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 本书由(熊猫没眼圈)为您整理制作 ================ 《小媳妇乖乖》 作者:风泠樱 ================ 1.羊入虎口 元和十八年八月二十八,阴,宜出行。 曙山城的大街小巷皆是一派萧索凄凉之色,地上随处可见残破的酒旗和竹篓,还有多日无人收拾的果皮菜叶,整一副“清明上河图之衙差来了”的景象。 慈青花独自一人走在空荡荡的街上,时不时缩着脖子环顾四周,生怕附近有什么人会突然蹿出来。 她想起前些天被官兵抓去就再没回来的隔壁街一姑娘,心里不由就打了个寒战。 是啊,要是换做以前不打仗的时候,这曙山城里自然不会发生这等官兵强抢民女之事,可是,如今守城的将军已经领着一众将士死守了整整二十一天,眼看着城门不日将破,援军却迟迟未至,那些士兵都快崩溃了,所以,就有人本着“死到临头不如爽快一回”的欲念,干出了这种下流无耻的勾当。 虽说之后有官兵带着一袋银两登门赔罪,说是那四个抢了姑娘的士兵已被处决,但那姑娘的爹还是从来人口中听闻了一个噩耗。 他那花儿一样的女儿,不堪受辱,已投湖自尽。 听说了这个消息后,慈青花既是害怕又是难过。 生逢乱世,人命,不过如此。 自那天起,慈青花就变得坐立不安。因为,家中有个生了重病的弟弟,需要每天靠药来吊着他的性命。眼看着大夫配的药就要喝完了,她不得不上街去药房里抓药。 于是,此时此刻,她便迈着小碎步,出现在了这空无一人的大街上。 没关系的,路不远,她脚程也快,只要小心行事,是不会碰上那些杀神的。 如是作想的少女眼瞅着药房就在视线所及之处,刚要高兴一把,就先惊闻了一阵呼啸而来的马蹄声。 慈青花顿时心肝儿一颤。还没等她想好该往哪儿躲呢,一匹枣红色的高头大马就猝不及防地蹿到了她的身前。 慈青花吓得脸都白了,奈何刚一回身预备逃跑,就发现另一匹马业已从后头拦住了她的去路。 一眨眼的工夫,又有三四个男人骑着马儿相继围了上来。这下可好,她的退路被堵了个严严实实,连条小腿儿都伸不出去。 慈青花觉得,她的运气实在是“好”得可以。 明明只有两条街的路,明明一路走来都不曾瞧见半个人影,怎么这群瘟神说来就来了呢?! 小手都禁不住开始发抖,年仅十六的少女眼睁睁地看着其中一人翻身下马,一步一步地向她走来,竟然怕得连跪地求饶也已忘记。直到那胡子拉渣的男人将手伸向她的下巴,她才惊得轻呼了一声,侧过脑袋,连连后退。 男人见这妙龄女子唯恐避之不及的模样,脸一下子就黑了。 “你他娘的,躲什么躲!?” 慈青花简直要被他吓尿,所幸一旁的另一个男人见势不对,赶紧下了马,过来好言相劝。 “诶诶诶……老周,你这样会吓着人姑娘家的。你忘了将军前两天下的令?对待城中百姓要和善,要和善——” “和你娘的善!”奈何被他规劝的男人就是个糙汉子,非但听不进劝,还瞪着眼珠子喷了他一脸唾沫星子,“老子又不是要抢了她!” 没错!都怪前几天那几个管不住那玩意儿的蠢货!害得城里的姑娘而今个个对他们避如蛇蝎,巴不得这辈子都见不着他们这群当兵的! 被人迁怒的男子无可奈何地抹了一把脸,也无意再作劝诫,这就伸长了脖子,要看慈青花的脸。 可惜,他只看到了一张被炭黑故意抹花了的面孔。 诚然,为防万一,少女出门前特地抹了些炭灰在脸上,以为这样一来,就算她被官兵逮着了,他们也会恶心得把她轰走的。 然而,当“万一”果真不幸变作“事实”,她却早已吓得忘记了这一茬。 倒是男人皱了皱眉,睁大眼,仔细盯着她打量了好一会儿,接着,就主动开口对她说:“姑娘,把你的脸擦一擦。” 慈青花这才想起自己先前的所作所为。 她抖着身子,不敢照办,更不敢不办,一时间,竟是生生将嘴唇咬得发白。 她……她刚才分明听到这个长了胡子的男人说……说他不是来抢她的。怎么……怎么这会儿,他们又要她把脸擦干净了给他们看呢? “聋了啊?!叫你把脸擦一擦!” 惊魂未定之际,她又听被换做“老周”的男人恶声恶气地吼了一句,娇小的身躯不由得打了个激灵。 打圆场的男人看不下去了,绕过少女的身子,伸手拉开了怒目圆睁的同僚。 “哎呀,你这么凶,死人都能被你吓活了。”何况是一娇娇弱弱的小丫头! 说罢,男人侧头给了慈青花一个自以为温柔、和煦的微笑,可惜,人姑娘家还在瑟瑟发抖,几乎没法动弹。 一旁的胡子男看得不耐烦,甩开他的兄弟,一个箭步上前,二话不说就钳住了少女的下颌。 “你擦不擦?!不擦,信不信老子扒了你的衣服替你擦!?” 慈青花被他这粗鲁的动作和暴躁的威胁吓破了胆,情急之下,只得顶着一张几近变形的小脸,冲着他点头如捣蒜。与此同时,另一个男人也赶忙拉开了他那作恶的大手。 “好了好了!人都被你捏坏了,咱们还看什么看?” 胡子男横眉怒目地松开了手。 慈青花见避无可避,只得战战兢兢地抬起一条胳膊,顾不得被捏疼的下颌,咬着唇先后抹了抹两边的脸颊。 一张眉清目秀的脸蛋儿很快就显山露水,尽管仍有点儿脏兮兮的,但好歹也能让人看清少女的长相了。 于是,慈青花眼睁睁地看着,看着两个男人不约而同地目露精光。那眼神,简直就像在母猪圈里发现了一位天仙。 小绵羊遇到大灰狼——还不止两匹,慈青花当然是吓坏了! 她绝对不能赴隔壁街那姑娘的后尘!她还有病重的弟弟要照料!!! 思及此,少女腿肚儿一软,当即就给一群男人跪下了。 “军爷!军爷!我求求你们,放了我吧!我只是出来给我弟弟抓药的,他病得很重,没有我,就没人能照顾他了呀!” 她惊慌失措地哀求着,话未说完,人已潸然泪下。两个男人各自敛起眉毛,俯视着这个声泪俱下的丫头。 最后,还是文雅些的那一个弯腰将她扶起,尽可能柔声道:“姑娘你先别害怕,能不能……让我们到你家去看一看?” 慈青花闻言一怔,不明白对方缘何提出此等要求。 “我……我得先替我弟弟抓药……他还等着那药救命……”须臾,她愣愣地张开小嘴儿,一句话却是越说越没有底气。 “行,那我们先陪你去抓药,再跟你去看你弟弟。” 此言一出,少女依旧有些缓不过劲儿来,直至她眼珠一错,目睹了胡子男凶神恶煞的逼视,她才猛一哆嗦,慌忙低头称是了。 不久,少女胆战心惊地和一群素未谋面的男人去了药铺。药铺的老板早就逃出曙山城了,徒留一家被人“洗劫”过的铺子。所幸弟弟需要的几味药还剩下一些,慈青花手脚麻利地抓了药,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领着陌生人回了家。 一到家,她就忙着给弟弟慈念君熬药、喂药。好在几个男人不拦她也不闹她,由着她忙活完了,哄着七岁的弟弟睡下,随后才把她叫到了院子里。 慈家不是什么大户人家,但因着祖上留下的家底尚且殷实,一家人好歹也有间小宅子住。两个男人趁着少女煎药的空当,已然领着部下在这宅邸里转悠了不下两圈,大抵了解了这户人家的贫富,也因此而有了盘算。 “慈姑娘,我叫赵起,这个是我兄弟,叫周涵。”长得较为斯文的男人冷不防跟慈青花介绍起自己以及自己的同僚,这让少女惊惧之余亦心生纳罕,“现在,我们需要你跟我们回军营一趟。至于令弟,你大可放心,我会先让两个手下留下来照看他,等我们到了军营,我再派两个嬷嬷过来。” 赵起语气平和,言辞恳切,然而,听他这一说的慈青花却是禁不住心惊肉跳。 他们!他们果然还是不愿放过她吗?! 眼见少女那双好看的杏眼里那是惊恐多过不解,赵起就知道,定是前些日子的事故给城里的姑娘留下了太大的阴影。 可是,他一个堂堂七尺男儿,也不想骗她说,他们就是请她过去吃吃喝喝啊…… 凝眉暗暗纠结了一会儿,他只好硬下心肠,面色微冷着说:“姑娘,你别怕,我们不是上次那几个混账,不会对你动手动脚。只是,有件很重要的事情,务必得靠姑娘你……出手相助。” 2.被迫离家 慈青花想不明白:她一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抗的弱质女流,能帮上这些军爷什么忙? 话虽如此,见那个叫“周涵”的男人依旧用那双大如铜铃的眼睛瞪着她,她也是不敢不从。 不情不愿地走出慈家大门,少女回头望了业已败落的院子一眼,心下满是对未知的恐惧。直到赵起朗声唤了她,她才不得不转过脑袋,低着头走到他的身前。 “慈姑娘上马吧。” 慈青花抬起头,怯生生地表示不会。 赵起心道也是自己疏忽了,这便交叠双手,用血肉之躯给她当垫脚石。 奈何人姑娘家是当真没有骑过马——更重要的是,她哪儿敢真就大咧咧地往他手上踩啊! 见这丫头被赵起鼓励了好几回却照样缩着脖子连连摇头,周涵又不耐烦了。 “上个马都这么麻烦,你他娘的是豆腐做的吗!?” 话音刚落,眼见男人气势汹汹而来的少女就冷不丁惊呼出声。 这个胡子拉渣的军爷竟直接扛起她,把她扔到了马背上!!! 来不及反应的赵起简直看傻了眼:知道你粗糙,可你也不能这么粗糙吧!?要是把人给吓坏了,你我不就白忙活了吗!? 赵起回过神来扶了扶脑门,只能继续为他这糙汉子兄弟收拾烂摊子:“慈姑娘,慈姑娘你没磕疼吧?别怕别怕啊,这马很听话的,你……你先慢慢地坐起来,就像在椅子上那样,慢慢地坐起来……” 实际上铁定是磕碰了,小姑娘却不能不忍着痛稳住了身子,她小心翼翼地抱着马脖子,一点一点地改趴地姿势为坐姿,总算是战战兢兢地叫屁股坐稳了。 “诶,不错不错。”这姑娘家嘛,就是要慢慢哄着、慢慢诱导的,像老周这样,不知得吓死多少娇娇美人了。 如此思忖着,赵起唤了个部下来替慈青花牵马,自己则翻身上了另一匹马,领着一行人往军营里去。 一路上,周涵的一张脸自是黑得跟锅底一样——往常不过半刻钟的路,今日因为这个胆小如鼠的丫头,愣是走了两盏茶的工夫,性子生来就急的他能不着急上火吗? 得亏在赵起不厌其烦的安抚下,他还是强忍着怒气,跟着他们墨迹了一回。 “老周,起哥!” 刚接近军营大门,他们就听见有熟人来喊。慈青花也忐忑不安地循声望去,映入眼帘的,是一个穿着铠甲却白白净净的小伙子。 年轻人显然也已注意到了她的存在,原本三步并作两步的脚丫子这就不由自主地顿住了。 “这是啥?” 他愣愣地瞅着一年轻漂亮的姑娘,张嘴居然问出了这三个字。 积攒了许多怨气,周涵忍不住一巴掌往这愣头青的脑袋上招呼过去。 “女人啊!你没见过呀!?” “嘿嘿……这阵子还真没咋见过两条腿的女人。” 来人被打了头竟然也不气恼,只摸着脑瓜咧嘴傻笑。直至他忽然走近了,看清了少女的脸,才不由得脸色一变。 “咦?!怎么她长得……” “孙蒙,将军人在哪儿?” 孰料小伙子刚要指着少女发表什么惊叹,就被马背上的赵起一口打断了。 “在前厅里,先前还在四处找你呢。” 所幸被唤作“孙蒙”的年轻人也不计较,这就眸光一转,一本正经地回了赵起的话。 与此同时,归来的赵起业已下了马,揽过他的肩膀,将他一道往军营里带了。 “诶——等等!那姑娘她……” “闭嘴,现在什么也别说,什么也别问。” 赵起压低嗓音匆匆关照着,终于叫孙蒙察觉到了些许异常。他回头看了马背上的少女一眼,见她正不知所措地俯视着前来扶她下马的士兵,转过脑袋皱起了眉头。 “将军同意了?”孙蒙问赵起。 “没同意。”赵起据实以告,一双剑眉也在不知不觉间拧了起来,“可是除了这个法子,我们实在是想不出第二个办法了。” 孙蒙不再说话,跟着自家兄弟来到了一间偌大的厅堂外。 他们的营地安置在曙山城内的几座民宅内,眼下他们所处的这一座,便是其中最宽敞的了。 “你……你自己进去吧,我就不奉陪了。” 站在距离前厅还有些距离的院子里,孙蒙神情复杂地拍了拍赵起的左肩,在对方“就知道你这臭小子没义气”注目下,拔腿一溜烟地跑了。 赵起收回目光,在院里作了两个深呼吸。片刻,他抬脚往前,一脚跨过了门槛。 视野中,一个身高八尺的男人同另一名年岁相仿的男子围着一张地形图,正在商量着什么。听闻有人入内的动静,前者依旧无动于衷地看着地图,唯有后者抬起了眼帘,与赵起四目相接。 两个男人迅速对了眼神,屋里的那个见赵起冲他悄悄点了点头,心下随即了然。 “将军。”递完了暗号,赵起就拱手抱拳,神色恭谨地开了口。 “上哪儿去了,到处在找你。”被行礼的男人照样垂着脸注目于羊皮做的地图,但好歹是抽空应了声。 “这两天城里人心惶惶的,属下跟老周巡视去了。”赵起笑笑,半真半假。 对方没吭声,过了有一会儿,他才不紧不慢地抬起头来,叫人看清了他那张虽被晒黑但仍面如冠玉的俊脸。 此人名为“白九辞”,是当朝大将军——白陌的独子。数十日前,皇帝派他领兵两万来曙山城迎战敌国三万精兵,没料想情报有误,敌人手下竟是藏着八万铁骑。这下可好,以一对四,饶是白九辞再如何厉害,他麾下的将士再如何骁勇,也是双拳难敌四手。 是以,他带领着一众将士苦苦支撑了半个多月,消灭了过半的敌人,自个儿也折损了大半的军力。眼看着曙山城岌岌可危,援军又迟迟未至,素来以冷静自持的白家独子也是难得陷入了焦灼。 偏偏就在这个时候,敌方将领忽然命人送来一封“议和信”,说是只要他白九辞愿意割爱——将他唯一的小妾颜慕晚赠与自己,那么自己便不会对他们赶尽杀绝。 接到这封极尽挑衅的书信,白九辞没有发作,倒是他麾下的两名大将——周涵和李信天呛了声。 李信天是颜慕晚的表哥,他打小看着女子长大,一直待她如亲妹妹一般。那个卑劣的男人要来抢他的妹妹,他岂能若无其事? 周涵呢,生来就是个暴脾气,又一向敬白九辞为大哥。一听敌人居然敢开口问他大哥讨要女人,他差点就想单枪匹马杀入敌营,取得那无耻之徒的首级! 至于白九辞本人,他自然也不可能为了自个儿苟且偷生,便拱手将一个弱女子送上敌人的大床——更何况,早在五年前,他就承诺过要护晚儿一生一世,怎能就此食言而肥? 见屋子里暴怒的暴怒,沉默的沉默,李信天也不好多说什么。可他心疼妹子啊,当机立断地提出,莫要让颜慕晚听闻此讯,否则,以她的性子,就算再如何害怕,也定会舍身取义,为护得曙山城数千人的性命——尤其是为保住她心爱之人的性命,毅然决然地将清白双手奉上! 于是,那封所谓的“议和信”就成了几个男人的一桩心事。花信年华的颜慕晚则对此一无所知,只在特地为她腾出的闺房里,祈祷着己方能够安然度过难关。 然而,五个男人心知肚明,如果他们始终没有给敌人满意的答复,不出十日,敌方将领就定会率军攻入城中。届时,不光是他们几个插翅难飞,城中的兄弟们乃至没能及时出逃的无辜百姓们,都将长眠于此。 而那个温婉美丽的女子,恐怕也难以从敌人的魔爪下幸免。 如此一思,赵起他们四个身为白九辞手下的“四大将”,似乎应该从大局出发,劝他们的头儿将颜慕晚打包送去? 不!不行!她是他们的嫂子,是五年前曾为救将军而差点送命的恩人,他们怎么能够眼睁睁地看着她投身火坑,被敌人百般凌(和谐)辱?!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这件事,终归是要解决的。眼瞅着这都第三天过去了,那淫贼甚至都专程派人送来了催促的书信,他们若再不采取行动的话,就真的是在劫难逃了! 李、赵、周、孙四人各自合计着,平日里最为沉稳的李信天则挺身而出,提议在曙山城中寻一名同颜慕晚容貌相似、年岁相仿的女子,让其伪装成颜慕晚,稳住那个好色的敌将,为他们争取宝贵的时间。 是了,他们已经收到消息,只要再等个近十天,援军即可到达。 换言之,只要能有这样一名女子助他们拖延时间,那么全城的将士和百姓就都能得救! 当李信天言之凿凿地将如上设想告知与同样性子稳重的赵起时,后者起初是不赞同的。毕竟,要牺牲那样一个姑娘,实在非大丈夫所为。可是,经过李信天一番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他也不得不承认,这是而今唯一可行的法子了。 好巧不巧的是,他们两个的私下商议被周涵跟孙蒙无意间听了去。藏不住事儿的周涵随即就去禀明了白九辞,白九辞没有罚赵、李二人,更没有骂他们。说到底,他们出此下策,也是为了保住他的姬妾和他的将士。 只是,他并没有应允。 李信天无奈,只得同赵起、周涵二人偷偷摸摸地进行此事。 苍天不负有心人,作出决定的第二天,他们就在街上撞见了他们要找的人。 而此时此刻,便是想方设法令白九辞接受现实的时候。 3.生死难题 慈青花觉得,今日所发生的一切,委实让她难以消化。 是的,以一种极为难看的姿势被人弄下马后,满脸尴尬的她就被人一路领到了一间屋子里。只身一人在那儿规规矩矩地坐了好一会儿,她才看到两个有些年岁的嬷嬷端着些胭脂水粉和漂亮衣裳进来了。其中一个嬷嬷一见着她的脸就不由得皱了皱眉,立马唤了热水来,硬是扒了她的衣裳,把她塞进浴桶里洗了个白白嫩嫩。 慈青花感觉背都快要被那个嬷嬷搓掉一层皮,另一个嬷嬷才出声制止,说是这么娇嫩的皮肤,搓坏了可就不讨喜了。 嬷嬷甲这才面无表情地放开了她。 洗干净又换了身新衣裳,两个嬷嬷不由分说地将她押到铜镜前,开始为她梳头、上妆。 这一下,慈青花愈发忐忑了。 作何要把她打扮成这样?难不成…… 思及某种可能性,年仅十六的小姑娘手都抖了。可是,她又不敢贸然向两个冷面嬷嬷询问,更不敢不顾一切地逃出屋子——外面有好多虎背熊腰的士兵把守着,实在是可怕! 是以,她只能揣着一颗极度不安的心,任由两个嬷嬷将她搓扁揉圆——不,是将她打扮得美若天仙,让她一个人坐在一顶轻拢幔纱帐内。 实际上,慈青花这丫头,长得还是相当标致的:瓜子脸,水灵眼,高鼻梁,樱桃嘴,这肌肤也是一等一的滑、嫩、白——连嬷嬷在给她洗澡的时候,都暗自感叹着,这兵荒马乱的,那些军爷是打哪儿找来这么个嫩豆腐似的美娇娘。 只是,家中父母去得早,她一个十几岁的姑娘,平日里又当爹又当娘的,忙着照顾那生来体弱的弟弟,故而压根没心思去打点自个儿。直到今日,几个陌生人替她一顿打理,照了镜子的她才不由得大吃一惊。 她有这么好看? 不过,面露诧异的少女很快就高兴不起来了。 这是要把她拾掇成个美人儿,然后献给那些男人吧?! 就在这等心慌意乱的等待中,屋门忽然被人从外头推开了。慈青花心头一紧,虽是睁大了眼盯着来人瞧,却碍于眼前隔着一层红色的纱幔而看不真切。她只见到一个身长八尺的男人穿着盔甲渐行渐近,心道莫非他就是自个儿将要被迫侍奉的人? 心如擂鼓之际,来人业已站定在她的跟前,一把撩开了阻隔了他二人的红纱。 电光石火间,慈青花瞪大了眼,心惊肉跳地仰视着男人的脸。 映入眼帘的是,是一个剑眉星目的年轻男子。他看起来二十几岁的样子,表情虽然严肃,却掩盖不了那张面如冠玉的俊脸。倘若此时此刻,他没有穿着那身厚重的铠甲,也没有冷着一张被晒黑的脸,她一定会觉得,他只是个俊俏的公子哥。 可显然,事情没那么简单。 白九辞第一眼见到帐幔里的女子,也是情不自禁地愣了一愣。 不得不承认,这个女子同颜慕晚长得的确有点儿像,不知是不是被人刻意打扮了的结果,两人看起来竟有四五分相似,倘若不是这丫头正用惊恐的眼神看他,他恍惚间都要以为,身前坐着的,就是晚儿本人了。 所以,他当真要用这样一个无辜的姑娘,去换取这场战争的最终胜利? 脑海中回响着李信天和赵起的声声恳求,白九辞难得皱了皱眉,倏地撤回了掀起纱幔的手。 慈青花眼瞅着来人只看了她一会儿就转身离去,惊魂未定的心绪里不免多了几分不明就里。 与此同时,屋外的赵、李两人正一道立在稍远处,望着白九辞大步流星地往自己的房间去。 李信天双眉微锁,侧过脸问赵起:“那姑娘的性子如何?” “胆子挺小的,你别吓着她。”赵起如实相告,目视对方面露苦笑。 “我又不是老周。”说罢,李信天就迈开步子,径直往闺房里去了。 于是,可怜的少女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就因又见另一人突然入内而心头一紧。 很快,李信天就做出了同他家将军一模一样的举动。他一手扒开幔帐,对上帐中人的视线。他对着榻上的姑娘看了有一会儿,眼底的惊愕才逐渐散去。片刻,他默不作声地将床幔固定在高处,以便面对面地同少女说话。 “姑娘怎么称呼?”他平声问着,不悲不喜。 “慈……慈青花。”年方十六的丫头怯生生地答着,两只柔荑在腿上已经快要绞成麻花。 “慈姑娘,我姓李,叫‘李信天’,方才进来看你的,是我们的将军——白九辞。”将慈青花的紧张尽收眼底,男子速速转移了目光,面色如常地接了话。 慈青花不明白来人为什么要同她说这些,故而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不敢错过他一丝一毫的神态变化。 过了一小会儿,她又听李信天说:“这几天,姑娘约莫也听人说了,我军以两万精兵对抗敌人八万铁骑,已然苦苦支撑了大半个月,眼看着就要寡不敌众。所幸援兵不出十日便能赶到,只要援兵一到,我们就有救了。” “真的吗?!”听对方言说至此,作为曙山城的百姓,同样也被死亡威胁所笼罩的少女也禁不住喜上眉梢。 诚然,之前她听到的,大多是坏消息,好不容易听人说会有增援,却获悉这增援不晓得猴年马月才能出现,故而这心里头总是七上八下的。如今,她亲耳听白将军的部下告知这一喜讯,岂能不燃起希望? 可是,欣喜过后,她又猛地意识到,对方会特地命人将她带到这里,又亲口告诉她这个情报,显然不是指望她把这好消息带回给曙山城的父老乡亲。 是以,她才透出精光的美目,这就又盈满了惊疑不定。 虽然唯唯诺诺的,倒也不是个傻的。 李信天将少女变换的神情看在眼里,又张嘴沉声道:“李某所言,皆是如假包换的军情,容不得半点虚妄。只是……敌人非常狡猾,眼见破城在望,他们不会给我们时间,等候援兵。” 慈青花立马听懂了他的意思,继而秀眉一敛,轻声道:“那……那怎么办?” 李信天不吭声,只眼珠不错地直视着她忧虑又惊惶的眉眼。须臾,他眸光一转,沉吟道:“敌方大将向我们提了个要求。” 他说完这句话,就朗声从屋外唤来了一个嬷嬷,从嬷嬷手中接过了一幅画。他将画卷递给慈青花,看着她迟疑地接过,示意她将画展开。 少女一头雾水地照办了,却在画卷展开过半时,不由自主地睁大了眼。 这……这画的是……她? 尽管画中女子的相貌同往常镜中的自己是有些差别的,但慈青花还是忍不住冒出了如上念头。 就在这时,李信天瞄准了她大吃一惊的空当,低声说:“敌方将领姓褚,是个喜欢践踏人心的家伙。前几天,他特地派人送来了一封所谓的‘议和信’,说只要我们给他送去画像上的女子,他就可以饶了我曙山城百姓的性命。” 慈青花不是个没脑子的,耳听对方言说至此,她想不多想也难。 “军……军爷……可是,可是我不是这画像上的女子啊?” 没错,她连己方的白大将军都是今个儿头一回见着,哪里会认得那个什么姓褚的敌方大将? 见少女的眼底满是仓皇与忐忑,李信天心知她怕是已经隐约猜到了什么,也不隐瞒,这便老老实实地回答说:“你确实并非这画像中的女子。这画上画的,乃是我们将军府上的晚夫人。” 此言一出,慈青花不由一愣,片刻后才怔怔道:“是……白将军的夫人?” 李信天点点头,也不去过多地解释白九辞同颜慕晚之间的关系。 “晚夫人是将军的救命恩人,五年前为了救他,不但身受重伤,还中了很棘手的毒。自那以后,晚夫人的身子骨一直很差,每天药石不断,才勉强得以安稳度日。”他启唇诉说着历历往事,两道眉毛已在不知不觉间拧起,“这样的夫人,若是被送往敌营,后果如何,可想而知。” 就凭那个粗鲁又好(和谐)色的无耻之徒,怕是用不了一夜,表妹就能被他活活折腾死! 如是言语,李信天不便明言,可慈青花不笨,即使未经人事因而没往那方面想,她也知道,身体那样娇弱的姑娘,一旦被送到敌人的手中,那肯定是很难活命的。 但是……等一等。 遽然思及某事,慈青花蓦地瞪大了眼珠子,难以置信地仰视着男人的面孔。 “军爷……你……你该不会是……”要把我假扮成将军夫人,送去敌人那儿吧? 从少女仓皇不安的眼中读懂了她的猜疑,李信天并不急着说话,而是走到不远处的案几边,找了把椅子坐了下来。 “慈姑娘,我知道,接下来的这个请求对你来说,委实难以接受。可是,曙山城的一千多位父老乡亲,还有五千多名幸存的将士,除了姑娘你,就再无第二人可以救得。” 话音未落,慈青花整个人已不寒而栗。 她的猜测是真的……是……是真的…… “姑娘,你也是当姐姐的人,应该明白,将病重虚弱的亲人送入敌人的虎口,于他而言便等同于死路一条。何况,我曙山城六千多条性命,若是错过这唯一的机会,就定将长埋于此。其中,也包括姑娘你,还有姑娘的弟弟。” 所以……所以他们就要她去代替那位将军夫人,要她替她去被敌人糟蹋? “此去,姑娘的清白之身确实难保,可是,那姓褚的心仪于晚夫人,只要他认定你就是晚夫人,定然不会为难于你。姑娘只需想方设法稳住那个男人,只待几日内我军增援一至,便能杀入敌营,救出姑娘。如此,我全城军民,包括姑娘的弟弟,皆性命可保,而姑娘你,也将成为此番战役中最最了不起的大功臣。” 李信天大义凛然地说着,忽然站起身来,回到少女的跟前,然后毫无预兆地跪了下去。 “李某恳求姑娘,为了全城六千条人命,牺牲小我,顾全大局!” 4.不得不为 掷地有声的话音落下,慈青花已面无血色。 对方能觍着脸向她提出这样一个请求,理由无非有三:其一,人家是将军夫人,是将军的救命恩人,岂能说给就给?其二,将军夫人缠绵病榻,身娇体弱,一有风吹草动就能让她的半只脚踏进棺材,把她送给敌人,她哪里还有命回来?其三,即便真把这样的夫人双手奉上,凭着她那撑不过一夜的身子,要如何助他们稳住敌方大将,进而拖延时间? 相较之下,自己不过是普通老百姓一个,全然比不上她堂堂将军夫金贵。此外,自己身体康健,不光能用身子迷惑敌人,为己方争取时间等候援军,最后还能活着回来,和家人团聚,成为救苦救难的大英雄。 听起来可真是好啊! 然而,这一切的一切,都将建立在要她牺牲清白、任人糟蹋的基础上! 试问,在这个时代,她一个弱质女流,没了干净的身子,将来要如何嫁人,如何在可畏的人言中苟且偷生?! 以上种种,慈青花不是不懂。正因为她想得明明白白,整个人才像是被泼了盆冰水似的,在寒意中战栗不已。 说到底,纵然大道理她都懂,她也不过是个碧玉年华的少女,在这个名节等同于生命的年代里,她如何能够大无畏地将自个儿的贞操拱手相送? 是以,她白着脸、咬着唇,迟疑了很久,方才颤颤巍巍地试探道:“如果……如果……我不答应呢?” 李信天闻声,眉心一动,但因着他垂着眼帘、单膝跪地,慈青花并没有瞧见他此刻的表情。 “倘若姑娘拒绝,那李某为了曙山城六千多条人命,便只能做一回小人,逼姑娘就范了。” 语毕,男子业已面无涟漪地抬起头来,眸中透着不容忽略的冷酷。 慈青花见状,心肝儿一颤,同时又觉又一瓢冷水劈头盖脸地浇了上来,叫她从头到脚都变得拔凉拔凉的。 她……只有这一条路可以走了吗? 绝望渐渐溢满心房,她恍惚以余光瞥见男人站起身来的景象。 “时间不等人,请慈姑娘好好考虑考虑吧。”李信天沉声说着,只多看了少女几眼,便转身朝外迈开了步子,不过,走出没几步,他就顿住身子,侧过了脑袋,“对了,李某听说,姑娘家中还有一个病重的弟弟。” 话音刚落,慈青花像是猛地惊醒一般,身形一抖,抬眼看他。 “晚夫人身子骨不怎么健朗,将军府上……乃至行军打仗时,随身都会带些名贵的药材,以备不时之需。若是姑娘此番能够深明大义,那么我想,不论姑娘将来身处何方,我们都一定会负责照看好令弟,即便用上再多珍贵的药材,也会让京城里的大夫将令弟的顽疾治好,许他一生康健、衣食无忧。” 慈青花听他心平气和地说着,忽然就读懂了他的言下之意。 “曙山城一战,是皆大欢喜,还是一同赴死,全在姑娘一念之中。” 留下这意味深长的一句话,李信天最终大步流星地走出了房门,独留慈青花一人坐于帐中,呆呆地杵了许久。 她不是没有听说过敌人的邪恶与狠毒,也知道,一旦曙山城沦陷,不光是城中的将士将全军覆没,他们这些没能及时逃出城去的普通百姓,怕也会过上生不如死的日子。届时,像她这样模样周正的妙龄女子,恐怕也将落得个被拖入敌帐、肆意亵(和谐)玩的下场。 相反地,如果她愿意牺牲自己,为己方将士换取宝贵的时间,那么,一旦几天后援军赶到,就能扭转局势,反败为胜,到时候,大家都能活得好好的,除了……她。 是啊……她从来没想过要当什么巾帼英雄,只想守着自个儿的亲人,安安稳稳地过一辈子。 可是,可是啊,老天爷,似乎连这点小小的心愿,都没法满足她呢。 慈青花一动不动地坐着,冷不丁勾起唇角笑了笑,却在下一刻倏地潸然而下。 她想起了她那红颜薄命的母亲——倘若娘亲还在,至少,自己还能抱着娘亲大哭一场。 还有……还有她那早年失散的大姐,尽管不似娘亲那般温柔如水,但大姐也总是把她护得跟什么似的,一有男孩子欺负她,大姐就会冲出门狠揍他们一顿。 可现如今,那些她可以依存的亲人,都已经不在了。 流流满面的少女想着想着,忽就神色一改,面露惊惶。 须臾,她抱着脑袋,拼命摇了摇头,这才勉强将突然浮现于脑海的画面给压了下去。 多年前,她的姐姐曾经牺牲自己,保护了她。多年后,她成了她弟弟的阿姐,她也得肩负起保护弟弟的责任。 娘亲,阿姐……青花不怕,不怕。 少女下定决心擦干眼泪之际,在另一间屋子里看地形图的男人也是心事重重。 白九辞向来鲜有波动的俊脸上难得显出了丁点愁色,他觉得眼前的地图有些看不进去,索性便收了这厚实的羊皮,起身去了屋外。 辗转几许,他来到宅邸里一座相对清净的后院,轻手轻脚地走近了一间屋子。入内,他看到一名侍女正在蹑手蹑脚地换香,回头猛一见他,差点就惊得扔了手里的东西。得亏白九辞眼疾手快作了个噤声的动作,这才将侍女的一声惊呼给及时堵回了嘴里。 那侍女赶紧低头给来人行了礼,就迈着小碎步告退了。白九辞则悄无声息地行至床边,低眉俯视着一女子安详的睡脸。 他唯一的姬妾——颜慕晚,正闭着眼睛,躺在榻上小憩。 苍白却祥和的面容,圣洁到仿佛没有一丝瑕疵。他想起她醒时温婉可人的笑容,想起她纯真善良的一言一行,实在无法继续设想,设想这样一个温柔、纯洁的人儿,有朝一日将任由别人蹂(和谐)躏。 他果然是做不到。 诚然,若非她有着必须相伴左右的理由,他甚至都不愿把她带来这血腥的战场。要是那样的话,他也就不会叫那贼人有了可趁之机,令自己陷入当下的两难。 可是…… 鬼使神差地将女子的面容与另一张脸重叠在了一起,白九辞不由自主地皱了眉。 他就这样目不转睛地看了女子许久,亦在心底挣扎了许久。 然而,白九辞万万没有想到,两个时辰后,便有人替他作出了选择。 他麾下的“四大将”——李信天,赵起,孙蒙以及周涵——齐刷刷地跪在他的身前,说那位长得像晚夫人的姑娘已经同意代晚夫人走这一趟了。 二十有五的男人闻讯不免一愣,可愣怔过后,他随即就意识到,这四个人中,至少有一人对那姑娘说了些什么。 他觉得有些耻辱,一群铁骨铮铮的汉子,居然要靠一个无辜的弱女子去争取活命的机会。但是,一个人的身家清白,同六千条活生生的人命比起来,孰轻孰重,他不是没有分寸。 李信天等人见白九辞罕见地拧了眉毛,便心知他已开始妥协。 “将军,晚夫人她……她到底是将军的人,不论事实情况如何,在那姓褚的看来,她都是已然嫁做人妇的。而……而那位慈姑娘,她还是个未出阁的姑娘。” 令白九辞未尝料想的是,他还没开口表态呢,坏人做到底的李信天就毫无预兆地来了这么一段。其中所包含的暗示,不言而喻。 他们已经别无他选,为了大局,他们只能厚着脸皮牺牲那个姑娘。 既然偷天换日之计已势在必行,那么,他们就必须做到瞒天过海,决计不能让那无辜的丫头白白奉献自个儿的贞洁。 “她知道吗?” 猝不及防间,四个男人听白九辞问了这么一句,一下子俱是有些发愣。结果还是李信天反应最快,也最豁得出去,当即就张嘴答道:“恐怕还没想到那么多。” 负手而立的男人缄默不语。 “将军……” “派两个嬷嬷去教她吧。” 直至赵起试探着唤了一声,而后竟得来了白九辞的这一回复。 四个人又是一怔,须臾过后,才相继回过神来。 “是!” 从一开始便主张“偷梁换柱”的李信天最为高兴,一面抱拳称是,一面就已喜上眉梢。周涵呢,对此没什么特别的感觉,只在心里轻哼一声,心道就那胆小如鼠的笨丫头,可别一见姓褚的就尿了裤子。至于孙蒙和赵起,事到如今,他们也唯有暗自叹息,求老天爷莫要让他们白费苦心了。 5.羞于启齿 当天晚上,那两个替慈青花梳洗打扮的嬷嬷就又出现了。 这一次,她们拿了好几本书册给她。慈青花疑惑不解地翻开一看,里边的图画差点没叫她吓得把书给扔了。 见其手中书册跌落在地,嬷嬷甲面无表情地走了过去,弯身将书捡起,重新递到了少女的跟前。 “姑娘须得好好学着才是。” 慈青花瞪大了眼珠子,跟看牛鬼蛇神似的瞅着那本名为“春(和谐)宫月夜”的书,就是没肯伸手去接。 须臾,她又抬眼瞧了瞧立在身前的嬷嬷,恰逢对方木着脸淡定道:“姑娘也有十六岁了,令堂从没教过你这些吗?” 慈青花尴尬地眨了眨眼,怯生生地回答:“我……我娘过世得早,哪里……” 哪里会教她这些…… 后半句话,她慈青花实在是有些难以启齿。可人嬷嬷才不管这些,大敌当前,九死一生,她哪儿来多余的心思,去同情一个小丫头——要是有这份慈悲的情怀,她也不会被派来教会其床笫之事了。 于是,嬷嬷甲毫不客气地把《春(和谐)宫月夜》塞进了少女的怀里。 “姑娘,你既已答应了将军,就该抓紧时间,认真研习。不然的话,等你到了敌人那儿,露了陷,赔上你一个人的命是小,整个曙山城可都败在你手上了。” 慈青花抿着唇不说话。 嬷嬷讲的理儿,她不是不明白,只是…… 少女咬了咬嘴唇,终是心一横、牙一咬,红着脸再度打开手上的书册。 叫人羞耻的春(和谐)宫图又一次映入眼帘,慈青花却不能不逼着自个儿将它们逐一刻在脑袋里。 这夜深人静的,难为她一个黄花大闺女,居然被迫研读这些“腌臜之物”,也真是醉人。 话虽如此,她还是一直挑灯学到了亥时。两个嬷嬷见她实在是困了,且业已将几本教习夫妻之事的书看得差不多了,便准许她歇息去了。 第二天清晨,嬷嬷本打算过来叫醒她,却不料她一早就穿戴整齐了,乖乖地坐在屋里等她们。 嬷嬷乙注视着少女乖巧的模样,心头倏尔划过一丝不忍。 这个时候,嬷嬷甲已经开始伺候少女梳洗,并面不改色地考察其昨夜所学。 慈青花的耳根又涨得通红通红,不过,她还是强压下油然而生的羞耻感,小声回答了嬷嬷的提问。 两个嬷嬷觉着有些意外,她们完全没有料到,这位姑娘虽然害羞,却能答对几乎每一个问题。 如此,曙山城倒是有救了。 面面相觑了片刻,两个嬷嬷当机立断:赶紧进入下一步教学。 服侍少女用过早膳,她们要她把衣裳脱了,躺到床上去,学会认识自己的身体,学会如何取悦男子。从未想过还有这等羞人之事,慈青花当然不愿意,抱着自个儿的前胸,连连后退。 “可是!可是房门外都是军爷啊!” “他们不会进来,姑娘尽可放心。” 慈青花还是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 嬷嬷甲的脸色瞬间就变得糟糕起来。 “姑娘,你可别忘了,你是为了什么才学的这些。眼下,你不过是面对奴婢们,就如此畏手畏脚,待到几日后去侍奉敌方将领,你要如何完成任务?” 慈青花被她问得哑口无言。 是啊……两个嬷嬷与她同为女子,她都无法做到泰然处之,等到那一日…… 思及自己避无可避的命数,少女忽觉不寒而栗。 “姑娘是要奴婢动手,还是姑娘自个儿来?”将她怔忪后失神的模样看在眼里,嬷嬷甲不留情面地下了最后通牒。 慈青花回过神来,垂下眼帘,噙着泪花抬起了两条胳膊。 头一回,她当着外人的面,宽衣解带,眼泪不由自主地就流了下来。 这等不正经的动作,搁在以前,她是想也不会想的,可现如今,她却不得不主动将自个儿的身体袒露在别人的眼前。 她突然觉得好难过、好委屈、好害怕,可是,纵然再如何恐惧、再如何伤心,她也只能将它们化作泪水往肚子里咽。 不消半柱香的工夫,少女已然将自个儿脱得只剩亵(和谐)衣、亵(和谐)裤。娇嫩的肌肤暴露在八月末的空气中,令她禁不住瑟瑟发抖。两个嬷嬷互相看了一眼,便开口请她上榻。 慈青花埋着小脸回过身去,默不作声地脱了鞋袜,爬到了床上。她平躺下来,脑袋却扭到一边,不想叫嬷嬷看见她泪痕满布的脸。孰料嬷嬷甲连声招呼都不打,冷不防就掰开了她的双腿,叫她不能不扭头睁目而视。 “嬷嬷!嬷嬷你做什么?!” 问出这句话的一刻钟后,少女抹着泪冲出了房间。 附近的将士们都很奇怪,他们知道,这两天军营里来了个年轻漂亮的姑娘,却不明白,这姑娘缘何发鬓凌乱地从屋里头跑了出来,还一边跑一边哭。 该不会是……有谁想要占她的便宜?! 自打上一次出了那档子事儿后,大家伙儿就心照不宣,如今突然又看到了这叫人没法不多想的场景,他们岂能若无其事? 可是,心里头骚动也好,好奇也罢,这来历不明的姑娘是将军特地下令优待的,谁敢去贸贸然地招惹她呀! 是以,慈青花得以畅通无阻地来到一无人之处。她猛地蹲下身去,抱着膝盖就忍不住泪如雨下。 于是,当白九辞刚巧路过时,目睹的便是一个哭得肩膀一抽一抽的小丫头。 他不是没见过偷偷躲起来哭的姑娘,但是,像她这样哭得如此压抑又悲戚的,他似乎是第一次见到。 白九辞在她身后稍远处站了一会儿,终究是敛起双眉,默默无言地转过身去。 他当然不会知道,方才闺房里的那两个妇人,不光用手去抚摸和揉(和谐)捏少女的玉体,还试图引导她体会春(和谐)潮泛滥的快(和谐)感。 在她们看来,一个女人,唯有充分了解了自己的身体,才能有效地利用它,去掌控男人的情(和谐)欲。 然而,对自小恪守礼教的慈青花来说,这样的举动,委实超出了她的承受范围。 所以,她再也按捺不住满心的羞耻与惊恐,穿上衣裙就冲了出去。 娘亲,阿姐……青花好想你们,好想好想…… 蹲在地上抽泣了许久,慈青花终于感觉到背后有人。她停止哭泣,顶着一张大花脸回眸去探,两个嬷嬷模糊不清的面孔这便赫然入眼。 嬷嬷乙的心肠稍软一些,眼瞅着少女哭成了个泪人儿,心下也不太好受。 要知道,先前的那些,还只是小试牛刀,在这丫头被送去敌营之前,她还得…… 想着想着就觉得心头略有发堵,嬷嬷乙禁不住眸光一转,看向了她的共事者。 嬷嬷甲一如既往的面无表情,她俯视着梨花带雨的少女,冷声道:“姑娘,路是自己选的,纵使被逼无奈,也得咬着牙走下去。半途而废,只会叫你之前受的苦那些统统白费,叫你在乎的人最后跟你一道死在敌人的手上。” 冷酷又现实的话语,声声入耳。慈青花咬紧了嘴唇,一言不发地扭过头去。她背对着两个嬷嬷,眼泪又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可是过了一小会儿,她终究是抬手使劲儿抹了抹两颊的泪水,哽咽着站起身来。 她垂着脑瓜站到两个妇人的跟前,像是认命一般,一声不吭。嬷嬷甲上下打量了她几眼,接着就转过身子,抬脚往回走了。 慈青花强忍着涌上心头的恐惧和委屈,举步跟了上去。 三人神情各异地回到房中,少女的衣裳再一次由她亲手褪下,可另外两人,却没再像之前那样,过分地触碰她不愿被人触及的部位。最后,嬷嬷甲干脆找了本段数最高的画册来,扔给慈青花,叫她自己研究。 “姑娘实在不愿意让奴婢们手把手地教导,奴婢们也没有办法。但是,有些东西不能不学。奴婢们今晚早些离开,姑娘就着这本书,一个人好好琢磨琢磨,该记的记牢,该做的照做,可别再放不开手脚了。” 嬷嬷甲不冷不热地丢下这样几句话,又提醒少女明日会来考察她学得如何,随后就同嬷嬷乙一起离开了。 慈青花有些好奇:她们怎就愿意“放过”她了? 等到她半信半疑地翻开那书册一看,才面红耳赤地顿悟了个中缘由。 这……这……她一个规规矩矩的姑娘家,哪儿能对自己做这些事啊! 6.完璧之身 这一刻,慈青花不会料到,比起靠自己的双手充分认识自己的身体,这世上还存在叫她更没法接受的事情。 是以,当翌日辰时,两个嬷嬷领着个男人进屋的时候,她是震惊到没法言语的。 她完全忘记了,那位将军夫人既已为人妇,就肯定不会像她一样,还是个黄花大闺女啊!换言之,要想让敌方将领相信她就是白将军的晚夫人,她就必须得去往敌营之前便舍了完璧之身。 可是,她要如何答应,就这样让个陌生男子破了自个儿的身子? 眼见少女的反应比昨个儿脱光衣裳后还要激烈,嬷嬷甲的脸色又冷了下来。结果还是嬷嬷乙拉了拉她的袖子,示意她先把人带出去,让自个儿留下来劝劝这丫头。 嬷嬷甲照办了——虽然她这人不喜欢拖泥带水,但在有些情况下,两人一个唱(和谐)红脸、一个唱白脸,还是很有必要的。 于是,她板着脸将男人带离了屋子。嬷嬷乙则开始好言相劝,奈何少女一时间是怎么也接受不了。年近四十的妇人没法子,只好和同僚商量了,一道将此事上报给李副将。 好巧不巧的是,当她们俩找到李信天的时候,白九辞正好也在。两个嬷嬷面面相觑了片刻,都不晓得该不该让大将军知道这件事儿。结果还是李信天坦坦荡荡,表示有什么事但说无妨。 嬷嬷乙闻令,只好当着将军大人的面,将慈青花不愿同男人行房的事说了出来。李信天听了,皱了皱眉,白九辞听了,则倏尔眸光一转,看向了他身侧的部下。 事实上,他也没料到,事情这么快就进展到这一步了。 一想到那个同颜慕晚有几分相像的姑娘就要被迫承欢于某个男人的身下,他鬼使神差地觉得有点不适。 “将军?!” 猝不及防间,几个人目睹白九辞抬脚往外走,惊疑不定之余,李信天更是忍不住脱口而出。 可白九辞不理他们,径直来到了少女独居的闺房,抬手掀门而入。 下一刻映入眼帘的景象,让素来处变不惊的白家独子也是不由怔了怔。 只见那妙龄女子正只身一人坐在床上,微微岔开大腿。尽管两人之间隔着一层朦胧的床幔,但他仍是可以看见,她的上身虽是衣衫整齐,下(和谐)身却是露出了两截光嫩的玉腿。此刻,她正拿着一根筷子,似是满头大汗地在那处捣鼓着什么。 不过,听闻动静,她还是从专注中抽离出身,抬头循声看了过来。 电光石火间,年仅十六的少女自是花容失色,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就惊叫出声。与此同时,她立马用身旁的被褥覆住了亵(和谐)裤半褪的下(和谐)半身,一双眼惊魂未定地瞅着那不速之客。 白九辞本是愣愣瞅着她光(和谐)裸的双腿,眼下腿被遮住了,他自然是转移目标,盯着她手里的那根筷子看。瞧了一会儿,他好像明白她是在做什么了。 就这么不愿意? 他想这样问她,又觉着自己没资格这样问她,最后竟是一语不发地离开了。 慈青花有些缓不过劲儿来。自打上回李信天向她介绍了他们的大将,她就牢牢地将白九辞的名字和长相都刻在了心里。现在,这个男人冷不丁跑来看她,显然不是来关心她的生活起居,怕是从嬷嬷那儿听到了风声,所以才亲自过来查看情况的吧?只是,他一句话都没说就走了,这算几个意思? 少女低头瞧了瞧手中干干净净的筷子,哭丧着脸,眼泪又忍不住在眼眶里打转。 书上说了,男女交合时,男子会把他们的那个玩意儿捅进女子的那一处,让女子流了血,那样,就算是破了姑娘家的处子之身了。她想,画上画的男人……他们的命根子吧,也就像根不粗不长的棍子,那么,她换根筷子之类的——只要能起到类似的效果——不也一样吗? 慈青花认为,筷子比较细,反倒不像那个什么……看起来那样钝,如此,力道集中了,想来更容易一击成功。她呢,就只能忍着剧痛,受那么一回了。 抱着“总比跟个陌生男人圆(和谐)房要好上许多”的想法,少女趁着无人打扰之时,屏息凝神,尝试自给自足。奈何她戳了半天也没戳出个所以然来,正急得不知所措、汗流浃背呢,那白九辞就毫无预兆地冲进来了。 真真是吓死人了。 慈青花意识到,她似乎应该鼓起勇气,求嬷嬷找两个人在外头守着。可话又说回来,就算是让人守着了,也拦不住他们的大将军吧? 少女各种沮丧之际,白九辞业已脸不红、气不喘地走到了较远处。九月方至,天气业已寒凉。可他站在屋外,却莫名觉着身上有些发热。脑袋里鬼使神差地浮现起少女春(和谐)光(和谐)乍(和谐)泄的画面,他不自觉地拧了拧眉,举步回了自个儿的房间。 “她自己会想办法。” 没多久,李信天等人就收到了这一不太直接的命令。 两个嬷嬷低眉顺目没吱声,李信天则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 当天晚上,慈青花匆匆用过晚膳,正庆幸着嬷嬷们似乎不准备勉强她跟男人行(和谐)房(和谐)事了,就渐渐感觉到,人有些不大对劲。 唔……好热,好不舒服…… 慈青花以为,是自己心神不宁所致,便脱了外衣,爬到床上躺下。可是,她躺了一会儿,不但没觉着凉快下来,反而更觉燥热了,仿佛体内的小火苗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燃成熊熊烈火,烧得她越来越热。她忍不住在床上翻滚几下,下意识地用热乎乎的身子去蹭那光滑冰凉的被褥。结果蹭着蹭着,她就控制不住自个儿的手脚,愣是把自己脱得只剩亵(和谐)衣、亵(和谐)裤,好让肌肤直接接触那凉丝丝的被面儿。 嗯……丝丝滑滑的,好像舒坦点儿了…… 如是念头只在少女脑中维持了一瞬,就迅速被又一波躁动所取代。 又热了,怎么又热了呢? 不,不光是热,那个地方……那个地方还好痒,好难受。 她皱巴着一张小脸儿,情不自禁地摩挲起自个儿的两条腿。奈何如此并不能缓解那幽(和谐)谷(和谐)秘境处的不适,她只得用腿夹住那条业已乱糟糟的被子,不住地磨蹭起来。 未经采撷的桃花源地很快就泌出了点点春(和谐)潮,并无自觉的少女忽然按捺不住,一记娇滴滴的呻(和谐)吟自唇瓣溢出,令她自个儿也登时傻了眼。 她……她怎么会发出这种奇怪的声音?但是,但是好舒服……又好难过啊…… 慈青花不明就里之际,她的闺房外,两个嬷嬷正双双对着个年轻男人点头。 这个不到三十岁的男人,今儿个白天才刚出现在这儿过,就是上头为替少女破(和谐)身而挑选的一名城中将士。现在,嬷嬷们正要许他进入少女的房间,让少女在意识模糊的前提下,同此人行周公之礼。 诚然,药,是她们奉命混在慈青花的饭菜里的。这会儿,药劲显然已经上来了,而她们,便可以依计行事了。 顺利将男人引入房中,嬷嬷乙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几天的相处下来,嬷嬷乙虽不至于对那丫头产生了多少感情,但好歹也是同情她的。加上少女聪明乖巧又深明大义,同为女子,她实在没法像嬷嬷甲那样,做到心如铁石。 可是,她又能有什么法子呢?大敌当前,整个曙山城皆命悬一线,他们唯一的希望都寄托在这丫头身上了。何况,上头下的命令又严,她也只能狠下心肠,将这可怜的丫头推进火坑了。 心下默默叹息之时,嬷嬷乙抬眼望见了一个可疑的人影。 不,不是什么“可疑”,是叫人心惊肉跳——白将军?!他怎么突然过来了?! 连日来就没怎么见着这位不苟言笑的将军,嬷嬷乙不禁心慌意乱起来。她赶紧伸手扯了扯嬷嬷甲的衣袖,示意她情况有变。 嬷嬷甲也随即留意到了白九辞的身影,不过,她要比她的同僚镇定一些,这就低声说道:“怕什么,一切都是秘密进行的,将军不可能知道。他要是真过来了,你我推说姑娘正在研习男女之事便是。” 嬷嬷乙一听这话,霎时镇静了些许,可一颗心还是在胸膛里怦怦直跳——毕竟,她们今晚的所作所为,乃是上头越过他们的大将,擅自下达的密令啊! 揣着颗七上八下的心,嬷嬷乙还真就目睹了男子渐行渐近的情景。 真是好的不灵坏的灵。 顾不得苦着脸抱怨几句,她就不得不恢复了一脸淡定,和嬷嬷甲一道向白九辞福了一福。 “那个姑娘怎么样了?”然而,让两人皆始料未及的是,来人一张嘴竟问了这么一句,使得她二人不约而同地愣了愣。 素来待人冷淡、不问世事的大将军,居然特地跑来关心那丫头?要知道,这前前后后、上上下下有关那丫头的事儿,基本都是李副将和赵副将给安排的呀,将军几乎是不过问的,这么这会儿忽然就…… 疑惑归疑惑,头脑冷静的嬷嬷甲还是面不改色地回答说:“回将军的话,慈姑娘正在房中学习床笫之事,她害羞,怕有人突然闯进去,所以央求奴婢们在外头替她把守着。” 寥寥数语,在情在理,无懈可击。 白九辞并没有起疑,只略作颔首,便转身欲走。 然而,就在他背过身去的一刹那,屋子里冷不防传出了少女软绵绵的一声惊呼。 “不!不要……唔——放开我……你放开我!” 7.芙蓉帐暖 白九辞一下子顿住了身子,转过头去,看着背后的房门。 须臾,他眸光一转,瞧了瞧立在左侧的嬷嬷乙,敏锐地捕捉到了其眼底闪过的慌张。 他转回身子,又看向另一侧的嬷嬷甲,见她仍是面无表情的,反倒生出了几分疑心。 白九辞也不多话,作势就要越过两个妇人,径直往屋子里去。 “将军!”岂料俩嬷嬷冷不丁一左一右跪了下来,仰着脸叫住了他,“将军,慈姑娘脸皮薄,将军此刻还是不要进去为好。” 可惜,嬷嬷甲情急之下的一番劝言,反倒叫白九辞愈发肯定了心中的猜测。不再理会两个跪在地上的妇人,他二话不说就迈开长腿,不消片刻,便用力推开了屋门。 待他匆匆而入后,果不其然就见一个男人已将自己脱得只剩一条亵(和谐)裤,正压着床幔里的姑娘,意图一亲芳泽。 “你在做什么?”白九辞也不晓得怎么搞的,一股子燥火忽就涌了上来,嘴上更是冷冰冰地扔出这样一句话。 床上的男人听得一愣,还想着难不成是自个儿幻听了,回头去看的他就吓得软了身下那货。他忙不迭抓起了自个儿的衣裳,翻身跌下床榻,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跪倒在来人的身前。 完了完了……他会不会被将军当成是色(和谐)胆包天的淫(和谐)贼,然后跟前些天那四个蠢货一样,就地处决了?! 思绪因惊慌而陷入混乱,男人竟然都忘记要开口辩解。直到白九辞耐着性子问他怎么回事,他才咽了口唾沫,慢慢缓过劲儿来。 “将军,属下,属下……” “说实话。” 惜字如金的冷言冷语,叫地上的男人猛打了一个激灵。 “回!回禀将军!属下,属下是奉了李副将的命,来……来同这位姑娘圆(和谐)房,教……教她男女之事的!” 对不住啊李副将!将军黑起脸来太可怕!属下实在是不想还没跟敌人拼个你死我活,就先被当成淫(和谐)棍给“咔嚓”了呀! 男人仓皇不安之际,白九辞业已敛起了双眉。 信天…… 他闭上眼睛,再睁开时已是满面冷色:“出去,自领三十军棍。” “是!是!”男人赶忙屁滚尿流地逃出了屋子。 而这个时候,意识已然越发模糊的少女正在床上拼命磨蹭着自个儿的身子。 白九辞蹙眉看了她两眼,就别过脸去,注目于不知何时已侯在屋内的两个嬷嬷。 “解药呢?”他沉着脸问她们。 “回将军的话,奴婢们没有解药。” “去把李副将找来。” 白九辞面沉如水地说罢,却迟迟不见两人领命而去。他刚要开口再出一语,就见两个嬷嬷相继冲他跪了下来。 “将军,奴婢斗胆禀告,这媚(和谐)药是无药可解的,即便您把李副将叫来了,也是无济于事。” 他听嬷嬷甲语速稍快地禀告,脸色免不了又往下沉了三分。 “将军,李副将出此下策,也是为了整个曙山城的六千条人命着想,还请将军您……成全。” 语毕,两个嬷嬷已然一前一后俯下身子,对着他磕了个响头。 白九辞面色不霁地俯视着两颗黑乎乎的脑袋,半晌也不吭声。 如此浅显易懂的道理,两个妇孺之辈都心知肚明,他身为曙山城一战的将领,又岂会不明?只是…… 他回头凝眸于那业已神志不清的少女,心下忽有一念渐渐成型。 “将军,时不我待,您要打要罚都可,但是,这姑娘若是不与男子交(和谐)合,至多半个时辰,便会血脉(和谐)偾(和谐)张而亡。事已至此,奴婢们恳求将军,以大局为重,让人破了慈姑娘的身子吧!” “出去。” 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嬷嬷甲却并未能如愿换来男人的首肯,而是意外听闻了这两个字。她不由得微微一怔,刚要开口再说点儿什么,就被身旁的嬷嬷乙猛一下扯住了袖子。 侧过脑袋对上妇人的视线,她看见对方冲她缓缓摇了摇头,又向着床榻所在的位置努了努嘴。 嬷嬷甲转动脖颈,发现白九辞正一动不动地注视着榻上那已然开始自(和谐)渎的少女。 她忽然就明白了什么,再也不作迟疑,这就同身边的同僚齐齐起身,默不作声地退出了房间。 屋子里一下子变得安静起来,只听得少女时而溢出朱唇的娇吟。慈青花只觉整个人都快被烧糊了,她甚至有点儿后悔,方才为什么要拼尽仅存的些许气力,推开了那个能叫她舒坦一些的男子。 不……不……她怎么能这样想呢?怎么能……嗯…… 平日里只为照顾自己、照顾家人而劳作的手,此刻正在自己的周身不住游走。她迷迷糊糊地将右手探至身下,一点一点地抚摸着,渐渐地,她的整个手掌都在湿润中变得炙热起来。 这时,鲜红的床幔忽然被人撩开,一阵清风翩然而至,叫她无意识地顿住了手头的动作,努力撑开眼皮去看。可是,她只确信,她的床幔里又进了个男人,却并没能看清来人的长相。 唔……怎么办?她……她好想抱抱他,就像刚才那样,不由自主地抱住,如此,她体内的躁动就能有所缓解,她就不用再备受煎熬了。 如上念想不由分说地占据了慈青花的脑海,可与此同时,角落里又有另一个声音再警告她,说是一旦她这么做了,就再也没法回头了。 孰料,还没等她陷入天人交战,那个不请自来的男人就脱去了铠甲和外衣,在她的上方撑起他健硕的身躯。 白九辞觉得,他今天有点儿古怪,分明平日里不是个重欲的人,在见到这小丫头衣不蔽体、媚(和谐)眼(和谐)如丝的模样后,竟鬼使神差地升起了一股子欲(和谐)念,想要发泄这诡异的欲(和谐)火,想要将她占为己有。 此念一出,后患无穷。 他想,既然箭在弦上、不得不发,那么,索性就由他来当这个恶人吧。如此,兴许这丫头事后也不至于感到太过委屈。 从未想过要特意为谁守身如玉,男人说干就干,这便单手拽去了白色的中衣,令精壮的躯干覆在少女柔软的玉体上。粗糙的大掌一寸一寸掠过她滑如凝脂的肌肤,也为燃烧在彼此体内的烈火添了好几把柴。 白九辞扯开了少女身上仅剩的那件肚(和谐)兜,将美好的玉(和谐)体一览无遗。他只觉脑子一热,似乎什么都没法去想了。 这药性莫不是会传染? 此情此景下,男人自是顾不得去考虑这种问题,因为,少女娇艳(和谐)欲(和谐)滴的玉(和谐)体以及自身愈演愈烈的燥火已然占据了他的视野和身体,他旋即俯下(和谐)身去,用炽热的双唇擒住对方娇嫩的玉唇,在她热情的回应下,彻底放开了手脚。 一室旖(和谐)旎,一夜(和谐)春(和谐)宵。 猫儿似的娇吟和压抑的粗(和谐)喘渐渐没入夜色,屋子外一不留神听见动静的男人们却身不由己地跑去无人之地,或是取水灭火,或是自力更生。 翌日一早,不少将士顶着青黑的眼底暗自叹息,可是,这群人的将领却难得显得精神奕奕。 白九辞光着膀子坐在女气十足的轻拢幔纱帐内,扭着脑袋注目于尚在睡梦中的少女。她的脸上还隐约存着泪痕,那是昨夜里他攀至顶峰时不小心害她留下的。 头一次将姑娘家弄哭,业已二十有五的男子也是有些不知所措。可他不会哄人,也不晓得该如何哄人,只得好脾气地替她抹干了眼泪,小心翼翼地从了她的愿——从她的身体里退了出来。 偏偏这丫头已经被药性迷得晕晕乎乎,他才刚要替彼此清理一下身子,忽觉空虚的她就跟只八爪鱼似的缠了上来,霎时重开了他的欲望之门。 那一刻,白九辞已然断定,其部下所使用的春(和谐)药,定是那种能过人的。 他无计可施,也确实有点忍耐不住,这便从善如流地搂住了那娇滴滴的丫头,又一次与她共赴巫(和谐)山。 那一次之后,小丫头总算是消停下来,蹭着他的胸膛,安安静静地入睡了。他本想起身离开,可眼见她小鸟依人、乖巧可怜的样子,又莫名觉着于心不忍,最后,干脆就留在了她的芙蓉帐内。 这一留,便是整整一夜。 此时此刻,他依旧纹丝不动地看着她,却是出乎意料地把人给瞧醒了。 慈青花一睁开眼就觉得浑身都疼,尤其是大腿根那地儿……唔!好疼! 她本是睡眼惺忪地翻了个身,却不料下一瞬突袭而来的剧痛,一下子就叫她清醒过来——而弹指间映入眼帘的一张面孔,更是叫她瞠目结舌! 白……白将军?他……他怎么会坐在…… 心中疑问尚未进行到底,她就惊愕地发现,此刻的白九辞,不同于曾经她见过的白大将军——他是裸(和谐)着的。 慈青花的脑袋有点转不过来,直到她忽然记起一些零星的画面,才猝然间变了脸色。 她……他……他们…… 正惊呆得回不过神来,她听见白九辞对她说出了相识之后的第一句话。 “要沐浴吗?” 8.事后上药 慈青花瞪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惊魂未定地与男子对视。白九辞见她半晌没有反应,不动怒也不追问,只站起身子,径自拿起床上散落的衣物,行至一边穿戴起来。 等到他拾掇完了再扭头去瞧,发现少女看他的眼神里已然多了三分凄惶。可是,见他冷不丁朝自个儿看了过来,她又立马别过脸去,避开了他的视线。 白九辞依旧没有说什么,只大步流星地走出了少女的闺房,吩咐早就侯在外头的嬷嬷备水。 两个嬷嬷早就准备好了,她们昨夜里唯一没有料到的,就是白九辞会亲自破了那姑娘的身。 兴许……是因为她长得像晚夫人? 作为人微言轻的下人,两个妇人不敢妄自揣摩主子的心思,这便命人将浴桶和热水相继抬进屋里。 一进屋,两人就眼尖地发现,一夜(和谐)春(和谐)宵的少女业已蒙头躲进了被子里。等到她们走近了,才隐约听到压抑的啜泣声,可她们却也只能互相看了一眼,不言不语。 是日,距离慈青花被送去敌营的日子,还有两天。但是,她的精神却明显不如前几日了。白天,她由人伺候着梳洗完毕,就一动不动地坐在房间里发呆;晚上,她食之无味地用过晚膳,又坐回到那个位置上,恍恍惚惚地待着。 脑海中浮现出很多零零星星的往事,她想起儿时追着大姐在院里嬉戏的景象,想起娘亲抱着她坐到案几前,指着书本上的大字,一个一个地念给她听,又想起弟弟出世时,面无血色的母亲是如何紧紧地抓着她的小手,叮嘱她一定一定要照顾好弟弟。 慈青花忽然就落了泪。 弟弟……弟弟还在家里等着大夫治好他,她……她必须得听这些人的话,他们才会替她保护弟弟,才会派人去替弟弟治病。 少女抬起胳膊,用手背使劲抹着湿润的脸颊,好不容易擦干了一些,就又因为满心的悲伤而潸然泪下。 这时,门外突然传来了妇人说话的声音。她知道是两个嬷嬷来了,就赶忙抹干了泪水,佯装无事地站起身来。 片刻,嬷嬷乙拿着个小瓷瓶进来了,见慈青花一脸紧张地杵在那儿,她不由得轻轻叹了口气。 “姑娘莫怕,奴婢是来给你上药的。” 诚然,早上伺候少女洗澡的时候,她们意外地在其白嫩的背脊与胳膊上目睹浅红色的掐痕,她们也没想到,将军昨儿晚上竟那般生(和谐)猛,好像不晓得“怜香惜玉”四个字该怎么写似的。 两个颇有经验的嬷嬷一合计,得了,这姑娘的那一处,定是又红又肿,得亏她也能强忍着疼痛,一整天都不跟她们提。 嬷嬷们觉得,不论是出于不露馅的考量,还是为了安抚少女幼小的心灵,她们都有必要去替她寻些药来。 就这样,两人花了大半天的工夫,总算是托人去军营外搜刮来了几瓶上好的膏药。这不,嬷嬷乙亲自挑了瓶最好的,来给小丫头抹药了。 以上种种,慈青花自然不得而知。她只愣愣地瞅着嬷嬷的脸,心道自己究竟是哪里需要涂药? 是啊,她又没有受伤,除了那里到现在都火辣辣的疼…… 慈青花好像顿悟了什么。 一张漂亮的小脸腾地红成了一只大苹果,少女羞赧地埋低了脑袋,小声说着“不用了,不用了”。 “这药很管用的,姑娘还是快些躺到床上去吧。” 慈青花的脸兀自如有火烧。 这……就算嬷嬷与她同为女子,让她岔开双腿,向着别人露出那个地方,她还是做不到啊…… “谢谢嬷嬷,我……我自己来吧!” “不行,姑娘哪里看得清。这药抹不到实处,就派不了用场。” “……” 慈青花无言以对,绞着手指杵了许久,才心不甘情不愿地被妇人推搡到了床上。她慢吞吞地开始脱裤子,结果惹急了嬷嬷,然后三下五除二就被扒了个光溜。嬷嬷知道她脸皮薄,也不跟她废话,直接掰开她的双腿,探过身去替她上药。 事已至此,慈青花也只能认命地闭上眼睛,红着脸,任由嬷嬷的手指触碰她的私(和谐)处了。 所幸没一会儿的工夫,那微微清凉的感觉就缓解了其下(和谐)身的疼痛,这让她不由得睁开眼,好奇地瞅了瞅被妇人拿在手里的小瓷瓶。 是以,当嬷嬷乙抬起头来的时候,目睹的,便是小丫头眨巴大眼睛的纯真模样。 唉……花一样的年纪,也真是遭罪。若不是生长在这座曙山城里,这丫头哪里需要面对这样的厄运? 如此喟叹着,妇人看到少女眸光一转,刚好对上自个儿的目光。许是过于尴尬所致,她立马就别过脸去,不敢再看自己的脸。 嬷嬷突然觉得有点好笑,又莫名感到有些心酸,手头抹药的动作也不自觉地轻柔了些许。 孰料,刻意放温柔的妇人却一不留神,触碰了少女敏感的部位,害得她情不自禁地轻呼一声。那娇柔入骨的声音,竟让她一个女人都为之心头一紧。 嬷嬷乙愣愣地注视着少女倏尔泛起红潮的脸蛋,回过神来心想:这经历了人事,居然大不一样了——分明前天被她们调(和谐)教的时候,还是副稚嫩、别扭的架势。 因着妇人的这一意外发现,恰巧前来探视的白九辞便在门外听到了一些叫人不能不多想的动静。 所幸他一早就听见了“嬷嬷”二字,如若不然,他怕是要径直冲入少女的卧房,将那吃了熊心豹子胆的家伙就地正法——而不是立在门外,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了。 白九辞觉得自昨夜云雨后,他就变得好生怪异。 要说以前,他也不是没听过这种挠人心痒的娇(和谐)吟,可那个时候,他几乎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只当是听见猫狗在叫一般,无动于衷地走开。然今时此日,当少女的声声娇(和谐)啼飘然入耳之际,他竟感觉到一股热气猛地聚集至下腹,叫他不得不作了好几个深呼吸。 勉强定住心神,他面色如常地敲了敲门。 “谁啊?”屋里传来妇人的问话声。 “是我。” 嬷嬷乙一愣。 将军的声音,她是认得的,只是……将军怎么又来了? 妇人侧首看向业已慌忙将双腿合拢并开始穿裤子的少女,见她一边手忙脚乱的,一边还用抽空看自己,好像是在询问门外是谁突然造访,嬷嬷乙一瞬有些无言以对。 罢,她听不出将军的声音,也实属正常。毕竟,除了昨晚上的那一夜(和谐)春(和谐)宵,他们俩也没怎么说过话。 嬷嬷乙站起身来,不紧不慢地跑去开门。慈青花见状自是急了,赶紧加快速度收拾自个儿的下(和谐)半(和谐)身。 “将军。” 没一会儿的工夫,妇人业已替男子开了门,恭恭敬敬地向他行了礼。可白九辞却只摆摆右手,示意她先行退下。 妇人回身看了看内屋的方向,低眉顺目地告退了。 很快,踱步而入的男子就目睹了少女心急火燎又惊慌失措的样子。 是的,见他居然就这么光明正大地走了进来,来不及拾掇整齐的少女简直目瞪口呆。情急之下,她只得先用被子盖住身子,然后惊惶不安地瞪着那不速之客。 白九辞不知心下是个什么滋味,只面无涟漪地行至床前,背对着床上的姑娘,从容不迫地坐了下来。 慈青花兀自瞪大了眼,不明白他究竟有何贵干。 但这白九辞既然亲自过来了,自然是有话要说。 他想问她身子好些没有,可话到嘴边又觉得哪里不妥。于是,他愣是把这话咽回肚子里,张嘴公事公办道:“后天,我就会送你出城。” 慈青花闻讯一怔,而后,一股绝望感就不由分说地在心底蔓延开来。 她知道,这一天总会到来。只是,事到临头了,她还是好怕,好怕。 “你的弟弟,我会派人照顾好。”直到男子随即来了这么一句,她才勉强打起了一点精神。 “将军,我弟弟他……他还好吗?”少女小心翼翼地探问着,不自觉地伸长了脖子,试图去看男人的脸。 实际上,前两天,她就问过嬷嬷了,可两个嬷嬷一个冷着脸叫她莫要分心,一个表示也不甚明了,只晓得赵副将已经命人带了药去慈家照看了,让她放宽心。 然而,她这个当姐姐的,哪里真就能够安心?这不,好不容易有人主动提起了她弟弟的情况,况且还是最能做主的人发的话,她当然要把握住这个机会,努力为她的弟弟求得一辈子的保障。 “赵起派了军医过去,听说服了药,已经有了好转。”好在白九辞也不卖关子,这就直截了当地将情况告知与她,让她顿时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那就好,那就好。 少女肩膀一松的同时,男子的心里却在盘算着另一件事。 片刻,白九辞冷不丁启唇道:“此去非同一般,但是,你记着,即便受的屈辱再大,也要想法子活下去。” 慈青花完全没料想他会对她说这样的话,是以不由得当场一怔。 “援兵一到,我会即刻领军攻入敌营,救你出来。只要你能活着回来,我便……纳你为妾。” 9.送入敌营 慈青花有些恍惚。 她没有想过,白九辞一个堂堂的大将军,竟然亲自为她筹谋了后路,还特地跑来对她作出承诺。 尽管她以前从未想过要嫁进高门大户,但以她这一去之后的情况,能够被抬进大将军家的门,也算是祖坟冒青烟了。 当然,前提是,她能活着回来。 两天后,慈青花穿上绫罗绸缎,涂脂抹粉,勾唇画眉,被打扮得如花似玉,送上了一顶软轿。 在此之前,两个嬷嬷已然把能想到的都关照了一遍。所幸少女的相貌、身段、年纪都与她要冒充的女子差不了太多,而敌方大将又只与颜慕晚有过一面之缘,是以,他基本也瞧不出什么不对劲。不过,为了稳妥起见,嬷嬷们这几日每天都在少女的手上涂抹自制的香膏,好让她那略显粗糙的双手变得柔嫩、光滑,更像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贵妇人。至于脾气这等内里的东西,知情者都很庆幸,这丫头除了胆子小,也没有什么同晚夫人特别相冲的地方。反正等到了敌人手里,她会害怕也是人之常情,想来不会惹来怀疑。 听嬷嬷乙一面为她梳头、一面极富耐心地嘱咐着,慈青花始终抿唇不语。 妇人迟迟听不到她的回应,也明白她此刻心里是有多害怕、多难受,可惜,自己不过是个人微言轻的奴才,不好也不晓得该如何抚慰她受伤的心。 “姑娘,听我一句劝,事到如今,你也只能往前走了。” 慈青花抬起眼帘,透过身前的铜镜看她身后的妇人,依旧一声不吭。 “你也别怨将军。说到底……唉,这都是命。” 嬷嬷难得在少女面前流露出真切的同情与无奈,慈青花也心知嬷嬷不是恶人,只是…… 她默默不语地垂下脸,仍然没有接话。 半个时辰后,曙山城紧闭的城门数十日来头一回开出了一条缝。一辆干净的马车载着“将军的爱妾”出了城门,径直来到了敌方军营的附近。 敌方大将名叫“褚遂远”,是个四十来岁、虎背熊腰的男人。知道垂涎已久的女子今日终于要投入自个儿的怀抱,他也是专程派了人前来接应。 两个敌国的丫鬟从护花使者的手中接过了貌美如花的贵客,其中一个竟还像模像样地朝着护送者点了点头。 就这样,惴惴不安的慈青花告别了己方的人马,被两名丫鬟一路领进了敌人的大本营。因着在曙山城一战中有着人多势众的优势,敌人的大本营相较之他们的,那全然是一副大相径庭的景象。 身穿铠甲的士兵们虽然像模像样地拿着兵器四处巡逻,可是脸上那副满不在乎、懒懒散散的神态,与少女在己方阵营所见简直有天壤之别。 慈青花虽不懂什么行军打仗,却也忍不住暗自咬牙,心道就敌人这松散懈怠的架势,若不是仗着悬殊的兵力,早就被他们打个落花流水了! 一想到就是这般模样的敌人,竟也能害得整个曙山城陷入九死一生的境地,害得自己被迫面对失去贞洁、任人亵(和谐)玩的厄运,年仅十六的少女不由得咬紧了嘴唇。 可惜,此行另有目的,她不能因一时义愤而坏了大事。 如是作想的少女绷紧了神经,跟着领路的侍女来到了几顶稍大的帐篷外。忽然,她依稀听到了莺莺燕燕的笑语声,等到走近了,才真是情不自禁地傻了眼。 她清楚地看到,宽敞的空地里,一群花枝招颤的女子正簇拥着一个三四十岁的男人,一同坐在那儿饮酒作乐。女人们个个都蒙着面纱,却不妨碍她们朝着男子大送秋波。一会儿有这个拨了只大葡萄塞进男人的嘴里,一会儿有那个娇笑着倒在男人的身上,男人倒也没有应接不暇,时不时地亲亲这个又摸摸那个,一个也不落下。 直到他似乎察觉到有人出现,这才眸光一转,对上了少女惊呆了的面孔。 他一下子站起身来,无意识地拨开了缠在他周身的姑娘。 “颜姑娘!不,晚夫人!”他大步流星地行至来人的跟前,刚要一把抓住她的柔荑,就被她下意识地避开了。 褚遂远霎时哈哈大笑。 “多年不见,晚夫人还是这般年轻貌美……娇中带羞。” 说着,他无视了来人嫌恶、趋避的神色,自顾自地凑上前去,闭上眼,贪婪地嗅了嗅她身上的香气。 嗯——气若幽兰,果真是极品! 褚遂远蓦地睁开眼皮,刚要伸手将美人横抱过腰,就听得院外由远及近的一声长音:“报——” 被打断的男人顿时黑了脸:什么时候来不好,偏偏现在来坏他的好事! 话虽如此,作为此战的统帅,他也不好在人前做得太明显,免得届时落人口实,影响了他这一战的军功。因此,男人立马改换了淫(和谐)邪的笑脸,冷不防在美人脸上亲了一口,表示他去去就来。 慈青花被这一下闹得恶心透顶,却也只能强压下心头的厌恨与恐慌,侧头一脸紧张地目送男子离去。 她巴不得他这一去就别再回来! 少女抿紧了唇转过脑袋,毋庸置疑地对上了那群女子的视线。她们大多或轻蔑或冷淡或戏谑地注视着她,没多久的工夫,就作鸟兽散了。 金主大爷不在了,她们自然没有逗留的必要。至于这个据说是“敌将爱妾”的女人……呵呵,这两天,她们就等着看好戏吧。 慈青花看得出来,对于她的到来,这些媚(和谐)眼(和谐)如丝的女子大都是不欢迎的。当然,她也没指望她们能对她温柔相待,毕竟,双方所处的立场不同,无论这些敌国的姑娘是不是和她一样,被迫伺候那个男人,她们彼此都是如假包换的敌人。 这样想着,少女埋低了脸,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 不,等等,她现在是“晚夫人”,那样高贵优雅的夫人,是不会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般,唯唯诺诺地杵在这儿的。 如梦初醒的少女蓦地抬起头来,刚要回身去寻那两个给她带路的丫鬟,就意外瞧见了一名红衣女子施施然而来的身影。 “姑娘是那白九辞的夫人?”红衣女子站定了,似笑非笑地开口问她。 慈青花点了点头,目不转睛地与她对视。 红衣女子转着眼珠子,从头到脚将她打量了一遍,毫无预兆地发出一声轻哼。 “你那将军老爷,倒舍得把你这样一个漂亮的小妾……亲手送给敌人玩弄?” 话音落下,慈青花不由自主地变了变脸,心里想的却是:他当然不舍得了,所以……所以才会把我这个替身送过来啊…… 思及此,年仅十六的少女难免心有戚戚,她情不自禁地垂下眼帘,微微撅起了嘴唇,游移着视线,也不吱声。红衣女子见她这般反应,似是有些出乎意料,故而禁不住愣了一愣。 不过,只一晃眼的工夫,她就缓过劲儿来,勾唇一笑。 “行了,夫人随我来吧。伺候好了褚将军,有夫人吃香的、喝辣的。” 语毕,红衣女子便昂首挺胸地转过身去,主动给来人引路。 慈青花没法多说什么,只得抬眼看了看她姣好的背影,举步跟了上去。 随着女子进入了一顶特别大的帐篷,少女头一眼就瞧见了一张摆在中间的大床。简直就如同是为做某些事儿而特地打造的一般,那张足有普通床榻两倍大的床铺大喇喇横在那儿,直叫少女心头发怵。 在忐忑的等待中熬过了一个下午,慈青花本以为,那个褚遂远不用多久就会回来,却没想到,老天爷待她出奇的慈悲,虽叫她担惊受怕了几个时辰,却始终没让男人掀开她的帐篷门。 然而,到了当天晚上,她的运气就没那么好了。 乳白色的帐篷门被人突地从外头撩起,她吓得猛打了个激灵,抬头就听到了男人神神叨叨的说话声。 “美人儿……美人儿……嗝——我来了!” 她的心一下子揪紧了。 果不其然,没一会儿,那褚遂远就摇摇晃晃地走了进来——带着满身的酒气。 慈青花很害怕,可她又不敢贸然采取行动,生怕自己一步错、步步错,赔上了身家性命不说,还害得一路走来的牺牲统统付诸东流。 是以,她战战兢兢地吞了口唾沫,眼珠不错地盯着来人的一举一动。 不多久,褚遂远就醉醺醺地靠近了,一把将她整个揽进了自个儿的怀里。 “来,美人儿——咱们上榻——歇息!” 毫无疑问,这个男人,已经醉了。 那么,她是不是能够趁他醉酒,逃过一劫呢? 如是作想的少女很快就意识到,她到底是太天真了。男人虽是喝高了,但色(和谐)心依旧,力气也还在,他二话不说,便搂着她迈向床榻,纵然她使劲儿试图挣脱,却也只换来了他愈发加重的力道。 “嗯?你还想逃?哈哈哈……”褚遂远撑开眼皮,满脸通红地咧开了嘴,顿时喷了她一脸的酒臭味儿,“小美人儿,你男人都把你送给本将军了,你还巴望着他能把你接回去吗?” 慈青花闻言,心头莫名一凉,却也马上甩开那些险些油然而生的杂念,继续用力去掰男人的大手。 “别傻了!嗝——这送出去的小妾,哪儿还有要回来的道理?嗝——他就不嫌脏吗?啊?!啊哈哈哈……” 慈青花皱着眉头,咬唇默默地听着,手头的气力却鬼使神差地小了下去。 她不能不承认,自己只是一个与白九辞有过露水姻缘的小丫头——到时候,他真的会履行自己的诺言,让她这样一个小户出身又不干不净的女子进他白家的大门? 不,不……她不能想这个,也不该想这个。 眼下她要做的,乃是稳住敌人、保住自己。 她……只能如此。 10.力保清白 心中悲戚四起,慈青花的眼眶里再度生生逼出了泪水。偏偏那可怕又恶心的男人还在她耳边絮絮叨叨,说什么不如乖乖从了他,让他好好玩儿个痛快,说不定,届时他大发慈悲,就不会把她转手送给他的部下,或者拿她去犒劳他的兄弟们。 慈青花一听这话,脸都白了。 她本已做好最坏的打算:被这个男人玩弄到腻,却没能被白九辞的人救回去。 可是,眼下这淫(和谐)棍却要告诉他:一旦她没伺候好他,他还有可能把她送给更多的男人亵(和谐)玩?! 慈青花瞬间觉得,自己连想死的心都有了。 可是,她不能。都已经抛开一切走到了这一步,纵使怕得浑身发抖,她也不能前功尽弃。 大不了……大不了等那一天真就到来的时候,她便投湖自尽,力保清白!!! 思及此,少女忽而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清白,清白啊……她其实……早就没有这个东西了吧? 渐渐蓄满的清泪模糊了双眼,眼看着就要夺眶而出,慈青花却意外地怔了一怔。她惊讶地发现,适才还在她耳畔大放厥词的无耻之徒,此刻突然就松开了他将欲作恶的大掌,“扑通”一声倒在了地上。 慈青花傻愣愣地俯视着脚边的男人,半晌都没回过神来。直到突如其来的鼾声清晰入耳,她才猛地惊醒过来。 她难以置信地蹲下身去,伸出一只微微发抖的手,却叫它停在了半道上。她收回了右手,迅速抹干了差点落下的眼泪,睁大了眼,努力看清了男人的面孔。 “大……将军?将军?” 她轻轻地唤了几声,发现男人竟依然睡得跟头死猪似的,神情立马从不可思议变到大喜过望。 真是……真是太好了!他醉得厉害!睡死过去了!!! 慈青花简直兴奋得要从地上蹦起来,所幸她还记得自个儿尚身处敌营,不好轻举妄动,这才压下翻涌而至的喜悦,抬起男人的一条胳膊,卯足力气把他拽……好吧,她力道不够,拽不起来。 慈青花没法子——不能让褚遂远就这么在那儿躺着,否则明天一早,自己指不定得面对什么恐怖的事情——她只得使上吃奶的气力,用两只手抓着男人的胳膊,把他一路拖到了床边。 幸好那大床离得近,少女稍作休整后,就恢复了体力,一鼓作气将打着呼噜的男人弄到了榻上。她甚至还红着脸脱去了他的外衣,将其胡乱扔了一地,假造了一夜(和谐)春(和谐)宵后的一地狼藉。 做完这一切,慈青花真是累得连气都快喘不动了。 她走到稍远处,找了把椅子坐下,没敢闭上眼睛,奈何强撑到半夜里,还是抵不住强大的睡意,迷迷糊糊地进入了梦乡。 好在她到底是绷紧了神经,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就猛地惊醒过来,蹑手蹑脚地回到床前。见褚遂远还在呼呼大睡,她悬着的一颗心稍稍放下,赶紧的,就把自个儿的发髻弄乱了些,然后凄凄楚楚地走出了帐篷。 她怯生生地叫住两个过路的侍女,问她们能不能去哪里沐浴。 俩丫鬟见她鬓发松散、眼睑微肿,就知道昨夜里都发生了些什么。考虑到只有一晚,她们的大将军新鲜劲儿肯定没过,她们也不敢怠慢了身前的女子,这就领着她去了另一顶帐篷。 这顶看起来也挺大的帐篷,是褚遂远专门命人腾出来,给随军女眷洗浴用的——看他行军打仗也不忘养一堆花枝招展的女人,就可见一斑了。 由着侍女撩开了帐篷门,慈青花还没一脚踏进去,就已先嗅到了一股子夹杂着香气的水汽。因着眼下刚好是晨光熹微之际,伙房那儿本就烧着热水,所以,两个丫鬟只请她稍候片刻,不久就从外头提来了两桶热水。 慈青花当然不会挑剔这热水够不是够,因为,她特地要求沐浴,为的,就是要让那个淫(和谐)贼相信,自己昨日已经被迫伺候了他一晚。 值得庆幸的是,一切都进行得颇为顺利。半个时辰后,等她惶惶不安地回到昨晚待的那顶帐篷,男人已经大笑着离去了。 不多久,褚遂远便派人送了些漂亮的衣裳和首饰给她,显然,是想犒劳昨夜里辛苦一场的美人儿。 慈青花一语不发地收下,暗自垂泪。 然而,这眼泪里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她也说不清楚。 诚然,昨晚她虽然侥幸躲过了一劫,但今晚呢?明晚呢? 想到这里,心中又是惶然不宁。 果不其然,当天晚上,褚遂远又来找她了。叫人忐忑的是,这一回,他是滴酒未沾,整个人都清醒得很。 怎么办? 看着色(和谐)咪(和谐)咪的男人邪笑着向自己靠近,慈青花的一颗心都快跳出嗓子眼了。她一步一步地朝后退着,目视对方那肥厚的嘴唇一翕一张。 “小美人,你躲什么呢?昨儿个夜里,咱俩不是已经快活了一回吗?”褚遂远一面搓着两只长了茧子的大手,一面猥琐地眯着眼睛,“别怕,啊?再陪爷好好舒服几回。” 说着,他就跟饿虎扑食似的,猛一下扑向了慈青花。 少女当然不愿叫他得逞,本能的恐惧令她当即一个闪身,勉强躲过了男人的魔掌。 奈何她越是如此,男人就越是兴奋。这不,男女力量悬殊,慈青花一个小家碧玉的身手也远远不及褚遂远这个将军敏捷,没几个来回的工夫,她就被男人一把抓住,不由分说地扛到了肩上。 被这无耻之徒扛着走向宽敞的床榻,慈青花努力挣扎了好几下,皆是无济于事。 两人一个惊慌失措,一个满身欲(和谐)火,俱不知方才的这一幕幕,已经被一双眼睛看得清清楚楚。 褚遂远只是大笑着将他的美人儿扔到了他专门令人寻来的大床上,站在床边开始宽衣解带。他一边扔掉衣袍,一边眉开眼笑地俯视着业已泛出泪花的少女。见她娇小的身子在偌大的榻上瑟瑟发抖,他那想要狠狠蹂(和谐)躏她的心思就更重了。 他甚至已经想好了各种各样的姿势,就等着这柔若无骨的女人在他身下浪(和谐)叫了。 是啊!昨晚上他喝多了,稀里糊涂地就干了一场,半点甜头都没尝到,可不甘心呢!今日,他定要大展雄风,好好享受美人销魂蚀骨的滋味! 如此思忖着,他等不及把该脱的衣裳脱干净了,就迫不及待地爬到了床上。 慈青花吓得连连后退,奈何床铺再大,也不过就那么点儿地方,她躲了没多远,就被男人拽住小腿肚,一把给拖到了自个儿的眼皮底下。 “嘿嘿!小美人儿!爷来疼你了!” 语毕,男人就徒手撕开了少女的外衣。 裂锦的声音刺耳刺心,慈青花徘徊在眼中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 “将军!将军不要!将军你饶了我吧!” 她不由自主地用双手去推搡男人的胸膛,无奈却只换来了对方愈发放肆的淫(和谐)笑。 “不要?你都已经成了本将军的女人了,还装什么贞洁烈妇?乖乖的,好好伺候爷,爷保你吃香的、喝辣的!” 话未说完,褚遂远已然猴急地将嘴压了下去,在少女的脖子上拼命吸(和谐)咬。 濡湿的唇舌舔咬着她的肌肤,慈青花又恶心又害怕。她使劲儿试图推开在她身上作恶的男人,却只换来了对方愈演愈烈的侵犯。 褚遂远毫不客气地撕裂了她外衣下的两件衣裳,露出了贴身的衣物。不多久,身经百战的男人就熟门熟路地摸到了少女柔嫩的腰肢,顺着那细腰寻到她身后的细带,猛地将其往下拉扯。 “呀啊——” 得亏男人性急,用力不准,使得少女胸前的最后一道屏障只被褪去了小半。但饶是如此,酥(和谐)胸将露的慈青花还是惊惧得尖叫出声。 她的左胸口,有一块与生俱来的的梅花形胎记。眼下,这朵漂亮的小花儿已经暴露在空气之中,这就说明,她离春(和谐)光尽现的厄运也不远了。 整具身体都被男人牢牢地桎梏着,慈青花流着泪,绝望地侧过脑袋。 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这一刻,终究是来了。 她好怕,好想回家。 娘……阿姐……救救我,救救我啊…… 几乎就要失声痛哭的一刹那,阖上双眼的少女忽然神色一凝。 是她的错觉吗?怎么突然觉得……这个男人停住了? 11.血溅红帐 慈青花下意识地睁开了眼。 她惊讶地发现,褚遂远正瞪大了眼珠子,一张脸涨得发红,全然不是方才那色(和谐)欲熏心的模样。 她不明白他为何突然露出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直到一个黑色的人影遽然从天而降,她才同样惊得目瞪口呆。 眼瞅着一个个子不高的黑衣人一把抓住了褚遂远的肩膀,将他翻过身来,直接一刀划过他的脖子,慈青花吓得已经忘记了惊叫。 等到温热的血液不由分说地溅到她的脸上,她才猛打了一个激灵,看见了插在男人后颈上的一枚飞镖。 而褚遂远显然也没料到竟然会有人来刺杀他——重中之重是,他居然毫无察觉! 是以,他又惊又怒地张开嘴,颤抖着抬起一只手,试图指着那蒙面黑衣人说些什么,奈何一剑封喉,他还没来得及发出半点声音,就无力地躺倒在榻,死不瞑目了。 旁观了整个过程,被吓傻的慈青花怔怔地瞪着鲜血横流的男人,又面无血色地抬起眼帘,呆呆地望向那不速之客。 就在这时,来人竟猝不及防地爬上了床,径直将手伸向了她。 惊魂未定之下,慈青花误以为对方是要对她不利,因此张嘴就要乞求饶命。 可想也知道,来人是个身手敏捷的练家子——既然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地杀掉一个将军,又岂会对她的惊呼毫无防备? 一张小嘴儿顿时就被对方捂了个严严实实,少女做梦也不会想到,下一刻,对方没有低声威胁她闭嘴,更没有举剑抹了她的脖子,而是伸出放下手中利刃,伸手扯开了她的肚(和谐)兜! 慈青花简直不能再惊呆! 片刻,少女猝然还魂,惊恐地猜度着,这杀了敌方大将的黑衣人,莫非也是个色(和谐)胆包天的登徒子!? 就在她暗呼豺狼刚走、猛虎又至之际,一把拉下她亵(和谐)衣的黑衣人却直勾勾地盯着她的胸……前的胎记? 下一刻,慈青花就目睹对方蓦地抬眼,与她四目相接。 而其眼中盛满的,不是淫(和谐)邪,不是凶狠,而是……错愕? 慢……慢着!他的眼,怎么有点……像是女人的眼睛?!而且……而且她似乎在哪里见过这双眼?! “你……”倏尔一愣过后,慈青花不自觉地开启了朱唇。 “嘘!别说话,也别害怕,我不会伤害你。”果不其然,一口将其打断的黑衣人一张嘴,发出的便是女子的声音。 慈青花霎时觉着安心了一些。 对方都亲口作出承诺了,而且又是个姑娘,她……她应该姑且是安全了! 如是作想的少女很快就意识到不对劲。 等等,这……这敌人的大将军突然暴毙,和他同处一室的自己,肯定是头一个要被怀疑,被抓起来问罪的呀! “我问你,想不想活着逃出去?!”心下忽生惊惶之时,对方却如同看穿了她的心思一般,冷不丁这般问她。 慈青花愣了愣,然后连连冲着女子点头。 活!她当然想活!她要活着逃回去!回到亲人的身边! 见少女点头如捣蒜,黑衣女子废话不说,这就将她半掉的亵(和谐)衣往上提了提,急急道:“想活就听我的,先把衣服穿好,把身上的血擦干净!” 慈青花缓过劲儿来,赶紧一骨碌坐起身来,先穿好肚(和谐)兜,然后一面拿手边的被子擦脸,一面低头检查身上哪里还有血迹。 待她慌慌张张地把这些干完了,开始穿衣之际,一抬头竟瞧见黑衣女子拿着块帕子站在床前。没等她回神弄明白对方意欲何为,女子就自顾自地爬到床上,直截了当地将帕子往她脸上招呼。 慈青花有些愣神:她这是……特地沾湿了帕子,动手替她擦拭脸上的血渍? 没多久,少女愣愣地由着女子替她抹干了脸,看着对方回到床下,用烛火烧掉了那脏兮兮的巾帕,顺便灭了灯。 “还愣着做什么?快点穿衣服!” “哦!哦!” 见黑衣女子扭头低声催促,慈青花赶忙低头收拾起来。 不多久的工夫,偌大的帐篷外就多出了一只黑乎乎的脑袋。黑衣女子早就查探过了,那褚遂远在享用美人之前,已经特地吩咐下去,不准有人擅自靠近他的温柔乡,是以,这附近几丈之内皆无人胆敢私自踏入,也就为她事后脱身创造了极好的条件。 正如此时此刻,她把头探出帐篷外,见四下无人、一切正常,随即就瞄准了事前规划好的逃离路线,拉着背后的少女弓着身子往外走。 所幸慈青花不是个遇事手足无措又爱拖后腿的,她尽可能地放轻每一步,小心翼翼地紧跟在女子的身后,告诫自己断不能给她的救命恩人惹来杀身之祸。 诚然,历经事发后的惊恐,她已经冷静了一些。想到若非这个素未谋面的女子及时出现并结果了那个淫(和谐)棍,那自己便当真要失身于他了——更别提能像眼下这样,跟着来人逃出生天——她就清醒地认识到,对方的的确确是有恩于自己的。 她不晓得要怎样报答女子的大恩大德,但至少,她不能坏了恩人的大事。 是啊,慈青花虽然胆儿小,但人却不傻。她很清楚,对方与她素不相识,不可能是特地为了救她才潜入敌营。而白九辞那边,倘若当真留了这一手,应该也不会不事先知会她一声。所以,尽管不晓得此女子是什么来路,不过她可以肯定,她和白九辞应当是有着共同的敌人。 她,是为行刺褚遂远而来——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明白这一点,自己就务必得好好配合,决计不可连累对方。 暗暗下定决心,慈青花看到身前的女子冷不防向她打了手势,接着就在一堆草垛后停住了脚步。 少女忙不迭跟着驻足,随她一道躲在了草垛后头。 没一会儿,慈青花忽然看见,两个衣袂飘飘的姑娘一边东张西望,一边往她们这儿走了过来,一颗心登时就提到了嗓子眼。 眼瞅着俩姑娘越走越近——简直就是认准了她们而来——可身前的黑衣女子却一动不动,完全没有要隐藏的意思,她紧张得忍不住拽了拽女子的衣袖。 然而,跟前的女子却只别过脑袋,冲她摇了摇头,示意她稍安勿躁。 但她怎么能无动于衷啊!唔……不对…… 慈青花心惊肉跳地看着两个姑娘站定在黑衣女子的身前,随后竟目睹她二人一面行礼一面压低嗓音唤道:“教主。” 教……教主? 慈青花怔住。 原来……原来她们是一伙的?她面前护着她的这位,还是她们的头目? 慈青花瞬间感到自己有眼不识泰山了。 难怪!难怪恩人的武功那般了得!三下五除二就杀掉了那个坏蛋! 但是等一等……她怎么忽然觉得,这两位姑娘的打扮如此眼熟呢? 秀眉一敛的少女很快就茅塞顿开。 是她们!是昨天在空地上同褚遂远饮酒作乐的姑娘们! 正惊得双目圆睁之时,她听到黑衣女子沉声回道:“计划有变,我要先带这个丫头离开。” 话音刚落,慈青花没觉着特别诧异,倒是两个姑娘惊得瞪大了眼。 “什么?!”她们甚至当着顶头上司的面惊呼出声,而后才缓过劲儿来,满脸不可思议地看向其后方的少女,“教主!这是为什么?!” 好端端的,怎么突然跟这小丫头扯上了关系?!还要改变原先布置的一切,亲自带着她逃跑?! 仿佛业已从来人眼中读出了如上疑问,被唤作“教主”的黑衣女子这就一把抓住了其中一人的手腕,语速极快地回道:“别问了!此事我自有主张!你们听命行事便是!” 两名女子自是难以接受。 要知道,这回她们下的,可是一招棋差、满盘皆输的大局啊!教主怎能为了一个莫名其妙的小丫头,就置她们一众教徒的安危于不顾?! 不……不对!教主平日里虽是直爽了些,但从来不是在关键时刻轻重不分、冲动行事之人。她这么做,必定有她的道理才对! 可是……可是这究竟是什么道理啊! 眼见二人皆是举棋不定,黑衣女子急了:“救她是我的私事!帮我一次!算我求你们了!” 12.逃亡之夜 两刻钟后,本该气氛严肃的军营里忽然传出了女子娇俏的笑声。 距离军营大门不远处的几顶帐篷外,几名衣着鲜艳的姑娘正各自拉着几个士兵,娇笑着去摸他们的脸。士兵们本想装装样子躲一躲的,可这姑娘家的小手实在是太滑太嫩,好久没碰过女人的他们三两下就被勾得没了魂。 是啊!这么多年轻漂亮的姑娘,全都被拉去伺候将军一个人。他们呢?连口肉汤都捞不着,心里早就馋得不行,可碍于上下有别,他们又不敢去跟将军争抢。 现在可好,将军从敌人那儿弄了个已为人妇的美娇娘,这两夜正同她风流快活,而这些多日来一直陪着将军的姑娘们,便是深闺寂寞,需要他们来安抚了嘛! 莺莺燕燕的声音越传越远,附近听闻动静的将士们都心痒难耐——凭什么他们就可以跟女人卿卿我我,自个儿却要正儿八经地待在原地守着啊?! 此情此景下,饶是负责镇守大门的四名士兵,心下也是生出了几分躁动。他们不由自主地转悠着两只眼珠子,时不时地往那娇花绽放的地方望去,巴不能扔下各自的职责,跑去一亲芳泽! 就在此时,两个穿着盔甲的小个子士兵走了过来。其中一个大咧咧地拍了拍四人之一的肩膀,粗声粗气道:“兄弟,怎么不过去乐呵乐呵呀?” 被哪壶不开提哪壶的士兵立马就忍不住垮了脸,抱怨道:“咱们也想啊!可这门谁来守哇?” “诶——我当是多大的事儿呢,去,你们都去,咱哥俩替你们守一会儿。”来人爽快地拍一拍自己的胸脯,用拇指指了指身后的同伴。 四个守门的闻言眼前一亮,但随即又面露难色:“这……不好吧……” “有啥不好的呀?三更半夜的,就姓白的那点残兵剩将,难不成还敢摸黑攻过来?”不料对方见他们犹犹豫豫的,立马就挤眉弄眼起来,“去吧!又没叫你玩儿一整夜……”来人满不在乎地说着,冷不防贼兮兮地凑近了他们的脸,“诶,我跟你们说啊,那几个姑娘,不愧是将军相中的人,那滑嫩嫩的皮肤,那软绵绵的细腰……啧啧,兄弟我可好心提醒你,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啊!” 四个男人被他说得直吞唾沫,其中一个更是按捺不住那颗骚动的心,一边搓手一边端量自个儿的同僚:“要不,咱就承了兄弟的好意,去……乐呵乐呵?” 短短一言,直接道明了四人共同的心声。几个男人互相看了两眼,终于敌不过心底的欲念,达成了一致。 “那……就那麻烦兄弟了啊?改日我们请你们喝酒!” “好嘞!” 来人豪情万丈地应下,目视四个男人这就迫不及待地跑向那莺声燕语之处。 这个时候,一直跟在来人身后不说话的另一个矮个子,忽就长长地松了口气,然后,她下意识地抬起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心有余悸地注目于身前面不改色的……女子。 是了,慈青花万万没有想到,这个不知是哪个江湖教派一教之主的黑衣女子,演戏和易容的工夫居然这般了得。她不光把她们俩都拾掇得跟个小伙子似的,还能当着敌人的面演得真真的。 只是,她不太明白,女子作何要在自个儿的下巴上贴满假胡子——就不担心过犹不及,反倒惹人怀疑吗? 好在事实证明,那四个守门的士兵一门心思都扑在漂亮姑娘的身上,压根没留意她们的真伪。这不,两人装模作样地在敌人的大本营门口守了一会儿,就有人为她们送来了一匹不算太高的骏马。黑衣女子趁无人注意之际,一个蹬腿便骑了上去。紧接着,她就将手伸向马下的少女。 慈青花眼见这匹马比她前些天骑过的那匹要矮小一些,脸色自是没那么为难了。尽管手足仍是有些无措,但危机当前,她也顾不了这么多了,一把抓住女子的手,拼了老命地就往上一跃。幸亏女子似是对她不会骑马一事早有预料,在她使劲儿的同时也猛一发力,好歹是把人给弄到了马背上。 于是,女子顾不得少女那难看的上马姿势,待她稍稍坐稳之后,就挥鞭策马,双腿一夹马腹,驱使胯(和谐)下的马儿撒腿跑出了大门。 慈青花只觉屁股被癫得生疼,可这等生死攸关的节骨眼上,她也不可能去抱怨什么,只得忍着疼痛,死死地抱住女子的腰肢,祈祷着她二人能平安逃回曙山城。 可惜,天不遂人愿,这大晚上的,突然有马蹄声出现,纵然是沉浸在温柔乡里的将士们,也不可能无一人察觉。没多久,就有人发现了奔向敌城的马匹,继而当场惊呼出声。 “什么人跑了!?” “来人啊——有人擅自出营!” “快追!快追啊!” 噪杂的叫喊声纷至沓来,慈青花不由得心头一紧,搂着女子的双臂也不自觉地收紧了些。 “别怕!抓紧我!驾——” 所幸黑衣女子是个有担当的,这就简单安抚了少女,即刻用力鞭打了马臋。 说来也真是奇怪,分明心里紧张得要命,可听了她简单有力的一句话,慈青花却莫名觉得安定了些许。 然而,这等神奇的心安并没能持续多久。发觉有人私自出逃,敌国士兵很快就骑马追了出来,他们一边追赶,一边张弓拉弦,“嗖嗖”几下,就叫几支利箭自她们身边呼啸而过。 慈青花虽然从没上过战场,却也清楚,若是被这箭给射中了,那可不是闹着玩的——轻则负伤坠马,重则当场毙命! “把身子匐低!” 她听到身前的女子迎着疾风高声喊着,然后马上就随之弯下了腰。可饶是她们已然这般小心了,一枚箭矢还是不由分说地扎进了女子的胳膊。 “唔!” 慈青花依稀听得一记呻(和谐)吟,睁大眼睛一看,竟发现女子的左臂上赫然插着一支利箭! 少女当即大惊失色,抬头慌忙唤一声“姑娘!”,却只得来其心急火燎的回复:“别分神!不许把身子抬起来!给我趴好!” 慈青花听罢,只能强压着心中惶恐,一面眼珠不错地盯着那个在黑暗中晃动的长影,一面咬着嘴唇重新将身体伏低。 是了,她身子娇小,又无需驾马。可她的恩人不一样啊!恩人的身材要比她高大、壮实一点儿,最关键的是,恩人必须得控制着身下的大马,这就促使其不得不稍稍抬高了身子,被迫令自己的背脊整个儿显露,继而成为“众矢之的”。 感觉到身前的人虽是受了伤却一点也未尝放慢马速,慈青花心底既是惶恐又是感激。 她二人素未相识,恩人居然愿意这般舍身救她,她实在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微微抬起眼帘望向斜上空,少女眼瞅着那堵越来越近的城墙,心下不住地向上苍祈祷。 老天爷!我求求您了!让我们安然无恙地逃回去吧!我不能连累这位姑娘啊! 可惜,她越是拼命地乞求,后方的箭雨就越是咄咄逼人。幸而一路狂奔的骏马终于载着她二人靠近了曙山城的城门,却在慈青花惊喜得将欲大声呼救之时,猝不及防地屈膝跌倒。 马被射中了!!! 颇有经验的黑衣女子即刻顿悟了这一残酷的变故,她二话不说,急忙抱住慈青花的身子,护着她一道跌落在地。 慈青花还没反应过来,整个人就同女子抱作一团,在磕人的沙石地上翻滚起来。等到好不容易停了下来,浑身都疼的她慌忙坐起身来去看女子,却见对方已然捂着伤口兀自低吟。 恩人……恩人方才护着自己,所以……所以才会碰到伤口! 慈青花急得都快哭了,得亏她还记得,前方不远处便是生路,而后方几十丈外就是追兵——是以,她迫不及待地扬起脑袋,瞪大眼望见了城墙上晃动的火光。 “救命啊!!!救命!!!”她长大了嘴,抛开一切顾虑,声嘶力竭地呐喊着,“我是白将军的小妾!你们快开城门让我进去啊!!!” 诚然,在这等九死一生的节骨眼上,她也管不了自己在旁人眼里究竟是慈青花还是什么晚夫人了——只要能够让守城的将士相信她是自己人,只要能够叫他们即刻为她打开城门,她和恩人就都有救了!!! 13.柳暗花明 慈青花觉得,有生以来,她从来没有像这样声嘶力竭地叫喊过——喊得嗓子都疼了,声音都变了,也不知能否换来上天的一丝丝怜惜。 值得庆幸的是,此刻,在她不知近况的曙山城内,也正发生着足以颠覆一切的变化。 为此,事先听闻风声的“四大将”之一——赵起,正亲自驻守在城门之上,随时等候着白九辞的命令。 然而让他始料未及的是,神经紧绷的他没有等来顶头上司的军命,却意外听见了一个女人的呼喊。 “赵副将,你听,这是谁在喊?” 城墙下的少女还在拼了命地呐喊,终于,她反复喊叫的话语终于断断续续地传到了赵起的耳朵里。 慈姑娘!?怎么会是她?! 他即刻命人将火把聚集过来,奈何城墙太高,他站在城楼上,怎么照也看不清城楼下的情形。 他觉得自己也是傻了,这就将火把递给身旁的士兵,运足了力道,中气十足地喊道:“慈姑娘!是你吗?!” 城门外的少女一听,简直不能更惊喜——尽管分不清是谁在喊她,但听这称呼,一定是认识她的人!!! “是我!是我!军爷!求求你!快给我开门吧!敌人就要追来了!” 慈青花张嘴大声恳求着,殊不知赵起闻讯却是心下一沉。 敌人?!敌人怎么会追着她过来?!慢着!她该不会是因为太害怕了,不愿从了褚遂远,就想方设法逃了出来!? 如此……如此!岂不是将敌人都引了过来!? 诚然,眼下正值生死攸关之际,牵一发而动全身,一旦他为救她而打开城门,却也因此而让敌人有了可趁之机,那他们不就功亏一篑了吗?! 眼瞅着援兵就要提早赶到,他们这就可以重整旗鼓、反败为胜,难道要为了一个半途偷跑的女人,落个一招棋错、满盘皆输!? 见对方迟迟没有回应,慈青花以为他还没听清楚自个儿的话,正打算卯足力气再度一喊,就感觉有人正在扯她的袖子。 “丫头,告诉他……褚遂远已死,敌军内部必将大乱。他若还想活命、还要脸,就叫他赶紧开了城门,迎功臣入城!” 慈青花低下头去,黑暗中,她看不清女子的面容,却清晰地将女子说的每一个字都听进了心里。她情不自禁地愣了愣,又立马恍然大悟,明白了女子的用意。 “军爷!褚遂远死了!你快让我进去!我有很重要的事要禀明将军!!!” 此言一出,赵起简直目瞪口呆! 什……什么?!她说褚遂远死了!?这……这怎么可能!? “赵副将!属下!属下好像听见……说敌方大将死了?!” 男子瞠目结舌之际,他身边的将士也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是,于每一个拼死镇守在曙山城的士兵而言,敌方将领的暴毙,都是一个叫人兴奋到足以绕着城池狂奔的喜讯!这让他们怎愿轻易错过?! 与此同时,赵起也是心如擂鼓。 慢着,虽然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以慈姑娘那胆小如鼠的性子,应该不会想出先逃跑再诓骗的计策?况且,她弟弟的命等于还捏在他们的手里,她自个儿又已经在敌营里待了不止一天一夜——事情都到了这份上,她再逃回来被他们揭穿,闹得全军覆没、一损俱损,最后还是被姓褚的给捉住,又有何意义?! 如此一思,赵起猛然觉得,也许事情真就出现了什么了不得的转机! 是以,他当机立断,赶紧下令打开城门,将门外的姑娘速速接入城中。然后,他又指挥城墙上的将士们张弓拉弦,对准自敌营追来的敌人,便是一阵箭如雨下。 前来追赶的敌方将士本来人手就少,眼看着一支支利箭毫不客气地向他们飞来,他们自是不能为了追两个逃兵而搭上自个儿的小命。 不过等一等!明明他们就要打胜仗了,为何还有人会想要叛逃?如果逃走的真的是逃兵,敌人又作何会如此重视,甚至不惜用这般阵仗将他们逼退? 几个追人的骑兵很快就察觉到其中的蹊跷之处。他们很想为此深入敌营、一探究竟,奈何敌多我寡,实在是靠近不得,他们只能灰溜溜地调转了马头,赶紧跑回去向上头禀报这一异常的情况。 耳听敌人的马蹄声渐行渐远,开门的士兵自是松了口气,他们点着火把,一路跑了出去,却发现坐在地上的人竟不止一个。他们怔了怔,但好歹还是谨遵赵副将的命令,赶紧地把人给扶了进去,接着迅速阖上城门。 不多久,赵起也匆匆下了城楼,见到了一身狼藉的少女。他诧异地看向同样是军士打扮的陌生……女子? “这是谁?” “是我的救命恩人!就是她杀了褚遂远!” 话音未落,赵起已然目瞪口呆。 这看起来年纪轻轻的姑娘,竟然又如此了得的身手,能在敌人的大本营内,取了敌方将领的性命!? 然不论如何,他还是马上缓过劲儿来,命军医即刻救治这个不可思议的姑娘。 有了赵起的躬身关照,受伤的女子没一会儿就被抬进了一间干净的屋子。她被人小心地安放在床上,左胳膊上插着支断了一截的箭矢,额头上满是冷汗。军医见她这般模样竟还贴着两簇半掉不掉的胡子,自然是二话不说,就做主扯掉了那些捂汗的玩意儿,登时露出了她苍白却姣好的面孔。 电光石火间,在一旁愁眉紧锁的少女一下愣了神。 这张脸,尽管有些许变化,但却同她埋藏在记忆里的那一张……如出一辙。 脑中思绪破茧而出,慈青花好像突然就明白了,为什么女子会不顾一切地救她,也为何始终不愿在她面前露出真面目。 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她就是自己的…… 14.霸气侧漏 “阿……阿姐?”少女的朱唇微微颤抖着,一双杏眼难以置信地注视着面无血色的女子,“阿姐?!是你吗阿姐!?真的是你吗?!”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扑到女子的床前,她目不转睛地瞪视着那似笑非笑的眉眼,“是我啊阿姐!我是青花啊!” “姑娘!姑娘!你碍着在下了。”见她不管不顾大喊大叫,一名忙着处理伤口的军医顿时一头雾水,无奈他都提醒了好几回,那个半跪在榻前的少女却仍是置若罔闻。 是的,此情此景下,慈青花的眼里已经没有了其他人,耳中好像也已听不见任何多余的声音,她只一动不动地盯着床上的女子,终于目睹了她倏尔绽放的笑容。 “傻丫头……这么快就被你认出来了……” 女子有气无力地说着,可就是这短短的一句话,便叫少女当场喜极而泣。 “阿姐!阿姐……真的是你……真的是你!!!” 她做梦也不会想到,失踪了整整八年的长姐,竟然在这种情况下,以这等形式与她重逢! 老天爷……老天爷啊!青花谢谢你!谢谢你的大慈大悲、大恩大德!让我最亲最爱的阿姐,终于又好好地回到了我的身边!!! 很快就泣不成声,慈青花也总算是被另一名军医给拉了开。 “姑娘!姑娘,我们得给你姐姐治伤,你这样,我们没法治呀!” 少女这才如梦初醒,连忙一边道歉一边让开了位置。 阿姐……她的阿姐回来了,以后他们一家人就可以团聚了,她可以每天都看见她,每天都看见…… 因激动和喜悦而变得思维混乱,慈青花抹着仿佛总也掉不完的眼泪,哭得一抽一抽地站在屋里,看着军医们的一举一动。 幸而那支利箭并未伤到筋骨,只是,女子被箭扎了又护着妹妹在地上打了十几个滚,实在是太疼了,这才疼出了满身冷汗。 约莫两盏茶的工夫过后,军医们替女子包扎完伤口。而慈青花,也早已被人叫出了屋子。 她很想留在房里,寸步不离地守着久别重逢的亲人,可惜,赵起不答应——她得好好跟他们说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啊! “你说,是你的姐姐用一枚飞镖和一把匕首,杀死了褚遂远?然后,她就带你避开敌人的耳目,一路逃了出来?” 屋门外,闻讯赶来的白九辞亲口问着,目视惊魂未定的少女连连颔首。 “可是,褚遂远的武功不弱,麾下又有几万将士驻扎,你姐姐独独一个女子,还带着你一个不会武的,如何能做到这些?” 不是他不想信她,委实这一切听起来太过天方夜谭。 “因为阿姐她……” 慈青花不傻,自然听出了男子语气中疑虑。她刚想开口为姐姐正名,说姐姐是什么教派的教主,但转念一想,白九辞是朝廷的人,万一同一些江湖教派势不两立,那她岂不是一不当心害了姐姐? 想到这里,少女赶忙收住将欲脱口而出的话语,改口回道:“因为阿姐好像有帮手。但是……究竟发生了什么,民女也不甚明了……” 语毕,她略觉心虚地垂下了脑袋,幸好这小动作落在男子眼里,也就当她是胆子小,不敢长时间地直视自己。 是以,白九辞只定定地注视着略显不安的少女。正准备再张嘴说点儿什么,他就冷不丁抬起眼帘,凝眸于她身后突然冒出的人影。 “白将军好生威风,我家妹子被你送去当替身,险些被那淫(和谐)贼糟蹋,好不容易躲过了一劫、逃了回来,你倒好,一见面就逮着她问这问那,巴不能她掏出心窝子来,以证清白。”只见面色憔悴的女子笑眯眯地走了出来,一双波光潋滟的美目直勾勾地瞧着面无表情的男人,“这就是你们这些王公贵族的处世之道?” 慈青花闻声吓了一跳,猛地一回头,便立马抬脚迎了上去。白九辞则一早注意到了动静,是以,只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对上来人的目光。 “阿姐!你怎么出来了?!” 他看到少女急急跑去扶住了言笑晏晏的女子,不吭声也不动弹。来人眼珠不错地盯着他,同时腾出安然无恙的右手,安抚似的轻拍了自家妹妹的手背。 “我不出来,你可就要被这些忘恩负义的东西给生吞活剥了。” 女子像是在跟慈青花说话,可话里指着的,显然是她身前的某些男人。 白无辞依旧没发话,倒是跟着他过来的孙蒙有些听不下去了。 “你谁啊?怎么说话的?”敢对他们将军出言不逊,不知道“官民有别”四个字儿怎么写吧? 刚至弱冠之年的孙蒙小将是个血气方刚的,虽说脾气不像周涵那般暴躁,但谁要是敢拿他们的大哥开涮,那他是决计不会袖手旁观的。因此,他这就毫不客气地上前一步,却出乎意料地目睹女子眸光一转,笑吟吟地朝他走了过来。 这一刻,谁也无法未卜先知,紧接着上演的一幕,会让所有人都大吃一惊。 只见看似娇媚的女子勾着唇角站定在孙蒙的身前,在他上下打量她——思忖着她会如何回击的时候,竟冷不防神色一改,抬腿就往他的肚子上狠狠一踹! 电光石火间,孙蒙和他的伙伴们都惊呆了!饶是素来处变不惊的白九辞,也是愣愣地看着被踹倒在地的部下,一下子回不过神来。 “老娘骂的就是你们这些臭不要脸的男人!!!” 被突然猛踹了的孙蒙呆若木鸡地仰起脑袋,实在是没想过,对方会招呼都不打就直接赏了他一脚。更诡异的是,此刻,他吃痛地捂着腹部,看着女子居高临下、英气逼人的姿态,居然会觉得……这画面好美。 此念一出,孙蒙就跟见了鬼似的,暗自打了个激灵。 孙蒙!你被踹的是肚子,不是脑子!搁这儿想什么乱七八糟的呢! 他终于回过神来,咬着牙站起身来,刚要张嘴发难,就被临门一脚的女子给抢了先。 “姓白的,我警告你,识相的,最好带着你的人离我妹子远远的,再让我看见你们在她跟前晃悠,小心我到皇帝面前参你一本!” 15.反败为胜 话音落下,迟迟缓不过劲来的慈青花忽就魂魄归体。 皇……皇上?皇上,是他们这些小老百姓说见就见的吗?可是,怎么听阿姐这语气,好像她跟皇上很熟似的? 怎么想都觉得这不可能,她又听见白九辞平声问道:“看来那张字条,是姑娘派人送来的?” 没错,前天白日,他命人将慈青花送去敌营,车夫居然带回了一张没有署名的纸条。他亲手将纸条展开一看,见上头赫然写着:五日内,敌将必亡,备好人马,趁乱反攻。 刚拿到这张字条的时候,白九辞是甚为意外的。他认为,会暗地里送来这样一张了不得的字条,对方应该不是那种想一出是一出的任性妄为之人。换言之,这个神秘人就像是事先获悉了援军将至的情报,同时却又逼得他们赶上他的步伐。 只是,白九辞万万没有想到,此人居然会是个女子。而且…… “敢问姑娘尊姓大名?”见女子抬着下巴微笑默认,白九辞直接提出下一个问题。 “叶红绡。”女子也不避讳,这便直截了当地给出回答。 然而,话音刚落,她身后的少女却当场一怔。 阿姐改名字了?虽然跟本名还挺像的。 少女暗暗错愕之际,男子业已心中了然。 “红莲教教主?” “没错。” 一男一女一问一答之时,慈青花简直忍不住在旁替长姐捏几把冷汗。 阿姐就这样承认了自己的身份,真的不要紧吗? 她忐忑不安地看了看白九辞的脸色,发现他一如既往的面无涟漪,也是摸不准他在想些什么。直到院外匆匆跑来了一名士兵,然后瞅了瞅院子里这罕见的阵仗,一时不知该不该张嘴说话。 “什么事?”好在白九辞微微侧头,这就为他指引了方向。 “回禀将军,援军距离曙山城还有不到十里的路,不久便可抵达!”士兵赶紧站直了身子,中气十足地向其禀报。 此讯一出,在场的无论男女,皆是精神一振。白九辞更是二话不说,当即就转身迈步,布置军务去了。 被冷不丁地就撂下了,慈家姐妹倒也不气不恼。慈青花甚至都觉着松了口气,待男人们疾步走远了,便拉着姐姐,问她何时改了名讳。 诚然,她叫“青花”,姐姐叫“红叶”,这都是爹爹和娘亲一块儿为她们取的名字。姐姐大约也是舍不得爹娘起的名儿,所以这些年只身在外,便改了个“叶红绡”的假名。 “人在江湖飘,换名如换刀嘛。”讨人厌的家伙走了,叶红绡面对亲爱的妹妹,自是和颜悦色,谈笑风生。 不过,玩笑话刚说完,她就面色一改,严肃道:“青花,你先回屋里待着,姐姐去去就回。” 语毕,她抬脚就要往外走,走了没两步又发觉不对——他娘的,被臭男人气得连外衣都忘记穿了。 她三步并作两步地朝屋里走,恰逢慈青花猝然还魂,急急跟上她,问她这是要去做什么。 “姐姐的好姐妹们还身在敌营,”为了帮助她将她最重要的妹妹救出去,“我得去救她们。” “可是阿姐你受了伤啊?!”就算她这几年不知打哪儿习得了高超的武艺,也不能带着新伤奔赴战场啊! “这点小伤,不足挂齿。”叶红绡一边以单手麻利地为自己穿衣,一边抽空又看了慈青花几眼,“你乖乖在城里待着,在时局稳定下来之前,千万别到处乱跑。” 慈青花当然不愿意就这么放长姐离开——她才刚和姐姐重逢啊!连话都没说热络,姐姐就要带着箭伤去那吃人不吐骨头的沙场,叫她如何放心得下? 是以,儿时一向听姐姐话的少女一把拉住穿戴整齐的女子,怎么着都不肯让她出门。 叶红绡见她跟个小孩儿似的死死地攥着她的衣襟还一脸惊惶,一时间可谓哭笑不得。 “青花,听姐姐说,我的姐妹们还身处险境,那些臭男人又不认得她们,我得亲自到场,才能借他们的兵力,把人都安然无恙地给救回来。”她用她只对家人才有的耐心,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放心!姐姐还要回来替你讨回公道,绝对不会有事的!” 说着,她毫无预兆地抱了抱久别重逢的亲人,便挣脱少女的桎梏,头也不回地跑了。 慈青花没拽住她,更追不上她一个习武之人的脚步,最终,只得眼睁睁地看着长姐消失在夜色之中。 只三刻钟的时间过去,曙山城外便是火光冲天、刀光剑影。因着援军提前赶到,城中将士又趁着这几天的工夫养精蓄锐,因此,白无辞得以率军与援兵汇合,重整旗鼓,一举攻破敌营,将敌人杀了个措手不及。 而在此之前,敌方大本营内,慌忙欲往主帅所在之处的报信人亦愕然发现,他们的大将业已横尸榻上,死不瞑目! 消息一经传出,敌人立马就乱了阵脚。白九辞等人再趁此良机一顿猛攻,如此出其不意,自是把他们打得落花流水。潜伏在敌营内部的红莲教教众见时机已到,当即趁乱在营地里放了好几把火。这些突如其来的烈火不光烧去了敌人过半的军粮,更将敌方将士烧了个焦头烂额。 是以,一个时辰后,敌营里已是一片狼藉——原本胜利在望、运筹帷幄的局面,竟一夜之间遭遇颠覆,使他们尽数成了丧家之犬! 听闻敌方损失惨重而我方反败为胜的喜讯,慈青花悬着的一颗心这才落地为安。 她缓了缓情绪,就央了一队将要出城去迎的士兵,迫不及待地随他们奔向城门。 在那里,她借着漫天的火光,远远望见了与其他女子同乘一马的长姐,也顾不得在场还有许多人看着,这就提起衣裙拼了命地跑过去。 白九辞远远地望着扑进女子的怀里的少女,望了一小会儿后,就无甚表情地挪开了目光。 他好像……有一件事,需要去做。 16.负荆请罪 九月,深秋。 天气已然有些寒冷,而像曙山城这等偏远之地,更是北风呼啸、百花凋零。然而,这一天的清晨,这座许久笼罩在阴霾中的城镇,却久违地迎来了温暖的晨曦。 慈青花早早地睁开了眼,她侧过脑袋,久久地注目于呼吸平缓的长姐,看着看着,忽然就无声地咧开了嘴。 实际上,昨夜里她睡得并不是特别踏实,因为,一直都很安静的卧房里,时隔八年竟又响起了轻微的鼾声。 那一瞬,她愣怔,而后红了眼眶。 阿姐还是儿时那个打呼噜都从不觉不好意思的阿姐,真好。 昨夜里,女子一回来就累倒在了床上——到底是受了伤的,还不管不顾地上了战场,和男人们一道奋勇杀敌——慈青花想想都觉着心有余悸。 所幸苍天庇佑,不论是她最亲爱的姐姐,还是那些帮助姐姐救她一命的陌生女子,她们都平安无事地逃了出来,眼下,正暂居在这曙山城中。 她想好好感谢一下她们,更想同分别多年的长姐说好多好多的话,可惜,大家伙儿紧张了那么多天,而今终于得以放松下来,个个都是累得不行,慈青花不好叨扰她们中的任何一个,便思忖着先让她们好生歇息,把精神养足了再说。 只是,有很多话要问的人,又岂止她一个?这不,撑开眼皮伸了个拦腰,叶红绡又闭上眼,一把搂住了自家妹子的小蛮腰。 “青花。” “阿姐醒了?” “嗯,你的腰怎么还是这么细?” “……” 慈青花实在没想过,姐妹俩同床共枕的翌日一早,姐姐醒来后说的头一句话,竟是这等不着边际的。 “嗯,还很软,很滑,摸着很舒服。” 一双长了薄茧的柔荑在腰间肆无忌惮地游走,慈青花真不知是该脸红还是脸绿。 “阿姐!” 听罢妹妹这一声尬尴的嗔怪,半睡半醒的叶红绡这才睁大了眼。她忽然咧嘴一笑,舒展眉宇,抬手捏了捏少女的脸,说了句“我家青花最可爱”,然后总算恢复了些许正经,起身替自个儿穿衣。 慈青花见她单手活动不方便,自是主动担起了为姐姐穿戴的活计。叶红绡也不推辞,难得享受起她最宝贝的妹妹温柔体贴的侍奉,她只噙着笑意看着妹妹行云流水的动作,半晌不吱声。 后来,慈青花问及那夜行刺之事,姐妹二人这才打开了话匣子。 原来,叶红绡和她的部下们早已盯上了那个褚遂远。她们扮作风尘女子混入敌营,每日陪那好色之徒饮酒作乐,期间,早有准备的女子们自是轻而易举地在男人的酒水中下了无色无味的毒,她们甚至在涂抹于脸上的胭脂里也掺了药。褚遂远对此没有防备,寥寥几日便已身中数种奇毒,因此,他的反应变得迟钝,脑子也糊涂了,这才让潜伏在帐篷里的叶红绡有了可趁之机。 “其实,我本来是打算过两天再动手的。毕竟,白九辞的援军还没到,我们如若提早行动,只会得不偿失。可是,那天你刚被送来的时候,我就觉得你有点眼熟,又发现你做了你小时候最喜欢做的动作,我就多长了个心眼。” 诚然,名义上,少女是白将军最心爱的小妾,但是,偏偏战场就在曙山城——她叶红绡的故乡外,这叫她想不多想也难。 “结果,到了第二天晚上,我无意间看到了你胸口的胎记,方才确定,你真的就是青花。” 那一刻,她真是又惊又怒——惊的是,自己居然在这种情况下同自己的妹妹重逢,怒的是,那个名声还不错的白小将军,居然拿她最疼爱的妹子当自家爱妾的替身,让她的妹妹来替他女人被那淫棍糟蹋——是可忍,孰不可忍?! 话虽如此,大敌当前,叶红绡还是姑且压下心头的盛怒,告诉自己,要先想法子救出妹妹,再从长计议。 为此,她不得不改变了原先的计划,冒着极大的风险,亲自将妹妹带出敌营。 幸而苍天有眼,令援兵提早赶到,也助她借了那些男人的兵力,成功救出了被她留在险境中的教众。 不过,事情并不会到此为止。 两刻钟的工夫后,慈家姐妹洗漱完毕,叶红绡便以有事要办为由,将慈青花一个人留在了屋里。 少女不晓得她要去做什么,一时间也没法开口问什么。不过,她心里还是莫名觉着不踏实,是以,她极其少见地违背了长姐的意愿,偷偷走在长姐后头,蹑手蹑脚地跟着她去了另一座院子。 接着,她便惊讶地发现,将红莲教教众召集至院中之后,姐姐竟当着那些女子的面,毫不迟疑地跪了下来。 “教主!教主你这是做什么?!” 一行人慌忙去扶,却被叶红绡摇着头推辞了。 “昨夜我为一己之私,害得众位姐妹身陷敌营,按照我红莲教的规矩,假公济私,妨碍他人,当受鞭刑二十。”说着,她竟真就从怀里掏出了一条皮鞭,抬手将之递到了一名青衣女子的身前,“青鸾,你平日里最为公正,你来动手吧。” 被唤作“青鸾”的女子皱着眉,迟迟没有去接。 “怎么?你也会有害怕、心软的时候?”孰料叶红绡这就笑着“讽”了她一句,令她终是双眉紧锁着接过了鞭子。 “青鸾!”其他女子见了自是大惊,这便不约而同地出声唤她,那意思,不言而喻。 然而,青鸾还是默不作声地将皮鞭拿在手里,于腕上绕了几圈,做好了鞭挞的准备。 远处,慈青花目瞪口呆地望着这一幕幕,心道难不成这些人真要鞭打自己的姐姐!? 刚要抬脚冲过去为姐姐辩解,她就目睹女子倒退数步,猛一挥鞭,在众人的惊呼声中,竟将鞭子重重地击打在自个儿的身上! 这一下,慈青花是彻底怔住了。 这位姐姐……她竟然…… 17.大受欢迎 那边厢,分明听到响声却迟迟没感觉到疼痛,双目紧闭的叶红绡不解地睁开眼,没一会儿也怔住了。 “你……” “身为红莲教的人,又岂会在乎跟那些男人多周旋数日?我们的命都是教主救的,教主若是对于这点恩义都要耿耿于怀,那我们便更该替教主受这几鞭,权当是偿还教主的救命之恩了。” 说罢,业已无甚表情的青衣女子便将皮鞭递给了身旁的另一个紫衣女子。那女子回过神来,二话不说便拿接过那骇人的凶器,作势就要往自个儿身上抽。 “住手!!!”叶红绡急了,霍然起身,冲过去一把夺过了那将欲逞凶的皮鞭,“胡闹!!!” 然后,她凶巴巴地瞪了瞪“自作主张”的一群部下,却只目睹她们冷不防相继笑出了声。 “啊呀!红绡你真是的!平时看起来大大咧咧的,关键时刻老是想不开。” “就是——多大点事儿啊?值得你惦记整整一个晚上,还正儿八经地拿鞭子出来。” “嗯,我看你是真的皮痒了。” 业已从远处跑到近处的慈青花简直惊呆。 什么……什么情况?怎么……怎么突然就变成这样了? 眼瞅着方才还“上下分明”、“严肃紧张”的气氛遽然间就变了样,她是真的难以置信。 是啊,那些姐姐们……不是阿姐的部下吗?怎么……怎么感觉,她们好像可以随便拿阿姐开玩笑? 最诡异的是,她们开起玩笑来……真的很像怡红院里的那些漂亮姐姐…… 慈青花瞠目结舌之际,一个穿绿衣裳的姑娘冷不丁注意到了她。 绿衣女子瞬间就露出一脸灿烂的微笑,娇俏又张扬地惊呼道:“哎哟!这不是教主家的小妹子吗?过来过来,快过来呀。” 眼见那姑娘乐呵呵地冲她招手,同时引得所有人都注目而来,少女顿觉窘得不行。 总有一种要被一群大姐姐调戏……不,是要被一群年长的姑娘当成小丫头的预感。 心里是这么想了,但慈青花还是迈着小碎步走了过去。与此同时,两名女子已然不由分说地将叶红绡从地上拽了起来,还不忘调侃“红绡你真的不适合做这种煽情的事儿”。 叶红绡没好气地瞪她们一眼,眸光一转,举步走向自家妹子。谁知,她还来得及没靠上去呢,几个衣着鲜艳的人影就抢先一步越过她,堵在了她的前头。 “诶——是教主的妹妹耶!长得真水灵!” “啊哟!这双手好白、好嫩!” “这身段真好!不愧是咱红绡的亲妹子!” “……” 各种各样的赞美不绝于耳,慈青花呆若木鸡地站在那里,被一下子围上来的女子们又是捏小手、又是摸细腰的,渐渐变得不知所措。她尝试着踮起脚尖,用眼神向她的阿姐求助,奈何蜂拥而至的姑娘们实在是太热情了,又有好几个个子高过她的,是以,不多久就将她淹没在了女人堆里。饶是叶红绡想拨开人群、杀出重围,也是鞭长莫及。 “喂!喂!你们让开!” 那是我妹子啊!你们喧宾夺主的这是要闹哪样啊!? “你叫青花是吧?哎呀,名字也好听。” “喂喂!” “是呀!长得也乖巧!我一看就喜欢!” “……” “喂!那是我妹!!!” …… 最后,可怜她叶红绡了好大的力气,才将自家妹子从一群莺莺燕燕的手里给解救出来的。 身后满是“诶!花花你别走啊”以及“小花你再来玩啊”之类的声音,叶红绡一脸不爽地拉着自家妹子,头也不回地跑回了自个儿的院子。 慈青花气喘吁吁的,好半天没缓过劲来。 “阿姐,你的……”她都不晓得该怎么称呼她们了。 “别理她们,一群歪心思的。” “……” 叶红绡义愤填膺地说着,忽然就变了脸,盯着少女上下打量起来。 不过话又说回来,她家妹子也确实是出落得漂亮又水灵。瞧瞧这瓜子脸,看看这樱桃嘴,还有这犹如白瓷、赛过凝脂般的皮肤,这前(和谐)凸(和谐)后(和谐)翘、玲珑有致的身段……啧啧,也难怪那群家伙会抓着她的宝贝妹子不放。 哼,幸好老天有眼,让她及时认出了她家青花,这才没叫这么好一孩子白白被那姓褚的给糟蹋了去。 想到这里,叶红绡庆幸之余,自是开始盘算要如何去找始作俑者算账。 孰料,她还没思考出个所以然呢,她要针对的人就自个儿找上门来了。 叶红绡呵呵一笑:行啊,老娘不找你,你自个儿送上门来,算你识相。 当然,她心知肚明,这白九辞不可能当真前来负荆请罪——可是,她万万没有想到,对方开口说的头一番话,竟会叫她瞠目结舌。 “慈姑娘。” “我现在姓叶。” “……”白九辞无意同对方计较她究竟姓谁名甚,这就改口唤了声“叶姑娘”,“不论你是姓‘慈’还是姓‘叶’,既然是慈姑娘的嫡亲长姐,那么有些事情,我便直接同姑娘说道了。” 叶红绡听了这话,狐疑地端量了他两眼。 亏他还是个将军,说句话这么文绉绉的。 她刚要张嘴催他“有话快说”,就听得他语气平静道:“我预备纳慈姑娘为妾,长姐为母,姑娘看看,有什么需要我操办的,尽管开口。” 话音落下,现场一片死寂。 慈青花刚好也在,她记得白九辞那一日对她作出的承诺,却打死也不会想到,他居然会当着她的面,直言不讳同姐姐提及纳妾一事。 是以,她的小脸儿红了白、白了又红——她简直都不敢去看长姐的脸色了。 果然不出所料,没一会儿的工夫,她就听见了女子冷冰冰的声音:“你再说一遍。” 白九辞不觉得自己有说错什么,这就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复述道:“我准备纳慈姑娘为妾,叶姑娘看看,有什么是需要将军府置办的。” 话刚说完,他就目睹上一刻还木着脸的女子遽然神色一改,风风火火地朝着他冲了过来。 武者的敏锐助他立马察觉到不对劲——果不其然,叶红绡二话不说,直接就拿右掌朝他的心口上招呼过来! 18.也算提亲 幸而白九辞身手敏捷、处变不惊,这就眼疾手快地挡住了叶红绡的攻击,却不得不同她在屋子里过起招来。 “你他娘的什么东西!?一个胆小如鼠、臭不要脸的男人,居然好意思开口要娶我们家青花?而且还是做妾?!我去你的祖宗十八代!!!” 女子一边打,一边骂,奈何左手负伤、单手行事,没多久就被男人用巧劲给钳制住了。 与此同时,吓傻了的慈青花也蓦地回过神来,慌忙上前拉住了长姐的胳膊。 “阿姐!阿姐你别这样!” “青花别怕!姐姐替你打死这个没脸没皮的登徒子!” 没错,什么玩意儿!敢跟老娘要老娘的宝贝妹子?!看老娘不怼死你! 拉不住女子的少女心慌意乱地改换成抱腰的姿势,生怕自个儿的姐姐真就因义愤而酿成大祸。与此同时,她也猛然意识到,姐姐怕是还不晓得一件至关重要的事。 “阿姐!阿姐!我……我我、我已经是他的人了!” 此言一出,原本趋于混乱的现场忽就变得鸦雀无声。 叶红绡只觉整张脸都僵得不能动弹,但她还是霎时睁圆了眼珠子,难以置信地扭头低眉,去看那从身后抱住她的妹妹。 “青花,你……你说什么?” 少女又急又羞又是难过,眼泪都要掉下来。 这般难以启齿的话,要她如何再说第二遍? 叶红绡看着这样的妹妹,登时觉得整个脑袋都懵了。 什……什么情况?妹妹看上了这个小白脸?不……不对……那就是……这个卑鄙无耻的男人强要了她?! 女子骤然暴怒之时,男子正刚从难以言喻的情绪中抽离出身。 白九辞发现,适才听少女无可奈何喊出那句话,又见她道明实情后便朱唇紧抿、几欲落泪的模样,他的心头是鬼使神差地动了一动的。 他知道,她是受了委屈的。只是,除却将她纳入府中,变成自己的妾室,他实在不晓得还有什么办法可以补偿。 白九辞忽而微愣。 补偿?他居然会思量着……怎样去补偿她吗? 男子心想,这约莫是因为,这姑娘看起来委实楚楚可怜,不过是才过及笄之年,便因为一场本该由男人承担的战祸而牺牲了名节,所以,也的确是叫他这个主帅心存歉意。 可惜,他的歉疚并不为人所知——至少,此情此景下,苦主的姐姐完全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自己的妹妹被人强行夺去了清白。 叶红绡猛一发力,毫无预兆地挣脱了少女的束缚,转身就去里屋取了她的佩剑,然后气势汹汹地杀了回来! 情势急转直下,已经从“我揍扁你”演变成“我杀了你”,这让慈青花吓得整张脸惨白惨白。 得亏千钧一发之际,有事请示男子的赵起刚巧出现,当机立断便拔剑对上了杀气腾腾的女子。他义正词严地警告她,杀害朝廷命官乃是诛九族的大罪,如果她不怕自己死了还连累了她的弟弟、妹妹,那么她大可以动手。 盛怒之下的女子闻言,算是寻回了一丝理智,却在举着利剑怒目而视了一会儿后,冷不防蹙眉道:“弟弟?什么弟弟?” 她回头去看那早已面无血色的妹妹,看着少女猛打一个激灵,抱着她的右臂急急附和道:“是啊阿姐!你还有我呢!还有念君呢!你不能抛下我们不管啊!” 实际上,慈青花已经不晓得自己在说些什么了,她只下意识地拿那双惊恐万分的眼去看她的姐姐,期盼姐姐能在她乞求的目光下找回冷静。 “念君?”她的弟弟?可她什么时候多了个弟弟? “是……是阿姐和我失散后,娘又怀上的,今年……今年刚好七岁。”慈青花惊魂未定地仰视着姐姐双眉紧锁的面容,目视其似是消减了些许怒气。 谁知她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呢,可怕的怒意就又重新占据了长姐的面孔。 “那个混蛋老爹回来过了!?” 对于女子如此大逆不道的问话,在场的白九辞和赵起自是听得一头雾水。不过,他们很快就回忆起之前打听到的情报,说是慈家的一家之主常年不知所踪,是以…… “回……回来过了……”慈青花知晓姐姐打小就不喜欢他们的爹爹,故而一在姐姐面前提起那个多年未归的男人,她就免不了变得小心翼翼,“还……还给我们送了很多银子……” “要银子有个屁用!”奈何叶红绡一听“银子”就愤然暴起,好在她及时留意到了妹妹吓得一缩脖子的景象,这才阖上嘴唇,缓了缓她那想必非常糟糕的脸色,“娘的!一个两个都这么不负责任!你们男人都不是好东西!!!” 说着,她就横眉怒目地瞪了白、赵二人一眼,一竿子打翻了一船人。 不过好歹……这杀人的凶器算是放下了。 眼瞅着女子不知不觉地放下了手中的利刃,赵起也是暗暗松了松肩膀。 幸亏这位姑娘也只是一时被愤怒冲昏了头,否则,事情还真是不好办。 诚然,眼前的这两位,一个是杀了敌方大将、助他们反败为胜的大功臣,一个是牺牲小我、顾全大局的忠义之人,届时他们班师回朝、面见圣上,这论功行赏是少不了她们姐妹俩的份的,若是还没回去呢就出了功臣击杀将军的奇葩事儿,那……那可真就成了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悲剧了! 赵起默默庆幸之际,被转移了注意力的女子顺藤摸瓜地想起了什么,也不避讳有两个不熟悉的外人在场,这便问妹妹,她们的母亲可还安好。 然而,她不问还好,一问,两男一女的神情就先后生变。 “怎么了?”叶红绡不理解妹妹为何默不作声,直到隐约察觉到不对劲,她才跟着神色一凝,“娘她怎么了?” 19.分析利害 那之后,叶红绡再也没了找白九辞算账的心思。因为,她的妹妹泪眼朦胧地告诉她,她们的母亲在生弟弟的时候,产后出血,不治身亡。 惊闻噩耗,叶红绡整个人都懵了。她断没有想到,在她与妹妹失散的第二年,她们那年轻貌美、温柔善良的母亲,就早早地离开了人世。 “那个人呢……那个混蛋呢?!” 她微微发着抖,询问母亲生产时父亲的去向,得来的答案果不其然是——不在。 女子握着剑柄的手遽然攥紧。 下一刻,她忽地哀号一声,手起剑落,生生劈开了一张桌子。 白九辞觉得,此情此景下,他与赵起委实不适合继续逗留——不是因着他生怕女子盛怒之下又举刀相向,而是因为,外人实在没法插足那样的家事。 于是,他转身默默离去,赵起会意跟上,将身后的屋子留给了那对想必有许多悲伤需要消化的姐妹。 “娘葬在哪儿?” 这种时候,说什么都是多余的,离家八年的叶红绡不问别的,只想知道母亲的遗体葬于何处。 慈青花沉默了片刻,低声说“我带阿姐去”,便要领着长姐去往母亲的坟头。可是,在将要跨出房门的时候,她却忽然顿住了脚步。 “怎么了?”叶红绡问她。 “我……我要不要先去同将军他们知会一声?”慈青花小心翼翼地探问,当即就叫女子悲伤的面容变成了怒容。 “跟他们说个屁!这也归他们管!?” 慈青花被她这一吼吼得缩了脖子,战战兢兢地嗫嚅着:“我……我……” 她只是有些习惯了在这座宅子里事事不由己的生活,下意识地想要经过那些人的同意罢了,因为,前些日子,他们从来都不允许她擅自出门的。更何况,娘亲的墓冢位于城外,眼下战事方平,她们贸然出城,不会有什么不妥吗? 将少女如履薄冰的模样看在眼里,叶红绡也是心口堵得慌。 罢,妹妹柔柔弱弱、乖巧听话的性子,自己这当姐姐的,还不了解吗——她哪里斗得过那些仗势欺人的臭男人? 想到这里,叶红绡缓了缓起伏动荡的情绪,尽可能放平音调,对妹妹说:“别怕,有姐姐在,他们谁都不敢拦你。” 慈青花眨巴着一双大眼睛,忙不迭朝她点点头。 可是,她担心的不是这个,而是事后他们若当真问起,阿姐会不会又跟他们起冲突啊…… 话虽如此,碍于自家姐姐说一不二的暴脾气,少女也不好多说什么,只得跟着风风火火的女子,一路所向披靡地迈向宅邸大门。 果然,长姐气势逼人,过路的将士只多看了她们几眼,谁也不敢上前询问——更别提出手阻拦了。 就这样,姐妹二人骑着快马来到城门。叶红绡这才顿悟,为何自家妹子会那般迟疑。 原来是要出城的,怪不得……她也真是被气昏了头,竟然没想到这一茬。 话是这么说不错,可人都到门口了,不去也不甘心——叶红绡还是差点同守门的将士发生冲突,幸而被见势不妙的慈青花赶紧拦住。 “阿姐!阿姐!我们……我们还是等局势稳定了再去吧!先、先!先去见弟弟!见弟弟!” 是啊!不是她不想尽快让长姐去母亲坟前祭拜,实在是情况不允许,倒不如先带姐姐去见弟弟! “弟弟、弟弟叫‘念君’,是娘亲自起的名字,阿姐还没见过他吧?!我们先去找弟弟,好不好?” 将妹妹哀求与期盼的眼神看在眼里,叶红绡拧紧了眉毛站了一会儿,最终还是遂了她的愿。 两人同乘一马按原路返回,半道上,叶红绡忽然问起白九辞的事,问少女究竟发生了什么。 慈青花心头一紧,从身后环抱着长姐的腰身,沉着嗓子将事情的原委娓娓道来。结果,无疑是叫女子怒不可遏。 “他舍不得自己的女人,就拿你当替死鬼!?” “也……也不全是……”见姐姐果然不出所料地气炸,慈青花只得捡好听的说,“听说那位晚夫人身子骨极弱,要是真被送去敌营,恐怕都撑不过一晚,那样的话,她就没办法替白将军他们拖延时间了。” “她撑不过一夜,你就撑得过?!我呸——这就是那帮臭男人的借口!!!”叶红绡当然不会体谅——那白九辞的女人金贵,她的宝贝妹子就活该被人糟蹋?!都是人生娘养的,他们凭什么?! 如此愤慨的女子忽然冷冷一笑:呵,说到底,不还是仗着自家的门楣,欺负他们这些无权无势的小老百姓? 正盘算着这次入京要不要跟那皇帝老儿讨个一官半职来,好骑到那些臭男人的头上“作威作福”,替妹妹好好出一口恶气,叶红绡就听得少女瓮声瓮气地唤了声“阿姐”。 她从冷笑中抽离出身,扭头应了一声。 “我……我觉得,白将军不是坏人。” “什么?!你还帮他说好话!?” “阿姐你先听我说。”少女不慌不忙地坐直了身子,不再紧紧贴着长姐的背脊,“晚夫人是白将军的救命恩人,她是为了救他,才变得体弱多病,若是换做我,也没法眼睁睁看着这样的恩人有去无回。虽然我心里也怨过、怕过,但是,对于整个曙山城的六千条人命来说,对于白将军个人而言,把我送去,的确是一个更好、更明智的选择。” “青花,你……”叶红绡很惊讶,八年前那个跟在她身后安安静静的小丫头,如今竟能言之凿凿地说出这么一番话。 “而且,我猜,后来我应该是被别人下了药,正好被他发现,他才会……才会要了我的。” 诚然,他分明亲眼目睹她为求暂时的清白而用筷子自己破(和谐)身,当时也并没有说什么。她觉得,他大约是默许的,只是,他没料到他的部下会私自做主,给他来了那么一招,这才亲自上阵,成了她的男人。 “阿姐,你知道吗?他平时话不多,可是那天,他却专程跑来对我说,他明白我的委屈,要我无论如何都要想法子活下去,因为只有活着,人才有希望。” 那个时候,她就知道,他不是一个自私自利的人,如果可以,他也不愿牺牲她这样一个无辜的女子。可惜,世事往往没有两全。两害取其轻,她只是无奈成了利弊权衡后的牺牲品。 “我觉得,他当时对我说的话,全是出自真心的,并不是为了安慰我或是哄骗我才讲的。” 叶红绡一语不发地听着,难得没有怒而驳斥。 “其实,他根本不必纳我为妾,只需到时候向皇上请示,赏我金银财宝、绫罗绸缎,保我荣华富贵即可。毕竟……就算我已经是他的人,从敌人的军营里回来,哪里还会有干净的身子?白家是高门大户、世代忠良,他们那样的人家,哪儿能容许一个满身污秽的女人进门?他们也许会敬重我、可怜我,甚至照顾我,却不会接纳我作为家中的一份子。” 然而,白九辞却郑重其事地对她作出了承诺,如此一来,他即将面对的压力,可想而知。 “阿姐,我不是不怪,只是庆幸,事情没有发展成最坏。” 至少,苍天垂怜,她虽已做好了最糟糕的打算,却最终从敌人的手中逃出生天。她没有被人肆意糟蹋,只不过,再也回不到闺阁少女的岁月。 “阿姐你还记得吗?小时候,娘常常教导我们,说一个人,不能总看到自己失去的东西,不能总看到那些可悲可叹的事情,唯有知足,方能常乐。” 她想,她现在便是如此,尽管恐惧过、哀叹过、不平过,却终究是怀着一颗感恩的心,感谢那些不幸中的万幸,感谢她还能清清白白地活着,活在至亲至爱的身边。 “所以,你真要嫁给那个姓白的,给他当妾?” 少女心平气和地言说至此,始终未置一词的女子终于发了声。 慈青花回过神来,稍觉紧张。 “我知道,阿姐你心疼我,替我打抱不平。可是阿姐,事已至此,就算我们同白将军打破了头,又能够得到什么?你说我不争也好,说我胆小也罢,我还是觉得……有失,总有得。” 叶红绡不吱声,只皱着眉头,兀自驾马前行,就好像,她心知妹妹还有话要说。 “阿姐,我到底是被送出去的,纵使而今安然归来,试问,这曙山城中不明真相的父老乡亲,又有几人愿意信我仍旧清白?”主动提及这一难以启齿的话题,少女的柔荑不自觉地握紧了些,“与其留在这里,任人指指点点,还连累念君跟着被人说闲话,倒不如随白将军赴京,安安分分地去白家当妾。如此,别人碍于白家的地位,也断不敢再蜚短流长。况且,他们有医术精湛的大夫和名贵的药材,能治好念君的病。将来……将军念着往日恩义,说不定还能提携念君一把。阿姐你忘了?娘在世的时候一直盼着,家里能出个状元郎呢。” 言说至此,少女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些许笑意,仿佛已经可以预见到了一个美好、安宁的未来。 直到须臾片刻,她意外地听到了一个声音。 20.看不顺眼 在慈青花的记忆里,姐姐慈红叶一直都是坚强且要强的。除却某一次,多年未归的爹爹忽然现身,姐姐不知怎地同爹爹吵了起来,然后吵着吵着就哭了,自己便再没见过她流泪的模样。 然今时此日,业已改名为“叶红绡”的姐姐听她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却出人意料地啜泣起来。 叶红绡心里头难受哇!当年那个被她捧在手心里的小娇娇,那个乖巧可人、甜甜糯糯的小丫头,那个整天跟在她身后阿姐长、阿姐短的小妹妹,自何时起,竟然已经像今日这般,用瘦弱的肩膀支撑起整个慈家? 她不晓得她是该说妹妹“深明大义”还是“委曲求全”,只知道,在她一去不归的这些年里,昔时懵懵懂懂的小姑娘,业已不得不逼着自己长大,在风雨中同时扮演着“父亲”、“母亲”和“长姐”的角色。 而这一切的一切,本该是由她——由那个混蛋爹爹承担。 这样一想,还真是“虎父无犬女”啊——她和她那混蛋老爹,真是一样的不负责任、胆小如鼠!!! 想着想着就心酸不已,女子禁不住当着妹妹的面,潸然泪下。 慈青花见状自是愣住,愣了一会儿之后,也是跟着掉了眼泪。 “阿姐,阿姐……我没事的,这不都好好的吗……”她一边哭一边笑,伸长了双臂,紧紧拥住了长姐的身子。 “是姐姐对不住你,对不住娘……” “才没有呢!阿姐是被坏人抓走了,阿姐没有对不起任何人。” 姐妹俩一面流着泪一面回了曙山城里的大宅,过路的将士见这两位惹眼的姑娘又回来了——还意外地顶着双哭红的兔子眼,一时间自是好奇地多看了几眼。 直到察觉到异样目光的叶红绡眼珠子一瞪,摆出一副就要冲上前去揍人的模样,大伙儿才吓得作鸟兽散了。 “什么东西……果然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慈青花听姐姐这般唾弃着,心下哭笑不得。 反正,阿姐现在是看哪个男人都不顺眼了。 她笑着牵住长姐的手,将之拉回了自个儿的屋子,然后单独前去寻找赵起,询问慈念君的所在。 是了,被送去敌营的前一天晚上,她就听说,弟弟翌日便将被接入宅中治病、看护。她说不清,对方这么做,是为了更好地保护他,还是为了暗示她好好配合,只能点点头,请带话的人务必转告赵副将,善待她的家人。 后来,她度过了惊心动魄的两夜,又忙着照料受了伤的姐姐,自是没能顾得上弟弟。 好在赵起确实按计划把慈念君从慈家接了过来,并且将人料理得好好的,说是随时可以命人带她们姐妹俩去看他。 慈青花谢过二话不说便喊了人来的赵起,回去同长姐汇合了,再一道去了另一个院子。 进了屋门,床上一个半躺着看书的男孩便映入眼帘,慈青花笑逐颜开地唤了声“念君”,看着男孩放下书本、眸光一转。 “阿姐!”眼见朝思暮想的姐姐好好地出现在自个儿眼前,七岁的孩子顿时眼睛都亮了,他顾不得天气寒凉,当即就要掀开被褥、翻身下床。 “诶!”所幸慈青花眼疾手快,这就跑过去替他把被褥重新盖上,还故作嗔怪地看他一眼,将他摁回到床榻上,“被窝外头冷,不许乱动。” 男孩从善如流地躺了回去,同时不忘还以灿烂的笑脸:“阿姐你终于回来了!我好想你啊!” 说罢,他就一把搂住少女的腰身,将小脑瓜紧紧地埋进她的怀里。 慈青花笑着摸了摸他的脑袋,柔声问他“乖不乖”、“有没有按时吃药”。 “那当然了,阿姐,我又不是小孩子了。”小家伙立马离了她的胸口,仰起头自豪地接话。 慈青花又慈爱地揉了揉他的发丛,刚好见他滴溜溜地转了转眼珠子,望向了自个儿的身后。 “阿姐,这位姐姐是谁?”他好奇地问着,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不远处的叶红绡。 “她是……” “慢着。” 不料,少女刚要向弟弟介绍他们的长姐,就被女子给一口打断了。 只见叶红绡神情古怪地走近了,盯着慈念君的脸上上下下打量了不止三遍。 你他娘的!不愧是那混蛋老爹的种!就跟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 险些脱口而出的女子似乎忘记了,自己也是那“混蛋老爹”的种。 但不论如何,对于这个跟某人长得一模一样的小家伙,叶红绡实在是没法生出多少好感。 “我是你大姐。”须臾,她冷不丁把脸拉长,面沉如水地俯视着慈念君的眼睛。 去他的!就数这双眼睛最像了! 忍不住暗自腹诽之际,她看到小家伙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 “阿、阿姐,”他怔怔地唤着慈青花,僵着脖子看她,“我、我、我……我的大姐,不是你吗?” 这是要换姐姐了?! 脑袋突然卡壳的小男孩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直至少女啼笑皆非地告诉他,他们其实还有一个姐姐,只是早年失散,不知所踪,所以他才一直没见着她。 小家伙听了这话,不由长长地松了口气。 还好,还好,不是有人要取代他的阿姐。 将他放松、庆幸的模样尽收眼底,叶红绡突然觉得有些不爽。 我去你的!老娘还看你不顺眼呢!你竟敢嫌弃老娘!? “喂!你一个男孩子家,这么大了,还成天缠着我妹妹,你羞不羞?” 此言一出,别说是初次见面的慈念君,就连一旁微笑着的慈青花,也是倏地面色一凝。 阿姐? 她呆呆地瞅着神色不霁的长姐,竟眼睁睁瞧着她上前两步,猛地抓住弟弟的两条细胳膊,不由分说地把它们从她身上给拽了下来。 慈念君有点发懵。 姐姐……不该是像阿姐这样的吗?就算再不济,怎么也不能…… 还没等他想出合适的措辞去形容这个与众不同的长姐,他就从来人的眼底读出了显而易见的嫌弃。 “啧啧,胳臂怎么细,一折就断,慈家的儿子怎么会是像你这样的?” 话音落下,原本相依为命的慈家姐弟全都傻了眼。 这……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青花,我看你平日里定是太惯着他了,这可不行。来,听姐姐的,让他自生自……不,让他学会自力更生。” 然而,叶红绡却完全无视了姐弟俩呆若木鸡的表情,径自笑眯眯地注目于自家妹子,抬手就把她往屋外拽。 “诶?我没……阿、阿姐……”慈青花有些反应不过来,只得一边被拖拽着朝外走,一边扭头去看同样发愣的弟弟,“念君,念君你先好好歇着,姐姐过会儿再来看你啊?” 话刚说完,她就被拽离了小家伙的视线。 年仅七岁的慈念君一脸茫然。 谁来告诉他,这个名为“大姐”的生物,到底是个什么鬼? 21.长姐撑腰 初次见面就给亲弟弟留下了奇怪的印象,叶红绡却是一点儿也不在意。 相反的,她还开始苦口婆心地教导她的妹妹,说男孩子不能娇养,要把他们当山鸡似的放到林子里,任他们自由自在地……成长。 听完长姐打的这个比方,慈青花不晓得该摆什么表情好。 “可是……念君他生来体弱多病……” “体弱多病算什么?正是因为生来体弱多病,咱们才更不能惯着他!” 可她没有惯着他啊…… “念君他很懂事的。” 懂个屁!七岁大了,还跟块牛皮糖似的粘着你,关键是还顶着那张讨人厌的脸,还好意思说自己懂事?! 叶红绡当然不能贸然将自己的心声化作语言,只得皮笑肉不笑地表示,小东西还可以更“懂事”。 “总之,等他的病好了,我就教他骑术和剑术,让他像个男子汉的样,别跟个丫头似的,柔柔弱弱,将来没个姑娘看得上她。” “……” 慈青花有些无言以对,不过,考虑到长姐的话虽然不太好听,但骨子里还是为弟弟着想的,她也就不多说什么了。 相比之下,对方话里隐含的另一层意思,叫她更为在意。 “阿姐你……会留下来吗?” 叶红绡闻言一愣,然后,就笑眯眯地捏了捏慈青花的脸。 “留啊——姐姐不但要留下来,还要陪你一道上京城。” “真的?!” “姐姐何时骗过你?” 没错,自打先前在马背上听了妹妹的那番话,她就已经在暗自筹谋了。如果妹妹当真决定要嫁给白九辞,那她就须得采取相应的行动,绝对不让妹妹被人欺负了去。 慈青花并不晓得女子心底的盘算,只道是一家人终于可以团圆,故而当即笑弯了眉眼。 “阿姐真好!” 多年来一直没有撒娇的对象,如今突然寻回了从小护她的姐姐,又说要陪着她一块儿去京城,她自是高兴得不得了,险些就要忘乎所以了。 不过,一把搂住姐姐蹭了几下后,她又立马记起一件必须要问的事。 “可是,阿姐,你的那些……那些红莲教的姐姐们,她们怎么办?” 是啊,虽说阿姐同她们的关系叫人拿捏不准,但阿姐毕竟是一教之主,就这么为了她放下一切教务,真的不要紧吗? “她们?放心——没我在,她们照样吃她们的、喝她们的,开心得很。”叶红绡下意识地摆摆手,又很快顿悟了少女的顾虑,“没事的,我们虽然是个江湖教派,但平日里也没有什么繁缛的事务,我会让青鸾暂代教主一职,不会有问题的。” 听了姐姐若无其事的担保,慈青花这才放下心来,又乐呵呵地把脑袋蹭进她的怀里。 “倒是你,你真的打算要嫁给白九辞当妾?” 到底是妾啊,纵使是高门大户,那又何如?还不如嫁给一个普普通通的男人,夫妻俩相濡以沫、白头偕老。 听女子问及正事,慈青花面上的笑容稍稍淡去,她不紧不慢地离了长姐的胸膛,在其跟前站直了身子。 “阿姐,你知道的,就我如今这情况,能够清清白白地嫁给一个信我的人,于我而言,已是万幸了。更重要的是,他人不坏,我相信,他会善待我的。” 叶红绡听了这话,差点又要发作,可眼见妹妹柔柔地笑着,与她四目相对,她到了嘴边的话就又咽了回去。 “罢!他若敢对你不好,姐姐让他整个白家鸡犬不宁!” 少女又笑:到了那时,她不也已经是白家的一份子了吗? 一桩心事算是尘埃落定,姐妹俩重拾笑意,互相问起这些年过得如何。 “娘刚去世那三年,其实家中还有钱伯和李嬷嬷两个人在,他们怕我年纪小,照顾不好弟弟,所以,尽管一个年事已高,一个自己家中都顾不过来,但他们还是咬咬牙,留下来照料我跟念君。”少女忆及往事,心中仍是充满感激,“后来,我长大了些,很多事情都能自己料理了,也学会了怎么带小孩儿,我觉得李嬷嬷跟钱伯实在是吃力,便放他们离开了。” “苦了你了。”叶红绡听着一阵心酸,理了理妹妹鬓角的青丝,眼眶又是微红。 “哪儿有……李嬷嬷和钱伯他们都是好人,虽然离开了咱们家,但时不时地还会回来帮我料理家务事。而且,念君很听话的,从来不到处乱跑,也不嫌弃我刚开始做的饭菜不合胃口。”慈青花赶紧笑着否认,又趁机夸了夸似乎没那么讨长姐喜欢的幼弟,“倒是姐姐你,这八年来,你究竟去了哪里?为什么不回家?” 少女话未说完,女子已是心头一紧。 该来的,终究是来了。 所幸她早已留意了某些细节,也由此备好了一套说辞。 “当年那些坏人追我,我就跑,结果跑着跑着跑到了悬崖上,我打不过他们,还一不当心,失足跌了下去……” 叶红绡煞有其事地说着,目视少女的脸色一点一点地僵硬。 诚然,八年前的那一天,姐姐带着她去城外的一座山上玩耍,孰料半道上遇到了一群流氓混混。彼时,她年仅八岁,姐姐也不过是碧玉年华,那群登徒子看中姐姐的美貌,且连她这个小丫头也不放过,硬是拉着扯着,要她们陪他们乐呵乐呵。当时,她还什么都不懂,只隐约觉得那些家伙不是好人,他们要伤害她和姐姐。果不其然,姐姐一脚踹中了其中一人的胯(和谐)部,当机立断就拉着她跑。 那之后又发生了什么,她就记得不太清楚了。只依稀知道,姐姐为了保护她,把她藏在了草丛里,自己则负责引开那些恶人。 原来,姐姐真就为引开坏人而跌落山崖…… 想着想着就觉不寒而栗,慈青花将心中战栗都写在了脸上,女子一眼瞧出了她的惶恐不安,这就言笑晏晏地说:“幸亏你姐姐我吉人自有天相,掉下去后不但保住了小命,还被一个武林高手救了去,收为关门弟子。” 少女闻言,随即就睁圆了眼:“阿姐的武功,就是那位高手教的?” “是啊,不然呢?” “那,那阿姐你为什么不回来呢?哪怕托人捎个信回来,报个平安也好呀!” 害得娘和自己都以为她再也回不来了——整整一个月,她们娘俩魂不守舍呢! “我也想啊!可是,我摔下悬崖的时候,撞到了头,以前的事都不记得了,直到前两年,才慢慢想起一些。” 原来是这样!怪不得! 慈青花恍然大悟,也因此而愈发内疚了。 “对不起,阿姐,都是因为我,因为我你才……” “别说傻话,全是那些臭男人的错,与你何干?” 少女红着眼眶看她,被她一把搂进怀里。 “行啦,别胡思乱想了。你看姐姐,这不是因祸得福了吗?就是苦了你和娘,还害你们为我伤心……” 慈青花听得更难过了,抬手抱住长姐的身子,默默不语。 姐妹俩相互安慰了几句,一直聊到深更半夜。两天后,战事彻底平定,善后事宜也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两人得了允许,出了城门,去城北的郊外祭拜了早逝的母亲。 叶红绡跪在亡母的坟前,良久不能言语。很多事情,她没法说出口,唯有在心底悄悄地发誓,从今往后一定会肩负起作为长姐的责任,将弟弟妹妹照顾得好好的,再也不让他们受委屈。 夕阳斜下,姐妹俩同乘一马回了城中,被告知将军晚上要犒劳众将士,请叶姑娘与慈姑娘出席。 叶红绡听罢冷笑三声,直截了当地回了两个字:“不去。” “可是,叶姑娘您的部下们,都已经答应了。”奉命前来邀请的小伙子木着脸回了这么一句,登时就叫女子跳了脚。 什么!?这群不靠谱的!何时投靠了那群不要脸的男人!? 是可忍,孰不可忍?叶红绡当即气势汹汹地冲去女子们暂居的院落,却发现那里已然空无一人。她又辗转去了庆功宴的现场,这才被一群莺莺燕燕气得炸了毛。 诚然,眼见好姐妹们各自在那儿调戏着白九辞麾下的小白脸们,她岂能无动于衷?! “啊呀?红绡跟花花!” 直至其中一人一眼瞧见了她们,相继引来了其余人等的注意力。 被不下一百只眼睛齐齐注视着,慈青花怯生生地躲到了自家姐姐的身后。 奈何如此作为并不能为她挡去“麻烦”,女子们即刻一拥而上,拉着她又是摸又是捏又是揉的,完全把她当作了一个还没长大的小丫头。 慈青花不禁大窘——虽说她是身材娇小了些,可也胸是胸、屁股是屁股的,究竟哪里像个没长开的邻家小姑娘了? 所幸这一次,叶红绡早有防备——或者说,她心里头本就堵着一股子怨气,这便大吼一声“闪开!”,将少女从十几双魔爪中拯救出来。 可惜,还没等她开口质问她们怎就跟群臭男人“厮混”上了,一声“将军到”的唱喏便呼啸而至。 众人的目光一下子就被吸引了去,慈青花也情不自禁地循声望去,目睹了一个英姿勃发的白九辞。 然此时此刻,她心中所思,却不是来人有多英俊,而是……她的阿姐,该不会又要跟他打起来吧? 22.对天起誓 让慈青花松一口气的是,姐姐叶红绡并没有同白九辞打起来。非但如此,她还在红莲教教众的拉扯下,在白九辞麾下将士的盛情邀请下,半推半就地入了席。 长姐板着脸坐了下来,当妹妹的自然喜闻乐见,这就乖巧地坐到女子的身旁,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悄悄地打量着宴席上的人。 因着是犒劳众将士的晚宴,席间并无严格的等级划分。大家伙儿都跟兄弟似的,三五成群随意落座,眼前摆着的,也没有什么山珍海味,只是曙山城的百姓们自发送来的一些瓜果美酒。 不过,对于神经紧绷了近一个月的众将士而言,能在大难不死后如此畅快一回,已是祖上积德了。 更何况,身边还意外地多了些漂亮姑娘的作陪。 实际上,由于白九辞治军较严,他的部下大多没有也没空去碰什么姑娘,除却之前那几个不齿的例外,大家伙儿就从没指望过能有这么多年轻貌美的姑娘来陪他们饮酒作乐。是以,他们中的好一些都表现得颇为羞涩,若不是红莲教的姑娘们素来放得开手脚,极尽能事地逗弄他们,他们大约会跟块木头似的杵着,都不敢去看美人们的脸。 好在有一方主动,加上酒过三巡,这些男人也就充分印证了那句“食色(和谐)性也”,开始同姑娘们笑作一团了。 对此,司空见惯的叶红绡看着看着也就放弃了“抵抗”,想着她们爱咋地就咋地吧;相较之下,倒是向来不苟言笑的白九辞微微皱了眉,若非一旁的赵起乐呵呵地劝了他两句,他兴许都要采取什么行动了。 当然,宴席上还有比他更接受无能的,那便是从小到大都规规矩矩的慈青花了。 这些姐姐……呃,好厉害。 不明觉厉的少女不好意思地埋低脑袋,不再去看个别几个已然依偎到士兵怀里的美娇娘。 孰料就在这时,她忽然听到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唤她“慈姑娘”,令她不由得抬眼去看。 胡子拉渣的周涵举着酒杯映入眼帘,慈青花对此人并不熟悉,但初见那日他凶神恶煞的模样,却已经在她的心底留下了难以磨灭的痕迹。 因此,她禁不住暗打了一个激灵,怯生生地与他对视。 可她并没有想到,下一刻,她会听到对方的这样一番话:“慈姑娘,先前是我老周无礼了,姑娘深明大义,我老周佩服,在此敬姑娘一杯,给姑娘赔罪了!” 语毕,他就举起大碗一饮而尽。与此同时,叶红绡已然拧着细眉凑到少女耳边,问他之前把她怎么了。 慈青花想起男子那横眉怒目的模样,没来由地哆嗦了一下,面上却是干笑着告诉姐姐:“也没什么,就是对我凶了点儿……” 末了,她怕姐姐发火,忙不迭又补充道:“不过,他好像对每个人都是这样的。” 叶红绡不屑地哼了一声,好歹是没发话。 唔……不对。 侧首见妹妹果然面露难色,再一看那自称“老周”的男人正双目圆睁地瞪着妹妹等她举杯,叶红绡这便一把抄起少女面前的酒杯,道:“我家妹子不胜酒力,周大哥若不计较,这杯便由我代她喝了。” 说罢,她也不等周涵回应,当即就仰起脑袋,“咕咚咕咚”地喝了个底朝天。 “妹子好酒量!”所幸那周涵不但不在意,反倒还欣赏起她这豪迈的做派来。 没多久的工夫,两人就你一杯我一杯地拼起酒来,气氛倒也还算融洽。 姐姐愿意姑且放下成见,和白将军的部下以酒会友,慈青花本是高兴的,可眼瞅着姐姐一碗接一碗——越喝越多,她就不能不紧张起来了。 “阿姐,阿姐!你……你少喝点吧……” 她这样劝着,奈何除极少数人外的大伙儿都喝高了,她的阿姐也不例外。 慈青花无奈,生怕她再这么喝下去,到时候连路都走不了,刚好又见席上已有人离开,她便也打了招呼,扶着双颊发红的女子往院里去了。 好在女子在外的这几年里,竟已练就了“千杯不倒”的本事——本该是慈青花搀着她的,后来却演变成她搂着慈青花的腰肢,一路兴致昂扬地回了房。 少女见状哭笑不得,扶着女子坐下,说去给她煮解酒汤。可是,等到少女忙活了一圈,匆匆忙忙赶回来的时候,椅子上的女子却已不知所踪。 叶红绡并不认为自己醉了,她只身一人在偌大的宅院里走着,走着走着就来到了主帅歇息的那座院子。院门处守着的两个士兵见她意欲闯入,自是伸手把她拦下。 叶红绡微眯着眼,瞧了瞧左侧的这一个,又瞅了瞅右侧的那一个,甩甩手让他们先去通报。 是了,别看她方才跟周涵二人你来我往、喝得不亦乐乎,实际上,她的余光可留意着白九辞呢,一早就知道他已然提前离席了。所以,此时此刻,她才会站在他的院门口,耐着性子等着别人去通传。 得亏那姓白的是个拎得清的,没多久,便命人请她入内了。叶红绡不着痕迹地笑了笑,旋即大摇大摆地走进了院子,然后,一眼瞧见了从屋里走出来的男人。 哼,算他是个知礼数的,还晓得要避嫌。 本来就没打算进屋,叶红绡站定在距离来人二丈之外的地方,双手抱胸着注目于他。须臾,她眸光一转,瞥见不远处大树下掉落的两根枯枝,抬脚一语不发地走了过去。 白九辞也不说话,眸色清明地看着她走到大树底下,一脚挑起了两根树枝,随后直接甩了其中一根过来。他眼疾手快地抓住女子飞来的枯枝,目视其不紧不慢地踱步回来。 “久闻白将军武功了得,我叶红绡今日愿讨教一二。” 说完,她也不等男子反应,就径自一个闪身、招呼上去。 白九辞并不介意同一女子比武,何况,人家都找上门来了,他也躲避不得。 就这样,一男一女各自拿着根枯树枝,在宽敞的院子里比划起来。白九辞暗暗惊叹,对方虽是个看似纤弱的女子,还恰好喝了不少酒,却是身手敏捷、出手狠厉,没有半点多余的动作。他甚至都一瞬觉得好奇,想知道她师从何人。 不过,他终究是个不喜言辞的男人,只以退为守,一招一招地应付着不让他喘息的女子。 直到两人过了几十招且谁也没占到便宜后,他忽然听到叶红绡边打边问:“为什么要娶青花?” 白九辞默了默,答曰:“她已经是我的人。” “她不需要你的怜悯。” “不是怜悯。” 叶红绡冷笑:“呵,那就是愧疚?” 白九辞没有马上接话。过了一小会儿,他才沉吟道:“我会对她好。” 叶红绡马上就瞪圆了眼珠子:“废话!你要敢待她不好,老娘将你挫骨扬灰!” “……” 白九辞突然有种“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的感觉——明明他才是当兵的那一个。 诚然,想那小丫头柔柔弱弱的,多看他一眼都会怯生生地垂下脑袋,怎么她这个姐姐却是…… 总之,什么叫做“天壤之别”,他算是领教了。 默默无语之际,白九辞看到女子神色一改,冷不丁收起了那扎人的枯枝,停止了对他的攻击。 “白九辞,你给我听着,青花她是个好孩子,别人待她一点好,她就会对别人加倍的好,她从来不抱怨什么,受了天大的委屈也只是自己扛着,顶多就是躲到角落里一个人偷偷地掉眼泪,完了又跟没事儿人似的,对你笑,跟你说话。可是,这不代表她心里就不难过。往后的几十年里,你要敢让她过上这种人前强颜欢笑、人后暗自垂泪的日子,我叶红绡就算是变成厉鬼也不会放过你!” 说这话的时候,叶红绡的脸上没有分毫的威胁之色,相反的,她说着说着,竟情不自禁地红了眼眶——想到自己从小捧在手心里呵护的小妹妹就要被迫嫁给一个她不喜欢的男人,想到这八年一晃而过,回头竟已是这般局面,她的一颗心就难受得跟被刀子割了一般。 可是,她能怎么办?诚如妹妹所言,既然已经被这男人占了身子,与其害得家人和自己一块儿被人说三道四,倒不如承了他的好意,成为他名正言顺的女人。毕竟,这个男人的名声还算不错,为人也算正派,最重要的是,他对妹妹有愧,愿意对妹妹负责,承诺会照顾妹妹一生一世。 只是,纵使白九辞今时此日乃是出自真心实意,她叶红绡也实在不敢肯定,一年以后,五年以后,十年以后,他是不是还能坚守他的初心? 仿佛能从女子异常的言行中读懂她作为一个姐姐的顾虑,白九辞注视着她好像要哭出来的面容,缄默良久。 忽然,他也扔掉了手中的枯枝,站直了身子,对着女子郑重地抱了抱拳。 “我白九辞愿以身家性命起誓,请姑娘放心将妹妹交付与我。” 23.烈火焚身 面对男人如此郑重其事的承诺,叶红绡其实挺意外的。她不由自主地愣了愣,过了有一会儿,才冷不防哈哈大笑起来,可笑着笑着,又像是在哭。 白九辞看不懂她的表情,后发现她身形晃悠,心道大约是喝醉了酒,这才举止异常。 他开口欲唤来侍卫扶她一把,可转念想到男女有别,便吩咐侍卫去喊两个嬷嬷过来。 “叫嬷嬷做什么?” “叶姑娘喝醉了。” “嘁——老娘头一次喝酒的时候,你还在穿开裆裤呢!” “……” 白九辞觉得,叶红绡绝对是喝醉了——他明明比她年长。 正不予理会地眸光一转,他就瞧见了一个打院外匆匆而来的倩影。 “阿姐!” 慈青花在自个儿的院子里找了一圈,没找着人,就猜到长姐是不是去了白九辞那儿。果不其然,她还没跨进院门,就瞧见姐姐同男子似是互相对峙着——关键是,姐姐还在拿着根树枝胡乱比划。 完了完了,阿姐一定是喝多了,跑白将军这儿来耍酒疯了! 惶惶不安的少女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到长姐的身边,一面扶稳了她的身子,一面尴尬地看了看白九辞的脸色,见他并无怒容,她才勉强松了口气。 “对不起,白将军!我、我阿姐她喝多了,我这就带她回去!” 说罢,她迅速向他行了个礼,作势就要拉着女子往外走。 “诶——姐姐我才没喝醉。青花乖,陪姐姐去外头溜达两圈。” 岂料叶红绡愣是把脚粘在地上不肯挪位,还笑眯眯地搂住妹妹娇小的肩膀,口中前言不搭后语地说着。 慈青花脸都白了,白了之后又是一阵红。她微窘着看了白九辞一眼,虽说没觉着姐姐给她丢人了,但还是深深地感觉到,自己没法在他眼皮底下待着了。 于是,她只得好声好气地哄了哄足足大自己八岁的大姐,一路听着她高亢的说笑声,逃也似的离开了白九辞的视线。 实际上,叶红绡也没有料到,这军营里的酒水竟是后劲十足。原本还保留着些许意识的她,回了房就开始胡言乱语。她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一会儿搂着慈青花的脖子要亲亲,闹得人家当妹妹的哭笑不得。 不过,到底是自己最亲最爱的姐姐,慈青花虽觉无奈,却也好脾气地握着长姐的手,柔声问她要不要听故事。 业已稀里糊涂的叶红绡咧开嘴傻笑几下,点头说好啊好啊,好久没听我们青花讲故事了。 少女闻言,莞尔一笑,这就轻轻拍打着女子的手背,轻声细语地讲起了以前用来哄弟弟入睡的小故事。 “从前,山里有户人家生了个三个女儿,大女儿聪明能干,二女儿温柔大方,三女儿乖巧可爱,一家五口和乐融融地生活在一起,每天都有说不完的话……大女儿最喜欢照顾妹妹、孝敬爹娘,经常剪出漂亮的窗花、做出逼真的玩偶,给爹娘到山下去卖,哄得两个妹妹开心……” 慈青花一边讲着故事,一边带着柔和的微笑,殊不知此时此刻的窗外,竟有个人在侧耳倾听。 白九辞也不晓得自己这是着了什么魔,目送姐妹俩离开后,居然鬼使神差地跑了过来,还莫名其妙地躲在人窗户外头听墙角。 可是,当少女清润柔和的嗓音翩然入耳,他听着那并不怎么吸引人的故事,竟神奇地没有挪地儿。 他想,这大概是因为,那丫头在自己跟前,总是唯唯诺诺、战战兢兢的,从来不会像现在这样,和声细语地给人说故事,哄人乖乖睡觉。 他觉得有点新鲜,便留下来听了。 谁知听着听着,屋子里遽然爆出了极不和谐的笑声,白九辞仔细一听,原来是叶红绡装睡,接着又突然睁开眼睛大叫一声,把误以为业已成功哄得长姐入眠的慈青花吓了一大跳。 委实已经神志不清的女子还很得意,一把将花容失色的妹妹拽到床上,挠她的痒又摸她的身,毫不避讳地同她闹腾起来。 “诶——阿姐!阿姐你做什么?!你别脱我衣裳啊!” “好青花,让姐姐摸摸,你是不是长肉了。” “啊?啊!阿姐!!!” “嘿嘿……不愧是我的亲妹子,胸可真大。” 站在屋外的白九辞忽地面色一凝。 “阿姐!阿姐你别……啊!痒啊!” “可恶!我们家青花那么水灵,好好的一棵大白菜,居然被那头猪给拱了!青花你告诉姐姐,那姓白的摸了你多少下,等过些天进了京城,姐姐一下不少地给他还换回去!” “啊?啊!阿姐!你、你胡说什么呀?!啊呀!别!别捏我!” 越发不对劲的语调声声入耳,被比作一头猪的白九辞神情复杂。 前一刻,他还因叶红绡那番不着调的奉还之说而沉了脸,下一瞬,他就因听闻少女羞人的娇啼而乱了气息。 见鬼了,他从来不是那种经不住诱惑的男人。 可是,男人越是这般暗示自己,耳边传来的动静就越是在他脑中放大。他甚至不由自主地回想起那些香(和谐)艳的画面,想起那销(和谐)魂蚀骨的触感,想起那个寒凉又火热的夜晚,屋里那嫩得仿佛能掐出水来的少女,是如何红着脸缠住他的腰,用自己的身体与他一道奏出诱人的水声。 白九辞认为,他不能再继续往下想,也不能再继续往下听了。 他当机立断,转过身子,有生以来第一次体会到了一种类似落荒而逃的感觉。 是夜,曙山城最大的宅院里一片祥和。除却某个头一遭没睡安稳的男人,大家都度过了一个美好的夜晚。 翌日一早,白九辞照常指挥着大战的善后事宜,却很不痛快地发现,自己今日竟然有些心不在焉,好几次都差点出错。 他觉得,这种情况委实不太正常——别说是今儿个白天,从昨儿晚上开始,他就做出了一件二十五年来从未干过的事。 是的,素以自制力强著称的白小将军,昨夜里再历经了三次冷水浴和连续舞剑一个时辰的历练后,居然……没能让自家老二偃旗息鼓。 被体内愈演愈烈的熊熊烈火烧得快要炸开,白九辞无可奈何,最终只不得不亲自动手,解开了自个儿的裤子。 最后,随着他难以自持的一声低吼,白小二将军才总算是安分地垂下了脑瓜。 那一刻,白九辞决定,在离开曙山城之前,都不要再靠近某个丫头的院子了。 然谁人能料,他不去找事儿,事儿却来找他了。午时方过,一夜浅眠的他本来是安排好了军中事务,打算回屋小憩一番的,却不料在半道上偶遇了害他至此的少女,还因着一阵早不来晚不来的妖风,嗅到了她身上那股淡淡的香气。 他又不受控制地记起了那夜她婉转承欢的媚(和谐)态——也是带着这股子香甜的气味。 他急忙驱散了脑中油然而生的画面,木着脸接受了少女低眉顺目的一福。 慈青花没敢抬头看他,只匆匆对他行了礼,就迈着小碎步与他擦肩而过。 可她做梦也不会想到,身后的那个男人非但目送了她姣好的背影,还如同魔怔了一般,抬脚跟了上来。 白九辞只感到,在撞上那丫头之后,他的手脚就不归自己管了——像是被心魔控制了神智似的,他没等她走得太远,就侧过身紧随其后。等到他如梦初醒之际,人竟已身处其院落之中了。 最见鬼的是,他分明已经意识到自身行为的古怪,却分毫没有生出要赶紧离开的念头,反倒举步迈向了那扇才方紧闭的房门,未有敲门就将其一把推开。 他似乎可以听到心底传来一个幽幽的嗓音,驱使着他一步一步靠近那个少女。他的身躯诡异地开始发热,口舌也莫名干燥起来,好像唯有等他触碰了那滑如凝脂的肌肤,才能缓解他的饥(和谐)渴。 而这个时候,听见动静的少女正一面问着“是谁?”,一面从里屋走向外屋。 电光石火间,慈青花傻了眼。她清楚地看到,白九辞高大的身影,正直挺挺地杵在她的面前,脸色和眼神皆是有些异乎寻常。 “白……白将军?”少女愣愣地动了动唇,又立马回过神来,“将军……是有什么事吗?” 她小心翼翼地探问着,却没想对方只眼珠不错地盯着她看了片刻,就猝不及防地大步上前,猛地将她横抱过腰。 少女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脑袋发懵,忍不住尖叫一声后,她便连声问他这是要作何。 然而,此情此景下的白九辞,已然听不见任何他不想听到的声音,也看不见少女任何本能的挣扎。 如今,他的眼里、心里就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要了她。 24.事出反常 叶红绡进屋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情景:一个身穿铠甲的男人将自己的宝贝妹子压在床上,一边伸手去扯她的衣裳,一边擒住她的朱唇大力吮(和谐)吸。 慈青花当然是在反抗——不,最关键的是,你他娘的这是什么鬼!? 暴怒之下,叶红绡自是如离弦之箭般火速上前,一把抓起那登徒子的衣襟,看也不看就使劲往外甩了出去。 “混账!老娘杀了你!!!” 把人狠命丢在地上还不够,她顾不上看那淫(和谐)棍一眼,直接跑去抽出了自个儿的佩剑,气势汹汹地杀了回来。 然而,就在她将要手起剑落的前一刻,慌忙赶来制止的慈青花却从后抱住了她的腰身。 “阿姐你不能杀他!!!” 与此同时,龇目欲裂的叶红绡也猛地顿住了手头的动作。 白九辞!? 她看清了男人的面孔,霎时目瞪口呆! 然下一瞬间,她就又重拾了一脸盛怒! 你他娘的!昨天才答应老娘要好好照顾我们家青花!今天就把人照顾到床上去了!?亏她还以为他作风正派,搞了半天也不过是个管不住鸟的臭男人!!! 这样一想,叶红绡的火气又“噌噌”地往上蹿。 就他这种说一套、做一套的登徒子、伪君子,青花能嫁!?开玩笑!不如让她直接阉了他,莫再叫他祸害别的姑娘! 感觉到长姐又要发力向前,鬓发凌乱的少女赶忙死死地抱住她。 “阿姐!阿姐你别冲动!他!白将军他不太对劲!” 急急惊呼的话语声声入耳,加诸施加于上身的力道,这才使得叶红绡稍稍冷静了一点儿。 她皱起眉头,定睛一看——还真别说,这臭不要脸的模样是有点不太对头。 叶红绡慢慢地放下了高举的利刃,蹲下身去捏住男人的下巴——竟然没收到他的反抗! 只见平日里威风凛凛的大将军就跟个半睡半醒的迷糊虫似的,双目迷离地看着她的脸,又糊里糊涂地瞅了瞅她身后的少女。更叫人匪夷所思的是,他面色潮红、浑身无力,简直就像是…… “他娘的!这是谁给你下了药!?” 听长姐脱口而出之后,慈青花才觉茅塞顿开。 怪不得!怪不得她老觉得白将军的模样似曾相识,原来是和多日前的自己一样,中了那种见不得人的药? 可……可是,他堂堂一个大将军,整个军营乃至整座曙山城的人都得听他的,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对他下药?! 慈青花百思不得其解之时,叶红绡也意识到了这个不容忽略的问题。 “喂!姓白的!”然后,少女瞪大了眼珠子,看着自家大姐毫不客气地拍了拍男子的脸颊,发出清脆的声响,“到底出了什么事?!你吃错药啦?” 被她随意打脸的男子一语不发,眼皮照旧一开一合。直到女子又满不在乎地朝着他的左脸招呼了几下,然后……他就毫无预兆地倒了下去。 叶红绡击打将军侧脸的手,就那样一动不动地僵在半空中。 她居然把他给打晕过去了! 用脚趾头想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叶红绡当机立断,一面叫慈青花先躲进床幔里避嫌,一面朗声唤来了人。 应声而来的士兵一见自家老大竟倒在地上、不省人事,自是吓破了胆,赶紧抬着他去找大夫。 可是,等到一行人手忙脚乱地安顿好男子,又找来了全营里医术最好的军医,也没能获悉白九辞这是哪里出了岔子。 这一下,大伙儿可急坏了。孙蒙和赵起双双守在床边,一个急得团团转,一个抿唇不说话。所幸没一会儿的工夫,白九辞就自个儿醒了过来。众人简直大喜过望,忙上去嘘寒问暖,连稍后赶到的慈家姐妹也忍不住在稍远处伸长脖子望着。 当然,她们一个是真的担心,一个则是抱着看热闹的心态特来围观的。 “将军!将军?你怎么样了?感觉如何?!” 白九辞在赵、孙二人的搀扶下坐起身来,在屋里扫视了一圈,视线最后落在了慈青花的脸上。 被注目的少女不由一愣,而后下意识地就埋低了脑袋、涨红了脸。她身旁的女子则很快察觉到了男子的目光,本是交错于胸前的双臂立马放了下来,脸也跟着往下一拉,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闪身挡在了妹妹的身前。 众人后知后觉地循着主帅的视线,也纷纷望向后方。 “看什么看?!没见过漂亮姑娘啊?!” “……” 众人又默默地回过头去,齐齐看向被无礼对待的顶头上司——除了孙蒙。 “我说你这人,怎么说话总跟别人欠你银子……似的……” 他挺身而出,意图为自家将军打抱不平,奈何话说到最后两个字的时候,他的气势就因女子那双睁圆的杏眼而蔫掉了。 孙蒙不受控制地回想起她那临门一脚,随后下意识地摸了摸肚子。叶红绡被他这冒着傻气的小动作给逗乐,却依然绷着个脸,面色不霁地眸光一转,恶狠狠地瞪向床榻上的男子。 偏生那无甚表情的男人竟完全无视了她——照旧直勾勾地注视着她背后的人,仿佛他的目光能穿透她的身子一般。 如此厚颜无耻,她叶红绡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不,她必须得说点什么。 “你们先下去吧,我没事。” 紧接着,一个声音在屋内响起,可惜并不是她的。 众人忧心了半天,被白九辞这么淡定地一赶,当然不肯作罢,坚持要弄清楚他究竟是怎么了。无奈白九辞向来说一不二,只消他面无表情地盯着你看上一小会儿,你自然会被他不怒自威的神态给逼得节节败退。 果不其然,没多久的工夫,一群男人就无可奈何地垂下眼帘,皱着眉头告退了。叶红绡想为妹妹讨回公道,是以并不急着离开,只在众人各色各样的眼神中,巍然不动地立在原处。 正好,他也想找她……身后的那一个。 “慈姑娘。”白九辞难得主动唤了慈青花,这就少女禁不住心头一紧。 慈青花小心翼翼地从长姐背后探出脑袋,刚要小声应一句“白将军”,就被叶红绡抢先一步给截住了。 “叫我妹妹干吗?” 白九辞终于抬眸,看了此女两眼。须臾,他默不作声地掀开被褥,径自从床上爬了起来,然后面色如常地朝姐妹俩走了过去。 叶红绡当然不能让他轻易靠近自己的宝贝妹妹,这就跟母鸡护雏似的将慈青花护于身后,同时摆出一副“你再敢靠前?你再敢靠前我就打死你!”的架势。 可想也知道,白九辞久经沙场,哪里会被她吓到?他步伐不改地向她二人走来,直到女子气得真就作出了开打的动作,他才蓦地顿住了脚步。 哼,算他识相! 叶红绡踌躇满志之时,白九辞正不着痕迹地敛了敛眉。一双凤眼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女子后方的少女,他在与她良久的对视中,的确是感觉到了明显的异常。 下腹如有火烧,呼吸也开始变得急促,连耳根和面颊都热了起来——这些突然发生在他身上的症状,绝对不同寻常。 眉心一动的男子二话不说便蓦然转身,离得姐妹俩远了些。 “两位请回吧。”他尽可能地平声说罢,并不去看她二人的表情。 叶红绡立马不乐意了:你要上我妹子就上,你要赶我们走就赶我们走?你当你是谁啊!? “白将军。”她这就皮笑肉不笑地上前一步,语气里尽是嘲讽之意,“你还没向我们解释,方才发生的一切是怎么回事。” 慈青花怕他们起冲突,忍不住在后头拉了拉女子的衣袖,却被她反握住小手,示意其莫要出声。 少女无奈,只能揣着一颗怦怦直跳的心,看一眼长姐,再凝眸于背对着她们的男人。 “方才是我失礼,抱歉。” 堂堂大将军对她们两个小老百姓道歉了诶!真是了不起、了不得哦! 叶红绡简直想要大笑三声。 “失礼?你一句轻飘飘的‘失礼’,就想打发老娘?!姓白的,我告诉你,没人要上着杆子当你的小老婆!你他娘的今天要是不给老娘一个交代,信不信老娘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女子怒目圆睁着说罢,少女业已大惊失色。 “阿姐!” “青花你别说话!你就是太好欺负了,别人才总是爬到你头上来!” 奈何长姐压根就不理会自个儿的劝阻——她是下定决心了,今儿个一定要向这男人讨个说法! 25.必有古怪 白九辞不知道该如何向慈家姐妹解释他眼下的情况——尤其是叶红绡这个当姐姐的,他总觉得,除了她妹妹,她谁的账也不会买。 更何况,她是那样宝贝她的妹妹,这一时半会儿的,又怎能接受…… 白九辞微不可察地敛了敛眉,开口请叶红绡先行回避,让他同慈青花单独聊聊。 叶红绡被他这话气笑了:荒唐!叫她把青花一个人留在他屋里,这不是送羊入虎口吗!?他当她是傻的呀!? 相比之下,倒是慈青花理智很多,她似乎可以感觉得到,白九辞是有什么很重要的事要跟她说。 可惜,她的姐姐已经替她发话了:“我说,你这人脑子有毛病吧?!对青花做了那样的事,还让我把她留在你房里?姓白的,哪怕你再想玩儿女人,也不能把女人都当成傻子吧?!” 这话,已经算是不好听的了——比起那些直接开口骂娘的更不好听。 是以,白九辞听了以后,不由自主地皱了皱眉,心知对方果然是误会了。他看了看叶红绡身后的少女,心想既然对方不信,那就索性等他确定自己猜测无误,再一并道明真相吧。 如此思量着,他无甚表情地背过身去,令人送客。 叶红绡简直不能更气愤——若不是妹妹在后头一个劲儿地拉她走,她几乎就要冲上去揍他个鼻青脸肿了。 约莫一炷香的工夫过后,姐妹俩走在回程的路上,姐姐叶红绡余怒未消,冷不丁顿住脚步,害得跟小媳妇一样跟在她后头的妹妹险些一头撞上她的背。 她回过头去,拧着眉注目于惊魂未定的小妹妹,既是心疼又是气愤。 “你真要嫁给那种家伙?!”她锲而不舍,试图动摇少女的决心,“依姐姐看,他这人不光人品有问题,脑子也有问题!” 说着,她义愤填膺地指了指太阳穴的位置,却莫名其妙地把妹妹给逗乐了。 “你笑什么笑?你还笑得出来?!” 慈青花见姐姐急了,赶紧收敛了笑容,稍稍嘟了嘟嘴,磨磨蹭蹭地上前两步,扯住了姐姐的衣袖。 “阿姐,你别生气……” “我怎么能不生气!?” 她急都快急死了——就那样一个管不住鸟还不着四五六的臭男人,能娶她从小捧在手心里的妹妹?他娘的这是在逗她吧?! “白将军平时不是这样的,就算是那天……晚上,他也很顾着我的感受的。” 提及那羞于启齿的一夜,慈青花情不自禁地红了脸。 是啊,虽然那晚她整个人都被药性折磨得神志不清,但多少还记得,当她哭着喊着说疼的时候,身上的男人并没有只顾自己爽快,而是没一会儿就从她的体内退了出去,还在她耳边问她要不要紧。只是后来…… 脑中浮现起那时而模糊时而清晰的销魂画面,慈青花整张脸犹如火烧。 叶红绡见她如此,自是明白她都在想些什么,顿时把鼻子都给气歪了。 “不许想!”她难得用手指头点了点妹妹的脑壳,恨铁不成钢地制止。 臭男人!坏男人!不!是那头没脸没皮的死公猪!!! 慈青花抬头目睹了姐姐双目圆睁的怒容,赶紧拉回了险些走远的思绪,定了定心神,一本正经地说:“阿姐,我真的认为,他今天那样子不太对劲,阿姐也看到了,他就跟被人下了药似的,人都迷迷糊糊了。你……你拍他两下,他都没反应的。这要搁在平时,哪儿能啊。” 叶红绡当然没有忘记她亲眼目睹的景象,可是…… “如果他真是中了那种腌臜的玩意儿,军医又岂会诊不出来?再说了,这是在他的军营里,他的地盘上,是谁不要命了,敢对他下药?!” 慈青花答不上来了,不过,她还是好言安抚了为她鸣不平的姐姐,道:“阿姐你信我,我虽然跟他接触不多,但看得出他不是那样的人。不然,即便他家世再好、地位再高,我也宁可不嫁他,一辈子孤独终老的。” 妹妹郑重其事道出的这一句话,倒是令女子稍许冷静了一些。 没错,青花虽然胆子小有不与人争,但头脑可清醒得很,不会仅仅是因为那个男人占了她的身子,就在他这一棵歪脖树上吊死。 只是…… “阿姐,我们就姑且听听他有什么说法,再作判断,好吗?”慈青花小声却镇静地说着,一双有神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叶红绡的美目。 “可是……” “假若他当真不是良人,青花一定不会留恋,就跟着姐姐,我们一家人安安生生地过日子。” 叶红绡还想反驳,可对着妹妹那双含笑温柔的眉眼,她到了嘴边的话竟是怎么也吐不出来了。 而这个时候,她们方才离开的那间屋子里,正端坐着第三个前来探望的女子。颜慕晚愁眉不展地看着业已穿戴整齐的白九辞,好半天也不说话。 “你身子不好,这里人多手杂,不清静,你还是先回屋歇着吧。” 直到男人冷不丁说了这么一句,颜慕晚脸上的愁色才更浓了。 “还说我呢,九辞哥哥自己都晕过去了。”抹着淡妆的女子嘴上嗔怪着,身子则忍不住靠近了面前的男子,“究竟出了什么事?你平日里一直康健,怎么突然就昏了过去?” 被不同的人问起相同的问题,白九辞却依旧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大约是这几天太过操劳,你不必担心。” 须臾,他只得寻了个借口,眼瞅着对方听了这话就要张嘴反驳。 然而,颜慕晚终究是把将欲出口的话给咽了回去。 “罢,你好生歇息。过会儿,我让灵芝熬点补品,端来给你。” 见白九辞闻言就要开口婉拒,颜慕晚立马摆出一脸不乐意的表情,故作严肃道:“不准推辞。” 男子只好阖上了本欲张开的嘴。 “这些补品原本就是你给我的,我不过是拿出一丁点儿来给你补身,你可没有拒绝的道理。” 白九辞微微点头,不再多言。 片刻,他徐徐起身,对她说:“回去吧,我送你。” 话音落下,颜慕晚站起身来,却没有抬脚往外。她不慌不忙地行至男子的身前,抬起胳膊,动作轻柔地为他理了理衣襟。 “我自己回去就行了,不是还有灵芝在吗?”她停下手中动作,抬眼言笑晏晏,“你啊,就好好休息,不然,等我们到家了,老夫人又该着急了。” 白九辞凝视着女子柔和的眉眼,仍是一言不发地略作颔首。 不多久,颜慕晚在侍女灵芝的搀扶下走出了他的屋子,只是才走出去没多远,她便换笑容为愁容,敛着细眉侧过脑袋,低声吩咐少女道:“你去问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灵芝应下,可颜慕晚的心情却怎么也平静不下来。 为了让她安心休养,饶是在前一阵那九死一生的日子里,白九辞和李信天他们都不让半点儿多余的消息进到她的院子里。那样的做法,看起来是将她保护得跟什么似的,可事实上于她而言,一无所知的感觉并不好。 正蹙眉沉思着,缓步前行的女子依稀听见了一阵娇俏的笑声。她不由一愣,不理解在这到处都是男人的军营里,怎会忽然冒出女人的声音,还如此的不知避讳。 是以,她示意灵芝扶着她循声走近了些,果不其然在一座院子里瞧见了两个花枝招展的女子。 “她们是什么人?”颜慕晚轻声问着,视线仍然定在两名女子的身上。 “回主子的话,奴婢也不清楚。”灵芝也颇觉意外:这两个姑娘,居然在跟侍卫大哥谈天说地! “待会儿找人打听打听。” “是。” 约莫半个时辰后,办事利索的灵芝就带回了女子想要的答案。然而,颜慕晚做梦也不会想到,在她足不出户、向天祈求的那几日里,曙山城内外居然发生了那么多的变故! “那……那位姑娘人呢?” “奴婢也不清楚,好像……好像很多侍卫只大概知道有这么个人,却也没跟她说过话。” 灵芝如实说罢,看女子的眼神却冷不丁变得闪烁起来。 她……她到底要不要告诉主子,那个姑娘,似乎同将军的关系不一般? 天人交战之际,她刚好瞧见女子若有所思地抬起头来,对上她迟疑的目光。 “怎么了?”颜慕晚一眼就看出了侍女的异常,是以当即挑眉疑惑道。 “奴、奴婢有件事,不知道该不该说给晚夫人听……”灵芝是个藏不住事儿的,主子一问,她就抖了个话头出来。 “有什么事,你说便是。”女子心平气和地回答,心下不免生出些许好奇。 “就是……就是……就是那位姑娘,”灵芝磕磕绊绊地说着,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自家主子的反应,“她好像……好像跟主子您长得挺像的。” 此言一出,颜慕晚当场一愣。下一刻,她便莞尔一笑,微嗔道:“傻丫头,那位姑娘既然是要代替我前去敌营,自然不能同我的相貌相差太多,否则,不就要被敌人识破了吗?” 诚然,敌人既已指名道姓地问白九辞讨要她,显然是大致知晓她的长相,倘若他们随便送个年岁相仿的姑娘过去,岂不是害得人家白白牺牲? 可是,如是作想的女子无法未卜先知,片刻后灵芝所道出的纳妾之说,才真是叫她目瞪口呆。 26.择日返京 三日后,曙山城一战的战后事宜皆已打点妥当,白九辞传下命令,大军将于次日返京,令所有将士整装预备启程。 与此同时,他还特地嘱咐赵起去知会慈家姐妹,结果,人家赵副将才刚进门说明了原委,就差点被怒目圆睁的叶红绡给一脚踹出门去。 得亏他事先业已听说,孙蒙曾被这姑娘猛地踢中肚子,因此,眼瞅着对方气势汹汹地冲过来,他立马就一个闪身躲开了。 好险好险。 无辜的赵副将还没来得及拍拍胸脯定一定神,就被女子暴怒的吼声给震得心惊肉跳。 “滚他娘的!真当他是老爷啊!?” 没错!青花还没嫁给他呢!她也还没答应把青花嫁给他呢!他居然就把自个儿看成是青花的男人一般,连个狗屁的面儿都不露,随口叫人来吩咐一句,就让她们收拾包袱跟他走!?个滚犊子的……开什么玩笑!? 赵起被叶红绡的反应闹得头疼,心道将军将来若真是多了这么个“大姨子”,可真不晓得会是怎样一番光景。 但是,将军交给他的任务,他也不能不办,只得将无奈的目光投向一旁面露尴尬的慈青花,暗示她赶紧出来打圆场。 所幸少女是个会察言观色的,尽管也有点儿惧怕长姐的“河东狮吼”,但她还是勇敢地站了出来。 “赵大哥先请回吧,我们知道了。” 赵起见她一边点头一边对自己使了个眼色,就明白她心中已有盘算。他巴不得将叶红绡交给她来应付,这就还以抱拳礼,如蒙大赦地离开了。 他是走了,叶红绡还气着呢,作势就要冲出去找白九辞理论。 “阿姐——阿姐——” 奈何慈青花眼疾手快地拽住她,冷不防告诉她,说是白九辞府上有个很有名的大夫,能治各种疑难杂症,她们得带着弟弟慈念君去他那儿治病。 孰料叶红绡一听就火了:你他娘的是不是男人?!还敢拿个大夫来要挟我妹!? “什么大夫!老娘亲自去一趟把他带过来!他还敢不给念君治病!?” 慈青花被姐姐这理直气壮的架势弄得啼笑皆非,只得将赵起前两日告知与她的情报再选择性地转述给长姐。 “那位大夫年事已高,实在不适合来回奔波。况且,他性情古怪,只给白家人和白家的朋友治病,就是皇上让他入宫号脉,也得先由白老将军出面说服呢。” “这脾气,我倒是喜欢。”叶红绡听罢话锋一转,随即又皱起了眉头,“我说这是哪个糟老头那么想不开,吊在白家那棵歪脖树上?” 老眼昏花了,分不清是非好坏了吧? “……”慈青花仿佛能从姐姐不悦的神态中读出其未有言说的部分,却也只能当她是在说气话,“总之,不论如何,我们都得跟着白将军去一趟京城的。” “那我带念君过去,你留在曙山城。”叶红绡大手一挥:这还不简单,就这么办了! 慈青花闻言又是一阵无语:就阿姐那简单粗暴的性子,即便不把与她生分的念君吓着,怕也会得罪整个白家乃至那位老大夫吧? 所以,不管怎么想,她都不放心只让姐姐同弟弟随白九辞进京。 “阿姐——”无可奈何之下,少女只好扯住姐姐的胳膊,像儿时那样轻轻摇晃起来,“我们姐弟三人好不容易团聚了,你又要把青花一个人留在家里吗?” 说着,她还拿她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姐姐,那楚楚可怜的模样,当即就叫女子软了心肠。 “好好好……好吧好吧!随你了,随你了!” 反正有她在!她还怕白九辞能欺负青花不成?! 这样想着,女子跑去青鸾等人所在的院子,欲将教中事务暂交她们代理。殊不知她前脚刚走,一位不速之客就悄然造访。 颜慕晚一脚跨进院门的时候,慈青花正在院子里晒被子。虽说她只是因着白九辞等人的缘故,才在这宅子里借住了半个月的光景,就算是要替主人家整理内务,那也委实轮不到她,但她还是本着为客之道,好心将自己房里的被褥枕头都翻晒了一遍。 是以,隔着两条厚实的棉被,她一时间并没有留意到在不远处驻足的女子。直到忙活完了,她行至空旷处掸了掸衣服上的灰尘,这才无意间瞥见了那个缦立而视的身影。 电光石火间,她手中的掸子都“啪嗒”一声落到了地上。 二丈开外处,站着一位面容姣好的女子,而那张脸,她在画上见到过,也在镜子里看过相似的。 “民、民女见过晚夫人……” 她想,她应该没有猜错,故而忙不迭回过神来,上前向着来人福了一福。 颜慕晚上下将少女打量了不下三遍,忽而笑道:“看来你知道我?” 慈青花下意识地抬了抬脑袋,又把头埋低:“民女……有幸见过夫人的画像。” 颜慕晚轻笑出声:“好了,起来吧,不必多礼。” 说着,她也朝前走了两步,伸出手去虚扶一把。 慈青花慢慢站直了身子,却始终没敢抬头看她。还是来人眼珠不错地盯着她的小脸,让她把头抬起来,让自己好好看看。 “还真是挺像的,唔……至少三四分吧,眼睛和鼻子都像。你说是不是?” 眼见来人慈眉善目的,少女原本的紧张感也不由散去了些许,她扬起唇角,笑着冲对方点了点头,以表赞同。 “我听说,九辞哥哥要纳你为妾?” 直至对方冷不防来了这么一句,才叫她刚放下的一颗心再度提起。 见少女倏尔面色僵硬,不知所措地与自己对视,颜慕晚哑然失笑。 “看来是真的?那挺好,以后我就算是有个妹妹了。” 女子言笑晏晏的容颜映入眼帘,看得慈青花一时有些发怔。 她还以为,这位晚夫人是来…… 猝然还魂的少女顿觉惭愧不已:自己居然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民女不敢……”她羞愧地垂下脑瓜,没好意思再直视女子的眉眼。 “傻丫头,这有什么不敢的呀?”颜慕晚似乎是被她这反应逗乐了,当场笑得咧开了嘴,“我是妾,你也是妾,不过就是先来后到的区别……” “谁啊!?”孰料就在她话到一半的时候,院外突然传来一声心急火燎的质问。 听闻声响,颜慕晚扭头去看,慈青花则抬眸去瞧。 “阿姐。” 只见叶红绡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了进来,二话不说就插(和谐)进了两人之间,不自觉地把妹妹护在了自己的身后。 然后,她便看清了女子的面容。 叶红绡细眉一挑,似笑非笑道:“你就是白九辞的宠妾?” 并不和善的语气,却没有惹怒不请自来的女子。颜慕晚连愣都不曾愣一下,便微笑着开启了朱唇:“我叫‘颜慕晚’,姑娘是慈姑娘的姐姐吧?” 哟,看来这位足不出户的娇娇夫人,打听得还挺清楚。 叶红绡兀自勾着唇角:“叶红绡,见过晚夫人。” 嘴上虽是说着意欲行礼的话,身体却是没有半点儿要行礼的意思,颜慕晚看着这样的叶红绡,倒也不气不恼,只从容不迫地低了低眉,答曰:“姑娘客气了。” 话音落下,院子里忽然就没了动静。叶红绡不接话,只好整以暇地冲来人笑;颜慕晚迟迟没有等来对方进一步的客套,便眸光一转,看向其身后的少女。 “今儿个也算是认识慈姑娘与叶姑娘了,我身子不便,就不在这儿打扰你们姐妹俩叙话了,告辞。” 说罢,她又温婉有礼地对后来的女子笑了笑,转身迈开了步子。 等到她走得稍远了些,叶红绡面上的笑容业已消失殆尽。 “什么啊……来示威的吗?”她小声嘀咕了一句,并没能逃过慈青花的耳朵。 “阿姐……”少女嗔怪着唤了一声,那意思,不言而喻。 “好啦好啦,进屋。”叶红绡不准备在这种小事上同自家妹妹起争执,这便扯开了话题,牵着妹妹的手往屋里去了。 只是……那女人分明长着一张同妹妹有几分相似的脸,她怎么就看那女人那么的不顺眼呢? 27.三个女人 第二天一早,白九辞率军出城。 慈青花同弟弟慈念君坐在同一辆马车里,掀开车帘望着渐行渐远的城门。想到兴许自己将会有很长一段时间都不能回来,她这心头忽然就有些发酸。 其实,如若可以,她又哪里愿意离开这个生活了十六年的家?她故去的母亲在这里,她那不知哪一天会回家的父亲在这里,她最美好的回忆也在这里,眼下,她却不得不姑且放下这一切的一切,跟随命运踏上一条未知的道路。 可是,坐直身子瞧见弟弟那两眼发亮的模样,她又觉得,她所做的决定都是值得的。 是啊,因着体弱多病的关系,弟弟长这么大还从没出过曙山城,这一次,直接便要领着他上京城,而且还能在京城里替他治好顽疾,让他从今往后都不用再靠着汤药度日,他岂能不觉兴奋? 想到这里,慈青花不自觉地笑了笑,又倾身替坐在对面的慈念君拢了拢毯子。 “阿姐?京城很热闹吗?” “是啊,天子脚下,自然繁华似锦。” “那京城有没有很多的私塾和书馆?” “当然有。等我们到了京城,安顿下来,姐姐便替你去买书,你要看什么?” “哇!太好了!阿姐对我真好!我要……” “行了行了!”姐弟俩正相谈甚欢,一个不和谐的女声却冷不防插了进来,“整天就缠着我妹妹要这要那的,你当她是百宝箱啊?!要啥有啥?” 是的,她叶红绡已经骑着马在车外旁听了许久了——不怪她耳朵好,实在是那小屁孩儿说话声太大了,他娘的哪里像个生病的人?! 慈青花撩起车帘,仰头去望,长姐皱着眉头、双目圆睁的模样登时映入眼帘。 少女心下一阵好窘:幸亏弟弟坐在另一侧,看不见阿姐这吹胡子瞪眼的样子。 话虽如此,当她放下车帘,然后回头去看弟弟的时候,小家伙还是可怜兮兮地抿紧了嘴唇、垂下了脑瓜。 呜呜呜……大姐好凶,一点也不像阿姐待他好。 而且,他至今想不明白,为什么大姐总要以“我妹妹”来称呼阿姐。 说得好像……他不是她弟弟似的。 约莫是被排除在外的慈念君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自己究竟是哪里得罪了这位才刚认识几天的长姐。 眼见小家伙略委屈地撅着小嘴——不敢再吭气的小模样,慈青花不免有些心疼,这就压低嗓门,小声说:“没关系,阿姐替你买。” 慈念君闻声抬起头来,这就给了姐姐一个灿烂的笑容:就知道阿姐最好了! 姐弟俩相视而笑,并不晓得车厢外的女子正在用鼻子出气:哼,敢跟她抢妹妹……就算是亲弟也不行! 于是,在接下来的旅途中,业已二十有四的女子全然顾不得旁人异样的眼光,有事儿没事儿就找慈念君的茬,以至于走过路过的孙蒙都有些看不下去——这还是亲姐姐吗? 他正要向瞪着眼珠子吓唬人的女子投递一个鄙视的眼神,就无意间瞧见另一名女子施施然向他们走来。 “嫂子。” 本来还在“教训”弟弟的叶红绡冷不丁听到了这两个字,不由得扭头循声望去。赫然入眼的,是一身素衣的貌美女子,以及……一个点头哈腰的小白脸。 看着孙蒙霎时化身“护花使者”的姿态,叶红绡嗤之以鼻。 呵,嫂子?这又不是明媒正娶的正牌夫人,就这么上着杆子讨好人家? 叶红绡当然不晓得白九辞和他女人抑或部下之间的私事,只是本能地觉着,那个本不该属于颜慕晚的称呼,让她感到很不舒服。 偏偏那个害她不太舒心的女子还言笑晏晏地朝他们姐弟仨走了过来,这令她下意识地提高了警惕。 她不喜欢白九辞的这个小妾,不知道为什么。 “叶姑娘,慈姑娘。”颜慕晚站定了,先后同姐妹俩打了招呼,又将目光停留在慈念君的脸上,“这是令弟吧?长得真是可爱。” 正在喝水的叶红绡一口喷了出来。 噗——要是让那混蛋老爹知道他的长相被人夸了“可爱”,大概他那张棺材脸都要绷了吧。 叶红绡径自发笑之际,身边的人正大多用一种见鬼了的眼神瞅着她。 “阿、阿姐——”除却对她最为了解的慈青花,赶忙回过神来提醒了一句。 “对不住,对不住啊,突然记起了一点好笑的事情。”叶红绡也不尴尬,这就灿笑着同席、孙二人赔不是。 也没人问她究竟是想起了什么好笑的事,因为他们鬼使神差地觉得,她想到的不会是什么当真好笑的事情。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当然,叶红绡并不这么认为,她这就笑眯眯地看向笑意稍减的颜慕晚,若无其事地说:“对不住啊晚夫人,我弟弟他身娇体弱,不便站起来给你行礼,您大人有大量,莫要同他一个小孩子计较。” 话音未落,那边厢,被擅自做主的慈念君几乎就要霍然起身。 他哪里身娇体弱了?哪里连起来给别人行礼的力气都没有了? 所幸他的脾气并不似叶红绡那般火爆,心下虽有不满,但好歹还是及时克制住了,只抿着嘴地侧过脑袋,眼巴巴地瞧着他最喜欢的阿姐。 慈青花也是无奈——姐姐话都放出去了,难道她还能张嘴否定,去打姐姐的脸吗? 是以,业已站起身来的少女只得冲来人歉然一笑,柔声说:“晚夫人请见谅,念君他没出过远门,身体有些吃不消,民女代他向你赔礼了。” 话未说完,她业已朝着颜慕晚福了一福,也因故错过了长姐一瞬间流露的不满之色。 “慈姑娘言重了,出门在外,哪儿讲究这么多虚礼?况且,我们马上就是一家人了,你的弟弟便也是我的弟弟,这当姐姐的,怎么会跟自己的弟弟计较呢?” 此言一出,在旁作陪的孙蒙简直就想拍手称好:就是就是!看看人家这气度,这才像个当姐姐的人嘛! 叶红绡听罢,则不着痕迹地斜睨她一眼:呵呵,开天眼了啊?讽刺她呢? 完了,她便瞧见慈念君礼貌微笑的面孔。 嘁!胳膊肘朝外拐。 “谢晚夫人体谅。”几个人里头唯一接话的,也就是慈青花了。 “诶——同我客气什么?”颜慕晚依旧柔柔地笑着,还上前两步,轻轻握住了少女的柔荑,“这样吧,反正往后都是一家人了,你也别唤我‘晚夫人’,便叫我‘姐姐’吧。我就称呼你……” “慢着。”谁料她话还没说完,就被遽然站起身来的叶红绡给一口打断了,“晚夫人,我家妹子只有我一个姐姐。再者,这八字还没一撇呢,眼下咱们跟贵府可是半点儿关系都没有。” 换言之,别这么急着跟我家青花套近乎——哦不,是咱小老百姓高攀不起您们高门大户。 一番怎么听怎么不识抬举的拒绝之词入耳,连慈青花都禁不住面色一僵,可大约是被针对的颜慕晚却面不改色心不跳,兀自笑得温和。 “叶姑娘言之有理,是我疏忽了。” “呵呵。” 两个相差三四岁的女子“相视而笑”,只是,这笑容是何含义,怕也只有她们自己心里清楚了。 返京的队伍休息了一会儿,前头便传来了上路的传令。女眷们各自回了马车,男人们也重返岗位,规规矩矩地赶路。待浩浩荡荡的长队行至一山谷处时,在最前方领队的白九辞忽然觉得不对劲,即刻抬手示意身后的将士们停下。 “阿姐,怎么了?”这时,见马车突然停住又迟迟不动,慈青花便将脑袋探出车厢,询问在车厢旁为她保驾护航的姐姐。 “好像有埋伏。”叶红绡虽不是行军打仗的,但在江湖上摸爬滚打多年,对于观测这等敌我明暗之事,还是有些准头的。 于是,她这样回答了她的妹妹,顿时令其大吃一惊。 “什么?埋伏?可是,敌人不是都已经撤退了吗?” 诚然,就在褚遂远被阿姐割喉而亡的那一夜,白九辞便已率领麾下精兵与援军汇合,一鼓作气将敌人杀了个片甲不留。敌营里火光冲天,战死的战死,被俘的被俘,撤离的撤离,而今再看,那搭满帐篷的营地早已一片狼藉——怎么还会有敌人埋伏在他们回京的半道上?! 岂料还未等她思考出个所以然,一声惊呼就依稀传来,紧接着,便是越来越多惊慌失措的呼喊。 慈青花隐约听清了“碎石”二字,见长姐业已仰头望向天际,她也忙不迭抬头去看。 这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道路两侧的山崖上,竟有大块大块的石头滚滚而下! 那一刻,少女几近空白的脑海中只剩下一个念头:他们当真遭遇了伏军!? 28.路遇埋伏 出人意料的奇袭突然降临,饶是有白九辞坐镇,众人也免不了慌了神。毕竟,那些巨石是从山崖的各个方向朝下滚落的,显然,敌人是早有预谋,不愿放过任何一个死角。 所幸白九辞素来遇事冷静,他当机立断,命令大部队或退或进,尽可能避免被顽石砸中。 诚然,他们的队伍很长,长到从头根本望不到尾,而敌人抛下的巨石却只能延绵约莫一里的距离,且中间或多或少会存着空隙,即便他手下的将士逃不出这充满死亡威胁的一里路,也不是完全没有在夹缝中求得生存的可能。 但是,也仅仅是“可能”而已。 眼瞅着几块巨石似乎就要袭向女眷所在的车队,白九辞剑眉一敛,毫不迟疑地一夹马腹,策马冲向了危险地带。 “将军!?将军!” 附近的将士见状自是大声疾呼,奈何男子已是铁了心要去救人,他们喊破喉咙也无济于事。 没一会儿的工夫,白九辞业已只身冲入了乱石阵中。他首先一眼望见了正护着颜慕晚往外逃的李信天,又眸光一转,目睹了以一己之力护着弟弟妹妹的叶红绡。 然而,双拳终究难敌四手,因着他们所在的位置刚巧是巨石密集之处,周围的士兵已经为竭力保护而头破血流,而剩下那些更看重自个儿性命的,则早已在慌乱中逃之夭夭,是以,仅靠着叶红绡一个女子,要同时护着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女以及年幼病弱的弟弟,委实太过强人所难。 白九辞拧紧了眉毛,连忙策马赶去救人。奈何石头接连不断地落下,胯(和谐)下的马儿还没跑两步,他就不得不勒马躲避灾祸。 而这个时候,不远处的叶红绡已明显感觉到力不从心。 她又急又气:这个不顶用的小弟,怎么跑得这般慢?! 可是,她又从没想过要抛下弟弟——只带着妹妹逃跑。 诚然,纵使她一看到弟弟的脸就忍不住想到那个混蛋老爹,也不妨碍他二人血脉相连的关系。 所以…… “大姐你干吗?!”被冷不防横抱过腰的小少年脸都快绿了。 “闭嘴!!!”叶红绡没空跟他瞎掰掰,只抽空瞪了他一眼。 是啊!她又不能背着他逃——免得石头砸到他身上,她倒成了拿弟弟挡祸的恶姐姐了——是以,只能用抱的了! 被尚不熟悉的长姐当成小公主一样抱了起来,慈念君只觉他的小脸都给丢尽了。不过,他心里清楚,大姐这是为了保护他,想到这点,即便心里再觉得丢人现眼,也被心底的感动给盖过去了。 孰料,就在叶红绡将要抱着弟弟冲出乱石阵的前一刻,身后却猝不及防地响起一声惊呼。 女子心头一紧,进而回头一看,眼见妹妹正惊魂未定地瞪着身前的一块巨石——毫无疑问,她差点就被这石头砸到。 一颗心随之怦怦直跳,叶红绡正要返回去带上妹妹,就听得不知打哪儿传来的一声“叶姑娘小心!”。 说时迟那时快,她倏地一个跳跃,抱着弟弟落在了一丈开外。而她方才站立之处,已是一片烟尘滚滚。 叶红绡环顾四周,很快就找到了他们姐弟俩的“救命恩人”——白九辞。 而这时,男子正眼疾手快地抓过发愣的慈青花,成功助她躲过被又一块顽石击中的厄运。 叶红绡紧张得一颗心都快要跳出嗓子眼——不得不承认,这一刻,她是感激那个男人的。 可惜,白九辞救了他们的同时,也“害得”他们姐弟三个被乱石给冲散了。 偏生在这个节骨眼上,一群敌人还冷不防开始往山谷中射箭,远处更是有一大拨人骑着大马、提着大刀杀了过来,场面顿时一片混乱。 叶红绡扫视了那些不知从哪里涌出来的敌人,又瞧了瞧那几块横在她和少女之间的石头,再望向同样不住往她这儿看来的妹妹,最后,视线竟落在了白九辞的身上。 而她心中所思,亦是慈青花内心所想。 “阿姐!别管我!保护好念君!啊——”话刚说完,少女就被男子搂进怀里猛转了半圈,用以助她避开敌人的箭雨。 叶红绡狠狠地咬了咬牙——理智告诉她,眼下的她,根本没法在保证弟弟安全的前提下,再冲过去救妹妹;可情感上,要她如何抛下自己最疼爱的妹妹,放心将其交给那白九辞?! 不过很快,她就没工夫再犹豫了,只缘敌人的箭矢业已如雨点般落到她的头上,使她不能不迅速作出决定。 眼见女子抱着弟弟飞快地转身逃离,慈青花却忽觉一阵安心。 不论何时,阿姐都是那个尽全力守护他们的好姐姐。而她…… 抬眼看着白九辞挥剑挡开了一支又一支利箭,慈青花埋低了脑袋,也不管什么男女有别了,紧紧地抱着他的腰身,抓着他身上能供她抓握的部分。 幸而男子武功高强,又谙熟行军之道,纵然是遭遇如此埋伏,他也还是即刻作出了正确的判断,毫不恋战地带着她飞身上马,领着附近的将士一路杀出重围。 敌人的目的,是要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并将他们的队伍冲散,兴许……还想趁乱取了他这一军之主的首级。 眼见从各处涌来的伏兵纷纷向自己杀来,全然无视了那些离他较远的部下,白九辞便明白了,敌人约莫是打着“擒贼先擒王”的如意算盘。直到一个为首的年轻男人怒吼着“白九辞!还我义父命来!”,他才改变了适才的推测。 他们,只是想要他一个人的命而已。 果不其然,很快,那男人的手下就同近处的将士们交上了手,却独独将白九辞留给了他们的头目,显然是要为头领创造手刃仇人的条件。 而他们,也的确是成功了。 历经先前那一番的突袭,白九辞身边的人已经不多,加诸敌人集中兵力、针锋相对,现场这就演变成了一对一的场面。 哦,不,确切而言,两个于马上对峙的男人之间,还夹着个花容失色的女人。 慈青花可以感觉得到,碍于她的存在,白九辞似乎没有办法施展拳脚——敌人看上去像是一副要公平决斗的架势,可实际上,他才刚一靠近,就将手中利刃砍向了本是无辜的她,毋庸置疑,他就是要白九辞分心,好让自己占便宜、钻空子。 想明白了这一点,她几次企图开口,让护着她的男子放她下马,可是,一方面,她生怕敌人察觉了她的用意,反倒给白九辞添麻烦,另一方面,她也觉着这兵荒马乱的,下了马好像更危险。 是以,少女几次话到嘴边都咽了回去,结果不知不觉间,竟和白九辞一道,被那个卑鄙无耻又浑身怪力的男人给节节逼退,离得人群越来越远。 慈青花很是紧张:白九辞一边护着她,一边同那男人单打独斗,看上去是与其不相上下,但谁也不晓得时间久了会变得如何——如果是和己方将士在一块儿,他们定能仗着人多势众的优势,最终将敌人生擒或者结果——而敌人显然也是清楚这一点,才特地将他二人逼到了远离主力军的地方。 不久,同乘一马的两人就相继发现,事情,远没有他们想象的这般简单。 眼瞅着十来个黑衣人突然就从暗处蜂拥而至,他们才恍然大悟:方才山谷中的那一拨伏兵,原来只是敌人计划中的一部分! 就这么想要他的命? 白九辞眸光一寒——此情此景下,他也只得使出浑身解数,保住自己和怀中少女的性命了。 29.孤男寡女 慈青花觉得,自己难受得就像是要死掉一样。 她在水里拼命地屏住呼吸,祈祷着白九辞快快带她上岸。可路漫漫其修远兮,盼啊盼啊仍是盼不到头,她眼泪都快憋出来了,最后实在是支持不住,一口呛了水。 河水呛进口鼻的感受是非常糟糕的——特别是对她这样一个不谙水性的人来说。 是了,约莫半柱香的工夫前,白九辞在敌人的围攻下渐渐落了下风。她当然不怪他,毕竟,如果没有她这个累赘的话,他一个人应战想必会轻松很多,也就不会落得从马上坠地——而后不得不退到河边的窘境了。 “会水吗?”见四五个敌人步步逼近,他抱紧怀里的她,低声问道。 “不、不太会……”慈青花隐约意识到什么,一颗心怦怦直跳。 “那就深吸一口气,憋着。” 慈青花很害怕,但是她也没有别的法子,只能拼了老命地吸入最大量的空气,然后迅速用手扯了扯白九辞的衣裳。男子收到她发出的信号,二话不说便纵身一跃——带着她跳进了河里。 他搂紧了她的身子,竭力往前游。起初,她还能支撑得住,可惜,没多久,她就受不住——被迫放开了鼻息。 后来,少女迷迷糊糊觉得男人擒住了她的唇,用嘴给她渡了口气。再然后,她缓了口气,没一会儿又痛苦地挣扎几下,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等到她禁不住猛咳一声——开始往外吐水的时候,白九辞已经不晓得在她胸上按压了多少下,也不晓得往她嘴里吹了多少气儿了。 男人见她总算是活了过来,心下略松一口气。 慈青花慢慢睁开眼,试图使劲儿支起身体,却发现力道不够,幸好边上有人拉了她一把,这才叫她勉强坐起身来。 她侧头一看,是白九辞;再环顾四周,没见着第三个人。 “将军,那些人……”她颇为吃力地说着,目视男子眸光一转。 “甩掉了。”白九辞一面作答,一面喘息着站起身来,“站得起来吧。” 他无甚表情地说罢,只匆匆瞥了瞥她湿漉漉的衣裳,就回避似的背过身去。慈青花见他也不再来拉自己一把,而是大步流星地往前走,心里也没敢多想,赶忙就撑着河边的石子地,爬了起来。 这种时候,她若不识相些,就不能怪别人丢下她不管了。所以,她得紧紧地跟在他身后,少给他添麻烦。 话虽如此,浑身湿透的少女还是感到心有戚戚——到底是刚在鬼门关外溜达了一圈,她的体力尚未恢复,心里也还是七上八下的——但她能怎么办呢?对方堂堂大将军,能够护她至此,已是不易了。 这样想着,慈青花一路跟着白九辞来到了一座山洞。她不理解男子为何不去同他的部下们汇合,但思忖着,这行军打仗、野外生存,他定是比她有经验得多,她自然只有跟随的份。 只不过,看着男人入洞后就随手卸去了身上的铠甲,她顿时就尴尬了。 诚然,两人在河里游了一遭,自然是将周身上下都浸湿了——眼下,他们孤男寡女的,是要当着彼此的面,把衣裳脱了晾干吗? 慈青花当然不能直愣愣地把这话问出口,所幸白九辞只褪下了最外一层衣衫,便一声不吭地走出了山洞。 这是……要把洞穴留给她一个人? 慈青花认为这不太现实,且不谈眼下已值深秋、天气寒凉,就说今儿个虽然万里无云吧……呃,可光靠着这九月的日头,要把衣服晒干,那也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啊。再者,她一个人待在山洞里,要是没火的话,那还不如站到大太阳底下去晒。 用两条胳膊抱着业已微微发冷的躯干,慈青花迟迟没敢脱掉衣裳。直到过了约莫一盏茶的工夫,白九辞冷不防又走了进来,她才依稀觉着,自己的坚持是正确的。 可是,他们两个都穿着这浑身湿透的衣服,要如何是好? 少女不久就从男子的行动中得到了答案。她看着他拿着两块小小的火石,就着地上的一堆干草打划,不一会儿就擦出了火花,成功生了火。 “把你身后那些柴火拿来。” 慈青花听他这样吩咐,猛一下回过神来,转身低头去找。 原来,他早就留意到山洞里有现成的木柴和干草,而且,方才跑出去,大概也是为了去把被河水浸湿的火石弄干。只是,这火石……是打哪儿来的? 慈青花趁着递柴火的空当,盯着那两块小巧的火石瞧了一会儿,发现它们似乎特别精致,最关键的是,中间还穿了个孔。 “我随身带的。”大概是察觉了她认真观察的动作,白九辞抽空解释了一句,叫慈青花慌忙收回了视线。 不过,片刻,她还是不好意思地瞅了瞅一步开外的男子,发觉他的脸色和唇色好像都不太对劲——不是那种凫水后被冻着的苍白乃至绀紫,倒更像是…… 还没思考出个所以然,她就好巧不巧地目睹了他胳膊上的一道伤痕。衣袖被利刃划破,割出了不深不浅的血痕,就是这血的颜色,貌似有些异乎寻常? 慈青花想着想着,忽然就睁圆了眼珠子。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抬手指了指他的伤处。 “将军,你胳臂上的伤……”该不会是带毒的兵器所伤吧? “是毒,不碍事。”岂料对方只速速瞥了伤口一眼,就面无涟漪地给出了答案。 慈青花简直惊呆:他知道自己中毒了?!居然这么久都不吭声?!这…… 一想到书里看到的那些毒发身亡的描述,少女的心一下子便提到了嗓子眼。她也顾不得什么“男女有别”了,这就蹲着身子挪到他的身侧,抓起他的手臂,瞄准那血淋淋的伤口,将她的唇覆了上去。 大约是这一所作所为太过出人意料,又或许是她的动作太过行云流水,白九辞竟愣是没有反应过来,由着少女用嘴替他吸取毒血。 这么来了两下之后,白九辞不禁倒吸一口冷气。 糟糕! 只听脑袋“嗡”的一声响,他仿佛可以感觉到,体内的一座阀门正在被人悄然打开。 他已经有意避着她,可惜她却浑然不觉,自个儿凑了上来。 理智上,他很清楚,自己必须把她推开,不让上一次的事情重演,然而,他的手脚却像是中了魔咒一般,压根不听他的使唤。非但如此,它们还蠢蠢欲动起来,同他的目光一道,齐齐对准了尚一无所察的少女。 她的衣裙仍是湿淋淋的,小脸也冻得有些发白,凝结在一起的青丝正在额前滴着水,而那浅粉色的玉唇却一次又一次地贴上他的血肉。 这柔弱的模样叫他挪不开眼,柔软的触感更叫他无从割舍。白九辞如同听到了一根线崩断的声响,接着,他就迫不及待地倾身向前,在少女的惊呼声中将其整个儿压倒在了干草堆上。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慈青花目瞪口呆。她惊愕地注目于近在咫尺的男子,却在看清其面容的前一刻,被他狠狠地封住了唇瓣。 身上的男人就像是一头突然发了狂的猛兽一般,一只大掌反手桎梏了她的柔荑,另一只手则迅速摸到了她的腰际,使劲儿扯开了她的腰带。 “唔唔!唔——” 慈青花自然是卯足气力、意欲挣脱,奈何她一个弱女子的力道,实在是比不过这个身强体壮的男人,没多久的工夫,湿透的外衣便被他胡乱脱去了大半。 慈青花吓坏了,不明白男人缘何会冷不丁干起这等勾当。她狠命地抵住男子的胸膛,趁着他吸咬其口舌的间隙,猛地把头一歪。 “将军!将军你做什么!?” 惊慌失措的呼喊,算是勉强唤回了白九辞的几分清明。男人咽了口唾沫,温热的鼻息毫不客气地扑打在少女的耳根。 “我中了毒。”她听他如是说道。 “我、我知道你中了毒啊!”慈青花闻言一怔,完全不了解这中毒跟他轻薄自己有何干系,“可是……” “不是手臂上的毒,是一种‘情毒’。”直至男人一面喘着粗气一面打断了她的话,她才再度愣住。 白九辞心知,他等不急了。 他等不到回京去向大夫确认——他现在就想要她。 “你是我的解药,唯一的解药,明白吗?”用渐渐变得沙哑的声音说罢,男人在少女的脖子上留下一串湿吻,不等她作出回应,就将手掌探进了她的衣襟。 慈青花完全傻了眼。 什么情毒?什么解药?他……他究竟在胡说些什么啊!? 30.初次失控 没一会儿的工夫,男子便顾不得少女满心的惊惶和无力的抵抗,直接将她从湿漉漉的衣服里捞了出来,压住她微凉的玉体,狂乱地宣泄着。 在这一过程中,慈青花无一刻没有惊恐地意识到,上回在屋里的时候,若非她的阿姐及时赶到,她的命运怕便是像此刻一般。 是了,那天,白九辞压根就还没开始发动,就被恰好回屋的叶红绡生生打断了。而这一次,他积攒起来的情(和谐)欲已然促使他全面爆发——没了外人的打扰,只独独面对一个根本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少女,他完全是应对自如。 因此,他只凭借着仅存的一丝清醒,在她耳边匆匆说了句“我会好好待你”,便彻头彻尾地沉浸到欲望之中。 燃着篝火的小山洞里,少女慌乱的啜泣和难耐的呻(和谐)吟交织成韵,竟催生了一头红了眼的野兽,令其愈发想要狠狠地蹂(和谐)躏她。 “将军……将军……疼——我疼……” 直到慈青花不知来来回回被折腾了几次,也不知反反复复求了几回,接连三次放出百子千孙的男人,才总算稍稍寻回了自我。 又过了不知多久,少女只觉眼泪都快流干了,人也已经被折磨得几近虚脱,在她身上驰骋的男子才终于放开了她雪白的身子。 好冷,好冷。 眼睛虚弱地一开一合,慈青花带着不知是泪痕还是汗渍的水迹,忽然就失去了意识。 待她再度苏醒的时候,身上已然盖着两件半湿不干的衣裳。她撑开沉重的眼皮,首先一眼瞧见了燃在不远处的篝火以及火堆旁架着的衣裳。 “噼啪”的声音时不时在寂静的洞穴内响起,她干涩地转动着眼珠子,不久,便寻到了在一边坐着的男人。 白九辞正坐在临时搭起的衣架子下,一动不动的,也不知在想些什么。他的身上只穿着白色的中衣,而她…… 少女抬手摸了摸自个儿的身子,只觉身与心皆是寒凉。她紧紧地抓着覆盖在身上的衣裳,缓缓坐起身来,却被随即而来的疼痛倏尔牵扯,继而轻呼出声。 听闻动静,白九辞回过头来,却又马上把脑袋转了回去。 “醒了?”他开口说了两个字,却难得没有收到少女的回应。 白九辞忽然不晓得该说什么好。 清醒之后,他没有忘记自己做的混账事——更何况,少女赤(和谐)裸的身躯和满身的红痕,无一不在昭示着他的所作所为。 他从来不喜欢向人解释什么,但是这一次,他必须亲口同她解释。 只是,他该从何说起? 白九辞微微蹙眉,抬头正好望见了木架子上晾着的衣裳,便起身走了过去。 不一会儿,慈青花就见他别着脸把她的衣物递到了她的面前——其中,居然还有她的亵(和谐)衣、亵(和谐)裤。 她原本就复杂的心情里这便掺入了几分窘迫——本该是他对不住她的,现在反倒闹得她不敢正眼看他了。 慈青花又委屈又尴尬地垂着眼帘,一面用身上的衣服遮住胸前的春(和谐)光,一面低声道:“我没法起来,将军把衣裳扔给我吧……” 白九辞闻言眉心一动,他下意识地要回过头去,又即刻想起少女此刻乃是不着寸(和谐)缕,是以,他只得估摸着她所在的位置,颇有准头地将手中衣裙抛到了她的身前。 做完这些,他也不吱声,径直迈开脚步,走出了山洞。 慈青花默默地捡起没有干透的衣衫,想要迅速穿戴整齐,却发现自己的胳膊腿儿都有点抬不起来了。她很快就注意到了胸口和手腕等处的痕迹,进而回忆起先前那羞人又可怕的一幕幕,想哭,却是生生蓄住了眼泪。 过了一会儿,她总算是忍着各种不适穿好了衣裳,伸长脖子望了望洞口,却是没见到白九辞的影子。 天就快黑了,她忽然有些害怕,害怕一到晚上,她与他单独待在这山洞里,便又会遭遇今日的经历。 可是,她也只能在心里害怕。 没多久,白九辞一语不发地走了进来,约莫是推测她已经拾掇得差不多,他看了她两眼,兀自保持沉默。相比之下,慈青花就显得紧张许多,人都不由自主地往后挪了挪。 好巧不巧的,这一幕被男子看在了眼里。 在今天之前,她虽然在他面前总是小心翼翼的,但也不至于一看到他就吓得往后缩。看来,先前他所做的一切,是当真把她给吓着了。 出于歉疚以及其他考量,白九辞决定要说点儿什么。 岂料他才刚走近两步,就听她遽然抢先一步张开了嘴:“将军胳膊上的毒不要紧了么?!” 白九辞愣了愣,随后轻声应了句“无碍”。 不过是些能够麻痹手脚的无名小毒,较之他体内的情毒,根本不值一提。相比之下…… 白九辞考虑着要如何同少女开这个口,少女则后悔得直想暗暗咬掉自己的舌头。 她真傻!方才见他靠过来,像是要说话的样子,她一心急一紧张,话就脱口而出了!可对方明明是那么个惜字如金的性子,未必是要跑来同她讲话的,结果她这一出声,不是主动挑起了话头吗?! 突然生出一种搬起石头砸了自己脚的感觉,慈青花这回真是要哭出来了。 白九辞借着明亮的火光,目睹其眼中闪烁的泪光,心里忽然就“咯噔”一记。 女人的脸,还真是说变就变——刚才还在询问他的伤势,这会儿便是泫然欲泣的模样了。 不过,一想到少女也的确是太委屈了,且这委屈还皆是因自己而起,白九辞自是不会有任何的嫌弃。 “你没事吧?”然后,他挑来拣去了半天,问出了这么一句。 慈青花忍不住抬头看了他一眼,见他眸中已无半分情(和谐)欲,又变回了平日里那个清清冷冷的他,心里突然不是滋味。 理智上,她知道,他今日的反常行为恐怕都是和他口中的“情毒”有关,可情感上,她实在是无法接受一个才认识半个多月的男人那样对待自己。更何况,往后她还打算…… 思及某事,慈青花忽觉不寒而栗。 她埋低脑袋摇了摇头,并不接话。 白九辞略觉为难,可惜,该说的话,他还是一句都不能落下。 于是,他告诉她,自己在五年前中过一种毒。此毒名为“情毒”,顾名思义,与男女之情、夫妻之事有关。中了这种毒的人,短则几日便会毒发,长则年过半百亦安然无恙。而中毒者所表现出的症状以及所需要的解药,也会因人而异。 据他推测,那一夜他初尝人事,破了她的身子,结果促使体内情毒发作,也由此令她成了这世上唯一一个能为他解毒的女子。 “这五年来,我一直没有任何异常,便以为自己不会毒发,继而在男女之事上放松了警惕。是我疏忽了,抱歉。” 他很少向人道歉,因为他很少做错什么,然而此时此刻,他却少见地说出这两个字,希望这个自始至终只默默聆听的姑娘,能够原谅他的过失。 随后,他静静地注视着少女黑乎乎的头顶,又盯着她高挺的鼻梁看了片刻,面色沉静地等待着她的回应。 “将军……往后会一直如此吗?”会一直像今日这般,发了疯似的折腾她吗? 接着,他出乎意料地听见了这样的回复。 白九辞微微一愣,旋即恢复如常道:“我想,应当不会。” 他顿了顿,又说:“不过,得等我回了白家,向我府上的那位大夫确认了,才能向你保证。” 是了,他一向不喜欢轻易承诺什么。然一旦许下诺言,便会用一辈子的时间去兑现。 慈青花依然垂着脑瓜听着,心里七上八下。 “在此之前,我希望你……”随后,她又听男子沉着嗓子开了口,“我希望,你能待在我的身边。” 话音落下,慈青花蓦地抬起头来,惊疑不定地与之四目相接。 他这话的意思,她想不多想都难。 莫非,当真是要她随传随到,以便他像之前那样肆意发泄?! 思及此,少女的脸都白了。 所幸男子及时察觉到她惊惧的神情,连忙补充道:“你别误会,我确实是有心欲将姑娘迎进白家,也定会善待姑娘和姑娘的家人,只是,眼下,我需要姑娘的帮助。” 帮助……如何帮助?怎么帮助?就像前头那样,美其名曰“解毒”,可实际上,却是隔三差五成为他无意识泄(和谐)欲的工具? 一想到那段不堪的情(和谐)事,慈青花手都抖了。 须臾,她战战兢兢地开启朱唇,不敢抬头去看他的眼。 “如果……如果我不愿意呢?” 31.牛鬼蛇神 少女的一句假设,让白九辞沉默良久。 最终,他张开嘴,告诉她,自从十五岁随父从军的那一刻起,他就下定决心,自己这一辈子,不是老死在床榻上,就是战死于沙场中。所以,要他被一种莫名其妙的毒|药给毒死,他是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的。 为此,他不会吝惜所谓的“代价”——哪怕被眼前的她视为恶人,哪怕强迫她做一些她并不情愿做的事。 他会善待她,会尽可能满足她的其他要求,但是,他不会让她离开他。 面对这样一个目光平静却态度坚决的男子,慈青花忽觉无言以对。 她不是没见过这个人浴血归来的模样,也不是没听过城门外锣鼓震天的巨响,所以,她一早就知道,他是一个愿意用生命和热血去保家卫国的大丈夫。 然此时此刻,她更是不得不领悟到,他终究也是一位叱咤风云的大将军——并不是不懂得利用自己的权势,只是还没有遇到能够挑战其底线的人和事。 而这一次,他的命和她的身,恐怕就是他的底线。 少女抿着唇低下了头,没再说话。 白九辞见她迟迟不语,心知她是被迫认清了现实,也不再逼她,径自行至火堆的另一侧,坐下休息。 入夜,山洞里寒意渐浓,饶是有篝火烤着,衣衫未干的少女还是一阵阵地发冷。坐在对面的男子将她双唇发白、瑟瑟发抖的样子尽收眼底,犹豫了片刻,还是站了起来,走到了她的身侧。 慈青花顿时瞪大了眼珠子,惊惶不安地看着他。 “别怕,毒性暂时压住了,我不会对你怎样。” 然后,她听到白九辞语气平平地说了一句,眼睁睁看着他自顾自地在她身边坐了下来。 “啊……”须臾,她忍不住惊呼出声,只缘男人不由分说地便将她搂进了自己的怀里。 “睡吧。明日一早,我们就回去。” “将、将军,我、我、我不冷……” 少女稍稍挣扎了两下,却被男人坚实的臂膀搂得更紧。她生怕万一惹恼了他,或者一不小心激起了他的欲望,也明白自己挣脱不得,是以不敢再胡乱动弹,只磕磕绊绊地开了口,期望他能主动放开她的身子。 可惜,男人既没有反驳,也没有照办,只兀自强调一句“睡吧”,就先一步阖上了眼皮。 慈青花无奈,又发现他确实没有要动她的意思,故而只得勉强自己冷静下来,半倚着他的胸膛,一动不动。就这样僵着身子待了好一会儿,她渐渐抵挡不住越来越深的困意,在不知不觉中睡了过去。 等到翌日一早她醒来的时候,白九辞已经不见了,山洞里的篝火也已熄灭。慈青花揉揉眼睛,站起身来,却被下身突如其来的疼痛给撕扯得龇牙咧嘴。她忽然记起了失身于白九辞的第二日,嬷嬷替她在那处抹了药膏,心下不由悲从中来。 难不成……她今后都要过上这样的日子了? 诚然,如果说,那一夜,她因为身中媚|药而神志不清,就那样稀里糊涂地混了过去,那么,昨儿夜里,她可是全程清醒地承受了他的肆|虐,也因此而在心底烙下了深深的恐惧。 可是,她能怎么办呢? 少女自然而然地想到了自己的姐姐,可是转念一思,倘若她就这么求助于长姐,长姐定然是要找白九辞拼命的。且不谈以姐姐的武功能否打得过久经沙场的将军,就光论白家的门楣以及白九辞麾下的千万将士,她们一介布衣,也是全然敌不过的。 何况,她还得靠白家的那位大夫,替弟弟治病。 思前想后,慈青花都不认为,同白九辞闹翻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她独自一人坐在干草堆上苦思冥想,然后无意识地绞了绞手指。 白九辞进来的时候,目睹的便是小丫头披头散发、咬唇纠结的小模样。不过,她没多久便察觉到他的出现,猛一下就抬起脑袋,仓皇不安地注目于他。 简直就像是一只受惊的小兽。 白九辞在距她一丈开外的地方停住了脚步,平声对她说:“去河边洗把脸吧。” 说完,他也不等她作出回应,就直接背过身去,往外走了。 慈青花默不作声地起身,迈着小碎步跟上他,却始终不忘与他保持一定的距离。待白九辞来到河边回头看她的时候,映入眼帘的,便是离他远远的少女。 撞上他冷不丁投来的目光,慈青花也是心惊肉跳。她赶忙就垂下脑袋,随后匆匆绕过他的身子,走到前面的河畔,预备蹲下洗脸。 头一回被人当成了牛鬼蛇神,白九辞不知是何滋味。 就在这时,他发现蹲下身去的少女遽然身形一晃、面露苦痛,幸而她及时用手撑住了地面,这才不至于跌倒在地。 怎么了? 如是疑问油然而生,白九辞当然不会想到,方才下蹲的那一瞬,慈青花的那一处是有多疼——就像是伤口被生生撕裂了一样。 几乎就要疼出眼泪,少女单手撑着石子儿地,好半天才缓过劲来。她小心翼翼地调整了姿势,确信不会再牵扯到下身了,这才慢慢地将手伸向河流。 白九辞旁观了她这一系列动作,总算是依稀意识到了什么。 他似乎记得,女子的那个地方若是伤着了,是可以上药的。 嗯……回头让嬷嬷替她抹些药膏吧。 他不自觉地眨了眨眼,又面色如常地看了看别处。可是,慈青花却老觉得,有两道视线正牢牢地定在她的身上。 他……为什么要盯着她看啊…… 慈青花被白九辞看得浑身都别扭,本来还想把头发打理一下的,现在只能稍稍梳理一番,就赶紧起来了。 嘶——匆忙起身的少女又一不留神被撕扯了伤处,继而倒吸一口冷气。刚巧这一幕被白九辞看在眼里,心想还真是挺严重的。 又或许,这小丫头太过娇嫩? 男人略不自然地别过脸去,道了声“走吧”,就率先迈开了步伐。慈青花苦着脸跟了上去,仍旧埋低脸蛋儿,不敢靠得太近。直到沿着河川走了好远,她依稀听见有人在叫她的名字,这才抬头去看。 阿姐!? 眼瞅着远处有一群身穿铠甲的将士,而其中便有一名身穿红衣的女子,她便认定了,这是她的长姐。 果不其然,等到她加快脚步迎上前去,心底的惊喜已然爬上眉梢。 真的是阿姐! 弹指间,所有的恐惧和委屈仿佛都化为乌有,少女大喜过望地越过男子高大的身躯,与跑着过来的女子四手相握。 “吓死我了!青花你没事吧?!哪儿伤着了吗?快让姐姐看看!” “阿姐!” 慈青花被叶红绡抓着不放的时候,慈念君也气喘吁吁地从后头跑了过来,一下扑进了她的怀里。被硬是挤开的叶红绡愣了愣,心道这病怏怏的弟弟力气竟还不小,怎么平时不见他这般生龙活虎? 话虽如此,她还是咧开嘴笑了。 妹妹平安无事,没有什么比这更叫她安心的了。至于这不中用的弟弟,她就姑且不同他计较了。 如此思量着,叶红绡却忽而收起了由心而生的笑意。因为,她一眼瞧见了不紧不慢而来的白九辞,又看着颜慕晚及孙蒙等人也像她方才那样,三步并作两步地迎了上去。 两拨人各自重逢,喜悦之情自是不言而喻,可惜,白九辞是个不解风情的,自家姬妾才哽咽着冲他笑罢,他就一面说着“无事”,一面将视线投向了一旁的赵起。 “人抓到了吗?” 赵起闻言,立马就收敛了喜色,站直了身子道:“回将军的话,人已经捉到了,不过……” “不过什么?” 赵起微微皱起眉头,回道:“不过今儿个一早,人就自尽了。” 话音刚落,白九辞不免眉心一敛。 “属下等人看管不力,请将军责罚。” 赵起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眼中划过的不悦,又许是对他足够了解故而早已有所准备,这不,他即刻跪下请罪,身旁的孙蒙等人也听见了他们的对话,不约而同地单膝跪地。 片刻,他们听到白九辞问:“没审出什么吗?” “回禀将军,”赵起不慌不忙地抬起头来,重新与四目相接,“为首的,是褚遂远的义子,数月前便已乔装潜入,约莫是想同他的义父来个里应外合,不料最后曙山城未破,褚遂远也死于非命,是以,他这才被仇恨冲昏了头脑,埋伏在我们回京的半道上,意图……找将军报仇。” “余党可清?”白九辞闻讯,对此不置一词,只径自问及他关心的大事。 “他带来的人都已俘获、清剿,至于是不是还藏着人手,属下等人正在派人追查。”赵起拱着双手,据实以告。 白九辞点点头,面上细微的不快业已悉数掩藏。 “边关之地混入敌人,此事可大可小。再加派人手彻查,决计不可出现漏网之鱼。” “是!” 32.烫手山芋 白九辞让四个部下起身,又询问和嘱咐了一些公事。过后,他眸光一转,看了看依旧立在那儿的少女,恰逢她也正目不转睛地瞅着他。 不过,四目相接的一刹那,慈青花就猛一下挪开了视线,一张脸也腾地红了起来。 她只是下意识地循着姐姐的目光看他而已,可别叫他误会了呀! 不一会儿,她埋着发烫的脸蛋儿,以余光瞥见男人从她身边走过的画面。叶红绡看看白九辞无甚表情的面孔,再瞧瞧自家妹子垂眸不语的姿态,一双细眉顿时就拧了起来。但是,碍于弟弟慈念君尚且在场,她好歹是憋住了,没有当场发难。 是夜,返京的队伍在一座城外的空地上安营扎寨,姐妹俩同住一顶帐篷,叶红绡便刚好以“男女七岁不同席”为由,愣是把慈念君赶到了另一顶帐篷里。 这下,她可以好好问问妹妹了。 “昨儿晚上,你们孤男寡女共处一室?” 慈青花尴尬地点点头,心里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 “那他有没有把你怎么样?” 慈青花心如擂鼓,犹豫了片刻,最后还是决定对长姐隐瞒。 “没,将军他很守礼教的……就是……就是怕我穿着湿衣裳,会冷,所以跟我靠在一块儿睡来着……” 叶红绡半信半疑:“真的只是这样?” 慈青花强颜欢笑:“当然是真的,我怎么会骗阿姐呢?” 对不起,阿姐,我不是有意要对你说谎的,你原谅我吧。 “可是……可是你们掉进河里,那衣服不都湿透了吗?难道你们!你们全都脱|光了,用火烤干衣裳?!” 慈青花大窘。 这个,可就瞒不住阿姐了。 “那也没法子啊……天气这么冷,穿着湿漉漉的衣裳,谁也受不了啊。不过阿姐你放心,将军他……他是个正人君子,我们是背对着背坐着的……” 叶红绡依旧不太放心:就那臭男人那德行,能如此坐怀不乱? 她想起那日进屋时惊睹的景象——虽然妹妹说他平时不是那个样子吧…… “好了阿姐,你就别多想了。”眼见女子仍旧一脸狐疑,慈青花赶紧笑着搂住她的胳膊,“我好累,我们歇息了,好吗?” 叶红绡双眉微锁着看她,须臾,只得点了点头。 少女嫣然一笑,这就先行脱了鞋袜,钻进了被窝里。 嘶——好疼。 她倒是有点怀念嬷嬷给她涂过的药膏了——还是挺管用的呢。 思忖着要不要明日偷偷去找嬷嬷要一点儿,慈青花又忽然记起,自己没法当着姐姐的面给自己上药,更不可能让姐姐为她上药。 所以,她只能打消这个念头了? 少女无力地叹了口气。 然而,就在姐姐叶红绡躺到她的身侧,预备运功熄灯的前一刻,帐篷外突然传来了一个妇人的声音:“两位姑娘可已歇下了?” 姐妹俩闻声爬起身来,睡在外侧的叶红绡更是按住妹妹的身子,主动起身应门。 “谁啊?” “奴婢是在曙山城里教导过慈姑娘的嬷嬷,慈姑娘认得奴婢的。” 话音落下,慈青花也是双目圆睁。是的,她刚好听出了来人的声音——可不就是她方才惦记着的嬷嬷吗? 叶红绡回头看妹妹,问她是不是有这样一个人。她连忙点头称是,让女子把人迎进帐篷。 于是,嬷嬷乙成功揣着一瓶药膏入内,行了礼,便直接道明了来意。 “将军让奴婢把这药交给慈姑娘。” 说完,她还意味深长地打量少女两眼,而后才将白色的小瓷瓶交给了她。 慈青花见到这眼熟的物件,一张小脸顿时如有火烧。 竟然想什么来什么!不!关键是,她的阿姐还在哪! 说时迟那时快,未等叶红绡疑惑发问,急中生智的少女就一个箭步上前,顾不得被扯疼的下身,她一把接过嬷嬷乙递来的药瓶,连声道谢。 “劳烦嬷嬷替我谢谢将军,其实这点小伤,不足挂齿的。” 他居然记得这种事情!不!不对!他是怎么看出来的?!她明明隐藏得很好啊!? “你受伤了?!不是说没事的吗?!”少女强作镇定之际,叶红绡已然忍不住蹿到她的身前,又惊又急地把着她的身子端量起来,简直恨不能当着外人的面,把她剥个精光好检查了。 对此早有预料的少女连忙对她莞尔一笑,道:“不是的,阿姐,就是一不当心扭伤罢了,没想到将军还惦记着。” 说完,她面不改色地转向目光愈发深邃的妇人,落落大方地朝嬷嬷福了一福,说:“多谢嬷嬷特地跑这一趟了。” 真希望嬷嬷不晓得将军让她送了什么药,可是,她那般谙熟床笫之事,将军又不可能亲自去找药,所以……她大概是知道的吧。 嬷嬷乙并不清楚少女此刻心中所思,只回了礼,二话不说便告退了。 慈青花略微松了口气,然叶红绡却不干了,忙不迭就叫妹妹脱了衣裳躺到床上,让她好好检查检查。 少女哪里肯依? 万一……万一阿姐连那个地方也不放过,那她不就露陷了吗?! 何况,她还清楚地记得,自己的胸口还有胳膊腿上,都有男人一顿疯狂后所留下的红印子呢!要是被长姐亲眼瞧见这些,她还不气得直接提刀砍了白九辞? 因此,少女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在痕迹未消的情况下,就让长姐看她光溜溜的身子的。她只若无其事地告诉女子,说扭伤的部位在手腕上,然后成功吸引了长姐的注意力。 约莫是妹妹说这话时太过自然,还“下意识”地缩了缩右手,一副不让她看的样子,她当即就相信了,妹妹是真的伤了右腕。 “怎么回事呀?!怎么会伤到这里呢!?”叶红绡一边心疼地问着,一边不由分说地拉过少女的右手,小心翼翼地撩起了她的衣袖。 “洗脸时想站起来的,结果没站稳,就用手撑了地,不当心扭到了。”慈青花早已打好了说腹稿,见女子已然全神贯注地盯着她的右手,她更是悄悄松了口气,由着长姐把着她的柔荑,上下左右地查看起来。 可是,当女子作势就要将嬷嬷送来的药瓶打开并往手腕上涂药的时候,少女的一颗心便又怦怦直跳起来。 万一阿姐认出这药是用在那个上头的……怎么办?! “啊啊……阿姐!这么晚了,就别上药了吧?捂在被子里,一股子药味。”慌乱之下,慈青花只得病急乱投医地找起借口来。 “这怎么可以?!不过就是点药草味而已,哪里比得上治你的扭伤重要?”但想也知道,她那把她看得比自个儿性命还重的女子,如何能够就此罢手? “可是!可是我也没觉得疼啊!我已经好了!当时……当时,我也是怕白将军对我不管不顾,才装得好像很严重的!”慈青花无计可施,唯有在扯谎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你会装模作样地骗人?”叶红绡自然不信——以她家妹子老实乖巧的性子,哪里会生出这种弯弯肠子来? “啊呀……这,我……”慈青花急得脑门都快冒汗,幸亏她灵机一动,忽然就想到了一个好主意,“谁让白将军整天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架势,我看他自个儿一个人走在前面,也、也不回头看看我有没有跟上,我就……我就突然害怕了嘛!怕他丢下我不管,所以刚好趁着扭到手的机会,想引起他的注意,激起他的同情!” 说完这样一番话,少女深深地感觉到,当一个人人被逼到“绝路”上的时候,还真是什么谎都撒得出来。 但是,她也只能压下对长姐撒谎的负罪感,煞有其事地撅了撅嘴,企图骗得长姐的信任。 不得不承认,平日里几乎从不扯谎的人即便偶尔编了谎话,别人也是很容易信以为真的。 是以,本来就深知妹妹品性的女子这就产生了动摇。她将信将疑地瞧了妹妹一会儿,反复问了几次“真的?”、“你没骗姐姐?”,这才放了自家妹子过门。 慈青花于内心长吁一口气,同时亦觉有苦不能言。 看来,为防自家的谎言被姐姐揭穿,明天,她还得寻个时机找到白将军,跟他串一串“口供”了。 翌日午后,如是作想的少女真就偷偷摸摸地寻到了白九辞。她把男子叫到一边,环顾四周并确信无人在看,这才从怀里掏出了一只捂得热乎的小瓷瓶,跟扔烫手山芋似的,径直塞进了他的手里。 “将军,民女……民女用不着这个。” 白九辞盯着手中的白瓷瓶看了片刻,抬眼注目于双颊微红、眼帘下垂的少女。 “这药不好?” 白九辞眉心微动,若有所思:原来,那两个嬷嬷也有办事不利的时候。 “不、不是!就是……就是用不着。”慈青花顿时尴尬了,连带着脸颊都跟着烫了起来,“还有,还有……前天晚上的事,民女想请将军……替我瞒着阿姐。” “……好。” 等了半天等来了男人的一个“好”字,少女旋即如蒙大赦,她简单将自个儿昨夜编好的说辞讲了一遍,就转身逃也似的跑开了。 白九辞握着尚留有少女体温的小瓷瓶,良久注视着她娇小的背影。 看来,他确实得回家好好请教徐离先生了。 33.私相授受 将近一个月后,一行人顺利接近了皇城,半道上总算是没再出岔子——除却白九辞三次情毒发作,然后忍不住跑去找了慈青花这一茬。 一次独自待在屋里突遭偷袭,少女吓了个半死;一次被明目张胆地又亲又摸,最后不得已而从之;还有一次,他居然要与自己白|日|宣|淫。 慈青花觉得,她的底线已经一而再、再而三被他突破了。 偏偏这白九辞还像是事先摸准了她的情况似的,每回都是挑姐姐叶红绡不在的时候前来“作案”。对此,慈青花也不晓得是该庆幸还是义愤了。 实际上,白九辞感觉自己也挺不容易。情毒一发作,他是压也压不住那满腔的欲|火。他很快就发现,自己越是忍,欲望就越是膨胀,届时,少女遭的罪也就越大。偏生这小丫头还有个跟门神一般守着她的姐姐,闹得他不能不化身暗度陈仓的小人,预先摸清了叶红绡偶尔离开的时辰,趁着女子不在的空当,去找他在这世上唯一的“解药”。 幸而那丫头虽有反抗,但到底还是从了他,不然,他真不敢想象,事情会演变成什么样子。 只是,自打几次偷偷摸摸的情|事过后,他素来干净的脑海中就会时不时浮现起少女我见犹怜的模样,也会动不动回响起她声声压抑的娇吟。 白九辞不能不承认,那毒|药简直都可以让一个清心寡欲的圣人变成一头满腹淫|欲的野兽。 所幸他也已迅速掌握了毒发的规律,进而较为合理地安排了“服用解药”的频率,是以,他才得以在共赴云雨的时候保持着些许清明,不至于像上回在山洞里那样,生生把他身下的姑娘给弄晕了过去。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就在即将抵达皇城的前两天,白九辞还按捺不住,于入夜时分将少女抱进了自个儿的帐篷。 慈青花觉着自己的运气也真是够差,不过是出了帐篷去寻她的阿姐,想把红莲教送来的书信转交与她,却没想走出去没多远,人没找着,倒是被白九辞给逮着了。 男人是从暗处冷不丁蹿出来的,他一把揽过她的腰身,用他那有力的臂膀将她整个儿圈在怀里。他不用说话,只消在她的脖子和脸上耳鬓厮磨,那难以自持的喘息便叫她认出了他。 也是,在整个军营里,还有谁胆敢半路上截下她,把她拖到角落里如此轻薄? 温热的鼻息扑打在后颈与耳根,男人湿热的亲吻不住地落于其娇嫩柔滑的肌肤,直叫少女战栗连连。 “将军,将军,别……别在这儿……”慈青花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脖子,躲避着男人马不停蹄的进攻。 “好。”白九辞抽空应了一句,依依不舍地松开她柔软的腰肢,拉住她的手带她一路穿梭在营地里。 竟然还真能做到避人耳目——也不晓得是有人故意视而不见,还是男子的功夫实在了得。 不久,少女就没这闲情逸致去考虑这等问题了,因为,眼瞅着主帅的帐篷就在视线可及之处,男人这便心急火燎地将她打横抱起,一道入了那无人之帐。 慈青花有些紧张,尽管同白九辞行|房已不是一次两次,但她看着他迫不及待的样子,就不由得会记起山洞里那不堪的回忆。 可惜,白九辞急于求成,并没有领会到少女眼底惊惶的来由。他只当她是生来胆小、害羞,会惧怕男女之事,也在情理之中。 所以,他像前几回一样,将偷偷抱来的美人安放在床榻上,然后迅速褪去了自己的衣衫,倾身覆住了她的娇躯。他一边轻咬她的朱唇,一边伸手去解她的衣裳。没一会儿的工夫,少女姣好的玉体便呈现在他的眼前。 虽说她一|丝|不|挂的模样他已看了不止一次,但他还是惊讶地认识到,自己每多看一回,对它的贪恋便会多上一分。 他说不清这是情毒使然还是存着其他缘由,只晓得此情此景下,他什么也不愿意多想,这便用他炙热的双唇,一寸一寸地膜拜她洁白如瓷的美肌。 “将、将军!嗯……熄、熄灯,熄灯!”慈青花心知反抗也是无用,赶忙抓着她能抓着的东西,恳求男子把灯给灭了。 “熄了灯,外面的人会看出异样,待会儿,你就出不去了。”白九辞兀自埋首于她的胸前,抽出空来沉声婉拒。 那你闹出的动静,别人就听不见了吗?! 慈青花听了他煞有其事的“顾虑”,险些就忍不住脱口而出。 不过她还真别说,人家白将军早已经寻了托词,将附近的侍卫都支走了,是以,只要他们稍稍克制一些,应当不会惊动帐外的将士们。 当然,以上种种盘算,他可没那闲情逸致去向身下的姑娘逐一解释——他的那张嘴,眼下可是忙不过来呢。 见他说完那句“出不去”便兀自忙活起来,慈青花欲哭无泪,唯有在他寸寸深入的侵略中呻|吟着缴械投降。 一场云雨过后,男人从背后搂着她的身子,嗅着她青丝间的淡香,竟渐渐萌生了少许睡意。直到慈青花慢慢缓过劲儿来,支起身子意欲穿衣,他才蓦地清醒过来,看着那三千发丝如瀑布般流泻在她光|裸的背脊。 他目视她一声不吭地穿戴,只是始终背对着他,不曾回头看他一眼。 心里莫名有些不是滋味。 实际上,他一点儿也不讨厌这个姑娘,更从未嫌弃过她平凡的出身。他甚至在几次三番的情|事中,在日复一日的相处中,隐约觉着,日后有个这样的女子陪在自己身边,倒也不错。 如是念头,是他有生以来从未有过的——哪怕是对着曾经救了他一命的晚儿,也从未有过。 白九辞眼珠不错地注视着身前的少女,冷不防坐了起来。 慈青花感觉到身后人有了大动作,自是顿住手头的动作,忐忑不安地回头去看。 她看到男子手脚麻利地穿起衣裤,一时间有些摸不着头脑。 “我送你回去。” 直到听他如是言说,她才慌忙摆手。 “不用了不用了!我自己回去就行了!” 天哪!他送她,要是被阿姐撞见了,那就是跳进黄河——洗不清了呀! 惊慌失措的少女忘记了,实际上,他们本来就已经不清不楚了。只不过,这些日子以来总是偷偷摸摸的,她潜意识里早就生成了一种怕被人发现、怕遭人误会的恐惧感。这种惶恐与畏惧,根深蒂固,唯有偶尔抽出身来想想的时候,她才会一怔:自己何时成了那种不守礼教、私相授受的姑娘了? 头一回认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慈青花简直就想躲在没人的地方大哭一场。可是,她不能,她生怕被长姐瞧出异常——自然也更不能大张旗鼓,去惊动那个从小疼她、护她的女子。 眼见少女把头摇得跟个拨浪鼓似的,白九辞大概也能猜出她的顾虑。 “走吧,叶姑娘若真是发觉了,我自会向她赔罪。” 事实上,他又何尝不想光明正大地办事?况且,每次都见这丫头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样子,他的心里也不好受。 虽说他是堂堂将军,年轻有为,在旁人看来,她跟了他也不会委屈,但现下毕竟是男未婚、女未嫁的,她动辄入他的营帐,随他翻云覆雨,替他缓解情毒,也确实是难为她了。 所以,若是真被撞破了,他反倒会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 大不了便跟那叶姑娘打上一架——不,是被她打上一顿。 然而,白九辞这如意算盘打得劈啪作响,慈青花那边可是吓得花容失色。 被阿姐发现?!想想都觉得恐怖得要命!不成,这绝对不成! 脑海中顿时浮现出女子怒发冲冠、提刀砍人的画面,少女的一张小脸儿都白了。 “不,不用了将军!真的不用了!大姐她……她要是知道了,会……会给将军添麻烦的!” 话音落下,男子微微一怔:她竟还顾虑着他的感受,怕她大姐要对他不利? 不管三七二十一地认准了这一点,白九辞心下更是五味杂陈了。 这丫头,是个好姑娘。他不想让她再委曲求全。 “走吧,是我有求于你在先,你大姐纵然真要对付我,那也是我该受的。” 他难得一口气说出这么多的字,而且还是以一种少见的低姿态,这让慈青花一瞬傻了眼。 “将、将军……” 其实,她是担心彼此双方闹得不可收拾没错,但更重要的是,她生怕她的姐姐因此而得罪朝廷命官,即便届时没被问罪,也会自此成为白家人的眼中钉。 然此时此刻,她听白九辞冷不丁地这么一说,反倒有点过意不去了。 他……好像会错意了呃…… 慈青花红着脸垂下眼帘,别过脑袋,不敢再看男人的脸。谁知,这光景落在白九辞的眼里,竟愈发证实了他的猜测。 他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大丈夫,不该让女人替他分担。 所以,叶红绡那一关,他总是要过的。 34.打不过他 后来,慈青花坚持不要白九辞送,白九辞坚持以行动驳回了她的请求。 少女无奈,只得顶着一张热得发烫的脸,低着头跟在男子身后。 白九辞本是一如往常地走在前头,忽然发现小丫头没跟上,他难得停住脚步,回头寻找她的身影。见她低眉顺目地在不远处迈着小碎步,他好脾气地站在原地等她,也不开口催促。 殊不知这个时候,少女正揣着满心的纠结,结果差点没一头撞上他的胸口。 所幸慈青花及时回过神来,蓦地驻足,抬眼去看,恰好对上他沉静的目光。 慈青花犹豫了一下,在他转身迈步的一刹那,鼓起勇气开了口:“将军。” 白九辞回身看她,映入眼帘的,是一双在火光映衬下熠熠生辉的美眸。美中不足的是,这双漂亮又水灵的杏眼里,正掺着几分不容忽视的胆怯,就好像眼睛的主人,此刻正行走在刀尖上一般。 “什么事?”他忽然心头一软,便张嘴应了声。 “将军就送到这里吧,军营……军营里很安全的。”慈青花怯生生地说罢,又把脸埋低了。 白九辞自诩明白她隐藏在言辞背后的意愿,只是,他不想再因为怕麻烦而逃避。 于是,慈青花垂着脑袋瓜,惴惴不安地等了半天,居然极为意外地等来了一只温热的大掌。 只见白九辞不紧不慢地将她的左手牵起,握入掌心,然后一句话也不说,便拉着她往前走。 慈青花一下子就怔住了,委实没料想他会突然牵她的手。可是,呆呆地凝视着前方那高大挺拔的背影,她的两条腿却跟着了魔似的,不由自主地动了起来。 直到恍恍惚惚地行至男子的身侧,她才如梦初醒。 “将、将军……” “嗯?” “这……这、这样不好。” “怎样不好?” 慈青花面红耳赤,尴尬不已。 若非知晓他不是那种扮猪吃虎的性子,她都要以为,他是在明知故问了。 “就是……”是以,她只能涨红了脸,小声把话挑明了,“就是,我们……你这样拉着我在军营里走,被人看见了,不好。” 此言一出,面色如常的男子总算是停止了前进,侧头去看身边的小丫头。 半晌,他沉声道:“我知道,这阵子让你无名无分地跟着我,委屈了你。” 咦? 慈青花闻声一愣,实在没料想他会冷不防话锋一转。 “可正因如此,我才不希望别人看轻你。” 所以,他愿意光明正大地带着她,走进众人的视野,让大家伙儿都明白,她是他的人,是他回京后便会依照礼数迎入白府的人。 慈青花不是特别理解白九辞的想法,不过,从他字面上的意思来理解,他好像是在为她着想? 不论这份考量是出于愧疚还是其他,少女的心里都因此而好受了一些。 “多谢将军体恤……” 是啊,打从一开始,她就不觉得他是个恶人,只是……只是他隔三差五就要压着她做那样的事…… 一想到那既是痛苦又是快乐的蚀骨销|魂事,慈青花就禁不住涨红了脸,她唯有暗暗地安慰自己,这几次,他至少不像那一回那般狂|野了,如果是这样的话,她大约还能承受得住。 想着想着就想远了,少女很快就被男人兀自拉着往前走了。 但是,接近自个儿的营帐之际,她还是及时回过神来,从男子的掌中抽回了自己的小手,匆匆朝着他福了一福后,她便三步并作两步地往帐篷里去了。 回到自个儿的帐篷里,慈青花惊讶地发现,姐姐叶红绡居然不在。她奇怪着自己都离开这么久了,姐姐怎么还没回来,殊不知此时此刻,女子已好巧不巧地撞上了沿原路返回的白九辞。 本来,叶红绡正在为再一次把“四大将”中的那个孙蒙打败而得意——反正赶路的日子闲着无聊,这家伙又不知怎地,主动前来挑战,她自是乐意奉陪,结果大战一回不够,又来了第二回、第三回、第四回……那小白脸的面子、里子都丢尽了,再被一群虾兵蟹将一起哄,便跟她杠上了,白天和大伙儿一道赶路,晚上就来找她比武,势要将身为男人的尊严悉数讨回——掰着手指头数一数,今儿个都是她第九回拿剑架到他脖子上了,叶红绡正盘算着再来一战就能凑齐一双手,便冷不防目睹了一张叫人不痛快的面孔。 这大晚上的,姓白的在她的地盘上晃什么晃? 如此思量的女子完全忘记了,明明整个军营都归人白九辞管——她只在乎,这个夺了她妹妹清白还几次欲行不轨的臭男人,是不是又在打妹妹的歪主意。 被彻头彻尾地丑化成了一个精虫上脑的卑鄙小人,白九辞面不改色地站定在女子的身前。 “叶姑娘。” 嘿?今儿个太阳是打西边出来了啊?姓白的竟然挡了她的去路,不,是主动跟她打招呼? “好狗不挡道。” 可惜,她叶红绡一点儿也不觉着受宠若惊,非但如此,她还皮笑肉不笑地回了这么一句。 仿佛早已对她这态度习以为常,白九辞神色淡淡地无视了她无礼的言辞,自顾自地接话道:“叶姑娘,已经一个多月过去了,姑娘还未与我详谈不日迎令妹进我白家的事。” 叶红绡上一刻还趾高气昂的姿态登时就蜕变成怒上眉梢的模样。 “滚!老娘什么时候答应你要把青花嫁进你们白家了?!” 她已经是我的人。 白九辞险些脱口而出,可转念一想,这么说势必会火上浇油,话到嘴边便连忙改口道:“我必定是要迎她入府的。” 叶红绡被他这理所应当、泰然自若的架势气得肺都要炸了,真恨不能一拳把他揍到十万八千里外,让他再也不要在宝贝妹子的跟前晃悠。 要是真能像对付那个小白脸一样对付他就好了。 随便一想的女子忽觉茅塞顿开。 对!就这么办! 一念乍起,叶红绡冷冽一笑,当即道:“要娶我们家青花,行啊,先过了老娘这关再说!” 话未说完,她已神色大变。杀伐之气四起,她竟当场拔出剑来,作势就朝着男人刺了过去。 因着是护送慈青花回来的,白九辞并未随身携带兵器,然而眼见女子似是动了真格,他也不作他想,一面身手敏捷地躲开她的攻击,一面扬声唤人送来武器。 没多久,他便接住了部下抛来的利剑,并在短短的几招内,确信了女子的杀意。 看来,她是拿出了几近十成的本事,为的,就是将他彻底击溃,从而打消他纳慈青花为妾的念头。 可惜,他白九辞认定的事,从来就没有半途而废的。 眸中凛然之色随剑出鞘,叶红绡明显感觉到,男人的动作同方才不一样了。 来真的了?很好!正合她意! 短兵相接的声响很快就惊动了附近的人。白九辞麾下的将士们见自家将军同那个刺杀了褚遂远的姑娘打了起来,且彼此二人皆是招招狠厉,全然摸不着头脑。 将军为什么要同曙山城一战的功臣对战?而且对着这么一个貌美如花的姑娘家,下手竟然毫不留情? 虽说人姑娘出招也是够狠,但将军你是个男人啊,怎地跟个女人较上了劲儿? 认为顶头上司不至于为了跟个女人抢功劳而大打出手,众将士实在想不透这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儿。 直到决意速战速决的白九辞猝不及防地将剑袭向女子的侧耳,而女子惊愕地发现自己竟已无从化解这一击,两人你来我往的动作才划上了休止符。 冰冷的剑影掠过眼底,几根发丝悄然飘落。叶红绡一动不动地斜着眼睛,难以置信地瞪视着仅距脖子半寸之遥的利刃,随后眸光一转,与执剑者四目相接。 “承让。”不过,对方却只面无涟漪地收回了手中的宝剑,波澜不惊地吐出了这两个字。 她……竟然输了!? 叶红绡简直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 若要论领兵打仗,她自知远不如这个从戎十年的男人——可要是换成单打独斗,她一直都有信心能胜过他的! 诚然,在曙山城喝多了酒的那一夜,她分明业已亲自试过他的身手,本以为凭借自己多年苦练的功夫,凭借这忍辱负重、浴火重生之身,她完全可以做到将其压制、令其知难而退,却万万没有想到,最后被制服的那个人,居然会是自己! “阿姐!”瞠目结舌之际,叶红绡听到一声熟悉的呼唤,这才猝然还魂。 只见慈青花一路小跑着冲了过来,吃力地拨开人群,惊疑不定地来到她的身前。 “阿姐……”少女又神色慌张地看了白九辞一眼,随后才重新凝眸于自个儿的姐姐,“你们……你们这是干什么呀?” “叶姑娘,希望你记得你的承诺。”然话音落下,被问话的女子没有吭声,倒是往日里惜字如金的男人先一步发了话。 然后,他自然而然地对上少女疑惑不解的目光,令视线在她脸上停留了一会儿,这才将手中利器递给了一旁的部下,若无其事地离开了。 叶红绡气得直接把剑砸到了地上。 承诺个屁!!! 35.入宫面圣 气死我了!青花,咱们回曙山城! 这种出尔反尔的话,叶红绡是无论如何也没法当着妹妹的面说出口的。因为,没多久的工夫,慈青花就从她口中得知了事情的来龙去脉,然后用一种不知该如何形容的眼神看着她。 怎么突然有种打赌输了然后赔了妹妹的感觉? 对于这等昙花一现的错觉,叶红绡深以为恐。 “青花你放心!姐姐就算拼了这条命、撕破这张脸,也不会让那个混蛋强娶你过门的!” “……” 慈青花窘了好一会儿,才无力地缓过劲来。 她的阿姐什么都好,就是偶尔会想得太多。 “阿姐,我愿意嫁他为妾的。” 叶红绡义愤的脸庞霎时变了色。 “他哪里好了!?” 叶红绡脱口而出,全然将妹妹曾几何时说过的话抛诸脑后。 直到妹妹但笑不语着垂下了眼帘,她才猝然间寻回了理智。 要怪,还是怪她这个当姐姐的没用。如果她能勇敢地跨过心里的那道坎,能早点回家,兴许就能在城门紧闭前带着弟弟妹妹逃出城去,又岂会让心爱的妹妹碰上之后的一连串遭遇? 思及此,适才还怒发冲冠的女子忽然就红了眼眶。 “青花,念君的病,姐姐砸锅卖铁也会找到大夫、找到良药把他治好。你……你不要勉强自己嫁给那个白九辞,你就跟着姐姐,我们一家人在一起,姐姐照顾你一辈子……” 她情不自禁的握住妹妹的手,说着说着竟潸然泪下。 慈青花顿时被吓了一跳。 “阿姐,阿姐……你、你这是怎么了呀?好端端的,怎么哭了呢?” 她慌忙抬手替长姐拭泪,却不知其此刻心中悲苦。 一个失了贞洁的女子是有多难、多苦,她叶红绡岂会不懂?可是,那是她从小捧在手心里的亲妹妹啊!她如何能忍心妹妹受尽苦楚,还要一生一世被关在一座冷冰冰的深宅大院里?如此,还不如由她来守着妹妹——谁要敢说妹妹的闲话,她叶红绡定不轻饶! 是了,这辈子,她只盼妹妹能够幸福,除此以外,已别无所求。 “青花,”女子吸了吸鼻子,抹了抹两颊的泪水,睁大了眼注目于身前的少女,“姐姐跟你说认真的,你不要因为……因为那个姓白的混蛋对你做了那样的事,就强迫自己跟着他过。像他那样出身显贵的男人,将来妻妾成群根本不在话下,你若跟了他,日后是不会快活的。” 慈青花听罢,唯有苦笑。 长姐说的这些,她又怎会一无所知?然而事到如今,那些曾经的希冀已只能化作美好的念想,她得不到,也不去求,唯一指望的,就是亲人俱在、安稳度日。 平静地将上述想法告知与女子,少女只听得一声喟然长叹,便再不见长姐反驳。 数日后,大军返回京城驻地。白九辞忙着入宫面圣,姑且无暇顾及慈家姐妹,倒是叫慈青花暗暗松了口气。 说实话,距离白府越来越近,她心里还是有些紧张的,毕竟上头还有素未谋面的白老将军和白夫人,也不晓得他们会如何看她。 所以,白九辞忙于朝堂事务,没有急着将纳妾之事正式提上议程,委实给了她缓冲的时间。 于是,她光顾着平复自个儿的情绪,便忽略了身边人的一举一动。 相比之下,这天,白九辞倒是木着脸看了看立在一旁的叶红绡,眼观鼻、鼻观心,一点儿也没觉着意外。 怎么样?没想到老娘能跟你大将军并肩站在这御书房内,一道等着面见皇上吧? 他几乎已经可以从女子踌躇满志的神情中读出如上含义,不过,他还是凭借着良好的教养和沉稳的性子,默默地无视了她略带挑衅的眼神。 等了约莫一盏茶的工夫,一声尖利的唱喏传至耳畔,两人连忙屈膝下跪,恭迎帝王圣驾。年近半百的皇帝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原本不怒自威的龙颜,却在目睹红衣女子的那一刻,微不可察地抖了抖眉毛。 “臣叩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民女叩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一男一女清晰有力的说话声同时响起,皇帝稳稳地落座于案前,朗声道了句“平身”。 “谢皇上。” 然后,他就被迫对上了女子含笑的目光。 皇帝忍不住暗打了一个激灵,忙不迭将视线转移到白九辞的身上。煞有其事地寒暄几句后,他便一本正经地询问起曙山城一战的情况。 被忽略了的叶红绡兀自笑得灿烂:行啊,你装,你再装啊,我看你能装到几时。 半刻钟后,叶红绡不出所料地听白九辞提起了这场重大战役中的两大功臣——她和她的妹妹。 算这姓白的识相。 叶红绡难得对白九辞满意了一回,而后气定神闲地与一国之君四目相接。 她很想说一句“好久不见啊皇上”,可碍于现场有太多外人,她好歹也得给人家当皇帝的留点面子,是以只恭恭敬敬地行了个抱拳礼,便道:“皇上,既然白将军已经提及此事,那民女便厚着脸皮向皇上讨赏了。” 此言一出,在场的所有人几乎都不同程度地吃了一惊。 这姑娘是何方神圣?应该是头一回得见天颜吧?就算她是刺杀了禇遂远的巾帼英雄,也不能就这样大咧咧地向皇帝邀功吧? 是啊,在大家看来,这种情形下,她就该温良恭顺地表示不敢请功,一切都是皇上治国有道、得天庇佑啊! 是以,除皇帝和白九辞之外的一干人等一致认为,这姑娘就是个不懂规矩的民间草包,不能怪她,不能怪她呀…… 然而,让几近所有人都瞠目结舌的是,皇帝听了她的话,居然慈眉善目地笑了两声,接着和颜悦色道:“你护国有功,朕自当论功行赏。说吧,你想要什么?” 皇上居然还好声好气地搭理她了! 一些宫女、太监差点就想抬头,去看一看皇帝老子的表情。 不不不……一定是皇上宽厚仁慈,才不与这民间草莽计较! 为他们的主子寻了一个完美的理由,一行人听得女子毫不客气地答曰:“回皇上的话,人虽是民女结果的,但若非民女的妹妹牺牲小我、顾全大局,民女没法顺利得手不说,援军也不可能及时赶到,助白将军攻破敌营。白将军想必也是深知这一点,所以才承诺返京之后,会纳民女的妹妹为妾。” 话音落下,皇帝和蔼可亲的脸孔上不由露出三分诧异,他眸光一转,看向先前对此只字未提的年轻男子,问道:“九辞,真有此事?” 白九辞面色如常地拱起双手,沉声答道:“回禀皇上,确有此事。” 皇帝张开嘴笑了:“哦,那倒是好事,是段佳话呀。” 佳话个屁! 叶红绡不服,在心里冲皇帝翻了个白眼。当然,明面上,她还是面不改色地插话道:“启禀皇上,民女以为,皇上既然认为这是一段佳话,那白将军,就自当给民女的妹妹一个与之相称的身份。” 来了来了! 不祥的预感终究应验成真,皇帝的面色不由自主地凝了凝。须臾,他又恢复满脸笑容,问叶红绡何为“与之相称的身份”。 “既是‘佳话’,自然该是夫妻患难、琴瑟和鸣。” 这话一说,大家伙儿就都明白了。 好啊,这姑娘不简单啊,一开口就替自个儿的妹妹要了将军夫人的头衔啊!可你要是出身大户人家——哪怕只是个门第不高的官宦人家——那配人家白大将军也就算了。问题是,你们只是普通的市井人家啊,这一没出身、二没权势的,要如何高攀得起战功赫赫、鼎鼎有名的白家? 在场的所有人都不看好这桩怎么想怎么荒唐的婚事,也因此而变得屏息凝神,竖起耳朵听皇帝作何答复。 不惑之年的男人很想抬手抚一抚额头。 娘的,他头疼。 无奈他是一国之君,是九五之尊,实在不好为了一个“难以名状”的丫头而丢了他的威严。因此,皇帝面上笑得越发温和,转眼看向不置一词的当事人之。 “九辞啊,这事儿,你怎么看?” 一只球就这样直愣愣地被踢了过来,白九辞沉默片刻,道:“回皇上的话,叶姑娘的要求,恕臣无法答应。” 看!人家果然接受不了吧? 男子话音刚落,上述念头就不约而同地浮现于几乎每一个宫女、太监的脑海。 与此同时,叶红绡业已怒目圆睁:“姓白的,你!” 话刚起头,她就蓦地记起,自己仍身处御书房内——当着九五之尊和一大帮外人的面,她自是不能同这男人撕破脸皮。 是以,她只得生生逼着自己压下蹿到胸口的火气,面色不霁地握了握拳头。 皇帝看着她握紧又松开的双拳,不自觉地扫视了四周。 没事,没事,有这么多奴才在,还有九辞在,她不至于把他怎么样。而且……而且她针对的是九辞啊,跟他没啥关系吧? 刚松完一口气,皇帝就觉得:咦?!不对啊!他堂堂一国之君,凭什么要怕这个小丫头哇?就因为她曾经……咳咳,往事不堪回首,不提也罢。 皇帝险些想远了的时候,白九辞业已面不改色心不跳地侧过脑袋,对上了女子盛满怒意的视线。 “叶姑娘,”很抱歉,“慈姑娘进我白家,只能做妾。” 36.大吵一架 皇帝从来没想过,有朝一日,他的御书房重地,会成为一个女人讽刺一个男人的场所。 偏生这个男人是他的得力大将,而这个女人……唉,都说了往事不堪回首,切莫再提。 耳听叶红绡无所顾忌地讥讽着白九辞,而后者只默不作声地站着,也不反驳,皇帝只觉脑壳越来越疼。 实际上,他完全可以仗着自己九五之尊的身份,下旨命白九辞迎娶叶红绡的妹妹为妻,如此,至少这叶丫头就不会把他的御书房当菜市场一样,在这儿滔滔不绝、明嘲暗讽了。 可是,一想到白家有个难缠的老太君,还有他那个光一个眼神就能叫人发怵的表妹,他就觉得……呃,他还是不要掺和人家的家务事了吧。 话又说回来,九辞你睡了人家一黄花大闺女,还舍不得自家小妾而拿人姑娘家充当“替罪羔羊”,送去给敌方大将……虽然这多少是迫于大局不得已而为之,却也难怪人家的姐姐要跳脚啊。 只是,你招谁惹谁不好,偏偏招惹了这叶丫头的妹妹。 唉,都是命啊。 眼见女子越说越凶,大有要在御书房里大打出手的架势,以至于屋里的宫女、太监都忍不住向他投来了复杂的目光,皇帝觉得,他不发声不行了。 于是,他好言安抚了叶红绡的情绪,让她先行退下,由他来同白九辞说道。 皇帝都亲口发话了,叶红绡纵使再气愤,也不好不给面子。毕竟,妹妹的终身事儿,还得靠着这个男人拍板呢。 目送女子满身怒气地离开,皇帝抬手摸摸自个儿脑门上的汗,转眼注目于一语不发的白九辞。 他心道,九辞啊,你为什么不能娶人家姑娘为妻呢?你要是觉着她身份低微配不上你,朕大可以论功行赏,封她个什么郡主当当,这样就没问题了嘛。 于是,他和蔼可亲地询问堂下之人:“那个姓慈的姑娘,她性情如何?” 白九辞不假思索地回答了四个字:“温良恭顺。” 末了,他又补充道:“是个好姑娘。” 皇帝一听,有戏啊。九辞这孩子极少夸赞别人,今儿个却愿意在他面前主动说那姑娘人好,看来,他还挺喜欢她——至少是挺欣赏她的秉性、人品。 “那你家的那个妾室呢?”皇帝又问。 “端庄大方,进退有度。” 皇帝笑了。 “既然她们俩都是识大体的女子,那你即便娶慈姑娘为妻,想必她二人也能和睦相处,你又为何不愿呢?” 白九辞微微摇头:“回禀皇上,臣之所以不能娶慈姑娘为妻,是因为臣早已答应了晚儿,有生之年,若臣不能给她正妻之位,那么,天下任何女子都不会越过她,成为臣的夫人。” 皇帝马上就听懂了他的意思,蹙眉探问道:“就是五年前那个救了你的姑娘?你那个小妾?” 白九辞低眉:“是。” 皇帝忍不住叹了口气。 “九辞啊,男人信守承诺是好,可是……世易时移,有时候也要懂得变通啊。” 再说了,你既然答应了你的小妾,那就不要随便碰人家姑娘嘛!唉,算了,同为男人,他也不是不能理解这个孩子,只是……他娘的你干吗要去招惹叶丫头家的妹子啊!结果自己被骂也就算了,还给老子惹了这么大的麻烦! 皇帝有苦不能言,只能在心底抱怨了两句。 然后,他便盘算着,要不就让白九辞坐享齐人之福,命俩姑娘以平妻的身份侍奉左右? 可转念一想,他真是被这破事儿给烦傻了。要知道,白九辞的那个小妾之所以迟迟不能上位,都是因为白家的那两尊大佛啊!眼下,旧的问题悬而未决,他还指望着能连本带利地将另一个姑娘一并扶上将军夫人之位?开玩笑,他是不想要耳根清静了吧! 皇帝觉得头都快大了。 没错,就算他成功劝说了白九辞,也没法撼动白家的那两个女人啊?届时她们要是一个闹腾起来、一个拉下脸来……唉呀妈呀,想想这日子就觉着头皮发麻! 皇帝思前想后,认为他还是应该去找另一方试一试。 是以,尽管有些心不甘情不愿,他还是姑且屏退了白九辞以及屋子里的宫女、太监,单独将叶红绡叫到了跟前。 “叶丫头啊……” “看来皇上没能说服白将军?” 谁料来人一听他好声好气地喊她“叶丫头”,顿时就心中了然。 皇帝微窘。 “叶丫头可真是一如既往的观察入微……” 叶红绡顿时就冷了脸。 “三年前,民女为救皇上,差点失身不说,还险些丢了性命,到现在每逢阴雨连绵,旧伤还会时而作痛。皇上感念民女忠义,曾亲口答应过民女,不但可以让民女自由出入皇宫,还允许民女在私下里同皇上‘称兄道弟’,而且,将来不论民女想要什么,只要是不违反我朝律法的,皇帝定然会赐予民女。而今,民女不过是想为妹妹争取一个该她得到的位子,可是皇上您,却要食言而肥?” 掷地有声的一席话,说得一国之君竟觉汗颜。 是啊,倘若换成别人,兴许他一点儿也不觉着有什么——况且,其他人约莫也不会像这丫头这样,敢于直言不讳地同他这个皇帝叫板——可偏偏他碰上的就是这么个叶丫头,这让他想摆皇帝架子也摆不成。 唉,真真是孽缘。 想起三年前那一段惊心动魄的经历,皇帝心头五味杂陈。 须臾,他喟然长叹,注视着女子隐含愠怒的美眸,沉吟道:“叶丫头啊,不是朕不想帮你,朕适才劝服九辞的时候,甚至都想好了,要封你那妹妹为郡主,有了这门当户对的身份,她嫁入白家,也不会遭人冷待。可是叶丫头,朕不能为了自己信守承诺,就逼着别人出尔反尔吧?” 叶红绡听罢,细眉一敛。 “皇上此话怎讲?” 皇帝又叹了气,将白九辞先前所言复述了一遍。 “你看,你救了朕的性命,朕知恩图报,许下诺言;九辞家的那个小妾也救了九辞一命,人家同样须得遵守对她的承诺啊。” 叶红绡不乐意了。 “皇上!恕民女直言,他白九辞既已对他的小妾作出承诺,就不该再夺了我妹妹的清白!他当她是什么人?!暖床的吗?!我妹妹何其无辜?!凭什么她要被迫失身于人,完了还被那个男人亲手送给敌人糟蹋!?” 女子说着说着就红了眼,皇帝头一回见她这样,心下暗惊之际也是有点儿过意不去。 “朕知道你妹妹受尽了委屈,于曙山城一战功不可没,可是,这……这不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嘛……” “皇上轻飘飘的一句‘不得已而为之’,就要叫我妹妹的一辈子毁于一旦?!” 叶红绡闻言怒目圆睁,年近半百的男人则苦不堪言。 朕哪里说得轻飘飘了啊? “这……这妾室之位虽然比不上将军夫人,但以九辞的为人,必定会对你妹妹负责的嘛!再说了,人家白九辞都放话了,只要他那个小妾当不上正妻,别人谁都别想当。”皇帝好言宽慰着,心想还是向这丫头透露些内|幕为好,“叶丫头你约莫还不晓得吧?白家的老太君一点儿也不喜欢那个小妾,还有九辞他娘,对那小妾也是冷冷淡淡的。你想,有这么个祖母和这么个亲娘压着,那小妾这辈子可有扶正的希望?”皇帝煞有其事地劝着,还不自觉地摊了摊手,“肯定是没有的嘛!既然如此,那一旦你妹妹进了白家的门,就是与她平起平坐的,谁也压不过谁一头。哦不,朕会做主,让朕的皇弟认你妹妹作义女,如此一来,你妹妹便是堂堂郡主,白家哪个人,包括那个小妾在内,敢不把她当回事?” 叶红绡听罢,简直被他气笑。 “呵呵,皇上有听说过哪个郡主给臣子作妾的吗?!” 皇帝尴尬:可那不是后来认下的郡主嘛!当然不比嫡亲的皇家血脉了。 奈何他不能当着女子的面直言不讳,只得赔笑着意欲安抚。 当皇帝当到这份上,他也是醉了。 偏生他还没来得及组织好合适的措辞呢,那边厢的姑娘就皮笑肉不笑地开启了朱唇:“皇上,您别以为,全天下的女人都稀罕这将军夫人的名号!若非事情已经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我宁可带着妹妹远走高飞,再也不用看那些臭男人的嘴脸!皇上,民女今日就把话撂在这儿了,我妹妹如若不能成为白家的正室,那我们宁可不嫁!我倒要让天下人好好看看,你们这群伪君子是如何恃强凌弱、道貌岸然!” 话音未落,被愤怒冲昏头脑的女子业已双目圆睁,差一点儿就要用手指着一国之君的鼻子了。 是可忍,孰不可忍?! 皇帝也是个要脸面的——堂堂九五之尊,纡尊降贵同你一个小老百姓打商量,你他娘的还敢连带着老子一起骂?!不要命了是吧?! 于是,不惑之年的天子冷不防拍案而起,抬手直指那个胆敢放话威胁他的女子。 滚你祖宗的!老子不要什么天子威严了!大不了就跟这臭丫头狠狠地对骂一场! 37.月事来了 从御书房里出来的时候,叶红绡的手还在微微发抖。一种强烈的战栗传遍她的四肢百骸,迟迟无法消退。 跨出那扇房门之前,她同皇帝大吵了一架,皇帝并没有仗着自己尊贵的身份,以不敬之罪命人将她拖出去暴打一顿,然而,他盛怒之下所道出话语,却远比坚硬的棍棒来得摄人心魄。 “现在来同朕争吵胡闹,你早干什么去了?!你要是人在曙山城,你妹妹她会变成这样?!” 他说的没有错,若非她多年不归,她就能保护好青花,也就不会让妹妹陷入此等境地。 是啊,连她这个亲姐姐都能狠下心肠,对妹妹不闻不问,凭什么指望外人爱之、护之? 脑海中浮现起少女被撕裂衣裙时那无助而绝望的神情,又转而冒出了一些不堪回首的画面,叶红绡用颤抖着的一只手死死地握住了另一只手。她咬紧了嘴唇,面无血色地往前走,殊不知此时此刻,那个令她如此的男人正在她身后的屋子里双眉紧锁。 皇帝觉得,他也真是脾气上来,气昏了头,竟然真就跟救命恩人指着鼻子对骂了一场。 关键在于,他究竟说了什么话,让这不甘示弱的丫头突然就脸色发白、良久无言以对? 他好像威胁了叶丫头,不,是严肃地提醒了叶丫头,说她越是把事情闹大,对她妹妹的名声就越是不利,到时候好事变坏事,她才真是连个哭的地方都没有。 他似乎……还反过来指责了叶丫头,说她自己武功高强,却不晓得好好守着自个儿的妹妹,成天在外头野,结果妹妹辗转被送往敌营,她却只晓得问责他人。 所以,她就被噎着了? 皇帝苦思冥想,总觉着以叶红绡的性子,应该不会因为这些就变得满脸煞白。奈何他这人一发火就口不择言,事后还常常记不清自己到底都说了些啥,半晌,他也只能放弃思考了。 年近半百的男人又把白九辞召了进来,唉声叹气了片刻,也不再多提今日之事,便许其告退了。 不久,叶红绡出了宫门,漫无目的地在大街上走着。与此同时,白九辞正感觉到有股邪火忽然在下|腹烧了起来,令他二话不说便直奔客栈而去。 几日前,他将慈家姐弟三人安顿在那家全京城最好的客栈里,本想一办完公事就去找叶红绡好好商议纳妾之事,却没想今日先在宫里和她一道面见了圣上,还被她劈头盖脸地痛斥了一顿。 所以,如果他抄近路快马加鞭赶过去的话,大抵还是能避开这怒气冲冲的女子,单独见她妹妹的。 约莫是体内情毒作祟的缘故,自打偷偷摸摸同慈青花行了几次周公之礼后,男人的脑袋里时不时的就会浮现起小丫头的音容笑貌。虽说她也没怎么对自己笑过吧……嗯,等他迎她进门之后,便好好待她,让她笑口常开。 如此思忖着,白九辞挥鞭策马,一路不停地赶到了客栈外。他翻身下马,大步流星地上了二楼,找到了少女的房间,敲门而入后,却发现她正捂着肚子从床上起身。 “怎么了?”白九辞见她整个人恹恹的,倒是姑且忘记了燃烧在腹中的欲|火,走上前去主动询问。 “将军……有事吗?”然而,慈青花却避而不答,只径自问起了他的来意。 白九辞沉默——他总不能张嘴就答“我是来找你大干一场的”吧? 好在小丫头不是个笨的,话才刚出口,她就自个儿顿悟了他突然现身的缘由,继而腾地涨红了脸。 “将、将军……今天,今天不行……”慈青花尴尬地说着,情不自禁地埋低了脑袋。 “为什么?”白九辞一愣,难得脱口而出。 “因、因为……”慈青花更窘迫了,可面对男子认真问询的语气,她也不能不把原因给讲清楚,“我……我来癸水了……” 此言一出,向来处变不惊的白九辞破天荒地愣了好一会儿。 说起来,她之前有来过癸水吗? 一本正经地回想起这一个多月来的点点滴滴,白九辞很快发现,他竟是从未听她提起过此事。 也许是在他没有找她的时候来的? 男人若有所思地猜度着,却在下一刻就听到了少女小声的补充说明:“我……我来癸水的日子一向不准,都快两个月了,突然就来了……” 慈青花也不晓得自己这是中了什么邪,居然还认认真真地同男人解释起来了——大约是怕他误会她在找借口,逃避与他的房|事? 惴惴不安之时,眼帘低垂的少女忽而感觉到身前有动静,她即刻抬眼看去,见男人业已蓦地转过身去,毫不迟疑地迈开了步子。 眼睁睁地瞧着来人就这样一声不吭地离开,慈青花的一颗心免不了七上八下的。 他……生气了?也是啊……他来找她,特别是趁着阿姐不在的时候来找她,还能为了什么事呢? 这样一想,少女忽然觉着有些酸涩。她咬住嘴唇,低下头杵在原地不动,殊不知白九辞之所以二话不说、转身就走,是因为他生怕若再继续在她眼前待着的话,他便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欲念,强行与她共赴云雨。 是了,若短期内同她行过夫妻之礼,他就有法子暂时遏制住自个儿的欲望,但前提是,他不能触碰她,不能看着她,不能嗅到她身上的香气,亦不能听到她发出的声音——这些都是能激发药性的东西,他必须尽可能地避开。 所以,得知她来了月信,他当机立断、掉头便走,为的,就是赶紧躲开这个牵动其欲念的姑娘,以免体内的躁动操控了他的心神,又害她吃苦。 于是,男子马不停蹄地回了自己的家,顾不上去给家中长辈请安,甚至来不及去换身衣裳,就径自来到了一座清净的院子里。好在老天帮忙,他一进门就瞧见了他要找的人,是以这便三步并作两步地走了过去。 “徐离先生。” 听闻安静的院落里突然响起了一个熟悉的声音,须发皆白的老者抬起头来,随即目睹了风风火火而来的年轻人。 “回来了呀?” 这位年近七旬的老人,便是白家上下个个敬重的神医——徐离善了。他在白家已然住了整整二十年,可以说是看着白九辞长大的,所以,见白九辞出现,他就像个长辈似的应了声,也不去计较彼此之间兴许该有的虚礼。 只是,他怎么觉得,这小九的脸色有些不太对头啊? 待到来人走近了,如是作想的徐离善才确信自己没有看花眼。他直接抓起了白九辞的右腕,集中精神为其号脉。没多久,他便稍稍睁大了眼,一动不动地打量着面前的年轻人。 “发生了什么事?怎地突然就毒发了?” 白九辞也不隐瞒,这就将自己同慈青花之间的故事一五一十地告知与老者。因着想要尽快从徐离善这里寻到解决之道,他还毫无保留地将自己这些日子以来的观察与推测悉数吐露,以便节省时间,助老人更好地作出判断。 “那你怎么不去找她?”孰料听罢他正儿八经的一番话,徐离善却摸着胡子来了这么一句。 “她来月事了。”白九辞不自觉地眨了眨眼,口中据实以告。 老人闻言微微一愣,然后就露出了点类似于鄙夷的神情。 “小九啊,你是个聪明的,既然已经摸出了毒发和解毒的规律,怎么不晓得要合理安排与那姑娘行|房的时间?” 白九辞听罢,沉默了一会儿。他不想把责任全都推到叶红绡的头上,只告诉徐离善,是他事先没考虑到癸水这一茬,也不知道慈青花的月信来得不准,这才临时碰了壁。 “徐离先生,可有其他法子,暂缓情毒发作?”然后,他也不在是谁过错一事上多作纠结,这就直奔主题,询问起自个儿的出路来。 “有是有,”徐离善兀自抚着他那长长的山羊胡,上下端量了男人几眼,“就是你得吃些苦头。” “先生但说无妨。” “不等那姑娘身子干净了?也就四五天的工夫吧。” 白九辞摇摇头:“不等了。” 若是干等着,令他体内的毒性积聚,届时又要把那丫头弄得死去活来,这是他不愿看到的。 徐离善见他斩钉截铁、毫不犹豫,看他的眼神里便多了几分深意。 曾几何时还只知道舞刀弄枪、研习兵法的小九,竟也懂得要体谅人姑娘家了——这是颜姑娘待在他身边的五年里都不曾出现的改变呢。 这么一想,他倒是挺想瞧瞧那个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小丫头了。 38.筹备婚事 半个时辰后,白九辞面色苍白地从徐离善的屋子里走了出来。 较之来时,他的左臂上多出了一道口子,身体里则少了满满一大碗的血。 徐离善目送来人步伐稳健地向外走去,回头看了看桌上那碗赤红赤红的鲜血,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那之后的五天里,刚好皇帝放了白九辞大假,是以,浴血归来的年轻大将一直都在家里休养着,也没再去客栈找慈家姐妹。对此,月事结束的少女不免有些纳闷。毕竟,白九辞已经近十天没有来同她做那种事了,这是之前从未有过的。 慈青花并不是特别清楚情毒发作的规律,也不晓得白九辞是根据什么来制定与她行|房的计划,她只能被动地候着、受着。 结果等着等着,一晃眼,又三天过去了。慈青花开始不安起来,闹不懂男人这是几个意思。可就在她愈发忐忑之际,却等来了特来接她和家人去往白家私宅的孙蒙。 “为什么要去他们家的私宅?”屋门内,不让客人进门的叶红绡皱着眉头打量着男人,语气不善地发问。 孙蒙一见着她就已心下发怵,奈何身负顶头上司交代的重要使命,他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将军要给慈姑娘下聘礼,这……这东西总不能抬到客栈里吧?所以,将军就思忖着,你们在京城也没什么亲戚朋友,便将白家的私宅腾出来,当作慈姑娘的娘家,届时,轿子便从那儿抬去白府……诶?!” 孙蒙本是一本正经地传达着白九辞的意思,却不料话快要说完的时候,叶红绡却猝不及防地把门给关上了。 这是什么鬼?! “叶姑娘!叶姑娘你做什么呀?你把门打开啊!我还没说完呢!” 孙蒙简直莫名其妙,明明方才还听得好好的,他这是说错了哪句话,踩到了这位姑奶奶的尾巴? 年轻的小伙子一边敲门一边喊着,引来过路甲乙丙丁纷纷侧目。 孙蒙好一阵窘:自打跟了将军,他哪里受过这等待遇? “叶姑娘!叶姑娘,我今儿个是来说正事的,你把门打开啊!” 男子压低嗓音、好声好气之际,慈青花也在房里劝着她的姐姐。 “阿姐,阿姐你这是怎么了呀?来者是客,咱们先听孙大哥把话说全了,好不好?” 诚然,打从五天前叶红绡自外归来,她的模样就一直不太对头。她也不跟自己提起纳妾的事,不再劝说也未曾松口,就好像这件事情压根不存在一般,却也迟迟没有要带自己和弟弟一道离京的倾向。 慈青花几次想开口问她出了什么事,可话到嘴边又怕惹出什么事端,最终只得把满心的疑问都咽回了肚子里。 直到此时此刻,她发现阿姐既没有如同往常那样火冒三丈,更没有认命似的跟随孙蒙前往白家私宅,满腹的疑惑终是再一次涌上咽喉。 “阿姐,是不是……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你到底怎么了?为什么……”为什么和平时都不一样? 迟疑的话音才刚落下,用背脊抵着屋门的女子就冷不丁一个箭步上前,一把将慈青花搂进怀里。 “阿、阿姐?” 少女不由自主地愣住,恰逢房外的男人成功推门而入,随后目睹了这出人意料的一幕。 “青花,青花……姐姐对不起你……姐姐对不起你……” 俱是傻眼的一男一女就这样看着女子紧紧地抱着自己的妹妹,听着那轻微的哽咽忽就爆发成悲戚的恸哭。 “阿、阿姐……” 慈青花更是整个人都呆住了,实在不明白长姐怎就突然失声痛哭。 是啊,在她的心目中,姐姐永远是高大而坚强的,仿佛眼泪素来就与之无缘。然而,今时此日,她却被这个历来豪情万丈的女子抱在怀里,亲耳听其声泪俱下。 莫非……是知道事情业已无可挽回,所以,她在心疼?在自责? 仿佛顷刻间明白了什么,少女抬起两条胳膊,轻轻拥住了长姐不住颤抖的身躯。 “阿姐,青花没事的,青花已经长大了,阿姐可以不用再保护我了。我有自己的路要走,我会过得好好的,不会让阿姐担心。” 轻柔的话语声声入耳,悲从中来的女子却哭得更伤心了。 她错过了妹妹长大成人的这八个春秋,令整个慈家的重担都落到妹妹瘦弱的肩膀上,而今终于回到妹妹的身边,尚未体会到一家团圆的天伦之乐,却就要眼睁睁地看着妹妹步入那深宅大院,去做一个不爱她的男人的侍妾。 这天底下最该打的长姐,大约就是她叶红绡了。 后来,满心悲痛的女子埋头哭了许久,始终温柔浅笑的少女也耐心宽慰了许久,姐妹俩这才放开了彼此,由前者顶着一双哭红的兔子眼,恶狠狠地转过身去。 “滚出去!谁让你进来的?!” 差点又被踹上一脚的孙蒙何其委屈——他看她哭得伤心,还想安慰她几句呢!谁知道再怎么梨花带雨,她也还是那个打人不手软的母夜叉! 义愤填膺的孙蒙憋着一肚子气逃出了屋子,在外头等着姐妹俩收拾行李。 罢,看在将军的份上,看在慈姑娘好声好气跟他赔不是、请他稍候的面子上,他就姑且不跟这只母老虎计较了! 一刻钟后,姐妹俩收拾了包袱,又去隔壁接了弟弟过来,坐马车跟着孙蒙去了位于城西的白家私宅。 慈青花挺喜欢这座宅子,地方虽然不大,却是闹中取静、大隐于市。院子里干干净净的,没有多余的瓶瓶罐罐,还种了不少冬青,饶是入了冬也是绿油油的一片,甚为怡人。 孙蒙说,白九辞特地吩咐了,这宅子今后就给叶红绡还有叶念君住,他们想住多久就住多久。 慈青花听罢,心下倒是生出几分感激。 那个人虽然只是纳她为妾,却如其所言,很好地安顿了她的家人。在这一点上,他确实是个不可多得的好人。 少女真心诚意地谢过孙蒙,请他代为转达自己的谢意,男子闻言“嘿嘿”笑了两声,说等姑娘你进了门,亲自谢谢将军便是。 听了这话,姐妹俩都笑了。只不过,妹妹是善意地微笑,姐姐则是“呵呵”地冷笑。 叶红绡本来是打算忍住的,可眼见妹妹一副委曲求全、感恩戴德的样子,又愣是将孙蒙再正常不过的回话当成了自鸣得意以及装熟人、套近乎,是以,她按捺不住,便当场嗤笑出声了。 “一间宅子就想摆平我们,谁稀罕。”她“小声”嘀咕着,可想也知道,院子里这么安静,剩下的三人自是全都听到了。 “阿姐……”慈青花这就轻轻推了推长姐的胳膊,示意她别再说些不中听的。 孙蒙歪着嘴角和眉毛看了女子两眼,忍不住怀疑这姐妹俩到底是不是打一个娘胎里出来的。 然后,他收敛了面上可能流露的神情,重拾笑容,对着慈青花又交代了几句,便向姐弟三人引见了几个伺候他们的丫鬟以及负责护院的家丁。叶红绡见了那些个在她看来根本不顶用的家丁,自是免不了又一顿明嘲暗讽。 慈青花心知姐姐是心意难平,这才处处找茬,不给白九辞的人以好脸色看,可孙蒙不是这么想的,在他看来,这姑娘就是在作死——作大死! 于是,听不下去的男子一时冲动,竟将九次把他打趴下的女壮士叫到了角落里。 “干什么?”叶红绡不屑一顾地斜睨他两眼,心道他莫不是要帮她凑齐一双手? 孙蒙不清楚她此刻的想法,只顾自己一本正经地说:“叶姑娘,我孙蒙佩服你的身手,但对你在令妹一事的处理方式上,实在不敢恭维。” 见女子面色微凝,他不带喘气地接着道:“不管怎么说,慈姑娘都是要进白家,做将军的妾室的,我们几个兄弟,也会把慈姑娘当嫂子一样敬重。可是叶姑娘你……你是慈姑娘的姐姐,将来也算是将军的半个大姨子,你这样总是跟将军对着干,不分青红皂白地在鸡蛋里挑骨头,你觉得,这么做对慈姑娘有好处?” 叶红绡一声不吭地听着,两片嘴唇早已抿成了一条线。她很想揍这男人两拳,可又隐约觉着,自己这次揍他好像很没道理。 “我孙蒙是个舞刀弄枪的,不太会说话,姑娘你好自为之吧,慈姑娘人好心善,你别害了她才是。” 语毕,男人便朝着她抱了抱拳,板着个脸走开了。 叶红绡罕见地没有张嘴发声,她纹丝不动地站在原地,鼻子突然一酸。 你他娘的……道理她都懂啊!用得着他来教她?!可是……可是她就是咽不下这口气啊怎么办!? 39.新婚之夜 在这清静的宅子里住了没几天,慈青花就被人抬进了白府的大门。 慈念君是在看到一箱又一箱的聘礼时,才晓得自家二姐要嫁人的。是以,少女出嫁的前一天晚上,他愣是无视了长姐吃人一般的眼神,赖在慈青花的床上不肯走。 “阿姐阿姐,我要跟你睡。” 叶红绡看着在妹妹怀里撒娇的弟弟,横眉怒目。 我也想跟青花睡!你个小兔崽子,给老娘闪开! 可惜,她不能真就当着宝贝妹妹的面,吼她那被妹妹从小护着的弟弟,只能咬牙切齿地看着这小东西硬是横在了她和妹妹的中间。 娘的……今儿晚上怕是最后一次机会了,她还想抱着青花做个好梦呢!结果便宜都让这臭小子给占了! 就这样,年仅七岁的慈念君便在胸前温暖以及背脊发冷的双重作用下,度过了无比酸爽的一夜。 翌日一早,原本人烟稀少的街道上破天荒地站了不少京城的百姓,大家都在翘首望着,看是哪家的公子哥纳妾,排场这般大。 与此同时,叶红绡和慈念君则难得做了一样的事——他们顶着各自的兔子眼,依依不舍地送别了盛装打扮的少女。 “念君乖,好好听大姐的话,阿姐会过来看你的。” 临到分别,慈青花也是红了眼眶,可她不能哭,今天是她的大喜之日,她要高高兴兴地出嫁,不能让姐姐和弟弟担心。 “阿姐……呜……”奈何慈念君没忍住,眼泪作势就要夺眶而出。 “臭小子,哭什么哭?我妹妹嫁人,大喜的日子,你也不嫌晦气!”叶红绡不轻不重地拍了他的头顶,拍完之后自己也糊了眼。 “吉时到了,新娘子上轿吧。”这时,喜娘的声音冷不防插了进来,使得姐弟三人不得不从离别的悲戚中抽离出身,各就各位。 半个时辰后,迎亲的队伍一路吹吹打打,将轿子里的美娇娘稳稳地送到了将军府的门口。 叫人意外的是,白府破例将正门敞开,也不晓得是谁的意思。 喜娘管不得这些王公贵族都是怎么想的,只顾自己扶着慈青花跨过一道又一道门槛,嘴里时不时说着驾轻就熟的吉祥话。慈青花也压根不知道自己走的竟是白家的大门,只觉着这大户人家就是不一样,连个偏门的槛儿都造得这般高呢。 等到不算繁琐的礼节终于告一段落,独自一人坐在榻上的女子才忍不住摸了摸心口。 尽管早就同白九辞行了夫妻之礼,但如今真的成了他的妾室,她还是感觉有些紧张。 过了一会儿,房门被人从外头推开了。慈青花顿觉一颗心跳得更快,却也只能让双手紧紧相握,以此来掩饰内心的忐忑。直到来人走近了,掀开了她的大红盖头,她才不得不抬起脸来,对上他径自投来的目光。 褪去了一身戎装,穿上了崭新的喜服,白九辞就像换了个人似的,一下子从威武勇猛的大将军变成了一表人才的贵公子。慈青花傻傻地盯着他英挺的面容看了片刻,方才猝然还魂,猛地将脑袋埋低了。 她居然看呆了,真是好丢脸。 双颊霎时如有火烧,她暗自懊恼着,殊不知自己这精雕细琢后的容貌,也已叫身前的男子惊艳了一把。 白九辞一直知道,这丫头是个美人胚子,只是没想到今日这淡妆浓抹一番,竟然叫他都一瞬间愣了神。 更重要的是…… 男子眸光一转,注目于美人小巧的耳垂,又看向那殷红的玉唇,一股压抑已久的燥热顷刻间破土而出。 他已经忍得太久了——前五日,是心知她癸水未去,后五日,是想给予她进门前的尊重——整整十个日夜,他每天都要靠着徐离善的“割肉放血”之法,方能助自个儿平息体内的欲|火。 尽管在这十天里,他每天放出的血都是前一天的一半,所以,并没有对他的身体造成不可治愈的伤害,但终归是流了这么多的血,又令手臂上的伤口上反复裂开,他吃的苦头,也委实不小。 更何况,他还得瞒着家里的女人,这也是一份叫人不可掉以轻心的活计。 好在多日的忍耐和付出终是有了回报——此时此刻,他的解药他的命,就活生生地坐在他的眼前,完完全全、光明正大地属于他一个人。 他可以向她讨要报酬了。 少有的索取之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占据了整个脑海,白九辞当即手脚麻利地脱去了外衣,顿时就叫慈青花暗暗打了个激灵。 要、要来了……他这么久没碰她了,会不会特别……那啥呀? 小心脏霎时七上八下的,慈青花攥紧了小拳头,随后就被男人直接压倒在床上。 “将军!将军!熄灯!” 得亏男人没先一口封住她的唇,这才使得她于惊慌失措之下胡乱喊了这么一句。 “灭了红烛,不吉利。” 谁料白九辞竟抽空回了她这七个字,令她不由一愣。 新婚之夜不灭红烛的习俗,她儿时曾听母亲说过。可是,那不是夫妻之间才有的吗? 慈青花抿了抿唇,不知心里是个什么滋味。 而这个时候,白九辞已然动作利索地解开了她的衣扣。 眼前的姑娘仿佛是个裹了好几层软壳的白煮蛋,唯有一层一层剥去她的“壳”,才能露出里头白嫩嫩、滑溜溜的美味。 白九辞平时不常剥鸡蛋,然此情此景下,面对比鸡蛋壳麻烦许多的大红喜服,他除起来却是轻车熟路的,没多久,就将彼此都脱得只剩下贴身衣裤了。 白嫩的肌肤暴露在寒冷的冬夜里,慈青花却觉着身子一阵阵地发热。她面红耳赤地由着男人扯开了身上的最后一道屏障,再一次在他身下呈现出她美好的玉体。她看着白九辞支起上身,在她的注目下迅速脱去了白色的中衣,露出他精|壮的身躯,却在险些羞得拿手遮脸的前一刻,意外目睹了被白布缠绕的小臂。 “将军,你的胳膊怎么了?”不记得他有受伤啊? “练功时不小心伤着了,无碍。”通过放血暂缓毒发的事,不必告诉她。 白九辞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罢,就再度俯身覆住了女子的娇躯。他亲吻着她的肌肤,引得她不住战栗。直到他的脑袋挪到了她的胸前,而后毫无预兆地顿住了。 慈青花见他似乎在盯着她那两团雪白的软|肉看,不由得羞红了脸。 “这是什么?”孰料,就在她误以为他在欣赏她满身的春|光之际,却听到他冷不丁这般问她。 慈青花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他方才是在观察她胸上的那朵“梅花”。 “是、是胎记,一出生……就有的……”小丫头不好意思地开了口,一出声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已不对劲。 怎么办?!好丢人!每次……每次一做这事儿,她说话的音调都会变掉,就好像……就好像是在撩|拨他一样。 而事实上,白九辞本就压抑不住的欲|望,也确实是被她这娇滴滴的声线给撩了起来。 所幸他自以为听出了对方语气里的“自卑”,还好心夸了句“很漂亮”,接着,就在其愣愣的注目下,一口吻上了那朵娇小的梅花。 慈青花注视着这颗在她身前起伏的头颅,感受着那双唇带给她的炙热,回想着他适才那句破天荒的赞美,登时只觉整个人都晕乎了。 偏偏这个节骨眼上,他那粗粝的大掌还变得不安分起来,愣是一路游移着,探向了一个她疏于防范的地方。 慈青花猛一个激灵警醒过来,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感觉。 他……他怎么把手放到她的那个地方去了?! 诚然,这已经不是他二人头一回行|房了。前几次,他至多就是摸摸她的腰,亲亲她的脸啊、脖子啊之类的,上上下下折腾一顿后,直接就那他的那个东西捅|进她的身子里,再然后就是一阵狂风暴雨,弄得她直想“咿咿呀呀”地叫唤——可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用手去碰她的…… 一时间,慈青花自是难以接受,情急之下只得慌不择路道:“将军!将军!别这样!脏!脏……” 白九辞闻言稍稍怔了怔,而后竟回答说:“我洗过手了。” 慈青花大窘:她……她是说自己那儿不干净啊! 没错,那……那是女子小解的地方,他怎么能……怎么能拿手去碰呢? 慈青花红着脸,赶紧跟白九辞解释自己真正的意思,却不料身上的男人只不假思索地回了两个字:“不脏。” 慈青花傻眼了:他居然不嫌弃?不……关键是,他何必要去触及她的那一处? 想不明白的女子似乎很快就有了答案,因为,在男子不算娴熟的抚|慰下,她的身体已经作出了不容抗拒的反应。 她甚至情不自禁地娇啼出声,惹得男人腹中顿时波涛汹涌。 怪了,徐离先生不是说,如此,便能缓解她的不适,让她体会到房|事的美妙,进而不再惧怕、排斥吗?怎么……她似乎没有太大的变化,他倒先欲|火|焚|身了呢? 40.洞房花烛 这十天来,白九辞在家待着,却没有闲着。徐离善主动提出要教他点儿东西,说是可以让他的丫头在房|事上少吃些苦头。白九辞觉着这倒是不错,便认认真真地坐在老人家的面前,听其教授本领。 虽说起初听课的时候,他一直是抱着“……”这样的心情,但眼瞅着老人煞有其事地说明了种种好处,他慢慢也就不觉得有什么了。毕竟,徐离善是个医术高明的大夫,他所研究的知识,一定是在为替天下人谋福祉。 只是,等到当真用上了从老人家那里习得的手法,白九辞却纳闷了:怎么跟预想的效果不太一样? 他差点就想开口问身下的丫头,问她比起前几次,有没有感觉好受些,可话到嘴边还是咽了回去。 比起这个,眼下似乎是他更需要她的“解救”。 很快按捺不住满腹的欲|火,男人将微湿的手掌往下挪了挪,只稍一发力便掰开了女子白嫩的双腿。 慈青花知道他接下来要做什么,一颗心顿时跳得不行。 每一次他闯进她体内的时候,她总有一种痛并快乐的体验。那等欲|仙|欲|死的苦痛与快|感一同操控着她的四肢百骸,叫她既是羞赧又是害怕。 偏偏那样的感觉每每都要持续许久,让她逃也逃不得是躲也躲不掉。她也尝试过向他求饶,可惜被情毒和欲望共同掌控的他,往往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以至于她的嘤咛与呻|吟,有时只会适得其反,令他愈发不可自控地在她身上驰骋。 所以,今夜——乃至从今往后的很多个夜晚——那样的情景,又将一次又一次地上演吗? 眼看着男人业已调整了姿势,慈青花又羞又怕地闭上了眼睛。 孰料就在白九辞蓄势待发的这一刻,门外竟冷不防传来了一个女人的声音。 “少爷!少爷!” 白九辞险些打了个激灵。 这个节骨眼上,是谁?! 门外的不速之客很快就给了他答案:“少爷!奴婢是灵芝!晚夫人、晚夫人她忽然晕过去了!” 话音未落,男子已然眉心一敛。他身下的女子也早已因为少女的呼唤而睁开了双眼,并且从紧张变到惊讶。 “将、将军……”慈青花惊疑不定地唤了一声,借着不算亮堂的烛光,她在男人的脸上目睹了一瞬的纠结。 片刻,她听到他朗声回道:“知道了,我一会儿过来。” 屋外头的少女闻声似是迟疑了一下,而后才行了礼,急急告退。 慈青花心想,白九辞应该是要起身穿衣,赶紧去看颜慕晚了吧? 可谁知,男人对着房门的方向应完了话,居然回过头来看她一眼,接着毫不迟疑地挺|身|而入! 突如其来的入侵大大出乎了女子的预料,她“呀——”的一声脱口而出,随后就瞠目结舌地看着身上的男人俯身盖上了她的娇躯,前前后后耸|动起来。 慈青花简直傻了眼。 此情此景下,她也顾不得被异物侵入的不适感了,这就难以置信地问他:“将、将军,你……你不去看看晚夫人吗?” 白九辞未有马上接话,只兀自进出于那唯一能够解救他的“密道”。 实际上,他不是不关心晚儿,只是她晕得太是时候,叫他实在没法强忍着燃烧于下|腹的烈火,跑去见一个病人。 是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的身体舍不得眼前这个娇弱、青涩的小丫头。 所以…… “待会儿再去。” “可……啊……” 慈青花大为不解,刚下意识地想要再说什么,到了嘴边的话就因男人一记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的顶|弄而换了样。 之后,她就再也说不出完整的话来了。 红鸾帐内缱绻渐浓,女子难以自持的娇啼夹杂着男子压抑的喘息,悄然融入了这初冬的寒夜里。 直到不知过了多久,慈青花业已快要累得精疲力竭,她才感觉到身上被白九辞轻轻覆了一条被褥,而后,她的身侧便是一空。 她想,他大概是要去看望颜慕晚了。 如此猜测着,她也顾不得上身香汗淋漓、下|身春水未干,便沉沉阖上了眼皮。 真的是太累了。 他走了,她刚好安安稳稳地睡一觉。 于是,男人替她盖好被子的时候,映入眼帘的,便是一个半句废话不多就直接闭眼睡觉的丫头。 白九辞:“……” 罢,她乖巧温顺的性子,他又不是不晓得——刚好也省去他绞尽脑汁说点儿什么的功夫了。 思忖着就这样让小丫头安安静静地入睡,男人轻手轻脚地穿戴整齐了,便离了才方一度|春|宵的卧房。 一路辗转来到颜慕晚所在的碧仙阁,白九辞这便瞧见了一个躺在床上、不省人事的女子。 “晚儿怎么了?请大夫了吗?”他坐到颜慕晚的床边,盯着她苍白的面容打量了好一会儿,一双剑眉不知不觉地敛了起来。 明明随军来回的路上都挺好的,缘何一回到家,反倒出了状况呢? 男子蹙眉思量之际,一旁盼他盼了许久的灵芝正心生不满。 以前主子只要一有头疼脑热,少爷都会第一时间赶来探望的,怎么那个慈姑娘才刚入府,他就把主子给晾着了呢? 是的,对于白九辞今日姗姗来迟的做法,灵芝是在心里为自家主子打抱不平的。可惜,她说到底也不过是个丫鬟,况且,她也不是完全不能体谅慈青花——今儿个,好歹是人姑娘家的新婚之夜。 “回少爷的话,大夫开了药,都已经走了。” 灵芝压下心头油然而生的不快,照实回了话,可语气里却多少藏了点儿暗示。 是了,人家大夫早就来替主子诊过脉了,而少爷您这会儿才到,真是“千呼万唤始出来”呢。 无奈白九辞好像没有听懂她话里暗藏的意思似的,径自又问:“大夫怎么说?” 灵芝胸口略堵,却也只能老老实实地把大夫的话转述了一遍。白九辞默默听着那大同小异的诊断结果,一双英挺的眉毛不禁又拧了拧。 自从五年前晚儿中毒以来,一直是让她早年认识的一位女大夫替她医治的。然而,那么多年过去了,她体内的毒素却迟迟无法清除,以至于他都不止一次地盘算着,该不该强行说服晚儿,让她换徐离善来为她诊治了。 他想起颜慕晚一本正经跟他诉说的请求,什么唯有瞧见女大夫才能心安,什么一见着徐离老先生就莫名发怵,什么那女大夫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什么半途换人委实有些对不住人家多年来兢兢业业…… 白九辞注视着那面无血色的脸庞,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恰在此时,病榻上的女子忽然咳嗽几下,继而悠悠转醒。 颜慕晚睁眼就见白九辞坐在床前,一时间自是面露错愕。 “九辞哥哥,你怎么来了?”她话刚说完,就恍惚意识到什么,一眼看向了男子身后的侍女。 灵芝立马将脑袋埋低了,不敢对上自家主子的目光。 “别怪灵芝。”白九辞瞧出了她眼底的责怪之意,这便张嘴说了一句。 颜慕晚眸光一转,吃力地朝他笑笑,有气无力地说:“这丫头什么都好,就是太大惊小怪了。九辞哥哥,我这儿没事了,你回去陪着青花妹妹吧。今儿是她进门的头一天,你可别冷落了她。” 但是白九辞哪里会真就点头告辞? “我等你服了药,睡下了再走。” “真的不用。” “灵芝,去看看药熬好了没有。” “是!” 煎药分明尚需要些时辰,白九辞却神色淡淡地吩咐了这样的话,而灵芝自然也对此喜闻乐见。 果然,在少爷的心里,还是她家自家主子比较重要。 如此思量着,少女禁不住喜上眉梢,这就朝着两个主子福了一福,步伐轻快地往外走了。 “九辞哥哥……” “怎么这么不小心?一路上明明都好好的。”颜慕晚想再劝两句,奈何话刚起头就被男子给打断了,“哪儿不舒服?” 女子听他轻声细语地同自己说话,话里话外都是关心与嗔怪,顿时也没了旁的心思,这就鼻子一酸,进而冲他嫣然一笑。 她知道,在他的心底,她依旧盘踞着一处重要的位置。 “大约是舟车劳顿,回来之后,身子骨一下子就松了……毛病也就露头了。” 白九辞皱皱眉,抬手替她掖好被子,又一语不发地注视着她的面容。 若是她身体里的毒素能除,他二人之间的羁绊能解,她就不必每回都跟着他远赴战场,出生入死了。 只是,他说不清,这一天究竟何时会来——总不能让她一辈子这么着吧? 思及此,方兴未艾的念头便又涌上心头。 “晚儿。” “嗯?” “让徐离大夫替你看一看,好吗?” 他难得用这等打商量般的语气征求她的同意,可她一听这话,脸色顿时就僵了一僵。 “九辞哥哥,林大夫她很好,这几年来,也一直尽心尽力地为我调理身子,眼看着就要熬出头了,我们若临时换了人,你让人家怎么想?”颜慕晚缓过劲儿来,轻声细语地坚持着自个儿的立场,“当然,我不是说,徐离老先生的医术不如她,只不过……这大夫和病人,也有适合与不适合之说,并非任何一个医术高超的大夫,都能让每一个病人以最快的速度康复。” 白九辞听着,双眉轻锁,不置一词。 “九辞哥哥,林大夫已经整整为我医治了五年,比起徐离老先生,她更清楚我的病情,我们……我们不要中途再换大夫了,好吗?” 41.一道起床 颜慕晚好声好气地恳求着,一张苍白的面孔就直直地对着自己——每次面对这样的她,白九辞纵然有再多的道理,最终也只会不由自主地咽回到肚子里。 他没有忘记那位姓林的女大夫反复关照的话:晚夫人不可忧思,不可操劳。 罢。 他在心底叹息一声,终是不再多言。 女子见男人妥协了,随即冲他歉然一笑,又问了几句慈青花的情况,便被男子要求先睡一会儿。 “等药来了,我叫你。” 颜慕晚点点头,安心阖上眼皮。 过了约莫一个时辰,灵芝端着一碗药回来了。她心知白九辞既然来到这碧仙阁,就定会寸步不离地守着颜慕晚,是以,她很识趣地在外头候着,只在须得送药的时候才进屋。 白九辞一如往常地从少女手中接过泛着苦味的汤药,唤醒了昏昏入睡的女子,一口一口地喂她喝药。等喂完了,他才重新替她掖好被褥,看着她安然入眠。 等到确定女子业已进入梦乡,他不紧不慢地站起身来,把灵芝叫到外屋,低声嘱咐了几句,这才悄无声息地离开,殊不知此时此刻,屋内躺着的人儿却蓦地睁开了双眼。 颜慕晚盯着模糊难辨的房梁望了好一会儿,方才再度合眼。 翌日,慈青花悠悠转醒。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她顿觉腰肢一阵酸疼。好在下|身不再像有两回那般疼痛了,这让她诧异之余亦是庆幸。 正思忖着白九辞十多天没碰她了竟还如此怜香惜玉,她就因看清了一张脸而遽然睁圆了眼珠。 将、将、将、将军!? 她差点就要吓得惊呼出声了。 他昨儿晚上不是去看晚夫人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压根没感觉到男子回房上榻,少女简直就要瞠目结舌。 偏偏这白九辞是个连睡觉都不忘保持警醒的男人——她才难以置信地盯着他的睡脸看了没多久,他就蓦地睁开双眼,与她四目相接。 电光石火间,大眼瞪小眼,两人俱是一语不发,只不过,一个是缘于震惊,一个则是始终泰然。 “将军,将军没去看晚夫人吗?”然后,稍稍缓过劲来的女子就提出了一个她自己都觉得愚蠢的问题。 “看过了,她已经没事了。”不过,白九辞还是好脾气地答了话,兀自同她面对面地躺着。 “哦、哦……”慈青花尴尬地接话,忙不迭转移了视线。 “还想睡么?”她听到男子这就话锋一转。 “不,不睡了……”今儿个是她进门的第二天,要是睡到日上三竿,哪里像话? “那便起吧。”刚好早些去给祖母和母亲她们请安,也免得祖母叨念。 “是……”慈青花小声应下,却没有即刻起身。 他……他还在啊……她身上还光着呢,让她怎么起啊…… 小丫头偷偷瞄了男人一眼,却只见他若无其事地从被窝里坐起身来。紧接着,他不着|寸|缕的躯|干便径直映入她的眼帘。 慈青花羞得别过脸去。 他浅麦色的肌肤和精壮的身躯,她也不是头一回看见了,甚至已经与它们有了太多的亲密接触,然此情此景下,她还是免不了涨红了脸。 白九辞穿了鞋、下了床,手脚麻利地拾掇完亵|衣、亵|裤,却发现身后人始终没有动静。他回头去看,刚好瞧见小丫头正拿被子裹着身子,只探出个圆溜溜的脑袋瓜,缩在床角里若有若无地瞅着他。 见他冷不丁回眸来探,她方才猝然还魂,猛地把脸埋低了。 不知何故,白九辞忽然觉得她这模样有点好笑又有点可爱。 男人微不可察地愣了愣。 没想到有生之年,他的脑袋里,竟还会冒出“可爱”二字。 不过,他很快就收敛了这个突如其来的念头,思忖着少女缘何迟迟不愿起床。 唔……他记起来了。 “你要沐浴?” 慈青花没料想他会突然跟她提这个,慌乱之下居然胡乱点了点头。白九辞二话不说,这便把自个儿收拾整齐了,走出屋子去吩咐人备水了。 不过,让他始料未及的是,府里的丫鬟早就有所准备——已经替他们俩将热水准备妥当了。 对府中内务鲜少过问,白九辞意外了一瞬,便略作颔首,命丫鬟们伺候新来的花夫人入浴。 可想也知道,向来自力更生的慈家次女根本不习惯让五六个丫头侍奉着,她怯生生地谢绝了鱼贯而入的少女们,最后好歹是说服了她们,让她独自一人洗浴。 只是,为首的丫鬟告诉她,过会儿,她还得去给老夫人和夫人等府中尊长请安,所以梳妆穿戴的活计,务必得交由她们这些下人来做。 慈青花无奈,心道这大户人家必然有大户人家的规矩,万一她自己随意打扮,不合礼数,唐突了白老夫人跟白夫人,那就得不偿失了。 于是,她老老实实地坐在梳妆镜前,目视五六个婢女围着她忙活了好半天,这才惴惴不安地由着其中之一将她扶了出去。 然而她未尝料想,屋门外的院子里,竟然杵着个负手而立的白九辞。 男人穿着一件银白色的锦袍,乌黑的长发整整齐齐地梳成了发髻,显然是回屋拾掇过了。 慈青花忽然有些紧张:这是要同她一道去见他的祖母和母亲吗?不不不……她是不是应该思考一下,这些替所嫁之人梳头穿衣的活计,究竟是她这个妾室的分内事,还是有专门的丫鬟代劳? 小丫头觉着脑袋有点儿犯晕,而这个时候,男人已然从容不迫地迎了上来,却难得眼珠不错地打量着她。 慈青花不晓得他在看什么——难不成是自己打扮得太过古怪?或者是哪里出了岔子? 她当然不会知道,白九辞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也不会知道,自己这一身妇人的装扮,业已于一刹那触动了他的一根心弦。 看惯了她姑娘家的衣着发式,他也是第一次目睹她为人妇的姿态。 他忽然间就明白了,从今日起,这个总是小心翼翼的小丫头,便真真正正成为他的人了。 小丫头,他的小丫头。 白九辞恍惚回想起五年前的情景。那一刻,他也曾亲眼目睹颜慕晚从闺阁少女到深宅少妇的蜕变,只是他说不清,今时此日比起经年往昔,有哪里相同,又有哪里不同。 所幸他不是个喜欢纠结的人,这便将油然而生的念头抛诸脑后,对女子平声说了句“走吧”,抬脚在前方带路了。 慈青花顿时只觉摸不着头脑,但还是轻声应罢,迈着小碎步跟了上去。 与此同时,白府的一间厅堂内,正坐着个满头白发的老妇人。 她,便是白家的老祖宗——白老夫人了。 此刻,白老夫人正拿着根拐杖,闭着眼睛坐在主位上,花白的眉毛早已在不经意间拧了起来。 在她右手边的第三个位置上,一个花枝招展的妇人看清了她越发不满的神情,终于忍不住开口打破了满室的寂静。 “怎么还不来呀?” 妇人仅仅是嘀咕了一句,可不用想也明白,屋子里这么安静,连根针落地的声响都能听见,更别提她这冷不防冒出的一句抱怨了。 可惜,她抑扬顿挫的话音刚落,位于其斜对面的另一名妇人便“啪嗒”一声,将手里的茶盏搁到了案几上。这声音,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却恰到好处地震慑了本欲继续埋怨的女人。 张嘴说话的妇人面色一凝,旋即看着别处,轻咳两声,还下意识地抬手扶了扶自个儿的发髻。 哼…… 不过下一刻,她就在心底翻了个白眼。 恨只恨自己不过是个姨娘,否则的话,凭着她这如花似玉的姿色,还用受那个老女人的气? 没错,那个搁下茶具的妇人,正是白九辞的母亲,白老将军的正妻——白夫人。白夫人已至不惑之年,虽保养得当、面容姣好,但到底是比不过那个后来被抬进门来的年轻姨娘,也就是暗自咬牙的那一个。 该姨娘姓费,今年也才三十出头,整整小了白夫人一轮甲子,这搁谁眼里,谁看不出哪个更漂亮、更勾人? 只可惜,白九辞的爹——白陌白将军常年在外,她费姨娘即便再娇媚、再撩|人,那也是鞭长莫及啊。 诚然,别说是自家老爷的身子了,就是连根胡须,她都摸不着,这让本来还盘算着再给老爷添个大胖小子的妇人无数次地希望落空,气得她简直就想当街骂娘了。 但是她不能,白府的规矩说严不严、说松不松。虽然鲜有那些三跪九叩的繁文缛节,但她要是触到了白家的家规,那被休弃就是迟早的事儿了。 她可不想放着这么舒服的日子不过,去当那遭人嘲笑的弃妇。 说到这里,这个新来的小妾怎么这么不知礼数啊?居然让她们这些当长辈的等她那么久! 实际上也不过就等了一盏茶的工夫,素无容人之量的费姨娘却已经快要跳脚了。 她强忍着油然而生的火气,又忍不住看了看白夫人,见女子照旧无甚表情地坐着,目不斜视,她又在心下唾弃了一番。 装……你就装吧!整天就知道端着个空架子,生怕别人不晓得你是个“端庄贤淑”的正室似的! 费姨娘愤愤不平地腹诽着,很明显,她并不甘心。 于是,她又转了转眼珠子,瞅了瞅白夫人边上那个空着的位子,阴阳怪气地说:“还有一个也不来……啧,这是给新来的下马威哪?” 语毕,费姨娘故意无视了白夫人幽幽投来的目光,径自注目于白老夫人,假惺惺地笑道:“老夫人,您看看现在的晚辈,真是一个比一个架子大。依我看,是少爷他平日里太宠着她们,闹得她们都不晓得‘礼数’二字该怎么写了。” 话音落下,白夫人好整以暇地挪开了视线,只当这女人不存在。而被她呼唤的白老夫人,则板着个脸张开了嘴。 孰料,就在老妇人将欲开口的前一刻,她忽以余光瞥见了两个匆匆而来的身影。 42.初见长辈 瞧见了宝贝孙子的身影,白老夫人的脸色一下子就多云转晴。可是,随即一眼望见了孙子身后的女人,她的脸就又绷了起来。 看这丫头的仪态倒是还行,但到底是小户人家出来的女子,若非九辞这孩子总算愿意再纳一妾,她才不会让这样的丫头进门。 白老夫人挑了挑眉毛,坐直了身子,目视两个年轻人相继跨进了门槛。 “孙儿给祖母请安。”白九辞首先站定在白老夫人的身前,拱手向她行了礼,然后又面向白夫人,“儿子给母亲请安。” 语毕,他的视线只匆匆掠过费姨娘的脸,最后以余光瞧了瞧他斜后方的小丫头。 慈青花迅速会意,赶忙低着头上前两步,毕恭毕敬地向在场的长辈们问好。 “青花见过老夫人、夫人、姨娘。” 三个妇人不约而同地打量着她,被她们从各个方位齐齐端量,慈青花的一颗心简直快要跳出胸膛。她一动不动地埋着脑袋,巴不能挖个坑把自个儿给埋了,可想也知道,此情此景下,白家的女眷们怎么可能放过她那张脸? “抬起头来。” 慈青花听白老夫人这样要求着,只得揣着怦怦直跳的心,慢慢地抬起了脑袋。 她怯生生地对上老人的视线,眼瞅着她微微伸长了脖子,眯起眼睛看她,似乎是要把她的长相看个清楚。 过了一小会儿,白老夫人就一下子瞪大了眼。 宝贝孙子怎么又找了个长这样的?! 不得不承认,尽管她已然上了年纪,有些老眼昏花,但她还是看出了,这丫头的相貌,同碧仙阁的那个有几分相似。虽说她们俩的气质看起来不大一样吧……但那又怎么样? 白老夫人不喜欢颜慕晚,连带着看慈青花的眼神也严厉了两分,这让何其无辜的女子顿时就心头一紧。 她……她方才没有什么不得体的地方吧? 心里七上八下之际,她看到白老夫人又将视线相继挪到她的胸口和臀|部。 罢了,看在这丫头胸是胸、屁股是屁股的份上,想来也是个好生养的,长得像就长得像吧,能给她早点生个重孙子就成。 思及此,白老夫人的神情稍微放松了些,随后,她眸光一转,和颜悦色地注目于她的宝贝孙子。 “九辞啊,别站着了,快坐。” 此言一出,在屋子里当布景的丫鬟、嬷嬷们顿时各怀心思。 虽然这新来的姑娘不是白家明媒正娶的儿媳妇吧,可人家好歹也是你白家的妾室啊,大清早地来给您几位请安奉茶,您不客套两句也就算了,还直接让您那大孙子与长辈并排坐,叫她一个人微言轻的小丫头走来走去给你们敬茶,这……这是要给人姑娘家一下马威呀? 大家伙儿觉得,这白老夫人应当还不至于糊涂到这等地步——她只是太宝贝她的孙子了,压根顾不得别人怎么想、怎么看。 事实上,慈青花也没有因此而多想,只缘此刻她一门心思所思量的,唯有断不可在稍后给几位长辈敬茶的过程中出差错。 然而,她们谁也没有想到,向来还算听祖母话的年轻人,却少见地没有照办。 “孙儿不坐了。” 白九辞语气平平地说着,令白老夫人倏尔面色一凝。 这时,老人家又听得始终不曾开口的儿媳妇冷不丁道:“娘,我们喝茶吧。” 白老夫人回过神来,笑得有点勉强:“好,好。” 慈青花赶忙上去奉茶,她一个一个地跪过来,双手捧上丫鬟备好的茶水,一举一动皆显得尤为恭谨。白老夫人见她是个老实的,也不好多说什么,和白夫人等人各自给了红包,又单独耳提面命了几句,便放她过门了。 等到敬完最后一杯茶的时候,慈青花不由得在心底长长地松了口气。她这就跟个听话的小媳妇儿似的,乖巧地站到白九辞的身后,垂着脸不敢到处乱瞧。 一行人干坐着也没什么意思,觉着没啥要交代的了,便许两个小辈离开了。 结果他们俩前脚刚走,费姨娘后脚就叽叽喳喳开了。什么新来的小妾模样倒还周正,就是怎么看着跟晚夫人有点儿像啦,什么小户人家的丫头就是胆小、寒酸,说话的时候头都不敢抬一下,什么少爷也真是护着她,居然全程陪她站着,看来老夫人不久就可以抱上重孙了。 唯恐天下不乱的一番言论滔滔不绝而出,白夫人没急着阻止她,白府的佣人们自然更不可能出声,至于白老夫人,那是越听越不高兴,唯有听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这神情才算是缓和了些。 “行了,得亏你也知道,这丫头的希望比你大。” 此言一出,费姨娘的脸色那是精彩绝伦。 老东西,算你会噎人! 白老夫人也不去看她的表情,这就转向白夫人,关照她要多送些补品去慈青花的房里。 “儿媳知道了,娘请放心。” 白夫人面色如常地应下,没再多话。 与此同时,白九辞正一路送着慈青花回她的院子。她住的那院名为“玉骨轩”,地方不大但位置不错,冬暖夏凉,草木繁茂,比起她之前住过的地方自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当然,此时此刻,她尚且来不及细细打量她的新居,因为白九辞正一本正经地把她往回送。 “将军去忙吧,我……妾身,妾身自己可以回去的。”她生怕耽误了白九辞的公事,毕竟在她看来,他是当朝年轻有为的大将军,应该有很多朝堂上的事务要处理吧? “你认得路?”除了今儿个给祖母、母亲请安,她应当还没出过院子吧? “认得的……”大致记得,要是实在弄不清了,找个人问问即可。 白九辞并不清楚少女未有言说的部分,只暗暗诧异地想着,这丫头的记性倒是极好。 诚然,府中道路说复杂不复杂,说简单也不简单,她能在只走过一遍的情况下,就大致记住了路线,实属不易。 话虽如此,他还是坚持把她送到了院门口,反正也离得不远,她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陪她走几步路又算得了什么? 就这样,慈青花跟着男人回到了玉骨轩,然后恭恭敬敬地向他行礼,同他告别。 白九辞发现,比起在府外的那一阵,这丫头越发拘谨了。 想来是进了门的关系? 他没多说什么,只点点头,关照她有什么需要便吩咐丫鬟,随后就独自离开了。 慈青花目送其高大挺拔的背影,直到他很快走得没了影,这才松了肩膀,转身回了屋子。 只是,接下来,她该做些什么呢? 一想到平日里的这个时辰,自己已经在为弟弟预备早膳和汤药了,慈青花顿时没了方向。 也不晓得念君跟阿姐好不好。 她想,再过两天,自己就可以“回门”了吧?在那之前,她必须同白九辞提一提请那位大夫给弟弟看病的事。 如此思忖着,她才刚把房里的椅子坐热,就有一丫鬟跑来禀告,说碧仙阁的晚夫人请她过去一趟。 慈青花闻讯,略略一愣:晚夫人让她过去?说起来,方才在厅堂里,都没见着她呢。可是身体尚未康复? 对于这个年长自己几岁的女子,她的印象还算不错。况且,对方主动邀她前去,她身为后来入府的妾室,也是该前去探望、拜会。 是以,慈青花二话不说,便跟着领路的丫鬟去了碧仙阁。 她刚进了颜慕晚的卧房,一股暖意就扑面而来。慈青花觉得,这位晚夫人的身子恐怕是当真不怎么样。这天气还不算特别冷,这屋子却已经被炭火烤得如此暖和了。 慈青花从外屋走到里屋,很快就瞧见了坐在椅子上喝着热茶的女子。颜慕晚见她来了,这便笑眯眯地起身相迎。 “晚夫人不必多礼!”慈青花念着她身子虚弱,赶忙快步上前去扶,“该是我向晚夫人行礼才是。” 颜慕晚笑了:“行,既然都已经是一家人,那么咱们往后私下见面的时候,便谁也别跟谁客套了。” 慈青花羞涩一笑,低眉称是。 “坐。” 颜慕晚请她坐下,当下便嘘寒问暖起来。慈青花逐一作答,见女子如同曾几何时那般和蔼可亲,她心下的些许紧张也烟消云散了。 “对了,晚夫人的身体怎么样了?昨夜里……” 颜慕晚闻言,面色微凝,旋即便假装嗔怪道:“你看看你,之前在回京的路上,你姐姐说你还没进门,不便喊我‘姐姐’,现在,你都已经是白府的人了,怎么还喊我‘晚夫人’呢?” 慈青花听了,随即不好意思地垂下眼帘,说:“那我便唤你‘晚姐姐’了。” “诶,好。”颜慕晚这就笑逐颜开,抬手拍了拍少女的柔荑。 忽然,她像是一下子想起了什么似的,忙不迭唤灵芝将一只木雕盒子取了过来。 颜慕晚从木盒里拿出了一串其貌不扬却做工精致的珠子,直接拉过女子的右手,将之套在了她的手腕上。 “晚姐姐……”慈青花看懂了,对方这是要送礼物给她,是以,她下意识地就推辞起来。 “姐姐送妹妹东西,天经地义,你可不许不收。”颜慕晚故作严肃地看着她,令她只得乖乖地谢过女子,算是收下了这份见面礼,“这才对嘛。你看,今儿早上你去给老夫人还有夫人她们敬茶,我因为这身子骨不行,都没到场,该是我向你赔不是才对。你收下我这点心意,我心里也过意得去一些。” 女子情真意切地说着,还没说完就目睹对方连连摇头。 “没有没有,晚夫人……不,晚姐姐身体要紧,我没关系的。” 颜慕晚抿唇笑着,又轻轻拍一拍慈青花的手背。 “这串佛珠,是我以前上庆云寺求的,可保平安。你若不嫌弃,就日日带着,佛祖定会保佑你的。” “多谢晚姐姐。” 两人相视而笑,又坐着聊了一会儿,颜慕晚才在灵芝的搀扶下,亲自将慈青花送到了屋门口。 “外头风大,晚姐姐就送到这儿吧。” 女子微微点头,微笑着同来人道了别。 只是,当客人渐行渐远渐无影后,她面上的笑意便不由自主地褪了去。 “灵芝,你再去打听一下,那白喜帕上没有落红,究竟是怎么回事。” 43.第 43 章 偏偏它还是从一个傻子公主的嘴里说出来,又被直截了当地砸向了万人之上的定安侯——众人一致认为,如果此刻他们正在喝茶的话,大概会喷个盆满锅满。 于是,一行人不约而同地吞下一口唾沫,滴溜溜地转了转眼珠子,偷偷地观察着君宁天的反应。 他们看到这位阎王爷不紧不慢地转过身来,对上了女子忽闪忽闪的桃花眼。 他又面无表情地把脸转了回去。 好吧,倒是有容人之量,还是说,这仅仅是因为她是一个傻子? 明疏影咧着小嘴傻乎乎地笑着,心里却是对那面沉如水的男子品评了一番。然后,她看着他头也不回地离开,没再追上去纠缠不清。 装傻也得有个限度,点到为止,过犹不及。 抱着类似于这样的想法,明疏影一面傻笑一面被人送回了寝宫。当然,临走前,她毫无悬念地被五公主狠瞪了一眼,总觉着这事情怕是没完。 果不其然,没两天的工夫,五公主就又找上门来了。不过,这一回她采取了“迂回之术”,竟让人把冬苓绑了起来,当着明疏影的面出言威胁,大意是“你若不主动向定安侯请辞,本宫便划花了这奴才的脸”。 为了让这一切得以顺利进行,她还特地调动了一队宫廷侍卫,用以钳制楚聂。 明疏影觉得,自己好像被“逼宫”了。 眼瞅着一把明晃晃的匕首在冬苓脸上刮来刮去,明疏影只得连连点头,先护住侍女的平安再说。 仗势欺人的五公主很满意“傻子妹妹”惊惶失措的反应,却不料她前脚刚走,对方后脚就坐到椅子上,不慌不忙地喝茶去了。 “公主,您真的要去见定安侯吗?”得救的冬苓虽不至于惊魂难定,却也多少心有余悸,她愁眉紧锁地瞧着一面品茗一面沉思的主子,忧心忡忡地询问。 “去啊?”明疏影抬眼与她四目相接,放下手中茶盏,好整以暇地作答,“不去的话,指不定明天,她就要去找楚聂的麻烦了。” 冬苓有些抱歉。她跟楚聂本该是侍奉、照料主子的,却没想有朝一日竟成了别人要挟主子的筹码。 见少女愁容满面,好似就要难过得掉眼泪,明疏影随即温婉一笑,伸手握住了她的柔荑。 “傻丫头,以前我神志不清,旁人都欺我、辱我,唯有你和楚聂不离不弃,我感激你们还来不及。如今五姐姐拿你们的安危胁迫我,说到底,也是我牵连了你们才对,怎就变成你们有愧于我了?” 冬苓红着眼眶听罢这发自肺腑的一番话,忍不住泪眼朦胧。 诚然,人人都道她的主子是个傻子,但是只有她和楚侍卫知道,主子的这颗心最是干净。主子从来不在他们面前自称“本宫”,也从来不会对他们颐指气使,倒不是因为主子天生痴傻教不会,而是主子心知他们待她好,是以,才愿还以一颗赤诚之心。要是换做旁的阿猫阿狗,主子才不会真心相待呢! 想到女子虽是呆傻却也会在外人跟前使些“小聪明”,冬苓就禁不住咧嘴失笑。 不过,如今主子因祸得福,得了清明,可不知会是怎样一个玲珑剔透的人儿呢! 见少女“破涕为笑”,明疏影才放心地松开了她的手。 翌日,她独自一人提了盒好不容易得来的小食,去了御书房的偏殿。 明疏影让冬苓打听过了,自从镇远侯父子伏诛以来,定安候君宁天一直都在这偏殿内处理国事,俨然是副真天子的做派。不过,约莫是考虑到朝中的悠悠之口,他还是给皇室和自己都留了一份体面,只在御书房的偏室内做事,并未直接坐到历代皇帝坐的那个位置上去。 明疏影偷偷摸摸地潜了过去——她现在是个傻子,当然不能跟普通人一样昂首挺胸地走路。 只是,这“装傻充愣”委实是个技术活,她演得有些累了,见四下无人,便直起了腰身又锤了锤肩膀,打算趁着进屋前的机会调整一番,养精蓄锐,以应对紧随其后的一场硬仗。 孰料就在她放松警惕的时候,一声尖利的呵斥便将她吓得猛一哆嗦。 “什么人?!” 明疏影抚着心口循声望去,映入眼帘的,乃是个守在御书房外的小太监。对方一见是她,当场愣了愣,又露出一脸既嫌弃又同情的表情来。 “九公主殿下,您这是唱的哪一出呀?” 小太监上下打量着穿戴整齐的明疏影,皱着眉头歪着嘴。从这直言不讳的一句问话来看,他对待来人的态度便可见一斑。 明疏影也不计较——对方能好声好气地跟她讲话,没有直接甩甩手把她轰走,已经算是客气的了。 深知原主乃是一个身边只有一侍女一侍卫跟着的鸡肋公主,明疏影很有自知之明地冲对方笑了笑。 “公公,我要见猴爷爷呢!你能让我进去吗?”说着,她却是径自抬脚往里走。 “诶诶诶——”甭管她说的是“侯爷”还是“猴爷爷”,小太监都不能就这么放她进去,是以,他立马伸出胳膊拦下了她。 明疏影拧起细眉撅起嘴,委委屈屈地看着他。 小太监眉角一抽。 还真别说,这九公主虽然痴傻,可模样却是一等一的好。瞧瞧这桃花眼,这樱桃嘴,这吹弹可破的小脸蛋儿……咳咳,尤其是当她睁着湿漉漉的大眼睛楚楚可怜地瞅着你,这要换做是个男人,哪儿能不对这样的小美人动心? 只可惜,别人也许他还说得准,但屋里头那位……他真是不敢说。 所幸对方好歹还顶着个公主的名号,而且又是那位阎王爷钦点的储君,他进去通报一下,也不为过吧? 这样想着,小太监哄了明疏影两句,便转身通传去了。 明疏影心想,自个儿的演技还是过关的,就是不晓得,接下来,在那尊大佛的眼皮底下,她还能不能瞒天过海。 这样思忖着,她被领进了御书房的偏殿。在那里,君宁天正在埋首疾书,即便太监禀明说公主到了,他手中的毛笔也仍是未有停歇。 对于这般轻慢的态度,明疏影早已习以为常。等到太监恭恭敬敬地退下之后,她就不以为意地摆出纯真无邪的笑脸,提着食盒兴冲冲地靠了过去。 “猴爷爷!” 对于女子愚蠢到不着边际的表现,君宁天也早有预料,因此,听闻呼唤的他面无涟漪地抬起头来,也不起身,就径直向来人投去了冰冷的目光。 奈何明疏影对此似有免疫,只暗自心下一沉,就步伐不改地凑了上去。 反正她是傻瓜嘛,看不懂别人的表情也很正常。 因着上述念头,君宁天很快便迎来了一个灿烂的微笑。 “猴爷爷,我可想你啦!” “……” “我给你带了好吃的,不要让别人看见哦!” “……” “这个很甜的,啊——” “……” 眼见一个蠢头蠢脑的女人自说自话地将一只食盒摆到他的案几上,又手脚麻利地从里头取出一碟白糖糕,甚至还亲手拿起一块放到他的嘴边,君宁天觉得,他的某条底线已经遭到了挑战。 有生以来,他着实未曾见过如此……蠢笨且毫无自觉的女子。 但与此同时,他也难免略觉奇怪:她怎就如此巧合地,端了白糖糕过来? 是的,他君宁天看不上那些精致可口的山珍海味,却对这道相貌平平的小点心情有独钟,这是极少数人知道的秘密,这个蠢丫头不可能晓得。 所以,他认定这只是一个巧合。 “公主来见臣,所为何事?”许是见到了那白白嫩嫩的吃食故而心情不错,君宁天没有翻脸,甚至都没有抬手挡掉那伸到唇边的点心,只面不改色地斜睨着女子的眉眼,冷冰冰地问她。 明疏影看他并无动怒的倾向,心底顿时笃定了几分,这就皱起眉头,放下了手里的白糖糕,低头可怜巴巴地说:“猴爷爷,我能不当皇帝吗?” 此言一出,君宁天自是多张了个心眼:“为何?” 明疏影皱着小脸儿嘀咕:“五姐姐想当啊,我不想跟她抢。” 君宁天不动声色地接话:“九公主比五公主更适合当皇帝。” 明疏影闻言抬头,期期艾艾道:“可是……” 她刚要吐出第三个字,就被男子一个冷冷的眼神给堵了回去。 这是要仗着她是个傻子,连骗带吓哪…… 如此腹诽着,明疏影旋即话锋一转,服软道:“那……那猴爷爷,你能帮我去跟五姐姐说说吗?” “为什么是我?” 以上内容非本文更新,你们懂的。和昨晚一样,请各位稍安:) 44.陪她一起 明疏影这才意识到,原来那个襟袖萧索的素衣女子,就是昨儿个冬苓提到的沐仪姑娘。 微寒的东风中,她看着女子举起了侍卫递来的一把剑。 冰冷的利刃对这个年轻的女子来说似乎太过沉重,饶是她以双手举剑,整个剑身仍是不受控制地抖动着。片刻,她将剑尖对准了跪在身前的一个男子,而后者早已仰起脸来与她四目相接,好像是忍了许久,终于忍无可忍。 “沐仪……沐仪!你要杀我吗?你要杀了我吗?!” 听着男子难以置信的口吻,明疏影忽然就认出了他。 世子。 她默不作声地看向始终巍然不动的定安侯。 他是要那沐仪亲手杀了镇远侯家的世子吗?可是,为什么?即便是要处刑乱臣贼子,不也该是男人们的事情吗?缘何会牵扯到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 明疏影百思不得其解之际,沐仪抖着抖着已经把剑给抖到了地上。只听“哐当”一声响,脸色发白的女子倏地跌跪在地,接着冷不防就回过身来,朝着定安候俯身痛哭。 “侯爷!侯爷!民女做不到啊!” 面对妙龄美人的苦苦哀求,年不到三十的男子却是面不改色心不跳,只神色地淡淡回道:“沐姑娘这一句‘民女’,可真是折煞了你沐家。沐大人祖上世代忠良,到了沐大人这一代……” 他顿了顿,依旧面无涟漪地注视着梨花带雨的女子,说:“沐姑娘应该还记得沐大人的嘱咐吧?你沐家上下七十二口人,可都在等着沐姑娘当众一表忠心。” 话音刚落,泪流满面的女子忽就停止了哭泣。像是被什么咒术定住了身子一般,沐仪突然僵在了那里,随后慢慢地仰起脑袋,望向了始终无甚表情的定安侯。 她知道,事情已然没有转圜的余地——今日,不是她亲手杀了她的心上人,便是她举家老小为他二人陪葬。 沐仪颓然撑起了身子,晃晃悠悠地走回去,弯腰重新拾起了利剑。身着囚衣的世子痛心疾首地目视其流着眼泪步步靠近,下意识地摇起了头。 他那么爱她,为了她,险些就要忤逆父亲的命令,到头来,她居然要用他的性命来换她全家平安、一生荣华! 世子无法相信眼前发生的事实,可那冰冷的利刃到底是刺进了他的血肉之躯。 鲜血染湿衣襟,以剑伤人的女子冷不丁松开了剑柄,捂着脑袋嘶声尖叫起来。 染血的宝剑颓然坠地,胸口溢血的男子睁圆了眼,瞪视着濒临崩溃的女子,终是“扑通”一声倒在了地上。 血腥的一幕映入眼帘,明疏影心头揪紧,身边的一个公主则已经两眼一翻,晕倒在了侍女的怀里。明疏影循着那侍女的惊呼声侧首看去,别说是昏倒的那一个了,就是之前用鼻孔看人的另一位,此刻也是面无血色。相比之下,倒是那年幼无知的女娃娃比较好运,因为有身后的宫女及时替她挡住了视野,所以她依然在那儿傻傻地咬着手指头。 明疏影眸光一转,不由自主地注目于造成这一切的定安侯,却见他依旧泰然自若的,好似压根就无人血溅当场。她又望向那失声叫嚷的女子和那倒地不起的男子,心悸之余,难免生出了些许兔死狐悲之感。 这个时候,定安侯已若无其事地瞥了两个护卫一眼,示意他们将掩面而泣的沐仪带了下去,接着,他才不紧不慢地令视线扫向姿态各异的公主们。 “让诸位公主受惊了。”他不咸不淡地说着恭敬的话,眼里却透着不可一世的骄傲,“不过臣以为,皇上为乱臣贼子所害,诸位公主身为皇女,还是理当亲眼看着这些逆贼伏诛,以告慰先皇在天之灵。” 语毕,他又若有若无地朝着底下人递了个眼色。人高马大的护卫们收到暗示,当即毫不留情地拔出佩剑,三下五除二便砍下了一众囚犯的头颅。 一时间,鲜血四溅,身首异处,公主的贴身侍女们纷纷吓破了胆,忍不住捂着眼、别过脸,口中惊叫出声。连那个先前竭力佯装淡定的高傲公主也终于承受不住,软了腿脚跌坐在地。相较之下,明疏影怕是几人之中最为镇定的那一个了。但纵使如此,她也是吓得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这定安侯是何居心?!莫不是以欺吓弱质女流为荣?! 僵立不动的明疏影再度凝眸于旁若无人的男子,并未在他眼中发现分毫的自得抑或戏谑之色。 恰逢此时男子眸光一转,冷淡的目光对上她惊惶难掩的视线,却于电光石火间令她茅塞顿开。 不是取乐,而是……恐吓。 他是要恐吓先帝的女儿们,让她们睁大眼珠子看看清楚,如今谁才是这铁壁高墙下的主宰者。 是啊,是啊!她方才怎么就没注意到,偌大的广场上,竟然没有一位皇子!他们去哪儿了?他们都去哪儿了?!毋庸置疑,不是被这一手遮天的男子给幽禁了,就是早已葬身在这血雨腥风之中! 脑中倏尔蹦出无数猜想,明疏影惊魂未定地注视着男子淡漠疏离的面容,忽然瞧见他朝着她眯了眯眼。 她赶忙把脑袋埋低。 装傻……装傻!她一时心惊,竟忘了继续扮作痴儿! 差点儿就要惊慌失措之际,明疏影却听到男子淡声开口吩咐,命人将几位公主送回寝宫。早已站不稳脚跟的女子们闻言如蒙大赦,白着脸、软着身,就被人各自架了回去。 定安侯目送人群中唯一一个没叫人搀扶的倩影,凤眸不着痕迹地敛了敛。 两刻钟后,明疏影回到自个儿的寝宫,恰见楚聂四处寻她。眼看自家主子安然无恙地归来,楚聂松了一口气的同时,自是快步迎了上去。是以,他很快就发现了女子面上的异色。一问才知,在他出去为冬苓寻找太医的时候,公主居然经历了那样一场惊魂的变故。 “公主……”楚聂忧心忡忡地端量着女子的脸色,却见她倏尔回过神来,冲着他莞尔一笑。 明疏影强笑着摇了摇头,用口型道出“无事”二字。 楚聂有些意外,没料想自家主子非但变聪慧了,连性子也变得沉稳了许多。 只是不知,这对于公主而言,究竟是一件好事,还是一件坏事。 这么想着,他看见女子又招手唤他进屋一叙。他知道主子是有事要向他询问,是以只得毕恭毕敬地跟了进去。 我的兄弟呢? 果不其然,没一会儿,他就在案几上看到了用茶水写下的文字。 楚聂皱着眉头抬眼去看。 “回公主的话,几位皇子已经在叛乱中……不幸薨逝了。” 明疏影闻讯,心下一沉:还真是被自己猜中了。 她定了定神,又抬手写道:谁做的? “镇远侯。” 楚聂直言说罢,就见女子速速写下了两个字:详情。 他不免又愣了愣——面对一夜之间变得才思敏捷又有条不紊的女子,他真是感到很不适应。 话虽如此,身为臣子的男人还是简洁明了地呈禀了事情的经过。 诚如明疏影所推测的那般,先帝膝下仅存的四名皇子皆是在这场宫变中身故。镇远侯为了永绝后患,想方设法除去了皇帝所有的儿子,只留下几个不成气候的公主,预备挑一个最好掌控的,给他家世子当媳妇。值得推敲的是,他杀死皇子的计划进行得分外顺利,简直没有耗费他多少气力,就一个接一个地结果了他想除掉的人。但就在他以为自己可以高枕无忧的时候,定安侯的兵马却半路杀出,打着平定叛乱、讨伐逆贼的旗号,仅用了短短三天的时日,就将镇远侯父子相继拿下,并迅速镇压了这股反叛势力。 果然不对劲。 明疏影听着听着,这一感受愈发强烈。 且不谈几个皇子怎就如此轻易地被人取了性命,单看那定安侯雷厉风行却仍救驾来迟的结果,就知晓其中必有猫腻。 是了,他早不来晚不来,偏偏等到皇家枝叶凋零了,再一举擒获叛贼,难道不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吗? 如此一思,那定安侯接下来要做的事,恐怕就是…… 一颗心怦怦直跳着,明疏影不自觉地握紧了一双手,突然又目露精光,将食指伸进了茶水里。 还有几位公主? “回公主的话,除却您,宫中只剩五公主、十公主及十四公主了。” 明疏影话未听完,就情不自禁地怔住了。 十四公主?!不对啊?!她明明记得,十二公主才刚出生没几个月啊?怎么十四公主已经有四、五岁这么大了? 遽然意识到事情很不对劲,明疏影想着想着就变了脸色。 45.拖家带口 明疏影醒来的时候,屋外战事正酣。 侍卫楚聂正和未来储君的护卫们打得不可开交,无奈敌众我寡,他又负伤在身,坚持了没一会儿,楚聂就落了下风。 被几个男人协力牵制了四肢,楚聂竭尽全力仍挣脱不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来人疾步远离。 是以,一眨眼的工夫,明疏影就听到了少女惊慌失措的疾呼。 “世子!世子您不能进去啊!公主落水昏迷,尚未清醒……” “滚开!” 紧接着,少女吃痛的惊呼便随着一记闷响传至耳畔。明疏影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一个素未谋面的男子就气势汹汹地杀了进来。 才一脚踹开婢女的男人怒气未减,眼见床榻上的女子正一脸茫然地望着他,他顿时只觉怒不可遏。 “你就这么想对我投怀送抱?!”他怒目圆睁,竟然冲上前去,一把揪起了女子的衣襟,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 明疏影怔怔地瞅着这个龇目欲裂的男子,一时间有些缓不过劲儿来。 她记得,自己是掉进了池子里没错,可是……他是谁?又在胡说八道些什么?还有,方才她好像依稀听见……公主? 还未等女子理清混乱的思绪,怒气冲天的男人就猛一下撕开了她的衣裳。 明疏影登时傻了眼,直到男人不由分说地将她压倒在榻,然后疯了似的撕扯她的衣裙,她才意识到,自己正面临着怎样的险境。 “你不是想要孩子吗?!我成全你!!!” 放开我! 明疏影试图喊出这三个字,孰料嘴是张开了,可声音却发不出来。她不免一愣,不理解自个儿怎么突然就说不了话了。 然不论如何,她都必须守住自己的清白。于是,她开始拼命推搡身上的男子,奈何男女力量悬殊,她很快就败下阵来,被对方钳制住了手脚。 似发泄更似报复的激吻落于脸颊与脖颈,明疏影顿觉恶心得快要透不过气来。与此同时,排山倒海的恐惧也渐渐淹没了她的理智,令她不得不在情急之下用脑门直接撞击了对方的下颌。 男人痛呼一声,停止了狂暴的肆虐。显然,他是被她撞疼了。 明疏影见状,也顾不得自己那晕晕乎乎的脑袋,赶紧趁着男子捂着下巴的空当,毫不客气地抬起一条腿,用膝盖使劲儿顶向他的腹部。 不过,这下手的位置,她好像没拿捏准? “唔——” 是的,这一下,胯部受袭的男人是真的疼到姥姥家了。 见这不速之客痛苦□□,明疏影不假思索地推开了他的身子,火急火燎地往床下去。谁知,方才那临门一脚已是耗尽了她的力气,才刚一离床榻,她就软了身子跌倒在地。 “来……来人!嗷——把这个泼妇给我绑起来!!!” 偏偏这个时候,捂住命根子的男人还不忘唤人前来帮忙,这令体力不支的女子即刻腹背受敌。 只是,明疏影不明白,为什么几个年轻力壮的护卫可以径直冲入女儿家的闺房。 好歹她也是…… 明疏影愣住了。事情到了这份上,饶是她仍头晕目眩,也该意识到不对劲了。 她冷不丁低头看向自个儿的柔荑,发现它的确是和记忆中的那双手有所出入。 比起自己的手,这双手要细嫩白皙一些,简直就是一双十指不沾阳春水的…… 她一下子睁圆了眼,脑中不受控制地回响起方才侍女喊出的那一声“公主”。 还未来得及想清楚一个诡异的可能性,女子的耳边就又传来了男人气急败坏的嘶吼:“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把这女人给我绑起来!?” 明疏影抬头,目睹几个男子面面相觑。 双方正僵持不下,先前被来人踢踹了的侍女踉跄着跑了进来,面色煞白地挡在了明疏影的身前。 “大、大胆!你们……你们谁敢对公主殿下动手?!” 明疏影闻言心下一沉:莫非她当真成了…… “贱婢!”谁知一念才方成形,一个巴掌就狠狠地招呼在少女娇嫩的脸蛋儿上。 凶神恶煞的男人强忍着痛楚,亲自掴掌这不知尊卑的婢女。明疏影险些反应不过来,等她慌忙伸手去扶的时候,那侍女已然同她一样跌在地上了。 被狠踹了心口又被扇了耳刮子,年仅十六的少女嘴角都溢出血来,可她深知,此情此景下,只有她才能护着主子了。 “世子!世子!”顾不得周身的疼痛,少女流着泪,连滚带爬地扑到男人的跟前,她紧抓着他的小腿,跪着求他听她一言,“公主是无辜的!她没有要害沐仪姑娘!世子您明鉴哪世子!” “滚开!这儿还轮不到你这个贱婢说话!”奈何对方只毫不留情地赏了她第二脚,直接将她踢回到明疏影的怀里,然后,他就迫不及待地指向双眉紧锁的女子,径自朝着侍卫们下了狠令,“快给我绑了这恶毒的女人!” 眼瞅着几个身强体壮的男人就要上前来捉,明疏影只恨自己此刻非但浑身无力,还发不出半点儿声音。幸而苍天有眼,千钧一发之际,又一名中年男子步履匆匆地从外头跑了进来,一面跑还一面大呼“不好了世子!”。 男人们的注意力自然是被这呼声给引了去。 “世子!定安候率领精兵六千突然杀入宫中,侯爷……侯爷这会儿怕是已经……”来人有些年纪了,话说到这里的时候不免有些不忍,连带着眼角的皱纹都深了些许,“世子还是赶紧随老奴离开吧!晚了就来不及了!” 此言一出,在场数人不论男女,皆是不由一怔。 定安候?是那个年纪轻轻就封侯拜相的定安候? 明疏影略吃一惊之际,被唤作“世子”的男人业已脸色大变。 “什么!?那个逆贼!?他竟敢……竟然敢!” “什么都别说了!世子赶紧走吧!万一被定安候捉住了……” “听闻世子殿下在此。”令人始料未及的是,来人才话到一半,一个手执利刃的年轻男子就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且不看他面沉如水的模样,光是听那冷若冰霜的语气,便能叫人不寒而栗,“不知本侯能否得幸一见?” “定、定安侯!?” 世子一方大惊失色之时,明疏影倒是面不改色地打量起这个目光冷峻的男子来。见他身披盔甲、器宇轩昂,嘴里说着好听的客套话,眼神里却满是不屑与倨傲,她就知道,自打他现身的那一刻起,这屋子里的主角便换了人。 果不其然,未等世子垂死挣扎一番,定安侯的手下就径直将一干人等擒住了,甚至都不用他们的主子发话。 世子气炸了。 “逆贼!我是镇远候世子!是未来的太子!你敢对我动手!?” 他伸长了脖子,嘶声怒吼,却只被定安侯冷漠的视线扫过面颊。 “世子倒是记得,你是那犯上作乱之人的儿子。”定安侯波澜不惊地说罢,便不再多看他半眼,“带走。” 话音落下,身长八尺的男人无动于衷地立于原处,由着骂骂咧咧的世子被部下押走,冰冷的眸光总算是落在了明疏影的脸上。 这个时候,被解放了的侍卫楚聂也风风火火地赶了进来,眼见公主同其贴身侍女皆被那满身煞气的男人俯瞰着,他心悸之余忙不迭冲了过去,一个箭步挡住了那肆无忌惮的目光。 诚然,一个臣子,如此明目张胆地端量着堂堂公主殿下——而且还是在公主衣衫不整的情况下——这简直就是大逆不道! 孰料定安侯只不紧不慢地抬起眼帘,无甚表情地看了看面色不霁的男子,随后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屋子里只剩下主仆三人,明疏影虽是对这一切有些应接不暇,却也明白,一场危机姑且是过去了。 她默不作声,想将侍女从地上扶起来,奈何自己也使不上劲儿来,最后还是在楚聂的帮助下,互相借着力站了起来。 “公主,公主您没事吧?!”少女泪痕未干,余痛未消,可她第一个想到的,还是自家主子安好与否。 被她抓着胳膊的明疏影摇了摇头,给了她一个安抚的微笑。少女见了登时一愣,因为她本以为,主子会立马大哭大闹或者缩进墙角。 “公、公主?”该不是哪里磕碰到了,出了问题吧!? 眼瞅着少女一脸难以置信,甚至都忍不住抬手摸了摸她的额头,明疏影心想,自己的猜测怕是事实了。 46.同床共枕 说实话,除却杀人见血,君宁天不知道要如何恐吓一个傻子。诸如“不给饭吃”之类的常见做法,在他的人生字典里却是不存在的。 是以,他开始琢磨,要不要杀了傻子身边的那个宫女。可下一刻,他就赫然意识到,自己居然还认真地盘算起这种事,也真是够了。 恰逢此时,他眼中的蠢货见好就收,咧嘴给了他一个甜甜的微笑,就乖乖地站在一旁,等他发话。 他凝视着那双波光潋滟的桃花眼,忽然就灭了动手的心思。 这个痴儿,真该感谢自己长了这样一双眼睛。 “五公主那边,臣会去说道,公主请回吧。” 君宁天这般应下,令明疏影立马就笑逐颜开。 “猴爷爷你真好!” 她要不要索性放开一些,抱着他的胳膊蹭上一蹭? 明疏影觉得,自己的节操似乎有待捡起。是以,她退一步求其次,用手,不,这回是用筷子——她用夹起了一块白糖糕,笑眯眯地把它送到男子的嘴边。 君宁天当然不可能一口咬住,他仅仅是冷淡地瞥了女子一眼,就以一句“公主自己吃吧”,把她的好意给挡了回去。 明疏影认为,把点心留下的话,君宁天肯定会叫人丢掉,可是不留下的话,又显得她太没诚意。所以,她犹豫了片刻,便从食盒里取出一小碟蜂蜜,拿手头的那块白糖糕蘸了头又蘸了尾,将其送进了自个儿的嘴里。 好久没吃到这么好吃的白糖糕了,香甜软糯,外酥里嫩,不愧是御厨的手笔。 明疏影一瞬觉得非常满足,但她并没有忘记去观察君宁天的反应。 于是,她动着腮帮子,看到他正朝着她微微发愣。 咦……不是他自己叫她吃的吗?她按照一个傻子的思维,即刻照办,怎么就令他这么一个处变不惊的人都发了愣? 明疏影略不解地与男子对视,却见他立马就收起了微诧之色,恢复了一脸面无表情。 “你真的不吃吗?” “……不吃。” “蘸蜂蜜吃,很好吃的。” “……” 所以说,他会吃才奇怪。 如此认定了,明疏影又装傻充愣地夹起第二块白糖糕,以同样的方式把它吃进了自己的肚子里。接着,第三块,第四块,第五块……她接连吃下了七块白糖糕,把剩下的九块留给了君宁天。 这样,也算是不那么浪费了吧。 心疼这美味的糕点就要被当作垃圾一样扔掉,明疏影依依不舍地看了它们最后一眼,扭头默默地离开了。 以余光旁观了整个过程,不曾出声的君宁天也有些摸不着头脑了。 傻子是这样的? 他不打算深入思考这个问题,片刻后,就兀自批阅奏本去了。 那之后,也不晓得君宁天采取了什么样的手段,总之,五公主就没再找过明疏影的麻烦,这让女子不由觉得,那定安侯虽然冷酷无情,却也不失为一座很好的靠山,倘若自己今后能够事事顺着他的意,好好当一个傀儡皇帝,倒也不愁吃穿。 如此思量着,明疏影迎来了十日后的登基大典。 在这至关重要的日子里,君宁天对她的要求只有一个:不吵不闹,听命行事。 这个简单。他替她摆平了五公主,她怎么着也得投桃报李一番吧。至于朝堂上的那些风云,恕她无力兼顾。 是以,明疏影安安静静地穿上新制的龙袍,在文武百官的跪拜声中,忠诚地扮演着提线木偶的角色,只在君宁天以摄政王的身份向她伸出手的时候,侧首冲他粲然一笑,而后由他牵着走向祭坛。 殊不知这一幕落在众臣眼中,那就是一只小绵羊掉进了大老虎的嘴巴里。 唉,这傻子公主被推到了众目睽睽之下,替她的姐妹们承担了所有未知的凶险,也算是功德一件了。只希望她下辈子投胎之时,莫要再生作痴儿,也莫要再投于帝王之家。如此,大约也能平安顺遂地活到寿终正寝。 明疏影并不在意这些人的心思,径自忍着各种不适走完了场面,总算得以回自个儿的寝宫歇着了。 哦,不,如今,她已经不能再住在原先那空落落的寝殿里了,她搬到了历代帝王居住的寝宫里。 原本空空荡荡的视野里一下子多出了无数华丽名贵的摆设,令人应接不暇。刚进屋的一瞬间,明疏影几乎都要被闪瞎了眼。这让她不禁觉得,老皇帝被人拉下马,是有其道理的。 想想民间那些个吃不饱、穿不暖的穷苦百姓们,再看看这宫殿主人骄奢淫逸的生活,便可见一斑了。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只盼新掌权的君宁天能善待丽国的百姓,莫要赴了那昏君的后尘。 这样想着,她身为新一任(傀儡)帝王,自是对这珠光宝气的寝殿愈发看不过眼,因此,便以瞧着伤眼为由,命人将这些金灿灿的宝贝撤去了大半,悉数充入国库。 姑娘家的房间嘛,摆点花花草草就够了。这点儿审美的能耐,饶是一个傻姑娘,也还是有的。 所以,明疏影并不担心会惹人怀疑,只乐呵呵地指挥着一群宫女、太监,看着他们将精贵的玉器、金器等搬了出去,又采了娇艳欲滴的鲜花,□□花瓶里放了进来。 诚然,她到底是当皇帝的人了,看在这个事实的份上,君宁天做足了表面功夫,给她派了一大拨宫女和太监过来伺候着,相较之原先的寝宫,现在的居所顿时就热闹了许多。冬苓由此一跃成了宫女头头,楚聂也是水涨船高,成了侍卫群里人人礼遇的香饽饽。 毕竟是皇帝的人,就算那是个傻子皇帝,这瘦死的骆驼也比马大啊。 眼瞅着跟前一幅欣欣向荣的景象,明疏影决定,务必要抱紧摄政王君宁天的大腿,断不能惹他生气,害了自己。 于是,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她每天起早贪黑,像模像样地坐到龙椅上去……玩手指。 对于新任女帝专心致志抠着手指头的模样,众臣表示:虽有预料,却仍是不忍直视。 他们只好强迫自己将目光集中在一旁的摄政王身上,反正这金銮殿内的真主子也不是那傻皇帝。 就这样,在群臣“启禀皇上、摄政王”的言语声中,明疏影强忍着打哈欠的冲动,努力地忍耐到退朝时分。 换了张宽大的龙床,她有些不习惯,是以这几日一直睡得不太踏实。当然,朝堂上不好当众打瞌睡,补眠这种事,只好放到御书房做。 鸦雀无声的屋子里,明疏影偷偷打量了君宁天几眼,见他始终都专注于国事,似乎从未掀起眼皮子看她半眼,她也就渐渐放松了警惕。 往下趴一点儿,再往下趴一点儿,再往下……吧唧,她整个脑袋都搁到案几上去了。 唔,好困,打个盹儿吧。 不知过了多久,她迷迷糊糊地入眠又睡眼惺忪地醒来,抬头就瞧见了一双冷冰冰的凤眼。 若是换做常人,大约是会吓得至少吞一口唾沫,可她眼下不是正常人,所以,她只在心里“咯噔”了一下,便及时隐去了可能流露的惊惶之色,弯着眉眼冲男人甜甜地笑了一笑。 “猴爷爷……” “皇上请唤臣‘摄政王’。” 好吧,她本来还想在拿这称呼乐呵一阵子的。 收起了那点儿小心思,明疏影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容,乖乖地改口:“摄政王。” 软糯的声音传至耳畔,君宁天的脸色却未有因之缓和。 “皇上近日时常浅眠吗?” “你怎么知道?猴爷爷……唔唔,摄政王,你好聪明呢。” 她还真敢承认。 眼瞅着那张巴掌大的粉脸儿上倏地绽放出惊喜、崇拜的神情,君宁天不着痕迹地眯了眯眼。 “谢皇上夸奖。臣会让太医替皇上开些安神的补药,好让皇上安然入睡。” 明疏影闻言,霎时神色一改。 喝了你的药,谁还能安然入睡? 不由得就联想到那些杀人不见血的阴损之事,唯恐死得不明不白的明疏影忙不迭摇了摇头。 “我我我……我不要喝药。” “皇上应该自称为‘朕’。” “朕不要喝药!” 明疏影缩着脖子,把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俨然是一副小孩子害怕喝苦药的模样。 “那就请皇上每日早些上榻,莫要贪玩。” 好嘛,他完全把她当成了一个不肯按时上床睡觉的小鬼。 话虽如此,明疏影还是怯生生地点头应下,再三强调自己不要吃药。 君宁天面无表情地转移了视线。 他似乎获得了一个威胁傻子的新技能。 47.请来圣旨 明疏影问了冬苓,冬苓表示她也不晓得。 不过,想也知道,此二者难逃其一。想来,一个是为了让傀儡公主安静些,另一个则是恨这半路杀出的痴儿抢了自己的夫婿。 所幸苍天有眼,而今,定安侯结果了那乱臣贼子,想必不假时日,便能肃清其余党,如此一来,公主也就不会再遭其迫害了。 这样的想法,并未能占据冬苓的脑海。毕竟,前脚才走了匹豺狼,后脚就来了头猛虎。 想到定远候那冷若冰霜的眼神以及那雷厉风行的手段,冬苓就情不自禁地打了个激灵。 只盼自家主子莫要入了那狠角儿的眼,能平平安安地度过余生才好。 冬苓在心里求神拜佛了一番,便端着残羹剩饭出去了。明疏影趁机跑出去示意楚聂进屋,然后直接抓起他的一只手掌,想在上头写字。 楚聂吓得抽回右手、连连避退。 “公主!公主!公主千金之躯,卑职岂能随意触碰?” 明疏影没法子,灵机一动,扯扯男子的衣袖,示意他跟她到桌子那儿去。 楚聂照办了,随后看着女子以食指沾了茶水,开始在桌面上写字。 能替冬苓找个太医吗? 楚聂一愣,抬起头来,对上女子清澈而镇静的目光。 公主她……果然有些不对劲。 “公主……您……” 明疏影瞧出了他眼里的疑惑和猜度,这就不假思索地在桌子上写了另一行字:以前的事,忘了。 见心中猜测得以证实,楚聂仍觉不可思议。 莫非公主跌入池中,倒是寻回了清明,因祸得福? 这样想着,楚聂倒是不由替女子高兴了一把,他定了定神,表示现下宫中局势混乱,太医们都逃回家中了,就连先前他匆忙逮着的那个,也在为公主诊完脉后就没了踪影。 明疏影皱眉。 那冬苓的伤怎么办? 楚聂想了想,说:“卑职去寻个有经验的嬷嬷来,让嬷嬷替冬苓看看吧。” 明疏影点头:也只能这么办了。 两人商定之际,胸口仍在隐隐作痛的少女正四处打听着太医的动向。无奈几番询问皆是失望而归,她只得揣着一肚子焦虑,回了自家主子的寝殿。孰料刚一回屋就被一个冷面的嬷嬷架到了床上去,几经挣扎更是全然无效,她没一会儿就被嬷嬷给扒了个精光。 好在嬷嬷只是应了楚侍卫的请求,来替她检查伤势的,想到这一点,冬苓也就顺从了许多,由着对方在她胸口又摸又按的。 “嘶——”她倒吸了一口冷气。 “没伤到筋骨和脏腑,死不了。”嬷嬷冷冰冰地说罢,起身便懒得再看她半眼。 “多谢嬷嬷……”虽然人家话说得有些不好听,但好歹也是帮了忙的,冬苓低眉顺目地谢过了她,又因想起一事而喜笑颜开。 楚侍卫看上去一板一眼的,倒也是个会关心人的。 这么一想,心头的清甜顿时浓了几分,殊不知嬷嬷乃是受楚聂所托,楚聂却是奉他人之命。 当真没事? 一盏茶的工夫过后,公主寝殿的桌子上又出现了一行字。 楚聂颔首称是。 明疏影笑笑:那就好。 楚聂欲言又止。 明疏影微惑:有事? 有事的,显然不是他楚聂。 尽忠职守的楚侍卫犹豫了片刻,还是道明了自己的顾虑。 公主虽是变得与常人无异了,却难保没在池子里磕磕碰碰的。先前那个小太医太不负责任了,才花了半柱香的工夫,便断定公主无碍,随后提着药箱就跑了。这种人得出的诊断结果,恕他难以信任。是以,为防万一,他还是盘算着要到宫外走一趟,请个可靠的太医回来替公主把脉。可是,他这一走,公主身边就没有一个会武的了,如若发生什么了意外,谁来护公主周全? 想起两个时辰前的一幕幕,楚聂就觉心有余悸。若非那时定安侯的人恰好出现,拿下了世子,他真不敢想象事情会演变成什么样。 思及此,未能护住女子的男子难免愁眉深锁。 明疏影并未瞧出他渐渐走远的心思,只垂下眼帘,凝神在桌上抹着那一笔一划。 我真的无碍,你不必担心。 见对方依旧蹙眉不语,明疏影勾唇给了他一个柔柔的微笑。 楚聂恍惚失了神。 他一直非常喜欢公主天真纯净的笑容,仿佛只要一看到她的笑脸,无论什么烦恼,就都抛诸脑后。 此时此刻,公主又对他笑了,他却冷不丁觉着,这好像不是原来那个傻乎乎却很可爱的小姑娘了? 唔唔唔…… 楚聂迅速驱散了这一念头。 公主永远都是公主,是他要全心全意守护的主子。 这样想着,他隐去了少许不易察觉的情绪,便行礼告退了。 一夜过去,明疏影确实没觉得哪里不舒服,倒是冬苓一晚上没睡好,第二天脸色也有些憔悴。明疏影见她精神不济,便不让她再伺候着,催着她卧床歇息,还命楚聂再去太医院瞧瞧,看看能不能找到太医的影子。 岂料楚聂走了没多久,一群不速之客就登门造访了。 由于寝殿内外只有几个胆小怕事的小宫娥,定安侯手下的人马不费吹灰之力,便得以直闯公主闺房。 其实,这群直来直去的大老爷们也不想这样,可谁让这痴儿的屋外实在没个像样的人负责通报,事急从权,他们也只好亲自入内了。 对于这些男人的冒犯,明疏影倒也没有大惊小怪——只是,这定安侯请她前往那金銮殿外,所为何事? 事出反常必有妖。明疏影觉得,定安侯不会无缘无故“请”一个的痴傻公主前去那般重要的处所,所以…… 她隐约感到,此行怕是并不简单。 这样一想,她也不去知会正在另一间房里歇着的冬苓,径自装出一副呆傻痴憨的模样,乐呵呵地跟着来人走了。 一路顶着东风来到金銮殿外的广场上,明疏影一眼就望见了几个跪在青石板上的白衣囚犯。奇怪的是,囚犯的附近还立着个素衣女子,春寒料峭,那看不清相貌的女子衣衫单薄,似乎正在凉风中瑟瑟发抖。 明疏影闹不清何者是何,眼珠子一转,便又瞧见了另一片光景。 延绵的阶梯之下,定安侯已不再是昨日那身的武将装束,而是换上了一席素色的锦袍。他正襟危立,双手交叠,掌心抵着一柄做工精良的宝剑,一双凤眼波澜不惊地注视着前方。 诡异的是,他的身边立着两个面容姣好的女子,还有一个由宫女牵着的小女娃,看起来也不过就是四五岁的模样。 明疏影偷偷打量着她们的仪容装扮,见两个女子皆是珠光宝气的,身后又各自有婢女侍候着,便思忖着她们乃是宫中的其他几位公主。 就在这时,其中一人也注意到了她的出现,随即便向她投来了鄙夷的目光。 看来还真是了。 被领路人带到了三位公主的身旁,明疏影故作痴傻地朝两个年纪稍长的笑了笑。那个方才就很嫌弃她的公主越发厌恶她了,翻了个白眼就把头一扭,当没看到,另一个倒是没有表现出明显的不喜,不过明疏影觉得,这大概是因为另一个太过畏惧那不苟言笑的定安侯,是以除了缩着脖子、绷着脸,再也没法表现出任何其他的情绪。 明疏影又垂眸瞧了瞧那个宫女牢牢拉拔在身前的小女娃,见她睁着水灵灵的大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那面容冷峻的定安侯,然后……冷不丁抬起一条小胳膊,把手指伸进了自个儿的嘴里。 明疏影霎时无语。 到底是个小孩子,还什么都不懂呢——她哪里知道,此刻自己对着啃手指、流口水的那个美男子,只一句话就能决定她的生死。 明疏影悄无声息地看向那一语不发的男人,恰逢他慢条斯理地开了口:“既然几位公主已然到齐,那沐姑娘,你可以动手了。” 48.出大事了 明疏影做梦也不会想到,自个儿不光“借尸还魂”,成了丽国的九公主,还一下子来到了七年后。 换言之,倘若自己还像个正常人一般活着的话,今年,她已然二十有四了。可偏生她“死去”了整整七轮春秋,待到重返人间之时,已是物是人非。 重回十七岁的女子只觉此番遭遇荒诞不经,奈何事实摆在眼前,她也只能信之从之。 是以,眼下最重要的,便是在那猛虎的利爪下保住性命。 如是思量着,明疏影很快就迎来了预料之中的“变故”。三日后的辰时,定安侯将那日召集的四位公主又“请”到了御书房内。此人虽是未有坐到那位于正中的椅子上,却也跟那把椅子的主人差不了多少。因此,当他如同东宫三师一般,径自考问治国之道时,明疏影一点儿也不觉得意外。 实际上,她心里更多的感受,是好笑。 这个男子,分明是打着甄选储君的旗号来挑选傀儡,却一本正经得跟真的似的,连她这个出了名的傻瓜都喊来了,所以,她自然要给足面子,在他问到她的时候…… “嘿嘿……” 明疏影仰着白嫩嫩的脸蛋儿,咧开嘴冲着面目冷峻的男子傻笑。 实际上,她长这么大,装过可怜,扮过无知,就是没演过痴呆,是以,她也不晓得自己这一笑是不是够蠢,只暗暗琢磨着,就这副天真痴傻的模样,应当是入不了他定安侯的眼的。 果不其然,面无表情的男子只盯着她瞧了片刻,就眸光一转,不再看她这不堪入目的蠢样。 明疏影暗暗地松了口气:这种时候,还是莫要表现得太过聪慧为好,以免树大招风,落得个身首异处的下场。 正这么想着,她就听到一位公主清了清嗓子,抑扬顿挫地说道:“本宫以为,凡治国之道,必先富民。民富则易治也,民贫则难治也……” 明疏影差点眉角一跳:她才刚思忖着要锋芒尽敛,就有人急不可待地去做那出头之鸟了。 话说回来,那不是公主您“以为”,而是古籍中记载的治国之道吧?如此说来,她的这位“姐姐”还特地事先温习了功课,上着杆子要把细嫩的脖子伸出去,给那老虎啃咬! 抬头看了看那云鬓花颜、侃侃而谈的五公主,明疏影心里真替她捏了把汗。孰料对方说完了一通长篇大论还嫌不够,竟踌躇满志地瞥了几个妹妹一眼,似乎是在向其余三人炫耀自个儿的才学。 明疏影把脑袋埋低,当做没看见。 鉴于五公主一张嘴便高谈阔论、力压群芳,现场几乎没了其他公主开口的份。十公主支支吾吾地说了两句,就紧张得直冒冷汗,十四公主一如既往地含着手指、看着美男,明疏影则顶着副九公主的皮囊,兀自装傻充愣。 就在屋子里鸦雀无声——仿佛大家伙儿都在等着“考官”发话的时候,自认为拔得头筹的女子却按捺不住出了声:“侯爷。” 她娇声唤罢,居然噙着姣好的笑意,举步靠向了那浑身冒着寒气儿的男人。 “不知侯爷觉得,本宫所述如何?” 约莫是这五公主的口吻太过娇柔,明疏影猛打一个激灵的同时,竟鬼使神差地抬眼去看。 电光石火间,她发现,定安侯的脸上一如既往地寡淡如水,倒是她那五姐姐忽闪忽闪的眸子里,竟是透着隐约的爱慕与期待。 明疏影登时了然,却不得不在下一刻为之喟叹。 喜欢上这样一个城府极深又心狠手辣的男子,注定是不会有好结果的吧? 果不其然,她看到定安侯以冰冷的目光逼退了楚楚动人的女子,而后什么也不多说,就命人将几位公主送回了各自的寝宫。 又过了两天,身子康复些许的冬苓突然从屋外火急火燎地跑了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尚衣监奉定安侯之命派了人来,要替九公主量体裁衣。 这无缘无故的,定安侯当然不会来关心后宫女眷的吃穿用度——他要给九公主做的,乃是那如假包换的龙袍! 明疏影顿觉一股冷气憋在胸口,险些叫她缓不过劲儿来。 怎么回事?!她那天明明装得挺像的呀?!缘何一转眼,竟挑了她做那龙椅上的人偶?!他就不怕她成为历史上头一个在龙椅上流口水、咬手指的皇帝,丢尽大丽国的脸面!? 话虽如此,她现下仍然是个什么也不懂的“傻公主”,因此,别人来给她度量高矮胖瘦,她自然是得竭尽全力地……不配合。 于是,空荡荡的公主寝殿里,上演了一场久违的闹剧:公主怕痒,不让近身——这样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定安侯的耳朵里。 二十有七的定安侯正坐在御书房的偏殿里,忙着拟定新六部尚书的名单,乍一听这出乎意料的发展,姓“君”名“宁天”的定安侯大人却是连眼皮子都不掀一下。 报信的人见这尊大佛冷着脸奋笔疾书,心下禁不住就替那痴儿抹了一把汗。他实在拿捏不准对方这是何意,只得偷偷瞄了瞄在君宁天身边侍奉的小太监。 小太监悄无声息地垮了脸:他也是被临时拉来伺候这位祖宗的,摸不透侯爷大人的心思啊! 就在两人皆是越发忐忑之际,定安侯君宁天总算是为他们指引了方向:“听说九公主身边有个得力的宫女,九公主很是依赖于她。” 话音落下,两个太监俱是一愣,接着便同时恍然大悟。 这是要拿个宫女的小命去要挟傻子公主啊! 不是哄,不是骗,也不是普通的吓唬,面对一个跟三岁小孩没多大区别的痴儿,定安候居然直接以他人性命威胁!真真是…… 一大一小两个太监情不自禁地感慨,这皇族血脉怕是气数已尽——丽国,真的要改朝换代了。 就这样,堂堂公主殿下的闺房里不多久便又闯入了几个不速之客,他们径直将剑锋抵在了冬苓的脖子上,冷声表示,公主若是继续无理取闹的话,他们便要取了这无用奴才的性命。 诚然,她作为公主的贴身婢女,居然没能“照顾”好公主,其罪可诛。 明疏影不敢再闹了。实际上,她并不是没事找事儿,不过是想借机强调一下,自己确确实实是个“傻子”,好让业已决定扶她上位的定安侯对她一百个放心,不去盘算要不要对她下手。谁知这定安侯也忒狠了些,她还没怎么闹腾呢,他就毫不留情地来了个“快刀斩乱麻”,直接把她吓得噤若寒蝉。 事关冬苓安危,她相信定安侯做得出来。所以,来人话刚出口,她立马就蔫了,皱巴着小脸儿,挤出了几滴泪花儿。 几个带刀的大男人见目的已经达到,也不忍心瞧着个可怜巴巴的小女子当场哭成个泪人儿,这就默默地收刀走人了。 明疏影只得乖乖地由着几个嬷嬷对她上下摆弄。 一场危机就这么不着痕迹地揭了过去,奈何比起第二天的另一场,这不过是小巫见大巫罢了。 惊闻自己没被选上——却叫那蠢货老九占去了便宜,五公主简直就要拍案而起:是可忍,孰不可忍?! 她委屈又悲愤地跑去找定安侯君宁天评理,却不料被对方轻飘飘的一句“公主芳龄不宜”给生生气哭了。 是了,五公主已值花信年华,却迟迟未有嫁做人妇,这是丽国宫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好几年以前,大伙儿就背地里纳罕着,这老姑娘眼高于顶,究竟是要怎样的青年俊杰才能抱得美人归? 后来,大家渐渐地明白了。你们瞧啊,每每定安侯入宫觐见的时候,五公主总是特别来劲,一早就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娉娉婷婷地立在其必经之路上,只为同他打上照面、攀谈两句。恰好这定安侯也是个到了年岁却未娶妻的,如此一合计,这俩人似乎还有几个看头? 谁知,春去秋来,年复一年,定安侯二十五了,五公主二十二了,圣上明示暗示很多次,却都被那个面无表情的年轻人给挡了回去。大家伙儿再一思忖,不对啊?这分明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的戏码啊? 时至今日,老皇帝都一命呜呼了,定安侯却照旧对五公主不冷不热的,大家才大彻大悟:果然是五公主芳心错付,撞上了那样一个只爱江山不爱美人的狠角色! 当然,像这样的话,众人是无论如何也不敢说出口的,毕竟,眼下孰强孰弱、孰君孰臣,饶是垂髫小儿也能分辨清楚。 现如今,定安侯甚至当众拿五公主的年纪反驳了她,可真真是把人金枝玉叶的面子、里子都给扯没了。 明疏影听闻这一番蜚短流长的时候,已经是三天后了。她跟听说书似的把这段秘史给听完了,随后默默无语地喝了口热茶。 “公主……奴婢只怕,五公主不会善罢甘休的。” 明疏影抬头冲她笑笑,拉起她的一只手,在掌心写下八个大字。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冬苓低眉耐心读完女子的简短箴言,抬眼回以哭笑不得的表情,“主子,您这一趟跌进池子里,倒真是把什么都看透了。” 明疏影兀自笑靥如花。 其实,她早就看透了,而今所求,不过是一世安顺罢了。 49.生气了吗 白九辞是个喜欢行动胜过语言的男人。因此,在突如其来的情|欲作祟下,他二话不说,便一把将身前的娇娇横抱过腰,直接把她放回了床上。 慈青花愣了片刻,便明白了他这是要做什么。是以,她不问缘由,只默默配合。 直到两人历经沉浮,酣畅淋漓,男人忽然在她的耳边低语,问她信不信他确实无碍的时候,她才恍惚顿悟了他如是作为的原因。 “嗯……”慈青花一脸娇羞地点头,话刚出口,就被男子一口覆住了唇。 白九辞觉得,小丫头今夜似乎比往常要热情一些——兴许,是生怕他生她姐姐的气,又为姐姐感到愧疚,所以才无比的顺从,乃至罕见的主动? 他当然不会清楚,在慈青花决定要用两个月前学到的房|中|术来讨好、安抚他的那一刻,她心里还是非常别扭的。只不过,当敏感的身子被他一寸一寸地征服之后,她也说不清自己是不是全算无奈为之了。 正如此时此刻,她用两条白生生的小腿儿勾着他精壮的腰身,在他强有力的进攻下,已然不知今夕何夕。 男人将她娇弱无力、欲|仙|欲|死的姿态尽收眼底,心下竟生出要一辈子将她禁锢在他身下的荒唐念头。 这情毒,还真是可怕。不光能叫人苦痛,还能噬人心志。 只是,此情此景下,他显然业已败给了这种叫人欢愉的剧|毒。 他只想沉浸在这蚀|骨|销|魂的快|感之中,不问其他。 这是小丫头带给他的——是他的小丫头带给他的。 是夜,有人缱绻缠绵,有人辗转难眠。 叶红绡第二天天没亮就爬了起来,顶着眼底的青黑,木着脸坐在窗前发呆。她不晓得同一时刻,妹妹的卧房里是个什么光景,只觉得自己一想到这个问题,就会涌出满腹的委屈跟愤怒。 她气那个臭男人抢了她的妹妹,更气妹妹竟然为了那个男人而不要她。 不,不是气,她不会生宝贝妹妹的气,她只是……很失落,有种养了十几年的大白菜突然被头猪给拱掉的感觉。 啊啊啊!她要不要去把妹妹抢回来?! 女子纠结到快要发疯的时候,她心心念念的人儿正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 嘶……又疼了。 慈青花心知,昨夜的白九辞并未失控,可是,因着两人折腾了太多次,所以,她的那一处还是有点受伤。 所幸,她的付出是有回报的。一觉醒来,白九辞好像全然忘记了昨儿晚上的不愉快似的,不但对贸然闯入的女子只字不提,还主动问她要不要沐浴、要不要上药。 慈青花一下子从松一口气的状态变到小鹿乱撞。 “不……不用的。不用上药。” 不用吗?可是他明明听见她抽气儿的声音了,应该是挺疼的吧? 意识到自己昨晚似乎又放纵了一把,白九辞隐约觉着有些抱歉。 “我让人去备水,你就在床上躺着,等我回来。” “不不不……不用麻烦将军的!” 慈青花哪里好意思让白九辞去做这些,因而作势就要倾身阻拦。 奈何对方却冷不丁把住了她的肩膀,愣是把她摁了回去——不,是塞进了暖烘烘的被窝里。 “天凉,衣服都没穿,别出来。” 此言一出,脸皮一向很薄的小丫头自是小脸一红。 不过……他这是在关心她、照顾她吗? 能从这样一个素来清冷的男子口中听到这样的话,慈青花已是受宠若惊了。她红着脸点了点头,乖巧地躺了回去,只拿一双湿漉漉的眸子直直注视着他挺拔的背影。 于是,无意识回头去看的男人,便好巧不巧地目睹了小丫头眨巴着大眼睛——目不斜视看着他的画面。 可惜,目光才刚撞上,她就羞答答地避开了他的视线,还不自觉地扯了扯被子,意图遮住自个儿的脸。 乖得像只小兔子似的。 白九辞心头一软,无意识地翘了翘嘴角。 过了没多久,他就穿戴整齐了,让丫鬟送了热水来,给他的小丫头沐浴。 等到慈青花舒舒服服洗完身子之后,他已然拾掇干净了,离府上朝去了。 看来,他是真的不生气了。 悬着的一颗心总算放下,慈青花这便想起,府上还有一个人,急需她的安慰。 是啊,昨儿个,阿姐就那样一声不吭地跑出去了,也不知道有没有生她的气? 慈青花不曾犹豫,直接就去了长姐所在的厢房,却不料竟扑了个空。幸好她在踏进院子的时候,就隐约闻到了一股子药味,是以便猜测着,姐姐莫不是去了弟弟的屋子? 果然不出所料,她很快就在弟弟的房里找到了正在给小家伙喂药的长姐。 “喝药。” “大姐……我自己可以的。” “喝药。” “呃……” “快点喝。” “……” “阿姐。”慈青花轻唤一声,抬脚走了过去。 叶红绡闻声,身子徒然一僵,然后硬是把盛着药汁的勺子塞进了慈念君的嘴里。 小家伙毫无悬念地被呛着了。 慈青花赶忙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了过去,弯下腰轻轻拍打弟弟的背。叶红绡也知道自己失手了,连忙抽出帕子替弟弟抹嘴。只不过…… 大姐你下手能不能轻一点儿? 可怜的小家伙默默无言地承受着,苦着脸眼巴巴地瞅着自个儿的二姐。 幸好他呛得不厉害,而慈青花也及时从女子的手中拿来了药碗,算是将他从长姐的“魔爪”中给解救了出来。 当然,小家伙并不是那种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孩子,他又问慈青花讨来了药,自己端着,一口一口地喝了起来。 慈青花对此也早已习惯,是以并不坚持,由着幼弟自力更生去了。接着,她便眸光一转,看向了一言不发的长姐。 昨夜的事情,也不好当着弟弟的面说道,因此,她只静静地坐着,一直到慈念君喝完了药,又跟他聊了几句,才见长姐忽然站起身来,默不作声地走向了房门。 “阿姐过会儿再来看你。”留给弟弟这样一句话,少女便迫不及待地追了出去。 “阿姐——”她又叫住了叶红绡,目视其顿住脚步、一动不动。 慈青花快步绕到长姐的身前,看到了她故作不悦的表情。 她“噗嗤”一下笑出声来。 “你还笑。”叶红绡见妹妹一句话也不说,直接就笑得捂住了嘴,自然也端不住她那架子了,当场就抬手点了点妹妹的额头。 被姐姐戳了脑门,慈青花却是一点儿也不害怕,反倒生出了满满的安心。 阿姐没生她的气,真好。 心里的又一块石头落地为安,慈青花笑着挽住了姐姐的胳膊。 “阿姐,我错了。”其实她并不晓得自己做错了什么,只知道只要她跟姐姐一撒娇,姐姐就什么都依了她了。 “好了好了……错的是姐姐,不是你。你啊,少把责任往自个儿身上揽。”事后想想,她也明白自己贸然闯入是不应该,只是一想到宝贝妹子被那臭男人折腾,她就气不打一处来。 “阿姐最好了。” “你知道就好。” 正所谓“雷声大雨点小”,姐妹俩连架都没吵就直接和好了,还在院子里稍稍腻歪了一会儿,这让出于担心而跑到门口偷看的慈念君略觉摸不着头脑。 就在这时,他发现院门口突然冒出个花枝招展的女人。 正在捏妹妹脸蛋的叶红绡也察觉到附近有人,这便松开那只“作恶”的手掌,侧头去看。 下一刻,一张浓妆艳抹的面孔便映入她的眼帘。 因着来人不屑一顾的眼神,叶红绡即刻断定:来者不善。 没错,她来这儿之前就打听过了,白家大宅里的女眷虽然不多,但好歹也是有个姨娘的。只可惜,白老将军长年在外,大约也是害得这姨娘深|闺寂寞。 女子不着痕迹地勾了勾唇角,心想她若是敢欺负青花的话,自己定会叫她吃不了兜着走。 许是从叶红绡英气十足的眉眼间嗅到了不好欺负的意味,费姨娘便思忖着,这女人能单枪匹马地杀死一个大将军,恐怕不是盏省油的灯。 可是,她就是看不惯这种好大喜功又爱占便宜的市井小民。一想到白九辞迎了慈青花这等不上台面的小丫头进门,还顺带由着两个拖油瓶入她白府大门,费姨娘就感觉浑身不舒坦。 哼,她得让这群无知草民领教领教,什么叫做“尊卑有别”。 此念一出,风韵犹存的妇人这就扶着发髻嚷嚷开了:“啊呀……这小户人家出来的丫头,就是没个规矩,大白天的,不在房里好好待着,偏爱四处晃悠。这晃悠几圈也就罢了,还嘻嘻哈哈、七倒八歪的,像个什么样子。” 人家一开口就把话说到这份上,一口气把她们姐妹俩都给捎带了,叶红绡岂能置若罔闻? 呵呵……姨娘是吧?行,今儿个就让她好好会会这白家的老、姨、娘。 50.一件礼物 明疏影这才意识到,原来那个襟袖萧索的素衣女子,就是昨儿个冬苓提到的沐仪姑娘。 微寒的东风中,她看着女子举起了侍卫递来的一把剑。 冰冷的利刃对这个年轻的女子来说似乎太过沉重,饶是她以双手举剑,整个剑身仍是不受控制地抖动着。片刻,她将剑尖对准了跪在身前的一个男子,而后者早已仰起脸来与她四目相接,好像是忍了许久,终于忍无可忍。 “沐仪……沐仪!你要杀我吗?你要杀了我吗?!” 听着男子难以置信的口吻,明疏影忽然就认出了他。 世子。 她默不作声地看向始终巍然不动的定安侯。 他是要那沐仪亲手杀了镇远侯家的世子吗?可是,为什么?即便是要处刑乱臣贼子,不也该是男人们的事情吗?缘何会牵扯到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 明疏影百思不得其解之际,沐仪抖着抖着已经把剑给抖到了地上。只听“哐当”一声响,脸色发白的女子倏地跌跪在地,接着冷不防就回过身来,朝着定安候俯身痛哭。 “侯爷!侯爷!民女做不到啊!” 面对妙龄美人的苦苦哀求,年不到三十的男子却是面不改色心不跳,只神色地淡淡回道:“沐姑娘这一句‘民女’,可真是折煞了你沐家。沐大人祖上世代忠良,到了沐大人这一代……” 他顿了顿,依旧面无涟漪地注视着梨花带雨的女子,说:“沐姑娘应该还记得沐大人的嘱咐吧?你沐家上下七十二口人,可都在等着沐姑娘当众一表忠心。” 话音刚落,泪流满面的女子忽就停止了哭泣。像是被什么咒术定住了身子一般,沐仪突然僵在了那里,随后慢慢地仰起脑袋,望向了始终无甚表情的定安侯。 她知道,事情已然没有转圜的余地——今日,不是她亲手杀了她的心上人,便是她举家老小为他二人陪葬。 沐仪颓然撑起了身子,晃晃悠悠地走回去,弯腰重新拾起了利剑。身着囚衣的世子痛心疾首地目视其流着眼泪步步靠近,下意识地摇起了头。 他那么爱她,为了她,险些就要忤逆父亲的命令,到头来,她居然要用他的性命来换她全家平安、一生荣华! 世子无法相信眼前发生的事实,可那冰冷的利刃到底是刺进了他的血肉之躯。 鲜血染湿衣襟,以剑伤人的女子冷不丁松开了剑柄,捂着脑袋嘶声尖叫起来。 染血的宝剑颓然坠地,胸口溢血的男子睁圆了眼,瞪视着濒临崩溃的女子,终是“扑通”一声倒在了地上。 血腥的一幕映入眼帘,明疏影心头揪紧,身边的一个公主则已经两眼一翻,晕倒在了侍女的怀里。明疏影循着那侍女的惊呼声侧首看去,别说是昏倒的那一个了,就是之前用鼻孔看人的另一位,此刻也是面无血色。相比之下,倒是那年幼无知的女娃娃比较好运,因为有身后的宫女及时替她挡住了视野,所以她依然在那儿傻傻地咬着手指头。 明疏影眸光一转,不由自主地注目于造成这一切的定安侯,却见他依旧泰然自若的,好似压根就无人血溅当场。她又望向那失声叫嚷的女子和那倒地不起的男子,心悸之余,难免生出了些许兔死狐悲之感。 这个时候,定安侯已若无其事地瞥了两个护卫一眼,示意他们将掩面而泣的沐仪带了下去,接着,他才不紧不慢地令视线扫向姿态各异的公主们。 “让诸位公主受惊了。”他不咸不淡地说着恭敬的话,眼里却透着不可一世的骄傲,“不过臣以为,皇上为乱臣贼子所害,诸位公主身为皇女,还是理当亲眼看着这些逆贼伏诛,以告慰先皇在天之灵。” 语毕,他又若有若无地朝着底下人递了个眼色。人高马大的护卫们收到暗示,当即毫不留情地拔出佩剑,三下五除二便砍下了一众囚犯的头颅。 一时间,鲜血四溅,身首异处,公主的贴身侍女们纷纷吓破了胆,忍不住捂着眼、别过脸,口中惊叫出声。连那个先前竭力佯装淡定的高傲公主也终于承受不住,软了腿脚跌坐在地。相较之下,明疏影怕是几人之中最为镇定的那一个了。但纵使如此,她也是吓得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这定安侯是何居心?!莫不是以欺吓弱质女流为荣?! 僵立不动的明疏影再度凝眸于旁若无人的男子,并未在他眼中发现分毫的自得抑或戏谑之色。 恰逢此时男子眸光一转,冷淡的目光对上她惊惶难掩的视线,却于电光石火间令她茅塞顿开。 不是取乐,而是……恐吓。 他是要恐吓先帝的女儿们,让她们睁大眼珠子看看清楚,如今谁才是这铁壁高墙下的主宰者。 是啊,是啊!她方才怎么就没注意到,偌大的广场上,竟然没有一位皇子!他们去哪儿了?他们都去哪儿了?!毋庸置疑,不是被这一手遮天的男子给幽禁了,就是早已葬身在这血雨腥风之中! 脑中倏尔蹦出无数猜想,明疏影惊魂未定地注视着男子淡漠疏离的面容,忽然瞧见他朝着她眯了眯眼。 她赶忙把脑袋埋低。 装傻……装傻!她一时心惊,竟忘了继续扮作痴儿! 差点儿就要惊慌失措之际,明疏影却听到男子淡声开口吩咐,命人将几位公主送回寝宫。早已站不稳脚跟的女子们闻言如蒙大赦,白着脸、软着身,就被人各自架了回去。 定安侯目送人群中唯一一个没叫人搀扶的倩影,凤眸不着痕迹地敛了敛。 两刻钟后,明疏影回到自个儿的寝宫,恰见楚聂四处寻她。眼看自家主子安然无恙地归来,楚聂松了一口气的同时,自是快步迎了上去。是以,他很快就发现了女子面上的异色。一问才知,在他出去为冬苓寻找太医的时候,公主居然经历了那样一场惊魂的变故。 “公主……”楚聂忧心忡忡地端量着女子的脸色,却见她倏尔回过神来,冲着他莞尔一笑。 明疏影强笑着摇了摇头,用口型道出“无事”二字。 楚聂有些意外,没料想自家主子非但变聪慧了,连性子也变得沉稳了许多。 只是不知,这对于公主而言,究竟是一件好事,还是一件坏事。 这么想着,他看见女子又招手唤他进屋一叙。他知道主子是有事要向他询问,是以只得毕恭毕敬地跟了进去。 我的兄弟呢? 果不其然,没一会儿,他就在案几上看到了用茶水写下的文字。 楚聂皱着眉头抬眼去看。 “回公主的话,几位皇子已经在叛乱中……不幸薨逝了。” 明疏影闻讯,心下一沉:还真是被自己猜中了。 她定了定神,又抬手写道:谁做的? “镇远侯。” 楚聂直言说罢,就见女子速速写下了两个字:详情。 他不免又愣了愣——面对一夜之间变得才思敏捷又有条不紊的女子,他真是感到很不适应。 话虽如此,身为臣子的男人还是简洁明了地呈禀了事情的经过。 诚如明疏影所推测的那般,先帝膝下仅存的四名皇子皆是在这场宫变中身故。镇远侯为了永绝后患,想方设法除去了皇帝所有的儿子,只留下几个不成气候的公主,预备挑一个最好掌控的,给他家世子当媳妇。值得推敲的是,他杀死皇子的计划进行得分外顺利,简直没有耗费他多少气力,就一个接一个地结果了他想除掉的人。但就在他以为自己可以高枕无忧的时候,定安侯的兵马却半路杀出,打着平定叛乱、讨伐逆贼的旗号,仅用了短短三天的时日,就将镇远侯父子相继拿下,并迅速镇压了这股反叛势力。 果然不对劲。 明疏影听着听着,这一感受愈发强烈。 且不谈几个皇子怎就如此轻易地被人取了性命,单看那定安侯雷厉风行却仍救驾来迟的结果,就知晓其中必有猫腻。 是了,他早不来晚不来,偏偏等到皇家枝叶凋零了,再一举擒获叛贼,难道不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吗? 如此一思,那定安侯接下来要做的事,恐怕就是…… 一颗心怦怦直跳着,明疏影不自觉地握紧了一双手,突然又目露精光,将食指伸进了茶水里。 还有几位公主? “回公主的话,除却您,宫中只剩五公主、十公主及十四公主了。” 明疏影话未听完,就情不自禁地怔住了。 十四公主?!不对啊?!她明明记得,十二公主才刚出生没几个月啊?怎么十四公主已经有四、五岁这么大了? 遽然意识到事情很不对劲,明疏影想着想着就变了脸色。 她双目圆睁地盯着楚聂看了好半天,才微抖着右手,在案几上写下了这样一句话:而今,是何年何月? 51.愈发欣赏 老实说,明疏影对明家并没有太多的留恋。 明家是江南有名的书香门第,父亲明知羲乃家中嫡长子,本是被寄予厚望,却因为娶了生于小户人家的母亲,跟家里闹了个不相往来。本来,小夫妻俩在外头买了间小宅子,和和美美地过日子,也是不错。可惜,“贫贱夫妻百事哀”,过惯了锦衣玉食的生活,父亲没几年就受不住了。就在那时,祖母瞅准时机,塞了个家世显赫的大家闺秀过来,逼着父亲休弃母亲、另娶新欢。父亲虽是被“清贫”二字磨得意志消沉,但好歹还存着些许对母亲的情意,是以没有点头答应。 由此,阴谋应运而生。 那位千金小姐爱慕父亲的相貌、才学却求而不得,竟暗中对母亲下了迷药,令其与他男人被父亲“捉奸在床”。父亲盛怒之下失去了理智,不顾母亲的辩解,当场写下了一封休书。母亲含冤莫白,不堪受辱,翌日晨光熹微时,便留下一封遗书,以死明志。 悲痛过后,父亲万念俱灰,领着年仅五岁的女儿回到了明家的祖宅,从此任凭祖父、祖母安排他的一切。他们让他娶妻,他便娶妻;他们让他生子,他便生子;他们让他走上仕途,他便浑浑噩噩地考取功名,在官道上重新寻回一个男儿的自信。 而在这一过程中,明疏影便成了牺牲品。 不知是不是一看到她便会想起当年的悲剧,父亲总是不愿与她亲近,对于她的饮食起居也很少过问,一直都把她扔给乳母照料。可想也知道,有了那样一个阴险恶毒的继母,再加上祖父、祖母对她不惜,她这个元妻留下的遗孤定然不会好过。从小到大,她的吃穿用度是减了又减,被明家大宅里的堂兄弟姐妹们欺负,更是成了家常便饭。 磕磕绊绊地活到十六岁那年,她的一个堂姐嫉妒她的才貌,居然偷偷放了个对她心怀不轨的外男进来,欲令其毁她清白,然后让祖父母把她嫁给那个游手好闲的无耻之徒。他们的设计相当成功,可坏就坏在,被男人抱住的明疏影抵死不从,挣扎间竟是跌落池中,成就了现下这番光景。 变成丽国公主的女子坐在铜镜前,默默无语地瞅着一张颇为陌生的面孔。 她想,她大约是被淹死了,随后投生到了这具身子里。 那么,真正的公主呢?是薨逝了,还是……同自己交换了三魂七魄,故而钻进了她的身体里? 怎么想都觉着这事玄乎得紧,明疏影却也只能无声地叹息。 也不晓得她这一死,明家上下会是个什么反应。当然,别人作何感想,她倒是无所谓的,就是那照顾了她十几年的乳娘,该是怎样的伤心啊…… 诚然,要不是乳娘打小一心一意地对她好,她还真不敢保证,自己已经长歪成什么样了。哪里还能像现在这样,面对这般遭遇,还能安之若素? “公主,吃些东西吧。”思绪渐行渐远之际,少女的呼唤让明疏影回过神来。 折腾了那么一通,她确实是有些饿了,是以,她随即从善如流地站起身来,朝着食物所在的方向走去。孰料走近了,她却发现,映入眼帘的,竟是四碟其貌不扬的素食以及一小碗冒着热气的米饭。 明疏影下意识地抬起头来,看向为她端来吃食的侍女。 这个侍女名叫“冬苓”,是公主的贴身婢女。从她之前的种种表现来看,她应该是个忠心事主的,所以,按理说,她不该给自家主子——一位堂堂的公主殿下,端来这样一份晚膳。 “公主,对不起……”许是早已预见到主子会有这样的反应,冬苓苦着脸扬起脑袋,对上其疑惑不解的目光,“奴婢……奴婢没用,只能找到这些吃的……委屈公主了。” 明疏影摇摇头,她相信冬苓说的是实话,更何况,这菜碟子里虽是见不到荤腥,但比起她曾经吃过的那些,也算是新鲜且丰富了。 这样想着,明疏影却并未马上坐下用饭,而是指了指冬苓的胸口,又摸了摸她自个儿的脸。 冬苓有些发愣,尽管主子关心自己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但是,像今日这般镇定、从容的关怀,似乎还是头一遭。 明疏影见她愣愣地缓不过劲儿来,心中略急。 不能说话真是不方便。 她张开嘴,试图吱个声,催催冬苓,恰在此时,少女猝然还魂,笑着对她说:“公主放心,奴婢没事的,世子他……并未踢到实处。” 他用劲那样狠,又先后踢了两脚,怎么可能没事? 明疏影皱起眉头,刚要张嘴“唔唔”两下,就忽然意识到一件事。 是啊,身为皇帝的女儿,金枝玉叶,却连顿像样的饭菜都捞不着,又怎么能指望她的侍女会有太医来看呢? 明疏影不由自主地环顾四周。 这寝殿虽说宽敞,却是宽敞过了头,空空落落的,再结合先前发生的一切,她便顿悟了,原主是一个如何不受宠的公主。 只不过,一个侯爷家的世子竟能擅闯公主寝宫,这怎么着也有些说不过去啊? 想起之前定安侯同那镇远候世子的对话,明疏影盘算着,丽国怕是发生了什么重大的变故。 只是,明家离皇城也不算太远,宫变这么大的事,她缘何没听到半点儿风声? 不过,想想还是算了。正所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不,她的意思是,眼下的当务之急,还是了解冬苓的伤势。 如此思量着,她打了几个手势,就要去解少女的衣裳。 冬苓被吓傻了——她的公主殿下不可能这么诡异! 受到惊吓的少女不自觉地捂住了自个儿的身子,一脸不可思议地盯着自家主子。明疏影见状,只好暂且停了下来,指指冬苓的胸口,再朝着自个儿的眼睛画了两个圈。 冬苓当即看懂了主子的意思,但是,这样的公主让她觉得好生惊悚!因为,平日里多少有些呆傻的公主殿下,今儿个居然会想方设法地表达自己的意图!而且还表达得这么清楚! 然而,不论是出于惶恐还是其他什么原因,冬苓都不愿意让主子亲自为她查看伤势。 明疏影不好勉强,她也怕自己的坚持会惹来对方的怀疑。 她转而想到了那个又到外头去守着的侍卫。 楚聂……待会儿试试拜托他去找个太医吧。 这样想着,明疏影只得姑且放弃了去扒人衣裳的打算。冬苓见她收手了,忙不迭重拾笑容,服侍她坐下用膳,同时还不忘叨念着,等宫里的局势稳定一些了,自己一定去替她寻些好吃的来。 宫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明疏影没办法亲自问出口,又不好贸贸然以笔代口,暴露了自己的笔迹,是以,她只得抓来少女的一只手,在其手心里写下了自个儿的疑问。 冬苓书读得不多,但像这样简单的句子,她还是能够看得懂的。因此,她立马就怔住了。 “公主你……你不记得了吗?” 面对少女担心又狐疑的眼神,明疏影却是面不改色心不跳。她早就想好了,有些事情呢,必须得问个清楚——试问,她压根没有原主的半点记忆,要想平平安安地活下去,怎能不弄清自个儿的处境?至于旁人由此而生的怀疑,她自然是…… 明疏影故作茫然地摇了摇头,看着冬苓的脸蛋儿蓦地一跨。 天哪……公主真的不记得了!果然是跌进池子之后,撞到了什么暗石吧? 回忆起女子自醒来后就有些反常的表现,冬苓越发觉得,事实就是如此。 看来,自己还是应该去把那个急着逃命的小太医给找回来! 这样想着,冬苓定了定神,简单交代道:“镇远侯弑君篡位,但碍于自己非皇族血脉,便让他的儿子,也就是先前您见到的世子,娶公主为妻,好令他们父子将来登基时,看上去名正言顺一些。不过,现在定安侯好像平定了叛乱……奴婢也不知,外头究竟是个什么情况。” 世子讨厌我? 明疏影又写道。 “唔……世子喜欢沐仪姑娘来着,可镇远侯执意要他娶了公主,是以……” 明疏影略作颔首,算是明白了,那个长相俊美的世子为何待她如凶神恶煞。 然后,她又问及了落水一事。 冬苓登时露出义愤填膺之色。 “公主当然不会去推搡沐仪姑娘!依奴婢看,分明是她恶人先告状!” 此言一出,明疏影简直顿悟。 诚然,尽管冬苓压根没交代清前因后果,但仅从少女这寥寥数语中,她就能推测出事情的经过。毕竟,她可是在明家大院里长大的女子啊! 心道原主十有□□是遭遇了一朵娇贵柔弱的白莲花,恰恰这朵白莲花又是镇远侯世子的心头肉,所以,她这个半路杀出的傻丫头,自然就被那男子厌恨,又被那女子算计了。 明疏影微笑着拉了拉少女的手,以示安抚之意。接着,她就拿起摆好的碗筷,开始用膳了。 等到她吃饱喝足了,冬苓便迫不及待地要扶她躺下。明疏影摆摆手,又抓过少女的柔荑,在其手心里一笔一划地写起字来。 为什么我不能说话? 冬苓迟疑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支支吾吾地出了声。 “是……是被人下了药的……不过公主你放心,太医之前来看过,说是过几天就能发声了。” 明疏影睁大了眼,一时间又喜又惊——喜的是,这原主不是个天生的哑巴,惊的是,有人竟然敢对公主下药。 虽说这公主的确是个不受宠的,但是这也太荒唐了吧?谁干的?镇远侯父子?还是那个名叫“沐仪”的女子? 52.他的体贴 明疏影醒来的时候,屋外战事正酣。 侍卫楚聂正和未来储君的护卫们打得不可开交,无奈敌众我寡,他又负伤在身,坚持了没一会儿,楚聂就落了下风。 被几个男人协力牵制了四肢,楚聂竭尽全力仍挣脱不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来人疾步远离。 是以,一眨眼的工夫,明疏影就听到了少女惊慌失措的疾呼。 “世子!世子您不能进去啊!公主落水昏迷,尚未清醒……” “滚开!” 紧接着,少女吃痛的惊呼便随着一记闷响传至耳畔。明疏影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一个素未谋面的男子就气势汹汹地杀了进来。 才一脚踹开婢女的男人怒气未减,眼见床榻上的女子正一脸茫然地望着他,他顿时只觉怒不可遏。 “你就这么想对我投怀送抱?!”他怒目圆睁,竟然冲上前去,一把揪起了女子的衣襟,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 明疏影怔怔地瞅着这个龇目欲裂的男子,一时间有些缓不过劲儿来。 她记得,自己是掉进了池子里没错,可是……他是谁?又在胡说八道些什么?还有,方才她好像依稀听见……公主? 还未等女子理清混乱的思绪,怒气冲天的男人就猛一下撕开了她的衣裳。 明疏影登时傻了眼,直到男人不由分说地将她压倒在榻,然后疯了似的撕扯她的衣裙,她才意识到,自己正面临着怎样的险境。 “你不是想要孩子吗?!我成全你!!!” 放开我! 明疏影试图喊出这三个字,孰料嘴是张开了,可声音却发不出来。她不免一愣,不理解自个儿怎么突然就说不了话了。 然不论如何,她都必须守住自己的清白。于是,她开始拼命推搡身上的男子,奈何男女力量悬殊,她很快就败下阵来,被对方钳制住了手脚。 似发泄更似报复的激吻落于脸颊与脖颈,明疏影顿觉恶心得快要透不过气来。与此同时,排山倒海的恐惧也渐渐淹没了她的理智,令她不得不在情急之下用脑门直接撞击了对方的下颌。 男人痛呼一声,停止了狂暴的肆虐。显然,他是被她撞疼了。 明疏影见状,也顾不得自己那晕晕乎乎的脑袋,赶紧趁着男子捂着下巴的空当,毫不客气地抬起一条腿,用膝盖使劲儿顶向他的腹部。 不过,这下手的位置,她好像没拿捏准? “唔——” 是的,这一下,胯部受袭的男人是真的疼到姥姥家了。 见这不速之客痛苦□□,明疏影不假思索地推开了他的身子,火急火燎地往床下去。谁知,方才那临门一脚已是耗尽了她的力气,才刚一离床榻,她就软了身子跌倒在地。 “来……来人!嗷——把这个泼妇给我绑起来!!!” 偏偏这个时候,捂住命根子的男人还不忘唤人前来帮忙,这令体力不支的女子即刻腹背受敌。 只是,明疏影不明白,为什么几个年轻力壮的护卫可以径直冲入女儿家的闺房。 好歹她也是…… 明疏影愣住了。事情到了这份上,饶是她仍头晕目眩,也该意识到不对劲了。 她冷不丁低头看向自个儿的柔荑,发现它的确是和记忆中的那双手有所出入。 比起自己的手,这双手要细嫩白皙一些,简直就是一双十指不沾阳春水的…… 她一下子睁圆了眼,脑中不受控制地回响起方才侍女喊出的那一声“公主”。 还未来得及想清楚一个诡异的可能性,女子的耳边就又传来了男人气急败坏的嘶吼:“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把这女人给我绑起来!?” 明疏影抬头,目睹几个男子面面相觑。 双方正僵持不下,先前被来人踢踹了的侍女踉跄着跑了进来,面色煞白地挡在了明疏影的身前。 “大、大胆!你们……你们谁敢对公主殿下动手?!” 明疏影闻言心下一沉:莫非她当真成了…… “贱婢!”谁知一念才方成形,一个巴掌就狠狠地招呼在少女娇嫩的脸蛋儿上。 凶神恶煞的男人强忍着痛楚,亲自掴掌这不知尊卑的婢女。明疏影险些反应不过来,等她慌忙伸手去扶的时候,那侍女已然同她一样跌在地上了。 被狠踹了心口又被扇了耳刮子,年仅十六的少女嘴角都溢出血来,可她深知,此情此景下,只有她才能护着主子了。 “世子!世子!”顾不得周身的疼痛,少女流着泪,连滚带爬地扑到男人的跟前,她紧抓着他的小腿,跪着求他听她一言,“公主是无辜的!她没有要害沐仪姑娘!世子您明鉴哪世子!” “滚开!这儿还轮不到你这个贱婢说话!”奈何对方只毫不留情地赏了她第二脚,直接将她踢回到明疏影的怀里,然后,他就迫不及待地指向双眉紧锁的女子,径自朝着侍卫们下了狠令,“快给我绑了这恶毒的女人!” 眼瞅着几个身强体壮的男人就要上前来捉,明疏影只恨自己此刻非但浑身无力,还发不出半点儿声音。幸而苍天有眼,千钧一发之际,又一名中年男子步履匆匆地从外头跑了进来,一面跑还一面大呼“不好了世子!”。 男人们的注意力自然是被这呼声给引了去。 “世子!定安候率领精兵六千突然杀入宫中,侯爷……侯爷这会儿怕是已经……”来人有些年纪了,话说到这里的时候不免有些不忍,连带着眼角的皱纹都深了些许,“世子还是赶紧随老奴离开吧!晚了就来不及了!” 此言一出,在场数人不论男女,皆是不由一怔。 定安候?是那个年纪轻轻就封侯拜相的定安候? 明疏影略吃一惊之际,被唤作“世子”的男人业已脸色大变。 “什么!?那个逆贼!?他竟敢……竟然敢!” “什么都别说了!世子赶紧走吧!万一被定安候捉住了……” “听闻世子殿下在此。”令人始料未及的是,来人才话到一半,一个手执利刃的年轻男子就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且不看他面沉如水的模样,光是听那冷若冰霜的语气,便能叫人不寒而栗,“不知本侯能否得幸一见?” “定、定安侯!?” 世子一方大惊失色之时,明疏影倒是面不改色地打量起这个目光冷峻的男子来。见他身披盔甲、器宇轩昂,嘴里说着好听的客套话,眼神里却满是不屑与倨傲,她就知道,自打他现身的那一刻起,这屋子里的主角便换了人。 果不其然,未等世子垂死挣扎一番,定安侯的手下就径直将一干人等擒住了,甚至都不用他们的主子发话。 世子气炸了。 “逆贼!我是镇远候世子!是未来的太子!你敢对我动手!?” 他伸长了脖子,嘶声怒吼,却只被定安侯冷漠的视线扫过面颊。 “世子倒是记得,你是那犯上作乱之人的儿子。”定安侯波澜不惊地说罢,便不再多看他半眼,“带走。” 话音落下,身长八尺的男人无动于衷地立于原处,由着骂骂咧咧的世子被部下押走,冰冷的眸光总算是落在了明疏影的脸上。 这个时候,被解放了的侍卫楚聂也风风火火地赶了进来,眼见公主同其贴身侍女皆被那满身煞气的男人俯瞰着,他心悸之余忙不迭冲了过去,一个箭步挡住了那肆无忌惮的目光。 诚然,一个臣子,如此明目张胆地端量着堂堂公主殿下——而且还是在公主衣衫不整的情况下——这简直就是大逆不道! 孰料定安侯只不紧不慢地抬起眼帘,无甚表情地看了看面色不霁的男子,随后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屋子里只剩下主仆三人,明疏影虽是对这一切有些应接不暇,却也明白,一场危机姑且是过去了。 她默不作声,想将侍女从地上扶起来,奈何自己也使不上劲儿来,最后还是在楚聂的帮助下,互相借着力站了起来。 “公主,公主您没事吧?!”少女泪痕未干,余痛未消,可她第一个想到的,还是自家主子安好与否。 被她抓着胳膊的明疏影摇了摇头,给了她一个安抚的微笑。少女见了登时一愣,因为她本以为,主子会立马大哭大闹或者缩进墙角。 “公、公主?”该不是哪里磕碰到了,出了问题吧!? 眼瞅着少女一脸难以置信,甚至都忍不住抬手摸了摸她的额头,明疏影心想,自己的猜测怕是事实了。 她,明家的嫡长女,变成了丽国的某一位公主。 53.她想下厨 那一夜,她的身体被这个男子征服,一颗心竟也恍惚随之沉浮。 云|雨过后,慈青花一动不动地注视男人安睡的眉眼,头一次生出了就这样同他过一辈子的念头。 从一开始,她就知道,他会善待她。只是,在日复一日的相处中,她似乎渐渐走近了他,也因此而看到了许多她不曾看到的东西。 也许,他没有办法给她浓情蜜意、海誓山盟,但是,那一点一滴的包容与关心,却像绵绵春雨一般,在不知不觉间渗入了她的心。 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 她想,他便是这样一个男人。 慈青花不自觉地笑了笑,轻手轻脚地为白九辞提了提被子,然后,带着微微的笑意,安然入眠。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地过去。一晃眼,时至腊月,家家户户都忙着熬煮腊八粥。慈青花没法像往年那样亲自下厨,只能按捺着心里的痒痒,巴巴地跑到伙房看厨子们忙活。 念君最喜欢喝她煮的腊八粥了,就连街坊领居都夸她的手艺好呢。可惜,今年是他们姐弟三个头一回一起过的腊八节,她却不能大显身手,让姐姐和弟弟喝上她亲手做的腊八粥。 忍不住轻叹一声,慈青花就那样杵在热火朝天的白家伙房,这让忙里偷闲的一干厨子们皆是有些摸不着头脑。 这不是少爷新纳的花夫人吗?怎么……怎么站在这儿看他们熬粥啊? 最终,有人熬不住心中的好奇,又见她是个面善的,便跑过去问她。 慈青花将原委一五一十地道来,听得厨子们啼笑皆非。 “花夫人啊,您要是真那么想帮忙,小的们也不介意啊。”其中一个直爽的忍不住开了个玩笑,随即就被边上的同僚顶了一肘子。 然而,他们谁也没有想到,下一刻,来人会倏地两眼放光,面露惊喜道:“真的吗!?我可以帮忙?!” 什么鬼?! 顿时,厨子们都是一脸这样的表情。 还是有个年纪大的反应快些,这就老老实实地告诉她,尊卑有别,她是主子,不好干这些粗活的。 “可是……我只是想下厨。”慈青花听罢,一下子失望起来,也因此而难得辩驳了一句。 厨子们见她这模样实在可怜,一时间倒是想起了各自家中的女儿和妹妹。 呃……怎么觉着,好像是他们在欺负她似的。 “那、那我能边上看一会儿吗?不会打扰你们的。”就在这时,他们听到慈青花好脾气地同他们打起了商量。 当然能了!哪儿能不能啊!您是少爷的人,是白家正儿八经抬进来的妾室,咱怎么可能赶您走啊! 这些话,厨子们倒是想说,但生怕女子误以为他们是在讽刺她,所以仅仅是连连点头,表示她想看多久就看多久。 慈青花感激地笑了笑,还真就安安静静地在一旁瞧着了。 这时的她无法未卜先知,由于看得太入神,她竟没能察觉到一个不知何时站在她身后的女子。等到忙死忙活的厨子们意外发现白夫人竟也出现了,继而大吃一惊地唤了声“夫人”,这才叫她猝然还魂。 电光石火间,慈青花猛地一回头,立马吓得打了个激灵。 “夫人……”她揣着一颗怦怦直跳的心,欠着身子倒退两步。 “免礼。”白夫人只平声说了两个字,视线扫过伙房里相继停下手头活计的厨子们,“你们继续,不用管我。” “是。”众人齐齐应下,又该干吗干吗去了。 白夫人眸光一转,重新注目于低眉顺目的小丫头,见她双手紧握,便知道她此刻心有不安。白夫人也不把她叫到外头,只径自悠悠地踱着步子,余光瞥见她赶忙跟上的身影。 “你怎么上这儿来了?” 不惑之年的妇人头一遭主动问话,慈青花不免心跳加速。她不太会说谎,也不想说谎,这便据实以告,说是想起以前在家里煮腊八粥的情景,故而忍不住跑来瞧瞧。 “你未出阁的时候,经常下厨?” “是。” “家里没有厨子吗?” “回夫人的话,家母一直喜欢自己动手做菜,妾身从小耳濡目染,也自给自足惯了,就一直没请厨子。” “我听说,你母亲很早就过世了,你爹也常常不在家,你一个人,又要照顾年幼的弟弟,忙得过来吗?” “回夫人的话,起初,是有一位嬷嬷和一位管家帮忙的,后来,妾身长大了,他们又有各自的难处,妾身便让他们离开了。” “不觉得辛苦?” 听白夫人自始至终都心平气和地问着话,语气里没有半点的轻蔑抑或刁难之意,慈青花也渐渐放松了一些。 “不辛苦。弟弟很懂事,街坊领居也愿意帮衬一把,所以不辛苦。” 话音落下,白夫人停下脚步,回身定定地注目于她。 “把头抬起来吧,不用这么拘谨。” 慈青花略窘,却也马上应声道:“是。” 她抬起脸来,对上妇人清淡的面容,又下意识地想要避开那目光。 这丫头,胆子真是太小。好在,看着也不惹人厌。 “你的厨艺如何?”白夫人冷不丁话锋一转,叫慈青花不由自主地愣了愣。 “回夫人的话,尚可。”她不敢自吹自擂,也没有妄自菲薄,只挑了个折中的说法。 只不过,她没有想到,听了她这话,对方会旋即接上一句:“有一阵没下厨房了吧?手生了吗?” 慈青花闻言一怔,定睛对着妇人看了片刻,才确信她是在认认真真地问自己话。 “回夫人的话,应该没有。” “那你愿意让我尝尝你的手艺吗?” 慈青花简直呆住。 “夫人的意思是……妾身可以下厨?” 然后,她难以置信地问着,那不可思议的表情,倒是叫白夫人暗觉好笑。 “可以。”风韵犹存的妇人略作颔首,这便目睹了女子喜上眉梢的模样。 “多谢夫人!妾身这就去!” 白夫人看着小丫头高高兴兴地冲她行了礼,接着就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去灶台边,一时间也是有些摸不着头脑,后来一问才知,原来这小丫头已经眼巴巴地在伙房里旁观了许久,就想动动手、熬锅粥。 至此,白夫人是当真笑了。 这算是过惯了苦日子,不习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好日子吗? 幸而白夫人对此并无微词,相反的,她倒觉着这丫头挺实诚的。 她敛起淡淡的笑意,转身回了自个儿的屋子,没料想一个多时辰的工夫,就有两道精致的小点心被送到了眼皮底下。 白夫人略觉诧异地看了看满眼期待与不安的女子,又低眉凝眸于跟前的两碟子糕点,总算是缓过劲儿来。 “这么快就做好了?” “是……” 慈青花惴惴不安地点点头,思忖着自己真的如约把点心送来了,白夫人会不会反而觉得她傻? 好在对方听了她这话,也没多说什么,直接就提起筷子,伸向了其中一块糕点。 慈青花登时觉得,一颗心快要蹦出嗓子眼。她目不转睛地看着妇人将新鲜出炉的点心放进嘴里,从容优雅地嚼了几下,而后秀眉一挑。 味道不错,不亚于白家的厨子。 白夫人这么想了,也这么说了,随即便瞧见了小丫头喜笑颜开的神情。 “多谢夫人夸奖。” 白夫人略作颔首,脑袋里忽然冒出个念头。 “你喜欢下厨吗?” 慈青花不假思索地点头称是,又一想这样会不会不合白府的规矩,又连忙收起了不禁流露的喜色,埋低了脑袋不吭声。 白夫人默不作声地端量她一会儿,忽然说:“九辞也喜欢吃点心,你若有心,便给他做一些吧。” 慈青花呆了呆,旋即回神,乖乖应下。 原来将军也喜欢这些小玩意儿啊……她还以为,像他这样叱咤风云的男子汉,只会大口吃肉、大口喝酒,看不上这些姑娘家家的小东西呢。 这一天,慈青花同白家人一道喝了热乎乎的腊八粥,心下则不由盘算起要给白九辞做什么样的点心。 她特地留意了他在饭桌上的喜恶,发现他挺偏爱味甜以及清淡的食物,心里面一下子就有了谱。 喜欢吃甜食?那就好办了。 54.放不下了 自打君臣二人勉强达成一致的这天起,他们共同关注的女子似乎就像前者说的那样,一天比一天好了。 是了,君语心不光没再犯病,连情绪都高涨了不少。这多亏了明疏影挖空心思转移她的注意力,不是拿些书上看到的段子来逗她发笑,就是找些市面上新出的绣品或是近来流行的发髻跟她一道探讨、尝试,两个月下来,以往总是死气沉沉的摄政王府里居然充满了欢声笑语,这让府中众人都快要不认得这个他们每天待着的地方了。 对此,君宁天始终都木着个脸,没有任何表示。唯有在长姐招呼他过去一块儿说话的时候,他的脸色才会有所缓和。 明疏影暗自好笑:原来,她的摄政王不光是个忧国忧民的好臣子,还是个听话懂事的好弟弟呢。 是日,春光明媚,莺飞草长,暖意融融的王府后院里,明疏影和往常一样,化名“宁景”,与君语心品评新茶。君宁天过路,看到两个相差一轮甲子的女子坐在一起谈笑风生,心底罕见地生出些许宁静。 说起来,他倒是有些奇怪,自女帝恢复清明,不过也就一年半载的工夫,她怎就在这短短的时日里,习得了那么多或正儿八经或旁门左道的知识?虽说之前,他曾看着她命人将书册送去寝殿,也听说她偷偷让人往她宫里搬了各种各样的书,但仅凭这三百多天的时间……莫非,她真就聪慧过人、博闻强记? 向来对聪明人颇有好感的男子很快就被对方的视线给逮着了。 明疏影冲着他粲然一笑,十分顺溜地喊出了一声“君哥哥”。 对于女子宫里宫外切换自如的做法以及一入王府便自来熟的叫法,君宁天已经习以为常。他照旧板着张脸不作回应,但两条长腿好歹是迈了开,一双眼更是迎上了长姐随后投来的目光。 他的神情稍稍柔和了一点儿——纵然是这一细微的变化,也被明疏影看得一清二楚。 唉,什么时候摄政王也能对她温柔点,就好了。 明疏影开始幻想一个待她和颜悦色的君宁天,然后,她打消了适才那鬼使神差而来的念头。 不把脸冻着的摄政王不是好摄政王——她还是多担待着点吧。 话虽如此,由于长姐在场,君宁天“爱屋及乌”,对待让姐姐高兴的女子也就随和了少许,以至于君语心拿他们俩开玩笑,他都没有面露不悦抑或明嘲暗讽,这让明疏影有恃无恐的同时,也叫君语心的某个心思悄悄冒头。 对待姑娘家,弟弟历来都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甭管对方是貌若天仙还是才华横溢,在他眼里,她们向来就跟院里的花花草草差不多。可是,在宁姑娘的跟前,他倒是不那么冷淡疏离,偶尔还会顺着话头同她扛上两句。 君语心觉得,她有必要挑个日子偷偷出府,到隔壁街上去打听一下这个宁家。 若是宁景姑娘的父母不介意女婿比女儿大上整整十岁…… 越想越多的君家长女忽然觉得有点儿兴奋。谁让这么些年过去了,弟弟竟还是孑然一身呢?眼下,爹娘都不在了,长姐为母,她这个当姐姐的,务必得替他好好筹谋一番。 当然,在此之前,她还得先探探当事人的口风。 于是,自某一天起,明疏影就依稀感觉到,她与君语心的谈话开始朝着某个诡异的方向发展。 什么是不是有心上人啦,父母双亲可有中意的乘龙快婿啦,喜欢什么样的男子啦……这是要替她说亲?而且,说亲对象貌似还是那个冻死人不偿命的摄政王? 明疏影哭笑不得:为什么大家都喜欢莫名其妙地把他们俩凑成一对?他们就这么有夫妻相吗? 在脑袋里将自个儿这张脸和君宁天的搁一块儿比较了一下,明疏影觉得,大伙儿实在是太逗。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明疏影不好在君语心面前表现得太明显,是以,每每对方话里带话的时候,她只好打着哈哈蒙混过关,或者暗示自己对君宁天只有兄妹之情。 要说这兄妹之情,其实也是……没有的。谁让君宁天终日对她冷着个脸,她就是想跟他培养感情,那也没这个能耐、没这个胆啊。 所以,她还是悠着点吧。 这样思忖着,明疏影只当先前的对话不存在,兀自转移了话题,又陪着女子聊了一会儿,便起身告辞了。 君语心并未穷追猛打,虽然已是几次“失利”,但她还是噙着柔和的笑意,亲自送客人到王府门口,看着她在侍卫的陪同下步行回家。等到两人走得没影了,她才回屋改换了装束,神不知鬼不觉地从后门溜了出去。 入住摄政王府的几个月来,弟弟从不让她单独出门,仿佛生怕她没人看着就会走丢一般,他小心翼翼地呵护着她这个姐姐,即便她偶尔离府,他也定要命丫鬟和侍卫一明一暗地陪护着。所以,想要暗中打听宁景姑娘而不被他知道,还得靠她单独溜出去行事。 回头确认无人发现,君语心得以大大方方地走到街上,绕了远路,去往目的地。平日里拉家常的时候,她都了解过了,宁家的确就在隔壁的那条街上,徒步行走,也不过就两盏茶的工夫。当然,她不打算贸然登门叨扰,只想私下里向附近的人打探情况。 殊不知这个时候,明疏影早就在君宁天的默许乃至协助下,伪造了一个邻里皆知的宁家。 “哦,姑娘你问宁家啊?宁家的人人不错呀,虽然不是当官的,可看着贵气呢!” “宁姑娘?没听说有婆家吧……” “宁姑娘长得挺漂亮的,嗯……” 一路问下来,君语心越发觉得有戏了。可是,就在她已然开始盘算要怎么把弟弟跟人家凑对的时候,却听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回答。 “宁家?哪儿来什么宁家?我在这儿住了二十年了,从来没见过姓宁的人家。” “这位大娘莫不是离得稍远,所以不晓得?就是前几个月刚搬来这的宁家啊?” “没有哇?我就住在这里,上个月是出去过几天,可回来后也没听说新来了哪户人家啊?姑娘,我看……是你弄错了吧?” 万分笃定的回复,让君语心不由怔住。她又去找了另一些人问,诡异的是,附近的绝大多数人都知道宁家,并对其作出了大同小异的评价,却有极个别人表示一无所闻,反过来问她是不是寻错了庙门。而这少数人的身上,存在一个共同的特征——上个月,他们都离开过皇城,一走便是十天半个月。 君语心忽然觉得有什么很不对劲。她想起女子身边那个几乎寸步不离的侍卫,想起那只据说是宫里赏的暖手炉,想起女子举手投足间的活泼却不失优雅…… 她一下子握紧了拳头,跑去打听了宁家的地址,直接寻到了一座陌生的府邸。 不,她不能进去,不能……打草惊蛇。 于暗处盯着那大门紧闭的宅邸望了好一会儿,君语心才拧着细眉,心事重重地离开了。 在接下来的一个月里,她又先后两次偷偷溜出王府。后一次悄悄从后门回来的时候,她已全然没了一个月前的心思,以至于一整天都呆呆地坐在床前,望着窗外的蓝天出神。 后来不知过了多久,恍恍惚惚的女子突然勾唇一笑,待她徐徐起身时,脸上便再无前一刻那失神的模样。 百密必有一疏。那二人费尽心思收买了街坊邻居,制造出一个看似并无破绽的假象,但终究还是遗漏了几个刚好出了远门的人。 公主……呵,皇上。 宁天啊宁天,既然你始终没有办法下定决心,那就由姐姐代劳吧。 55.若是有了 自作孽,不可活,五公主不日便有了一位驸马。 对于这位女祖宗终于被送出宫去的结局,宫中的大多数相干人等都是喜闻乐见的。毕竟,这位公主殿下心高气傲又与人不善,宫里没了这样一位主子,于他们这些奴才而言,自然是件好事。 大家觉得,原来,成天冷着张脸的摄政王也是会做善事的。 不过,这件对于后宫来说皆大欢喜的事情,落到前朝众臣的眼里,却是成了另一番光景。 这老大难的五公主都嫁出去了,他们是不是可以趁机再提一提皇上的婚事了? 蠢蠢欲动的大臣们终究是按捺不住,于次日早朝时分提及了半个月前的旧事。 摄政王君宁天面色如常地听罢,却像是早有预料一般,不慌不忙地眸光一转,看向了专心在龙椅上玩手指的女子。 “皇上,想嫁人吗?” 明疏影循声抬起脑袋,看着他的脸,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 众臣无语。 摄政王您这做得也太明显了吧?铁定是老早以前就吩咐好了,让皇上当众拒绝国婚的吧?! 个别心系皇室的老臣不服气了。他们无视了摄政王森冷的俊脸,直接拱手向皇帝发起谏言。 “皇上!您贵为天子,自当为皇室开枝散叶,岂有不成婚生子之理?” 你们跟一个傻子说这些,也没用啊……更何况,人家摄政王还在这儿呢,你们就不怕得罪了他? 明疏影故作无知地听着几个老臣慷慨陈词,滴溜溜地转着眼珠子,时不时地看君宁天几眼。见他一脸老僧入定般的神情,她就知道,那些神神叨叨的大臣约莫是不会有性命之忧了。 只是,她这个皇帝的婚事也就这么不了了之了。 实际上,明疏影有些不明白,君宁天完全可以将他的哪个心腹安插在她的身边,如此一来,既堵住了群臣的悠悠之口,又可以照旧大权在握,为什么非要选择一种损人不利己的方式去解决问题呢? 她想不透的这一点,也让一些大臣百思不得其解。过了一阵子,宫里宫外甚至传出了诡异的谣言,说摄政王之所以至今未娶,乃是因为他的口味特别与众不同。比如,他喜欢那种肤白貌美、□□……却痴痴傻傻的姑娘。 乍一听这等传言,正在喝茶的明疏影险些一口喷了出来。 这说的可不就是她吗?!不对不对,这种事情是谁胡诌出来的呀?!怎么想都是天方夜谭吧?! “皇上,他们的胆子也太大了,竟然敢在背后编排摄政王……”将此讯告知与自家主子,冬苓一边轻抚她的后背,一边神情尴尬地嘀咕着,“也不怕摄政王万一大发雷霆,把他们给……” 君宁天大发雷霆?倒是没见过呢。他这个人呢,还是比较擅长用周身的寒气把人冻成渣滓。 这样想着,明疏影忽然意识到有什么不太对劲。 她扭过头去看着冬苓,光是笑,也不说话。 少女不一会儿就察觉到自家主子的注目,对女子对视了片刻后,她如梦初醒地张开了嘴,退到一边跪了下来。 “奴婢失言。” 她的动作太迅速了,明疏影连阻拦都来不及,只好起身把她从地上扶了起来。 “你说的是事实,况且,你能像这样有感而发,恰恰证明了朕伪装得很好,连你都觉得,朕就是个毫无实权的傻子皇帝。” 诚然,一个皇帝的贴身侍女,听到自家主子跟摄政王被人嚼了舌根,头一个反应,居然不是“尔等宵小,竟敢藐视皇权?”,而是“当心摄政王发起火来,一刀把你们给‘咔嚓’了!”,由此可见,她这身为国君的主子是多么的软弱无能。 “奴婢失言,请皇上责罚。”冬苓知道,自己之所以能自然而然地把那番话给说了出来,乃是因为她仍然觉得,自家主子还是那个无忧无虑的九公主,可是,毕竟实情已非如此,她不小心冒犯了天颜,即便只是无心之失,也该当领罚。 明疏影自然不会当真罚她,抿着唇思忖了一小会儿,就“罚”她到屋外陪着楚聂晒太阳。 冬苓被她一面声称是“罚”却一面冲自己暧昧微笑的做法惹得脸红心跳,又不好多说什么,只得埋低脑袋,迈着小碎步“受罚”去了。 婢女走后,明疏影便悄悄走到窗前,伸手将窗户微微推开了一条缝,就着它往外瞧。 她看到冬苓在楚聂一头雾水的注目下站到了他的身侧,低着头也不说话。最后,还是楚聂一边打量着她,一边同她搭了话,内容大抵是问她怎么出来了,站在他的身边。 没多久,明疏影就瞧见楚聂扭头往她这儿望了过来,想来是不解于素来亲和的主子怎么会叫冬苓罚站。 明疏影默默地往后退了两步,离了助她偷看的窗户。 这楚聂,什么都好,就是在某些事情上太过木讷——连她都看得出冬苓待他不一般,他怎就一点儿感觉也没有呢? 真真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啊…… 明疏影觉得,要是有一天,她能帮着这二人的成好事,就好了。可是,瞧瞧眼下自个儿这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的情况,她又觉着,这一天似乎有些遥远。 罢,有当红娘的心却没那个命,她还是走一步看一步吧。 如是思量的女子无法未卜先知,事实上,她还是挺有牵线搭桥的潜质的。这不,才过了没两天,自她登基以来就从未主动与她见面的十公主突然就找上门来,把正在刺绣的她吓了一跳。 要知道,这身子的原主是个傻子,可从来拿不惯针线的。她这一本正经绣花的模样若是被旁人瞧了去,还不得捅出大娄子了? 得亏她现在好歹是个皇帝,十公主意欲求见,也是要经人通报的,所以,她才得以急急忙忙将绣到一半的帕子藏起来,定了心神,装出一副痴傻的样子。 “十公主?十妹妹?让她进来,让她进来。” 虽然只在登基前有过一面之缘,但她对这个十公主也没什么坏印象——考虑到对方特地来见应该是有什么比较重要的事,她自然愿意听一听对方的说法。 就这样,十公主很快在侍女的陪同下进了屋,简单行了礼后,明疏影便笑嘻嘻地让她坐下,问她找自己有何贵干。 与之年岁相仿的女子看了看四周伺候着的宫女,明疏影会意,却又不好开口,只得由懂眼色的冬苓代为下令,将其余人等全部屏退了。 “十妹妹,到底有什么事呀?”明疏影有些好奇,是什么秘密,竟然让这个同自己并不稔熟的妹妹亲自上门求见,还搞得如此神秘兮兮。 “皇上,你……”十公主见闲杂人等皆已不在,总算是注视着一国之君的眼睛,期期艾艾地开了口,“你觉得……摄政王这个人怎么样?” 话音落下,明疏影暗自一愣,不明白对方为何要冷不丁找她谈论君宁天的为人。 “摄政王?摄政王挺好的呀?他每天都让御膳房做很多好吃的给朕吃呢!”心里虽是纳罕着,面上却是未尝流露半分,女子眉开眼笑地说着,好似自己只是一个以食为天的傻丫头。 “……”十公主见她笑得比珍珠还真,便知晓她是当真认为君宁天人还不错,“臣妹是指……如果把摄政王视为婚配的对象,皇上以为如何?” 此言一出,明疏影是当真怔住了。 什么情况?这位十公主该不会是……听信了外头的风言风语,想撮合她跟君宁天吧? 刹那间感到无比凌乱,明疏影也只得故作天真地反问:“婚配?十妹妹是说嫁给他,帮他生孩子吗?” 大约是她说得太过直白,十公主听罢微微红了脸,避开她的视线,尴尬地点了点头。 “那朕不要,生孩子可疼可疼呢。”装傻充愣的话刚说完,她就皱巴着小脸,回头注目于身后的冬苓,“你说是不是啊,冬苓?” 冬苓是个机灵的,朝着女子略作颔首,就忙不迭接过她递来的眼神,干笑着对十公主说:“公主,请恕奴婢斗胆,您该不会是听信了外头的传言,以为……以为摄政王对皇上存着什么念想吧?” 是的,主子没法问出口的话,她得替主子问了。这样的责任,自打主子决定继续装成痴儿的那一天起,她就主动担待起来了。 于是,主仆二人目睹少女腾地涨红了脸。 “不是的!皇上!臣妹并无此意的!”然下一刻,十公主就迫不及待地摇头摆手、矢口否认,“臣妹……臣妹想说的,其实……其实是……” 明疏影和冬苓都闹不明白了,对方的言语间分明透着探口风的意味,怎么就不是这个意思了? “十妹妹到底想说什么呀?” 明疏影更是迷惑不解地发问,目视少女在她的追问下愈发羞赧。 “是……是臣妹,有一心上人……不知摄政王……会否成全?” 56.子嗣风波 完全误解了小丫头如是反应的原因,白九辞隐约觉得心口一堵。 尤其是当接下来的每一场情|事后,她都乖巧主动地吧药给吃了的时候,他在一旁看着,心里就更是不好受了。 可让他始料未及的是,更糟心的事情还在后头。白老夫人不知怎地得知了慈青花服用避子药的事,一气之下,不问青红皂白便将她喊到跟前痛斥了一顿。 约莫是一心想着抱上重孙却被告知孙子的小妾竟然背着她们这些长辈偷偷避孕,白老妇人气得脑子都糊涂了,也压根不给慈青花辩解的机会,一心认定她就是头养不熟的白眼狼。 “你算是什么东西?啊?!一个小户人家出身的丫头,还不干不净的,九辞领你进门,是念着你的恩义,你倒好,居然阳奉阴违,要断我白家的香火!?你说,我们白家究竟是哪里对不起你了,你要做出这种事情来!” 老人家一到气头上就口不择言,一边用力以拐杖击打地面,一边气急败坏地指着堂下那被吓哭了的女子。再加上无意间获知此事的费姨娘也赶来落井下石,不停地在白老妇人耳边煽风点火,便更是叫老妇人怒不可遏。 偏偏慈青花已经从白老妇人的怒斥中了解到了一件事:她,大约并不清楚白九辞身中情毒之事,也不晓得自己乃是他不可或缺的“解药”。 慈青花心想,既然白九辞有意隐瞒,就定有他的道理。是以,她紧咬着嘴唇,不敢为自己辩解半分。 白老夫人被她这副明明没理还受尽委屈的模样气得简直就要晕倒,见她迟迟未有接话,她自是不管三七二一地下了命令:“来人!把花夫人关进祠堂,叫她好好在白家的列祖列宗面前忏悔思过!” 话音落下,两个婆子作势就要上前来拉。 慈青花想开口说一句“事情不是老夫人想的那样!”,可一想到如此举动兴许会给白九辞添上不小的麻烦,她到了嘴边的话就又生生咽了回去。 所幸千钧一发之际,一个火红色的倩影由远及近,及时喝止了就要将她带离厅堂的婆子们。 “谁敢动我妹妹!!!” 叶红绡一直觉得,只要白家人好好待她的宝贝妹子,她便可以收敛脾气,同他们尽可能地和睦相处——然谁人能料,这冷不丁的,竟让她惊闻了妹妹被带去训话的消息! 更叫她怒发冲冠的是,她才一脚踏进白老夫人的院门口,就隐约听见了“关进祠堂”四个字。 是可忍,孰不可忍?! 年过二十的女子一个箭步冲上前来,猛地推开了一左一右架着妹妹的婆子,直接将人护在了她的身后。 竟敢害她的宝贝疙瘩哭成这样,看她叶红绡不削了她们的脑袋! 将妹妹满面泪痕的模样看在眼里,女子既是心疼又是愤怒。此情此景下,她也管不了什么狗屁的礼数了,这就瞪圆了眼珠子,怒气冲冲地看向由费姨娘扶着的白老夫人。 老人家哪里见过如此狂妄的丫头?一时间,简直气得手都抖了。 “你、你……你!” 她指着来人的鼻子,“你”了半天没“你”出个所以然,倒是被吓了一跳的费姨娘缓过劲来,牙尖嘴利地嚷道:“哟!哪来的野丫头呀!?在我们白家带着个拖油瓶蹭吃蹭喝不说,还有脸跑到老夫人面前叫嚣!果然是市井小民,一点礼教也不懂!” 叶红绡当然不可被她吓退。 “老娘跟你家老夫人说话,轮得到你插嘴?!还有,我叶红绡早在进府那天就交了足够的银钱给你们白家账房,你个无知小人少在这儿叽叽喳喳!” 费姨娘闻讯一怔,她自是从未听说,慈家姐弟竟已事先缴纳了银子。可是,以她的性子,又怎么可能在一个小丫头跟前示弱? 是以,她这就一手叉腰,毫不客气地予以回击:“怎么说话呢?!我好歹也是你们的长辈!怎么就不能教训你们这些小辈了?真是有爹生没爹养……连尊卑长幼都不懂!” 叶红绡怒极反笑:“放屁!就你这种只会在背后指指点点的长舌妇,也配叫‘长辈’?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那鸟样!” 没错,别以为她不知道!这些时日以来,这个唯恐天下不乱的老女人已经不晓得在白家大院里说了多少他们姐弟三个的坏话,大抵就是指摘他们在白府吃白饭还不守规矩。 她几次想去找这个老女人算账,都被慈青花拦了下来。最后,她只能安慰自己一句“乱叫的狗不咬人”,强行压下了一巴掌拍死这女人的冲动。 然而,这乱吠的狗果真是不打不安生。 叶红绡恶狠狠地瞪着花枝招展的女人,大有“你再敢嚷嚷一句,小心老娘我一脚踹死你”的架势。 费姨娘是个色厉荏内的,遇到慈青花这种唯唯诺诺、不争不辩的,她自然能轻松地踩上几脚,可一旦碰到叶红绡这等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你不把脖子伸过来给她拧的暴脾气,她就只有暗暗掂量的份了。 更何况,即便平日里她再如何说三道四,也实在是吐不出像叶红绡此等粗鲁的话来。 因此,在气势上,费姨娘无疑是一败涂地。 她当然咽不下这口气。 “老夫人!”是以,她这就又气愤又憋屈地面向了白老夫人,“您看看这些个没教养的东西!还真欺负我们白家没人了!” 白老夫人也是被叶红绡这气吞山河的模样给惊呆了,好在姜到底是老的辣——这六七十年来,她什么阵仗没见过?还会怕她一个毛刚长齐的臭丫头?! 被气昏头的老妇人无法忍受自己的权威受到挑衅,她当机立断,即刻下令,命婆子们将这不知礼数的姐妹俩一道关进柴房里思过。 思过思过……思你娘的过! 叶红绡当场在心底问候了白家的祖宗十八代,紧接着就抬脚踹飞了前来押解她们的四个婆子。 白老夫人和费姨娘见几个力壮如牛的粗使婆子都被她轻而易举踹翻在地,话都快说不利索了。 “你、你……你……” “你什么你?!白老夫人,我叶红绡敬重你是白老将军的母亲,所以一直以礼相待,可你若不明是非,硬要听信那些小人的谗言,那就休怪我不留情面,直接将今日之事闹到皇上跟前去了!” 此言一出,那边厢的两人皆是身躯一震。 怪也怪今儿个被气过了头,她们居然忘记了,眼前的这尊瘟神,可是皇帝下诏让白府招呼着的啊! 但她们又转念一想:不对啊!今天做错事的是她的妹妹,是她们白家的小妾,就算是她这个当姐姐的闹到皇帝面前,那皇帝也不能颠倒黑白、指鹿为马吧?! 思及此,白老夫人就又有了底气。不料她刚要开口强硬一回,就听得门外传来一声火急火燎的呼唤。 “娘!” 一行人闻声,抬眼的抬眼,回头的回头,随即目睹了白夫人三步并作两步而来的画面。 “你、你来得正好!”一见儿媳妇儿来了,力不从心的白老夫人顿觉如鱼得水,“你看看这两个丫头……问问她们都做了些什么!” 语毕,她就喘着粗气后退两步,就着她的太师椅坐了下来。费姨娘见状,赶忙屁颠屁颠地跟去为她顺气。 白夫人微微敛着细眉,眸光一转,一眼看清了义愤填膺的叶红绡和眼眶通红的慈青花。 说实话,她并不认为这两个丫头回在白家掀起什么风浪来。然事出必有因,终归是出了什么岔子,才叫她的婆婆这般生气。 “娘,可否容许儿媳将花夫人带到儿媳那儿去问话?” 话音刚落,白老夫人还没来得及回复,双目圆睁的叶红绡就头一个表示了反对。 诚然!她家青花又没做错什么,凭什么她们一个两个的都要找她麻烦?! “叶姑娘稍安勿躁。若是你妹妹并无过错,我自会还她一个公道,但眼下真相未明,你若一味护短,怕也只会有失公允,叫花夫人往后难以在白府做人。” 白夫人面不改色地劝着,奈何护妹心切的女子根本就听不进去。特别是当她听妇人说完那末了的半句话,积攒已久的怨怒顷刻间便喷涌而出。 “难做人我们便不做了!夫人以为,青花她就那么想当你们白家的小妾!?” 理直气壮的一句反问咄咄而出,直叫在场的婆媳俩皆是面色一凝。 “你们可别搞错了,当初是白九辞硬生生夺了她的清白还把她送去敌人的营帐,幸好青花福大命大才干干净净地回来!这样一个强抢民女、厚颜无耻的男人,老娘不砍了他,已经算是便宜他了!还指望我跟青花对他感恩戴德、巴着他、求着他?我告诉你们,我们不稀罕!” 说罢,她也顾不得在场所有女眷的精彩绝伦的表情,二话不说便转身拉起了慈青花的手。 “青花!跟姐姐走!姐姐这就带你离开这个是非不分的鬼地方!” 57.出面摆平 那一刻,怒不可遏的女子不会料到,被她强拉起一只手的妹妹会流着泪唤她一声“阿姐”,然后死死地把着她意欲发力的手腕。 叶红绡愣了愣,而后怒目圆睁。 “你!” “夫人,妾身跟你走。” 然后,她亲耳听见,妹妹带着轻微的哭腔,对白夫人说了这七个字。 脑袋里瞬间一片空白。 所幸妹妹并没有将她遗忘,对白夫人说完那句话后,妹妹就红着眼,定定地注视着她的眼睛,表示自己很快就会回来,让她去玉骨轩等着自己,切莫轻举妄动。 然后,她就眼睁睁看着妹妹跟上先行一步的白夫人,一边走还一边偷偷抹了抹眼泪。 叶红绡整个人都说不出话来了,只在下一瞬忽然红了眼眶。 那边厢,慈青花被白夫人带到了她的院子,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屋,一个站着,一个坐下。 不惑之年的妇人看了看小丫头哭花的那张脸,心下微叹一口气,抬手将自己的帕子递了过去。 “擦擦脸吧。” 慈青花闻言一愣,随即小心翼翼地从她手中接过丝帕,轻声向她道了谢。 白夫人等她把那张小脸擦干净了,无视了她不知该不该归还脏帕子的纠结之色,径自道:“说吧,为什么要服用避子药。” 话音未落,慈青花业已一怔。 原来,原来夫人也已经知道了啊…… 可惜,不论是面对白老夫人还是白夫人,她的决定都是一样的:她不能越过白九辞,将他身中情毒之事告知与第三人。 碧玉年华的小丫头咬了咬嘴唇,冷不丁屈膝跪了下来。 “青花斗胆,请夫人相信,青花绝对没有擅自做主,不想要将军的孩子。” “那是为何?” “青花……青花不能说,求夫人原谅。” 慈青花说罢,就蓦地埋低了脑袋,再不去看妇人的脸。 白夫人倒不觉得,她是个会在东窗事发后撒谎推脱的孩子,况且,这件事,十有八|九是同…… “是不是与九辞有关?” 她这么想了,也这么问了,当即就见小丫头似是愣了愣,而后听她艰涩地给予了肯定的答复。 果然不出所料。 凭着对儿子的了解,白夫人觉着事情这便有了眉目。 “罢,既然你不想说,我也不为难你。等九辞回来了,我问他便是。” 慈青花听了,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未置一词。 她没有立场替白九辞兜着——倒不是不愿意,只是不确定这是否合适。 是以,她不再多言,只一语不发地跪在那里,听候发落。 所幸白夫人是个明事理的,眨眼的工夫,就开口许她起身了。 “你先回去吧。你姐姐那儿,我会派人知会。” 妇人想得如此周到,慈青花真是不晓得该说什么好。她只得连声谢过了白夫人的通达明理,而后迈着小碎步离开了。 两个时辰后,夜幕降临。白九辞刚一脚跨进自家大门的门槛,就被早已恭候多时的嬷嬷请去了白夫人的院子。 他不免有些诧异:这些年来,母亲极少主动唤他前去,这冷不防的……是出了什么事吗? 白九辞心生纳罕,忍不住问了伺候母亲的嬷嬷,竟意外获悉,慈青花服药之事业已闹得人尽皆知。他大吃一惊,脚下的步子不由得就加快了些,这便风风火火地赶赴了白夫人的卧房。 在那里,年过四十的妇人正在慢条斯理地喝茶,见他脚底生风地进来了,免不了微微一愣。 多少年没见他这副心急火燎的样子了? “母亲。” “坐吧。” 迫不及待的一声呼唤被妇人神色淡淡的两个字给挡了回来,白九辞这才意识到,自己似乎有点儿失态了。 他默不作声地坐到白夫人的身前,一双凤眼却禁不住直直地盯着她,仿佛在盼着她快些打开天窗说亮话。 可惜,白夫人迟迟没有打破沉默,白九辞无法,只得自个儿张嘴道:“母亲喊儿子前来,可是为了青花的事?” 白夫人不紧不慢地放下茶盏,抬眼与他四目相接:“她不肯告诉我是怎么回事,你说吧。” 她不肯说? 白九辞闻讯微怔,却在片刻后顿悟了小丫头守口如瓶的缘由。 是啊,家里的长辈,除却常年在外的父亲,谁也不晓得他中了情毒的事,也就不可能理解慈青花终日服用避子药的原因。他的母亲倒还好,但是他那位最重子嗣的祖母,一旦知道他的小丫头吃了那样的药…… 思及此,白九辞禁不住面色一凝,差点就要脱口而出,问当娘的,他那小媳妇儿在哪儿了。 幸好他还是及时扼制了涌上咽喉的冲动,将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当初怕祖母和母亲担心,所以没提,后来儿子一直没有毒发,也就渐渐地忘记了这件事。母亲,整件事都是儿子思虑不周,与青花无关。” 白夫人自始至终默默地听着,虽然心下时有波澜,但面上却未流露半分。直到她的儿子末了突然来了那么一句,才叫她不着痕迹地挑了挑眉。 她怎么觉着……儿子有点儿心急呢? 是了,往日里,白九辞也不是没把责任揽到自己头上过,然而这一回,他说话的口吻却不似曾经那般平淡,而是染上了些许不容忽略的焦急。 看来那丫头,好像叫她这个榆木脑袋的儿子开了窍了? 想到这里,白夫人竟是有些想笑了。 “罢了,为娘莫非是那种不分青红皂白之人吗?” 她不动声色地说完,这才叫白九辞收起了无意间流泻的少许急色。 “儿子不是这个意思。” “总之,这件事确实不是那丫头的错,至于你……”白夫人转了转眼珠子,上下打量了一表人才的儿子,“你祖母那边,你自己去解释吧。” “……是,儿子明白。” “好了,闹了一天,我也累了。那丫头早就回玉骨轩了,今儿个因你一时疏忽受了委屈,你看着办吧。” “是。” 白九辞眉心一动,嘴上应着母亲的话,心思却不由自主地飘了出去。 就她那跟小白兔似的性子,真不晓得吓成什么样了。 一想到小丫头哭得抽抽噎噎、梨花带雨的模样,白九辞就有些坐不住了,他这就起身向白夫人告辞,接着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他先跑去找到了白老夫人,一本正经地解释了事情的来龙去脉,然后也顾不得老人家那尴尬到紧绷的脸色,就直接行礼告退了。 一路不带喘气地去了玉骨轩,他早已经忘记了,出了那么大的事儿,小丫头的那个姐姐,又岂会无动于衷? 在男子向两位长辈说道前因后果的同时,叶红绡正在屋里逼问着妹妹。她已然整整努力了大半个下午了,却始终没能撬开妹妹的那张小嘴。 她头一回发现:嘿?!她家青花嘴巴竟然跟个铁栅栏似的,牢成这样啊?! “你这丫头,今儿要是不把事情说清楚,姐姐就赖在你这儿不走了!” 她甚至像这样耍起了无赖,奈何也没能撼动妹妹守口如瓶的决心。 “阿姐……你就别问了,这事……这事,我不能随便告诉你的。” “诶?!我就不明白了,什么破事儿你不能告诉姐姐我呀?你记不记得你小时候……小时候,你就是被那些小混蛋摸了一下小手,你也是老老实实告诉姐姐的呀!” 慈青花被她这不着调的例子给窘得红了脸。 “阿姐!这都什么时候的事儿了,你怎么还记得呀……” “我不管!反正!反正你就是得把这件事说清楚了!”叶红绡顿了顿,立马又想到了白九辞那张讨厌的面孔,“你说,就是跟白九辞有关?他不让你说,对不对?” 慈青花对长姐那超乎常人的联想力简直哭笑不得。 “啊呀……这……我……” 于是,在门外愣了一会儿的白九辞,终于回过神来,举步走了进去。 “将、将军……”已经被姐姐缠了俩时辰的慈青花一见他出现了,不由得就忐忑不安地站起身来。 叶红绡也倏地回过头去,眼见“罪魁祸首”现身了,她自是当即改变了脸色,双目圆睁着,霍然起身。 来得正好!老娘一腔怒火,正愁着无处发泄呢! 58.你怪我吗 慈青花当然不能眼睁睁看着姐姐拿白九辞当出气筒。是以,眼瞅着叶红绡就要气势汹汹地冲上前去,她赶紧一把拽住了女子的胳膊,连声恳求女子先行离开,说她有很重要的话要单独同来人讲。 叶红绡闻言,简直又气又急又委屈:又来了,又来了!妹妹又要把她赶走,好跟这个臭男人独处一室了! 然而,让姐妹俩皆始料未及的是,这一次,白九辞并没有像以往那样“作壁上观”,而是主动开口留住了女子。 慈青花有些发愣,叶红绡也用见鬼了似的眼神瞧着他。 就在她二人神色各异的注目下,白九辞主动将小丫头服药一事的前因后果解释了一遍,完了还一本正经地朝叶红绡赔了不是。 女子听罢,不免愣了神。可片刻过后,她又猛地回身去,面向背后的妹妹,脱口高声道:“这种事,你怎么不早告诉姐姐!?” 慈青花支支吾吾,埋低了脸绞了绞手指头。 诚然,要说最早,她是怕长姐气白九辞拿她当解药,进而愈发反对她给他做妾,而现如今,她还觉得那是他的秘密,既然他连白家人都未曾透露,她就更不能擅自说给旁人听了。哪怕,那个人是她的亲姐姐。 对于这样的念头,慈青花深感歉疚。可是,那虽然是她最亲最爱的阿姐,她也不能不顾别人的隐私,什么都讲给姐姐听吧? 白九辞并不确定他的小丫头是怎么想的,但有一点,他可以肯定,那就是,她之所以这么做,定是在为他考量。 这个丫头,总是这么傻,叫人心疼。 “叶姑娘,一切都是我的错,你别怪她。” 他难得皱起眉头,又一次诚心诚意地道了歉,可惜,却只换来了女子狠狠的一记瞪视。 “废话!本来就是你的错!不怪你怪谁!?” “阿姐!” “你闭嘴!” 破天荒被历来疼她的姐姐吼了一句,小丫头顿时眼泪汪汪的。 叶红绡呢,话刚出口就后悔了,又见她的宝贝疙瘩忍不住当着她的面红了眼圈,她心里更是懊恼不迭。 可是,她又气妹妹从来不晓得为自己考虑一下,以至于老是被这样那样的混蛋欺负。 各种各样的情绪交织在一起,闹得女子一时间简直就想揪掉头发、发泄一通。 啊啊啊…… “烦死了!我不管你了!” 最后,不堪忍受的她索性气呼呼地往外走了。 慈青花想伸手拦她,却被白九辞一把抓住了胳膊。 “让你姐姐冷静一下吧。” 小丫头只能红着眼,眼看着长姐一溜烟地没了影。 阿姐生她的气了,这一次是真的伤心伤肺了。因为,她从未像今天这样,丢下自己,一个人跑掉过。 怎么办?怎么办…… 慈青花很想哭,可一想起白九辞还在,她只能硬生生地把眼泪给憋了回去,而后抬起眼帘,给了男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 白九辞忽然觉得心尖一抽一抽地疼。 他不由得记起几十天前的那一夜,喝多了的叶红绡找他比试,然后对他说了一番话。 她说,青花是个好孩子,别人待她一点好,她就会对别人加倍的好。她从来不抱怨什么,受了天大的委屈也是自己扛着,顶多就是躲到角落里一个人偷偷地掉眼泪,完了又跟没事儿人似的,对你笑,跟你说话。可是,这不代表她心里就不难过。 所以,他这是要应了女子的那句话,让他的小丫头过上这种人前强颜欢笑、人后暗自垂泪的日子了吗? 不,他绝对不会,绝对不许。 “对不起……”在喉咙里滚了好几下的话终于挣脱了唇瓣的束缚,令他得以亲口向这个叫人疼惜的小丫头表达歉疚,“是我思虑不周,害你受委屈了。” 轻柔的话语声声入耳,尽管才短短十余字,却听得慈青花禁不住愣了神。 她难以置信地仰起脸来,睁着湿漉漉的大眼睛与他四目相对,却忽觉鼻子一酸。感觉到泪水就要夺眶而出,她慌忙垂下脑袋,试图再将那温热的液体给憋回去。 可惜,她失败了。 因为,白九辞已经看清了她泫然欲泣的样子,继而不假思索地将她拥入怀中。 “想哭便哭出来,不用憋着。” 坚实的臂膀紧搂着她的身躯,温暖的胸膛轻贴着她的侧脸,慈青花一下子就按捺不住,“呜”的一声失声痛哭起来。 “呜——将、将军,阿、阿姐她……她生我的气了……她、她不理我了……呜——呜……” 若是换做以前,白九辞只会觉得,不就是姐妹俩吵架吗?过几天就好了。 然而,此时此刻,他听怀里的小人儿哭得话都说不利索了,又感觉到她正情不自禁地抽动着肩膀,只觉比自己小时候被人冤枉了还难受。 那是一种说不出口的苦痛,就好像胸口愣是被一块大石头给堵着了,是碎也碎不掉、挪也挪不走。 他不自觉地拧紧了眉毛,不晓得该如何安慰这个伤心欲绝的小丫头。须臾,他只能笨拙地拍拍她的后背,亲亲她的头发,低声说着“是我不好”。 慈青花也是憋得太久了,又生怕长姐是当真气炸了,因此也顾不得太多,真就依偎在他胸前大哭了一场。 不知过了多久,白九辞胸口的衣襟湿了一片,抽抽噎噎的小丫头才顶着一张大花脸,慢慢离了他的身子。 “对、对、对不起,将军……妾身、妾身……失态了……” 谁知,都已经这样了,哭够了的她还不忘会自己的言行表示歉意。 白九辞不知道该说她什么好。 “没有失态,今日之事都怪我太过疏忽,你没有任何做得不对的地方。” 若真要说有什么的话,就是她太顾着他了,宁可自己在长辈面前受尽委屈,也不愿擅自吐露他未有言说的“秘密”。 这丫头,真真是叫他怜惜。 男人愁眉不展地松开了小丫头的身子,命下人端来了热水,拧了帕子,要亲手为她擦脸。 慈青花不免受宠若惊,回过神来连声谢绝。奈何对方把着她的胳膊,只以一句“别动”,就叫她乖乖地坐在那儿,任他笨手笨脚地替她擦拭她那张大花脸了。 “将军,妾身现在这张脸,是不是不堪入目啊?”她冷不丁哑着嗓子这般问道,倒是令白九辞不免一愣。 “没有,很好看。”然后,他面不改色地扯了个谎,却是听得小丫头忍不住“噗嗤”一下笑出了声。 慈青花见白九辞闻声一顿,拿眼看她,立马就窘迫地收起了一瞬流露的笑意。 真是的,她笑什么嘛……明明刚才还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 实际上,白九辞也很疑惑,不理解这丫头怎么方才还哭得那般凄楚,这会儿又莫名其妙地笑了。 不过,笑了便好,笑了,就代表她已经不那么的难过了。 白九辞不询问更不计较,只径自恢复了手头的动作,继续为他的小丫头擦脸。慈青花睁大了眼,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看得他误以为是自己下手重了,弄疼了她。 “力道太大了?” “没,没有。” 听小丫头磕磕巴巴地回了话,他手中的力气却又放轻了一些。 “我没替人擦过脸,手头没个轻重,疼了就告诉我。” 慈青花听他柔声细语地说着这微不足道的小事,却只为不叫她不舒服,耳根蓦地烧了起来。 “没,不疼……将军用的力刚刚好。” 白九辞略作颔首,兀自替身前的小丫头擦脸。慈青花将他专注的神情看在眼里,心下忽而泛出几分欣慰,就仿佛白日里受的委屈,都在这一刻体现了价值。 至少,他是站在她身边的。 只是…… 一想起先前愤愤离去的长姐,她就禁不住耷拉了脑袋。 白九辞见她无精打采、忧心忡忡的,也不懂该如何安慰,只能留宿在她的房里,却仅仅是规规矩矩地抱着她睡觉。 “祖母和母亲那儿,我已经都解释清楚了,往后你见了她们,不必觉得有所亏欠。” “嗯……” 黑暗中,他突然来了这么一句,而后只听到小丫头闷闷地应了一声。 他心知,以小丫头的性子,是不会记恨白老夫人的,可是,被人不分青红皂白地冤枉了一通,这心里终究是留了个疙瘩的。 而他,似乎也有一事,无法释怀。 “你……你怪我吗?” 话音落下,慈青花蓦地一怔。她几乎不敢相信,这话是从白九辞嘴里出来,而且还是拿来问她的。 于是,貌似有些漫长的沉默后,男人听到她轻声道:“不怪将军,将军都已经出面解释清楚了。” 白九辞被稍稍吊起的一颗心刚要放下,就因她的后半句话而重新提了起来。 “不,我是指,自曙山城一战起,你怪过我吗?” 如果不曾遇到他,她也无需承受这之后的种种了。 白九辞发现,他的心境里好像第一次出现了类似于“踌躇不前”、“患得患失”的感觉。 然而,问出去的话就如同泼出去的水,他收不回来,唯有静静地等待着对方的答案。 慈青花又是一阵缄默。 “起初是有一些,怪自己命不好,怎么就遇到了这样的事,而且,还很害怕,怕将军你……以后都会像在山洞里那回一样……但是后来,妾身发现将军是个好人,就觉得再怨也没意思了。” 白九辞听她认认真真的说着,听着听着,就不自觉地把她搂紧了些。 “我不是什么好人。” 夺了你的清白,还把你送去敌人的营帐,等你好不容易侥幸逃脱了,却还逼得你做我的“解药”。 “可是,从今往后,我会对你好。” 用这一辈子,对你好。 59.白父归来 明疏影做梦也不会想到,自个儿不光“借尸还魂”,成了丽国的九公主,还一下子来到了七年后。 换言之,倘若自己还像个正常人一般活着的话,今年,她已然二十有四了。可偏生她“死去”了整整七轮春秋,待到重返人间之时,已是物是人非。 重回十七岁的女子只觉此番遭遇荒诞不经,奈何事实摆在眼前,她也只能信之从之。 是以,眼下最重要的,便是在那猛虎的利爪下保住性命。 如是思量着,明疏影很快就迎来了预料之中的“变故”。三日后的辰时,定安侯将那日召集的四位公主又“请”到了御书房内。此人虽是未有坐到那位于正中的椅子上,却也跟那把椅子的主人差不了多少。因此,当他如同东宫三师一般,径自考问治国之道时,明疏影一点儿也不觉得意外。 实际上,她心里更多的感受,是好笑。 这个男子,分明是打着甄选储君的旗号来挑选傀儡,却一本正经得跟真的似的,连她这个出了名的傻瓜都喊来了,所以,她自然要给足面子,在他问到她的时候…… “嘿嘿……” 明疏影仰着白嫩嫩的脸蛋儿,咧开嘴冲着面目冷峻的男子傻笑。 实际上,她长这么大,装过可怜,扮过无知,就是没演过痴呆,是以,她也不晓得自己这一笑是不是够蠢,只暗暗琢磨着,就这副天真痴傻的模样,应当是入不了他定安侯的眼的。 果不其然,面无表情的男子只盯着她瞧了片刻,就眸光一转,不再看她这不堪入目的蠢样。 明疏影暗暗地松了口气:这种时候,还是莫要表现得太过聪慧为好,以免树大招风,落得个身首异处的下场。 正这么想着,她就听到一位公主清了清嗓子,抑扬顿挫地说道:“本宫以为,凡治国之道,必先富民。民富则易治也,民贫则难治也……” 明疏影差点眉角一跳:她才刚思忖着要锋芒尽敛,就有人急不可待地去做那出头之鸟了。 话说回来,那不是公主您“以为”,而是古籍中记载的治国之道吧?如此说来,她的这位“姐姐”还特地事先温习了功课,上着杆子要把细嫩的脖子伸出去,给那老虎啃咬! 抬头看了看那云鬓花颜、侃侃而谈的五公主,明疏影心里真替她捏了把汗。孰料对方说完了一通长篇大论还嫌不够,竟踌躇满志地瞥了几个妹妹一眼,似乎是在向其余三人炫耀自个儿的才学。 明疏影把脑袋埋低,当做没看见。 鉴于五公主一张嘴便高谈阔论、力压群芳,现场几乎没了其他公主开口的份。十公主支支吾吾地说了两句,就紧张得直冒冷汗,十四公主一如既往地含着手指、看着美男,明疏影则顶着副九公主的皮囊,兀自装傻充愣。 就在屋子里鸦雀无声——仿佛大家伙儿都在等着“考官”发话的时候,自认为拔得头筹的女子却按捺不住出了声:“侯爷。” 她娇声唤罢,居然噙着姣好的笑意,举步靠向了那浑身冒着寒气儿的男人。 “不知侯爷觉得,本宫所述如何?” 约莫是这五公主的口吻太过娇柔,明疏影猛打一个激灵的同时,竟鬼使神差地抬眼去看。 电光石火间,她发现,定安侯的脸上一如既往地寡淡如水,倒是她那五姐姐忽闪忽闪的眸子里,竟是透着隐约的爱慕与期待。 明疏影登时了然,却不得不在下一刻为之喟叹。 喜欢上这样一个城府极深又心狠手辣的男子,注定是不会有好结果的吧? 果不其然,她看到定安侯以冰冷的目光逼退了楚楚动人的女子,而后什么也不多说,就命人将几位公主送回了各自的寝宫。 又过了两天,身子康复些许的冬苓突然从屋外火急火燎地跑了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尚衣监奉定安侯之命派了人来,要替九公主量体裁衣。 这无缘无故的,定安侯当然不会来关心后宫女眷的吃穿用度——他要给九公主做的,乃是那如假包换的龙袍! 明疏影顿觉一股冷气憋在胸口,险些叫她缓不过劲儿来。 怎么回事?!她那天明明装得挺像的呀?!缘何一转眼,竟挑了她做那龙椅上的人偶?!他就不怕她成为历史上头一个在龙椅上流口水、咬手指的皇帝,丢尽大丽国的脸面!? 话虽如此,她现下仍然是个什么也不懂的“傻公主”,因此,别人来给她度量高矮胖瘦,她自然是得竭尽全力地……不配合。 于是,空荡荡的公主寝殿里,上演了一场久违的闹剧:公主怕痒,不让近身——这样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定安侯的耳朵里。 二十有七的定安侯正坐在御书房的偏殿里,忙着拟定新六部尚书的名单,乍一听这出乎意料的发展,姓“君”名“宁天”的定安侯大人却是连眼皮子都不掀一下。 报信的人见这尊大佛冷着脸奋笔疾书,心下禁不住就替那痴儿抹了一把汗。他实在拿捏不准对方这是何意,只得偷偷瞄了瞄在君宁天身边侍奉的小太监。 小太监悄无声息地垮了脸:他也是被临时拉来伺候这位祖宗的,摸不透侯爷大人的心思啊! 就在两人皆是越发忐忑之际,定安侯君宁天总算是为他们指引了方向:“听说九公主身边有个得力的宫女,九公主很是依赖于她。” 话音落下,两个太监俱是一愣,接着便同时恍然大悟。 这是要拿个宫女的小命去要挟傻子公主啊! 不是哄,不是骗,也不是普通的吓唬,面对一个跟三岁小孩没多大区别的痴儿,定安候居然直接以他人性命威胁!真真是…… 一大一小两个太监情不自禁地感慨,这皇族血脉怕是气数已尽——丽国,真的要改朝换代了。 就这样,堂堂公主殿下的闺房里不多久便又闯入了几个不速之客,他们径直将剑锋抵在了冬苓的脖子上,冷声表示,公主若是继续无理取闹的话,他们便要取了这无用奴才的性命。 诚然,她作为公主的贴身婢女,居然没能“照顾”好公主,其罪可诛。 明疏影不敢再闹了。实际上,她并不是没事找事儿,不过是想借机强调一下,自己确确实实是个“傻子”,好让业已决定扶她上位的定安侯对她一百个放心,不去盘算要不要对她下手。谁知这定安侯也忒狠了些,她还没怎么闹腾呢,他就毫不留情地来了个“快刀斩乱麻”,直接把她吓得噤若寒蝉。 事关冬苓安危,她相信定安侯做得出来。所以,来人话刚出口,她立马就蔫了,皱巴着小脸儿,挤出了几滴泪花儿。 几个带刀的大男人见目的已经达到,也不忍心瞧着个可怜巴巴的小女子当场哭成个泪人儿,这就默默地收刀走人了。 明疏影只得乖乖地由着几个嬷嬷对她上下摆弄。 一场危机就这么不着痕迹地揭了过去,奈何比起第二天的另一场,这不过是小巫见大巫罢了。 惊闻自己没被选上——却叫那蠢货老九占去了便宜,五公主简直就要拍案而起:是可忍,孰不可忍?! 她委屈又悲愤地跑去找定安侯君宁天评理,却不料被对方轻飘飘的一句“公主芳龄不宜”给生生气哭了。 是了,五公主已值花信年华,却迟迟未有嫁做人妇,这是丽国宫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好几年以前,大伙儿就背地里纳罕着,这老姑娘眼高于顶,究竟是要怎样的青年俊杰才能抱得美人归? 后来,大家渐渐地明白了。你们瞧啊,每每定安侯入宫觐见的时候,五公主总是特别来劲,一早就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娉娉婷婷地立在其必经之路上,只为同他打上照面、攀谈两句。恰好这定安侯也是个到了年岁却未娶妻的,如此一合计,这俩人似乎还有几个看头? 谁知,春去秋来,年复一年,定安侯二十五了,五公主二十二了,圣上明示暗示很多次,却都被那个面无表情的年轻人给挡了回去。大家伙儿再一思忖,不对啊?这分明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的戏码啊? 时至今日,老皇帝都一命呜呼了,定安侯却照旧对五公主不冷不热的,大家才大彻大悟:果然是五公主芳心错付,撞上了那样一个只爱江山不爱美人的狠角色! 当然,像这样的话,众人是无论如何也不敢说出口的,毕竟,眼下孰强孰弱、孰君孰臣,饶是垂髫小儿也能分辨清楚。 现如今,定安侯甚至当众拿五公主的年纪反驳了她,可真真是把人金枝玉叶的面子、里子都给扯没了。 明疏影听闻这一番蜚短流长的时候,已经是三天后了。她跟听说书似的把这段秘史给听完了,随后默默无语地喝了口热茶。 “公主……奴婢只怕,五公主不会善罢甘休的。” 明疏影抬头冲她笑笑,拉起她的一只手,在掌心写下八个大字。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冬苓低眉耐心读完女子的简短箴言,抬眼回以哭笑不得的表情,“主子,您这一趟跌进池子里,倒真是把什么都看透了。” 明疏影兀自笑靥如花。 其实,她早就看透了,而今所求,不过是一世安顺罢了。 60.想媳妇了 “父亲,这是青花,今年十月刚到我们家来的。” “青花拜见白将军。” 心知白九辞就要正式向白陌引见自己,慈青花揣着一颗怦怦直跳的心,恭恭敬敬地欲朝男人行大礼。 白陌见状赶紧一把拎起——不,是扶起她,然后眼见儿子似是一瞬皱了眉头。 呃……他一个习武之人,又常年在外,跟一群民风彪悍的北疆人待在一块儿,日子久了,下手自然就没个轻重了嘛……儿子又不是傻傻的不知道,却还带这丫头来拜会他,能怪他一时手快,弄疼了她吗…… 白陌蓦地松开了粗糙的大手,但好歹是阻止了小丫头意欲跪拜的动作。 “都是一家人,咱不讲究这些,不讲究,啊?” 笑眯眯地说罢,他忍不住怨念地看了儿子一眼。 你早跟你的女人说好不用行礼,不就没事了嘛! 事实上,白九辞也是冤枉。他事先关照过小丫头,说不必在他的父亲面前在意那些虚礼,奈何小丫头终究是胆子太小,愣是守着她十六年来学着的那点规矩,要给她的这位“公爹”下跪。 好在父亲眼疾手快地拦下了她,只是……他这拎小鸡一般的动作是怎么回事? 白九辞心想,他的小丫头十有八|九是被父亲捏疼了。 得亏慈青花是个能忍的,尽管确实是觉得胳膊有些疼,她还是面不改色地谢过了白陌,举止得体地站直了身子。 “进屋去吧,走。” 一家之主热络地招呼着,还特意看了看立在那边的颜慕晚。 四目相接的一刹那,女子莞尔一笑,这就施施然走了过来。 “将军回来了。” “诶,是啊,总算是回家了。颜丫头,身子骨可还好啊?这么冷的天,你不用出来接我的嘛!” “将军这话真是折煞晚儿了,晚儿是小辈,将军归府,晚儿岂能不迎?”说着,她笑语盈盈地瞧了瞧白九辞,“况且,这几年,九辞哥哥将晚儿照顾得很好,晚儿的身体已无大碍了。” “哦哦,那就好,那就好!” 白陌爽朗地笑着,领着儿子和他的两个妾室一道入了厅堂。一家人热热闹闹地吃过晚饭,才刚回府的男子就被他家老娘喊过去叙话了。 白陌那叫一个心急啊!不是他不孝顺他的娘,只是媳妇儿子热炕头……啊不,是眼瞅着他心心念念的人儿就那座院子里,他是真心不乐意在这儿听老娘念叨——念叨他怎么不像他儿子似的,打仗打完了还捎带个侍妾回来啊! 听着听着就觉头都大了,白陌一边打着哈哈,一边打个哈欠。 过了一炷香的工夫,他又长大了嘴,呼出一口大气。 又半刻种过去,他已经无精打采地垂下了眼皮。 没多久,他的脑瓜就开始一下一下地点了起来。 白老夫人见他简直一副就要睡着的样子,气得一拐子打了他的小腿肚。 白陌腾地一下惊醒过来,坐直了身子左顾右盼。 “臭小子!娘三年不见你,跟你说说话,你居然给我打瞌睡!” 然后,他将目光锁定在白老夫人那张故作气愤的面孔上,这就嬉皮笑脸地站起身来,替她捶起了肩膀。 “娘——儿子这不是日夜赶路,困了嘛!” 白老夫人听了这话,不冷不热地用鼻子出了口气,可暗地里却是一阵心疼。 “罢了罢了!你累了,就赶紧回屋歇着吧。”她装作不耐烦地拍掉了儿子的手,总算是开口放他过门了。 “好咧!儿子谢谢娘亲体恤!明儿个等儿子睡饱了,一定过来陪您说话,啊?”白陌一听,大喜过望,这就拜别了母亲,不紧不慢地往屋外去了。 然而,才刚走出院子,他的两条腿就跟飞似的跑了起来。 他迫不及待地回到了那个阔别三年的院子,却没想离得越是近了,一颗心竟跳得越是厉害了。 不过,对于伊人的思念到底是盖过了心间的踌躇,他还是快步推门而入,目睹了白夫人挑灯夜读的画面。 时隔三年,他的娘子真是一点儿也不见老,还是这么的美若天仙。 男人痴痴地望着一身素衣的结发之妻,看着她不慌不忙地抬起头来,与他四目相接。 “老爷回来了。”白夫人面无涟漪地站起身来,却不曾放下手中的书册,“浴房里已经替老爷备好了热水,老爷赶路累了,赶紧去洗一洗,泡个澡吧。” 说完,她就若无其事地坐了回去。 是的,她坐了回去!就好像当他不存在似的,自顾自地坐了回去! 白陌的一张脸瞬间变得精彩绝伦。 一千多个日日夜夜,他幻想过许多幅重逢的画面,想过她会怪他,会怨他,会像许多年前那样哭成个泪人儿,却没想到她竟然这般冷淡! 这……这这这……他绝对不能接受! 一股子冲动劲儿这就油然而生,男人憋着张猪肝色的老脸,抬脚大步流星地走了过去。 白夫人也是始料未及,这个几次赌气背井离乡的男人,都四十有五了,居然会像个年轻气盛的小伙子一般,二话不说就冲了过来,一把将她从椅子上抱了起来。 只比他小上四岁的妇人禁不住惊呼出声,却在下一刻就嫌弃地敛起了细眉。 “老爷几天没有沐浴了吧?熏着妾身了。” 男人被她这蹙眉厌弃的表情给伤得千疮百孔,简直就想腾出一只手来,摸摸他那四分五裂的心肝肺了。 他知道,她爱干净。可是他想她啊!她却这样对他! 又气又恨又失落的男人霎时瞪大了眼珠子,一动不动地俯视着怀里的女人,奈何他的女人只无甚表情地直视着他的眉眼,分毫没有慌张求饶的意思。 白陌气炸了:行!行!老子就把自己洗干净了,回头再来收拾你! 咬牙切齿了一番,男人放下了臂弯里的女人,气鼓鼓地跑去了浴房,殊不知等他以最快的速度洗了身子并急急返回之后,他的女人居然已经阖着眼皮躺在床上了。 白陌突然生出一种憋了口老血又吐不出来的感觉。 是了,尽管常年在外,但他始终不曾忘记,他的妻,最讨厌别人在她快要睡着的时候把她闹醒!一旦有人这么做了,呵呵…… 白陌实在不想拿他后半辈子的幸福打赌。 是以,被气歪了鼻子的他只得干瞪着眼,脱了外衣,蹬了靴子,最后轻手轻脚地爬上了这张久违的床榻。 他小心翼翼地将大手放在了白夫人的腰上,见她没啥反应,这才用自个儿的前胸贴上她温热的背脊,闭上眼睛躺着不动了。 算了,看在他总算能搂着媳妇儿睡觉的份上,今晚就不跟她计较了。 清淡的香气萦绕在鼻间,男人嗅着这熟悉的味道,不自觉地勾起了嘴角,并不知与此同时,身前的女人正倏地睁开双眼,眸色晦暗不明。 这边厢,夫妻俩相安无事地躺着,那边厢,另一对却正肢|体|交|缠,热火朝天。 一场情|事过后,慈青花伸长细嫩的胳膊,摸索着从枕头底下掏出了一只白色的小瓷瓶,正要从里头倒出一颗药丸来服,她就被突然伸过来的一只大手给拦住了。 慈青花顿住手头动作,疑惑不解地看向身侧的男子。 “将军?” “别吃了。” “啊、啊?” 不吃,万一怀上孩子怎么办?他体内的情毒可还没完全解除呢! “是药三分毒,吃多了,终归不好。” 尽管她时常趁他不注意时服药,但不知是不是太过在意的缘故,他总能亲眼瞧见她吞药的画面。一想到一个可能已经形成的小生命就因这颗小小的药丸而惨遭扼杀,想到她的身子兴许正在被逐渐累积的药性所侵蚀,他的心里就很不是滋味。 所以,他前几日刚去徐离先生那儿请教过了——要避孕,其实还有一个法子。 “可是……” “我问过徐离先生了,怀孩子不是那么容易的一件事,偶尔断个两三次药,也不打紧。” 小丫头还想说点儿什么,白九辞就脸不红、气不喘地扯了个谎。 “啊?这……真的吗?”慈青花不是太懂这个,虽然之前学习过床笫之事,但对怀孕生子的事情,她还是一知半解的。 “嗯。”白九辞兀自面不改色地点点头,“所以,今天就别吃了。” “哦,好。”慈青花自然信他,心道他总不会拿这种事情开玩笑吧? 白九辞看着他的小丫头乖乖将药瓶放了回去,抬手替她拢了拢被子。 “睡吧。” “嗯……” 烛火应声熄灭,枕边人的气息不久便变得平缓而均匀。然而,向来还算好眠的男人,却头一回在黑暗中睁着眼,定定地注视着房梁的方向。 待她睡熟了,他就动手吧。 61.把酒言欢 明疏影问了冬苓,冬苓表示她也不晓得。 不过,想也知道,此二者难逃其一。想来,一个是为了让傀儡公主安静些,另一个则是恨这半路杀出的痴儿抢了自己的夫婿。 所幸苍天有眼,而今,定安侯结果了那乱臣贼子,想必不假时日,便能肃清其余党,如此一来,公主也就不会再遭其迫害了。 这样的想法,并未能占据冬苓的脑海。毕竟,前脚才走了匹豺狼,后脚就来了头猛虎。 想到定远候那冷若冰霜的眼神以及那雷厉风行的手段,冬苓就情不自禁地打了个激灵。 只盼自家主子莫要入了那狠角儿的眼,能平平安安地度过余生才好。 冬苓在心里求神拜佛了一番,便端着残羹剩饭出去了。明疏影趁机跑出去示意楚聂进屋,然后直接抓起他的一只手掌,想在上头写字。 楚聂吓得抽回右手、连连避退。 “公主!公主!公主千金之躯,卑职岂能随意触碰?” 明疏影没法子,灵机一动,扯扯男子的衣袖,示意他跟她到桌子那儿去。 楚聂照办了,随后看着女子以食指沾了茶水,开始在桌面上写字。 能替冬苓找个太医吗? 楚聂一愣,抬起头来,对上女子清澈而镇静的目光。 公主她……果然有些不对劲。 “公主……您……” 明疏影瞧出了他眼里的疑惑和猜度,这就不假思索地在桌子上写了另一行字:以前的事,忘了。 见心中猜测得以证实,楚聂仍觉不可思议。 莫非公主跌入池中,倒是寻回了清明,因祸得福? 这样想着,楚聂倒是不由替女子高兴了一把,他定了定神,表示现下宫中局势混乱,太医们都逃回家中了,就连先前他匆忙逮着的那个,也在为公主诊完脉后就没了踪影。 明疏影皱眉。 那冬苓的伤怎么办? 楚聂想了想,说:“卑职去寻个有经验的嬷嬷来,让嬷嬷替冬苓看看吧。” 明疏影点头:也只能这么办了。 两人商定之际,胸口仍在隐隐作痛的少女正四处打听着太医的动向。无奈几番询问皆是失望而归,她只得揣着一肚子焦虑,回了自家主子的寝殿。孰料刚一回屋就被一个冷面的嬷嬷架到了床上去,几经挣扎更是全然无效,她没一会儿就被嬷嬷给扒了个精光。 好在嬷嬷只是应了楚侍卫的请求,来替她检查伤势的,想到这一点,冬苓也就顺从了许多,由着对方在她胸口又摸又按的。 “嘶——”她倒吸了一口冷气。 “没伤到筋骨和脏腑,死不了。”嬷嬷冷冰冰地说罢,起身便懒得再看她半眼。 “多谢嬷嬷……”虽然人家话说得有些不好听,但好歹也是帮了忙的,冬苓低眉顺目地谢过了她,又因想起一事而喜笑颜开。 楚侍卫看上去一板一眼的,倒也是个会关心人的。 这么一想,心头的清甜顿时浓了几分,殊不知嬷嬷乃是受楚聂所托,楚聂却是奉他人之命。 当真没事? 一盏茶的工夫过后,公主寝殿的桌子上又出现了一行字。 楚聂颔首称是。 明疏影笑笑:那就好。 楚聂欲言又止。 明疏影微惑:有事? 有事的,显然不是他楚聂。 尽忠职守的楚侍卫犹豫了片刻,还是道明了自己的顾虑。 公主虽是变得与常人无异了,却难保没在池子里磕磕碰碰的。先前那个小太医太不负责任了,才花了半柱香的工夫,便断定公主无碍,随后提着药箱就跑了。这种人得出的诊断结果,恕他难以信任。是以,为防万一,他还是盘算着要到宫外走一趟,请个可靠的太医回来替公主把脉。可是,他这一走,公主身边就没有一个会武的了,如若发生什么了意外,谁来护公主周全? 想起两个时辰前的一幕幕,楚聂就觉心有余悸。若非那时定安侯的人恰好出现,拿下了世子,他真不敢想象事情会演变成什么样。 思及此,未能护住女子的男子难免愁眉深锁。 明疏影并未瞧出他渐渐走远的心思,只垂下眼帘,凝神在桌上抹着那一笔一划。 我真的无碍,你不必担心。 见对方依旧蹙眉不语,明疏影勾唇给了他一个柔柔的微笑。 楚聂恍惚失了神。 他一直非常喜欢公主天真纯净的笑容,仿佛只要一看到她的笑脸,无论什么烦恼,就都抛诸脑后。 此时此刻,公主又对他笑了,他却冷不丁觉着,这好像不是原来那个傻乎乎却很可爱的小姑娘了? 唔唔唔…… 楚聂迅速驱散了这一念头。 公主永远都是公主,是他要全心全意守护的主子。 这样想着,他隐去了少许不易察觉的情绪,便行礼告退了。 一夜过去,明疏影确实没觉得哪里不舒服,倒是冬苓一晚上没睡好,第二天脸色也有些憔悴。明疏影见她精神不济,便不让她再伺候着,催着她卧床歇息,还命楚聂再去太医院瞧瞧,看看能不能找到太医的影子。 岂料楚聂走了没多久,一群不速之客就登门造访了。 由于寝殿内外只有几个胆小怕事的小宫娥,定安侯手下的人马不费吹灰之力,便得以直闯公主闺房。 其实,这群直来直去的大老爷们也不想这样,可谁让这痴儿的屋外实在没个像样的人负责通报,事急从权,他们也只好亲自入内了。 对于这些男人的冒犯,明疏影倒也没有大惊小怪——只是,这定安侯请她前往那金銮殿外,所为何事? 事出反常必有妖。明疏影觉得,定安侯不会无缘无故“请”一个的痴傻公主前去那般重要的处所,所以…… 她隐约感到,此行怕是并不简单。 这样一想,她也不去知会正在另一间房里歇着的冬苓,径自装出一副呆傻痴憨的模样,乐呵呵地跟着来人走了。 一路顶着东风来到金銮殿外的广场上,明疏影一眼就望见了几个跪在青石板上的白衣囚犯。奇怪的是,囚犯的附近还立着个素衣女子,春寒料峭,那看不清相貌的女子衣衫单薄,似乎正在凉风中瑟瑟发抖。 明疏影闹不清何者是何,眼珠子一转,便又瞧见了另一片光景。 延绵的阶梯之下,定安侯已不再是昨日那身的武将装束,而是换上了一席素色的锦袍。他正襟危立,双手交叠,掌心抵着一柄做工精良的宝剑,一双凤眼波澜不惊地注视着前方。 诡异的是,他的身边立着两个面容姣好的女子,还有一个由宫女牵着的小女娃,看起来也不过就是四五岁的模样。 明疏影偷偷打量着她们的仪容装扮,见两个女子皆是珠光宝气的,身后又各自有婢女侍候着,便思忖着她们乃是宫中的其他几位公主。 就在这时,其中一人也注意到了她的出现,随即便向她投来了鄙夷的目光。 看来还真是了。 被领路人带到了三位公主的身旁,明疏影故作痴傻地朝两个年纪稍长的笑了笑。那个方才就很嫌弃她的公主越发厌恶她了,翻了个白眼就把头一扭,当没看到,另一个倒是没有表现出明显的不喜,不过明疏影觉得,这大概是因为另一个太过畏惧那不苟言笑的定安侯,是以除了缩着脖子、绷着脸,再也没法表现出任何其他的情绪。 明疏影又垂眸瞧了瞧那个宫女牢牢拉拔在身前的小女娃,见她睁着水灵灵的大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那面容冷峻的定安侯,然后……冷不丁抬起一条小胳膊,把手指伸进了自个儿的嘴里。 明疏影霎时无语。 到底是个小孩子,还什么都不懂呢——她哪里知道,此刻自己对着啃手指、流口水的那个美男子,只一句话就能决定她的生死。 明疏影悄无声息地看向那一语不发的男人,恰逢他慢条斯理地开了口:“既然几位公主已然到齐,那沐姑娘,你可以动手了。” 62.热闹除夕 对于这位女祖宗终于被送出宫去的结局,宫中的大多数相干人等都是喜闻乐见的。毕竟,这位公主殿下心高气傲又与人不善,宫里没了这样一位主子,于他们这些奴才而言,自然是件好事。 大家觉得,原来,成天冷着张脸的摄政王也是会做善事的。 不过,这件对于后宫来说皆大欢喜的事情,落到前朝众臣的眼里,却是成了另一番光景。 这老大难的五公主都嫁出去了,他们是不是可以趁机再提一提皇上的婚事了? 蠢蠢欲动的大臣们终究是按捺不住,于次日早朝时分提及了半个月前的旧事。 摄政王君宁天面色如常地听罢,却像是早有预料一般,不慌不忙地眸光一转,看向了专心在龙椅上玩手指的女子。 “皇上,想嫁人吗?” 明疏影循声抬起脑袋,看着他的脸,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 众臣无语。 摄政王您这做得也太明显了吧?铁定是老早以前就吩咐好了,让皇上当众拒绝国婚的吧?! 个别心系皇室的老臣不服气了。他们无视了摄政王森冷的俊脸,直接拱手向皇帝发起谏言。 “皇上!您贵为天子,自当为皇室开枝散叶,岂有不成婚生子之理?” 你们跟一个傻子说这些,也没用啊……更何况,人家摄政王还在这儿呢,你们就不怕得罪了他? 明疏影故作无知地听着几个老臣慷慨陈词,滴溜溜地转着眼珠子,时不时地看君宁天几眼。见他一脸老僧入定般的神情,她就知道,那些神神叨叨的大臣约莫是不会有性命之忧了。 只是,她这个皇帝的婚事也就这么不了了之了。 实际上,明疏影有些不明白,君宁天完全可以将他的哪个心腹安插在她的身边,如此一来,既堵住了群臣的悠悠之口,又可以照旧大权在握,为什么非要选择一种损人不利己的方式去解决问题呢? 她想不透的这一点,也让一些大臣百思不得其解。过了一阵子,宫里宫外甚至传出了诡异的谣言,说摄政王之所以至今未娶,乃是因为他的口味特别与众不同。比如,他喜欢那种肤白貌美、□□……却痴痴傻傻的姑娘。 乍一听这等传言,正在喝茶的明疏影险些一口喷了出来。 这说的可不就是她吗?!不对不对,这种事情是谁胡诌出来的呀?!怎么想都是天方夜谭吧?! “皇上,他们的胆子也太大了,竟然敢在背后编排摄政王……”将此讯告知与自家主子,冬苓一边轻抚她的后背,一边神情尴尬地嘀咕着,“也不怕摄政王万一大发雷霆,把他们给……” 君宁天大发雷霆?倒是没见过呢。他这个人呢,还是比较擅长用周身的寒气把人冻成渣滓。 这样想着,明疏影忽然意识到有什么不太对劲。 她扭过头去看着冬苓,光是笑,也不说话。 少女不一会儿就察觉到自家主子的注目,对女子对视了片刻后,她如梦初醒地张开了嘴,退到一边跪了下来。 “奴婢失言。” 她的动作太迅速了,明疏影连阻拦都来不及,只好起身把她从地上扶了起来。 “你说的是事实,况且,你能像这样有感而发,恰恰证明了朕伪装得很好,连你都觉得,朕就是个毫无实权的傻子皇帝。” 诚然,一个皇帝的贴身侍女,听到自家主子跟摄政王被人嚼了舌根,头一个反应,居然不是“尔等宵小,竟敢藐视皇权?”,而是“当心摄政王发起火来,一刀把你们给‘咔嚓’了!”,由此可见,她这身为国君的主子是多么的软弱无能。 “奴婢失言,请皇上责罚。”冬苓知道,自己之所以能自然而然地把那番话给说了出来,乃是因为她仍然觉得,自家主子还是那个无忧无虑的九公主,可是,毕竟实情已非如此,她不小心冒犯了天颜,即便只是无心之失,也该当领罚。 明疏影自然不会当真罚她,抿着唇思忖了一小会儿,就“罚”她到屋外陪着楚聂晒太阳。 冬苓被她一面声称是“罚”却一面冲自己暧昧微笑的做法惹得脸红心跳,又不好多说什么,只得埋低脑袋,迈着小碎步“受罚”去了。 婢女走后,明疏影便悄悄走到窗前,伸手将窗户微微推开了一条缝,就着它往外瞧。 她看到冬苓在楚聂一头雾水的注目下站到了他的身侧,低着头也不说话。最后,还是楚聂一边打量着她,一边同她搭了话,内容大抵是问她怎么出来了,站在他的身边。 没多久,明疏影就瞧见楚聂扭头往她这儿望了过来,想来是不解于素来亲和的主子怎么会叫冬苓罚站。 明疏影默默地往后退了两步,离了助她偷看的窗户。 这楚聂,什么都好,就是在某些事情上太过木讷——连她都看得出冬苓待他不一般,他怎就一点儿感觉也没有呢? 真真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啊…… 明疏影觉得,要是有一天,她能帮着这二人的成好事,就好了。可是,瞧瞧眼下自个儿这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的情况,她又觉着,这一天似乎有些遥远。 罢,有当红娘的心却没那个命,她还是走一步看一步吧。 如是思量的女子无法未卜先知,事实上,她还是挺有牵线搭桥的潜质的。这不,才过了没两天,自她登基以来就从未主动与她见面的十公主突然就找上门来,把正在刺绣的她吓了一跳。 要知道,这身子的原主是个傻子,可从来拿不惯针线的。她这一本正经绣花的模样若是被旁人瞧了去,还不得捅出大娄子了? 得亏她现在好歹是个皇帝,十公主意欲求见,也是要经人通报的,所以,她才得以急急忙忙将绣到一半的帕子藏起来,定了心神,装出一副痴傻的样子。 “十公主?十妹妹?让她进来,让她进来。” 虽然只在登基前有过一面之缘,但她对这个十公主也没什么坏印象——考虑到对方特地来见应该是有什么比较重要的事,她自然愿意听一听对方的说法。 就这样,十公主很快在侍女的陪同下进了屋,简单行了礼后,明疏影便笑嘻嘻地让她坐下,问她找自己有何贵干。 与之年岁相仿的女子看了看四周伺候着的宫女,明疏影会意,却又不好开口,只得由懂眼色的冬苓代为下令,将其余人等全部屏退了。 “十妹妹,到底有什么事呀?”明疏影有些好奇,是什么秘密,竟然让这个同自己并不稔熟的妹妹亲自上门求见,还搞得如此神秘兮兮。 “皇上,你……”十公主见闲杂人等皆已不在,总算是注视着一国之君的眼睛,期期艾艾地开了口,“你觉得……摄政王这个人怎么样?” 话音落下,明疏影暗自一愣,不明白对方为何要冷不丁找她谈论君宁天的为人。 “摄政王?摄政王挺好的呀?他每天都让御膳房做很多好吃的给朕吃呢!”心里虽是纳罕着,面上却是未尝流露半分,女子眉开眼笑地说着,好似自己只是一个以食为天的傻丫头。 “……”十公主见她笑得比珍珠还真,便知晓她是当真认为君宁天人还不错,“臣妹是指……如果把摄政王视为婚配的对象,皇上以为如何?” 此言一出,明疏影是当真怔住了。 什么情况?这位十公主该不会是……听信了外头的风言风语,想撮合她跟君宁天吧? 刹那间感到无比凌乱,明疏影也只得故作天真地反问:“婚配?十妹妹是说嫁给他,帮他生孩子吗?” 大约是她说得太过直白,十公主听罢微微红了脸,避开她的视线,尴尬地点了点头。 “那朕不要,生孩子可疼可疼呢。”装傻充愣的话刚说完,她就皱巴着小脸,回头注目于身后的冬苓,“你说是不是啊,冬苓?” 冬苓是个机灵的,朝着女子略作颔首,就忙不迭接过她递来的眼神,干笑着对十公主说:“公主,请恕奴婢斗胆,您该不会是听信了外头的传言,以为……以为摄政王对皇上存着什么念想吧?” 是的,主子没法问出口的话,她得替主子问了。这样的责任,自打主子决定继续装成痴儿的那一天起,她就主动担待起来了。 于是,主仆二人目睹少女腾地涨红了脸。 “不是的!皇上!臣妹并无此意的!”然下一刻,十公主就迫不及待地摇头摆手、矢口否认,“臣妹……臣妹想说的,其实……其实是……” 明疏影和冬苓都闹不明白了,对方的言语间分明透着探口风的意味,怎么就不是这个意思了? “十妹妹到底想说什么呀?” 明疏影更是迷惑不解地发问,目视少女在她的追问下愈发羞赧。 “是……是臣妹,有一心上人……不知摄政王……会否成全?” 如此峰回路转的发展,令明疏影跟冬苓皆是回不过神来。后者不自觉地抬起眼帘,愣愣地看向少女的贴身婢女——夏荷。 此刻,这个年方二九的女子倒是面不改色心不跳,她若有若无地瞥了自家主子一眼,说道:“公主,您若不把话说明白,皇上如何能理解您的意思?” 63.一个意外 是以,面对这如同家常便饭般的注视,她照旧跟往常一样,回了他一个天真灿烂的笑容。这笑容,是他对她视若无睹的理由,也是她赖以生存的法宝。 只是……不晓得他方才有没有听到她和礼部侍郎的对话,继而注意到此人的异常言行呢? 脑中思绪流转,脸上的笑意则是毫不动摇,明疏影一骨碌转过身去,蹦蹦跳跳地回到了龙椅上。 一个月后,她听到了礼部侍郎锒铛入狱的消息。 看来那个君宁天,也不是完全不把她这个傻皇帝放在眼里嘛! 对于自己的机智以及对方的敏锐,明疏影表示很好很满意。然后,她又如法炮制着,助男子揪出了朝中的另一个贪官。 真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居然还能为民除害呢! 喜出望外之下,女子仿佛忽然找到了人生的价值。 不过,她是高兴了,朝堂上的那些男人们可是人心惶惶的。 这个傻子皇帝,好像有些邪乎啊!怎么她一跟什么人说话,不出一月,摄政王就能查出那个人贪赃枉法的罪证?!还是说,皇帝的所作所为,其实恰恰就是摄政王的授意?! 一时间分不清究竟是孰先孰后,众臣默默地陷入了“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纠结之中。 当然,其中也有一小部分,愈发犹豫着,要不要把之前自个儿吞进去的银子给吐出来。 就在这个时候,女帝的十八岁寿辰到了。摄政王大手一挥,命礼部大肆操办,并暗示群臣献上稀世珍宝,以博皇帝一笑。 一些人摸不透这是吹的什么风:一个傻子皇帝,懂什么宝贝不宝贝的呀?只要是看着好吃的、好玩的,她都能当个宝。 想来想去,大伙儿还是觉得,摄政王唱的这一出,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几个尚在迟疑的朝廷命官好像忽然就找到了前进的方向。 得!甭管摄政王是有意还是无意了,趁着这个机会,赶紧地,把贪进肚子的银两变成古玩珍宝献与圣上,权当是充还国库了! 于是,生辰当日,明疏影穿上了新衣服,被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接受百官朝贺。值得一提的是,那些由大臣们亲自呈上的贺礼,简直就要闪瞎她的眼——就是拿明家最值钱的传家宝过来比美,怕也是要相形见绌的! 可惜她也知道,这些价值连城的宝贝,明面上是送给她的,实际上,她大约也只能在当天看上几眼,过过干瘾了。 想到这里,女子不免有些惋惜。尽管她素来不重钱财,但对于某些个华美精致的珠宝首饰,她还是青眼有加的。就是不晓得,这摄政王肯不肯“慷慨解囊”,取几件她喜欢的赏给她? 几件啊,几件就成。 对着一串漂亮的夜明珠爱不释手,可怜的女皇帝向面无表情的摄政王投去了意图明显的目光。 君宁天完全无视了她殷殷期盼的眼神。 不过,一个时辰后,几件华贵的首饰还是被送到了一国之君的寝宫里。至于其他的,据说是悉数归于国库了。 至此,心满意足的明疏影又对男子多了一分敬佩。 下猛药惩贪官,又能以身作则、清廉无私,这样的人把持朝纲,或许才是丽国百姓之福。 她甚至开始思量,倘若她当真是皇家的女儿,倒是愿意将江山拱手相让,只盼他能勤勉为政,为天下苍生谋得福祉。 此念一出,明疏影不免吓了一跳。 拱手相让?他若真是收下这江山,令丽国改朝换代,又会如何处置包括她在内的“前朝遗孤”呢?是将她们软禁于某处,许个纨绔子弟嫁了,直到她们老死?还是大发慈悲,放她们自由? 明疏影觉得,怎么想,都是前者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她突然开始忧心自己的前路。 也许,比起混吃等死,恢复自由之身才是上上之策。 孰料前脚才这么思忖着,她后脚就在朝堂上听一大臣提及了她的婚配之事。 明疏影心下“咯噔”一沉,但转念一想,这身子都二九年华了,换做寻常人家的姑娘,恐怕早就嫁人了吧?更别提她是个女皇帝……好吧,是傻子女帝。 要知道,一个普通的女子嫁人生子,是再简单不过的一件事,一个女皇帝成亲生育,就成了一件关乎江山社稷的大事——而一个头脑不灵光的女皇帝进行国婚,则变作是件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窘事。 所以,哪家公子愿意跳入这个“甜美”的巨坑? 明疏影偷偷地看了君宁天一眼,发现这个男人一如既往的面无表情。 摄政王不表态,大臣们也不好多说什么,这就顺着这位权臣的意思,若无其事地转移了话题。毕竟,谁也不想冒着得罪摄政王的风险,拼了老命去替先帝的傻子女儿操心其终身大事——尤其是在他们清楚地记得,先帝的儿子早就已经死绝的情况下。 可是,他们是拍拍屁股走人了,进了御书房的明疏影心里就不安生了。她摸不准君宁天是个什么想法,是准备装傻充愣、能拖则拖,还是顺从民意,找个心腹当她的皇夫?又或者……直接给她配个真傻子? 思及某种可能性,明疏影忽觉有苦难言。 就在这时,君宁天破天荒地主动开口,向她问及了今日朝堂所议之事。 “皇上想嫁人吗?” 简单粗暴的问法,可绝对不是在征求她的意见。所以,她怎么着也不可能跟他一本正经地讨论这个问题。 “嫁人是什么?”明疏影眨巴着水灵灵的大眼睛,突然间又作出副如梦初醒的样子,“哦!朕明白了!是不是像骑马一样,驾着一个人往前跑?” 见女子一脸兴奋地眨着她的桃花眼,君宁天默默无语。不得不承认,方才一瞬间的工夫,他想到了不该想的东西。 不过,他还是很快遣散了多余的心思,面无涟漪地解释说:“嫁人就是和一个男子在一起过日子,替他生孩子。” 明疏影恍惚觉得,今日的摄政王大人似乎尤为耐心,竟然愿意用这等通俗易懂向她阐明“嫁人”的含义。 她想,她有必要投桃报李一番。 “唔唔唔……”一身明黄的女子冷不丁变了脸色,把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还一个劲儿地缩着脖子,“朕不要嫁人,不要生孩子。冬苓说过,生孩子好痛的!” 想来这摄政王也不希望她这就册封皇夫,而她自己,更是不愿意贸贸然嫁一个不知底细的陌生人,所以,此等装傻充愣却极度趋避的反应,应该是最为适合的了。 “那如果不生孩子呢?” 呃? 明疏影没料想还有追问,是以一时间摸不透男子是何意图。 她只能姑且装出一副迷茫的样子,不答反问:“不生孩子会痛吗?” 君宁天默了默,难得认真地思考起,要不要如实回答这个疑问。 所幸他不是个摇摆不定的人,须臾片刻便给出了答案:“会。” 呃?她还以为,他会说“不痛”的。 慢着。 明疏影好像忽然明白了,他口中的“痛”指的是什么。 她努力控制住自己的面部表情,不让分毫的羞赧暴露在他的眼前。 “那朕不要嫁人,朕最怕痛了。”皱着眉头满脸认真地说罢,女子缩在椅子上不动弹,“再说了,五姐姐她们都没有嫁人,为什么偏偏要朕嫁人啊……” 紧接着,她不等男人作出回应,就颇为不满地抱怨起来,试图转移对方的火力。结果呢,君宁天还真就考虑起这个问题来,以一句“皇上的意思,臣明白了”收尾,就自顾自地批阅奏本去了。 明疏影稍稍松了一口气:事到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在御书房里熬了一个时辰,她便如同往常一样,找借口开溜了。对此,君宁天也已经习惯睁只眼、闭只眼。她要是安安分分地在房里待一整天,那才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只不过,一走一留的两人皆未尝料想,女子前脚刚走,五公主后脚就带着亲手做的点心前来求见,也由此引发了接下来的一场风波。 摄政王决定,为五公主寻觅一位合适的驸马,毕竟她已经二十有四了,若再不成亲,怕真是要老死宫中了。 可想也知道,五公主如何肯依?若非为了他君宁天,她哪里至于苦等多年,熬成了迟迟未有婚配的老姑娘?现在倒好,他居然嫌她年纪大了,要亲自把她塞给别的男人! 一时间,宫中流言四起,众人都有些闹不懂这又是唱的哪一出,只听说五公主堂堂金枝玉叶,竟然在众目睽睽之下哭倒在御书房里,还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撒起了泼,最后连人带点心让摄政王的人给叉了出去。 明疏影也是事后在听闻此事的。对于这位五姐姐当众撕破脸皮的做法,她只有一句话可说:不作死,就不会死啊…… 64.儿子变了 翌日用过午膳之后,明疏影便寻了个借口,从御书房溜了出去。 她让冬苓提着一盒糕点,随她一道去了十四公主的寝殿,发现那里和她之前住的地方一样,虽然宽敞,却是空荡荡的,很是萧条。 连三月暮春都是这副死气沉沉的模样,真不晓得秋冬季会是怎样一番的景象。 明疏影有些不忍。来这儿之前,她都听冬苓说了,这十四公主的身世也是可怜,母亲在其出生半年后就染病身亡,相较之她这个九公主,由生母陪着到记事的年岁,这小女娃看起来更为不幸。 好在她们的身边都有一个善良忠心的侍女,不论旁人如何轻慢,终究还是有那么个真心相护的人陪着她们。 这样想着,明疏影好巧不巧地听到了一阵嬉笑声,走近了,才发现是十四公主又在跟秋笛嬉闹玩耍。 小小的身子绕着院里的石桌跑着,后头“追”着眉开眼笑的女子,明疏影望着这样的光景,心情也随之明媚起来。 她是眉目含笑了,可对方见到她却是明显一怔。 许是没料想皇帝第二天就会过来,宫女秋笛是明显地僵了身子,好在她没一会儿就回过神来,领着十四公主给一国之君请了安,同时也正式触发了明疏影的痴儿模式。 “十四妹妹,我给你带好吃的来啦!” 明疏影笑眯眯地走了过去,接过冬苓手中的食盒,直接把它摆到了那张石桌上。小家伙由秋笛陪着靠过去,踮着脚尖,用两只小手扒着比她矮不了多少的桌面,眼巴巴地瞅着正被女子亲手开启的食盒。 明疏影一边将一碟碟糕点取出来,一边悄悄地留意着小女娃的反应。见其眼中满是光彩,眼珠子更是动也不动地盯着碟子里的吃食,她忽然就觉得有些心酸。 换做旁的公主,哪里会被这点小食引得目不转睛?这孩子受到的待遇,比起她小时候那会儿,真是好不了多少。 油然升起了一种同病相怜之感,女子隐去了心头的酸涩,亲自拿了一块龙须酥给小家伙。 十四公主乐呵呵地接过点心,倒还不忘跟她说声“谢谢”,然后才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 明疏影看得欢喜又难过:如今她是皇帝了,整个御膳房都得围着她转,往后,她就多让他们做些好吃的,给这孩子送来,也算是替九公主一叙姐妹之谊了。 如此思忖着,她与两名宫女看着小丫头吃了好几块糕点,生怕她一下子吃撑了,便收起了其余的部分,告诉她明天再吃。小家伙闻言虽依依不舍,但还是乖巧地点了点头,由着侍女秋笛替她擦嘴、擦手。 明疏影见她这般听话懂事,对她的好感自是更上一层楼,忍不住就提出要和她一道玩儿。 对于为自个儿送来美味糕点的漂亮姐姐,十四公主当然是乐意和她相处的。加上明疏影表现得就像个半大的孩子,一大一小不多久就玩在了一块儿,小的那个更是完全忘记了昨日的不愉快,任由大的那个对她又亲又抱,还时不时地发出“咯咯”的笑声。 嗷——好想把她带回寝宫里养着! 险些就要忘乎所以的明疏影在心底嚎叫一声,眼睛、眉毛都已经笑弯了。要不是在一旁守着的秋笛出言提醒,说是时辰不早了,怕耽误皇上处理国事,她都要忘记自己是从御书房溜出来的了。 不由自主地想起君宁天那张冷脸,明疏影微不可察地打了个哆嗦。她只好挥别了天真可爱的小家伙,带着冬苓回了御书房。 约莫是做贼心虚的缘故,进屋的时候,她是偷偷摸摸的,心里还忍不住祈祷着,最好那君宁天已经离开了。奈何天不遂人愿,她还没跨进里屋呢,就望见那尊大佛正巍然不动地坐在那里。 明疏影垮了垮脸,又不得不马上换上一脸招牌式的傻笑,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 耳聪目明的君宁天一早就察觉到她的归来,他不动声色地掀起眼皮子,拿着奏本目送她从身前走过。 “皇上不是肚子疼么?怎么去了这么久?” 就在女子误以为男人预备无视自己的时候,耳边就传来了他寒若冰霜的嗓音。 明疏影心头一紧,却立马摆出一个讨好的笑容,狗腿地凑了过去。 “摄政王,朕没有掉进茅坑里哦!”为了维持自己的痴儿形象,她也是拼了,“你闻闻,朕的衣裳还是香香的呢!” 话未说完,她已经大无畏地将自个儿的衣袖伸到了男人的鼻子底下。 君宁天向来不喜胭脂水粉的味道,所幸跟前的女子似乎也不爱涂脂抹粉,轻飘飘的衣袂凑过来,他只嗅到了一股子淡淡的清香——恰恰是这清新淡雅的香气,叫本该沉下脸的他不着痕迹地睁大了眼。 明疏影见他抬眸眼珠不错地盯着她,一时间也有些发愣。 眼底没有寒意,脸也没往下拉,相反的,眉毛上扬,凤眼微圆,这是……怎么回事? 摸不透冷面阎王作何是这反应,明疏影也只得讪讪地收回胳膊,兀自冲他笑得灿烂。 君宁天便是在这傻里傻气的笑容下回过神来,却也遗忘了此番交谈的初衷。 明疏影见他不再继续发难,赶紧转身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若无其事地望着房梁发呆。 是以,当一刻钟后君宁天重新抬头去望的时候,目睹的便是女子以单手撑着脑袋望天的画面。 宽大的袖子落于手肘,白璧无瑕的玉臂显露无疑,女子好似压根没意识到这流泻在外的春光,径自一动不动地斜着脑瓜。 君宁天面不改色地转移了视线,再度注目于眼前的白纸黑字。 “皇上。” 明疏影闻声,蓦地眸光一转。 “此处虽不比金銮殿,但好歹也是皇上处理要务的地方,还请皇上注意仪态。” 业已不自觉坐直身子、放下胳膊,明疏影默默无语。 他言之有理,她无力反驳。 事实本该如此,可惜,她是个傻子。 “冬苓,摄政王在说什么啊?朕怎么听不懂?” 明疏影歪着头、皱着眉,愁眉苦脸地注目于一旁的少女,仿佛历经一场苦思冥想却仍郁郁不得解。 冬苓晓得自家主子是明知故问,所以自是鼎力配合。 “皇上,您……您得坐正了身子,这里……”她一脸为难地说着,忽然顿了顿,偷偷瞄了瞄那边的君宁天,“这里不是寝宫,您得坐得端正些。” 冬苓故意压低嗓音说罢,看着明疏影冲她迅速使了个眼色。 “为什么呀?” “这……” “那朕能回寝宫吗?” “……” 面对主子前言不搭后语的疑问,冬苓不知该如何作答又深知自己无需作答,这就干笑着看向了君宁天。 “摄政王,朕能回寝宫吗?”接着,她听到自家主子一本正经地问道。 “不能。”她又看到阎王爷面无表情地换了本奏折,头也不抬地回道。 明疏影一声不吭地撅了撅嘴。 “小气。” “……” 旁观全程的冬苓免不了为自家主子捏了把汗。 这十天半个月来,她几乎每天都跟着主子,将主子同那阎王爷之间的点点滴滴皆看在眼里,也渐渐地发现,后者好像不是她原先想象的那般凶神恶煞。可是,他到底是一手遮天的摄政王,谁也不清楚他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万一主子一不留神惹怒了他,岂非吃不了兜着走? 因此,尽管相信主子自有分寸,但每每见两人“过招”的时候,她还是会替主子感到紧张。 正如此时此刻,她忍了又忍,最终忍不住拉了拉女子的袖笼。 明疏影见状一愣,又随即明白过来,趁着君宁天板着脸没往这儿看的空当,速速给了少女一个安抚的微笑。 就在这时,屋外的太监来报,说是有几个大臣在外求见,问圣上是否召其入内。 明疏影觉得,这种事情,君宁天替她作决定就好。话虽如此,她还是牢牢记得男子曾同她“约法三章”,所以,见他不吭气,她这就识时务地让人进来了。 说实话,登基大半个月来,她极少在御书房里见到那些臣子,通常,他们都会在早朝时分就把该上奏的事情交代了,几乎未有在其他时辰请求觐见。 明疏影猜测,这大抵是由于摄政王君宁天喜好清静,是以,知晓其脾性的文武百官们便不敢随意前来叨扰。 那么,今日有人壮着胆子破了这不成文的“规矩”,想来是有很重要的事情,急需禀明? 事实证明,她的推测无误。几个大臣特地在退朝后求见,乃是为了私下向君宁天提交一份他们苦心搜集的证据。而这份证据指向的,则是身为三朝元老的户部尚书。 贪污受贿,且牵连甚广。 明疏影心想,这种蔓延至根部的腐朽,也算是历朝历代都无法幸免的疑难杂症了。不知道,这君宁天会如何处理呢? 65.后院之事 明疏影听着几个大臣慷慨激昂地把人谴责了一通,却没能等来君宁天的表态。 说实话,对于朝廷上的事务,她不是特别清楚,不过,基本的判断能力,她还是具备的。是以,在这短短不到一个月的日子里,她虽是扮作痴儿,却也听进了不少前朝之事,有时也会不由自主地生出一些想法,只是碍于身份而不能言说罢了。 现如今,她亲耳听着几位大臣将户部尚书控诉了一番,其中列举的罪状,可谓罄竹难书,她就思忖着,如果是她的话,绝对会想法子拔除这颗毒瘤的吧。 然而,朝堂上的事情,并非“是非”二字可以断清。她偷偷瞄了君宁天一眼,发现他的脸上一如既往地没有任何表情。 君心难测,说的大约就是他这样的人吧。 是了,接下来的几日里,遭人秘密弹劾的户部尚书照样容光焕发地出现在金銮殿内,几个参了他一本的大臣对此敢怒不敢言,毕竟,摄政王始终未尝发话,他们也不好贸然开罪了这位三朝元老。 将那些个大臣不霁的脸色看在眼里,明疏影也是略觉疑惑。 难不成,君宁天打算睁只眼、闭只眼?她还以为,以他那强势的性子,会用一把烈火直接烧了这糟烂的树根。 心下的微词渐渐冒了头,无力挺身而出的女子却也只能故作无知,静观其变。 直到半个月后的某一天,当所有知情者都快要对当权者失望透顶的时候,他们却意外地发现,往日总是准时上朝的户部尚书,居然迟迟未有现身。 后来,又过了两天,依旧没见着人的大臣们才纷纷打听到,户部尚书的府邸已经被抄了个底朝天,那些跟他一道贪赃枉法的官员也已和他一道被押入大牢。至于其家眷,无论男女老少,几乎一个不少地流放边疆。 一时间,皇城里多了好几座空空荡荡的豪宅,少了几家人丁兴旺的世族,这让不知内情的臣子们多少有些惶惶不安。 明疏影是隔了三天才得知此讯的,对君宁天这种闷声不响就能吃人不吐骨头的雷厉手法,她不晓得是该吓得躲进被窝里,还是为他竖起一根大拇指。 诚然,他没有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尽数一干人等的罪行,只在问斩当日,命人于刑场上宣读了几人的认罪书,这让百官在一知半解的情况下,皆是对这位摄政王的雷霆手段生出了敬畏之心。 户部尚书是贪了,可是,他究竟贪了多少,才惹得摄政王神不知鬼不觉地下此狠手? 短短数日,朝堂上下人人自危。一些人开始战战兢兢地自查,纠结着要不要把自个儿吞进去的那点银子给吐出来;另一些人自问没做过什么对不起朝廷、对不起百姓的事儿,却也吾日三省吾身,告诫自己莫要赴了那贪官污吏的后尘。 人最害怕的,往往不是那看得见、摸得着的明枪,而是不知哪天会扎进后背的暗箭。这等如芒刺在背的感觉委实不太好受,除非,他能终日谨言慎行,不做半点违背良心的坏事儿。 真是几家欢喜几家愁。 眼瞅着朝堂上忽然有些泾渭分明——问心无愧者神采奕奕、霁月光风,心有戚戚者惴惴难安、神色萎靡,明疏影觉得,要是她不需要扮作傻瓜,倒是可以提醒君宁天好好观察观察,借着这个难得的机会,好好区分一下良臣与奸臣。 是日,一身明黄的女皇帝比摄政王早到了一会儿,正坐在龙椅上像模像样地玩着手指头呢,就清楚地目睹了文武百官的各色表现。 显然,他们是仗着耳聪目明的摄政王尚未现身,才胆敢在她这个傻皇帝面前“原形毕露”。 明疏影暗自一笑,忽又灵机一动,从龙椅上站了起来。 见平日里乖乖坐着的傻皇帝冷不丁从台阶上走了下来,众臣不禁有些发愣。 这傻子皇帝,是要干吗呢? 这样想着,他们目视女子三步并作两步地来到了礼部侍郎的身前。 年过十四的礼部侍郎这阵子一直睡不踏实,晚上老是梦见摄政王那张骇人的黑面孔,因此白天精神很是不好,心情也跟着跌到了谷底。见傻子皇帝仰着小脸盯着他看来看去,他忽然就觉得很是不悦。 奈何对方好歹是一国之君,他也不好直接跟挥苍蝇似的把她赶走,只得板着脸问她:“皇上看着臣作何?” 明疏影照旧对着他的脸上下打量,好一会儿,她才蓦地皱起了眉头,一板一眼地说:“爱卿,你是不是觉得很热啊?” 礼部侍郎愣了愣,片刻后才反应过来。 这傻皇帝是看见了他额头上的冷汗,才会说这话的吧。 他随即故作淡定地答道:“回皇上的话,臣没有觉得热。” “不热,那你的脸上怎么都是汗啊?” “只是路上赶得急,出了点汗而已,劳皇上挂心了。” “出了汗就是热嘛。” 明疏影不依不饶地坚持着,直叫男人微不可察地抽了抽眉角。 这个蠢皇帝,也真是够了。 礼部侍郎别开脸,索性不予理会。反正摄政王还没到,一个傻子皇帝,也不值得自己由着她胡搅蛮缠。可他没有想到,这傻皇帝还挺锲而不舍的,他把脸转向左边,她就跟到左边,他把脸转到右边,她又走到右边,显然是跟他扛上了。 “皇上!”仗着自己未有理亏而对方又是个痴儿,男人怒了,皱着眉低喝一声。 谁知对方非但没被他吓着,还冷不丁绽放出惊喜的笑容,两手一拍,冲着他直呼道:“哦——朕懂了!朕懂了!” 男人只道她就要说出什么疯言疯语,却不料下一刻,她竟猝不及防地说:“朕想起来了!你这是虚汗,因为你心虚!” 女子的声音太过清脆响亮,以至于那些老僧入定的大臣们都纷纷侧目。被揭穿了的男人更是暗吃一惊,好半天才缓过劲儿来。 无碍,无碍……不过是个傻子信口胡言,他哪里能够当真? 话虽如此,男人还是不由自主地环顾四周,偷偷观察别人是怎么看他的。见个别同僚霎时向他投来了意味深长的目光,他禁不住心下一沉。 不,不……越是这种时候,就越得保持冷静。 这样想着,一颗心怦怦直跳的男人皮笑肉不笑地看向一国之君,惺惺作态地劝说道:“皇上还是赶紧回龙椅上坐着吧,一会儿摄政王就要来了。” 他本以为,这傻子皇帝一听到摄政王的名号,就会吓得脸色发白,麻溜地蹿回到她该坐的位置上去,孰料对方闻言,却是眨巴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片刻后,又冷不丁露出了然而促狭的笑意。 “朕知道了,你是不是做了什么对不起摄政王的事?”仗着自个儿是个公认的痴儿,明疏影“胡诌”起来,那是毫无压力,“朕听说,前些日子,那个户部的爱卿也惹摄政王不高兴了,然后就被‘咔嚓’、‘咔嚓’地砍了脑袋。”诉说着血腥暴力的话语,女子却笑得像朵纯洁的小白花,“爱卿啊,其实,摄政王他人很好的,朕劝你,要是真的做了坏事,还是早点跟他道歉比较好,这样他就能原谅你啦!” 明疏影如同称兄道弟般地说着,就差伸手拍一拍男人的肩膀了。然而,正是她这一番听似前言不搭后语的规劝,却叫对方听得胆战心惊。 不,不可能的……这傻皇帝只晓得吃喝玩乐,对朝堂之事根本就是一窍不通,她不可能知道自己做过的那些事!所以,这只是巧合,只是巧合!毕竟,一个傻子的想法,谁能猜得透?! 男人仓皇无措地注视着女子如花般的笑靥,实在从中看不出半点儿狡黠的光芒。他勉强定了心神,刚要扯出一抹若无其事的微笑,就听得殿外有人尖着嗓子唱喏道:“摄政王到——” 电光石火间,男人不自觉地软了腿脚,明疏影瞅准了他身子一虚的空当,遽然伸手去扶,一边扶还一边煞有其事道地安抚他:“诶诶——爱卿你小心点啊!别怕、别怕啊!摄政王人可好了,你跟他好好赔不是就可以了。” “莫须有”的事情莫名其妙地成了皇帝口中的“事实”,礼部侍郎简直是有口难言。他只得竭尽全力站稳了身子,握紧了拳头,去看那徐徐而入的男子。 还好,还好……摄政王并没有特意看他,压根就没留意到他!所以没关系的,没关系的!他只要像平常那样就好! 正这么自我安慰着,他看到来人突然在他身前顿住了脚步。 低眉顺目的男人登时心头一紧,却也只得强作镇定地抬起了眼帘。 66.打起来了 十公主总算是磕磕巴巴地把她想说的话给说全了,明疏影也终于弄懂了她今日来此一坐的用意。 敢情是眼瞅着五公主都嫁出去了,忍不住芳心萌动,就想来问问她的意见,看看自个儿能不能同那君宁天提出想要嫁人的请求啊! 可是,这十公主又不是不知道,她是个傻子——向一个痴儿征求看法,这真的靠谱吗? 尽管获悉了少女的意图,明疏影还是感到有些匪夷所思。 不过,对方很快就让她明白了,什么叫做“事出反常必有妖”。 “你是想嫁给那个公子?那你跟摄政王说说嘛!他人很好的,就算不同意,也不会凶巴巴地骂你的。” 见招拆招的女子若无其事地说着,心道那君宁天应该不至于把一个人畜无害的姑娘家给怎么样,毕竟,男婚女嫁,天经地义,又碍不着他的宏图伟业。 孰料十公主闻言,却是毫无喜色,反倒越发支吾起来。 “臣妹……臣妹其实……其实很怕他,不敢跟他说话。” 哦,这也可以理解,谁让那冷面王爷曾经当着她们几个公主的面,“咔嚓”“咔嚓”地砍了镇远侯世子等人的脑袋。这十公主看上去就是个胆小的,哪里受得住这等血腥的场面?想来,就是自那时起,她便对君宁天生出了无法磨灭的恐惧感吧。 这个时候,如是思忖的女子尚未意识到,对方实则是话里有话的。 这不,才一眨眼的工夫,她就听得少女兀自期期艾艾地说:“所以……所以臣妹斗胆,能否请皇上……代为传达?” 明疏影原本含笑的面容一下子凝住了,她愣愣地注视着少女尴尬的笑脸,微张的嘴迟迟未能阖上。所幸她最终还是猝然还魂,“嘿嘿”干笑两声。 这是要让她去面对君宁天那张不苟言笑的臭脸么? 倒不是她害怕那个面无表情的男人,也不是她认为十公主是故意拿她当枪使,只是……她也不能什么都不管不顾,来者不拒吧? 这么想着,明疏影拧起眉毛陷入沉思——这般反应,立马就叫有求于她的少女面露愧色。 “对不起啊,皇上……这种事情,本该臣妹自己想法子的,可是……可是臣妹实在是惧怕那摄政王。臣妹一想到他那张冷若冰霜的脸,整个人就发怵,臣妹……” 说着说着,恨自己软弱无能的少女就禁不住鼻子一酸、眼眶一红,眼看着就要落下泪来。 明疏影窘了。 呃……你别哭啊…… 她没法像个普通女子那般安慰少女,只得跟着皱起粉脸,可怜兮兮地说:“十妹妹别哭,你不要哭……你一哭,朕也想哭了。” 奈何对方一听,眼泪疙瘩竟就不由分说地夺眶而出。她情不自禁地伸出柔荑,握住了明疏影的手,哽咽道:“姐姐,九姐姐……我知道,以前你被人欺负的时候,我非但帮不上忙,反倒还给你添了不少麻烦。是我没用,可是……可是,我这辈子就这么一个心愿,只要我嫁了人,我就再也不会让九姐姐为难,再也不会叫九姐姐操心了。我……我……呜……九姐姐……” 明疏影听得有些一头雾水,她不清楚原主同其他公主的亲疏远近,是以,面对这同她哭诉衷肠的少女,她很想扭头去看一看冬苓的反应,但又碍于对方带来的另一名宫女而不能为之。最后,她实在不忍心看少女越哭越凶,只能好言宽慰了几句,表示她会替对方去跟摄政王说道的。 十公主听罢,简直喜极而泣,差点就要起身给她的九姐姐跪下了。 明疏影见她哭得妆都花了,言行举止间又没有分毫的虚伪,便断定她是真心诚意地感谢自己的。 罢,那就……帮她一把吧。 话虽如此,她明疏影也决非草率之人。待送走十公主后,她便向冬苓打听了原主从前同十公主的关系。得知对方从未欺辱于原主,却也由于天生怯懦的性子而帮了不少倒忙,她这才顿悟了少女先前所言的含义。 “皇上,奴婢以为,摄政王应当也不会为难十公主。只是,要皇上您去提这事儿……真是不晓得您该如何开口呢。” 到底是自家主子的贴身婢女,冬苓虽同情那柔弱无依的十公主,但胳膊肘终究是拐向明疏影的。因此,她忍不住就要替主子担心。 “说难,也不是太难。反正朕惯会装傻了,你说是不是?” 明疏影抬头看向若有所思的侍女,一双明眸熠熠生辉。 “噗,主子而今聪明又豁达,奴婢真是不及万分之一呢!” “你才是,越来越会溜须拍马了。” 冬苓掩唇笑弯了眉眼。明疏影也很快收起了嗔怪的神情,垂眸思量起来。 “这件事,是一定要替十妹妹放在心上的。不过,在跟摄政王谈起此事之前,我们还是须得去打听打听十妹妹的那个心上人。” 冬苓觉得,主子说得很有道理,是以,她当天就去托楚聂打探了。明疏影呢,不可能亲口向旁人问及此男的情况,便偷偷利用身份之便,调出了记载着其家谱的卷宗。见他祖上世代为官,清正廉明,又听楚聂回来禀报了其礼贤下士、与人为善的做派,心道算是个可靠可信之人,便决意去向君宁天说说这桩亲事。 然而,她万万没有料到,自以为一切都进行得神不知、鬼不觉,可那些个小动作,却早已被那冷面阎王的眼线给尽收眼底。 乍一听女皇帝悄悄调用、查阅了刑部官员的卷宗,君宁天是颇觉意外的。他并无法凭空想透,一个傻子皇帝缘何要看这种她本该看不懂的东西,还叫人去打探他们家儿子的品行。 直到他静观其变,等来了一个亲手提着食盒要贿赂他的女皇帝,他才隐约意识到了什么。 明疏影觉着,自己跟这个冷脸阎王爷还是有点儿缘分的。比如说,她爱吃那并不起眼的白糖糕,他也喜欢——至少,有两回她欲同他分享的时候,他没有推辞,还跟她一样蘸着蜂蜜吃。 那时候,她就想着,如若有朝一日她有求于他,那必定是要用这软糯清甜的白糖糕来讨好他的。 就是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 笑眯眯地将白白嫩嫩的糕点摆放在君宁天的眼皮底下,明疏影开始使出她的招牌式傻笑。 “摄政王……”她糯糯地轻唤一声,却只一如既往地换来了男子的冷眼相待。 “皇上有话,不妨直说。” 好吧,她表现得太明显了——但这才是一个傻子应有的气度嘛! 明疏影微不可察地嘟了嘟嘴,不以为意地说:“摄政王,你帮五姐姐找了个好人家,那能不能替十妹妹也找个好人家呀?” 这就是她所作所为背后的目的? 君宁天面无涟漪地瞅着她,心道她还真是单刀直入。 “虽然朕也不是很明白,嫁人明明那么痛,为什么她们还争着抢着要嫁人……”明疏影见他并未流露出排斥之意,便壮着胆子,继续装腔作势,“大概是她们都不怕痛吧?”她自言自语地说罢,又眸光一转,笑眯眯地注目于无甚表情的男人,“依朕看,那个……那个叫什么‘邢阿雅’的人,不错诶。摄政王,咱们把十妹妹嫁给他好不好?” 她兴致勃勃地眨巴着那双好看的大眼睛,满脸纯真地凝视着男子冷峻的面容,看着他在与她对视片刻后,忽而不紧不慢地开启了朱唇:“是邢尔雅。” “唔?”明疏影当然记得那个男子的名字,但为了体现她是一个认不全字儿的傻子,她也只能故意把名字念错了。 “这几日,皇上又是调用卷宗又是命人打听的,为的就是这件事么?”然而,让人始料未及的是,就在她故作痴傻的下一刻,男人冷不防冒出的一句反问,就叫她暗暗打了个激灵。 他居然都知道了?! 此情此景下,饶是明疏影的演技再好,那张漂亮的脸蛋也是禁不住僵了一僵。 而这一幕,自然没能逃过君宁天的法眼。 所幸女子很快就缓过劲儿来,撅起小嘴,傻兮兮地嘀咕道:“十妹妹要嫁人嘛,朕是姐姐啊,当然要帮她看一看,那个人是不是好人嘛……万一他是个坏人……哼,朕打死也不会把十妹妹嫁给他的!” 话说到这里,明疏影已然摆出了一副义愤填膺的架势,好像此刻,她就只是一个替妹妹把关的亲姐姐。 君宁天不冷不热地看着她,也不说话。 片刻后,许是觉得这样装装样子也是够了,明疏影又恢复了一脸讨好的笑意,跟条小狗儿似的蹭到男子的身侧。 “摄政王,那你答不答应啊?” 她问话的语气甜甜糯糯,却只换来了男子意义不明的注目。 “臣之位,居于公主之下,并无权决定公主的终身大事。” 你就睁眼说瞎话吧……那五公主的婚事,不是你给捣鼓的? 67.他紧张她 明疏影醒来的时候,屋外战事正酣。 侍卫楚聂正和未来储君的护卫们打得不可开交,无奈敌众我寡,他又负伤在身,坚持了没一会儿,楚聂就落了下风。 被几个男人协力牵制了四肢,楚聂竭尽全力仍挣脱不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来人疾步远离。 是以,一眨眼的工夫,明疏影就听到了少女惊慌失措的疾呼。 “世子!世子您不能进去啊!公主落水昏迷,尚未清醒……” “滚开!” 紧接着,少女吃痛的惊呼便随着一记闷响传至耳畔。明疏影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一个素未谋面的男子就气势汹汹地杀了进来。 才一脚踹开婢女的男人怒气未减,眼见床榻上的女子正一脸茫然地望着他,他顿时只觉怒不可遏。 “你就这么想对我投怀送抱?!”他怒目圆睁,竟然冲上前去,一把揪起了女子的衣襟,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 明疏影怔怔地瞅着这个龇目欲裂的男子,一时间有些缓不过劲儿来。 她记得,自己是掉进了池子里没错,可是……他是谁?又在胡说八道些什么?还有,方才她好像依稀听见……公主? 还未等女子理清混乱的思绪,怒气冲天的男人就猛一下撕开了她的衣裳。 明疏影登时傻了眼,直到男人不由分说地将她压倒在榻,然后疯了似的撕扯她的衣裙,她才意识到,自己正面临着怎样的险境。 “你不是想要孩子吗?!我成全你!!!” 放开我! 明疏影试图喊出这三个字,孰料嘴是张开了,可声音却发不出来。她不免一愣,不理解自个儿怎么突然就说不了话了。 然不论如何,她都必须守住自己的清白。于是,她开始拼命推搡身上的男子,奈何男女力量悬殊,她很快就败下阵来,被对方钳制住了手脚。 似发泄更似报复的激吻落于脸颊与脖颈,明疏影顿觉恶心得快要透不过气来。与此同时,排山倒海的恐惧也渐渐淹没了她的理智,令她不得不在情急之下用脑门直接撞击了对方的下颌。 男人痛呼一声,停止了狂暴的肆虐。显然,他是被她撞疼了。 明疏影见状,也顾不得自己那晕晕乎乎的脑袋,赶紧趁着男子捂着下巴的空当,毫不客气地抬起一条腿,用膝盖使劲儿顶向他的腹部。 不过,这下手的位置,她好像没拿捏准? “唔——” 是的,这一下,胯部受袭的男人是真的疼到姥姥家了。 见这不速之客痛苦□□,明疏影不假思索地推开了他的身子,火急火燎地往床下去。谁知,方才那临门一脚已是耗尽了她的力气,才刚一离床榻,她就软了身子跌倒在地。 “来……来人!嗷——把这个泼妇给我绑起来!!!” 偏偏这个时候,捂住命根子的男人还不忘唤人前来帮忙,这令体力不支的女子即刻腹背受敌。 只是,明疏影不明白,为什么几个年轻力壮的护卫可以径直冲入女儿家的闺房。 好歹她也是…… 明疏影愣住了。事情到了这份上,饶是她仍头晕目眩,也该意识到不对劲了。 她冷不丁低头看向自个儿的柔荑,发现它的确是和记忆中的那双手有所出入。 比起自己的手,这双手要细嫩白皙一些,简直就是一双十指不沾阳春水的…… 她一下子睁圆了眼,脑中不受控制地回响起方才侍女喊出的那一声“公主”。 还未来得及想清楚一个诡异的可能性,女子的耳边就又传来了男人气急败坏的嘶吼:“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把这女人给我绑起来!?” 明疏影抬头,目睹几个男子面面相觑。 双方正僵持不下,先前被来人踢踹了的侍女踉跄着跑了进来,面色煞白地挡在了明疏影的身前。 “大、大胆!你们……你们谁敢对公主殿下动手?!” 明疏影闻言心下一沉:莫非她当真成了…… “贱婢!”谁知一念才方成形,一个巴掌就狠狠地招呼在少女娇嫩的脸蛋儿上。 凶神恶煞的男人强忍着痛楚,亲自掴掌这不知尊卑的婢女。明疏影险些反应不过来,等她慌忙伸手去扶的时候,那侍女已然同她一样跌在地上了。 被狠踹了心口又被扇了耳刮子,年仅十六的少女嘴角都溢出血来,可她深知,此情此景下,只有她才能护着主子了。 “世子!世子!”顾不得周身的疼痛,少女流着泪,连滚带爬地扑到男人的跟前,她紧抓着他的小腿,跪着求他听她一言,“公主是无辜的!她没有要害沐仪姑娘!世子您明鉴哪世子!” “滚开!这儿还轮不到你这个贱婢说话!”奈何对方只毫不留情地赏了她第二脚,直接将她踢回到明疏影的怀里,然后,他就迫不及待地指向双眉紧锁的女子,径自朝着侍卫们下了狠令,“快给我绑了这恶毒的女人!” 眼瞅着几个身强体壮的男人就要上前来捉,明疏影只恨自己此刻非但浑身无力,还发不出半点儿声音。幸而苍天有眼,千钧一发之际,又一名中年男子步履匆匆地从外头跑了进来,一面跑还一面大呼“不好了世子!”。 男人们的注意力自然是被这呼声给引了去。 “世子!定安候率领精兵六千突然杀入宫中,侯爷……侯爷这会儿怕是已经……”来人有些年纪了,话说到这里的时候不免有些不忍,连带着眼角的皱纹都深了些许,“世子还是赶紧随老奴离开吧!晚了就来不及了!” 此言一出,在场数人不论男女,皆是不由一怔。 定安候?是那个年纪轻轻就封侯拜相的定安候? 明疏影略吃一惊之际,被唤作“世子”的男人业已脸色大变。 “什么!?那个逆贼!?他竟敢……竟然敢!” “什么都别说了!世子赶紧走吧!万一被定安候捉住了……” “听闻世子殿下在此。”令人始料未及的是,来人才话到一半,一个手执利刃的年轻男子就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且不看他面沉如水的模样,光是听那冷若冰霜的语气,便能叫人不寒而栗,“不知本侯能否得幸一见?” “定、定安侯!?” 世子一方大惊失色之时,明疏影倒是面不改色地打量起这个目光冷峻的男子来。见他身披盔甲、器宇轩昂,嘴里说着好听的客套话,眼神里却满是不屑与倨傲,她就知道,自打他现身的那一刻起,这屋子里的主角便换了人。 果不其然,未等世子垂死挣扎一番,定安侯的手下就径直将一干人等擒住了,甚至都不用他们的主子发话。 世子气炸了。 “逆贼!我是镇远候世子!是未来的太子!你敢对我动手!?” 他伸长了脖子,嘶声怒吼,却只被定安侯冷漠的视线扫过面颊。 “世子倒是记得,你是那犯上作乱之人的儿子。”定安侯波澜不惊地说罢,便不再多看他半眼,“带走。” 话音落下,身长八尺的男人无动于衷地立于原处,由着骂骂咧咧的世子被部下押走,冰冷的眸光总算是落在了明疏影的脸上。 这个时候,被解放了的侍卫楚聂也风风火火地赶了进来,眼见公主同其贴身侍女皆被那满身煞气的男人俯瞰着,他心悸之余忙不迭冲了过去,一个箭步挡住了那肆无忌惮的目光。 诚然,一个臣子,如此明目张胆地端量着堂堂公主殿下——而且还是在公主衣衫不整的情况下——这简直就是大逆不道! 孰料定安侯只不紧不慢地抬起眼帘,无甚表情地看了看面色不霁的男子,随后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屋子里只剩下主仆三人,明疏影虽是对这一切有些应接不暇,却也明白,一场危机姑且是过去了。 她默不作声,想将侍女从地上扶起来,奈何自己也使不上劲儿来,最后还是在楚聂的帮助下,互相借着力站了起来。 “公主,公主您没事吧?!”少女泪痕未干,余痛未消,可她第一个想到的,还是自家主子安好与否。 被她抓着胳膊的明疏影摇了摇头,给了她一个安抚的微笑。少女见了登时一愣,因为她本以为,主子会立马大哭大闹或者缩进墙角。 “公、公主?”该不是哪里磕碰到了,出了问题吧!? 眼瞅着少女一脸难以置信,甚至都忍不住抬手摸了摸她的额头,明疏影心想,自己的猜测怕是事实了。 她,明家的嫡长女,变成了丽国的某一位公主。 68.喂她吃饭 等到上完了药,叶红绡轻手轻脚地替妹妹穿好衣裳,眼眶仍是红红的。白九辞见一切收拾妥当了,便默不作声地抱起了他的小丫头。他也不跟叶红绡打个招呼,就直接将人抱出了屋子。女子见状,自是拿着药抬脚跟了出去。走到院子里的时候,一行人才注意到,徐离傲已经不见了。 “被老夫打跑了。” 徐离善是这样跟他们解释的。 然而,谁也不晓得那个男人是不是真就这么走了——此情此景下,他们也不是太关心这个。 哦,不,相较之下,被男子抱在怀里的慈青花还是很想知道答案的。毕竟,这牵扯到她的阿姐,牵扯到阿姐是不是还会与别人起冲突。 思及此,小丫头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满脸忧虑地凝视着她的姐姐。 叶红绡本就心怀愧疚,收到妹妹这样的注目,一颗心顿时就化成了一汪柔水。她下意识地想像十几年前那样,摸摸妹妹的小脑瓜,可一只手伸过去的时候,她却忽然顿了顿,改为替妹妹理了理额前的发丝。 “放心,姐姐会在这儿陪着你,不去追那不三不四的混蛋。” 她少有地对妹妹温婉一笑,看得慈青花随即就放了心。 小丫头认真地朝长姐点点头,然后便被男人抱着回了玉骨轩。 破天荒地,叶红绡竟没有跟去。 白九辞低眉见臂弯里的小丫头伸长了脖子巴巴地望着,轻声叫她别乱动,免得扯着伤口。 慈青花收回视线,怯生生地瞧了瞧身材高大的男人,垂下脑袋也不吭声。 如是表现,自然看得白九辞心头一软。 “在担心你姐姐?” “嗯……” 要是换做平时,阿姐绝对会跟过来的。可是今天,她却站在远处目送自己渐行渐远,让自己渐渐看不清她的表情。 不知何故,她总觉得有些不安。 “将军,你说……阿姐跟那个人,究竟有什么过节?” 白九辞难得听她主动就家里人的私事询问他的意见,一时间却也不知道该不该多话。 “别多想了,你姐姐需要一个人冷静一下。待她自己想明白了,也就没事了。” “唔。” 小丫头无精打采地点点头,不自觉得往他胸口靠紧了些。 回到玉骨轩,慈青花就犯困了。凭借着多年行军打仗的经验,白九辞随即猜到,约莫是徐离善在那治伤的药丸里添了些助眠的草药,以免伤者疼得睡不着觉。于是,他不等小丫头开口推辞,就径自替小丫头脱了绣花鞋和外衣,又扶她躺下,为她盖好被子,嘱咐她安安心心地睡上一觉。 小丫头是个乖巧的,况且白九辞都这么照顾自己了,她总不能拂了他的一份好意吧? 初春的巳时,和煦的阳光投入屋内,虽是照不到榻上的姑娘,却是为她的屋子平添了三分暖意。 白九辞怕慈青花刚躺到床上会觉得冷,索性脱了衣鞋,一道钻进被子里,替她暖着被窝。小丫头怕耽误他男人家的公事,摆着手连声谢绝,却被他不由分说地搂住了身子。 “睡吧,你睡着了,我就走。” 他作出的决定很少会有改变的——在这几个月的相处中,她业已逐渐认识到这一点。 是以,慈青花深知,自己再如何坚持也是无用,倒不如诚如其所言,乖乖入梦,好让他早些去做他要做的事。 如此思量着,小丫头轻轻倚着男人温暖的胸膛,无意识地勾起了嘴角,殊不知与此同时,同样业已回到屋里的女子正拔出一把铮亮的佩剑,面无表情地注视着那泛着冷光的剑锋。 是以,当两刻钟后白九辞躬身来寻之时,房里的女子已然没了踪影。 白九辞剑眉一敛,想来想去心有不安,这就辗转折回徐离善的院子。 他开门见山地向老人询问,问其是否知晓徐离傲去了哪里,却得来了徐离善意味深长的一番打量。 “徐离先生。”他不明白老人家在看什么,只罕见地开口催了一句。 徐离善收回讳莫高深的目光,捋着他那把长长的山羊胡,慢条斯理地说:“放心吧,老夫那侄孙,虽是个不听话的混小子,但也不至于错杀好人。慈丫头那姐姐吧,虽然脾气冲了些,那也不是个是非不分的坏人。所以,他们俩凑一块儿,顶多也就是闹出点伤筋动骨的事情来罢了。” “……”他讲得确有道理,白九辞无言以对。 不过说实话,白九辞如今已经不担心那个徐离傲的死活了,因为根据他的观察,徐离傲的武功怕是并不在他之下,也就不可能轻易被叶红绡取了性命——他现在比较关心的,是他的小丫头会不会因姐姐的事而寝食难安,毕竟,今日叶红绡同徐离傲动手的架势,是真的招招要人命。 是什么,让她与他结下了如此深仇大恨? 白九辞能想到的,都是一些相当棘手的可能性。 若当真是其中之一,此事恐怕难以善了。 见身前的年轻人垂眸陷入沉思,徐离善不着痕迹地叹息一声,道:“你啊,也别太忧心了。那混小子别的本事没有,躲人的能耐,那是一等一的好。只要他不想让你找着他,你就一辈子别指望能找着他。” 换言之,只要叶红绡逮不着他,他们之间也就没法斗个你死我活。 白九辞很快就领会了老者的言下之意,这便抬起眼帘,向他道谢。 是日,尽忠职守的白将军千载难逢地未有出现在城外的练兵场上,晚上还特地跑去玉骨轩喂了他的小丫头吃饭。 起初,慈青花是诚惶诚恐地谢绝的,奈何男人坚持她有伤在身,右手抬不起来,左手也不够灵活,完了还直接将堆满了饭菜的勺子伸到了她的眼皮底下,一双凤眼直直地注视着她。 “可是……丫鬟也可以喂妾身吃饭的。” 她试图作最后的挣扎,却只见男子面不改色地开启了双唇。 “快吃,不吃就凉了。” 连个理由都不给人家,有时候想想,他还真是“霸道”呢。 然不知何故,面对偶尔温柔又偶尔“霸道”的他,她的心里却不再有曾经的委屈,只有日渐滋长的甜意。 小丫头微撅着嘴,似笑非笑地垂下眼帘,最终还是放弃了“抵抗”。 只是,当她对准勺子张开小嘴之后,又为难地阖上了朱唇。 怎么了? 白九辞耐心地举着勺子,用眼神问她。 她不好意思地看了男人两眼,小声道:“将军……太多了,我一口吃不下。” 原谅他白九辞有生以来从没喂过别人吃饭。 堂堂大将军默默无语地将勺子里的饭菜剔掉了一半。 就这样不算娴熟地喂完了饭,他还动作轻柔地替他的小丫头擦了嘴。慈青花趁他看着别处的空当,忍不住拿左手捂了捂发烫的脸颊。 是啊,她做梦都未尝想过,有朝一日,自己能被他如此精心地对待。她还以为,他会像他二人初识之时那般,一辈子都清清淡淡的。 他对晚姐姐也这样吗?还是…… 小丫头拼命地摇了摇头,赶紧驱散了那渐渐盘踞于脑海的念头。 她不该奢求太多的,不该的。 胡思乱想之际,白九辞已然唤人前来收拾了碗筷。他问她,是要出去走走,还是就坐在屋里同他说会儿话。 慈青花怕冷,加上胸口依旧有着明显的痛感,故而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但是…… “将军你不用陪妾身的,妾身一个人也可以的。” 白九辞不予理会,兀自在她屋里杵着。 一来,他还是不放心她;二来,他总不能直截了当地告诉她,他喜欢跟她待在一起,喜欢在近处看着她吧? 说来也真是怪了,与这小丫头越是处得久,他就越是想要亲近她——这是以前从未有过的感觉。 白九辞甚至都开始怀疑,发生在自个儿身上的这一奇异变化,是不是同自己体内的情毒有关?因为,情毒情毒,顾名思义,极有可能是与男女之情有关的。 可是,他又没能拉下这个脸,去向徐离善讨教——明明三个月前,他还被老人家指教了一些房|中|术的。 白九辞觉得,事易时移——这四个字可真不是骗人的。 慈青花本是闲来无事,要替弟弟做两件春衣的——倘若白九辞不在,兴许她还能拖着伤势,偷偷摸摸地缝上几针——这下可好,他愣是要陪着她,她就不敢轻举妄动了。谁让她连饭都让人喂了,怎么还好意思当着人家的面,动手去做衣服? 于是,小丫头只得时不时地往做了一半儿的衣裳那儿瞧,并且没瞧几下就被男人察觉到了。 白九辞眸光一转,循着她的视线,目睹了两件像是没做完的衣裳以及些许针线。他冷不防起身走了过去,拿起其中一件翻来覆去地看。慈青花见状,莫名其妙就紧张起来。她不由自主地跟了过去,好似生怕男人发现什么似的,惴惴不安地立在他的身旁。 事实上,她还真怕男人突然想到什么。因为她意识到,自打进门以来,她所有的针线活都是为弟弟、姐姐还有她自个儿做的,也就是说,她身为妾室,从来没有为他做过半件衣裳,哪怕是帮他缝缝补补什么的,也从未做过。 倒不是她不愿意,实在是他每日都穿得整整齐齐,衣裤上没有半点破损之处,况且,她始终认为,像白府这样的大户人家,大抵是瞧不上她这种小门小户的小手艺,她自然也就…… 一颗心怦怦直跳之际,她果然不出所料地听见男人出了声。 69.替她抹药 翌日,大年初一,天气晴冷。天还没亮的时候,明疏影就被人从床上拖了起来,打着哈欠穿上龙袍,去金銮殿接受百官朝贺。只不过,让她颇觉意外的是,往日里那张总也坐着冷面阎王的蛟龙椅上,今日居然空无一人。 别说是她了,饶是堂下的那群大臣们,也是各怀心思。 堂堂摄政王,居然缺席一年一度的新年朝贺,这可是大大的有鬼啊。 见这群老谋深算的家伙们几乎个个都在拿眼瞧那把空椅子,明疏影杏眼一眯,然后……毫不避讳地打了个哈欠。 众人的注意力一下子被这不着调的傻子女帝给吸引了过去。 “昨儿个太累了,诸位爱卿是不是也没睡醒啊?啊——”她又毫不掩饰地张大了嘴,不紧不慢地阖上双唇,“那你们也散了吧,散了吧。” 女帝都挥着玉手发话了,主持大局的摄政王又不在场,众人自是乐得轻松,赶紧谢过一国之君,便草草结束了这本该慎重处之的新年朝贺。 当然,其中最高兴的,应该还数明疏影——她可以提前回到暖烘烘的寝殿里,好好补上一觉了。 然而,设想是美好的,现实是残酷的。明疏影郁闷地发现,自己虽是躺回到温暖的被窝里,却怎么也睡不着了。 不但如此,她在床上辗转许久,渐渐地,竟还让一个诡异的念头盘踞了她的脑海。 能让君宁天撇下“朝贺”这么重要的国事不管,留在王府里“陪驾”——这个女子,究竟是何方神圣? 明疏影觉得,自打变成九公主继而荣登九五之后,她就没再看过外面的世界了。 是啊,在这座禁宫里待了快一年了,确切而言,她已然错过了这人世间的八轮春秋,是不是也该出去放放风了? 对嘛,就以关心国之栋梁——摄政王为由,去王府探望一番好了。 明疏影是个胆大心细的人,在脑袋里将事情从头到尾盘算了一遍,她觉得此计可行,便换上一身朴素的便装,让楚聂亲自去备马。 楚聂被她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 “皇上,您……” “嘘——快去。” 楚侍卫尴尬地在原地愣了一会儿,到底还是领命而去了。 两刻钟后,一面金灿灿的令牌一亮,楚聂驾着的马车便轻轻松松地通过了宫门。 “皇上,您当真要去摄政王府吗?”可是,楚聂还是忧心忡忡的,想劝服自家主子放弃入那龙潭虎穴的想法。 “去啊?当然要去。朕可是一个说一不二的人。”离宫门还不够远,明疏影不便把脑瓜探出去,只好煞有其事地拔高了嗓门,隔着车帘表明了自个儿的立场,“再说了,往后要跟摄政王相处的日子还长着呢,朕不多了解一下他的情况,怎能做到‘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呢?” 楚聂被她这理直气壮的一席话堵得无言以对,心道皇上也不是个有勇无谋之人,便只好“舍命陪君子”了。 一主一仆坐着马车,径直来到了摄政王的府邸,却发现那儿门庭冷落,分毫没有当朝权臣的做派。明疏影对此倒也不是太过吃惊,只稍稍打量了一番,便让楚聂前去敲门。 前来应门的是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一开门,就见一陌生的漂亮姑娘冲他粲然一笑,小伙子当场就怔了神。直到楚聂在一旁亮出了明晃晃的金牌,猝然还魂的小伙子才瞪大了眼珠子,随后难以置信地看向身前的妙龄女子。 明疏影便是趁着他有所迟疑却不敢不替她开门的空当,大摇大摆地跨进了君宁天家的门槛。 当然,她是个懂得适可而止的姑娘。不请自来已是不够地道,她不好再如入无人之境一般,在这君家随意走动。 是以,明疏影一进门便直奔前厅而去。找了个位置坐下,她也不吩咐谁去请主人家,只是安安静静地坐在那儿,环顾四周。 开门的家丁摸不透这貌美如花的年轻姑娘是什么来头,可一想到那块险些闪瞎他眼睛的令牌,他就足以断定,对方八成是哪里冒出来的贵人。 只是……这贵人登门拜访,怎么还抱着个暖手炉啊?看着似乎不太靠谱啊…… 话虽如此,小伙子还是一刻不敢耽误,赶紧发动了同僚兵分两路,一路去替贵客端茶送水,另一路去禀报自家主子“有客临门”。 孰料消息还没来得及递过去,他们的主子就自个儿出现在了偌大的厅堂内。 原本是陪着长姐到处走动的君宁天不由蓦地一愣。 皇上?她怎么会在这里? 他正敛起眉毛奇怪着,对方也好巧不巧地看到了他,这便笑逐颜开地站起身来,三步并作两步地朝他这儿走了过来。 “君哥哥,我来看你啦!” 话音未落,君宁天才缓过来的心肝倏地又是一抽。别说是他了,就连女子身后的楚聂也是眉角一跳。 皇上这是唱的哪一出? 诚然,楚聂与君宁天皆是心知肚明,这女皇帝的一言一行,都是她故意装出来给人看的,她是一个神智清明的正常女子——那么现在,她究竟是在装傻,还是打算以普通人的言行示人? 微眯着眼端量着行至近处的女子,君宁天看着她巧笑倩兮道:“你今天果然没去上朝呢!不然不会这么早就在王府里的。” 这是……预备隐瞒自己的身份? 事实证明,君宁天猜测无误。只见女子很快就眸光一转,饶有兴致地打量起他身边的君语心来。 “这位姐姐好漂亮,是君哥哥的夫人吗?” 直截了当的询问顿时令一行人显出了各色各样的表情。 君语心稍作愣怔后即是掩唇失笑,君宁天的一张脸霎时黑成了锅底,楚聂情不自禁地替自家主子捏了把汗,一旁伺候着的家丁则窘得快要抽了嘴角。 “这位姑娘好生可爱。”君语心首先开口,打破了叫人哭笑不得的气氛,并侧首以余光看了看身边的胞弟,“宁天,你何时结识了这么一位活泼开朗的姑娘?怎么也不告诉姐姐一声?” 此言一出,轮到明疏影面色一凝了。 姐……姐姐?诶?!闹了半天,既不是破镜重圆,也不是金屋藏娇,更不是痴男怨女,而是……而是家人团聚啊? 明疏影忽然听到了心碎的声音。 天哪……她究竟闹出了怎样的一个大乌龙?! 聪明反被聪明误,女子简直就想挖个洞把自个儿给埋了,先前的一腔热情和满腹筹谋更是瞬间化为乌有。 与此同时,君宁天业已努力缓了脸色,尽可能平静地回了长姐的话:“大姐,她不过是隔壁街上一个不听话的丫头,无需劳大姐挂心。” 说这话的时候,他自然不忘用那冷飕飕的眼神扫□□子白嫩嫩的脸蛋儿。 明疏影只能装作没看见。 幸好他还是愿意配合自己,没当着他姐姐的面,把自己的身份给捅出去。 不过,这“不听话的丫头”是个什么托辞嘛…… 明疏影不着痕迹地撇了撇嘴,立马又换上一脸腻死人不偿命的笑容,自说自话地从另一侧挽住了君语心的胳膊。 “君姐姐,对不起啊,我弄错了,你别生我的气。” 眼瞅着小丫头讨好似的跟自个儿道了歉,君语心自然不会斤斤计较。更何况,以弟弟那冷清的性子,能由着这位姑娘在这儿“调皮”而没有命人把她给轰出去,可真是一大奇观了。 说不定,这两个才是一对儿呢。 身为长姐的女子暧昧地笑了笑,正要扭头去看弟弟此刻的神情,就感觉到怀里被塞了个热乎乎的玩意儿。 “君姐姐,你的手好凉,这个你拿着,可暖和呢。” 这姑娘,倒是个会关心人的。 这么想着,君语心温和地冲明疏影笑了笑,便无意识地低头去看怀中的手熏。 然而,就是这低眉一眼,却叫她猝然变了脸色。 见君语心突然盯着自个儿的手熏看,明疏影忙不迭解释说:“这个暖手炉是宫里头赏的,很漂亮吧?” 君语心这才回过神来,抬头强笑道:“确实别致。” 是啊,她也太多心了。皇帝明明是个什么也不懂的痴儿,哪里会像眼前这个明媚动人的小丫头这样,口齿伶俐地同她讲话? 将女子先是惊愕愣怔后是恍然大悟的神情尽收眼底,明疏影也是在心里捏了一把汗。 差点儿就暴露了……没想到君宁天的姐姐这般识货呢。 暗暗告诫自己须得多加小心,明疏影又跟没事人似的冲女子笑了笑。 “君哥哥你去忙吧,我陪君姐姐说话。”然后,她自说自话地注目于默不作声的君宁天,只一句话便叫他眸色渐寒。 君宁天摸不清她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有一点毋庸置疑——要是她胆敢伤害他的姐姐,他定然不会对她手下留情。 70.姐妹夜话 半个时辰后,明疏影在御书房里待得无聊了,又不好当真跟个皇帝似的,拿起奏本来看,因而便装出一副百无聊赖的模样,在君宁天跟前晃来晃去。 于是,她又毫无悬念地收到了来自阎王爷的一记冷眼。 “摄政王,朕能出去玩会儿吗?” 她壮着胆子扯了扯男子的衣袖。 君宁天兀自面沉如水地看着她。 好在他这人貌似从来不与女子计较——至少是不与痴傻的女子计较——所以,经过多日的相处,认清这一点的明疏影便敢于去捋这猛虎的胡须了。 君宁天面无涟漪地转移了视线。 “来人,送皇上去御花园赏花。” 这是要放她走了。 明疏影暗自欣喜:其实,这个看起来高高在上的男子,也不是那么的难相处嘛。 然后,她谢过了不屑再看她半眼的君宁天,眉开眼笑地离开了。 一小队宫女跟着傻皇帝来到御花园,碍于这是摄政王的命令,她们谁也不敢有半点怠慢,是以,当傻皇帝莫名其妙地发了脾气,硬是要将她们全部赶走,只留其贴身婢女在旁伺候的时候,她们表现得很是为难。 奈何人家终究是所谓的“九五之尊”,她们也不好强行违逆,这就低眉顺目地立在了原地,恭送傻子皇帝拉着她的侍女欢欣雀跃地跑开了。 一路蹦蹦跳跳地跑到无人之处,明疏影只觉得脚都快抽筋了。她在冬苓的搀扶下寻了张石凳坐下,弯腰揉捏起自个儿的腿脚来。 “皇上,皇上!奴婢来吧!” 冬苓哪里能让主子千金之躯自力更生,顿时急得连声呼唤。 明疏影从小自给自足惯了,见少女迫不及待地蹲下身来欲替她按摩腿肚,她下意识地就伸手拦下了。 “不用,朕自己来。” “皇上……” 明疏影意有所指地看冬苓一眼,令后者只好姑且作罢。 “啊呀……累死了。”对方不再坚持,明疏影得以一边揉着双腿,一边长吁短叹。 乍一听这话,冬苓还以为她是跑累了,可见她眼含无奈,自己再细细一思,便顿悟她口中的累未必是指身体的疲劳。 每天在摄政王跟前扮作痴儿,也确实是委屈主子了。无奈敌强我弱,一旦被他获知主子业已不再呆傻,主子将会面临怎样的命运,可想而知。要知道,那可是动一动嘴就能要人命的阎王爷啊,她们能怎么办? 冬苓想当然地认定,君宁天正是看中了主子的神志不清,方才扶她上位的。在他的眼里,主子怕是比十四公主那样的小娃娃都好唬弄吧!倘若主子不傻了,那阎王爷定会想法子叫主子吃苦的。届时,被拉下皇位。永远幽禁是轻,要是他发起狠来,直接把主子…… 越想越觉不寒而栗,冬苓惶恐的神情全都写在了脸上。 明疏影抬头看她,见她脸色难看,就晓得她那心里定是又生出了一番百转千回。 女子向来奉行随遇而安,这便琢磨着要开口安抚,孰料嘴皮子才刚分开,眼角余光就瞥见了一个人影。 生怕自个儿这神智清明的姿态被外人看了去,她下意识地紧张起来,睁大眼睛定神一看——这不是十四公主和她的侍女吗? 明疏影松了口气。虽说这对主仆于她而言不比冬苓跟楚聂,但看起来也是人畜无害的,她不必太过防备。 看着那年不过二十的宫女十分耐心地指着那些花花草草,像是在解答十四公主的各种疑问,又见小女娃忽然“咯咯”地笑出声来,接着就伸出短胳膊向那女子讨要抱抱,明疏影不由自主地扬起了朱唇。 以前她还是明家嫡长女的时候,也很想要一个乖巧懂事的小妹妹,只可惜,除却十二岁那年,家里来了个远方表妹愿意跟她亲近,其他明家或是和明家沾亲带故的孩子都不爱或者不敢与她深交。 实际上,她可喜欢小孩子呢,粉嘟嘟、胖乎乎的,多可爱呀。 想着想着就有些晃神,她竟然忘记去思考,要不要避开这主仆二人。因此,十四公主的侍女不多久就发现了一身明黄的女子,她抱着自家小主子站在那儿,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最后还是碍于应有的礼数,不得不快步前来,领着十四公主向一国之君行了礼。 “起来起来。”明疏影只好见招拆招,又一次演起了傻皇帝,“十四妹妹,你也来看花呀?” 年仅五岁的小娃娃冲她点了点头,水灵灵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仰望着,似乎对这个一直咧嘴傻笑的姐姐挺感兴趣。 唉……要是此刻她不是个傻子就好了,就可以跟普通人一样,好好抱一抱这个粉雕玉琢的的小丫头了。 打从重获新生以来,自己就没好好端量过这个幺妹子,今日得见,明疏影才发现她长得那样讨人喜欢。脸儿圆,眼儿大,像是嵌着两颗宝石的红苹果似的,怎么看怎么叫人欢喜。 唔,如果她可以改掉吃手指的习惯就更好了。 眼见小丫头站着站着就又把手指头伸进了嘴里,明疏影思量片刻,便抬眼故作天真地去问她的侍女:“十四妹妹怎么老是啃手指呀?” 被问话的侍女名叫“秋笛”,从五年前起就负责照料小公主了,此刻,她面对小公主姐姐的询问,也是有苦难言:“回皇上的话,奴婢制止过很多次,可是……公主她就是改不了……” 在说后半句话的时候,秋笛的声音明显小了下去。 明疏影听她底气不足,又见她埋低脑袋避开了自己的视线,只道她是因撒谎而心虚,因此立马拉长了脸,亦真亦假地唬道:“你敢把责任推到十四妹妹的头上?!” 秋笛闻声一惊,忙不迭屈膝跪下,连称“奴婢不敢”。明疏影正要趁势追击,就见一旁的女娃娃猝不及防地张开了嘴。 “哇啊——哇啊——” 明疏影做梦也不会想到,自己本是想替十四公主出头的,却出师不利,反还惹哭了苦主。 难道是自己方才太过凶恶了? 正百思不得其解着,她听到似乎很少开口说话的小丫头口齿不清道:“坏银!你欺糊秋笛姐姐!哇啊……” 突然间被打成“恶人”,明疏影不禁蓦地一怔,同样愣住的秋笛则先一步回过神来,惊慌失措地捂住了自家主子的嘴。 “公主公主!公主别哭了!奴婢没事的!皇上她没有欺负奴婢!奴婢没事的!” 明疏影有点儿缓不过劲来,就在这时,冬苓一个箭步行至她的身前,毫不迟疑地跪在了秋笛的身侧。 “皇上!皇上您误会了!十四公主之所以总是爱咬手指头,是因为……是因为她以前也常吃不好。” 此言一出,明疏影不由一愣,紧接着,思绪就倏地破土而出,助她恍然大悟。 一个“也”字,简洁明了地道出了姐妹俩共同的辛酸。明疏影并不清楚,这身子的原主,以前是不是也常把自己的手指头当做好吃的,只知道,眼前这个年仅五岁的小女娃,正在经历怎样的遭遇。 只不过,九公主吃不好,是因为人人都欺负她是个痴儿。那十四公主呢,她看起来挺正常啊?为什么会和九公主一样遭人冷落? 种种疑问,一时半会儿也没法闹个明白,明疏影看着放声大哭的小娃娃,不免有些不知所措。 须臾,她起身蹲到了十四公主的面前,努力思忖着,一个傻瓜在得知自己错怪别人之后,应该有些什么样的反应。 随后,冬苓就看着自家主子一面道歉一面隐藏着真实的情绪,心里也是替她捏了一把汗。好在十四公主不是个闹腾的,在侍女秋笛和明疏影的协力抚慰下,她很快就止住了哭声,眼泪汪汪地瞅着两个蹲在跟前哄她的女子。 见这小娃娃哭得抽抽噎噎的,还不忘依偎进婢女的怀中,警惕地打量着她,明疏影只觉啼笑皆非。 自己竟也有被当成坏人的一天。 不过,她还是好声好气地赔了不是,甚至还灵机一动,说要拿好吃的点心作为赔礼。 小家伙一听有吃的,眼珠子就滴溜溜地转了起来,看她的眼神里明显多了几分期盼。 明疏影又好气又好笑,所幸在秋笛的配合下,她很快就获得了十四公主的信任,最终得以同其愉快地道别了。 也罢,反正自己挺喜欢这女娃娃的,不如就趁着这个机会,去看一看她住的地方吧。 71.又出事了 明疏影做梦也不会想到,自个儿不光“借尸还魂”,成了丽国的九公主,还一下子来到了七年后。 换言之,倘若自己还像个正常人一般活着的话,今年,她已然二十有四了。可偏生她“死去”了整整七轮春秋,待到重返人间之时,已是物是人非。 重回十七岁的女子只觉此番遭遇荒诞不经,奈何事实摆在眼前,她也只能信之从之。 是以,眼下最重要的,便是在那猛虎的利爪下保住性命。 如是思量着,明疏影很快就迎来了预料之中的“变故”。三日后的辰时,定安侯将那日召集的四位公主又“请”到了御书房内。此人虽是未有坐到那位于正中的椅子上,却也跟那把椅子的主人差不了多少。因此,当他如同东宫三师一般,径自考问治国之道时,明疏影一点儿也不觉得意外。 实际上,她心里更多的感受,是好笑。 这个男子,分明是打着甄选储君的旗号来挑选傀儡,却一本正经得跟真的似的,连她这个出了名的傻瓜都喊来了,所以,她自然要给足面子,在他问到她的时候…… “嘿嘿……” 明疏影仰着白嫩嫩的脸蛋儿,咧开嘴冲着面目冷峻的男子傻笑。 实际上,她长这么大,装过可怜,扮过无知,就是没演过痴呆,是以,她也不晓得自己这一笑是不是够蠢,只暗暗琢磨着,就这副天真痴傻的模样,应当是入不了他定安侯的眼的。 果不其然,面无表情的男子只盯着她瞧了片刻,就眸光一转,不再看她这不堪入目的蠢样。 明疏影暗暗地松了口气:这种时候,还是莫要表现得太过聪慧为好,以免树大招风,落得个身首异处的下场。 正这么想着,她就听到一位公主清了清嗓子,抑扬顿挫地说道:“本宫以为,凡治国之道,必先富民。民富则易治也,民贫则难治也……” 明疏影差点眉角一跳:她才刚思忖着要锋芒尽敛,就有人急不可待地去做那出头之鸟了。 话说回来,那不是公主您“以为”,而是古籍中记载的治国之道吧?如此说来,她的这位“姐姐”还特地事先温习了功课,上着杆子要把细嫩的脖子伸出去,给那老虎啃咬! 抬头看了看那云鬓花颜、侃侃而谈的五公主,明疏影心里真替她捏了把汗。孰料对方说完了一通长篇大论还嫌不够,竟踌躇满志地瞥了几个妹妹一眼,似乎是在向其余三人炫耀自个儿的才学。 明疏影把脑袋埋低,当做没看见。 鉴于五公主一张嘴便高谈阔论、力压群芳,现场几乎没了其他公主开口的份。十公主支支吾吾地说了两句,就紧张得直冒冷汗,十四公主一如既往地含着手指、看着美男,明疏影则顶着副九公主的皮囊,兀自装傻充愣。 就在屋子里鸦雀无声——仿佛大家伙儿都在等着“考官”发话的时候,自认为拔得头筹的女子却按捺不住出了声:“侯爷。” 她娇声唤罢,居然噙着姣好的笑意,举步靠向了那浑身冒着寒气儿的男人。 “不知侯爷觉得,本宫所述如何?” 约莫是这五公主的口吻太过娇柔,明疏影猛打一个激灵的同时,竟鬼使神差地抬眼去看。 电光石火间,她发现,定安侯的脸上一如既往地寡淡如水,倒是她那五姐姐忽闪忽闪的眸子里,竟是透着隐约的爱慕与期待。 明疏影登时了然,却不得不在下一刻为之喟叹。 喜欢上这样一个城府极深又心狠手辣的男子,注定是不会有好结果的吧? 果不其然,她看到定安侯以冰冷的目光逼退了楚楚动人的女子,而后什么也不多说,就命人将几位公主送回了各自的寝宫。 又过了两天,身子康复些许的冬苓突然从屋外火急火燎地跑了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尚衣监奉定安侯之命派了人来,要替九公主量体裁衣。 这无缘无故的,定安侯当然不会来关心后宫女眷的吃穿用度——他要给九公主做的,乃是那如假包换的龙袍! 明疏影顿觉一股冷气憋在胸口,险些叫她缓不过劲儿来。 怎么回事?!她那天明明装得挺像的呀?!缘何一转眼,竟挑了她做那龙椅上的人偶?!他就不怕她成为历史上头一个在龙椅上流口水、咬手指的皇帝,丢尽大丽国的脸面!? 话虽如此,她现下仍然是个什么也不懂的“傻公主”,因此,别人来给她度量高矮胖瘦,她自然是得竭尽全力地……不配合。 于是,空荡荡的公主寝殿里,上演了一场久违的闹剧:公主怕痒,不让近身——这样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定安侯的耳朵里。 二十有七的定安侯正坐在御书房的偏殿里,忙着拟定新六部尚书的名单,乍一听这出乎意料的发展,姓“君”名“宁天”的定安侯大人却是连眼皮子都不掀一下。 报信的人见这尊大佛冷着脸奋笔疾书,心下禁不住就替那痴儿抹了一把汗。他实在拿捏不准对方这是何意,只得偷偷瞄了瞄在君宁天身边侍奉的小太监。 小太监悄无声息地垮了脸:他也是被临时拉来伺候这位祖宗的,摸不透侯爷大人的心思啊! 就在两人皆是越发忐忑之际,定安侯君宁天总算是为他们指引了方向:“听说九公主身边有个得力的宫女,九公主很是依赖于她。” 话音落下,两个太监俱是一愣,接着便同时恍然大悟。 这是要拿个宫女的小命去要挟傻子公主啊! 不是哄,不是骗,也不是普通的吓唬,面对一个跟三岁小孩没多大区别的痴儿,定安候居然直接以他人性命威胁!真真是…… 一大一小两个太监情不自禁地感慨,这皇族血脉怕是气数已尽——丽国,真的要改朝换代了。 就这样,堂堂公主殿下的闺房里不多久便又闯入了几个不速之客,他们径直将剑锋抵在了冬苓的脖子上,冷声表示,公主若是继续无理取闹的话,他们便要取了这无用奴才的性命。 诚然,她作为公主的贴身婢女,居然没能“照顾”好公主,其罪可诛。 明疏影不敢再闹了。实际上,她并不是没事找事儿,不过是想借机强调一下,自己确确实实是个“傻子”,好让业已决定扶她上位的定安侯对她一百个放心,不去盘算要不要对她下手。谁知这定安侯也忒狠了些,她还没怎么闹腾呢,他就毫不留情地来了个“快刀斩乱麻”,直接把她吓得噤若寒蝉。 事关冬苓安危,她相信定安侯做得出来。所以,来人话刚出口,她立马就蔫了,皱巴着小脸儿,挤出了几滴泪花儿。 几个带刀的大男人见目的已经达到,也不忍心瞧着个可怜巴巴的小女子当场哭成个泪人儿,这就默默地收刀走人了。 明疏影只得乖乖地由着几个嬷嬷对她上下摆弄。 一场危机就这么不着痕迹地揭了过去,奈何比起第二天的另一场,这不过是小巫见大巫罢了。 惊闻自己没被选上——却叫那蠢货老九占去了便宜,五公主简直就要拍案而起:是可忍,孰不可忍?! 她委屈又悲愤地跑去找定安侯君宁天评理,却不料被对方轻飘飘的一句“公主芳龄不宜”给生生气哭了。 是了,五公主已值花信年华,却迟迟未有嫁做人妇,这是丽国宫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好几年以前,大伙儿就背地里纳罕着,这老姑娘眼高于顶,究竟是要怎样的青年俊杰才能抱得美人归? 后来,大家渐渐地明白了。你们瞧啊,每每定安侯入宫觐见的时候,五公主总是特别来劲,一早就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娉娉婷婷地立在其必经之路上,只为同他打上照面、攀谈两句。恰好这定安侯也是个到了年岁却未娶妻的,如此一合计,这俩人似乎还有几个看头? 谁知,春去秋来,年复一年,定安侯二十五了,五公主二十二了,圣上明示暗示很多次,却都被那个面无表情的年轻人给挡了回去。大家伙儿再一思忖,不对啊?这分明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的戏码啊? 时至今日,老皇帝都一命呜呼了,定安侯却照旧对五公主不冷不热的,大家才大彻大悟:果然是五公主芳心错付,撞上了那样一个只爱江山不爱美人的狠角色! 当然,像这样的话,众人是无论如何也不敢说出口的,毕竟,眼下孰强孰弱、孰君孰臣,饶是垂髫小儿也能分辨清楚。 现如今,定安侯甚至当众拿五公主的年纪反驳了她,可真真是把人金枝玉叶的面子、里子都给扯没了。 明疏影听闻这一番蜚短流长的时候,已经是三天后了。她跟听说书似的把这段秘史给听完了,随后默默无语地喝了口热茶。 果不其然,她看到定安侯以冰冷的目光逼退了楚楚动人的女子,而后什么也不多说,就命人将几位公主送回了各自的寝宫。 “公主……奴婢只怕,五公主不会善罢甘休的。” 明疏影抬头冲她笑笑,拉起她的一只手,在掌心写下八个大字。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冬苓低眉耐心读完女子的简短箴言,抬眼回以哭笑不得的表情,“主子,您这一趟跌进池子里,倒真是把什么都看透了。” 明疏影兀自笑靥如花。 其实,她早就看透了,而今所求,不过是一世安顺罢了。 72.沐浴时分 就这样,敢为人先的明疏影获得了一个亲近君家长女的好机会。她热络地同君语心拉起了家常,却不敢贸然触及对方的过去。因为她总隐约觉得,一个年近三十的女子只身回到弟弟的身边,还令素以国事为重的弟弟两次放下手头事务,飞奔回府,这其中,定是存着什么不为人知的隐情。 可是,看着眼前人和颜悦色的样子,她又实在是揣摩不出,对方究竟遭遇了怎样的变故。 莫非……是夫家待她不好?但是,有君宁天这样一个小舅子坐镇,哪个夫家这么不知死活,还敢欺负他的姐姐?要不……要不就是早年丧夫,恰巧夫家无父无母,她与亡夫又膝下无子,所以,她便回娘家了?也不对啊…… 怎么想都猜不透君语心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明疏影回宫以后,便向冬苓和楚聂打听起君家的事情。结果一问才知,八年前,君家竟发生过一场重大的变故。 当年,君宁天的父亲功高震主,先帝看不惯他,加诸听信了小人的谗言,居然将莫须有的罪名栽赃到他的头上。业已封侯的君父百口莫辩,不光一夜之间锒铛入狱,府邸也被抄了个一干二净。彼时,君宁天刚好人在外地,惊闻家中变故,他自是拼了命地往回赶。奈何竭尽全力却仍是迟了一步,等他赶回皇城之际,他的父母已然双双以死明志。而他的姐姐和弟弟,更是在混乱中不知所踪。 然而,如此沉重的打击,先帝似乎还嫌不够,竟当众逼问年方弱冠的男子,他的父亲该不该死。 这般询问,用意再简单不过:他若怒极反抗,那么,先帝便能以“谋逆”之罪令其伏诛;他若卑躬屈膝,那么先帝大可以大发慈悲地赏他一条活路,却也从此叫他在文武百官面前抬不起头来。 没错,双亲含冤而死,他身为嫡长子,却为了苟活而向“仇人”低头,这天下人的唾沫,怎能不淹死他! 可是,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君家长子会毅然随父而去的时候,君宁天却紧绷着一张脸,向着先帝俯首称臣。 只不过,他们谁也没有注意到,在男人低眉告退的那一刻,他的掌心早已布满了带血的掐痕。 那之后,大家都只当这个软骨头是死了,却不料他韬光养晦、卧薪尝胆,为先帝鞍前马后,渐渐地,居然讨得了那昏君的欢心,许他一步一步爬上了高位。 再后来的故事,不用问也知道了。 朝堂上下,没有人再敢轻视他、嘲笑他,即便心里有什么想法,也决计不敢在旁人面前流露半分。 明疏影听楚聂将这段往事娓娓道来,一双细眉早已不自觉地拧起。 她还以为,君宁天是一个玩弄权术的阴谋家,殊不知那一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宫变,实则乃是他十年不晚的复仇。 如此说来,自己在他的眼里,不就成了仇家的女儿吗? 是了,尽管她很清楚,自己不过是个借尸还魂的旁观者罢了,可是,在君宁天看来,她就是她——丽国的九公主,其杀父仇人的后代。 明疏影瞬间觉得,自个儿能在他眼皮底下无知无畏地活到今天,真真是祖上积德了。这要是换做别人,一刀杀了她还算痛快的,把她往死里折磨,也未尝不是一件快事。 至于君语心……她一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抗的弱女子,一下子从高不可攀变得落魄潦倒,又没法回到弟弟的身边,只能孤身一人漂泊在外。这期间蒙受的苦难,怕是连她这个自小备受冷落的明家大小姐都难以想象。 不过,一想到女子脸上那柔和的笑意,明疏影又稍稍为之庆幸,庆幸伊人是那样的坚强善良,这么多年,也未被命运的不公和生活的苦难磨去原本的心性。 她想,也许,她能为这个值得同情却也值得敬佩的女子做些什么。 果不其然,她看到定安侯以冰冷的目光逼退了楚楚动人的女子,而后什么也不多说,就命人将几位公主送回了各自的寝宫。 如此思忖着,明疏影开始颇为频繁地造访摄政王府——以“隔壁街上一个不听话的丫头”的假身份。 对此,君宁天一开始是很不高兴的。他甚至直言不讳地警告了一国之君,让她离自己的姐姐远点儿。 诚然,依君宁天之见,不论女帝是出于何种原因接近长姐,她二人的接触都只会造成不必要的麻烦。 “可是……摄政王不是都特意叮嘱了府上家丁,就当做那天从来都没有看到过朕的令牌吗?” “难不成,皇上还要臣让包括大姐在内的所有人都知道,你几次三番地造访了臣的王府吗?” 君宁天当然看得出来,眼前这个小他十岁的女子必定是已经打听到了什么,因此,他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摆明了告诉她,他是不欢迎她的。 “朕的身份,自然不能让君姐姐获悉。”至少,眼下还不能,“但是,摄政王就没发现,每次朕去陪君姐姐聊天的时候,她都笑得很开心吗?” 君宁天沉默以对。 他怎么可能毫无察觉?大姐不光喜欢跟这女人谈天说地,还因为她的出现,没再犯过癔症。他问过大夫,大夫说,许是注意力被转移了,心情好了,便不再动辄想起那些不愉快的回忆,也不再老觉着有人要伤害自己了。 他甚至不得不承认,这个女子,哄人很有一套。若是换成他,怕是难及其十分之一。 但那又如何?一旦被长姐获悉她就是那狗皇帝的女儿,长姐不知道会激动成什么样。 他只有姐姐一个亲人了,他亏欠她太多,不敢拿她的下半辈子开玩笑。 许是见君宁天虽有片刻的迟疑,但却很快恢复一脸面无表情,明疏影立马猜出了他的心思,这就再接再厉道:“摄政王不必忧心,朕不会在不恰当的时机说不合适的话,朕只是觉得跟君姐姐很投缘,想多陪她说说话。朕只会帮她,不会害她。摄政王如果不信,不妨想一想,朕假若害了你的姐姐,对朕又有什么好处?不是只会惹摄政王不快,乃至给自己招来杀身之祸吗?” 此言一出,君宁天想不在意都难。 杀身之祸?看来,她还真是知道了不少东西。 “皇上既然都听说了以前的事,以皇上的才智,难道不认为,如今皇上此举,就好比是在刀尖上行走吗?” 约莫是男子说这话的时候表情过于阴冷,纵使是早有心理准备,明疏影的一颗心也禁不住沉了一沉。 好在她还是及时缓过劲儿来,郑重其事地回答说:“过去的事,的确是先帝对不住君家,但是,除却朕乃先帝所出这一茬,此事与朕实乃毫无干系。所以,朕不会以个人的名义,向你和君姐姐道歉。” 君宁天面若冰霜地听着,微不可察地眯了眯眼。 “朕这么说,不是在推脱责任,只是想告诉摄政王,朕而今的所作所为,仅仅是出于一个人的善意。即便朕是个和皇家没有半点关系的外人,朕也希望君姐姐往后能够一切安好。唯有这一点,请你无论如何都不要怀疑。” 话音落下,两人四目相对,良久无人再言。 君宁天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从容不迫的女子,却并没能从她的瞳仁中寻到分毫的闪烁。 “但愿皇上将来莫要后悔。”半晌,他冷不防侧过身去,面无涟漪地开启双唇,“倘若臣的姐姐稍有差池,皇上的身边……就该换人了。” 明疏影闻言不免一愣。 这是在拿冬苓、楚聂的性命要挟她啊! 对于男子打蛇打七寸的做法,明疏影恨得牙痒又无可奈何。 “摄政王放心吧,大家都会好好的。” 73.不再纳妾 慈青花站到白九辞的身后,开始替他搓背。 实际上,男人并不习惯洗澡的时候有人在旁边站着——尤其是女人。 可是,此时此刻,他却没有对小丫头的存在感到任何不适,相反地,他还觉得有她在,很好。 一双小手在他的背上揉啊、搓啊,小丫头似乎挺卖力,然到了男人这儿,则是力道刚好。 她还细心周到地抬起他的胳膊,自小臂至大臂,一点一点地替他洗——尤其是在清洗他左臂的时候,那小心谨慎的架势,都快赶上精雕细琢的手艺人了。 白九辞安安静静地享受着这一切,突然觉着,这好像是近年来自己洗得最舒服的一次澡了。 “将军,前面……”替男人搓完了背、洗完了胳臂,小丫头迟疑着出了声。 “我自己来吧。”白九辞心知她是不好意思直面他家老二,是以,这便善解人意地放过了她。 小丫头心下一窘,轻声道:“将军当心。” “嗯。” 白九辞手脚麻利地洗完了身子,二话不说就霍然起身。耳听水声“哗啦啦”地响着,毫无准备的慈青花顿时就在他身后看傻了眼。 接着,她回过神来,在心底尖叫一声,忙不迭回身捂住了自个儿的眼睛。 于是,片刻后,预备替自己擦身的男子便侧身瞧见了一个捂着眼、背对他的小丫头。 白九辞顿觉啼笑皆非:他的小丫头,哪里像个已为人妇的女子? 他忽然很想就这样从背后抱住她娇小的身子,可转念一想,吓坏了她不说,万一还好死不死地勾起了自个儿的欲|念,那可如何是好? 不知从何时起,因为生命里多了一个她,他开始对他的意志力产生怀疑。 神奇的是,对此,他一点儿也不觉懊恼,反倒还有种“既来之,则安之”的祥和感。 这大概……就是小丫头的功劳吧? 男人默不作声地擦干了身子,穿上了裤子,知会了女子一声,便泰然自若地等着她来为他穿衣。小丫头将信将疑地转过身来,发现男子的确是下身整齐,这才一脸尴尬地走了过去。 她顶着一张红潮未褪的脸蛋儿,站在他的身前为他一件一件地穿上衣裳。做着做着,心情倒是平复了些许,动作也就自然了许多。白九辞近距离地凝视着她姣好的面容,忽然想到一个问题。 算算时间,她沐浴得也太匆忙了。 “你洗过了?”他张嘴问她。 慈青花没想过他会问这个,但也很快抬眼朝他点了点头:“洗过了。” 怎么这么快——速度都比上他一个男人家了。 这句话,他似乎不用问了。 她担心他的伤势,所以匆匆洗了澡,就来找他了——他不用多想,就已几乎猜透了她的想法。 倘若换做几个月前,他对此恐怕并不在乎。不过,今时不同往日,他的小丫头这么关心他,这让他觉得心里暖烘烘的,就跟大冬天里晒着太阳一般。 白九辞静静地站着,等慈青花替他穿戴整齐了,便拉着她的手一道去前厅用饭。小丫头一听要去陪长辈们用膳,脸上顿时流露出几分紧张。虽然她很快掩饰了过去,但男人还是将其逮了个正着。 他知道,她不太敢同长辈——尤其是他的祖母同席而坐,可是,在他看来,一辈子躲着也不是法子。况且,他相信,凭着小丫头的为人处世,祖母总有一天会发现她的好。 “别怕,爹和娘,还有我,都在。” 他和声细语地安抚了他的小丫头,直叫对方窘得脸颊发热。 将军怎么晓得……她最怕的,就是白老夫人了啊? 慈青花心想,大概是她的心思太容易被人看穿了。 “将军见笑了……”她也不矢口否认,只埋低了脑袋小声回了一句,依旧就迈着小碎步随他向前。 走了没几步,她突然记起了一个人。 “将军,要不要喊晚姐姐一块儿?” 是了,之前有一次陪白九辞去厅堂用膳,她也提起过颜慕晚,结果男人告诉她,颜慕晚身子不好,极少去前厅用饭。她记下了,然而,此情此景下,她还是好心提了一句。 白九辞沉默了片刻,平声道:“不必。” 慈青花略作颔首,并不坚持,殊不知他二人两手相握、并肩而行的画面,业已被灵芝的一双眼看了个清清楚楚。 等到他们几乎同时跨进前厅的时候,发现白陌和白夫人已经到了,而前者正在盯着后者讲些什么,直到察觉有人来了,他才不太自然地坐直了身子,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哟,今儿个慈丫头也来了啊?”白陌眉开眼笑着注目于慈青花,看得她赶忙挣脱了白九辞的手。 “青花见过老爷、夫人。”然后,小丫头又急急给两人行了礼,白夫人没太大反应,只微微点了点头,倒是白陌,随即就朝着儿子露出了暧昧的笑容。 白九辞眸光一转,当做没看见。他不紧不慢地行至自个儿的座位旁,却也不忘侧首看一看他的小丫头有没有跟上。白陌跟白夫人皆是将他的这一动作看在眼里,心下各有所思。 两个年轻人刚落座不久,白老夫人就拄着长拐进来了。还没来得及因瞧见儿子、孙子而高兴一把,她脸上的笑意就因目睹孙子边上的那个而凝固了。 她倒不是自恃尊贵,不愿与这小户人家出身的丫头同坐,实在是一见到她就想起去年冬天发生的误会,这张老脸便有些拉不下来。 诚然,过年那会儿,一家人聚在一道吃饭,也就算了,现在这是何必? 思及此,她不由不乐意地看了宝贝孙子一眼:九辞这孩子也真是的,好端端的,冷不丁把人带来干啥……事先也不跟她这个祖母知会一声…… 她面上尴尬着,心下抱怨着,可她的晚辈们不清楚她此刻所想,只按照礼数,齐齐起身相迎。老妇人见状,也只好重拾一脸慈祥的微笑,招呼他们赶紧坐下。 菜都上齐了,人也到齐了,祖孙三代这便一如往常地用起了晚膳。五人之中,除却一家之主和老妇人,一个是爱说话的、一个是爱唠叨的,其他三个,都是不想多话或不敢多话了。无奈两个话多的在家里的地位最高,是以,即便白夫人想要提醒自个儿的相公什么叫“食不言,寝不语”,也不能不碍于白老夫人的存在而选择了沉默。 偏偏白老夫人一旦絮叨起来就忘乎所以,刚巧儿子、儿媳、孙子以及最有希望替她生个胖小子的丫头都在,她这便忘记了两个月前的不快,问白九辞体内的情毒何时能解。 “回祖母的话,大约还需数月。”白九辞顿住手头的动作,平声静气地作答。 “还要几个月?”可白老夫人不买账了,忍不住就脱口而出,“那你是打算什么时候让祖母抱上曾孙啊?” 此言一出,现场的气氛立马就生了变化。慈青花当即放下了手中碗筷,规规矩矩地低着头坐直了身,好似此刻被问话的人是她一样;白夫人虽仍是无甚表情,但手中的筷子也是明显地停了一停,视线相继扫过那对年轻男女的脸;倒是白陌稍作愣怔后忽然笑了两声,说娘啊,这种事情要随缘的嘛。 白老夫人闻言,老脸一板:“随什么缘?这传宗接代是大事,哪儿能说想就想,说不想就不想的?” 寥寥数语把自家儿子给堵了回去,她又一本正经地看向孙子:“九辞啊,既然眼下晚夫人和花夫人都不宜受孕,那你再纳一个妾室不就得了?” 白九辞听了这话,刚要张嘴说话,就被老妇人自顾自地打断道:“祖母我都苦苦等了五年,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有了点盼头,你忍心再叫祖母熬个一年半载?” 话到一半时,她下意识地看了看曾给她希望的慈青花,却压根没想过要征求这丫头的意见。 那是自然的——自古以来,男人三妻四妾,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何况还是为了让业已二十有六的孙子早日当上父亲,像她这样的妾室,有什么资格说“不”? 只可惜,整张桌子上,也就她一人是这么认为的。 “祖母,孙儿不会再纳妾。”下一刻,身为当事人的白九辞就直言不讳地亮明了自个儿的立场。 “什么?!”白老夫人当然急了,“你这孩子,怎么……” “祖母,情毒之事,错在孙儿,与青花无关。等到毒性一除,孙儿自会与她生儿育女,还请祖母体谅。” 74.想学射箭 话音刚落,始终没敢插话的小丫头就涨红了脸,本来还有老多话要说的老妇人则被堵了个严严实实。 “是啊娘,您身子骨康健,长命百岁那是不在话下呀,这一年、两年的,哪能等不起啊?再说了,你就是要让九辞找别的姑娘给他生孩子,那也得想想,万一他那情毒会传给孩子,怎么办?”一旁的白陌见自家老娘一时语塞,赶忙凑上前去添砖加瓦,“您老啊,就安安心心地等着。你看慈丫头,一瞧就是个好生养的,咱们还怕明年家里不添个一男半女?” 话未说完,他已经笑嘻嘻地往白老夫人的碗里夹了一筷子素菜,那笃定的架势,就好像一白白胖胖的小家伙已经在向他们招手了。 眼瞅着儿子、孙子都在跟自个儿唱反调,偏生自己又找不出有力的反驳之词,白老夫人情急之下只得注目于她的儿媳妇。可想也知道,在这种情况下,白夫人就是个不管事儿的。只见她眼观鼻、鼻观心地将筷子伸向了一盘豆腐,以她了不得的筷功,旁若无人地夹起了其中一块,不慌不忙地往嘴里送。 白老夫人觉得自己也是急昏了头,居然会去向儿媳求助。可是,纵观这整张大桌子上,儿孙俩站在一条线上,儿媳妇又两耳不闻窗内事,她总不能指望那个唯唯诺诺的小丫头来帮她说话吧? 很快意识到自个儿压根就没有帮手,老妇人顿觉气急败坏,当场扔了筷子,站起身来——不吃了! 把自家的老祖宗气得吃不下饭,这哪儿能成啊?一家之主赶忙亲自上阵,起身将发了脾气的老娘哄了回来,最后,他好说歹说,总算是叫老妇人沉着脸吃完了一顿饭。 饭后,白老夫人气鼓鼓地回屋去了,白陌作为一个秉承“家和万事兴”的孝子,自然是跟过去哄老娘了。白夫人认为他总能把老人家给哄开心了,所以也不掺和,自己管自己回了房。白九辞照旧是副神色淡淡的模样,唯有跟在他身边的慈青花,一个人在那儿惴惴不安。 “祖母不是针对你,别放在心上。” 白九辞瞧出了她的紧张,好言安慰了两句,总算是叫她稍稍放宽了心。他把小丫头送回玉骨轩,又辗转去了碧仙阁。 对于他的出现,颜慕晚表现得并不惊讶,因为,他以前就常常来看她,来陪她用膳。倒是这一阵,他出现在碧仙阁的次数有些减少了。 “九辞哥哥吃过了吧?” “吃过了。” 简单的寒暄过后,一男一女便面对面坐着,没了言语。 颜慕晚知道,白九辞向来是个不喜言辞的人,以前她还同他开过玩笑,说他的名字包含着白陌对他的期望,可惜他却让这期望落了空。所以,他们俩在一块儿到时候,基本上都是她来负责寻找话题的。 然今时此日,她注视着他清淡的眉眼,竟迟迟说不出话来。她想问他,为什么在另一个女子的面前,他却全然是另一幅光景? 脑中不断回响着灵芝适才告诉她的话,颜慕晚悄然攥紧了手中的帕子。 “九辞哥哥,你要是累了,便回屋歇着吧。”她冷不防微笑着开口,看着男子抬眸与她四目相接。 “不累。”白九辞只简洁明了地回了她两个字,便兀自在她屋里杵着。 昏黄的烛光映照在两人的脸上,屋子里一下便又没了声响。直到白九辞忽而想起一件事,接着问女子明儿个是不是林大夫前来问诊的日子。颜慕晚颔首称是,说是多亏了他跟林大夫五年来的照顾,而今她的身子,业已恢复了七八成了。白九辞听了并不多话,只面色如常地点点头,表示她好就好。 约莫两盏茶的工夫过后,男子起身告辞,颜慕晚照旧温婉有礼地送他出了房门,目送他高大挺拔的背影渐渐消失在夜色之中。 日子一晃而过,时值三月,春|光明媚。这天,恰逢休沐,白九辞照旧在院子里挥汗如雨,练完了剑法,他又命人在院中支起了靶子,提起弓箭对着靶心便是快准狠的一击。慈青花在一旁睁大了眼看着,一点儿也不觉得无趣,相反地,她反倒越发觉得,她嫁的这个人很是厉害,简直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 这时,白九辞停下手头的动作,侧首见他的小丫头看得津津有味,眼神里不光充满了崇拜,还隐约透着跃跃欲试的意味,心下一阵好笑。 说起来,他还真没想过,像她这样一个乖巧又胆小的丫头,竟然一点儿也不怕他舞刀弄枪的样子,反而还饶有兴致地在旁观看——特别是看到他射箭的时候,好像巴不能也上前一试。 男子沉思片刻,冷不防收起了弓箭,大步行至他的身前,破天荒地“调笑”道:“感兴趣?” 他本以为,小丫头会猝然还魂,随后拼了命地朝他摇头,毕竟,看着有趣是一回事,当真尝试就是另一回事了。 然而,让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下一刻,小丫头居然认认真真地朝他顿了顿脑袋瓜,眼睛里还倏地透出了精光。 白九辞:“……” 这丫头,还真是动不动就能给他惊喜。 他不自觉地眨了眨眼,倒也不介意她一个妇道人家触摸兵器,这便伸手将一张大弓递到了她的眼皮底下。 “拉个弓试试。” 小丫头见状,一瞬瞠目结舌。须臾,她难以置信地抬起眼帘,与男子四目相接。 “妾身、妾身可以吗?”她能碰他的弓? 白九辞不接话,只兀自在她跟前举着那张弓。慈青花揣着一颗怦怦直跳的心,这便以双手小心翼翼地把它接了过来。 唔,还挺沉的。 话虽如此,她还是调整了姿势,很快就学着别人张弓拉弦的模样,对着远处的靶子摆好了架势。可惜,她也只能做到这一步了。 唔!这弓好紧! 卯足了力气都拉不开多少,小丫头脸都憋红了。 白九辞本是被小丫头笨拙却努力的样子给逗乐,见她就要努力过头了,他赶忙一把按住了她的小手,免得她一不留神伤了自己。 慈青花红着脸看他两眼,顿时把脑袋埋低了,垂头丧气地嘀咕着:“将军……这弓太沉了,妾身拉不动……” 白九辞瞧着她羞愧又委屈的小模样,心头一软:“不碍事,是我思虑不周,拿了这把给你。” 孰料小丫头闻言,竟是蓦地抬起头来,双目炯炯有神地看他:“将军有小一点儿的弓吗?” 白九辞被她问得一愣,随后又顿悟了什么:“你想学射箭?” 小丫头不假思索地点点头,但又马上回过神来,低眉轻声道:“妾身僭越了。” “怎么会想学射箭?”白九辞不置可否,只心平气和地问她。 小丫头闻声抬起脸来,眼珠不错地瞅着他,老老实实地说:“妾身小时候就想学的,觉得能一下射中靶心的人都好厉害。可惜,我娘总怕我伤着,说姑娘家家,别老跟我阿姐似的,在外头到处乱跑,还学男人舞刀弄枪的。” 说到这里,小丫头似是陷入了美好的回忆,脸上露出了发自肺腑的笑意。 “后来,妾身怕娘亲不高兴,就不学了。” 白九辞耐心听罢,略微点了点头,以示明了。慈青花也从往昔的回忆中抽出身来,一本正经地将弓箭举到了他的面前。 “还给将军。” 白九辞看了看她的脸,又瞧了瞧她手里的弓,一语不发地将其接过。 “想学的话,我教你。”然后,他冷不丁来了这么一句,叫他的小丫头不禁愣了好一会儿。 “不想学?” “想学想学!” 眼瞅着小丫头难得兴奋的小脸,男人也是不由得勾起了唇角。 “改明儿给你寻把合适的弓来。” “啊?会不会很麻烦?” “不会。” “谢谢将军!” 白九辞是个说到做到的男人,尤其是当脑海中浮现起小丫头满脸期待的神情时,他就没法怠慢了,翌日回家的路上便亲自去了店里,去替她挑了把大小合适的好弓。 回家后,他亲手将东西送到了玉骨轩。慈青花没料想他第二天就把弓给她送来了,惊讶之余更是喜笑颜开。 “试试,看看行不行。” 小丫头激动地点点头,捧着崭新的弯弓,跟个宝贝似的,轻手轻脚地将它举了起来,一手在前,一手向后,并不费劲地把它给拉了开。 “将军,这把刚刚好!” 小丫头满脸欢喜地注目于他,看得白九辞也是禁不住扬了扬嘴角。 “你喜欢就好。” 打这天起,白九辞一有空就教她的小丫头射箭。小丫头没什么基础,胳膊和手腕力道也不够,所幸她头脑聪慧,悟性也高,他教了没几天,她就领会了个中要领,开始日复一日卖力地练习。 是啊,将军都手把手地教她了,她可不能不练出点儿成效来。 75.女中豪杰 明疏影听着几个大臣慷慨激昂地把人谴责了一通,却没能等来君宁天的表态。 说实话,对于朝廷上的事务,她不是特别清楚,不过,基本的判断能力,她还是具备的。是以,在这短短不到一个月的日子里,她虽是扮作痴儿,却也听进了不少前朝之事,有时也会不由自主地生出一些想法,只是碍于身份而不能言说罢了。 现如今,她亲耳听着几位大臣将户部尚书控诉了一番,其中列举的罪状,可谓罄竹难书,她就思忖着,如果是她的话,绝对会想法子拔除这颗毒瘤的吧。 然而,朝堂上的事情,并非“是非”二字可以断清。她偷偷瞄了君宁天一眼,发现他的脸上一如既往地没有任何表情。 君心难测,说的大约就是他这样的人吧。 是了,接下来的几日里,遭人秘密弹劾的户部尚书照样容光焕发地出现在金銮殿内,几个参了他一本的大臣对此敢怒不敢言,毕竟,摄政王始终未尝发话,他们也不好贸然开罪了这位三朝元老。 将那些个大臣不霁的脸色看在眼里,明疏影也是略觉疑惑。 难不成,君宁天打算睁只眼、闭只眼?她还以为,以他那强势的性子,会用一把烈火直接烧了这糟烂的树根。 心下的微词渐渐冒了头,无力挺身而出的女子却也只能故作无知,静观其变。 直到半个月后的某一天,当所有知情者都快要对当权者失望透顶的时候,他们却意外地发现,往日总是准时上朝的户部尚书,居然迟迟未有现身。 后来,又过了两天,依旧没见着人的大臣们才纷纷打听到,户部尚书的府邸已经被抄了个底朝天,那些跟他一道贪赃枉法的官员也已和他一道被押入大牢。至于其家眷,无论男女老少,几乎一个不少地流放边疆。 一时间,皇城里多了好几座空空荡荡的豪宅,少了几家人丁兴旺的世族,这让不知内情的臣子们多少有些惶惶不安。 明疏影是隔了三天才得知此讯的,对君宁天这种闷声不响就能吃人不吐骨头的雷厉手法,她不晓得是该吓得躲进被窝里,还是为他竖起一根大拇指。 诚然,他没有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尽数一干人等的罪行,只在问斩当日,命人于刑场上宣读了几人的认罪书,这让百官在一知半解的情况下,皆是对这位摄政王的雷霆手段生出了敬畏之心。 户部尚书是贪了,可是,他究竟贪了多少,才惹得摄政王神不知鬼不觉地下此狠手? 短短数日,朝堂上下人人自危。一些人开始战战兢兢地自查,纠结着要不要把自个儿吞进去的那点银子给吐出来;另一些人自问没做过什么对不起朝廷、对不起百姓的事儿,却也吾日三省吾身,告诫自己莫要赴了那贪官污吏的后尘。 人最害怕的,往往不是那看得见、摸得着的明枪,而是不知哪天会扎进后背的暗箭。这等如芒刺在背的感觉委实不太好受,除非,他能终日谨言慎行,不做半点违背良心的坏事儿。 真是几家欢喜几家愁。 眼瞅着朝堂上忽然有些泾渭分明——问心无愧者神采奕奕、霁月光风,心有戚戚者惴惴难安、神色萎靡,明疏影觉得,要是她不需要扮作傻瓜,倒是可以提醒君宁天好好观察观察,借着这个难得的机会,好好区分一下良臣与奸臣。 是日,一身明黄的女皇帝比摄政王早到了一会儿,正坐在龙椅上像模像样地玩着手指头呢,就清楚地目睹了文武百官的各色表现。 显然,他们是仗着耳聪目明的摄政王尚未现身,才胆敢在她这个傻皇帝面前“原形毕露”。 明疏影暗自一笑,忽又灵机一动,从龙椅上站了起来。 见平日里乖乖坐着的傻皇帝冷不丁从台阶上走了下来,众臣不禁有些发愣。 这傻子皇帝,是要干吗呢? 这样想着,他们目视女子三步并作两步地来到了礼部侍郎的身前。 年过十四的礼部侍郎这阵子一直睡不踏实,晚上老是梦见摄政王那张骇人的黑面孔,因此白天精神很是不好,心情也跟着跌到了谷底。见傻子皇帝仰着小脸盯着他看来看去,他忽然就觉得很是不悦。 奈何对方好歹是一国之君,他也不好直接跟挥苍蝇似的把她赶走,只得板着脸问她:“皇上看着臣作何?” 明疏影照旧对着他的脸上下打量,好一会儿,她才蓦地皱起了眉头,一板一眼地说:“爱卿,你是不是觉得很热啊?” 礼部侍郎愣了愣,片刻后才反应过来。 这傻皇帝是看见了他额头上的冷汗,才会说这话的吧。 他随即故作淡定地答道:“回皇上的话,臣没有觉得热。” “不热,那你的脸上怎么都是汗啊?” “只是路上赶得急,出了点汗而已,劳皇上挂心了。” “出了汗就是热嘛。” 明疏影不依不饶地坚持着,直叫男人微不可察地抽了抽眉角。 这个蠢皇帝,也真是够了。 礼部侍郎别开脸,索性不予理会。反正摄政王还没到,一个傻子皇帝,也不值得自己由着她胡搅蛮缠。可他没有想到,这傻皇帝还挺锲而不舍的,他把脸转向左边,她就跟到左边,他把脸转到右边,她又走到右边,显然是跟他扛上了。 “皇上!”仗着自己未有理亏而对方又是个痴儿,男人怒了,皱着眉低喝一声。 谁知对方非但没被他吓着,还冷不丁绽放出惊喜的笑容,两手一拍,冲着他直呼道:“哦——朕懂了!朕懂了!” 男人只道她就要说出什么疯言疯语,却不料下一刻,她竟猝不及防地说:“朕想起来了!你这是虚汗,因为你心虚!” 女子的声音太过清脆响亮,以至于那些老僧入定的大臣们都纷纷侧目。被揭穿了的男人更是暗吃一惊,好半天才缓过劲儿来。 无碍,无碍……不过是个傻子信口胡言,他哪里能够当真? 话虽如此,男人还是不由自主地环顾四周,偷偷观察别人是怎么看他的。见个别同僚霎时向他投来了意味深长的目光,他禁不住心下一沉。 不,不……越是这种时候,就越得保持冷静。 这样想着,一颗心怦怦直跳的男人皮笑肉不笑地看向一国之君,惺惺作态地劝说道:“皇上还是赶紧回龙椅上坐着吧,一会儿摄政王就要来了。” 他本以为,这傻子皇帝一听到摄政王的名号,就会吓得脸色发白,麻溜地蹿回到她该坐的位置上去,孰料对方闻言,却是眨巴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片刻后,又冷不丁露出了然而促狭的笑意。 “朕知道了,你是不是做了什么对不起摄政王的事?”仗着自个儿是个公认的痴儿,明疏影“胡诌”起来,那是毫无压力,“朕听说,前些日子,那个户部的爱卿也惹摄政王不高兴了,然后就被‘咔嚓’、‘咔嚓’地砍了脑袋。”诉说着血腥暴力的话语,女子却笑得像朵纯洁的小白花,“爱卿啊,其实,摄政王他人很好的,朕劝你,要是真的做了坏事,还是早点跟他道歉比较好,这样他就能原谅你啦!” 明疏影如同称兄道弟般地说着,就差伸手拍一拍男人的肩膀了。然而,正是她这一番听似前言不搭后语的规劝,却叫对方听得胆战心惊。 不,不可能的……这傻皇帝只晓得吃喝玩乐,对朝堂之事根本就是一窍不通,她不可能知道自己做过的那些事!所以,这只是巧合,只是巧合!毕竟,一个傻子的想法,谁能猜得透?! 男人仓皇无措地注视着女子如花般的笑靥,实在从中看不出半点儿狡黠的光芒。他勉强定了心神,刚要扯出一抹若无其事的微笑,就听得殿外有人尖着嗓子唱喏道:“摄政王到——” 电光石火间,男人不自觉地软了腿脚,明疏影瞅准了他身子一虚的空当,遽然伸手去扶,一边扶还一边煞有其事道地安抚他:“诶诶——爱卿你小心点啊!别怕、别怕啊!摄政王人可好了,你跟他好好赔不是就可以了。” “莫须有”的事情莫名其妙地成了皇帝口中的“事实”,礼部侍郎简直是有口难言。他只得竭尽全力站稳了身子,握紧了拳头,去看那徐徐而入的男子。 还好,还好……摄政王并没有特意看他,压根就没留意到他!所以没关系的,没关系的!他只要像平常那样就好! 正这么自我安慰着,他看到来人突然在他身前顿住了脚步。 低眉顺目的男人登时心头一紧,却也只得强作镇定地抬起了眼帘。 然而,就在两人将要四目相接的一刹那,君宁天冰冷的视线却忽而从他身上挪到了女子的脸上。 76.如意算盘 四月,初夏时节。 慈青花手上的伤早就好了,故而仍是日复一日地对着靶子练习射箭。自打从白夫人那儿悟得了少许窍门后,她就循着妇人教的法子上了手,不但脱靶的次数越来越少,箭头射中的位置也愈发接近靶心了。 没多久,她还算光洁的手心里就长出了两个薄薄的茧子,连带着一张小脸儿也不似从前那般白嫩了。 对此,白九辞既是欣慰又是忧虑。一方面,他看着小丫头日渐取得进步,心下是为她感到自豪的,可另一方面,他摸着她那不再柔嫩的小手,心里莫名生出了点儿古怪的落差感。 直到一场情|事过后,他委婉地提及此事,愣了一会儿的小丫头才哭丧着脸,忧心忡忡道:“将军……是不是嫌弃妾身了?” 白九辞哭笑不得:这怎么可能? 没等他张嘴替自己正名,小丫头就失落地说:“那,那妾身……” 她支吾了半晌,也没能说出那句“那妾身不练了”,因为,她委实舍不得半途而废,可一想到白九辞可能会因此而“厌弃”她,她这心里又不是个滋味。 没想到,有朝一日,她还会在这种事情上患得患失啊。 “我没有嫌弃你。”所幸就在此时,白九辞及时道明了他的立场,令他的小丫头眨巴着那双湿漉漉的大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瞧,“只是……” 他想了一小会儿,竟没能组织出合适的措辞。 罢了,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同她解释了。 小丫头见男子抿唇无言,心知他是真不晓得该怎么跟她说。 但无论如何,他既然给出了答复,她就信他。 “妾身相信将军的。” 自己没有被嫌弃,小丫头自是安下心来,拿脸往男人的胸口蹭了蹭。白九辞很是受用,摸摸她柔滑的青丝,轻轻地应了一声。 “那,那往后,妾身就挑太阳下山后练箭,每次练完以后,妾身决不偷懒,一定好好地往手上抹香膏。”慈青花脑瓜子一转,随即想出了两个应对之策,然后认认真真地征求白九辞的意见,“将军,能不能把练箭用的靶子放到妾身的院子来?” 这样,就不会影响他歇息了。 不消她把话挑明,白九辞就顿悟了她如是请求的原因。不过…… “靶子给了你,我拿什么练箭?”他破天荒地说了句假话,面不改色地等着小丫头回话。 果不其然,慈青花这就面色一凝,弱弱地开口道:“府上……府上没有别的靶子了啊?” “没了。”白九辞眼观鼻、鼻观心。 “那……做一个靶子,很麻烦吗?” “嗯。”白九辞继续吹牛不打腹稿。 小丫头本是仰头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这会儿,却已经失望地垂下了脑袋。 那怎么办啊…… 白九辞又立马读懂了她的心思,这就脸不红、气不喘地说:“不碍事,你就等到天黑了,到我院子里练,我让人替你点着火把。正好,你有哪里不对的,我还可以纠正你。” 慈青花心想:呃,将军教人的本事……啊不不不,她不是那个意思,她只是…… “可是,那样也太劳烦将军了。” “不麻烦。” 反正等她练完了,洗个澡,换身衣,就可以直接在他屋里睡下了。 白九辞从来没有想过,自个儿的如意算盘可以打得这般噼啪作响。关键是,他的小丫头对他的这点弯弯肠子几乎一无所察,这就感激地应下了。 得偿所愿的白九辞很满足,搂着他的小丫头,安然入眠。 接下来的一整个夏天,除却刮风下雨打雷,慈青花都无一例外地去白九辞那儿报道,张弓拉弦地练上一个时辰。 消息很快就在白府传了开。起初,大伙儿都不太相信,毕竟,之前听说去年刚来的花夫人就承蒙少爷亲自教授射箭之道,他们已经觉得这是天方夜谭了,大多都是壮着胆子亲眼去瞧了,这才眼见为实的。结果过了没一两个月,事情竟演变成花夫人天还没黑就去少爷那院练箭,少爷还动辄全程陪同,大家伙儿不禁觉得:他们的少爷不可能这么……这么……原谅他们词穷了。 不过,从这件事里头,白府众人算是摸出了点门道:少爷还真是喜欢这位花夫人啊!嗯,看来不出一年半载,白家就能传出二十几年来的头一条大喜讯了。 下人们暗自揣摩得高兴,可白老夫人却不是这么想的。 九辞这孩子,怎么……怎么跟个妾室走得这般近?这也太宠着那丫头了吧?! 幸好她自个儿年轻的时候,已故的白老将军也教过她骑射之术,所以,她好歹是没拿这个说事儿。 可是,这不一样啊!她白家八抬大轿娶进门的正室,那丫头呢?只是个小户人家出生的妾室啊!岂可同日而语? 想想就觉着憋不住这口气,白老夫人直接把慈青花叫到跟前训了一顿。小丫头对此压根就没心理准备,还以为这么久过去了,白家人都是默许她学射箭的呢!这下可好,她被白老夫人训得说不出话来,但到底也没像上回那样忍不住哭起来。 “你可知错?” “青花知错。” 老妇人见她低眉顺目、态度诚恳,又深知这也不是什么诸如传宗接代之类的大事儿,是以,气也慢慢地消了。 “罢了罢了,回屋里面壁思过去,三天不许跨出玉骨轩半步。” “是……” 这一罚,说轻不轻,说重不重。叶红绡一听,这好端端的,宝贝妹子居然又被这老妇人莫名其妙得给罚了,她心里当然不服! 早先得知妹妹要跟白九辞学射箭的时候,她就一口茶喷了出来:开啥玩笑?他教她射箭,难不成是要带她上战场击杀敌人吗? 可见妹妹两眼发亮,一副巴不能现在就学的样子,她还是心软了:算了算了,就白九辞那副惜字如金的臭架子,能把人教好?等妹妹哭丧着脸表示他不是个好老师后,她再趁虚而入——由她来手把手地教妹妹吧。 然而,让女子始料未及的是:嘿,这丫头跟着那家伙,居然还练得有模有样的? 叶红绡的希望落空了,心下自然不太痛快,但看在妹妹全身心投入的份上,她也没多说什么,自顾自地忙她手头的事务去了。结果三个月过去了——好啊,你之前闷声不说,等我妹妹练得快要出成效了,他娘的冷不防地就不许她练了?!还讲不讲理了?! 叶红绡气得要去找白老夫人理论,可想也知道,一只脚还没跨出第二步呢,她就被妹妹给拦住了。 “阿姐,女儿家嫁了人,在婆家练这个,本就不合常理。将军开明,故而愿意教我,可这不代表,整个白家都该纵容我啊。” “纵容?这能叫‘纵容’?!” 就是!宝贝妹子练个射箭怎么了?这一没偷、二没抢的,难道还丢了你们将军府的脸面?! “啊呀阿姐——我的意思是,我……我终归是个妇道人家嘛,这要换做寻常的王公贵族,哪儿能容许家中女眷舞刀弄枪的……” 叶红绡还是不服气,直到慈青花忧心忡忡地垂下了眼帘,她才意识到妹妹的情绪略不对劲。 “怎么了?”当姐姐的关切地问着,下一刻就自以为顿悟了个中缘由,“是不是你也觉得,白老夫人的做法有失公允?” 慈青花啼笑皆非:“不是,我是在想,往后是不是真的不能再练了……” 话音未落,小丫头已经可怜兮兮地耷拉了脑袋。 叶红绡看得那叫一个心疼啊! 不行!这事儿不能就这么算了。谁惹出来的麻烦,谁给解决! 如此思忖的女子当天就辗转找着了白九辞。 没错,妹妹会顾及他,怕他难做,所以宁可自己忍着委屈,也不会求助于他,但她可不一样——她才不管!死活都是你们白家人闹出来的事儿! 风风火火的女子忘记了,她的宝贝妹子也已经是他白家的人了。 总之,她理直气壮地站在了男子的跟前,将这天发生的变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 白九辞听罢,不免略觉诧异。 难怪今晚没如约见到他的小丫头,原来在他外出练兵的时候,家中发生了这样的事? 他二话不说,抬脚就往外走。 “啊喂!我话还没说完呢!” 叶红绡在后头追着他,可没追几步,她就恍然大悟了。 甭管他是去找白老夫人还是去跟她的妹妹道歉,嗯哼……都算他识相。 是的,此时此刻,男人的脑海中已然情不自禁地浮现出小丫头眼泪汪汪的模样了。他没有忘记,上一回因着情毒和避子药一事,她被祖母训得有多惨,事后又哭得有多伤心。 然而他未曾料想,等他大步流星地迈进她的屋门,很快映入眼帘的,会是她就着烛光做女红的恬静画面。 白九辞微微一愣,随后就三步并作两步地走了过去。 “青花。”他唤她一声,看着她惊讶地抬起头来,与他四目相接。 “将军……”怎么来了? 女子放下了手中针线,下意识地站起身来,而这时,来人业已匆匆行至她的身前,目光在她脸上徘徊了不下三圈。 好像……没有哭? 77.教她骑马 明疏影这才意识到,原来那个襟袖萧索的素衣女子,就是昨儿个冬苓提到的沐仪姑娘。 微寒的东风中,她看着女子举起了侍卫递来的一把剑。 冰冷的利刃对这个年轻的女子来说似乎太过沉重,饶是她以双手举剑,整个剑身仍是不受控制地抖动着。片刻,她将剑尖对准了跪在身前的一个男子,而后者早已仰起脸来与她四目相接,好像是忍了许久,终于忍无可忍。 “沐仪……沐仪!你要杀我吗?你要杀了我吗?!” 听着男子难以置信的口吻,明疏影忽然就认出了他。 世子。 她默不作声地看向始终巍然不动的定安侯。 他是要那沐仪亲手杀了镇远侯家的世子吗?可是,为什么?即便是要处刑乱臣贼子,不也该是男人们的事情吗?缘何会牵扯到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 明疏影百思不得其解之际,沐仪抖着抖着已经把剑给抖到了地上。只听“哐当”一声响,脸色发白的女子倏地跌跪在地,接着冷不防就回过身来,朝着定安候俯身痛哭。 “侯爷!侯爷!民女做不到啊!” 面对妙龄美人的苦苦哀求,年不到三十的男子却是面不改色心不跳,只神色地淡淡回道:“沐姑娘这一句‘民女’,可真是折煞了你沐家。沐大人祖上世代忠良,到了沐大人这一代……” 他顿了顿,依旧面无涟漪地注视着梨花带雨的女子,说:“沐姑娘应该还记得沐大人的嘱咐吧?你沐家上下七十二口人,可都在等着沐姑娘当众一表忠心。” 话音刚落,泪流满面的女子忽就停止了哭泣。像是被什么咒术定住了身子一般,沐仪突然僵在了那里,随后慢慢地仰起脑袋,望向了始终无甚表情的定安侯。 她知道,事情已然没有转圜的余地——今日,不是她亲手杀了她的心上人,便是她举家老小为他二人陪葬。 沐仪颓然撑起了身子,晃晃悠悠地走回去,弯腰重新拾起了利剑。身着囚衣的世子痛心疾首地目视其流着眼泪步步靠近,下意识地摇起了头。 他那么爱她,为了她,险些就要忤逆父亲的命令,到头来,她居然要用他的性命来换她全家平安、一生荣华! 世子无法相信眼前发生的事实,可那冰冷的利刃到底是刺进了他的血肉之躯。 鲜血染湿衣襟,以剑伤人的女子冷不丁松开了剑柄,捂着脑袋嘶声尖叫起来。 染血的宝剑颓然坠地,胸口溢血的男子睁圆了眼,瞪视着濒临崩溃的女子,终是“扑通”一声倒在了地上。 血腥的一幕映入眼帘,明疏影心头揪紧,身边的一个公主则已经两眼一翻,晕倒在了侍女的怀里。明疏影循着那侍女的惊呼声侧首看去,别说是昏倒的那一个了,就是之前用鼻孔看人的另一位,此刻也是面无血色。相比之下,倒是那年幼无知的女娃娃比较好运,因为有身后的宫女及时替她挡住了视野,所以她依然在那儿傻傻地咬着手指头。 明疏影眸光一转,不由自主地注目于造成这一切的定安侯,却见他依旧泰然自若的,好似压根就无人血溅当场。她又望向那失声叫嚷的女子和那倒地不起的男子,心悸之余,难免生出了些许兔死狐悲之感。 这个时候,定安侯已若无其事地瞥了两个护卫一眼,示意他们将掩面而泣的沐仪带了下去,接着,他才不紧不慢地令视线扫向姿态各异的公主们。 “让诸位公主受惊了。”他不咸不淡地说着恭敬的话,眼里却透着不可一世的骄傲,“不过臣以为,皇上为乱臣贼子所害,诸位公主身为皇女,还是理当亲眼看着这些逆贼伏诛,以告慰先皇在天之灵。” 语毕,他又若有若无地朝着底下人递了个眼色。人高马大的护卫们收到暗示,当即毫不留情地拔出佩剑,三下五除二便砍下了一众囚犯的头颅。 一时间,鲜血四溅,身首异处,公主的贴身侍女们纷纷吓破了胆,忍不住捂着眼、别过脸,口中惊叫出声。连那个先前竭力佯装淡定的高傲公主也终于承受不住,软了腿脚跌坐在地。相较之下,明疏影怕是几人之中最为镇定的那一个了。但纵使如此,她也是吓得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这定安侯是何居心?!莫不是以欺吓弱质女流为荣?! 僵立不动的明疏影再度凝眸于旁若无人的男子,并未在他眼中发现分毫的自得抑或戏谑之色。 恰逢此时男子眸光一转,冷淡的目光对上她惊惶难掩的视线,却于电光石火间令她茅塞顿开。 不是取乐,而是……恐吓。 他是要恐吓先帝的女儿们,让她们睁大眼珠子看看清楚,如今谁才是这铁壁高墙下的主宰者。 是啊,是啊!她方才怎么就没注意到,偌大的广场上,竟然没有一位皇子!他们去哪儿了?他们都去哪儿了?!毋庸置疑,不是被这一手遮天的男子给幽禁了,就是早已葬身在这血雨腥风之中! 脑中倏尔蹦出无数猜想,明疏影惊魂未定地注视着男子淡漠疏离的面容,忽然瞧见他朝着她眯了眯眼。 她赶忙把脑袋埋低。 装傻……装傻!她一时心惊,竟忘了继续扮作痴儿! 差点儿就要惊慌失措之际,明疏影却听到男子淡声开口吩咐,命人将几位公主送回寝宫。早已站不稳脚跟的女子们闻言如蒙大赦,白着脸、软着身,就被人各自架了回去。 定安侯目送人群中唯一一个没叫人搀扶的倩影,凤眸不着痕迹地敛了敛。 两刻钟后,明疏影回到自个儿的寝宫,恰见楚聂四处寻她。眼看自家主子安然无恙地归来,楚聂松了一口气的同时,自是快步迎了上去。是以,他很快就发现了女子面上的异色。一问才知,在他出去为冬苓寻找太医的时候,公主居然经历了那样一场惊魂的变故。 “公主……”楚聂忧心忡忡地端量着女子的脸色,却见她倏尔回过神来,冲着他莞尔一笑。 明疏影强笑着摇了摇头,用口型道出“无事”二字。 楚聂有些意外,没料想自家主子非但变聪慧了,连性子也变得沉稳了许多。 只是不知,这对于公主而言,究竟是一件好事,还是一件坏事。 这么想着,他看见女子又招手唤他进屋一叙。他知道主子是有事要向他询问,是以只得毕恭毕敬地跟了进去。 我的兄弟呢? 果不其然,没一会儿,他就在案几上看到了用茶水写下的文字。 楚聂皱着眉头抬眼去看。 “回公主的话,几位皇子已经在叛乱中……不幸薨逝了。” 明疏影闻讯,心下一沉:还真是被自己猜中了。 她定了定神,又抬手写道:谁做的? “镇远侯。” 楚聂直言说罢,就见女子速速写下了两个字:详情。 他不免又愣了愣——面对一夜之间变得才思敏捷又有条不紊的女子,他真是感到很不适应。 话虽如此,身为臣子的男人还是简洁明了地呈禀了事情的经过。 诚如明疏影所推测的那般,先帝膝下仅存的四名皇子皆是在这场宫变中身故。镇远侯为了永绝后患,想方设法除去了皇帝所有的儿子,只留下几个不成气候的公主,预备挑一个最好掌控的,给他家世子当媳妇。值得推敲的是,他杀死皇子的计划进行得分外顺利,简直没有耗费他多少气力,就一个接一个地结果了他想除掉的人。但就在他以为自己可以高枕无忧的时候,定安侯的兵马却半路杀出,打着平定叛乱、讨伐逆贼的旗号,仅用了短短三天的时日,就将镇远侯父子相继拿下,并迅速镇压了这股反叛势力。 果然不对劲。 明疏影听着听着,这一感受愈发强烈。 且不谈几个皇子怎就如此轻易地被人取了性命,单看那定安侯雷厉风行却仍救驾来迟的结果,就知晓其中必有猫腻。 是了,他早不来晚不来,偏偏等到皇家枝叶凋零了,再一举擒获叛贼,难道不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吗? 如此一思,那定安侯接下来要做的事,恐怕就是…… 一颗心怦怦直跳着,明疏影不自觉地握紧了一双手,突然又目露精光,将食指伸进了茶水里。 还有几位公主? “回公主的话,除却您,宫中只剩五公主、十公主及十四公主了。” 明疏影话未听完,就情不自禁地怔住了。 十四公主?!不对啊?!她明明记得,十二公主才刚出生没几个月啊?怎么十四公主已经有四、五岁这么大了? 遽然意识到事情很不对劲,明疏影想着想着就变了脸色。 她双目圆睁地盯着楚聂看了好半天,才微抖着右手,在案几上写下了这样一句话:而今,是何年何月? 78.七夕佳节 换言之,倘若自己还像个正常人一般活着的话,今年,她已然二十有四了。可偏生她“死去”了整整七轮春秋,待到重返人间之时,已是物是人非。 重回十七岁的女子只觉此番遭遇荒诞不经,奈何事实摆在眼前,她也只能信之从之。 是以,眼下最重要的,便是在那猛虎的利爪下保住性命。 如是思量着,明疏影很快就迎来了预料之中的“变故”。三日后的辰时,定安侯将那日召集的四位公主又“请”到了御书房内。此人虽是未有坐到那位于正中的椅子上,却也跟那把椅子的主人差不了多少。因此,当他如同东宫三师一般,径自考问治国之道时,明疏影一点儿也不觉得意外。 实际上,她心里更多的感受,是好笑。 这个男子,分明是打着甄选储君的旗号来挑选傀儡,却一本正经得跟真的似的,连她这个出了名的傻瓜都喊来了,所以,她自然要给足面子,在他问到她的时候…… “嘿嘿……” 明疏影仰着白嫩嫩的脸蛋儿,咧开嘴冲着面目冷峻的男子傻笑。 实际上,她长这么大,装过可怜,扮过无知,就是没演过痴呆,是以,她也不晓得自己这一笑是不是够蠢,只暗暗琢磨着,就这副天真痴傻的模样,应当是入不了他定安侯的眼的。 果不其然,面无表情的男子只盯着她瞧了片刻,就眸光一转,不再看她这不堪入目的蠢样。 明疏影暗暗地松了口气:这种时候,还是莫要表现得太过聪慧为好,以免树大招风,落得个身首异处的下场。 正这么想着,她就听到一位公主清了清嗓子,抑扬顿挫地说道:“本宫以为,凡治国之道,必先富民。民富则易治也,民贫则难治也……” 明疏影差点眉角一跳:她才刚思忖着要锋芒尽敛,就有人急不可待地去做那出头之鸟了。 话说回来,那不是公主您“以为”,而是古籍中记载的治国之道吧?如此说来,她的这位“姐姐”还特地事先温习了功课,上着杆子要把细嫩的脖子伸出去,给那老虎啃咬! 抬头看了看那云鬓花颜、侃侃而谈的五公主,明疏影心里真替她捏了把汗。孰料对方说完了一通长篇大论还嫌不够,竟踌躇满志地瞥了几个妹妹一眼,似乎是在向其余三人炫耀自个儿的才学。 明疏影把脑袋埋低,当做没看见。 鉴于五公主一张嘴便高谈阔论、力压群芳,现场几乎没了其他公主开口的份。十公主支支吾吾地说了两句,就紧张得直冒冷汗,十四公主一如既往地含着手指、看着美男,明疏影则顶着副九公主的皮囊,兀自装傻充愣。 就在屋子里鸦雀无声——仿佛大家伙儿都在等着“考官”发话的时候,自认为拔得头筹的女子却按捺不住出了声:“侯爷。” 她娇声唤罢,居然噙着姣好的笑意,举步靠向了那浑身冒着寒气儿的男人。 “不知侯爷觉得,本宫所述如何?” 约莫是这五公主的口吻太过娇柔,明疏影猛打一个激灵的同时,竟鬼使神差地抬眼去看。 电光石火间,她发现,定安侯的脸上一如既往地寡淡如水,倒是她那五姐姐忽闪忽闪的眸子里,竟是透着隐约的爱慕与期待。 明疏影登时了然,却不得不在下一刻为之喟叹。 喜欢上这样一个城府极深又心狠手辣的男子,注定是不会有好结果的吧? 果不其然,她看到定安侯以冰冷的目光逼退了楚楚动人的女子,而后什么也不多说,就命人将几位公主送回了各自的寝宫。 又过了两天,身子康复些许的冬苓突然从屋外火急火燎地跑了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尚衣监奉定安侯之命派了人来,要替九公主量体裁衣。 这无缘无故的,定安侯当然不会来关心后宫女眷的吃穿用度——他要给九公主做的,乃是那如假包换的龙袍! 明疏影顿觉一股冷气憋在胸口,险些叫她缓不过劲儿来。 怎么回事?!她那天明明装得挺像的呀?!缘何一转眼,竟挑了她做那龙椅上的人偶?!他就不怕她成为历史上头一个在龙椅上流口水、咬手指的皇帝,丢尽大丽国的脸面!? 话虽如此,她现下仍然是个什么也不懂的“傻公主”,因此,别人来给她度量高矮胖瘦,她自然是得竭尽全力地……不配合。 于是,空荡荡的公主寝殿里,上演了一场久违的闹剧:公主怕痒,不让近身——这样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定安侯的耳朵里。 二十有七的定安侯正坐在御书房的偏殿里,忙着拟定新六部尚书的名单,乍一听这出乎意料的发展,姓“君”名“宁天”的定安侯大人却是连眼皮子都不掀一下。 报信的人见这尊大佛冷着脸奋笔疾书,心下禁不住就替那痴儿抹了一把汗。他实在拿捏不准对方这是何意,只得偷偷瞄了瞄在君宁天身边侍奉的小太监。 小太监悄无声息地垮了脸:他也是被临时拉来伺候这位祖宗的,摸不透侯爷大人的心思啊! 就在两人皆是越发忐忑之际,定安侯君宁天总算是为他们指引了方向:“听说九公主身边有个得力的宫女,九公主很是依赖于她。” 话音落下,两个太监俱是一愣,接着便同时恍然大悟。 这是要拿个宫女的小命去要挟傻子公主啊! 不是哄,不是骗,也不是普通的吓唬,面对一个跟三岁小孩没多大区别的痴儿,定安候居然直接以他人性命威胁!真真是…… 一大一小两个太监情不自禁地感慨,这皇族血脉怕是气数已尽——丽国,真的要改朝换代了。 就这样,堂堂公主殿下的闺房里不多久便又闯入了几个不速之客,他们径直将剑锋抵在了冬苓的脖子上,冷声表示,公主若是继续无理取闹的话,他们便要取了这无用奴才的性命。 诚然,她作为公主的贴身婢女,居然没能“照顾”好公主,其罪可诛。 明疏影不敢再闹了。实际上,她并不是没事找事儿,不过是想借机强调一下,自己确确实实是个“傻子”,好让业已决定扶她上位的定安侯对她一百个放心,不去盘算要不要对她下手。谁知这定安侯也忒狠了些,她还没怎么闹腾呢,他就毫不留情地来了个“快刀斩乱麻”,直接把她吓得噤若寒蝉。 事关冬苓安危,她相信定安侯做得出来。所以,来人话刚出口,她立马就蔫了,皱巴着小脸儿,挤出了几滴泪花儿。 几个带刀的大男人见目的已经达到,也不忍心瞧着个可怜巴巴的小女子当场哭成个泪人儿,这就默默地收刀走人了。 明疏影只得乖乖地由着几个嬷嬷对她上下摆弄。 一场危机就这么不着痕迹地揭了过去,奈何比起第二天的另一场,这不过是小巫见大巫罢了。 惊闻自己没被选上——却叫那蠢货老九占去了便宜,五公主简直就要拍案而起:是可忍,孰不可忍?! 她委屈又悲愤地跑去找定安侯君宁天评理,却不料被对方轻飘飘的一句“公主芳龄不宜”给生生气哭了。 是了,五公主已值花信年华,却迟迟未有嫁做人妇,这是丽国宫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好几年以前,大伙儿就背地里纳罕着,这老姑娘眼高于顶,究竟是要怎样的青年俊杰才能抱得美人归? 后来,大家渐渐地明白了。你们瞧啊,每每定安侯入宫觐见的时候,五公主总是特别来劲,一早就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娉娉婷婷地立在其必经之路上,只为同他打上照面、攀谈两句。恰好这定安侯也是个到了年岁却未娶妻的,如此一合计,这俩人似乎还有几个看头? 谁知,春去秋来,年复一年,定安侯二十五了,五公主二十二了,圣上明示暗示很多次,却都被那个面无表情的年轻人给挡了回去。大家伙儿再一思忖,不对啊?这分明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的戏码啊? 时至今日,老皇帝都一命呜呼了,定安侯却照旧对五公主不冷不热的,大家才大彻大悟:果然是五公主芳心错付,撞上了那样一个只爱江山不爱美人的狠角色! 当然,像这样的话,众人是无论如何也不敢说出口的,毕竟,眼下孰强孰弱、孰君孰臣,饶是垂髫小儿也能分辨清楚。 现如今,定安侯甚至当众拿五公主的年纪反驳了她,可真真是把人金枝玉叶的面子、里子都给扯没了。 明疏影听闻这一番蜚短流长的时候,已经是三天后了。她跟听说书似的把这段秘史给听完了,随后默默无语地喝了口热茶。 “公主……奴婢只怕,五公主不会善罢甘休的。” 明疏影抬头冲她笑笑,拉起她的一只手,在掌心写下八个大字。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冬苓低眉耐心读完女子的简短箴言,抬眼回以哭笑不得的表情,“主子,您这一趟跌进池子里,倒真是把什么都看透了。” 明疏影兀自笑靥如花。 其实,她早就看透了,而今所求,不过是一世安顺罢了。 79.遭人暗算 偏偏它还是从一个傻子公主的嘴里说出来,又被直截了当地砸向了万人之上的定安侯——众人一致认为,如果此刻他们正在喝茶的话,大概会喷个盆满锅满。 于是,一行人不约而同地吞下一口唾沫,滴溜溜地转了转眼珠子,偷偷地观察着君宁天的反应。 他们看到这位阎王爷不紧不慢地转过身来,对上了女子忽闪忽闪的桃花眼。 他又面无表情地把脸转了回去。 好吧,倒是有容人之量,还是说,这仅仅是因为她是一个傻子? 明疏影咧着小嘴傻乎乎地笑着,心里却是对那面沉如水的男子品评了一番。然后,她看着他头也不回地离开,没再追上去纠缠不清。 装傻也得有个限度,点到为止,过犹不及。 抱着类似于这样的想法,明疏影一面傻笑一面被人送回了寝宫。当然,临走前,她毫无悬念地被五公主狠瞪了一眼,总觉着这事情怕是没完。 果不其然,没两天的工夫,五公主就又找上门来了。不过,这一回她采取了“迂回之术”,竟让人把冬苓绑了起来,当着明疏影的面出言威胁,大意是“你若不主动向定安侯请辞,本宫便划花了这奴才的脸”。 为了让这一切得以顺利进行,她还特地调动了一队宫廷侍卫,用以钳制楚聂。 明疏影觉得,自己好像被“逼宫”了。 眼瞅着一把明晃晃的匕首在冬苓脸上刮来刮去,明疏影只得连连点头,先护住侍女的平安再说。 仗势欺人的五公主很满意“傻子妹妹”惊惶失措的反应,却不料她前脚刚走,对方后脚就坐到椅子上,不慌不忙地喝茶去了。 “公主,您真的要去见定安侯吗?”得救的冬苓虽不至于惊魂难定,却也多少心有余悸,她愁眉紧锁地瞧着一面品茗一面沉思的主子,忧心忡忡地询问。 “去啊?”明疏影抬眼与她四目相接,放下手中茶盏,好整以暇地作答,“不去的话,指不定明天,她就要去找楚聂的麻烦了。” 冬苓有些抱歉。她跟楚聂本该是侍奉、照料主子的,却没想有朝一日竟成了别人要挟主子的筹码。 见少女愁容满面,好似就要难过得掉眼泪,明疏影随即温婉一笑,伸手握住了她的柔荑。 “傻丫头,以前我神志不清,旁人都欺我、辱我,唯有你和楚聂不离不弃,我感激你们还来不及。如今五姐姐拿你们的安危胁迫我,说到底,也是我牵连了你们才对,怎就变成你们有愧于我了?” 冬苓红着眼眶听罢这发自肺腑的一番话,忍不住泪眼朦胧。 诚然,人人都道她的主子是个傻子,但是只有她和楚侍卫知道,主子的这颗心最是干净。主子从来不在他们面前自称“本宫”,也从来不会对他们颐指气使,倒不是因为主子天生痴傻教不会,而是主子心知他们待她好,是以,才愿还以一颗赤诚之心。要是换做旁的阿猫阿狗,主子才不会真心相待呢! 想到女子虽是呆傻却也会在外人跟前使些“小聪明”,冬苓就禁不住咧嘴失笑。 不过,如今主子因祸得福,得了清明,可不知会是怎样一个玲珑剔透的人儿呢! 见少女“破涕为笑”,明疏影才放心地松开了她的手。 翌日,她独自一人提了盒好不容易得来的小食,去了御书房的偏殿。 明疏影让冬苓打听过了,自从镇远侯父子伏诛以来,定安候君宁天一直都在这偏殿内处理国事,俨然是副真天子的做派。不过,约莫是考虑到朝中的悠悠之口,他还是给皇室和自己都留了一份体面,只在御书房的偏室内做事,并未直接坐到历代皇帝坐的那个位置上去。 明疏影偷偷摸摸地潜了过去——她现在是个傻子,当然不能跟普通人一样昂首挺胸地走路。 只是,这“装傻充愣”委实是个技术活,她演得有些累了,见四下无人,便直起了腰身又锤了锤肩膀,打算趁着进屋前的机会调整一番,养精蓄锐,以应对紧随其后的一场硬仗。 孰料就在她放松警惕的时候,一声尖利的呵斥便将她吓得猛一哆嗦。 “什么人?!” 明疏影抚着心口循声望去,映入眼帘的,乃是个守在御书房外的小太监。对方一见是她,当场愣了愣,又露出一脸既嫌弃又同情的表情来。 “九公主殿下,您这是唱的哪一出呀?” 小太监上下打量着穿戴整齐的明疏影,皱着眉头歪着嘴。从这直言不讳的一句问话来看,他对待来人的态度便可见一斑。 明疏影也不计较——对方能好声好气地跟她讲话,没有直接甩甩手把她轰走,已经算是客气的了。 深知原主乃是一个身边只有一侍女一侍卫跟着的鸡肋公主,明疏影很有自知之明地冲对方笑了笑。 “公公,我要见猴爷爷呢!你能让我进去吗?”说着,她却是径自抬脚往里走。 “诶诶诶——”甭管她说的是“侯爷”还是“猴爷爷”,小太监都不能就这么放她进去,是以,他立马伸出胳膊拦下了她。 明疏影拧起细眉撅起嘴,委委屈屈地看着他。 小太监眉角一抽。 还真别说,这九公主虽然痴傻,可模样却是一等一的好。瞧瞧这桃花眼,这樱桃嘴,这吹弹可破的小脸蛋儿……咳咳,尤其是当她睁着湿漉漉的大眼睛楚楚可怜地瞅着你,这要换做是个男人,哪儿能不对这样的小美人动心? 只可惜,别人也许他还说得准,但屋里头那位……他真是不敢说。 所幸对方好歹还顶着个公主的名号,而且又是那位阎王爷钦点的储君,他进去通报一下,也不为过吧? 这样想着,小太监哄了明疏影两句,便转身通传去了。 明疏影心想,自个儿的演技还是过关的,就是不晓得,接下来,在那尊大佛的眼皮底下,她还能不能瞒天过海。 这样思忖着,她被领进了御书房的偏殿。在那里,君宁天正在埋首疾书,即便太监禀明说公主到了,他手中的毛笔也仍是未有停歇。 对于这般轻慢的态度,明疏影早已习以为常。等到太监恭恭敬敬地退下之后,她就不以为意地摆出纯真无邪的笑脸,提着食盒兴冲冲地靠了过去。 “猴爷爷!” 对于女子愚蠢到不着边际的表现,君宁天也早有预料,因此,听闻呼唤的他面无涟漪地抬起头来,也不起身,就径直向来人投去了冰冷的目光。 奈何明疏影对此似有免疫,只暗自心下一沉,就步伐不改地凑了上去。 反正她是傻瓜嘛,看不懂别人的表情也很正常。 因着上述念头,君宁天很快便迎来了一个灿烂的微笑。 “猴爷爷,我可想你啦!” “……” “我给你带了好吃的,不要让别人看见哦!” “……” “这个很甜的,啊——” “……” 眼见一个蠢头蠢脑的女人自说自话地将一只食盒摆到他的案几上,又手脚麻利地从里头取出一碟白糖糕,甚至还亲手拿起一块放到他的嘴边,君宁天觉得,他的某条底线已经遭到了挑战。 有生以来,他着实未曾见过如此……蠢笨且毫无自觉的女子。 但与此同时,他也难免略觉奇怪:她怎就如此巧合地,端了白糖糕过来? 是的,他君宁天看不上那些精致可口的山珍海味,却对这道相貌平平的小点心情有独钟,这是极少数人知道的秘密,这个蠢丫头不可能晓得。 所以,他认定这只是一个巧合。 “公主来见臣,所为何事?”许是见到了那白白嫩嫩的吃食故而心情不错,君宁天没有翻脸,甚至都没有抬手挡掉那伸到唇边的点心,只面不改色地斜睨着女子的眉眼,冷冰冰地问她。 明疏影看他并无动怒的倾向,心底顿时笃定了几分,这就皱起眉头,放下了手里的白糖糕,低头可怜巴巴地说:“猴爷爷,我能不当皇帝吗?” 此言一出,君宁天自是多张了个心眼:“为何?” 明疏影皱着小脸儿嘀咕:“五姐姐想当啊,我不想跟她抢。” 君宁天不动声色地接话:“九公主比五公主更适合当皇帝。” 明疏影闻言抬头,期期艾艾道:“可是……” 她刚要吐出第三个字,就被男子一个冷冷的眼神给堵了回去。 这是要仗着她是个傻子,连骗带吓哪…… 如此腹诽着,明疏影旋即话锋一转,服软道:“那……那猴爷爷,你能帮我去跟五姐姐说说吗?” “为什么是我?” 大概是没了耐心陪她继续玩扮演君臣的游戏,君宁天自顾自地拿起一本奏折,随口以“我”字接了话。 “因为你最大啊?” 她倒是知道现下是谁掌权? 心道是不是女子身边的什么人给她灌输了什么念想,君宁天掀起眼皮子,瞥了瞥她一本正经的脸,却在下一刻听到了一句令他手头一顿的补充。 “你是猴爷爷嘛……这宫里没有其他的‘爷爷’了啊?” 敢情这才是她眼中的“最大”。 君宁天冷着脸报以沉默。 尽管跟一个傻子较真是一件很掉价的事,但这一瞬间,他还是觉得有些不能忍。 看来,他需要好好地让这个蠢货认清自个儿的处境,叫她从今往后再也不敢在他眼前犯蠢。 80.闹得太欢 自作孽,不可活,五公主不日便有了一位驸马。 对于这位女祖宗终于被送出宫去的结局,宫中的大多数相干人等都是喜闻乐见的。毕竟,这位公主殿下心高气傲又与人不善,宫里没了这样一位主子,于他们这些奴才而言,自然是件好事。 大家觉得,原来,成天冷着张脸的摄政王也是会做善事的。 不过,这件对于后宫来说皆大欢喜的事情,落到前朝众臣的眼里,却是成了另一番光景。 这老大难的五公主都嫁出去了,他们是不是可以趁机再提一提皇上的婚事了? 蠢蠢欲动的大臣们终究是按捺不住,于次日早朝时分提及了半个月前的旧事。 摄政王君宁天面色如常地听罢,却像是早有预料一般,不慌不忙地眸光一转,看向了专心在龙椅上玩手指的女子。 “皇上,想嫁人吗?” 明疏影循声抬起脑袋,看着他的脸,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 众臣无语。 摄政王您这做得也太明显了吧?铁定是老早以前就吩咐好了,让皇上当众拒绝国婚的吧?! 个别心系皇室的老臣不服气了。他们无视了摄政王森冷的俊脸,直接拱手向皇帝发起谏言。 “皇上!您贵为天子,自当为皇室开枝散叶,岂有不成婚生子之理?” 你们跟一个傻子说这些,也没用啊……更何况,人家摄政王还在这儿呢,你们就不怕得罪了他? 明疏影故作无知地听着几个老臣慷慨陈词,滴溜溜地转着眼珠子,时不时地看君宁天几眼。见他一脸老僧入定般的神情,她就知道,那些神神叨叨的大臣约莫是不会有性命之忧了。 只是,她这个皇帝的婚事也就这么不了了之了。 实际上,明疏影有些不明白,君宁天完全可以将他的哪个心腹安插在她的身边,如此一来,既堵住了群臣的悠悠之口,又可以照旧大权在握,为什么非要选择一种损人不利己的方式去解决问题呢? 她想不透的这一点,也让一些大臣百思不得其解。过了一阵子,宫里宫外甚至传出了诡异的谣言,说摄政王之所以至今未娶,乃是因为他的口味特别与众不同。比如,他喜欢那种肤白貌美、□□……却痴痴傻傻的姑娘。 乍一听这等传言,正在喝茶的明疏影险些一口喷了出来。 这说的可不就是她吗?!不对不对,这种事情是谁胡诌出来的呀?!怎么想都是天方夜谭吧?! “皇上,他们的胆子也太大了,竟然敢在背后编排摄政王……”将此讯告知与自家主子,冬苓一边轻抚她的后背,一边神情尴尬地嘀咕着,“也不怕摄政王万一大发雷霆,把他们给……” 君宁天大发雷霆?倒是没见过呢。他这个人呢,还是比较擅长用周身的寒气把人冻成渣滓。 这样想着,明疏影忽然意识到有什么不太对劲。 她扭过头去看着冬苓,光是笑,也不说话。 少女不一会儿就察觉到自家主子的注目,对女子对视了片刻后,她如梦初醒地张开了嘴,退到一边跪了下来。 “奴婢失言。” 她的动作太迅速了,明疏影连阻拦都来不及,只好起身把她从地上扶了起来。 “你说的是事实,况且,你能像这样有感而发,恰恰证明了朕伪装得很好,连你都觉得,朕就是个毫无实权的傻子皇帝。” 诚然,一个皇帝的贴身侍女,听到自家主子跟摄政王被人嚼了舌根,头一个反应,居然不是“尔等宵小,竟敢藐视皇权?”,而是“当心摄政王发起火来,一刀把你们给‘咔嚓’了!”,由此可见,她这身为国君的主子是多么的软弱无能。 “奴婢失言,请皇上责罚。”冬苓知道,自己之所以能自然而然地把那番话给说了出来,乃是因为她仍然觉得,自家主子还是那个无忧无虑的九公主,可是,毕竟实情已非如此,她不小心冒犯了天颜,即便只是无心之失,也该当领罚。 明疏影自然不会当真罚她,抿着唇思忖了一小会儿,就“罚”她到屋外陪着楚聂晒太阳。 冬苓被她一面声称是“罚”却一面冲自己暧昧微笑的做法惹得脸红心跳,又不好多说什么,只得埋低脑袋,迈着小碎步“受罚”去了。 婢女走后,明疏影便悄悄走到窗前,伸手将窗户微微推开了一条缝,就着它往外瞧。 她看到冬苓在楚聂一头雾水的注目下站到了他的身侧,低着头也不说话。最后,还是楚聂一边打量着她,一边同她搭了话,内容大抵是问她怎么出来了,站在他的身边。 没多久,明疏影就瞧见楚聂扭头往她这儿望了过来,想来是不解于素来亲和的主子怎么会叫冬苓罚站。 明疏影默默地往后退了两步,离了助她偷看的窗户。 这楚聂,什么都好,就是在某些事情上太过木讷——连她都看得出冬苓待他不一般,他怎就一点儿感觉也没有呢? 真真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啊…… 明疏影觉得,要是有一天,她能帮着这二人的成好事,就好了。可是,瞧瞧眼下自个儿这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的情况,她又觉着,这一天似乎有些遥远。 罢,有当红娘的心却没那个命,她还是走一步看一步吧。 如是思量的女子无法未卜先知,事实上,她还是挺有牵线搭桥的潜质的。这不,才过了没两天,自她登基以来就从未主动与她见面的十公主突然就找上门来,把正在刺绣的她吓了一跳。 要知道,这身子的原主是个傻子,可从来拿不惯针线的。她这一本正经绣花的模样若是被旁人瞧了去,还不得捅出大娄子了? 得亏她现在好歹是个皇帝,十公主意欲求见,也是要经人通报的,所以,她才得以急急忙忙将绣到一半的帕子藏起来,定了心神,装出一副痴傻的样子。 “十公主?十妹妹?让她进来,让她进来。” 虽然只在登基前有过一面之缘,但她对这个十公主也没什么坏印象——考虑到对方特地来见应该是有什么比较重要的事,她自然愿意听一听对方的说法。 就这样,十公主很快在侍女的陪同下进了屋,简单行了礼后,明疏影便笑嘻嘻地让她坐下,问她找自己有何贵干。 与之年岁相仿的女子看了看四周伺候着的宫女,明疏影会意,却又不好开口,只得由懂眼色的冬苓代为下令,将其余人等全部屏退了。 “十妹妹,到底有什么事呀?”明疏影有些好奇,是什么秘密,竟然让这个同自己并不稔熟的妹妹亲自上门求见,还搞得如此神秘兮兮。 “皇上,你……”十公主见闲杂人等皆已不在,总算是注视着一国之君的眼睛,期期艾艾地开了口,“你觉得……摄政王这个人怎么样?” 话音落下,明疏影暗自一愣,不明白对方为何要冷不丁找她谈论君宁天的为人。 “摄政王?摄政王挺好的呀?他每天都让御膳房做很多好吃的给朕吃呢!”心里虽是纳罕着,面上却是未尝流露半分,女子眉开眼笑地说着,好似自己只是一个以食为天的傻丫头。 “……”十公主见她笑得比珍珠还真,便知晓她是当真认为君宁天人还不错,“臣妹是指……如果把摄政王视为婚配的对象,皇上以为如何?” 此言一出,明疏影是当真怔住了。 什么情况?这位十公主该不会是……听信了外头的风言风语,想撮合她跟君宁天吧? 刹那间感到无比凌乱,明疏影也只得故作天真地反问:“婚配?十妹妹是说嫁给他,帮他生孩子吗?” 大约是她说得太过直白,十公主听罢微微红了脸,避开她的视线,尴尬地点了点头。 “那朕不要,生孩子可疼可疼呢。”装傻充愣的话刚说完,她就皱巴着小脸,回头注目于身后的冬苓,“你说是不是啊,冬苓?” 冬苓是个机灵的,朝着女子略作颔首,就忙不迭接过她递来的眼神,干笑着对十公主说:“公主,请恕奴婢斗胆,您该不会是听信了外头的传言,以为……以为摄政王对皇上存着什么念想吧?” 是的,主子没法问出口的话,她得替主子问了。这样的责任,自打主子决定继续装成痴儿的那一天起,她就主动担待起来了。 于是,主仆二人目睹少女腾地涨红了脸。 “不是的!皇上!臣妹并无此意的!”然下一刻,十公主就迫不及待地摇头摆手、矢口否认,“臣妹……臣妹想说的,其实……其实是……” 明疏影和冬苓都闹不明白了,对方的言语间分明透着探口风的意味,怎么就不是这个意思了? “十妹妹到底想说什么呀?” 明疏影更是迷惑不解地发问,目视少女在她的追问下愈发羞赧。 “是……是臣妹,有一心上人……不知摄政王……会否成全?” 81.不要害羞 明疏影这才意识到,原来那个襟袖萧索的素衣女子,就是昨儿个冬苓提到的沐仪姑娘。 微寒的东风中,她看着女子举起了侍卫递来的一把剑。 冰冷的利刃对这个年轻的女子来说似乎太过沉重,饶是她以双手举剑,整个剑身仍是不受控制地抖动着。片刻,她将剑尖对准了跪在身前的一个男子,而后者早已仰起脸来与她四目相接,好像是忍了许久,终于忍无可忍。 “沐仪……沐仪!你要杀我吗?你要杀了我吗?!” 听着男子难以置信的口吻,明疏影忽然就认出了他。 世子。 她默不作声地看向始终巍然不动的定安侯。 他是要那沐仪亲手杀了镇远侯家的世子吗?可是,为什么?即便是要处刑乱臣贼子,不也该是男人们的事情吗?缘何会牵扯到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 明疏影百思不得其解之际,沐仪抖着抖着已经把剑给抖到了地上。只听“哐当”一声响,脸色发白的女子倏地跌跪在地,接着冷不防就回过身来,朝着定安候俯身痛哭。 “侯爷!侯爷!民女做不到啊!” 面对妙龄美人的苦苦哀求,年不到三十的男子却是面不改色心不跳,只神色地淡淡回道:“沐姑娘这一句‘民女’,可真是折煞了你沐家。沐大人祖上世代忠良,到了沐大人这一代……” 他顿了顿,依旧面无涟漪地注视着梨花带雨的女子,说:“沐姑娘应该还记得沐大人的嘱咐吧?你沐家上下七十二口人,可都在等着沐姑娘当众一表忠心。” 话音刚落,泪流满面的女子忽就停止了哭泣。像是被什么咒术定住了身子一般,沐仪突然僵在了那里,随后慢慢地仰起脑袋,望向了始终无甚表情的定安侯。 她知道,事情已然没有转圜的余地——今日,不是她亲手杀了她的心上人,便是她举家老小为他二人陪葬。 沐仪颓然撑起了身子,晃晃悠悠地走回去,弯腰重新拾起了利剑。身着囚衣的世子痛心疾首地目视其流着眼泪步步靠近,下意识地摇起了头。 他那么爱她,为了她,险些就要忤逆父亲的命令,到头来,她居然要用他的性命来换她全家平安、一生荣华! 世子无法相信眼前发生的事实,可那冰冷的利刃到底是刺进了他的血肉之躯。 鲜血染湿衣襟,以剑伤人的女子冷不丁松开了剑柄,捂着脑袋嘶声尖叫起来。 染血的宝剑颓然坠地,胸口溢血的男子睁圆了眼,瞪视着濒临崩溃的女子,终是“扑通”一声倒在了地上。 血腥的一幕映入眼帘,明疏影心头揪紧,身边的一个公主则已经两眼一翻,晕倒在了侍女的怀里。明疏影循着那侍女的惊呼声侧首看去,别说是昏倒的那一个了,就是之前用鼻孔看人的另一位,此刻也是面无血色。相比之下,倒是那年幼无知的女娃娃比较好运,因为有身后的宫女及时替她挡住了视野,所以她依然在那儿傻傻地咬着手指头。 明疏影眸光一转,不由自主地注目于造成这一切的定安侯,却见他依旧泰然自若的,好似压根就无人血溅当场。她又望向那失声叫嚷的女子和那倒地不起的男子,心悸之余,难免生出了些许兔死狐悲之感。 这个时候,定安侯已若无其事地瞥了两个护卫一眼,示意他们将掩面而泣的沐仪带了下去,接着,他才不紧不慢地令视线扫向姿态各异的公主们。 “让诸位公主受惊了。”他不咸不淡地说着恭敬的话,眼里却透着不可一世的骄傲,“不过臣以为,皇上为乱臣贼子所害,诸位公主身为皇女,还是理当亲眼看着这些逆贼伏诛,以告慰先皇在天之灵。” 语毕,他又若有若无地朝着底下人递了个眼色。人高马大的护卫们收到暗示,当即毫不留情地拔出佩剑,三下五除二便砍下了一众囚犯的头颅。 一时间,鲜血四溅,身首异处,公主的贴身侍女们纷纷吓破了胆,忍不住捂着眼、别过脸,口中惊叫出声。连那个先前竭力佯装淡定的高傲公主也终于承受不住,软了腿脚跌坐在地。相较之下,明疏影怕是几人之中最为镇定的那一个了。但纵使如此,她也是吓得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这定安侯是何居心?!莫不是以欺吓弱质女流为荣?! 僵立不动的明疏影再度凝眸于旁若无人的男子,并未在他眼中发现分毫的自得抑或戏谑之色。 恰逢此时男子眸光一转,冷淡的目光对上她惊惶难掩的视线,却于电光石火间令她茅塞顿开。 不是取乐,而是……恐吓。 他是要恐吓先帝的女儿们,让她们睁大眼珠子看看清楚,如今谁才是这铁壁高墙下的主宰者。 是啊,是啊!她方才怎么就没注意到,偌大的广场上,竟然没有一位皇子!他们去哪儿了?他们都去哪儿了?!毋庸置疑,不是被这一手遮天的男子给幽禁了,就是早已葬身在这血雨腥风之中! 脑中倏尔蹦出无数猜想,明疏影惊魂未定地注视着男子淡漠疏离的面容,忽然瞧见他朝着她眯了眯眼。 她赶忙把脑袋埋低。 装傻……装傻!她一时心惊,竟忘了继续扮作痴儿! 差点儿就要惊慌失措之际,明疏影却听到男子淡声开口吩咐,命人将几位公主送回寝宫。早已站不稳脚跟的女子们闻言如蒙大赦,白着脸、软着身,就被人各自架了回去。 定安侯目送人群中唯一一个没叫人搀扶的倩影,凤眸不着痕迹地敛了敛。 两刻钟后,明疏影回到自个儿的寝宫,恰见楚聂四处寻她。眼看自家主子安然无恙地归来,楚聂松了一口气的同时,自是快步迎了上去。是以,他很快就发现了女子面上的异色。一问才知,在他出去为冬苓寻找太医的时候,公主居然经历了那样一场惊魂的变故。 “公主……”楚聂忧心忡忡地端量着女子的脸色,却见她倏尔回过神来,冲着他莞尔一笑。 明疏影强笑着摇了摇头,用口型道出“无事”二字。 楚聂有些意外,没料想自家主子非但变聪慧了,连性子也变得沉稳了许多。 只是不知,这对于公主而言,究竟是一件好事,还是一件坏事。 这么想着,他看见女子又招手唤他进屋一叙。他知道主子是有事要向他询问,是以只得毕恭毕敬地跟了进去。 我的兄弟呢? 果不其然,没一会儿,他就在案几上看到了用茶水写下的文字。 楚聂皱着眉头抬眼去看。 “回公主的话,几位皇子已经在叛乱中……不幸薨逝了。” 明疏影闻讯,心下一沉:还真是被自己猜中了。 她定了定神,又抬手写道:谁做的? “镇远侯。” 楚聂直言说罢,就见女子速速写下了两个字:详情。 他不免又愣了愣——面对一夜之间变得才思敏捷又有条不紊的女子,他真是感到很不适应。 话虽如此,身为臣子的男人还是简洁明了地呈禀了事情的经过。 诚如明疏影所推测的那般,先帝膝下仅存的四名皇子皆是在这场宫变中身故。镇远侯为了永绝后患,想方设法除去了皇帝所有的儿子,只留下几个不成气候的公主,预备挑一个最好掌控的,给他家世子当媳妇。值得推敲的是,他杀死皇子的计划进行得分外顺利,简直没有耗费他多少气力,就一个接一个地结果了他想除掉的人。但就在他以为自己可以高枕无忧的时候,定安侯的兵马却半路杀出,打着平定叛乱、讨伐逆贼的旗号,仅用了短短三天的时日,就将镇远侯父子相继拿下,并迅速镇压了这股反叛势力。 果然不对劲。 明疏影听着听着,这一感受愈发强烈。 且不谈几个皇子怎就如此轻易地被人取了性命,单看那定安侯雷厉风行却仍救驾来迟的结果,就知晓其中必有猫腻。 是了,他早不来晚不来,偏偏等到皇家枝叶凋零了,再一举擒获叛贼,难道不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吗? 如此一思,那定安侯接下来要做的事,恐怕就是…… 一颗心怦怦直跳着,明疏影不自觉地握紧了一双手,突然又目露精光,将食指伸进了茶水里。 还有几位公主? “回公主的话,除却您,宫中只剩五公主、十公主及十四公主了。” 明疏影话未听完,就情不自禁地怔住了。 十四公主?!不对啊?!她明明记得,十二公主才刚出生没几个月啊?怎么十四公主已经有四、五岁这么大了? 遽然意识到事情很不对劲,明疏影想着想着就变了脸色。 她双目圆睁地盯着楚聂看了好半天,才微抖着右手,在案几上写下了这样一句话:而今,是何年何月? 82.我需要你 这个笑话一点也不好笑。 偏偏它还是从一个傻子公主的嘴里说出来,又被直截了当地砸向了万人之上的定安侯——众人一致认为,如果此刻他们正在喝茶的话,大概会喷个盆满锅满。 于是,一行人不约而同地吞下一口唾沫,滴溜溜地转了转眼珠子,偷偷地观察着君宁天的反应。 他们看到这位阎王爷不紧不慢地转过身来,对上了女子忽闪忽闪的桃花眼。 他又面无表情地把脸转了回去。 好吧,倒是有容人之量,还是说,这仅仅是因为她是一个傻子? 明疏影咧着小嘴傻乎乎地笑着,心里却是对那面沉如水的男子品评了一番。然后,她看着他头也不回地离开,没再追上去纠缠不清。 装傻也得有个限度,点到为止,过犹不及。 抱着类似于这样的想法,明疏影一面傻笑一面被人送回了寝宫。当然,临走前,她毫无悬念地被五公主狠瞪了一眼,总觉着这事情怕是没完。 果不其然,没两天的工夫,五公主就又找上门来了。不过,这一回她采取了“迂回之术”,竟让人把冬苓绑了起来,当着明疏影的面出言威胁,大意是“你若不主动向定安侯请辞,本宫便划花了这奴才的脸”。 为了让这一切得以顺利进行,她还特地调动了一队宫廷侍卫,用以钳制楚聂。 明疏影觉得,自己好像被“逼宫”了。 眼瞅着一把明晃晃的匕首在冬苓脸上刮来刮去,明疏影只得连连点头,先护住侍女的平安再说。 仗势欺人的五公主很满意“傻子妹妹”惊惶失措的反应,却不料她前脚刚走,对方后脚就坐到椅子上,不慌不忙地喝茶去了。 “公主,您真的要去见定安侯吗?”得救的冬苓虽不至于惊魂难定,却也多少心有余悸,她愁眉紧锁地瞧着一面品茗一面沉思的主子,忧心忡忡地询问。 “去啊?”明疏影抬眼与她四目相接,放下手中茶盏,好整以暇地作答,“不去的话,指不定明天,她就要去找楚聂的麻烦了。” 冬苓有些抱歉。她跟楚聂本该是侍奉、照料主子的,却没想有朝一日竟成了别人要挟主子的筹码。 见少女愁容满面,好似就要难过得掉眼泪,明疏影随即温婉一笑,伸手握住了她的柔荑。 “傻丫头,以前我神志不清,旁人都欺我、辱我,唯有你和楚聂不离不弃,我感激你们还来不及。如今五姐姐拿你们的安危胁迫我,说到底,也是我牵连了你们才对,怎就变成你们有愧于我了?” 冬苓红着眼眶听罢这发自肺腑的一番话,忍不住泪眼朦胧。 诚然,人人都道她的主子是个傻子,但是只有她和楚侍卫知道,主子的这颗心最是干净。主子从来不在他们面前自称“本宫”,也从来不会对他们颐指气使,倒不是因为主子天生痴傻教不会,而是主子心知他们待她好,是以,才愿还以一颗赤诚之心。要是换做旁的阿猫阿狗,主子才不会真心相待呢! 想到女子虽是呆傻却也会在外人跟前使些“小聪明”,冬苓就禁不住咧嘴失笑。 不过,如今主子因祸得福,得了清明,可不知会是怎样一个玲珑剔透的人儿呢! 见少女“破涕为笑”,明疏影才放心地松开了她的手。 翌日,她独自一人提了盒好不容易得来的小食,去了御书房的偏殿。 明疏影让冬苓打听过了,自从镇远侯父子伏诛以来,定安候君宁天一直都在这偏殿内处理国事,俨然是副真天子的做派。不过,约莫是考虑到朝中的悠悠之口,他还是给皇室和自己都留了一份体面,只在御书房的偏室内做事,并未直接坐到历代皇帝坐的那个位置上去。 明疏影偷偷摸摸地潜了过去——她现在是个傻子,当然不能跟普通人一样昂首挺胸地走路。 只是,这“装傻充愣”委实是个技术活,她演得有些累了,见四下无人,便直起了腰身又锤了锤肩膀,打算趁着进屋前的机会调整一番,养精蓄锐,以应对紧随其后的一场硬仗。 孰料就在她放松警惕的时候,一声尖利的呵斥便将她吓得猛一哆嗦。 “什么人?!” 明疏影抚着心口循声望去,映入眼帘的,乃是个守在御书房外的小太监。对方一见是她,当场愣了愣,又露出一脸既嫌弃又同情的表情来。 “九公主殿下,您这是唱的哪一出呀?” 小太监上下打量着穿戴整齐的明疏影,皱着眉头歪着嘴。从这直言不讳的一句问话来看,他对待来人的态度便可见一斑。 明疏影也不计较——对方能好声好气地跟她讲话,没有直接甩甩手把她轰走,已经算是客气的了。 深知原主乃是一个身边只有一侍女一侍卫跟着的鸡肋公主,明疏影很有自知之明地冲对方笑了笑。 “公公,我要见猴爷爷呢!你能让我进去吗?”说着,她却是径自抬脚往里走。 “诶诶诶——”甭管她说的是“侯爷”还是“猴爷爷”,小太监都不能就这么放她进去,是以,他立马伸出胳膊拦下了她。 明疏影拧起细眉撅起嘴,委委屈屈地看着他。 小太监眉角一抽。 还真别说,这九公主虽然痴傻,可模样却是一等一的好。瞧瞧这桃花眼,这樱桃嘴,这吹弹可破的小脸蛋儿……咳咳,尤其是当她睁着湿漉漉的大眼睛楚楚可怜地瞅着你,这要换做是个男人,哪儿能不对这样的小美人动心? 只可惜,别人也许他还说得准,但屋里头那位……他真是不敢说。 所幸对方好歹还顶着个公主的名号,而且又是那位阎王爷钦点的储君,他进去通报一下,也不为过吧? 这样想着,小太监哄了明疏影两句,便转身通传去了。 明疏影心想,自个儿的演技还是过关的,就是不晓得,接下来,在那尊大佛的眼皮底下,她还能不能瞒天过海。 这样思忖着,她被领进了御书房的偏殿。在那里,君宁天正在埋首疾书,即便太监禀明说公主到了,他手中的毛笔也仍是未有停歇。 对于这般轻慢的态度,明疏影早已习以为常。等到太监恭恭敬敬地退下之后,她就不以为意地摆出纯真无邪的笑脸,提着食盒兴冲冲地靠了过去。 “猴爷爷!” 对于女子愚蠢到不着边际的表现,君宁天也早有预料,因此,听闻呼唤的他面无涟漪地抬起头来,也不起身,就径直向来人投去了冰冷的目光。 奈何明疏影对此似有免疫,只暗自心下一沉,就步伐不改地凑了上去。 反正她是傻瓜嘛,看不懂别人的表情也很正常。 因着上述念头,君宁天很快便迎来了一个灿烂的微笑。 “猴爷爷,我可想你啦!” “……” “我给你带了好吃的,不要让别人看见哦!” “……” “这个很甜的,啊——” “……” 眼见一个蠢头蠢脑的女人自说自话地将一只食盒摆到他的案几上,又手脚麻利地从里头取出一碟白糖糕,甚至还亲手拿起一块放到他的嘴边,君宁天觉得,他的某条底线已经遭到了挑战。 有生以来,他着实未曾见过如此……蠢笨且毫无自觉的女子。 但与此同时,他也难免略觉奇怪:她怎就如此巧合地,端了白糖糕过来? 是的,他君宁天看不上那些精致可口的山珍海味,却对这道相貌平平的小点心情有独钟,这是极少数人知道的秘密,这个蠢丫头不可能晓得。 所以,他认定这只是一个巧合。 “公主来见臣,所为何事?”许是见到了那白白嫩嫩的吃食故而心情不错,君宁天没有翻脸,甚至都没有抬手挡掉那伸到唇边的点心,只面不改色地斜睨着女子的眉眼,冷冰冰地问她。 明疏影看他并无动怒的倾向,心底顿时笃定了几分,这就皱起眉头,放下了手里的白糖糕,低头可怜巴巴地说:“猴爷爷,我能不当皇帝吗?” 此言一出,君宁天自是多张了个心眼:“为何?” 明疏影皱着小脸儿嘀咕:“五姐姐想当啊,我不想跟她抢。” 君宁天不动声色地接话:“九公主比五公主更适合当皇帝。” 明疏影闻言抬头,期期艾艾道:“可是……” 她刚要吐出第三个字,就被男子一个冷冷的眼神给堵了回去。 这是要仗着她是个傻子,连骗带吓哪…… 如此腹诽着,明疏影旋即话锋一转,服软道:“那……那猴爷爷,你能帮我去跟五姐姐说说吗?” “为什么是我?” 大概是没了耐心陪她继续玩扮演君臣的游戏,君宁天自顾自地拿起一本奏折,随口以“我”字接了话。 “因为你最大啊?” 她倒是知道现下是谁掌权? 心道是不是女子身边的什么人给她灌输了什么念想,君宁天掀起眼皮子,瞥了瞥她一本正经的脸,却在下一刻听到了一句令他手头一顿的补充。 “你是猴爷爷嘛……这宫里没有其他的‘爷爷’了啊?” 敢情这才是她眼中的“最大”。 君宁天冷着脸报以沉默。 尽管跟一个傻子较真是一件很掉价的事,但这一瞬间,他还是觉得有些不能忍。 看来,他需要好好地让这个蠢货认清自个儿的处境,叫她从今往后再也不敢在他眼前犯蠢。 83.露出马脚 自作孽,不可活,五公主不日便有了一位驸马。 对于这位女祖宗终于被送出宫去的结局,宫中的大多数相干人等都是喜闻乐见的。毕竟,这位公主殿下心高气傲又与人不善,宫里没了这样一位主子,于他们这些奴才而言,自然是件好事。 大家觉得,原来,成天冷着张脸的摄政王也是会做善事的。 不过,这件对于后宫来说皆大欢喜的事情,落到前朝众臣的眼里,却是成了另一番光景。 这老大难的五公主都嫁出去了,他们是不是可以趁机再提一提皇上的婚事了? 蠢蠢欲动的大臣们终究是按捺不住,于次日早朝时分提及了半个月前的旧事。 摄政王君宁天面色如常地听罢,却像是早有预料一般,不慌不忙地眸光一转,看向了专心在龙椅上玩手指的女子。 “皇上,想嫁人吗?” 明疏影循声抬起脑袋,看着他的脸,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 众臣无语。 摄政王您这做得也太明显了吧?铁定是老早以前就吩咐好了,让皇上当众拒绝国婚的吧?! 个别心系皇室的老臣不服气了。他们无视了摄政王森冷的俊脸,直接拱手向皇帝发起谏言。 “皇上!您贵为天子,自当为皇室开枝散叶,岂有不成婚生子之理?” 你们跟一个傻子说这些,也没用啊……更何况,人家摄政王还在这儿呢,你们就不怕得罪了他? 明疏影故作无知地听着几个老臣慷慨陈词,滴溜溜地转着眼珠子,时不时地看君宁天几眼。见他一脸老僧入定般的神情,她就知道,那些神神叨叨的大臣约莫是不会有性命之忧了。 只是,她这个皇帝的婚事也就这么不了了之了。 实际上,明疏影有些不明白,君宁天完全可以将他的哪个心腹安插在她的身边,如此一来,既堵住了群臣的悠悠之口,又可以照旧大权在握,为什么非要选择一种损人不利己的方式去解决问题呢? 她想不透的这一点,也让一些大臣百思不得其解。过了一阵子,宫里宫外甚至传出了诡异的谣言,说摄政王之所以至今未娶,乃是因为他的口味特别与众不同。比如,他喜欢那种肤白貌美、前|凸|后|翘……却痴痴傻傻的姑娘。 乍一听这等传言,正在喝茶的明疏影险些一口喷了出来。 这说的可不就是她吗?!不对不对,这种事情是谁胡诌出来的呀?!怎么想都是天方夜谭吧?! “皇上,他们的胆子也太大了,竟然敢在背后编排摄政王……”将此讯告知与自家主子,冬苓一边轻抚她的后背,一边神情尴尬地嘀咕着,“也不怕摄政王万一大发雷霆,把他们给……” 君宁天大发雷霆?倒是没见过呢。他这个人呢,还是比较擅长用周身的寒气把人冻成渣滓。 这样想着,明疏影忽然意识到有什么不太对劲。 她扭过头去看着冬苓,光是笑,也不说话。 少女不一会儿就察觉到自家主子的注目,对女子对视了片刻后,她如梦初醒地张开了嘴,退到一边跪了下来。 “奴婢失言。” 她的动作太迅速了,明疏影连阻拦都来不及,只好起身把她从地上扶了起来。 “你说的是事实,况且,你能像这样有感而发,恰恰证明了朕伪装得很好,连你都觉得,朕就是个毫无实权的傻子皇帝。” 诚然,一个皇帝的贴身侍女,听到自家主子跟摄政王被人嚼了舌根,头一个反应,居然不是“尔等宵小,竟敢藐视皇权?”,而是“当心摄政王发起火来,一刀把你们给‘咔嚓’了!”,由此可见,她这身为国君的主子是多么的软弱无能。 “奴婢失言,请皇上责罚。”冬苓知道,自己之所以能自然而然地把那番话给说了出来,乃是因为她仍然觉得,自家主子还是那个无忧无虑的九公主,可是,毕竟实情已非如此,她不小心冒犯了天颜,即便只是无心之失,也该当领罚。 明疏影自然不会当真罚她,抿着唇思忖了一小会儿,就“罚”她到屋外陪着楚聂晒太阳。 冬苓被她一面声称是“罚”却一面冲自己暧昧微笑的做法惹得脸红心跳,又不好多说什么,只得埋低脑袋,迈着小碎步“受罚”去了。 婢女走后,明疏影便悄悄走到窗前,伸手将窗户微微推开了一条缝,就着它往外瞧。 她看到冬苓在楚聂一头雾水的注目下站到了他的身侧,低着头也不说话。最后,还是楚聂一边打量着她,一边同她搭了话,内容大抵是问她怎么出来了,站在他的身边。 没多久,明疏影就瞧见楚聂扭头往她这儿望了过来,想来是不解于素来亲和的主子怎么会叫冬苓罚站。 明疏影默默地往后退了两步,离了助她偷看的窗户。 这楚聂,什么都好,就是在某些事情上太过木讷——连她都看得出冬苓待他不一般,他怎就一点儿感觉也没有呢? 真真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啊…… 明疏影觉得,要是有一天,她能帮着这二人的成好事,就好了。可是,瞧瞧眼下自个儿这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的情况,她又觉着,这一天似乎有些遥远。 罢,有当红娘的心却没那个命,她还是走一步看一步吧。 如是思量的女子无法未卜先知,事实上,她还是挺有牵线搭桥的潜质的。这不,才过了没两天,自她登基以来就从未主动与她见面的十公主突然就找上门来,把正在刺绣的她吓了一跳。 要知道,这身子的原主是个傻子,可从来拿不惯针线的。她这一本正经绣花的模样若是被旁人瞧了去,还不得捅出大娄子了? 得亏她现在好歹是个皇帝,十公主意欲求见,也是要经人通报的,所以,她才得以急急忙忙将绣到一半的帕子藏起来,定了心神,装出一副痴傻的样子。 “十公主?十妹妹?让她进来,让她进来。” 虽然只在登基前有过一面之缘,但她对这个十公主也没什么坏印象——考虑到对方特地来见应该是有什么比较重要的事,她自然愿意听一听对方的说法。 就这样,十公主很快在侍女的陪同下进了屋,简单行了礼后,明疏影便笑嘻嘻地让她坐下,问她找自己有何贵干。 与之年岁相仿的女子看了看四周伺候着的宫女,明疏影会意,却又不好开口,只得由懂眼色的冬苓代为下令,将其余人等全部屏退了。 “十妹妹,到底有什么事呀?”明疏影有些好奇,是什么秘密,竟然让这个同自己并不稔熟的妹妹亲自上门求见,还搞得如此神秘兮兮。 “皇上,你……”十公主见闲杂人等皆已不在,总算是注视着一国之君的眼睛,期期艾艾地开了口,“你觉得……摄政王这个人怎么样?” 话音落下,明疏影暗自一愣,不明白对方为何要冷不丁找她谈论君宁天的为人。 “摄政王?摄政王挺好的呀?他每天都让御膳房做很多好吃的给朕吃呢!”心里虽是纳罕着,面上却是未尝流露半分,女子眉开眼笑地说着,好似自己只是一个以食为天的傻丫头。 “……”十公主见她笑得比珍珠还真,便知晓她是当真认为君宁天人还不错,“臣妹是指……如果把摄政王视为婚配的对象,皇上以为如何?” 此言一出,明疏影是当真怔住了。 什么情况?这位十公主该不会是……听信了外头的风言风语,想撮合她跟君宁天吧? 刹那间感到无比凌乱,明疏影也只得故作天真地反问:“婚配?十妹妹是说嫁给他,帮他生孩子吗?” 大约是她说得太过直白,十公主听罢微微红了脸,避开她的视线,尴尬地点了点头。 “那朕不要,生孩子可疼可疼呢。”装傻充愣的话刚说完,她就皱巴着小脸,回头注目于身后的冬苓,“你说是不是啊,冬苓?” 冬苓是个机灵的,朝着女子略作颔首,就忙不迭接过她递来的眼神,干笑着对十公主说:“公主,请恕奴婢斗胆,您该不会是听信了外头的传言,以为……以为摄政王对皇上存着什么念想吧?” 是的,主子没法问出口的话,她得替主子问了。这样的责任,自打主子决定继续装成痴儿的那一天起,她就主动担待起来了。 于是,主仆二人目睹少女腾地涨红了脸。 “不是的!皇上!臣妹并无此意的!”然下一刻,十公主就迫不及待地摇头摆手、矢口否认,“臣妹……臣妹想说的,其实……其实是……” 明疏影和冬苓都闹不明白了,对方的言语间分明透着探口风的意味,怎么就不是这个意思了? “十妹妹到底想说什么呀?” 明疏影更是迷惑不解地发问,目视少女在她的追问下愈发羞赧。 “是……是臣妹,有一心上人……不知摄政王……会否成全?” 84.搞好关系 可怜那孙蒙终于招架不住、开始挨打的时候,白九辞正引得身下的小丫头娇|喘连连。 营帐外,喝彩声与嬉笑声响作一片,自是不费吹灰之力便盖过了女儿家娇柔的呻|吟。至于男人粗重的喘|息,因着持续的时间较短,也是半点没被人留意到。 是啊,大家伙儿都去看孙副将挑战叶姑娘了,哪里还管得了其他什么人在什么地方做了什么? 有气无力地躺在白九辞的怀里,慈青花一瞬觉得,将军他是不是故意的啊?故意让孙副将跟阿姐过招,把附近所有人的注意力都给吸引了去。然后,他就可以肆无忌惮地跟她……唔。 小丫头捂了捂脸:不能再继续往下想了——她怕自个儿越想就越觉着,某人在她心目中的形象就要一点一点崩坏了。 所幸就在这时,白九辞忽然问她要不要沐浴,她听了这话,便又转念一思:也对哦,如果将军真是那样想的,哪里还会特地把嬷嬷招来替她烧水? 思及此,小丫头感觉果然还是自己想多了,这就摇着头说声“不用”,然后不好意思地往男人胸口蹭了蹭,乖乖地睡觉了。 翌日一早,白九辞精神奕奕,孙蒙则是愁眉苦脸的。他还不晓得自己已为顶头上司作出了怎样的“牺牲”,正苦恼着究竟哪年哪月才能反过来将叶红绡压倒。 结果李信天给他出了主意,大抵就是“烈女怕郎缠”以及“擒贼先擒王”云云。 当然,在此之前,孙蒙难免又受到了惊吓。 他他他……他真的表现得有那么明显?连信天哥都察觉到他的心思了?! 眼瞅着孙蒙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李信天忍不住笑了。 他大概不知道,正月十五那会儿,他那司马昭之心已是昭然若揭了。因为在放莲花灯的时候,白九辞盯着慈青花看,他盯着叶红绡看,至于自己…… 李信天收起了多余的心思,笑着拍了拍四大将中最年轻的小四。 孙蒙觉得,这个世界已经不安全了。 不过,惊悚归惊悚,当他忐忑不安地听完兄弟的建议后,认为对方说得还是有几分道理的。 比如说,既然他看中的人那样宝贝她的妹妹,那么,一旦他和她的妹妹搞好了关系,得到了她妹妹的认可,那他接近起她来,不就容易多了吗? 于是,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叶红绡见鬼地发现,那个动不动就来找她的小白脸,好像改换了目标,开始对她的妹妹殷勤起来。 这是想通过她们姐妹俩,去拍白九辞的马屁? 叶红绡一时间能想到的,也只有这个原因了。 可她又转念一思:不对啊,她跟白九辞又不热络,那家伙讨好她,顶个屁用啊? 想不通的女子决定不再多想,只在男人靠得太近时,吹胡子瞪眼地把他给赶走。 “去去去!别像只苍蝇似的围着我妹妹转!” 孙蒙委屈:他真正想亲近的,是她啊……喂等等,他明明那么的英俊潇洒,哪里长得像苍蝇了啊!? 一旁的慈青花看他俩这样,简直哭笑不得。说实在的,她对这位孙副将的印象倒还不错,因为他一直待她挺和气的,虽曾经因她嫁进白府的事而受了她阿姐的气,但他依然是对她们俩笑眯眯的,一点儿也没有记恨。最重要的是,她渐渐发现,他同长姐似乎还处得挺好,每次有他在的时候,长姐就会变得活泼许多,好似是个可以随便打闹玩乐的闺阁少女,而不是眼下业已历经沧桑的女子,这让她恍惚觉着,自己与姐姐仿佛一同回到了九年前。 所以,她还是挺乐意看到他出现在姐姐附近的。 为了给热情善良的孙副将一个台阶下,慈青花忙不迭微笑着接过他特意送来的水壶,温和地道了声“谢谢”。男子见状,立马就敛起了适才那可怜的小眼神,转而眉开眼笑地看着她。 叶红绡白了他一眼,考虑到他这人也就是烦了点,所以就放手不管了。 没几天的工夫,行军的队伍便抵达了有敌军进犯的地带。这时,因着当地兵力稍有不足,敌人已经突破了一道关卡,将目光瞄准了第二道关卡——西南的名城,涧谷关。所幸白九辞一行及时抵达,这便与先遣部队和守城的将士们顺利会师,合力在涧谷关筑起了新的防线。 与此同时,他也意外听闻了一个情报。 “又是那个姓仇的?可是他……六年前一战惨败,不是已经被他们的皇帝一气之下贬为庶民了吗?” “你也说了,是‘一气之下贬为庶民’,那么现在皇帝需要他了,又重新启用,也是无可厚非的。” 城内的临时大本营里,周涵和赵起一个脱口而出,一个泰然应之。李信天微皱着眉默默地听着,孙蒙则由于错过了那一战而略显迷茫。 “你们说的,是当年差点害死将军和晚夫人的……仇千错?”他猜测着问道,很快就得来了赵起的一颔首。 “啊呀,不碍事不碍事,他来一次,老子砍他一次,看他有几颗脑袋能被老子砍!”周涵则迅速调整了情绪,一副并不把宿敌放在眼里的架势。 “这个人的武功还是颇为了得的,就你单枪匹马,未必能打得过他,还是不要小瞧为好。”赵起冷静地提醒了一句,随即换来了周涵的一声轻哼。 屋子里一时间再没人说话,大家伙儿都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向了始终未置一词的白九辞,发现他……正默默地研究着地形图。 好吧,将军自个儿都没所谓,他们在这儿瞎掰掰个啥,还是赶紧各就各位,早日了结了这场战事吧。 两天后,双方展开了第一次各自重整后的交锋。叶红绡作为随行女眷,本是不打算参战——只在后方好好护着妹妹的,可在城门上眼瞅着己方迟迟占不到便宜,她的暴脾气不由自主地上来了。 就这种磨磨蹭蹭的打法,猴年马月才能让妹妹回京啊?! 叶红绡不是一个只说不做的人,等到五天后的第二场战斗爆发,她就按捺不住,跟着上了战场。 “诶!?你怎么也来了啊?!”在人群中瞧见了女子艳丽的身影,孙蒙刹那间心惊肉跳。 “我为什么不能来?!”叶红绡一剑刺死了迎面杀来的一名敌兵,丝毫不在意拔剑时那喷涌而出的鲜血。 见她杀个人犹如吃一顿家常便饭,孙蒙不晓得是该哭还是该笑。好在他还记得,沙场上刀剑无眼,这便不再分神,只下意识地留在了她的身边,与她一起奋勇杀敌。 第二次,敌人的兵马又被逼退了,可白九辞等人却迟迟未有见到传说中新上任的仇副将。不过,因着两次对战都不算吃力地打退了敌军,涧谷关内的气氛基本还算轻松,不似一年前的曙山城一战,个个神经紧绷得好像随时会死掉一样。 是日,白九辞忙里偷闲,搂着他的小丫头又畅快了一回,事后却发觉小丫头整个人恹恹的,眼皮子一开一合,一副累极了的模样。他低头亲亲她的前额,问她怎么这就犯困了。 慈青花勉强打起精神,有气无力地回答:“妾身也不知道,这几天总觉得困,好像怎么也睡不醒。” 白九辞不理解为什么会这样,微蹙眉道:“明天让军医来给你看一看,嗯?” 小丫头晃了晃脑袋:“不必了,军医们要给将军麾下的将士们治伤,很忙的。妾身不过是这一阵没睡好,过两天就没事了。” 白九辞抓着她的小手摩挲几下:他的小丫头,一直都这么善解人意又深明大义。只是…… “涧谷关的北城门外有片林子,那里长着这一带特有的清涧草,能安神助眠,我命人替你采一些来,煮了汤让你喝,好么?”他旋即记起六年前无意间听闻的说法,这就跟小丫头打起了商量。 慈青花对男子的细致入微很是感动,她喜滋滋地应了声“是”,就倚着他的胸膛睡了。 鉴于敌人悉数驻扎在城南,是以,白九辞一早便命人悄悄从北门出发,去他指的那片树林里采摘了他要的新鲜草药,每天煮一碗清凉可口的汤药给他的小丫头喝。慈青花接连喝了五日,晚上确实是睡得沉了,却不料连白天也哈欠连连。幸而白九辞忙于战事,并未日日来与之相见,所以,以为自己兴许只是有些水土不服的女子,也就顺势瞒住了他。 孰料这一瞒,竟瞒出了事情。 九月初三的这一天,恰逢敌人第三次攻城。慈青花本是在屋里祈求着上天保佑,谁知坐着坐着,城外依稀传来的厮杀声竟越变越模糊,她忽觉两眼一黑,紧接着就一头栽倒在了地上。 是以,等到白九辞与叶红绡风尘仆仆地归来,惊闻的,竟是他们最在乎的人突然不省人事的消息。 一男一女一路飞也似的去了慈青花的卧房,见女子真就双目紧闭着躺在床上,他们的脑袋里几乎同时呈现出一片空白。 “好端端的,这是怎么回事?!” 白九辞难得用焦急的口气询问已然先一步到到场的军医,听他战战兢兢地回道:“回将军的话,花夫人她是……中了……中了毒。” 85.紧急情况 明疏影这才意识到,原来那个襟袖萧索的素衣女子,就是昨儿个冬苓提到的沐仪姑娘。 微寒的东风中,她看着女子举起了侍卫递来的一把剑。 冰冷的利刃对这个年轻的女子来说似乎太过沉重,饶是她以双手举剑,整个剑身仍是不受控制地抖动着。片刻,她将剑尖对准了跪在身前的一个男子,而后者早已仰起脸来与她四目相接,好像是忍了许久,终于忍无可忍。 “沐仪……沐仪!你要杀我吗?你要杀了我吗?!” 听着男子难以置信的口吻,明疏影忽然就认出了他。 世子。 她默不作声地看向始终巍然不动的定安侯。 他是要那沐仪亲手杀了镇远侯家的世子吗?可是,为什么?即便是要处刑乱臣贼子,不也该是男人们的事情吗?缘何会牵扯到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 明疏影百思不得其解之际,沐仪抖着抖着已经把剑给抖到了地上。只听“哐当”一声响,脸色发白的女子倏地跌跪在地,接着冷不防就回过身来,朝着定安候俯身痛哭。 “侯爷!侯爷!民女做不到啊!” 面对妙龄美人的苦苦哀求,年不到三十的男子却是面不改色心不跳,只神色地淡淡回道:“沐姑娘这一句‘民女’,可真是折煞了你沐家。沐大人祖上世代忠良,到了沐大人这一代……” 他顿了顿,依旧面无涟漪地注视着梨花带雨的女子,说:“沐姑娘应该还记得沐大人的嘱咐吧?你沐家上下七十二口人,可都在等着沐姑娘当众一表忠心。” 话音刚落,泪流满面的女子忽就停止了哭泣。像是被什么咒术定住了身子一般,沐仪突然僵在了那里,随后慢慢地仰起脑袋,望向了始终无甚表情的定安侯。 她知道,事情已然没有转圜的余地——今日,不是她亲手杀了她的心上人,便是她举家老小为他二人陪葬。 沐仪颓然撑起了身子,晃晃悠悠地走回去,弯腰重新拾起了利剑。身着囚衣的世子痛心疾首地目视其流着眼泪步步靠近,下意识地摇起了头。 他那么爱她,为了她,险些就要忤逆父亲的命令,到头来,她居然要用他的性命来换她全家平安、一生荣华! 世子无法相信眼前发生的事实,可那冰冷的利刃到底是刺进了他的血肉之躯。 鲜血染湿衣襟,以剑伤人的女子冷不丁松开了剑柄,捂着脑袋嘶声尖叫起来。 染血的宝剑颓然坠地,胸口溢血的男子睁圆了眼,瞪视着濒临崩溃的女子,终是“扑通”一声倒在了地上。 血腥的一幕映入眼帘,明疏影心头揪紧,身边的一个公主则已经两眼一翻,晕倒在了侍女的怀里。明疏影循着那侍女的惊呼声侧首看去,别说是昏倒的那一个了,就是之前用鼻孔看人的另一位,此刻也是面无血色。相比之下,倒是那年幼无知的女娃娃比较好运,因为有身后的宫女及时替她挡住了视野,所以她依然在那儿傻傻地咬着手指头。 明疏影眸光一转,不由自主地注目于造成这一切的定安侯,却见他依旧泰然自若的,好似压根就无人血溅当场。她又望向那失声叫嚷的女子和那倒地不起的男子,心悸之余,难免生出了些许兔死狐悲之感。 这个时候,定安侯已若无其事地瞥了两个护卫一眼,示意他们将掩面而泣的沐仪带了下去,接着,他才不紧不慢地令视线扫向姿态各异的公主们。 “让诸位公主受惊了。”他不咸不淡地说着恭敬的话,眼里却透着不可一世的骄傲,“不过臣以为,皇上为乱臣贼子所害,诸位公主身为皇女,还是理当亲眼看着这些逆贼伏诛,以告慰先皇在天之灵。” 语毕,他又若有若无地朝着底下人递了个眼色。人高马大的护卫们收到暗示,当即毫不留情地拔出佩剑,三下五除二便砍下了一众囚犯的头颅。 一时间,鲜血四溅,身首异处,公主的贴身侍女们纷纷吓破了胆,忍不住捂着眼、别过脸,口中惊叫出声。连那个先前竭力佯装淡定的高傲公主也终于承受不住,软了腿脚跌坐在地。相较之下,明疏影怕是几人之中最为镇定的那一个了。但纵使如此,她也是吓得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这定安侯是何居心?!莫不是以欺吓弱质女流为荣?! 僵立不动的明疏影再度凝眸于旁若无人的男子,并未在他眼中发现分毫的自得抑或戏谑之色。 恰逢此时男子眸光一转,冷淡的目光对上她惊惶难掩的视线,却于电光石火间令她茅塞顿开。 不是取乐,而是……恐吓。 他是要恐吓先帝的女儿们,让她们睁大眼珠子看看清楚,如今谁才是这铁壁高墙下的主宰者。 是啊,是啊!她方才怎么就没注意到,偌大的广场上,竟然没有一位皇子!他们去哪儿了?他们都去哪儿了?!毋庸置疑,不是被这一手遮天的男子给幽禁了,就是早已葬身在这血雨腥风之中! 脑中倏尔蹦出无数猜想,明疏影惊魂未定地注视着男子淡漠疏离的面容,忽然瞧见他朝着她眯了眯眼。 她赶忙把脑袋埋低。 装傻……装傻!她一时心惊,竟忘了继续扮作痴儿! 差点儿就要惊慌失措之际,明疏影却听到男子淡声开口吩咐,命人将几位公主送回寝宫。早已站不稳脚跟的女子们闻言如蒙大赦,白着脸、软着身,就被人各自架了回去。 定安侯目送人群中唯一一个没叫人搀扶的倩影,凤眸不着痕迹地敛了敛。 两刻钟后,明疏影回到自个儿的寝宫,恰见楚聂四处寻她。眼看自家主子安然无恙地归来,楚聂松了一口气的同时,自是快步迎了上去。是以,他很快就发现了女子面上的异色。一问才知,在他出去为冬苓寻找太医的时候,公主居然经历了那样一场惊魂的变故。 “公主……”楚聂忧心忡忡地端量着女子的脸色,却见她倏尔回过神来,冲着他莞尔一笑。 明疏影强笑着摇了摇头,用口型道出“无事”二字。 楚聂有些意外,没料想自家主子非但变聪慧了,连性子也变得沉稳了许多。 只是不知,这对于公主而言,究竟是一件好事,还是一件坏事。 这么想着,他看见女子又招手唤他进屋一叙。他知道主子是有事要向他询问,是以只得毕恭毕敬地跟了进去。 我的兄弟呢? 果不其然,没一会儿,他就在案几上看到了用茶水写下的文字。 楚聂皱着眉头抬眼去看。 “回公主的话,几位皇子已经在叛乱中……不幸薨逝了。” 明疏影闻讯,心下一沉:还真是被自己猜中了。 她定了定神,又抬手写道:谁做的? “镇远侯。” 楚聂直言说罢,就见女子速速写下了两个字:详情。 他不免又愣了愣——面对一夜之间变得才思敏捷又有条不紊的女子,他真是感到很不适应。 话虽如此,身为臣子的男人还是简洁明了地呈禀了事情的经过。 诚如明疏影所推测的那般,先帝膝下仅存的四名皇子皆是在这场宫变中身故。镇远侯为了永绝后患,想方设法除去了皇帝所有的儿子,只留下几个不成气候的公主,预备挑一个最好掌控的,给他家世子当媳妇。值得推敲的是,他杀死皇子的计划进行得分外顺利,简直没有耗费他多少气力,就一个接一个地结果了他想除掉的人。但就在他以为自己可以高枕无忧的时候,定安侯的兵马却半路杀出,打着平定叛乱、讨伐逆贼的旗号,仅用了短短三天的时日,就将镇远侯父子相继拿下,并迅速镇压了这股反叛势力。 果然不对劲。 明疏影听着听着,这一感受愈发强烈。 且不谈几个皇子怎就如此轻易地被人取了性命,单看那定安侯雷厉风行却仍救驾来迟的结果,就知晓其中必有猫腻。 是了,他早不来晚不来,偏偏等到皇家枝叶凋零了,再一举擒获叛贼,难道不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吗? 如此一思,那定安侯接下来要做的事,恐怕就是…… 一颗心怦怦直跳着,明疏影不自觉地握紧了一双手,突然又目露精光,将食指伸进了茶水里。 还有几位公主? “回公主的话,除却您,宫中只剩五公主、十公主及十四公主了。” 明疏影话未听完,就情不自禁地怔住了。 十四公主?!不对啊?!她明明记得,十二公主才刚出生没几个月啊?怎么十四公主已经有四、五岁这么大了? 遽然意识到事情很不对劲,明疏影想着想着就变了脸色。 她双目圆睁地盯着楚聂看了好半天,才微抖着右手,在案几上写下了这样一句话:而今,是何年何月? 86.假扮夫妻 明家是江南有名的书香门第,父亲明知羲乃家中嫡长子,本是被寄予厚望,却因为娶了生于小户人家的母亲,跟家里闹了个不相往来。本来,小夫妻俩在外头买了间小宅子,和和美美地过日子,也是不错。可惜,“贫贱夫妻百事哀”,过惯了锦衣玉食的生活,父亲没几年就受不住了。就在那时,祖母瞅准时机,塞了个家世显赫的大家闺秀过来,逼着父亲休弃母亲、另娶新欢。父亲虽是被“清贫”二字磨得意志消沉,但好歹还存着些许对母亲的情意,是以没有点头答应。 由此,阴谋应运而生。 那位千金小姐爱慕父亲的相貌、才学却求而不得,竟暗中对母亲下了迷药,令其与他男人被父亲“捉奸在床”。父亲盛怒之下失去了理智,不顾母亲的辩解,当场写下了一封休书。母亲含冤莫白,不堪受辱,翌日晨光熹微时,便留下一封遗书,以死明志。 悲痛过后,父亲万念俱灰,领着年仅五岁的女儿回到了明家的祖宅,从此任凭祖父、祖母安排他的一切。他们让他娶妻,他便娶妻;他们让他生子,他便生子;他们让他走上仕途,他便浑浑噩噩地考取功名,在官道上重新寻回一个男儿的自信。 而在这一过程中,明疏影便成了牺牲品。 不知是不是一看到她便会想起当年的悲剧,父亲总是不愿与她亲近,对于她的饮食起居也很少过问,一直都把她扔给乳母照料。可想也知道,有了那样一个阴险恶毒的继母,再加上祖父、祖母对她不惜,她这个元妻留下的遗孤定然不会好过。从小到大,她的吃穿用度是减了又减,被明家大宅里的堂兄弟姐妹们欺负,更是成了家常便饭。 磕磕绊绊地活到十六岁那年,她的一个堂姐嫉妒她的才貌,居然偷偷放了个对她心怀不轨的外男进来,欲令其毁她清白,然后让祖父母把她嫁给那个游手好闲的无耻之徒。他们的设计相当成功,可坏就坏在,被男人抱住的明疏影抵死不从,挣扎间竟是跌落池中,成就了现下这番光景。 变成丽国公主的女子坐在铜镜前,默默无语地瞅着一张颇为陌生的面孔。 她想,她大约是被淹死了,随后投生到了这具身子里。 那么,真正的公主呢?是薨逝了,还是……同自己交换了三魂七魄,故而钻进了她的身体里? 怎么想都觉着这事玄乎得紧,明疏影却也只能无声地叹息。 也不晓得她这一死,明家上下会是个什么反应。当然,别人作何感想,她倒是无所谓的,就是那照顾了她十几年的乳娘,该是怎样的伤心啊…… 诚然,要不是乳娘打小一心一意地对她好,她还真不敢保证,自己已经长歪成什么样了。哪里还能像现在这样,面对这般遭遇,还能安之若素? “公主,吃些东西吧。”思绪渐行渐远之际,少女的呼唤让明疏影回过神来。 折腾了那么一通,她确实是有些饿了,是以,她随即从善如流地站起身来,朝着食物所在的方向走去。孰料走近了,她却发现,映入眼帘的,竟是四碟其貌不扬的素食以及一小碗冒着热气的米饭。 明疏影下意识地抬起头来,看向为她端来吃食的侍女。 这个侍女名叫“冬苓”,是公主的贴身婢女。从她之前的种种表现来看,她应该是个忠心事主的,所以,按理说,她不该给自家主子——一位堂堂的公主殿下,端来这样一份晚膳。 “公主,对不起……”许是早已预见到主子会有这样的反应,冬苓苦着脸扬起脑袋,对上其疑惑不解的目光,“奴婢……奴婢没用,只能找到这些吃的……委屈公主了。” 明疏影摇摇头,她相信冬苓说的是实话,更何况,这菜碟子里虽是见不到荤腥,但比起她曾经吃过的那些,也算是新鲜且丰富了。 这样想着,明疏影却并未马上坐下用饭,而是指了指冬苓的胸口,又摸了摸她自个儿的脸。 冬苓有些发愣,尽管主子关心自己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但是,像今日这般镇定、从容的关怀,似乎还是头一遭。 明疏影见她愣愣地缓不过劲儿来,心中略急。 不能说话真是不方便。 她张开嘴,试图吱个声,催催冬苓,恰在此时,少女猝然还魂,笑着对她说:“公主放心,奴婢没事的,世子他……并未踢到实处。” 他用劲那样狠,又先后踢了两脚,怎么可能没事? 明疏影皱起眉头,刚要张嘴“唔唔”两下,就忽然意识到一件事。 是啊,身为皇帝的女儿,金枝玉叶,却连顿像样的饭菜都捞不着,又怎么能指望她的侍女会有太医来看呢? 明疏影不由自主地环顾四周。 这寝殿虽说宽敞,却是宽敞过了头,空空落落的,再结合先前发生的一切,她便顿悟了,原主是一个如何不受宠的公主。 只不过,一个侯爷家的世子竟能擅闯公主寝宫,这怎么着也有些说不过去啊? 想起之前定安侯同那镇远候世子的对话,明疏影盘算着,丽国怕是发生了什么重大的变故。 只是,明家离皇城也不算太远,宫变这么大的事,她缘何没听到半点儿风声? 不过,想想还是算了。正所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不,她的意思是,眼下的当务之急,还是了解冬苓的伤势。 如此思量着,她打了几个手势,就要去解少女的衣裳。 冬苓被吓傻了——她的公主殿下不可能这么诡异! 受到惊吓的少女不自觉地捂住了自个儿的身子,一脸不可思议地盯着自家主子。明疏影见状,只好暂且停了下来,指指冬苓的胸口,再朝着自个儿的眼睛画了两个圈。 冬苓当即看懂了主子的意思,但是,这样的公主让她觉得好生惊悚!因为,平日里多少有些呆傻的公主殿下,今儿个居然会想方设法地表达自己的意图!而且还表达得这么清楚! 然而,不论是出于惶恐还是其他什么原因,冬苓都不愿意让主子亲自为她查看伤势。 明疏影不好勉强,她也怕自己的坚持会惹来对方的怀疑。 她转而想到了那个又到外头去守着的侍卫。 楚聂……待会儿试试拜托他去找个太医吧。 这样想着,明疏影只得姑且放弃了去扒人衣裳的打算。冬苓见她收手了,忙不迭重拾笑容,服侍她坐下用膳,同时还不忘叨念着,等宫里的局势稳定一些了,自己一定去替她寻些好吃的来。 宫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明疏影没办法亲自问出口,又不好贸贸然以笔代口,暴露了自己的笔迹,是以,她只得抓来少女的一只手,在其手心里写下了自个儿的疑问。 冬苓书读得不多,但像这样简单的句子,她还是能够看得懂的。因此,她立马就怔住了。 “公主你……你不记得了吗?” 面对少女担心又狐疑的眼神,明疏影却是面不改色心不跳。她早就想好了,有些事情呢,必须得问个清楚——试问,她压根没有原主的半点记忆,要想平平安安地活下去,怎能不弄清自个儿的处境?至于旁人由此而生的怀疑,她自然是…… 明疏影故作茫然地摇了摇头,看着冬苓的脸蛋儿蓦地一跨。 天哪……公主真的不记得了!果然是跌进池子之后,撞到了什么暗石吧? 回忆起女子自醒来后就有些反常的表现,冬苓越发觉得,事实就是如此。 看来,自己还是应该去把那个急着逃命的小太医给找回来! 这样想着,冬苓定了定神,简单交代道:“镇远侯弑君篡位,但碍于自己非皇族血脉,便让他的儿子,也就是先前您见到的世子,娶公主为妻,好令他们父子将来登基时,看上去名正言顺一些。不过,现在定安侯好像平定了叛乱……奴婢也不知,外头究竟是个什么情况。” 世子讨厌我? 明疏影又写道。 “唔……世子喜欢沐仪姑娘来着,可镇远侯执意要他娶了公主,是以……” 明疏影略作颔首,算是明白了,那个长相俊美的世子为何待她如凶神恶煞。 然后,她又问及了落水一事。 冬苓登时露出义愤填膺之色。 “公主当然不会去推搡沐仪姑娘!依奴婢看,分明是她恶人先告状!” 此言一出,明疏影简直顿悟。 诚然,尽管冬苓压根没交代清前因后果,但仅从少女这寥寥数语中,她就能推测出事情的经过。毕竟,她可是在明家大院里长大的女子啊! 心道原主十有□□是遭遇了一朵娇贵柔弱的白莲花,恰恰这朵白莲花又是镇远侯世子的心头肉,所以,她这个半路杀出的傻丫头,自然就被那男子厌恨,又被那女子算计了。 明疏影微笑着拉了拉少女的手,以示安抚之意。接着,她就拿起摆好的碗筷,开始用膳了。 等到她吃饱喝足了,冬苓便迫不及待地要扶她躺下。明疏影摆摆手,又抓过少女的柔荑,在其手心里一笔一划地写起字来。 为什么我不能说话? 冬苓迟疑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支支吾吾地出了声。 “是……是被人下了药的……不过公主你放心,太医之前来看过,说是过几天就能发声了。” 明疏影睁大了眼,一时间又喜又惊——喜的是,这原主不是个天生的哑巴,惊的是,有人竟然敢对公主下药。 虽说这公主的确是个不受宠的,但是这也太荒唐了吧?谁干的?镇远侯父子?还是那个名叫“沐仪”的女子? 87.遭遇故人 明疏影这才意识到,原来那个襟袖萧索的素衣女子,就是昨儿个冬苓提到的沐仪姑娘。 微寒的东风中,她看着女子举起了侍卫递来的一把剑。 冰冷的利刃对这个年轻的女子来说似乎太过沉重,饶是她以双手举剑,整个剑身仍是不受控制地抖动着。片刻,她将剑尖对准了跪在身前的一个男子,而后者早已仰起脸来与她四目相接,好像是忍了许久,终于忍无可忍。 “沐仪……沐仪!你要杀我吗?你要杀了我吗?!” 听着男子难以置信的口吻,明疏影忽然就认出了他。 世子。 她默不作声地看向始终巍然不动的定安侯。 他是要那沐仪亲手杀了镇远侯家的世子吗?可是,为什么?即便是要处刑乱臣贼子,不也该是男人们的事情吗?缘何会牵扯到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 明疏影百思不得其解之际,沐仪抖着抖着已经把剑给抖到了地上。只听“哐当”一声响,脸色发白的女子倏地跌跪在地,接着冷不防就回过身来,朝着定安候俯身痛哭。 “侯爷!侯爷!民女做不到啊!” 面对妙龄美人的苦苦哀求,年不到三十的男子却是面不改色心不跳,只神色地淡淡回道:“沐姑娘这一句‘民女’,可真是折煞了你沐家。沐大人祖上世代忠良,到了沐大人这一代……” 他顿了顿,依旧面无涟漪地注视着梨花带雨的女子,说:“沐姑娘应该还记得沐大人的嘱咐吧?你沐家上下七十二口人,可都在等着沐姑娘当众一表忠心。” 话音刚落,泪流满面的女子忽就停止了哭泣。像是被什么咒术定住了身子一般,沐仪突然僵在了那里,随后慢慢地仰起脑袋,望向了始终无甚表情的定安侯。 她知道,事情已然没有转圜的余地——今日,不是她亲手杀了她的心上人,便是她举家老小为他二人陪葬。 沐仪颓然撑起了身子,晃晃悠悠地走回去,弯腰重新拾起了利剑。身着囚衣的世子痛心疾首地目视其流着眼泪步步靠近,下意识地摇起了头。 他那么爱她,为了她,险些就要忤逆父亲的命令,到头来,她居然要用他的性命来换她全家平安、一生荣华! 世子无法相信眼前发生的事实,可那冰冷的利刃到底是刺进了他的血肉之躯。 鲜血染湿衣襟,以剑伤人的女子冷不丁松开了剑柄,捂着脑袋嘶声尖叫起来。 染血的宝剑颓然坠地,胸口溢血的男子睁圆了眼,瞪视着濒临崩溃的女子,终是“扑通”一声倒在了地上。 血腥的一幕映入眼帘,明疏影心头揪紧,身边的一个公主则已经两眼一翻,晕倒在了侍女的怀里。明疏影循着那侍女的惊呼声侧首看去,别说是昏倒的那一个了,就是之前用鼻孔看人的另一位,此刻也是面无血色。相比之下,倒是那年幼无知的女娃娃比较好运,因为有身后的宫女及时替她挡住了视野,所以她依然在那儿傻傻地咬着手指头。 明疏影眸光一转,不由自主地注目于造成这一切的定安侯,却见他依旧泰然自若的,好似压根就无人血溅当场。她又望向那失声叫嚷的女子和那倒地不起的男子,心悸之余,难免生出了些许兔死狐悲之感。 这个时候,定安侯已若无其事地瞥了两个护卫一眼,示意他们将掩面而泣的沐仪带了下去,接着,他才不紧不慢地令视线扫向姿态各异的公主们。 “让诸位公主受惊了。”他不咸不淡地说着恭敬的话,眼里却透着不可一世的骄傲,“不过臣以为,皇上为乱臣贼子所害,诸位公主身为皇女,还是理当亲眼看着这些逆贼伏诛,以告慰先皇在天之灵。” 语毕,他又若有若无地朝着底下人递了个眼色。人高马大的护卫们收到暗示,当即毫不留情地拔出佩剑,三下五除二便砍下了一众囚犯的头颅。 一时间,鲜血四溅,身首异处,公主的贴身侍女们纷纷吓破了胆,忍不住捂着眼、别过脸,口中惊叫出声。连那个先前竭力佯装淡定的高傲公主也终于承受不住,软了腿脚跌坐在地。相较之下,明疏影怕是几人之中最为镇定的那一个了。但纵使如此,她也是吓得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这定安侯是何居心?!莫不是以欺吓弱质女流为荣?! 僵立不动的明疏影再度凝眸于旁若无人的男子,并未在他眼中发现分毫的自得抑或戏谑之色。 恰逢此时男子眸光一转,冷淡的目光对上她惊惶难掩的视线,却于电光石火间令她茅塞顿开。 不是取乐,而是……恐吓。 他是要恐吓先帝的女儿们,让她们睁大眼珠子看看清楚,如今谁才是这铁壁高墙下的主宰者。 是啊,是啊!她方才怎么就没注意到,偌大的广场上,竟然没有一位皇子!他们去哪儿了?他们都去哪儿了?!毋庸置疑,不是被这一手遮天的男子给幽禁了,就是早已葬身在这血雨腥风之中! 脑中倏尔蹦出无数猜想,明疏影惊魂未定地注视着男子淡漠疏离的面容,忽然瞧见他朝着她眯了眯眼。 她赶忙把脑袋埋低。 装傻……装傻!她一时心惊,竟忘了继续扮作痴儿! 差点儿就要惊慌失措之际,明疏影却听到男子淡声开口吩咐,命人将几位公主送回寝宫。早已站不稳脚跟的女子们闻言如蒙大赦,白着脸、软着身,就被人各自架了回去。 定安侯目送人群中唯一一个没叫人搀扶的倩影,凤眸不着痕迹地敛了敛。 两刻钟后,明疏影回到自个儿的寝宫,恰见楚聂四处寻她。眼看自家主子安然无恙地归来,楚聂松了一口气的同时,自是快步迎了上去。是以,他很快就发现了女子面上的异色。一问才知,在他出去为冬苓寻找太医的时候,公主居然经历了那样一场惊魂的变故。 “公主……”楚聂忧心忡忡地端量着女子的脸色,却见她倏尔回过神来,冲着他莞尔一笑。 明疏影强笑着摇了摇头,用口型道出“无事”二字。 楚聂有些意外,没料想自家主子非但变聪慧了,连性子也变得沉稳了许多。 只是不知,这对于公主而言,究竟是一件好事,还是一件坏事。 这么想着,他看见女子又招手唤他进屋一叙。他知道主子是有事要向他询问,是以只得毕恭毕敬地跟了进去。 我的兄弟呢? 果不其然,没一会儿,他就在案几上看到了用茶水写下的文字。 楚聂皱着眉头抬眼去看。 “回公主的话,几位皇子已经在叛乱中……不幸薨逝了。” 明疏影闻讯,心下一沉:还真是被自己猜中了。 她定了定神,又抬手写道:谁做的? “镇远侯。” 楚聂直言说罢,就见女子速速写下了两个字:详情。 他不免又愣了愣——面对一夜之间变得才思敏捷又有条不紊的女子,他真是感到很不适应。 话虽如此,身为臣子的男人还是简洁明了地呈禀了事情的经过。 诚如明疏影所推测的那般,先帝膝下仅存的四名皇子皆是在这场宫变中身故。镇远侯为了永绝后患,想方设法除去了皇帝所有的儿子,只留下几个不成气候的公主,预备挑一个最好掌控的,给他家世子当媳妇。值得推敲的是,他杀死皇子的计划进行得分外顺利,简直没有耗费他多少气力,就一个接一个地结果了他想除掉的人。但就在他以为自己可以高枕无忧的时候,定安侯的兵马却半路杀出,打着平定叛乱、讨伐逆贼的旗号,仅用了短短三天的时日,就将镇远侯父子相继拿下,并迅速镇压了这股反叛势力。 果然不对劲。 明疏影听着听着,这一感受愈发强烈。 且不谈几个皇子怎就如此轻易地被人取了性命,单看那定安侯雷厉风行却仍救驾来迟的结果,就知晓其中必有猫腻。 是了,他早不来晚不来,偏偏等到皇家枝叶凋零了,再一举擒获叛贼,难道不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吗? 如此一思,那定安侯接下来要做的事,恐怕就是…… 一颗心怦怦直跳着,明疏影不自觉地握紧了一双手,突然又目露精光,将食指伸进了茶水里。 还有几位公主? “回公主的话,除却您,宫中只剩五公主、十公主及十四公主了。” 明疏影话未听完,就情不自禁地怔住了。 十四公主?!不对啊?!她明明记得,十二公主才刚出生没几个月啊?怎么十四公主已经有四、五岁这么大了? 遽然意识到事情很不对劲,明疏影想着想着就变了脸色。 她双目圆睁地盯着楚聂看了好半天,才微抖着右手,在案几上写下了这样一句话:而今,是何年何月? 88.舍己为人 说实话,除却杀人见血,君宁天不知道要如何恐吓一个傻子。诸如“不给饭吃”之类的常见做法,在他的人生字典里却是不存在的。 是以,他开始琢磨,要不要杀了傻子身边的那个宫女。可下一刻,他就赫然意识到,自己居然还认真地盘算起这种事,也真是够了。 恰逢此时,他眼中的蠢货见好就收,咧嘴给了他一个甜甜的微笑,就乖乖地站在一旁,等他发话。 他凝视着那双波光潋滟的桃花眼,忽然就灭了动手的心思。 这个痴儿,真该感谢自己长了这样一双眼睛。 “五公主那边,臣会去说道,公主请回吧。” 君宁天这般应下,令明疏影立马就笑逐颜开。 “猴爷爷你真好!” 她要不要索性放开一些,抱着他的胳膊蹭上一蹭? 明疏影觉得,自己的节操似乎有待捡起。是以,她退一步求其次,用手,不,这回是用筷子——她用夹起了一块白糖糕,笑眯眯地把它送到男子的嘴边。 君宁天当然不可能一口咬住,他仅仅是冷淡地瞥了女子一眼,就以一句“公主自己吃吧”,把她的好意给挡了回去。 明疏影认为,把点心留下的话,君宁天肯定会叫人丢掉,可是不留下的话,又显得她太没诚意。所以,她犹豫了片刻,便从食盒里取出一小碟蜂蜜,拿手头的那块白糖糕蘸了头又蘸了尾,将其送进了自个儿的嘴里。 好久没吃到这么好吃的白糖糕了,香甜软糯,外酥里嫩,不愧是御厨的手笔。 明疏影一瞬觉得非常满足,但她并没有忘记去观察君宁天的反应。 于是,她动着腮帮子,看到他正朝着她微微发愣。 咦……不是他自己叫她吃的吗?她按照一个傻子的思维,即刻照办,怎么就令他这么一个处变不惊的人都发了愣? 明疏影略不解地与男子对视,却见他立马就收起了微诧之色,恢复了一脸面无表情。 “你真的不吃吗?” “……不吃。” “蘸蜂蜜吃,很好吃的。” “……” 所以说,他会吃才奇怪。 如此认定了,明疏影又装傻充愣地夹起第二块白糖糕,以同样的方式把它吃进了自己的肚子里。接着,第三块,第四块,第五块……她接连吃下了七块白糖糕,把剩下的九块留给了君宁天。 这样,也算是不那么浪费了吧。 心疼这美味的糕点就要被当作垃圾一样扔掉,明疏影依依不舍地看了它们最后一眼,扭头默默地离开了。 以余光旁观了整个过程,不曾出声的君宁天也有些摸不着头脑了。 傻子是这样的? 他不打算深入思考这个问题,片刻后,就兀自批阅奏本去了。 那之后,也不晓得君宁天采取了什么样的手段,总之,五公主就没再找过明疏影的麻烦,这让女子不由觉得,那定安侯虽然冷酷无情,却也不失为一座很好的靠山,倘若自己今后能够事事顺着他的意,好好当一个傀儡皇帝,倒也不愁吃穿。 如此思量着,明疏影迎来了十日后的登基大典。 在这至关重要的日子里,君宁天对她的要求只有一个:不吵不闹,听命行事。 这个简单。他替她摆平了五公主,她怎么着也得投桃报李一番吧。至于朝堂上的那些风云,恕她无力兼顾。 是以,明疏影安安静静地穿上新制的龙袍,在文武百官的跪拜声中,忠诚地扮演着提线木偶的角色,只在君宁天以摄政王的身份向她伸出手的时候,侧首冲他粲然一笑,而后由他牵着走向祭坛。 殊不知这一幕落在众臣眼中,那就是一只小绵羊掉进了大老虎的嘴巴里。 唉,这傻子公主被推到了众目睽睽之下,替她的姐妹们承担了所有未知的凶险,也算是功德一件了。只希望她下辈子投胎之时,莫要再生作痴儿,也莫要再投于帝王之家。如此,大约也能平安顺遂地活到寿终正寝。 明疏影并不在意这些人的心思,径自忍着各种不适走完了场面,总算得以回自个儿的寝宫歇着了。 哦,不,如今,她已经不能再住在原先那空落落的寝殿里了,她搬到了历代帝王居住的寝宫里。 原本空空荡荡的视野里一下子多出了无数华丽名贵的摆设,令人应接不暇。刚进屋的一瞬间,明疏影几乎都要被闪瞎了眼。这让她不禁觉得,老皇帝被人拉下马,是有其道理的。 想想民间那些个吃不饱、穿不暖的穷苦百姓们,再看看这宫殿主人骄奢淫逸的生活,便可见一斑了。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只盼新掌权的君宁天能善待丽国的百姓,莫要赴了那昏君的后尘。 这样想着,她身为新一任(傀儡)帝王,自是对这珠光宝气的寝殿愈发看不过眼,因此,便以瞧着伤眼为由,命人将这些金灿灿的宝贝撤去了大半,悉数充入国库。 姑娘家的房间嘛,摆点花花草草就够了。这点儿审美的能耐,饶是一个傻姑娘,也还是有的。 所以,明疏影并不担心会惹人怀疑,只乐呵呵地指挥着一群宫女、太监,看着他们将精贵的玉器、金器等搬了出去,又采了娇艳欲滴的鲜花,□□花瓶里放了进来。 诚然,她到底是当皇帝的人了,看在这个事实的份上,君宁天做足了表面功夫,给她派了一大拨宫女和太监过来伺候着,相较之原先的寝宫,现在的居所顿时就热闹了许多。冬苓由此一跃成了宫女头头,楚聂也是水涨船高,成了侍卫群里人人礼遇的香饽饽。 毕竟是皇帝的人,就算那是个傻子皇帝,这瘦死的骆驼也比马大啊。 眼瞅着跟前一幅欣欣向荣的景象,明疏影决定,务必要抱紧摄政王君宁天的大腿,断不能惹他生气,害了自己。 于是,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她每天起早贪黑,像模像样地坐到龙椅上去……玩手指。 对于新任女帝专心致志抠着手指头的模样,众臣表示:虽有预料,却仍是不忍直视。 他们只好强迫自己将目光集中在一旁的摄政王身上,反正这金銮殿内的真主子也不是那傻皇帝。 就这样,在群臣“启禀皇上、摄政王”的言语声中,明疏影强忍着打哈欠的冲动,努力地忍耐到退朝时分。 换了张宽大的龙床,她有些不习惯,是以这几日一直睡得不太踏实。当然,朝堂上不好当众打瞌睡,补眠这种事,只好放到御书房做。 鸦雀无声的屋子里,明疏影偷偷打量了君宁天几眼,见他始终都专注于国事,似乎从未掀起眼皮子看她半眼,她也就渐渐放松了警惕。 往下趴一点儿,再往下趴一点儿,再往下……吧唧,她整个脑袋都搁到案几上去了。 唔,好困,打个盹儿吧。 不知过了多久,她迷迷糊糊地入眠又睡眼惺忪地醒来,抬头就瞧见了一双冷冰冰的凤眼。 若是换做常人,大约是会吓得至少吞一口唾沫,可她眼下不是正常人,所以,她只在心里“咯噔”了一下,便及时隐去了可能流露的惊惶之色,弯着眉眼冲男人甜甜地笑了一笑。 “猴爷爷……” “皇上请唤臣‘摄政王’。” 好吧,她本来还想在拿这称呼乐呵一阵子的。 收起了那点儿小心思,明疏影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容,乖乖地改口:“摄政王。” 软糯的声音传至耳畔,君宁天的脸色却未有因之缓和。 “皇上近日时常浅眠吗?” “你怎么知道?猴爷爷……唔唔,摄政王,你好聪明呢。” 她还真敢承认。 眼瞅着那张巴掌大的粉脸儿上倏地绽放出惊喜、崇拜的神情,君宁天不着痕迹地眯了眯眼。 “谢皇上夸奖。臣会让太医替皇上开些安神的补药,好让皇上安然入睡。” 明疏影闻言,霎时神色一改。 喝了你的药,谁还能安然入睡? 不由得就联想到那些杀人不见血的阴损之事,唯恐死得不明不白的明疏影忙不迭摇了摇头。 “我我我……我不要喝药。” “皇上应该自称为‘朕’。” “朕不要喝药!” 明疏影缩着脖子,把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俨然是一副小孩子害怕喝苦药的模样。 “那就请皇上每日早些上榻,莫要贪玩。” 好嘛,他完全把她当成了一个不肯按时上床睡觉的小鬼。 话虽如此,明疏影还是怯生生地点头应下,再三强调自己不要吃药。 君宁天面无表情地转移了视线。 他似乎获得了一个威胁傻子的新技能。 89.一场表白 翌日用过午膳之后,明疏影便寻了个借口,从御书房溜了出去。 她让冬苓提着一盒糕点,随她一道去了十四公主的寝殿,发现那里和她之前住的地方一样,虽然宽敞,却是空荡荡的,很是萧条。 连三月暮春都是这副死气沉沉的模样,真不晓得秋冬季会是怎样一番的景象。 明疏影有些不忍。来这儿之前,她都听冬苓说了,这十四公主的身世也是可怜,母亲在其出生半年后就染病身亡,相较之她这个九公主,由生母陪着到记事的年岁,这小女娃看起来更为不幸。 好在她们的身边都有一个善良忠心的侍女,不论旁人如何轻慢,终究还是有那么个真心相护的人陪着她们。 这样想着,明疏影好巧不巧地听到了一阵嬉笑声,走近了,才发现是十四公主又在跟秋笛嬉闹玩耍。 小小的身子绕着院里的石桌跑着,后头“追”着眉开眼笑的女子,明疏影望着这样的光景,心情也随之明媚起来。 她是眉目含笑了,可对方见到她却是明显一怔。 许是没料想皇帝第二天就会过来,宫女秋笛是明显地僵了身子,好在她没一会儿就回过神来,领着十四公主给一国之君请了安,同时也正式触发了明疏影的痴儿模式。 “十四妹妹,我给你带好吃的来啦!” 明疏影笑眯眯地走了过去,接过冬苓手中的食盒,直接把它摆到了那张石桌上。小家伙由秋笛陪着靠过去,踮着脚尖,用两只小手扒着比她矮不了多少的桌面,眼巴巴地瞅着正被女子亲手开启的食盒。 明疏影一边将一碟碟糕点取出来,一边悄悄地留意着小女娃的反应。见其眼中满是光彩,眼珠子更是动也不动地盯着碟子里的吃食,她忽然就觉得有些心酸。 换做旁的公主,哪里会被这点小食引得目不转睛?这孩子受到的待遇,比起她小时候那会儿,真是好不了多少。 油然升起了一种同病相怜之感,女子隐去了心头的酸涩,亲自拿了一块龙须酥给小家伙。 十四公主乐呵呵地接过点心,倒还不忘跟她说声“谢谢”,然后才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 明疏影看得欢喜又难过:如今她是皇帝了,整个御膳房都得围着她转,往后,她就多让他们做些好吃的,给这孩子送来,也算是替九公主一叙姐妹之谊了。 如此思忖着,她与两名宫女看着小丫头吃了好几块糕点,生怕她一下子吃撑了,便收起了其余的部分,告诉她明天再吃。小家伙闻言虽依依不舍,但还是乖巧地点了点头,由着侍女秋笛替她擦嘴、擦手。 明疏影见她这般听话懂事,对她的好感自是更上一层楼,忍不住就提出要和她一道玩儿。 对于为自个儿送来美味糕点的漂亮姐姐,十四公主当然是乐意和她相处的。加上明疏影表现得就像个半大的孩子,一大一小不多久就玩在了一块儿,小的那个更是完全忘记了昨日的不愉快,任由大的那个对她又亲又抱,还时不时地发出“咯咯”的笑声。 嗷——好想把她带回寝宫里养着! 险些就要忘乎所以的明疏影在心底嚎叫一声,眼睛、眉毛都已经笑弯了。要不是在一旁守着的秋笛出言提醒,说是时辰不早了,怕耽误皇上处理国事,她都要忘记自己是从御书房溜出来的了。 不由自主地想起君宁天那张冷脸,明疏影微不可察地打了个哆嗦。她只好挥别了天真可爱的小家伙,带着冬苓回了御书房。 约莫是做贼心虚的缘故,进屋的时候,她是偷偷摸摸的,心里还忍不住祈祷着,最好那君宁天已经离开了。奈何天不遂人愿,她还没跨进里屋呢,就望见那尊大佛正巍然不动地坐在那里。 明疏影垮了垮脸,又不得不马上换上一脸招牌式的傻笑,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 耳聪目明的君宁天一早就察觉到她的归来,他不动声色地掀起眼皮子,拿着奏本目送她从身前走过。 “皇上不是肚子疼么?怎么去了这么久?” 就在女子误以为男人预备无视自己的时候,耳边就传来了他寒若冰霜的嗓音。 明疏影心头一紧,却立马摆出一个讨好的笑容,狗腿地凑了过去。 “摄政王,朕没有掉进茅坑里哦!”为了维持自己的痴儿形象,她也是拼了,“你闻闻,朕的衣裳还是香香的呢!” 话未说完,她已经大无畏地将自个儿的衣袖伸到了男人的鼻子底下。 君宁天向来不喜胭脂水粉的味道,所幸跟前的女子似乎也不爱涂脂抹粉,轻飘飘的衣袂凑过来,他只嗅到了一股子淡淡的清香——恰恰是这清新淡雅的香气,叫本该沉下脸的他不着痕迹地睁大了眼。 明疏影见他抬眸眼珠不错地盯着她,一时间也有些发愣。 眼底没有寒意,脸也没往下拉,相反的,眉毛上扬,凤眼微圆,这是……怎么回事? 摸不透冷面阎王作何是这反应,明疏影也只得讪讪地收回胳膊,兀自冲他笑得灿烂。 君宁天便是在这傻里傻气的笑容下回过神来,却也遗忘了此番交谈的初衷。 明疏影见他不再继续发难,赶紧转身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若无其事地望着房梁发呆。 是以,当一刻钟后君宁天重新抬头去望的时候,目睹的便是女子以单手撑着脑袋望天的画面。 宽大的袖子落于手肘,白璧无瑕的玉臂显露无疑,女子好似压根没意识到这流泻在外的春光,径自一动不动地斜着脑瓜。 君宁天面不改色地转移了视线,再度注目于眼前的白纸黑字。 “皇上。” 明疏影闻声,蓦地眸光一转。 “此处虽不比金銮殿,但好歹也是皇上处理要务的地方,还请皇上注意仪态。” 业已不自觉坐直身子、放下胳膊,明疏影默默无语。 他言之有理,她无力反驳。 事实本该如此,可惜,她是个傻子。 “冬苓,摄政王在说什么啊?朕怎么听不懂?” 明疏影歪着头、皱着眉,愁眉苦脸地注目于一旁的少女,仿佛历经一场苦思冥想却仍郁郁不得解。 冬苓晓得自家主子是明知故问,所以自是鼎力配合。 “皇上,您……您得坐正了身子,这里……”她一脸为难地说着,忽然顿了顿,偷偷瞄了瞄那边的君宁天,“这里不是寝宫,您得坐得端正些。” 冬苓故意压低嗓音说罢,看着明疏影冲她迅速使了个眼色。 “为什么呀?” “这……” “那朕能回寝宫吗?” “……” 面对主子前言不搭后语的疑问,冬苓不知该如何作答又深知自己无需作答,这就干笑着看向了君宁天。 “摄政王,朕能回寝宫吗?”接着,她听到自家主子一本正经地问道。 “不能。”她又看到阎王爷面无表情地换了本奏折,头也不抬地回道。 明疏影一声不吭地撅了撅嘴。 “小气。” “……” 旁观全程的冬苓免不了为自家主子捏了把汗。 这十天半个月来,她几乎每天都跟着主子,将主子同那阎王爷之间的点点滴滴皆看在眼里,也渐渐地发现,后者好像不是她原先想象的那般凶神恶煞。可是,他到底是一手遮天的摄政王,谁也不清楚他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万一主子一不留神惹怒了他,岂非吃不了兜着走? 因此,尽管相信主子自有分寸,但每每见两人“过招”的时候,她还是会替主子感到紧张。 正如此时此刻,她忍了又忍,最终忍不住拉了拉女子的袖笼。 明疏影见状一愣,又随即明白过来,趁着君宁天板着脸没往这儿看的空当,速速给了少女一个安抚的微笑。 就在这时,屋外的太监来报,说是有几个大臣在外求见,问圣上是否召其入内。 明疏影觉得,这种事情,君宁天替她作决定就好。话虽如此,她还是牢牢记得男子曾同她“约法三章”,所以,见他不吭气,她这就识时务地让人进来了。 说实话,登基大半个月来,她极少在御书房里见到那些臣子,通常,他们都会在早朝时分就把该上奏的事情交代了,几乎未有在其他时辰请求觐见。 明疏影猜测,这大抵是由于摄政王君宁天喜好清静,是以,知晓其脾性的文武百官们便不敢随意前来叨扰。 那么,今日有人壮着胆子破了这不成文的“规矩”,想来是有很重要的事情,急需禀明? 事实证明,她的推测无误。几个大臣特地在退朝后求见,乃是为了私下向君宁天提交一份他们苦心搜集的证据。而这份证据指向的,则是身为三朝元老的户部尚书。 贪污受贿,且牵连甚广。 明疏影心想,这种蔓延至根部的腐朽,也算是历朝历代都无法幸免的疑难杂症了。不知道,这君宁天会如何处理呢? 90.别喜欢我 半个时辰后,明疏影在御书房里待得无聊了,又不好当真跟个皇帝似的,拿起奏本来看,因而便装出一副百无聊赖的模样,在君宁天跟前晃来晃去。 于是,她又毫无悬念地收到了来自阎王爷的一记冷眼。 “摄政王,朕能出去玩会儿吗?” 她壮着胆子扯了扯男子的衣袖。 君宁天兀自面沉如水地看着她。 好在他这人貌似从来不与女子计较——至少是不与痴傻的女子计较——所以,经过多日的相处,认清这一点的明疏影便敢于去捋这猛虎的胡须了。 君宁天面无涟漪地转移了视线。 “来人,送皇上去御花园赏花。” 这是要放她走了。 明疏影暗自欣喜:其实,这个看起来高高在上的男子,也不是那么的难相处嘛。 然后,她谢过了不屑再看她半眼的君宁天,眉开眼笑地离开了。 一小队宫女跟着傻皇帝来到御花园,碍于这是摄政王的命令,她们谁也不敢有半点怠慢,是以,当傻皇帝莫名其妙地发了脾气,硬是要将她们全部赶走,只留其贴身婢女在旁伺候的时候,她们表现得很是为难。 奈何人家终究是所谓的“九五之尊”,她们也不好强行违逆,这就低眉顺目地立在了原地,恭送傻子皇帝拉着她的侍女欢欣雀跃地跑开了。 一路蹦蹦跳跳地跑到无人之处,明疏影只觉得脚都快抽筋了。她在冬苓的搀扶下寻了张石凳坐下,弯腰揉捏起自个儿的腿脚来。 “皇上,皇上!奴婢来吧!” 冬苓哪里能让主子千金之躯自力更生,顿时急得连声呼唤。 明疏影从小自给自足惯了,见少女迫不及待地蹲下身来欲替她按摩腿肚,她下意识地就伸手拦下了。 “不用,朕自己来。” “皇上……” 明疏影意有所指地看冬苓一眼,令后者只好姑且作罢。 “啊呀……累死了。”对方不再坚持,明疏影得以一边揉着双腿,一边长吁短叹。 乍一听这话,冬苓还以为她是跑累了,可见她眼含无奈,自己再细细一思,便顿悟她口中的累未必是指身体的疲劳。 每天在摄政王跟前扮作痴儿,也确实是委屈主子了。无奈敌强我弱,一旦被他获知主子业已不再呆傻,主子将会面临怎样的命运,可想而知。要知道,那可是动一动嘴就能要人命的阎王爷啊,她们能怎么办? 冬苓想当然地认定,君宁天正是看中了主子的神志不清,方才扶她上位的。在他的眼里,主子怕是比十四公主那样的小娃娃都好唬弄吧!倘若主子不傻了,那阎王爷定会想法子叫主子吃苦的。届时,被拉下皇位。永远幽禁是轻,要是他发起狠来,直接把主子…… 越想越觉不寒而栗,冬苓惶恐的神情全都写在了脸上。 明疏影抬头看她,见她脸色难看,就晓得她那心里定是又生出了一番百转千回。 女子向来奉行随遇而安,这便琢磨着要开口安抚,孰料嘴皮子才刚分开,眼角余光就瞥见了一个人影。 生怕自个儿这神智清明的姿态被外人看了去,她下意识地紧张起来,睁大眼睛定神一看——这不是十四公主和她的侍女吗? 明疏影松了口气。虽说这对主仆于她而言不比冬苓跟楚聂,但看起来也是人畜无害的,她不必太过防备。 看着那年不过二十的宫女十分耐心地指着那些花花草草,像是在解答十四公主的各种疑问,又见小女娃忽然“咯咯”地笑出声来,接着就伸出短胳膊向那女子讨要抱抱,明疏影不由自主地扬起了朱唇。 以前她还是明家嫡长女的时候,也很想要一个乖巧懂事的小妹妹,只可惜,除却十二岁那年,家里来了个远方表妹愿意跟她亲近,其他明家或是和明家沾亲带故的孩子都不爱或者不敢与她深交。 实际上,她可喜欢小孩子呢,粉嘟嘟、胖乎乎的,多可爱呀。 想着想着就有些晃神,她竟然忘记去思考,要不要避开这主仆二人。因此,十四公主的侍女不多久就发现了一身明黄的女子,她抱着自家小主子站在那儿,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最后还是碍于应有的礼数,不得不快步前来,领着十四公主向一国之君行了礼。 “起来起来。”明疏影只好见招拆招,又一次演起了傻皇帝,“十四妹妹,你也来看花呀?” 年仅五岁的小娃娃冲她点了点头,水灵灵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仰望着,似乎对这个一直咧嘴傻笑的姐姐挺感兴趣。 唉……要是此刻她不是个傻子就好了,就可以跟普通人一样,好好抱一抱这个粉雕玉琢的的小丫头了。 打从重获新生以来,自己就没好好端量过这个幺妹子,今日得见,明疏影才发现她长得那样讨人喜欢。脸儿圆,眼儿大,像是嵌着两颗宝石的红苹果似的,怎么看怎么叫人欢喜。 唔,如果她可以改掉吃手指的习惯就更好了。 眼见小丫头站着站着就又把手指头伸进了嘴里,明疏影思量片刻,便抬眼故作天真地去问她的侍女:“十四妹妹怎么老是啃手指呀?” 被问话的侍女名叫“秋笛”,从五年前起就负责照料小公主了,此刻,她面对小公主姐姐的询问,也是有苦难言:“回皇上的话,奴婢制止过很多次,可是……公主她就是改不了……” 在说后半句话的时候,秋笛的声音明显小了下去。 明疏影听她底气不足,又见她埋低脑袋避开了自己的视线,只道她是因撒谎而心虚,因此立马拉长了脸,亦真亦假地唬道:“你敢把责任推到十四妹妹的头上?!” 秋笛闻声一惊,忙不迭屈膝跪下,连称“奴婢不敢”。明疏影正要趁势追击,就见一旁的女娃娃猝不及防地张开了嘴。 “哇啊——哇啊——” 明疏影做梦也不会想到,自己本是想替十四公主出头的,却出师不利,反还惹哭了苦主。 难道是自己方才太过凶恶了? 正百思不得其解着,她听到似乎很少开口说话的小丫头口齿不清道:“坏银!你欺糊秋笛姐姐!哇啊……” 突然间被打成“恶人”,明疏影不禁蓦地一怔,同样愣住的秋笛则先一步回过神来,惊慌失措地捂住了自家主子的嘴。 “公主公主!公主别哭了!奴婢没事的!皇上她没有欺负奴婢!奴婢没事的!” 明疏影有点儿缓不过劲来,就在这时,冬苓一个箭步行至她的身前,毫不迟疑地跪在了秋笛的身侧。 “皇上!皇上您误会了!十四公主之所以总是爱咬手指头,是因为……是因为她以前也常吃不好。” 此言一出,明疏影不由一愣,紧接着,思绪就倏地破土而出,助她恍然大悟。 一个“也”字,简洁明了地道出了姐妹俩共同的辛酸。明疏影并不清楚,这身子的原主,以前是不是也常把自己的手指头当做好吃的,只知道,眼前这个年仅五岁的小女娃,正在经历怎样的遭遇。 只不过,九公主吃不好,是因为人人都欺负她是个痴儿。那十四公主呢,她看起来挺正常啊?为什么会和九公主一样遭人冷落? 种种疑问,一时半会儿也没法闹个明白,明疏影看着放声大哭的小娃娃,不免有些不知所措。 须臾,她起身蹲到了十四公主的面前,努力思忖着,一个傻瓜在得知自己错怪别人之后,应该有些什么样的反应。 随后,冬苓就看着自家主子一面道歉一面隐藏着真实的情绪,心里也是替她捏了一把汗。好在十四公主不是个闹腾的,在侍女秋笛和明疏影的协力抚慰下,她很快就止住了哭声,眼泪汪汪地瞅着两个蹲在跟前哄她的女子。 见这小娃娃哭得抽抽噎噎的,还不忘依偎进婢女的怀中,警惕地打量着她,明疏影只觉啼笑皆非。 自己竟也有被当成坏人的一天。 不过,她还是好声好气地赔了不是,甚至还灵机一动,说要拿好吃的点心作为赔礼。 小家伙一听有吃的,眼珠子就滴溜溜地转了起来,看她的眼神里明显多了几分期盼。 明疏影又好气又好笑,所幸在秋笛的配合下,她很快就获得了十四公主的信任,最终得以同其愉快地道别了。 也罢,反正自己挺喜欢这女娃娃的,不如就趁着这个机会,去看一看她住的地方吧。 91.惊人真相 明疏影听着几个大臣慷慨激昂地把人谴责了一通,却没能等来君宁天的表态。 说实话,对于朝廷上的事务,她不是特别清楚,不过,基本的判断能力,她还是具备的。是以,在这短短不到一个月的日子里,她虽是扮作痴儿,却也听进了不少前朝之事,有时也会不由自主地生出一些想法,只是碍于身份而不能言说罢了。 现如今,她亲耳听着几位大臣将户部尚书控诉了一番,其中列举的罪状,可谓罄竹难书,她就思忖着,如果是她的话,绝对会想法子拔除这颗毒瘤的吧。 然而,朝堂上的事情,并非“是非”二字可以断清。她偷偷瞄了君宁天一眼,发现他的脸上一如既往地没有任何表情。 君心难测,说的大约就是他这样的人吧。 是了,接下来的几日里,遭人秘密弹劾的户部尚书照样容光焕发地出现在金銮殿内,几个参了他一本的大臣对此敢怒不敢言,毕竟,摄政王始终未尝发话,他们也不好贸然开罪了这位三朝元老。 将那些个大臣不霁的脸色看在眼里,明疏影也是略觉疑惑。 难不成,君宁天打算睁只眼、闭只眼?她还以为,以他那强势的性子,会用一把烈火直接烧了这糟烂的树根。 心下的微词渐渐冒了头,无力挺身而出的女子却也只能故作无知,静观其变。 直到半个月后的某一天,当所有知情者都快要对当权者失望透顶的时候,他们却意外地发现,往日总是准时上朝的户部尚书,居然迟迟未有现身。 后来,又过了两天,依旧没见着人的大臣们才纷纷打听到,户部尚书的府邸已经被抄了个底朝天,那些跟他一道贪赃枉法的官员也已和他一道被押入大牢。至于其家眷,无论男女老少,几乎一个不少地流放边疆。 一时间,皇城里多了好几座空空荡荡的豪宅,少了几家人丁兴旺的世族,这让不知内情的臣子们多少有些惶惶不安。 明疏影是隔了三天才得知此讯的,对君宁天这种闷声不响就能吃人不吐骨头的雷厉手法,她不晓得是该吓得躲进被窝里,还是为他竖起一根大拇指。 诚然,他没有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尽数一干人等的罪行,只在问斩当日,命人于刑场上宣读了几人的认罪书,这让百官在一知半解的情况下,皆是对这位摄政王的雷霆手段生出了敬畏之心。 户部尚书是贪了,可是,他究竟贪了多少,才惹得摄政王神不知鬼不觉地下此狠手? 短短数日,朝堂上下人人自危。一些人开始战战兢兢地自查,纠结着要不要把自个儿吞进去的那点银子给吐出来;另一些人自问没做过什么对不起朝廷、对不起百姓的事儿,却也吾日三省吾身,告诫自己莫要赴了那贪官污吏的后尘。 人最害怕的,往往不是那看得见、摸得着的明枪,而是不知哪天会扎进后背的暗箭。这等如芒刺在背的感觉委实不太好受,除非,他能终日谨言慎行,不做半点违背良心的坏事儿。 真是几家欢喜几家愁。 眼瞅着朝堂上忽然有些泾渭分明——问心无愧者神采奕奕、霁月光风,心有戚戚者惴惴难安、神色萎靡,明疏影觉得,要是她不需要扮作傻瓜,倒是可以提醒君宁天好好观察观察,借着这个难得的机会,好好区分一下良臣与奸臣。 是日,一身明黄的女皇帝比摄政王早到了一会儿,正坐在龙椅上像模像样地玩着手指头呢,就清楚地目睹了文武百官的各色表现。 显然,他们是仗着耳聪目明的摄政王尚未现身,才胆敢在她这个傻皇帝面前“原形毕露”。 明疏影暗自一笑,忽又灵机一动,从龙椅上站了起来。 见平日里乖乖坐着的傻皇帝冷不丁从台阶上走了下来,众臣不禁有些发愣。 这傻子皇帝,是要干吗呢? 这样想着,他们目视女子三步并作两步地来到了礼部侍郎的身前。 年过十四的礼部侍郎这阵子一直睡不踏实,晚上老是梦见摄政王那张骇人的黑面孔,因此白天精神很是不好,心情也跟着跌到了谷底。见傻子皇帝仰着小脸盯着他看来看去,他忽然就觉得很是不悦。 奈何对方好歹是一国之君,他也不好直接跟挥苍蝇似的把她赶走,只得板着脸问她:“皇上看着臣作何?” 明疏影照旧对着他的脸上下打量,好一会儿,她才蓦地皱起了眉头,一板一眼地说:“爱卿,你是不是觉得很热啊?” 礼部侍郎愣了愣,片刻后才反应过来。 这傻皇帝是看见了他额头上的冷汗,才会说这话的吧。 他随即故作淡定地答道:“回皇上的话,臣没有觉得热。” “不热,那你的脸上怎么都是汗啊?” “只是路上赶得急,出了点汗而已,劳皇上挂心了。” “出了汗就是热嘛。” 明疏影不依不饶地坚持着,直叫男人微不可察地抽了抽眉角。 这个蠢皇帝,也真是够了。 礼部侍郎别开脸,索性不予理会。反正摄政王还没到,一个傻子皇帝,也不值得自己由着她胡搅蛮缠。可他没有想到,这傻皇帝还挺锲而不舍的,他把脸转向左边,她就跟到左边,他把脸转到右边,她又走到右边,显然是跟他扛上了。 “皇上!”仗着自己未有理亏而对方又是个痴儿,男人怒了,皱着眉低喝一声。 谁知对方非但没被他吓着,还冷不丁绽放出惊喜的笑容,两手一拍,冲着他直呼道:“哦——朕懂了!朕懂了!” 男人只道她就要说出什么疯言疯语,却不料下一刻,她竟猝不及防地说:“朕想起来了!你这是虚汗,因为你心虚!” 女子的声音太过清脆响亮,以至于那些老僧入定的大臣们都纷纷侧目。被揭穿了的男人更是暗吃一惊,好半天才缓过劲儿来。 无碍,无碍……不过是个傻子信口胡言,他哪里能够当真? 话虽如此,男人还是不由自主地环顾四周,偷偷观察别人是怎么看他的。见个别同僚霎时向他投来了意味深长的目光,他禁不住心下一沉。 不,不……越是这种时候,就越得保持冷静。 这样想着,一颗心怦怦直跳的男人皮笑肉不笑地看向一国之君,惺惺作态地劝说道:“皇上还是赶紧回龙椅上坐着吧,一会儿摄政王就要来了。” 他本以为,这傻子皇帝一听到摄政王的名号,就会吓得脸色发白,麻溜地蹿回到她该坐的位置上去,孰料对方闻言,却是眨巴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片刻后,又冷不丁露出了然而促狭的笑意。 “朕知道了,你是不是做了什么对不起摄政王的事?”仗着自个儿是个公认的痴儿,明疏影“胡诌”起来,那是毫无压力,“朕听说,前些日子,那个户部的爱卿也惹摄政王不高兴了,然后就被‘咔嚓’、‘咔嚓’地砍了脑袋。”诉说着血腥暴力的话语,女子却笑得像朵纯洁的小白花,“爱卿啊,其实,摄政王他人很好的,朕劝你,要是真的做了坏事,还是早点跟他道歉比较好,这样他就能原谅你啦!” 明疏影如同称兄道弟般地说着,就差伸手拍一拍男人的肩膀了。然而,正是她这一番听似前言不搭后语的规劝,却叫对方听得胆战心惊。 不,不可能的……这傻皇帝只晓得吃喝玩乐,对朝堂之事根本就是一窍不通,她不可能知道自己做过的那些事!所以,这只是巧合,只是巧合!毕竟,一个傻子的想法,谁能猜得透?! 男人仓皇无措地注视着女子如花般的笑靥,实在从中看不出半点儿狡黠的光芒。他勉强定了心神,刚要扯出一抹若无其事的微笑,就听得殿外有人尖着嗓子唱喏道:“摄政王到——” 电光石火间,男人不自觉地软了腿脚,明疏影瞅准了他身子一虚的空当,遽然伸手去扶,一边扶还一边煞有其事道地安抚他:“诶诶——爱卿你小心点啊!别怕、别怕啊!摄政王人可好了,你跟他好好赔不是就可以了。” “莫须有”的事情莫名其妙地成了皇帝口中的“事实”,礼部侍郎简直是有口难言。他只得竭尽全力站稳了身子,握紧了拳头,去看那徐徐而入的男子。 还好,还好……摄政王并没有特意看他,压根就没留意到他!所以没关系的,没关系的!他只要像平常那样就好! 正这么自我安慰着,他看到来人突然在他身前顿住了脚步。 低眉顺目的男人登时心头一紧,却也只得强作镇定地抬起了眼帘。 然而,就在两人将要四目相接的一刹那,君宁天冰冷的视线却忽而从他身上挪到了女子的脸上。 92.可堪回首 一个月后,她听到了礼部侍郎锒铛入狱的消息。 看来那个君宁天,也不是完全不把她这个傻皇帝放在眼里嘛! 对于自己的机智以及对方的敏锐,明疏影表示很好很满意。然后,她又如法炮制着,助男子揪出了朝中的另一个贪官。 真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居然还能为民除害呢! 喜出望外之下,女子仿佛忽然找到了人生的价值。 不过,她是高兴了,朝堂上的那些男人们可是人心惶惶的。 这个傻子皇帝,好像有些邪乎啊!怎么她一跟什么人说话,不出一月,摄政王就能查出那个人贪赃枉法的罪证?!还是说,皇帝的所作所为,其实恰恰就是摄政王的授意?! 一时间分不清究竟是孰先孰后,众臣默默地陷入了“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纠结之中。 当然,其中也有一小部分,愈发犹豫着,要不要把之前自个儿吞进去的银子给吐出来。 就在这个时候,女帝的十八岁寿辰到了。摄政王大手一挥,命礼部大肆操办,并暗示群臣献上稀世珍宝,以博皇帝一笑。 一些人摸不透这是吹的什么风:一个傻子皇帝,懂什么宝贝不宝贝的呀?只要是看着好吃的、好玩的,她都能当个宝。 想来想去,大伙儿还是觉得,摄政王唱的这一出,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几个尚在迟疑的朝廷命官好像忽然就找到了前进的方向。 得!甭管摄政王是有意还是无意了,趁着这个机会,赶紧地,把贪进肚子的银两变成古玩珍宝献与圣上,权当是充还国库了! 于是,生辰当日,明疏影穿上了新衣服,被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接受百官朝贺。值得一提的是,那些由大臣们亲自呈上的贺礼,简直就要闪瞎她的眼——就是拿明家最值钱的传家宝过来比美,怕也是要相形见绌的! 可惜她也知道,这些价值连城的宝贝,明面上是送给她的,实际上,她大约也只能在当天看上几眼,过过干瘾了。 想到这里,女子不免有些惋惜。尽管她素来不重钱财,但对于某些个华美精致的珠宝首饰,她还是青眼有加的。就是不晓得,这摄政王肯不肯“慷慨解囊”,取几件她喜欢的赏给她? 几件啊,几件就成。 对着一串漂亮的夜明珠爱不释手,可怜的女皇帝向面无表情的摄政王投去了意图明显的目光。 君宁天完全无视了她殷殷期盼的眼神。 不过,一个时辰后,几件华贵的首饰还是被送到了一国之君的寝宫里。至于其他的,据说是悉数归于国库了。 至此,心满意足的明疏影又对男子多了一分敬佩。 下猛药惩贪官,又能以身作则、清廉无私,这样的人把持朝纲,或许才是丽国百姓之福。 她甚至开始思量,倘若她当真是皇家的女儿,倒是愿意将江山拱手相让,只盼他能勤勉为政,为天下苍生谋得福祉。 此念一出,明疏影不免吓了一跳。 拱手相让?他若真是收下这江山,令丽国改朝换代,又会如何处置包括她在内的“前朝遗孤”呢?是将她们软禁于某处,许个纨绔子弟嫁了,直到她们老死?还是大发慈悲,放她们自由? 明疏影觉得,怎么想,都是前者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她突然开始忧心自己的前路。 也许,比起混吃等死,恢复自由之身才是上上之策。 孰料前脚才这么思忖着,她后脚就在朝堂上听一大臣提及了她的婚配之事。 明疏影心下“咯噔”一沉,但转念一想,这身子都二九年华了,换做寻常人家的姑娘,恐怕早就嫁人了吧?更别提她是个女皇帝……好吧,是傻子女帝。 要知道,一个普通的女子嫁人生子,是再简单不过的一件事,一个女皇帝成亲生育,就成了一件关乎江山社稷的大事——而一个头脑不灵光的女皇帝进行国婚,则变作是件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窘事。 所以,哪家公子愿意跳入这个“甜美”的巨坑? 明疏影偷偷地看了君宁天一眼,发现这个男人一如既往的面无表情。 摄政王不表态,大臣们也不好多说什么,这就顺着这位权臣的意思,若无其事地转移了话题。毕竟,谁也不想冒着得罪摄政王的风险,拼了老命去替先帝的傻子女儿操心其终身大事——尤其是在他们清楚地记得,先帝的儿子早就已经死绝的情况下。 可是,他们是拍拍屁股走人了,进了御书房的明疏影心里就不安生了。她摸不准君宁天是个什么想法,是准备装傻充愣、能拖则拖,还是顺从民意,找个心腹当她的皇夫?又或者……直接给她配个真傻子? 思及某种可能性,明疏影忽觉有苦难言。 就在这时,君宁天破天荒地主动开口,向她问及了今日朝堂所议之事。 “皇上想嫁人吗?” 简单粗暴的问法,可绝对不是在征求她的意见。所以,她怎么着也不可能跟他一本正经地讨论这个问题。 “嫁人是什么?”明疏影眨巴着水灵灵的大眼睛,突然间又作出副如梦初醒的样子,“哦!朕明白了!是不是像骑马一样,驾着一个人往前跑?” 见女子一脸兴奋地眨着她的桃花眼,君宁天默默无语。不得不承认,方才一瞬间的工夫,他想到了不该想的东西。 不过,他还是很快遣散了多余的心思,面无涟漪地解释说:“嫁人就是和一个男子在一起过日子,替他生孩子。” 明疏影恍惚觉得,今日的摄政王大人似乎尤为耐心,竟然愿意用这等通俗易懂向她阐明“嫁人”的含义。 她想,她有必要投桃报李一番。 “唔唔唔……”一身明黄的女子冷不丁变了脸色,把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还一个劲儿地缩着脖子,“朕不要嫁人,不要生孩子。冬苓说过,生孩子好痛的!” 想来这摄政王也不希望她这就册封皇夫,而她自己,更是不愿意贸贸然嫁一个不知底细的陌生人,所以,此等装傻充愣却极度趋避的反应,应该是最为适合的了。 “那如果不生孩子呢?” 呃? 明疏影没料想还有追问,是以一时间摸不透男子是何意图。 她只能姑且装出一副迷茫的样子,不答反问:“不生孩子会痛吗?” 君宁天默了默,难得认真地思考起,要不要如实回答这个疑问。 所幸他不是个摇摆不定的人,须臾片刻便给出了答案:“会。” 呃?她还以为,他会说“不痛”的。 慢着。 明疏影好像忽然明白了,他口中的“痛”指的是什么。 她努力控制住自己的面部表情,不让分毫的羞赧暴露在他的眼前。 “那朕不要嫁人,朕最怕痛了。”皱着眉头满脸认真地说罢,女子缩在椅子上不动弹,“再说了,五姐姐她们都没有嫁人,为什么偏偏要朕嫁人啊……” 紧接着,她不等男人作出回应,就颇为不满地抱怨起来,试图转移对方的火力。结果呢,君宁天还真就考虑起这个问题来,以一句“皇上的意思,臣明白了”收尾,就自顾自地批阅奏本去了。 明疏影稍稍松了一口气:事到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在御书房里熬了一个时辰,她便如同往常一样,找借口开溜了。对此,君宁天也已经习惯睁只眼、闭只眼。她要是安安分分地在房里待一整天,那才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只不过,一走一留的两人皆未尝料想,女子前脚刚走,五公主后脚就带着亲手做的点心前来求见,也由此引发了接下来的一场风波。 摄政王决定,为五公主寻觅一位合适的驸马,毕竟她已经二十有四了,若再不成亲,怕真是要老死宫中了。 可想也知道,五公主如何肯依?若非为了他君宁天,她哪里至于苦等多年,熬成了迟迟未有婚配的老姑娘?现在倒好,他居然嫌她年纪大了,要亲自把她塞给别的男人! 一时间,宫中流言四起,众人都有些闹不懂这又是唱的哪一出,只听说五公主堂堂金枝玉叶,竟然在众目睽睽之下哭倒在御书房里,还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撒起了泼,最后连人带点心让摄政王的人给叉了出去。 明疏影也是事后在听闻此事的。对于这位五姐姐当众撕破脸皮的做法,她只有一句话可说:不作死,就不会死啊…… 93.两不相欠 明疏影做梦也不会想到,君宁天扶她上位的理由,居然会是这样。可是,以他这不苟言笑、就事论事的性子,她又觉得,他不像是在撒谎或者说笑。 看着顺眼…… 明疏影觉得有些凌乱。 一代枭雄选择他手中的傀儡,其依据,竟然是那人的模样是否入得了眼——要是被满朝文武获悉了这一真相,真不晓得他们会作何感想。 明疏影的表情有些僵硬,她实在不知该如何接话。 半晌,她才讷讷地问:“摄政王是认真的吗……” 君宁天略一挑眉,答曰:“臣自然不敢欺瞒皇上。” 见男子气定神闲,看她的眼神更是没有半点闪烁之色,明疏影就知道,包括她在内的所有人,都完完全全地误解这个男人了。 还真是因为更喜欢她的长相么…… 明疏影眉角一抽。 “那真是多谢摄政王的厚爱了。” “臣不敢。” 君宁天嘴上说着“不敢”,然一双好看的凤眼却是斜睨众生的姿态。明疏影避开他略带轻蔑的目光,表示既然是一场误会,那今后她也乐得轻松,还请他作为摄政王,多多提点于她。 说完这番话的时候,明疏影已然盯着满地的鲜血看了一会儿了。她很想知道,对方是当真滥杀了无辜,还是仅仅为引诱她露出马脚而设下了局。 所幸君宁天随即就瞧出了她的心思,以一句不冷不热的“皇上看到的是狗血”直接给了她答案。 竟敢欺君犯上?! 这样的话,明疏影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说出口的。她唯有心满意足地冲男子嫣然一笑,转身就要离开。 趁着他还没说要动手收拾她之前,赶紧的,溜吧! 见好就收的女子脚底生风,简直跑得比兔子还快。君宁天面无表情地目送了她火速逃离的背影,终是未有追究其责。 那边厢,被硬是“赶走”的冬苓早已等得心焦,眼见一身明黄的女子总算步履匆匆而归,她松了口气的同时,自是忙不迭迎了上去。 “皇上!皇上您没事吧?!”冬苓还来不及上下端量一番,就跟着不曾驻足的女子快步往前。 “没事。”眼下,明疏影只想尽早远离那冷面阎王的视线,以免夜长梦多。 于是,主仆俩马不停蹄地回到寝宫,冬苓一问才知,人摄政王压根就没动御膳房的人一根汗毛。换言之,她完完全全地被人摆了一道。 “奴婢有罪!若非奴婢轻信他人,也不至于误导了皇上,害得皇上落入了摄政王的圈套!”意识到以上种种的少女懊悔不迭,跪在地上声声道着“有罪、有罪”,“还请皇上责罚!” “他既已对朕起疑,那么,就算今天这一计不成,明日也还会再生一计,这防不胜防的,谁也没法子。你别太在意了,起来吧。”明疏影自然知道对方与己方的实力之差,所以不会责冬苓失误,只怪自己先前演得不够逼真。 “可是……”冬苓抬起头来看了明疏影一眼,而后立马痛心疾首地垂下脑袋,“奴婢有罪!” 她不是不明白主子宽以待人的性子,但是,一想到自己的疏忽将为主子今后的日子带来无尽的烦恼乃至危险,她就深感难辞其咎。 “好了,你先起来吧。”明疏影只得亲手将少女从地上拽了起来,抓着她的手,不让她再下跪,“你这样一味自责,也于事无补。如今最重要的事,是要想清楚,接下来该怎么做。”如是分析了两句,她又觉着自己似乎是说错了话,“其实,事情也许也没有你想象的那样糟糕。依朕看,他未必会对朕怎么样。” 话音刚落,冬苓就难以置信地抬起脸来,微微睁大了眼,注目于若有所思的女子。 明疏影将君宁天的原话一五一十地转述于少女,看着她不由自主地瞪圆了眼珠子。 “这……皇上确定他不是在骗您吗?” “以他的处世之道,应是不屑于拿这种事情来骗人的。” “那……”摄政王当真是认为主子看着顺眼,所以才选她当皇帝的? 冬苓不禁觉得,这世道真是愈发叫人捉摸不透了。 “那我们接下来该如何是好?”她勉强定下心神,问道。 “和平常一样,走一步、看一步喽。”明疏影不着痕迹地耸了耸肩,显然业已恢复了平日里的淡定。 冬苓见她如此,也只能忧心忡忡地点头了。 打从这一天起,明疏影看君宁天的眼神就发生了不易察觉的变化。尤其是当御书房里没有旁人的时候,她甚至偶尔会卸下伪装,百无聊赖地盯着他那张冰冷却英俊的脸。感觉到女子探究的目光,君宁天不以为意地翻过一册书页,让她有话不妨直说。 明疏影微窘,心道他不愧是习武之人。 “参汤要凉了啊,摄政王还是趁热喝比较好。” 君宁天掀起眼皮子看她,映入眼帘的,是女子并无讨好之色的面容。 从半个月前起,这个女人就隔三差五地命人送来两份补身子的药膳,美其名曰要同他一起分享美食。然而,君宁天是个有知识更有常识的人,他不会相信,有人能傻到拿药膳当零嘴吃。要是换做这女子尚未登基之前,他倒是觉得,她有这条件犯这个蠢,可惜,他已然对她生了疑心,再一看她这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做法,便越发坐实了心中的猜测。 后来经事实证明,他的怀疑是准确无误的。 收起短暂的回忆,君宁天不冷不热地瞥了女子一眼。 “皇上可知,在你每日享用这上等补品的时候,我丽国有多少百姓尚食不果腹?” 明疏影瞬间感觉好生冤枉。 她低眉看了看眼前那碗寡淡的参汤,略不服气地嘟囔:“摄政王那一碗,抵得上朕十碗呢……” 诚然,她虽是沾了他的光,得以喝上许多上好的补品,但是,她从来没想着要趁机捞上一笔。是以,她让冬苓再三叮嘱了膳房,给摄政王的补药,按寻常的法子熬制,至于她的那一份,只需从摄政王的补品里舀出一小勺来,用清水兑了即可。 当然,这件事,君宁天是不可能未卜先知的——而她,也不打算当真告诉他。 因此,明疏影只轻声嘀咕了一句,就收了那点儿小心思,一本正经地注视着男子的面孔,镇定地对君宁天道:“摄政王说的是,但不知摄政王是否想过,一个不懂得珍惜自己的人,是没法为百姓带来绵长福祉的。摄政王若真心为我丽国子民着想,还当保重身体、劳逸结合。” 脑中忽生一念,她顿了顿,又微笑道:“至于朕,自明日起,朕便以水代汤,也算是与天下人同甘共苦了。” 明疏影泰然自若地说罢,也不等对方作出回应,就径自贴着冬苓的耳朵,低声吩咐起来。君宁天被她这软而不弱的一番话堵得没了声音,看她的眼神里却是多了几分深意。 那之后,君宁天还是默不作声地饮下了参汤。只不过,他总觉得,自己之所以会从善如流,并非因为这话里带话的小丫头,而是在于,她的一席话实在有些耳熟。 原来,过了这么些年,他还是未能参透当年听过的箴言。 94.报仇雪恨 自作孽,不可活,五公主不日便有了一位驸马。 对于这位女祖宗终于被送出宫去的结局,宫中的大多数相干人等都是喜闻乐见的。毕竟,这位公主殿下心高气傲又与人不善,宫里没了这样一位主子,于他们这些奴才而言,自然是件好事。 大家觉得,原来,成天冷着张脸的摄政王也是会做善事的。 不过,这件对于后宫来说皆大欢喜的事情,落到前朝众臣的眼里,却是成了另一番光景。 这老大难的五公主都嫁出去了,他们是不是可以趁机再提一提皇上的婚事了? 蠢蠢欲动的大臣们终究是按捺不住,于次日早朝时分提及了半个月前的旧事。 摄政王君宁天面色如常地听罢,却像是早有预料一般,不慌不忙地眸光一转,看向了专心在龙椅上玩手指的女子。 “皇上,想嫁人吗?” 明疏影循声抬起脑袋,看着他的脸,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 众臣无语。 摄政王您这做得也太明显了吧?铁定是老早以前就吩咐好了,让皇上当众拒绝国婚的吧?! 个别心系皇室的老臣不服气了。他们无视了摄政王森冷的俊脸,直接拱手向皇帝发起谏言。 “皇上!您贵为天子,自当为皇室开枝散叶,岂有不成婚生子之理?” 你们跟一个傻子说这些,也没用啊……更何况,人家摄政王还在这儿呢,你们就不怕得罪了他? 明疏影故作无知地听着几个老臣慷慨陈词,滴溜溜地转着眼珠子,时不时地看君宁天几眼。见他一脸老僧入定般的神情,她就知道,那些神神叨叨的大臣约莫是不会有性命之忧了。 只是,她这个皇帝的婚事也就这么不了了之了。 实际上,明疏影有些不明白,君宁天完全可以将他的哪个心腹安插在她的身边,如此一来,既堵住了群臣的悠悠之口,又可以照旧大权在握,为什么非要选择一种损人不利己的方式去解决问题呢? 她想不透的这一点,也让一些大臣百思不得其解。过了一阵子,宫里宫外甚至传出了诡异的谣言,说摄政王之所以至今未娶,乃是因为他的口味特别与众不同。比如,他喜欢那种肤白貌美、□□……却痴痴傻傻的姑娘。 乍一听这等传言,正在喝茶的明疏影险些一口喷了出来。 这说的可不就是她吗?!不对不对,这种事情是谁胡诌出来的呀?!怎么想都是天方夜谭吧?! “皇上,他们的胆子也太大了,竟然敢在背后编排摄政王……”将此讯告知与自家主子,冬苓一边轻抚她的后背,一边神情尴尬地嘀咕着,“也不怕摄政王万一大发雷霆,把他们给……” 君宁天大发雷霆?倒是没见过呢。他这个人呢,还是比较擅长用周身的寒气把人冻成渣滓。 这样想着,明疏影忽然意识到有什么不太对劲。 她扭过头去看着冬苓,光是笑,也不说话。 少女不一会儿就察觉到自家主子的注目,对女子对视了片刻后,她如梦初醒地张开了嘴,退到一边跪了下来。 “奴婢失言。” 她的动作太迅速了,明疏影连阻拦都来不及,只好起身把她从地上扶了起来。 “你说的是事实,况且,你能像这样有感而发,恰恰证明了朕伪装得很好,连你都觉得,朕就是个毫无实权的傻子皇帝。” 诚然,一个皇帝的贴身侍女,听到自家主子跟摄政王被人嚼了舌根,头一个反应,居然不是“尔等宵小,竟敢藐视皇权?”,而是“当心摄政王发起火来,一刀把你们给‘咔嚓’了!”,由此可见,她这身为国君的主子是多么的软弱无能。 “奴婢失言,请皇上责罚。”冬苓知道,自己之所以能自然而然地把那番话给说了出来,乃是因为她仍然觉得,自家主子还是那个无忧无虑的九公主,可是,毕竟实情已非如此,她不小心冒犯了天颜,即便只是无心之失,也该当领罚。 明疏影自然不会当真罚她,抿着唇思忖了一小会儿,就“罚”她到屋外陪着楚聂晒太阳。 冬苓被她一面声称是“罚”却一面冲自己暧昧微笑的做法惹得脸红心跳,又不好多说什么,只得埋低脑袋,迈着小碎步“受罚”去了。 婢女走后,明疏影便悄悄走到窗前,伸手将窗户微微推开了一条缝,就着它往外瞧。 她看到冬苓在楚聂一头雾水的注目下站到了他的身侧,低着头也不说话。最后,还是楚聂一边打量着她,一边同她搭了话,内容大抵是问她怎么出来了,站在他的身边。 没多久,明疏影就瞧见楚聂扭头往她这儿望了过来,想来是不解于素来亲和的主子怎么会叫冬苓罚站。 明疏影默默地往后退了两步,离了助她偷看的窗户。 这楚聂,什么都好,就是在某些事情上太过木讷——连她都看得出冬苓待他不一般,他怎就一点儿感觉也没有呢? 真真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啊…… 明疏影觉得,要是有一天,她能帮着这二人的成好事,就好了。可是,瞧瞧眼下自个儿这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的情况,她又觉着,这一天似乎有些遥远。 罢,有当红娘的心却没那个命,她还是走一步看一步吧。 如是思量的女子无法未卜先知,事实上,她还是挺有牵线搭桥的潜质的。这不,才过了没两天,自她登基以来就从未主动与她见面的十公主突然就找上门来,把正在刺绣的她吓了一跳。 要知道,这身子的原主是个傻子,可从来拿不惯针线的。她这一本正经绣花的模样若是被旁人瞧了去,还不得捅出大娄子了? 得亏她现在好歹是个皇帝,十公主意欲求见,也是要经人通报的,所以,她才得以急急忙忙将绣到一半的帕子藏起来,定了心神,装出一副痴傻的样子。 “十公主?十妹妹?让她进来,让她进来。” 虽然只在登基前有过一面之缘,但她对这个十公主也没什么坏印象——考虑到对方特地来见应该是有什么比较重要的事,她自然愿意听一听对方的说法。 就这样,十公主很快在侍女的陪同下进了屋,简单行了礼后,明疏影便笑嘻嘻地让她坐下,问她找自己有何贵干。 与之年岁相仿的女子看了看四周伺候着的宫女,明疏影会意,却又不好开口,只得由懂眼色的冬苓代为下令,将其余人等全部屏退了。 “十妹妹,到底有什么事呀?”明疏影有些好奇,是什么秘密,竟然让这个同自己并不稔熟的妹妹亲自上门求见,还搞得如此神秘兮兮。 “皇上,你……”十公主见闲杂人等皆已不在,总算是注视着一国之君的眼睛,期期艾艾地开了口,“你觉得……摄政王这个人怎么样?” 话音落下,明疏影暗自一愣,不明白对方为何要冷不丁找她谈论君宁天的为人。 “摄政王?摄政王挺好的呀?他每天都让御膳房做很多好吃的给朕吃呢!”心里虽是纳罕着,面上却是未尝流露半分,女子眉开眼笑地说着,好似自己只是一个以食为天的傻丫头。 “……”十公主见她笑得比珍珠还真,便知晓她是当真认为君宁天人还不错,“臣妹是指……如果把摄政王视为婚配的对象,皇上以为如何?” 此言一出,明疏影是当真怔住了。 什么情况?这位十公主该不会是……听信了外头的风言风语,想撮合她跟君宁天吧? 刹那间感到无比凌乱,明疏影也只得故作天真地反问:“婚配?十妹妹是说嫁给他,帮他生孩子吗?” 大约是她说得太过直白,十公主听罢微微红了脸,避开她的视线,尴尬地点了点头。 “那朕不要,生孩子可疼可疼呢。”装傻充愣的话刚说完,她就皱巴着小脸,回头注目于身后的冬苓,“你说是不是啊,冬苓?” 冬苓是个机灵的,朝着女子略作颔首,就忙不迭接过她递来的眼神,干笑着对十公主说:“公主,请恕奴婢斗胆,您该不会是听信了外头的传言,以为……以为摄政王对皇上存着什么念想吧?” 是的,主子没法问出口的话,她得替主子问了。这样的责任,自打主子决定继续装成痴儿的那一天起,她就主动担待起来了。 于是,主仆二人目睹少女腾地涨红了脸。 “不是的!皇上!臣妹并无此意的!”然下一刻,十公主就迫不及待地摇头摆手、矢口否认,“臣妹……臣妹想说的,其实……其实是……” 明疏影和冬苓都闹不明白了,对方的言语间分明透着探口风的意味,怎么就不是这个意思了? “十妹妹到底想说什么呀?” 明疏影更是迷惑不解地发问,目视少女在她的追问下愈发羞赧。 “是……是臣妹,有一心上人……不知摄政王……会否成全?” 95.深情告白 楚侍卫尴尬地在原地愣了一会儿,到底还是领命而去了。 两刻钟后,一面金灿灿的令牌一亮,楚聂驾着的马车便轻轻松松地通过了宫门。 “皇上,您当真要去摄政王府吗?”可是,楚聂还是忧心忡忡的,想劝服自家主子放弃入那龙潭虎穴的想法。 “去啊?当然要去。朕可是一个说一不二的人。”离宫门还不够远,明疏影不便把脑瓜探出去,只好煞有其事地拔高了嗓门,隔着车帘表明了自个儿的立场,“再说了,往后要跟摄政王相处的日子还长着呢,朕不多了解一下他的情况,怎能做到‘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呢?” 楚聂被她这理直气壮的一席话堵得无言以对,心道皇上也不是个有勇无谋之人,便只好“舍命陪君子”了。 一主一仆坐着马车,径直来到了摄政王的府邸,却发现那儿门庭冷落,分毫没有当朝权臣的做派。明疏影对此倒也不是太过吃惊,只稍稍打量了一番,便让楚聂前去敲门。 前来应门的是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一开门,就见一陌生的漂亮姑娘冲他粲然一笑,小伙子当场就怔了神。直到楚聂在一旁亮出了明晃晃的金牌,猝然还魂的小伙子才瞪大了眼珠子,随后难以置信地看向身前的妙龄女子。 明疏影便是趁着他有所迟疑却不敢不替她开门的空当,大摇大摆地跨进了君宁天家的门槛。 当然,她是个懂得适可而止的姑娘。不请自来已是不够地道,她不好再如入无人之境一般,在这君家随意走动。 是以,明疏影一进门便直奔前厅而去。找了个位置坐下,她也不吩咐谁去请主人家,只是安安静静地坐在那儿,环顾四周。 开门的家丁摸不透这貌美如花的年轻姑娘是什么来头,可一想到那块险些闪瞎他眼睛的令牌,他就足以断定,对方八成是哪里冒出来的贵人。 只是……这贵人登门拜访,怎么还抱着个暖手炉啊?看着似乎不太靠谱啊…… 话虽如此,小伙子还是一刻不敢耽误,赶紧发动了同僚兵分两路,一路去替贵客端茶送水,另一路去禀报自家主子“有客临门”。 孰料消息还没来得及递过去,他们的主子就自个儿出现在了偌大的厅堂内。 原本是陪着长姐到处走动的君宁天不由蓦地一愣。 皇上?她怎么会在这里? 他正敛起眉毛奇怪着,对方也好巧不巧地看到了他,这便笑逐颜开地站起身来,三步并作两步地朝他这儿走了过来。 “君哥哥,我来看你啦!” 话音未落,君宁天才缓过来的心肝倏地又是一抽。别说是他了,就连女子身后的楚聂也是眉角一跳。 皇上这是唱的哪一出? 诚然,楚聂与君宁天皆是心知肚明,这女皇帝的一言一行,都是她故意装出来给人看的,她是一个神智清明的正常女子——那么现在,她究竟是在装傻,还是打算以普通人的言行示人? 微眯着眼端量着行至近处的女子,君宁天看着她巧笑倩兮道:“你今天果然没去上朝呢!不然不会这么早就在王府里的。” 这是……预备隐瞒自己的身份? 事实证明,君宁天猜测无误。只见女子很快就眸光一转,饶有兴致地打量起他身边的君语心来。 “这位姐姐好漂亮,是君哥哥的夫人吗?” 直截了当的询问顿时令一行人显出了各色各样的表情。 君语心稍作愣怔后即是掩唇失笑,君宁天的一张脸霎时黑成了锅底,楚聂情不自禁地替自家主子捏了把汗,一旁伺候着的家丁则窘得快要抽了嘴角。 “这位姑娘好生可爱。”君语心首先开口,打破了叫人哭笑不得的气氛,并侧首以余光看了看身边的胞弟,“宁天,你何时结识了这么一位活泼开朗的姑娘?怎么也不告诉姐姐一声?” 此言一出,轮到明疏影面色一凝了。 姐……姐姐?诶?!闹了半天,既不是破镜重圆,也不是金屋藏娇,更不是痴男怨女,而是……而是家人团聚啊? 明疏影忽然听到了心碎的声音。 天哪……她究竟闹出了怎样的一个大乌龙?! 聪明反被聪明误,女子简直就想挖个洞把自个儿给埋了,先前的一腔热情和满腹筹谋更是瞬间化为乌有。 与此同时,君宁天业已努力缓了脸色,尽可能平静地回了长姐的话:“大姐,她不过是隔壁街上一个不听话的丫头,无需劳大姐挂心。” 说这话的时候,他自然不忘用那冷飕飕的眼神扫□□子白嫩嫩的脸蛋儿。 明疏影只能装作没看见。 幸好他还是愿意配合自己,没当着他姐姐的面,把自己的身份给捅出去。 不过,这“不听话的丫头”是个什么托辞嘛…… 明疏影不着痕迹地撇了撇嘴,立马又换上一脸腻死人不偿命的笑容,自说自话地从另一侧挽住了君语心的胳膊。 “君姐姐,对不起啊,我弄错了,你别生我的气。” 眼瞅着小丫头讨好似的跟自个儿道了歉,君语心自然不会斤斤计较。更何况,以弟弟那冷清的性子,能由着这位姑娘在这儿“调皮”而没有命人把她给轰出去,可真是一大奇观了。 说不定,这两个才是一对儿呢。 身为长姐的女子暧昧地笑了笑,正要扭头去看弟弟此刻的神情,就感觉到怀里被塞了个热乎乎的玩意儿。 “君姐姐,你的手好凉,这个你拿着,可暖和呢。” 这姑娘,倒是个会关心人的。 这么想着,君语心温和地冲明疏影笑了笑,便无意识地低头去看怀中的手熏。 然而,就是这低眉一眼,却叫她猝然变了脸色。 见君语心突然盯着自个儿的手熏看,明疏影忙不迭解释说:“这个暖手炉是宫里头赏的,很漂亮吧?” 君语心这才回过神来,抬头强笑道:“确实别致。” 是啊,她也太多心了。皇帝明明是个什么也不懂的痴儿,哪里会像眼前这个明媚动人的小丫头这样,口齿伶俐地同她讲话? 将女子先是惊愕愣怔后是恍然大悟的神情尽收眼底,明疏影也是在心里捏了一把汗。 差点儿就暴露了……没想到君宁天的姐姐这般识货呢。 暗暗告诫自己须得多加小心,明疏影又跟没事人似的冲女子笑了笑。 “君哥哥你去忙吧,我陪君姐姐说话。”然后,她自说自话地注目于默不作声的君宁天,只一句话便叫他眸色渐寒。 君宁天摸不清她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有一点毋庸置疑——要是她胆敢伤害他的姐姐,他定然不会对她手下留情。 话虽如此,他冷静下来想了想,觉得对方应该也不至于如此蠢笨。是以,他终究是没说什么,只在长姐赞同的目光中,点头告辞了。 96.醉酒之后 叶红绡从来不觉得自己需要保护。 哪怕是在背井离乡的那几年里,她几次三番陷入险境乃至绝境,也都是死咬着牙关挺过来,从不向任何人低头。 然而,当这个男人努力笑着问她讨要这样一个资格时,她却破天荒地沉默了。 她没有嘲笑他不自量力,更没有斥责他自作多情,只静静地注视着他透着苦涩却郑重其事的眉眼,在一反常态的缄默中,看着他一点一点地朝她靠近。 哦,对,她想起来了,她这个人吧,有个非常与众不同的地方:别人都是喝醉了酒便开始耍酒疯,可她呢,却是反其道而行之——平日里有啥说啥、滔滔不绝,一旦喝高了,反倒变得安安静静了。 是以,什么都不想说的女子拖着个软绵绵的身子,鬼使神差地阖上了眼皮。 下一刻,男人沾着酒味的嘴便轻触了她的唇。孙蒙见心爱的姑娘非但没有抵触、发怒,反而还顺从地杵在那儿一动不动,胆子突然就变大了。 他无师自通地撬开了她的齿关,小心翼翼地汲取着她口中的甜美。 他想,大概他们俩都喝多了,以至于他竟觉着她的津液也能醉人。 迟迟没有感受到来自对方的反抗,男人借着愈演愈烈的酒劲,抬手托住了心上人的后脑勺,不由分说地将其往自个儿身前压送。 不多久的工夫,两副湿热的唇舌便纠缠在一起。 初冬的夜里,清冷的院落寒意已浓。一男一女不紧不慢地分了开,各自呼出肉眼可见的水气,但彼此的身子却是越来越热。 尤其是业已微微红了眼的孙蒙,近距离地凝视着心上人雾气氤氲的眸子,发现她竟乖得跟只兔子似的,他突然就觉一股邪火直蹿头顶,二话不说便将她从地上抱起,然后站直了身子。 叶红绡仍是没有挣扎,甚至不由自主地搂住了男人的脖子。她只感到,此刻那坚实的胸膛是那样温暖,暖得让她只想乖乖地窝着,不再去管那些有的没的。 就这样,醉眼朦胧的女子被同样不再清醒的男人径直抱进了她的屋子。 红鸾帐落,满室旖|旎。 细碎的呻|吟和喘息从帐内悄然溢出,渐渐淹没在了远处的喧闹声中。 这天,有人一夜好梦,有人辗转难眠。慈青花觉得,虽然他们打了胜仗,这就能回京过年了,但她心里却还搁着好几件事儿,叫她轻松不起来。这不,翌日一早,一晚上没睡好的她就只身来到长姐的卧房,站在门口抬起右手,又犹犹豫豫地放下了。 诚然,昨日姐姐自战场归来,她就瞧出了不对劲的地方——姐姐的眼睛是红的,她甚至都没注意到自己的出现。 阿姐果然是有心事的。 小丫头想来想去,认为逃避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所以,她第二天就起了个大早,想要试着再同姐姐好好谈一谈。 唔,没关系的,她现在只是去看看阿姐昨晚有没有睡好。 如此安慰着自己,慈青花又抬起了她的一只手,却不料刚要轻叩门扉,屋子里就遽然传出了一声惊叫。 慈青花吓了一大跳,以为是姐姐出了什么事,所以想都没想就推门冲了进去。 “阿姐!” 一路跑着来到女子的床前,她刹那间目瞪口呆。 映入眼帘的是,是一个拿被褥遮住满身春|光的姐姐——如果仅仅是这样,倒也还好,可关键是,姐姐的床上竟还坐着个同样赤|身|裸|体的男人! 而这个男人不是别人,正是前一阵亲口表示对她阿姐有意的孙蒙孙副将! 慈青花只觉整个脑袋都被放空了。 须臾,她猝然还魂,忙不迭背过身去,拿手捂住了眼睛。 “对不起对不起!我我我……我这就出去!!!” 语毕,她就跌跌撞撞,夺路而逃。 与此同时,叶红绡业已缓过劲来。 “混蛋!臭不要脸!你你你……你给我滚出去!” 不一会儿的工夫,一口气跑到院子里的女子就瞧见了从屋里“滚”出来的男人。她一下子就涨红了脸,忙不迭背对着来人,以免再看见他那副衣衫不整的模样。 说实话,孙蒙还在想自己是不是在做梦。直到屋外的寒风钻进他的皮肤,只匆忙穿了件中衣的男子才猛地回魂。 此时此刻他所经历的,好像是如假包换的事实。 他皱起眉头,使劲儿地回想昨儿夜里究竟发生了什么,然后就彻底傻了眼。 他……睡了他心爱的姑娘? “孙、孙大哥……你……你能不能先把衣服穿好?” 就在这时,他恍惚听到有个怯生生的声音这样说道。 孙蒙不由打了个激灵,回神目睹了慈青花尴尬回避的姿态。 啊呀妈呀!他都干了些什么呀!? 终于酒醒的男人赶紧在光天化日之下收拾起自己的衣着来。 “对不起花夫人!对不起对不起!” 慈青花早就窘得不行,压根不晓得该说什么好。不知所措之际,她只好时不时往院门的方向张望,祈祷着千万不要有人来找她的阿姐。 大约是老天爷听到了她虔诚的祈求,在孙蒙手忙脚乱把自个儿拾掇整齐之前,院外还真就没有半个人影路过。慈青花红着脸看了看比她还尴尬的孙蒙,看着他憋了好半天却憋不出半个字来,只面红耳赤地行了礼、匆忙告退,她也是不知道该露出何种表情了。 小丫头想了又想,最后还是重新折回了姐姐的屋子。 接着,她就意外地发现,距离她无意间闯入已有一段时间了,姐姐竟然还没穿半件衣服,只裹着被子在床上发呆。直至以余光瞥见她的身影,女子才猝不及防地用被褥蒙住了自己的整个脑袋。 “什么都不要问我!不要问!” “……” 慈青花无奈了:她连嘴都没来得及张开呢。 说实话,小丫头很想知道昨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因为,在她的记忆里,长姐虽然豪爽得像个男人,却也不至于不拘小节到连身子都可以随便给了别人。 可惜,看姐姐眼下这样子,她怕是也问不出个所以然的。 于是,慈青花好言宽慰了两句,表示长姐若有需要,她随叫随到,这才惴惴不安地离开了。 打这天起,慈青花就没有办法正视孙蒙的脸了。当然,比起她来,孙蒙才是那个真正无颜见人的家伙。 是啊,这男未婚女未嫁的,他竟酒后失德,对他心仪的女子干出了那档子事儿,简直就可以去以死谢罪了好吗? 因着这一想法,他甚至真就忍不住跑去负荆请罪,结果自是被叶红绡连人带着荆条给轰了出来。 他不安心,可头一回碰上这种事,又不晓得该如何处理,所以苦思冥想了一个晚上,次日一早又直接带了把剑过去找她。 “如果杀了我能让你痛快,你就动手吧。” 听着他坚定决绝的语气,看着他一本正经的神情,叶红绡几乎要被他气得吐血。 他当她是把他跟仇千错之流视为一丘之貉吗?! “走开!”叶红绡想要向去年那会儿那样,一脚将男人踹飞,可不知何故,人分明都气势汹汹地冲到他的跟前了,她却下不了那个手了。 叶红绡被自己的这一改变烦得快要发疯。 她多想抱着脑壳歇斯底里地大吼一声,可惜她不能。 是了,这院子的隔音效果实在是一般,就她那嗓子,还不得把认识的、不认识的都给吼来看热闹了? 颇有自知之明的女子烦躁地咬了咬牙,刚要迈开脚步从来人身边走过,就被霍然起身的男子一把攥住了手腕。 “红绡!” “啊呀你好烦!” 叶红绡意图甩开孙蒙的手,奈何他力道太大,把她攥得牢牢的,为了重获自由,她只能一拳抡了过去。 然后,她就眼睁睁地看着男人倒在地上,鲜血直流。 女子没想过这一拳竟打得这般不巧,当场就吓坏了。 一炷香的工夫过后,叶红绡站在男人的身前,一面用湿布抵住他的鼻孔,一面在心里骂自个儿脑子有坑。 就是!不就流了点鼻血吗?!她紧张个什么劲儿?! “自己拿好!”越想越气的姑娘恶狠狠地瞪了男人一眼,使劲将湿布往他的鼻腔里塞了塞。 孙蒙疼得咧了咧嘴,却也只得默默无语地拿稳了她手里的物件。 接着,他眼珠一错,吃力地看向一屁股坐下的心上人,抿了抿嘴,低声唤她道:“红绡……” “闭嘴!谁许你这么叫我的?!” 孙蒙委屈:明明都已经叫了好几天了,之前也没听她有反对意见啊…… 不过,考虑他自己对她犯下了一桩大罪,他还是立马收起了这多余的心思,转而严肃认真地对她说:“那天晚上……” “都说了叫你闭嘴!!!”叶红绡就怕他哪壶不开提哪壶,是以当即还他一声河东狮吼。 这一下,孙蒙不光是鼻梁疼,耳朵也快被震得嗡嗡作响了。 然而,他到底是强忍着各种不适和各种忐忑,一鼓作气道:“我知道你生气!所以!要么你一刀杀了我出气!要么!就让我对你负责!” 97.他要负责 又过了好几天,明疏影想想还是觉着不甘心,便思忖着该如何旧事重提。就在她绞尽脑汁的时候,冬苓匆匆忙忙地走进来,告诉她,宫里正在招募新的宫女、太监。 明疏影一下子愣了神。 咦?她还没好好跟君宁天说道此事呢,他怎么就行动起来了?莫非……他对她那天说的话留了个心眼,终于察觉到宫中人手严重不足? 然不论如何,结果好,一切都好。听冬苓说,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明疏影觉得,她也算是了结了一桩心事。 就这样相安无事地过了半个月,丽国的皇宫里总算补足了多月来缺少的人力。有了新伙伴的加入,老人们都长长地松了口气,颇有守得云开见月明的喜悦感。明疏影见贴身侍女终于闲了下来,也是颇觉惬意。 这天,她在冬苓的陪同下四处闲逛,言谈间说到自己这悠然自得的日子,又同时记起了那个尚在御书房内奋笔疾书的男子。若她是个神智清明的女皇帝,倒是可以吩咐人替他熬些滋补的汤药,甚至可以出言提醒他注意身子。可惜,她是个公认的傻子皇帝,实在没法像普通人那样关心他。 话虽如此,她还是忍不住问冬苓,要不要给摄政王弄点人参、燕窝什么的,好叫他补补身子。 冬苓闻言愣了愣,讷讷地问皇上何出此言。 “尽管他非帝王却在前朝一手遮天,但到底也是兢兢业业、为国为民的。他要是累垮了,朕还真不晓得,这朝廷会乱成什么样子。” 冬苓听罢,了然地点了点头,然后给明疏影出主意,说她可以借着自己要吃要喝的由头,给摄政王也准备一份。 明疏影想了想,认为此举可行,便欣然应下了。 两人一边走一边商量着,恰逢不远处有一拨太监和一拨宫女列队走过。明疏影停住脚步,问冬苓,这些是不是新进的宫女、太监。在得到肯定的回答后,她忽然就侧首看向了身边的少女。 “对了,朕一直都没问你,你进宫多少年了?” “回皇上的话,奴婢九岁就进宫了。” “九岁?这么早?” “其实……当时还谎报了年龄来着。” 冬苓尴尬地笑了笑,心知主子不会拿这个兴师问罪,便老老实实地坦白了当年的欺瞒行径。 “为什么?” “家里穷呗,爹娘要养活弟弟妹妹,奴婢身为长女,自当担起长姐的责任。” 明疏影略作颔首,心道自己虽在明家备受冷落,但瘦死的骆驼终归比马大,相较之冬苓这样出生于寻常百姓之家,没到十岁就被迫背井离乡、入宫为婢,她到底是幸运得多。 一想到这里,她看冬苓的目光里也不禁多了三分柔色。 “那冬苓,你有想过,离开皇宫嫁人吗?” 少女一听这话,登时就变了脸色。 “皇上!奴婢要伺候皇上一辈子的!奴婢不嫁人!” 见她急不可待表明心志,明疏影按捺不住,当场轻笑出声。 “哦?就算对方是楚聂,你也不嫁吗?” 冬苓本是身坚志更坚的,孰料女子冷不防戏谑反问,直叫她红了耳根。 “皇上您说什么呢……” “看,原来还是想嫁人的呀。” “皇上!奴婢没有!在奴婢心里,皇上比谁都重要!” 继续逗弄少女的明疏影倒是信她这话。 只是…… “傻丫头,你希望能永远陪在朕身边,朕自然也希望你能幸福安康。这其中的道理,是一样的。” “皇上……” “所以,你只管安心等着吧。” 你既视我为至亲,我自当为你尽力。 是啊,她并不清楚,几年以后,自己会是怎样一番光景。不过,冬苓还有楚聂跟她不一样。他们跟天家沾不上半点关系,在旁人眼里,也就是个无足轻重的下人,想那君宁天也不会把他们当回事儿。 正因如此,她完全可以寻个合适的时机,借着那个男人的手,许他二人自由。 虽说她心里还是有些舍不得的,但到底是觉得能走一个是一个——总比大家都老死在这深宫高墙里来得好。 如是作想的女子没事就思忖着届时该如何作为,却不料一个意外突然就将她杀了个措手不及。 那天,明疏影本正翘首以盼着御膳房呈上的美食,就听闻了摄政王要问斩御膳房的一群老人。 乍一听此讯,她还以为是自个儿的耳朵出了问题,可冬苓心急火燎的神情如假包换,她想不信也难。 “好端端的,为什么要杀了那些打下手的宫女?”明疏影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来,皱起眉头急急发问。 “听说是因为前阵子抱怨人手不够,还不好好做事。”冬苓也是心急,却不能不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个明白,“可是皇上!奴婢去过几次御膳房,人手不够是真,但宫人们都有恪守本分啊!她们每天都忙得焦头烂额的,怎么……怎么可能没认真干活呢?!” 明疏影当然相信冬苓的话,更何况,自打登基为帝以来,她从未觉得哪一天的膳食粗糙马虎。 此事决不简单。 莫非……是那君宁天气不过,表面上补足了宫里的人手,却暗暗地记下了这笔账?!等到新人能够独当一面了,他就开始拿背地里“嚼舌根”的宫女们撒气?! 怎么想都觉着对方不像是这种小心眼的男人,明疏影也只能先领着冬苓赶去救人。 毕竟是好几条人命,且又是含冤莫白,她无论如何也不能袖手旁观! 这样想着,女子风风火火地赶到了御书房,老远就听见了宫女们凄惨的哭喊求饶。 她心头一紧,却很快就因目睹一地殷红而睁大了眼。 已经……动手了? 眼见三五个宫娥在跪在地上、抖如筛糠,附近全是溅了一地的鲜血,明疏影一瞬只觉头晕目眩。 和平的日子实在过得太久,以至于她只记得在御书房里对她视若无睹的摄政王,竟然遗忘了那个曾经当着她的面斩杀数人的定安侯! 可是……可是!那不一样啊!镇远侯一行人犯上作乱,依法伏诛乃是天理,但这些尽忠职守的宫女们不过是不堪重负,说了几句实话而已,怎就该遭此横祸?! 一阵气血逆涌而上,明疏影眼看着一把利刃就要劈向宫女的后颈,再也顾不得其他,当即大喝一声:“住手——” 负责行刑的男人似乎是皇宫里的侍卫,见一国之君莅临,他自是立马放下了手中的利器,屈膝向其叩拜。 “你们……你们这是做什么?!”明疏影走近了一开口,才发现她说话的声音已然有些颤抖,不过,她仍是竭力保持着镇定,不让自己低头去看那满地的血腥。 然而,如此凶残的一幕,又岂是她不想看便能不看的?浓重的腥味扑鼻而来,令来不及用膳的她险些恶心得要吐。它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她,这里已经多了不止一个冤魂。 “回皇上的话,我等是奉摄政王之命行事。”为首的男子无甚表情地作答,一句话就叫女子不寒而栗。 “行、行事?为什么要杀人?!”好在她还下意识地记着,自己是个傻子,因此言语间皆是透着平日里的做派。 可惜,此时此刻,她却没能认识到,在这等极端的情况下,她引以为傲的演技业已开始露出破绽。 是的,她的手微微发着抖,但那不是因单纯的恐惧而生,相较之下,愤怒才是主导其言行的根源。 只缘存着一腔油然而生的义愤,女子的脸上才显露了往日极少流露的清明。 将这兴许不算明显的变化看在眼里,躲在暗处的君宁天终于确信了一件事。 男人微不可察地眯了眯眼,举步从阴影里走了出来。 是以,明疏影不久就见到了一个目不转睛的君宁天。 诚然,他在看着她,用一种似曾相识却又颇为陌生的眼神。 明疏影忽然觉得脑袋“嗡”的一声响。 糟了……难道……难道他?! 巨大的冲击迅速盘踞脑海,令女子几乎快要失去思考的能力。她只僵着身子,目视男子不紧不慢地靠近,最后站定在血泊之上,站定在距离她约莫一丈远处。 君宁天抬手作了个手势,适才还跪地不起的侍卫们就立马会意,拖着那群瑟瑟发抖的宫女们离开了现场。 这个时候,瞠目结舌的冬苓也隐约感觉到危险的逼近。她情不自禁地吞了两口唾沫,不自觉地往明疏影身旁靠了靠。 98.事已至此 是日,正值盛夏,烈日高悬,饶是躲在屋子里头不出来,也仍是热得直想叫人学那小狗儿吐舌头。 偌大的御书房里,四下正摆着好几座刚从冰窖里取来的小冰山。这冰山四周冒着冷气,叫人看着倒是舒爽。但即便如此,明疏影还是有点儿静不下心来。 这个月的天气,可谓是持续晴好,接连大半个月不曾降雨不说,好几天连朵乌云都是见不着的。最叫人无奈的是,她是一国之君,纵然是个“傻子”,也须得装着、端着——里三层、外三层地把身子给裹着,美其名曰“天子威仪”。想去年此时,天气还不曾这般炎热的时候,咬一咬牙也就挺过去了,偏生今年突然就跟热疯了一般,她是当真快要熬不住了。 明疏影不由得怀念起以前在明家那会儿,虽然备受冷落,却也因此而少了些许约束。至少,她可以待在自个儿的闺房里,穿着轻便的装束,拿把扇子使劲儿给自己扇风。 然而现在…… 明疏影微苦着脸,看了看业已沁出薄汗的冬苓,轻轻摆了摆手,示意她不用再扇了——歇一会儿。 已然恢复健康的冬苓刚要张嘴说点什么,就想起不远处还坐着个冷面阎王。 她迅速看了君宁天一眼,见他压根没往她们这儿瞧,这才凑近了自家主子,压低嗓音道:“奴婢不累,皇上热着呢。” 明疏影又摆摆右手,心道就她这温柔舒缓的扇法,酸了她自个儿的胳膊不说,还起不到半点儿作用,不如不扇。 可是,她不想打击冬苓,更不愿对方一听这话,便开始拼了老命地给她扇风,是以,只得谎称自个儿已然舒坦了许多,不需要有人在旁扇扇子了。 少女听了,方才作罢。 可惜,没多久的工夫,她家主子就露馅了。只见女子用手背抹了抹额头又蹭了蹭鼻尖,而后貌似哀怨地看向那边厢巍然不动的男子,犹豫再三后,她终是忍不住开启了朱唇。 “摄政王,你热吗?” 男子闻言抬起头来,面无表情地答曰:“不热。” 你当然不热了,穿得那么凉快。 明疏影盯着他的衣裳腹诽了一句,心想:为什么堂堂摄政王殿下就不需要体现所谓的“威仪”呢? 真真是不公平。 心下不平归不平,女子面上照样露出一个灿烂的微笑,继续循循诱道:“摄政王……你看,一般来说,这屋子里,也就咱们两个人,这些天的暑气如此之重,不如我二人便删繁就简,穿得清凉些可好?” 话音未落,君宁天业已不着痕迹地眯了眯眼。他不动声色地打量了女子的装束,目光最终停留在了那端庄得体的衣领上。 “臣觉得,这样就很好。” 你当然觉得好了,快要被闷死的人是朕,是朕啊! 这等肺腑之言,明疏影自然是不能随随便便说出口的。她只得皮笑肉不笑地注视着君宁天,锲而不舍地表示,其实还可以更好一些。 “如何更好?”早已瞧出其意图的男子老神在在地挑了挑眉,一双好看的凤眼里倒是并无不耐之色。 “就是……朕可以少穿一些啊。”明疏影被他这明知故问的姿态闹得没了法子,索性便打开天窗说亮话,“朕数给你看啊,朕从里到外一共穿了……一、二、三、四……五!五件衣裳呢!” 当然,这是包括肚兜在内的。 君宁天面色如常地听着。实际上,他对姑娘家身上该穿几件衣服,并不是特别清楚,因此,听了对方煞有其事的一席话,他一瞬生出了“还挺多”的念头。 不过,这也就是一瞬间而已。因为他心知肚明,这个年方十七的小丫头,是有多会扮猪吃虎。 须臾,君宁天若无其事地垂下眼帘,随手拿起一本折子,不紧不慢地将其打开。 “皇上之所以穿这些,自是因为皇上需要穿这些。” 翻来覆去可不就是那一套嘛……还绕着弯子提醒她。 明疏影不以为意地瘪了瘪嘴。 “朕可不这么认为……明明君姐姐在家里就只穿三件来着。” 后半句话,她是小声嘀咕出来的,可想也知道,君宁天不可能听不见。 所以,她这是在暗示他,她这两个月来尽心尽力地逗他姐姐开心,他理当投桃报李,满足她的愿望? 君宁天轻哼一声,干脆来了个充耳不闻。 喂……耍无赖的摄政王不是好摄政王啊! 明疏影干瞪着看也不再看她的男人,片刻后霍然起身。 “皇上做什么去?”眼瞅着女子领着侍女风风火火地往外走,君宁天自然不能坐视不理。 “出恭。”明疏影泰然自若地说罢,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女皇帝要去解手,他一个当臣子的当然不好阻拦。可他未尝料想,都三刻钟过去了,女子却迟迟未有归来——这让摄政王的脸色变得不太好看。 君宁天耐着性子,又等了一盏茶的工夫,终于,女子衣袂飘飘的倩影出现在了视野之中。 还真的是……衣袂飘飘。 只见来人身着上红下白的齐胸襦裙,佩以一条粉色的轻质披帛,裙摆上还绣着绽着梅花的枝桠,往那儿一站,就像一株傲立雪中的红梅,竟给这酷热难当的夏日平添了一丝清新凉意。 君宁天险些一下看怔了神,幸而目光及时留意到了锁骨处那雪白的肌肤,他的脸才情不自禁地沉了沉。 “皇上是要穿成这样,接受文武百官的觐见吗?” 明疏影闻声,面不改色——早就预见到他会不高兴,而她,自是不会去打没有把握的仗。 “文武百官?”女子语气如常地说着,抬脚不慌不忙地迈向自个儿的位子,“摄政王,说实话,这么热的天气,朕的爱卿们可鲜有像摄政王这般,一如既往潜心国事的。你看,朕与你在这儿坐了一个时辰了,也没见哪个大臣前来求见啊?” 明疏影不徐不疾地坐了下去,不动声色地理了理衣裙,随后才抬起脑袋,给了君宁天一个娇俏的笑脸。 “摄政王别多想,朕可是真心实意地在夸奖你哦。” 话音落下,君宁天径自板着脸注目于她。 明疏影见状,忙不迭将小脸一垮,可怜巴巴地嘟囔开了:“摄政王,朕今年只有十七岁啊,花儿一样的年纪,你却每天叫朕打扮得跟一株枯枝老藤似的,于心何忍?再者,朕柜子里的衣裳虽不算多,可都放在那儿当摆设呢,多浪费啊!” 语毕,她还神态自若地看了边上的少女一眼:“冬苓你说是不是?” 冬苓立马连连点头,末了还接过话茬道:“皇上穿这身可漂亮了。” 明疏影对着竭力配合的侍女莞尔一笑,而后便与她一道看向那边的男子。 主仆俩一个脸上写着“摄政王你看,连冬苓都这么说呢”,一个眼里则透着“摄政王,奴婢不好欺君啊,您可别记奴婢的仇”,俨然一副配合得天衣无缝的样子。 君宁天觉得,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那个原本看起来还挺老实的宫女,跟她这主子处得久了,竟也变得胆敢装腔作势了。 大约是他近来待他的圣上太客气了。 如此思量着,心里不太满意的摄政王就要张嘴发话,却不料头一个字儿还没蹦出嗓子眼,那明眸皓齿的女子便又出声了。 “怎么?摄政王觉得朕这一身不好看吗?” 话未说完,她已倏尔站起身来,没一会儿就快步行至男子身前,提着衣裙大大方方地转了个圈。 一股熟悉的香气随风沁入心脾,神奇地扑灭了那方才冒头的火苗。 “皇上爱美之心无过,只是……”君宁天下意识地瞥了瞥女子领口下那白嫩的肌肤,话到嘴边忽然就不晓得该怎么出口了。 罢,同她纠缠这些,他也真是闲得慌。 这样想着,君宁天总算放弃了继续规劝的念头,这就面无涟漪地眸光一转,低头去批阅他的奏折了。 明疏影明白,他这是放她过门的意思。紧接着,她便朝冬苓递了个眼色,后者会意地点了点头,便走到外屋,提了个精致的食盒进来。 不多久,男子手边的案几上就多出了一小盅冰糖雪梨。 君宁天抬起头来,看着立在不远处的娇美女子,听她用那清亮的嗓音不急不缓地说道:“前两天听君姐姐说,摄政王晚上有些咳嗽,吃些冰糖雪梨润润肺,正好。” 说完,她也不去看君宁天的反应,便自顾自地坐回到椅子,端起自己的那份冰镇甜汤,一小口一小口地喝了起来。 适才想来多少是惹恼了摄政王大人,这会儿,她定是要给他去去火的。反正他和她一样喜爱甜食,应该不会拒绝。 将打一巴掌给个甜枣的功夫发挥得淋漓尽致,明疏影扬着眉毛翻开一本古籍,一面品尝美味,一面静下心来读书。 换了身轻便凉快的衣裳,再加上有美食相伴,感觉就是不一样呢。 看着女子唇红齿白、喜上眉梢——整个人都神采奕奕的模样,君宁天木着一张俊脸,喜怒难辨。然片刻过后,他还是不置一词地端起了那盅冰糖雪梨。 殊不知他二人一同享用清凉甜点的同时,一个步履匆匆的身影正急急忙忙往御书房赶。 底下人突然来报,说十公主在刑府一夜昏迷,至今未醒。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原本还优哉游哉的明疏影一下就愣了神,也顾不得享用美味的甜汤了,这就放下勺子询问详情。 无奈前来禀报的太监也说不清楚,只晓得十公主昨儿个白天昏昏沉沉地睡下,自那以后就再没醒来过。 明疏影坐不住了,她匆匆用帕子抹了嘴,起身就带着冬苓往外走——这一回,是当真忘了某人的存在。 “皇上这是做什么?”直到君宁天面无涟漪地问了一句,她才蓦地顿住脚步,回身去看。 “朕要去刑府看十妹妹!”语毕,她也不去看男子是个什么表情,吩咐底下人马上备车,就风风火火地往外走。 一出屋檐便是火辣辣的阳光,明疏影顾不得打伞,顶着大太阳直往宫门去。还是冬苓手脚麻利,赶忙从一宫女手中接过纸伞,忙不迭替自家主子遮上。 99.难兄难弟 疾步出了皇宫,君宁天径直骑上快马,扬鞭策马而去。 说实话,他已经许久未有体会到这种归心似箭的感觉。谁让这消息来得太过突然,他甚至都有些不敢相信,他苦苦寻觅了七年的人,居然自个儿出现在了他的王府里。 马不停蹄地回到摄政王府,君宁天匆匆下了马,便三步并作两步地进了大门。穿过前院来到前厅,屋里站着的一名女子令他不由自主地顿住了脚步。 那女子背对着他立在那里,正仰着脑袋,望着高悬于上空的牌匾。约莫是察觉到身后有动静,她不紧不慢地回过身来,终是叫君宁天蓦地睁大了眼。 “宁天。”女子嫣然一笑,柔声唤出了一个他许久都未听闻的称呼。 君宁天顿时只觉心头一涩,素来鲜有表情的俊脸竟然少见地破了冰。 “大姐。”他举步迎了上去,主动将手伸向来人。 君语心噙着柔和的笑意,握住了弟弟温热的大掌。 “我找了你整整七年。”君宁天眼珠不错地注视着温柔浅笑的长姐,仿佛生怕一个眨眼,她就会消失不见,“大姐上哪儿去了?” 君语心闻言眼帘微垂,片刻后,还是抬起眼帘,强颜欢笑道:“那年家门生变,爹爹让钱伯带着我逃命,结果……还是被那人给捉了回去……所幸后来姐姐自己逃了出来,却也因此而流落异乡,数年难归……不过现在好了,姐姐回来了,还见到了你,这下,便可以安心了。” 说着说着,女子抬手轻轻抚摸弟弟的面颊,眼中情不自禁地生出些许湿意,看得君宁天又是一阵揪心。 他不用问也能猜到,只身漂泊在外的这几年里,姐姐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是如何存活下来的。 他只恨自己鞭长莫及,没能及时找回姐姐,许姐姐一个安稳的生活。 “大姐……”思及自身无能,业已许久未有跪人的男子竟屈了膝盖,作势就要向长姐请罪。 君语心连忙将他扶起,声声只道“一家人团圆了便好”。 听她无意这么一说,男子倒是想起了另一个重要的家人。 “对了,大姐可知道熙儿的下落?” 话音刚落,他就目睹女子蓦地面色一凝。紧接着,自见面起就强忍着泪意的女子,便禁不住潸然泪下。 君宁天见状,不由心下一沉。 果不其然,下一刻,他就听女子泣不成声道:“对不起,宁天,姐姐没用,没能保护好熙儿,他……他在七年前,那人来捉我们的时候,就因为反抗官兵,被……被他们……乱刀砍死……钱伯……钱伯为了保护我们姐弟俩,也命丧那些鹰犬的凶器之下,姐姐……姐姐……啊啊……” 言说至此,女子已然无法承受满腔悲苦,当即便哭倒在君宁天的怀里。而后者显然也没有想到,那个曾经每日跟在他后头哥哥长、哥哥短的小少年,竟然死得如此凄惨。 这一瞬间,他自以为业已沉入死水的心,遽然迸发出强烈的悲愤与杀意。他恨不能立刻冲入皇陵,踢开那侩子手的棺木,狠狠地鞭挞他的尸首!叫他曝尸荒野,遭野狗啃食,永世不得轮回,永世不得超生! 感受到胞弟揽着自己的大手正在微微地颤抖,君语心顿了顿哭声,很快便又沉浸于悲痛之中。 过了好一会儿,向来不懂得该如何宽慰他人的男子才笨拙地安抚了几句,令泪流满面的女子渐渐恢复了平静。 君语心擦干了眼泪,拉着唯一的亲人坐下说话。言谈间,君宁天生怕触动了长姐心底的伤,是以并不询问她在这七年间的经历,只是有问必答地回着长姐的话,将他如今的情况简单地告知与她。 然而,他却有意避开了某些部分。譬如…… “听说你如今已成了摄政王,皇帝,是那个生来痴傻的九公主?” “是。” “那你是不是打算……” “大姐,朝堂上的事情,弟弟自有分寸。” “哦……”眼见君宁天不愿深谈,君语心会意地点了点头,也不追问。 长姐虽饱经风霜,却仍是那个善解人意的性子,君宁天深深为之庆幸。 “大姐,”他难得放柔了语调,噙着微不可察的笑意,注目于面色如常的姐姐,“往后你就在我这儿住下,什么都不用担心,弟弟会护着大姐一辈子的。” 那些痛苦和磨难,他再也不会让她遭遇。他要让她像多年前那个风华绝代的君家嫡长女一样,养尊处优,人人称羡。 君语心听罢,自是眼含泪花,微笑颔首。 姐弟俩又坐着叙了好半天的话,直到府上传来急报,说有要事须得君宁天回宫处理,当弟弟的才不得不安顿好了长姐的一切,起身离去。 风尘仆仆地赶回皇宫,男人的心绪仍是起伏不定,尤其是当他看到一国之君的那张脸时,他不由得就想起了自己那惨死的胞弟。 倘若熙儿还在,也同这九公主一般大了。 他突然就攥紧了拳头。 偏偏这个时候,对方却全然没能察觉到他的异常,还一如往常地跟他说着话。 “其实,朕以为,适当缩短除夕宫宴的时间,也未尝不可。这样,可以多留一些时间给诸位爱卿和他们的家人,比起在宫里逢场作戏,如此,应该才更符合‘团圆’以及‘守岁’的意义吧?” 明疏影语气如常地阐述了自个儿的观点,发现君宁天正顶着张晦暗不明的面孔,一动不动地盯着她瞧。 “摄政王?”她不理解对方的反应缘何与两个时辰前的有些不同,因此下意识地启唇唤了一声。 岂料她话刚出口,男子拿在手里的茶盏突然就“嘭”地碎了一地。 突如其来的碎裂声将女子吓了一跳,她猛打了一个激灵,转眼却发现对方竟分毫不为所动。 简直就像是……他故意用力把这茶具捏碎了一样。 明疏影不明白,自己究竟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惹得平时还算是大度的摄政王忽然就动了怒。 她怔怔地与他对视着,目视其眸中不知名的怒气从鼎盛迅速归于虚无。 “臣失礼了。”过了好一会儿,君宁天才面无表情地张开嘴皮子,站起身朝女子作了个揖,而后便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明疏影有些缓不过劲来。半晌,她才心有余悸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走向那一地尚无人收拾的残渣。她蹲下身去,拾起了其中的一块碎片。 点点殷红赫然入眼,明疏影忍不住敛起秀眉,抬眼望向男子消失的地方。 半个多月的时间一晃而过,丽国上下年味渐浓,不日便迎来了热热闹闹的除夕夜。是日,明疏影穿上了华美的新衣,与文武百官举杯共饮。只不过,她偷偷瞅了瞅真正万众瞩目的焦点,心里头莫名有些不舒坦。 都十几天过去了,这君宁天就跟着了魔似的,又变回到初遇时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姿态,害得没了“傻气”护体的她都不敢随意跟他搭话。她就想不通了,明明经过大半年的相处,他们之间已然和谐了不少,怎么一夜之间又退回到当初了呢? 明疏影实在不理解,自个儿究竟是做错了什么,进而得罪了这尊大佛。奈何这十几日来,她几次明示暗示,皆是被对方面若冰霜地挡了回来。 还说她想太多了……他这么奇怪,她能不多想吗? 始终没能找出原因,明疏影多少感到有点儿郁闷。 算了,早点儿结束这无趣的宫宴,回去陪陪卧床休养的冬苓吧。 如此思忖着,她又情不自禁地望了自斟自饮的男子一眼,恰逢一个小太监倏尔闯入视野,套着君宁天的耳朵说了什么话。 明疏影一下子警觉起来,只缘这景象同那一日的太过相似,让她想不留意也难。 果然不出所料,君宁天听完了小太监的禀报,脸色都变了——较之上一回,那变化之明显,完全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究竟发生了什么?居然两次令他这般紧张? 明疏影好生纳闷,刚巧对方冷不防一眼朝她这儿看了过来,吓得她差点露了陷。 君宁天皱了皱眉,起身大步流星地走到了她的身前。 “臣有事先告辞了,皇上请便。” 啊?这是什么话? 没等明疏影回过神来,男子便已自顾自地背过身去,迫不及待地离了席。 这一下,明疏影不得不多长个心眼了。等到宴席散去,她悄悄命人将那传话的小太监给叫了来,装出一副气鼓鼓的模样,问他摄政王到底是因为什么而中途退席——竟然把她一个人丢在那里,自己跑去玩儿了! 小太监眼瞅着女帝一脸气愤又呆傻的样子,于内心暗暗摇了摇头。可是,皇帝问话,他一个人微言轻的奴才,又不好欺君罔上,只得将他所知道的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明疏影听罢,简直不能更惊讶。 摄政王府上来了个貌美如花的女子?而且还有点儿年纪了?摄政王两次丢下手中事务跑回王府,就是为了她? 明疏影觉得,她好像探知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 啊呀呀……她还以为,那君宁天天生缺根筋,全然不懂儿女情长呢!原来,他不是不懂,只是彼时彼刻,心里的那道明月光,尚未照我还? 100.峰回路转 是以,他开始琢磨,要不要杀了傻子身边的那个宫女。可下一刻,他就赫然意识到,自己居然还认真地盘算起这种事,也真是够了。 恰逢此时,他眼中的蠢货见好就收,咧嘴给了他一个甜甜的微笑,就乖乖地站在一旁,等他发话。 他凝视着那双波光潋滟的桃花眼,忽然就灭了动手的心思。 这个痴儿,真该感谢自己长了这样一双眼睛。 “五公主那边,臣会去说道,公主请回吧。” 君宁天这般应下,令明疏影立马就笑逐颜开。 “猴爷爷你真好!” 她要不要索性放开一些,抱着他的胳膊蹭上一蹭? 明疏影觉得,自己的节操似乎有待捡起。是以,她退一步求其次,用手,不,这回是用筷子——她用夹起了一块白糖糕,笑眯眯地把它送到男子的嘴边。 君宁天当然不可能一口咬住,他仅仅是冷淡地瞥了女子一眼,就以一句“公主自己吃吧”,把她的好意给挡了回去。 明疏影认为,把点心留下的话,君宁天肯定会叫人丢掉,可是不留下的话,又显得她太没诚意。所以,她犹豫了片刻,便从食盒里取出一小碟蜂蜜,拿手头的那块白糖糕蘸了头又蘸了尾,将其送进了自个儿的嘴里。 好久没吃到这么好吃的白糖糕了,香甜软糯,外酥里嫩,不愧是御厨的手笔。 明疏影一瞬觉得非常满足,但她并没有忘记去观察君宁天的反应。 于是,她动着腮帮子,看到他正朝着她微微发愣。 咦……不是他自己叫她吃的吗?她按照一个傻子的思维,即刻照办,怎么就令他这么一个处变不惊的人都发了愣? 明疏影略不解地与男子对视,却见他立马就收起了微诧之色,恢复了一脸面无表情。 “你真的不吃吗?” “……不吃。” “蘸蜂蜜吃,很好吃的。” “……” 所以说,他会吃才奇怪。 如此认定了,明疏影又装傻充愣地夹起第二块白糖糕,以同样的方式把它吃进了自己的肚子里。接着,第三块,第四块,第五块……她接连吃下了七块白糖糕,把剩下的九块留给了君宁天。 这样,也算是不那么浪费了吧。 心疼这美味的糕点就要被当作垃圾一样扔掉,明疏影依依不舍地看了它们最后一眼,扭头默默地离开了。 以余光旁观了整个过程,不曾出声的君宁天也有些摸不着头脑了。 傻子是这样的? 他不打算深入思考这个问题,片刻后,就兀自批阅奏本去了。 那之后,也不晓得君宁天采取了什么样的手段,总之,五公主就没再找过明疏影的麻烦,这让女子不由觉得,那定安侯虽然冷酷无情,却也不失为一座很好的靠山,倘若自己今后能够事事顺着他的意,好好当一个傀儡皇帝,倒也不愁吃穿。 如此思量着,明疏影迎来了十日后的登基大典。 在这至关重要的日子里,君宁天对她的要求只有一个:不吵不闹,听命行事。 这个简单。他替她摆平了五公主,她怎么着也得投桃报李一番吧。至于朝堂上的那些风云,恕她无力兼顾。 是以,明疏影安安静静地穿上新制的龙袍,在文武百官的跪拜声中,忠诚地扮演着提线木偶的角色,只在君宁天以摄政王的身份向她伸出手的时候,侧首冲他粲然一笑,而后由他牵着走向祭坛。 殊不知这一幕落在众臣眼中,那就是一只小绵羊掉进了大老虎的嘴巴里。 唉,这傻子公主被推到了众目睽睽之下,替她的姐妹们承担了所有未知的凶险,也算是功德一件了。只希望她下辈子投胎之时,莫要再生作痴儿,也莫要再投于帝王之家。如此,大约也能平安顺遂地活到寿终正寝。 明疏影并不在意这些人的心思,径自忍着各种不适走完了场面,总算得以回自个儿的寝宫歇着了。 哦,不,如今,她已经不能再住在原先那空落落的寝殿里了,她搬到了历代帝王居住的寝宫里。 原本空空荡荡的视野里一下子多出了无数华丽名贵的摆设,令人应接不暇。刚进屋的一瞬间,明疏影几乎都要被闪瞎了眼。这让她不禁觉得,老皇帝被人拉下马,是有其道理的。 想想民间那些个吃不饱、穿不暖的穷苦百姓们,再看看这宫殿主人骄奢淫逸的生活,便可见一斑了。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只盼新掌权的君宁天能善待丽国的百姓,莫要赴了那昏君的后尘。 这样想着,她身为新一任(傀儡)帝王,自是对这珠光宝气的寝殿愈发看不过眼,因此,便以瞧着伤眼为由,命人将这些金灿灿的宝贝撤去了大半,悉数充入国库。 姑娘家的房间嘛,摆点花花草草就够了。这点儿审美的能耐,饶是一个傻姑娘,也还是有的。 所以,明疏影并不担心会惹人怀疑,只乐呵呵地指挥着一群宫女、太监,看着他们将精贵的玉器、金器等搬了出去,又采了娇艳欲滴的鲜花,□□花瓶里放了进来。 诚然,她到底是当皇帝的人了,看在这个事实的份上,君宁天做足了表面功夫,给她派了一大拨宫女和太监过来伺候着,相较之原先的寝宫,现在的居所顿时就热闹了许多。冬苓由此一跃成了宫女头头,楚聂也是水涨船高,成了侍卫群里人人礼遇的香饽饽。 毕竟是皇帝的人,就算那是个傻子皇帝,这瘦死的骆驼也比马大啊。 眼瞅着跟前一幅欣欣向荣的景象,明疏影决定,务必要抱紧摄政王君宁天的大腿,断不能惹他生气,害了自己。 于是,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她每天起早贪黑,像模像样地坐到龙椅上去……玩手指。 对于新任女帝专心致志抠着手指头的模样,众臣表示:虽有预料,却仍是不忍直视。 他们只好强迫自己将目光集中在一旁的摄政王身上,反正这金銮殿内的真主子也不是那傻皇帝。 就这样,在群臣“启禀皇上、摄政王”的言语声中,明疏影强忍着打哈欠的冲动,努力地忍耐到退朝时分。 换了张宽大的龙床,她有些不习惯,是以这几日一直睡得不太踏实。当然,朝堂上不好当众打瞌睡,补眠这种事,只好放到御书房做。 鸦雀无声的屋子里,明疏影偷偷打量了君宁天几眼,见他始终都专注于国事,似乎从未掀起眼皮子看她半眼,她也就渐渐放松了警惕。 往下趴一点儿,再往下趴一点儿,再往下……吧唧,她整个脑袋都搁到案几上去了。 唔,好困,打个盹儿吧。 不知过了多久,她迷迷糊糊地入眠又睡眼惺忪地醒来,抬头就瞧见了一双冷冰冰的凤眼。 若是换做常人,大约是会吓得至少吞一口唾沫,可她眼下不是正常人,所以,她只在心里“咯噔”了一下,便及时隐去了可能流露的惊惶之色,弯着眉眼冲男人甜甜地笑了一笑。 “猴爷爷……” “皇上请唤臣‘摄政王’。” 好吧,她本来还想在拿这称呼乐呵一阵子的。 收起了那点儿小心思,明疏影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容,乖乖地改口:“摄政王。” 软糯的声音传至耳畔,君宁天的脸色却未有因之缓和。 “皇上近日时常浅眠吗?” “你怎么知道?猴爷爷……唔唔,摄政王,你好聪明呢。” 她还真敢承认。 眼瞅着那张巴掌大的粉脸儿上倏地绽放出惊喜、崇拜的神情,君宁天不着痕迹地眯了眯眼。 “谢皇上夸奖。臣会让太医替皇上开些安神的补药,好让皇上安然入睡。” 明疏影闻言,霎时神色一改。 喝了你的药,谁还能安然入睡? 不由得就联想到那些杀人不见血的阴损之事,唯恐死得不明不白的明疏影忙不迭摇了摇头。 “我我我……我不要喝药。” “皇上应该自称为‘朕’。” “朕不要喝药!” 明疏影缩着脖子,把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俨然是一副小孩子害怕喝苦药的模样。 “那就请皇上每日早些上榻,莫要贪玩。” 好嘛,他完全把她当成了一个不肯按时上床睡觉的小鬼。 话虽如此,明疏影还是怯生生地点头应下,再三强调自己不要吃药。 君宁天面无表情地转移了视线。 他似乎获得了一个威胁傻子的新技能。 101.岳父出现 这个笑话一点也不好笑。 偏偏它还是从一个傻子公主的嘴里说出来,又被直截了当地砸向了万人之上的定安侯——众人一致认为,如果此刻他们正在喝茶的话,大概会喷个盆满锅满。 于是,一行人不约而同地吞下一口唾沫,滴溜溜地转了转眼珠子,偷偷地观察着君宁天的反应。 他们看到这位阎王爷不紧不慢地转过身来,对上了女子忽闪忽闪的桃花眼。 他又面无表情地把脸转了回去。 好吧,倒是有容人之量,还是说,这仅仅是因为她是一个傻子? 明疏影咧着小嘴傻乎乎地笑着,心里却是对那面沉如水的男子品评了一番。然后,她看着他头也不回地离开,没再追上去纠缠不清。 装傻也得有个限度,点到为止,过犹不及。 抱着类似于这样的想法,明疏影一面傻笑一面被人送回了寝宫。当然,临走前,她毫无悬念地被五公主狠瞪了一眼,总觉着这事情怕是没完。 果不其然,没两天的工夫,五公主就又找上门来了。不过,这一回她采取了“迂回之术”,竟让人把冬苓绑了起来,当着明疏影的面出言威胁,大意是“你若不主动向定安侯请辞,本宫便划花了这奴才的脸”。 为了让这一切得以顺利进行,她还特地调动了一队宫廷侍卫,用以钳制楚聂。 明疏影觉得,自己好像被“逼宫”了。 眼瞅着一把明晃晃的匕首在冬苓脸上刮来刮去,明疏影只得连连点头,先护住侍女的平安再说。 仗势欺人的五公主很满意“傻子妹妹”惊惶失措的反应,却不料她前脚刚走,对方后脚就坐到椅子上,不慌不忙地喝茶去了。 “公主,您真的要去见定安侯吗?”得救的冬苓虽不至于惊魂难定,却也多少心有余悸,她愁眉紧锁地瞧着一面品茗一面沉思的主子,忧心忡忡地询问。 “去啊?”明疏影抬眼与她四目相接,放下手中茶盏,好整以暇地作答,“不去的话,指不定明天,她就要去找楚聂的麻烦了。” 冬苓有些抱歉。她跟楚聂本该是侍奉、照料主子的,却没想有朝一日竟成了别人要挟主子的筹码。 见少女愁容满面,好似就要难过得掉眼泪,明疏影随即温婉一笑,伸手握住了她的柔荑。 “傻丫头,以前我神志不清,旁人都欺我、辱我,唯有你和楚聂不离不弃,我感激你们还来不及。如今五姐姐拿你们的安危胁迫我,说到底,也是我牵连了你们才对,怎就变成你们有愧于我了?” 冬苓红着眼眶听罢这发自肺腑的一番话,忍不住泪眼朦胧。 诚然,人人都道她的主子是个傻子,但是只有她和楚侍卫知道,主子的这颗心最是干净。主子从来不在他们面前自称“本宫”,也从来不会对他们颐指气使,倒不是因为主子天生痴傻教不会,而是主子心知他们待她好,是以,才愿还以一颗赤诚之心。要是换做旁的阿猫阿狗,主子才不会真心相待呢! 想到女子虽是呆傻却也会在外人跟前使些“小聪明”,冬苓就禁不住咧嘴失笑。 不过,如今主子因祸得福,得了清明,可不知会是怎样一个玲珑剔透的人儿呢! 见少女“破涕为笑”,明疏影才放心地松开了她的手。 翌日,她独自一人提了盒好不容易得来的小食,去了御书房的偏殿。 明疏影让冬苓打听过了,自从镇远侯父子伏诛以来,定安候君宁天一直都在这偏殿内处理国事,俨然是副真天子的做派。不过,约莫是考虑到朝中的悠悠之口,他还是给皇室和自己都留了一份体面,只在御书房的偏室内做事,并未直接坐到历代皇帝坐的那个位置上去。 明疏影偷偷摸摸地潜了过去——她现在是个傻子,当然不能跟普通人一样昂首挺胸地走路。 只是,这“装傻充愣”委实是个技术活,她演得有些累了,见四下无人,便直起了腰身又锤了锤肩膀,打算趁着进屋前的机会调整一番,养精蓄锐,以应对紧随其后的一场硬仗。 孰料就在她放松警惕的时候,一声尖利的呵斥便将她吓得猛一哆嗦。 “什么人?!” 明疏影抚着心口循声望去,映入眼帘的,乃是个守在御书房外的小太监。对方一见是她,当场愣了愣,又露出一脸既嫌弃又同情的表情来。 “九公主殿下,您这是唱的哪一出呀?” 小太监上下打量着穿戴整齐的明疏影,皱着眉头歪着嘴。从这直言不讳的一句问话来看,他对待来人的态度便可见一斑。 明疏影也不计较——对方能好声好气地跟她讲话,没有直接甩甩手把她轰走,已经算是客气的了。 深知原主乃是一个身边只有一侍女一侍卫跟着的鸡肋公主,明疏影很有自知之明地冲对方笑了笑。 “公公,我要见猴爷爷呢!你能让我进去吗?”说着,她却是径自抬脚往里走。 “诶诶诶——”甭管她说的是“侯爷”还是“猴爷爷”,小太监都不能就这么放她进去,是以,他立马伸出胳膊拦下了她。 明疏影拧起细眉撅起嘴,委委屈屈地看着他。 小太监眉角一抽。 还真别说,这九公主虽然痴傻,可模样却是一等一的好。瞧瞧这桃花眼,这樱桃嘴,这吹弹可破的小脸蛋儿……咳咳,尤其是当她睁着湿漉漉的大眼睛楚楚可怜地瞅着你,这要换做是个男人,哪儿能不对这样的小美人动心? 只可惜,别人也许他还说得准,但屋里头那位……他真是不敢说。 所幸对方好歹还顶着个公主的名号,而且又是那位阎王爷钦点的储君,他进去通报一下,也不为过吧? 这样想着,小太监哄了明疏影两句,便转身通传去了。 明疏影心想,自个儿的演技还是过关的,就是不晓得,接下来,在那尊大佛的眼皮底下,她还能不能瞒天过海。 这样思忖着,她被领进了御书房的偏殿。在那里,君宁天正在埋首疾书,即便太监禀明说公主到了,他手中的毛笔也仍是未有停歇。 对于这般轻慢的态度,明疏影早已习以为常。等到太监恭恭敬敬地退下之后,她就不以为意地摆出纯真无邪的笑脸,提着食盒兴冲冲地靠了过去。 “猴爷爷!” 对于女子愚蠢到不着边际的表现,君宁天也早有预料,因此,听闻呼唤的他面无涟漪地抬起头来,也不起身,就径直向来人投去了冰冷的目光。 奈何明疏影对此似有免疫,只暗自心下一沉,就步伐不改地凑了上去。 反正她是傻瓜嘛,看不懂别人的表情也很正常。 因着上述念头,君宁天很快便迎来了一个灿烂的微笑。 “猴爷爷,我可想你啦!” “……” “我给你带了好吃的,不要让别人看见哦!” “……” “这个很甜的,啊——” “……” 眼见一个蠢头蠢脑的女人自说自话地将一只食盒摆到他的案几上,又手脚麻利地从里头取出一碟白糖糕,甚至还亲手拿起一块放到他的嘴边,君宁天觉得,他的某条底线已经遭到了挑战。 有生以来,他着实未曾见过如此……蠢笨且毫无自觉的女子。 但与此同时,他也难免略觉奇怪:她怎就如此巧合地,端了白糖糕过来? 是的,他君宁天看不上那些精致可口的山珍海味,却对这道相貌平平的小点心情有独钟,这是极少数人知道的秘密,这个蠢丫头不可能晓得。 所以,他认定这只是一个巧合。 “公主来见臣,所为何事?”许是见到了那白白嫩嫩的吃食故而心情不错,君宁天没有翻脸,甚至都没有抬手挡掉那伸到唇边的点心,只面不改色地斜睨着女子的眉眼,冷冰冰地问她。 明疏影看他并无动怒的倾向,心底顿时笃定了几分,这就皱起眉头,放下了手里的白糖糕,低头可怜巴巴地说:“猴爷爷,我能不当皇帝吗?” 此言一出,君宁天自是多张了个心眼:“为何?” 明疏影皱着小脸儿嘀咕:“五姐姐想当啊,我不想跟她抢。” 君宁天不动声色地接话:“九公主比五公主更适合当皇帝。” 明疏影闻言抬头,期期艾艾道:“可是……” 她刚要吐出第三个字,就被男子一个冷冷的眼神给堵了回去。 这是要仗着她是个傻子,连骗带吓哪…… 如此腹诽着,明疏影旋即话锋一转,服软道:“那……那猴爷爷,你能帮我去跟五姐姐说说吗?” “为什么是我?” 大概是没了耐心陪她继续玩扮演君臣的游戏,君宁天自顾自地拿起一本奏折,随口以“我”字接了话。 “因为你最大啊?” 她倒是知道现下是谁掌权? 心道是不是女子身边的什么人给她灌输了什么念想,君宁天掀起眼皮子,瞥了瞥她一本正经的脸,却在下一刻听到了一句令他手头一顿的补充。 “你是猴爷爷嘛……这宫里没有其他的‘爷爷’了啊?” 敢情这才是她眼中的“最大”。 君宁天冷着脸报以沉默。 尽管跟一个傻子较真是一件很掉价的事,但这一瞬间,他还是觉得有些不能忍。 看来,他需要好好地让这个蠢货认清自个儿的处境,叫她从今往后再也不敢在他眼前犯蠢。 102.尴尬父女 说实话,对于朝廷上的事务,她不是特别清楚,不过,基本的判断能力,她还是具备的。是以,在这短短不到一个月的日子里,她虽是扮作痴儿,却也听进了不少前朝之事,有时也会不由自主地生出一些想法,只是碍于身份而不能言说罢了。 现如今,她亲耳听着几位大臣将户部尚书控诉了一番,其中列举的罪状,可谓罄竹难书,她就思忖着,如果是她的话,绝对会想法子拔除这颗毒瘤的吧。 然而,朝堂上的事情,并非“是非”二字可以断清。她偷偷瞄了君宁天一眼,发现他的脸上一如既往地没有任何表情。 君心难测,说的大约就是他这样的人吧。 是了,接下来的几日里,遭人秘密弹劾的户部尚书照样容光焕发地出现在金銮殿内,几个参了他一本的大臣对此敢怒不敢言,毕竟,摄政王始终未尝发话,他们也不好贸然开罪了这位三朝元老。 将那些个大臣不霁的脸色看在眼里,明疏影也是略觉疑惑。 难不成,君宁天打算睁只眼、闭只眼?她还以为,以他那强势的性子,会用一把烈火直接烧了这糟烂的树根。 心下的微词渐渐冒了头,无力挺身而出的女子却也只能故作无知,静观其变。 直到半个月后的某一天,当所有知情者都快要对当权者失望透顶的时候,他们却意外地发现,往日总是准时上朝的户部尚书,居然迟迟未有现身。 后来,又过了两天,依旧没见着人的大臣们才纷纷打听到,户部尚书的府邸已经被抄了个底朝天,那些跟他一道贪赃枉法的官员也已和他一道被押入大牢。至于其家眷,无论男女老少,几乎一个不少地流放边疆。 一时间,皇城里多了好几座空空荡荡的豪宅,少了几家人丁兴旺的世族,这让不知内情的臣子们多少有些惶惶不安。 明疏影是隔了三天才得知此讯的,对君宁天这种闷声不响就能吃人不吐骨头的雷厉手法,她不晓得是该吓得躲进被窝里,还是为他竖起一根大拇指。 诚然,他没有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尽数一干人等的罪行,只在问斩当日,命人于刑场上宣读了几人的认罪书,这让百官在一知半解的情况下,皆是对这位摄政王的雷霆手段生出了敬畏之心。 户部尚书是贪了,可是,他究竟贪了多少,才惹得摄政王神不知鬼不觉地下此狠手? 短短数日,朝堂上下人人自危。一些人开始战战兢兢地自查,纠结着要不要把自个儿吞进去的那点银子给吐出来;另一些人自问没做过什么对不起朝廷、对不起百姓的事儿,却也吾日三省吾身,告诫自己莫要赴了那贪官污吏的后尘。 人最害怕的,往往不是那看得见、摸得着的明枪,而是不知哪天会扎进后背的暗箭。这等如芒刺在背的感觉委实不太好受,除非,他能终日谨言慎行,不做半点违背良心的坏事儿。 真是几家欢喜几家愁。 眼瞅着朝堂上忽然有些泾渭分明——问心无愧者神采奕奕、霁月光风,心有戚戚者惴惴难安、神色萎靡,明疏影觉得,要是她不需要扮作傻瓜,倒是可以提醒君宁天好好观察观察,借着这个难得的机会,好好区分一下良臣与奸臣。 是日,一身明黄的女皇帝比摄政王早到了一会儿,正坐在龙椅上像模像样地玩着手指头呢,就清楚地目睹了文武百官的各色表现。 显然,他们是仗着耳聪目明的摄政王尚未现身,才胆敢在她这个傻皇帝面前“原形毕露”。 明疏影暗自一笑,忽又灵机一动,从龙椅上站了起来。 见平日里乖乖坐着的傻皇帝冷不丁从台阶上走了下来,众臣不禁有些发愣。 这傻子皇帝,是要干吗呢? 这样想着,他们目视女子三步并作两步地来到了礼部侍郎的身前。 年过十四的礼部侍郎这阵子一直睡不踏实,晚上老是梦见摄政王那张骇人的黑面孔,因此白天精神很是不好,心情也跟着跌到了谷底。见傻子皇帝仰着小脸盯着他看来看去,他忽然就觉得很是不悦。 奈何对方好歹是一国之君,他也不好直接跟挥苍蝇似的把她赶走,只得板着脸问她:“皇上看着臣作何?” 明疏影照旧对着他的脸上下打量,好一会儿,她才蓦地皱起了眉头,一板一眼地说:“爱卿,你是不是觉得很热啊?” 礼部侍郎愣了愣,片刻后才反应过来。 这傻皇帝是看见了他额头上的冷汗,才会说这话的吧。 他随即故作淡定地答道:“回皇上的话,臣没有觉得热。” “不热,那你的脸上怎么都是汗啊?” “只是路上赶得急,出了点汗而已,劳皇上挂心了。” “出了汗就是热嘛。” 明疏影不依不饶地坚持着,直叫男人微不可察地抽了抽眉角。 这个蠢皇帝,也真是够了。 礼部侍郎别开脸,索性不予理会。反正摄政王还没到,一个傻子皇帝,也不值得自己由着她胡搅蛮缠。可他没有想到,这傻皇帝还挺锲而不舍的,他把脸转向左边,她就跟到左边,他把脸转到右边,她又走到右边,显然是跟他扛上了。 “皇上!”仗着自己未有理亏而对方又是个痴儿,男人怒了,皱着眉低喝一声。 谁知对方非但没被他吓着,还冷不丁绽放出惊喜的笑容,两手一拍,冲着他直呼道:“哦——朕懂了!朕懂了!” 男人只道她就要说出什么疯言疯语,却不料下一刻,她竟猝不及防地说:“朕想起来了!你这是虚汗,因为你心虚!” 女子的声音太过清脆响亮,以至于那些老僧入定的大臣们都纷纷侧目。被揭穿了的男人更是暗吃一惊,好半天才缓过劲儿来。 无碍,无碍……不过是个傻子信口胡言,他哪里能够当真? 话虽如此,男人还是不由自主地环顾四周,偷偷观察别人是怎么看他的。见个别同僚霎时向他投来了意味深长的目光,他禁不住心下一沉。 不,不……越是这种时候,就越得保持冷静。 这样想着,一颗心怦怦直跳的男人皮笑肉不笑地看向一国之君,惺惺作态地劝说道:“皇上还是赶紧回龙椅上坐着吧,一会儿摄政王就要来了。” 他本以为,这傻子皇帝一听到摄政王的名号,就会吓得脸色发白,麻溜地蹿回到她该坐的位置上去,孰料对方闻言,却是眨巴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片刻后,又冷不丁露出了然而促狭的笑意。 “朕知道了,你是不是做了什么对不起摄政王的事?”仗着自个儿是个公认的痴儿,明疏影“胡诌”起来,那是毫无压力,“朕听说,前些日子,那个户部的爱卿也惹摄政王不高兴了,然后就被‘咔嚓’、‘咔嚓’地砍了脑袋。”诉说着血腥暴力的话语,女子却笑得像朵纯洁的小白花,“爱卿啊,其实,摄政王他人很好的,朕劝你,要是真的做了坏事,还是早点跟他道歉比较好,这样他就能原谅你啦!” 明疏影如同称兄道弟般地说着,就差伸手拍一拍男人的肩膀了。然而,正是她这一番听似前言不搭后语的规劝,却叫对方听得胆战心惊。 不,不可能的……这傻皇帝只晓得吃喝玩乐,对朝堂之事根本就是一窍不通,她不可能知道自己做过的那些事!所以,这只是巧合,只是巧合!毕竟,一个傻子的想法,谁能猜得透?! 男人仓皇无措地注视着女子如花般的笑靥,实在从中看不出半点儿狡黠的光芒。他勉强定了心神,刚要扯出一抹若无其事的微笑,就听得殿外有人尖着嗓子唱喏道:“摄政王到——” 电光石火间,男人不自觉地软了腿脚,明疏影瞅准了他身子一虚的空当,遽然伸手去扶,一边扶还一边煞有其事道地安抚他:“诶诶——爱卿你小心点啊!别怕、别怕啊!摄政王人可好了,你跟他好好赔不是就可以了。” “莫须有”的事情莫名其妙地成了皇帝口中的“事实”,礼部侍郎简直是有口难言。他只得竭尽全力站稳了身子,握紧了拳头,去看那徐徐而入的男子。 还好,还好……摄政王并没有特意看他,压根就没留意到他!所以没关系的,没关系的!他只要像平常那样就好! 正这么自我安慰着,他看到来人突然在他身前顿住了脚步。 低眉顺目的男人登时心头一紧,却也只得强作镇定地抬起了眼帘。 然而,就在两人将要四目相接的一刹那,君宁天冰冷的视线却忽而从他身上挪到了女子的脸上。 103.拜你所赐 明疏影做梦也不会想到,自个儿不光“借尸还魂”,成了丽国的九公主,还一下子来到了七年后。 换言之,倘若自己还像个正常人一般活着的话,今年,她已然二十有四了。可偏生她“死去”了整整七轮春秋,待到重返人间之时,已是物是人非。 重回十七岁的女子只觉此番遭遇荒诞不经,奈何事实摆在眼前,她也只能信之从之。 是以,眼下最重要的,便是在那猛虎的利爪下保住性命。 如是思量着,明疏影很快就迎来了预料之中的“变故”。三日后的辰时,定安侯将那日召集的四位公主又“请”到了御书房内。此人虽是未有坐到那位于正中的椅子上,却也跟那把椅子的主人差不了多少。因此,当他如同东宫三师一般,径自考问治国之道时,明疏影一点儿也不觉得意外。她心里更多的感受,是好笑。 这个男子,分明是打着甄选储君的旗号来挑选傀儡,却一本正经得跟真的似的,连她这个出了名的傻瓜都喊来了,所以,她自然要给足面子,在他问到她的时候…… “嘿嘿……” 明疏影仰着白嫩嫩的脸蛋儿,咧开嘴冲着面目冷峻的男子傻笑。 实际上,她长这么大,装过可怜,扮过无知,就是没演过痴呆,是以,她也不晓得自己这一笑是不是够蠢,只暗暗琢磨着,就这副天真痴傻的模样,应当是入不了他定安侯的眼的。 果不其然,面无表情的男子只盯着她瞧了片刻,就眸光一转,不再看她这不堪入目的蠢样。 明疏影暗暗地松了口气:这种时候,还是莫要表现得太过聪慧为好,以免树大招风,落得个身首异处的下场。 正这么想着,她就听到一位公主清了清嗓子,抑扬顿挫地说道:“本宫以为,凡治国之道,必先富民。民富则易治也,民贫则难治也……” 明疏影差点眉角一跳:她才刚思忖着要锋芒尽敛,就有人急不可待地去做那出头之鸟了。 话说回来,那不是公主您“以为”,而是古籍中记载的治国之道吧?如此说来,她的这位“姐姐”还特地事先温习了功课,上着杆子要把细嫩的脖子伸出去,给那老虎啃咬! 抬头看了看那云鬓花颜、侃侃而谈的五公主,明疏影心里真替她捏了把汗。孰料对方说完了一通长篇大论还嫌不够,竟踌躇满志地瞥了几个妹妹一眼,似乎是在向其余三人炫耀自个儿的才学。 明疏影把脑袋埋低,当做没看见。 鉴于五公主一张嘴便高谈阔论、力压群芳,现场几乎没了其他公主开口的份。十公主支支吾吾地说了两句,就紧张得直冒冷汗,十四公主一如既往地含着手指、看着美男,明疏影则顶着副九公主的皮囊,兀自装傻充愣。 就在屋子里鸦雀无声——仿佛大家伙儿都在等着“考官”发话的时候,自认为拔得头筹的女子却按捺不住出了声:“侯爷。” 她娇声唤罢,居然噙着姣好的笑意,举步靠向了那浑身冒着寒气儿的男人。 “不知侯爷觉得,本宫所述如何?” 约莫是这五公主的口吻太过娇柔,明疏影猛打一个激灵的同时,竟鬼使神差地抬眼去看。 电光石火间,她发现,定安侯的脸上一如既往地寡淡如水,倒是她那五姐姐忽闪忽闪的眸子里,竟是透着隐约的爱慕与期待。 明疏影登时了然,却不得不在下一刻为之喟叹。 喜欢上这样一个城府极深又心狠手辣的男子,注定是不会有好结果的吧? 果不其然,她看到定安侯以冰冷的目光逼退了楚楚动人的女子,而后什么也不多说,就命人将几位公主送回了各自的寝宫。 又过了两天,身子康复些许的冬苓突然从屋外火急火燎地跑了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尚衣监奉定安侯之命派了人来,要替九公主量体裁衣。 这无缘无故的,定安侯当然不会来关心后宫女眷的吃穿用度——他要给九公主做的,乃是那如假包换的龙袍! 明疏影顿觉一股冷气憋在胸口,险些叫她缓不过劲儿来。 怎么回事?!她那天明明装得挺像的呀?!缘何一转眼,竟挑了她做那龙椅上的人偶?!他就不怕她成为历史上头一个在龙椅上流口水、咬手指的皇帝,丢尽大丽国的脸面!? 话虽如此,她现下仍然是个什么也不懂的“傻公主”,因此,别人来给她度量高矮胖瘦,她自然是得竭尽全力地……不配合。 于是,空荡荡的公主寝殿里,上演了一场久违的闹剧:公主怕痒,不让近身——这样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定安侯的耳朵里。 二十有七的定安侯正坐在御书房的偏殿里,忙着拟定新六部尚书的名单,乍一听这出乎意料的发展,姓“君”名“宁天”的定安侯大人却是连眼皮子都不掀一下。 报信的人见这尊大佛冷着脸奋笔疾书,心下禁不住就替那痴儿抹了一把汗。他实在拿捏不准对方这是何意,只得偷偷瞄了瞄在君宁天身边侍奉的小太监。 小太监悄无声息地垮了脸:他也是被临时拉来伺候这位祖宗的,摸不透侯爷大人的心思啊! 就在两人皆是越发忐忑之际,定安侯君宁天总算是为他们指引了方向:“听说九公主身边有个得力的宫女,九公主很是依赖于她。” 话音落下,两个太监俱是一愣,接着便同时恍然大悟。 这是要拿个宫女的小命去要挟傻子公主啊! 不是哄,不是骗,也不是普通的吓唬,面对一个跟三岁小孩没多大区别的痴儿,定安候居然直接以他人性命威胁!真真是…… 一大一小两个太监情不自禁地感慨,这皇族血脉怕是气数已尽——丽国,真的要改朝换代了。 就这样,堂堂公主殿下的闺房里不多久便又闯入了几个不速之客,他们径直将剑锋抵在了冬苓的脖子上,冷声表示,公主若是继续无理取闹的话,他们便要取了这无用奴才的性命。 诚然,她作为公主的贴身婢女,居然没能“照顾”好公主,其罪可诛。 明疏影不敢再闹了。实际上,她并不是没事找事儿,不过是想借机强调一下,自己确确实实是个“傻子”,好让业已决定扶她上位的定安侯对她一百个放心,不去盘算要不要对她下手。谁知这定安侯也忒狠了些,她还没怎么闹腾呢,他就毫不留情地来了个“快刀斩乱麻”,直接把她吓得噤若寒蝉。 事关冬苓安危,她相信定安侯做得出来。所以,来人话刚出口,她立马就蔫了,皱巴着小脸儿,挤出了几滴泪花儿。 几个带刀的大男人见目的已经达到,也不忍心瞧着个可怜巴巴的小女子当场哭成个泪人儿,这就默默地收刀走人了。 明疏影只得乖乖地由着几个嬷嬷对她上下摆弄。 一场危机就这么不着痕迹地揭了过去,奈何比起第二天的另一场,这不过是小巫见大巫罢了。 惊闻自己没被选上——却叫那蠢货老九占去了便宜,五公主简直就要拍案而起:是可忍,孰不可忍?! 她委屈又悲愤地跑去找定安侯君宁天评理,却不料被对方轻飘飘的一句“公主芳龄不宜”给生生气哭了。 是了,五公主已值花信年华,却迟迟未有嫁做人妇,这是丽国宫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好几年以前,大伙儿就背地里纳罕着,这老姑娘眼高于顶,究竟是要怎样的青年俊杰才能抱得美人归? 后来,大家渐渐地明白了。你们瞧啊,每每定安侯入宫觐见的时候,五公主总是特别来劲,一早就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娉娉婷婷地立在其必经之路上,只为同他打上照面、攀谈两句。恰好这定安侯也是个到了年岁却未娶妻的,如此一合计,这俩人似乎还有几个看头? 谁知,春去秋来,年复一年,定安侯二十五了,五公主二十二了,圣上明示暗示很多次,却都被那个面无表情的年轻人给挡了回去。大家伙儿再一思忖,不对啊?这分明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的戏码啊? 时至今日,老皇帝都一命呜呼了,定安侯却照旧对五公主不冷不热的,大家才大彻大悟:果然是五公主芳心错付,撞上了那样一个只爱江山不爱美人的狠角色! 当然,像这样的话,众人是无论如何也不敢说出口的,毕竟,眼下孰强孰弱、孰君孰臣,饶是垂髫小儿也能分辨清楚。 现如今,定安侯甚至当众拿五公主的年纪反驳了她,可真真是把人金枝玉叶的面子、里子都给扯没了。 明疏影听闻这一番蜚短流长的时候,已经是三天后了。她跟听说书似的把这段秘史给听完了,随后默默无语地喝了口热茶。 “公主……奴婢只怕,五公主不会善罢甘休的。” 明疏影抬头冲她笑笑,拉起她的一只手,在掌心写下八个大字。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冬苓低眉耐心读完女子的简短箴言,抬眼回以哭笑不得的表情,“主子,您这一趟跌进池子里,倒真是把什么都看透了。” 明疏影兀自笑靥如花。 其实,她早就看透了,而今所求,不过是一世安顺罢了。 104.妹妹发怒 妹妹哭背过去了,这可吓坏了叶红绡。她也顾不上自己尚怀有身孕了,赶忙就要背起妹妹进到屋里去。所幸边上还站着个比她冷静的慈无声——当爹的二话不说就从长女手中“抢过”次女,一鼓作气将慈青花抱进了屋。 叶红绡没工夫同他抢,一路跟着来到了床边,看着他将妹妹安顿在榻上,就忙不迭上去又是拍打脸颊又是掐按人中的,折腾了好一会儿,总算是把小丫头给弄醒了。 “青花,青花,你别吓姐姐,别吓姐姐啊……” 在这一过程中,先前还横眉怒目的女子一瞬变得六神无主,这叫一旁的慈无声心里很不是滋味。 他不能不扪心自问,如果他没有常年不归,是不是两个女儿就不会经历今日的这一番遭遇。 就在这时,他看着小女儿悠悠转醒,才刚目睹长姐关切而惊惶的眼神,眼泪就一下子夺眶而出。 “阿姐……” “不哭不哭,青花不哭。” 叶红绡一见小丫头这模样,心都快碎了,下意识地就同儿时那般,将她从床上扶起,搂着她的身子,轻拍她的后背。 “都是我不好,阿姐……对不起,都是我不好……”奈何小丫头还是按捺不住满心的悲戚和悔恨,泪水一个劲儿地往外涌。 “傻丫头,怎么是你不好呢?你一直都很好,一直都很乖、很懂事,天底下再也找不到像你这么好的妹妹了。”叶红绡说着说着,也是红了眼眶,她抱紧了小丫头的上身,不愿松手。 姐妹俩就这样互相抱着,不多久便哭成一团。 “阿姐,嗝……你、你这么多年……不嫁人,就是因为……因为这个,对吗?” 直到慈青花终于恍然大悟,泪流满面地问出这么一句,两人才离了彼此的身子,四目相对。 看着宝贝妹妹红肿的眼睛,看着她仿佛悲痛到要流进心底的泪水,叶红绡忽然就什么也管不了了。 “嫁,嫁!姐姐嫁人,姐姐今年就嫁人!你答应姐姐,别再自责了,好吗?” 慈青花眼泪汪汪地与她对视,片刻后又依偎进她的怀里,忍不住“呜呜”地哭起来。 后来,叶红绡柔声安慰了妹妹好一会儿,才将她送回了玉骨轩,不太放心地离开了。她回身对上慈无声静默的目光,皱了皱眉,终是未置一词地与他擦肩而过。她不知道这个所谓的“父亲”有没有留下来对妹妹再说什么,只自顾自地回了她的卧房,坐在窗前,一个人待了许久。 过了两天,叶红绡仍在犹豫着究竟要不要兑现那天安抚妹妹的话,然后便好巧不巧地撞见了终日无所事事的费姨娘。 本来,她跟这个女人即便是狭路相逢了,也是无话可说的,只需要视若无睹地走开即可。偏生她跟孙蒙的事不知怎地竟传到了费姨娘的耳朵里,这让与她偶遇的妇人顿时来了精神。 “啊哟,这不是叶姑娘吗?” 叶红绡看她一眼,不予理会。 “跑什么呀?莫不是做了什么见不得光的事,没脸见人了?” 叶红绡听着她意有所指的语气,细眉一敛,侧首瞅着她的脸。 费姨娘见状,娉娉婷婷地走了过来,噙着并不和善的笑意,问她道:“我听说,少爷的那位孙副将,好像有意娶姑娘为妻?” 叶红绡不着痕迹地敛了敛眉,心道这女人还真是“消息灵通”。 见女子不否认也不承认,风韵犹存的妇人得意地笑了:“哎呀,叶姑娘,你别怪我多嘴啊。你看看你,都这把年纪了,好不容易有个男人愿意娶你,你这还在矜持个什么劲儿啊。” 叶红绡本就不是个能忍的人,听对方挑衅至此,自是冷冽一笑,反问道:“这事儿跟你有关系吗?我看费姨娘是实在闲得无聊了,白老将军又不搭理你,所以才到处打听别人的私事吧。” 此言一出,费姨娘姣好的面容顿时有些狰狞。 老爷基本不进她那院子,这已经是白家上下人尽皆知的“秘密”了,可谁也没敢当着她的面提过这档子事儿。偏偏就是这个打外头来的野丫头,在白府混吃混喝这么久不说,还敢全然不把她放在眼里,当面戳她的心窝子。是可忍,孰不可忍?! 强压下蹿到心口的怒火,费姨娘皮笑肉不笑地看着她:“就你那点儿破事,还需要别人四处打听吗?呵呵,自己一个姑娘家,勾搭人小伙子做那等不知羞的事情,还好意思在这儿扯什么跟别人有没有关系?哼,要我看,你就是个不知廉耻的臭丫头,这二十年来,没少做丢人现眼的勾当吧?指不定早就跟哪个野男人上过床了,所以才没脸嫁人了吧?” 花枝招展的妇人滔滔不绝地说着,平日里素来脾气火爆的叶红绡却是罕见地沉默着。她只攥紧了两只拳头,死死地盯着女人的脸。 偏生那女人以为她被自己说中了,这才阴着脸无言以对,故而越发嘚瑟地咋呼起来:“啧啧啧……被我说中了吧?这人哪,就是不能不要脸面,否则的话,走到哪儿都是个贱|蹄子。” 粗陋不堪的话语声声入耳,叶红绡终是忍无可忍。岂料,她刚要破口大骂这唯恐天下不乱的长舌妇,就听闻一声呵斥急急传来。 “住口!!!”两人循声望去,一个抬眼,一个回头,竟意外目睹了慈青花疾步走来的画面。 “青花……”叶红绡难得有些发愣,而这个时候,来人已然风风火火地挡在了她的身前,红着眼瞪视着费姨娘的脸。 “不许你这么侮辱我阿姐!”见一向唯唯诺诺的小丫头居然瞪大了眼珠子跟自个儿叫板,从来都是拿她当柿子捏的费姨娘也是傻了眼。 须臾,她蓦地回过神来,抬高下巴瞪圆了眼,居高临下地反驳:“我说错了吗?你姐姐就是个不知羞的贱丫头,跟野男人勾三搭四,还装清高!我呸!我就是看不起你们这种小户人家的野丫头,一点礼义廉耻都不懂!真是有娘生、没娘养!” “你闭嘴!!!”慈青花被她说得一双手都开始发抖,“我阿姐没有!” “没有?没有,她能一连干呕上好几天?”费姨娘才不怕姐妹俩矢口否认,因为她早就在暗中瞧见过叶红绡害喜的模样,“呵呵,是怀上了吧?未婚先孕,败坏门风,将你这丫头浸猪笼都不为过!” “够了!” 然而,眉飞色舞的妇人万万没有想到,就在她说到兴头上的时候,又一声男人的喝止会猝然传至耳畔。 费姨娘吓了一大跳,只缘她清楚地看见,往日里从来不多看她一眼的白九辞,正掀了衣袍从一座假山后头走出来。 她刹那间脸色煞白:刚才她跟这俩臭丫头的对话,都被他听见了? 可她转念一想:不对啊,她说的都是板上钉钉的事实,哪句话冤枉人了? 思及此,妇人下意识地挺了挺腰板,却在来人面沉如水的注目下,又不由自主地矮了一截。 “少爷……这,偷听人讲话,可不是君子所为呀……”她挤眉弄眼地说着,声音越来越小。 白九辞也不同她争辩什么“颠倒黑白、恶语相向才是小人所为”,只冷着脸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 费姨娘不自觉地瘪了瘪嘴又眨了眨眼,想来想去觉得不甘心,是以,索性豁出去道:“少爷大概还不知道吧?你这位大姨子……哦不,不能算是大姨子,就你这位花夫人的姐姐吧,她是当真恬不知耻,勾引你麾下的那位孙副将,还有了身孕,你说,这事情要是传了出去,别人还不说咱们白家治家不严,竟然容个小妾的姐姐在眼皮底下与人狼狈为奸、伤风败俗?” 是啊!不管怎么说,这臭丫头的确是没出阁就跟男人厮混,结果一不小心怀了野种,到了谁眼里,都是这臭丫头不懂洁身自爱、自甘下贱。她站出来揭露这等丑事,是维护了白家的面子,就是把这事儿捅到老夫人那儿去,老夫人也定是站在她这一边的! 想到这里,费姨娘心下笃定了些许,一张惊慌的面孔这就又变回了那副幸灾乐祸的嘴脸。 可惜,事情并没有朝着她想要的方向发展。 白九辞一语不发地听着,自始至终不曾表态,只拿他那张冷若冰霜的脸对着她,叫她摸不透他在想些什么。 倒是差点同她撕破脸皮的叶红绡不知何时敛了怒容,忽然冷冰冰地说道:“你说完了吗?青花,我们走。” 叶红绡心知对方就是条“得理不饶人”的狗,而她,也确实是未婚有孕,为世俗所不容,因此,再在这里待下去,也只会连累妹妹听到更多刺耳、刺心的话罢了——她自己是不打紧的,大不了就跟这条爱乱叫的狗对骂上一场,可她不愿叫妹妹难过。 然而,伸手去拉的女子万万没有想到,她这一发力,竟是没能拉动身后的妹妹。 她回过头去,发现小丫头正顶着一双通红的眼,直直地瞪视着神情嚣张的妇人。 “我阿姐没有勾搭男人,更没有自甘堕落,无凭无据,我不准你胡说八道羞辱她!” 费姨娘一听这话,眉毛一挑,嘴巴都快咧到耳后根去了:“嘿?这话说得……真是好笑。无凭无据?那她肚子里的那个野种是什么?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再钻进去的吗?” 若是换做平时,证据摆在眼前,慈青花必然是无话可说的,然此情此景下,她却丝毫没有流露出胆怯之色,反而还愈发愤怒地瞪着挤眉弄眼的妇人,一字一顿地强调:“我再说一遍,我阿姐不是你说的那样,请你收回你的话,向我阿姐道歉!” 女子言说至此,费姨娘只略觉可笑、心生诧异,可熟悉妹妹性子的叶红绡却头一个瞧出了不对劲。 “青花,青花!算了,别跟这种人计较,我们走吧!”说着,她又使劲拉了拉慈青花的胳膊,却没料对方看都不看她一眼,竟跟着了魔似的,怒目圆睁地凝眸于身前的妇人。 “道歉。”她兀自强调着,一双眼瞪得几乎像是要吃人。 费姨娘被她这般狠狠地盯着,这才禁不住心头一紧:这丫头,怎么回事……明明软得任人搓扁揉圆,怎么今儿个……就像是恶鬼上身似的? “道歉!”心里犯着嘀咕的同时,身材娇小的女子又一次厉声重复了这两个字,还情不自禁地上前两步,逼得她居然不自觉地往后退了退。 什、什么啊?凭什么要她道歉?! “道歉!!!” 没等她缓过劲儿来,慈青花的第三声怒喝便又颤心颤肺,竟是叫她不由得猛打了一个激灵。 费姨娘有点懵了,好一会儿才猝然还魂,抬眸看向不知什么时候已然站到姐妹俩身后的白九辞。 电光石火间,她又吓得打了个哆嗦。 男人那等冷到仿佛能把人冻成渣的眼神,她从未见过——好像她要是不妥协的话,下一刻,一张血盆大口就能把她给生吞活剥了。 就……就为了这两个臭丫头? 费姨娘想不明白,然而,此时此刻,那两道骇人的目光根本容不得她多作思量,她心不甘、情不愿地说了声“当我没说!”,就赶紧扭头跑了。 等到寻衅滋事的家伙一走,浑身紧绷的慈青花才颓然双腿一软。 叶红绡惊呼一声,及时伸出手去,扶稳了她的小妹妹。 下一瞬,她就瞧见打小呵护的小丫头潸然泪下。 她忽然眼眶一热,咧嘴一笑。 “傻丫头,怎么又哭了呢?” 慈青花抬头看她,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掉。 “唔……呜——呜啊啊——” 小丫头把脸埋进长姐的怀里,至此,再也说不出半个字来。 105.有媳妇了 是日,正值盛夏,烈日高悬,饶是躲在屋子里头不出来,也仍是热得直想叫人学那小狗儿吐舌头。 偌大的御书房里,四下正摆着好几座刚从冰窖里取来的小冰山。这冰山四周冒着冷气,叫人看着倒是舒爽。但即便如此,明疏影还是有点儿静不下心来。 这个月的天气,可谓是持续晴好,接连大半个月不曾降雨不说,好几天连朵乌云都是见不着的。最叫人无奈的是,她是一国之君,纵然是个“傻子”,也须得装着、端着——里三层、外三层地把身子给裹着,美其名曰“天子威仪”。想去年此时,天气还不曾这般炎热的时候,咬一咬牙也就挺过去了,偏生今年突然就跟热疯了一般,她是当真快要熬不住了。 明疏影不由得怀念起以前在明家那会儿,虽然备受冷落,却也因此而少了些许约束。至少,她可以待在自个儿的闺房里,穿着轻便的装束,拿把扇子使劲儿给自己扇风。 然而现在…… 明疏影微苦着脸,看了看业已沁出薄汗的冬苓,轻轻摆了摆手,示意她不用再扇了——歇一会儿。 已然恢复健康的冬苓刚要张嘴说点什么,就想起不远处还坐着个冷面阎王。 她迅速看了君宁天一眼,见他压根没往她们这儿瞧,这才凑近了自家主子,压低嗓音道:“奴婢不累,皇上热着呢。” 明疏影又摆摆右手,心道就她这温柔舒缓的扇法,酸了她自个儿的胳膊不说,还起不到半点儿作用,不如不扇。 可是,她不想打击冬苓,更不愿对方一听这话,便开始拼了老命地给她扇风,是以,只得谎称自个儿已然舒坦了许多,不需要有人在旁扇扇子了。 少女听了,方才作罢。 可惜,没多久的工夫,她家主子就露馅了。只见女子用手背抹了抹额头又蹭了蹭鼻尖,而后貌似哀怨地看向那边厢巍然不动的男子,犹豫再三后,她终是忍不住开启了朱唇。 “摄政王,你热吗?” 男子闻言抬起头来,面无表情地答曰:“不热。” 你当然不热了,穿得那么凉快。 明疏影盯着他的衣裳腹诽了一句,心想:为什么堂堂摄政王殿下就不需要体现所谓的“威仪”呢? 真真是不公平。 心下不平归不平,女子面上照样露出一个灿烂的微笑,继续循循诱道:“摄政王……你看,一般来说,这屋子里,也就咱们两个人,这些天的暑气如此之重,不如我二人便删繁就简,穿得清凉些可好?” 话音未落,君宁天业已不着痕迹地眯了眯眼。他不动声色地打量了女子的装束,目光最终停留在了那端庄得体的衣领上。 “臣觉得,这样就很好。” 你当然觉得好了,快要被闷死的人是朕,是朕啊! 这等肺腑之言,明疏影自然是不能随随便便说出口的。她只得皮笑肉不笑地注视着君宁天,锲而不舍地表示,其实还可以更好一些。 “如何更好?”早已瞧出其意图的男子老神在在地挑了挑眉,一双好看的凤眼里倒是并无不耐之色。 “就是……朕可以少穿一些啊。”明疏影被他这明知故问的姿态闹得没了法子,索性便打开天窗说亮话,“朕数给你看啊,朕从里到外一共穿了……一、二、三、四……五!五件衣裳呢!” 当然,这是包括肚兜在内的。 君宁天面色如常地听着。实际上,他对姑娘家身上该穿几件衣服,并不是特别清楚,因此,听了对方煞有其事的一席话,他一瞬生出了“还挺多”的念头。 不过,这也就是一瞬间而已。因为他心知肚明,这个年方十七的小丫头,是有多会扮猪吃虎。 须臾,君宁天若无其事地垂下眼帘,随手拿起一本折子,不紧不慢地将其打开。 “皇上之所以穿这些,自是因为皇上需要穿这些。” 翻来覆去可不就是那一套嘛……还绕着弯子提醒她。 明疏影不以为意地瘪了瘪嘴。 “朕可不这么认为……明明君姐姐在家里就只穿三件来着。” 后半句话,她是小声嘀咕出来的,可想也知道,君宁天不可能听不见。 所以,她这是在暗示他,她这两个月来尽心尽力地逗他姐姐开心,他理当投桃报李,满足她的愿望? 君宁天轻哼一声,干脆来了个充耳不闻。 喂……耍无赖的摄政王不是好摄政王啊! 明疏影干瞪着看也不再看她的男人,片刻后霍然起身。 “皇上做什么去?”眼瞅着女子领着侍女风风火火地往外走,君宁天自然不能坐视不理。 “出恭。”明疏影泰然自若地说罢,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女皇帝要去解手,他一个当臣子的当然不好阻拦。可他未尝料想,都三刻钟过去了,女子却迟迟未有归来——这让摄政王的脸色变得不太好看。 君宁天耐着性子,又等了一盏茶的工夫,终于,女子衣袂飘飘的倩影出现在了视野之中。 还真的是……衣袂飘飘。 只见来人身着上红下白的齐胸襦裙,佩以一条粉色的轻质披帛,裙摆上还绣着绽着梅花的枝桠,往那儿一站,就像一株傲立雪中的红梅,竟给这酷热难当的夏日平添了一丝清新凉意。 君宁天险些一下看怔了神,幸而目光及时留意到了锁骨处那雪白的肌肤,他的脸才情不自禁地沉了沉。 “皇上是要穿成这样,接受文武百官的觐见吗?” 明疏影闻声,面不改色——早就预见到他会不高兴,而她,自是不会去打没有把握的仗。 “文武百官?”女子语气如常地说着,抬脚不慌不忙地迈向自个儿的位子,“摄政王,说实话,这么热的天气,朕的爱卿们可鲜有像摄政王这般,一如既往潜心国事的。你看,朕与你在这儿坐了一个时辰了,也没见哪个大臣前来求见啊?” 明疏影不徐不疾地坐了下去,不动声色地理了理衣裙,随后才抬起脑袋,给了君宁天一个娇俏的笑脸。 “摄政王别多想,朕可是真心实意地在夸奖你哦。” 话音落下,君宁天径自板着脸注目于她。 明疏影见状,忙不迭将小脸一垮,可怜巴巴地嘟囔开了:“摄政王,朕今年只有十七岁啊,花儿一样的年纪,你却每天叫朕打扮得跟一株枯枝老藤似的,于心何忍?再者,朕柜子里的衣裳虽不算多,可都放在那儿当摆设呢,多浪费啊!” 语毕,她还神态自若地看了边上的少女一眼:“冬苓你说是不是?” 冬苓立马连连点头,末了还接过话茬道:“皇上穿这身可漂亮了。” 明疏影对着竭力配合的侍女莞尔一笑,而后便与她一道看向那边的男子。 主仆俩一个脸上写着“摄政王你看,连冬苓都这么说呢”,一个眼里则透着“摄政王,奴婢不好欺君啊,您可别记奴婢的仇”,俨然一副配合得天衣无缝的样子。 君宁天觉得,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那个原本看起来还挺老实的宫女,跟她这主子处得久了,竟也变得胆敢装腔作势了。 大约是他近来待他的圣上太客气了。 如此思量着,心里不太满意的摄政王就要张嘴发话,却不料头一个字儿还没蹦出嗓子眼,那明眸皓齿的女子便又出声了。 “怎么?摄政王觉得朕这一身不好看吗?” 话未说完,她已倏尔站起身来,没一会儿就快步行至男子身前,提着衣裙大大方方地转了个圈。 一股熟悉的香气随风沁入心脾,神奇地扑灭了那方才冒头的火苗。 “皇上爱美之心无过,只是……”君宁天下意识地瞥了瞥女子领口下那白嫩的肌肤,话到嘴边忽然就不晓得该怎么出口了。 罢,同她纠缠这些,他也真是闲得慌。 这样想着,君宁天总算放弃了继续规劝的念头,这就面无涟漪地眸光一转,低头去批阅他的奏折了。 明疏影明白,他这是放她过门的意思。紧接着,她便朝冬苓递了个眼色,后者会意地点了点头,便走到外屋,提了个精致的食盒进来。 不多久,男子手边的案几上就多出了一小盅冰糖雪梨。 君宁天抬起头来,看着立在不远处的娇美女子,听她用那清亮的嗓音不急不缓地说道:“前两天听君姐姐说,摄政王晚上有些咳嗽,吃些冰糖雪梨润润肺,正好。” 说完,她也不去看君宁天的反应,便自顾自地坐回到椅子,端起自己的那份冰镇甜汤,一小口一小口地喝了起来。 适才想来多少是惹恼了摄政王大人,这会儿,她定是要给他去去火的。反正他和她一样喜爱甜食,应该不会拒绝。 将打一巴掌给个甜枣的功夫发挥得淋漓尽致,明疏影扬着眉毛翻开一本古籍,一面品尝美味,一面静下心来读书。 换了身轻便凉快的衣裳,再加上有美食相伴,感觉就是不一样呢。 看着女子唇红齿白、喜上眉梢——整个人都神采奕奕的模样,君宁天木着一张俊脸,喜怒难辨。然片刻过后,他还是不置一词地端起了那盅冰糖雪梨。 殊不知他二人一同享用清凉甜点的同时,一个步履匆匆的身影正急急忙忙往御书房赶。 底下人突然来报,说十公主在刑府一夜昏迷,至今未醒。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原本还优哉游哉的明疏影一下就愣了神,也顾不得享用美味的甜汤了,这就放下勺子询问详情。 无奈前来禀报的太监也说不清楚,只晓得十公主昨儿个白天昏昏沉沉地睡下,自那以后就再没醒来过。 明疏影坐不住了,她匆匆用帕子抹了嘴,起身就带着冬苓往外走——这一回,是当真忘了某人的存在。 “皇上这是做什么?”直到君宁天面无涟漪地问了一句,她才蓦地顿住脚步,回身去看。 “朕要去刑府看十妹妹!”语毕,她也不去看男子是个什么表情,吩咐底下人马上备车,就风风火火地往外走。 106.真实身份 明疏影是个胆大心细的人,在脑袋里将事情从头到尾盘算了一遍,她觉得此计可行,便换上一身朴素的便装,让楚聂亲自去备马。 楚聂被她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 “皇上,您……” “嘘——快去。” 楚侍卫尴尬地在原地愣了一会儿,到底还是领命而去了。 两刻钟后,一面金灿灿的令牌一亮,楚聂驾着的马车便轻轻松松地通过了宫门。 “皇上,您当真要去摄政王府吗?”可是,楚聂还是忧心忡忡的,想劝服自家主子放弃入那龙潭虎穴的想法。 “去啊?当然要去。朕可是一个说一不二的人。”离宫门还不够远,明疏影不便把脑瓜探出去,只好煞有其事地拔高了嗓门,隔着车帘表明了自个儿的立场,“再说了,往后要跟摄政王相处的日子还长着呢,朕不多了解一下他的情况,怎能做到‘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呢?” 楚聂被她这理直气壮的一席话堵得无言以对,心道皇上也不是个有勇无谋之人,便只好“舍命陪君子”了。 一主一仆坐着马车,径直来到了摄政王的府邸,却发现那儿门庭冷落,分毫没有当朝权臣的做派。明疏影对此倒也不是太过吃惊,只稍稍打量了一番,便让楚聂前去敲门。 前来应门的是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一开门,就见一陌生的漂亮姑娘冲他粲然一笑,小伙子当场就怔了神。直到楚聂在一旁亮出了明晃晃的金牌,猝然还魂的小伙子才瞪大了眼珠子,随后难以置信地看向身前的妙龄女子。 明疏影便是趁着他有所迟疑却不敢不替她开门的空当,大摇大摆地跨进了君宁天家的门槛。 当然,她是个懂得适可而止的姑娘。不请自来已是不够地道,她不好再如入无人之境一般,在这君家随意走动。 是以,明疏影一进门便直奔前厅而去。找了个位置坐下,她也不吩咐谁去请主人家,只是安安静静地坐在那儿,环顾四周。 开门的家丁摸不透这貌美如花的年轻姑娘是什么来头,可一想到那块险些闪瞎他眼睛的令牌,他就足以断定,对方八成是哪里冒出来的贵人。 只是……这贵人登门拜访,怎么还抱着个暖手炉啊?看着似乎不太靠谱啊…… 话虽如此,小伙子还是一刻不敢耽误,赶紧发动了同僚兵分两路,一路去替贵客端茶送水,另一路去禀报自家主子“有客临门”。 孰料消息还没来得及递过去,他们的主子就自个儿出现在了偌大的厅堂内。 原本是陪着长姐到处走动的君宁天不由蓦地一愣。 皇上?她怎么会在这里? 他正敛起眉毛奇怪着,对方也好巧不巧地看到了他,这便笑逐颜开地站起身来,三步并作两步地朝他这儿走了过来。 “君哥哥,我来看你啦!” 话音未落,君宁天才缓过来的心肝倏地又是一抽。别说是他了,就连女子身后的楚聂也是眉角一跳。 皇上这是唱的哪一出? 诚然,楚聂与君宁天皆是心知肚明,这女皇帝的一言一行,都是她故意装出来给人看的,她是一个神智清明的正常女子——那么现在,她究竟是在装傻,还是打算以普通人的言行示人? 微眯着眼端量着行至近处的女子,君宁天看着她巧笑倩兮道:“你今天果然没去上朝呢!不然不会这么早就在王府里的。” 这是……预备隐瞒自己的身份? 事实证明,君宁天猜测无误。只见女子很快就眸光一转,饶有兴致地打量起他身边的君语心来。 “这位姐姐好漂亮,是君哥哥的夫人吗?” 直截了当的询问顿时令一行人显出了各色各样的表情。 君语心稍作愣怔后即是掩唇失笑,君宁天的一张脸霎时黑成了锅底,楚聂情不自禁地替自家主子捏了把汗,一旁伺候着的家丁则窘得快要抽了嘴角。 “这位姑娘好生可爱。”君语心首先开口,打破了叫人哭笑不得的气氛,并侧首以余光看了看身边的胞弟,“宁天,你何时结识了这么一位活泼开朗的姑娘?怎么也不告诉姐姐一声?” 此言一出,轮到明疏影面色一凝了。 姐……姐姐?诶?!闹了半天,既不是破镜重圆,也不是金屋藏娇,更不是痴男怨女,而是……而是家人团聚啊? 明疏影忽然听到了心碎的声音。 天哪……她究竟闹出了怎样的一个大乌龙?! 聪明反被聪明误,女子简直就想挖个洞把自个儿给埋了,先前的一腔热情和满腹筹谋更是瞬间化为乌有。 与此同时,君宁天业已努力缓了脸色,尽可能平静地回了长姐的话:“大姐,她不过是隔壁街上一个不听话的丫头,无需劳大姐挂心。” 说这话的时候,他自然不忘用那冷飕飕的眼神扫□□子白嫩嫩的脸蛋儿。 明疏影只能装作没看见。 幸好他还是愿意配合自己,没当着他姐姐的面,把自己的身份给捅出去。 不过,这“不听话的丫头”是个什么托辞嘛…… 明疏影不着痕迹地撇了撇嘴,立马又换上一脸腻死人不偿命的笑容,自说自话地从另一侧挽住了君语心的胳膊。 “君姐姐,对不起啊,我弄错了,你别生我的气。” 眼瞅着小丫头讨好似的跟自个儿道了歉,君语心自然不会斤斤计较。更何况,以弟弟那冷清的性子,能由着这位姑娘在这儿“调皮”而没有命人把她给轰出去,可真是一大奇观了。 说不定,这两个才是一对儿呢。 身为长姐的女子暧昧地笑了笑,正要扭头去看弟弟此刻的神情,就感觉到怀里被塞了个热乎乎的玩意儿。 “君姐姐,你的手好凉,这个你拿着,可暖和呢。” 这姑娘,倒是个会关心人的。 这么想着,君语心温和地冲明疏影笑了笑,便无意识地低头去看怀中的手熏。 然而,就是这低眉一眼,却叫她猝然变了脸色。 见君语心突然盯着自个儿的手熏看,明疏影忙不迭解释说:“这个暖手炉是宫里头赏的,很漂亮吧?” 君语心这才回过神来,抬头强笑道:“确实别致。” 是啊,她也太多心了。皇帝明明是个什么也不懂的痴儿,哪里会像眼前这个明媚动人的小丫头这样,口齿伶俐地同她讲话? 将女子先是惊愕愣怔后是恍然大悟的神情尽收眼底,明疏影也是在心里捏了一把汗。 差点就暴露了……没想到君宁天的姐姐这般识货呢。 暗暗告诫自己须得多加小心,明疏影又跟没事人似的冲女子笑了笑。 “君哥哥你去忙吧,我陪君姐姐说话。”然后,她自说自话地注目于默不作声的君宁天,只一句话便叫他眸色渐寒。 君宁天摸不清她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有一点毋庸置疑——要是她胆敢伤害他的姐姐,他定然不会对她手下留情。 107.其乐融融 明疏影这才意识到,原来那个襟袖萧索的素衣女子,就是昨儿个冬苓提到的沐仪姑娘。 微寒的东风中,她看着女子举起了侍卫递来的一把剑。 冰冷的利刃对这个年轻的女子来说似乎太过沉重,饶是她以双手举剑,整个剑身仍是不受控制地抖动着。片刻,她将剑尖对准了跪在身前的一个男子,而后者早已仰起脸来与她四目相接,好像是忍了许久,终于忍无可忍。 “沐仪……沐仪!你要杀我吗?你要杀了我吗?!” 听着男子难以置信的口吻,明疏影忽然就认出了他。 世子。 她默不作声地看向始终巍然不动的定安侯。 他是要那沐仪亲手杀了镇远侯家的世子吗?可是,为什么?即便是要处刑乱臣贼子,不也该是男人们的事情吗?缘何会牵扯到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 明疏影百思不得其解之际,沐仪抖着抖着已经把剑给抖到了地上。只听“哐当”一声响,脸色发白的女子倏地跌跪在地,接着冷不防就回过身来,朝着定安候俯身痛哭。 “侯爷!侯爷!民女做不到啊!” 面对妙龄美人的苦苦哀求,年不到三十的男子却是面不改色心不跳,只神色地淡淡回道:“沐姑娘这一句‘民女’,可真是折煞了你沐家。沐大人祖上世代忠良,到了沐大人这一代……” 他顿了顿,依旧面无涟漪地注视着梨花带雨的女子,说:“沐姑娘应该还记得沐大人的嘱咐吧?你沐家上下七十二口人,可都在等着沐姑娘当众一表忠心。” 话音刚落,泪流满面的女子忽就停止了哭泣。像是被什么咒术定住了身子一般,沐仪突然僵在了那里,随后慢慢地仰起脑袋,望向了始终无甚表情的定安侯。 她知道,事情已然没有转圜的余地——今日,不是她亲手杀了她的心上人,便是她举家老小为他二人陪葬。 沐仪颓然撑起了身子,晃晃悠悠地走回去,弯腰重新拾起了利剑。身着囚衣的世子痛心疾首地目视其流着眼泪步步靠近,下意识地摇起了头。 他那么爱她,为了她,险些就要忤逆父亲的命令,到头来,她居然要用他的性命来换她全家平安、一生荣华! 世子无法相信眼前发生的事实,可那冰冷的利刃到底是刺进了他的血肉之躯。 鲜血染湿衣襟,以剑伤人的女子冷不丁松开了剑柄,捂着脑袋嘶声尖叫起来。 染血的宝剑颓然坠地,胸口溢血的男子睁圆了眼,瞪视着濒临崩溃的女子,终是“扑通”一声倒在了地上。 血腥的一幕映入眼帘,明疏影心头揪紧,身边的一个公主则已经两眼一翻,晕倒在了侍女的怀里。明疏影循着那侍女的惊呼声侧首看去,别说是昏倒的那一个了,就是之前用鼻孔看人的另一位,此刻也是面无血色。相比之下,倒是那年幼无知的女娃娃比较好运,因为有身后的宫女及时替她挡住了视野,所以她依然在那儿傻傻地咬着手指头。 明疏影眸光一转,不由自主地注目于造成这一切的定安侯,却见他依旧泰然自若的,好似压根就无人血溅当场。她又望向那失声叫嚷的女子和那倒地不起的男子,心悸之余,难免生出了些许兔死狐悲之感。 这个时候,定安侯已若无其事地瞥了两个护卫一眼,示意他们将掩面而泣的沐仪带了下去,接着,他才不紧不慢地令视线扫向姿态各异的公主们。 “让诸位公主受惊了。”他不咸不淡地说着恭敬的话,眼里却透着不可一世的骄傲,“不过臣以为,皇上为乱臣贼子所害,诸位公主身为皇女,还是理当亲眼看着这些逆贼伏诛,以告慰先皇在天之灵。” 语毕,他又若有若无地朝着底下人递了个眼色。人高马大的护卫们收到暗示,当即毫不留情地拔出佩剑,三下五除二便砍下了一众囚犯的头颅。 一时间,鲜血四溅,身首异处,公主的贴身侍女们纷纷吓破了胆,忍不住捂着眼、别过脸,口中惊叫出声。连那个先前竭力佯装淡定的高傲公主也终于承受不住,软了腿脚跌坐在地。相较之下,明疏影怕是几人之中最为镇定的那一个了。但纵使如此,她也是吓得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这定安侯是何居心?!莫不是以欺吓弱质女流为荣?! 僵立不动的明疏影再度凝眸于旁若无人的男子,并未在他眼中发现分毫的自得抑或戏谑之色。 恰逢此时男子眸光一转,冷淡的目光对上她惊惶难掩的视线,却于电光石火间令她茅塞顿开。 不是取乐,而是……恐吓。 他是要恐吓先帝的女儿们,让她们睁大眼珠子看看清楚,如今谁才是这铁壁高墙下的主宰者。 是啊,是啊!她方才怎么就没注意到,偌大的广场上,竟然没有一位皇子!他们去哪儿了?他们都去哪儿了?!毋庸置疑,不是被这一手遮天的男子给幽禁了,就是早已葬身在这血雨腥风之中! 脑中倏尔蹦出无数猜想,明疏影惊魂未定地注视着男子淡漠疏离的面容,忽然瞧见他朝着她眯了眯眼。 她赶忙把脑袋埋低。 装傻……装傻!她一时心惊,竟忘了继续扮作痴儿! 差点儿就要惊慌失措之际,明疏影却听到男子淡声开口吩咐,命人将几位公主送回寝宫。早已站不稳脚跟的女子们闻言如蒙大赦,白着脸、软着身,就被人各自架了回去。 定安侯目送人群中唯一一个没叫人搀扶的倩影,凤眸不着痕迹地敛了敛。 两刻钟后,明疏影回到自个儿的寝宫,恰见楚聂四处寻她。眼看自家主子安然无恙地归来,楚聂松了一口气的同时,自是快步迎了上去。是以,他很快就发现了女子面上的异色。一问才知,在他出去为冬苓寻找太医的时候,公主居然经历了那样一场惊魂的变故。 “公主……”楚聂忧心忡忡地端量着女子的脸色,却见她倏尔回过神来,冲着他莞尔一笑。 明疏影强笑着摇了摇头,用口型道出“无事”二字。 楚聂有些意外,没料想自家主子非但变聪慧了,连性子也变得沉稳了许多。 只是不知,这对于公主而言,究竟是一件好事,还是一件坏事。 这么想着,他看见女子又招手唤他进屋一叙。他知道主子是有事要向他询问,是以只得毕恭毕敬地跟了进去。 我的兄弟呢? 果不其然,没一会儿,他就在案几上看到了用茶水写下的文字。 楚聂皱着眉头抬眼去看。 “回公主的话,几位皇子已经在叛乱中……不幸薨逝了。” 明疏影闻讯,心下一沉:还真是被自己猜中了。 她定了定神,又抬手写道:谁做的? “镇远侯。” 楚聂直言说罢,就见女子速速写下了两个字:详情。 他不免又愣了愣——面对一夜之间变得才思敏捷又有条不紊的女子,他真是感到很不适应。 话虽如此,身为臣子的男人还是简洁明了地呈禀了事情的经过。 诚如明疏影所推测的那般,先帝膝下仅存的四名皇子皆是在这场宫变中身故。镇远侯为了永绝后患,想方设法除去了皇帝所有的儿子,只留下几个不成气候的公主,预备挑一个最好掌控的,给他家世子当媳妇。值得推敲的是,他杀死皇子的计划进行得分外顺利,简直没有耗费他多少气力,就一个接一个地结果了他想除掉的人。但就在他以为自己可以高枕无忧的时候,定安侯的兵马却半路杀出,打着平定叛乱、讨伐逆贼的旗号,仅用了短短三天的时日,就将镇远侯父子相继拿下,并迅速镇压了这股反叛势力。 果然不对劲。 明疏影听着听着,这一感受愈发强烈。 且不谈几个皇子怎就如此轻易地被人取了性命,单看那定安侯雷厉风行却仍救驾来迟的结果,就知晓其中必有猫腻。 是了,他早不来晚不来,偏偏等到皇家枝叶凋零了,再一举擒获叛贼,难道不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吗? 如此一思,那定安侯接下来要做的事,恐怕就是…… 一颗心怦怦直跳着,明疏影不自觉地握紧了一双手,突然又目露精光,将食指伸进了茶水里。 还有几位公主? “回公主的话,除却您,宫中只剩五公主、十公主及十四公主了。” 明疏影话未听完,就情不自禁地怔住了。 十四公主?!不对啊?!她明明记得,十二公主才刚出生没几个月啊?怎么十四公主已经有四、五岁这么大了? 遽然意识到事情很不对劲,明疏影想着想着就变了脸色。 她双目圆睁地盯着楚聂看了好半天,才微抖着右手,在案几上写下了这样一句话:而今,是何年何月? 108.又是一年 翌日用过午膳之后,明疏影便寻了个借口,从御书房溜了出去。 她让冬苓提着一盒糕点,随她一道去了十四公主的寝殿,发现那里和她之前住的地方一样,虽然宽敞,却是空荡荡的,很是萧条。 连三月暮春都是这副死气沉沉的模样,真不晓得秋冬季会是怎样一番的景象。 明疏影有些不忍。来这儿之前,她都听冬苓说了,这十四公主的身世也是可怜,母亲在其出生半年后就染病身亡,相较之她这个九公主,由生母陪着到记事的年岁,这小女娃看起来更为不幸。 好在她们的身边都有一个善良忠心的侍女,不论旁人如何轻慢,终究还是有那么个真心相护的人陪着她们。 这样想着,明疏影好巧不巧地听到了一阵嬉笑声,走近了,才发现是十四公主又在跟秋笛嬉闹玩耍。 小小的身子绕着院里的石桌跑着,后头“追”着眉开眼笑的女子,明疏影望着这样的光景,心情也随之明媚起来。 她是眉目含笑了,可对方见到她却是明显一怔。 许是没料想皇帝第二天就会过来,宫女秋笛是明显地僵了身子,好在她没一会儿就回过神来,领着十四公主给一国之君请了安,同时也正式触发了明疏影的痴儿模式。 “十四妹妹,我给你带好吃的来啦!” 明疏影笑眯眯地走了过去,接过冬苓手中的食盒,直接把它摆到了那张石桌上。小家伙由秋笛陪着靠过去,踮着脚尖,用两只小手扒着比她矮不了多少的桌面,眼巴巴地瞅着正被女子亲手开启的食盒。 明疏影一边将一碟碟糕点取出来,一边悄悄地留意着小女娃的反应。见其眼中满是光彩,眼珠子更是动也不动地盯着碟子里的吃食,她忽然就觉得有些心酸。 换做旁的公主,哪里会被这点小食引得目不转睛?这孩子受到的待遇,比起她小时候那会儿,真是好不了多少。 油然升起了一种同病相怜之感,女子隐去了心头的酸涩,亲自拿了一块龙须酥给小家伙。 十四公主乐呵呵地接过点心,倒还不忘跟她说声“谢谢”,然后才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 明疏影看得欢喜又难过:如今她是皇帝了,整个御膳房都得围着她转,往后,她就多让他们做些好吃的,给这孩子送来,也算是替九公主一叙姐妹之谊了。 如此思忖着,她与两名宫女看着小丫头吃了好几块糕点,生怕她一下子吃撑了,便收起了其余的部分,告诉她明天再吃。小家伙闻言虽依依不舍,但还是乖巧地点了点头,由着侍女秋笛替她擦嘴、擦手。 明疏影见她这般听话懂事,对她的好感自是更上一层楼,忍不住就提出要和她一道玩儿。 对于为自个儿送来美味糕点的漂亮姐姐,十四公主当然是乐意和她相处的。加上明疏影表现得就像个半大的孩子,一大一小不多久就玩在了一块儿,小的那个更是完全忘记了昨日的不愉快,任由大的那个对她又亲又抱,还时不时地发出“咯咯”的笑声。 嗷——好想把她带回寝宫里养着! 险些就要忘乎所以的明疏影在心底嚎叫一声,眼睛、眉毛都已经笑弯了。要不是在一旁守着的秋笛出言提醒,说是时辰不早了,怕耽误皇上处理国事,她都要忘记自己是从御书房溜出来的了。 不由自主地想起君宁天那张冷脸,明疏影微不可察地打了个哆嗦。她只好挥别了天真可爱的小家伙,带着冬苓回了御书房。 约莫是做贼心虚的缘故,进屋的时候,她是偷偷摸摸的,心里还忍不住祈祷着,最好那君宁天已经离开了。奈何天不遂人愿,她还没跨进里屋呢,就望见那尊大佛正巍然不动地坐在那里。 明疏影垮了垮脸,又不得不马上换上一脸招牌式的傻笑,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 耳聪目明的君宁天一早就察觉到她的归来,他不动声色地掀起眼皮子,拿着奏本目送她从身前走过。 “皇上不是肚子疼么?怎么去了这么久?” 就在女子误以为男人预备无视自己的时候,耳边就传来了他寒若冰霜的嗓音。 明疏影心头一紧,却立马摆出一个讨好的笑容,狗腿地凑了过去。 “摄政王,朕没有掉进茅坑里哦!”为了维持自己的痴儿形象,她也是拼了,“你闻闻,朕的衣裳还是香香的呢!” 话未说完,她已经大无畏地将自个儿的衣袖伸到了男人的鼻子底下。 君宁天向来不喜胭脂水粉的味道,所幸跟前的女子似乎也不爱涂脂抹粉,轻飘飘的衣袂凑过来,他只嗅到了一股子淡淡的清香——恰恰是这清新淡雅的香气,叫本该沉下脸的他不着痕迹地睁大了眼。 明疏影见他抬眸眼珠不错地盯着她,一时间也有些发愣。 眼底没有寒意,脸也没往下拉,相反的,眉毛上扬,凤眼微圆,这是……怎么回事? 摸不透冷面阎王作何是这反应,明疏影也只得讪讪地收回胳膊,兀自冲他笑得灿烂。 君宁天便是在这傻里傻气的笑容下回过神来,却也遗忘了此番交谈的初衷。 明疏影见他不再继续发难,赶紧转身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若无其事地望着房梁发呆。 是以,当一刻钟后君宁天重新抬头去望的时候,目睹的便是女子以单手撑着脑袋望天的画面。 宽大的袖子落于手肘,白璧无瑕的玉臂显露无疑,女子好似压根没意识到这流泻在外的春光,径自一动不动地斜着脑瓜。 君宁天面不改色地转移了视线,再度注目于眼前的白纸黑字。 “皇上。” 明疏影闻声,蓦地眸光一转。 “此处虽不比金銮殿,但好歹也是皇上处理要务的地方,还请皇上注意仪态。” 业已不自觉坐直身子、放下胳膊,明疏影默默无语。 他言之有理,她无力反驳。 事实本该如此,可惜,她是个傻子。 “冬苓,摄政王在说什么啊?朕怎么听不懂?” 明疏影歪着头、皱着眉,愁眉苦脸地注目于一旁的少女,仿佛历经一场苦思冥想却仍郁郁不得解。 冬苓晓得自家主子是明知故问,所以自是鼎力配合。 “皇上,您……您得坐正了身子,这里……”她一脸为难地说着,忽然顿了顿,偷偷瞄了瞄那边的君宁天,“这里不是寝宫,您得坐得端正些。” 冬苓故意压低嗓音说罢,看着明疏影冲她迅速使了个眼色。 “为什么呀?” “这……” “那朕能回寝宫吗?” “……” 面对主子前言不搭后语的疑问,冬苓不知该如何作答又深知自己无需作答,这就干笑着看向了君宁天。 “摄政王,朕能回寝宫吗?”接着,她听到自家主子一本正经地问道。 “不能。”她又看到阎王爷面无表情地换了本奏折,头也不抬地回道。 明疏影一声不吭地撅了撅嘴。 “小气。” “……” 旁观全程的冬苓免不了为自家主子捏了把汗。 这十天半个月来,她几乎每天都跟着主子,将主子同那阎王爷之间的点点滴滴皆看在眼里,也渐渐地发现,后者好像不是她原先想象的那般凶神恶煞。可是,他到底是一手遮天的摄政王,谁也不清楚他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万一主子一不留神惹怒了他,岂非吃不了兜着走? 因此,尽管相信主子自有分寸,但每每见两人“过招”的时候,她还是会替主子感到紧张。 正如此时此刻,她忍了又忍,最终忍不住拉了拉女子的袖笼。 明疏影见状一愣,又随即明白过来,趁着君宁天板着脸没往这儿看的空当,速速给了少女一个安抚的微笑。 就在这时,屋外的太监来报,说是有几个大臣在外求见,问圣上是否召其入内。 明疏影觉得,这种事情,君宁天替她作决定就好。话虽如此,她还是牢牢记得男子曾同她“约法三章”,所以,见他不吭气,她这就识时务地让人进来了。 说实话,登基大半个月来,她极少在御书房里见到那些臣子,通常,他们都会在早朝时分就把该上奏的事情交代了,几乎未有在其他时辰请求觐见。 明疏影猜测,这大抵是由于摄政王君宁天喜好清静,是以,知晓其脾性的文武百官们便不敢随意前来叨扰。 那么,今日有人壮着胆子破了这不成文的“规矩”,想来是有很重要的事情,急需禀明? 事实证明,她的推测无误。几个大臣特地在退朝后求见,乃是为了私下向君宁天提交一份他们苦心搜集的证据。而这份证据指向的,则是身为三朝元老的户部尚书。 109.孕事不顺 事急从权,五日后,刑家老爷便携子求见圣上,恳求女帝能够将十公主下嫁于邢府。坐在主位上的明疏影看也不看君宁天一眼,就自顾自地装出一副心花怒放的傻样,连声称好,还煞有其事地“威胁”父子俩,说他们以后要是不好好待她家妹妹的话,她就让他们吃了上顿没下顿。 鉴于准新郎知道自己的婚事都是皇帝给出的头,所以,他自然不会将女子的警告之言当真,反而还越发感激地向她行叩拜之礼,同时,也由此对这位未来的大姨子生出了别样的尊敬。 明疏影暗忖这对父子的品性的确名不虚传,便也对十公主今后的日子放了心。 一个月后,秋风送爽,继五公主觅得驸马后,丽国的皇城又迎来了一桩喜事。 十里红妆,繁华锦绣,送亲的队伍尚未迈出皇宫,就令喜气延绵到宫墙之外。 新娘子天没亮就被宫女们围着团团转——施粉,画眉,点唇,梳头……十公主坐直了身子,只觉浑身上下都快僵成一块石头。不过,一想到自己今日终于得偿所愿,要嫁给心爱的男子,她这心里面就比灌了蜜还甜,也不在乎遭这一天的罪了。 正这么宽慰着自己,她听到一个笑吟吟的声音自外而入。 “十妹妹!朕来送你出嫁啦!” 明疏影眉开眼笑地进了女子的闺房,一眼就瞧见了凤冠霞帔的美人。她一面惊叹新娘之容貌是如何的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一边故作兴奋地在其周围转悠了好几圈。 然而叫她有些不解的是,十公主只羞涩地笑了一会儿,看她的眼神里就渐渐多出了些其他的东西。 “怎么啦?”明疏影歪着脑袋问她。 “皇姐……”可她万万没有想到,不多久,凝神注目于她的新娘就毫无预兆地站起身来,顶着套繁琐的喜服屈膝下跪。 “诶——”明疏影吓了一跳,急忙伸手去扶,却见跪地之人不紧不慢地抬起了脑袋,与她四目相接。 “九姐姐,妹妹就要嫁人了,没法再陪着九姐姐了。往后这宫里,就只有九姐姐一个人了……”十公主忽然改换了称呼,说着说着却是忽而潸然泪下,“妹妹……妹妹……” 她很快就说不下去了,可明疏影却神奇地读懂了她未能言说的真意。 屈指算来,其实她们真正相识的日子,也不过就是几轮月圆月缺。对于原主同这位十公主曾经的情谊,明疏影也只是听冬苓说过一些,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实感。 然此时此刻,她看着女子眸中盈盈的泪光,却禁不住心头一暖、眼眶一湿。 她又何尝不希望,自己从小便是生在一个和和美美的大家族里,有疼爱自己的双亲,有跟自己一起长大、亲密无间的姐妹。可惜,她生来亲情缘薄,倒是重获新生之后,意外收获了几份曾经可望而不可即的真情。 如今,她还没能好好和新的家人一叙姐妹之情,就要亲眼看着妹妹嫁人了呢。 不过,没关系的。只要她们还活在同一片蓝天下,这份情,便永远不会褪色。 这一天,素来笑对人生的明疏影忍不住当众落了泪。 这温热的泪水中,有感慨,有动容,但最多的,还是祝福。 十公主就这样嫁了人。明疏影怕她刚嫁进刑家不习惯,特地调了一群人跟去宫外伺候她。如此,算上五公主出嫁那会儿,丽国的皇宫里一下子就少了两大拨人,配上这初秋时节的景致,竟是生出了几分萧索之感。 明疏影觉得,情况会变成这般,也实属正常。毕竟,半年前的那场宫变,在宫中掀起了太大的风浪,这里的人死的死、逃的逃,幸存的宫人、太监不足原先的一半,在这等大前提下,众人能重新捡回原来的步调,让整个皇宫日渐走上正轨,已实属不易了。 不过,如今接连出嫁了两位公主,陪嫁了两批宫娥,这偌大的禁宫,似乎是该到了招纳新人的时候了。 话虽如此,明疏影还真不晓得怎么跟君宁天开这个口。 是了,这个男人,自从平定叛乱、坐镇朝堂之后,就一门心思扑在前朝政务上,压根没这闲工夫来兼顾□□之事。偏偏这丽国的皇宫早早地就没了皇太后以及皇后,剩下那些先帝的嫔妃乃至更老的太妃们,不是牺牲在了那一场惊天变故之中,就是自此吓得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决计不可能出面挑起这后宫的大梁。 所以,明疏影想来想去,而今这宫里能管这档子事儿的,好像只有她这个女儿身的一国之君了?唔,如果她不是个傻子的话。 眼瞅着贴身婢女冬苓都因人手不足而忙进忙出,明疏影愈发犯难了。 最后,她还是毅然决定:挺身而出。 于是,是日晌午,略觉犯困的君宁天又迎来了一张熟悉的、愚蠢的、讨好的笑脸。 根据这几个月所积累的经验,他无需思考,就知道眼前的小丫头又要有求于他了。 不过,他最近的心情不是很好,因此,他不想像以前那样睁只眼、闭只眼——轻易默许她的请求,以免她得寸进尺、无法无天。 许是也感受到男子散发出了拒绝的气息,明疏影在心底窘了一窘,心道她还什么都没说呢。 莫非以前的招数已经对他不管用了?换言之,他腻烦了? 明疏影觉得这样不行——那可是她的杀手锏啊!若是失效了,该叫她如何是好? 想到这个,女子原本灿烂的笑容也变得有些僵硬。她趁着男人垂眸去看奏本——不再理会的空当,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脸。 这不看不知道,一看,她竟愕然发现,君宁天的脸色较之前些日子,貌似差了些许。 明疏影想了一会儿,眼珠子一转,忽就目露精光。 “摄政王,你是不是很累啊?” 君宁天不理她,兀自批阅奏折。 “最近大家都很累嘛。宫女姐姐们每天都跑来跑去的,听说有好几个都累趴了呢!摄政王,为什么大家都那么累啊?” 听似没头没脑的一席话,却叫本对其置若罔闻的男子不紧不慢地抬起了眼帘。 君宁天面无涟漪地注目于她,眼珠子一动不动,看得明疏影莫名有点儿发怵。 她想,他若是长得凶神恶煞些,她大概也会被这张脸给吓到的。 不过,现在显然不是考虑可怕不可怕的时候。 见对方不接她的话茬,明疏影只好自导自演地继续。 “哦!朕知道了!”她猛地一拍手,装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一定是人手不够!摄政王,你每天一个人看这么多折子,肯定很辛苦吧?” 话音落下,女子业已一脸欣喜地看向依旧无甚反应的男子。然后,她毫不迟疑地将脸上的表情切换成同情与忧虑。 君宁天持续冷着脸看她。 “摄政王你那么累,应该多多歇息嘛。”明疏影见状,只得接着大言不惭,好似完全没有注意到他凉飕飕的眼神。 直到君宁天冷不防张开了嘴,冷冰冰地问她:“皇上不知道臣为何这般操劳么?” 诶? 明疏影没料到他会来这么一句,是以不由自主地愣了愣。片刻后,她又回过神来,恍然道:“朕知道,朕知道!一定是奏折批得太多了!来来来!朕帮你一起批!” 语毕,她真就伸出手去,抢他手里的奏本。 君宁天不慌不忙地挡开了她的手,面沉如水地注视着她带笑的面孔。 “臣之所以近来倍感疲倦,乃是因为宫中接连嫁出了两位公主。朝中谣言四起,莫非皇上对此一无所闻么?” 话音落下,明疏影又是一愣。 “谣言?什么谣言啊?”然后,她皱起眉头,“苦思冥想”。 “说臣故意将皇家仅存的几位公主接二连三地嫁出去,到最后,天家血脉凋零,这丽国的江山,便是臣的囊中之物了。” 如此寥寥数语,君宁天说得面不改色心不跳,明疏影却是听得胆战心惊。 这是在暗指自己多事,在五公主嫁人后不久,又促成了十公主的婚事,害得他遭人诟病了?! 可是话又说回来,他还真敢当着她的面,直言不讳啊! 不过,她是一个“傻子”,傻子听不出这么深奥的含义。 这样想着,明疏影把一双秀眉拧得更紧了。 “摄政王,你说的……好难懂哦。” 君宁天好整以暇地端量着女子万分苦恼的脸色,好一会儿才接话道:“皇上当真听不明白?” 明疏影微撅着嘴,故作苦恼地摇摇头。 君宁天不以为意地眸光一转,随手将手中的折子放到了一旁的案几上。 “臣是想告诉皇上,为了朝堂的稳固,皇上今后还是安分守己些为好。” 明疏影闻言,心中微沉。 但是……她以后,应该也没什么大事能求他了吧? 如此一思,女子倒也平静了些许,这就歪着脑袋,迷惑不解地问道:“朕不乖吗?” 君宁天不答话,只掀起眼皮子看着她,可那眼神里,分明就写着“你说呢”三个字。 明疏影心下一窘,面上却是傻乎乎地笑开了花:“朕最乖了。” 说罢,她就带着满脸的傻笑转过身去,从男人的身前逃回到自个儿的位子上。 然而,待到一屁股落座,她才猛然记起,这东拉西扯了一番,她居然将今日主动招惹君宁天的用意给忘掉了。 明疏影顿时哭笑不得,却又不敢再贸然向男子开口,只能姑且压下请他招募新人的意愿,“安分守己”去了。 110.酒后失态 半个时辰后,明疏影看书看得乏了,脚下的汤婆子也凉了,刚好肚子也有点儿饿了,她便向兀自巍然不动的男子请求离开。 对于女子这等随性而为的做法,君宁天嗤之以鼻。 他就知道,饶是她能静下心来自学治国之道,凭她这种三天打渔、两天晒网的性情,也是成不了气候的。 见君宁天面露轻蔑之色,明疏影却是不羞不恼。 上一回,她由于种种原因暴露了自己,这一次,可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了。 她要让他坚定地认为,她就是滩扶不上墙的泥巴——人不蠢是真,但也就靠着这点小聪明了。 毕竟,现下到底还是他君宁天一手遮天,她身为他手心的傀儡,切不可得意忘形、越了本分。 如此思忖着,得了允许的明疏影这就披上暖烘烘的大氅,领着冬苓眉开眼笑地走出了御书房。 “皇上冷不冷?”一路上,替她打着伞的冬苓还不忘嘘寒问暖。 “还行。一想到待会儿就能回床上窝着,朕就不冷了。”明疏影言笑晏晏地答着,将冬苓也逗乐了。 主仆俩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没多久就走过了大半的路程。孰料胜利在望之际,她们却远远地望见了一个跪在雪地里的身影。 “什么人跪在那里?” “回皇上的话,好像是个宫女。” “确实是。” 主仆俩先后凭着衣裳的颜色认出了那人的身份,明疏影更是忍不住带着冬苓前去一探。 走近了,两人才看清了对方的面容。鉴于明疏影此时仍旧保持着傻子女帝的形象,不好轻易开口,故而只得由冬苓代为询问,问她作何跪于这冰天雪地之间。 对方是个与她二人年纪相仿的姑娘,眼见一国之君莅临,她自是忙不迭冲来人叩首行礼,然后才告诉她们,说自己是这一届新进的宫女,因为笨手笨脚做错了事,才被管事的罚跪。 明疏影闻言细眉一敛:如此天寒地冻,管事的是想要了这宫女的命吗? “你做错了什么事啊?”冬苓看懂了自家主子的脸色,这就替她追问。 “回姑娘的话,奴婢,奴婢弄脏了绣娘刚刚绣完的绣品……”少女战战兢兢地说着,一双眼已然不敢去看两人的脸,“但是……但是奴婢不是故意的,是雪天路湿,奴婢脚底一滑,这才,这才……” 宫女说到一半便说不下去了,大概是觉着自己不该在皇帝面前找借口。 明疏影见她不像是在撒谎,自是本着“人性本善”的原则,相信了她。 “你跪多久了?”她亲口发问,见那宫女猛打了一个激灵,答曰“小半个时辰”。 明疏影简直不敢想象,自己若是像她这般,在雪地里跪上三刻钟,会是怎样一种痛苦的感受。是以,明疏影赶紧让她起身,吩咐冬苓亲自送她回去。冬苓会意,这就在宫女的千恩万谢声中,陪着她一道走了。 两人走出去没多远,明疏影就瞧见其中之一似是回头看了她一眼。她“傻乎乎”地朝那陌生的宫女笑了笑,看着对方蓦地扭过头去,继续小心翼翼地跟在冬苓的身后。 明疏影不以为意,也没在原地等着冬苓回来,就自个儿往寝宫那儿走了。 日子就这么四平八稳地过着。自打在君宁天跟前暴露了自个儿的秘密后,明疏影倒觉得整个人轻松愉快了不少。她不必再在两人独处的时候扮作痴儿了,也不用担心,一旦自己向御膳房和尚衣监索要更多的美食、新衣,会不会惹来男子的怀疑。 当然,她要来的东西,可不光是给自己一个人享用的——比如,她不得给遭人冷待的十四公主送去些厚实又漂亮的冬衣吗? 是日,明疏影又借着送吃送穿的幌子,去找十四公主玩耍了。一进屋就瞧见活泼可爱的小女娃在寝殿里跑来跑去,明疏影一下子笑开了花。 往年的冬天,这孩子都不得不窝在床上,因为只有那里是暖和的。现在好了,她这个皇姐命人在其寝宫里烧足了炭火,把屋子里烤得暖烘烘的,小家伙再也不必因生怕挨冻染病而安于一隅,可以开开心心地满屋跑了。 这不,一见到天底下待自己第二好的皇姐来了,小女娃立马喊着“皇姐皇姐”,一溜烟扑到了来人的大腿上。 明疏影蹲下身,搂着她稀罕了好一会儿,才起身接受她和宫女秋笛的行礼。可明疏影就不明白了,为啥这宫女秋笛总要寸步不离地守着她家主子——就不能让自己跟可爱的小十四独处片刻吗? 是了,十四公主到底还是个五岁的小娃娃,就算自己在她跟前卸下伪装,她也不会多心。但秋笛就不一样了,她是个会独立思考的成年女子,自己可不能放松警惕。 明疏影几次都忍不住暗自叹息,如若有朝一日,她可以在世人面前公开她并不痴傻的事实,就好了。这样一来,她就不用在十四公主同秋笛的面前“装傻充愣”了,就可以像个普通的姐姐一般,光明正大地跟小家伙说笑、玩闹了。 这么想着,明疏影似无奈似哀怨地看了随行的冬苓一眼,可惜冬苓也是无计可施——之前帮主子引秋笛离开,哪次不是以失败告终? 主仆俩一合计,推测秋笛大约是太过重视她的小主子了,是以才会这般小心谨慎,不敢有分毫懈怠。 唉,她倒也真是个忠心不二的女子。 考虑到秋笛这模样虽是有些过犹不及,但她的这份忠诚终究是十四公主的福分,明疏影也不好多说什么,只得抱着早就习以为常的小失望,领着冬苓一道挥别了天真烂漫的小家伙。 回到自个儿的寝殿,明疏影想起自己还有好多新衣裳没有逐一观赏,便兴致勃勃地抱了个暖手炉,在冬苓的帮助下,一件件地拿到身前比划起来。孰料想,等翻看到亵衣的时候,她竟一不留神将茶水打翻在了肚兜上。偏偏那两件肚兜的样式以及图案都是她特别喜欢的,她舍不得把它们丢掉,又不想害得尚衣监的人再重做一次,只好让冬苓赶紧拿去洗洗,把茶渍洗淡了,穿在里面也不碍事。 “加点儿热水洗,别冻着手了。” 对于因自身失误而给旁人带来的额外负担,明疏影感到有些抱歉。然而,她这带着歉意的叮嘱到了冬苓耳里,却只剩下实打实的关心。 “主子最会疼人了。” 111.惊险一幕 不可思议,太不可思议了。 明疏影做梦也不会想到,自个儿不光“借尸还魂”,成了丽国的九公主,还一下子来到了七年后。 换言之,倘若自己还像个正常人一般活着的话,今年,她已然二十有四了。可偏生她“死去”了整整七轮春秋,待到重返人间之时,已是物是人非。 重回十七岁的女子只觉此番遭遇荒诞不经,奈何事实摆在眼前,她也只能信之从之。 是以,眼下最重要的,便是在那猛虎的利爪下保住性命。 如是思量着,明疏影很快就迎来了预料之中的“变故”。三日后的辰时,定安侯将那日召集的四位公主又“请”到了御书房内。此人虽是未有坐到那位于正中的椅子上,却也跟那把椅子的主人差不了多少。因此,当他如同东宫三师一般,径自考问治国之道时,明疏影一点儿也不觉得意外。 实际上,她心里更多的感受,是好笑。 这个男子,分明是打着甄选储君的旗号来挑选傀儡,却一本正经得跟真的似的,连她这个出了名的傻瓜都喊来了,所以,她自然要给足面子,在他问到她的时候…… “嘿嘿……” 明疏影仰着白嫩嫩的脸蛋儿,咧开嘴冲着面目冷峻的男子傻笑。 实际上,她长这么大,装过可怜,扮过无知,就是没演过痴呆,是以,她也不晓得自己这一笑是不是够蠢,只暗暗琢磨着,就这副天真痴傻的模样,应当是入不了他定安侯的眼的。 果不其然,面无表情的男子只盯着她瞧了片刻,就眸光一转,不再看她这不堪入目的蠢样。 明疏影暗暗地松了口气:这种时候,还是莫要表现得太过聪慧为好,以免树大招风,落得个身首异处的下场。 正这么想着,她就听到一位公主清了清嗓子,抑扬顿挫地说道:“本宫以为,凡治国之道,必先富民。民富则易治也,民贫则难治也……” 明疏影差点眉角一跳:她才刚思忖着要锋芒尽敛,就有人急不可待地去做那出头之鸟了。 话说回来,那不是公主您“以为”,而是古籍中记载的治国之道吧?如此说来,她的这位“姐姐”还特地事先温习了功课,上着杆子要把细嫩的脖子伸出去,给那老虎啃咬! 抬头看了看那云鬓花颜、侃侃而谈的五公主,明疏影心里真替她捏了把汗。孰料对方说完了一通长篇大论还嫌不够,竟踌躇满志地瞥了几个妹妹一眼,似乎是在向其余三人炫耀自个儿的才学。 明疏影把脑袋埋低,当做没看见。 鉴于五公主一张嘴便高谈阔论、力压群芳,现场几乎没了其他公主开口的份。十公主支支吾吾地说了两句,就紧张得直冒冷汗,十四公主一如既往地含着手指、看着美男,明疏影则顶着副九公主的皮囊,兀自装傻充愣。 就在屋子里鸦雀无声——仿佛大家伙儿都在等着“考官”发话的时候,自认为拔得头筹的女子却按捺不住出了声:“侯爷。” 她娇声唤罢,居然噙着姣好的笑意,举步靠向了那浑身冒着寒气儿的男人。 “不知侯爷觉得,本宫所述如何?” 约莫是这五公主的口吻太过娇柔,明疏影猛打一个激灵的同时,竟鬼使神差地抬眼去看。 电光石火间,她发现,定安侯的脸上一如既往地寡淡如水,倒是她那五姐姐忽闪忽闪的眸子里,竟是透着隐约的爱慕与期待。 明疏影登时了然,却不得不在下一刻为之喟叹。 喜欢上这样一个城府极深又心狠手辣的男子,注定是不会有好结果的吧? 果不其然,她看到定安侯以冰冷的目光逼退了楚楚动人的女子,而后什么也不多说,就命人将几位公主送回了各自的寝宫。 又过了两天,身子康复些许的冬苓突然从屋外火急火燎地跑了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尚衣监奉定安侯之命派了人来,要替九公主量体裁衣。 这无缘无故的,定安侯当然不会来关心后宫女眷的吃穿用度——他要给九公主做的,乃是那如假包换的龙袍! 明疏影顿觉一股冷气憋在胸口,险些叫她缓不过劲儿来。 怎么回事?!她那天明明装得挺像的呀?!缘何一转眼,竟挑了她做那龙椅上的人偶?!他就不怕她成为历史上头一个在龙椅上流口水、咬手指的皇帝,丢尽大丽国的脸面!? 话虽如此,她现下仍然是个什么也不懂的“傻公主”,因此,别人来给她度量高矮胖瘦,她自然是得竭尽全力地……不配合。 于是,空荡荡的公主寝殿里,上演了一场久违的闹剧:公主怕痒,不让近身——这样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定安侯的耳朵里。 二十有七的定安侯正坐在御书房的偏殿里,忙着拟定新六部尚书的名单,乍一听这出乎意料的发展,姓“君”名“宁天”的定安侯大人却是连眼皮子都不掀一下。 报信的人见这尊大佛冷着脸奋笔疾书,心下禁不住就替那痴儿抹了一把汗。他实在拿捏不准对方这是何意,只得偷偷瞄了瞄在君宁天身边侍奉的小太监。 小太监悄无声息地垮了脸:他也是被临时拉来伺候这位祖宗的,摸不透侯爷大人的心思啊! 就在两人皆是越发忐忑之际,定安侯君宁天总算是为他们指引了方向:“听说九公主身边有个得力的宫女,九公主很是依赖于她。” 话音落下,两个太监俱是一愣,接着便同时恍然大悟。 这是要拿个宫女的小命去要挟傻子公主啊! 不是哄,不是骗,也不是普通的吓唬,面对一个跟三岁小孩没多大区别的痴儿,定安候居然直接以他人性命威胁!真真是…… 一大一小两个太监情不自禁地感慨,这皇族血脉怕是气数已尽——丽国,真的要改朝换代了。 就这样,堂堂公主殿下的闺房里不多久便又闯入了几个不速之客,他们径直将剑锋抵在了冬苓的脖子上,冷声表示,公主若是继续无理取闹的话,他们便要取了这无用奴才的性命。 诚然,她作为公主的贴身婢女,居然没能“照顾”好公主,其罪可诛。 明疏影不敢再闹了。实际上,她并不是没事找事儿,不过是想借机强调一下,自己确确实实是个“傻子”,好让业已决定扶她上位的定安侯对她一百个放心,不去盘算要不要对她下手。谁知这定安侯也忒狠了些,她还没怎么闹腾呢,他就毫不留情地来了个“快刀斩乱麻”,直接把她吓得噤若寒蝉。 事关冬苓安危,她相信定安侯做得出来。所以,来人话刚出口,她立马就蔫了,皱巴着小脸儿,挤出了几滴泪花儿。 几个带刀的大男人见目的已经达到,也不忍心瞧着个可怜巴巴的小女子当场哭成个泪人儿,这就默默地收刀走人了。 明疏影只得乖乖地由着几个嬷嬷对她上下摆弄。 一场危机就这么不着痕迹地揭了过去,奈何比起第二天的另一场,这不过是小巫见大巫罢了。 惊闻自己没被选上——却叫那蠢货老九占去了便宜,五公主简直就要拍案而起:是可忍,孰不可忍?! 她委屈又悲愤地跑去找定安侯君宁天评理,却不料被对方轻飘飘的一句“公主芳龄不宜”给生生气哭了。 是了,五公主已值花信年华,却迟迟未有嫁做人妇,这是丽国宫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好几年以前,大伙儿就背地里纳罕着,这老姑娘眼高于顶,究竟是要怎样的青年俊杰才能抱得美人归? 后来,大家渐渐地明白了。你们瞧啊,每每定安侯入宫觐见的时候,五公主总是特别来劲,一早就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娉娉婷婷地立在其必经之路上,只为同他打上照面、攀谈两句。恰好这定安侯也是个到了年岁却未娶妻的,如此一合计,这俩人似乎还有几个看头? 谁知,春去秋来,年复一年,定安侯二十五了,五公主二十二了,圣上明示暗示很多次,却都被那个面无表情的年轻人给挡了回去。大家伙儿再一思忖,不对啊?这分明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的戏码啊? 时至今日,老皇帝都一命呜呼了,定安侯却照旧对五公主不冷不热的,大家才大彻大悟:果然是五公主芳心错付,撞上了那样一个只爱江山不爱美人的狠角色! 当然,像这样的话,众人是无论如何也不敢说出口的,毕竟,眼下孰强孰弱、孰君孰臣,饶是垂髫小儿也能分辨清楚。 现如今,定安侯甚至当众拿五公主的年纪反驳了她,可真真是把人金枝玉叶的面子、里子都给扯没了。 明疏影听闻这一番蜚短流长的时候,已经是三天后了。她跟听说书似的把这段秘史给听完了,随后默默无语地喝了口热茶。 “公主……奴婢只怕,五公主不会善罢甘休的。” 明疏影抬头冲她笑笑,拉起她的一只手,在掌心写下八个大字。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冬苓低眉耐心读完女子的简短箴言,抬眼回以哭笑不得的表情,“主子,您这一趟跌进池子里,倒真是把什么都看透了。” 112.阴暗角落 老实说,明疏影对明家并没有太多的留恋。 明家是江南有名的书香门第,父亲明知羲乃家中嫡长子,本是被寄予厚望,却因为娶了生于小户人家的母亲,跟家里闹了个不相往来。本来,小夫妻俩在外头买了间小宅子,和和美美地过日子,也是不错。可惜,“贫贱夫妻百事哀”,过惯了锦衣玉食的生活,父亲没几年就受不住了。就在那时,祖母瞅准时机,塞了个家世显赫的大家闺秀过来,逼着父亲休弃母亲、另娶新欢。父亲虽是被“清贫”二字磨得意志消沉,但好歹还存着些许对母亲的情意,是以没有点头答应。 由此,阴谋应运而生。 那位千金小姐爱慕父亲的相貌、才学却求而不得,竟暗中对母亲下了迷药,令其与他男人被父亲“捉奸在床”。父亲盛怒之下失去了理智,不顾母亲的辩解,当场写下了一封休书。母亲含冤莫白,不堪受辱,翌日晨光熹微时,便留下一封遗书,以死明志。 悲痛过后,父亲万念俱灰,领着年仅五岁的女儿回到了明家的祖宅,从此任凭祖父、祖母安排他的一切。他们让他娶妻,他便娶妻;他们让他生子,他便生子;他们让他走上仕途,他便浑浑噩噩地考取功名,在官道上重新寻回一个男儿的自信。 而在这一过程中,明疏影便成了牺牲品。 不知是不是一看到她便会想起当年的悲剧,父亲总是不愿与她亲近,对于她的饮食起居也很少过问,一直都把她扔给乳母照料。可想也知道,有了那样一个阴险恶毒的继母,再加上祖父、祖母对她不惜,她这个元妻留下的遗孤定然不会好过。从小到大,她的吃穿用度是减了又减,被明家大宅里的堂兄弟姐妹们欺负,更是成了家常便饭。 磕磕绊绊地活到十六岁那年,她的一个堂姐嫉妒她的才貌,居然偷偷放了个对她心怀不轨的外男进来,欲令其毁她清白,然后让祖父母把她嫁给那个游手好闲的无耻之徒。他们的设计相当成功,可坏就坏在,被男人抱住的明疏影抵死不从,挣扎间竟是跌落池中,成就了现下这番光景。 变成丽国公主的女子坐在铜镜前,默默无语地瞅着一张颇为陌生的面孔。 她想,她大约是被淹死了,随后投生到了这具身子里。 那么,真正的公主呢?是薨逝了,还是……同自己交换了三魂七魄,故而钻进了她的身体里? 怎么想都觉着这事玄乎得紧,明疏影却也只能无声地叹息。 也不晓得她这一死,明家上下会是个什么反应。当然,别人作何感想,她倒是无所谓的,就是那照顾了她十几年的乳娘,该是怎样的伤心啊…… 诚然,要不是乳娘打小一心一意地对她好,她还真不敢保证,自己已经长歪成什么样了。哪里还能像现在这样,面对这般遭遇,还能安之若素? “公主,吃些东西吧。”思绪渐行渐远之际,少女的呼唤让明疏影回过神来。 折腾了那么一通,她确实是有些饿了,是以,她随即从善如流地站起身来,朝着食物所在的方向走去。孰料走近了,她却发现,映入眼帘的,竟是四碟其貌不扬的素食以及一小碗冒着热气的米饭。 明疏影下意识地抬起头来,看向为她端来吃食的侍女。 这个侍女名叫“冬苓”,是公主的贴身婢女。从她之前的种种表现来看,她应该是个忠心事主的,所以,按理说,她不该给自家主子——一位堂堂的公主殿下,端来这样一份晚膳。 “公主,对不起……”许是早已预见到主子会有这样的反应,冬苓苦着脸扬起脑袋,对上其疑惑不解的目光,“奴婢……奴婢没用,只能找到这些吃的……委屈公主了。” 明疏影摇摇头,她相信冬苓说的是实话,更何况,这菜碟子里虽是见不到荤腥,但比起她曾经吃过的那些,也算是新鲜且丰富了。 这样想着,明疏影却并未马上坐下用饭,而是指了指冬苓的胸口,又摸了摸她自个儿的脸。 冬苓有些发愣,尽管主子关心自己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但是,像今日这般镇定、从容的关怀,似乎还是头一遭。 明疏影见她愣愣地缓不过劲儿来,心中略急。 不能说话真是不方便。 她张开嘴,试图吱个声,催催冬苓,恰在此时,少女猝然还魂,笑着对她说:“公主放心,奴婢没事的,世子他……并未踢到实处。” 他用劲那样狠,又先后踢了两脚,怎么可能没事? 明疏影皱起眉头,刚要张嘴“唔唔”两下,就忽然意识到一件事。 是啊,身为皇帝的女儿,金枝玉叶,却连顿像样的饭菜都捞不着,又怎么能指望她的侍女会有太医来看呢? 明疏影不由自主地环顾四周。 这寝殿虽说宽敞,却是宽敞过了头,空空落落的,再结合先前发生的一切,她便顿悟了,原主是一个如何不受宠的公主。 只不过,一个侯爷家的世子竟能擅闯公主寝宫,这怎么着也有些说不过去啊? 想起之前定安侯同那镇远候世子的对话,明疏影盘算着,丽国怕是发生了什么重大的变故。 只是,明家离皇城也不算太远,宫变这么大的事,她缘何没听到半点儿风声? 不过,想想还是算了。正所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不,她的意思是,眼下的当务之急,还是了解冬苓的伤势。 如此思量着,她打了几个手势,就要去解少女的衣裳。 冬苓被吓傻了——她的公主殿下不可能这么诡异! 受到惊吓的少女不自觉地捂住了自个儿的身子,一脸不可思议地盯着自家主子。明疏影见状,只好暂且停了下来,指指冬苓的胸口,再朝着自个儿的眼睛画了两个圈。 冬苓当即看懂了主子的意思,但是,这样的公主让她觉得好生惊悚!因为,平日里多少有些呆傻的公主殿下,今儿个居然会想方设法地表达自己的意图!而且还表达得这么清楚! 然而,不论是出于惶恐还是其他什么原因,冬苓都不愿意让主子亲自为她查看伤势。 明疏影不好勉强,她也怕自己的坚持会惹来对方的怀疑。 她转而想到了那个又到外头去守着的侍卫。 楚聂……待会儿试试拜托他去找个太医吧。 这样想着,明疏影只得姑且放弃了去扒人衣裳的打算。冬苓见她收手了,忙不迭重拾笑容,服侍她坐下用膳,同时还不忘叨念着,等宫里的局势稳定一些了,自己一定去替她寻些好吃的来。 宫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明疏影没办法亲自问出口,又不好贸贸然以笔代口,暴露了自己的笔迹,是以,她只得抓来少女的一只手,在其手心里写下了自个儿的疑问。 冬苓书读得不多,但像这样简单的句子,她还是能够看得懂的。因此,她立马就怔住了。 “公主你……你不记得了吗?” 面对少女担心又狐疑的眼神,明疏影却是面不改色心不跳。她早就想好了,有些事情呢,必须得问个清楚——试问,她压根没有原主的半点记忆,要想平平安安地活下去,怎能不弄清自个儿的处境?至于旁人由此而生的怀疑,她自然是…… 明疏影故作茫然地摇了摇头,看着冬苓的脸蛋儿蓦地一跨。 天哪……公主真的不记得了!果然是跌进池子之后,撞到了什么暗石吧? 回忆起女子自醒来后就有些反常的表现,冬苓越发觉得,事实就是如此。 看来,自己还是应该去把那个急着逃命的小太医给找回来! 这样想着,冬苓定了定神,简单交代道:“镇远侯弑君篡位,但碍于自己非皇族血脉,便让他的儿子,也就是先前您见到的世子,娶公主为妻,好令他们父子将来登基时,看上去名正言顺一些。不过,现在定安侯好像平定了叛乱……奴婢也不知,外头究竟是个什么情况。” 世子讨厌我? 明疏影又写道。 “唔……世子喜欢沐仪姑娘来着,可镇远侯执意要他娶了公主,是以……” 明疏影略作颔首,算是明白了,那个长相俊美的世子为何待她如凶神恶煞。 然后,她又问及了落水一事。 冬苓登时露出义愤填膺之色。 “公主当然不会去推搡沐仪姑娘!依奴婢看,分明是她恶人先告状!” 此言一出,明疏影简直顿悟。 诚然,尽管冬苓压根没交代清前因后果,但仅从少女这寥寥数语中,她就能推测出事情的经过。毕竟,她可是在明家大院里长大的女子啊! 心道原主十有□□是遭遇了一朵娇贵柔弱的白莲花,恰恰这朵白莲花又是镇远侯世子的心头肉,所以,她这个半路杀出的傻丫头,自然就被那男子厌恨,又被那女子算计了。 明疏影微笑着拉了拉少女的手,以示安抚之意。接着,她就拿起摆好的碗筷,开始用膳了。 等到她吃饱喝足了,冬苓便迫不及待地要扶她躺下。明疏影摆摆手,又抓过少女的柔荑,在其手心里一笔一划地写起字来。 为什么我不能说话? 冬苓迟疑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支支吾吾地出了声。 “是……是被人下了药的……不过公主你放心,太医之前来看过,说是过几天就能发声了。” 明疏影睁大了眼,一时间又喜又惊——喜的是,这原主不是个天生的哑巴,惊的是,有人竟然敢对公主下药。 虽说这公主的确是个不受宠的,但是这也太荒唐了吧?谁干的?镇远侯父子?还是那个名叫“沐仪”的女子? 明疏影问了冬苓,冬苓表示她也不晓得。 不过,想也知道,此二者难逃其一。想来,一个是为了让傀儡公主安静些,另一个则是恨这半路杀出的痴儿抢了自己的夫婿。 113.当面质疑 本以为这一页会就这样揭过去,谁知没两天的工夫,朝廷里就有人按捺不住了,当堂将此事搬上台面,大有向摄政王发难的架势。 明疏影本来正在“专心致志”地玩儿手指,见势不对,她也忍不住抬眼看向一旁的男子。只见君宁天照旧是那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样子,仅仅是掀起眼皮子瞥了那大臣一眼,就自顾自地凝眸于龙椅上的她,与她四目相对。 “皇上,有人说,臣不让你吃饭,你怎么看?” 明疏影霎时眉角一抽。 不让她吃饭?这是打的哪门子的比方? 得亏她也听得懂对方的言下之意,这就收敛了腹诽的心思,粲然一笑道:“谁说的?摄政王待朕可好了!每天都叫御膳房做好多好吃的给朕,还让朕带给十四妹妹一起吃。十四妹妹可高兴了呢!” 一本正经地言说至此,她又倏地神色一改,视线瞄准了那嘴上不服、心里更不服的出头鸟,说:“你!赵……钱……孙……李……爱卿?” 她歪着小嘴挠挠头,似是很努力地在回忆那人的姓氏,那画面,只能叫文武百官不忍直视。 “反正就是你!”然后,过了好半天,众人眼中的傻子皇帝也没能叫出对方的姓氏,她只瞪圆了眼珠子瞅着男人,摆出一脸不太满意的表情,“你从来没有给朕送过好吃的,也从来不陪朕聊天解闷,你怎么还好意思说摄政王的坏话!?” 听罢这一番无理取闹之言,那大臣被堵得一口血涌上咽喉,孰料他还没开口回话呢,就听得摄政王破天荒地张嘴道:“皇上的意思,是指林大人平日里不够关心皇上的日常起居,还望林大人来日改之。” 话音刚落,其余人等就不由自主地眉角一跳。 摄政王竟然帮皇上补刀?!今儿个可算是开眼了。 与此同时,那林姓的大臣已然是脸黑得不行。 “请摄政王莫要顾左右而言他!” 紧接着,他就气急败坏地喝了一声,却只叫站在他附近的某个年轻人轻笑出声。 “林大人,皇上都已经说了,摄政王待皇上很好,决不会做出大逆不道之事,林大人还要一意孤行地纠缠……莫非,你才是那心中有鬼的人?” 这话一来,男人自然是气得跳脚了。 “晏子明!朝堂之上,岂容你诬蔑朝廷命官?!” 被人指着鼻子的晏子明刚要反唇相讥,就听见座上之人颇不耐烦地打断道:“好了好了!你们吵得朕脑壳都疼了!刚才不是都说了吗?摄政王从来没有对朕不好,你们怎么就听不懂呢?” 说着,明疏影蓦地站起身来,抬起纤细的胳膊,径直指向那姓林的中年男子。 “你!就是你!你要是再敢说摄政王的坏话,当心朕罚你一个月不准吃饭!” 天威震怒,百官噤声。 在丽国第一代傻子女帝的统治下,这本应是不该上演的画面。可是,碍于有一位气势逼人的摄政王坐镇,众臣看了看他不知何时变得森冷的脸色,最终识相地选择了闭嘴。 其中,也包括那个跳出来打头炮的林大人。 谁让他这头一炮,竟也成了最后一炮呢? 耳听一国之君很不高兴地宣布了退朝,男人偷偷瞥了瞥事前约好却临阵退缩的几个同僚,在心底狠狠地问候了他们的祖宗十八代。 与此同时,明疏影则鼓着腮帮,同君宁天一前一后去了御书房。不过,才刚一进屋,她那张装模作样的脸就恢复了常态。 亲口屏退了屋里的宫女,她看着君宁天一如往常地坐在他的位置上,二话不说就拿起一本折子看了起来。 还真是若无其事啊。 明疏影觉得,她真的要“皇帝不急急太监”了。 “摄政王。”她终是开口唤了一声,目视男子不徐不疾地抬起眼帘。 “臣在。” “你没有什么想对朕说的吗?” 君宁天沉默了片刻,无甚表情地回答:“臣谢皇上今日替臣正名。” “……” 我在你脸上看不到半点真诚的谢意啊…… 明疏影腹诽了一句,扬唇干笑两声。 “你明明知道,朕指的不是这个。” 她一本正经地说罢,奈何君宁天却不理她了。 可就在她杏眼微眯、略觉不满之际,对方又冷不防掀起眼皮子,不冷不热地看了她一眼。 “那些流言蜚语,皇上无需挂心,臣自会令其平息。” 明疏影撇撇嘴。 人家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她就别咸吃萝卜淡操心了吧。 这样想着,女子便从善如流地选择了沉默。 翌日,她下了早朝,正好奇着今日怎么真就没人站出来闹腾了,便接到了十公主回宫求见的消息。 明疏影掐指一算,估摸着对方约莫是听说了她险些被害的事情,所以出于担心,急着想要来见她一面。 尽管她本人同这位十公主的感情并不深厚,但一想到对方出嫁那日一番情真意切的言辞,她又觉着心里暖暖的,当即便趁着君宁天被几个大臣拖住了的空当,一溜烟地跑去了寝宫。 她知道,十公主定是惧怕君宁天这冷面阎王,是以才不敢上御书房来请求觐见。想想这丫头也真是胆子够小,也不晓得就她这唯唯诺诺的性子,在婆家会不会过得不痛快。 想着想着就想多了,明疏影远远地望见缦立远视的少女。 哦,不,而今,温婉可人的少女已然嫁做人妇,连梳的发髻,都与她大不相同了呢。 明疏影粲然一笑,这便脚底生风地迎了上去。 姐妹俩多月不见,自是分外亲厚,在寝殿里互相拉着手说了好半天的话,才发现不知不觉间,居然已是巳时过半了。 十公主不知怎地忽然如梦初醒,一脸担忧地问自家姐姐,她偷偷从御书房里跑出来这么久,摄政王会不会责怪于她? 明疏影摆摆手,表示以前也有过这样的先例,摄政王宰相肚里能撑船,是不会同她斤斤计较的。 岂料话刚说完,屋外就匆匆走来一名宫女,说是摄政王急寻皇上回去。 明疏影忽觉大窘。 摄政王啊摄政王,你就是要打脸,也不带这样打的吧? 好在明疏影有“傻气”护体,这就装作方才什么也没有说过的样子,言笑晏晏地跟十公主道了别,便无视了其紧张、尴尬的神情,眉开眼笑地往御书房去了。 不过,等到她旁若无人地走进御书房后,她这傻乎乎的模样便一下子破了功。 “摄政王……你找朕有事啊?”女子小心翼翼地探问着,只缘君宁天此刻的脸色委实不怎么好看。 “皇上莫不是回寝宫睡了一觉么?害得臣一阵好等。”君宁天面色不霁地说罢,一双凤眼冷冷地端量着女帝姣好的面容。 “呃呵呵……怎么会呢?这不是……十妹妹难得回一趟娘家,朕一时忘形,就同她聊得久了些么……” 君宁天面沉如水地看着她。 “……”明疏影被他看得略觉发怵,却也只好故作镇定地转移话题,“摄政王找朕究竟有什么事?” 所幸男子诚如其先前所言,是个肚子里能撑得下一艘船的人,是以,他虽心有不悦,却也没有追根究底,而是将几本折子递到了女子的面前。 “再过半个多月,便是除夕了,礼部和工部已共同拟定了除夕宫宴的各项用度,还请皇上过目。” 明疏影下意识地接过他手中的奏本,可东西刚一拿到手,她就感觉有哪里不太对劲。 慢着,这事儿归皇帝管吗?再说了,就算当真归皇帝管,那不也该是……他这个摄政王代劳的吗? 女子一脸狐疑地打量着无甚表情的男子,却只见他忽而抬眸对上她的视线。 “怎么?皇上不愿看么?” “哦,没有没有。” 明疏影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说完了之后,她再暗自一合计,认为她之所以会如是作答,大约是由于对方适才看她的眼神里,威胁的意味有些浓重。 她觉得,君宁天好像又在整蛊她了。 果不其然,翻开那看上去并不厚实的奏折,一大片密密麻麻的数字首先就闪瞎了她的眼。 明疏影越发肯定,这家伙就是在挤兑她。 她无奈地揉揉眉角,努力定下心神,纵身跳进了他给她挖的坑里。 然而看着看着,她就皱起了眉头。不是因为她看不明白,而是因为她看得太明白了,反倒发现了其中的不合情理之处。 “摄政王,这些折子,你看过吗?”鸦雀无声的屋子里,她冷不丁出言询问。 “尚未。”君宁天抬头据实以告,映入眼帘的,则是女子双眉微锁的神情。 “这个,一桌宴席,需要三十六坛上好的女儿红,这么多吗?”明疏影不自觉地抬起脑袋,向男子投去疑惑不解的目光。 君宁天不接话,只面无涟漪地与她对视。 明疏影便兀自说道:“朕觉得,一桌子人,大约也就十几个罢了,即便都是正值盛年的男子,碍于乃是除夕宫宴,也不会像在自己家里那般肆无忌惮,喝酒约莫也是浅尝辄止的,怎么着也喝不了三十六坛吧?” “所以呢?”君宁天总算吭声。 “所以……依朕看,这三十六坛是不是太铺张了些?”明疏影试探着问完,忽然莞尔一笑,“多下的那些酒,难不成是要朕与摄政王日日对饮吗……” 无伤大雅的玩笑,没能让君宁天发笑,却也没叫他动怒。 他只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女子轻柔浅笑的面孔,悠悠地扔了句“还有呢?”。 明疏影闻言微愣,须臾片刻才反应过来,这似乎是在允许她接着说,便壮着胆子将自己的看法一吐为快。什么烟火、歌舞安排得太多,耽误人家回府同自家老小团聚守岁啦,什么上等的红木椅子缺了为何就偏要重新购进一批,那黑灯瞎火的,大家光顾着看桌上的菜色,谁会注意这个啦,什么鲍鱼肚翅人参燕窝也太丰富了些,真是朱门酒肉臭啊路有冻死骨啦……等她口若悬河地把种种弊端都陈述了一通,君宁天看她的眼神也愈发意义不明了。 114.决意了断 自作孽,不可活,五公主不日便有了一位驸马。 对于这位女祖宗终于被送出宫去的结局,宫中的大多数相干人等都是喜闻乐见的。毕竟,这位公主殿下心高气傲又与人不善,宫里没了这样一位主子,于他们这些奴才而言,自然是件好事。 大家觉得,原来,成天冷着张脸的摄政王也是会做善事的。 不过,这件对于后宫来说皆大欢喜的事情,落到前朝众臣的眼里,却是成了另一番光景。 这老大难的五公主都嫁出去了,他们是不是可以趁机再提一提皇上的婚事了? 蠢蠢欲动的大臣们终究是按捺不住,于次日早朝时分提及了半个月前的旧事。 摄政王君宁天面色如常地听罢,却像是早有预料一般,不慌不忙地眸光一转,看向了专心在龙椅上玩手指的女子。 “皇上,想嫁人吗?” 明疏影循声抬起脑袋,看着他的脸,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 众臣无语。 摄政王您这做得也太明显了吧?铁定是老早以前就吩咐好了,让皇上当众拒绝国婚的吧?! 个别心系皇室的老臣不服气了。他们无视了摄政王森冷的俊脸,直接拱手向皇帝发起谏言。 “皇上!您贵为天子,自当为皇室开枝散叶,岂有不成婚生子之理?” 你们跟一个傻子说这些,也没用啊……更何况,人家摄政王还在这儿呢,你们就不怕得罪了他? 明疏影故作无知地听着几个老臣慷慨陈词,滴溜溜地转着眼珠子,时不时地看君宁天几眼。见他一脸老僧入定般的神情,她就知道,那些神神叨叨的大臣约莫是不会有性命之忧了。 只是,她这个皇帝的婚事也就这么不了了之了。 实际上,明疏影有些不明白,君宁天完全可以将他的哪个心腹安插在她的身边,如此一来,既堵住了群臣的悠悠之口,又可以照旧大权在握,为什么非要选择一种损人不利己的方式去解决问题呢? 她想不透的这一点,也让一些大臣百思不得其解。过了一阵子,宫里宫外甚至传出了诡异的谣言,说摄政王之所以至今未娶,乃是因为他的口味特别与众不同。比如,他喜欢那种肤白貌美、□□……却痴痴傻傻的姑娘。 乍一听这等传言,正在喝茶的明疏影险些一口喷了出来。 这说的可不就是她吗?!不对不对,这种事情是谁胡诌出来的呀?!怎么想都是天方夜谭吧?! “皇上,他们的胆子也太大了,竟然敢在背后编排摄政王……”将此讯告知与自家主子,冬苓一边轻抚她的后背,一边神情尴尬地嘀咕着,“也不怕摄政王万一大发雷霆,把他们给……” 君宁天大发雷霆?倒是没见过呢。他这个人呢,还是比较擅长用周身的寒气把人冻成渣滓。 这样想着,明疏影忽然意识到有什么不太对劲。 她扭过头去看着冬苓,光是笑,也不说话。 少女不一会儿就察觉到自家主子的注目,对女子对视了片刻后,她如梦初醒地张开了嘴,退到一边跪了下来。 “奴婢失言。” 她的动作太迅速了,明疏影连阻拦都来不及,只好起身把她从地上扶了起来。 “你说的是事实,况且,你能像这样有感而发,恰恰证明了朕伪装得很好,连你都觉得,朕就是个毫无实权的傻子皇帝。” 诚然,一个皇帝的贴身侍女,听到自家主子跟摄政王被人嚼了舌根,头一个反应,居然不是“尔等宵小,竟敢藐视皇权?”,而是“当心摄政王发起火来,一刀把你们给‘咔嚓’了!”,由此可见,她这身为国君的主子是多么的软弱无能。 “奴婢失言,请皇上责罚。”冬苓知道,自己之所以能自然而然地把那番话给说了出来,乃是因为她仍然觉得,自家主子还是那个无忧无虑的九公主,可是,毕竟实情已非如此,她不小心冒犯了天颜,即便只是无心之失,也该当领罚。 明疏影自然不会当真罚她,抿着唇思忖了一小会儿,就“罚”她到屋外陪着楚聂晒太阳。 冬苓被她一面声称是“罚”却一面冲自己暧昧微笑的做法惹得脸红心跳,又不好多说什么,只得埋低脑袋,迈着小碎步“受罚”去了。 婢女走后,明疏影便悄悄走到窗前,伸手将窗户微微推开了一条缝,就着它往外瞧。 她看到冬苓在楚聂一头雾水的注目下站到了他的身侧,低着头也不说话。最后,还是楚聂一边打量着她,一边同她搭了话,内容大抵是问她怎么出来了,站在他的身边。 没多久,明疏影就瞧见楚聂扭头往她这儿望了过来,想来是不解于素来亲和的主子怎么会叫冬苓罚站。 明疏影默默地往后退了两步,离了助她偷看的窗户。 这楚聂,什么都好,就是在某些事情上太过木讷——连她都看得出冬苓待他不一般,他怎就一点儿感觉也没有呢? 真真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啊…… 明疏影觉得,要是有一天,她能帮着这二人的成好事,就好了。可是,瞧瞧眼下自个儿这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的情况,她又觉着,这一天似乎有些遥远。 罢,有当红娘的心却没那个命,她还是走一步看一步吧。 如是思量的女子无法未卜先知,事实上,她还是挺有牵线搭桥的潜质的。这不,才过了没两天,自她登基以来就从未主动与她见面的十公主突然就找上门来,把正在刺绣的她吓了一跳。 要知道,这身子的原主是个傻子,可从来拿不惯针线的。她这一本正经绣花的模样若是被旁人瞧了去,还不得捅出大娄子了? 得亏她现在好歹是个皇帝,十公主意欲求见,也是要经人通报的,所以,她才得以急急忙忙将绣到一半的帕子藏起来,定了心神,装出一副痴傻的样子。 “十公主?十妹妹?让她进来,让她进来。” 虽然只在登基前有过一面之缘,但她对这个十公主也没什么坏印象——考虑到对方特地来见应该是有什么比较重要的事,她自然愿意听一听对方的说法。 就这样,十公主很快在侍女的陪同下进了屋,简单行了礼后,明疏影便笑嘻嘻地让她坐下,问她找自己有何贵干。 与之年岁相仿的女子看了看四周伺候着的宫女,明疏影会意,却又不好开口,只得由懂眼色的冬苓代为下令,将其余人等全部屏退了。 “十妹妹,到底有什么事呀?”明疏影有些好奇,是什么秘密,竟然让这个同自己并不稔熟的妹妹亲自上门求见,还搞得如此神秘兮兮。 “皇上,你……”十公主见闲杂人等皆已不在,总算是注视着一国之君的眼睛,期期艾艾地开了口,“你觉得……摄政王这个人怎么样?” 话音落下,明疏影暗自一愣,不明白对方为何要冷不丁找她谈论君宁天的为人。 “摄政王?摄政王挺好的呀?他每天都让御膳房做很多好吃的给朕吃呢!”心里虽是纳罕着,面上却是未尝流露半分,女子眉开眼笑地说着,好似自己只是一个以食为天的傻丫头。 “……”十公主见她笑得比珍珠还真,便知晓她是当真认为君宁天人还不错,“臣妹是指……如果把摄政王视为婚配的对象,皇上以为如何?” 此言一出,明疏影是当真怔住了。 什么情况?这位十公主该不会是……听信了外头的风言风语,想撮合她跟君宁天吧? 刹那间感到无比凌乱,明疏影也只得故作天真地反问:“婚配?十妹妹是说嫁给他,帮他生孩子吗?” 大约是她说得太过直白,十公主听罢微微红了脸,避开她的视线,尴尬地点了点头。 “那朕不要,生孩子可疼可疼呢。”装傻充愣的话刚说完,她就皱巴着小脸,回头注目于身后的冬苓,“你说是不是啊,冬苓?” 冬苓是个机灵的,朝着女子略作颔首,就忙不迭接过她递来的眼神,干笑着对十公主说:“公主,请恕奴婢斗胆,您该不会是听信了外头的传言,以为……以为摄政王对皇上存着什么念想吧?” 是的,主子没法问出口的话,她得替主子问了。这样的责任,自打主子决定继续装成痴儿的那一天起,她就主动担待起来了。 于是,主仆二人目睹少女腾地涨红了脸。 “不是的!皇上!臣妹并无此意的!”然下一刻,十公主就迫不及待地摇头摆手、矢口否认,“臣妹……臣妹想说的,其实……其实是……” 明疏影和冬苓都闹不明白了,对方的言语间分明透着探口风的意味,怎么就不是这个意思了? “十妹妹到底想说什么呀?” 明疏影更是迷惑不解地发问,目视少女在她的追问下愈发羞赧。 “是……是臣妹,有一心上人……不知摄政王……会否成全?” 115.恨由心生 白陌的小心思冒头之际,白九辞正在绞尽脑汁地写放妾书。是了,且不谈那样板的问题,就是这休弃的理由,也足够叫他头疼。 不顺父母,无子,淫,妒,有恶疾,口多言,窃盗——在这“七出”之条里,似乎也唯有“妒”这一条,勉强还算说得过去了。 是夜,白九辞揉了揉眉角,放下纸笔,起身在院子里来回走动。过了一会儿,他面朝碧仙阁的方向,静静地望了许久,最后竟是抬脚往那儿走了过去。 颜慕晚没想到他会突然造访,面上一愣,却又很快压下了涌上心头的惊疑。她神色如常地迎来人坐下,亲手为他倒茶。 然而,叫她真正始料未及的是,来人在她屋里坐了好半天,却是开口道出了那样一个令她惊呆的来意。 “晚儿,这两年,我常常在想,是不是当初我作出了一个错误的决定,害你白白耽误了大好的年华。” 颜慕晚怔怔地看着他,想要张嘴说些什么,奈何话到了嗓子眼,却是怎么也蹦不出来。 “我感激你挺身而出,救了我的性命,可是我……却用错了报答的方式。” 白九辞沉声说着,终是与女子四目相接。 “其实,你我心里都非常清楚,我对你……自始至终都只有感激之情,没有男女之爱。” 话音未落,颜慕晚业已霍然起身,甚至险些不小心打翻了桌上的茶盏。 白九辞从未见过她如此激动的模样,一时间也是愣了愣。 “晚儿……” “是因为她吗?” 白九辞微微一愣。 “是因为慈青花吗?” 女子睁大了眼,眼珠不错地盯着男人的眸子。她头一回唤出了另一个女子的全名,而非平日里常亲昵呼唤的“青花妹妹”。 “即便没有她,你我之间也不会有什么改变。” “怎么就不会有改变!?” 颜慕晚抬高嗓门脱口而出,可话刚出口,她就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是以强行将汹涌而出的情绪给按了回去。 她逼着自己坐回到椅子上,强笑着牵了牵嘴角,道:“九辞哥哥,我不介意你宠着青花妹妹。她年纪小,又于曙山城一战功不可没,你善待于她,本就无可厚非。可是,可是你不能因为有了她,就全权否定我们之间的感情!” 白九辞拧着眉毛听着,他看着女子倏地眸光一转,气息不稳地注视着他的眼睛,心里忽然就明白了,原来这个女子,一直都在自欺欺人。 而多年纵容她如此,给予她错觉的人,恰恰就是他自己。 事到如今,他是该痛下决心,快刀斩乱麻了。 白九辞一言不发地同这个相识七年的女子对视,良久,终是直言不讳地说出了一番话:“晚儿,我喜欢她。不是单纯的宠爱,也不是为弥补我对她的亏欠,是真心地……想要与她共度一生。” 简单直白的话语一出,配着男子郑重其事的眼神,突然就另女子感到天旋地转。 不,不……怎么会这样?他说他爱上了另一个女人?他说他不是宠她,也不是想要补偿她?他说他要同那个莫名其妙的丫头白头偕老?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自己苦等了整整七年的承诺,却是以这样一种残忍的形式,现形于她的眼前?! 颜慕晚只感到,她竭力巩固的心防突然就裂开了一道口子,她听着那稀稀落落的碎石坠地之声,听着男人兀自沉声道:“我知道,是我给了你不该给的期望,是我当断不断,没能处理好你我二人的关系。现如今,是时候该纠正这个错误了。” 错误?纠正?什么意思?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女子难以置信地直视着男人灰暗不明的眼眸,一时间竟失了言语。 “只要你愿意,我便认你为义妹,从今往后,你我便是兄妹,我的父母便是你的父母,白家永远是你的家。你若找到有情人,我们送你出嫁。若是无缘……我们也永远会是你的亲人。” 听了这番话,颜慕晚又一次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 “九辞哥哥,”她似笑非笑,却自始至终凝视着男人的瞳仁,“你是要……是要休了我吗?” “……”白九辞沉默片刻,却并不逃避她的目光,“并非是要抛弃你,只是,我不想一错再错。如此,是对你我共同的解脱。” 解脱……解脱?呵……他居然说,这是“解脱”?原来在他的眼里,她一直都是他的负担吗? 全然不管自己是否曲解了男子的语义,颜慕晚朝他露出了古怪的笑意,又冷不丁神色一改,上前一把攥住了他的胳膊。 “九辞哥哥!我知道!晚儿知道!这七年来我始终无出,也从未讨得老夫人和夫人的欢心!可是!可是晚儿已经很努力地不给你添麻烦!为什么?为什么你还要赶我走?为什么!?” 白九辞也早已在她激烈的反应下站起身来,反手握住她的双手,意图叫她冷静。 “你误会了,我不是要赶你走。不管我们将来是何关系,白家的大门都会一直为你敞开……” “可是你要休了我!你说你要休了我!!!”白九辞还想继续解释、继续安抚,却被难得激动起来的女子一口打断,“你知道被夫家休弃对一个女子来说意味着什么吗?!九辞哥哥,晚儿自问这七年来对你始终一心一意,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怎么可以!” “不是……晚儿,你听我说……” “我不要听!我不要听!” 颜慕晚主动松开了把着男人的双手,使劲捂住自个儿的耳朵,那霎时泪如雨下、孤苦无助的模样,竟是叫白九辞好不容易狠下的心这就又软了下来。 说到底,事态演变至此,他都得负最大的责任。若不是他当初对情爱无感,想当然地以为,迎娶恩人为妻便是他这一生最适合的道路,那么也就不会因为当年的草率而导致今日的两难。 “晚儿……” “不要说了,什么都不要说了……九辞哥哥,你太伤晚儿的心了……出去……你出去!我,我不想听了,不想再听了……” 看着颜慕晚抱着脑袋拼命地摇头,悲伤的泪水不一会儿便冲刷了那精致的妆容,白九辞心里也是很不好受。他未尝料想,这个往日里温婉有礼、言笑晏晏——从不喊苦、从不喊疼的女子,居然也会存着这般柔弱无依的一面。 也许,是他高估了她的坚强,亦低估了她的执念。 然无论如何,今晚,他们的谈话是无法进行了。 白九辞低声说了一句“抱歉”,转身愁眉不展地离开了。他没有回头,所以也不会看到,在他的身影消失在其视野尽头的那一刻,女子的眼底会猝然迸发出一股浓烈的恨意。 颜慕晚不消片刻便站直了身子,抬手抹去了两颊的泪痕。 她不会走的,不会认输的。 因为,她要那个带给她耻辱、抢走她心爱之人的丫头,付出代价! 116.真相在此 半个时辰后,明疏影在御书房里待得无聊了,又不好当真跟个皇帝似的,拿起奏本来看,因而便装出一副百无聊赖的模样,在君宁天跟前晃来晃去。 于是,她又毫无悬念地收到了来自阎王爷的一记冷眼。 “摄政王,朕能出去玩会儿吗?” 她壮着胆子扯了扯男子的衣袖。 君宁天兀自面沉如水地看着她。 好在他这人貌似从来不与女子计较——至少是不与痴傻的女子计较——所以,经过多日的相处,认清这一点的明疏影便敢于去捋这猛虎的胡须了。 君宁天面无涟漪地转移了视线。 “来人,送皇上去御花园赏花。” 这是要放她走了。 明疏影暗自欣喜:其实,这个看起来高高在上的男子,也不是那么的难相处嘛。 然后,她谢过了不屑再看她半眼的君宁天,眉开眼笑地离开了。 一小队宫女跟着傻皇帝来到御花园,碍于这是摄政王的命令,她们谁也不敢有半点怠慢,是以,当傻皇帝莫名其妙地发了脾气,硬是要将她们全部赶走,只留其贴身婢女在旁伺候的时候,她们表现得很是为难。 奈何人家终究是所谓的“九五之尊”,她们也不好强行违逆,这就低眉顺目地立在了原地,恭送傻子皇帝拉着她的侍女欢欣雀跃地跑开了。 一路蹦蹦跳跳地跑到无人之处,明疏影只觉得脚都快抽筋了。她在冬苓的搀扶下寻了张石凳坐下,弯腰揉捏起自个儿的腿脚来。 “皇上,皇上!奴婢来吧!” 冬苓哪里能让主子千金之躯自力更生,顿时急得连声呼唤。 明疏影从小自给自足惯了,见少女迫不及待地蹲下身来欲替她按摩腿肚,她下意识地就伸手拦下了。 “不用,朕自己来。” “皇上……” 明疏影意有所指地看冬苓一眼,令后者只好姑且作罢。 “啊呀……累死了。”对方不再坚持,明疏影得以一边揉着双腿,一边长吁短叹。 乍一听这话,冬苓还以为她是跑累了,可见她眼含无奈,自己再细细一思,便顿悟她口中的累未必是指身体的疲劳。 每天在摄政王跟前扮作痴儿,也确实是委屈主子了。无奈敌强我弱,一旦被他获知主子业已不再呆傻,主子将会面临怎样的命运,可想而知。要知道,那可是动一动嘴就能要人命的阎王爷啊,她们能怎么办? 冬苓想当然地认定,君宁天正是看中了主子的神志不清,方才扶她上位的。在他的眼里,主子怕是比十四公主那样的小娃娃都好唬弄吧!倘若主子不傻了,那阎王爷定会想法子叫主子吃苦的。届时,被拉下皇位。永远幽禁是轻,要是他发起狠来,直接把主子…… 越想越觉不寒而栗,冬苓惶恐的神情全都写在了脸上。 明疏影抬头看她,见她脸色难看,就晓得她那心里定是又生出了一番百转千回。 女子向来奉行随遇而安,这便琢磨着要开口安抚,孰料嘴皮子才刚分开,眼角余光就瞥见了一个人影。 生怕自个儿这神智清明的姿态被外人看了去,她下意识地紧张起来,睁大眼睛定神一看——这不是十四公主和她的侍女吗? 明疏影松了口气。虽说这对主仆于她而言不比冬苓跟楚聂,但看起来也是人畜无害的,她不必太过防备。 看着那年不过二十的宫女十分耐心地指着那些花花草草,像是在解答十四公主的各种疑问,又见小女娃忽然“咯咯”地笑出声来,接着就伸出短胳膊向那女子讨要抱抱,明疏影不由自主地扬起了朱唇。 以前她还是明家嫡长女的时候,也很想要一个乖巧懂事的小妹妹,只可惜,除却十二岁那年,家里来了个远方表妹愿意跟她亲近,其他明家或是和明家沾亲带故的孩子都不爱或者不敢与她深交。 实际上,她可喜欢小孩子呢,粉嘟嘟、胖乎乎的,多可爱呀。 想着想着就有些晃神,她竟然忘记去思考,要不要避开这主仆二人。因此,十四公主的侍女不多久就发现了一身明黄的女子,她抱着自家小主子站在那儿,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最后还是碍于应有的礼数,不得不快步前来,领着十四公主向一国之君行了礼。 “起来起来。”明疏影只好见招拆招,又一次演起了傻皇帝,“十四妹妹,你也来看花呀?” 年仅五岁的小娃娃冲她点了点头,水灵灵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仰望着,似乎对这个一直咧嘴傻笑的姐姐挺感兴趣。 唉……要是此刻她不是个傻子就好了,就可以跟普通人一样,好好抱一抱这个粉雕玉琢的的小丫头了。 打从重获新生以来,自己就没好好端量过这个幺妹子,今日得见,明疏影才发现她长得那样讨人喜欢。脸儿圆,眼儿大,像是嵌着两颗宝石的红苹果似的,怎么看怎么叫人欢喜。 唔,如果她可以改掉吃手指的习惯就更好了。 眼见小丫头站着站着就又把手指头伸进了嘴里,明疏影思量片刻,便抬眼故作天真地去问她的侍女:“十四妹妹怎么老是啃手指呀?” 被问话的侍女名叫“秋笛”,从五年前起就负责照料小公主了,此刻,她面对小公主姐姐的询问,也是有苦难言:“回皇上的话,奴婢制止过很多次,可是……公主她就是改不了……” 在说后半句话的时候,秋笛的声音明显小了下去。 明疏影听她底气不足,又见她埋低脑袋避开了自己的视线,只道她是因撒谎而心虚,因此立马拉长了脸,亦真亦假地唬道:“你敢把责任推到十四妹妹的头上?!” 秋笛闻声一惊,忙不迭屈膝跪下,连称“奴婢不敢”。明疏影正要趁势追击,就见一旁的女娃娃猝不及防地张开了嘴。 “哇啊——哇啊——” 明疏影做梦也不会想到,自己本是想替十四公主出头的,却出师不利,反还惹哭了苦主。 难道是自己方才太过凶恶了? 正百思不得其解着,她听到似乎很少开口说话的小丫头口齿不清道:“坏银!你欺糊秋笛姐姐!哇啊……” 突然间被打成“恶人”,明疏影不禁蓦地一怔,同样愣住的秋笛则先一步回过神来,惊慌失措地捂住了自家主子的嘴。 “公主公主!公主别哭了!奴婢没事的!皇上她没有欺负奴婢!奴婢没事的!” 明疏影有点儿缓不过劲来,就在这时,冬苓一个箭步行至她的身前,毫不迟疑地跪在了秋笛的身侧。 “皇上!皇上您误会了!十四公主之所以总是爱咬手指头,是因为……是因为她以前也常吃不好。” 此言一出,明疏影不由一愣,紧接着,思绪就倏地破土而出,助她恍然大悟。 一个“也”字,简洁明了地道出了姐妹俩共同的辛酸。明疏影并不清楚,这身子的原主,以前是不是也常把自己的手指头当做好吃的,只知道,眼前这个年仅五岁的小女娃,正在经历怎样的遭遇。 只不过,九公主吃不好,是因为人人都欺负她是个痴儿。那十四公主呢,她看起来挺正常啊?为什么会和九公主一样遭人冷落? 种种疑问,一时半会儿也没法闹个明白,明疏影看着放声大哭的小娃娃,不免有些不知所措。 须臾,她起身蹲到了十四公主的面前,努力思忖着,一个傻瓜在得知自己错怪别人之后,应该有些什么样的反应。 随后,冬苓就看着自家主子一面道歉一面隐藏着真实的情绪,心里也是替她捏了一把汗。好在十四公主不是个闹腾的,在侍女秋笛和明疏影的协力抚慰下,她很快就止住了哭声,眼泪汪汪地瞅着两个蹲在跟前哄她的女子。 见这小娃娃哭得抽抽噎噎的,还不忘依偎进婢女的怀中,警惕地打量着她,明疏影只觉啼笑皆非。 自己竟也有被当成坏人的一天。 不过,她还是好声好气地赔了不是,甚至还灵机一动,说要拿好吃的点心作为赔礼。 小家伙一听有吃的,眼珠子就滴溜溜地转了起来,看她的眼神里明显多了几分期盼。 明疏影又好气又好笑,所幸在秋笛的配合下,她很快就获得了十四公主的信任,最终得以同其愉快地道别了。 也罢,反正自己挺喜欢这女娃娃的,不如就趁着这个机会,去看一看她住的地方吧。 翌日用过午膳之后,明疏影便寻了个借口,从御书房溜了出去。 她让冬苓提着一盒糕点,随她一道去了十四公主的寝殿,发现那里和她之前住的地方一样,虽然宽敞,却是空荡荡的,很是萧条。 连三月暮春都是这副死气沉沉的模样,真不晓得秋冬季会是怎样一番的景象。 明疏影有些不忍。来这儿之前,她都听冬苓说了,这十四公主的身世也是可怜,母亲在其出生半年后就染病身亡,相较之她这个九公主,由生母陪着到记事的年岁,这小女娃看起来更为不幸。 好在她们的身边都有一个善良忠心的侍女,不论旁人如何轻慢,终究还是有那么个真心相护的人陪着她们。 这样想着,明疏影好巧不巧地听到了一阵嬉笑声,走近了,才发现是十四公主又在跟秋笛嬉闹玩耍。 小小的身子绕着院里的石桌跑着,后头“追”着眉开眼笑的女子,明疏影望着这样的光景,心情也随之明媚起来。 117.有你就够 他们看到这位阎王爷不紧不慢地转过身来,对上了女子忽闪忽闪的桃花眼。 他又面无表情地把脸转了回去。 倒是有容人之量,还是说,这仅仅是因为她是一个傻子? 明疏影咧着小嘴傻乎乎地笑着,心里却是对那面沉如水的男子品评了一番。然后,她看着他头也不回地离开,没再追上去纠缠不清。 装傻也得有个限度,点到为止,过犹不及。 抱着类似于这样的想法,明疏影一面傻笑一面被人送回了寝宫。当然,临走前,她毫无悬念地被五公主狠瞪了一眼,总觉着这事情怕是没完。 果不其然,没两天的工夫,五公主就又找上门来了。不过,这一回她采取了“迂回之术”,竟让人把冬苓绑了起来,当着明疏影的面出言威胁,大意是“你若不主动向定安侯请辞,本宫便划花了这奴才的脸”。 为了让这一切得以顺利进行,她还特地调动了一队宫廷侍卫,用以钳制楚聂。 明疏影觉得,自己好像被“逼宫”了。 眼瞅着一把明晃晃的匕首在冬苓脸上刮来刮去,明疏影只得连连点头,先护住侍女的平安再说。 仗势欺人的五公主很满意“傻子妹妹”惊惶失措的反应,却不料她前脚刚走,对方后脚就坐到椅子上,不慌不忙地喝茶去了。 “公主,您真的要去见定安侯吗?”得救的冬苓虽不至于惊魂难定,却也多少心有余悸,她愁眉紧锁地瞧着一面品茗一面沉思的主子,忧心忡忡地询问。 “去啊?”明疏影抬眼与她四目相接,放下手中茶盏,好整以暇地作答,“不去的话,指不定明天,她就要去找楚聂的麻烦了。” 冬苓有些抱歉。她跟楚聂本该是侍奉、照料主子的,却没想有朝一日竟成了别人要挟主子的筹码。 见少女愁容满面,好似就要难过得掉眼泪,明疏影随即温婉一笑,伸手握住了她的柔荑。 “傻丫头,以前我神志不清,旁人都欺我、辱我,唯有你和楚聂不离不弃,我感激你们还来不及。如今五姐姐拿你们的安危胁迫我,说到底,也是我牵连了你们才对,怎就变成你们有愧于我了?” 冬苓红着眼眶听罢这发自肺腑的一番话,忍不住泪眼朦胧。 诚然,人人都道她的主子是个傻子,但是只有她和楚侍卫知道,主子的这颗心最是干净。主子从来不在他们面前自称“本宫”,也从来不会对他们颐指气使,倒不是因为主子天生痴傻教不会,而是主子心知他们待她好,是以,才愿还以一颗赤诚之心。要是换做旁的阿猫阿狗,主子才不会真心相待呢! 想到女子虽是呆傻却也会在外人跟前使些“小聪明”,冬苓就禁不住咧嘴失笑。 不过,如今主子因祸得福,得了清明,可不知会是怎样一个玲珑剔透的人儿呢! 见少女“破涕为笑”,明疏影才放心地松开了她的手。 翌日,她独自一人提了盒好不容易得来的小食,去了御书房的偏殿。 明疏影让冬苓打听过了,自从镇远侯父子伏诛以来,定安候君宁天一直都在这偏殿内处理国事,俨然是副真天子的做派。不过,约莫是考虑到朝中的悠悠之口,他还是给皇室和自己都留了一份体面,只在御书房的偏室内做事,并未直接坐到历代皇帝坐的那个位置上去。 明疏影偷偷摸摸地潜了过去——她现在是个傻子,当然不能跟普通人一样昂首挺胸地走路。 只是,这“装傻充愣”委实是个技术活,她演得有些累了,见四下无人,便直起了腰身又锤了锤肩膀,打算趁着进屋前的机会调整一番,养精蓄锐,以应对紧随其后的一场硬仗。 孰料就在她放松警惕的时候,一声尖利的呵斥便将她吓得猛一哆嗦。 “什么人?!” 明疏影抚着心口循声望去,映入眼帘的,乃是个守在御书房外的小太监。对方一见是她,当场愣了愣,又露出一脸既嫌弃又同情的表情来。 “九公主殿下,您这是唱的哪一出呀?” 小太监上下打量着穿戴整齐的明疏影,皱着眉头歪着嘴。从这直言不讳的一句问话来看,他对待来人的态度便可见一斑。 明疏影也不计较——对方能好声好气地跟她讲话,没有直接甩甩手把她轰走,已经算是客气的了。 深知原主乃是一个身边只有一侍女一侍卫跟着的鸡肋公主,明疏影很有自知之明地冲对方笑了笑。 “公公,我要见猴爷爷呢!你能让我进去吗?”说着,她却是径自抬脚往里走。 “诶诶诶——”甭管她说的是“侯爷”还是“猴爷爷”,小太监都不能就这么放她进去,是以,他立马伸出胳膊拦下了她。 明疏影拧起细眉撅起嘴,委委屈屈地看着他。 小太监眉角一抽。 还真别说,这九公主虽然痴傻,可模样却是一等一的好。瞧瞧这桃花眼,这樱桃嘴,这吹弹可破的小脸蛋儿……咳咳,尤其是当她睁着湿漉漉的大眼睛楚楚可怜地瞅着你,这要换做是个男人,哪儿能不对这样的小美人动心? 只可惜,别人也许他还说得准,但屋里头那位……他真是不敢说。 所幸对方好歹还顶着个公主的名号,而且又是那位阎王爷钦点的储君,他进去通报一下,也不为过吧? 这样想着,小太监哄了明疏影两句,便转身通传去了。 明疏影心想,自个儿的演技还是过关的,就是不晓得,接下来,在那尊大佛的眼皮底下,她还能不能瞒天过海。 这样思忖着,她被领进了御书房的偏殿。在那里,君宁天正在埋首疾书,即便太监禀明说公主到了,他手中的毛笔也仍是未有停歇。 对于这般轻慢的态度,明疏影早已习以为常。等到太监恭恭敬敬地退下之后,她就不以为意地摆出纯真无邪的笑脸,提着食盒兴冲冲地靠了过去。 “猴爷爷!” 对于女子愚蠢到不着边际的表现,君宁天也早有预料,因此,听闻呼唤的他面无涟漪地抬起头来,也不起身,就径直向来人投去了冰冷的目光。 奈何明疏影对此似有免疫,只暗自心下一沉,就步伐不改地凑了上去。 反正她是傻瓜嘛,看不懂别人的表情也很正常。 因着上述念头,君宁天很快便迎来了一个灿烂的微笑。 “猴爷爷,我可想你啦!” “……” “我给你带了好吃的,不要让别人看见哦!” “……” “这个很甜的,啊——” “……” 眼见一个蠢头蠢脑的女人自说自话地将一只食盒摆到他的案几上,又手脚麻利地从里头取出一碟白糖糕,甚至还亲手拿起一块放到他的嘴边,君宁天觉得,他的某条底线已经遭到了挑战。 有生以来,他着实未曾见过如此……蠢笨且毫无自觉的女子。 但与此同时,他也难免略觉奇怪:她怎就如此巧合地,端了白糖糕过来? 是的,他君宁天看不上那些精致可口的山珍海味,却对这道相貌平平的小点心情有独钟,这是极少数人知道的秘密,这个蠢丫头不可能晓得。 所以,他认定这只是一个巧合。 “公主来见臣,所为何事?”许是见到了那白白嫩嫩的吃食故而心情不错,君宁天没有翻脸,甚至都没有抬手挡掉那伸到唇边的点心,只面不改色地斜睨着女子的眉眼,冷冰冰地问她。 明疏影看他并无动怒的倾向,心底顿时笃定了几分,这就皱起眉头,放下了手里的白糖糕,低头可怜巴巴地说:“猴爷爷,我能不当皇帝吗?” 此言一出,君宁天自是多张了个心眼:“为何?” 明疏影皱着小脸儿嘀咕:“五姐姐想当啊,我不想跟她抢。” 君宁天不动声色地接话:“九公主比五公主更适合当皇帝。” 明疏影闻言抬头,期期艾艾道:“可是……” 她刚要吐出第三个字,就被男子一个冷冷的眼神给堵了回去。 这是要仗着她是个傻子,连骗带吓哪…… 如此腹诽着,明疏影旋即话锋一转,服软道:“那……那猴爷爷,你能帮我去跟五姐姐说说吗?” “为什么是我?” 大概是没了耐心陪她继续玩扮演君臣的游戏,君宁天自顾自地拿起一本奏折,随口以“我”字接了话。 “因为你最大啊?” 她倒是知道现下是谁掌权? 心道是不是女子身边的什么人给她灌输了什么念想,君宁天掀起眼皮子,瞥了瞥她一本正经的脸,却在下一刻听到了一句令他手头一顿的补充。 “你是猴爷爷嘛……这宫里没有其他的‘爷爷’了啊?” 敢情这才是她眼中的“最大”。 君宁天冷着脸报以沉默。 尽管跟一个傻子较真是一件很掉价的事,但这一瞬间,他还是觉得有些不能忍。 看来,他需要好好地让这个蠢货认清自个儿的处境,叫她从今往后再也不敢在他眼前犯蠢。 118.喜从天降 明疏影这才意识到,原来那个襟袖萧索的素衣女子,就是昨儿个冬苓提到的沐仪姑娘。 微寒的东风中,她看着女子举起了侍卫递来的一把剑。 冰冷的利刃对这个年轻的女子来说似乎太过沉重,饶是她以双手举剑,整个剑身仍是不受控制地抖动着。片刻,她将剑尖对准了跪在身前的一个男子,而后者早已仰起脸来与她四目相接,好像是忍了许久,终于忍无可忍。 “沐仪……沐仪!你要杀我吗?你要杀了我吗?!” 听着男子难以置信的口吻,明疏影忽然就认出了他。 世子。 她默不作声地看向始终巍然不动的定安侯。 他是要那沐仪亲手杀了镇远侯家的世子吗?可是,为什么?即便是要处刑乱臣贼子,不也该是男人们的事情吗?缘何会牵扯到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 明疏影百思不得其解之际,沐仪抖着抖着已经把剑给抖到了地上。只听“哐当”一声响,脸色发白的女子倏地跌跪在地,接着冷不防就回过身来,朝着定安候俯身痛哭。 “侯爷!侯爷!民女做不到啊!” 面对妙龄美人的苦苦哀求,年不到三十的男子却是面不改色心不跳,只神色地淡淡回道:“沐姑娘这一句‘民女’,可真是折煞了你沐家。沐大人祖上世代忠良,到了沐大人这一代……” 他顿了顿,依旧面无涟漪地注视着梨花带雨的女子,说:“沐姑娘应该还记得沐大人的嘱咐吧?你沐家上下七十二口人,可都在等着沐姑娘当众一表忠心。” 话音刚落,泪流满面的女子忽就停止了哭泣。像是被什么咒术定住了身子一般,沐仪突然僵在了那里,随后慢慢地仰起脑袋,望向了始终无甚表情的定安侯。 她知道,事情已然没有转圜的余地——今日,不是她亲手杀了她的心上人,便是她举家老小为他二人陪葬。 沐仪颓然撑起了身子,晃晃悠悠地走回去,弯腰重新拾起了利剑。身着囚衣的世子痛心疾首地目视其流着眼泪步步靠近,下意识地摇起了头。 他那么爱她,为了她,险些就要忤逆父亲的命令,到头来,她居然要用他的性命来换她全家平安、一生荣华! 世子无法相信眼前发生的事实,可那冰冷的利刃到底是刺进了他的血肉之躯。 鲜血染湿衣襟,以剑伤人的女子冷不丁松开了剑柄,捂着脑袋嘶声尖叫起来。 染血的宝剑颓然坠地,胸口溢血的男子睁圆了眼,瞪视着濒临崩溃的女子,终是“扑通”一声倒在了地上。 血腥的一幕映入眼帘,明疏影心头揪紧,身边的一个公主则已经两眼一翻,晕倒在了侍女的怀里。明疏影循着那侍女的惊呼声侧首看去,别说是昏倒的那一个了,就是之前用鼻孔看人的另一位,此刻也是面无血色。相比之下,倒是那年幼无知的女娃娃比较好运,因为有身后的宫女及时替她挡住了视野,所以她依然在那儿傻傻地咬着手指头。 明疏影眸光一转,不由自主地注目于造成这一切的定安侯,却见他依旧泰然自若的,好似压根就无人血溅当场。她又望向那失声叫嚷的女子和那倒地不起的男子,心悸之余,难免生出了些许兔死狐悲之感。 这个时候,定安侯已若无其事地瞥了两个护卫一眼,示意他们将掩面而泣的沐仪带了下去,接着,他才不紧不慢地令视线扫向姿态各异的公主们。 “让诸位公主受惊了。”他不咸不淡地说着恭敬的话,眼里却透着不可一世的骄傲,“不过臣以为,皇上为乱臣贼子所害,诸位公主身为皇女,还是理当亲眼看着这些逆贼伏诛,以告慰先皇在天之灵。” 语毕,他又若有若无地朝着底下人递了个眼色。人高马大的护卫们收到暗示,当即毫不留情地拔出佩剑,三下五除二便砍下了一众囚犯的头颅。 一时间,鲜血四溅,身首异处,公主的贴身侍女们纷纷吓破了胆,忍不住捂着眼、别过脸,口中惊叫出声。连那个先前竭力佯装淡定的高傲公主也终于承受不住,软了腿脚跌坐在地。相较之下,明疏影怕是几人之中最为镇定的那一个了。但纵使如此,她也是吓得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这定安侯是何居心?!莫不是以欺吓弱质女流为荣?! 僵立不动的明疏影再度凝眸于旁若无人的男子,并未在他眼中发现分毫的自得抑或戏谑之色。 恰逢此时男子眸光一转,冷淡的目光对上她惊惶难掩的视线,却于电光石火间令她茅塞顿开。 不是取乐,而是……恐吓。 他是要恐吓先帝的女儿们,让她们睁大眼珠子看看清楚,如今谁才是这铁壁高墙下的主宰者。 是啊,是啊!她方才怎么就没注意到,偌大的广场上,竟然没有一位皇子!他们去哪儿了?他们都去哪儿了?!毋庸置疑,不是被这一手遮天的男子给幽禁了,就是早已葬身在这血雨腥风之中! 脑中倏尔蹦出无数猜想,明疏影惊魂未定地注视着男子淡漠疏离的面容,忽然瞧见他朝着她眯了眯眼。 她赶忙把脑袋埋低。 装傻……装傻!她一时心惊,竟忘了继续扮作痴儿! 差点儿就要惊慌失措之际,明疏影却听到男子淡声开口吩咐,命人将几位公主送回寝宫。早已站不稳脚跟的女子们闻言如蒙大赦,白着脸、软着身,就被人各自架了回去。 定安侯目送人群中唯一一个没叫人搀扶的倩影,凤眸不着痕迹地敛了敛。 两刻钟后,明疏影回到自个儿的寝宫,恰见楚聂四处寻她。眼看自家主子安然无恙地归来,楚聂松了一口气的同时,自是快步迎了上去。是以,他很快就发现了女子面上的异色。一问才知,在他出去为冬苓寻找太医的时候,公主居然经历了那样一场惊魂的变故。 “公主……”楚聂忧心忡忡地端量着女子的脸色,却见她倏尔回过神来,冲着他莞尔一笑。 明疏影强笑着摇了摇头,用口型道出“无事”二字。 楚聂有些意外,没料想自家主子非但变聪慧了,连性子也变得沉稳了许多。 只是不知,这对于公主而言,究竟是一件好事,还是一件坏事。 这么想着,他看见女子又招手唤他进屋一叙。他知道主子是有事要向他询问,是以只得毕恭毕敬地跟了进去。 我的兄弟呢? 果不其然,没一会儿,他就在案几上看到了用茶水写下的文字。 楚聂皱着眉头抬眼去看。 “回公主的话,几位皇子已经在叛乱中……不幸薨逝了。” 明疏影闻讯,心下一沉:还真是被自己猜中了。 她定了定神,又抬手写道:谁做的? “镇远侯。” 楚聂直言说罢,就见女子速速写下了两个字:详情。 他不免又愣了愣——面对一夜之间变得才思敏捷又有条不紊的女子,他真是感到很不适应。 话虽如此,身为臣子的男人还是简洁明了地呈禀了事情的经过。 诚如明疏影所推测的那般,先帝膝下仅存的四名皇子皆是在这场宫变中身故。镇远侯为了永绝后患,想方设法除去了皇帝所有的儿子,只留下几个不成气候的公主,预备挑一个最好掌控的,给他家世子当媳妇。值得推敲的是,他杀死皇子的计划进行得分外顺利,简直没有耗费他多少气力,就一个接一个地结果了他想除掉的人。但就在他以为自己可以高枕无忧的时候,定安侯的兵马却半路杀出,打着平定叛乱、讨伐逆贼的旗号,仅用了短短三天的时日,就将镇远侯父子相继拿下,并迅速镇压了这股反叛势力。 果然不对劲。 明疏影听着听着,这一感受愈发强烈。 且不谈几个皇子怎就如此轻易地被人取了性命,单看那定安侯雷厉风行却仍救驾来迟的结果,就知晓其中必有猫腻。 是了,他早不来晚不来,偏偏等到皇家枝叶凋零了,再一举擒获叛贼,难道不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吗? 如此一思,那定安侯接下来要做的事,恐怕就是…… 一颗心怦怦直跳着,明疏影不自觉地握紧了一双手,突然又目露精光,将食指伸进了茶水里。 还有几位公主? “回公主的话,除却您,宫中只剩五公主、十公主及十四公主了。” 明疏影话未听完,就情不自禁地怔住了。 十四公主?!不对啊?!她明明记得,十二公主才刚出生没几个月啊?怎么十四公主已经有四、五岁这么大了? 遽然意识到事情很不对劲,明疏影想着想着就变了脸色。 119.临别温存 明家是江南有名的书香门第,父亲明知羲乃家中嫡长子,本是被寄予厚望,却因为娶了生于小户人家的母亲,跟家里闹了个不相往来。本来,小夫妻俩在外头买了间小宅子,和和美美地过日子,也是不错。可惜,“贫贱夫妻百事哀”,过惯了锦衣玉食的生活,父亲没几年就受不住了。就在那时,祖母瞅准时机,塞了个家世显赫的大家闺秀过来,逼着父亲休弃母亲、另娶新欢。父亲虽是被“清贫”二字磨得意志消沉,但好歹还存着些许对母亲的情意,是以没有点头答应。 由此,阴谋应运而生。 那位千金小姐爱慕父亲的相貌、才学却求而不得,竟暗中对母亲下了迷药,令其与他男人被父亲“捉奸在床”。父亲盛怒之下失去了理智,不顾母亲的辩解,当场写下了一封休书。母亲含冤莫白,不堪受辱,翌日晨光熹微时,便留下一封遗书,以死明志。 悲痛过后,父亲万念俱灰,领着年仅五岁的女儿回到了明家的祖宅,从此任凭祖父、祖母安排他的一切。他们让他娶妻,他便娶妻;他们让他生子,他便生子;他们让他走上仕途,他便浑浑噩噩地考取功名,在官道上重新寻回一个男儿的自信。 而在这一过程中,明疏影便成了牺牲品。 不知是不是一看到她便会想起当年的悲剧,父亲总是不愿与她亲近,对于她的饮食起居也很少过问,一直都把她扔给乳母照料。可想也知道,有了那样一个阴险恶毒的继母,再加上祖父、祖母对她不惜,她这个元妻留下的遗孤定然不会好过。从小到大,她的吃穿用度是减了又减,被明家大宅里的堂兄弟姐妹们欺负,更是成了家常便饭。 磕磕绊绊地活到十六岁那年,她的一个堂姐嫉妒她的才貌,居然偷偷放了个对她心怀不轨的外男进来,欲令其毁她清白,然后让祖父母把她嫁给那个游手好闲的无耻之徒。他们的设计相当成功,可坏就坏在,被男人抱住的明疏影抵死不从,挣扎间竟是跌落池中,成就了现下这番光景。 变成丽国公主的女子坐在铜镜前,默默无语地瞅着一张颇为陌生的面孔。 她想,她大约是被淹死了,随后投生到了这具身子里。 那么,真正的公主呢?是薨逝了,还是……同自己交换了三魂七魄,故而钻进了她的身体里? 怎么想都觉着这事玄乎得紧,明疏影却也只能无声地叹息。 也不晓得她这一死,明家上下会是个什么反应。当然,别人作何感想,她倒是无所谓的,就是那照顾了她十几年的乳娘,该是怎样的伤心啊…… 诚然,要不是乳娘打小一心一意地对她好,她还真不敢保证,自己已经长歪成什么样了。哪里还能像现在这样,面对这般遭遇,还能安之若素? “公主,吃些东西吧。”思绪渐行渐远之际,少女的呼唤让明疏影回过神来。 折腾了那么一通,她确实是有些饿了,是以,她随即从善如流地站起身来,朝着食物所在的方向走去。孰料走近了,她却发现,映入眼帘的,竟是四碟其貌不扬的素食以及一小碗冒着热气的米饭。 明疏影下意识地抬起头来,看向为她端来吃食的侍女。 这个侍女名叫“冬苓”,是公主的贴身婢女。从她之前的种种表现来看,她应该是个忠心事主的,所以,按理说,她不该给自家主子——一位堂堂的公主殿下,端来这样一份晚膳。 “公主,对不起……”许是早已预见到主子会有这样的反应,冬苓苦着脸扬起脑袋,对上其疑惑不解的目光,“奴婢……奴婢没用,只能找到这些吃的……委屈公主了。” 明疏影摇摇头,她相信冬苓说的是实话,更何况,这菜碟子里虽是见不到荤腥,但比起她曾经吃过的那些,也算是新鲜且丰富了。 这样想着,明疏影却并未马上坐下用饭,而是指了指冬苓的胸口,又摸了摸她自个儿的脸。 冬苓有些发愣,尽管主子关心自己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但是,像今日这般镇定、从容的关怀,似乎还是头一遭。 明疏影见她愣愣地缓不过劲儿来,心中略急。 不能说话真是不方便。 她张开嘴,试图吱个声,催催冬苓,恰在此时,少女猝然还魂,笑着对她说:“公主放心,奴婢没事的,世子他……并未踢到实处。” 他用劲那样狠,又先后踢了两脚,怎么可能没事? 明疏影皱起眉头,刚要张嘴“唔唔”两下,就忽然意识到一件事。 是啊,身为皇帝的女儿,金枝玉叶,却连顿像样的饭菜都捞不着,又怎么能指望她的侍女会有太医来看呢? 明疏影不由自主地环顾四周。 这寝殿虽说宽敞,却是宽敞过了头,空空落落的,再结合先前发生的一切,她便顿悟了,原主是一个如何不受宠的公主。 只不过,一个侯爷家的世子竟能擅闯公主寝宫,这怎么着也有些说不过去啊? 想起之前定安侯同那镇远候世子的对话,明疏影盘算着,丽国怕是发生了什么重大的变故。 只是,明家离皇城也不算太远,宫变这么大的事,她缘何没听到半点儿风声? 不过,想想还是算了。正所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不,她的意思是,眼下的当务之急,还是了解冬苓的伤势。 如此思量着,她打了几个手势,就要去解少女的衣裳。 冬苓被吓傻了——她的公主殿下不可能这么诡异! 受到惊吓的少女不自觉地捂住了自个儿的身子,一脸不可思议地盯着自家主子。明疏影见状,只好暂且停了下来,指指冬苓的胸口,再朝着自个儿的眼睛画了两个圈。 冬苓当即看懂了主子的意思,但是,这样的公主让她觉得好生惊悚!因为,平日里多少有些呆傻的公主殿下,今儿个居然会想方设法地表达自己的意图!而且还表达得这么清楚! 然而,不论是出于惶恐还是其他什么原因,冬苓都不愿意让主子亲自为她查看伤势。 明疏影不好勉强,她也怕自己的坚持会惹来对方的怀疑。 她转而想到了那个又到外头去守着的侍卫。 楚聂……待会儿试试拜托他去找个太医吧。 这样想着,明疏影只得姑且放弃了去扒人衣裳的打算。冬苓见她收手了,忙不迭重拾笑容,服侍她坐下用膳,同时还不忘叨念着,等宫里的局势稳定一些了,自己一定去替她寻些好吃的来。 宫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明疏影没办法亲自问出口,又不好贸贸然以笔代口,暴露了自己的笔迹,是以,她只得抓来少女的一只手,在其手心里写下了自个儿的疑问。 冬苓书读得不多,但像这样简单的句子,她还是能够看得懂的。因此,她立马就怔住了。 “公主你……你不记得了吗?” 面对少女担心又狐疑的眼神,明疏影却是面不改色心不跳。她早就想好了,有些事情呢,必须得问个清楚——试问,她压根没有原主的半点记忆,要想平平安安地活下去,怎能不弄清自个儿的处境?至于旁人由此而生的怀疑,她自然是…… 明疏影故作茫然地摇了摇头,看着冬苓的脸蛋儿蓦地一跨。 天哪……公主真的不记得了!果然是跌进池子之后,撞到了什么暗石吧? 回忆起女子自醒来后就有些反常的表现,冬苓越发觉得,事实就是如此。 看来,自己还是应该去把那个急着逃命的小太医给找回来! 这样想着,冬苓定了定神,简单交代道:“镇远侯弑君篡位,但碍于自己非皇族血脉,便让他的儿子,也就是先前您见到的世子,娶公主为妻,好令他们父子将来登基时,看上去名正言顺一些。不过,现在定安侯好像平定了叛乱……奴婢也不知,外头究竟是个什么情况。” 世子讨厌我? 明疏影又写道。 “唔……世子喜欢沐仪姑娘来着,可镇远侯执意要他娶了公主,是以……” 明疏影略作颔首,算是明白了,那个长相俊美的世子为何待她如凶神恶煞。 然后,她又问及了落水一事。 冬苓登时露出义愤填膺之色。 “公主当然不会去推搡沐仪姑娘!依奴婢看,分明是她恶人先告状!” 此言一出,明疏影简直顿悟。 诚然,尽管冬苓压根没交代清前因后果,但仅从少女这寥寥数语中,她就能推测出事情的经过。毕竟,她可是在明家大院里长大的女子啊! 心道原主十有□□是遭遇了一朵娇贵柔弱的白莲花,恰恰这朵白莲花又是镇远侯世子的心头肉,所以,她这个半路杀出的傻丫头,自然就被那男子厌恨,又被那女子算计了。 明疏影微笑着拉了拉少女的手,以示安抚之意。接着,她就拿起摆好的碗筷,开始用膳了。 等到她吃饱喝足了,冬苓便迫不及待地要扶她躺下。明疏影摆摆手,又抓过少女的柔荑,在其手心里一笔一划地写起字来。 为什么我不能说话? 冬苓迟疑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支支吾吾地出了声。 “是……是被人下了药的……不过公主你放心,太医之前来看过,说是过几天就能发声了。” 明疏影睁大了眼,一时间又喜又惊——喜的是,这原主不是个天生的哑巴,惊的是,有人竟然敢对公主下药。 虽说这公主的确是个不受宠的,但是这也太荒唐了吧?谁干的?镇远侯父子?还是那个名叫“沐仪”的女子? 120.送君出征 微寒的东风中,她看着女子举起了侍卫递来的一把剑。 冰冷的利刃对这个年轻的女子来说似乎太过沉重,饶是她以双手举剑,整个剑身仍是不受控制地抖动着。片刻,她将剑尖对准了跪在身前的一个男子,而后者早已仰起脸来与她四目相接,好像是忍了许久,终于忍无可忍。 “沐仪……沐仪!你要杀我吗?你要杀了我吗?!” 听着男子难以置信的口吻,明疏影忽然就认出了他。 世子。 她默不作声地看向始终巍然不动的定安侯。 他是要那沐仪亲手杀了镇远侯家的世子吗?可是,为什么?即便是要处刑乱臣贼子,不也该是男人们的事情吗?缘何会牵扯到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 明疏影百思不得其解之际,沐仪抖着抖着已经把剑给抖到了地上。只听“哐当”一声响,脸色发白的女子倏地跌跪在地,接着冷不防就回过身来,朝着定安候俯身痛哭。 “侯爷!侯爷!民女做不到啊!” 面对妙龄美人的苦苦哀求,年不到三十的男子却是面不改色心不跳,只神色地淡淡回道:“沐姑娘这一句‘民女’,可真是折煞了你沐家。沐大人祖上世代忠良,到了沐大人这一代……” 他顿了顿,依旧面无涟漪地注视着梨花带雨的女子,说:“沐姑娘应该还记得沐大人的嘱咐吧?你沐家上下七十二口人,可都在等着沐姑娘当众一表忠心。” 话音刚落,泪流满面的女子忽就停止了哭泣。像是被什么咒术定住了身子一般,沐仪突然僵在了那里,随后慢慢地仰起脑袋,望向了始终无甚表情的定安侯。 她知道,事情已然没有转圜的余地——今日,不是她亲手杀了她的心上人,便是她举家老小为他二人陪葬。 沐仪颓然撑起了身子,晃晃悠悠地走回去,弯腰重新拾起了利剑。身着囚衣的世子痛心疾首地目视其流着眼泪步步靠近,下意识地摇起了头。 他那么爱她,为了她,险些就要忤逆父亲的命令,到头来,她居然要用他的性命来换她全家平安、一生荣华! 世子无法相信眼前发生的事实,可那冰冷的利刃到底是刺进了他的血肉之躯。 鲜血染湿衣襟,以剑伤人的女子冷不丁松开了剑柄,捂着脑袋嘶声尖叫起来。 染血的宝剑颓然坠地,胸口溢血的男子睁圆了眼,瞪视着濒临崩溃的女子,终是“扑通”一声倒在了地上。 血腥的一幕映入眼帘,明疏影心头揪紧,身边的一个公主则已经两眼一翻,晕倒在了侍女的怀里。明疏影循着那侍女的惊呼声侧首看去,别说是昏倒的那一个了,就是之前用鼻孔看人的另一位,此刻也是面无血色。相比之下,倒是那年幼无知的女娃娃比较好运,因为有身后的宫女及时替她挡住了视野,所以她依然在那儿傻傻地咬着手指头。 明疏影眸光一转,不由自主地注目于造成这一切的定安侯,却见他依旧泰然自若的,好似压根就无人血溅当场。她又望向那失声叫嚷的女子和那倒地不起的男子,心悸之余,难免生出了些许兔死狐悲之感。 这个时候,定安侯已若无其事地瞥了两个护卫一眼,示意他们将掩面而泣的沐仪带了下去,接着,他才不紧不慢地令视线扫向姿态各异的公主们。 “让诸位公主受惊了。”他不咸不淡地说着恭敬的话,眼里却透着不可一世的骄傲,“不过臣以为,皇上为乱臣贼子所害,诸位公主身为皇女,还是理当亲眼看着这些逆贼伏诛,以告慰先皇在天之灵。” 语毕,他又若有若无地朝着底下人递了个眼色。人高马大的护卫们收到暗示,当即毫不留情地拔出佩剑,三下五除二便砍下了一众囚犯的头颅。 一时间,鲜血四溅,身首异处,公主的贴身侍女们纷纷吓破了胆,忍不住捂着眼、别过脸,口中惊叫出声。连那个先前竭力佯装淡定的高傲公主也终于承受不住,软了腿脚跌坐在地。相较之下,明疏影怕是几人之中最为镇定的那一个了。但纵使如此,她也是吓得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这定安侯是何居心?!莫不是以欺吓弱质女流为荣?! 僵立不动的明疏影再度凝眸于旁若无人的男子,并未在他眼中发现分毫的自得抑或戏谑之色。 恰逢此时男子眸光一转,冷淡的目光对上她惊惶难掩的视线,却于电光石火间令她茅塞顿开。 不是取乐,而是……恐吓。 他是要恐吓先帝的女儿们,让她们睁大眼珠子看看清楚,如今谁才是这铁壁高墙下的主宰者。 是啊,是啊!她方才怎么就没注意到,偌大的广场上,竟然没有一位皇子!他们去哪儿了?他们都去哪儿了?!毋庸置疑,不是被这一手遮天的男子给幽禁了,就是早已葬身在这血雨腥风之中! 脑中倏尔蹦出无数猜想,明疏影惊魂未定地注视着男子淡漠疏离的面容,忽然瞧见他朝着她眯了眯眼。 她赶忙把脑袋埋低。 装傻……装傻!她一时心惊,竟忘了继续扮作痴儿! 差点儿就要惊慌失措之际,明疏影却听到男子淡声开口吩咐,命人将几位公主送回寝宫。早已站不稳脚跟的女子们闻言如蒙大赦,白着脸、软着身,就被人各自架了回去。 定安侯目送人群中唯一一个没叫人搀扶的倩影,凤眸不着痕迹地敛了敛。 两刻钟后,明疏影回到自个儿的寝宫,恰见楚聂四处寻她。眼看自家主子安然无恙地归来,楚聂松了一口气的同时,自是快步迎了上去。是以,他很快就发现了女子面上的异色。一问才知,在他出去为冬苓寻找太医的时候,公主居然经历了那样一场惊魂的变故。 “公主……”楚聂忧心忡忡地端量着女子的脸色,却见她倏尔回过神来,冲着他莞尔一笑。 明疏影强笑着摇了摇头,用口型道出“无事”二字。 楚聂有些意外,没料想自家主子非但变聪慧了,连性子也变得沉稳了许多。 只是不知,这对于公主而言,究竟是一件好事,还是一件坏事。 这么想着,他看见女子又招手唤他进屋一叙。他知道主子是有事要向他询问,是以只得毕恭毕敬地跟了进去。 我的兄弟呢? 果不其然,没一会儿,他就在案几上看到了用茶水写下的文字。 楚聂皱着眉头抬眼去看。 “回公主的话,几位皇子已经在叛乱中……不幸薨逝了。” 明疏影闻讯,心下一沉:还真是被自己猜中了。 她定了定神,又抬手写道:谁做的? “镇远侯。” 楚聂直言说罢,就见女子速速写下了两个字:详情。 他不免又愣了愣——面对一夜之间变得才思敏捷又有条不紊的女子,他真是感到很不适应。 话虽如此,身为臣子的男人还是简洁明了地呈禀了事情的经过。 诚如明疏影所推测的那般,先帝膝下仅存的四名皇子皆是在这场宫变中身故。镇远侯为了永绝后患,想方设法除去了皇帝所有的儿子,只留下几个不成气候的公主,预备挑一个最好掌控的,给他家世子当媳妇。值得推敲的是,他杀死皇子的计划进行得分外顺利,简直没有耗费他多少气力,就一个接一个地结果了他想除掉的人。但就在他以为自己可以高枕无忧的时候,定安侯的兵马却半路杀出,打着平定叛乱、讨伐逆贼的旗号,仅用了短短三天的时日,就将镇远侯父子相继拿下,并迅速镇压了这股反叛势力。 果然不对劲。 明疏影听着听着,这一感受愈发强烈。 且不谈几个皇子怎就如此轻易地被人取了性命,单看那定安侯雷厉风行却仍救驾来迟的结果,就知晓其中必有猫腻。 是了,他早不来晚不来,偏偏等到皇家枝叶凋零了,再一举擒获叛贼,难道不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吗? 如此一思,那定安侯接下来要做的事,恐怕就是…… 一颗心怦怦直跳着,明疏影不自觉地握紧了一双手,突然又目露精光,将食指伸进了茶水里。 还有几位公主? “回公主的话,除却您,宫中只剩五公主、十公主及十四公主了。” 明疏影话未听完,就情不自禁地怔住了。 十四公主?!不对啊?!她明明记得,十二公主才刚出生没几个月啊?怎么十四公主已经有四、五岁这么大了? 遽然意识到事情很不对劲,明疏影想着想着就变了脸色。 她双目圆睁地盯着楚聂看了好半天,才微抖着右手,在案几上写下了这样一句话:而今,是何年何月? 121.苍天有眼 明疏影问了冬苓,冬苓表示她也不晓得。 不过,想也知道,此二者难逃其一。想来,一个是为了让傀儡公主安静些,另一个则是恨这半路杀出的痴儿抢了自己的夫婿。 所幸苍天有眼,而今,定安侯结果了那乱臣贼子,想必不假时日,便能肃清其余党,如此一来,公主也就不会再遭其迫害了。 这样的想法,并未能占据冬苓的脑海。毕竟,前脚才走了匹豺狼,后脚就来了头猛虎。 想到定远候那冷若冰霜的眼神以及那雷厉风行的手段,冬苓就情不自禁地打了个激灵。 只盼自家主子莫要入了那狠角儿的眼,能平平安安地度过余生才好。 冬苓在心里求神拜佛了一番,便端着残羹剩饭出去了。明疏影趁机跑出去示意楚聂进屋,然后直接抓起他的一只手掌,想在上头写字。 楚聂吓得抽回右手、连连避退。 “公主!公主!公主千金之躯,卑职岂能随意触碰?” 明疏影没法子,灵机一动,扯扯男子的衣袖,示意他跟她到桌子那儿去。 楚聂照办了,随后看着女子以食指沾了茶水,开始在桌面上写字。 能替冬苓找个太医吗? 楚聂一愣,抬起头来,对上女子清澈而镇静的目光。 公主她……果然有些不对劲。 “公主……您……” 明疏影瞧出了他眼里的疑惑和猜度,这就不假思索地在桌子上写了另一行字:以前的事,忘了。 见心中猜测得以证实,楚聂仍觉不可思议。 莫非公主跌入池中,倒是寻回了清明,因祸得福? 这样想着,楚聂倒是不由替女子高兴了一把,他定了定神,表示现下宫中局势混乱,太医们都逃回家中了,就连先前他匆忙逮着的那个,也在为公主诊完脉后就没了踪影。 明疏影皱眉。 那冬苓的伤怎么办? 楚聂想了想,说:“卑职去寻个有经验的嬷嬷来,让嬷嬷替冬苓看看吧。” 明疏影点头:也只能这么办了。 两人商定之际,胸口仍在隐隐作痛的少女正四处打听着太医的动向。无奈几番询问皆是失望而归,她只得揣着一肚子焦虑,回了自家主子的寝殿。孰料刚一回屋就被一个冷面的嬷嬷架到了床上去,几经挣扎更是全然无效,她没一会儿就被嬷嬷给扒了个精光。 好在嬷嬷只是应了楚侍卫的请求,来替她检查伤势的,想到这一点,冬苓也就顺从了许多,由着对方在她胸口又摸又按的。 “嘶——”她倒吸了一口冷气。 “没伤到筋骨和脏腑,死不了。”嬷嬷冷冰冰地说罢,起身便懒得再看她半眼。 “多谢嬷嬷……”虽然人家话说得有些不好听,但好歹也是帮了忙的,冬苓低眉顺目地谢过了她,又因想起一事而喜笑颜开。 楚侍卫看上去一板一眼的,倒也是个会关心人的。 这么一想,心头的清甜顿时浓了几分,殊不知嬷嬷乃是受楚聂所托,楚聂却是奉他人之命。 当真没事? 一盏茶的工夫过后,公主寝殿的桌子上又出现了一行字。 楚聂颔首称是。 明疏影笑笑:那就好。 楚聂欲言又止。 明疏影微惑:有事? 有事的,显然不是他楚聂。 尽忠职守的楚侍卫犹豫了片刻,还是道明了自己的顾虑。 公主虽是变得与常人无异了,却难保没在池子里磕磕碰碰的。先前那个小太医太不负责任了,才花了半柱香的工夫,便断定公主无碍,随后提着药箱就跑了。这种人得出的诊断结果,恕他难以信任。是以,为防万一,他还是盘算着要到宫外走一趟,请个可靠的太医回来替公主把脉。可是,他这一走,公主身边就没有一个会武的了,如若发生什么了意外,谁来护公主周全? 想起两个时辰前的一幕幕,楚聂就觉心有余悸。若非那时定安侯的人恰好出现,拿下了世子,他真不敢想象事情会演变成什么样。 思及此,未能护住女子的男子难免愁眉深锁。 明疏影并未瞧出他渐渐走远的心思,只垂下眼帘,凝神在桌上抹着那一笔一划。 我真的无碍,你不必担心。 见对方依旧蹙眉不语,明疏影勾唇给了他一个柔柔的微笑。 楚聂恍惚失了神。 他一直非常喜欢公主天真纯净的笑容,仿佛只要一看到她的笑脸,无论什么烦恼,就都抛诸脑后。 此时此刻,公主又对他笑了,他却冷不丁觉着,这好像不是原来那个傻乎乎却很可爱的小姑娘了? 唔唔唔…… 楚聂迅速驱散了这一念头。 公主永远都是公主,是他要全心全意守护的主子。 这样想着,他隐去了少许不易察觉的情绪,便行礼告退了。 一夜过去,明疏影确实没觉得哪里不舒服,倒是冬苓一晚上没睡好,第二天脸色也有些憔悴。明疏影见她精神不济,便不让她再伺候着,催着她卧床歇息,还命楚聂再去太医院瞧瞧,看看能不能找到太医的影子。 岂料楚聂走了没多久,一群不速之客就登门造访了。 由于寝殿内外只有几个胆小怕事的小宫娥,定安侯手下的人马不费吹灰之力,便得以直闯公主闺房。 其实,这群直来直去的大老爷们也不想这样,可谁让这痴儿的屋外实在没个像样的人负责通报,事急从权,他们也只好亲自入内了。 对于这些男人的冒犯,明疏影倒也没有大惊小怪——只是,这定安侯请她前往那金銮殿外,所为何事? 事出反常必有妖。明疏影觉得,定安侯不会无缘无故“请”一个的痴傻公主前去那般重要的处所,所以…… 她隐约感到,此行怕是并不简单。 这样一想,她也不去知会正在另一间房里歇着的冬苓,径自装出一副呆傻痴憨的模样,乐呵呵地跟着来人走了。 一路顶着东风来到金銮殿外的广场上,明疏影一眼就望见了几个跪在青石板上的白衣囚犯。奇怪的是,囚犯的附近还立着个素衣女子,春寒料峭,那看不清相貌的女子衣衫单薄,似乎正在凉风中瑟瑟发抖。 明疏影闹不清何者是何,眼珠子一转,便又瞧见了另一片光景。 延绵的阶梯之下,定安侯已不再是昨日那身的武将装束,而是换上了一席素色的锦袍。他正襟危立,双手交叠,掌心抵着一柄做工精良的宝剑,一双凤眼波澜不惊地注视着前方。 诡异的是,他的身边立着两个面容姣好的女子,还有一个由宫女牵着的小女娃,看起来也不过就是四五岁的模样。 明疏影偷偷打量着她们的仪容装扮,见两个女子皆是珠光宝气的,身后又各自有婢女侍候着,便思忖着她们乃是宫中的其他几位公主。 就在这时,其中一人也注意到了她的出现,随即便向她投来了鄙夷的目光。 看来还真是了。 被领路人带到了三位公主的身旁,明疏影故作痴傻地朝两个年纪稍长的笑了笑。那个方才就很嫌弃她的公主越发厌恶她了,翻了个白眼就把头一扭,当没看到,另一个倒是没有表现出明显的不喜,不过明疏影觉得,这大概是因为另一个太过畏惧那不苟言笑的定安侯,是以除了缩着脖子、绷着脸,再也没法表现出任何其他的情绪。 明疏影又垂眸瞧了瞧那个宫女牢牢拉拔在身前的小女娃,见她睁着水灵灵的大眼睛,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那面容冷峻的定安侯,然后……冷不丁抬起一条小胳膊,把手指伸进了自个儿的嘴里。 明疏影霎时无语。 到底是个小孩子,还什么都不懂呢——她哪里知道,此刻,自己对着啃手指、流口水的那个美男子,只一句话,就能决定她的生死。 明疏影悄无声息地看向那一语不发的男人,恰逢他慢条斯理地开了口,明疏影悄无声息地看向那一语不发的男人,恰逢他慢条斯理地开了口:“既然几位公主已然到齐,那么沐姑娘,你可以动手了。” 122.毒之迷局 自作孽,不可活,五公主不日便有了一位驸马。 对于这位女祖宗终于被送出宫去的结局,宫中的大多数相干人等都是喜闻乐见的。毕竟,这位公主殿下心高气傲又与人不善,宫里没了这样一位主子,于他们这些奴才而言,自然是件好事。 大家觉得,原来,成天冷着张脸的摄政王也是会做善事的。 不过,这件对于后宫来说皆大欢喜的事情,落到前朝众臣的眼里,却是成了另一番光景。 这老大难的五公主都嫁出去了,他们是不是可以趁机再提一提皇上的婚事了? 蠢蠢欲动的大臣们终究是按捺不住,于次日早朝时分提及了半个月前的旧事。 摄政王君宁天面色如常地听罢,却像是早有预料一般,不慌不忙地眸光一转,看向了专心在龙椅上玩手指的女子。 “皇上,想嫁人吗?” 明疏影循声抬起脑袋,看着他的脸,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 众臣无语。 摄政王您这做得也太明显了吧?铁定是老早以前就吩咐好了,让皇上当众拒绝国婚的吧?! 个别心系皇室的老臣不服气了。他们无视了摄政王森冷的俊脸,直接拱手向皇帝发起谏言。 “皇上!您贵为天子,自当为皇室开枝散叶,岂有不成婚生子之理?” 你们跟一个傻子说这些,也没用啊……更何况,人家摄政王还在这儿呢,你们就不怕得罪了他? 明疏影故作无知地听着几个老臣慷慨陈词,滴溜溜地转着眼珠子,时不时地看君宁天几眼。见他一脸老僧入定般的神情,她就知道,那些神神叨叨的大臣约莫是不会有性命之忧了。 只是,她这个皇帝的婚事也就这么不了了之了。 实际上,明疏影有些不明白,君宁天完全可以将他的哪个心腹安插在她的身边,如此一来,既堵住了群臣的悠悠之口,又可以照旧大权在握,为什么非要选择一种损人不利己的方式去解决问题呢? 她想不透的这一点,也让一些大臣百思不得其解。过了一阵子,宫里宫外甚至传出了诡异的谣言,说摄政王之所以至今未娶,乃是因为他的口味特别与众不同。比如,他喜欢那种肤白貌美、□□……却痴痴傻傻的姑娘。 乍一听这等传言,正在喝茶的明疏影险些一口喷了出来。 这说的可不就是她吗?!不对不对,这种事情是谁胡诌出来的呀?!怎么想都是天方夜谭吧?! “皇上,他们的胆子也太大了,竟然敢在背后编排摄政王……”将此讯告知与自家主子,冬苓一边轻抚她的后背,一边神情尴尬地嘀咕着,“也不怕摄政王万一大发雷霆,把他们给……” 君宁天大发雷霆?倒是没见过呢。他这个人呢,还是比较擅长用周身的寒气把人冻成渣滓。 这样想着,明疏影忽然意识到有什么不太对劲。 她扭过头去看着冬苓,光是笑,也不说话。 少女不一会儿就察觉到自家主子的注目,对女子对视了片刻后,她如梦初醒地张开了嘴,退到一边跪了下来。 “奴婢失言。” 她的动作太迅速了,明疏影连阻拦都来不及,只好起身把她从地上扶了起来。 “你说的是事实,况且,你能像这样有感而发,恰恰证明了朕伪装得很好,连你都觉得,朕就是个毫无实权的傻子皇帝。” 诚然,一个皇帝的贴身侍女,听到自家主子跟摄政王被人嚼了舌根,头一个反应,居然不是“尔等宵小,竟敢藐视皇权?”,而是“当心摄政王发起火来,一刀把你们给‘咔嚓’了!”,由此可见,她这身为国君的主子是多么的软弱无能。 “奴婢失言,请皇上责罚。”冬苓知道,自己之所以能自然而然地把那番话给说了出来,乃是因为她仍然觉得,自家主子还是那个无忧无虑的九公主,可是,毕竟实情已非如此,她不小心冒犯了天颜,即便只是无心之失,也该当领罚。 明疏影自然不会当真罚她,抿着唇思忖了一小会儿,就“罚”她到屋外陪着楚聂晒太阳。 冬苓被她一面声称是“罚”却一面冲自己暧昧微笑的做法惹得脸红心跳,又不好多说什么,只得埋低脑袋,迈着小碎步“受罚”去了。 婢女走后,明疏影便悄悄走到窗前,伸手将窗户微微推开了一条缝,就着它往外瞧。 她看到冬苓在楚聂一头雾水的注目下站到了他的身侧,低着头也不说话。最后,还是楚聂一边打量着她,一边同她搭了话,内容大抵是问她怎么出来了,站在他的身边。 没多久,明疏影就瞧见楚聂扭头往她这儿望了过来,想来是不解于素来亲和的主子怎么会叫冬苓罚站。 明疏影默默地往后退了两步,离了助她偷看的窗户。 这楚聂,什么都好,就是在某些事情上太过木讷——连她都看得出冬苓待他不一般,他怎就一点儿感觉也没有呢? 真真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啊…… 明疏影觉得,要是有一天,她能帮着这二人的成好事,就好了。可是,瞧瞧眼下自个儿这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的情况,她又觉着,这一天似乎有些遥远。 罢,有当红娘的心却没那个命,她还是走一步看一步吧。 如是思量的女子无法未卜先知,事实上,她还是挺有牵线搭桥的潜质的。这不,才过了没两天,自她登基以来就从未主动与她见面的十公主突然就找上门来,把正在刺绣的她吓了一跳。 要知道,这身子的原主是个傻子,可从来拿不惯针线的。她这一本正经绣花的模样若是被旁人瞧了去,还不得捅出大娄子了? 得亏她现在好歹是个皇帝,十公主意欲求见,也是要经人通报的,所以,她才得以急急忙忙将绣到一半的帕子藏起来,定了心神,装出一副痴傻的样子。 “十公主?十妹妹?让她进来,让她进来。” 虽然只在登基前有过一面之缘,但她对这个十公主也没什么坏印象——考虑到对方特地来见应该是有什么比较重要的事,她自然愿意听一听对方的说法。 就这样,十公主很快在侍女的陪同下进了屋,简单行了礼后,明疏影便笑嘻嘻地让她坐下,问她找自己有何贵干。 与之年岁相仿的女子看了看四周伺候着的宫女,明疏影会意,却又不好开口,只得由懂眼色的冬苓代为下令,将其余人等全部屏退了。 “十妹妹,到底有什么事呀?”明疏影有些好奇,是什么秘密,竟然让这个同自己并不稔熟的妹妹亲自上门求见,还搞得如此神秘兮兮。 “皇上,你……”十公主见闲杂人等皆已不在,总算是注视着一国之君的眼睛,期期艾艾地开了口,“你觉得……摄政王这个人怎么样?” 话音落下,明疏影暗自一愣,不明白对方为何要冷不丁找她谈论君宁天的为人。 “摄政王?摄政王挺好的呀?他每天都让御膳房做很多好吃的给朕吃呢!”心里虽是纳罕着,面上却是未尝流露半分,女子眉开眼笑地说着,好似自己只是一个以食为天的傻丫头。 “……”十公主见她笑得比珍珠还真,便知晓她是当真认为君宁天人还不错,“臣妹是指……如果把摄政王视为婚配的对象,皇上以为如何?” 此言一出,明疏影是当真怔住了。 什么情况?这位十公主该不会是……听信了外头的风言风语,想撮合她跟君宁天吧? 刹那间感到无比凌乱,明疏影也只得故作天真地反问:“婚配?十妹妹是说嫁给他,帮他生孩子吗?” 大约是她说得太过直白,十公主听罢微微红了脸,避开她的视线,尴尬地点了点头。 “那朕不要,生孩子可疼可疼呢。”装傻充愣的话刚说完,她就皱巴着小脸,回头注目于身后的冬苓,“你说是不是啊,冬苓?” 冬苓是个机灵的,朝着女子略作颔首,就忙不迭接过她递来的眼神,干笑着对十公主说:“公主,请恕奴婢斗胆,您该不会是听信了外头的传言,以为……以为摄政王对皇上存着什么念想吧?” 是的,主子没法问出口的话,她得替主子问了。这样的责任,自打主子决定继续装成痴儿的那一天起,自打主子决定继续装成痴儿起,她就主动担待起来了。 于是,主仆二人目睹少女腾地涨红了脸。 “不是的!皇上!臣妹并无此意的!”然下一刻,十公主就迫不及待地摇头摆手、矢口否认,“臣妹……臣妹想说的,其实……其实是……” 明疏影和冬苓都闹不明白了,对方的言语间分明透着探口风的意味,怎么就不是这个意思了?明疏影和冬苓都闹不明白了,对方的言语间分明透着探口风的意味,怎么就不是这个意思了? “十妹妹到底想说什么呀?” 明疏影更是迷惑不解地发问,目视少女在她的追问下愈发羞赧。 “是……是臣妹,有一心上人……不知摄政王……会否成全?” 123.撕破脸皮 对于君宁天冷冽的目光,明疏影早就习以为常。 是以,面对这如同家常便饭般的注视,她照旧跟往常一样,回了他一个天真灿烂的笑容。 这笑容,是他对她视若无睹的理由,也是她赖以生存的法宝。 只是……不晓得他方才有没有听到她和礼部侍郎的对话,继而注意到此人的异常言行呢? 脑中思绪流转,脸上的笑意则是毫不动摇,明疏影一骨碌转过身去,蹦蹦跳跳地回到了龙椅上。 一个月后,她听到了礼部侍郎锒铛入狱的消息。 看来那个君宁天,也不是完全不把她这个傻皇帝放在眼里嘛! 对于自己的机智以及对方的敏锐,明疏影表示很好很满意。然后,她又如法炮制着,助男子揪出了朝中的另一个贪官。 真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居然还能为民除害呢! 喜出望外之下,女子仿佛忽然找到了人生的价值。 不过,她是高兴了,朝堂上的那些男人们可是人心惶惶的。 这个傻子皇帝,好像有些邪乎啊!怎么她一跟什么人说话,不出一月,摄政王就能查出那个人贪赃枉法的罪证?!还是说,皇帝的所作所为,其实恰恰就是摄政王的授意?! 一时间分不清究竟是孰先孰后,众臣默默地陷入了“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纠结之中。 当然,其中也有一小部分,愈发犹豫着,要不要把之前自个儿吞进去的银子给吐出来。 就在这个时候,女帝的十八岁寿辰到了。摄政王大手一挥,命礼部大肆操办,并暗示群臣献上稀世珍宝,以博皇帝一笑。 一些人摸不透这是吹的什么风:一个傻子皇帝,懂什么宝贝不宝贝的呀?只要是看着好吃的、好玩的,她都能当个宝。 想来想去,大伙儿还是觉得,摄政王唱的这一出,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几个尚在迟疑的朝廷命官好像忽然就找到了前进的方向。 得!甭管摄政王是有意还是无意了,趁着这个机会,赶紧地,把贪进肚子的银两变成古玩珍宝献与圣上,权当是充还国库了! 于是,生辰当日,明疏影穿上了新衣服,被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接受百官朝贺。值得一提的是,那些由大臣们亲自呈上的贺礼,简直就要闪瞎她的眼——就是拿明家最值钱的传家宝过来比美,怕也是要相形见绌的! 可惜她也知道,这些价值连城的宝贝,明面上是送给她的,实际上,她大约也只能在当天看上几眼,过过干瘾了。 想到这里,女子不免有些惋惜。尽管她素来不重钱财,但对于某些个华美精致的珠宝首饰,她还是青眼有加的。就是不晓得,这摄政王肯不肯“慷慨解囊”,取几件她喜欢的赏给她? 几件啊,几件就成。 对着一串漂亮的夜明珠爱不释手,可怜的女皇帝向面无表情的摄政王投去了意图明显的目光。 君宁天完全无视了她殷殷期盼的眼神。 不过,一个时辰后,几件华贵的首饰还是被送到了一国之君的寝宫里。至于其他的,据说是悉数归于国库了。 至此,心满意足的明疏影又对男子多了一分敬佩。 下猛药惩贪官,又能以身作则、清廉无私,这样的人把持朝纲,或许才是丽国百姓之福。 她甚至开始思量,倘若她当真是皇家的女儿,倒是愿意将江山拱手相让,只盼他能勤勉为政,为天下苍生谋得福祉。 此念一出,明疏影不免吓了一跳。 拱手相让?他若真是收下这江山,令丽国改朝换代,又会如何处置包括她在内的“前朝遗孤”呢?是将她们软禁于某处,许个纨绔子弟嫁了,直到她们老死?还是大发慈悲,放她们自由? 明疏影觉得,怎么想,都是前者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她突然开始忧心自己的前路。 也许,比起混吃等死,恢复自由之身才是上上之策。 孰料前脚才这么思忖着,她后脚就在朝堂上听一大臣提及了她的婚配之事。 明疏影心下“咯噔”一沉,但转念一想,这身子都二九年华了,换做寻常人家的姑娘,恐怕早就嫁人了吧?更别提她是个女皇帝……好吧,是傻子女帝。 要知道,一个普通的女子嫁人生子,是再简单不过的一件事,一个女皇帝成亲生育,就成了一件关乎江山社稷的大事——而一个头脑不灵光的女皇帝进行国婚,则变作是件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窘事。 所以,哪家公子愿意跳入这个“甜美”的巨坑? 明疏影偷偷地看了君宁天一眼,发现这个男人一如既往的面无表情。 摄政王不表态,大臣们也不好多说什么,这就顺着这位权臣的意思,若无其事地转移了话题。毕竟,谁也不想冒着得罪摄政王的风险,拼了老命去替先帝的傻子女儿操心其终身大事——尤其是在他们清楚地记得,先帝的儿子早就已经死绝的情况下。 可是,他们是拍拍屁股走人了,进了御书房的明疏影心里就不安生了。她摸不准君宁天是个什么想法,是准备装傻充愣、能拖则拖,还是顺从民意,找个心腹当她的皇夫?又或者……直接给她配个真傻子? 思及某种可能性,明疏影忽觉有苦难言。 就在这时,君宁天破天荒地主动开口,向她问及了今日朝堂所议之事。 “皇上想嫁人吗?” 简单粗暴的问法,可绝对不是在征求她的意见。所以,她怎么着也不可能跟他一本正经地讨论这个问题。 “嫁人是什么?”明疏影眨巴着水灵灵的大眼睛,突然间又作出副如梦初醒的样子,“哦!朕明白了!是不是像骑马一样,驾着一个人往前跑?” 见女子一脸兴奋地眨着她的桃花眼,君宁天默默无语。不得不承认,方才一瞬间的工夫,他想到了不该想的东西。 不过,他还是很快遣散了多余的心思,面无涟漪地解释说:“嫁人就是和一个男子在一起过日子,替他生孩子。” 明疏影恍惚觉得,今日的摄政王大人似乎尤为耐心,竟然愿意用这等通俗易懂向她阐明“嫁人”的含义。 她想,她有必要投桃报李一番。 “唔唔唔……”一身明黄的女子冷不丁变了脸色,把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还一个劲儿地缩着脖子,“朕不要嫁人,不要生孩子。冬苓说过,生孩子好痛的!” 想来这摄政王也不希望她这就册封皇夫,而她自己,更是不愿意贸贸然嫁一个不知底细的陌生人,所以,此等装傻充愣却极度趋避的反应,应该是最为适合的了。 “那如果不生孩子呢?” 呃? 明疏影没料想还有追问,是以一时间摸不透男子是何意图。 她只能姑且装出一副迷茫的样子,不答反问:“不生孩子会痛吗?” 君宁天默了默,难得认真地思考起,要不要如实回答这个疑问。 所幸他不是个摇摆不定的人,须臾片刻便给出了答案:“会。” 呃?她还以为,他会说“不痛”的。 慢着。 明疏影好像忽然明白了,他口中的“痛”指的是什么。 她努力控制住自己的面部表情,不让分毫的羞赧暴露在他的眼前。 “那朕不要嫁人,朕最怕痛了。”皱着眉头满脸认真地说罢,女子缩在椅子上不动弹,“再说了,五姐姐她们都没有嫁人,为什么偏偏要朕嫁人啊……” 紧接着,她不等男人作出回应,就颇为不满地抱怨起来,试图转移对方的火力。结果呢,君宁天还真就考虑起这个问题来,以一句“皇上的意思,臣明白了”收尾,就自顾自地批阅奏本去了。 明疏影稍稍松了一口气:事到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在御书房里熬了一个时辰,她便如同往常一样,找借口开溜了。对此,君宁天也已经习惯睁只眼、闭只眼。她要是安安分分地在房里待一整天,那才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只不过,一走一留的两人皆未尝料想,女子前脚刚走,五公主后脚就带着亲手做的点心前来求见,也由此引发了接下来的一场风波。 摄政王决定,为五公主寻觅一位合适的驸马,毕竟她已经二十有四了,若再不成亲,怕真是要老死宫中了。 可想也知道,五公主如何肯依?若非为了他君宁天,她哪里至于苦等多年,熬成了迟迟未有婚配的老姑娘?现在倒好,他居然嫌她年纪大了,要亲自把她塞给别的男人! 一时间,宫中流言四起,众人都有些闹不懂这又是唱的哪一出,只听说五公主堂堂金枝玉叶,竟然在众目睽睽之下哭倒在御书房里,还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撒起了泼,最后连人带点心让摄政王的人给叉了出去。 明疏影也是事后在听闻此事的。对于这位五姐姐当众撕破脸皮的做法,她只有一句话可说:不作死,就不会死啊…… 124.阴谋败露 翌日用过午膳之后,明疏影便寻了个借口,从御书房溜了出去。她让冬苓提着一盒糕点,随她一道去了十四公主的寝殿,发现那里和她之前住的地方一样,虽然宽敞,却是空荡荡的,很是萧条。 连三月暮春都是这副死气沉沉的模样,真不晓得秋冬季会是怎样一番的景象。 明疏影有些不忍。来这儿之前,她都听冬苓说了,这十四公主的身世也是可怜,母亲在其出生半年后就染病身亡,相较之她这个九公主,由生母陪着到记事的年岁,这小女娃看起来更为不幸。 好在她们的身边都有一个善良忠心的侍女,不论旁人如何轻慢,终究还是有那么个真心相护的人陪着她们。 这样想着,明疏影好巧不巧地听到了一阵嬉笑声,走近了,才发现是十四公主又在跟秋笛嬉闹玩耍。 小小的身子绕着院里的石桌跑着,后头“追”着眉开眼笑的女子,明疏影望着这样的光景,心情也随之明媚起来。 她是眉目含笑了,可对方见到她却是明显一怔。 许是没料想皇帝第二天就会过来,宫女秋笛是明显地僵了身子,好在她没一会儿就回过神来,领着十四公主给一国之君请了安,同时也正式触发了明疏影的痴儿模式。 “十四妹妹,我给你带好吃的来啦!” 明疏影笑眯眯地走了过去,接过冬苓手中的食盒,直接把它摆到了那张石桌上。小家伙由秋笛陪着靠过去,踮着脚尖,用两只小手扒着比她矮不了多少的桌面,眼巴巴地瞅着正被女子亲手开启的食盒。 明疏影一边将一碟碟糕点取出来,一边悄悄地留意着小女娃的反应。见其眼中满是光彩,眼珠子更是动也不动地盯着碟子里的吃食,她忽然就觉得有些心酸。 换做旁的公主,哪里会被这点小食引得目不转睛?这孩子受到的待遇,比起她小时候那会儿,真是好不了多少。 油然升起了一种同病相怜之感,女子隐去了心头的酸涩,亲自拿了一块龙须酥给小家伙。 十四公主乐呵呵地接过点心,倒还不忘跟她说声“谢谢”,然后才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 明疏影看得欢喜又难过:如今她是皇帝了,整个御膳房都得围着她转,往后,她就多让他们做些好吃的,给这孩子送来,也算是替九公主一叙姐妹之谊了。 如此思忖着,她与两名宫女看着小丫头吃了好几块糕点,生怕她一下子吃撑了,便收起了其余的部分,告诉她明天再吃。小家伙闻言虽依依不舍,但还是乖巧地点了点头,由着侍女秋笛替她擦嘴、擦手。 明疏影见她这般听话懂事,对她的好感自是更上一层楼,忍不住就提出要和她一道玩儿。 对于为自个儿送来美味糕点的漂亮姐姐,十四公主当然是乐意和她相处的。加上明疏影表现得就像个半大的孩子,一大一小不多久就玩在了一块儿,小的那个更是完全忘记了昨日的不愉快,任由大的那个对她又亲又抱,还时不时地发出“咯咯”的笑声。 嗷——好想把她带回寝宫里养着! 险些就要忘乎所以的明疏影在心底嚎叫一声,眼睛、眉毛都已经笑弯了。要不是在一旁守着的秋笛出言提醒,说是时辰不早了,怕耽误皇上处理国事,她都要忘记自己是从御书房溜出来的了。 不由自主地想起君宁天那张冷脸,明疏影微不可察地打了个哆嗦。她只好挥别了天真可爱的小家伙,带着冬苓回了御书房。 约莫是做贼心虚的缘故,进屋的时候,她是偷偷摸摸的,心里还忍不住祈祷着,最好那君宁天已经离开了。奈何天不遂人愿,她还没跨进里屋呢,就望见那尊大佛正巍然不动地坐在那里。 明疏影垮了垮脸,又不得不马上换上一脸招牌式的傻笑,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 耳聪目明的君宁天一早就察觉到她的归来,他不动声色地掀起眼皮子,拿着奏本目送她从身前走过。 “皇上不是肚子疼么?怎么去了这么久?” 就在女子误以为男人预备无视自己的时候,耳边就传来了他寒若冰霜的嗓音。 明疏影心头一紧,却立马摆出一个讨好的笑容,狗腿地凑了过去。 “摄政王,朕没有掉进茅坑里哦!”为了维持自己的痴儿形象,她也是拼了,“你闻闻,朕的衣裳还是香香的呢!” 话未说完,她已经大无畏地将自个儿的衣袖伸到了男人的鼻子底下。 君宁天向来不喜胭脂水粉的味道,所幸跟前的女子似乎也不爱涂脂抹粉,轻飘飘的衣袂凑过来,他只嗅到了一股子淡淡的清香——恰恰是这清新淡雅的香气,叫本该沉下脸的他不着痕迹地睁大了眼。 明疏影见他抬眸眼珠不错地盯着她,一时间也有些发愣。 眼底没有寒意,脸也没往下拉,相反的,眉毛上扬,凤眼微圆,这是……怎么回事? 摸不透冷面阎王作何是这反应,明疏影也只得讪讪地收回胳膊,兀自冲他笑得灿烂。 君宁天便是在这傻里傻气的笑容下回过神来,却也遗忘了此番交谈的初衷。 明疏影见他不再继续发难,赶紧转身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若无其事地望着房梁发呆。 是以,当一刻钟后君宁天重新抬头去望的时候,目睹的便是女子以单手撑着脑袋望天的画面。 宽大的袖子落于手肘,白璧无瑕的玉臂显露无疑,女子好似压根没意识到这流泻在外的春光,径自一动不动地斜着脑瓜。 君宁天面不改色地转移了视线,再度注目于眼前的白纸黑字。 “皇上。” 明疏影闻声,蓦地眸光一转。 “此处虽不比金銮殿,但好歹也是皇上处理要务的地方,还请皇上注意仪态。” 业已不自觉坐直身子、放下胳膊,明疏影默默无语。 他言之有理,她无力反驳。 事实本该如此,可惜,她是个傻子。 “冬苓,摄政王在说什么啊?朕怎么听不懂?” 明疏影歪着头、皱着眉,愁眉苦脸地注目于一旁的少女,仿佛历经一场苦思冥想却仍郁郁不得解。 冬苓晓得自家主子是明知故问,所以自是鼎力配合。 “皇上,您……您得坐正了身子,这里……”她一脸为难地说着,忽然顿了顿,偷偷瞄了瞄那边的君宁天,“这里不是寝宫,您得坐得端正些。” 冬苓故意压低嗓音说罢,看着明疏影冲她迅速使了个眼色。 “为什么呀?” “这……” “那朕能回寝宫吗?” “……” 面对主子前言不搭后语的疑问,冬苓不知该如何作答又深知自己无需作答,这就干笑着看向了君宁天。 “摄政王,朕能回寝宫吗?”接着,她听到自家主子一本正经地问道。 “不能。”她又看到阎王爷面无表情地换了本奏折,头也不抬地回道。 明疏影一声不吭地撅了撅嘴。 “小气。” “……” 旁观全程的冬苓免不了为自家主子捏了把汗。 这十天半个月来,她几乎每天都跟着主子,将主子同那阎王爷之间的点点滴滴皆看在眼里,也渐渐地发现,后者好像不是她原先想象的那般凶神恶煞。可是,他到底是一手遮天的摄政王,谁也不清楚他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万一主子一不留神惹怒了他,岂非吃不了兜着走? 因此,尽管相信主子自有分寸,但每每见两人“过招”的时候,她还是会替主子感到紧张。 正如此时此刻,她忍了又忍,最终忍不住拉了拉女子的袖笼。 明疏影见状一愣,又随即明白过来,趁着君宁天板着脸没往这儿看的空当,速速给了少女一个安抚的微笑。 就在这时,屋外的太监来报,说是有几个大臣在外求见,问圣上是否召其入内。 明疏影觉得,这种事情,君宁天替她作决定就好。话虽如此,她还是牢牢记得男子曾同她“约法三章”,所以,见他不吭气,她这就识时务地让人进来了。 说实话,登基大半个月来,她极少在御书房里见到那些臣子,通常,他们都会在早朝时分就把该上奏的事情交代了,几乎未有在其他时辰请求觐见。 明疏影猜测,这大抵是由于摄政王君宁天喜好清静,是以,知晓其脾性的文武百官们便不敢随意前来叨扰。 那么,今日有人壮着胆子破了这不成文的“规矩”,想来是有很重要的事情,急需禀明? 事实证明,她的推测无误。几个大臣特地在退朝后求见,乃是为了私下向君宁天提交一份他们苦心搜集的证据。而这份证据指向的,则是身为三朝元老的户部尚书。 贪污受贿,且牵连甚广。 明疏影心想,这种蔓延至根部的腐朽,也算是历朝历代都无法幸免的疑难杂症了。不知道这君宁天会如何处理呢? 125.喜得麟儿 就这样,敢为人先的明疏影获得了一个亲近君家长女的好机会。她热络地同君语心拉起了家常,却不敢贸然触及对方的过去。因为她总隐约觉得,一个年近三十的女子只身回到弟弟的身边,还令素以国事为重的弟弟两次放下手头事务,飞奔回府,这其中,定是存着什么不为人知的隐情。 可是,看着眼前人和颜悦色的样子,她又实在是揣摩不出,对方究竟遭遇了怎样的变故。 莫非……是夫家待她不好?但是,有君宁天这样一个小舅子坐镇,哪个夫家这么不知死活,还敢欺负他的姐姐?要不……要不就是早年丧夫,恰巧夫家无父无母,她与亡夫又膝下无子,所以,她便回娘家了?也不对啊…… 怎么想都猜不透君语心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明疏影回宫以后,便向冬苓和楚聂打听起君家的事情。结果一问才知,八年前,君家竟发生过一场重大的变故。 当年,君宁天的父亲功高震主,先帝看不惯他,加诸听信了小人的谗言,居然将莫须有的罪名栽赃到他的头上。业已封侯的君父百口莫辩,不光一夜之间锒铛入狱,府邸也被抄了个一干二净。彼时,君宁天刚好人在外地,惊闻家中变故,他自是拼了命地往回赶。奈何竭尽全力却仍是迟了一步,等他赶回皇城之际,他的父母已然双双以死明志。而他的姐姐和弟弟,更是在混乱中不知所踪。 然而,如此沉重的打击,先帝似乎还嫌不够,竟当众逼问年方弱冠的男子,他的父亲该不该死。 这般询问,用意再简单不过:他若怒极反抗,那么,先帝便能以“谋逆”之罪令其伏诛;他若卑躬屈膝,那么先帝大可以大发慈悲地赏他一条活路,却也从此叫他在文武百官面前抬不起头来。 没错,双亲含冤而死,他身为嫡长子,却为了苟活而向“仇人”低头,这天下人的唾沫,怎能不淹死他! 可是,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君家长子会毅然随父而去的时候,君宁天却紧绷着一张脸,向着先帝俯首称臣。 只不过,他们谁也没有注意到,在男人低眉告退的那一刻,他的掌心早已布满了带血的掐痕。 那之后,大家都只当这个软骨头是死了,却不料他韬光养晦、卧薪尝胆,为先帝鞍前马后,渐渐地,居然讨得了那昏君的欢心,许他一步一步爬上了高位。 再后来的故事,不用问也知道了。 朝堂上下,没有人再敢轻视他、嘲笑他,即便心里有什么想法,也决计不敢在旁人面前流露半分。 明疏影听楚聂将这段往事娓娓道来,一双细眉早已不自觉地拧起。 她还以为,君宁天是一个玩弄权术的阴谋家,殊不知那一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宫变,实则乃是他十年不晚的复仇。 如此说来,自己在他的眼里,不就成了仇家的女儿吗? 是了,尽管她很清楚,自己不过是个借尸还魂的旁观者罢了,可是,在君宁天看来,她就是她——丽国的九公主,其杀父仇人的后代。 明疏影瞬间觉得,自个儿能在他眼皮底下无知无畏地活到今天,真真是祖上积德了。这要是换做别人,一刀杀了她还算痛快的,把她往死里折磨,也未尝不是一件快事。 至于君语心……她一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抗的弱女子,一下子从高不可攀变得落魄潦倒,又没法回到弟弟的身边,只能孤身一人漂泊在外。这期间蒙受的苦难,怕是连她这个自小备受冷落的明家大小姐都难以想象。 不过,一想到女子脸上那柔和的笑意,明疏影又稍稍为之庆幸,庆幸伊人是那样的坚强善良,这么多年,也未被命运的不公和生活的苦难磨去原本的心性。 她想,也许,她能为这个值得同情却也值得敬佩的女子做些什么。 如此思忖着,明疏影开始颇为频繁地造访摄政王府——以“隔壁街上一个不听话的丫头”的假身份。 对此,君宁天一开始是很不高兴的。他甚至直言不讳地警告了一国之君,让她离自己的姐姐远点儿。 诚然,依君宁天之见,不论女帝是出于何种原因接近长姐,她二人的接触都只会造成不必要的麻烦。 “可是……摄政王不是都特意叮嘱了府上家丁,就当做那天从来都没有看到过朕的令牌吗?” “难不成,皇上还要臣让包括大姐在内的所有人都知道,你几次三番地造访了臣的王府吗?” 君宁天当然看得出来,眼前这个小他十岁的女子必定是已经打听到了什么,因此,他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摆明了告诉她,他是不欢迎她的。 “朕的身份,自然不能让君姐姐获悉。”至少,眼下还不能,“但是,摄政王就没发现,每次朕去陪君姐姐聊天的时候,她都笑得很开心吗?” 君宁天沉默以对。 他怎么可能毫无察觉?大姐不光喜欢跟这女人谈天说地,还因为她的出现,没再犯过癔症。他问过大夫,大夫说,许是注意力被转移了,心情好了,便不再动辄想起那些不愉快的回忆,也不再老觉着有人要伤害自己了。 他甚至不得不承认,这个女子,哄人很有一套。若是换成他,怕是难及其十分之一。 但那又如何?一旦被长姐获悉她就是那狗皇帝的女儿,长姐不知道会激动成什么样。 他只有姐姐一个亲人了,他亏欠她太多,不敢拿她的下半辈子开玩笑。 许是见君宁天虽有片刻的迟疑,但却很快恢复一脸面无表情,明疏影立马猜出了他的心思,这就再接再厉道:“摄政王不必忧心,朕不会在不恰当的时机说不合适的话,朕只是觉得跟君姐姐很投缘,想多陪她说说话。朕只会帮她,不会害她。摄政王如果不信,不妨想一想,朕假若害了你的姐姐,对朕又有什么好处?不是只会惹摄政王不快,乃至给自己招来杀身之祸吗?” 此言一出,君宁天想不在意都难。 杀身之祸?看来,她还真是知道了不少东西。 “皇上既然都听说了以前的事,以皇上的才智,难道不认为,如今皇上此举,就好比是在刀尖上行走吗?” 约莫是男子说这话的时候表情过于阴冷,纵使是早有心理准备,明疏影的一颗心也禁不住沉了一沉。 好在她还是及时缓过劲儿来,郑重其事地回答说:“过去的事,的确是先帝对不住君家,但是,除却朕乃先帝所出这一茬,此事与朕实乃毫无干系。所以,朕不会以个人的名义,向你和君姐姐道歉。” 君宁天面若冰霜地听着,微不可察地眯了眯眼。 “朕这么说,不是在推脱责任,只是想告诉摄政王,朕而今的所作所为,仅仅是出于一个人的善意。即便朕是个和皇家没有半点关系的外人,朕也希望君姐姐往后能够一切安好。唯有这一点,请你无论如何都不要怀疑。” 话音落下,两人四目相对,良久无人再言。 君宁天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从容不迫的女子,却并没能从她的瞳仁中寻到分毫的闪烁。 “但愿皇上将来莫要后悔。”半晌,他冷不防侧过身去,面无涟漪地开启双唇,“倘若臣的姐姐稍有差池,皇上的身边……就该换人了。” 126.主持公道 是日,正值盛夏,烈日高悬,饶是躲在屋子里头不出来,也仍是热得直想叫人学那小狗儿吐舌头。 偌大的御书房里,四下正摆着好几座刚从冰窖里取来的小冰山。这冰山四周冒着冷气,叫人看着倒是舒爽。但即便如此,明疏影还是有点儿静不下心来。 这个月的天气,可谓是持续晴好,接连大半个月不曾降雨不说,好几天连朵乌云都是见不着的。最叫人无奈的是,她是一国之君,纵然是个“傻子”,也须得装着、端着——里三层、外三层地把身子给裹着,美其名曰“天子威仪”。想去年此时,天气还不曾这般炎热的时候,咬一咬牙也就挺过去了,偏生今年突然就跟热疯了一般,她是当真快要熬不住了。 明疏影不由得怀念起以前在明家那会儿,虽然备受冷落,却也因此而少了些许约束。至少,她可以待在自个儿的闺房里,穿着轻便的装束,拿把扇子使劲儿给自己扇风。 然而现在…… 明疏影微苦着脸,看了看业已沁出薄汗的冬苓,轻轻摆了摆手,示意她不用再扇了——歇一会儿。 已然恢复健康的冬苓刚要张嘴说点什么,就想起不远处还坐着个冷面阎王。 她迅速看了君宁天一眼,见他压根没往她们这儿瞧,这才凑近了自家主子,压低嗓音道:“奴婢不累,皇上热着呢。” 明疏影又摆摆右手,心道就她这温柔舒缓的扇法,酸了她自个儿的胳膊不说,还起不到半点儿作用,不如不扇。 可是,她不想打击冬苓,更不愿对方一听这话,便开始拼了老命地给她扇风,是以,只得谎称自个儿已然舒坦了许多,不需要有人在旁扇扇子了。 少女听了,方才作罢。 可惜,没多久的工夫,她家主子就露馅了。只见女子用手背抹了抹额头又蹭了蹭鼻尖,而后貌似哀怨地看向那边厢巍然不动的男子,犹豫再三后,她终是忍不住开启了朱唇。 “摄政王,你热吗?” 男子闻言抬起头来,面无表情地答曰:“不热。” 你当然不热了,穿得那么凉快。 明疏影盯着他的衣裳腹诽了一句,心想:为什么堂堂摄政王殿下就不需要体现所谓的“威仪”呢? 真真是不公平。 心下不平归不平,女子面上照样露出一个灿烂的微笑,继续循循诱道:“摄政王……你看,一般来说,这屋子里,也就咱们两个人,这些天的暑气如此之重,不如我二人便删繁就简,穿得清凉些可好?” 话音未落,君宁天业已不着痕迹地眯了眯眼。他不动声色地打量了女子的装束,目光最终停留在了那端庄得体的衣领上。 “臣觉得,这样就很好。” 你当然觉得好了,快要被闷死的人是朕,是朕啊! 这等肺腑之言,明疏影自然是不能随随便便说出口的。她只得皮笑肉不笑地注视着君宁天,锲而不舍地表示,其实还可以更好一些。 “如何更好?”早已瞧出其意图的男子老神在在地挑了挑眉,一双好看的凤眼里倒是并无不耐之色。 “就是……朕可以少穿一些啊。”明疏影被他这明知故问的姿态闹得没了法子,索性便打开天窗说亮话,“朕数给你看啊,朕从里到外一共穿了……一、二、三、四……五!五件衣裳呢!” 当然,这是包括肚兜在内的。 君宁天面色如常地听着。实际上,他对姑娘家身上该穿几件衣服,并不是特别清楚,因此,听了对方煞有其事的一席话,他一瞬生出了“还挺多”的念头。 不过,这也就是一瞬间而已。因为他心知肚明,这个年方十七的小丫头,是有多会扮猪吃虎。 须臾,君宁天若无其事地垂下眼帘,随手拿起一本折子,不紧不慢地将其打开。 “皇上之所以穿这些,自是因为皇上需要穿这些。” 翻来覆去可不就是那一套嘛……还绕着弯子提醒她。 明疏影不以为意地瘪了瘪嘴。 “朕可不这么认为……明明君姐姐在家里就只穿三件来着。” 后半句话,她是小声嘀咕出来的,可想也知道,君宁天不可能听不见。 所以,她这是在暗示他,她这两个月来尽心尽力地逗他姐姐开心,他理当投桃报李,满足她的愿望? 君宁天轻哼一声,干脆来了个充耳不闻。 喂……耍无赖的摄政王不是好摄政王啊! 明疏影干瞪着看也不再看她的男人,片刻后霍然起身。 “皇上做什么去?”眼瞅着女子领着侍女风风火火地往外走,君宁天自然不能坐视不理。 “出恭。”明疏影泰然自若地说罢,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女皇帝要去解手,他一个当臣子的当然不好阻拦。可他未尝料想,都三刻钟过去了,女子却迟迟未有归来——这让摄政王的脸色变得不太好看。 君宁天耐着性子,又等了一盏茶的工夫,终于,女子衣袂飘飘的倩影出现在了视野之中。 还真的是……衣袂飘飘。 只见来人身着上红下白的齐胸襦裙,佩以一条粉色的轻质披帛,裙摆上还绣着绽着梅花的枝桠,往那儿一站,就像一株傲立雪中的红梅,竟给这酷热难当的夏日平添了一丝清新凉意。 君宁天险些一下看怔了神,幸而目光及时留意到了锁骨处那雪白的肌肤,他的脸才情不自禁地沉了沉。 “皇上是要穿成这样,接受文武百官的觐见吗?” 明疏影闻声,面不改色——早就预见到他会不高兴,而她,自是不会去打没有把握的仗。 “文武百官?”女子语气如常地说着,抬脚不慌不忙地迈向自个儿的位子,“摄政王,说实话,这么热的天气,朕的爱卿们可鲜有像摄政王这般,一如既往潜心国事的。你看,朕与你在这儿坐了一个时辰了,也没见哪个大臣前来求见啊?” 明疏影不徐不疾地坐了下去,不动声色地理了理衣裙,随后才抬起脑袋,给了君宁天一个娇俏的笑脸。 “摄政王别多想,朕可是真心实意地在夸奖你哦。” 话音落下,君宁天径自板着脸注目于她。 明疏影见状,忙不迭将小脸一垮,可怜巴巴地嘟囔开了:“摄政王,朕今年只有十七岁啊,花儿一样的年纪,你却每天叫朕打扮得跟一株枯枝老藤似的,于心何忍?再者,朕柜子里的衣裳虽不算多,可都放在那儿当摆设呢,多浪费啊!” 语毕,她还神态自若地看了边上的少女一眼:“冬苓你说是不是?” 冬苓立马连连点头,末了还接过话茬道:“皇上穿这身可漂亮了。” 明疏影对着竭力配合的侍女莞尔一笑,而后便与她一道看向那边的男子。 主仆俩一个脸上写着“摄政王你看,连冬苓都这么说呢”,一个眼里则透着“摄政王,奴婢不好欺君啊,您可别记奴婢的仇”,俨然一副配合得天衣无缝的样子。 君宁天觉得,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那个原本看起来还挺老实的宫女,跟她这主子处得久了,竟也变得胆敢装腔作势了。 大约是他近来待他的圣上太客气了。 如此思量着,心里不太满意的摄政王就要张嘴发话,却不料头一个字儿还没蹦出嗓子眼,那明眸皓齿的女子便又出声了。 “怎么?摄政王觉得朕这一身不好看吗?” 话未说完,她已倏尔站起身来,没一会儿就快步行至男子身前,提着衣裙大大方方地转了个圈。 一股熟悉的香气随风沁入心脾,神奇地扑灭了那方才冒头的火苗。 “皇上爱美之心无过,只是……”君宁天下意识地瞥了瞥女子领口下那白嫩的肌肤,话到嘴边忽然就不晓得该怎么出口了。 罢,同她纠缠这些,他也真是闲得慌。 这样想着,君宁天总算放弃了继续规劝的念头,这就面无涟漪地眸光一转,低头去批阅他的奏折了。 明疏影明白,他这是放她过门的意思。紧接着,她便朝冬苓递了个眼色,后者会意地点了点头,便走到外屋,提了个精致的食盒进来。 不多久,男子手边的案几上就多出了一小盅冰糖雪梨。 君宁天抬起头来,看着立在不远处的娇美女子,听她用那清亮的嗓音不急不缓地说道:“前两天听君姐姐说,摄政王晚上有些咳嗽,吃些冰糖雪梨润润肺,正好。” 说完,她也不去看君宁天的反应,便自顾自地坐回到椅子,端起自己的那份冰镇甜汤,一小口一小口地喝了起来。 适才想来多少是惹恼了摄政王大人,这会儿,她定是要给他去去火的。反正他和她一样喜爱甜食,应该不会拒绝。 将打一巴掌给个甜枣的功夫发挥得淋漓尽致,明疏影扬着眉毛翻开一本古籍,一面品尝美味,一面静下心来读书。 换了身轻便凉快的衣裳,再加上有美食相伴,感觉就是不一样呢。 看着女子唇红齿白、喜上眉梢——整个人都神采奕奕的模样,君宁天木着一张俊脸,喜怒难辨。然片刻过后,他还是不置一词地端起了那盅冰糖雪梨。 殊不知他二人一同享用清凉甜点的同时,一个步履匆匆的身影正急急忙忙往御书房赶。 底下人突然来报,说十公主在刑府一夜昏迷,至今未醒。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原本还优哉游哉的明疏影一下就愣了神,也顾不得享用美味的甜汤了,这就放下勺子询问详情。 无奈前来禀报的太监也说不清楚,只晓得十公主昨儿个白天昏昏沉沉地睡下,自那以后就再没醒来过。 明疏影坐不住了,她匆匆用帕子抹了嘴,起身就带着冬苓往外走——这一回,是当真忘了某人的存在。 “皇上这是做什么?”直到君宁天面无涟漪地问了一句,她才蓦地顿住脚步,回身去看。 “朕要去刑府看十妹妹!”语毕,她也不去看男子是个什么表情,吩咐底下人马上备车,就风风火火地往外走。 127.家书万金 明疏影是个胆大心细的人,在脑袋里将事情从头到尾盘算了一遍,她觉得此计可行,便换上一身朴素的便装,让楚聂亲自去备马。 楚聂被她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 “皇上,您……” “嘘——快去。” 楚侍卫尴尬地在原地愣了一会儿,到底还是领命而去了。 两刻钟后,一面金灿灿的令牌一亮,楚聂驾着的马车便轻轻松松地通过了宫门。 “皇上,您当真要去摄政王府吗?”可是,楚聂还是忧心忡忡的,想劝服自家主子放弃入那龙潭虎穴的想法。 “去啊?当然要去。朕可是一个说一不二的人。”离宫门还不够远,明疏影不便把脑瓜探出去,只好煞有其事地拔高了嗓门,隔着车帘表明了自个儿的立场,“再说了,往后要跟摄政王相处的日子还长着呢,朕不多了解一下他的情况,怎能做到‘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呢?” 楚聂被她这理直气壮的一席话堵得无言以对,心道皇上也不是个有勇无谋之人,便只好“舍命陪君子”了。 一主一仆坐着马车,径直来到了摄政王的府邸,却发现那儿门庭冷落,分毫没有当朝权臣的做派。明疏影对此倒也不是太过吃惊,只稍稍打量了一番,便让楚聂前去敲门。 前来应门的是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一开门,就见一陌生的漂亮姑娘冲他粲然一笑,小伙子当场就怔了神。直到楚聂在一旁亮出了明晃晃的金牌,猝然还魂的小伙子才瞪大了眼珠子,随后难以置信地看向身前的妙龄女子。 明疏影便是趁着他有所迟疑却不敢不替她开门的空当,大摇大摆地跨进了君宁天家的门槛。 当然,她是个懂得适可而止的姑娘。不请自来已是不够地道,她不好再如入无人之境一般,在这君家随意走动。 是以,明疏影一进门便直奔前厅而去。找了个位置坐下,她也不吩咐谁去请主人家,只是安安静静地坐在那儿,环顾四周。 开门的家丁摸不透这貌美如花的年轻姑娘是什么来头,可一想到那块险些闪瞎他眼睛的令牌,他就足以断定,对方八成是哪里冒出来的贵人。 只是……这贵人登门拜访,怎么还抱着个暖手炉啊?看着似乎不太靠谱啊…… 话虽如此,小伙子还是一刻不敢耽误,赶紧发动了同僚兵分两路,一路去替贵客端茶送水,另一路去禀报自家主子“有客临门”。 孰料消息还没来得及递过去,他们的主子就自个儿出现在了偌大的厅堂内。 原本是陪着长姐到处走动的君宁天不由蓦地一愣。 皇上?她怎么会在这里? 他正敛起眉毛奇怪着,对方也好巧不巧地看到了他,这便笑逐颜开地站起身来,三步并作两步地朝他这儿走了过来。 “君哥哥,我来看你啦!” 话音未落,君宁天才缓过来的心肝倏地又是一抽。别说是他了,就连女子身后的楚聂也是眉角一跳。 皇上这是唱的哪一出? 诚然,楚聂与君宁天皆是心知肚明,这女皇帝的一言一行,都是她故意装出来给人看的,她是一个神智清明的正常女子——那么现在,她究竟是在装傻,还是打算以普通人的言行示人? 微眯着眼端量着行至近处的女子,君宁天看着她巧笑倩兮道:“你今天果然没去上朝呢!不然不会这么早就在王府里的。” 这是……预备隐瞒自己的身份? 事实证明,君宁天猜测无误。只见女子很快就眸光一转,饶有兴致地打量起他身边的君语心来。 “这位姐姐好漂亮,是君哥哥的夫人吗?” 直截了当的询问顿时令一行人显出了各色各样的表情。 君语心稍作愣怔后即是掩唇失笑,君宁天的一张脸霎时黑成了锅底,楚聂情不自禁地替自家主子捏了把汗,一旁伺候着的家丁则窘得快要抽了嘴角。 “这位姑娘好生可爱。”君语心首先开口,打破了叫人哭笑不得的气氛,并侧首以余光看了看身边的胞弟,“宁天,你何时结识了这么一位活泼开朗的姑娘?怎么也不告诉姐姐一声?” 此言一出,轮到明疏影面色一凝了。 姐……姐姐?诶?!闹了半天,既不是破镜重圆,也不是金屋藏娇,更不是痴男怨女,而是……而是家人团聚啊? 明疏影忽然听到了心碎的声音。 天哪……她究竟闹出了怎样的一个大乌龙?! 聪明反被聪明误,女子简直就想挖个洞把自个儿给埋了,先前的一腔热情和满腹筹谋更是瞬间化为乌有。 与此同时,君宁天业已努力缓了脸色,尽可能平静地回了长姐的话:“大姐,她不过是隔壁街上一个不听话的丫头,无需劳大姐挂心。” 说这话的时候,他自然不忘用那冷飕飕的眼神扫□□子白嫩嫩的脸蛋儿。 明疏影只能装作没看见。 幸好他还是愿意配合自己,没当着他姐姐的面,把自己的身份给捅出去。 不过,这“不听话的丫头”是个什么托辞嘛…… 明疏影不着痕迹地撇了撇嘴,立马又换上一脸腻死人不偿命的笑容,自说自话地从另一侧挽住了君语心的胳膊。 “君姐姐,对不起啊,我弄错了,你别生我的气。” 眼瞅着小丫头讨好似的跟自个儿道了歉,君语心自然不会斤斤计较。更何况,以弟弟那冷清的性子,能由着这位姑娘在这儿“调皮”而没有命人把她给轰出去,可真是一大奇观了。 说不定,这两个才是一对儿呢。 身为长姐的女子暧昧地笑了笑,正要扭头去看弟弟此刻的神情,就感觉到怀里被塞了个热乎乎的玩意儿。 “君姐姐,你的手好凉,这个你拿着,可暖和呢。” 这姑娘,倒是个会关心人的。 这么想着,君语心温和地冲明疏影笑了笑,便无意识地低头去看怀中的手熏。 然而,就是这低眉一眼,却叫她猝然变了脸色。 见君语心突然盯着自个儿的手熏看,明疏影忙不迭解释说:“这个暖手炉是宫里头赏的,很漂亮吧?” 君语心这才回过神来,抬头强笑道:“确实别致。” 是啊,她也太多心了。皇帝明明是个什么也不懂的痴儿,哪里会像眼前这个明媚动人的小丫头这样,口齿伶俐地同她讲话? 将女子先是惊愕愣怔后是恍然大悟的神情尽收眼底,明疏影也是在心里捏了一把汗。 差点儿就暴露了……没想到君宁天的姐姐这般识货呢。 暗暗告诫自己须得多加小心,明疏影又跟没事人似的冲女子笑了笑。 “君哥哥你去忙吧,我陪君姐姐说话。”然后,她自说自话地注目于默不作声的君宁天,只一句话便叫他眸色渐寒。 君宁天摸不清她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有一点毋庸置疑——要是她胆敢伤害他的姐姐,他定然不会对她手下留情。 话虽如此,他冷静下来想了想,觉得对方应该也不至于如此蠢笨。是以,他终究是没说什么,只在长姐赞同的目光中,点头告辞了。 128.急转直下 “所以……依朕看,这三十六坛是不是太铺张了些?”明疏影试探着问完,忽然莞尔一笑,“多下的那些酒,难不成是要朕与摄政王日日对饮吗……” 无伤大雅的玩笑,没能让君宁天发笑,却也没叫他动怒。 他只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女子轻柔浅笑的面孔,悠悠地扔了句“还有呢?”。 明疏影闻言微愣,须臾片刻才反应过来,这似乎是在允许她接着说,便壮着胆子将自己的看法一吐为快。什么烟火、歌舞安排得太多,耽误人家回府同自家老小团聚守岁啦,什么上等的红木椅子缺了为何就偏要重新购进一批,那黑灯瞎火的,大家光顾着看桌上的菜色,谁会注意这个啦,什么鲍鱼肚翅人参燕窝也太丰富了些,真是朱门酒肉臭啊路有冻死骨啦……等她口若悬河地把种种弊端都陈述了一通,君宁天看她的眼神也愈发意义不明了。 明疏影这才猝然还魂,忙不迭补上一个讨好的笑容。 “呃哈哈……摄政王莫要见怪,朕自小不受父皇待见,吃穿用度都比不上哥哥姐姐们,眼界自是窄了一些,还望摄政王见谅……” 说完这些话,她自个儿也替自个儿捏了把汗。 这君宁天也真是的,刚才怎就任由她滔滔不绝地叨念个不停?害得她一时忘乎所以,都快在他跟前锋芒毕露了。 等等……他该不会又是故意的吧?可是,可是她自认为近来一直掩饰得很好,也没有哪里露出马脚吧?更何况,就她那点儿女儿家的小聪明,他一个叱咤风云的七尺男儿,能看得上吗? 正暗暗犯着嘀咕,她看见男子从容不迫地站起身来,朝她这儿走了过来。 明疏影的心跳得有些快。她眼珠不错地注目于来人,看着他一步一步地走近,最终驻足于御案之前。 君宁天向她伸出了手。 但就在她揣摩着他要对她做什么的时候,他却面色如常地将她手边的那些奏本给拿走了。 “……” 明疏影深深地感觉到,君宁天今日就是专门来给她添堵以及吓唬她的。 对着男子高大挺拔的背影速速做了个鬼脸,她看到一个小太监步履匆匆地走了进来。他向屋里的一男一女行了礼,便附在君宁天的耳边,同他说了什么悄悄话。 然而令人介意的是,那向来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冷面阎王,在听完了来人的附耳之言后,竟是破天荒地变了变脸。 他回过身来,头一回向她告了假,甚至顾不得翻阅方才那些奏本,便毫不犹豫地离开了! 嘿?之前数落她的时候,还理直气壮的,这会儿,自己不也是撇下公务、撒腿走人了吗?! 明疏影霎时胸臆难平,但只一眨眼的工夫,另一种名为“纳罕”的情绪便迅速取而代之。 到底是什么人、什么事,竟能让这个时时以国事为先的摄政王放下政务、匆匆赶去处理? 疾步出了皇宫,君宁天径直骑上快马,扬鞭策马而去。 说实话,他已经许久未有体会到这种归心似箭的感觉。谁让这消息来得太过突然,他甚至都有些不敢相信,他苦苦寻觅了七年的人,居然自个儿出现在了他的王府里。 马不停蹄地回到摄政王府,君宁天匆匆下了马,便三步并作两步地进了大门。穿过前院来到前厅,屋里站着的一名女子令他不由自主地顿住了脚步。 那女子背对着他立在那里,正仰着脑袋,望着高悬于上空的牌匾。约莫是察觉到身后有动静,她不紧不慢地回过身来,终是叫君宁天蓦地睁大了眼。 “宁天。”女子嫣然一笑,柔声唤出了一个他许久都未听闻的称呼。 君宁天顿时只觉心头一涩,素来鲜有表情的俊脸竟然少见地破了冰。 “大姐。”他举步迎了上去,主动将手伸向来人。 君语心噙着柔和的笑意,握住了弟弟温热的大掌。 “我找了你整整七年。”君宁天眼珠不错地注视着温柔浅笑的长姐,仿佛生怕一个眨眼,她就会消失不见,“大姐上哪儿去了?” 君语心闻言眼帘微垂,片刻后,还是抬起眼帘,强颜欢笑道:“那年家门生变,爹爹让钱伯带着我逃命,结果……还是被那人给捉了回去……所幸后来姐姐自己逃了出来,却也因此而流落异乡,数年难归……不过现在好了,姐姐回来了,还见到了你,这下,便可以安心了。” 说着说着,女子抬手轻轻抚摸弟弟的面颊,眼中情不自禁地生出些许湿意,看得君宁天又是一阵揪心。 他不用问也能猜到,只身漂泊在外的这几年里,姐姐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是如何存活下来的。 他只恨自己鞭长莫及,没能及时找回姐姐,许姐姐一个安稳的生活。 “大姐……”思及自身无能,业已许久未有跪人的男子竟屈了膝盖,作势就要向长姐请罪。 君语心连忙将他扶起,声声只道“一家人团圆了便好”。 听她无意这么一说,男子倒是想起了另一个重要的家人。 “对了,大姐可知道熙儿的下落?” 话音刚落,他就目睹女子蓦地面色一凝。紧接着,自见面起就强忍着泪意的女子,便禁不住潸然泪下。 君宁天见状,不由心下一沉。 果不其然,下一刻,他就听女子泣不成声道:“对不起,宁天,姐姐没用,没能保护好熙儿,他……他在七年前,那人来捉我们的时候,就因为反抗官兵,被……被他们……乱刀砍死……钱伯……钱伯为了保护我们姐弟俩,也命丧那些鹰犬的凶器之下,姐姐……姐姐……啊啊……” 言说至此,女子已然无法承受满腔悲苦,当即便哭倒在君宁天的怀里。而后者显然也没有想到,那个曾经每日跟在他后头哥哥长、哥哥短的小少年,竟然死得如此凄惨。 这一瞬间,他自以为业已沉入死水的心,遽然迸发出强烈的悲愤与杀意。他恨不能立刻冲入皇陵,踢开那侩子手的棺木,狠狠地鞭挞他的尸首!叫他曝尸荒野,遭野狗啃食,永世不得轮回,永世不得超生! 感受到胞弟揽着自己的大手正在微微地颤抖,君语心顿了顿哭声,很快便又沉浸于悲痛之中。 过了好一会儿,向来不懂得该如何宽慰他人的男子才笨拙地安抚了几句,令泪流满面的女子渐渐恢复了平静。 君语心擦干了眼泪,拉着唯一的亲人坐下说话。言谈间,君宁天生怕触动了长姐心底的伤,是以并不询问她在这七年间的经历,只是有问必答地回着长姐的话,将他如今的情况简单地告知与她。 然而,他却有意避开了某些部分。譬如…… “听说你如今已成了摄政王,皇帝,是那个生来痴傻的九公主?” “是。” “那你是不是打算……” “大姐,朝堂上的事情,弟弟自有分寸。” “哦……”眼见君宁天不愿深谈,君语心会意地点了点头,也不追问。 长姐虽饱经风霜,却仍是那个善解人意的性子,君宁天深深为之庆幸。 “大姐,”他难得放柔了语调,噙着微不可察的笑意,注目于面色如常的姐姐,“往后你就在我这儿住下,什么都不用担心,弟弟会护着大姐一辈子的。” 那些痛苦和磨难,他再也不会让她遭遇。他要让她像多年前那个风华绝代的君家嫡长女一样,养尊处优,人人称羡。 君语心听罢,自是眼含泪花,微笑颔首。 姐弟俩又坐着叙了好半天的话,直到府上传来急报,说有要事须得君宁天回宫处理,当弟弟的才不得不安顿好了长姐的一切,起身离去。 风尘仆仆地赶回皇宫,男人的心绪仍是起伏不定,尤其是当他看到一国之君的那张脸时,他不由得就想起了自己那惨死的胞弟。 倘若熙儿还在,也同这九公主一般大了。 他突然就攥紧了拳头。 偏偏这个时候,对方却全然没能察觉到他的异常,还一如往常地跟他说着话。 “其实,朕以为,适当缩短除夕宫宴的时间,也未尝不可。这样,可以多留一些时间给诸位爱卿和他们的家人,比起在宫里逢场作戏,如此,应该才更符合‘团圆’以及‘守岁’的意义吧?” 明疏影语气如常地阐述了自个儿的观点,发现君宁天正顶着张晦暗不明的面孔,一动不动地盯着她瞧。 “摄政王?”她不理解对方的反应缘何与两个时辰前的有些不同,因此下意识地启唇唤了一声。 岂料她话刚出口,男子拿在手里的茶盏突然就“嘭”地碎了一地。 突如其来的碎裂声将女子吓了一跳,她猛打了一个激灵,转眼却发现对方竟分毫不为所动。 简直就像是……他故意用力把这茶具捏碎了一样。 明疏影不明白,自己究竟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惹得平时还算是大度的摄政王忽然就动了怒。 她怔怔地与他对视着,目视其眸中不知名的怒气从鼎盛迅速归于虚无。 “臣失礼了。”过了好一会儿,君宁天才面无表情地张开嘴皮子,站起身朝女子作了个揖,而后便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明疏影有些缓不过劲来。半晌,她才心有余悸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走向那一地尚无人收拾的残渣。她蹲下身去,拾起了其中的一块碎片。 点点殷红赫然入眼,明疏影忍不住敛起秀眉,抬眼望向男子消失的地方。 129.患难真情 明家是江南有名的书香门第,父亲明知羲乃家中嫡长子,本是被寄予厚望,却因为娶了生于小户人家的母亲,跟家里闹了个不相往来。本来,小夫妻俩在外头买了间小宅子,和和美美地过日子,也是不错。可惜,“贫贱夫妻百事哀”,过惯了锦衣玉食的生活,父亲没几年就受不住了。就在那时,祖母瞅准时机,塞了个家世显赫的大家闺秀过来,逼着父亲休弃母亲、另娶新欢。父亲虽是被“清贫”二字磨得意志消沉,但好歹还存着些许对母亲的情意,是以没有点头答应。 由此,阴谋应运而生。 那位千金小姐爱慕父亲的相貌、才学却求而不得,竟暗中对母亲下了迷药,令其与他男人被父亲“捉奸在床”。父亲盛怒之下失去了理智,不顾母亲的辩解,当场写下了一封休书。母亲含冤莫白,不堪受辱,翌日晨光熹微时,便留下一封遗书,以死明志。 悲痛过后,父亲万念俱灰,领着年仅五岁的女儿回到了明家的祖宅,从此任凭祖父、祖母安排他的一切。他们让他娶妻,他便娶妻;他们让他生子,他便生子;他们让他走上仕途,他便浑浑噩噩地考取功名,在官道上重新寻回一个男儿的自信。 而在这一过程中,明疏影便成了牺牲品。 不知是不是一看到她便会想起当年的悲剧,父亲总是不愿与她亲近,对于她的饮食起居也很少过问,一直都把她扔给乳母照料。可想也知道,有了那样一个阴险恶毒的继母,再加上祖父、祖母对她不惜,她这个元妻留下的遗孤定然不会好过。从小到大,她的吃穿用度是减了又减,被明家大宅里的堂兄弟姐妹们欺负,更是成了家常便饭。 磕磕绊绊地活到十六岁那年,她的一个堂姐嫉妒她的才貌,居然偷偷放了个对她心怀不轨的外男进来,欲令其毁她清白,然后让祖父母把她嫁给那个游手好闲的无耻之徒。他们的设计相当成功,可坏就坏在,被男人抱住的明疏影抵死不从,挣扎间竟是跌落池中,成就了现下这番光景。 变成丽国公主的女子坐在铜镜前,默默无语地瞅着一张颇为陌生的面孔。 她想,她大约是被淹死了,随后投生到了这具身子里。 那么,真正的公主呢?是薨逝了,还是……同自己交换了三魂七魄,故而钻进了她的身体里? 怎么想都觉着这事玄乎得紧,明疏影却也只能无声地叹息。 也不晓得她这一死,明家上下会是个什么反应。当然,别人作何感想,她倒是无所谓的,就是那照顾了她十几年的乳娘,该是怎样的伤心啊…… 诚然,要不是乳娘打小一心一意地对她好,她还真不敢保证,自己已经长歪成什么样了。哪里还能像现在这样,面对这般遭遇,还能安之若素? “公主,吃些东西吧。”思绪渐行渐远之际,少女的呼唤让明疏影回过神来。 折腾了那么一通,她确实是有些饿了,是以,她随即从善如流地站起身来,朝着食物所在的方向走去。孰料走近了,她却发现,映入眼帘的,竟是四碟其貌不扬的素食以及一小碗冒着热气的米饭。 明疏影下意识地抬起头来,看向为她端来吃食的侍女。 这个侍女名叫“冬苓”,是公主的贴身婢女。从她之前的种种表现来看,她应该是个忠心事主的,所以,按理说,她不该给自家主子——一位堂堂的公主殿下,端来这样一份晚膳。 “公主,对不起……”许是早已预见到主子会有这样的反应,冬苓苦着脸扬起脑袋,对上其疑惑不解的目光,“奴婢……奴婢没用,只能找到这些吃的……委屈公主了。” 明疏影摇摇头,她相信冬苓说的是实话,更何况,这菜碟子里虽是见不到荤腥,但比起她曾经吃过的那些,也算是新鲜且丰富了。 这样想着,明疏影却并未马上坐下用饭,而是指了指冬苓的胸口,又摸了摸她自个儿的脸。 冬苓有些发愣,尽管主子关心自己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但是,像今日这般镇定、从容的关怀,似乎还是头一遭。 明疏影见她愣愣地缓不过劲儿来,心中略急。 不能说话真是不方便。 她张开嘴,试图吱个声,催催冬苓,恰在此时,少女猝然还魂,笑着对她说:“公主放心,奴婢没事的,世子他……并未踢到实处。” 他用劲那样狠,又先后踢了两脚,怎么可能没事? 明疏影皱起眉头,刚要张嘴“唔唔”两下,就忽然意识到一件事。 是啊,身为皇帝的女儿,金枝玉叶,却连顿像样的饭菜都捞不着,又怎么能指望她的侍女会有太医来看呢? 明疏影不由自主地环顾四周。 这寝殿虽说宽敞,却是宽敞过了头,空空落落的,再结合先前发生的一切,她便顿悟了,原主是一个如何不受宠的公主。 只不过,一个侯爷家的世子竟能擅闯公主寝宫,这怎么着也有些说不过去啊? 想起之前定安侯同那镇远候世子的对话,明疏影盘算着,丽国怕是发生了什么重大的变故。 只是,明家离皇城也不算太远,宫变这么大的事,她缘何没听到半点儿风声? 不过,想想还是算了。正所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不,她的意思是,眼下的当务之急,还是了解冬苓的伤势。 如此思量着,她打了几个手势,就要去解少女的衣裳。 冬苓被吓傻了——她的公主殿下不可能这么诡异! 受到惊吓的少女不自觉地捂住了自个儿的身子,一脸不可思议地盯着自家主子。明疏影见状,只好暂且停了下来,指指冬苓的胸口,再朝着自个儿的眼睛画了两个圈。 冬苓当即看懂了主子的意思,但是,这样的公主让她觉得好生惊悚!因为,平日里多少有些呆傻的公主殿下,今儿个居然会想方设法地表达自己的意图!而且还表达得这么清楚! 然而,不论是出于惶恐还是其他什么原因,冬苓都不愿意让主子亲自为她查看伤势。 明疏影不好勉强,她也怕自己的坚持会惹来对方的怀疑。 她转而想到了那个又到外头去守着的侍卫。 楚聂……待会儿试试拜托他去找个太医吧。 这样想着,明疏影只得姑且放弃了去扒人衣裳的打算。冬苓见她收手了,忙不迭重拾笑容,服侍她坐下用膳,同时还不忘叨念着,等宫里的局势稳定一些了,自己一定去替她寻些好吃的来。 宫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明疏影没办法亲自问出口,又不好贸贸然以笔代口,暴露了自己的笔迹,是以,她只得抓来少女的一只手,在其手心里写下了自个儿的疑问。 冬苓书读得不多,但像这样简单的句子,她还是能够看得懂的。因此,她立马就怔住了。 “公主你……你不记得了吗?” 面对少女担心又狐疑的眼神,明疏影却是面不改色心不跳。她早就想好了,有些事情呢,必须得问个清楚——试问,她压根没有原主的半点记忆,要想平平安安地活下去,怎能不弄清自个儿的处境?至于旁人由此而生的怀疑,她自然是…… 明疏影故作茫然地摇了摇头,看着冬苓的脸蛋儿蓦地一跨。 天哪……公主真的不记得了!果然是跌进池子之后,撞到了什么暗石吧? 回忆起女子自醒来后就有些反常的表现,冬苓越发觉得,事实就是如此。 看来,自己还是应该去把那个急着逃命的小太医给找回来! 这样想着,冬苓定了定神,简单交代道:“镇远侯弑君篡位,但碍于自己非皇族血脉,便让他的儿子,也就是先前您见到的世子,娶公主为妻,好令他们父子将来登基时,看上去名正言顺一些。不过,现在定安侯好像平定了叛乱……奴婢也不知,外头究竟是个什么情况。” 世子讨厌我? 明疏影又写道。 “唔……世子喜欢沐仪姑娘来着,可镇远侯执意要他娶了公主,是以……” 明疏影略作颔首,算是明白了,那个长相俊美的世子为何待她如凶神恶煞。 然后,她又问及了落水一事。 冬苓登时露出义愤填膺之色。 “公主当然不会去推搡沐仪姑娘!依奴婢看,分明是她恶人先告状!” 此言一出,明疏影简直顿悟。 诚然,尽管冬苓压根没交代清前因后果,但仅从少女这寥寥数语中,她就能推测出事情的经过。毕竟,她可是在明家大院里长大的女子啊! 心道原主十有□□是遭遇了一朵娇贵柔弱的白莲花,恰恰这朵白莲花又是镇远侯世子的心头肉,所以,她这个半路杀出的傻丫头,自然就被那男子厌恨,又被那女子算计了。 明疏影微笑着拉了拉少女的手,以示安抚之意。接着,她就拿起摆好的碗筷,开始用膳了。 等到她吃饱喝足了,冬苓便迫不及待地要扶她躺下。明疏影摆摆手,又抓过少女的柔荑,在其手心里一笔一划地写起字来。 为什么我不能说话? 冬苓迟疑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支支吾吾地出了声。 “是……是被人下了药的……不过公主你放心,太医之前来看过,说是过几天就能发声了。” 明疏影睁大了眼,一时间又喜又惊——喜的是,这原主不是个天生的哑巴,惊的是,有人竟然敢对公主下药。 虽说这公主的确是个不受宠的,但是这也太荒唐了吧?谁干的?镇远侯父子?还是那个名叫“沐仪”的女子? 130.拼死救人 自打君臣二人勉强达成一致的这天起,他们共同关注的女子似乎就像前者说的那样,一天比一天好了。 是了,君语心不光没再犯病,连情绪都高涨了不少。这多亏了明疏影挖空心思转移她的注意力,不是拿些书上看到的段子来逗她发笑,就是找些市面上新出的绣品或是近来流行的发髻跟她一道探讨、尝试,两个月下来,以往总是死气沉沉的摄政王府里居然充满了欢声笑语,这让府中众人都快要不认得这个他们每天待着的地方了。 对此,君宁天始终都木着个脸,没有任何表示。唯有在长姐招呼他过去一块儿说话的时候,他的脸色才会有所缓和。 明疏影暗自好笑:原来,她的摄政王不光是个忧国忧民的好臣子,还是个听话懂事的好弟弟呢。 是日,春光明媚,莺飞草长,暖意融融的王府后院里,明疏影和往常一样,化名“宁景”,与君语心品评新茶。君宁天过路,看到两个相差一轮甲子的女子坐在一起谈笑风生,心底罕见地生出些许宁静。 说起来,他倒是有些奇怪,自女帝恢复清明,不过也就一年半载的工夫,她怎就在这短短的时日里,习得了那么多或正儿八经或旁门左道的知识?虽说之前,他曾看着她命人将书册送去寝殿,也听说她偷偷让人往她宫里搬了各种各样的书,但仅凭这三百多天的时间……莫非,她真就聪慧过人、博闻强记? 向来对聪明人颇有好感的男子很快就被对方的视线给逮着了。 明疏影冲着他粲然一笑,十分顺溜地喊出了一声“君哥哥”。 对于女子宫里宫外切换自如的做法以及一入王府便自来熟的叫法,君宁天已经习以为常。他照旧板着张脸不作回应,但两条长腿好歹是迈了开,一双眼更是迎上了长姐随后投来的目光。 他的神情稍稍柔和了一点儿——纵然是这一细微的变化,也被明疏影看得一清二楚。 唉,什么时候摄政王也能对她温柔点,就好了。 明疏影开始幻想一个待她和颜悦色的君宁天,然后,她打消了适才那鬼使神差而来的念头。 不把脸冻着的摄政王不是好摄政王——她还是多担待着点吧。 话虽如此,由于长姐在场,君宁天“爱屋及乌”,对待让姐姐高兴的女子也就随和了少许,以至于君语心拿他们俩开玩笑,他都没有面露不悦抑或明嘲暗讽,这让明疏影有恃无恐的同时,也叫君语心的某个心思悄悄冒头。 对待姑娘家,弟弟历来都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甭管对方是貌若天仙还是才华横溢,在他眼里,她们向来就跟院里的花花草草差不多。可是,在宁姑娘的跟前,他倒是不那么冷淡疏离,偶尔还会顺着话头同她扛上两句。 君语心觉得,她有必要挑个日子偷偷出府,到隔壁街上去打听一下这个宁家。 若是宁景姑娘的父母不介意女婿比女儿大上整整十岁…… 越想越多的君家长女忽然觉得有点儿兴奋。谁让这么些年过去了,弟弟竟还是孑然一身呢?眼下,爹娘都不在了,长姐为母,她这个当姐姐的,务必得替他好好筹谋一番。 当然,在此之前,她还得先探探当事人的口风。 于是,自某一天起,明疏影就依稀感觉到,她与君语心的谈话开始朝着某个诡异的方向发展。 什么是不是有心上人啦,父母双亲可有中意的乘龙快婿啦,喜欢什么样的男子啦……这是要替她说亲?而且,说亲对象貌似还是那个冻死人不偿命的摄政王? 明疏影哭笑不得:为什么大家都喜欢莫名其妙地把他们俩凑成一对?他们就这么有夫妻相吗? 在脑袋里将自个儿这张脸和君宁天的搁一块儿比较了一下,明疏影觉得,大伙儿实在是太逗。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明疏影不好在君语心面前表现得太明显,是以,每每对方话里带话的时候,她只好打着哈哈蒙混过关,或者暗示自己对君宁天只有兄妹之情。 要说这兄妹之情,其实也是……没有的。谁让君宁天终日对她冷着个脸,她就是想跟他培养感情,那也没这个能耐、没这个胆啊。 所以,她还是悠着点吧。 这样思忖着,明疏影只当先前的对话不存在,兀自转移了话题,又陪着女子聊了一会儿,便起身告辞了。 君语心并未穷追猛打,虽然已是几次“失利”,但她还是噙着柔和的笑意,亲自送客人到王府门口,看着她在侍卫的陪同下步行回家。等到两人走得没影了,她才回屋改换了装束,神不知鬼不觉地从后门溜了出去。 入住摄政王府的几个月来,弟弟从不让她单独出门,仿佛生怕她没人看着就会走丢一般,他小心翼翼地呵护着她这个姐姐,即便她偶尔离府,他也定要命丫鬟和侍卫一明一暗地陪护着。所以,想要暗中打听宁景姑娘而不被他知道,还得靠她单独溜出去行事。 回头确认无人发现,君语心得以大大方方地走到街上,绕了远路,去往目的地。平日里拉家常的时候,她都了解过了,宁家的确就在隔壁的那条街上,徒步行走,也不过就两盏茶的工夫。当然,她不打算贸然登门叨扰,只想私下里向附近的人打探情况。 殊不知这个时候,明疏影早就在君宁天的默许乃至协助下,伪造了一个邻里皆知的宁家。 “哦,姑娘你问宁家啊?宁家的人人不错呀,虽然不是当官的,可看着贵气呢!” “宁姑娘?没听说有婆家吧……” “宁姑娘长得挺漂亮的,嗯……” 一路问下来,君语心越发觉得有戏了。可是,就在她已然开始盘算要怎么把弟弟跟人家凑对的时候,却听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回答。 “宁家?哪儿来什么宁家?我在这儿住了二十年了,从来没见过姓宁的人家。” “这位大娘莫不是离得稍远,所以不晓得?就是前几个月刚搬来这的宁家啊?” “没有哇?我就住在这里,上个月是出去过几天,可回来后也没听说新来了哪户人家啊?姑娘,我看……是你弄错了吧?” 万分笃定的回复,让君语心不由怔住。她又去找了另一些人问,诡异的是,附近的绝大多数人都知道宁家,并对其作出了大同小异的评价,却有极个别人表示一无所闻,反过来问她是不是寻错了庙门。而这少数人的身上,存在一个共同的特征——上个月,他们都离开过皇城,一走便是十天半个月。 君语心忽然觉得有什么很不对劲。她想起女子身边那个几乎寸步不离的侍卫,想起那只据说是宫里赏的暖手炉,想起女子举手投足间的活泼却不失优雅…… 她一下子握紧了拳头,跑去打听了宁家的地址,直接寻到了一座陌生的府邸。 不,她不能进去,不能……打草惊蛇。 于暗处盯着那大门紧闭的宅邸望了好一会儿,君语心才拧着细眉,心事重重地离开了。 在接下来的一个月里,她又先后两次偷偷溜出王府。后一次悄悄从后门回来的时候,她已全然没了一个月前的心思,以至于一整天都呆呆地坐在床前,望着窗外的蓝天出神。 后来不知过了多久,恍恍惚惚的女子突然勾唇一笑,待她徐徐起身时,脸上便再无前一刻那失神的模样。 百密必有一疏。那二人费尽心思收买了街坊邻居,制造出一个看似并无破绽的假象,但终究还是遗漏了几个刚好出了远门的人。 公主……呵,皇上。 宁天啊宁天,既然你始终没有办法下定决心,那就由姐姐代劳吧。 131.总算当爹 这个笑话一点也不好笑。 偏偏它还是从一个傻子公主的嘴里说出来,又被直截了当地砸向了万人之上的定安侯——众人一致认为,如果此刻他们正在喝茶的话,大概会喷个盆满锅满。 于是,一行人不约而同地吞下一口唾沫,滴溜溜地转了转眼珠子,偷偷地观察着君宁天的反应。 他们看到这位阎王爷不紧不慢地转过身来,对上了女子忽闪忽闪的桃花眼。 他又面无表情地把脸转了回去。 好吧,倒是有容人之量,还是说,这仅仅是因为她是一个傻子? 明疏影咧着小嘴傻乎乎地笑着,心里却是对那面沉如水的男子品评了一番。然后,她看着他头也不回地离开,没再追上去纠缠不清。 装傻也得有个限度,点到为止,过犹不及。 抱着类似于这样的想法,明疏影一面傻笑一面被人送回了寝宫。当然,临走前,她毫无悬念地被五公主狠瞪了一眼,总觉着这事情怕是没完。 果不其然,没两天的工夫,五公主就又找上门来了。不过,这一回她采取了“迂回之术”,竟让人把冬苓绑了起来,当着明疏影的面出言威胁,大意是“你若不主动向定安侯请辞,本宫便划花了这奴才的脸”。 为了让这一切得以顺利进行,她还特地调动了一队宫廷侍卫,用以钳制楚聂。 明疏影觉得,自己好像被“逼宫”了。 眼瞅着一把明晃晃的匕首在冬苓脸上刮来刮去,明疏影只得连连点头,先护住侍女的平安再说。 仗势欺人的五公主很满意“傻子妹妹”惊惶失措的反应,却不料她前脚刚走,对方后脚就坐到椅子上,不慌不忙地喝茶去了。 “公主,您真的要去见定安侯吗?”得救的冬苓虽不至于惊魂难定,却也多少心有余悸,她愁眉紧锁地瞧着一面品茗一面沉思的主子,忧心忡忡地询问。 “去啊?”明疏影抬眼与她四目相接,放下手中茶盏,好整以暇地作答,“不去的话,指不定明天,她就要去找楚聂的麻烦了。” 冬苓有些抱歉。她跟楚聂本该是侍奉、照料主子的,却没想有朝一日竟成了别人要挟主子的筹码。 见少女愁容满面,好似就要难过得掉眼泪,明疏影随即温婉一笑,伸手握住了她的柔荑。 “傻丫头,以前我神志不清,旁人都欺我、辱我,唯有你和楚聂不离不弃,我感激你们还来不及。如今五姐姐拿你们的安危胁迫我,说到底,也是我牵连了你们才对,怎就变成你们有愧于我了?” 冬苓红着眼眶听罢这发自肺腑的一番话,忍不住泪眼朦胧。 诚然,人人都道她的主子是个傻子,但是只有她和楚侍卫知道,主子的这颗心最是干净。主子从来不在他们面前自称“本宫”,也从来不会对他们颐指气使,倒不是因为主子天生痴傻教不会,而是主子心知他们待她好,是以,才愿还以一颗赤诚之心。要是换做旁的阿猫阿狗,主子才不会真心相待呢! 想到女子虽是呆傻却也会在外人跟前使些“小聪明”,冬苓就禁不住咧嘴失笑。 不过,如今主子因祸得福,得了清明,可不知会是怎样一个玲珑剔透的人儿呢! 见少女“破涕为笑”,明疏影才放心地松开了她的手。 翌日,她独自一人提了盒好不容易得来的小食,去了御书房的偏殿。 明疏影让冬苓打听过了,自从镇远侯父子伏诛以来,定安候君宁天一直都在这偏殿内处理国事,俨然是副真天子的做派。不过,约莫是考虑到朝中的悠悠之口,他还是给皇室和自己都留了一份体面,只在御书房的偏室内做事,并未直接坐到历代皇帝坐的那个位置上去。 明疏影偷偷摸摸地潜了过去——她现在是个傻子,当然不能跟普通人一样昂首挺胸地走路。 只是,这“装傻充愣”委实是个技术活,她演得有些累了,见四下无人,便直起了腰身又锤了锤肩膀,打算趁着进屋前的机会调整一番,养精蓄锐,以应对紧随其后的一场硬仗。 孰料就在她放松警惕的时候,一声尖利的呵斥便将她吓得猛一哆嗦。 “什么人?!” 明疏影抚着心口循声望去,映入眼帘的,乃是个守在御书房外的小太监。对方一见是她,当场愣了愣,又露出一脸既嫌弃又同情的表情来。 “九公主殿下,您这是唱的哪一出呀?” 小太监上下打量着穿戴整齐的明疏影,皱着眉头歪着嘴。从这直言不讳的一句问话来看,他对待来人的态度便可见一斑。 明疏影也不计较——对方能好声好气地跟她讲话,没有直接甩甩手把她轰走,已经算是客气的了。 深知原主乃是一个身边只有一侍女一侍卫跟着的鸡肋公主,明疏影很有自知之明地冲对方笑了笑。 “公公,我要见猴爷爷呢!你能让我进去吗?”说着,她却是径自抬脚往里走。 “诶诶诶——”甭管她说的是“侯爷”还是“猴爷爷”,小太监都不能就这么放她进去,是以,他立马伸出胳膊拦下了她。 明疏影拧起细眉撅起嘴,委委屈屈地看着他。 小太监眉角一抽。 还真别说,这九公主虽然痴傻,可模样却是一等一的好。瞧瞧这桃花眼,这樱桃嘴,这吹弹可破的小脸蛋儿……咳咳,尤其是当她睁着湿漉漉的大眼睛楚楚可怜地瞅着你,这要换做是个男人,哪儿能不对这样的小美人动心? 只可惜,别人也许他还说得准,但屋里头那位……他真是不敢说。 所幸对方好歹还顶着个公主的名号,而且又是那位阎王爷钦点的储君,他进去通报一下,也不为过吧? 这样想着,小太监哄了明疏影两句,便转身通传去了。 明疏影心想,自个儿的演技还是过关的,就是不晓得,接下来,在那尊大佛的眼皮底下,她还能不能瞒天过海。 这样思忖着,她被领进了御书房的偏殿。在那里,君宁天正在埋首疾书,即便太监禀明说公主到了,他手中的毛笔也仍是未有停歇。 对于这般轻慢的态度,明疏影早已习以为常。等到太监恭恭敬敬地退下之后,她就不以为意地摆出纯真无邪的笑脸,提着食盒兴冲冲地靠了过去。 “猴爷爷!” 对于女子愚蠢到不着边际的表现,君宁天也早有预料,因此,听闻呼唤的他面无涟漪地抬起头来,也不起身,就径直向来人投去了冰冷的目光。 奈何明疏影对此似有免疫,只暗自心下一沉,就步伐不改地凑了上去。 反正她是傻瓜嘛,看不懂别人的表情也很正常。 因着上述念头,君宁天很快便迎来了一个灿烂的微笑。 “猴爷爷,我可想你啦!” “……” “我给你带了好吃的,不要让别人看见哦!” “……” “这个很甜的,啊——” “……” 眼见一个蠢头蠢脑的女人自说自话地将一只食盒摆到他的案几上,又手脚麻利地从里头取出一碟白糖糕,甚至还亲手拿起一块放到他的嘴边,君宁天觉得,他的某条底线已经遭到了挑战。 有生以来,他着实未曾见过如此……蠢笨且毫无自觉的女子。 但与此同时,他也难免略觉奇怪:她怎就如此巧合地,端了白糖糕过来? 是的,他君宁天看不上那些精致可口的山珍海味,却对这道相貌平平的小点心情有独钟,这是极少数人知道的秘密,这个蠢丫头不可能晓得。 所以,他认定这只是一个巧合。 “公主来见臣,所为何事?”许是见到了那白白嫩嫩的吃食故而心情不错,君宁天没有翻脸,甚至都没有抬手挡掉那伸到唇边的点心,只面不改色地斜睨着女子的眉眼,冷冰冰地问她。 明疏影看他并无动怒的倾向,心底顿时笃定了几分,这就皱起眉头,放下了手里的白糖糕,低头可怜巴巴地说:“猴爷爷,我能不当皇帝吗?” 此言一出,君宁天自是多张了个心眼:“为何?” 明疏影皱着小脸儿嘀咕:“五姐姐想当啊,我不想跟她抢。” 君宁天不动声色地接话:“九公主比五公主更适合当皇帝。” 明疏影闻言抬头,期期艾艾道:“可是……” 她刚要吐出第三个字,就被男子一个冷冷的眼神给堵了回去。 这是要仗着她是个傻子,连骗带吓哪…… 如此腹诽着,明疏影旋即话锋一转,服软道:“那……那猴爷爷,你能帮我去跟五姐姐说说吗?” “为什么是我?” 大概是没了耐心陪她继续玩扮演君臣的游戏,君宁天自顾自地拿起一本奏折,随口以“我”字接了话。 “因为你最大啊?” 她倒是知道现下是谁掌权? 心道是不是女子身边的什么人给她灌输了什么念想,君宁天掀起眼皮子,瞥了瞥她一本正经的脸,却在下一刻听到了一句令他手头一顿的补充。 “你是猴爷爷嘛……这宫里没有其他的‘爷爷’了啊?” 敢情这才是她眼中的“最大”。 君宁天冷着脸报以沉默。 尽管跟一个傻子较真是一件很掉价的事,但这一瞬间,他还是觉得有些不能忍。 看来,他需要好好地让这个蠢货认清自个儿的处境,叫她从今往后再也不敢在他眼前犯蠢。 132.扭转局势 突如其来的转折一出,令明疏影稍稍一怔。而这细微的表情变化,自是没能逃过君宁天的法眼。 “怎么?皇上同情她?” 明疏影回过神来。 “没有。”那少女为复仇而草菅人命,害得冬苓至今昏迷不醒、生死未卜,她实在没法对其生出怜悯之心,“只是……忽然有种‘冤冤相报何时了’的感觉。” 话音落下,君宁天敛了适才的神情,没再接话。 一个时辰后,明疏影没能等来好消息,却收到了那宫女自裁身亡的噩耗——她不愿将□□的方子告知与君宁天的手下,更不愿继续活着受其羞辱,因此便主动走上了这样一条不归路,一了百了。 明疏影一瞬觉得天旋地转。 死了……死了?!那冬苓怎么办?!她的毒还没解呢! 事已至此,太医只得退一步而求其次,说是把所有能想到的药引都拿来试一试。 “试?不会有什么危险吗?” 听了女帝与常人无异的问话,太医险些就想抬起脑袋看一看她了。不过,他还是及时告诫自己,不该管的不管,以免知道太多、人头不保。 “回皇上的话,试药引的确会给冬苓姑娘的身体造成负担,可事到如今,也唯有这一条路可走了。” 明疏影皱着眉头默默听罢,也只能点了头。 自这天起,痛苦的□□便成了少女房里每日必有的动静。明疏影虽是贵为一国之君,却日日守在侍女冬苓的床边,或是抓着她的手轻声唤她,或是按住她的身子不让她胡乱动弹,又或是躬身替她擦拭额头上的冷汗……那悉心照拂的模样,俨然是个日夜担忧着妹妹的姐姐。 对此,太医不敢多说什么,帮着一道照顾冬苓的楚聂多次劝解,也是无功而返。他知道,主子定然是觉着,冬苓此次乃是桃代李僵——替她受了这份罪。加上主子本就宽厚仁善,自然是放心不下冬苓,所以怎么劝都不肯听。 夜深人静之时,她甚至喃喃地问楚聂,等冬苓这回熬过去了,她要不要把他们俩一道送出宫去,让他们过上普通人的生活。 楚聂闻言,一时间有些发愣,不明白主子挺坚强豁达的一个人,怎么就因为这一次的事,生出了这般近乎消极逃避的念头。 他当然无法知晓,许多年前,明疏影还是明疏影的时候,她的奶娘也曾因为她的缘故而身陷险境——往事历历在目,不幸再度上演,她自是免不了心生惶恐,不想再连累真心待她的家人。 也不晓得这些年过去了,奶娘是否安好? 明疏影轻轻晃了晃脑袋,挥去了脑海中油然而生的忧思。 眼下冬苓尚身处水深火热之中,她又有何心力去考虑那无法实现的念想? 似有似无的喟叹声中,又是一个漫漫长夜。 所幸苍天垂怜,这样煎熬的日子并未持续多久,两天后,冬苓终于醒了过来,太医凝神替她号了脉,说是药引找对了,她体内的毒素已经去了七成,接下来只需静养调理,便可恢复如初。 听此佳讯,明明疏影才总算是松了口气。 可谁人能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后院是安稳下来了,前庭却突然起了火。 也不知是什么人走漏了风声,女帝险些中毒的消息居然在朝堂上传了开。更加诡异的是,连一些细枝末节也成了众人皆知的秘密,许多大臣都在私下里揣度着,此事会不会当真同摄政王有关。 明疏影觉着,这件事有点儿蹊跷。 可是,身为万众瞩目的焦点,君宁天无动于衷,她作为配角,也不好“皇帝不急太监急”。 本以为这一页会就这样揭过去,谁知没两天的工夫,朝廷里就有人按捺不住了,当堂将此事搬上台面,大有向摄政王发难的架势。 明疏影本来正在“专心致志”地玩儿手指,见势不对,她也忍不住抬眼看向一旁的男子。只见君宁天照旧是那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样子,仅仅是掀起眼皮子瞥了那大臣一眼,就自顾自地凝眸于龙椅上的她,与她四目相对。 “皇上,有人说,臣不让你吃饭,你怎么看?” 明疏影霎时眉角一抽。 不让她吃饭?这是打的哪门子的比方? 得亏她也听得懂对方的言下之意,这就收敛了腹诽的心思,粲然一笑道:“谁说的?摄政王待朕可好了!每天都叫御膳房做好多好吃的给朕,还让朕带给十四妹妹一起吃。十四妹妹可高兴了呢!” 一本正经地言说至此,她又倏地神色一改,视线瞄准了那嘴上不服、心里更不服的出头鸟,说:“你!赵……钱……孙……李……爱卿?” 她歪着小嘴挠挠头,似是很努力地在回忆那人的姓氏,那画面,只能叫文武百官不忍直视。 “反正就是你!”然后,过了好半天,众人眼中的傻子皇帝也没能叫出对方的姓氏,她只瞪圆了眼珠子瞅着男人,摆出一脸不太满意的表情,“你从来没有给朕送过好吃的,也从来不陪朕聊天解闷,你怎么还好意思说摄政王的坏话!?” 听罢这一番无理取闹之言,那大臣被堵得一口血涌上咽喉,孰料他还没开口回话呢,就听得摄政王破天荒地张嘴道:“皇上的意思,是指林大人平日里不够关心皇上的日常起居,还望林大人来日改之。” 话音刚落,其余人等就不由自主地眉角一跳。 摄政王竟然帮皇上补刀?!今儿个可算是开眼了。 与此同时,那林姓的大臣已然是脸黑得不行。 “请摄政王莫要顾左右而言他!” 紧接着,他就气急败坏地喝了一声,却只叫站在他附近的某个年轻人轻笑出声。 “林大人,皇上都已经说了,摄政王待皇上很好,决不会做出大逆不道之事,林大人还要一意孤行地纠缠……莫非,你才是那心中有鬼的人?” 这话一来,男人自然是气得跳脚了。 “晏子明!朝堂之上,岂容你诬蔑朝廷命官?!” 被人指着鼻子的晏子明刚要反唇相讥,就听见座上之人颇不耐烦地打断道:“好了好了!你们吵得朕脑壳都疼了!刚才不是都说了吗?摄政王从来没有对朕不好,你们怎么就听不懂呢?” 说着,明疏影蓦地站起身来,抬起纤细的胳膊,径直指向那姓林的中年男子。 “你!就是你!你要是再敢说摄政王的坏话,当心朕罚你一个月不准吃饭!” 天威震怒,百官噤声。 在丽国第一代傻子女帝的统治下,这本应是不该上演的画面。可是,碍于有一位气势逼人的摄政王坐镇,众臣看了看他不知何时变得森冷的脸色,最终识相地选择了闭嘴。 其中,也包括那个跳出来打头炮的林大人。 谁让他这头一炮,竟也成了最后一炮呢? 耳听一国之君很不高兴地宣布了退朝,男人偷偷瞥了瞥事前约好却临阵退缩的几个同僚,在心底狠狠地问候了他们的祖宗十八代。 与此同时,明疏影则鼓着腮帮,同君宁天一前一后去了御书房。不过,才刚一进屋,她那张装模作样的脸就恢复了常态。 亲口屏退了屋里的宫女,她看着君宁天一如往常地坐在他的位置上,二话不说就拿起一本折子看了起来。 还真是若无其事啊。 明疏影觉得,她真的要“皇帝不急急太监”了。 “摄政王。”她终是开口唤了一声,目视男子不徐不疾地抬起眼帘。 “臣在。” “你没有什么想对朕说的吗?” 君宁天沉默了片刻,无甚表情地回答:“臣谢皇上今日替臣正名。” “……” 我在你脸上看不到半点真诚的谢意啊…… 明疏影腹诽了一句,扬唇干笑两声。 “你明明知道,朕指的不是这个。” 她一本正经地说罢,奈何君宁天却不理她了。 可就在她杏眼微眯、略觉不满之际,对方又冷不防掀起眼皮子,不冷不热地看了她一眼。 “那些流言蜚语,皇上无需挂心,臣自会令其平息。” 明疏影撇撇嘴。 人家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她就别咸吃萝卜淡操心了吧。 这样想着,女子便从善如流地选择了沉默。 翌日,她下了早朝,正好奇着今日怎么真就没人站出来闹腾了,便接到了十公主回宫求见的消息。 明疏影掐指一算,估摸着对方约莫是听说了她险些被害的事情,所以出于担心,急着想要来见她一面。 尽管她本人同这位十公主的感情并不深厚,但一想到对方出嫁那日一番情真意切的言辞,她又觉着心里暖暖的,当即便趁着君宁天被几个大臣拖住了的空当,一溜烟地跑去了寝宫。 她知道,十公主定是惧怕君宁天这冷面阎王,是以才不敢上御书房来请求觐见。想想这丫头也真是胆子够小,也不晓得就她这唯唯诺诺的性子,在婆家会不会过得不痛快。 想着想着就想多了,明疏影远远地望见缦立远视的少女。 哦,不,而今,温婉可人的少女已然嫁做人妇,连梳的发髻,都与她大不相同了呢。 明疏影粲然一笑,这便脚底生风地迎了上去。 姐妹俩多月不见,自是分外亲厚,在寝殿里互相拉着手说了好半天的话,才发现不知不觉间,居然已是巳时过半了。 十公主不知怎地忽然如梦初醒,一脸担忧地问自家姐姐,她偷偷从御书房里跑出来这么久,摄政王会不会责怪于她? 明疏影摆摆手,表示以前也有过这样的先例,摄政王宰相肚里能撑船,是不会同她斤斤计较的。 岂料话刚说完,屋外就匆匆走来一名宫女,说是摄政王急寻皇上回去。 明疏影忽觉大窘。 摄政王啊摄政王,你就是要打脸,也不带这样打的吧? 133.因爱成狂 一个时辰后,冬苓早就将洗好的里衣晾了起来,却不料本该照常伺候主子用膳的她,竟渐渐开始觉着头晕目眩。没多久的工夫,她居然在明疏影的眼皮底下颓然倒地,吓得女子当即扔了碗筷,慌忙去扶。无奈少女面无血色地倒在她的怀里,任她如何拍打摇晃,皆毫无反应。 明疏影吓坏了,急忙唤来楚聂搭手,又命人即刻去请太医。太医赶来替冬苓一把脉,诊出她竟是中了剧毒。 皇帝的贴身侍女中毒昏迷,此事可大可小。是以,消息不久便传到了摄政王君宁天的耳朵里,他放下了手中事务,亲自赶到了一国之君的寝宫。而这个时候,面色不霁的女子业已借助楚聂及太医之力,初步查明了毒物的来源。 她和楚聂都知道,冬苓素来与人为善,从未跟人结仇,这宫里不会有人害她。与此同时,太医则留意到了少女略显红肿的柔荑,并斗胆猜测,这毒是从她手上的皮肤进入到体内的。 不知何故,太医话刚说完,明疏影就一下子想到了她那两件新制的亵衣。 诚然,打从她登基以后,冬苓就很少再干粗活重活了,唯一需要用到她那双手的地方,也就是端茶送水之类的活计。 除却今日,她好巧不巧地让冬苓去洗了两件肚兜。 可是,她也碰过那两件肚兜啊?为什么她一点事也没有?难道……是在于干和湿的区别? 事急从权,明疏影再也顾不得其他,当即就迫不及待地询问太医,这毒是不是须得溶进水里,方能发挥效用。 太医乍一听这思路清晰的问话,难免有些发怔,他不自觉地抬头,盯着女帝瞧了好半天,才在侍卫楚聂的提醒下回过神来,据实以告。 “回皇上的话,此毒通常是经由肌理侵入到人的身体里,是一种慢性□□,同干燥或湿润倒是没有什么干系。所以臣想请问皇上,冬苓姑娘这些日子是不是经常用手触摸某一样东西?若是能找出这样东西,想来便能找到下毒之人的线索了。” 话音未落,明疏影业已心下一沉,但她还是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追问太医,若是这毒物溶在水中,而冬苓用这有毒的水洗了手,是不是就会中毒。 太医颔首称是,登时坐实了女子心中的推断。 果然,凶手想害的,不是冬苓,而是……她。 只要她在毫无察觉的情况下穿上那两件亵衣,没几天的工夫,恐怕就病入膏肓了。届时,肚兜上的□□早已渗入了她的体内,别人就是查验了,那短短片刻的触摸,也未必发现得了其中的猫腻。 如此杀人于无形的毒计,当真是够狠、够辣! 于是,当君宁天匆匆赶到之际,业已心中有数的女子便毫不避讳地将她的贴身衣物摆到了他的眼前。 君宁天当然不会认为对方是在调戏他,但他还是下意识地抬起眼帘,无甚表情地问女子,此举何意。 “摄政王既然来了,想必已经听说了冬苓中毒的事情。眼下朕给摄政王看的,便是那腌臜之物的来源。” 君宁天闻言略一蹙眉,看向那鲜红事物的目光也不由得冷了几分。 “有人要神不知鬼不觉地杀了朕,而那个人,恐怕就在尚衣监。” 须臾,他听得女子幽幽地开口,抬眸竟目睹了她眼中罕见的寒意。 君宁天心底微诧,毕竟这女皇帝在自己面前向来都是言笑晏晏、傻里傻气的,从来没有过如此严肃的神情。 就在他因意外而稍稍迟疑的时候,明疏影已然冷不丁话锋一转,不急不缓道:“朕听说,尚衣监的尚衣正,曾受恩于摄政王。打那时起,此人便将摄政王视为再生父母,对你言听计从。” 此言一出,君宁天不免冷了脸,他凤眼微眯,沉声问道:“皇上这是在怀疑臣吗?” 谁知女子闻声却是不慌不忙,矢口否认:“不,恰恰相反,朕想问摄政王,可是在朝中树了什么暗敌?” 说这话的时候,女子的眼神太过沉静,可那看似沉如死水的眸色之下,却又好像隐藏着惊涛骇浪,饶是身经百战的君宁天见了,也不禁暗自动容。 他,似乎是小看了这个小他十岁的女子。 脑中思绪百转,男子面上却是不动声色。 “皇上认为,是有人想要谋害皇上,并嫁祸于臣?” “是。” 明疏影直截了当地点头,即刻证实了君宁天的揣测。 “若是这般,恕臣一时间还真想不起,有谁敢有这个胆子。” 他眯着眼睛看向别处,嘴上方不以为意地说完,就出乎意料地叫女子破了功。 “摄政王!朕信你非那卑鄙无耻的小人,也请你莫要将朕和朕身边的人视若草芥!” 骤然拔高的嗓音令男子始料未及,他不由自主地收回视线,与双眉紧锁的女子四目相接。 已经很久没有人敢这么跟他叫板了,而且,还是一个曾几何时还在他跟前装孙子的女人。 君宁天一语不发地抬高了下巴,饶有兴致地打量起这个神色不悦的女子来。 “臣若当真如此,皇上又能奈臣何?”他难得坏心眼地挤兑了一句,就差双手抱胸、居高临下了。 明疏影被他气得抿紧了唇。 两人就这样僵持了一小会儿,最终还是个头矮的那个服了软。 “朕无能为力。但是,朕相信摄政王并非草菅人命、麻木冷血之人,还请摄政王看在朕敬你、重你的份上,怜惜我等性命。” 语毕,女子业已适时地垂下眼帘,摆出一副低眉顺目的姿态。 偏巧这本该看惯了的模样却叫君宁天来了兴趣,谁让此刻的她面上虽是伏低做小,眼底却是燃着不容小觑的执拗,完全不似平日里那个恭良乖顺的小丫头。 “方才是臣失言,还望皇上恕罪。”他猝不及防地回了这么一句,反令明疏影倏地一愣。 “摄政王言重了。”她连忙回神接话,一双杏眼忽而注目于木盘里那依旧湿漉漉的亵衣,“那就劳烦摄政王尽快替朕找出凶手,救冬苓一命。” 君宁天迅速会意:“太医解不了毒?” 明疏影拧眉沉默,须臾,她才回答道:“太医说,此毒有些复杂,要解毒,必先知晓凶手在配制□□时加入毒物的顺序,方能找对药引。” 所幸冬苓接触□□的时间较短,因此短期内并无性命之忧。否则,恐怕没等他们揪出歹徒,她就要一命呜呼了。 想到这里,女子便是一阵揪心。 而君宁天听着她的话,凤眼又是一眯。 敢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动手,胆量真是不小。 罢,他倒要看看,究竟是什么人,竟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小媳妇乖乖 第134章 娶你为妻 五月初,慈青花出了月子,总算得以舒舒服服地洗了个澡。在此之前,她一天比一天排斥白九辞近身,闹得男人每次进屋都有一种被当做牛鬼蛇神的错觉。 当然,小丫头起初虽然有些扭捏,但在他的认真询问下,还是老老实实地把原因告诉了他——自己坐月子,一个月只得擦身、不得沐浴,生怕身子不干净,熏着她的将军。 白九辞自然是不嫌弃她的,在他看来,这都大半年没好好亲近他的小丫头了,搂着她睡觉,陪着她一块儿照顾女儿,不为过吧? 可惜,慈青花如今是愈发在意自个儿在白九辞心目中的形象了,愣是红着脸将他推远了,还差点当着他的面掉眼泪。 白九辞怕了,他舍不得心爱的丫头受委屈,所以,他只好委屈他自己了。 对于儿子的这番“遭遇”,“唯恐天下不乱”的白陌也就一个反应:哈哈哈—— 他毫不顾忌地在院子里拍着儿子的肩膀,朗声笑话儿子说:你也有今天。 白九辞不冷不热地还以一记注目,好歹是没跟这不靠谱的亲爹计较。 诚然,也不晓得父亲回京后使了什么招数,竟然让连着几个月都对他冷冷淡淡的母亲破了冰。 实际上,白陌也闹不清白夫人怎么就突然许他抱着她睡了——兴许是他可怜兮兮地向她展示了腹部的一道大口子;又或许是他下定决心向她坦白,当年要了费姨娘的身子非他所愿,而是白老夫人硬喂了药给他,才叫他稀里糊涂地干了蠢事儿,然后又索性借着费姨娘先前下毒害人一事,直接将她休弃出门;还有可能是他诚心诚意地对她表明心迹,又态度诚恳地就偷拿肚|兜之事道歉;再者,想来就是……唔,反正不论怎样都好,媳妇原谅他了,愿意像以前那样跟他好好过日子了,他便心满意足了。 满心欢喜的一家之主自然不会知晓,真正叫白夫人彻底想通并放下心中芥蒂的,乃是九死一生之际那浮现于脑中的音容笑貌。 那天,她本以为自己就要这么死了,本以为临死之前,她只会想着儿子和未出世的孙辈,却不料最后占据整个脑海的,却是那几次害她伤心、叫她生气的夫君。 人,唯有的即将失去和失去之后,才会明白什么才是自己最放不下的。 白夫人觉得,同这傻男人置气了整整十几年,头发都白了,孙女都有了,她也是该舍去那些矫情的自尊了。 不过,当某个痴心不改的男人于夜里压着她这样又那样,还大大咧咧地叫她放宽心,说什么“不会怀上”、“生娃的事儿就交给孩子们”时,她还是很想抽出空来,朝天翻一个白眼。 是以,到了五月下旬的时候,白九辞又奇怪地发现,他爹又跟只打了霜的茄子似的,蔫蔫的了。 相较之下,年近而立的他却是每天过得滋润。小丫头坐完了月子,恢复了“自由之身”,他的好日子便又开始了。 不得不承认,生过孩子之后,小丫头就像是褪去了一层青涩的外衣,举手投足间平白多了三分娇媚大夏第一宠妃。尤其是当两人天雷勾地火的时候,白九辞总忍不住会在她的胸前多流连一会儿。 是的,产后的慈青花并没在小腹留下多少赘肉,倒是胸口的那两团温软香玉,一下子涨大了不少,这让本就对其极有好感的男人更是爱不释手了。 每每在男子的侍弄下欲|仙|欲|死,*过后的小丫头都会情不自禁地脸红:怎么感觉将军此次出征归来后,越发的“如|狼|似|虎”了呢…… 最丢脸的是,有一回他们俩抱着孩子去陪老夫人用膳,老人家竟一眼就瞧见了她脖子上的一点梅红。 白老夫人暧昧地朝她笑了笑,愈发坚定了“曾孙就在不远处”的信念。 话虽如此,她还是一本正经地提醒了白九辞,说年轻人感情好是好事,可也得让刚生完孩子的小丫头把身子调养好了,再要娃也不迟。 “不差这十天半个月的。” 老人家本是大手一挥——认真严肃的,可这话落在了小两口的耳朵里,却是叫其中之一羞得只想挖个地洞把自个儿给埋了。 那之后,白九辞也赴了他爹的后尘,整整吃了十几天的素。 对此,白九辞略觉摸不着头脑。他箍着小丫头,问她怎么了,小丫头支支吾吾地不肯说,直到被他不厌其烦地咬了几下耳朵,她才不得不红着脸,把白老夫人给搬了出来。 拿着鸡毛当令箭?白九辞心知慈青花不是这样的人,所以,他思前想后,认为也只有一种可能性了。 他的小丫头,害羞了。 虽说他这阵子是能折腾了些吧……嗯,下次不要在别人看得见的地方留下痕迹就行了。 如此盘算着,白九辞一口吞掉了小丫头“不要不要”的嘤咛,又一次带着她攀向高峰,却不料一场酣畅淋漓的情|事过后,小丫头居然背对着他——闹别扭了。 不论白九辞怎么唤她、哄她——虽然他也实在是不太会哄人的——她都只是红着耳根,弓着身子侧躺在那里。 “生气了?” 小丫头一声不吭地摇摇头。 那就是……回味过来,又害羞了。 白九辞勾唇笑了笑,亲了亲慈青花的耳鬓,便从背后搂着她,阖上了眼。 罢,为防小丫头当真不舒坦,他还是消停一阵吧——正好,他有件特别重要的事情要办。 翌日,恰逢休沐,白九辞难得没在玉骨轩里“缠”着他的小丫头,而是去了白老夫人的院子,对她说出了一句经过深思熟虑的话。 “祖母,孙儿想娶青花为妻。” 惊闻此言,老人家手上的茶盏都快掉了。 “你、你说什么?” “孙儿想娶青花为妻。” 白老夫人下意识地想要张嘴反对,可瞧着孙子正目不转睛地与她对视,那眼神里只有沉静和坚决,没有半点恳求抑或迟疑的意味,她到了嘴边的话忽然就咽了回去谁说老子不会下蛋。 她想起两个月前的那一幕,想起她目送着眼泪汪汪的小丫头,心里曾经考虑过一件事。 老人家皱了皱眉,不自觉地挪开了眼。 “罢了罢了,祖母年纪大了,你们这些孩子们的事啊,我管不了了,你爱咋样就咋样吧。” 白九辞见她看似不耐烦地摆着手,却明白她已是同意了此事,这就郑重其事地谢过老人家,转身去知会另一些人了。 听说白九辞要“休妾娶妻”,白家夫妇是早有所料故而从容淡定的,可是慈无声不一样,他从没想过,这个年轻人会冷不防来这么一出。 然而,见年近三十的男子眼底满是认真与恳切,想起女儿在这个人面前安详宁静的样子,他终究还是默默地点了头。 于是,三天后,慈青花意外收到了一份精雕细琢的“放妾书”。 那一刻,她的脑袋里一片空白,紧接着,眼泪就蓦地夺眶而出。 她不理解事情怎就突然变成了这般模样,慌乱之下甚至开始胡思乱想:是不是这些天她因为羞赧,不让将军碰她,耍了小性子,所以将军不高兴了,不要她了? 白九辞也全然未尝料想,小丫头的反应会如此之大。他一下子慌了神,在顿悟对方缘何泪如泉涌之后,忙不迭就解释道:“不是的,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不是要叫你离开,是要娶你为妻,所以须得先放妾。” 小丫头一听这话,当场就怔住了。她纹丝不动地仰视着男子的眉眼,双唇翕张,却是半晌没能吐出一个字来。 白九辞见她挂着泪珠、满脸愕然,就知道误会已经解除——而她,正傻傻地回不过神来呢。 心里头鬼使神差地紧张了一把,男人面上却是莞尔一笑,柔声问道:“愿意嫁我为妻吗?” 小丫头依旧没缓过劲儿来,但好歹算是能出声了:“将、将军……你,你是在说真的吗?” 难以置信的反问一出,白九辞简直哭笑不得。 “这还能有假?” 四目相接,不消片刻,他就目睹了卷土重来的泪水。 不过,这一回,显然不同于方才的那一回。 眼看着小丫头二话不说,这就扑进了他的怀里,白九辞搂着她微微颤抖的娇躯,情不自禁地扬起了嘴角。 这是答应了。 几个月后,白家人精挑细选的黄道吉日终于到了。 元和二十一年八月十八,宜嫁娶。 慈青花坐在八抬大轿里,听着满街的敲锣打鼓声,脑中闪过许许多多的画面。 这一次,她是堂堂正正,从白家的正门入府的。这一次,她是在亲人们的祝福声中,与她的将军拜了天地的修真之逃不出的魔掌。这一次,她是被大家伙簇拥着去的洞房,静静等候她的夫君的。 是啊,夫君——这两个字,她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冠与她心仪的男人了。 凤冠霞帔的新娘子乖巧地坐在新房里,脑袋里回放着三年来的酸甜苦辣。就在这时,她听到屋门被人推开的声响。不一会儿的工夫,她便迎来了丈夫的嘘寒问暖。 白九辞穿着大红喜服,用喜秤挑开了女子头上的喜帕,令她露出了娇美的脸蛋。慈青花适时地仰起脑瓜,与来人四目相接,却在片刻后冷不防轻笑出声。 “笑什么?”新郎官自然不理解小丫头缘何突然发笑,这便好奇地问她。 “妾身忽然想起,三年前的今天,将军也是一把掀开了床幔,然后看到了我。”慈青花也不卖关子,这就老老实实地交代了。 白九辞愣了愣,仔细一想,还真是这么回事儿。 说起来,这是谁挑的日子,竟然如此之巧合…… 是了,正是在那一天,他们因磨难而相遇,接着历经种种,走到了一起。 只不过,彼时谁也未曾料想,三年后的今日,他们会喜结良缘,成就一辈子的相守。 白九辞上前半步,抬手轻轻抚摸小丫头的发丝。 从今天起,她就是他的结发之妻了。他会爱她、护她、疼她一辈子,不让她受到半点伤害、半点委屈。 想着想着便满目柔情,白九辞却见面露羞涩的小丫头忽而神色一改。 “对了将军,你有没有看到我阿姐?” 气氛就这样被小丫头无意识地破坏了,白九辞虽是不懂,这好端端的,干吗要提起那个前些日子还对他耳提面命的大姨子,但到底还是诚实地摇了摇头。 “没有。” “唔……那就好。” “怎么了?” “阿姐说,她要来闹洞房,结果正好被姐夫听见了,姐夫偷偷告诉我,他会想法子把阿姐灌醉的……” “……” 话音落下,夫妻俩都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有这么个疼妹妹疼到骨子里都开出奇葩的姐姐,还真是叫人啼笑皆非。 不过说起来…… “青花,你还没有叫过我的名字。” 先一步抽离出身的男子冷不防话锋一转,自是叫他的小丫头当场一愣。 所幸,没多久的工夫,慈青花便了然于胸了。 轻柔浅笑,眉目生辉,她凝视着此生的真爱,毫不吝啬地开启了朱唇。 “九辞。” 本书由(熊猫没眼圈)为您整理制作 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