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 本图书由(茉娜)为您整理制作 =============== 糖偶 作者:墨然回首 文案: 纪糖近日平添了许多苦恼,莫名其妙从个戴罪之身一跃而成大晋的皇位继承人,凭空又多了个喜怒无常的皇叔。最要命的是,这个皇叔似乎对她独特的构造格外地感兴趣?? 内容标签:灵异神怪 宫廷侯爵 天作之合 主角:纪糖,纪琛 ┃ 配角:不重要 ┃ 其它:不重要 ===============   ☆、第一章 西山有两恶,山上白虎,山下白唐。 年前隔壁村出个打虎猛士,可怜那头威风八面的山中霸王自此日日压在于县令的肥屁股下永世不得翻身。西山二恶去其一,余下一个仍旧为祸乡里,不才正是在下。 “白唐,我日你祖宗爷爷十八代的!”于县令得了那虎皮坐垫,似也承了身虎胆豪气,一声长啸震得牢房沙沙灰直落,“你他妈给老子滚出来!” “大牢是我家,我要爱我家!”我搂着牢房圆柱,气节凛然,不可侵犯。 “你出来!” “我不!我不!我不不不!!!” “格老子的!你有出息!你就给老子饿死在这吧!!” 虚仁假义的于县令不能真饿死我,但又舍不得每日三餐的一顿口粮,哪怕只是两个黑皮窝窝头,那也是他搜刮的民脂民膏中的万分之一,怎不心疼。不想此次他长了一分才智,命手下三五个壮汉,抬手抬脚连着柱子一并将我丢出县衙大牢。 年年冬天来牢中打秋风,今年头一回认栽。 丢出去没两日,我义结金兰的手帕交陈阿肆面色沉重找来,二话没说连拖带拉将晒太阳的我从老木头上扯到个偏僻角落:“小白!你走吧!” 我:“啊?” “这我存了四年的银子,你拿了做盘缠快快离了西山县!” 我又:“啊?” 捏了半天,才从那小笼包大小的包裹里捏到个绿豆大小的银锞子。 阿肆麦芽色的脸上一双眼睛黑得和天上星星似的发亮:“我知道你舍不得我,我也舍不得你,你先走一步我替你料理了后事随后就找来。” 我沉默:“我……” “白唐!爷爷看你往哪走!!!” 于县令平地一声吼,我与阿肆犹如惊弓之鸟惶然跳起,才跑出去两步脖子后一紧,我再次被拎回来县衙之中…… 公堂之上,于县令官威如山: “堂下何人,姓甚名谁?” 我搞不清楚这是唱得哪出子戏,老实道:“白唐,姓白名唐。” “家中亲眷?” “无父无母。” “昨夜在哪,做什么?” “长亭外,古道边;吹西风,喝小酒!” 于县令冷笑:“放你娘的老狗屁,我看是齐家里,大院内;钻狗洞,拿人命!” 我立马顺杆拍马屁:“大人您真有文化!” “那是……放屁!少给老子灌黄汤!”于县令一拍惊堂木,“好你个白唐,狗胆包天,竟敢在月黑风高之夜潜入齐家院内谋财害命!齐员外一家三口,皆死于你手,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我又惊又惑:“我杀人??我怎么不知道啊……” “死到临头还敢狡辩!昨夜明明有人看到你晃荡在齐家大宅外!不是你能是谁?!”于县令头悬明镜,宛如包龙图再世,我怒极想骂,他八字胡一翘,“再骂上夹棍!” 我:“……” 于县令半路出家做的官,生平四十一岁有三十九年混迹江湖草莽,最不耐舞文弄墨,衙门中仅有一个识字的邢师爷因为媳妇生孩子告假家中。在我冷眼之下,于县令搔首弄耳半晌,索性惊堂木一拍当场定案: “犯人白唐,杀人越货罪不可恕,午时三刻处斩!” 我脱口问出:“现在什么时辰?” “午时三刻。” “……” 卧槽,连个劫法场的时间都不给啊! 怒极之下,我手脚并用挣扎扎爬起:“□□的贪官,你……” 才骂一句,于县令早有准备,从袖中掏出两棉球塞进了耳朵,轻描淡写地挥挥手让人把我拖了出去。 我:“……” 午时三刻的太阳烤得我头皮发热,心底发凉,不禁潸然泪下:上天让我两世为人的意义莫非就是为了体验七七四十九种死法吗? 刽子手大哥面貌憨厚:“大妹子你放心。” 我心中一喜,只当有侠义之士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这世道果然还是古道热肠好人多! 孰料他咕咚咚灌下一口烈酒喷在刀口爽快非常:“俺杀了一千三百头猪,刀刀毙命,保准叫你死得痛快!” “……”我想哭,真的。 刽子手举起明晃晃的大刀,我脊梁骨一抖急忙大喊:“慢着!” 监斩的于县令瞪眼:“作甚!” 背后冷汗淋漓,我急中生智:“我,我饿!” 俗话说得好宁做吊死鬼不做饿死,许是想替府中的十三姨太腹中孩儿积个德,于县令善心大发赏了吃食。 但…… 你喂蚂蚱呢!!!我哀怨地捏着那一点拇指大的面团,凄凄惨惨戚戚。再世为人四年不足,一年躺在蒿草丛生的山洞里寂寞如雪,一年跌了三百六十五个跟头蹒跚学步,余后两年破庙栖身,打杂饱腹。 拇指大的面团被我吃出了八十八盏流水席的精细,于县令料定我这个蚂蚱逃不出他的五指山,坐在他的虎皮大椅上翘着二郎腿捧着水烟杆快活似神仙。可恶的官僚!可恨的于扒皮,可…… “小白唐我说你别不服气,大人我这是在保你!”于县令烟杆敲得当啷响,“这齐员外原先可是京中的大官,家里是有人在宫里做娘娘的!你把他杀了,等传到京中惊动了刑部的大老爷们,可不就是这一刀起一刀落的事了,最起码也是先来顿皮鞭抄肉丝,大油锅里滚一遭,最后再上刀砧板千刀万剐。治不死你个小样儿!” 我沉默,喏喏:“大人,我书读的少你莫骗我,你说的真是刑部不是厨房?” “笑话!”于县令捏着兰花指瞪得我鸡皮疙瘩一地,“你个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你读过书嘛你!” 我又喏喏:“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是猴子……” 于县令脸红脖子粗,气急败坏:“把这个泼皮给老子砍了!!!” 刽子手举起大刀朝我咧嘴一笑,笑容狰狞:“大妹子快的很!” 他笑得我悲从中来,终于哇地一声大哭了出来。 “慢着。” 命悬一线间,耳边叮地擦过一道利风,悬在我脖子上的刀柄一歪,刽子手趔趄两步,哐当,刀掉在了地上。 救我的是个面生的劲装少年,出声的却是他身后肩披大氅,脚踏鲸皮靴的高大男子。 “哪个不要命的敢来劫老子的法场!!!”于县令从虎皮椅上一跳老高,撕心裂肺地呼喊:“来人,来人!这一定是白唐这厮的同谋,给本官统统抓起来!” 男子恍若未闻,快步走至我身前,将心惊胆战的我温柔扶了起来:“唐儿。” 大哥你谁啊,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茫茫然抬眼,却为与他怜惜口吻截然不同的阴冷神情所惊得心一凉,敏锐地感觉到此人比有头无脑的于县令危险多了。 我瑟缩退后的情景落于他眼中,面上阴戾之气更甚,嘴上却愈发得轻柔蜜意:“糖儿,皇叔来迟,叫你受苦了。” 我骇然:“大哥,你谁……” 他虎口一使劲,我仿佛听到自己胳膊咔嚓一声,和只小鸡似的被拎了起来,牢牢禁锢在他怀中。 我抖得和个筛子似的,怨怼不已,本宁寺的糟老和尚诓我!!!!什么“生生死死颠来去,庭前枯木凤来仪”的上上签,这分明是“雪上加霜犹不及,躲过小鬼撞阎王”的下下运! 衙差手握长棍长刀团团围住我们三人,才上前一步,一柄寒光自白衣少年指尖飞出,一人惨叫一声捂住手腕倒了下去,鲜血泼了一地。余下人被少年神鬼莫测的身手摄住,不约而同地向后退了一步。 圆圆的于县令在外蹦来蹦去地使劲吆喝:“放肆!大胆!还不快给大人我快速速将这三刁民拿下!” 少年蔑然冷笑:“可着劲叫唤吧,左右那条腌臜舌头你也留不了多久了。” 于县令刷地闭住嘴。 纵横乡间数十载,于县令终于踢到了块比他还硬的铁板,许是看出这两人气势不凡,应是有些来路的,壮壮胆子喝道:“你,你们莫逞凶!老子上头可是有贵人罩着的!” 青年男子饶有兴味:“哦,本王倒想知道,你上头是个什么样的贵人,竟能比我大晋皇储还来得尊贵?” 于县令噤声,其他张牙舞爪给他撑场面的也一同噤了声。我不明所以抬头,发现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我身上。我稍作思量,顿时不可置信地仰头看向桎梏住我的男子:“你是我大晋太子? 男子沉默,从我衣襟口出抽出块玉珏:“龙玉在此,你说皇储是谁?” 嗬!这竟是条龙?我一直当它是条蚯蚓来着! 于县令死死盯着玉珏,突然朝着我噗咚跪倒在地,一张圆脸白得和刚从面米分堆里滚出来的汤圆:“小,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得罪殿下,望殿饶小人不死。” 我:“啊???”   ☆、第二章 我本是大山深处不为人知的小小人偶,一场无妄之灾竟让我莫名其妙成了本朝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东宫储君? 这个落差,对于一只偶来说有点大,暂时没办法接受。 于是,那个自称是我皇叔的男人趁着我神思恍惚,就那么一路携着我红尘作伴、潇潇洒洒杀出于县令的官衙。待我神智恢复正常,开口说的第一句话是:“兄台,你认错人了吧?” 大晋皇储可能是这世上任何一个人,但绝不可能是我!别说皇太女了,哪怕是宫中倒夜香的太监也与我八竿子打不着关系呀。 因为我,压根不是一个人啊! 那大约是四年前的某一日,我在西山中一个乱糟糟的山洞里醒过来,四肢僵硬,两眼无神。浑浑噩噩近半月才勉强想起,自己应该是死了,但又活过来。至于为什么死,又怎么活,全无半分记忆。 这个认知令我感觉有点糟糕,尤其是在发现自己这具身体可能与寻常人大不相同时,简直是万念俱灭!如果不是体能所限,我非常想去报复一下社会。想象一下,一到天阴下雨就提前四十年患上老寒腿的感受!躯干生硬且不说,关键是它还发霉!它还变色!!! 为了避免它进一步恶化生虫,我不得不一步三蹒跚地拖着老寒腿到太阳底下暴晒。也就在这个时候,我遇到本宁寺的老和尚。一和尚一偶就那么静静地在阳光下对视,他看着我霉点斑斑的腿,我想着是该灭口还是拔了他舌头。 半晌,他拎着袈裟慢慢地走到我身旁的老枯木坐下,对着正午的大太阳幽幽道: “不论做人,还是做偶呢,都要开心。” 我愣了一愣,说:“哦。” 他又问:“你杀过人吗?” 我又愣了一愣,木然摇摇头,再仔细想想:“大概没有……” 吧,我在心里默默补充了一个字。 他念了声阿弥陀佛:“施主是只慈悲的偶,日后必有善报。” 言罢,再无下话。我们一和尚一偶,就那么静静地坐在一起晒太阳。 托他的“吉言”,自此我多灾多难的日子便开始了。天天被于县令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狗官喊打喊杀不提,一下山即撞见了奄奄一息的陈阿肆这个拖油瓶。作为一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偶,我的压力真的好大好大…… “世间诸多烦恼都是自寻烦恼,施主仔细想想,若是当初活在了一只猪或者一只狗身上,现在的状态是不是要好的多。做人要知足,”老和尚顿了一顿,“做偶也一样,何况……” 他高深莫测地看了我一眼,直到看得我以为他是不是幡然醒悟决定要将我“降妖除魔”时说了一句:“施主命中自有贵人相助。” 从我重生到现在,我只结交了陈阿肆这么一个狐朋狗友,如果他就是我命中的贵人,我想我这辈子的偶生可能都完蛋了。 想到陈阿肆,我骤然从回忆中清醒过来,这小子说要我给我的盘缠我还没拿呢! “兄台!我真不是……” “我说你是便是。” 男人的话很少,真正堵住我嘴的却是前方少年指尖有意无意摩挲的飞刀。沉默半天,我安慰自己,最起码我不用被于县令一刀砍回块死木头,也不必下油锅滚刀砧,想想还挺开心的嘛…… 默默自愈间,县外歪脖子老柳树下一人引马上前,急促道:“爷,康王的人马已经入了云州境内,不出一日即至西山;另外驻守在中都的禁军暗中有所调动,看样子也是奉命往这边来了。” “萧四的消息还真是灵通。”青年苍白到略微病态的脸上露出一丝冷笑,“找队人马领着他们好好逛一逛。” 这萧四又是谁?我正琢磨,领命而去的那人目光忽然落在我身上,不可置信地瞪圆了眼睛:“殿下??真是……您?” 青年的脸色忽而闪烁了下,不甚好看,那人连忙低下头去道了声罪匆匆弓腰而去。 被丢上马后我问:“我真的与东宫殿下很像吗?” 他拥在我身后牵起缰绳,回答得简洁有力:“不是像,就是。” 是个蛋啊!你听说过谁家皇储是只偶啊?? 山道黄沙滚滚,疾驰而过的林影间忽而我似听到了有人撕心裂肺呼喊我名字:“小白!!!!” 蓦然回首,却正好对上身后男子病白的面色,那张脸庞不见多少血色,一双薄唇却殷红鲜艳。他没有看我,仍旧专心地夹着骏马奔腾在险要的山路上。四下看去,入目皆是苍翠如云的林木,哪有人的影子? 也是,我满腹惆怅,以阿肆一瘸一拐的腿脚,能追得上才是见鬼。 ┉┉∞∞┉┉┉┉∞∞┉┉┉ 换车又换船,走水又走路,紧赶慢赶之下总算能从工整笔直的官道感受到我大晋帝都的宏伟磅礴。 活了两世,第一次到帝都,我的心情隐隐澎湃而激动,心跳一日快过一日,宛如雷声大作。然而眼看离帝都仅仅几十里地时,纪琛突然扎地儿不前了。 我问:“不走了?” “不走了。” “为什么?” “不为什么。” 我:“……” 这一路我多少摸清一些这位爷的脾性,浑身上下写满了大大的八个字儿——“喜怒无常,翻脸无情”。 就说昨儿个在客栈里歇脚,上了两碟蔬果。我左右一看,纪琛喝茶,而叫江河的少年则趴在桌上睡觉,我遂自在地放下胆来给自己削瓜果。虽然我是一只偶,但除了雨雪时节与旁人有些异样外,基本的吃喝拉撒还是需要的。 在我打理完所有果蔬准备尽情享用时,一只经脉分明的长手冷不丁抽走了盘子,我想也没想,立刻捂住盘子。 他看了我一眼,倒是好商量:“分我一些?” 我寻思着有江河在硬抢是抢不过了,不如学着于县令家的七姨八娘地撒个娇,卖个萌? “皇叔,这是人家辛辛苦苦剥的啦~”说完胃里嘴里同时酸了一酸,想是这撒娇卖嗔的技术活也不是一般人驾驭得了的,起码我这只木头心的偶是不行的。 他微微愕然地看着我,脸上神情变幻莫测直到完全沉淀为慎人的冰冷,好似看着什么生死仇人一样,下一刻就要把我大卸八块丢进炭盆里烧成灰。我喉咙咕咚一声响,讪讪将手松开:“您,您慢用,慢用,慢慢用……” “这样好了,”他竟然没有动怒,十分泰然自若地将果蔬盘分了分,施施然推给我,“我与糖儿一人一半。” “……”我沉默地盯着碟中的苦瓜、萝卜,再看一看他碟中的蜜橘、龙眼,声音哽咽,“为什么?” “因为皇叔不爱吃,但这些皆是百姓辛劳所得,弃之可惜。糖儿身为我大晋皇储,代为分担不是应该?” 我书读的少你也不能唬我! 恨恨将碟子推到一边去以示不满,纪琛却是旁若无人地悠闲享用着我的劳动成果,倒是在一旁存在感薄弱的江河忽而睁开眼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纪琛,眼神与先前在西山县引马之人如出一辙。 我隐约觉着,本朝的这位皇太女与她的皇叔之间似乎有些不得不说的故事?   ☆、第三章 我虽很好奇纪琛与他这位皇侄女之间的过往纠葛,但皇家辛秘向来不为外道,且我一个冒牌货朝不保夕,更是少问为妙。 回到现在,京城举目在即,一路上赶得要死要活的纪琛却出其不意在郊外岚县挑了个小小驿馆安营扎寨。京畿之地,哪怕是小小县城也是繁华如织,非西山那个穷乡僻壤可比拟。恰逢腊月,长街杳巷里连摊接铺,摆满了各色桃符剪纸。我瞧着很是新鲜有趣,两眼忙不过来只管四处看。 许是嫌弃我这副乡下人进城的小家子气太过丢人,纪琛与我隔了约有十步远,挂着张“生人勿近”的死人脸,漫步走着。转了一圈我转回到他身边,欣慰感慨:“看这歌舞升平、海清河晏的太平盛世,”我窥探着他的脸色,“我觉得丢一个皇太女对我大晋朝来说并无太大影响啊……” 那张白得像多年不见日光的脸转过来,露出个阴气十足的笑容:“若是殿下你得知有多少人因为你的失踪凌迟的凌迟,腰斩的腰斩,不知道你还能不能这般笑出来?” 我的脸瞬间僵住,待他走出一截,浑身一个激灵醒了过来。这凌迟的凌迟,腰斩的腰斩,和我有半毛线关系啊!我不过就是一个代人受过的人偶而已!自从快到京城,这个纪琛翻脸就比翻书还快,一会是“糖儿”,一会又是“殿下”。 跟在他身边绝长久之计!我寻思着入京定是不能的,连西山县一个破庙里的老和尚都能看出我的本身,莫说能人异士无数的皇城中了,光是有历代国师坐镇的钦天监就够我喝上一壶了。 可跑吧,我看了一眼人群之中如影随形的江河,这一步刚迈出去没准就成了他刀下亡魂。重生过一次我并不怕死,但我非常害怕死后一个万一投到了阿猫阿狗身上,这可如何是好??? “汪!汪汪!” 我低头,一只脏兮兮的卷毛小花狗叼着骨头风一般从我两腿间狂奔而过,屁股后面追了一串穷凶极恶的恶犬。 抬头再想想,嗯,还是做人好。 跟着纪琛过了一街一巷,他步伐奇快,人宛如阵轻烟似的在拐角一抹便没了影。我费力地跟过去,顺墙一转,差点撞上个人。刚想说句抱歉,喉咙压上了片冰冷刀锋,跟着一人急急低斥道:“安泽看清人再动手!西文侯身边从不带女人!” 我定睛一看,倒吸了口冷气,深巷内横尸两具,个个死不瞑目,而拿刀之人显然很想让我立马和他们躺到一处去。 “姑娘莫怕,江湖寻仇而已。”发出喝止声的是个二十上下的年轻人,貌不惊人,文文弱弱像个书生,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此时死死地盯住我,“姑娘只管当做没看见,自行离去便是。” 瞎说!你看哪个江湖人士穿得和你一样风流倜傥,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是个贵门望族的公子哥!但人家话说到这份上,显然是想给条生路,我岂能不顺杆而下,当即抱拳一拱手,气沉丹田:“刀尖无影,公子自行方便!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我们有缘再见!” 对于我的识趣书生微微一笑,侧身让开路:“姑娘是个聪明人。” “哼!妇人之仁!” 拿刀的青年很不甘心地将刀柄移开,我立马夹起尾巴溜之大吉。 “这里两具尸首已经是麻烦,莫要再徒生是非。不过……”书生忽而迟疑片刻,越来越远的声音隐隐约约传来,“我总觉得那姑娘似乎在哪见过。” 死里逃生的我无暇多顾,狂奔出一段后终于在一处偏僻木门外碰上长身玉立,倚门等候的纪琛,他病恹恹地看了我一眼:“王八走得都比你快。” 我大怒:“有种你找个王八来和我比一比,我绝对比它快!” 他冷笑:“大晋皇太女和只王八一较高下?你是想明儿一早成为全大晋的笑话?” 刚刚捡回一条命来又被他冷嘲热讽,纵是木头人也被磨出两分气性,我怒从火中来,恶向胆边生,一扫四下无人,勃然大怒道:“纪琛你莫逼人太甚!我既皇储也非纪糖本人,你公然逼良为娼,以假充真,欺君罔上,就不怕回京之后我向今上揭发你个无耻之徒,要你的命吗!” 纪琛被我一番怒斥之语说得脸色骤变,亦怒亦讽亦嘲亦…… 我想再看,喉舌却突然被他紧紧扼住,他用的力道并不十分大,恰好扼住我一口气不至于让我憋死但也不能利索地说话。 “瞧瞧这雷霆万钧,莫敢直视的威仪气势,”他有气无力的声音像毒蛇一样钻入我耳中,“还有这一模一样的脸蛋儿,说不是我们的皇储殿下谁信呢?” 我被他掐得热血冲脑,偏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竭尽努力地意图用瞪圆的双眼表达自己的愤慨。 “糖儿,皇叔我奉劝你一句,你还是乖乖听我的话安生地回了京好。否则,”他的五指微微用力,条条青筋屈起,话中有话“现在的你,落在别人手里,只会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说完他倏地放开了手,温柔地摸摸我的脑袋,轻声细语道:“乖了,赶了一天路累了,进驿站好好休息。” “……”我和看个鬼一样地看着他,他转身进门,我冒出一句,“落到你手上呢?” 他顿了顿,回眸打量了我一眼:“稍微好一点吧,大概也就生如不死?” 扯你祖爷爷的淡! 即将生不如死的我很悲愤,一不小心晚上吃了三大碗饭,撑得到了半夜才迷迷糊糊睡着。这一睡就是日上三竿,太阳照了屁股我打着呵欠从床上滚下来,坐在饭堂吃完早饭,饭堂的小二殷勤地笑着过来:“姑娘,今儿还在这住吗?” 昨晚纪琛说今日进京,理应是不住了,我摇摇头:“不了。” “好嘞!”小二麻利地敲起算盘,“三人三间上房,早晚两顿,一共一两三钱银子!您看……” 我很淡定:“哦,等一会自然有人结账。” 小二脸色微微一变,笑容有所收敛:“姑娘,如果您说的是你们一同来的那位大人,可就不巧了。那位大人一早离了驿站,留下句话说是所有账记在您名下。这……” 他的眼神我很熟悉,是我每每去西山县衙打秋风时于县令的小眼神。小二是个人精,立马从我震惊中有点小窘迫,窘迫里有点小着急的神色变化中窥探出了我是个穷光蛋的真相,满脸笑容瞬间褪去,双手一叉腰,高声喝道:“白吃白喝是吧!!!小店开张几十年,头一次碰上这么个敢这么光明正白吃白食的!!掌柜的!!来人啦!!!” 他拉着嗓门一声吼,也不知从哪个角落里嗖嗖站出三五大汉,各个雕龙纹凤,横肉丛生。掌柜尖嘴猴腮狞笑了笑:“昨儿我一看就知道你们三个来路不正,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儿,我谁罩着的!我赵爷的店岂是你们能撒泼的!恰好妙音阁里刚逃了个姑娘,就由你来补差好了。” 敢情这还是个黑店来着!!!再说你们好意思说我们来路不正吗,于狗/官都不好意思开这个口啊!说时迟那是快,来不及骂狼心狗肺的纪琛,当机立断我想跑路,哪想前些日子下了阵秋雨,这副身子骨竟在关键时刻给我撂挑子,两腿关节咯吱一声,一个踉跄四肢朝下我摔了个狗□□…… 正是火烧眉毛情急时刻,一行人蓦然闯入驿站之中,刀剑相撞之声顿时不绝于耳。不到片刻,掌柜连同他的那群乌合之众统统双手抱头,鼻青脸肿地蹲在墙根处。 “殿下,您受累了。”扶起我的是个长眉入鬓,目若朗星的年轻男子,他拿出块手帕犹豫片刻终是恭敬地双手递给我,“长汀来迟,请殿下恕罪。” 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我有些搞不清楚状况,直至看到昨日在街角撞见的那两人也在场,心里顿时和明镜儿似的雪亮。这两人定是之前见过真正的皇太女纪糖,从纪琛话里可知纪糖失踪之后牵连了无数人的眼光,想必这群人也是其中之一。 不过看这个叫长汀人的举动,暂时没有伤害我的意图,我略为安心。只是这情状已是骑虎难下,纪琛半开玩笑的话语犹在耳侧,我若矢口否认这些人也未必会信,不如将就着先装上一装那纪糖作为缓兵之计,之后等他们放松警惕再图谋策不迟。 大不了二十年后又是一只好偶! 我默默将脸擦净,心中已思量得差不多,学着纪琛平时慢悠悠的口气说道:“你来得倒是巧。” 此言一出,那个叫长汀的七尺男儿竟是红了眼眶:“幸而宗和与殿下有个一面之缘,要是殿下有个闪失,可叫长汀如何是好?!” 咦!!这口吻不大对啊,怎么像个盼回自家丈夫的深闺怨妇呢!这个长汀到底与纪糖是什么关系! 文弱书生宗和命人处置完那群匪徒,并手向我行了一个大礼,遂笑了笑道:“公子莫伤心了,殿下这不是安然无恙吗?也亏得当日在国师府蒙得殿下召见过一面,留有印象。说起来,此番殿下受难国师大人也着为上心,派人……” 提及国师,长汀似乎尤为忌惮与厌恶:“不要提萧四那个装神弄鬼的术士!” 这萧四之名我是第二回听到了,原来他就是街头巷尾人人奉若神明的当朝国师吗?一搁国师叫萧四,这也太……随便了吧。我看长汀态度激烈,不提萧四,那提提另外一个让我咬牙切齿的人:“纪琛呢?” 所有人一怔:“纪琛是谁?” 我:“……???!”   ☆、第四章 在岚县县令赶到后,我方得知及时救我于水火之中的长汀公子来头着实不小。当朝镇国公的嫡孙,兵部尚书家的二公子,以及……大晋皇太女“我”的未婚夫……之一。 纪糖年方十七,这般年纪搁在寻常人家已是大龄晚婚,但人家贵为皇储,又是皇帝的掌上明珠,在择偶上多番慎重挑选也在情理之中。从与纪琛相处中的种种言谈约莫可以看出,因爱屋及乌的缘故,皇帝对纪糖这个皇后所出的嫡长女十分疼爱,皇后因病薨逝后这种宠爱登峰造极,甚至力排众议立下了本朝第一位皇太女。 内有亲爹无限溺爱,外有手握重权的娘舅们鼎力相助,纪糖在皇太女大晋二把手的椅子上稳当当地做了十几年,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要男人有……男人! 所以我想不通啊,她究竟为何会失踪?更离奇的是我竟然重生的这具人偶竟然与她一模一样 此刻我最不解的是,如果说连兵部尚书之子长汀都不知纪琛这二字大名,那我恐怕从头到尾都被这个“皇叔”当成个傻逼给骗了…… 冒充皇室招摇撞骗是大不敬的死罪,我白唐只不过是大山深处一只不为人知的小小人偶,何德何能让他舍生忘死至此啊! 命岚县县令牵走黑店中的“绿林好汉”后,长汀回转而来:“殿下,既然您已安然无恙回京,就赶快随我回宫吧。陛下惦记您惦记得寒风入体,好几日未能上朝理政了。” 留意到他口中称呼的亲昵,想是他在纪糖一干未婚夫候选人中应是个与众不同,与她关系匪浅的。纪琛冒名顶替将我糊弄到了京城,可我这个“皇太女”也是个李鬼非正主啊!当务之急,还是先抓紧他这根救命稻草才是,我欣然点头,微微一笑:“听你的便是。” 长汀眼圈又是一红,泪水啪嗒啪嗒断了线地往下掉:“呜呜呜,殿、殿下,你从来没对我笑过。长汀,长汀我死而无悔矣。” 夭寿嘞,这个纪糖从前难道是个面瘫不成?! 回京路上平平安安,无风无雨,也没撞见横刀拦路的纪琛大爷,于是彻底坐实了他江湖大骗的身份。巍峨帝都已在眼前,我突然有点怀念起前后一条街的小小西山县,也怀念起总拖我后腿但好歹相依为命的阿四,更想要回去将本宁寺的老和尚暴揍一顿。 去你妹妹个腿的上上签啊! ┉┉∞∞┉┉┉┉∞∞┉┉┉ 入京之后,为免生意外,长汀驱车送我直入皇城内宫。纵然他身份不低,但无皇帝谕令传召,他也只能止步深宫大内的外墙下。 “殿下消瘦了,且好好休息。改日我再去潜龙邸探望。”长汀依依不舍,恨不得一步三回头,欲言又止,“殿下历险而归,圣上自然会好生封赏抚慰于您,您可要千万慎重。” 皇帝老子赏东西还需要谨慎,难不成纪糖这个皇帝爹尤为小气??为了不露馅,我揣着一肚子疑问面上不动声色,淡淡地“嗯”了一声。 长汀顿时面露失望,磨磨蹭蹭走了两步蓦然一回首,委屈道:“殿下您为什么不对我笑了?长汀惹您生气了吗?!” “……” 哎哟我去!不是你说纪糖是个面瘫的吗! 还没见着皇帝,我已经有点儿心累。原以为此生我只会和于县令那个狗贪官斗智斗勇,哪曾想过有朝一日竟会踏入这帝都皇宫,与皇帝谈心打屁。都说皇帝乃真龙天子,紫微星转世,也不知与这世间诸相有何不同。我整饬好衣裳,做足了心理准备方踏入养心殿中,垂幔重重,偌宽的龙榻上隐约歪了个人。 我徐徐拜倒:“儿臣拜见父皇……” “我的儿啊!!!!” 一声干嚎从我斜后方汹涌地迸发而出,吓得我三魂六婆具散。咚咚咚,一连串震天撼地的脚步声狂浪地随着干嚎奔近。蓦然回首,只见一团明黄色以泰山压顶之势迅猛朝我奔来。 我的乖乖!这是南瓜成精了吗?! 等一下,他喊我儿,即是纪糖的皇帝爹了,那龙椅上的又是谁?! 我似有所觉回过头去,一眉清目秀的少年吃着手儿痴痴朝着我笑:“阿姐……” 身后皇帝泪目:“阿糖……” 仿佛有道响雷直直劈在我天灵盖上,微微晕眩。一家三口,爹是个“南瓜精”,儿子是个傻子,本该最正常的闺女却是个人偶…… 大晋真不是要完?? 待将痴傻的小儿子送走,皇帝腆着圆圆的肚子携我毫不避讳地在龙椅上一同坐下,抚着我手百般心疼:“儿哪,你受苦了!瞧瞧你瘦成了啥样?” 看看他糖葫芦般的身材,再看看自己,语声艰涩:“是啊……儿臣是瘦了……” 这一说不得了,皇帝立马急得大手一挥,流水一样地赏了一堆珍稀良药。我想起入宫前长汀的嘱咐,一些药材而已不须谨慎吧……何况以我现在的体质,哪怕当场表演个生吞蜈蚣,活吃蛇蝎,想来也不会被毒死的,顶多被恶心死而已…… 故而我没有推脱,怡然接受。 皇帝又再度打量我,揪紧眉头:“这不行啊……”他琢磨着,“前两题我听国师传道,这阴阳平衡方是养生之道,爹再给你挑几个年轻力壮的小伙补一补呗?” “……”这国师特么的是个妖道吧!原来该谨慎的在这儿啊,无怪长汀那般别扭又委屈。这纪糖乃是皇储之身,同其他皇族贵胄蓄养姬妾一样,潜龙邸里有几个男人也属正常。只是先不提我是个李代桃僵的,以我现在的身体也是无福消受美人恩。 “这个,父皇……儿臣此番回来多有不易,委实疲乏,此事容后再说吧。” 皇帝鼓着胖嘟嘟的腮帮子,唏嘘不已:“我的儿啊,这好好的南巡怎会遇此大难?!究竟是谁谋害于你!” 南巡?这么说纪糖本尊是前不久才消失的。而我却是四年前在西山县醒来的,莫非我这具身体与纪糖只不过是巧合,撞脸而已。 我思量着尚未作答,就见他抹抹湿润的眼角,颇为欣慰:“想来那人也被你碎尸万段了吧。我家阿糖便是如此能干,唉,要是聪儿有你一半伶俐父皇我也就省心了。” “……” 纪聪是吗,看着龙椅扶手上疑似口水的印记,扶了扶额,给傻儿子取这么个名字真的不是嘲讽他吗? 怪道有个同胞弟弟,皇帝还坚持立纪糖为皇储,这没得选啊。总不能将大晋的江山交到一个抱着胳膊要奶吃的傻太子手上吧! 皇帝翻来覆去与我说了许多,无非是思我心切,挂念不已。虽然看着他年画娃娃一样白里透红的脸蛋,总觉得没什么说服力,但私心里我还是有点儿小感动的。毕竟都说天家无父子,皇室无亲情,纪糖有这么一个爹实属难能可贵。我不忍负他一片舐犊之情,说多了又怕错,只能随他而去,偶尔应和上两声。 这么一唠嗑就唠到了饭点,为了替我接风洗尘,桌上自然极尽丰盛。奈何昨夜三碗饭塞得我现在仍是胃胀不已,兴致缺缺地提不起筷子。 “可是这些不合阿糖的胃口?”皇帝小心翼翼地问,“我让他们重做了去!” 再换一桌,我也是没胃口啊,连忙劝阻,只道是路上奔波坏了胃口,皇帝方才作罢。 此事才了,又有宫人通报:“陛下,六王爷在光武门外请旨入宫看望太后娘娘。” 皇帝面饼一样的脸蛋儿一皱:“这个点来看望母后,罢了罢了,让他去吧。” 我看皇帝面色不愉:“六王他……” “你这个六叔你也知道!是个目中无人的怪癖性子!成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难得见上一回一句话都嫌多!一想到他对你那样儿父皇就生气!”皇帝倒豆子一样噼里啪啦吐了一顿槽,最后道,“你自己以前说得没错,国师也说他性格古怪,城府颇深,不说提防他,糖儿也小心离他远些。” “哦……” 原来是个不讨皇帝喜欢,也不讨纪糖喜欢的主,我默默记下,转而担忧起这纪糖并非枉死而仅仅是消失,他日回来后我这个李鬼岂不就要大白于天下?? 忧愁着陪皇帝用完午膳方与之辞别,皇帝身边的近侍送我到了殿外,至两下无人之处一直低着头的太监突然说了句:“殿下口味变了吗?”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让我顿住了脚步,那太监自顾自地又说了句:“怎么今儿上了一桌都是您原来不爱吃的呢?” 我愣了愣想再问,那近侍笑道:“奴才就送您到这了,殿下您好走。”说完弓着腰原路退了回去。 ┉┉∞∞┉┉┉┉∞∞┉┉┉ 养心殿与潜龙邸分立在理政殿后左两侧,光是走要走上小半个时辰。顾虑近日空气潮湿,我还是拒绝了轿辇,一人怀着对未来命途的忧虑默默地穿廊过庭,直到把自己走迷了路。 说迷路也不尽然,身为皇储身边少不了一票随扈,只不过我不发话他们不敢吱声。就这么任由我“迷失”到了个古木森森,香雾缭绕,宝相庄严之地。 我以为是个宫中皇寺,一抬头却见得慈安宫三字,原是太后住所。老人家信佛在情理之中,但把自己的寝宫搞成了个寺庙就不太妥当了吧。何况这寺庙也不大像寺庙,我上下左右看了看,倒更似是个道观些。 正犹豫着既已路过要不要进去给太后请个安,顺路看看那古怪六王叔时,未合起的宫门缝里突然飘出絮絮话语来:“未能想到今日有缘得见六王一面,王爷近日似乎常在外界走动了?” 那声音轻得像风中的柳絮,在耳畔一拂即去,与这灵气充盈之地倒煞是相配。 回应他的却是相当生硬:“与你何干?” 我浑身一个激灵,像是当头浇了桶冰水,从头到脚凉了个透。尚未想到是走是躲时,宫门已咿呀开向两边,我与对话两人迎面撞了正着。裹着银毛长裘的青年捧着手炉目光阴冷地看向了我,那眼神仿佛看一个陌生人。   ☆、第五章 纪琛?六王?! 脑中仿佛笼罩着一片茫茫大雾,五迷三道,一时不知该作何言语。跟着的内侍一瞅这架势,连忙凑到我耳侧小声道:“殿下,六王今儿是来给太后娘娘请安的。” 经他一提点,我想起皇帝说过,纪糖这个皇太女从前似乎与她这六王叔就不大对付。纪琛的表现也相当符合皇帝的描述,阴阴冷冷地撇了我一眼,浑似没我这人一般径自拂袖而去,好不孤傲! 在岚县时长汀等人明明没有听说过纪琛这人的名讳,为何此刻他又以六王的身份公然出现在皇宫大内。最可气的是,这人白吃白住将账落到我头上也罢,跑路居然也不带我一个,害得我险些沦落风尘!我虽然是块木头,但那也是块冰清玉洁的木头! “六王的脾气还是那么不好,想是殿下也习惯了。” 这纪糖究竟和她亲叔之间有什么恩怨情仇,闹得宫里人尽皆知?!再者,循声看去,方才与纪琛对话之人此刻已站在我身侧。若说纪琛是高岭之花,生人止步,遥不可攀;那此人便如沉渊美玉,静水流深处自有一番风姿独韵。 正待我猜度其身份,他微微一笑,煞是高兴道:“殿下消失时久,微臣在钦天监中祷祝几次都无下落,万幸殿下吉人自有天相,无恙而归,真乃我大晋之福。” 钦天监中能起坛祷祝的伎术官……那便是大晋内外颇负盛名的国师萧四了?我背后顿时蹿过一阵凉意,这个萧四我久闻大名,传说他体内有一半的狐妖血统,行走阴阳之间,极通神鬼之力。 止不住满脑子的胡思乱想,不留神方才孤身独去的纪琛竟然折返而来,一言不发朝我走来,愈走愈近…… 我没回过神来:“做,做什么?” 他看也不看我:“王八。” “……”我大怒,“你才是王……” 纪琛弯腰从我脚尖托起只巴掌大小的乌龟,这时才撇了我一眼,轻轻哼了一声扬长而去。 我:“……” “殿下的脸色怎么突然不好了?”萧四与纪糖的关系倒似不错,颇为关切地探视着我脸庞,“莫非还是为六王着恼?” 不说还好,一说想起他的身份。狐妖传说不可尽信,但单凭他一个小小的伎术官能自有行走在皇宫之内,必是有两把刷子的。不是每一个修行之人都和本宁寺的老和尚一样不爱管闲事的,我很害怕,害怕他一眼看穿我是个披着人皮的木头偶,然后一剑把我挑进炼丹炉里当柴烧。靠得越近,我背后冷汗冒得越快,为避免他看出异样,索性顺着他话,淡淡道:“恼什么恼,如你所说,每次都这样,本宫也习惯了。” “殿下能如此宽心便好。” 宽什么心啊,我的一颗木头都快被你吓得碎成面米分,风一吹就缠缠绵绵到天涯了好么!许是我心中有鬼,越看越觉得萧四含笑的狐狸眼里别有深意。 幸而太后那边及时遣了个救星来,将萧四请过去占卦问事,我侥幸得以逃脱。未免再节外生枝,我脚底抹油立即告辞,溜出去老远我仍觉得背后若有若无地粘着他那束独特目光。 回了潜龙邸,屁股没挨着椅子先痛饮了一壶凉茶才稍稍淡定下来。 先前这一面萧四似乎没看出什么异样来,但难保时日一久,哪天我一个不小心让他逮住狐狸尾巴,那真如于县令所说,刀山火海油锅针林我都得滚一遭了。活了第二世,我格外怕死、惜命,所以我决定去找一找纪琛,毕竟他是那个将我从西山县引到京城来的罪魁祸首! ┉┉∞∞┉┉┉┉∞∞┉┉┉ 找纪琛,说难不难,说容易也不容易。 纪糖贵为皇储,此番回朝自然引得无数人争相前来探望拜访。一日内被“探望”了无数遭,我索性命人将潜龙邸的大门一关,两眼清净。左右从宫人战战兢兢的态度来看,这位皇太女素日里骄矜高傲,是个不好相与的主。我惦记着去找纪琛问个明白,可又寻不出什么正当名头去找。 “六王?”那日跟随我的内侍面露狐疑,但稍顷他似了然于心,“殿下是否还记着那日您误使六王他落入金水河中,使您受了陛下责罚?唉,这个六王体弱多病,受寒重病与殿下何干哪。殿下是无心之失,又非故意!且殿下也被陛下发了禁足一月与一年薪俸啊!” 哦,“我”还推他落过水啊。我真是低估了纪糖与他之间的恩怨,这不是恩怨,已经是血海深仇了都。 这个江春估摸是纪糖的心腹,悄悄附耳过来道:“殿下此次南巡遇险,据说与这六王大有干系!” 若是我被人推入水中险些病死,区区一年薪俸哪能消去心头怨恨!但我不是纪糖,也不知纪琛究竟有没有对正主她下过黑手。我找纪琛,只是想问清他为何执意带我来京中,问不清也没关系,我对这些皇家辛秘也没个甚的鸟兴趣。我只想平平安安地回我的西山县,做我的平民小老百姓白唐,这冬天到了,也不知阿肆找着了活计存够冬粮了没…… 以纪糖与她六叔间的仇怨,贸然去六王府上登门拜访定是引人侧目。我揉着关节发愁,昨夜一场冬雪,晨起时伸个懒腰,嘎吱一声响,差点没拗断了腰。悄悄掀开衣角捏了捏,平日尚算柔韧的腰肢肌理略显僵硬。 究竟是什么样的异术玄法能让一具木头身体宛如常人,如果不是没有心跳,如果不是每年梅雨隆冬会发霉变硬,我会以为自己还活着,像于县令、陈阿肆,纪琛等等这世上每一个人一样活着。 可我终究与他们不一样,我不是一个人,甚至不清楚自己究竟是活着还是死了…… 悲天悯人地默默烤着火时皇帝来了,扶着胖滚滚的肚子他气哼哼地一屁股在我对面坐下:“岂有此理了!岂有此理了!” 我默默给他剥了个橘子:“父皇怎么了?” “母后今天一早来与朕说是不忍见六王再这么闭门自守下去,想让他出仕!要朕给他个一官半职!”皇帝一口塞进橘子,吐沫横飞,“说得轻巧,老子是猪油蒙了心才会将那个丧门星搁在眼皮子底下闹心!” 我心惊胆战地看着椅子在他震动的浑圆身躯下吱呀作响,连忙安抚道:“那父皇直接回绝了不就是了?” 皇帝面色沉痛:“母后说我不依她就要寻死!阿糖啊……” “……”我突然心生不祥。 皇帝一把握住我的手饱含期待道:“父皇再三思量,决定将六王他放到国子监中做个祭酒,阿糖你正在国子监中半读,想个办法彻底绝了他的心思。最好是想个办法择块封地将他赶得远远的!” ┉┉∞∞┉┉┉┉∞∞┉┉┉ 入宫数日忙着“休养生息”,我疏忽了一件天大的事,我并非真正的皇太女纪糖…… 纪糖从小被立为皇太女,自然受到了全方位的悉心教导,国政、谋略、史论等等必是无一不精。除此之外,我还在她寝殿之中看到了种种古琴、字画、碑帖与各式名剑,可谓文武并修。 踏入国子监中上课时我步履沉重,可能不消半日功夫我即要原形毕露,被隔壁钦天监的萧四斩妖除魔。不幸中的万幸,与监生不同,我就读的是个小班,课上仅有三个学生。今日恰好不巧,三个学生中两个告假,仅我一个独坐堂中。 钟鸣三声,喧喧吵吵的人声逐渐平息,一人缓步推门而入,面色苍白。 我与他四目相对,两人皆是微微一怔,我瞬间反应过来拍案而起,气吞山河:“纪琛你这乌龟王八……” “六王爷这是您要的……呃,太女殿下??” 我敛袖淡定坐下:“刚刚本宫想问腊八节是不是快到了。” 人退走刹那,我欲再度卷土重来,岂料一抬头骇然对上一双在病白脸色衬托下格外幽深的眼睛,似讥似讽又带点玩味:“没想到你混得还不错。” 掩于宽松儒袍下的腰肢突然被人狠狠一捏。   ☆、第六章 我面上镇静,心头狂跳不止:“皇叔,这是做什么?” 纪琛不仅没有松手,反倒变本加厉往上又是一蹿,捏得我几近色变之时才淡然放开:“找王八。” 王八!王八!又是王八!岚县王八那个梗就过不去了是吧! 我欲发难,却见他竟真就从我袍曳下揪了只眼熟的绿壳乌龟出来抱入怀中,在它壳上拍了两巴掌,淡淡训斥道:“不听话的小东西,没丁点眼见力,下次再是乱跑,与其落入别人手中,还不如干脆被我炖了。” “……” 众人言之不假,纪糖这个皇叔真是古怪得常人不能度之。古怪虽古怪,但他这话听入耳中怎么总觉得有点指桑骂槐呢? “我初初接手前任博士的教任,对太女殿下所学所识全然不知,”教训完王八纪琛突然话锋一转直指向我,“今日时辰尚早,不如由我探探殿下的功底,也方便以后你我二人相长相进。” 言罢,纪琛信手拈起一本《晋律通鉴》:“听闻太女殿下才思敏捷,对刑狱断案颇有见地,连大理寺与刑部两位正卿都钦佩不已,我们便从这开始吧。” 我被他打了个措手不及,这本《晋律通鉴》我倒是见过,但压在于县令的金丝楠木桌脚下只见封皮儿不知详实,这让我从何答之! “这个……” “怎么,殿下今日不想谈律法,那我们看看史政好了。”纪琛自说自话间又翻开另一本书。 “我不是纪糖。”我看着他,又重复了一遍,“我不是纪糖。” 我以为他会同在岚县时勃然大怒又或是讥嘲不已,可他却是沉默了下来,半斜半倚在几案后沉寂地看着我。良久他白纸一样的脸上露出个怪异的笑容:“你对我说有何用,对陛下去说啊,对满朝文武去说啊,对全天下人去说啊。” 我本一腔愤慨沸腾在胸膛里,可随着他的一字一句竟逐渐冷静下来,喝了口凉茶润润喉:“你让我冒充皇储究竟意欲为何?” “我从来没有让你假扮皇储。”他眉目淡然,将《晋律通鉴》硬生生塞入我手中,“今夜殿下也不要回潜龙邸了,留在国子监中将此书好好地看上一遍。明日一早若还是说不出个一知半解,就将自秦以来至今所存的律法条例统统抄写一遍。否则我想太女殿下也不想当着所有监生的面将这国子监所有地板擦洗一遍!” 这个纪琛打定主意要和我打太极,奈何我受皇帝所托只能忍辱负重接过书来,伏案苦读。纪琛抱着他的宝贝王八宛如镇山大石坐于上首,即便我不抬头也能感受到他如芒在背的视线,盯得我浑身发毛,只能竭力投入到纸面文字上。 一日过去一半,一本《晋律通鉴》我尚未翻过去三分之一,倒不是它内容艰涩难,而是这冬天地板冰凉,即便烤了火盆,时间一久四肢难免发麻。以至于我翻书时都要小心翼翼,生怕动作一大,咯吱一声脆响吓死我那堂上发呆的“六叔”。 没个提防的,纪琛幽魂一样飘在了我身侧:“半日过去就看了这些,都说殿下一目十行看来也是外传虚名。” 我被他吓了一跳,猛地撑起身子,“咔”木头的磨合声在房中格外清脆,我顿时手脚冰凉,如堕冰窟。 纪琛也是一怔,微微愕然地看向我。情急之下我想做辩解,哪想雪上加霜本就隐隐发木的腰骨处一挫,“刺啦”,犹如指甲刮过木板般的刺耳声响起。 这回,我便是诸葛孔明再世,有舌战群儒之才恐也难为自己辩解。 不料纪琛短短一愣后随即蹙眉:“这工部办事越是不得劲了,连几块地板都铺得不利索。这国子监里都是未来的国之栋梁,万一摔了一二岂不令人痛惜。” 看你这样子也不像是忧心监生,关注国事的人啊……但他没有发觉自是好事,我松了好大一口气,暗中揉了两下腰部可怜巴巴抬起头:“皇叔,我能歇歇吗……” 纪琛本想再说些什么,对上我的眼神默了默,冷哼一声,转身抱起他的乌龟懒散地拖着步子推门而出,不知所踪。 我大喜,趁着四下无人赶紧捞起袍子,袖子一卷,咬着牙关将腰间骨头一一推还原位。昨夜下雪潮气太重,尾椎处一块指头大小的木头怎么也合不上。满屋只闻咔嚓咔嚓声,怪诞非常,听得我这个当事人胳膊上都起了层鸡皮疙瘩。 “殿下!!” 我瞬间正襟危坐,长汀兴冲冲奔进来,一看只有我一人掩不住诧异:“只有殿下一人?” “嗯。” “新博士呢?” “出去溜乌龟了。” “……”许是原本的纪糖太不善玩笑,我这一句让长汀花了好一会功夫才消化完,不过这孩子心大,马上恢复常色问道,“我听闻了殿下来了国子监吃了好一大惊,本来就有三师在前,若非原来的郑老先生乃当代大儒又不肯入宫为官,殿下才来的国子监。这下郑老因病归乡,没成想殿下竟是换了先生。这位先生是谁?竟能做殿下的老师?” 强忍着尾椎处的不适我勉力淡定回道:“也不是外人,本宫的六王叔。” 长汀的脸色突地那么一变,声调也走了样:“六王爷?” 他这反应我并不奇怪,好笑道:“六王又不是凶神恶煞,值得你这么怕?” 长汀急急道:“这六王爷哪里不是凶神恶煞了!我从小在帝都长大,见过他的次数区区五个手指头都能数的过来。他这人孤僻怪异,性格刻薄无常,这六王府里每每一短时间就要少几个下人,据说晚间路过他府外时常能听到冤魂哭泣哀嚎!” 他说着叹了口气:“不过我爹说六王是个可怜人,自幼双亲早逝,若非先皇怜悯恐怕现在也是荒魂一抹。” “你说什么?”我手中的书滑掉在了地上,“六王不是先皇所出?” 长汀眼神迷茫,我自知失言,赶在他之前连忙压低声道,“这件事过去已久,六王叔已成年,应没有多少影响才是。” 他点点头,又道:“说是这么说,但毕竟长公主夫妇二人当年死得极惨……” 格子门霍然被人推开,纪琛一手捧着乌龟一手托着个木盒面无表情地看着我们。才在背后议论他的我顿时有种被捉赃在场的惶然感,长汀更是吓得面无人色,慌慌张张爬起来:“六,六王……” “滚出去!”纪琛暴喝。 长汀哪里还敢多言,屁滚尿流地小跑了出去,分毫没有想起来我这个同袍战友…… 我心惊胆战地也想随着他一同滚出去,刚一蹒跚爬起来,却立时被纪琛脸上的极度阴冷所慑。他踏进一步,我后退一步,他反手将门关上,我嗫喏:“皇叔你……” “坐下!” 我想反抗,但纪琛的脸色告诉我如果我敢轻举妄动他是一点都不会给我这个皇太女殿下什么面子可言,况且我自觉背后议人有些心虚,便讪讪坐下。 “趴下!” “啊?”我茫然,肩上沉沉一压,身不由己地面朝下被他牢牢按在地上,一压一推间等我回过神来薄薄的棉袍已然被他推在了腰上…… 我奋力挣扎:“纪琛!你放肆!!!你给我滚开!!!” “你喊吧,最好把整个国子监的人都喊过来,瞧瞧你现在这副模样!”纪琛仗着自己体力身高远胜于我,轻而易举地屈膝抵住我,手顺势勾起腰带一扯。 我已吓得魂飞魄散,满心只想着自己最大的秘密即将暴露人前,哪顾得上人来不人来,手脚并用地与他厮打:“纪琛你混账!你王八蛋!你……” 腰上的钳制蓦地消失了,我气喘吁吁红着眼瞪他,他直身跪在我旁边,冷冷地看我,嗤之以鼻道:“你这骂人的气势还真是一如往日,丝毫不逊市井泼妇。” 他起身,随手一抛,一个冰冷事物落入我怀中。 我低头看着手里的棕色小瓶,瓶塞拔了一半,淡淡的桐油味混合着草药的香气流出瓶口。桐油…… “一日三次,抹于关节处。”纪琛站在门口,回头眉梢一挑,似笑非笑,“殿下要怕有毒也可弃之不用,但不论如何到明早之前你是要在这把《晋律通鉴》背得滚瓜烂熟!” ┉┉∞∞┉┉┉┉∞∞┉┉┉ 几近一夜未眠,翌日天未明,我被江春连推带摇地给晃醒:“殿下!殿下快醒醒!该上朝啦!” 我睡眼惺忪:“上朝?不是要上课吗?” “哎哟喂我的好殿下!这上朝归上朝,上课归上课,况且您又不是天天来这国子监里。快快快,要不是国师大人帮衬,您这一夜未归,奴才有十个脑袋也不够陛下砍得呀!” 我神思恍惚地由着他们更了衣,用水泼了脸后突然清醒了过来:“纪琛呢?” “啊?” “哦,六王叔呢?” 江春误解了我的意思:“这国子监祭酒是个散官,没得要事六王是不得上朝的。” 纪琛这厮!早知我今日要上朝竟还诓我说盘问功课!! 害得我挂着斗大的黑眼圈踩着虚晃的步伐入了理政殿。   ☆、第七章 丙子年十月初一,大晋皇太女纪糖奉旨南下巡查江南织造府及十三水司。途中遭遇不明人物伏击,下落不明,随性的督指挥使林烨因疏于防范获罪下狱。 今日朝堂之上,主题议的便是蹲在天牢之中的林烨。至此我方明白过来纪琛让我临时抱佛脚的用意了,不过林烨犯的是护主不力之罪,纪糖受难是真,失踪也是真,看上去怎么着也不冤枉了他。如果是这样,纪琛完全没必要让我苦读《晋律通鉴》。除非,他是想让我给林烨脱罪,同时也表明,一定有人想要置林烨于不利。要不然,身为当事人的我一句轻飘飘的“放人”不就可以了嘛…… “奇怪,这是什么味儿啊?房侍郎你可嗅到了?” “大人您这么一说,好像是有一股怪味儿,像是……桐油味??” “奇哉怪哉,这理政殿前不久才由工部修缮的吧……等等,这味道像是从前面传来的?” 沉思的我额角挂下三道黑线,纪琛给的这药油效果确实不错,抹上去顷刻渗入肌理,随之一股暖流走向七筋八脉,周身仿佛浸泡在温泉之中般,令我不费吹灰之力就将那块不听话的尾椎骨推回原位。唯一的美中不足便是它味道甚冲,哪怕我已经严严实实套了几重袍子也遮不住那股子桐油味儿…… 虽然一时间感觉种种视线齐集在我这个方向,但与于县令斗智斗勇若干年早千锤百炼出一张刀枪不入的厚脸皮。我装作什么也没听到,携着浓浓一身油味儿顶天立地地在前方岿然不动。 “这药味浓厚,殿下可是贵体有恙?” 问话的是离我仅有数步之遥的中书令萧芳,亏得纪糖有个习惯,将朝中各部官员名典与画像收归一册,否则一进朝堂我不是两眼一抹黑,谁也不认识吗? 这个问话问得巧妙,全了我面子顺带还表达了关切之意,朝中的一品大员我不能再置之不理:“劳中书令挂心,一些旧伤不值一提。” 萧芳年逾六十,一笑起来两条细眼眯成了缝:“这次殿下能安然无恙归来真叫我等好容易放了悬了多日的心哪。殿下贵为东宫,乃是千金之躯,哪怕是区区小伤也不能轻视,必要让太医好生查验才是。” 我看他面熟,尤其是那双眼睛总觉得在哪见过……多看了两眼,恍然大悟,这老头和萧四面上有七八分相似,再一想两人同姓,八/九不离十是父子两了。那个萧四成日神神道道,他这个爹话里有话怕也不是个简单人物。 “中书令说的是。”淡淡一句后皇帝恰巧入殿故我不再多言,只是略有点心累。纪糖这个皇太女看上去风光无限,可出了这生死攸关的事儿吧,没见几个真心实意关心她的,反倒不少人明里暗里刺探虚实,好似…… 皇帝入座,我同百官伏身拜见,起身之时突然脑后一寒,似有人虎视眈眈在后。我假作整理衣裳,侧眸看去却没瞅见一张异样脸庞。 真是奇怪…… 若说原先见着的皇帝像个南瓜精,现在胖墩墩的他盘坐在龙椅之上则像块南瓜饼! “今日诸位爱卿想必心里也清楚,太女虽然安然归来,但刺杀皇储乃动摇国本的十恶不赦之罪,但凡牵连中人一概不能轻饶!”胖墩墩的皇帝扯下脸来倒是有几分气势,唬得朝上众人皆大气不敢出一个,“刑部那边查得怎么样了?” 长脸八字眉的刑部尚书应声而出,我脑中不期然浮出一行字“刑部尚书陈晓生,神龙十三年入刑部为主司,因揭发上司徇私枉法、草菅人命于神龙十五年升刑部尚书。”清爽利落的笔迹后勾的是一个“西”字。 两年时间,从主司升尚书,必是个厉害角色。这不是我最在意的,我在意的是纪糖在那行字后勾的那个西字是什么意思,刑部在六部的西边? 琢磨间,陈晓生已将皇太女遇刺案所捕获的所有犯案人详情一一禀告,其中自然包括失职的林烨。 “陛下也知殿下此番出行布局严密,周围护卫不下百人,而刺客却能轻而易举攻上龙舫并劫走殿下,岂不异常?况且督指挥使林烨武艺告绝,乃大内包括江湖之上登峰造极的高手,却竟然在贴身防卫的情况下放走了刺客,不是怪上加怪?”陈晓生字字铿锵,长马脸上严酷非常,“臣以为林烨与匪勾结,谋害皇储颠覆我大凤凰山,理当问斩!请陛下下旨!” “什么!”皇帝连同百官齐齐震惊。 我虽没有他们受到的震撼那么强烈,但这个刑部尚书三言两句就定了一个督指挥使死罪的气魄也是让我刮目相看。身为案发当事人的我从归京到现在见都没见上这个刑部尚书一面,一句证词也未做,他竟敢当着皇帝的面要定一个三品督指挥使的死罪! “这个狗胆包天的林烨!!!”爱女心切的晋皇气得一张胖脸憋成了个紫山芋,龙椅拍得震天响,“竟敢谋害我皇儿,砍了他都不解朕心头之气!陈卿你……” “咳。”身后的中书令轻轻地咳了一声。 我一看这架势,哪管得上他咳不咳,连忙站出来:“陛下息怒!” 百官的目光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唰一下投在我身上,平生从没经历过如此大场面的我两腿有点儿发虚,但事到临头,发虚也得挺着了腿肚子昂起头道:“儿臣以为林烨一案尚有隐情,不能如此轻率定罪结案。” “皇太女殿下与罪臣林烨自幼相识,关系匪浅哪。”一人声沉如钟。 皇帝才缓和稍许的面容一下又绷紧了起来:“西文侯说得极是,皇儿你可莫要为了私情被那衣冠禽兽所蒙骗!”他也不知想到了什么,面色扭了扭,咳了一声,“一个林烨罢了……” “……”这朝堂上突然暧昧起来的眼神是怎么一回事啊! 有西文侯给陈晓生做后盾,释放林烨一事难上加难。幸得纪琛提前逼我苦读律法,又有长期与于县令斗争的丰富经验,以至于在这时刻我勉强站住脚跟,与刑部等人费了诸多口水,最后皇帝看在我坚信林烨人品清白,终究是暂缓林烨死罪,以待后查。 我一想这暂缓不是个事儿啊,人在刑部手里,他们一手遮天谁知道会不会严刑逼供又或者捏造伪证呢?于是我借机请旨,命大理寺,御史台连同刑部三司共审此案。 晋皇对他这个女儿真是没话说,一口答应下来。散朝的时候陈晓生等脸色煞是不好看,走人前撂下一句:“殿下你这是养虎为患!” 就更别提直翻白眼的西文侯了,那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一跺脚:“男色误国啊!误国!” 我大吃一惊!男色误国????感情这林烨与纪糖也有一腿??? 柳芳经过身边,见此幕乐呵呵一笑,意有所指道:“老臣觉得殿下还是该亲自去看看林烨,问问他,您认为呢?” 确也如此。 此事始终在心中萦绕不去,我这人吧有时候善良起来自己都害怕!因着又有点担心陈晓生暗中下黑手,故而下朝后径自往天牢走了一趟。落在刑部手里,督指挥使林烨纵是不死也脱了一层皮,不过此人确实英武不凡,哪怕蓬头垢面见了我依旧不卑不亢,眼明如珠,只是情绪略为激动,紧紧抓住牢门:“殿下,太好了!您没事!” 到了这我有点后悔了,这个林烨长期跟在纪糖身边难保能不能看出我是个假冒伪劣品,本着少说少错,我只简单地嗯了声。 他迅速扫视了一圈周围,见无人在侧,靠近过来:“殿下命我所查之事已有了眉目,只是尚未来得及深查殿下已然遇险。不过万幸殿下无事,殿下,待臣出去后此事还要继续吗?” 我沉默着,良久说了句:“继续往下查。” 虽然我也不知道纪糖之前究竟命他查了些什么,但与她遇刺必脱不了干系,直觉中纪糖失踪与我变成人偶醒在西山亦有关联。 林烨仿佛早知我这个答案并没有吃惊,他深深看了我一眼,踯躅片刻又道:“自收到那封密信后日殿下情绪十分不好,近日可有所缓和?” “嗯????” 出天牢前,耿耿于怀的我终于还是问出了口:“那个,听说我两有私情??” 林烨像吞了一大口黄连般面上五彩斑斓,就差一口血吐出来了:“殿下不是有心上人的吗!” “玩笑玩笑。”我轻描淡写地打发了他,“你且再委屈待上两日,过不了两日差不多就出来了。” 回到皇宫我心中始终萦绕林烨的那句话,他说纪糖在南巡前收到了一封信从此神思飘忽,否则以她的机敏断不会给歹人可趁之机。但我翻遍了纪糖书坊的所有信函乃至书本都没有发现一封内容独特的信函。 不过纪糖这人心细如针,极有可能看完后就付之一炬。 找了良久的我略有些疲惫,坐在椅中发了会呆,想起林烨说得另一八卦事:纪糖有心上人了? 长汀?可看纪糖平日里随笔记载,对长汀并无过多笔墨。那是谁呢…… 八卦之心燃烧起没多久,皇帝遣了人招我过去。我原以为他会说林烨之事,没成像他竟是让我在年尾代他去祭天。 “你也晓得,这松山啊太高,父皇年迈委实上不去,就有劳糖儿你了。对了,母后想你想得紧了,这几日精神又好些,待会你去探望探望她老人家。” 我默默看着他胖巍巍的龙体,艰难应下了。 太后的慈安宫在后宫的东南角,有了上次的经历这次我很顺风顺水地过了去。也不知我与这块宝地究竟有何缘分,或者说某人与这块宝地有何缘分。 一跨朱红宫门,一熟悉身影恹恹地倚树而立,表情十分嫌弃地看着脚下嚎啕大哭的一坨。 我定睛一看,那一坨不是旁人,正是我那亲亲可亲的傻弟弟——纪聪。 纪聪一见我来,指着纪琛更是哭得撕心裂肺:“阿姐!!姐夫打我!!!” 我的傻弟弟哟!!!!   ☆、第八章 入宫两三天,折寿三十年。光纪聪那一口“姐夫”,起码让我少活两个月! 可他是个傻子,我不仅不能计较,还得顶着纪琛充满恶意的嘲弄目光,大步向前将他护到身后:“六叔聪儿不懂事,你怎能如此欺辱他!” “聪儿?”纪琛冷冷一嗤,“真恶心。” 我与纪聪:“……” 纪聪眼睛红得和小白兔一样,扯着我衣角:“阿姐,姐夫说你恶心……” 你这熊孩子到底是哪一边的! 我盯着老树干上的虫眼,和颜悦色道:“聪儿,这是我们六叔,不是你姐夫~~” “哦……”纪聪若有所思地低下头,又抬起头泫然欲泣地看着我,“那阿姐,我姐夫呢??” “……” 好生哄劝服了这位小祖宗,令人带他去吃点心,一回首纪琛仍在树下。今日他未着王服而是如在国子监中般身着祭酒服,儒袍纶巾,好不清雅:“听闻皇太女殿下今日在朝上高谈雄辩,力压刑部,风采一如往昔,真令皇叔我颇为欣慰。” 放屁,当老子是瞎的??你脸上分明满满的都是幸灾乐祸,哪里来的欣慰!欣慰我被你当个猴儿耍?我不欲搭理他这破德性,目不斜视直往太后寝殿而去,走了两步背后一道劲风直劈我脑后而来,惊慌之下下意识踉跄往左避开两步,孰料胳膊被人一拧一拖,一声闷响身子被一把抵在了树上…… 头脑撞得嗡嗡响,纪琛的声音阴迷响起:“说你胖你还喘了是吧?”抹了药油的后腰被他似近似离地轻轻抚过,“本王雪中送炭,殿下一句谢都没有吗?” 之前忙着应对生平第一次上朝无暇深想,眼下他一句话令我刹那清醒了过来,顿时冷汗如雨簌簌落下。这个纪琛是不是已经知道了什么,否则怎么会送我一瓶对常人无用,可对木头而言却能防水防腐的桐油? 我心中凌乱如麻,倘若被皇帝被百官被大晋所有人知道他们的皇太女是个人偶,我会如何?被下狱被解剖被挂在木杆上以妖孽之名示众?最惨的可能是落到萧四手中受尽折磨而死。 “瞧你这小气样,”纪琛挟制我的手稍稍松弛,神色疏懒,“要你一句谢而已,真是难。” “啊?”我呆呆看他,他冷冷回视我,我当机立断万分诚恳说了句:“谢谢!” 下一瞬他的眼神让我有种立即会被就地正法的感觉…… 太后宫中他终不敢将我这个“皇太女”千刀万剐,他兴致懒懒地放开我,仿佛颇为失望,咕哝了一句:“真蠢。” 你别以为你声音小我就听不到!我恨恨扯正了衣裳:“皇叔请自重!” 纪琛又恢复了他那高高的骄矜姿态,拢拢袖口:“殿下今日一关过去了千万别得意太早,这朝里的水深得你……” 他突然噤声,我正纳闷,一剪谪仙之姿翩然从太后宫中步出:“我与两位殿下可真是有缘,走哪都能碰见啊。” 纪琛一点面子都不给,哂然一笑:“孽缘。” “……”我心有余悸,此时最不愿见的便是这位神秘莫测的国师,干巴巴地寒暄道,“国师为太后讲完经了?” 萧四的狐狸眼微微一眯:“殿下似乎……对微臣有所成见?” 这眼光毒辣当真吓了我好一大跳,清清嗓子:“国师玩笑了,本宫之所以能平安过来多亏国师你一心祈福,本宫谢还来不及呢。” 说这话时我明显感到纪琛投来的饱含深意的别样目光,我两眼望天,神情深沉。 “那为什么殿下回来后再不称呼微臣之名了呢?”萧四沉沉叹了口气,“微臣还以为自己犯了错使殿下动怒。” 我,我除了假笑还能说什么呢……看着萧四那张天人之姿的如玉面庞,忽然福至心灵,看萧四言辞间里外透着的不一般,这个人莫非纪糖从前的心上人?!! 越想越是如此,纪琛将我从于县令手中救出时不也提过萧四那时也奔向西山县。他是大晋国师,自不会平白无故去救我一个小小白唐,想是从哪得知了在西山县中有个同纪糖一模一样的少女才会急切赶往。 你说纪糖这好好的一个皇太女想要什么男人没有?偏生看上一个潜心修行的世外之人!最坑爹的是现在我担着她的名,要我去和萧四谈情说爱?想一想,无异于自寻死路,还、还是算了…… 正想着如何应对这人精似的国师,纪琛这时候倒是显出一分人性来,施以援手:“这次松山祭天听说是你去?” 我煞是配合,将萧四晾到一边:“皇叔怎知?” 纪琛了然道:“陛下已经抱怨过好几次爬不动松山了。” 我:“……” 想想我那皇帝爹的体重,我深以为然。 “话说松山祭天,微臣也是要去的,”萧四适时□□话来,“难得出宫巡游殿下高兴吗?” 高兴你妹! 这天是没办法聊下去了,我借口去探望太后立时与萧四告别,岂料纪琛那厮竟然也与我一同往太后寝殿而去。 “殿下刚回京想是事务繁忙,改日微臣再另行拜访与殿下叙旧。” 我呵呵笑了声,干涩地答了个好,目送他拖着飘逸白袍漫步而去。 纪琛幽幽看了一眼他的背影:“离他远点。” 我心中一惊,只当萧四有异,忙问:“为何?” “看他不爽已久。” “……” 太后年事已高,双鬓花白,先前听萧四讲了半个时辰的经,精神已有些不济,但见了我与纪琛同时来仍是很高兴。她半卧半坐在榻上,拍拍案几,笑容满面:“过来!快过来!” 纪琛很自然地走过去,却被太后一瞪眼:“我叫的是我家的糖糖!” 我忍着笑,喜滋滋过去喊了声:“皇奶奶!” 太后与纪琛同时一怔,察觉到两人神色不对我马上明白自己有可能喊错了,来不及懊悔太后抹抹眼角:“我的糖糖啊!好久没这么与我亲近了!皇奶奶高兴啊!” 我这颗心总算是勉强落了下来,但太后年纪大了好糊弄,旁边那位可不是个吃素的主!我揣着忐忑假作不经意瞟向一旁,却被纪琛一束目光逮了个正着!他的眼中浮着难以言喻的笑意将我看着,同方才萧四说那句“改日拜访”的神情如出一辙! 我大意了!只顾着防火防盗防萧四,却忘记了这只大尾巴狼了! “你们这两个孩子家有什么话不说,傻看着做什么?”太后握着我的手嗔怪道,“可是你这六叔又与你作对了?” “没,没有。”我赶紧收敛视线。 老人家最喜儿孙和气,脸上笑容顿时多了几分:“难得见你两一同来没争得脸红脖子粗,我说糖糖你在外朝走动的多,上次皇奶奶让你给你这六叔留意个媳妇可有着落了?” 什么?!我茫茫然地看看她又看看纪琛,后者亦是一脸震惊外带诧异,与我视线相接时那诧异瞬间飞流直下化成风霜冰雪凝聚在瞳眸中。 我不晓得,我又哪里得罪他了…… 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后他侧身正对着太后:“此事我不是说过暂时没有成家立业的打算吗?” “唉,你父母去的早,留下你个年幼的独苗,我不为你打算谁为你打算?糖糖虽然与你不亲,但我老人家知道这孩子心底儿是好的,害不了你!” …… 从太后宫中出来,纪琛原本还算亲和的脸上顿时风雪密布,仗着四下无人他毫不避嫌地拎起我胳膊往阴暗的小角落里一拖:“今日太后所言之事你尽早忘了。” “为什么?”我睁着无辜的眼睛看他,“皇奶奶说得不差呀,皇叔的年纪也到了,该找个媳妇了。” “咔嚓”又一次听到耳熟的声音,默了默我咽咽口水,涩然道:“当然,婚姻大事还是得皇叔你自己做主。” 纪琛的脸色并没有因为我的话改变多少,反倒更是阴诡上几分,在薄薄的黄昏中像一个惨白狰狞的恶鬼般将抖得和筛子一样的我拿捏把玩,过了片刻他道:“你真想替我找个媳妇?” 我不敢点头,只敢梗咽看他。 他轻轻一笑,附耳在我耳边:“你且听好了,本王不屑找凡间俗色,红尘庸碌。你若有本事就去挑个世间无二的出来。哼!” 威逼完毕,拎起斗篷旋身离去。 我擦嘞,你是要找个天上的仙女娘娘吗??   ☆、第九章 事有轻重缓急,纪琛找老婆的事与当前我的水深火热着实不值一提。混入宫中头几天我可以装作历险而归致使身心疲惫,闭门谢客。待年节一过,正月十六正式开朝议政,半分没有治国之才的我恐怕不是死于欺君之罪便是被萧四拿住百般折磨。总七七四十九种死法,总有一种适合我。 左思右想,唯一一条逃出生天之路就是即将来临的松山祭天之行。松山离京城尚有段距离,路途遥遥,虽然有禁军护卫左右,但总比这铁桶般的皇城来得有机可趁。 为此我特意借着安排祭天行程的名头找礼部要来松山一行的路径地形图,趴在桌上敲敲写写,看看哪一点比较适合月黑风高夜,放火跑路时。 推敲半日,腹中略感饥饿,一碟榛子酥及时摆上案头:“殿下对陛下交办之事真是用心哪。” 打我“归来”之后,因怕露馅故而一般一人独处时尽量屏退左右,这导致忠心耿耿的江春小太监很受伤。这不,一逮着机会就讨好卖乖。他这个乖卖得恰巧,我怡然受之,拈着糕点边吃边一脸正气道:“父皇交办的事自然是重中之重,点点滴滴也不容马虎。” “殿下说得极是!”江春笑得两个小眼都快没了形,他看看殿内外敛去少许笑意,挨到我肩侧贼眉鼠眼道,“殿下,您让奴才监视纪琛之事已有了些眉目。奴才的人在六王府旁观望了许久,这个六王啊,别看自个儿平时不对外走动,可全凭着手底下的江流、江河等人与外界联系。只是这两人武艺高强,奴才底下那群蠢货跟着跟着就跟丢了,但看这段时日他们出入得频繁,怕是在经营着什么见不得光的大事哩!” 我差点没被一口榛子酥给噎死!纪糖这丫头心思也太重了些吧,前有林烨在给她探查秘事,后还派着自己心腹监视自家皇叔。据我目前所知,纪琛在朝中无权无势,到现在也不过挣了个国子监祭酒的散官,她还怕她这六叔谋反抢了她东宫之位不成?! 还是说纪糖遇刺,真就与纪琛脱不了干系。在她南下前察觉到了点苗头,所以派人监察于他,只不过为时已晚仍就被纪琛下了黑手? 这也说不通啊,我咬着糕点慢慢思索,纪琛要害她又为何千里迢迢来西山县救了“我”呢? 太复杂了,以我的木头脑袋完全没办法理清这大雾弥漫的皇家□□嘛……不过也没无需理会,反正我马上就要卷铺盖跑路了。想到这我心情又愉悦了起来,哼着小曲儿轻蔑道:“本宫才不怕他这狼顾之相的小人,他只管经营,到时候捅出漏子来看本宫如何收拾他!” “那是那是,殿下雄才伟略自是不惧他的!” 江春马屁拍得正响,外殿有人禀报说国师萧四登府拜访,我一个激灵刚想着装睡打发了他,朱门外一道白影已翛然飘入,未见其人已闻笑语:“殿下这儿微臣好久未来,险些认不得路来了。” 我既惊且慌,但看江春却是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即便如此我还是忍不住淡淡不悦道:“国师也太不知……” 江春咳了声,迅速小小声的:“殿下莫恼,您又不是不知道,国师在哪个府邸都是这样的,连陛下的理政殿也是想进就进。” “……”我不禁颇有感触,咱的这个皇帝爹心真特么太宽了…… “殿下看上去好了许多。” 萧四一进来,江春立时识时务地躬身出门还贴心将两扇宫门给轻轻合上,好像我们马上就要做什么耻于见人的事情一样! 我面上假淡定,内心真焦躁:“托国师吉言,这两日勉强将精神养回来了些。” 萧四像刚从钦天监中过来,难得着了一身正经的伎术官朝服,他澹然一笑从宽大的袖摆中取出一盒丹药托于我面前:“适逢年节,陛下命我炼制了五十例养神丹与紫金小还丹。刚刚给陛下送去时,陛下惦念殿下您便命我也给您送来一些。” “多谢国师好意了。”我刚伸出手想接过,却不料了个空,不免讶然,“国师?” 萧四用扇压住掌中丹药,微微一笑:“殿下从来对微臣的丹药敬谢不敏,今次竟然接得如此爽快?” 我心跳一滞。 “只怕殿下前手收了,后脚就丢出去喂狗吧,”萧四唏嘘哀叹,“可怜了微臣这片拳拳之心哪!” 喉咙干涩地滚了滚,我连忙掩饰自己的事态:“哪有的事!” 虽然刚刚我心里确实这么嘀咕着,都说道士们炼丹用的什么朱砂、□□之类的,谁知道里面有没有什么腐蚀木料之物。 “微臣不信,”萧四势必要矫情到底了,“除非殿下当着我的面吃上一粒,微臣才得宽慰。” 我一愣,看着他手心木盒,隐约悟出了什么。但不论他用心如何,哪怕瓶中灌的是含笑半步癫,七步夺命散对我也无甚作用。吃就吃,我一咬牙,佯作嗔怒:“萧四有没有人说过你真是个事儿精!” 萧四总是浅笑盈盈的脸上略是一失神,随即一扬眉笑道:“公主不经常这般骂臣吗?” 虽然奇怪他为何突然改了称呼,但本着多说多错的原则我闭口不言,随手倒了圆溜溜的药丸就着茶水一吞而下。丹药入肚,我又灌了口水,萧四问道:“有何感觉?” 我砸吧下嘴:“挺苦哒!” “……”萧四难得噎了一噎,“还有呢?” 我再次细细品味一番:“苦尽之后略有甘甜,你放了枣泥?” 他是彻底没了话头,咳了声道:“微臣知道殿下您素来吃不得苦,所以放了一些枣泥中和涩味。” 与纪琛相比,撇去他国师的身份,萧四真算是个贴心又靠谱的好朋友哪。 丹药味道不错,化入肺腑间还有股融融暖意四下散开,没看出来这个神棍还是有两把刷子的。见我吃完药,萧四的目光转移到了案头:“殿下在看祭天的路图?” 江春看没啥,他一看我真有点心虚了:“呃,是的,事前做好万全之备总好过若有不测便兵荒马乱。” “这倒是殿下惯来的作风。”萧四不疑有他,闲聊了这会已快至神武门关合落锁的时刻,虽说他深得皇帝爹宠爱但想来也受不惯这宫中拘束,遂起身告辞,“与殿下相谈依旧欢欣如故,听闻这次祭天之行六王作为国子监祭酒也会一同前往,殿下可要做好准备啊。” 什么?!我还欠他一个媳妇呢! 忧心不已之时,萧四又从袖中取出一样物什递到我眼前:“殿下故人托我送的信。” 故人?纪糖的故人?我欲打开,却被萧四用扇轻轻一压:“不妨等无人时再看如何?” 他冲我微微一行礼,又如来时般提步潇潇而去。 切,装神弄鬼…… 我将信破开,抽出一看,人恍如电击般差点没跳起来。 “小白,呜呜呜,你还好吗?” 这世间只有一人唤我小白,那就是拖我三年的拖油瓶,陈阿肆…… 阿肆识得字不多,一封信写得磕磕绊绊,一百多个字里有八十个错别字,看完之后觉得自己才是那个文盲……信文简短,大体哭诉了自我离去后再没人让他成为拖油瓶的日子多么艰难多么困苦,看得我真是又难过又心酸…… 这个贵人无疑是萧四了,一个贫困县的小瘸子,一个高高在上的一国国师。我看着信尾落款,心中突然升起了一个不可能的想法……可马上我就打消了他,怎么可能呢?瘦得和只小鸡一样的阿肆,怎么着也不会同神仙人物般的国师有半分联系。 我感慨不已地将信好生收好,才合上抽屉殿外突然一声尖叫,我纳闷地循声出门:“怎么了?” 执着灯笼的小宫娥噗咚跪在地上战战兢兢地向花丛里指了一指:“殿、殿下,您养的小白它、它死了!!!” 我一探头,丛深草绿间一个僵硬的尸体笔挺躺着,嘴边浮着一串白沫。 ┉┉∞∞┉┉┉┉∞∞┉┉┉ 因着昵称相同,小白的死令我油然而生一股狗死偶悲的悲戚。对着它的尸体抹眼泪时我突然反应过来,好好的一只哈巴狗怎么就死了呢? 陪着我哀悼的江春猜想:“这小白向来贪嘴,可能是去御膳房偷吃了含鼠药的点心?” 这个想法倒是合情合理,我将信将疑地看着侍女们挖坑将它抬入时天顶处灵光一闪,萧四刚刚来时不是带了一瓶药吗?虽说这两者之间没有什么必然联系,但我总觉得萧四无缘无故逼我吃药太不合常理。 “你去太医院请个太医来,要个得力的。” 我倒要看看萧四那瓶补身丹药里到底有个什么鬼! 背着手在殿内走了约两刻种,外头终于传来急急的脚步声,我捏了捏药瓶转过头来:“太……太,六叔??” “殿、殿下?”江春舌头打结,面含悲愤,“奴才在去太医院的路上遇上了六王爷,六王听说殿下您病了就要跟着奴才过来看看,所以……” 目瞪口呆的我马上回了神:“那太医呢??” 江春呐呐。 “太女殿下这年纪尚小,记性却不好。”纪琛甚是自来熟地在我寻常坐的宽背蟠龙椅上落座,“我这个六叔别的能干没有,对医道倒是小有所成。殿下贵为监国太女,养尊处优,生得无非是些不痛不痒的富贵病,这些本王还是不在话下的。” 我被他夹枪带棒的一通话塞得牙痒痒,咬一咬牙猛地一指向殿外老树下:“去!把小白给我挖出来!让六叔给它好好整治整治了。” 纪琛:“……” 出乎我意料的是江春听话的小太监真就二话没说吭哧吭哧把刚刚入土为安的小白给刨了出来,更出乎我的意料的是纪琛阴沉了半天脸竟然也真就去给小白验尸去了…… 被撂在一边的皇太女殿下我略微、有些寂寞如雪…… “腹中沉血黑中泛紫,舌苔燥而淤肿,四肢僵硬如石,瞳扩如铃。这分明是……” 他越说我越是心惊不已,蛰伏多日的老寒腿又隐隐有发作之态,咽咽口水我结结巴巴:“分、分明是什么……” “暴饮暴食,积淤而亡。” “啊?”我张圆了嘴,脑袋缓缓转动了一下,简而言之,就是撑死了喽?? 旁边的一个宫女呀地掩口小小惊叫了声:“怪不得今儿午膳少了盘红烧肘子,奴婢还以为御膳房送少了道菜呢。”宫女神情尴尬,“可能上次殿下赏了小白一块肘子,它好上了,所以才偷吃……” “……”我望着小白一时不知该从何言语,只觉得胡思乱想的自己脸上写了大大的两个字——“傻逼”。 无力挥挥手:“将它重新安葬了吧,回头给它烧上一盘红烧肘子,也不枉我们……主仆一场。” 在水盆中净手的纪琛毫不留情地噗嗤笑出了声,笑得我面红耳赤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恼羞成怒之下甩袖道:“宫门即将落锁,皇叔还不快速速出宫。” 纪琛抽出白巾细细将每一个手指擦净:“今日太后留本王用了晚膳,看时辰已晚特意恩准本王留宿宫中,陛下也知晓了。” 忽视掉他这个恶意满满的“嗯”,我板着脸道:“既是如此,那本宫要安歇了,就不多留皇叔小坐了。” “殿下这翻脸无情的德行还真是没有丝毫改变!”方才还挂着笑的脸上突然就那么阴云密布,他浑像没听过我的话一般举步往殿中而去,那气势倒像他才是这里的主人。 我与江春等人一时被变脸比翻书还快的他震慑住,转眼醒来,叔可忍婶不可忍!我好歹还挂着皇太女的名头,这叫我回头怎么对得起东宫扛把子的名头! 才要横身拦在前,却见他突然驻足,回首看向我。暮色朦胧,檐下没有挑灯,他脸上神色模糊,只觉得那一眼看得我脑中一嗡,肺腑之中隐隐生疼,似有千把针扎,令我惊骇又恍惚。 无人可知,我虽是木头皮囊,却也有五脏六腑,肝胆相照。我虽知冷知热知愁,会笑会哭会怒,却不知疼不知痛不知胸间一捧热血究竟是否滚烫。我活得再像个人,但却终究不是个人。 “下次别什么阿猫阿狗送的东西都往嘴里塞了。” 神思松弛间纪琛掩起披风步入夜色之中,江春摸不着头脑:“六王这是啥意思啊?殿,殿下,您这是怎么了??” 我被他的鬼叫冲得耳根生疼,有气无力道:“我可能……也是吃多了。” ┉┉∞∞┉┉┉┉∞∞┉┉┉ 太医院里各个都是老人家,我顾念着让他们颐养天年别一搭脉就吓死了过去,因为到底没让江春请他们过来。本着生什么病多喝水就对了的自然规律,在爬上床前我多给自己灌了两大杯凉白开,喝完之后腹中灼热之感略微消退,我心满意足地闭上眼去会了周公。 哪成想周公没会成,倒是撞见了鬼。 夜深过半,东宫之内地龙烧得发烫,我睡得焦虑不安,隐有大难临头之感。一睁眼,果真大难临头。 我看见了一人坐在梳妆台前,纤腰紧束,两袖上蟠龙飞天,正是在下…… 那床上的特么是谁啊? 我扭头,发现自己笔挺地躺在床边上,像一具完美的尸体。 梳妆台前的“我”端然正坐,仿佛对镜顾盼,但仔细一看却发下烛火在风中跃跃跳动,垂腰的长发袖摆却是纹丝不动,俨然如木。 我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你说大半夜一觉醒来发现另外一个自己坐在梳妆台前照镜子,是不是能吓死偶了啊? 很快,我有点醒悟过来,那人极有可能是……纪糖,与我一模一样的纪糖。 这般想来,眼前怪诞的场景便有了解释。八成是这位天之骄子皇太女已遭不幸,死后发现从老山坳里平白无故冒出来的我占领了她的地盘,心生怨怼,故而在黑夜向我索命复仇。 都说太女纪糖是个睚眦必报、轻易不能得罪的主,这么推断下来我觉得煞是符合常理。 只是不知道,她一怨鬼能否neng死我这个木头“人”…… “欲买桂花同载酒……”处处诡谲的房中突然响起似有还无的低吟,我吓得手脚发麻,鼓足了勇气睁开一条缝看去,顿时魂飞魄散。方才还坐在镜前的人此刻俨然站在床前,那熟悉的一眼一眉,宛然入刻,仿佛是我自己在照镜子般,只是唇角眼畔全无生机神采,像一个栩栩如生的假人…… 或者说,本来就不是真人…… 极度惊惧之下我两眼一抹黑,晕厥了过去,陷入混沌的弥弥之际我似听到一道男声喟然感慨:“真是,像极了……” “殿下醒醒,醒醒!再不起要迟了!” 前半夜惊悸,后半夜睡得酣甜,我醒得颇不甘愿,撑起沉石般的额头:“迟什么啊……” “六王在外头等您多时啦!您莫非忘了,今儿是要启程去松山啦!” 哦对了……去松山,阿肆还在那等着我呢。 浑浑噩噩地爬起来,衣服套了一半,半昏半明的床幔间突然闪现进一个身影:“磨磨蹭蹭,你是木头做的吗!”   ☆、第十章 巨大的冲击下我的第一反应是掩起衣襟,挡住自己白得和山寨陶瓷罐一样的肤色。 纪琛显然产生了误会,冷冷眼梢在我胸前一扫而过,乜然道:“平平如地,有何好挡?” 卧槽……我忍不住迅速低头瞟了两眼,就算是地,特么最起码也是个丘陵地貌好吗! 我的憋气模样取悦了纪琛,他上前两步随手拎起架上衣裳披在我身上,温言细语道:“糖儿莫忧,此时小小日后未必,平平茵原总会拔地而起。” “……”我能当做听不懂你这满口的荤段子吗? “噹。”江春一头撞在了柱子上,满面惊惶,我想他可能是被一大清早一对叔侄荤素不忌的对话所震慑住了,不仅是他,连我都觉得今早的纪琛吃错药了。顾虑着纪糖这个皇太女的名声,我想我需要做点解释,竭力作镇定状,淡淡道:“什么都没有发生,知道吗?” 江春噗咚跪下,头磕得和捣蒜一样,声音抖得不成调:“殿、殿下,奴才什么也没看到,什么也没听到!” 我沉默了一下,觉着自己的表达方式可能有问题,换了更和蔼的口吻道:“春儿啊没啥,你出去吧。” 哪想江春吓得立时扑在地上,死活不起:“殿下饶命啊!饶命啊!!!!!” 大清早的,活脱脱把我这寝殿叫成了一个凶案现场,怪心累的…… 我沉默,问纪琛:“我有那么凶吗?” 相信只有他能听到我刻意咬中的那个“我”字,纪琛幽幽道:“别怪他,上次你唤出奴才名儿时内廷一共仗杀了一十八人。” “……”我忽然有点理解去刺杀纪糖那群人了,这姑娘从小练就的是“草菅人命”神功吧?? ┉┉∞∞┉┉┉┉∞∞┉┉┉ 鸡飞狗跳地好容易打理完,礼部那边催过第三遍,我终于被纪琛拖去了延英殿拜别皇帝与太后。圆圆的皇帝爹拉着我手不放,嚎啕大哭:“糖儿啊,路上苦父皇舍不得你啊。” 舍不得你去啊!我也学着他愁眉苦脸,试着说了句:“儿臣也舍不得父皇……” 皇帝瞬间收了眼泪,捧捧自己的肚子哼哼唧唧道:“年轻人嘛多爬爬山,出去见识见识我大晋风光自有裨益。路途遥远,糖儿你要注意安全哦~~~” 哦哦哦,哦你个大头鬼! 纪琛那边亦是被太后拉着说长念短,我分神偷听了一下,主体内容无非还是催着早日成家立业。唉,我这个皇叔啊~论相貌,虽有点不足之争症但皇家血脉自是昂藏七尺、金尊玉贵;论学识,年纪轻轻出任国子监祭酒,门客三千,他日必桃李满庭。 这么看,哪里都好。 就是,人有点儿变态。 听着听着就听到太后她老人家冷不丁地点了我名:“糖儿啊,你六叔身子单薄,天寒地冻的你可得多关照关照他啊。” 皇帝最不喜欢纪琛这货,一听太后这般关切立即小心眼儿了:“母后,糖儿贵为太女,一人之下万人,让她屈尊去照顾他人,不成体统吧?” 这话说得有点儿重了,里外人分得清楚,他是皇帝说话没顾忌,倒叫我听得有点犯尴尬。偷眼去瞄纪琛,他微微垂着眼,泻出一点眸色幽黑低敛,看不出是怒是悲。 太后娘娘一听便怒,重重拍了下膝头:“六王是我侄儿,是你的兄弟,更是糖儿的亲叔叔,这是他人吗!侄女照顾叔叔天经地义,正合人理伦常,哪里不体统了??哀家明白,你从来不喜欢六儿,没少在糖儿跟前撺掇,连累着他们叔侄之间都有不痛快了!” 不晓得为啥,这伦常二字陡然入了耳让我莫名想起晨起时在床阁间的那段对话,不知怎地就心虚了……我又偷眼去看看纪琛,一眼过去吓了一跳,那双方才还低敛的眸子精光乍现地撇来,瞧得我心头突地一晃一跳,那股子难受劲又冲上了心头。 好在只是短短一瞬,熬过去后胖乎乎的皇帝爹已被太后娘娘雷霆万钧地拿下,他耷拉着脑袋万分地违心道:“糖儿,你,你就好生照看着你六叔啊。” 突然我觉着自己是不是掉进坑里去了,再一看纪琛,见他薄薄唇角一线嘚瑟,登时牙痒痒的,果然是这货做得妖! “阿爹、阿姐、皇奶奶……”一个泫然欲泣的声音响起在我们背后,“聪儿也想出去玩儿。” 我与纪琛:“……” 敢情着我这不是祭天,是拖家带口出去郊游是吧!! ┉┉∞∞┉┉┉┉∞∞┉┉┉ 行程上多了一个皇子,虽令礼部手忙脚乱了一阵子却不至于打乱总体章程,平平安安地换了车马上了路。来到帝都不久,此去一别当是再无归期,挑帘回首遥望碧瓦朱甍,飞桥金水的磅礴皇城我竟生了丝隐隐的伤感。 或许这是我住过的正儿八经的一个“家”,也头一次有了亲人。我曾想过上一世的自己究竟生在何方,家在何地,双亲是个什么样的人,是否有兄弟姐妹。是贫穷,是富贵?是朱楼绣阁的世家小姐,还是垮蓝卖花的民家少女? 但一切皆是茫然,除了我知道自己曾经死过又活了来以外,对于曾经的记忆我再无所知,像一张被抹得干干净净的白纸。不过这也好,重活一世,活得简单何尝不是种幸运呢? “姐姐你说什么?” 纪聪天真的声音令我陡然一醒,自己竟在不知不觉中碎碎念出了声,俄而下意识反问道:“我说了什么?” “啊?” 他迷茫看我,我瞪眼望他,两两相望,我想找出一点千言万语的意境来,但不想我这傻弟弟眼中的我马上换成了案几上的榛子酥…… “哼,两个傻子。” 不用想,此时出言的只有一人,便是打上车以来就摆着副“我很不高兴,你快来哄哄我”的死人脸的纪琛。怪哉,你不高兴就不高兴,我偏不搭理你! 打定主意无视掉他的我将一碟榛子酥全给了纪聪,在袄枕下摸摸索索想找本书来打发时间,我记得临上车前带了本《汤问》当小说看来着的…… 摸了半天的手突然被人一攥,袖摆掩盖下的手心里因薄汗微微湿润,扯扯,不动。撩起眼皮看那道貌岸然的人一眼,再扯扯,还没动。 那头的纪聪毫无所觉,专心吃他的糕点,恐怕我这个姐姐被他六叔片成片,煮成桂花糖藕恐怕他也只会举起筷子欢快地叫道:“哦!吃偶啦!” 被握着就被握着吧,反正又不会掉块肉,我仗着自己老木头皮厚,装着淡定样地用空着的另外一只手继续摸,终于给我摸出那本《汤问》来了。正待努力将注意力转移到书上,忽而被握住的那只手被人轻轻挠了挠,羽毛似的抚过。我愣了愣,不太确定地看了一眼纪琛,却见他单手托着腮,神色恹恹地对着窗外不知是思考人生还是在想在随行的官员中挑个顺眼的,娶了他女儿。 为了防止惊动纪聪,我决定还是按兵不动地继续看书。翻过一页,袖中的手突然被他捉着轻轻往上一带,开始一根一根地拨弄着我的指头。 这动作可太明显了,我咳嗽了一声,纪琛没动弹,反倒是糊了满嘴芝麻的纪聪抬起头:“姐姐?” 我盼着这宝贝弟弟赶紧地将纪琛这尊给闹走,孰料他歪头看看我又看看纪琛,眨眨眼,和什么没发生一样埋头吃他的糕点。 “……” 我忍了又忍,然而纪琛得寸进尺,顺着我手腕的曲线一路攀延上去,混着清冽水香的呼吸声也逐渐从旁侧贴近在后颈处。几乎不用回头,我都知道那张总是枯白如鬼的脸庞近在咫尺。 “教你姐姐读书呢。”纪琛面不改色训斥道,“吃你的点心去!” “哦……” 这世上如果比无耻,纪琛称第二,无人敢称第一! 我忍耐不下,一个偶的豆腐都吃,还是不是人啦! 才要发作,团滚滚的纪聪突然从身边冒了出来,不甘受冷落地拉着纪琛的袖子:“你不能只教姐姐一个人读书啊,”他抹抹鼻涕,顺手在纪琛衣上一擦,“聪儿也要被六叔叔抱着读书嘛~” 纪琛看着挂着清鼻涕的袖子,脸色漆黑如铁…… 同室操戈的惨剧及时被宣布中途休憩的礼部尚书所打断,祭天一行人等皆是朝中权贵,各个身娇肉贵,好容易遇上个歇脚地要么瘫软不起,要么互相走动联络感情。作为皇太女纪糖,自然是各层官员关心的重点。 这不,一停车,便络绎不绝有人来,来的第一个就是才放出大牢不久的督指挥使林烨:“殿下,臣有事要启禀。” 当着官员的面,纪琛不能再教训纪聪,寡着张冰冷的脸优雅地拖曳袍袖而下。 林烨抱拳:“六王殿下。” 纪琛冷哼了声,并不看他。 “阿姐,我要尿尿。”纪聪拉拉我。 我头痛地看着着孩子,纪聪年纪也不小了,要我带去尿尿肯定是不合适的:“林指挥使你……” 已走出数步的纪琛突然迅速地折返而来,皮笑肉不笑地看着纪聪:“六叔带你去就好了。” 他那笑容,让我感觉,这可能是纪聪尿的最后一次尿了……   ☆、第十一章 “殿下,请移贵步,借一步说话。” 与我所料不差,林烨来找我不为其他,而是为最初纪糖命暗查某事而来。 越过金冠如云的杨树林,白堤下江波汤汤,冬日的寒冷仿佛将江水也冻失了颜色。霍然一片水风吹来,冷虽冷,却煞是提神醒脑。林烨面上阴霾却没有被吹走分毫,利目扫过,确定无人他方站近两步:“殿下,您交由臣所查之事已有了些眉目。” “说。” “多年前京中确实来过一个名声斐然的术士,因为占星卜卦精妙无双所以曾经被陛下请入宫中,因此也招惹来当时钦天监正监也就是现在的国师萧四师父的不满。臣追查下去,却发现那个术士在入宫后不久就没了行踪,也不知是遭人暗害还是意外身亡……”说着说着林烨两道剑眉快打成了个结,“臣手下的人套了钦天监中的人话,说是有人看见这术士最后见的一个人是……六王。” 六王?怎么又和纪琛有关?! 先是派江春盯梢六王府,后又有林烨这番说辞,打来京中起就一团乱麻的思路似乎渐渐理出一条线来。线的一头是失踪的纪糖,另一头则拴着她的皇叔纪琛…… 林烨刚刚出狱,能打听到这些已属不易。我看着他尚显憔悴的模样,拍拍肩:“你在狱中受了不少苦,先好好养养身子,这事先不急。” 急也也没用啊,和我说的效果和对个树洞吐槽有什么区别哪,反正我马上要悄悄地来正如我悄悄地去,挥一挥衣袖,不带走帝都的一片云彩儿~ “为殿下分忧,是某将之职!”林烨应得干脆,脸上神色却是犹犹豫豫,“殿下近日心情可开朗些了?” 这个问题貌似是他第二次问过了,以我对纪糖的了解,此女心性坚毅非常人所能比,连四岁被她娘给爆揍了一顿罚跪小黑屋也硬是一滴眼泪都没掉,与我这种傻白甜完全不是一个风格的奇女子。能让林烨再三相问,我略一沉吟,反问道:“那日我真的很失态吗?” 林烨愣了愣:“呃,臣从未见过殿下那般失魂落魄……”纪糖信任他不是没原因的,搁别人身上肯定要探究揣摩这个帝国未来主人的心思了,但他不一样,他挠挠头,憨憨一笑,“但臣看殿下现在宛然如常,便放下心来了!” 没脑子就好,事少睡得好。想想,我有多久没睡个安稳觉了,唉…… 打发走了林烨,我一人对着江浪发呆。纪糖、纪琛两人究竟有什么过去,单单只是推纪琛下水的旧恨,不至于让纪糖遭遇杀身大祸吧…… 不过,仔细想想纪琛那人的阴阳怪气,倒也可能为了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和他侄女闹个不死不休…… 揣着一肚子疑惑沿着大堤往上走,眼角突然瞄到不远处的林间似有金光闪过,不由地走近两步,发现两片人影立于堤下江边,滔滔江水掩盖了他们的说话声。可一人的衣裳我却识得,正是方才带纪聪去尿尿的纪琛,可与他对话的人却不是我那弟弟,而是他的侍卫江流。 这对主仆避人耳目,躲在这说什么悄悄话呢? 因怕被发现,我不敢离得太近,风传来零碎的只言片语——崩、纪糖、社稷、死等等。 我边偷听,边在心里串字儿,串来串去,心里咯噔一声——纪糖死,社稷崩。 然后我听到了最后一个字——杀。 为什么说是最后一个字,因为平静无波的江水里突然嗖嗖蹿出十几道湿淋淋的身影,每个人手里都握着一把长弓。人出江水,弓箭齐发,对着的不是纪琛他们,而是我…… 纪糖失踪那日发生了什么,我似乎有点儿,知道了。 一瞬间的空白之后,我立即撕声裂肺地喊出了声:“救命啊啊啊啊啊啊!!!” 刺客离岸堤不远,这么近的距离我不信纪琛他们没看到!就算纪琛没看到!武功高强的江流也一定注意到了!拼着两辈子都没使过的吃奶我不管不顾地往杨林那端奔去,心里愈发坐实纪琛的毒辣心思,没准两人刚刚就是在商量弄死我呢! 想想一刻钟前纪琛还对我上下其手,表现得□□熏心。真他妈人生如戏,全靠演技! 声音再快,快不过水中那群刺客手中的箭。如雨般的箭矢声刺破密林,我仿佛看到自己被射成一只破筛子的悲惨结局。我穿过大海,走过山川,来到帝都,本想着见识过皇城高墙,帝都风华,也够我回西山县吹半辈子牛,做一个攀上人生巅峰的偶。 万万没想到,功亏一篑,止步于此。就算长箭要不了我的命,被射伤关节的我也会立即被发现不是人的身份,下场或许要比成为一个破筛子更为悲惨。 “纪糖!!!”心死如灰时有人叫得似乎比我还凄厉。 然而我已倒了下去,随着我倒下去的竟然还有一人。他衣衫褴褛,手脚污浊,死死扑在我身上,吃力地抬头冲我虚弱一笑:“小白,你没事吧……” 阿肆……? ┉┉∞∞┉┉┉┉∞∞┉┉┉ 从刺客出现到林烨率兵反击,仅仅不过须臾。这极短时间内发生了很多事,有人奔跑过来,有人抱起了我,有人手速极快地拔掉了我肩上膝上的箭矢丢到一边,直至一滴温热液体从我眼角滑落,我惊慌失措地死死抓紧那人袖口,声音抖得支离破碎:“救他!救他!!!” 那人的双手忽然一僵,人群如潮水而来将我包围,嘈杂的声音与晃动的人影里我脑海里只有遍地鲜血中气若游丝的阿肆。 “小白,你没事吧……” 脑海中仿佛回响起了另一个人的声音,可是他面目模糊,如同隐藏在漫漫大雾的另一端般。 “这不是……中书令家的大公子吗!!!” 一个时辰之后我第三次打发走了要求替我诊治的太医:“要本宫说多少次!我没事!你们没事就看着那个救了本宫一命的人!” “刺杀的皆是死士,刚一擒获纷纷咬了□□自尽。怕是查不出来头了。”林烨收剑入帐将余后情况一一说明,“但他们对队伍进程了如指掌,又选择水中潜伏,想是精心计划已久,甚至,”他顿了顿,“在我们人中有内应。不过殿下放心,陛下得知您遇险后增调了附近的戍卫军过来,后面应该安全无虞。倒是殿下您的伤……” 我看了林烨一眼,他默默咽回了话,可是沉默没过多久他终于还是忍不住:“殿下,真没想到,中书令家的大公子还活着……” 我也没想到,拖我两年后腿的拖油瓶瘸子阿肆竟然是萧芳那个老狐狸的儿子,萧四的亲哥哥! 可更没想到的是林烨接下里说的话:“只是萧大公子消失多年,与殿下您的婚事……还作数吗?” 我被他一句话惊得一口气差点就过去了。 阿肆与我有婚约??!不对,与他有婚约的是纪糖…… 皇太女的婚约者,就是未来的皇夫,又是当朝中书令的嫡子,为什么会沦落到西山县那个穷山僻壤,差点靠乞讨为生。 关于这个婚约,纪糖所有的文书里都没有提到过,故而当我得知时缓了好久才过来。我本想着阿肆既然来京中找我,被他拖了这么多年的后腿多少也拖出了点姐妹情,便趁着祭天的机会带着他远遁他乡。 可他竟是萧芳之子……想到我唯一一个义结金兰的好姐妹恐怕也要就此离去,我深深地寂寞孤独冷了。 “养神”养了半天,我决定去看看阿肆的伤势,起身时肩胛与膝盖处同时轻不可闻的刺了声。我暗中悄悄动动,估摸情形尚可,仍是出了帐。 但过去之后,太医说他刚上了药睡下,便兴致疏懒地关照了几句要走,才转过身太医踯躅着小心问道:“殿下,六王也受了伤但并没有召老臣等去查看,这……” 我一怔,纪琛也受伤了? 不觉摸了摸眼角,那时确似有一滴热血流过。 “你,随本宫一同去看看六王吧。”   ☆、第十二章 纪琛的寝帐离我住处不远,营地里灯火烁烁,里头传来江流恭敬又无奈的劝说声:“爷,刀口不浅,您上些药吧……” “滚出去。” 这么死气沉沉又不留情面的除了纪琛不作二人,一听他正在邪火头上我心里登时咚咚咚打了退堂鼓,轻手轻脚地往后退了一步与太医耳语道:“本宫想起尚有要务在身,你自个儿进……” “进来。” 我假装没听见,旋身即走,帘幕呼啦一声响,一人唇色寡淡,犹如孤魂一抹,幽寂寂地将我盯着:“纪糖,有种你再迈一步试试看!” 当着太医和门口戍卫的面被他这么吼,说实话,特别没面子!为了保全作为皇太女那点最后的尊严,我大无畏地迈出了一步,脚步悬在半空,江流已拔出半截长刀。 这孩子,刚刚还被纪琛熊,现在和个没事人一样地为虎作伥,缺心眼是不? 他缺心眼我不缺心眼呀,稍作衡量我神色如常收回步伐,面带关切语重心长:“六叔,听说您受伤了,讳疾忌医可不好。”说着朝太医使了个眼色,常在宫里混哪个不是伶俐人,太医立即拎起药箱:“是是是,太女殿下对六王您可是尤为挂心。王爷若有空,不妨让老臣看……” “讳疾忌医是不好,”纪琛猛地打断太医的话,一语惊四座,“那就劳烦糖儿给六叔上药。” 做人要有立场!刚刚是哪个乌龟王八蛋让人滚出去的啊!我挣扎:“这不太好吧……” 纪琛枯瘦的死人脸上挂起冷笑:“糖儿莫非忘了临别前太后的殷殷嘱咐了吗?”他恹恹地拢拢衣袖作势回帐,“离京多日,想是太后也该挂念了,江流,伺候笔墨……” 老娘信了你的邪!!! 片刻之后,不信邪的我阴着张能滴水的脸坐在纪琛对面,他姿态优雅地伸出胳膊,矜傲的像只开屏孔雀:“上药。” “不会!” “嗯?”纪琛挑眉,帐外隐约传来江流一声咳嗽。 我心中泪流成河,不情不愿拿起膏药瓶。灯火寥落,纪琛一双眼眸似为辉光所映,点点精光熠熠,瞧得我不敢抬头,竭力假作镇定撩起他袖摆。袖口撩开的刹那,我惊得倒吸了口冷气。 本就没多少皮肉的手腕血肉模糊,扭曲的经络间白骨若隐若现,浓浓的血腥气冲得我胸前一滞,两眼晕了一晕,即要倒下。一只手堪堪将我托住,扶在案上:“你这毛病……” 纪琛说了半句没有再说下去,心口咚咚咚跳了半晌,我勉强恢复了说话的力气,略有些尴尬道:“以前我不晕血的……”我神情惆怅,“可能皇宫伙食太好,将我养得娇贵了。唉,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啊~” “嗤……”纪琛自是不能对我的悲秋伤春感同身受,他疏懒地托着腮,“你要是害怕就闭上眼睛,我指点着你便是。” 我苦着脸:“那不太好吧,万一碰错了哪里,不是让皇叔你伤上加上吗?” 纪琛的双眸忽地闪动两下:“你关心我?” 我呆了一呆,不知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若说侄女关心自家叔叔当然没什么问题,可哪怕不提纪糖,就论我与他之间不太愉快的种种过往,这关心一词用起来似乎也是不妥。 一刹间的迟疑即时令纪琛眉眼间流露不悦之色,唇角沉沉一压:“啰嗦什么,上药!” “……”我来葵水特么也没这个男人喜怒无常啊! 强忍着恶心我将纪琛的伤口清理并包扎干净:“太医方才说了,身有外伤不宜沾水,饮食也以清淡为主。” “你就不问问我是为何受伤的吗?” 我一怔,纪琛继续挂着张不高兴的脸说:“我是为了救你受伤的。” 所以呢……呆怔之后,我反应迅速:“哦哦!那谢谢哦……” 纪琛:“……” 在清水中净手的我指尖突然一阵剧痛,我哎呦惨叫出了声,拎起一看,一只眼熟的王八牢牢叼在我指头上。纪琛淡淡瞥我一眼,拉平袖口:“这段时日我受伤不便照顾小白,就麻烦皇侄你多加照看我的爱宠了。” 小,小白??? 我的震惊让纪琛十分满意,他摸摸下巴,虚情假意道:“原本它单名一个糖字,后来糖儿你的爱犬去世,为好让你睹物思狗,我便将它改名叫小白。你看它也很是欢喜这个新名字呢。” 仿佛为了回应他的话,咬住我的那只王八应景地甩了甩尾巴。 睹物思狗你老母!!! ┉┉∞∞┉┉┉┉∞∞┉┉┉ 祭天之行定好了吉日耽误不得,在礼官地再三催促下,我决定留下专人照看昏迷不醒的阿肆,先行动身去松山。 启程那日清晨,我最后去看了看阿肆。太医说他背后中的那一箭伤及筋骨,力透心室,加之长期身体虚弱,故而迟迟不醒。 望着黑漆漆的阿肆,我想起每逢下雨他递来的大蒲叶,省吃俭用存下来的粗面馒头,和那颗绿豆大小的银锞子……那时的我以为我们这世上相依为命的两棵苦逼小白菜,结果没成想他竟是一朵隐藏至深的富贵牡丹,而我虽挂着天之骄女的名,实质仍是棵苦逼兮兮的小白菜,真是让我百感交集。 对了,都说他是萧芳的大公子,那怎么不见他弟弟萧四来看上一眼哪。 礼官回话:“国师为了安排祭天一事已先一步往松山而去,在那等候殿下驾临。” 亲兄弟伤成这样,他连面都不照一个,想是那张逢人三分笑的面庞背后未必有那般善性。 唏嘘着给阿肆理好被角,我起身将要走,忽闻低烧烧得不省人事的阿肆喃喃低语了句:“小白……” 我心头一震,来不及感动,胸口突然应声探出个慢吞吞的脑袋。阿肆唤一声,那脑袋就往外伸一分,两小眼还挤吧挤吧地朝他看去…… “……” 黑着脸将那只蠢蠢欲动的王八使劲往里塞塞,气哼哼地大步走至马车边,纪琛早已等候多时。我恨恨白了他一眼,爬上马车。 纪琛怔了怔,转头问江流:“我得罪她了吗?” 你没有得罪我,你的王八得罪我了! 江流果断摇摇头,纪琛今儿心情似乎不错没与我较劲,随我上了马车之后,反倒和颜悦色地朝我胸口探出手去:“小白,来给爹爹看看,你娘可好好疼你了。” 我不知是要为他这惊世骇俗的称呼所震惊还是要为他直取而来的狼爪所避让,一时滞纳间半掀的车帘下钻进个脑袋,一脸惊叹地看着我与纪琛,随即欢天喜地道:“六叔叔,你是要给阿姐按摩胸胸吗,聪儿也要!” 如果我不是只偶,我想我已经因这叔侄两气血两尽,折寿而亡…… …… 也因聪儿的到来,这路上纪琛虽偶尔有讥诮之言,但没有再多不规不矩的举动。剩下的路程守卫增加了一倍有余,故而有惊无险地到了松山。山上山下,礼部早已准备得一应俱全,作为皇太女的我无非就是率领众臣爬个山,到了山顶洋洋洒洒地背诵一遍早已默写了无数遍滚瓜烂熟于心的祝词。 我虽胸不大人不美,但记性惯来不错,这一趟下来倒也无甚差错,只是苦了这具外柔内硬的木头身躯,爬了半天的山没将自己折腾散了架。末了从烟熏雾绕的山顶蹒跚而下,将想着终于能享受享受高床软卧为马上到来的跑路打好坚实的身体基础,哪想晴天一道霹雳,礼官告知半夜竟还有场祝祭须由我主持。 “殿下安心,渊中神兽乃我国镇国祥瑞,护我大晋百年。殿下乃一国储君,体内流有天子血脉,神兽必不会伤及殿下贵体。” 我的亲娘哎,我体内哪有什么天子血脉,只有颗敲不烂打不破的烂榆木头心哪! 我绞尽脑汁想推辞:“本宫记得,往日祭天中似乎没有夜间祝祭吧……” “这场祝祭可是陛下金口亲点的,说是糖儿你先前受了大难,为保你无虞特要你去请求神兽庇佑。”纪琛不知何时站在我身侧,遥望着白雾浓郁的山涧,轻飘飘问:“殿下莫不是怕了?” 我怕啊!我快怕死了都!怕死了的我不甘心如此认命:“那个神兽……是……” 纪琛冲我露出一笑,笑容甜中含毒:“殿下忘了?我大晋护国神兽乃白龙啊~” 白……龙……?   ☆、第十三章 虽未言明但纪琛俨然已从我的表情中读懂了我的内心,淡淡嗤了句“殿下熟读国史,理应是知道的,对么?” 这个“对么”他问得颇为居心叵测,当着百官的面我只能打肿脸充胖子,一派定然:“这是自然。” 才怪! 按照原计划,今日祭天完毕趁着众人疲乏,借着夜色我自可包袱款款逃之夭夭。但人算不如天算,天算不如我那南瓜精的皇帝爹算!末了临到,竟给我整了一出夜祭,别人家都是儿女坑爹,到纪糖这是爹坑儿哪! 礼官滔滔不绝地汇报夜祭进程,我心不在焉地敲着桌板思量着剩下几个时辰里还有没有机会可供跑路。 “咳。”有人咳了一声,礼官聒噪的声音立时消失。 被打断思路的我不悦抬头,看向纪琛,干巴巴问:“皇叔有事吗?” 纪琛抚抚衣上褶皱,若无其事道:“也没什么,只是看到殿下神情举止,想到您往日每每有所图谋时便会敲桌沉思,敢问殿下可是对夜祭有什么特别安排吗?” 我被他说得一身冷汗,不由自主看了一眼礼官。呆如木鸡的礼官仿佛被我一眼给激活了过来,两腿一抖立即结结巴巴道:“微,微臣想起还有诸多事宜需要部署,这便告退!” 话音未落,帐中只余残影。 我与纪琛各占一方,沉默以对,最终我先打破了寂静:“这个夜祭是不是你向皇帝出的主意?” 他饶有意外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很干脆地否决:“不是。” “……”你的眼神已经出卖你了知道吗! “罢了,”事已至此我也懒得同他抬杠,咕哝着自我安慰道,“左右一票朝中重臣陪我一起,死也不死我一个,不亏!” 纪琛看似好心地提醒我:“殿下方才没听清吗?夜祭只有你一人独身前往。” “哦……什么?!”我惊得坐了起来,他优哉游哉地起身摸摸案上小王八的脑袋,提步而去。 他的嚣张气焰刹那激起我胸中一股澎湃恶念,无比轻快地对着小王八道:“一个人去便一个人去就是了,反正黄泉路有你陪我。咱两一人一王八相依为命,倒也不寂寞。” 他足下一顿,回首冷冷看我,眸中杀意冷冽。 我本想同他一样揣着一怀王霸之气冷视回去,可看着那张青白骨瘦的面庞却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你就那么想我死吗?” 纪琛面上一震,不可置信地看着我,如同看一个平地里冒出来的魑魅魍魉般,脸上仅有一丝血色尽数褪尽。死死盯了我许久,他咬牙道:“你说什么?” 我先是被自己给惊了一惊,须臾后则更是被他突变的神色与语气给吓了一大跳,顿时口中失了方寸:“没,没什么……” …… 片刻后,纪聪钻入帐篷,拖着鼻涕咬着手指怯生生问:“阿姐,你同六叔叔吵架了吗?” 我游魂尚在千里之外:“没有……” 纪聪很放心地哦了一下,蹭我身边用我袖子擦擦鼻涕:“那就好,刚刚看到皇叔咬阿姐你吓了聪儿和小春子好一大跳呢!小春子捂着我眼睛不给看,说是妖精打架呢!” “……” ┉┉∞∞┉┉┉┉∞∞┉┉┉ 至夜,浑浑噩噩的我被一行人送到了白龙所居的山涧外。说来也奇,白日里山风大作的松山,到了子夜竟是安静得没有一丝声响,倒壶口状的涧口外一层层缓缓流动交融,深处银光点点,犹如织成的一张天罗地网等着我这个倒霉催的“皇太女”殿下自投罗网。 所谓临阵磨枪不快也光,纪琛走后我玩命般地翻了国史,史书中果然有言,大晋□□立朝得一昊天龙神相助,正是供奉在松山之中,每逢十年而祭。每次祭典,仅由皇帝一人前去,因为龙神只识得正统皇家血脉,以前也有过外人误打误撞钻入山涧,无一不是被白龙怒而吞噬。 眼看涧口愈来愈近,我心愈是凄惨,走到最后简直快哭了出来。 旁边的礼官还以为我是激动所致,顺势加拍两句马屁:“殿下乃我大晋第一位皇太女,明经擢秀,是为得天独厚的淑质英才,龙神见之必为欢喜,独加庇佑。” 不,它一定不喜欢我这块嚼不烂咬不动吃不带劲的烂木头! “殿下是监国太女,国之储君,莫非还畏惧龙神威严了不成?” 这种凉飕飕的半嘲半讽往往出自纪琛之口,但这次声音不对,讶然寻去,却见是之前在朝堂之上执意要将林烨入刑的刑部尚书陈晓生。这人在纪糖批注里的那个“西”字我至今不解,但从他一而再再而三与我争锋相对来看,恐怕是东宫的反对派之一。 他此话一出,百官之中不免有人神色微妙。那些眼神我懂,如果今时今地站在这个不是一个皇太女而是一个太子,或许境况就完全不一样了。 这世道,女子人轻而言微,纵使贵为侯门命妇,也有满腹才华,施展之地不过是小小的后院方寸。如果不是纪糖有个溺爱她的爹,弟弟还是个傻子,恐怕永远都不会有女子为君主政的一天。我忽然有点儿同情与理解纪糖,这样的场合,这样的眼神想必她从小到大都经历过无数,可她依旧固守着自己的位置,顶着世俗眼光与质疑偏见,没有退缩没有避让,也没有委顿低迷。从她平日里的行文记载中甚至可以发现她也是会喜怒哀乐的寻常姑娘。 她会苦恼:“父皇又逼着本宫大婚了。” 也会忿忿:“西文侯那群老臣成日就会和本宫作对!作对!” 更会欣喜:“聪儿今日会写新字了,太后奶奶赏了我与他一对能飞的鸟儿。” 若是此刻纪糖本尊在这,当该如何,是怒斥陈晓生还是冷眼力压群臣。然我终不是那位在朝中历练十几年的皇太女,唏嘘之时护卫在侧的林烨已在我之前淡淡开口道:“尚书大人说得有意思了,昊天龙神乃我大晋护国神祗,太女殿下对其心生敬畏不是应该?” 声声掷地有声,又因他是武将一双怒目横扫,顿时场面鸦雀无声。 好吧,即便纪糖什么也不做,也有忠臣良士为她解围。 感动才起个头,纪琛揣着袖兜悠悠晃过来:“吉时快至,啰嗦个什么劲。” “……”也就他敢在这个时候开口了,真是个催命的活阎王! 我心中怨愤,却因之前帐中一事不敢与他对视,只好接过贡品,提起宫灯,踩着清溪卵石在百官的目送下踏入山涧…… ┉┉∞∞┉┉┉┉∞∞┉┉┉ 腊月末梢,天不见月,有星子两三,寒鸦凄凄。 靴底浅溪如镜,能感受到水流从两边急湍而过,因水中散步着大大小小的石子,半淌过去并不滑脚。山涧两旁耸立着参差怪石,在夜色的掩护下同一只只张牙舞爪的怪兽。 身后汇聚的灯火尚未远,连百官的议论声都隐隐听得清楚,林烨焦头烂额地应付着纪聪,礼部尚书一个人在那碎碎念,还有陈晓生与纪琛相见恨晚地指着我脊梁骨数落我这个皇太女的不是…… 当我正聚精会神听着纪琛如何诽谤我,面上陡然拂过一阵异风,既寒又冷,周围的温度好似也瞬间下降了许多。后面有人一声惊呼,随即被人捂了去。 我缓缓抬头,没有月辉的夜幕下一双灯笼大小的竖瞳圆目忽闪忽灭地悬在我头顶约一丈高左右。周围很静,只有左胸膛里那颗沉甸甸的心脏撞出一下下咚,咚,咚的声响。我喉咙干得发烧,想退后一步却分毫未动,双足不知何时被一束银尾卷住…… 刚想“啊”的一声惨叫,身子一斜,我整个人同飞起来般被卷进了深不见底的渊涧之中。 耳垂被呼啸而过的北风刮得火辣辣的疼,一路半拖半滚终于在快吐出来时停住了身子。我心想,糟了,以这货对我的态度来看必是识别出了我的身份,这回功夫怕是要下口了吧。 哪怕它不好食木头,但这一口下去尝尝味儿是少不得了。我揣着个噗咚噗咚狂跳的小心脏等着血碰大口落在我脖子上的那一刻,等了半天吧,没个动静。 我抬头,差点没跳起来。 面前盘着做小山似的蛇身,银皮粗鳞,方才还虎虎生威的硕大脑袋此刻没精打采地耷拉在身子上。我战战兢兢在旁观摩许久,确定它没个动静小心迈出一步,戳了戳,不动,再戳一戳,仍是不动…… 我察觉有异,用力按了按蛇身,掌心下软绵绵陷下去一片。 至此我确定,这压根不是条蛇,而仅仅是一条蛇蜕…… 所谓的白龙,原只不过是条巨大的白蟒而已。 打起精神来在周围转了一圈,没发现正主去了哪。我坐在瘫下去的蛇皮上思考,方才还生龙活虎的白蛇为何在短短的时间内变成了一具蛇蜕。这处山涧其实是个有进无出的瓮瓶形状,里头四面圆滑,中间一处泉眼涓涓不停,外头连着条溪水浸泡的羊肠小道…… 提起这条鹅卵小道,我往前走了两步,拾起一粒石子。石子是六棱石子,我记得在宫中为防雨雪天气哪位贵人摔了,在各个主干道上都铺有这种石子,并非天然所成。此地平时素来无人来往,礼部中人也很清楚“白龙”凶恶,所以定不是他们预先铺好。 再度回到蛇蜕处,我在蛇头周围转了一圈,壮了壮胆子卷起袖摆在偌大个蛇头上敲敲打打,敲到眼瞳处忽然摸到个硬物。心中一动,沿着眼眶周围又用力连敲三下,咕咚一个圆滚滚的玩意儿落了出来。我手疾眼快捉住了它,摸着像块圆润剔透的石头,余温犹存,再想细细勘察,孰料风一起,石头竟纷纷碎成齑米分,从指间落下,即刻卷入溪水之中,无影无踪。 同一时间,一瞬前尚是栩栩如生的蛇皮眨眼间迅速褪去光泽,衰败晦暗下去。再看去,已成了堆毫无生气的死物。 我被这顷刻间的巨大变化惊呆了,愕然间左侧石木里传来绵细的摩擦声,于此刻万籁俱静中的我无意于雷鸣轰然。我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抽出怀中早已备好用来防身的匕首,挡于身前厉喝道:“谁!”   ☆、第十四章 鬼影幢幢,枭啼鸦哀,渐起薄雾的水泽里盘踞着只庞然大物,此情此景之下怎么看出现的都应该是个森鬼妖魅。 然而现身之人却是令我大感意外,不是凶神恶煞的夜叉,也不是夺人心魄的妖精,而是个神仙公子,如果忽视掉那身素净的法衣外。 “萧四?你怎么会在这里?!” 往后退了两步,揪着眼瞄了半天确定了是他,绷紧的神经方松了半截。夜色实在昏暗,我弯腰找到滚过来的灯笼。还好,宫灯精致不溶于水,捻一捻火芯仍能用火石点着。 白衣如羽的他犹如散步闲庭之中般涉水而来,看了一眼我始终提于手的匕首,又看了一眼我点亮的灯笼,他笑得饶有兴味:“殿下仍是那个殿下,但却变了许多。” 擦净灯笼的手一顿,我讪讪笑道:“国师又拿本宫打趣了。” 嘴上打着哈哈,心里苦得和黄连似的。刚刚太过紧张差点为他道貌岸然的面庞所惑,放松了警惕。上次小白死后虽然经太医检验他送来的丹药并无问题,可我总觉得事里事外他与小白的暴毙脱不了干系。 “殿下自己没有发觉吗?”他撩起流云广袖指了指我手中匕首,“殿下防人之心慎重,匕首半步不离身。可是……”他又指了指我弯腰提起的灯笼,“如果是以前的殿下,在没有绝对安全的保障之下绝不会留任何可趁之机给别人,哪怕您面前站着的是皇帝陛下。” 心被他越说越凉,凉至彻底,可能是死猪不怕开水烫,我竟发现自己没有办法慌张。输人不输气阵,我对自己的表现很满意,然后我问:“然后呢?” 他噢了一声:“然后啊,殿下对微臣疏于防备,其实微臣很开心,”他走到我身侧,毫不嫌弃地在蛇蜕上懒散散坐下,“仿佛回到了从前的我与殿下相处时。” “以前的我与你……” 他垂下眼:“以前的殿下与微臣是无话不说的挚友,也是互信互任的君臣。可自从殿下遇刺回来后,却与微臣之间多了许多隔阂。” 他说完这一段不再开口,像是在等待我的反应。可是吧,他说得这一切他娘的是和纪糖之间的过往回忆啊。任他说得再是声泪俱下,动情无比,听在我这不相干的人耳中就好像一个人在和我说今天下雨,明天打雷一样,着实难以让人动容。 现场顿时入一种迷之沉默,沉默得我尴尬症都快犯了,酝酿片刻情绪我幽幽道:“至亲至近也是至远至疏,萧卿当明此理。”我努力挤出两滴莫须有的眼泪,“世事无常,变迁至此,本宫也是不想的。” “……”萧四撩起眼皮,“殿下,有没有人告诉你,你演技退步了许多。” 我:“……” 闲得蛋疼在这陪你悲秋伤春你还挑剔起来了,老子不伺候了! “罢了,”萧四可能也觉得同我在这叽叽歪歪太特么矫情了,明智地将话题转移走,低头摸了摸蛇蜕,“殿下方才就是被此物卷进来的。” 我横了一眼过去,冷淡地点点头。 他起身围着蛇蜕走了两三圈,最终摸了摸空空如也的蛇眼处,莫名地长叹了口气:“可惜可惜。” 我不觉问道:“什么可惜。” “殿下可知此物为何?” 我要是知道,还站在这充满求知欲地眼巴巴看着你么! 萧四受了我一白眼,咳了声不再吊我胃口:“想来殿下此刻也知道了,山中神兽并非是什么昊天龙神,但这涧中白蛇盘踞此处百余年也颇通了灵性。今夜本该出现在应是白蛇本尊,可在若干天前有人却将它残忍杀害,利用偃术将死物制成了这么个器物。能活百年的生灵已实属不易,惨遭杀害之后遗骸还被人如此摆弄,殿下您说难道不可惜吗?” 我呆呆发问:“偃术?什么是偃术?” 萧四绽出一星点说不出味道的笑容,笑容深处却是没有一丝温度:“道分三道,天道人道地道,而偃术便是最下等的地道中不入流的旁门左道之法。轻视天地,玩弄生灵,极尽私利!”他轻轻抚摸掌下蛇蜕,“可怜它百年修行,我迟来一步,未能救得了它。” 头一次见着萧四露出这么有人味的神情,可我一分惊喜都没有,因为我发现自己很有可能……就是他口中偃术造出的器物之一。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这个认知还是让我心情糟糕,并非我攒了三生三世的福报惹来老天垂怜,让我死而复生。现在的我只是一具人为制造出的能动死物而已,与这里的山川木石,庞然蛇蜕唯一的不同是我还能动…… “殿下神情为何突然凝重起来,莫非曾经也听说过偃术妖法?” 我勉强按下心中焦躁,暂时打起精神来应对他:“国师都说是不入流的术法,本宫何曾会知道?” 虽然没有与他对视,但我知道萧四在暗自收纳我面上一丝一缕的变化。他怀疑我,从一开始就怀疑我…… “那……” “午夜已过,再不出去外头的百官要等得心焦了。”我强行打断他的话,“‘龙神’既已成这般模样,为了稳定民情民心及我大晋社稷,国师想必应该知道对外该如何说道今晚之事?” 快言快语一通说完,我不再看他,将匕首揣回怀中,掸去衣上尘土,提灯而起。 我不知道我做得对不对,但至少萧四没有其他言语,短暂的沉默后如平时一样笑着跟随我道:“殿下之命,微臣莫不敢从。但‘龙神’之死非比寻常,行凶之人必是有危害我大晋国泽之心,再者若是日后为陛下所知,殿下恐怕也要难辞其咎。微臣以为,此案须追查到底,揪出凶徒才是,殿下以为呢?” 他所提合情合理,找不出理由反驳的我只能心情复杂地答了个好。一方面,杀害白蛇之人可能与制作我这具身体的人为同一人,找到他等于找到我的过去;可另一方面,我内心深处隐隐抵触着揭晓那段记不起的过往。 短短的一截溪水路,因有萧四在我只觉走得异常漫长,快看见众臣各色朝服时我想到了什么,轻声问道:“国师对偃术极是厌恶,究竟是因为玩弄它之人会伤我大晋国本,还是单单厌恶此术及背后之人?” 萧四似没料到我有次一问,哑然片刻后他轻声一笑:“殿下放心,我与钦天监自始至终只忠于大晋,从无半分私心掺和其中。” “那就好。”我平平看着前方,一步走出溪流。 对上的却是一张张各喊惊慌隐忧乃至悲戚的面容,我纳闷啊,短短一个时辰前他们还跃跃欲试兴奋地送我前去与昊天龙神亲密会晤,怎么一回身各个如丧考妣,连对凭空出现的萧四都视而不见,难不成他们已经率先知道了山涧里的龙神被人一刀宰了? “殿下……”江春噗咚跪下,颤声道,“京中来报,陛下,陛下他……” 我那南瓜精的皇帝爹咋了……半是茫然半是不安间,最前方的纪琛掌间摊着封书信走上前,深深冷冷地撇了眼萧四,低沉声道:“京中急报,陛下重病昏迷不醒,太后召您与百官速速回京。” “重病?!”我一惊,离京前他还力拔山兮气盖世地熊抱着我依依不舍,“这才几天怎么就病了呢?” 纪琛像是小小的无语了下,后道:“太医说陛下进膳过急,积食过多引出的病灶。” “……”你完全可以直接说他是暴饮暴食,差点被撑死…… 我不知是该摆出什么表情来,如果不是太医救治及时,这大晋历史上恐怕要出现第一个撑死的国君了,真是既悲伤又喜感。 来时悠悠闲闲,去时策马狂奔,一行随扈车马犹如风卷惊雷直奔向遥遥帝都。我坐在颠乱的马车中心随身体一会上一会下,前有“龙神”暴毙而亡,后脚皇帝便莫名病危,两者相连仿佛预兆着此趟回京之后即将掀起的翻天巨浪。 如果是原本的纪糖,或许她可以成为定风止浪的镇海石。可于我,在滔天巨浪面前我就像一片微不足道的扁舟,随时顷刻间被拍得米分碎。 但要在此时让我撒手而去,我那点可怜的良心又在声嘶力竭地拉扯着我,看看垂危在床的皇帝爹,看看百般依恋于他阿姐的纪聪,再看看…… 不经意一抬头,没提防地与双近在咫尺的眼睛对了个正着,我倒吸了口冷气。   ☆、第十五章 “你做什么!”极大惊吓之下我的声音都变了调,下意识地拉远与他的距离,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想起之前同样在马车中的一幕。 人人都说纪糖与纪琛这个皇叔是对生死仇敌,连我都以为纪琛不仅厌恶纪糖更是有对皇位的觊觎之心,直到前一日……如果真是两看相厌之人,我想以纪琛的性子可能会折磨她、杀了她、剁碎了她,而不是抓过人来在她嘴上啃一口。 虽然啃的过程太过粗暴,直到现在,我无意识地抚过嘴角,小小的伤口尤在。 纪琛留意到我的小动作,冷厉的眼睛里冰雪稍融,靠近的声音低哑而沉磁:“咬疼你了?” 我嘴皮子翻得极快:“不疼。” 答完我就悔青了肠子,只见纪琛那个禽兽脸上淡淡,嘴里吐出的话却是暧昧异常:“那要不要再咬一口?” 我深深地被他这不要脸惊呆了,一时没有反应之间他眼中精光一闪,不问我愿不愿意只管展臂将我揽了过去,如同怀抱婴孩般将我搂于怀中。眼看上次的噩梦将要再度重演,饶我再是木讷,此刻也被激出急智,一慌张之下随便抓着个物什朝着他低下的脸按过去。 “吧唧!” 王八对脸,亲个正着。 静默了一瞬后,我感觉抱着我的双手微微颤抖,似乎按捺着极大的怒气,但即便如此我也感受到瞬间压迫而来的力道。为免被他当场拆解成一堆烂木头,我立即望风使舵,痛哭流涕地告饶:“皇叔!我错了!真错了!” 纪琛隐忍地将小白从脸上慢慢扯去,眸中闪烁的寒光看得我心惊胆战,直觉马上立即必须要转移话题:“纪琛!山涧里的白蛇是不是你杀的!” 连我自己都觉得这种转折过于生硬,纪琛自然一眼识破了我的伎俩,令我意外的是他竟然罕见地既没嘲讽我也没要继续行不轨之事,只不过仍是将我半抱在怀中,托着额斜出个懒洋洋的笑容:“是我杀的,殿下想治我的罪吗?” 他没有用惯来的本王这个称呼,可那慵懒到甚至可以说是漫不经心的眼神却是我从未见过的盛气凌人,直刺得我竟惶惶有些不敢与他对视。好在这种慌张只是一瞬,定定神我看着他问道:“我能治你的罪吗?” 他颇为好笑地看着我,目光雪亮:“普天之下,山河万里,这大凤凰山包括它的万千黎民百姓未来皆是殿下的。殿下想治我小小一个亲王的罪,不是易如反掌吗?” “山河万里,黎民百姓,这些都是纪糖的。”我着重咬中纪糖二字。 纪琛有些不耐烦地卷起我一缕长发盘在掌心里:“都什么时候了,殿下还要和我讨论这种是与非的问题吗?!” “不是……我只是……” 他根本不听我的话,只顾自说自话,脸上笑容越来越淡,忽然猛地一揪我发尾,眼里诡光闪烁:“这富贵荣华,九五之尊都留不住你?纪糖啊纪糖,是不是真得要我杀……” 他话头蓦地顿住,怔怔看着被吓怔了的我,他缓缓放开我长发,屈指揉了揉发根处:“疼吗?” 虽已见识过他的多变,但突然来这么一出我仍然还了好一会才缓过神来:“还,还好。” “傻子。”他不知从哪里摸出把小小的梳子来,取下我发上珠钗,散下发丝来一缕一缕梳理起来,“你刚刚究竟想说些什么?” 我为他这一系列自然到不能再自然的举动无语半晌,但事有轻重缓急,别扭了一下也就勉强地接受他这一棒子后一枣子了:“我并非是想与你计较我的身份。” 他梳得细致又轻柔,同样的动作好像做了千百遍般熟稔:“那殿下想说什么呢?” “我只是想既然走到这一步,不如就走下去好了。”发间梳子忽然一滞,我没有管他,继续说下去,“可不怕你笑话,我担着皇太女的名,可对治国治世和朝廷内外几乎是一片空白。此番陛下病危,回京之后一定诸事连连,我不可能在极短内将朝局掌握得透彻。所以,我需要一个人帮我。” “殿下为什么选中了我?你有陛下、有林烨、有长孙长汀甚至是萧四,于你而言都是比我这个‘心怀不轨’的皇叔更好的选择。” “因为是你找到我,带我入京。不论你目的如何,至少目前为止你没有伤害我。陈晓生这个人虽然处处与我作对,但他有句话说得不错,纪糖遇害想来被亲近之人出卖所至。你说的那些人,说白了吧,也就多说过几句话,对我而言,还没小白来得亲近呢。” 他苍白的双颊黑眸极为幽深:“你就不怕我利用你完后就弃如敝履,或者我就是那个亲近之人。” 我撇撇嘴,挠挠下巴:“这个不太可能吧……纪糖以前,挺讨厌你的吧。” “……” 呃,貌似我说中了,纪琛的脸明显一黑…… 纪琛小小的郁闷一下后,低低一笑:“殿下想让我帮你,这么大的人情,空手套白狼不合适吧?” 我早有准备,胸有成竹地拍拍胸脯:“这是自然,为了让皇叔相信我的诚意,”我神秘兮兮地挨近过去道,“我告诉你一个大秘密。” 纪琛学着我的模样,也凑近过来,声音细如蚊蝇:“什么秘密?” 我长长吸了口气,吐字如珠:“我,不,是,人!” “……” 纪琛沉默看我,我眨眨眼睛看他,半天也没从他眼中看出一丝震惊诧异。相反,他平静得不可思议,我两大眼瞪小眼瞪了半天,他拾起发钗将我梳拢整齐的发鬓插好:“哦。” “……” 这是反应啊!!!就算你不立即将我验明正身,或者大喊有妖怪,哪怕是给个“你脑子被驴踢了”的质疑眼神也好吧。这让鼓起勇气吐露真相的我很没有成就感啊! 我不死心地追问:“你就不想问问我是个什么东西?” “你是个东西吗?”纪琛反问。 “是啊,哦不,不是。不,也不对……我……” 我了半天,纪琛鄙夷地在我后脑勺一拍:“皇太女殿下,臣劝你人傻就要多读书,以你这种智商与反应,接受朝政不过半日就会被陈晓生一帮人揭了你的老底。” “……” 直到下车,我都处于“他究竟知不知道我是个偶”的深深茫然之中。 ┉┉∞∞┉┉┉┉∞∞┉┉┉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甫一回京,皇帝重病不起的消息俨然已传遍帝都长街各坊。相较于文人士子们脸上的焦虑不安,大晋百姓们倒是不以为奇,平淡如初,该卖油条的卖油条,该做衣裳的做衣裳…… 换车入皇城的我不禁与林烨感慨:“不愧为我帝都百姓,如此处事不惊,当真是大国气度。” 林烨环视周围一遭,呃了声小声在我耳边道:“这个,陛下这次是真病了,殿下就不用如此嘲讽了吧。” 我沉默,一起入宫的纪琛轻飘飘地随口一句给我解释了明白:“陛下以前三番两次称病休朝实则躲在后宫里休养生息,也怨不得百姓习以为常。” “……”他这话说得不好听,但像是实话,林烨面部抽动了一下算是默认了。 我抹抹汗,大晋至今没有亡国,当真是上天庇佑啊…… 容不得闲话,换了步辇后我领着纪聪径自往养心殿而去,纪琛身为皇弟,自然也一同前往。 养心殿内的龙榻上胖胖的皇帝爹躺得安详又富态,只是总为大如圆月的脸庞上再无红润光泽,貌似瘦了些许…… “阿姐,父皇睡着了吗?” 问出这等天真问题的在场也只有纪聪一个人了,我默默将戳着皇帝爹肚子的他拉到一旁,交给嬷嬷,轻声与他道:“父皇累了,睡了。聪儿乖乖,不要吵他。你跟着嬷嬷去吃点心好吗?” 难得他听话一回,没费多少功夫打发走了,之后问了问太医关于皇帝的病情。 回答得几乎无一例外,简而言之,吃多了。 想想数月前我还在西山县食不果腹,为了点可怜冬粮千方百计把自己坑进于县令的大牢,真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啊! “好好医治陛下,本宫自有重赏。” 关照完后我再看了眼胖乎乎的皇帝,一回头发现太医各个还杵在那,不禁纳闷:“你们还站在这做什么?” 太医面面相觑不说话,江春谨慎地窥窥神色,细声与我道:“他们在等殿下后面一句话呢。” “什么话?” “这个时候殿下一般都会说,倘若有个差池,提头来见!” “……” 抚慰完太医,踏出殿的我正为纪糖的糟糕脾性忧心,差点撞上等候在外的纪琛。他一步移到旁边,看似避让却实则侧身挡住了我踉跄的身子:“殿下长着双眼不用来看路吗?” “……” 这种满含恶意的话语好像很久没有听到过了啊,明明不久前才推心置腹了啊!我诧异地看向神色冷淡的他,不料这一抬头,同时发现了他身后的一票人。   ☆、第十六章 那一票人我眼熟得紧了,一个个认过去,中书令萧芳、刑部尚书陈晓生、户部侍郎齐天文等等一干朝中大臣。于理来说,后宫禁地这些外臣无召不得入内,这齐刷刷地围过来,莫不是以为皇帝挂了? 琢磨着气氛不对,我用眼神询问纪琛。 察觉我视线太过热烈,这位老人家终于肯施舍一分薄面给我,衿贵地抚了抚袖口貂绒:“萧相称急事禀奏,故而本王擅作主张让禁军放了他们进来,殿下不会怪罪本王吧?” 本来吧,我也觉得这不是什么大事,可你这一口一个本王,一句话从头到尾连个正眼都不带给我,这让东宫储君我很没面子啊! “这个嘛……” 我装腔作势才起个头,一道晃悠悠的声音平地升起:“谁敢治我六儿的罪哪!” “……”我就知道纪琛这厮敢和我拿乔一定找来了靠山。 太后是来看望皇帝的,不巧撞上百官围堵养心殿的场面,她老人家深宫数十年也是见惯了风雨,一面将纪琛急吼吼地护在翼下,一面颤巍巍地捉住我的手:“糖糖!你怎么能治你六叔的罪呢!你忘了皇奶奶是怎么嘱咐你的吗!你六叔可怜哪!!” “……” 得了,我就知道会是这样。在太后她老佛爷眼里,纪琛那就是孤苦伶仃、无人问询,惨兮兮的一株小白菜啊!从小到大受风吹、受雨打,需要全天候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的全方位呵护。而我纪糖呢,这个位高权重的皇太女,那必须就是呵护她心肝宝贝开心纪琛小甜心的女壮士啊!谁让他是我亲皇叔呢,谁让他自小“体弱多病”呢。 而我眼里,他活脱脱就是一白莲花!绿茶婊!看见了没,看见了没!看见他眼底浮起的揶揄奸笑没,这个贱人!! 他竟然还给我演上了! “姨母,此事莫怪太女殿下,是我一时见诸位大人们心焦如火才擅命禁军。糖儿若治罪于我,也是为整肃宫规,臣甘愿受罚。 “你瞧瞧!你瞧瞧!”太后奶奶悲伤拭泪,“你两是嫡嫡亲的叔侄,却生分至此,皇奶奶我好生心痛啊!糖糖,你皇叔近些日子才在外走动,与这朝事政务生疏了些,倘若有不明白、失了分寸的地方,你身为东宫又是他亲侄女,你不关照他谁关照他?” 皇奶奶,您老是来看我皇帝爹的吧,一句话都不关照他真得好吗?再说有句耳熟能详的名言,叫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您没听过吗! 纪琛公然仗势欺人,奈何我的靠山南瓜精爹眼下躺在这养心殿中不省人事,我方势单力薄,而我又不想再让百官乐陶陶地围观这场家庭伦理惨剧,只能灰溜溜地认怂装大度:“罢、罢了,本宫也是随口说笑一句而已,倒叫皇叔当了真。” “哎!这便对了!”太后欣慰地又拉起纪琛的手搁在我手背上,“你们和乐啊,我就高兴!我一高兴啊,身子骨就利索不给你们添麻烦啦!” 您老身子骨利索了,您还记得被您遗忘在养心殿龙榻上可怜的皇帝儿子吗?正代我那吃撑了的倒霉爹点了个悲催的蜡,被纪琛虚虚覆着的手背突然被轻轻摩挲了一下,充满了……勾引的意味。 我一怔,却见作祟之人神容淡漠,那只禄山之爪却一而再再而三地摸在我手上,何止禽兽,简直畜生! 强忍着抽筋的额角,我若无其事地从他掌下挣脱出手:“啊,皇奶奶父皇即在殿中修养,您先去看看吧,我与诸位大臣们议完事后便去给您请安。” “哦,对了,你爹还在里面躺着了。哎呦,年纪大了,忘了忘了。” 我那南瓜精爹是您路边买红薯买二送一送的吧,啊?! ┉┉∞∞┉┉┉┉∞∞┉┉┉ 一刻钟后,我深深地后悔为什么要坐在延英殿里,我宁愿去面对生命不止、唠叨不休的皇太后,更或者是人面兽心的衣冠禽兽纪琛,而不是对着这群朝中的老狐狸们: “你们的意思就是说,户部尚书言喻,也就是本宫的亲舅舅,私吞公田,填湖造岛给自己建了个私家园林?” 萧芳看了陈晓生一眼,陈晓生绷着张秉公执法的铁面,硬声道:“确实如此!” “不可能吧……”我怀疑,这个户部尚书的亲舅舅虽然未曾谋面过几回,但是在我印象里貌似是个胆小如鼠的怕事之辈,他有胆犯下这等大事? 陈晓生噗咚跪下,身如挺松,全无半点退让之态:“此案事关朝中二品大员,本来应有陛下亲自裁决审读,但是如今陛下龙体欠安,殿下您为太女行监国之事,臣等便奏报于您。这言喻虽未殿下您的舅爹,但殿下也应知,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殿下您万不可重私情而误公法。 这句话,好像我刚刚才在脑海里浮出来过…… 皇帝前脚生病,后脚冒出这么一件不算小的事儿,初初堪大担任的我猛地有种吃不上力的乏力感。陈晓生说得话已十分决然与明显,是逼着我要表个姿态出来,问题就在于:“陈尚书,此事你也说了非同小可,可有确凿证据?” “臣既要立此案,必有证据在手,只要太女一声令下,臣必立马能送言喻宅中搜出实证加以佐证!” 陈晓生一言落定,其他人等皆纷纷点头。 忙乎了一天我头晕得着实厉害,揉揉眉心,难以决断之下我试着问萧芳:“萧相的意思呢?” 被点名的萧芳连忙站起,一揖到底:“陛下龙体抱恙,太女执掌国政,臣自然唯殿下是从,殿下的意思便是臣的意思。” 这个老狐狸精!不过他这句话倒也算变相给我撑了个腰,斟酌再三我慢吞吞道:“依陈卿所言,私吞公田绝非小事,哪怕是户部尚书只要罪证确凿依不能宽恕,可我大晋刑名有律,也不能冤杀清白之人。此案便交由刑部……” “咳。” 蓦然间有人打断了我的话,一连串的咳嗽后坐在末尾的纪琛执帕撇了撇苍白的双唇:“入了寒冬就着了病气,扰了殿下与诸位大人议事了。” “六王殿下身体一直不好。”萧芳接过他话去,“这岁末寒冬,一九也快了,更要保重身体,不叫太后她老人家忧心哪。” 纪琛面露微微愧色:“萧芳说得极是,皇兄龙体抱恙在前,我等没有大才,也只能珍守弊身,不给长辈添乱才是。” 两人简短的对话落下,纪琛端起添来的热茶轻撇了撇盖子,氤氲浮气后我似瞧见那双幽黑双眸若有若无地瞥来一眼,立时有所顿悟,手指在椅背上敲了两下:“此案交由刑部主审,但毕竟涉及皇亲,就有宗人寺与大理寺两寺协审。陈卿可有意见?” 对于我的后半段话陈晓生似有犹疑,但仍是端起双袖称是:“殿下英明。” 我微微颔首,拢拢袖口,吐出一口白气:“这天啊,是越发的冷了。新年快到了吧?” 诸臣皆是一怔,似不知我这段没头没脑的话从何而起,唯有萧芳微笑着应下:“确实,还有十来日就是元正吉日了。” “今年这元正不同往日,父皇抱病在床,太后年事已高……这俗话说啊,百善孝为首,陈卿以为呢?” “这……”陈晓生不明所以看我,忽地神色一凌,逐渐明朗起来。 赶在他之前我道:“言喻不说是本宫的舅舅,那也是太后的外甥,你们都知道,她老人家都爱和乐喜气。父皇一病已叫她伤透了心,新春家宴上若再少个人不是看着她老人家伤心落泪吗?这样吧,言喻如今在身在京中也跑不掉,就让禁军叫他拘于府中不得擅逃。”我看着陈晓生愤而隐怒的面庞,笑着道,“陈卿不必不平,本宫也是因着言喻是本宫的亲舅想要避嫌而已。等年后开朝,陛下龙体好转,由陛下亲自审问不好吗?” 陈晓生嘴唇蠕动再三,最终俯下身去:“臣……谨遵太女命。” 此事算是暂时告一段落,我起身道:“宫门即将落锁,诸卿回去吧,本宫也要去给太后请安了。” 在各色不一的眼神里我径自穿过正殿从偏殿而出,走了两步道:“你们都退下吧,我自己走走。” 宫楼重重,宫道漫漫,远方已有几个宫所亮起华灯。我一人慢慢地走着,走得自己也不知道在哪的时候,我捡了个石凳坐下,呆呆看着前方。 不多会,一人寻来:“你倒是会躲,叫我好找。”   ☆、第十七章 茫茫瞧着远处一点昏黄,我没有应他的话。雪白的鲸皮靴无声踏过地缝里的绵绵枯草,走到我面前:“问你话呢,傻了吗?” “方才其实我好害怕……”我垂下头搓了搓指节,他送得这瓶桐油效果着实不错,有的时候竟连我自己都会忘记这是副木头身躯,“也不知道平日纪糖是怎么同这帮子大臣相处的,生怕自己漏了陷儿被拆穿了。整个人和走在独木桥上似的,提心吊胆,晃晃悠悠。” “嗤,与我叫嚣时可没见你半分害怕过。” “你又不可怕……”我咕哝着道,膝头突然一暖罩上件毛绒绒的披风,摸摸披风侧眸看向挨着我坐下的人,扁扁嘴将它扯回给他,“你还是自己穿着吧,万一冻着了,没得叫太后奶奶又说我欺负你,找我拼命。” 纪琛一记冷眼杀来,我一噎,他慢条斯理地弯腰将披风仔仔细细抱住我双腿:“我一条薄命无足轻重,倒是陛下一病,太女殿下你现在可就是我们大晋上下的命根子。冻伤了你,那就是满朝文武来找我拼命了。” 他说得我面红耳赤,话不好听但好歹也是番好意,我也就便便扭扭地接受,小声道:“谢谢皇叔……” 这句话也不知怎地取悦了纪琛,从来冷淡的面皮上浮出点点笑意,拧了拧我腮帮:“乖~” 他这个动作,让我两同时一怔,我那颗老木头疙瘩的小心脏不受控制地猛一蹿,令我不觉按了一按,让它稍安勿躁。 纪琛见状就此转了话锋:“怎么,难受吗?” 人家给了台阶,我顺势而下,将那点凝固住的气氛彻底打破:“没什么,天冷吸了口凉气没受住。” 纪琛已然恢复如常,面色淡淡道:“我送你的那瓶药油每日记得早晚敷用一次, “按摩好麻烦的……”我嘀咕,尤其是屁股啊胸啊……自己摸来摸去,怪怪哒! 纪琛横了我一眼,拢成个拳在唇边咳了咳:“糖儿要是觉得麻烦,皇叔可以代劳。” “……”我震惊看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却见他通身浩然正气,一脸刚正无邪,竟令我自惭形秽,暗暗反省是不是自己脑中黄色废料充盈太多? 接不上话儿的我干巴巴地笑了笑,假作没听懂他话中撩拨:“皇叔,今日之事你怎么看?” 对于我的不上道,纪琛轻轻哼笑一声,好在顺着我话说下去:“你现在应该多少也能看得出,这朝中有大一部分人对你坐在这个太女之位是不满的。陛下龙体无恙坐镇朝中时还好,陛下一倒,这些明面暗地里的人便按捺不住性子,有所动作了。”他虚虚朝着理政殿的方向一指,“殿下,你知道,那所宫殿里有什么吗?” “有什么?龙椅?” 纪琛看了我一眼,眼中是我不懂的冷笑:“那里有张龙椅,而龙椅上坐过的数十天子无一不是男人。而那把龙椅并不是理政殿里唯一的东西,它里面装载最多的就是大晋开国以来从没停止过,将来也不会停止的明争暗斗,利益纠葛。” 他的声音很轻,可他的每一个字都让我心底生寒,面无血色的他在这森森宫宇里像一抹孤魂,而他嘴里说的则是森罗地狱里诸般惨象:“殿下是先皇后与陛下唯一的女儿,哪怕有个弟弟可他是个傻子已不足为惧。殿下自幼便是陛下与先皇后的掌上明珠,万般宠爱,千般骄纵,莫说我大晋之内,这普天之下再也找不出比殿下更幸福与尊贵的女子了。可殿下可知道,这些爱你之中有多少是无时不刻,处心积虑想要置你于死地的呢?” 从纪糖的莫名失踪到祭天路上的刺杀,纪琛说得一点都不假,我抚平膝上披风的褶皱慢慢道:“你说得我大致有些了解了,在回来路上我与你说过。这朝中事我是一知半解,还望皇叔详细与我说一说。” “今日的事不过是一个开始,你要有所准备才是。言喻是你的舅父,执掌户部,扳倒了他,无疑于砍了殿下一条胳膊。但陈晓生这个人从不做捕风捉影之事,既然选在今日开了这个口,想必手里有实在证据。话又说回来,这朝中做官的哪一个是身家清白的?”纪琛不以为然道,他忽然问我道,“小白近日可好?” 我正边听边想得入神,冷不防被他一问,呆若木鸡地看了他半天,结巴道:“还、还好,这些天还长胖了一些。” “我之前忘了与你说,那只小畜生贪吃,别喂得太多,省得爬不动。”纪琛殷殷叮嘱后,话锋一撇又继续侃侃而谈:“不过这个言喻为人懦弱庸渎,户部尚书交给他也是浪费,我看不如借此……” 我:“……”== 聊了约有半个时辰,江春缩在花木丛里提着盏小宫灯伸头缩脑地张望了好几回,我接触到他求救的目光:“皇叔……” 纪琛也留意到了角落里的脑袋儿,停了话头,对着那边厉声喝道:“鬼鬼祟祟看什么,滚出来回话。” 这变脸的速度真真叫我叹为观止!! 因着从前纪糖的缘故,江春一开始就不待见纪琛,没少在我跟前编排他,但人纪琛再怎么着是一亲王,此时此刻还是不情不愿地滚了过来:“殿下,王爷……” 我这正主尚没发上话,纪琛已先悠悠然道:“找你们殿下来了?有何事?” 那一个声势凌人,傲然衿贵,叫我这个皇太女硬生生咽下去了到嘴边的话。 江春见我气场全然不敌纪琛,露出个“哀其不争”的悲伤眼神,老老实实回道:“回殿下和王爷的话,殿下先头救回来的贵客两刻种前醒了,吵着要见殿下,这不奴才没个法子来向殿下请个旨意。” 他这一说我终于想起来为我挡了一箭,昏迷不醒的阿肆来!风尘仆仆回了宫,又出了这么几件事,生生地将他给忘了! “哎哟!人醒了?伤口可还好?发烧了吗?饿了吗?叫小厨房做吃的了吗?” 纪琛显然记不起有这么一回事,不满地看向我:“你又捡了什么阿猫阿狗回来?” 忙着关心可怜阿肆的我不明所以随口问了句:“什么叫又?” 纪琛看我紧张的模样,尚算亲和的面庞渐渐沉于迷迷夜色里,我才要站起,膝头骤然一凉。冷风吹得我一哆嗦,拎着披风的纪琛也随着我站起,淡淡道:“殿下忘性可真大,我大晋堂堂国师,钦天监监正,萧四不就是殿下亲自捡回来的吗?” 什么?萧四是我捡回来的?? ┉┉∞∞┉┉┉┉∞∞┉┉┉ 回潜龙邸时纪琛也一同来了,他说得冠冕堂皇,称其略通医术,能帮我照看阿肆一二。 现在太医院大半太医都守在养心殿里,他这么说也有点道理,故而我意思意思地推辞了一下,也就任他跟来了。 最主要的是我反对也没用…… 阿肆伤得不清,即便没危及性命,也昏迷了好几日,至今才得醒转过来。潜龙邸的小侍女很会伺候人,在我回来的这回功夫,已喂他吃了两盏洗汤水。于是略略填了肚子后他就开始闹腾起来了,我到了后他闹得更凶,若不是纪琛眼疾手快按住了他,他将将要扑腾到我身上,叫得声嘶力竭:“小白!小白!” 所有人神色茫然,各个情不自禁看向趴在角落里的那只王八。 我抽了抽脸,遣走了大半的人,对纪琛道:“你力气松些,没得叫他伤上加伤。” 纪琛斜目瞧来一眼,我顿时心惊胆战,生怕他一个不爽捏死了阿肆,连忙道:“皇叔你随意,你随意……” 他随意的结果就是换来阿肆和个破布袋子似的被甩回了床上,看样子也没气力再扑腾了一回了,我赶紧问候他:“阿肆,你可感觉好点了?哪里疼吗?” 阿肆嘴唇又干又白,凝视着我,虚弱道:“小白,你为什么会在皇宫里?” 我叹了口气:“这个一言难尽……” “那他们为什么会叫你皇太女?”阿肆可怜兮兮又问。 “这个,也一言难尽……” 阿肆抿抿唇,看看我,又看看我身后:“那他,是你什么人?” 我一回头,这才发现纪琛不知何时不声不响地捡起那只王八站在我咫尺之处,我哦了一下刚要作答,便听见纪琛指了指王八,极为流畅与自然道:“我是它爹,她是它娘。” “……” 你才是王八它娘呢!   ☆、第十八章 那夜,阿肆满含期待问我,小白,我们什么时候回西山县? 我本攒了千言万语,满腹惆怅要与他倾诉,但却被他一句话堵得哑口无言。 义结金兰的手帕交不是白认的,我一缄默,阿肆即是看出异样,惶惶不安地一把抓住我手语无伦次道:“小白,这里和于县令的大牢不一样。这里好危险的,我们走吧,快点走吧!” “嗯哼!”背后有人阴阳怪气地咳了一声 我艰难地抽出手来,几乎是落荒而逃:“现在我走不了,等过一阵子再说吧。” 这个一阵子究竟是多久,我也不知道。 逃出阿肆的住所,深冬的寒气渗入我肢节之中,令我深深打了个哆嗦,尾随而来的纪琛问:“此人必须要尽快除……” 对上我蓦然瞪去的眼睛,他顿咳了一下换了个词:“移走。” “他是我朋友,在京中举目无亲,能移到哪去?”我冷冷看着他。 许久没有同纪琛呛过声,他那张山水淡墨般的素冷面庞立时挂下三分,硬邦邦道:“总之不能放在这潜龙邸中。” 此言一出,正中下怀,我立时接口道:“那就劳烦皇叔您将阿肆接回府中好生调养!” “……” 微微茫然后醒悟过来的纪琛视线如刀般刺过来,我背着小手哼着小曲好不自在地往自己的寝殿蹦跶,蹦了两步我回过头来忍不住叮嘱两句:“阿肆是南方人,喜欢吃甜不爱吃辣,这段时间要养伤让厨子菜烧清淡点啊!” 不怪我啰嗦,而是纪琛这人除了对他那只王八好点外,看其他一切生物都和看具事不关己的尸体一样。我虽是出于安全考虑将阿肆托他暂管,但难保人入了他六王府就被他丢到一旁自生自灭。毕竟是好闺蜜、一辈子,该替他顾虑的还是该顾虑。 言罢,也不管纪琛是何种神情,我三步并两步蹦进了寝殿里大门一关,两耳不闻窗外事,自顾睡得我安神觉去。 哦对了,睡前还得抹抹桐油,按摩一番~ ┉┉∞∞┉┉┉┉∞∞┉┉┉ 阿肆终究没去成纪琛府中,纪琛太过嫌弃不配合是一方面原因,但最主要的还是出自阿肆自身上。 千里寻亲,好容易寻到了我有雏鸟情节也在情理之中。 关键是我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他与我一处,万一哪天东窗事发他岂不要受株连之罪?我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试图从情、理、法三方面说服他速速出宫,岂料他只管将我大腿一抱哭得声泪俱下:“小白啊小白!是不是你发达了就嫌弃我这个拖后腿的了!” 我没发达之前其实也挺嫌弃你拖后腿的…… 最后竟是长汀替我解决了这个大难题,也不知他嘀嘀咕咕与阿肆说了什么。两人一通捣鼓,阿肆眼含热泪依依不舍抓着我的手:“小白,你可要常去镇国公府看我。” 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纪琛六王府的那道门难进,长汀索性大包大揽将人带回自己家中。护国柱石——镇国公府,又有一腔赤诚肝胆的长汀照顾阿肆,我委实放心。 我目送他上了马车,好奇地问长汀:“你同他说了什么?” 长汀羞涩地忸怩了一下,小声道:“我也没与陈公子说什么,只是说大家都是殿下您的男人,在殿下大婚之前总该为你名声做多考虑。” “……” “您的男人”和“大婚”这两个词像把尖刀深深□□我的胸膛,真真叫我肝胆欲裂。 言喻那桩案子才被我暂时拖到了年后,一事未了,今朝早朝上我代皇帝理政,才要在御座下方的蟠龙椅中坐下,礼部尚书也不知抽了什么疯,欢天喜地地跑出来说: “殿下,您该大婚啦!” 饶是此段时间我历练不少仍是被他一句话给震在原地,半天说了句:“这不太好吧?” 我那皇帝爹还躺在龙床声下口气不接上口气,就逼着我娶大老婆小老婆,你们不怕我还怕被大晋百姓戳着脊梁骨骂不孝啊! 哪知他一个奏疏呈上,百官竟纷纷附议,理由是皇帝病危皇室无以为继,我理应趁早大婚立夫替大晋皇室生下皇三代。 我别有幽愁暗恨生地看了一下自己小腹,即便我有心,那也得这不争气的肚子怀得了啊。 最可怕的是,前朝百官这么一提,回了宫太后奶奶不知从哪得了风声风风火火地就闯了我的潜龙邸,拉起我的小手,看看我的小脸儿,慈祥道:“糖糖啊,皇奶奶想抱重孙子啦!回头皇奶奶多烧几柱香,让你一举怀个两!哎哟哟,一儿一女多好啊!” 我麻木地看着老人家那张喜气盈盈的脸庞,十分不忍告诉她,别说一儿一女,就是半儿半女我那不争气的肚子都怀不上啊!!! 长汀作为皇太女夫君的候选人之一,又是我的青梅竹马,显然对此事是不遗余力地支持的。他不仅支持,还趁机与我讨热乎:“殿下,我的画像已经命人画好了,到时候殿下可要第一个挑我的看哦。” 少年,如果你知道新婚当夜睡你的是一堆木头,我觉得你一定不会希望我挑中你的画像的…… 话说回来,我这具身体……能睡了别人不? 心烦如火地踏入书房,却不料书坊里早有一人相候:“殿下。” 哦哟,我想起来了今日纪琛没来早朝,我随意坐下问道:“你家主子呢?” 江流照旧板着张脸,但小眼神里闪过一丝尴尬与纠结。我随即了然,哦,还为了阿肆那件事与我斗气呢。这个小心眼的男人!亏我还想找他商量,怎么替我解了这大婚之围! “你来做什么?” “爷让我送封信给殿下您,还有……” 我气哼哼地接过信来,抖开一扫:“还有什么?” 江流有点小郁闷:“以后我就任殿下您差遣了。” 没空去理会他的郁闷,我首先被纪琛信中所书给惊呆了: “爱吃辣,口味偏重,尤好徽菜与鲁菜。不喜甜,不喜鱼不喜食猪肉,牛羊肉尚可,鹿肉为佳。不爱金银,不喜玉石,独爱乔木……”云云。 细细碎碎,满满一页纸的喜与不喜,若不是字迹符合,我简直不敢相信这婆婆妈妈的一页竟是出自纪琛之手。 我手有点儿抖:“他这什么意思?” 江流似早在纪琛那受了指示,回答得颇快:“爷说没别的意思,就是觉得太女殿下可能对他知之不深,来增加点彼此的了解。” “……”增加这种了解做什么,告诉我,难不成指望着我做不成皇太女去给他做丫鬟吗?! ┉┉∞∞┉┉┉┉∞∞┉┉┉ 新正将至,哪怕前有言喻这桩大案,但为了个“过年”二字,朝里宫内所有人都在拼尽全力地米分饰太平。我深知,这不过是暴风雨前的一夜宁静,只待正月十六开朝之后狂风骤雨顷刻席卷而来。 但不论惊涛骇浪多么汹涌,日子照常得过,奏折得批,百官得见,太后奶奶得哄,皇弟弟得陪,皇帝爹也得时不时去看看。 此日,我照旧去养心殿看看昏睡不醒的皇帝爹,太医说他近日脉象平和了一些,有可能再过些日子便得好转醒过来。 “好些了?”我狐疑打量着龙榻上的皇帝,“本宫怎么觉着父皇,好似瘦了一些?你看,气色也不太好。” “……”太医一听此言立即噗通跪下连连磕头,“微臣不敢欺瞒太女殿下啊,陛下这两日确实好转了不少,连带着汤药也多能多进一些了。再者,陛下毕竟卧榻多日,有些消瘦也是常理。” “罢了,起来吧,本宫随口一句而已。” 他说得不假,活人病着总得消瘦些,不能跟谁都和我似的,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一个模样,不胖不瘦。不瘦没什么,但,我看看自己的胸,这里也不长就是让人比较小忧桑了…… 看过皇帝出来,江春儿说礼部的人在延英殿等了许久了,我仔细想了想,慢慢走下台阶:“我记得今日没召他们入宫啊,他们有什么事?” “奴才也不知道个详细,但听官家们说像是哪位王爷亲贵提前几日到了京中过年。再过几日,各方属地的王爷们都要陆陆续续到了,官家们可能是请殿下看看何时给他们接风洗尘。” 这事我倒一早听说了,心中也曾有过忐忑,但转念一想,大家虽然是亲戚可连皇帝和太后都没辨出我真假,其他人倒也不足为惧。虽是这么想着,可连日里心头不受控制地有些难言情绪徘徊左右,坐也不安,站也不安的。 快至延英殿,江春看四下无人,悄然靠近两小步道:“殿下,你让奴才去盯着六王府的那些人两日里发现了些异端。” 我不觉脱口而出道:“什么异端?” “打前日起,每至半夜,六王府西侧门就会出一辆小马车,奔着东市去了。驾车的人是六王跟前的贴身侍卫,警醒的很,奴才怕跟得太近被他发觉所以没进东市。” 要说淡单单去东市,不足为怪。可午夜时分,东市家家户户熄灯打烊,还从侧门偷偷摸摸出去,就有些问题了。 最重要的,纪琛不是称病在家休养吗?   ☆、第十九章 纪琛身子不大好,我是知道的。西山县的第一面,我即瞧出此人双颊无色,印堂浮白,一见便知是一久病之人。后来入了宫,太后娘娘日日在耳边翻来覆去地念叨,不论愿与不愿,我也知道纪琛生平的来龙去脉。纪琛是先帝幺妹之女,公主临盆将至时,驸马爷突然战死沙场,公主既惊又悲,产下遗腹子之后随驸马而去。因是难产,纪琛打一出生就有先天不足之症,太后怜惜他身世可怜,在她提议之下,我的皇帝爹便赐了纪琛国姓,又封了亲王。 在太后的庇护之下,纪琛倒也无病无灾养活成年,直到他遇到了没失踪前骄横跋扈的皇太女——纪糖,寒天腊月生生将他推入池中,险些害去了他一条性命。 自此,用太后的话来说,她心肝宝贝开心果琛儿的身体就愈发的不济事了。她甚至担心,他至今未曾娶亲,也不近女色,也是因此…… 所以—— “糖糖,你亏欠你皇叔良多,要对他好些呀!” 我看着握着江春的手,一脸严肃喊着糖糖的皇太后,长长,深深地叹了口无力的气。 因而,纪琛说告假养病,不带犹豫的我就准了。但准了你假是让你在家喝喝小酒,看雪看月亮,谈天谈哲学,没让你背着我去搞小动作啊!可所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虽然很好奇纪琛大半夜出去究竟是访人访鬼,我仍强自按捺住了好奇心,对江春儿淡淡道:“你且看着就是了,不要轻举妄动,打草惊蛇。” 江春对我,也就是纪糖这个皇太女可谓是死心塌地,哪怕近日我与纪琛走得近了些,在他看来那也是虚以委蛇、迷惑敌方的计策。这不,我话音刚落,他立即露出“殿下英明,殿下聪慧,我就知道殿下是沉得住气做大事的人”的钦佩神色,令我受用且心虚着…… 延英殿里礼部官员所奏之事,果然是与各路亲王入京贺岁有关。大晋皇室枝叶稀疏,有些年长的身体不好得了恩旨就留在封地不来了,如此一来,入京的人马屈指可数。在我祭天之前,我那皇帝爹还捧着张大饼脸尤为惆怅地对我说:“这过年的人越来越少,年味儿也就越来越淡了,父皇我爱热闹,伐开心哟~” “……” 我大晋朝就是不一样,别家皇帝各个盼着自己兄弟死得早,我这老爹嫌弃凑一桌打麻将还不够,恨不得先帝给他生一个马球队出来! 而今伐开心的皇帝爹躺在龙榻上在梦中惦记自己老兄弟,招待亲王的众人落到了我这初初上任的新手手上,对着一票殷勤老臣的脸,我也好想说一句,人家不懂,伐开心啦! 幸得这种事也不算大事,指了礼部尚书主办此事,又给他点了几个副手,想起昨天户部呈上来关于今年南方稻米歉收的奏折,便道一切从简即是。 礼部尚书应了一个喏,停顿片刻恭恭敬敬地问:“那今年新年宫宴上,是否还要留言尚书的位子呢?” 这倒是个难题,言喻现关在府邸之中由禁军看守,如果放出来的话陈晓生那帮子刑狱之官必又要吵到宫里来,想了想我道:“留就留一个吧,那日早晨让他和其他亲王一起给太后请个安,午时在家宴上露个脸后便撤了。” “殿下安排得极是。”礼部尚书答完后并未率人退下,我看他仍有话说便示意他但说无妨,他看看周围走上前一步低声道,“殿下,前日康王的人马到了京中,于理本该通报宗人寺与礼部,并入宫给陛下请安。可到了现在这个点,康王府仍未有动静,这可于制于礼不合哪。” “康王?” ┉┉∞∞┉┉┉┉∞∞┉┉┉ 回了潜龙邸后,我从书房中搬出一垒垒的文册,从中找出薄薄一本关于现今皇室的记载。 与皇帝不同的是,纪糖对她的皇叔们远没有她爹那么心宽与放心,几乎所有亲王的封地里都有她的眼线,时时向她汇报这些亲王们的动静。但是吧…… “廉王,好赌,废柴。” “戴王,贪色,废柴。” “康王……” 我翻翻一页,看到潇洒的一行大字——“惧妻,废柴”后良久无语。不过,与其他亲王不同的是,康王名字之后多了一个小小的标注:卿卿。 卿卿是什么意思?康王的女儿,老婆?我盯着这个名字,直觉里有些眼熟,可又想不起何时看过。 合上书册后觉得自己方才所做决定是明智的,看情形大晋的这几个亲王没一个是能干的,怪不得就我那南瓜精爹那熊样还能在龙椅上盘桓数十年不倒。我原以为是他有深藏不露之城府,没成想,纪家这一家子,都不太有出息…… 托着脸,掂掂手中书册,估计着,整个纪家也就纪糖这么一个精明的主了。 才想到这,耳边似忽然响起一道桀桀笑声,尖锐凄绝,吓了我好一跳! 我抚着胳膊上莫须有的寒毛,缩在椅中警惕地四下望去,偌大个书坊里除去满架子的书,只有我一人。 房中地龛里炭火烧得正足,熏得人有两分睡意,故而我怀疑方才自己是不是因为太困产生了幻觉。虽然目前休朝,基本上没有什么重要国事落在我头上,但皇帝病重,朝里宫内什么大小事都由我一人做决断,老妈子不好做啊,尤其是到了冬天就行动迟缓的我,时时奔波各处视察“民情”,体察民意,还得安抚自己老爹后宫里一群哀怨的莺莺燕燕,真真是吃皇粮的身子,做丫鬟的命! 那一声冷笑之后,书房里安静如初,偶尔炭火炸开,爆出一粒火星,没有暖意只觉得房中更是寂静得渗出冷意。 我这人吧,不怕人间的刀光剑影,反正也戳不死我这具烂木头的身体;就怕阴间的魑魅魍魉,从我由死到生这件事来看,身体可以再造,但三魂六婆可就这么一个,若是被那些妖魅们吃了怎么办?! 龟缩在宽大的书案后胡思乱想着那抹子困意愈发地上了头,手托着的脑袋越来越重,我打了呵欠蜷伏在椅中,好似这样便不会再害怕阴影里那些看不见的东西。困着困着,我好似又听见了那声桀桀冷笑,仿佛近在咫尺。 只不过这时我已经没力气去看了,虚弥的一阵飘忽后我像站在了一处林苑间,周围有假山一二,灌木少许,稀稀疏疏的景致却能看出搭建它的人匠心独运。因为透过假山上的一个空隙,恰巧可以看见远处另一端的景象,而却不叫人发觉。 我现在的这个情景很有些特殊,自己身处林苑其中,却又像个旁观的第三人。我用这旁观者的视角,透过假山上的空隙看到了一个人,不对,应是两个人…… 一人在桥上扶栏沉思,一人在桥头微微仰头凝望,虽然相去甚远却莫名让人觉得两人间萦绕着中旁人难入的亲密。因皆是背对着我伫立,瞧不清他们的面目,只断断续续听得数个字眼,其中有一个——“卿卿”。 卿卿…… 睡到自然醒时已是午后,伸个懒腰松松筋骨时胳膊肘不意撞到了个抽屉里,没个提防的,那种桀桀”笑声又唬了我一跳。这回我总算弄明白,声源是从哪里出来的了!一而再再而三吓本宫,真当我老虎不发威就当我是喵喵吗!我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霍然拉起抽屉上的铜铃,猛地抽开。 抽屉里既没有凶神恶煞的罗刹妖,也没有夺人心肝的狐狸精,只有一只栩栩如生的木鸟儿躺在其中。 匪夷所思地拿起木鸟儿,小心翼翼地在眼前转了个圈,也不知碰了它哪里,顿时又发出阵桀桀怪笑。 “……”看木鸟颜色,有些年头了,莫非是纪糖的玩具不成,这丫头从小品味怪独特的啊! 拨弄了一会儿,叫得怪渗人之外,做功确实精湛得叫工部下的许多手艺人都自愧弗如。把玩了会后我将它小心放回原处,才合上抽屉江春在外道:“殿下,镇国公府的公子派人来说是府中玉梅初开,别有幽香,请殿下过府赏梅。” 我料想是阿肆在他府中呆得不耐,想要见我了,看看将晚的天色,新春时节不禁宵,倒也没什么,于是备下马车出宫。 镇国公府位于宣平坊,左邻东市,右靠佳山,护城河的分支华庆渠绕府而过,千金难买的好地段。途径东市,我想起此趟算是我首次登门拜访,阿肆又是久别未见,出来得急未曾想到带上礼物,我对江春道:“拐进东市里本宫先买些东西。” 江春儿虽然觉得我这个皇太女去东市这么个人杂眼多的地方不□□全,但见我执意也只能扁着嘴不情不愿地驱车而去。 不成想,这一拐,拐见了一个意外之人。   ☆、第二十章 元正佳节将至,街市头上处处桃符飘红,喜气盈天。哪怕是冬夜垂降,仍有许多楼台高悬明灯,喧嚣不断。我搓着手往掌心里呵了口气,跺跺脚下寒意,望着帝都街头各家敞亮的铺子,一时竟不知微微有些茫然,不知该给阿肆带些什么好。 犹记得当年,我与他在西山县相依为命时,一到冬天他最爱吃的便是的烤番薯,为此我两连偷带顺摸遍了西山县每一块番薯田。我两无处为家,便躲在县外的破土地庙里满心欢喜地将怀中番薯一个个小心埋进炭渣子里,那时候我觉得世上最幸福的事情就是外面鹅毛大雪纷纷而落,庙里一堆暖融融的炭火和几块外焦里嫩的烫番薯。 活着,能动能说能重新脚踏实地,看到这山这河,还能吃上热滚滚的番薯,偶生足矣。 可不幸的是,我与阿肆有眼不识泰山,偷到了于县令小姨太的娘家,一朝被捕,押入大牢。不过,自此也让我发掘出另一条熬过漫漫长冬的好途径。 而现在呢,不论真假。好歹我也是大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太女了,倘若买两个番薯带去看他一来显得我小气,二来显得我小家子气!我东张西望,寻思着去哪买一些看上去高端大气上档次的……好吃的…… 这一望不要紧,琳琅灯火间我似瞅见了一个身影——纪琛? 我正要凝神细看,跟着我的江春儿先炸毛跳了起来:“殿……小姐,那不是六王吗?” 赶在纪琛回首前,我手忙脚乱地捂住江春的嘴将他拖到角落里躲好,忍着砰砰跳的小心脏骂道:“大惊小怪什么!叫他发现了我们还怎么跟踪他?!” “……” 待江春老老实实点头示意自己已经平稳住了心态,不会见纪琛而色变后我方松开他趴在墙根紧张看去。站在玉铺前的纪琛朝这边淡扫两眼似乎没有发现这边的异样,在我噗咚噗咚的心跳声中他回过头去。寒风之中他身挺如松,一副面庞虽然没有血气却也不见恹恹病色,倒是在淡淡光晕的照应下显出几分青年儿郎的清俊翛然,令人望而向之…… 我被自己平地里蹿出来的想法忽地惊了一大跳,呸呸呸!我顶天立定,三观端正的一只偶,既不想乱伦也不喜受虐,怎么会看上纪琛的美色呢?! 自我斗争激烈之时,玉铺之中走出一人,身容婀娜:“六叔~” 帝都之中,侯门贵女,犹如过江之鲫数不胜数,但纵我见过美色无数,此女仍是令我眼前一亮,好似霞光入目,光彩夺人。 更别说那一声娇嗔,听得便是我这个女子也心软了三分。 软归软,我脑子却在高速运转,她叫纪琛六叔,必是与我同辈的皇亲,而此时在京中宗室女,也只有一个提前入京康王的女儿了。那么……她就是那个卿卿? 才到这,女子已自禀身份:“卿卿让您久等了。” 她甜甜一笑,莫说市井之中路过的男子,连着纪琛也是一愣,随即微微笑道:“还好。” 我从没见过纪琛脸上露出如此温柔平和的笑容,每一次与我独处时他的脸上除了冷笑就是嘲笑,如果笑容能伤人,我的身上已经被他戳了一百零八刀,刀刀见血!不幸中的万幸,我得天厚顾,一副身躯刀枪不入,金肝铁胆的 所以眼前这落差巨大的画面,只是让我失去了偷窥下去的欲/望而无半分失望:“走了,买红薯去了。” 江春仍看得津津有味,在纪琛他们即将相携而去时撸气袖子大咧咧地就要跟踪过去,走了两步被我一把扯了回来,他不解:“殿下,怎么了!这么好的捉奸机会,不,是捉赃机会!京中亲王串通藩王……”巴拉巴拉。 再然后的话被我用钱袋塞住了他的嘴,串通你个蛋,没见着纪琛的小心腹江流就躲在五步外的房顶上吗! 拖着江春走了两步,我回头看了眼,灯火之中已不见其身影。此情此景,莫名令我想起书房里的一副画卷,画卷上空白一片,唯角下一行小注: 蓦然回首,阑珊却是我。 ┉┉∞∞┉┉┉┉∞∞┉┉┉ “小白!我就知道你对我最好了!” 镇国公府中,阿肆见我从怀中掏出的烤番薯,两行眼泪顺着面颊就落了下来。 他吃得满嘴香甜,而我却无多少胃口,见他吃完一个顺手将自己的也递给了他:“吃不够还有。” 旁边的长汀咽咽口水,神情略有哀怨:“殿下~~~” 他抹抹嘴,看看番薯又看看我并不接过去:“小白,你今日心情不好吗?” 我与长汀都是一愣,他慢吞吞说:“以往你为了同我抢吃的,总是与我争得面红耳赤。今日你……” “今时今日,不是不用争了吗?”我勉强一笑,转移话题道:“你在镇国公府住得可惯,缺了什么短了什么……” “住得惯!住得惯!”长汀赶紧将话接了过去,生怕我从将阿肆接回东宫一样,更是揽着阿肆肩膀称兄道弟:“我与阿肆一见如故,相见恨晚!他想在这住多久就住多久,我镇国公府大得很!” 我瞅瞅热情如火的他,又瞅瞅别扭挣扎的阿肆,总觉得脑补出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来…… 今儿来找阿肆,不单纯为了看看他伤势,里外没外人,我坐得近些:“阿肆,你可想回家?” “家?”他茫然看我,眼睛猛地一亮,捉住我双手:“糖糖!我们是要回西山县了吗?” 这傻孩子,真是狗官虐我千百遍,我待狗官如初恋啊。于县令那个土匪头子窝值得他这么恋恋不忘吗?我且叹且安慰地拍拍他的手:“不是,是回萧府。萧相与我提了好几次,想接你回去,你可愿意?” “萧府?”阿肆脸上一片空白。 我且一五一十地将他身份道了个明白,长汀在旁边听边连连点头,可能他觉着阿肆只要不在东宫在哪里都不是威胁,还帮腔道:“阿肆,你原本就是中书令家的公子,阴差阳错方沦落民间。萧相爷只有你与萧四两个儿子,一个不学无术学了旁门左道,剩下你一个必是要继承萧家家业的,早晚都是要回去。” 劝着人长汀还不忘踩上萧四一脚…… “我,我不是什么萧家大公子啊!”阿肆无措地拉着我的手,眼泪刷得一下落了满脸,叫得声嘶力竭“小白!我不要去别的地方,我只想和你在一处!小白,你根本就不是什么皇太女呀!” 他一言即出,我与长汀具是一怔。长汀微微愕然看向我,我心一紧,揉揉额角装作头痛:“不去便不去就是了,好好的又说什么气话了。好啦好啦,乖啦啊,咱就留下镇国公府里混吃混喝。” 长汀:“……” 阿肆似是自知失言,说完这句话只是低头啜泣,瞧得我也十分不忍。 但有的事情已经发生了就不能自欺欺人当做不存在过,从我被纪琛带回京中到现在的每一件事每一个细节都让我不得不选择留下来。为了我自己,也为了纪糖,或者说,我就是她。 此法没成,阿肆只能继续暂住在镇国公府中。因他重伤初愈不得经风,再三安慰之后便由长汀强按欣喜地送我出府,不巧的是走了没两步他也被人叫住,说是镇国公,也就是他爷爷叫他过去。我本是微服出巡,有了纪琛那一出后又没什么兴致与人寒暄,便道:“我自己出去便是,你去吧。” “殿下~~”长汀走得很是不甘心,留恋不舍地让叫住他的文士代他送我出府。这个宗和我认识,在岚县时我与他有过两次一面之缘,一次是纪琛丢了我,一次是纪琛坑了我,两次都不是什么令人太愉悦的记忆== “殿下这边走。”宗和彬彬有礼地与我引路,一路无话,行至门口他突然道,“殿下是受伤失踪时与府中那位贵客相识的?” 我愣了愣,点点头,这是一早纪琛就替阿肆安排好的身份。 “这位贵客给人的感觉可真是不简单哪。” 宗和说了这么一句没头没脑的话,以至于我回味了一路。 回了东宫,我照旧去了书房,也不知怎的,书房里没有点灯。江春大呼小叫地叉腰吆喝:“咱家不在,一个个就骨头松了偷懒了是吧?!又不是不知道殿下夜夜来这批奏折看书的!还不赶紧上灯去!” 小宫娥结结巴巴想给自己辩解,可结巴了半天又挤不出半个字,一边被江春叫骂着一边望着书房欲哭无泪。我心下奇怪,这里面躲着妖怪不成?扒拉开帘子,没来得及细看一眼,手腕被人一抓,我就和个破口袋似的被拖了进去。 江春吓得毛骨悚然,尖叫道:“有刺客!!刺……” “没,没事了。” 被按在书案上的我即便不睁眼看去,也听得清耳边人阴沉冷笑:“我不去找你,你就不会来找我?!”   ☆、第二十一章 我脑中一嗡,只觉这人恶人先告状,完全不可理喻!尤其是我这老胳膊老腿被他就地一按,差点尽数折断,简直苦不堪言:“明明是你不找我的!你既不来找我,我为何要来找你!你,你先放开我!” “不放。”纪琛冷冷道,反而变本加厉欺上身来全方位地压制于我,“我真是没想到你好大的本事,一个萧四不够,一人跑到西山县那个鬼地方也能招惹上萧家的公子。” 被逼得无路可退,气愤难当之下我脱口而出冲他道:“你又不是我谁,凭什么管我招惹萧家还是柳家的公子?!” 纪琛蹙眉,更为不悦:“你还想招惹柳家的人?” 我:“……” 交谈至此我始才发现纪琛周身萦绕着淡淡酒气,他的酒品显然不好,喝多了就来我这发疯!我竭力维持住风度,劝说他道:“皇叔您喝多了,我让小春子送你去太后那安歇吧。” 他捧起我的脸,幽幽道:“你想赶我走?” 是啊!我现在巴不得一扫把把你扫出去,大门一关就此不再相见。可我也怕你前脚被扫出去后脚太后就找我来哭诉,故而我只能痛苦地违心道:“糖儿不敢……” 正在进退两难之时,他索然笑了一笑,分外落寞,缓缓放开我:“罢了,你从来都是这么一个软硬不吃的性子。要你服个软比登天还难。” 我被他说得一愣一愣,席地而坐的他侧眸看看我,朝我招招手:“糖糖,过来。” 许是被他那一声温柔非常的“糖糖”所蛊惑,也可能是为他那落寞一笑所动容,我不自觉地坐在他身边。甫一坐下,一双手搁在我腰间轻重有度地揉了揉:“方才伤到你了吗?” 伤是没伤到,但就是骨节间磨得有点猛了,怪难受的。纪琛像是浑然没有发觉掌下的腰肢与寻常人相比过于生硬,依旧一寸寸拿捏按摩,私心里说他按摩的技巧比我自个儿粗手粗脚得可好多了…… 鉴于他好容易又阴转晴,我决定大人不记小人过,爽快地摆摆手:“还好。” “还好?”他撇眉不信,熟门熟路地解我腰带,手一拉,胸前顿时凉飕飕一片:“你身子不好,我怕刚才下手失了轻重,给我瞧瞧。” 他一本正经扒拉我衣裳的模样震惊了我,震惊之后我羞愤地拼死抵抗:“你干嘛脱我衣服啦!” 一声大吼之后,屋内外具是一片安静,门缝里江春儿的声音弱弱传来:“殿、殿下,您还……好吗?” 我顶着张红得熟透的脸庞,强作镇定地昂首道:“无妨!” 此后门外再无声响,纪琛被我吼得也回过神来,令我无言以对的是这人脸皮厚度简直惊人,他竟是鄙夷我道:“你全身上下我哪里没有看过。” “……” 由此断定他真得是喝多了,连这种邪魅狂卷纨绔子弟欺逼良家少女的专用台词也信手拈来。而我绝望的是,俗话说得好,酒后吐真言,纪琛这酒后吐得真言是不是直接说明我死之前与他实实在在,真真切切地有一腿啊!!! 月华如水,静静漏入窗内,流于我与纪琛的身上。沉默相对了半天,我勉强消化了与自己亲叔叔可能有“某种不为人知的亲密关系”这个惊世骇俗的事实,我看纪琛尚有两分神智,踯躅片刻我试探着问道:“皇叔,我当时究竟是怎么失踪的?” 如果我就是纪糖,那么在四年之前我就已经死了。那么我为何变成现在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这四年间代替我活在帝都又是什么人,而对现在的我最关键的一点是:四年前害死我的人究竟是谁? 因为他仍然可能潜伏在大晋境内,在帝都里,甚至混迹在朝堂之中,日日与我相对。我的死而复生、重新出现一定打乱这人或者说这些人的计划,他是谁我不知道,但我知道的是,害死皇太女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理政殿上那把高高在上的龙椅! “你在试探我?”纪琛的清醒程度令我大为惊讶,不及我组织好措辞,他扶着额似笑非笑地看着我,话语决绝,“纪糖,我永远不会告诉你真相,死也不会。” 言罢,头一歪,兀自倒在我肩上酣然入睡。 “……” ┉┉∞∞┉┉┉┉∞∞┉┉┉ 翌日,我躲在东宫里休养生息,生人勿近。明面是不想和那帮子急于把自己儿子推销给我的老臣们打口水仗,实则是被纪琛那一扑一按,伤动我的筋骨,坐也难受,站也难受,只能抹了桐油,像只四脚王八一样趴在床上唉声叹气。 一边叹气一边在纸上写写画画,从理论上来说我死了最大的受益者是纪聪,可纪聪他是个傻子,纪姓皇室又没彻底死绝,哪怕拉一个亲王上位也绝对不会让一个傻子坐在龙椅上。首先他的嫌疑就排除了,然后就是各路亲王了…… 翻来覆去将“我”之前所书的关于亲王那几页纸,每一个看了两三遍,哪一个都不像是有胆和有那个智商坑到原先的“我”的…… 不过话又说回来,也极有可能是因为对方太有欺骗性所以令我掉以轻心着了他道。欺骗性啊……我重新审视了一下纪室皇朝,不由感慨,这里面的每一个人都他妈太具有欺骗性了啊…… 敲打着纸张正在沉思,一只王八歪歪斜斜地爬到我眼前,背上用红线绑了张纸,我狐疑地抽出来看:“别趴,胸会平。” “……”我无语回头,果见纪琛抱袖靠在门边饶有兴味地打量打量我,又打量打量我的……胸。 他赤果果的视线让我不由想起昨夜乍现的那片春光,恨恨拉高被子塞了又塞,嘀咕道:“进门也不会吱个声!” “听说你今日身子不好,我来瞧瞧你。”他似完全忘记昨夜书房中的一幕,坦然自若地踱步坐在我床边。 我心中的小疙瘩尚未解开,趴在枕头上装死。他戳了戳我的肩,我不动,又戳了戳,我还是不动。 “吱……” “……”我和看鬼一样地回头看纪琛,他没什么表情的死人脸上难得闪过一丝尴尬,随即咳了声大大方方地转移话题,拈起我写的纸条:“喏,回来之后难得见你用功分析朝政嘛。” 我还想着他方才冷不丁的那声“吱”,越想越乐,最后情不自禁地哈哈哈哈大笑起来。 纪琛:“……” 直到笑得他脸越来越黑,待到一阵黑云压城城欲摧的煞气迎面而来我方识趣地忍住笑来,这才发觉纪琛将我方才所书看了个干净,心底顿时一凉,不啻于自己在他面前被剥光了的那种透心凉。 “你怀疑纪家的几位亲王们?” 心里叫了声苦,我没精打采地点点头:“嗯。” “我似记得你昨晚问了我一些不得了的问题,莫不是与此有关?” 纪琛这人真是可怕,哪怕醉成那德行竟然还隐约记得发生过的事,那他是不是也记得……我飞快瞟了他一眼,看他看向纸条的神情专注,便只好讪讪地点点头与他道:“我失踪加失忆之事颇为蹊跷,不弄个明白我睡不踏实。” “卧榻之侧伴有猛虎,你所忧所思在情理之中。”纪琛轻轻拂过纸上笔墨,“只是当年之事我远在锦阳,力不能及,其中详尽并不清楚……” 我敏锐地捕捉他话中字眼:“当年?” 他眼神飞过电光,我不依不饶地拽着他袖子,声音微微发颤:“四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我,是不是已经死了?就算你不知详情,但一国皇储下落不明被偷梁换柱这样撼动国邦的要事,你真的半分不清楚吗?还是说,你一点都没有发觉到四年里宫里的纪糖根本就不是你所认识了十几年的那个纪糖?!!” 眼泪从我眼角滴落,一滴连着一滴,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为何而哭,这样的心境这样声嘶力竭的呐喊仿佛曾几何时我也经历过…… 纪琛脸上的平静随着我的泪水而打破,他像是从没见过我哭一样,不知所措地撇去我脸上泪痕:“糖糖……”他苦涩地叹息,“从小到大我只见过你哭过一次,就是先皇后薨逝时……没想到有生之年,你也能对着我流过一次泪水。” 他忽地笑了起来,竟是从未有过的畅快恣意,我惊呆了:“我,我哭了,你很高兴吗!!!” “是啊,我很高兴。”他抬起我的脸,认真地看着我:“纪糖你给我听清楚了接下来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 他肃然的神情令我不由屏住呼吸,就听他缓缓道来:“四年之前你的确是为人所害,但那时我游历在朝政之外的确也对此一无所知。我只知道你因此身亡,尸身下落不明,”他顿了一顿,瞳眸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痛苦,“之后我想法设法查证此事,却发现所有线索一夜之间干干净净断得干干净净。朝野上下对此竟然表现得无一人所知。这种情况下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谋害你的人心思极为细密,手段极为干净,更令我惊疑的是不久之后皇太女重现朝堂之上,只是从那时起‘你’就因染病常年久居东宫,偶尔在百官及百姓面前露一次脸。” “既然所有人都不知道,”我干涩地问,“那你是如何知晓的呢?” 他静静地看着我,忽而一笑,俯身慢慢靠近我,直到两人唇瓣相贴:“不论那张脸庞再如何神似,纪糖,只要你一个眼神,哪怕隔了沧海桑田我亦会认出你来。”   ☆、第二十二章 我的脑中似有高墙轰然坍圮,漫天尘埃模糊了所有的意识,连同呼吸都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扼紧。沉浮缥缈之时,眼前的病白面庞慢慢与残存思绪里的一张脸孔逐渐重合: “纪糖,我恨不得将你碎尸万段,此生不复相见!” 一口冷气蓦地倒吸入肺腑,冰凉一片,理智终于挽回了些许,猛地推开他:“你!你……放肆!” 纪琛伸出舌尖舔了舔没有血色的唇尖,向来倨傲难以接近的清雅里带了一丝诡谲的阴魅:“人如其名,很甜。” 力图镇定自若的我被一张充满血的老脸出卖个干净,面红耳赤半天挤出一句连自己都觉得气场不足的话来:“你是我皇叔啊……” “然后呢?”纪琛的反应很平静。 然后?我不可思议地看他,崩溃道:“我们这是在乱///伦啊!!” 懂不懂什么叫乱///伦啊!世人唾弃,千刀万剐浸猪笼哒!! “哦。” 哦???这算什么回答?我不接受啊!混乱得找不着北的我踉踉跄跄爬起来:“今晚的事就当没有发生过,你……时辰晚了我派人送皇叔你回去。” 纪琛像是早就料到我的反应,就那么安静得像一汪死水一样地静静看着我,直到看得我脊椎发凉不得不回过头去:“你……” “我什么?你不是要赶我走吗?”纪琛淡淡地问,然后不等我回答,他又淡淡地看了我一眼飞快道,“我不走。” 我:“……” 说着他好似表明决心一般,回身在书案里的橱柜搬下一垒书册,大有通宵夜读的架势。 我被他这反客为主的气魄所镇住,又为他赌气般的举动哭笑不得,拉高了嗓音:“纪琛!我告诉你,别给你三分颜色你就给我开染坊!你从哪来给老子滚哪……” 没说完的话在霍然开向两边的书柜移动声中戛然而止,书柜背后是座盘旋而下的石梯,通往何处一目不能了然。 “你不是一直都想知道过去的事吗?”撩衣而下的纪琛回眸看我,眸里三分挑衅七分说不出的幽深复杂,“我带你去看看曾经的纪糖。” ┉┉∞∞┉┉┉┉∞∞┉┉┉ 书房下方有一做旋梯我竟全然不知,更令我大为惊讶的是旋梯下方竟还有一间密室。 密室通风尚好,只是许久未开浓重的霉味冲得人眼疼,眨去眼中干涩,随着纪琛点燃的油灯,密室中的情景一点点清晰地映入我眼睑。 格局不大的石室内呈设简单,与上面富丽堂皇的东宫截然不同,若东宫宛如天上楼台,那么这里则像万尺之下寒幽冥域,冷入骨髓。而这里还有一张床,床上搁着简单的被褥,我不禁看向纪琛,他看着那方石床极淡地笑了笑:“这里只有你与曾经的先皇后知道,住在这的人你说能有谁呢?” 我真得难以置信,在溺爱中长大的纪糖会住在这么个比天牢还艰苦破烂的地方。 “真元二年,也就是你四岁的时候,这座帝都曾经发生了一场震惊全国的叛乱。当时的一个亲王串通禁卫军大统领封锁城门,逼宫皇城之下。情势危在旦夕之际,皇后为了保住你将你藏入这石室内。这一藏就是数月之久,大雪封城,帝都有出无进,饿殍遍地,连皇城也无所供给。后来援军千里驰援而来,帝都之危得解,可那时候皇后竟因惊悸过度,本就薄弱的凤体也因长时食不果腹孱弱致病,最后驾鹤西去。无人知晓,这座东宫底下还躲着一个小小的你。直到众人料理叛乱后事才发现皇太女不见所踪。”纪琛眼中的笑意满是讥诮,“那时久不进食的你从昏迷中醒来只剩下一口气,拼着这口气顺着这个台阶一阶一阶爬了上去。上去之后整个大晋都在庆贺太女殿下死里逃生,而你见到瘦骨如柴的皇后遗体方知每日所食从何而来。”他拿起石床枕下一页旧得发黄的薄纸,“开和八年,得孕吾儿,起名糖糖,愿其一生不知疾苦不知辛酸不知人心险恶道途坎坷,甘如绵糖。”他叹息一声,“世间最慈,莫过母心。” 眼眶算得发疼,沉默良久我哑声问道“这……都是我告诉你的?” “是啊,你告诉我的,”纪琛看着这间密室,似想起了许多久远之事般,“那时的你对我几乎无所不谈,当然……”他神情陡得一变,冲我露出个心惊胆战的笑容,“太女殿下做任何事都是别有目的,对我,也不例外。” 他这意思是告诉我对他无话不谈,是因为想要利用他???曾经“我”别有目的地勾引,咳,接近他,达到某种目的后就果断过河拆桥抛弃了他,以至于让本就孤僻成性的六王叔对我爱恨相加?这么一来,似乎纪琛对我忽冷忽热的态度似乎都有了解释。 “我带你来这里,就是想告诉你,纪糖。无论曾经发生过什么,你忘记了什么,你都是那个一步步从地狱里爬上去的那个皇太女纪糖,你想要的坚持的从来没有改变过,那就是成为这个国家未来的天子。” 我怔怔看着他,突然语出惊人:“你不想要做皇帝吗?” 纪琛乜了我一眼,鄙夷道:“你以为谁都愿意坐在那把破椅子上殚精竭虑、任劳任怨,还要时刻担心自己小命被不知道从哪来的一箭给射死吗?” “……”他,他这么一说,突然觉得做皇帝好没意思呀! “说到被箭射中,上次祭天之时你中箭的地方还好吗?” 纪琛话锋转变之快,令我猝不及防:“不太好。” 他眉头深深皱起:“哪里不太好,是裂了还是留了创口?这个要及时修补才是,以免留下……” 他蓦地收口,我凉凉看他,他弱不禁风地咳嗽了两声,体不胜衣地晃了一晃即要拾步往上:“这里寒气太重,本王先行上去,殿下留下来慢慢看即是。” 我赶紧跟过去:“你早就知道我不是人了是不是?” “不是!”纪琛瞄也不瞄我一眼。 “不是!”他冷冷道,脚步不停往上走,步伐越来越快,我随之也加快脚步紧紧跟着他:“你也早就知道我是个人偶了是不是? 我气结地一把扯住他:“我都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了,你带我来看这些又想法设法让我继续做这个皇太女有意思吗?” 他被我拉得蹒跚两步,想挣脱然石梯太陡他看了一眼即隐忍驻足:“有意思!” “……” 我两大眼瞪小眼,站得腿脚发麻之时他终于退让一步,极是不耐烦道:“就算是个人偶,本朝哪条历律规定人偶不能做皇帝的?” “……”他怎么说得好有道理的样子?? “再者,”他看着我,一字一顿道,“纪糖,如果你因此放弃皇位,当你想起时你一定会恨自己。” 我被他的语气所慑住,一时不能言语。他抿抿唇牵起我的手,带我往上去:“这里冷,你的身体里有蜡会冻住的。” 我:“……” 这、这种对话感觉好不对劲啊…… 过了一会我忍不住又问道:“你与那个卿卿小郡主到底什么关系?” “……” “什么乱七八糟的亲亲小郡主?!” “就是刚刚还和你……” “纪糖,我怎么发现你现在比小时候还烦!” “我小时候很烦吗?∑(っ°Д°;)っ” “你五岁还尿床!” “……” ┉┉∞∞┉┉┉┉∞∞┉┉┉ 即便纪琛与我“推心置腹”交了一番心,然他并没有告诉我这具身体究竟从而来。不过,眼下当务之急是“亲王进京过年”与我“大婚”这两个头等大事。新年家宴不日即至,父皇至今未醒,太医翻来覆去无非就那么几句话,简而言之“殿下啊,这新春家宴陛下八成醒不过来了,您自己看着吧。” 各路亲王已经陆续至今,据江春可靠消息,康王家那个卿卿小郡主在那夜与纪琛见过一面之后两人再没有其他接触。 我看着年宴上的菜单随意点点头,片刻后抬起头纳闷道:“你特意还派人去盯了康王府?” “殿下的敌人就是奴才的敌人!奴才当然要先殿下之忧而忧了!”江春一派正气凛然、忠肝义胆,“但是啊殿下,”他马上换了副神色,“这六王呢,虽然有几分姿色,与殿下您也不是嫡亲的叔侄,可奴才总觉得他居心叵测。殿下一时宠幸他没什么,但要当真可就要慎重了啊~~~” 我:“……” 我与纪琛的事儿吧……虽然目前看来是我负他良多,但这具身体不是过去的纪糖,连同相关记忆也没有,真让我对他负责吧……总觉得自己有点冤枉。可不对他负责吧……良心上又有点过不去。 啊啊啊!!好矛盾啊!!!! 刚拿着菜单盖住自己那张纠结的脸,外边送来了两封信,一封是来自镇国公府,一封则是六王府。 我看了看,先拆了镇国公府的,果不其然,信上歪歪扭扭的字体出自阿肆之手。 内容很简单,大意是他一人在京中举目无亲,过年时能不能来看他。 这个嘛……倒是可以的。 愉快地回了阿肆的信,拿起纪琛的那封,犹豫片刻,我看看左右做贼似的小心拆了,端方刚正的字迹只有一行:初二,兔跃金桥。 这是什么鬼啦?? 仔细研究其中玄妙之时,江春忽而匆匆来报:“殿下,不好了!!皇子殿下被人给打了!!”   ☆、第二十三章 光天化日之下,竟有人胆敢公然殴打皇子?!以我对纪聪这个混世小魔王的了解,怎么着这句话也应该是他揍人,而不是别人揍了他啊。抱着十二万分的怀疑风风火火赶去事发地,没踏进凉和苑,纪聪的嚎啕大哭就入了耳,更别说见到我时他那一脸鼻涕眼泪的可怜相,活脱脱像是被人狂殴了三天三夜。 “阿姐!阿姐!”哭得稀里哗啦的他猛地扑入怀里,我一个踉跄勉强站稳,这么大一只还……真不清,“阿姐她欺负聪儿!欺负聪儿!” 他/她? 微是迷茫地往花树下望去,一窈窕身影跃入眼中,那身影略有两分眼熟,定睛一看当即认出此人不正是那夜与纪琛人约黄昏后的卿卿小郡主? “这?”这卿卿郡主身柔似柳,怎么看都不像能一拳撂倒聪儿的女壮汉啊? 眼神才略略一瞟,卿卿突然冷不防双膝跪地,盈盈弱体战栗不止:“殿下!是臣女管教下属不力,致使皇子殿下受了委屈,请殿下责罚臣女便是!” 她这一跪怵了我一大跳,事情来龙去脉尚未弄清,她便先行俯首认罪,看情况倒不似聪儿恶人先告状了?她这么一说,我才留意到在场的除了宫人以外还有一个第三人。那人始终跪于角落之中,长发垂面,不言不语,浑似一座无声无息的石像。 “方才就是你动的手?” 石像不说话,宛如没有听到我的发问一般,江春率先挂不住脸尖声发难:“太女殿下问你话呢!好歹也是康王府的奴才,规矩两个字儿都不识得吗?!” “太女殿下切勿动气!”卿卿白着脸连忙膝行两步上前,颤声道,“阿青从小就寡言少语,请殿下不要怪罪她。方才臣女与皇子殿下闹着玩,阿青误以为皇子殿下要伤害臣女才动的手,并非故意,请殿下看在臣女与父王面上绕过她吧。” 我抱着抽泣的纪聪看看卿卿,又看看那个垂首跪立地笔直的女子,温和道:“这事既然与郡主无关,郡主请先起吧。” 卿卿直摇头,眼泪也啪嗒啪嗒往下掉:“如果阿青实在难逃一罚,她与臣女一起从小长大,情同姐妹,就让臣女替阿青受罚吧。” 她本就生得盈盈弱质,如此哭得梨花带雨连我这个女子看了都心疼,摸摸聪儿的头我问道:“刚刚是那个姐姐打你的吗?” 聪儿赖在我怀里也哭得一塌糊涂,咬字不清地念着:“不是……不是……” “这儿可真是的热闹呀!”围观人中突然冒出个脑袋来左看看右看看,瞄到卿卿时不免讶然,“这不是康王家的卿和郡主吗?”瞄到我时讶然迅速转变为喜笑颜开,屁颠屁颠跑过来,“今日来给太后娘娘请安,本来打算撞撞运气看殿下在不在,没想到能在此处遇见殿下。哟,皇子殿下怎么哭了,哪个狗胆包天的敢欺负我们皇子殿下啊?!” 纪聪只顾伏我怀中小声啜泣,理也不理他。本来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儿,看聪儿的样子也没受多大的伤,各拍五十大板也就过去了。偏偏卿和郡主一哭长汀一搅合事情一发不可收拾地往严重直线狂奔,这还不是最糟糕的,最糟糕的是长汀冒头后一人随即也缓缓踱步而出,神容疏冷:“太后娘娘听见这边有哭闹声,让我来问问是怎么回事?” 凉和苑即在太后寝宫左侧,想是纪聪午时在她那歇了午觉出来玩耍才撞到了来请安的郡主,一来二去也不知发生了嘴角闹腾了起来。纪琛一来,我更是头大三分,讪讪道:“皇叔,你来啦?” 他淡淡看了我一眼,抱袖哼了声:“皇子殿下年纪也不小了,好歹是一堂堂男儿,成日抱着太女殿下撒娇成什么体统?” 纪聪的小身板一僵,啜泣声慢慢小了,慢慢站起来,想是很畏惧他这位皇叔。 卿和郡主见了纪琛来虽仍是不起,但脸上明显露出了一丝如见救星的希冀,她期期艾艾地喊了声:“皇叔~” 纪琛面色稍有缓和两分:“郡主长跪不起作甚?” 卿和什么也没说,只是战战兢兢地看了我一眼。我暗自叹了一口气,将聪儿交给旁人,走到那个叫阿青的女子面前:“方才你家主子也说了,是你动手打的聪儿,你可认罪?” 阿青依旧沉默,我也不等她回答,自顾道:“对皇室大不敬者依律当斩……”我顿了顿,“但是郡主为你不惜颜面跪地求情,本宫体恤郡主情义便网开一面,死罪能逃活罪难免,就罚十五廷杖,有禁军执行。” “殿下!!阿青是个女子啊,经不起十五廷杖啊!”卿和苦苦哀求,“皇叔!皇叔!皇叔你救救阿青……” 我冷冷打断她:“女子如何?男子如何?本宫饶她一命已是法外开恩,若人人皆以女子为由触法不罚,何以立法何以成国何以为邦,皇室尊严岂不人人皆可踏之辱之?!” 一通说完,我看也不看卿和其他人等,尤其是纪琛的脸色淡淡道:“明日即是新年了,也不急于这一时半会给太后她老人家请安问好,她老人家年纪高了不经得烦。没什么必要事就别去扰了她清净,各自回府吧。” 丢完后走人,上了步辇看着前方我问道:“今日的事你怎么看?” 江春啊了一声,我默默踢了他一脚,他一个激灵涎着脸道:“殿下问的是奴才啊!看奴才这个蠢劲儿!今儿的事嘛~明面上无非是皇子殿下与郡主闹着玩呢,两个小孩子家家的有点口角也不是大事儿。那个叫阿青的护卫主心切,冒失了,不过殿下您刚刚也罚了不是?” “那暗面上呢?” 江春谄媚笑道:“这大内之中,昭如明日,哪有什么暗面上的事儿啊!只是有那么几个不长眼的货色,看不见陛下与殿下您的威严如山,摸不着边儿地犯蠢呢!” 早说了纪糖身边无凡人,这个江春能以这个年纪混到东宫总管一职自不是个凡角。他是纪糖的心腹,但是哪个“纪糖”心腹呢? 我托腮养了一会神,状作无意问他:“江春,一晃这么长时间了,本宫都快忘了你什么时候来的东宫了?” 他顿了一顿,即便不看他也知道他偷偷窥探我的神色,半晌笑道:“不是殿下忘了,是时间久啦,毕竟奴才来殿下身边时殿下才总角之年呢。” “哦……”我长长地拖了一声,忽而话锋一转,“本宫近日身体不大舒朗,想是前两年的旧病又犯了,你去太医院将这几年替本宫开方子的太医找过来再替本宫看看吧。” 江春默了默,道:“奴才这就去办!” 不过半晌,江春折返回来,神情微妙:“殿下,太医院上一批老太医到了年纪辞官归隐了,其中就有替殿下诊治的胡太医。院判说他回了青阳老家,现在也不知在何处,可要奴才派人去找?” 果真如我所料…… 我挥挥手:“不必了,你下去吧。” 就算现在去找,恐怕也是个横死他乡,尸骨无存的结果。四年前之前那人能滴水不漏谋害一朝太女,又偷梁换柱换了一个假太女蒙骗皇帝与一众朝臣,这样的手段又怎么会留下太医这么大的一个漏洞呢? 江春走出门前,我突然问道:“这次回来,你可觉得本宫有什么变化吗?” 江春一怔,忽而冲着我笑一笑道:“对奴才来说,殿下仍是那个殿下,平安归来就好。” 他的话令我咀嚼了片刻,片刻后轻轻点点头:“你……”你了一半我忽然转口,“你去看看纪琛现在哪,有没有……算了,别……” “哎!奴才省得!奴才省得!奴才这就去看看六王有没有不守本分背着殿下去找卿和郡主!” “……”眼看他一溜烟跑走,我抽搐着嘴角放下想要拦住他的手,对着书案发了半天的呆,我拿出抽屉里木鸟。从成色上看,木鸟已有些年头了,但保存得相当好,一丝划痕也没有。 我该信他吗?可那个卿卿……于他而言又是个什么角色呢? ┉┉∞∞┉┉┉┉∞∞┉┉┉ 因为今年皇帝病重在床,新年宫宴之上空立了一座龙椅,让气氛也为之走低许多。高座之上的另一位太后娘娘,即便见着满堂儿孙心中欢喜也架不住年迈体虚,受了拜见礼给几个小儿孙发了红包也就不受累地休憩去了。 纪聪昨日在那个叫阿青的侍卫手上吃了亏,无精打采地坐在我旁边,直到太后给我与他发红包时才打起些精神来。太后还没走,他就耐不住拆了红包:“阿姐阿姐,我与你的谁多?” 在场也就他有这个心思在乎红包多少了,我看也没看将自己的也给了他:“阿姐也给你,就当阿姐今年给你发红包了。” 纪聪愣了一愣,欢天喜地地抢过红包捂在胸口:“阿姐最好啦!!!” “嗤……”这一声讥嘲不用听都知道是谁的! “噗嗤。”长汀也随之笑了起来,“皇子殿下与太女殿下感情是让人羡慕啊!” 他一说笑,沉甸甸的气氛总算为之打破,推杯换盏两旬后殿上诸人皆陆续放开胸怀,连同平日不多笑颜的纪琛也微绽笑容,旁人来敬酒时也是来者不拒。我忙里偷闲观察了他两分,发现这人一杯接着一杯,寡淡的脸色上竟是一丝红晕也没有,眼眸中也是一片清明。 他那晚果然是借酒撒疯,骗我哒!╭(╯^╰)╮ 兀自冷笑之时,一片倩影蹁跹至眼前,颇有些紧张道:“殿下,臣女敬您……谢您昨日对阿青的不杀之恩。” “哼!坏人!”纪聪一见卿和就撇过了头。 她神情尴尬,面对周围投来的各种探究神色,其中自然也包含了纪琛饶有兴味的眼神。我嗔怪地拍了一下纪聪,今日康王因病不在场,但身为一国储君不能连这点气度也没有。虽然,她和纪琛之间的关系我确实挺在意的……== 欣然端起酒盏,盏中酒液青碧透彻,泛□□点灯辉:“郡主请。” 卿和轻轻呼出一口气:“殿下请。” 我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美酒甘醇,饮尽后唇齿留香。卿和冲我嫣然一笑,我也冲她微微一笑,殿中歌舞升平,殿外烟花如雨,好一幅太平盛世,普天同庆景。 然而半盏茶后殿中的和乐融融为被一道破碎声所打破,温热的液体顺着我嘴角流下,有点咸,也有点腥……   ☆、第二十四章 新正之夜,继重病不起的皇帝之后我这个皇太女也身中剧毒危在旦夕,于大晋朝内的百官而言,不啻于当头一记重棒打得他们六神无主。 我躺在床上哼哼唧唧半天,外边哭声震天,不晓得人还真以为我挂了咧。如果我仍是有血有肉,今晚一杯毒酒,必已命丧黄泉,坐在奈何桥边叹奈何。只可惜毒酒是真,有人下毒也是真,只不过饮酒的是个半真不假的人罢了。 打我回宫之后,总是被动挨打,敌暗我明实在不利。不如借此机会,顺藤摸瓜看能不能找到当年到现在在背后装神弄鬼之人。 “处理妥当了吗?”我吐尽口里血水。 江春看了眼隔栏之外颤颤巍巍提笔写方子的太医,声音压得和蚊子叫一样细:“殿下放心吧,刘太医的嘴是严实的,绝不敢漏出只言片语。下毒之人奴才已经派人去查了,贡进皇宫里的酒一坛一瓶皆有详细来路,既然有人在其中动了手脚,就一定会留下蛛丝马迹。卿和郡主暂时被看押在宗人寺内不得与外接触,至于各位大人们,东宫的门一关他们想探也探不出个什么玩意儿来。” 这些早在发现酒中有毒时已一一计划好,我挥手让他着手去办。说来也巧,发现这毒酒纯属偶然。每年年夜皆有光禄寺与宫中的御膳两家合办,宴上饮用的御酒也是由光禄寺提前送入膳房中备好。哪想昨日午后膳房中灶门不紧,漏了些火星子出来,引了一场不大不小的火灾,恰逢我去看望父皇归来途径那里被嘈杂人声所惊动,便拐过去瞧瞧。 这一瞧就瞧见了抢救出来的一坛坛美酒,随手拎了一坛看上去与众不同的酒坛来,啧了声道:“这个倒与其他的不太一样。” “这是专门贡给殿下所饮的佳酿。”江春忙道,“殿下不爱陈酿好果酒,这是初春岭南那边特意采了新鲜材质所酿的新酒,口感甘甜。” 说来也怪我贪嘴,听了江春所言,当时就心痒难耐命人带了一坛回去。若不是这般,我也不会因为酒液太过芬芳怡人,不似果酒清甜,心中生疑让江春暗中找了信得过的太医来看。所以嘛,从这一件事情看出来纪琛所言不虚,哪怕死而复生,从人到偶,印刻在我生命中的某些例如“疑神疑鬼”的缺点总不会改变。 对了,纪琛的原话是——“狗改不了□□”…… 岭南离帝都十万八千里,经过驿站无数,更莫说经手的人了。只是这么不入流的下毒方法实在不太像胆敢偷换皇太女之人的手笔,但不论是不是,江春说得好,偷腥的狐狸总会吐骨头。 这一夜,人人难眠。 ┉┉∞∞┉┉┉┉∞∞┉┉┉ “殿下好些了吗?醒了吗?早上进膳了吗?不行,我要进去看看她!” “侯爷!小侯爷!我的小祖宗哎,殿下中毒甚深正需要静养,你闯进去不是添乱吗?” “可……” “别可啦……” 听见响动的我朝门那边扬声喊了一句:“江春,让长汀进来吧。” “好啊!你个死太监!殿下不是醒着的吗!殿下,你还……” 长汀在看到桌上堆成小山的核桃壳后像是被人横空在胸前抡了一大锤,半晌结结巴巴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殿、殿下,你不是中毒了吗?” “中毒就不能吃核桃了吗?”我奇怪地看了他一眼,继续专心致志地剥核桃。 长汀纠结了一会“中毒究竟能不能吃核桃”后,默默坐到我对面,神情委屈眼圈通红:“殿下为什么要骗人?昨夜长汀都快要吓死了,”他抹抹眼角,不情愿地补了一句,“阿肆也是。” “我没有骗你,确实有人给我下毒。”我叹了口气。 “那……”长汀小白兔神情迷茫。 这人果真如我之前记载一样,虽然生在权贵之家,也在这天底下最是纷繁复杂的地方里做官任职,可却有颗不折不扣的纯良心性。一国皇储在新年伊始出了这么大的事,正是人人自危、唯恐牵连自身之际,直到现在也只有他一人毫无所顾直闯东宫,哪怕是纪琛……到现在不曾露面,也不曾有过只言片语传来…… 在昨夜满殿大乱之时,我依稀记得他远远兀自坐着的模样,所有人不论是真心还是假意各个面色惊慌欲绝,独他端着酒杯抿唇轻呷,依旧是那个独身风雨外的清贵王侯,就那么置身事外地看看着我口涌鲜血,缓缓倒下…… “此事说来话长,你只要知道有人要害我,但我运气不错没被害成就是。你来得正巧,我有些事……” “岂有此理!!”长汀义愤填膺地打断了我的话,拍案而起,眼中怒火熊熊,“竟有人如此大逆不道、穷凶极恶之徒,胆敢行刺殿下!简直狗胆包天,罪不可恕!真是,真是气死我了!”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半天幽幽道,“从小到大,想杀我的人不少吧。” 他愣了一愣,愤懑的眸子里光华一点点暗淡下去,“殿下,我知道的,你一直活得很不容易。”他转过头去胡乱擦擦眼角泪水,“这句话让别人听着一定很可笑,大晋上下除了陛下以外还有谁比殿下你风光,比殿下你体面。可他们都只看得见殿下你监国太女不可一世的荣华尊贵,谁会去在意殿下背后的努力、辛苦?轻徭薄赋的政策是殿下力行主张的,放丁还田也是殿下提出的,因为有了殿下我大晋女子才得走出深闺,与男子同行在街市智商。殿下虽是女儿身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好储君,所以我不明白也不理解为什么有人总是处心积虑地想害你。” “长汀,我有没有说过你有一颗赤子之心啊。” 他吸吸鼻子,闷闷道:“没有,殿下总骂我是个笨蛋。” 我咽去喉咙里的酸涩,笑道:“如果不是笨蛋,你现在也不会坐在这里了。好啦,原归正传,我确实有事需要你帮忙。” “殿下,想让我做什么?” “一,帮我出宫;二,替我去国师府看望看望闭关中的国师大人。” ┉┉∞∞┉┉┉┉∞∞┉┉┉ 初二,兔跃金桥。 酉时初刻,我站在城东土桥之上,头顶殷红幽灯,脚踏干裂土块,桥下枯草沿岸,冷水淙淙,扭曲地映出我一夜未眠的惨白面庞和两青中带黑的眼圈。若非不远处的东市里锣鼓喧天,烟火如昼,我几近以为自己是个飘荡在阴阳中间的幽魂怨鬼。 讲真,我确实怨气冲天。这个纪琛约个人,传个信,里头都弯弯绕绕,恨不得在那么丁点大的纸张上摆出个迷魂阵来。 所谓兔跃金桥,琢磨了一阵的我本想着兔对卯,那就是约我卯时见?那金桥呢?结果我一问江春,帝都之中根本就没有金桥这么一个地儿!我就又苦思冥想啊,如果没有金桥,说明卯时有可能也是错的。不是卯时……我将十二个时辰分为天干地支写成两排,卯对的是……申?申时见?那金……按照相反来的话,五行之中土克金…… 赶紧一打听,果然在城东三里坊外有座土桥…… 什么的玩意啊这! 我幽怨地站在土桥上喝凉风,虽然知道江春定带着人躲于暗处,可这月黑风高,风声凄厉的,站久了心里总是毛毛的。听说,这儿曾经是座乱坟岗,后来不信鬼神的先皇为扩建皇城才派戾气深重的大军踏平了那些个坟头…… 我有点儿怕这里的无主冤魂来找我这个先皇的孙女儿来报仇雪恨,虽然我也不是个全然的活人就是了。 “你来了。” 背后冷冷幽幽地飘来一道絮语,近在耳侧,我吓得浑身一个激灵:“鬼啊!!!” 惨叫之后条件反射地将灯笼砸向后方。 纪琛一脸诧异地避闪不及,他反应也是神速,立时向左前迈出一步,为了不将我撞到桥下一手挽住我的腰。于是,没撞到桥下的我不可避免地与他面贴面,亲了个正着。   ☆、第二十五章 可能是寒冷天气衬托的作用,嘴唇上贴着的温度比他常年冷冰冰的脸庞温热许多,甚至称得上滚烫。以至于令我吃惊得呆住,一片茫然。纪琛眼中的惊讶不比我少,时间凝固之时东市蹿起一朵硕大的烟花,炸开在黑色的夜幕中,也炸醒了我们两个人。 还魂的我吸了口凉气,发软的手想推开他,结果被他蓦地抓住反倒是被往怀里拖近了几寸,以至于整个身子陷入了他的怀抱,他的声音不同于平日清冷,而是带着微微磁性:“别动,糖糖。” 刹那间,我竟觉得他念着我名字的声音是如此熟悉,仿佛在耳畔缠绵徘徊过千百次。 烟火如星雨落下,转逝即灭,漆黑的夜色重新笼罩住彼此的面目,我看不清他的神情却能清晰地感知亲吻在唇上每一分温度,和掌下扶持的坚实胸膛。我紧张又晕乎还有点点“和自家皇叔做些不轨之事”的小纠结,然而马上纪琛用撬开我唇齿进一步加深这种令人羞涩的方法令我一时忘记了所有。 直至被他亲得腰软腿颤,他方意犹未尽地放过我被□□许久的嘴巴,两人气息皆是浑浊又急促,他抵着我的额轻轻笑了一笑,好似很开心:“糖糖……” 没那么开心的我不那么开心地应了声:“干嘛?” 结果他回了句:“不干嘛?” 你神经病啊!本就混乱的我脑中弦一断,嘴门关没把住:“你别把风寒传给我了呀!” “……” 就算不看,我也能感受到,纪琛的脸,貌似黑了下来…… 他有点咬牙切齿又有点无奈道:“你这女人怎么这么不解风情?” 我脑中的第二根弦又断了:“那你去找解风情的女人啊!我看那个卿卿就很解皇叔你的风情嘛!” “……”纪琛无语地搂着我,半天严肃而认真地指出道,“你在吃醋。” “吃你大爷的醋!”我冷笑着回击,卯着劲儿从他怀里挣脱出来,可惜腿窝还有点发颤,往后趔趄一步险些没摔下去,于是纪琛理所应当又将我捉回了怀里,不加掩饰地嘲弄我智商:“我大爷就是你太爷爷,你口味还挺重。” 我:“……” 我就纳闷了,本来气氛挺严肃挺凝重的一秘密行动,怎么硬生生就被扭成了充满了小米分红泡泡的言情小黄段子了呢?最可怕与不解的是,被纪琛啃啃抱抱我竟然一点抵触心理都没有啊!不行!我得把气氛扭回到正途上,哪怕是被迫趴在纪琛的怀里! “皇叔,约我出来可是为了……” “为了约你逛街市。”纪琛轻快地打断。 我惊愕万分地看他,这个不是纪琛吧,是被哪路妖魔鬼怪,魑魅魍魉附身了吧!我情不自禁在他胳膊上掐了一把,他一抖眉,倏尔脸上冰雪层层:“纪糖……” 哦哦哦,这表情就对了,于是欣慰又愉悦地问他:“皇叔,你找我是讨论我的大婚呢,还是讨论言喻一案呢?” 下一刻,我被没好气的纪琛往东市一路拖去…… ┉┉∞∞┉┉┉┉∞∞┉┉┉ 新年帝都之中闭四门而不宵禁,入了夜各色花灯一一挂上,粲然多彩,流光飞舞,将百年庄严的都城点缀得犹如浩瀚云烟中的仙家城楼。逛夜市是帝都人民过新年的必备项目之一,而作为大晋未来的皇帝,现任的皇储,显然要与民同乐,与民同欢,才能赢得民心。 这是纪琛冠冕堂皇给出半夜不睡觉约我在小桥头见面,还将我乔装打扮得连我爹都认不出来的理由。 望着铜镜里模模糊糊,勉强能识别出性别为女的那个球,我沉痛道:“这他娘的百姓怎么认出本宫来,既是如此本宫又怎么挣得民心?” 纪琛按住我双肩满意地看着镜中的那个球,没有诚意地敷衍我道:“殿下心用到了,百姓自然会与殿下你心有灵犀。” 去你妹的心有灵犀! 与浑圆一坨的我相比,纪琛的打扮上相许多,玉冠锦衣,轻裘缓带,典型的富贵闲人。面容稍加修饰之后眉如刀削,目如点漆,朗朗身姿竟难寻觅出一丝恹恹病态。我合不拢嘴地看着他,他回眸过来瞅见我的傻样递来一方帕子嫌弃道:“饿得都流口水了?” “……” 噗呲,刚冒出的小米分红眨眼碎了个干净。 虽然觉得纪琛费劲周折拖我出来的目的莫名其妙,但从来帝都甚少出宫的我对于逛街这种事情还是……比较热衷哒! 今夜是初二,朝中官员们这个点大多数都应是在酒席之上,所以我也不用面对走两步就会遇到个人对我打招呼“哎呀,殿下您不是躺在床上口吐鲜血吗?怎么和你家皇叔相亲相爱地逛大街呀”的尴尬。 我给自己找了个这么一个不太靠谱的借口,心安理得地跟在纪琛后面晃晃悠悠。因为被包得太多,走两步我那不怎么灵活地小身板就吭哧吭哧吃起力来,走在前方的纪琛察觉我的迟钝,回头淡淡看了我一眼,叹了口气摇摇头走回来,牵起我的手,放缓脚步同蜗牛一样的我并肩走在一起:“桐油用完了?” 我闷闷点头。 路过一对小夫妻羡慕地看着我们: “哎呀,父女关系真好啊!” “娘子,你什么时候给我添个乖巧的女娃娃呀?” “讨厌~” 纪琛:“……” 我无辜地看着他眨巴眨巴眼,他白如脂玉的脸庞上浮出一丝恼怒的绯红,竟然恨铁不成钢地唾弃我:“纪糖你怎么生得那么矮!” 卧槽……我不甘心地回击:“因为我爹矮呀!” 纪琛噎了一噎,很显然我南瓜爹的长相给我的反驳予以了充足的支持,最终他默默败下阵去,嘀咕了句:“早知道就弄高一点了。” 被琳琅满目的花灯吸引去注意力的我没听清他的话:“什么,你说什么高一些?” 他没有重复,而只是眯起眼轻蔑地骂了我一句:“矮冬瓜。” 我:“……” 为了这句矮冬瓜,从这条街头走到街尾我都没有理他,直到我终于按捺不住骨子里蠢蠢欲动的购物欲望,用饱含渴望的眼神看向他:“皇叔~~~” 被晾了一条街的纪琛揣着袖子浑似没听到我的声音,兀自朝前走,没带钱的我腆着脸小步跑过去,拉拉他袖摆:“皇叔,人家要~~~” 他身子猛地晃了一晃,耳根子莫名就从尖红到了根,他侧过身以一种我看不懂有点复杂有点炙热有点别扭的小眼神将我从头到脚看了一遍,他喉咙上下动动,继续保持着他高傲的姿态:“你刚刚说什么?” 尊严诚可贵,金钱价更高,古人云有钱难买心头好,心头好正好能被钱买最是人生惬意事了,于是我低眉顺眼地又谄媚的语调说了一遍:“皇叔人家要~~那个嘛!” 我指了指左后方不远处一个小摊,摊子上摆着一个个涂了颜色的小小玩偶,各个活灵活现非常讨喜,旁边已围了一圈的小孩。 他面上仍是诡异地潮红,可看向玩偶的眼神却是十分不屑:“这种不入流的玩意你也喜欢?” 虽然被骂没品位,我还是厚着脸皮点点头,人家真的好想要那个齐天大圣孙悟空嘛! 他嗤笑了一声,摸摸我头:“从小到大你这喜好就没变过,我是该骂你没出息还是该夸你有长性。” “罢了,你喜欢我回头给你做一个……” 我瞪眼看他,纪琛有点儿尴尬地收回话去,掏出钱袋:“我给你买去……” 我亦步亦趋跟过去:“皇叔,既然你会做就不要买了吧,多浪费啊!我看你给我做的木鸟挺好的,你还是给我做一个吧,我觉得你手艺比这的好……” “纪糖,你再烦我就把你给拆了埋进池塘里去!” 我:“……” 最终抱着一堆玩偶,还带着一个弥勒佛小面具的我默默跟了他一会,忍不住犹犹豫豫问道:“你把我埋进池塘里,明年会长出花来吗?” 纪琛:“……” 从纪琛不可救药的眼神里我有点儿明白从前的我对自己“人前高冷,人后话唠”的评价从而来…… 唉,为了维持一个霸道皇女的风格我也是很不容易的嘛。 走了一会,双腿有些发麻了,纪琛看我那磨磨蹭蹭的模样,最终认命般地拎着我进了个茶苑儿小坐。 帝都人民极爱附庸风雅,故而各处散布品茶赏茶没事喝闲茶的茶苑,大多茶苑门槛较高,只容富贵人家进入。也有大门敞开,高低人群皆可入内的敞铺子,譬如我与纪琛进的这间。 这样的铺子撇去走卒商贩也有许多贫穷的读书人高谈国事骂骂当政者什么的,进入前我已做好被人问候全家祖宗十八代的准备,哪想人才跨进一只脚去,迎面飞来一茶壶,追着蹿过来的一道黑影直奔毫无防备的我而来。   ☆、第二十六章 千钧一发之时,茶壶“嘭”的一声碎裂在我面前,幸得纪琛手疾眼快将我往后一扯,我即要在这四溅的滚烫茶水中老脸不保。即便如此,面上仍是沾了点滴茶汤,略有些狼狈。 尤是惊魂未定,茶苑里一虎背熊腰的女子咆哮道:“你个死乞白赖的混头小子也不看看这铺子谁当家做主!敢赊账?老娘敲断你的腿!” 周围有人劝架:“老板娘大过年的讨个喜气,一碗茶水不值几钱,算了算了吧。” “不值几钱你倒是替他给啊!”老娘一声河东狮吼,吼得四下寂静,原先插嘴的人倏地缩回脑袋。 乖乖被纪琛擦脸的我忙里偷闲瞄过去,这老板娘还挺有文化的啊…… 纪琛捏过我不安分的脸,低低道:“别动。” 因我个头不及他高,为替我擦去脸上发上的水珠子不得不俯身相就,两人离得很近,他这一声“别动”令我蓦地想起了刚刚发生在土桥上一些少儿不宜的事情来,顿时脸上温度收也收不住地往上蹿。 “怎么脸突然那么红?”纪琛眸中有忧色,丝毫不理解我乱荡成一片的小心跳反倒更靠近了一些,瞳仁之中全是我红得滴血的一张老脸,“发烧了?不可能啊。” “我说这位爹爹,表现亲情关心女儿能不能让个道啊?江湖救急,行行好吧!” 我与纪琛:“……” 扳着指头算算,这是纪琛今晚第三次被人当爹了,前一次是买玩偶时的小摊老板特别热情地对他说:“汝家囡囡真是可爱,来来来,这个泥人算我送她的。” 与笑得脸都快抽了的囡囡我相比,纪琛脸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而现在嘛,纪琛慢条斯理地替我理好额前发丝,不慌不忙道:“老板娘,你与他费这么多口舌做什么,依我晋律你完全可以马上报官让他尝尝五十鞭刑的厉害。” 我就知道╮(╯_╰)╭ “可我不是你们大晋子民呀!”少年回答的天真无辜。 俄而我与纪琛看清他样貌后具是一怔,黑发碧眼,轮廓深邃,这一点……我脑中不期然而然地蹦出一个词——云苍。 云苍国位于大晋西北,是个与我中原人截然不同的外邦国度,因两国之间隔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北岳国,所以平时也没什么太多交流,顶多是在旧帝驾崩,新帝登基的时候派队使者来意思意思一下。但民间往来却是不少,大晋盘踞中原是难得土地肥沃气候宜人之地,有不少来此“淘金”的各国人民。 很显然,这个小子就是其中之一。 一盏茶后我与纪琛,连同名叫赤铎的英武少年同坐在茶苑中的一朵鲤鱼灯下。肥大的锦鲤瞪着一双死不瞑目的眼睛幽幽瞅着下方对坐三人,我禁不住伸手去戳戳它那张得老大的圆嘴,才戳了一下就被纪琛不留声色地用筷子打在了手上。 我:“……”qaq “早听说大晋人和善,原本见了那只母老虎我还不信!现在见了仁兄,方知传言不假!”赤铎文绉绉地与表达着对纪琛“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感恩戴德,只是配着他那与众不同的口音,怎么听怎么别扭== “这是我侄儿,并非女儿。”纪琛淡淡道,只是最后将“女儿”两字咬得格外重了些。 为表示我并非是与自家爹爹趁着月黑风高在桥上啃来啃去的丧德悖伦之人,我忙小鸡啄米般连连点头。纪琛欣然瞥了我一眼,对我的立场鲜明很是满意,于是他在案下异常娴熟地摸了一把我的腰,可我坐得有点矮,于是他摸到的是我腰线以下的某个部位…… 我:“……” “哦哦哦!失礼失礼!”少年恍然大悟,然后疑惑道,“侄女不和女儿一样嘛? 我和纪琛:“……” “哎呀呀,你们大晋人说话太文绉绉了,难怪来云苍的商人们都说‘云苍的娘们,大晋的书生’是这世间最没意思的两个东西。” 纪琛显然没有兴趣与他去探讨“云苍的娘们”和我大晋的“书生”怎么个没意思法,与我斟了一杯茶,微微笑道:“听起来公子是第一次来我大晋?” “是的是的!”少年顺手将茶盏接过,一口灌下,抹嘴望着窗外嘿嘿嘿笑了起来,“我可早听说了大晋的姑娘貌美温柔,百闻不如一见,果真如此。” 伸出手的我:“……” 才要泪汪汪地看纪琛,他看也没看地将自己的推到我这里,仍是慢慢地与那少年道:“公子来大晋是为经商?还是求学?” “错错错~”赤铎连连摇着手指头,“兄台都没有猜对,我此次来是~~~” 他的声音顿时被一群正走进来的布衣儒生们淹没: “陛下龙体抱恙多日,连新春宫宴都未出席,真是令我等担忧啊!” “可不是如此!幸而天佑大晋皇太女得以安然回朝,只是太女殿下至今未大婚诞下皇嗣,皇脉无以为继,总是隐忧。” 一言落下,周围一片纷纷附和之声。 我大为惊讶,以我每月在国子监短短几日学习的了解,这群酸腐文人最喜欢干的是就是骂天骂地骂皇帝,然后骂我-- “你们大晋的皇太女是不是今年二十有余了?” 我心不在焉地默默点头,其实我有点摸不准自己的年纪,如果算上在西山县的四年时间,我确实二十有余了,但这四年我几乎日复一日容貌不曾有丝毫改变,依然是十七岁左右的模样。皇奶奶还夸我保养得很好,但她哪里知道从我变成一个人偶苏醒开始时间就在我身上停驻了。 一年还好,四年也可以,但十年呢,十年之后依旧如此的我该面对天下人? 这么想着,我又有点未雨绸缪的自怨自艾了。也不知道纪琛为何执意要让我继续做这个皇太女,他说我放弃了皇位他日想起时一定会后悔,但当我彻底恢复记忆变成曾经的纪糖后又是否能面对人不人鬼不鬼的自己呢? “二十有余了啊!在我们云苍那娘们都能生好几个胖娃娃,有的都能满地跑着打酱油了!”赤铎翘着腿拿着茶盏敲着桌子边啧啧称奇,“你说你们皇太女不大婚也就算了,娃娃也不生一个,是不是哪里有问题啊?” 是啊,我惆怅地想,她是哪里都有问题才不能生呢。 “所以,我这娶了她,我们云苍不就是要断后了吗?”他纠结。 是啊,一定会断……等等?! 我一脸震惊加茫然地看他,什么叫他娶了我? 纪琛脸上亦是惊讶,只是他的惊讶太过恰到好处:“公子是?” “呃……”赤铎想闭嘴,拧了拧衣领后一拍桌子道,“算了没啥好瞒的!我来大晋就是为了娶你们皇太女联姻的。” 所以说这个赤铎其实是云苍的某一个皇子吗?我早知道礼部那群大臣为了给我挑一个合适的夫君操碎了心,没想到除了荼毒国内大好时光的少年外竟然将魔爪还伸到了国外!我真是低估了他们对我婚事的热情,看样子,年后一开朝他们就能立马嗖嗖嗖地给我办一场盛大的招亲宴。 “公子,你怎么跑着来了?” 三人各怀心思陷入迷之沉默时一个苍老的身影拄着拐杖出现在我们案边,因为太过沉浸于思绪之中我竟然没有发现他是何时出现的。 “呃,大国师,你怎么来了?”少年一脸被抓包的痛不欲生。 “老朽要是不来,公子怕是连命丢了自己都不知道。”老人叠满褶子的干瘪眼睛往我扫了扫,对视的一刹那间陡然一阵寒战蹿过全身。我从没见过那么一双黑洞洞的不见一丝光的,仿佛能吸走我全身热气的眼睛,那黑不见底的眼底里似翻滚着汹涌的浓黑与怨毒。定睛再一细看,我发现那双眼睛里竟然什么也没有…… 他是个瞎子,可为什么方才那一对视我觉得他是在看我?纪琛像是察觉到我的不安,轻轻握住了我,当他掌中暖意透入肌肤我仿佛才回过点神来。 “唉,好了好了,我与你走就是了。” 少年没精打采地垂着脑袋跳下蒲团,抱拳向前一拱:“二位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我们有缘再见啦!” 纪琛瞟瞟已自顾走在前方的老人,懒懒道:“有缘再见。” 少年摆摆手,甩头大步朝前走去,走了两步老人与他说了什么,他恍然大步地回过首来哒哒哒跑过来嘿嘿嘿羞涩一笑:“这位小娘子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呀!小爷我觉得你就很不错,将来如果娶不到你们皇太女我就将你带回去做媳妇儿!放心!我们云苍男人只娶一个老婆,比你们大晋娘娘腔的男人老实又可靠哟~” 娘娘腔的大晋男人纪琛忍无可忍:“滚!” 我噗嗤一声笑道:“以后我们会再见的,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少年愣愣看我,离去时仍是一脸的不明不白。 在茶苑小坐一会后已近半夜,闹了一天近一夜的东市也逐渐消弭安静下来,深夜的帝都里愈发得寒冷,纪琛将买好的夜宵递给我后踯躅片刻道:“夜已深了,回宫也麻烦,要不……”他顿了顿,“你到我那去安歇?”   ☆、第二十七章 刚咬下一口肉馒头的我一边思考着马上将要到来的大婚,一边鼓着满满的腮漫不经心地回道:“麻烦,不去了。” 此刻的我理应奄奄一息躺在潜龙邸,被纪琛拉着大摇大摆地逛街市已是冒了天大的风险,再留外边过夜万一宫里有个意外那可就大大地糟糕了。 “不去吗?”纪琛的声音似乎有点儿小失落。 我嗯嗯嗯地点头,继续埋首于啃馒头中,片刻后就听见一个隐约透着一丝气鼓鼓的声音阴森森道:“不去也得去。”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不讲理的人,刚刚不还好好的吗,怎么说傲娇就傲娇了呢!我气愤难当地瞪过去,结果对上的却是纪琛深敛双眸,敛下眸光晦暗不清,“纪糖,你曾经答应陪我过新年的。” “呃……”这种我完全想不起来的承诺能不能当作什么也发生过啊,然而到底抵不过一个心软,稀里糊涂地被纪琛拖进了他的六王府里。进六王府时我似乎听到了被拦在外边江春恨铁不成钢的跺脚声,唉,也没必要紧张嘛。纪琛又不是老虎还能吃了我不成,退一万步说哪怕他真是个老虎,一口咬下去也只能咬到一堆老木头而已。 于是,我放心大胆地踏入了在外界传闻中神秘莫测的六王府…… 夜是深夜,高墙外残留着鞭炮的火硝味,喧腾的帝都逐渐归于沉寂之中。走了一晚路的我抱着一怀玩偶已经有些睁不开眼来,任由纪琛牵着沿着没点几盏灯笼的走廊兜兜转转。方才那一瞬间的落寞似乎只是我的幻觉,他的精神好得简直可以称得上亢奋。在风灯飘忽的光影里双眸熠熠生辉,从我的角度来看亮得有点儿慎人,像是西山县后山里夜间出没的野狼。 那时候我不怕野狼,现在自然也是不怕的,我只是好奇这么大一座王府,从进来到现在几乎没见着两个活人,实在不合常理。我又想起了宫中奴才们闲得蛋疼的嚼舌根:“京里人都知道,六王府可古怪着呢!三更半夜路过外墙能听见女人哀怨凄厉的呜咽声,吓死人了都!” 走了半天倒是没听见什么女人的哀鸣,只是路过花园里偶尔见着大片大片阴森矗立的物什,因着夜色朦胧瞧不见庐山真面目,但绝非假山怪石之类。 我这人吧,就是好奇心重,加之困得意识模糊,嘴巴一快:“纪琛,他们都说你在府里养女鬼是不是真的?” “……”快步行走的纪琛脚步一顿,回头以一种“你的智商被狗了吃吗”的眼神鄙夷了我一眼,正当我被他鄙夷得自惭形秽时他突然诡谲一笑,“是啊,养女鬼,还是个艳鬼呢。” “……”虽然我很想继续问他是男艳鬼还是女艳鬼呢,但他危险的眼神明显让我意识到此时闭嘴方是上上之策。 纪琛的府邸从外边看着不大,但内里着实深邃莫测,糊糊涂涂转了近一炷香的时候,他携我停在一处半月门外,牌匾上书——“饴糖居”。 我似有所悟,眨巴眨巴眼看他。 纪琛面上微红,咳了声斜眼睨我:“我爱吃饴糖,不行吗?” 那一句不行吗说得太过理直气壮,让我想浮想联翩一下都蓦地被梗在喉咙口,跨进去前我仍不死心对他道:“皇叔,你都啃过我了……” “闭嘴!”耳尖都红得透彻的纪琛粗鲁地将我一把推了进去,“热水汤浴已备下,汤是药汤对你身体有利无害,换洗衣物业已备好,待会我再来找你。” “那你去哪儿呀?!”趴着门边的我高声喊道。 兀自离去的他似乎小小地踉跄了一下,头也不回地恼怒回道:“沐浴更衣!” 他也要沐浴更衣?真是个矫情的老男人,我抱着玩偶嘀嘀咕咕进了屋子。 铺了地龙的屋中热气腾腾,混合着桐油的浓浓药味满满充盈其中,我小心地将木偶一个个放好,左看这个喜欢,右看那个也喜欢,摸了好久才恋恋不舍放下入了内室。手脚并用爬进浴桶,刚要躺下眼角忽而瞥到角落里一道寂然伫立的身影,我一个激灵大叫道:“谁?!” 惊叫之后那人竟是不慌不乱,浑然不动。紧张地对峙了半晌,不禁心生疑窦,再三确认他毫无动静之后慢慢地靠近过去,趴在桶边凝目看去。这不看不要紧,一看险些吓得魂飞魄散,率先映入眼帘的是张似笑非笑的惨白脸庞,修眉、娇眼、俏鼻及嫣红微嘟的双唇…… 我以为是幅画像,大着胆子湿淋淋走过去时才发现竟是具雕刻得栩栩如生的木偶。制作者手艺实在巧夺天工,一眼望去几乎以为是个活生生的大姑娘站在面前。许是想到了自己这具半活不死的身体,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摸了摸她的脸,一颗心蓦地放了下来,还好,没有温度。 只不过,这张脸,我观摩再三,越看越是眼熟。看着看着我忍不住抬起手慢慢地顺着自己的眉骨一寸寸地往下摸去,冷风吹过,我禁不住打了一个寒战。 “纪糖,你是洗澡呢还是煮汤呢?这么久也没个动静!”纪琛不满地敲了敲窗棂。 我倏地拉开了窗户,已经换了身便服的他微微一愕,我说:“你进来!” 他的视线落到我胡乱掩起的衣襟上,神色不太自然地挪开,嘴上不情愿的“这么大的人洗个澡还要人帮”,手脚却是半分不含糊地推门而入,特别正人君子道,“我刚打理干净,为免弄湿了衣裳,先脱了外衣……” 在看到被我推出来的木偶后他的话戛然而止,我从没见过他的脸上会有如此惊慌失措的一面,如同瞒着大人的孩子终于被发现自己做错的事。但顷刻之间那份慌乱被他强自按捺下去,但也彻底坐实了我心中一直怀疑的某件事。 “是你制作我现在这个身体?” “你知道我是怎么死的?” “纪琛,你到底隐瞒了我什么事?” “这样的我,究竟还有多少个??” 拼着最后一点理智,我一口气说完了所有的话。从离开西山县到帝都这么长的日子里,我从未如此接近崩溃这两个字。我知道我的死是一个天大的阴谋,也知道这背后必然牵扯到无数错综复杂的关联,只是我没有想到在我努力找回过去,努力相信这个带我回到皇宫的男人彻头彻尾地瞒着我所有的真相。我的彷徨,我的不安,我日日的战战兢兢在他眼中是不是只是一个冷眼旁观的笑话? 纪琛的神情已是彻底地平静下来,他定定地看着我,“纪糖,你冷静一下。” “我很冷静,”我摇摇头,“纪琛,我只想知道真相而已。可能我以前很聪明,慧眼如炬,风行雷厉;但老天很公平,聪明了一世,死过一次的我比较愚钝,既忘记前尘也无法堪破现状。我不求你能救我于当前这水深火热的迷局之中,只求你将前尘过往坦诚相告,不枉我们……”我咽咽干涩的喉咙,改掉了到了嘴边的话,“一场叔侄。” 叔侄二字令他已自然如常的神色微微一变:“糖糖……” “殿下不必再逼问六王爷,他如果有心告诉你,从开始找到你时就会说出一切。因爱之深,才前瞻后顾举棋不定。” 木偶后阴影里旋身转出一个颀长身影,修眉朗目,翩翩如画,只是神情沉定浑然不似白日里义愤填膺高喊着要为我报仇的热血少年。 长汀…… 一时间大起大落冲撞在我胸膛上,情绪急剧变化间找不到发泄的出口,竟只能木木地坐在方凳之上看着这二人。突然觉着有点滑稽,有点荒唐,于是扯扯嘴角,以示自己还没有被无情的事实玩弄得彻底懵逼。 纪琛的脸色倏然阴沉得吓人:“是你将木偶放在这的?” “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长汀叹道,“哪怕失去记忆,殿下依然是那个殿下,我们不说她也会追查下去。如今局势晦暗不明,随时风雨将至,与其让她受有心人的误导,不如先一步告诉她真相。” 我握住纪琛盖在我身上的狐裘,冷冷道:“你说得我也未必全信。” 长汀像是早知我的反应,温和一笑:“信与不信,殿下自有分辨。” 他递给了我一本薄薄的纸册,迟疑须臾我伸手接过,接过时纪琛的手紧紧握住了我的手:“不要看,纪糖。”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他的声音里竟是有一丝乞求,有一丝哽咽…… “王爷,长痛不如短痛,早晚有此一日。” 纪琛的手最终慢慢放开,却是落到了我肩上,我没有避让,因为此刻的我内心也是复杂而踯躅。 焦虑半晌,我缓缓翻开了那本落有纪琛笔记的书册,与其说是书册,不如说是一本日志。   ☆、第二十八章 “四月二十三,陕甘大旱,民怨沸腾,太女受命镇抚百姓,离京而去。闻西文侯等人有异动,遂遣人救之。不料已迟,太女不知所踪。” “五月初一,渭水沿岸似得太女行踪,寻之,不得。” 短短几行字描述,虽然字数寥寥,但是笔记工整严谨,看得出书写之人尚是冷静客观,直到之后一行陡然一变,潦草疏狂得几近辨认不出。 “五月初十,见糖糖……遗体。” 遗体两字贸然撞入我眼帘之中,奇怪的是却并没有激起多么大的异样感,可能是我已经在无形中对自己死亡的这件事接受已久。反倒是书写之人震惊与悲痛在字迹之中一览无余。 我不禁仰头看了看纪琛,一对上我的视线他立即匆匆撇去目光,即便神情淡然至冷漠,可按在我肩上的手却抓得青筋突起。我动动喉咙想说些什么,可无数的疑问却是如鲠在喉,只能低头继续去看手中书册。 之后的记录,是我平生前所未见,前所未闻之事。文字记载,我不仅死了,且尸体受到了严重损伤,用他的话来说就是“惨不忍睹”。我不知道一个人可以爱一个人到什么程度,是为之生还是为之死,亦或是生死亦能在在翻手覆手间颠覆。 许是那段时间纪琛的精神状况很不稳定,之后换了一个来记载,那个人从现在来看,十之八/九即是此时屋中所站的另一人——镇国公之子长汀。在长汀笔下,纪琛因不能完全接受我的猝然离世,所以尝试用一个匪夷所思之法试图将我重新拉回人世。 那就是,偃师之术。 偃师是《列子.汤问》中所记载的一个人,在古时周天子统治时期,他曾制作过一个能歌善舞的人偶取悦天子。《列子》前不久我才看过,这本书向来被人当做古代逸闻话本来打发时间,万万没想到千百年后竟真有一人将传说变成了现实。 从五月二十日起,纪琛与长汀两人就开始尝试偃师之术。起初他们想要先以我遗体为主,辅以其他材料进行修补。但用长汀的话来说尸体破损度太高,怎么修纪琛都不满意,而且陕甘之地那时大旱,暴晒后的尸体肤色蜡黄,形容枯萎,很不符合纪王爷对于颜值的高要求。 “……”我不可置信地看向纪琛,手有点发抖,人都死透了他还在乎貌不貌美??他脑子里究竟在想些什么,简直令人发指! 纪琛从开始到现在都在躲避我的眼神,虽然我知道在我低头看书时他一直在暗中观摩我的神色,可一旦我抬起头他就立马扭过目光聚精会神地研究屏风上的鸟有几只。 我:“……” 目前为止形象转变太突然,仍为我不能接受的长汀咳了一声,转移走我虎视眈眈的注视:“王爷出发点也是为了殿下考虑,再者他与殿下两都是精益求精的星期 我冷冷地哼了一声,继续翻过一页。在纪琛发现死去的我属于大部分只能放弃治疗后他不得不退而求其次,决定以其他材料为主先雕琢出一个主体,再放入我躯壳内的其他部分,例如心脏啊,肠子啊,肝啊……什么什么的。 想想自己的内脏,眼珠子在他们手里翻来覆去的画面,总觉得心情似乎……不大愉悦。 这种实验在经历了无数次失败之后,终于取得了成功,这便有了现在的我。 怪不得有的时候虽然感到这具身体四肢僵硬、行动不便,但有的时候吧,肚子饿了也会咕噜噜叫……我还当制作我的人手艺精湛到如此地步,用两块破布缝出的肚肠也能感受到□□…… 即便书上文字清清楚楚,且长汀的描述比纪琛又要详细客观上许多,但从头翻到尾,我仍是无法理解其中奥妙: “你们究竟是如何做到的?” 这种起死回生之术如果真得存在,那千百年对长生梦寐以求的帝王们还访什么仙山,派什么童男童女啊!找几个纪琛这样木工了得的能人异士,直接让丫给自己做具不朽不腐的人偶身体不就能千秋万代、一统千年了吗? “不凡之术必然有不凡代价,”长汀似乎仍想说什么,但不知怎地顿了一顿,沉默片刻后道,“不过归根结底还在于机缘二字,”他笑了起来,“还是六王殿下受天眷顾,曾经在京中遇到一个云游至此的高人,得其传授偃师之术,方能令太女您 慢着,林烨曾与我说过多年以前京中曾经来过一个名声斐然的术士,后来下落不明,最后见得那个人似乎就是纪琛?? 如此一来,所有的事情都能逐渐对了起来。 纪琛遇到术士在先,因偶然得其传授了能召回死去之人的魂魄放入制作好的人偶之中,不过…… “他为什么要学偃术呢?”鉴于纪琛打定主意装乌龟,我索性径自问向长汀,才问完发现纪琛的眉梢抖了抖,似乎想阻止长汀但已然来不及。 长汀回答得行云流水般顺畅:“这个嘛我也问过王爷,王爷说得含糊我私下揣测,可能是殿下从小到大养的宠物都活不久,每次小猫小狗死了殿下总是很伤心,然后会继续养,养了又再死。我想王爷大概是不忍见殿下这么继续下去荼毒众生,想给殿下做只不会死的宠物?” 我与纪琛:“……” 虽然这个答案在意料之外,但想想前不久才死的小白狗,似乎又在情理之中…… 只是那时候纪琛一定没有想到,最后这个偃术会率先运用在没有预兆惨死的我身上。当年的术士不久之后的失踪可能与他也脱不了干系,往好里想这种世外高人总是行踪飘然,往坏里想在我遇害之事发生后纪琛为了防止风声走漏下了黑手…… “看殿下神色并不惊讶,是否对内情已知一二?”长汀观察到我神色时松时紧,他了然地点点头,“殿下对王爷的一举一动一直很上心,微臣记得殿下一直派人在六王府外盯梢来着。” “……”我厚着脸皮若无其事地转移话题,“按你们所说,四年前我被做成了个人偶活了过来,理应苏醒在这六王府里,为何会沦落到西山县去?” 长汀眼神倏地锐利起来:“这就是我为何会在今晚设计殿下知晓这些被王爷用尽全力遮掩的过往的原因了。”他走到那尊死板木刻的人偶前,指了指它,“为了能让殿下成功地活过来,这样的人偶六王爷做了很多。那时候的他几乎夜以继日,不言不语地坐在满堆的木屑棉纱之中,几近废寝忘食。如果一个词可以形容他,只有疯魔二字可以了。之所以我没有组织他,那是因为我与王爷一样,深深地希望殿下活过来。” “呃……为什么呀?”我不明所以地看他,因为从长汀到现在的表现看丫就是一腹黑小白兔啊!什么深情款款,非卿不嫁,一哭二闹三上吊地入东宫给我暖床都是在演戏呢。因为纪琛与身为东宫的我在明面上一直不和,所以那时候离开西山县到达岚县想必也是他和纪琛商量好的,他两一个在明一个在暗,一个故意将我丢在虎狼窝里岌岌可危,另一个则等待时机闯入黑店将我救出以博得已经失忆的我的信任,可谓滴水不漏。 这样的伎俩或许未必骗得了曾经的自己,但骗现在的我真是……丝毫难度都没有,毕竟我对过去二十来年的生涯已经全然忘得干净。大概这就是长汀口中,所谓付出的代价。 长汀对我的疑问表示了短暂的无语,看样子他还不太了解狐假虎威背后现在真实的我,确定我不是装疯卖傻之后他非常认真地问我:“殿下,您觉得您那一家子除了你之外还有谁坐上那把龙椅能不让大晋亡国的?” “……”仔细想了想,好像还真没有。 “撇开六王爷对您的私情不说,为了整个大晋及所有的黎民百姓考虑,谁都能死唯独殿下您不能死!!!” 虽然他形容得很严重,但鉴于之前他也这么情真意切地握着我手对我表白过,事实证明都他妈是瞎扯淡,故而我也只能平平静静的“哦”了一声。 长汀的情绪显然有点儿激动:“就在我与王爷费尽周折让殿下快要苏醒之时没想到一夜之间殿下的身体不翼而飞。这么一消失就是四年。四年之后王爷终于将殿下寻回京中,可不想殿下竟忘记了所有的前尘过往,如果我不帮殿下回忆往昔,敢问殿下如何应对那些层出不穷的刀光剑影??殿下身边从来不乏豺狼虎狈之徒,想必您自己也有所察觉,否则不会在新正宫宴自导自演一出中毒戏码,不正是想要引出背后主谋吗?” 我以为天衣无缝的计划,没想到竟然被长汀他们猜了个透彻,心里瞬间有点凉和……萎靡。 “够了,长汀你先出去。”当了半天缩头乌龟的纪琛终于不耐烦发话了。 长汀还想再说什么,我对他摇摇头,他叹了口气:“罢了,王爷与殿下好好说吧。” 长汀走后,屋里仅余我与纪琛两人,热气腾腾的浴汤已经冷透了,风从窗下咝咝吹入,听着就很冷。纪琛依旧沉默着,讪讪无言的我抬头看着那个木偶,忍不住伸手又摸了摸她的脸,真像啊…… 这得多么熟悉,多么牢记在心间才能雕琢出如此栩栩如生的一张面庞? “糖糖……你不要难过。”他在我背后问 “我为什么要难过?”我奇怪地回头看他。 “因为……”他隐忍地顿了顿,语声艰涩,“我对你做了那么不堪的事……如果你想起来,一定不会原谅我。”   ☆、第二十九章 “不、不堪的事???”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这几个字眼上,情不自禁想起之前他对我所做的种种不合“伦理”的举动……难道说,难道说,我面色爆红,又是羞恼又是不可思议地看向他,颤抖着声问,“你竟然睡了还是一个人偶时候的我???” 怒吼同时余光难以控制地飘向旁边那尊人偶,实在难以想象这具身体在毫无知觉地情况之下被纪琛这样这样,那样那样了!!呜呜呜,我已经不是清白人家的好姑娘了,我不是个好偶了!! “……”纪琛被我吼得脸黑得发青,额角青筋一根根蹦出来,狰狞吓人,“纪糖,你的脑子被狗啃了吗!!在你眼里我就是那么龌龊下流不堪吗!” 我被如此有自知之明的纪琛所惊到了,立即毫不犹豫地点头:“那是!” “你!”他咬牙切齿地将我瞪着,我无辜地冲他眨眨眼,半晌后他阴阳怪气地哼了一声,“左右我也只对你一个人龌龊下流不堪,祸害不到其他人,想想罢了。” “……” “我还可以更龌龊更下流更不堪,你想不想试一试呢,糖糖?” 我深深地觉得纪琛疯了,或者说从一开始他就疯了,要不然一个正常人怎么都不会把自己的侄女同时又是心上人做成一具木偶。虽然竭力不去想制作过程中他脱光了我的衣裳,看光了我的胸我的什么什么什么……但在他这么肆无忌惮的眼神下我仍然没办法让自己不像一个热气腾腾刚出炉的烤红薯…… 见我又恼又羞着实憋不出话来后纪琛也不再作弄于我,他的手抚过我发髻问我:“纪糖,你已经想不起来曾经的你有多么的骄傲与自负。从出生起你就像整个皇宫,帝都,乃至大晋上方的太阳,耀眼夺目。很多人爱你也很多人恨你,然而这些爱恨在你眼中如同一拂即去的尘埃一般。我害怕的就是那么骄傲一个你怎么能忍受自己的躯壳像屠宰过的猪羊一样被摆弄被放置被缝补。在制作你的日子里我无数次的后悔过,因为对你而言,用这种方式将你重新唤回人间或许比死还难以忍受。” 我沉默,思考了一下后认真地看向他回答:“即便我想起来,我也不会怪你的。能再次活过来于我而言便是人生大幸,我由衷地感激你与长汀救回了我,让我同一个普通人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差别,就是冬天的时候有种提前二十年患上老寒腿的感觉……当然啦,这些并不重要,”我笑了笑,“最重要的是,我活了,回来了,能手刃那些置我于死地之人。” 我的回答并不能让纪琛的眉头有所舒展:“虽然并不意外,但对你来说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报仇?” “呃……难道报仇不重要吗?”我有点儿小茫然,这个人身安全很重要的嘛,哪怕现在寻常□□刀剑伤不了我,但层不出穷的刺杀也很招人烦恼的,况且万一他们想烧死我呢??所以综上所述,一本万利的做法就是揪出幕后黑手斩草除根方为上上之策呀! 纪琛愈发不高兴了:“报仇有我重要吗?”刚问话他立即自说自话回道,“当然不了!” “……”我就没见过哪一个人会和自己心上人仇人争风吃醋的!我又不是个受虐狂!喜欢和自己的仇人没事来出相爱相杀,捅一刀踹一脚射一箭我还哭着喊着不要停!继续打!神经病啊我! 纪琛的不可理喻让这场本来颇具历史意义,说不定等我登基了日后能载入史册的谈话最终无疾而终。懒得搭理他的我埋头往软和的棉褥子里一钻,打了呵欠思量着明日该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溜回皇宫去,哪想刚躺下不久纪琛也绷着张死人脸进了房中,大大咧咧地往床边一坐。 我一个激灵拥被坐起来:“你干什么!” “脱衣裳啊。”他解扣子的手不停。 “这,这是我睡的地方啊。” 他嗤笑了一声,不愠不火道:“皇侄,为叔好心提醒你这是六王府而非你的东宫,爱睡睡。” 不睡就滚嘛??! 我紧张地看他径自脱完衣裳又径自往我身边一躺,调了舒适的睡姿后再无动作。呆如木鸡地我坐在榻上看了他半天,发现他吐息均匀似乎真就这么睡了过去,半晌后我悻悻地也躺了下去,一躺下困意排山倒海而来。 自从回魂在这具偶身之上我便很少做梦,大抵无论纪琛做得如何惟妙惟肖我体内总有一部分欠缺而难以完满。可回了京城之后我频频发梦,要么是噩梦要么便总是梦见西山县中种种。那些过往算不得光荣可表但也算不得不堪回首,前半生享尽荣光,中途插入这么一段落魄民间的时日不失为天地之间的平衡之道,正因苦,偶尔一点乐便比现在荣华富贵信手拈来要珍贵的多。 这一夜与纪琛同床共枕之时我又梦见自己回了西山县中,我坐在本宁寺前的老木头上晒太阳,老木头的那一端坐着寺里的糟老和尚。他眯着眼睛仰头享受着暖融融的阳光,探手摸了摸光溜溜的后脑勺,慢吞吞地拖长了语调:“施主啊……” 把自己摊成块大饼的我懒洋洋问:“废话快说!” 他说:“不论做偶做人皆要放宽心哪。” 这个老秃驴总是喜欢与我讨论一些深奥的人生哲学,一旦开启话头便如绵绵江水滔滔不绝:“不必太计较得失,得未必是得,失未必是失。失去未尝不是一种得到,得到又未尝不是一种失去。” “得未必是得,失未必是失。”喃喃絮语犹如咒语一般萦绕在耳边挥之不去,我心烦难耐地翻身拍向他,冥冥之中骤然间睁开一双精光乍现的眼睛,他问:“你究竟是谁?” 惊醒刹那脊椎之间犹如无数尖针密密麻麻地插入骨节之中,刺得我忍不住一声痛呼,冰冷的空气大口大口地灌入肺腑里。 “糖糖!”身边本应熟睡之人一个激灵翻坐起身,一把将我搂入怀中,“怎么了?可是哪里不适?给我看看?” 说着一只手毫无顾忌地掀开我中衣,探入其中。 “……”疼痛缓解了的我默默打开那只摸来摸去不安分的爪子。 他竟还一脸正气凛然地斥责我:“我是在给你检查身体,你竟还打我?” 我本欲嘲讽他,但看他神色确实不似嬉闹,裹在被中闷闷道:“没什么,大概是哪里扭到了。你也知道,这具身体没有你们活人那么灵活。” 话音未落纪琛已经卷起袖子,拧着眉道:“所以说更应时时探查,以好及时排除弊病。” “……”他说得似乎也有那么点道理,虽然我仍是对他的人品半信半疑但在他一脸“皇叔我是为你身体着想你不要想太多哦”的严肃认真之下,我犹犹豫豫地任他将自己按在了榻上,掀开了衣裳后摆。 纪琛的气息一直很平稳,纪琛的动作也一直很轻柔,纪琛的手掌触摸得也很有规矩,以至于我努力说服催眠自己“我是个偶我是个偶,他只不过是在给我调节身体,而不是猥……”,在他第三次“不小心”从我某个部位边际滑过时我忍无可忍地侧过头去:“纪琛!” 他看向我的眼神很无辜,诧异问道:“怎么,我弄痛你了吗?” 纯良到无害的眼神令我难以将他想得太过不堪,疑神疑鬼地趴回时我突然想到,这样一种纯洁得人神共愤的表情怎么可能会出现纪琛脸上了! 他丫的分明是只装小白兔的大尾巴狼呢!我抓起枕头,狠狠地朝着他砸去…… 以我的身手砸中纪琛明显是天方夜谭,但他也就此悻悻收手意犹未尽地看看自己的手心,比划了一下,砸吧下嘴:“纪糖,我最后悔的,可能是把你某个地方调小了些……” “闭嘴!”恼羞成怒的我。 闹过之后两人皆无睡意,窗上映出的天色朦朦胧胧,看上去离五更天快近了。纪琛的宅邸在皇城东侧的一个僻静地,除却风摇树杈的飒飒声便只有遥遥的更漏划破帝都夜空隐约传来。我伏在枕头上装睡,其实是压根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身旁的那个男人,说实话在感情这方面我相信从以前到现在我都是一个小白,否则以那时候我的智商我不信真对纪琛有意思却到现在还没弄到手……不,敞开心扉。这种两人共处一室并且同床共枕的时刻更是前所未有,加之纪琛方才略带暗示性的一番碰触,总之,总之,我害羞啦! 因为害羞,所以我只能选择装睡去逃避他在暗色里炯炯有神的眼睛。可能是看我不理他,一个人太无聊了纪琛下了床去,不到片刻后又折返了过来,窸窸窣窣放下了一些东西。我心痒得难耐想偷偷瞄一眼,却感到他靠近过来身躯上的温度,暖烘烘的,瞬间吓得赶紧闭上眼。 他拎起了我的头发,拿起竖子一寸寸竖着,梳了一小会他停下来似乎捏着我一缕发比划着什么,然后又继续梳弄起来。 我想起古人闺房之中常以画眉梳妆作为情趣,心里有点小羞涩又有点小喜悦,鼓鼓勇气睁开眼果真见他全神贯注地执梳与我梳发,触及我的目光他缱绻而轻柔地冲我笑了笑,那一笑仿佛点燃了我心间千树花火,忽然眼圈有点酸有点肿。 喃喃张开嘴,他却放下梳子神态自若地拿起一叠衣裙:“这是我早为你准备的衣裳,以前想给你试试没成想人不见了,现在要不试试看?这套不喜欢,还有这套……”他举止优雅地在一堆款式颜色各异的襦裙里挑来挑去…… 我:“……” 你这个变态!!! 正当我第二次拿起枕头时,安静的帝都夜幕里忽然犹如炸开了锅一般,逐渐多起来的火光将整个夜空照亮得犹如白昼。 “王爷,国舅爷死了。” 本应看守在家中的言喻死了??   ☆、第三十章 因私吞公田一案,言喻理应被林烨率领的禁军看守自己府邸之中。初一宫宴之上,为顾全皇奶奶的心情我还特意让人将他看押进宫里与之见了一面。我这个舅舅哪里都不好,唯一值得称赞可能就是心宽…… 任谁犯了那么一桩大案,也不可能像他一样,隔了几天不见生生圆润了两三圈。在林烨给我汇报他在府邸的种种事项里,每日里不是鼓瑟吹笙就是和自家小妾捉猫猫躲迷藏,但凡有人来拜访还没等林烨盘问他自个儿先一步将人拒之门外,理由是:太忙,不见! 太忙…… 林烨汇报完面对我茫然的眼神,抿了抿嘴角隐忍再三终是忍不住道:“国舅爷,确实,挺忙的。” 可不是吗,难得新正被放出府进宫放放风,那神情就好似千刀万剐似的不乐意和委屈啊!给太后磕了头后出了殿来,见了我捧着个大肚子吭哧吭哧一屁股坐到我旁边,擦擦额头的汗粗声粗气道:“糖糖啊!我看太后他老人家挺好,你没事将我拖出来做啥子哦!” “……”你这话说得非得太后她老人家有个万一才能请动您老人家出山吗?看他那丝毫没有“我犯了这么大罪过该如何是好”的惭愧,我心头仿佛有无数咆哮的羊驼撒丫狂奔而过,捧着那颗被践踏了无数次的心我默默给自己剥了个橘子:“舅舅,这几天你想好了吗?” “想啥呀!有啥好想的!”他也给自己剥了个橘子,殿外延伸出的灰黑屋檐上挂着一根根一尺来长的冰锥子,零碎的雪花散舞在没有温度的阳光里,“人活这一辈子啥都不能多想,尤其是像老子这样做官的,多想多错,多错那就得早死。” 可以现在的情形你啥也不想,也得早死啊! “糖糖啊,不是舅舅说你,”他噗呲一声咬碎了一瓣橘子,囫囵吞下后舔了舔肥肥的手指,“在这个宫里,要么活得没心没肺,这样死也死得畅快;要么就活得比谁都有心有肺,你永远不知道……”他轻轻低低地叹了口气,“这人心啊到底有多黑。谁也不要相信,糖糖。” 闷闷吃着橘子的我手指一顿,诧然抬头看去时只见到他霍然站起来的背影:“哟!起风了,快下雪了啊。”他哼哼唧唧地走入逐渐密集的风雪里,捏着的细细唱腔悠悠扬扬地飘来,“吾也曾铁马冰河入梦来,吾也曾金榜扬鞭玉楼台,久不见那帝台筑下梦魂望几栽~~阿妹哟莫心焦,锅锅这就来!” 密密麻麻的飘雪里灰色的人影愈走愈远,我的指尖忽地落下一滴冰冷的湿润,我若无其事地掸掸衣裳:“雪大了。” 江春连忙应和:“是啊,这雪可真大,但雪停了也就放晴啦!” 下了一天一夜的大雪在今天放了晴,可言喻的死讯却不期而然地传来…… ┉┉∞∞┉┉┉┉∞∞┉┉┉ 据江流探查后回禀,户部尚书府毁于一片汪洋火海,昔日荣华似锦、画梁雕栋的户部尚书与国舅府最终化为一片焦土。但幸得府中大多数女眷因新年前往寺中斋戒祈福,伤亡不大,死于烈火中的寥寥数人中就有我的亲舅舅——言喻。 有府中人说在没出事前看见他一人在院中独酌,对面摆了两个空杯,脚下一堆酒坛,看神态已然喝醉,刚想上前劝阻却被言喻赶出去买酒。那个地方离库房不远,库房里堆放着大量为新年准备的烟花爆竹。再然后,买酒人前脚踏出府邸,只听见一声巨响,所有的如梦繁华皆灰飞烟灭。 林烨的禁军驻扎在尚书府外不远处,听闻响动后第一时间赶过去救火,随后京兆尹也率人赶了过去。因为救得及时加之府邸周围没有其他民房,所以火势很快得以控制。江流简洁利落地将大致情况一一交代了,俄而顿了一顿,看了我一眼道:“虽说按照那人说法言喻有可能是醉酒引燃了库房中爆竹导致了爆炸,可随后林将军在救火之时于一街角捉到了一个形迹可疑之人,怀中揣过火石引线。此人现下正由禁军押送入了京兆府中,等待审问。” 纪琛沉吟片刻,问我:“纪糖,你怎么看?” 前一天还在与我一同缩在屋檐下剥橘子的人此刻化为焦土,我怎么看,我的脑内只有一片凌乱。纪琛注意我的神色,挥手先让江流退了下去。他没有安抚我,也没有扶住我微微颤抖的肩,只是走到桌前将灯挑亮了一点,又将未掩合的窗户拉下挡住漏进来的寒风,做完这一切他坐回桌前翻开一本奏折开始安静地书写。 终于我的心情慢慢平复下来,低声道:“我要喝水。” 他顿顿笔,给了我一杯水,我道了声握着滚烫的茶盏心里好受了一些道:“言喻他知道自己要死了。” “你的意思是他是自杀?畏罪自杀?” 理了理思绪我摇摇头:“他的案子仅是陈晓生率领一帮刑部官员上书弹劾,虽然罪证看上去确凿无误,但毕竟还没进入三司会审的正规流程。既然没有正式审理就尚未定罪,没定罪前一切皆有可能,他犯不着因此害怕而自杀。” “那就是有人想杀他了?”纪琛顺着我的话接下去,晨光熹微的帝都冬日应沉浸在一片平安喜乐之中,可此时远处乃至近处墙外都是紧张的脚步声呼喊声,我们虽然看不见,但都知道整个帝都从民间到六部不是在忙着救灾就是在忙着查案。所有的情势都在催促着我要回宫,可纪琛的话语依旧不疾不徐:“殿下想过没有,谁会想要杀言喻?” 我不假思索道:“陈晓生?”说完自己都觉得荒唐地摇摇头,“不会,陈晓生已经告发了言喻,就等开朝之后审理此案,没必要下此狠手将自己惹得一身腥,得不偿失。那就是另有其人?”我边说边顺手从纪琛桌上抽出一张纸来,提笔蘸蘸墨,写道,“杀人无非几种理由:仇怨在身,利益纠葛,还有一种就是……” “知道的太多,杀人灭口。” 我望着纸上字迹,触笔沉思:“你的意思是说言喻知道了一些本应不为人知的秘密,所以有人想要杀他隐瞒那些事项?但究竟什么样的事又是什么背景的人要费这么大的干戈兴师动众地去杀当朝户部尚书与国舅?”忽而我脑中灵光一闪,望向纪琛,“与我有关?不对,是与我的死有关?!” 纪琛不置可否:“或者更大的一个秘密也未尝可知,”他顿了片刻后道,“殿下可曾想过,国舅爷的死也许并非灭口或者自杀这么简单呢?” “你……什么意思?” “如果他早知道自己难逃一劫,但又出于某种原因譬如担心家人受牵连等等不能对殿下吐露实情,只能从容赴死,以死予以殿下警示,更或者……”他微微仰头望向窗外曦光,“用自己的死来引出背后黑手。要知道如果真是害死殿下之人对国舅动的手,必不会留下‘怀有火石’之人这么一个粗陋的马脚,除非是此人是国舅事先安排,为了让京兆尹深查他死因,更为了向世人揭露这个貌似海清河晏的帝都并非他们所见到那般歌舞升平,在它的深处时时流动窝藏着这天底下最黑暗最不堪的一些人,一些事。” 我被他平静描述的话语所慑住,我想起那个高高屋檐下从容步入风雪里的身影,想起他对我道,“你永远也不知道,这人心啊到底有多黑”…… 这帝都之中,九尺朝堂之上,人心到底有多黑呢。 纪琛说着拿起刚写好的奏折递到我面前,奏折上只有一行字:请端亲王摄政理事,落款是礼部尚书的名讳。 伤感之余我瞄了一眼,愣了:“呃?端亲王?那是谁?” “……”纪琛的眼神刹那和飞刀一样一刀刀扎在我身上,牙缝里蹦出一个一个字来,“端亲王不才正是在下。” 半张着嘴想了好久才想起纪琛在封号貌似确是个端来着,只怪平日里周围的人一口一个六王喊着,喊得我彻底忘记了他这一正经王爷名号。硬着头皮在他危眸半眯的眼神下战战兢兢戳了一下奏章:“你的意思是……你要做摄政王?” 做摄政王也罢,用的竟然是礼部尚书的名讳,更稀罕的是他这一笔字乍一看与礼部尚书那厮的真还分不清真假来。一下一下的我掂着奏折不说话,看看它又看看纪琛,心里纠结得和团小麻球一样。我与纪琛眼下说两情相悦不假,如果是其他事我定是百分之百信他,可这摄政监国一职可非等闲之事。如今老爹病重在床,我托病潜养,身后依仗之一的舅舅又葬身火海,这个时候拿了这监国之权,想取得理政殿中的那把龙椅可谓是易如反掌。而反观纪琛,他露得这一手为免不令我多想,甚至光想一想我就心惊肉跳,长汀已经来个大反转了,如果纪琛再…… 心好累,我好想回去做大山深处那个不为之的小小偶…… “看看你这算计的眼神,”纪琛冷笑,笑中没有多少意外,仿佛早猜到了我的小九九,“纪糖,你自导自演中毒一案想化被动为主动,你躲到了暗处去明面总要有一个人主持大局,转移走你身上的视线。现在的你找得一个能全心全意信任的人吗?” 我被他说得很不好意思,再一想:“好像……确实没有哎。” “所以这个奏折你是准还是不准呢?”他凑近我。 我慌忙往后跳了两步,瞪他警惕道:“不准对本宫用美男计!!!” “哦~”他略退了退,笑里危机四伏,“看样子本王在殿下眼里还是有两分美色的。” “……”这个不要脸的! 我绞尽脑汁地想啊想啊,当前时局确实找不到一个比纪琛更合适的人选,此时此刻说不定对方也在积极筹谋将自己的人推到那个位置上。柔肠百结地想了半天,最终我豪气冲天地一拍桌子:“就这么定了!” 管他是黑是白,是奸是忠,反正我退无可退,光着脚不怕穿着鞋,不如破釜沉舟一次,所谓富贵险中求,说不定就此真能顺藤摸瓜找出对方来。 “殿下爽快!那么,接下来我们讨论一下。摄政王这个位置风险如此之高,殿下该怎么补偿我呢?”纪琛终于露出了他白森森的爪牙。   ☆、第三十一章 正热血澎湃的我冷不防被他一问,没有立即缓过神来:“什么补偿?” 用很粗鄙的话来说就,纪琛的眼神很……淫/邪,邪得我头发丝儿都打颤,又是恼怒又有点儿……小羞涩:“你,你不要想什么过分的事情哦!” 纪琛走近一步,黑眸里火光跃跃,低音微磁,悦耳勾人:“哦,什么叫过分的事情呢?本王不懂,殿下教教我?” “……”我憋得脸红脖子粗,手指揪着袖口打结,过分的事情就是、就是少儿不宜的事情啦!虽说本宫是东宫,而历来皇族子弟在我这个年纪没有哪个不三妻四妾的,可我的思想很保守啊!我与纪琛虽说不是正经叔侄,但现在情势一片疾风晦雨且我两又没大婚,缓缓吸了口气,挠挠耳朵努力装作自然道:“这个我还没有给你名分,一些事等……” 俯身下来的纪琛似乎没听清,拿起一套刚刚堆在榻上的轻薄低胸纱裙,耳尖微红瞳仁亮得发烫:“来,糖糖,让皇叔替你穿上。” “……”滚开!滚开!你这个猥琐老宅男! ┉┉∞∞┉┉┉┉∞∞┉┉┉ 东宫之中我早有布置,故而赶在一帮大臣在潜龙邸外哭天喊地之前神不知鬼不觉得成功潜回到自己那张宽大的飞凤榻上。为了确保演技逼真,江春拿着米分扑在我脸上左三层右三层抹了好几遍,嘴唇上也含了厚厚的面米分,害得进来当群演的老太医一声尖叫:“鬼哟!!” 按照原先的剧情安排,经过太医拼尽全力的急救皇太女我此时已然醒转过来但毒性刚猛,以至于只能卧在病榻上隔着珠帘气若游丝地接见朝臣,当然这个时候我还是不知道言喻已死…… “本宫命险些都没了,你们也不安生些。”说一句喘三段,歇了良久我喘着气道,“说吧,有什么事比本宫的命还重要。” 方才还气息浑厚哭喊的百官被我一个下马威刹得面面相觑,一个大气也不敢出。 最后站出来的,不出我意外正是陈晓生。昨夜他所告发之人惨死府邸之中,他不来做这个出头鸟谁来做呢:“殿下贵体有失我等确实不该来打扰殿下静休,但是昨夜户部尚书言喻他……”他停顿了须臾,像是在找一个合适的词眼,“府中走水,葬身火海了……” 哪怕早知道这个消息,再次听别人口中说出我仍免不了心头黯然,半晌无话,室内气氛一时沉寂得犹如凝固住。陈晓生见我不言不语,略一踯躅后道:“殿下,节哀……” 我回了他轻描淡写的五个字:“本宫知道了。” 纪琛说这是最符合从前纪糖的回答,淡漠而凉薄。我难以相信地质疑他:“我以前是骄纵又不是冷血! “那你说你该有个什么反应?”他反问我。 呃,以现在的我,如果没指着陈晓生鼻子骂,那剩下的最大可能就是卖弄与于县令斗智斗勇的嘴皮子功夫冷嘲热讽他们…… 因为我知道,现在站在我榻前的这几个朝中重臣中间,极有可能有言喻不惜以死想要引出在朝堂上兴风作浪之人,也有可能有曾经让我暴尸荒野的凶手。他们一个个道貌岸然,表面上是帝都是大晋是这个江山的股肱之臣,可谁又知道他们真正效忠的是谁呢?! “东宫之所以屹立这么多年不倒,一是有皇帝的厚爱,二便是皇太女纪糖自己翻云覆雨的手腕。区区一个言喻,还不值得她为之动怒,何况朝中之人皆知你对这个舅舅从来没多少好脸色,”纪琛将斗篷披到我肩上,仔细系好个如意结,“不过,你要想骂也可以,毕竟你中毒至深刚捡回一条命来,一时间毒傻了脑子也在情理之中,你说呢?” “……你才傻!你全家都傻!”我实在忍不住恨恨骂道。 他不恼不慌:“我全家中也有你。” “……” 把我气得半死,而他一点反省之色都没有,反倒是将我上下打量一通,蹙着眉道:“这哪个不长眼的奴才给你挑得衣饰,杏仁色褶裙配什么莺柳绿的香囊?好好的一个人硬是老了十岁,”他毫不客气地将我批判了一通,“以后你穿什么用什么,直接交由我来打理。” 我:“……” 我还能说什么呢,我连发脾气的力气都没有了。纪琛,一个资深老宅男,有的时候确实挺可怕的…… 陈晓生对我不见波澜的回应没有流露出讶然之色,只是似乎仍然不甘心,略略昂起脑袋往账后窥视。 我蓦地冷眼投去,他肩一僵迅速低下头去:“言喻身为户部尚书,虽然此前已经禁足府中,但毕竟户部从来由他一人统领,突然出现这么一个空缺,眼看新年过后即将复朝……” 不及他说完,我陡然打断:“陈尚书忙着为大局着想本宫着实欣慰,”捂着嘴咳了好一阵,我虚弱道,“但陈卿是不是还忘了昨晚发生的另一件事?” 隔着纱帘瞧不清陈晓生的脸色,但明显感觉他气息一短,我将沾着血的帕子猛地掷于地上:“禁军昨夜明明在言府之外捉了一个纵火疑犯,陈晓生你身为刑部尚书管天下刑狱,一部尚书为人所害这种大案难道都入不得你的法眼吗?” 怒斥同时,眼角瞟瞟地上的血帕,嗯,扔得刚好够他们看得清楚。 “殿下恕罪!!!”陈晓生深深拜伏在地上,“只是事有轻重缓急,臣以为江山社稷要比个人生死重要得多。且被捉的纵火之人流露行迹过于明显,臣怀疑是有人故意栽赃陷害。” “言国舅之死殿下心生悲痛臣等感同身受,只是陈尚书也是为了朝局着想,殿下切勿为此动怒伤了贵体。”一人没预兆地插入我与陈晓生的对话中,此言一出,其他臣子纷纷附和,唯有萧芳自始至终都是置身事外的立在前方,貌似高深莫测,实则我留意了好几眼发现他饶有兴趣地盯着我摆在架上昨夜买来的几只小玩偶看得津津有味。 看得我一身冷汗,一国中书令理应不会认出这些出自东市某个小货郎之手…… 转回目光,我这才注意到这个说话之人十分面生,呃,朝中大部分臣子对我来说都不算得上脸熟就是了……况且这位脸面生得普通,平日早朝也没见过他说话,故而一时半会还真想不起这是哪号人来。 好在我借着体虚无力装作养神,边上伶俐的江春立时给我敲边打缝,尖着嗓子道:“西文侯大人,您的意思就是太女殿下她公私不分,因私泄愤于陈尚书身上了?”他哼了一声甩过拂尘,“您可别忘了,当年的逆臣废王纪腾可是太女殿下亲自审理,又亲自监斩的!” 西文侯,这三字倒是有点印象。说起来西文侯这个封号原不是给这个青年人的,而是给他战功赫赫的祖父,后来世袭三代,这一代落在了他头上。如果没有什么意外,族中再无能人战将出现,也就到他这一代便该收回封号了。 帝都之中这种繁盛一代后没落的世族不要太多,可能家道败落之故,平日里此人挺低调的,今日一说话就格外显眼了些。但被江春儿不冷不热地一顿嘲讽,又默默退了回去。 “够了,”我“不胜其烦”地揉揉额角,“太医的话你们也都听到了,本宫没力气与你们多说,无事就退了吧。” 跪在地上的陈晓生还想说什么,不知为何最终却闭上了嘴,反倒是沉默的官员之中有一人跨出行列:“殿下,臣有本启奏。” “臣有本启奏。” 出人意表的是,与此同时还有另外两人站了出来。 ┉┉∞∞┉┉┉┉∞∞┉┉┉ 三本奏折平摊在我面前,礼部尚书那一本我早在纪琛手里见过,另一人则是翰林院大学士方之正,最令我稀罕的是手上这本: “萧芳这只老狐狸一向都是走中庸之道,从不依附党争,竟也给你举荐了摄政之人?”从暗门转出来的纪琛同样十分纳罕,他从我手中拿过这封还没打开的奏折,“殿下猜他举荐的人是谁?” 我托腮趴在妆台上有一下没一下擦着脸上厚实的米分底:“门下侍中?尚书仆射?他自己?总不会是他儿子,国师府里装神弄鬼的那个神棍吧?” 纪琛轻笑了一声,翻开奏折。 半天等不到他的声音,我惊了一惊放下手中布巾:“不会真是萧四吧!!!” 纪琛一脸说不出的表情将奏折丢给了我,一眼就给我在上面发现了一个人名——端亲王纪琛。 我眨眨眼看着那个名字,狐疑地看向纪琛:“不会吧,你连萧芳这只老狐狸都买通了?” “纪糖,有的时候我真怀疑自己是不是忘了把脑子放进你脑壳里去了。”纪琛对于打击我智商这件事向来是信手拈来,他随手捡起被我放下的布巾,一手捧起我的脸替我细细擦去脸上铅米分,“你倒是对自己这张脸狠得下心来,扑这么多米分也不怕半夜出门吓死人。” 我尤自忿忿:“你是骂我蠢是吧!一定是的!你……” 结果他擦着擦着突然在我侧脸上亲了一口,亲完后继续若无其事地打理我的脸,而我瞬间哑声了……   ☆、第三十二章 家不可一日无主,国不可一日无君,有萧芳与“礼部尚书”的联名举荐,皇太女我“无可奈何”地同意了纪琛暂代朝政,成为大晋有史以来的第一位摄政王。 “殿下,您就不担心纪琛他……”到现在江春对我与纪琛之间的感情发展都耿耿于怀,在他眼中纪琛那就是一个卖弄肉/体,靠色相上位的小白脸,哦不,应该是老白脸。这种吃软饭的男人通常在上位之后要么在外有一腿,要么就会挟权弄政,欺逼主母,“纪琛他万一就此大权在握,在殿下痊愈之后不肯归政怎么办?” “不肯归政啊……”这倒真是个问题,我戴好帽子,略一沉思“那就杀了他好啦!” “……咳!” 殿内有人异常不满地重重咳了一声,江春嗖地一下躲到角落里对着墙假装自己是一尊珐琅花瓶,而我若无其事地继续整饬衣裳。纪琛见我不理他,他又重重咳了一声,我终于像才听到似的抬头瞧向他。 哟,七珠攒金冠,四爪飞龙袍,玉带束腰,金纹攀肩,翩翩君侯,浑然天家气相。 今日是他入主六部的第一日,虽说还未开朝但衙门里依然掀起一阵轩然大波,听说状况不断、精彩非常。想想也是,纪琛原来的存在感多低啊,在众人眼里他原来就是一怪癖成性、独来独往的无势王爷。突然空降六部,成为整个大晋目前来说实际意义上的一把手,我还是比较能理解其他老臣们不能接受的心情的。 何况纪琛一去就毫不留情地将六部的主官叫过去,宛如秋风扫落叶一般地点评了一番去年的政绩,实实在在地给了众人一个下马威。大过年的,可不叫他们气坏了吗?不过,有对比才有好坏,这时候那帮子看我横不顺眼、竖也不顺眼的老王八蛋知道我的好了吧~~~ “太女殿下似乎仍不放心本王,随时想取我的性命啊?”纪琛冷着张病白的脸冰冰凉透心亮地看着我。 我被他眼神一刺略是一瑟缩,马上竖起眉来左右看去:“哪个长舌妇居心叵测挑拨我与摄政王大人之间的关系!大胆!放肆!拖出去赏一丈红!” 纪琛冷眼看我装腔作势,我见他丝毫不打算配合讪讪转过话题给自己找台阶下,殷勤上前接过他手中披风:“皇叔,忙了一天了也累了,歇歇!歇歇!” 他老人家终于给施以我两分颜色,慵懒而顺手地将衣裳递于我手上,松松衣领径自走到围椅坐下:“哼,纪糖你其他都变得不少,就是这厚脸皮倒是分毫没变。” 我掏掏耳朵假装没听见,暗地里狠狠一脚踩在手里的披风上,踩你个黑心黑肺的王八蛋,踩你个换装成癖的死变态,踩你个…… “纪糖。” “哎!皇叔您叫人家呀~~~”我捧着衣裳屁颠屁颠过去,角落里装花瓶的江春露出一脸的不忍直视…… 纪琛给自己看了一杯热吹,吹吹浮沫,轻呷了一口后瞥我:“要出门?” 我忙不迭地连连点头,一脸谄媚地望着他,就差摇两下尾巴了:“整天在宫里好闷的说,人家想出去走走嘛~” “可我今天没有时间……”他蹙起眉来。 我当然知道你没时间啦!就是知道你带回了一箩筐奏折我才赶着今儿出去呢,要不然怕你拉着我陪你一起批奏折,你以为我会这么巴结你! 心里腹诽着,嘴上我叫得更甜:“我知道!我知道!皇叔您忙,我自个儿去就好了~~~不劳烦您老人家了~” 他不说话,喝着茶悠悠地瞄我,突然语出惊人:“纪糖,你背着我想去见谁?” 我嘴一张差点说漏了口,定定神我朝他睁大眼睛眨啊眨:“我真的真的就是想出去散散心,正巧聪儿吵着要买东市的小泥人,最近宫里不正查我‘中毒’的案子吗,管得紧谁也出不去我就想着给他偷偷带一个回来,”说着我朝着江春的角落里拔高音量,“是不是啊,小春子?!” 被点名的江春哎哎哎地擦着汗点头:“是啊是啊!皇子殿下日日来殿下这吵闹呢。” 纪琛半信半疑地看我,我心里焦虑,狠狠心,冷不防探过身去,在纪琛脸上重重“啾”了一下! “……”纪琛像是丢了魂一样怔然看我。 于是,我轻而易举地趁着他魂没回来出了宫去,留他一人面对文山书海。 路上江春闷闷不乐道:“殿下。” 盘算着行程我漫不经心地哼了声:“嗯?” “呜呜呜,容小人说句大逆不道的话,从刚才来看您才像那个吃软饭的小白脸。” 我:“……” 管他呢,能出来就好,啾一下又不会少块肉,我如是说服自己“并没有向纪琛出卖色相”…… ┉┉∞∞┉┉┉┉∞∞┉┉┉ 纪琛走马上任的第一件事就是命令宗人寺与刑部查出我“中毒”之事,之后又下令大理寺与刑部主审,禁卫军协理户部尚书言喻葬身火海一案。两案同审,皆限一月之内。这两番举动是我与他细细谋划后的结果,一来是为让他这个摄政王的摄政之职坐实,既在百官面前立立威又将他们盯在我身上的眼睛转移一部分到他的身上;二来嘛,我们都一致认为陈晓生这个刑部尚书有点问题,乍一看他的人品政绩无可挑剔,但他咬出言喻那桩吞田案的时机实在太过巧合了,如果说没有人授意他,我不信,纪琛也不信。 所以让刑部两案同审既可以让陈晓生□□乏术,暂时无力有别的动作;所谓忙中出错,宗人寺与禁军中都有我与纪琛的人,说不定能借机从中寻出他与授意他之人间的蛛丝马迹来。 如此一来纪琛自然忙得不可开交,而至于我嘛~出宫并非临时起意,而是不久前阿肆托长汀约我见上一面。 以往的新年我们总是一起过,今年我在宫中自然不可能与他一同守夜,后来又出了言喻之事,故而一拖再拖,拖到今日才寻得机会溜出宫来。 因为我身份特殊,加之最近风头紧故而我与阿肆约在了城郊一处僻静村舍。林烨早在之前做好了安排,周围闲杂人等已清除,至于我身后嘛…… 撩开帘子瞥向后方街上窜动不息的人影,纪琛定不会让我一个人出宫,但没关系,我与阿肆那是他乡遇故知,相见一面又如何! 城郊竹木枯黄,大片衰草绵绵如被,夹着星星点点的雪花,苍穹如洗,澄净高广。村舍是普通村舍,茅屋木栅栏,门口几只老母鸡啄着草根。阿肆蹲在院里一堆篝火前拿着根木条串着红薯烤着,我一声不响地蹲到他旁边:“你伤好了?” 他先是一惊,差点让火燎到了手,马上一喜:“小白!小白!!!” 我忍了一忍,又忍了一忍,实在不愿自己被喊时生出纪琛喊那只王八的错觉,苦着张脸看他:“你还是喊我糖糖吧……” “糖……糖?”他喃喃,挠挠乱蓬蓬的头发,“哦……” 他又低下头去烤红薯,半天闷闷不乐道:“糖糖,你是不是不会跟我走了?” 我盯着逐渐散发出香甜气息的红薯,咽咽口水:“有什么话等吃完了再说行吗?” 于是,我两如这几年里的每一个冬天一样凑在一起顶着萧萧北风烤红薯吃红薯。虽然吃完后我很想再靠着阿肆晒着太阳打个盹,但我知道一旦靠了今晚我回去就别想安生地睡了…… 阿肆双手搁在火堆上烘着,老调重弹:“小……糖糖,我们什么时候回……” “回去什么呀,国师大人,本宫不就在帝都里呆着吗?”我拍拍双手的灰。 半黄半绿的竹叶兜在风里打了个圈落在阿肆的头上,看上去有点滑稽,他望着我,我望着他,一时间很安静。他蠕动了两下嘴唇想说什么,但表情却慢慢地松了下来,最终他半眯半睁地笑望着我:“殿下能告诉我,是怎么知道的吗?” 阿肆,萧四,云泥之别的两个人。一开始阿肆出现在祭天路上时我并没有心存怀疑,因为实在太像了,神态、语气、举止习惯,像得天衣无缝。我一直毫不怀疑他就是西山县中的瘸子阿肆,直到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提出要和我回西山县。 如果真是他乡遇故知,况且我这个故知还鲤鱼跳龙门成了一国皇太女,以我和阿肆混吃等死的个性,他理应是该喜极而泣抱到了这么粗壮的大腿继续跟着我在帝都混吃等死才是。可他一见到我就说要和我回西山县,或许纪琛说得对,我天性多疑,不符合常理的事情哪怕有一件我就开始发掘这个人身上其他的疑点。譬如人人都说他是萧芳早年失踪的儿子,可萧芳在最初找我要了几次人后为何就没再提起此事?又比如说他一个瘸子,究竟是怎么从千里之外的西山县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来到京城,还“恰巧”与我重逢在祭天路上? 但是有一点我不确定,那就是四年间陪着我的一直是萧四,还是…… “后来你假扮的阿肆呢?”我望着已不加掩饰的萧四如是说。   ☆、第三十三章 “都不是,”他微笑着摇摇头,明明是同一张面庞,换了一种神色仿佛整个人都全然变了样,哪怕没有倜傥白衣也没有拂尘在手,那双眯起来的眼睛朝你弯一弯就仍似能在轻易之间勾走你的魂魄一般,“萧四是我,阿肆也是我,四年之中京中的人是我,在西山县的也是我。” 我被他一连串的“我”弄得头晕,努力让自己不被他那双笑起来的狐狸眼所迷惑,我不耐烦道:“话已至此,你还同我兜什么圈子。咱们敞开天窗说亮话,阿肆到底与你什么关系,而你又是哪一边的!” 萧四席地坐在篝火边,手中的木棍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地,他歪头看我:“殿下出去了一趟,倒似是比从前……豪爽了许多。这样吧,时辰还早容臣慢慢告之于你,首先说说阿肆这个人。” 他用木棍在地上画了一个人字,指着它道:“这是我,”然后在人字上的那一撇点了点,“阿肆就相当于这,准确来说阿肆是我的一个□□,在阴阳术里叫做式神。若干年前殿下蒙遭不测,后来下落不明。为了能寻到殿下我运用术法在大晋内四处寻找,功夫不负有心人,某一日终得殿下一丝音讯。而不巧的是,那时微臣恰巧闭关渡劫,凶险异常不能来寻找殿下,便取了一滴心血一缕精魂做了阿肆这么一个式神到殿下身侧。”他望着那人字一撇叹息一声,“只是微臣没有料到,这式神由我精魄所化有了独立的意识,竟会一去不返,这也让我再次失去了殿下的音讯,直到您被端王带回帝都。” 冲我一笑他道:“这就是阿肆与我的关系。” “其次,微臣哪一方都不属于,微臣身为国师,只效忠于大晋皇族,纪氏正统。” “那你假扮阿肆……是为了试探我?”我慢慢将心中揣测说出。 他没有犹豫地点头:“是!”将我上下一打量,他道,“失踪四年,四年再归来,虽然相貌相同身形一样,可毕竟殿下与从前有了诸般不同。这四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四年前又发生了什么微臣丝毫不知。为了避免大晋正统血脉被不轨之徒所混淆,故而微臣斗胆出此下策扮作与殿下朝夕相处的阿肆一试。毕竟如果是真的皇太女殿下,别说一个阿肆一个西山县,没有什么可以动摇她对东宫之位的执念。” 怎么一个两个都以为我是那种自由诚可贵、爱情价格高,若为皇位故,两者皆可抛的冷酷霸道皇太女啊!人家明明是为了一斗米就可折腰的亲民殿下好么? 他这么一说,从前到后我也就明白了,这货从一开始就没相信我是真正的纪糖,迟疑一瞬我问道:“你,是不是还看出了什么来?” 萧四偏头继续看我,看了良久他脸上的笑意稍微退却了少许:“殿下,不是人了吧?” “……”嗯,他不是在骂我,我勉强抚平心情,“所以那时候你给我送的小还丹是□□对吧,你看出我不是人自己也就以为我是假冒的皇太女所以想毒杀我?” “毒杀不一定,只是想看看殿下您的身体是个什么构造。”他笑眯眯地托腮道,“只是可惜了那条小哈巴狗,不过这也让微臣初步相信殿下是殿下而非他人。” 看着那张熟悉了四年的面庞,我突然满腹的愤怒、质问统统说出来了。我的死是一个谜团,我的曾经是一片空白,连我那四年都是在与一个谎言相依为命,想想,是挺沮丧的。 没精打采地坐在逐渐熄灭的火堆边怨天尤人,陪着我安静坐了一会的萧四好奇地发问:“殿下今日只是为了拆穿我而来?” 我悻悻看了他一眼,在他颇有兴味的眼神里,撇撇嘴:“不仅是。” “那殿下就是为了自己的身体而来了?” 我:“……” 虽说同样的词语,但从萧四嘴里说出来和从纪琛嘴里说出来那就是完全不一样,什么身体啊构造啊在纪琛嘴里总充满着一种难以言说的……暗示意味。而萧四就不一样,他的人虽然狡黠如狐,但他狡黠的坦荡,说得话也是清风明月般浩然舒朗。这个人合该做个神棍,因为太容易让人相信他的鬼话连篇,而现在我需要他的鬼话,我问:“我想问你知道偃术和偃师吗? “偃术?”屈指敲敲颧骨,他了然地点头,“如果是偃术那我就明白殿下现在的状况了,这个偃师微臣知道,数十年前是与先师齐名的能人异士。只不过嘛,此人不喜朝堂拘束故而云游八方,与先师也有过一段恩怨,所以当时来到京中后没做多留便飘然离去。现在看来,也许他的离去是与殿下有关?” “这个与你无关,本宫只是想知道,我能否摆脱这个偃术的控制……”说完又觉得表述不够准确,正搔首挠耳想解释得更详细时一个意想不到的声音炸响在我背后: “你问他,为何不来问我?” 我惊得一跃而起,做贼心虚般回过头去舌头打结:“你怎么来了?” 纪琛的脸上平静得和死水一样,可眸底的寒光却酝酿着一场狂风暴雨:“我若不来还不知道原来在殿下心中我是个怎样的小人,控制你?摆脱我?”他像是气得已经发了疯,可偏偏还保持着没有波澜的语调,愈发听得人心惊胆战,“纪糖,我可以让你活一次就可以让你再死一次,所以你最好不要再背着我打什么主意。” 这些话一听就是气话,可偏偏特么地听在我耳里就是那么的气人!我刚想反唇相讥,他那没无差别攻击的嘲讽又轰向了萧四:“至于你,萧四。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听命的是谁,葫芦里又卖得什么药。我奉劝你,若想国师府百年不倒就安分守己地做你小小的伎术官。” 萧四毫不惧他的严词厉色,端着袖子微微笑道:“听闻今早端王殿下已成了摄政王,看来王爷多年的韬光隐晦终于到了尽头,到现在连掩藏都不屑了吗?殿下啊殿下,”他转头看我,“看吧,养虎为患了。” 这个萧四!说什么不好,偏要火上浇油,没看见纪琛那双眼睛倏地都快烧起来了吗?脑子一片混乱中胳膊被人一拧,拖着就往外走:“纪糖,是你逼我的!” “好好说话你动什么手啊!你放开我!听到没!纪琛你放肆!!” “放肆?还有更放肆地等着你呢!” “纪琛你……” 一句怒吼才冲出喉咙,骤然间全身上下宛如深深刺入千万根尖针般痛得我眼前一黑,之前曾一刹经历过的冰冷寒气从骨节里攀爬上升,直至扼住我的喉咙。 “纪糖!!!” 有人在我耳边叫得惊惧至极,而我已无力回应于他。意识或深或浅地沉浮着,时而感觉到有人在身边不停地来回走动,虽然睁不开眼去看但能感觉到他的心急如焚,我特别想对他说:“不要紧,我只是不能动而已。” 不能动不能说甚至连呼吸自己都感觉不到,像一具死去的木头一样,只能笔挺地挺着。 “她这是怎么了?” “有人给殿下下了恶咒,殿下这具身体虽然受不到损伤,但是精神却极为脆弱。” 断断续续的对话声遥远地像飘在天边,我疲倦地想睡过去可内心拼命地在抵抗这种莫名的困意。艰难抗争之时我似感到冥冥之中有一双没有温度的冰冷眼睛在盯着自己,喃喃的古老语言从那双眼睛下的嘴唇源源不断涌出,行成一道又一道的锁链捆住我,拖我一路向下沉去…… 沉沦一刹间我听到的最后一句话似乎是:“为今之计,只能将殿下的魂魄暂时转移到别的地方去。” 喂!你们这么玩弄我的身体、摆弄我的魂魄不经过我的同意真的好么! ┉┉∞∞┉┉┉┉∞∞┉┉┉ 浑浑噩噩不知多久,可能是一日也可能是一个月,也可能是一年。想想上一次我从死到生直至回到帝都已有四年之久,这一次睁眼说不准大晋都改朝换代了。这一睡,睡得我浑身无力,所以醒的时候我喊了第一个字:“饿……” 没人理,我闭着眼又气若游丝地喊了一声:“饿……江春有没有吃的?” 万籁俱静,我觉着不会他们真以为我死了所以把老子埋了吧! 顶着万般艰辛我努力睁开眼皮,却被眼前事物吓了好一跳,这山一样高的玩意是什么呀!!!!还有搭在我身上的这片玄色绸布,不会是丧服吧?? 我想翻过身来仔细瞧清楚,哪成想翻了半天也动弹不得,似有所觉地低头看看,在看到原本硬是双手的位置是双胖胖短短的褐色爪子时我彻底的……崩溃了。 老子变成了个王八???   ☆、第三十四章 我以为从人变成个偶已经是我人生经历的巅峰,万万想不到老子终究是低估了命运对我的浓浓恶意。望着那两寸长的小小爪子我欲哭无泪,上辈子我究竟是杀了老天爷全家还是抢了他媳妇,让我这辈子过得如此坎坷险阻不堪回首月明中? 心灰意冷地趴了半天,突然脚下“大地”蓦然震动起来,搁在我身上绸缎倏地一扫,一双手小心翼翼地将我捧起:“糖糖,你醒了?” 我鼓着绿豆大小的眼睛傻傻望着上头男人那张憔悴的脸,突然就暴怒起来,你说这男人说将我变偶就变偶,说将我变王八就变王八!哪怕要救我,这天底下阿猫阿狗哪怕是本宫养在笼子里的金丝雀哪一个不比王八好!难道说在他眼里本宫和王八相似度就那么高么? 心情极度糟糕的我非常不爽的张嘴一口死死咬住了他的一个手指头。 纪琛:“……” “哎哟,这情况不妙啊,”另一个硕大的脑袋伸了过来,伸出根手指轻轻戳了戳我的壳,“莫非移魂没有成功,怎么还是个没驯熟的小畜生样呢?” 你他妈才畜生!要不是只有一张嘴我恨不得将这个狐狸眼也咬个死去活来!就知道骗老子,就知道给老子挖坑,就知道嬉皮笑脸看好戏。 纪琛抖抖额角,费力地试图将手指从我嘴里抽出来,没好气道:“这一定是她没错,也就只有她敢这么肆无忌惮地咬本王。纪糖,你给我松口啊!” 我不!我不!我就不松口!我牢牢咬着他的指头,为表示自己的愤怒至极我还竭尽全力地挥动两个胖乎乎的小爪子抱着他的手,奈何爪子有点短,挥了两下没成功。 真要命,早知道那时候就不把纪琛这王八喂得那么胖了…… 萧四噗嗤一声在羽扇后面笑得乐不可支:“真别说,这副张牙舞爪的模样确实有点儿像太女殿下。” 像你妹! 纪琛板着张冷气咝咝直冒的脸与我斗争了半天发现实在撬不开我这张嘴后放弃了,悻悻道:“罢了,你心中有怨发泄就是。” 直到嘴里咬出了血腥味心里的激愤总算平复了一下,看着指头上的血丝我又有点小心疼……最终也没什么意趣地松开嘴,啪嗒,我原以为自己会掉回桌上结果落在了个温暖掌心之上。背后的壳被人轻轻抚摸了一下,虽然没有看到他的神情但从微微颤抖的手掌上能感受到他的心情远不是表面的平静:“糖糖,不要怕,等我们将恶咒从你身上解掉,你就能重新做人了。” 缩进壳里自怨自艾的我闻言伸出一小截脑袋:这么说我不用一辈子做王八了?不过就算解掉,我也不是重新做人,而是重新做偶…… 他似是能听到我的心声,手指犹豫且试着在我脑袋上轻轻点了点,不禁失笑:“当然不会让你一辈子做王八,要不然我怎么办?” 虽然他说的话很正经,可不知道为什么他说那句“我怎么办”时眼神似乎很不正经……旁边的萧四似乎看不下去一人一王八的在这含情脉脉地对视调情,清清嗓子打断我们:“容微臣插嘴一句,眼下让殿下回归偶身是当务之急,那问题来了,殿下究竟是什么时候接触过下咒人的呢?” 这个问题,我也很想知道…… ┉┉∞∞┉┉┉┉∞∞┉┉┉ 萧四说我身上所重的恶咒阴毒非常,专门针对我这种魂魄与身体结合不牢固的“人”所下,中咒者如若不能及时解咒魂魄就会逐渐从体内消弭,直至灰飞烟灭。思来想去,除了四年前杀我的那帮子人外,我也想不到其他同我有这么深仇大恨的人啊。可萧四与纪琛两人却并不认为给我下咒的人是四年前乃至现在蛰伏在朝中欲图谋我的人,他们的理由很简单,我变成人偶这件事是高度机密之事,且如果他们有这种能耐为何不在四年前就用在我身上,让我灰飞烟灭岂不是一了百了。 虽然不能说出口,但是对他们的解释我勉强可以接受。 恶咒不是最麻烦的,最麻烦的是马上开朝之后一系列政事汹涌而来,虽然我重病在身但总要露一露面镇一镇蠢蠢欲动的不安朝臣们。然而,我现在是个王八……还是个因为体重超标爬行都有点困难的王八,我不想吓死别人,也不想把别人把我炖成一锅水补身子。可萧四和纪琛这两大神棍联手,都无法解咒救我。 不过这一切都与现在的我无关,寻根觅踪找下咒人的萧四去办了,批折子有纪琛,我安心地趴在小窝里打着呵欠做一个胖乌龟…… 纪琛对此很嫌弃我,批了一会奏折就会用笔戳戳我,抱怨道:“都这么胖了,还不动一动。” 胖的又不是我!是你养的王八好么!可我无聊地缓慢在桌上爬时他又不满了,放下笔来:“你乱爬个什么劲……把我刚写的字都爬花了!” 卧……槽…… 不让我睡不让我爬,那你让我做什么!我愤怒地伸长脑袋站在他正对面,试图用瞪起来的眼神杀死他!但可能因为眼睛着实太小,纪琛不仅没感到我的怨念还被我逗乐了,支手托腮用笔在我背上扫来扫去,那模样要多得意有多得意,要多可恶有多可恶:“纪糖,你也有今天啊~~~”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为什么不把我的魂魄转到阿猫阿狗身上!为什么不干脆更直接地给我换个身体!他就是想看我出丑!就是像看我笑话!于是,我愤怒地又一口咬住了他的手指头! 纪琛:“……” 一番缠斗下来,两败俱伤,因为纪琛的两个手指都被我“咬伤”,所以他光明正大地丢下奏折偷懒。他姿势娴熟地将我抱进怀中,弹弹我的壳:“糖糖?” 我缩进壳里不理他,他又弹弹:“糖糖?” 被烦的紧了,我举起爪子试图想给他比个中指,结果嗅到一阵撩人的饭菜香味,咽咽口水我伸出一点点脑袋。纪琛夹着一筷子肉丝,道貌岸然地冲我一笑:“来,糖糖,翻个身就有饭吃。” 我:“……” 被喂饱后的我懒洋洋地趴在纪琛怀中,他拍拍我的背将我放在膝上,继续任劳任怨地批奏折。而我此刻却没了睡意,抬头看看聚精会神的他,悄悄地顺着他胳膊一点一点地往上爬,纪琛起初还会瞪我一眼,发现我实在百无聊赖也只是随便爬爬后就任由我在他身上爬来爬去…… 直到我千辛万苦,不知用了多久时间爬到他肩上,伸出头来在他颈子边蹭了一蹭。可能有点儿痒,纪琛不满地挠挠我的小脑袋,满腹心思仍在奏章之上。我又蹭了蹭,他咕哝了句:“糖糖,别闹。” 我心中冷笑一声,干脆利落地朝着他下巴张口一咬! “纪糖!!!!!” ┉┉∞∞┉┉┉┉∞∞┉┉┉ 得罪了纪琛的下场就是他不理我了,整整三日,除却每天必要的喂食擦洗,他连个正眼都不给我。好几次江春找过来,询问我的下落,都被冷面煞神一样的他给横扫出了端王府,现在该叫摄政王府了才是。 萧四会时不时过来,对着我那具死了般的身体念一堆乱七八糟的咒语或者烧一些鬼画符,可惜毫无作用。也不能说全无作用把吧,有的时候在他作法之时会感到一股莫名的心悸,好几次因此我一个没稳住咕咚从桌上摔倒了地上,把纪琛吓了个面无人色。 后来几次萧四来时纪琛就和捧着个宝贝似的将我窝在怀里,一人一王八间的冷战总算那么打破了。 纪琛说我没良心,周围的人都在为我的事累死累活,操碎了心,而我整日里除了吃就是睡,最大的运动就是在他身上花样打滚爬行。 你瞧平日我为了对付你们这群不省心的臣子,活得多么战战兢兢,费尽心思啊。现在做了王八了,总能让我混吃等死两日了吧。 期间还有一些别的人来过,例如负责欺瞒世人打听情报的长汀啊,他第一次在纪琛介绍我就是王八时差点没疯了,后来勉勉强强接受后每次看到我时仍然一副匪夷所思模样;还有就是康王家的卿卿小郡主了。 我早知道她对纪琛的心思不纯,长汀说这种傻白甜姑娘就喜欢纪琛这种有个性的老男人,所以他提醒我要看好纪琛别给她抢走了。然而,对着铜镜看看现在的自己,我很想痛心疾首地告诉长汀,我与纪琛现在连一个物种都不是,如何看好他?? 卿卿郡主闲的时候一日里能来端王府三趟,也不知道是真单纯仰慕纪琛呢还是被她爹逼着过来和炙手可热的摄政王殿下拉拉关系,或者两者皆有。纪琛对她的态度也是有点儿奇怪,不冷不热但也不像对江春一样拒之门外。我承认长汀的话对我成功起到了作用,百般纠结之后在每次卿卿来时我就默默地爬到他两一旁,虎视眈眈地盯着他们…… 盯得久了卿卿也注意到了我,活泼想过来摸摸我:“这是皇叔您养得小乌龟吗?好可爱哦~” 于是可爱的我一口叼住了她的手…… 事后安抚走卿卿的纪琛回过头来,似笑非笑地看我:“纪糖,你这是在吃醋。” 我哼了声,倏地缩回壳里,留个光溜溜的圆壳对着他。 纪琛:“……”   ☆、第三十五章 说真的,长汀不提我压根就将纪琛与卿卿小郡主那档子破事早忘诸脑后。他一提,我倒是想起以往种种,之所以对纪琛不假颜色那是因为在他刚从西山县找到我时提到过卿卿的父王——康王。 虽然江春一再说我爹那几个亲兄弟是酒囊饭袋,不足为惧,这次来京过年他们吃喝嫖赌的种种事迹也充分证明了这一点。但如果真是酒囊饭袋,为何纪琛会格外关注康王,再者听他那时与手下的对话,在他找到时我这个叔叔康王的兵马也有所异动。 异动做什么?找我,或者说是杀我? 回帝都之后事情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令我无暇顾及这一桩子事儿。现下变成了个王八,清闲下来,再度想起,联系着纪琛对卿卿那暧昧不清的态度,总觉得这里头有猫腻! 可惜我现在作为一个小型龟甲类爬行动物,无法拎起纪琛脖子厉声质问于他,最大的发泄方式顶多咬他两口以表义愤。然而纪琛终归不是我那副老老实实的木头心肠,在被我咬了两口之后他学精了,总赶在我张嘴之时两指一掐拧住我脖子,笑容奸险:“纪糖啊纪糖!没人告诉你故技重施对我来说是没用的吗?” 嘴脸之丑恶,令人发指! 后来还是来看望我的长汀恰巧撞见这一幕,救我于水深火热之中:“王爷!!!你怎么能这么对待太女殿下!!!” 长汀虽然不是一只纯白的小白兔了,但比起纪琛他还是一个忠诚可靠的老实臣子,纪琛的行为在他眼里那简直就是大不逆、诛九族,该拖出去千刀万剐做生鱼片的!我与他的想法一致,但奈何受制于这副窝囊身躯,至多在心里将纪琛这个可恶的逆臣贼子轮个千百遍。 “慌什么,”嘴里说得漫不经心,但纪琛他到底将我放平在桌上,指腹微微摩挲我的脖颈,“没看见我与殿下闹着玩呢。” 妈的!等老子重新变回人身一定要把你吊在梁上七七四十九天与你闹着玩! 对于纪琛的人品,长汀显然与我看法相同,从没报过太正直的期望,因而脸上是满满的怀疑不信。为了防止纪琛对我再施以虐待,他横眉正色,语重心长地对纪琛说了一大通“君臣有别,不得逾礼,更不能肆意伤害已经可怜得变成王八的本宫”的说教。 纪琛不耐烦地一把按住我的壳:“我爱她还来不及,怎么会伤了她!” 我:“……” qaq,我求求你,不要爱我了好不好,你的爱我受不起啊! 说教也说教了,劝导也劝导了,至于成效如何,但看纪琛那一脸“老子就是要欺负她怎么的了”的漠然表情,我觉得自己还是自求多福的比较好…… “殿下这几日不在,宫里可有些什么风头?”话题终归还是扭转到了正题上。 因长汀身份比较特殊又备受太后喜爱的缘故,由他出入宫廷打探消息再合适不过了,饮了一杯水润润喉后他道:“江春那奴才精明的很,再者太女殿下回来后又将原来东宫里的换了一批,整个潜龙邸的口风都把得死死的。宫里宫外都只以为殿下仍在病中,所以暂时还没有人起疑。不过这只是表面,至于背地里那些人有没有怀疑就不得而知了。” 将东宫换人的建议说起来还是纪琛偶然间提醒得我,某一日他嘲讽我如此白目没脑子轻信他人早晚还是一个死字。虽然那时候他是在嘲讽我啥也想不起来居然还敢将江春当成心腹什么都听他的,但回去后仔细一想他说得也有点道理,于是以“开源节流”的借口将潜龙邸的奴才散去大半,至于剩下的一些人大多留在外殿伺候,一些重要的活计还是只有江春一人办理。 纪琛对长汀所言并不意外:“瞒得过一时容易,总是瞒不了一世,最终还是得尽快要让她变回来,”他敲敲桌子,“萧四那里可有了眉目?” “那个神棍啊……”不论是不是小白兔,长汀对萧四的态度一如往昔般……充满敌意,不屑道,“来之前他托我传句话过来,说是给殿下下咒之人就在京城之中,而且一定与殿下有所接触只要找到下咒人就可破解咒术将殿下生魂移回偶身之上。” 这个问题很早前纪琛就问过我了,思来想去半天前几日我大多窝在东宫里装病,哪碰到过什么奇人异事。等一下……说来碰到的陌生人,我不禁想起在茶苑中千里迢迢来向我求亲的异国少年——赤铎。 纪琛显然与我想到了同一点上,他看了我一眼,我不确定他是否能从我绿豆大小的眼睛中看出我那汹涌澎湃的内心活动,轻轻摸了摸我的背,沉声唤道:“江流……” 门外少年应了声,纪琛下命道:“你带几个人去给我将此番进京的别国使者们盯着去,看看有没有什么可疑的人或事。” 江流领命而去,长汀微微一怔:“怀疑是进京向太女殿下求亲的异国世子所为?”他皱起眉来,甚是不解,“可这说不通啊,他们此番前来是为与我大晋联姻,咒杀殿下之后这联姻不就泡汤了吗?对他们来说全然是损人不利己,找不到半点好处。” “好处?短时间来看确实没有,但可以联姻的公主多的是,可纪糖一死,大晋就死了一个未来的贤君。没有纪糖,皇位谁来继承?是她那个傻弟弟,还是其他几个不争气的叔父?哪一个都不可能会维持大晋现下的治世风光。”纪琛冷笑道。 我小小地惊叹了一下,原来在纪琛眼中我竟是这么一个有出息有作为的好太女,简直要被他夸得脸红了呀! 他仿佛感受到了我的小羞涩,低头冲着暗暗自喜的我一笑:“前提是那时候你已经不是只王八了。” 我:“……” 长汀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后道:“对了,太医院传了消息来,陛下病情有所好转,这两日可能会醒转过来。王爷您要不要带殿下入宫看望陛下?” 纪琛面无表情:“带她去?再把皇帝吓死一次?” 我与长汀:“……” ┉┉∞∞┉┉┉┉∞∞┉┉┉ 回到阔别多日的皇宫,恍如隔世,体型上的巨大落差令这个我明明已经熟悉了的地方显得那么陌生。纪琛将我揣在怀里,就如同往日里揣着小白一样坦然自若地穿梭在琳琅满目的殿阁里,一点都没有“身怀一国之君”的紧张感! 他甚至还边走边不动声色地敲了下我的脑袋,低低训道:“伸头缩脑做什么!小心摔死你!” “……”自从变成了王八,我在他这受得窝囊气都快抵得上一年了!怒气冲冲地瞪他时,迎头吹来一阵冷风,一串咚咚咚的脚步声卷着风而来,一个庞然大物带着哭腔直冲过来:“皇叔!皇叔!!你为什么不让我见阿姐!!!” 聪儿?刚想伸出头看看,结果眼前拂下一片柔软丝绸,原是纪琛用袖摆遮住了我。漆黑一片中只闻他寒声质询:“谁把皇子殿下放过来的?” 纪聪身边林嬷嬷的声音诚惶诚恐传来,似乎还拉了他一把:“回禀王爷,皇子殿下见不着太女殿下就吵着要来见陛下,老奴拦也拦不住……” “拦不住就拖回去!”纪琛变脸的功力我是见过的,方才在马车里还言笑晏晏地逗我玩,甫一进宫和换了个人似的,光是被那双寒光凛冽的双眸一扫,估计周围就噗咚噗咚跪倒一片,“陛下龙体欠佳,被皇子冲撞了如何是好?!” “是是是!老奴知罪,老奴知罪!”林嬷嬷吓得声音都变了调,听动静像是想拉走聪儿,半是劝道半是哀求,“殿下,跟老奴走吧~” “不!我要见父皇!我要见阿姐!”纪聪这个孩子一犯起倔是十头牛也拉不回来,整个宫里除了我之外大概就他一个敢如此直面猛于禽兽的纪琛了,至于我那皇帝爹,他健康时纪琛还没撕破那张纯良无害的自闭症儿童面具呢!纪聪挣脱了嬷嬷,跑了过来,响亮的声音近在咫尺:“皇叔!!是不是你把阿姐绑走了!是不是你又想和上次一样在马车里睡了阿姐!!!” 我与纪琛:“……” 傻孩子,那叫抱!不叫睡!!!如果可以,如果现在我不是只王八,我一定会当场找个地缝钻进去。 纪聪这点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斤两在纪琛那完全不够看的,即便被他当众这么口无遮拦的指责了,纪琛仍是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命人将纪聪抬走了。是的,被四个壮汉一人一边地抬走了…… 对此,我深深地同情了一下纪聪,然而下一刻带着我走进养心殿的纪琛纳闷的声音已传来:“我睡过你,我怎么不记得了?” “……”如果连只王八你都能睡,那我真的要对你刮目相看了呢~呵呵。   ☆、第三十六章 养心殿里依旧药味熏人,厚重帷幔间阳光稀薄,淡淡的尘埃在光纤中忽上忽下。太医刚给皇帝爹请完脉,遇上纪琛免不了又是一番跪拜折腾。纪琛心情尚佳,和颜悦色问道:“陛下龙体如何?” 太医惶惶恐恐,答得无非是些不偏不倚、不轻不重、模棱两可的话,总之就是“皇帝还行,死不了,快醒了,具体何时醒那微臣就不知道了”。明知他们是打太极,但我也能理解他们,行走深宫如走独木,稍有不慎即万劫不复,能含糊点就含糊点。纪琛自然也知这一点,不过场面上他仍是虎着冰冷脸庞骂了几句“无能”。 隔了一重帘子望了望,纪琛的声音轻快传来:“没醒那咱就走吧?” 我急了,人家好久没见着南瓜精爹了,又被你抱在怀里一眼没瞧到就急着带我走,不太好吧……为表示自己的不乐意,我在他手指上使劲咬了一口牙印。 他嘶了一声,一束冰冷视线陡地射过来,打了个哆嗦迫于生存需要我又抬起小爪子摸了摸他指腹上的牙印。可能我的没骨气取悦了纪琛,他咳了一声装模作样地转身对太医道:“你们这群庸医莫要糊弄本王,陛下的药方呢?拿来与本王好好说道说道!” 离得这么远,我都能感受到所有太医的欲哭无泪…… “给你一刻钟。”才同情了他们一秒,纪琛一句话后自己忽地凌空而起,空中打了个滚,穿过隔帘晕天转地间我落在了里头的龙榻上…… 我:“……” 即便看不到纪琛的表情,但我也知道他肯定是轻松愉快且得意无比。 你大爷的!等老子变回来……呜呜呜,什么时候我才能变回来啊! 纪琛大发善心地施舍了我与南瓜精爹一刻钟的“叙旧”时间,然而他难道没有想过我同一个昏迷不醒的老爹有什么“旧”好叙的??还是说他压根只想让我感受一下“三百六十度高空托马斯旋转”的飞速快感?不论哪一种,我都只想给他“呵呵”二字。 皇帝老爹晕得很彻底,从我这个仰视的角度来看,估摸着是瘦了点。等我爬啊爬的,爬到枕头边,发现那张光泽红润的圆脸盘真瘦得一道道褶子,恍然间老了十来年一样。对着那张褶子精一样的脸我正长吁短叹,忽然一道若有若无的叹息声窜入耳中,吓得我一个嗖地缩回了乌龟壳子里。 等了一会没个动静,我嘀咕着小心伸出头去,外殿突然喧嚣沸腾起来,听响动好似是有急奏需要纪琛去处理。呼啦啦的,没个停留,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群人没个停留地走了个干净。 等,等一下!!我伸着茫然的爪子,来不及呼喊养心殿里已安静如初。 纪琛你这个不得好死的王八蛋,你就没发现你少了一个特别特别重要的东西吗! “唉……” 这回叹息声是实打实地响起了,尤是愤恨的我一扫眼差点没被惊出病来,刚刚还双目紧闭的父皇此刻满是忧色地侧着脸看着帘外。不过还好,他似乎没有发现渺小的我,就那么盯着外边,喃喃念了一句什么。听着有点像人名,我小心地,试探着,向前爬了一点,终于听清了他嘴里的名字——“穆衡”。 穆衡?这是谁?我绞尽脑汁地回忆着满朝文武里是否有这么一个人,似乎没有啊……可是这名字又有点耳熟,像是在哪里看过呢?拼命搜索记忆时,皇帝爹又喃喃念了另外一个名字——“裳姑姑”。 裳姑姑……怔住一瞬,我立马明白了他说的是谁,为夫殉情的长公主纪裳……知道她纯属偶然,还是某次去太后娘娘那请安时得知了这位仙去多年的长公主名讳。据太后身边的老嬷嬷说,我父皇这个小姑姑,曾经大晋最风光的长公主在活着时完全就是大晋乃至周围邻国女神级别的人物。琴棋书画暂表不提,便是经世治国之才亦不亚于当时任何一位皇子,甚至于太子,也就是我父皇。 正因如此,先帝在位时有段时间国势动荡,叛乱肆起,皇帝御驾亲征,她领旨受命于危难之际出任监国公主。这样一个才华横溢、风姿卓绝的公主自然在夫婿的挑选上多有挑剔,这一挑就挑了许多年,但好在终是有一个对眼的了。 至此我终于想起穆衡是谁,不是其他人,正是纪裳的驸马,当年的禁军统领。 之所以了解她,纯粹是因为她是纪琛的娘亲。算起来,纪琛是她与驸马穆衡的中年得子,理应宠爱非常。但是人世坎坷,穆横在一次与北方戎狄对抗中战死沙场,纪裳殉情,留下了尚且年幼的儿子。得知这段历史之后,我方有些明白纪琛孤僻而别扭的性子从何而来。 可此时的我不明白,为何父皇会在这个时候念起这两个人的名字来。莫非是看见曾经的孤僻症儿童纪琛,如今终于走出童年阴影风光无比,心有感喟,觉得不负自己这位小姑姑的嘱托? “因果循环,报应不爽……”父皇满是褶皱的眼角流下一行清泪,胸膛剧烈的起伏,哆嗦着嘴唇,“是我的报应,我的报应……” 这几句话仿佛用尽了他的力气,他又缓缓地闭上了双眼,浑浊的呼吸逐渐归于方才的虚弱微薄。 我的脑中反复循环着他短短的数句话,无数种猜测,无数种可能横冲直撞,直到一种渐渐浮出混乱纷杂的思绪,而这种……是我最不愿意面对,也是最不愿意相信的一种。 “竟是把你忘在了这里。” 心中乱象纷飞的我甚至没有发现纪琛何时到来,身子一轻我连壳带龟被他拎到了怀里,他没有多看皇帝一眼,径自抱我往外走:“怎么变得傻傻的了?”戳戳我的背,“糖糖?” 我怔怔地伸着脑袋看向他,他的眉宇间有丝丝疲惫与困倦,眼睛里也布着细细的红血丝,但看见我望着他时目中浮起自己可能都没发觉的柔色与一丝放松:“没傻就好,来,给我打个滚瞧瞧。” 我:“……” 我没给他打滚,而是坚决地咬住他拨弄我的手指。 纪琛:“……” ┉┉∞∞┉┉┉┉∞∞┉┉┉ 纪琛有事瞒着我,即便那日后他在我面前表现得很平常,甚至晚上还兴致勃勃地给我画了一副王八戏水图==可我仍然嗅到了他平静外表下的异常,从而得出了他有事瞒着我的结论,而且一定不是一件小事。 没关系,他瞒着我,总有人不会瞒着我,而那个人就是长汀。 现如今,口不能言,笔不能写的我摸索出了一套与他们交流的办法。那就是在摊开的一本书上,我爬到一个一个想说的字上,串成一句话表达给他们看。今日趁着纪琛不在府中,长汀来看,我一个字一个字地爬啊爬,问他:“朝中出事了?” 长汀的表情很犹豫,很纠结,一看就是纪琛对他下过命令。不过无妨,我就蹲在书上,用绿豆大的眼睛聚精会神地盯着他,直到盯着他受不了了,磨磨蹭蹭地吐露实情:“殿下有所不知,您不在王爷主持朝局的这段时日,其实朝中议论声一直不断。有抵触王爷执政的,也有质疑我去向的,这两者一结合,就得出了一个“惊天阴谋”。 新年宫宴上我中毒极有可能是纪琛为了夺取政权所设的阴谋诡计,而此时我的久未谋面也是他软禁了我,甚至已经残害了我。 前面那些脑洞我不加理会,但最后一句我深表赞同,纪琛可不是时时刻刻都在残害我么,尤其是我附身到了他的宠物王八上…… 这些纪琛反对派说得话可谓是有鼻子有眼,为了达到效果还派人在京中大肆宣扬“皇太女可能已经在摄政王手上遭遇不测论”。然而纪琛也不是吃素的,哪里有反抗他就哪里……有镇压。 打着“□□”的旗号,他将那些在茶苑、酒楼撒布谣言的人有多少抓多少,手段严酷暴戾。效果是有的,可也让本来一些中立的人反倒认为他这个摄政王确实心中有鬼,只是敢怒不敢言。这么一些血雨腥风本不算什么,可就在我进宫看望皇帝爹的那日,有人在帝都之外某个地方看到了本该在潜龙邸休养生息的皇太女我…… 而真正的我,此刻正趴在书上听长汀讲得一愣一愣的。 这世上可能有两个纪糖吗?不可能,所以只能一个是真,一个是假。 到底哪个是真,哪个是假呢?我很想嗤笑一声,不屑一顾地说“这还用说嘛”。可临到此刻,我竟然犹豫了,只因为父皇在病榻上的那两个名字和一句话。 一个有经世之才的监国公主,她的驸马是统领禁军、手握重兵的大统领,这对夫妻在朝中的分量,恐怕不啻于龙椅上的皇帝。先帝或许对自己的小妹妹格外的宠爱,故而放心,可对那时还是太子的父皇呢? 对他来说,有没有可能,将来的某一日自己的姑姑将自己取而代之呢? 如果我所想的都是真的,父皇的死于纪琛父母的亡故有关,那么纪琛从在西山县找到我到现在走上摄政王之位的种种行为,是不是意味着都是……阴谋。 连我的存在,也都是虚假的……   ☆、第三十七章 长汀老老实实地汇报完后半天没等到我的回应,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发问:“殿下是有何打算吗?” 打算?那太多了啊!从冲到养心殿里把龙榻上装死的南瓜精爹揪起来质问他到底有没有对纪琛的爹娘下黑手,又或者是搬条大板凳在门口一摆坐等纪琛回来三堂会审他究竟是不是从头到脚都在与我演一出“大晋王侯复仇记”! 可哪一项,就现在的我也只有无可奈何四个字担当。 于是,我唉声叹息地慢吞吞爬到了一个“完”字上以示今日谈话的结束,然后慢悠悠地缩回壳里准备打个小盹。 长汀:“……” 等到吃晚饭的时候我的心情基本上已经恢复到从前的活泼开朗了,因为冷静下来想想,事已至此实在没有比现在更糟糕的状况了,如果纪琛真存歹心那他完全可以一劳永逸地杀我灭口。但是他不仅没有,还每日里着急上火地想着法让我回到人偶身躯里,那情态不似作假。不过,也难保他没打着让我永远做一只王八的主意…… 揣着复杂的小心思等到纪琛风尘仆仆踏着倾斜一地的温暖灯火回到府中,甫一进门双目一扫即找到了角落里我的存在。与他对视的刹那我的心陡得凉了凉,鹰视狼顾,满是戾寒,令人望而生畏。然在瞄到我后眼中顿时冰消雪融,快步走过来将我抱起,摸摸壳,拉拉爪:“糖糖,今儿可乖?” 我为他瞬间变脸的速度所震惊,虽然纪琛全身不染一尘,但靠近他胸怀时仍隐隐嗅到一丝血腥气。可能是小动物的本能让我知道不能得罪此刻的纪琛,于是按捺住满腹怀疑我乖乖地伸出爪子戳了戳他掌心,示意自己的一天仍旧是在“吃了睡,睡了吃,没事爬两爬”中度过。撇去长汀来的那一段,我确实也是这么混了一天就是了…… 得到我的回应,他面露惊喜,不过那惊喜很快在脸上逝去,他半信半疑地打量我,几分掂量:“纪糖,你今儿这么乖……是不是背着我做了什么亏心事?啊?” 我:“……” 什么人啊这!老娘给你好脸色你还拿起乔来了!于是我毫不留情地张开大口,然后一口咬在了纪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塞过来的糕点渣子上。 我:“……” ┉┉∞∞┉┉┉┉∞∞┉┉┉ 今夜纪琛格外奇怪,喂饱了我后又给我擦了壳,他却没有照常洗漱抱着我入寝,而是将我摆到书桌上的小窝后自己则闲情逸致地挥毫泼墨。纪琛的画同他的字一样,皆是不拘一格中又自有其风度格局。撇去上一次的“王八戏水图”,这是我看他第二次作画了。趴在窝里心想他这次难不成是想画副“王八熟睡图”不成?哪想他此次运笔并不是从前那般肆意,而是精心细致的工笔,一笔一画极求严谨,直至素宣之中逐渐现出了一个窈窕身形…… 我去!他不会在画卿卿小郡主吧!一着急之下,我伸出脑袋想瞧个究竟。 这一伸坏了,被纪琛发现我竟然没有睡着,他脸色一变,苍白之中夹着一缕来不及掩饰的尴尬潮红,他搁了笔拂袖想将画遮住可又恐坏了画,只好不假颜色地叱责我道:“这么晚了快去睡觉!省得明天又躺在池子里装死!” “……”我不!他越是遮遮掩掩,我越是倔起了脾气,蹭蹭蹭地往前爬。 没爬两步,壳一紧我被拎到了纪琛面前,他板着一张脸不客气地训我道:“纪糖,你够可以啊!平时也没见着你爬的那么快呢!” 拎就拎,我不理他,正好这个高度可以看清整副画的全部面目。 呃,他画的人我貌似有点眼熟,再一细瞧,简直熟的不行啊…… 不才,正是没变成王八前的在下。 我好像有点明白纪琛为什么那么尴尬了,现在的我尴尬症也快犯了,尴尬之余却又有点小小的窃喜。如果不是爪子太短,我好想羞涩地捂一捂脸。 可惜我的小羞涩没有成功传达到纪琛那,他继续在那不解风情地喋喋不休念叨我。 当然,我也没指望他能解一个王八的风情就是了…… 迷之忸怩的气氛被突然从门外蹿进来的江流所打破,盯着画的我被神出鬼没的他惊得一背毛毛汗。在我还是一个人偶时只要我与纪琛同处一屋,这孩子每次进门都是规规矩矩敲门,敲三下在纪琛应了后还要等好一会才慢吞吞地进屋。这便罢了,进屋头还低得快落进地去了,死活一眼都不肯看我。这让我曾经着实地忧伤过,我问纪琛:“江流是不是……挺讨厌我的啊?” 专心给我雕小鸟的纪琛不以为然:“他敢吗?” “……”你这么说我愈发觉得他会因为你的刻薄无情无理取闹迁怒与我了qaq。感受到了我实实在在的低气压,他稀罕地扭过头来:“好端端的你怎么觉得他会讨厌你?” “每次他都连个正眼都懒得施舍给我。”我恹恹答道。 “哦……”纪琛长长地拖了个音,眸线微挑出一道若有若无的笑意,掌心轻轻摸过我的脸又滑到我的锁骨处轻轻摩挲,“你不用担心,他只是害怕自己看到一些不该看到的画面而已~毕竟,他也是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不是?” 我:“……”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难道在江流、江河、江海、江波涛等等整个六王府的人眼里,我每次来都是和纪琛窝在房里做一些少儿不宜的事情吗!!!!我们明明是很严肃,很深刻地探讨国家大事好么!就算带颜色!那也是沉重的颜色!正经的颜色! 所以这一下江流没打声招呼地冒出来扎扎实实地唬了我一唬,身姿挺拔的少年一身黑衣束身衣,一双眼眸像暗夜中的猫一般灼灼生辉:“王爷,网里的鱼动了。” “好。”纪琛应得干脆,半分没有犹豫当即扯了大氅要外出。 一来一去的对话瞬间让我明白,他们晚上可能有什么重要的秘密行动,当机立断我张嘴叼住纪琛的衣袖,表示自己也要一同去。刚刚他进来时的异样已令我生疑,晚上的事情十之八、九与我相干,此时不跟去更待何时啊! 纪琛起初还没发现偷偷吊在他袖子上的我,直到留意到了江流一而再、再而三忍不住往他袖口那乱瞟的眼神才发现了自己还捎带了个私货。额角抖了抖,他好言好语地夹住我的壳试图将我拉下来:“别闹,过一会我就回来陪你。” 我不松口,他额角黑线又挂下三道,脸色由晴转阴:“纪……小白,别蹬鼻子上脸啊!松口!” 互相博弈期间,江流轻轻地咳了声:“王爷,时间紧迫……” 情急之下,纪琛只好由着 唉,看来年纪大了脑子真的不行了,直接用剪刀剪了衣袖就好了嘛~不过这种话我是不会告诉他的,我心情愉快地趴在纪琛衣襟之中,感受他胸前的温热与心跳声。说实话,这还是我第一次贴近一个男人的身躯。虽然是因为骑马的缘故,他只能将我揣在怀中。 骏马在夜色中风驰电掣奔行,看不见外头景象的我不知纪琛将要去往何方,但从他一路畅通无阻一直御马奔驰的势头来看,可能是往城外而去。片刻后一声略显沉重的吱呀声印证了我的揣测,他果然是出了帝都。 但出他走得哪道城门,奔向什么目的我却是全然不知,只觉得驾马的他周身奔得很紧,气息也不匀称。想想也是,他身体状态毕竟搁在那里,比不得江流等常年习武之人。唉,说起来本宫还是让他成为药罐子的罪魁祸首…… 心情翻过一座又一座山任由起伏不已,纪琛却先行开了腔,混在风声中听不清到底是风声更寒,还是他语意更冷:“想必你也知道了,有个与你一模一样的女子出现在了岚县附近,虽说这有可能是他们的引君入瓮之计,但是皇帝若是再一次让他们偷天换日,可能你就再没回宫的机会了。所以……” 所以哪怕知道对方摆了个陷阱等你来跳,而我们也不得不跳。纪琛既然敢在今夜出动,想必也有一定把握。我定定神,伸出小爪子在他胸前拍拍,本宫相信你! 纪琛:“……” 依靠着的胸膛轻轻震动了一下,他含混的笑声从头顶传来:“纪糖,你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我被他讽刺得脸红又忿忿,我也想和你一起去把躲在背后放冷箭的人给揪出来啊!这不是不能嘛! 然后他一句话打断了我所有的不满与委屈:“不过我倒是希望你一辈子就这么靠着我站着。” “……”不知道为什么,仿佛应和着身.下鼓动的心跳声,我的心跳也噗咚噗咚激烈了起来。 这一番风行雷厉直扑岚县,最终……却是扑了一个空?!!   ☆、第三十八章 荒林幽幽,一轮孤月悬于山尖峭壁之上,寂寂俯瞰芸芸众生。林间深处有古屋一座,眼下为一圈疏散的火把为环绕,远处瞅着像几点鬼火跳跃在深山老林之中。一炷香前纪琛率人悄然不动声色地伏击于周围,据探子线报,前一日那与我一模一样的女子在岚县惊鸿一现,俄而便是被辆马车送入这座宅院后再无动静。 然而久等不见其中动静,纪琛遂下令直捣黄龙而入。屋舍之中灯火寂灭,既无妖艳女鬼也无设伏等候我们的刺客,自然也不见“皇太女”疑踪。 纪琛抱着我在庭院里转了一圈,甚至没有进屋去勘察便兴致懒散地摆手作罢,今晚的行动到此为止。 到此时,我有点不太明白纪琛今夜奔袭此地的目的。他似乎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也并不失落,仿佛早已料到,甚至说他就是顺着对方的意愿来扑这个空的。如果说之前我揣测他是怕错失良机所以甘冒风险连夜而出,但如果一开始他就知道这个良机根本就是不存在,那他跑这一趟难道是……锻炼身体吗??? 让一个万年老宅男出门,可是一件堪比登天的难事啊~~ 瞬息间思量万千,然而无解,于是我果断探爪勾着他的衣襟拉了拉,试图将自己的疑问传达给他。 老天开眼,他总算和我来了出心有灵犀,他话音含笑,却是冷笑更有一丝轻蔑:“调虎离山之计而已,纪糖,莫非这点伎俩你都看不穿了?” 虽然不太想承认,但是……他没点破我刚刚还真没想到。说句心里话,我一直都对自己是“皇太女“这件事抱有怀疑不是没有原因的。记忆会丢失,相貌会改变,可是一个人的智商……总不会也随着记忆一起丢掉吧。从在西山县醒过来的四年里,我从没认为自己是一个聪明人。如若不然,我理应会带着自己和“阿肆”过得更好一些,也理应在回来之后混得更如鱼得水一些,而不是一步步被动地应对。 我找不到曾经的自己残留的一丝“英明神武”,所以我怀疑自己的真假,从而怀疑纪琛的用心。说白了,我就是有点小自卑…… 纪琛似是感受到了我的默然神伤,指头戳戳我,带着一些不确定问道:“纪糖,不是吧?这么几句话就打击到你了?”他喃喃自语,“变成个王八连嚣张跋扈的性格都变了?” 我:“……” 因我体型过于娇小又藏在他胸前,故而周围府兵一头雾水地看着他们王爷,仿佛在看一个老年痴呆症患者一样,有畏惧,还有同情。在心里叹了口气,我没精打采地在他胸前蹭了蹭,然后打了个张口缩进壳里打起盹来。 不论怎样,哪怕天塌了总有个儿高的人顶着,我想烦神也烦不到。 “……”我的破罐子破摔让纪琛好一阵子无语,大概担心我真受到了打击,他又念念不休地骚扰我起来,“纪糖?糖糖?” 我就想睡个觉,这人怎的这么烦呢!一恼之下浑然忘记自己身在何方,张嘴就朝着衣内一咬,结果咬到了一片光滑肌肤…… 纪琛胸膛一震,随后一僵,不知为啥,我感到周围的温度暖烘烘地向上蹿。 呃,似乎听到谁的磨牙声? 后知后觉的我在纪琛忍无可忍的一声低喝后蓦地被扯出了他的衣裳,得了,呼呼的凉风一吹,别说睡了,我精神得都能绕山爬上三十圈!!翻天覆地间莫名其妙的我就被丢在了院中一方石台上,府兵们已经在纪琛命下退出院外待命,而纪琛将我扯出后看也不看径自离去。 我朝他茫然抬起一只爪子,等一下!大侠!你不会小心眼到我咬一口就要将我抛弃在这个荒山老林里修成个鳖精演聊斋吧?? 别啊!皇叔,大不了我让你咬回来就是了嘛!!!我急飕飕地往前爬,结果一个不慎差点将自己摔了下去。 惊魂未定间纪琛像听见了我的动静,回头恶狠狠瞪了我一眼:“我去……如厕,你给我安分守己地等在这!” “……” 哦……人有三急,我懂,虽然这种感觉我很久没体验过就是了…… 安分守己蹲在石墩上的我百无聊赖地用爪子画圈圈,同时思考对方调虎离山之计的目的为何?将纪琛调走定是想在京中谋划什么事,不,与纪琛有关的话,更有可能是在宫中!谋反?这个倒不太能成,毕竟林烨率领的禁军不是吃素的,想逼宫没那么容易。何况有没有纪琛,对他们逼宫也没多大影响吧== 与纪琛相关的其实……还有一件事,或者说一个人——我。 我与纪琛素来不和,但也因此将双方盯得很紧,往更坏里想,他们已经知道我们的不和是假,所以想方设法将纪琛调走,调走如何?自然是进行“偷梁换日”。纪琛既已料到,那他还装作情急之下冒险而来想做什么呢?让对方放松警惕吗? 画到第三个圈是我陡然发现身边静得太不可思议了,纪琛是掉坑里了吗,还不回来? 院外也是一片死寂,深夜里山中起了雾,唯有沙沙雾声又轻又冷,而火把声、人声消弭得无影无踪。细细吸了口冷气,已经意识到不对头的我打了个寒颤,一点、一点地往后缩,不断对自己说:“我是个王八,我是个王八,妖怪才看不上我……” 大不了,我头一缩,躲进壳里去! 可这一缩,坏事了,突然僵住的脖子不上不下地卡在壳边,似曾相识的异样感卷天席地钻入体内。一只无形的手似紧紧攥住我的意识向外拉,整个人像被一把锯子从中来回拉扯割裂,痛得我呼不出气也喊也不出声。这种痛不是肉/体上实实在在的痛,而是难以言述的折磨痛楚。 濒临崩溃的一瞬间霍然响起声尖锐的鸟啸声,拉扯我的力道陡然一松,身子一空我似不断下降,堕入无底深渊之中…… “太女殿下,请让让。” 双颊病白的单薄少年垂着眼皮站在面前,虽然年轻了许多,但这个样貌即便烧成灰我也认识,黑心老变态纪琛呗~ 而此时的我和平时没两样,比他矮不少-- 气焰却是嚣张了不止一个段位:“你挡了本宫的路,还要本宫给你让?纪琛你好大的胆子。” 少年抬起幽深的眼眸,眸底映出的是个米分雕玉琢的……萝莉?! 尚且想不清自己为何变成这般模样,纪琛已极是厌恶地一笑,像是听见了什么可笑之极的话一样,一扫之前伏小做低之态:“纪糖,按辈分你该喊我一声皇叔。”他朝着我伸出只手,像招呼小猫小狗一样招了招,“来,叫声皇叔听一听。” 为他一句话懵住的我怔怔看着他伸出来的那只手,从没受到如此轻慢对待的我胸中涌出一股恶气,想也没想就势抓住那只手。纪琛似完全没料到我有此举,也是一愣,脸上浮出一抹措不及防的红晕。 然后,我就,狠狠地猛地一头向前一撞,把他撞进了后面的池塘里…… 为此,从小到大没挨过父皇一个冷眼的我被他狠狠打了一巴掌,还是太后奶奶及时求情才免了我后面那一巴掌。 那时快吓惨了的我也没想到自己竟然能把已是少年的纪琛撞进池塘里,更没想到他差点因此高烧烧掉了一条命。打了一巴掌又挨了禁闭的我左思右想终是坐不住,带着江春偷偷地溜出宫到了纪琛府上。他虽然才十来岁的年纪,却已开宅立府令我好生羡慕了一番。 进六王府不是一件难事,单凭江春的腰牌已足矣,只是身处禁闭的我不便表明身份,只能破天荒头一遭地扮作小太监跟着江春“奉命慰问六王爷”。 在太医的救治之下,纪琛总算捡回了一条命,也托我的“洪福”休养了几日他仍是躺在床上起不来。江春装模作样地在外厅里询问六王爷的病情,而我偷偷摸摸地摸进了纪琛的内寝,还好他睡着了免去了相见瞪眼的尴尬。趴在榻边看着他吐息均匀,面上虽然没有血色但轻轻碰碰好歹有点温度,我总算彻底放下心来了。 才几岁的我,毕竟还不能接受失手杀人这么大的刺激。 摸完确保没死后我放心大胆地准备提腿走人,只要没死那就是好的嘛! “你想去哪里,纪糖!”手被人蓦地攥紧,紧得像勒紧我的骨头里……   ☆、第三十九章 少年病得瘦骨嶙峋,肤色也是枯朽的灰白,一双眼中却似燃烧中熊熊烈火,烧得我心虚心慌连直视都不敢,一边担心外边人发现一边拼命抽出手腕,底气不足地小声叫道:“纪,纪琛!你放开本宫!本宫好心来看你,你竟还敢如此放肆!” 要是有人一把将我推进池子里还不知悔地冲我这么大呼小叫早被我一嘴巴子抽一边儿去,更别说心气孤傲还处于青春期的少年纪琛。也不知他从哪来的那么大力气,死死扣着我的手连拖带拽将我扯上床榻,一个翻身坐在我身上,冷笑的面容可谓狰狞万分,两指掐起我的下巴:“纪糖,大概没人告诉你,杀人是要偿命的!” 他一句话说完咳得撕心裂肺简直快要将肺吐出来了,外头小厮听见了不觉发问:“小主子?” “滚!”他牙缝里蹦出一个字。 小厮是他的人自然被他吼得大气也不敢出,而江春就不同了他可是打小跟着我忠心不二的小心腹!他一听响动顿时紧张起来,朝着里面使劲咳嗽起来。 而我已被他一连串疯狂的举动吓得浑身僵硬,哪里顾得上回应江春,只觉被捏得着的下巴隐隐作痛,半晌逞强鼓起勇气反驳他:“什么杀人偿命!你又没死!本宫哪里需要给你偿命了!” 从小被捧在掌心里我何曾被人压制到这等地步,除了皇帝爹以外我又何曾如此居人之下!倍感受辱的我怒极攻心之下,想也没想一口低头朝着拿捏我的修长手指咬过去! 他一个不妨,一缕鲜血顺着伤口细细流下,他却好似根本没感受到疼痛:“伶牙利嘴!” 可能是真被高烧烧晕了脑袋,顷刻之后纪琛做了一件我一辈子都难以忘记的事情,他俯身狠狠咬住了我的嘴……咬得鲜血直流,惨不忍睹。 纪琛说我欠他的,因为我的任性妄为让他失去了健康人的体魄,再不能骑马射箭,游走四方做他的闲散王爷。 所以他就阴魂不散地缠了我十几年!而在其他人眼中,因为我与他儿时这一出恩怨自此结仇,不共戴天。可背地里却是…… “纪糖,将我的刀拿来。” “纪糖,前些日子徵州进贡来的墨呢?” “纪糖,把你的蠢弟弟看好。” 纪糖!纪糖!纪糖! 谁能想象得到,外人所见到的风光无限的皇太女背地里是这样卑躬屈膝和小狗一样地被他纪琛呼来唤去!每每我愤恨撒气不干时,他就会咳得惊天动地像是马上要被我气死一样! 不过呢,偶尔他也会稍稍地善解人意…… “纪糖,我当你好大的本事和骨气,原来被翰林院的儒生们骂了两句就躲在这哭呢。” “……”我真不懂,这人属狗的吗?我都躲这儿了还能揪出来我。若是往日可能我还会反唇相讥,今日实在没有心思与他扯淡,抹抹眼角我默默爬起来,不想人倒霉时连树枝都欺负自己,才站起来“刺啦”被牵住的衣角带着我摔了个满面泥。 这一摔把我满腹的委屈彻底摔了出来,我趴在地上不动也不起就任由自己和只王八一样五体投地。 纪琛竟是没有揶揄我,半天他亦是沉默地不甚温柔地将我拉扯起来,看着我满面的泪水与泥巴愣了愣,一声不吭地用袖子草草在我脸上擦了一把。看了看,又用指腹一寸寸撇去我脸上脏污,我哭得不停,他才擦干又糊花了脸。最后他无奈地放弃了,转而蹲在我面前提提我的衣襟,拍拍我的袖子,一番细细整饬下来倒也变回了原先朝堂上那个端庄威严的太女殿下。 除了那张苦兮兮的泪脸,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视线模糊地望着他哽咽道:“我不想做这个皇太女了。” “为什么?”他轻描淡写地,可称得上是冷漠地说,“就为了他们几句闲话,说你是女子不能执掌江山?说你是踩着先皇后的尸骨才成为皇太女?” 一提母后,我的泪水更是绵延不断,成溃堤之势。这两字曾是我夜夜不得摆脱的噩梦,在那个漆黑的地底房间里我总能梦见瘦如柴骨的母后静静地躺在那,如果不是我,如果没有我,她一国之后怎么会沦落到这种地步。 “纪糖,不要让我看不起你,也不要让你的母后死得不值。既然你坐在了这个位置上,就不要辜负了所有将你捧上去了的人。” 我怔怔看着他,抽噎声慢慢止住,半晌我带着一丝残留的哭腔低头道:“可是我好累,”撇撇嘴,“好辛苦。” “谁不苦呢?”他自嘲地笑了笑,望过来的眼神是我不懂的复杂情愫,“你苦,我也苦……苦中作乐罢了。”他迟疑了一瞬,掌心终还是落在我头上,自言自语般,“幸好还有这一点同病相怜的一点乐。” 那天纪琛陪我坐了很久,到后来哭累得我靠着柱子睡着了。朦胧间有人小心翼翼地背起我来,一步步走得缓慢又坚实,我迷迷糊糊地搂住他脖子,将眼泪口水尽数糊在了他背上。 他没有生气,只是轻轻拍了一下我的屁股聊作惩罚,继续向前走。 纪琛他不知道,那时睡得不踏实的我曾小小地希冀过这段路永远不会走完。在这个倦鸟入眠,花落惊月的春夜里,年轻的他背着年少的我,就这么一步步走下去。 再后来,随着年岁增长,父皇有意培养,忙碌起来的我与纪琛逐渐疏远起来。偶尔从朝臣那听到他的只言片语,无非是他愈发得深居简出,人也愈发得孤僻冷傲,身体也……愈发得不好。 我以为我们之间的关系也仅此为止了,年少的时光埋没在时间与现实之中,两人渐行渐远,直到有一日相见发现终成了普通的君臣。直到四年前我遇刺,直到差点被我害没了命的他不顾一切挽回我的性命…… 他并不知道,当他在充满着图纸、木料的屋舍里,他孤身一人一刀一刀精雕细琢着我的躯壳时其实我已经有了朦胧的意识。就好像在那个一步一顿的春夜里,我恍恍惚惚,而他的一字一句干哑得像沁出血来: “纪糖,你欠我一条命,所以你不能死,就当你把它还给了我。” 在生与死的鸿沟面前,他像一个卑微又无赖的孩子,向上天乞求着要回我的寿命,要回那个将他推入池塘不可一世却又与他相依相伴十年的小姑娘。 木屑簌簌落下,笔墨在皮囊上氤氲散漫,伤痕累累的手指以一种偏执的姿态一笔一划勾勒出我的眉眼。那是十七岁的我,明明很久没有相见,他却仿佛朝夕相伴般地熟稔在心,而我的时光随着他的笔墨永远停住在那个时刻。 轻晃的烛火里他良久良久地注视着栩栩如生的人偶,前进一步,紧紧抱住没有丝毫动静的它,脸颊贴着我发顶:“糖糖,回来。” 低低絮语,没有梗咽,没有悲愁,一句再平常不过的话语,却平静得让人绝望——可望不可即的绝望。 往事历历,如潮如水,汹涌而来,连同最黑暗的一段记忆一起,瞬间将我淹没。 ┉┉∞∞┉┉┉┉∞∞┉┉┉ “殿下,醒了?” 含笑轻佻的声音如同黑夜中一缕婉转飘来的光线勾住我沉沉脚步,一阵暖风拂过,宛如冻结住的身体哗然放松下来。我睁开眼,刺眼的日光落入眼睑,艳丽香暖的花香伴着清冽茶味熏得我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喷嚏一打,我方算正式清醒了过来。抬手挡住阳光正欲懒懒翻个身,忽而我一愣,死死盯着五指分明的手掌半晌,慢慢撑起身子,袅袅白烟自枕前香炉浮起,招来几只彩蝶翩然相戏,廊外一弯浅流盘于庭院之中,远处近景皆是繁花似景,好不热闹。 “这是……何处?” 我脑中一片空白,依稀记得昏迷前是隆冬正月,为何一睁眼就到了盛夏,难不成我这一睡又睡了四年?我唬了一大跳,那纪琛呢??   ☆、第四十章 “这是微臣府邸,殿下不必慌张,您已经脱险了。” 眼睛眯了又眯,逐渐适应过于耀目的阳光,适才瞧清自木梁垂下的层层丝萝下坐了一白衣男子,狐眸似墨,唇不笑而勾,一柄折扇遥遥扇着香炉里的白烟,不似人间人。 我吃了一惊:“萧四?” 侧眸遥遥睨来一眼的他似松了一口气,折扇拍拍掌心:“太好了,没傻。” “……”话很讽刺,可他的神情偏偏认真得不行,好似真是十分庆幸我从人变成乌龟又变回人后没有将智商也一同丢在那只王八身上。屈指顶着隐隐作痛的太阳穴揉了揉,才觉口干一杯水已递到眼前,一个扎着双丫髻的少女笑容甜美:“殿下喝茶!” “丹婼……”我喃喃看着这个十来年未曾有过一丝变化的少女,十来年前我在这国师府与她初见,她便是这样二八年华、一身红衣,十年后她亦是如此,从没有过改变。因为她不是人……我犹记得当时萧四执扇一挥,她从人变成一张薄薄剪纸时我所受到的惊吓。 她是一个式神,就同这座国师府里其他奉茶洗扫的侍婢一般。不过一片白纸,一滴鲜血所化。 这回萧四的眼中真有一丝吃惊之色了,放荡不羁的笑容微微敛去:“殿下想起什么了吗?” 我咕噜咕噜将茶水灌了个干净,豪气冲天地一抹嘴:“啥也没想起。” “殿下……”萧四无语看我。 挠挠头,吧唧下嘴我道:“大概也就想一些……”我回忆梦中情景,笑了笑,“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罢了。” 萧四的眼神还是明显不信,但他这人就这点好,与自己无关的事情很少有兴趣知道,况且与他师父相比他自幼行走宫廷之内又多了一份点到为止的圆滑。见我打定主意要插科打诨混过去他也仅是勾了勾唇,让丹婼又给我奉上些糕点。 见到食物我方察觉自己饥肠辘辘,一边饥不择食地往嘴里塞糕点一边我仍惦记着心心念念的人事:“我怎么一睡睡了这么久?纪琛怎么样了?那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怎么又变回来了?还有……嗝……” 一口气说得太快我成功将自己噎得半死,萧四失笑地看我又是喝水又是拍胸地好容易还过气来他方悠悠地与我道:“纵然历经波折殿下这急性子的毛病还真没变多少,您问了这么多就容臣一一禀明吧。” 有的时候,他这天塌下来都不慌不乱的性子真让我想掐死他!况且他是执意要与我兜圈子打太极:“殿下睡得并不太久,也就是两三日的功夫罢了。至于这园中景象嘛……” 扇子在地面轻轻拍了拍,转瞬之间所有的樱红柳绿、姹紫嫣红灰飞烟灭,才打苞的迎春藤上残雪皑皑,薄冰未消的池塘里凄惨兮兮地浮着几株无精打采的水草,他饮茶一口:“个人爱好,提前享受一下春光明媚而已。” 我忍无可忍,随手拿起枕边香炉在丹婼的惊叫声中砸了过去,万万没想到这厮不躲不让,反而是丹婼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上去挡在面前。我尚来不及后悔惊叫,噗嗤一阵青烟,被香炉砸中的丹婼消失不见,一剪人形倏地落地。 “……”哪怕提前知晓她是个式神,我仍然被一刹那的□□吓出了一背冷汗,萧四倒是一点都不在意地啧啧两声,拈起破碎的纸人放入香炉里烧了:“微臣本以为殿下想起过往,对纪琛的执念也就淡了,毕竟殿下是雄才伟略之主,心中更重的是江山社稷,而非区区一个男人。” 我虎着脸看他,他咳了一声:“好了好了,微臣如实相告便是了。摄政王他此时此刻正好好地在皇宫之中开朝理政呢。” 哦……虽然料到了这个事实,但我千辛万苦好不容易变回人来,又想起了两人之间的种种过往,结果一睁眼男主角不在身边,多少还是有点小失落的…… “那夜去郊外捉人其实是我与摄政王两人设得将计就计,谋害殿下之人贼心不死想调虎离山我们就依了他。同时殿下又中了异国巫术,虽大难不死但施咒人得知殿下死里逃生之后一定会千方百计再寻时机来谋刺殿下以绝后患。于是,我们就故意给他两来了一出姜太公钓鳖,愿者上钩。” “什么叫姜太公钓鳖,愿者上钩,你给我说清楚!”我面无表情看他。 他使劲咳嗽了两声:“这个不是重点,重点是果不其然,如我们所料,下咒之人与之前谋害殿下之人已经有所勾连,摄政王一去他们互通消息,施咒人在岚县附近等待殿下。他一施展咒术,我即立即发觉,寻根觅踪将人揪了出来?” “那人捉到了吗?” 萧四微微赧颜:“没有!逃了!” 虽然他表现得不好意思,可这理直气壮的语气一点都没有看出愧疚来啊! “可是他受其咒术反噬,相信也活不过这两日了。” “哦……”其实对下咒害我的人我并不多在意,那样的世外高人岂是我等凡夫俗子可抗衡的,由得萧四这个妖孽去和他斗法罢了。兜兜转转,问题又回到了原处:“既然是你和纪琛瞒着我,以我性命做诱饵的,那纪琛也不来看看我?” 萧四:“……” 别怪我说得不客气,任谁被当猴耍差点命悬一线都不会高兴,尤其我又小心眼又记仇。 萧四眸光闪闪烁烁,言辞遮遮掩掩:“呃,我是偷偷将殿下带回国师府的,摄政王至今还以为殿下您下落不明,生死未卜呢。” “什么!”我拍案而起。 萧四摇摇扇,又摇摇头,脸上笑容意味深长,十足像只狐狸:“殿下就不想知道,假设您死了,纪琛会有什么反应吗?”他折扇一挥,面前凄清料峭的初春之景陡然换做一幕幕山河景象划过,最终定格在帝都巍峨的城门之上,“之前我就与殿下说过,我效忠于的是皇室正统,而非某一人。如今纪琛一朝得势,大权在握,殿下理应最清楚,这万万人之上的滋味是何等令人如痴如狂,一旦尝到就难以再放手。何况是他纪琛,所有人都以为他幼年丧父丧母,孤苦伶仃。可他父亲穆衡大统领在时麾下猛将无数,其母纪裳长公主门客何止几千?这两位人间英才虽然早逝,可留给纪琛的,说实话与陛下给殿下您的相比,并不少啊。” 他顿了顿,回头看我:“而殿下您现在的处境却是大大不妙,陛下病重,兄弟痴傻,而自己……” 我愣了愣:“我,还是只偶?” 萧四笑容一滞,眸中闪过一丝悲悯与同情,自嘲地笑笑,给自己斟了一杯茶:“起死回生,岂是这简单的四个字。微臣有心无力,愧对殿下。” ┉┉∞∞┉┉┉┉∞∞┉┉┉ 萧四说我不能立即回帝都,原因他没明说但话里话外的意思我已猜到,他也怀疑纪琛父母之死与我父皇有关,以纪琛的性子必不会善罢甘休。 听完我沉默,哪怕心里再是抵触但我亦知他说得是实话。从一开始纪琛表现得即不是一个善与之辈,我也知道他是有野心的,否则即便给了他摄政王这个位子他也无法如现在这般在短短时间内迅速掌控了朝局大势。 这一切都表明了,他是早有准备,只是不知道他是为了我准备,还是为了他自己。因此,萧四的话我没有掷地有声地反驳他,而是选择留了下来,以静待动。而不得不留下的另一原因,则是……回到偶身后的我尚没完全适应,走一步得摔三步……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啊,这可是殿下您以前常挂在嘴边的话。”萧四抱着扇子晃晃荡荡回了国师府。 春去冬来,京中患伤寒的人不少,作为伎术官之一的萧四便奉命进宫去给皇族驱疫鬼,大部分还是为我父皇的病情祈福。按理说一个积食不化的毛病不应病得这么久,那日我去看望父皇他人是醒了但人确实憔悴孱弱至极…… 我捶捶脑袋,藏在这国师府里无所事事一久就容易胡思乱想,提提精神我问道:“今日宫中可有什么新鲜事?” “宫中?殿下想问的是那个人吧?” 我被他呛得面红耳赤,但随即摆正了脸色:“诚然,我是打探纪琛的消息不假。但我不露面已久,朝中恐怕生了非议,我作为皇太女总不能真一门心思放空自己,置身事外。” “与其问我,不如殿下亲自去看看可好?”萧四笑意诡谲。 “什么?”我诧然。 “三月三春祭不日即到,皇帝、太女皆因病在榻,这祭地之礼自然只能由纪琛担当了。微臣为祝祭,自然也要随行,那时殿下不妨扮作我的侍女一同前往?” 直觉上,萧四话里有阴谋,可我犹豫片刻还是选择与他同去。   ☆、第四十一章 国师府真是块灵气丰沛、适合颐养天年的老地方,每日躺着晒晒太阳帮着丹婼磨磨草药,觉着自己的根性都沉淀平淡了不少。从一开始着急上火地想回宫的揪起纪琛问个清楚明白,到现在我竟觉得留在这里和一群神仙似的美人们成日逗逗乐子、种种花养养草竟也十分的不错。可见我到底是父皇的亲生骨肉,血脉仍有那么几分昏君的潜质蠢蠢欲动。 我的乐不思蜀、自甘堕落让萧四看不下去了,可一张嘴吧我就瞪着无辜的眼睛看他:“要不,我现在回宫?” “……” 难得见道骨仙风的国师大人咬牙切齿地无可奈何,我颇有成就感。他拦着我回宫,又扬言要在三月三带我去春祭,可见近日朝中一定有大动静。他不告诉我,我也懒得追问下去,是风是雨是雷,到那天总会知晓。 活到这份上,乐天知命这四字我算是领悟了个通透。 但有一点是不容置疑的,无论发生,于我而言定不是好事。故而我看萧四这个故弄玄虚的神棍愈发不爽起来,等着看老子洋相是吧! 静养了一段时日,我自觉身子恢复得差不多了,甚至比以往还要灵活柔韧许多,翻几个筋斗全无障碍!我不禁感慨:“古人诚不我欺,本宫也算是否极泰来了!!” 不巧炼丹出来的萧四听到此话,不以为然道:“殿下这具身体是纪琛新做的,枝干用的是空心莲藕,关节处裹以海中人鱼所处的鲛绡纱,自然无比轻巧柔韧。倒是费了臣好一番功夫给偷出来。” “莲,莲藕??!!”我吃惊得合不拢嘴,怪不得最近总是能嗅到自己周身一股淡淡清香,我还以为怎么着重生一回老天爷善心大发给开了个“体生异香”的金手指,虽然这个金手指也并没什么卵用……但特么的原来事实竟然老子从一块木头变成了一只真真正正的藕了?? 纪琛这个大龄宅男脑子里都装了些什么啊!!!我又囧又焦虑,半晌仍是忍不住忧心忡忡地问萧四道:“这个,那个,我不是比以前更脆了吗?” 萧四用扇子抵住下颚,略一思索:“也许并非如此,纪琛在木工这方面的技艺已经可谓是鬼斧神工,想必也考虑到殿下多灾多难的体质,一定有所防备。” 什么叫多灾多难的体质啊……我忿忿,转念一想,放下心来喃喃道:“虽然脆了点,但是万一折了直接埋进泥塘里想必来年也能再生出一个纪糖来。” 萧四:“……” 半懵半懂的丹婼若有所思地看了我一眼,突然欢欣无比道:“藕好呀!很好吃哒!” 轮到我噎住无语,遂不禁毛骨悚然想到,纪琛用藕给我做具身体,莫非是想着以后万一哪里惹了他不爽,一刀宰了还能放进锅里和排骨一起炖之而后快。想象了一下,他连连冷笑地坐在排骨汤前,用筷子慢条斯理地拨弄着碗中已经被切成的我:“纪糖啊纪糖,我早告诉你了,不要惹本王,你偏要惹,那本王就只好吃了你了。” 我重重打了个寒颤,迅速驱赶走了那副比五马分尸还惨无人道的画面,一看萧四又要回炼丹房去连忙喊住他:“喂喂,明儿我要出去。” “去吧。”萧四优雅地打了个呵欠,漫不经心地又补了一句,“带上丹婼,免得回来迷路。” 呃,他答应地也太爽快了一点,容不得我再多问,他已经一阵烟儿似的飘进来丹房里,啪嗒关上了门。 我来国师府的第一日丹婼就体贴地告诉我,绝不能去打扰炼丹中的萧四,因为炼丹中的萧四非常非常地可怕…… ┉┉∞∞┉┉┉┉∞∞┉┉┉ 翌日,我精心地将自己裹成了一个滴水不漏的球状物,与萧四打了声招呼后即带着丹婼直奔东市而去。这个日子既过了冬至,又没到清明,我费了好一番时间才在个不起眼的铺子里买齐了自己要的东西。挎着篮子,我马不蹄停地混入来往人群杀往出城方向。 我本以为自己如此认真的乔装打扮,便是亲爹来了也认不出我是当朝皇太女。没成想,到了城关口竟是被人拦了下来。我顿时大惊失色,难不成本宫个人特色已经明显到这种地步,光是看个球就能一眼辨识出我与生俱来王霸之气?? 三两句盘问后方知是虚惊一场,守门将领说这些日子京中匪事不断,马上又有项重大活动即将举行,所以关卡把得严些,防止一些不轨之徒混入京中造事,譬如上访啦,譬如搞搞恐怖活动啦~ 我安心,又腹诽,春祭而已算个鸟的重大活动。 这个点上,都怪自己耳朵尖,捕捉到后边排队百姓间的闲语: “什么大事哟,搞得这么麻烦,老人家我还要出门去捞鱼的嘞!” “我知道我知道!我听说哎,是当朝的摄政王要娶亲了!对象好像是个什么国的公主,好了不起的嘞!” 我:“……” 很少出门的丹婼对什么都感到新鲜,一双大眼睛前后瞄来瞄去,天真活泼地问我:“小姐小姐,什么是娶亲呀?” 我怅然若失地回道:“就是一对狗男女勾搭成奸了。” “……” 守卫见我们是两年轻姑娘,又是出城,因而只是简单盘问便放行了。我拎着竹篾篮,情绪莫名地比刚出门时要低落上许。丹婼看出来却不知我低落的原因,半天呐呐安慰我道:“小姐,您不要为了一对勾搭成奸的狗男女伤心了。” “……”看着她分明连“狗男女”是啥都不知道的纯真眼眸,我突然就有种带坏小朋友的犯罪感…… “只能到这了。”搭车到了山脚下,我仰头看着绵延耸立的山峰朝叹了口气,再往上走就是皇家禁地,普通人等擅闯必死。我与丹婼虽然都不是人,但犯不着为此一个被打回原形,一个被埋在池塘里一年半载才能重见天日,到时候说不定大晋改朝换代好几载了都。 这个地方我以前每年都来,哪怕隔了四年之久故地重游也没有多少生分,带着丹诺绕着山走了近半个时辰,又试着大胆向上走了一截,终于挑到了一个满意地点,向上望去恰好能看见山谷间那片巍峨建筑的零星片角。 简单拔掉地上杂草,捡了几块石头在丹诺的帮忙下搭成了一面小小的避风墙,我将竹篮里的东西一一取出放在地上。拿出火石时丹婼明显地露出一丝畏惧之色,顾虑到她原身是张纸所以我拍拍她的肩让她自己去附近的地方玩去。 丹婼感激涕零地看着我一眼,抱着我在面颊上亲了亲便和只小蝴蝶一样地飞走了。 愣神的我摸摸脸颊,有点想笑,可低头看见地上的纸钱元宝时所有笑容都泯灭了。 我用火石将一张草纸点燃,看着徐徐升起的黑烟我轻声道:“母后,儿臣来看您了,原谅儿臣不孝,不能在您祭日皇陵之中祭拜你。” 撩起裙摆跪下,我朝着皇陵处认认真真地磕三个响头,磕完后爬起来继续将一个个金元宝丢入火中。想说什么吧,满腹唠叨却是堵在嗓子眼里,沉默良久我道:“母后,我想你了……” 说完被撒娇的自己给逗乐了,嘴巴一咧开接了两滴苦涩的液体,浑不在意地舔走它们,我揩揩眼角。关于母后的记忆我其实已经模糊了,大概就是她与父皇很恩爱,但江春偷偷与我说在我出生之后父皇的地位在宫里直线下降,失宠的速度肉眼可见。小时候的我爱哭闹,于是她就每晚每晚抱着我在凤仪宫中走来走去哄着我睡觉;我不仅爱哭闹还吐奶,一喝就吐,母后不放心别的乳母照顾一日好几餐全是她亲历而为,绝不假以他手…… 可惜这些记忆大多数已经埋没在了时间之中,我所记得最清楚的就是在那场逼宫浩劫之后我在灵殿里见到的她—— 面黄体瘦,枯萎削瘦触目惊心。 自此,这便成了我没日没夜的噩梦。 “母后,说起来我挺没脸见你的。父皇没照顾好,朝政没处理厚爱,皇太女也没做好。”我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慢慢地将纸一张一张丢进去,“想一想,大晋落在我手里说不准真得要完。” 我沮丧地叹了几口气,捶了自己一下振振精神后:“有一件事您恐怕最生气了,”我揉揉鼻尖,垮着一张脸,“我喜欢上了一个人,狼心狗肺,心理变态,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马上还要和别的女人大婚!” 说到最后我都觉得老子是被下了降头才看上纪琛那王八蛋了吗?别说母后在天之灵生不生气,我都要被自己给气死了。我将纸钱狠狠摔进火堆里了,妈的,纪琛既然敢大这婚,老子就敢让他的新婚纪念日来年成为他的祭日! 正兀自忿忿念叨,丹婼一脸惊色地小跑而来,附于我耳边:“小姐!有人!” 我一个激灵,迅速地推倒挡风的石块将未灭的火星压住,草草捡起剩余的纸钱,迅速拖着她躲藏起来。 才一步藏进树丛之中,山道之上已渐行渐近两片人影,他们的絮絮说话声也逐渐清晰传来: “王爷,您怎么突然从皇陵中出来了?” “我……刚刚有一瞬间觉得糖糖可能在这里。”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男人在冷风里憔悴地咳嗽了一声,站在不远处的山道上淡淡一扫:“毕竟今日是先皇后的祭日,而她……对先皇后的感情也不一般。不过,看来……是我痴心妄想了。” 长汀默了一瞬,艰涩道:“殿下,那日太女殿下身魂皆去……恐怕……” 纪琛却马上打断了他,那模样说是恼怒不如说是惧怕他接下来所言:“走了,皇陵之中群臣还在呢。” 突然他眉峰一紧,似有所觉地回首:“长汀,你有没有嗅到什么味道。“ 忐忑的我瞬间一颗心高高吊起,尤其是看到他竟是循着味道朝着我们这个方向走来……   ☆、第四十二章 我原以为纪琛是嗅到了我一身新鲜出土的莲藕味,俗称土腥味…… 但当纪琛走到被我匆匆掩盖的焦土前,证明我实在想得太多了…… 纪琛看着犹然挣扎着蹦出几点火星的纸灰堆神色渐变,尖锐、可怕,不可捉摸。他盯了片刻,转身站在灰堆前向皇陵方向看去,他的神情我看不到但能听到他以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声音轻声道:“纪糖……” 那一刻我仿佛看到自己被扒皮抽骨切成段,丢进锅里的悲惨情形。 于是我果断地牵着丹婼逃之夭夭。 这片山地我打小不知来过多少次,远比心血来潮不知发了什么疯过来祭拜的纪琛熟得多,况且我躲藏的地方与他相去甚远,想来一时间并未留意到。可一炷香后呼啸奔腾的马蹄声与叫嚷声打破我的美梦,纪琛发现我来过了,想想也是,这个日子这个地方有谁会偷偷摸摸地来祭拜先皇后,除了我这个傻子。 戍卫兵们在山体附近进行地毯式的搜捕,无奈之下我与丹婼不得不龟缩在一处极为隐蔽之地,但再隐蔽凭着纪琛极端的偏执,掘地三尺也非得将我揪出来。我忧心忡忡,丹婼虽不明白情势险峻可看我脸色也明白我们可能遇到困难了,捉着我胳膊泪汪汪道:“小姐,怎么了?你不要哭呀!” 我没哭啊孩子!我这是着急上火和忧伤啊!要是被纪琛给逮到了,以他方才的脸色我死无葬生之地那都是轻的!人声愈来愈近,我小心翼翼探出个脑袋瞧一瞧,乖乖!眨眼的功夫,搜寻的人马已经快到眼前了。 一咬牙我破罐子破摔地安慰丹诺道:“不要怕哈!他要找的人是我,横竖大不了我主动自首,万万不会为难你的。” “殿下,您又惹麻烦了是吧。”方才还依着我簌簌发抖的丹诺突然和变了个人,眼神木木地看着我,嘴巴一张一合,说出来的语调却是轻松慵懒,“还主动自首?纪琛此刻得知你没事还好好地跑来祭拜,又惊又怒,正是急火攻心之时,做出什么他自己可能都不知道。” “……”怔住了的我马上明白过来此时说得话人应该不是丹婼而是在国师府中的萧四了,我茫然张嘴,“那怎么办啊?” 是啊,躲不过,打不过,除了自首期望纪琛有点良心绕我一命,还能怎么样啊?虽说我是一皇太女,但难保他事后找我算账啊。 “丹婼随身的香囊里有副皮囊,你直接套在脸上,糊弄普通士兵够了。到时你与她假装来附近游玩误入山中的商贾之女,以殿下鬼话连篇的本事想必有把握脱身。” 我假装耳聋没有听到他最后一句话,手不停地在丹诺身上一搜,果然如他所言有个香囊。待刚刚套好面具,恰好士兵走近了,一瞅,哟还挺巧是禁军。 萧四说得是可恶了些,可假装无知少女睁着大眼睛挤出两点楚楚可怜的眼泪,这点演技功底我还是具备的,再加上丹婼那纯天然的天真模样,浑水摸鱼简直是轻而易举。 “罢了,走吧。”士兵再三打量我,确定我不是他要找的人挥挥手。 “老二,就这么放他走了?“他的同伴却没那么容易死心。 “上头说了,要找的一男一女,女的外表一脸蠢相,但眼睛一看就鬼鬼祟祟不怀好意的。最重要的是很难对付,你看她们两弱女子像难对付吗?” “……”我遏制了很久才没当场骂出声,蠢相你妹! 很显然,他们误会了“难对付”这三个字的意思,关键的是纪琛以为我一定会和萧四在一起。 真是天助我也,此时不逃更待何时,当即我便握着丹婼的手向他们行了礼,镇定自若而去。 “慢着。” 平地一声呼喝,我内心扭曲,面容狰狞,狠狠揪碎衣角,就知道贼老天对老子没那么宽容大度!我整理了一下表情,慢吞吞转过身去:“官爷还有事?” 叫住的我是个才骑马奔驰而来英武将军,抬头看到他脸时我却差点当场吓尿,来者不是他人,而是多日未见的禁军统领——林烨。 自从言喻死后除了配合调查此案外林烨基本上回归到了戍卫皇城的本职上,按理来他本不该出现在此地,但用脚趾头想也知道,纪琛在这,林烨他显然是来保护他的人身安全的。 可恨!林烨他本来只对父皇与我的安全负责,现在却被纪琛这厮呼来喝去,想想就牙痒。 而眼下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其他人倒也罢了,虽然最糟糕的状况纪琛没来,但从小相识的林烨已经够我喝一壶了。 “这两位是?”林烨狐疑地将我与丹婼一打量。 先前盘问我的士兵忙诚惶诚恐地将我与丹婼的来历一一汇报,我手心紧张地捏出汗来,面上还要装作战战兢兢的模样,着实煎熬。 林烨果然没那么好糊弄,他绕着我与丹婼走了半圈,实则所有眼神都聚集在我身上,就在我以为自己必定露陷时他突然哦了一声,像是才听到小兵的话:“你们走吧。” 我傻住了,林烨的眼神分明是认出了我,可……这又闹得是哪一出啊,见我不动他皱皱眉,回身斥道:“都愣着做什么!还赶快去找行刺摄政王殿下的刺客!待会殿下过来问罪,你们有几条命担当!” 这话分明是说给我听的,我要是再领悟不到可就真对不起他这个老实人好不容易酝酿出的那丁点撒谎技巧了,我绷着那颗来不及放松的心,这回算是彻底脱身而出。一路连口气都没敢喘的奔回国师府,胸口尤是咚咚跳,回想林烨的话,老子什么时候行刺的 萧四像是早算到我们会在此时回来,正坐于厅堂之中:“见到林烨了?” 我匪夷所思,这人究竟是人是鬼?? “不必如此看我,林统领早就来找过我打探过你的消息。他与我虽立场不完全相同,但对你确实是忠心耿耿,当时我没有明说但他应该已猜到了七八分。从今日情形来看,他自始至终都是站在你那边的。” 林烨的立场我从没怀疑过,有些人天 “萧四你葫芦里卖得到底是什么药?” “纪琛呢,你看到纪琛了吗?” 我不自然的神情已经说不明了一切,萧四笑眯眯道:“久别重逢,殿下有什么想法吗?” “有个屁的想法。”白了他一眼,我没什么精神地直接在台阶上坐下,托着腮看满庭芬芳流水,心乱如麻。 萧四一脸很懂的样子在我身边坐下:“知道纪琛要大婚的消息了?” 我装聋作哑。 “何必自寻烦恼呢,即便他现在不大婚,以你们两人的身份地位日后想正大光明地在一起完全不可能。” 从没有人如此血淋淋地揭开我与纪琛之间这道不可逾越的鸿沟,大晋是一个非常重视伦理纲纪的国家,不像赤铎那小子的国家老爹的老婆死了还可以由儿子继承。这种事发生在大晋,别说老百姓如何反应,光皇宫门口磕死的儒生就够累成一座不朽丰碑了。 我望着流水落花,面无表情:“有些道理我很清楚,但是并不是明白它人就会接受它。我喜欢纪琛是事实,我忌惮他怀疑他也是事实,这两个事实至少目前来看我没有办法去扭转它,就如同我没办法让自己不去不高兴一样。” “所以呢?” “所以不论你怎么说,他娶别的女人我就是不高兴,如果可能等我回去之后我会不计一切代价拆散他们。这就是爱情中的独占欲。” “那要是纪琛是真心喜欢那个女人,也不计一切代价去和她在一起呢?又或者说他大婚是假的,只是为了骗你出现,为了对付你的阴谋呢?” “那就杀了他。”我轻描淡写道。 醒来之后我最大的发现,就是自己的心,其实也特么是黑的。   ☆、第四十三章 一日后萧四面色凝重地带回消息说皇陵那一通闹,让整个帝都上下警戒程度连升了好几级,此时的帝都好比一只铁桶,外边人进不来,里面的人出去也难。罪魁祸首的我惭愧不已:“我的错我的错!” 萧四翻了我一个白眼,白眼里满是“你们纪家没一个省心的!” 不论是纪琛还是我,又或者我爹和弟弟,这是事实,不方便否认,只是担心:“我父皇龙体怎么样了?” 纪琛那么睚眦必报我十分怀疑回宫后他会迁怒给我那年迈的老父亲,谁让他现在一手遮天,风头无人可比呢。 “陛下龙体时好时坏,一直没有起色,不过纪琛倒是给将太医院的太医都给他派过去了。”他眯眼冲我一笑,诡秘笑容里充满了不可说的意味,“九千岁毕竟离万岁还隔了一千岁,名不正言不顺的,陛下有个万一他岂不是名声扫地,得不偿失?” 有道理!我遂放下心来,安心看林烨送来的消息。 自从在皇陵撞见他吼后,我这个忠心不二的臣子就通过萧四与我互通有无。只苦于他二人之间之前少有来往,太过密切的接触一定会引人侧目,何况纪琛对于萧四的怀疑从来没减轻过。故而林烨传个消息也颇费了一番脑筋,这本来应该是萧四的分内事,可这家伙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沉迷炼丹术法,朝政上的俗事他没有兴趣也不屑。 通过林烨,我对朝中局势七七八八掌握得不差。如今的朝局已非我刚回到京中时一团“和气”可比拟,作为一个众人眼中“孤僻、阴冷”的摄政王,纪琛可谓是将他的性格刁钻发挥到了极致,但凡不服的贬官算轻的,杀之放之不再少数。一时间将众人收拾得服服帖帖,百姓不明就里,只觉得朝中新添了个摄政王大人好像出来兴风作浪、欺男霸女者立时少了许多,他们哪知这是权利倾轧下的副作用,还当是新王爷的功劳,竟让纪琛的民望甚是不错。 但如果说纪琛就此高枕无忧了,却也不是。朝中尚有那么几只混迹多年的老狐狸,譬如萧四的爹萧芳,又譬如一些年事已高但颇有话语权的王侯们,这些人自有其经营多年的手柄势力,无须太看纪琛这小子的脸色行事。这些人在这些日子主要做些什么呢—— 普通些的:“臣多日未见陛下,要去给陛下请安。” 更诛心的也有:“太女殿下也多日没有露面了,敢问摄政王大人,殿下她究竟身在何方?”赤果果地戳纪琛脊梁骨,说他谋害东宫,篡权夺位。 这也是纪琛必须要照顾好我父皇的原因之一,哪怕他有心敷衍,撇开一众大臣不提,宫中还有位老太后呢。 “太后娘娘可是位人物啊,不闹不哭,就在那光叹气就叹得纪琛挂不住脸,站不住脚,答应三月三那日带你参加春祭之后,一定会让殿下你去见她老人家。” “什么?!”我倏地站起来,失声叫道,“他要带谁去参加春祭?” ┉┉∞∞┉┉┉┉∞∞┉┉┉ 三月三那日,据萧四说我起床时便一身杀气腾腾,出门时仍难以遏制,他表示理解但仍建议我稍作收敛,否则还没混进祭祀队伍中就被当成刺客给先抓了。我辩解说我长得这么善良,一定不会的,辩解的结果就是萧四又在我脸上挂了一道面具,他说怕别人被我的善良吓到。 被他用行动嘲讽的我恨恨:“怪不得你到现在连个妹子都骗不到,你这个不解风情的千年老光棍!” 他望着我眼神飘忽了一下,很快又飘了回来,风轻云淡地回答:“做国师的,不需要骗人家小姑娘。” 我用眼神鄙夷他,他摇摇扇,像看一个没长大的孩子一样。于是,我们两就这么互相膈应地出了门,准确来说是他膈应我……这天底下我估计能膈应到萧四这位国师大人的人还没出生。 他太不像一个世间任,说仙又很狡黠,说妖气吧可他翩翩白衣不染纤尘。看着他我总忍不住拿他和纪琛做对比,一对比,就觉得纪琛这种浸染红尘食烟火的还是比较对我胃口。没辙,我是个不折不扣的俗人,要不怎么在死了后还想尽办法地为了一把龙椅折腾呢? 与冬祭祭天不同,春祭主要祭拜的是谷物之神,期盼来年粮食丰收,百姓富足,所以这次的祭祀选在京城郊外不远处的地坛。一般来说这种场合,理应由一国之母主持,毕竟母为土后,以坤代之。可我母后死得早,身为帝国位置最高的女性之一我又生死未卜,所以呢纪琛那厮竟然不知耍了什么嘴皮子说服了太后将她拉了出来。 夭寿哦,那么大一把年纪的老人家他也好意思折腾! 我跟着丹婼默默无闻地混迹在医女之中,这是萧四的安排,因为他说他身边的位置肯定是纪琛盯着的重中之重。这么浩荡的仪式,这么多官员,为免万一肯定跟了不少的医官。医馆同属伎术官,和萧四那行人又不远,十分的恰到好处。 百官在前头的马车队里舒舒服服地坐着,更前方那一点快望不见的华丽车架自是太后及纪琛的了。今非昔比,纪琛一跃枝头麻雀变凤凰,排场也跟着大了起来。而苦命的我只能饮恨徒步跟在后面,幸而在西山县混的那几年练就了我一身吃苦耐劳的美好品德,走了这几里路倒也觉得多累,只是从出城门到现在的耳根子……可真是烦哪。 医女也是女人,是女人就有八卦,有八卦就离不开男人。所有的女人都不约而同地议论一个男人,那就是——纪琛。 她们说他不幸的出身,说他悲惨的童年,说他坎坷的成长…… 一个字,惨;两个字,很惨。 而让他那么惨的,不巧正是在下这个“母老虎”似的皇太女。 对,母老虎是我刚得到的外号。在这群没什么见识的小医女眼里,传闻中大杀四方、凤威赫赫的皇太女就是一身如铁塔,面似玄铁,每天要杀一百个人,舔着刀刃上鲜血邪魅一笑的女壮汉! 对此我不敢苟同,老子是储君,又不是杀猪的! 纪琛的悲惨过去,皆是由我一手造成,简直: “太可怜了,呜呜呜呜。”她们哭得很动情。 女人见识短,本宫不与她们一般见识…… 正含恨将血咽回肚子里,前头突然起了一阵喧嚣,只闻浩浩荡荡的马蹄声风驰电掣而来,引人注目。趁着人群起了小骚乱,我也好奇地探出头去,但我看得方向是萧四,恰好他闻声从车中探出半个身子一回首,对上我的眼神,他不动声色地摇摇头,表示这不是他安排。 轰轰烈烈的马蹄声奔腾而去,掀了我一脸一嘴的尘沙。呸呸呸吐掉时,女人堆里已爆发出一阵又一阵小小的尖叫,不是她们面带潮红,我还以为哪里蹦出了个怪兽。 蹦出来的不是怪兽,而是一队禁军,肌肉结实,阳光正气的军队小伙总能勾起少女萌动的春心。灰头土脸的我腹诽地抖去衣上沙石,才抖干净一个袖子,便又闻那阵轰轰烈烈的马蹄声奔腾回来,再次掀了我一脸一嘴的尘沙。 “……”我有点不能忍了…… 场面一时俱静,顷刻后待看清马背上的人所有人如梦初醒般齐齐跪下,山呼千岁,撼天动地。我条件反射地跟着他们一起跪下,略有心酸,曾何几时,老子也是这么风光过。心酸后我反应过来,被称千岁的无非那么几人,撇去几个亲王外那就是纪聪……或者是…… 头上扫过的目光哪怕不去看,我也能感到视线里宛如千斤重的魄力。这种魄力在从前是万古不化、生人勿近的孤傲,而如今已然转变成大权在握、睥睨天下的森森威严。 这种目光,我可不会认为是聪儿那个傻小子了,所以我心跳声噗咚就快了。揪着衣角的手里汗津津的,石子划破了手指都没多大感觉。 我的心情很矛盾,既盼着他发现我又害怕发现之后大梦初醒后的悲凉,说实话事情发展到这一步若说纪琛没私心我一百个不信的。 纪琛默不作声地下了马,一双白色鲸皮靴慢慢踏着黄色沙土走到我们面前,来回逡巡了一遍,最终他在一个人面前顿了足,不是我。 但是,是丹婼。 我心情很复杂,有种如释重负又想破口大骂的冲动。 “抬起头来。” 丹婼懵懵懂懂地听话抬头,我看不见纪琛的神情但方方一瞬我似听到他失望地轻轻一叹气。又看了一眼她,圈起马鞭便要离去,我一颗心渐渐放心,还没放完呢,一个小太监一溜烟跑来: “王爷,太女殿下身体不适,叫人请你过去呢。” “既然是医女,就你们两个过去跟本王过去吧。”纪琛脚步一顿,随手一点,点到丹婼与我身上。   ☆、第四十四章 我可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给“自己”看病的第一人了,出于对纪琛的了解,我觉得很有可能,马车里坐的是个他如法炮制出的人偶。 纪琛脚步很急促,仿佛十分着急与担忧,可脸上神情倒是不慌不忙,走了没一截路眸光微微向我两睨了睨,状似无心问道:“你两瞧着面生,什么时候进的太医院?” “啊?”丹婼迷迷糊糊下意识看了我一眼,我连忙弓着腰低着头尽量不让他看到我的脸,“前两日太医院人手不够,奴婢们是从京医署刚选调入宫的。”不怪我小心过头,虽然顶着张路人甲的脸,但纪琛那可是个人精啊,能低调自然要低调,能谨慎自然也要谨慎。 “嗯……”纪琛微微颔首似是信了,而后再无二话。 这才发现我背后冒了层冷汗,庆幸他没有听出我微微发颤的声音。不过听出来也没什么,大不了我说第一次得见摄政王大人庄严面孔,心生畏惧便是。 穿过浩浩荡荡的随扈,终于到了顶前边那一架金黑庞大的车架前,与我相处时不大一样,纪琛这回倒是懂了规矩,恪守本分地站在车下:“听闻殿下不适,本王带了两医女来给殿下瞧瞧。”那声音吧,算不上多冷淡,但也算不上多热络。 想想平时他与我相处那时那百无禁忌的模样,里边的人果然是假的!我恨恨想着,没个防备一抬头恰好对上双幽邃冷视的目光,吓得心肝一颤,差点摔倒。 “殿下现下又好了点,就用不上你们了。” 腹诽间倒是没有留意里边人是如何回话,错过了这次好机会令我后悔不迭。这本是我与萧四商量的计划之一,找个办法接近假的皇太女,最好能套出点话来。 可这……玩我嘛这是!我勉强压抑住脸上忿忿,与丹婼行了个礼后即打算溜之大吉以图后策,哪想纪琛幽幽地盯着我们,突然开腔道:“本王近来也有咳喘,既然来了就不妨顺便给我治一治。” 我:“……” 不知道为什么,我有种不详的预感,纪琛不是无的放矢之人。他能韬光养晦隐忍到如今,可见其心智非同一般,与他耍心眼着实是一件很累又很危险的事…… 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好在有情比金坚的小姐妹丹婼陪同,我给自己壮了壮胆气,硬着头皮用蚊子一样纤细的声音答了个是。 去地坛祭祀的路途并不多遥远,可这一队老老少少皆是大晋位高权重,鲜少运动的衿贵主,走了个把时辰到现在大多已呼喊劳累。于是纪琛善解人意地停下大部队,让众人在原地暂行歇息。 我心不甘情不愿地一步三回头看着那隐藏在重重帷幕里的隐约人影,走在前方的纪琛咳了一声,我嗖地拧回脑袋,目不斜视地低着头麻溜地小跑过去。 即便做了摄政王,纪琛也难改他宅男本性,在人人皆欢喜地出来放风时他仍躲在他那辆被遮得严严实实、昏天暗地的车辇之中。我与丹婼小心地靠着门边跪下,跪下后我幡然醒悟。 瞧个蛋的病啊!!我从小学的是四书五经、治国之略,哪里会什么医术!为今之计只能将全部希望放在常年跟着萧四那个神棍的丹婼身上,可当我看到她比我还茫然的神情之时,我绝望了。出师未捷身先死,可能我还没揭露那个假皇太女的身份就被纪琛当众仗杀! 相比我的水深火热,纪琛十分悠闲地在狐裘中坐下,淡淡乜了我们一眼:“坐那么远做什么,难道要本王也陪着你们跪到门口去?” “……”我心情沉重地被迫稍稍坐近了几寸。 纪琛:“……” 在他满含压力的眼神中,我不得不挪到一个他满意的位置,他将手伸出,漫不经心道:“看看吧。” 幸好他没有点名是我与丹婼哪个,于是我很猥琐地往后缩了缩,尽量离这个大魔王远点,于是懵懂无知的丹婼凑到前面。她是单纯但不是傻子,想必萧四也交代了她一些,见状倒是煞有介事地屈指给纪琛搭脉,神情十分高深。若非我知根知底,只当她是一代神医,华佗在世。 纪琛边搭脉边时不时地用眼神扫扫丹婼又扫扫我,忽而发问:“本王这是个老毛病了。” 丹婼抿唇不语,仍然在扮她的绝世神医,只好由我战战兢兢地回道:“王爷体弱,古人云春捂秋冻,这个时节更应该注重保暖养生。” 纪琛神情平平常常,显然这种话往常太医对他说了不少,听得腻歪了。他今日也不知怎的,话匣子一打开就没收住:“说起来,我这个病根倒不是打娘胎里带出来,而是托一个人福的。” “……”我心虚,这话没搭。哪想千防万防没防住已耐不住性子的丹婼,她蓦地睁开闪闪亮的大眼睛,“托谁的福呀?” 我想死,真的。除了飞扬跋扈的本宫,还有谁敢将那时已是个亲王的纪琛给推入数九寒天的池塘里。 更没想到的是,纪琛淡淡一笑:“一个女子,”不知是因为心虚还是愧疚总觉得他话里饱含玩味,“情人,懂么?” “……”我今天就不该上这辆马车! 丹婼显然是不懂情人是什么意思,好学如她自然诚实相告:“不懂。” 纪琛摸摸下巴,语气暧昧,回味无穷:“虽与夫妻不同,但之间做的事却是与夫妻没什么两样。” “哦!!!”丹婼的表情也不知道她是懂了没,还是没懂…… 不管怎样,我懂了。 纪琛竟是好脾气与她继续解释:“就是本王心悦之人,也心悦本王之人。说起来本王也不知道喜欢她什么,臭脾气、好面子、妇人之仁、自作聪明、自以为是,”他冷冷一笑,“最可恶的是她没心没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天底下没有比她更心肠狠辣的女子。真是个没良心的小畜生!” “……”我紧紧握着拳头,对自己说不生气不生气……妈的!你有种再当着我面骂一句! 纪琛没有再骂,他似乎也只是心血来潮叫我们两个过来给他搭搭脉,吐吐槽,排解一下高不胜寒的寂寞无聊。连着丹婼的搭脉看病最后也是不了了之,他的病普天皆知,身虚体寒,这种糊弄话我一个人就能说一箩筐。 “你们走吧,本王该休息了。”与往日一样的是,他仍旧那么喜怒无常。 莫名其妙的诊治结束后我与丹婼又回到了重新出发的队伍尾巴那,一惊一乍闹了这一出,什么也没窥探出反倒被纪琛冷嘲热讽了一通,我很不甘。不甘没多久,一只灰突突的小麻雀在我头顶绕啊绕了两圈,趁着别人不注意猝不及防钻到我衣襟里,才要叫出声就听萧四懒洋洋的声音传出来:“纪琛带你们去做什么?拆穿你了?” 我忍着惊吓,半天硬邦邦回道:“没有?” “真的?” 他一反问我就不吭声了,因为我确实不确定纪琛到底有没有看穿我。要不然把我和丹婼叫进去只是为了吐槽我一顿?但要是看穿我了……我摸摸自己那张丢进人堆里都认不出的脸庞,什么眼神啊他! “有也罢,无也罢。他多少也猜到了今日你会在这里出现,不过没有把你当众拎出来就是好事。且行且看他这一步做何打算。” 萧四的话让我的不详感愈发强烈起来,而抵达目的地这种不详感变成了现实。 ┉┉∞∞┉┉┉┉∞∞┉┉┉ 如果说第一次在纪琛府邸里看见了与我自己一模一样人偶我是震惊,而这次则是惊惧了…… 是的,恐惧。活生生的,与自己一模一样的女子,穿着我所熟悉的鸾凤飞龙袍在纪琛的搀扶下一步一顿地从马车款款而下。那样熟悉的面容,那样熟悉的笑容,多少次是我在镜中所见。为什么害怕?因为在这一刻我仿佛处在一个巨大而荒唐的梦境中,梦中的人是我,而她才是真实的。 纪琛站在她身侧,不知道与她说了一句什么。她的唇瓣微微扬,温柔如水的笑容一点也看不出是任何人工砌造的痕迹,红润的光泽是那样的生机勃勃。看得我脸色惨白,禁不住摸了摸自己手指。柔软,然而几乎没有温度。 他们都说,我才是真正的皇太女,因为人偶的身体里有着我的魂魄。那眼前的这个画面又是怎么回事,没有灵魂的人偶如何能动?   ☆、第四十五章 短短的惊鸿一瞥,我与丹婼连同其他医女作为与祭典大礼最无关紧要之人,被带到了地坛外围候命。趁着车马安顿、人群忙碌,我蹑手蹑脚往前摸了一截,结果没瞅到萧四的人影,连同他身边的小侍童都不在。愣了一愣,猛地拍了一把大腿,我蠢了!萧四他作为国师,担当祝祭,自然刚刚就和纪琛他们进去了。 这可如何是好,没有他,我该如何浑水摸鱼混进地坛去看热闹! 雪上加霜的还在后头,“说你呢!就是你!你一个医女怎么跑这来了?”叫住我的戍卫兵狐疑不已地打量我,“鬼鬼祟祟,形迹可疑……” 我注意到他的手慢慢握紧剑柄,心道不好,面露惊慌四下看去,忙苦苦哀求道:“兵大人恕罪恕罪!奴婢第一次见这大场面,一时间看花了眼走错了位,大人莫要砍奴婢的脑袋!!” 这时只能庆幸到场的大部分重要人物已经进了地坛,留下无非是些无足轻重负责的后勤们。同为底层人物,一时见此状便有善心人出来为我求情:“不过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医女,大人就不要为难她了。” 心生感激地看了一眼胖圆圆的老头,都说长得胖的人天生心地不坏,果真如此! 戍卫兵却丝毫不为所动,仍是紧紧将我盯着:“来时上头就传了命令,说收到消息此行恐有不轨之徒欲行刺摄政王与太后、太女!没出事是最好,万一漏了一两个人混进来那大家的脑袋都别想要了!” 一长串疾言厉色的场面话里我只捕捉到一句重点,瞧瞧这排名!我爹和我都没死呢!敢情着纪琛这货就已经是大晋最高统治者了是吧? 我心中忿忿,嘴上却愈发唯唯诺诺,好不害怕:“这个兵大人您看看,奴婢是那种舞刀弄枪干得了行刺这种大事的人么!看看奴婢这细胳膊细腿的,四两肉不到!风一吹那就得倒啊!弱柳扶风听过没?!那就是形容奴婢的!” “……”连同刚刚替我说话的老伯一起,所有人都很沉默,似乎都被我的比喻给震住了。 西山县那四年老油条我可不是白混的!眼看成功忽悠住了他们,我甩一甩袖,矮身行了个礼,准备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再寻机会看能不能溜入地坛内。 “站住!” “……”我神情痛苦,今儿一天我是要被钉在这块地上了不成!这回叫住的我却不是方才那个戍卫兵,而是个面白无须一看即是个内官的年轻人,将我上下一打量:“太医院的?” 我喏喏称是。 “你们同来的可有一个叫丹婼的姑娘?” 我稍是一怔,刹那间福至心灵,在这里的所有人认识丹婼的除了我就是萧四,于是我微微讶然:“奴婢就是丹婼,敢问公公叫奴婢何事?” “哎哟,这可巧了!”内管脸色和缓许多,甚至带了几分笑意,“国师大人叫小的来请姑娘他丢在太医院的丹药给送去。” 这个萧四,当真有些才干,竟能如此精准地算到此时此刻我有此一难?转念一想,貌似也没那么玄乎,他应是猜到我定按捺不住去找他,一找便有可能暴露行踪,故而掐着时间导演了这一出。 ┉┉∞∞┉┉┉┉∞∞┉┉┉ 与冬祭不同,冬祭只需帝王一人或者代天子行事一人即可,而春祭是祭拜大地,地属坤,属阴,从道理上来说应是一国之母前来主持。但我母后去世的早,她去后父皇又未立新后,在我年长之前由太后主持,自我懂事后就由我接过这吃力不讨好的差事。一站就是几个时辰,而且外出风险又高,可不吃力不讨好么! 不成想,到了今次,大晋建国以来雷打不动的规矩变了!!!硬是改成了由纪琛这个摄政王陪同皇太女一同前往祭祀,不用想也知道是谁的馊主意!纪琛来就罢了,也不知怎地还拖上了我年迈的皇祖母,皇祖母一来又把无人照料的聪儿带上了。好了嘛,敢情这不是祭天,而是一家老小出来郊游了是吧? 可怜我躺在病床上的老父亲哟~~~ “姑娘,国师大人吩咐咱家将你带在这儿,”萧四人缘不错,这个小公公倒是和颜悦色很好说话,“你可要乖乖在这等着,这里头全是大人物,冲撞了一个,要诛九族的!!” 我诚惶诚恐地连连点头,心想,这些大人物里十个有九个是我亲戚,真要诛九族,那大晋就真完蛋了。 猥琐地躲在山竹丛间的阴暗小角落里,只见阔道两侧玄色幡旗迎风鼓鼓,每两旗间一个金甲□□的禁军士兵,好不威严肃穆。我这儿尚且属于地坛的边缘地带,不远不近正好可以目睹整个祭天典礼举行过程。 可等了半天,不见典礼开始,反倒是早排队站好的百官那先闹了起来。 我左右看看,发现无人注意,偷偷的,悄悄的往外凑近了些。我这儿本也是有守卫的,想是带我来的那个公公在宫里地位不低,与那守卫交代了两句就将我搁在这。眼下那守卫见我猫着腰想听墙角的模样眼角直抽搐,看模样很想拿枪在我腰上直接捅个窟窿。 我咳了咳声,直起腰板来,为难道:“我也不是想偷听……就是好奇……” 我觉着他眼角抽得都快成白内障了的时候,他终于面无表情飞快道:“没别的,就是几个大人说王爷与太女殿下一同祭祀不合祖制,要向太后谏言。” 看起来带我来的公公真得很了不起啊!竟然能让素来纪律严明的禁军向我这个身份不明的人物开了金口,态度还不错!我想了想,不太好意思地得寸进尺了一下:“那我能凑近点听一下嘛?乡下人没见过那么多大官呢!” 然后,他就直接闭眼不看我了。 我忧伤又好奇地看了一眼不远处争论不休的百官,来来往往的宫女太监这么多,多我一个也没啥嘛!反正我的这张脸这么路人甲…… 很快,太后的凤銮摇摇晃晃地到了,呼啦一下子就被围在了中间。虽然听不到具体内容,但想一想也能猜到必是口诛笔伐纪琛这个已经毫不掩饰狼子野心的乱臣贼子,刚巧有那么几个敏感字眼顺风飘进我耳里——“悖德忘伦”! 我:“……” 虽然内心很抵触这几个字,但……不得不说,自古但凡祭天拜地皆是帝后同行。纪琛他哪怕位居摄政王,手握大权,在辈分上也是我的皇叔。帝后同行办的事,你们一对叔侄去算个什么鬼! 太后到底是太后,也不知三言两语说了什么,总之在仪式开始前那群大臣气鼓鼓没再闹腾起来。我觉着,这事没完…… 太后凤銮到了,纪琛与“我”自然也紧随其后到了。再一次目睹那对分外和谐,莫名般配的身影迤逦从我眼前而过,我其实是想怒的,但怒到最后竟是眼眶微酸,喉咙里泛起淡淡的苦涩。 这样的场景,这样的画面,如果换做是我,可能这辈子都不会做到。因为纪琛只要一天是我皇叔,一天我就会碍于芸芸众生纷纷之口,至少在明面上与他保持距离的。想必他也知道与了解我的,所以今日不知是赌气还是别有心思,顶着百官的眼睛与口水要与“我”一同站在这天地面前。 只可惜,他身侧的人并不是我,而我只是这一幕一个落寞的旁观者。 旁观他与她二人并肩而行,天地注目,凤姿龙仪。如果不是知道在场诸人皆是各怀鬼胎,如果御道之上所行两人与我非亲非故,我会发自肺腑地感慨一句:天作之合,世上无双。 有那么一瞬间,我怀疑纪琛听到了我的心声,沉沉黑眸似不经意般从我藏身之地扫过。然而一瞬之后我定睛看去,他的眼神始终直视前方,偶尔会留一两分给身边的女子。那眼神微微飘忽,后来有人跟我说,那个眼神叫做留恋,一个男人对于心爱女人的留恋。 到了高耸入云的地字碑前,“我”前行一步,端手举起五谷酿成的新酒,复手洒下。金黄的酒液堪堪落在地上,突然一人从百官之中霍然走出,大声道:“此女并非我大晋皇太女!太女殿下早已在数月之前遇刺时便已遇害身亡,这是乱臣贼子纪琛找来的假冒之人!” 百官顿时哗然一片,不论真假,不论演技,各人的表情真真是精彩至极。惊讶者,有之;茫然者,不少;更多的是“你开玩笑吧”的荒唐。 洒酒的“我”似是为这一出□□为怔住,尚没有反应。纪琛闲闲托住双臂,淡淡一笑,并未着恼:“陈大人是昨夜宿醉未醒?青天白日下说什么浑话?” 那一笑里不见温度,只有寒芒,令投来探询目光的诸人纷纷一滞,不少人已畏惧的低下头去。在什么时候,他已积威如此,我竟全然不知…… 出言者,不是他人,正是揭发言喻之人,兵部尚书陈晓生!   ☆、第四十六章 陈晓生胆敢在这样的场合揭穿纪琛,手上没有证据我是不信的,果然见他从容不迫地冷冷道:“我看没醒的是摄政王殿下而非微臣!臣请问摄政王,如果此女真是太女殿下,你可敢当着这天地之面,在这满朝文武面前与我对质?” 纪琛眯起眼来,捻着音调一字一慢道:“陈晓生,你是老糊涂了吧。你算个什么东西,竟在太女与太后面前放肆至此。御史台的人呢,就坐看朝官对太女不敬?” 此言一出,大部分人皆或多或少流露出些不平难看。陈晓生是什么东西?是当朝刑部尚书,官居一品,除了宰相外朝里就他说话最算数。他要再不算什么东西,其他人那就真不是东西了…… 伫立一旁,引导祭典的萧四可能是在场最平静的一个。今日这一出他应是早收到了风声,否则也不会带我来看戏。 “慢着。”台上的“我”将酒杯放回盘中,微微笑道,“陈尚书想与本宫对质,那便对质就是了。” 猥琐围观的我小小地惊讶了一下,随即又淡定下来,如果她真是纪琛做出来的,那么纪琛有多了解我,她就有多了解我。并不值得稀奇,但她处变不惊的淡然倒是令已经起疑的百官又恍惚了一下,嗡嗡的细语声一层一层从头蔓延到尾。 孰真孰假,一时难辨。 陈晓生似也为她的坦然稍稍一怔,眼中坚冰却未消融:“既是如此,臣就不妨问了。” 如我所料,陈晓生所问出的皆是纪糖从小到大种种相关,从已去世皇后的生辰祭日到哪一年哪一月统领哪一司事宜。这些问题别人可能看起来繁琐异常,但我知道对于纪琛来说,这可能比一加一等于二还要熟稔于心。 那个“纪糖”的应对也在我意料之中,眼睛都不眨一下脱口而出,仿佛就是她亲身经历一般…… 随着陈晓生的发问,百官的态度也渐渐有了倾向,从一开始的怀疑揣测到现在看向陈晓生的莫名其妙。纪琛脸上慢慢挂起了冷笑,看着陈晓生向看一个跳梁小丑一般。他可能正在洋洋自得,而躲着的我却是心焦如焚,十分煎熬。 从我个人利益出发,我肯定是希望陈晓生一举揭发那个假纪糖的面目。但我也知道陈晓生与我从来不对付,甚至说极可能也是我的敌人,所以……我万分纠结地使劲抓了抓头发,决定暂时还是坐山观虎斗,最好斗得两败俱伤,你死我亡! 陈晓生亦是面容微微失措,仿佛没有料到她竟对答如流。他的惊慌让纪糖本就含笑的嘴唇翘得更高,还偏过头来去看了纪琛一眼,像一个讨糖吃的小孩。而纪琛也是冲她温柔一笑,这两人还真是配合默契哪…… “咯吱!”一声脆响惊动旁边站岗的守卫,他用一种很惊恐眼神看着我手里。我狠狠扔掉树枝,唾骂道:“一对狗男女!” 不知道为什么,守卫的眼神既敬佩又同情…… 就在众人皆以为陈晓生大概真的是喝多了没睡醒闹了这么一出时,我将将瞥见陈晓生眼底一闪而过的精光,尚不及回味其中含义,就听他不疾不徐拍了两巴掌:“既然太女殿下已答了如此之多,不妨再回答臣最后一个问题,请问太女殿下,您认识这两人吗?” 这才是大招哪……我心中感慨,就见护卫押着一对灰头土脸的中年男女进了地坛。台上的“我”看清这两人面容时突地脸色一变,十分生硬道:“这二人是谁,本宫不认识!” 陈晓生冷笑一声,突地拔出护卫鞘中长剑架在男人脖颈之上,朝着上面大声喊话:“当真不认识?” 那男人立时吓得浑身哆嗦,却是哀伤无比地了看一眼台上,口里哀求:“大人,你杀了小的吧!小的只是一介平民,万万不会和太女殿下有所牵连。” 古语有云,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也不能妇人之仁!这一点对纪琛来说自不成问题,我只觉陈晓生所作所为可笑至极,且不说假冒我的女子究竟是不是人,退一万步就算那两人与她真有关联,你以为纪琛会在意两条人命吗? 就在我为陈晓生的天真自信叹气时,下一瞬发生的一幕让我的眼珠子都差点掉在了地上。祭坛前本八风不动,稳如泰山的“我”眼含热泪,就那么地在中众目睽睽之下噗咚跪在地上:“莫、莫要伤我爹娘!” 连同我在内的所有人都为这一出神转折目瞪口呆,而就在我一口气没缓过来时那女子蓦地扭过投去,泣泪厉声质问:“你不说会护好我家人!不让他们受到牵连吗?” “……”所有人齐齐倒吸了一口气。 不过刹那,情势天翻地覆。俨然占据上风的陈晓生一扫方才惊慌失措之态,历历数来纪琛的罪状:“逆臣纪琛趁陛下卧病在床,加害太女殿下挟权弄政,自封摄政王之尊,更以此女假冒我大晋皇太女,图谋日后撺掇皇位!!” 纪琛孤身一人站在高高台上,眉目淡然,不惊不怒,突然来一句:“还有谁,出来吧。”他嘲讽地勾勾唇角,“区区一个陈晓生有这么大的能耐?” “摄政王不必恼怒,也不必迁怒陈尚书。陈尚书素来心细,发现太女与往日大不同,故而疑窦丛生,与本候商议。是本候支持他有了今日此举,摄政王要怪罪就是怪罪本侯吧。” 这话说得漂亮,像是替陈晓生开罪。但此情此景,揭穿纪琛这个惊天黑幕,哪里是要怪罪,分明是为日后邀功请赏呢。 文臣中间缓步走出一个瘦高的年轻人,面容很平凡普通,扔进人群里基本上就难再找出。但我却识得他,正是那日在我病床前站着的几个皇亲贵胄之一:西文侯。 这个在百官口中“贵不过三代”的年轻侯爷,原先因担负着整个末路家族有所佝偻的肩膀现在却挺得很直,一步步走得相当沉稳。 “只是你?” “没有旁人。”西文侯平平淡淡地一笑。他样貌很朴素,既不没有长汀的阳光健气,也没有萧四的飘逸出尘,甚至连病秧子时的纪琛都比不上,但他这一笑却让人觉得风华气度竟是不逊于纪琛多少。 纪琛却似不信他的话,双眸又在百官中逡巡了一圈,嘴角笑容不减分毫,只是有点意味深长。 “添了你也不成什么气候。”他叹着气摇摇头,微垂的眼眸霍然睁开,灼灼利光在朗朗日光之下更是逼人,“一个西文侯,一个刑部尚书就想逼本王就范?也未免太小看本王了!” “这……”连受了好几次惊吓的群臣呆若木鸡地看着纪琛,我已经听到有人喃喃有词,“摄政王不会疯了吧?” 这话落进陈晓生耳中,他蔑然道:“还摄政王?分明是扰乱朝纲的逆臣贼子!” “逆臣贼子?”纪琛咀嚼着这几个字,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一样竟是笑出了声,他慢慢走下台阶,走到陈晓生与西文侯面前,目若寒冰:“你们说她是假的,那真的太女殿下呢?” “真……真的当然是被你害死了!”陈晓生如为他气势所慑,不由自主退后一步。西文侯倒是不动不变,淡淡道:“陈尚书所言不假。那日太女殿下饮下毒酒为众人所见,本该是群医会诊其病情,却莫名指定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太医专门诊治太女殿下。之后那名太医便不见踪影,多半怕也是遇害了。事后有医官拿到太女饮用的金杯,杯中残留毒酒中掺有乌狼头。此毒见血封喉,太女饮下大半,难道还有的治吗?真太女已死,那这个必然就是假的了。” 此番言之凿凿,连我都听得情不自禁点起头来,惹得那名守卫又看了我一眼,掩藏在盔甲里的神情似很隐忍。 我忽地觉得他有点熟悉…… 挠挠腮,难不成是林烨手下,我曾见过? 眼看胜利的天平已势不可挡地倾斜向了西文侯一方,纪琛突然又语出惊人:“既然大家对真假争论不休,不妨就请太后来定夺好了。太后乃太女祖母,从小看护太女,想必再熟悉不过她一言一行。” 对了,我一进来就没见着太后与聪儿的影子,猜想是因她老人家不堪劳累带着聪儿去休憩了。 骤然被纪琛兴师动众请过来的太后见此剑拔弩张的情景茫然不已,又见地上颓然瘫倒的“我”顿时心疼坏了:“哎哎哎,糖糖!乖孙你怎么着了!不就祭个地吗,怎么就摔了呢!” 陈晓生见此不由讥笑:“摄政王殿下还有什么话说?太后娘娘可是一眼没分出什么真假啊!” 纪琛却是答非所问:“太后娘娘,我有一个问题请问您。” “啊?”太后还在云里雾里,“你说。” “太女殿下后颈处是否有一粒泪状红痣?” 太后奶奶愣了一会,点点头:“有。糖糖生下来我第一个抱的,所以我记得很清楚。” 西文侯等人面色顿时微妙起来,萧四亦是微微皱眉,琛不疾不徐地指了指地上女子:“来个内监看看!” 查验结果自然是假的,不过这也证明不了什么啊,西文侯想必也想到这一点,很讶异地看着纪琛:“这不正是证明了她是假的吗?” “但也能证明是真的不是吗?”纪琛反问了她一句,忽然目光一调,直射向我的方位,温柔如水地唤道:“太女殿下还想躲到什么时候呢?” 有杀气!我敏锐地察觉出他声音里糖中含毒,条件反射地想跑,刚迈出去一步,脖子后一紧我被从山竹丛中拖了出来。 说拖不太恰当,应该说是挟持…… 刚刚用眼神鄙夷了我好几回的守卫小哥似早有准备地将我一步步“扶”到百官眼前,又一步步送到纪琛身边。 钻树丛钻得一头灰的我几次三番想跑,哪想那小哥手如铁钳,力气惊人,这让我终于想到了一个熟悉的人——纪琛忠心耿耿的小护卫,江流。 我去他娘的!难道萧四和纪琛两人串通好了,将我套进来!悲愤的目光刺向萧四,却发现他深深锁着眉头,似完全没料到纪琛有这一手。 不是萧四,那纪琛究竟是怎么发现我的啊! “此女是谁?”有人议论,“太女殿下?不会吧。” 纪琛不慌不忙走到我身前很近的地方,近到我微微抬起脸就能感受到他微凉的呼吸,周围冰冷的寒气吓得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就那么直愣愣地看着他。他的指尖触碰到我的脸颊,如同抚摸着珍贵的脂玉,声音低得只有我二人能听见:“纪糖,你知道再落到我手里会是什么下场吗?”   ☆、第四十七章 我四肢僵硬,手心发冷,寒毛纷纷竖起。你还问我做什么!你的口气分明已经向我展示了死无葬身之地的悲惨下场了好吗! “你,我……”我不自然地笑了笑,畏缩地往后退了一步,“我这不是回来了嘛,啊哈哈哈哈……”笑到最后我都觉得演技生疏,心里连连叹息,到底年轻,比不得在场这些演技派。 死死盯着我的西文侯突然放声大笑,嘲讽得无以复加:“纪琛啊纪琛我看你是疯了吧!走投无路之下又想故技重施,随便找个谁来就想冒充太女?” “随便找个谁?”纪琛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拂过我的脸庞手指落到下颚处,来不及有所反应,撕拉一阵剧痛,霍然一缕清风铺面而来。闷了一上午的脸终于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然而我并不多开心,因为众臣的惊呼接二连三响起,一浪高过一浪。我想他们一定内心惊叹,这傻逼太女穿个医女服一副猥琐样闹啥呢闹! 更不开心的原因来自于一副早已了然的纪琛,他注视着我的眼神很可怕,像是在看一锅冉冉升起热气的莲藕排骨汤…… 我捧着颗比黄连还苦的心,慢吞吞地回首朝着诸位受到极大惊吓的臣子们摆出个和蔼面庞,小小地挥了挥手:“爱卿们好呀~~~” “……” 我似乎听到某人牙缝里的摩擦声,一直状况外的太后混混吞吞地看看我又看看地上一身华服的“纪糖”,满面不解:“这,这是怎么回事!怎么有两个糖糖!!” “阿姐!”所有人中除了早知内情的纪琛与萧四,认出我的第一人竟是我那个成天痴傻的弟弟纪聪!他揉揉睡迷糊的眼,看都没看地上人,直扑到我怀里,放声大哭:“阿姐!阿姐!你去哪了!聪儿说你宫里的是妖怪他们都不信!呜呜呜!” 我摸着他的头,心中百感交集,刚想再摸第二下手中却是一空。纪琛毫不客气地将聪儿从我身边拎走扔到一边,不阴不阳地训斥:“皇子殿下多大人了,成日黏着太女成何体统!” “阿姐!”聪儿哭得撕心裂肺,“你不在皇叔成天欺负我!!!” 我的头很痛,因为我在了,你的皇叔成天欺负的就是我了! 西文侯等人的脸色终于变得很可怕,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基本已尘埃落定。纪琛请来太后作证必是有十全把握,只是此局反转不断,他犹自不甘心地做着困兽之斗:“纪琛!哪怕此女颈后有红痣, 我饶有兴趣地望着他:“本宫不仅有红痣,本宫还有另外一样东西西文侯怕是不知道的。”我也学着陈晓生方才那样双掌一击,呼喝道,“禁军统领林烨何在!” 唰唰原本尚算空旷的地坛四周齐齐涌现出一排排玄甲长枪的精干卫兵,一人跃马扬鞭直奔向前,翻身下马:“末将林烨率禁军五千余人前来护驾!”叩首之后他转身执剑指向西文侯,“依我晋律,凡对太女有不臣之心者皆为谋逆之徒,可当场斩杀!” 他话音将落,唰,四周士兵整齐划一地拔出刀剑,寒铁烁烁,杀气四溢。 父皇曾告诉我,这辈子有两样东西不能丢,命和兵符。而在我察觉出曾经自己的“死”不简单后,我即将兵符一分为二,一半予以林烨,一半则藏在纪琛送我的玩偶肚中。我在萧四府中醒来的第一件事便是执笔写信交由萧四带给江春,让其将玩偶带给我,再与林烨接触。 “打着一锅端的主意吗?”纪琛冷笑。 嗯,我没听见。 大晋禁军只听命于二人,一人是我父皇,一人便是我。我父皇自感年迈之后,便将指挥禁军一职全权交由我,用他的话来说,这个天下早晚都是我的,何况一个禁军。他说的确实在理,有兵符才有命,今日我感知皆深。 庆幸的是西文侯图谋的不是篡位,而是平步青云将纪琛取而代之,故而今日场面上没有部署兵力,倒也无甚激烈冲突。最后他双目通红望着我与纪琛,惨然一笑:“纪琛,我败给的不是你……”他转目望向我,“而是太女殿下,只不过太女你……也是个可怜人!” 他一句话毕,霍然从袖中抽出一柄短刀,林烨大喝一声:“殿下小心!” 一步才上前,西文侯却已饮刀自尽,鲜血飞溅三尺落入黑壤之中,渐渐渗成一片暗红。 朝臣中有不少人被吓得惊叫连连,更别说年事已高的太后了,早吓得啊的一声晕了过去。我忙命人将她老人家安置好,回头再看向地上西文侯的尸体与惨白跪地的陈晓生,淡淡说了句:“抬下去好生安葬了吧。” 能成此事,西文侯背后定还有同党甚至是主谋,但今日事今日毕,其他人等留得日后再追剿不迟。 耳尖的我听到站在前方的萧芳嘀咕了一句:“太女殿下身上有痣,摄政王是怎么知道的。” 那一瞬间,我感觉纪琛投在我身上的眼神很炙热,然而我只能腆着脸装聋作哑。总不能说,我身上哪里他没看过啊! ┉┉∞∞┉┉┉┉∞∞┉┉┉ 从我回到帝都,不过短短数月,病了一个父皇,死了一个国舅一个侯爷,落马了一个刑部尚书,不可谓不惊心动魄。我得出了个结论,可能重生成偶的我八字与帝都相冲。但再相冲,我也得在这一连串还没有平息的风波后回到熟悉的皇宫之中。 毕竟人没死,活照干,糟心的皇太女还是要照做的。 一场大变,纪琛仍是那个两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摄政王。我好说话,他却是不好说话的,尤其是对妄图篡夺他手中权柄的西文侯及陈晓生同党,他追查起来可谓是雷霆万钧之势,毫不留情,短短数日间刑部天牢已塞满了一半。这种得罪人的差事我向来乐意作壁上观,尤其是西文侯与陈晓生可能还曾谋害过我的性命。 只是眼看新任刑部尚书在我门前连哭三日后心有不忍,于是一日下朝后我硬着头皮对纪琛道:“摄政王你来我这一下。” 一刹间我似乎接收到了许多炯炯有神,探索八卦的眼神,我匆匆离开理政殿才不给他们留下多余话柄。 这几日间我与纪琛相处得很怪异,准确来说我两基本上是各忙各的,就算在同一个朝上也是能对对方熟视无睹就熟视无睹,气氛略尴尬。我避让那是因为我觉得纪琛瞒着我做了许多事,这让我很不爽,所以不打算主动示好。 至于他嘛……男人心,海底针,我从来就没懂过! 如今我的办公地点由东宫迁到了父皇的书房内,这儿朱批玉玺俱全,处理政事比较方便。纪琛来时,我正从奏折里抽出一本来,他一进来我让江春把这本递给他。江春毕恭毕敬地双手呈上奏折,纪琛却是看也不看:“放那,出去。” 我觉得他这态度不太好,何况孤男寡女同处一室,不正好给那些闲的蛋疼的臣子们留下茶余饭后的谈资们,于是我咳了一声:“江春留下伺候吧。” “有臣在,还怕伺候不了殿下吗?”纪琛神色自如,哪怕他口中的伺候可能与江春的伺候完全不一样。 这个时候他倒是知道为臣的本分了!我又咳了一声,才张开嘴却见可怜巴巴望过来的江春突然神色惊恐,只见他背后嗖地伸出一只手,然后一道人影闪过。江春不见了,门关了,留下满面骇然的我与十分熟稔坐到身边的纪琛。 他坐得很近,近到我不自在地往旁边挪了挪,提醒他道:“皇叔,这儿窄,多挤啊~” 他不搭理我的贫嘴,只是悠闲地捞起我的一缕长发放在鼻下嗅了嗅:“那日我问的,殿下您还没回答我呢?” 我茫然:“问得啥?” 他睁开眼,眼底是浓得化不开的墨色,暗沉得惊人:“那日,我问殿下,您是不是准备将我与西文侯一网打尽,您应该不会忘了吧。” 哦……其实他说得不大对,我是准备着如果纪琛真要和那个假太女在我眼皮子底下将祭典完成,就将这两狗男女给当场抓获,然后一起浸猪笼。西文侯那是个意外,但就那时的场面来说,要是纪琛真有不臣之心,那没准他说得就成了真的了。 “这不是没嘛……”我有点儿心虚,试图转移话题,“不过这西文侯可真是蠢,竟想出找个偷梁换柱这种蠢办法!” 事后对于假太女一事我自己也分析了一通,从那时的状况来看,假太女并非是纪琛的人,而应是西文侯的人。我四年前即被人害至身亡,纪琛说不久后有一与我相貌一样的女子代替我在东宫之中,只是不常与人接触。想必那女子就是地坛中之人,如此想来,四年前我遇刺一案也应与西文侯等有关。只是其中一些细节我没亲眼看到,不能证实。譬如他们究竟是如何瞒天过海将人安插入了东宫,此等凶险至极的办法仅凭一个西文侯和陈晓生两人能完成? 至于纪琛此前的态度,很好理解。他定是一早认出了此女,但为了不打草惊蛇一直等到西文侯主动现身。 可我仍觉得此事没那么简单,隐藏了这么久的大boss就这么伏诛了?还有西文侯最后一句又是什么意思——“太女你也是个可怜人!” “蠢?他可不蠢!只论相貌,那假太女确实与你真假难辨。扳倒我只不过是他一个开端,他想要的可不止一个摄政王的位子那么简单。” “你的意思是他不止想平步青云,还想篡权夺位?”我震惊。 “这世上不想当皇帝人还没出生吧?”纪琛翻了个白眼给我,“不过他想做皇帝没那么容易,背后还有人呢。” “那你呢?”我脱口而出。 “我?”他斜睨了我一眼,就这一眼间我头顶忽地罩上一片黑,天旋地转间人已倒在地板之上,他口中气息灼热,“我从头到尾,只想要一个你。”   ☆、第四十八章 今日是阴天,天气不好,尚书房内阴霾少光。纪琛的脸藏匿于阴影之中,但本能之下我知道此刻他脸上的神情一定危险慑人。早知道这厮不仅傲娇腹黑,还小心眼记仇。回来数日见他态度平平,还以为当了个摄政王气度有所长进,没成想是打着秋后算账的主意在这等着我呢! 既不想被他大卸八块埋进塘里来年生根发芽,也不想被他片成藕片下锅熬汤,识时务为俊杰的我立时服软讨好:“皇叔~本宫当然知道你全心全意都是为了我为了大晋为了黎民百姓,这不,就随口问问嘛~” 说完恶心到纪琛没我不知道,但是我却是活生生被自己酸到了! 不料这一口皇叔叫出来,纪琛眸底跃然而起簇簇暗火,烧得他声音沙哑,连带着指尖上的温度都逐渐攀升:“再叫一声听听。” 什么意思??我傻傻看他,也许是被他的眼神所慑住,又或许是被他轻柔低迷的声音所蛊惑,我试着叫了一声:“皇叔~?” 然后我就被纪琛啃了,不同于前几次点到为止的亲吻,纪琛这一次吻得是愈发凶狠急促,犹如狂风骤雨般侵袭得我头晕目眩,气息短促。好容易从他纠缠的唇舌间讨回一点说话的主动权,我立即忙不迭地告饶:“纪琛!我错了错了!我不该怀疑你,不该躲着你,不该不信任你!” 他捏着我下颚十分不满地命令道:“叫皇叔!” “……”谁家皇叔会把自己侄女压倒在地板上亲亲啃啃啊!我红着一张能滴出血的老脸试图从他身下努力挣扎脱出:“皇叔!皇叔!皇叔!我的亲叔叔哎!” 您快别再压我身上,待会纪聪那小子万一闯进来,就他那口无遮拦的毛病非得嚷嚷得满城皆知——“夭寿啦!不得了啦!我阿姐被皇叔叔扑在地板上亲亲啦!”我还拿什么脸去面对天下苍生,黎民百姓,满朝文武!!!! 结果他又不满了!蹙着眉头,将我下巴捏得更紧些,滚烫的呼吸喷薄在我面上,狠狠在我唇上亲了一口:“叫什么亲叔叔!” “……”这不行,那不行!我真不知道……你是个什么脾气…… 左右没讨到好我的索性笔挺地躺在地上装咸鱼,一副任君欺压绝不还手的认命模样,气哼哼道:“随你便吧。” 我以为纪琛碰了钉子吃了冷灰就此没了意趣,然而我一句随你便吧后,他真就随着性子抓住腰带一扯!脑袋嗡地一声响,才隐约意识到他想干什么时纪琛已驾轻就熟地掀开我衣袍往怀中摸索,那不知餍足的嘴唇已然从上碾压到下…… “纪琛你不要脸!!!!”我叫得惊天动地,脸烫得能烤熟一个鸡蛋。 他一脸理直气壮的无所谓:“是你让我随便的。” 我,我!我羞愤又紧张地舌头打结,平时的伶牙俐齿全然不知道跑哪去了,他捧起我的脸敷衍地亲了一口,含含糊糊道:“本来不想在这个地方,但是这里嘛也别有情趣……”话音未落,又低头继续与我繁复的飞凤袍做斗争。 情趣你大爷! “阿姐!!阿姐!!!父皇醒啦!!呃……”冒冒失失闯进来的聪儿咬着手指看我们,神情懵懂“六叔叔,你又抱着我阿姐教她画画么?” 差点停止心跳的我清晰地感知到上方纪琛蓦地僵硬住的身体,和他凛冽的杀气…… ┉┉∞∞┉┉┉┉∞∞┉┉┉ 去见父皇时我的心情仍难以平复,路上我三令五申命令聪儿忘记方才见到的那一幕,他很不解:“为什么呀?” 因为我怕你待会在咱们皇帝爹面前说漏嘴,把他气得再倒回去病个两三年。 过了清明,养心殿外枯了一冬的各色花树抽出新枝,绿葱葱的枝头斜入窗下,为灰蒙蒙的殿内带来一抹喜人的清新。瘦了一大圈的父皇此时正卧坐在龙榻上冲身边内侍嚷嚷着什么,内侍神情为难,一看我带着纪聪来了如蒙大赦般迎了上来:“陛下!太女和皇子殿下来!!” 我走近了方明白那内侍为何一脸苦相的原因,我那从去年病到今年的皇帝爹正气震山河地吵着要吃:糖醋排骨、宫保鸡丁、红烧羊肉、香酥烤鸭、水晶虾饺、烤猪蹄、牛肉面等等。 我挥挥手:“给陛下熬碗清粥,配碟小菜端上来。” 父皇委屈地抹眼角:“宝宝,你不疼爹爹了……” “……”我被他那一声宝宝喊得恍惚了一下,不由自主地想起刚刚在那昏天暗地的书房里纪琛为哄我就范嘴里“宝宝,贝贝”念着不停的画面,心顿时和油煎一样,我勉强镇定地在龙榻下首处落座,“父皇,您刚大病初愈,太医说了只宜进些流食,您也别为难下人了。” 父皇摸着干瘪下去的肚子,十分惆怅:“可是朕饿……” 我想了想,让内侍将一整锅粥给他端来,父皇张张嘴果断闭上没再说什么。 皇帝爹醒来,最高兴的可能是聪儿了,理由是他亲亲可亲的父皇又有人给他在纪琛面前撑腰,陪着他胡吃海喝祸害宫中。 我欣慰地看着这父慈子孝的一幕,果然我们家最正常的只有我一个啊~~~~ 因为才醒来父皇精神仍是不济,我带着聪儿没多待就走了。临走前,父皇欲言又止地看我,我会意地让江春先将聪儿带走,问他:“父皇可是有什么要交代的吗?” 父皇胖乎乎的脸庞抖了抖,叹息了一声:“你没事就好。” 我愣了愣,微微笑道:“儿臣乃父皇之女,为大晋储君,得天庇佑,自然不会有事。” 他望着我,眼神很奇怪,有陌生有欣然又有一丝畏惧,他摆摆手示意我走。 刚走出内殿,我听到他低低的咕哝声传来:“谁说我儿不像我,分明像极了朕……” “……”想想他病了数月未消减多少的体型,我对他这句话是相当,不赞同的! ┉┉∞∞┉┉┉┉∞∞┉┉┉ 从那日后,我的生活陷入了更加水深火热之中。水深火热的原因只来自于一个男人,那就是纪琛!他一改先前对我视而不见的作风,几乎只要我出现在何处,他总是“碰巧”就在周围,然后作为我的皇叔又是当朝摄政王便自然而然地上前,哪怕周围是虎视眈眈的朝臣。 对于我与纪琛关系,近来朝中议论声不小,以御史台与翰林院为重。 这本是我的私生活,但我既是一国太女,这私事从来都是国事。为此,为了让我迷途知返,朝议上诸位臣子再一次将我的婚事提上日程。这不提还好,一提纪琛堵我堵得更加变本加厉了。 譬如午后我好好地在庭中廊下打个盹,一觉醒来就见着一方阴影笼罩头顶,一人幽然凝视我的脸庞。我脸倏地涨红,手忙脚乱爬起来:“皇叔,你来也不让人打声招呼。” 他不吭声,只是眼底泛着诡谲绿光,十分慎人。 又譬如,处理完朝政我心情愉悦来了雅兴,提笔作画,作到一半忽觉身后有人,才要惊慌地一回头,手已被人捉住,一具身躯从后包围过来,牢牢将我控制在书案后:“这牡丹你画得不对,要这样来……“ 紧贴着后背的胸膛宽广而坚硬,已察觉不到曾经的孱弱单薄,宛如他人一般充满着强烈的侵略性,令我真如一根木头般僵硬地不敢有丝毫动弹。偏偏右侧贴过来的脸颊坦坦荡荡,一派认真地教我作画。 作画就作画……我镇定下心思,强迫自己专心面对案面上流畅划过的曲线。可是专心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握着我的那只手越来越紧,而贴着我的身躯也越来越热,烘得我耳根颈后生出一层密密的汗水。 “好热……” 我一惊,以为自己无意识念出了声,须臾后发现出声的竟是我背后之人。可是他嚷着热,反而靠得更近,几乎是一丝缝隙都不留地将我搂在怀中。 这个姿势实在太危险了!脑中警钟骤起的我试着挣脱而出,不料他突然松开握笔的手捉住我的胳膊将我连人带画往案上一压,神情自若:“如果热,那脱了便是。” “……”我实在被他的厚颜无耻震惊地无话可说。 情急之下我胡乱抓起一旁砚台朝他泼去…… “纪糖!!!!!” 事后不久我即深深地后悔自己当时的脑子发热,不是后悔泼了纪琛那厮一脸墨,而是由此给了他一个光明正大留在东宫沐浴更衣的机会。 是的,纪琛赖着不走了,然而最着急的不是我,而是江春。 眼看摄政王大人堂而皇之地进了我专用浴房,江春的神情可谓是痛心疾首,他望着犹如黑面煞神般远去的纪琛背影,愁眉苦脸对我道:“殿下这可如何是好!” 我也是愁眉不展,郁闷不已:“本宫……也不知道。”按照纪琛的尿性,今夜是铁定难以请走他这尊大佛了。东宫很大,是不缺他那块睡得三分地,但架不住宫里那近千张叽叽喳喳的嘴啊!一传十,十传百,怕是明日早晨不到,全帝都的人都知道摄政王夜宿东宫,指不定还带有一些什么红绡帐暖度春宵的颜色渲染。 我一点都不想,日后史上描述我是史上第一位睡了自家皇叔的女东宫啊! 江春深深地吸了口气,有种壮士扼腕,破釜沉舟的决绝:“罢了,躲得过一时躲不过一日世,奴才去准备准备! 苦恼的我过了半晌才缓过神来,他去准备个啥呀! 纪琛这个澡洗的格外漫长,虽然他没让宫女进去伺候,但外头挤了一堆小宫娥,各个双颊泛红,眼眸生花,群情激昂。 我能理解她们的心情,整个大晋皇宫总共就两男人,一个体型肥硕年老色衰,一个痴傻天真堪比三岁稚童,想攀高枝自己都难下得了那狠心。如今来一个正当盛年且有那么几分姿色的纪琛,自是引得她们少女情怀总是诗。 至于我,傻站了一会,原本砰砰跳的心脏也平和了下来,便自觉自己反应过度有些无趣。才转个身,经常在旁边伺候的东宫掌事呀的一声叫:“殿下,您这身上怎么也落了好些的墨?” 低头看看自己,这才发现给纪琛泼得那一砚台墨漏了不少在自己身上。只不过方才忙着哄雷霆大发,傲娇起来的他,才未瞧见。现下一瞧,甚是难看的很。我没纪琛那洁癖毛病,溅两滴墨水儿就和天塌了一样兴师动众地又是沐浴,又是更衣。再者,浴房被他霸着在,我现在进去,恐怕正好如了那厮的意! 唉,萧四说的不错,男人四十如狼似虎。纪琛虽然尚未到四十,但从他近日的表现来看,真是比虎豹豺狼还要可怕! 灰溜溜地回到寝殿换衣裳,江春儿刚好领着两小太监出来,神情满意地打量了一下里面,我好奇地往里张望了一下,没发现什么特别的啊。 他被我吓了一跳,连忙给我打千行礼:“哎,殿下怎么在这呢!” 我白了他一眼,不回来难道去陪纪琛洗鸳鸯/浴?美得他!不待江春开口,我挥挥袖让他们退下,自己一人进了寝殿合上了门。我素来不稀罕别人在跟前伺候,主要是怕他们一不小心发现我非人之身,毕竟人偶与真人之间还是有些许区别的。 入了春,寝殿里地龙本歇了,但今日进去却是暖意烘烘的。可能是见着这两日阴雨,我又畏寒,江春让人又升了起来。不仅升了地龙,殿里似乎还染了熏香,不是清心静气的檀香,而像是揉了花果的暖甜香。甜蜜醇和,虽然有些浓郁,但也算好闻。我揉揉鼻尖,走到内殿,不禁咦了一声,江春今儿倒是很伶俐懂事嘛!竟提前摆好一套干净衣裳在我凤床之上,只不过,我拎起看了看,怎么只有一套中衣呢? 低头看看自己,衣襟处确实也沾染了点滴黑墨,于是我很自然地脱掉外衣。脱到一半,殿下里温度似乎高过了头,融合着暖香,熏得我脑中黏黏糊糊,似是困意,又是种宛如醉酒般的晕乎感。晕晕乎乎我直觉要去灭了鼎中熏香。 然而一回头,我瞧见披着湿法的纪琛衣裳单薄地站在几步外,眯起的眼眸中危光一闪而过。 “你,你什么时候进来的?”一惊之下我差点咬了舌头。 然而我终究是没咬到自己的舌头,因为纪琛先一步咬住了我的唇,不理我有气无力地反抗将我打横抱起,丢到了宽阔的凤床之上。 他慢条斯理地敞衣,覆身而上:“纪糖,认命吧。”   ☆、第四十九章 那一夜,为我那一时恍惚悔不当初。 男女体力上的差异令纪琛不费吹灰之力地化解掉了我所有的抵抗,纷纷乱乱的记忆中不知是挣扎中的我还是他随手一挥,床幔落下,昏天暗地之中纪琛眼眸却是亮得发烫,如同他的胸膛与手一般。他眼中的欲/念如熊熊烈火,烧得我意乱神迷,在他挤进去的最后一瞬,混乱中我的一把揪住他敞开的袍子哆哆嗦嗦问:“你……你喜欢我吗?” “不……”他气息紊乱,吻如雨点般落下,声音沙哑,“我爱你,纪糖,我正在爱你……” 之后所发生的事可谓惨烈,我原以为我是个不经世事的新手,没想到一看就是变态老色.狼的纪琛竟然手段也十分生疏。生生将一场风月之事衍变成了一场你死我活的战斗,等他大汗淋漓地以实际行动爱过我之后,我两基本处于两败俱伤的局面。 真太他妈疼了!!!! 我身心俱疲地窝着连根手指头都不想动,他倒是还留着些力气搂着我抹去被汗水黏在我额头的发丝,疲倦又舒畅地长长舒出一口气:“不容易~”嘴上说着不容易,可声音里那得意劲别以为老娘听不出来! 他甚至还埋怨着亲亲我的脸颊:“宝贝你也太不配合了一点~” 宝贝儿你妹!!不是实在没力气,我真想再在他身上咬出十个八个窟窿!我怨气横生地看了他一眼,气极反笑:“皇叔不要怪糖糖,下次糖糖多找几个小面首练得熟练些,再来好好配合你!” 我将那“配合”两字咬得分外重。 “……”纪琛的脸成功黑得彻底,他再一次翻身而上,冷笑道,“看样子我还不够努力,让你躺在我床上就想着找别的男人,嗯?” 逞了一时口快结果砸了自己脚的我顿时大惊失色,忙使尽一身望风使舵的看家本事,伏低做小:“皇叔!人家错了~~~” 悬在我上方的纪琛阴晴不定地盯了我一会,哼地一身躺回身侧将我重新搂入怀中。浑身绷劲的我倏地放下心中石头,慵懒地趴了一会睡不着我的忍耐不住问道:“你到底是怎么认出我来的?” 有萧四的手艺作保证,我自认伪装地天衣无缝,故而事后百思不得其解纪琛究竟是如何从浩浩荡荡百来人的队伍中精准地将我给揪了出来。而且回忆那日情景,在途中他挑选我和丹婼去给假太女看病时就应该认出我来了。而此后将我从卫兵手中救出来的小太监也并不是萧四的人,而是他的人! 纪琛本闭着眼快要睡过去的样子,被我捅捅胸膛又睁开眼来乜乜我,一把抓住我的手放在唇边狠狠亲了一下:“我早说了,你逃到哪里我都能将你给逮回来!” 对于这一点现在的我是没有怀疑的……但我还是好奇:“你到底是怎么认出来的!” 他唇角微微勾起一个略显得意的弧度,握着我的手慢慢滑下,覆盖住我的心口:“有一件事我一直忘了告诉你,在我做的你每一具身体里都有我的一滴心血,不管是天涯海角还是天上人间,只要我活着就能感应到你所在。” “……”我去!!这厮竟然在我体内埋了一个活司南,我竟还天真地抱有什么“心有灵犀”的狗屁幻想!原来从头到尾他都知道我在萧四那,并且不动声色地等着我在春祭时自投罗网进去。这一点恐怕堪比神仙的萧四也没算到,这个纪琛简直可恶!!! 我恶狠狠地掐住他脖子,怒道:“你还有什么瞒着我的,我劝你一五一十尽数交代!否则事后给本宫知道了!!” 他浑然不动地任我在他身上张牙舞爪,甚至还挑衅道:“知道了又怎样?” “……”我咬牙切齿,对于他我确实不能怎么样,杀不得罚不得,最多骂骂解气。但如此一来为免显得我太过弱势,毕竟老子还是一国储君,未来的真龙天子,万万人之上怎能为纪琛这个阴险小人胁迫,我也学着他的神情,捏起他下颌挑衅回去,“本宫最不喜欢别人欺瞒于我,若是日后被我发现皇叔还有事相瞒……”我连连冷笑,“那就别怪本宫广纳男侍,宠幸他人,譬如长汀啊什么的~” 他脸色微微一变,面上一缕说不清的表情一闪而逝,刚费神去想那是种什么神情时他冷哼:“你纳一个我就杀一个,纳一对我就杀一双!我倒要看看有谁有那狗胆敢爬你的凤床。” 本怒气攻心的我被他这阴毒言辞说得一愣一愣,最后自己绷住脸噗嗤笑出了声:“纪琛你个醋坛子!” 他面色仍是不好,阴郁地盯着我,出其不意低头狠狠咬住我的唇:“纪糖,你这辈子都别想甩开我!你是我的,我的……我一个人的……宝贝。” 以前我只觉得这种宝宝贝贝的情话肉麻又矫情,可此时此刻从纪琛口中说出我竟是觉得无比熨帖,心底像是化开大片大片的黏糖,甜得我禁不住搂着他脖子笑得不可自已。 那时,什么皇位、什么伦理、什么大婚都统统抛诸脑后,不再是问题。 ┉┉∞∞┉┉┉┉∞∞┉┉┉ 胡闹了一整夜的后果就是翌日腰酸背痛的我赖在床上怎么都爬不起来,五更天一到纪琛看我连眼睛都睁不开的模样,叹了一口气放弃了叫我去上朝,俯身亲了一下我额头:“我去上朝了。” 我迷迷糊糊地看着眼底有青圈的他,想笑可实在太困,就胡乱挥挥手:“有劳皇叔再暂替本宫打理朝政一日。”说完把脸埋进枕头里,继续去找周公下棋。 意识模糊中我像听见他笑骂了一句:“未来的小昏君。” 嘁,我要是昏君,你可不就是那个让我欲令智昏的蓝颜祸水嘛!舒舒服服继续躺在被窝里享清福,心道家里有个纪琛这样能干的男人也不错,至少能在自己偷懒不想上朝的时候代自己去累死累活。 一觉到了天亮,纪琛仍没回来,掐指算算,这个点还不回来要么是被朝中琐事留在了六部衙门,要么……他吃干抹净后害羞不敢回来见我了?不见也好,我自己也没做好来见刚和自己滚完床单的皇叔…… 既然要偷懒不妨偷个彻底,洗漱完后我也没去书房批奏折而是去养心殿和自己老爹唠唠嗑,联系感情,毕竟有四年时间没见了,好不容易恢复了大部分记忆,再看自己这个南瓜爹倍感亲切。 “宝宝啊,你最近气色不错啊。”老爹吧唧吧唧吃着蜜饯。 将药碗放到一边的我突然想起昨夜抵死缠绵时纪琛反反复复念着的:“宝贝,我的宝贝……” 老脸红了红,我故作淡定道:“劳父皇挂心了。” 那边聪儿同样吧唧吧唧吃着蜜饯看我:“哦哦哦!我知道!阿姐最近一定是滋补过头了!” 滋、滋补……我又不免想到纪琛揉着我腰时的诱哄:“现在疼归疼,不过……”他低笑,“你这副身子就少滋润。” “糖糖啊,纪琛最近没来烦你吧。”皇帝爹又端起一碟子糖果吧唧吧唧开始啃。 这个……烦倒是没烦,只不过进行了一下深入交流,增进一下双方感情…… “糖糖我想了半天,今年我就退了吧。” “哦……什么?!”我倏地站起来。 皇帝爹咬着糖果含糊不清道:“做皇帝好太烦了,整天不是被百姓骂就是被言官骂。你看你父皇我年纪也不小了,大病了一场没干劲了。你阿弟这个样子也是个成不了大器的,我思来想去不如早退了,到时候你给你阿弟赏块封地,我呢就带着他去那种种田,养养花,看看鸟。” 我看你就是迫不及待地想带着纪聪去鱼肉百姓,祸害民间吧!从古至今,谁听说人一太上皇跑去种田养花看鸟的啊! “父皇此事非同小可,您还是……” “唉……”皇帝爹重重一声叹息打断我,“宝宝啊你做太女这么些年我都看在眼里,你是个当皇帝的好料子,把大晋交到你手里父皇也放心。你就安心去吧~” “……”你这种欢欣鼓舞马上就要解脱,目送我走上不归路的口吻是怎么一回事啊! “不过呢,在你登基之前我们还要把另外一件大事给办妥了!”他咔擦一声咬碎果子,“就是把你的皇夫给挑一挑,选一选。我看择日不如撞日,就这三天内你在帝都世家子弟中挑个顺眼的吧!真是挑不过来,多选几个也是可以的。” 因为在大婚这件事上我与皇帝爹实在无法达成一致,故而就退不退位这个问题我两也只能不欢而散,皇帝爹提早退休不成心情甚是不愉快,在我临走前还小小地威胁了我一下:“糖糖,你别后悔!” 只可惜他一说话就抖动的面部肌肉让他的威胁力度直线下降,故而我压根没放在心上,安然离去。 可没想到的是,自此日后我竟再没见着纪琛的面。   ☆、第五十章 纪琛不见了,消失得很突兀,也很莫名。一开始的几天,我没有在意,毕竟我两皆不是情窦初开的少男少女,一个太女,一个摄政王各自担负不少。几天没见,实属正常。 可我没想到,他一消失,就消失了整整三年…… 三年里,檐下燕去燕又还,聪儿的识字水平从五十升至一百,长汀稳坐刑部尚书之位,林烨执掌虎符统帅天下兵马,萧四仍旧是那个翩然如雾、行走如烟的神棍国师,而父皇终于在那把龙椅上熬不下去,在我面前磨破了嘴皮子退位成功。 现在的我,成了大晋有史以来的第一位女帝,改元建新,从新起始。 一切都在不动声色地发生着改变,可在我看来一切又似乎没有什么变化。至少时间在我身上,感觉不到流逝的痕迹。朝中史官都认为我的登基堪比曾经的武皇治世,是史书中浓墨重彩的一笔,值得名垂青史。倘若他们知道,我不仅是个女帝,还是个藕做成的女帝,浓墨重彩依旧,至于名垂青史就有待商榷了。 看看自己,又看看脚下的山河万里,想想真是荒谬。而这所有的荒谬,都拜那个不顾一切将我从鬼门关前拉回来,又不顾一切爬上我龙床,又莫名其妙地消失的男人所赐——纪琛。 我不是没有想过去找他,堂堂位高权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摄政王贸然不见,即便我有心群臣也不会放任无视。在我留在国师府里养精蓄锐期间,纪琛在朝中的影响不小,人才不见个几日就有臣子明里暗里问他动向。 笑话,本宫比你们想找到他好么!还有谁能比得上滚了一夜床单后发现对象可能逃匿的我来得郁闷糟心??? 大张旗鼓地寻找肯定是不行的,林烨派了好几队人马出去皆是犹如大海捞针般茫茫无果,而我则亲自去了几趟摄政王府。把持朝政之后纪琛并没有对他的王府多少添置改造。仍旧是凄凄冷冷戚戚一看很像闹鬼之地的孤冷宅邸。没了主人居住,这里更显得凄凉荒僻,我曾经住过的小院子被一把大锁锁住。心中有气的我想也没想,命人直接砸了锁,大大咧咧地直闯而入。 没人,哪里都没有人,甚至连他给我做得那具未完成的身体都不翼而飞。这像一场预谋已久的逃跑,看着人去楼空的王府,我想怒最终也只是抽抽嘴角。 至此,我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这算是被人甩了??还是被吃干抹净后干脆地甩了? 这算哪门子的事情嘛!!前一夜还在床上搂着自己小宝贝、小甜心,一转眼自己就成了个弃妇?! 妈的!老子坐拥山河万里,一介女帝,要弃也是我弃你! 几番无果之后,我放弃了去寻找纪琛。他想躲,那么即便我找上一年两年甚至几十年,都没办法找到。何况父皇撒手不管政事,纪琛又突然消失,所有乱七八糟的事全压在我头上,夜夜忙碌至烛火燃尽时,逼得我实难分神。 这一忙,就忙了三年。 “陛下不后悔吗?”萧四与我坐在蜂舞蝶绕之中观花品茶,丹婼温顺地趴在茶案边偶尔挽袖添水。 “我吃得好喝得睡得着,”我拿着根柳条扫着丹婼的鼻尖逗得她咯咯笑,“有什么好后悔的。” 萧四摇摇头叹气,大概在他看来我就是没心没肺的一个人。不过这一点他比长汀好,他虽然很嫌弃我却不会像长汀一样每次见了我都摆出一张怨妇脸,念念叨叨地催我去踏遍天涯海角将纪琛找回来。 今儿我也是为了逃避自上朝起就欲说还休的他才勉强答应萧四,陪着他在这冷风嗖嗖的宫中花庭里附庸风雅。 是的,我环视左右宛如盛夏的风景,我就不明白了他萧四有本事变出这一园子的花,怎么就没本事把北风变东风,好歹也别让我像只傻狍子一样大冬天地暴露在寒风中装优雅。 “纪琛他一去三年,陛下当真没想过他为什么不告而别?” 我怎么会没想过呢,但想来想去,最后也是:“想了有用吗?”我淡漠道,“左右他人也走了。朝中事、百姓事、天下事,太多事需要朕去想,没工夫儿女情长。” 再者说,眼下有个更急迫的问题摆在眼下。朝中大臣和现在的太上皇,又逼婚了…… 我登基没立后已属罕见,登基后三年连个选侍都没纳,那就不是罕见而是前所未见了。纳夫并不是他们关心的重点,他们关心的是我那多年不见动静的肚子。一国皇嗣,迟迟未决,对国泽来说确实是一个不稳定因素。 但没辙啊,老子生不出来啊!!要生,搞不好生出根莲藕来,你们能接受它去做皇储吗?能吗?!!! “陛下当真已经将纪琛忘得一干二净了?”萧四笑眯眯地托腮看我。 今天的萧四很不正常,给我一种天上谪仙画风突变成市井媒婆的感觉,我一时不大自然道:“当然!” “那要是我对陛下说,前一段时间我曾见过一个很像摄政王的男人,陛下理应也是不在意的喽。” 我:“……” ┉┉∞∞┉┉┉┉∞∞┉┉┉ 事实证明,我不能不在意。辗转反侧半夜,我起身披衣来到书房,踯躅再三终于走入密室搬出了个小小箱子。拂去表面灰尘,我轻轻抽开锁钥,啪嗒一箱形态可掬的玩偶呈现在眼前。 纪琛离开多久,我就将它们封存多久。如今再看见,仿佛那一年的元正佳节就好像在眼前一般,我与他牵着手走在街头,像每一对互相喜欢的男女般。然而后来的我却没有再去找他了,他离开一定有他的理由,厌倦也罢,身不由己也罢,我可以理解但并代表就要不顾一切地追寻而去。 我与他,就算没有隔着千沟万壑,也有无法推卸的责任与重担。如我父皇所说,这大晋的万里江山迟早是我的,哪怕我已经是个死人,但并不妨碍在我彻底败露之前给它找一个好主人。 是呀,三年还好说,十年也不是太过分,但二十年后我仍然保持这副面容,不用去想朝中百官们的惊恐,就是我自己对着镜子看着十年如一日依旧少女般娇俏的面容也会觉得面目可憎吧。 天亮时分,我偷偷带着江春离开了皇宫,走前给太上皇的父上留书一封,大意是做皇帝太烦,女儿我去民间微服私访数日,勿念。 江春同情而委婉地指出,太上皇会因我这封信受到极大的惊吓。 管他呢,谁让他提前早退害得我留守皇宫找不到自家男人,单身至今呢。别家皇帝坐拥后宫三千,可怜我千古一女帝,竟然守活寡守到现在。我觉得不能忍,因而毅然离家出走。 人人心中都有执念,纪琛就是我的执念,我用三年试图将他掩埋,也自信地以为业已成功。然萧四漫不经心的一句话,轻而易举地让我心上所有枷锁轰然倒塌,灰尘弥漫散尽之后独留两字——纪琛。 原来我从未忘记他,原来我也喜欢他,原来在很早之前我对他已经情根深种。 或许是我将他推入水中的那一刻,也或许是我去看时他紧紧抓住我手的那一刻,又或许是他背着我走在春夜鸟鸣月色下的那一刻,更或许是在西山县中找我的那一刻…… 萧四说,有一件事他一直瞒着我。我问他什么事,他说与纪琛有关,但是他之前不能告诉我。我又问为什么,他神秘莫测地看了我一眼,良久才告诉我答案。他说因为他担心我知道后就会放弃皇位,与纪琛远走高飞。他问我,我走了大晋怎么办? 萧四这个国师,我对他的了解一直在不断改变,从原来装神弄鬼的神棍到别有所图的朝臣,再到现在我终于可以确定他是一个纯天然无污染的大晋皇室脑残米分。一切对大晋不利的都要统统被排除,一切对皇室有害的不利因素也都要统统被排除,纪琛就是他眼中的不利因素。 我无语半晌,然后问他:“那你现在又为什么要告诉我呢?” 他说:“三年时间已经足够证明陛下并非感情用事之人,况且……”他微微一笑,“我与陛下是朋友,不是吗?” 蒙骗老子到现在,老子是你个鬼的朋友! 萧四说但凡逆天改命者必要付出的相应代价,纪琛以一凡人之躯制作人偶挽留住我的魂魄实乃违抗天命之举。他虽不知纪琛到底发生了什么因而离开,但可以肯定必不是什么好事,所以他说:“他既选择离开,想必也是不愿陛下知道实情。是找是放,全在陛下一念之间了。” 什么叫相应的代价,我能到的无非是以命换命…… 他说我体内有纪琛的一滴心血,所以纪琛能感知我的存在。与此同时,我通过术法也理应找到他。萧四给我一个铃铛,铃铛上染了我指尖一滴血。它沉默时就证明我走的方向是对的,而铃铛响起时则提醒我纪琛并不在那方向。 离开帝都后我一路向南寻去,冬去春来好时节,蝴蝶展翼掠过水面,琴女江弦音铮鸣,岸上行人从风尘里远去又远来,江中船只乘风破浪滑出条条白线。铃声响起又沉默,沉默又响起,磕磕绊绊,寻寻觅觅,隔了数载春秋,我终又回到西山县这座小县城中。 仿佛心有灵犀般,铃铛至此不再响起,在我猝然不及间断然落下,在地上摔成齑米分,转眼化入风中。 应该就是这里了,我环视熟悉又陌生的街道。 在这里,重生为人偶的我与纪琛再一次见面,那时的他表现得不像一个对我早有觊觎之心的人,倒像是一个苦大仇深的仇人。或许我与他之间,爱有,恨也夹杂其中。芸芸众生,多少是在庸庸碌碌中度过,能得一爱恨交织的有情人却也不失为一种趣事。 来西山县的第一日我没有见到纪琛,反倒是见到了久别的于县令。 数年不见,坐享民脂民膏的他在体型上俨然有向我那南瓜精爹发展的趋势。此番来时贸然,朝中之事我只做了简单安排,不能多待。望着胖乎乎的于县令从轿中入了公堂大门,稍作思量,便让江春去衙门里打探一下附近可有形似纪琛等人的踪迹。 江春去了又返,告知,没有。 我犯难,这西山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前前后后也管辖几个山头,就莫说数不清的大小乡村。 无法可想之下我只得暂时在县中一个客栈驻扎之下,一安顿下来奋笔疾书给萧四写信,痛斥他给我的三无产品破铃铛。竟在关键时刻,功亏一篑掉链子,这让我如何寻回有情郎,如何给我空旷已久的后宫找一个主人! 大概是久别此地,我有些水土不服,到了夜间竟被鬼压床发了噩梦。我梦见一个白发白面白衣的鬼影站在我窗外,幽幽冷冷地看着我,看得迷糊中的我浑身发毛。待拼尽全力挣扎醒来,哆哆嗦嗦地抓着被子伸出一寸脑袋看过去,窗户严严实实地扣好,连丝缝儿都没漏,哪里有什么男鬼。 我嘘出一口气,一觉睡到大天明。翌日用了早膳,我带着江春在县中转了一圈,多少年过去,西山县却是没有多大改变,仍旧是我与阿肆相依为命的小县城。想起阿肆我不禁唏嘘不已,不觉间就走到了我捡到他的西山脚下,再往上就是我初初醒来的山洞。 最近抒情多了,重回故地又难免心中感慨,就又吭哧吭哧地往上爬,想去醒来的山洞追忆过往。 真别说,纪琛这回给我做的这具莲藕身躯比上一具得力许多,而且在这三年间竟愈发好使,致使我经常忘记自己不是个人…… 到了洞口我比较惊奇,过了这么多年竟然没有被荒草掩盖,甚至可以称得上清爽。江春不解,不明白我为何对着一个破山洞长吁短叹,我唉地一声叹口气只能告诉他:“这,是个有故事的山洞!” 江春盯了半天,嘀咕道:“没看出哪里有故事啊?” 确定洞中没有野兽驻扎后,我又往里走了两步,刚一踏进去脖子一凉,像有什么凉凉地盯着我一样,如同昨晚的感觉一模一样,我猛地回头,什么都没看到反倒吓了江春一大跳:“陛,陛下怎么着了??” 这感觉不大对,我心里有点发毛,觉着自己可能撞见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越想越觉得这深山老林里鬼影幢幢,乌鸦嘶鸣,很是诡谲……于是立即取消故地重游的打算,带着江春儿匆匆退出山洞,退出山洞的顷刻眼角扫到什么。只是一眼,似乎是块木头楔子,没做多想,慌慌张张地就往山下而去。 大概真的是此次出门真得没有烧香,冲撞了哪路大神,才走到山腰,脚一趔趄,踩了个空。在江春的惊呼声中我身子陡然一空,觉着自己就和个破布口袋一样摔了下去。 摔下去的那一刹那,我又感觉到了那种被注视的奇异感觉,我心中冷笑,看你还不出来。 结果,真的什么都没出来,我实打实,摔了个狗□□!! 你狠! 垂头丧气地在床上休养了数日自己扭着的腰,躺到最后自己想见的人仍没出现,至此我才隐约明白过来,他是真得不愿意见我了。 我捧着一腔肺腑千里迢迢寻来,甚至为日后做了诸多打算,可他却选择了避而不见。这个结局,早在三年前我就应该知道。 萧四回信也在此时飞来,他说:“陛下,此行应了执念,择日早回。” 是啊,纪琛是我深埋在心中的执念,他在很早之前驻扎在我心里,经过岁月的发酵,在我没有发觉的时候膨胀在我心中的每一个角落。我不愿去面对他,因为未来许多的不确定及两人间的沟壑让我不敢去面对今时今日的局面。 可他终究还是选择了离开,离开后又选择了诀别。 他或许近在我咫尺,可一个不见让咫尺变成天涯,心灰意冷的我决定也是时候了一了自己这个执念。 没多做停留,我与江春悄然而来,又悄然而去。离去时我回首望着西山县,突然跳下马车对着来路破口大骂:“纪琛,你个负心人!你悖德忘伦,玩弄亲侄女,□□去吧!!!!” 江春:“……” 路人:“……” 所有人被我的英雄气魄所震住,我一鼓作气甩出包袱里大大小小的玩偶丢到地上,决然上了马车:“走!” 无人出声,无人出面,无人用病恹恹,有气无力的声音低喝我:“纪糖你敢!!!” 上了马车的瞬间,我泪如雨下,泣不成声。 撕心裂肺地哭到了下一个驿站,哭累了的我倒头就睡,睡梦里我又朦朦胧胧瞧见了那个白面鬼,只不过这一次他飘得近了一些。 我倏地睁开眼,一把抓住悬在我面上的手,被抓的人很冷静,只是眸中一闪而逝一丝猝不及防的尴尬,他淡淡说:“我就知道你没睡。” 我看着白发披肩,恍似一夜之间荒芜了数十载岁月的男人,喉咙里被什么堵得严严实实,一个字也蹦不出来。 “你不是走了!你不是不要我了么!你还来看我做什么!你滚啊!” 他平静地看着我,我的声音逐渐放低,因为他的眼神让我又陌生又害怕。这样死寂如水的眼神我从没在纪琛这个人的眼中看到过。那样的平静而没有波折,再也寻不到曾经的一丝热切。 他说:“哦,那我滚了。” 我:“……” 说完他真就站起身,宽敞的白袍晃荡在他身上,单薄得像一片纸。目瞪口呆之下我不觉厉声道:“纪琛!” 他顺遂地站住了,回头继续用那种死人一样的眼神看我,我脑子一热:“留下侍寝” “……”他刻板到麻木的脸庞终于裂开了一条缝,就和看个怪物一样。 我边在内心狠狠抽自己那张没缝的嘴,边硬着头皮冷硬看他:“这是圣旨。” 最终纪琛还是留了下来,他坐在床边上上下下地打量我,好久才拢拢衣襟用不逊于我的冷硬口气道:“你变了许多。” “彼此彼此。”当真将人留下来后我心里小鼓敲得咚咚响,手指绕呀绕,总不能……真让纪琛侍寝吧?? “我活不久了,留下来做什么,图做伤心罢了。”他背对着我坐在床边,仅能瞧见的一片侧脸上神情冷漠,仿佛说得不是自己的生死,他忽而轻轻笑了笑,看看自己的白发,“我说错了,你伤不伤心还是另外一回事,毕竟是做皇帝的人,哪有那么多愁善感。” 他的这副鬼样子莫名就让我恼了起来,气氛僵硬地互相坐了一会我想说什么,可是看着宛如潭死水的他突然就是去了所有的力气,我说:“你走吧。”他抬眸淡淡看我一眼,我倒回床上,闭上眼不再看他,“既然相见生厌,那你就走吧。” 半晌,屋中毫无动静,就在我心烦意乱地想要看看他到底想干什么时,忽然一只微凉的手轻颤着拂过我的脸庞,像碰触着失而复得的珍贵宝物一般。 他说:“糖糖。” 才努力收回去的眼泪又一次冲出了眼眶,我死死闭着眼,而那微凉的指尖抹去我眼角泪水,他哽咽着慢慢抱住我:“糖糖……我的糖糖……” 他的双手插入我脑后的发间,将我紧紧地搂入怀中,仿佛要将我搂入骨血中一般,紧得我发疼,更让我泪水肆意流下。 ┉┉∞∞┉┉┉┉∞∞┉┉┉ 纪琛随我回了帝都,虽然在短短三年间他容颜憔悴,乌发染成华发,但精心打理之后仍是通身的气度不凡。不出我所料,甫一回去,满朝文武的谏言如潮水一样涌来,百官们慷慨激昂地痛斥了我这种干皇帝干到一半突发奇想跑出去微服私访的任性行为。我深刻地向大家检讨了自己这种不顾大局的冒失举动,同时向在场所有一直来十分关心我婚姻大事的他们宣布了一个喜讯——那就是陛下我痛定思痛,决定立皇夫了。 “什么!!!” 最惊讶的不是别人,而是我的皇帝爹,他的嘴巴张成了个圈,足以塞下手中的苹果:“糖糖!宝宝,你出了趟门,就开窍了?招桃花了?” “是啊,父皇不一直希望我立皇夫吗?”我笑眯眯道。 回到东宫,身着常服的纪琛正依偎在窗下静静看出,日光流泻在他银发上,有种别样静好。他说我变了许多,而变得最多的却是他。如今的他已寻不到当年的雍容衿贵,三年的时光对他来说像是过了三十年,沉淀了岁月风华的他变得平和而深邃,只是当他看向我时那双眼眸深处仍是藏着一抹不易察觉的情绪。曾经我不懂,现在我知道了,这种情绪叫做眷恋。 “我以为你要在前朝耽搁很久。”他将书放下,很自然地将我抱到膝上坐下。 我歪在他怀中,勾着他的银发把玩在掌心:“你知道了?” 他不语,只是看了一眼快缩进墙根里的江春,然后道:“这样不好。” 我的笑容略略僵住,抬头看他:“那怎样才好?!把你丢在西山县自生自灭?还是你看着我孤独终老或者干脆和别的男人大婚成亲?” “你……以前没有那么咄咄逼人。”他有些无奈,摸着我的脑袋,良久道,“我与你说得十分清楚,”他声音微微发涩,“我活不久了。” “哦,反正我做皇帝也做不了多久,过段时间等他们察觉到我容颜不老后总是要退位的。” 他神色放空了一瞬,原本没有波澜的眼中慢慢积攒出了凛冽之色:“纪糖,你这是什么意思?” 此刻的他倒是有了三年前那般慑人之态,可是我已经不再怕他,我看着他,不避不让,慢慢道:“纪琛,我的这条命是你给的。你活多久,我就活多久,我要是先有个不测,你反正也活不了多久。而你要想放弃自己这条命,我就去陪你。”我捧起他的脸,微微笑道,“不要想骗我,你的心底不就是这么想的么?” 他看着我,眼底慢慢有了笑意,那个我所熟悉的,偏执、孤僻到极点的人重新出现在了眼前。 他说:“是的,纪糖,我说过,一旦你再落到我手里,我就绝不会放手。我给了你选择的机会,是你要把我找回来的。” 所以,这辈子我也不会放开你。 后来的后来,当纪琛已经成为了我的皇夫,他才告诉我,如萧四所说,他为我逆天改命破坏了阴阳两界的秩序,为留住我的魂魄他不得不牺牲自己的寿元。我每在这个阳世里多留一年,他的寿命就成倍数地缩短数年。这并不是什么起死回生,而完全是用他的命将我的命留在这一具不朽的身体里。 至此,我方有些明白过来西文侯临死前所说的那句话:“太女,你真可怜。” 是啊,用爱我之人与我爱之人的性命换来我在这个世上苟延残喘,每过一天都是踩着他的血肉,蚕食着他性命在坐享这万里江山…… 我本以为对我与纪琛最好的结局,就是余下这段短短时光相守在一起,直到萧四给我引荐了一个人,这个人说来也巧,我与纪琛皆见过。云苍的皇子赤铎,而他的师父,如果我没猜错,便是给我下过恶咒差点害我再次踏入鬼门关之人。 他与我做了一个交易,他要我承若在我有生之年大晋不会对云苍开战,同时让萧四放过他老师一马;而他给我的则是…… 我的心愿。 喜欢he的亲,看到这里就可以结束了~~~当然啦,后面的内容,不算be,只不过有点跳跃。 ┉┉∞∞┉┉┉┉∞∞┉┉┉ 数千年后,江阴市某一建筑工地之上,夜色朦胧,几盏探照灯照得人影鬼祟,惹来几只蝙蝠蹿飞不停。工地深处呈现着一个巨大近乎望不见底的深坑,周围的人们各个神色紧张地盯着坑部深处,十分钟前两个年轻人刚刚乘着升降机下到了坑中,而到现在都没有消息传来。 没有消息,可能是好消息,也可能是坏消息,毕竟这工地上已经死了三个人了。作为施工方,肯定不会再希望今夜再多出两条人命来,可谁也没想到好好地就挖出一座古坟来啊! 唉,工地负责人陈工怨苦地蹲在坑边,恐惧又忧愁地时不时大着胆子看一下坑中,流年不利流年不利啊,怕是冲撞到了什么了不得的煞主! 也不知道,请来的那位庄先生有几把刷子,看看他身边文文弱弱的小姑娘,陈工的心里其实很没谱。他狠狠抽了一口烟,将烟头扔到地上使劲碾了碾骂了声娘,又念了声菩萨。 而坑道中,强力手电的灯在浓郁的黑暗中显得那么渺小稀薄,黑发黑衣的年轻人率先走在前方,身后跟着紧张不已抱着猫的女孩,女孩战战兢兢地拉着青年的衣角,忽而手背包住一片温热,青年平稳有力的声音传来:“别怕。” 她紧绷的心有了稍微缓和,直到看见一座巨大的黑色棺木出现在了四四方方的墓室里她又重新紧张了起来:“棺、棺材!” “棺材有什么好怕的阿喵!你不是见过许多了嘛!”大猫懒懒地打了个张口,很是鄙夷少女的大惊小怪。 前方的青年拍拍她手背示意她不要害怕,然后绕着巨型棺椁走了一圈,棺椁周围的地方摆了一排青铜灯。不知是不是错觉,她觉得它们仿佛才刚刚燃尽,浑浊的空气里似有道道青烟袅袅。 青年若有所思地看着造型古怪的铜灯,他慢慢走到棺椁前,手搭在边沿摸了一圈,少女只听见咯哒一声,还没看清他的动作,轰隆隆的沉重响声回荡在了简单空旷的墓室中。 等灰尘弥漫散尽,女孩捂住口鼻挥挥手电发现棺椁已开,青年站在旁边高高的石阶上,神情既不是如临大敌的紧张也非见怪了妖魔鬼怪的平静,而是带着一丝好奇地看着棺材里。 这样的神情很少出现在他的脸上,使得女孩犹豫片刻,鼓起勇气靠近过去,走上台阶。青年男子没有阻拦她,说明没有危险。 她大着胆子低下头去,率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具穿着整齐蟒服羽冠的青年男子,面部苍白,白发如银;而他的身侧则以相依相偎的姿态睡着一个女子,女子样貌约二十不到,紧紧靠在男子怀中。 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女孩脑袋嗡的一声响:“他们都没腐烂??!!!” 惊呼的同时,沉睡的白发男子,慢慢睁开了双眸…… “糖糖。” 本图书由(茉娜)为您整理制作 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