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 本书由(yoshin)为您整理制作 ================== 《十月里来桂花香》 作者:山木有枝 文案: 一彪悍村姑误入贼窝和表面温文内里腹黑的伪强盗发生的不得不说的故事…… 其中夹杂无数狗血小白无常的情节人物及牲畜…… 自带避雷针…不带也可以,雷啊雷的就习惯了… PS:女主BH,间歇性腹黑兼抽风。HE,慢热,少许阴谋和宅斗;欢迎收藏,不坑! ================== 第一回 村里有个姑娘   桂花揣着辛苦劳作一天得来的七个铜板,风风火火往家赶。才走到巷子口,就被卖酒的刘大姐叫住了。      “金家妹子。我刚看见你娘又召回来一批讨债的,回去自个儿小心点。”五大三粗的刘大姐满面红光中气十足的说完又自顾吆喝去。      注意,她说的是自个儿小心,而不是找人帮忙或是快躲起来。      想她年方二八的黄花大闺女一枚,却已经悍名远播,十里八乡闻到她金桂花的名字都得无奈的摇头。提起她的斑斑劣迹,到如今仍让人记忆犹新。   十二岁的时候,被镇子上王员外家的大狼狗追,就在大家都为她捏一把汗的时候,形势逆转,她抄起烂泥潭边被人遗弃的破犁头回身冲那狗砸下去,气势之恢弘,方向之精准,力道之威猛,令人叹为观止。   可怜那狗,狗仗人势惯了,从断奶长到这么大岁数还没见过被它追的人还有敢还手的,顿时吓得屁滚尿流,撒开四蹄,没命的往回跑。   可惜小小年纪的桂花还没有学会穷寇莫追的道理,直把那狗追的气喘吁吁,最终以牺牲一条腿的代价换回了性命。   自此之后,东村金家桂花彪悍泼辣的盛名如龙卷风过一般迅速席卷了越州府周围的村村镇镇。      金桂花一听自个儿老娘屡教不改屡戒不掉的毒瘾又犯了,心里的小火苗噌的一下窜上来。往家的脚步迈的更急。      她姓金,可她这些年连做梦都没瞧见过金子长什么样儿。   自从她娘坚持“小赌怡情,赌赌更健康”原则两年而不倒,花钱如流水败光家里所有值钱物件之后,她家可谓是家徒四壁,除了偶尔有几只不长眼的老鼠蟑螂光顾——哦,这几只不长眼的老鼠蟑螂最后的结局当然是饿死——没有任何值得贼人惦记的地方。所以传说最近邻县宝瓶山上新来了伙山贼占山为王,金桂花一点不担心。      扯远了扯远了。      话说,金家桂花大步流星的往家奔。神挡杀神佛挡杀佛气势之汹汹直逼当年齐天大圣闹天宫。到了家门口,她却不进正门,掂量掂量绕到屋后,把那道早就破了无数条缝的篱笆熟门熟路的搬开。从后院的一小块菜地中穿行而过,入了厨房。      出来的时候,我们亲爱的桂花姐足蹬蓝布鞋,身穿碎花袄,手持明晃晃菜刀一把——她找了好久才找到了把缺口不那么厉害的菜刀。俗话说赤脚的不怕穿鞋的。显然,她没钱——赤脚,讨债的——穿鞋。      前门大开着,两扇年久失修的木门在风力作用下时不时吱呀作响。狭小的前院站着两名彪形大汉,把本就不大的空间填去了大半。她那不争气的老娘正畏畏缩缩站在两人面前,不断地哈腰:“再等等再等等,我闺女就快回来了。平日里就这个时辰——我再给您添口水。”边说边去拿桌上的茶壶,“钱都是我闺女保管的,她回来了我让她拿给你们。”      桂花听她说的混账话,心里头万分不是滋味。      家里哪还有钱?早就败光了。如今靠着她在老牛家茶棚帮工,每天挣的那几个铜板还不够他娘儿俩日常的开销,要不是牛大爷见她可怜,时不时给她赊些工钱,她们娘儿俩只怕早就流落街头了。      最叫她心伤的倒是不关钱。钱少,没关系,母子俩相依为命不比什么都强?让她难过的是,她娘每回惹了麻烦,自己解决不了,便总是推到她身上。原本女儿照顾母亲也是应该,可她娘,花钱大手大脚惯了,每日里清粥素菜,烂衣破衫的总要抱怨上几回。骂的倒不是她,是她那不负责任的亲爹。可每每这刻,倒像是在指桑骂槐,责怪桂花不争气,没让她过上好日子。      现下又是这样。一大早起来桂花把熬了几夜绣出来的锦帕钱袋交给她让她到镇上卖了,往后的日子也宽裕些。可她倒好,赌瘾难耐,拿着钱去了赌场。这下,钱没挣到,本钱也捞不回,自己的心血也白白打了水漂。又找了这些人来家里。桂花虽然表面天不怕地不怕,可她难道不是女孩子?正值花样年华。平常人家的姑娘二八年华好时光正应该养在深闺,贫寒些的也断不会像她这样每天抛头露面之外还要收拾母亲丢下的烂摊子,面对这么些泼皮恶霸。      可眼下的情形容不得她再多做思考。那两人坐在院中的破竹椅上早就等得不耐。      “喂,老婆子!你女儿不会是和野汉子跑了,不回来了吧?!”说完两人一齐哈哈大笑。      笑声未落,一高挑纤瘦的身影快速出现,手中闪着寒光的菜刀啪的一声拍在木桌上。   木桌的一条腿本就矮了一截,找了块石子垫着,被桂花的大力一冲,磕噔歪了歪。      桌上的粗瓷大碗落在地上滚了几滚。桂花瞥了一眼,暗暗心疼,嘴上却不含糊:“你们什么人?跑到我家来胡言乱语?也不怕闪了舌头?!”      那两人被她出场的气势唬了一跳,随即显出无赖本性,斜了眼去看金大娘:“金婆子,这就你家那闺女?长得挺水灵嘛。”边说边拿才剔过牙的手去抓桂花。      桂花一把捞过桌上的刀,向身前一送,差点砍到他那只手。      金大娘忙拉住女儿:“桂花。做什么呢。两位大爷是来家里拿钱的。快,快给他们半钱银子。”对着两人谄媚的笑,“对不住。闺女不懂事~~”话还没说完被桂花抢了去:“我不懂事?!你没看见他那脏手都快伸我脸上去了?”   前门院子没关,乡下地方没什么娱乐都爱瞧个热闹。又正赶上日落,地里劳作的大小伙子大老爷们回家路上不少路过桂花家门口,听见这样的事情,三三两两聚集起来,伸着脑袋往里望。      桂花泼辣惯了。名声什么的只要不太离谱,也都不甚放在心上。此时更是巴不得十里八乡都围过来。人多,才不至于被他们欺负了去。      “大伙评评理!被占便宜还不能反抗啦?”那把锃亮的菜刀早就不晓得被她藏到哪里去了。她赤着手,叉着腰,挺着胸,恶狠狠的冲那两人道:“讨债就讨债,还想吃我豆腐?!”逼得那两人齐齐退了一步。      门口的窃窃私语让他们颇不自在。   其中一人回转主题,气势却不比往先:“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这老婆子欠了我们的债,就该还钱!”      她娘连连附和:“是,我是欠了他们钱。”   桂花气急了她娘的不争气,没好气道:“欠钱拿女儿还?也亏您老想得出来!”      她娘尚在喃喃:“我也没说要拿你还。这不是让你拿钱出来吗~~”   桂花道:“钱钱钱!我们家哪里还有钱?就我挣得那点还不够我们娘儿两个吃的!”      转头冲门口道:“乡里乡亲的也都知道。金家就我们娘儿两个相依为命。平日里多亏大家帮衬才过得下去,若不是大伙儿良善,我们娘俩早喝了西北风,尸骨都寒了几遍了~~”   她娘拉拉她袖子:“你说这些干啥,还钱要紧。”      桂花一把甩开她的手。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这点骨气我桂花还是有的。我娘不争气,可她终归还是我娘。”她望了她娘一眼,“她的债我自然得替她背着。可今日实在是拿不出钱来。两位大哥,就是阎王爷拘人也没有让立时就死的。这银子,就请缓一缓。半月后,我金桂花双手捧着还到你们赌坊去!”后两句是冲那两人说的。      门口看热闹的人中有德高望重的老人,抽着烟袋,一板一眼语重心长:“桂花这孩子我们看着长大的,从来说一不二最是守信。两位就改日来吧。现在就在这儿耗着也是没用,人没钱哪!桂花说半月后还,半月后就一定会还上~~”   桂花手心早就出了一手的汗。话说到这份儿上,若是还不走,那要怎么办?      索性那两人还不算泼皮到家,看眼前这架势也便就坡下驴,做个顺水人情:“若是半个月后还看不到银子,别怪我们不客气!”      人群渐渐散了。桂花关上院门,不理她娘,自去厨房做饭。      金大娘一改刚才外人面前的低声下气,犹在院中气势汹汹。      ——“…家里怎么就没钱了?还不是被你私藏,你当我不晓得?!      ——“我不就赌赌小钱,怎么就赌不起了?还惹得姑奶奶你生气?!”      ——“你别忘了,你住的这屋子还是我的呢!老娘一个不高兴~~~”      ……,……,……,      饭桌上,桂花琢磨着,晚上再赶赶工绣几张帕子出来,明儿早些起,去集上卖了,看半个月能不能凑到这笔钱。   那边厢金大娘倒是安静了,只是对着桌上的清粥小菜不住声的叹气。      吃完了饭,桂花刚想收拾碗筷。院门却又一阵砰砰作响。      桂花纳闷:都这时辰了,谁还来窜门子?手上却利落的放下碗筷,应了一声去开门。    第二回 草鸡变不成凤凰   门开了。      桂花眼中的不可置信一逝而过。   随后,关门,插销,快走几步回了院子抄起晾衣竹竿,再度开门。对着门外锦衣华服玉冠束发的年轻公子道:“哟,我没看错吧。钱大公子这是迷路了还是被赶出家门了?怎么这么闲,有空到这儿串门子?也不怕这地下的泥脏了你的鞋?”      那公子一讪:“二妹妹说的哪里话…”   桂花冷笑:“二妹妹?公子的二妹妹好好在家呆着呢。怎么会在这穷乡僻壤的鬼地方。看着您岁数也不大啊,老眼昏花老年痴呆离你还挺远,怎么就看不清楚人呢?”   华衣公子被她抢白得动了怒:“钱惜桂!你别这么说话!”      桂花挡在门口一动不动,强调:“我叫金桂花。”晾衣杆子牢牢捏在手里,拦住了他要进门的脚步。      门口的吵嚷惊动了里屋的金大娘。   “谁啊?大晚上的门口鬼叫什么!”边说边没好气的出来看。今天走霉运,赌钱输了的不舒坦劲儿还没过去。      “这是?……大公子?”金大娘愣了,脸色冷下来。转眼看到他腰上的翡翠玉佩,眼珠一转马上变了颜色,一张老脸笑得堪比菊花。   “快快快,屋里坐,别在外面儿站着啊。桂花,别挡着。快去沏壶茶来。”拨拉开门口的桂花,想伸手去拉钱惜松,却是没敢。      桂花气恼:“娘!你还让他进来!”      钱公子笑:“还是金姨娘懂得礼数。”      进了屋,桂花倒了碗水放到桌上。      钱惜松皱着眉看屋里摆设。   一桌两椅,桌上放着几只碗没来得及收拾。窗边一张小几,放着零零碎碎针线。针线旁边一个高颈的旧瓷瓶,也不知是哪里拾来的,里头插着几株嫩黄的迎春花。   干净是干净,可这也太穷了些。      桂花见他光是打量不出声,知道他嫌弃家里简陋,本也就没指望他会喝那水。便端起碗来一股脑儿自己喝了。晚饭吃了咸菜,太咸。   钱惜松看她这样粗鲁,眉头皱得更紧。      桂花才不管他喜欢不喜欢:“有话快说!没话滚蛋!”   钱惜松叹了口气:“我来自然是有事的。”看见金大娘拘谨的站在一边,忙道,“金姨娘也坐吧。”又待叫桂花也坐下,屋里却是没椅子了。      金大娘扭捏:“这怎么好意思。大公子~~”桂花站着,顺势把她娘按到椅子上:“让你坐你就坐呗。这是咱家,他是外人。哪有客人坐着主人站着的道理?”   钱惜松看不过眼:“二妹妹你怎么变成这样?”      桂花讽刺道:“我变成怎样?粗俗,鄙陋,不知礼?哼,文雅礼数能当饭吃?我金桂花是穷人命,比不得大少爷金尊玉贵。再说了,我粗俗鄙陋碍你什么事?你自去当你的大少爷,我自来做我的穷丫头。井水不犯河水。你顾着自己就好,别假惺惺学人家送什么春风般的关怀,我消受不起。”      钱惜松万万没想到几年未见,她伶牙俐齿到如斯地步。原本以为今儿个来见的是头绵羊,乖顺温柔,却没想到,小羊早就长了利爪化身为狼了。   他愣着不知说什么好的时候,金大娘开始发威训斥女儿:“桂花,你怎么和哥哥说话的?大公子难得来一回,是贵客。还不快赔礼?”      桂花见不得她娘这幅嘴脸:“贵客?那当然是贵客。打从我八岁起就再没见过钱家人的影子。如今我都十六了,我积德积了八年才修到钱大少爷贵脚踏贱地这么一回。贵客啊,大大的贵客!您还是不要在这儿久待了吧?免得折了我的寿,再修个半辈子也还不上,只能出家做尼姑去!”      钱惜松被她连嘲带讽,恼羞成怒:“当年?当年若不是金姨娘手脚不干净,你们会被赶出去?!”   金大娘被他突然发威吓了一跳,唬得站起身来。      桂花静了静方才开口:“当年的事…”哪里有那么简单?娘亲虽然爱财,那时候却是锦衣玉食又得宠爱,哪里就至于偷盗了?   话却是没说。   没凭没据,红口白牙。当年的事哪里说得清?      再开口便是自嘲:“是啊,草鸡变不成凤凰。我娘出身不好活该做贼活该被赶。我是我娘的女儿,即使占着凤凰窝那还是草鸡。可有些人偏偏要拿凤凰的标准来要求鸡,完了还怨鸡不好。孰知一个在天上飞,一个在地下跑,各有各的去处,本就不是一家!既然这样,你还站在这鸡窝里做什么?快出去!既然被赶出来了,我金桂花和钱家就再没瓜葛,不用你假惺惺充好人,你滚!”      钱惜松原本怜她,现下却是彻底怒了:“我不是来找你的。我是来找金姨娘谈你的婚事。”他冷冷的说出来,如愿看到桂花煞白了脸。   “我的婚事?我的婚事哪里轮得到你们管?”钱家哪里会有好心给她说亲。      钱惜松撩了撩袍角:“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二妹妹也到嫁人的年岁了。父亲大人给你安排了一门亲。不远,就在咱们越州府。大茶商,孙家大少爷。”   见桂花狐疑,金大娘犹豫,又道:“原本是说给大妹妹的。讲好了十月里过门,可偏巧大妹妹病了,父亲急得没法,只好便宜了你。”      “病了?现在才六月间。到十月还有一百二十天,什么重病,一百二十天还养不好?”桂花想到那个红裙翠袄任性骄矜的大姐,对她的印象还停留在小时候。“别不是发现人家孙家大少爷有什么病啊灾啊隐疾啊,不肯嫁了吧?”      钱大少爷的手抖了抖。强作镇定:“孙大少爷孙茗品貌端庄文才出众经商也是一把好手,二妹妹不用担心。”      桂花心道:信你才有鬼!   “我不担心。我不嫁!”拒绝得斩钉截铁。      世间千般万般求不得,平平淡淡知足常乐也是幸福。      钱惜松不理她,自去征询金大娘意见:“金姨娘怎么说?父亲和孙家那里已经商议妥当。二妹妹跟了我回府,准备些时候就好出阁了。”看了眼桂花,“没记错的话,妹妹的生辰在十月里。出嫁时整好满十七。”   金大娘期期艾艾:“那嫁妆聘礼什么的?”      钱惜松会意:“姨娘不用担心。嫁妆都是家里备好的,孙家的聘礼改日我派人送来。”环顾了下房子,“姨娘可以在镇上再添处房产。这地方,养老不甚方便。”      桂花心里着急。金大娘爱财,这样一来岂不是要把她给卖了?   当下道:“什么嫁妆什么聘礼?我答应要嫁了?我亲娘答应让我嫁了?谈什么聘礼,你当这是卖女儿吗?!”      她一抢白,原本要答应的金大娘倒是不好马上回答。一答应岂不是应了卖女儿的话?   她忙拉着桂花安抚:“闺女啊。你看这穷乡僻壤的,娘亲在这儿呆着也就算了。可你往后的日子还长,娘怎么舍得让你在这种乡下地方住一辈子?整天吃的穿的你看那都是些什么?哪里比得上越州府穿金戴银。”话音一转脸色一变,“难道你真想嫁给牛阿生那穷小子?!”   前头还算温言软语,后见到桂花板着脸不为所动的模样,一急之下不顾钱惜松在场,把桂花的小女儿心思透露出来。      即使桂花预测到是这种结果,可这一刻还是心寒。   “娘亲,他穷,我们不穷?!钱家的钱是他们钱家的,和咱们没干系。我们早就不是钱家人了。八年前就不是了!八年了。八年来,他们钱家有人来看过我们一眼?有人来关怀我们一下?有人记得我们母女吃不饱穿不暖忍饥挨饿食不果腹?!没有,一个都没有。现在倒是想起我们来了。你觉得会有什么好事?好事轮得到我金桂花去?嫡亲的钱府大小姐,会放弃这么好的机会让我这个庶女去享福?娘,你好好想想吧。钱家这是要把你女儿往火坑里推!”      一席话说得合情合理。金大娘犹豫了。      钱惜松听这话句句刺心,耐不住站起身:“二妹妹,过去几年叫你受苦了。可这回,父亲真是没有恶意,就是看孙家还合适,想让你嫁去,也好叫他老人家放心。”      桂花厌倦了他的说辞,懒得反驳。   铁铮铮的事实摆在那儿。若是她父亲还念着她一点,当年就不该那样绝情。现下空口说白话的来骗她,还想让她相信他是好心?      桂花站在门口,作出了送客的姿势。   钱惜松也不勉强,只在路过金大娘身边时,淡淡说:“孙家是越州府赫赫有名的大茶商,和钱家齐名。他们茶行出的茶叶那都是要贡到宫里去的。至于那送上门的聘礼~~唉,不说了不说了。免得二妹妹又嫌我。反正这亲是结不成了。”   随即又对着桂花道:“二妹妹不妨再想想。我要在这镇子上滞留些日子,就住镇上的祥来客栈。妹妹若是改了主意,就来镇上寻我。”      话音未落,桂花丢给他一个字:“滚!!!”       第三回 卖女求荣金大娘   晨曦初露,鸟声啾啾。      早上露重,空气却好。桂花起个大早。   昨日的事情愁得她一夜难眠,虽起来了,脑袋却昏昏。到后院拿木桶去打水,却发觉水缸中清水满满当当。走到柴房,果然看到牛阿生挥着斧头在劈柴。      桂花理了理耳边碎发,笑道:“阿生哥,这么早?”   牛阿生见到桂花进来,直起身子,拿着斧头的手不知要往哪里放:“桂花妹子也早。”一句话吭吭哧哧,话未完脸先红了大半。   桂花知道他不自在,拿了扫帚出来扫地:“你出来这么早,婶子知道吗?”院子天天打扫,除了灰尘没什么脏污,桂花舀了水洒在地上,坐下来洗衣裳。      “俺妈知道俺过来。”桂花问一句阿生答一句。   “待会儿留下来吃早饭吧。”桂花道。家里的重活阿生哥三天两头帮着做,给她减了不少负担。      衣物捶打在木板上的啪啪声,水声,劈柴声,伴着田间的犬吠虫鸣;清水压着灰尘的味道,勤劳媳妇早起做饭烟囱里冒出的炊烟,混着乡间早晨清甜的空气钻进鼻端。   桂花想,若是一辈子就这样平静安详,也很好。      灶上的水开了,顶得锅盖突突的响。   桂花专心洗衣裳,一时没有注意,就听金大娘扯着嗓子喊:“桂花!死哪儿去了!水开了!”明明人在厨房却只管喊桂花,“死丫头!”      桂花没想到今日娘亲起这么早,忙道:“来啦。”放下正在洗的一件蓝布小褂,把手在围裙上擦擦,跑去厨房。   倒了两大碗水,托着底端到后院。      却见金大娘立在柴房门口和牛阿生说话:“~~我们家桂花也不小了,昨天说亲的都上门儿了。那可是越州府的大户~~”   粗瓷大碗烫着了手:“娘!你说什么呢?”      金大娘看了她一眼:“我说丫头啊,你何苦不答应呢。我看那孙家就很好,就算那孙家大少爷有什么,反正他家大业大不愁吃穿有人伺候,你嫁过去那就是少奶奶,不比在这乡下日子过得好?”抽着块布巾当手绢,摇得欢。   这还是她在钱家做姨娘时留下的坏习惯。      牛阿生接过了桂花手上的碗,看见她指头上烫红了一片,有些心疼,却又碍着金大娘在不敢动作。      金大娘瞥见了他的视线,一把拽过桂花的手指头:“你瞧瞧你瞧瞧,这种端茶递水的粗活,你若是做了孙家少奶奶哪里还用你动手?”      那烫人的灼疼蔓延到心里,桂花甩开她的手:“娘,该说的昨天我都说了。不嫁就是不嫁!您爱那孙家,您嫁去好了!”桂花见她那么不明事理,倔脾气上来,口不择言。   女儿发了脾气,金大娘有些顾忌,斜了眼低头只顾劈柴一句话没有的牛阿生,气鼓鼓哼了声:“我还不是为了你好!好了好了,不肯就算了嘛。”话锋一转,“昨儿晚上你绣的手绢给我吧,我拿去镇上卖了。”      桂花将信将疑:“~~你别再赌了。”   金大娘不耐烦:“知道知道。你还要不要去上工了,我帮你去镇上还不好?”   桂花总算放了点心:“在屋里梳妆台上的桃木篓子里~~”话没说完,金大娘扭着身子回房了,徒留一缕茉莉头油的香味。      桂花望着她娘的背影,暗暗叹了口气。   牛阿生憨憨的道:“桂花妹子,你的手~~”他还只顾惦记着桂花烫红了的手,似乎对金大娘刚才要桂花嫁人的话还没有消化好。   桂花一转眼便看见阿生关切的目光。那么粗糙的一个汉子,却细心地惦记她手上的伤。      “阿生哥我手没事。”想了想,还是怕他多心,“我娘说的话你别当真,她就是那个脾气。爱财惯了。”   阿生红着脸答应一声,把劈好的柴整齐的摞好。又掏出个灰色的布包来,交给桂花:“俺,俺娘让带给你的,家里新炒的茶叶。”   乡下地方没有好茶,吃的最多的是管解渴的大碗茶。      桂花还是感动,阿生家也不富裕,婶子却常惦记着什么东西都要匀她一份,真是早就把她当做了儿媳妇。   她脸有些红。拿出茶叶来,每碗水里都加了些。又把剩下的茶叶整整齐齐包好:“回去帮我谢谢婶子。”   阿生挠挠头嘿嘿笑:“不,不用谢的。俺娘总说你礼数多~”      桂花端起碗来喝茶,又暖又香的水一直滚到心里去。      晚上金大娘回来的时候心情很好。   手绢一块没留全都卖了出去,她把钱交给桂花,笑得乐呵呵:“丫头啊,你这帕子绣的好。今日运气也好遇着贵人了。结果呢,帕子全要了,还给了赏钱。”   说着从怀里摸出写着软香斋字样的一包点心给桂花瞧。   “赏钱我没留,买了点心回来,特意给你吃的。辛苦了这么些天,娘得好好慰劳慰劳你。可别把你饿瘦了。”      桂花原本想说,钱留着攒起来还债该多好,可一想娘亲也是心疼自己,怎么着都不该拂了她的好意。接过来看了看,是刚出炉的绿豆糕,被金大娘捂在怀里,还是温的。心里不由也高兴:“我去拿碟子装起来,马上就能吃了。娘你忙了一天也累了,我才烧的开水,给您倒点来。”拿着点心茶壶去了厨房。      金大娘见她走了,舒出口气。从怀里掏出一个檀木小匣。鎏金的盒面绘着白鹤展翅,纯金的小锁啪嗒一声打开,满盒的珠翠首饰。   金大娘得意一笑:桂花,娘这也是为你好。      桂花在厨房里忙着,把绿豆糕捡到盘子里码好,想了想又留了两块重新包起来。明天给阿生哥送去,婶子一定爱吃这个。      ————我是义愤填膺的分割线————      钱惜松满意的望着成功从狼向小羊转型的金桂花。手中绘着金色牡丹的折扇一展,对站在一边的金大娘道:“金姨娘,好本事。二妹妹这样的脾气,你竟然能下了迷药把人给我弄来,也算不容易。”使个眼色,身边小厮识趣的上前掏了一锭银子给金大娘。   手上的银子又大又沉,金大娘笑眯了眼:“谢谢大少爷!那这孙家的聘礼?”      钱惜松嫌恶的望着她:“放心。少不了你的。”   二妹妹怎么就摊上了这么个亲娘,也难怪堕落成这样。“金姨娘没事就请回吧。我带着二妹妹也要启程了。出来这么久,父亲该着急了。”总算完成了任务,他望了眼沉睡的桂花。   二妹妹,这可是父亲大人的意思,怨不得哥哥我。再说,嫁去孙家,总比你现在的日子好过吧。      桂花醒来的时候,只觉得太阳穴疼得突突直跳。身下的褥子又顺又滑,大概铺的是云锦。   她一个激灵,早上自己喝了碗茶怎么就睡过去了?这又是在哪里?      很宽敞的马车,布置奢华。镂空的雕窗,绘着蔓草百花。左手边设了小几,上头一炉焚烟盈盈袅袅,透着淡雅清香。炉边摆着一套青花细瓷茶具,甚至还搁着一盏八角琉璃灯供夜晚行车照明用。      她心知不好,忙掀了帘子叫车夫停车。   赶车的小厮很机灵,见桂花探出头来:“二小姐,您醒了?我们这是回越州府呢,您稍安勿躁。”马车有慢没停,根本不打算听她的话。      前头骑着赤红马的钱惜松调转马头几步跃回来:“二妹妹,再休息休息吧。蒙汗药的药性只怕没这么快过去。”   桂花怒道:“蒙汗药?钱大少爷你这是强抢民女?!”扒着车辕的手指扣得紧紧的,又急又气。      “哎?二妹妹这就误会了。药可不是我给你下的。是昨儿个金姨娘找上门来说有办法让你乖乖出嫁,我这才许了她银子。至于下药什么的,跟我可没关系。你要上官府告状子,那也只能告金姨娘。”   看着她圆圆瞪着的眼睛流露出失落和不可置信,不由有些心软,毕竟是同父兄妹,血脉相连。   “二妹妹也别太伤心了。有那样的亲娘你哪里能过得好?去了孙家,至少不用再见到她。”      却不料桂花红了眼圈气势却丝毫不减:“再坏那也是我亲娘!你们钱家人还不如她!停车,让我下去!我要回家!”连吵带嚷,惊得路人几番回首。   钱大少爷有些尴尬,吩咐小厮:“继续走,今晚上宿在宝瓶县!”不理桂花,打马上前。   可怜小厮无端端被大少爷瞪了一眼,吓得不敢怠慢,连连挥动马鞭。      桂花闹了一通也觉得精神不济。马车行的又快,总不能跳车而逃。也便暂时偃旗息鼓。   颓然坐在车中的桂花,眼中的泪水盈湿了眼眶。她万万没想到,她亲娘能狠得下这个心,帮着钱家人来算计她,就为了那么几个臭钱。昨天晚上的绿豆糕点,和言细语,竟然都只是为了哄她高兴吗?难道那些钱,比她这个亲生女儿还重要?   不甘寂寞的娘,也许永远都不会明白她的心态。      她不想富贵荣华,不想披金戴银,不想使奴唤婢,不想深宅大院。   她只想找个爱她的人,平平淡淡安安稳稳一辈子,日出而作日落而归,一家子和和美美相亲相爱没病没灾就好了。    第四回 竹叶青换桂花酿   入夜,一行三人赶到宝瓶县,找了客栈入住。      桂花换了小厮买来的干净长裙,觉着轻省不少。她想好了,明天早上从宝瓶县衙门前路过的时候,说什么都要抓住机会请县太爷做主,还她一个公道。      心里有了主意,夜里睡得特别香甜。      第二日早上。桂花特意又换上昨天白日里穿的日常劳作的布衫,窄袖长裤,逃跑来的方便。      吃早饭的时候,钱惜松看见桂花的行头,微微皱了眉,却忍住了什么都没说。   桂花不管他,自顾吃得香甜。周围食客见这边一个华服公子,一位乡下村姑,同桌而食,貌似还是一伙,均投来不解和揣测的目光。      桂花不在乎,钱惜松可还要面子。匆匆吃完饭,便催着桂花上路。桂花也正巴不得,干脆爽快的上了马车。      行了一会儿,车外鼎沸的人声渐渐小下去,桂花纳闷,揭了帘子去看。这一看不要紧,期盼的心立刻冷下去。      马车并没有从县城里过,而是出了城,绕了个圈。这下子,方圆数十里都是群山茂林,行人都少见,哪里还有求救的机会?      桂花暗骂钱大公子奸诈,嘴上却装着若无其事:“为什么不从县里过,走到这穷山恶水的地方,晚上还要露营不成?”      钱大公子笑得理所当然:“二妹妹觉着这儿风景不好吗?哥哥我难得出来一回,当然得好好游游山水再回去。妹妹就委屈一下,陪陪哥哥吧。”      话是这么说,实际上怎么回事儿大家心知肚明。桂花的小九九自然瞒不过钱惜松。虽说就算县太爷出马也不能怎么把他们钱家怎么样,可毕竟麻烦不是?      桂花翻了他一个白眼,甩了帘子气呼呼坐回去。      ————我是狗血小白的分割线————      蔚蓝的天空,悠悠的白云,青山绿水得特别令人欢快。      桂花心情正抑郁,听着钱惜松座下那匹枣红马马蹄得得奔得欢实,心里气不打一处来,盘算着一会儿要冲出去扒了它的皮卸了它的蹄抽了它的筋,拾点松树枝架着烧起火来把它烤了沾盐巴吃。   那马像是感应到桂花邪念似的猛然刹住蹄子。在原地踏了几步,不动了。      桂花被骤然停住的马车颠了一下,刚稳住身子,边听马车外一洪亮嗓音。      “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从此路过;留下马车来!”千篇一律经典劫道台词。   桂花偷偷从窗子的镂空处往外瞧。      前头山道当先站着个瘦小男子,手上拿着一把与身材极不相称的红缨大刀,老鼠样滴溜圆的黑眼珠子,两撇八字胡随着唇的蠕动上下起伏。      桂花不由感慨世风日下人心不古,这样长相的正好去卖狗皮膏药或是打着半仙的招牌去做算命先生招摇撞骗,怎么就自我认识不足择业不清成了山贼?      钱惜松不屑与小贼多做纠缠:“你们要多少银子?”不待他们答话,便示意小厮掏钱袋。   那小个子男人眼珠子一转:“我们就要你这马车,不要银子。”      奇了怪了,还有不要钱的山贼?      桂花不能理解这群人诡异的思维,见钱惜松和他们掰扯不清,心思一动,此时不逃更待何时。   身后是片小松林,远远看着树丛中有块大石隐隐露出一角。只要到了那里便暂时安全了。      桂花蹑手蹑脚爬出马车。前面一群对两个闹得正欢,完全忽略了马车中有人逃跑的异动。      “劫道不为银子,那为什么?”钱惜松虚心求教;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乐趣,懂不?那种充实感满足感人生价值的体现和升华哟,是你这种红尘中人无法体会的。”小胡子一翘一翘;      “咦,先生是化外之人?”钱大少爷好奇;      “不是不是。近日研读佛经,偶有感慨罢了。”眼珠子挤到一处露出个弥勒佛似悲悯的笑;   ………….   ………….      桂花手脚并用挪到了小松林,眼瞅着离那块石头越来越近。      远处双方的争论已经从佛道庄严转变成了鸡肉好吃还是鸭肉好吃这种让人茫然无措难以抉择的哲学命题。桂花的手触到了冰凉的石块。她艰难的又往前挪动了一步。做贼心虚的四处瞅,正转着脖子看身后,不提防大石后头伸出一只手来,不由分说把她拽了过去。      桂花受到惊吓刚想喊叫,一只手牢牢捂住了她的口鼻。淡淡的酒香随着轻风飘过来,身后男子的胸膛紧紧贴着她的背,年轻好听的声音贴着耳朵低得嗡嗡作响:“嘘,别动。”停了一会儿,又笑了:“快看,要打起来啦。”热乎乎的气息带着酒香直往桂花耳朵里钻,她挣扎了下,挣不脱,一不做二不休,掰着他的手狠狠一口咬下去。      “哎呦!”那男子痛叫一声松开了手,疼得直抽气。“你这姑娘怎么回事,爷我好心拉你一起看热闹,你怎么咬人呢?”      桂花脸涨得通红,没好气道:“我快被你憋死了!”赶紧呼吸几口新鲜空气。      那男子愕然,好看的桃花眼随即眯起来:“憋死你活该。谁让你不好好待马车里,跑什么?”左手拎着只鎏金细嘴酒壶,也不用杯子,就着壶嘴喝了口酒。      桂花见他这副样子,顶多算得上富家纨绔,坏人的称号应该还混不上。      “看见没有?前头那位骑马的公子姓钱,是越州府丝绸钱家的大少爷。前几天路过我们村,强抢民女来着。”一不小心差点说了实话,总算半道别回来。      穿着湖绿衫子,挂着翡翠玉佩,闪着桃花眼正仰头喝酒的纨绔一下子被酒呛住。   桂花无辜的看着他,好心拍了拍他的背给他顺气。      “哈哈…你不要告诉我…你就是那个被抢的民女?”上下打量桂花,“不得不说,钱大少爷真没眼光…”      桂花回过味来对他怒目而视,他却恍若未见,小指掏了掏耳朵:“所以你就逃跑?”      桂花没好气:“难道坐以待毙被他抢回去!”      那人眼睛一弯,唇角一勾,笑得十分销魂:“其实就算抢回去你也安全得很。最多做个粗使丫头,连通房都轮不着你。”      桂花觉得自己被侮辱了。      可现下前有钱惜松后有桃花眼,她叫不得喊不得骂不得还躲不得,要多憋拘有多憋拘。      然后,她涨红着脸做了件让自己后悔终生的事。      她低头腼腆道:“你那什么酒,闻着怪香的。”      纨绔一下子没转过弯来,却是被她温软的声音蛊惑了,伸出手把壶递过去。“上好的竹叶青。”      桂花不管什么竹叶不竹叶,一把接过,揭了盖子就往他身上泼。错愕的某人躲闪不及,袍角上湿了一片。桂花犹自遗憾,看着这壶挺大的,怎么酒水这么少?倒提着壶抖了抖,如愿的又抖出几滴,一滴不差全落在他袍子上。      那人大叫,一把夺回酒壶:“我的酒!”却是被桂花倒得干干净净一滴不剩。      桂花看着他原本光鲜亮丽的外衫犹自滴着酒水,满意地微笑。刚转身想走,那群山贼刚把钱惜松和小厮打发走,这回又被他的叫声引了来。      为首的小个子瞪着一双溜圆的绿豆眼从桂花身上转到微湿的袍角,了然的捋了捋胡须:“公子您继续,小的们在前面等着。”      桂花:“哎?”他们认识?   被叫做公子却被桂花误认为纨绔的人瞪着她:“我上好的竹叶青,就这么被你毁了?”其中的控诉聋子都听得出来。      小个子脚步顿住了:“公子你说那壶被你藏在地窖连我都不让碰的竹叶青?”   “不然还有哪壶?!”战青玄忍无可忍,低下头拧了拧袍角。      绿豆眼又捋了捋胡须:“战青玄战公子百年的好脾气,如今毁于一旦啊毁于一旦。”   战公子掸了掸袍角,直起身来,露出一个狰狞的笑:“我的脾气还是很好的。”转头文雅知礼的问桂花:“敢问姑娘叫什么名字?”      桂花溜了一眼身前众人,识趣道:“金桂花。”      战公子战大王桃花眼闪闪烁烁笑得十分友好:“桂花啊,好名字好名字。”      桂花纳闷:我自个儿都觉得它俗,你居然能看出好来?      “你湿了我的袍子,我就不跟你计较了。可是你洒了我的珍酿,总是要赔偿的吧?”      绿豆眼不知从哪里掏出只算盘来:“那酒是找越州府里百醉楼柴师傅酿的,劳务费一百两,原料费五十两,再加上这酒在公子府上摆了五年在大王山上藏了一年,怎么着也算是精品,也不多加了,这年头就算作一百两吧。桂花姑娘,加起来不多不少二百五十两银子您类。”      桂花只听算盘珠子噼啪乱响,乍一听到二百五十两,她差点咬了舌头恨不得自己脑袋出了问题成个二百五。      “这,这酒也太贵了吧。”      撇她一眼:“你以为呢?大爷的酒是想扔就能仍想洒就能洒的吗?”      桂花想,把我卖了也不值这么多钱。底气不足,语气也软下来:“我,我没这么多钱。”      战青玄上下打量她,边打量边不怀好意:“没钱哪。哎,你刚说钱大少爷强抢民女我还不信,现在看看你也不是那么难看嘛~~”      桂花连忙开口:“我会酿酒!”见他瞪着眼睛望她,声音低下去,“我在家的时候,做过桂花酿。”      “洒了我的竹叶青,上山帮我做桂花酿。”战青玄作势想了想,勉强道,“也行吧。不过要是酿的不好吃,你还得还银子!”   说完转身招呼大家:“走吧走吧,过段日子有酒喝了。”      桂花愣愣的跟他们往山上走,她还没想明白,事情怎么就朝着逼上梁山这个方向发展了呢?她怎么就答应深入贼窝帮他酿酒了呢?而且貌似还是自己勉强了他似的?    第五回 山上有座庙   宝瓶山风景秀丽。   时值六月,春夏交替,山上莺飞蝶舞,草媚花娇。走到半山,桂花甚至看到了几树未谢的桃花。她隐隐约约记起小时候还在钱府中那会儿偷偷躲在书房树后听家里的夫子教大哥的诗,只有短短的两句: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说的就是这样的情景吧。      快到山顶,山势渐缓。透过繁茂的松树枝,桂花隐隐看到青砖素瓦。   战青玄晃了晃手中的酒壶:“待会儿帮我跟大哥说一声,我先去酒窖了。”吴有笑眯眯:“知道知道。这丫头我先帮你带回去,顺便通报阮公子。”   吴有这个名字真有趣,又有又无,到底是有呢还是没有呢?还有那个阮公子,姓氏倒是稀罕,不知道是不是和战青玄一样不靠谱?桂花爬山又累又渴,以此转移注意。      到了山顶,战青玄果然一溜烟的不见了。吴有领着桂花七拐八绕到了前门。   桂花虽然识字不多,可还是看懂了高高大大的匾额上黑底朱字写着:“清心寺”。竟然是个寺庙。宝瓶山上有庙,这倒是从来没有听说过。大概是香火不旺,早早倒闭,正好做了贼窝。      门口看门的小厮一见吴有便呵呵笑:“吴先生回来啦?这是哪儿来的小娘子~~”   吴有黑白分明的两个眼珠子一瞪:“臭小子,看什么看?这是战公子请上山酿酒的师傅。”   桂花悲痛的想,这是怎样诡异又邪门的“请”啊。明明是他给自己下了套,等着自己往里钻。所以说,像钱惜松那样的富家纨绔统统不可信。      寺庙有些年头了,墙角绿油油长着青苔,墙面斑驳如老人的面容。这是一座有年头的庙,有年头的庙里会不会有老和尚?   厚重的朱漆大门敞开,吴有还没进门:“阮公子,给你带酒回来了!”      背对着光影的白衣男子持着本书转过头来,瞧了瞧吴有空空的双手,淡淡道:“酒呢?”束发的玉环被阳光镀上金边。   桂花愣了愣,庙里没有老和尚,庙里有个大美人。      吴有被阮听枫乌漆漆的眸子盯得转过眼,推卸责任道:“青玄拿去酒窖了。”   那美人神色未变:“哦。”的答应一声,继续低头看手上的书卷。      桂花看着他的背影出神。目若秋水,肤白胜雪,竟是要把天下女子都比下去。难得的是,白衫广袖,恍然透出那么一股子仙气,倒是和这座庙相得益彰。   吴有拉着桂花刚想开口介绍,一摸葱绿的人影踏过门槛走进来,手里仍然拿着那把鎏金小壶。   “桂花妹子,看什么这么出神?”似笑非笑的一张脸,语气中满是嘲讽。      桂花脸有些红,忙移转了目光。战青玄原来的衫子被桂花洒了酒,转瞬间便又换了一件。   “谁是你妹子?!”桂花自从想通自己被他设了套之后,对他的印象更是差了一分。   战青玄绕到桂花身边,吊着一双眼睛:“爷今年十八了,难不成桂花姑娘芳龄十九?啧啧,保养得真好。”      桂花未及搭腔,吴有插嘴道:“皮肤虽然不十分白,但是滑腻平整没有瑕疵。若真是十九,的确保养的好。让我猜猜用的是哪家的胭脂?百芳斋还是润肤堂?久香居的玫瑰香料也是很好的~~”滔滔不绝,如数家珍。      桂花就纳了闷了,这吴有还真是学识渊博,万事无忧啊。怎么无论什么样的话题都超不出他的专业领域呢?      “太吵了。”正在看书的阮听枫不疾不徐,声音不高不低,正好让口若悬河的吴有听到然后尴尬的闭上张开的嘴。   战青玄提溜起手上的酒壶:“大哥,给你送酒来了。”说着走上前去,把那壶放在长几左手边。      “什么酒?”阮听枫抬起头,略带疑问。   战青玄带着逗弄小孩子的蛊惑表情:“你尝尝不就知道了?”   阮听枫十分听话的答应一声,把酒倒在杯子里,刚喝了一口,立刻皱了眉:“不喝。”      战青玄笑眯眯:“你一定要喝桃花酿?桃花酿真那么好喝。”拿起他弃在一边的杯子一口喝尽。   “师傅的,味道。”阮听枫老老实实答话。   战青玄犹在说话:“致远老和尚能有什么好味道?”      听了这么久,桂花有些不忍,阮听枫阮公子纯良无辜得跟只小白兔似的,战青玄这个大恶人简直就是披着羊皮的狼。可是,那只小白兔怎么总是两个字三个字的说话?   心中存了疑,却是不能问。      战青玄把话题转到了桂花身上:“金桂花,她说会做桂花酿。我想着,桂花酿桃花酿都是酿,做法应该差不多,便请她上来做给你喝。”   又是“请她上来”!我怎么不知道自己是被请上来的?桂花今日悲愤的次数太多,都快对这种情绪免疫了。   她无奈的开口纠正战青玄的错误观念:“桃花酿和桂花酿的做法,其实是不太一样的。”      听了战青玄的话把目光移到她身上的阮听枫回转头去对着战青玄:“她,不会。”   桂花见他误解,不忍心让美人失望,忙又道:“桃花酿的话,我也是会一点的。”      战青玄眼睛一弯:“那不就得了!”又道,“找找哪儿还有空屋子,收拾收拾让桂花妹子搬进去吧。”   阮听枫听说桂花会做桃花酿,又把眼神转了回来,望着桂花:“东厢。”   吴有嚷嚷:“东厢我住着呢。阮公子你不要为了桃花酿扔了百宝箱。”   桂花想,百宝箱?的确是个贴切的称呼。      阮听枫继续平静无波:“我院,东厢。”      桂花对自己住哪里倒是无所谓,她只关心自己还要在这个处处透着诡异不凡的强盗窝里呆多久。战青玄叫阮听枫大哥,那应该阮公子是当家?   “阮公子,我,我什么时候可以下山回家?”桂花柿子捡软的捏。      阮听枫呆了一呆:“酿完,桃花酿。”乌黑的眼眸透出迷茫。   桂花一听这话也迷茫了。酿完桂花酿?好有弹性的时间期限。娘亲一个人在家里,半个月的期限赌债若是还不上~~   蓦地一顿,怎么会还不上?钱惜松给她的银子,不少吧。   她自嘲的笑一笑。她实在是高看自己了,没了自己,娘亲照样过得逍遥,只怕,比有她在时还要惬意。至少,没有人念着让她戒赌。      更何况,回去了便要出嫁。她真的甘心?那个孙家大少爷是黑是白是胖是瘦是圆是扁自己一概不知,就因为钱家老爷一句话,她便得替她嫡姐代嫁?生了女儿不养,等到出嫁时再来插一杠子,还得她百依百顺,天底下哪里有这么便宜的事。   这样一想,桂花也不急着回去了。她不见了,钱惜松定然会到家里守株待兔,问娘亲要人。她这时候回去,岂不是自投罗网?至于娘亲那里怎样向钱家交代,既然她都不要自己这个女儿了,自己还为她着想那么多干什么,她又不领情。      桂花叹口气,跟着阮听枫去他的院子。       第六回 好大一场雨(上) 作者有话要说:

  天上是不会掉馅儿饼的,诚如要种地就得给村里的李财主缴租,要上吊就得准备冥币给黑白无常上贡,免得他们喝酒误事还没来得及把魂拘走你就被人发现抢救下来,要死不死的那一刻偏偏脖子还被麻绳割得火辣辣疼。      桂花虽然没想明白自己为什么入了强盗窝还能安然无恙,既没失身又没破财,还状似待遇很高的住进了阮听枫阮公子的东院。但她作为一名单身家庭出生,从小爹不亲娘不爱在凡事都得靠自己的环境下成长起来的姑娘,她明白自己要想安安全全呆在山上就得付出劳动。让自己的存在有价值才能立于不败之地。至少不会倒霉的太惨。   所以她安顿完后就摸索摸索去了厨房。山上这么多人,总是要吃饭的,要吃饭就得有人做饭,而正好,她对此很擅长。      厨房里的沈三娘早就听说山上来了个年轻姑娘,一见桂花进来那副腼腆文静的模样心里便猜到。忙停下手中的活儿打招呼。   “金姑娘吧,怎么到这厨房来了。我这儿正乱着呢~”沈三娘在围裙上擦擦手,未语先笑。   桂花说明来意,见她这样客气倒有些不好意思:“我来看看,瞧瞧有没有要帮忙的。”眼见屋里角落摆着一盆青菜未洗,便自觉的过去劳动。   沈三娘瞧着,心里不由对她添了几分好感。“山上人不太多,厨房的活儿我一个人也忙得过来。”嘴上说着手上也忙,却是默认了桂花呆在厨房的事实。      晚饭是大家一起吃的。   桂花不是很饿,坐在圆桌一隅间或扒一两口饭。山上的伙食倒是很不错,有鱼有肉有菜,看来这窝强盗实在是很敬业的辛勤劳作着,不浪费每一天每一秒不放弃每一名过往商客。桂花望着满桌的大鱼大肉如是想。      “三娘的手艺见长,这道青菜豆腐烧得好。”战青玄筷子上夹着一块白花花的豆腐向沈三娘道。   百宝箱吴有啧啧嘴:“红烧鲫鱼,浓而不腻,甜而不腥,快赶上百味楼莫师傅的手艺了,要说这莫师傅啊,早年可是……”一如既往的无所不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滔滔如黄河流水,远从天上来。      阮听枫蹦出两个字:“不错。”      桂花鄙夷的俯视战青玄,惊奇的瞪着百宝箱,又无比崇敬的仰望阮听枫——他简直就是百宝箱吴有的定时开关,他一开口,吴有就乖乖闭嘴,还不带缓冲的。这叫什么?一物降一物,卤水点豆腐,大猫吃老鼠。      沈三娘笑呵呵:“我哪有这手艺。今儿这菜是桂花做的。”      战青玄瞥了桂花一眼:“看起来村里村气的,手艺倒不错。”心里头暗暗高兴:今天下山一趟捡到宝了啊,以后就让这丫头天天给做饭,本少爷终于不用继续忍受沈三娘的魔鬼手艺。   百宝箱捻着小胡子沉思:刚才的话实在是太不矜持,如此不遗余力的夸奖她,让她意识到自己是多么优秀煮的菜是多么美味,若是摆起架子来,以后让她做菜就不容易了。   阮听枫:想吃鸭。      花花肠子多的人总是不喜欢把自己的心思展于人前,好不容易打迭起的高深莫测万万不能毁于一旦,譬如此时琢磨着让桂花天天下厨的战青玄和百宝箱。单纯无害的人倒往往口无遮拦光明磊落,反正心思淳朴善良无法为人诟病,譬如此时的阮听枫。      桂花听到阮听枫“想吃鸭”这样简单无辜又纯良的愿望,立刻不可思议的反问:“你们还养家禽?”   强盗就要有强盗的样子,这吃的穿的就该通过劫道的手段夺来银子去山下镇子上买来用,怎么可以自给自足跟一般老百姓似的男耕女织。更何况,这不是和尚庙嘛,虽说神爱世人,可是天天当着佛祖的面杀生吃肉这样大不敬的罪过,佛祖未必也能宽宥。      战青玄对桂花的这种想法嗤之以鼻:“当然不养。”乡下丫头就是乡下丫头,想吃鸭不能买吗,第一反应居然是家养,实在是笨得很。      桂花听他的回答心知是自己想左了。但他那副高高在上的架势却让她浑身不舒服,尤其是那双眼睛中流露出的鄙薄更是刺疼了她。      她是庶出的女儿,虽说父亲偏宠妾室待她们母女不薄,吃穿用度也都是好的。可嫡女毕竟是嫡女,享受的待遇是她这个庶女远远不能比拟的。比如,大姐和三妹妹可以名正言顺的跟着大哥去学堂和先生念书,她却不行。      大娘出身书香门第,家中背景雄厚,她坚持要送两个女儿读书,身为女子无才便是德坚决拥护者的父亲碍于岳父势力不敢太过阻拦,便只倒霉了钱惜桂这个庶出的二女儿。      小小的桂花也想读书,却只能偷偷躲在树后做贼样的听一两句。家宴上,看着嫡出的几位姐妹在席上谈笑风生,说的净是些诗词歌赋。她什么都不懂插不上话,便只默默吃饭,只希望自己可以化身隐形。可偏偏骄纵的大姐总是不让她如愿,假惺惺“大家都是姐妹,不能冷落了二妹妹”硬是拉着她吟词作对,她自然是做不出来的。只能嗫嚅着埋下头去。可即使这样,还是能感受到他们眼神淡漠之后掩饰不住的深深鄙夷。那种深入骨髓与生俱来的优越感刺得她无所遁形无地自容。      可那毕竟是小时候。      人总是要长大的。丑小鸭的自卑随着涅槃早就化成一推灰烬,即使偶尔有残火零星一闪,可毕竟形不成燎原之势。就像现在的桂花。八年前的怯懦早就消散在日以继日的劳作奔波之中,一去不复返了。      所以,尽管战青玄的态度让她讨厌,她也没有发怒,只作听不见。      “可以,去打。”阮听枫睁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柔和的望着金桂花,微微笑着的模样像是一只纯真无害的小白兔。若是再加上两只长长地耳朵,那就更像了。      桂花连猜带蒙,勉强接话:“阮公子的意思是,打猎?”白衣胜雪的温润公子,明明一副书生样子,打猎?也不知是他打猎,还是猎物打他。      事实证明,桂花完全错估了阮听枫的实力。      初春的山景如画。      桂花跟着阮听枫一大早就来了后山。此时他正拿着一张朱漆小弓去射天上的飞禽。桂花抬头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两手背在身后,兴致勃勃的看着前面白衣男子拉弓射箭。然后,一颗心随着那鸟的自由落体运动一齐下沉。      古人教训得好,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她金桂花今儿可是开了眼界。原来,文秀模样也可以装着一颗武人的灵魂,诚如甭管这男人长得是鬼斧神工出来会吓坏小朋友还是风度翩翩丰神俊朗迷死万千少女,他也改不掉眠花宿柳的毛病。      所以说,劳动人民的智慧是伟大的,无视劳动人民的智慧是会自食恶果的。比如现在的金桂花。那只血淋淋被一箭毙命的肥硕大鸟被阮听枫很随意的撇给了她。桂花把那只倒霉得偏找今天出来串门子的衰鸟拎得离自己远一点,再远一点。      阮听枫是个很擅长沉默的人,可惜金桂花不是。      于是她便总想着没话找话:“阮公子是哪里人啊,一直都住山上吗?”   阮听枫并排走在她旁边:“恩。”   金桂花自动在心里注解:是一直住在山上。   “您师父是清心寺的致远师父?”阮听枫不解的望着她,桂花忙笑道,“我听战青玄昨天说过的。”      他歪过头去好似在思考昨日什么时候谈论过致远大师的主题,良久,无果,抬起仍旧有些迷茫的眼睛乖乖答话:“是。”   连回答“是的”两个字都吝啬。桂花觉得这样的对话她没有办法再继续下去。两人沉默着走了一会儿,桂花远远望见地平线处有片白桦林。      她憋了好久的疑问化身波斯猫绒绒的小尾巴在心上扫啊扫,扫啊扫。她实在是没忍住:“阮公子你说话怎么?”欲言又止。换做旁人,点到这里就该知道对方的意思了。可偏偏听这话的人是阮听枫。      他再次露出迷茫的表情,黑漆漆的眼珠望着她,充满疑惑。   桂花受不了他眼神的拷打,干笑了两声,嗫嚅着开口:“…怎么这样,惜字如金?”   惜字如金这几个字用得好。寡言少语,性格孤僻可以叫惜字如金,字字珠玑言简意赅也可以称作惜字如金,端看你怎样理解。心中有佛,看别人才是佛;心中有鬼,看别人也是鬼。不褒不贬,不偏不倚,连桂花都要拍手赞扬自己的急智。      阮听枫是不会介意这些的,他听到这问题,也只是停顿了一会,便很大方的回答:“少说,少错。”   桂花没有来得及看他的表情,直觉得阮听枫这样单纯简单的人不该说出这样深沉沧桑的话。待要开口,却是不知要说什么才好。      阮听枫倒是说话了,一贯的惜字如金:“前面,有湖。可以,钓鱼。”   桂花叹一口气,钓鱼便钓鱼吧。      穿过白桦林,一汪凌凌的湖水出现在阳光下。碧波荡漾,湖面上间或冒出一串泡泡,证明湖中有鱼这种生物存在,可以垂钓怡情,可以下锅饱肚。   桂花在家做惯了家务,却是没有钓过鱼。       第七回 好大一场雨(下)   钓鱼要的是慢功夫,得舍得大把大把的时间投进去。所以说钓鱼是有钱人的活动,像桂花这样整日里为生计奔波的世俗女子是没有这样的福气,如此奢侈的挥霍时光的。      桂花僵硬的抓着钓竿,平静的水面无波无痕,她偷转眼去看阮听枫。干净瘦削的侧脸似水波般透明,白衣赛雪,静坐如禅。   他倒是什么都会。桂花想,会诗书,会围猎,会钓鱼,却是从小生长在寺庙,师从致远方丈。红尘中的俗气似乎把他遗忘了,遗忘在这方山明水净的世外桃源。      水中的浮子动了动,桂花一惊,抓着钓竿的手一颤,刚刚吞钩的游鱼一摆尾,就散了。   “要静。”仿若入定般的阮听枫教导。他说话的时候才带上一丝人气,好叫别人知道他是活的,不是石雕。      这样一闹,桂花倒是不好意思紧盯着他瞧了,都说习武的人感觉灵敏,他会不会觉察出自己在看他?还是老老实实钓鱼吧。   桂花百无聊赖的望着清澈的湖水,呼吸着周边新鲜的空气。浮躁不安的心渐渐沉淀,如那一汪晶亮亮的湖水,澄澈剔透——难得的安稳。      总算是要打道回府了。阮听枫在看见桂花愁苦的表情后,后知后觉的接过她手上沉甸甸的口袋。多少分担了些。   桂花哀哀的望着身前步履稳健身姿挺拔的阮大公子。是这样迟钝的人啊,连等等她都不会的吗?      穿过树林的时候,原本艳阳阳的天,迅速的聚集出一大片乌云,远处隐隐暗雷声声。树林中枝繁叶茂,等桂花反应出下雨的时候,雨珠已经有米粒大小了,砸在人身上,不大不小的力道。   春雷总是这样,来势汹汹,让人猝不及防。   桂花有些不知所措。      不知所措这种情绪已经多年未造访她。确切地说是这种情绪在她八岁至十岁之间常常地拜访,导致桂花对它十分的反感,努力地想要拒之门外。这种情绪之于桂花,就如死神之于风烛残年的老人,总是让人惶恐。所幸的是,惶恐再多,也有用完的一天,当桂花所有的惶恐消耗殆尽的时候,她已然可以一人挑起生活的重担,即使稚嫩的肩头被磨得血肉模糊却仍旧是背脊笔直一声不吭。   心上生了茧,柔软的部分锁进了壳里,便再也没有什么情绪能撼动她分毫。      今日的不知所措也是一闪即逝的。她惶恐的原因很简单,简单到甚至不值一提。身上的衫子若是淋湿了,可就没有衣裳可以换了。   昨日她本意是弃了马车逃回家,自是身无长物,却阴错阳差上了宝瓶山。一念及此,脑海中便浮现出战青玄那张令人讨厌的脸,狰狞的面孔旁,血淋淋,歪歪斜斜的四个大字:酒鬼,骗子。      反观阮听枫,便没有桂花这样狼狈。他一感觉到雨意,就快走几步到了树枝更加繁密的所在,重重叠叠的宽大树叶遮住了淅沥的雨。   他站定了好一会儿,总算没有忘了回头交代桂花:“过来,”桂花当然不会那么傻得等他喊了才过去,所以当阮听枫意外的看见身后的桂花时,硬生生吞下了之后的“躲雨”二字。   实在是很节约唾沫的人啊。      阮听枫微抬起头去看天。确切的说,是树冠。不知道是多少年历史的老树了,枝桠层层叠叠,向着天空的方向伸展,努力汲取更多的空气和阳光。人世也大抵如此,为了生存为了生活为了幸福,要努力,要不懈,要坚强。      出路,就是这样一点一点走出来的。      这样一思量,桂花觉得眼前的日子也不会十分的难熬。至少比回家去,再被自己的亲娘出卖一次,再被狠心的父亲送去孙府要好一万倍。战青玄那个人,谁管他呢。眼前这位阮公子总不是坏人。他是很单纯很无辜的人哪,让人不忍心伤害。      念及此,桂花满怀希望的开口:“阮公子。”他低下头来看她,“最迟十一月间,我便要下山回家去的。我娘亲,还在家里等我。”   家,再不济,也还是家。总是要回去的。至于婚事,找不到她,也不要紧。若是孙家真如钱惜松说的那样势大,钱家总不能悔婚。十月里,总是要嫁个女儿过去的。至于是谁,那就不是她该操心的了。      阮听枫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黑漆漆的眸子看不出情绪,也不知他听明白了没有,只淡淡的应了一声:“好。”   桂花犹不放心:“我会尽快做好桃花酿的。”   阮听枫低下头看手上拎着的三尾鲫鱼。失了水的鱼艰难的开合着嘴唇,苟延残喘——临终的挣扎。      阮听枫长长地乌发垂在肩头,白衫玄发,亮丽得刺眼。   桂花一时间看得有些失神,却听到他的回答:“有家,就回去。”   一下子吞进了定心丸。桂花笑道:“答应你的酒酿,自然少不了。十一月间我再下山。”让她早走,她还不干呢。怎么也得拖到十月底。      “天晴了。”阮听枫率先走出去。   桂花抬头望天。可不是,就这么一会儿功夫,雨歇云收,阳光普照,又是那亮堂堂的艳阳天。      雀跃的心情并没有来得及持续很久。就在桂花大踏步快走,努力跟在身轻如燕的阮听枫后头不掉队的当口,一条吐着红信的小蛇蜿蜒着身体悄无声息的滑到了桂花的脚边。而此时桂花正在思考阮听枫是否习过轻功若是习过那么会是个中高手还是高高手的问题。      花蛇虽小,牙齿却利。   桂花猝然感到脚踝一疼,随即,酸麻的感觉迅速蔓延到小腿。她惊叫一声,在跌倒之前还不忘把手上的肉类先她落地一步甩了出去。      阮听枫反应十分的迅捷,反手一枚袖箭出手如风,只见那花斑小蛇被钉在地上,极不情愿的扭动身体,然后不动了。   桂花以前虽没中过蛇毒,却是听村子里的人说过。本来也不是拘泥的性子,此时更是顾不得许多,低下头就着伤口吮吸。      阮听枫原本回头快走几步就要蹲下身来查看伤口,此时见桂花处理得当便也不再做声。   毒蔓延的极快,吸出的黑血仿佛流淌不完似的。桂花有些慌。      在她过去十六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的有生之涯里,她曾经郑重地思考过多种驾鹤西归的途径:被钱府的家丁乱棍打死,被大娘关进佛堂活活饿死,被冬日里瑟瑟萧萧的寒风冻死….其中绝对不包括被毒蛇咬死。倒不是她缺乏想象力,实在是在她波澜起伏高*潮迭起的十六年人生中,虽有人祸天灾,可还没有倒霉到需要穿越深山老林独自面对毒蛇猛兽的地步。      想像来源生活,对于一个没有这种人生经验的人来说,思考不够长远着实怨不得她。      她很慌,于是很自然的,她抬起无助的眼睛去看她身边唯一的同类生物。   阮听枫愣了一下,大概是没有想到蛇毒会这样严重,他皱了眉,又拿出一枚袖箭,迅速点了桂花腿上的穴道,袖箭锋利的划过皮肤,长长的伤口一下子涌出了更多的污血。让桂花一度认为自己就快看见手捻佛珠口念南无阿弥陀佛的如来头顶上散发出的庄严肃穆的光圈。      血液渐渐恢复了鲜艳的颜色,桂花吊着的一颗心总算归到了原位。虽说命途多舛时运不济,可她还是十分积极乐观努力向上,尤其不想英年早逝的。   阮听枫神情严肃的伸出修长的两根手指在伤口边按了按。桂花思量良久忍了忍,又忍了忍,终于忍住没有开口说出男女授受不亲这句在此时显然十分欠揍的规劝。方正她腿麻了,没有感觉。事急从权,她十分有理由相信,在她说出男女授受不亲这句话后,阮听枫会选择立刻收手再也不管她的死活。      不过,事实证明,金桂花明显低估了阮听枫的爱心同情心和悲悯心。不愧是在寺庙沐浴着佛光成长起来的好儿郎。   桂花伤着了腿,无法正常行走。于是阮听枫一不做二不休一用力把她打横抱起来继续身轻如燕的往回走。当然,被随手扔在一边的猎物也没有落下。至于桂花,由于之前阮听枫用手指碰她小腿肌肤相亲的时候硬是忍住没有开口从而失去了最佳的喊叫非礼时间,此时再叫,好像有点矫情。      而金桂花,一向不是矫情的人。      当吴有率先看见两人以这种暧昧的姿势回到院子的时候,眼中立刻应景的闪现出了然促狭的光芒。尤其桂花嘴角还引人遐想的沾着血迹,于是,很自然的,他自动在头脑里勾勒出一幅画面以映衬自己观点。   桂花沉浸在后怕中没有留意这一可怕的误会。阮听枫却是根本没读懂吴有的眼神,只顾赶紧的把桂花送回房间放床上躺着,又回自己的屋子去拿清毒化瘀的草药。      在阮听枫给桂花上药的时候,吴有滞后的了解到桂花被毒蛇咬了这一真实的历史事件。然后他迫不及待的想要实地展现他最近正在演习的周易卜算之术,忙不迭的向桂花要她的生辰八字,说是可以算解毒算运道算婚姻算财运,总之算一切可算之物。      桂花虽然觉得中了毒能不能解那得看大夫是不是好大夫药是不是好药,实在和天意运道甚少相关,可她昏昏沉沉被他噪呱得不得安枕,脑子一热便把自己的身辰报给了他。      吴有抱着那张写着桂花八字的黄纸念念有词嘟嘟囔囔,末了,却又不解的自语:“这八字,我好像在哪儿见过~~”      刚刚听说桂花出事赶回来的沈三娘一把扯过吴有手中的纸:“你不是号称赛半仙嘛?身辰八字你掐指一算不就出来了。哪里用得着我们凡人的玩意儿~~”附送他一个白眼。      吴有被她一顿抢白,也不恼,指着她手中的包裹问:“这是什么?”   沈三娘没好气:“自己算去!”      走到桂花床边,打开包裹拿出两套干净的衣衫:“桂花妹子,这些衣裳都是新的,你身上的衫子污了,待会脱下来换一身。”   吴有笑嘻嘻凑到三娘身边:“上好的苏锦哟,这么好的衣服都送了桂花,三娘你太善良了。”   三娘秀气的眉头皱了皱,伸手把他快凑到自己眼前脑袋拨向一边:“别在这儿碍事。外头衣服我还没来得及晾,你既然这么闲,就去继续晾吧。”      吴有还待再说,恰逢阮听枫上好药。一句话,三个字:“太吵了。”他便灰溜溜出了屋子。      世界终于安静了,桂花昏沉沉如释重负安然进入梦乡。    第八回 狐狸白小菜   在此之前的八年生涯里,桂花时常幻想有一天自己可以饱食终日不事劳作,整天绣绣花斗斗草悲悲春伤伤秋,该思春的时候思春该出墙的时候出墙,不用担心明天的早饭下月的冬衣。当然,也就做做白日梦而已,照桂花这样累到极致每天晚上沾枕就睡的程度,要想做黑夜梦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可是当这样的日子真实出现在她的人生中,她却情不自禁觉得悲催无聊空虚寂寞。即使这样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是她用喂蛇的代价换来的,着实称得上以身犯险舍生取义。其中体现出的勇敢机智及大无畏精神尤其值得县太爷贴张告示以召民众,当然得附带公益广告“山上有蛇,路人绕行;若是不饶,后果自负”。   至于那个后果,桂花就是活生生血淋淋的例子。      桂花睡到再也睡不着,便百无聊赖的用眼神描画窗棂上的雕花。这几天除了沈三娘定量给她送饭,阮听枫定时给她换药,吴有偶尔来串串门子感慨一下世事无常佛道永恒,颇有宣扬邪门歪道引诱桂花入教的嫌疑,之外,她实在是没有什么其他乐子聊以打发漫长的养伤时光。      看来,人生追求真的是个很玄妙的东西。有了它,时光就如梭了,岁月就荏苒了,白驹都过隙了,即使这个追求没出息到只是吃饱而已。      当桂花躺在床上发霉顺便思考人生哲理准备挖掘一下自己当哲学家的潜力的时候,不应该在此时出现的人它出现了。      这里之所以用的是“它”而不是“她”或者“他”,完全是为了给下文留点悬念多点噱头,让大家脑经急转弯猜猜这个在不该出现的时间出现的人是谁。当然,作者立时就发现这种小动作是如此的多余和没有必要,因为在下一段中答案即将揭晓。   没有抢答时间的脑经急转弯不是合格的脑筋急转弯...(…此处纯属作者脑抽话多的衍生物…)      阮听枫沉默的走进屋子,默默地在桂花床边坐下。      桂花下意识的去看他的手。没有药。俄而掐指一算。没到上药时间。再然后抬起头疑惑的将他望着:“阮公子,您有事儿?”他貌似还没有清闲到有时间跟她这个伤员隔床相望相顾无言。   阮听枫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证明他不是闲得无聊来和桂花这个伤员隔床相望相顾无言的,他是有计划有目的有话要说的。      可是,您倒是说啊。桂花眼里闪现无数小问号,一个个一闪一闪抓住阮听枫拷问:你有什么话你倒是说啊你不说我怎么知道你找我来是有话说不是纯粹闲得无聊为了和我用眼神交流感情的。      悲情的是,这一闪一闪的小问号没有让阮听枫开口,倒是反噬得桂花心里一抽一抽的难受。开口询问吧,那多不矜持多不闺秀,不问吧,又挠心挠肺火烧内脏般的难受。   果然,好奇心太强就是容易上个火起个泡什么的没有好结果。      总算,在桂花心火旺盛得快把自个儿人道毁灭的时候,阮听枫阮大爷开了口:“那天。”   桂花纳闷:哪天?      “我看见它,在前面。”   桂花更纳闷:它?她?他?哪个它(她,他)?      “没想到,它咬你。”说完,阮听枫用一种很虔诚很忏悔的眼神将莫名其妙的桂花灼灼的望着。      桂花:“?”   莫名其妙的桂花反复的将阮听枫眼中的情感成分分解了又分解解剖了又解剖,终于福至心灵开了窍。那条蛇,他说的是那条咬了她害得她不得不在床上躺得失去人生追求的垃圾蛇。      他这是特意跑来跟她道歉?经桂花仔细研究确定一定以及肯定的鉴定出他眼中的的确确散发出的那是愧疚忏悔的光芒。      他的确是来认错的。      桂花觉得他很没有必要多此一举。他看见那条蛇的时候那蛇并没有行凶作恶伤及无辜,尚属于人类众多好朋友中的普通一员,所以他完全有理由出于保护动物的美好愿景放它一条生路。虽然后来那蛇的行为实在有违人类朋友的光荣称号,但那纯属个人行为,与阮听枫无关。      即使桂花不觉得他的行为有错值得道歉,但她一向得过且过不喜欢强人所难让别人下不来台,所以她很一本正经的点头答应:“哦,是这样啊。没关系的。”   阮听枫黑漆漆的眼睛眨了眨,再眨了眨,还是很不好意思:“害你,受伤。”      桂花想了想,犹犹豫豫道:“…那条蛇咬我是因为它被你控制了?”   阮听枫花容失色:“…不是…”      桂花哈哈一笑:“那不就结了。别说不是你的错,就算是你的错,伤都伤了,我还能在你身上咬一口补回来?”   阮听枫惊魂未定:“……”      桂花觉得,人太闲了就是不好。连调戏吓唬小朋友这样禽兽不如的事情都干出来了。      ——————我是第二天的分割线——————      阮听枫不愧是沐浴在佛光下成长起来的好青年,即使桂花这样禽兽不如的调戏他怀疑他侮辱他戏弄他,他还是没有放弃对桂花的人文关怀和人道救助。   只不过,第二天他来给桂花上药的时候不是一个人。      桂花好不容易单脚跳跃艰难的挪到桌前拿起了一块栗子糕,刚刚放进嘴里咬了一口,就听见吴有特有的噪呱声音。      “桂花,你吃的那是桂花糕吗?”桂花一口糕点呛在嗓子眼,干咳不止。桂花,你吃的那是桂花糕吗?让桂花不幸产生了自己吃自己的错觉。      吴有恍然:“现在六月份啊,桂花还没开啊。”桂花赞同的点点头,喝了口水。      “那你吃的是去年的桂花糕啊?好不新鲜哪~~”桂花一个不稳当,不雅的把嘴巴里包着的水喷了出去。喷了一半想起来,忙用手捂住嘴巴,艰难的阻止茶水加口水污了别人的袍子。      吴有继续阐述他的观点:“桂花啊,你这样是不对的。去年的桂花糕今年怎么可以吃呢?连白开水过了日子都是不能喝的呀。”桂花抽了帕子擦嘴,“呀,你刚才喝的那个不会是隔夜水吧?”吴有大呼小叫,一手掩嘴,一手伸出食指点着桂花,十分有青楼老鸨的娇媚风采。   桂花悻悻的想,莫不是吴有吴先生曾经男扮女装担任过此等职业,如今对这份职业旧情复燃临时决定客串一把?      桂花艰难的答道:“…当,然,不,是。”      与此同时,阮听枫一袭白衣微尘不染玉树临风风姿绝代的往门口一站,远离战场的同时静观其变随时准备坐收渔翁之利,也就是俗称的隔岸观火坐山观虎。   就在桂花被吴有雷的涕泪交加外酥里嫩的时候,他的唇角几不可见的向上挑起一个微弱的弧度。      桂花想,他故意的.;..他故意的…他故意的…故意带来吴有折磨她的心灵荼毒她的耳朵,,,这是一场有组织有计划有预谋的反攻…      吴有从食品卫生健康保养滔滔不绝又有了向佛教邪教倾斜的趋势。   桂花终于忍无可忍在阮听枫丝毫没有开口制止他的情况下,开口制止他了!“吴先生,三娘说,厨房里的活很多,让你去帮忙,,,”   活儿多,不见得;   三娘叫吴有帮忙,不可能;   桂花说谎,绝对的!      吴有一听这话,绿豆眼睛瞪得溜圆,放射出惊喜意外受宠若惊的光芒,继而略有怀疑的转头看桂花,正对上桂花一双水汪汪明亮亮真诚无比的大眼睛。于是,他相信了桂花的鬼话,乐颠颠的转身出了屋子,蹦蹦跳跳的往厨房的方向去了。      桂花甚是欣慰的想,三娘之于吴有,就像老鼠之于老猫,一个拼命躲一个拼命追,天生的冤家。      阮听枫在吴有出去之前已然进了屋子。   桂花坐在椅子上警惕地望着他。      他倒是和往常无异,优哉游哉的踱到桂花身边,施施然从身后拿出一只小竹篮子。一只浑身白毛疑似猫科的动物端坐其上,正拿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将桂花望着。   桂花和它大眼瞪小眼片刻,疑惑的问道:“这是,狐狸?还是猫?他在玩自己的尾巴???”   阮听枫:“狐狸。”   桂花继续疑惑:“可它,,,在,玩,尾,巴,这难道不是猫的专利?”小东西倒是挺可爱,只是在物种不明的情况下,比较让人迷惑纠结。      阮听枫:“白狐。”   桂花:我不色盲,我看得见。   “给你。”小篮子载着物种不明的生物摇摇晃晃递到她眼前。      桂花错愕:“送我的?”   阮听枫点点头。      桂花继续确认:“给我养的?”   阮听枫继续点头:“白小菜。”      啥?啥菜?   桂花懵了。      小东西十分自来熟的用尾巴上的绒毛扫桂花的手背,痒痒的很舒服,桂花甚满意。抬手抱起它,把玩它的小爪子。   “可爱的小东西,看起来才断奶的样子。起什么名字好呢?——小小?瘦瘦?云云?白白?还是花花?”桂花抬起他一条前肢,和蔼的道,“自己选一个吧。”      白狐**:…      阮听枫再次开口,又是那三个字:“白小菜。”      啥?啥菜?   桂花思索良久,突然开窍:“啊,你说这只小狐狸叫白小菜。”      阮听枫满意的点点头。      桂花十分同情的望着怀里的白小菜。白小菜纯真无邪的回望着她。桂花觉得,这个名字实在太残忍,菜菜菜菜的整天叫着,会让小小瘦瘦云云白白或是花花十分的没有安全感。一没有安全感,它就不敢长肉了,为了不长肉,它就不吃东西了,不吃东西它就不能健康成长了,这实在大大影响到了人和动物之间的河蟹。      所以她企图挣扎一下为小狐狸谋点福利。      ——“为什么要叫白小菜不叫菜小白?”   阮听枫奇怪的望着她:“太小白。”      哦,也对。叫小白的太多,总是撞车也不好。比如说,你这里喊一嗓子:“小白,回家吃饭啦!有你喜欢吃的小鸡雏!”那边颠啊颠跑过来一只白兔两条小狗三只小猫。小猫小狗也就算了,你把人家小白兔叫来算怎么回事儿?人家是素食主义者,你逼它吃荤?更加不河蟹。      ——“那就叫小白菜?”   阮听枫更加奇怪的望着她:“太悲情。”      桂花思索良久,郑重地作出决定:“…那还是叫白小菜吧。”      小狐狸菜菜耷拉着脑袋消极反抗。      阮听枫:“以前,我也,养过。”   桂花大脑中已经有了自动注解功能,除了特别难懂艰涩的部分其他的都能适时补充完整。比如这句话,完整说来应该是“以前我也养过一只白狐。”      “它也叫菜菜?”桂花好奇的问。   “不是。”没有了下文。      所幸桂花已然习惯,淡定的进入到下一个话题:“那只小狐狸现在怎么样啦?”      阮听枫顿了顿:“死,了。”      桂花连忙拿手捂住菜菜尖尖的耳朵。      一人一狐均愤慨的怒视他。      阮听枫:“…”    第九回 巧巧故人来   小狐狸菜菜见证了桂花伤口结疤落疤的全过程。也在此过程中和每日来给桂花上药的阮听枫结下了深厚的革命友谊。主要是由于阮听枫每回来上药的同时总是会记得带鸡腿鸡翅鸡心鸡胸脯等鸡身上的各种小零件对菜菜进行贿赂。      对此,桂花十分忧心。实践证明,小狐狸菜菜就是一记吃不记打的墙头草,哪儿有吃的往哪儿跑。实在是做双料间谍的好苗子。可惜的是,桂花显然不想被间谍。      沈三娘对桂花回归厨房甚是欣慰,因为她终于可以名正言顺把赖在厨房帮忙的吴有请出去,雄纠纠气昂昂且理直气壮言行粗鲁。      稀奇的是,在桂花病着的这段日子里,战青玄从来没有出现过。      作为把桂花骗上山的始作俑者他此行显然十分的不合时宜。导致受害人金桂花心里极度不平衡。要知道,躺在床上休养的那段日子里,由于睡眠时间超标,桂花在醒着的有限时光里头脑格外清晰思维格外灵敏,在此情况下和别人斗嘴,显然很有优势。而这个别人,却没有如桂花所愿出现在床头被她攻击。      桂花深以为憾的同时顺便好心关注了下他的行踪。   沈三娘边摘菜边不甚在意的道:“战公子家里有事,回家去了。算算天数也快回了。”   桂花对他有家这件事情适时的表示了惊奇。但其实桂花对他这种不识民间疾苦却还偏偏喜欢往民间凑的公子哥儿鄙视歧视不感兴趣。      中午,当桂花看见风尘仆仆踩着点儿端坐在饭桌上的战青玄时,由衷的感慨三娘的“快回”委实太快了些。      桂花是个知恩图报的人,所以她今天特意忙活了一上午给阮听枫做了一大份香喷喷的盐水鸭。同理,她也是个有仇必报的人。以德报怨绝对不是她的风格。      桂花捧着鸭走近餐桌。战青玄拿着筷子伸着脖子,笑眯眯道:“什么菜,好香!”   桂花视若无睹的越过他,直直的走到阮听枫桌边,恭恭敬敬把一整盘鸭放在了他面前。      战青玄咽了口口水,再接再厉:“桂花妹子,你手上端的那是烧鸡腿吧,看上去很好吃啊~~”   桂花奇怪的看他一眼:“这是给菜菜的。”   战青玄不解的望着桂花,没搞明白自己只不过走了七八天怎么山上又多出一个菜菜和他抢东西吃。      小狐狸菜菜立在椅子上努力撑起后腿,把前爪放上餐桌,露出一双毛茸茸的三角小耳朵,顺便用那双露出一半的黑眼珠子把战青玄无辜的望着。      战青玄努力地想要冲菜菜露出一个真诚的笑。只可惜面容太过僵硬,微笑太过狰狞,尤其那双桃花眼里泄露出的贪婪让菜菜更加的警惕。连忙在面前的大鸡腿上狠狠咬了一口,并在上头留下一排亮晶晶的口水。      桂花赞赏的拍拍菜菜的脑袋,十分欣慰。      战青玄目瞪口呆盯着那根犹有牙印的鸡腿,艰难的吞了口唾沫。      菜上齐了,阮听枫淡淡的道:“开饭。”然后埋下头去很有兴趣的去吃眼前的那盘鸭,丝毫没有要把它与别人分享的意向。      桂花欢愉的拿起筷子,和蔼可亲的冲战青玄道:“不要客气。多吃一点啊。”      战青玄盯着眼前唯一的盘子,默默地执筷,捻起一根青菜塞进了嘴里。(…)      ————我是当天下午的分割线————      山上来了位不速之客。      这个“不速之客”是针对除战青玄之外的一切人而言的。很显然,那位浅黄长裙模样娇俏的秦巧巧和战青玄早就熟识。      虽然桂花没弄明白堂堂越州秦家的掌上明珠秦大小姐怎么会和战青玄搭上关系,但她认为,越州府统共那么大,全府有头有脸的人家统共那么多,各家的小姐公子统共也有限,再加上春来踏青秋去吟诗的变相相亲会总是年年有季季新,想来混个脸熟也很容易。      她抱着菜菜坐在后院子里晒太阳。      菜菜中午为了保卫那只被战青玄虎视眈眈的大鸡腿,啃骨头的时候急了些,一不小心就把两条鸡腿都啃完了,甚至连骨头渣渣都没给战青玄剩下。此等现象造成的直接后果是,菜菜吃撑了,撑得连路都走不动。所以当桂花听说秦巧巧上山来找战青玄想带着菜菜去会会这位一别九年的幼时好友的时候,菜菜的四条小短腿颤巍巍的险些支撑不起圆滚滚的肚子。桂花十分不忍,遂放弃了去前院的念头。      反正她秦大小姐据说离家出走,打算在山上住一段日子。在饭桌上总能见到的。      可惜,秦巧巧是个闲不住且唯恐天下不乱的倒霉性子。这点桂花在很小的时候就已经领教过并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即使这样,桂花仍然低估了她的闲不住。      午后的阳光实在是温暖宜人极其催眠。菜菜吃的饱饱窝在桂花怀里晒太阳,晒着晒着,便抵抗不住沉沉睡去。它长长地白色皮毛又光又滑摸上去十分舒心。桂花摸着摸着,也有了睡意。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秦大小姐秦巧巧闲逛闲逛好巧不巧的来了东厢。      秦巧巧之所以叫秦巧巧,实在不是因为她活泼好动总是好巧不巧的害人害己却不自知。而是因为她的生日在七月初七。秦家上下一致认为,乞巧那天出生的女孩子有福,便请了秦老太君亲自起了个名字。桂花估摸着秦老太君也没什么学问,只是晚辈们殷情难却,便勉为其难顺水推舟借了乞巧节的名头取了巧巧两个字。      自此,秦巧巧在秦家的确一路顺风顺水掌上明珠的得宠地位十七年不倒。秦家上下交口称赞老太君的英明远见,正是由于老太君金口一开巧巧二字才保佑秦姑娘美丽大方福禄双全。但桂花私心认为秦巧巧的顺风顺水完全是因为她是正房嫡出独女且她娘身价不凡又足够精通御夫之术的缘故。      说实在话,桂花并不觉得乞巧节是什么吉利祥和的节日。也不觉得牛郎织女两个人一年只能见一次面是什么值得纪念的好事。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既然注定无法在一起,还不如放手来得干脆。再说,牛郎织女,一个是人间穷汉,一位是天界仙女,怎么看也是门不当户不对。      而门不当户不对到最后却有好结果的,从古至今委实没有几对。      秦巧巧从来都没有辜负桂花对乞巧这个节日的敌意,在她的掺和下,桂花对七夕乞巧节的敌意居高不下且旷日持久。      “好可爱的小狐狸!”脆生生的声音和秦巧巧娇俏的面容相得益彰。桂花被这凭空生出的高昂分贝激得睡意全无。   “它在睡觉?我可以摸摸它吗?”秦巧巧对白色的,小小的,毛发长长地生物从来都偏爱不衰。      九年前的一幕虽已模糊却仍然让桂花不敢冒险置菜菜于险境。于是她拖长了音调闷闷地道:“它,在,睡,觉……”你睡觉的时候被人摸你乐意啊???      巧巧撅起嘴巴,撒娇的口气:“就一下!”脸颊两边的梨涡若隐若现,恍惚是桂花记忆中的模样。      女大十八变,迄今桂花已有九年未见这位秦家的掌上明珠。纵使她保养得极好,皮肤水嫩一如儿时,可桂花还是不大认得她这幅娇滴滴的模样。倒是那梨涡让她确定了眼前这位就是秦巧巧。      女大十八变。锦衣玉食到贫贱生活更是让人九九八十一变。桂花从来不觉得今日的秦巧巧还能认得今日的金桂花。她也并不打算让她记起,今日的金桂花便是往日的钱惜桂。也的确,不再是了。      桂花十分不乐意秦巧巧打菜菜的主意,遂义正言辞的拒绝了她。秦巧巧有些不高兴,从小到大她被拒绝的次数统共也有限,此时更是对眼前这个村姑打扮的女子心生不满。   桂花倒是无所谓,反正她觉得九年前那件事情过后,她能够这样和颜悦色的和巧巧对话已经是好脾气的令人发指。      秦巧巧要求不成转而曲线救国,笑得甜甜和桂花套近乎:“你是金桂花金姑娘吧?我听湛哥哥提过你的,说你烧得一手好菜。”桂花木着张脸,悻悻的想,战青玄能这么好心肠来夸她,不说她粗鲁低俗就算好的。   “湛哥哥嘴很挑的,他都夸好,那一定是好的不得了啦。以后还要麻烦金姐姐照顾妹妹,给妹妹做好吃的呢。”她笑得欢实,眉眼都弯起来,一派纯真无邪。      桂花被她那句“哥哥”“妹妹”恶心到。   “秦小姐金尊玉贵,叫民女姐姐我可不敢当。”还姐姐?明明她比自己还年长一岁好不好。当然桂花并没有戳穿她的意图,年龄而已,她又没问自己,自己巴巴的凑上去,好像谁稀罕做她妹妹似的。   “叫我名字就可以了。金桂花,金子的金,十里桂花香的桂花。”      这里正说着,那里罪魁祸首就醒了。睁着黑溜溜的大眼睛,一副午觉初醒的懵懂模样。   桂花心想,菜菜啊菜菜,我尽力了,不过你实在不给力,偏要这时候凑过来被秦巧巧恶心。      果然,秦巧巧咋咋呼呼的叫起来:“它醒了!好可爱的小狐狸啊。小狐狸,小狐狸,你叫什么名字?”声音甜得发腻,边说边去摸菜菜的皮毛。   菜菜嫌恶的怒视着她。      桂花忙道:“秦小姐是来这院找阮公子的吧?这时候他午睡也该醒了。您是不是?”   秦巧巧如梦初醒的惊叫一声:“哎呀!我忘记了。”   被她揪着毛发的菜菜乘此机会灵活万分的拖着它圆滚滚的肚皮跃到了地面。警醒机灵的好像中午饱得走不动路的生物完全不是它。      自从秦巧巧来了之后,这世上不巧的事情一下子多了起来。      正在桂花和菜菜一致庆幸巧巧即将离去的当口,阮听枫阮公子如往常一般踱着优雅的步伐,穿着如梦似幻的白衣,悠闲地来到东厢对菜菜进行例行的每日加餐。      阮听枫进了院子,视若无睹的越过秦巧巧,姿态娴雅的和桂花打招呼,然后弯下腰去用手中的吃食引诱菜菜。   往常这时候,菜菜总会很没气节的摇着尾巴欢快的扑上去。而今天,它显然因为中午的暴饮暴食对眼前美味失去了兴趣,懒洋洋的蹲在原地眯着眼睛舔自己的爪子。      阮听枫迷惘道:“不吃?”   桂花对菜菜好不容易气节一回的行为十分赞赏,却仍然不忍心看到被菜菜无情抛弃后阮听枫纯洁的心灵受到伤害,要知道被菜菜背叛的滋味她每天都在尝,每天都尝个三回四回的,已然免疫。而阮听枫每回都是被投奔的那个,显然心灵脆弱易受伤,急需前辈的引导和教诲。      她刚想开口抚慰他受伤的心灵,阮听枫却已经收回了手,面上表情一丝未变:“既然,不吃。就留给,青玄。”      桂花:“…”      秦巧巧一向是天之骄女,此时却被两人一狐华丽丽无视得十分彻底,心灵的天平迅速倾倒,不平衡感油然而生。   “阮公子是吗?我是秦巧巧,今天才上山的。湛哥哥应该向你提起过我。”清脆动听的声音,一如上好的青瓷相击。      阮听枫似是才看见她:“没有。”      没有提过……   秦巧巧被这么实诚的回答打击得面色红润尴尬至极。      沉默,沉默,还是沉默。   直到,巧巧估摸着她要是不开口阮听枫绝对会让气氛就这么残忍的尴尬下去从而明智的选择自救。   “额,是我,要在山上住几日。还望阮公子通融。”      阮听枫:“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阮听枫问的理所应当。   桂花想,地主就是牛,我的地盘我做主。      秦巧巧这回上山据说是离家出走,但具体为什么要离家出走,迄今没有人明白。也许战青玄是明白的。但桂花显然不会就这么个无聊的问题去询问他。虽然她的确八卦的很想知道。      所以当阮听枫问出“为什么”如此直击灵魂的三个字时,桂花打了鸡血似的沸腾了。状似温柔的抚摸着菜菜的脊背,实则竖起耳朵全神贯注的听八卦。    第十回 八卦如此多娇   秦巧巧愣了,桂花也愣了。      秦巧巧愣是因为她从来没有遇到过如此不给她面子让她下不来台的人和事,桂花愣是因为她没有想到阮听枫竟会如此深得她心的问出这么八卦的娱乐问题。      唯有提出问题的阮听枫和听不懂人言的菜菜稳如泰山镇定自若。      秦巧巧期期艾艾解释得懵懵懂懂。桂花七拼八凑猜到个七七八八。      秦巧巧离家出走是有原因的。这个原因算来和桂花间接地脱不了干系。当然,无论是秦巧巧还是金桂花,她们之所以会有志一同的欢聚宝瓶山,这其中的罪魁祸首说到底就是那个据说十分有钱的孙家少爷孙茗。      这么说也实在委屈了人家。   他委实没有犯什么实质性的王法,但毁就毁在他眼光极其欠缺的选了钱家嫡女钱惜梅做媳妇。(孙茗:冤枉,天大的冤枉,,,这是父母之命啊父母之命,,,某枝:嗷嗷,万恶的封建社会!)      结果钱家大小姐不知道抽得什么风,硬是又哭又闹的不肯嫁,还顺带在自家闺房上演了一出割腕的戏码。桂花想,哪家的豪门公子上辈子做了坏事这辈子想不开被钱惜梅看中了。   不过割腕这个戏码委实老套了些,不过作为一名从小就深谙此道的个中高手,她也许可以割出些新意也说不定。      秦巧巧期期艾艾的继续说:“大表姐不肯嫁,小表妹年龄太小,姑姑就劝爹爹让我嫁过去…”   桂花对大娘强大到无耻的神经震撼到。      她女儿因为个莫名其妙的原因不肯嫁,她护着女儿撺掇着那倒霉钱老爷找她这个庶女代嫁也就算了,现在怎么又把主意打到亲弟弟女儿身上去了呢。秦巧巧姓秦不姓钱,难不成为了替她钱惜梅还得把姓也改了?她们的思维为何会如此的跳跃跳脱不着边际。   桂花委实佩服。      那边厢巧巧说的伤心:“我,我才不嫁!大表姐不要的,我秦巧巧凭什么要,,,”哦,对,她们两位无论谁都是锦衣玉食金尊玉贵的豪门千金,秦巧巧当然不甘心捡别人剩下的东西。即使这个被剩下的这个东西本该是她的大表姐夫。      秦巧巧显然不知道她那无耻至极的姑母大人在找到她之前还找过庶女钱惜桂,把钱惜桂弄丢了之后才勉强找上了她。她尤沉浸在控诉愤恨的情绪中无法自拔。   桂花也不打算把她拔*出来。她纳闷的是,无论从钱惜松那里还是从秦巧巧那里听来的有关越州府孙家大少爷的描述都是只有好话,把他吹得天上有地下无的,嫁过去好处多多,一进门就是当家主母。可为什么钱惜梅不愿意嫁呢。   心有所属?桂花想,与其相信母猪上树也万万别信钱惜梅会真心爱上一个人。也许是会爱的,可她显然把金钱权势摆在感情之上。      桂花好似嗅到了阴谋的味道。   也许之前钱惜松来找她的时候,她还心存侥幸有所疑惑,但听到秦巧巧这番话后,她心里最后一份疑虑也消失了。这一切事情的背后绝对隐含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秦巧巧一着急,描述事情有些不清,满口的大表姐小表妹湛哥哥姑母爹爹的乱喊,桂花清楚这其中的关系倒是能把事情原委搞明白,可是问这个问题的阮听枫却不一定能明白。   不过不管明不明白都不影响阮听枫做决定。他静静地听完秦巧巧貌似十分委屈委实十分纠结的陈述之后,波澜不惊的道:“那你就,留下。”      桂花想,这多半是看在战青玄的面子上。   她疑惑的望着秦巧巧,她正一脸喜色冲着阮听枫千恩万谢。战青玄回家有事,秦巧巧不肯代嫁,还跟着战青玄上了宝瓶山,如果不是战青玄口才太好太会忽悠那就是秦巧巧与他十分亲密对他十分信任。   桂花狗血的又燃起了八卦的兴致。战青玄回家,就是得知心上人要另嫁的消息?秦巧巧不肯嫁,一半是因为自尊心作祟,另一半是因为心有所属?他们这算是,私奔?   桂花开始十分期待他们两人的聚首。      她正想得出神,秦巧巧清脆的声音响在耳畔:“桂花,桂花,想什么呢这么入神?”随即若有所思喃喃道,“你沉思的样子倒是有些像我一个表妹……”      桂花一激灵,立刻警醒,狗腿的凑上去:“真的吗真的吗?我真的长得很像秦小姐的表妹哦?她长什么样子,也和我一样漂亮吗?”说完用期待又兴奋地眼神真诚的望着巧巧,心里不断念叨着狗腿一点再狗腿一点村姑一点再村姑一点粗俗一点再粗俗一点。      秦巧巧眼中闪过失望的光彩:“……不是像,就是刚刚沉思的时候……哎呀桂花,我以后住在山上肯定会常常来找你玩,你可不要嫌我烦哪。”      桂花很满意巧巧的岔开话题,当即点头答应。      ————我是继续八卦的分割线————      梦想和追求什么的总是失去一个再找出一个。总之,生活如同大锅饭,而它们就是大锅饭里的调味品,不能太多也不能没有。优秀的厨师总是在失去某种调味品后适时的找出替代品补上。      桂花这个生活的厨师在失去平稳生活吃饱穿暖的追求之后,果断的走上了另一条路。这条路从古至今总是有无数的人在走,前仆后继浩浩荡荡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继续坚定不移的走在沙滩上。   无数的人曾经走在这条路上,无数的人正在走着这条路,而又有无数的人即将走上。   这条路的名字,叫八卦。(我被自己雷的囧囧有神那个囧囧有神-_-!)      在哪里跌倒就要在哪里爬起来。从这一点上来说,桂花委实算得上一个合格的厨师,虽然她找出的那个调味品实在是有碍观瞻上不得台面。不过她想,比起山下那个由镖师转业来的屠夫,她显然要高雅得多。      自从笃定钱夫人和钱惜梅有着不可告人的秘密之后她便一直好奇心作祟得十分想知道那秘密是什么。她原本并不是个好奇心很重的人。可她最近委实太悠闲了些,饱暖思淫*欲,而她只是八卦娱乐一下,应该无伤大雅。      当她做足心理建设委屈自己放下脸面向战青玄委婉的打探孙家嫡长子孙茗的时候,战青玄以一种很玄妙的眼神望着她。之所以说玄妙,是因为那目光中夹杂着种种惊讶疑惑提防不可置信等等平日里根本就不可能出现在他脸上的正经表情。      桂花被他这种目光看得锥心刺骨毛骨悚然,就在她以为自己快要出师未捷身先死的时候,战青玄收了他那不正常且极其正经的神色,换上一脸随意闲散:“那家伙啊。老气横秋,好摆架子。”   草草八字便把桂花心目中原本的翩翩少年郎打击成了满脸菊花身材佝偻的老头子。      桂花:他不正经,他不正经,他不正经,他的话不可信,不可信,绝对不可信……      然而顷刻,桂花便福至心灵想通了这前因后果随即释然了。话说,战青玄的心上人秦巧巧差一点就被逼迫嫁给了那个孙大少,他和战青玄是情敌啊是情敌!      “老气横秋,好摆架子”这八个字原来是情敌相见分外眼红的衍生物。      桂花想,自己委实十分聪明伶俐,这么隐晦的关系都被她从煤灰里扒拉出来放到了大太阳底下。      战青玄望着桂花那张变幻莫测的脸,十分不忍心出声打扰她的冥想,然而他也是一个极其富有八卦精神的人,他实在很想知道。   “你问这个干什么?”      桂花打着哈哈:“哈,哈,我听说巧巧差一点就被逼这嫁给这位孙家大少爷了,好奇,哈哈,纯属好奇。”见战青玄一脸不信的表情,忙又说,“真的。巧巧又乖巧又懂事还善良,我就是不忍心她受伤,所以,帮她问问。哈,哈。”   不忍心她受伤……乖巧……懂事……善良,桂花小心的抖了抖身上的鸡皮。      战青玄不待她说完,便不客气的笑起来:“她?乖巧懂事?唯恐天下不乱还差不多。”见桂花一脸震惊的不可置信,又道,“别不信啊,本公子从小看着她长大的,她那性子,不上房揭瓦就不错了,你看着吧,她顽劣的程度绝对是你想不到的哦~~”最后那个长音发的软绵绵拖沓沓,恍若耳语。说完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的飘然而去。      桂花:误会,真的误会了——我听出来了,你们不是青梅竹马,你们是青梅青梅,你们也不是私奔,你们只是同行。 第十一回 断袖共JQ齐飞(上)   人类这种生物自从盘古开天辟地女娲取石补天以来繁衍至今,其性格不同形貌各异,但深深隐藏在皮囊下的劣根性却总是能够坚定不移代代永流传。      秦巧巧是一个正常的人类。虽然她性子急躁了些,脾气暴躁了些,遇事暴力了些,但这些仍旧不妨碍她成为一个迎难直上的好姑娘。   说起来,人还真是有些贱性。别人越是把你捧着供着逢迎着,你越是瞧不起捧着你的那群人。可一旦这个别人不捧着你供着你逢迎着你了,你又偏偏要去招惹,渴望别人重视你,以便你从容的再次把别人踩在脚底下。   这种正常且普遍的情绪学名虚荣,俗称犯*贱。而秦巧巧深谙其中妙处实在算得上个中翘楚。      她没有辜负战青玄“唯恐天下不乱”的评价,自从她来了之后,这山上便无时不在上演着猫捉耗子的游戏。      事情是这样的。   秦巧巧不知从哪里听说那个她头一天山上便甩脸子给她看的阮听枫师承致远大师,学的一身好功夫。而她从小便致力于武学研究,连做梦都能梦见仗剑江湖行侠仗义。顺理成章的,她的不服气便直接升级成了踢馆闹事,连日里追着阮听枫要求跟他比划比划。   就武学这一点上说,巧巧姑娘还是很有些自信的。      秦府家大业大,看家护院的家丁不少。可脑袋正常的贼子谁没事儿嫌命长了去秦家那样的人家偷东西?那简直就是太岁头上动土,老虎尾巴上拔毛,没事儿找抽。所以这许多家丁便没了用武之地,纯属摆着以供观瞻。   秦巧巧大小姐本着开源节流不浪费府中一粮一线的原则,小手一挥金口一开:家丁不能白养,既然没事那便陪着本小姐练武吧。      于是整个府上都乱了套。   满门的武学精英在秦巧巧的淫威下一个两个的都被叫去做了陪练。结果当然是秦巧巧赢到自信心膨胀。而护院哥哥们总是输她输的十分辛苦且心酸。他们觉得这些都不算什么,只要能端稳秦府这张金饭碗,被小祖宗打两拳踢两脚没什么要紧。可委屈便委屈在,他们不仅要输,还要输的有技巧,输的聪明,输的让大小姐有成就感,这就很有了些难度。于是,秦家的护院大凡陪练过的,无人胆敢再次触巧巧之锋芒。这点让自信中的巧巧十分欢畅。      当然,也不是没有人挑战过巧巧的气焰,不过那都是若干年前的旧事了。除了当事人,大概也没人会记得秦巧巧秦大小姐学的满身武艺其实就是花拳绣腿,真遇到对手一不小心就会被打的落花流水。      但秦巧巧显然把这么件至关重要的事情选择性的遗忘了。在他们秦府满门武林高手的反面烘托下,她认为自己武艺高强俨然够得上侠女资格,一直沾沾自喜,在曲高和寡的境界上站得甚是孤独。如今惊闻阮听枫武功不凡,便来了劲头要和他一较高下。      桂花窃以为,那背地里透露阮听枫武艺着意挑拨秦巧巧的高人非战青玄莫属。这样,巧巧有了精神寄托,便不顾不上“上房揭瓦”,使宝相庄严的清心寺的众房屋免受了灭顶之灾。而阮听枫显然是个意志坚定行踪飘忽的人,足以让秦巧巧求而不得心痒难耐从而更加的欲罢不能。(…)      桂花在窃以为的同时继续过着她衣食无忧的小日子。自从她的八卦事业被无情的事实打击得无端端凋零之后,她便收拾心情重操旧业窝在厢房里绣起了帕子。      这日,和往常一般无二的平和安详。   桂花就着小几给花哨的小手绢绣最后一枚花枝,小狐狸菜菜蹲在窗边懒洋洋的眯着眼睛晒太阳。      桂花最近越来越怀疑菜菜是一只猫,一只喜欢吃肉的猫。试想,有哪一只狐狸会整天没事把玩自己的尾巴尤其爱偏着脑袋绕着尾巴转啊转的戏码,又有哪只狐狸会无所事事到吃完了睡睡完了吃尤其偏爱蹲在地上晒太阳?这是狐狸吗,这真的是狐狸吗?这是猫和狐狸的变异品种,狸猫吧……      桂花绣完最后一针,堪堪放下针线的时候,明亮的阳光忽而一暗。桂花还来不及抬头,便瞥见了熟悉的白色衣角。唔,是阮听枫为了躲避秦巧巧再次在此避难。桂花了然的抬头,淡定的冲阮听枫比了个安静的手势,表示自己十分明白他的苦衷,会积极配合助他逃过一劫。      可今时显然不同往日,从来波澜不惊纤尘不染的阮听枫竟然被秦巧巧追出了一丝狼狈和焦虑。桂花尚未来得及细细玩味阮听枫略微蹙着的眉头是怎样的秀如远山,便被他一把拽起,压在了门后。      桂花以一种诡异的姿势贴在墙角,鼻端嗅到淡淡草药的香气,若有若无绵绵不断。桂花想,阮听枫真是一个好大夫,总是孜孜不倦夜以继日延医制药即使身陷险境还能够做到随身携带草药以便随时救死扶伤。(阮听枫:…不是…)      门外的秦巧巧如一阵狂风刮过,院里的花花草草尽数为她折腰。她要是再来几遍,这满院子的花花草草就可以集体寿终正寝,去阎王爷那儿报道,顺便贿赂下小鬼以便下辈子投个好胎别再和巧巧狭路相逢。   巧巧进了院子,驻足对一眼就能望到底空空的房间远远瞥了一眼便将之弃于脑后,往后山的方向追寻而去。      桂花松口气,动了动扶墙扶僵了的手臂。背上的压力沉沉丝毫未减。桂花饱受门板和墙面的夹击好不难受,略抬了抬背脊示意阮听枫警报解除可以不用这么胆战心惊如临大敌。他却是动也未动,沉沉的声音压低着拂在桂花的耳后:“别动。”      桂花耳朵被他的气息吹得麻麻痒痒,想伸手去挠,又被他那句“别动”震慑住,正两边犹疑分外纠结的当口,窗外传来巧巧清脆的声响:“真的不在这儿啊。跑到哪儿去了呢…”竟是她没见着阮听枫便又打了个回马枪。桂花暗自庆幸自己刚刚听话且懂事的没有去挠耳朵。      凭她对巧巧的理解,秦大小姐的智商还不足以知道回马枪这一项充满智慧的计策并身体力行予以实施。但残酷的事实显然证明她的这种想法是极其错误的,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这句话是小觑不得的。   她想,九年不见,巧巧果然长了些脑子,虽然长得也很有限。      桂花兀自想着巧巧的智商问题,却不提防牢牢压在她脊背身上的阮听枫蓦然移开。她犹自呈蛤蟆状伏在墙上,好不凄凉。      菜菜被这些来来往往的人类一折腾,早就睡不着,此时正神采奕奕蹲坐在地上抬头仰望着桂花,很是费解地摇着尾巴思考她为什么要把自己塞在门板和白墙的旮旯之间。(桂花:抗议抗议!某枝:…你不沉思着呢嘛…虽然傻了点,但为了剧情需要,牺牲一下吧…)      阮听枫拿起几上刚刚绣好的手绢:“好看。”   桂花对他过河拆桥兔死狗烹不提醒她转变姿势害她出糗的行为犹自不满着,闻言不咸不淡:“谢谢啊。”      阮听枫眉目舒展启唇一笑,恍然春回大地百花齐放:“…正好,缺手绢…”桂花被美人倾城一笑蛊惑得气焰全消险些不知东南西北,就要狗腿的把辛苦一天的成果拱手让人的当口,总算舌头转了个弯,替大脑做出了个相对理性的决定:“这是我自己用的。”      阮听枫抿着嘴角瞪大眼睛以一种不可置信的目光将她望着:“缺手绢。”   桂花:他真的是纯真善良无辜得恍如小白兔的阮听枫吗,为什么觉得不太像?      转移注意力是逃避话题的惯用计俩,桂花打着哈哈道:“你干脆和秦巧巧打一架吧,把她打趴下了,十天半月下不来床,就没空找你麻烦了。”想了想又补充道,“也没了力气上房揭瓦到处闹腾,战青玄一定不会就此责怪你的。”   但是秦家估计会派个把家丁来问候问候你。不过也不要紧,相信以你的身手一定可以圆满的解决这个后续问题。      阮听枫果然乖乖的顺着桂花的话风走:“学武,不是为了,打架。”   桂花一想,坏了,忘记他的武功是跟个老和尚学的了,佛家普爱众生,当然不赞成造孽,于是她点点头十分理解的踮起脚拍了拍阮听枫的肩头:“对,学武不是为了打架,是为了和平。”      阮听枫奇怪的看了她一眼:“不是。”   桂花:?      “化缘方便。”      桂花:不给吃的就把对方打得满地找牙???      其实,她误会了。佛家的确是慈悲的,致远老和尚也是和善的,武功不是用来打架,只是在别人不给斋饭的时候砸砸石头砍砍树什么的起起威慑作用。      在桂花惊恐万分望着阮听枫的时候,他已经又把话题绕了回来:“这个,给我。”他拎着那张绣了几株桂枝的帕子抖了抖十分从容且恬不知耻的道。   桂花给自己心里建防:他不通世故不谙人情,不要和他计较,不计较啊不计较。然后含笑开口:“这个不行。要不改天我帮你重新绣个?”      阮听枫:“好吧。”十分勉强的把手上那方丝绢塞进了袖口,“要香囊。”      桂花对他的言行不一十分费解。所幸他又再次开口:“拿,来换。”      桂花愤愤不平的冲蹲在地上眨巴着眼睛的菜菜道:“咬他!”   菜菜十分无辜的伸出爪子触了触阮听枫的袍角,又快速收了回来,继而蹲在他脚边现出一个谄媚的笑并且积极地摇起了毛茸茸的大尾巴。      桂花想:它一定是雌的!女生外向啊,还没成年胳膊肘就开始往外拐。       第十二回 断袖共JQ齐飞(下)   阮听枫一向都是从善如流的好宝宝,自从那日桂花让他和秦巧巧打一架免得她孜孜不倦穷追不舍,他便于第二日痛痛快快答应和秦巧巧比试。巧巧乍一听见他说“好啊”,差点刹不住后头的话咬到自己舌头。桂花很是能够理解那种明知自己站得离悬崖很远,嘴上却叫嚷着要跳崖自杀,结果一转身真的掉下去那随之而来的失落感和不真实感。      桂花津津有味的听三娘神采飞扬的八卦不止:“秦姑娘手臂脱臼,这些日子别提多不方便。我就想不通,阮公子这次怎么就破了例?他那淡薄性子,除了别人主动招惹,向来不和人动手的。何况对方还是个姑娘家。”三娘言罢,思而不解遗憾的摇了摇头。      桂花恍然大悟:“没错儿,是秦巧巧主动招惹的。她不是满院子嚷嚷着要比武吗?阮公子只好成全她。”      她当然不会自恋地认为是自己那句旨在转移注意力的玩笑话起了作用,让一向怜香惜玉且专心向佛处事慈悲的阮听枫打破了一贯原则。她想,多半是秦巧巧太不识好歹不知天高地厚,连阮听枫这样温吞善良的人都忍无可忍无须再忍只好替天行道。      宝瓶山众人亲眼旁观这一悲剧的发生,无不扼腕长叹秦巧巧实在不愧女中豪杰,竟然能把从不动怒的阮听枫惹得爆发一回。只是可怜了她以身犯险,以后对此等美男只得望洋兴叹,实在是一着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后果这样严重,以后总会学乖,晓得美人只可远观不可近玩的道理。      可偏偏大家都猜错了。      秦巧巧的的确确是女中豪杰,豪杰得普通人的思维远远不足以揣度她的心肠。在她手臂受伤后不方便的那些日子里,她倒是难得的大家闺秀安稳娴静了一回。娴雅的不说桂花,就连战青玄都啧啧称奇不可置信。只不过伤势大好后,更加的神智不清,对阮听枫这种武艺极强杀伤性极大的生物不避反近黏得更紧。      如果说原本的她是一张狗皮膏药,那么现在的她便是一张被吴有捣鼓过的升级加强版的狗皮膏药。      不知道是不是在她安稳娴静的那几天里忽然也染上了大家闺秀多愁善感悲春伤秋尤其眷恋春天渴望爱情的不良习性,她的小女儿心仿佛一夜间觉醒了,如同寒冬腊月塞北寒风中那一树树盛开的雪花,娇艳的格外引人注目。      总之,她狗皮膏药模样黏在阮听枫身后低声下气想要学武的形状被大家看得通透,学武是假,爱慕是真。理所当然的,这个“大家”里面绝对不包括阮听枫。      他一如既往的读诗研史,仿佛并没有注意到如影随形的秦巧巧。而秦巧巧也仿佛一下子没了存在感,十分心甘情愿的不发一言只默默跟着阮听枫单为远远望他一眼。      时间一长,原本擦亮眼睛打算看一出烈女缠郎的观众也陆续被寡淡的剧情打回原形,该干嘛干嘛去了。      这样并没有什么不好。只单单苦了桂花。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就是上回阮听枫要求桂花做的香囊她做好了。桂花很是尽心尽力的选了个丝毫不见暧昧绝无可能让人产生不恰当联想的图案——大大的,简单到极致的,倒“福”字。要多朴素有多朴素,要多没特色有多没特色,也,要多吉利有多吉利。不过他也没要求不是?再说,是他抢她的手绢在先,她借机小小报复一下也算不上什么。      桂花很想把香囊拿去大大方方理直气壮的向阮听枫提出交换要求:“把手绢还给我!”可是,秦巧巧整天黏在阮听枫后头,绝不超出他方圆二十步,要想避开显然有所居心的秦巧巧神不知鬼不觉偷偷摸摸完成交换,难度委实太大了些。      至于为什么要偷偷摸摸背着秦巧巧,那完全是出于对她一颗少女琉璃心的爱护。      香囊换帕子,千古不变的老套定情戏码。若是堂而皇之的让秦巧巧看到这个场景,要想不误会点什么,实在不容易了些。      于是桂花很是焦急。焦急着焦急着,还真给她盼来一个机会。强壮如牛极少生病的秦大小姐适时的小小伤寒了一回。不知是不是重拾少女春心之后连带着拾回深闺弱女的多愁多病身。总之,无缝的鸡蛋终于裂了一条缝,给了桂花可趁之机。      是日晚,夜黑风高夜,杀人放火天。      东厢雕花窗棂的镂空中现出一张苍白瘦削的脸。那是桂花倚着窗静候万籁俱寂好动手。      她小心翼翼打开门扉,蹑手蹑脚走出去,尔后回头望望,十分确定身后没有小狐狸菜菜的身影,遂欣慰的转身举步。举起的步子却没有如预料般顺利地落下,桂花疑惑的低头一望,正对上菜菜一双更加疑惑的眸子。      旁边,刚刚被桂花偎依得甚是惊险的窗扇在风力作用下配合的摇晃两下发出“咯吱”的鸣叫。   桂花想,这真是一所历史悠久年代长远的古寺啊。菜菜真是一只听觉敏锐身手矫捷擅长后来居上的狐狸啊。      住在同一所院子的好处桂花可算是头一回体会到。阮听枫常常的路过她的院子顺便进来或打秋风或勾引菜菜或寻求掩护,种种迹象一度让桂花以为自己在东厢的存在就是为了行他人之方便。而如今,事实颠覆了她这个妄自菲薄的猜想,原来,她也是可以有机会被他人行方便的。      桂花方便的行到阮听枫所住菩提院,惊奇的发现他卧房中还亮着灯。虽然这样于她更加方便了些,省的她浪费一番力气敲门叫起。但是,灯影幢幢中却十分出人意料的映出了两个人影。      桂花屏住呼吸,安静且隐忍的攥着香囊立在窗下静候那位深夜访客主动离去好给她空出位置进去办事儿。小狐狸菜菜则睁着一双惺忪的睡眼把脑袋搁在墙壁上睡得甚是委屈。      灯光很暗,窗纸很厚,桂花十分有心且努力的想要捅破那层窗户纸反倒被那层纸抠得指尖泛白,遂不情不愿的放弃了。      她是这样想的。香囊这件事情从起源算起要怨阮听枫,让她找不着机会低调的送出香囊的是秦巧巧,而她,自始至终都是无辜的。而让一个无辜的人大半夜不睡觉还得站在墙角挨冻受累,再加上还不让人瞧点热闹或发掘点八卦实在是很不谐和的。所以,即使没有窗纸上的破洞给她瞧热闹,她还是锲而不舍的竖起耳朵聆听八卦。      零零星星的话语断断续续。      “…要不要?”      正是战青玄惯用的调戏所有人的语调。      桂花惊,这大半夜的,他在这儿干啥玩意儿?      “要。”      阮听枫的声音倒还冷清从容。   桂花恐,要什么,要什么?这大半夜的,他们俩在一屋里干啥玩意儿?      两条人影倏地重叠在一处,随后,乒乒乓乓桌上的瓷器一阵乱响,又有人体碰撞的声响骨头嗑在木头桌子上的闷声及茶盏砰然落地的脆响,在黑沉沉的夜里交错得尤其清晰且销魂。      桂花仰头望天不忍卒读窗纸上印出的暧昧。小狐狸菜菜则被那声巨响惊得跳起来,蹭蹭爬上了旁边的大槐树,末了,还不忘把肥硕的身躯朝枝桠深处缩了缩。      屋里的杯盏凌乱暂时告一段落。      阮听枫气息不稳喘息声隐隐传来:“破了。”      桂花惊恐的睁大眼睛,纯洁善良天真的阮家小白兔就这样被拆分下肚啦?如来观音弥勒唐僧八戒悟空啊,把战青玄这个欺师灭祖不谙佛训不受清规不堪色戒的俗人恶人大坏人给收走吧。阿弥陀佛!呜呼哀哉。桂花的心情甚凄凉,抱不平狠狠的更加揪紧了手上的香囊,想象自己揪着的是战饿狼的三千烦恼丝。      “…下次当心。”战青玄低沉沙哑的声音更加刺激了桂花丰富的想象及恶毒的怨恨。      听不下去了!桂花幽幽的瞥了一眼窗户纸上两人的叠影,哀怨的飘到树下揪起自以为爬的很高很安全的菜菜,迈着虚无飘渺的步伐悄无声息的回了东厢。      ——————我是狗血真相的分割线——————      战青玄来到菩提院的时候,阮听枫正在灯下把玩一块玉佩。碧莹莹的翡翠细弱蛛丝的繁复笔触雕着的正是一个“枫”字。   战青玄带来了好茶,见他神思不属便不打扰,熟门熟路自去泡了壶老君眉。      “回去这一趟,得了个好消息,你要不要听?”      毫无悬念的。      “要。”      战青玄凑到他耳边,低声道:“阮听雨,死了。”      阮听枫动容,手上的茶盏落地。他呆了一呆,慢慢的坐回去,却不小心碰到了桌脚,带翻了红木椅,碰掉了桌上的壶。      战青玄无奈的长叹:“该高兴才是,没了他,老爷子总也该想着你了。”话音一转,摇头惋惜,“可惜了我从家中辛苦带出来的上好银针,就这么无辜的被你洒了。这要是被我大哥知道了~~谁管他呢。”轻佻的语气又回来了,仿佛刚刚呓语哀叹的人不是他。      阮听枫望着地上一片狼藉,惭愧道:“破了。对不住。”      战青玄一展手中的玉骨折扇,笑得轻巧:“下次当心就是了。反正我顺走家里的东西也不是一回两回。大哥嘴上硬,父亲面前还是多少会帮我遮掩的。你放心好了。”    第十三回 不堪回首往事如新   前一日睡得晚,桂花早起顶着两只乌眼珠子上厨房。三娘瞧见免不得要问一声,桂花觉着前一晚上的事情属于闺房秘闻之流不大能对人言,遂支吾过去。      有人分享的烦恼轻如鸿毛,无人问津的心病重若泰山。昨日桂花耳闻目见加想象得出霸王硬上弓的结论,今日里望着战青玄的目光便若有所思——她猝然理解了他一贵胄公子却偏偏要待在这地方的苦心孤诣。      秦巧巧发了一夜汗,今晨大病初愈,继续锲而不舍的跟在阮听枫后头。原本桂花见着这场景至多感慨一下,而如今这感慨转瞬成了惋惜。想她秦巧巧生平头一回喜欢上一个人,却注定以失败收场,怎能不叹造化弄人。      下午时分,秦巧巧踏入桂花的东院。桂花飞针走线头也未抬:“阮公子不在这儿。菜菜也已经歇下了。”你可能会找的两种生物都不在,请回吧。   却不料巧巧期期艾艾:“我是来找你的。”      单恋中的女人是盲目的。盲目到为了讨爱人的欢心可以委屈自己去学最痛恨的东西。对秦巧巧来说,这样东西是刺绣。      桂花不忍的看了看秦巧巧手中弯曲了的绣花针,忍痛从竹篮子里又挑出一根,犹豫的递给埋头苦干的巧巧,示意她换一换。巧巧抬起眼,笑盈盈的接过去,笨手笨脚的穿针引线。小巧的鼻梁上沁出细密的汗珠,一脸虔诚的表情更是为这段注定无疾而终的单恋增添了悲情*色彩。      心上角落莫名软了一分。巧巧,还是和小时候一样,这样的执拗天真。      在桂花哀悼牺牲掉的第四根绣花针时,战青玄并阮听枫陪着一位老太太造访了桂花的东厢。      战青玄是头一个进来的,他挤眼努嘴冲两人做了好一会儿鬼脸,无奈桂花偕同巧巧并不能理会他肢体面部语言的深意。及至再次见到秦老太君那张布满皱纹却端庄肃穆的脸,桂花才后知后觉的想,他大概是想通风报信。      桂花想到了,巧巧自然也瞧见了。她撂下针线起身,甜甜的叫了声:“奶奶。”   巧巧从小嘴就甜,即使犯了错,也能舌灿莲花装巧卖乖搏人同情,不像自己,笨嘴拙舌生硬呆板不讨人喜。桂花站起身,木然的想。      秦老太君亲自上山接巧巧回去。大宅门里的贵妇,出门的排场大,像今日这样只带了随身两名大丫鬟便乘了小轿匆忙赶来委实十分难得。秦巧巧从小便得这位太君的宠,到如今也还是没有变。   秦老太君初见巧巧,便向她保证,初始是她儿子女儿合着伙瞒她,如今她知道了,定不准她嫁到孙家去。      战青玄在旁边摇着扇子好不悠闲,那双桃花眼中笑意横生,仿佛在看蟾宫折桂十里长亭的好戏。阮听枫白衣乌发,事不关己的淡漠。至于桂花,她早就料到如斯场景,只是没想到来的这么快,而且还在她眼前真人上演。      老太君拭了眼角的泪,握着巧巧的手,一叠声的叫她家去。巧巧许久未见亲人也是悲喜交加,此时却有些犹豫。她期期艾艾望了眼阮听枫,见他立在门口眼神清冷对自己即将离去并未做出反应,有些失望。秦老夫人又催,她顺势应了。      秦老太君镇定下来转身向战青玄道谢。一抬头,蓦地望见桂花神游天外的神色。   “这位姑娘,怎么称呼?”灰黑色的眸子沉沉的将桂花望着,问得自然。      桂花展唇一笑:“老夫人客气。民女姓金。”      旁边的巧巧接话:“桂花绣的一手好刺绣,孙女儿正跟她学呢。”拿起一下午的成果,“老祖宗您瞧,好不好看?”      老太君抓着巧巧的手,笑容慈和:“好好。你呀,别在这儿捣乱了,先跟舒荷去轿子里等着,我和这位金姑娘说会儿话。麻烦了这么多日子,我们可得好好谢谢人家。”      与九年前如出一辙的面容,让桂花错以为时光倒流。      战青玄折扇掩去了半边脸眸色沉沉看不出思绪,倒是阮听枫推门出去的时候略带担忧的望了眼桂花。      秦老太君的夫婿官拜三品督察,虽已然辞世,但未亡人三品诰命的威仪尚端了个十足。桂花数着秦老太君鬓边多出来的银丝,这么些年过去,严方端正的面容上也只有这一处显出了岁月的痕迹。   严正端方的秦老太君咳了两声清了清嗓子,矜持的开口,果然没了战青玄秦巧巧这样的晚辈在场,她便也没有必要和自己一介民女客气。   “钱惜桂。我知道是你。”      悠悠的绝望隔着长长的岁月逼仄到眼前。原来,再长的时光也没法剐去心灵屈辱的记忆。      桂花立在中庭,努力做到面无表情:“老夫人错了。我叫金桂花。”告诉她,也告诉自己。我是金桂花,不是钱惜桂。钱惜桂早就已经被她们害死了,死在了那间幽暗阴冷的佛堂里。      秦老太君扶着龙头拐杖,肃穆道:“我不管你是金桂花还是石榴花,今日我只想与你做场交易。”   双方均有筹码才能言交易二字,她金桂花无钱无势,甚至连做绊脚石的资格都没有,还谈什么交易。想利用她罢了,偏偏面子上做的十足。      “你大娘先巧巧之前,想到的是你。可惜让你跑了。”秦老太君根本无需桂花的答案自顾往下说,“惜梅和巧巧是万万不能嫁的。也只有你了。好歹你也姓钱。嫁到孙家做大少奶奶那也是你的福气。何况,以庶代嫡,我们也是冒了风险的。”   桂花真想冷笑,惜梅和巧巧金尊玉贵不能入火坑,她金桂花生来命贱便活该受苦。以庶代嫡有风险?难道还要她感激涕零千恩万谢?      “看来秦老夫人果真是年岁大了,刚刚我说的话您没听清?那好,我再说一遍。我叫金桂花,不是钱惜桂。一介草民,攀不起那么高贵的姓氏,至于嫁去孙家,那更是无从说起。老夫人还是另择名媛吧。”桂花语气淡淡,甚至面上还有浅浅笑意。      秦老太君转着手上的佛珠:“还是这么伶牙俐齿。我说了这是交易,你嫁过去,钱家的嫁妆外,我再从私房里给你单独均一份。保证让你后半辈子生活无忧。如何?”   久居上位发号施令惯了,连“如何”二字都有逼迫的强硬。      以己之心度人,她必定以为这天下贱民没有不爱财的。没错,有钱能使鬼推磨,可惜,她忘了一样东西,叫尊严。   而尊严,是不分贵贱的。      桂花冷冷道:“这交易,我不做!”她不知孙家到底是刀山还是火海,她只是单纯的不想让她如愿。      秦老太君眯起眼来,凌厉的眼风刮过,再也维持不住表面的客套:“钱惜桂,你别得寸进尺!这交易,你做也得做,不做也得做。你真以为你有的选?!”      桂花昂起头,定定的望住她:“我没得选。不管我答应还是不答应都逃不过嫁去孙家的命。可我有拒绝的权利。我现在就明明白白告诉你,我不愿意!这不是交易,是你们逼我的。到了孙家,我还是这句话。你们逼我的!”   桂花用了很大的力气才讲出这番话,大抵,是她积攒了九年的勇气。九年,人生能有几个九年。她本已不想计较,可老天爷偏不肯放过她。      秦老太君彻底动了怒,颤巍巍的举起了手中的拐杖:“好,好,好。钱惜桂,我早就说过你牙尖嘴利更甚金姨娘当年。我不和你讲。你就等着钱府的人请你回去办喜事吧!”   桂花知道她大概是想用拐杖招呼自己,之所以没有,完全是因为门外的战阮二人。她一向懂得留面子,装贤德。      桂花不想和她再说,开了门请她出去。      九年前的那一幕和眼前场景何其相似。   同样一幅揣着端庄的脸孔,同样这样居高临下的态度,同样的刻薄跋扈傲慢无理,唯一不同的是,现在的她尚可以打开房门做出送客的姿势,而九年前的她却只能默默哭泣忍气吞声。      她本以为经过这么些无边岁月漫漫光阴,早已将前尘旧事尽数忘却,却不曾想,只需这样一个简单的契机,她便可以把当年的一幕幕重新拾起,回首如新。那段不堪的回忆,那些残忍的话语,鲜活的仿佛就在昨日。而她这九年的光阴,恍如一梦,如今黄粱梦醒,面对的还是昔日不堪。      ——“这丫头小小年岁就生的这么副狐媚样子,倒是得了那贱婢的真传。难得的是嘴皮子利索,又不知比她那娘强了多少。才这么点大就晓得教唆着巧巧在外头喊打喊杀,连忠靖侯府的小侯爷都得罪了,也不知道仗得谁的势?你要是再不抓紧教训,大了没规没矩坏了钱府的脸面,知道的说是随了她那没脸没皮的亲娘,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这主母教导无方,岂不还顺带着伤了我秦府的威仪?!”      秦老夫人涂着上好脂粉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只见上下两半嘴皮子翕动个不住。明着教训的是她自己的女儿,钱府正房夫人秦氏,暗里,指着鼻子骂钱老爷纳了个卑贱的奴婢做姨娘,顺便捎带骂上她这个贱人生出的女儿。      憋在心里的话只不过就着她这个由头说出来。可钱老爷钱如海不这么想,他认定二女儿钱惜桂毒嘴多舌,撺掇秦巧巧得罪了小侯爷险些连累全府,实在是丢脸,发了狠嘱咐秦氏好好教训。大娘自然是巴不得。而老爷放了话,任谁都不敢求情。      屈辱,惶然,委屈,无助,怨恨,不甘…那段日子她几乎尝遍了所有的酸甜苦辣人生百味。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吧,天真单纯的钱惜桂死去了。死在了大娘的狠毒,母亲的淡漠,父亲的遗弃中,再也醒不来。      桂花抬起手拂了拂脸颊,触手冰凉。许久没有哭过了,泪水却原来可以来得这样无声无息。   她吸了吸鼻子,抬头望着屋梁,良久方挪动脚步。      身后传来幽幽叹息,竟是阮听枫悄无声息的进了屋子,不知道已经站了多久。“流到心里,还是会疼。”这大概是阮听枫说的最没头没脑的八个字,桂花却是听懂了。   要想不哭,其实很简单。第一步,抬头,第二步,望天。泪水流进了心里,眼睛就不会湿。可是心会疼,会伤,会难过,会揪得喘不过气。      桂花不敢说话,她怕自己忍不住哭出来。她不可以哭,不可以在人前哭的。      阮听枫乌沉沉的眸子对上桂花湿漉漉微红的目光,他的眼睛很漂亮,沉沉如一望无际的海,静谧得让人想沉醉其中,一醉不醒。他望着桂花,忽而轻弯唇角微笑着搂住她。   “肩膀,借你哭。”      他白衣清冷,衣袂飘香。草药的甘香有安定人心的力量,桂花把头搁在他肩上,迟疑的伸出手去回抱住他的腰。   没有人安慰过她,从来都是她一个人。可以哭,但要在没人的时候。有人的时候不准哭,眼泪要流回肚子里。可今天,竟然有人说,“肩膀,借你哭。”      她想,以前那么多个脆弱的时刻,她都可以独自熬过来。而眼泪,抵不住的,竟然是那一句温柔的安慰。      她不知道,她流泪是为了那般。屈辱惶恐还是欢喜感动?      伏在他肩头,温暖的触感仿佛唤出了她心里囤积了九年的泪水。   从来没有这样一个人,肯分担她的悲苦。而今时今刻,她总算可以软弱一回,因为有人陪在她身边。有人陪着痛,痛苦就会减半。她想,的确是,她已经没有那么痛了。    第十四回 交易天天有   桂花觉得没脸见人。      就在昨日她抱着阮听枫哭得情难自禁的时候,战青玄摇着扇子站在门口围观良久,末了皱着眉轻咳一声。桂花忙抬首用红肿的眼睛哀怨的谴责阮听枫:进屋的时候怎么不晓得要关门…   战青玄倒是没说什么,瞥了眼一脸泪痕的桂花,拉着阮听枫径自走了。      尴尬,十分的尴尬。不习惯当着人哭。尤其这个人还是万恶的地主阶级且十分毒舌不讨喜。   但桂花向来都有一种自我安慰的良好气质。她不断的告诉自己,你尴尬,战青玄比你更尴尬。心上人温柔婉转抱着的不是自己,光想想就让人挠心,更何况身临其境亲眼目睹。如此自我安慰一般,桂花心灵顿时平静不少。遂镇定自若的拿着木盆去湖边洗衣服。      菜菜欢快的奔跑在毛茸茸的野地里,伸出短胖的爪子拈花斗草扑蝴蝶。桂花望着它矫健的身影,十分的忧虑。昨日秦老太君的威胁言犹在耳,她本就短暂得可怜的平静生活就快被打破。她倒是没什么,大风大浪起起伏伏惯了,住得精舍也住的了陋室,吃得美味也咽的下稀粥,怕只怕菜菜吃了太久的美味佳肴,一下子沦落到啃青草的日子它过不惯啊。   桂花开始慎重考虑从今日开始不准菜菜吃肉,只提供青菜黄瓜胡萝卜的设想。      劳动最光荣,桂花在劳动中心情渐渐好起来。替嫁威胁什么的,她都不放在心上了。该来的总会来,她不能为了等待这天的来临整天郁郁寡欢。   人从出生起便知道自己终有一天要上西方极乐,可没有谁为了迎接这一天的到来不吃饭不睡觉不做事。   一样的道理。      桂花抱着木盆打算回去的时候才惊觉节食计划的主角菜菜不见了。该不是预感到中午没东西吃,离家出走以示抗议?桂花走了几步,喊了几声,又用大鸡腿诱惑了几下,仍然不见菜菜肥胖短小的身躯。   她有些着急。虽然那小家伙懒了点胖了点意志不坚定了点,但瑕不掩瑜,总体上说来,它还勉强算得上一只合格的宠物。      旁边树后的草丛传来轻微的呼吸。   桂花警惕的拨开杂草,菜菜毛茸茸的小耳朵呈倒三角的形状露出来。战青玄倒提着它四肢晃了晃,惋惜道:“这小家伙,真闹腾。”菜菜挣扎着冲桂花哀哀呼唤,桂花一阵心疼:“快放下,你弄疼它了。”      战青玄有些惊奇:“一只小狐狸而已,没了再捉就是,你倒上心的紧。”混不在意的模样。   桂花对他这种草菅狐命的行为十分不屑,抢救下菜菜后把它抱在怀里:“说得轻巧,这好歹也是条生命。”   生命是不分贵贱的。后一句话她忍住没说,说了他也听不懂。      战青玄见她小心翼翼柔声安慰惊恐的菜菜,觉得稀奇,便安安静静立在一旁观赏了一回。   昨日那个倚在听枫肩头哭的淅沥哗啦仿佛世界末日的小丫头,只一夜的功夫便可以恢复如常,这自愈能力也忒强了些。他想,既然她这么有趣,那么今日要做的交易总也不那么难。   “桂花妹子,昨日你是怎么了。秦老太君和你可是说了什么?”他右手执扇轻击左手,问得自然。      桂花摸摸菜菜的脑袋,心想,这才是主题。   她笑了笑:“老太君能和我说什么?无非是问问巧巧在上山的情况。”你绕弯子,我便陪你绕。      他轻笑:“聊近况也能把你聊的那么伤心?”   桂花也笑:“老夫人慈和,我许久没见娘亲,有些想念罢了。唉,离家这么久,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去见着面。”   隐晦的提醒,谁是诳她上山的罪魁祸首。      战青玄脸皮委实厚的很,他面不改色的换了话题:“我记得前些天,桂花妹子问过我孙家大少爷的事情。本来吧,爷不想告诉你,不过今儿我心情好,打算要说了,你拿什么来跟我换?”      桂花想,孙茗孙大少爷,久闻大名如雷贯耳害人不浅祸害千年。   他笑了两声,心情甚佳的模样:“你难道不想知道巧巧不愿意嫁去孙家的真实原因?这么有趣的八卦啊…”万分惋惜桂花不识货。      桂花的确十分想知道钱惜梅秦巧巧都不愿嫁去孙家的原因。既然明知自己逃不脱,她便只能尽量多尽量早尽量全的了解些讯息,以求日后方便。可是,拿什么换?战青玄会对什么有兴趣。   “这么有趣的八卦,你想要用来换什么?我平民一个,要钱没钱,要权没权,连自由都快没有了。”桂花盯着他手上翠绿的扳指,笑了一笑,“再说,这些你也不需要。”   那笑容里隐隐有苦涩的味道。      战青玄弯弯的唇角勾起来,笑得如沐春风:“你别和听枫在一起。你们俩不合适。”想了想,又道,“即使他对你有那么丁点儿意思,你们也是不可能的。”   桂花想,他这是误把自己当情敌,做交易来了。      战青玄望着桂花神游天外的表情,确认道:“明白不?”      桂花想,这有什么不明白的。不就是生怕心上人被她抢走么。她鄙夷的望着战青玄,长得也算玉树临风人模狗样,要身材有身材要相貌有相貌,貌似还要背景有背景,怎么连这么点自信都没有。      趁着桂花思索的时间,战青玄径直朝她走过来,松绿的锦袍行动间带起一股茶香,淡淡的清冽无处不在。他用力抓起桂花的胳膊把她拉向自己。桂花不及反应,被他拉得一个踉跄撞入了他的怀抱。   菜菜猝然失重掉落在草坪上,不忿的朝他吼了两声。      桂花挣扎了两下,手腕生生的疼,鼻尖撞在他胸口,有要流鼻血的先兆。      他却不容她抵触。低下头,目光灼灼的望住她,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温柔语调:“别和他在一起。跟我在一起吧。”低沉的音调嗡嗡的震动在胸口,若有若无,十分的让人怀疑是自己产生的幻听。暖暖的鼻息拂上桂花的面颊,痒痒的,仿佛初春柳絮。   桂花想,今天的温度有点高,高得战青玄脑子都烧糊涂了,正说胡话呢。      他沉沉笑,漂亮的桃花眼弯起来,放开桂花退开几步道:“这个交易,做还是不做。你可以好好想想,再给我答复。”      桂花有些糊涂。随即明白了。战青玄喜欢阮听枫,碍于世俗成见不能和他光明正大的在一起,便只能在夜晚偷偷摸摸地搞地下情。心里本来就不舒坦呢,昨儿又见了那样的场景,他理所当然的产生怀疑。于是,今天就赶着来和自己做交易。至于和他在一起的话,大概是想掩人耳目?毕竟断袖之情在当今时代的主流背景下显然是不容于众的。   桂花很满意自己的猜测,欢欢喜喜抱着菜菜回去了。      战青玄走在路上,摇着扇子狡黠一笑。大哥啊大哥,想来你也不会喜欢金桂花这样的村姑吧,小弟这就勉为其难想法子先帮你收着了。不要谢我,我这么做也不全是为了你。   我只是想看看没了桂花这张牌,钱秦二府还要怎么玩这场游戏。      ————我是字数不满写来凑数的分割线————      菜菜恹恹的伸出爪子再一次拨开面前摆着的胡萝卜。把头偏向一边,拒绝看不给它肉吃的罪魁祸首。      桂花拿起胡萝卜,耐心的循循善诱:“菜菜啊,你看哦,这只胡萝卜多大多红多喜庆哪。而且很有营养的。我跟你说哦,你天天吃肉体内会缺少维生素的,吃点胡萝卜,这样才能均衡营养嘛。”桂花拿着胡萝卜晃了晃。   菜菜把头移到了另一边。      桂花咽了口吐沫,孜孜不倦:“菜菜啊,胡萝卜其实也很好吃的,一点也不比鸡肉差。”   菜菜用两只前肢捂住了耳朵。      桂花叹了口气,就着手上的胡萝卜啃了一口。恩,味道不错,十分新鲜。她又吃了一口,随即锲而不舍的冲菜菜晃了晃半截儿小胡萝卜。   菜菜痛苦的闭上了眼睛。      桂花气愤的把菜菜的午饭——一根胡萝卜吃完了。然后更加气愤的威胁菜菜:“不吃是吧?那就饿着。”      桂花悠闲地晃着小碎步绕着屋子步行了三圈,然后又去厨房拿了一根胡萝卜。(…)威胁归威胁,真让菜菜饿着,她也会心疼的。      进屋的时候,小狐狸菜菜正十分悠闲地趴在地上啃一只大鸡腿。看见桂花进来,它立刻惊恐的眨了眨眼睛,抬起头来吱吱吱对着阮听枫一阵乱叫。它说的是,那个坏女人不给我肉吃,她让我吃胡萝卜,逼我吃青菜,还尝试让我吃青草。我是狐狸,不是兔子!      阮听枫有些迷茫的望着抓狂的菜菜,欲言又止。   桂花:“你你你!为什么要给它肉!你竟然破坏我的狐狸养成计划!”   菜菜吱吱吱。那不是狐狸养成计划,是兔子!长耳朵红眼睛的兔子!      阮听枫眨眨眼睛,夺过菜菜的鸡腿,拿着胡萝卜喂菜菜:“吃了。”晃晃手上的鸡腿,“然后,吃这个。”   菜菜委曲求全的嗅了嗅胡萝卜。勉为其难的咬了一口。(…)      桂花:…    第十五回 勾搭与反勾搭   桂花身体力行论证了“男追女,隔重山”的真理。      她仔细思考之后,答应了战青玄的交易。首先,她十分迫切且切实需要知道一些她所谓的“未来夫婿”的讯息,以免单枪匹马赴鸿门,最后连骨头渣渣都不剩;其二,战青玄明显的喜欢男人不喜欢女人,答应和他在一起也没什么大不了,权当自己友情赞助帮他个忙掩人耳目,日后还可以酌情考虑以此威胁向他收回点利息;      至于阮听枫,桂花想,战青玄的话虽然不中听,但总归是事实。她只不过是个胸无点墨的村姑,和气质优雅文武双全的阮听枫的确不合适。这点,连小狐狸菜菜都看得出来。      在秦老夫人上山之前,她大概还可以肖想一下自己下山安安稳稳嫁给阿生哥后的安静生活,可这唯一的一点可能性也随着秦老太君的威胁消失殆尽。秦老太君言出必践保卫巧巧的决心有目共睹。只怕不久就有人上山抓她。      桂花叹口气,自己最对不起的人是牛阿生。她就要嫁给别人,却连当面告知都做不到。她不能想象阿生哥听到自己要嫁人后的感受,如果告诉他的这个人是她娘亲,那场景就更惨不忍睹。      战青玄这些天特别忙。   确切的说是自从交易成功后,他特别忙。忙着研究怎样才能让桂花乖乖被他勾搭。要知道,桂花不待见他的态度早就广为人知。让她喜欢上自己,这个任务的艰巨程度比让阮听枫一口气说出二十字的话来不啻多让。      但过去十九年的经历让他有理由坚信自己的魅力在女人面前可以无往不利。而让桂花这样一个看上去傻傻呆呆,实际上并不十分好骗的村姑爱上自己,难则难矣,但只要他肯用心,定然也可以旗开得胜。      于是,他信誓旦旦自信满满的踏上征途。      桂花望着战青玄亲自送来的一妆盒首饰,愁眉不展。这么多贵重东西放在屋里,她一定会担心的夜不能寐。若是被贼人惦记上偷了去,日后战青玄不再需要和她演戏的时候,她拿什么还他?   她知道这点东西战青玄那样的人不会放在心上,可她不行。对于她来说,这是一大笔财富,而她为数不多的美德中就有一条:天上不会掉馅儿饼,出来混迟早要还的,所以万万不能拿别人的东西。即便一时拿了,以后寻着机会也一定还回去。   这样才安心。      于是,那盒真金白银珍珠翠玉铸就的首饰还没有见过天日便长埋箱底暗淡无光了。      战青玄想,好吧,她个村姑欣赏不来越州府闺秀中最新颖的款式,本公子谅解,本公子原谅。   女人都爱打扮,她不识珠翠总该喜欢漂亮衣裳。      沈三娘正和桂花聊天,便见成衣铺送上一箱或暴露或保守或张扬或低调的各式春衫。三娘抿嘴笑:“妹子,战公子最近是怎么啦?老有事没事往你这屋跑,现在又送来这么一大箱子衣裳。”胳膊肘碰碰桂花,“有什么是姐姐我不知道的,说来听听?”      桂花镇定自若的随手拎起两套长裙:“三娘,我刚上山那会儿借穿了你好几套新裳,现在正好有这么些,我也穿不完,姐姐别嫌弃,拿回去穿吧。”      于是,战青玄愤恨的发现三娘穿着他精心挑选的衣裳卖力的在厨房中烧火择菜。吴有在一旁笑眯了眼:“三娘,你这么穿真好看。”三娘一挥铲刀,气势恢宏:“滚,出,去!”   而桂花,一如既往穿着她那几套永远洁净且散发阳光气味的粗布烂衫。      战青玄想,这都不行,那就只能来言语攻势,甜言蜜语溺死她!      战青玄:“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桂花:“你不是君子。”   战青玄:“……言之有理。”      战青玄:“南方有佳人,遗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他深情款款,“桂花,你真美!”   桂花抬头惊诧道:“你不是说,钱大少爷真没眼光,吗?”她模仿当日他的语调惟妙惟肖,让战青玄还原起当初的对话。      对话如下:   ——“看见没有?前头那位骑马的公子姓钱,是越州府丝绸钱家的大少爷。前几天路过我们村,强抢民女来着。”   ——“哈哈…你不要告诉我…你就是那个被抢的民女?不得不说,钱大少爷真没眼光…”      人生若只如初见,他一定夸她倾国与倾城。   战青玄悔得眼睛都绿了。      战青玄:“衣带渐宽终不悔,为汝消得人憔悴。”   桂花:“唔,你不必再往我屋里送衣裳,自己先去成衣铺做件合身的衫子穿上吧。”   战青玄:“……”      ……,……   ……,……,……   ……,……,……,……      如此这般,这般如此,战青玄无语凝噎。   他狠狠的想,金桂花,她还真是只无缝的蛋哪,刀枪不入水火不容。(某枝:战公子,战大人,勾搭不了人家也不要这样言语自虐嘛!无缝的蛋,不知道的人会以为你是苍蝇耶!~战青玄怒目。某枝闭上嘴巴,抱头飘走)      他决定了!霸王硬上弓。看她从不从!(某枝:噗,这么狗血的镜头,偶沸腾了。后台隐身观望中)      月明星稀爬墙夜。      水气氤氲,云雾蒸腾。桂花坐在浴桶中舒服的闭上眼睛。夜晚的宝瓶山,十分静谧,静谧得可以听见草丛深处的虫鸣,微风拂过树叶的沙沙轻响。   一切都很美好。      正是桂花闭目养神四大皆空的时候,战青玄身手灵活的通过窗前大树利索地爬进了屋。由此可见,古往今来话本子里,后窗外亘古不变的那棵参天大树实乃爬墙私会越户采花的大媒。可以设想,若是没有它的存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制度下又得多造无数怨偶。      眼前的村姑沐浴图委实有些出乎战青玄的意料。他原计划只是单纯的偷偷摸上桂花的床搂着她睡觉,以便第二日清晨制造出舆论压力逼她妥协而已。如今上天却给了他这样一个机会来目睹美人浴桶沉睡。      战青玄在桶边站了一会儿。   桂花睡着了的样子倒也不很难看,勉强称得上美人。细长寡淡的眉,像极了窗外天边那一钩新月,浓黑的眼睫,仿佛浓墨重彩的古典水墨,琼鼻樱唇,肤色略白,如今在昏黄的灯光下望去,平添几许柔和。她神情安详,嘴角噙着笑意,丝毫看不出寻常女子被逼嫁的愁苦惶急。   战青玄望着她露出的滑腻脖颈想,霸王硬上弓的主意如今看来也不太差。      桂花感受到他的注视豁然睁开眼,看见笑意盈盈正将她望着的战青玄她大吃一惊。第一反应,伸手护胸。   她不动还好,原本平静的水面被柔和的花瓣覆盖,纹丝不漏。她这一动,水面顿时荡了荡。可见,有时候采花大盗入室行窃的时候,面对丑女无盐总也是可以忍住的,可偏偏对方要这样一幅惊恐柔弱样子,再做出些不合时宜的动作,从而不幸的造成一些不堪设想的后果。      果然,战青玄噙着笑意:“桂花妹子,你这是在,勾引我?”修长的眉高高挑起,一副欣喜若狂正中下怀的模样。他总算没忘今日的主题——调戏与勾搭。   桂花望着他逐渐逼近的脚步,强迫自己冷静。她坚信自己的亲耳所闻亲眼所见,眼前的战青玄是不喜欢女人的。完全可以把他看做异性姐妹好友闺蜜之流,那么,被闺蜜这样看着,虽然诡异了一些,但总还是可以接受的。   “这么晚了,你到我屋里,有事?”桂花干巴巴问。春宵苦短,他不是该在阮公子那屋?桂花想到那日不小心听到的暧昧言语,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太肉麻了。      他一撩袍角,俯身贴近桂花的脸庞:“你这么问,我真伤心。”他长长地睫毛在眼睑下投出一圈阴影,半合着眼,倒真是一副哀伤模样。“你都答应和我在一起了,还不明白我的心吗?”   温热的鼻息喷到桂花脸颊上,这样的距离让桂花十分不适,她不自觉地往后挪了挪。   “当然明白。”不就是拿她做幌子嘛。      他挑了挑眉,又往前凑了凑:“你明白?明白我一刻不见如三秋兮的心情,明白我夜不能寐辗转思念你的深情?”如此肉麻的话,他信手拈来。言毕,却还是不自觉的把牙酸了一酸。   桂花虽然百般提醒自己面前那人是闺蜜,可还是不能容忍自己坐在浴盆里和一个满嘴胡言乱语疑似神经病人的男子秉烛夜话。      她皱了皱眉,有些不耐:“战青玄,你没必要勉强自己在我面前演戏。我都知道了,你喜欢阮听枫嘛。拿我做幌子,也不要这样敬业。”她望着他猝然变绿的脸,道,“麻烦背过去,水凉了,我要出来穿衣服。”   不待她把话说完,手腕便被战青玄牢牢攥住了。她使了好大劲儿才避免被活生生拉出来走光的惨剧。      “我喜欢听枫?!谁告诉你的?!”他又急又气,声音都喷着怒火。      桂花手腕疼痛不已,便也没了好气:“放手!这么激动做什么。我亲耳听到的还会有假?”恼羞成怒,典型的恼羞成怒!      “听到?听到什么?!”战青玄气势汹汹丝毫未减。      桂花挣了挣手腕,无果。她想,为了避免手臂断掉,她还是摆正态度为妙。“那天晚上我去找阮公子,在窗外听到你们说话。”桂花微带怜悯的道,“从那天起,我就懂了。你放心,我不会告诉别人的。”桂花努力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真诚无比。   本来嘛,喜欢就说喜欢,遮遮掩掩的做什么。一点担当都没有。桂花心里小小的为阮听枫惋惜了一回。遇人不淑啊!      战青玄气的脸色红一阵白一阵,脑中混乱一片:“听到,你听到什么啦?”他这一个月来就一个晚上去找过听枫,怎么就好巧不巧被这死丫头碰上了呢。   桂花犹豫了:“…这,闺房夜话,不太好说吧…”      她那句“闺房夜话”彻底刺激到了战青玄。      他右手用力一把拽起桂花,左手从架子上甩了件外衫把她裹住。不顾桂花“哎哎哎”的叫嚷,把她拖到床边,压了上去。      “…你听错了!”他恨恨的咬牙切齿。   桂花愣愣的:“不能吧。”她想了想,“还听见,屋里杯盏碎裂的声音…菜菜也听到的。”它还为此身手敏捷的爬上树,吓得瑟瑟发抖。      战青玄见她睁着无辜的眼睛望着自己,一副不相信及你别抵赖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懒得再和她浪费口舌,干净利落的俯身,堵住了她的唇。   皂角清新的香味若有若无的从她湿漉漉的发间飘散出来,他不顾桂花的反抗加重了力道,唇齿间有淡淡的血腥气。      桂花脑子里嗡的一声炸开了。首先想到的是,他要杀人灭口!随即便有些晕,身上的重量,透过薄薄衣料传过来的灼热,和口中狂乱不容拒绝的掠夺,让她慌了神。   伸手去推,他反倒制住了她双手,把她牢牢禁锢在身下。      哦,这个时候,她好想去死一死。      唇齿纠缠间,桂花神智渐渐清明。也许真是误会了!她狠狠的咬住唇,猝然浓郁的血腥气让战青玄冷静了一些,停止了这个惩罚性的吻。   桂花有些气喘:“…就算我听错了,听错了还不行吗…”平常的语调出口破碎竟有些暗哑妩媚,她自己被吓了一跳。      挣扎中,胡乱裹在桂花身上的外衫松松垮垮的向下滑去,露出了她精致的锁骨白嫩的肌肤。战青玄低头俯视,眯着眼威胁:“就算?”   桂花忙道:“就是我听错了!你们很清白,非常清白,比小葱拌豆腐有过之而无不及。”   战青玄被她无厘头的比喻弄得哭笑不得,放开她的手腕,微抬起身,修长的手指拂过她的脸颊,触手生温,滑腻无比,不由眼神再次幽暗下去。      桂花脆弱的神经再次受到刺激,她觉得自己连呼吸都不顺畅了:“如果,你们不是一对。那你为什么要让我和他保持距离,和你在一起?”胸腔的空气被他沉重的身躯挤出去,她断断续续挣扎良久总算问出心里的问题。      战青玄黝黑的眸子闪闪望着她:“我不想你嫁给孙茗。”难得正经的语气,含着无限惆怅。   桂花想,只要谈到孙家大少爷孙茗,他总是会正经一些的。心里有什么一闪而过,快得抓不住。   “我,我和他有什么关系?你不要胡说!”她不敢正视战青玄的眼睛,偏过头去。      战青玄一笑:“哦?我胡说?”他俯身凑到她耳边,“钱家事实上的二小姐,钱惜桂,难道是我记错了?”   桂花惊疑不定:“你怎么知道?”他竟是早就知道一切,故意让她上山的吗?不让她嫁给孙茗,对他,有什么好处?      战青玄勾起唇角,低声道:“我知道的东西多着呢。”言毕,俯身去吮她的耳垂。桂花身子一软,刚到嘴边的疑问又吞了回去。      偏头躲避他的袭击。他很听话的住口沉沉问道:“桂花,你会喜欢我吗?”乌黑的眸子闪耀如星,满含期待的望着她。   桂花垂下眼睑:“不会!”   他顿了一会儿,几不可闻的叹了口气:“若是喜欢上我,便可以不用嫁给孙茗呢?”他双手捧着桂花脸颊,逼迫她转头望向他。      桂花犹豫良久:“……不用嫁,可以回家,过平静的日子?”于她而言,这的确是致命的诱惑。   高门大户中的权利倾轧她无心涉及,深宅大院里的争宠斗狠她深感厌倦。至于嫁人,门不当户不对的爱情结出的从来是苦果。像牛郎织女,像她的爹娘。      不是没有爱情的,只不过,初时的爱情,远远抵不过悠悠岁月中的门第之见。那样的爱情,那样的婚姻,她不要!她只想嫁一个足够爱自己的人。这样,即使丈夫变心,即使惨遭抛弃,她亦不会心痛。如此,便很好。      她下了决心般,直直的望向战青玄:“……我可以试着,喜欢你……只是当那一天到来的时候,请不要忘记你的承诺。”   她的心,早就藏在很深很深的地方,轻易无法触及。而他,不过一个花花公子纨绔子弟,她有足够自信,可以不爱上他。   不过,喜欢?是可以的吧……至少,可以装作喜欢……      战青玄被她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悲壮口吻当头一瓢冷水,不由嘟囔道:“本公子的魅力值下降了吗?居然会有女人不喜欢…”边说边从桂花身上爬下来,“霸王硬上弓这种戏码果然不适合我这种温文翩翩佳公子…”      桂花被他一番言不属实且自恋无比的说辞雷了一雷,刚刚心里的郁结阴暗悄然散去。   她启唇一笑:“我倒要看看你这个温文翩翩佳公子要怎么来追我这个又丑又笨又不喜欢领情的村姑…”      战青玄拂了拂袍角,被桂花灿烂笑颜中的明丽刺得呆了一呆。   奇特的女子。被非礼了这么久,除了最初的惊慌羞赧,竟可以一直这样平静淡然。战青玄想,游戏已经变质,这已然是一场你追我赶的战争。谁先动心,谁便输。       第十六回 桃花酿,酿桃花   菜菜这些天牙好,胃口不好。过多的胡萝卜和青菜导致它十分的消化不良且痛恨红绿二色。于是,每天必来桂花屋里报道且酷爱绿色衣裳的战青玄成功地被小狐狸菜菜鄙视了。      但是,鉴于菜菜不会说人话且这些天的消化不良对它的肢体灵活度造成大幅度损伤的缘故,菜菜只能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每天怒视着各种各样的绿色在自己面前晃来晃去络绎不绝,让它在不用吃饭的时间里还能就着眼前的色彩自行想象出青菜、菠菜、荠菜、野菜等种种绿色植物。      桂花内心里对战青玄的每日三逛很有些不以为然,但鉴于那晚亲口答应试着喜欢他的缘故,不得不对他假以辞色。      她是一个言出必践的人,同时,她也痛恨着受制于人。战青玄知道的东西太多,让她有被人暗中窥测之感,十分的不安全,一不安全,她便焦虑了,一焦虑,她便烦躁,在如此焦虑且烦躁的情绪控制下,若是她还能顺利的爱上战青玄,那也是个奇迹。      而奇迹发生的可能性从来都微乎其微。      所以,桂花对自己不会爱上战青玄这件类似于天上掉馅儿饼且这块饼还能准确无误的砸在你脑袋上,既不让别人抢到又不会把你砸伤的事十分的笃定和放心。      但显然事情的另一位当事人战青玄不这么想。他的人生信条里,只有不去做,没有做不到。对桂花,那是势在必得。所以他孜孜不倦的每日来往于东院与厨房。      桂花在厨房择菜,他便在旁边戏水。当然,他认为自己是在洗菜,但实践证明,他洗的菜煮上桌连他自己都不吃,更别提小狐狸菜菜,绝对是瞅都不瞅一眼,趁机间接表现出对他的极度不满。      桂花烧火,他便在旁边煽风。往往导致厨房浓烟滚滚烈焰滔滔。此时,便见一只通体雪白的小狐狸箭一般的闯出门来夺路而逃。菜菜它是来厨房找肉吃的,不是来整形的。事实上,它对自己清一色雪白的毛发十分满意,并没有做好变黑的准备。      在短短两天的时间里,沈三娘最讨厌排行榜上的状元便由吴有变成了战青玄。对此,吴有十分感激,他撇着胡子握住战青玄的手,笑得见牙不见眼:“战公子,您是我的大恩人哪!一定要继续保持,继续保持~~”      期间,为了厨房的安然无恙,桂花曾对战青玄殷殷劝导:“君子远庖厨。”      战青玄不知顺手从哪儿抽出把折扇摇啊摇,笑得神采奕奕:“本公子不是君子。”他终于找着机会把桂花堵他的话反堵回去。      桂花诧异:“这句话里,君子的意思是指男人吧?”打量他一回,“女扮男装不容易啊不容易。”      战青玄忍气吞声咬牙切齿:“哪里哪里。”      桂花对他的没脸没皮厚颜无耻早就失去了好奇心与新鲜感,闻言,恍若未见的上下翻炒菜菜的午饭——香菇青菜。      是日,桂花恍惚想起上山来的初衷。桃花酿与桂花酿。      初春时节,桂花还酝酿在枝叶里没有成熟,只能先酿桃花。她想起这桩事的时候,战青玄正靠在美人榻上翻着武侠话本,翘着双腿吃着蜜饯甚是欢快。桂花随口一问:“桃花三月三,这时节哪儿还有刚开的桃花。”声音很小,类似于自言自语。      可偏偏战青玄听到了,不仅听到了,还给出了答案。所以桂花认为战青玄所看的那个话本子一定是个失败的话本子,读者看着的时候竟然可以一心三用,既看书又吃零食还谈着话,情节之匮乏,人物之苍白,让人叹为观止。那名作者可以放弃这碗饭改去写八股文之类应试题材文章,因为内容空泛全是官话,甚是好写。      战青玄撂下书本,坐直了身子:“当然有,后山就有一处桃花林。”      桂花尚不确定,毕竟他在一心若干用的时候难免听岔:“才开的桃花?”      “对,才开的桃花。”   ——————我是采花的分割线——————      群山之中,大片桃林。粉色的花瓣,汇聚成海。      桂花挎着小竹篮颇感慨的走在其间。   流觞曲水,灼灼其华,美得彷如仙境。她回身欲向战青玄感叹一番,却不防望见他沿着小径,翠衫羽扇,缓缓而来。腰间镶金纹饰的腰带上挂着数枚环佩,行走间的脆响伴着小溪潺潺,如乐声相和,分外好听。平日里惹人讨厌的一张脸,大概是换了环境的缘故,竟也有了些邪气的妖娆,尤其是那一双眼,流转间有妩媚的风华闪现,比之桃花,没有丝毫逊色。      桂花欲言又止的转身继续往前走,她承认,刚才他徐徐行来的那一幕,让她轻轻闪了眼。      战青玄却几步追上前来:“你有话对我说?”   桂花不敢去看他那双妖孽的眼睛,支吾道:“没有啊。让你快点走。”掩饰地踮起脚采开的正艳的桃花。柔软的花瓣,触手微凉,鼻尖仿若淡香飘过。的确是制酿的好材料。      战青玄却不依不饶:“你有话对我说。”扇子一合微抬起桂花的下巴,笑得轻佻。   桂花一怔,暗骂自己刚刚瞎了眼睛,竟会觉得他好看。一扭头,嫌恶的避开扇子:“是有话,要问你。”   他很自然的收了扇子,并肩站在桂花身边:“什么话?桂花妹子的问题,在下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桂花撇他一眼:“别答应的那么快。”折了一枝开得正好的桃花嗅了嗅,“你是谁?为什么对钱秦孙三府的事情那么了解那么关心,甚至还插手其中。”她早就想知道。战青玄为什么会对一切了如指掌。姓战?越州府里可没有这么一号人物,只怕,用的是假名吧。      战青玄混不在意,仿佛和桂花谈论的不过是天气如何午饭吃什么的问题。“你猜?”轻轻的语调,笑意横生。      桂花不假思索,说出心中的疑问:“孙茗?”      他早就知道她是钱府二小姐,他以制造桂花酿为借口诱她上山,他收留离家出走不愿嫁去孙家的秦巧巧,而这一切疑点重重,无法解释,桂花能想到的唯一原因,便是这个名字。      战青玄扑哧一声笑出来:“孙茗?”他道,“你也算聪明的了。”摇了摇扇子,他含笑望着她,对着她饱含疑惑的眸子,“不过很遗憾,猜错了。”      桂花随手把桃花枝插到竹篮里:“那么,答案呢。”抬头望他的眼。只有眼睛不会骗人。   他不躲不闪,那双眼又黑又浓,沉沉的望不穿深浅:“我是战青玄。这场婚事,我置身事外。”他压低一株花枝,“信不信由你。”      桂花向前走了几步,到另一棵树下。“我不信。也许你不是孙家大少爷,但绝不可能置身事外。”微风拂落若干花瓣,飘飘忽忽终于落在桂花发梢。      “哦?”他很想走过去,帮她捻走那几瓣不识趣的桃花。她青丝如瀑,只用一根寻常布带松松挽起,素得清雅,实在不需要那几枚桃瓣锦上添花。      桂花转头:“置身事外的话,你就不会让我喜欢你了。”她笑了笑,“我并不觉得我们之间的相处模式可以让你这位大少爷当真喜欢上我这个傻丫头。”转头的瞬间粉色花瓣飘然而下,战青玄望着它们跌落青丝,纷纷坠地。      他不答话,缓缓走到桂花身边,挑起她一绺乌丝握住:“你不信我真的喜欢你?”她的头发又滑又顺,他很想凑过去闻一闻,是否有暗香袭人。      桂花一偏头,密密匝匝的发丝从他指尖滑落。“我应该信吗?”她自嘲的笑一笑,“自知之明这样东西,我向来不缺。”   她专心采花,专挑最细最嫩的部分,一点一点的放入篮中,码得整整齐齐。      战青玄收了扇子立在原地,凝神望她忙碌的背影。   刚刚她语调中隐藏的悲凉凄楚绕在耳边,久久不散。      只不过愣怔了一会儿,他便回过神来。不信?那他所做的一切岂不是前功尽弃?这丫头看着傻傻笨笨,感情上倒精明。竟让他有无从下手之感。      他追上去,犹不死心,硬扳过她的肩,牢牢望住她的眼睛,用他自认为最真诚的语气,一字一顿缓缓道:“我喜不喜欢你,不是你说的算,不是身份地位说的算。是我,是我说的算。我喜欢你!”他真诚得几乎连自己都快相信自己的谎话。      他想,他是太投入了。      可怜桂花长了十六年,头一回被人追着赶着说喜欢。说不开心是假的,虽然心底还是有小小的声音提醒“他说的可能是谎话”,可这些天战青玄兢兢业业守在厨房的情形不自觉地浮上心头。   他这样的贵公子,大概长这么大都没进过厨房吧。      可他却能坚持这么些天,即使多次对厨房造成大规模破坏,屡次被三娘嫌弃也没有放弃,仍旧坚持不懈的守在厨房陪她说话,哪怕是斗嘴呢。      桂花挣开他的束缚,换了一副高兴的声调:“好吧,好吧,信你啦。快点采桃花,要这种嫩嫩的才□的,好好挑,要不然,拿回去也不能用。”顺手把臂上挽着的竹篮往他怀里一掷,“拿着。别撒了。”      那些想不明白的事,改日再想吧。       第十七回 蔬菜恐惧症   空着手率先走在前头,桂花回头招呼提着一篮子桃花的战青玄:“快点,别磨磨蹭蹭,待会儿还得去找壶好酒才能开工。”      战青玄走得十分不自在。   想他金尊玉贵长了十九年,那双手白皙修长,握过画笔持过折扇捻过茶叶,何曾有幸提过这小小竹篮?不过,谁让他“喜欢”的话说在前头?此时断然不能甩脸子撂挑子,那无异于拆自己的台甩自己的脸。正好给了桂花说嘴的机会,叫他前功尽弃一事无成。      桂花也是这样想的。   反正他信誓旦旦假话说的跟真的一样。既然如此,给他个机会表忠心嘛。想想阿牛哥,心疼自己累着,三年如一日家里的粗活累活抢着干。他倒好,以为嘴上说喜欢就是真喜欢了?要表诚心可是得干重活被使唤被奴役的,这样才显出对心爱之人的关心嘛。      桂花斜眼瞄战青玄,见他一手提篮一手执扇晃悠晃悠走的甚悠闲,似乎很享受一路花香作伴落红相陪。   桂花想,提一篮子桃花的确算不上什么,以前阿生哥一担一担的从河边挑水灌缸,可比这辛苦多了。于是,她收了先回去放竹篮的心,过东院而不入,直接穿堂越户往酒窖去了。   想来,竹篮不重,他提着又不难看。定然不介意多提那么一会儿两会儿。      桂花抬头望天,想象一棵临风玉树的枝桠上挂一篮粉色桃花。这大抵便是战青玄现在的模样。那场景,其实还是挺赏心悦目的。      眼看着头顶上的日头从稍微偏西缓缓移到十分偏西,桂花仍旧不慌不忙的走在去往酒窖的小径上。刚刚岔路口的时候,战青玄好心提醒她,往左拐是条近路。桂花瞥了他一眼,径自朝右边那条道上走。   气的战青玄在后头嚷:“那条路得先绕到厨房才去酒窖,远了好大一个圈子。”      桂花皮笑肉不笑的望着他:“知道啊。我就是要去厨房,找三娘有事嘛。”不想去厨房?不想被三娘看到他帮她提着篮子?不想被三娘那张利嘴明里暗里嘲笑?想得美!      战青玄扇子摇得有些磕巴:“天色不早了,早些选了酒早些做,你也可以早点休息。忙了一天,可别累着……”他应付突发状况的反应倒是快,一番话说的倒像在关心她似的。      桂花笑了笑,友好的表示出对他的感激与内心的感动,尔后话锋一转:“不急,今儿先拿酒。那桃花还得好好挑挑,阴干了才能用。”   战青玄那张笑眯眯的脸上被人打了一拳似的僵了一僵。      桂花做恍然大悟状:“你着急啊。那你不要去好了,反正你也不知道选什么酒好用。”俄而自语道,“还是得我来才行啊。”   战青玄想,若是今儿真让她一个人去,那这番苦工与委屈算是白受了。为了千秋大业,我忍。      他其实很想咬牙切齿但事实上却摆出了一脸灿若春花的笑:“不着急不着急,桂花你说走哪条路就走哪条路。我神马都听你的。”他学习吴有平日里恶心三娘的语调,着实把行走着的两人同时雷了一雷。      战青玄憋拘的追随着桂花踩蚂蚁的步伐,恨得牙痒痒,顾自在后头张牙舞爪,想象着把桂花大卸八块。      走在前头的桂花哀哀叹息一声:“山间的风,好大啊。”   战青玄收势不稳,差点一个踉跄。      总算是平安到了厨房。   不待桂花亮开嗓子,三娘便出来了。先出来的还有屡教不改坚守在三娘身边的吴有吴半仙。不过,此时的他,很不半仙。      吴有:“……不是我,真不是我……”   三娘挥舞着铁锅在后头追:“不是你?我中午还瞧见的酱牛肉,下午就没了。这厨房除了我之外就是你了,不是你拿的还会是我不成?!”      吴有忙道:“不不不,当然不是你!”      三娘道:“偷吃就偷吃,还不敢承认!说,东西藏哪儿去了?”   眼看着那锅乌黑油亮的底便要和吴有的脑袋触一触。他一抱头一蹲身,眼明手快连滚带爬的跑到战青玄身边。      “帮帮忙帮帮忙。你知道的呀,我不好那一口好多年……”战青玄此时十分庆幸吴有引去了三娘大半的注意力。当下也很好脾气的顺口接道:“是有很多年了。”      吴有牵着战青玄的手,泪眼凝噎的冲三娘道:“三娘,你冤枉我了…”不待他说完,桂花好奇地问:“那一口是哪一口?”      吴有噎了一下,翻了个白眼:“……梁上君子那一口……”      三娘:“好哇!做过小偷还敢说不是你!”      吴有慌忙往战青玄身后躲,见战青玄跟木桩子似的定在原地既不开口也不动手,显然不想帮他的模样。眼见得三娘追了过来,吴有牙一咬心一横退而求其次冒着事后被刁难的危险把战青玄卖了一卖。      “桂花妹子,你帮忙说句公道话。”吴有转而投向桂花,“你帮了我,我自然也会帮你。我马上告诉你一桩事儿,是关于你生辰八字的……”      他话音未落,战青玄闲闲的来了句:“三娘,你该去桂花屋里瞧瞧菜菜才是。”不慌不忙张弛有度仿若不经意间才想起这种可能。      桂花原本想问八字的话在舌尖打了个转,出口变为:“你干嘛诬陷菜菜?”      战青玄反问:“你几天没给它吃肉了?”      桂花掐指一算:“也没多久。五天而已……”      三娘颇有些无奈的把桂花望着,拿着平底锅的手抖了抖,转身气呼呼往东院去。桂花见状,忙道:“三娘你温柔一点,我们家菜菜不比你家吴有皮糙肉厚经得住风吹雨打……”三娘闻言,步子迈得更急。      吴有倒是很开心,笑得一脸慈和:“好妹子,改天来厨房咱们好好唠唠嗑,我可有好些心里话要跟你说啊。”      战青玄表情十分不善。      吴有耸耸肩,强作镇定的追随三娘而去。      沈三娘没有如她所愿言语上刺激战青玄,这让桂花颇觉遗憾。她远远望着三娘吴有一前一后相携而去的背影,真诚的感慨道:“战青玄,你欠我们家菜菜一个大人情……若不是它……你现在必然体无完肤面目全非无地自容……”      ——————我是菜菜生病的分割线——————      桂花回去的时候,菜菜还好好的。除了精神有点萎靡体力有些不济之外一切都很正常。      桂花想,菜菜跟小孩子一样,精神不济定然是三娘就偷肉一事严肃批评教育了它的缘故。现在乖乖蹲在墙角反省错误,实乃孺子可教,甚是让人心喜。      直到战青玄站在菜菜身边百般挑逗无果之后,桂花才意识到不太对劲。菜菜是不喜欢战青玄没错,是以他每次挑逗,菜菜总会龇牙咧嘴努力让自己表情狰狞以示不满希望以此让他知难而退。可如今这光景,倒像是非暴力不合作?      桂花仔细想了想,不能啊,三娘从头到脚细到头发丝都□裸写着暴力二字,由她教育倒把菜菜教育得温柔和善啦?      桂花好心的拿了根胡萝卜蹲下身喂菜菜。(某枝:……Poor CaiCai……)      谁想,菜菜一望见那节红彤彤热烈喜人的胡萝卜,立刻耳朵一耷,爪子一伸,脑袋一搁,静静的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类似于半身不遂的光景。      桂花伸手摸摸菜菜,软的跟摊烂泥。总算,她此时有了些觉悟。菜菜,它该不是病了吧。      的确是病了。疑似蔬菜恐惧症。凡是红色绿色的物体,它一律拒绝望见。      这大大苦了战青玄,为了表示对小狐狸菜菜的关心以此为由赖在东院,他忍痛割舍了最爱的绿色衫子,换上了紫色锦袍,甚至还细心的把腰间那些叮叮咚咚的翠色玉佩一律换成了白色。      总算,洗心革面的战青玄在菜菜眼里算是能看了。      酷爱白衫的阮听枫从来没有这样烦恼。他大大方方的提着药箱来给菜菜看病。桂花紧张的望着阮听枫,看他握着菜菜的小爪子把脉,心中甚是忧急。      阮听枫放下菜菜的爪子坐到桌边,提起笔来打算写药方,想了想又把笔搁下了。桂花十分殷切且热情的望着他。      阮听枫咳了声,方缓缓道:“给它,肉。”      桂花犹豫了一下还是勇敢的问道:“不可以,给它开点草药吃吗?”她还打算让菜菜多吃几天胡萝卜呢。      阮听枫闻言呆了一呆:“不行。”      桂花犹不死心:“你以前不也养过小狐狸,它病了是怎么治的?”      阮听枫:“它,没吃过,胡萝卜。”      桂花愤愤地想,这治人的大夫哪怕再妙手回春医术高明,给小动物看病的时候一样成庸医。还真是,隔行如隔山啊……      菜菜病着的时候,山上众人都很忧心。      三娘十分懊悔那日为了块牛肉惊吓委屈到了菜菜,为了弥补她这小小一点过失。这些日子,鸡鸭鱼肉烹饪的稳稳当当源源不断送到东院来。      吴有见三娘如此,急于表现出自己与菜菜关系之友好,以便于日后爱屋及乌鸡犬升天修成正果。于是,他整日里捻着小胡子捧着小册子握着菜菜的小爪子满嘴易经卦象运道的忽悠。次数多了,菜菜一见他便打瞌睡,比晒太阳还好使。      阮听枫每日里早中晚饭的时候必然要亲自来东院看在菜菜身边,督促它吃掉一只鸡腿方才放心离去。      唯一不顺心的便是桂花。她十分矛盾。若是菜菜不吃肉便会无止境的瘦下去一病不起,这显然不是她的初衷;可若是它只能吃肉不能吃菜,那以后肯定是不能再跟着自己了。其一,跟着桂花,没肉吃;其次,乡里乡亲那么多养家禽的,难保菜菜饿急了不去做点偷鸡摸狗的事情。那块酱牛肉就是前车之鉴。      她愁啊愁,整日里望着菜菜吃肉的表情甚是纠结。每回菜菜都警惕的望着她,生怕她抢自己的大鸡腿再塞给它一截胡萝卜。      总算战青玄说了句公道话:“你别再看了,再多看几回,它会消化不良……”   此话一出,菜菜天涯知己之感顿生。所有对战青玄的偏见与敌意一扫而空界皆成过往……      _______________________   PS:   桃花酿(《普济方》)   【配方】桃花(三月三采)。   【制法】上以酒渍。   【主治】除百病,好容色。   【用法】饮之,又桃仁服之长生。    第十八回 挟持,前奏曲   两坛子桃花酿封过口埋在了院前老树下。      桂花拍拍手,如释重负。做完了这件事,宝瓶山之行算得上功德圆满,下山嫁人也可瞑目。      唯一遗憾的是,亲手种下去的果,却无缘亲口品尝。      若干月后,山上众人开启这两坛花酿时,采花调酒制酿之人早就“花酿依旧引蝶蜂,人面不知何处去”了。或下山,或归家,或嫁人,或流落街头,总之,所有的结局都不是好结局。凡是跟钱秦二府沾上了边,这日子便像那掺了黄连的好酒,又辣又苦,唯独少了清香宜人后劲绵长。      桂花想,这两日阮听枫讲的佛经,多半是骗人。佛语曰:什么样的因,种出什么样的果;怎样的果,必有怎样的因。可她思索了这么些日,也没想明白自己前小半辈子造了什么孽,佛祖这样不待见她,派了钱家那些人来掺和她本可以安然无恙的人生。      果不是好果,因却是好因。      大抵,是前世造的冤孽。      她擦干额上的薄汗。起身进屋去。      大病初愈且取得阶段性胜利不必再行斋戒的菜菜欢快的扭动着娇小的身躯跃进她怀抱,象征性蹭了蹭脑袋表示亲昵,随后转过去吱吱叫着示意她注意悠然坐在美人靠上的战青玄。   唔,前面那一系列动作只是铺垫,转折之后才是重点。      战青玄不声不响进了她院子,这没什么稀奇。惊啊惊的早惊得习惯且淡然了。稀奇的是,战青玄今日穿了件青菜绿外衫,却仍旧得到了菜菜的热烈欢迎。这很值得深究。   看来,菜菜有奶是娘的境界又上了一个新的阶梯。      桂花抬眼望望外头阴沉沉暴雨欲来的天,以一种迟疑的口吻企图和战青玄摆事实讲道理:“天儿不好,饭后百步走,说不准会被雷公电母惦记上……”      俗语说得好,一失足成千古恨。      桂花万分懊悔,那日,月黑风高,某人爬墙,她被逼无奈与战青玄定立城下之盟。哦,那句“……我可以试着喜欢你……”的所谓承诺简直是她并不完美的人生中最大的败笔(之一)。      明明讨厌他不经意间显露的些微高傲,明明讨厌他与生俱来的高贵气质,明明讨厌他整日赖在东厢或看书或品茗或对她的生活指指点点。明明想要拒绝,可偏偏每每总被这句“试着喜欢”给义正言辞的堵回去。美其名曰:日久生情。所以,多加接触培养感情是十分必要且不容拒绝的。      刚开始的日子痛苦与别扭并存。不过,时日久了,便也渐渐习惯。在自己生活的地盘里贡献出那么一点点的角落给旁人立足,原来也不是不可以。      若干年后,桂花还常常回想起这段难得安静的平淡时光以及自己那超乎寻常的适应能力。她想,若是自己的适应能力不是那样的无可比拟,也许,故事的结尾便会是另一番光景。      不过,现在的桂花还没有意识到这件事对日后非凡的影响力。她只是很不满每日饭后被战青玄拉出去散步。山上风景的确如梦似幻,花红柳绿山清水秀,可也架不住他日复一日不厌其烦的游览。      再美丽的物事,没有内涵,看久了也会腻。      战青玄没有搭腔,踱到窗边小几边。铺开宣纸,蘸了浓墨,冲桂花一扬下巴:“抱着菜菜。站着别动。”      桂花很惊奇他竟然企图画画这一事实。他给人的感觉总像是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脱了那身华丽的皮囊,里面就是一大包稻草,还是多年压仓生虫长蛆型的。   这样想,她便也这样说:“你拿着笔,作甚?”      战青玄以一种便秘七日的痛苦表情望着她:“……天儿不好,出去会被雷劈电打。所以,本少爷决定作画。”      这么晦气的天,十分适宜窝在房中品茗作画聊天,透过雨幕望着别人在外奔波劳累。那种幸灾乐祸的快乐可以把单独品茗作画聊天的乐趣放大一百倍。      他拿着画笔倒是像模像样,但桂花仍是很不放心:“你确定可以把我画出人形来?”   战青玄惆怅道:“你那样的,原来也叫做人形……”      桂花:“……”      为了不出去散步,她忍辱负重。      一炷香时间过去了。桂花腰酸腿疼手抽筋。她僵硬的掀开嘴皮子:“好,了,吗?”那声音干涩的,十天没喝水似的。      战青玄仔细端详着宣纸上的形状:“再等等。”      又一炷香的时间过去了。      桂花开始后悔当初没有选择出门散步的选项。她脖子僵硬,勉强发出声音:“画了这么久。我不得不怀疑你的绘画水平。”她幽幽道,“若是画的不像,那你就是成心整我。交易作废!”   战青玄这回倒是语气温和笑得风华绝代:“像,绝对像。”他掀起画纸吹了吹墨迹,“别站着了,来瞧瞧。”      桂花迫不及待的跑过去。      大幅宣纸上,一只毛色雪白耳朵尖尖的小狐狸睁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天真无辜的将她望着。笔触细腻到耳朵上的茸毛,面上的神态,无不活灵活现,栩栩如生。      桂花翻个白眼,差点背过气去:“你,浪费纸张!”那么大一张纸,只正中孤零零一只小狐。边上连片衣角都没有。更别提人了。      战青玄摇着扇子,笑得促狭:“有人抱着,果然看得更清楚些。”他一脸类似狐狸的狡黠,“我早就想给菜菜好好画幅肖像了。今日得偿所愿,可得好好谢谢你。”      菜菜正探出头来颇有兴致的研究另一个自己。丝毫没有理会桂花勃勃的怒气。桂花愤愤不平的望着一大一小两张狐狸脸,觉得自己颇凄惨。      ——————————      那日,桂花为了表示自己的愤怒,气急败坏和战青玄谈判,要求取消那场不靠谱的交易。却不料他轻飘飘一句:“孙茗孙大少爷的事情,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你呢。若是你不介意,我倒也没意见。”四两拨千斤,轻轻巧巧戳中桂花心结。      届时,他十指修长捻着盘中的紫色葡萄,那葡萄晶莹饱满,入口极甜。桂花望着葡萄紫衬着青草绿,很是没出息的再次忍辱负重了一回。都忍辱负重了那么久,多一次不多,少一次不少。再说,此消彼长各有输赢,丢一回人不算丢!      桂花决定卧薪尝胆,伺机报复。她望着手中水墨菜菜栩栩如生的微笑,决定要把这么好看的画像找个人裱了挂在床头。以便日也看夜也看,牢记这次奇耻大辱。   不过,她在山上是自由的,下山却很不自由。      战青玄听说她要下山找人把他的丹青裱了供奉起来之后,自是十分的雀跃。雀跃的表示要和桂花一同前往逛逛市集。      桂花没有意见。有人主动跟着拿东西是好事嘛。      她原本没什么东西要买,听闻战青玄也要同往之后,便去厨房找三娘统计了下需要置办的茶米油盐酱醋茶。缺了的,当然要买;不缺的,制造机会也要买。      桂花揣着怀里的统计小纸条和菜菜肖像画,拉着战青玄风风火火下了山。      市集上很热闹。      青石板的干净小街,沿边屋檐下排着一溜儿货摊。      正是暖阳初升的时辰,街边卖包子的蒸笼腾腾冒着热气,肉香菜香暖暖飘来勾的人食指大动;前边修鞋的老汉弯腰拭了拭小板凳上的灰尘,脸上斑驳的沟壑栽着几十年的悠悠岁月;卖花的小女孩提着一篮子开得正盛的凤仙花,清脆的童声,稚嫩的吆喝;右边酒肆当泸沽酒的年轻少女,衣襟上别着一朵半开的茉莉,淡淡的清香飘散开来,直往人鼻孔里钻……      久别的小镇,久别的清晨。      桂花深深吸了口气。找了家小铺子,坐下来点一碗肉馄饨。铺中的大娘和蔼热情,招呼嫌恶的皱着眉头动也不动的战青玄:“小伙子不也吃一碗?热乎乎的,舒服!”手中的瓷碗豁了一个小口,却是洗的干干静静。      桂花笑着答话:“那就来两碗。”拉着战青玄的袍角,把他按在椅子上。截住他“这样的小铺子,东西也吃得”的话头,异常严肃:“浪费粮食,是可耻的!”那双眼睛里饱含着谴责和鄙视,仿佛他不吃,便是十恶不赦。      望着眼前碗中氤氲腾起的雾气,桂花不自觉地想起以前的日子。这么一碗肉馄饨,与那样的拮据相比,竟也是种奢侈。   大概是雾气太盛,桂花眼中仿佛也沾染了水汽。她埋头提筷,再不出声。      坐在她对面浑身不自在的战青玄叹了口气,颇无奈的拿起筷子:“入乡随俗。反正和你这样的村姑在一起,也没人把我当大少爷……”那张抑郁的脸纠结成一个华丽丽的囧字。   桂花微微笑了:“你可以偶尔不大少爷一回。平民百姓的生活也没有那么坏。”       第十九回 挟持,又见挟持   阳光洒在波光粼粼的河面上,碎金子似的泛着微光。河中,半老的渔娘撑着长长地竹篙吟唱着古老的渔歌,那叶小舟如同身姿轻盈的少女轻快的飘过桥洞。石拱桥上,形态各异的小石狮子憨态可掬,蹲在桥墩子上笑眯眯的望着来往人群。      沿河摆着不少小摊子,卖丝线团扇的小贩笑容可掬的招呼两位结伴出游的姑娘;松软酥香的发糕刚刚出炉,腾腾热气的清香引来了谁家八岁孩童,手中拿着枝鲜艳欲滴的糖葫芦,稚嫩的童声软软的唤他娘亲……      桂花不急着买东西,只慢慢的从河东踱到河西,瞧着这一副欣欣向荣的繁华景象。战青玄随手拿起一把竹骨折扇,旁边的小贩陪着笑脸:“公子好眼光,这扇子卖得好,就只剩这一把了。”      桂花见他懒洋洋的展开扇子左看右看迟迟不语,便也好奇的凑上去瞧。      青山如烟,绿竹青葱,瓦蓝瓦蓝的天空飘着朵朵白云,蓝天与绿竹之间大幅空白上四个飘逸的大字很有行草的风骨,桂花迷了眼仔细辨了辨才勉强认出“心如止水”这四个本来很不复杂的字。      战青玄伸出食指弹了弹扇面儿:“心如止水,那人生可不就一潭死水,了无生趣了嘛~~”      桂花清晰的看见小贩眼角的笑纹僵了一僵,张嘴欲为蒙冤的扇子辩解几句,大抵是瞧着战青玄那副“我是恶霸,我怕谁的”气质有些惧怕,那几句辩解便噎在了喉头,又咕咚咕咚原路滚回肚子里去了。      桂花望着那把沉冤难雪的扇子,说了句公道话:“了无生趣,不至于,清心寡欲倒是有那几分意思。”桂花望着那几抹郁郁葱葱的翠竹,诚心诚意道,“反正,甭管它是清心寡欲还是了无生趣,都不适合你。”      桂花瞄了眼他手中合成一股的玉骨折扇,“还是金玉满堂长命富贵和你比较般配。”      旁边长得十分富态的小贩陪着的甜笑变成了苦笑。      战青玄面不改色,挑眉问道:“怎么着,凭什么公子我就不能心如止水?”      桂花抬头望天:“心如止水这四个字,比较适合阮公子那不食人间烟火的谪仙样子~~”桂花仿佛可以看见天边阮听枫拂着折扇白衣飘飘踏云而来,耳中佛音袅袅,福乐声声。      “你嘛。”桂花郑重其事的望着战青玄,“红尘气比较重。”      战青玄浑然忘记他拿这把扇子的初衷以及他刚刚发表的那一番一潭死水了无生趣的评论,十分隐忍的瞪着桂花,手腕一翻把那玉骨折扇塞进了袖子,展开那“心如止水”扇了几扇,十分潇洒且干脆的冲哭丧着脸的小贩掷去一小块碎银:“从今儿起,本公子就是要心如止水。红尘气?那是神马东西。”说完昂首阔步向前而去。      桂花不意外的在小贩的面团脸上看见了难以置信以及类似于天上掉馅儿饼的惊喜。      的确,这样也能卖掉扇子,的确有点反人类。      战青玄,抛开那身讨厌的浮华气和那些七弯八绕的小伎俩,内里时不时还是个小孩子。你说不好,他说好;你说不适合他,他偏偏就要买。喜欢和你对着干。      桂花抑制不住眼角眉梢的笑意,他其实也没那么坏,孩子样的淘气罢了。      厌恶一个人。如此的厌恶,他说的话做的事,都是可恶;某一个瞬间,也许只是一个微笑,一句温言,也许是某一个微不足道的场景,一切都变了。他不再那么讨厌,不再那么惹人烦。他其实也有苦衷,他也很可爱,他也是个好人。以往对他的误会曲解便都化作了心里淡淡的愧疚,不多但足以想让你对他好。      其实,我们可以如此轻易的原谅别人。      大概是空气特别清新,亦或是阳光格外明媚,再者是街边卖菜的老人家笑得尤其慈祥。反正桂花难得像今日这样身心愉悦。      在这样一种异乎寻常的愉快心情支配下,战青玄那身葱绿的骚包长衫艳丽是艳丽了些,可穿在他身上却是衬得他玉树临风俊逸潇洒,那把迎风招展的折扇,俗是俗了些,可偏偏和他那身玩世不恭的气质搭配得很。      桂花想,完了,本想卧薪尝胆破釜沉舟,出来了一趟,便不战而降,和敌人握手言和了。      裱画的老师傅一本正经的板着脸孔,忽视桂花甜甜的微笑,硬邦邦的抛出一句:“一个时辰后来取。”做手艺做了一辈子的老人,对他从事的工作有异乎常人的执着。      桂花依依不舍的最后望了眼画上的菜菜,这才和战青玄去了对面茶楼,坐等那漫长的一个时辰悄然飘过。      茶滋于水,水借乎器,汤成于火,四者相须,缺一则废。      好茶,必得要好水,好火,好器来配,方得圆满。      战青玄平日里看起来马马虎虎,对茶的要求却变态的近乎苛刻。桂花听着他一长串的要求,目瞪口呆。      “……九华毛峰,水要西山寺的石泉水……”      小二不情愿的打断他:“公子,小店没有石泉水,只有往年收的梅瓣上的雪水。”      战青玄摇着扇子轻巧巧瞥他一眼:“……凑合吧。”嫌恶的望了一眼桌上的茶具,“换成青瓷的。”   小二额角微微生汗答应一声连忙退下。      战青玄合了扇子搁在桌上:“桂花妹子凑合着用,以后有机会带你去喝正宗的好茶。”      桂花不动声色:“对我来说,能解渴的,便是好茶。”      战青玄深深望她一眼,嘴角蓦地扬起:“喝过顶级龙井的人,是再喝不惯市井粗茶的。”      桂花扭头望向窗外,白茫茫一片,阳光正好。      “所幸,我从未喝过龙井。”      茶上来了。清香甘甜余韵悠长,在桂花看来,已经是难得的好东西。可显然,战青玄微蹙了眉,并不满意。   他抿了一口,便即放下茶盏。      桂花见此道:“你问我为什么不相信你喜欢我。我想,我知道答案了。”窗外的行人,吆喝的小贩,仿若都成了布景,眼中只容得下那方明晃晃的艳阳。      “就像你刚才说的。喝惯了顶级龙井的人,是再喝不惯粗茶的。”青瓷杯,嫩舒叶,碧莹莹好生娇憨,“你看,你自己都这么说。不是我不信你,是你不值得我相信。”      大家闺秀,小家碧玉。见惯了人间百种春*色,又怎会为不知名的小花驻足。想明白了,心里头却不是释然。      战青玄沉静片刻,端起茶盏又细细抿了一口,才道:“我这个人,就在茶道上有些怪癖。其他的嘛,倒是不太上心。觉着好的,便是好的,旁的人说再多的不好也没用。”      他难得的没有拿出扇子摇曳,倒显得真诚了不少:“话是没错。龙井和粗茶没法相提并论。可你怎知,你是粗茶,不是龙井?”他一双眼睛乌漆漆专注的望着她,望得她的心脏跳快了一拍。      脸上有些热,不敢再望他的眼神,桂花扭头继续望着窗外。      青砖屋顶层层叠叠整整齐齐,干净的小街沿着河道蜿蜒曲折,对面谁家少妇撑起窗棂,一不小心竹竿掉下去,砸到行走街边的年轻公子。      桂花眯着眼睛看那美貌少妇柔声道歉,忽而生了兴致。      “我们来打赌吧。”她示意战青玄去看对面街头那一幕,“我说,那公子见这少妇美貌,定然不会责怪于她。”      战青玄仿佛也忘了刚才的那一番唇舌,饶有兴趣道:“赌什么?”      桂花道:“若是他大叫大嚷不依不饶那便是你赢,若是他不生气反柔声细语那便我赢。”(某枝有话说:……咳咳,这是架空……)      “若是我赢了,你便得如实回答我一个问题。”心里的疑团不解开,越滚越大便成了心结,如鲠在喉。      战青玄一笑:“好!若是我赢了,你也如实回答我一个问题。”      桂花想,这世道,真是人心不古世风日下,如今,懂得怜香惜玉软语温存的男人真是越来越少,看着挺斯文大气的一个人,竟没想到是个痞子?桂花颇觉无语的望着那男子站在街头破口大骂,把那少妇训得面红耳赤。      战青玄噙着笑意晃动着手中的茶盏:“看来,桂花妹子眼神儿不太好。”      桂花心有不忿,狠狠瞪他:“有话快放。”      战青玄摇了摇扇子,貌似十分纠结:“问题太多,让我想想。”      桂花咕噜咕噜喝下杯中的茶,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为什么不想嫁去孙家?如实回答。”      桂花想,他倒是会挑,这问题若是具体答起来,那是说来话长,若是简答,她组织了下语言,还是太长。于是,她决定拒绝回答。      “换个问题。”      “只有这一个问题。”……刚刚是谁说问题太多,要好好想想?      “说来话长。”      “那就言简意赅。”      桂花叹口气,无奈的望着他:“就是不想去。没有为什么。”      战青玄沉默了一会儿。道:“你耍赖。”      桂花望着窗外:“谁规定不能耍赖?”      战青玄不怒反笑:“若是你赢了,你打算问什么?说来听听。说不定我一高兴,就告诉你了。”      桂花仔细研究他的表情,想确认他是否高兴。   外边上看,是没有不高兴的迹象。桂花斟酌了下,开口:“宝瓶山下第一回见我的时候,你就已经知道我是谁?”      言罢,眼巴巴的看他。      他含笑,喝茶,摇扇。尔后,惊奇地望着桂花:“看着我干什么?”      桂花:“等你回答问题。”      战青玄:“哦。我心情不好。”      桂花不依:“你明明在笑。”      战青玄笑得更欢:“我的心,在哭泣。”      桂花:“……”      窗外河面上的碎金子仿佛都聚在了他的眸间,光彩夺目。      宝瓶山下,初相见。彼时他眼中,也是这样灿若星辰,扫尽阴霾。      可表面上看见的东西,往往做不了准。就像他说的“我的心,在哭泣”。      一个时辰很快便到了。桂花自告奋勇的下去拿画,让战青玄在茶楼等着。街道不宽,过条马路便到了。老师傅的手艺很不错。桂花边看着手中画,边出了店门。      梳羊角辫的小姑娘从旁跑过,狠狠撞了她的腰。她吃疼,转眼去看。却不防从身后蓦地伸出一只手来,捂住了她的口鼻。      湿的帕子,上头是浓重草药的味道。她恍然想到,阮听枫曾经告诉过她,这种草的名字叫迷离。   顾名思义,是迷药。      她晕过去的时候,脑中挥之不去的,还是那双灿若晨星的眸。       第二十回 原来如此   翠浓十岁时便入了府,如今已五年,她从来不知道钱府中还有个二小姐。      大夫人秦氏育有一子两女。大小姐闺名钱惜梅,年方十七;小小姐闺名钱惜竹,刚满十岁。那位八年前被赶出府的二小姐钱惜桂据说是庶出。生她的那位姨娘原本深得老爷宠爱,却在八年前的那场祸事中失宠被逐。连带着这位小姐也被驱逐出府,八年来,杳无音讯。      翠浓是在一个月前才听大少爷提起他这个庶出的二妹妹。大少爷一向好性子,待下人极温和的。那日,他上夫人屋里请安归来,独自在书房坐了良久。在她上过第二杯茶,犹豫是否要打断大少爷沉思的时候,他才悠悠叹了一声:“翠浓,明日随我去宝瓶县,接二小姐回府。”   她自是惊诧万分。二小姐?府里哪来的二小姐。      但她忍住了没有问。像钱府这样的商贾大家,哪家没有一件两件不可为外人道的稀罕事。   她只是一个小丫鬟,明哲保身就好。      ——————我是迷药散去的分割线——————      金乌西沉,倦鸟归巢。   宝瓶县,祥隆客栈。厅堂里小二忙里偷闲站在楼梯口闲磕牙。寥寥数位食客分散在各个角落,喝酒的喝酒,吃菜的吃菜。      这是一个和往常一般无二的傍晚。      二楼偏西的天字二号房里。桂花顶着迷药刚散特别清醒的头脑直勾勾的望着床顶上的流苏穗子。她和战青玄去镇上闲逛,她独自下了茶楼去拿裱好的画像,然后,有人撞了她,迷药和昏睡结伴而来。      她郁郁的想,这一个月来她真是和挟持迷药结上了不解之缘,短短三十日,居然被拜访了两回。      她按按额角坐起身,仔细打量陌生的房间。   很安静,没有人。桂花站起来,刚走了一步,便一个踉跄差点跌倒。低头一看,她惊诧的发现自己身上的衣裤换成了湛蓝色曳地长裙。正诧异间,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梳着少女髻的姑娘端着盆热水进门来,见她立在原地神情戒备,便启唇一笑,娴静且恰到好处的露出四颗碎米小牙。   “二小姐,您醒了。奴婢翠浓,伺候您梳洗。”      二小姐?哦,不出所料,是钱府的人。      桂花侧头仔细回顾了下秦老夫人气势汹汹威胁自己的话——“你就等着钱府的人请你回去办喜事吧!”      这个请字用的好,如今,她不出所料的被请了来。她等这一日等了许久,钱府的办事效率和秦老夫人的滔滔怒气实在是不成正比。      翠浓手脚麻利的拧了毛巾递给她。桂花不打算为难丫鬟,她递过来胡乱擦了脸,问道:“衣裳是你帮我换的?”      翠浓福一福身,语气中透着恭敬:“回二小姐话,是大少爷吩咐的。衣裳是奴婢去成衣铺挑的,也不知合不合您的意。”      桂花皱了皱眉。她已经太久没有听到别人这样卑微的和自己讲话,久的忘记了那种高高在上得天独厚的感觉,此时重温,只觉得浑身上下扎了针似的不自在。      不过,钱大少爷眼光不错,挑的这个丫鬟倒是个守礼的。二小姐?这丫头眼生得很,她进府的时候,自己早被赶出府不在了吧。从没见过自己,还能把话说得这么恭谨。整个钱府上下,能找出这么个不狗眼看人低的,也真不容易。      她伸手拂了拂袖口的银色碎花,淡淡开口:“让你费心。”      桂花坐到梳妆台前,拒绝了翠浓帮忙束发的好意,拿了木梳慢慢的打散了发辫,梳起来。   翠浓见她神色淡淡,候在她身后开口道:“二小姐的头发生得好。乌黑油亮,又直又顺。府中的两位小姐,都没有二小姐这样的好头发。”      桂花透过铜镜撇她一眼。翠,浓,这丫头是在试探自己?   “是吗?”桂花脸上的神色丝毫未变。她正忙着酝酿情绪,待会儿见着了钱惜松,她可不会像这样的好脾气。      翠浓仔细观察她的脸色。峨眉淡扫,杏眼微阖,不惊,不怒,无喜,无悲。仿佛不曾听见她正在提到她那两个同父异母的亲姐妹。拿着木梳的手不紧不慢的一下下梳着长发,其实那头发已经十分顺滑,可她仿若无知无觉,仍然继续这个动作。   翠浓想,这位小姐,不是脾气太好,就是心机太深。刚才换装的时候她便猜到二小姐在外头定是受了不少苦。那双手,十指修长,却在虎口手心处有微微的薄茧。那是常年劳作留下的痕迹。      桂花望着铜镜中模糊的穿着长裙的自己。这样的装扮,久违了。      嫁去孙家,嫁给一个不认识的人,一辈子。认命吗?她这辈子最不想的就是认命。凭什么钱家人强塞给她的,就是她的命,她便得受?她本可以安安稳稳在山村里和娘亲平安度日。      她阖着眼睛,慢慢的梳理长发,脑中闪现的是沉睡前那双灿若星子的眼睛。时而戏谑,时而讥诮,时而认真,时而放肆。这样一双眼睛。该不该相信?      桂花想,在这样的情况下,除了信他,她已经别无选择。      战青玄坐着的茶楼,从窗口望下去正好可以清楚地看见她的一举一动,只要他足够用心,马上就可以发现她的踪迹。她心里清楚,战青玄只是一块浮木,被她这个溺水濒临死亡的人当做了救命稻草。      “你怎知你是粗茶,不是龙井”他说这句话时的语气神态纤毫毕现,清晰的浮现在眼前。桂花有些汗颜有些明了有些相信。也许,他说的话,都是真。只不过自己深埋在内心深处的自卑感,鞭策督促着她,让她放不开胸怀固执的不去相信。      自卑,被掩埋在很深很深的地方,深得自己都不能够轻易触及。      深得她误以为这种可耻的情绪终于离她远去,却不曾想,它深埋在她心底,潜移默化中支配着她的思想。      “这是在哪里?”应该不曾走远。      翠浓低下头去,乖巧的答:“宝瓶县,祥隆客栈。”      还好,还在宝瓶县。      桂花还待再问,开门声再次响起。      钱惜松宽袍缓带满身儒雅的站在门口,十分象征性的敲了敲门扉。      桂花抬起头来,仿佛才看见他般,诧异道:“这不是钱大公子嘛,好久不见。”她肆无忌惮的上下打量钱惜松。      钱惜松进得门来,笑容满面:“二妹妹,别来无恙。”      桂花不语,只顾着打量。   钱惜松笑容有些僵:“可是哥哥有什么失礼的地方……”      桂花一笑,起身道:“钱大公子保养得不好,才一月未见,瘦了不少,脸色也差。”她佯作关心道,“也是啊,家里上吊的上吊,割腕的割腕,离家出走的离家出走。钱大少爷一面安抚一面找人,还得一面对着孙家装孙子赔笑脸,是不容易。”      她提高声调,以一种安慰的语调:“保养成这样,也不全是你的错。”      句句揭钱府的伤疤,钱惜松笑意慢慢淡去,不接话,另开了个话题。      “二妹妹好本事,在宝瓶山逗留了这么久。山上风景可好?”翠浓搬了椅子给他,他顺势坐在桌边,“风景再好,也玩得够了,可别再任性。如今离十月出嫁的日子不远了,这回,可得好好跟我回府。”他好好二字读了重音,期间强迫之意明显至极。      露出一个嘲讽的笑,桂花道:“我可以说不吗?大公子用药的技能是越来越娴熟,先是蒙汗药再是迷离草。我不得不怀疑,新婚那天,你会下了春*药把我送上花轿。”她拂了拂头发,放下了木梳,“也是,钱惜梅和秦巧巧都不愿意嫁的人,神志清醒的情况下,是没有别人愿意的了。”她嘴角嘲讽意味渐浓,眼带挑衅的望着钱惜松。      翠浓没想到兄妹俩一见面竟说了这些不中听的话。其中的隐秘,有的她听说过,有的闻所未闻,但连蒙带猜能知道个大概。她站在原地,十分尴尬。退也不是,不退也不是。唯一能做的便是深深地低下头去,扮演一根衷心的没有耳朵没有嘴巴的木桩子。      钱惜松在桂花提到春*药的时候,终于忍耐不住,脸色微沉。冷了声音让翠浓出去。翠浓心知听到了许多不该听的。她忙不迭的退出去,掩上门的同时,向桂花投去意味不明的一瞥。      钱惜松听着门上锁的声音,隐忍的沉着脸道:“二妹妹说话还是要注意场合。”他乌发用玉簪束起,白净的脸孔隐约可以望见钱夫人的影子。“可别随了金姨娘才好。”      娘亲。      钱府的人怎么总喜欢拿身份说事儿?她牙尖嘴利,她伶牙俐齿,她不懂规矩,明明都是她的错,他们却偏偏喜欢把所有的错处归咎于娘亲。她想,门第之见真的是很可怕的东西。可以蒙蔽真情,可以掩盖罪恶。一切都可以推给出生。   出生不好,便一无是处。      娘亲是有许多的不该。她爱赌,她贪财,她好吃懒做,她嘴上不饶人,她欺软怕硬。可她是她的娘亲。她也曾抱她入怀柔声细语,她也曾下厨做一桌好菜,她也曾守在窗前为晚归的她留一盏明灯……她纵然有千般错万般恶,终归是她至亲至爱的人。      在她设想的未来里,没有钱府,没有荣华,没有富贵,甚至连她爱的人也只是一个模糊的影子,唯有娘亲,永远的出现在她的未来中。在桂花的记忆里,娘亲永远是当年那个笑容灿烂一脸幸福与满足的女子,她爱着她的丈夫,护着她的孩子。      冷笑一声,桂花凉凉道:“我娘?我娘又怎么了。你口口声声叫我二妹妹,我不懂规矩不会说话,你这个当哥哥的没有错?那个让我嫁给孙家声称为了我好的爹爹没有错?都是我娘的错。您还真是会捡着时候认亲哪。我的好哥,哥。”      桂花赤足站在地板上,湛蓝色的裙摆长及脚踝,她高昂起头,脸上是不容置疑的嘲笑和讽刺。      钱惜松手指无意识的扣着桌子:“二妹妹既然认了亲,那便好办了。钱家嫁女儿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爹爹和金姨娘都乐见其成的婚事,你自然也是不反对的咯?”他细长的眸子微眯,眸中寒光闪过。“对了,忘记告诉妹妹了。金姨娘这一个月来在越州府做客,妹妹回去,正好就见着了,免得成亲时让姨娘两地奔波。”      他脸上恢复了温文笑意,仿若刚刚真的是在闲话家常。      娘亲在越州府?桂花心中冷笑,他这是赤果果的威胁。她若不乖乖跟他回越州府待嫁,娘亲的日子会不好过。钱夫人的手段她尝过,娘亲尝过,她们母女都不想再重温当年的苦涩。      桂花悲哀的发现,纵使百般衡量,在掩耳盗铃回宝瓶山和面对现实去越州府之间,她也只能选择后者。她可以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继续回到山上嘻嘻哈哈,可是若因此娘亲再次受到伤害,她又于心何安。      她现在很想念战青玄。      想起他嬉皮笑脸说过的话:“我记得前些天,桂花妹子问过我孙家大少爷的事情。本来吧,爷不想告诉你,不过今儿我心情好,打算要说了,你拿什么来跟我换?”      拿什么跟他换。她不敢保证她还会轻易爱上一个人,可她已经很努力的把他放在心上,很努力的相信他。虽然他有很多秘密,虽然他时常不说实话。      她拿努力和他换。      桂花很虔诚的祈祷着战青玄的到来,她只想亲口告诉他,她拿努力和他换。   她想,她知道的太迟,惟愿还有机会亲口对他说出这句话。      ——————   老天爷薄待了桂花这么些年,总算良心发现厚待了她一回。      夜幕低垂,在桂花很没出息的接受了钱惜松的威胁和他达成默契之后,钱惜松便回了隔壁房间。被他叫来伺候桂花的翠浓,被桂花三言两语打发了回去。      她独自仰面躺在床榻上数着绵羊等待战青玄的到来。      会来,不会来?她等得又焦心又忐忑。起床喝了好几趟水,桂花望着上了中天的月牙,暗暗咬牙,若是他不来,那便是我自作多情痴心妄想,那什么乱七八糟疑似情话的表白也不用告诉他了。他不值得。      她气呼呼的瞪着月亮,心里嘀咕。      旁边大树上忽而传来嗤嗤笑声,一条熟悉的人影攀着窗沿纵身跃了进来。战青玄翠衫金带腰悬玉佩,手中摇着的正是那把“心如止水”的折扇。      他眼角微挑,笑意盈盈,折扇一合微抬起桂花下巴:“啧啧,桂花妹子还是这样穿才好看。你那身粗布烂衫早该扔了。”      桂花忍了又忍,嘴角还是不可抑制的扬起。      “这么晚了还不睡。在等我?”他笑眯眯,说的轻佻。      桂花难得的没有生气。   “可不是。等你救我出去呢。”她语调轻松,半真半假。      战青玄眼中流光闪烁邪气横生:“你那个好哥哥看你看得可严。我在树上潜伏了那么久,他屋里的灯才熄。”他凑近桂花耳畔,“为了救你,我可是牺牲良多,你要怎么补偿我?嗯~~”最后那个字低沉旖旎,沉沉的压在嗓中婉转迂回。      桂花干脆的伸出手,推开他就快贴到她脸颊的挺鼻。“正经一点,有话和你说。”她压低了声音,生拍惊动隔壁的人。      战青玄揉揉鼻子,黑亮的眼睛流露出些许委屈:“我一直都很正经。”      桂花道:“孙家大少爷的事情,你现在必须告诉我。这次,我只怕是逃不掉。”      战青玄轻笑一声,伸手遮住了她的眼睛:“别这么严肃。又不是天塌下来了。”他修长的手指温热有力,“我说过,你喜欢上我,就可以不用嫁给孙茗。你不信我?”   眼睛被遮住,看不见他的神情。只能恍惚感受到屋内烛光明明暗暗。大概是外头起了风。      桂花拉下他的手,诚挚的望着他:“那好。我喜欢上你了。你要怎么不让我出嫁?”她的心忐忑不安,用了好大力气才说出这两句话。      他怔怔的望着她,随即轻笑开来:“桂花妹子,你骗人的本领见长,说的和真的似的。”他别过头去不看她,“其实……”      话音未落,门猛地被撞开来。      桂花还未来及回味战青玄话里的深意,便猝不及防看见了立在门口温文儒雅的钱惜松。他双手背在身后,唇角慢慢勾起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      “孙二少爷,真是好久不见。”      桂花站在原地,傻傻的想,孙二少爷?这屋里统共三个人,哪里来的孙二少爷。      ——————画面定格,黑掉——良久,画面再现的分割线——————      战青玄惊愕的情绪转瞬即逝。他展开折扇轻挥,脸上慢慢染上笑意:“钱惜松钱公子,真是意外啊。”      “这么晚了,二公子怎么在舍妹屋里,这恐怕不合礼数吧。”钱惜松悠然走到桂花身前,不经意的把她掩在身后,“更何况,再过数月,二公子还得称惜桂一声大嫂。这小叔子和大嫂生更半夜共处一室,更加的不合礼数。”      他是孙家二公子,他一早就知晓自己是钱惜桂,他让自己喜欢她,他说不会让她嫁给孙茗……太多的话语太多的场景太多的瞬间一下子涌入她的头脑,她感觉自己被深蓝色的海水包围住,头脑昏昏理不出头绪,又仿佛溺了水,本以为是救命稻草的唯一浮木,竟然是把她推入海底的恶魔。      战青玄混不在意,无所谓的笑了一笑:“礼数?本公子什么时候讲过礼数。钱公子没有听说吗。知府宴前掀案,晚晴阁里闹事,这可都是爷我干过的事儿。越州府谁人不知?钱大少爷和我谈礼数,不觉得可笑。”      他语调极轻,双眼微眯,“哦,对了。至于和未来嫂子共处一室,我也是有前科的。”他笑得邪气,“若不是我,大哥早就娶了苏大小姐,哪里会退而求其次,选择你们钱府。”      肆无忌惮的嘲讽,却让桂花抓住了点头绪。他之所以招惹她,只是因为她是他未来的大嫂。他说“喜欢上我,可以不嫁给孙茗”,原来是这个意思。嫂子在婚前爱上小叔子,只要那孙茗还有点意气,定然不会再娶她。那个苏小姐,便是自己的榜样。      他们兄弟怄气,却要摊上这许多无辜的人。即使他们兄弟间有再多的深仇大恨,都不该拿别人的真心玩笑。      许多的真心换来的却是假意和欺骗,那位苏小姐便是他们兄弟斗争的牺牲品。      到最后真相大白的那一刻,她是否和现在的自己一样羞愤痛楚,还有一点,庆幸?庆幸自己没有真的说出那句话。      努力喜欢他。幸好,她没有来得及说出口。她仿佛可以想象他听见这句话后的表情,戏谑的邪气的混不在意的,也许,还会有嘲讽和讥诮。幸好,她还没有来得及现出真心让他肆意凌*辱和糟蹋。      从始至终,原来都只是场游戏。从宝瓶山下初见开始,她便落入了他的圈套。他亲眼看着她落网,亲眼看着她挣扎,亲眼看着她沦陷,然后慢慢收网。他和她做的交易,他轻易说出口的喜欢,他和她之间所有的过往,都是精心设计好的局,等着她的,是万劫不复。而他届时,可以潇洒的说出真相,潇洒的嘲笑她的真心,潇洒的离去不带走一片云彩。      而这一切,仅仅是为了得到破坏孙茗婚事的目的。多可笑!从初衷到过程,都可笑。最可笑的是,自己竟然信了他。      现在唯一的幸好便是,在他看来,她还没有爱上他。      是的,还没有来的及完全爱上,便已经被现实打击的体无完肤。      不待钱惜松开口,桂花已是抢在了他前头:“战青玄,或者说孙二公子?”      战青玄打断她:“孙湛,字青玄。”他的眼隐在暗处,烛火明明灭灭的让人看不真切。      桂花笑一笑,这才是他们该有的初识,他是孙家二少,她是钱府小姐,没有交集,过去没有,现在没有,以后也不会有。      “孙湛。谢谢你惦记着帮我逃婚,这么晚了还不辞辛苦特意跑这一趟。可惜,我想告诉你的是,我不能和你走。我要回府,待嫁。”      是,这原本就是她要告诉他的话。她不会和他走,她要回越州府,为了她的娘亲,回去,尔后嫁人。矛盾过,挣扎过,最终,接受现实,不再逃避。   现在就更好了。桂花恍惚的想,他自始至终都在演戏,她看见的他并不是真正的他。她不喜欢他,一点也不。不喜欢才好啊,没有牵挂,不会心痛,走得干脆。      战青玄嘴角微微勾起,露出笑意:“是嘛,那真可惜。”她不生气,她不难过,他骗了她,她却还能这么淡定自若亭亭玉立的站在那儿平淡的告诉他“我不能和你走”,没有遗憾,没有难过,甚至连愤怒羞恼都不曾有。      不在乎,才能这样干脆潇洒。      他付出的一切于她而言都是过往云烟。他却在不知不觉间记挂她的笑颜,思念在山上和她无忧无虑斗嘴较量的日子。她聪慧机敏偶尔糊涂,她时不时的小聪明让他哭笑不得;她迟钝,被骗被耍也只会在事后抿紧了唇强颜欢笑;她小心眼,她记仇,被他耍了,必得欺负回来才舒心……也许初始的接近是为了报复,可随后的在意喜欢连他自己都措手不及。      今晚,他本可以不来,他本计划不来。让桂花带着对他的牵挂回到钱府,照她的性子定不会束手就擒。到时又是一场风波。孙钱二府的婚事风雨飘摇,他再从中煽风点火,联姻离告吹也就不远。就如同与苏府的交易。从今日起,在他的计划中,她与他再无瓜葛。      桂花被劫走后,他独自坐在茶楼想了很多。      宝瓶山下初见,她肆无忌惮的撒了他满衣衫的竹叶青,那是他最宝贝的佳酿;初尝她的手艺时捡到宝的惊喜,他忍受三娘手艺太久,自此终于有了正常的伙食;秦老夫人上山后她哭泣悲伤的脸,那是他唯一一次见到她的眼泪,大概是稀少的缘故,他牢牢记住了那张涕泪交加的脸,一点也不漂亮,很丑,可他就是记住了,没有原因猝不及防便让她留在了脑海里,再也抹不去;她心疼菜菜的样子,她鄙夷无视他的样子,她隐忍腹诽的样子,她打着坏主意眼珠乱转的样子……许多许多的脸庞,笑着的,哭泣的,玩笑的,都是她。      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竟记住了和她相处的一点一滴,无一遗漏。      他想到苏玲珑苏大小姐怨毒的话语:“……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孙湛,没有谁可以永不动心动情,你话不要说的太满。”她眼角红肿,以一种阴冷的语调,“我诅咒你,爱上的人不爱你,永远都不爱。”      他不知道这是不是爱,但他不希望她顺利回到钱府。回去了,宝瓶山上无忧无虑的日子便是真的一去不返无可挽回。      所以他来了,站在这里,说要带她逃走。可她呢,在得知真相后,竟然还可以如此恍然无事淡定自若,对她的好意视若无睹弃之不理。      钱惜松对桂花的反应十分满意,他伸手做了送客的姿势:“既然如此,二少爷请回吧。”      诅咒吗?他从来不信!      桃花眼中光彩乍现,他笑得恣意:“那好。我就不打扰了。”绿袍黑靴路过桂花的时候顿了一顿,“桂花妹子,那咱们,越州府见!”他笑得眉眼弯弯,狡黠如狐。      是无法不见。只是再见时,早已是沧海桑田云翻雨覆。      (第一卷完) 番外篇   人人都道我天生好命。      的确如此。我出生官宦世家。祖父是三品督察,曾御前饮宴,琼林看花;伯父中科举探花,曾打马游街,蟾宫折桂;父亲在越州府经商,曾一度垄断府中的酒馆茶楼营生,府中商会中从不会少了我们秦家的位置;小姑姑嫁给越州府丝绸大贾钱如海,育有一子两女,是钱老爷唯一的夫人。      在越州府,城西秦府是商人小吏争相巴结的对象。      我是父亲的独女,又是老太君的心肝宝贝。在家中自是如鱼得水,我说一,便没有人敢说二。放眼整个越州府,能被我秦巧巧放在眼中的人也没有几个。      我讨厌刺绣女红,讨厌吟诗作对,那些酸文酸字,我看着便犯困。      不喜欢的东西,我从来不要。如同我十岁生辰的时候,知府大人派人送来的那对寒冰玉镯,不喜欢,便随手赏了丫鬟。再名贵的东西,不得我心也枉然。      四五岁正是别家小姐勤习女红刺绣的好时候。而秦府却没有一位先生能入得了秦小姐的眼。只因我不喜欢。      身为秦府大小姐,没有谁敢打我的主意。我知道,唯一胆敢向我下药的柳姨娘在我卧病在床期间就被老太君喊去一条白绫香消玉殒。我是老太君的心肝宝贝,她维护我,如同维护自己的尊严。虽然我很讨厌她爱护我的方式,但我不得不承认,没有她的庇护,在秦府这谭表面风光内里汹涌的死水下,我不可能活得这样肆无忌惮。      是的,我活的很肆无忌惮。      我不喜欢女红诗书,老太君便命人请了武馆师傅教我习武;我不喜欢待在秦府和几位堂兄弟一起习课,老太君便找来小姑姑,让我去钱府小住。      那年,我八岁。遇见了我八年中第一个可以称得上朋友的姐妹。      严格上说,她和我并无血缘关系。之所以说是姐妹,仅仅是因为她是小姑夫的女儿。钱府的庶出小姐钱惜桂。      老实说,我并不喜欢钱家几位姐妹的名字。惜梅,惜桂,惜竹,惜松。大概是因为在名字上便可以看出身份高低出生嫡庶的缘故。梅竹松,岁寒三友,个个都有深层美好的隐喻;而独独惜桂,名字中用的是最最平常的桂字,小小的桂子,虽香飘十里,却也最平凡普通。      我喜欢惜桂。她是个很好的玩伴。虽然她每日上午不得不待在她娘亲身边学习女红刺绣,但她下午的时光却都是属于我的。      第一次见她,我并没有觉出她的特别。      我初到钱府的那日,她规矩的站在金姨娘身后向小姑姑行礼,那双黑葡萄似地眼睛滴溜溜的打量我。彼时,我以为她和大表姐一样文静秀气,可其实,她骨子里并没有外表那样庄重娴雅。至少,她不会像所有的别人那样对我惟命是从。她很聪明,总是有些稀奇古怪却又不得不让人拍手称妙的主意,她把我当成朋友,平等的,可以分享喜乐的朋友。      我们的友谊在逐渐加深的接触中与日俱增,直到那一日戛然而止。      我是个闲不住的性子,老太君和小姑姑的包容更是让我胆大妄为。那日上午,武师傅说我的拳法招式大有长进,我很开心,下午便拉着惜桂偷偷从围墙上翻出去打算一睹越州府闹市的风采。      我做事从来没有考虑过别人的感受。因为世界从来都是围绕着我转的。可那次,我想我是后悔了。若我不是那么任性妄为,也许到如今,我们还会是朋友。      我喜欢小动物,尤其是毛茸茸可爱的小动物。      我望着眼前的被虐待的吱吱直叫的小狐狸,心疼不已。那是一只很小的白狐,毛发长长眼珠漆黑,它身体悬空倒挂着,用那双眼睛软软的祈求的看着我。我愤恨的冲上前,推了一把那个正揪着狐狸毛的臭小子。      惜桂妹妹在后头暗暗拉我的袖子。现在想来,她是在提醒我少年的身份,只可惜,那时的我只信奉拳头至上的硬道理,其他的,老太君自会为我办妥。      可这次我却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我以为在越州府秦家便是一方霸主,即使是知府大人都不敢招惹。却忘记了,这个世界上还有一种人,叫做皇亲国戚。他们天生高贵,可以把所有人踩在脚下。即使是官宦世家也不例外,因为,我们是臣,他们是君。这天下,都是他们的。      在我痛快的揍了他一顿后,不理睬他赤果果的威胁。我昂首挺胸开开心心的回了府。一路上,我眉飞色舞神采飞扬,感觉自己是除暴安良的女侠。      直到后来,我跪在冰冷的地板上,才知道,那日,我犯了多么严重的错误。      那个被我打得鼻青脸肿的臭小子,据说是忠靖侯府的小侯爷。至今,我都记得他的名字。他叫阮听雨。      就是这个大恶人,害的我跪了一晚的祠堂,被罚抄了十遍女戒。      那是我的成长生涯中,受到的最重的一次惩罚。      那之后过了很久很久,我才又去了钱府。      我和往常一样兴冲冲的去金姨娘屋里找惜桂妹妹。我亲密的拉她的手,告诉她,我搜罗到了她上次说想要的那个话本。可她却轻轻的不动声色的挣开了我的触碰,眼神中再也找不到往日的亲密与欢喜,她拒绝了我的好意,满是疏离和戒备。      我很不开心。从来没有人拒绝过我。尤其拒绝的还是我的好意。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忽然就变成了这样。只觉得愤怒和恼火。强烈的自尊心支配着我,再也没有去找过她。我们的友谊自此告一段落。直到一年后她被赶出钱府,我都一直固执的认为她莫名其妙,她不识好歹。      可是,我听到了丫鬟们背地里的谈话。      我想,若是我早一点知道她被我牵连的差点没命,也许,还有希望保住这段珍贵的友情。只可惜,我的固执和盲目的骄傲把我们越推越远,直至如今。      自从那次小姑姑借机严惩了惜桂,她在小姑夫面前便彻底的失了宠。一个失了父亲庇佑的庶出小姐,她的下场和煎熬,我想,我是多多少少知道一些的。      我是任性是骄傲是固执,有时候也不可理喻。可我不笨。府里嫡庶的争斗,姨娘的心机,我从小见识到大。我知道,我至今安然无恙,是得之于老太君的庇护。所以,我学乖了,我小心翼翼的讨好奶奶,希望她的庇佑能再久一点。      当然,在外人眼里,我还是那个刁蛮跋扈的秦大小姐。我学乖了,可我并没有收敛。为什么要收敛呢?我是嫡出独女,得老太君宠爱,这样得天独厚的条件若是不好好利用,实在是对不起自己。从来,我都不是个会委屈自己的人。      时间总是过得很快。八年的时光足够冲淡一切深刻的记忆。惜桂表妹,我渐渐的快要忘却这个名字。      那日父亲把我叫到书房。说要把我嫁到孙家。      我很不能置信。孙家是累世皇商,在孙府小姐晋升为圣上侧妃之后,更是声名鹊起,不可一世。在越州府,连我们秦府都要让他三分。可是,孙家大少爷孙茗却是我未来的大表姐夫。孙钱两府的婚事也曾在越州府轰动一时。      怎么现在,却要我嫁过去呢?      我撒娇耍赖,缠着父亲告诉我原委。他却口紧得很,只说大表姐不肯嫁,割腕了两次。而孙府的婚事已定,是不容拒绝的。   我想到那个娇艳美貌不可一世的大表姐微微撇了撇嘴角。当初她不是对这门婚事很满意嘛,怎么转眼又改了主意?我深知里头有猫腻。   表姐不愿嫁的人,凭什么要我嫁?      我不动声色,不哭不闹。老太君如今常年在城外的普渡寺吃斋念佛,没有她在府里给我撑腰,我就是哭死也没有用。   父亲大概是和小姑姑达成了什么协议。在这件事情上固执得很。      我知道,父亲是商人。在商言商,他和小姑姑的协议代表的是钱秦二府的联盟。      于是,我逃了。      离家出走是个很好用的招式。没了我,老太君安在我屋里的眼线定然会向她汇报。不多久,老太君便会回府为我撑腰。      所以,我不着急。连逃亡在外都像是在游山玩水。      我的确是游山玩水。      在路上,我遇到了孙二公子孙湛。我和他也算是旧识。没办法,越州府一东一西两大小霸王若是素昧平生也是个奇迹。我们有共同的爱好,多管闲事,随心所欲。他是个潇洒随性的人,这一点,深得我心。和许许多多臭味相投的狐朋狗友们一样,我们一拍即合,我随他上了宝瓶山。他说的对,反正是逃婚,那还不如逃的干脆一点。在那样的小镇里,要找到我,秦府的人着实要下一番功夫。      说到逃婚,我并没有告诉他我逃的是他孙府的婚。可是我想,他看似糊涂的一个人,其实心里比谁都清醒。可他还是帮了我。狐朋狗友做到这份上,也算是难得了。      我承认,我是带着猎奇的心理上山的。可我还是没有想到,在宝瓶县那样的小镇,居然能见到这样风华绝代的男子。      当然,最吸引我的,并不是他的容貌,而是他的武功。据说,他九岁便上了宝瓶山入了清心寺,拜致远大师为师。看似柔弱木讷的男子却有着出色的武功和医术。      我想,我是动心了。毕竟,曾经越州府天不怕地不怕的小霸王也已经到了情窦初开的年纪。      阮听枫,阮听枫。似曾相识的名字。我总觉得在哪里听到过。      老太君没有辜负我的期望,很快她就亲自上山来接我了。我喜滋滋的拿着刚绣好的帕子给她瞧,她嘴上说好,眼中却看不到丝毫喜气。   从她进门看到金桂花的时候开始,她便变了颜色。也许别人看不出来,但研究她喜怒哀乐研究了十七年的我却是瞧得真真切切。      金桂花,俗气的名字,俗气的人。她那样土气的人,我想,若不是逃婚上得山来,我一辈子都不会结交。      可她却给我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她某一瞬间的神态动作总是让我不经意的想起表妹钱惜桂。尤其是在看到那只小狐狸菜菜之后。我也问过她,可是望着她迫不及待渴望巴结的嘴脸,我却怎么也不能把她和八年前那个灵气聪慧的钱惜桂联系起来。大概,是我多心了。她怎么会在这样的地方。      老太君的态度让我怀疑。可却也没有真切的放在心上。毕竟,此时能被我放在心里的,只有一个阮听枫而已。      回府后。在老太君的强势镇压下,再也没有人提起让我嫁去孙家这件又乌龙又不可思议的事情。   一闲下来,我便派人去查了这个阮听枫。      不查不知道。他竟是忠靖侯之子,阮听雨之兄。      阮听雨,那个虐待动物被我暴打一顿的小侯爷。那个害我跪了一夜祠堂抄了十遍女戒的小侯爷。也是那个害得我失去宝贵友谊的小侯爷。      阮听枫的母亲死得早。侯爷夫人眼里揉不得沙子,尤其,阮听枫是长子这个事实让她不能接受。毕竟他的身母也是官宦之后,只不过,是没落的官宦之后。      豪门大家里,最不稀罕的是女人的嫉妒;最可怕的也是女人的嫉妒。      侯爷夫人在阮听枫九岁那年买通了算命先生,说阮听枫八字和侯府犯冲,克父克兄。不宜再待在府中。于是,忠靖侯爷一声令下,把阮听枫送上了山寺。所幸,侯爷也没有太过分,至少知道给他找了个世外高人拜师学艺。      知道了他的身世。我既同情又高兴。同情的是,他这样的人,落魄到山野寺庙着实可惜;高兴的是,他是忠靖侯府的小侯爷,哦不,是未来忠靖侯府的小侯爷。那个阮听雨,前段时间出了意外,英年早逝了。拜侯爷夫人的嫉妒心所赐,老侯爷膝下单薄,除了阮听枫这个流落在外的儿子侥幸存活,其他的不是胎死腹中就是不幸夭折。      等他堂堂正正回了忠靖侯府,那他和我就是门当户对。      最让我忧心的部分就这样轻轻巧巧的解决了。(某枝跳出来:哦,你忘了最重要的一点,人家不喜欢你啊啊啊-_-|||)    第二十一回 初回钱府   端坐屋内仪态万方的钱夫人抬起手来细细的研究小指上的珐琅指套。保养得当的皮肤细嫩如新,衬着色彩绚烂的金色珐琅甚是好看。   旁边的丫鬟一个立着扇风一个蹲着捶腿。这一个两个三个的全部对屋内的桂花视若无睹置若罔闻,把装腔作势这个成语发扬的极其光大。      熟能生巧这个道理实在是放之四海而皆准。      桂花愤愤的跪在冰冷的地面上,手上举的那杯用来供奉钱夫人的热茶渐渐变成了温热。时值春末,身上的单衣沁了汗水牢牢的贴着肌肤,尤其膝盖那块布料显得尤其的薄。腿上的感官十分敏锐,钝钝的像是有细小的针在扎。      下跪也是个技术活儿,同样适用于熟能生巧此等劳动人民在实践中总结出的真理。      若是八年前的桂花,这点时辰跪下来那是再平常不过。想来大娘惩罚人的法子这么多年来丝毫未变,连这时辰都和过去一样算得精准。可她的膝盖太多年来没有练过,早已生疏,才这么些时候便已经熬不住。   所幸,不想熬,她可以选择不熬。反正现在钱家也算是有求于她,这点筹码她还有。      桂花斜眼看了眼立在一旁默默扮演孝子角色的钱惜松,决定自力更生自给自足解救自己于水火。   她清了清嗓子,抬高音调:“大娘,请用茶。”      不出所料的无人应答。   再度开口,却是对着捶腿的丫鬟:“那个谁,一点眼色都没有。大娘哪里是腿不舒服,明明是手失了力道,没瞧见连茶都端不起来?还不赶紧给大娘好好揉揉胳膊?!”   淡黄衫子正捶着腿的丫鬟动也不动,恍若未闻。      桂花冷笑一声,斜眼望着钱惜松:“哥哥,怎么?妹妹跟你回了钱府,连个丫鬟也使不动。还是说,我八年没回来,这府里的规矩改了,丫鬟合该压在小姐头上?!”   被点了名的丫鬟顿了顿,却是先看钱夫人眼色。      钱惜松皱了皱眉:“红依,没听见二小姐的话?”   叫做红依的丫鬟连忙跪下:“奴婢该死,少爷恕罪。”      区别对待忒明显。      钱夫人终于不再把玩那只又长又尖的指甲,她冲还跪在下面的红依道:“没看见二小姐端着茶吗,还不快给我递过来?” 很给钱惜松面子的忽略了桂花的挑衅。红依顺势站起身,快步走到桂花身边,就要去接她的茶。   桂花手一紧,随即一松,痛痛快快的让她把茶端过去搁在了桌上。任由钱夫人兀自说着训诫的话,彻底漠视那杯被桂花辛苦端了许久的茶。      大娘想让她跪,被她不依不饶给搅和了,若还不让她通过丫鬟接茶来给自己个下马威,只怕她脸上不显,心里有刺。日后,明的不来,来暗的,她初来乍到,反而不好对付。不若接了她这个下马威示个弱。      反正在桂花看来,这茶谁接都一样,钱夫人无非是想以此告诉这满府的下人,她钱惜桂在当家主母眼中,跟屋里的大丫鬟一个品阶。可她不过在府里待三个月而已,下人怎么看,她来不及在乎。若那些不长眼的真想欺负到她头上来,貌似以她现在的性子,要想被人欺负了去,也很有些难度。端茶这种没有实质性伤害的小事,落在下风就落在下风,钱夫人高兴就好      这边桂花还跪着,钱惜松很适时的开了口:“二妹妹快起来吧,地上凉。”声音一如既往温润中透着关心。桂花心中暗骂,地上凉?刚刚地上不凉,只有这会才凉。你这见风使舵惯会做好人的性子还真是几十年如一日。      桂花站起身,动了动僵了的腿。   那边,钱夫人涂着紧致唇红的嘴皮子上下开合:“……你这身衣裙回头换下来就扔了吧。这是在钱府,不是在乡下。既然回来了,你就是这府里正儿八经的二小姐,礼仪穿着代表的是府里的体面……”      桂花肃立在一边,面无表情的听着。   这就是钱府,她八岁以前的家,十六岁之后名义上的家。她回来了,回到了这个享誉越州府的丝绸大贾钱家,回到了这个从头一天就给她难堪的钱府。她是这府里的二小姐钱惜桂。   是的,她回来了,即使非她本心,但她终究是回来了。      此时的她站在这件金碧辉煌的屋子里,聆听着大娘毫无感情满是讽刺的教诲。她回来了。可这个地方却不是她的归属,而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牢笼。她无所依仗,一不小心便会尸骨无存。   她暗暗握紧了双拳。直到此时,站在这里感受到红依轻蔑的目光,聆听着钱夫人无情的话语,她才真正意识到,她已经身在钱府。在这里,就高踩低,狗眼看人,见风使舵,落井下石,每一天都在真实的上演。你不去招惹别人,也会有别人来招惹你。在这里,要想保护自己,就得比他们更会见风使舵更会看人眼色。在这里,没有人会为她打算,她只是这府中的一个过客,无人撑腰,无人关照,更不会有人真心敬她为主,因为在他们眼里,正经主子是眼前这位雍容华贵的妇人。   从今天起,以往欢乐惬意的日子是真的一去不返了。要想在这里生存,她必须学会保护自己。她无意争抢,可也绝不会任人宰割。      钱夫人喋喋不休的训话终于终止:“……红依是个规矩的,在府里待的时候也不短,打今儿起,就给你使唤吧。”   这才是她的真正意图,把她身边忠心的狗放到桂花屋里当做眼睛。      桂花俯下身子,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充满喜悦:“惜桂谢大娘……”   从现在开始,她便是钱惜桂。      和钱惜松一同出了屋子。屋内的压抑气氛瞬时消散在高天白云中,桂花大大呼了一口气,走路的姿势不由随意了些。跟在她身后的红依略带不满:“二小姐,请您注意仪态。”   桂花在心里暗骂了声娘,脸上的表情丝毫不乱:“刚大娘说了,红依是很懂规矩的。原来,是我高看了钱府的规矩?”言毕笑盈盈的望向她,“往日里,惜梅姐姐上大娘屋里请安,你也这个态度?”   钱惜松还在跟前,就这样的语气跟自己说话,未免也太眼高于顶。今日不借着钱惜松打压下她的气焰,日后还不知道谁使唤谁。      钱惜松脸色一变,冲着红依道:“没规矩!还不快退下。”又对着桂花道,“二妹妹别放在心上。她是娘亲屋子里的大丫鬟,得宠惯了。今后跟了妹妹,自然要奉妹妹为主,若是有什么不对的地方,还有府里的规矩压着。妹妹尽管去找管家责罚她就是。”      桂花瞥了眼恭谨低头的红依,开口道:“八年了。府里的规矩也改了不少,我也记不全。”她紧走几步到了钱惜松身边,嫣然一笑,“不若哥哥发个善心帮妹妹个小忙,可好?”   钱惜松没想到她猝然示好,愣了一下,随即亲密的笑道:“二妹妹尽管开口,能帮的,我一定帮。”      桂花保持着灿烂的笑容:“哥哥屋里的翠浓我很喜欢,只是不知道哥哥能不能忍痛割爱让她来我屋里伺候?”   一只狼也是养,两只狼也是放,不若统统放到屋里,让她们互相监督先斗个你死我活。她嘛,就坐收渔翁之利隔岸观火好了。      钱惜松正犹豫怎样开口往她屋里添人,现下里正中下怀,一口答应。他不是不知道桂花的心思,可他的心思,却不仅仅于此。      ——————————      桂花如愿去探望了她在越州府活的惬意风光的娘亲。钱惜松显然把她照顾得很好,当然,这里的照顾特指金钱上的照顾。      桂花去的时候,金大娘正在屋子里一个人玩着骰子。旁边两个小丫头一个摇扇一个沏茶。   金大娘看到桂花一点也不意外。笑眯眯的道:“我就说嘛,嫁去孙府多好。”沏茶的小丫鬟带着探究的表情好奇的偷看桂花。      桂花对金大娘给她下蒙汗药的事原本一直耿耿于怀,可如今见她安好无恙,一时间百感交集,一番质问的话语却是说不出口。      金大娘见她不语,放下手中的骰子,从袖子里拽出一贯不离身的小手绢,装模作样的按按嘴角,走近桂花,笑容满面:“我早就跟大少爷说过,你肯定会来越州府。嫁去孙家那是别人盼都盼不来的好事,我闺女又不傻,怎么会放着这么好的事情跑到宝瓶山那鸟不拉屎的地方去?”   她伸手去摸桂花身上长裙的料子,“可不是给我说中了……瞧瞧,这料子多好,多金贵。”她砸砸嘴,拉着桂花的手,“穿在我闺女身上多好看。”      桂花将她脸上又艳羡又自豪的神情尽收眼底。这是她的母亲,也许,她的追求她一辈子都无法理解无法赞同,可她们血浓于水,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尤其她脸上那发自内心的骄傲之情,她骄傲,因为她是她的女儿。看着她过上好日子,她发自内心的真心喜悦。虽然,她理解的好日子,对桂花来说形同砒霜。   桂花笑着反握住她的手:“娘亲,女儿让您操心了。”      金大娘甩了回帕子,混不在意的道:“什么呀,大公子这段日子对我很照顾的。你瞧瞧这吃的用的,比府里只好不差。”   桂花知道她误解了自己的意思。可这已经不重要了。因为她们在这一点上的意见十几年来从未统一过。要让娘亲理解她的心情,无异于让水中鱼理解空中鸟。   感同身受从来不会无缘无故,没有经历过别人的经历,再如何善解人意也无法真正的感同身受。      桂花坐在回府的马车上。   知道娘亲过得好,她就放心了。其他的,就让她独自去面对吧。      身边的翠浓剥好了红彤彤的石榴,把那一粒粒半透明水灵灵的果实掰开放入果盆。见她发呆,便轻声提醒:“小姐,吃些石榴吧,可甜了。”桂花转头对她微笑,眼角的余光却瞥见车厢另一头鄙夷满面的红依。      看见了她和金姨娘的会面,红依对她的态度越发轻慢。   桂花接过翠浓递过来的石榴,抿到嘴里,以一种赞扬的眼光看着翠浓:“是甜。”      翠浓恭谨的低下头去。桂花想,做丫头便要像翠浓这样,红依那副高高在上花孔雀的模样,只怕到时候怎么栽在翠浓手上的都不知道。真不晓得大娘是眼光太差还是太不把自己放在眼里,这样的货色也敢放来做眼线。   桂花望翠浓的眼神里便不自觉的多了一抹意味深长。      到府里的时候天色擦黑,正厅里的饭局自然不会因为她的晚归而推迟。桂花回了屋子,吩咐翠浓去厨房。自个儿便坐在梳妆台前发呆。   久违的闺房,却不是原本的模样。      屋子还是那个屋子,可这屋子在她八年前出府后做改作了客房用。如今她回来,钱惜松有心还了她故居,只是屋里的摆设却无法还原。      她一点都不可惜。人事早已被时光冲击得面目全非,一味地追求死物,又有什么意思。她恋旧,可是已经变了味了东西,她宁可弃之不要。就像她险些动了感情的真心,原本以为他们的相遇相逢相处是独一无二无可比拟,可回头看来,却发现皆是自己的一厢情愿,混不是当时所想。      红依从院子外头回来,同时带来了一个消息。   忠靖侯府的小侯爷回府,后日忠靖侯要在侯府大宴宾客昭告天下。不出意外的,钱府也接了帖。尤其钱夫人特意吩咐,女眷都得去。包括桂花。      桂花猜测,钱府大抵也想借此机会把她这个八年来一直不曾出现的二小姐广而告之,免得到时候出嫁时没有铺垫显得突兀。      翠浓进来的时候正听见红依传达钱夫人要桂花好好学习礼仪届时不要给钱府丢脸那一段,她恍若未闻,不动声色的把碗碟放到桌上。    第二十二回 忠靖侯宴   桂花颇有些无奈的任由翠浓在她发间插上三支吐珠步摇,她晃晃脑袋总觉得头发不再属于自己,而是一尊移动的首饰架子,脑袋动一动,头发及那上头一堆饰物,便会脱离头皮率先坠地。   翠浓小声提醒:“夫人特意吩咐过,不能落了体面,小姐忍一忍。”      桂花打开妆匣,一时间珠光宝气黄金白银粉珠绿玉晃得她晕了下眼。随手挑起一个,似曾相识;放下,再挑起一个,看着眼熟;桂花不甘心的又捡了好几副头饰腕饰,无一不眼熟,无一不相识。桂花对自己竟然记得战青玄曾经送过的珠宝首饰的式样这一事实分外愤怒。又想到今日大宴,说不准就要和他狭路相逢,更是平添几抹无奈。      翠浓细心的帮她理了衣饰,扶她出门。桂花暗叹,翠浓看上去可比她娇弱多了,一阵风来也不知道谁搀谁比较靠谱些,想当年她一个人去山上背柴,山风那个吹,她还不是走的稳稳健健。   桂花率先进了自己那辆马车。什么钱夫人钱小姐钱老爷的能不见就不见的好,她没心力承受那么多人的目光。      侯府富贵得大气,这点和钱府的金碧辉煌显然不可同日而语。桂花跟着钱夫人等一众女眷先去拜见侯爷夫人。她规行矩步的跟在队伍的最后,只能望见钱惜梅和钱惜竹的背影。      可光看背影就足够自发在心中勾勒出各自的形象。钱惜梅一袭枚红色长裙曳地,一贯的张扬艳美,这群人里她也许不是最出挑,但绝对是最出风头的那个;钱惜竹浅绿长裙衬着瘦削的背影更显柔弱,她年岁尚小身形瘦弱,扶着身边丫鬟的手走的端正严方。      规矩。她们守着贤良淑德的规矩十多年,累也不累?反正,桂花才守了两天便感觉身心俱疲。      侯爷夫人看上去有双温润的眸子,可是不经意间却能瞧见里头的寒芒利刃。她瞧着钱惜梅的眼光挑剔苛刻,嘴上却说着赞扬夸奖的话。   至于桂花和钱惜竹,她远远的居高临下扫了一眼便掠过了目光,不再驻足。      明哲保身是第一要务,桂花不声不响的给自己捡了个最靠墙角的位置坐下。宴席还未开始,旁边酒桌上的女眷尚未到齐。      翠浓乖巧的给桂花倒了茶水。      桂花端起才喝了一口,便即刻放下。似曾相识的味道,似曾相识的青瓷杯嫩舒叶。她仿佛又看见茶楼外金晃晃的阳光,毫不吝啬全然撒进眸子内的璀璨,以及那句极其认真的“你怎知,你是粗茶,不是龙井”,认真得仿佛真的把她装入了心里。      桂花皱了皱眉,烫手似地放下了手中的茶盏。   瓷器碰到红木桌发出扣的一声闷响。      翠浓忙道:“可是茶不合小姐的口味?”   桂花半真半假似真似幻的答曰:“没什么,这茶太好,我喝不习惯。”翠浓识相的静了声,倒是身畔的红依那轻蔑中带着了然的嗤声不轻不重的落入了桂花耳中。      她无暇照管红依的情绪,只因见到了旁边桌前缓缓行来的一行人。   钱夫人和两位嫡亲的钱小姐早就站起身来,秦老夫人那张脸灿若菊花,她搀着秦巧巧的手,目光掠过滞后一步立起身来的桂花顿了顿,便像没见着她似的转开去。   秦巧巧一贯的巧笑嫣然,并没有因为这是在侯府而有丝毫收敛。      桂花安静的呆在角落,隐在黑暗里,不声不响。      宴会总算是开始。      桂花小口吃着翠浓夹到碟子里的菜式,十分庆幸这是在规矩森严的侯府,虽然为了体现热闹欢欣的气氛,男子和女眷之间只用珠帘隔了一道,但好歹桂花没有先前那样担心。一口气松下来,才发现刚刚竟是神经紧绷连喘气都困难。      放下心来,她便开始有了兴致探究今日的宴会所谓哪般。她充分发挥女人八卦的天分与义务,竖起耳朵边细嚼慢咽边把身旁那桌淑媛贵妇的谈话尽收耳底。      “……他是庶出,世子原本轮不到他来做,可谁叫他运气好,这嫡出的……可不就回来了嘛。所以说,这人哪,运气好起来挡都挡不住,你说谁能想到,当初那样一个……怎么就成了小侯爷。”总结陈词过后又唉唉叹了声气,语调里掩不住的熟知内情的得意。      “……听说他长得好,芝兰玉树的模样,当初老侯爷不喜欢他也是因为他那样子太女气……”说完觉出自己这话有欠妥当有大逆不道之嫌,忙用手帕掩了嘴轻咳。   桂花吃了一勺麻辣豆花,辛辣的感觉在舌尖蔓延开来。      “的确好看。”一年轻女子低声笑道,“我远远见过一眼,若是我妹妹还没定人家,我决意要让爹爹上门提亲去的。那模样,可真生的好……”   爱美,八卦,花痴,女人的三大天性。于是一群爱美人爱八卦犯了花痴的女人叽叽喳喳七嘴八舌,在又要讨论又生怕别人听见的矛盾中议论得不亦乐乎。      长得好看?唔,有阮听枫好看吗。桂花想,别人活了一辈子都没见过那样儿的美人,她这小半辈子就瞅见了一个极品,也算是老天对她变相的补偿。至少在这样的场合里她可以不动如山安之若素。   桂花留心了下红依的面容。那丫头面染红晕眼中放出渴望的光,显然也听到了她们的谈话,指不定在想什么不切实际的东西。倒是翠浓,专心的帮她挑菜。   这声音不择耳朵,翠浓肯定听见了。      桂花仔细想,翠浓是怎样和自己一样做到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呢。      正位上端坐的侯爷夫人站起身来,桂花随着一屋子静下来的人声一道注意到了从门口缓缓行来的数人。当先一人金冠压顶,玄色袍服金线压边上面绘着的是昂首麒麟,他年过中旬一进厅来未语先笑,笑声爽朗:“各位,对不住。家宅内有些事情,来晚了。”侯爷发了话,寂静的厅中随即响起一片附和之声。“哪里哪里”“不晚不晚”“客气客气”。   还真是文酸的很。桂花占了角落阴影的优势,偷偷捻了块糕点塞进嘴巴。      “……这是犬子。前日才回的府,日后可要仰仗大家多多照顾。”   纷扰的大厅一片熙攘,桂花更是趁机咀嚼又大大咬了一口软襦的糕点,心道,这侯爷倒是没什么架子,和大家伙儿都打成一片了。      她埋着头,不巧正听到邻桌那群淑媛闺秀倒着吸气的声音。   她略有疑惑的撇去一眼,那些平日里讲究贤良淑德的大家闺秀一个两个都呈现呆滞状态,略微回过神来又是满嘴的溢美之词。嫁了人的恨不得回去就休了自己的丈夫,待字闺中的无不娇羞满面呈少女思春状。      这反映,实在大。桂花于是也很迫不及待的抬起头来冲门口望去,想看看是何方圣神,竟然能够勾动无数老少芳心,实乃百年一见的奇景。   桂花疑惑的眸子正对上一双黑漆漆含笑的眼,透过满厅的觥筹交错灯影幢幢温柔的将她望着。见她终于抬头,他微勾了唇角转过头去。发上的金环晕着烛火的微光闪了桂花的眼。      桂花拿着糕点碟子,嘴里含了半块未及吞咽的绿豆糕,唇角留有细碎的糕点屑。她保持这种状态目瞪口呆。   阮听枫?忠靖侯府的小侯爷竟然是他!      哦,宝瓶山那座小庙到底容了多少个大神啊。该说那儿风水太好得神佛保佑还是说她运气太糟怕什么来什么。      翠浓拉拉桂花的袖子,示意她此时痴呆的表情很不大家闺秀很不自持稳重,违背了钱夫人一贯的苦口婆心谆谆教导。   桂花连忙收回目光,神思不属不可置信的把那个白衣飘飘温文善良医德仁心的阮听枫和忠靖侯府权势通天的小侯爷画上等号。      太不可思议了,宝瓶山上单纯善良的神仙少年忽然变成了越州府的小侯爷。这其中的惊讶不外乎,你原本以为东村左手第三家那个张屠夫他就是个杀猪卖猪肉的,可有一天却有人告诉你,他曾是江湖上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因为杀手职业日渐萧条,业绩不好赚不到钱,才转行杀猪过上了田园生活。再比如说,你原本以为镇上那家唯一的青楼里专门给人画春宫的李秀才他就是个落魄秀才,可有一天你发现他曾高中榜眼因仕途不济受小人排挤才堕落到温柔乡百般颓废。   哦,那其间的落差别说当事人,旁观者看着都觉得心肝乱颤。      桂花一有心事就拼命的往肚子里灌水。浑然忘记自己刚才说过喝不惯好茶的话。水喝得多了,她便急需如厕。      趁着厅堂里热闹,她带着翠浓消无声息的去了趟五谷轮回之所。   回来的小径边开着大丛大丛的迎春花,红黄交错煞是好看。树枝上挂着八角琉璃灯,晕黄的光线柔和的照着鹅卵石小道。   桂花和翠浓一前一后的游荡在渺无人烟的小路上,流连忘返。直到迎面行来的两人同她打招呼。      桂花顺着月白色袍角一点一点往上看去,果不其然望见了张风华绝代的脸。      “桂花。”他眉眼弯弯笑得温柔。   翠浓倒抽一口凉气福身行礼,顺带没忘了拽着桂花的裙摆往下拉着和她一起。桂花扭曲着一张脸,讪笑着道:“巧啊,这么晚了小侯爷来逛园子啊。”      阮听枫走近了一些:“找你的。”   桂花顺着灯光就瞧见了他怀里乖顺熟睡着的菜菜。小家伙窝在阮听枫臂弯里睡得可甜。桂花当下惊喜万分,千分感慨阮听枫丫就是一好青年,自己从宝瓶山出来享受荣华富贵了也没有忘记带着菜菜一起有福同当。      桂花许久未见菜菜,每天只得望着那张被一起挟持来的裱好的菜菜肖像画以慰相思,如今乍一见到它很是欢喜,就要伸手去抱。      菜菜感受到震动,飞快的睁开了懵懂的大眼睛。见到桂花企图抱它的手,吱吱叫唤着往阮听枫怀里躲。桂花怒视着它,菜菜怯怯且心虚的挪开了视线。      桂花想起什么似的抬起头,幽幽问道:“你这几天给他吃了什么?”      阮听枫如实道:“厨房里的,东西。”   桂花继续问:“比如?”      阮听枫:“阮及。”      鸡?丫就知道你给它吃了肉!桂花刚想开口就被一连串的菜名砸晕了。      “八宝野鸭,佛手金卷,炒墨鱼丝,爆炒田鸡,芫爆仔鸽,凤尾鱼翅,宫保野兔,片皮乳猪,红烧鱼骨……”青衣小帽的小厮霹雳拍啦不住嘴的报出一连串的菜名。      桂花万分惊诧的望着他。昏暗的光线里,只见吐沫星子和着细小的尘土飞舞着飘荡着旋转着跳跃着。(…)      桂花等了又等,忍无可忍开口道:“停停停。我知道了,总之厨房有什么你们家小侯爷给它吃什么,它生活水平都快赶上你家公子了是吧?”   那小厮舔了舔唇意犹未尽:“这才报了一小半……”之后的话风中凌乱在桂花杀人般的愤恨目光中。      阮听枫挠了挠菜菜的耳朵:“它挑食。”   桂花怒了:“让它啃三天胡萝卜试试,看它还挑不挑!”   菜菜瑟缩了一下,以一种阶级仇视的目光将桂花望着。      桂花道:“给我抱,回去就让它改吃素。”   阮听枫听话的把菜菜从怀里扒拉出来递给桂花。      这边桂花还没抱稳,菜菜四肢麻利的腾空一跃,钻进了路旁的花丛里,只露出一张巴掌大的狐狸脸警惕的望着打算把它卖了的二人。   桂花颇有些无奈:“怎么办?”      阮听枫:“明天,送过去。”   旁边小厮连忙解说:“公子的意思是,明日派人把菜菜送到府上去。”      忠靖侯为了弥补他儿子说话的缺陷不惜血本找了个伶俐聪慧惯会察言观色且极其具有表达欲望的小厮。   桂花满意的点头,笑眯眯的望着菜菜。      菜菜见桂花不再执着于抱它欺负它让它吃胡萝卜,遂谄媚的摇着尾巴奔到阮听枫脚边,被他一把抱起后,眯上眼睛舒服的打起盹来。浑然不知道抱着它的那个人刚刚已经一声不响把它给卖了。纯洁的天真的可怜的无辜的小动物啊,永远都猜不透人类复杂难懂的心……      桂花目送着阮听枫先行一步,随后才施施然迈着踩死小蚂蚁的步伐心满意足的打算回去继续吃饭。   才从头顶这一盏琉璃灯踱到前方那颗树的另外一盏琉璃灯下,桂花便猝然听见身后一声大喝:“站住!”   桂花很识时务的顿住了脚步,默默抬头四十五度角明媚又忧伤的仰望夜空,这声音怎么这么似曾相识且欠揍欠骂捏?      她没什么表情的转过身,翠浓早抢先一步向表小姐问了安,是以桂花望见的便是秦巧巧那张又妒又恨又惊又惑的脸。   “翠浓?!怎么是你?”      翠浓忠心扮演本分丫鬟的角色,为巧巧解惑道:“少爷让奴婢伺候二小姐,今日是跟着二小姐来赴宴的。”   秦巧巧脸上惊惑的表情一下子以压倒性的优势占领了妒恨的地盘,她难以置信的伸出一只手指头来,指着桂花:“你,你是惜桂妹妹?”      对比秦巧巧的鸡冻,桂花显然要淡定很多,她很友好很真诚很善意的提醒道:“秦姑娘,作为一名大家闺秀,用手指头点人的行为是很不礼貌很没风度很违反大娘的日常教诲的。”说完,冲站定的翠浓招招手,“出来这么久了,快回去吧。”      然后迈着正常的步伐十分不礼貌没风度很违反钱夫人教诲的抛下秦巧巧。徒留她一人立在原地震惊非常:“……惜桂妹妹……桂,桂花……”她原本想抓奸吃醋好好教训哪家野丫头的心彻底的被金桂花等于钱惜桂这件事镇压了。      桂花进厅的时候,门口两位不知道哪家的小姐正租借着场地哝哝私语,桂花本着退一步海阔天空的善良立在她们身后等了一会儿。这个角度不巧能把男客女眷两边的厅堂都瞧见,桂花不经意的移了移脑袋,却猝不及防正好看见那身浓绿色的袍子及随手搭在桌上的折扇。      他正仰了头和旁边的人喝酒,满桌子的公子哥儿笑闹着起哄。他一口喝干了杯中酒,酒杯倒置,笑盈盈的和对面喝酒的人说着什么。桂花连忙转头,倒像是做贼心虚生怕被他看到的尴尬。      正好,那两位谈性正浓的小姐注意到了她的存在,勉强别过身子让她先进去。桂花呼一口气,灌了一口茶,恶狠狠的想,一眼就在几十人中瞅见他不是自己的错,要怨就怨他没事总喜欢穿这么浓重色调的风骚衣衫拿着那把万年不变的折扇,都怨他!    第二十三回 初次交锋   第二日,桂花如愿接收到来自侯府的礼品——装在小竹篮里的菜菜。   小狐狸菜菜刚开始的时候积极抵抗,叽叽咕咕叫了一阵表达自己深切的不满与怨恨,之后,随着时间的延长,它开始意识到,残酷的现实在为它开了一小段时间的门后又无情的关上,只留给它桂花这一扇窗。爱走不走。      于是它开始认命,上蹿下跳的扮活泼装可爱博取同情。翠浓立刻为它的魅力倾倒,而桂花挑挑眉十分的不习惯。以前那只吃饱了睡,睡饱了吃,没事绕着自个儿尾巴打转的小狐狸哪儿去了?若不是揪起它的爪子,确定它肚皮下的确有那一撮淡金色的绒毛,她实在怀疑阮听枫狸猫换太子偷梁换柱瞒天过海。但事实证明,阮听枫虽然成了小侯爷,但是诚实守信的好品格尚没有离开他。      翌日,桂花抱着菜菜去花园子里晒太阳,希望以此淡定它那颗过度活跃的心。制止它整天砸杯撞碗拖凳啃桌闹得满院子鸡飞狗跳人心惶惶。      阳光暖洋洋的穿过花树的枝桠,碎金子似的洒在绿茸茸嫩生生的草地上,桂花认定此乃午睡催眠的好地方,遂放下菜菜让它自由活动。   菜菜今日倒是听话,静静地四脚着地,眼珠子一动不动专注的望着草丛里一只绿茵茵无辜的小蚂蚱。两只生物一大一小在大自然中安静的对峙着。      终于,小蚂蚱定力不够害怕万分决定回家找妈妈。它刚一动,菜菜尖尖的耳朵也动了动。桂花哀伤的想,小蚂蚱乃大概是今日见不到妈妈了。   随后便见菜菜如离弦的箭一般冲了出去。捉蚱蜢去了。      桂花刚打算坐下来享受午后阳光,便很不合时宜的听到一声惨叫,类似于乌鸦碰见老鹰发出的哀鸣。桂花仔细回忆了下,自己在宝瓶山上被蛇咬那次的尖叫估计也不比之矜持到哪里去。      草丛后,宋嬷嬷连番扑打着自己的衣衫下摆,想要去抓吊在自个脖子上的小狐狸却又不敢,只杀猪般的嚎叫着。原本整日里趾高气昂倚老卖老的脸扭曲害怕得有些发紫。   钱惜梅倒还算镇定,颤着手去拉菜菜。大概紧张手抖得厉害,她一手揪住了菜菜的绒毛,疼得菜菜吱吱乱叫不停扑腾。   桂花那个心疼,连忙上前要抱它。   却不料钱惜梅一把将菜菜摔在地上,拉着宋嬷嬷退后几步。      桂花瞧她们好生狼狈的样子,想这是真吓着了,那么把菜菜摔疼的事大可以视为事急从权不和她们计较。她道了声抱歉,便抱着菜菜要离开另找地方午睡。   “站住。”钱惜梅理了理发鬓,扬声道,“来人,来人!”一叠声的唤。      桂花有些费解,她难道要把全府的人都找来看她和宋嬷嬷的狼狈相?   后花园子本就离大宅不近,现在又是午后,附近的丫鬟还真是没几个。可任是没几个,还是跑来了个十一二岁的小丫头,气喘吁吁:“大,大小姐。”      唔,她显然只关注到光彩照人的钱惜梅,完全忽略了桂花这片绿叶。      钱惜梅傲慢的冲桂花抬了抬尖尖的下巴:“把那只不长眼睛的小畜生给我送到厨房去!晚上本小姐要吃红烧白狐!”   桂花顺着小丫鬟的目光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钱惜梅那下巴尖指的是菜菜不是自己。哦,她差点以为钱惜梅那么没有教养的还没过河就拆桥,想把她这个代嫁的二妹妹给送到厨房煮煮吃了。      那小丫头犹豫了下,她此时终于从桂花的装束上猜到了这是两名小姐借白狐兴起的战争。她不宜介入。      她这一迟疑,早就从惊恐中缓过神来的宋嬷嬷觉得自家小姐的权威受到了质疑,不满的训斥道:“愣着干什么?没听见大小姐说话。去啊,快去!”生怕她不去似的还在后面使劲儿推了她一把。把那小丫头推得一个踉跄,又怕又悔扑通一声跪下了,顺便把眼圈红了一红。      桂花并不觉得今日之事有什么值得兴师动众的亮点,也不觉得自己有必要直接跟蛮不讲理走遍天下之宋嬷嬷和眼高于顶无事生非之钱惜梅正面交锋。于是她十分庆幸自己出门前的英明决策,把翠浓这块万能挡箭牌给带了出来。      翠浓接到指示,只能站出来充当炮灰:“回大小姐话,小狐狸是前日小侯爷派人特意送来给二小姐的,若是擅自处置了,只怕侯府那边……”该狐假虎威的时候桂花从来不吝啬借助老虎的威风来方便自己,尤其还是在那只单纯的老虎不知道的情况下。   翠浓把昨日桂花教训红依的话换汤不换药的重新强调了一遍。      钱惜梅在听见小侯爷这三个字的时候,妆容精致的脸上露出些许差异,随即便被不屑鄙夷所取待,她笑了,笑声柔美可却没有丝毫善意:“小侯爷?骗谁呢。”她不紧不慢缓缓道来,“别说你是个才回府的冒牌小姐,就算是我,小侯爷也未必看得上眼。忠靖侯府,那是什么地方?天潢贵胄,连我进去都要礼让三分,就凭你?扯谎都不会扯个好听点的……”      桂花有一瞬间失语,又忽而想大笑。钱惜桂明明知道翠浓不可能骗她,就算翠浓说谎她也完全可以找昨日传话的小厮门上的嬷嬷查证。她明明已经信了,却偏偏犟着不肯承认,自说自话这么一大篇,只为了眼前打压自己的威风。   她和秦巧巧都是从小被护在掌心的人,习惯了别人为她们的错误承担责任。她们不用为自己的任性买单,所以她们永远学不会懂事和成长。      桂花懒得和她多费口舌,抱着菜菜斜着眼睛瞧着她的丑态不说话,倒是翠浓替桂花分辨起来:“回大小姐话,的的确确是小侯爷送来的,昨日门房的李伯,二门上的张妈都经过手……”   翠浓的话终止于一个有力而响亮的耳光中。      桂花微闭了眼睛松了抱着菜菜的手,默默想道,有丫鬟的好处之一就是挨打的时候可以挡在前头,顶嘴的苦力可以代劳,且身为主子完全不用顾忌事后随之而来的责难,一切都可以推到丫鬟身上。      “啪!”一声比刚才更响亮的耳光把宋嬷嬷打懵了。      桂花甩了甩手,她之所以不随便打架那是有原因的,打人轻了不疼不痒,打人重了手会疼……   “宋嬷嬷这么些年了,脾气还是这么大。”桂花蹲下身重新把受了委屈的菜菜抱起来,面上没什么表情,“不仅脾气没有收敛,不长眼睛的程度也日渐加深。”      宋嬷嬷捂着半边透着五指红印的脸,拽着钱惜梅的衣角一下子哭嚎起来:“大小姐,您要为老奴做主啊,老奴在这府里呆了快二十年了,从没有人动过老奴一根手指头,就连夫人都没有过啊……老奴不要活了,没脸活了,被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打了巴掌……大小姐,到了夫人面前,您可要帮奴才说话啊……”      桂花当着钱惜梅的面把她的乳母打了,钱惜梅自然怒火中烧,可她顾着矜持自然不肯像桂花那样泼辣,一巴掌扇回去。再说,扇回去能不能在桂花那儿占到便宜也是个难题。   “钱惜桂!你仗得谁的势,敢在这府里耀武扬威,不把我放在眼里。你还有没有规矩!”她拉住嬷嬷避免衣摆再次被抓皱,“宋嬷嬷您没事吧。”      桂花把翠浓挡到身后:“大姐姐要和我谈规矩?好,那我们就谈谈!”她把大姐姐三个字讲的咬牙切齿万分强调。   钱惜梅反驳:“……谁是你大姐姐……”在桂花的瞪视中她越来越没底气,钱惜桂这个二小姐是钱老爷钱大少爷钱夫人都默认了的,虽然默认的有些心不甘情不愿,可事实摆在这儿,她若是不认,到时候嫁去孙家的就是她自己。   年底就是三年一度的选秀,她得确保事情万无一失。      嘈杂声不小,头上的太阳又辣,桂花有些烦躁。   她一声大喝:“闭嘴!主子都没说话,你个奴才倒是吠的欢实!”她吼的太专注太投入,把怀里的菜菜和正在鬼嚎的宋嬷嬷都唬得一跳。   菜菜安安静静窝着一动不敢动,宋嬷嬷呆呆的松开手声音弱下去。      桂花瞪着钱惜梅:“大姐姐说我不把你放在眼里,真不把你放在眼里的是这位宋嬷嬷吧。她刚才那一巴掌,不仅打了你的面子,更是伤了大哥的脸。打狗也要看主人,翠浓是大哥的人,我借来放在屋里用几天,连重活都不舍得给她派,今儿倒被个奴才打了。若是大哥回头问起来,我是供出宋嬷嬷呢,还是供出大姐姐来?”   钱惜梅隐忍着怒气。翠浓是大哥的人,她先头没细看,只当是桂花屋里的小丫头。      “……供了宋嬷嬷,没大姐姐什么事儿,可宋嬷嬷又是仗了谁的势?主子没吩咐,奴才倒先动了手,这是不是没规矩?”桂花冲宋嬷嬷意味不明的笑了笑,“我帮大姐姐教训没规矩的奴才,给了你一巴掌,你这个平日里最懂规矩的,服是不服?”   宋嬷嬷犹自苟延残喘:“……是你”转眼想起桂花再不济也是个主子,忙改口,“是你那个小畜生先对小姐无礼,老奴才斗胆。”      桂花险些绷不住脸笑出来:“菜菜对大姐姐无礼?我怎么看见菜菜只不过抓着你这个老奴的衣领子站了一会儿呢。我看错了?”她诧异万分的转头看钱惜梅,“大姐姐,菜菜伤着你了?”   钱惜梅的脸色很不好看。她没想到今日给钱夫人请安回来会在园子里碰到桂花,更没料到的是,八年未见,她印象里那个任她欺负嘲笑都不敢还嘴只会偷偷哭泣的钱惜桂竟然变得这样泼辣。还很有些不管不顾豁出去的架势。      她不屑的想,钱惜桂没脸没皮惯了,我可不能跟着她闹,若是传出什么对我不利的流言,对年底的选秀可没有好处。再说,今日之事本就因宋嬷嬷而起。为了个奴才,传出恶名,不值得。      钱惜梅保持了她一贯的高傲姿态:“一只小狐,伤不着我。”说完也不管宋嬷嬷,“今日之事误会而已。二妹妹还是早些回去歇着吧。我也要回房了。”   桂花目送着钱惜梅妖娆的身影渐行渐远,她其实最想做的是冲她那嚣张的脸庞扇一巴掌。可是不行,她的分量扇扇宋嬷嬷也就是极限了,还得仗着钱惜松的威。      她瞧着翠浓白皙脸庞上的五指印,在心里叹口气,大宅门里,女人难,当丫鬟的女人尤其难。可是有什么办法呢?这就是高门大院的悲哀。无法改变,只能适应。       第二十四回 螳螂捕蝉   秦巧巧终是没有忍住,邀桂花去秦府一聚。      桂花觉得她们俩实在没什么好聚的,不管是八年前就和巧巧绝交的钱惜桂,还是八年后宝瓶山上和巧巧交情浅薄的金桂花,貌似和秦家大小姐都没有相聚的理由。      不过,她还是去了。在钱夫人的施压下,她是没有不去的权利的。      桂花站在秦府后花园的水榭中,凝神注视远处阳光照耀下的假山石。      身边的翠浓轻声唤她,桂花一转头便望见着长裙红甲的秦巧巧沿着长长的回廊迤逦而来。桂花有一瞬间的晃神。艳丽到张扬的赤红对襟比甲,长及脚踝的裙裾,腰间的玉玲珑随着她轻快的脚步叮叮脆响,仿若黄莺低语。   这还是那个咋咋呼呼喜扮男装的秦巧巧?原来她收敛了张扬,也可以活泼得这样美丽。      八年前的假小子,八年后的疯丫头,缓缓和眼前这个长大的她重叠起来。      巧巧见桂花盯着自己闪神,别扭的扯着束腰的丝带:“我说不要这样文绉绉的模样,秀心不同意,偏要把我扮成这样,看吧,惜桂妹妹都不习惯了。”嗔怪的边责备身边的丫鬟秀心,边脚步轻快的跃上台阶。   桂花不能适应她突如其来的亲近,本能的便要抗拒:“叫我惜桂就好了。”      巧巧丝毫不以为意:“真没想到,原来我们在山上的时候就已经见过了。我就觉得你眼熟嘛……”她的发仅用一根金簪固定,些许发丝调皮的拂上她白皙的面颊,巧巧不耐烦的把它们拨了回去,“前日在侯府里,我才瞧见你。听说你是回府待嫁?”      这个话题提得显然不合时宜。      “钱孙二府联姻的事,秦小姐知道的该比我清楚。”先前两人有志一同的采取逃婚这招,不是还在宝瓶山上胜利大会师来着?      秦巧巧脸上的笑容丝毫没有因为桂花的冷淡受到打击:“惜桂你还在生我的气?小时候的事情,是我不好,你后来不理我,我很难受。本来还觉得你莫名其妙不知好歹,可是后来我听说了,姑姑把你关在佛堂里……”      多年前的噩梦如同炼狱中的魔鬼,阴魂不散。每当她试图忘掉,或者她以为已经忘掉的时候,它便会凭空出现,与她狭路相逢。      来秦府之前,桂花假设过许多秦巧巧要说的话,可这位大小姐显然偏离了桂花为她设定的重心。她以为巧巧会继承宝瓶山对阮听枫死缠烂打的传统,把她叫来不过是多了个稍微熟悉他的人商讨,却不想她竟和自己忏悔起了前尘。      那件事情过去的太久,她早已不愿想起。      “小时候的事了。我记性不太好,秦小姐也忘了吧。”   巧巧脸上有被拒绝的受伤表情,和若干年前,她拿着话本兴冲冲来找桂花被她冷冷拒绝时一模一样。她还是没有变,只是学会了隐忍和遮掩。   “惜桂,那件事我处理的不对,是我不好,可那时候我还太小,什么都不懂……”      不,不是的。不是巧巧你不够好,而是你太好了。好得万千宠爱于一身。   好得那么多人愿意为帮你遮掩而残忍的拿别人去做替罪羊。的确,那时候你还小,可是,我比你更小。   正是因为你太好,所以你是决不会犯错的,犯错的只能是你身边默默跟随的我。不需要理由。这就是理由。   而从那一刻起,我才深深明白,我们是不一样的。   你可以肆意妄为,而我,要想不被牵连,唯有躲在阴暗的角落循规蹈矩,才不会给自己给娘亲带来灾难。      仅此而已,不是你不够好。而是友情这样东西,在生存面前,微小得不值一提,也脆弱得不堪一击……      桂花从秦府出来的时候,比预计的的时辰早得多。钱府来接她的马车还没到,秦府也丝毫没有要送客的意思。   桂花站在府门两只石狮子中央略一思索,决定带着翠浓慢慢走回去。难得出来一趟,机会难得。      越州府与商业中心洛州府相邻,一衣带水,沾了洛州府人杰地灵的光,又出了钱秦孙几家精明的商人,数十年的财力积攒起来,如今也成了个著名的商业城市,人称“小洛州”。      小洛州的名字不是白叫的。越州盛产茶叶,其中以紫笋为佳。贡茶年年出于此处。远在二十几年前,上京贡茶还是地方知府的活计,并没有皇商一说。但偏偏天不佑黎民,二十年前越州府出了个知县,人称“雁过拔毛周”。      这位周知县,年纪不大,政绩不高,十分贪财。他治下的茶农被他盘剥的日渐消瘦怨声载道。若是单单这样,勤劳善良的劳动人民能忍则忍,也许这位“拔毛周”勉强也能把这知县平平安安做到头。可他不安分,想升迁,要政绩。于是,周老爷头脑一热,跟了跟风。向朝廷报了个祥瑞。奏折上工工整整写着,天蒙蒙亮,鸟刚刚叫的时候,县里一处茶园,雾气升腾,现八爪祥龙。      祥瑞什么的,当朝者一向喜欢的紧。不过,全国各地虚报伪造的祥瑞太多,皇帝没可能处处亲眼验证。一般的小把戏,派个太监公公啥的来瞧一眼,回去复个命就结了。      这年,合该拔毛周倒霉。皇帝瞧了奏折,龙颜大悦。琢磨着越州离京都不远,又正值春暖花开处处好景。宫里面早呆腻了,正好有祥瑞嘛,可以趁此机会理直气壮名正言顺的出宫,这凑巧出现的祥瑞正好用来堵一众老臣的口。      拔毛周傻了。茶农们愁了。欺君大罪啊,无端端就要落在整一县人头上了。   大家束手无策,皱眉不展。      就在这千钧一发,紧急万分的时刻,孙家老祖宗,一辈子的老茶农孙某某站出来了。(某枝:就那谁,战青玄他爷爷。二十年前,数数爪子,貌似战童鞋还是一受精卵,尚未出生……)      孙老太爷种了一辈子茶,贩了一辈子茶,虽然现在家业殷实,大部分的生意都交给了儿子打理,可这眼界是有的。老人家几十年来见到的稀奇古怪玩意儿不少,不过他不喜欢倚老卖老说“我吃的盐比你们吃的米都多”这种招人嫌弃的话,他只抖抖胡子,慢悠悠眯着眼道:“……二十几年前,那时候俺还在义庄做学徒,有一年清晨,好像是出过这样的奇景……瞧见的人不多……也不是八爪祥龙,倒像是多脚蜈蚣……”      众人哗然了。有质疑的,有议论的,有不屑的……不过,鉴于大祸快要临头的现状,大家一致决定,死马当活马医。反正都是死,试一试,说不定可以逃出生天。      皇帝来了。孙老太爷亲自提着紫砂壶带着雨前茶在圣上面前表演了一回祥瑞。虽然那形状不甚像龙,可是地方官们众口一词齐齐夸赞。古来有指鹿为马,如今是蜈蚣变龙。皇帝年轻,祥瑞什么的不甚上心,主要就是找个借口出宫游玩。糊弄糊弄,睁只眼闭只眼,大手一挥“赏!”      老太爷要求也不甚高,只向圣上求了幅墨宝,上书八个大字“累世皇商,专司贡茶”。      写完了,孙老太爷很满意。皇帝十分不高兴,本以为是写诗写词才答应的爽快,却一不小心把贡茶的专权给了孙家。可御笔亲书,不能更改。地方众官鉴于孙老太爷刚刚救他们于水火保住了他们顶上乌纱,虽然不快上贡这么油水的工作落入孙府手中,可嘴上也并没有立即反对。拔毛周,知府李们也只是想着,等皇帝走了,再收拾孙府。      却说孙老太爷有个小女儿,年方十八,尚未婚配,主要是她容貌甚美,又通诗书,眼界不低,高不成低不就一年一年的给耽误了。这天皇帝就要离开越州,临行前心血来潮去了就近的茶园,美其名曰视察民情。可巧那日天高气爽,孙小姐白衣素裙带着丫鬟在自家茶园采茶。孙小姐和她爹一样视茶如命,每年喝的茶水无数,偏巧年前一场大雪,孙小姐集了不少梅花瓣上雪水,打算融了泡茶,又嫌别人采的茶叶不干净,便自己亲自来了茶园子。      所以说无巧不成书,世间的事都是万般巧合,连头衔尾凑成的故事。      蓝天高,白云远,浓绿的茶树一扎扎一簇簇,望不到边际。一女子乌发垂肩,白衣素带,火红披风,婷婷立于园中专注采茶。离得近了,连美人鼻尖上细小的汗珠都瞧得清楚。别说原本容貌不俗,就是无盐,在此情此景中也得美上三分。      皇帝也是个附庸风雅的,顿时吟诗一首称赞“美人如玉,绿鬓如云”。前头说了,这孙小姐也不是平常人,听闻皇帝称赞,不卑不亢对了八字“谁家年少,如茶君子”,反过来把皇帝也夸了一夸。直面龙颜,尚能镇定自若,大胆直率,而且热情奔放,皇帝十分高兴,随口便道:“春季的选秀,不知姑娘可有兴趣?”言罢大笑而去连答案也不要,完全的信口一说。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知府大人肚子里的小算盘噼里啪啦一打,硬是把孙小姐的十八岁改成了二八好年华,这么一来,可不正赶上春季三年一度的选秀大典。      孙小姐也的确十分争气,入宫一年便被封了美人,圣眷正隆。原本不服气的地方官们被这个消息打击的服服帖帖再也不敢打贡茶的主意。那位送美人的知府大人如愿升了一级调去了别任。      自此,越州满府皆知,孙家是御赐皇商,皇亲国戚,得罪不得。孙老太爷独子接掌家业做起了茶叶生意,不出五年便把满越州的生意都收入麾下,且年年进贡无丝毫差错。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孙家的生意更是风升水起,闻名十三州。      所以说,孙家从老爷子开始都不是凡人,老天眷顾是应该的……      言归正传,桂花走在大街上入眼皆是打着“孙”字旗号的茶行,心中甚是不快。可回府的路就这么一条最近,不想瞧见也得忍。翠浓察言观色见桂花神色不虞,便提议去胭脂河边逛一逛。      胭脂河这名字也是有典故的,胭脂河畔前朝时遍是青楼楚馆,是大大有名的红灯区。那河原本清澈见底,却因为前朝末年贵族们荒淫无度,导致楼里姑娘倍增,所用的胭脂水粉洗净后的水尽数倒入河中,叫这河勉强也有了胭脂的味道,故被文人们戏称为胭脂河。      改朝换代,政治一新,河边的青楼楚馆早就偏居一隅,再也不能恢复往日气象。沿河一溜都换成了小摊贩,捏泥人的,卖炊饼的,扎风筝的,应有尽有。旧日的痕迹随风而散,早就找不见一丝一毫,唯有那河,被人们口口相传,仍旧以胭脂为名。      桂花寻思着翠浓往日是最乖巧的,怎的倒撺掇自己逛街去?待得瞧见她跃跃欲试的眼神,方才信了,这世上的女人是没有不爱逛街买东西的,即使是翠浓这样隐忍的好姑娘也不例外。      河边很热闹。      桂花今日因去秦府穿了件嫩黄碎花的长裙,发上簪了玉饰,俨然一副富家小姐的形状。这样的肥羊一向是小贩眼中的财神,一路过去,桂花享受了回不一样的逛街待遇。      这个说:“糖葫芦,又脆又甜的糖葫芦,小姐来一串儿吧?”在村里的时候,她曾亲眼目睹,做糖葫芦的杨大爷又想把山楂上的纸套得结实些又想节约成本,从而动用上口水……(某枝:其实,我很喜欢吃糖葫芦的……)      那个说:“上好的胭脂,才从百芳斋批回来的,晚晴楼的青月姑娘就用的这一种……”她又不用去开门接客,作甚要用青月姑娘一样的胭脂?勾引谁?      又有人道:“紫砂壶,正宗的紫砂,小姐看一看?买回去赏玩赏玩。”      桂花僵着笑得麻木的嘴角,暗道,其实我很穷,真的,你们中任何一位都比我有银子。我这身上穿的头上戴的,都是别人给的,红依丫头天天在屋里蹲着呢,虎视眈眈日日数着头面,巴不得早点揪出我的小辫子去钱夫人面前告状邀功。要是首饰少了那么一两样的……      一路看过来,没什么新奇,正在无趣之际,前头一小圈人吸引了她。围着作甚?吵架,骂街,还是杂耍?桂花迅速上前,利用男女授受不亲的优势很快挤了进去。      白衣女子,发丝凌乱,身前一个招牌“卖身葬父”。瞧那身段,婀娜曼妙,引人遐想,头低着瞧不着脸,瘦削的肩头一耸一耸的颤动,间或传来几声呜咽。靠墙卷着个破草席,人形,席子太短,露出一双脏兮兮的脚丫子。      这情形看得多了。桂花常常想不明白为什么总是卖身葬父而不是卖身葬母?难道每个清秀佳人的背后都只有父亲这一种亲戚?还有,做什么一定要风光大葬,为了买棺材还得先把自己个儿卖了,火葬,海葬,要不就用破草席卷卷土葬也行啊,咱是穷人,那么多穷讲究做什么。      反正,她不是很能理解这种行为。      身边的不少人窃窃私语。有良心的道一句“……瞧着真可怜,年纪轻轻就父母双亡……”没良心的讲的却是“……这模样,快赶上漱玉坊的桃红姑娘啦,啧啧,不知道哪个这么有福气,若是把她买回去,可不等于天天逛漱玉坊了……”      桂花站在那女子斜后方,闻言只见她柔弱的颤了颤,仿若不忍听见自己悲惨的未来。没有抬头,还是没抬头。桂花由原本的兴致勃勃渐渐的热情散去,不抬头啊,瞧不见脸,怎么知道姿色如何,让买主待价而沽?      “姑娘不抬头,爷我怎么瞧得见你那小模样,值不值二十两银子?”中气十足的调调着实讲出了桂花的心声。   膘肥体健的壮硕中年男子,深色绸衣,张嘴一口黄牙。      桂花乍一见到那位大叔的脸便倒抽了口凉气,确切的说,周围的人无一例外的都抽了凉气,尔后遗憾惋惜兼同情的望向跪着的柔弱女子。      终于抬头了。      在看见那张梨花带雨的面容后,桂花也不由自主的为她惋惜了一回。美女配野兽,绵羊配狮子,一定有去无回饱受折磨啊。      眼看着清秀小佳人就要落入虎口,桂花深吸一口气觉得自己不能为富不仁坐视不管,于是,她毅然决然的,回头转身招手道:“翠浓,借我二十两银子。”翠浓一愣,桂花忙补充道,“等我出嫁,就还给你。”到时候就有嫁妆了,那可是一笔不小的财富。      那边,中年汉子提步上前,轻佻的摸了一把那姑娘的脸颊,两根手指搓了搓,露出满意猥琐的笑意:“……妞,皮肤不错。”      那姑娘嘴角撇了撇,勉强挤出点笑意,一双杏眼泪盈盈的将他望着:“您行行好,可怜可怜奴家吧。”言罢迅速把头低了下去,一直把额头磕到了地上。      桂花原本跨出去的一只脚立时缩了回来。刚那低头的一瞬,她怎么觉着那姑娘嘴角凝着的不是笑意,而是厌恶和释然呢?这种时候,不是应该悲伤痛苦无奈嘛。      翠浓沉默的递上钱袋。桂花接在手里,不忙着上前,静观其变。      汉子并没有介意那姑娘为了避开他的手而遁地的磕头,仍旧粗鲁的去拽那女子:“走,跟爷回家,保管好好疼你,让你吃香喝辣穿金戴银。那老东西,管他做什么?”典型的恶霸强抢民女,不拿银子吃白食嘛。周围开始有人窃窃私语。      女子挣扎不脱,面容哀戚的望向围观群众,扫过桂花时眼神闪了闪:“……不,奴家还没安葬老父,不能和您走……”      翠浓疑惑的望着伫立不动的桂花,二小姐再不行动,那姑娘可就真的要被带走了,没瞧见那汉子粗壮的手臂?手劲儿肯定大,那姑娘也是真可怜。正想着,却瞧见桂花突兀的挪到了草席边上,凝神望了一会儿,从破旧的草席边抽了根旧稻草,就着那黑乎乎的脚底板挠了两下。      没动静。桂花歪头想了想,猜错啦?      就在桂花迟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太疑神疑鬼的时候。身侧传来一熟悉的声音:“卖身葬父,这位,”皱了皱眉,显然没想好怎么称呼那汉子,干脆放弃,“是不识字儿吧,给了银子才能动这位姑娘,这是算怎么回事?”玉骨折扇,按在汉子的手腕上,战青玄不紧不慢道。      那汉子脖子一梗,凶巴巴道:“老子验货!”       第二十五回 谁是黄雀   战青玄折扇一挑就把他手腕拨到一边。一双好看的桃花眼上上下下里里外外仔仔细细把那汉子从头到脚扫了一遍:“买卖讲公平。你要验货,那这姑娘也可以验你喽?”这话说得暧昧,围观者中不乏想歪的群众窃窃的笑起来。跪着的姑娘,哀怨的扫了战青玄一眼才再次低下头去。      那汉子愣了下,随即也萎缩的笑起来,同时把手搁到了战青玄肩头:“兄弟,同道中人啊!”      桂花罔顾这精彩的一幕,继续耐心的挠啊挠。      战青玄向桂花那儿瞥了一眼,折扇一挥隔住了汉子的咸猪爪:“我说的是,验银子。”汉子变了颜色,战青玄继续眨着那双灼灼的眼,微微笑:“没有的话,本公子可就不客气,捷足先登一步了?”凡事好商量的口吻,摸出银票,递到那女子眼前。   “谢谢公子,谢谢公子”恭恭敬敬接过银子,感谢的话滔滔不绝冒出来。      汉子反应过来自己被成功的鄙视兼嫌弃了,眼神瞬时变得凶狠:“哪来的小白脸儿,乳臭未干竟然敢碍着老子的事?!也不去这地头上打听打听,老子看上的女人轮的着你插手……”推战青玄的手轻轻巧巧被他架住了,反手一拧,疼得汉子脖子都红了,却是忍着没叫出声。      “你?本公子当然知道。知府大人第十二房姨太太的亲哥哥田壮。”挥开折扇,顺手甩开汉子的手,“人如其名,名不虚传啊。”      “知道就好,你小子给我等着,你田大爷要是不宰了你,我田字倒过来写!”      战青玄没忍住笑了一笑,翠色衫子在微风中荡了荡:“田字倒过来写还是田字。哦,顺便再告诉你一声,虽然本公子许久不在越州府,但这并不代表我消失了你就可以为所欲为,城西一霸的名号暂时给你用用也是可以的,本公子不是那么小气的人。”战青玄眼睛微微眯起来,笑得像只狐狸,“不过,现下我不愿意你占着我的名号了,所以,对不住得很,本公子要收回。”      那汉子原本红着的脸庞瞬间变得青紫:“你你你,孙二公子?”      战青玄好脾气:“你愿意这么叫,也可以。”      翠浓目睹着这一切戏剧性的发生,不由暗叹,有权有势有钱有武功就是好办事,没有后台或者后台不够硬的小罗罗见着他们都唯恐得罪避之不及啊。   周边看热闹的人见尘埃落定,恶霸散场贵公子出现,便都渐渐散去。      翠浓刚想叫上自家小姐随波逐流,却听她笑了一声,笑声爽朗,如释重负:“哈哈,就知道是装的,露馅了吧。”躺在地上的草席颤动着颤动着,像是止不住抖动的羊颠病人。      “卖身葬父,二十两银。”桂花扭头问已站起身的柔弱姑娘,“不是头一回了哦,二十两,三七开,你七他三?你还得跪着被吃豆腐,他躺着就行……”说着顺脚狠狠踢了草席一脚,草席中传来一声短促的“哎呦”声。      还好没有被骗银子,桂花便也好心好意的不再追究那两个骗子的罪行,抬头见战青玄目光灼灼的望着自己还没有离开,便顺带讽刺一句:“城西一霸孙二少?哼,你也有今天。被骗的滋味不好受吧。”丫叫你以后再去骗人姑娘的芳心。      想想觉得解气,战青玄骗了她,把她耍得团团转,今儿这两位倒是帮她找回了场子,让她亲眼目睹战青玄被人骗的场景。原本对两个骗子的不满瞬时化作了感激,“走吧走吧,还站在这儿干什么,等着城西一霸收拾你们?”      那姑娘怯怯的望了战青玄一眼,见他无所谓的挥了挥手,连忙拖着草席离开,连拿钱卖身的初衷都忘记了。翠浓在边上瞧着奇怪,草席里的人残了?不会自己走,倒叫个柔柔弱弱的姑娘用草席拖着。      战青玄笑眯眯挥着折扇:“桂花妹妹,许久未见,我请你喝茶?”说到喝茶桂花就想到那日他粗茶和龙井的调调,十分不舒服,板着脸道:“孙二公子还是叫我惜桂。要不提前喊嫂子也行。”言罢自己先把自己鄙视一回,还嫂子?“茶就不喝了,我得回去了。”      走了两步,他在身后道:“桂花,我只不过为了见你一面……”桂花打断:“从你骗我那天起,你就该知道会有这一天形同陌路,像我这样大度的女孩子不多,再见了还能好言好语和你讲话。”怎么又扯远了,果然一见他就气得脑子不够用,“这不正是你期盼的嘛?”她微微露出一点笑意,“被你利用完后不会再干涉你的工具。只可惜,我知道的早了点,不甘心再做你手中的棋子,让你的计划失败,实在不好意思。”      不能再多说了,翠浓还站在身边呢。桂花微一颔首:“那就,后会有期。”      战青玄上前两步:“以前的事情不提了,交易什么的是我那时候糊涂。但是从现在开始,我还是希望桂花妹子能给我个机会。”笼着双手微微躬身做了一揖,表情倒是诚挚。   交易啊,他不提桂花倒是忘了。想到那个孙茗秘史换自己真心的交易便觉得气不打一处来,耻辱感袭上心头。绕过他便想离开,战青玄一挡,笃定的要她的答案。      桂花气急反笑:“既然说了以前的事情都不提了,那什么交易自然也就作废。我都忘记了。不过,请你记住,我是你大哥未过门的妻子,未来你会叫我一声大嫂,既然只论现在的事情,那这就是现在的事情。”      翠浓疑惑的望了一眼战青玄,快步跟随桂花而去。      人倒霉起来就是喝凉水都塞牙。      桂花前脚刚进自己的院子,后脚宋嬷嬷便带着包裹住进了她的紫苔院,美其名曰奉命教习。桂花这才想起,早上去请安的时候,钱夫人的确提过这事。说是桂花离府太久,规矩生疏,又快要出嫁,让宋嬷嬷给她好好补补规矩礼仪,这些天就住在紫苔院,随时教习。显而易见,宋嬷嬷和钱惜梅在菜菜事件后去钱夫人那儿吹了风,想要名正言顺的收拾她了。      晚上吃饭便不安生。一会儿拿筷子的姿势不正确,一会儿喝汤的架势太粗鲁,反正叫她倒尽了胃口。总算熬到回房入睡,可以把近日发生的事情好好理一理。巧巧那里不用管她,她又不缺朋友,道歉忏悔什么的都可以归类为一时兴起。倒是战青玄,他也是一时兴起吗?   ——————      城西孙府,书斋内。      “二少爷,奴婢做了这么多牺牲,真的就只有十两银子?不是说好二十两嘛。”莺语小声的埋怨,“跪了这么久,膝盖很疼,还被人吃豆腐,这么多人围观,脸面也丢了不少,二少爷你也太小气了。”      战青玄合了折扇敲了回她的额头:“本公子哪里小气?我说二十两就是二十两。你们俩一共二十两,分文不少。你要是觉得委屈就去找吴有商量商量,三七分?”他想到吴有躺在地上装死的形状觉得颇为好笑,特别是后来桂花孜孜不倦挠他脚板心那段尤为让人忍俊不禁。      说曹操,曹操到。吴有翘着小胡子慢吞吞打了个喷嚏:“莺语,你还年轻不知道,挺尸装死也是个技术活儿……”      莺语早知道他有讲话管不住闸的毛病,立即声音甜甜地打断他:“是是,吴先生可专业啦。专业得钱小姐都看出破绽来,坏了少爷的事。”      吴有不服气,反过来说莺语的不是,两人互相推卸责任,一时间好不热闹。      战青玄端起青花茶盏。坏事嘛,也还不至于。只是原来的英雄救美桥段被破坏了而已,临时改为贵公子被骗求爱记。      本来一切都安排好了,桂花心软,肯定会出手帮一帮卖身的莺语,然后自己出现揭穿骗局赢得美人心,可是居然被她看出破绽。导致他为了莺语的清白,白白给别人演了场热闹看,还被桂花嘲笑了一回。      唯一的好处就是,一骗还一骗,她瞧见自己被骗一定十分开心,一开心就不会再翻旧账了,为他未来的徐徐图之扫除了障碍。      想到这里,他眉开眼笑,制止了互掐的两人:“吴有,你要是再说话,我就把你装死露馅的事情当笑话讲给三娘听。想来她在山上十分寂寞,是很欢喜听到这个乌龙事件的……”      吴有闭了嘴,绿豆眼闪着不服的光彩,为什么,为什么你们一个两个都喜欢拿三娘威胁我,少爷你这样,桂花也是这样的啊。我咒你们成不了,成了以后让我怎么活……    第二十六回 淑女养成计划   桂花瞥了眼面瘫的宋嬷嬷,第N次轻提裙摆,迈着猫步绕房步行一周。心里反复念叨着:她是上头派来的,不能动手,不能,绝,对,不,能……宋嬷嬷望着桂花微笑至僵硬的脸,手中的教鞭换了个方向,面若寒霜:“再来一次。”      桂花忍不住在心里问候了一遍她膝下,继续僵着步子练习走路。老奸巨猾就是老奸巨猾,心怀报复之意,手执钱夫人的尚方宝剑,让她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      所幸,基本礼仪并不是今日的主打。钱夫人吩咐了,让宋嬷嬷带着桂花去绸缎铺转转,了解一下各种面料,开开眼界。说白了,钱夫人怕桂花出嫁的时候小里小气,什么奢侈品都不认得,丢她后院当家的脸面。      钱夫人是如此重视脸面的一位妇人,宁丢钱,不丢人,尤其给她丢脸的人是桂花就更加不能容忍。      接连进了几家钱记绸庄,宋嬷嬷那张皱若菊花的脸庞一直不见冰雪消融,木这张老脸,按部就班详尽仔细的解释各种面料,从头到尾,无一遗漏。末了,临出门前,再把各式绸缎各打包一样,说是让桂花带回去观摩学习,万万不可辜负夫人的一片好心。      桂花望着她那张尚未消肿的脸,甚是不爽。培养贵族气质,首要因素是一掷千金暴殄天物而面不改色视之为理所应当。嬷嬷您光从自家铺子里拿东西,是培养不出这种气质来的……      所以,再次走出钱记的时候,桂花本着不辜负钱夫人善心的美好原则,拉住欲往左手下一家钱记的宋嬷嬷,二话不说的踏进了右边一家绸缎铺。      那铺子叫什么来着。红袖绸庄?   桂花进门前勉强看懂了门棂上的大字。还抽空在心里回忆了下首先听到这个词的具体时刻。红袖添香,美人如玉。典型的战青玄风格啊。      桂花完全做好了一掷千金,不把钱当钱看的准备。虽然花钱买一大堆用不着的东西她是心疼得紧,可想想宋嬷嬷那张黑着的脸有可能出现的五颜六色,她愣是硬起了心肠。      铺子里不忙,只有一位顾客,所以桂花进去的时候受到了热情的欢迎。      “这位小姐,买缎子?是要做春衫,长裙,还是内衬?”文嫂放下算盘亲自上阵,亲切的问道。   桂花略略扫了一眼店铺,干净整洁,很不错。      她眨眨眼,同样亲切的回答:“没想好。那就,一样一样慢慢来,都介绍一遍吧……”      她微微笑着望向诧异的文嫂。忽视旁边脸色难看的宋嬷嬷。      所幸文嫂耐性奇佳,竟然当真详细介绍起来。      桂花听得认真,时不时了悟的点点头总结几句心得。宋嬷嬷呆在一边完全插不上话。      “……这种冰蚕丝,夏日做衫子好,细腻舒缓,触体生凉,最是防暑……”终于讲到了个钱记里没有的品种。   桂花很高兴:“夏天到了,的确要防暑。”回头招呼宋嬷嬷,“正好钱记没有这一种,买几匹回去做夏衫吧。”      宋嬷嬷未及答话,文嫂就笑盈盈说道:“这种丝绸只有我们家铺子里有,整个越州府仅此一家,小姐是运气好,再晚来几天颜色就不全了。”扯着料子往桂花身上比,“小姐身材好,这匹草绿色的就不错……”      桂花沉吟:“不用绿色,要那匹孔雀蓝的。”穿绿色?那是战青玄的专利,凡是和他搭边的东西,一概拒绝。坚决和菜菜一样,讨厌绿色,抵制绿色。只不过菜菜是因为青菜,她是由人及物,厌屋及乌。      水红色,钱惜梅的专用色,张扬跋扈,要一匹;鹅黄色,钱惜竹年纪小穿这个活泼,要一匹;松绿色,额,给钱惜松好了……   桂花很干脆的选了一大堆布料,回头找宋嬷嬷付账。      宋嬷嬷脸色涨得有些红,大概是憋话憋的。      “二小姐买的也太多了些。夫人给的银子有限。”花出去的越多,落在自己口袋里的就越少。宋嬷嬷又不傻,自然不甘心握在自己手中的钱流落在外。她的语气平静无波,不恭敬也不轻视,不过她想,桂花还有好几天得在她手底下训练,照着桂花前几天的表现来看,训不还嘴,打不还手,完全的幼年版钱惜桂。所以她很放心,这一开口,桂花总也得退掉几样。      桂花诧异,十分无辜的将宋嬷嬷望着:“家里这么穷?大娘说放开来买,却原来,我们家没什么钱,就是个门面,实际上,连几匹布料都买不起?”不想给钱。这还真不是个好选择。众目睽睽之下,宋嬷嬷最忌讳的和钱夫人一样,给钱府抹黑。宋嬷嬷的后台是钱夫人,后台的喜好就是她的喜好,钱夫人不喜欢掉面子,宋嬷嬷要是给钱夫人掉了面子,日子会不好过。   声音不高不低,正好给身边的文嫂和铺子里的小二听见。      文嫂嘴上说着这几样料子的种种好处,心里却在嘀咕,这位小姐往日里没见过啊,新来的?身上穿的,头上戴的都不差,得争取发展成老主顾。她打定主意今日的买卖要成,要一定成。   “小姐头一回来,买的定西也不少。身上钱不够没关系,实惠文嫂还是可以做主给一点的,只是不知小姐一共带了多少银子?”      桂花回头望宋嬷嬷,文嫂望望桂花,顺着她的视线也去望宋嬷嬷。      宋嬷嬷这回明白过来,生怕桂花再神来一笔喊上一嗓子把钱府的大名暴露了,可也不甘心所有的钱都花出去,便期期艾艾报了个折中的数字:“五百两。”   这,文嫂犹豫了。总价六百二十两的东西,折掉二十两还勉强可以接受,可是,还差一百二十两!      “要不,小姐先少拿几样,若是喜欢,下次再来光顾?”      桂花显然不同意这种做法。宋嬷嬷这几天没少找茬,她忍气吞声忍得心肝脾肺都跟火烧似的,难得抓住个机会,怎么也得让她放放血,疼一疼,感同身受一下有火发不出,哑巴吃黄连的感觉。      “……一掷千金,不学啦?”桂花很为难,“……大气贵气,不学啦?”蹙起眉,“……挑好的料子又还回去,好像很小家子气哦,我以前在乡下的时候,就常常做这种事情的。”宋嬷嬷,你行,都这样了你还不松口?!      其实桂花是误会她了,早在桂花冒出“学习一掷千金”暴发户调调的时候,她就想掏银子结账逃离现场,可是,她老太婆也是有面子的,刚才说了没用,马上又有,这不是明摆着奴大欺主?当然,没人的地方,宋嬷嬷是很乐意干这件事的,可大庭广众之下,貌似会给钱夫人脸上抹黑啊,到时候传出个治下不严的罪名,她怎么回去交代?所以,她此时只是努力张了张嘴,发出音节:“不是……”      桂花重重叹了口气:“……回去后,大娘要是知道了,大概会不高兴吧。我又让她失望了,买东西都不知道挑价格适中的铺子……早知道,就听嬷嬷的话,去钱记好了……”      宋嬷嬷脸色由黑转红,由红转青,由青转紫,又紫转白,煞是艳丽。      桂花又叹了口气,垂下头,耳垂露出些微粉红,丧气的可怜模样。实则憋笑的同时顺便遮一遮自己的脸。   文嫂哈哈干笑了两声,来打圆场:“别急别急,我们少东家今日来铺子里查账,还没走,要不我去问问,看能不能五百两买给你。亏就亏点,小姐是头一次上门嘛……哈哈,哈哈。”这到底是哪家的姑娘啊,说话也太坦诚了,让人,实在不知如何反应。      文嫂匆匆进到里屋去了。桂花抬起头,愣了一愣。不是应该宋嬷嬷受不了这样的当众出丑肉疼的拿出银子付账吗?怎么那位女掌柜的这么热情,主动降价。      竹荫森森的后院账房。      宽大的檀木桌,一年轻男子安坐其后。端正的五官,略带倦意却依旧犀利的眼,微微汗湿却挺拔的鼻,唇色很淡,嘴角紧抿,全神贯注。手中的账册随着修长手指的拨动一页页间隔均匀的往后翻去。      文嫂刚推开门便被立在桌旁的管家止住了动作。她有些后悔了,不应该被那位姑娘过分坦率的言语弄得头脑一热,为了解决问题而给自己又找了个难题。她怎么能忘记,大少爷在看账本的时候,是最不喜欢人打扰的?她很后悔,非常后悔。站在那里尴尬,也比待会儿丢了饭碗的好。      于是,她果断的转身,离去。就说少东家不同意好了。      文嫂遗憾的告诉桂花,最少六百两,少一两也不行的时候有些心虚,但是桂花显然很能接受这一事实。一百两银子,够平头百姓吃一年的了。怎么能说减掉就减掉?桂花把宋嬷嬷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很快打定了主意。      文嫂不可思议的望着身为主子的桂花一样一样的把奴才身上的首饰往下褪。金镯子,金耳环,玉簪子,零零碎碎勉强凑够了价格。完了桂花干干脆脆的让文嫂写了个字据给宋嬷嬷,让她带着银子来赎首饰。      按手印的时候,宋嬷嬷一张老脸灰败如灰,字据上写的是她的名字,这一百两得她自己往外掏。桂花的理由十分光明正大,若是写钱府,那就是给人留下把柄,让钱夫人丢脸。      桂花很开心,心中郁结的不快一扫而空。明日愁来明日忧,今天先高兴了再说,谁管你改日怎么折腾呢。      战青玄推门进屋:“我怎么看见文嫂来了又走了?”      专心账本的男子抬起头,疑惑:“她没来过。”      战青玄不顾管家无奈的目光,翻身坐上了书桌晃荡双腿:“八成是你看账本看得入神,再加上那尊瘟神的臭脸,文嫂没敢进来吧~~”被指臭脸的管家脸色更臭了。      “你有事?不是不喜欢来铺子嘛。”揉了揉额角,神情疲倦。      战青玄展开扇子摇了摇,似笑非笑:“大哥,没有事就不能来找你了?”      孙茗蹙着眉:“你也该正正经经做点事了,别饱食终日不求上进无所事事……”      “得得得,”战青玄垮了脸,“老爹唠叨,你也唠叨~~我来是代娘亲问问你,钱府的聘礼送去没有,若是没有呢,就亲自送过去,以显诚意。”顺手从果盘里捻了粒葡萄丢进嘴里,太酸,他皱皱眉,“娘亲生怕你忙着生意忽略媳妇,让她抱不上孙子。”      孙茗合上账本:“回去告诉娘,忙完了这阵子我就去。叮嘱她按时吃药,不要操心。”      战青玄学着他的样子蹙了眉:“大哥,你整天应付这个应付那个,你累不累?”      不待他说完,孙茗又拿起一摞账本最上面的一本翻看:“你走的时候,把门带上。”      战青玄的话半截还卡在喉咙口,不上不下甚是难受。见大哥这样,他也来了脾气,走人就走人,反正在你眼里,我向来是只会添乱的那个,孙家有你,就够了。    第二十七回 夜半狐鸣   是夜,宋嬷嬷数着少了半数的私房,伤心仇恨参半。藏好所剩不多的银子,她仰躺在床上,半睡半醒间,犹不忘心理阴暗的把桂花作为假想敌诅咒一万遍。      “吱————”狐狸的惨叫声划破天际,惊落了天边两颗孤星。      宋嬷嬷一骨碌爬起身,披上外套就冲进了桂花的寝室。      别误会,她并不是担心桂花的人身安全,担心菜菜那就更不会了。她的心理很简单,那就是:决不允许任何一个整治桂花的机会稍纵,还未待她抓住便即逝而去,徒留她,空遗恨!      推门进屋,宋嬷嬷疑惑的东张西望,却只见屋子正中,桂花一身宽大的月白寝衣,赤足立着,怀中抱着体积大了些许的白毛菜菜,睁大眼睛疑惑的回望着她。      再次确定屋内无异常,宋嬷嬷假惺惺:“二小姐无恙吧?老奴刚刚听见叫声,来看看。”言毕,面上的菊花怒放了一瞬间,却如同昙花般不待桂花看清便凋零了。   不过,桂花很满意。至少,她会自称“老奴”而不再是“老身”,可见白日里那一百多两白银花的实在是太划算了。      她微微笑着道:“没事。我起来喝水的时候,不小心踩着了菜菜尾巴,踩得狠了点。他个不争气的没忍住,打扰嬷嬷睡觉,实在是罪过啊罪过。”   边说边把菜菜的隐藏在身下的大尾巴扒拉出来,示意宋嬷嬷看一看,以肯定的确是菜菜负伤,而不是她这位二小姐,大可放心。      宋嬷嬷一向畏惧菜菜如虎,见菜菜尾巴上的毛尽数炸起,一双怒目灼灼的望向她,便有些心虚,忙掩上门出去。      ——————      翌日是钱府后眷一月一度的祈福日。通俗点说,就是钱夫人带着一大家子去城外祈安寺进香,祈祷天下和平生意顺遂什么的。      桂花要恶补礼仪,时光宝贵不容浪费,不用跟着去。      宋嬷嬷觉得跟夫人出府上香是莫大的荣耀,绝对不能因为桂花要学礼仪而耽误。遂腆着脸跟着去了。      大队人马前脚刚出府,桂花一声令下把院子里的人都放了羊。爱晒太阳的晒太阳,爱会情郎的会情郎,爱回家尽孝的去尽孝,桂花一概不管。只有一个要求,没事儿别来烦我。      翠浓赖着不肯走,被桂花打发回屋纳鞋底了。      大清早的,紫苔院中活着的生物统统作鸟兽散,徒留几株老树在风中凌乱着枝桠。      桂花很满意。换了短打,抱上菜菜,锁上房门,绕到后院墙根,远目片刻,果断的把菜菜扔过了墙头。(……)      随后攀着大树,身手灵活的——出墙了。      可怜的菜菜,嘴巴里被塞了块布,自由落体运动着陆后连呜咽都堵在嗓子眼,别提多委屈。      桂花见它乖巧的很,甚是欣慰。阮听枫说这块墙面最矮,最容易翻越,果然不假。所以说,姜还是老的辣呀。会武功和不会武功那完全不在一个重量级。      慈祥的抚摸着菜菜的绒毛,桂花和蔼的低头问道:“你说对不对?”      菜菜:“唔,唔唔,唔唔唔……”      桂花侧耳细听了一会儿,恍然大悟:“手绢忘拿了……”然后,终于掏出了那块让菜菜哽咽许久的帕子。      自由的空气,真好啊——      出来的时候尚早,桂花牵着菜菜慢吞吞的走。      一路过来,菜菜的魅力展现无余,这个卖菜的老太太道:“这小狐狸,圆滚滚的真喜气,来,这根胡萝卜给你吃~~”      菜菜高傲的俯视胡萝卜一眼,昂首阔步走开。      桂花在后头十分不好意思:“……它只吃肉的,不吃蔬菜。”      老太太不满:“狐狸不是杂食嘛,我们家后头也有人养狐狸的,红色的,哟,那个毛色,赤红赤红的咯……”      桂花苦着脸打断她:“我们家这只,惯坏了,惯坏了。”不是我惯的,是阮听枫啊啊啊啊……为甚么听老人家唠叨的是我啊啊啊……桂花一边怨念一边追赶菜菜,好不繁忙。      那边有杀鸡的大叔,正褪着鸡毛,一低头见一通体雪白的小狐狸坐在地上仰头,满眼敬仰的望着自己,顿时心里一软。“狐狸嘛,要吃□,来来,趁老板不在,这个鸡屁股给你……”      言毕回头张望一圈,迅速的丢下屁股。      菜菜叼上就走,浑然不知道吃完了要承情,要心怀感激。      那头,桂花点头哈腰道谢:“谢谢大叔啊,谢谢谢谢。”气喘吁吁,丫它倒是吃得欢跑得快,要不是看在你有后台的份上,我一准回去宰了你!桂花如此善良纯洁的一姑娘,都已经被它逼得起邪念了……      又一编竹篮的小姑娘,专注的编着小篮子。      菜菜吃完鸡屁股后,就站在边上眼汪汪十分好奇的盯着小姑娘灵巧的双手上下翻飞。那姑娘被顶得直发毛,连忙放下手中的活计,另找了些竹条,编了个小球给菜菜。才算是把它的好奇心给打发走了。      桂花擦了把冷汗。终于消停了啊,它!      菜菜迈着粗短的四肢,津津有味的玩着小竹球。一会儿向前滚,一会儿用前肢抓起来,一会儿试图四肢紧靠站到球上去……桂花再一次无奈的怀疑它的物种。      不知不觉走到了繁华大道上。再穿过两条小巷一栋竹楼就可以到达昨夜和阮听枫约好的那个小酒肆。      桂花吆喝着,要求菜菜向正确的方向走。      日头渐渐升上了枝头。远处隐隐传来“滴滴嗒”的马蹄声。      菜菜玩耍的很好,桂花也有了好奇的心情。马蹄啊,嚣张嘛,大清早的,这么招摇,露富啊,哪家的哪家的?      随着众人仰头望向来路。      黑马银鞍,紫衣男子端坐其上,腰间玉饰,轻微的伶仃作响,乌发高高竖起,甚是利落。      眉眼嘛,看不清,人家骑着马呢。反正,不丑,还很俊秀,最重要的是,富贵。   桂花迅速下了结论。      原本对他嚣张的一点不满也烟消云散。人,尤其是女人,总是对生物基因优秀的异性有好感的。桂花是俗人啊,也不能例外。      马蹄听着挺急,其实一行人行的也不很快。于是,桂花便有了时间悠悠然的猜度紫衣公子从头到脚这一身行头到底值多少银子。最后,她的视线落到了马上。鬃毛锃亮,油光水滑,个头高,腿长,通体漆黑,只有蹄上四点如雪白色,很白,都快赶上菜菜那身引以为豪的皮毛了。      菜菜……菜菜呢?      找到了!……马路中央一点白。      难道,菜菜是不服气自己的毛色被别人剽窃想要去比一比?这么关键的时刻,桂花居然想到这么无厘头的事情;但,无厘头,无极限。桂花下一瞬间想到的是:菜菜你不能有事啊,我答应了阮听枫今天带你去看他的啊,你要出事也等我把你交给他了再说啊……      为了不让阮听枫伤心,为了拯救菜菜,为了更快的冲到马路中央制止陈尸当场,桂花伸手矫捷的推翻了身边的一个水果摊,一个煎饼摊,和一个卖糖葫芦的小贩,顿时,橘子橙子苹果石榴煎饼糖葫芦,混为一谈,遍地翻滚……      桂花飞身扑上。菜菜站在马路中央——时间定格。      “咔嚓”一声轻响。      桂花痛苦的闭上了眼睛,不忍卒读。      要坚强,要挺住。片刻,桂花缓缓的睁开了眼睛。      扬起的马蹄,勒缰的男子,完整的菜菜——还好还好,没死。      那刚刚“咔嚓”的是什么?桂花向马蹄下一望,一堆破碎的竹片委委屈屈的躺在路中。      桂花一颗坚强的心再次落回正确的位置。      起身,迈步,抱起菜菜,心中的后怕涌上。桂花仰起头,怒视罪魁祸首:“大清早的遛马,不知道会惊吓动物啊,就算不惊吓动物,吓到花花草草也不好的啊!”      马上的男人有一瞬间的错愕,随即微眯起眼,目光凌厉,语气却平缓,平滑舒缓如一匹上好的丝绸:“这位姑娘,在下是有急事。再说,小狐狸不是没事嘛。”      他低下头来,遮去一大片艳阳,琥珀色的瞳仁暗沉沉的望着桂花。在他人为制造的阴影中,似乎有看不见的浓重暮霭,一点一点逼迫而来。凌厉的气场,锋芒毕露如同出鞘的宝剑,剑气就足以划破人的衣襟。又仿若他的人,远看俊美如俦,近看却凌厉非常,让人不敢逼视。那是久在上位者的气场,一种名为气质的东西。      这种凌然的气质,阮听枫没有,即使他贵为小侯爷,但他生长的环境错过了培养这种气势的时机。在他身上流淌的是浓浓的书卷气,干净,泠冽,如同泉水,没有瀑布那样飞流直下的大气魄,却自有一种娴静淡雅的气息,细水长流的安然。      桂花不甘心示弱,只得委屈菜菜。下狠手捏了它一块肉缓缓旋转一圈,心中默念,回去给你加餐,给你吃肉,好多好多的肉……      菜菜悲痛的“吱吱”乱叫。      桂花很色厉内荏的道:“看,它受到了惊吓……”      紫衣男子略微直起身子,不想多做纠缠:“你想怎么样?”      怎么样?这倒是没有想过。只是一时气愤,泄愤而已。      既然想不起什么,那就“道歉吧~~”桂花抬头,努力睁大眼睛迎着他的目光,千万不可输了气势!      男子眼中划过一丝笑意,转瞬即逝,单从语气来讲,疑似嘲讽:“道歉?向你,还是,向它?”涂漆的马鞭折成两段握在手中,向菜菜一指。乌发随着他的动作尾梢扫过白皙瘦削的脸颊,黑白对比得格外让人想要染指。      菜菜应景的叫了两声。      桂花为难的想了想,伸出手把菜菜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郑重道:“……还是向它吧。”毕竟,差点没命的是它,不是我。      菜菜不安的扭动身躯,显然十分不习惯万众瞩目的感觉。      男子身后的侍从怒喝:“大胆!公子身份尊贵,怎容你如此亵渎!”      亵渎?桂花后知后觉的想。貌似的确是啊,菜菜,我从来都把你当人看的啊,可是在别人眼里,你的属性仍旧是,小畜生。这么一想,桂花迅速把手缩了回来。      不好意思的笑了笑:“……那,向我道歉,也是一样的。”啊呸,这话听着怎么这么像骂自己畜生啊。      而那位,据说身份尊贵不容亵渎的男子则罔顾桂花绞尽脑汁的思考,深深望了她一眼,一转马头,一抖缰绳,带着身后一众数人,马蹄哒哒,威风八面的绝尘而去。      看热闹的人渐渐散去,刚被桂花推倒了的煎饼摊水果摊和糖葫芦摊的摊主围了上来。争相数落桂花令人发指的罪行,要求赔偿。      这个要求很合理。桂花很愧疚的把身上的碎银子掏出来,双手奉上。      可是,这银子凭什么要她出?!      桂花瞬时想到“你想怎么样?”的最佳答案了!      赔钱,赔银子!      桂花愤恨的目视紫衣男子远去的方向:你欠我银子,折计,共十一两三钱四分,五厘!菜菜作证,不许赖账。      你那张脸实在是让人过目难忘,下次遇见,我一定要让你终生难忘。      银子啊,那可是我向翠浓借来的银子啊,就这么,没了。由于她娘的关系,桂花平生最恨欠债,可是现在她负债了,负了翠浓十一两三钱四分五厘的债。所以她,怒了!    第二十八回 送上门的把柄   桂花和菜菜到酒肆的时候,阮听枫已经在了。      他和往常一样,一袭白衣纤尘不染,简单的衣饰,乌发干脆的束在脑后,露出干净的额头和温柔的眼睛。在酒肆的旗幡下那么亭亭一站,吸引得路过的大姑娘小媳妇不住的红着脸上前搭话,他也不恼,微笑着一一回答,衣袂上的淡淡药香若有若无,和酒香混在一处,却是更加清新宜人。      看到马路对面的桂花,他嘴角上扬,露出一个好看的微笑,有礼的拒绝挡在身前试图为他做媒的阿婆,很快的向桂花走来。      桂花欣赏了会儿他的卓越风姿,实心实意赞叹道:“阮大美人,酒家真该找你做活招牌,你往门口那么一站,什么事都不用做,什么话都不用说,他生意就不用愁了啊。”      阮听枫笑笑,温柔的说:“我很贵。”      桂花:“……是。”      桂花实实在在发现阮听枫真是一个十分自信的人。都说,过分的自信就是自恋,可是,若是自恋的人连他自己自信都不自知,那该是怎样的一种灾难啊。显然的,阮听枫就是这样自恋自信且不自知的人。      比如说昨晚,他心血来潮去钱府夜探菜菜,翻墙越户之时尚能坚持在黑夜中着鲜艳至极的白色,丝毫没有做贼心虚的自觉,这是怎样的一种勇气啊,或者换种委婉点的说法,这是怎样一位胆大的高人啊。      最让人气结的是,这个人还嚣张的理所当然浑然不觉。      事情是这样的。      昨夜,宋嬷嬷数银子的时候,桂花已经朦胧进入睡眠状态,菜菜则窝在墙角进入深度睡眠。   顺便澄清一声,正值八月盛夏,菜菜一身厚厚的皮毛总是热得它焦躁不已,所以晚上睡觉的时候总喜欢趴墙角,伸开四肢,最大面积的把身体贴在地面或墙面上以期降温。      很不巧,那晚阮听枫深夜难眠,临时决定来桂花这儿串串门,顺便看看久违的菜菜。于是,菜菜摊在窗下的尾巴遭了秧。阮听枫从窗户跳进来的时候,准确无误的落在了它毛绒绒的尾巴上。      “吱————”      随后,宋嬷嬷听见了菜菜的惨叫声。      菜菜被疼醒,桂花被惊醒。      到宋嬷嬷推门进来这段时间里,桂花迅速完成了如下行动:点燃蜡烛,和老朋友阮听枫打招呼,给他倒了点凉茶,安慰菜菜。      随后,宋嬷嬷进入房间,恰好看见的是桂花抱着菜菜的场景。至于阮听枫,早在听见脚步声的时候,他就已经身手矫健的攀上了房梁,呆在了阴影处。      如果宋嬷嬷再细心一点,就会发现窗边的蟹爪兰移动了位置,菜菜怒目是因为它的尾巴尚在隐隐作痛,桌上盛水的杯子是客用的……这样的话,她就会如愿找到打击报复的理由,可惜她一向不屑关心与桂花有关的一切,所以她错失了这次大好机会。      让我们再次回到酒肆外的现场。      菜菜很开心的在阮听枫脚下打滚,弄脏了一身皮毛,然后站起来,随意抖了抖就向桂花身上扑。   桂花按住它的脑门:“……你还是,自己走吧。”      和阮听枫逛街是件很轻松的事。      他一直很温和,不会拒人千里,虽然话很少,往往让人把一部分脑细胞花在猜度他的意图上,另一部分脑细胞花在理解他的惊人之语克制自己不要笑场或是喷血上,但总体来说,他还是很有耐性的。      他会很诚实的在桂花试簪子的时候给出“好看”“不好看”的意见,坦言得老板的脸绿了几回。他会豪不客气的砍价,无论老板吹得如何天花乱坠,往往他只有一句话:“太贵,走吧。”随后拉着桂花的手转身就走,无一丝留恋,浑然没有,他是小侯爷,要一掷千金的自觉。他会很犀利的一眼看出路上走着的男人女人们哪些得了花柳病哪些受了风寒哪些长了鸡眼哪些生了痔疮,这一点是桂花无意间发现的,随后便不厌其烦的一个一个的问,阮听枫很听话的一个一个答,桂花听着那些五花八门的毛病止不住地笑。      她不得不说,阮听枫实在是太可爱太有意思了。和他相处总是会有意外的惊喜。      两人相见欢进一步稳固了友谊,在金乌半沉的时候依依惜别,并很不舍的定下了下次见面的时间。对于桂花来讲,能从那座让人窒息的钱府逃出来,和一个喜欢的朋友愉快的在街上轻松的消磨一天是件很不错很吸引人的事情。      回去的时候,桂花照旧把手帕塞进菜菜嘴巴,把它丢进墙,随后才翻墙进入。她整理好衣服,大呼一口气,一人一狐偷偷摸摸的从后花园往紫苔院而去。      就快接近院门的时候,小径上传来脚步声。桂花闪身树后,打算等来人先过去。可那人的脚步却停在大树附近的地方不动了。      桂花放缓呼吸,望着渐渐黑下来的日头暗暗着急。却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是红依。      “大哥,你怎么才来,我都急死了!”红依音量很低,透着焦急。“已经这个时辰了,二小姐用饭要叫人了。”      桂花凝神只听一个男声道:“本来早到了。下午二门上人手不够,把我们叫去顶了一会儿。”   悉悉索索的包袱声。      “夫人不在,二门上哪那么多事?”明显不信的语气,又道,“这项圈是夫人前天才赏的,先拿去当了,爹的病不能拖。”      桂花这些天恶补了好些规矩,记得清楚,主子赏赐的东西是不可以拿去当的,只能自己穿戴,或者等时日久了,熬出了府再做处置。      红依明知故犯,这是把柄啊。桂花很高兴。      “成色不错,能当不少钱,那行,我就先拿着了。夫人那里,妹妹自己小心。”男子收了东西,想走,又被红衣拉住,“急什么,你还没说二门上什么事儿呢?”      桂花竖起耳朵。      “哎,就是二小姐那位,聘礼亲自送了来,这事儿就算是定了。下午的时候,老爷和少爷一直在书房接待姑爷呢。”      压低了声音,桂花却还是听见了。咬了咬唇继续听。      “……人我瞧见个背影,很不错,听门上的弟兄说,长得比少爷都好,而且孙家的生意都是他在管……妹妹,你若是能随二小姐陪嫁过去,以后……”话还没说完,就被红依打断了:“你知道什么?如今嫁过去,是没什么不好。可是以后的算盘,要看少爷怎么打。反正,看看大小姐,看看夫人,就知道,嫁过去准没好事。……活该二小姐命苦。我才不去受这个罪。”   又警告她哥:“主子的事儿,别乱嚼舌根。      桂花很纳闷,自己怎么就命苦了呢。明明人长得没什么不好,家事也没什么不好,哦,除了有个性格恶劣的弟弟,貌似挑不出毛病。以后?少爷?内中玄机和钱惜松有关?桂花决定好好琢磨琢磨这件事,虽然逃不掉,总还是要做个明白鬼。也许,可以去找战青玄谈一谈。只是,从他嘴里套话,委实难为了些。      桂花叹了回气。理了理思绪,觉得还是先从钱惜松下手容易些,毕竟,身边还有个翠浓可以善加利用。      外面的人早就散了,桂花潜回院子,刚换好衣裳,出来唤人。翠浓就进来通报,说是金姨娘到了。      随着金姨娘一块儿来的,还有一块据说是孙家只传长房长媳的莲花状翠玉项坠,摆在丝绒盒子里,衬着黑色的底色发出冷莹莹的光。桂花大略看了一眼便让红依拿去收着了。      翠浓奉上茶来。      金姨娘握着翠浓的手,赞道:“这姑娘长的真好,细皮嫩肉的,清秀。到底大府里的姑娘体面。”又对桂花道,“没两个月就出嫁了,带过去的陪嫁丫鬟挑好了吗?可别带那些不知礼的。我看这个就很好。”桂花听懂了她的话外音,不就是不能带长得漂亮的,免得勾引主子么。      桂花笑一笑:“这个要听大娘安排。”      金姨娘又道:“丫头长大了,我这做娘的高兴得很。惜桂,你可得好好谢谢夫人才是啊,要不是她,你哪儿能嫁那么好?今儿的聘礼我可是瞧见了,那箱子从正堂一直排到了二门口,里头都是绫罗绸缎金银首饰,几辈子都用不完。我还听说,嫁衣是在全府最好的铺子里定的,叫什么来着,瞧我这记性,不过一会儿工夫就给忘了……”      桂花正为着才偷听到的话烦心,没工夫对她的话进行反驳。一瞥眼倒是看见了几个努力憋笑的小丫头。      “娘亲,你喝茶。这些天过得还好?”      这话题转移的十分及时,避免了金姨娘的大嗓门再继续讨论聘的问题来提醒桂花自己悲惨的未来,尤其这个未来悲惨在何处她还被蒙在鼓里。明知山有虎并不是最可怕,最可怕的是,老虎张开血盆大口的时候你才得知它的存在。      终于是送走了金姨娘。      桂花和翠浓同时大大松了口气。      这时候桂花才想起来,她欠了翠浓十一两三钱四分五厘的银子,她心虚的望一眼翠浓,早知道刚刚回来之前就该问阮听枫借钱先垫上,要不然翠浓发现少了银子,要问起来花在哪里了,她要怎么说?       第二十九回 玉坠引发的冤案   桂花觉得,上一次在路上偶遇战青玄,其年代距今已十分久远。她已许久未想起这号人物,或者说,在强大的现实面前,强迫自己不去想。再或者说,上回那两个江湖骗子的骗局让她很好的解决了心里的疙瘩,不耿耿于怀,就没了闲心再去琢磨那段早夭的感情,也许,那只是单相思罢了。      可是,现在有一个迫切需要解决的问题摆在面前。那就是,孙家到底有什么秘密,可以让钱秦两家的闺女不择手段的拒绝出嫁?从这一角度讲,桂花自己给出了备选答案。孙茗断袖或是不举。      桂花以此为答案,反推回去,越想越觉得此乃正确答案的可能性十分之大。且不说他前一次和苏小姐的婚事告吹,就冲着他这么好的条件却娶不到老婆这一点上来说,这个设想是十分合理的。      有了设想,桂花迫切的想要找人验证,以证明自己推测的正确。      这个验证的最好人选,显然是战青玄。      可是问题又来了,她怎么找他?总不能光明正大的要求见孙二公子吧。      这是个更难的难题。      验证的次好人选,钱惜松。      但他显然和她不是一伙。为了骗她上花轿,即使她的猜测是真的,钱惜松也不会说实话。坑蒙拐骗,就他三番五次下药挟持的手段来看,桂花有充分的理由相信,钱惜松丫就是一奸商。有利可图就成。   那么,在这场联姻里,钱惜松的利益又是什么呢?      仿佛有了点头绪。      不过,还不待桂花抓住这一点头绪,那边宋嬷嬷的每日一训如影随形的跟上来:“坐有坐相,不是让小姐发呆的……”自动忽略其后若干字。真希望钱夫人日日去上香,带走打手宋嬷嬷。还她耳根清净。只是如此一来,祈安寺中佛祖的清净就没有了。      那边红依走来,说是钱夫人找桂花去试新衣,送衣裳来的裁缝付师傅还在,若是不合身还可以改。原本桂花觉得特意跑去钱夫人眼前换衣服是件不能理解的事,主要是为钱夫人担心,生怕自己在她面前晃荡多了,突破她的承受极限。可现在既然是为了量身材,那就可以勉强接受。      衣服挺好,但显然试衣服只是一个借口。钱夫人夸赞了回衣服,随后要求桂花把昨日拿去的孙家祖传玉坠拿出来配衣服试试,而恰巧回去拿玉坠的翠浓翻遍了妆台也没有找到昨天的丝绒盒子,至此,桂花恍然大悟,钱夫人在这儿等着她呢。      钱夫人诧异的表情栩栩如生:“昨日才拿过去,怎的今日就不见了,可找仔细啦?”      桂花保持沉默。      翠浓跪在地上:“奴婢仔细找过了,确实没有。”      钱夫人神情一肃:“拿去的时候,是谁收的?”      桂花:“娘亲把匣子交到红依手上的,拿回屋之前,我打开看过。”      钱夫人潜人送走了送衣裳的人,才让人去叫红依。      红依来得也快。看着三堂会审的气势,立时跪下了。      钱夫人明知故问:“莲玉坠是你收的?”      红依看了眼站在钱夫人身边的桂花,低头道:“回夫人话,是奴婢收着的,不过后来……”      后来?      桂花心里一紧。后来娘亲走之前,去她闺房里看了看,本来翠浓也要跟进去的,却被红依借口要添熏香给支出去了。偏偏又有小丫头赶着问自己晚膳是要清粥还是点心,她就没有进去。所以那时候屋子里只有红依和娘亲两个人。      不动声色看着红依,又扫了眼跪在一旁的翠浓。      “后来,金姨娘临走前去二小姐闺房看了,说那玉坠子金贵,怕咱们做奴才的笨手笨脚磕坏了,弄砸婚事,定要拿回去替小姐收着,到成亲那日再送过来。”      桂花打断她:“这事儿我怎么不知道?”      红依委屈道:“姨娘说,她和小姐交代了。”      桂花握紧了手中的帕子:“你都没有问我一声,就把匣子给她啦?”   红依一颤:“奴婢失职。”      不是失职,是故意为之。      钱夫人不紧不慢插话:“红依,这事儿可大可小,你说仔细了。昨日姨娘在屋子里拿走玉坠的时候,只有你陪在她身边?可还有其它人看见?”      人都被你清干净了,哪还有人呢?桂花深悔,没有亲自收着这么贵重的坠子。这不仅仅是坠子,还是信物,是孙家长房长媳的象征,是孙家联姻的诚意。可是现在,这么重要的东西,却找不到了。红依说的话,不可尽信,可也不容的人不信,她娘亲的口碑不好,就连她也不敢保证她一定没有拿。      目光扫到钱夫人面上,严整肃穆公事公办的表情,看不出一丝端倪。让她无从猜测是陷害还是误会。      “既然是这样,那也没什么大事。总不过是金姨娘糊涂,这么贵重的东西怎么好放到她那里保管,自然是要惜桂亲自拿着。宋嬷嬷,烦请您老带着人走一遭,去姨娘那儿把她请过来。红衣一面之词是不能偏听偏信的,还要姨娘亲口承认才好。”      宋嬷嬷带人去了。      桂花心中忐忑,实说她是不信娘亲这样糊涂,若是普通的金银首饰她偷着拿了还说得过去,可这个玉坠有多重要她不会不知道。      钱夫人不紧不慢的喝茶。桂花猜着,这大概又是钱夫人导的一出戏,只是不知道,图的是什么。   桂花笑了笑:“大娘处事一向公允。我们安心等着就是了。事情还没搞清楚,就别让红依翠浓跪着了,若真是我娘亲糊涂,可不是冤了她们。”      钱夫人点了点头。      桂花招呼翠浓:“我这手绢子刚刚落在地上沾了灰,你回紫苔院帮我换一块,就妆台上第二个匣子里的,随便捡一块来。”   翠浓刚想开口,又被桂花打断:“要快,知道吗?”      不一会儿,翠浓果然带了块干净帕子回来。      屋子里很静。   镂空花纹的三足小鼎焚烟细细放出点点星红的微光,屋门口立着的两个小丫鬟蓝底白花的素色襦裙直垂到脚踝,窗前松松笼着的嫩黄帘子有了年头,颜色转暗。透过窗棂的缓缓时光仿佛凝固了,前进不得。      桂花不知道翠浓有没有理解自己的深意。      妆台上第二个匣子里装的是钱惜松零零碎碎送来的小首饰,桂花也不怎么戴,翠浓就收拾了拢在一处。帕子不放在那儿,翠浓是知道的,只盼钱惜松今日未出门,能来这儿解一解围。总好过顺着钱夫人的意思走,被算计的彻底。在规桂花的潜意识里,钱惜松是整个钱府最希望她顺利嫁入孙家的人,这点猜测,昨日从红依的话里依稀得到了证实。      玉坠是孙家的东西,钱夫人要拿着它打主意,只怕钱惜松不会答应。      不过,一切都是推测。事情到底如何,还得静观事态发展。      门口的小丫鬟打起帘子,软底鞋落地无声,到了夫人身边低低传道:“大少爷来了。”      钱夫人手上的茶盏一顿,很是诧异:“怎么这时候过来。”想了想,“让他进来吧。”   桂花去看翠浓,正对上她的目光。她一笑,微点了头。      幸亏当日要了这个丫头来,虽然不跟她一条心,到底也能起到不少作用。      钱惜松进来的极快,细看还能望见额角的汗珠。      “这是怎么了,一屋子的人。”给夫人请了安又道,“刚才儿子出来的时候,正看见宋嬷嬷找尤总管,说是有奴才偷拿了东西,娘亲让尤二去衙门报案。”      桂花心里咯噔一声。      钱惜松坐到钱夫人身边:“我想着自家里的事儿惊动衙门不好看,就让尤总管先忙别的去了。想着来娘亲这儿瞧瞧,哪个奴才这么大胆子,偷拿了什么,惹娘这么生气?看看儿子能不能分分忧,解解难。”      钱夫人笑得有些勉强:“宋嬷嬷也真糊涂,小事而已,找什么衙门。”又道,“昨日孙家拿来的祖传玉佩不见了,是不是奴才拿的还不清楚,若是找着了,自然大事化小,免得传出去,让孙家难堪。”      钱惜松面色一整:“刚宋嬷嬷不是去找金姨娘了?”      钱夫人嗤笑一声:“这你要问红依。”      当下,红依把那份说辞又重复了一遍。      钱惜松食指扣着檀木桌面,一副思索的模样。      钱夫人见他无话,便道:“账上的事儿都忙完了?这些天可累着了,瞧着脸色也不好,你院里的人都怎么伺候的?还不快去歇着,后院的事儿交给娘就行了,总之,会给你个好答复。”      钱惜松看她一眼,没什么笑意:“儿子就在这儿看看娘亲要怎么处理这事。毕竟,孙府现在还得罪不得。只盼娘亲别用错了方法,让儿子为难。”      桂花正琢磨这母子俩言外有意的话,那边宋嬷嬷就带着金姨娘回来了。      金大娘见满屋子的人个个面色不好,先自有些怯意。她看桂花,后者勉强回她一笑。      钱夫人让红依重复一遍刚刚的话,红依话未说完,金姨娘就气得嚷起来:“你个小贱人,胡说什么?!老娘什么时候拿过那玉坠,你眼睛被狗屎糊了……”      红依跪着打了个寒战,不声不响的往后挪。      钱夫人重重掼下茶盏,瓷器和檀木的撞击闷闷的一声钝响。      桂花上前安慰道:“娘亲,你当真没拿?”      不等她答话,钱夫人便提高声音:“金姨娘,嘴巴放干净点。红依只不过这样说,你可不要恼羞成怒,乱骂一气。”      金大娘上前一步,腆着脸道:“夫人可别听个奴才瞎说,玉坠子我可是没拿。我要那东西干什么,又不当饭吃的。”又拉着桂花,“闺女,你知道的,我昨儿实实在在把匣子交给那丫头了……”      钱夫人冷冷哼了一声:“既然各有各的说法,谁都不服谁,那便少不得要去姨娘院子里搜上一搜。若是姨娘拿了,现在拿出来还好看些,若是搜出来,可就不是家法这么简单,更何况,姨娘根本不算这府里的人,我也做不得主,还是得上衙门要府老爷做主,还个公道的。”      金大娘听着要去搜院子,登时急了:“别搜别搜,东西我真没拿。桂花你说句话,求求夫人,院子可搜不得啊。”      “既然没拿,你急什么。若是这小蹄子冤了你,我也是不饶的。宋嬷嬷,麻烦您了,再带人走一趟,边边角角都仔细了,可不要冤了姨娘。”宋嬷嬷答应的中气十足,就往门口走。      钱夫人一心要搜院子,可想而知定有人先一步把赃物放过去了,不仅如此,几次三番的要惊动衙门。若是惊动了官府,偷窃是要坐牢的。      桂花来不及多想,几步赶在宋嬷嬷跟前,伸手一栏:“慢着!”   宋嬷嬷皮笑肉不笑:“二小姐可别拦老奴啊,夫人的令就是小姐也是要尊的。”      桂花同样的皮笑肉不笑:“刚夫人说了,我娘不算钱府的人,既然不算,夫人又有什么立场去搜我娘的院子?”      “再说,反正要惊动官府的,不若嬷嬷现在就去报官吧。请了官差去搜不是更名正言顺?还省得嬷嬷劳累。”      宋嬷嬷拿眼看钱夫人的意思,桂花又对钱夫人道:“正好红依这丫头不规矩,我还没来得及回大娘,请了官差来,咱们一并算账好了。”说完袖手往边上一站。      钱夫人没想到桂花拿自己的话堵了自己的嘴,一时间气得手抖,又听她说红依,以为红依做手脚的时候被她发现了,不由有些心虚。      恰巧钱惜松此时开口,给她搬了个台阶:“都是家事,自家闹闹也就是了,请什么官府?宋嬷嬷您还是回房歇着吧,这事儿不劳您老跑腿了。”      钱夫人镇定了些:“红依怎么了?”      桂花道:“主子赏的东西擅自拿出去当,红依,有这事儿没有?”      红依否认。      桂花继续:“前日大娘赏你的金项圈不是被你拿去当了吗。怎么,我记错了?”      她这一说,钱夫人立时想起那个项圈来,这回,她当真信了桂花拿住了红依的把柄。就这么巧呢,那项圈就是为了让红依帮她陷害金姨娘才赏的。      红依:“二小姐,奴婢真的没有。”      桂花说:“那你把她拿出来给大娘看看不就成了。证明了你清白,也证明我是冤枉你。”      钱夫人生怕红依供出她来,正想帮她开脱,却被钱惜松抢了先:“既然红依有错在先,那今日的事她的话做不得准。金姨娘想来是被冤枉的。玉坠子还是得从红依着手找出来。娘亲您看呢?”      大少爷摆明了站在桂花一边,不肯把错放到金姨娘身上。      钱夫人看了她这个儿子一会儿,疲倦道:“你说的算吧。我累了,想歇着。”      桂花目送钱夫人进了里屋,拉住不住向钱惜松道谢的金大娘,把她送回去,自己也回了紫苔院,只是红依被钱惜松带走。       第三十回 混乱之初   “玉坠的事,你真不知情?”桂花忍住怒气,尽量心平气和。   金姨娘抽出帕子扇了扇汗津津的面颊,翻了个白眼道:“不是说了红依捣鬼嘛,不关老娘的事!”   桂花看了她一眼,怒道:“不关你的事,让搜院子的时候你心虚什么?”      金姨娘气势弱了弱:“我没拿,为什么要搜我院子。我行的端立的正,凭什么让她们搜啊……”   桂花不耐烦:“行的端立的正,你不是该大大方方让她们搜,来证明你的清白么!”金姨娘眼光四处溜了一圈,院子里的丫头早就被桂花遣走,方便她们娘俩说话。   语气缓了缓:“我还不知道你?要是心里没鬼,当时你脸白什么。有什么藏着掖着的连我都不能说。”      金姨娘扭捏了下,甩了甩帕子,掩饰自己前后不一的尴尬。   “前几日,有人往我那儿送了点东西。我瞧着好,就收了。”偷眼看桂花蹙了眉,连忙撇清自己,“金银首饰倒没什么,主要是有幅画,我觉着给府里的人看见,对你婚事不好。”      桂花诧异:“什么画,谁送的?”   金姨娘虚咳了声:“一位年轻公子哥儿。亲自送来了好些玩意儿……”   桂花打断她:“他姓甚名谁?”   金姨娘不答。   “你也不问问?”      “我当然问了。”金姨娘颇不自在,“他说是你旧识。都是旧识了,还问什么名姓,直接问你不就知道了嘛。”   桂花提高了声音:“我不知道是谁……你收他东西了吧,然后连人家姓什么叫什么都不在意了?!”   金姨娘笑眯眯:“都是些值钱的,哪有送上门的便宜不要,还问东问西的道理,多唐突不是。”      桂花对她这个娘亲的糊涂很有些绝望,并不指望她能明白此事的不妥:“说说那幅画吧。画了什么?有什么不能被人看见的。”   欲言又止,金姨娘道:“你还是和我一道回去,亲自瞧吧。这个,还真不好说。”   桂花纳闷,莫不是有什么把柄被人拿住了,让娘亲这样忧心。   她思索了番送东西的人选,没有得出满意答案。便亲自送金姨娘回去,来揭晓谜底。      流觞曲水,桃花灼灼。   粉色的海洋中,一弯清泉蜿蜒曲折,流淌其间。女子嫩黄长裙,身量苗条,正踮起脚来去折树上的桃枝。层层叠叠的裙裾曳至地面,铺在满地的花瓣之上。女子只露出半边面庞,却连表情都被作画人描画的细致清楚。      桂花愣了一瞬,依稀辨认出那张的的确确属于自己的侧脸。裙子也很眼熟,是那日侯府赴宴时她的装束。   颤颤巍巍去看右下角的簪花小楷。战青玄三个字不出意料的跃然纸上。      乍一看到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奇怪的感觉涌上心头,不期然想到的却是大雨滂沱那日,他促狭狡黠的笑,画纸上孤零零立着只无辜的白色小狐。   他这算是良心发现,补画肖像赔罪吗。      金姨娘站在旁边,见桂花嘴角浮现淡淡笑意,眼睛只盯着落款的名字上,心下暗叫不好,自以为是地劝:“闺女,你别歪了心思。那公子瞧着家境殷实是殷实,可孙府却是大富大贵,咱不能捡了芝麻丢了西瓜。画儿好看不当饭吃,有了钱,什么画儿买不到。等你当了孙家大少奶奶,连钱府的气都不用受,我腰杆子也挺得直。”      桂花醒了神,也不反驳,只道:“这画儿我拿走。”   金姨娘连忙制止:“你也不怕给人看见,这上头写着名字呢,画上摆明了是你。……你不上心婚事,我可不想因为你,一辈子待在乡下过苦日子。”   这才是你的心里话吧。桂花苦笑,顺着她的话说:“我拿去还给他。毕竟十月就要成亲了,的确要把有些事做个了断。”      金姨娘松了口气,说了个铺子的名字,倒让桂花讶异了。这个世界还真是小。   桂花吸口气,坚定道:“麻烦娘亲派个丫头送信,就说我明日午时在那等他,不见不散。”   怪不得宋嬷嬷见她进“红袖绸庄”,脸上表情十分怪异,原来那里竟是孙家的产业。和钱氏绸庄比邻而居,摆明了是同业竞争。孙府以茶发家,如今却不甘局限于茶,涉足了绸缎生意,而且做的还不错。桂花有点理解钱惜松那么看重这门婚事的原因了,商业上的竞争对手,变为亲家,原本的火药味总是要随着大红花轿进门被脂粉柔情掩掉一些。而钱惜松,缺的就是喘息的时间。      与此同时,钱府。      钱夫人打破屋内沉默:“我是想帮你。若金姨娘被官府拿住,钱惜桂为了救她娘,你说的话,她敢不听吗?”   钱惜松顿了一会儿,才道:“这一招也许对八年前的她有用。现在,效果适得其反。即使她虚与委蛇,答应帮我,等她娘平安之后,她嫁入孙家,傍上了孙茗,不一定还会甘心听我们摆布。”      钱夫人:“……是我欠考虑了。看你这些日子,为了生意东奔西跑,孙家处处紧逼。我心里不好受。”   钱惜松俊秀的脸隐在阴影里,烛火明明灭灭不甚清晰:“儿子知道。只是这事,我心里自有打算,娘亲还是不要插手,免得像今日,差点让我功亏一篑。”      钱夫人忽略他语气中的责怪不满:“你怎么正好过来?”   钱惜松笑了笑:“翠浓来书房找我的。”   “……她果然变了。她叫翠浓去拿帕子,原来竟是去搬救兵。”      “娘亲明白就好。儿子要做的事,少不了母亲大人的支持。还望母亲不要为今日儿子的顶撞较真。”   钱夫人嘴角翘了翘:“那是当然。哪有当娘的不帮自己儿子的道理。”      起身,恭谨一揖:“今日之事,到此为止。那枚玉坠,便麻烦娘亲着落在红依身上吧。”言罢,钱惜松退出屋子。      屋内,钱夫人独自坐了好久。      桂花回府的时候,便听说玉坠找回来了,偷了坠子的红依被打了三十大板,并叫家人领出去了。罚得很重,红依无端端做了替罪羊,钱夫人当然不会留活口,三十板子下去,也就剩下小半条命了。      翠浓捧着失而复得的匣子小心翼翼压在箱子最底层,不敢出丝毫差错。      桂花看见她战战兢兢的模样,也知她是唇亡齿寒。虽然她和红依各为其主,可兔死狗烹鸟尽弓藏的道理却是一样的。      翌日,桂花借口安抚金姨娘,光明正大的出了府。   到红袖绸庄的的时候,战青玄已经到了。铺子里五颜六色大幅大幅的各样绸缎之中,他墨绿长衫,笑盈盈坐在柜台后,正和文嫂说话。店里买东西的好些年轻姑娘,散落在各处,翻检绸缎的同时偷眼瞧他。   桂花刚踏进门槛,战青玄便一眼看见她,忙立起身来。      “你怎么才到,我等了你好久。”他迎上前。不高不低的声音,低醇得如同发酵正好的酒酿,发丝松松束着,有一绺垂在脸侧,他混不在意的伸手别到耳后。   桂花敏锐的觉察到四面八方目光中的敌意和探究。她不疾不徐尽量保持距离的开口:“时间刚好。是二公子提前了。”      两人到后院说话。铺子里原本赖着不走的各位顾客遗憾的望着两人的背影,纷纷到文嫂那里结账,尤有几个不死心的仍旧不肯离去。   文嫂笑逐颜开,若是二公子在她这家小店多站一会儿,她就不用发愁月底的业绩会让大公子不满了。      后院阳光正好,高大槐树叶片间隙洒下的光斑落在树下的石桌上。   “你送的东西,我看到了。”桂花开门见山,笑了笑,“谢谢。尤其是那副画,很逼真。花了不少功夫吧?”      战青玄在她对面坐下:“岂止是不少,画了好几天。本公子时间很宝贵的,你打算怎么谢我?光说可不行。”   桂花见他彷如无事的调笑,心里很不舒服。他对欺骗的事实混不在意,仿佛只有她耿耿于怀的放在心上,和他刻意保持距离。倒像是她小肚鸡肠。      “你送我东西,就是为了报答?”阳光懒洋洋的让人打不起精神,“真是功利。”淡淡的嘲讽。“就像宝瓶山下,你特意拉住我,就是为了有一天我爱上你,达到你破坏钱府和孙府联姻的目的。这对你有什么好处?”   战青玄眯起眼睛,抿了抿嘴角,语调轻松:“不管你信不信,那时我并不知道你是钱府二小姐。”槐树的清香若有若无围绕在两人周围,“你脸上又没刻字。再说,你不也没讲实话。钱大少爷强抢民女?有你这么说自己哥哥的嘛。亏我还同情你了回。”   “那你又是什么时候知道的呢?”桂花固执的想要在今天把事情弄清楚。      “吴有看过你的生辰八字。是他告诉我的。”见桂花歪着头一脸迷茫,他好心解释,“孙钱两家合八字的时候,吴有也看过。你不知道吧?他以前做过算命先生,人称吴半仙。不过后来改行了。”   桂花越听眼睛睁得越大,原来,吴有吴先生真的是从半仙这个行业起家的。      “他认出了我的八字。然后告诉你,我是钱惜桂?”      “本来也不肯定,可是你自己招了。”战青玄说的理所当然。   桂花一哂,有人那么套话的嘛,在床上,双方都衣冠不整的情况下?   不过,好像真是自己亲口招的。      “吴有曾经很努力的出卖我,想要告诉你八字的事,记得不?”他忽而站起,上半身越过石桌,修长的手指擦过她的耳垂,从她发上捻起一瓣槐花,悠长的气息离的那么近,“可惜,没有得逞。”      想到那时在山上众人打打闹闹吵吵嚷嚷无比自在的日子,桂花也禁不住微笑:“我说他有什么秘密要说,原来就是这个,也没什么重要的。”   战青玄“咦”一声,返回身坐好,以一种怪力乱神的目光望着她:“怎么不重要?差点因为这事儿让你误会我从始至终是个的大骗子,这么大一顶帽子,我可戴不住。早知道,就让吴有早点卖了我嘛。”言语间颇有些悔恨自己没有先见之明的遗憾。      桂花正了正忍不住上翘的嘴角:“你的确是个大骗子。你没有告诉我你的身份。”   战青玄不甘心的嚷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也没有告诉我你是钱惜桂,礼尚往来,我当然也不能说。”      桂花叹了口气:“你是不是孙二公子和我没什么关系。我也不在乎,我在乎的是为什么你明知我是钱惜桂,还来和我做那样的交易。你明知我们不可能在一起,你明知你不可能喜欢我,还说那样的话,做那样的事。所幸,我不像那位苏小姐,否则,只怕已经成了你们兄弟相斗的牺牲品。”      战青玄脸上的表情更加玄妙,他不解道:“谁说我和我哥兄弟相斗?”      桂花愣了,弟弟抢哥哥未婚妻这还不是兄弟相斗?      “你不是说过,你哥老气横秋好摆架子。这,貌似不是什么好词吧。”桂花以尽量委婉的事实,企图说服他承认。      战青玄被冤枉得差点跳起来:“他的确是啊。我又没有说谎!”      桂花安抚道:“好吧好吧,我猜错了。你们兄弟和睦。”      敷衍的语气让战青玄十分不满:“我们关系虽然不是很好,不过也还不差。”      桂花再也忍不住:“那你还抢你哥未婚妻?”      憋了一口气,战青玄道:“他又不喜欢那个苏小姐。我为什么不能破坏。”      桂花沉默了。在他看来,婚约如同儿戏,破坏就破坏了,根本没有考虑,解除婚约后苏小姐的名声,更没有考虑到她的感受。      心里叹口气,罢了罢了。反正婚期在即,只要自己小心,倒不至于落到和苏小姐一样的下场,至于战青玄和那段山上时光,就让他们成为回忆吧。      “这家铺子生意很好。我以为越州府的绸缎庄都姓钱,却没想到,孙府不仅经营茶叶,还涉足服饰,而且做得很好。”桂花笑着转移了话题。      战青玄不知道想起什么,也收了玩笑的心情:“商场如战场,不进则退。挣家业难,守家业更难。扩张并没有错。”   我又没说你错了。桂花不平,没有细想便冲口而出:“钱孙两家在生意方面也算是竞争对手,为什么还会联姻呢?”      战青玄眯了眼,扬了扬折扇,细细的扇柄折射出太阳的微光:“这就要问你哥了。当初,是他去我们家提亲的。”   桂花被他这么一提,瞬时想到那日躲在树后听到的红依的话。      “母亲年纪大了,盼着抱孙子。大哥二十有二还没有成亲,前一场婚事又吹了。她老人家急的很,就背着我大哥答应了。”   包办婚姻真可恶,桂花皱眉头。越发笃定在这场婚姻里,占便宜的是钱惜松。      “商商联姻,互利才对。”桂花循循善诱,希望战青玄透露点内幕消息。      他一笑:“大哥步步紧逼,钱惜松的日子很不好过。自然希望用婚事缓一缓,他好有时间细细布置妥当。”      桂花琢磨着,他不赞成婚事的原因,大概是不想让钱府占他们家的便宜?   狐疑的望他,他有这么小心眼儿?      战青玄见桂花一脸深思的望着自己,大眼睛眨也不眨,像极了那只只肯吃肉的小狐狸。忍不住心情大好:“你哥哥精明的很,这门婚事定然对他好处良多。否则,他怎么会这么积极?倒是你,很值得担心。钱惜松不肯嫁自己的亲妹妹,找你代劳,你就没有想想,他想让你做什么?”   当然有想,可这事儿是自己想就能想出来的嘛。      “你知道?”桂花问。   战青玄摇摇头:“不知道。为今之计,静观其变就好。敌不动,我不动。等他动了,咱们再想对策。”      我什么时候和你成一条道上的了,还咱们。桂花对他的说法很不赞同,却没有讨厌的感觉。      “一直以为你是纨绔子弟,不管家里的事,却原来,你深藏不露,知道这么多。”      “你这是什么奇怪的逻辑?我不管,不代表我不知道哇。”      桂花斜他一眼:“那你说,你那个同样精明的哥哥,又想从这场联姻里得到什么呢?”   “反正不会吃亏就对了。其实我觉得他已经吃了亏。”战青玄冥想一会儿,笑得高深莫测,“目前没动静,估计也是在等着钱惜松先动吧。”   桂花望着他狐狸样狡黠的表情,有了点不好的预感。    第三十一回 兄弟之间   桂花坐了一会儿就回去了。      战青玄立在槐树下,并没有送她出去的打算。让那些赖在店里不肯走,执意见他的姑娘们大失所望。   院子里弥漫着槐树的清香,石桌上的残茶袅袅冒着缕青烟。      战青玄沉浸在某种未知的情绪中。      桂花误会他和大哥关系不好,甚至成仇,不是没有道理。虽然他并不觉得自己和大哥有深仇大恨,可他们的相处,看在局外人眼中,倒真像是不甚友好。      他想到三年前,听说大哥和苏知府掌上明珠定亲的那个傍晚。      书房的古意森森,院里的秋风瑟瑟,大哥案前提前点起的明烛,兄弟俩人意外的争吵,迄今他都记得清楚。      “大哥,听娘亲说,你要成亲了?”他笑着推开书房门,打断正在写信的孙茗,“苏小姐,苏大美人,全越州府公认的才女,就快成我嫂子了。”他很雀跃的凑到桌前,仔细研读孙茗的表情。   “大哥你不高兴?”不怀好意笑着调侃。      孙茗几不可见的皱眉,琥珀色的眼睛里波澜不惊,甚至还有些许不耐:“没什么值得高兴的。我还有很多信件没有回,有几封是今晚必须发出去的,外地的铺子出了好些问题。你没事别在这儿给我捣乱。”   握着笔的手稍微动了动,随时准备低头继续工作。      战青玄一把抽掉他的笔:“你别总是公务啊公务的,说话老气横秋,也不怕嫂子不喜欢你。”      孙茗叹了口气,对他这个弟弟颇有些无奈。   “官商联姻,各取所需而已,喜欢不喜欢有什么关系。”      战青玄想也没想,脱口道:“不喜欢你娶她做什么?不是害人家姑娘嘛。”黑沉沉的眼珠对上他的,很有些孩子气的道,“要娶就要娶喜欢的人啊。关心她,爱护她,只对她一个人好。”细细看他的脸色,很有些不确定,“大哥你骗我的吧。你其实是喜欢苏小姐的是不是?”      孙茗被他的孩子气逗得有些笑意:“我连她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怎么喜欢?”   战青玄站直了身子:“我去跟娘说,把婚事取消掉吧。和不喜欢的人生活一辈子,会很不开心的。娘肯定也不希望你不开心。”说完转身就走,连笔都忘记还给大哥。   孙茗从后面拉住他:“青玄,你什么都不懂。”      他转过身来疑惑的望着孙茗。   “茶农的税收今年加重了。是苏知府擅自加的。增加了我们的本钱,银子都进了他的腰包。”   战青玄道:“这还不简单,大哥你是三品官职,直接上折子给皇上不就得了。”      “想的简单。”孙茗松开了拉他的手,很有些恨铁不成钢,“我不过一个闲职,还是靠着姑姑的关系得来的。上折子,别说上头不理,就算搭理了,只要苏知府不被调走,他就有的是机会做手脚,我还能次次上折子?”   “那怎么办!”战青玄愤愤,张牙舞爪,“我找人揍他一顿,打得他满地找牙,看他还张不张狂。”      孙茗道:“这的确是你的风格。”走到书桌后再度坐下,白色的墙面上投出他被烛光拉长的人影,“要维持这么大的家业,光用暴力一种手段是不行的。解决问题的最好办法,是联姻。”   生怕战青玄不懂:“苏知府在京中后台稳固,告是告不倒他的。捞到了越州府这块肥差,他最怕的是,他老丈人远在京城,鞭长莫及。而他自己不能在越州站稳脚跟。”      “我去提亲,正好投他所好。和孙府联姻,他可以在越州府扎根,不用担心商会的人给他下马威。而我,可以以此为筹码,让他承诺在他任期内,绝不加税。两全其美,皆大欢喜。岂不是比你打上门去闹事要好的多?”      战青玄站在门廊,黑漆漆的眼睛望着屋内的人。   “不!不是两全齐美。”他抓住门框,大声道,“你牺牲了你的幸福,娶一个不喜欢的人。”      孙茗对他死死纠缠在喜不喜欢这个问题上的思维颇不以为意:“也不一定不喜欢。只是现在不喜欢罢了。”      “可是你都没有见过她。要是她不如传说中那么漂亮,那么有才华,大哥你不是亏大了?”   继续愤愤不平。      “不是每对夫妻成亲前就已经相爱的。”孙茗尽力更正他的思想,“他们不也相敬如宾生活的很好。”      战青玄在这一点上很是坚定不移。   “反正,我宁肯不成亲,也不娶不喜欢的人。”他顿了顿,“大哥,如果你成亲了,发现不喜欢苏小姐,那就惨了。不不不,最惨的是,你发现不喜欢她的同时,还喜欢上另外的人,而你已经娶了苏小姐,不能休妻再娶。你和你爱的人不能终成眷属……想想都很痛苦。”      孙茗皱着眉:“哪里来的这些怪念头。你也大了,别成天在外头混。”   战青玄却正了颜色:“大哥,你真的不能娶她。你为家族牺牲良多,不能连自己的婚姻也牺牲掉。”   孙茗停了停,苦笑道:“说什么牺牲不牺牲。”      “这还不算牺牲?!从小,我在逃课爬树打架的时候,你得跟着师父读书识字,我打碎了爹最爱的古董花瓶,他骂我几句,你只不过在课上瞌睡了一会儿就被打了板子。你瞌睡还是因为我前一天晚上不肯睡,抓着你陪我玩弹珠……你十四岁就帮着爹看帐管店,可是我认识的所有十四岁的人都在游街串巷,享受父母的荫庇。你还说你没有牺牲?      你牺牲了你的童年你的快乐你的生活,从出生开始,你就为了接替这个家族努力,为了家族的生意努力,为了别人生活得轻松努力。可是你自己呢,你真的喜欢看帐,喜欢管店,喜欢勾心斗角吗?现在你连自己的婚姻都要牺牲掉,你不累吗,你不难过吗,你不觉得可惜吗,你觉得值得吗?”      孙茗动了动唇角想说什么,被战青玄打断:“我知道你的牺牲换来了我的自由,因为有你承担了这所有的责任,我才能活的这么轻松,我感激你。可是,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糟蹋自己。这门婚事,我不同意。”      久久的沉默,诡异的气氛在兄弟之间蔓延。      最终打破这种气氛的是孙茗,他的语气冰冷,眼神凌厉,说出的话不容置疑,俨然又是常日里那个执掌家业的睿智少年:“这样的话说说就是了。不要让别人听见。你的婚事我不管,你爱娶谁娶谁,爹娘那里我去帮你说。可是我的婚事也请你不要过问,痛苦也好,快乐也罢,这是我的责任。在其位,谋其政,担子总要人挑。不巧这个人正好是我。”      见战青玄还固执的站着,他面无表情赶人道:“你可以走了。我还有很多事要做。”   战青玄悲伤的望着他,却是说不出的坚定:“我说了,我不同意你的婚事。”他笑一笑,“我会让你娶不成苏小姐。”      他说到做到了。用他自己的方式。      说不出是怀着怎样的心态。抑或有怒其不争的悲愤,抑或有兔死狐悲唇亡齿寒的介意,也抑或,只是单纯的想要帮他,尽自己的绵薄之力。   既然你开不了口取消婚约,那么,我帮你,恶人我做,坏事我做,你坐收结果就好。      还是不成熟。   那时候的决定,无意中伤害了苏玲珑的感情,也害了她的性命。他不后悔,不代表他不承认自己做错了。他错了,他一厢情愿自私的想要保住大哥的爱情,却亲手毁了苏玲珑的爱情。可是,时光倒转,重新来过,他还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那件事过后,他仿佛一夜成熟。成长的太晚,可终究涅槃。      再后来,听到大哥和钱小姐定亲的消息,他同样去了大哥的书房。亲耳听到大哥的不爱,听到大哥的无奈,却尊重了他的选择。   那是他的责任。不是他的任性可以轻易改变的责任。      再然后,他带着吴有去了宝瓶山,投靠老友阮听枫,顺便也陪一陪他,致远老和尚去世了,山上那么冷清,他怕他会寂寞。      在偏远小镇,他可以暂时忘掉府中杂事,诸多烦恼。他找了许多人上山,贩夫走卒,三教九流,时不时去山下劫劫过往富商,犯点儿小法。      以为就这样直到大哥成亲,却没想到,在他已经不想干涉的时候,老天和他开了个不大不小的玩笑。竟然把大哥的定亲对象送到了他的眼皮底下。   天意如此,钱惜松又阴险狡诈,他很为大哥担心。      于是,顺理成章的故伎重演。      其实也不全是,至少他是喜欢桂花的,逗她玩,自己也会很愉快的心情大好。刚开始,他的确怀着故伎重演的心思,可到最后,他想的却是:反正大哥不喜欢她,反正大哥说过不管他的婚事,他爱娶谁娶谁。既然不管,既然不爱,那么,如果他对大哥说,要娶桂花,大哥也定然不会反对。没有人受到伤害,除了钱惜松没有人利益受损。   很好的结局。      事与愿违,就在他以为一切尽在掌握的时候,钱惜松意外出现。      直到如今的局面。      文嫂进来,见他一个人站在院中,忙道:“二公子怎么也不叫人?一个人站着。茶都凉了。”   又道:“刚才大公子派人叫您回去,好像有事。”      战青玄笑道:“他能有什么事?还不是后日的赛舟节,他让我陪他一块儿去胭脂河畔赴秦知府的宴。我才不去,无聊死了。”      他那一笑,脸上的表情瞬时生动起来,很有几分妖冶的意思。文嫂心里一跳,哎呦不得了,年纪一把了还学姑娘们似的,要不得要不得。不过,二公子的确长的忒祸害了些。是以,她很能理解那群流连店内,迟迟不去的姑娘们。      桂花回到钱府的时候,翠浓正在院子里溜着菜菜。      菜菜原本正攀着葡萄架上的藤蔓企图像猫咪一样灵巧的爬上去,见桂花进来,忙不迭的放下爪子上的藤蔓,任由它在风中荡了几荡,撒开四蹄奔到桂花脚边,傲娇的蹭了蹭。      桂花蹲下身抱它,边想着后天和阮听枫的约。找个什么借口好呢,她生病,还是菜菜生病?她看了看怀里扭动着撒娇的菜菜,活蹦乱跳十分健康的模样。   还是她亲自生病好了……    第三十二回 其人之道   一年一度的赛舟节。   与民同乐,官商勾结的好日子。      好日子到来的前一个月里,知府大人便广撒请帖,邀请越州府各个有头有脸商家,赛舟节胭脂河畔楼船相见,共享盛会。   这日,钱惜松代表钱家阖府上下,赴宴去了。      钱夫人带着两个女儿回娘家,次日方归。   桂花受了凉,伤了寒,病歪歪躺在紫苔院,顺理成章的去不成秦府。      紫苔院静悄悄。      卧病在床一整天,入夜早早上床歇息号称弱不禁风的女主人公,身手矫健的一跃而起,把枕头塞到被褥里,换了身装束,无视菜菜撕心裂肺挠门要求同往的声音,自顾自翻墙出去了。      今夜的越州府十分热闹。   熙熙攘攘的人流,绚烂璀璨的灯花,奔跑欢叫的孩子,真诚宽容的笑意,构成节日特有的祥和。   桂花随着人流慢慢往前挪。      路边有小孩子围着做棉花糖的小摊子,三三两两,吵闹不休。   中年男子专注的转动手中的竹签,丝丝缕缕洁白如雪的糖丝一层层裹上去,渐渐的便成了蚕蛹的形状。旁边等着的小姑娘迫不及待的接过,伸出舌头舔了舔,一脸满足的模样。其他孩子纷纷递过钱去。      桂花站在原地,不自觉地心情大好。像云彩一样的棉花糖,记忆里还是很小的时候吃过。不顾周围诧异的目光,她拿出钱来,买了两个,一手一串,沿着街道,边走边吃。濡湿的糖丝一缕缕的融化在舌尖,太甜了,她隔了一会儿再去吃第二口。舌头适应了它的味道,吃起来便美味许多。      到了约定的地点。阮听枫还没有到。      小酒肆临水,桂花绕到房子西面,站在青石板砖上眯着眼睛看河道远处影影绰绰的灯火。赛舟还没有开始,倒是许多大户人家雇的楼船早就灯火通明。      吃完了自己那份棉花糖,丢掉竹签,桂花有些为难的看着另一串,垂涎不已。正在她心灵交战,吃掉它的一方就快胜出的时候,身后传来清冷的声音。      “我要吃。”阮听枫白衣领口的金线云纹在烛火映照下,发出幽幽的光,衬得他风华绝代的脸更加的不食人间烟火。   而不食人间烟火的他,此时却接过桂花手上幸存的棉花糖,示威似的舔了一口。      桂花见他难得正式的装扮,调侃:“大过节的,满街是人,你穿这么昂贵,一点都不亲民。”边说边笑着指指他嘴角不小心沾上的白色糖稀。      阮听枫仿佛没有听出她语气中的玩笑,一本正经道:“去赴宴了。”想了想,又补充,“不亲民。”   “赴宴?赴谁的宴?”桂花时刻准备做出被放鸽子的忧伤表情。      “秦知府。”吃了口棉花糖。      钱惜松也是去赴知府大人的宴,桂花吃惊:“这么快就结束了?”赛舟还没有开始呢。      “没有。”他笑得眉眼弯弯,“逃出来的。”      在阮听枫心里,金桂花比秦知府重要的多。对此,桂花感到万分荣幸。她一平头老百姓,硬是把一州知府给比下去了。正常人能不得意嘛。   才走了没两步,阮听枫就停住了。      桂花疑惑:“怎么啦?”      阮听枫望着她,颇无辜:“忘东西了。”      桂花不甚在意:“放心。秦知府巴结你还来不及,发现你掉了东西,一准儿找到了送你府上。”      阮听分眨眨眼:“阮及。”      桂花反应了一秒,立刻想起阮及不是鸡,而是跟在阮听枫身边寸步不离的小厮。还是个啰啰嗦嗦,废话论斤卖的话唠小厮。      “这就是,你忘记的东西?”桂花有些不确定,有些哭笑不得。“忘在哪儿了?”      “船上。”阮听枫乖乖回答。      桂花沉思了一会儿,点点头果断道:“……还是那句话,秦知府一定会把他安全送回去的,不要担心。”      说归说,两人最后仍旧是达成共识,先回船上偷偷把阮及运回来,再去逛街吃东西。毕竟,一年一度的赛舟节是个大节日,难得的六坊不禁,通宵达旦,是个举家狂欢的好日子。   在这样的好日子里,让被点了穴的阮及小盆友一个人待在茅坑附近,实在是不甚人道。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分割线——————      原来这就是御风而行的感觉啊。      桂花感慨的睁开一只眼睛望着脚下大片白茫茫的水花,不由自主的紧了紧抓着阮听枫胳膊的手。这要是掉下去,明日知府大人的公文里就会多上一条:赛舟节万民同庆,落水女浮尸水面。   留下菜菜一个,孤独的待在人世间,那该是怎样一种残忍啊。      她狠狠的闭上眼睛,把头埋在阮听枫肩窝,不敢乱看。      “到了。”阮听枫轻巧巧落在甲板上,脸不红气不喘,仿佛刚刚扛着一个人从岸边飞跃水面的不是他。   桂花抚了抚胸口,阮听枫身上淡淡的草药香,对她紧张的心律不齐很有安抚作用。      阮听枫拉着她,踮着脚尖,落地无声的往二楼的船舱走。      很高大的楼船。确切的说,是整个越州府最出色的楼船。   雕梁画栋,稳如平地,三楼上的窗口映出觥筹交错,人影幢幢。知府大人正和商家们交杯换盏,等待着居高望远占据最佳位置看水上赛舟。      猫着腰,桂花和阮听枫偷偷摸摸到了二楼的五谷轮回之所。      瞅着里头没人,桂花便大大方方忽视了男女有别的真相,跟着阮听枫进去了。      角落里,被点了穴的阮及泪眼汪汪甚为可怜的望着去而复返的阮听枫。      “不要出声。”阮听枫慢条斯理的缓缓道。      迫切想要得解放的阮及点头如捣蒜。      阮听枫还是不放心:“别乱动。”      乱动?对,乱动会暴露。桂花赞同的点点头。      获得自由的阮及一把拉住阮听枫的袖子,哭得梨花带雨:“主子,您别走啊。侯爷吩咐的,一定要待到宴会结束。您要是走了,丢下奴才一个人,奴才怎么向侯爷交代……”还未待他一波三折的哽咽完毕,阮听枫修长的手指再次点上他的哑穴。   噪音戛然而止,世界安静了。      阮及睁大眼睛,不可置信的将他家主子望着,嘴巴一张一合,甚是不甘心的执意用唇语表达他的苦衷。      遗憾的是,桂花和阮小侯爷都不在看他。      阮听枫伸手探入阮及衣襟,这一举动同时惊吓住了桂花和被非礼的当事人。      却见他,面不改色的从阮及襟前摸出一个长方形小盒子,阮及大大松了口气,眼中原来如此的神色压下了疑似被非礼的惊惶失措。   阮听枫把盒子递到桂花手上。      桂花无声的指指自己,用唇语道:“给我的?”      大小一致的猫眼石,整整齐齐的排列在盒子里。蜜黄,棕黄,海蓝,金绿,各色都有,色泽明亮,流光溢彩。      桂花张目结舌望着这些昂贵的宝石,忘记了触碰。      阮听枫道:“礼物。”      桂花磕磕巴巴:“我送了你一枝棉花糖,才,才三个铜板。你送我宝石,还是这么名贵的宝石。”还真是投他以木瓜,报我以琼琚。名副其实的。      阮听枫显然是没有看到她最先的唇语,此时一脸无辜的道:“给菜菜玩,它喜欢。”      一盆冷水兜头浇下。桂花绝倒,猫眼石,千金难买的猫眼石,还是千金难买的这么多的猫眼石,给菜菜,玩?   虽然它是很喜欢这种球状物没错。      桂花不知道应该先为自己的自作多情羞愧,还是该先为即将成为菜菜爪下玩物的猫眼石默哀。这么多颗,美丽诱人的猫眼石啊……      桂花默默的合上盖子,郑重承诺:“我会亲手交给它的。”      阮听枫点点头,打开门见走廊上空荡荡无人路过,便转身回来,拖过阮及:“先送你。”   阮及言语无能,只得听之任之,任他摆布。      桂花怀揣着猫眼石,惴惴不安:“你快去快回。我就站这儿等你。”想想不放心,又强调一遍,“要快啊。”   怀揣巨额物品的时候,独处,真的让桂花十分不安。      (阮及:我怀揣着它,被点着穴,不能动,不能说,默默的在茅厕一个人蹲了一盏茶的功夫啊,一盏茶!)      阮听枫潇洒的架着阮及走了,留下桂花一人焦虑的在走廊里踱步。踱来踱去,走去走来,一个人的脚步声回荡在空落落的走廊里,更是让人心慌。      正在桂花心慌慌的时候,走廊尽头传来人声,伴着脚步,向她所在的方向而来。哦不,确切的说,是向着茅厕而来。   桂花连忙走到过道尽头,转了个弯。      还是不放心,再转一个弯。总算有了点安全感。      那群人吵吵嚷嚷互相恭维着入了茅厕,桂花暂时松一口气。下意识的摸摸衣襟里盒子的棱角,开始打量转一个弯,再转一个弯之后到达的地方,也就是现在所处的环境。   昏暗的烛火,狭长的走道,精美的壁纸,镂花的朱门。      桂花背靠着墙,瞪着离她最近的那扇门。猜测房间的作用。      还问等她得出合理答案,如厕的人出来了两个。      “不行了。喝太多,晕的很。”真的喝多了,说话都不甚稳当。“你也别喝了,我们,我们去客房休息休息,再上去。”话音未落就打了个酒隔。      脚步踉跄扶墙声:“我,我没醉!你才醉了。”然后“嘿嘿嘿嘿嘿”一串傻笑。      两人相互扶持着竟是向着桂花的方向来了。      她一惊,反应过来的时候脚步声已经近在咫尺。      桂花顾不得许多,冲到最近的那扇门边,扭动把手,闪身进入,合上门的瞬间,勉强看到了拐角处的人影。      她背靠着门喘气。真惊险哪,要是被人发现船上莫名其妙多了个无名小卒,她可就罪过大了。其实,她完全可以说是阮听枫的小厮,从而顺利过关,阮听枫不会戳穿她,平常商贾也不敢轻易得罪小侯爷。      可是奇怪的很,人在某种特定的环境下,就是会有这样奇妙的反应,只想到躲躲躲,至于为什么要躲,却被彻彻底底忘记了。      脚步声过去,危机解除。      还没等她松口气,身后就有低沉的声音传来:“谁?!”      屋里有人!完了,完了,流年不利。      桂花僵硬着表情回头。      玄袍黑靴的男子坐在桌前,乌发金环束得一丝不苟,正蹙眉望向门口。桌上放着杯残茶,仔细闻,尚能分辨出浓浓茶香掩盖下的酒气。   原来又是个酒鬼。      桂花干笑:“兄台,借过,借过而已。小弟这就走。”   为了方便,她穿着男装。   屋内烛光幽暗,看不清那人的脸。她伸手去转门把,一紧张手滑,竟然没转开。      那人却已经站起身,从阴影走到烛光下,声音沉沉,略带沙哑:“你看起来很面熟。”      桂花望着他的脸,眨眨眼,再眨眨眼。      面熟,是面熟,面熟得很哪。      相貌如同杨戬,气场好比阎罗。      你不就是那个十一两三钱四分五厘嘛。      这个世界,为什么总是存在那么多的冤家路窄。(桂花怨念了)      看清了面相,桂花迅速权衡了要债和逃跑的利弊,暂时决定,逃跑。要债可以等到阮听枫来了再说,不急,不急。      她狗腿的笑了笑:“兄台认错人,认错人了。我可是从来没见过你啊。”边说边拽起半幅袖子欲盖弥彰的牢牢挡住眼睛以下的部位。      十一两公子却不管这么多,长腿迈开,迅速走过来,果断的拽下她的手。      大眼瞪小眼。      略带嘲讽:“是你。”琥珀色的眼睛上上下下打量她的衣着,“怎么在这儿,这么一副打扮。”淡淡竹叶青的味道飘过来,他严肃凌厉的眼在烛光和酒气的双重映照下略微有了柔和的味道。   不过,也仅仅一瞬。      他的话,不是疑惑,倒有点居高临下质问的味道。      桂花对他强大得压倒一切的气场颇为忌惮,现下两人又独处在封闭空间,不适宜效仿公共场所,比如大马路上的理直气壮。      于是她抵赖到底:“这位公子,误会。我走错门儿了,马上就走,不妨碍您喝茶。”   再次把手放到门把上。可是,再次的没有成功。      还没等她握稳扶手,手腕就被大力的攥住了。      攥住她的人显得很不高兴:“我不会认错。”大有即使认错人也死不承认之势。      桂花对他的霸道很有些无语。   且不说屋内昏暗,就冲着她这身装扮,再加上那日事出突然,又草草收场,他也不该这样笃定。笃定的让外人误以为,说他错的人,才是错得离谱的那个。虽然事实的确如此。      于是,放弃和他争执。      桂花一仰脖子,中气十足,气势万千道:“是我又怎么样?知道男女授受不亲吗,姑娘我定亲了,别碰我,把手放开!”手腕一挣,没怎么用力就挣脱了他的钳制,她话音刚落,顿时有了重拳打在棉花堆上的挫败感。      再抓紧一点,再握久一点,让我用力挣,使劲儿挣,以此来宣泄无法表达的愤怒和不满,你是不是会少块肉啊。      非礼都非礼的这么不称职!桂花愤愤然。      十一两公子轻飘飘的弹了弹衣摆,仿佛接近桂花会让他沾染上灰尘似的。   “我不想碰你。只是我们之间的帐还没算清楚,你就想走?”他退开两步,蹙着眉,很严肃的望着她。      距离远了,压迫性小了不少,桂花被他一提醒,立刻想起钱的问题来。   “你不说我倒忘记了。你还欠我十一两三钱四分五厘银子呢。”桂花口齿伶俐,异常清晰的报上具体数目。      十一两公子没想到她恶人先告状,怔了一瞬,眯起眼睛,发出单音节:“哦?”示意她继续往下说,道清楚这笔债务的来源。      桂花觉得撞翻别人的水果摊煎饼摊糖葫芦摊,对她来说,实在不是个美好的,值得称道的回忆。于是很委婉的道:“我家小狐受伤了,给它请大夫,用掉银子合计十一两三钱四分五厘。”   阮听枫,委屈你了,万不得已,还得请你冒充那位妙手回春从天而降拯救菜菜的兽医,合伙诳一诳面前这位冤大头。      他听了,没什么反应,甚至可以说面相相对温和了些,摆出有些类似于私塾先生给小盆友摆事实讲道理时用的哄骗语气。      “这样啊。那日,我家疾风在大街上受到惊吓,几天不吃不喝闷闷不乐,我也给它请大夫了。总共花了二十二两六钱九分。减掉欠你的十一两三钱四分五厘,再把零头省掉。不多,你还我十一两银子就行了。”      桂花疑惑:“疾风是谁?”那天有这么个人吗?没注意啊。      十一两公子眼中笑意一闪而过,神色肃穆道:“哦,我那日骑的马,名字叫做疾风。”      桂花觉得自己受到了欺骗:“怎么可能,菜菜那么小,怎么会吓到它?还不吃不喝闷闷不乐?”会吗,马儿会有这么人文的情绪吗。      十一两公子不动声色:“小狐狸的确没有吓到它。是你吓到它了。”      桂花很纳闷。她长得很吓人吗?连马儿看见她,都患了抑郁症。      她颇有些惆怅。觉得这位十一两公子简直就是把她当猴耍。有没有人这样奸诈,明明欠别人钱还反过来咬别人一口的啊。      桂花正兀自不平着,他偏偏还要火上浇油:“既然说清楚了,那就还钱吧。姑娘快要嫁人,咱们肯定后会无期。趁现在一次性把帐清了。对大家都好。”      冷冷淡淡的语气。正宗讨债的口吻。      有口说不清,桂花现在只想搬张板凳把他砸晕。让他嚣张,让他胡言乱语,让他鄙视她智商!      桂花有些上火,急需降温。她环顾一周,瞄准窗子的位置冲过去。开窗,呼气。好大的风!桂花被猛灌进嗓子眼儿的河风呛了一下。      身后传来嘲讽:“没事儿开窗做什么。”      又被鄙视了。桂花气愤的当口一眼望到了窗下滚滚的波涛。这窗子,足够大。      桂花转过头去,诚恳道:“我没银子。朋友放在我这儿保管的猫眼石倒是有几颗。你要是不介意,就先拿着抵债吧。”菜菜,你的猫眼石,先借我用一下。      掏出小匣子。桂花摸出一粒类似弹珠,最接近于球状的猫眼石,递过去。      十一两公子没想到她这么大手笔,正像不认识她似的从头到脚打量,重新估量她的身份,并没有伸手去接。   他一沉思,拒人千里的凌厉气势又回来了。刚刚屋子里平常谈话的氛围被破坏的干干净净,一丝不剩。      桂花回头向下望了眼波涛汹涌的水波,往旁边挪了挪身子。      “喂,我诚心诚意给你的啊。”桂花一手压住被风吹得四处乱窜的发丝,十分自然的指使道,“风太大了,把窗子关了吧。”边说边往他身后挪。      他回头看她一眼,十分不满的表情。      桂花嘀咕:“关个窗子而已。又没让你投湖。”至于吗,至于吗,知道你是大少爷,可是关个窗子也不肯自己动手,这也太金贵了吧。      他在原地沉沉望了她一会儿,终于提步向窗前去。      桂花在身后喊住他:“喂,你会游泳吗?”      他停住,很烦她的啰嗦:“会。问这个做什么。”      会就好。      桂花笑眯眯,大眼睛弯成两条浓黑的线:“随便问问。”      那粒浑圆的猫眼石,咕噜噜,滴溜溜的沿着墙根滚啊滚。      桂花紧紧盯着它。      咕噜噜,咕噜噜,又滚了两圈,停住了。      不巧得很。十一两公子正把靴子落在了圆滚滚的猫眼石上。      桂花眼明手快上前一步,从背后狠狠推了他一把,她力气本来不小,又借着猫眼石滑动的惯性。成功的把趾高气昂的玄衣公子送进了胭脂河。      河水漫上来,很快浸湿他的发丝和衣衫。      桂花笑嘻嘻趴在窗棂上,趾高气昂:“你说你会游泳的。反正死不了。”捡起猫眼石,吹吹灰尘放入衣内,“这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你上次吓坏了菜菜,还不肯赔银子。这次,我是为它报仇来的。不要说我无理取闹哦,我这是有的放矢。”      得意洋洋的看他狼狈的浮在水面,琥珀色的眼睛染上了怒气。不过,落水的老虎不如猫,她现在一点也不害怕,完全没有压力。      临走前,她很潇洒的点点头,对水里的十一两公子打招呼:“你不肯还钱,就只能受罪了。就这样吧,我们两清了。后会无期。”      说完,虚掩上雕花木窗。欢快的出门继续等阮听枫去了。      孙茗浸在水里气得火冒三丈。      他二十二年的人生中,头一次狼狈得这么彻底。就是青玄,在他面前都得收敛一二,不敢放肆。谁敢给他这样的气受?      两清?想得美。咱们走着瞧!    第三十三回 赌场四人行(上)   桂花到达走廊的时候,阮听枫正有些无措的站在原地四处张望,见她出现,立刻露出放心的神色,快走几步到她身边,微笑着抓住她:“在这里。”珍宝失而复得的语气让桂花很是窝心。      她做了坏事,此时正想着快速逃离现场。   阮听枫翘了知府大人的宴席,此时也急需逃离现场。      两个同样逃跑的人很快离开了楼船,落在岸边,脚踏实地。      赛舟就要开始。   胭脂河沿岸,陆陆续续有不少人聚集起来。桂花拉着阮听枫,沿着河道走来走去寻找观舟的有利地形。走了几步,忽然觉得身后有人使劲儿拽着她衣摆,让她走得很不舒畅。她不耐烦的挥一挥手,“啪”的一声,手掌打到了硬物。   桂花吃惊的回头一望,只见阮及捂着红彤彤的一只眼珠子,用另外一只侥幸完好的眼睛很是凄凉的望着她。   “怎么是你。”桂花有些过意不去,“还跟着你主子呢。”      阮及放了她的衣摆,空出一只手来指指自己的喉咙,继续泪眼汪汪的看着她。      桂花恍然大悟,伸出手肘碰碰身边的阮听枫:“你忘记给他解穴了……”      阮听枫看了阮及一眼,赌气道:“不解。”      阮及泪眼汪汪,泫然欲泣。      “他太吵。”阮听枫很诚恳的看着桂花,陈述他不解穴的理由。      阮及摇头,摇头,再摇头。      桂花对他很是同情,于是转头对阮听枫道:“不能说话是很难过。要不,你直接把他打晕吧……”   阮听枫瞪大眼睛看着桂花,竟然很严肃的点点头。      被吓坏的阮及,直接由泪眼汪汪变成了泪如泉涌。      桂花终究是心太软。没有狠得下心真把他敲晕,在阮及指着喉咙再三表示自己绝对保持沉默,不多嘴多舌之后,阮听枫终于在桂花的要求下给他解穴了。      解穴后的阮及眼睛红红。   面前桂花和阮听枫两人,四只眼睛,牢牢的盯着他。      他低下头,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      面前的四只眼睛还是很有默契的盯在他身上。      阮及揉了揉衣角,把头垂得更低。      桂花终于满意的一笑:“对,就是这样。保持沉默。不要出声。”      阮及吓得连忙把滚到喉咙口的“谢谢”缩了回去,继续乖巧的垂首做委屈小媳妇状。      赛舟的起点,人声鼎沸,灯火璀璨。   桂花兴致勃勃挤到最前头,却只来得及欣赏到一行轻舟远去后留下的荡漾水波。怪不得挤进来这么容易,原来最精彩的部分已经结束了嘛。桂花很是惆怅的盯着一圈圈水波的涟漪,震动到渐渐消失,才对身旁的阮听枫道:“万恶的官僚地主们,现在正乐滋滋坐在楼船上欣赏比赛。”   她转头,露出一口白牙:“你们这些人真可恶。把最好的位置占了,我们小老百姓看什么?”      阮听枫很委屈:“我没有。”   桂花微笑:“对,你没有。可是我们现在没有赛舟可看了。怎么办?”   阮听枫回答得十分无欲无求:“随便。”      桂花又要怒目了。   随便什么的,最让人讨厌。   想了想,问道:“你带钱了吗?”      阮听枫很自觉的解下腰间的钱袋递到她手上:“这里。”   桂花掂了掂,分量很足。重新系回到他腰间,愉快道:“既然我们现在是有钱人,那我们就往烧钱的地方去吧。”      何为烧钱的地方?   在越州府,最烧钱地方有两处。胭脂河畔晚晴楼,巾淮山下一千金。      前者是青楼,自前朝传下,有着悠长历史,自不用说;后者是赌坊,取一掷千金之意,冲着这名儿,普通赌徒就不敢进。进去的都是名商大贾,官宦贵族。      去哪里好呢。   桂花寻思着,今晚通宵达旦狂欢,钱府的人赴宴的赴宴,回娘家的回娘家,而她,作为一个重病在床的人,多睡一会儿,翠浓根本不会发现。于是,桂花很愉快的决定,先去晚晴楼,再去一千金。反正有钱。      做完决定,她很开明的询问阮听枫的意见。   很自然的,阮听枫的意见就是没有意见,完全服从组织,桂花上哪儿,他上哪儿。      一行三人,行进在去青楼的道路上。   阮及动动嘴皮子,合上;张张嘴,偷瞥了眼阮听枫,再次闭上嘴巴。可是,桂花在前头指手画脚,兴高采烈,手舞足蹈,兴奋地和他家纯洁天真的主子讨论晚晴楼头牌,是比他主子漂亮呢,还是没他主子漂亮的话题。   他忍了忍,没忍住,终于崩溃了。   带着哭音,阮及克服重重心理障碍,开了口:“青楼那种地方,藏污纳垢,残花败柳,靡靡之音,主子你身份尊贵,去那种地方,要是被侯爷知道了,奴才的屁股就不保了啊……”      阮听枫很奇怪:“为什么,会知道?”   桂花也很奇怪:“对呀,你不说,他不说。”指指阮听枫,又用食指指着自己鼻子,“我肯定没机会说的。”侯爷根本不会见她这个无名小卒嘛。      阮及继续:“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再说……”稍微顿了顿,他调低了音量,“主子不是一般人,要是和那种地方的姑娘……”话没说完,就噎住了。   主要是因为,桂花和阮听枫两个人,四只眼珠子又开始纯洁天真且不可思议的望着他。      桂花道:“晚晴楼头牌,据说号称越州府第一美人。我们是去看美人的,顺便比较比较阮听枫和她谁漂亮,难道你不想知道你家主子是不是天上地下,美丽无双。会出什么事情?不会出事的啦。”   阮听枫在一边乖巧的点头附和:“想知道。”   桂花赞赏的看了他一眼。孔雀难得开回屏,心如止水的阮听枫难得也有了好奇心。      这么难能可贵的心思,怎么能打压,怎么忍心打压。   桂花更加卖力的瞪大眼睛,努力无辜的盯着阮及。      阮及蔫了。他觉得自己才是最猥琐最下流最心思不正的那个。主子那么单纯,钱二小姐貌似也很无辜的样子。怎么就他往那方面想了呢,实在是不应该!   怀着这样惴惴且惭愧的心情,阮及再次安静了。      衣香鬓影,烛火半明,娇滴滴吴侬软语,伴着脂香粉香扑面而来。   三人一进门,就有少女热情的凑上前来招呼:“二位公子,快里面请。是要听曲,观舞还是直接……”眼妆浓重的媚眼儿一挑,期间的暧昧不言而明。      可惜,她遇见的这两人。一个是真君子,一个是伪小人。前者有听没懂,后者置若罔闻。      置若罔闻的桂花不搭她的话茬,只管好奇的放眼环顾四周。然后大咧咧拉过阮听枫,豪爽的一拍他肩头,冲那位少女道:“比他还漂亮的姑娘,有不?”   再厚的妆容,也遮不住少女脸上一刹那僵硬的表情。      “这位公子容貌无双,气质超群。我们满楼的姑娘,大概也就芳影一个能勉强望其项背。”   阮听枫转头看桂花:“走吧。”      桂花一笑:“走什么呀。人家是谦虚呢,你真以为芳影不如你?”友好的冲那位眼睛一眨不眨直往阮听枫脸上瞟的少女道,“就芳影吧。”自觉的从阮听枫腰间解下钱袋,摸出银票,放到她手中。   眼睛一亮,脸上的笑瞬间自然了好多。      “芳影现在有客。”她笑得花枝乱颤,“不过我们晚晴楼,"越州第一名楼"的招牌可不是白叫的。二位公子要是不嫌弃,就请上二楼坐坐,我马上找几位出色的姑娘上去伺候着。”   眼睛又不自禁的往阮听枫脸上转,“虽然不一定比得上这位公子的好容貌,但也是数一数二,绝对伺候得各位爷服服帖帖。”   她那眼神儿赤*裸裸,简直像扒开衣服把阮听枫看光了似的。      桂花很不高兴。花钱看人的反被人看,他们吃亏了。   她向前一步,挡在阮听枫身前,顺便把送出去的银票抽了一张回来。   “几位姑娘就不用了。一个就好。”      桂花笑眯眯,竖起一根手指头。   那少女香帕一甩,以为遇到了变态。“三位爷,一个姑娘?”      桂花很笃定:“对。就一个。”      少女的笑容又勉强了。      三人上了楼,进了屋,入了座,喝了茶,关了门,看了姑娘。   桂花在姑娘悠扬的琴声中,拉住阮听枫的袖子,在他耳边低低说了几句话。阮听枫点点头表示明白。   随后,桂花和阮听枫一道起身,往门口走。阮及跟在后头屁颠屁颠。      阮听枫制止他:“你别动。”   阮及不敢动了。   桂花很和蔼的对阮及道:“反正钱已经付过了,你就待在这儿好好享受,我和你主子去如厕。”      两人推门出去。留下阮及呆立在原地消化桂花话里的天雷。她,钱二小姐,做什么上茅厕也要拉着他主子一道啊?男女授受不亲,她不知道嘛。(……)      掩上门。   桂花和阮听枫两个,大大方方上三楼落影阁偷看头牌芳影去了。徒留阮及在房中纠结,男女该不该一同去茅厕这个千古难题。      头牌住的地方就是不一样呀,连门上镂的花纹都要比别处细致些。桂花很有些盲目崇拜的望着独树一帜的大门及门上的匾额。   阮听枫拉一拉她。示意有人路过。      两人迅速转到屋后,仗着轻功出色,隐身在窗边的大树上。   屋内有三重人影。哪个是美艳动越州的芳影?   桂花专心致志研究窗上黑乎乎的影子。      身边阮听枫的呼吸轻轻浅浅,淡淡的药香混着树叶的香气很是安神。于是,桂花一点没有了做贼的心虚和愧疚。看得理直气也壮。      屋内三人推杯换盏,喝酒喝得好不开心。   桂花伸着脖子,在窗外吹着小风好不伤心。      往前一点,再往前一点,嗯哪,那个腰带飘飘发鬓如云的女人一定就是芳影。   就快看到侧脸了。没等她欢呼,脚下的树枝先咔嚓一声,断了。她身不由己往下一冲,幸亏阮听枫眼明手快一把抱住她的腰,才免去她从三楼坠地的痛苦。      惊魂未定。屋内人声骤停。   一个熟悉的女子声音:“谁在外面?”      顷刻,窗子哐当一声从里面推开,撞在墙上荡了几荡,迎风招展。      果然,是熟人。      不出意外,桂花看见了女扮男装的秦巧巧。至于她后面的那个人,葱绿衣衫,玉骨折扇,含着笑,盈盈望着树上姿势暧昧的两人,语气调侃:“桂花妹妹,你这是在做什么呢?”      桂花很沮丧。阮听枫很淡定。   秦巧巧很诧异:“惜桂你不是病了?”      桂花有气无力咳嗽几声:“是病了。”   战青玄觉得好笑,他也的确大方的笑出了声。      桂花斜他一眼继续咳嗽。      “那你们躲在树上干什么?”秦巧巧打破沙锅问到底。   桂花不想说话,于是阮听枫说了:“看芳影。”   秦巧巧神色黯淡了些:“你怎么也来这种地方?”      战青玄笑嘻嘻:“听枫你终于开窍了。不走前门,待在树上偷窥,是桂花你新发明的?”前半句调侃阮听枫,后半句调戏金桂花。      桂花顿时不咳嗽了。站直了腰板反驳:“不敢居功。拾人牙慧,步你后尘罢了。”口齿上能不吃亏就不吃亏,不得不吃亏那就暂且忍着亏,以后再让别人吃亏,找补回来。是桂花的一贯作风。      秦巧巧偷眼看阮听枫,不依不饶拉着桂花问:“你们怎么在一处?”      桂花转眼看纱幔背后影影绰绰美人的身姿,装没听见。      阮听枫道:“约好的。”   秦巧巧一脸要难过不难过,要绝望不绝望的表情。      战青玄开口:“怎么不见你约我?”   阮听枫很奇怪的看他:“才一起,喝过茶。”   战青玄语塞,他把这茬儿给忘了。      “既然遇见了,那就一起吧。”战青玄转移话题。   桂花极其不满这两人意欲破坏自己美好心情的企图。拒绝道:“不了。我们马上回去了。”   战青玄不信,转眼打算再问阮听枫一遍。      却不料,阮听枫正疑惑着:“一千金,不去了?”      桂花连连使的眼色,就这样打了水漂。      战青玄一撩衣摆站起身:“好巧,正好我跟巧巧也要去一千金。”见秦巧巧茫然的望着他,忙努了努嘴。秦巧巧很配合:“是啊是啊。我们也要去一千金。惜桂和阮公子,咱们一道,人多热闹嘛。回去这么早做什么,家里也没什么好玩的。”      战青玄赞赏的望她一眼,她得意的回他一笑。这两个人此时别提多默契了,一心要拆散桂花和阮听枫,坚决不给他们独处的机会。   阮听枫没反对。桂花反对无效。      于是一行四人出了晚晴楼,浩浩荡荡往一千金赌场的方向而去。      晚晴楼,二楼屋内。阮及一手托腮,一手端起茶碗。怎么去了那么久?钱二小姐便秘吗。他很不自在的望着屋内柔美无比,静静弹琴的女子,觉得度时如年。   殊不知,他主子和疑似便秘的钱二小姐早就把他给遗忘了。正各怀鬼胎的往一千金去呢。 第三十四回 赌场四人行(下)   巾淮山下,一千金。   大堂中,某赌桌前,鲜衣红裙的半老徐娘摇着盛了骰子的青花瓷碗正在吆喝:“买定离手,买定离手!各位公子小姐,有要下定的快些下,要开了,要开了啊!”      桌前拥堵着各色人等,无一不是锦衣华服,或轻浮或老成的富家子弟。      桂花带头挤到桌前,见到此等沸腾景象,也有了下注一试的念头。她兴致勃勃回身拉住阮听枫的袖子,满面笑容大声问道:“快快,把钱拿出来,我们也下定试试。”   周围人声嘈杂,虽则较之一般赌场,并不十分喧闹,可也热闹非凡。      桂花特意提高的音量,淹没在一片“本公子押大!”“押小押小。”“爷下五十两,押大!”的浪潮中,亏得阮听枫内力深厚,耳力非同一般,才算平安的听到了她的话。   掏出钱袋递给桂花:“大,还是小?”      桂花犹豫不定,征求他的意见:“要不,押大吧?”她掏出一百两银票,有些拿不定主意。   阮听枫凝神听了一会儿,点点头,赞成道:“好。”      桂花还在游移:“一百两银子呢,要是输了,可是很败家的。”      从进门起就一直站在他们身边没出声的战青玄,眨着双灿若晨星的眸子凑过来:“桂花妹子,这一局你想赢,就得押小。”   桂花疑道:“为什么?”   战青玄好不得意的立直了身子:“听我的,准没错。”      桂花小小的不服气:“我就要押大!”      战青玄从腰间取下块通体雪白的玉佩,明目张胆颇为笃定的放在了“小”字一边。      桂花觉得自己被挑衅了。      热血上头,豪气顿生,她一拍桌子,气势万千:“本姑娘就押大!一百两。”恶狠狠,迎战似的瞪着战青玄。      手持折扇的那人却异常好脾气的冲她春暖花开的一笑,笑得她更加的火冒三丈。今天怎么回事?一个两个的都让她有脾气砸在水里,拳头打在棉花上的错觉。   她很怀疑是不是自己和阮听枫这么好脾气的人在一起呆久了,便有了脾气越来越坏的趋势。      她狐疑的转眼去看安安静静,状似神游天外的阮听枫。忽然有了些心虚的感觉。貌似不知不觉之间,她已经无形的欺负他很多回……      摇动的瓷碗停下。桂花紧张的盯着那双拿开盖子的手。      “小!”      “是小!”      “赢了,赢了。”      一边厢,押小的人笑逐颜开,另一边厢,押大的人垂头丧气。      笑逐颜开的战青玄,慢条斯理的收回自个儿的玉佩,又从“大”字边,抓住桂花的一百两银票,慢动作的在她眼前晃了晃。   见桂花气势汹汹瞪着双乌凄凄的眼睛,对着他嗖嗖的放冷箭,打趣道:“瞪着我做什么?反正这一百两你是拿不回去喽。”      桂花从鼻孔里“哼”了一声,鄙视道:“你耍赖!还没开你怎么就知道一定是小?”   战青玄收了银票,未及答话。秦巧巧便在一边抢先道:“赌场里混熟了,看那手势便能猜个八九不离十。惜桂你没来过赌场不知道,我虽然也不怎么来,可是听我哥哥说起过。”      桂花不信:“这么玄乎?那不是场场都赢。”想想又道,“这算不算出老千?”这一声吼得雷霆万钧,饱含控诉,周围不少人转头望向他们。   战青玄好不无奈。   “当然不算。又不是所有人都猜得中。”      桂花皱眉:“你是在暗示,你很聪明?”   战青玄谦虚:“一般一般。”   阮听枫却像是听不下去了般,插嘴道:“能听出来。”      桂花输了他一百两银子,有些心虚,忙问道:“你听出来了?”      阮听枫温柔的笑了笑,“嗯”了一声。      桂花再次确定道:“你听出来这一局是小?”      阮听枫再次给予肯定的回答。      桂花心里的小火苗一拱一拱有抬头的趋势,她勉强以一种平静的语气,道:“那你还眼睁睁看着我押大?”银子啊,一百两银子啊。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她输给了战青玄那只孔雀。      阮听枫并没有注意到桂花心里的呐喊,很无辜的答道:“我听你的。”      桂花听了他的话,失语了一会儿。心中的火气莫名的消失了,相替代产生了种镇定的平静。他明明听出是小,却不说破,宁肯花一百两让她尽兴。这样义无反顾的信赖,倒让她汗颜。      开口却扯了个无关的话题:“你听出来?难道你也常来这儿?”不能够吧。      阮听枫没想过这个问题,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于是很诚恳的重复了遍:“就是,听出来。”   秦巧巧笑容甜美的越过桂花,挤到阮听枫身边:“阮公子武功卓绝,内功一流,这样的小把戏,当然瞒不了他的耳朵。”      桂花大悟。原来练武功真的有诸多好处。      那边厢,巧巧笑容明媚:“致远大师的独门内功心法,巧巧仰慕已久,更兼看到阮公子这样漂亮的身手,实在是心向往之,不知阮公子肯不肯割爱,有空来舍下指点一二?”   小巧圆润的小巴在灯影中划出完美的弧度,语调甜美,满含期待。      桂花盯着她的侧脸,暗自疑惑:明明是咋咋呼呼的小猴子,怎么转眼就成了温婉可人的小兔子。说话这么文绉绉,也不怕闪着舌头。   她暗自嘀咕,眼珠骨碌碌转,不自觉的露出好笑的神气。      阮听枫听了巧巧的话,先不紧不慢的挪开了搭在他臂上的手,才开口道:“是独门。”   桂花一个没忍住,嘴角上扬,微微笑出声来。无奈周围太吵,巧巧并未听见。被拨开手的尴尬并没有打消巧巧的热情。      “听说致远大师的独门内功,柔和绵长,练了之后,既能强身健体,又能打通经脉,十分有利于武学奠基……”   阮听枫几次想开口,都被巧巧打断。他不善于表达,只得立在一边呆呆的望着空中某处,以一种无奈茫然的表情,静静等待她的结束。      桂花很想帮帮阮听枫。   他都说了是“独门”,怎能把武功心法外传?巧巧是没听懂还是装没懂?桂花暗自摇头,嘀咕巧巧的一片春心尽付流水。      下一刻,她便向前踏出一步,打算上前解除面前两人的沟通障碍。却不料,她迈出腿脚的当口,人群中挤出个八九岁的孩子,冒冒失失一下子撞在她身上。      她向前,那孩子向后,两下里这一撞,十分结实。      桂花只觉得腰上一疼,还没来得及叫唤,那孩子倒替她喊了:“哎呦。”   这下,桂花连口水都省了。      她艰难的咽下已经到了喉咙口的惊叫,用力把那孩子从地上扶起来。      “没事吧?”赌场里的孩子,个头不高,头发乱糟糟的,身上的衣裳还算干净。      那孩子头也不抬,低低应了声,便急急往后头去了。      桂花揉了揉余疼未消的腰,没两下,脑子一蒙,瞬间反应过来:钱袋呢?她刚才顺手挂在腰间,阮听枫的钱袋呢!      所以说,穷人家的孩子,比如桂花,穷怕了的,对钱十分之敏感。      丢了钱,很要紧;丢了别人的钱,很要命。      顾不上很多,桂花扒拉扒拉人群,冲着那孩子的方向就追过去。      阮听枫虽然被缠住说话,却是时刻关注桂花那边的动静。此时看她离开,忙绕开挡在身侧的秦巧巧,就要跟过去。      秦巧巧看到那边的动静,战青玄早在桂花扒拉人群的时候就跟着去了。      她很满意这种俩对俩的状态,本来嘛,四人行不是她的本意,创造机会独处才是她的目标。      “战大哥已经跟去了,那边人多,又杂,阮公子就和我在这儿等吧。要不然,桂花待会儿回来找不到我们,该着急了。”      算巧巧聪明,光前面几句话,是肯定阻止不了阮听枫的。不过最后一句倒是让他止了步。   桂花找不到自己,会着急。阮听枫留恋的望了眼就快消失在人群中的背影,乖乖立在原地,继续抬眼望天,以一种虚无的表情,应对巧巧。      桂花奋力的在人群中寻找。一千金,场子大,灯光亮,人虽不十分多,却也三五一群的不算少。   “对不起对不起。”桂花连推带撞的挤出一拨人,罔顾各位赌友不满的目光。      视线一扫,拐角处的身影一闪而过。   桂花很快追上去。却不料,拐角之后还是拐角。追着那孩子三转五转,桂花气喘吁吁,早已辨不清东南西北。再次转过一个拐角,桂花终于发现,自己成功的把小贼,跟丢了。   不知道是丢在哪个拐角了。她悻悻的想,撑着腰直喘气。      身后却传来脚步。   桂花一喜,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自来投。   她立刻直起身,以雷电之势转身怒吼:“钱袋交出来!”伸出去欲揪小贼衣领的手僵在半道,十分沮丧,“怎么是你?”      跑了那么久,战青玄呼吸有些急促,俊挺的鼻梁上沁出细细的汗珠,又大又亮的一双眼在昏暗的廊灯下显得晦暗不清,扇子插在腰间,颇有些狼狈。   “跑那么快做什么!”他一侧身,利落的靠在了墙壁上,“累死我了。”      桂花很是失望,迁怒似的幽怨的望着战青玄。见他休息的差不多了,忽而开口:“身后那位公子,是跟着你一起来的?”眼睛睁得大大,迫切的望向他身后绵长的走道,“你好,我姓金。”说完一笑,冲战青玄身后点了点头。      战青玄迷惑的回头:“……哪里有人?”   桂花憋着一口气:“不要这么小气,介绍一下吧。”   战青玄转过头来的时候,换上了一副笑脸:“哦,你说史嬴啊,他跟我一起来抓贼的。谁知道你跑那么快,我们都追不上。”说完似笑非笑的眯着眼望向桂花身后的某处,   “史赢,出来吧,别在桂花身后躲着了。”      桂花身后有一盏灯,幽幽的散发着清冷的光。照着战青玄来的方向,把他的影子在身后拖得老长。   来时追着人,丝毫没有发觉这个又深又长的走道有什么不妥,及至到了现在,静下心来,蓦然发现,除了自己身后这盏灯,竟然就没了光亮。而且,周围静得可怕。只听见自己咚咚的心跳,和战青玄尚没有恢复,还有些急促的呼吸。      桂花身上的汗毛一下子竖起来。阴森森总觉得身后有双眼睛幽幽的盯着她,后背出了一层冷汗,尤其在战青玄说“史赢”的时候,她不自觉的想到了“死人”,顿时有了种身处乱葬岗般毛骨悚然的恐惧感。      她吓得尖叫一声,短促惶急的女音在冗长的墙壁中弹出无数个回声,一层层交叠着撞击她的耳膜。   桂花觉得自己快崩溃了。其实她胆不很大,尤其是妖魔鬼怪之流最能激发她的恐惧。   终于,她艰难的从原地向前挪动了一点,一把抓住了战青玄的手臂。      战青玄还是一脸笑意:“哎,他在跟你打招呼呢。”   不说还好,一说,桂花更觉得恐怖,四面八方的黑暗化身为张牙舞爪的魔鬼,向她扑来。她不敢四处张望,干脆眼一闭头一埋,扑过去一把抱住战青玄不敢动了。      闷闷的笑声从他震动温热的胸腔里发出来,战青玄一手顺势紧紧扣住她的腰,一手抬起,摸菜菜似的摸她的头发:“喂,可是你先吓唬我的。”      桂花惊魂未定,听到他低哑的声音带着微嗔浅戏在耳边轻轻响起,只觉得心跳快得有些不正常。   大概是吓的,一定是吓的。      吓人的反被人吓,偷鸡不成蚀把米,虎落平阳被犬欺,赔了夫人又折兵……桂花已经完全凌乱不知所云了。      很静。      很静。      还是很静。      俩人平日里的伶牙俐齿争锋相对,在这样一条疑似鬼怪出没的赌场地下走道里,相约一同去了姥姥家。      终是桂花率先反应过来,这样的姿势,已经不仅是赔了夫人又折兵的战术问题,已然上升到赔了豆腐又折气势的战略问题。   “放手!”桂花抬起头气势不减,但综合刚才不佳的表现,她这完全是色厉内荏。      战青玄从善如流,手臂张开,呈“一”字型。   “我早放手了。你自己死命扒着不肯放。为了不打击你的自尊心,我只好勉为其难接受你的投怀送抱。”任人宰割任君采撷的无奈语气和他享受舒畅的表情实在是很不般配。      桂花又羞又气,脸涨得通红,忙不迭的松开搂在他腰间的手。      所幸灯光昏暗,她面上的窘迫并没有过多暴露在敌人眼中,对此,她甚是欣慰。   心有余悸的回头瞄了眼,确定没有可疑物体后,桂花开口:“我才不想抱着你,谁让你吓唬人!”   因为你吓唬我,我才抱着你的嘛~~      战青玄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你先前吓唬我,原来是怀着勾引的本意啊。”因为想要我抱,所以才来吓唬我。      勾引你个大头鬼,恶作剧才是我的本意好不好?      桂花面色更红,这回完全是气愤的,和害羞没有半点关系。      “我抓贼,你跟着干什么?”口气不善,转移话题,总算没有忘记初衷。      战青玄当然不会说“怕你出事”这样类似阮听枫乖乖牌风格的话,他的个性从来是死鸭子嘴硬,口不对心,言不由衷。   “抓贼?贼呢?”他露出一个我就知道你抓不住的表情,“我怕你贼没抓到再把自个儿给丢了。回头我怎么向钱府交代?”      “我丢了关你什么事?要交代也轮不着你啊。”桂花丝毫不让步。      战青玄却像锯了嘴的葫芦,不吭声了,只眼睛一眨不眨盯着她看。      “喂。让让!”战青玄立在原地堵住了桂花回去的路,她不客气的吆喝,疑似恼羞成怒的火气不减。      对面的人却没有反应。仍旧盯着她的眼睛,若有所思。      桂花身上涌起一层燥热,瞬间不自在起来。      两人互不相让,互瞪良久。   其实也没多久,当事人思绪繁多,度秒如年罢了。      “你听到没有?”战青玄压低声音,问道。   桂花当他耍人,不甚在意:“你够了啊,我都被你骗过一次了……”同样的伎俩用两次?你好没创意。      “不是。”战青玄又凝神听了一会儿,“地下,真的有声音。”      桂花继续不以为意:“你狗耳朵……”   见他神情异常的严肃,不自觉也认真了些。      周围静下来,细微的声响便毫无阻滞若有若无断断续续的传到了桂花耳中。      刚刚的恐惧还没有完全散去,桂花不自觉地就想到墓地,僵尸,鬼魂,无常之类的灵异人物。   她心脏咚咚跳,脸色红了又白,咽了口唾沫,不敢出声。      战青玄听了一会儿,忽而开口:“没想到远近闻名的一千金,地下也有着不能说的秘密。真是有趣。”   桂花被他突如其来的话吓了一跳:“我们……我们还是走吧。巧巧他们还在等……”      战青玄冲她春暖花开的一笑:“难得来一回,我们下去看看。”言罢,不管桂花乐不乐意害不害怕,罔顾她的反抗,拖着她的手臂就往走廊深处走。      桂花百般挣扎,小声抗议,却还是眼睁睁看着自己被抓着一路向前,向着恐怖的深渊——赌场的地下黑暗,义无反顾……      好嘛,作者精心策划的一幕狗血温情剧,硬是被这两位冤家对头生生演绎成了夜半惊魂片。 第三十五回 何处不相逢(上)   “好久了。”   阮听枫时不时望望桂花离去的方向。精致的,常常无甚表情的面容染上层隐隐担忧。      巧巧从开始的滔滔不绝兴致勃勃,到如今的心灰意冷挫败丛生,期间辛酸的心路历程一言难尽,不足为外人道。   她好言安慰:“快了快了,我们先玩着,一会儿他们就回来。”      想了想,终是不甘心自己一腔热血尽付冰霜,死也要死得明白。   “阮公子,你很讨厌我?是不是巧巧有哪里做的不好,惹你生气了?”      若是让桂花或是惜梅或是任一钱秦二府的成员听见巧巧这番近似于低声下气的温言软语,定会认为,她被鬼怪附身,被神魔附体。      阮听枫随意的“嗯”了一声,答曰:“桂花,不喜欢。”      好吧,桂花不喜欢我,我知道,我认了。所以?      “我也,不喜欢。”      因为桂花不喜欢,所以我也不喜欢。注意,这是因果关系。      巧巧的脸色不好,很不好。      她吃醋,她羡慕,她嫉妒,她怨恨。桂花有什么好的?没她漂亮,没她有钱,没她得宠,没她乖巧,没她会打扮。毒舌记仇,固执无礼,对阮听枫还没有对菜菜一半好。而且,尤其是,最主要的是,她要嫁人了啊。   为什么有这么多的不可能,有这么多的比不上,阮听枫还是执着的喜欢桂花,却连敷衍她都不屑。      阮听枫短短两句话,无意的十个字,就让巧巧一腔思而不得的怒火成功转移到了桂花身上。   反正你已经固执的不肯原谅我,反正你说的我们不再是朋友。那么,情敌相见分为外眼红狭路相逢勇者胜的种种手段……你别怪我阴险,这个世界上,从来是胜者为王。      巧巧心理阴暗的想着心事。没有注意到一边的阮听枫被刚刚进门的一个玄衣男子吸引了去。   很熟悉的背影。阮听枫一向有着过目不忘的天才本领。更何况这个人,今日的知府晚宴上,他才刚刚见过。      那人丝毫没有在大厅停留,步履匆匆的跟着管事直接上了楼。   阮听枫一直盯着他,却始终没有瞧见他正脸。已是晚宴散去的时辰,他不在楼船上很说得通,可是出现在这里,却着实有些奇怪。      相比较桂花的安危,他很快便不再纠结这个小插曲,轻松的忽略了这个环节,坐立难安的继续等待。      ——————我是地下二人行的分割线—————      地势越来越低,原本细微的人声逐渐清晰,桂花不敢再挣扎,生怕弄出动静惊动别人,乖乖的跟在战青玄身后,屏住呼吸,轻手轻脚的前进。      前行的脚步顿住,握着她的手松开,桂花疑惑的抬起头,正看见战青玄摸索到墙面上的凸起,扭开了一扇窗,说是窗,其实照桂花看来,还没有她家篱笆上的那只狗洞来的大。却正好能看清屋内的情况。      这是一间很大的地下室。屋内空荡,四面白墙,只有西面有一扇半掩的门。还有就是他们偷窥的这扇小窗,   门口站着两个彪形大汉,门神一样。      碍于洞口太小,视野有限的缘故,桂花只能看见正中央一个窈窕的嫩黄色背影。   是个女子,而且是个年纪不大,约莫只有二十出头的女子。      此时她正在说话,声音清脆响亮:“……这次不过给你个教训,下回再让我看见你没钱还债,倒有钱瞒着老婆上花楼,可就不是今天这么简单了。”      说完侧过身微微移步。   她这一动,身前的场景立刻落入桂花眼中。地面上颓然哭叫的是个中年男子,他趴在地上,手上鲜血淋漓,地上一条蜿蜒的血线,尽头连着的是一截断指。      桂花在走道里听到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声响,大概就是男子被截指时的哀叫。      背上像是有寒气慢慢升起,这样血腥的场景,让人的感官异常敏锐,桂花甚至能闻到空气里渗入的血腥气,带着新鲜和赤红,在房间周围蔓延。   那女子转过身,露出一张惨白的没有血色的脸。      这样温暖的天气,她脖颈里还裹着兔毛的皮草,衬得那张小脸上漆黑的眼珠分外大。她手中抱着个暖炉,倒像过冬天似的。她走到旁边的桌椅上坐下,伸出一只手微扬,身后便有一大汉走出,把地上尚且还在呻吟的男子拖走。      “下一个。”      赌场里的残忍,有钱的才是大爷。就连一千金这样高档次的赌场也难逃惯例。这个女子,大概见惯了这样血腥的场面,竟然没有一点不适的样子,语调轻松自然。看周围人对她恭敬的态度,她在一千金里,大概有很高的地位。      被从角落拉出来的男子,桂花微微觉得眼熟。      原本没觉得,在那女子绕着他转了两圈,慢慢道出他的名姓之后,桂花才蓦然想起胭脂河畔的那场闹剧。      “田,壮,你姐姐是秦知府的如夫人?”根本不是问句,显然是早就调查的一清二楚, “怎么,这么点银子都还不起。我可是听说,你前儿个才纳了房小妾,排场还不小。我们的帐昨天就到期了,你不说好好的送过来,就连我们的人亲自上门取都取不到。看来,田公子很想来我这儿喝茶呀。”      有调戏良家前科的田公子尚在做无谓的挣扎:“宁姑娘,宁姐姐,宁老板,我马上去找我姐姐,把钱拿给您,您行行好,再宽限一天。”   看了前面那人的待遇,田大爷十分识时务的讨饶。      宁姓女子嗤笑一声:“宽限?我已经宽限一天了。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我没有这样的好耐性。再说,我不是老板,你可别乱叫。”      朝身后的人一努嘴:“老规矩,切下来。”      桂花连忙转头,捂住耳朵。田壮杀猪般的嚎叫仍然不依不绕的钻到她耳朵里。她拉拉战青玄袖子,示意他离开。   战青玄本不欲走,但见桂花脸色难看,便掩上了窗。      屋里又在叫:“拖走。下一个。”      桂花才迈出的脚步猝然僵硬,这回轮到战青玄不解。   熟悉的声音,虽然恐惧得变了调,她却清清楚楚的听见了。      转身,再次打开窗,煞白着脸往里看。      亮如白炽的灯光下,软在地上的赫然是让她又爱又恨的那张脸。      战青玄也看到了,惊讶的表情一闪而逝:“你娘?”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在这里看到金姨娘,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听说,金大娘和钱府大少爷走的挺近?他倒肯花钱给您上这儿来。”宁姑娘顿了顿,“您也大方。一千两的赌注也敢下,瞧不出来,您女儿这么值钱。不过,输了这么多,钱少爷怎么不来给您收拾烂摊子?”      这位宁姑娘,简直神通广大,无所不知。金姨娘和钱府这么隐晦的关系,竟也逃不出她的眼睛。      金姨娘早就吓得站不起来,爬过去抓着宁姑娘的裙摆,颤抖着声音:“宁姑娘您行行好,宽限宽限,我去找大少爷,我去筹银子,您可别砍我的手指头啊……”      宁姑娘厌恶的撩起裙摆一抖,轻巧巧摆脱了桎梏:“筹银子?怎么筹。女儿卖过一回了,还能卖第二回不成。切了。”对她厌烦的很,最后两个字轻轻的从薄唇中吐出来,带着无限鄙夷。      桂花听到那两个字,惊得一跳,紧张得错手把窗棂不小心磕到了墙壁上,发出轻微的响。   下一瞬,一股大力把她推得倒在地上。      她愤恨的抬起头,正见战青玄指间衔着三枚亮闪闪的银针。      “宁姑娘好暗器!”战青玄伸手,一用力把她从地上搀起,“没事吧?”      她摇摇头。      那位宁姑娘立在屋中,动也未动,甚至握着暖炉的姿势都没有变,桂花根本没看清她是如何出的手,简直快如闪电,要不是战青玄见机的快把她推开,现在她应该已经被暗器打中。      “眼明手快,接的好。”宁姑娘遥遥向她们的方向看来,“不过,教你个乖,下回接暗器可别用手,虽然你为了救身边那位,情急之下无暇多想。可若是我没有改掉在暗器上淬毒的习惯,你现在已经去见阎王了。”      战青玄不甚在意的一笑:“那战某就先谢过姑娘了。”嘴上说着感谢,手上的三枚银针却挟着风,朝屋内的女子反掷过去。      宁姑娘伸出手,轻松接过:“两位站在外面看很没趣儿吧?门在那儿。进来。”她看出战青玄并无恶意,那针回掷的方向不是她身上任何一个穴道,明摆着不想伤人。      阮听枫武艺高强,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实。可是,战青玄也会武?桂花很惊奇。      “我不会武,学过一点暗器而已。”战青玄对她的目光十分了然,“这位宁姑娘武功高强,我不是她的对手。要救你娘,就收收你那犟脾气,千万不要死磕。”   桂花些微的不服气,却无法反驳。她虽然大部分时候算是识时务,可是脾气上来,的确是固执的要命。他是好心提醒,并无不妥。      两人进了屋。   金姨娘一眼就认出桂花,想也没想,冲着她的方向:“是你?桂花,好闺女,银子,快给我银子!……”   宁姑娘嫌他聒噪,顺手掏出枚戒指稳稳的打在她哑穴上。      “战公子这手功夫可不只是学过而已。”显然,有内力的人耳朵就是好使,战青玄特意压低的话还是一字不漏的到了宁姑娘耳中。“虽然没有内力,这手暗器却还是出神入化,不知公子师承何人?”宁姑娘笑盈盈,眼睛在桂花身上一扫,眸中尽是了然。      战青玄握住桂花冰凉的手:“再好的暗器,也比不上姑娘的寒冰针。”      宁姑娘知他不肯说,也不强求。      “我要切金大娘的手指头,这位妹妹似乎很不愿意?”她慢慢走到桂花身前,“金大娘欠了我们赌场两千两白银,说好了前日还。我多给了她两天时间,可她食言了。没钱,还进赌场。这样的人,我很讨厌。切掉一个手指,只不过给她个教训。为她好,也为她的家人好。” 第三十六回 何处不相逢(下)   “我要切金大娘的手指头,这位妹妹似乎很不愿意?”她慢慢走到桂花身前,“金大娘欠了我们赌场两千两白银,说好了前日还。我多给了她两天时间,可她食言了。没钱,还进赌场。这样的人,我很讨厌。切掉一个手指,只不过给她个教训。为她好,也为她的家人好。”      一语双关。   她说的也没错,嗜赌之人毒瘾难去,切肤之痛或许能让他收敛一二。若是今日之事不让桂花碰见,也许金大娘真能戒赌也说不定,可偏偏让桂花遇见了。叫她眼睁睁看着她娘亲受罪,为人子女,她做不到。      “若是还钱,宁姐姐能不能手下留情,饶了我娘?”两千两,难怪连钱惜松都装聋作哑,不肯帮忙。实在是,太大的数目,太多的钱。   她心里没底,这么多钱要去哪里筹,只知道能拖一时算一时,解了眼前之危再说。      宁姑娘听了桂花的话,思量片刻:“可以。不过,要立刻还,马上还,现在还。只要离了这扇门,她的手指还是保不住。这是我们这儿的规矩,不能改。”      周围站着的大汉腹诽:这儿的规矩还不都是你定的,欺骗无知妇孺啊,你就是恶作剧啊喂。      一时之间,哪里有这么多钱。桂花想起,她是追着小贼来的。钱袋都丢了,现在简直身无分文。若是不丢,先还上一些,也许可以通融。   她咬咬牙,艰难的问:“要是没钱呢?”      宁姑娘遗憾道:“那就没办法了。切手指吧。”      桂花急道:“等等,等等!”      宁姑娘回头:“又怎么啦?”      桂花实在没想好能怎么滴,只能商量道:“能不能不切?”对手太强大,江湖中人,打不过;脾气古怪,劝不动;面热心冷,捂不暖。      难为桂花了,短短时间,就把对手揣摩得清楚。   只可惜,揣摩清楚了更让人绝望,她根本是铁石心肠,刀枪不入。      宁姑娘似乎并不想赶尽杀绝,她以一种尚有回环余地的口吻道:“切是肯定要切的。不过,切谁的,倒是可以商量。”      又不是我没还赌债,又不是我流连赌场,又不是我毒瘾难戒,难道要切我的?这和宁姑娘您说的初衷不符啊。桂花一紧张,又开始混乱。   她转眼看向地上的娘亲。      金姨娘正睁着满是恐惧的眼睛祈求的望着桂花。那是一种掺杂着悔恨,惶恐,急迫,哀求,甚至卑微的复杂目光。      桂花收回眼:“我代我娘。”      “不行!”战青玄紧紧攥着她的手,不肯放松,生怕一松手,桂花要少一根手指头,“我们还钱!”   桂花挣得手都红了,却是摆脱不了他的桎梏。   她急怒交加,不分青红皂白,发泄似的冲战青玄吼:“我没钱。”      “我帮你还!”一着急,语气很是不好。   见桂花皱眉,露出厌恶的神气,马上意识到自己挑战了桂花的尊严,她一向喜欢和人划清界限,最不喜欢欠人情的。   “可以用钱解决的事,为什么要牺牲手指?钱没了可以再挣,手指没了,怎么补?钱我先帮你垫,以后你慢慢还给我就是。”      言罢,见桂花略有软化,低下头不再挣扎,才松了手开始褪身上的饰物。      玉佩,玉扳指,钱袋,檀木折扇统统掏了出来。即使他孙府富甲一方,他也没可能随身带着两千两巨款,只得把值钱的东西都算上。      宁姑娘一直微笑着看热闹。此时见他一样样的往外拿,才开口道:“两千两,再加上利息。你这么点东西,只怕不够。”   战青玄不以为意:“怎么,宁姑娘信不过我?我可以立个字据,今晚连夜叫人把银子给你送过来。”      女子微微扬起脸,盯住他的眼睛:“虽然不知道你是谁,但我相信你有钱。”她漆黑的眼睛一眨不眨带了笑意,“你觉得我缺钱吗?”瞧她身上的装扮,明显是个巨有钱的主,“在我们这儿,规矩比钱重要。还是那句话,要想出这扇门,手指或是两千两。二选一。”   战青玄要说话,被她制止:“我知道你选银子,可惜,你银子不够。”      她转身问桂花:“这位妹妹还选手指吗?”      桂花咬牙,几乎是挤出来的字:“选!”      身后的人就要上前,却被宁姑娘止住,她带着点怜悯和不屑:“据我所知,你娘待你并不好。你干嘛宁肯牺牲自己也要帮她?”   漆黑的眼里透着不解好奇和漠然,仿佛凝成冰霜万年不化的雪峰,看不见一丝感情。      桂花努力挺直脊梁,让自己看起来坚强,她握紧拳头,一字一顿慢慢道:“也许,她不是个合格的母亲,可我,想做个合格的女儿。”   她强迫自己抬起头,直视她的眼。      宁姑娘的眼中掀起一丝波澜,顷刻又被无边无际的黑暗掩去,她从容的扬起嘴角:“那好。我成全你。”在她眼里,这世上除了一个人,再没有人能打动她。即使面前这个女孩倔强不屈的眼神像极了年轻时的自己。      桂花镇定的伸出手,没有人能看见她在颤抖。      其实她很害怕。      她怕流血,怕疼,她怕吃药,怕苦,怕断了指的手不再漂亮。她害怕很多东西,她只是个普通女孩,也会软弱,也会害怕,也希望有人可以给她依靠,可是她没有办法,她没有强大到足以保护她的父母,所以这一切都成了奢望。      而此时,她不能露出一丝一毫害怕的情绪,也没有其他路可以选。      她很压抑,紧张得想哭,可是她得忍着。   哭没有用,她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了。流泪只能显示软弱,却不能助你摆脱困境。既然早晚要做出抉择,何苦要先流泪,让别人看轻你。      没关系的,不要抖,不要哭,不要害怕。      疼一下就过去了,没有什么大不了。      她安慰自己。      “慢着!”   战青玄上前一步,右手牢牢握住她递出去的左手。触手冰凉,她在抖,很轻微,他却感觉到了。   左手上拎着一块紫色玉佩,递到宁姑娘眼前:“这个给你。”      宁姑娘眼中的讶异一闪而过,她再次笑起来,眉眼弯弯:“紫玉。用这个来抵区区两千两,可是大才小用了。”她接过来细细打量,“你确定要把它给我?”   战青玄把桂花的手紧紧包在掌心,不让她再颤抖。      “一块玉而已。换桂花的手指,很值得。”战青玄语调轻松。他转过身,把桂花圈在怀里,轻吻她的发,“好了好了。没事了。不要怕,你不要怕。”   他声音很轻,生怕惊动了她。      “别再做傻事,别再为了别人伤害自己。那不值得。”      桂花难得的没有挣扎。      他的怀抱很暖,他的手握着她的,手指有力,掌心温暖,让她惶恐的心奇迹般的平静下来。他轻声说话,柔声安慰,仿佛她真的可以躲在他的庇护下,不再担心任何凄风苦雨。      从来没有人对她说过这样的话,在外人眼中,她一直是坚强的,她从来不是柔弱的菟丝花,她更像独对风雨的乔木,她可以独自处理好一切,不诉苦,不抱怨。从来没有人对她说过“别再为了别人伤害自己,不值得”。      她不知道那样值不值得,她从没想过,她只知道她要做正确的事,要做问心无愧的抉择。而现在,她有些疑惑了,也许,并不是所有的事她都得独立承担,有些东西,有些责任,不是你为别人担下就可以的。她的肩太窄,担不下太多的东西。      宁姑娘并不看手中的玉佩。她的目光凝在眼前这一对相拥的人身上。这么贵重的玉佩,全天下也没有几块,大抵是祖传之物。她本不欲要,可望着眼前男子眼中的疼惜怜爱深情缱绻,为难他们的心却再也硬不起来。      “放他们走吧。”她招手,厌恶的踢了一脚瘫在地上的金大娘,“手指不要了。哪儿弄来的给我弄回哪儿去。别再让我看见她!”      金大娘不住的磕头,额角碰在地面发出低沉的声响。宁秋妍再也忍不了,出手如电,点了她的穴,让她定住,无法动弹。      回到大厅的时候,桂花已经拾掇好心情,她快走几步,追上走在前面的战青玄,低声道:“今天,谢谢你。那块玉,一定很珍贵……”      战青玄眨眨眼:“是啊,是很珍贵。”      桂花没料到他这样干脆的承认,有些傻眼,这不符合一贯“谢谢”“不用谢”“一定很贵重吧”“不贵重不贵重”的日常礼仪标准对答啊。      “不过,在我眼里,没有你珍贵。”他停下脚步,转身扶住她的肩,“你很珍贵,所以,不要轻易看清自己。”   说完直起身,恢复了一贯倜傥风骚的模样:“我在的时候呢,我会保护你;我不在的时候,你也要好好保护自己才行。”      他语调很轻,配上的又是一副不甚让人信任的表情,再加上周围的喧闹,于是桂花,理所当然的认为自己幻听了。      “什么?你说什么?”桂花问。      战青玄刚调整好心态想要开口,却被赶来的阮听枫打断,他兴高采烈的奔过来:“回来了。”      桂花很是不好意思:“对不起,你的钱袋,没有追得回来。”      阮听枫一笑:“没事。”      桂花知道,阮听枫说没事那就是真的没事,他从来都是这样一个心思单纯的好孩子。   于是,她也不再客套:“很晚了。我想先回去了。”   阮听枫点点头:“嗯。”      战青玄也和巧巧道:“我也得走了。你要和我说的事儿,改日再说吧。我们再约。”   巧巧答得爽快,丝毫没有为难不快的神色:“好。那就改天再说,那事儿不急的。”的确是不急。她已经做出了决定,并不需要他的意见了。      ————————————      一千金,二楼。   玄衣黑靴的男子,早就换下了一身湿衣。正坐在屋内自斟自饮。      烛上的灯花爆了两朵。      门外传来脚步。他等的人,终于来了。      “大公子来的挺早。君某以为你去赴宴,要叫我等好一会儿呢。”来的人三十上下,青衫白纱,容貌俊秀。   孙茗面色丝毫未变,站起身来:“君老板的约,我说什么也不敢迟。”      君池一笑,伸手示意:“坐。”旋即坐在他对面,“君某刚刚得到一个好东西。故而来迟了一会儿。”   孙茗眉尖微挑:“哦?”   君老板从不说无缘无故的话,这么讲定有因由。      “我觉得,大公子对它会有兴趣。”他搁下手中折扇,随手从腰间取下一块紫佩递过去,“说起来,可是渊源不浅。”      孙茗乍一看到玉佩,脸色一下变沉了。   接到手里,云纹虎饰,玄色结带,他把玉佩转过来,紫玉的背面,赫然写着的,正是“青玄”二字。      这个玉佩,他腰间也悬着一块。一模一样的花纹,唯一不同的,他那块玉背面刻着的是他的字:泓渐。      紫玉产于塞外极寒之地,极其珍贵。这两块玉佩出自皇宫,是他们的姑姑,孙贵妃从先皇那里得的赏赐。据说紫玉辟邪,可以积福避灾,保一生安康,他们兄弟二人从小便随身携带,从不敢离身。   可这块玉却出现在这里。      君老板看了他的脸色,哈哈一笑:“不要这么严肃。知道是你们家的东西,你要拿去也随你,我们这儿,还真没人稀罕。”   孙茗脸色不定,收起玉佩:“那便多谢了。”      安静了一瞬,又再次开口:“上次和君老板说的事,君老板考虑的怎么样?” 第三十七回 狭路相逢   桂花去找钱惜松。      这可是她回府后,头一遭主动去找这位大哥。原因很简单,旁敲侧击提醒他看住她那位嗜赌的老娘,别再让她惹出事来。桂花说的委婉,钱惜松大概是对金姨娘屡次三番向他要银子而心有余悸,如今桂花开了口,他倒是答应的十分爽快。      桂花这一趟没有白跑。   因为她从钱惜松口中又获得了一个消息:六日后的黄道吉日,钱府要给她这位二小姐补办及笄礼。      这是大事,作为即将成为钱孙两府和平大使的钱惜桂,若是连及笄礼都没有办,那掉的可是阖府上下的面子。于面子这点上,钱夫人钱老爷一向是不吝钱财不遗余力。于是,那日宴请来观礼的宾客,遍布越州府的上流社会。      钱府二小姐及笄,这个消息长了翅膀似的,很快便飞跃越州府的上空。      一时间,街头巷尾又多了一项消遣娱乐的资谈。      “听说这个二小姐从小体弱多病,被钱老爷送到乡下将养,今年才接回来。”事实是,桂花从小到大健康健壮得如同小牛犊,一般的病毒遇见她都会自动绕道;      “你知道什么?其实钱二小姐不是嫡出,是庶出。亲娘死的早,不遭钱夫人待见,这才没待在府里。”路人乙摆出副百事通的模样,鼻孔朝天鄙视路人甲。      事实是,桂花庶出,阖府皆知。在这一点上,钱老爷从来不奢望能瞒住悠悠众口。可是路人乙口中死掉的那个人,大概应该可能是十年前难产的莫姨娘吧,她亲娘——金姨娘可还好端端住在宅子里,前几日还去一千金惊魂一刻来着;      “不对不对,据说这位二小姐是个私生子,钱老爷去临府视察商铺时候的遗珠。前段日子为了和孙家联姻,没有适龄的女儿,钱老爷才把她接回来。”      “谁说没有适龄的,钱家大小姐,要是俺没记错,不是十八岁,年龄正好……”      前头说话的人反驳:“年底选秀,钱小姐当然不想错过这个好机会。”      “哦。”      “原来如此。”      “这般这般。”      “那这么说,这二小姐就是个替补加炮灰,跑堂儿的命啊。”      “对对对。”      “可怜可怜。”      “遗憾遗憾。”      “天妒红颜哪。”      “红颜薄命哪。”      ……   ……   ……      桂花打了个喷嚏,揉了揉鼻子。   看了眼身前板着脸的宋嬷嬷,麻木的转个身,去换另一套衣裙。再这样遭受摧残下去,她很有可能真的成了天妒红颜里的那个“红颜”。      都说今日是黄道吉日,诸事皆宜。宜是宜了,可宜的都是别人,她可一点光没沾到。   宾客一大早就陆陆续续登门,她这位主角却被教导老老实实呆在屋里,试衣换装,等待晚宴上的闪亮登场华丽转身。      换就换吧,体力活又不是没干过。可是不准吃东西又是什么意思啊?宋嬷嬷的官方解释是:“饿着腰细,晚上穿礼服好看。”   桂花有充分多的理由相信,宋嬷嬷这个老巫婆成心整她。      叫她不吃,她就饿着,那就不叫金桂花。      胖得圆滚滚的小狐狸菜菜玩着一粒猫眼石从桂花面前经过,大尾巴招摇的扫起地面飞扬的尘土。      桂花低头整理裙摆。   “咦,我的猫眼石。”桂花眼睁睁看着菜菜奔跑出门,责备翠浓道,“这么贵重的东西,怎么能拿给它玩?弄丢了怎么办,我怎么向小侯爷交代。”   猫眼石一直都是菜菜的玩具,翠浓心知桂花睁眼说瞎话,嘴里唯唯诺诺配合的十分默契。      桂花狠狠瞪了翠浓一眼,提起裙摆,气急败坏的追着菜菜就出去了。      宋嬷嬷眼睁睁看着桂花从她面前毫不淑女的一溜烟跑过,无计可施。猫眼石,小侯爷赏赐的猫眼石,的确不能丢。她生怕桂花出去乱跑,影响形象,连忙恩准站着低头认错的翠浓追出去,吩咐她势必要把二小姐和那粒猫眼石平平安安的带回来。      已经是九月里的天气,枫叶红遍,秋高气爽。这日,孙茗一大早便带着小厮来了钱府,未婚妻的及笄礼,他不能缺席。   钱惜松亲自到府门把他迎进去,招待的十分殷勤。      一切都很顺利,寒暄,聊天,打太极,言不由衷。唯一不顺利的是,他那个唯恐天下不乱且极其不待见他婚事的弟弟孙湛硬是粘着他,跟了来。      宾客很多,大都是越州府有头有脸的人物。钱惜松忙着招呼客人,并不能面面俱到,照应周全。   孙茗闲极无聊,便问了小厮路径,往钱府的后花园游荡。      菜菜拨拉着小石子,从院里玩到了院外,又从院外玩到了后花园,且有越玩越来劲的趋势。   桂花不紧不慢的端着点心碟子,悠悠的跟在菜菜身后。      端着另一个点心碟子的翠浓时不时递上帕子,给她擦一擦嘴角的碎屑。      这条小路通到后花园的人工湖边,地势有些低,圆溜溜的猫眼石咕噜噜很快的沿着小径滚下去。菜菜几跳几跃追上去,转过一个拐角不见了。      翠浓有些着急,催着桂花就要追上去。桂花含着一口绿豆糕,模糊不清道:“我在吃东西,不能跑,会噎着的。”话没说完,被呛了一下。   翠浓忙恪尽职守的递上一杯茶水。      桂花把那块该死的糕点咽下去,夸奖翠浓:“还是你想的周全。要是我,肯定想不到带水。”   翠浓苦笑着接受她的夸奖,只希望万恶的宋嬷嬷不要碰见这让人抓狂的一幕。      孙茗站在湖边的亭子里吹风,手中把玩着那块刻有“青玄”二字的紫玉。那日,他弄清了来龙去脉,即刻派人去查那位姑娘的身份,什么人能让青玄拿出这块玉来救,他实在十分好奇,且忧心。   这个女子,若是无所图最好,若是有所图,他那个傻弟弟,连护身的紫玉都拿出来了,还有什么是不会为她做的。   任何有可能威胁到孙府利益的事件,都值得警惕。      他想心思正出神,忽而觉着脚踝处蹭着团毛茸茸的事物,肉嘟嘟,圆滚滚的正在拉他的袍角。      低头一看。一只浑身雪白的小狐狸正垂头伸爪,专心致志的扣着他的袍角。      这只小狐狸,好面善啊。      他眉心一跳,想到赛舟节,楼船上莫名其妙冒出来的女子,莫名其妙的信口讨债,莫名其妙的,把他推下河!虽然天气不凉,可落水,总归不是件令人愉快的事。尤其他还是被个女子推下去的。简直是耻辱啊!而这所有一切的缘起,竟是因为他在街上走马,惊吓了她的小狐狸,她要帮它报仇。   这个理由,实在是让他哭笑不得。      孙茗弯下腰,一把揪住小狐狸的后颈,提起它,露出脸。      小径那头分花拂柳走来个女子。      湖蓝色曳地长裙,修身的裙子勾勒出她美好的身段,腰间束着环佩,行动间带出一串清脆的细微声响,衣衫精美,头发却未束,长及腰的黑发散着,只在后背处松松绑着条同色丝带。素着张脸,脸庞秀美。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她正十分粗鲁的端着盘子啃糕点。唇角沾到了两粒碎屑,后头的丫鬟适时的递上帕子,顺便瞥了他一眼,在那女子耳边说了什么。      桂花迅速的抬起头,怒视着胆敢拎菜菜后颈的紫衣男子。      而她眼中的怒火,成功勾起孙茗的回忆。果然是她!这还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报仇的好时节啊。      桂花最恨别人欺负菜菜,虽然她自己常常欺负。      快走几步到了湖边的凉亭,为了增加气势,桂花早把糕点碟子递给了翠浓。   “把菜菜放下!”孙茗手重,菜菜疼的吱吱乱叫,不停扑腾。      小狐狸折腾的厉害。最近的日子,菜菜在钱府吃的好睡的好,钱惜梅宋嬷嬷之流,宁肯亏待桂花,绝不敢亏待菜菜,于是,自然的,它体重又加了好些,孙茗抓着它,实在很不舒服,手一松,菜菜顺势就蹦到了地上。   “好久不见。”      熟悉的声音,让桂花错愕了一回。仔细一瞧,还真是,冤家再次路窄了。成功吃到点心的喜悦刚露端倪,便被泼了数九寒天的冰水,冻结的彻头彻尾。这可是她的及笄日啊,难道老天爷不应该让她开心点嘛,怎么尽招些让人不愉快的事儿呢。      桂花干笑几声,若无其事和他寒暄:“不久不久,十天而已。”然后抬头,望向空中的浮云,“今天天气很好啊,花园里花儿都开了啊,公子您慢慢逛,我就不打扰了。”   抱着菜菜,迅速撤退。      “还记得我?记得就好。我还怕你忘记了。”孙茗从亭子里走出来,“要我提醒你,赛舟节那日发生的事情吗?”   桂花心虚的望了眼渐渐走近的翠浓。   赛舟节,她偷溜出去,可千万不能让翠浓知道。翠浓知道,就等于钱惜松知道,钱惜松知道了,差不多等于全府上下都知道了。      此事一定要速战速决。      “那天,”桂花眼珠一转,信口胡诌,“那天我喝醉了,脑筋不太清楚,误闯了公子的房间,要是有什么冒犯的地方,请公子务必多包涵。”想了想,还怕不够,“要不,改天我做东,请您吃饭,给您赔罪?”   能屈能伸是个好品格。眼前形势紧急,先服软再说。以后?以后谁还认识你啊。      眼前人专心转着拇指上的玉扳指,低着头沉思,没甚反应。      桂花只当他默认。抱着菜菜扭头就走。      没跨出两步,身后便传来低沉的声音:“小姐请人吃饭,都不问客人名字的吗。”这样的小伎俩,她是觉得他很好骗,还是觉得自己很聪明?      桂花不欲与他纠缠,眼神往翠浓那儿一瞟,压低音调随口道:“哦对,你叫什么名字?”小径上远远出现一抹灰褐色身影,挺直着腰杆走得笔直。   桂花暗道不好。      孙茗刚欲开口报出名姓,便见桂花眼明手快,一把将菜菜塞进翠浓怀里,遮遮掩掩便想往假山那里走。      “宋嬷嬷,宋嬷嬷追过来了额。翠浓,拿着,就说我去找猫眼石了,马上回来。”桂花把菜菜塞给翠浓,又忙不迭的拿过她手中的碟子,便要往假山石后躲。   眼睛一错,正对上孙茗深沉潋滟略带思量的眸子。      目击者,不能留在这儿。一块儿带走!      桂花几乎是扑过去的,连拖带拉,力气大的惊人。   孙茗本不欲躲。为什么要躲,他明明是钱府的贵客。现如今,看见钱府一个老妈子,就躲起来,那成什么了。   可是桂花手劲实在不小,攥着他的胳膊,死命的往肉里掐。      孙茗见她一副老鼠见猫紧张慌乱的表情,嘴角不由上翘出一个微弱的弧度,不知怎的,竟松了力道,顺着她的手劲,躲进了假山。      桂花使劲儿把孙茗先推了进去,自己临入内前,压着声音再次提醒翠浓:“你没看见我!”   脑袋一缩,屏住呼吸,密切关注外头动静。    第三十八回 及笄礼(上)   翠浓迎向宋嬷嬷。      “二小姐呢?”宋嬷嬷问道,不小心离得太近,被菜菜的龇牙咧嘴吓了一跳,连忙退开一步,“小畜生倒是找到了。”      翠浓按住菜菜乱动的前爪:“小姐去寻猫眼石了。让奴婢先回去。”她垂着眼,以免泄露情绪。      “这主子真是不着调!今天是她的大日子,满屋子的人候着她。她倒好,为了颗猫眼石,到处乱跑。”翠浓低头无话,宋嬷嬷不好太为难她,“刚太太派人传话,叫二小姐去正屋,客人都快来齐了。女眷那儿,让她先去见见。”   翠浓为桂花辩了句:“猫眼石是小侯爷给的,小姐着急也在情理之中。”      宋嬷嬷顾忌菜菜,不欲多说:“行了,你先回去吧。老身亲自去寻二小姐。她往哪条道儿上去了?”   翠浓指了与来路相反的方向。      翠浓抱着菜菜回屋,宋嬷嬷也老大不情愿的往园子深处找。两人渐行渐远。      桂花屏气细听,身子紧紧贴着微凉的假山石,手上端着碟子,小心的不让它扣到山石发出声响。听到脚步声远去,呼出一大口气,泄愤似的抓起一块糕点啃了一口,边咀嚼边嘟嘟囔囔道:“老巫婆终于走了。我们可以出去了。”她抬眼示意立在她身后的男子。   紫衣公子却像是没有听见,只沉默的站着,倒似在重新打量审度。      他的脸隐在暗处,看不真切,桂花见他不语,立时紧张起来。仿佛假山石后的空气一下子被抽空了,呼吸不畅,压力顿生。他总是有这样的本事,让与之独处的人倍感困顿。      桂花想了想,端起手中仅剩一块绿豆糕的青瓷小碟,递到他身前,试探道:“吃糕点吗?喏,最后一块了……”      他还是不做声。周围安静的只听得见两人略快的呼吸。   桂花悻悻的收回手:“不吃就不吃嘛。”不说话,不说话做什么。你不知道自己沉默的时候很吓人吗?      咽下口中的食物,桂花率先向外头迈出一步。      “钱府二小姐,钱惜桂。”声音低沉,仿若上好的弦乐,铮然有声,混杂着压低的微颤,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      桂花转过身,大方道:“你也可以叫我桂花。你呢,我该怎么称呼你?”难得他打破沉默,当然得迅速接话,以便摆脱尴尬讶异的氛围。      他顺着桂花的方向也跨出一步。身高缘故,他的一步比桂花的大得多,导致俩人之间的距离一下子缩短。      他的脸映照在阳光下,琥珀色的眸子凝成化石,没了初见时的流光溢彩,明明是寡淡的颜色,却偏偏显出浓墨般的深沉,夹杂着风雨欲来的气息。      桂花只觉得艳阳高照晴空万里的天,一下子布了浓厚的云。完全搞不清楚状况的桂花,十分摸不着头脑。刚才还好好的,这人怎么说变脸就变脸。      他忽而扬唇笑了一笑,眼中夹杂的情绪太多,彷如隔着重重暮霭,让人看不真切。“钱惜松让你接近我?他还真是,用心良苦。”语气淡淡,夹杂着诸多情感,怀疑,不屑,恍然,猜忌。桂花读懂了一些,只觉得眼前这人更加莫名其妙不可理喻。“也多亏二小姐唱做俱佳,连我都差点被你骗了。”      他语气中的轻蔑成功激起了她的自卑,她如同一只被激怒的小猫,毫不犹豫的亮出锋利的爪。      “我认识你,关我大哥什么事?不要用这种语气和我说话!我为什么要接近你,接近你有什么好处,我连你叫什么都不知道!”桂花退后一大步,立在阳光下,以一种比他更轻蔑的口吻,“用心良苦接近你?我疯了才会这样干。要不是你嚣张跋扈在街上走马差点撞死菜菜,我才懒得搭理你。”      眼前的人脸色阴霾,死死地盯着桂花,恨不得在她脸上烧出个窟窿。      可惜,桂花现在处于亢奋状态,理智神马的,都是浮云。      “看什么看。再看我也是这句话,本小姐懒得搭理你。”喘口气继续道,“你真该去看看大夫,不仅嚣张自恋,还有被害妄想症,得治!要不得祸害多少同胞啊……”      连本小姐的字样都冒出来了,可见她视死如归冲动冒失的有多严重。      乘着她换气的当口,孙茗缓缓道:“你说够了吗?”先前的杀气敛去了不少,只一双眸子仍旧阴冷的可怕。他一向冷静自持,从不轻易动怒。今日的失态已是例外。      桂花一时刹不住车,嘴巴快于头脑:“还早呢……”      这才顾上转眼看周围的形势,这一看,倒还真给她瞧见一人。      花间小径上,施施然已然近在咫尺的那位,正是许久未见的战青玄。      战青玄今日执意跟着孙茗进钱府,只不过遇见巧巧说了两句话的功夫,孙茗就不见了。听说来了后花园。他便转道来寻。      桂花站在假山石外,正对着战青玄来的方向,他早瞧见她了,倒是她,光顾着说话没有留意。   与桂花对面而立的孙茗尚隐在山石后,以战青玄的角度无法瞧见。      “桂花你怎么在这儿?及笄日还有空在后园子赏景。”战青玄一步三晃,十分悠闲。   由于情绪激动,脸上微有潮红的桂花答道:“你也来了。我还以为你们家只有你那个大哥会到呢 。”愤恨的语调没来得及调整,带了些讥诮。听起来,像是孙茗和她有大仇。      战青玄堪堪走到桂花身边,随手捻起了碟子里最后一块糕点:“小馋猫。偷着出来的吧?”      桂花想起那日在一千金他帮忙还的玉佩,语调缓和许多:“欠你的银子,我会想办法还给你……”   战青玄不甚在意,摆摆手道:“想还就还吧。”   那日之后他带着银票去赎玉佩,君老板却道,玉佩已出手。他还琢磨着怎么编套谎话把家里人瞒过去。      被忽视的孙茗没有料到战青玄会出现在这里,立刻虚咳一声。      “你到底想怎样啊!”不耐烦。      “大哥?!”惊诧至极。      一前一后两个声音。   桂花和战青玄惊诧的互看一眼。      “你认识他?”      “你认识他?”      两个人齐齐指着身前的孙茗。      战青玄见大哥狠狠瞪着他,忙收回食指。向桂花道:“他是我大哥……”      桂花的脸色瞬时变幻了好几样颜色。这个嚣张跋扈,自恋冷酷的人,竟然就是传说中的孙府大少爷孙茗?这不是重点,重点是,自己得罪他了好多次。两人互看极其不顺眼。不不不,这也不是重点,重点是,桂花终于知道了他先前那些鄙夷不屑的话,所为何来。      他以为自己刻意接近他!   耻辱,大大的耻辱!      桂花脸色先白后红,她不甘心的用胳膊肘顶了顶战青玄:“你不是说你哥,老气横秋,好摆架子的嘛?啊?!”言下之意,所言不实啊,害人不浅啊。   战青玄伤风似的开始咳嗽,声音忽大忽小。却丝毫掩盖不了桂花因为羞愤而特别磁性的声音。      “他说的没错。长兄如父,对青玄,我平日里的确严肃了些。”万万没想到会在此时出声的人,慢慢的从假山后走出来。责备且带警告的望了眼青玄,又转头对桂花道,“先前鸿渐不识二小姐,得罪之处,望小姐多多包涵。日后,还要好好相处才是。”      他这日后自然指的是成婚之后。夫妻之间,好好相处。      他这样有礼的说话,桂花倒是十分不适应,尤其听到日后二字,便更加的不自在。      他轻笑一声,脸色却没多大改变:“烦请二小姐回去转告钱公子,他暗地里做的那些事,还请不要太过分。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      言罢,点头示意,拂袖而去。路过战青玄身边,恍若想起什么,转过身,从腰间解下一块紫玉,提着上面的丝绦递到他眼前:“青玄,这么重要的东西,还请收好。不要再弄丢了。”意味深长,饱含警告。      战青玄很快收起诧异的表情,爽快的接过:“我说怎么不见了。为此责备了莺语,她直呼冤枉,这么些天都没给我个好脸。却原来,是大哥找到了。”      无辜自然的表情,让桂花看的叹为观止。明明是落在赌场了,明明他大哥已经知道了。这兄弟俩却不把话摆在明处说,一个两个的都在打太极。大家族的人情世故,还真是让人费解。   孙茗冷哼一声,狠狠盯了他们俩一眼,转身离去。      战青玄提着玉佩,望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若有所思。      桂花同样望着他背影,边吃东西,边发着呆。      战青玄回过头,便见桂花专注远目的神情,心中一跳,火气顿起:“你什么时候认识我大哥的?”怒气冲冲逼近一步。      桂花也觉着这事儿匪夷所思,她好端端的出门遛街,也能偶遇未来夫婿。      “也没多久。就是上回出门去遛菜菜,不小心冲撞了他的马……”见战青玄蹙着眉,紧盯着他,忽然有些不舒服,“说来话长,长话短说,反正我们俩见面,总没有好事儿。我是倒了八辈子霉才遇见他。”   女人的第六感通常十分灵验,桂花敏锐的扑捉到战青玄不寻常的情绪,聪明的选择长话短说不如不说的策略,一笔带过。      听她这样描述,战青玄悬着的心倒是放下了一点,口气却仍旧不是很好:“这么说,你们见了很多回面啊……我居然一点都不知道!”   这语气酸得很,他不知道自己在气什么。往常桂花和阮听枫在一起,他从来不会有这样激烈浓重的不安感。      桂花背部抵住了坚硬的假山石,她这才惊觉两人之间的距离异乎寻常的近。      身前的人却似浑然不觉:“你还是仔细说说吧,爷我有的是时间,你慢慢说,细细说,不要着急。”温热的气息扑面而来,两人几乎鼻尖相抵。      桂花侧了侧头,咽了口唾沫艰难道:“……他撞了菜菜……他不还钱,态度恶劣……我把他,推水里去了……他威胁我……”心跳越来越快,咚咚的回响在这方小小的天地,离得近,呼吸可闻,桂花越来越紧张,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战青玄一手撑在她身侧,把她禁锢在自己和山石之间。低着头静静听她说着破碎的不成句的词语。她一紧张,眼珠子便滴溜溜乱转,从不固定看一个地方,显得整个人灵动的可爱,微红的脸颊衬着白皙的肌肤,十分诱人。   忍不住扣了她下巴,让她转过脸来正对他。      她睫毛长长,几乎要扫到他的面颊。他低下头,舔去她嘴角残余的糕点屑,复又吻住她。黑白分明的眼睛越睁越大,仿若不可置信。   “闭上眼睛,闭上……”他轻言软语,在她耳畔轻哄。      双唇相接,辗转温柔。他呼吸渐重,手扣住她后脑,渐渐深入。却不提防她齿间忽而用力,点点的血腥味弥漫在唇齿之间。      他离开一点,放过她的唇,略带沙哑的嗓音,不满道:“你做什么?”      桂花一手举起空了的糕点碟抵在两人之间,一手捂住略微红肿的唇,小声道:“我今天还要见人呢……”   及笄礼,几乎全越州府有头有脸的人都到了。要是女主角顶着一张可疑的脸,她以后还要不要出门呢。      战青玄还真把这事儿给忘了。他埋首她颈间,闷闷的笑了一会儿,才放开她,揉揉她头发:“今儿可是你这辈子最重要的日子之一。的确要留个美好点的回忆。”   想了想又道:“我有份大礼要送给你。”      桂花顺着他的话:“是什么?”      战青玄神神秘秘的一笑,眸中星光点点:“晚宴之后你还到这儿来。我告诉你啊。”      桂花来不及开口,便远远听见巧巧喊她的声音。料到宋嬷嬷没有找到她,钱夫人那儿又催得紧。   忙站出去应了声。      巧巧见着桂花,急忙忙的跑过来:“惜桂妹妹快回去吧,姑姑找你找得急。”又见着了立在桂花身后的战青玄,微微一惊,“你也在这儿,去前厅吧。客人都聚在那儿呢。”   战青玄不急着走,闲闲的问了句:“你不是去钱惜松书房了吗?怎么又帮着钱夫人找人?”轻笑一声,随口道,“你忙的事儿还真不少。”      巧巧脸色一变,仿若心事重重。干巴巴道:“哪里啊。”      倒是桂花吃饱喝足,觉着可以回去了。嫌战青玄话多,帮巧巧道:“你事儿也不少。走了走了,再迟,大娘该发飙了。”      两人一前一后往回走,桂花远远听到战青玄在后头喊:“礼物的事儿,你可别忘记了!”   她抿唇一笑,回头道:“你真啰嗦。”    第三十九回 及笄礼(下)   及笄的礼节十分繁琐。      桂花双亲尚在,主位上坐的是钱老爷和钱夫人秦氏。金姨娘没有来,八年前她就已经不算钱家人,府中再没有谁记着她,就连桂花的及笄日,来往宾客念着的都是大夫人秦氏,似乎已经没有人记得桂花的生母钱金氏。      不可谓不可怜,女儿一生一次的成年大礼,作为生母,竟然连亲眼旁观,都没有资格。      钱家二小姐及笄,作为钱府亲家,秦府来了不少人。就连久不理俗世的秦老夫人,也带着巧巧来了钱府。作为正宾长者,秦老夫人华服隆重,端容和蔼,仿若桂花真是她嫡亲外孙女。      桂花看着这一切,心里头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在座的每一个人,言笑晏晏和蔼可亲,望着她的目光欣慰又亲近,可是真的亲近吗?他们之于她,只不过是锦上之花,无论是血缘上,还是感情上,都谈不上亲近。而之所以,他们肯屈尊降贵,齐聚一堂,给她这个庶女办上这么一场人人称羡的及笄礼,无非是想把她卖个好价钱,无非是在昭告天下,她这位二小姐颇得长辈看重,不是嫡女,却有着嫡女的优越待遇。之后和孙府联姻,才好拿得出手。      巧巧伴在桂花身边,见她停住脚步,忙在她耳边轻声提醒:“惜桂妹妹,老夫人她们正等着你呢。礼仪是繁琐了些,可都是必须的。你且忍耐忍耐。”      要说起来,陪着桂花全礼的,实在不该是秦巧巧。      虽则她名义上是桂花的表姐,实则并无血缘干系。可是,和桂花有血缘干系的钱惜梅素来和桂花不合,她不愿做赞者,也在情理之中。至于钱惜竹,年岁尚小不说,又一向不喜欢理这些俗事,阖府皆知的书呆子。不愿做赞者,也说得过去。倒是为难了钱惜松,特意去找了巧巧过来,协助她完礼。      桂花回过神,摒弃掉这些不该有的感伤。扶着巧巧的手,在众人的目光中,缓缓走到秦老夫人身前跪下。      老夫人拿了木梳及发簪,训诫祝辞道:“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尔后,便是梳头加笄。      披散的发丝在老夫人手中盘成发髻,用簪挽起。   其实,她早过了及笄的年岁。早在两年前,她就已成年。只不过乡野地方,礼数看得淡,并没有特意留出一天来行笄礼。桂花平日里懒散,发髻时挽时不挽,全看心情。      迟来的及笄礼,并不叫人感激。只因她清楚明白,之后随之而来的背弃。      桂花跪在地上,向钱夫人钱老爷叩首。钱夫人温柔浅笑,亲自俯首把她搀起,引得钱老爷赞许的点头。   钱惜松站在旁边,让丫环捧了一对玉如意作为贺礼。      对这位哥哥,桂花谈不上是爱还是恨。也许之前,她恨乌及乌,把他和钱夫人钱老爷统一划归为令人讨厌的钱家人。可在她进府的这两三月,不得不说,她这位大哥是全府中最关照她的人。虽然目的不纯,初衷可恶,可总归比处处刁难难缠的钱夫人和钱惜梅好上许多。      换了素裙常服,出去拜见宾客。      视线掠过和钱惜松寒暄客气的孙茗,和独自酌酒自娱自乐的孙湛。他仿佛又变回了那个宝瓶山下无拘无束任意妄为的战青玄,因为她打翻了他珍贵的竹叶青酒,以桃花酿为借口,不怀好意的引她上山。大概真的是一时兴起吧,那时候的他和她,并没有堪破未来的本事,遥想到彼此即将经历的一切。直到如今,一起度过无忧的山上时光,猜度着经历了越州府中繁琐俗世,才看清,他们早已成为彼此看重的人。也许还不是深爱,却叫人难以割舍。      孙茗犀利的目光掠过来,随后是大哥钱惜松安慰含笑的眼。也许,已经到了不得不割舍的时候。      这个命题就如同,遇事知难而退还是迎难而上一样让人难以抉择。若是知难而退,便永远不知道,迎难而上之后,会不会成功;选择迎难而上也一样,挣扎得头破血流,体无完肤,回头看来,又会后悔当初,若是知难而退,现在会不会已经相忘江湖,各自潇洒?      没有答案。在你走出那一步之前,甚至直到结果之前,都不会有答案。      明知嫁给孙茗是板上钉钉,却还放任自己喜欢上另一个人。不得不说,这是她对自己的宽恕。只要出嫁还没有成真,她便可以假装,自己还有爱人的资格,还有选择爱情的权利。      就在这一刻,桂花想到了很多她以为自己早该忘记的点滴。      宝瓶山下初相见,他不识她,她亦不识他,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他口齿伶俐,她死不认输,最终以桃花酿换竹叶青的代价不完美收场;   五月,人间四月芬芳尽,他带她去山上桃林,粉色花海,翩翩公子,相得益彰,他低头捻起她发上花瓣,轻言喜欢,即使不信,却也叫人心生喜悦;   青石板街,安详小镇,她坐下要一碗肉馄饨,他极不情愿,表情古怪,却也入乡随俗,陪着她慢慢吃完;   茶楼上,他郑重其事:你怎知你是粗茶,不是龙井?      就连欺骗,都叫人不能忘怀。      他用心为她做的一切。胭脂河畔的巧遇;用心绘出的画像;对菜菜的百般讨好;一千金的相护……这一切的一切,加在一起,可抵得当初上刻意隐瞒的伤害?也许,她早有了答案。不然,刚才花园巧遇,她便不会是这样一番愉悦心情。      孙茗似乎了然一切的警告目光提醒了她。趁着还没有非他不可,收心吧。联姻是势在必行,无法更改。可以更改的,只能是她,是她尚未成熟的爱情。挥剑斩情丝,纵使为难,也比让他们兄弟反目强得多。      福至心灵,及笄礼最大的好处,是让桂花及时看清了形势。      她庆幸答应他晚宴之后的约会了。正好趁此机会,把话说开。毕竟,一个月后,她便成为他名正言顺的长嫂。为了避免再见为难,不若早做决断。      远远的,战青玄举杯致意,亮如星辰的眸子笑得弯起来,桂花面无表情,转过眼,提步离开。      身边巧巧关心的问道:“你没事吧,脸色不太好。行完这次礼,就开宴了。我扶你回去休息。让翠浓把东西拿到你屋里去吃。我陪你。”      桂花现在已经无暇细想巧巧反常的体贴。她满心谋划着待会儿的措辞,怎样才算给他们的终局画上一个相对美丽的符号。      在她以为人生就快尘埃落定的时候,终结的钟声却迟迟没有响起。      等待她的,从来不会是完美。      在她以为事情坏的不能再坏的时候,阴谋总是能适时的露出一角,再次打破她的底线。      桂花真的很累了。      院子里静悄悄,丫鬟们不知道哪里去了,大概前厅要招待的客人太多,都被安排去帮忙了。院子里的事,桂花并不很上心,都是翠浓在管。明知住不长,自然没有归属感,懒得理会。      翠浓跟着巧巧和桂花回了屋。今晚的形状很有些奇怪,比如此时的院子,静的诡异。而她知道,并没有人来借人帮忙。丫鬟们都知道今日二小姐及笄,偷懒也断断不敢选在今日。   翠浓向来行事谨慎,没有弄清楚状况之前,她选择一言不发。      桂花坐在妆台前,不知在想什么。翠浓乖巧的上前道:“主子要是累了,奴婢这就去铺床,早些歇息吧。”   巧巧一把拉住翠浓:“别忙别忙。先去烧壶茶来。渴死了。”言罢坐在桂花身边。      翠浓依言出去。   巧巧仔细看桂花的脸色,小心翼翼道:“你要不要先卸妆?顶着浓妆,不好受。”一副我全明白的表情。   桂花身累,心也累。      没力气也没心情反对巧巧的好心。      巧巧听她答应了,露出很明媚的开心神色:“惜桂妹妹,你好久都没有好好跟我说过话了。”她笑起来的时候脸上现出浅浅梨涡,更加娇俏可人,“我去打水,亲手帮你卸妆,就像小时候一样。”      桂花蓦然想起,在她很小的时候,和巧巧两人偷拿大人的胭脂水粉,互相把对方画的惨不忍睹。尤其是巧巧,把她的脸当成画布,画的色彩斑斓,然后,她也是像现在这样,笑着跑出去,打水给她卸妆。那都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很久很久了,就得都快遗忘。      她忍不住笑了笑。走过去把蜡烛拨亮了一点。      有些渴,翠浓怎么还不回来?      桂花走到门边,却意外发现,门被反锁了。一种不好的预感,漫上来。巧巧出去,为什么要锁门?点点滴滴的反常开始涌上心头。不对,从一开始,巧巧的举动就不正常。她想要干什么,她在谋划什么?      她摇晃紧闭的门,又去开窗。她太大意了,进门的时候,竟然没有发现,窗户紧闭。现在,她被困住了。困在了自己的寝室里。      她的心一跳,总觉得周围有一道滑腻如蛇的视线紧随着她。      她立在原地,不敢动。强迫自己冷静,强迫自己琢磨巧巧进屋后的反常。      翠浓要去铺床,巧巧却让她去泡茶。      忽然想到一种可能。那是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可能。      她握紧冰凉的手,一步一步向梳妆台挪去。她常做针线,梳妆台上的竹篓里有一把锋利的剪刀。一定要拿到它,拿到它,至少可以自保。      惶急的在竹篓里翻找。桌上没有,篓里没有,连抽屉里都没有。她忽而停下动作,想到巧巧临出门前的手势。巧巧把剪刀拿走了。唯一的利器,她都没有给她留下。可偏偏她心神恍惚,竟然没有注意。   仿若数九寒天兜头浇了盘冷水,她战栗了一下。心寒万分。      不待她思索出所以然,便觉得耳边有人粗重的呼吸。她想转身,却猝然被一双强壮的手臂扣住了腰,被压倒在妆台上。   陌生的气息,陌生的男子。      灼热的气息扑上来,温热粘稠的吻铺天盖地的落在她□的肌肤。她猝然发出惊叫,用力的想要推开他。可男女力气差异实在太大,她自然撼动不了他分毫。蜡烛爆出一朵烛花,借着光亮,桂花看清了面前男子的脸。平淡无奇,陌生至极。      她以前从未见过的一张脸。这张脸上青筋暴露面色赤红,显然被人喂了春*药。她害怕至极,已经无暇分心去想事情的来龙去脉。她惶急的在妆台上摸索,希望能找到一些东西用来自保。可是没有,除了她绣了一半的荷包和几团彩线,连簪子都被清走了。      怪不得巧巧那么积极,那么殷勤的帮她卸妆,把她发髻上的簪子全部卸下,就是在防这一刻吗?   她心里恨极。身上的男人已经在伸手解她的腰带。      她奋力踢打,尖声呼救。空落落的紫苔院一片静谧,趁着前厅的人声鼎沸笑语欢声更加热闹。他们在前厅虚情假意的庆祝她及笄,而她,却在自己的寝室遭受非人的折磨。      有泪水从她眼中滑落,用尽全力的挣扎换来的是更加粗鲁的对待。她失了力气,连声音都哑了。      她没有做错什么,为什么却要忍受一次又一次的羞辱。      最后关头,紧闭的雕花门终于吱呀一声缓缓打开。钱惜松和秦巧巧带着两位低着头的小厮立在门外。   暴露在外的皮肤,猝然触到冷风,桂花瑟缩了一下。      巧巧看到桂花这幅披头散发衣冠不整的模样,面色一红,仿若不忍。   钱惜松使个眼色给身后的小厮,两人低着头进门来,二话不说把仍在发情的男人拖了出去。      桂花很有些恍惚。看到立在她身前,高高在上掷给她外套的钱惜松,她仿佛明白了,又仿佛不明白。   他笑了一笑,这种时候,他竟然还能笑得出来。“我以为我会见到一个寻死觅活歇斯底里的女人,却没想到,二妹妹的心理承受能力这么强。”      始作俑者,他是算好了时间进来的吧。   桂花想到他刚才有可能就躲在院落的某个角落,聆听她绝望的呼救,而现在,连故作姿态都不屑,说出这样一番羞辱她的话来。      桂花昂起头,嘴角的血迹未干,有一种嗜血的残忍和坚韧:“我为什么要寻死?罪大恶极禽兽不如的人都没有死,我为什么要去死!”她抬起身来,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软弱,“你很想我死吗?我不死,我偏不死!我要活着,活着看你们一个一个的遭到报应!”      巧巧开口要说什么,却被钱惜松伸手制止。   “我和二妹妹有话说。巧巧你先去前厅。外婆在找你呢。” 第四十回 如你所愿   “今天的事情,只要二妹妹愿意,你知我知,巧巧知,再不可能有其他人知道。”钱惜松蹲下身,平视桂花。“刚才拖出去的男人,我已经斩草除根。”      亲手导演这一切的人,就蹲在她身前,眼神阴鹫,语气冰寒,再不是府里丫鬟们口中那个俊秀儒雅姿容翩跹的大少爷。      桂花纷乱的头脑在钱惜松进来的那一刻,便出奇的冷静下来。他亲手导演了这场闹剧,就是为了牢牢握住她的把柄。   只要她还顾忌名声,只要她还知道人言可畏,她就得对今天的事只字不提,让它成为秘密,隐藏在内心深处,并且,为守护它,不断付出代价。      “你想要我做什么。”他抓不到她的把柄,不惜以这样不光彩的手段亲自制造一段。他是个多疑的人,桂花却从没想过,他可以多疑到这种地步。      他手中已经握着金姨娘的荣辱,可他还不放心。直至亲手导演了今日之事,他才可以自认为放心的把任务交给桂花,让他这个所谓的“二妹妹”为他所用。      钱惜松冷冷一笑:“二妹妹不愧是女中豪杰,这种情状下,还能头脑清醒。不错,我是有事情要交给你。既然你这么急着想知道,我告诉你也无妨。”他站起身,“我要你帮我拿一本账册,从孙茗那里。”   “自然,是等你出嫁之后。”他补充。      桂花清醒得近乎麻木。所有的事情,自始至终,点点滴滴如同遗落的珍珠从记忆中慢慢浮现出来,渐渐的形成一个模糊的真相。      钱惜松利用了孙茗曾被退婚孙老夫人急于抱孙子的心情,先斩后奏让钱家女嫁去孙家。此举既能拖延两家之间的商战,赢得足够的时间,又能顺理成章往孙茗身边安插一个耳目。   这个耳目,他本来选择了亲妹妹钱惜梅。      可惜,钱惜梅或钱夫人无意中得到了这个消息。钱夫人护短,虽然疼儿子,却也不愿意女儿受苦。于是便想出了,庶女代嫁这一招棋。      他去乡下找到她,不择手段的把她带回来,想让她心甘情愿成为他的棋子。可桂花的性格大变,不再柔顺听话,他生怕桂花对他虚与委蛇,嫁去孙家后,反而和孙家结成一气,来对付他。   要想桂花进退无路,只能听命于他,仅仅拿住金姨娘还远远不够。      然而,加上今日之事却足以逼得桂花无路可走。若是她和孙茗结盟,那么钱惜松势必告诉孙茗今日之事,她这个孙府的大少奶奶便再没有立足之地。若是桂花聪明,便必然不敢冒险出卖他这个哥哥。      “什么帐册。”明白了事情始末,反而让她更加无措。难道真的只有乖乖听话,让钱惜松牵着鼻子走这一条路了吗。      钱惜松面容上显出一种势在必得的笃定:“一本记载和孙府交好官员的账册。孙府年年上京,贡茶是一方面,打点关系又是另一方面。若是朝中无人说话,单凭孙太妃的圣宠,孙家是不可能牢牢握住贡茶权这么多年的。”      桂花嗤笑一声:“你要账册做什么?难不成你也想分一杯羹。别忘了,钱府是从丝绸上起的家,茶叶方面,并不擅长。”      钱惜松并没有为她的讥讽生气,貌似经过今日的事,他已经十分笃定,桂花和他站在了一条船上,他很有些向同盟详细讲解的欲望。      “不是我觊觎孙府,实在是他们,欺人太甚。你以为丝绸生意好做?这么些年,孙茗明里暗里不知道开了多少家绸缎庄,挤兑了我们多少生意。我辛苦维持的不过是面子,实则钱府早不如往昔风光。”      “既然他想染指绸缎生意,为什么我不能夺他的贡茶专权?”他的面色尖利的近乎狰狞,“他有宏图大志,难道我没有?只要给了我机会,我并不会比他差!只可惜,钱府交到我手上的时候,就已经千疮百孔,叫他钻了不少空子。”      他忽而转过头来,轻声道,“二妹妹,我也并不想你嫁给那样的人。因为只要我成功,孙府第一个不放过的,就是你。可是没有办法。我想翻身,这么些年,我一直在等……”   可怜,可悲,可笑。他做了这么多令人不齿的事,竟然还有脸说出他也不想这样的话。      弃子,从钱惜松来到她家,找到她的那一刻起,她就注定成为弃子。帮助钱惜松,赢了,她被孙府的仇恨淹没;输了,钱惜松绝对会找她同归于尽。可是,不帮他,走到这一步,还有可能不帮吗?他钱惜松早就筑了一张网,不知不觉中把她牢牢网住,不容她挣扎,也没法反抗。      “二妹妹,这个忙,你是帮,还是不帮?”他使了那么多卑劣手段,就是为了此刻,从容一问。   她的人生,她的快乐,她的幸福,跟他的野心相比,统统都不算什么。      她不想任人摆布,她使尽了小聪明,却算漏了他的阴险卑鄙。      她已经无法思考,灵魂仿佛飘在空气里,低头悲悯的看着那具躯体,薄唇轻启,一字一顿:“如你所愿。”      ——————————      钱府。   前厅嘈杂依旧,借口醒酒离席的钱大少爷,精神尚佳,面带微笑的回到席间。      后花园,冷月如霜,流云变幻。   湖边树下,战青玄依柱而立。手中把玩着下午才回到手中的紫玉佩。      他不喜欢等待的感觉,那种不确定,焦灼的情感很容易让人烦躁。今日,这种感觉格外的强烈。及笄礼上,桂花匆匆瞥过的一眼,让他原本笃定的心掺入了一丝不确定,仿佛漂浮在水面上的浮萍,浮浮沉沉,无所依仗。      小径上匆匆跑来一抹人影,他心中一喜,笑意还未完全显现便化作了诧异:“翠浓,怎么是你?”   翠浓提着裙摆跑的气喘:“二小姐院子里的情况很奇怪,大少爷把所有的人都清走了。表小姐让我去泡茶,自己却把屋子反锁,把二小姐关在里头。我觉着要出事,没敢出声……”   翠浓来不及停下,便说了这么一番话。      战青玄神色一黯,转身就走。      翠浓忙拉住他:“你去了也没用。”      战青玄拂开她拉着他袖子的手:“他猜不到是你。”意识到语气重了,又放缓了声调,“你回去继续烹茶,自己小心。”      翠浓拉不住他,重重的叹了一声,跺了回脚,倒也听话的沿着小路悄悄返回。      钱惜松走了。门外的巧巧轻手轻脚的走进来。   桂花早已爬到床上,盖上被子,翻身朝里,不想理睬她。   她在床前踟蹰了一会儿,终于开口:“我不知道会这样……表哥只说要我差走翠浓,把屋子反锁。”      桂花听了她的话,还真是又好气又好笑,狠狠的翻身过来,盯着她:“你不要假惺惺。若是你不知道,何苦把剪刀簪子这些利器统统顺走?我该谢谢你不是吗。你怕我伤着自己,防患于未然了!”   巧巧眼中不知怎的就汪了泪。   桂花翻了个白眼,她这个差点被强*暴的都没哭,她这个助纣为虐的倒先委屈上了。      “对不起,对不起惜桂,我不是故意的,不知怎的鬼迷了心窍……本来表哥来找我说这个事,我不肯答应,还约了战公子,想告诉他,多个人商量。就是在晚晴楼,遇到你们的那次……”      桂花面无表情的望着她。      “后来在一千金,我不服气阮公子对你那么好……我嫉妒你。回来就找了表哥,答应他了。”   还真是,鬼迷心窍。      她抽噎:“我一直都想把你当做朋友,可是你那么排斥。我很气你的……”   因为气她拒绝和她做朋友,就可以狠心伤害?这还真像是她这个任性的大小姐做出的事。      桂花没力气和她废话,和他那个丧心病狂的大哥比起来,巧巧至少还有承认错误的勇气,算不上罪大恶极。   “那你继续气吧。我不奉陪了。现在这种情况,我们不做敌人就已经很不容易了。”被她抽噎的心烦,桂花的语气很不好。      巧巧擦擦眼泪:“我知道你不喜欢我。可是今天的局面,并不是我一个人造成的。”她似乎镇定了点,“大表姐不用出嫁,是因为姑姑护着她;我逃婚成功,只因为奶奶向着我;至于你,要不是金姨娘贪财,帮着大表哥设计你……不是我挑拨离间,金姨娘这样对你,你完全不用顾忌她……”      桂花仍旧无甚表情,心里却掀起了巨浪,一阵阵反胃的感觉涌上来。其实晚上根本没吃什么,胃里只是觉着难过。   大姐有大娘护着,巧巧有秦老夫人宠着,可是她呢。父亲从来不管不问,母亲又是那个样子,只会惹是生非。从小到大,她得到的温暖太少太少,外头的风霜凄厉,这点温暖,还来不及体味,便散了。   她一直装做无所谓,可心里还是遗憾的。于是,她便想着能加倍的对娘亲好一点,好一点,再好一点,这样,她是不是也会顾惜自己一点点?      也许,真的只是她一厢情愿。   她想到那日在一千金,战青玄抱着她时,说过的话:“别再做傻事,别再为了别人伤害自己。那不值得。”   是的,那不值得。   不是所有人都遵循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的原则处世,更多的是恩将仇报落井下石的悲哀。      她听见自己内心深处有一个声音在说:“自私一点吧,别再为了别人伤害自己,那不值得。”   她义无反顾竭尽全力了这么多年,直到此刻方才想通。每个人都有各自的人生,每个人都有各自的路,即使血缘相连,也无法越俎代庖。她把娘亲当做责任,抗在肩头那么多年,她却毫不知足得寸进尺。      现在,她自顾不暇疲惫不堪,再没有力气把她的安危放在心头。自私一点,便自私一点吧。      巧巧见她不适,站起身出门去喊翠浓。刚迈出门槛,便撞着了人。      战青玄一阵风似的冲进来。   桂花还没来得及翻身朝里,摆出无视一切的态度,便看见一张猝然放大的脸。      “怎么回事?你脸色很难看。”焦急的语气。      五味杂陈,原本想好道别的话,经历刚刚一番心理变化,统统没了作用。   “对不起,我不舒服,失约了。”桂花很有些惭愧,她是消极到什么样的程度,才能狠心想出那么些伤人伤己的话。      战青玄坐在她床头,行动间若有若无的茶香传来:“你没事就好。”担忧的目光落在她凌乱的发丝上。   桂花裹着棉被,把脸往被子里缩了缩:“恩,我没事。”      想了想,又鼓起勇气问:“已经九月份了。如果我说喜欢你,你会不会带我走?”她殷切的目光盘桓在他脸上,不放过一丝一毫。   微微的差异,随即便笑开来:“哈,没想到我们还真是心有灵犀。喏,我送给你的及笄礼。”他伸出手来,掌中落出的正是那枚紫玉佩。“顺便还有一句话,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回宝瓶山?”      桂花躲在被子里望着他,他的眸子黑如点墨,带着莹莹笑意,仿若漫天星辰的光华尽落眼底。   她小心翼翼的伸出一只手,他珍而重之的把玉佩放入她掌中。      收紧了手掌,她慢慢道:“好久没见到三娘,我想她了。我们一起回去看她,好不好?”      他连着棉被把她拥入怀中,顺着她的发丝,在她耳边沉沉道:“好。”      谁说钱惜松算无遗漏?当她孤注一掷,决心抛弃一切的时候,他的那些伎俩,无一不落了空。没了她,娘亲会受到怎样的待遇;没了她,钱惜松又会谋划什么样的阴谋。她走得远远的,统统不去管了。      去宝瓶山吧,那里有大片大片的桃花林,那里有甜香熏人的桃花酿,那里有山泉沟壑乔木茂林……最重要的,那里没有阴谋诡计人心险恶。   世外桃源,也不过如此。      都说,山穷水复疑无路,只希望,柳暗花明又一村。      (第二卷完)    第四十一回 离府   及笄礼后,紫苔院一下子热闹起来。纳采,问名,纳吉,轰隆隆一堆俗事。钱惜松作为兄长,为表示对妹妹的重视,常常放下公事光顾紫苔院。桂花懒得应付他,脸色难看的快赶上乌鸦颜色。      反正在她眼中,他早就是只连羊皮都不屑披的狼。      所幸这头狼还有点自觉,知道要打一棍子,给个甜头。于是,桂花总算有了出门的自由。   翠浓望着翻箱倒柜的桂花,很有些为难:“小姐,您要什么,奴婢帮您找?”      桂花头也没抬:“不用,我随便翻翻。看有没什么东西漏了。”要出门且一去不复返,漏了重要东西可要不得。   玉佩随身带了,日常的衣物打了包裹塞在床底下,首饰什么的又重又累赘,统统不要。      桂花翻啊翻,总算把好大一个木箱子翻了个底朝天。   翠浓站在她身后,心中直埋怨:院子里本来也够乱了,小姐您还要添乱。这一大顿东西重新收起来,那得费多大的劲儿。      桂花知道这一箱子琐碎整理起来不容易,反正又不要她收,到时候一走,一了百了,谁还管这些没用的东西。      她拿着搁地上的小物件胡乱的往箱子里塞。塞了两下,忽然“咦”了一声,捡起落在地上孤零零的一个福字香囊,最简单的式样,边边角角都按得齐齐整整。竟然是那个没有送出去的香囊。   想起几个月前宝瓶山上,她试图去送香囊的那个晚上听到的乌龙断袖事件,不由得无限唏嘘。      菜菜跑进来,毫不客气的踩在满地的杂碎上,歪着脑袋蹭蹭桂花的手,趴在地上咻咻的喘气。   这样一来,桂花更唏嘘了。      事情过去那么久,貌似也没什么必要特意的跑去送这个无关紧要的香囊了。桂花抬手把这个深埋箱底几个月的物件又随手掷了回去,让它继续埋在箱底。      菜菜的身形比前两个月茁壮不少,一溜烟跑过去的时候,仿佛一朵大棉花,飘渺的很。桂花再次面临着,给它吃肉还是胡萝卜的难题。可是现在给它吃胡萝卜也已经迟了。减肥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成就的事业。让它绝食那么三四天,倒是还有可能。   桂花托着腮,目光深沉的望着趴在脚边的菜菜,郑重其事的思索。闭目养神的菜菜一个激灵跃起来,蹭蹭两步远离了桂花,到门口找翠浓去了。      桂花摇摇头,菜菜体型是变了不少,可那颗敏感多疑的心,却仍旧如昔。      是夜,天朗气清,星星在天上一闪一闪亮晶晶。桂花兴致颇好的搬张小竹椅坐在院中边嗑瓜子边欣赏夜景,翠浓立在一边暗暗佩服她主子自我治愈能力的强大。明明及笄那天弄得皆大伤悲,可偏偏四五日后的今天,她便自若的该干什么干什么去了。   这么晚了,居然还有兴致在外头嗑瓜子。实在是佩服,佩服。      可惜,翠浓不知道的是,她主子看起来万事无忧,实则心里面惆怅万分。毕竟是生活了一个多月的小院,说走就要走了,以后就再看不到这小院儿里的天了。虽然这一个月来,这是她头一回出来观夜景,根本谈不上留恋的问题。      明天要出府,打着探望生母金姨娘的旗号。钱惜松为了表示他的宽容大度用人不疑,很是爽快的答应了。不过浩浩荡荡那么多人,期间眼线不知凡几,在群狼虎视眈眈下,她要想顺利的和战青玄会师,难度不小。      “小姐,夜里风大,奴婢去给您拿个披风吧。”翠浓很是敬业。   桂花不甚在意,腾出一只手来挥一挥,嘴里还含着瓜子壳:“去吧去吧。”      瓜子磕的唇有些干,抓起几上的茶喝了一口。一阵小风嗖嗖的吹来,桂花没忍住,“啊欠”打了个喷嚏。身后有脚步声传来,桂花揉揉鼻子:“翠浓你可算回来了。再不回来,我真要伤风卧床一病不起了。”      身后的脚步加了速,很快转到她身前,微凉的手指搭到她脉上。      桂花惊奇:“你你你……”      白衣翩跹的男子松了口气,释然道:“没伤风。”      阮听枫,阮小侯爷,虽然你武功卓绝轻功更甚,可是要不要这样深更半夜翻墙入户,还如此泰然自若神色如常仿佛串门啊。   这让钱府满院子的家丁情何以堪。      他伸手,递给桂花一个黄色的小纸包。   “这是什么?”桂花问。   阮听枫答:“药。”   桂花吓一跳:“我我我,不是没伤风?”随口一说而已,她可不想真的伤风卧床一病不起。佛祖你要不要这样,好的不灵坏的灵啊。      阮听枫摇摇头:“迷药。”   桂花继续怔忡不已。      阮听枫把纸包放到她手中,解释道:“青玄,让给的。”   桂花明白了。战青玄让阮小侯爷深夜操劳,就为了给她送点迷药,好让她明日出府的时候乘机把别人迷晕了好跑路。她还真是,和迷药结下了不解之缘。先是被人迷,再去迷别人。      道了谢,又小心翼翼把药收起来。   这才想起:“翠浓呢?你把她弄哪儿去了。”      阮听枫伸出两根手指头,做了个点穴的动作:“点住了。”桂花点点头,表示明白。   转而想到,深埋箱底的那个香囊,正纠结要不要乘此机会给他,也算了了一桩事。      “你要走?”阮听枫问。      桂花也没打算瞒着这位好友,大抵战青玄也怀着同样心思,一早和他打了招呼。遂答道:“是啊。回你的老巢去,大概以后就住那儿了,你要是不忙,就回去看看,我跟以前一样做菜给你们吃。”      阮听枫沉默了一瞬,脸上那表情说不上是惆怅还是哀伤。   “对不起。”忽然来了一句。   桂花愣了,该说对不起的是她才对吧。屡次在他不知道的情况下拿他做挡箭牌,屡次连哄带骗的欺负他。这么一想,她倒是很有些不好意思,难得的把脸羞赧的红了一红。      “你及笄日,没有来。”      原来为这事儿。桂花笑一笑:“没关系,就是些繁文缛节,怪麻烦的。没来也好。”说到及笄,她很是不自在,笑容有些僵,也不知道自己答了些什么,尽是客套。      阮听枫敏锐的感受到她的不快,有些着急的模样:“那天。爹让我,见人。”急于表达,反而有些乱,说的不甚清楚。饶是桂花百经风霜,自信可以和他顺畅交流的,也呆了一瞬。      “我不喜欢,于小姐。”末了,又恨恨的补充一句,“很讨厌。”      理了理,桂花有些明白了。侯爷不让阮听枫来钱府,倒让他去见了什么于小姐。老人家的心思很好猜。   “于小姐,哪个于小姐?她叫什么名字?”桂花不自觉想到了巧巧。      “忘了。”阮听枫作势想了想,无果。      桂花咽了口唾沫,为那位于无名小姐惋惜,为老侯爷的良苦用心默哀。      “……其实巧巧挺不错的。虽然有时候任性了些,可她不糊涂,有些时候也很可爱。”鬼使神差,桂花为巧巧说了句好话。      阮听枫没听到似的,无甚反应。桂花自我安慰,还好,至少他还能记住巧巧的名字,而且还能把名字和脸对上号。这是好现象啊好现象。      “菜菜呢?”他问。   让桂花为难的问题一下子又回来了。   她愁眉苦脸:“屋里睡着呢。你是不知道,它最近长了好多肉,不说它是狐狸,我还以为是哪儿的熊崽子……”      最终,熟睡的菜菜在梦中被阮听枫抱着回了侯府。当它睁眼的时候,导致它每餐都拼命的吃,生怕下一餐就是胡萝卜的罪魁祸首,已经不见了。   唉,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菜菜颇为惆怅的伸出爪子挠了挠耳朵。      次日是个艳阳天,阳光明晃晃,照得人昏昏欲睡。      翠浓敬业的跟在桂花身后亦步亦趋:“秋老虎,天气热,小姐把外套换掉吧。”说着便要动手去取桂花特意套在外面的夹衣。   桂花快走一步躲开:“不用。穿着吧。我不热。”      老虎又不会日日来,秋天了,天冷才是大势所趋,走的时候当然是,能多穿一件是一件。      马车早就备好了,除了贴身丫鬟翠浓和驾车的车夫,还有两位身高肤黑的家丁和桂花同往。   桂花早料到,出门会被人监视,可被这么两个彪形大汉紧盯不放,饶是她胸有成竹,还是有些头皮发麻,她不自觉探手入袖,摸到了放药的砂纸,忐忑的心才放下一点。      希望阮听枫的迷药够毒,能一举迷倒这么两位重量级选手。      马车很宽敞,桂花歪在厚厚的毛毯上闭目养神。      金姨娘住的院子离钱府不是很远。马车走的又稳又快,不一会儿便到了。      桂花深吸口气,镇定自若的下了车。宅里的小厮过来牵马,又要引两位正府里的家丁去喝茶休息。   太阳毒辣辣,快赶上七八月的热度。      桂花喊住正要往里走的小厮:“不麻烦了。我就是进去看一看,和娘亲说几句话就走。马不用牵进去了,又没走几步路,累不着它们。”   穿的太多,坐在马车里头还不怎么觉得,一出来,只觉得皮肤兹兹往外冒热气,若是往上头放串薄薄的里脊肉,大概立刻由生转熟好下口,“两位家丁大哥,麻烦你们在这外头等一等,我要不了多久,马上出来的。赶紧回府,免得大哥惦记,你们也好赶紧交差。”   桂花笑得和善,小巧的鼻尖上沁出的汗珠在阳光下亮闪闪放着光。      那两位对视一眼,均从对方眼中读到了无奈。好好的府内大院不待,被大少爷赶出来监视二小姐,好不容易到了地方,以为总算可以好好休息休息乘乘凉,可二小姐笑眯眯的开了口,不让进去!   抬头望望耀眼的骄阳,鼓起勇气开口相商:“二小姐,大少爷嘱咐我们要寸步不离,保护小姐的安全。”      桂花亮闪闪的眼睛眨了眨:“唔。”   没说跟着,也没再坚持。      那两位摸不清楚桂花的意思,正自琢磨着。旁边的翠浓看不下去了。眼一瞪,声音不高,却透着股狠劲:“大少爷的话是话,我们小姐的话就不是话?左右都是主子,哪轮得到你们挑人下菜碟!小姐让你们站着等就站着等,还想贴身跟着到内院去?也不看看自己配不配!”   本来大少爷也没叫他们紧跟着不放。他们只不过不想在大太阳下站着,想去屋里歇歇,喝口水消消暑而已,如此微小的愿望,却引出翠浓这么重一番话,实在让人好不心酸。      让他们多站一会儿,多消耗点体力,免得待会儿下药的时候迷不倒,惹麻烦。桂花打着的,不是什么好主意,翠浓兢兢业业护着她,倒是给她省了不少事儿。好机灵丫头啊,桂花转头看了眼翠浓。      踏步进屋的时候,桂花没忘了温良无害的冲两位苦哈哈站在烈日下的家丁们笑了一笑。只差没扑过去握着他们的手送去春风般的温暖:哥哥们,辛苦了。   迷惑狗腿子,要不遗余力。 第四十二回 临别   桂花进去的时候,金姨娘刚起身用餐,豆沙馅儿的汤圆,一个个圆滚滚富态得很。   “这么早就到了。吃过饭了吗?”金姨娘忙着站起来。经历了上一场祸事,她似乎憔悴了不少,眼圈下一层青色,不知是不是晚上做噩梦,睡不好。   桂花点点头,也不坐,就那么站在她身前。      娘儿俩面对面站着,桂花心里说不出什么味道,复杂得很。 “娘亲,下个月,女儿就出嫁了。来跟你道个别。”      “哎呦,出嫁是好事儿啊。这么伤心做什么。我可是为你高兴呢。”说道婚事,金姨娘有了兴致。“听说三书六礼都齐了。大少爷答应我的事儿……”想起桂花就在跟前站着,明目张胆提聘礼,不大好,忙转口道,“你回去帮我问问,提醒大少爷一声儿。他答应我的事情,可别忘了,我这儿可等着呢。”   抽出手绢子,捂着嘴笑了笑。      桂花知道她关心孙家聘礼能不能落到她手上,虽然早就料到,却还是忍不住心酸。   “……娘亲,八年前那场祸事。到底是因为什么?为什么我们会被赶出府去。”      金姨娘的脸色僵了一僵,改掩为扇,甩了甩帕子,掩饰自己一刹那的失态。“闺女,都过去这么久了。还问这个做什么。现在我们不是过的好好的嘛。”金姨娘道,“嫁人了就好好儿的。相夫教子,孝敬公婆,别再像以前似的,疯疯癫癫不像话。”      杏核眼没了年轻时的顾盼生姿,可也依稀能透过岁月看见当年的风采。金姨娘像每一个嫁女儿的母亲一样,开始絮絮叨叨的嘱咐。虽然她的本心源于利益,可这一刻的温馨,桂花真的不忍心打破。      时间有限,她不是来闲话家常。   桂花几次欲言又止,终于开了口:“娘亲,如果我说,我现在过得一点也不好,你会不会有一丝一毫的后悔。后悔当初帮着钱惜松算计了我。”      她盯着金姨娘,眼睛一眨不眨。      金姨娘显然没有从刚才的慈母角色中转换出来,答得有些心不在焉:“怎么会过得不好?有吃有穿还有丫鬟伺候,闺女,你要知足,啊?”   桂花悲哀的发现,她们无法沟通。      “也许,我心里好的标准,和你不一样。”桂花道,“豪门大院的衣食无忧金山银山,是你眼中的好;血脉亲情的互相扶持相濡以沫,是我眼中的好。你不顾我的意愿,答应孙家的婚事,就是为了那些聘礼;在你心里,赌博和金钱远远比我重要……娘亲,你让我失望。”   金姨娘不以为意:“我还不是为了你好。”      桂花忍不住:“你觉得好的东西,我觉得一点都不好!”如果她不帮着钱惜松,她就不会被迫来越州府;如果不是顾忌她,她就不会答应出嫁;如果不是她糊涂愚昧,她就不会遭受之后一切可怕的事。      桂花放软了声音:“如果让你选,你是愿意衣食无忧的在这里依附钱惜松活着。”环顾了下宽敞的厅堂,“还是跟我回家,安安静静的过以前那样的日子。”   其实她知道娘亲的答案。她只不过仁慈,想再给她个机会。      若是她答应和她一起走,她宁可放弃今天的计划,改日成行,带着她一起;若是她不肯,那么她走后,金姨娘的下场一定不会好。      金姨娘道:“好好的日子不过,你尽想些有的没的做什么。”白了她一眼,“现在不挺好嘛,你偏偏要提以前。以前,以前,以前有什么好的!你呀,就是个劳碌命。好好的大家小姐不做,倒要去乡下操劳。真不知道谁生的你,怎么这么不开窍。”      桂花没说什么,拔腿就走。还有什么好说的,少不得心狠一点,随她去吧。      翠浓忙忙的跟在她身后。   桂花一副气鼓鼓的模样,出了门也不理人,也不上车,直直的往回钱府的路上走,翠浓只当她和金姨娘绊了嘴,心情不好,也不敢拦她,只示意那两个可怜兮兮满头大汗的家丁跟上,又让车夫赶着车先走。      桂花一路急急的奔,尽拣太阳底下的大路走。   小姐没乘马车,家丁们也只得弃马步行。本来就在烈日下晒了许久,又跟着桂花一路疾走,早就大汗淋漓,口干舌燥。      路边有个小茶寮。桂花走得累了,见身后一行甚众,都跟着自己跑的气喘吁吁,很有些不好意思。   “我心情不好。连累大家一起,真是不好意思。要不,咱们坐下来歇歇,喝杯茶再走吧。我请客。”      那俩家丁原本叫苦不迭,此时听着二小姐愧疚懊悔的语气,不由好感顿生,内院的人对二小姐有赞的,有贬的,如今亲眼所见,二小姐就是有点任性又很温和的姑娘。   任性点不是大碍,哪家的千金小姐没点小脾气呢。关键是,人家道歉了啊,还是很诚恳的道歉。      于是,那俩人很欣慰的感慨:流言不可信,终于有茶喝。      茶寮的老板很热情,见到这么一帮子诡异的组合也能淡定自若。可惜茶寮很小,老板再热情也不能让一张空桌变成两张。于是,他很为难的望着桂花。   桂花适时的表示了她的大度:“大家一起坐吧。在外面也没那么多讲究。回去谁都别提就行了。”   此茶寮甚得她心,一张座空得恰到好处,省的她再悉心思索怎样下药。      两位家丁还有些犹豫。   桂花很体谅的道:“要是不坐,那就出去站着继续守门吧。免得为难。”      那二人连忙下定决心,坐了下来。开玩笑,再去外面站着,水都不喝一口,会中暑的好不好。      桂花很满意的让小二上了一大壶凉茶,她十分勤快的亲自给每个人倒了水。弄得家丁和车夫面红耳赤受宠若惊。      阮听枫制的迷药,那叫一个好用。撒在风中都能迷晕蚊子两三只,更何况放在茶水里喝下去。   热情的茶寮老板惊惶的看着一个两个三个人在自己面前相继倒下,以为遇见了女土匪。      桂花笑眯眯走过去,老板腿一软差点坐在地上,拿钱袋的手抖抖索索:“女侠,女大王,我给钱,给你钱……”   桂花惊异的望着他,掏出一块碎银子:“我只是来付茶钱……”      窜上马车,拿上包裹。桂花开始往胭脂河畔走。胭脂河很长,穿城而过的河道,她和战青玄约好在城门外长柳坡见。      走了没几步。依稀听见有人叫嚷,“小姐,小姐”的好不烦人。她做贼心虚,连忙快走几步,想要甩开身后的呼喊。   “您别跑啊。奴婢追不上……”貌似,是翠浓的声音。      桂花心更虚了,一溜烟就差跑起来。   总算到了处小巷,穿过它便是东城门,可以出城了。      桂花抱着包裹走得心无旁骛,巷子里哒哒轻响着的,是她的脚步。      身后如影随形的声音总算消停。桂花咚咚跳着的心,平复下来。      看见巷口了。      五十米。      三十米。      越来越近了。      二十米。      十米。      “啊!”桂花蒙头走路,差点撞上前面一人。      “小姐啊,奴婢让您慢点走,您怎么就不听呢。”同样气喘吁吁的声音,连说话都带着吸气声。翠浓这丫头,追人追的可真够敬业,怎么就阴魂不散呢。      桂花很悲伤的抬起头。翠浓是钱惜松的丫鬟,凶多吉少啊凶多吉少。      “您干嘛走这条巷子。绕远了啊。南边儿,南边儿有条更近的。”她喘口气,继续道,“不过没关系,反正都已经到这儿了。咱们,走吧,快点出城。二少爷的马车等好久了。”      桂花的眼睛越瞪越大,眼珠子恨不能脱框。      “翠浓你,你不抓我回去。”      翠浓拽着她,边走边道:“回去干什么。你回去了二少爷不就白用功了?快点儿,快点儿。”   桂花总算明白了:“你是战青玄的人?!”      翠浓转头看她:“小姐,您很聪明。”      这不是夸赞,桂花想。有夸人的时候一脸不屑的嘛。   她想,她终于知道,为什么翠浓动不动就喜欢低头了,不是恭敬,不是柔顺,是怕暴露表情啊!      “你一直以为你是钱惜松的人。”      翠浓轻描淡写,如往常一样答道:“我十三岁入府伺候大少爷,本来做得好好的。谁知道,大少爷把我拨你身边去了。”   这是,埋怨的语气哞?   也对,人家累死累活,好不容易打入了敌人内部,这对于一个专业细作来说,是多么的不容易啊。可是,钱惜松一句话,她就丧失了窃取情报的好机会,转而去伺候她这个小姐了。叫人好不唏嘘。      “这样也好。你的一举一动,少爷就能知道得一清二楚。”翠浓道。   桂花磕磕巴巴:“你这句话里的少爷,指的是战青玄哞?”      吃喝拉撒睡,全程监控,当事人很有压力的好不好。      翠浓很柔顺的低下头去,恭谨道:“是。”      桂花很想把她的脑袋瓜子抬起来,仔细看一看上面的表情。那一定是相当精彩,和她的肢体语言形成强烈对比的啊。      这个世界,真的,真的太让人唏嘘了。      你一直以为的那个她,却原来不是那个她。不仅不是那个她,还是另外一个她。 第四十三回 旅途   桂花很不甘心的喃喃:“怎么一下子就变了呢。我以前从来没觉着你是战青玄的人啊……”   翠浓边走边答:“其实,你有很多机会发现的。只是小姐你根本没往那里想。”   哦,翠浓你说话真温柔,没往那里想,其实你想说我迟钝吧。   “比如说?”      “比如,你刚回府的时候,去秦家拜访表小姐。回来的早了些,想去逛逛。我提议去了胭脂河。那是少爷吩咐的,你在河边瞧见他了不是?”   没错,有这么回事。   “要是我没提前出来呢?”      “晚点也没关系。让少爷多等一会儿呗。反正他心甘情愿的很。”   “要是我不想去逛街呢?”      “我会建议你去。不去也得去。”      “要是我不肯去胭脂河呢?”   “我会提醒少爷换地方。”      “那什么卖身葬父的把戏也是你们安排的?”      “吴先生出的馊主意。”      “被调戏的那个是谁?”      “少爷的贴身丫鬟。”      “裹草席里的那个假死人呢?”      “吴先生。”      “哪个吴先生?”      “吴有。”      “唔,好久没有见过他了。他好不好?”      “……挺好的。”      许久未见且近况良好的吴有架着马车,狠狠打了个喷嚏。      一路走,一路聊,桂花和翠浓两人很快出了城,远远便看见坡下静立的马车。      吴有喜滋滋的和桂花打招呼:“好久不见。”      “我们才提到你呢。”桂花亦笑。      “说我什么?”      “正说到你装死的那段……”      吴有的脸色,黑了一黑。      战青玄撩起车帘,伸出一只手把桂花拉上去:“要不怎么说呢,自作孽,不可活。”      翠浓敛裾行礼:“奴婢这就回去。”      战青玄半侧着身:“去吧。”      翠浓要走,桂花拉住她,递过去一个黄色纸包,语重心长:“拿着用吧。免得他们见你没晕,怀疑你……”   翠浓没接:“我可以装晕。”   桂花手一顿。      翠浓又接了:“也好。我回去再给他们加点药,免得醒的太早。不好。”      迷药用的太多,不会把脑子熏坏吗……桂花默默的坐回马车。      不得不说,吴有是个好车夫。一路上,马车平坦的如履平地。      “吴先生真是无所不能。”桂花这样感慨。   战青玄斜斜倚在坐垫上,拨了拨镂空兽首炉里的熏香。      “他以前是做什么的?刚见他的时候,我还以为他是算命先生。”      “猜对一小部分。”战青玄来了兴致,“算命那是他很早以前的职业了。他做过酒楼伙计,卖过胭脂,倒过私盐,当过护院……”      “他做护院?”吴有那副小身板,别人护他还差不多。      “我的暗器功夫是他教的。”战青玄很淡定。      桂花不信:“在山上的时候,三娘把他欺负成那样……”也没见他反抗。      吴有阴气森森的话,透过布帘,幽幽的传进来:“三娘打人,一点都不疼。”      战青玄凑到桂花耳边悄悄道:“这就叫,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旁人管不着……”      吴有大喝一声:“我,听,得,见!”      车内两人窃笑不已。      没走官道,尽捡着乡野小道。傍晚,正到了一处树林子。桂花把头探出车帘望了望:“这是哪里?”   战青玄:“不知道。吴有赶的车。”   桂花转头改望向吴有。      吴有伸出右手,捻了捻嘴边的一撇小胡子,眯起眼装模作样想了想:“我们一路往南走,方向上说来,是没错的。”   桂花没听明白:“这儿是哪里?以前没走过这路啊。”      吴有把马牵到一边吃草:“你怎么可能每条路都走过?方向没错就行了。管他哪条路呢,反正早晚能到宝瓶山。”   桂花:“……”没错,地球是圆的。      大概是松树,入秋了,树叶子还是墨绿色,丝毫没有秋日的肃杀之气。   马车停驻地点的旁边,有条蜿蜒的小溪,带着上游的落花落叶欢快的流淌至此。   带着的干粮很足,但大家一致觉得既然水美鱼肥,便没有不吃的道理。      没有渔具,暗器代替鱼叉,杀死肥鱼两三尾。明晃晃亮锃锃的银梭正中鱼肚。桂花望着那些货真价实的银子,很是不平:“大材小用,牛刀杀了鸡……”      袍角系在腰间,赤脚站在浅水里的战青玄回头赞同:“的确,暗器用来防身杀人,才是正途。”   桂花遗憾的望着鱼肚上的银梭:“不。我是说,这些银子可以买好多东西了,用来杀鱼,真可惜……”   战青玄转过头去,装没听见。      吃饱喝足,三人坐在树下聊天消食,顺便看星星。   桂花胳膊肘戳戳吴有:“想三娘了吧?我也想她了。不知道她养的小鸡雏怎么样了,我们走的时候还毛茸茸的一团,现在应该能下蛋了吧……”   战青玄:“你思念的是三娘,还是鸡雏,还是鸡蛋?”      吴有摆出一副豁达的样子:“大丈夫,志在四方。不可太过儿女私情……”   桂花转头问战青玄:“他还做过私塾先生吧?”      如此没有营养的对话,持续着,持续着,持续着……   终于,万能的吴先生耐不住困意,回马车睡觉去了。      林中虫声此起彼伏,耐寒的虫儿真不少。   桂花叹口气。   “钱惜松该是知道我逃跑了吧。你说他会不会派人去宝瓶山下拦着。”      战青玄仰躺在枯萎的草地上,静静看天。“没事。我们从后山悄悄上去。吴有知道一条小路。”转过头来笑着看她,“上了山就安全了。钱惜松不敢派人上山,除非他想得罪侯府。要知道,致远老和尚的地方,听枫看重的很。”      桂花稍微放下心来。   “你出来的时候,家里知道你去哪儿了吗?”   坐在他身边,拔出根枯草。      “我常常四处跑。家里头放心的很,最多回去的时候听我娘唠叨几句。”他一用力坐起来,挪到桂花身边,两人倚树并坐。   “你娘呢,你走了,金大娘怎么办?”      “不知道。”声音平静,没甚起伏。“临走我问过她,她不想和我一起。”      他伸出手用力握住她的。      “我娘生我的时候,是难产。”瘦削的侧脸在星光的照耀下细致如瓷,他头微仰着,好像在看夜空,又好像透过银河看过去,茫茫千里,无着无落,“疼了一天一夜,差点就死了……”   桂花转过头看他。      “所以,我没有弟弟妹妹,只有一个哥哥。”   “大哥很优秀。父亲很疼他,为了把他培养成才,付出了很多心血。小时候我还嫉妒过他。”他还是抬着头,让人看不见他的眼睛,“不过后来没有了。他为了胜任家主的位置,牺牲了很多东西,远不足我这个闲人逍遥自在。”      “所以说,要想得到,必先失去。”他嘴角微微翘起,一贯的轻松姿态,“现在,你和我一起坐在这里,你后悔吗?”唇角的笑意绷紧,泄露出他的紧张。      桂花想了想:“后悔……”   战青玄笑意有点僵,一丝失望爬上眼角。      “……没带菜菜一起出来。”桂花把被风吹散的头发别到耳后,“它一定恨死我了。山上那么大,远比在侯府自由。”她很有些哀伤,“下回见到我,它又要装作不认识了。”      她故意不看战青玄,仰头望天:“其他的,目前没什么好后悔的。”      战青玄的脸色很不好看。   “我要保留后悔的权利。”桂花很严肃的道。“要是你让我后悔了,我就回家去,阿生哥肯定很欢迎我……” 战青玄脸更黑了。      “阿生哥是谁?”   “就是阿生哥啊。”      “你小时候的梦想是什么?”   “做个威风凛凛的大将军,为国杀敌,征战沙场。”      “那你怎么不去考武状元?”   “只会暗器,不会行军布阵的人是做不了大将军的,而且现在天下太平,无仗可打。”      “好遗憾哪。”   “后来梦想换了,想做仗剑江湖的大侠,去各种各样的地方,看各种各样的美女,走万里路,管不平事,铲奸除恶,杀富济贫……”      “那你怎么不去?”   “我家就是富户,我哥就是奸商,难道我要从劫我哥开始我的江湖路哞……”      “然后呢?你又做了什么梦。”   “当个平凡人。找到自己爱的人,和她一起去各种各样的地方,看各种各样的风景。长河落日,大漠孤烟,江南烟雨,花繁柳绿……偶尔斗斗嘴,吹吹牛,管管闲事,就很好。”      “那你找到了吗?”   “……找到了。”      “那个苏小姐是怎么回事?”   “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你真要听?”   “你说啊……”      星星在天上眨着眼,偷偷的笑。 第四十四回 闲事   拜吴有所赐,桂花一行三人本着:大方向正确,哪条路未知,早晚能到目的地的原则,把私奔当旅游,一路上走的甚是悠闲惬意。   收获的季节,秋高气爽,万里无云。大片大片的农田中,金黄的麦穗,劳作的农人,年迈的黄牛,嬉笑的孩子,阡陌交错,鸡犬相闻。远处的烟囱飘出缕缕轻烟,那是主妇们在灶间准备午饭。      乡间不常见到马车,一路行去,狗儿汪汪叫,猫儿喵喵叫。   桂花道:“好好的马路不走,非要从人家的田间过,看,招人现眼了吧。”      吴有哼着跑调的乡间小曲,扬起马鞭,轻飘飘落在马背上。      “视野开阔,空气清新。多好的地儿啊。”      战青玄同样从马车中探出头来:“晌午了。下地的人都回家吃饭了,我们也找个地方坐坐,吃点东西再走。”   还真是,一个两个都不急。      这一吃饭便吃了许久。   正午的暖阳照着,仿佛周身裹着床松软的棉被,令人昏昏,鼻端若有若无飘着的是乡间泥土植物的清香。      桂花懒洋洋的拿出块熏肉慢慢啃,在这样的环境下,她不想说话,一切动作也都变成了慢镜头。反正大家都不急,她也不急。      旁边一个大草垛,金色的稻草一捧一捧码的整整齐齐。   桂花半睁着眼,咬了一口肉,含在嘴里,眼睛越来越小,有入睡的趋势。   草垛后转过来一只小狗,幼年期的田园犬,绒绒的毛,短短的尾,伸着小舌头,一步一颠的冲着桂花走来。      离了四五步远,又停下了。睁着黑色的瞳,盯着桂花手中的肉。喉咙里发出隐隐的呜咽声。   桂花警惕的略略睁大眼睛,睡意被赶走了一半。      旁边伸来一只手,夺过桂花虚握在手中的肉,轻轻一掷,便稳稳落在那小狗身前。   桂花彻底没了睡意,挺直腰杆做起来。   “干嘛抢我的肉,我还没吃完呢。”      罪魁祸首挑挑眉,轻描淡写:“我还以为你不吃了呢。既然还要,拿回来就是。”那边厢,幼犬已经低下头去,细细嗅了一遍嘴边食,下了口。   桂花咽了口唾沫,打开包裹,摸出个馒头,狠狠的啃。   隔夜的馒头,有些硬,桂花牙一酸,差点倒了。      小狗吃肉吃的津津有味,桂花啃馒头啃的顶冒青烟。   “还真吃,也不怕他下毒害死你。”不懂事的小动物,防人之心不可无啊,要是熏肉有毒,你现在已经四肢抽搐,倒地身亡了。   战青玄不置可否,拿过桂花手中的馒头,把自己手上的熏鱼递过去。      “不过没关系,他虽然看上去不像好人,但其实也不很坏,放心吃放心吃哈……”桂花接过熏鱼,单方面和低头专心吃肉的小狗交流的不亦乐乎。      “花花,花花……”清脆的童音由远及近,草垛后面转过来个七八岁的小姑娘。   花花?   桂花疑惑的望望脚边黄色皮毛的小狗,又望望那个向着她跑来的小女孩。不太确定她是在呼唤自己,亦或是呼唤吃肉的小黄?      小姑娘穿着蓝底碎花小袄,衣裳不太合身,略有些长,膝盖手肘的地方打了补丁。扎着两个羊角辫儿,奔跑着过来的时候,小辫儿随着她的脚步,一晃一晃,煞是可爱。   待她走近,低头吃肉的小狗当即离开了食物,踉跄着向她跑了一步,低低呜咽了几声,蹭蹭她的裤腿。   小姑娘蹲下*身,两只小手一抄,便把“花花”抱起来。摇了两摇:“又在外头乱要吃食,当心吃到药,毒死你。”      呀,不得了不得了,想到一块儿去了。英雄所见略同,知心人啊。      战青玄带着些同情望来一眼。看,你的智商还停留在七岁的阶段。      小姑娘一抬头,见到衣裳亮丽的两男一女,有些惊,有些奇。他们的村子很偏,等闲见着的都是附近的农人,这样的人物,还真没见到过。   又见那女子殷切的盯着自己瞧,小姑娘立即红了脸有些不好意思。      “大姐姐,俺不是说这个肉有事。你不要生气……”略带方言的清脆童音,清清亮亮的道歉,别说桂花本来就没生气,就是有气,也得消掉。“是俺们花花不懂事,打搅你们。”      摇摇头,桂花大方道:“没关系,没关系。我看它可爱,就给它吃了。”   刚才是谁为了这块肉,摆脸色给战青玄看的?是谁啊是谁啊是谁啊!(对不住,偶最近有点咆哮体……大家原谅则个)      小姑娘把狗放下,让它继续吃肉。自己则立在原地,眼珠子转啊转,把眼前三人打量个遍。   大哥哥长的真漂亮,皮肤白白的,比村东王大婶子的小闺女还白净咧;大姐姐长的也好看,眼睛真大,亮晶晶的,像是夏天里成熟的紫葡萄;旁边那个大叔好奇怪,低头吃东西的时候露出两撇小胡子,嘴巴一动,胡子一翘,怪有趣。      她这边打量着,桂花那边就开始跟她拉家常。      “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字?”放低了音量,放软了语调。      “俺叫小叶子。俺姐姐叫大叶子!”小姑娘答得声音洪亮。      “噗!”战青玄没忍住,差点把刚含进嘴里的半口水吐出来。      桂花很严肃的斜眼撇他:“笑什么笑!有什么好笑!这叫就地取材,劳动者的智慧。严肃点!一看就是好吃懒做不知民间疾苦的大少爷……还笑?想当初,你听见我名字的时候还夸呢,原来这么好笑,你嘴上说好,心里笑翻了吧?”   可不是,心里偷着乐,笑得快内伤啊。      当然,这话战青玄也就自己心里想想,万万不敢说出口。当即清清嗓子,抿起嘴角,佯装肃穆。心中暗道:要是以后你给女儿也这么就地取材充满智慧的取名字,我就去撞墙!      “你几岁了?”   “七岁了!俺姐姐十四,前天还有人上门来说亲咧!”      “……你知道说亲是什么?”   “当然晓得!以后姐姐要住到他家去,和哥哥一起睡!”      桂花:“……好精辟。”   战青玄:“……”   吴有:专心吃东西,无暇分神。      “你家住哪里呀?”   “就在前面地头不远,跨过那块玉米地就到了。”      桂花远目,但玉米茂盛,长势甚好,完全遮住了她的视线。她为了表示自己明白,胡乱的点了点头。      没想到小姑娘叽叽喳喳,又说开了。   “大姐姐,你们这是要到哪里去呀?要是想上南边那座山,这个时辰可来不及咧,俺爹说,上山要趁早,晚了就危险咧。”      他们本来就不识路径,随便顺着方向走,此时听到小姑娘说话,都认真起来。      战青玄问:“怎么不安全呢?”   “山上有大老虎,伤人!”   吴有终于抬起头来:“虎?不怕不怕,找根棍子找点毒药,我就能结果了它……”      桂花想:原来他还做过猎户,加上,加上,上山讲给三娘听去。   小叶子又道:“还有毒蛇,咬死过人咧。”      说到蛇,大家都没出声。阮听枫不在,没人会医术,被蛇咬了还真有些危险。尤其桂花有过前科,惧蛇的厉害。      “不能上山,那我们绕着走。”   小叶子咯咯笑:“大哥哥,绕不过去咧,这山可长,好几十里呢。”      桂花和战青玄一齐饱含怨恨的望吴有这个赶车的。不是大方向没错,总能走到嘛,你倒是给我们走个看看?      吴有咳嗽两声,捻着八字胡,眯着绿豆眼,转身问小叶子:“那就没办法过山啦?”   “找个像这样的好天,一大早上山去,天黑前能下山。不在山里过夜,就没的事。”      三人面面相觑,今天注定走不成了。      小叶子机灵得很:“大哥哥大姐姐没地方住,就到俺们家去,不远。明天一早俺爹也要上山,你们可以跟他一道。”   也没旁的好法子。去就去呗,晚一天就晚一天,反正不急!      马车太大,玉米地间的小道太窄,过不去。   几人绕了好大一个圈子才到了小叶子家。   低矮的土房子,一共四间。旁边砌了间小屋子,当做厨房。   小叶子一进家门,便奔向厨房:“奶奶,奶奶!姐姐,姐姐!家里来客人咧。”      便听见年老的声音:“小丫头,疯到那里去咧。也不晓得早点回来,帮你姐姐择菜……”   随即又是个年轻女子:“没事的,小孩子贪玩。”   说着,人便走出来。一眼看见走在前头的战青玄,愣了下。“小叶子,这是你说的客人?”      战青玄缓步上前,合起折扇,轻勾唇角,好看的桃花眼弯起来:“叶姑娘吧?打扰了。”虽然连日坐在马车上,他却丝毫不见倦意,长身玉立那么一站,丰神俊朗,风姿不减,桂花见了也要叫一声“妖孽”,而大叶子姑娘显然道行尚不如桂花,立马脸红。   “俺家不姓叶,姓罗。”      “哦。这样啊,搞错了姑娘的姓氏,还望恕罪。”战青玄作势一揖,其实连腰都没弯。大叶子含羞带怯的低着头,压根没注意。   倒是桂花吐吐舌头感慨:姑娘诶,这人也就是好命,摊上这么幅好皮相,其实里面是稻草啊,还是发霉的稻草。千万别被表面迷惑!古人说,人不可貌相,就是如此道理啊。      大叶子总算回过神来,看到了战青玄身后的桂花和吴有,连忙请他们到正屋,又倒了水来请他们喝。   桂花跟着小叶子窜到屋后去看狗。据说花花只是一窝小崽里头的其中之一。桂花当下表示了对田园犬的极大兴趣,小叶子热情好客的主动带着她去瞧。      天色暗下来的时候,小叶子搬了张小竹凳坐在门口,等她阿爹从田间回来。她爹是个粗壮汉子,个头不高,皮肤略黑,笑容憨厚,一咧嘴便露出两颗雪白的门牙。   和她父亲一道的还有小叶子的祖父,刚过五旬的人,却显得苍老,略驼了背,头发花白,边走边抽着旱烟,吧嗒吧嗒。看见小叶子,便张开嘴乐呵呵笑。待人倒是和气,看见家里来了陌生人也不恼。      饭桌上,桂花张望了半天,总觉着有些不对。   又数了遍人数,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她歪着头,低声问小叶子:“你娘呢?”   小叶子嘴里含着口饭:“走了。”   “什么走了?”   把那口饭咽下去:“就是不在咧。”      桂花没再问。低头,老实吃饭。   晚上分房睡觉的时候,出现了一个大问题。   一共三间卧房,原本小叶子大叶子住一间,小叶子爷爷奶奶住一间,小叶子爹住一间,还挺宽裕。现在忽然多了三个人,一下子逼仄起来。      最后,分配如下。   小叶子大叶子和她们的奶奶一间房,吴有和小叶子爷爷爹爹一间房……   分配依据,小叶子一家一致认为桂花他们三人的关系是一对年轻夫妇和一个赶车的车把式。因为正常情况下,别说大家小姐,连普通农户的闺女都不可能和男子单独同行。      桂花垂死挣扎,拉住小叶子的手:“我要和你们一间。”   大叶子为难道:“姐姐是贵人,怎么能和俺们一起。”她偷眼看黑着脸的战青玄,小心的拉拉桂花的袖子,“姐姐,你相公不高兴咧……”      桂花忙道:“他还不是我相公……”   小叶子在旁边插嘴:“大哥哥大姐姐一道走,就是夫妻,夫妻就要一起睡!爷爷奶奶就是一起睡的!”她说的理直气壮,桂花听的直翻白眼。特殊情况,特殊情况懂不懂?!      小叶子把手从桂花的魔掌里抽出来,和姐姐一道回房去了。   吴有打开房门,探出头来,笑得贼眉鼠眼,幸灾乐祸道:“我绝不告诉别人你们住一个屋。哈哈哈。”大笑三声,碰的关上门。      桂花悲愤的望着战青玄:“你为什么不说句话!”   战青玄颇无辜:“说什么?说我们不是夫妻?你说了那么多遍,有人信吗?”       第四十五回 同室   不情愿的进了屋,觑着最里头那张小床,皱眉:“怎么睡?”   战青玄随后掩了房门,环顾室内:“一张床,一条被,一起睡喽。”      屋子有年头了,墙面有剥落的痕迹,床铺整整齐齐,摆着两只枕头,一条薄被。床边摆着个大箱子,箱盖当做茶几用,上头放着柳条编的小篮子,心思灵巧的在绿条中缀着几朵玫红色的小花,亮丽的颜色中透着生机,给整间屋子添上了股活力。篮子里面放着针线之类的小玩意儿,旁边叠的齐整的一件绣活。      桂花还记着刚才众人面前,他不帮她说话的仇,此时独处倒也没立时觉得尴尬,主要是那股怨气叫嚣着没处发泄,远远盖过了她本来就不太敏锐的害羞心。   “要睡你睡,我不睡!”   搁在篮子里的绣活做了一半,桂花饶有兴致的拿起来看。      战青玄无奈的叹了口气,走到她面前摊了摊手:“说起来,我也是受害者,你就不能对同是受害人的我,和善那么一点点?”举起手来,比了指尖上的一点,提醒桂花她的脸色有多差,见对方没反应,他搁下折扇,食指扣了扣桌面,“明天出了这个屋子,我的清白也没了……”      他不说还好,他这一说,桂花立刻抬起头反驳:“你清白早没了,别赖在我身上!”她眼眸本来就大,此时恶狠狠的瞪着,倒显得更大了几分,黑漆漆的,透着不肯服输的狠劲。   旁边点着只蜡烛,光线微弱,对驱散黑暗作用不大,却在此时凸显了功用。晕黄的光线,温柔的落进猝然睁大的眸子里,无情的冲散了桂花汇聚起来的那一点狠狠,恍若渔船上的灯笼罩着岸上的树影,折射出水一样的潋滟。   那样的一双眸子,看得战青玄心中一跳,仿佛被无形的手攥住了心脏,呼吸顿时一滞。      话一出口,桂花便察觉出自己过分了。想要表达愤怒,可是踩别人的脊梁骨,好像是不很厚道。潜意识里,战青玄纨绔风流的形象太高大,根深蒂固,一时间难以转变印象。   所以说,第一印象,实在重要。若是战青玄知道桂花此时想着什么,他一定恨不能穿越回去,揪住那时候的自己,拼命摇晃外加耳提面命,让他时刻警惕保持正经和严肃。因为,一个很重要的女孩子即将出现在他的生命里。      心虚归心虚,面子上下不来,桂花当然不可能道歉。硬着头皮一种居高临下的态度俯视着他。   战青玄却没有表示出她预料中的尴尬,反倒目光灼灼的望着她。这让她多少产生了些猜测失误的失落,一点小小的心虚立刻处在了下风。   她努力维持着眼睛的圆度和亮度,不肯眨眼。   “看什么?我说错了吗。”      眼睛睁得太久,有些酸涩,烛火的熏陶下,微微泛红。      战青玄凑近了一点,手肘撑在箱子上,作势细细看她的眼睛,并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和平常无二。   “和我发火,也别拿眼睛出气。好好一双杏眼,被你折腾的,都成兔子了。”他伸出手掌,不轻不重附上她双眼。心跳快的有些不正常,仿佛有某种柔软的心情正在五脏六腑滋生。他不敢再看她的眼睛,总觉得哪里不对。如同幼弱的动物,嗅到危险地气味,不自觉的想要规避。      十指修长,隔着稀薄的空气,都能感受到他手掌传来的热度。      时间仿佛一下子返回到“一千金”地下室的那个夜晚,他握着她的手,牢牢的握着。那时的她,也如同现在这般,能够感受到他手心的温暖。      思绪飘散,一时间静默下来。遮住了她让自己心跳紊乱的目光,战青玄放下了心,又觉得十分有必要为自己申辩一句。   “你说错了。”      听到他暗哑的声音紧贴着自己耳根响起的时候,桂花下了一跳。湿热的气息如同一条灵巧湿滑的小蛇,贴着她的皮肤缓缓流动。心猛的一跳,她没有明白他的意思,反射性的反问:“什么?”      说话的时候,眼睛终于支撑不住就在他手中眨了一下。   长长的睫毛轻轻软软拂在战青玄的手心,仿佛折翼的蝴蝶,小心翼翼煽动翅膀试图飞翔,痒痒的,酥酥的,让人心上发软。   这种酥软仿佛电流一般,迅速划过他的手臂,一直蔓延到胸口。      他倒吸口气,再忍不住,揽住她的腰,低头截住她的唇,辗转吸吮。      桂花睁着眼,懵懂而惊讶。他的舌灵活温热,在她口中霸道纠缠,她想后退,却被他的手掌牢牢禁锢住,移动不了分毫。刚才心悸的感觉还没来得及消失,就被另一波更加强烈的情感淹没。她睁着眼睛,却空蒙蒙的,什么也没看到眼中去,他右手狠狠的揽在她腰间,那么用力,仿佛要把她揉进身体里。心上仿佛被点了一把火,全身的感官全都集中到那一点的唇舌交缠,就连呼吸都困难。      仿佛过了很久,他才终于放开她的唇。两个人都气息不稳,咻咻喘气。   他目光暗沉,泼墨般的眸子一瞬不瞬的望着她,蓦然一笑,低头在她耳边道:“我说,目前为止,我还是清白的。”声音暗哑,气息粗重,桂花迟钝的害羞感终于轰然回归,脸一下红了。   他却还不罢休,就着她的耳继续道:“需要我给你证明吗?”      不仅脸颊,连带着耳根脖颈都染上了粉色。   放在他胸前的手,透过薄薄的衣衫感受到他有力快速的心跳,一下一下,在她手中打出欢快的节奏。她试图推开他,却意外的脱了力,只能被他牢牢的圈在怀里。   她喟叹一声,无奈道:“我相信你。”      耳边响起他低低的笑声,仿佛料到她会这样回答。桂花窝在他怀中,感受到他胸腔的震动,忽然之间,满足安定的情感弥漫开来,她放心的趴在他胸口,闻着他衣衫上若有若无的茶香,什么都不愿意去想。      难得心安的片刻,让人贪恋。      桂花闭上眼睛:“要是可以一直这样,该多好。”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用担心。要是能一直这样,该多好。      “这样担惊受怕的日子,不长了。”      “真的吗?”      “真的。      我要我们光明正大的在一起。”      第二日睁开眼,桂花首先看到的是一张放大的脸。战青玄的脸。闭着眼,熟睡的模样。   她的头枕着他的手臂,她的手环住他的腰。      高挺的鼻梁,瘦削的脸庞,皮肤光滑的如同上好的羊脂玉,这么近距离,居然也瞧不见一点瑕疵。桂花不自觉想到自己眼睑下一两粒细不可见的小雀斑,心里开始不平衡,男人长的这么精致,叫女人们怎么活?      趁着他熟睡,悄悄的伸出手,用食指上养了一段时间的长指甲戳了戳他的右脸颊。原意是要给他人为戳出点痕迹来,可谁知,指尖不小心蹭过他的皮肤,意料之外的滑腻,真是一副吹弹可破的好皮囊。不舍的用指尖又蹭了蹭,才恋恋不舍的打算离开。   不等她把手收回去,指尖便被他攥住了。      他睁开眼,带着些惺忪,和她打招呼:“早啊。”      桂花见他这副慵懒模样,一时间忘记把手指抽回来,顺着他的口气:“早。”      他笑一笑,把她的手送回被窝里:“摸我的脸没关系,但是注意不要着凉。”仿佛小孩子贪玩被他逮到,他不屑与她计较的宠溺语气。   可是抬起头,桂花却在他脸上找到了类似调侃的戏谑。      一大清早的,不要和他计较。桂花很大度的想。      他们起的早,吴有似乎起的比他们更早。起得早还不算,他积极并主动的帮小叶子她爹劈柴,结果狠狠一斧子下去,柴火没劈成,倒把自个儿的脚背给砸伤了。   无所不能无所不知的吴先生,终于也有了样不擅长的东西。      车夫受了伤,坐车的就是再急,也没法催着伤员赶路,更何况,根本没有人着急。   既来之,则安之。桂花很淡定的和小叶子一起带着花花去田间采玉米,吴有待在屋里疼的嗷嗷直叫,战青玄幸灾乐祸的站在一边瞧热闹。      眼睛一睁一闭,一天很快过去了。      可是再睁眼的时候,气氛很不寻常。      马嘶,鸡啼,犬吠,人声,混在一处,十分嘈杂。   桂花被吵醒的时候,战青玄亦是早已醒来,睁着眼,若有所思的看窗外,仿佛等待这一刻已久,却在它真正降临的时候,一时没有想好,该摆出怎样一种姿态。      此时尚在半夜,月明星稀,银辉照大地,微亮撒乾坤。这样一个偏僻偏远的小村落,天色一黑,便万籁俱寂鸡犬不闻,而此时的马嘶鸡啼犬吠显然很不符合常理。      很多匹马,哒哒的马蹄声惊醒了熟睡中的鸡犬,于是,便上演了这么一出田园交响曲。      这样嚣张的马蹄声,桂花只听见过一次。而那次,随之而来的,是菜菜的险些丧生。   大概看出了她的紧张,战青玄冲她微微一笑,握住了她的手,很有力的一握,旋即放开,毫不拖泥带水的打开了房门。      还不待他摆出幅无所谓的纨绔姿态好好的和门外的人打个招呼,一个耳光便挟着滔滔怒意扑面而来。   他丝毫不避,脸颊被掌风带得偏向一边,额角重重的嗑在门框上,发出一声沉重的闷响。   桂花紧跟在后,看到这一幕,不由短促的惊叫一声。      战青玄却不恼,面上甚至还带着笑意,缓缓正过脸来。   “大哥,你来得可真慢。” 第四十六回 回府   手上还没来得及放下的马鞭,显示出来者的焦急;攥着马鞭的指节泛出若隐若现的青筋,显示出来者的愤怒。   若不是还有理智,大抵那个鞭子便要抽到战青玄身上。      沉着脸扫了眼战青玄身后的桂花,那凌厉的眼风仿佛淬了冰渣子,剐在桂花脸上,让她不自觉的打了个寒战。      “不是我慢。是吴先生神机妙算,不走寻常路。”   隐在人群中看热闹的吴有,听到孙茗含讥带诮的点他名,一点没有害怕的样子,反倒艰难的挤出人群,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   “大公子过奖。吴某不过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可当不起神机妙算四个字。”      尔后探出头,以和白日里战青玄一样幸灾乐祸的口吻道:“青玄哪,我脚受伤,你脸受伤,怎么看,都是我赚了。”   风水轮流转,报应来得快。      一屋子的人,大叶子小叶子都站在一边,略带好奇的向这边张望。   孙茗半夜里登堂入室扰人清梦,总算还有些自觉,放下身段和众人告了个罪,虽然不见得有十足诚意,可也足以平息众怨。   拽着战青玄进了屋,把门狠狠的摔上。   私事,尤其是见不得人的私事,还是自家人关起门算算账就好了。      桂花怅然的亲眼目睹那扇门在自己面前关上,有些无所适从的站在门外。小叶子跑过来拉她的手:“大姐姐,怎么回事咧?这位大哥哥什么人,为什么半夜跑来我们家?”   桂花苦笑:“没事。你们都回去睡觉吧。”   小叶子还待再问,大叶子瞧着情形不对,连拉带拽把小叶子哄回去了。      房门合上,厅内只剩下吴有和桂花两人。      吴有扶着桌沿,脚还有些不利落。   桂花疑惑的问:“吴先生,你们早料到孙茗会来?既然如此,我们又为什么要逃?”   吴有的绿豆眼转了装,仿佛没想好该不该和她说。   “说吧。反正我早晚会知道。”      “出来好处多多。”吴有习惯性的捻胡子,“一则,青玄需要时间去查一件事,现在查出来了,他便有了筹码;二则,你走了,钱惜松才会自乱阵脚,露出破绽;三则,”他抬头意味深长的望着桂花,“你不是心情不好?出来转转,有利于身心健康啊……”   当他说身心健康的时候,脸上的神情仿佛捉奸在床,眼中赤*裸裸写着:我都明白的字样。      桂花悲哀的发现,自己的名声成功被战青玄败坏掉了。      “你这一走,还真是干净利落。”孙茗蹙眉,琥珀色的眸子蓄着怒意,“青玄,你到底要任性到什么时候!”   “怎么样?府里的烂摊子,大哥都帮我收拾好了?”混不在意的口吻,丝毫不为对方的怒意所动。      孙茗恨铁不成钢的瞪他一眼,压抑住怒气:“总算还知道让丫环给我报个信!”深吸口气,“钱家得知二小姐失踪之前,我去求了母亲。以她的名义,和钱家打了招呼。说母亲偶遇二小姐,一见如故,甚是喜爱,留她在家住了。虽然不合礼法,漏洞百出,总算钱惜松不敢明着和我们撕破脸。才让你蒙混过关。”   战青玄一副早就料到的模样:“唉,母亲这回,可是帮了我大忙。”      孙茗没好气:“她老人家气得不轻。我倒要看看,你回去怎么解释?!”   想到那日,他刚出府便看见钱惜桂的贴身丫鬟匆匆而来,告诉说她家小姐和孙二公子私奔了。他当时气得七窍生烟,差点就一命呜呼。   要知道,他刚在书房收到,那日在一千金,战青玄为之连玉佩都不要的女子,正是他那个未婚妻钱惜桂的消息,就已经怒火上涌。出门去找战青玄晦气,却又收到这么个令人哭笑不得的噩耗。      所幸,他即便再气再怒,理智总还是待在上风。   家丑不可外扬,孙二公子和未来嫂子私奔这种事千万不能让人知道,就连钱府,尤其是钱惜松,都得瞒着。   当机立断,留下翠浓,佯装老夫人留下了主仆二人。      随即派了几路人马沿着官道去寻人。   可这么多天过去了,却连一丝消息都没有。不能再拖了。再拖下去,钱府那边连表面的平静都维持不下去了。走投无路,所幸还有个一千金。   不愧是江湖一流的情报组织,六个时辰不到,便有了消息。      他即刻连夜带人亲自来寻。      “那大哥今日来,是要干什么呢?把我们带回去,然后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照常举行婚礼?”战青玄抬眼问他。“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维持孙府的名声。你并不爱她!大哥,你为什么一定要为了家族牺牲自己的婚姻,你明明可以不这样的……”   孙茗的眼像是一汪海,风云变幻,潮起潮落,无数种情绪汇聚散开,最终消散于无形。他似乎是厌倦了和战青玄的这种辩论,平淡的开口:“我就是来把你们带回去。然后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我会照旧娶她,也会对她好。她姓钱,可我不会把她当做敌人,更不会把用在他哥哥那里的手段加诸在她身上……我只希望,她能和以前一样的无忧无虑快乐幸福。”      战青玄定定的望着他,带着一种悲哀的神气。   他想,他猜测的东西,在大哥脸上,已经得到了验证。可是,他不能因为这个原因放弃,他已经为之准备了太久。而且,桂花也早就做出了选择。      “无忧无虑,快乐幸福?大哥,你真是这么想的?在钱府那样的地方,有钱惜松那样的哥哥?”战青玄轻声笑了下,不待笑容绽放便收敛了嘴角,“大哥,你什么都不知道。你不了解她,不知道她生活在怎样的困境里。所以你才会觉得她无忧无虑快乐幸福。的确,她是个乐观向上,从不轻言绝望的人,表现出来的带给别人的,永远是笑容和快乐……就是这样的她,才格外让我心疼。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许是很早以前,也许是在那之后,我就爱上她了。大哥,是真的爱。我想让她真正的快乐幸福,真正的放声大笑。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被一堆陷阱和阴谋牵绊着。”      孙茗认真的听他说话,脸上的神情看不出喜怒,只有紧抿的唇角流露出他的心情,不知是在和自己较劲,还是和别人,亦或是和不可抗拒的命运。   “你知道钱惜松的目的吗?”战青玄道,“他想要拿到那本名册。然后,取而代之。”      孙茗犀利的目光直直的射过来。“原来,他打着这个主意。口气倒不小!”   战青玄右手执扇轻挥,轻松道:“有大哥在,我一点都不担心。”      扇面上水墨山峦,行书流畅四个大字。   孙茗眼尾一跳:“你什么时候,心如止水了?”      “哦,你说这个啊。”侧过扇面瞧一瞧,那上头的大字,“很久以前就用着了。桂花选的,我瞧着甚好,甚符合我现在心境。”      孙茗没有答话,他这个弟弟,真真正正是长大了。      “大哥一直在找钱惜松漏税的证据。找着了吗?”      “你问这个做什么?”      “因为,我知道东西在哪里。而且,我有把握,能在十天内拿到。”      孙茗沉默良久,终是开口相询:“你想要什么。”      战青玄收了折扇,一字一顿:“扳倒钱惜松的证据,换我和桂花的名正言顺。”      好一个名正言顺,孙茗几乎就要头疼了。若是以前的他,遇到这样的抉择,根本想都不要想,肯定选择前者。可是此时,他却有些犹豫。   一边是阖府的利益,一边是个人的私心。      而他,是孙府大少爷。孙府大少爷,是不该也不能有私心的。      “好。你把证据拿来,我就解除婚约。”从胸腔里透出口气,“母亲那里,我来说。务必让你们,名正言顺。”      说完这句话,他转过身去。仿佛失了力气:“你们准备准备,即刻和我回府吧。”   推门出去,意外的撞见桂花心虚仓促的目光。   好丢脸,听墙角被抓了。桂花傻乎乎笑。      孙茗步履匆匆,只用眼角扫了她一眼,便和她擦肩而过。   “你要找什么东西?”桂花转过头去问战青玄。      “你别问。老老实实待在府里,平平安安就好了。”他跨出门来,打个哈欠,“大晚上闹哄哄的不让人睡觉。”   桂花犹不死心:“翠浓现在待在我身边,没办法接近钱惜松的。”      可怜巴巴的望着他。   “总会有办法的。你别操心。”拉着她的手,“快走。要不然我大哥又该催了。”      去时的路比来时短了许多。      一行人快马加鞭,第二日午时便到达了越州府。      翠浓站在门口望眼欲穿,一看见桂花从马车中出来,立刻扑上前,只差把桂花扑得一个踉跄:“小姐,您不声不响就走了。抛下奴婢一个人,奴婢回去怎么向大少爷交代?要让他知道了,非扒了奴婢的皮不可……还好您回来了。回来就好……”说着说着,一抽抽的哽咽起来,头垂得低低,一副快哭的模样。      桂花十分配合的拉过她的手拍了拍:“好了好了,我这不是回来了嘛。”      偷眼去看孙茗,他皱着眉,整个一受不了的表情。      转眼,战青玄神色自若的站在翠浓身旁,习以为常她的唱做俱佳。      桂花边安慰翠浓,边盯住她乌油油的麻花辫。   翠姑娘,真难为你了,在这么多知情人面前,您还能演的如此旁若无人浑然忘我,这是怎样一种曲高和寡的境界哟。   你不去唱戏,实在是演艺界的不幸,所有戏子的大幸。      “二小姐这便回去吧。毕竟,在外面待了这么多天,你大哥一定着急得很。”孙茗不咸不淡的音调,一语双关提醒当事人再不回去会有严重的后果。      桂花一个激灵,醍醐灌顶般拽住翠浓的胳膊:“快停下来,省着点眼泪,回去咱们在大哥面前接着哭……”还不知道他会怎样恼羞成怒整治我们呢,留着眼泪回去用悲情淹死他。      翠浓抽抽噎噎委委屈屈被桂花拖上了马车。从头到尾都没舍得把她高贵的头颅抬起一点点。看在外人眼里,别提多柔顺恭谨楚楚可怜良善可欺了。      掀起马车帘,战青玄那张俏脸露了出来。   “凡事自己小心。”压低了声音,“给我十天。十天之后,我来接你。”   桂花点点头。拢起袖子,放下车帘,马车咕噜噜向着钱府的方向驶去。 第四十七回 惩罚   “二妹妹,你把我当傻子吗?”钱惜松眼神阴郁,蛇信般阴毒,“出府这么久,轻轻松松一句去孙府串门就想把我打发了?!”      桂花一副我也很无奈的表情:“我说的是实话,大实话。谁也没规定未来婆婆不能见儿媳妇不是?”   翠浓跪在地上,瑟瑟发抖不发一言。      钱惜松走到桂花面前,钳住她的下巴,让她被迫仰头望向自己:“你去找孙茗了,和孙府达成了什么协议?”细长的眸子眯起来,“不说话?不说话我也能查出来!”   桂花痛苦的翻翻白眼。暗自腹诽:不是我不想说话,而是嗓子被你掐住了,发不出声音啊。不说话?这种时候不说话不是更刺激你!这么蠢的事情,我是不会做的。可是,没有用,钱惜松的手仍旧掐着她的脖子。      “你别忘了,及笄礼上发生的事情,只要我向孙家透露出一星半点,咱们谁都别想好过!”钱惜松继续威胁,手上的力道不减。      桂花无奈,只得抬起手来指指自己的喉咙,示意自己有话要说。   “咳咳。”清清嗓子,桂花发出鸭子般沙哑的声音,像极了换声期的男孩,“拜托你不要总是疑神疑鬼。那么敏感,弄得我很有压力的。”      “娘亲在你手上,把柄在你手上,我才不会那么蠢,主动去找孙府呢。”      钱惜松冷笑:“算你识时务。”      又道:“说到金姨娘,我倒是想起来了。因为前些日子你行踪不明,我这个做兄长的实在放心不下,亲自去把金姨娘接到府里住了。”      桂花反射性的激动道:“你把我娘亲怎么样了?”      钱惜松很满意桂花的反应,面容缓了缓,不再那么狰狞。   “只要二妹妹安安稳稳出嫁,她自然不会怎样。”      桂花低头:“我会出嫁。”      钱惜松一笑,很满意她的妥协,接下来说出的话却让桂花很不满意:“口说无凭,况且脚长在二妹妹身上。为了让我放心,就请妹妹委屈一下,在佛堂里住几天吧。”      提到佛堂,桂花不自觉便打了个哆嗦。看在钱惜松眼中,更是惬意。      “翠浓,虽说你是我的人。可这几日来,却没有尽到职责,好好照顾二小姐,罚你一起,跪佛堂吧。”   “是。”翠浓至始至终害怕的跪在地上,没有插一句话。直到此时,才散发出弱弱的存在感,应了声。      桂花知道,翠浓还在继续潜伏中。为了不让她暴露,路过她身边的时候,不善道:“还跪着作甚?走啦!”      以此表明她们不是一伙。      ————————      桂花眼放绿光紧盯着供桌上的糕点,泥塑贴金的佛像悲悯的望着她。回来的时候忙着赶路,到了孙府也没停顿,急匆匆的往回赶,除了马车上喝的茶水,到现在为止她还没有吃过任何东西。   饥饿的眼神十分热切,端坐的佛像险些被她灼烧的跳下凡间。      想到战青玄马车上无时无刻备着的精致茶点,桂花隐忍的咽了口唾沫。   唾沫刚刚下肚,身后就传来“啪嗒”一声戒尺打在檀木桌上的脆响。随即是宋嬷嬷威胁意味十足的干咳。桂花不紧不慢继续咽口水,隔都没打一个,丝毫不把宋嬷嬷的警告放在眼里。   本来嘛,十天后她都要出嫁了,钱惜松一定不允许她伤痕累累,留下钱府虐待她的铁证。      悄悄挪了挪跪得发麻的膝盖,实在无聊的桂花,再一遍环顾佛堂。蒲团两个,她和翠浓平分了。佛像一尊,垂眉闭目,显然不忍卒读桂花的惨象。东西向摆着的供桌,水果糕点数盘。   狭小的空间,潮湿的空气,夕阳两三绺透过厚实的窗棂勉强提供一点光亮。门口站着的宋嬷嬷,手持戒尺,幸灾乐祸,面似恶鬼,恍如门神。当然,她背对着宋嬷嬷没法亲眼目睹,但这样的景象显而易见,无论是宋嬷嬷还是桂花,都曾在梦里演练数遍。   前者是为了届时好报仇雪恨,后者是警惕自己要居安思危。      终于,夕阳的余晖恋恋不舍的收回最后一抹霞光。万恶的宋嬷嬷趾高气昂挑衅似的把戒尺搁在小几上。锁上佛堂的小门,打道回府,关门睡觉去了。      她脚步声一远,桂花立刻站起来,几乎是以扑的姿势趴在了供桌上,抓起一个苹果就啃。边啃边絮絮叨叨请求佛祖的原谅。      翠浓显然没有她那么粗枝大叶,起身之后第一件事就是走到门边,确认宋嬷嬷是否去而复返。专业的间谍人员和普通劳动者的素质差别之大是毋庸置疑的。      昏暗。没有蜡烛,鲜有月光的昏暗。   钱府的佛堂就跟朝廷的暗狱属于同一类别。凡是不得宠的不得势的犯了错的都得被关在佛堂受教育,外加动用私刑。换到别家也许很难为人理解佛堂的这种功用,可只要明白钱府这上上下下一大家子的人都懂得,从上到下都不是善渣,又怎么能要求佛祖的光芒普照心灵?建了纯粹用来摆架子,别府有的,他们也有,顺便善加利用开发新功能。      “这么晚,宋嬷嬷准走了。”环顾黑漆漆的屋子,桂花瞄准翠浓饿得同样泛绿光的眸子,扔过去一只香蕉。      “扑!”      “啊!!!”      “咕咚!”      “啪嗒!”      一连串的声响发生在瞬间。      桂花仰脸冲着翠浓的方向茫然追问:“怎么了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翠浓带着哭腔的嗓音闷闷的在桂花脚边响起:“小姐,有老鼠……”惊魂未定。      桂花眨眨眼,对她躺在地上的行为更感兴趣:“哦……佛堂嘛,当然有老鼠。不过,有老鼠,你就一定要趴在地上吗?”虚心求教加探讨。      翠浓恶狠狠:“谁让你把香蕉扔在我脚边!”      不知是不是黑暗中其他感官特别敏锐的缘故,桂花甚至听见了她磨牙的霍霍声响。不由觉得十分冤枉:“你没有接的住哦。我瞄的很准啊……”推卸责任的态度激怒了翠浓。   她伸出一只手,牢牢攥住了桂花的裙角,一头黑发披散下来,幽幽的扬起毫无血色的脸孔,龇牙一笑,微弱的月光落在她雪白的牙齿上,一缕白光闪过……      “啊!!!”桂花大叫一声,扑通一屁股跌坐在翠浓身边。      翠浓笑得十分开心:“小姐,你没有挺的住哦。我拽的很轻啊……”      模仿桂花的语调惟妙惟肖,简直叫人叹为观止。      桂花认命的坐在冰凉的地板上,和翠浓背靠背。      以下是她们毫无营养的对话内容。      “好饿哦。”      “吃苹果。”      咔嚓咔嚓咔嚓,啃水果的声音。      “……小姐,刚刚,刚刚好像有什么热乎乎的东西从我脚面上挪过去。”      “哦,我不小心把脚搁你脚上了吧。”      “不对不对,那东西还毛茸茸的。”      “哦,那就是老鼠咯。”      “啊!!”翠浓哗啦啦把手上的温水泼了下去。      “……翠浓,你把水倒在我脚上了……”桂花幽怨的缩回脚。      “对不起对不起,我以为是老鼠。”言罢,摸索着拿娟子给桂花擦水。      一会儿之后。      “小姐,你的脚,为什么摸上去毛茸茸的?好像……老鼠。”      “哦,可能就是老鼠吧。我早就把脚拿回来了。”桂花很是不以为意。      “啊!!!~~~~”      翠浓的尖叫再次响彻偏院。      就在翠浓的尖叫声中,佛堂那扇厚重的,雕着繁杂花纹的,十几年没有打开过的窗户发出“咔嚓”“咔嚓”“轰隆隆”的声音。      尖叫声太响,桂花竖起耳朵仔细听。      “翠浓,窗子窗子窗子……”      惊魂未定的翠浓从善如流的望向被连根卸下的木窗,再一次陷入恐慌。      木窗落地带起烟尘中,阮听枫一袭白衣,伴着月光稳稳的落在嘴巴张成“0”字的翠浓身边。   “桂花。”他笑眯眯,浑然不觉自己刚刚毁坏掉一扇高龄二十的窗户。      仰头望着他眉目如画的脸,桂花再一次衷心的赞叹:漂亮,真漂亮!简直是人间绝色。虽然这个绝色刚刚卸下了钱府中最牢固最古老的一扇窗,并且激起满地烟尘,把她和翠浓弄得灰头土脸,但美人还是美人,绝色还是绝色。      “好久不见。”冒着吃灰的危险,桂花张口打招呼。      “给你的。”递过来一只锦袋。      桂花接过,打开。然后感激涕零:“听枫你真是大好人。雪中送炭啊,你简直是我恩人!”她跪了一天,想了一天的玫瑰熏糕,水晶蛋饺,此时活生生的出现在她面前,居然还有一大块酱牛肉,她感动得都快哭了。“太细心太体贴了,这袋子居然还分了层,一点都没有串味儿啊……”      她站起身,一股烟尘气扑面而来,咳嗽两声,桂花转口道:“要是下次你进来的时候不要卸窗,那就更完美了。”      阮听枫很实诚:“青玄,叫我带的。”      桂花一愣,看了眼包裹得十分精致且用心的食袋,心里温温软软融成一片。      “还是要谢谢你的。这么晚了还跑过来。”      阮听枫很和气,温和道:“没关系。睡不着。”      忽然想起一个问题:“你怎么知道我在佛堂?”      “青玄说的。”阮听枫还记得,大下午的战青玄匆匆忙忙跑过来,吩咐他晚上去趟钱府佛堂,送只袋子。“不过,我忘记了。”阮听枫有些不好意思。青玄和他说话的时候,正好于小鱼要来找他,他烦躁的有些心不在焉。      桂花:“忘记了……那你怎么找到这儿的呢?”      “紫苔院,老婆婆。”      真是个乖乖牌好宝宝,知道迷路了要问过往行人。可是,怎么说他也是非法入户私闯民宅吧,怎么一点自觉性都没有呢。   桂花沉默一会儿,成功把嘴边的问题咽下去。      “……你是说,宋嬷嬷?”   宋嬷嬷是钱夫人特意派来指导桂花出嫁礼仪的,最近搬去的紫苔院。      “她会老实告诉你我在哪儿?”      随即自发的恍然大悟:“你又点她穴道了。”      “没有。”阮听枫笑得十分安详,桂花甚至能从他面容上瞧见和佛祖一样的悲天悯人,“敲晕了。”      桂花:“……为什么?她老人家年纪一大把的……”也不怕打死了。      阮听枫奇怪的看她一眼:“年纪大,皮肤松弛。”      “所以?”      “找不准穴。”      桂花含着糕点嘿嘿嘿傻笑三声,差点把满口的糕点屑喷出来。      “翠浓?”      站在一边的翠浓,病恹恹,以一种消极厌世的态度转头看他:“干嘛?”      阮听枫在袖子里,掏啊掏,掏啊掏。      桂花张着口忘记咀嚼,眼珠子随着他白皙修长的手指转啊转,转啊转,十分好奇他要拿出什么来。   “找到啦!”看他的满脸惊喜,实在让人不能和他手上捻着的,这么一张小小的,泛黄的,还有些油斑的纸片联系起来。      “给你。”有些嫌弃的用指尖夹住,伸到翠浓鼻子底下。      翠浓同样以那种病恹恹消极厌世的情绪接过了纸片。      阮听枫望着她,有些疑惑:“她怎么了?”      桂花笑得贼兮兮:“被老鼠,吓破胆。”      阮听枫不甚在意:“哦……”      就在他们窃窃私语的时候,私语的当事人淡然的,以一种十分平静的心情,划亮火折子,把那片脏兮兮,油迹斑斑的小纸片付之一炬。      桂花:“咦咦,你有火折子为什么刚才不点?”      翠浓看她一眼,迅速低下头去:“我不想点。会暴露的。”      “哦,所以你就心甘情愿的摸老鼠啊。”好伟大的精神,好高尚的情操。      翠浓充满怨气的脸孔愤愤抬起:“小姐你再说!你再说,我就告诉宋嬷嬷窗子是你弄坏的!”      好恐怖!   桂花倒退一步,犹犹豫豫递出食袋:“……分你吃?” 第四十八回 探病   身为罪魁祸首,绝色美人越窗而出,潇洒离去,留下一地断壁残垣。   桂花擦擦嘴,悲壮的捂住肚子倒地不起。      于是,天蒙蒙亮,鸟微微啼的时候,翠浓的哀嚎再次响彻整个偏院。      初晕刚醒的宋嬷嬷最先闻声而来,悉悉索索边摸索着一大串黄铜钥匙,边嘀嘀咕咕自言自语:“怪事儿,昨晚梦到仙人了,那小模样长的,俊是俊了……”后脑勺不知怎么了,一碰就疼,“作孽哟!一大早的嚎什么呢?!”   伴着门扇重重撞击墙壁的声响,翠浓抽噎着抬起一张梨花带雨的脸。      “宋嬷嬷!”不管三七二十一,一把扑过去抱住了宋嬷嬷的腿,“小姐!小姐不行了!”   桂花披头散发,面朝墙壁,手捂肚子,不断呻吟。翠浓说到“不行了”的时候,那呻吟声显然大了不少。      “昨晚上还好好的?”宋嬷嬷狐疑,“怎么就不行了。”   不行了。   桂花真心实意痛苦的呻吟一声,她只打算肚子疼,骗过钱惜松让她回房就好,怎么这话一到翠浓嘴巴里就变了味儿。      “这,这窗子又是怎么啦?”宋嬷嬷更加狐疑的指着倒地的窗。   翠浓抽抽噎噎,振振有词:“昨晚上我和小姐跪得好好的,忽然有歹人闯了进来……大概是走错了路,没找着库房的所在,那人见走错了地儿,也没为难我们。倒是小姐受了惊吓,一直嚷嚷肚子疼。”      宋嬷嬷半信半疑去看桂花,不看还好,一看之下,信了大半。      桂花憋笑憋得脸色红润,忍笑忍得额上微汗,眼睛死死闭着,两手紧紧捂住肚子,再加上凌乱的发型,揉成咸菜状的衣摆,十足十发烧的模样。      病的不轻半死不活的小姐,和盛怒之下不阴不阳的少爷。宋嬷嬷毫不犹豫的选择了前者。   如果半死不活的小姐西去在她的管制之下,那么少爷就会由不阴不阳立马变身为大开杀戒。宋嬷嬷深知,钱惜松对待一切阻碍他完成兼并大业的绊脚石,从来心狠手辣。      提着药箱的白胡子大夫来的很快。   桂花偷眼看把着脉沉吟不语的大夫,心里忐忑,呻吟声不由更大了些,以此提醒大夫,她病了,并且病的很严重。   大夫故作高深的想了一会儿,最终说出了这么一番话:“小姐忧思过甚,心情郁结,加上饮食不调肠胃阻滞,引起微热,需要好好调理。”      匆匆赶来的钱惜松正巧听到这番很装13的诊断结论,立刻紧张起来。以为是佛堂阴冷,缺水少食导致桂花一场大病。当下十分着急,吩咐丫鬟立刻把桂花挪回紫苔院,好生将息。      桂花深知,肠胃阻滞乃半夜暴饮暴食所致,与佛堂实在无甚关联。但瞧着钱惜松如此紧张,也不由感慨,钱惜松对她这枚棋子实在是看重。不允许她有一丁半点的差池。      不允许她有差池=不允许婚礼差池=不允许联姻差池=务必要干掉孙府取而代之。   如此执念,轻易千万不要去刺激他。免得触动逆鳞,死无葬身之地。这么一想,桂花便更加盼着战青玄能快些找到证据,解救她出火海。      若是孙钱两府必得倒掉一个,她真心的希望倒掉的那个,是她大哥。      不是她没心没肺,而是经历了太多的背叛和抛弃,她早就不奢望完整纯粹的亲情。当年的霜言冷语,化作利刃割在心上的伤口,早就结了珈,却至今没有痊愈。轻轻的触碰,都能让她回忆起当初的苦痛和耻辱。而如今,就在不久之前,钱府的所有人,甚至包括她的亲生母亲,却再次拿起刀来,在她尚未痊愈的旧伤上狠狠的砍。砍掉了她对亲情的最后一点希冀,让她连一厢情愿的自欺欺人都不敢再有。      现在,她只想诅咒他们万劫不复。当然,她很善良的仅仅是诅咒而已。      躺在床上养病期间,翠浓一直低着头,默默做事。别人看来,她和往常一般无二,可桂花却敏锐的觉察她的心不在焉心事重重。      “你没事吧?”桂花靠在床上,疑惑的望向拿着抹布四处转悠的翠浓。自从佛堂出来,她便一直处于这种焦虑的状态,难道真是被老鼠吓破了胆子?   翠浓立在原地,转过脸来:“小姐,奴婢没事。挺好的。”言罢,继续低头擦拭早已纤尘不染的古董花瓶。      这样还叫做没事?没事才怪。      小丫头掀了帘子进来:“二小姐,金姨娘来了。”轻声细气,生怕吓着病了的桂花。   桂花连忙缩进被子,把脸埋进去,仅留出一头黑发铺在枕头上。      金姨娘进屋的时候,看见的便是重重帘幕之后,厚重的绣被和一头海藻似的乱发。   直到金姨娘轻手轻脚坐到床边,桂花才艰难的露出半张脸。   “娘亲。”憋气的缘故,脸颊有些红。      金姨娘以为她午睡初醒,话音也柔了几分。“丫头们说你病了,我还不信。你打小儿身体就好。”探手摸她的额头,“还真病了?没几天就成亲了,怎么在这个节骨眼儿上。”   桂花闭了闭眼睛。      金姨娘道:“大夫开的药好好吃。孙府那儿,大少爷总会担待些的。”      翠浓送来茶水,略带惊讶的望了一眼金姨娘。难得她没有口出恶言,惹桂花不快。   “娘亲,你最近可好?”桂花睁眼道。      金姨娘掠了掠耳边的碎发:“倒是没什么不好。只是住在府里,没在宅子里自由。出门不方便……我已经跟大少爷说好了。你一嫁人,我就搬出去。”   隔着袅袅升起的雾气,桂花眼尖的瞥见金姨娘额角的细纹,到了嘴边劝她不要再赌的话突然出不了口。这一刻寻常母女之间的闲话,已经多久未有过了?很久很久,久到转眼她到了嫁人的年纪,久到娘亲韶华逝去皱纹突生。      “恩。还是搬出去好。既然大哥答应了,那便搬出去住吧。”虽然知道钱惜松多半不会践诺,可此时她很愿意顺着金姨娘的话头,维系这短暂的平静,哪怕一刻也好。   “对了。昨儿我去看了你的嫁妆,好几口红木箱子呢,气派差不了。我都细细帮你检点过了。”金姨娘笑容满面,眼角的细小纹路更深了些,“这回大少爷算是下了血本,有了这些嫁妆,以后你在婆家日子也好过些,总不会被人小瞧了。”   又叹了口气,“我是没什么给你的。”      她一提嫁妆,桂花便想到她要聘礼的事,心上极不舒服。      正巧翠浓在门口接了小丫鬟的药碗,热气腾腾的中药,浓稠的很。翠浓自然知道桂花没病,不用吃药,接过了便顺手搁在桌上,打算金姨娘走后再倒进花瓶。      那边厢,金姨娘正为桂花的沉默有些尴尬,不知再要说些什么好,看见翠浓没有趁热把药端来,抓住由头,便开口道:“药熬好了怎么不拿过来给小姐服下?没几天就是大喜的日子,小姐如今还病着,你们做丫鬟的怎么也不上心!”      翠浓眼中闪过一丝惊喜,随即低头。   桂花暗暗叫苦,按照翠浓一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乖巧丫鬟形象,娘亲这么一说,她肯定把药端来逼着自己喝,才不管她病不病,药苦不苦。   哑巴吃黄连,也不过如此。      却不料,翠浓头一垂,脆声答道:“药太烫,奴婢想等凉了再端过去。”      金姨娘本就尴尬,被翠浓一堵,不由有些恼羞成怒:“药就是要趁热喝才好,凉了怎么能喝?!还不快拿过来。”   桂花觉着反常,疑惑的盯着翠浓。      翠浓抬头飞快的看了桂花一眼,再次低头,百折不挠:“姨娘您不知道,我们小姐都是习惯凉些再喝药的。”   声音有些大,院子里乘凉的小丫鬟们开始站在门口探头探脑。   本来金姨娘只是随口一言,万万没想到翠浓铁了心不听她的话,又被人这么看着,她若是就这么算了,流言可畏,她就又成了笑柄。      当下站起身,指着翠浓喝道:“叫你端来就端来,哪儿来那么多废话!”      桂花没弄明白翠浓给她使眼色的含义,不敢贸然开口为她解围。      一时之间,屋内的气氛僵硬至极。      翠浓站在原地,倔强的很。      金姨娘气得脸色发白,手指颤得有些不稳:“你个欺主的死丫头!我还差不动你了不成!”   翠浓冲她福了福身:“回姨娘话,奴婢原本是大少爷房里的,自从二小姐回府,大少爷便差奴婢来伺候二小姐。在奴婢眼中,只有大少爷一位主子。”      话说到这儿,桂花忽而福至心灵,明白了翠浓的意思。      抓住金姨娘顺手搁在床头的茶盏狠狠的砸在地上。霹雳拍啦,碎瓷茶渍溅了一地。门口围观的小丫鬟们齐齐吓了一跳。   桂花也没顾上:“只有少爷一位主子?翠浓,我平日待你不薄,到头来,连我娘差你端碗药你都不乐意!好哇,只有少爷一位主子是吧?我这就差人去找大哥。告诉他我这里庙小,容不下翠姑娘这座大佛!让他趁早收回去。”   说完用力扯了帐子,冲着门口傻愣愣望着她的小丫鬟,“看什么看?!一个个的都聋了?让你们去请人没听见?!以为个个都和翠浓似的有大少爷做靠山,可以不听我的话?”      小丫鬟从没见桂花发这么大的火,吓得缩了脖子。两个伶俐的,立刻跑出院子,一溜烟通知钱惜松去了。      早在桂花发火的时候,翠浓就自觉地不言不语跪在地上了。      金姨娘没想到事情闹大,愣了一会儿,悻悻地向桂花道:“她也没怎么样,你说她两句也就算了,请什么大少爷呢……”   话说的太急,桂花坐在床沿上喘气,长睫乌眼,衬着苍白的脸色显得极其虚弱。“是这丫鬟太不懂事。平日不服我的管也就算了,娘亲年纪大了,还要受她的气,做女儿的若是饶她,岂不是不孝。”      金姨娘叹口气,讷讷的不知说什么好。见桂花光着脚踩在地上,忙蹲下去给她套上鞋:“本来就病着,可别再着凉。”   桂花低头,正好望见她束得一丝不苟的发髻,金色的蝴蝶簪,尾部的光亮在阳光下一闪,刺酸了她的眼。      娘亲啊娘亲,你从来分辨不出别人对你的心。以前我真心待你,你从不放在心上,更不曾有一丝一毫的感动,反倒得寸进尺步步紧逼;如今我假意对你,你倒当我真心实意……      翠浓自拿到阮听枫带来的字条便魂不守舍,她今日的故意顶撞只不过是为了把事情闹大,再也无法待在这紫苔院中。若是运气好,便能回到钱惜松身边去完成她的任务。   桂花不知道字条上写了什么,她唯一能做的,便是帮着翠浓演好这一场戏。帮她顺利回到钱惜松身边,帮她重新获得钱惜松的信任。至于之后的事,她便插不上手了。 第四十九回 出头   桂花仰面躺在床上,百无聊赖的望着天花板。   旁边的丫鬟赤蝶兢兢业业端来药汁:“小姐,该喝药了。”      真怀念翠浓哟!桂花忧心忡忡的端过药碗,捏着鼻子一口气灌下去,也不知道这药吃多了会不会吃出什么毛病来?桂花想象了下自己病怏怏满面苍黄喘气如牛的样子,忧心更甚。   她想念阮听枫——他在哪里,甜甜的药丸就在哪里;她想念翠浓——有她在,她压根不用吃药!      自从上回翠浓忤逆金姨娘之后,她已经许久没有见过翠浓了。      那日钱惜松匆匆赶来,为了安抚金姨娘,罚了翠浓半年的薪水,并且把她调回了他的院子。院子是回了,却从贴身大丫鬟降成了打扫院子的小丫鬟。那有什么用啊?扫院子的丫鬟连大少爷的屋子都进不去,还不如她这个二小姐来的自由。      说到自由。桂花决定,为了自己的身体着想,她不能再吃药了。她的病,必须迅速快捷的好起来。决定了之后,她便开始付诸实践。   柔弱的手有力了;惺忪的睡眼睁开了;苍白的面容红润了……      赤蝶一见,别提多开心了,忙忙的去请大夫。      胡子花白的老大夫,来过之后也很开心——他老人家,终于,终于不用再昧着良心说二小姐重病在身了!      钱惜松听说桂花病好,为了表达兄长对妹妹的爱护,特意让小丫鬟搀着她四处走走。不用再躺在床上,可以出门晒太阳,对桂花来说,是件多么让人振奋的事情啊。   于是紫苔院欢声笑语,皆大欢喜。      痛痛快快洗过澡,桂花罔顾赤蝶的苦口婆心,一意孤行逛花园子去了。      秋意凛然,万木萧索,连空气中都漂浮着肃杀的气氛。花园一角长着两株桂花树,快到花季,淡黄色的花蕾小小的蜷缩在一处,在寒风中酝酿着盛开的灿烂。   桂花信步走去,树下却早已站了一人。      紫袍修身,乌发金环,微仰头看树梢的小花。桂花看到他的背影,第一反应是转身就走——从初次见面开始,他们之间的烂帐便开了头,仿佛永远都算不清,不是他欠她,就是她欠他。   没有谁看见债主还勇往直前的,于是,桂花退了。      孙茗却已经看见她。他今日来钱府,就是来见她的。只不过途经花园,看到墙边的桂树乍然花开。小小的淡黄色花朵,看上去清清淡淡单薄弱小,花苞中却蕴含着无穷力量和勃勃生机。寒风,落叶,萧索,本该风云惨淡的景象,到了它面前,却都成了成全它幽香的契机。      ——“无忧无虑,快乐幸福?大哥,你真是这么想的?在钱府那样的地方,有钱惜松那样的哥哥?大哥,你什么都不知道。你不了解她,不知道她生活在怎样的困境里。所以你才会觉得她无忧无虑快乐幸福。”      ——“的确,她是个乐观向上,从不轻言绝望的人,表现出来的带给别人的,永远是笑容和快乐……就是这样的她,才格外让我心疼。我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许是很早以前,也许是在那之后,我就爱上她了。大哥,是真的爱。我想让她真正的快乐幸福,真正的放声大笑。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被一堆陷阱和阴谋牵绊着。”      对金桂花来说,钱府钱惜松钱夫人就是她的秋日;可她,也当真如同不畏秋寒乍然盛开的桂花,把所有霜刀冷箭化作含苞待放。   正因为她是这样笑着化霜寒为暖阳的女子,青玄才会那么执着,执着得不惜和他这个亲哥哥做交易。      不认识桂花的时候,孙茗怀疑她别有所图;认识了他之后,他突然发现,这念头如此的荒唐。她是这样简单的女子,简单到一眼就能看穿。她没有心计,透亮的如同水晶。   她本该是他生命中的异数,但命运却让他晚了一步。只这一步,她便再也不属于他。早在他遇见她之前,她便已经认识了青玄;早在他怀疑她的时候,青玄便已经认定了她。      “桂花。”孙茗的叫声及时止住了她后退的脚步。这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第一次如此心平气和的打算和她好好说话。可这一声之后,他却再也想不起要说什么——此时,说什么都显得那么不合时宜。      桂花暗暗叫苦。她装病了那么久,乍一健康便遭此横祸,可见老天爷记性甚佳,不管她变成什么样儿,都不舍得抛弃她。   她转身悻悻道:“我知道,我知道,我还欠着你顿饭嘛。想讨就直接说啊,不吭声我怎么知道你要什么?要不是我自觉,你这样怎么讨得到债?亏你还是孙府的大少爷,债都不会讨,这样子孙府都还没有破产,还真是个奇迹……”桂花面对他的时候,一如既往的没有气势,眼珠子乱转,嘴巴代替脑袋思考,不知道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说完她就恨不得抽自己一大嘴巴。叫你乱说话!叫你不听大脑指挥!说什么讨债,说什么破产!你当是药呢,大夫敢开你就敢吃?      孙茗酝酿半天的千头万绪被她这样一搅和,一下子全没了。他不由微笑,她还是那个单纯到傻里傻气的姑娘,敢在他面前胡言乱语无所顾忌。再次听到她这样说话,他的心情反倒轻松了。      桂花看他不怒反笑,心中嘀咕,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怒极反笑吗?不好!看样子老虎要发威,赶快服软是上上之选。      “我是说,我久病初愈……”配合的咳嗽两声,以证实内容的真实性,“脑筋还不太清楚……”偷眼望去,孙茗嘴角的笑意竟然有了向脸颊蔓延的趋势。她连忙再咳了两声,“不过,欠你的饭还是牢牢记在心里的。要是您不介意,就去找钱惜松吧,到了饭点儿,他一定会盛情款待你的……”      孙茗听她越说越离谱,截断了她的话头:“我知道你病了。我是来探病的。青玄这几日忙的很,没有空来,我便代他来看看。”多可悲,他来看望她,竟然要打着青玄的名号;更加可悲的是,他竟然希望她脸上初露的笑意维持得久一点,再久一点——即使那笑容并不是为他绽放。      “既然你没事,我这就走了。”他背在身后的手紧紧握着,指甲扣进掌心,有轻微的刺痛。      桂花犹豫了下,终是忍不住问:“青玄……青玄他还好吗?我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他?”   孙茗笑了——苦笑。   “他很忙。”      桂花有些失望。若有所思应了一声,回过神来发现孙茗还站在原地,道:“你还不去找钱惜松?过了饭点儿,就没有饭吃了。到时可别说我赖账。”      回去的路上,桂花很不幸的遇见了钱惜梅。   她带着小丫鬟走得风风火火。身后四名丫鬟,每人捧着一个红木托盘,托盘上放着新做的衣裙。明日她要参加越州府的民女筛选,过了府选才有上京的资格。为此她命人新做了许多衣物,供她选择。显然,托盘中的都是她不满意的。      很不巧,桂花心情有些低落,没有注意路径,钱惜梅行走得急,也没有给她让路的打算。两厢一来,便在小路上狭路相逢。   钱惜梅为了准备选秀,对桂花置之不理好些时候。但这并不代表她会放弃找桂花的麻烦。比如此刻——   她最喜欢的百褶裙送去店中修改,可改回来之后并不十分合身。时间不多,她又正在气头上,见桂花挡着她的路,便很不客气的伸手拨她的胳膊:“让开!”      桂花反应慢了。钱惜梅狠狠一推,她猝不及防。最主要是,她在床上躺了那么些天,又吃了不少莫名其妙的良药,是要比平时虚弱一点。钱惜桂恶狠狠尽全力的一推,把她推得一个踉跄。      身后的赤蝶扶住她,却不敢出声。   钱惜梅没想到自己力气这么大,竟然险些推倒桂花,想到大哥的话,她有些发憷,但她娇蛮任性的脾气还是占了上风,火气一股脑儿发泄出来:“装什么柔弱!你病不是好了吗?又不是什么千金大小姐,推一推也会倒?!”   讥诮的语气一下子激起了桂花的脾气:“我病是好了。你的病好像更严重了!刁蛮任性不讲理也是病,得治!”      她倔强的昂头反唇相讥,钱惜梅顿觉下不来台——身后那么多丫鬟看着,她又一向霸道惯了的,当下恼羞成怒扬起手来。      桂花眼看着那手落下来,早做好了躲让的准备,却不料斜刺里伸出只胳膊,手掌准确无误紧紧扣住了钱惜梅的手腕。      钱惜梅没想到会半路杀出来个程咬金,她用尽全力的一巴掌竟然在半路被截住了。手肘缓不过劲,骨头像是错位了般的疼。“啊!来人呐!来人呐!”她大叫,身后的丫鬟涌上来,不知道是先跪地求大小姐宽恕,还是先帮大小姐摆脱桎梏。      原本打算伺机跳开的桂花看着钱惜梅疼得先红后白的脸,嘴巴张开成“0”状。欣赏了会儿钱惜梅的痛苦和丫鬟们的混乱,她才伸出一只手指颤颤巍巍指向罪魁祸首:“你你你,还没走?”顿了顿,再次诚心诚意奉劝道,“再不走,真的没饭吃了……”      孙茗紧紧抿着唇,凶狠的眼神泄露出他的愤怒。      钱惜梅白了脸色大声喝道:“你是什么东西?!松手,快松手!……你知不知道我是谁?!我是钱府的大小姐!这么对我,你会后悔的!”最后一个字破了音,因为孙茗攥着她的手腕轻轻转动了一下。      随后,他松了手。满含讥讽道:“后悔?我从来没有对什么事情后悔过。”   钱惜梅额上冒出了汗,她握着手腕,软绵绵的没有力气。大抵,可能,是脱臼了。她冲丫鬟大吼:“去找大夫!去通知大哥,让他过来!”丫鬟们噤若寒蝉动作慢了一点,她又一声怒喝:“快滚!”      孙茗退后一步和她保持距离,开口冷冷道:“叫钱惜松来也没有用。我孙府未过门的媳妇在我眼皮子底下被人欺负,怎么说,钱惜松也有个治下不严的罪过!”   钱惜梅愣了:“你,你是谁?”      孙茗以一种十分鄙夷的目光盯着钱惜梅:“我是谁你不用知道。你只需要知道,你若再敢欺负桂花,我有本事折磨得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连钱惜松都保不了你!”      桂花几乎要大笑了。有人帮着出头的感觉真好啊。      钱惜梅被他恐吓的语气吓住了,犹犹豫豫道:“你!你是孙府大少爷……”她瞥到桂花憋笑的脸,不知从哪里冒出一股怨气,暂时盖住了害怕,孙府大少爷又怎样?她还是未来的皇妃呢。“那又怎样!桂花还没嫁去你们孙家,你凭什么为她出头?我是她姐姐,姐姐教训妹妹,天经地义!”      孙茗是真没想到,钱惜梅可以厚颜无耻理直气壮到这种地步。他悲哀的发现,他理解了青玄说桂花并不快乐的话——竟是在这种情况下,亲眼所见,亲耳所闻。      “哦?是吗。竟有这样蛮不讲理的姐姐,我还真是今天才知道,长见识了……”他上前一步,钱惜梅不自觉的后退,“看样子,钱小姐是要参加明日的选秀?而且,势在必得?现在得意,你不觉得太早了吗?”他低头转动拇指上的白玉扳指,“不巧的很,知府刘大人前日才和我说,报名参选的人太多了,他想删掉那么一两个,让我帮他参谋参谋。本来我还觉得为难的很。现下嘛,倒是不难了……”      钱惜梅这下真没了气势,但她还在挣扎:“你敢!我哥不会准许你这样做的!”      “看样子,钱小姐还搞不清楚状况。我也不想多费口舌。那这样吧。咱们走着瞧,看看明天的名单上,还会不会有钱大小姐的闺名。”他阴测测的语气让钱惜梅青天白日下硬是打了个寒噤。      桂花没想到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发怒的孙茗她从来没有见过,或者说,孙茗在她面前从来没有真正动过怒。解气啊,真解气!桂花瞬时觉得天空变亮了,小鸟在歌唱。她怎么就没有这样的霸气呢?归根结底,还是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啊……      钱惜松还没有来,孙茗道:“我还有事,就不等钱大少爷了。先走一步,少陪!”言罢,甚至没有回头看桂花一眼,便大步走向园门。他不敢看,他怕自己多看一眼,便再也狠不下心把桂花一个人留在钱府。   而他,却不是那个该带她走的人。    第五十回 露馅   次日,赤蝶帮桂花梳头的时候,悄悄告诉她,大小姐去选秀,还没到大门口就给人拦下来,说是名册做了改动,钱惜梅的名字不在册子上。她还待争辩,就被轰了出去,说是为保证安全,闲杂人等不得靠近选秀场所。      那句“闲杂人等”彻底刺激到钱惜梅。想她为了这一日费了多少心思?逃婚,上吊,割腕,寻死,置装……做了这么久的皇妃梦,一朝破灭成了闲杂人等,她怒火攻心,回了府便开始大发雷霆。据说,把屋子里能砸的东西全砸了。      钱惜松知道了事情始末,怒其不争,去都没去看她,只叫了小厮把她的屋子锁了,不准她出来撒泼。      悠闲到下午,紫苔院忽而来了一位稀客。   彼时桂花啃着苹果站在院子里瞧着赤蝶绣花,日头西斜,飞针走线中勉强让桂花忆起一些乡村时光。   宋嬷嬷趾高气昂踏进紫苔院,直奔桂花的方位而来。      “二小姐,大少爷有请!”苍老严肃的声音透着些幸灾乐祸的味道。   啃了一半的苹果顿了下,桂花道:“找我什么事?”难道钱惜松知道了昨日的事情,越想越不甘心,要找她去秋后算账?罪魁祸首孙茗不在,钱惜松肯定得拿自己出气啊……      “老奴不知。二小姐去了就知道了。”宋嬷嬷难得躬身做了一礼,可桂花觉着她板正的样子格外透着诡异,心知情况不妙。   “少爷还等着呢,小姐请吧。”      桂花放下苹果,拍拍手甚是随意道:“等一下。我去拿个绣品,路过娘亲屋子的时候给她送去。反正顺路……”才想起来似的问宋嬷嬷,“一会儿功夫,大哥不会等不及吧?”      宋嬷嬷一脸不情愿:“请小姐快点!”      ——————      书房外,桂花跟着宋嬷嬷一步一挪行走得甚是缓慢。   钱惜松书房桂花以前也来过,可没哪次有这次的诡异。没有原因,桂花的直觉告诉她,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目前,她所能想到的就是昨日因为她,孙茗阻了钱惜梅选秀一事。   她走得慢,宋嬷嬷可走的一点都不慢。眼看着两人距离越来越大,桂花很无奈的加紧几步跟上。      刚才在娘亲院里,宋嬷嬷一路跟着她进去,她和娘亲都没有机会说话。幸亏她早有准备——只希望娘亲能看到绣帕背后的字。      书房。   桂花一眼就看到端坐桌后的钱惜松。她刚进屋,大门便在身后关上落锁,屋内瞬时一暗。宋嬷嬷站到一边,垂手而立。      不待桂花适应屋内的光线,腕上一股剧痛传来,双手被人用力的反扭在了身后。“做什么?!放开我!”努力望向书桌的方向,“大哥,你这是做什么?!”手腕上火辣辣的疼,眼里像是熏到了胡椒,用力一眨就能流出泪来。      膝弯被人用力一踢,桂花站立不稳,膝盖一下子嗑在坚硬的地板上。她不自禁疼叫一声。抬头的时候,钱惜松已经从书桌后转出来,居高临下站在她身前。他脸上带着笑,表情阴毒得如同吐信的毒蛇。   “这个人,你认识吗?”他指向左手边的阴影。      桂花顺着他手指望过去,看见一个熟悉的单薄背影。同她一样被人反剪着双手按在地上。“翠浓?!”她叫出来。      钱惜松伸出手掌在桂花眼前摇了摇:“不,她叫雀语。”直起身子,“若是我没记错,孙二少爷屋里的贴身婢女叫莺语。没错吧?二妹妹。”他笑了,猛然想起般,“我忘了,妹妹和孙二少爷走的很近,怎么会不知道呢。”      被人死死扣住手腕很不舒服,桂花狠狠挣了几下,那人攥的很紧,即使桂花的长指甲划过他的手背,他也没松一松手。      钱惜松不耐烦道:“绑起来!”   手腕被麻绳绑在一起,斯磨中蹭破了皮,渗出丝丝血迹。   桂花抬头,盯着钱惜松:“你凭什么这么对我?到底为了什么事!翠浓,翠浓她怎么了?”      “怎么了?你会不知道她怎么了!不是你和她演的这出好戏,把她送回了我的院子?”      翠浓在阴影中转过脸。她发丝凌乱,颈中有交错的鞭痕和血迹:“不关小姐的事。她什么都不知道。”      钱惜松转头:“那你呢?!我曾经那么信任你!”      翠浓的声音十分微弱:“我只不过奉命行事。您不也在孙府安排了眼线……既然如此,那您没有立场指责我。”      “我没有指责你。我只想知道,你把东西放到哪儿去了。”   翠浓成功了,她拿到了战青玄要的东西。桂花心中一喜,随即看到屋里六个五大三粗的家丁又忧了:照这样的架势,她和翠浓能不能活着走出这间屋子,还是个难题。      翠浓别过脸去不做声。      钱惜松阴测测道:“不说?没关系,一会儿你就会说了。”他吩咐宋嬷嬷,“掌嘴!”这么重要的场景,为什么宋嬷嬷会在场?桂花明白了,是因为她积累了数十年丰富的掌嘴经验。不过,受害人为什么会是她?      她身后就是门板,手脚都被牢牢绑着没法儿移动。她只能仰头不甘的瞪着越走越近的宋嬷嬷。      “……我错了。“桂花咽了口唾沫,“昨天下午逛花园子的时候,我不该让孙茗看见钱惜梅……不过我已经尽力让他走了呀,他硬要留着我也没办法……你为什么不就这个事情去找他好好协商协商呢?……”      宋嬷嬷扬着隐忍且得意的笑容,走到她身边:“二小姐,得罪了!”话音未落,一巴掌已经重重甩在了桂花脸上。   瞬时,手腕不疼了——感官全部集中到了脸颊上。会肿那是必然的,肿得像馒头还是像桃子,那要看机率。   左脸颊,右脸颊,一掌重似一掌的扇下来。      眼前有星星闪过,模模糊糊间,桂花恍然听见钱惜松的声音:“……翠浓,说吧!东西被你放到哪里去了?你主子那么重视惜桂,她在你眼前被打成这样,你回去不好交代吧……”      变态!大变态!   这是桂花嗡嗡乱响的头脑里唯一冒出来的形容词。      时间流逝,大变态钱惜松反倒沉默了。而此时,桂花是多么的希望从他口中冒出“停下”“住手”之类的词语啊。   宋嬷嬷大概是累了。虽然气势不减,但力道无疑小了很多。      屋内静的很,除了巴掌声喘气声便没了其他声响。故而门外传来的推搡呼喝显得格外响亮。钱惜松一抬手示意宋嬷嬷停下。      桂花松了口气的同时,迫不及待的往门口看去,这一看眼神中难免带了失望。钱惜松倒像是很高兴:“姨娘来得正好。”小厮伶俐的关上门,“正好帮我开导开导二妹妹。”      语音未落,见着桂花狼狈模样的金姨娘早就扑了过来。狠狠的把站在桂花身边的宋嬷嬷推得一个踉跄:“这是做什么?这是做什么!”她见桂花发髻凌乱唇角出血,不晓得她具体伤在那里,一时间不敢碰她,只拢了她的肩,仰头问钱惜松。   “桂花病才刚好,犯了什么错说教说教就算了,动什么手呢!”      桂花心里失望,脸上又火辣辣的疼,心里不由十分的不耐烦,在金姨娘怀中轻微的挣了挣。“你来干什么?”她嘴角肿了一块,说话不方便,有些含糊,可金姨娘还是听清了。      “我来干什么?!你都这样了,我能不来嘛!”金姨娘一瞪眼干脆的放开了她的肩,站起身来陪笑道,“大少爷,桂花犯了什么错,您告诉我。我帮你教训她,犯不着您亲自动手……”      钱惜松对着金姨娘谄媚的笑容,轻蔑道:“她合着丫鬟偷了我书房里的账册子。”他瞅了眼从刚才开始便低头看地不敢看向桂花的翠浓,“事出突然我也是被逼无奈,看着二妹妹这样,我这个做兄长也很痛心。”   桂花心里有千言万语想要反驳,无奈唇舌不便,只能忍着。   “账册子?”金姨娘眼中钱府的账册自是十分重要,她直觉着桂花理亏,又听出钱惜松语气中的转圜,忙道:“桂花,你真拿了府里的账册?那可是大事,若是拿了,可要快还回来,想来你大哥也不会和你太过计较……”      桂花挣扎着道:“我没有!”   无奈语气之苍白不能正确表达她内心的愤怒。      金姨娘转向钱惜松:“大少爷想是误会了。桂花为人你也知道的,她就是嘴上硬,其实心软,拿账册这么大的事儿她不敢做。”她瞥见地上的翠浓,忙指着道,“定是这丫鬟胡说八道冤枉好人。大少爷是明白人,可别被下人们骗了……”      “被没被骗我心里清楚!不需要姨娘指手画脚。”钱惜松没了耐性,示意宋嬷嬷拉住金姨娘,“既然不说,那只好请二妹妹委屈一下了!”   随着他的示意,站在门边的两个家丁搬出了条长凳。   被按住的翠浓再也淡定不了,沙哑着嗓子道:“我说,我说……别再为难二小姐,她什么都不知道。”      钱惜松一喜:“说!”   桂花以被按在长凳上的姿势艰难的望着翠浓,既希望她说点什么解救下自己,又希望她什么都别说。   “账册,我交到了孙府……”   “不可能!不可能这么快!”钱惜松有些失态的吼道。      翠浓轻笑一声,嘴角干涸的血迹带着种无言的嘲讽:“不管你信不信,我交出去了……在你派人抓我之前。”   桂花的心刚落回肚子里,立刻又悬了起来——   因为钱惜松恼羞成怒下了令:“既然这样,鱼死网破而已!留着二妹妹也没用了!给我打……没我的令不准停!”      桂花真希望翠浓什么都没有说。       第五十一回 转机   “大少爷!大少爷您不能这样……这样会打死她的。桂花是您妹妹……她是你妹妹啊!”金姨娘的嚎哭伴着低沉的竹板接触皮肉的声音显得格外凄凉。见钱惜松面无反应,她又转身去骂桂花,“死丫头!你说话,说你没拿账册,说你是被冤枉的!你说啊!平时不是嘴巴子溜得很嘛,现在这种时候装什么呆!……”      桂花连喊疼的力气也没有。竹板沉沉落在臀部和背部,全部的感官都集中到竹板和肌肤接触的地方,那种疼痛无法言说,她只觉得脸颊上火辣辣的疼痛和背上的相比实在是太轻松了……她抱着竹凳,勉强稳住身体,牙齿习惯性的咬住下唇。她把所有的哭喊呻吟咽在喉咙里,不泄露出一丝一毫。      她从小就这样倔强,倔强得不允许自己在伤害自己的人面前发出任何类似求饶乞怜的声响。凭什么要让他们如意?种种折磨,只有在受害人的胆怯求饶间才能体现价值,若是她什么也不做,伤害她的人又凭什么得意?不能喊,不能发出声音,不能给他们任何得意的机会,即使这样,会把自己逼得很苦很苦。可她没有办法,无所依仗的处境逼得她以这种方式反抗……很傻的方式,却透着股孤勇。      此时,她好希望金姨娘的哭喊能停一停。太吵了,震得她耳膜生疼,头脑嗡嗡,而这一切拉住她的意识,让她不能放心的晕过去。      顺滑的绸缎太薄了,竹板狠狠的打下去,毫无遮掩,仿佛直接打在骨肉般的疼痛。流血了吗?一定流血了。她都能感受到温热的液体滑过她的肌肤,黏在衣衫上,和衣衫混在一起粘在伤口上……早知道要被打板子,就穿棉袄来了,至少还能挡一挡。这样想着,她仿佛感受到伤口附上一层温热,随后而来的疼痛果然减轻了不少,她都勉强可以松一松紧咬着下唇的牙齿。   她仿佛听到钱惜松的叹息:“金姨娘这是何苦呢……”      肩膀被抓住,桂花后知后觉的转头去看……入眼是梳得一丝不苟的发髻和发髻上一支金色的蝴蝶簪。蝴蝶的翅微微颤动,像极了她现在的心情。她眼窝发热,喉头哽咽,从嗓子里挤出了声:“娘亲……”却是还没出口就断了声。      时间凝固了般的慢。直到屋内传来砰砰的砸门声,伴着小厮慌张的话语:“少爷,官差,官差闯进来了!”   闻言,打人的板子顿时慢了,有渐停的趋势。   “不准停!”钱惜松黑着脸。   “什么官差?”他几步过去一把拉开房门,害得报信的小厮重心不稳踉跄了一下,差点跌倒在他怀里。小厮窘迫万分,红着张脸,不知是急是羞:“不是府里的,倒像是,是于刺史的人……”   “于刺史?不可能!刺史大人才巡到临府,不会来的这么快。”      小厮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吭吭哧哧辩白得甚是吃力:“真,真,真是的。还,还来了其,其他几个人……”   他还没憋出重点来,院门口倒真进来了四个官差,拿着刀器,无视钱惜松阴沉的脸一路进了院,然后躬身停下。随后进来了一妙龄少女,鹅黄的衫子,身材娇小长相秀气,远远看去像极了一只娇俏可爱的小黄雀。却见她掳了袖子,兴冲冲对那四个官差直嚷嚷:“停着做什么?快给本小姐冲进去!救人,救人知道吧!”言罢率先冲到门口,钱惜松挡了她的路,她恼了,昂头理直气壮道:“挡着路了,让开让开!”      她话音未落,四个官差便冲了上来,四把明晃晃的刀器架在了钱惜松脖子上。那少女不管不顾理所当然的进去了。钱惜松眼睁睁看着她趾高气昂,气得脸色发绿。刚待发作,院门口又进来一人。   钱惜松看到他,硬生生把到了嘴边的恶语咽了下去,换上一副笑脸,十分勉强的道:“小侯爷……什么风把小侯爷给吹来了。”面部表情转的太快,一时之间表情有些狰狞。      阮听枫已经进了院子,此时听钱惜松说话,颇为无辜的站在原地望了望天:“没有风的。”   “阮听枫!不准和他说话。”黄衣少女依着门框露出一张脸来冲他招手,“快进来,快进来。”   “哦。”阮听枫听了她的话,竟然真的不再理睬钱惜松,径直进屋去了。      屋里执刑的人早就罢了手。   少女冲到凳边,瞧着上面一老一少叠罗汉似的拥在一起,两人都面色苍白,身上有伤,一时间不知从何处下手。只得招呼阮听枫:“你快给看看,怎么样啦这两人。”   阮听枫站在原地没动,对官差道:“拉开。”      官差没听懂。少女脆生生指使他们:“哎呀,叫你们把上面的人拉开来,叠在一起怎么看伤啊……真笨!爹爹怎么派了你们几个来。”   钱惜松总算有些盘算明白了,感情于刺史是在临府,可于刺史的千金先行一步到了越州,还上这儿多管闲事来了。   “于小姐管的太多了吧。私闯民宅,坏我家规,不怕刺史大人面前不好交代?”      于小鱼满不在乎道:“怕什么?老头子现在应该已经接到账册了。抓你入狱的手令马上就到。我提前一步帮他把事儿办了,他夸我还来不及呢。”言罢得意洋洋满含挑衅的望着他。      “不会夸。”正在给桂花把脉的阮听枫插嘴道。   于小鱼不高兴了:“你又知道了,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你太嚣张,他不会夸。”   于小鱼刚待搭腔,阮听枫收回了把脉的手,认真道:“晕了。”      于小鱼立刻抛弃反驳的话,单手扶额做出无奈状:“只要是人,只要长了眼睛,就能看见她晕过去了。你还要把个脉才知道……”      桂花自见阮听枫进门来,硬撑着的精神便松了劲。现下听他们几人聒噪不休,夹杂不清,本来就晕的脑子更晕了。而钱惜松,在多方围攻下显然做不了坏事。思及此,她放心大胆的晕了过去。    第五十二回 峰回路转   最近的越州府格外热闹。   有“青天”之称的于刺史来地方巡查,大办贪官污吏的同时,顺便揪出了不少偷税漏税的奸商。   钱府便是其中之一。   如今,钱府更是成了街头巷尾八卦的源头。因为——      “钱家大少爷……对对对,就是平日里看起来人模狗样的那个!入狱了,听说了没?”   “听说了!不学好,扣钱扣到官家头上,遭报应了吧。”   “钱老爷在病榻上听到官府上门,一气之下咽气了!”   “咽气了?不是卧床不起嘛……”   七嘴八舌一通争论。没论出个所以然又转了话题。      “钱夫人一见大势不好,立马收拾行李回了娘家。毕竟秦府家大业大,也可避祸。”   “可怜钱府大小姐,如花似玉的年纪家逢巨变,现在整天疯疯癫癫,也没个人照管。   “……我怎听说她是因为州选被除名才变成这副模样?”   路人甲总结:“反正疯了!”      “最新消息,最新消息——钱府小小姐,出家了!”   额……   大家集体倒抽口凉气,随后叽叽喳喳议论起来。      桂花听到这些消息,已是数十日之后。彼时,她重伤痊愈,精神抖擞,抓着条颜色类似于红烧肉酱肘子的长条手帕,一高一低的忽悠菜菜。   菜菜长大了许多。脸型由原来的圆滚滚肉嘟嘟渐渐向清瘦佳人瓜子脸发展,但身材仍然肥硕得叫人惨不忍睹。它可怜巴巴的后脚着地,直起身子,用那双由于长时间不屈不挠盯着一处而形成的斗鸡眼坚定的望住桂花。   桂花边晃帕子边循循善诱:“跳啊,跳嘛,跳起来抓啊,红烧肉哦,你最喜欢的红烧肉……”   莺语在一边看着直乐:“要不要我去厨房搬碗肉来给帕子沾沾味儿?”      菜菜恍若未闻的继续斗鸡眼。   桂花颇为失望:“菜菜你越长越不可爱了。”菜菜一个激灵,警惕的望着她。她扁扁嘴,蹦出句:“快点生个小宝宝给我玩吧。”说完觉得甚是有理,又道“回到宝瓶山就给你找个……额,你公的母的?”扔了帕子,一把揪住菜菜后腿,凑过去研究了一番:“唔,给你找只公狐狸。”   菜菜盯着红烧肉,忍辱负重。      桂花一放手,菜菜便奋勇一扑,抓到了帕子。咬了一口,吐出来疑惑的瞧一瞧,再咬一口……菜菜怒视桂花。   桂花掏掏耳朵,若无其事和莺语道:“今天阳光好好哦……”      莺语窃笑。   门开了,阮听枫白衣翩跹的踏进来:“是啊,天气好。”他笑眯眯,顺着桂花的话头。菜菜看见他的身影,第一时间奔过来,爪子霸住他的衣角,不停的往桂花身前拽,吱吱乱叫满腔控诉。   阮听枫和蔼的低下头,拍拍它的脑袋:“放心,不带你走。”菜菜瞪大眼睛,更紧的霸住他的衣角,乱叫乱跳,几近疯狂。   阮听枫诧异:“怎么了?”      桂花横出一脚,拨开了菜菜,淡定道:“吃多了,消食。”   绝望的菜菜被莺语不由分说的抱了出去。      桂花奇怪的望一眼阮听枫身后:“小鱼呢?”   阮听枫撩了袍角坐到她身边,摆出副公事公办的嘴脸:“把脉。手。”   桂花谨遵医嘱后还是没忘了刚才的问题:“小鱼今天怎么没和你一起来?”   阮听枫一本正经的望她:“好了。不用吃药。”   纵使他回答得牛头不对马嘴,桂花仍然打破砂锅问到底,凑过去提高音量加强语气问:“小鱼呢小鱼呢,小,鱼,呢?”      不懂得如何敷衍的阮听枫用尽了顾左右而言他的伎俩之后黔驴技穷败下阵来,撇头嘟嘴道:“不知道。”   桂花惊奇的指着孩子般赌气的阮听枫问刚刚进门的战青玄:“他怎么了?小鱼对他做了什么?!”惊恐的语气活像于小鱼把阮听枫霸王硬上弓后始乱终弃了。   被勒令闭门思过抄写论语的于小鱼狠狠打了个喷嚏。她揉揉鼻子:“几天不见,听枫肯定想我了。不行,我要想办法出去。”      战青玄笑眯眯:“小鱼在家思过,阮听枫这是少了她不习惯。”   阮听枫脸上闪出可疑的红晕,他用自以为正常的失落语气道:“我走了。”   战青玄也不留他:“走吧走吧,回去收拾行李,咱们宝瓶山上见。”      “他也回宝瓶山?”桂花问。      “回去住段时候,顺便参加咱们的婚礼。”   “哎,我什么时候答应嫁给你了?”桂花奇道。      战青玄叹口气,俯身搂住她:“我得罪了大哥,得罪了钱秦二府,得罪了我娘,得罪了……好多人!”他收紧胳膊,眼眸危险的眯起,“你对我说不嫁?”桂花不搭他的腔:“哎哟,我的老腰!”胳膊收得更紧了。桂花眼珠子一转说:“你得罪大哥得罪秦府赖我倒也算了,你娘被你得罪了也赖我?”      “嗯。”他犹豫了一会儿,才道,“我不肯在家举行婚礼,我娘很生气,无视我好几天了。”老人家盼来盼去,好不容易有个儿子要成亲了,而且还是她一直发愁娶不来媳妇的那个,自然是很高兴。可是,婚礼不在家举行是怎么回事,诚心不让她老人家出席?(╰_╯)#      这点战青玄也很无奈。   阮听枫和于小鱼把昏迷的桂花救出来那日,他远在临府于刺史身边鞭长莫及,金姨娘差小丫鬟送信到孙府,是孙茗接了信细细打理安排。待他那夜赶回来,桂花身上的伤都已经清理好了。他站在门口,看见大哥守着桂花时的眼神,心里便凉了,随即,孙茗却把他叫出来说了另一番话。      “……娘那里我已经说过了,没有问题。待桂花伤好,你带她去拜见下。这几天西北那里有笔大买卖,我明天就要动身。回来的时候,你们应该已经成了亲。所以有话,我就现在说了。”他琥珀色的眸子泛着隐隐流光,战青玄一直自诩看得透他,可此时的他,他却看不懂。      “……从前,你跟我说一生一代一双人,你跟我说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可你不懂,从我出生,从我肩负家族使命的那一天起,我便没了任性的权利;对我来说,幸福是天边的星,看得见,却永远得不到。      我这辈子,只能是这样,蝇营狗苟斤斤计较,每一分每一毫都是算计好了的,不会有惊喜,也没有大*波折。爱情,是生命中最美丽的意外。而我的人生,是不容许有意外的。   青玄,你何其有幸,能找到桂花这样善良单纯只懂付出不求回报的傻女孩,互相喜欢……幸福这样东西,我得不到,但我们两个人中,至少要有一个得到。……你是我的亲弟弟,所以我成全你,真心祝你们幸福。”      他的哥哥,从小苛责他也包容他的哥哥,刀子嘴豆腐心总帮他收拾烂摊子的哥哥。在他自以为是和他谈条件讲交易的时候,他就准备好了退让与成全。他细心的替他铺好每一条路,他尽力的为他清除障碍,却在一切即将尘埃落定的时候抽身而退,甚至连他们的婚礼也不打算参加。      “大哥……”   孙茗闻声停步,玄色袍角在月色下清冷孤寂:“好好待她。一定要幸福,连我那份一起。”    第五十三回 回山   就是这样,他才万万不能在家成亲。大哥现下是避了开去,可他不能害他有家归不得。该离开的不是他,他不能这么自私。      ——————   桂花和金姨娘回钱府收拾东西的时候,是战青玄陪着去的。   偌大一座宅院,原本奴仆成群门庭若市,现如今只剩寥寥几个老仆。他们低着头,像是没看见他们似地,来去匆匆,。秋叶落了一地,洒满了往常纤尘不染的小径,屋檐上沾了厚厚的灰尘,却也无人理会。重伤初愈沉默了很多的金姨娘见到钱府如此萧条的景象,也不由喃喃:“怎么会这样,这才几天功夫啊……”      桂花一直安静的向紫苔院走,她不喜欢钱府,不喜欢这里的一切,人也好,物也罢,都是她的噩梦,她曾无数次想过摆脱,想过报复,想过有一天可以趾高气昂的踏在这片土地上,再也不受任何人的侮辱。可现在真的这样了,钱府几乎一夕之间家破人亡风光不再,她却没有丝毫没有想象中报复的快感。   握着她的手紧了紧,战青玄似安慰般道:“盛极必衰,本该如此。”他想到了孙府。越州孙府,现在何尝不是无比风光,只怕早晚,也逃不过这一日。      远远的就要看见紫苔院了,桂花却停住脚步,略有迟疑道:“我想,去看看钱惜梅。整个家,成了这样,也不知她……”她不肯叫钱惜梅姐姐,她对她造成的伤害她从来不曾忘记,可她,却也没法完全对她不闻不问。   仿佛看出了她的犹豫,战青玄好脾气的道:“想去就去吧,我陪你。”      还没进院门,就听见碗碟砸在地上碎裂的声音,夹杂着尖叫和规劝。一片混乱。   钱惜梅披散着头发从屋里走到院中。触目可及,空空荡荡,她有些无所适从般慌张张走了几步,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转过脸,伸手去抓窗台上的花盆,自言自语着别人听不懂的话。宋嬷嬷红着眼睛从屋子里冲出来,手指被碎瓷片割破了,流着深红的血。她一把抱住钱惜梅:“大小姐,您别砸了……乖啊,大少爷就来看您了,夫人很快就会来接你走,您别这样……”      她没想到会看到桂花。确切的说,她没想到还会在这院子里看到人。自从大少爷出事,院子里的奴才们走的走,散的散,就连大小姐一贯信任倚重的丫鬟们都受不了她的疯言疯语。如今,整个钱府倒了,又有谁会为了一个疯疯癫癫的昔日小姐而留下。      “惜桂?”钱惜梅成功的把最后一个花盆砸碎,并且跌跌撞撞挣开宋嬷嬷,一转眼看见了桂花,“你来干什么!钱府这样你开心了?得意了?这里难道不是你的家?毁了我们,对你有什么好处!……现在还回来干什么?看笑话?!……滚!滚出去!我不想见到你,不想见到你!”她捂着脸,直往宋嬷嬷身后躲。   宋嬷嬷抱着钱惜梅,对桂花道,“二小姐,你走吧……大小姐再受不得刺激了!”   桂花想到自己不受欢迎,没想到这么不受欢迎。可她现在还不想走。      桂花深吸一口气:“钱惜梅,你错了!钱府不是我的家,以前不是,现在不是,以后也不会是!你要说我冷血是吗?真正冷血的是你们!你们只有在利用我的时候才会承认我是钱府二小姐!欺骗,要挟,侮辱,你们给我的只有这些!   ……而亲人,从来不是只有血缘就够了的。      至于现在你们的下场,只不过是你们咎由自取,丝毫怨不得旁人。我今天回来,不管你信不信,只是单纯的想来看看你,没有落井下石的意思,你不要把人都想得那么坏。   我要走了。以后,也再不会回来。恭喜你!可以眼不见为净了。”      该说的全都说完了,钱惜梅把头埋在宋嬷嬷肩头,没什么反应。不过,她的反应对桂花来说一点也不重要了,她说完了,她要走了。彻底离开这个让她伤心的地方。看到钱府败落,要说桂花没有一点幸灾乐祸,那是不可能的。现在,她的心情实在是轻松得很。      ————————      秋阳高照,桂花和菜菜一人一狐从马车中探出头来。一致的望向牵着马儿吃草的阮听枫。   战青玄骑着枣红马停在轿边。   “这个,”桂花伸出食指指向阮听枫,“他都不提前喂马的嘛?”   战青玄跳下马倚到轿旁:“照理,喂马是阮及的差事。”      “那这是……”   战青玄贼兮兮展开折扇:“静观其变。”      阮听枫牵着的是匹高大的白马。乌蹄似墨,毛皮若雪。阮及担忧的立在阮听枫身后:“小侯爷,奴才一大早喂过追云。再吃,再吃它会撑到啊……”   阮听枫抬起乌漆漆的眸子,认真的望着小厮:“它饿。”      他修长漂亮的手指按在马头上,阮及明明白白看见他正按压着马头——强迫马儿吃草。无精打采耷拉着脑袋的追云有气无力的咀嚼着嘴里的枯草。   战青玄喊道:“听枫,我们要走了!”      阮听枫理直气壮回答:“追云在吃草!”   “哇。”桂花哗的掀开帘子,再次露出脑袋,“听枫你一口气说了五个字!五个字啊!”   阮听枫显然在她的提醒下,也重视到这个问题。不知不觉间手上的力道一松,追云迫不及待的抬起头吐出口中的干草,呼了口气。   “吃草!”才把头抬到一半的追云再次被强迫的低下头去,委屈的啃了口干草继续含在嘴里。      桂花忍不住笑。“再不走,天黑到不了宝瓶山了。”   “再等等。”   众人顺着阮听枫的目光热切的望着官道。那个人要来的话,早就来了。      就在追云艰难的吞咽干草,快要口吐白沫的时候,官道上远远响起一阵马蹄,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众人一致抬起头,热切的望向来路——都中午了,再不走,他们都要开始歇午觉了。   于小鱼骑着马飞奔而来。   众人集体松了口气。      “还好……还好你们没走!”于小鱼气喘吁吁,“太好了!叫我赶上了!”众人讶异的望着她:他们在等她,她居然没看出来?缺根筋吧这是……有人赶路大晌午上路的嘛?要不是阮听枫强迫追云吃了一上午草,还一直诬赖它吃不饱,拖到现在,他们都快到宝瓶山了。      阮听枫松开手,亲切的摸摸追云的脑袋:“不要吃了。走吧。”他脸上还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可众人都感受到他开心的心情。哦不,还有个缺根筋的人没感受到。      “我这几天可被我老爹折腾惨了!不让出门,罚跪祠堂,抄《女戒》《女则》……去它娘亲的女戒,去它姥姥的女则!可算叫本小姐逃出来了!”风尘仆仆的于小鱼十分庆幸自己成功逃出魔窟,只见她掏出小镜子,拿出小鞭子,左照右照的同时道:“多狼狈啊这几天,瞧我都憔悴成什么样了……今天出来太匆忙,骑马都没空用鞭子。现在好了……”她扬了扬鞭子,刷的一声抽在地上。众人偕同她□的枣红马齐齐打个寒噤。      独阮听枫面色如常。他牵着无精打采的追云走到她身边,仰头道:“下来。”   于小鱼很开心的依言下马:“听枫,好久没有看到我了,想我没有……我可想你了,真的!”   哼。现在看见我了?刚才说那么多废话的时候去哪儿了?   阮听枫一言不发上了她的枣红马,随手把追云的缰绳摔给她。      枣红马暂时没了鞭子的威胁,哒哒跑得欢快。于小鱼拿着小鞭子立在原地,懵了:“喂!你别跑这么快啊!等等我……”   追云打了个嗝,在于小鱼爬上它背的时候步履踉跄了下。嗝……没办法,吃了一上午,撑到了。随后,它优雅的迈着小碎步,开始——消食。气得于小鱼直嚷嚷:“阮听枫你个没良心的!我辛辛苦苦逃出来,容易嘛我!你抢我的马就算了,还让我骑这种马?”      桂花为追云不平:“追云是好马,日行千里呢。”   于小鱼骑在那匹千里马上奋力挥着小鞭子,可是千里马就是千里马,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淫。所以,它仍旧优雅的踱着步子,慢吞吞走在最后。    第五十四回 婚礼   一行人到了宝瓶山下,沈三娘远远就迎上来。桂花好久没见到三娘,现下见着了觉得十分亲切,菜菜躲在桂花脚边,怯生生露出个脑袋巴巴的打量三娘。三娘伸手摸它表示欢迎,它扭头一躲,迅速的寻个草丛窜进去,露出双受惊的眼睛一闪一闪。   “哟,菜菜出去了一趟,晓得害臊了?”三娘惊讶。   桂花讪笑:“越活越回去。待会儿我教训它。”      这边说着话,那边于小鱼早就跑到草丛里,把菜菜揪了出来。她手重,抓住了菜菜颈子里的长毛,菜菜疼得叫了几声。阮听枫听不得菜菜委屈,下了马直接奔来对于小鱼道:“放开它!”   于小鱼白了他一眼:“现在舍得和我说话啦?还是为了它……”小鱼提起菜菜对着它的鼻尖,做个鬼脸道,“凭什么呀,我偏不放手,就这样揪着好了。”      三娘指指两人,冲桂花挤眉弄眼:“于小鱼?”   桂花点点头,两人齐齐望向他们笑得一脸安详。      不待他们上山,山脚处就行来数匹马车,领头的正是孙府的张管家。战青玄似是早就料到般,对桂花道:“你的聘礼来了。”   桂花瞧着一车一车连绵不绝的架势有些头晕:“我能不收吗?”   张管家苦着脸道:“老夫人说了,必须送到山上。她虽然不能亲临婚礼,这些都是她的心意,少奶奶您不收,奴才回去没法交代。”   战青玄摇着扇子在一边直点头。      三娘笑道:“我们山上好久没这么热闹了。这场婚礼啊,我们得好好热闹热闹。”战青玄找着了同盟,连忙凑上去道:“三娘说的太对了!婚礼怎么办,咱们好好商量商量?”   于小鱼也是个喜欢凑热闹的主,此时她已成功的利用菜菜,巧妙的打碎了阮听枫不和她说话的企图,喜滋滋附和道:“我要在山上多待段时间,等我爹气消了再回去。正愁没事情做呢,办婚礼好啊,我帮新娘子化妆,保管把她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桂花:“……”   她结婚,为什么没有人征询她的意见。      ——————   宝瓶山上的婚礼,在众人争相帮忙的情况下热热闹闹的筹备着。   虽然没有长辈到堂,但孙老夫人早就差了媒婆丫鬟小厮上山帮忙,聘礼也直接抬到了山上。金姨娘伤愈后,腿脚一直不甚方便,她待在越州府,继续养伤。不过,她对桂花的婚事倒是很满意,孙府二少爷也不错啊,总归是和孙府结了亲家,她也算如愿以偿。      次日就是婚礼。   众人均十分忙乱,倒是桂花这个新娘子得了闲。她优哉游哉去了院前,绕着那两株老树转了三圈,找准方向拿着铲子把下山前埋进去的桃花酿挖了出来。酒坛子埋进去的时候她忧心忡忡前途未卜,现下瞧着这两坛桃花酿心中便只剩了怅然。在山上和战青玄打打闹闹桩桩件件的小事,都清晰的浮现在脑海里。经历了时间无情的洗涤,它们仿佛沙子中的金粒,愈见清晰。      一起去桃林采花;一起去酒窖选酒;喂菜菜吃胡萝卜,被菜菜嫌弃;无数个相伴的白日;他送的首饰和衣物她全给了三娘,把他气得七窍生烟;他跟着她去厨房献殷勤,弄的厨房起火,菜菜慌不择路;她抱着菜菜一下午,他却只画了菜菜的肖像成心气她……   无数个片段,隔了这么久,她竟然还能一件不落的想起来。那些单纯的小幸福,是她迄今为止的人生里最温馨最幸福的回忆。而以后,无数的日日夜夜里,这些温馨的片段将继续不停的上演。她想,她相信因果了。她苦苦追求的平安幸福,在经历了这么多的磨难之后,佛祖终于给了她。      而那些磨难,或是造成磨难的人,都已经从她的生命中离开,再也不能影响她,彻彻底底。      她抱着酒坛回房,刚进门就看见等着她的战青玄。   桂花第一反应是转过身去,遮住脸:“你快走!婚礼之前,我们不能见面。”悠悠的叹气声在她身后传来,战青玄幽怨道:“娘子,为夫是来给你送定情信物的。”桂花偷偷露出只眼睛。   战青玄手中提着的玉佩,正是先入赌场,后被孙茗赎回来的那只。   桂花伸手拨了拨紫玉的穗子:“给我的?”   拉过她的手,郑重其事的放到她手中合拢:“给你的。”紫玉温润,带着他的温度,稳妥的待在她的掌心。“你要一直戴着它。一辈子。”他拥着桂花,低头吻在她发间,温和道。      桂花扭了扭身子,道:“等一下,让我先把桃花酿放下。”   好好地氛围,飞了。   战青玄接过酒坛,打开封泥,酒香四溢,他忽而感慨:“这桃花酿,也算是我们的媒人了。没有它,你就不会上山,也就没了之后的事情。看来,我得好好谢谢它,所以,今天不喝了。”他忍痛阖上封泥,添了一句。“明日再喝。”      ——————      婚礼那日,正是十月金秋,天高气爽,满山丹桂花开,香飘万里。   宝瓶山上,人生熙攘,爆竹声声,沉寂了数十年的院落,迎来了多年来最热闹的一天。   当手中红绸的另一端放入战青玄手中的时候,桂花在红盖头下不自禁的勾起嘴角。红绸如同红线,把原本互不相干的两人牢牢栓在一起。她的一生,连同他的,这辈子将紧紧相连再分不出彼此。      扶着桂花进屋的于小鱼立到阮听枫身边,踮起脚在他耳边悄悄道:“你今天很好看。”换了淡青色长衫的阮听枫闻言,笑着诚恳道:“你也是。”他笑起来的时候,乌漆漆的眸子弯起,倒影着满屋的红色凭添了妖娆之感,倒叫于小鱼看得呆住。她只觉得屋内的喧嚣渐渐远去,耳边只余吴有主婚的声音:“一拜天地——”   别人的幸福就在身边咫尺的距离,那么她和他的,还会远吗?      【全文完】 番外 之小鱼篇   于小鱼走在越州府的大街上,身后亦步亦趋跟着两个尾巴保镖。被人虎视眈眈贴身保护的感觉,无异于锋芒在背,叫她很不自在。爹爹说,女孩子家家要文静要矜持,而自己动手打架是矜持的大敌。所以,带着保镖好一些。必要时候让他们动手,自己歇歇。可在这件事上,她就是喜欢亲力亲为,不喜欢叫人代劳。      爹爹还说,不习惯没关系,跟着跟着就习惯了。   可她被后头俩保镖跟来这么些年了,还是没有习惯。而且丝毫没有即将习惯的趋势。   这些年她无时无刻不在认真考虑并踏实实践着一个事实:神不知鬼不觉的甩掉他们。      小鱼密切关注街道上行人的一举一动,期望着因地制宜再次成功甩掉身后的包袱。功夫不负有心人,迎头走来的男子形容猥琐,小鱼看见他偷偷从擦肩而过的白面小生腰间扯下他的钱袋。她微微一笑,有了!      那男子工作完毕,低头疾走。   小鱼调整了下位置,正巧站在他正前方。随后侧过身装模作样去看小摊上的团扇。待得那男子到了她身后,她猛一转身,手中的团扇正砸在他脑袋上。不待小贼叫唤,于小鱼倒先叫出声:“哎哟!我的钱袋。”      她攥住小贼的手腕,以比小贼更加娴熟的手法把钱袋塞进了他手里。   卖团扇的小贩抬眼看时便见小贼满面通红拿着钱袋狡辩。小贩是个中年男子,颇有一份见义勇为的心肠,当下叫道:“光天化日,在大街上偷东西,真是丢我们越州府的脸!”刚才小鱼和他说话,他听出小鱼的外乡口音,转眼,外乡人就在他们越州府被偷了东西,还人赃俱获,他的愤懑之心一下子被激起。只恨不得眼睛喷火,烧死这个给他们本地人丢脸的小贼。      被冤枉的小贼死命挣扎,小鱼恶狠狠的揪住他不放手。拉扯之间跟着小鱼的两个保镖兼捕快看不下去了,终于上来一个接了小鱼的班:“大小姐,您歇着,我来,我来。”虽然两人都没看清楚小贼怎么就偷了小鱼的钱袋,不过周围那么多双眼睛看着,叫自家小姐亲自抓贼,他们俩站旁边看着脸上实在挂不住。      虽然两人一致怀疑又是大小姐搞的鬼。怎么就这么巧?每回跟着大小姐出门,不是吃坏东西拉肚子,就是大小姐走迷了路叫他们跟丢了人,再或者大小姐戴着新买的鬼脸面具迷迷糊糊和他们走失了。被偷钱袋,叫他们把贼送去衙门,这也不是头一回了。      小鱼满意的松了手,吹了吹团扇上莫须有的灰尘,趾高气昂道:“秦大哥,快把他送到衙门去!居然敢偷本小姐的东西,实在是胆儿太肥。哦,对了,秦大哥,到了衙门不要急着回来,一定要亲眼看着这小贼被知府大人判决!知道吗?回来本小姐要听你的详细汇报。恩,就这样,去吧去吧。”      秦树的脸上布满狐疑,想了想决定不能被大小姐这么明目张胆的骗了,于是吩咐与他同来的佟和道:“好好跟着大小姐,务必,随身保护好大小姐!”务必和随身这俩词被他咬了又咬,只剩没明着告诉佟和:“千万别被大小姐支走了!不管怎样一定要擦亮双眼,全副武装,集中精力,等我回来!”      被于小鱼共同耍了这么多年的难兄难弟一对眼就知道对方肚子里有几条虫,只见佟和微红着眼圈郑重其事的点头,接下了这副重任。   眼看着秦树留下佟和拔腿要走,于小鱼眼珠咕噜噜一转大喝道:“慢着!”      小贼立刻扭头向她放射出希冀的光,而秦树,满脸不晓得小鱼又要出什么幺蛾子的郁闷纠结。   小鱼上前一步,霸气万分的揪住小贼的衣领,另一只手很自然的在他襟前摸索。这一举动,不仅秦树睁大眼睛不可置信,连小贼都露出被吃了豆腐的惊惶神色。掏啊掏,小鱼成功的找到了被小贼藏在衣襟里的白面书生的钱袋。她得意洋洋的甩着钱袋道:“原来不止偷了本小姐一个人,还有其他受害者啊。说!偷了谁的东西?我好拿去还给人家。”      小贼受惊不小,万分懊悔自己出门没翻黄历,碰到这么个厉害的女疯子,不仅眼睛毒,手劲大,还不顾世俗目光,敢当街搜他的身。一惊之下倒是老老实实把白面书生的特征描述了。小鱼露出个心满意足的微笑,她笑眯眯对秦树道:“秦大哥,你去吧!我和佟和去找失主,一定把人家的财物原封不动的还给人家。”   秦树满脸不甘愿的压着贼子走了。      小鱼在他身后甩着手帕子提醒道:“秦大哥,你一定要全程跟着他,亲眼看着他判刑处决,千万别觉着浪费时间,回来我要问你详情的哦~~~~”一波三折的调子,听得小贼和秦树齐齐打个寒噤。      候着他们走远,于小鱼敛了笑容,按着额角对佟和道:“佟大哥,抓小贼太累人了。我,我头有点疼,不舒服……你看这样好不好,我去前头的酒楼吃点东西缓一缓顺便等你,你快把钱袋给人家还回去。说不定人家急着用钱呢。千万别给耽搁了……”   佟和一听这话,脸色立即变得比奔丧的还难看。      旁边卖团扇的小贩感动万分:“小姐您真是菩萨心肠,好人呐!大好人!我们越州府要是多几家像您这样的贵人,我等小民就算是烧了高香喽!”   小鱼虚弱的回他一个笑容。转头对佟和道:“不要管我,你,快,去!”      甩脱了两个跟屁虫的小鱼神清气爽,幸福的游荡在越州府繁华的街道上。走着走着,她觉着不太对劲,凭她这么多年横行街道的经验来看,她被人盯梢了。想来她在越州府唯一得罪的人就是刚才无辜受累被抓的小贼。原来,他不是孤家寡人,他还有同伙!   不过,于小鱼不是正常人。想到这一可能后,她不急反喜。      只见她在大街上绕着圈子,越逛越开心。别看她满脸无害,其实心里已经设想了不下十种戏耍身后众人的法子。爹爹的嘱咐,她牢牢记着:动手打架是矜持的大敌。所以,不到万不得已她才不要动手。      不动手,不代表她会放弃教训身后众人的机会。相比武功,她更擅长利用入眼一切可利用的事物,达到目的。绕着街道转了几圈,小鱼盯上了一个人。一个她在越州府唯一认识的人。   其实,严格的讲,也谈不上认识,一面之缘罢了。她相信,凭那人木讷迟钝的性子,一定连她的名字都没记住。很不幸,她识人一向很准。这次也不例外。她站在他身边喂了很久,那人才茫然的转头看她。      她心里早就诅咒那人一万遍,脸上却还维持着矜持的风度:“阮公子,我们又见面了。”对面的人修长指间捻着一簇草药,目光更加茫然,小鱼耐着性子提醒他,“我们昨天才见过的,在你府上。老侯爷叫我去的。”小鱼笑得脸上的肌肉都要僵硬了,面前的人才如梦初醒般道:“哦,于……”   “小鱼!”就知道你记不住我名字。于小鱼很善解人意的开口接道。      阮听枫点点头,低下头继续研究他手中的草药。   于小鱼显然低估了他的迟钝木讷,因为此时她已经不自觉的磨牙了。      不理我?好吧,不理我没关系。小鱼努力吸了口气,换了策略。“阮公子,你买草药?”不得已,她问了句废话。昨日她刚进城,就遵照爹爹的吩咐去了忠靖侯府上拜访。不拜不知道,一拜吓一跳。原来什么世伯世侄女的鬼话都是骗人的!相亲才是爹爹和老侯爷的真实目的。小鱼悲哀的想,爹爹是有多么担心她嫁不出去,唯恐要养她一辈子啊。不过,所幸,忠靖侯小侯爷看上去和她一样无辜。显然也是被老家伙给骗了。这一点,叫她心理上大大平衡了一回。   不过,忠靖侯吹嘘他们家儿子的种种优点,她倒是记住了两三样。什么样貌俊美啦,为人忠厚啦……其实不用记,这一点只要是长着眼睛的人都能从他脸上看出来。还有,据说他医术武功都不错。      瞧他草药比她重要的架势,小鱼就明白,这人爱物成痴。既然这样,少不得要被她利用利用。   “阮公子,你买这么多草药,用的完吗?”小鱼说着,边观察他的脸色边伸手作势要碰他选好的草药。许久没有理睬他的阮听枫仿佛后脑勺上长了眼睛,转头严肃道:“不要动。”   小鱼从善如流立刻把手缩回。      身后跟梢的人蠢蠢欲动,想是见此地人少,眼前的白衣男子专心选药,也不像认识小鱼的模样。欺负人家小姑娘现在是大好时机啊。更兼那小姑娘眼高于顶冲他们都翻了无数个白眼了……于是一拥而上,打算偷袭小鱼。   小鱼腻在阮听枫身边早就等着这一刻呢。只见她十分灵活的擦着阮听枫手边的草药娄滑了过去,后面的大汉就没有这么好的准头了。他粗壮的身躯一扭,成功的掀翻了阮听枫的草药娄。      阮听枫转身看见满地狼藉,十分不开心地道:“我的药。”   那群人见他文文弱弱很好欺负的样子,大咧咧道:“小子!闲事少管!你赶紧滚,哥几个不找你麻烦就是!”      阮听枫心疼的抿唇,顺口道:“我不滚。你还我药!”说着伸手攥住了他手腕。那大汉立刻杀猪似的嚎叫起来:“放手!臭小子¥%…&*……”疼得失语了。      小鱼倒是没料到他武功这么厉害,一手就解决一个,以这种无辜纯洁的表情。实在是,实在是和她的风格太相像了。她躲在阮听枫背后,很欢快的冲吓得魂飞魄散的几人伸舌头挤眼睛嘟嘴巴。那几人敢怒不敢言,末了扔下句没什么意义的狠话,一哄而散。      小鱼高兴的手舞足蹈冲那几人大叫:“敢打本小姐的主意!也不看看自己的斤两!本小姐作弄人的时候,你还没出生呢!”又尽情的做了好多个鬼脸才有闲暇冲阮听枫道谢:“谢谢啊,你身手真不错。昨天老侯爷跟我讲你武功卓绝,我还当他吹牛皮!”      没人理她。阮听枫默默的蹲在地上拾草药。小心翼翼的动作,专注的眼神,好像他捡起的是无上珍宝。小鱼望着他的侧脸,忽然心里有个地方软了一块。以前从未有过的奇异感觉从胸口流入四肢百骸,叫她有些无措。      她伸手帮他捡掉落在地上的各种草药。      他没有阻止,小鱼期期艾艾道:“对不起,我不知道……”不知道什么?不知道他喜欢这些草药?不知道他会为了这些草药发怒伤心?她知道的啊,就是因为知道,才会利用这一点,利用他。   “没关系。”阮听枫抬头,黑漆漆的眸子认真的望着她,“不怪你。”   他说的话很少,可她就是听懂了。他说没关系,他说不怪她。她忽然觉得心疼,心疼这种单纯的,轻易的信任。她不配!她是故意的。她从来不是个好女孩。除了爹爹,再没有人敢轻易相信她。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鼻端萦绕着草药淡淡的香气,明明是平心静气的味道,却忽然让她有了流泪的冲动。      两人安静的收拾草药,再也没人说话。   待得阮听枫要走了,他才礼貌的道:“谢谢你,于……小鱼。”   他记住了她的名字。这是个好的开始。 本书由(yoshin)为您整理制作 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