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 书香门第【白鹰魅影】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书名:芈月传第三、四卷 作者:蒋胜男 出版社:浙江文艺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5年9月 ISBN:9787533942472 所属分类:图书>青春文学>古代言情 图书>青春文学>大陆原创 编辑推荐: 她是历史上真实存在的传奇女性。“太后”一词由她而来。太后专权,也自她始。 她是千古一帝秦始皇的高祖母。她沿着商鞅变法之路,奠定了日后秦国一统天下的基础。到现在都还有学者坚信,兵马俑的主人其实是她。 大争之世,群雄逐鹿,转眼成败,她是如何走向了历史**? 宫廷纷争,九死一生,又有着怎样曲折幽婉百转千回的情感纠葛? 伴随着芈月爱恨情仇、波澜壮阔一生的叙事里,《芈月传》全景再现大争之世群雄并起争霸天下的宏伟图卷,尽显芈月、楚威王、秦惠文王、赵武灵王、屈原、黄歇、张仪、苏秦、公孙衍、白起……铁血手腕、绝世才华! 内容推荐: 本书承接上两卷的情节,在秦宫展开了幽婉曲折、惊心动魄的故事。芈月作为媵女随芈姝远嫁秦国。秦宫原有势力魏夫人对她深为忌惮,扣押了芈月幼弟魏冉要挟于她。芈月无奈,主动侍寝,借助秦王驷的力量救回魏冉。秦王驷鼓励芈月按照本心而活,带她去四方馆听诸子辩论,又在芈姝之子生日当天带她去拜祭商君墓。芈月和芈姝之间产生了裂痕,离心离德。芈月怀孕,由女医挚负责安胎侍娠。芈姝的心腹玳瑁将芈月视为眼中钉,趁女医挚外出采药之时将其囚禁。当夜芈月难产,孤立无援,性命危在旦夕…… 作者简介: 蒋胜男,编剧、作家。爱生活,好旅游。喜读史,善于透过文字表象捕捉历史真实,见解独道,形诸文字则笔法犀利而情味隽永,令人玩味徘徊。兴趣广泛,小说、散文、杂文、诗词、戏曲、影视、歌曲,无不涉猎。写作博杂,历史、言情、武侠、玄幻、都市,色色齐备,尤擅用言情笔法演绎历史传奇。已出版作品:《历史的模样·夏商周》《女人天下》《凤霸九天》等10余部 ================= 芈月传第三卷 第一章 乱象起   天气转凉,芈姝从避暑的清凉殿搬到了以椒泥涂壁取暖的椒房殿中。此时她入宫多月,早已经适应了王后这个位置,不再像当年初入宫时那般茫然无措。且之前又挫败了魏夫人的一次阴谋,正是心满意足的时候。   这时候却忽然有人来报说,大王昨日去了蕙院看望季芈。玳瑁更是大惊失色地将芈月昨日意图勾引秦王,扑入秦王怀中的事情,添油加醋地与芈姝说了。   “奴婢早说过防人之心不可无,王后就是心地太善良,对那季芈太信任了。她的母亲是个惯会勾引人的贱人,她也好不到哪儿去。您这般信任于她,她却背着您勾引大王!”玳瑁说着,越发觉得自己有先见之明,眼前的主子却是一味地善良宽容,更觉得要铲除狐媚子的责任重大。   芈姝却知她性情,摇了摇头:“她身为媵女,便是要侍奉大王,何必私下勾引,不与我说?”想了想还是道:“你去叫她过来吧,若是当真有事,我也当问她。”   玳瑁一惊,忙阻止道:“王后,慎勿打草惊蛇。”当真要除去对方,怎么能够容她狡辩!   芈姝不以为然:“有什么可打草惊蛇的? 傅姆,你太多疑了。”玳瑁急得顿足:“王后待人太诚,须防着有人狼子野心才是!”她在楚宫是干惯了这些的,如今看着眼前的王后,有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急切与无奈。   芈姝却扭过头去,倔强地道:“我知道傅姆的意思———若是母亲在,必会严加提防。可是———”可是,她在心里说,我不要做母亲那样的人,心太小,苦了自己也害了别人,更令得夫君疏远厌恶。   她虽然在感情上更亲近楚威后,但从所见所闻中,却实实在在地看出来,为什么父王与她的母亲不亲近,而更愿意亲近莒姬这样温婉顺从的女子———实在并不只是男人喜新厌旧或者是什么狐狸精勾引,她母亲的多疑多忌、性子暴躁,莫说男人不喜欢,便是为她一心所宠爱的儿女们,有时候也会受不了啊。   她也是年少女子,正当青春年华,她有她的骄傲和自信。她就不信,凭着自己的努力,凭着自己的真心,不能打动一个男人! 她要让她的夫君真心喜欢她、信任她,而不是让他厌恶她、防备她。   玳瑁看着芈姝的神情,心中暗暗叹息,却是无可奈何。她服侍楚威后多年,眼看着一个曾经骄傲自负的女子,在深宫之中,渐渐磨成了一副浑身长着尖刺的模样,却依旧不肯放下自己的骄傲。而今,她看着眼前的小公主,如她的母亲一样骄傲自负,但是,她还没有经历世事,内心仍然保留着柔软和温暖。   玳瑁暗自想,若是小公主下不了决定,她就替小公主去弄脏双手吧。横竖,自己的手,在楚宫之中,也早已经不干净了。   过了一会儿,芈月便应召来到了椒房殿,见礼之后便问:“阿姊寻我何事?”   芈姝试探着问她:“妹妹,天气渐凉,你看这椒房殿如何?”   芈月已知其意,笑答:“椒房殿以椒和泥,在秋冬的确更增温暖,大王关爱阿姊,实是令人羡慕。”   芈姝又问道:“妹妹若是羡慕,是否有与我共享之心?”   芈月听得此言,便知她已经得悉昨日之事,沉默片刻方道:“阿姊何出此言?”   芈姝眼睛紧紧盯着芈月,不肯放过她一丝一毫的变化,脸上却笑道:“妹妹当日曾说,你进宫只是权宜之计,不会对大王有非分之想,求的只是过几年出宫去,是与不是?”   芈月点头:“自然。”   芈姝见她表情不动,心中也有些疑心,终于还是把话说出了口:“那怎么会有人来跟我说,看到妹妹扑在大王的怀中,十分亲热?”   芈月轻叹。芈姝这样的性子有什么话都藏不住,虽然完全意识不到对别人的无礼和羞辱,但说开了,倒是好事。只是昨日之事,却有些难讲,此事若完全承认,实是有些暧昧难说,纵然解释起来也是叫人难信,索性否认了事。便道:“昨日大王说发现了子歇的遗物,就还与我。我见物伤感,哭了一场,大王只是站在一边相劝了两句,怎么传到阿姊耳中,就变成这般谣言?”   她心内冷笑,有本事便叫那看见之人与她当面对质,她只消抵死了不认,便是叫了秦王来,难道秦王还能当着王后的面说曾与她有亲热行为不成?   芈姝本就将信将疑,如今见芈月澄清,顿时放下心来,只心中终究还是有些小醋意,便又问了一声:“当真?”   芈月镇定地道:“阿姊不信,可以去问大王。”   只是她虽然举止镇定,心中却不免暗忖,昨日自己确因悲伤而失态,但细想来,秦王的举动却有些可疑,难道他竟是有意……她暗中摇摇头,甩开这个念头。   见她敢如此说,芈姝不禁又信了几分,却道:“那怎么会传成那样?”   芈月心中一动,见芈姝神情,倒不像是她派人监视自己,想起魏夫人曾经于她药中动手脚,亦知蕙院外头,也有魏夫人所派之人监视,索性来个一石二鸟,当下坐到芈姝身边道:“阿姊可知,众口铄金,天下之事在君子眼中自然是处处坦荡,若是在小人眼中则能想象出许多龌龊来。况且我那日得罪了魏夫人,后宫一直是魏夫人主持多年,那些跑来告诉阿姊的寺人宫女,焉知不是受了她的支使,来离间我们姐妹,分而治之?”   芈姝顿时就信了,大怒:“妹妹说得有道理,我险些中了别人的计谋!”心中却是越想越觉有理,便抓住了芈月的手,表白道:“妹妹放心,以后若有人再来跟我说这个,我必是不信的。”   芈月见她信了,心中忽生一计,道:“阿姊能这样想我就放心了,不过,阿姊还可以试探一下……”想了想,附在芈姝耳边说了几句话。   芈姝挑起了眉头,看她一眼:“当真?”   芈月微笑:“阿姊不妨一试。”芈姝听了此言,不免心动,当下便点了点头。   两人计议已定,室外侍女便听得室内传出芈姝的骂声:“你给我滚,花言巧语,休想我相信你。”随着骂声,还传来一两声重物掷地的声音,过了一会儿,便见芈月狼狈退出,呜咽一声,掩面疾走。   众侍女惊愕地看着她匆匆而去。芈月强自镇定,看了几人一眼,更远远地看到庭院中几个内侍匆匆走避,露出一丝冷笑,走了出去。   秦宫虽不比楚宫奢华,毕竟亦曾是周人旧宫,回廊曲苑处处皆有。芈月走了一段路,便独自于苑中坐了片刻,又转回宫道,却见虢美人带着侍女采艾迎面而来。   芈月便避到一边,让虢美人先行。不料虢美人却并不前行,反而停了下来,走到她的面前,笑得甚是得意:“咦,这不是季芈吗?”   芈月心中诧异,当下亦是点头示意:“见过虢姬。”   虢美人一双眼睛,上上下下将她打量一番。这番又与椒房殿初见不同,细看来果然年轻美貌,心中妒意升起,当下便冷笑:“自大王不再专宠椒房殿,王后心里是不是急坏了,当真把季芈派上了用场? 看来再过不久,我可真的要称你一声妹妹了。”   芈月微笑:“看来虢姬果然消息灵通,连王后跟我说什么话都知道。”   虢美人矜持道:“好说,好说。”   芈月看着这个面容姣好脑中却是一包稻草的蠢人,心中暗叹,脸上却带着有意激怒她的冷笑:“虢姬可还记得初次朝拜王后的时候,我几位姊妹给虢姬的忠告?”   虢美人一时不解:“你说什么?”   芈月冷笑着提醒:“虢姬若是忘记了,我便再提醒您一声,休要把自己的性命交到没有信用也没有实力的人手中,免得累及自身。”   虢美人气冲上头,当下不假思索地扬起手,便要往芈月的脸上打去,却被芈月伸手接住。   旁边侍女见她鲁莽,也是吓了一跳,见芈月已经避过,方松了一口气。   却见芈月握着虢美人的手,看着她摇了摇头,啧啧连声:“虢姬可知,为何其他的妃子都有了子嗣,您位分不低长相亦甚美,却唯有您没有子嗣?”   子嗣之事,原是虢美人心中之痛,被当面揭了疮疤,实是气到发疯:“你、你大胆!”却见芈月甩开她的手,也不理她,径直向前走去。   虢美人被她挑起怒火,岂容她一走了之? 当下便追了上去,一把拉住了芈月的衣袖:“你站住!”却被芈月凛然一眼,看得心头一怯,不禁松了手。却听得芈月冷笑一声,当下怒气不息,便指挥着手下寺人道:“你竟敢顶撞于我? 来人,将她拿下!”   芈月正往前走,却见在虢美人的招呼之下,几名寺人挡住了去路。芈月只得站住,看了看虢美人,叹道:“可怜,可叹。”   虢美人见她身边并无侍从,自己已占上风,心中得意,冷笑道:“现在你想向我乞怜,却是迟了。”她素来骄纵,又受了人挑唆,只当要借此给诸芈一个教训,以显示自己在后宫的分量。且又知芈月与芈姝翻脸,这落水狗她不去打,岂不是可惜? 当下便一步步上前,冷笑道:“你躲,我看你能躲到哪儿去? 你敢胡言乱语,我非打烂你的嘴不可!”当下便伸出手来要打芈月。   芈月退后一步,却并不畏惧,只是冷笑道:“虢姬误会了,我是说你可怜。”   虢美人方自诧异,便听得一人道:“大胆虢姬,你是什么身份,竟敢在我面前擅施非刑?”   虢美人惊愕地回过头,便看到芈姝率人站在不远处,方才这话,便是她说的。她心中一凛,只得勉强侧身行礼道:“参见小君。”   便听得芈姝喝道:“跪下!”   虢美人冷不防被她这样一喝,还未回过神来,惊愕地看着芈姝,见芈姝沉着脸,虢美人一脸委屈,却不得不跪下。   芈姝恼怒道:“我竟不知道,在这宫中竟有人可以越过我,去处置我的媵侍。敢问虢姬,你一介美人如何就敢主持后宫刑罚?”顿了顿,又故意悠悠地道:“还是你得了大王的特许,可以无视我的存在不成?”   虢美人见芈姝出来,知道上了当,只得忍气吞声道:“妾身不敢,请王后恕罪。”   这便是方才芈月与芈姝所定之计。昨日秦王去了芈月院中,便有流言传到芈姝耳中,显然是宫中有人设计离间她们姐妹,若是她们之间发生一场吵闹,想来那离间之人必会迫不及待地出来幸灾乐祸了。   果然就有虢美人迫不及待地出来示威。   芈姝想到这拨人从自己入秦开始,上庸城下药,草原上伏击,椒房初见刁难,宫中处处设计陷害,越想越怒,当下皆对着虢美人发作出来,冷笑道:   “你既知罪,便自己掌嘴吧。”   虢美人大惊失色:“王后,您……”她虽是骄纵,却也明白自己中计,当下只想退让一步,胡混了事。却不想芈姝不肯放过她,当下喝问:“还是要我叫人帮你掌嘴?”   虢美人只得求道:“求王后给妾身存些颜面。”   芈姝冷笑:“我若不来,你便要掌季芈了?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自己要颜面,却不肯给别人颜面,这公平吗?”   虢美人大惊失色,迫不得已只得求饶:“妾身错了,求王后饶妾身这一回……”见芈姝不为所动,只得含恨又转头向芈月求道:“季芈妹妹,我向你道歉,是我冒犯了你,请你向王后求求情。我侍候大王这么多年了,若是今日受此羞辱,如何能活下去?”   芈月本意并不是要与虢美人为难,只是借此摆脱芈姝猜忌,也不愿意让芈姝把矛盾激化,结下仇怨来,于是向芈姝求情道:“阿姊,略施薄惩即可,掌嘴还是算了吧。”   芈姝暴躁地道:“妹妹不必为她求情,你以为她欺负的是你吗? 你有什么值得她恨到这样咬牙切齿的? 不过为的是你是我的媵侍而已。她要打的也不是你的脸,而是我这个王后的脸。”见虢美人还不动手,喝道:“虢美人,你自己不动手,是要我叫人帮你动手吗?”   虢美人亦是骄横之人,虽易受人支使,却连魏夫人对她都是拉拢哄劝居多。此次虽然一时失措叫人捉住把柄,却也是受不得气的,当下便闹了起来,哭道:“王后何必如此刻薄? 妾身就不信,大王会让您这般对我,妾身要去见大王……”   芈姝气得脸色涨红,怒道:“来人,给我掌嘴!”便叫内侍们捉住虢美人,喝道:“想给人家当马前卒,看你有没有这个命。阍乙,掌嘴!”   阍乙只得上前,卷起袖子,对着虢美人掌起嘴来。   虢美人从来不曾受过这样的羞辱,被掴了两个耳光,便破口大骂:“孟芈,我是先王后的媵人,你以为你是谁,居然敢打我……你们是死人啊,还不赶紧去找大王给我做主! 我不活了……”   虢美人身边寺人虽然不敢在王后面前相争,但见虢美人被掌嘴,又这样叫着,当下便有两个拔腿就跑。   芈姝厉声道:“挡住他们!”当下便有几个寺人去追那两个寺人,却不料前方忽然传来一声尖叫。   芈月抬头一看,脸色也变了。   却原来樊长使由侍女采葛扶着,正从那一头来,那两个寺人一边奔跑一边回头看着追兵,不想其中一人一头撞上了樊长使!   虽然那寺人及时收腿,但此时樊长使已经怀胎七月,这一撞之下,便跌倒在地,惨声痛呼起来。   采葛冲上去扶住樊长使,尖叫道:“不好了,樊姬出血了……”   顿时将众人都吓住了,当下七手八脚,忙将樊长使送回宫室,又急召了太医来。   樊长使早产,事情迅速传遍了后宫。秦王驷得报,急忙赶来。芈姝连忙迎上去,正欲解释,偏此时秦王驷心急如焚,哪有工夫理她,拨开她斥道:“休要挡在寡人面前!”说着也不管芈姝如何,径直向里面走去。   太医李醯从室内匆匆出来,向秦王驷行礼道:“樊长使是受到了惊吓早产,里面有医女正在施救,请大王放心。”   秦王驷微觉安心,便坐了下来。芈姝急着要开脱自己的干系,忙上前含泪解释:“大王,这并不关妾身的事……”   秦王驷来之前也略听说是王后要处置虢美人,寺人误撞了樊长使以致其早产,心中本是焦急,哪有心思听芈姝啰唆? 再听她一张口并未有半点对后宫妃嫔和子嗣的关心,尽是为自己开脱,便不耐烦地挥了挥手道:“住口。”   芈姝吓得住口,也不敢说什么,委委屈屈地坐在一边,紧紧拉住了芈月的手,心中尽是担忧。   这一夜十分漫长,樊长使的尖叫声响了整整一夜,直到天明,已经变得十分微弱。太医院的太医们俱被召了来,宫中女巫女祝亦在彻夜跳祭。   就在近乎绝望的时候,忽然传来了婴儿微弱的哭声。秦王驷站起来刚要往里冲,便见女医抱了襁褓出来道:“恭喜大王,贺喜大王!”   秦王驷快步迎上去接过襁褓,问:“是……”   李醯满头大汗地随后出来道:“恭喜大王,樊长使生了一位公子。”   秦王驷露出一丝微笑:“善! 樊长使如何了?”   李醯微一犹豫:“樊长使失血过多,身体虚弱。”   秦王驷道:“李醯,寡人将樊长使交给你,务必要让她恢复。”   李醯忙应声道:“是。”   芈月见状,忙推了推神情恍惚的芈姝,提醒道:“阿姊,快去向大王道贺。”   芈姝回过神来,勉强笑着向前贺道:“臣妾恭喜大王又得了一位公子。”   秦王驷本来心中甚怒,及至樊长使生了一位小公子,心中怒火已被冲得淡了些,见芈姝上前来贺喜,勉强挤出一丝笑意来。不料此时内室帘子掀开,一个侍女端着满是血水的铜盆出来,芈姝陡然闻到血气,忍不住冲到门边,大声呕吐起来。   秦王驷忍无可忍,挥袖道:“王后,你要不愿意在这里,便出去,不要碍事。”   芈姝呕得泪水涟涟,心中十分难受,见了秦王驷的嫌恶神情,心中一慌,忙解释道:“臣妾,臣妾不是故意的……”   不料正在此时,却见虢美人的侍女采艾披头散发地闯进来,扑在地下哭道:“大王,大王,救命啊……”   秦王驷大怒:“又怎么了?”   采艾扑在地下,仰起头来,已是泪流满面,泣告道:“大王,虢美人被王后施以掌刑,不堪受辱,投缳自尽了!”   一室皆静。   只有婴儿微弱的哭声,更让这份寂静变得令人心寒。   秦王驷转头,看了芈姝一眼,这眼中的冰冷之意,让芈姝整颗心都如堕冰窖。芈姝握着芈月的手,颤抖不停。   芈姝张口欲言,秦王驷已经转回头去不再看她,只对采艾道:“带路。”便大步走出,缪监等人连忙跟随而出。   芈姝倒在芈月的怀中,浑身颤抖。芈月忙推她道:“阿姊,阿姊,你快起来。虢美人那儿,你要有所防范!”   芈姝脸色惨白,不住摇头,握住芈月的手,哭出声来:“妹妹,妹妹,大王恼了我了,他一定记恨上我了。怎么办,怎么办?”   芈月用力摇着她:“阿姊,你镇定下来。听着,这不是你的错,你一定不能自乱阵脚,一定要想办法挽回大王的心。”   芈姝慌乱地道:“我,我能怎么办呢? 怎么会出这种事情,怎么会出这种事情?”   芈月轻叹一声:“虢美人挑起事端,虽然有错在先,阿姊对她略施薄惩,也是没有错的。只是没有想到遇上樊长使难产,虢美人又再度生事……”   芈姝眼睛一亮:“你说,虢美人她是故意的?”   芈月却摇头道:“阿姊,就算她是假装自尽,阿姊也不可说出来。阿姊毕竟是后宫之主,大王将后宫交与阿姊掌管,阿姊自有权力处置后宫妃嫔,但后宫妃嫔不管发生什么事,却也均是阿姊的责任。如今阿姊只有向大王请罪,求得大王原谅才是。”   芈姝脸色惨白,又呕了几声。芈月见她如此娇弱的模样,心中大急,劝道:“阿姊,你见了大王,千万不要再是这样一副过于娇贵的样子。我观大王为人,是希望阿姊为他承担起后宫事务来,若是阿姊显露出不能胜任的样子,只怕就会让魏夫人得逞了。”   芈姝一惊,连忙点头,当下便匆匆而去。   那时她因为樊长使早产,只忙着叫太医等,又去通知秦王,并不理会虢美人之事,本以为此事便可了结。细究起来,她责罚虢美人,原是虢美人欲对芈月动手,撞到樊长使,亦是虢美人的寺人所为。她自忖问心无愧,谁想到虢美人竟然会以自尽来逃避追究,却只将她一个人置于事态中心了!   樊长使与虢美人均住掖庭宫,两人相去不远,待芈姝赶去之时,已经有太医诊断。虢美人悬梁虽然未死,但却因为抢救误时,至今仍然生命垂危,情况竟是比樊长使还要严重。   芈姝本以为虢美人是伪装自尽,不想她竟真的生命垂危,当下大惊。又见掖庭宫中人来人往,将虢美人所居的小小院落挤了个水泄不通,过得一会儿,魏夫人、唐夫人、卫良人等人又皆来到,人人都显得焦急万分,说着对虢美人、樊长使关切万分的话,她更是觉得形单影只。   当下见秦王驷出来,也忙跟了上去。   秦王驷见她如此,更觉得她对虢美人、樊长使无友爱之心,心中已经不悦,脸上却不显出什么来,只道:“王后,你还是回去吧。”   芈姝委屈地咬了咬下唇。虢美人院中站了魏夫人,樊长使院中站了唐夫人,两人均是极为熟练地指挥着侍人行事,她竟是插不上手,便是回去又能如何。更何况,此时她需要和秦王解释清楚事情发生的始末,当下道:“臣妾来向大王请罪。”   秦王驷皱眉,叹道:“你是后宫之主,出了乱子,你首要之责,便是去处理事端,而不是向朕解释原委。”   芈姝心中委屈,却想起芈月的嘱咐,只得强忍了道:“臣妾有罪,大王定罪之前,可否容臣妾申辩?”   秦王驷站住,侧转半身道:“哦,你还要申辩?”当下看了看左右,便一路直去了自己所居的寝殿承明殿,方问芈姝:“你要说些什么?”   芈姝忙道:“臣妾有罪,臣妾昨天只是见她太过嚣张,所以略施薄惩。臣妾并非故意辱她,也没有想到她竟然如此想不开,更没有想到樊长使居然那么巧会出现在那儿……”   秦王驷见她狡辩,沉了脸:“寡人当着人前,欲为你留些情面,不承想你毫无悔意。须知打人不打脸,你身为王后,初掌宫务,就行此刑罚,实属太过狠毒。寡人还听说虢美人曾经向你求情,说念在她服侍寡人多年的分上,休要辱她至此,否则会让她无颜存活,可你却不但不听,反而加倍辱她。孟芈,寡人只道你为人单纯,却不知你竟如此骄横,轻贱宫人至此!”   芈姝大惊,跪地泣道:“大王明鉴! 臣妾从未罚治过人,又怎么会想到行此刑罚? 臣妾是气那虢美人对季芈蓄意挑衅生事,无端就要对季芈掌嘴,所以才叫她自刑,为的只是告诫她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并无他意啊!”   秦王驷一怔:“哦,这么说,是虢美人生事在前,你只是让她自作自受?”   芈姝想到芈月嘱咐之语,忙道:“是,臣妾只是太生气了。因为,因为……”   秦王驷问:“因为什么?”   芈姝咬咬牙,说道:“因为之前就有内侍来密告臣妾说,大王和季芈在蕙院举止亲热,臣妾召季芈过来询问是否属实,臣妾好安排她给大王侍寝。幸得季芈解释说原是一场误会,谁知转眼季芈出去就遇上虢美人挑衅,指责季芈勾引大王,甚至连臣妾为什么召见季芈也知道。她还想无端生事,借此对季芈下毒手。若非臣妾及时赶到,无辜受刑的就变成季芈了。臣妾恼怒她居然窥探中宫……”   秦王驷心中恼怒,他昨日不过一时兴起,去看了芈月,不想今日就演变成一场风波。听了芈姝解释,他是何等聪明之人,立刻就想到了原因所在,一摆手道:“寡人知道了。哼,她不但窥探中宫,更胆敢窥探寡人的行踪。王后起来吧,此事……”他正想说,此事就此作罢,一转头却见芈姝皱着眉头,娇弱不胜地扶着头喘气。一想到樊长使险些难产,虢美人亦还昏迷不醒,虽然虢美人有错在先,但芈姝身为王后,不能安抚后宫,处事不当,略有委屈便矫情至此,实是令他失望。当下又转了态度厉声道:“可是你身为王后,不能很好地尽职,控制后宫的是非,甚至自己还跟着听信谣言,举止失常,惩罚失当,以至于虢美人投缳自尽,樊长使受惊早产。王后,寡人把后宫交给你,是指望能让寡人省心,而不是频频出事,甚至在出了事以后,还这般没心没肺,毫无悔意。”   芈姝正觉得肺腑之中一阵阵难受已极,直想反胃呕吐,已经是忍得十分辛苦,闻听秦王驷此言,更是如万箭穿心。她脸色惨白,软软地跪倒,抚着胸口泣道:“臣妾,臣妾不是有心的,臣妾实在是难受……”说着,再也忍不住反胃之意,捂着嘴巴强忍。   秦王驷见她如此,又想起甘茂曾有奏报,说她入秦之时,诸般矫情生事以至于拖延行军,才被义渠人所伏击。虽然他知这也是甘茂为自己脱罪之辞,但芈姝的矫情还是给他留了一些印象。如今见她如此,仿佛更是得到印证,心中更加不悦,也懒得理会,只警告了她一句:“你如今是大秦王后,不是楚国公主,不要指望别人替你解决烦难,而是要主动为寡人排忧解难,解决好后宫的纠纷。你若管不好后宫的事,寡人也没办法让你继续管。好了,你出去吧。”   芈姝闻听此言,再也无法支撑下去,只脆弱地叫了一声:“大王……”就晕倒在地。   秦王驷本是心烦意乱,竟是不曾注意到芈姝有异,此时方觉察到不对,忙冲上去扶住芈姝。见芈姝脸色惨白,额头都是汗水,心中也急了,叫道:   “王后,王后……来人,叫李醯!”   太医李醯急忙赶来,诊脉完毕,便笑着向秦王驷道贺:“恭喜大王,贺喜大王!”   秦王驷听出了他的意思,当下一喜:“如何?”   李醯道:“王后有喜了。”   秦王驷大喜,扶住了芈姝叫道:“王后,王后!”   芈姝睁开眼睛看到了秦王驷,便急切地抓住他的手欲解释:“大王,您要相信臣妾,臣妾绝非故意……”   秦王驷忙温言安慰:“寡人知道了。王后,你是有喜了,要好好安胎,来日为寡人生一个嫡子。”   芈姝闻讯,也是怔了一怔,方惊喜地抚着自己的腹部,仿佛不能置信:   “有喜了?”   李醯亦是见着刚才在樊长使院中,芈姝晕血惹得秦王驷生怒之事,趁机进言讨好道:“想是因为王后怀孕,所以容易心情急躁,身体虚弱,闻不得血腥气……”   秦王驷闻言,不觉点头。芈姝知道李醯有意助她,不由得感激地看了李醯一眼。   李醯见状心中暗自得意,知道自己此时为王后进言,得王后感激,将来必将得到更丰厚的回报。   秦王驷心情大悦,又令李醯照顾于她,当下亲自将她送回椒房殿,安抚半日方离开。   他虽然生有数子,却至今未有嫡子。先王后多年不孕,如今娶得芈姝有孕,心头自是一喜。走了数步,忽然想起一事,便问缪监:“虢姬怎么样了?”   缪监早已向诸太医打听得明白:“虢美人如今还是昏迷不醒,能不能醒过来也是未知。”   秦王驷手一握紧,沉吟:“她不似会自杀的人,给寡人查! 她身边的人统统拿下拷问!”   缪监忙答应了。   秦王驷又道:“以虢美人的心术手段,若不是她窥探寡人行踪,必是听人挑唆,你说会是谁在挑唆?”   缪监怔了一下,欲言又止:“老奴不知。”   秦王驷看着缪监,心中已经有数,脸上升起怒气,走了两步,平息一下情绪,问:“你当真不知?”   缪监从容道:“大王,后宫清静了这么多年,那是因为有人管着。可如今事出两主,到底如何处置,那要看大王心意如何。”   秦王驷一怔,好半日,才指着缪监笑道:“你这老货,都成精了。”   缪监仍然恭恭敬敬地道:“老奴除了服侍大王外一无所长,岂敢不用心?”   秦王驷问他:“那依你之见呢?”   缪监沉吟片刻,方谨慎道:“那要看大王是要让王后更清静,还是让王后更能干。”   秦王驷已明白他的意思。后宫多年无事,那是因为自魏女入宫之后,他便将后宫交与魏王后执掌,待魏王后生病,便由魏夫人执政。这两人均极为聪明,政出一门,任专一人,此人便要战战兢兢,不敢出错。   而如今王后入宫,表面上看来,是王后执掌后宫,可实际上魏夫人多年执掌后宫,各种人事,只怕仍然掌握在魏夫人手中。如今政出两头,若是魏夫人有意为难,王后与魏夫人相斗,只怕后宫多事矣。   秦王驷略一思索,问道:“你看王后接手后宫,需要多长时间?”   缪监圆滑地回答:“王后自是才慧过人,可后宫事务千头万绪,劳神耗力,便是无人掣肘,也得一年半载的才能熟悉起来。”   秦王驷反问道:“若是有人掣肘,就更麻烦了,是不是? 你说,后宫是否仍然交给魏夫人主持呢?”他心下暗叹,若换了平时,他既立了王后,自然要将后宫之事交与王后。魏夫人纵要为难,只要王后权柄在握,自然慢慢也就磨炼出来了。只是此时王后有孕,确实不是让她劳心劳力的时候。索性,还是借着她“犯错”之事,将后宫仍然交与魏夫人执掌。这样的话,若是后宫有事,便只问责魏夫人,反而可以借此套住魏夫人,令其不敢再生事。   缪监已经明白他的意思,恭敬地道:“就恐王后不安……”   秦王驷微一犹豫:“去查查是谁敢窥测寡人行踪。”   缪监立刻应声:“此事永巷令责无旁贷。”   秦王驷顿时被提醒:“嗯,现在的永巷令是井监?”井监原是魏夫人所任,若是王后有孕,须得换一个永巷令才是。   缪监又恭敬道:“樊长使会忽然出现在那儿,老奴以为,她身边的奴婢就逃不了职责。”   秦王驷冷笑:“查,彻查到底!”在他的眼皮底下发生这种事,若不能查个水落石出,他这个秦王还敢说争霸天下,岂不成了活生生的笑话?    第二章 王后娠   披香殿,金兽香炉香烟袅袅。   魏夫人微闭着眼睛,轻摇白鹤羽扇,叹息:“王后有孕? 她运气也太好了些,刚好这个时候怀孕。”她本来算计此番樊长使早产、虢美人生死不明,这王后是无论如何难以翻身了,岂料她运气竟是如此之好,不由得甚是可惜:“唉,山高九仞,功亏一篑。”   卫良人却一直阴沉着脸,听了此言,幽幽地看她一眼:“你倒真是狠心,差点就出了人命!”   魏夫人见她如此,也有些尴尬,解释道:“昨日你也在跟前,当知道我也是为了她好……”   虢美人投缳自尽,自然也是魏夫人计划中的一环了。虢美人听了她的挑拨而去生事,若是秦王驷问起,自然要追究当事人责任。虢美人既受了掌掴,羞辱已极,更惧秦王驷追问,当下便叫人去请魏夫人,闹着要魏夫人为她出头。魏夫人便劝她道,妹妹若是忍了下去,自然大王也就息事宁人了;妹妹若是大吵大闹,大王也未必有耐心管你;但若是妹妹不堪受辱,以死相抗,则王后就不能这么轻易脱身。虢美人便依了她的计,假装投缳。   谁知道其中却出了岔子。虢美人本是关上了门假装自尽,待侍女推门进来的时候,门后却不知道被什么东西挡住了,一时竟未能推门进去。直至采艾吓得叫来一群内侍撞门进去的时候,才发现虢美人已经进气少,出气多了。   一 场假自尽变成了真自尽不算,本以为这样至少可以让芈姝不死也脱层皮,谁晓得芈姝竟然怀孕了,整个计划赔了虢美人,反而教芈姝安然无恙。   此时见卫良人脸色不好,魏夫人知道她是为了虢美人之事,起了兔死狐悲之心。卫良人素来智计百出,是她得力的智囊,此时她也不愿意冷了卫良人之心,忙叹道:“我原本是为了虢妹妹好。她昨日被芈家姐妹那样欺负,丢尽了脸,若不制造事端,日后如何能够在人前立足? 这样一来,她就从一个即将被取笑的角色,变成受人同情的身份,岂不是好? 虢妹妹情况越严重,王后岂不是越下不了台? 谁又晓得会出这样的事? 我心中,也是不好受啊。”   卫良人见她假惺惺,心中不免兔死狐悲,脸上却不显,叹道:“阿姊却想不到吧,大王不但没有怪罪王后,反而为了她换了永巷令,还帮她把后宫都料理干净了。”   魏夫人闻听此言,顿时脸色铁青,一下子坐了起来,问道:“你说的是真的?”   卫良人反而笑了,显见魏夫人还未知道这消息,心中甚快,坐在那里轻摇着竹扇道:“是真是假,转眼便知。阿姊这么辛苦在后宫布局,如今被大王亲自出手拔了,感觉如何?”   魏夫人恨恨地站起来,来回走动着,忽然停下来,双目炯炯地盯着卫良人道:“你说,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办呢?”   卫良人停下扇子,看着魏夫人道:“阿姊,楚国也是大国,大王千里迢迢把人求娶来立为王后,王后还陪嫁了全套乐器和百卷书简,其中有许多都是孤本。休管大王宠爱是真是假,这人刚进门,新鲜劲儿也得有个一年半载的,这一年半载不管什么事,大王都会偏向她,扶着她,她对也是对,错也是对……想当年先王后刚进宫的时候,不也是这样一言万钧的? 你平白出手,还惹了大王猜忌,这又何必呢?”   魏夫人恨恨地道:“一年半载? 如今不到半载她就怀上孕了,我还有什么可作为的!”   恰巧此时井离匆匆进来,回道:“夫人,出事了。”   魏夫人冷笑道:“是你阿耶的事吗? 我知道了。”这井离便是井监义子,皆为魏夫人心腹,井监被撤了永巷令,魏夫人不免要另外设法。   不料井离却急道:“夫人,大王让公子华搬出披香殿,住进泮宫,另择傅姆教习。”   魏夫人冷不防听到这个消息,顿时呆住了,惊道:“子华,我的子华……”   她心如电转,已经明白原委:“大王果然开始疑我了……”光是撤了井监,还能够说是为王后怀孕安全考虑,但是让公子华搬出去,而事先全不打招呼,只能说是秦王驷对她的一个警告。   卫良人见状,只得跟着站起来,劝道:“阿姊,我倒有一计。”   魏夫人一喜:“妹妹快说。”   卫良人附在魏夫人耳边轻声说了一番话,魏夫人大喜:“果然还是妹妹聪明。”   王后怀孕的消息,也传到了芈月耳中,此后秦王驷的一系列举动,亦是由薜荔打听了来报:“果然不出公主所料,大王不但没有怪罪王后,反而下令更换永巷令,还将公子华移出宫去了。”   女萝道:“这是在惩治魏夫人了。唉,若不是季芈早有预防,叫王后向大王陈情,恐怕王后这次不会这么容易脱身。不过王后怀孕,更是意外之喜。”   芈月长吁一口气道:“是啊,总算是借这件事,洗清了自己,也躲开了旁人的暗算。”   薜荔道:“是啊,您看这次樊长使虽然生了儿子,却伤了身子。虢美人挑衅季芈,反而是自己找死,这真是大快人心。”   芈月叹道:“触蛮之争① ,有什么可高兴的? 女萝,你去问一下太医院,虢美人的伤怎么样了?”   薜荔怒道:“公主,她根本就是该死,而且她还装自杀,就是为了陷害王后,您何必这么好心?”   芈月摇头叹道:“我只是怀疑,她不是一个会自杀的人,如今弄成这样子,我猜背后必有人作祟,她也不过是个工具而已。这后宫之中的争斗,输赢都是同样的可悲,虢美人也不过是个可怜人罢了。”   女萝小心地看着她的脸色,道:“公主,您这是,同情虢美人吗?”   芈月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摇头道:“一个虢美人生死不明,另一个樊长使早产伤身,只不过是一天的时间,物是人非。她们让我想到楚宫的那些女人……我不是同情,只不过是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罢了。”   薜荔嘟哝着道:“您跟她哪是一类啊!”   芈月苦笑道:“后宫的女人,都是一类。譬如一个罐子里,放着两只蛐蛐,主人拿着草棍子,看着一只蛐蛐咬死另一只。那只蛐蛐赢了吗? 没有,转眼主人就会放进另一只来。”   女萝百感交集:“季芈……”   芈月道:“那罐子虽然镶金嵌玉,可是当罐子里那锦衣玉食却整天掐斗的蛐蛐,却不如当草丛里饮清水食草根自由自在的蛐蛐。”   薜荔道:“公主,您怎么会这样想?”   芈月道:“我是要好好想想,我不能再这么继续下去。这宫里是泥潭,我不能为了一时的意气,让自己陷在泥潭里出不去。”   夜深人静,只有芈月的屋子仍然亮着灯。此时天色已经全黑,一轮圆月升起。   芈 月推开窗子,坐在窗边,拿着呜嘟吹奏悲悯的楚乐。   这悲悯的乐声,穿过围墙,在夜空中幽幽传去,却只有有心人,才能够听得懂其中的意味。   秦王驷坐在御辇上走过宫道,忽然听到了呜嘟之声,顿了顿足,御辇停下,他侧耳听了一会儿,问道:“这是什么曲子?”   缪监亦侧耳听了听,道:“奴才见识浅陋,似乎是楚国的呜嘟所吹奏的乐曲。”   秦王驷道:“哦,是谁在这时候吹曲? 这时候,不应该是人人心里头都只有算计吗,居然还有悲悯之音?”   缪监看了看方向,赔笑道:“大王,那个方向似乎只有季芈住的蕙院。”   秦王驷道:“是她? 难得她竟然是一个有心的人。”   缪监道:“大王要过去看看吗?”   秦王驷想了想,还是摇头道:“不了。”   椒房殿内室,芈姝抚着肚子喝完一碗保胎药,放下碗,烦躁地道:“我就是不明白,明明大王知道我是冤枉的,我也跟大王解释清楚了,大王为什么还要放纵毒妇,让她继续待在后宫。那个虢美人不过闹场假自杀,就什么都不追究了!”   玳瑁道:“王后,您入宫以来,大王不也是对您处处呵护吗? 何况大王不是为了让您能更安心地养胎,还把永巷令的人选给了您来定吗?”   芈姝恨恨地道:“可我还是不愿看着那个毒妇得意。大王为什么不追究虢美人闹假自杀的原因,为什么不管樊长使是怎么被惊吓到的,为什么不治那个毒妇的罪,反而抬举她?”   玳瑁劝慰道:“王后,魏夫人毕竟主持后宫多年,如今我们没有证据,只能等下次机会。不过,有件事,王后却要早作准备……”   芈姝道:“什么事?”   玳瑁道:“王后您怀孕了,这一年半载没办法服侍大王,若您不安排媵女侍寝,那大王岂不都被魏夫人那边的人拉走了?”   芈姝沉默了。   玳瑁小心翼翼地道:“王后———”   芈姝忽然抬起头来,恼怒地道:“我做不到,玳瑁,我做不到。大王后宫有妃子,我没有办法,谁叫我认识他的时候,这些女人已经存在了呢? 可我这边怀着他的孩子,那边还要亲自找别的女人去服侍他……我这心里,过不了自己这一关。”   玳瑁心疼地道:“王后,既然如此,那就算了吧。”   芈姝幽幽地道:“你说,为什么男人要有这么多的女人呢?”   玳瑁扶着芈姝缓缓躺下道:“王后,庶民奴仆,自然只能娶得起一个女人,甚至好几个人合娶一个女人;越是尊贵的人越是要妻妾众多,如此才能够繁衍子嗣,绵延万代啊。”   芈姝沉默着,一动不动。   玳瑁给她盖上被子,转身就要出去。   芈姝道:“玳瑁,那你看安排谁服侍大王为好?”   玳瑁转身道:“以奴婢看来,不如按年纪大小来排列,孟昭氏最为年长,就安排她先侍寝吧。”   芈姝看着玳瑁道:“依亲疏,应该是九妹妹,你为什么不提呢?”   玳瑁尴尬地一笑道:“王后,您不是答应了季芈,不安排她服侍大王吗?”   芈姝道:“我知道你心里在顾忌着什么……算了,就依你吧。”   孟昭氏侍寝了,这样的小事,似在后宫只溅起了一点小浪花,随即就湮没无声了。   然而,对于芈月来说,却迫使她不得不面对一件事:身为媵侍,很可能在某一天就要面对孟昭氏同样的问题。   她相信芈姝并不愿意她来争宠,可是从那日秦王将黄歇留下的玉箫带给她的时候所表现出来的异样,以及后来发生的事,却让她不得不承认自己当初决定进宫时的草率与天真。   当时,她只是想为黄歇报仇;当时,她并没有想过更远乃至于一生一世的事情。而如今,她已经知道凭个人的力量,哪怕找到了证据,也不能为黄歇报仇,这一切操纵在秦王的手中,而秦王只要还想庇护魏夫人,她就无法报仇。   那 么,再继续待下去,还有什么意义呢? 她想,不如离开吧。   她逃离了楚宫,不是为了陷入另一个后宫的。想起向氏临死前的嘱托,想起她的含恨而死……不,她绝对不能让自己再走向和母亲一样的命运。   她必须离开。   想到这儿,她站了起来。她想,她要寻求一个人的帮助。   这个人,就是张仪。   此时张仪的府第,又换了一个,因为,他又升官了。   芈月打量着张仪的新居处。此时的张仪居室整洁,整个人也再不是当日那种科头跣足、钻在竹简里爬不出来的样子了。   如今他身边日日有美姬侍候,自然不会如此不修边幅。   芈月见了面便戏谑道:“恭喜张子! 好些日子不见,张子又是得了谁的馈赠? 如今起居举止,都更上层楼了。”   张仪笑了笑,挥退侍人,单刀直入问道:“季芈寻我,想必有事?”   芈月笑了笑,道:“你猜!”   张仪道:“我猜猜看。王后怀孕,必要安排媵侍,季芈不是想进一步,那就是想退一步了。”   芈月点头道:“不错,我想出宫。”   张仪道:“为何要出宫?”   芈月坐下来道:“我离开楚国,原是为了逃出泥潭,结果却陷入了另一团泥潭。后宫的触蛮之争,看似可笑,可落入局中,照样也是非死即伤。如今阿姊已经怀孕,孟昭氏作为媵女已经被派去服侍大王。你说得对,我以前说我入宫却不服侍大王是掩耳盗铃,既为媵女,有些事只怕轮到头上就身不由己了,还不如及早逃开。”   张仪微微点头,道:“难得你有如此清醒的认识。”一伸手,从旁边的柜中取下一个木匣,递给芈月道:“你的东西,我早就备下了。这里有三份地契,一份在秦都咸阳,一份在魏都大梁,最后一份在齐都临淄。你选定一个地方,等你出宫以后,我再赠你奴仆百名、一千金备用,如何?”   芈月一怔,她没有想到,张仪早就想得这么周全,这么慷慨。她并不推辞,她欠张仪的,张仪欠她的,并不需要计算得太清楚,有些事,彼此心里知道就行。当下接过木匣打开,取了一份地契,道:“多谢张子。”   张仪问:“你定于何处?”   芈月道:“魏都大梁。”   张仪一怔,击案大笑:“善。”秦有芈姝,齐有芈姮,楚有威后,她既然要避开这些人,自然就不可长居这些地方。当她离开宫廷的时候,魏人便不会再成为她的敌人,魏都大梁,反而成为她最好的栖居之地。何况从大梁到周都洛阳亦是极近,在洛阳观察天下,则是更好的选择。   芈月微笑:“张子如此慷慨,可是哪里发财了?”   张仪道:“你也猜猜看?”   芈月道:“猜不出来。”   张仪道:“往我们都熟悉的地方猜。”   芈月吃惊地道:“楚国? 你又回郢都去了? 那儿你可是满地仇人啊,不是得罪了这个,就是骗了那个。”   张仪道:“哎,当初我张仪是无名游士,自然不敢再入郢都。可我如今是秦国使臣,就算回去,他们也得将我奉若上宾啊。”   芈月道:“你去做什么了?”   张仪道:“劝楚国与齐国断交,与秦国结盟啊。”   芈月吃惊道:“大王能同意?”楚王槐可不是这么容易听从别人的人,况且齐楚联盟已久,又是联姻。纵然秦人娶了芈姝,但终究不如芈姮在齐国更久,更有手腕左右齐政啊。   张仪道:“自然,我说大秦会送他商於之地六百里,他当场就答应了,还怕与齐国断交得不痛快,派了勇士去辱骂齐君。”   芈月抚额道:“那六百里地呢?”   张仪道:“大王给了我一块封地,我给它取了个地名叫六百里。”   芈月道:“那块地有多大?”   张仪笑眯眯地伸出手来比画道:“六里。”   芈月扶着头觉得不能支持了:“大王肯定会发疯的。”   张仪得意地道:“不怕他发疯,就怕他不发疯。他要发疯,就会乱来,他要乱来,就会死得更惨。”   芈月忍不住问:“张仪,你为何要这么做?”   张仪表情忽然凝住,长叹一声道:“为什么?”他忽然伸手打开一张大的羊皮卷,那是一张列国的地图,道:“季芈,你来看。”芈月探头,看着地图,张仪道:“你看到没有,这地图上的国家,在周天子时代,曾经有三千诸侯。自平王东迁以后,大国并吞小国,封臣瓜分大国,甚至臣下夺国篡位。到三家分晋之时,只剩得二十余家诸侯,势力最强者,为秦楚韩赵魏燕齐七家。此后这国与国之间的形势,看似疆域时时在变,但大国对峙之势却僵持不变,已经一百余年。”   芈月看着地图半晌,才说道:“那现在是不是又到了变的时候?”   张仪击案道:“不错。周天子之制,是维持封建之制不变,而在当今之世已经完全不合时宜,所以列国纷纷变法。其中李悝于魏国变法,吴起于楚国变法,申不害于韩国变法,邹忌于齐国变法。你可知这些变法,结果如何?”   芈月低声道:“都没有成功。”   张仪道:“为何不成?”   芈月道:“屈子曾经说过,变法害宗族之权,侵封臣之利,因此变法之臣,不是不得好死,就是妥协退缩了。”   张仪一拍桌子道:“就连秦国的商君变法,也差点人亡法消。列国之中,继任之君无不废新法,复旧法。可只有当今的秦王,杀商君,却仍然推行新法。”他眼中透着狂热的光芒道:“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芈月隐隐有所感觉,不由得问:“意味着什么?”   张仪道:“意味着只有秦国才有可能成为破局之国,改变这天下的运势。”   芈月忍不住道:“那会出现什么样的结果?”   张仪握住芈月的手道:“不管什么样的结果,都可以让你我不枉此生,青史留名。”   芈月抽离了自己的手,而张仪仿佛陷入了某种狂乱中,兴奋地走来走去。   张 仪道:“所以我张仪,要做这个推动之人,要成为大秦青史上,最重要的人。”   芈月道:“大秦最后会走向何处?”   张仪道:“不知道。也许如长虹贯日,一气呵成冲天直上,让这个天下为之改变。也许撞得粉身碎骨,我们所有的人都会化为尘灰。但是,大丈夫生则惊天动地,死则轰轰烈烈,绝不可无声无息过此一世。我张仪,要借秦国的风帆,若能一怒而诸侯惧,安居而天下息,则不枉此生,不枉此生! 再疯狂的事,我又何惧去做,再强大的人,我又何惧去得罪他!”   他近乎癫狂地来回走动,忽然停下来直视芈月道:“季芈,你不应该走的,此时此刻你能够在秦国,这是上天赐给你的机会啊。你不可以逃避,不可以放弃。”   芈月看着他的神情,仿佛受到了莫名的影响似的,竟似乎也要与他一起狂热,一起投身这种撼动天下、改变历史的行动之中。   她收敛了心神,站了起来,向张仪行礼,道:“多谢张子。只是,我不过是个小女子而已,这样的江山争霸,非我所能。”   张仪也不说话,只看着她走出去,才微笑道:“你以为你走,便能走得了吗?”   张仪以六百里地为诺,游说楚王与齐国断交。那楚王果然贪图利益,迫不及待地和齐国绝交,之后向张仪索取六百里地。谁知那张仪只给了六里地,还说那块地就叫六百里。楚王恼羞成怒,发兵攻秦。丹阳之战秦军俘楚军统领屈匄和楚将七十多人,斩首八万楚军,楚国还失去了汉中郡。   此事一出,天下震惊。   政治上的格局,也改变着后宫的格局。   披香殿,魏夫人将手中的竹简往下一拍,哈哈大笑道:“天助我也。”   卫良人拾起竹简,看完之后思索片刻才道:“楚国经此一战,在列国面前丢尽了脸。魏阿姊,此事若是运用巧妙,就可以教王后不得翻身,甚至连她腹中的孩子也……”   魏夫人道:“怎么说?”   卫良人附在魏夫人耳边低声说话。   魏夫人大喜,握着卫良人的手道:“妹妹不愧是女中鬼谷,此事若成,必与妹妹同享富贵。”   卫良人低头,掩去眼中异色道:“阿姊,我倚仗阿姊才能够在秦宫立足,这原是我的分内之事。”   魏夫人看着竹简,百感交集道:“我魏国当年本也有争霸之能,只是先王在时,先失卫鞅于秦,又失孙膑于齐,才落得受秦、齐攻击,国势衰落,而我更是因此失了王后之位。列国争霸,一步错,步步皆错,国势一弱,翻身就比登天还难。”   椒房殿外室,芈姝将手中的绢信重重拍在几案上,怒道:“张仪小人,张仪小人,枉我信他,枉我赠他厚礼,竟然如此卑鄙无耻!”   玳瑁道:“王后息怒,事情已经发生,生气也是无济于事。王后怀着身孕,凡事要多为孩子考虑才是。”   芈姝怒冲冲地道:“我如何能息怒! 我为楚国女,嫁入秦国,楚国兴则我地位稳固,楚国弱则我地位不稳。这张仪害我楚国,我岂能容他!”   孟昭氏是昭阳侄女,她比芈姝更着急了解其中的政局变化。依着楚国惯例,如若政局有重大失误,楚王虽然伤了颜面,却还依旧是楚王,但负责国政的令尹却很可能要换人。当下急问道:“王后,这信里说的是什么啊?”   芈姝气得眼睛都红了:“那张仪去了楚国,欺骗我王兄,说是要赠他六百里地,换取楚国和齐国断交。”   孟昭氏吃了一惊,道:“齐乃大国,屈子几次出使齐国,才换得与齐国的结盟,更得齐国愿意拥楚国为合纵长。六国合纵是建立在齐楚联盟之上。   若是齐楚断交,则六国合纵就毁了,我楚国这么多年在列国中发号施令的地位就完了。”   芈姝痛苦道:“可不是,丹阳一战,屈匄大败,我楚国竟失去了汉中郡。”   孟昭氏霍然站起道:“此皆张仪为祸! 此人当初就是个无耻小人,因盗和氏璧被我伯父毒打,此人必是因此而恨上我楚国。王后,此人不除,必将为祸。”   正说话间,阍乙匆匆忙忙地跑进来道:“王后,王后,不好了!”   芈姝道:“怎么?”   阍乙道:“大王今日在朝堂上,新设官位。封张仪为相邦,司马错为将军。”   芈姝转头问孟昭氏道:“这是什么意思?”   孟昭氏道:“公孙衍原为大良造,如同楚国令尹,集军政大权于一身,乃大王之下可以制定法令、号令群臣的至尊之人。可如今权力三分,国政归于相邦,军政归于司马错,大良造的权力,就被架空了。王后,您一定要想办法,万不能任由此佞臣既坏楚国,又坏秦国。”   芈姝看向孟昭氏道:“那怎么办?”   孟昭氏急道:“必须除去张仪。”   玳瑁连忙劝阻道:“王后,不如召季芈一起商议。”   孟昭氏冷冷地道:“玳姑姑太相信季芈了吧,却不晓得季芈与那张仪往来密切……”   芈姝脱口道:“我不信季芈会坐视张仪危害楚国。”   孟昭氏道:“季芈怎会涉及此事……不过,她与张仪交好,必会偏信张仪,袒护张仪。”   芈姝点头道:“不错。”   孟昭氏道:“王后,如今张仪成了相邦,他接下来必会推行以楚国为目标的国策,且会在行动上无所不用其极。若是秦楚交恶,王后您可怎么办啊!”   芈姝道:“不行,我必须去阻止大王。”   孟昭氏道:“不错,王后您就算不为自己着想,也得为肚子里的小公子着想。若是秦楚交恶,将来想立小公子为太子,必会招致大将的反对。”   芈姝一掌击下道:“我现在就去找大王。”说完带人坐着辇车,直往宣室殿。   见王后辇车到来,缪监忙匆匆从殿中跑出来,赔笑迎上芈姝:“老奴见过王后。”   芈姝道:“让开,我要见大王。”   缪监道:“王后请留步,大王正召见大臣,恐有要事商议。”   芈姝道:“见哪位大臣?”   缪监犹豫道:“这……”   魏夫人的声音从芈姝身后传来道:“王后还是别为难缪监了,大王正在召见相邦张仪,嘉奖备至,如何有空见您呢?”   芈姝猛地转过头来,看到魏夫人笑吟吟地走过来,芈姝怒道:“怎么什么事都有你啊?”   魏夫人道:“大王如今嘉奖了张仪,转眼他就更得宠了。王后嘛,就更奈何他不得了。楚国新败,王后,您就别这个时候进去自找没趣了。”   芈姝被激起怒火,推开缪监,闯进殿去。缪监阻止不及,深深地看了魏夫人一眼,转身追了进去。魏夫人冷笑一声,转身离开。   此时殿内秦王驷正与张仪一起站在几案上,看着地图指点江山,门外却忽然传来缪监的声音:“王后,王后,您不能进去。”   秦王驷眉头一挑,抬起头来,看到芈姝不顾缪监阻拦,已经闯进来了,不悦道:“王后,你来此何事?”   芈姝一眼看到张仪,指着张仪道:“此为何人?”   张仪一揖道:“臣张仪,见过王后。”   芈姝怒气冲冲地一甩袖,怒斥道:“哼,反复无常的奸佞小人,滚开!”秦王驷的脸顿时沉了下来,芈姝却犹未发觉,上前一步,走到秦王驷的几案前絮絮叨叨:“大王,您任这样的小人为相,岂不让列国笑我秦国无人? 岂不让列国以为我秦国也是反复无常、欺诈无信之国?”   秦王驷恼羞成怒,用力一拍几案,喝道:“大胆!”   芈姝怒气冲头,全无畏惧,道:“臣妾说的难道不对吗? 列国之间,以信为本,如此失去信用,将来如何能在列国之中立足? 更会让列国群起排斥秦国,敌视秦国,包围合剿秦国。为图小利而失大义,得不偿失。”   秦王驷凛然而立道:“大秦自立国以来就是在别国的包围合剿之中杀出一片天地来的,大秦从来不惧与天下为敌! 王后,你应该好好闭门反思,怎么样才是一个合格的秦国王后!”   芈姝急怒攻心,道:“大王,难道臣妾如此良言相劝,您竟然执迷不悟吗?”   秦王驷道:“执迷不悟的是你。妇人干政! 王后,你眼中已经没有寡人了吗? 缪监,送王后回宫!”   缪监上前行了一礼道:“王后,老奴送您回宫。”   芈姝用力一挥袖转身欲走:“谁敢动我!”不料她举动过大,一时失去平衡摔倒在地。   缪监吓得赶紧伸手去扶,声音都变了:“王后小心……”   芈姝捂着肚子痛叫:“啊,我肚子好痛……”   秦王驷一把推开缪监,将芈姝抱起,急道:“快叫太医!”   注释   ①触蛮之争:出自《庄子·则阳》。蜗牛的两只触角各有一个小国,左为触氏,右为蛮氏,二者因细小的缘故而起争斗。以此讽刺世间为小利而兴的纷争。    第三章 君王心   李醯匆匆赶来,为芈姝诊脉后,向秦王驷行了一礼道:“禀大王,王后脉象时促时缓,胎位不稳……”   秦王驷打断他的话:“可有关碍?”   李醯忙道:“臣让女医为王后扎上几针,以稳胎象,再开上两剂安胎之药,还得观察数日,才能看得出胎象是否能够稳定下来。”又嘱咐接下来应安卧养胎,不可随意走动,不可大喜大怒,不可操劳忧心,至于颠簸摔倒,更是大忌。玳瑁等忙一一应下。   缪监暗暗观察了一下芈姝神情,只见芈姝虽然闭着眼睛,听到秦王驷的话却仍然是任性地一转头,他心中暗叹,上前一步轻声提醒道:“大王,王后安卧养胎,不可操劳忧心。”   秦王驷已然会意,心下暗叹。这一步他不想迈出,如今却是不得不迈出了。早在刚开始知道芈姝怀孕时,他就想过,后宫事务繁多,如果芈姝不熟悉情况又有人捣乱的话,必会因为过于劳累而伤及胎儿;但若是就此让她安胎,又恐其心不安,思虑伤身。可是王后今日的举动,让他失望,更让他担忧,最终让他定了心思。当下便道:“王后既然要安胎,后宫除王后之外,位分最高当数魏夫人,就由她来主持后宫吧,况且她也有经验。从今日起,妃嫔们来向王后请安,都不必见了,只在门外问安就是。王后必须安卧养胎,无寡人之令,不得离开椒房殿。”   芈姝听到这一番话,猛地睁开眼睛,却看到秦王驷已经向外走去。她现在身怀有孕,只不过为自己的母族争一下意气,为何秦王对她如此不体谅不宽容,甚至还要用这种羞辱之至的手法来处罚她,剥夺她主持后宫的权力?   当下两行眼泪流下,她用力坐起,向着秦王驷的背影急喊:“大王……”   不想秦王驷听到喊声,只是脚步微一停顿,还是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芈姝气愤地就要掀被而起,太医李醯大惊,忙呼道:“王后,您现在要安卧养胎,休要激动!”当下玳瑁等人也忙上前按住了她。芈姝见秦王驷已经走得人影不见,便是再闹,也无济于事,气得将身边的几案也掀翻了。   而此时魏夫人的披香殿中,却正在饮宴庆祝。姬姓诸妃嫔向魏夫人道贺的时候,魏夫人亦不过矜持谦让道:“不过是因王后如今怀孕不能理事,少不得我再辛苦一回,也好为大王分忧解劳,为各位妹妹执役。但求妹妹们肯体谅我的辛苦,若这一回能够圆满妥帖地把事情混过去,待王后身体好转,我交了差,自当请客谢谢妹妹们的帮助罢了。”   诸姬皆笑,一时其乐融融。魏夫人拍手,歌舞声起,酒宴共欢。   这一夜饮宴甚久,因夜深人静,再无杂声,这丝竹之声自披香殿竟隐隐传到了椒房殿来。诸宫女和内侍亦知道这乐声从何而来,不禁窃窃私语,却不敢让王后知道。   芈姝却因为昼寝甚久,到夜间反而不易睡着,翻来覆去间,似乎隐隐听到了乐声,便问玳瑁:“傅姆,外面是什么声音?”   玳瑁亦是知道此事,忙掩饰道:“王后,是风吹动树叶的声音。休要去管它,您如今怀着小公子,好生歇息才是。”   芈姝却因为怀孕而更显狂躁:“我这里不能下榻,日也是睡,夜也是睡,睡得全身都要烂了。这日夜颠倒地睡,有什么早晚之分?”   玳瑁无言以对,芈姝便喝道:“这室中气闷得紧,把窗子打开!”侍女不敢开窗,只偷眼看玳瑁,芈姝更加疑心,问:“你看傅姆做什么?”侍女无奈,只得将窗子打开,这一开窗,那丝竹之声便更加明显。芈姝走到窗边,侧耳听了听,转头问玳瑁:“这是哪里来的乐声,竟夜不歇?”   玳瑁的脸色更为难看,稍一犹豫,便让芈姝看了出来。芈姝便命令道:   “傅姆,你莫要欺我!”   玳瑁只得用最满不在乎的语气笑道:“王后,此乃披香殿的乐声,不过是那魏姬在得意罢了。真真可笑。王后身子不适,允她代为管事,等王后日后生下小公子,一切还是恢复原样……”   她话未说完,芈姝便已经掀了几案,几案上的什物乱滚了一地,吓得玳瑁忙膝行上前,抚着芈姝心口不住安慰:“王后休恼,仔细伤身……”   芈姝掩面嘤嘤而泣:“傅姆,我如今叫人欺到这等地步,如何还能熬到日后呢……大王为何如此凉薄! 我如今还怀着他的子嗣,不过稍违拗他一二,他便叫贱人欺到我的头上来了。傅姆,我当如何是好? 可与我思量一二主意!”   玳瑁被她哭得心都软了,见她黄着脸儿,甚是可怜,心中一个念头盘旋良久,衡量利害,最终还是将主意说了出来:“办法倒是有,可就是不知道王后您愿不愿意。”   芈姝听得出她话中之意,思忖了一下,苦笑一声,看了看自己隆起的腹部,道:“我知道傅姆之意。事到如今,我连孟昭都已经安排去服侍大王了,还有什么看不开的? 你的意思是,再安排谁去服侍大王;又或者是,大王看中了谁……”她的话语中,已经没有往日的嫉妒之心,却只有淡淡的无奈。   玳瑁犹豫片刻,方小心翼翼道:“以老奴看,大王对孟昭淡淡的,倒是对季芈……”   芈姝似触电般猛地坐起:“季芈?”   玳瑁吓了一跳:“王后小心些。”   芈姝脸色有些奇怪,忽然反问:“你为何有此言,是你看出了什么吗? 是大王有意,还是季芈有心?”   玳瑁反问:“若是王后是大王,在孟昭和季芈之间,会更宠爱哪个?”   芈姝沉默片刻,有些软弱地道:“所以我才更不愿意……”   玳瑁亦知她的心事,只是如今她们在秦宫已经面临困境,一些小心思也只得先抛开,再怎么对芈月有心结,也好过她们这一群人当真让魏夫人扳倒,当下劝道:“老奴有罪,不应该说这样的话。可王后您细想,要拉回大王的宠爱容易,长得够美就行了;可是如果想要夺回宫中的权柄,那就只有让季芈去争宠……”   芈姝不解道:“为何是九妹妹?”   玳瑁又细细解说道:“孟昭便再得宠,可是那日见礼之时,您也看到了,她实不是魏夫人的对手。要对付魏夫人,唯有季芈。如今她欠的只是位分,只要她得到后宫的位分,那时候王后便有理由说服大王,让季芈代您主持后宫,让那魏氏贱妇空欢喜一场。”   芈姝脸色犹豫,道:“可我答应过她,不让她为媵……”   玳瑁立刻道:“此一时,彼一时也。季芈既已经入宫,她若不为媵,难道教她这一生便这样无名无分没于后宫不成? 王后既然爱重她,对她有姊妹之情,自然当相携相助。你予她富贵,她辅您主持后宫,岂不两全其美?”   芈姝听了这话,只觉句句有理,渐渐变得坚定,终于下定了决心道:“好,你去问问她,她若是愿意,便这么办吧。”   玳瑁一喜,斩钉截铁地道:“她如何会不愿? 奴婢这便去寻她。”当下便退出,到库中寻了一套首饰,叫侍女捧着,随她去了蕙院。   此时蕙院里,芈月正为魏冉讲解秦诗,先是教魏冉背了一遍:“交交黄鸟,止于棘。谁从穆公? 子车奄息。维此奄息,百夫之特。临其穴,惴惴其栗。彼苍者天,歼我良人! 如可赎兮,人百其身!”才又拿起竹简,在竹刻着的秦篆边用笔写下对应的楚篆来,两种文字对应看着,以便早早学会秦字的写法。   芈 月先是教会魏冉用秦语念了几遍,问道:“这首你知道讲的是什么吗?”   魏冉似模似样地点点头,道:“知道,讲的是殉葬。”   芈月又解释道:“这首诗讲的是秦穆公去世时,让子车氏三子殉葬。此三人皆为百人之敌的壮士,国人为他们惋惜,说若是能换回他们,一百个去赎他们一个也行。”既已入秦,便要尽快学会秦语,所以芈月便将魏冉原来学《诗》的顺序转换,先教秦风系列。教魏冉时,亦是尽量用雅言和秦语,楚语反而只是作为辅助的解释。   魏冉听了后,想了想,不解地问:“既然国人惋惜,穆公为何要让他们殉葬?”   芈月沉默良久,才道:“以人为殉,自古有之。君王死后,常以妻妾、爱宠、护卫等殉葬。子车氏三子,是穆公生前最喜欢的勇士,所以穆公希望到了黄泉,仍然能够得到他们的护卫和追随。”   她说完,便低头收拾竹简等物。魏冉沉默下来,忽然间,说了一句话:   “阿姊,娘亲她是不是殉葬了?”   芈月整个人都僵住了,手一颤,竹简落地发出连串的脆响。她一动不动地站立了很久,那远去的记忆又一次活生生地浮现眼前,向氏的血、向氏的恨……让她心头的疮疤又似被揭开来,心里痛得简直无法站稳。她抚住心口,微稳了一下心情,沉下了脸转身严厉地问魏冉道:“谁告诉你这话的? 说!”   魏冉却低下了头,一声不吭。   芈月惶急交加,伸手拿起竹简威胁道:“说,你这话是从哪儿听来的?”   魏冉见她如此,反倒更倔强了,竟是一声不吭。   芈月扬了扬手,欲要打在他的身上,最终还是蹲下,将竹简拍在他的腿上。竹简相叩,发出一声脆响来。芈月知道自己这一下,必是有些打疼了他,便继续问:“你说,到底是哪里听来的?”   魏冉却倔强地闭口不言。   芈月大急,手中的竹简一下一下打在魏冉腿上,一边打一边喝问道:“说不说,你到底说不说?”她每打一下,都指望魏冉能够听话地妥协,不想魏冉虽然被打得皱眉缩脸,却仍然咬着牙,含着泪不肯说。   芈月放下竹简,气得哆嗦道:“你站着,我去找荆条来。”说着便真的转身进屋找了荆条出来,却见魏冉仍然还是站在原地不动。   芈月将荆条在魏冉面前的石案上打得啪啪作响,威胁道:“你说不说?   不说我真的打下去了!”   不想魏冉低下了头,还是不说。   芈月气极了,手中荆条当真朝着魏冉抽了下去,但见魏冉整个人痛得一哆嗦。芈月手都软了,荆条落地,跌坐在地下,自己先哭了起来:“你这样子,是要活活气死阿姊吗?”   魏冉看到芈月哭了,也慌起来,扑到芈月的怀中,哭道:“阿姊,阿姊,你别哭……”   芈月抓住他问道:“那你告诉我,你是从哪里听到的这种话?”   魏冉支支吾吾了半晌,终于说了实话:“就是那些女人,她们说,她们说我不是你弟弟,还说娘亲早就给先王殉葬了……阿姊,她们胡说,她们说的不是真的,对不对?”   芈月心中一痛,知道必是芈姝宫中侍女所言,一股怒气上升,令她只想杀人。这些侍女皆是楚威后的人,她们嫉妒她、轻贱她倒也罢了,为什么要用这样残忍的话,去伤害一个还这么小的孩子?   她紧紧地抱住魏冉,一字字道:“是,她们胡说,她们说的不是真的。你和我是同一个娘亲所生的,骨血相连。这个世界上除你我之外,还有在楚国的你哥哥子戎,我们三个是最亲最亲的亲人,没有人比我们更亲近。”她一次又一次地说着,安抚着魏冉,魏冉的哭声渐渐停歇。   芈月站起来,拉着他的小手走进屋中,拿了巾子给他拭净了小脸。魏冉却忽然又问道:“那娘是怎么死的?”   芈月浑身一颤道:“你,还记得娘吗?”   魏冉点头,吭哧吭哧地说着:“我记得,娘给我唱歌,娘整夜抱着我哄我睡觉……可是有一天我醒过来,就再也找不到娘了……阿姊,娘到底去哪里了? 别人都说她死了,她若不是殉葬的,那她是怎么死的?”   当年向氏死后,他就被抱走,然后在向寿身边长大。幼儿时期的记忆虽已模糊,然而午夜孤独地醒来,记忆中却有一个温柔的女子曾经抱过他,给他唱过歌,亲着他,疼爱着他。芈戎或许已经忘记了曾经与向氏共度的时光,因为还有一个母亲疼着他爱着他,让他把两份记忆混淆了,然而魏冉幼小的生命中,向氏是他所能够得到的唯一的温暖怀抱,他自然是记得牢牢的。虽然后来芈月常来看望他,甚至这一路相依为命,然而,这种感觉,终究是不一样的。   芈月轻抚着弟弟的小脸,真相对于这么小的孩子来说太过残忍,但望着他的眼睛,她终究不能让他怀着猜疑,再去闯祸吧。她想了想,苦涩地道:   “那一天有一群强盗,闯进你们家原来住的草棚,杀死了娘亲,还有魏……你爹。那天刚好你发烧,女葵抱着你去找医者,所以躲过了这一劫。”   魏冉怀着数年的疑惑,总以为可以得到解答,却不想只有这寥寥几句。   他有些畏惧芈月,本不敢再问了,可终究不甘心,还是怯生生地问道:“可是,如果我们是同一个娘生的,为什么阿姊是大王的女儿,我家里这么穷?”   芈月一怔,看着魏冉的小脸,问:“你心存这个疑惑是不是已经很久了?”   魏冉低下了头,芈月道:“为什么一直藏在心里,不跟我说?”   魏冉可怜兮兮地抬起头,拉着芈月袖子看着她,满怀依恋和恐惧道:   “我、我怕你不要我……”他说完这一句,便哇的一声哭起来,压抑了许久的疑惑、恐惧和忧心都随着这一场大哭宣泄而出。   芈月心情沉重地抱住魏冉,轻声地劝道:“小冉,别哭,阿姊是永远不会不要你的。小冉,你现在还小,等你长大了,阿姊会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你……”   姐弟两人相偎,互相劝慰。在这遥远的国度,步步为营的深宫里,这一对姐弟只有相依为命罢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女萝在外面道:“公主,傅姆来了。”   芈月一怔,叫魏冉出去,这边自己对着镜子稍作修饰,便道:“请进。”   女萝掀帘,便见玳瑁手捧一个匣子进来,笑盈盈道:“我方才看到小冉出去,似乎是哭过,这是怎么了?”   芈月笑了笑,道:“不过是小孩子淘气不认真习字,我教训了几句罢了。   傅姆此来,可是阿姊有什么事情吩咐于我?”   玳瑁坐下,将手中的匣子放到地板上,打开推到芈月面前。芈月定睛看去,但见一片珠光宝气,里面却是一整套的首饰,从头簪到耳饰到组佩等一应俱全。   芈月一怔,看向玳瑁:“傅姆,这是何意?”   玳瑁看着芈月,笑得饶有深意:“季芈,你的福分到了,这套首饰,乃是王后特意赏给你的。”   芈月心中一凛,勉强笑道:“我倒不明白了,这不年不节的,王后何以忽然赏我首饰?”   玳瑁盯着她,悠悠道:“季芈,你是何等聪明的人,何须我来说? 王后如今的处境,你也应该看到了。你说,王后应该怎么样才能够获得大王的欢心,重掌后宫权柄呢?”   芈月已经有些明白,口中却道:“我、我不知道。”   玳瑁双手按地,双目炯炯:“不,季芈,你是知道的。你应该知道,贵女出嫁,为什么要以姐妹为媵———就是为了在怀孕的时候,有人代替她服侍夫君,代她处理内政事务。”   芈月不再回避,直视玳瑁:“阿姊不是已经安排孟昭氏服侍大王了吗?”   玳瑁笑了,膝行两步,坐到芈月身边,故作亲热地拍拍芈月的手,道:“孟昭氏如何能与你相比? 你才是王后的亲妹妹,论亲疏论才能论美貌,最应该为王后分忧的是你才对啊!”   芈月忽然笑了:“这话,若是别人说,我信,可若是傅姆说,我却不信。傅姆最是疑我,慢说还有其他媵女,便是再无媵女可用,傅姆也不会让我能有与阿姊争宠的机会啊!”   玳瑁也叹息:“老奴亦知季芈不会信我,可是此一时,彼一时也。当日老奴亦是无知,所以对季芈诸多不理解。可如今王后被困,魏氏得势,若是我等不能同舟共济,将来便生死付诸人手了。”   芈月看着玳瑁:“傅姆,你可知道,我与阿姊曾有约定?”   玳瑁却已经想到此节,只流利地道:“季芈,此事,王后亦曾言讲。季芈当知,王后若能做主,她自然愿意照应保全于你,可是如今王后身怀有孕,坐困愁城,自身难保…… 季芈,王后一直念着姊妹之情,多方照应于你,可你……也要为她着想。再说,你一心要为公子歇报仇,若不能够得了大王的宠,如何为他报仇?”   芈月看了玳瑁一眼。这件事,她曾经放在心头想过百遍,所以,玳瑁这样的煽动,对她并没有用,她只是淡淡地道:“时过境迁,傅姆,不必再说了。”   玳瑁没有再劝,只是站了起来,道:“季芈,老奴言尽于此,有王后在,我等才有一切。若是王后失势,我等便是刀俎之肉。季芈是聪明人,当知何去何从。”她说着往外走去,走到门边顿住脚步,又说了一句话:   “王后今晚会请大王到椒房殿用膳,希望到时候季芈能够戴上这套首饰。”   芈月看着玳瑁出去,忽然一反手,将那匣子首饰掀飞,噼里啪啦一地脆响。女萝闻声掀帘进来,吃了一惊,连忙问道:“公主,出了何事?”   芈月忽然站起来,向外走去,女萝连声呼唤,她也置之不理。   她一个人无意识地走着,不知道要往何处去,也不知道何时停下。此刻,她只想把这一切抛到身后,不去理会。   芈月的心里充满了愤怒和无措。从黄歇的离去,到报仇的无望,到陷入深宫的困境,本已经让她的精神不堪压力;今日在魏冉揭开了旧日的伤痕之后,再加上玳瑁的逼迫,让她连保持表面上的若无其事也已经不可能了。   她急速地奔走着,内心充满了不甘不忿。为什么,为什么? 她苦苦挣扎了这么多年,还是要走到跟她母亲同一条路上去。难道媵的女儿就得是媵,世世代代都是媵妾?   不,她不信,她不甘心。   可是,她怎么办呢? 她要拒绝,她肯定是要拒绝的,那么拒绝之后呢?   她要带着魏冉离开,越快越好。她已经从张仪手中得到了地契,只要她一出宫,便可远走高飞。   但是,大争之世,哪儿都不是安全的地方,她一个孤身女子,带着年幼的弟弟,没有兵马没有人手,这一路上野兽、战乱、强盗、溃兵、流民、胡人、饥饿……每一种都是难以避开的危险。   她慢慢地走着,想着。她应该离开,可是离开秦宫,她要去哪儿呢? 洛邑,对,就是洛邑。她可以借助张仪的力量,搭上一个商家的车队,一起去洛邑,那是周天子住的地方。要避开战争的阴影,就要去到列国都不会图谋的地方。没有一个国家能够保证完全的安全,列国之间合纵连横,没有一定的能力,很容易成为牺牲品的。但列国都不会把战火燃到周天子的身上———虽然周天子近乎傀儡,但是他所居住的地方,却是这个乱世最安全的地方。   而且洛邑之中,各种政治势力交错,却无法一家独大,正可以施展手段取得一片立足之地。   她走着,走得心神恍惚,也不知道拐到了何处,忽然听得耳边有人喝道:   “大胆,竟敢冲撞大王!”   芈月一惊,抬头却看到自己已经走在宫道上,前面正是秦王驷的车驾,连忙退到一边行礼道:“妾参见大王,大王恕罪。”   秦王驷见芈月神情恍惚,也是诧异,停了车驾下来,走到她身边扶起她,温言问道:“无妨。出了什么事,你这么心不在焉?”   芈月因玳瑁之言,见秦王驷挨近,下意识地一缩手,见秦王驷诧异之色,这才恍悟自己反应过度,忙立正了身子,低着头道:“妾觉得屋里气闷,所以想出来走走,不承想冲撞了大王。”   秦王驷见她神情淡淡的,便也不勉强,只聊了几句寒温,又对她说若觉得气闷,可以到后苑马场跑跑。见她今日有些心不在焉、话不对题,心中诧异,也不多问,便让她去了。   缪监见秦王驷神情,便凑在他耳边,悄悄地将听到的消息说了。秦王驷听说王后派人来请他共进晚膳,其实是欲令芈月服侍,神情忽然变得极为愠怒,沉下了脸,竟是险些发作。顿了顿,神情又恢复了平静,只淡淡地哼了一声:“多事。”   缪监见了他这般情况,心中一动,又见秦王驷回辇重向前行,心念一转,忽然上前回禀道:“大王,宣室殿还有一堆奏折要处理,司马错将军也在等候大王的召见……”   却见秦王驷看了缪监一眼,淡淡地道:“既是政事要紧,那便去宣室殿吧。你去王后宫中说一声便是。”缪监忙应下了,秦王驷又补充道:“带几个寡人日常爱吃的菜肴送与王后,就当寡人陪她用膳,好生安抚。”   缪监忙领了命,送了菜去椒房殿,先宣布了秦王驷的旨意,见芈姝不但没有失望之色,反而有点如释重负,心中亦已经有数了。也不说破,只是悄悄退了出去。走出椒房殿,他顿了一顿,似乎在犹豫着下一步的动向。   他的假子缪辛忙上前问道:“阿耶,您要去何处?”   缪监笑了笑,摆摆手,自己慢慢地走在宫道上。缪辛连忙跟了上去,却不住地打量着缪监,见他似乎在想着什么。不知不觉,两人已经走到了宫道尽处,正是两处分岔路口。继续走下去便是魏夫人所居的披香殿,若往右走,却是诸低阶后宫所居的掖庭宫。缪辛留心看缪监,却见他似乎也是怔了一怔,站在路口,竟是有些沉吟。   缪辛有些奇怪他为何犹豫,如今魏夫人代掌后宫,他走到此处,必是去找魏夫人,何以又站住了呢? 他想出声提醒,话到嘴边,却又咽下了。身为寺人,最紧要的就是有眼力见儿,不知道看眼色的,熬死了也出不了头。   缪监此时却在沉吟着。虽然他没有到楚国去迎嫁,但是从新婚大典的宴席上,他便已经看出,在王后的五个媵女中,秦王驷唯独对这个叫季芈的媵女是另眼相看的。而这个媵女最独特的一点,便是没有一点想成为秦王后宫的意愿。   秦王驷是骄傲的,唯其如此,他就算对这个女子有一点心动,却也不会想倚着君王之势,来得到这个女子。他的心里分量最重的自然是江山争霸,若是没有其他的事情,这一点点心动,不会成为他在心头记挂太久的东西。   而缪监也只会默默旁观,不会有什么想法和行动。   然而似乎冥冥中有什么力量,在一点点地推动着事情的演变。芈月追查铜符节之事,让缪监也为这个鲁莽大胆的少女,捏了把冷汗。这件事,涉及的不只是一个后宫妃子,背后是几个国家之间的角力。一个涉世未深的少女卷入这件事,只怕将死得无声无息。   然而,秦王驷出手了,他踩碎了那些泥制的符节,阻止芈月探知更大的深渊,也让她避开了危险。然后他赐美玉,敲打心里有鬼的人,用更大的行动,掩盖了芈月之前的探究行为。   然后,是黄歇的玉箫,他亲自送到了蕙院,让芈月扑在他怀中哭泣。缪监自嘲是个寺人,未经历过男女之欢,不懂这里头的进退试探,然则他比谁都懂他的主上,任何微妙的心思,甚至在秦王驷自己还没意识到的时候,缪监就能够先看出来了。   而今日,如果说,秦王驷在撞到芈月,并且温言安抚的时候,还没有特殊的感觉,在缪监说出王后有意安排芈月侍寝的时候,秦王驷脸上的恼怒之色,虽然一闪而逝,缪监却相信,自己没有看错。尤其是在他此后又试探着随便找了个政务紧急的理由时,秦王驷竟是一口允下,令缪监更肯定了自己的猜想。   秦王驷对这个女子有些动心了。   动心和动欲,是不一样的。   身为君王,看到一个女子,有了兴趣,接受这个女子的侍奉,这是水到渠成的事。事后,有赏赐、有宠幸、有抬举,甚至这女子若运气好,生下儿子来,便能够在后宫有位列较前的一席之地,这都不难。   一个君王明明对其感兴趣的女子,要被王后安排去侍奉君王,君王为什么不喜反恼? 这只能说明,他感兴趣的,不仅仅只是她的“侍奉”而已,他要的是“侍奉”之外的东西,是她的心甘情愿,是她的真情实意。   既然君王有这样的心意,哪怕他自己还没有意识到这点,哪怕他还没有想到出手,哪怕他不曾吩咐过他,能够事事想在主人之前,那才是一个好奴才应该做到的事。   那么,怎么把这个女子以君王认可的方式送到他的面前呢?   王后的做法,已经证明是适得其反了,那么,从反方向呢? 让王后的对手,来反推一把?   他应该去找魏夫人吗? 不,这样做太明显,也落了下乘。最高明的做法,应该是风过无痕,水到渠成,要事情过后,仍然无人能够想得到,背后是有人在推动的。侍候主子,也要润物无声,而不是过于明显和刻意。   想到这里,缪监微微一笑,转向右边,进了掖庭宫,向着一处院落走去。   缪辛跟在他的身后,已经看出,这间院落便是卫良人所居之处。    第四章 绝处谋   见缪监进来,卫良人的侍女采绿忙迎上去,接了缪监入内。   缪监脱了鞋子,穿着袜子走入廊中。采绿掀起帘子,缪监入内,见卫良人的住处没有华丽的布置,却带着淡雅的氛围。窗户开着,窗前一片绿荫。   卫良人正在窗前专心烹煮着乳浆,见缪监进来,略停下手,带着些许恭敬和亲热招呼:“大监可是好久没来我这里了。”她手中正忙,只打了个招呼,便又继续手上的活计。   缪监进了这里,倒有些熟不拘礼,挥挥手令跟着的小内侍缪辛退到门外,见室内只余二人,这才笑道:“惭愧,老奴侍候大王,不得自便。知道良人唤老奴好几日了,今日才得前来,望良人恕罪。”   卫良人笑道:“大监说哪里话来? 都知道大王一刻也离不得大监。说句玩笑话,朝上的重臣可换,我这等后宫的婢子可换,独有大监是无可取代的。”   缪监道:“良人这话,是把老奴放在火上烤了。”   两人开了几句玩笑,相对坐定,卫良人在黑陶碗里倒上乳白色的酪浆道:“大监且喝喝看,我这酪浆制得如何?”   缪监端起碗,先饮一口,再于口中品味半晌,请教道:“老奴品良人的酪浆,不腻不黏,入口则五味融合,老奴的舌头拙,只品出似加了蜜和盐,却又不止这些,想请教良人,这里头还有什么?”   卫良人知他有心恭维,却也受用,忙指着几案上的几个小小陶罐介绍道:“还有果仁和姜,再加了荼。”乳浆多少有点腥气,加姜去腥,加荼去腻,加果仁增香,只是这其中的分量,多则损味,少则不至,需要妙手调和。   缪监击案赞叹:“怪不得,皆说良人的酪浆宫中无人能比,也只有良人的巧手,才有这易牙之功。”   卫良人听着他的赞美,却忽然叹了一口气道:“唉,纵有巧手有什么用?   也不知道为谁辛苦为谁忙。”   缪监微眯着眼睛,漫不经心地道:“良人这是……想大王了?”   卫良人叹息:“后宫的女人,哪有不想大王的,唉……”她欲言又止,实是说不出的为难。   缪监自然知道后宫妃嫔为何要讨好他一个寺人,这些后宫妃嫔的心思,在他面前那是一览无遗。他只微闭着眼睛享受着,口中却似闲聊般道:“良人有子,还愁什么?”   卫良人叹了一声:“正因为有子,方替儿女愁。”   缪监眼神闪烁:“大王之子虽多,对诸公子,却是一视同仁,良人何愁之有?”   卫良人叹道:“我愁的是朝秦暮楚,无所适从。宫中王后和魏夫人意见相左,我们这些妾婢夹在中间,左右为难。若是我有什么差池,岂不连累公子?”   缪监试探着问道:“那良人想要老奴做什么?”   卫良人抬头,用诚恳的眼神看着缪监:“王后身怀六甲,可魏夫人却主持后宫,两宫若有吩咐,我等妾婢当何去何从?”   缪监悠然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卫良人就不心动?”   “大王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缪监道:“卫良人不愧为良人,心地纯良得很。王后和魏夫人,可都是厉害的人,说不定瞬息之间,风云立变。”   卫良人眼睛一亮道:“大监知道了什么?”   缪监似乎不经意地道:“王后手头,可还有个季芈呢……”   卫良人诧异道:“季芈如何了?”   缪监似乎忽然发现自己说漏了嘴,忙打个哈哈道:“啊? 老奴说什么了?   哈哈,老奴刚才忽然走神了,一时竟忘记说到哪儿了。”   卫良人本是极聪明的人,见缪监故意打哈哈,当下也笑了:“哦,是我听错了,大监不必在意。”   缪监似乎有些自悔说错了话,当下便东拉西扯,说了许多废话,过了一会儿,便找了个托词,匆匆走了。   卫良人看着缪监走远,便匆匆更衣梳妆,就要去寻魏夫人商量对策。   缪监回到自己房中,听得小内侍来报,说是卫良人去了披香殿,这才露出了一丝微笑。   从头到尾一直跟着看完一切的缪辛始终如云山雾罩,忍不住好奇地问道:“阿耶,您刚才是什么意思啊? 孩儿看了半天都看不明白。”   缪监笑着看看缪辛,拿手指凿了他脑袋一个爆栗道:“看不明白? 看不明白就对喽。你要能看得明白,就应该你是大监,我是你这小猢狲了。”   缪辛摸摸头憨笑道:“孩儿这不正是跟阿耶您学着吗?”   缪监慢悠悠地道:“自己看,自己想。”   缪辛苦苦思索着道:“卫良人向阿耶您打听大王的心思,阿耶说了季芈,这就是提醒卫良人,王后打算让季芈服侍大王……阿耶,卫良人真的心性纯良吗?”   缪监冷笑道:“她心性纯良? 那天底下就没有心性不纯良的人了。”   缪辛继续苦思道:“卫良人一向是魏夫人的人,她若是知道了,就等于是魏夫人知道了,若是魏夫人知道了,肯定会对季芈不利……哎,阿耶您这不是把季芈给坑了吗?”   缪监摸着光光的下巴,微笑道:“孺子可教。”   缪辛有些不解,也有些为芈月抱屈,问道:“阿耶,季芈怎么得罪您啦?”   缪监眼一瞪:“谁说她得罪我了?”   缪辛迟疑地问:“可您、您似乎……是在算计她?”   缪监嘿嘿一笑,索性教他道:“算计和坑害,是两回事,知道吗?”缪辛呆呆地点头,又摇摇头,他实在不明白这明明是一回事,怎么在阿耶的口中,竟变成了两回事? 缪监却负着手,缓缓地道:“一个人有被人算计的价值,是她的福分。有被我算计的价值,那就是她的大福分。”   缪辛呆呆地看着缪监,他实在看不懂,这其中的福分在哪儿。   芈月怏怏地回到蕙院,先是未进门便遇上女萝飞报,芈姝宫中已经来催她尽快梳妆前去,待得她回到房中,欲将首饰匣子退回给芈姝时,却又听得椒房殿派人过来,说是大王今晚不去椒房殿了,令她也不必过去。   芈月松了口气,便欲第二日将首饰退回,再与芈姝说明白,自己这便带着魏冉出宫而去。   不料第二日她带着女萝携着首饰去了椒房殿,却根本没有机会见到芈姝。原来芈姝本因怀孕心绪不宁,再加上自她被禁止出行之后,昨晚是秦王驷第一次答应去她宫中一起用膳,没想到事到临头却又取消,芈姝一夜辗转反侧,既惧自己失宠,又怀疑是魏夫人或者宫中其他妃嫔进谗,如此一来,一早上便有些腹痛,椒房殿顿时大乱,请旨叫御医等忙了个底朝天。   芈月等了半日,也无机会与芈姝说话,又思此时不便,只得回去。   不想才回到蕙院,却见院中一片凌乱,恰似乱兵过境一般;又见薜荔披头散发,哭着迎了上来。细问之下,才知道原来是早上井监带了一群人,以秽乱宫闱的名义,将魏冉抓走了。   芈月心中暗惊,井监乃是魏夫人心腹,此事看来是魏夫人出手。如今便只有寻芈姝去了。她方出了院子走了两步,旋即醒悟,此时秦王已经将后宫交与魏夫人执掌,又禁止芈姝出宫,魏夫人若是要寻机生事,只怕芈姝便是肯出手助她,单凭一句命令,也不能教魏夫人乖乖听命行事。更何况芈姝此时身怀有孕,更兼胎象不稳,若是魏夫人借此生事,实则针对芈姝的腹中孩子而来,那么,她若是举动失当,反而会惹来大祸。   芈月已经知道魏夫人的用意了。魏夫人抓走魏冉,必是因为听说了芈姝要让自己侍奉秦王,借此与自己争权之事。她来回走了几步,心中想着自己既已经准备出宫,不涉后宫之争,倒不如直接告诉魏夫人,让她也息了将自己当作对手的心思。   想到这里,便急匆匆奔到披香殿,求见魏夫人。   芈月走进来的时候,魏夫人正在试香,面前的几案上,摆着一盒盒香料,她正在一盒盒地闻香。   采薇行了一礼道:“夫人,季芈来了。”   魏夫人似乎没有听到,仍然慢条斯理地进行着焚香的步骤:她打开铜炉,用火钳夹起炭炉中的小块香炭墼① ,放进香炉中,又将放在旁边木制小碟中的细白炉灰倒进去,埋住香炭,再取过几案上铜瓶中的银筷,在香炉上戳几个小孔,又用银筷夹起玉片放进去,用银勺舀起盒中的香丸,放在玉片上。   用手试了试火候,这才满意地盖上香炉的盖子,深吸一口气,闻了闻空气中的香味。   芈月站在那儿一动不动,仿佛没有看到魏夫人怠慢自己的举动。   魏夫人似乎沉醉在香气中,好半日,才悠悠睁开眼睛,瞟了一眼芈月,见她仍然站着不动,神情漠然地看着自己。魏夫人心中倒是暗赞一声,可惜了。   只 不过,再可惜,也不能放过了她。   她抬起头,忽然发现了芈月似的,笑道:“咦,季芈你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一声不响站在这儿? 倒是我慢待了。”这边又嗔怪采薇不早告诉她,采薇笑着连赔不是。芈月见她们这般作态,也只淡淡地笑道:“难得能看魏夫人合香,我正想学而无机会呢。”   魏夫人微笑道:“这正好,素日还请不到季芈来呢。”这边只顾绕着话题说着,芈月亦是顺着她的话题在打圆场,却不急着问她为何抓走魏冉,也不露异色,不焦不躁陪着她玩。   倒是魏夫人失了耐心,问道:“季芈素日从未踏足我这披香殿,不知今天来所为何事?”   芈月垂下眼睛,笑道:“不是夫人要我来的吗? 我正听着夫人吩咐呢!”   魏夫人笑道:“我若是不说呢?”   芈月道:“那我就当来陪夫人说说话罢了。”   魏夫人笑了:“不愧是季芈。”转过头却问采薇:“我倒不知出了何事,惹得季芈来问罪于我?”   采薇亦故作不知,说自己去打听一下,便退了出去。   芈月看着她主仆一唱一和,也不说话,只静静坐着。过得不久,采薇便回来了,于魏夫人耳边低低说了一句话,魏夫人笑道:“原来如此。”转问芈月:“季芈可知,这宫中不可藏外男?”   芈月心中一惊,表情却不变,道:“我院中并无外男,只有幼弟,不知井监为何要抓他一介小童?”   魏夫人笑道:“季芈也是读过书的人,岂不知‘男女七岁不同席’? 此处是我秦国后宫,除了大王以外,不可以有其他男子。除非……”   芈月已知其用意,却不能不问道:“除非什么?”   魏夫人笑了:“季芈何等明白之人,怎么明知故问? 宫中除了女子,便是处过宫刑的寺人。你若要留他在宫中,便要将他净身才是……”   芈月已经明白她的恶毒用意,脸色一变:“此人是我母族的一个弟弟,如今也不过是一个小童,再说此事我已经得王后许可……”   魏夫人冷笑道:“季芈,我知道你智计甚多,行事大胆。只不过我的脾气,你还不太了解。王后许可是私情,我施行的却是宫规。那个小童抓来以后,我本可以立刻施以宫刑……”   芈月脸色大变,厉声道:“你说什么?”   魏夫人悠然道:“后宫不容外男,若是偶然闯入,或可逐出了事;若是奉诏而入,也不可过夜。但你那个弟弟,在后宫居住已非一日,为避物议,只能施以宫刑。”   芈月大怒,袖中拳头紧握,硬生生忍下来,看着魏夫人道:“律法不外乎人情,若是夫人要施宫刑,早该动手了,更不用等我过来。”   魏夫人微笑拍手:“季芈果然是聪明人。”   芈月长身立起,道:“想来是夫人要我做什么。”   魏夫人笑着站起,走到芈月的身边,蹲下来抚着她的脸,附在她的耳边轻声道:“季芈长得真是好看,怪不得人见人爱。我听说王后强迫季芈侍奉大王,而季芈却并不怎么情愿,是吗?”她的声音充满了诱惑和邪恶。   芈月的左耳边感觉到她轻轻吹来的热气,强抑着厌恶和不安,扭过头避让开道:“此乃谣言。我本王后媵女,服侍大王是应有之分,何必王后强迫,何来我不情愿?”   魏夫人低声诱惑道:“若是我令季芈出宫,安置你弟弟,你可愿意?”芈月一惊,反而更不敢相信她,冷冷地道:“我说过,我是王后的媵女,任何事皆听王后安排,实不敢自作主张。”   魏夫人轻笑一声:“好个强项的孩子。”她转坐了回去,吩咐道:“把那孩子带上来!”   芈月听着越来越近的男童呼叫声,她的手用力抠着席子,紧紧地咬着牙关,一动不动,额头的汗珠却在一滴滴地掉落。魏夫人观察着芈月的神色,越发得意,她轻轻击掌,旁边的门打开,井监揪着魏冉走进来。   魏冉在井监的手里拼命挣扎道:“放开我,放开我!”抬头看见芈月,忽然停住了声音,紧紧地咬住了牙关。   魏夫人饶有兴趣地看着魏冉和芈月表情的变化,招手令井监把魏冉提到她的身边,抚着魏冉的小脸蛋,饶有兴趣地问:“这孩子叫什么名字?”   芈月答:“他叫魏冉。”   魏夫人笑了,对魏冉道:“这可巧呢,你也姓魏,与我同氏呢,回头查查看,或许是我魏国的同宗呢。这么可爱的孩子,没个正经出身来路可惜了,将来如何立足! 不如我收你做族弟,如何?”   魏冉年纪虽小,却极是机灵,自然看得出魏夫人是敌非友,当下怒瞪魏夫人,紧咬牙关不开口。   魏夫人说了半日,见芈月与魏冉都没有接话,掩嘴打个呵欠道:“真是无趣。井监,把那孩子带下去吧。”   井监赔笑一声:“是。”一边拎着魏冉出去,笑道,“那老奴今日又要多个假子了,蚕室已经准备好了,老奴这便领这孩子去……”   芈月听到“蚕室”二字,脸色大变,见井监拎着魏冉已经走到门口,厉声道:“且慢!”却见井监并不理她,只管往外走,她看着魏夫人,终于颓然道:   “夫人有什么话,只管说,何必如此作态。”   魏夫人笑吟吟地道:“井监,你且带这孩子先下去,净身之事,待我吩咐。”   井监已经走到门外,这时候才回头行了一礼,道:“是。”   芈月心中痛恨,她纵然再智计百出,但遇上绝对碾压一切的势力之时,竟是毫无办法。她痛恨自己竟是没有半点反抗的能力,她甚至后悔,若是早早不顾一切地推动芈姝除去魏夫人,哪会有今日之困境! 见井监出去,魏夫人犹在慢条斯理地清理着香炉,只得低头道:“夫人有话,便吩咐吧。”   魏夫人掩口笑道:“妹妹说这话就差了,我从来都是与人为善的。”她停下手,冲着芈月嫣然一笑:“妹妹这样绮年玉貌,若是只以媵女身份终老秦宫,实在是可惜了。”   芈月看着魏夫人,没有说话,她在等对方说出目的来。   魏夫人扭头吩咐道:“采蘩!”便见侍女采蘩捧过一个匣子来,送到芈月跟前打开。魏夫人道:“先王后陪嫁中有个小臣之子叫魏诚,今年二十余岁,与季芈年貌相当呢。我意欲为你们做个媒,以这一对玉笄为聘,如何?”   芈月不信道:“就只如此?”   魏夫人笑道:“我都说了,我是与人为善的,季芈信也罢,不信也罢,我当真就是爱重季芈的为人,怜惜季芈无助,知道季芈之志,所以助季芈一臂之力罢了。”   芈月冷笑道:“夫人若是善意,只管与我说便罢了,何必摆出这般阵仗来? 哪有人做这样的事,却是为了好心的?”   魏夫人掩口笑道:“我若不这么说,只怕季芈身不由己,便有这样的心,也不敢有这样的胆子违拗了王后,只好委屈着自己,倒教我空抛了好意。”   芈月跪坐于席上,双手紧紧地握着,脑中却在急速地想着魏夫人的用意。表面上看来,魏夫人的要求既简单又出于善意,简直是完全为了芈月着想,便是芈月自己所筹谋的事,也不过如此。   可是,芈月在心中冷笑,楚威后将她的母亲向氏逐出宫的时候,用的亦是“恐你绮年玉貌,空误青春,让你出宫再匹配良人”这样的名义,可最后向氏却是活在地狱之中。   她发过誓,她的命运,要由自己主宰,她不会再任由别人摆布! 尤其是眼前的这个蛇蝎女子,这个杀死黄歇的凶手,用这样的手段逼迫她就范,那是绝不可能的!   芈月知道魏夫人为什么重重提起,轻轻放下,因为如果现在就把她的企图亮出来,达到目的的可能性就会很小,而唯有提出一个看似对芈月毫无伤害的主张,才会让芈月以为就这么简单便可以渡过难关而轻易答应。她只要迈出这一步,那便是对芈姝的背叛、对楚国的背叛,那么从此就落于魏夫人之手,任凭她摆布,甚至因此连累到身在楚国的芈戎、莒姬等人。   芈月垂下眼:“那夫人要何时放了我弟弟?”   魏夫人微笑着上前,亲手将匣中的玉笄取出,帮芈月梳好了乱发,再把玉笄插到她的头发上,笑道:“三日之内我会安排你们出宫成亲。你们成亲之后,就离开咸阳,随他去大梁吧。你弟弟姓魏,我可给他在大梁安排个出身,如何?”   芈月抬起眼,微笑道:“多谢夫人想得周到。”   魏夫人微微后仰,似在欣赏芈月插上玉笄的模样,满意地点了点头:“那好,明日我会派人跟王后提亲,到时候季芈该知道怎么答复王后了……”   芈月苦笑道:“王后会杀了我的。”   魏夫人掩袖轻笑道:“季芈真会说笑话。有我在,自然能够保得你姊弟平安。”她有意加重了“姊弟”二字,想芈月应该能够听得懂她的意思。   芈月垂首应是。   魏夫人自然知道芈月心中暗恨,但是她却是笃定得很,一个小小媵女,就算想挣扎,又能有多少能量! 便是芈姝这个王后想在这件事中出手,也是无可奈何。不管此时芈月依不依从,她这个主持后宫的夫人要找她麻烦,真是随时随刻都可以。她的弟弟,便是她永远的软肋。   芈月伏地一礼,站了起来,走了出去。她看似脸上什么情绪都没露出来,但走到门边的时候,却因精神恍惚,竟撞上了门柱,虽然她很快回过神来,挺起身走出去了。   魏夫人看在眼中,露出了会心一笑。   芈月神情恍惚,如梦游般走在宫巷中。魏夫人的狠毒、魏冉的哭叫和芈姝的冷漠、玳瑁的阴险交织在一起,让她发狂,让她恨不得杀人。   那一刻,她忽然明白了张仪当时要入虎狼之秦的心情。人到了最绝望的时候,只余恨意,什么样的代价,都愿意去付出;什么样可怕的敌人,都无惧去挑战;再疯狂的事,都做得出来。   她神情恍惚地走着,忽然被人挡住,道:“季芈,大王在此,还不见礼。”   芈月一惊,回过神来,却是缪监挡在了她的面前。抬头一看,秦王驷坐在辇上,已经停了下来,正关切地看着她。   这一场景,与昨日何其相似,恰就在昨日,她也是面临着这样一场天人交战的内心冲突,却恰巧遇见了秦王驷,然后……   电光石火间,她忽然想到了昨日之事。   昨日,她抗拒芈姝给她安排的侍寝之事,然后遇上了秦王驷;当晚,秦王驷取消了与芈姝共进晚膳之事,于是,她逃过了一劫。   那么秦王驷取消此事,是临时起兴,还是……还是见着她以后,知道了她内心的抗拒而取消的?   他会是这样体察女儿家情绪的男人吗? 那么,将自己面临的困境告诉他,他是不是会帮助她解决这件事,会救她于危难?   芈月眼中闪过一丝兴奋之情,向前踏上一步,张口欲言,转眼神情又黯了下来。她想到了铜符节之事,想到了自己当日的天真。眼前的这个人,就算是善解人意的好郎君,可他同样是一个君王,一个善于操纵权术、平衡内外的君王。魏夫人是什么人? 是他的爱子之母,是替他主持后宫多年深受他倚重的爱妃,疏不间亲这个道理,她应该懂的。   不是吗? 之前,他明知魏夫人参与了伏击新王后的阴谋,明明以赐蓝田玉的方式察觉了真相,可是他什么也没有做。他依然在成婚的时候,让魏夫人去操办他与芈姝的婚礼,依然维护着魏夫人的体面,甚至在芈姝因怀孕心情浮躁而在无意中得罪他之时,让魏夫人来敲打芈姝,让魏夫人继续代掌后宫。   就 算把真相告诉他,他又会怎么做? 最多不过让魏夫人放了魏冉罢了。   魏夫人已经对王后造成实际的伤害,却并未受到处罚;那么她对魏冉这个小童连实际的伤害都未造成,就更不会受到任何处罚了。   而这一次以后,她依旧还是媵女,魏冉依旧在宫中,魏夫人下一次出手,甚至可能就会让他们姐弟在宫中死得无声无息。   这一刻,不知为何,她的脑海中却莫名响起了张仪说过的话。他说:“季芈,你不应该走的……”他又说:“再疯狂的事,我又何惧去做,再强大的人,我又何惧去得罪他!”   是,我不能走,因为我已经走不了了。是的,人到了绝境,再疯狂的事,她亦不惧去做,再强大的人,她也要去斗上一斗!   她数番想过退,想过逃,想过离开,如今,她已经没有退路,那便进吧,那便斗吧。   她心中从茫然失措到心思千转,到下定决心,历经无数念头,但表面上看来,却是毫无异色,只避让、行礼。秦王驷略一停步,关怀地看了看她,见她行礼退到一边,便摆摆手,车驾又要起步前行。   芈月忽然脱口而呼道:“大王———”   秦王驷疑惑地转头,芈月双手握紧,无数句措词翻转,却张口结舌说不出来。许多事想到的时候容易,可是真要去实行的时候,却是千般勇气忽然消失。   见秦王驷只疑惑一下,便又转回头去,芈月忽然间一句话冲口而出:“大王想看妾身跳舞吗?”   秦王驷一怔,又回过头来,有些搞不清她的意思:“跳舞?”   芈月只觉得心跳得快要蹦出胸口了,她理了理思路,鼓足勇气上前一步,提起了旧事:“大王大婚之日,妾身欠大王一支舞。近日妾身自觉练习此舞已经熟练,不知大王有空一赏否?”她说第一句的时候,声音犹自颤抖,但这一句出口以后,不知为何,却是越说越是流利,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还不由得露出一个女师所教的妩媚笑容来。   秦王驷凝视着她的眼睛。她已经紧张到双手颤抖,但却努力保持着那妩媚的笑容,极力掩住眼里那丝惶恐和惧意,带着盈盈期盼迎上他的眼眸。   秦王驷严肃的表情在她醉人的笑容中慢慢融化,露出一丝微笑来,颔首道:   “寡人今日便有空。”   注释   ①炭墼(tànjī):用炭末捣制成的圆柱状燃料。    第五章 山鬼舞   明月当空,丝竹声起,秦王的寝殿承明殿前的云台上,诸侍人皆已经退下。   芈 月换了一身长袖舞衣,在月下翩翩起舞,这是她在楚国之时就练习很久的《山鬼》之舞。   秦王驷并不要乐师弹琴,而是亲自弹琴伴奏。他是个善于用心的人,入楚国不过数月,便把《九歌》的曲子全部学会了。此时他轻拢慢捻,偶尔取酒盏抿上一口,也沉浸于舞与乐的共鸣之中了。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   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乘赤豹兮从文狸,辛夷车兮结桂旗。   被石兰兮带杜衡,折芳馨兮遗所思……   长江以南的荆楚女子,肤白腰细,楚舞之中翘袖折腰的妩媚,是他国女子所不及的。贵女们的舞蹈是不可多见的,除了于祭祀上作祭舞之外,也只有私底下为自己的夫君舞上一曲了。   他看过芈姝的舞蹈,看过孟昭氏的舞蹈,看过魏氏的舞蹈,看过许多后宫女子的舞蹈,这种舞蹈就是一种很私密很亲昵的表达。他看到了女性的柔媚,看到了公主宗女的高贵,可是此刻,看芈月的舞蹈,他又有一种与众不同的感觉。   他曾经见过她在汨罗江边,跳的《少司命》之舞。那时候,她化身神女,与神灵应和,与天地共鸣。她高歌时,人群齐和;她低吟时,人群敛息;她狂舞时,人群激动;她收敛时,人群拜服。那一刻的舞姿,深深地埋入他的心底,在她入秦宫后的无数次回眸顾盼间,他总能想起她那一次的舞姿来。   他想,他总要见着她再跳一次舞的。然而这一次,她跳的不是《少司命》   而是《山鬼》之舞。“被薜荔兮带女萝,乘赤豹兮从文狸”,这么充满野气的歌辞,这么充满野性的舞蹈,让她的身上不再是万众簇拥的气势,而是野性。   这一刻,她似乎变成了山鬼,变成了那容颜如朝露的山中精灵,披着藤萝,骑着赤豹,身后跟着文狸,洁白的皮肤在山林里熠熠生辉。桂旗到处,她便是山中神祇,纵情来往,巡视着自己的领地,傲啸山林。   那不是天生血脉带来的雍容华贵,而更像是凭着自己强大的神力,令得猛兽伏首,狡狸跟从。   秦王宫似乎变成了云梦大泽,莽原荒林。她尽情挥舞着长袖,如神祇般野性奔腾,引起他身为帝王、身为男人、身为雄性的征服之欲。   他弹着琴,琴声欲发高昂,似风啸云起,冲上高天;   她跳着舞,舞姿越发狂野,像雷填雨冥,撼动山林。   琴声和舞蹈,已经不是相伴相和,而更像是挑战与征服。琴声愈高,舞姿愈狂,相抗衡相挑逗,如同丛林中的雌雄双豹,一奔一逐,追逐不上她奔跑的速度,就休想和她交欢。   芈月在琴声中狂野地舞着,那一刻她几乎忘记了今天的目的,忘记了面对着的是君王。舞蹈激起了她的野性、她的本能,挑起了她心中压抑着的不平之气。她不愿意就此伏首,不愿意就这么退让和放弃。这一刻,他们之间不是君王和媵女,而只是雄性和雌性的互相征服。   琴声直上九霄,长袖击中壁顶。   琴弦迸断,盘旋着飞舞的人儿也支撑不住,落入他的怀抱之中。   云衫飞出,珠履飞出,弁冠飞出,玄衣飞出……   枕席间,生命在搏杀,在较量,在发现,在融合……   芈月整个身体都绷紧了,她从来没有这样近地接触到一个男人的身体,尤其是马上要面临的一切,只令她觉得前所未有的紧张,与前所未有的恐惧。那种感觉,仿佛楚威王带着她第一次行猎时,在马上听到那远远的一声虎啸,虽然她还不曾见着老虎,但这种感觉却已经让她恐惧到了极点,让她只想逃开。然而在极度害怕之余,却似乎又激起她的好胜之心,让她跃跃欲试,激起她无穷的挑战之欲。山鬼之舞,余韵犹存,此刻她就是山鬼,怀着征服猛兽的心情。   秦王驷轻轻地吻着她,安抚着她的情绪。他是猛兽,也是猎人。他温柔地安抚,细致地挑逗,耐心地等待,果断地捕猎……他是一个最善于安抚处子的情人,也是最善于挑起情欲的高手。   如山林崩,如洪水决,芈月只觉得被洪水席卷着,忽然间一箭穿心般剧痛,转眼间又如泡入温泉般欢畅。   一颗珠泪落下,落于枕间,便消失不见了。   这是她自己的选择,落子无悔,她必须面对,也必须承受。   秦王驷似乎并没有察觉芈月情绪的变化。这一夜,他如同一个战士,又重新面临一场新的战争。他运筹帷幄,他冲击于战阵之中,一枪枪地刺杀,将对手一个个挑落马上,他一冲到底,却又返回来,再度冲击,数番来回,酣畅淋漓……   这一夜,无比漫长,又无比短暂,直到云板敲了三下,两人才沉沉睡去。   凌晨,宫女内侍们按时备好洗沐之物,缪监在屏风后低声道:“大王,时辰到了!”   秦王驷睁开眼睛,欲要起身,芈月已被惊醒。屏风外透入的烛光,让她在刚醒来时有刹那的迷茫,在看到秦王驷时,骤然变得清醒,她坐起身子,低声道:“大王!”   秦王驷倒有些诧异,只摆了摆手:“你且歇着,不必起身。”   芈月却已经迅速坐起,披了衣服,这边缪监亦已经闻声进来。芈月的侍女女萝、薜荔进来服侍芈月更衣,这边缪监带着人服侍秦王驷洗漱更衣。   两个侍女直至昨日芈月承幸,才被通知前来服侍,心中虽然惊骇,却也不免有几分欢喜。此时进来,两边分头服侍,却也时不时偷瞥一下。   却见秦王驷嘴角含笑,神情甚是愉悦。可是她们服侍着的主子,却并不像传说中那些初承君恩的女子那样又是羞涩又是得意的样子。正相反,此时芈月的神情却颇为复杂。女萝在为她着衣的时候,听到芈月在她耳边低声说了几句。女萝脸色一变,以为自己听错了,抬起头来,却见着了芈月坚毅的神情。   她自是知道芈月与魏冉的姐弟之情,思来想去,这的确是无奈之举,只得依命。当下便故意带着紧张的神情左右顾盼,引得几个内侍好奇地看过来的时候,再在芈月耳边装模作样说着悄悄话,芈月装模作样地听着,脸色却是数变,甚至低呼出声,引得秦王驷转头看来,问道:“何事?”   芈月却恍若初闻惊变,满脸是泪,扑倒在秦王驷脚下,颤声道:“求大王救我幼弟!”   秦王驷一怔:“你幼弟?”   芈月扑在他的脚下,仰起脸来,如梨花带雨,哭诉道:“侍女方才与我说,魏夫人抓了我弟弟魏冉,说是要对他施以宫刑,求大王救救我弟弟!”   昨日她不假思索,欲留住秦王驷以图解救魏冉,但是对于要如何向秦王驷诉说此事,才能够安全救回魏冉,却是苦思半日。若是昨日便去求秦王驷救人,那么,必然会扫了秦王驷之兴,亦显得她对他的献媚非出诚心,而变成利用,那么其结果如同她直接向他求助一样,只能救得一时。她要先得到他的宠爱,然后在次日,再就这件事向他求助。这样,她的求助,就不是自己走投无路,而变成她侍奉秦王而为魏夫人所嫉妒的后果。她相信男人的自负和保护欲,足以让他在魏夫人对魏冉下手之前,将魏冉救回来。便是退一万步说,魏夫人可以拿捏她一个小小媵女,却未必在知道秦王已经过问此事后,还敢对魏冉下手。   不管是被芈姝安排成为棋子,还是被魏夫人所迫成为牺牲品,两种选择,她都不愿意。就算她无可选择,就算她注定不得自由,但是自己的命运,哪怕是粉身碎骨,她也要自己选择。   与其成为别人的棋子,不如成为自己的赌注。就算要做秦王的女人,她也不愿意只是一个被安排侍寝的媵女,就像她的母亲一样,身份不由己,儿女不由己,连命运也不能由己。   如果注定要取悦秦王,那么,就让她以自己可以把控的身份吧。   可是她万万没有想到的是,秦王驷听了她这句话,先是怔了一怔,然后看着她,脸上闪过极为复杂的神情。他并没有如她所料想的勃然大怒,甚至也不如她所料想的先是不信,然后派人去查。那一刻,他似乎是陷入了沉思,她跪伏在他的脚边,甚至看得到他的手指在一二三四地数着,似乎在分析着什么。   然后,秦王驷弯下腰,扶起了她,表情很是和气,但他口中说出的话,却令她心胆俱碎,他问:“魏夫人是今日早上抓的魏冉,还是前日下午啊?”   恍若九天惊雷,当头劈下,芈月听了此言,整个人都僵住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地醒转过来,顿时身子不能自控地颤抖起来,脸色惨白,汗透重衣。   秦王驷神情安详地看着芈月,芈月近乎绝望地抬头,看到秦王驷面无表情。   芈 月放开抓住秦王驷衣服的手,一步步退后,五体投地,绝望地道:“妾身无知,向大王请罪。”   秦王驷对缪监使了个眼色,缪监会意,悄悄退了出去。   秦王驷俯视着芈月,道:“你可知,这是欺君之罪?”   芈月伏地颤声道:“是,妾身知罪。”   秦王驷却忽然笑了:“若寡人不治你的罪呢?”说罢,只提了剑便又要出去。   芈 月闭目,身形微颤,见秦王驷似乎不在意,终于鼓足勇气重重磕头:   “求大王治罪。”   秦王驷轻轻托起她的下巴,问道:“为何?”   芈月闭目,用尽所有的力气道:“妾身有罪,愿受大王治罪。只是幼弟无辜,不应该受此酷刑,求大王救幼弟一命。”说罢,重重地磕下响头来。   秦王驷斜着眼睛看她一眼,却不理会,转头伸了伸手,众侍女上前为秦王驷披上外衣。   芈月孤零零地跪在外面,想伸手却又犹豫不决,见秦王驷更衣完毕,整整衣冠,提剑欲出门进行每天清晨的练习之时,芈月再也忍不住,绝望地叫道:“大王———”   秦王驷挥了挥手,众侍女退了出去。芈月心生期望,膝行到秦王驷面前,伏地不语。   秦王驷却将剑放下,坐了下来,问她道:“那魏冉,当真是你的弟弟?”   芈月应声道:“是,是我同母所生的亲弟弟。”   秦王驷一怔:“据寡人所闻,你的生母不是在十一年前就跟着楚威王殉葬了吗? 这魏冉如今看上去不过八九岁,却到底从哪儿来的?”   芈月犹豫了一下,秦王驷观察着她神情,伸过手去相扶道:“你若不想说,就算了。”   芈月退缩一下,直起身子,决绝地道:“妾身没有什么好隐瞒的,魏冉的确是我的亲弟弟。我的生母侍奉先王的时候,生下了我和弟弟芈戎。父王驾崩以后,母亲本欲为先王殉葬,但却因为曾遭威后所忌,所以被强遣出宫,被逼嫁给一个姓魏的贱卒,受尽折磨,后来又生下魏冉……”   秦王驷微微点头:“嗯。”   芈月再度犹豫了一下,有些孤注一掷地说:“妾身十岁的时候,发现生母的下落,去寻生母,谁知……”她想到向氏死状之惨,想到向氏临死前的要求,要自己不入王室,不为媵女,而这两条自己已经违背,难道自己的命运,当真要如母亲一样吗? 想到此不禁悲从中来,哽咽道:“我的生母将弟弟托付于我,便……自尽了,妾身答应一生照顾弟弟,所以就算明知道会冒犯大王,也不敢放弃。”   秦王驷看着她,像是要看穿她最隐晦曲折的心思:“所以才会被别人当作把柄,所以你才会为了救他不惜算计寡人。”   芈月决绝地说:“是妾身欺君,妾身愿领罪。只是稚子无辜,不应该受宫中恩怨连累,还请大王施以援手。”   秦王驷忽然大笑,探头到芈月面前道:“在你眼中,寡人就如此暴戾,如此可怕吗?”   芈月诧异地看着大笑的秦王驷。秦王驷伸手将她拉了起来:“你手足情重,是为仁;遵守亡母遗托,是为信;敢为此来算计寡人,是为勇;能够差点算计到寡人,是为智。有仁信勇智,是为士之风范。寡人的后宫有如此佳人,寡人当高兴才是。”   芈月有些反应不过来,吃惊得说话都有些结巴了:“大王…… 大王不……不怪罪妾身算计吗……”   秦王驷不在意地道:“寡人每日见天下策士,个个都一肚子的心计,无中生有、恐吓吹嘘、下套设陷的,那才叫算计。若是只以谋略取富贵倒也罢了,如果是敌国派来下套设伏的,若是不小心错允一句,就可能损失几十万将士的性命,乃至割土失地,丧权辱国,毁却百年基业……你们这些后宫妇人的小心计,也叫算计吗?”   芈月不知所措,慌乱地道:“可妾身毕竟欺君……”   秦王驷微笑道:“为人君者,荫德于人者也;为人臣者,仰生于上者也。   就算是为君者,又岂能期望一厢情愿的忠贞? 故而君使臣以德,臣待君以忠;夫待妇以恩,妇待夫以贞。寡人不曾荫德于你,又怎么能苛责你未曾全心全意倚仗寡人呢?”   芈月怔在当场,所有的倔强忽然崩塌,颤声叫了一声:“大王……”崩溃地伏入秦王驷怀中大哭,仿佛将楚威王死后所有的痛苦一泄而出。   秦王驷轻抚着芈月的背部,默默无言。   事实上,就在芈月伏地向他求救的那一刹那,他已经想明白了所有的事情。那一刻,他陡然升起的怒火,令得他不得不站在原地,慢慢地压抑着,调和着,而不愿意在情绪愤怒的时候,做错误的决定。   他是君王,也是男人,于他来说,后宫女子唾手可得,可是他亦有着某种隐秘的骄傲,他要征服人心,并不想只靠他的君王身份,他希望的是用他自己的手段、魅力和智慧令世人倾心相从。   芈月,这个生命力蓬勃的少女,的确可令男人心动,可是,于他而言,女人从来不是一个问题,所以他更喜欢用顺其自然、水到渠成的方式得到她。   若是不成,亦不为憾。   可是世间总有无数双看不到的手,在推动着事情的变化。   前日他遇见她的时候,知道了王后准备安排她来侍奉,他看到了她内心的抗拒,亦不喜这样的安排,于是取消了那次安排,放过了她。   结果,昨日,她又如前日那样,失魂落魄地走到他每日所行的宫道上,同样的两天,如出一辙的行为模式,他开始觉得有些意思了。以他的经验,判断这并不仅仅是意外,很可能是某种精心的安排。   果然,在他要走的时候,这个少女叫住了他,向他送上最妩媚的微笑,要向他献舞。他同意了,他的内心有着洞察一切的微笑。这是个他喜欢的女人,若是她自己心不甘情不愿,他亦是懒得勉强。既然她自己含情脉脉,他又何乐而不为呢?   这一夜,月下抚琴,翩翩起舞,水到渠成的征服,软玉温香,令人沉醉,他将之视作与平常无异的又一夜而已。然而这个早上,这个小女子扑到他的面前,泪流满面地向他救援,事情发生得如此之巧、如此之奇,令得他这个在无数谎言和阴谋中浸淫过的君王,在刹那间明白了真相。   这个小女子,从昨晚勾引他开始,便怀着心计。   那一刻他有些难堪,有些愤怒,还有些更复杂的感情。   她的确是欺骗了他,可他昨天吞下了这个甜蜜的香饵之后,两个人之间的关系,便不只是骗与被骗这么简单了。他忽然有些想笑,已经好多年没有人骗到他了,尤其还是一个女人,一个非常美丽的小娘子。好吧,他承认,出于男人的劣根性,长得如此漂亮又如此聪慧狡黠的小娘子,不管做什么事情,都是可以轻易获得男人的原谅的。   他有些怜惜她,想通了她在骗他以后,很快就可以想通她为什么骗他。   她是个骄傲的小娘子,若不是走到绝路,又何至于如此? 她不曾向他求助,或者是因为,她不信任他吧,不相信他能够为她做主,保护于她。想到这里,他有些轻微的难堪,但却也更欣赏对方的理智。她不会作不切实际的妄想,她知道他的公平也是有亲疏远近的,既然无法要求到他的绝对公平,那么她就把自己变成他更亲近的人。   他看穿了这一切,却反而对她更多了一分爱怜。她是如此可怜可爱的小娘子,她所求于他的,与其他人相比,是何等微小、何等无奈。这样年纪的少女,应该是青春无忌,肆意放纵才是。他这一生,从出生即为公子、太子直至君王,人人均对他有所求、有所算计,他已经习惯。旁人所求的是富贵,是权势,是操纵一切的欲望,甚至包括后宫女子,所求的无非也是宠爱、子嗣、荣耀家族等等。大争之世,人人都是这么肆无忌惮地张扬着自己的欲望,而她所求的,不过是自保,不过是保护至亲之人罢了。   或许当真是她所信奉的那个“司命”之神的注定吧,如果在昨日知道她所有的目的和想法,他未必会顺水推舟地接受她的投怀送抱,可是如今她已经是他的女人了,那么,他何不用一种更好的方式,走进她的心呢?   他抱着怀中的女子,她还这么年轻,这么有青春活力,她不应该承受这样的压抑、恐惧和无奈,她希望自己能够活得更自在些、更从容些、更张扬些,他既然给得起,又何乐而不为呢?   人心是最幽暗难测的东西,但用不同的手段去征服人心、改变人心、束缚人心甚至释放人心,这才是世间最有意思的游戏。   秦王驷微微笑了,他轻抚着芈月的头发,温言道:“寡人知道你亦是无奈之举,只是此事可一不可再。须知世间事,最好直道而行,卖弄心计若为人看穿,反而适得其反。”   芈月迷茫地抬头看着秦王驷,问道:“大王的意思是,妾身以后有事,只管倚仗大王,直言就是?”   秦王驷温柔地道:“你这个年纪,原该无忧无虑才是,何必时时忧心忡忡,眉头不展? 从今以后,寡人就是你头上的一片天,你是安全的、自由的,不必再怕有飞来灾祸,也不必怕言行上会出什么过错,只管无忧无虑、言行无忌。”   芈月惊愕地看着秦王驷,半晌,忽然又伏在秦王驷怀中痛哭起来。   整个宫殿的人皆已退了出去,偌大的宫殿中,只有芈月伏在秦王驷的怀中低低哭泣。   也不知过了多久,秦王驷已经离开,芈月犹伏在地上低泣。直到女萝重又进来,将她扶起,服侍她梳洗之时,她犹有些回不过神来,如梦游般道:“女萝,你掐我一下,我刚才是不是在做梦?”   女萝笑道:“季芈,您不是在做梦,刚才大王就在这儿,而且并不曾问罪于您。我看,小公子马上就可以救回来了。”   芈月依旧有着不真实的感觉,抓住女萝的手道:“我曾经设想过无数回会是怎么样的结果,可我想过最好的结果,都没有似这样好得不像真的一样。大王他,他……”她说不出来,她曾经设想过最困难的过程,却没有想到,得到的是最不可思议的幸运,她似乎还沉浸在感动到要哭的感觉中。   门打开了,她转头,以为是秦王驷又回来了。   可是,门口站着的并不是秦王驷,而是缪监牵着魏冉的手站在那儿。   芈月怔怔地坐在那儿,脑子有些错乱。是狂喜,还是失落? 是激动,还是混乱? 一时间,她理不出头绪来。   魏冉见了芈月,一下子挣脱了缪监的手向前冲去,一直冲到她的怀中,搂着她的脖子,这才放声大哭起来,不住口地叫着:“阿姊,阿姊,小冉以为再也见不到阿姊了……”   芈月再也顾不得其他,只紧紧抱住了魏冉,如同劫后重生,眼泪也不住地落下,哭叫道:“小冉、小冉,你放心,阿姊再不会让你有事了……”   姐弟俩抱头痛哭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停息。女萝与薜荔忙替两人净面梳洗,芈月这才想起微笑着站在门边的缪监,知道必是他刚才去救了魏冉回来,连忙向缪监行礼道:“多谢大监!”   缪监不敢受礼,忙侧身避让:“季芈说哪里话来,这是老奴分内之事。”   芈月沉默了一下,才道:“是,我应该谢的是大王。”   缪监恭敬地垂手:“大王要的,可不是季芈的感恩啊。”   芈月想了想,让女萝等将魏冉带了下去,这才看着缪监,行了一礼,直率地问:“请教大监,我应该怎么做?”   缪监忙侧身避过,恭敬地道:“季芈客气了,您是贵人,老奴何敢言教,能教您的只有大王。”   芈月看向缪监,渐有所悟,她思索着方才与秦王驷的对话,沉吟道:“大王……”停了停,看着缪监,却见缪监虽不说话,嘴角却有一丝微笑,芈月慢慢地说,“大王跟我说,君者荫德于人,才有臣者仰生于上。大王荫德于我,我当仰生于上。”   缪监微笑不语。   芈月继续思索着道:“大王说……凡事直道而行……”   见缪监眼中露出赞赏,芈月敏感地抓住这点,上前一步问道:“我还应该做什么?”   缪监慢吞吞地道:“宫奴卑微,不敢言上。若是季芈不嫌老奴多事,老奴就随便说说,季芈爱听则听,不听也罢。”   芈月点头道:“有劳大监。”   缪监垂手侍立一边,半闭着眼睛,似漫不经心地道:“大王国事繁重,后宫应是他安心歇息之处;大王是绝顶聪明的人,看得穿真心和假意。”说到这里,他朝芈月长揖道:“请季芈勿令大王失望。”   芈月看着眼前的老内侍,他今日在这里提醒她,是一分好意,但这分好意,并不是冲着她来,而是希望她能够令君王消烦解颐,若是她做不到这一点,他自然也会收回他的好意。想到这里,她已经明了,当下点头道:“多谢大监。”   缪监行了一礼,走了出去。   芈月回到蕙院,独坐窗前,犹自心悸不已。   这一夜,似乎让她明白,当日芈姝为何见了秦王驷一面就以身相许,甚至不在乎是不是会因此失去王后之位。这个人,他的确有令人心折的魅力,哪怕他不是秦王也一样……   他聪明,聪明得可以将人一望到底;同样,他也温柔,温柔到愿意看穿你以后,仍然给你以庇佑。   芈月抱紧双臂,蜷缩在地上,如同小时候受了惊一般,只要这样蜷着,就有一种安全感。   她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风雨深宫,她一直是孤独一人,黄歇能够给她慰藉,给她温暖,可是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感受到在羽翼之下的安全和无畏———不管你如何天真率性,都可以全然无畏地快乐着、伸展着,不必步步为营、如履薄冰,不必害怕突如其来的灾难和伤害。   好多年了,她已经忘记应该如何任性了,她已经忘记了那种可以飞翔的感觉。自楚威王死后,她以为不会再有这种感觉了,可是今天,她似乎又被护佑到了一片羽翼下,有人告诉她,她可以安心,可以任性,可以快乐地生活。   这 种感觉,是甜蜜的引诱,亦是恐惧的深渊。这种感觉对她的吸引,可以让她如飞蛾扑火。可是从小到大,太多的失去,太多的希望破灭,又让她觉得害怕,害怕真的不顾一切地相信了、踏入了,结果却是再次失望,甚至跌落深渊。如果真的如此,那么,她是否还有力量重新站起来?   夜深人静,月光如水,洒落窗前。   芈月坐在窗前,看着天上的月光,秦国和楚国,不管远隔几千里,看到的都是同一轮明月吧。   在楚国,她曾经无数次与黄歇携手并肩,在这样的一轮明月下,互诉衷情。但此时,天人永绝,只剩下她独自对着这一轮明月,无处可诉。   子歇,你魂魄安在? 你若有灵,能够看得到我,听得到我的声音吗? 子歇,对不起,我负了你,委身了他人,你能原谅我吗?   我知道,我原该随了你去,可我抛不下活着的人;我本想代你去齐国,可阴差阳错,为了给你报仇,却踏入了我最厌恶最想逃开的后宫。一步错,步步错,深陷泥潭再也无法脱身。   我曾用尽一切办法企图逃脱宫廷,以避免像我母亲那样可悲的命运,不想落到魏美人那样可怕的结局。可是司命之神阴差阳错,却驱逐着我一步步陷入后宫争宠、为媵为妾的命运。   如今我成了秦王的媵侍,与你阴阳相隔,只怕将来到了黄泉也无法同归。我只能将你深深地烙在心底,从此以后不能再提、不能再念,甚至不能再想,可是你在我的心里,什么时候都不会消失。   子歇,我以前只想快意恩仇,结果我对母亲的寻找害得母亲身死;我想了结与芈姝的恩怨,结果却害了你;我想为你报仇,结果让自己陷入绝望,还险些害了小冉。对不起,子歇,我错了,如今才明白,再快意的恩仇也比不上为生者的忍耐和保全。   子歇,我心里很苦,你可知道? 自父王驾崩以后,再也没有人能够宠着我、爱着我、庇护我,叫我无忧无虑。我本以为可以与你比翼双飞,可是你中途折翼,我如惊弓之鸟,再也没有独自飞翔的勇气。如今,却有人为我撑起一方天空,让我不再孤苦挣扎,惊惶流离,我竟开始依赖他的羽翼了。子歇,我甚至害怕我快不是自己了。子歇,子歇,我怎么办? 我一个人已经没有力气逃开了,我快要真的辜负你了。子歇,你在哪里? 你今夜能入我梦中给我支持吗?   这一夜,黄歇没有入梦。入宫之后,她就再也没有梦到过黄歇。她不知道从今以后,还会不会再梦到他。可是她却知道,不管经历了什么,黄歇是她心中永远不可触碰的伤痛。   月光如水,不管远隔多少路。   此时东胡的营帐中,黄歇静静地倚在树下,看着天上的一轮明月。   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一直来到黄歇的身边。那人蹲下,却是一个戴着彩色羽冠、一身宝石璎珞的胡族少女。   那少女的脚步如同春天的小鹿一般轻盈,笑声却如云雀一般清脆,但听得她笑道:“我真不明白你,为什么不肯在帐篷里头躺着,非要出来看月亮!   月亮在天上,天天都是一样的,有什么好看的?”   黄歇淡淡地道:“不一样,今夜的月亮,特别地圆。”今夕何夕,千里之外,她可安好?   那少女咯咯娇笑:“唉,你们南蛮子就是讲究多。对了,你上次念的那个什么辞的,你再念给我听听? 什么兰汤啊彩衣啊……”   黄歇无奈地纠正她:“是浴兰汤兮沐芳,华采衣兮若英。灵连蜷兮既留,烂昭昭兮未央……”这一段是说云中君的祭辞。   那少女拊掌笑道:“正是正是,你念这些的时候,当真是叫人喜欢。”说着,她也坐了下来,倚在黄歇的身边,也抬头看着月亮。   黄歇轻叹一声:“公主,我的伤什么时候能好?”   那少女嗔道:“你都问了多少遍了,你以为伤问问便能好吗? 你可知道,我把你从战场上救回来,你如今能够活下来,便已经算是命大了!”   黄歇长叹一声:“我知道,可我还有更重要的事,要急着去做。这件事,比我的性命更重要。”   那少女问道:“什么事?”   黄歇道:“我要早些养好伤,去找我的未婚妻。”   那少女的声音忽然变得尖锐:“什么未婚妻,你把我当成什么了! 黄歇,难道你真是个铁石心肠,我怎么都焐不热吗?”   黄歇叹息:“公主,你对我有救命之恩,黄歇不胜感激,若有机会自当报答。可是,情之为物,不可相强。”   那少女的眼睛顿时红了,她愤怒地指着黄歇道:“我要你什么报答,你拿什么报答得了我? 我为了保你,早早从战场上撤退,白让义渠占了大便宜,让儿郎们白跑一趟,枉费了他们流汗流血,还惹了我阿爹动怒。我救你回来的时候,你几乎就是个死人,只差了一口气,躺在那儿几个月,都是我亲手服侍你穿衣吃饭……你现在翻脸不认人,你、你对得起我吗?”   黄歇看着这少女,长叹一声,无言以对。   那少女便是东胡公主,名唤鹿女。那日东胡一族受义渠之邀,去伏击楚国的送嫁队伍。黄歇与义渠人交手,先是中了暗箭,后落于马下又被奔马踏伤,险些死于乱军之中。   那鹿女却是在乱军之中,一眼看中了黄歇,因此在黄歇落马之后,便救了他回来,甚至连战利品也来不及分,便带着黄歇直接从战场撤离了。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就在千万人之中,只看中了这一个。或许是他峨冠博带风度翩翩的样子,大异于她素日所见的戎胡男子;又或许是他虽然看着文弱,但弓马娴熟,不弱于人,若非遇上义渠王这样天赋异禀的男子,若非中了暗箭,他未必会败;又或者是他在昏迷不醒的时候,仍然念念不忘叫着“皎皎”的名字,如此痴情,如此真挚,感动了她。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因为一个男人对别的女人的痴情而爱上了他,却又希望他能够以同样的感情对待自己。   她相信只要自己付出的足够多,足够感动他,也能够收获他这样的一份感情,得到这个男人。   黄歇欲要站起,却因为伤势未愈,无法直立,险些跌倒。鹿女忙扶住了他,道:“你现在还不能走动呢,你且等着,我叫人来抬你回去。”   黄歇长叹一声,无可奈何。他这次的伤势实在严重,不但背后中箭险些穿胸而过,而且还跌断了腿骨,连肋骨都伤了几根,因此他纵然心中焦急,但却无法自主,只能躺着养伤,而不能离开。   见鹿女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黄歇想了想,还是狠狠心道:“公主,我感激你的救命之恩,我感激你折节服侍,我这条命是公主所救,公主若是不忿,只管将我这条命拿走。”   鹿女愣在那儿,伤心之至,嘴唇颤抖:“你说这话,你说这话……是生生把我一颗心往脚底下踩。我鹿女堂堂东胡公主,难道就没羞没臊到这地步了! 我只问你,那个女人是谁,凭什么就能这么牢牢占住你的心?”   黄歇轻叹一声,声音也变得温柔起来:“她、她是楚国庶出的公主,这次我们本打算借秦楚联姻之际,在路上一起私奔,可没想到,中途遇伏……”   鹿女一怔:“私奔? 你们、你们好大的胆子……”她说到这里,似忽然想到了什么,问道:“这次楚国有几个公主出嫁?”   黄歇不解,还是道:“只有嫡出公主为王后,另外就是她为媵陪嫁……”   鹿女忽然笑了,笑靥如花:“好,好,黄歇,我告诉你,你死了这条心吧。   你那个心上人,只怕早就嫁给义渠王了!”   黄歇大惊,厉声问:“你说什么?”   鹿女道:“我当日带你先走,后头的儿郎们回来后,同我说这次伏击劫的竟不是财物,我们东胡劫了个男人,他们义渠劫了个女人,听说还是楚国的公主……”她自劫了黄歇回来,一开始便摆明态度说自己喜欢黄歇,黄歇便不太敢与她多作交谈,唯恐被她误会。今日月圆之夜,黄歇一定要出了帐篷来看月色,她拗不过,便只得令侍女抬了他出来,也是黄歇觉得伤势渐好,今夜又思念故人,才说了这许多话。   黄歇听了鹿女所言,心中一紧,只觉痛得差点无法呼吸。他本以为芈月一定是进了咸阳,没想到还有此一遭,想到这里,惶急之情更是无法抑止:“你……你说的是真的? 不! 她不会有事的,义渠王要劫的,应该是嫡公主才对……”   鹿女摇头:“不对,我可听说了,我们回来没过多久秦王就大婚了,王后就是楚国公主。若是楚国只有两个公主出嫁,你那个心上人,不是被义渠王掳走,便是嫁给秦王,此时你再去找她,也是迟了。”   黄歇看着鹿女,暗暗咬牙:“你、你为何不早告诉我?”   鹿女冷笑:“就算早告诉了你,你那时候半死不活,连动弹都不能,又有何用?”   黄歇心中一痛,喃喃地道:“她在义渠,她居然在义渠……我要去义渠找她,她必不会负我……”   鹿女见他如此,恨恨地道:“好,你去,去了就死在义渠不要回来。别以为你回来我还会再要你,别指望我给你收尸……”话到一半,已经说不下去了,一顿足,便哭着掩面而去。   黄歇仰头对月,如痴如狂,只恨不得身插双翼,飞到义渠,飞到咸阳,飞到芈月的身边。然而他空负一身武艺,空怀一腔怨恨,却无能为力,这种感觉,令他心焦如焚,感觉自己整个人都快要被烤焦了。    第六章 芈八子   秦王驷又增了一个新宠。   在秦宫,秘密永远不成为秘密,或者,秘密永远是秘密。后者,是对有些人而言。但对于魏夫人来说,前者才是永恒。   她一夜睡醒,便听到了芈月承宠的消息。这令她吃了一惊,她没有想到,自己费尽心力布下的罗网,竟然变成对方助飞的踏足点。而更令她没有想到的是,在她还在部署应对之策的时候,缪监已经来到,提走了魏冉。   她虽然心计甚多,手段厉害,然而在缪监面前,却是无从施展,对方是比她更高明、在深宫中浸淫更久的老狐狸。这些年来,她主持后宫,拿谁都有办法,就是拿这个老内宦没有办法。   眼睁睁地看着手中的人质被带走,魏夫人实是咬碎银牙。然而等到卫良人闻讯匆匆赶来时,魏夫人已经恢复了脸色,反而取笑道:“你急甚? 不过是小事一桩而已。”   然而一向温文尔雅的卫良人,此时的脸色却比魏夫人还难看:“魏姊姊,这是我的错,我昨日不应该来与姊姊说这样的话,不但事不成功,反而适得其反。”   魏夫人本是心中如梗了一块大石,辗转不安,此时见卫良人的脸色比她还差,心中诧异,反而安慰她道:“妹妹,这不是你的错,谁也算不到她竟有这一招。”   一边说着,一边也慢慢理出了头绪来。其实算来此事未必全输,王后本就已经安排芈月侍寝,若她们不动手,王后又添一羽翼。但如今季芈自己去勾引大王,以王后的心性,岂能容她? 若是操纵得当,能让她们姐妹失和,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然而今日卫良人的神情实在太过奇怪,在这件事上,她的恼怒和愤恨,实是超过了对“秦王又多一新宠”的正常反应。魏夫人心中诧异,难道卫良人与那季芈另有过节不成? 如此一来,倒是更有好戏看了。   果然过不得多久,卫良人便是一副心神不属的样子,只勉强说得几句,推说“头痛,明日再来商议”,便起身告辞,匆匆而回。   卫良人走出披香殿,便一路疾步而行。侍女采绿见她出来,忙跟随其后,竟因她步履匆匆,险些无法赶上。她一路小跑跟着卫良人回到掖庭宫的庭宇中,见卫良人踢飞双履匆匆上阶入内,方欲喘口气,却见卫良人因走得过急,不知道踢到了哪里,竟是痛得俯身握足跌坐在地,失声叫了出来。   采绿见状大吃一惊,连忙也踢飞双履匆匆追入,扶住卫良人惊呼道:“良人,您怎么了?”   这才看清原来是卫良人只着了足衣的趾尖踢到了室中铜鼎。她小心地扶着卫良人坐下,为她脱去鞋袜察看,抬头却见卫良人竟是泪流满面,不由得吓了一大跳,惊呼道:“良人,您何处踢伤,可是痛得厉害吗?”   卫良人怀着一肚子郁闷而回,匆匆之下竟是误踢到了铜鼎的一足。她这肉足如何能与铜足相比? 这一踢之下痛极,眼泪不由得夺眶而出,这满心痛楚索性借此皮肉之伤,尽情流泻。当下也不理会采绿,只扑在席上,捶打着席面,失声痛哭起来。   采绿吓坏了,只在一边徒劳劝解,自然是毫无效果,心里不禁着了慌。   卫良人一向沉稳内敛,喜怒不形于色,从来不曾这样失态。采绿只劝得语无伦次,越来越是慌张,当下便要叫其他侍女去请太医。   卫良人这才止住了哭泣,哽咽着道:“不过是小伤罢了,你这样闹起来,教人以为我娇气倒罢了,弄不好还当我是借故生事呢。罢了,你去拿些药膏与我擦擦吧。”   采绿无奈,只得取了药膏来,一边为卫良人揉着足尖擦药,一边不解地问:“良人莫非是为季芈承宠不高兴? 可是这件事,最不开心的不应该是魏夫人吗? 我看良人素日,也不是特别厌恶季芈啊!”   卫良人阴沉着脸,也不说话,听采绿多说得几句,便令她闭嘴,却是一口气无可出,拿起小刀,将几案上正在绣的一幅蔓草龙虎纹的绫罗绣品割裂成了碎条。   这绣品原是她断断续续绣了几个月,欲为秦王驷做一件骑射之服的。   此时采绿见她割了此物,吓得忙来抢夺,却是已经来不及了,吃惊地劝道:   “良人纵然有气,也莫要拿这个来撒气,数月辛苦,岂不是可惜了? 到底是什么事,教您如此生气?”   卫良人恨恨地捶了一下席子,低声咒骂:“我恼的是,我从来自负聪明,不承想却被这老阉奴算计了!”   采绿吃了一惊,忖度着她的意思:“您是说…… 缪监? 他怎么算计您了?”   卫良人摆了摆手,不说话,心中却在冷笑。她怎么如此天真? 这老奴从来没有把她们这些后妃放在眼里,就算送他再厚的礼也换不得他的半点诚意。可她却为他素日那点卖好示惠所骗,竟当真以为,他会对一向低调温良的自己另眼相看,会真心帮助于她。却不曾想到,这个在深宫底层奴隶堆中搏杀出来的人,自己心计再深,又如何能够比得上! 你以为他跟你说真心话,实际上他却是挖坑给你跳!   采绿看着卫良人的脸色,也知道了她心中所想。她在卫良人身边能被倚为心腹,自然也不是心思简单的人,想了想,近日来缪监的举动无非是把芈月将要承宠的事告诉了卫良人,而卫良人又将此事告诉了魏夫人,在这一系列举动之中,似乎没有什么计谋可深究。当下便问:“可奴婢想不通,大监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不挑拨良人出手,季芈不也照样会侍奉大王吗,何必多此一举?”   卫良人闭目,两行泪水流下,冷笑:“哼,这老货才不会多此一举,他是大王肚子里的虫子,这么做自然是为了大王。”   采绿连忙递过绢帕为卫良人拭泪,不解地问:“为了大王?”   卫良人接过绢帕拭泪,看着采绿的神情,欲言又止,终是挥手令她出去了。   她 独自倚在窗前,握着足尖,心中痛恨。她已经完全想明白了缪监的用意。这个老奴,太会迎奉上意了,甚至迎奉得秦王驷已经承了他的安排,还没有感觉到他的用心。   缪监为什么要这么做? 她心中冷笑,无非就是为了秦王驷心中那点男人的小心思罢了。   这世间之人穿上衣服论礼仪分尊卑,可若脱了衣服在枕席上就只分男女。一个女人的妆容可以是伪饰的,笑容可以是虚假的,情话可以是编造的,可偏偏在床笫之间,这具身体是从命服侍还是真心爱慕,是迎合还是高兴,是欢悦还是做戏,那是半点也假不了。   秦王驷自负聪明过人,若是他不怎么上心的女人倒也罢了,可若是他上了心的女人,这床笫之间,必是不肯将就的……一想到秦王竟然对一个女子有了这样隐藏的心思,不但不肯硬召强令,甚至不肯诉之于人,这般前所未有的用心,她从来不曾见过。   意识到这一点,她的心扭成了一团,又酸又涩,痛不可当。而自己和魏夫人这两个自作聪明的蠢货,偏还在这其中凑了一手,帮助缪监将芈月推向了秦王的怀中,这更是让素日自负的她,有了一种被愚弄的感觉。   她对秦王驷有情,她自认在后宫妃嫔中算得上是最聪明的人,可是在她出手谋划的行动之后,换来的却是芈月承宠的结果。这个结果,是结结实实扇在她脸上的一记耳光。   秦王驷是她的夫君,多年夫妻,而且生有一子,素日与秦王驷相处之时,她也能够感觉得到秦王驷对她是另眼相看的,因为她是后宫妃嫔中难得的既聪明又懂得进退的人。可是她从来不曾见过秦王驷会对一个女人有这样的用心,这种感悟,让她只觉得从足尖一直到心口都酸痛难言。   她一向自负,从一开始就对缪监刻意笼络,她从来不认为这个能够爬上大监位置的人,会是简单之辈,所以她处处对他示惠卖好,甚至可以说,后宫妃嫔中,她算是与缪监关系数一数二的人,所以她想不到缪监提供给她的信息,竟是一通算计。愤怒过后,她再想着昨日的一言一行,却是惊出一身冷汗来。如果缪监认为只要将这个消息略一透露,自己便有办法将芈月逼得不得不投身于秦王怀中,那么,自己素日自以为聪明的手段,为魏夫人私下献计的事情,则根本就不是什么秘密,而是赤裸裸摆在缪监面前的事情了。   缪监知道,便等于秦王驷知道了。自然,缪监不会闲着没事,把所有鸡毛蒜皮的事都告诉秦王,可是只要秦王需要,那缪监所知道的一切,就不再是秘密了。   想到此处,卫良人脸色惨白,接下来的事情,她应该如何应对,如何策划? 她想,是到了慢慢把自己从魏夫人的亲信这个位置抽离出去的时候了。   这一夜,月光如水,魏夫人看了看月色,令人点了灯树,照得室里一片通明。她拿着“六博”之棋,百无聊赖地摆放和算计着棋盘。   有时候人的欲念太过炽热,的确会让人有如置身火山一般,烧灼不安,辗转反侧,日不能食,夜不能寝。   她不知道,这是她的第几个不眠之夜了。   她轻轻地敲着棋子。她手中,还有几个棋子,而对方手中,又还有几个棋子呢?   卫良人病了,自那日从她宫中离开以后,就病了,甚至一病不起。魏夫人不相信她是真的病了,这么聪明的人,真是太懂得什么时候卧病了。她很了解卫良人,这个人如果打定了主意要退缩的话,那是谁也没办法叫她往前冲的。她这时候病,是表示,现在不宜行动了吗?   接下来,就是虢美人,那个蠢货本是一杆最好使的枪,只可惜……只可惜她做的蠢事,差点把自己蠢死。魏夫人是知道她蠢的,却不晓得她居然会蠢到这种程度,叫她做一场戏,她居然假戏真做到差点弄死自己。幸而她昏迷了数日醒来后,竟然对当日的事情记得不甚清楚了,自己便令采艾蛊惑,令其深恨芈姝与芈月等人。只是她如今还未完全恢复,却不好使用。   另一个樊长使,却是刚刚早产完,还要卧病静养,且这个人一向自私畏事,前头有人,她倒好跟着助个太平拳,若是叫她出力,只怕装死得更快。   再一个,魏少使,是她的族妹。她太了解她了,胆小无能,不过是个凑数的罢了。   再一个,就是唐夫人,这个人从来就不能算是她的人。当日诸姬势大,她不敢反抗,如今诸芈得势,她更不可能为了诸姬而对抗诸芈。   魏夫人手中的棋子,撒进了玉盒之内,又抓起对面的黑子,一粒粒地数着。   王后芈姝已经怀孕,若是她生下儿子,那便是嫡子,天然就立于不败之地。想到这里,魏夫人暗暗咬牙,她不能接受她在秦宫熬了这么多年,最后落败于一个愚蠢无知的傻丫头,就因为她是楚公主,就因为能够生个儿子。   她愤愤地想,她也是魏公主,她也生了儿子,她的儿子已经长大到可以出征,可以议政,就这么败给一个还在娘胎里的小东西,她不甘心,更是替她的儿子不甘心。   她冷笑着,既然她现在没有人手可调用,那么,让诸芈之间自相残杀,岂不是更为有趣?   不知不觉,远处隐隐传来敲更声,魏夫人放下棋子,看着窗外,天边已经露出一点鱼肚白了。   又是一夜过了。   天边,一弯新月如钩。   宫阙万重犹在寂静中。   承明殿内,秦王驷看了一眼犹在睡梦中的芈月,悄悄起身。缪监轻手轻脚地捧着衣服进来。芈月却在秦王驷起身的那一刹那醒来,支起身体,看到秦王驷的举动,眼神一闪:“大王,可是晨起习武吗?”   秦王驷看了芈月一眼,笑着摆摆手道:“你继续睡吧。”   芈月却掀被起身,眼睛闪闪发亮:“妾身可否有幸,也与大王一起习武?”   秦王驷失笑:“你?”他本以为是开玩笑,然而看着芈月的神情,却忽然来了兴致,点头道:“好,来吧。”   芈月大喜,连忙去了屏风后,换了一身劲装出来,跑到廊下,候着秦王驷出来。   秦 王驷提剑走出来的时候,看到廊下这个少女,心中一动。这些年来他不管在哪儿,都是每天准时晨起练剑,侍寝的姬妾们一开始也忙着服侍、旁观,但他却不耐烦这些事,时间长了,姬妾们便只是安静地待在自己的房中,但却从来没遇上一个女子要与他一起对练。   或许,若干年前也曾经有一个跟他对练过的女子,但是……秦王驷摇摇头,把那段记忆强压下了。他看着眼前的芈月,或许,这个小女子,能够给他带来一段新鲜的感受吧。   可是等到两人一起练剑的时候,秦王驷倒有些诧异了,这个小女子还真是练过剑的,一看就明显不是为了讨好他的举动,而是自己真的沉浸于其中。   他 想起初幸那一夜的山鬼之舞,山鬼的野性,在她身上,是一直存在着的。她真的很适合作山鬼之舞,因为她身上有山鬼之魂。   这一种野性的东西,是他在别的女人身上不曾感受到的。而她,不光有野性。她的身体是山鬼,她的头脑却是一个男人。他和她,与他和芈姝相处的时候不同。那时候,他与芈姝谈得更多的是宫务,是交代整个秦宫的过去和未来。但与芈月在一起,两人更多的时候,是讨论着诗书,讨论着时政,讨论着稷下学宫的辩论,讨论着国与国之间的争霸。   他们讨论管子的轻重之术,讨论孟子的义利之辩,讨论鬼谷子的谋略……但讨论更多的是芈月所熟悉的老子、庄子,还有屈原。   秦王驷尤其喜欢《天问》这一卷书:“‘遂古之初,谁传道之? 上下未形,何由考之?’……这《天问》之篇,问天问地、问鬼问神、问古问今,实是难得的好文章。此等辞赋,长短不拘,与《诗》之四字为句十分不同,却更能抒发胸怀,气势如虹。”他看到酣处,不禁击案而叹:“此子若能入我秦国,岂不妙哉!”   芈月笑了:“大王如富人行街市,见着所喜之物,便要收入囊中。岂不知世间之物,见之用之,倒未必样样收入囊中。屈子志不在此,您看这篇《橘颂》,乃他自抒胸怀。”   秦王驷接过来看了一看,叹道:“嗯。‘受命不迁,生南国兮’‘深固难徙,更壹志兮’,心志如此,倒是不可勉强。”他放下书卷,看着芈月意味深长地道:“你给寡人推荐这些书卷,可有用意?”   秦、楚文字有异,秦王驷虽然博学,但有些字形和典故,还是需要芈月的解说。这一个多月来,两人同行同宿,一起骑射,一起观书,尽情享受着在一起的美好和欢乐。   这一个月,芈月没有要过财物,没有要过封号,他在等待着,她提出她想要的东西来。   芈月直率地道:“大王曾对妾身说过,凡事当以直道而行,妾身对大王就直言了。”   秦王驷笑了:“你想直言什么?”   芈月这才说出了用意来。楚人送嫁,嫁妆虽然在武关外被劫过,但义渠王只掠走了少量珠宝金器,最珍贵的百卷书简还有全套青铜乐器都还完好无缺。只是这套嫁妆自入宫以后就没有动用过。秦、楚两国文字不同,这些书简若是无人整理,白放着实是可惜。乐器虽在,但有几个乐人遭逢意外,因此全套乐舞不全。芈月便自请整理书卷,重训乐人。   秦王驷听了她这话,沉吟道:“王后欲让你侍奉寡人,是想你有了名分,可以帮她打理后宫,魏夫人也因此生了事端。如今你正可因此而扬眉吐气,为何反生退缩之心,可是以退为进吗?”   芈月坦然直视:“妾身初入宫的时候,因为放不开执念,所以做了一些糊涂的事情,也把自己置身于是非浪尖。如今妾身只想和弟弟过自在安静的日子,看几页书,练几段歌舞……”   秦王驷摇了摇头:“寡人不同意。”见芈月惊诧,秦王驷便说道:“你若是喜欢书籍,喜欢乐舞,任何时候都可以去翻阅整理,去观赏训练。可是寡人不愿意看到你为了避是非而躲进这些事物里去。寡人不缺打理后宫之人,也不缺整理书籍之人。天地广阔,宇宙无垠。月,寡人知道你自幼生长在楚宫,拘住了你的眼和你的心,但大秦不一样,你尽可放下忧惧。须知寡人带你去骑马、行猎,与你试剑、共阅书简,让你去结交张仪,就是为了不让你成为那些浅薄妇人,为了让你按自己的心愿活得多姿多彩,不必活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不必活得枯燥无聊、钩心斗角……”   芈月怔住了,一种莫名的情愫涌上心头,忽然觉得眼睛有些酸涩,她颤声道:“大王……”   秦王驷摆了摆手,道:“寡人一直很怀念当时见到你的时候,那无畏无惧的样子,还嫌寡人留着胡子,叫寡人作长者……”   芈月扑哧一声笑了,不好意思地道:“大王……”   秦王驷看着她微笑道:“终于笑了?”   芈月欲抑制自己,却忍不住又笑了起来。忽然之间,她只觉得身上沉重的枷锁,似在这一个多月的相处中,一层层被卸下了。是否从此之后,她真的可以不必再忧惧,不必再如履薄冰,而可以自在地哭、自在地笑了呢?   秦王的诏书终于还是下了,丹书放在案几上:“册封季芈为八子,位比中更,禄秩千石。”秦宫规矩,王后以下称夫人,然后是美人、良人、八子、七子、长使、少使等,八子这个位置,属于中等偏下,不至于引人注目,又不至于太低。   薜荔欣喜地捧入丹书,贺道:“恭喜公主,贺喜公主! 如今您封了八子,王后以下,只比魏夫人、唐夫人、虢美人和卫良人低,若到将来,还不定谁低谁高呢……”   芈月沉着脸喝道:“住口,这样的话若是叫别人听了去,将你立毙杖下,我都救不得你!”   薜荔吓了一跳,连忙伏地求饶道:“奴婢再不敢了,求公主饶我。”   见芈月神情严肃,正在为芈月卸妆的女萝不禁停下手来,也走到薜荔身边跪下,求情道:“公主,念在薜荔服侍您多年的分上,这次就饶过她吧。”   芈月自己伸手取下簪环,放在梳妆台上,轻轻一叹:“女萝、薜荔,你们还记得,当日曾经对我说过的话吗?”   两人对视一眼,不觉有些心惊。女萝左右看了看无人,才道:“是,奴婢记得。”   芈月看着两人:“当日你们向我效忠的时候,我曾经说过,那时候尚无法允你们什么,但倘若以后我可以自己做主时,一定不会辜负你们两个的。”   两人又对视一眼,齐声道:“是。”   芈月肃容道:“当日你们原是威后指派过来的,我能够明白你们身不由己,就算我自己又何尝不是无枝可依,所以不敢给你们什么许诺,也不敢完全要求你们的忠诚。”见两人欲张口说话,她摆了摆手,“大王说得很对,世间没有一厢情愿的忠贞,衣食财帛换的是效力和服从,但忠诚和贞节却只能以诚意和恩德交换。可如今我的命运不再操纵在威后的手中,也不会再操纵在阿姊的手中。”   女萝道:“奴婢和薜荔这么多年以来,从未对您做过任何不利的事情。”   芈月点头道:“我知道。从在楚国开始到现在,玳瑁都会定时向你们打听我的事儿,我也曾许可你们这么做过。但现在不一样了,我要掌握自己的命运,就要身边之人对我绝对忠诚。我给你们两个选择。一是完全听命于我,从此只有我这一个主人,不管在任何情况下都不得出卖我,背叛我。二是如果不愿意的话,那么从今天开始,我另给你们安排去处,只是不能再留你们在我身边了。”   女萝先反应过来,磕了个头道:“奴婢尽忠之心,至今未变。公主如有吩咐,无不效命。”   薜荔也反应过来,磕头道:“奴婢也与女萝阿姊一样。”   芈月点了点头:“你们若还有顾忌,也只管告诉我。莫说你们,便是我,亦还有戎弟与母亲在楚国,掌于人手。你们若是还有亲眷,先告诉我,我或可令人相助脱身。”   女萝苦笑:“我是云梦泽的夷族,如今连部族也没有,哪里还有亲人?”   薜荔亦道:“我家原是奴籍,只是年幼时旧主人家落了难,我一家都被分卖,如今都不记得谁是谁了。我们这些奴婢若不是自己得了势记得亲人回去找,谁会管我们这些微贱之人有无亲眷?”   芈月也自嘲地笑了笑:“是啊,当日她挑中你们的时候,也不过以为我是一只随手可以捻死的蝼蚁,哪会有这般深的安排? 女萝、薜荔,今日我给你们选择的机会了。若是要留下来,从此之后,我会给你们想要的一切,是放你们脱籍出宫成家立室,还是在宫里权倾一方,都不是问题。可我也要你们绝对效忠,因为我的身边不能有不安全的存在。”   女萝和薜荔对望一眼,一齐拜伏下来道:“奴婢愿为主人效死。”   芈月站起来,走到窗边,抬头望着天空,晴空万里,一鹤长唳。   从今天起,她的人生,又是一个新的篇章了。   既然她避不开入宫为妃的命运,既然她避不开为妾为媵的命运,那么,所有对纷争的逃避已经不可能,她必须直面后宫的搏杀。今后的生活,她要好好把握,她不会给任何人以机会,把她踩落。   芈月初封,谁也没有想到,第一个来道喜的竟是卫良人。芈月收了礼物,看着卫良人的神情,见她颇有憔悴之色,但却和蔼可亲。   两人坐下,侍女均在室外侍候着。芈月观察着卫良人的神情道:“还未谢过卫阿姊上次出手相助。”   卫良人一怔,脸庞忽然变得十分扭曲,好一会儿才恢复道:“季芈说笑话了,我何时助过你?”   芈月微笑道:“当日若非卫良人的铜符节,我还不知道是谁令我们差点死在义渠人的手中。”   卫良人定了定神,方悟芈月说的是这个,想说什么又忍下了:“季芈妹妹误会了,那日我不过是接了家书,无意中失落了铜符节而已。你能查到,那是你的能耐高,我可没有任何暗示。”   芈月道:“可我却因此而找到了真凶,并且让大王也知道了一切。卫良人可还记得大王赐下蓝田美玉并要你们送回母国之事吗?”   卫良人叹气道:“我知道,从大王赐下蓝田玉开始,我就知道魏夫人必有一劫。”她眼望着窗外红叶飘落,叹息道:“我们都是身不由己的人,身后都站着一个母国。母国若强,是一种倚仗,也是一种负累。母国若弱,虽然矮人三分,但也不必担心风云变幻连累己身。”芈月听得她这番肺腑之言,亦是深有同感。见了芈月神情,卫良人微微一笑,转过话题道:“大王专宠妹妹近一月,妹妹可知宫中因此议论不已?”   芈月却不解,问她原因,卫良人道只有先王后和当今王后初入宫时,大王才专房独幸了三个月以上。其他如魏夫人、虢美人和卫良人初承恩的时候,只有十来天的专房独幸,如今芈月专宠一月,自然令得宫中议论不已。   芈月听了她这番话,知道是特意来提醒自己,也深为感激,却问卫良人何以提醒自己。   卫良人苦笑:“在你眼中,是不是把我和魏夫人算成一党了?”   芈月亦道:“我亦不解,魏夫人似与樊长使、魏少使更为亲近,但却又倚重卫良人。”   卫良人却同她解释:贵女出嫁,以同姓为媵。当年魏国嫁女于秦,一嫁四媵,除魏夫人是先王后的亲妹妹,小魏氏是她的族妹外,樊氏和死去的温氏是同姓小族。但卫良人和虢美人却非魏女陪媵,而是周天子所赐同姓之女。   芈 月诧异:“周天子为何要赐嫁媵女?”   如今周天子已经衰落,列国对周天子也不过是讨一纸诏书的时候才会送点礼物,秦、魏结亲,又与周天子何干?   卫良人却道,周天子如今也只剩下个名号,实则连个小国都不如,偏偏还内斗连年。周天子怕见各国诸侯,于是仿周公的例子,封公子根为东周公,出面应付诸侯的要求。后来韩、赵两国占据王城并瓜分,周天子带着九鼎又寄住西周公处,西周公拿捏着天子和玉玺又想要和东周公分权。所以秦、魏联姻,两家都想插一手进来,就抢着各送一个媵女。卫良人是东周公所赠,虢美人却是西周公所赠。   芈月这才明白,为何魏国诸姬,似合似分,却是各不相同。听了卫良人如今这一番话,便感激她的提点。   卫良人却道:“我看到你,就像看到我当日初入秦宫时的样子,自以为聪明得能看穿一切,却因为身份低人一等,不得不屈从于环境。你与我一样的心高气傲、不甘不愿,无可奈何,却又想努力改变……我帮你,就像帮助过去那个孤立无援的我一样。”她说得动情,芈月也听得不禁唏嘘。   卫良人又道:“妹妹是聪明人,当知后宫的鸡争鹅斗不过是闲极无聊自寻烦恼罢了。女人安身立命一靠的是母族,二靠的是夫婿,三靠的是子嗣。   你便掐死九十九个女人,男人转眼迎进第一百个,你除了落得两手血腥一身肮脏,还有什么可剩的?”   芈月见她说得诚挚,似是句句金玉良言,心中既有感激,又有疑惑。宫中楚、魏两边相争不下,卫良人此番跑来表明立场,故示亲近,不知却是何因。   卫良人却又东拉西扯,屡屡提到秦王驷,又提到王后,甚至对宫中诸女的印象,芈月却是无心于此,只是淡淡敷衍几句罢了。直到卫良人离开,她犹在思索着对方的来意。   卫良人走出蕙院,却是心中暗叹。她与芈月接触并不多,除了头一次的唇枪舌剑,见芈月将魏夫人等一干人压倒,不过是靠着反应敏捷、口舌厉害,且那次是她起了个引子,此后诸芈一齐开战,也并不见得她有多突出。其次就是那次的铜符节之事,但是此事已经被秦王驷压下,便是秦王驷以赐下蓝田玉试探后宫,亦可视为秦王驷对王后受伏之事本来就会追查,并不觉得她有什么高明之处。   但是,能够让秦王驷这么上心,独宠一月,这却不能不让她开始改变对芈月的看法。旁人的观察永远是有偏差的,最好的办法,便是亲自来试上一试。   她一半为的是试探,另一半也是示好。她能够在宫中混得如鱼得水,凭的便是“与人为善”四字。于魏夫人跟前,她是个出主意递刀子的人,但魏夫人的刀子落下的时候,她又是那个递药救伤的人。如此一来,宫中人人只感激她的好处,魏夫人示人以威,她却能示人以惠。   她坐在蕙院中,与芈月不动声色地聊着天,却是越试越疑心。这少女虽然容貌艳丽,却也不是难得的绝色,算不上特别玲珑剔透,亦没有突出的特点。论能干不及魏夫人,论美貌不及虢美人,论温柔不及自己。再细想起自己接触过的楚国诸女,她亦是论高贵不及王后,论心计不及孟昭氏,论活泼不及季昭氏,论才气不及屈氏,论英气不及景氏……   唯一可取者,不过是她心气极高,并不以后宫位分、男女情爱为意。对秦王驷,并无其他宫中妃嫔那种情不自禁的争宠之意;对王后芈姝,却也无其他媵女对自家主母的倚仗之念。或者说,她和卫良人一样,是宫中绝少的想借着自己能力立足,而不是寻找依附之人。   想到这里,卫良人不禁微微一笑。也许,芈月和芈姝之间的裂缝,她可以利用。但是这一次,她不会再去提醒魏夫人了,缪监的事情之后,她会更警惕这个老奴对后宫的掌控手段。   芈月承宠,芈姝自然也是极早得到消息的人。当她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整个人怔住了,好半天才难以置信地转向玳瑁:“傅姆,这是你安排的吗?”   玳瑁亦是惊疑不定,好半日才道:“或许是因为……大王知道王后要向大王推荐季芈,当日失约,次日便……”次日便收用了她吗?   可是,王后推荐媵女,与大王自己收了媵女,是两回事。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对王后的轻视,也是大王不应该犯的错误。用一句齐国的比喻,是官盐作了私盐卖。   如果说当天的宠幸可以只当成意外产生的欲望,那么接下来的一个多月,大王一直宠幸着那个媵女,甚至正式册封她,而所有的一切,只是派了缪监来跟王后说了一声,而不是由王后补一个引见的仪式,或者由王后提出册封,则真是完全打破了“意外”的可能。   虽然可以用此时芈姝正在怀孕,或者宫务交由魏夫人处置这个理由来解释,然而这个理由毕竟太过牵强,这只能视为大王在这件事上对王后的失礼或者说是轻视。   芈姝又是愤怒,又是惊恐。她的人生太过顺利,以至于永远只会单线思维。楚国的王业,历史足够悠久,后宫也足够稳固,所以甚至连楚威后都是任性的,只要她不踩到楚威王的底线,便无大碍。而秦王驷对王后的要求却是不一样的,他需要王后从她的母国带来足够的经验帮助他管理后宫,甚至建立后宫的秩序,而这一点,却恰恰是芈姝致命的缺陷。   她甚至不懂得如何做一个王后,甚至不知道如何处理母国和夫君之间的矛盾,甚至……她连做一个母亲都没有准备好。在她接二连三出现错误之后,秦王驷不得不把全副的精力从前朝分出来一些,亲自来重新管理后宫。   在 芈姝还未能够学会如何管理后宫之时,她只能先管理好自己的胎儿,让魏夫人来管理后宫。而秦王驷,他需要一个可以放松自己的温柔乡。这个人,不是芈姝,也不能是芈姝挑中的人;不是魏夫人,也不能是听命于魏夫人的依附者。   所以,他挑中的,是芈月。   自然,这样做,会让芈月面临麻烦,面临王后的愤怒和身处后宫的尴尬。   但是,他给了她位分,给了她宠爱,这就是她必须自己解决的麻烦。   每个人都要学会自己成长,自己站立。君王面对着的是江山,是争霸天下,而不是解决女人的小烦恼。   芈月站在椒房殿门口,微微昂起头,在她颈后边缘上黑色的绣纹,更显得她的脖子洁白修长,如同天鹅一般优美。她微笑着,明眸皓齿,闪烁着光芒:“烦请通传,芈八子前来拜见王后。”   那侍女匆匆地进去了,里面嗡嗡的声音停了一下,忽然又变得更加嘈杂起来。她独自站在外面,更显得影单形只。   但是她不在乎,依旧微笑地站着,直到那侍女又匆匆地出来,请她进门。   她沿着檐下的回廊慢慢地走着,两边往来的都是旧日楚宫的媵女、侍婢,见了她进来,谈笑的顿时停住,在她走过的时候慌忙避开。这一切的一切,倒像是这原来楚宫的团队,已经将她排除在外了似的。   芈月一步步走到正殿前,侍女珍珠打起帘子,芈月走了进去,向着芈姝行礼道:“参见阿姊。”   芈姝坐在上首,看着芈月走进来,从她改变的头饰服装,再到她娇艳的容颜、婀娜的身姿,侧头看到镜中自己蜡黄的脸色、隆起的腹部,越对比越是嫉妒心酸,冷笑道:“我哪里还配让芈八子你叫我阿姊? 受不起!”   芈月微笑着,不顾芈姝的冷眼走上前,坐在芈姝的身边握着芈姝的手,镇定地道:“阿姊是不是要骂我放荡无行,勾引大王;是不是要骂我野心勃勃,眼中没有阿姊?”   芈姝没想到芈月如此大胆,一时哽住,想抽回手却被芈月握住没能抽回,气愤地道:“事到如今,你还想说什么?”   就连坐在一边的玳瑁,也想不到芈月竟如此大胆,明明整个椒房殿乃至芈姝本人,已经对她摆出一副排斥和拒绝的态度来,她怎么还能这么厚着脸皮,当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   芈月却不理会芈姝的态度,直视她的眼睛,道:“阿姊何不想想,若说我有心勾引大王,阿姊本来就要安排我服侍大王,就算我什么都不做,照样也会有机会服侍大王,为什么我要多此一举? 若说我有野心,阿姊这时候要我服侍大王,难道不是为了让我帮你夺取主持后宫的权力? 我依着阿姊的安排行事,得到的身份和权力岂不是更多……”   芈姝莫名地有一丝心虚,想说什么却说不出口,她和玳瑁对视一眼,终于问:“那你这是为什么?”   芈月放开了芈姝的手,以帕拭泪道:“阿姊岂不闻‘君不密失国,臣不密失身’? 阿姊若有此心,不应该让傅姆亲自捧着簪环来找我,事未成而宫里的人皆已经知道,岂有不算计于我之理?”   芈姝一惊:“谁在算计你?”   芈月长叹:“阿姊,除了那魏夫人还有谁啊!”   芈姝问:“她如何算计于你?”   芈月掩面,哽咽道:“她把小冉抓走,说他是外男入宫,要实行宫刑……”   芈姝惊叫一声道:“怎么会……那你为什么不找我……”   芈月道:“阿姊怀着孩子,被大王禁足;魏夫人又代掌宫务,执行宫规……若是我告诉阿姊,阿姊为了救小冉和她发生冲突,焉知她不是想借这个机会,算计阿姊的孩子?”   芈姝听了不由得点头,看了看自己微隆起的腹部,心情复杂,张口欲要解释:“其实我、我、我……”我什么,她也说不出口。她和玳瑁算计着自己的利益时,她是知道芈月另有所爱的,知道芈月曾经说过不愿意服侍秦王驷,知道芈月有一个重逾性命的弟弟,也知道魏夫人是个心狠手辣之人。可是在她下决定的时候,并没有想到可能对芈月造成的伤害,此时细思,不免惭愧。不知不觉间,原来的怨怒之气早已不知何时消失,只余一腔愧疚。   芈月垂泪道:“我不能拿弟弟的性命冒险,更不敢拿阿姊的孩子冒险。   正在走投无路之间,还冲撞了大王的车驾。大王盘问于我,我只能将一切都说了……我知道这样做不是最佳之策,只是我人笨计拙,乱了头绪,不知道如何是好。阿姊,你若是我,应该怎么办呢?”   芈姝不由得反握住芈月的手,羞惭地道:“好妹妹,难为你了,原是我不曾想到这些。唉,你这孩子实心眼,便是来告诉我,也不至于叫你这般难为!”   芈月叹息:“阿姊能够明白我就好。阿姊英明,自不会让他人的图谋得逞,坏了你我姐妹的情分。”   芈姝逞强地道:“我当然不会这么笨!”   芈月没有说话,只看了玳瑁一眼。玳瑁素来对她警惕十足,见状便反射性地问:“既是如此,你这一月来,不曾向王后禀报请安,却是为何?”   不等芈月回答,芈姝便已经代她答道:“傅姆,这孩子哪里晓得这些事情? 此事…… 此事必是大王还在恼我。拿宠爱于她的事,来撒对我的气呢。”   芈月低头不语,玳瑁被芈姝亲自噎了回来,无可奈何之下,只得气愤地拿眼刀狠狠地剜了她一眼。   芈月未曾说话,芈姝先不悦了:“傅姆,我同你说过多少次,我们如今大敌当前,自己人须团结一心。你休要心胸狭窄,自家人闹得不和。”   玳瑁无奈,只得应声道:“是,老奴遵命。”   芈姝便问芈月:“大王可有同你说过,让你代掌宫务?”   芈月却摇了摇头:“不曾。阿姊,我又不曾管过人,大王料想是看不上我。他只说……他只说……”   芈姝急问:“他说了什么?”   芈月暗忖了一下秦王驷之心,道:“大王说,只让我帮阿姊整理一下楚国带来的书籍。阿姊,我听大王言下之意,魏夫人代管宫务,只是暂时,是为了让阿姊不受打扰,专心生下小公子。等阿姊养好身子以后,宫务自然还是要还给您的。”   芈姝大喜:“当真?”   芈月低头:“大王没说,这只是我从他的言语中听出来的,也不知是真是假。”   芈姝矜持地点头:“既然如此,那必是真的,所以大王才不让你代掌宫务。唉,你本来就什么也不知道,便是让你管,也不是那老奸巨猾的魏夫人的对手,自然是想管也管不了的。”   芈月见不只芈姝松了口气,便连那玳瑁似也松了口气,自己心中也不禁松了口气。   冬去春来,百花争艳的季节里,王后芈姝生下了一个儿子。   披香殿内,魏夫人正在为瓶中的花朵修剪枝叶、摆放位置,听到了这个消息,手一颤,将正在修剪的一朵牡丹花剪了下来。她停了停,方问道:“哦,不知道大王起了什么名字?”   采蘩战战兢兢地道:“大王取名为荡。”   “荡?”魏夫人怔了怔,轻声问道:“是什么意思?”   见采蘩低头不语,魏夫人反而笑了:“你又何必支支吾吾? 若是有什么好的寓意,我自会听到。你早些说,我亦早些知道。”   采蘩只得道:“大王说,荡之从汤,乃纪念成汤之意;荡字又有荡平列国之意。”   “纪念成汤? 荡平列国?”魏夫人神情恍惚,重复了一次,胸口竟似有一股气堵着出不来,直捂着心口,跌坐在地。   她的儿子,名华,亦是秦王驷所起。她清楚地记得秦王驷当日对她说:   “吾儿就名华吧,光华璀璨,是父母的骄傲和珍宝。”   当时她很高兴,“光华璀璨,是父母的骄傲和珍宝”,她以为这会是一种暗示,表示子华会是他最心爱的儿子,可是如今,他却为王后的儿子取名荡,“纪念成汤”“荡平列国”,她终于明白了他当初为自己的儿子取名华的真正含义。   什么光华璀璨? 什么父母的骄傲? 什么父母的珍宝? 哼,说得再好听,也不过是一个爱子,不是嫡子,更不是寄予“纪念成汤”“荡平列国”等深远期望的储君。大王啊大王,你可真会玩文字游戏,原来你从一开始就没有想过立子华做太子啊! 是我傻,我真傻,我怎么会让你哄得以为你会立我做王后,会立子华做太子呢? 你一个字也没说,却让我这个傻子自作多情,白日做梦! 甚至为此不惜一切,做了许多利令智昏、不能回头的事情!   魏夫人的眼泪一滴滴落下,落在满地的残叶碎叶中。她抹去眼泪,镇静地吩咐采蘩:“叫井监来。”   既然已经不能回头,那就只能继续走下去了。   井监来了,在等着她的吩咐。   魏夫人道:“明日你准备一批礼物,给相邦张仪送去。”   井监有些不解,欲言又止。   魏夫人看出了他的意思,淡淡地道:“我知道你想问,他坏过我们的好事,何必还要寻他?”她长长地吁了一口气,道:“你却不知,此一时彼一时也。   这世间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如今王后恨透了张仪,那张仪若还想在秦国扎下根来,就必须跟我们合作。”   井监有些羞愧,忙问:“夫人要张仪做什么?”   魏夫人眼中光芒一闪:“告诉他,我会在大王面前进言,帮他排挤走大良造公孙衍,让他独揽大权。他的回报就是给我多坑几次楚国,要让秦国上下以楚国为主要敌人……”她的手握得更紧了。王后,你是怎么失去了执掌宫务之权的? 这样的错误,只要你再犯几次,就算你生了嫡子,只要你的儿子跟你一样愚蠢,那么什么纪念成汤,什么荡平列国,就都是空话了。   见井监退下,魏夫人看了欲言又止的采繁一眼道:“想说什么就说吧。”   采蘩已经有些兴奋了,喜道:“大王有密旨,让夫人想办法让公孙衍离秦入魏,夫人可是要行动了?”她说的大王,自然不是指秦王驷,而是指如今的魏王,魏夫人的父亲。   魏夫人轻叹一声:“那张仪不过是个跳梁小丑,公孙衍才是真正的国士无双。本来公孙衍若在朝,我儿立为太子的筹码就会更多。可惜王兄一意孤行,再三催促,要我尽快促成公孙衍离秦入魏之事。唉,若是公孙衍离秦入魏,则秦必衰弱,魏国必兴。”   身为女子,应该如何在夫族与母族之间保持平衡,这对于她,对于王后来说,都是一个极大的问题。没有母国,便没有她们在夫族中的立身之本,可若是为了母族而失欢夫君,那她们这些孤身远嫁的女子,命运又能何寄?   见魏夫人愀然不乐,采蘩劝慰道:“夫人这么做是对的,若能令魏国强大,令得秦又与楚交恶,对夫人和公子的将来会更好……”   魏夫人轻拈着花枝,一枝枝插入瓶中,她的眼神有些茫然:“我也不知道怎么样对子华更好。可如今王后生下嫡子,我若不行动,只怕机会越来越渺茫了。且大王如今权力三分,对大良造来说,实在是太不公平。公孙衍一向心高气傲,就算我不动手,他也会负气而去。当然,最重要的是,他负气离秦可以,却必须要入我魏国……”她细细地嘱咐着,“你去见公子卬,此事,当小心谨慎……”   采蘩睁大眼睛,不住点头。   椒房殿内,欢声笑语。   众人皆围着刚出生的婴儿,啧啧称赞。   季昭氏好奇地逗弄着婴儿,笑道:“才出生的婴儿就是这样的啊,真有意思。”   孟昭氏抱了一会儿婴儿,又递给了芈月。芈月看着襁褓中的婴儿,一时有些出神,此情此景,似乎激起了她久远的回忆。记得当日芈戎初生的时候,云梦台中,也是这样一片欢声笑语。母亲向氏温柔地倚在软枕上,莒姬抱着婴儿应付着他的顽皮,然后是父亲走进门中,将她和弟弟一起抱起,纵声大笑。   眼前的婴儿无知无识,可是长在这深宫里,却是注定他这一生不能平静。   芈 月逗弄了一会儿婴儿,忽然感觉到了一股令人不悦的视线在注视着她。她并不抬头,不动声色地将婴儿递给了一边的侍女琥珀,顺势抬头看去,就看到玳瑁似乎松了一口气。   她忽然觉得好笑,玳瑁以为自己会怎么样,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将婴儿害了不成? 这个老婢心底有太多不能诉之于口的隐秘恶事了吧,所以才会这么处处视她为敌,这么处处防着她、算计着她。或许只要她不死,玳瑁对她的杀机和恶意,就不会消除吧。   如今与在高唐台时不同。在高唐台的时候,芈姝毕竟是个单纯的被宠坏的孩子,任性天真,而且有更明显不怀好意的芈茵在,反而令得芈姝对她更为信任。但如今在秦宫,有这样一个心思恶毒、对她怀着敌意的人日日夜夜在芈姝面前,只怕,她和芈姝之间,难以善了。   过了一会儿,乳母将婴儿抱下,喧闹才止。   玳瑁便状似无意地道:“王后,季芈所居蕙院僻静,老奴觉得她往来实是不便,不如搬回殿中来,大家也好一起热闹。”   芈姝看着芈月,笑道:“妹妹之意如何?”   芈月手一摊,笑道:“我搬回来,却要住在什么地方?”   几个媵女听了这话,脸色便有些不安起来。   椒房殿虽然不算小,但芈姝一开始便不愿意分宠,主院中便只有她一人独居,两边侧殿均作了别用,只拨了后面两处偏院分别住了昭氏姐妹和屈氏、景氏。芈月若是搬回来,要么住于两间偏院,挤占她们的空间,要么便住在主院,更是叫她们不安。   芈姝看了众人神情,也是有些意外。她听了玳瑁的话,便有意试探芈月,却不曾想到此处。   芈月却又笑了笑道:“如今公子荡降生,将来必还有许多弟弟妹妹,阿姊这殿中,只怕将来连几位妹妹都要挪出去让位呢。我可不想才搬回来,又要搬出去。”   芈姝见她这话说得吉利,不禁也笑了。可转眼看到芈月头上一对蓝田玉钗剔透晶莹,雕琢成流云弯月之状,自己从未见过,想是秦王驷所赐,不觉心中又酸楚起来:“妹妹头上的蓝田玉钗当真不错,我看这玉质,实是难得。”   芈月知道她有些小酸,却不应答,反若无其事地伸出双手笑道:“若说珠玉珍宝,秦宫如何比得上楚宫? 玉钗虽好,可我手上还缺一对玉臂钏,阿姊便找一对给我吧。”   这般有些小无赖的举动,反将芈姝一丝酸意冲散,掩袖一笑嗔怪地说:   “你啊,真是个孩子。成! 珍珠,你开我的首饰箱子,找一对玉臂钏给季芈。”   芈月也笑道:“多谢阿姊。看来我今天不亏啊,送了块金锁片,却换了对玉臂钏。”公子荡三朝,她不过是随大流送了块金锁片而已。   芈姝也笑了,心中升起一种上位者对下位者的宽容之情,也打趣道:“何止不亏,赶明儿你再来,我得紧闭大门了。来一次我就要损失些首饰,这样的恶客可招待不起。”   两人嬉笑着,一场醋意酸风微妙和解。   芈月走出椒房殿,心中暗叹,看上去她和芈姝似乎一如既往,可是芈姝对她却是越来越有猜忌之心了。做姐妹和做服侍同一个男人的女人,终究不一样。但这种猜忌若有若无,就算是挑明了,芈姝恐怕也根本不会面对,更不会承认和改变。可是若不破解,时间长了,就越发恶化了。她再怎么插科打诨,也只能解得一时,敌不过日积月累的猜忌。   魏冉已经出宫了,芈月请求秦王驷将他送至军中。秦王驷有些不解,曾经问她:“沙场凶险,刀枪无眼,这么小的孩子,你真的就忍心让他从军吗?”   芈月却道:“后宫原不应该有外男,哪怕他年纪再小,终究是个事端。在宫里我纵然庇护得他一时,庇护不得他一世。我知道沙场凶险,可是大好男儿,宁可战死沙场,也不应该死于后宫妇人的阴谋和算计。”   魏冉还是走了。看着他小大人似的,束好行装,跟着缪监出去,芈月不禁泪如雨下。   纵然心底有再多的不舍,然而,他终要长大的。外面的天空广阔无比,他是男孩子,不必像她这样,终生只能困于这四方天地中,只能倚着父、夫、子立身。   他将来,注定会比她好。    第七章 公主嫁   这日,正午时分,日头炎炎,芈月走在回廊间,忽然听得道旁有人在轻声道:“你说,大王要将大公主嫁与燕国?”   芈月一听,不由得驻足。自她承宠之后,一时不知道如何面对孟嬴,两人竟也有几月未曾见面了。她倒并非故意逃避,只是一时却想不出理由去见她,竟是有些情怯,然终究是挂念着的,此时听得相关之事,不由得挂心更甚。侧耳细听,却是两个内侍正在一边擦洗着地板,一边闲聊着:   “哎,你听说了没有,燕国派太子来求亲了。”   “求亲,向谁求亲啊?”   “我们秦国除了大公主以外,还有什么可与列国结亲的公子公主啊。”   “对,肯定是向大公主求亲,其实大公主也到了该出嫁的时候了。不过,燕国远不远啊?”   “听说燕国是离我们秦国最远的国家,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天之涯,海之边,而且到了冬天就会下很大的雪,会冷得冻掉人的鼻子和耳朵……”   “大王竟然要把大公主嫁到那么远的燕国去?”   “为大国王后,再远也得嫁啊!”   芈月一怔:“燕国?”燕王年纪老迈,孟嬴青春年华,两人并不匹配,想来必是配与燕太子哙吧。   她成了秦王驷的妃子后,对于别人都敢面对,唯有对于孟嬴,却不免有些愧意。本来她去寻孟嬴,都是大大方方地去了,但那日以后,竟似觉得,找不到一个理由好让她可以再次迈进孟嬴所居的引鹤宫一般。   如今听了这事,正中下怀,便当作机会,去见孟嬴。当下径直进了引鹤宫,孟嬴的侍女青青迎出,笑道:“季芈好些日子未来了,我们公主前日还念着您呢!”   芈月察其神情与往日无异,心中暗暗松了口气,也若无其事地道:“我听说你们公主的喜事近了,特来贺喜呢!”   青青果然是知道的,当下也笑了:“季芈休要再提这话,我们公主正为此不悦呢。”   芈月诧异:“女大当嫁,这是喜事,何以不悦?”   青青却也叹了一口气:“不是这话。季芈,燕国太远,实是让人有些害怕……”   芈月理解地点头,这时候孟嬴的心情,也当如她们当初在高唐台的时候,听到要嫁到秦国的心情一样吧。   青青引着芈月去了后院之中。此时正值春暖花开之时,孟嬴坐在花丛中,脸上却是极为纠结矛盾的神色。青青禀道:“公主,季芈来看您了。”   孟嬴站起来见了芈月,脸上的神情反而开朗了,笑道:“好啊,你终于肯来见我了。”   芈月脸一红:“公主,我、我……”   孟嬴摆了摆手:“我知道你的心事,你以为这样我便会怪你了,会不理你了,是吗?”   芈月知道她的意思,坐到她的身边道:“不是,我只是……不好意思见你。我原对你说,并无此心,谁知道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孟嬴拍了拍她的手,道:“你不必对我解释,我又不是第一次认识你。我结交的是你,不是你的身份。我只恨自己人微言轻,护不得你。”   芈月听她这一说,知道她已经明白经过,道:“这又是谁告诉你的?”   孟嬴道:“你且猜猜?”   芈月摇头:“我在这宫中都不识得几人,如何猜得?”   孟嬴笑而不言,芈月却猜想必是缪监,当下转了话头:“不知道公主近日可曾听到过消息?”   孟嬴知道她要说的是什么,脸一红,啐道:“好啊,我只道你是好意来找我的,谁晓得也是拿我来开心的。”   芈月笑道:“男婚女嫁,这是好事啊,如何是拿你开心?”   孟嬴的脸更红了,好一会儿才道:“你、你也听说了?”   芈月点头:“是啊,听说燕国的太子哙年少有为,喜爱上古之制,颇有君子之风,料想是难得的良配。”   孟嬴有些害羞,又有些不甘:“燕国那么远,唉!”   芈月看出她的心事,问道:“公主可是怕远嫁吗?”   孟嬴低声道:“我,我哪儿也不想去……我的确是害怕,我害怕所有未知之事……”   孟嬴素来英气豪爽,芈月看着她少有的小儿女之态,想起昔日自己与芈姝等人在闺中之事,也不禁轻叹一声:“是啊,我也跟你一样。当日大家都说,秦国是虎狼之邦,我们还吓得都不敢来,甚至还说若是嫁秦人,宁可跳汨罗江。可是嫁过来一看,咦,还不是两只眼睛一张口,跟我们一样是人啊。”   孟嬴被逗得扑哧一笑,问道:“真的吗,哈哈哈,你们竟然这样想过?”   芈月说:“可见害怕未知的事,是所有人的本性啊。不过在见到真相以前,与其害怕,不如试上一试。公主,你说对吗?”   孟嬴自嘲道:“是啊,身为国君之女,嫁谁都不是由得自己选的。”说到这里,却是顿了一顿,还是有些犹豫,“可燕国冰天雪地,是离大秦最远的国家,我,我只是有些……”   芈月知道这是少女皆有的离乡怯意,劝道:“公主如果不喜欢燕国,也可以请大王改让其他宗女出嫁啊。反正公主是大王最喜欢的女儿,大王总该为您考虑。”   孟嬴眼睛一亮,但却又息了心思,摇头道:“季芈你说得对,我总归是要有一嫁,嫁谁不都是一样,何必费此周折?”   芈月也叹:“是啊,终究要有一嫁。”她意味深长地看着孟嬴,“可是这嫁谁,却未必一样。你是秦国公主,你要嫁,六国尽可嫁得。只是人选,却须好好挑选。”   孟嬴好奇地问:“你们当日在闺中时,也是这样犹豫反复的吗?”   芈月笑道:“是啊,谁不是这样过来的呢。”说着压低了声音,“当时我们还把六国可嫁的诸侯、太子、公子等都历数了一遍呢。”   孟嬴也来了兴趣:“嗯,那我父王,你们是如何说的?”   芈月掩口笑道:“虎狼之国,虎狼之君,偌大年纪,而且前头还死了一个妻子,自然是下等之选。”   孟嬴拍案大笑起来,又道:“是极是极,若是我们如今说起楚王来,岂不也是说,荆蛮之君,偌大年纪,前头还死了一个妻子……”说到这里,自悔失口,忙讷讷地看着芈月道:“我、我并不是这个意思……”   芈月掩口笑道:“不妨事,我们私底下说得你们,你们自然私底下也说得我们。”说到这里也不禁叹道:“其实若说起楚王来,也当真是下等之选。”   孟嬴诧异:“这又是何意?”   芈月苦笑道:“此处只有你我,说也无妨。我国大王耳根子软,好听妇人之言。如今王后去世,宫中唯有夫人郑袖横行,此人的心计手段,唉,当真是险恶之至!”   孟嬴吃惊道:“我素未听你对人下过如此差的评语,难道……那魏女劓鼻之事,当真是郑袖进谗所为?”   芈月点了点头,孟嬴倒吸一口凉气。   芈月道:“你瞧着吧,我看楚宫,从此便只有郑袖夫人,而无王后,谁要做了王后,只怕也要死在她的手里。”   孟嬴不信地问:“宫中便无人管她?”   芈月道:“大王宠爱,能拿她怎么办? 就连威后这样的人,也拿她没有办法,只能死死扣住‘毋以妾为妻’这点,让她无法成为王后罢了。”见孟嬴神情郁郁,忙转了话题道:“除了楚国之外,想来你也是不愿意嫁到魏国去的。”   一提到魏国,孟嬴的脸色也变了,哼了一声:“不错,我讨厌魏国。”她对魏国女,是从来看不顺眼的。   芈月又问:“那公主有没有想嫁的国家? 要不,赵国?”   孟嬴诧异道:“为什么是赵国?”   芈月分析:“韩国自申不害死后,国势日衰,在魏、秦之间犹如骑墙,东倒西歪,且韩王平庸,大王岂会将公主嫁给韩王? 可赵侯倒是人中龙凤,如今列国相继称王,只有赵侯仍不肯称王,却在厉兵秣马,备战不已。如此有大雄心之人,不在大王之下。”   孟嬴嗔怪地白了芈月一眼:“我以为季芈无所不知,却不知道竟连这个也不晓得。”   芈月低头细想了想,赧颜道:“是了,原是我忘记了。”赵国先祖造父,本出自嬴姓,与秦国同姓,同姓自然不能婚配。当下也惋惜:“可惜了,人人都说列国诸侯,最出色的是秦王与赵侯,偏一个是你的父王,另一个却又是嬴姓同宗。”再往下数,更是摇头,“齐王年老,齐太子地暴戾成性,更非良配!”   孟嬴拍了拍芈月的手,知道她原是一番好意:“季芈,你转了一圈话题,无非是想让我解忧罢了。我也不是胆小之人,只是一想到此去之后,家国远在千万里外,可能再也见不到父王,且听说燕国冬天冰天雪地,极为难熬,不免伤感。”   芈月亦是唏嘘,她们素日虽然也曾经骑马射猎,有过男儿之志,但终究不能真的像男人那样驰骋沙场,无非是从这一个深宫,嫁到另一个深宫罢了。而人对于未知的事物,对于远方总有一种恐慌,会把将来想象得非常可怕。可是真的身临其境,也不过如此而已。   芈月见已经开解了孟嬴,也十分高兴,两人便相约一起去骑马,直至兴尽方归。   芈月别了孟嬴回蕙院,因天色渐晚,她见晚霞甚美,就带着薜荔上了阁道,在高处缓行,看着夕阳西下,晚霞绚丽。   芈月边走边看,却见迎面走来两人,细看之下,认得是魏夫人带着侍女采蘩。因着贪看夕阳,且傍晚处处是阴影,等到她发现对面是她不想见的人时,已经来不及了,只得硬着头皮迎上去,距对方有一丈距离时,方退到一边,让对方先过。   魏夫人却不等她退让,先笑吟吟地与她打招呼:“芈八子,好久不见,如何不到我宫里来了,可是嫌弃我了不成?”   芈月想到自己陷于此境,便是对方所迫,心中暗恨,脸上的表情却是不变,只浅笑着答:“魏夫人客气了,我身份低微,如何好去无端打扰魏夫人?”   魏夫人掩袖轻笑:“哪里的话,芈八子如今甚得大王宠爱,只怕我也要改口称您一声夫人了,何以妄自菲薄?”   芈月肃容:“位分之事,权属大王、王后,夫人慎言。”   魏夫人似笑非笑:“可不是,位分之事,权属大王、王后,芈八子你既得大王宠爱,又得王后信重,要提升位分,只怕也是不难吧。”   芈月敛袖一礼,神情却是极为冰冷,已经不愿意再与眼前的人搭话了。   魏夫人却不肯放过她,上前一步冷冷地问:“芈八子有今日,也可以说是由我促成,怎么没有半点感激之情呢?”   芈月本不欲与她作口舌之辩,此时见她步步进逼,也不禁恼了,反口相讥:“魏夫人好算计,想来也是没有料到,我不但没有受你所制,反而因祸得福。如今魏夫人心中,不知道作何想?”   魏夫人却也不恼,反而轻笑一声:“你以为我的算计错了吗? 如今你与王后,可还能同心如一? 那些与你一样的媵女,是不是也心中不平? 季芈啊季芈,你可知,天底下最不平的就是人心,最大的敌人,永远不是来自远方,而往往是你最亲近的人。”   芈月脸色一变,抬头看着魏夫人。对方这话,却是正中了她的隐忧。她得到秦王之宠,与芈姝心结已成,而似孟昭氏这般曾经受幸而被冷落的媵女,自然是心怀不甘的,就连季昭氏、景氏、屈氏等人,也都跃跃欲试。   可是此刻,她自然不会如了魏夫人之愿,抬起头,淡淡一笑:“我知道夫人心中不忿,才出此言。失败者有权利愤怒不平,我能理解。”   魏夫人的脸色也变了,轻哼一声:“谁输谁赢,还未可知。季芈,你说这话,未免太早。”   见魏夫人匆匆而去,芈月冷笑一声,转身离开。   回了蕙院,女萝打水来,芈月洗去这一天的尘灰,卧席便睡,直至次日清晨醒来,也提了竹剑,到院中练习剑术。   她这一个多月受幸秦王,刚开始只是跟着秦王习剑,但回到自己的居室之后,却也习惯了每天清晨早起练剑,竟是一日不练,便觉得不适应起来。   等她练剑毕,女萝服侍着她净面更衣梳妆。芈月想起孟嬴之事,当下便让薜荔取了钱币,派了个寺人出宫去燕国使馆打听一下此番求亲是否为了燕太子哙而来,燕太子哙为人如何,性情如何,等等。   不料到了下午,薜荔听了消息回来,竟是一脸的不能置信,悄悄地同她说,打听来的消息竟是燕国王后去世,此番燕国是为燕王向秦国求婚。   芈月也怔住了,如今的燕王已经五十多岁了,孟嬴未满二十,这桩婚姻,如何使得?   想了想,终究还是不能轻易下判断,当下便匆匆去了椒房殿寻芈姝。   而此时刚做了母亲的芈姝,正是兴致最高的时候,见了她便亲亲热热地拉着说个不停,喜滋滋地只说些婴儿的趣事:“……你都不知道,这小小的人儿就这么有趣,他就这么含着指头看着我,一会儿转过头去,一会儿又转回来……我看着他一两个时辰都看不够……”   芈月含笑听芈姝说上足足半个时辰了,也不见她停下,无可奈何之下,终于说了来意:“阿姊,有件事我想求你。”   芈姝心不在焉:“何事?”   芈月婉言道:“阿姊可曾听说,燕国来向大公主求亲?”   芈姝“啊”了一声:“有这回事吗? 我还不知道呢。”她转向芈月,诧异地问:“此事又与你何干?”   芈月只得道:“我听说,燕国是为了燕王来向大公主求亲,可是大公主未满二十……”   芈姝吃惊地道:“什么,这不可能吧?”   芈月心中一松,道:“是啊,我也怕是听错了。若是当真,这着实是不能相配的。”   芈姝有些明白了:“你是要我帮你问问大王吗?”   芈月点头:“正是要请阿姊帮忙。”自公子荡降生之后,对芈姝的禁足之令自然解除,甚至连秦王驷亦是常常来椒房殿看望小公子,芈姝与秦王见面的机会实是极多的。   却听得芈姝问道:“我问问大王容易,只是,若真是要将大公主嫁给燕王,那又如何是好?”   见芈姝答应,芈月松了口气,旁敲侧击地劝道:“其实,大公主不一定非要嫁给燕王啊,列国自有年貌相当的诸侯和太子。虽然列国间通婚是平常之事,可是年纪悬殊,岂不是终身尽毁?”   芈姝同情地点点头道:“是啊,若是换了我,也是不能答应的。”   芈月心中暗喜,忍不住确认一句:“那么阿姊会为大公主向大王求情吗?”   芈姝自信地道:“我亦算得是孟嬴的母后,对她关照,也是应当。且我为大王生下荡,大王总要给我这个面子。”   芈姝说得自信满满,只当自己若向秦王驷求情,必能得到答允。这日便乘着秦王驷来看儿子,一脸高兴地抱着儿子逗弄之时,赔笑问:“大王,小童听说燕国来向大公主求亲,不知是替燕王求亲,还是替太子求亲?”   秦王驷举着婴儿,一上一下地晃动着,那婴儿被逗得咯咯大笑,秦王驷一向严肃的脸上也露出笑意来。正在此时,听了芈姝之言,脸上的笑意顿时凝结,他抱着婴儿,小心地放在摇篮里,令乳母带下,这才道:“你怎么问起此事来了?”   芈姝虽然觉得有些不对,但却没有太过警惕,只赔笑道:“小童亦为大公主的母后,关心大公主的婚姻之事,也是理所应当。”   秦王驷不动声色地说:“你想知道什么?”   芈姝笑问道:“敢问大王,是想将大公主许配给谁?”   秦王驷沉默片刻,方道:“燕王。”   “那怎么成?”芈姝脱口而出。   秦王驷眼神冷冷地看向芈姝:“如何不成?”   芈姝在这样的眼光下,也不禁有些怯意,小心翼翼地道:“燕王与大公主,实是年貌不能相配。”她本将此事想得极易,此刻见了秦王驷脸色,心中才有些怯意。只想着她只说这一句话,也算是尽了力了,若是秦王驷当真不听,她也是无可奈何。   不料秦王驷只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转身便走了。   芈姝怔在当场,欲言又止,欲阻不敢,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秦王驷离去,竟是茫然不知所措。   芈月心下稍安,过了几日,又来打听,不料这次竟被芈姝拒之殿外。芈月悄悄打点了芈姝身边的侍女,方知芈姝的确为孟嬴向秦王求过情了,不料却触怒秦王,芈姝失望之下,迁怒芈月,将芈月骂了个狗血淋头,再不肯见她。   芈 月无奈,想了想,决定还是去引鹤宫,先见到孟嬴再说。虽然此番为孟嬴求情得罪了芈姝,但是,她却不在乎。孟嬴给了她一份在这秦宫难得的情谊,为了孟嬴,就算要她付出代价,她也在所不惜。   她进了引鹤宫,侍女青青红肿着眼睛,向她行礼。   芈月一看就明白了道:“你们,已经知道了?”   青青哽咽着点了点头道:“您快进去劝劝公主吧。”   芈月随着青青匆匆进来,就听到屋里噼啪作响,孟嬴正在大发脾气,也不知道砸了什么东西,听到有人来,怒声道:“要我嫁到燕国去,除非抬着我的尸体过去。”   芈月听得里面数名侍女的相劝之声,见门口无人,想是孟嬴发怒,都进去相劝了,只得自己掀了帘子进去:“公主。”   孟嬴看到芈月进来,先是有些惊喜,继而委屈地差点落泪:“季芈……你、你都知道了?”   芈月握住她的手,难以理解:“怎么会这样? 大王不是一向都是最疼爱你的吗? 怎么可能会把你嫁给一个老头……”   孟嬴一腔怨恨化为委屈,伏在芈月怀中大哭:“你说,我都已经愿意嫁到燕国去了,哪怕万水千山、冰天雪地我也认了。可为什么不告诉我,要嫁的是个连孙子都有了的老头子? 秦国也是大国,我也是秦国公主,天底下男人都死光了吗,凭什么要逼我走这样的绝路? 我不嫁,我死也不嫁,再逼我我就一头撞死……”   芈月抚着孟嬴的背,轻声劝慰着她:“公主,公主,你别哭,事情没到最坏的时候。大王不是还没有下旨吗? 事情总有可以挽回的余地吧。”   孟嬴听了此言,眼睛一亮,推开芈月坐正道:“对,父王还没有下旨,事情结局尚未可知,我……我这就寻父王去。”说着站起来,叫道:“来人,与我更衣、梳妆,我要去见父王。”   芈月看着孟嬴瞬时又恢复了活力,当下也忙着帮她梳妆完毕,见她离开,自己本也打算回去,却终是有些不放心,还是留在了引鹤宫,等着孟嬴带回消息来。   不料才过了没多久,便见孟嬴大哭着奔了回来,芈月惊问:“大公主,怎么了?”   孟嬴愤怒地挥着鞭子,将屋内所有的器物统统扫落,变成无数碎片,这才扔下鞭子,扑到芈月怀中大哭:“季芈,季芈,我父王,父王他好狠心,他、他真的要将我嫁给燕王那个老头。我不嫁,我死也不嫁,他要嫁,就抬着我的尸体把我嫁出去!”   孟嬴却是说到做到,自那一日起,便不肯进食,要以绝食相胁。   直到第三日上,芈月再也没有办法,只有硬着头皮,去了承明殿,欲求见秦王。   消 息递了进去,却是毫无音信。芈月等了半天,才终于看到缪监出来,迎上去问:“大监,大王可愿见我?”   缪监却是满脸为难的表情:“季芈,大王还有要事,无暇见您。”   芈月怔了一怔,这时候,却隐约听得一个女子的娇笑声传来。芈月细辨,却是虢美人的声音。她脸色一黯,对缪监道:“我明白了。”见缪监眼神飘忽,芈月转身欲走,想了想还是再努力一下,“大监,我不是为了自己而来,我是为了……”   缪监却打断了她的话:“老奴知道,老奴感激季芈有心,可是此事,真不是您能插手的。”   芈月咬咬牙道:“我只是不忍大公主……”   缪监神情严厉:“季芈……有些话,不是您这身份能讲的。”   芈月黯然道:“我明白了,多谢大监指点。”   她是为了孟嬴之事来见秦王,可是没想到却吃了个闭门羹,那么,还有谁能救孟嬴? 芈姝,已经为了这件事恨上了她,其他人……她当真是想不到,还有谁能够帮助孟嬴。   无奈之下,她只得又去了引鹤宫。   孟嬴显得更为苍白虚弱了,听到外面有人走路的声音,她吃力地抬起头来,看到芈月走进来,先是眼神一亮,看到她的身后无人,眼神又变得黯淡下来:“怎么样,父王没有来吗?”   芈月走上前,跪坐在她身边,歉疚地说:“对不起,我根本见不到大王。   本以为可以劝动王后替你说情,谁知道连王后都受到了斥责,说她不应该干政。”   孟嬴愤怒地一捶席子:“这算什么干政! 父王,你好狠心。原来我一直错看你了,错敬你了。”   见孟嬴只捶得两下,便无力坐倒,芈月知她是饿得太久,全身乏力,不忍看她继续下去,想了想还是劝说道:“公主,你还是吃些东西吧,指望大王心软是不可能的了……”她咬了咬牙,终于说道,“要不然,我们再想想其他的办法?”   孟嬴狐疑地看看她:“其他的办法? 什么办法?”   芈月犹豫矛盾,看着孟嬴的眼神又不忍心,看了看两边的侍女,欲言又止。   孟 嬴看出她的意思,挥退了侍女,问道:“你说,什么办法?”   芈月俯下身,在孟嬴的耳边低声道:“孔子曰,小杖受,大杖走。父母对儿女做的有些事情,可忍而忍,不可忍则走。”   孟嬴一怔,似有所觉,又似一时还没有听懂:“走? 去哪里?”   芈月紧紧地握住了孟嬴的手:“去哪里都比嫁给一个老头强啊。”这一刻,她想到了自己。她曾经想过逃离楚宫,逃离秦宫,可是最终她没有逃离她的命运,泥足深陷;而此时,她希望眼前的这个好姑娘能够逃离她的既定命运,如果能够看着她最终逃离了,那么也似乎自己的期待有一部分随着她逃离了,得到了自由。想到这里,她更握紧了孟嬴的手:“孟嬴,你既然有死的勇气,还有什么不敢做的?”   孟嬴喃喃地道:“不错,我既然有死的勇气,还有什么不敢做的?”她忽然站起来,一阵晕眩又让她站立不稳。   芈月连忙扶住孟嬴:“公主,小心———”   孟嬴眼睛闪亮,拉住芈月,笑道:“你放心,我会小心的。我如今不会让自己再被动无奈地承受命运了,又怎么会让自己不小心呢。”说到这里,便高声道:“青青———”   早候在外面的青青忙掀帘进来:“公主!”   孟嬴高声道:“你去取膳食来,我要吃东西。”   青青喜极而泣:“公主,您总算愿意用膳了,奴婢这就吩咐人给您送膳食来。”她一边说着,一边慌乱地往外退去吩咐准备膳食。   一时众侍女拥入,扶着孟嬴坐起,准备食案。她的膳食早已备好,用滚水温在食盒内,一声吩咐,便先送了上来,这边又有侍女去厨下吩咐再重新烹煮新鲜食物送上。   孟嬴先吃了一点汤羹面饼,又道:“你们准备热汤,我要沐浴。再吩咐永巷令给我备车。青青,你给我准备行装,我明日一早要出去。”   芈月见她的样子,却不像是私逃,这样镇定地吩咐准备行装、备车,不禁诧异:“孟嬴,你、你这是准备做什么?”   孟嬴却忽然冲着她笑了笑:“这是个秘密。”见芈月神情不定,忽然起了顽皮之心,一把抓住了她的手道:“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明日你可愿与我一起走?”   芈月吃了一惊:“去哪里?”   孟嬴神秘地道:“到时候你就知道了。”见芈月神情不定,推了她一下,道:“你去不去啊?”   芈月的心怦怦乱跳,她不知道孟嬴是什么意思,但是她有一种直觉,孟嬴应该是不会害她的。她要同孟嬴一起出去,会是去向何方呢? 若是孟嬴当真如她所劝,索性违逆秦王离宫而去,那么她同孟嬴一起出走,会不会引来祸事呢?   可是,她在宫里,如今是只身一人,魏冉已经送出宫了,除此以外,还有什么可顾虑的呢?   若是当真能够离开,当真能够离开……她的心忽然受了诱惑,竟是有些止不住地心动了。转念一想,又自暗笑,孟嬴便是再与秦王翻脸,却也不至于在自己私逃的时候,非要拐带着父亲的姬妾同她一起逃走吧。   或许明日,孟嬴会带着她,去看一些真正的秘密吧。她怀着这样的心情,一夜辗转,不能成眠。   次日清晨,芈月便早早起身,换了一身便于出门的行装,到了引鹤宫,却见孟嬴也已经梳洗完毕。数名侍女,抬着大包小包的行装,跟随在两人之后,自西门出冀阙,上了早已备好的安车,侍女随后亦登了广车,一起驱车离了咸阳宫,一路行来,直奔城外。   芈月自入咸阳之后,这才是第一次出城,她看着周围的景物变化,吃惊地问孟嬴:“公主,我们这是要去哪儿啊?”   “西郊行宫。”孟嬴说。   “西郊行宫?”芈月诧异,“如今还不到行猎的时候,为何要去西郊行宫?”   孟嬴看着前方,神情傲然:“哼,我们去西郊行宫,是去找我的母亲。”   “您的母亲?”芈月有些吃惊,“您的生母不是早就……”   “是啊,我的生母早在我两岁的时候就去世了,我要去见的是我的嫡母,也是把我抚养长大的养母,我父王的元妃———庸夫人!”孟嬴说。   “庸夫人———”这个名字,芈月入宫之初听说过,她本以为,这已经是一个被岁月翻页过去的名字了,可是今日于孟嬴口中再次听到,令她不禁大吃一惊。庸夫人,她还活着,她到底是一个怎么样的人呢?   孟嬴也看到了芈月的神情:“咦,你也听说过她吗?”   芈月谨慎地道:“是,听说过。她是大王的元妃?”   孟嬴点头:“是,父王做太子的时候就已经娶了她了,她是父王的妻子。”   芈月觉得,孟嬴在“妻子”这两个字上,好像是特意地加重了语气。她是秦王的妻子,那么其他的人呢? 如当初的魏王后,如今日的芈姝,那又是什么?   “那些人,只是父王宫中的女人罢了,无非是位分不同。”孟嬴轻蔑地说。   “妻子,是不一样的,对吗?”芈月轻轻地问。   “是的。”孟嬴斩钉截铁地说。   “那她,为什么会在西郊行宫?”芈月问。   孟嬴轻轻地叹息一声:“母亲,是与父王和离的……”   “什么?”芈月大吃一惊道,“和离? 难道嫁给大王,也能和离?”为什么她听到的却是秦王驷为了迎娶魏夫人,而将原配庸夫人置之别宫? 当日她曾经为庸夫人唏嘘过,同情过,甚至抱不平过,可是她从来没有想到,真相竟然会是“和离”。   坐在奔驰着的马车上,芈月静静地听着孟嬴的解说:“母亲出身庸氏,庸氏是我们秦国大族,她一生骄傲,焉肯以妻为妾? 所以父王要娶魏氏女,为了国家大计,她不能反对,可也不能居于魏氏之下,于是自请和离。”   “那,大王能同意和离?”芈月问。   “父王同意了。”孟嬴轻声说,“他把西郊行宫及周边的山脉赐予母亲居住行猎……”   正说着,忽然马车停了下来。芈月掀起帘子,仰头看去,却见面前一座冀阙,整个车队已经停了下来。   自冀阙内迎出两名寺人,跪下道:“参见大公主。”   孟嬴拉着芈月下了马车,走入宫门,问道:“母亲呢?”   寺人道:“后苑的牡丹盛开,夫人正在后苑赏花呢。”   孟嬴对芈月笑道:“好,我们去后苑。”   芈月只觉得一颗心怦怦乱跳,她想到自己与秦王驷在一起的场景。秦王驷已经能令她无所遁形,片言便能折服了她。芈姝这样骄纵的女子,魏夫人这样心思诡秘的女子,在秦王驷面前,也都是服服帖帖。这样一个天纵英才的君王,这样一个能够轻易玩弄人心的厉害之人,居然有一个女人,可以违拗他,甚至还能够让他低头让步。   那会是一个何等传奇的女子?    第八章 庸夫人   孟嬴拉着芈月的手飞跑在长廊上。长廊很长,曲折迂回。一路进来,但见奇花异草,遍植其中,争艳斗香。   她们奔跑着,在这条春风沉醉的长廊上,片片花瓣飞舞洒落在她们的身上、发髻上,落于她们的足边,留下一地香迹。   远远便听到丝竹乐声和女子曼妙的歌声,转过一个弯,便见长廊两边开满了牡丹花。   长廊尽头,几个乐人在演奏各式乐器。牡丹花丛中,一群女伎随着音乐且歌且舞。   歌曰:“阪有漆,隰有栗。既见君子,并坐鼓瑟。今者不乐,逝者其耋……”   花园正中的银杏树下,只见一个白衣女子半敞着衣襟,斜倚在树下,长发束起不着簪环,双眉斜飞入鬓,如男子般英气的脸上带着慵懒之色。她抱着一只酒缶,喝了一大口酒,酒水洒在她的衣襟上,银杏叶子落了她满身。   但见她满不在乎地抹了抹嘴边的酒水,击缶而歌:“阪有桑,隰有杨。既见君子,并坐鼓簧。今者不乐,逝者其亡……”   芈月被孟嬴拉着从长廊奔来,看到此情此景,不禁惊呆了。   她这一生,见过无数女子,从来不曾见过这样潇洒、英气、豪放不羁的,却让她一见之下,就心向往之。她见过无数女子,从来不曾要引为楷模,但是见了她以后,她想,做人就要做这样的女子,才不枉一生。   孟嬴已经放开芈月的手,欢呼着扑到那白衣女子的怀中道:“母亲———”   庸夫人懒洋洋地抬起手来,轻抚了一下孟嬴的头发:“孟嬴,你来了。”   孟嬴到了庸夫人面前,便成了一个被宠坏的小女儿,再无秦宫大公主的气势了,只撒娇道:“母亲这里好生欢乐,也不叫女儿来共赏这美景与歌舞。”   庸夫人朗笑:“我这里的牡丹花,年年到这时候盛开,你何须我来叫? 倒是今日这支歌,是刚刚排练的。幸而你这时候来了,再过半个月花期尽了,我就要带人入山郊游,你可就会扑空了。”   孟嬴顿了顿足,急道:“母亲,我有事要同你说……”   庸夫人却道:“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这会儿都不必说。美景当前,不许扫我的兴。”说着,将酒递给孟嬴,“喝。”   孟嬴仰头喝了一大口,放下酒坛子,张口呵着气,抬头向着芈月招手:   “季芈,你也来喝。”   芈月站在一边,只觉得自己成了多余的人,犹豫着不知道应不应该上前去。   庸 夫人看到了她,懒洋洋地问孟嬴:“她是你带来的?”   孟嬴连忙向芈月招手:“季芈,快过来见过我母亲庸夫人。”转头对庸夫人道:“季芈是我的朋友。”   芈月小心地绕过歌舞着的女伎,走到庸夫人前面,行了一礼:“见过庸夫人。”   庸夫人亲切向她招招手道:“季芈? 楚国来的王后是你阿姊?”   芈月带着惶恐不安的心情,低声道:“是。”她既知道庸夫人是秦王原配,那么对于如今的王后,不知道她会是什么样的心理,如果她因此也厌恶了自己,可怎么办?   庸夫人拍拍身边:“坐到我身边来吧!”   芈月看了看,小心翼翼地走到庸夫人身边,和孟嬴分坐在庸夫人两边。   庸夫人拿起酒缶,问道:“你喝酒吗?”   这个突兀的举动反而让芈月忽然感觉拉近了距离,去了拘束感,她怔了半晌,忽然笑了,也接过酒缶,学着庸夫人刚才的动作豪爽地举缶大饮。   秦酒性烈,她被呛到了几口,咳嗽着放下酒缶,一抹嘴边的酒水,笑道:   “好酒,都说秦酒性烈,果不其然。”再将酒缶递给孟嬴,孟嬴也接过来,举起酒缶大喝起来。   庸夫人微笑着,看着两个姑娘轮番喝酒。两人的脸很快就红起来,身体变得摇摇摆摆。   庸夫人哈哈一笑,拉着两人站起来,拍掌道:“来,我们跳舞。”   两人晕头晕脑地跟着庸夫人转到正在歌舞着的女伎中,跟着音乐不由自主地一起跳起舞来。   女伎长袖飞舞,曼声而歌:   阪有漆,隰有栗。   既见君子,并坐鼓瑟。   今者不乐,逝者其耋……   两人在女伎的推动下,酒兴上头,不禁手舞足蹈起来,所有的忧啊愁啊,顿时在这种欢歌曼舞的环境中,自然而然地被掩盖了。   孟嬴拉着芈月,醉醺醺地一边跟着哼歌儿,一边转着圈子。见芈月没有跟着唱,笑嘻嘻地冲芈月大声问:“季芈,你知道这首歌是什么意思吗?”   芈月也笑嘻嘻地被她拉着转圈,大声地问:“你说是什么意思?”   孟嬴笑得东倒西歪,手足挥舞着解释:“高处漆树,低处栗树,见到喜欢的人,就并坐鼓瑟作乐。有乐当及时行乐,否则转眼人就老了……”   芈月也东倒西歪地笑着:“嗯,有理,有酒且乐,有歌且舞……”也跟着拍手唱起来:“今者不乐,逝者其亡……”   孟嬴嘻嘻地笑着拍手:“对,有酒且乐,有歌且舞,管他什么该死的燕国,管他什么混蛋的父王……”   芈月张开手作飞翔状:“我是鲲,击水而去三千里;我是鹏,扶摇而上九万里。飞啊,飞啊……”   孟嬴也张开手作飞翔状:“我也要飞,飞过昆仑,飞过青丘……”   庸夫人已经停住歌舞,退回银杏树下,斜倚着又喝了一口酒,看着两个姑娘放纵地又唱又跳,露出微笑。   芈月和孟嬴唱着跳着,终于体力不支,相扶着倒在女伎的身上。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芈月终于从沉醉中醒来,只觉头疼得厉害。她呻吟一声,捂着头坐起来,便听得一个女声笑道:“季芈醒来,喝杯解酒汤吧。”   芈月感觉有一只手扶住了自己,她倚着双手撑定,那人又用热的葛巾捂在她的脸上,她自己伸了手出去,用葛巾抹了把脸,这才睁开眼睛。眼前却是一个陌生的宫室,她一时有些回不过神来,转身看到一个宫女,却是极为陌生。   芈 月迟疑地问:“这是哪里? 你是谁……”   那侍女笑道:“此处是西郊行宫,奴婢名唤白露,奉庸夫人之命,服侍季芈。”   芈月听了“庸夫人”三字,这才回过神来,渐渐想起醉前之事:“啊,我想起来了。”说着亦是想起孟嬴,忙问道:“大公主呢?”   那侍女白露笑道:“大公主在隔壁房间里,由白霜照应着呢。”   芈月想起自己昨日又喝又跳的样子,不禁赧颜:“哎呀,昨日我在夫人面前,当真失礼了,夫人可会怪我?”   白露却如哄孩子般微笑道:“您既跟大公主一起来,夫人就把您和大公主一样当成幼辈来疼爱,怎么会怪您呢? 夫人还吩咐说,您若醒了,这行宫中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芈月低声道:“虽然夫人不怪我,可我总是于心有愧,想拜见夫人当面赔礼。”   白露道:“夫人在宫墙上看落日呢。季芈若过去,沿着那边的回廊走到底,沿着台阶上去就是宫墙了。”   芈月在白露服侍之下换了衣服走出来,转身去了隔壁房间,却见房间内无人,问了侍女才知道孟嬴比她醒来得早了些,方才已经出去了。   芈月看了看方向,沿着回廊向前走去,一直走到宫墙下,又沿台阶走了上去。   但 见夕阳西下,映得墙头一片金光。   芈月沿着墙头慢慢地走着,却隐隐听到哭声。芈月好奇地走过去,转过一个拐角,此处便是墙头的正楼,却见庸夫人坐在楼前,孟嬴扑在她的怀中,低低哭诉。从芈月的角度看过去,只能看到庸夫人的背影。   芈月顿感尴尬,此时走出去也是不对,若是匆匆退走,怕要惊动两人,倒显得自己故意偷听似的,进退两难,只得隐在楼头的阴影里。   她已经猜到,孟嬴此时来找庸夫人,必是为了远嫁燕国之事,来向庸夫人求助的。她站在那儿,心中亦是隐隐期盼,庸夫人能够帮到孟嬴。   但见孟嬴扑在庸夫人怀中,哭得梨花带雨,十分可怜。   庸夫人长叹一声,轻抚孟嬴的头发:“孟嬴,你想让母亲怎么办?”   孟嬴哽咽着道:“母亲,你去跟父王说,让他收回成命。父王一向对您抱愧于心,您又从来不曾求过他什么。所以您若去求他,他一定会答应的。”说着抬起头,充满希望地看着庸夫人。   庸夫人没有回答,沉吟片刻,才说:“孟嬴,你父王在所有的子女中,最宠爱的就是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孟嬴低声说:“因为我是母亲唯一亲手抚养过的孩子,父王一直对母亲还怀着感情。”   庸夫人叹息:“是啊,因为你是我唯一亲手抚养过的孩子,所以你父王爱屋及乌。可是,傻孩子,你忘记了吗? 就算是我,在大局需要的时候,也是不堪一击的啊。当年你父王为了娶魏国公主,也是毫不犹豫地抛弃掉了我。   喜欢、愧疚,这些感情你父王都有,可是放在国家的利益前面,在他必须抛弃的时候,是一刹那的考虑都不曾有的。”   孟嬴抬起头,眼中尽是惊恐:“不,不会的,父王他……”她满心俱是不甘和愤怒,但在看到庸夫人的表情时,忽然泄了气,伏在庸夫人腿上大哭,“可我怎么办,我怎么办……”   庸夫人的声音从她的头顶上传来,似隔得十分遥远:“在魏家姐妹嫁进来以后,我原本以为,可以如他所想,退让一步。可是我发现我做不到,所以我只能离开。因为我知道,对于一个铁石心肠的男人来说,你想在他面前直起腰,就只能比他更为铁石心肠。”   孟嬴打了个寒战:“不、不……”她抬起头,急切地抓住庸夫人,仿佛要从她的身上汲取力量似的,“母亲,我怎样才能像你一样坚强啊!”   庸夫人的眼睛越过城墙,看向远方,那个方向,是咸阳城。她轻轻叹息:   “其实我并不坚强……”她的手轻颤,似乎又回到了当初刚到这里的时候,她站在这个墙头,心里充满了愤恨和绝望,“刚到西郊行宫时,我每天都会站在这宫墙上看夕阳。其实刚开始我看的并不是夕阳,而是宫道,是咸阳城。我天天看着,明知道已经不可能了,可总还是会傻傻地期盼着,从那个方向,会有宫车来到,你的父王会出现在这宫道上,他会来接我回宫,告诉我一切都只是一个幻梦,告诉我一切都结束了,我们依旧还可以像从前一样。更多的时候,我想的是,若是朝前迈一步,跳下去,就可以结束这无穷无尽的痛苦……可你父王没有来,我也没有跳下去。我想,我既然连死都不怕,为什么不能让自己过得更好……”   孟嬴看着庸夫人,两行眼泪流下:“母亲,我想跟你在一起,我想跟你一起……”她伏在庸夫人怀中,浑身颤抖,“我不要回去,我不想回咸阳宫,我再也不想见到父王了。我们就这样,一直在西郊行宫住下去,好不好,好不好?”   庸夫人轻轻摇头:“你还记得吗,当日我离宫之时,曾经问你,你是要跟我走,还是要留下来?”她轻叹,这叹息却似敲打在孟嬴的心头,“你选择了留下来。”   孟嬴吃吃地说:“我、我……”她抬起头,有些惊惶地看着庸夫人,“母亲,你生我的气了吗?”   庸夫人伸出手去,轻抚着她的额头:“不,我岂会因这种事生你的气? 每个人都有选择自己命运的权利,既然我能坚持我自己的选择,又怎么会责怪你有自己的选择呢?”   孟嬴用低低的声音说:“我知道,傅姆也说过,我既然做了秦国的大公主,享受了国人贡奉,那么便要付出代价。秦国的公子们要沙场浴血,秦国的公主便也要作为诸国的联姻……”她说着,却是越说越愤慨起来,“不,我不愿意,我宁可去沙场浴血,也不想去嫁一个老头,我一想到我要和一个这么老的男人……我,我就觉得恶心!”   庸夫人摇了摇头:“孟嬴,你可知道,你若要留在西郊行宫,要付出的代价是什么吗?”   孟嬴摇了摇头。   庸夫人冷冷地道:“那么从此世间再无秦国的大公主。大公主死了,那么燕王自然也不能要求一个死人嫁给他。可是,你从此不能再回咸阳宫,再不能行走于人前。”她转向孟嬴,声音渐渐转高,“你将和我一样,你的名字只代表一个存在于过去的人。孟嬴,我能够离开秦宫,那是因为我承担得了寂寞,抛弃得了荣华,忍受得了放逐,受得了名字被埋没……可是,你呢?”   孟嬴迷惘地回答:“我,我也做得到的。母亲,你告诉我,我也可以做得到。”   庸夫人摇了摇头:“不,你做不到,因为你想的不是改变自己,不是承担自己的决定,而是寄希望于别人能够怜爱你,让别人为你的命运去做改变,去迁就你。你绝食,你闹脾气,你跑到我这里来,无非就是希望,你父王能够改变决定……”她的声音忽然转为冰冷,“孟嬴,我来告诉你吧,谁也改变不了你父王的决定,他的心,比你想象的更冰冷。”   孟嬴的身形颤抖得越发厉害,忽然间失声尖叫道:“谁也不能逼我,谁要是逼我嫁燕王,我、我宁可去死!”   庸夫人忽然笑了起来,笑声中充满了嘲讽:“你当真要死?”不等孟嬴回答,她抬起手来指了指宫墙道:“你若是想回去继续绝食,倒不如往前走几步,跳下去,来得更痛快一些。”   孟嬴转头看着宫墙,下意识往后一缩,紧紧抱住了庸夫人,哭道:“不、不,母亲,你不要逼我———”   庸夫人没有说话,城墙上,只余孟嬴的哭声。   良久之后,庸夫人才长叹道:“你若下不了决心,那就嫁吧。”   孟嬴瑟缩了一下,哽咽道:“不,我不甘心。”   庸夫人不再说了,沉默良久,忽然说:“你听说过南子吗?”   孟嬴不知道她提起南子是何意,诧异地看着庸夫人,道:“是不是昔年的卫灵公夫人,‘子见南子’故事里的南子夫人?”   庸夫人:“是的。”   孟嬴讷讷地说:“自然是知道的,南子美貌天下皆知……”   庸夫人叹息:“是啊,南子美貌天下皆知,可她却没有能够嫁给一个年貌相当的人,而是嫁给了足以当她祖父的卫灵公。更可叹的是,卫灵公不但年老而且脾气暴躁,还喜欢男人……”   孟嬴听到最后一句,不禁倒吸一口凉气:“那岂非生不如死。”南子以美貌闻名,她自然知道她是卫灵公夫人,可是卫灵公好男风,她过去却是不知道的。   就听得庸夫人继续道:“南子不但美貌,而且有才情,有能力。她遇上这样的婚姻,自然也是不甘心的。南子嫁到卫国,自然也经历了痛苦和难堪,甚至是绝望。可是最后,南子却得到了卫灵公的愧疚和宠爱,执掌了卫国的国政,甚至拥有了年轻美貌的男子为幸臣……”   孟嬴听到最后,俏脸涨得通红:“母亲,这、这,女儿怕是做不到……”   庸夫人低声道:“我告诉你这个故事,并不是让你也要像南子一样放荡,但是我希望你能像南子一样坚强。这乱世之中,你我身为女子已经是一种不公平,所以我们的心,要变得很刚强。只有拥有足够刚强的心,女人才能经得起一次次伤害而仍然站立不倒。男人的心里,只有利益关系,情爱只不过是一种调剂,他再爱你,你都别相信他会为你放弃利益、改变决定。孩子,虽然你父王的决定不可更改,但我们却可以努力让自己活得更好,教谁也不能折了你的志、你的心。若是命运摆在你面前的是残羹冷炙,你也要把它当成华堂盛宴吃下去。”   庸夫人这话,是对孟嬴说的,可是听在芈月的耳中,却是震撼无比。她倒退一步,倚在宫楼的石壁上,竟是觉得心潮激荡,不能平复。   过去她曾经在无数的困苦境地,无声呐喊,无处求助,无人可诉,甚至找不到一股支持的力量。她迷惘、挫败、激愤,如同一只困兽,只凭着本能挣扎,凭着天生一股不服输的心气,撑过一关又一关,却常常只觉得前途迷茫,甚至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力气撑过下一关。   庸夫人的话,却似乎给她在黑暗中点了一盏灯,虽然不算是足够亮,却让她有了方向,有了力量。   芈月倚在壁上,已经是泪流满面。   同样,倚在嬴夫人身边的孟嬴,也已泪流满面,好一会儿才吃力地道:   “我、我……”   庸夫人轻叹:“是,你可以留在这里,可是,我不想你和我一样。我已经拥有过婚姻,拥有过情爱,拥有过至尊之位,也拥有过指点江山的机会。可是你还年轻,你还什么都没有经历过,不能因为一场你觉得不能忍受的婚姻,就此放弃犹未可知的将来。若是这样的话,我宁可你成为南子那样的人,熬过苦难,也收回报酬。”   孟嬴茫然站着,她的脑子里,在这一刻塞进了这么多东西,实在来不及消化,令她无法反应。   庸夫人轻叹一声:“去吧,我的一生已经结束,可你的一生才刚刚开始。”   见孟嬴怔怔地点头,被侍女扶起,走下宫墙,庸夫人转过头去,看着阴影后道:“出来吧。”   芈月从阴影中慢慢走出来,施了一礼:“见过夫人。”   庸夫人道:“你都听到了。”   芈月默然。   庸夫人抬头看着天边,夕阳已经渐渐落下,只剩半天余晖。“秦国历代先君、储君和公子们,死于战场者不知道有多少,而女子别嫁,又何尝不是另一种战场呢。”她看着孟嬴远去的方向,“我们改变不了命运的安排,唯一能改变的只有自己。”   芈月心中积累的话,终于冲口而出:“夫人,大王他真的……可以这么无情吗?”   庸夫人看着芈月,眼中却是一片清冷:“你想要一个君王有什么样的情?   周幽王宠褒姒? 还是纣王宠妲己?”   芈月语塞:“我……”   庸夫人摇了摇头:“身为女人,我怨他。可若是跳出这一重身份来看,失去江山的人连性命都保不住,还有什么怨恨可言?”   芈月不禁问:“您既然明白,为什么还要走?”   庸夫人冷冷地道:“明白和遵从,是两回事。君行令,臣行意。他保他的江山,我保我的尊严。既然注定不能改变一切,何必曲己从人,让自己不得开心?”   芈月似有所悟,却无言以对,只得退后行了一礼:“夫人大彻大悟,季芈受益良多。”   庸夫人却不回头,只淡淡地道:“非经苦难,不能彻悟。我倒愿你们这些年轻的孩子,一生一世都不要有这种彻悟。”   芈月看着庸夫人,这个经历了世间的大痛之后,却活出了一片新天地的女子。她很想再站在对方的身边,想从她的身上,汲取面对人生的力量,她有许多话想问,可是又觉得,答案已经在自己的心头了。   庸夫人点了点头:“孟嬴刚才下去了,你去陪陪她吧!”   芈月不禁问:“那夫人呢?”   庸夫人道:“我再在此地待一会儿。”   芈月随着白露一步步走下城头,最后回头,但见庸夫人站在墙头负手而立,衣袂飘然,似要随风而去。   天色渐渐暗了下去,天边只余一点残阳如血。   庸夫人独自站着,忽然听得身后一声叹息。   庸夫人并不回头,只淡淡地道:“大王来了。”   一个男子高大的身形慢慢拾阶而上,出现在城楼之上。他走到庸夫人身后,抚上她的肩头,轻叹:“天黑了,也凉了,你穿得太少。”说着,解下自己身上的披风,披在了庸夫人的肩头。   庸夫人仍未回头,只伸手将系带系好,道:“大王可是为了孟嬴而来?”   秦王驷苦笑:“寡人……”   庸夫人截住了他的话头:“大王不必说了,我已经劝得孟嬴同意出嫁了。”   秦王驷神情阴郁:“如此,寡人在你眼中,更是只知利害的无情之人了吧!”   庸夫人缓缓回头,看着秦王驷的眼神平静无波:“大王说哪里话来?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列国联姻,年貌不相称者常有,孟嬴想通了就好。”   秦王驷不禁脱口问:“那你为何又要离开……”   庸夫人嘴角有一丝似讥似讽的笑容:“大王,说别人容易,落到自己身上就难了。我看得透,却是做不到。天生性情如此,却也是无可奈何。”   秦王驷语塞,好一会儿才叹道:“是啊,天生性情如此,却也是无可奈何。”他和庸夫人的性格,都是太过聪明,看得太明白,而且太过刚强。两人的性格太相像,是最容易合拍的,却也是最容易互相伤害、互不让步的。   夕阳终于在天边一点点地湮没了,月亮冉冉升起。   月光如水,两人沿着宫墙慢慢走着。   庸夫人道:“那个楚国来的小姑娘很难得,她是个有真性情的姑娘,你宫中那些都不如她。”   秦王驷停了一下脚步,扭头对庸夫人道:“宫中烦扰,寡人常想,若有你在,就会清净得多。”   庸夫人却没有停步,慢慢地走到前头去了:“甲之砒霜,乙之蜜糖。我住在这里自在得很,不想再作冯妇。”   秦王驷无奈,跟了上去:“魏氏死后,寡人原想接你回宫,可你却拒绝了。”   庸夫人道:“孟芈家世好,比我更有资格为后,对大王霸业更有用。”   秦王驷忽然问:“你还在怨恨寡人吗?”   庸夫人摇摇头:“我有自知之明,我为人性子又强,脾气又坏,做一个太子妇尚还勉强,一国之后却是不合格的。再说,我现在过得也很好。”   秦王驷苦涩地道:“是吗?”   庸夫人指了指远处的山脉:“去年秋天的时候,山果繁盛,我亲手酿了一些果子酒,给了小芮几坛子。大王若是喜欢,也带上一些尝尝我的手艺吧。”   秦王驷神情有些恍惚:“寡人还记得你第一次酿酒,酿出来比醋还酸,却硬要寡人喝……”他说到这里,不禁失笑,摇了摇头道:“如今可是手艺大有长进了吧。”   庸夫人也笑了:“如今也无人敢硬要大王做什么了。”   秦王驷轻叹:“逝者如斯,寡人如今坐拥江山,却更怀念当初无忧无虑的岁月……”说到此处,不胜唏嘘。   庸夫人亦是默然。过去的岁月,已经一去不复返了,此时两人相对,亦是无言,最终,只能默默地走一小段路,他还是要回到他的咸阳宫去,做他的君王,而自己,亦仍是在这西郊行宫,过完自己的一生。   芈月走下城头,正要去寻孟嬴,刚转过走廊,却见廊下孟嬴扑在一个青年男子的怀中,又哭又笑地说着。   芈月吃了一惊,那男子却抬头看到了芈月,笑着缓缓推开孟嬴,递上一条绢帕给她擦脸,道:“孟嬴,季芈来了。”   孟嬴忙抬头,见了芈月,破涕为笑:“季芈,你来了。”   芈月细看之下,却认得这人竟是当初她刚入秦国时,在上庸城遇到的士子庸芮,当下惊疑不定,只又看向孟嬴。孟嬴这时候已经擦了泪,情绪也镇定下来,方介绍说:“这是我舅父,庸芮。”   芈月先是一愣,旋即从对方的姓氏上明白过来,当下忙行礼道:“见过庸公子。”   庸芮亦是早一步行礼:“芈八子客气了。”   孟嬴又道:“他虽是我舅父,年纪却也大不了我们几岁,自幼便与我十分熟识,季芈不要见外才是。”   芈月笑道:“我与庸公子也是旧识,不想在此处遇上。”   孟嬴好奇:“咦,你二人如何是旧识?”庸芮便把当初芈月在上庸城的事说了一番,孟嬴这才道:“既然如此,那我先去净面梳洗了。”她有些赧颜,刚才又哭又叫,脸上的妆早花了,幸而都是自己亲近之人,这才无妨,却不好顶着一张糊了的脸站太久,只说了这一句,便匆匆地走了。   看着孟嬴远去,芈月不禁暗叹一声,扭头却见庸芮也是同样神情,两人在此刻心意相通,俱都是一声轻叹。   庸芮问:“季芈在为孟嬴而叹息吗?”   芈月默然,好一会儿,才苦涩地道:“我原只以为,她能够比我的运气好些,没想到,她竟然……”   庸芮苦笑一声:“君王家,唉,君王家!”这一声叹息,无限愤懑,无限感伤。   芈 月知道他联想到了庸夫人的一生,而自己又何尝不是想到了自己呢。   两人默默地走在廊下,偶尔一言半语。   庸芮说:“孟嬴之事,宫中只有季芈肯为她悲伤着急,唉,真是多谢季芈了。”   芈月说:“孟嬴一直待我很好,她也是我在宫中唯一的朋友。”   庸芮叹息:“她虽小不了我几岁,却从小一直叫我小舅舅,我也算看着她长大。她今日如此命运,我却无法援手,实在是心疼万分。”   芈月亦叹:“我本以为,庸夫人可能帮到她。唉!”她不欲再说下去,转了话题,“真没想到,庸夫人会是公子的女兄。”   庸芮走着,过了良久,又道:“庸氏家族,也是因为阿姊的事,所以宁可去镇守上庸城,不愿意留在咸阳。”   芈月诧异:“那公子……”   庸芮道:“我当时年纪幼小,族中恐阿姊寂寞,所以送我来陪伴阿姊,孟嬴也经常过来……”   芈月点了点头,又问:“那公子这次来是因为孟嬴吗?”   庸芮摇头:“孟嬴之事,我来了咸阳方知。实不相瞒,我这次上咸阳,是为了运送军粮,也借此来看望阿姊,过几天就要回去了。”   芈月听到“军粮”二字,不禁有些敏感:“军粮? 难道秦楚之间,又要开战吗?”   庸芮笑了,摇头:“不是,若是秦楚之间开战,那军粮就要从咸阳送到上庸城了。”   芈月松了一口气:“那就是别的地方开战了。”却见庸芮沉默不语,芈月感觉到了什么,“怎么,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庸芮却是轻叹一声:“这仗,不能再打下去了。”   芈月内心有些诧异,看了庸芮一眼,想问什么,但终究还是没问出口来。   庸芮眉头深皱,默默地走着,忽然扭头道:“季芈,你与从前不一样了。”   芈月一惊,强笑道:“庸公子,何出此言?”   庸芮摇了摇头:“若是在上庸城,你必要问我什么,何以你今日不问?”   芈月看着庸芮,这个人还是这般书生气十足啊,可是她,已经不是当日的她了。她想了想,还是答道:“庸公子,今时不同往日,我现在对这些,已经没有兴趣了。”   庸芮站住,定定地看着她,忽然叹息一声,拱手道:“是我之错,不应该强求季芈。”   芈月低头:“不,是我之错,是我变了。”   庸芮摇头:“不,你没有变,你对孟嬴的热心,足以证明你没有变。”   芈月眼中一热,侧开头悄悄平复心情,好一会儿才转头道:“多谢庸公子谅解。”   庸芮看着芈月,眼中有着忧色:“宫中人心叵测,连我阿姊这样的人,都不得不远避……季芈,你在宫中,也要小心,休中了别人的圈套。”   芈月点头:“我明白的。庸公子,我也是从宫中出来的人,也见过各种残酷阴谋,并从中活下来了。”   庸芮低头:“是,我交浅言深了。”   芈月朝着庸芮敛袖为谢:“不是这样的,庸公子你能对我说出这样的话来,我实在是很感激。”   芈月慢慢走远。庸芮伫立不动,凝视着芈月的背影走远,消失。   芈月走到孟嬴的房间中,推门进来,见孟嬴已经梳洗完毕,也更了一身衣服,此时坐在室内,却看着几案上的一具秦筝发呆。   芈月走到孟嬴的身边坐下,问:“你怎么了? 这具筝是……”   孟嬴轻轻地抚着这具秦筝:“这是母亲送来的。”她露出回忆的神情,轻轻说,“母亲当年最爱这筝,我从小就看着母亲一个人弹着它。母亲说,我远嫁燕国,一定会有许多孤独难熬的时光,她叫我有空抚筝,当可平静心情……”   芈月一惊,拉住孟嬴的手问:“你当真决定,要嫁到燕国去?”   孟嬴的神情似哭似笑:“我决不决定,又能怎样? 父王的决定,谁能违抗? 无非是高兴地接受,还是哭泣着接受罢了。母亲说得对,我还年轻,还有无限的未来。燕王老迈,哼哼,老迈自有老迈的好处,至少,我熬不了几年,就可以解脱了。我毕竟还是秦王之女,我能够活出自己后半生的精彩,是不是?”   芈月抱住孟嬴,将自己的头埋在她的胸前,努力让自己的哽咽声显得正常些:“是,你说得对,你能活出自己后半生的精彩来。孟嬴,我会在远方为你祝福的!”   一行马车,缓缓驰离西郊行宫。   高高的宫城上,庸夫人孤独地站着,俯视马车离去,一声叹息,落于千古尘埃。    第九章 别远人   孟嬴自西郊行宫回到咸阳宫,方一进宫门,就接到了旨意:“大王宣大公主立刻到承明殿。”   那一刻,孟嬴已经心如止水,听到这话,平静地走到承明殿外,跪下道:   “儿臣奉诏,参见父王。”   殿内没有声音。   孟嬴静静地跪着。   殿内依旧寂静无声。   孟嬴跪在殿外,秦王驷在殿内,若无其事地翻阅着各地送来的奏报竹简,仿佛已经忘记了自己传召女儿的事情。   计时的铜壶滴漏一滴一滴,声音在殿中回响。   承明殿外,孟嬴静静地跪着。随着时间的推移,日晷的指针慢慢地偏转,孟嬴的影子慢慢地变短。   日已当空,孟嬴额头已经显出汗珠,仍咬牙坚持着,她的脸色变得通红,身体也不禁摇晃了一下,但又马上直起了脊背。   承明殿内,秦王驷扔下竹简,对外说道:“进来。”   孟嬴想要站起来,却一下子坐倒在地。侍女青青上前要扶她,她推开青青,自己站起来,走进殿中。   秦王驷端坐在上首,表情严肃,孟嬴走进去,无声跪下。   秦王驷的声音从上面传下来:“你可想通了?”   孟嬴伏地,镇定地说:“儿臣想通了。”   秦王驷站起来,身形有着无形的威压:“你想通了什么?”   孟嬴抬头,看着她的父亲、她的君王:“我身为秦国的大公主,位尊而无功,奉厚而无劳,坐享其成,岂能心安? 若是国家需要,当联姻他国,自然义无反顾。”   秦王驷忽然笑了起来,他一步步走到孟嬴面前,孟嬴看着他的黑舄慢慢地一步步迈近,停下,听着他的声音自上面传来下,在空落落的殿中回荡着:   “寡人第一次上战场的时候,才十三岁,当时想的跟你一样,既然我身为嬴氏子孙,就算再害怕,但是上战场仍然是义无反顾的事情。”他一掀衣裾,跪坐在孟嬴面前,伏地看着她,声音低沉,“可是真正上了战场以后,才知道我当初的那一点反复犹豫的心情是多么可笑。”   孟嬴抬头,诧异地看着秦王驷,不明白他的意思。   秦王驷拍了拍自己的身边,道:“你坐过来。”   孟嬴有些诧异,但终究还是听话地走向秦王驷,重新坐下。   秦王驷扶着自己的膝头,闭目半晌,才睁开道:“等你真正到了战场上的时候,要面对的难堪、痛苦、害怕、绝望、恐惧,远远超出你今天以为自己能够承载的想象。做决断不是最难的,难的是就算你已经决定面对,但是困难仍然远远超出你所能承受的范围。”   孟嬴咬了咬下唇:“所以父王今天让我跪在门外,是要我提前感受这种选择以后面临的难堪和痛苦吗?”   秦王驷没有说话,只是凝视着孟嬴的脸,微微颔首。   孟嬴虽然无可奈何放弃了反抗,但心中怨恨、愤怒之气却不曾平息,本是强自以恭敬顺从的姿态保持着对秦王驷的距离和抗拒。她跪在外面的时候,只觉得秦王驷对她越是无情,她越是可以毫无牵挂地离开,可是当秦王驷召她进来,对她说了这一番话之后,她忽然很想大哭。但是,她还是忍住了,抬起头对秦王驷说:“对我来说,最困难的是承受被父王抛弃的痛苦。既然真正下了决断,未来什么样的关口,我都不怕。”   秦王驷扶起孟嬴,解下自己身上的玉佩为孟嬴系上:“你是父王最值得骄傲的女儿,去了燕国以后,要想着你背后还有一个秦国,有什么事,只管派人送信回来。”   孟嬴看着秦王驷,父女亲情到此,竟是复杂难言,只说了一句:“多谢父王。”便捂着脸,跑了出去。   燕王遣使,向秦国求娶公主,秦王驷下诏,令大公主嫁于燕国。六礼俱备,工师制范开炉,铸造铜器,为公主庙见祭器之用。   如同当日芈姝出嫁一般,珍宝首饰、百工织染、铜器玉器、竹简典籍等等,都热热闹闹地准备了起来。   秦王驷将这件事交与已经出了月子的王后芈姝,芈姝借此重新将宫务掌握回来,她的心情也是大好。听说芈月陪着孟嬴去了一趟西郊行宫,孟嬴便准备出嫁了,还以为是芈月劝说有功,将之前怨恨芈月的心思全部改了,甚至又叫了芈月过去,表示了一番姊妹亲情,又赠了她许多首饰衣裳,以便她在公主出嫁之时得以盛装出现。   芈月看着众人欢娱,自己却有一种抽离似的荒谬之感,只觉得在这深宫之中,更是孤独。   剩下的日子,她尽量用所有的时间来陪伴孟嬴。孟嬴将一枚令符送给她:“这是出宫及前往西郊行宫的令符。你现在在宫中,身份尴尬。我特意带你去见母亲,就是希望将来有事她可以帮到你。我跟父王说过,我嫁到燕国以后会常写信来,有些带给母亲的信,就由你帮我带到西郊行宫。”   芈月默默地接过令符:“我知道,你这是为了帮我。其实书信根本不需要我来送,对吗?”   孟嬴笑了:“宫里待久了很闷的,这样你可以多些机会出宫去玩玩。你拿着这枚令符,早上出宫,在咸阳城玩一整天也没关系,只要晚上前能到西郊行宫便是,到时候就说母亲留你住一夜,父王也不会怪罪的。而且,我出嫁之后,母亲那边就更没有多少人去看望了,你就代我去多看望她几回也好。”   芈月接过令符收好,忽然间抱住孟嬴:“孟嬴,你真的就这么嫁到燕国去吗? 你会不会不甘心,会不会怨恨?”   孟嬴苦笑:“同样是为了国家,远则列祖列宗,近则父王、王叔,将来还有我的兄弟们,要么征战沙场,要么为国筹谋。父王当年比我现在还要小,就已经担负起家国重任。我是他的长女,理应为他分忧解劳,做弟妹们的表率。小儿女情绪,偶一为之,是天性使然,若是没完没了,就不配做嬴氏子孙了。不就是嫁到燕国去吗? 想开了,也就没有什么了。”   芈月苦笑:“是啊,天底下没有过不去的关。不管命运如何改变,甚至所有的努力挣扎最终一一破灭,人还是照样能适应环境活下去。”   孟嬴出嫁,要辞殿,要告庙,这些场合,芈姝能去,她去不了,她只能站在城头,远远地目送孟嬴离去。   孟嬴走过宫门,驻足回望。   宫阙万重间,宫墙上有一个小小身影,她知道那是谁。   两人四目相交,孟嬴眼角两滴泪水落下。   秦宫宫门外,孟嬴上了马车,车队向着与落日相反的方向而行。   秦宫宫墙上,芈月看着孟嬴的马车远去,伏在墙头痛哭。   孟嬴曾经犹如她的影子和她的梦想,她一直认为能在仍有父亲庇佑的孟嬴身上看到幸福,弥补自己的遗憾,没想到孟嬴却落得这样的结果,这令她连最后一丝童年的幻想也就此破灭。   这么多年,她一直想着,如果她的父亲楚威王还活着,一定不会让她吃这么多的苦,受这么多的罪。她是真心羡慕孟嬴,有父王,有人保护,有人宠爱,可如今连孟嬴也要受这样的苦……原来每个受父王宠爱的小公主,都只是人世间的幻觉,原来就算曾存在过,最终也会消失……秦王驷站在墙头,看着孟嬴的马车消失在天际。   他孤独地站了很久,终于,转身,落寞地走回来时路。   缪监近前两步,秦王驷摆手,缪监会意,只远远地跟着,看秦王驷一人慢慢地走着,似还沉浸于心事中。   这时候一阵低低的哭声传来。秦王驷惊诧地转头,他看到了芈月,那一刻她的背影让他有些恍惚:“孟嬴?”   芈月回过头,秦王驷看清了她的脸:“是你?”   芈月用力擦去眼泪,哽咽着行礼:“大王。”   秦王驷看到了她的眼泪、她的悲伤。公主离宫,大家知道他的心情不好,宫中许多女人,在他面前装出对公主的惋惜和不舍来,可是她们的眼睛里头没有真诚,而此刻这个躲在这里偷偷哭泣的女人,却是真心的。   秦王驷哑声问道:“你在哭什么?”   芈月强抑着哭声,抹了把眼泪:“没什么。”   秦王驷道:“你是在为孟嬴而哭吗?”   芈月扭过头去:“不是。”   秦王驷走近,抬起她的脸,看着她脸上妆容糊成一团,摇摇头:“真丑。”   芈月只觉得一阵难堪,她知道自己此时很丑,可是他明知道她在哭泣,明知道她此时很丑,为什么还要这样硬将她的脸托起来,再嫌弃这张脸呢?   芈月忍不住扭头,哽咽着:“妾身知道自己此时很丑。大王,你不要看,让妾身走吧。”   秦王驷的手放开了,芈月连忙自袖中取了帕子来拭泪。   秦王驷摇摇头:“越擦越难看,不必擦了。”   芈月站起来,敛袖一礼,就要退开。   秦王驷却道:“寡人还没有让你走呢。”   芈月只得站住。   秦王驷向前慢慢地走去。   芈月一时不知所措,站着没动。   缪监急忙上前,在她耳边压低了声音提醒道:“快跟上去。”   芈月哭得浑浑噩噩,只依着本能跟上去。   秦王驷没有说话,只是慢慢地走着。他一步迈开,便是她两步大,就算慢慢地走着,芈月也依旧要紧张地跟着。也不知道走了多久,似乎大半座宫城都绕过了,芈月只觉得双腿沉重,险些走不动了,然而前面的秦王驷却仍然如前行走,甚至还有些越走越快的趋势,而她却只能喘着粗气紧紧跟着,既不敢停下,更不敢走得慢了离远了。   很是奇怪,她所有的愤怒和悲伤,所有的失落和痛苦,却在这一步步边走边跑的同时,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了。此刻她唯一的念头就是,秦王驷的脚步何时可以停下。   就在她觉得双腿沉重得无法拖动时,可能是她喘气声太大,抑或是秦王驷想到了什么,他忽然停了下来,一转头,看到芈月扶着墙垛,喘着粗气的样子,居然微有些诧异:“你……”   话一出口,他已经想起刚才的事了———他心情不好,却又不愿意一个人待着,但又不乐意开口说话,于是就索性让这偶然遇上的小妃子跟在自己身后,他却没有想到,她的体力竟是如此不行,当下摇头:“你的体力太差了。”   芈月已经累得连和他争辩的力气也没有了。她的体力差? 她的体力是高唐台诸公主诸宗女中最强的好不好? 明明是他自己完全无视男女体力的差别,明明是他自己走得完全忘记她还跟在他身后了。而且之前芈月大哭过一场,就算有些体力也哭光了好不好?   可这样的话,她却不能说,只得低下头,装聋作哑。   秦王驷看了她一眼,却扭头走了下去,芈月依旧等不到他的许可可以自行离去,只得苦苦地又跟着下了城头,一直跟到承明殿里,这才有些惊疑不定。   这 是……今晚要宿在承明殿? 今晚要承宠? 就她这样一身尘土、满头油汗、满脸涕泪交加的样子,承宠?   秦王驷只顾自己走进殿中,芈月只得跟了进去。但见缪乙上前服侍秦王驷去侧殿洗漱,又有宫婢来迎奉芈月前去洗漱。   芈月洗漱完毕,被送到后殿相候。她本已经疲累至极,此刻坐在那儿放松下来,虽然一直暗中提醒自己,应该等秦王驷,但却不知不觉中,歪靠着凭几,就这么睡着了。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悠悠醒来,但觉灯光刺目。芈月用手挡住灯光,从榻上起来,转头看去,才发现此时已经天黑了,自己还在承明殿后殿,转头向灯光的方向看去,见秦王驷坐在几案前,正在处理堆积如山的竹简。   芈月怔怔地看着秦王驷的背影好一会儿,不知为何,竟落下泪来。   秦王驷感受到了身后的动静,手微一顿,但却没有理会,只继续翻阅竹简。   芈 月悄悄坐起来,不正确的睡姿让她只觉得腰酸背痛。她扭了扭身子,似乎发出了轻微的响声,吓得连忙僵住,悄悄去看秦王驷。   见秦王驷没有动,她悄悄地坐正,看到自己的衣服已经皱巴巴的,摸摸头发也是乱的,左右看了看,没看到可梳妆的东西,只得用手指梳了梳头发,把衣服拉扯整理了一下,走到秦王驷身后跪下,低声道:“妾身冒犯大王,请大王恕罪。”   秦王驷似没有听见,继续翻阅竹简。   芈月一动不动地跪着。   铜壶滴漏,一滴滴似打在心上。   好一会儿,秦王驷的声音传下来:“你冒犯寡人什么了?”   芈月一时语塞,嗫嚅着道:“妾身……君前失仪了。”   秦王驷的声音平静:“寡人并没有召你入见,你事前没有准备,寡人如何能够怪你失仪?”   芈月低头不语。   秦王驷却忽然轻笑:“可是你在心里诋毁寡人,比你在寡人面前失仪更有罪,是也不是?”   芈月抬头,大惊失色。   秦王驷看着她,眼神似乎要看到她的心底去:“你在为孟嬴不平,你在心里说,寡人是个冷酷无情的父亲,是也不是?”   芈月张了张口,想辩解,可是在这样的眼神下,她忽然有了一点倔强之气,她不想在他面前巧言粉饰,不想教他看轻了自己。她放缓了声音,尽量让自己的话语显得不具攻击性,可是,这样的话,还是冲口而出:“大王曾经教导妾身,说是凡事当直道而行。妾身谨记大王教诲,不敢对大王有丝毫隐瞒。是的,妾在心里说,大王让妾失望了。”   “哦?”秦王驷不动声色地应了一声。   “妾一直以为,大王是个仁慈的人……”芈月只觉得心底两股情绪在冲击着,交织着,她需要用很大的努力去理清这种感觉,到底这种失望,是她作为一个女人对秦王驷的感觉,还是她代孟嬴对她父亲的感觉呢? “妾还记得就在这儿,大王给了妾最大的宽容和爱护。您既然对一个卑微如我的媵妾有如此的仁慈,为什么对孟嬴如此冷酷? 孟嬴的一生,就要因此而牺牲。可孟嬴是如此地爱着您、敬仰着您、崇拜着您,为什么,您要让她如此失望,如此痛苦!”   秦王驷却忽然问:“你在为自己不平,还是在为孟嬴不平?”   芈月像是石化了一般。为什么他能看出这个来,为什么他会这么问!   她脑子里好像有两团乱麻纠在一起,此时他这一声问,似乎是一刀将乱麻砍断,看似清了,可却成了两堆碎片,不晓得哪堆是属于自己的,哪堆是属于孟嬴的。   好 一会儿,她才艰涩地说:“我、我不知道。”   秦王驷道:“你过来。”芈月抬头,看见秦王驷朝她点点头:“坐到我身边来,同我说说你小时候的事情。”   芈月有些浑浑噩噩,只是凭着直觉本能走上前,坐到秦王驷身边,好一会儿,她才慢慢地说:“其实,我也不太记得父王长什么样子了。我六岁的时候,父王就仙逝了。但在那之前,我是父王最宠爱的女儿,就连阿姊也不能相比。我睡觉不安宁,父王就把和氏璧给我压枕头底下辟邪;他会抱着我骑马,也让我在他的书房里钻地道……可后来,他不在了,娘也不见了,我和弟弟由莒姬母亲照应着,我像个野孩子一样。后来,我拜了屈子为师,我跟阿姊从小学的就不一样……”   她说得很慢,有许多事,她掩埋在心底很久,久到自己都忘记了,可是这时候翻出来,却仍然件件刺疼着她的心:“孝期满后,我们才从离宫回到宫里来。弟弟在泮宫,我在高唐台,莒姬母亲仍在离宫,一家三口,分了三处去住。可是没有办法,我们必须要让世人知道我们的存在。头一天进宫,女葵就被行刑,就是为了给我们看看什么叫杀鸡儆猴。我终于找到了我娘,她求为父王殉葬而不得,被配给贱卒每日受虐,生死两难。我以为找到她可以救她,结果却是令她惨死。我以为长大以后,就能够自己做主,可以保护弟弟们,结果,我差点被毒死。好不容易随阿姊远嫁,却要将戎弟押在楚国,又差点害得小冉被执行宫刑……每次遇上这些事的时候我都会想,要是我的父王还在,一定不会让我受这样的苦,一定不会……”   秦王驷沉默片刻,问:“那你现在呢? 还这么想吗?”   芈月凄然一笑:“大王,妾身这样想,很幼稚,对吗? 一个孩子受了伤害,就永远把自己最美好的一段记忆封存在孩子的时代里,这样的话,日子再苦,心底只要存着一份美好和甜蜜,就能撑下来了。”   秦王驷沉默片刻:“也是……”   芈月苦笑:“可人总要长大。大王,你打破了我童年的幻想,却也让我从幻想中走出来,真正地长大。”   秦王驷没有说话,却伸出手,搂住了芈月。   芈月伏在秦王驷的肩头,微笑,笑容令人心碎,却带着坚强:“我要学会,用自己的力量和信念,活下去,活得比谁都好。”   秦王驷轻抚着芈月的头发,默然无语。   自那以后,秦王驷常常召了芈月来,与过去相比,他们相处似乎增加了一些内容,他更纵容她,而她也渐渐放开心扉,对他也没有如君臣奏对般紧张和刻板。   有时候芈月心中想,到底是她把对楚威王的怀念投射到了秦王驷身上,还是秦王驷把对孟嬴的疼爱投射到了她的身上呢。但是毋庸置疑,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彼此都填补了心灵一个极大的空缺。   但是,又不是完全的代入。芈月心里知道,她在他的面前,仍然有所保留,仍然有所敬畏,而并不是无拘无束的。   而秦王驷也并不完全把她当成一个孟嬴的替代品。她有像孟嬴的地方,可是和孟嬴相比,却有更大的不同。孟嬴天真无邪,而她的心锁却很重。   孟嬴爱弓马喜射猎,可是,对于政事,对于军事,对于史事,这些话题,不只是孟嬴毫无兴趣,他在满宫的女人中,也找不到可以共同谈论的人,但他对着芈月谈论的时候,她却都能够听得懂、接得上,甚至还能够共同讨论。   虽然秦王驷只要愿意,以他的教养和心计,能够满足每一个文人雅士、闺中妇人风花雪月的梦想,但事实上,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是一个完全刻板的政治动物,风花雪月只是他的技巧,而不是他的爱好。   刀和马、地图和政论,才是他永恒的兴趣和爱好。而在这一点上,芈月却奇异地成为他的共鸣者。   天下策士都希望游说君王、操纵君王,去达成他们的企图。君王可以被策士“说动”,那只是因为策士的谋略正好符合他王国的利益罢了,但君王却不可以真的被策士“煽动”,甚至让策士知道他想要的是什么,而事前针对他的爱好进行设计。人心是很奇怪的东西,它有一种惯性,当你第一次觉得这个人说的有道理的时候,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就会习惯性地先认为他说的都有道理,从而习惯性地接受。   但秦王驷却不能把他自己脑海中未成形的、碎片式的思维,先告诉别人,再被别人操纵,这一点,哪怕是他最亲近最信任的弟弟樗里疾,也是不可告知的。   但是,一个后宫的妃子,就算她知道了记住了再多的事,她又能怎么样?   她既不能上朝奏事,也不能制定国策推行,更不能手握军权去发动战争。   秦王驷很愿意和她说话,虽然她还很稚嫩,许多见解还很可笑,但是,她能懂,是真的能懂,她理解的方向是对的,而不是装的。而且她很聪明,一教就会,看着她从一无所知到很快理解,秦王驷有一种满足和自得。   有时候转头,看到她认真看着竹简的侧影,他会想,那些诗啊经的,有些莫明其妙的话,似乎现在看来,也是有一些道理的。人和人之间,除了君臣知己共谋国事时的会心一笑外,男人和女人,居然也可以心灵相通的。   后宫的女人们,是很复杂的存在,她们的心思简单到一眼可以看透,她们的所求所欲,无非是宠爱、子嗣、位置、尊荣,可是她们却奇怪地在很简单的事情上,想得特别复杂,弄得特别复杂,然后让自己和周围的人都觉得疲累。   芈 月却很奇怪,她的心如一潭深渊,有些东西永远隐藏在深处,水面上却是平静无波,她甚至懒得在日常生活中用心思,甚至在他的面前,也懒得用心思。   他也看到她对待王后的敷衍,这种敷衍只是一种快快度过与对方在一起的时间,然后给予对方希望得到的话语安慰而已。他很奇怪,这么简单的敷衍态度一目了然,王后却会因此或喜或怒,而去推测她到底“有无诚意”。   她对魏夫人及其他的后宫妇人,却是连这一点敷衍都懒得付出,见了对方,速速见礼,快快走开。宫中有说她谦逊的,也有说她傲慢的,无非就是因为她这一副跟谁都没有打算多待一会儿的态度。她懒得去理会人家,也懒得去摆后宫妇人得宠时在别人身上找存在感的架势。   看到一本好书的时候,或者是骑射欢畅之时,或者是与他说史论政的时候,她的眼睛会发亮,除此之外,她的眼神大多数时候是漠然的。   有时候他觉得她像孟嬴,但有时候又觉得她像庸夫人,但更多的时候,她谁也不像,她只是芈月,她只是她自己。    第十章 四方馆   不觉春去秋来,这日,秦王驷同芈月说,第二日换上男装,芈月虽觉诧异,但还是在次日依言换装,跟着缪监到了宫门口相候。过得片刻,秦王驷也换了一身常服出来,两人出宫上马,带了数十名随从,穿过熙熙攘攘的咸阳城,到了城西一座馆舍。   芈月下马,细看门口悬的木牌,方看出是“四方馆”三字,诧异地问:   “大———”方一出口,看到秦王驷的示意,忙改了口,“呃,公子,此处为何地?”   秦王驷却不回答,只招手令她随自己进去。   进得四方馆内,但闻人声鼎沸,庭院中、厅堂上往来之人,均是各国士子衣着,到处辩论之声。   前厅所有的门板都卸了去,只余数根门柱,里面几十名策士各据一席位,正争得面红耳赤。   芈月随着秦王驷入内,也与众人一般,在廊下围观厅上之人争辩。但见廊下许多人取了蒲团围坐,也有迟到的人,在院中站着围观。   就听一策士高声道:“人之初,性本善,敢问阁下,可有见蝼蚁溺水而拯之乎? 此乃人之本性也,当以善导之,自可罢兵止战,天下太平。”芈月听其言论,显然这是个儒家的策士,持人性本善之论,想是孟子一派的。   但见另一策士却哂然一笑:“敢问阁下可有见幼童喜折花摧叶,夺食霸物否? 此乃人性本恶也,唯有以法相束,知其恶制其恶,天下方能严整有序,令行禁止。”显然这是法家的策士,说的是人性本恶,当以法相束的理论。   又有一策士袖手作高士状,摇头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两位说得这般热闹,谁又能够牺牲自我成就大道? 以我师杨朱看来,世人谋利,无利则罢兵止战,有利则洒血断头。你儒家也说过有恒产者有恒心,法家也说过人性逐利,所以你们两家都应该从我派之言!”听其言,自然是拔一毛而利天下亦不为的杨朱弟子。   又见一策士按剑道:“胡扯! 人性本无善恶,世间如染缸,入苍则苍入黄则黄。治国之道,尤不可听乱言。人之异于禽兽者,乃人能互助互援,学说制度乃为减少不平,争取公平而立。为大义者,虽死犹生……”这言论自然便是墨家之说。   芈月素日虽亦习过诸子百家之言论,但却只是自己一卷卷地看,一字字地理解,此刻听得各家策士争相推销自家学说之长,攻击其他学派之短,与自己所学一一相印证,只觉得原本有些茫然不懂之所在,忽然便明悟了。她站在那儿,不禁听得入神,兴奋之处,眼睛都在闪闪发亮。   但听得堂上策士你一言我一语地,已经开始争吵起来:“我兵家……”   “我道家……”   “我法家……”   芈月听得入神,秦王驷拉了她两下,她都未曾会过意来,直至秦王驷按住了她的肩头,对她低声叫了两声:“季芈、季芈———”她方回过神来,见秦王驷脸色不悦,吓了一跳,失口欲赔罪道:“大、公子———”   秦王驷手指竖在嘴边,做一个噤声的动作。芈月连忙看看左右,捂住了自己的嘴,见秦王驷已经转身走向侧边,连忙跟了下去。   但见秦王驷走到旁边,自走廊向后院行去,芈月这才看到,不但前厅人群簇拥,便连侧廊也都是人来人往,穿梭不止。许多策士一边伸脖子听着厅中辩论,一边手中拿着竹筹一脸犹豫的样子。   两人走入后院。此时后院同样是热火朝天,但见后厅中摆着数只铜匦,旁边摆着一格格如山也似的无数竹筹,各漆成不同的颜色。旁边有四名侍者坐在几案后,许多策士簇拥在几案边,自报着名字由侍者记录了,便取了竹筹来,投入铜匦中。   芈月正思忖着这些人在做什么,却见一个策士看到秦王驷进来,眼睛一亮冲了上来:“公孙骖,你来说说,我们今天投注哪个?”   芈月一怔,见那人径直对着秦王驷说话,才知道这公孙骖指的便是他了。   就 听得秦王驷笑道:“寒泉子,想来这几日你输得厉害了。”   那寒泉子一拍大腿:“可不是。”说着眼睛余光看到芈月,见她与秦王驷站在一起,衣着虽然低调却难掩华贵气息,迟疑着问:“不知这位公子如何称呼……”   芈月亦不知如何应对,当下看向秦王驷,就听得秦王驷道:“这是楚国来的士子公子越,寄住在我家,我带她来见识一下四方馆。”   寒泉子忙打招呼:“哦,原来是公子越,你要不要也来投一注?”见芈月神情不解,当下对她解释:“你看这些铜匦,外面挂着的木牌写着哪家学派和甲乙丙丁的,就是指外面在辩论的学派和席位,你要是赞同哪家,就把你手中的竹筹投到哪个铜匦中去。每天黄昏时辩论结束以前都可以投。辩论结束以后开铜匦验看,铜匦内竹筹数最多的投注者就可以收没铜匦内竹筹数最少的两家之所有注码,若是夺席加倍。”所谓夺席,便是将对方辩论得落荒而逃,夺了对方的席位给自己,这在辩论之中自然是取得绝对优胜的位置。   芈月想起前面百家争辩时自己所感受到的心潮澎湃,她亦听说秦国的四方馆类似齐国稷下学宫的性质,当日她在楚国与黄歇说起时,不胜心向往之,不想自前厅到后厅,那各国之士簇拥的盛景,居然不是因为学说,而是变成了赌博,当下不禁目瞪口呆,脱口而出道:“诸子百家之学说,乃经营国家的策略,你们居然拿它来做赌注,实在是太过……”说到一半,她顿时发现自己失口,忙看了身边的秦王驷一眼,把后面的话咽下了。   那寒泉子却显然是个爽朗豪放之人,闻言不但不怒,反而对秦王驷哈哈大笑道:“公孙骖,你这个朋友果然是初来咸阳啊……”说着,对芈月挤了挤眼睛道:“公子越,我同你说吧,天下本就是个大赌场,诸子百家也不过是以列国之国运为赌注,游说列国推行己策。天地间生育万种物件,各有各的存在方式。世间若只存一种学说,岂非有违天道? 你看百家争鸣已经数百年了,如今仅恃着哪家学说以排斥别家已不可能,各家交融或者踩他人学说为自家学说增添光彩早已经是常例,墨家、法家、儒家自己内部就派系横生,有时候吵起来三天三夜没个输赢,最后大家只能用这种投注之法,谁赢谁输一目了然,自家的竹筹少了,只能回头再抱着竹简研究制胜之道罢了。”   芈月听了寒泉子解说,便脸红了,忙行了一礼道歉:“原来如此,是我浅薄了。”   寒泉子连忙摆手道:“没事没事,赌博其实也是个乐子。你说得原也没错,我们这些人,策论之心也有,赌博之心嘛,嘿嘿,也是不浅。对了,你要不要下注?”   芈月一愣:“我也可以下注吗?”   寒泉子便跑回去,同一个侍者说了些什么,取了两根竹筹来,递了一根给芈月:“公子越,这是你的竹筹,那边墙上有编序,你在最后一位后面顺延题上你的名字即可。”   芈月看向他所指的墙上,却原来那墙上的木牌上按顺序写着各人的名字,投注之人只消把自己的编号投入各铜匦便是,次日检取时,便依着编号决定谁胜谁负。新来之人,在最后一位顺延写下自己的名字编号便是。   芈月笑了笑,看见秦王驷手中的竹筹,果然已经写了编号,再看各人手中的竹筹,亦是有编号的,只有自己的竹筹,是未曾有编号的,当下便走到墙边,先写了“楚芈越”三字,又将自己的竹筹也写上编号。   她转头再回到秦王驷身边,便见寒泉子已经问她了:“公子越,你投哪家啊?”见芈月一怔,有些不知所措地看向秦王驷,寒泉子挥手:“别看这厮,这厮最无原则,摇摆不定,今天投儒家明天投法家……”   芈月见他风趣,不禁掩口而笑:“那你看到他来了还这般高兴。”   就见寒泉子拍着胸口:“我,我自是最有原则的人了! 他若不来,我投法家;他若来,我跟他下注,再无变易。”   芈月目瞪口呆,倒为此人的诙谐而忍不住大笑起来。   寒泉子为人爽朗,嘻嘻一笑,只管催道:“快说啊,你投哪家?”   芈月回想方才在前厅所听诸家之辩,犹豫了一下,道:“我、我投道家吧。”   寒泉子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果然你们楚人多半下注道家,有原则,跟我一样有原则。”芈月一听他自吹“有原则”三字便忍不住要发笑,却见寒泉子转头问秦王驷:“公子骖,你呢?”他看着秦王驷的表情,仿佛他忽然化身为一堆秦圜钱一般。   秦王驷沉吟片刻,方道:“我嘛……墨家!”   寒泉子见状,接了两人竹筹,又将自己的竹筹与秦王驷的放在一起,口中滔滔不绝:“聪明,今日在前厅辩说的就是墨家的唐姑梁。近日墨家的田鸠、祁谢子等都到了咸阳,这三人必是想在秦王面前展示才华,赢得秦王支持,以争巨子之位。所以近来凡有辩争,这三人都一定拼尽全力,获得胜绩。”   见寒泉子终于止了话,拿了两人的竹筹去投铜匦,芈月禁不住松了口气。她倒是看出来秦王驷为何与此人交好,盖因此人实是个消息篓子,凡事不要人问,自己便滔滔说了,秦王驷就算十天半月不来,只消问一问此人,便可知道这些时日来的内情了。   芈月看着寒泉子摇头:“这是咸阳,嬴姓公子能有几个数都数得出来,若是公孙就不一样了,人数既多又不易为人全数所知,所以你就给自己造了公孙骖这个身份———可是,四马为驷,三马为骖,这么明显的事,他就一点也猜不出你的真实身份来吗?”   秦王驷也笑了:“四方馆中策士,关心各家理念、天下政局,与人相交,交的是这个人本身的思想行为,至于你的身份是什么,却是无人在意的。”   芈月被一语触动心事,轻叹:“与人相交,交的是这个人本身的思想行为,至于你的身份是什么,却是无人在意的…… 若是天下人都这样,就好了。”   秦王驷笑而不答,转而问:“喜欢这里吗?”   芈月的眼睛亮了起来:“喜欢。”   秦王驷指了指前厅:“可听出什么来了?”   芈月低头仔细地想了想,无奈地摇头:“仿佛各家说得都有道理,却都未必能够压倒别人。”   秦王驷抬头,双目望向天际:“百家争鸣,已经数百年,若说谁能够说服谁,谁能够压倒谁,那是笑话。”   芈月不解地问:“那他们为什么还要争呢?”   秦王驷道:“争鸣,是为了发出声音来。一个时代只有发出各种声音来,才会有进步。原来这个世间,只有周礼,只有一种声音,四方沉寂。我大秦在他们眼中,也不过是牧马的边鄙野人。周天子的威望倒塌下去以后,才有列国的崛起,有我大秦的崛起,有各方人才投奔,有这四方馆中百家争鸣,激荡文字,人才辈出。”   芈月想说什么,张了张口,却没说出来。秦王驷看出她的心思,鼓励道:   “说吧!”   芈月嗫嚅道:“妾身看《商君书》,商君斥其他学说为‘贼’。大秦用的是商君之法……”见秦王驷哈哈大笑起来,芈月有些羞愧地低头。   秦王驷的笑容渐渐收起,看着芈月道:“杀其人,不废其法;尊其法,不废他法。王者之道,在于驾驭策士和学说,而非为策士和学说所驾驭。”   芈月心头一震,看着秦王驷。他的话,犹如一扇门向她打开,她只觉得五脏六腑都似已经僵住,自己的思考,又似重新被他洗刷过。   但听得秦王驷继续道:“任何一种学说都在尽力排斥他人,但是只有最聪明的人,才会吸取别家学说提升自己。所以经过百年来的排斥以后,各家学说已经懂得,为了说服别人,更要不断提升自己学说的内涵。而君王,择一家为主,数家为辅,内佐王政,外扩疆域……”   观其言行,芈月已经明白,这四方馆的设立是为了什么;而他以君王之身,不是坐等下面的臣子推荐,而是亲自来到四方馆中结交策士甚至下注博弈,又是为了什么。学说不怕争辩,因为学说是在争辩中进步的,而聆听争辩,则可以从中学习到如何辨别一种学说的优劣。   芈月沉默良久,忽然鼓足了勇气问:“大王,我还可以再来吗?”   秦王驷笑了:“带你来,难道只是为了让你看一眼,然后回去牵肠挂肚的吗? 你自然是可以来的。每月逢十之日,这里都会有大辩论,你若喜欢,以后可以自己凭令符过来,也可以……”他停顿了一下,“下注!”   芈月惊喜地道:“真的?”   秦王驷道:“君无戏言。”   芈月看着秦王驷,眼中充满了崇敬和感激,忽然有些哽咽:“大王……”   秦王驷不解地问:“为何哭了?”   芈月抹着眼睛:“臣妾是高兴得哭了!”   秦王驷有些不解:“高兴到要哭?”   芈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大王给我的,是我连做梦都不曾有过的自由和快乐。”   秦王驷笑着摇头:“这点事就满足了? 寡人不是说过吗,从此以后就只管从心而活,自在而行。”   芈月笑了,笑得如春花灿烂,秦王驷自认识她以来,却是第一次看到她如此灿烂而毫无保留的笑容,不禁有些失神。   芈月一转头,却见缪监自前厅匆匆而来,有些诧异,当下压低了声音道:   “大王,大监来了。”   秦王驷一扭头,看到缪监的神情竟有些惊惶。他知道缪监素来镇定,有这样的表情,必是出了大事,当下脸色一变,转身迎上,低声问:“何事?”   芈月但见缪监在秦王驷耳边悄悄说了句话,秦王驷脸色大变,低声道:   “什么? 不必顾忌,冲进去,看个究竟。”说着,就要匆匆出去,芈月亦是连忙跟上。   那 寒泉子刚下完注回来,见秦王驷就要走,诧异地道:“咦,樗里子,你来找公孙骖什么事啊? 公孙骖,赌注就要开了,你不再等一会儿吗?”   却见秦王驷脸色铁青,强抑脾气:“没什么,家中忽然有事,我先走了。”   见三人匆匆离去,寒泉子正自诧异,却听得此时前堂哗然喧闹:“唐姑梁赢了,唐姑梁赢了。”寒泉子一听大喜,眉开眼笑:“如此,我今日赢了!”当下忙赶到前殿去,便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了。   秦王驷匆匆回宫,却是因为秦国出了一件震惊朝野的大事。   大良造公孙衍上表辞官,出走魏国。   表面上看来,这只是大良造与秦王理念不合,因此负气而走,然则此事,却是经历了一番谋算已久、惊心动魄的国与国之间的暗战。   综合各方面得到的讯息,公孙衍出走,是魏国君臣策划已久的事,而具体的执行之人,就是魏公子卬。   一年多前,楚女入秦为后之时,魏卬已经在游说公孙衍了。当时公孙衍仍然有些犹豫不决,但当他征魏主张受到阻止,对义渠用兵的建议又不被采纳,再加上张仪凭一张巧舌屡次在朝堂上与他相争,他本以为张仪不足为敌,可是,在秦王驷立张仪为相邦,将大良造的权力三分之后,他在这大良造的位置上,已经不能再安坐了。   夕阳西照,满园菊花盛开,黄紫两色,分外耀眼。   花丛中,公孙衍和魏卬各踞几案饮酒。   公孙衍案上的酒坛子已经空了好几个,他沉着脸,一杯杯地饮尽。魏卬几案上却只有浅浅一个酒盏,尚有半盏酒在,旁边却摆着一具古琴。   魏卬看着公孙衍喝酒,忽然叹息一声:“式微,式微,胡不归?”   公孙衍忽然顿住,整个人石化了似的,声音也变得冰冷:“公子卬,此言何意?”   魏卬意味深长地看着公孙衍:“犀首这样聪明的人,何必再问呢?”   公孙衍手中酒杯重重落在几案上,他看着魏卬想说什么,最终还是叹了一口气:“是我小看公子了,我一直以为,您已经随遇而安,没想到您身在咸阳,心仍在大梁。”   魏卬轻轻拨弄琴弦道:“式微,式微,胡不归? 微君之故,胡为乎中露!”   随即停下琴弦,将酒一口饮尽,“我是回不去了,可是犀首呢,你为何不回去?”   公孙衍嘿嘿一笑:“我为何要回去?”   魏卬专注地看着手中的琴,轻轻拨弄着:“犀首还有继续留下的意义吗?”   公孙衍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我当日在魏国,不过是个偏将。秦君于我有知遇之恩,拜为大良造,以国相托。纵君臣意见相违,但我仍然是秦国的大良造,又岂可轻言离去?”   魏卬放下琴,叹息:“不求封百里侯,但求展平生愿。犀首,你与卫鞅,都是百年难遇之奇才,岂能拘于一国一域、一人一情? 纵观列国数百年风云,有几个能够得国君以国相托? 齐有管仲,但管仲之后呢? 秦国已经得了一个商君,不会再打造一个商君。但是……”他身体向前倾,迫切地看着公孙衍,“魏国已经失去卫鞅,不能再失去公孙衍。秦王之气犹盛,一山不容二虎。但魏国盛气已衰,正要托赖强者力挽狂澜。犀首,大丈夫施展才华,改天换地。你与其与秦王论个短长,不如与秦国争个短长。”   公孙衍的酒杯停住,他的表情虽然冰冷,但炽热的眼神和微颤的手,却显示出他内心正在天人交战。   魏卬不再继续说话,只是轻拨琴弦,反复弹着刚才《式微》那一章。   公孙衍忽然放下酒杯,杯中酒溅洒几案。   式微,式微,胡不归?   胡不归?   他要———归去吗?   公孙衍想了很久。他独坐在书房,看着壁上的地图,看着席上一堆堆竹简,这些都是他历年用尽心血写下的策论,这是他对秦国的展望,这是他对列国的分析,这是他控制这个世界的渴望和野心。   他公孙衍,应该是以天下为棋盘,与天地造物对弈的棋手,而不是一颗困于朝堂,被君王拨弄,被同僚排挤倾轧的棋子。   与之相比,秦王的恩遇、大良造的身份,又算得了什么?   他知道魏卬劝他的目的,他也知道他这一离秦而去,等待他的是魏国的礼聘。   可 是———公孙衍无情地笑了一笑,薄薄的嘴唇显出他冷硬的性子———当日他入秦,做的是大良造,如今他入魏,魏国还有什么能满足他的呢?   他站起来,看着壁上的地图,沉吟良久,举起朱笔,在地图上点点画画。   公孙衍在书房中,对着地图,几日不曾出门。到了最后,地图已经被他画得面目全非,他这才一掷笔,哈哈大笑:“吾得之矣!”   天下如同棋盘,而他已经把每一步棋都算好了。   是时候该走了。   他把地图卷起来,扔到火盆中烧了。   七月初九,魏卬以幼子生日为由,请许多在咸阳的魏国旧人饮宴。   七月初十,也是四方馆辩论之时,近日墨家大辩,秦王驷一定会感兴趣的。   初 九日,宾客饮宴,公孙衍与魏卬对饮,大醉而宿于魏卬府中。   外面的酒宴仍然在继续。   而声称已经醉倒的公孙衍在书房中与魏卬对坐。   魏卬将几案上的过关符节和竹册推到公孙衍面前:“这是过关符节,这是伪造你身份证明的竹册。马车已经安排好,明早你便离开咸阳。”   公孙衍沉默片刻,从袖中取出一个锦囊推到魏卬面前:“我与秦王终究君臣一场,虽然观念不同,难免各分东西,下次相见就是在战场。这是我留给他的陈情之信,请代我转交。”   两人互相一拜,公孙衍站起,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酒宴散了,宾客陆续从魏卬府中离开,而公孙衍作为魏卬的至交,醉倒在魏卬府中过夜。谁也不会特别注意,在那些离开的宾客中,有一个人的随从已经悄悄换人了。   次日清晨,数辆马车悄然自咸阳城东门而出,守城卫兵验过通关符节,乃是魏夫人派人送蓝田美玉给魏王。同一时间,一辆客货两用的马车自咸阳城西门而出,载着一名叫“梁贾”的商人贩货到义渠,通关的竹符里写着商人与随从三人,以及丝帛等货物。东门与西门的守卫官兵分别查验以后,都通关放行。   傍晚,四门齐动,缉骑皆出,一路追赶,持魏夫人通关符节的那一批人与货,皆被截下。   但那贩货到义渠的商人车队,出了西门之后,转折向东,一路翻山越岭,疾行至魏国。   魏卬府。   因昨日饮宴未完,今日魏卬仍与“公孙衍”在云台饮宴。   忽然间府门大开,司马康率着廷尉府兵马冲了进来,直入花园,冲上云台,拉起与魏卬对饮之人,一看果然不是公孙衍。司马康气急败坏,拔刀对准魏卬道:“大良造何在?”   魏卬站起,傲然一笑道:“如今,他已经是魏国的国相了。”   司马康大怒,用刀逼近魏卬道:“你,好大胆子!”   魏卬冷冷一笑,忽然口鼻之中黑血涌出,整个人也倒了下去。司马康扶住魏卬,惊怒交加道:“你、你服毒了?”   魏卬嘴角带着一丝微笑道:“我被你们秦国的大良造所骗,丧权辱国。   我如今再骗走你们秦国一个大良造,如此,我也去得安心了。”   但见夕阳西下,魏卬的微笑凝结在脸上,充满了讽刺之意。   承明殿外,都可以听得到秦王驷的咆哮之声,只吓得往来的小内侍们战战兢兢,恨不得贴着板壁而走,脚下不敢发出一点声响来。   承明殿内,樗里疾跪在下首,面对着犹如困兽般暴怒狂走的秦王驷:“魏卬与公孙衍早有勾结,策划了这么久,你们都是死人吗,居然于事前一点也不知道? 他是怎么离开咸阳的? 没有官凭他如何投宿? 没有铜符他是如何离开关卡的? 当日连商君也未能逃离,为什么公孙衍反倒能离开? 这伙人手眼通天到何等境地了? 你给我去追,去查,一个也不许放过!”   樗里疾上禀:“此事他们筹备已久,公子卬派人假扮公孙衍,迷惑我们的眼线,暗中帮助公孙衍离开咸阳。”   秦王驷一拳捶在案上:“立刻派人去追,务必要将公孙衍追回!”   樗里疾硬着头皮劝道:“大王,臣已经派出铁骑秘密去追,若是当真追不回来,亦不可太过张扬。”   秦王驷怒道:“寡人不管,不计任何代价,都要将公孙衍追回!”   樗里疾大惊:“大王不可。谋士们往来各国,效力君王,来去自如,我们岂可画地为牢,追捕谋士? 当日商君之死,是因为谋反之罪,亦是因为列国不肯收留他。而公孙衍罪状未明,岂可轻言追捕? 只能悄悄追回才好。否则的话,会令各国谋士人心惶惶,不敢留在秦国,不敢投奔秦国。”   秦王驷脸上忽青忽白,好一会儿,才忍下了气,冷冷地道:“好,就依你,悄悄追捕,不可声张。”   樗里疾暗暗松了口气:“是。”   秦王驷坐了下来,脸色阴沉:“哼,魏国人,竟敢算计到寡人头上来,岂有此理!”他转向缪监,“不必忍了,所有魏国人的眼线,全部起出来,不管牵涉到谁,都给我抓了!”   樗里疾见状忙提醒:“既如此,我们派往魏国的眼线,也要理一理。我们若把魏国的眼线都清理了,魏国必然也会清了我们秦国的眼线。”   秦王驷点头:“明面上都收了,暗线可以分头埋了,就算被抓到也不过有一个是一个。”   见樗里疾领命而去,秦王驷这才恨恨地一捶几案,怒而不语。   芈月已经更了女装,见诸人都已经退去,便上来服侍。   她伸出手,为秦王驷按摩着头部,好一会儿,待他的情绪消缓,才不解地问:“大王,妾身有一事不明,不知当问不当问?”   秦王驷沉声:“何事?”   芈月道:“妾身不明白,公孙衍已经是大良造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为何要走?”   秦王驷轻叹一声:“是寡人疏忽了。寡人任公孙衍为大良造,乃以国士相待。公孙衍任职以来,为寡人立下赫赫战功,不负使命。君臣相知,原是大幸,怎奈时移势易,公孙衍的政见主张,于今日的秦国来说,已经是不合时宜了。”   芈月有些不解:“不合时宜?”   秦王驷道:“秦人不畏战,然并不是喜战好战。当日商君变法,虽然于国有利,但这场变法自上而下,无不动荡。若是稍有不慎,则大秦就将分崩离析。所以寡人重用公孙衍,发动征战,连战皆胜,如此才能让列国明知秦国政事动荡,也不敢挑起战争。”   芈月心中暗叹,列国提起秦国,人人都说是虎狼之秦,生性悍野好战。   可如今听起来,这大秦好战,更像是迫不得已,用来恐吓列国的。   秦王驷继续道:“不错,秦人好战,可每一战却都是不得已的。虽然这些年来秦人以命相拼保得住战场上的不败之绩,可是战争却不能一直持续下去。一场战争要征发民夫,便会使田地抛荒,耗费军资使得国库空虚。若不能从战争中得到足够的奴隶和赎金,则每打一仗对于秦国来说,都得不偿失。我大秦处偏僻之地,人丁单薄,土地贫瘠,立国虽久,却不像中原列国,经得起长时间的战争消耗。可公孙衍他……”   芈月听了半晌,已经有些明白了,不禁道:“公孙衍身为外来客卿,久居上位,若不能一直拿出功勋来,何以服众? 所以他力主征战。可是秦国许多更深的内情,他未必知晓。但大王明白,樗里子明白,甚至连庸芮也明白,大秦的人力物力已经支撑不起持续的战争了,必须休养生息。可是大秦一旦停战,则列国就可能犹如群狼扑咬,分而食之。所以大王才会重用张仪,既不动刀兵,又能恐吓诸侯,占取土地。表面上看来咄咄逼人,其实却是在步步为营。”   秦王驷诧异地看着芈月。芈月回过神来,发现自己说得忘形,忙低下了头,却见秦王驷的目光一直盯着她,盯得让她有些胆寒,颤声道:“大王,您,您莫要这般看着妾身———”   秦王驷却忽然问:“这些,是你自己看出来的?”   芈月一怔,低下头,仔细地想了想:“以前夫子给我们讲课的时候,讲得最多的就是秦国。妾身入秦以后,又经常向张子请教……”她不安地看着秦王驷,“妾身是不是说错话了?”   秦王驷叹了一声:“寡人真是没有想到,你一个小小女子,竟能看出这些来。唉,连公孙衍这么多年来,也一直糊涂着。”   芈月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所谓执迷不悟,不过是人有执着,所以迷惑,所以不悟。”   秦王驷拍案而起:“不错,不错,寡人正是奇怪,公孙衍为何如此执迷不悟。寡人曾劝他不要与魏国陷入硬战,国与国的交战,要谋算的不仅是成败,更是得失,可是他却听不进去。后来魏国连败,他又不肯乘胜追击,反而要转去围剿义渠……张仪初入秦国,就能看出来我秦国应该走的方向,他做了这么多年的大良造,却执迷不悟……”他来回走了几步,才喃喃道:“不错不错,他有执着,他的执着让他看不清方向,寡人却不能让大秦陪着他看不清方向。季芈,你知道吗,寡人方才甚为忧心? 公孙衍此人才能极高,气魄极大,又深知我秦国内情,若是离秦而去,必然入魏,甚至很可能会掀起列国对秦国的围剿来……”说到这里,他忽然露出微笑,也缓缓坐下,“可如今,寡人倒不怕了。”   芈月不解地问:“大王这是怎么说?”   秦王驷冷笑:“公孙衍虽然有经天纬地之才,可是他太骄傲,太自我,太把自己凌驾于君王之上了。他做不了第二个商君,找不到一个可托付的君王。他忘记了,再高的才气也需要有君王与他相辅相成。寡人……终于放心了。异日秦国或会有惊涛骇浪,却不会有倾覆之祸。”见芈月仍然有迷惘之色,拍了拍她的肩头道:“你不明白公孙衍,那是自然。你只见过他一次,如何能明白他? 但是寡人明白,寡人就是太明白了,所以惊恐失措,那也是一种因执着而起的迷惑吧。季芈,你很好,非常好。从今日起,你不必去整理那些楚国书籍了,你来为寡人整理书案吧。”   芈月惊喜道:“为大王整理书案?”   秦王驷问:“怎么,不愿意?”   芈月忙行礼:“不不不,妾身万分惊喜。”    第十一章 风云变   公孙衍因与秦王意图相违,从相权三分感觉到自己的理念已经被秦王放弃,一怒之下辞官出走魏国,立刻被近年来痛感国势衰弱的魏惠王任为相国,并促成魏、韩、赵、燕和中山国结为联盟,以对抗已经称王的秦、齐、楚等大国。   公 孙衍的出走,魏卬的自尽,对于所有在咸阳的魏国人来说,都是一场灾难。   魏 夫人得知此事时,已经迟了一步。   采蘩告诉她:“夫人,公孙衍挂印出逃,大王震怒,大索全城。城中与魏国有关的据点全部被破,人员全部被抓。”   魏夫人一惊:“公孙衍是否已经逃到魏国了?”   采蘩道:“是,大王亲迎,已经拜为魏国国相。”   魏夫人轻吁一口气:“那就好。”   采蘩道:“可我们……”   魏夫人镇定地道:“关我们什么事! 我等深宫妇人,岂知军国大事? 你不知道,我自然更不知道了!”   采蘩支吾道:“可是公孙衍出咸阳那日,公子卬、公子卬让人用您的铜符节调开追缉之人———”   魏夫人霍地站起:“你说什么?”   采蘩的脸色也变了,哭着伏地请罪:“是奴婢之错,请夫人治罪。”   魏夫人脸色惨白,手在袖中颤抖:“你、你不是说铜符节已经拿回来了,并且已经运送蓝田玉回魏国了吗?”   采蘩抬起头来,也是脸色惨白:“是、是公子卬同奴婢这样说的,可是、可是他并没有真的这么做,而是直到前日,要送公孙衍离开咸阳时,才用您的铜符节去调开秦国追兵。”   魏夫人瘫坐在地:“他、他为何要如此害我?”   采蘩痛哭:“奴婢、奴婢也不知道。”   魏夫人凄然一笑:“是我的错,我只道他还是以前待人以诚的君子,却不曾想到,一个人失去一切以后,早就已经变得疯狂,而一个已经疯狂的人,还装出一副君子的样子,就比一般的人疯狂得更甚。呵呵,公子卬,我如今才晓得,他为了达到目标,连自己的性命都不放在眼中了,又如何会顾及别人的死活呢?”   采蘩惊得浑身发抖,拉住魏夫人颤声道:“那、那我们怎么办呢?”   魏夫人只觉得全身发软,但她强撑着重新坐定,咬了咬牙:“唯今之计,我们只有抵死不认。只不过是一枚铜符节罢了,又不是我日日要藏在箱子里的,往来魏国的也不是我,中间若是被人丢失,岂能尽是我的过失?”   采蘩看着魏夫人的神情,终于战战兢兢地也爬了起来:“是,奴婢,奴婢……”说了半日,还是不晓得究竟要说什么。   魏夫人吁了一口气,挥手道:“你只当此事不存在,你我什么事也不知道。”   两人正说着,忽然外面传来采薇的声音:“你们想干什么? 大胆,未禀告夫人你们就敢闯进来……”魏夫人一惊,抬头看到缪监带着几名内侍进来,向魏夫人施了一礼道:“夫人,奉大王之命,查办魏国奸细案,内府要传讯魏夫人身边的采蘩、采薇和井监等人,请夫人允准。”   魏夫人脸色惨白,喝道:“大胆! 我身边的侍人,如何就成了内奸了? 我去见大王申诉,我没回来之前,我宫中任何人都不可以擅动,否则的话……”   缪监冷冷地打断了她的话:“夫人,公子卬已经自尽了。”见魏夫人浑身一震,缪监看着她的脸色又加一句:“魏媵人已经被召往内府审问了。”   魏夫人一惊,欲站起,却又坐倒,伸手指着缪监颤抖喝道:“你们……居然连我妹妹也……你们,你们太过放肆了!”   缪监继续说着:“公子华身边的太傅、保姆,大王均已经换过了,该问话的人,也都召去问话了。”   魏夫人看着这个眼神冰冷的内监,心中一沉,忽然尖叫起来:“好好好,有了新人,旧人就可以一笔抹杀了吗? 大王,大王这是也要弃我于西郊行宫吗?”   缪监听她提起庸夫人,眼神顿时凌厉起来,看着魏夫人的眼神如同毒蛇一般:“您不可能有这个机会。魏夫人,庸夫人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大王的事,可您不一样……”   魏夫人跌坐在地,怒视缪监,一字字似从牙齿缝中迸出:“是,我不一样,难道大王真的忍心让公子华无母吗?”   缪监冷冷地看了魏夫人一眼道:“夫人,好教您得知,除了您以外,所有魏国媵女及侍从都要进内府过一遍。”说罢,喝了一声:“带走!”   魏夫人跌坐在地,眼睁睁看着采蘩整一整头发,昂头走了出去,采薇亦尖叫哭喊着被拉了出去,殿内外各种鸡飞狗跳,众宫女和内侍在叫喊声中尽被带走。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天色渐暗。   一阵冷风吹过披香殿内室,魏夫人打个哆嗦,猛地惊醒过来,惊惶地四处回望,整个宫殿空无一人。   魏夫人颤声道:“来人,来人哪!”   整个宫殿却空荡荡只余回响。   魏夫人站起来,赤着足跌跌撞撞地跑出去:“来人哪……”   她跑在走廊中,徒劳地推开一间又一间的侧殿、耳房,甚至是婢女的下房,却是空无一人,宫殿里只回响着她独自一人惊慌失措的声音:“来人,有人在吗? 还有人在吗? 人都到哪儿去了……”   魏夫人只觉得仿佛被整个世界遗弃了似的。她赤着足,一直跑到了长廊尽头,推开披香殿的侧门。   宫门处,却早已静静地站着两个侍女,她们站在那里,似乎一直就在,但又似乎根本没听到魏夫人满宫的呼唤,也未曾进来,只是静静地站在那儿,好像魏夫人若不开门,就永远不会知道她们的存在。   她们见魏夫人出来,才一齐敛袖向她行了一礼,举止整齐,脸上的微笑却似刻上去一般,瞧着是笑,却毫无笑意:“参见夫人。”   魏夫人的脚步猝然而止,她在这两个陌生的侍女面前,本能地感觉到一阵危机。她希望自己能够压制住她们。她伸出手来,勉强挽起自己的头发,高高昂起头来,努力作高贵状,但却抑制不住脸上的肌肉哆嗦:“你们,咳咳咳,你们是……”   但见左边的侍女应道:“奴婢鹊巢,参见夫人。”   右边的侍女也应道:“奴婢旨苕,参见夫人。”   魏夫人心中一阵冰冷,跌坐在地。   “防有鹊巢,邛有旨苕。谁侜予美? 心焉忉忉。中唐有甓,邛有旨鹝。   谁侜予美? 心焉惕惕。“这一首《防有鹊巢》,写的正是有违常理的现象导致的疑惧。这两个侍女的名字,是专门用来赐给她的吗?   这是,秦王对她的怀疑、对她的斥责、对她的厌弃吗?   耳边响着两个侍女的声音:“奴婢等奉大监之命,侍候夫人。”   魏夫人喃喃地道:“我要见大王,我要见大王……我什么也没做,大王不能这么对我。”   忽然听得一声冷笑,一个女子慢慢从阴影里走出来,看着魏夫人,眼中尽是恨意:“魏姊姊,事到如今,何须狡辩呢?”   魏夫人一怔,眼前之人,正是樊长使。她忽然想起方才缪监的话。他说魏国媵女及侍从均要进内府过一遍,而她的族妹魏媵人也已经进了内府,可樊长使为何还在此呢?   樊长使却自己将话都说了个透:“我身怀六甲,却被你拿去当作陷害王后的工具,害得我早产险些身死,我儿天生体弱,便是我侥幸得了性命,却也因此而缠绵病榻,容貌不复! 你害我至此,夫复何言!”   魏夫人顿时明白,瞪着樊长使:“是你出卖我?”   樊长使哈哈一笑:“是啊,你位高权重,我自是奈何你不得。可是魏夫人,你聪明一世,怎么就不明白,就算你有本事抹杀掉所有的证据,却没有办法抹杀掉你做过这些事的痕迹,更没有办法抹杀大王心中的怀疑。只要大王怀疑了你,我再说你什么,大王都会相信。如今你再要见大王,又有何用?”   魏夫人颤声问道:“你同大王说了些什么?”   樊长使冷冷地道:“什么都说了,你自入宫以来,所有的事,甚至你偷偷派采蘩出去,与魏公子卬的每一次私会,我都替你盯着、看着,替你记着的。”   魏夫人死死地盯着樊长使,她积威已久,樊长使纵然怨恨满腹,也被她看得心寒,不禁往后缩了缩,然而一想到自己险些殒命,儿子先天体弱,终身受害,心中的怨念又压过了害怕,挺了挺胸道:“魏夫人,这是你应得的报应,休要怨我。”   魏夫人看着樊长使,忽然大笑起来:“好、好,好妹妹,你不愧是跟着我的人,敢落井下石,也算有些手段。不过,有些事,你是永远不会懂的。”她之前还极为疑惑,就算是魏卬拿了她的铜符节助公孙衍逃走,秦王驷必然雷霆大怒,但是到了这般将她所有的侍从婢女尽数押走的程度,却是出乎她的意料。   因 此她惶恐、她失措,而秦王驷赐下这两个名字中明显存着猜忌和羞辱之意的侍女来,更令她如挨了一闷棍。   此时樊长使这般沉不住气地跳出来,诉尽怨恨,只当是耀武扬威,可以一雪前耻,却不知道也将她需要的所有信息,都告诉了她。   而魏夫人,她最怕的是连敌人是谁也不知道,连自己应该如何办也不知道。一旦有了目标,她便能够迅速将自己武装成一个战士。   够了,足够了。虽然这一战,她猝不及防,一败涂地,击倒她的却不是她的敌人,而竟是她的盟友,她败得不甘,败得糊涂;但是只要她还在,她的子华还在,她就能够卷土重来。   魏夫人看着樊长使,微微一笑,原本苍白的嘴唇忽然诡异地多了两分血色:“多谢妹妹好意告知,我必不会忘记妹妹之情。”说着,她挽了挽头发,优雅地昂起头来,转身一步步走回了殿内。   夜风起,足下是一片冰冷,她一步步如踩在冰上,赤着的双足因为刚才奔跑而开始发痛,每一步踩下去,都是钻心的疼。今后她的前途,亦是一步步走在刀刃之上,可是,她魏琰,会一步步走下去,最终,走出这一片险境,重新踏上属于她的宝座。   这一夜,整个宫廷,不知道有多少人为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辗转不得安枕。   次日清晨,承明殿外,魏夫人身着素服,卸去所有饰物,披散着头发,赤足走到殿外跪下:“妾魏氏,求见大王。”   无人回应。   魏夫人对这样的情况,已经有所预料。多年夫妻,让她比谁都了解,秦王驷的心在真正冷起来的时候,会有多冷酷。然而预料得再充分,真正面对着的时候,仍然觉得一颗心揪紧,痛得难受。   魏夫人双手呈上血书道:“妾身有罪,请大王赐罪。”   依旧无人回应。   魏夫人双手无力垂下,血书置于膝上,一动不动地跪着。   但见承明殿中宫人内侍来去,日影变化,直至天色暗下来,依旧无人理她。   直 至承明殿中灯光亮起,这时候缪监才走出来,走到魏夫人身边,温言道:“魏夫人,您还是回去吧,大王是不会见您的。”   魏夫人面色惨白,一片决绝:“若大王不见妾身,妾身就跪死在这里,向大王请罪!”   缪监轻叹一声:“魏夫人,您认为大王会为这种行为而心软吗?”   魏夫人神情绝望,惨然一笑,双手呈上血书:“求大监代我呈上血书,我感激不尽。”   缪监心中暗叹,若说后宫诸妇,他心中最不喜的,此妇当数第一。只可惜,后宫妇人,他一个寺人喜与不喜,都毫无置喙的权力。然而在此刻,他却不能不受她所迫,还得似被感动一般,一边摇头一边接过血书,神情也带了三分惨然道:“唉,魏夫人,您这又是何必呢? 算了,我就替您去试试看吧。”   见缪监走进殿内,魏夫人跪在原地,心中却是隐隐有着期望。她知道以自己目前的状况,想要翻盘是极难的,只是她不甘心,她曾经离后位只有一步之遥,如今她不但失去了后位,还无端遭遇这样的飞来横祸。她用了一夜时间,写了这样一封用尽心机,也倾尽情感的血书,只要秦王驷看到这样的血书,必会想起两人的旧情,他们之间曾经有过这么多恩爱的时光,还有她的儿子子华,不管从情感上,还是从利害上,他都当给她一个翻身的机会才是。   缪 监出来得很快,魏夫人看到他手中捧着原样不动的血书时,心里一沉。   缪监一脸的怜悯、同情、歉疚,魏夫人看到这样的神情,心就沉到了底。   她不要看这个老阉奴这种虚情假意的表情,明明他对她,比谁都厌恶,这样的表情,让她恶心。而从他口中吐出来的话,却更是让她寒心! 他说:“大王没接,他说别拿这种割破指头洒点血的东西表示诚意,若是犯了错上呈血书有用,怕承明殿中将来会堆满这种东西,他嫌气味熏人。”   魏夫人只觉得胸口一痛,一口鲜血喷出,整个人已经软软地倒下。   殿前宫女不由得轻呼一声,声音才发到半截,已经被缪监狠狠瞪了一眼,只吓得后半声也哽在嗓子里,噎得差点翻白眼。缪监低声喝道:“叫什么,吵着了大王,你有几条命?”   殿前侍候的寺人和宫女们都吓得掩口不住,一个寺人战战兢兢地指了指魏夫人:“大监,那魏夫人……”   缪监冷冷地道:“抬回披香殿便是,有什么好叫嚷的。”   当下几名内侍匆匆抬了步辇来,将魏夫人扶上步辇,抬回披香殿去。   一行人方走到宫巷,迎面刚好见芈月带着侍女也坐着步辇过来。芈月见是承明殿的内侍,当下便叫侍人避在一边,却见步辇之上魏夫人昏迷不醒,口角边尽是鲜血。   那几名内侍见是芈月让在一边,反而不敢前行,一名内侍赔着笑上前道:“请芈八子先过吧,奴才们不打紧的。”   芈月便问:“步辇上是魏夫人吧,这是怎么一回事?”   那内侍回道:“回芈八子,魏夫人在承明殿外跪了一整天,刚才吐血昏倒了。”   芈月一惊,问:“她没事吧?”   内侍赔笑道:“芈八子您慈善,魏夫人想来是没事的。”   芈月奇道:“什么叫想来是没事的?”   内侍只得笑道:“这得太医看了才知道啊。”   芈月方要问召了太医没有,话到嘴边却忽然明白,如今魏夫人待罪之身,后宫之事掌握在王后手中,若要召太医,那自然也得先去请示了王后才是。   这 内侍滑头得紧,想来他只是得了送魏夫人回宫的命令,其他的事,便不会多管,也不会多说了吧。当下轻叹一声,挥挥手,坐着步辇先过去了。   月光下,魏夫人惨白的脸和嘴角的血痕显得触目惊心。   芈月不知道,为什么魏夫人一夕之间就失去了宠爱。可以说,她进宫,就是为了扳倒魏夫人,这个目标是如此之难,难得她几次折腾,几乎要放弃了。可是谁也没有想到,忽然间,她梦寐以求的事,就完成了。   刚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她被一股巨大的兴奋笼罩着,她强烈地想知道,魏夫人是如何失势的,到底是谁,做到了自己想做而没有做到的事?   然而,她没有动,也没有出手,她在等。她想知道,一向狡诈的魏夫人在这种情况下,会如何想办法脱身。她的打算,是冷眼旁观,再作致命一击。   然后,她知道了魏夫人在承明殿前脱簪待罪,血书陈情。她在想,秦王会接受魏夫人的狡辩吗? 她是他的旧人,是公子华之母,就算是为了公子华的颜面,他也会高举轻放的吧。   可她没有想到的是,秦王居然没有见魏夫人,更没有想到,魏夫人真的会落到这么惨的地步。一刹那间,她感到的不是快意,而是寒意。   怀着这样的心事,她一夜辗转未眠。秦宫向她揭开了更深层次的面纱。   原来她以为,后妃之间的争宠,是最可怕的,是杀人不见血的,这些后宫人心的阴暗,是最不可测的。楚威后如此,郑袖如此,魏夫人亦是如此。   然而那些后妃们搏杀争斗的手段心术,放大了看,却只是小儿之戏。更可怕的是,不管后妃们有多少的心计、多少的手段,都不及君王之威,雷霆莫测!   此刻,她比谁都更强烈地想知道,魏夫人到底是为了什么,而失欢于秦王的。   她 想,她能问谁呢? 秦王,自然是不可能的,不知道是否可以从身为王后的芈姝那里打听出一些事情来?   次日起来,她便去了椒房殿,求见芈姝。   芈姝很兴奋,整个椒房殿都很兴奋———诸姬失势,诸芈自然得势。   自王后入宫以来,最大的敌人便是魏夫人,而如今这个敌人倒下来,那是一场胜利,一场值得庆祝的胜利。一大早,芈姝便叫人开了库房,取了丝帛珠宝,分赏诸媵女,人人有份,连奴婢之流,也都得了半匹帛去做衣服。   芈姝见芈月进来,便招呼她过去,教她去这一堆丝帛珠玉中挑选上等的,一边又拉着她说个不停,一泄心中的快慰之情:“妹妹可知道,前日大王忽然查封披香殿,把里面所有的宫女内侍都拿到内府去审问了。”说着开心地大笑起来,“我还听说,昨日那贱人在承明殿前脱簪待罪,血书陈情,从早上跪到晚上,大王不见她,连血书也不收,最后她还吐血昏倒了。哈哈哈,这真是报应啊!”   芈月轻叹一声:“是,昨夜我在宫巷之中,便遇到了魏夫人,一身素衣,科头跣足,还吐了血,实是可怜。”   芈姝兴奋已极,抓着芈月的手,问:“你看到了? 快与我说,这贱人如何狼狈,如何可怜?”   芈月不动声色地带过话题,试探着问:“她落到如此境地,阿姊可知道是什么原因?”   芈姝不屑地挥手道:“还能是何原因? 必是她做的恶事太多,被大王知道了,所以这才真是罪有应得。”说罢似得了提醒一样,“对了,咱们什么时候亲眼过去看看这贱人的下场。这真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当年她那么嚣张,给我下毒,派那些野人伏击我们,还害死了黄歇……如今我们终于可以报仇了。”   芈月听她提到黄歇,心中一酸,险些失态。然而见芈姝兴奋莫名,顿时警惕起来:“阿姊莫急,此事还须从长计议,不可打草惊蛇。”   芈姝听她逆了自己意思,顿时恼了:“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难道那魏氏不该死吗?”   芈月只得解释:“阿姊,如今魏氏失势原因未明,并不是因为谋害我们而被处置,而是另外犯了案子。如今大王要如何处置她还未确定,如若阿姊现在就对她下手,反而惹起大王的怜爱之心,只会适得其反。”   孟昭氏自恃自己更早服侍秦王,今日芈姝叫人挑选首饰珠宝,众媵女本是推让她先挑,不想芈月来了,芈姝顿时把她抛在一边,先让了芈月,心中本已经有些不忿。耳听得芈姝热情招呼,芈月却是反应冷淡,甚至故意推诿,她本是静静地坐在一边听着,却忽然插了一句:“季芈怕是有所顾忌吧。”   芈姝听了这话,也疑心起来,便接着问了一声:“妹妹到底有什么顾忌?”   芈月看了孟昭氏一眼,见对方却只是带着一贯的恬淡微笑,如同一直以来在高唐台一样,永远不温不火,却在所有的人未预料的时候说上一句,把火点着了,自己却安然而退。   孟昭氏点着了火,而自己却要去浇熄这把火,芈月只能对着芈姝解释:   “阿姊,后宫妃嫔的命运,不在你我互相掐斗,而在于前朝的政局变化。当日阿姊身为王后之尊,被魏夫人派人下毒、伏击,却依旧奈何她不得。如今阿姊未曾出手,魏夫人已经落败,那也只不过是大王的心意变了而已。”   谁知那孟昭氏今日不知道吃错了什么,看似低眉顺目,却是冷不防又阴恻恻地接口:“可如果我们不乘胜追击,那岂不是纵虎归山?”   芈月转头厉声斥道:“孟昭妹妹这么有想法,何不自己出主意?”   孟昭氏似被她喝住,低头不语,眼神却透着一股子敢怒不敢言的意思给芈姝看。   芈姝更是不悦,冷冷地对芈月道:“好了,魏氏的事,你既不愿意出手,就别管了。如今倒有一件最重要的事情,你来想想办法。”   芈月只觉得一阵头痛,看芈姝的意思,不晓得又出什么意外之事,只得问:“什么事?”   芈姝表情却已经转为眉开眼笑,拉着芈月,一副贴心的样子:“你也知道我的荡乃是嫡子,你看当如何向大王提出,早日立他为太子?”   芈月抚头,叹息:“阿姊休要心急,公子荡乃是嫡子,自然会立为太子,若是过于着急,反而会令大王反感。更何况,这件事最好是等他长到三五岁性情初定时提出为好,再不济,也得过了周岁吧!”   不想季昭氏见姐姐被芈月呵斥,心中不服,竟阴阳怪气地插嘴道:“难道季芈的意思,是觉得公子荡过不了周岁,还是要等三五年以后看看公子荡够不够聪明?”   芈月忍无可忍,抓住季昭氏这句话的语病,反手一掌打在季昭氏脸上,喝道:“你敢诅咒公子荡,实在无理!”   季昭氏被芈月这一掌打在脸上,本要发作,听了此言吓得边哭边申诉道:“王后,王后,妾身冤枉,我真的没有诅咒公子荡的意思。”   孟昭氏一惊,心中暗恼妹妹真是成事不足,她本两句挑拨就打算不再说话,此时只得站起来护住了季昭氏,一面以姐姐的身份不忿道:“季昭只不过是顺着季芈的话说下去,季芈怎可反诬于她? 当着王后的面前,季芈居然动手打人,这实是不将王后您放在眼中啊……”   芈姝本对季昭氏生了怒火,被孟昭氏一言又带歪了,转头斥责芈月道:   “够了,在我面前,你居然敢动手打人,哪里还把我放在眼中? 你既不愿意给我出主意,就给我出去!”   芈月方欲劝:“阿姊……”   芈姝已经不想再听下去了———她本性骄纵,入得秦宫,千忍万忍,自觉已经忍辱负重至极,如今魏夫人倒下,她已经不用再忍任何人了,不管是敌人的嚣张,还是自己人的劝告,都无须再忍———当下沉了脸道:“出去。”   芈月已经明白她的用意,话不投机,无法再说,只得站起来行了一礼,便转身而去。   孟昭氏抚着季昭氏的头,垂泪道:“都是妾身和妹妹多嘴,惹怒了季芈。”   芈姝道:“不关你的事。”   孟昭氏便不再说话了,谁也没有看到,她眼中闪过的一丝得意。魏夫人若不倒,她自问没有抗衡魏国诸姬的本事,可如今魏夫人倒了,那么,同为芈姝的媵女,她又何必屈居芈月之下呢。   她早已经看出来,芈姝与芈月虽然名为姊妹,却是面和心不和。尤其是芈姝身边的傅姆玳瑁,更是对芈月猜忌异常。既然天予她这个机会,如果她不乘机夺取,那才当真辜负了昭氏家族送了她两姊妹到秦国为媵的心思呢。   芈月走出去,心中一片冰冷。她知道,当她第一次与秦王驷在一起的时候,以芈姝的性子,她与芈姝之间,终究是不能共处的。虽然她一直试图延迟这种局面的到来,但是,如今看来,魏夫人一倒下,这种分裂便已经无法阻止了。   一 个听不进劝,只会让你替她解决麻烦,但却永远听别人挑唆的人,得罪她是迟早的事,区别只在于迟和早而已。   当日在楚宫里,她敷衍楚威后、芈姝等人,因为她知道自己总有一天会从那里出去,要敷衍的日子也是有限,她能忍得下来。   后来入了秦宫,她想借芈姝的力量对抗敌人,为黄歇报仇,也想借她的力量保护小冉,可倚仗芈姝的想法最终还是落空了,她终究还是靠自己争得了魏冉的活命机会,同样也埋下了与芈姝决裂的导火索。   想到这里,她已经能够看得到芈姝将会在玳瑁、孟昭氏等人的播弄下,走向何处了。毕竟与她姊妹一场,她想,还是为她做最后一件事吧。   她转身看着椒房殿的房檐,轻叹一声,回头向前而行。    第十二章 翻云手   秦王驷这日心情并不好。无论是谁,遇到自己的重臣潜逃,宠妃私通他国之事,心情都好不到哪儿去。他连眼前的简牍也看不下去了,百无聊赖地转头,看到本应该侍坐一旁收拾的芈月有些走神,便伸手在她眼前挥了挥手:“喂,喂!”   芈月回过神来,脸一红,忙请罪道:“大王,妾身失仪了。”   秦王驷问:“你在想什么呢? 想得如此入神,连寡人叫你都没听见。”   芈月欲言又止:“没什么!”   秦王驷见她如此,倒有些诧异,扬起一边的眉毛来:“有什么事,不能跟寡人明说? 嗯?”   芈月叹了一口气:“妾身刚才是在想,公孙衍居然能够在关卡森严的情况下离秦入魏,真不知道魏国的细作可怕到何等程度,令人细思恐极。”说到这里,看着秦王驷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妾身知道,这是杞人忧天了。”   秦王驷见她如此,搂过她温言安慰道:“你且放心,细作之事,不过是潜伏暗处接应,影响不了大局。”   芈月欲言又止:“妾身不是担心自己……”   秦王驷诧异:“那你在担心什么?”   芈月叹道:“当日妾与王后入秦之时,王后在上庸城中了药物之毒,下毒之妙,实是少有的高明,至今想来,犹觉心悸。有道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说到这里,她欲言又止长叹一声,“妾身昨日去见王后,看到公子荡尚在襁褓之中,天真无知,不知怎的,就起了忧心。”见秦王驷的脸沉了下去,芈月顿时不安起来,“大王,妾身说错了什么话吗?”   秦王驷强笑了一笑,抚了抚她的头,道:“无妨,你没有说错,你说得很对。”   芈月松了一口气,她知道,自己的意思,已经传达到秦王驷的耳中。只有让秦王驷也开始忧心公子荡年纪幼小恐遭不测,才会让他对所有年长的公子产生警惕,而最好的办法,就是把这些公子分封出去。   名分早定,就能够成功地消弭许多人心的欲望。   而只要诸公子分封出去,公子荡不是太子,也是太子了。   秦王的太子,只能是芈姝的儿子,这是确定无疑的,否则任何其他人的儿子当上太子,对于诸芈来说,都是灭顶之灾。而此时亦是最好的时机,正是秦王驷对魏氏诸姬感观最坏的时候,等这段时间过去了,也许旧时的情谊又会慢慢恢复。   公子荡被立为太子,下一轮的争宠,就会在诸芈身上发生。芈姝有王后之位,有太子,心里安定,她也会将四个媵女一一提拔到一定的位子上,在后宫形成诸芈的势力。诸芈争宠开始以后,芈月就安全了。   然而,次日薜荔告诉她,昨日秦王驷去椒房殿,提起有意分封诸公子之事,不料王后芈姝大发脾气,表示反对。   芈月听到这个消息,从齿缝中冷冷地说出两个字来:“愚蠢。”   是的,她都能够想象得到芈姝此刻的心理,她认为自己受了那么大的委屈,还没有出够气。她受楚威后的影响太深,认为一个王后的权威,应该是让所有的姬妾跪倒在她的面前,战战兢兢地等着她的吩咐、她的处置、她的发落。   她 是对楚威后的手段不以为然,她认为她处置姬妾会比楚威后更仁慈,然而她们的思维方式,却是一模一样的,而这,却是所有强势的君王所最不喜欢的。   这是一个大好机会,在此时此刻,远逐分封公子华,足以让魏夫人完全失去重新翻身的筹码,可她非要当面锣对面鼓地宣示自己要报复要出气,这是自弃优势。魏夫人虽然暂时失势,然而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芈姝的智力并不足以做魏夫人的对手,若是当真撕破脸,以魏夫人的手段,恐怕会有无穷的后患。   说,还是不说?   有时候对于一个刚愎自用的人,去指正她的错误,就等于得罪她。而不说,则又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用她的愚蠢,将自己这一拨人的命运拉进泥坑里。   芈 月顿了顿足,暗叹一声,不管她多么不情愿,然而她们既然一起从楚国来到秦国,命运便已经绑在了一起,同荣共辱,若是芈姝真的出了什么事,她们这些媵女,谁也无法独善其身。   芈月走进椒房殿的时候,芈姝正拿着拨浪鼓逗着婴儿:“荡,与母亲笑一个,笑一个!”   婴儿却是有些暴躁,被芈姝逗得已经有些想哭了,再一逗,顿时哇哇大哭。   正 在此时芈月进来,刚想说话,却听得婴儿忽然大哭,但见芈姝手忙脚乱地哄着婴儿:“我儿不哭,不哭……”   玳瑁见状忙接过婴儿,哄了好一会儿,才止住哭声。   芈姝转过头来愠怒地道:“妹妹,这等慌张,有什么要紧的事,险些惊了我儿?”   芈月见她迁怒,只得赔不是道:“是我鲁莽了,阿姊勿怪。”   芈姝神情稍霁,方问:“何事?”   芈月问:“听说大王有意分封诸公子,却被阿姊阻止,可有此事?”   芈姝点头:“的确有此事,”说到这里,面容也有些扭曲了,“哼,也不晓得是谁给大王出的主意,想让魏氏那个贱人借此机会逃脱问罪吗? 还想让她儿子受封,想也别想! 她既有罪,她的儿子也休想得意。”   芈月顿足:“阿姊,你真是坏我大事。”   芈姝诧异:“怎么,这是你的建议不成?”   芈月道:“阿姊不是说,要我想办法劝大王立公子荡为太子吗? 可是以大王的脾气,就算是要将天下传给嫡子,也是要再三观察、细心培养以后才会确定。所以立太子之事,三五年之内都未必有结果。我知道阿姊担心年长的公子会影响到公子荡的地位,所以才建议大王将其分封出去,如此既可以早定名分,让他们失去争位的倚仗,也不会有朝臣支持他们,更让后宫的妃子们死心,少起风波。阿姊何以为一时意气,坏了大局?”   芈姝听了,先是一喜,转而想到自己刚刚阻止了此事,她却是不肯认错之人,便驳道:“既然后宫的妃子们有不轨之心,诸公子将来会生事,那我为何不能将他们控制在手心中? 放他们出去,太便宜他们了。妹妹,你毕竟出身不一样,我身为王后,除了要让人怀德,更要让人畏威。魏氏贱人想要我的命,她的儿子还想这么早就受封,没这么容易。我要拿她杀鸡儆猴,以儆效尤。”   芈月心中暗叹,很多时候,与芈姝无法继续交谈,一来是以她的智慧无法跟得上自己的思路,二来哪怕她明知道自己做错了,但她头一个念头不是承认错误做补救,而是为了自己的面子,要先把你的意见给驳了。   芈月张口想说,最终还是懒得再说。   芈姝却自觉越说越有理,反而指责芈月道:“说起来我还没有问你,要知道我才是王后,没有我的同意,你向大王进什么言? 什么时候你可以瞒着我决定后宫的事了吗?”   芈月看着芈姝,从失望归于平静和放弃,退后一步,缓缓行礼:“阿姊叫我想办法立公子荡为太子,我本也没有把握成功,未能与阿姊商议,是我的不是,日后这样的事我再也不敢了。”   芈姝满意地点头:“我知道从前是我过于纵容你了,可如今后宫没有规矩不成方圆,日后你当如孟昭氏一样,小心做人,谨守本分,若是再出了什么事,我过于宽容你,就不好处置别人了。”   芈月应了一声“是”,却已经在神游天外了。所谓将来有事,必先向芈姝请示,其实对于她来说,或许更好,若是连芈姝都能够理解、接受、赞同的主意,基本上,就是一个是人都不会上当的主意而已。反正她地位已定,自有其他四个媵女讨好献媚,也许,自己是时候抽身了。   芈姝得意扬扬地将芈月数落一番,说完了,看芈月脸色不好,也知道自己方才故意驳了她的面子,不过是心中嫉妒而已,自知理亏,转而后悔。她既要占人上风,又不愿意别人腹诽她,非要让别人口服心服才是。当下又换了脸色,拉起芈月的手道:“唉,妹妹,我知道你也是出于好意,只是太过独断专行,未免不够懂事,如今说开了就没什么。”   芈月只得应了一声“是”。   芈姝又道:“如今都快晚春了,我闷在屋子里也快一年没出去了,不如陪我去花园逛逛,看还有什么花开着。”   芈月心中暗叹,居人之下,她不讲理的时候你要受着,她要示好的时候你也必须接着。当下笑了笑,表示自己并不介意,便领受了芈姝这份“好意”。   当下在宫婢簇拥下,两人出了椒房殿,转过廊道,漫步园中。   但见荼花开,果然是晚春了。   芈姝有意缓和气氛,高声大笑,处处指点。芈月偶尔淡淡地附和,心中只想草草混过这一场,便回自己的蕙院去。   不想一转头,却见花园另一头,魏夫人面容惨淡,带着鹊巢走过来,见了芈姝等人,似乎想到了什么,疾步走到芈姝面前,强撑着笑脸行礼:“妾身参见王后。”   芈姝心情正好,见了魏夫人,顿时败了兴致,皱眉喝道:“魏氏,你戴罪之身,居然还敢出来?”   魏夫人微笑着,看似一脸谦卑,但眉梢眼角,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和险恶,笑容虽然温和,声音却有一丝尖利:“听说王后赏花,妾身特来侍候。”   芈姝甩脸子道:“用不着。”   芈月看着这个样子的魏夫人,心中却觉得有些不安。魏夫人如今看似落魄,但似乎透着一股更加难缠的气息。她反正已经落到底了,再多一件恶行,也是无妨,若她存了狠心,要做出什么事情来拉芈姝垫背,却是不妙。当下拉了拉芈姝道:“阿姊,不要理会于她,我们走吧。”   不想芈姝听了此言,反而甩开芈月的手,朝着魏夫人冷笑一声:“魏夫人,我看你还是安分地待在你自己宫里为好。做人还是要有些自知之明的,你看这花开得这么娇嫩,你在花前一站,岂不更显得人老色衰,自找难堪……”   魏夫人脸上显出受辱的神情,却还是勉强笑着:“王后,妾身来只是为了子华分封的事……”   芈月心中诧异,芈姝已经拒绝分封,此时魏夫人来,难道是为了求芈姝高抬贵手? 无论如何,这是缘木求鱼的事,以魏夫人的心高气傲与能力手段,绝对不至于此时跑来自取其辱。她方要开口劝芈姝,便听得芈姝已经趾高气扬地道:“你死了这条心吧,我活着你儿子就休想分封出去,你做了这么多的坏事,别以为能逃脱惩罚!”   芈月方欲开口:“阿姊……”   就见魏夫人忽然扑通一声跪下,拉住芈姝的裙边,哭泣哀求:“王后,妾身求您……”   她的叫声十分之高。芈月暗道不好,魏夫人显见是困兽之斗,见自己无法翻身,便故意跑来受王后之辱,然后激怒王后,再让王后做出不智的行为来,便可以让王后“不慈”的行为铁板钉钉了。   一个人掉进坑里,如果无法爬出去,那就把另一个站在上面的人,也拖进坑里,大家就又在同一个层面了。   芈月上前一步,想要劝说,话到嘴边,她忽然就不想张口了。说了,又能如何? 芈姝不相信她,她就白说了;芈姝相信她,她又招魏夫人之忌恨。以魏夫人的心性,她既然准备以这个方法自污污人,以芈姝的头脑,每一刻都会有掉坑的可能,她提醒得一次,又能够提醒得多少次?   她决定袖手。   宫中波谲云诡,芈姝的路,终究要自己走,她能够劝得几次,阻得几次?   她为替黄歇报仇而入宫,为了入宫而与芈姝达成帮助她的协议,为了救魏冉而委身秦王,为了委身秦王已经破坏了与芈姝的协议。如今,魏夫人已经落败,那么自己所要做的,就是找到她落败的原因,然后再让她永不得翻身,完成为黄歇报仇的心愿。   至于芈姝与魏夫人斗气,谁胜谁负,又与自己何干呢?   但见芈姝怒冲冲地一扯裙子,用力甩开魏夫人的拉扯,道:“你这贱婢,你休以为这般装模作样,我便会放过你……”   却见魏夫人脸色惨白,似要晕过去,她身后跟着的鹊巢连忙上前欲去搀扶。   不 想芈姝却尖叫起来,原来鹊巢抢上前扶着魏夫人之时,芈姝正怒气冲冲甩开魏夫人欲往前走,不晓得如何,她的裙子却被人扯住了,她失了平衡,身子往后摔,便与鹊巢摔到一起。混乱中芈姝只觉得头皮一紧,似乎头发缠到了什么地方,当下便尖声大叫起来。   众侍女着了慌,玳瑁慌忙过来的时候,才发现芈姝的头发被一株花草缠住,好不容易解开的时候,只见几茎头发也飘落地上。   就听得魏夫人一边扶起鹊巢,一边带着哭腔说道:“鹊巢,是你踩着了王后的裙子吗? 快向王后赔不是,叫王后饶了你吧。”   芈姝狼狈不堪地被侍女们扶起之后,只觉得头根发痛,发现头发也掉了几根,直气得七窍生烟。耳中又听得魏夫人的哭声,又见魏夫人推着鹊巢上前跪地赔罪,鹊巢却是一脸惊慌中带着茫然,当下不管不顾,亲自伸手,将鹊巢正正反反扇了数记耳光,本还要再扇下去,却是用力过猛,早已经扇得自己手疼起来。   只是心中恶气难出,指着鹊巢道:“来人,将这贱人与……”她看了魏夫人一眼,有心要将她一齐治罪,但终究还不至于狂妄到这一步,只得忍了忍。   方要说话,却见魏夫人失声痛哭起来,哭得便似大祸临头一般:“鹊巢,鹊巢你怎么样? 王后,都是妾身的错,您要打要罚,妾身都认了,求您饶了鹊巢吧,她还只是个孩子,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知道……”   芈姝见魏夫人流露出对这个侍女格外关心的样子来,心中只觉得畅快无比。魏氏,我虽然一时治不得你,但是,能够让你痛苦、叫你哭泣的事,却是不妨先试试手,当下果断喝道:“来人,将这贱奴拉下去,杖毙!”   鹊巢惊叫一声,还不及回过神来,便被一群内侍拉下,但听得她一路哭叫:“夫人,救我……夫人,救我……我是冤枉的,我什么也没做啊……”   却见魏夫人跪地失声痛哭,只徒劳地伸着一双手,朝鹊巢被拖下去的方向哭道:“鹊巢,鹊巢……”   芈姝俯下身子,看着魏夫人,恶狠狠地道:“魏氏,你管教不严,罚你在此,跪一个时辰!”说罢,抚了抚犹有些抽痛的头皮,觉得自己形容狼狈,无心继续停留,率众怒气冲冲而去。   魏夫人独自跪坐在地,捂脸呜咽。   芈月远远地看着这一出闹剧,见人都走净了,方走到魏夫人身边,蹲下道:“人都走了,你又何必再演戏呢?”   魏夫人心中一凛,脸上却是不动声色,只缓缓抬头苦笑道:“季芈,我痛失身边爱婢,你说这话,又是何意?”   芈月叹息:“我不一定知道所有的前情结果,但我却太了解魏夫人你了。   就算这个侍女是你的心腹之人,你也不会为了她而如此失去颜面,狼狈求情的。”   魏夫人掩面呜咽:“原来在季芈眼中,我便是这样一个无情之人。我如今身边心腹尽去,唯有鹊巢,我纵然再无情,此时她却是我唯一可倚赖的,若没有她,我亦不知如何是好了。”   芈月轻轻摇头:“‘防有鹊巢,邛有旨苕’,魏夫人,她要当真是你亲近之人,如何会取这样的名字?”   魏夫人怔住了。   芈月轻叹:“你这又是何苦?”   魏夫人忽然道:“没想到过去一直是我低估季芈了。你打算告诉王后吗?”   芈月摇头道:“侍女也是一条人命,你为什么要杀她?”   魏夫人冷笑:“杀她的是王后,不是我。”   芈月看着魏夫人,这个女人不择手段,实是令人心寒。“你坏她一条性命,就是为了让王后杀人,为什么?”   魏夫人冷笑:“王后若有仁心,谁能让她杀人?”   芈月无语,是啊,就算自己当面告诉芈姝,魏夫人是故意激怒她杀人,坏她名声,那又如何? 她几乎可以肯定,王后还是会杀了那个叫鹊巢的侍女。   计是魏夫人设的,人却是王后杀的。   她不想再和这个满心恶毒的女人多说一句话,甚至多站一会儿,她都觉得脏。   魏 夫人看着芈月远去,嘴角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容。此时王后一场大闹,宫中之人必定已经知道,不一会儿,宫中之人都将被引过来。   她静静地等着。人声越来越近,她歪了歪身子,倒了下去。   这宫里,发生任何事,都会在第一时间传到缪监的耳中,也会传到秦王驷的耳中。   “哦,打死了?”秦王驷放下手中的竹简,缓缓地问。   “是。”缪监只说了这一个字,再不言语。   秦王驷闭了闭眼:“王后过了。”   缪监不敢说话,事涉秦王后妃,他这个老奴,只要禀报情况、等候命令就是,不必多嘴。等了好一会儿,才又听秦王驷问:“魏氏……她如今如何了?”   “听说回去就病了。”缪监小心翼翼地回话。   秦王驷“哦”了一声,没有说话。   缪监心中却是飞快地过了一遍,想仔细了,才又提醒道:“如今魏夫人身边,只有旨苕一个侍女……”   秦王驷怔了一下,反问:“只有一个?”见缪监垂头不语,他忽然想起当日自己盛怒之下的命令,将魏氏身边所有的人全部押去内府审问,不留一个。   直到缪监小心翼翼地问自己魏氏身边无人服侍当如何,他才令缪监随意派两个宫女便是,还亲自取名为鹊巢和旨苕。如今,便只有一个了。   “太医怎么说?”秦王驷拿起了竹简,问。   缪监提醒的用意,并不是这个,但很显然,秦王驷没有理会他话中隐约的警惕,反而动了恻隐之心,既然如此,自己的话锋自然也是要不一样了,当下回道:“太医说,是之前曾有风寒入体,心思郁结,急怒伤肝,又曾呕血……”   “罢了。”秦王驷没有听他再继续说下去,风寒入体、心思郁结、急怒伤肝、曾经呕血,自然是因为她长跪殿前所致。她施的是苦肉计,而自己当时盛怒之下,太明白她是想借苦肉计求情,反而更是排斥。   但此时,听到她因此而带来伤病,明明知道她是苦肉计,但是她的身她的心,同样是伤痛之至的。盛怒已退,忽然间想到了过去她曾经有过的种种好处,他帝王的心,也不禁软了一下。   正在此时,缪乙轻手轻脚地进来,低声禀道:“大王,公子华求见。”   秦王驷看了缪乙一眼:“他来做什么?”   缪监轻声提醒:“想是知道魏夫人病了的消息吧。”   “唔!”秦王驷摆了摆手,“叫他好生顾着学业,准其每月十五进宫见他母亲一回。”   缪乙应了出去。   秦王驷皱了皱眉,道:“魏氏毕竟也是公子之母,如今病重,也不好只有一个侍婢。缪监,找些人去服侍她吧。”   缪监应了一声,又问道:“大王的意思,是恢复原来的规制,还是……”   秦王驷道:“既是有罪之人,减半吧。”   缪监应了,秦王驷忽然又道:“若是内府审明了不涉案的旧婢,也放回去服侍吧,毕竟旧人服侍得也用心些。”   缪监忙应了,当下便带着缪辛,先挑了一些宫人寺人,本拟带着他们直接去披香殿的,忽然想到一事,便搁下了。   披香殿中,冷冷清清,不过几日的时间,便显出一派颓废来。   缪监带着缪辛站在回廊下,静静听着室内的声音。   一壁之隔,门又开着,声音传到外面是很容易的。此时披香殿只有旨苕一个侍女在殿内服侍,他二人悄悄地进来,竟是无人发觉。   但听得魏夫人在内,似乎是病得有些迷糊,只断断续续地喃喃道:“鹊巢……王后,你饶了她吧……你恨我便是,为什么拿她出气……她也是一条命啊……”   就听得旨苕那傻丫头哽咽道:“夫人,夫人,您醒醒,您醒醒……”   似乎又听得水声、脚步声、器具响动的声音,好一会儿,又听得魏夫人悠悠道:“旨苕,你怎么在这儿啊?”   旨苕哽咽道:“夫人,您应该喝药了。”   就听得魏夫人长叹一声道:“喝什么药啊,我这个样子,也是等死,喝药又有什么用?”   旨苕哽咽道:“不会的,夫人,您喝了药便好了。”   魏夫人苦笑:“身为妃嫔,见弃君王,便是绝路,心已死,身何置?”   旨苕不再说话,只是哽咽。   魏夫人长叹一声:“我在秦宫,也曾经一呼百诺,整个后宫上下人等,有几人不受过我的好处,有几人不争先恐后地向我献忠心? 可是如今,我孤零零地躺在这儿,却唯有一个你不离不弃,偏就是你,是不曾受过我好处的。   患难时节,方见人心啊。”   旨苕哽咽着道:“奴婢服侍夫人的时间虽然短,却晓得夫人是个好人,那些人狼心狗肺,当真不是好东西。夫人不必与她们计较,只管自己好好养病才是。”   魏夫人轻叹,便听得她窸窸窣窣,不晓得在开什么东西,又道:“旨苕,这几件首饰,原是我用过的,如今给你,只当一个念想。你现在走吧,别管我,横竖我已经是个活死人了,你还年轻,不应该跟着我受连累。走吧,走吧……”   旨苕哭得更厉害了:“夫人,我不走,我走了您怎么办? 夫人您为了鹊巢而伤心病倒,我奉命来服侍夫人,绝不会抛下夫人离开。”   缪监袖着手,静静地听着。缪辛张口想说话,缪监抬手做个手势阻止他说下去。过了一会儿,里头的两人不再说话。缪监便指指外面,两人轻手轻脚地离开。   一直走出披香殿,缪监才长叹一声:“看到了没有? 什么叫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什么叫信口雌黄颠倒黑白? 这位魏夫人道行深了,连你阿耶我,都甘拜下风,自叹不如啊!”   缪辛却有些不解:“阿耶,孩儿道行更低,连看都看不明白呢! 阿耶同我说说看,咱们为什么不进去,不宣旨,却只在外头听了听,便出来了。”   缪监负着手,冷笑一声:“反正我不宣旨,总有人宣旨。嘿嘿,嘿嘿!”   秦王驷厌了魏夫人,叫他随便挑两个宫女去服侍,这随便的意思,便是不喜,再加上秦王驷亲口取的这两个名字,他便知道魏夫人已经完了。   他有意挑了两个宫女去服侍魏夫人,一个机灵的,一个愚笨的。机灵的那个要紧跟着她寸步不离,有她看着魏夫人,魏夫人便有些手段心思也会被克制住。愚笨而脑子不带转弯的那个守在宫中,油盐不进,不让人插缝生事。总以为,这个女人能就此消停。可是没想到,她转眼就能够借刀杀人坑死那个机灵的,顺带还收服了这个愚笨的。方才他听了半晌,旨苕那个蠢丫头,被人几句好话、一点破烂东西,收买得简直要掏心掏肺了。嘿嘿,厉害,厉害!   更厉害的是,她不但借着王后的手除掉了鹊巢,还借此将王后的嚣张和愚蠢放大到了君王面前。她本来已经在坑底了,大王厌恶了她,她连翻身的余地都没有。结果这件事,让她居然得到一线生机。大王在听到她病重的时候,生了怜惜之心,说她虽然有罪,但毕竟是公子华之母,不忍她受人作践,令公子华无颜,所以披香殿不能只有一个侍婢,虽然不能恢复原有的服侍人数,减半也是要的。   缪辛见他神情不悦,问道:“阿耶,您有什么不高兴的?”   缪监哼了一声,道:“她如今孤身一人,还能兴风作浪,如今大王还怜惜她,说要将那些审了无事的旧婢依旧放还披香殿。嘿嘿,宫中此后又多事了。”   缪辛不解道:“阿耶,几名侍婢能掀起什么风浪来?”   缪监道:“嘿嘿,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虽然只有几名侍婢,可她就可以腾挪出手段来啊。这次披香殿折损了一大批心腹,可以魏夫人的手段想要收服一批人,想来也是不难。看着点儿,别学着刚才那个傻丫头,被主子一点小恩小惠收买得连命都不要了。我们做奴才的,什么都没有,唯一有的只有一条命。”   缪辛听着缪监教导,心中一凛,忙应道:“是。”   缪监冷笑一声,斜看他一眼道:“咱们的命,只能献给一个主子,一个值得的主子,休要为蝇头小利贱卖了。”见缪辛神情还有些茫然,他也不欲再说,只冷笑一声。身为寺人,他这一路上来,眼看着许多前辈、同辈,甚至后辈,便是为了蝇头小利、小恩小惠,断送了一生。眼前这个假子,到底能不能悟出道理,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第十三章 聪明误   本以为已经失势的魏夫人,因为在花园中与王后狭路相逢,被王后迁怒杖毙了一个宫女,她自己也一惊而病,不想却反而引起了秦王的怜惜,虽然处罚未变,但身边原来被拘走的奴婢,却又补了许多回来,好照顾她的生活。   王后芈姝为此,又砸了一堆玉器。   魏夫人看着跪在眼前的几个旧婢,潸然泪下。几个心腹的大宫女,自然是不能出来了,如今只余一个采薇,还算原来的心腹。另一个侍女采苹,却是她的族妹小魏氏即原来的魏少使的贴身侍女。   当日事情发生之后,小魏氏将所有与魏夫人有关的罪名都自己认了下来,并服毒自尽。这也是为了魏人最大的利益。若是魏夫人活着,她毕竟是后宫位阶最高的夫人,她还有一个公子华,更重要的是,她的头脑手段,远胜过小魏氏。魏夫人必须保住,小魏氏只能牺牲。小魏氏毕竟只是魏国宗女,她的父母、她的弟弟,都还在魏国,她一死,才能够保全家人的富贵平安。   魏夫人现在,成了魏人在秦国后宫最后的赌注。她握紧了拳头,这一仗她输得莫名其妙,但是公孙衍返魏,却是她们赢得的最大一笔。只要有她在,魏人在秦国的控制力,就不会消失。   采苹的名字,取自《召南》,“于以采苹,南涧之滨”;采蘩的名字,亦取自《召南》,“于以采蘩,于沼于沚”;采薇的名字,则来自《小雅》,“采薇采薇,薇亦作止”。这些侍婢的名字,都是她起的。不但如此,卫氏身边的采蓝、采绿,虢氏身边的采艾,樊氏身边的采葛,乃至早年魏王后身边的采萧、采菲,这些名字,都是她从《诗》里挑选出来,一一起的。   这些名字,代表着她对姬姓后妃所有人的控制力,然而,这种控制力正在失去。   听着采苹哭诉小魏氏之死的经过,魏夫人也不禁落泪:“好孩子,我不会负了你家主人的,我也不会负了任何忠于我的人,我自会让父王好好照顾她的母亲和弟弟。”说到这时,话锋一转,问道:“你是要留在我身边,还是回魏国去?”   采苹抹了把泪,磕头道:“奴婢愿意侍候夫人。”   魏夫人点点头,转向采薇道:“你们总算出来了,可惜采蘩、井监,还有其他人都没办法再出来了。”   采薇磕头:“奴婢真是怕从此再也见不到夫人了。”   魏夫人道:“能把你们两个捞出来,也不枉我苦肉计一场。因我而受累的人,我是不会忘记他们的,给他们的家眷多赏些钱吧。唉,死者已矣,生者却要活得更好。采薇,如今有一件紧急的事,要你立刻去做。”   采薇道:“请夫人吩咐。”   魏夫人取来一只匣子,推到她面前打开道:“这颗夜明珠,你去送给张仪。”   采薇惶然:“夫人您这是……”   魏夫人道:“你送给张仪,他自会明白,然后你把他的回信给我。”   采薇吓了一跳:“夫人,我们才从内府脱身,若是再出什么差池,岂不是陷入更加不堪之境?”   魏夫人苦笑:“难道我们还能更差吗? 你们就甘心这样当个活死人? 若是用力一搏,倒有一线生机。若是坐着等死,那才会越来越不堪呢。”   采薇动心,却无奈地道:“夫人,如今我们都没有出宫令符,只怕带着礼物也出不了宫啊。”   魏夫人轻叹一声道:“办法总是人想出来的,不一定要出宫令符,可以借着其他理由……”   采苹见采薇犹豫,忽然道:“奴婢有办法。”   魏夫人惊诧地问:“采苹,你有何办法?”   采苹磕头道:“奴婢可以借为魏少使送葬的时候出宫,帮夫人办事。”   魏夫人道:“好,采苹,你若做成此事,我永记你的功劳。”   次日,魏夫人请旨令采苹安葬魏少使,宫中允了。于是,采苹出宫,魏夫人坐在房中,默默地等着。   三日后,采苹回,却是容颜惨淡,跪在魏夫人面前请罪道:“奴婢愚笨,未能成事,请夫人治罪。”   魏夫人心中一沉,强自镇定,慢慢地问道:“你东西没有送出去?”   采苹怒道:“那张仪不是好人,收完夜明珠以后,只说了一句‘此事也难,也不难’,就管自己批阅公文去了。奴婢催他,结果他翻脸不认人,就把奴婢赶出门来……”   魏夫人一惊:“这不可能,张仪若是不能办事,他就不会收你的夜明珠。”   采苹急了:“可他明明什么也没说。”   魏夫人抚头,沉下了心,细细一想,张仪收了夜明珠,则必然不会白收,当下问采苹:“你且把从进门到出门,他说的每个字都重复给我听。”   采苹凝神思索着经过,道:“奴婢见了张仪,依夫人之言,呈上夜明珠,只说‘我家主人请张子给一句回话’。”   魏夫人问:“然后呢?”   然后,她听到张仪轻叹一声,依依不舍地放下夜明珠道:“此事也难,也不难!”她又磕头道:“还请张子相助。”张仪却说:“再难的事也没有不能破解的,难破解的是心。”她不解:“心? 什么是心?”她听不明白,只不解地看着张仪,张仪却只管自己批阅竹简。她等了半天,才惴惴不安地提醒道:“张子,张子!”不料张仪停下笔,不耐烦地反问:“你怎么还没走啊?”她惊骇了:“可张子您还没给奴婢回复呢!”却见张仪不耐烦地挥手道:“出去出去,我最讨厌看到蠢人杵在我这里当柱子。”然后,她就被张仪赶走了。   这便是全部的经过。   魏夫人听了半天,将所有的话反复回想,又让采苹复述一遍,想了半日,不得要领,于是再问:“他就没有其他的话了?”   采苹皱起眉头苦思,终于又想起一事:“他收了夜明珠之后不给回话,就低头改公文了,一边改一边念叨着大王命他出征魏国,然后一抬头,说:‘咦,你怎么还没走啊?’然后就发脾气说:‘出去出去,我最讨厌看到蠢人杵在我这里当柱子。’然后奴婢就被赶出来了。”   魏夫人猛然领悟到了什么,再仔细:“等等,大王命他出征魏国,他就说这一句吗?”   采苹努力回想:“嗯,还有,说需要派一位公子做监军,人选未定。”   魏夫人眉毛一挑道:“这一句之前呢?”   采苹道:“‘再难的事也没有不能破解的,难破解的是心。’再前面就是‘也难,也不难’。”却见魏夫人猛然怔住了,采苹只得小心翼翼地唤道:“夫人,夫人……”   魏夫人醒过神来,脸色变得十分难看,勉强应了一声:“采苹,你做得很好,我要谢谢你。你们下去,我要一个人静一下心。”   等到侍女们退出以后,魏夫人脸上的微笑顿时收了,忽然将几案上的东西尽数推下,伏地痛哭起来。   张仪,好个张仪,你够聪明,也够狠啊! 你给我指出了一条最不可能的路,却是教我先剜了自己的心啊!   最终,魏夫人站了起来,道:“来人,服侍笔墨。”   采薇进来,吓了一跳:“夫人,您这是……”   魏夫人脸色有一种绝望后的麻木:“服侍笔墨,我要给大王上书。”   采薇吃了一惊:“给大王上书? 夫人,大王连您的血书都不看,这上书……”   魏夫人惨然一笑:“这书简他会看的。大王即将伐魏,由张仪率兵,还需要一位公子为监军。我这封书简,是请大王以公子华为监军,与张仪共同伐魏。”   采薇吃惊得连说话的口气都变了:“您您您要让公子华伐伐伐魏……”   魏夫人木然道:“是。”   采薇急了:“夫人,这可是……”   魏夫人冷笑:“这是我拿一把刀,一片片把自己的心给割下来……可我只能这么做,这是我唯一翻身的机会;若我不这么做,无以消解大王的愤怒和猜忌,我和子华,在秦国就永不得翻身。我能表白我自己的事,就是让我的儿子去征伐我的母国,这是大王要看到的立场,也是大王要看到的诚意。   真正的血书,不是割破手指头写的,是凌迟着自己的心,将自己置之死地,断绝退路才能呈上去的。“她如泣如诉,话语字字断肠,神情却一片木然。   采薇伏在地上,泣不成声:“夫人……”   这一封竹简上去,魏夫人终于得到了秦王驷的接见。   承明殿前殿,秦王驷端坐几案后,看着魏夫人走进来,他放下手中的竹简,叹了一口气:“你终于想明白了!”   魏夫人踉跄着上前,伏倒在秦王驷足边痛哭:“大王,您终于肯见妾身了……”   秦王驷扶起魏夫人,也有些动容:“难为你了。”   魏夫人偎在秦王驷的怀中,梦幻般地叹口气道:“妾身不是在做梦吧?   妾身做了无数个梦,梦到大王这样抱着我,我以为这种情景,此生只能在梦中得见了。想当日,我初入宫中,胆小畏事,是大王疼我爱我,对我说,不要躲在阿姊的影子下,要我做我自己,要找到丢掉了的自己,去欢乐去相信去爱。那段时间,是妾身一生最快乐的时光……”   秦王驷面无表情地将魏夫人放开,魏夫人不安地抓住秦王驷的衣袖道:   “大王……”   秦王驷将魏夫人拉他衣袖的手握住,目光炯炯地直视她道:“你也记得过去,你也记得寡人叫你做你自己,你也曾对寡人说,你自幼都活在阿姊的影子下,身不由己,心中痛苦。是寡人怜惜你,给你格外宠爱,册封你为夫人,让你生下儿子,让你代掌后宫……可你,你找回自己了吗? 你过好属于自己的生活了吗? 你还记得你自己是谁吗? 你还记得你是寡人的妃子,是子华的母亲吗? 你心心念念的只有魏国,只想做魏国的人。既然你这么爱魏国,寡人还不如把你送回魏国去。”   魏夫人大惊,拉着秦王驷的手,顿时哭得肝肠寸断,表白道:“妾身自嫁给大王,从来都是一心一意。可妾身也无可奈何,她们从魏国一直跟着我,一直在做这样的事,原来阿姊在的时候就是这样,我又有什么办法呢? 难道我无端去告密,去杀了她们吗? 没有她们相扶,我什么事也做不成。我只是一介妇人,我不懂军国大事,我只是糊里糊涂,不晓得自己掉进了什么样的陷阱里头。我们这些媵女,身不由己,并不曾可以自己做主啊。大王,您要信我,我求您信我……我又不懂这些,他们说什么我都不敢反对,我就是怕了……”   秦王驷冷笑一声,问:“怕什么?”   魏夫人举帕轻拭泪水,哽咽道:“怕大王不喜欢我了,不喜欢子华了,所以只要拿着这两点,我就慌了手脚,什么话也都信了,什么建议也都听了,因此才做下种种错事。可我真的没有背弃大王的心,我有的不过是一个女人的痴念头,一个做母亲的痴念头罢了! 大王,妾身身份卑微,所以生怕受人欺负,生怕子华受人作践,这才……”   秦王驷闭目,长吁了一口气,看着魏夫人道:“人没有身份的卑微,只有心的卑微。身卑微,寡人能给你尊荣,可心卑贱,寡人亦是无可奈何。魏氏,你说你怕受欺负,寡人封你为夫人,甚至分掌宫务。你说你怕子华身份不如人,可当先王后想抱养子华的时候,你为何又装病装傻,不肯答应?”   魏夫人额头出汗,哭得越发大声:“妾身,妾身只是舍不得,子华毕竟是妾身身上的一块肉啊,妾身不想失去他……”   秦王驷道:“因为子华若被先王后收养,自然算嫡子,能被立为太子,可你却失去恃为倚仗的儿子了。先王后当时病重,你以为王后死了,寡人为了立子华为太子,就要将你扶正,是也不是? 你到底要多有信心,才会认为寡人会把扶妾为正、立庶为嫡的事为你一起办了?”   一字字,一句句,如同掌掴! 魏夫人脸色惨白,羞辱之至,无声饮泣。   秦王驷冷酷地道:“子华曾经唯一的机会,被你自己一手算计掉了。依宗法,人人都能想到,王后去世,寡人自会新娶王后,偏你这般有信心,认定自己能当王后? 还派人给新王后下毒,还把铜符节给出去? 子荡出生,你就晕了脑子,忘记你自己是大秦的妃子,忘记子华是大秦的公子,一心想削弱秦国、私通魏国。你以为秦国势弱,你再暗算了王后,你就可以凭借魏国的强势夺嫡? 真到那时候,你信不信寡人一杯毒酒赐死你们母子,再向魏国求娶一位公主来? 你连自己是什么人都忘记了! 这世界上除了寡人以外,还有谁能保全你? ‘相鼠有皮,人而无仪。人而无仪,不死何为?’”①这最后一句,是最严厉的斥责了。   魏夫人浑身颤抖,只觉得所有遮羞布都被秦王驷这一番话完全扯去。   这一刻她才终于明白,自己所有的心思、所有的算计,都逃不过面前这个君王的眼睛,再多的狡辩、再多的粉饰,不但不能够为自己挽回什么,反而将自己最后一次机会也白白浪费了。   她浑身颤抖,终于知道秦王驷这次见她的目的了。就如同她上了血书不见他动容,只有将自己最珍贵的东西挖出来,他才会接受,这一次,他要的是坦诚,要自己对他完全坦诚,从头到尾,将自己入宫以来所有见不得人的心思,所有的算计,统统都说出来。他要她把自己的心完完全全对他敞开,这才是她最后的机会。   可是她呢,她从一进来就错了,全错了。   魏夫人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忽然间无话可说了。她知道秦王驷的意思,可是她做不到。入宫以来,不,甚至是更早的时候,在魏宫,在她小的时候,她就学会了用谎言包裹真相,用蜜糖包裹毒汁,这是她在深宫中学到的生存之道,这一种生存之道,被她烙于心上,刻在骨子里,已经无法更换。   她的心,被一层层地包裹着,连她自己也找不到了。如今要她坦诚地把自己所有的心思、所有的恐惧、所有的短处都说出来,都坦露开来,任由别人裁决,她做不到———不要说面对秦王坦露是做不到的,就连对着自己,她也不敢深剖自己的内心……   她浑身颤抖,跪在地下,双臂将自己抱得紧紧的,仍然忍不住寒战。她抬起头,努力想挤出一点无辜的表情———脆弱的眼神、迷离的眼神、无措的眼神,这样的神情帮助她从小到大,闯过了多少难关。一刹那间,所有的灵巧百变在秦王驷言语的鞭挞下变得支离破碎,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这一种本能的表情———从三岁时,她就会使用这个表情了。她宁可用这样的表情,也无法真的把自己的心剖开来给他看。   她颤声道:“大王,妾身、妾身错了……”   秦王驷看着她的神情,闭上了眼睛,掩住了眼中的痛心与失望,他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是一片清明:“阿琰,寡人一直给了你足够的耐心,抓了小魏氏,却保住了你的脸面。寡人一直等着你什么时候能醒悟,可你却一直在做表面文章,跪宫门,上血书,跑到王后跟前挑事受气,装病……你不曾诚心悔过,寡人又何必见你? 可你就是一头撞到南墙上,也不晓得回头。”   魏夫人听得秦王驷叫出了她的小名,心头一痛,如巨石撞击,只痛得说不出话来。这个小名,在两人最初的情浓欢爱时,他叫过,后来,后来,他从什么时候不叫了的? 是她生了儿子以后,是她掌了宫务以后,还是她在宫中用手段算计了一个个妃嫔之后? 原来他一直都知道,什么都知道,他只是在容忍着自己而已。   可笑自己自负聪明,却原来,聪明反被聪明误。   魏琰哽咽:“妾身错了,妾身原来、原来一直在自作聪明。大王给了妾身无限包容,是妾身一次次错过机会……”   秦王驷长叹一声:“若不是寡人纵放,你焉能有机会去问张仪? 此番上书,张仪指点你,可也算你自己有点灵性,终于能想明白了———”   魏琰神情惨然:“妾身从此以后洗心革面,大王……”她抬起头,充满希望地看着秦王驷,神情楚楚可怜,叫人心动。   秦王驷却长叹一声:“寡人累了。”他托起魏琰的脸庞,两人的脸距离只有两寸,他直视她的双目,一字字道:“阿琰,男女之间的事,不可说,一说即破。”   此言一出,魏琰的心,如堕冰窟。秦王驷松了手,她伏在地上。她与秦王驷如此之近,可听得声音自上面传下来的时候,竟是遥远异常,如在天边。   “寡人最后一次叫你阿琰,从今以后,你还是夫人,你还是公子华的母亲,可是寡人不会再临幸你。子华,也永远只是公子,不会有登上储位乃至王位的可能。你从此关门闭户,安心做你的夫人吧。”   她看着他站起来,看着他大步走出去,迈出殿门,脚步声自近而远。   从此,他走出了她的世界,一去不再回头。   她永远失去了他。   她已经永远失去了他———   魏琰伏在地上,脆弱绝望地叫了一声:“大王……”   宫殿中只剩魏琰一人,低低的哭声回荡在大殿中。   公元前328年,张仪与公子华伐魏,一举拿下蒲阳。在武力逼迫和张仪的利诱游说下,魏国被迫割上郡十五县与河西重镇少梁给秦国,作为与秦国联盟的礼物。自此,黄河以西尽归秦国所有。   夫人魏琰在失宠之后,第一次盛装打扮,端坐披香殿正中,等着战胜荣归的儿子。   身着戎装的少年公子华英气勃勃地走进来,向魏琰跪下:“母亲,儿回来了。”   魏琰抱住嬴华,泣不成声道:“我的子华,你终于回来了。”   嬴华抬头看着魏琰,一字字道:“母亲,儿子回来了,从此后儿子再不用母亲苦心周旋,该由儿子来保护母亲了。”   魏琰惨然一笑:“子华,母亲已经失去了国,失去了夫,如今只剩下你了。”   抱着已经长大的儿子,魏琰那颗本来已经失去活力的心,又有些蠢蠢欲动。有些人的天性就是如此,他们生来就是活在丛林中,搏斗已经成了本能,不斗,就犹如行尸走肉,生而无欢。   她轻抚着公子华的额头:“我的子华,是最好的,当配得起最好的。”   秦王驷负手立于宣室殿廊下,遥望云天。   缪监静静地跟在他后面。   秦王驷轻叹一声道:“子华去见魏氏了?”   缪监应声:“是。”   秦王驷喃喃地道:“魏氏,是个聪明的女人,善窥人心思,又能下决断……”   缪监道:“这次公子华伐魏,必是魏夫人私下有所指点。她这么做,想来心里是甚为痛楚的。大王,是否要……”公子华的战绩,是否可以给他的生母换来一线转机,一次召见?   秦王驷摇摇头道:“逝者如斯。寡人已经说过,与魏氏的关系,就只剩下子华了。”   缪监不敢再言。   秦王驷闭目半晌,掐指一算道:“今儿是初几了?”   缪监道:“初五了。”   秦王驷道:“唔,再过得几日,就是……”就是那个人的祭日了吧,每到这个日子,自己就会觉得格外孤独。沉默了好一会儿,他忽然道:“去通知芈八子,备素衣素服,三日后随寡人出门。”   缪监心中大震,脸上却依旧毫无表情,只恭敬地道:“是。”   芈月接到了缪监传来的消息,却是一怔。三日后,便是公子荡的周岁生日啊。王后芈姝正准备大大庆祝一番,可是秦王驷却要在这个时候出门。   素衣素服,他是要去见谁,甚至,他是要去祭奠谁?   他知不知道,公子荡的周岁在即? 他是知道却不放在心上呢,还是他根本就没注意过,那天是他嫡子的周岁生日呢?   芈月看着席上的素衣素服。那一日她要先去承明殿,然后随侍他出门。   她在想,那天他是只带了自己呢,还是会带上其他人? 王后会怎么想呢? 她对芈月的猜忌,已经到了某种不可忍的程度,这次的出行,只怕又会往这把已经燃烧的妒火上添一把柴,甚至是一勺油吧。   不管如何,君王的旨意下了,就没有她质疑的余地。   这一日,她还是换好了衣服,走向承明殿。   她走进来的时候,王后芈姝已经比她早一刻来了。   为了公子荡的周岁生日,椒房殿内早已经布置一新,喜气洋洋。玳瑁指挥着宫女们布置酒宴摆设,斥奴喝婢,唯恐有一丝错漏。   芈姝早就于前几日派人向秦王驷禀报公子荡周岁生日的事情,本以为秦王驷必然会来,谁料内小臣却来报说,前日宫中传旨,今日大王车驾齐备于宫门,看起来是要出巡。   她身为王后,掌内宫事,这等事,自然也是要禀与她知道的。   芈姝初听此事,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她的嫡子周岁,这是何等重大的时刻,自然要父母双亲在一起举宴庆祝。大王怎么可能会丝毫不顾及此,而要径直出行? 她不相信会有这么荒唐的事情。   她相信大王纵然要出行,也会在过了荡的周岁生日以后———这是他的嫡子啊,他的第一个嫡子啊。   然而,车驾出行的事务,依旧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甚至于前行的仪仗也已经开始启动了。她再也坐不住了,匆匆起身,来到了承明殿。   直到看到秦王驷的那一刻,她才相信,她的夫婿,她爱子的父亲,真的会不顾儿子周岁生日,离宫远行。   他换了一身素底银纹的出行衣服,此时正走出承明殿。   “大王———”芈姝匆匆上前,挡住了秦王驷,“您要去哪儿?”   秦王驷的心情很不好,每年到这个时候,他的心情总是很不好的。从三天前起,他就没有再召幸过后宫妇人。今天晨起之后,他便换了素服,静坐于西殿,直至起行的时辰到了,缪监才进去请驾。   他走出殿外,抬头看着一片碧空,连一片云彩也没有,这样的天气,真适合驰马远奔啊。   一个艳妆的女子挡住了他,一脸的质问之色:你要去哪儿?   他的心情顿时很坏:“谁叫你穿成这样的?”   “我? 我穿成这样怎么了?”她先是被斥责得愣住了,回过神来却是惊怒交加,“大王,今日是孩儿的周岁,您怎么穿这一身素服?”今天是我们孩子的周岁,你在为谁服丧? 她打听过,不是先王先后的祭日,也不是什么祖先的祭日,那么你到底为了谁,穿成这样? 是你曾经心爱过的女人,还是你曾经失去过的孩子? 不管是谁,都不应该冲撞了我们孩子的好日子。父母爱子,难道不应该多为他着想吗?   秦王驷慢慢地沉下了脸,道:“王后,你多事了。”说着,他不再说话,往前走去。   芈 姝红了眼圈,看着他从自己的面前走过,步下台阶。她顿了顿足,还是追上去,拉住他的衣袖问:“大王,您要去哪儿,您竟忘记今日是荡的周岁生日了吗?”   秦王驷微微皱起眉头,今天他实在不想多说一句,王后却不够识趣。他冷冷地问:“三朝、满月、百日、半年、周岁……一个小儿需要这么多没完没了的庆祝吗?”   芈姝怔住了,这句话,在她滚烫的心里,如一盆冰水浇下,她的手在颤抖。为什么她视若性命的孩子,在他的眼中,就这么不值得珍惜?   看着他头也不回地走下去,芈姝顿足,声音中已经带了哭腔:“大王……您不能……”你不能就这么走了,你不能这样对待我,对待我给你生的儿子。   她怔怔地站在那儿,看着秦王驷走下台阶,看着另一个也同样穿着素服的女子早已经候在阶下,向着他行礼,跟在他身后走出去。   他们的衣服是相似的,显得她这一身红裳是如此这般格格不入。他们眉眼间的默契,不发一言,携手而去,显得她方才的纠缠如此难看,如此狼狈。   芈 姝站在那儿,两行清泪流下。   她不知道,两人上了车以后,秦王驷就问芈月:“你怎么不说话,不怕王后误会你?”   芈月掀起帘子,回头看一看高高的冀阙。王后不会误会她,因为王后已经恨上了她,但是她不可能为了安抚王后的情绪而得罪秦王,就像秦王不可能为了安抚王后的情绪而不出门一样。她是秦王的姬妾,重要过王后的媵女。   她 放下帘子,盈盈一笑:“孰轻孰重,妾身能分得清楚。大王急着出门,难道还要浪费时间听两个女人啰啰唆唆地解释误会? 王后横竖已经误会了,回头再解释好了。”   秦王驷目视前面,并不回顾,嘴角有一丝玩味的笑:“有时候一些事若不能当场解释,只怕以后就会是个麻烦。”   芈月一阵黯然,却倔强地道:“能解释的是误会,不能解释的是心障。”   秦王驷看了她一眼:“聪明人行事当周全妥帖。”   芈月却抬头看他:“妾身自知不是个聪明人,所以妾身只求直道而行。”   “直道而行”这四个字,是第一次见面时,他对她说的。看来,她一直记住了,这很好。   注释   ①出自《诗经·鄘风·相鼠》:“相鼠有皮,人而无仪。人而无仪,不死何为? 相鼠有齿,人而无止。人而无止,不死何俟? 相鼠有体,人而无礼。人而无礼,胡不遄死?”是对无耻者的斥责和诅咒。    第十四章 商君墓   马车一路向东而行,轻车简从,不过州县,只用了两天的时间,便到了秦驿山。别处春光明媚,但秦驿山却仍是一片肃杀,荆棘处处,道路难行。   此处已无路,秦王驷下了马车,转而骑马前行,直至山脚下,马不可行,便下马步行上山。芈月一直默默地跟在他的后面。   到了入山口,秦王驷微微举起手制止,缪监等便止步。   缪监将一只提篮交给芈月,芈月接过,紧紧跟上秦王驷。   但见秦王驷沉着脸,挥剑劈开荆棘,一步步走上山去。芈月提着提篮,跟着秦王驷,顺着他开辟出来的路走上去。到了半山处,但见一个小小的黄土包,土包附近杂草丛生,上面只插了一根木条,却没有写任何字。   秦王驷走到墓前,弯腰拔去墓上的草根。芈月满心疑惑,却不敢作声,见状忙放下提篮,也跟着上前拔草,打扫墓前,然后不待秦王驷吩咐,便打开提篮将里面的祭品一一摆到墓前,再退到秦王驷身后。   她以为秦王驷这便开始祭奠了,不料他什么也没有说,只独自站在墓前,沉默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一阵阴风吹起,残叶旋飞。   秦王驷方坐下来,执壶倒了三爵酒,一一洒在墓前。   秦王驷忽然幽幽一叹:“商君之后,再无商君。寡人一直以为,犀首能做寡人的商君,没想到寡人却逼得他去了魏国。不能用之,不能杀之,却为敌所用……商君,你当日离开魏国之时,可也怀着一腔恨意吗?”   芈月听闻此言,大吃一惊。商君、商君,难道这小小土坟中葬着的,竟是那名动天下的商君卫鞅吗? 可是,那墓中人若是商君,为何会葬在这荒郊野外的小小土堆中,甚至连块墓碑都没有,比一个庶人的坟墓还不如? 可若不是商君,秦王又为何不顾迢迢路远,离京来祭? 他既然有心祭商君,为什么又会让这个坟墓如此凄凉?   芈月心中无穷疑问,却不敢说出来,只静静站在一边,看着,听着。   却听得秦王驷又道:“可寡人不惧。大秦自逆境而立国,寡人亦是逆尽人意,逆尽天下。商君,你为人偏执,行事极端,寡人一直认为,你会祸乱我大秦。列国变法,均不成功,可见变法是错的。君父当年是急功近利,妄赌国运,寡人身为太子,为大秦之计,必要劝之谏之阻之。为此,触怒君父,连累太傅受劓刑、太师受黥刑,实乃掌掴寡人颜面,乃平生奇耻大辱也。寡人刻骨深恨,恨不得将尔碎尸万段,生啖尔肉。”他语气淡淡的,可芈月却听得出来,他说这话的时候,那种恨意并没有消解,反而已经入了骨髓,无可化解。   一 阵急风吹得人衣袂狂乱,秋叶飞舞。芈月只觉得风中带着沙粒,刮得脸生生作疼,但她没有举袖去挡,也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只站在那儿,如同一个影子。此时此刻,她知道只有减弱自己的存在感,才是最正确的。   秦王驷又缓缓地倒了两杯酒,一杯自饮,一杯洒在墓前。   秦王饮下酒,忽然抬头狂笑,笑了半天,才渐渐停息。   他站起来,拍了拍膝上的尘土,转头看向芈月:“你知道这墓中人是谁了吧?”   芈月试探地问:“是商君?”   秦王驷点了点头。   芈月迟疑地问:“商君之墓如何在此? 他不是当年被大王、被大王……”   她说不下去了。当日商鞅死时,她尚在楚国,她所听到的消息是,商君谋逆,被五牛分尸,暴尸于市。   “寡人继位以后,便将商鞅以谋逆之罪,五牛分尸,暴尸于市。”她正自这样想着,耳边便传来秦王驷冰冷的话语。   “那……”那商君之墓,为何在此处? 她只说了一个字,便住了口。有些话,不可问,不必问,当知道的时候,自然知道。   “后来商鞅的门人悄悄收其残尸,准备带到卫国去,经过关卡被查获,于是弃尸而逃,当地守将就将其尸身草草葬于此处。”秦王驷淡淡地说。   “大王这些年来,每年于这一日都会素服出宫,原来是来祭商君?”芈月试探着问。   秦王驷点头。   “妾身不解,既然大王每年在商君祭日来此扫墓,为何还任由墓地如此荒芜,又不立碑文?”   秦王驷冷笑一声,站起来,一拍木条,木屑纷飞:“他是寡人钦定的谋逆大罪,分尸弃市乃是应当,怎配造墓立碑?”   芈月看着他这一掌拍下之后,木条上多了一道细细的血痕,来不及说什么,急忙拿起他的手。这种未经打磨的木条上面有许多木刺,瞧他的样子,只顾发作,必是没有注意到。   果然见他眉心微微一皱,芈月细看,有几根木刺直刺入他掌心肉中。好在身为妇人,针线之事乃是家常,她虽然锦衣玉食,日常袖中却也带着针线等物,当下忙取了银针,小心翼翼地为秦王挑出手心的木刺。   秦王驷也不说话,任由她在那里忙碌,直到将掌中的木刺一一挑去,方轻叹一声:“你说,你不是个聪明人。其实,寡人也不是个聪明人。”他负手看着远方,远山连绵,一望无垠。他嘿嘿冷笑:“聪明人会趋吉避害,懂得自保,懂得隐忍,不会做对自己不利的事情……可是,世间要这些琉璃蛋似的聪明人何用呢?”他轻蔑地哼了一声,转回目光,看着商鞅之墓,长叹一声:“世间有一些苦难,却是必须直面以对,必须以身相抗,披荆斩棘,如此,才配屹立于天地之间。”   如此,才配屹立于天地之间。   芈月站在商鞅的墓边,想着这墓中人所激起的天地风云,看着那个杀了他又来祭拜他的人,听他说出这一句激荡人心的话来,忽然觉得,过去以往的所有事,都不再重要。在这两个运筹天地的人身边,什么事,都微不足道。   “夏禹、商汤、周武,无不是经历绝大的苦难才能成就大业。”好一会儿,芈月才能够开口说话,她想起她的父亲曾经跟她说过的故事,“我楚人先祖当年亦是筚路蓝缕,艰苦开创。”   “寡人若是个聪明人,当日只消将不满压在心头,待寡人继位以后,自可为所欲为。”秦王驷抚着木条,遥想当日之事,嘿嘿冷笑道:“当日,商君之法令秦国国政动荡,众人皆缄口不敢言。可寡人是太子,是储君,于家于国责无旁贷,所以宁可触怒君父也要上奏,不想却被那商君当成立威的靶子……”商鞅割了太傅公子虔的鼻子,在太师公孙贾脸上刺字,“这劓刑黥刑,是摆明了要施到寡人的脸上去。太傅太师虽然代寡人受了刑,可寡人也被流放,太子之位差点不保。商鞅还甚至派杀手追杀寡人……”   芈月听到这里,不禁惊呼一声。她从来不曾听过这样的事,想到其时凶险,不免心惊。   秦王驷却看了芈月一眼,嘲笑道:“你觉得奇怪吗? 列国推行新政,无不人亡政息。寡人当日身为太子而反对新政,商鞅自然怕寡人继位新法不保,所以力劝君父废去寡人,甚至亲自派人追杀寡人……嘿,幸而寡人命大,寡人不死,就是他死了!”   芈月忽然想到一个传说,小心翼翼地问:“有人猜测,大王实则深为欣赏商君,之所以杀商君不废其法,是为了保新法而不得已弃商鞅。”   她一说出口,看到秦王驷的样子,便知道自己猜错了。   “有趣,有趣,居然有如此猜测,哈哈哈……”秦王驷哈哈大笑起来,笑了好半日,才停下来,问:“你知道什么是君王?”   “受命于天,是谓君王?”芈月小心地说。   “不错,受命于天,岂受人制!”秦王驷点了点头,轻拍着木条道,“寡人要保商鞅,岂会保不了? 可寡人不杀他,如何泄寡人心头之怒? 天子之怒,伏尸千里,只让他五牛分尸,嘿,便宜他了!”   这就是君王,君威不可犯。他可以因为你的才能而暂时容忍你,可是对于他权威的冒犯,却是任何功劳都抵消不了的。君王的心胸最宽大,但君王的心眼也是最小的;君恩广施是手段,睚眦必报才是君王的本性。   芈月不语。   沉默片刻,秦王驷轻抚墓上木条,轻叹一声:“可杀了他以后,寡人又有些寂寞。挥斥方遒,群臣俯首,快意是快意了,却终有些意气难平。寡人有时候会来这里,跟他喝喝酒、说说话。有时候打赢一场胜仗,便会想,如果他还活着,寡人当如何取笑于他,看他是否还敢辱寡人说‘非人君之相’? 有时候用着他的谋略,又很想起他于地下再问问,他当日是如何想到这一招的……”他叹息一声,“有些人活着你恨不得他死,可他死了又希望他还继续活着……”   他坐下来,倒了酒,在墓上洒一杯,自饮一杯,絮絮叨叨地说着,说了很久的话,一直到带来的酒都饮尽了,他也喝得半醉,就这么倚在商鞅的墓前,睡着了。   风起了,黄叶飞舞,芈月只觉得一阵寒意袭来。   她看着秦王驷倚在商鞅墓前,醉意蒙眬,间或嘴里还喃喃地说着几句含糊不清的话。她不知道,这时候商鞅是否入了他的梦中,两人若是相见,是互相闲聊呢,还是仍然互相憎恨呢?   对于秦王驷来说,他到底是希望商鞅活着,还是他死?   或许,他是希望他死了的吧,只有死人,才是让人凭吊的,让人怀念的,活着,只会让人想杀了他。   她坐了下来,与秦王驷背对背地靠着。天冷了,这样可以互相取暖吧。   她有些发愁,太阳已经西斜,如果秦王驷不早点醒来,她一个人可拖不了他这么大个的男人下山。若是不下山的话,天黑了,他们住哪儿,吃什么?   她希望缪监足够聪明,会想到秦王驷喝醉了酒。如果这位大监过于机灵,以为秦王驷不让他跟随上山,他就这么乖乖地待在山下,那她可怎么办呢?   她抬手看着自己的掌心。秦王驷杀了商鞅,又来祭奠他,那么,她有没有什么人,是她想杀了以后又会来怀念的? 她摇摇头,她想杀的人,有楚王槐,有楚威后,可他们死了,她是不会有任何怀念的,她只会觉得杀得不够快。她怀念的人,有她的父亲,有她的母亲,有不幸惨死的魏美人,还有活着的莒姬、芈戎。   黄歇呢? 一想到黄歇,她的心就疼得厉害,她不能想,一想就觉得自己连现在站在这儿都不应该,她应该在那天,就跟着黄歇一起去了。   很奇怪,她想到那些死去的亲人,觉得不能把黄歇放到这些人中。她不能想到黄歇的死,她知道黄歇死了,可她从来没有感觉到,黄歇是一个死去的人,她就是有一种感觉,黄歇会在很远很远的地方等她。总有一天,她会去到所有黄歇想去的地方,邯郸、大梁、临淄、蓟城,她觉得去了那些地方,就能够找到黄歇。   一阵冷风吹来,她打了个哆嗦,正想裹紧身上的衣服,却听得一个声音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芈月一回头,看到的是秦王驷那双清冷的眼睛。很奇怪,他一点也不像刚才喝醉过的样子。芈月忙扶住他,两人一起站起,一边回答道:“妾身不知道,不过,我们应该赶紧下山了。”   秦王驷抬头看了看天色,点了点头:“走吧。”   说着便往山下走去。芈月忙收拾了提篮,跟着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山下走。   幸 而秦驿山不高,下山的路又不似上山时一路要披荆斩棘,所以下来得很快。饶是如此,到达山脚时,天也已经黑了。   当下,便在山下安营扎寨,直至次日方上路。   这番回程,便走得从容了。次日两人一齐纵马而驰,将近一处村庄,秦王驷忽然停下。   芈月纵马上前问道:“大王何事停下?”   秦王驷用马鞭指着远处,神情中带着怀念:“前面那处……”   芈月好奇地看向远处,问道:“怎么?”   秦王驷忽然翻身下马,道:“寡人想走一走。”   众人皆翻身下马。秦王驷独自在前面走着,缪监等人要跟上,他却道:   “你们不必跟着了,免得惊扰乡人。”说罢,独自前行。   芈月正踌躇着要不要跟上前去,却见缪监猛使眼色,暗示她跟上。   她自是会意,缪监既被阻止,便要让她跟上随侍,免得大王身边无人。   她虽然也有些担心这会不会拂了秦王之意,但最终还是大着胆子跟了上去。   秦王驷走了一段路,将近村口,但见一间小小棚屋,一个青衣老妇在卖着浆水。   秦王驷站住了,没有继续走,只是看着那间棚屋,眼中露出又怀念又伤感的神情来。   见他半天不动,芈月鼓起勇气问:“大王,您曾来过这里?”   秦王驷摇了摇头:“不曾。”   “那您……”芈月欲言又止,她实在想不出,他不曾来过这个地方,那为何对着一个卖浆水的棚子,露出这样怀念的神情?   “寡人……”秦王驷的神情带着一丝回忆和游离,“寡人曾经到过这样的一个村庄,村口,也有这么一个卖浆水的棚子,也有这么一个青衣妇人……”   但是,她并不是这么一个老妇人,那时候,她还很年轻。   秦王驷的神情,似回到了很久远的过去:“寡人当年被流放的时候,走过许多地方。寡人曾经居深山,筑野居,饮山泉,食生果;也曾经在边荒小城与狄戎野战;也曾在田里与农奴们一起劳作;也曾在市井里与庶民们一起斗殴;在酒肆中与游士们一起辩论……不过印象最深的是那次在荒山野林中迷路,差点没饿死,走了十几天终于走出来,见到的就是这样一个小村庄,村口就是这么一个卖浆水的棚子……”   也是同样质朴的小村庄,几处农舍和粮仓,衣着简陋的农夫在田里劳作,村尾一个铁匠在打铁,村口一个卖浆水的小娘子……他倒在地上,濒临死亡,然后他看到阳光里,走出来一个仙子似的女人,她救起了他,给他喝了浆水,那种酸酸甜甜的感觉,他一生一世也忘不了。   他在那个村庄里住了十几天,慢慢养好了伤……   芈月幽幽问:“那个小娘子长得好看吗?”   秦王驷看了芈月一眼,芈月不好意思地转过头去。然而天底下的女人,听到自己的男人说起另一个女人来的时候,“她长得好看吗”这句话,是一定想问一问的。   秦王驷轻叹:“很美,寡人第一眼看到她的时候,觉得世间再无一个女子比得上她的美貌,仿佛天上的仙子一般,圣光普照……”   正说着,两人已经走近村庄农舍,芈月好奇地问:“后来呢?”   秦王驷苦笑一声道:“后来,寡人养好了伤,就离开了那儿。”   芈月道:“她有没有留您?”   秦王驷道:“那个村庄留不住寡人,她自然也是留不住的。”   芈月道:“后来您去接她了吗?”   秦王驷没有说话,转身,大步走着。   芈月不敢再问,也只是默默地跟了上去。   秦王驷走了好一段路,听得后面的女子跟得很辛苦,她在喘着粗气,上气不接下气,可是她没有要求他停下来,没有显示自己的娇弱不胜。   他停了下来,忽然说:“寡人后来找过她了。”   他是去了,可是他再也找不到当年的那个人了。他见到了她,却与她擦身而过,甚至没有认出她来,还唤她大娘,向她打听她的下落。   她没有说,只匆匆地指了个方向,就走了。   直到他到了村里,再三打听,才明白,她曾经与他擦肩而过,可是等他再跑回去的时候,却再也找不到她了。   芈月不胜唏嘘:“如果是我,我也不愿意让您看到我。”   秦王驷道:“为什么?”   芈月轻抚着自己的脸,叹道:“她一直以为您会很快来接她,却没有想到红颜易老,等您来接她的时候,居然会唤她‘大娘’。如果是我,我也宁可您当我已经死了。”   秦王驷亦是轻叹:“只是寡人却想不到,再相见时,居然会当面不相识。”   芈月道:“大王,宫中女子富贵娇养,自然不易老。乡间女子日晒雨淋,不堪劳作之苦,自然老得快。还有……”   秦王驷道:“还有什么?”   芈月低头:“妾身不敢说。”   秦王驷道:“说吧。”   芈月鼓起勇气,道:“有人怜惜的女子自然不易老,失去呵护的女子,自然历尽沧桑。”   秦王驷震撼,久久不语,终于长吁道:“是寡人有负于她。”   芈月幽幽地道:“愿大王再勿负其他女子。”   秦王驷转头看向芈月,淡淡地道:“辜负与否,但论心迹。君王和后妃,论的是礼法,若是论心,寡人只有一个人、一颗心,如何能令后宫所有的女人满意?”   芈月低头道:“是妾身失言了。”   秦王驷再度看了一眼小村庄,幻觉中似看到村口的茶棚、青衣妇人,仔细定睛再看去,却依旧如故。   秦王驷轻叹一声,转身而去。   车马辚辚,一路而行,终于又回到了秦宫。   “故为国者,边利尽归于兵,市利尽归于农。边利归于兵者强,市利归于农者富。故出战而强、入休而富者,王也。”芈月坐在窗口,手中持着竹简,轻轻吟诵。   自秦驿山归来,芈月足不出户,只叫人寻了《商君书》,日日研读。   以前在楚国的时候,她曾经学过这卷书。但那时候是在屈子的教导下,拿着《商君书》研读的是其中的严苛之处,想的是商君之政为何会激起秦人的反感。   她一直觉得屈子的说法是对的,列国都在推行新法,而变法者则往往不得好死,人亡政消。但是唯有商君变法,人亡而政存,这是什么原因呢?   她想,她得好好研读一下,商君的变法,与其他人的变法,有什么不同,如何能够在死后,依旧让新法存续,令得恨他的秦王,仍然对他念念不忘。   这些日子以来,她每天研读,越读,越觉得商君之法实在是极为打动人的,莫说是君王,便是她一个小女子,也会为其所动。   若能行商君之法,出战而强,入休而富,则天下皆归也,这是何等的宏图!   她倚柱畅想,不胜向往。   正在此时,薜荔悄悄地进来,道:“芈八子,王后有请。”   她轻叹一声,放下竹简,站起来,道:“更衣。”   该来的,总会来的。   想起当日她与秦王一齐离开,还不知道芈姝会如何含恨呢。明知道对方恨自己,但她仍然要送上门去,让对方发泄愤恨。回头看着地上的书简,心中暗嘲,有时候一卷在握,只觉得自己能上天入地,揽尽四海,叱咤风云,可是一放下竹简,对着的却是后宫妇人,一地鸡毛。   有时候心飞得越高,反而越不能忍受现实中的浑浊纠结。   芈月走入椒房殿时,但见席上一堆衣料,几案上各种首饰,诸媵女围于芈姝身边,争相奉承。   芈姝见了她进来,却恍若不见,只对孟昭氏道:“中元节快到了,这些衣料首饰要赏给各宫妃子,你来帮我算算该如何分配为好。”   孟昭氏笑道:“王后赏赐,凭谁还敢争不成,您喜欢哪个,就给哪个好了。”   芈姝笑嗔道:“要这么算就简单了。宫里的女人闲极无聊,就好比个衣服首饰的。这种素纱是用最细的蚕丝织就,质地轻透,如云如雾,可惜只有三匹;这种菱纹锦要经三次反复交织,才能呈现这种菱纹效果;这种矩纹锦又次之,只要两次反复交织;这种绉纱最是难织……”   芈月知她故意冷落自己,这样的手段,是常见的。在人群中被冷落、被排挤,自然会惶恐不安,会被人落井下石,然后知道了畏惧,知道了臣服。然而这样的手段,对于她来说,浅陋了些,她不以为意,只淡淡一笑上前行礼:   “参见王后。”   芈姝如同没有看见,仍然对着孟昭氏继续说话:“库里还有各式毛皮,狐皮、貂皮、狼皮、猞猁皮等,我嫌味重,没让他们拿过来,但也得按册子上来分。你帮我算算,这宫里要分的是几人,各按位分又怎么个分法。”   孟昭氏一边应声,一边偷偷观察芈月。   芈月镇定地行完礼,站在一边,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   芈姝却不安起来,瞟了几眼芈月,终于烦心地将账册一推,道:“今日就说到这里吧,我也烦了。妹妹辛苦一下,把这册子拿去,明日合计好了再来跟我说。”   孟昭氏看了芈月一眼,行礼道:“是。”她拿着账册从芈月身边走过,不禁得意地微笑。王后不喜欢季芈才好,如此,她便可以出头了。   这时候,芈姝方如忽然发现芈月似的,笑着招手道:“妹妹来了,你是大忙人,如何今日有闲到我这里来?”   芈月不卑不亢,道:“王后见召,安敢不来?”   芈姝阴阳怪气地说:“我若不召,你便不来了,是吗?”   芈月也懒得与她多嘴,只道:“王后是怪大王不赴周岁宴,还是怪我跟大王出门?”   一句话说得芈姝变色道:“你还敢说! 我儿的周岁,你居然敢这般触他的霉头。素日你违逆我什么事,我都忍了,可是此事,你实在过分!”   芈月也懒得与她争辩,直接道:“王后可知,大王每年这个日子都会素服出宫?”   芈姝怔住了,好一会儿方道:“有这种事?”   芈月道:“那日王后盛装而去,幸而是王后,大王不计较,若是换了其他人,必会受一顿迁怒。”   芈姝一怔,方道:“原来如此,但那日,为何是你?”   芈月微笑道:“阿姊是希望魏夫人跟着去,还是卫良人、虢美人跟着去?”   芈姝道:“啐,让那几个贱人去,岂不是要气死我!”她终究性子简单,点头,“也是啊,咱们这边,我不能去,自然只能你去了。”被芈月这一说,又转过来了,转而与她商议,“可惜孟昭氏始终不得大王喜爱,你说要不要安排别人侍奉大王?”这说的便是剩下的三名媵女季昭氏、屈氏与景氏了。   芈月看着芈姝故意观察她的神色,心中暗哂,难道她还会嫉妒这些人不成! “这些事,当然是阿姊做主了。”   芈姝紧紧盯着芈月的神情,道:“索性都一起安排了,也免得让剩下的人老悬着心。”   芈月敷衍道:“阿姊总是对的。”   芈姝终于放下了心,这才回想起方才的故意生事来,不免心中又有些愧意,便故作热络道:“对了,妹妹,如今换季了,我正要发放这些衣料首饰。你来了就由你先挑,这匹素纱,还有这两匹锦缎赏给你做衣服,回头还有貂皮给你做冬衣,这案上的首饰,你挑三件自己喜欢的吧。”她兴兴头头地说着,将几件衣料首饰赏出去,又俨然慈善无比,广施恩惠了。   芈月只淡淡地谢了,又陪了她闲话几句,这才叫女萝捧了芈姝所赠锦缎和首饰盒,回了蕙院。进了蕙院,她便觉得一阵恶心,俯下身子干呕起来。   女萝急忙上前轻抚着她的背部道:“季芈,您怎么样了?”   芈月摇头,无力地道:“恶心。”刚才的敷衍、赔笑,让她觉得疲累已极,让她只觉得耐心全无,不晓得按捺下了多少次翻脸走人的欲望。   她又抄起那卷《商君书》来,只觉得上面的一字字一句句都迸出竹简来,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人家在谋天下,谋万世,而她呢,陪着一个嫉妒的小妇人,曲意奉承,真是不知所谓! 她扔下竹简,颓然倒地。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才是尽头啊。   芈姝这个人,从小受宠,唯我独尊惯了的。以前自己能够不招她的嫉恨,不过是在楚宫的时候,有芈茵掐尖好强挡在她前面,后来到了秦国,又有个魏夫人成了她的敌人。如今魏夫人失势,她自然就恢复了本性。若是可以,她自然想独占秦王。可是秦王不是她能独占的,那么任何得到秦王宠爱的人,都会是她的眼中钉、肉中刺。表面上的市恩、施惠,掩不住她内心的狂妒,更因着如此,只要还不想和她翻脸,就得忍受她的小恩小惠,也忍受她和小恩小惠一起赠送的言语讥讽和怨毒。可惜她自己偏偏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完全没有意识到那些刻意亲热的话有多僵硬、多勉强。当然她能够感觉得到,诸女和她并不贴心,她越是不安,越是要广施财物,但每一次的恩赐,都要伴随着她的尖酸话语,这简直成了恶性循环。   芈月坐下来,看着几案上的一堆竹简,拿起一卷来,翻看两下,又扔开,再拿起一卷,翻看两下,又扔开。素日心情不好的时候,她都是借此来平复,此刻,却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再平心静气了。   终于,有一卷竹简能够让她看得下去了。她拿起来,轻声朗读:“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   念着念着,她的心思慢慢平静了下来。   忽然间眼前一黑,她斜斜地倒了下去。   等到她醒来的时候,眼前围着许多人,人人都是一脸喜色。   她茫然地睁开眼睛:“怎么了?”   薜荔已经扑到她的面前,一脸喜色地道:“季芈,季芈,太好了,您有喜了!”   芈月怔住了,好一会儿,才茫然地抚着腹部,道:“我? 有喜了?”   薜荔抹了把泪,道:“刚才太医院的李醯太医来亲自看过,他说您有喜了,已经两个多月了。如今他已经去向大王回禀此事了,大王也许就会有旨下来呢,甚至大王可能会亲自来看望您的…… 快、快,咱们赶紧准备起来啊。”   芈月坐在那儿,有些茫然,看着一屋子的侍女,七手八脚地为自己准备,为自己更衣,为自己梳妆,她忽然觉得这一切好生荒谬。   很奇怪,虽然受宠日久,她似乎一点也没有想过,自己会有怀孕的可能。   或者是因为,自己对于这座秦宫,对于秦王,都保持着一种游离的状态。   她竟是从来不曾想过,自己有一天会长久地留在秦宫,成为这秦宫的一分子,繁衍生息。她一直以为,自己会在某一天,因为某一个契机而离开。   然而,她怀孕了,她有了秦王的孩子,她可能因此而改变自己的命运吗?   她有些迷茫地半倚着,看着人群喧闹,忽然一滴眼泪掉了下来。   薜荔吃惊地停下挽髻的手,问道:“季芈,您怎么哭了?”   芈月摇摇头,有些混乱地说:“我本来想逃避,没想到每次当我想逃避的时候,总有一些事,逼得我不得不去继续挣扎。”   薜荔迷茫地看着芈月,听不明白她的意思,但是,这不妨碍她继续为芈月装扮,过得一会儿,便道:“季芈,您莫要流泪,奴婢在为您傅粉呢。”   一片混乱中,芈月终于被装扮完毕,果然秦王驷也不负众人所望地亲自来了。   芈 月正欲站起来,秦王驷已经走进来,以手制止她迎接的动作。他走到芈月身边,将她拥入怀中,手轻轻地放在她的腹部,欢喜地道:“这里,已经有了寡人的孩子吗? 唉,想来当日你随寡人出行,就已经有了这孩子了。当真是很强韧的孩子,这么颠簸都全然无事。”   芈月看着肚子,眼神复杂道:“是啊,这孩子很强韧呢,一定会是个勇敢的孩子。”   秦王驷道:“嗯,给寡人生个男孩,寡人要带着他驰骋四方,征战沙场。”   芈月道:“妾身却只愿他平平安安,无争无忧。”   她心中五味杂陈,难道这是天意吗? 她在渐渐地忘记过去,秦王对她的宠爱,像干涸的土里渐渐渗入的泉水,等到发现的时候已经无法再分离了。   她一直以为,像他那样高高在上的人,纵然有喜欢有宠爱,可是这跟两情相悦不一样。可他也从不忌讳让自己看到他的另一面,这让自己沉溺于他的好,清楚地知道他的无情,又能明白他无情背后的无奈和真情。   她轻抚着自己的腹部,默默地想:这孩子偏要到前日他把心底最隐私的心事都告诉我以后,才有了反应。那么孩子,你也认可了这个父亲,是吗?   有了他以后,自己跟秦王,就是骨血相连,再也不能自欺欺人地当自己是这个宫廷的旁观者,当自己还可以抽身而逃。生与死,都只能绑在这个宫里,再也无法离开了。所以,为了孩子,自己必须直面宫中的风风雨雨,无惧任何人、任何事。   两行眼泪缓缓流下,芈月的嘴角却有一丝将为人母的喜悦微笑。    第十五章 故人来   芈月怀孕了。   彼时缪监接到这个消息,首先就禀告了秦王驷。秦王驷只点了点头,不以为意,挥手令缪监出去,他又重新看起简牍来。   只是不晓得为何,过得片刻,他心中总有一股隐隐不安的感觉,想了想,他放下书简,站了起来,走到外面,见是缪辛跟着,不禁问了一句:“大监呢?”   缪辛忙恭敬地道:“方才王后有召,所以大监去了。大王要召他吗?”   秦王驷摇了摇头:“不必了。”他在廊下走了几步,忽然道:“去常宁殿。”   唐夫人是服侍秦王驷最久的人,近年来渐渐不再受幸,且她体弱多病,为人也是低调无争,所以在宫中存在感比较弱。后宫妃嫔,虽然不敢来踩她,却也无人奉承。她所住的常宁殿,也是稍嫌偏僻,素日都冷冷清清,无人往来。唐夫人本人倒也不以为忤,乐得清静。   秦王驷走入常宁殿,见院子正中一棵银杏树,黄叶如华盖,一地金黄的叶子,站在院中仰头看,但见天高云阔,不觉得心情舒朗。   唐夫人迎上来行礼,秦王驷忙扶起了她,笑道:“你这院子倒是不错。”   唐夫人亦不似其他妃嫔见着秦王驷来,便要盛装艳服,如今她与秦王之间,男女情爱的意味淡了,倒是那种多年以来熟稔不拘的感觉更重。见了秦王来,她也只是披着一件半新不旧的衣衫,头发挽了低髻,只用一根白玉大笄插住。见秦王驷夸她的院子,也笑了:“大王说得是,妾这里最好的便是这院子。”一边陪着秦王驷往里走,一边又说:“妾素日最喜的便是在院中晒晒太阳,下下棋。大王如今是要在院中坐坐,还是到里面喝口浆水?”   浆水又叫酸浆,是将菜蔬果物发酵变酸,再加上些蜜或柘汁,便酸酸甜甜,十分可口。秦王驷听了便道:“甚好,寡人好久不曾饮过你制的浆水,正可一品。”   说着便在唐夫人的引导下走进内室。室内光线略暗,唐夫人忙叫侍女将四面的帘子都卷了起来。阳光射入,秦王驷转头看了看室内,却见各式摆设非但比别处都少些,甚至还略显陈旧,心中不悦,道:“你这室内的摆设如此这般少,且又陈旧,可是魏氏和王后没有照应到?”   唐夫人见他生气,忙赔笑道:“大王休要错怪了人,王后和魏夫人不曾忽略于我,她们倒年年都问我要不要换新的。我原是因为当日子奂还小,十分淘气,容易打烂东西,所以干脆就摆着旧的。后来子奂搬出去了,”她看着室内的摆设,露出怀念的眼神道,“我看着这些东西反而舍不得换了。”   秦王驷细看,果然有些摆设明显是小儿之物,也轻叹一声道:“你原也不必如此自苦,宫中什么没有? 用得着你节俭成这样。”   唐夫人笑道:“妾身并不是节俭,只是习惯了,如今比起当年已经好多了……”说到这里,发现说错,忙止了声,请罪道:“是妾失言了。”   秦王驷长叹一声,扶起唐夫人道:“你何须请罪? 当年之事,原是我年少气盛触怒君父,却不该连累你们受苦。”当日他为太子时,因反对商鞅变法而被秦孝公放逐,朝中甚至有另立太子的呼声。他既失势获罪,他宫中的女眷自然也难免过得艰难。   唐夫人忙摇头道:“妾身自属大王,当与夫君忧戚与共。只是惭愧自己生性愚笨,便是那时候,也多半是庸姊姊撑着家里,妾身是什么事也帮不上忙的。这么多年以来,又是多亏大王照应,妾身十分惭愧。”   秦王驷叹了一声:“桑柔她……她的性情若有一两分似你,朕与她也不会……”   桑柔便是庸夫人之名,唐夫人听了这话,便是十分退让的性子,也忍不住道:“庸姊姊若是妾这般的性子,只怕当年便撑不过了……”   两人叙起旧事,不禁唏嘘。过得片刻,侍女捧上调制好的浆水过来,唐夫人亲手奉上。秦王驷饮了一口酸浆,略觉得好些,放下陶盏,咳嗽一声道:   “寡人看你这里院子虽大,人却太少,不免冷清。”   唐夫人不解其意,看着秦王驷,欲待其述说下文。   秦王驷后宫与其他诸侯相比,算是十分清静的。早先为太子时,以庸氏为正,唐氏为侧,再加几个侍婢,均是住在一个院子里。后来继位为王,庸氏出走,唐氏便与那几个旧婢同住一宫。其后便是魏王后与她的几个媵女,又另住一宫。再次便是楚女入宫,再立一宫便是。   她这里均是服侍秦王的老人,这些年也不曾承宠。公子奂长到十岁以后也搬了出去,这里不免就显得空落落的。魏夫人的宫殿,与她一般大,但里头住了魏媵人等数名妾姬,又因代掌宫闱,里头婢仆无数。便是芈姝所居的椒房殿,虽比她这里只多了两个侧院,人数却比这里多了七八倍。   却听得秦王驷道:“寡人觉得,你这里太过冷清不好,不如搬几个人进来,与你同住也好。”   唐夫人不解其意,知他这般说,必有用意,忙顺着他的口气道:“大王说得是,这一整座宫殿只住了我们主仆几人,倒显得空空落落。自子奂搬出去以后,妾身也觉得,真是冷清了不少。”   秦王驷正中下怀,道:“那寡人就安排一个人跟你一起住,如何?”   唐夫人也笑道:“妾身正缺个妹妹做伴呢,只要她不嫌妾身这里冷清便是。”   秦王驷便问:“在宫中你素日跟谁交好,想挑谁过来?”   唐夫人却是答得滴水不漏:“宫中姐妹人人都好,妾身个个都喜欢。”   秦王驷沉吟半晌,问道:“你看,芈八子如何?”   唐夫人心中一凛,但面上不露声色,反而笑得更加欢畅:“大王说的可是大公主素日常夸的季芈? 她自是极好的孩子,只是……”   秦王驷一怔,想不到她竟会为难,反问道:“只是什么?”   唐夫人长叹一声:“大王,季芈终究是王后的媵女,不晓得王后可知此事?”   秦王驷不在意地挥了挥手:“王后不会有意见的。”   唐夫人欲言又止,最终还是道:“既是大王吩咐,妾身自当遵从。”   秦王驷皱了皱眉头,道:“两人同住,终究还是要性子相投。你若不愿意,就此作罢。”   唐夫人忙笑道:“妾身知道大王的意思,也知道这是体贴我。我听孟嬴说起过她,若是她来,那真是妾身之幸呢。”   秦王驷方点头道:“嗯,如今她怀了身孕,现在住的蕙院太过荒僻,地方小,也安排不开太多奴婢。且她年轻,也缺乏经验,所以想让她换个地方,也好多个人照顾。”   他听到消息的时候,也想到了蕙院狭窄,本就想给芈月挪个院子。一是因为芈姝所居椒房殿中已经住满媵女,且芈月的性子有些不合群,芈姝对芈月又有些小小嫉妒,加上她自己的儿子也刚出生,这几件事累积起来,则芈姝不见得会尽心。虽然他吩咐下去,她未必会拒绝,但用不用心,却是不一样的。二来唐夫人宫中冷清,若是令她照顾芈月,两人皆得便利。所以当时一想,便想到了让芈月搬到唐夫人的住处。   唐夫人笑容不改:“哦,季芈有喜了,这真是件好事。妾身好歹也养过孩子,大王就尽管放心把她交给妾身好了。”   秦王驷满意地点头道:“如此,寡人就放心了。”   见秦王驷大步离开,唐夫人独立院中,怔怔出神。银杏树的叶子飞旋而落,唐夫人伸手,接住了一片落叶。   见唐夫人怔立,侍女绿竹不安地唤道:“夫人。”   唐夫人听到这一声轻唤,顿时回神:“嗯?”   绿竹轻声道:“夫人,大王已经走了。”   唐夫人有些恍惚:“哦。”   绿竹见她如此,不免忧心,问道:“夫人,您想什么想得如此出神? 可是大王说的事,有什么不妥……”   唐夫人却止住了她继续问,道:“绿竹,你去内府领些东西来吧。若是芈八子要搬进来,还要好生布置呢。”   绿竹诧异道:“这么早便要布置吗?”   唐夫人叹道:“反正早晚都要准备,不如早些准备。”   绿竹低下头,细细地思量一回,似有所悟,试探着问道:“若是有人打听,奴婢应该如何说呢?”   唐夫人淡淡道:“该怎么说,就怎么说吧。”   绿竹恍然:“夫人,您莫不是……”莫不是不愿意让芈八子住进来?   唐夫人并不是一个挑剔的人,更何况这事是大王所托。她如今这样的表现,只代表一件事,那就是芈八子住进来,会带给她们很大的麻烦。   唐夫人摇头轻叹:“绿竹,后宫从来争斗多,我只想寻个清静的地方,好好过我自己的日子。”   绿竹欲言又止:“可是……”可是为什么明知是麻烦,还要接下来? 既然接下来,为何还要把这件事张扬出去?   唐夫人淡淡地道:“大王既然吩咐,我怎么可以拒绝。”所以她只能应下,若是芈月住进来,她也会好好照顾。但是芈月身上的风风雨雨,她没有替她接下来的义务。见绿竹不解,解释道:“若是她身上真的带着麻烦,就算住进来以后,照样避不开,最后还会连累我们。”   绿竹道:“可大王他……”大王这么说,肯定是要夫人帮助季芈,夫人这么做,真的合适吗,会不会触怒大王?   唐夫人轻叹一声。秦王驷是个很英明的君王,他能够一眼看穿别人的性情,真的发生了大事情,谁也无法对他隐瞒。可是后宫的事情,却不是军营和朝堂,不是用铁腕和军事手段能够解决得了的。有时候那种细细碎碎的恶心人的小事情,上不了台面,用不了刑罚,他也懒得理会。但有些人的野心,就这么慢慢滋长,认为只要足够聪明足够有手腕,不触着他的底线,就可以永远无所顾忌下去。   的确,后宫女人,做不出大的事情来,可人心幽暗的地方,便是用铁血手腕也是无法根除的。   也许他只是隐约意识到了芈月的怀孕会招致后宫某些女人的不满,所以他就把芈月放到自己的院子里,因为他信任她能够好好地照顾那个可怜的姑娘。可是他却没有完全意识到,那些女人会用什么样的心思和手段来对付她。   他是君王,他是男人,他是夫君,后宫那些起了不良心思的女人,都曾经是他的枕边人,在她们还没做出真正的恶事时,他不愿意把她们想得太坏,更不用说为她们未曾做出的行动去进行威慑。   但是她不一样,后宫那些女人,在她这个已经失宠的妃子面前,是毫无顾忌的。但她也没有说出来,因为她不可能拿她的想象,去劝说君王,这有点危言耸听,会显得她在君王面前把别人的心思想得过于恶毒,或者让她像一个神经衰弱的受害狂。所以,她不能拒绝,也不好过多地解释。   那么就把这个消息放出去吧,那些有着不轨心思的人,一定会阻止那个新宠进入她的院子,因为不这样做就为她们下一步的侵犯增加不便之处。   她要让那些魑魅魍魉自己跳出来。如果她们能够阻止那个姑娘进来,那么,她也问心无愧;如果她们行动了,依旧没有阻止那个姑娘进来,那么,她也能看出秦王驷保护她的决心有多大。   而今天他的行为,太过像兴之所至,而她,只能把自保当成第一要务了。   椒房殿也很快听到了消息,芈姝大为不悦。这日秦王驷来看公子荡的时候,她便与秦王驷道:“大王,我的媵女怀孕了,为什么要托给常宁殿?”   秦王驷倒没有想到她的反应这么大,他手中正抱着公子荡,见芈姝质问,怔了一下道:“寡人觉得你宫中已经十分拥挤,且子荡还小,寡人见你时常抱怨,所以也怕烦了你,因此托了唐夫人。”   芈姝眼圈一红,笑道:“是小童性急了。原是宫中闲言,说大王疑了小童容不得人,因此才将季芈托于唐夫人。大王也是知道小童的,遇到这种事,岂有不着急的? 方才是我言语失当,却不想大王原来是体贴我才这般安排。”说着端端正正地行了个礼,道:“只是大王虽是好意,我却不敢领。若是当真让季芈住到常宁殿,小童这名声岂不坐定洗不清了。”   秦王驷将公子荡递与乳母,转头看着芈姝道:“你多虑了,宫中从来是非流言甚多,岂能一一计较?”   芈姝上前,偎着秦王驷撒娇道:“大王,季芈是我的媵从,她的孩子也是我的孩子;且我身为王后,就算是其他的妃子怀孕,难道照顾她们不应该是王后的职责吗? 如今大王置小童于不顾,反去让唐夫人照顾,这叫小童日后如何处置宫中事务?”说着心里一阵委屈,不禁哭了起来。   秦王驷闭了闭眼。他到后宫从来是放松身心的,并不打算陷身烦恼,回思唐夫人应允时的言不由衷,再看芈姝的急切委屈,心中也懒得计较。他本来想到芈月怀孕,独居蕙院不便,乏人照顾,他能够为她去向唐夫人说情,已经是很难得了,再加上芈姝如此委屈,她毕竟是王后,料得如此一来,她为了表现自己的负责任,当会好好照顾芈月吧。   想到这里便挥了挥手,道:“好了好了,既然你主持后宫事务,这些小事就由你做主吧。”   芈姝破涕为笑道:“是,小童定当不负大王所托。”   芈月一觉睡醒,听到院中雀鸟的叫声,便披了衣服,走到蕙院廊下,逗弄着笼中的鸟儿。   女萝见状,忙拿了一件披风过来加在她的身上,劝道:“季芈,清晨露重,您还怀着身子呢,要多保重。”   芈月抬头看看青天,道:“女萝,你说如果我把笼子撤了,这黄雀能飞多高呢?”   女萝也不禁抬头看着天空:“它翅膀这么短,飞不了多高吧。”   芈月叹道:“小时候父王给我看刚生出来的小鹰,也只有一点点大,和刚生出来的小黄雀相差不大。可是,最终黄雀只飞到树梢就落下来,被人捕获,关于笼中。而鹰会越长越大,越飞越高,最终翱翔于蓝天之上……”   女萝听芈月忽然话题跳转,有些不解,但她服侍了这些年,却是知道芈月若提起楚威王,必是怀了心事,忙劝道:“季芈,人怀了孕就容易多愁善感,看到黄雀也能想到这么多。您莫要多想,小心受寒,还是回屋换件厚的衣服吧。”   芈月也不与她争辩,只笑了一笑,被女萝拥着进屋,捧了一杯刚烧好的粟米粥,喝了两口,感觉胃里也暖了许多。她放下碗,笑道:“你说这黄雀飞不高,是它害怕高度,还是贪恋美食,或者是心有牵挂呢?”   薜荔拿着一叠婴儿的衣服进来,试图转变芈月的思绪,笑道:“季芈,这些是我给小公子新做的衣服,您看看可好?”   芈月本是一个内敛之人,素不与她们多说心事,可是自怀孕以来,时常多愁善感,感时伤怀,倒令得薜荔与女萝两人颇为担心,经常试图以婴儿、大王之事引开她的注意力。   见芈月只懒洋洋地拿起衣服翻看一下,又放下来,女萝忙笑着提议道:   “季芈,您喜欢鹰,要不要在小公子的衣服上绣一只鹰啊?”   芈月笑了,摇头:“女萝,你不懂。”   女萝忽闪着眼睛道:“奴婢懂啊。男人是鹰,女子是雀。男人高飞千里,建功立业;女子养在宅院,生儿育女。”   芈月听她如此说,轻轻一叹:“是吗? 难道女人就不能是鹰吗?”   女萝不以为然地道:“做黄雀多好,不必太过辛苦,只要叫得好听,自有人喂养,不用栉风沐雨,流浪荒野。”   芈月道:“可是黄雀虽然安逸,却不能抵御风雨,而风雨,却无处不在。”   女萝正不解时,外头却有声音,薜荔接了来人的话,进来禀道是椒房殿来人,说是王后有事相请。   芈月看着女萝,笑道:“你看,风雨这便来了。”   芈月更了衣,带着女萝一起慢慢地走向椒房殿。她知道芈姝为何相召。   前日宫中忽传消息,说是秦王驷要让她住进唐夫人所居的常宁殿,她听了这个消息,便知道不成了。   不管这消息是如何出来的,以她对芈姝的了解,芈姝是不会让自己的媵女接受别人的庇护的。此时芈姝召她过去,必是要求她主动拒绝此事,表示自己的忠诚之心。   进了椒房殿,果然芈姝一张口便提起此事,道:“妹妹如今身怀有孕,我当好好照顾,蕙院狭窄冷清,我听说唐夫人有意接你到常宁殿,你意下如何?”   芈月心中苦笑,口中却道:“多谢阿姊关心,我住蕙院习惯了。”   芈姝满意地点头,道:“终究住在蕙院不便,不如你搬进椒房殿来住吧。”   芈月忙笑道:“椒房殿中已经住了太多人,再说阿姊还要照顾公子荡,我搬来搬去也是麻烦,还是照原样吧。若有什么事情,再向阿姊求助也不迟。”   芈姝犹豫着道:“可是大王原本想让你入住常宁殿的,是我说要让你就近居住,更方便照顾。”   芈月暗叹,她这个人到底只有如此气量,非要逼着自己亲口说出不住常宁殿来,才肯罢休。她是时时刻刻都要逼着人向她效忠,却不知这种行为,只会惹得人生厌生憎。当下只得笑道:“阿姊放心,原是我自己爱住那儿,就算阿姊不跟大王提起,我也是不愿意搬到常宁殿的,毕竟我是阿姊的媵侍,对吗?”   芈姝大喜道:“对,妹妹,你真是贴心。”转而指着女医挚道:“这样吧,我让医挚来照顾你,如何?”   这回芈月倒是真心道谢:“多谢阿姊。”这么多年来,她深知女医挚为人善良,且又医术精湛,有她照顾,倒是可以安心了。想到这里,也不禁长吁了一口气。   芈姝又转而对女医挚训诫道:“医挚,你是我从楚国带来的心腹,这次妹妹怀孕,你要精心照顾才是。”   女医挚被芈姝召来,又听说芈月怀孕,当年的旧事不禁浮上心头,只觉得心惊胆战,惴惴不安。听了芈姝吩咐,忙一迭声地应道:“是,小医谨遵王后旨意。”   芈姝见诸事已经安排定了,满意地点点头道:“妹妹需要什么,只管说来,我叫玳瑁开了库房给你去取。有什么事,也只管去与永巷令说。”又对女医挚道:“医挚,你听到了吗? 妹妹可就交给你了。”   她絮絮叨叨地吩咐了一大堆,这才放了两人出去。   女医挚一直心惊胆战地听到最后,也不见芈姝单独另外吩咐她什么事,只得惊疑不定地跟着芈月出去。   芈月见她一路频频回首,笑道:“医挚不必担心,王后不会单独吩咐你什么的。”   女医挚一惊,欲言又止。   芈月轻叹一声:“若当真有什么,会是玳瑁来找你的。”芈姝毕竟还年轻,还单纯,便是如楚威后那样的人,真正恶毒起来,也是与楚威王关系变坏以后的事。反倒是玳瑁,在楚威后身边服侍了这么多年,这个老奴婢的心,早就黑了。有什么事,必是她比芈姝更恶毒。   女医挚微一犹豫:“那……”   芈月拍了拍女医挚的手:“放心,若是玳瑁对你有要求,你便悄悄告诉我。大不了,大家撕破脸面,到王后跟前,到大王面前,我还惧了这个老奴不成!”   女医挚低下头,应了一声“是”。   自此女医挚便搬入蕙院居住。蕙院中本是由女萝、薜荔两个大宫女,再带着两个洒扫的小宫女侍候,女医挚搬进来,女萝便将自己的房间让出来给她,自己搬了与薜荔同住。   女医挚便开始为芈月调理养胎,开了许多药膳方子。只是秦、楚医道不同,秦国太医院中许多药物并不符合她的开方习惯,之前芈姝怀孕,也多半是太医院的太医用药较多。   女医挚既受托,自当精心照顾。当下便向芈月请示,欲趁着芈月怀孕不久,在这段时间到城内城外去寻药购药,甚至亲自去山上采药,自己制药。   芈月禀了芈姝,便给女医挚一面出入令牌,也好方便她去采药。   这日她正在咸阳城一间药铺中寻找适用之药,忽然听得外头人声喧闹起来。她一个不注意,被后面的人挤推,摔倒在药堆上,便听得远处有一人大声叫道:“抓逃奴,抓逃奴……”   此时众人已经是你挤我逃,情景纷乱,那药铺主人忙上前来扶起女医挚,解释道:“人市离此不远,想是有贩卖的奴隶逃了出来,女医无事吧?”   女医挚忙点头:“无事。”   说着随了那药铺主人入内,铺子里地势略高,两人顺势看起热闹来。但见前头的人都躲了开来,中间有个大汉,看上去比周围的人都高出一个头,却在人群之中逃窜,那追他的人在后面不断地叫着:“抓逃奴,抓逃奴……”   眼见着人群拥挤过不去,那人急了,又叫道:“谁抓住前面的逃奴,我谢五金!”   五金不是一个小数目,差不多够再买一个奴隶了,当下便有人应声去抓。那逃奴身形高大,力气颇足,人群中只传来痛呼之声,想是去抓他的人反被那逃奴打了。   女医挚忽然听得小儿啼哭之声,然后传来大声喝彩:“公子好身手,好!”   过得一会儿,人群散开,却是一个过路的公子,制住了那逃奴。   女医挚见人群散开,也随着走出来,但见那贩奴之人已经追上来按住逃奴,感激连连道:“多谢这位公子。”   那公子看了看仍然在强力挣扎的奴隶,赞叹道:“好一位壮士!”便问那贩奴之人:“这个奴隶你是从何处得来的?”   那奴隶贩子抱怨道:“这是跟东胡人打仗时的战俘,因为没有人赎他,所以就烙了印给卖掉了。小人还以为此人孔武有力,会是一桩好买卖,不承想此人吃得多,不干活,还经常打伤人。小人拉出去卖了好几次,都让主家退了回来。”   女医挚在人群中远远地听了声音,不禁一怔,急忙扒开众人向前行去。   远处,那公子正与那奴隶贩子道:“你这奴隶要多少金?”   那贩子苦笑道:“小人也实不指望他能挣到钱,只保个本儿,十五金罢了。”   那公子道:“我给你二十金,你把身契给我罢了。”说着拿了十五金给那贩子,那贩子便从袖中取了契书,也就是一根刻字盖章的竹条递给那公子。   那公子转过头去,将契书递给精壮奴隶道:“给。”   那精壮奴隶愣愣地接过契书,还没反应过来,道:“你,你这是何意?”   那公子道:“你自由了,拿这契书去官府销了你的底册就是。”   那奴隶正拿着木条发愣,女医挚已经挤过人群走到近前,仔细看到了那公子的模样,不禁失声叫道:“公子歇———”   那公子闻声看去,也吃了一惊道:“女医挚———”   这人,却是当日芈月入秦之时,路遇义渠王伏击,落马失踪,被诸人以为已经尸骨无存的黄歇!   黄歇转头看到女医挚,也是惊喜异常,快步走到女医挚面前,帮她提起药筐道:“挚姑姑如何在此? 你可知道九公主的下落?”   女医挚惊疑不定地看着黄歇,伸手碰了碰他的手,见他手是温的,阳光下也有影子,方才相信他仍然是活人,一刹那五味杂陈,颤声道:“你、你没死?”   黄歇也不禁唏嘘万分,叹道:“是,我没有死。”   女医挚垂泪看着黄歇道:“公子,你、你那日遇险之后,遇上了什么事,如何今日才到咸阳?”   黄歇叹道:“实是一言难尽……”   那一日,他落马受伤,被东胡公主鹿女救走。因乱军之中,他被马匹踩踏,受了极重的伤,昏迷不醒,待他醒来,发现已经是在东胡军营。他本欲去寻芈月,怎奈受伤太重,连骨头都断了数根,竟是卧床不起,只得耐心养伤。   鹿女将外界的事瞒了个密不透风,他多方打听,也打听不出。   待得伤势稍好,能够下地走动,他便要去找芈月。鹿女不肯放他离开,他三番四次欲逃走,却总是被抓了回来。无奈之下,只得在东胡制造了几场混乱,这才逃了出来。   在东胡之时,他又听说义渠王劫走了秦王后的妹妹,想来便是芈月了。   当下便一路辛苦,跋涉数月,到了义渠王城。听得义渠王数月之前纳了一个美女,他以为便是芈月,便潜入王宫之中,一处处宫室寻过去,直到与义渠王照面,两人打了数次。义渠王原是心怀嫉恨,不肯告诉他真相,后来与他数番打斗,最终也是佩服他的心性,才将芈月的下落告诉了他。   他连夜赶到咸阳城中,这几日便在努力设计寻找楚宫旧人,想办法打听芈月的消息,谁知这日竟这么凑巧,遇上了女医挚。   女医挚听了经过,忍不住拭泪:“公子,你何不早来,九公主她、她……”   黄歇紧张地问道:“她怎么样了?”他只觉得双手颤抖,生怕听到不利的消息。   女 医挚道:“她已经侍奉了大王。”   黄歇怔了一怔,心中虽然酸涩难言,但终究舒了一口气,叹道:“她能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女医挚见状,心中也是难受,叹道:“公子,具体的事,我们身为臣仆虽然不明内情,但也听说九公主初进宫,原是不放心王后,后来则是因为王后怀孕,所以才侍奉了大王。”   黄歇苦笑一声,摇头道:“医挚,谢谢你,你不必劝我。我了解九公主,她天性倔强,岂是轻易妥协之人? 她必是遇上了绝大的难处,才会,才会……”   女医挚轻叹道:“是啊,你总是最了解她的。”   两人沉默片刻,此时街上人多,两人便到街边一处酒肆中暂坐。   黄歇忽然道:“医挚,我欲与她相见,你可有办法?”   女医挚心中暗道:“果然如此。”不禁叹息:“公子,你若是早上四个月也罢了,如今却是不能了。”   黄歇一惊:“怎么?”   女医挚同情地看着他:“她如今已经被封为八子,并且已经怀了秦王的孩子。我便是服侍她待产,这才出宫寻药……”   她继续说着什么,但黄歇已经听不到了,他木然坐在那儿,只觉得身边的一切事物都已经模糊,所有的声音变得遥远。   女医挚轻叹道:“她若没有怀孕,就算委身秦王,你们一样可以远走高飞,可是这女人一旦有了孩子,就……”她同情地看着脸色惨白的黄歇,知道他此时已经无法再回应什么,只得看了看周围,却见那精壮奴隶站在黄歇身后。方才黄歇将契书给他的时候,他虽然收了契书,却一直跟着黄歇,形影不离,当下做个手势相询,见对方应了,方才放心。   此时天色已晚,宫门将闭,女医挚纵然不放心,也只得站起来离开。   黄歇仍然坐在那儿,一动不动,直至人群散去,天色昏暗,他却仍是恍若未觉,直至一人轻推着他唤道:“公子,公子……”   黄歇眼神渐渐聚焦,看着眼前之人从模糊到清楚,细辨了一下,竟是方才释放的奴隶:“是你?”   那精壮奴隶担忧地看着他,道:“公子,你怎么了?”   黄歇僵硬地一笑道:“你怎么还没走?”   那奴隶道:“我不放心公子。”   黄歇自嘲地一笑道:“不放心,有什么可不放心的?”忽然一拍桌子道:   “店家,拿酒来!”   店家迟疑着不敢上前,那奴隶便也一拍桌子道:“快上酒!”   店家见这么一个壮汉,不敢违拗,忙送上酒来。黄歇一瓶又一瓶地猛灌,很快就酩酊大醉,拍着桌子混乱地吟道:“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此时天色完全暗了下来,诸人也纷纷要离开。却见黄歇喝得醉醺醺地占住大门,一个大汉抱臂守在他身边,让人出去不得。众人不敢上前,相互挤在一起窃窃私语。   此时从内室走出几人,见状也是一怔。便有一个上前问话道:“喂,兄台……”   黄歇抬头,举着酒瓶傻笑着问:“你想喝酒吗?”   那人摇头道:“不想。”   黄歇道:“你想打架吗?”   那人摇头道:“不想。”   黄歇呵呵一笑道:“可我想喝酒,也想找个人打架,你说怎么办?”   那人沉默片刻道:“好,那我就陪阁下喝酒,打架。”   他身后跟着的人急了,道:“庸公子……”   那人手一摆,道:“你们且先走吧。”自己却坐了下来,道:“在下庸芮,敢问兄台贵姓?”   黄歇抬头看了看他,见也是个年轻公子,气质温文,当下呵呵一笑,道:   “在下黄歇。”   庸芮笑道:“可否令你的从人退在一边,让酒肆诸人离开? 在下亦好与兄台共饮共醉。”   黄歇看了身边那人,摆手道:“我没有从人,他也不是我的从人。”   不想那奴隶听了这话,反而退开一边,让出门来,诸人纷纷出去。   黄歇又低头喝了一杯酒,抬头看那庸芮居然还坐在面前,奇怪道:“咦,你怎么还在?”   庸芮道:“你不是说,想喝酒,想打架吗?”   黄歇又问:“你不是说,你不想喝酒,不想打架吗?”   庸芮沉默片刻,忽然笑了:“可是我现在忽然就想喝酒,想打架了。”   黄歇问:“你为什么想喝酒,想打架?”   庸芮苦笑:“我喜欢的姑娘嫁给了别人,还怀上了他的孩子,所以,我心里难受,却又不好与人说,只好闷在心底。”   黄歇已经喝得半醉,闻言忽然仰天大笑起来:“哈哈哈,你也是,这真真好笑。我告诉你,我也是。”   庸芮一怔:“你也是?”   黄歇呵呵笑着,举起陶瓶,再取了一个陶杯,给庸芮也倒了一杯酒,道:   “是,我喜欢的姑娘嫁给了别人,还怀上了他的孩子……我、我只想杀了我自己……我若不是来得太慢,就算她嫁给了别人,我也可以把她带走。可是,可是为什么她怀上了他的孩子呢……”   庸芮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不觉也是痴了,喃喃地道:“就算她嫁给了别人,我也可以把她带走。我当日为何不敢想呢? 是啊,我不敢,我都不知道她是否喜欢我……”   两人各说各的伤心事,却不知为何,说得丝丝合拍,你说一句,他敬一杯。不知不觉间,两人如喝水一般,把店家送上来的酒俱都饮尽。   忽然间一声霹雳,大雨倾盆而下,天色全黑了下来。街市中人本已不多,此时避雨,更是逃得一个人影不见。原本热闹非凡的大街上,竟只余他二人还在饮酒。   黄歇拿起盛酒的陶瓶,将整瓶的酒一口喝下,拍案而笑道:“痛快,痛快!”说完,便拔剑狂歌起来:“欲从灵氛之吉占兮,心犹豫而狐疑。巫咸将夕降兮,怀椒糈而要之。百神翳其备降兮,九嶷缤其并迎。皇剡剡其扬灵兮,告余以吉故……”   庸芮也已经喝得大醉,他酒量本就不大,此刻喝得尽兴,见黄歇拔剑高歌,也不禁击案笑道:“痛快,痛快,来,我与你共舞。”说着也拔出剑来,高歌:   “有车邻邻,有马白颠。未见君子,寺人之令……”   见庸芮也拔出剑来,黄歇笑道:“这酒肆甚是狭窄,待我们出去打一场。”   说着率先一跃而出。   庸芮哈哈一笑,也一跃而出。   黄歇和庸芮两人执剑相斗,从酒肆中一直打到长街上。   大雨滂沱,将两人身上浇了个透彻。两人方才饮酒不少,此时浑身燥热,这大雨浇在身上,反而更是助兴。当下从长街这头,打到长街那头。   两人都醉得不轻,打着打着,黄歇一剑击飞了庸芮手中之剑,庸芮却也趁他一怔之机,将他的剑踢飞,两人索性又赤手空拳地交起手来,最终都滚在地上,滚了一身烂泥。   黄歇和庸芮四目对看,在雨中哈哈大笑。   此时两人俱已打得手足酸软,竟是站不起来,只得相互扶着肩头站起,一脚高一脚低地踩着泥水前行,手舞足蹈,狂歌放吟。   黄歇用楚语唱道:“时缤纷其变易兮,又何可以淹留! 兰芷变而不芳兮,荃蕙化而为茅……”   庸芮亦用秦语唱道:“阪有漆,隰有栗。既见君子,并坐鼓瑟。今者不乐,逝者其耋……”   两人也不顾别人,只管自己唱着,一直走回酒肆,也不知道是谁迎了上来,道:“公子,小心。”   此时两人俱已支撑不住,索性一头栽倒,再不复起。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黄歇悠悠醒来,耳中听得一个声音兴高采烈地道:   “公子,你醒了?”   黄歇睁开眼睛,眼前一片模糊,他扶着头,呻吟一声,眼前的一切渐渐变得清晰。他细看那人,身躯高大形状威武,脸上却带着烙印,正是昨日被他所救的奴隶,颇觉意外:“是你? 这是什么地方,你怎么会在这儿?”   那大汉呵呵地笑道:“这里是庸府。昨日公子与那庸公子都喝醉了,是那位庸公子的手下与我扶着公子回府,也是庸府之人相助,为公子沐浴更衣,在此歇息。”   “庸公子?”黄歇扶着头,宿醉之后头疼欲裂,好不容易才定住心神,想起昨天那位陌路相逢,却一起喝酒打架的人来,正是姓庸。“他叫庸、庸什么……”   那大汉忙提醒道:“是庸芮公子。”   黄歇点了点头,又问:“你又如何在此,我昨天不是把你的身契还给你了吗?”   那大汉憨笑道:“公子买了我,我自然要跟随公子。”   黄歇摆摆手道:“我不是买了你,只是不愿意看到壮士沦落而已。再说,你不是从来就不服主人,每次都会反抗的吗?”   那大汉摇摇头,执着地道:“我是东胡勇士,战场上被人暗算才沦落为奴,被人随便转卖呵斥,我自然不服。公子武功比我高,又待我仁义,我岂能不报? 反正我的部族也被灭了,我无处可去,只能跟定公子了。”   黄歇捧着头,无可奈何,良久才道:“那,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便翻身跪地,端端正正地行了大礼,道:“小人赤虎,参见主人。”   黄歇忙摆了摆手:“我敬你是壮士,休要如此多礼。”   赤虎起身,憨笑着搓搓手,站在一边。   黄歇沉吟片刻,道:“既到此间,也要拜会主人。此人意气飞扬,倒是可交。”   刚说完,听得外面院中呵呵大笑:“黄兄可曾起了?”   黄歇一笑,也大步走向外面,道:“庸兄起得好早。”   这个世界上有人白发如新,有人倾盖如故。黄歇和庸芮的相识,便始自这一场酒醉,一场打架。    第十六章 旧事提   一夜雨后,清晨,满园新芳初绽。   秦王驷携着芈月,慢慢走在花园中,指着木芙蓉花道:“下了一夜雨,这木芙蓉开得更鲜艳夺目了。”   芈月也叹息道:“一分雨露,一分滋长。世间事,莫不如此。”   秦王驷听了这话,以为她因有孕不得承宠而生了妒意,开玩笑地道:   “哦,季芈是想知道寡人的雨露恩泽由何人承幸吗?”   芈月却是对这个话题略沾即走:“大王说笑了,妾身焉敢如此大胆? 妾身是前些日子看《商君书》,想到这君恩和利益的事情。”   秦王驷一怔:“哦,你如何想到的?”   芈月笑道:“妾身自怀孕以来,镇日枯坐,闲来无事,便看此书。”   秦王驷兴趣上来了:“哦,你看出了什么来?”   芈月想了一想,道:“想商君变法,原为奖励军功,禁止私斗。可如今各封臣权力如故,真正因军功而受勋者势力薄弱,各封臣的封邑之间为了争夺利益的私斗仍然不绝。妾身心中疑惑,若是长此下去,商君之法最根本之义只怕会无法推行。”   秦王驷微怔,看着芈月好一会儿,才移开目光。他妻妾不少,能够与他一起练兵习武者有,能够与他一起赏花吟月者有,可是能够与他谈《商君书》的,却是不曾有。   女人的天性,可以有才,可以有性子,可是却当真没有喜欢论政的。他长叹一声:“你果然很聪明,一眼就看到了实质。一国之战,需要各封臣出人出物,齐心协力,战后共享战利品和土地战俘。商君之法就是要让国君以军功为赏,让这些听从封疆之臣命令的将士,听从君王的号令,因为君王能够给予他们的,比他们向封臣效命得到的更多。但是……”   芈月诧异道:“但是什么?”   秦王驷道:“寡人问你,君何以为君?”   芈月一怔,想了想,有些不确定地答道:“上天所授,血统所裔,封臣辅弼,将士效命……对吗?”   秦王驷摆了摆手:“你可知周室开国有三千诸侯,如今只得十余国相争霸业,那些被灭掉的数千诸侯,何曾不是上天所授、血统所裔?”   芈月怔了一怔,仔细想了一想,似有所悟:“是啊,莫说中原诸国,便是我楚国立国这数百年,也是灭国无数。”黄国、向国、莒国,甚至庸国,都是在漫漫历史长河中消失了的诸侯啊。   秦王驷看着眼前的小女子,眼神中有一丝玩味。他宠幸她、纵容她,只能算是政务繁忙之后的闲暇消遣;带着她去看商鞅墓,亦只能算得一时兴起。但眼前的这个小女子,居然会因此,去看普通女子难以理解的《商君书》,甚至于真的有所领悟,能够就自己的疑惑和见解向他询问。他忽然生了兴趣,他想知道,对于王图霸业,一个小女子能够知道多少,理解多少,能够走到哪一步去?   这是个很有趣的试验,他想试试。鲁人孔丘说“有教无类”,眼前的这个女子,如一枚未琢的美玉,他想亲手去把她雕琢出来。他之前有过许多女人,但每个女人不是太没有自我的存在,就是太有自己的心思。而一个既聪明又不会太有自己想法的小女子,最后能够变成什么样的人呢?   想到这里,他沉吟片刻,解释道:“君之为君,关键不在于血统所裔,而在于封臣辅弼,将士效命。寡人为太子时,之所以反对商君之法,就是因为商君之法侵害封臣之权,稍有错失,就会引起封臣们的反对,最终秦国将会如晋国一样四分五裂。等寡人继位为君后,才真切地感受到商君之法虽然伤封臣,但强君王、兴国家,所以寡人杀其人而不废其法。但商君之法毕竟已经伤到封臣之利,所以寡人继位之始,国中封臣数次动乱,虽然都被压下,但却伤及了国家命脉。”   芈月诧异地问:“妾身听糊涂了,依大王之意,变法是对国家有利,还是对国家有伤?”   秦王驷仰望青天,沉默片刻道:“各国行分封之法至今,到周幽王的时候,已经是害多于利了。但是却没有一个国家有办法摆脱它,以至于争战不止,人人自危。不改分封之法,要么如鲁国等被灭亡的诸国一样,虽然削弱了封臣,但却坏了自身的实力,最终被别国所灭;要么如晋国、齐国一样,虽然国势强大,但是强大的却是封臣的权势,最终国家被封臣取代。分封之法,早已走到了末路,只是列国不敢承认而已。”   芈月点头,道:“似吴起在楚国变法,李悝在魏国变法,甚至如齐国的稷下学宫等,列国其实都在或多或少地实行变法,只是变法通常一世而斩,人亡政消,无法再继续下去而已。”   秦王驷道:“所谓居其位,谋其政,实是不虚。寡人为太子,观的是国内之势。寡人为国君,观的才是天下之事。列国变法,其实是挖掉自己身上的烂肉,切掉自己的残肢,以求新生。但是谁能够真正下定壮士断腕的决心呢? 列国撑不过来,最终变法失败,而秦国撑过来了,却也元气大伤。”   芈月听得暗惊,喃喃地道:“所谓大争之世,虎视之境,若想自己不落入虎狼口中,就得撕皮裂肉,让自己脱胎换骨。不想让别人对自己残忍,唯有先残忍地对待自己。能够撑过对自己的断腕割肉,世间还有何畏惧之事?   所以秦是虎狼之秦,也是新生之国。”   秦王驷点头,赞许道:“能与寡人共观天下者,唯张仪与你季芈了。”   芈月听到这个评语,心潮澎湃,努力压抑着心中的欢喜,谦逊地道:“妾身只是旁观者清。”   秦王驷嘿嘿一笑:“嘿嘿,旁观者、旁观者,天底下人人争着入局争胜负,又或者闭起眼睛缩进龟壳做尊王复礼的大头梦,又能有几个旁观者?”   芈月想了想,又问:“大王看那张仪是入局者,还是旁观者?”   秦王驷道:“他曾想做个旁观者,最终却被逼做了一个入局者。”   芈月轻叹道:“是啊,张仪曾对妾身说,如果不是昭阳险些置他于死地,他还不至于入局。”   秦王驷点头赞道:“当日我入楚,做成了两件大事:一是达成秦楚联姻,第二便是这张仪入秦。老实说,此二事,不相上下。”   芈月点头,若有所悟:“妾明白了,为什么张仪能够逼走公孙衍。那是因为,大秦已经不需要公孙衍的治国方式,而是需要张仪的策略了。”   秦王驷来了兴趣:“你且说说看。”   芈月肯定地说:“张仪游说分化诸侯有功,得封国相。而大秦借张仪恐吓诸侯,休养生息。”   秦王驷忽然长叹一声,芈月有些惴惴不安:“大王,妾说错了吗?”   秦王驷摇摇头。“不,你说得很对!”他长叹道,“变法,乃是迫不得已的自伤自残,想要恢复如初,就得要有足够的时候休养生息。但商君之法想要稳固,却需要发动战争,获得足够的疆土和奴隶,如此才能兑现对将士军功的赏赐。有了军士的分权,才能消解分封之制。”   芈月心中暗叹,这实是一种悖逆的两极。为了变法的成果,需要对外作战,而变法带来的创伤,却需要国内的稳定。所以虽然秦王驷杀商鞅而不废变法,但是在同旧族封臣们的对抗与妥协中,在国内的稳定需要下,商鞅变法最关键的军功鼓励,却迟迟不能实现而被推迟了。所以秦国才需要张仪,需要张仪在外交中以恐吓换来利益,换来秦国的休养生息。   秦国所需要的,是时间。为了变法的真正推行,大秦有必要再次展开对外作战,但这个时间,却起码得再等上十几年。   秦王驷虽鼓励民间生育,却也得十几年以后,这些初生的孩子才能成为新一代的战士。那时候,或者是下一代的国君,才能够施行开疆拓土、以战养战的国策。   芈月轻抚着自己的腹部,陷入沉思。   秦王驷从她身后搂住她,手覆在她的腹部,轻声道:“给寡人生一个儿子,将来为我大秦征战沙场吧。”   芈月嗔怪:“大王都已经有十几个儿子了,还要儿子?”   秦王驷大笑:“儿子永远不嫌多,越多越好。”他轻抚芈月的腹部,道:“尤其是这个儿子,有一个聪明的母亲,将来必然是我大秦最出色的公子。季芈,寡人喜欢你,因为你够聪明,寡人跟你说什么你都懂,而且你会自己再去找答案,再去学习。后宫的女子虽多,但是像这样无处不合寡人心思的,却只有你一个。”   芈月握着秦王驷的手,转身面对秦王驷,笑吟吟地说:“大王,天下男子虽多,但知我懂我,信我教我的男人,却只有您一个。我但愿这腹中的孩子,能有我夫君的一半厉害,我就心满意足了。”   秦王驷笑道:“一半怎么够? 寡人的孩子,必要强爷胜祖,方能扬我大秦霸业。”   两人同时大笑起来。   此刻,芈姝站在廊桥上,远远地看着花园中秦王驷和芈月两人恩爱,脸色僵硬,手指紧紧握住衣袖,咬紧牙关。   芈姝走进椒房殿,便见乳母抱着襁褓中的公子荡迎上来。小婴儿冲着母亲啊啊地叫着,芈姝满脸怒火瞬间退去,微笑着抱过儿子,逗弄着。   玳瑁跟在她身后进来,窥伺芈姝的神情,道:“不知王后为何不悦?”   芈姝强笑了笑:“无事。”   玳瑁自然知道她为何不悦,见状又道:“王后,您看小公子何等天真可爱,就算是为了他,您也得早下决心啊。”   芈姝沉下了脸,把孩子交给乳母,往内室走去,玳瑁忙跟了进去。   芈姝一屁股坐下,见玳瑁一副非说不可的架势,不耐烦地道:“好了,你又想说什么?”   玳瑁一脸忠心耿耿的模样:“王后,您可要以您的母后为鉴啊! 当年向氏险些逼得您的母后失去王后之位,险些逼得您的王兄失去太子之位。那季芈像她的母亲一样善于魅惑君王,您可不能心软。”   芈姝心烦意乱地斥道:“你有完没完? 总是喋喋不休地说这种话。季芈怎么惹你了? 你老是看她不顺眼。”   玳瑁咬咬牙,道:“王后,奴婢就实说了吧! 若不是您当日阻止,威后是万万不会让那女人活着出宫的。”   芈姝吃惊地问:“为什么?”   玳瑁道:“王后可知,当年先王为何如此宠爱向氏?”   芈姝道:“不是说向氏妖媚吗?”   玳瑁沉重地摇了摇头,道:“不是,是当年向氏怀孕时,天有异象,唐昧将军对先王说,天现霸星,应在楚宫,当主称霸天下,横扫六国……”   芈姝一怔,只觉得荒唐可笑:“哈,一个女人,而且还是媵侍生的庶出女,称霸天下,这种话也有人信?”   玳瑁道:“可先王却信了! 自向氏怀孕起,就将她移到椒宫,宠爱有加。   季芈出生那日,正是王后您的周岁之宴,先王扔下威后和您,赶去椒宫等着那个孩子的出生。而那个孩子的确诡异,一个刚出生的婴儿,脱了襁褓只穿着肚兜,被扔进御河里漂了十余里,居然安然无事。这实在是太过妖异。所以王后一直防着她,多少次想弄死她,却总有一些阴差阳错的情况不能得手。”   芈姝打了个哆嗦,强自镇定地斥道:“这么荒唐的事你们都相信?”   玳瑁见她不信,不得不抛出杀手锏:“王后您可知道七公主为什么会疯掉?”   芈姝一怔:“七阿姊? 这事又与她有何关系?”   玳瑁在芈姝的耳边低声道:“七公主一向有野心,图谋秦王后之位……”   芈姝不耐烦地挥挥手:“这事儿我知道,你不必多说了,哼!”   玳瑁又道:“威后知道这件事儿以后,就对七公主说,若她杀了九公主,就满足她的愿望。可您知道吗,就在威后对七公主说完这话以后,没过两天,七公主就疯了!”   芈姝大惊,失声道:“你是说七阿姊是被……”她看着玳瑁,惊得说不出来话,难道她的意思是,因为芈茵要害芈月,所以反而被某种不知名的力量给暗算了?   芈茵发疯之事,她早就怀疑是楚威后暗中下手,只是毕竟是自己的母亲,为尊者讳,她不敢多想,更不敢多问。如今玳瑁把这话说开了,倒叫她一时无语。   玳瑁又细细地将那日芈茵如何准备算计,如何将芈月诱到远处扔进河中,芈月又是如何被发现在少司命神像下,而芈茵却发了疯的事都说了一番。   芈 姝听后,陷入深思。这种事,她不想相信,但又不得不信。她不想害人,但又不能不为自己打算。思来想去,觉得心如乱麻,挥了挥手,道:“你这些都是无稽之谈,季芈虽然有些不驯,但终究不似七阿姊这般心思歹毒。当日义渠人围攻,黄歇为救我而死,她为救我而引开追兵,又为我而入宫。虽然她侍奉大王,擅作主张,终究功大于过,你这般煽动我,却是何意,难道要教我害她不成?”   玳瑁急了:“王后虽无伤季芈之心,怎知季芈不对王后有怀恨之意?”   芈姝沉了脸,喝道:“胡说,她若要害我,庸城便可害我,义渠兵困更不必舍身救我。”   玳瑁无奈,正欲说话,只是讲到这桩最隐秘之事,终是心头有些余悸,当下推开窗户看了看,又掀了帘子看外面是否有人。却看到窗外长廊处一个小宫女跪在地上,正抹着地板慢慢地往窗下过来,当下喝道:“这里不用你,快些走!”   那小宫女吓了一跳,连忙拿起抹布跑掉了。玳瑁见左右已经无人,狠了狠心,最终还是把藏在心头的秘事说了出来:“王后可知,她的生母向氏是怎么死的?”   向氏在宫中存在感稀薄,她出宫的时候,芈月还小,芈姝也仅仅比她大了一岁,亦是毫无所知,此时听玳瑁如此说,便茫然不解地问:“她死了吗?”   然后又恍然道:“我似乎听季芈说起过呢……她是先王死的时候出宫了,还是死了?”   玳瑁摇头:“不是,当年先王驾崩的时候,威后将向氏逐出宫去,并配给一个性情暴戾的贱卒……”   芈姝倒吸一口气,尖叫道:“为什么?”   玳瑁一惊道:“王后,轻声。”   芈姝已经按捺不住激动,抓住了玳瑁的手道:“这么说,那个魏冉,真的是、真的是……”她与芈月在高唐台一起长大,只晓得芈月只有一个弟弟芈戎,可是在上庸城中,却忽然冒出另一个“弟弟”,而且很明显,芈月和这个弟弟的感情,并不比与芈戎的关系差。刚开始芈月只说这是她母族的弟弟,可是在芈月失踪以后,她遵守了承诺,与魏冉相处日久,听魏冉讲说的时候,感觉两人的关系,绝非如此简单。尤其是芈月委身秦王驷,她曾经为此记恨,直到芈月同她解释,说是魏琰抓了魏冉,自己不得不出此下策,她虽然觉得有理,但也觉得芈月对魏冉过分看重,甚至有些认为她是曲词狡辩。如今听玳瑁一说,难道竟是真的不成?   玳瑁点头道:“是,那个魏冉,是向氏和那个贱卒所生的儿子。”   芈姝长长地吁了一口气,道:“果然如此! 我就疑惑,季芈与那个魏冉之间的关系,实在奇怪。”说到这里又问:“那向氏呢?”   玳瑁沉了脸,没有说话。芈姝好奇地追问,玳瑁过了良久,才道:“向氏已经死了。”   “死了?”芈姝诧异,“怎么死的?”   玳瑁摇了摇头:“奴婢也不知道。”   “不知道?”芈姝怔了一怔,也没有再问下去。   玳瑁却想起了当年的事。其实向氏的死,她和楚威后却是过了很久才发现的。等她们发现的时候,向氏与魏冉的爹早已经死了多年,他们所居的草棚也早在一场火灾中烧光了。直到魏冉出现,才让玳瑁忽然又想起那场往事来。她不知道,芈月是怎么和魏冉联系上的,而且看情况,两人的联系,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再联想起楚威后对芈月的忌惮之意,甚至在芈姝临嫁时,想对芈月下手而未遂,到芈月被义渠王所劫又平安归来,这桩桩件件的事,更让她觉得,芈月似一个妖孽一般,难以消灭,将来必成祸患。她不相信芈月会对这一切毫无知觉,如果她是知道这一切的,并且是有心计有手段躲过这一切的,那么她将来会不会对芈姝产生报复之心?   不,她不能让这一切发生。   她看着芈姝,她不能让她的小公主这样天真无知地继续下去,她一定要让她知道,危险就在她的眼前,不能姑息纵容,一定要将对方尽早消灭才是。   想到这里,玳瑁长叹一声:“那向氏虽然死得蹊跷,但究其根本,终究是威后逐她出宫所致。季芈既寻回那魏冉,奴婢猜她一定也知道了此事。细说起来,这季芈对咱们岂有不怀恨的? 威后一直怀疑她是知道真相的,却一直没探出来。当日王后心善,一定要带着她入秦。威后赐下奴婢随您入秦,一来是为了辅助王后在秦宫应付妃嫔,二来就是要奴婢在沿途杀死季芈。”   芈姝大吃一惊! “你说什么,你随我入秦,是为了杀死季芈? 你……”她看着玳瑁,气得说不出话来。   玳瑁知道芈姝不悦,然则此事,只能将一切一口气说清,方教她不存侥幸之心,坦然道:“奴婢知道王后心善,所以奴婢亦没有明着下手。原以为她中了砒霜之毒,必然不敌旅途艰辛,死在路上,神不知鬼不觉,让人以为是水土不服。可没想到,一路上接连出事,直到王后入宫,见魏夫人步步进逼,奴婢认为季芈还有用,于是没有再下手。”   芈姝跌坐在地,气得流泪道:“你们、你们太过分了!”   玳瑁扶起芈姝,耳语般轻声道:“事已至此,奴婢可是把什么都说出来了,王后您还要再对季芈心存幻想吗? 就算王后放过她,她可未必放过王后。当年的事,迟早会揭出来,而她根本就是一个妖孽,若是放过她,还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对王后不利呢!”   芈姝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却发现无言以对。想斥责玳瑁,事情已经发生,再斥责她又有何用? 玳瑁所说的一切,在她的心里也形成了恐惧的阴影,扪心自问,若自己是芈月,若自己也遭遇这一切,难道就不会怀怨恨之心吗? 难道就不会思报复手段吗?   玳瑁轻声道:“王后,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芈姝恨恨地瞪着玳瑁,问:“你想怎么样?”   玳瑁刚想张嘴,芈姝忽然捂住耳朵:“我不要听,我不要听,你出去,出去!”   玳瑁知道此时芈姝的思绪已经乱到极点,待要再说,芈姝已经尖叫着推她道:“出去!”   玳瑁毕竟不敢再行进逼,只得敛袖恭敬地行了一礼,缓步后退而出。   芈姝看着玳瑁走出,紧绷着的神经终于松懈不支,她扑倒在锦被上,泪流满面。   这一刻,她心里真是恨极,恨玳瑁,也恨她的母亲,为什么她们作下的恶孽,却要教她去承受仇恨,让一个心存报复之念的人待在她的身边? 而她甚至受过她的恩,承过她的情,对她施过惠,也对她敞开过自己的心扉,诉说过自己的隐秘。   她颤抖着举起自己的手,看着自己的手。现在,她的母亲造下的杀孽,变成她要承担的罪恶。她明白玳瑁想说的话,她不能让她说出口,她不想听到那句话。   此时此刻,她终于明白玳瑁为什么急于告诉她秦王驷要让芈月住到常宁殿的消息,为什么煽动她把芈月留在自己的手中,到此时又把过往的恩怨告诉她。   她们需要她去完成她们没能够完成的杀戮,让她也变成一个杀人者。   芈姝浑身一颤,她忽然想到小时候曾经听过的那些流言,楚宫中的荷花池,据说有许多得罪过她母后的妃子就沉在那下面;她想到了芈茵的发疯,那一次,不就是一个王兄喜欢过的女人,再度成为后宫的亡魂?   难道,以后她就要过这种日子了吗? 去继续她母后和郑袖曾经做过的事?   她不能,她也不愿,她更不甘。   小宫女采青洗干净了双手,换了衣服,走出椒房殿的时候,回头看去,里面已经开始传晚膳了。   想到刚才差点被玳瑁发现,她的心仍然在怦怦乱跳。可是此刻,她眼中因为获得了有价值的消息而闪亮着得意的光芒。   炉中香依旧,烟雾缭绕中,魏琰微闭双目,听着采青伏在地上,复述下午玳瑁与芈姝的对话。她声音清脆,学着玳瑁和芈姝的声腔,倒也有四五分像,魏琰听得不住地笑。说到最后,采青道:“奴婢见状,便不敢再上前了,所以,只听到这里。还请夫人恕罪。”   魏琰睁开眼睛,满脸笑容,亲自伸手扶了采青坐起,道:“好孩子,难为你机灵,没听到又怎么样? 你没被发现就好了。纵有再大的机密,也比不得咱们的人要紧。你们都是好孩子,折损了一个,也是教我心疼的。”   采青心中感动,道:“夫人如此怜下,奴婢敢不效死!”   魏琰挥了挥手,对侍立在后面的采苹道:“你们姊妹且下去好好聚聚,再送这孩子出去。小心些,休教人发现了。”   这采青原是掖庭宫的一个小宫女,初入宫时受人欺负,当时还服侍着小魏氏的采苹几次援手,遂结了姊妹之谊。后来小魏氏出事,掖庭宫重新清洗,采青这等小宫女便另调了职司。等到魏夫人又恢复了元气,便通过旧日人手,将这些不显眼的小棋子,一一派到了芈姝等人的宫中,如今便派了大用。   见 采青去了,侍女采薇忙道:“夫人,您看,咱们是不是要利用这个机会……”   魏琰摇摇头:“不急,最有用的武器,要用在最适合的时候。如今,是那玳瑁急,咱们不急。”她拿起几案上的香块,放到鼻下嗅了一下,放入香炉,点燃,看着香烟袅袅升起,神秘微笑,“要让她们斗起来,怎么也得让她们都生下儿子以后吧。”   这个时候,她们心中,还会存留着一些顾忌,还会怕脏了手,脏了心。但是,女人虽弱,为母则强,等到有了孩子以后,就算她们再克制,为了孩子,也会变成母狼,斗得你死我活的。那时候,再放出这个让她们不死不休的信息来,则更有用。她心中冷笑,历代列国多少英君明主,都不敢把“天现霸星、横扫六国”这样的话放到自己的头上,楚人居然会愚蠢到信这样的话,甚至会信这样的话能在一个女子身上应验,真是可笑之至。   王后的母亲居然会因此对季芈这样一个小女子,产生这样不死不休的执念———魏琰冷笑一声,这样看来,王后的脑子,也不见得好使多少。由母见女,可以推想,当孟芈觉得有人危及她儿子的时候,那当真是想怎么操纵,便可怎么操纵了。   魏琰闭上眼,深吸着空气中的香气,这是她新调的一种香气,麝鹿的香气,让人想到了春猎时的野性奔放。她想,那个酷爱打猎的男人,一定会喜欢这种香气的。   一晃数月过去,芈月的肚子越来越大了,再过一个多月,就将临盆。这时候宫中也传来消息,景氏也有孕了。   玳瑁站在廊下,看着天色越来越阴沉,她的脸色,也与这天色一般了。   这几个月里,她一直在游说芈姝对芈月动手,芈姝却总是犹犹豫豫。在这犹豫中,芈月的肚子渐渐大了起来,再不动手,就来不及了。   在她的心里,总怀着非常的恐惧,无数次在梦中,她看到芈月篡夺了芈姝的位置,成了王后,而芈月的儿子,也取代公子荡成了太子。而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发生。她冲上去厮打、怒骂,可是一片血光飞起,她发现一把刀子插在自己的心口,她被杀死了。   每当梦做到这里,她总是满头大汗地被惊醒。梦中的场景,却历历在目,恍若真的发生了似的。她有一种预感,这次芈月怀的孩子,一定是儿子,这一次,不会再变成女儿了。   芈月不是向氏,她的危害远比向氏大得多,她的小王后啊,这次是真的不能再手软了。   玳瑁看着天色黑了下来,一声惊雷炸响,暴雨倾盆而下。    第十七章 生与死   女医挚心里挺着急的。眼看着芈月快要临盆了,可是有几味用来预防难产的草药却始终不足。她托人在城内医馆找过,因秦楚医药用方与制法皆有不同,因此也没找到合意的。她本请示了椒房殿,欲亲自出城到山上寻找这些药草,亲手炮制。不晓得为何,却迟迟不得回音。   这日玳瑁却请了她过去,以王后的名义,细细地问了芈月怀孕诸般事宜,听她说了此事,就道:“芈八子胎儿要紧,若是当真需要,我便替你去问问王后,请了旨意,给你出宫令符。”   女医挚连声道谢。她也知此事重大,生恐在自己身上出了差池。她自领了此事以后,一直心惊胆战,生恐向氏当年的事又再重演。等了数月,王后虽然召了她数次,不过是走走过场式地问问情况,又或者是公子荡头疼脑热感冒咳嗽之类的小症叫她过去看。   芈月一日未临盆,她就悬着一日的心。常年在楚宫,她纵然对芈姝这样的小公主不甚了然,但对于楚威后及其心腹玳瑁的为人行事,还是有几分了解的。见此事不是芈姝亲口与自己说,而是玳瑁代传,不由得存了几分疑心,当下赔笑问:“此事小医是否要当面禀过王后?”   玳瑁轻蔑地说:“王后宫中一日多少事,哪来的工夫理睬于你! 我自传了王后的话,难道有什么不是吗?”   女医挚不敢再答,只唯唯应了。当下也处处小心,每日早早持了令牌出宫,晡时之前,便匆匆收拾了药筐回宫。如此几日,见几种药材渐渐已经采足,心道再过得三两日,便可以不必出宫了。   这日她出了宫,走到一半,便有一个东胡大汉迎面而来,拱手道:“医挚,可否移步一行?”   女医挚认得他便是黄歇新收的随从赤虎。这数月以来,她常常出宫,也与黄歇颇有接触,常常将宫中消息告诉黄歇。此时见了赤虎,并不意外,只是今日却有些不便。犹豫了片刻,道:“公子歇相约,我本当疾趋而至。怎奈我今日要出城采一种茜草,须得日中之前采用,过了日中,便失了药效。不如待我从城外采药归来,再与公子歇在西门酒肆处碰面,如何?”   赤虎听了,便与她约定了时间、地点,当下告知了黄歇。   黄歇闻讯,便提早一刻,在西门酒肆相候。他坐在临窗的位置上,正可一眼看到西门出入之人。   这家的酒似是做坏了,虽然经过白茅过滤,却仍然带着一股酸味。黄歇只尝了一口,便放下没有再喝,只静静地坐在那儿,看着城门。不知不觉,过了日中,太阳逐渐西斜,日影越拉越长,渐渐地黄歇觉得不对了———从日中到日昳,甚至已经过了日昳时分,眼看就是晡时了,此时若不能回城,便不能在宫门关闭之前回到宫中。且他近日观察,女医挚从来未曾在过了晡时之后还不曾回城的。   莫不是女医挚出事了?   想到这里,黄歇站了起来:“赤虎,备马,我们出城!”   赤虎一怔:“公子,再过一会儿,城门就要关了。此时出城,若有个耽误,只怕赶不上回城。”   黄歇叹道:“我正是为此方要出城。女医挚此时未见回城,必是出事了。   若是她赶不上回城,那只怕、只怕……“他说到这里,不敢再说下去了。   女医挚每日早早回宫,便是害怕芈月会在她不在的时候出事。以女医挚为人之谨小慎微,不可能会因为采药而忘记回城的时辰,此时未归,必是有原因的。就是不知道这个原因,是意外还是人为。在城外山上采药,有可能失足摔落,也有可能遇上蛇虫之类,若不是此处临近咸阳,其他地方的山上,甚至还有可能遇上猛兽。若是女医挚出了意外,这倒罢了;若是由于人为,那便是有人要对芈月下手了。   想到这里,黄歇心中一紧,直欲冲入秦宫中去。可是他毕竟赤手空拳,只有一人,便是加上赤虎,也只得两人,这秦宫森严,又如何是他能够冲得进去的?   唯今之计,也只有先找到女医挚,再借助女医挚之力,查明真相,这才是他能够做到的。   且说女医挚果然是出事了。   她今日自是记得与黄歇相约之事,过了日中时,吃了干粮,看看已经采了半筐的药,便果断收拾好,转身下山。   她背着药筐正走在咸阳道上,忽然一辆马车停下,车内一个中年妇人探头出来,看了看她背着的药筐,焦急地道:“敢问您可是一位医者?”   女医挚点头应声:“正是。”   那妇人大喜,忙叫侍女扶了她亲自下车来,对着女医挚行了一礼道:“当真幸甚,我正是要去请一位医者。我婆母重病,已经昏迷了两日,请医者务必帮忙。”   见那妇人衣着亦是得体,焦急之情溢于言表,女医挚忙还礼,却是为难地道:“请贵人见谅,我有要事,今日务必要赶回咸阳,贵人还是另请……”   那妇人却不理会女医挚的拒绝,急忙上前两步,一手拉住了女医挚,一手掩面哭泣道:“医者,救人要紧。我夫婿为人至孝,若是知道我看到医者不请回去,误了婆婆的病情,一定会休了我的。我求求您了,救救我婆婆,救救我吧……”   见那妇人一边哭一边拉着自己就要下跪,女医挚急忙扶住她道:“贵人休要如此,非是我不允所请。实不相瞒,我是宫中女医,出来采药已经一天,现在急着要赶回去,若不能按时回宫,就要被关在宫外。”   那妇人却道:“无妨,我家离此很近,只要医者过去帮我婆婆看看,开个方子扎个针,我就用马车送医者回宫,这也比医者自己走要快些,不是吗?”   女医挚尚在犹豫不决,那妇人却直接跪下了:“医者,哪怕您不开方,只消看一眼也好,述明真情,也教我夫婿不怪罪于我。”   女医挚见她纠缠不清,只得点头道:“医者以救人为天职,那我就过去看看,只是休要耽误我回宫的时间。”   那妇人满脸欢喜,亲自扶了女医挚登上马车,不料女医挚方登上马车,便觉得后脑被物撞击,顿时不省人事。   那妇人对着驭者点头:“甚好。”左右一看,见并无他人,忙道:“速走!”   那驭者点头,随手将女医挚的药筐抛在草丛中,驾车急忙远去。   女医挚昏昏沉沉,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方才醒来。一醒来只觉得满眼漆黑,也不知道身在何处,也不知道出了何事,当下吓得魂飞魄散,连忙扯了嗓子喊:“可有人在———这是何处———”   她叫了半天,声音只回荡在四壁,直叫得嗓子都干了,也无人理会。此时对未知命运的恐惧,已经超过了她对黑暗的恐惧。当下忙站起来,伸着双手,在黑暗中一步步往前走,一寸寸地摸着。好不容易摸到了墙壁,却似是一面土墙,她沿着土墙又一寸寸地摸过去,却发现这土墙似不是四壁见方,倒似有些方不方、圆不圆的,她摸了半天,也摸不着四堵墙的明显弯角处,且无门无窗,十分奇怪。   她蹲下来,摸了摸地面,亦是泥土地,略有潮感,且有些凹凸不平。她沿着墙边再摸,似乎这墙面也有些奇怪,中间凹,顶上聚拢,倒似一处洞穴似的。   她 抽了抽鼻子,细细闻着这里的气息。她本是行医之人,许多药物一闻便能闻出来,此时气息中似带着一些酸腐气息,再联想到墙面地面,女医挚暗忖,自己莫不是被关进一处地窖里了?   她想到方才昏迷前,那个纠缠不休的求医妇人,如今想来,破绽处处。   可是,她一个无钱无势的普通女医,又有什么原因,能够让人下这么大的本钱来绑架她?   除非,要针对的不是她,而是……芈八子。   女医挚的心顿时抽紧了,她提心吊胆好几个月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从王后芈姝要她去照顾芈月养胎开始,她就害怕这件事,她害怕某一天王后会忽然单独召见她,如楚威后一般,给她一个无法拒绝,但又不能完成的伤天害理的任务。若干年前,她就接受过这样一个任务。   那时候她还年轻,还胆怯,她害怕权力和死亡,她不得已应允了,她甚至已经起了害人的心思,然而少司命庇佑了她,让她没有犯下会遭天谴的罪过。   平 心而论,在芈姝和芈月之间,她是站在芈月这边的。因为这些年来,她目睹那个孩子如何跌跌撞撞地艰难地活下来,如何努力保护和关爱所有的亲人,她亦听说过向氏的悲惨遭遇,听说过楚威后手里一桩又一桩的人命案子。   虽然向氏和楚威后的身份天差地别,虽然楚威后也曾给过她的家里,给过她的儿子富贵的机会,但是在她的心里,抵不过楚威后的罪恶和向氏的悲剧带给她的打击。   她已经对不起芈月,她不能再对芈月的孩子伸出罪恶之手。她提心吊胆地等了好几个月,也没有听到她最害怕的事,她以为此事就这么过去了。   也许这一个王后毕竟还年轻,毕竟还单纯,不像她母亲那样恶毒凶残。如今,待在这一团漆黑之中,她才知道,她放心得太早了。她们要动手,并不一定需要让她下手,但是,却无法避开她下手。今日她们终于出手了,那么……想 到这里,女医挚的心一紧,难道她们准备要对芈八子下手了吗?   此时,深夜,禁宫,一声极凄厉的尖叫划破黑暗的天空。   芈月忽然腹痛如绞,离临产还有一个多月,她却毫无征兆地忽然发动了。   这 是早产,且在半夜之中,女萝和薜荔吓得魂飞魄散,手忙脚乱竟是不知如何是好。女萝推了一下薜荔道:“薜荔,这里有我,你快去找女医挚。”   薜荔吓得连忙跑了出去,站在院中方想起来,女医挚在蕙院中本是专门有一个房间,这几个月她基本都是住在此处,素日芈月房中稍有声响,她便会闻声而来,只是不知为何今日竟是毫无声息。   她连忙转身推开女医挚的房间,却见房内无人,所有席铺枕褥都叠得整整齐齐,显然女医挚今日并不在此。她一惊,转身拉开旁边服侍女医挚的小侍女的房间,见那侍女已经闻声坐起,头发蓬乱,一脸茫然。她拉起那小侍女急问:“医挚去哪里了?”   那小侍女“啊”了一声,才道:“医挚今日并未回来。”   薜荔一惊:“她去哪儿了?”   那小侍女道:“阿姊你忘记了,医挚今日早上去城外采药了。”   薜荔一惊:“你是说,医挚出门采药,至今未回?”   那小侍女点头道:“是啊。”   薜荔大惊:“怎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 她有没有说是为什么?”   小女侍道:“不知道,医挚平时出宫都会按时回来的,今天不知道为什么不曾回来。”   薜荔急了:“你怎么知道她不曾回来,难道不会是回了…… 回了椒房殿?”   那小女侍摇头:“不是的,医挚的晚膳是要我去取了来的,今日晚膳时分我便去找她了,问了宫门口说她没回宫。”   薜荔大惊,怒斥道:“你何不早说?”   那小女侍怯生生地说:“阿姊你也没问啊!”   薜荔气得差点想打她,手掌已经挥起,见那小女侍怯生生地抱着头,眼中流露出害怕的神色,却不敢说求饶的话。她不过十来岁,一团孩子气,是椒房殿中拨给女医挚做端茶递水、提膳跑腿的事情的,也就是这几个月方随着女医挚在蕙院居住,素日薜荔、女萝等人亦不唤她,她亦不晓得在日常事情上请示二人。薜荔心中暗道不好,今日芈月忽然发动,正好每日都按时回来的女医挚却不曾回宫,她是楚宫出来的人,自是听过楚宫过往之事的,知道世间事,哪有如此巧法! 如今便把这小女侍打死了,也于事无补。无奈之下,只得一咬牙,又跑进芈月房中去寻女萝或芈月拿个主意。   她一进来,便听得一声惨叫,定睛看去,但见芈月咬着牙关,间或一声惨叫。她浑身是汗,脸色惨白,席面上漫着鲜血。女萝在一边服侍,急得满头大汗。   薜 荔进来的时候已经是带着哭腔了:“阿姊、阿姊,不好了,医挚不在房中。”   女萝大惊问道:“为什么?”   薜荔道:“她们说医挚出宫采药,至今未归。”两人四目相交,再一看芈月,心中顿时已经明白。   女萝满头汗珠,咬了咬牙,恨声道:“这些人好狠的心肠!”转头见芈月已经痛得无法再多使一分的力气,耳中又听得薜荔的催促,只得哼了一声道:   “你、你快去王后宫中,叫王后来救人。”   薜荔连忙点头道:“好好好,我这就去。”   她转身欲冲出去,却听得女萝忽然又道:“慢着。”   薜荔一只脚已经迈出了门去,闻声回头问道:“阿姊?”   女萝咬了咬牙道:“你要一路大声叫着去,就说芈八子难产了,叫王后快来救命。”见薜荔瞪大了眼睛,女萝忍住眼泪,推了她一把道:“快去啊!”   薜荔已经明白,含着眼泪用力点头,转身跑了出去。   这一去,她们与王后,那便是撕破脸了。   薜荔冲出蕙院,一边抹泪,一边凄惶地大叫道:“王后,快救命啊,芈八子难产了……”她一路哭,一路叫,一直叫得经过的宫院里头起了骚动,数处点灯点蜡,窃窃私语,只是却无人开门出来询问。   薜荔断断续续的声音在空荡荡的宫道里显得诡异变调,充满了不祥之气:“王后快救命啊……”   声音由远及近,椒房殿虽然殿门已闭,但终究有守夜的宫人,已经先听到了这个声音,掌灯出门察看。   这一阵骚动,自然也惊动了殿中其他的人。孟昭氏姊妹与屈氏、景氏所居的两个小院也陆续亮起灯来。   玳瑁这一夜,并没有睡,这样的日子,她又怎么有心情入睡呢? 她坐在黑暗中,打算静静地等到天亮,等到她预想中的好消息。可是她没有想到,应该是天亮才报上来的好消息,却在半夜提前到来了,打乱了她预想中的步骤。   薜 荔一路跑着,一路叫着,等她跌跌撞撞地自黑暗中跑到椒房殿前时,已经是上气不接下气。她跑到侧门前,拍着门大叫道:“王后、王后……”   才叫了好几声,忽然门开了半扇,玳瑁带着四名强壮宫妇走出来。玳瑁一脸的肃杀,压低了声音威喝道:“你这贱婢好大的胆子! 大半夜吵吵嚷嚷,王后和小公子睡着了,你们有几个脑袋,敢吵醒主子?”   薜荔跪扑到玳瑁脚下,她满面都是泪水和汗水,连头发都是湿的,整个人也显得已经有些疯狂了。她嘶哑着声音道:“傅姆、傅姆,不好了,求您去通报王后,芈八子难产了,让王后快派太医去救命啊……”   “住口!”玳瑁厉声低喝,“胡说,芈八子产期未到,怎么会……”   “早产———”薜荔疯狂地大叫,“是早产,是早产!”   “你疯魔了吗?”玳瑁厌恶地指着薜荔道,“一会儿说难产,一会儿说早产,语无伦次。惊扰了主子,你罪莫大焉!”   薜荔见她如此作态,愤恨地尖叫道:“芈八子是早产,也是难产。她吃了今晚的药以后就开始腹痛早产,女医挚早上出宫到现在还没有回来,是不是出事了? 傅姆,王后可是向大王担保来照顾芈八子的———”   她的声音又尖又利,划破夜空,椒房殿里面顿时多了一阵细微的骚动。   不想薜荔如此决绝的呼叫,换来的只是玳瑁的轻描淡写:“哦,知道了。”   说罢,便拂了衣袖,转身就要入内。   薜荔见状,一咬牙扑过去,死死拉住玳瑁的双腿嘶声叫道:“傅姆你不能走,芈八子快没命了!”   玳瑁冷冰冰道:“你一个小丫头不懂事。女人生孩子,痛个两三天也是常事儿。放心,等明天王后起来了,我自会禀报,王后便会宣太医来。”   薜荔尖叫道:“不行啊,今晚芈八子就危险了,不能等到明天。”   玳瑁用力将薜荔踢开道:“哼,蠢货,你听不懂人话吗? 太医在宫外,深更半夜的,上哪儿找太医去啊? 王后和公子还睡着,你敢去吵醒他们吗?”   薜荔大叫道:“我敢,我就敢———”说着尖声大叫起来:“王后,王后———”   玳瑁大怒,一把抓住薜荔就左右开弓一顿掌掴,然后才把她扔开,道:   “来人,把她捆起来! 塞上她的嘴,等天亮了再说。”   薜荔似乎明白了什么,豁出性命般大叫道:“玳瑁,你们要害芈八子,给她下药,让女医挚回不了宫,现在又想灭我的口……”   玳瑁气急败坏地道:“塞上她的嘴,塞上她的嘴,给我打……”   就在此时,忽然夜空中传来一阵儿啼之声,却是公子荡也被这阵吵嚷惊醒了,大哭起来。   玳瑁大急,知道公子荡若是醒来,芈姝亦会惊醒,必得进去好好安抚才是,便指了薜荔道:“快将她捆起来,堵了她的嘴……”又指挥着:“关了宫门,任何人叫也不许开!”便匆匆转身入内安抚芈姝母子去了。   可怜薜荔只叫得两声,便被捆了起来,堵上了嘴,关在了耳房中。   见玳瑁匆匆回转,椒房殿几处灯火顿时就灭了,黑暗中也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在门后,兴奋地瞧着这一切,却都无人开门,无人出声。   蕙院中的芈月已经痛得几次昏厥过去。女萝见薜荔去了甚久,毫无回音,甚至连原来远远传来的叫声和宫中的骚动之声也没有了,心知不妙。眼看芈月痛苦,自己却毫无办法,欲要再去寻人相救,无奈此刻芈月身边可靠之人只有自己,余者只剩下那个女医挚的侍女,年纪既小,又不聪明,更不知来历,只能够催着她烧水端物,自己却是再不敢离开芈月一步。   眼看着芈月的叫声越来越低,流的血越来越多,握着的手也越来越冷,她心中的绝望也是越来越深。   刹那间把前因后果,俱想了个明白。   三日前,秦王驷率文武群臣,出城到东郊春祭,这想来便是她们准备好的下手之机了。将女医挚支使出去,困在宫外无法回来,然后在芈月的药中掺入催产伤胎之药,让她提前生产,教她无处求援,无人相助,便要一命呜呼。   待 得秦王驷回宫,也只推说芈月早产。妇人产育意外甚多,芈月一死,又有谁会来替她追究这碗有问题的药,去追究女医挚不能回宫的原因呢。   就算有她、有薜荔为芈月不平,她们亦不过是两个人微言轻的女奴罢了,又有何用!   女萝握着芈月的手,低低哭泣:“芈八子,您若有事,奴婢与薜荔无能,不能救您,只能随您而去了。”   芈月从一阵又一阵痛苦的间隙,听得薜荔和女萝的对话,听到这一夜的种种变化,看着女萝绝望地哭泣,她勉强提起一点力气,轻轻捏了捏女萝的手,轻轻道:“女萝———”   女萝扬起满是泪水的脸,强笑着安慰道:“季芈,没事的,薜荔已经去椒房殿了,太医马上就能来。您放心,您必是无事的。”   芈月勉强笑了一笑,她的唇白得如素帛一样,已经一点血色也没有了,声音也是细若蚊鸣:“女萝,你放心,我能活下去,我从小就命大———我不会死,你们也不会死的———”   女萝哽咽地点头,“是,季芈,您吉人天相,必能逢凶化吉,必能……”   她再也说不下去了,只能强笑着对着芈月连连点头,仿佛这样就可以给对方力量,让对方支撑下去似的。   就在她越来越绝望的时候,忽然外头一阵喧闹,由远至近。女萝诧异地站起身来,便见出门去提水的小侍女连滚带爬地进来,伏在地上,指着外面结结巴巴地道:“大王、大王来了———”   女萝惊骇之至,大王明明在东郊春祭,要十日后才能回宫,此时已经夜深,城门宫门俱已关闭多时,大王如何会在此时来到?   当下也不及细思,忙带着那个小侍女前去迎接,才走出廊下,便见缪监带着女医挚已经匆匆进了蕙院,不等女萝开口,便见缪监劈头问:“芈八子如何了?”   女萝结结巴巴地带着哭腔道:“芈八子早产、难产,如今已经……”   缪监也不理她,只将手一挥,女医挚已经匆匆朝内而行,走到女萝身边,拉住她道:“随我进来,我还要问你。”一边又对那小侍女道:“去取我医箱来。”   女萝摸不着头脑地被女医挚拉进内室,此时芈月已经陷入半昏迷状态,闭着眼断续发出呻吟。女医挚急忙上前,按着芈月的脉诊了一下,又掀起她的裙子看了看,急道:“将我医箱中的银针取来,赶紧将我备好的助产药、止血药熬好!”   那小女侍虽然处事不甚聪明,但跟在女医挚身边亦有时日,闻得女医挚一声吩咐,顿时整个人都利落起来,背着药箱飞奔而来,跪在女医挚身边,打开药箱,取出银针呈上。   女医挚取银针,飞快地扎入芈月人中、眉心、涌泉、百会、隐白诸穴……女萝紧张地看着女医挚施针,但见芈月头上扎了数根银针,有些针甚至整寸入体,明晃晃的甚是骇人。女医挚捻动银针,过了片刻,却见已经昏迷的芈月微微睁开眼睛,发出一声呻吟。   女医挚却已经满头大汗,强笑着对芈月道:“九公主,医挚回来了,您不会有事的。您听我的话,提起劲来,咱们还要把小公子生下来呢……”   芈月眼神涣散,好一会儿,意识才似乎渐渐回拢,看到了女医挚,她艰难地微笑了一下,道:“医挚,这回我怕熬不过去啦!”   女医挚道:“别说傻话,九公主,您是少司命庇佑之人,一定能撑下去的!”   芈月强笑了一下,道:“我也想撑下去,我还有许多事没做,我真不甘心啊,可是我撑不下去了,太累了,太累了……”   她轻轻地说着,越说越慢,声音也渐渐低了下去。   女医挚见状,心一狠,在芈月的耳边压低了声音道:“季芈,你要活下去,公子歇在等着你,你死了,他怎么办?”   听了这话,芈月已经渐渐合上的眼睛忽然瞪大了,一把抓住了女医挚嘶声道:“你说什么,公子歇,他没死?”只是她此时实在太过虚弱,声音也是低不可闻。   女医挚含泪用力道:“是,他没死,他在宫外。”   芈月心中一痛,只觉得腹中收缩,用力一挣,那失去的力气,竟是又回来几分。正在助她推按腹部的女萝一声惊呼:“看到头了,看到头了!”   女医挚一喜,又换了针,再刺合谷穴,直刺进将近一寸,轻轻捻转。几针下来,芈月勉强挣动了一下,孩子又出来了一点,但就在最关键的时刻,她却是力气尽泄,这口气一松,本来已经出到一半的孩子又往回缩了几分。   女医挚一阵惊呼,但此时芈月连最后一丝力气也已经耗尽了,再无法用力。   女医挚附在芈月的耳边焦急地喊着:“九公主,你要醒过来,你要活下去,要活着把孩子生下来,要活着才能再见到公子歇,要活着才能不叫那些害你的人得意。”   芈月喘了好几下,才吃力地问:“你、你说什么?”   女医挚附在她的耳边,低低地说:“我在宫外遇到伏击,幸遇公子歇相救,在他的相助下夜闯东郊行宫,大王为了您连夜入城进宫。季芈,有人想要你死,可更多的人为了你而努力,你千万不可自己放弃……”   却原来女医挚在采药途中被人所劫,醒来发现自己在一所地窖之中,四面漆黑,怎么呼唤也是无人理会。她预感到芈月可能会出事。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正当她觉得口渴腹饥到快支撑不住的时候,忽然间头顶一片光亮,耳中听到黄歇的声音在唤她。   她惊喜交加,沿黄歇放下的梯子爬出地窖,看到上面已经是一地死尸。   却原来黄歇久候不至,恐其出事,便与赤虎一起出城去寻找。赤虎不知从何处弄来一条细犬,在草丛中发现了女医挚的药筐,在那细犬寻踪指引下,找到一处农庄,这才救出了女医挚。   待听得女医挚说起秦王出城春祭,芈月即将临盆,恐伏击她的人亦是为此而来,黄歇大惊,急忙带上女医挚欲赶回城去。奈何此时已经天黑,不论城门宫门,必是已经关了。正无计之时,黄歇便问女医挚可敢冒一死,女医挚明白他的意思,咬牙答应。黄歇便护着女医挚驱马绕了城墙半圈,从西门转奔东郊行宫,直闯禁宫。   幸得女医挚持了出宫令符,言说宫中出了急事,要见缪监。守卫不敢擅专,悄悄通知缪监。此时秦王驷已经睡下,缪监也正要入睡,听到回禀,匆匆出去见了女医挚,听了事情原委,大吃一惊,当下急忙去叫醒秦王驷,禀告此事。秦王驷当即下令,连夜自东郊赶回城中,叫开城门、宫门,直入蕙院。   女医挚说了方才之言后,芈月似又焕发了几分生机。正在努力之际,太医李醯也匆忙赶到,一边叫人送上太医院的秘药来帮助芈月提升精气,一边在屏风外指导着女医挚助产。此时缪监也调了三四名服侍过数名妃嫔产育的产婆进来一起服侍。   此时因秦王驷回宫,诸宫皆已经闻讯。   玳瑁因昨夜薜荔来闹了一场,便叫人关了宫门,任何讯息不得传进去,因此到天亮才得知,不由大惊,忙叫醒芈姝道:“王后,不好了,大王回宫了。”   芈姝因昨夜公子荡啼哭闹了一场,好不容易哄得孩子睡了,自己亦是刚刚睡着,便被玳瑁推醒,自是没好气,却听得玳瑁此言,惊得顿时清醒过来,诧异地问道:“大王怎么会忽然回宫?”   玳瑁脸涨得通红,却不敢不答,支吾着道:“季芈昨夜早产……”   芈姝一惊:“季芈未到临盆之时,如何会早产? 她现在如何了,你为何不告诉我……”一边说着,一边掀被坐起问道,“季芈早产,又与大王回宫何关?”   玳瑁无奈,只得跪下半藏半露地道:“昨夜蕙院侍女薜荔曾来报讯,奴婢看王后没睡好,公子又夜晚惊啼,恐扰了主子,想着妇人产育,痛上几个时辰也是常事,因此……”   芈姝便信了,大惊顿足道:“大王本欲让唐夫人照顾季芈,是我与大王分说,担下此事。如今季芈临盆,你如何不报与我知? 你、你这是要害死我啊……”当下忙唤了侍女进来,匆匆更衣梳妆,就要赶往蕙院。   玳瑁无奈,又疑秦王驷半夜赶回,必有缘故,若是问起来芈姝一无所知,岂不落入圈套? 当下忙挡住她,低声道:“大王昨夜忽然赶回宫里来,必是有缘故的,王后要防人故意弄奸,陷害王后。”   芈姝一惊:“什么故意弄奸?”   玳瑁暗忖自己的计划应无破绽,只是猜不透为何秦王驷忽然回宫,当下只得道:“恐防有人在大王面前进谗言,或用苦肉计蒙骗大王,陷王后于不义。”   芈姝却觉得玳瑁实有些杞人忧天,皱眉道:“季芈既然难产,我当赶紧过去,你说这些又有何用!”说着便匆匆整装而去。玳瑁无奈,叫人放了薜荔,恐吓一番,便忙随了芈姝而去。   椒房殿的大门打开,芈姝的车辇出去,但见天色已经亮了,一片金色的阳光,染遍宫阙万间。   蕙院中,但见得宫女仆妇们进进出出,端着一盆又一盆的血水出来。芈月临盆不似别人那般声嘶力竭地哭叫呼痛,却是一声不吭,只是痛到极处时方有一两声压抑不住的短促痛叫之声,反而听得人更是揪心。   秦王驷坐在院中,面朝大门,背对房门,缪监跪坐下首,奉上汤水。   芈姝匆匆赶至蕙院时,见到此情此景,看秦王驷脸色铁青,心知不妙,忙跪下行礼道:“大王!”   秦王驷脸色阴沉,根本懒得看她一眼。这个王后,一次次令他失望,让他实在是失去了对她的忍耐之心! 他冷哼一声,怒道:“寡人将后宫交与王后,王后向寡人一再要求亲自照顾芈八子,可连寡人都从东郊回宫多时,王后方才晏起啊?”   芈姝听了此言,如万箭穿心,见秦王驷有疑她之意,方悟玳瑁方才之言,只得申辩道:“小童今日早上才知季芈昨夜早产,大王人在城外,如何会晓得宫中消息? 难道竟然有人未卜先知不成……”   忽听得冷笑一声,便见虢美人姗姗而来,冷冷道:“昨夜季芈的侍女满宫叫着‘季芈难产王后救命’,只怕整个宫中,只有王后一人,是今日早上才知道吧!”   芈姝听了此言大怒,转头斥道:“放肆,你行礼了没有? 我和大王回话,有你插嘴的地方吗?”   虢美人撇撇嘴,慢腾腾上前行礼:“参见大王,参见王后。”行罢礼站起来,便冷笑一声道:“妾身禀大王,妾身说的都是真话,那个侍女叫得满宫都听到了,却忽然没了声响,也不晓得,是不是被灭口了。”   秦王驷和芈姝同时问:“什么侍女?”   玳瑁见势不妙,连忙跪行向前道:“禀大王,王后确是今日早上才知此事。近日王后照顾公子都不曾睡好,昨夜公子也是半夜惊醒啼哭,王后好不容易才哄睡着。奴婢见王后刚刚躺下,忖度着从胎动到落地总不至于一时三刻的,所以没敢叫醒王后。此皆奴婢之罪,向大王、王后请罪。”   秦王驷的眼睛从芈姝身上移到了玳瑁身上。他何等人没见过? 昨夜得了女医挚报讯尚是将信将疑,一到宫中果然看到芈月难产,险些一尸二命之时,已经是大怒,只是无处发作。再看到芈姝与玳瑁主仆言行支吾,心中怒气更增,当着人面前不好斥责王后,见玳瑁一个老奴竟敢代王后主张,当下手中玉碗便砸了出去,直接砸在了玳瑁的头上,喝道:“这么说,原来寡人的后宫不是王后执掌,倒是教一个贱奴执掌了,拉下去———”   芈姝不想事情忽然急转直下,见玳瑁被砸得头破血流,吓得不知所措,听见秦王驷的口气不对,像是要杀人似的,下意识地开口阻止道:“大王,且慢———”   秦王驷斜看芈姝一眼道:“嗯?”虽然只是哼了一声,但这一声的威压,竟是让芈姝不由得心肝一颤。   芈姝额头出汗,却是有些不服不忿,不甘心秦王一句话便要杀了她倚仗的心腹,忙找了个理由求道:“大王,如今妹妹临盆才是最重要的事,要打要罚还是等妹妹生完再说,免得血光冲撞。”   秦王驷听了此言,方稍敛怒火,看也不看跪倒在地上的玳瑁一眼,只哼了一声,挥挥手不再理会。   缪监知其意,当下令道:“将玳瑁暂押永巷令,听候处置。”   玳瑁想要说什么,却已经被掩住嘴拖下。   见虢美人幸灾乐祸地笑着,芈姝心中恨极,却不敢声张,只在袖中掐着手,暗暗记下此事。   此时天已大亮,唐夫人和卫良人等人亦是匆匆赶来,见秦王与王后均在,也忙上前行礼。秦王驷与芈姝此时也无心理会,只挥挥手令她们起身。   唯有唐夫人心里有事,见了此情此景,不禁脸色煞白,忧心忡忡地拉了缪监于一旁问道:“季芈情况如何了?”   缪监长叹一声,拱了拱手,虽然没有说话,但从表情却已经看得出事情的严重性了。   唐夫人心中一痛,内疚之情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当日秦王驷曾经托她照顾芈月,如果她不是畏事畏祸而故意放出消息,袖手旁观的话,那么今日芈月也许就不会有事了。回想起来,发现自己在这深宫中,不知不觉竟也变得如此面目可憎、冷酷无情。若是季芈当真出事,她又有何面目再对着秦王! 思想至此,唐夫人不禁低声对秦王驷道:“大王,妾请大王允准,让妾进去照顾季芈。”   秦王驷还未回答,虢美人便心里泛酸。她一听到消息,便兴奋地赶过来,如此积极主动,却哪里是关心芈月? 只不过是一来为着看王后芈姝的笑话,再落井下石一番;再者在秦王驷面前讨好卖乖,露个脸儿。及至见芈姝虽然受了斥责,却是不痛不痒,只押下个老婢,秦王驷沉着一张脸教她不敢挨近,再见唐夫人居然讨好秦王驷成功,不禁醋意大发:“唐夫人您若是真关心季芈,早干什么去了? 您又不是女医,此时进去又有何用?”   秦王驷早已经不耐烦了,哪里还有心思管这些后宫妃嫔的钩心斗角,闻言斥责道:“昨夜无人照应,今天都挤在这里凑什么热闹? 除王后和唐氏外,其他人都回宫去!”   众妃面面相觑,只得应道:“是。”   此时不但虢美人和卫良人赶来了,其余如屈、昭、景等媵女也随着王后匆匆赶来。这蕙院中站了这么多人,挤挤挨挨,确是十分不便。她们赶来本也是为着讨好秦王驷,见此情况哪敢再待,纷纷行礼退出。   此时产房中,芈月身上的针已经取下,她满头大汗,力气将尽。女萝焦急地哭喊:“公主,您再用把力,再用把力就好了……”   芈月咬牙不肯发出呻吟,用力一挣,力气却已用尽,气泄劲松,只惨叫一声:“娘———”这声音极其凄厉,传到室外,秦王驷一听之下,心头一颤,手中玉碗落地,摔成碎片。   秦王驷立刻站起来,厉声呼道:“李醯,怎么了?”   太医令李醯已经是满头大汗,跪伏在地上不敢抬头,颤声道:“臣请示大王,保孩子还是保大人?”   芈姝脱口而出道:“保大人!”   唐夫人也同时说道:“保孩子!”   芈姝这话一出口,已知不对,此时方恍然大悟,自己竟是在不知不觉中,对芈月腹中的儿子怀有如此深的忌惮之意了吗?   唐夫人与芈月本是泛泛之交,此刻想的却是这孩子乃秦王驷之子,当下脱口说出保孩子之后,对芈月不免有些愧疚之意。两人同时说出口之后,方知对方说了相反的话,对视一眼,唐夫人面现羞愧,芈姝却是神情复杂。   秦王驷闻言却是大怒。她二人不通医理,他却有所涉猎。母娩子不下,时间一长,这胎儿便要窒息而死。若舍母保子,除却剖腹强取还有何计? 当下不假思索地吼道:“保大人,保大人!”   这声音极大,传到内室,人人俱已听到。芈月叫出这一声“娘”来,整个人精力已经耗尽,竟是一动不动。女医挚此时也已经技穷,听了此言,忽然扑到芈月身前,对着她耳边大声叫道:“公主,您听到了吗,大王说要保大人!”   她连叫得几次,本已经一动不动的芈月忽然睁开眼睛,用力大叫一声:   “不,保孩子———”她这最后一口力气一挣,竟将孩子又推出几分。   女医挚眼疾手快,连忙在她的头上扎下几针道:“公主,用力,用力!”   便听得下面侍产的婆子大叫道:“看到孩子了,看到头了!”   女萝哭喊道:“公主,看到孩子的头了,看到头了!”   此时李醯在外室也是满头大汗地叫道:“给她几片鹿茸,再撑一把力气。告诉女医挚,扎百会穴,快!”   女医挚一针扎下,芈月发出一声长叫。那产婆见那孩子又出来两分,知芈月这口气一泄,产道就要回缩,当下眼疾手快,将孩子一拉———众人欢呼一声:“生了,生了……”   芈月只觉得身下剧痛,体内忽然一空,一口气泄尽,一动不动了。   那产婆把婴儿拉出来以后,一看之下,便欢喜道:“是个小公子!”当下熟练地倒提起婴儿的脚,往婴儿的臀部拍了几下,那婴儿发出猫叫似的微弱哭声,众人顿时松了一口气。当下水已经备好,忙将那婴儿洗干净,包上襁褓,欲抱出去给秦王驷。   女医挚忙阻止道:“小公子早产体弱,受不得风。”   秦王驷听得那微弱的婴啼之声时,已经站起,问道:“李醯,如何?”   一名产婆自内室飞奔而出,同李醯一阵耳语,李醯对那产婆一点头,忙奔行到秦王驷跟前道:“大王,生了,生子。芈八子生下一位公子,母子均安!”   秦王驷大喜道:“好好好……”   李醯见状忙赔笑低声解释道:“小公子早产体弱,不可见风……”   秦王驷点了点头:“甚是,寡人进去看他。”见秦王驷就要入内,一名产婆壮着胆子颤声道:“大王,产房血污,恐玷辱了大王!”   秦王驷恍若未闻,只管走了进去,那产婆欲挡不敢挡,只吓得脸色煞白。   缪监跟上前去,摆手令那产婆让开道:“大王战场厮杀都见过,还避讳这些!”   但见秦王驷快步走进内屋,女医挚忙奉上婴儿。他抱起婴儿,见那婴儿虽然长得甚是瘦小,但却不显衰弱,当下哈哈笑道:“不错不错,不愧是寡人的孩子……”   芈月此时虽然一动也不能动弹,连抬起眼皮都吃力万分,但耳中却是听得明明白白。她轻吁一声,虽然已经无力说话,心中却暗道:“是的,这是我与你的孩子……”   这个孩子的降生,让她的人生,自此奠定。   从此以后,所有的过往都随风而逝。   过去的人,过去的山水,过去的恩怨,均已过去。   她从此便彻彻底底是芈八子,秦王的妃子。   楚山、楚水、楚人,永别了!    第十八章 公子稷   阳光透过纱窗,射入蕙院内室。   秦王驷抱着哇哇大哭的婴儿,心中一则喜,一则怒。他也有过不少儿子,抱过不少婴儿,今日这婴儿抱在手里却比其他的婴儿轻,这却是因为他的缘故,他忽略了后宫的潜伏暗流。看起来他是低估了芈姝的愚蠢,高估了芈姝的教养,芈姝还是没有足够的智慧明白“责任”是什么意思。或者她以为,她身为王后,生下嫡子,便可以立于不败之地了吗?   唐夫人和芈姝也走入了房中。若说芈姝心中是又惊又怕,那么唐夫人心中便是悔恨交加。她虽然身处后宫,却无争竞心,平时只是装病避事。但她却没有想到,因为自己的畏事避祸,竟令芈月母子在无人保护之下,被人算计,甚至差点一尸二命。此时见了秦王驷抱住婴儿沉吟,知道他此时所想。芈姝在此事上明显已经为秦王驷所厌,但芈月难产,婴儿早产体弱,必是要人照顾的,她不站出来,又教秦王驷去何处寻一个教人放心的人呢?   当下唐夫人上前一步,接过婴儿道:“大王,季芈难产,小公子体弱,需人照顾。请大王恩准妾身照顾季芈母子,待满月后,让她们母子搬进常宁殿与妾身做伴吧。”   她这话一出,更令芈姝羞恼交加,忙争道:“大王,此事虽是小童一时失职,可大王您是最明白我的,我从来不曾有过害人之心啊,求大王明鉴。”她自认当日虽然存了私心,但却真的没有害人之心,事情演变成今天这样的局面,她又愧又羞,同时更想借此挽回自己的过失。若是交与别人,她这过失,却是再也挽不回来了。   秦王驷疲惫地摆了摆手:“寡人累了,回宫。”   芈姝见他不答,忙笑道:“大王放心,我自会好生照顾季芈。”   却听得秦王驷温和地对芈姝道:“你也累了,都回宫吧,让唐氏留下来就可以了。”他话语虽然温和,但不容置疑之意,却是让芈姝不禁打了个哆嗦。   当下王与后一前一后,出了蕙院,各自归宫。   芈姝满怀心事,辗转难安,手中抱着公子荡,心中却是慌得没个着落。   表面上看来秦王驷只是处罚了玳瑁,她这个王后毫发无伤,可是他语气中的冷漠和疑忌,却令得芈姝比受到了处置还要害怕。   她紧紧地抱住怀中的幼子,眼泪一滴滴落下,心中暗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为什么会处于如此无措的情况啊?   某方面来说,芈姝并不算是一个坏人,但是她生母、她周围的人,从小到大,却将她培养成了一个凡事永远从自己的角度出发,随心所欲,从未曾顾忌过别人死活的人。如果说这世间除了她自己以外,还有什么她关心的人,那就是秦王驷了,如今再加上一个公子荡。   此刻,当她心情低落的时候,在她的心里也只会想到自己的不如意、自己的不被理解和自己以为的冤屈,却不曾想到,芈月因她险些一尸二命,死里逃生,会是什么样的心情。   正在此时,听得珍珠战战兢兢来报:“王后,诸位媵人皆已经在外等候。”   芈姝定了定心神,将孩子交与乳母,道:“宣她们进来。”   四名媵女进来,因都知道今日上午在蕙院之事,心头俱是惴惴不安。却听芈姝劈头就问她们两件事,一是秦王驷要让芈月住到唐夫人宫中,二是如何解救玳瑁,立时便要她们拿出主意来。   四人面面相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此事是王后自家不厚道,芈八子险些一尸二命,昨夜薜荔奔走呼号得满宫都知道了,秦王驷连夜从郊外赶回,显见事情已经严重到让她们无法想象的地步。秦王驷拿下玳瑁,或者可能只是对付王后的第一步而已,也不晓得下一步是否还有更严重的事情发生,此刻她们帮着王后出主意,焉知是否会成为下一个玳瑁呢?   可是,便是不与王后出主意,难道眼睁睁看着这个王后继续出蠢招,然后在这后宫争斗中落败? 楚国媵女俱是依附于王后,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王后若是失势,她们的日子更不好过。   景氏此时已经承宠,亦已怀孕三月,闻言心头暗暗算计了一番,自知接下来,芈姝头一个便是要问她了,当下便满脸忧色地捂着肚子道:“王后,妾身好难受,请允许妾身暂时告退。”   芈姝大怒,知她仗着身怀六甲,有了退路,便不肯再让自己陷进去,当下指着门口厉声道:“滚出去!”   景氏自知已经得罪了芈姝,只得装出娇弱不胜的样子来,踉跄着退出。   芈姝怒气未歇,再转向屈氏。屈氏看着景氏退出的样子,又看看芈姝,只得赔笑开口道:“王后,以妾身看来,此事只是一个误会而已。不如王后去和季芈直接说明,让季芈出面,也好化解双方的争执。”   芈姝不禁开口道:“本来便是一个误会……”说到这里,又自觉太过示弱,脸一沉,不再说话了。   季昭氏窥其颜色,立刻转向屈氏质问道:“屈姊姊说的哪里话来! 这不是让王后对季芈低头吗? 这可万万使不得。”   屈氏不悦,反问道:“那你有什么办法?”   孟昭氏在一边观察四人言论,此刻方缓缓道:“王后,季芈去不去常宁殿,只是小事一桩,重要的是要消了大王心中的怒火。妾身倒有一个主意……”说到这里,她欲言又止,看了看左右。   芈姝便不耐烦地挥挥手,令其他人退下。屈氏松了一口气要退下,季昭氏却有些磨磨蹭蹭想留下来,孟昭氏一个严厉的眼神过去,季昭氏只得心不甘情不愿地退下去。   孟昭氏走到芈姝身边,附耳轻轻地说了几句话。芈姝一听就挥手啪地打开孟昭氏的手,怒气冲冲地说道:“这怎么可以!”   孟昭氏温言相劝道:“王后,此事已经如此,我知道这是委屈了玳姑姑。   但宫里出了事,大王总要有一个担责之人,若不问责于傅姆,难道王后来承担后果不成?”   芈姝微微犹豫,孟昭氏低头轻声道:“反正执行刑罚的都是王后的人,事前说好做做样子就成。这样王后有了交代,还可以提前把傅姆带出来……”   芈姝犹豫着道:“真的可以?”   孟昭氏点了点头。   芈姝无奈,只得道:“那便依你。”转而又狐疑地问:“那,季芈之事,当如何?”   孟昭氏微笑:“不过区区一个八子,住到哪里,又算得什么? 王后当真要处置她,何不等傅姆出来? 她于宫中见闻甚多,必有应付之法。”   也不知过了多久,芈月悠悠醒来,刚一睁开眼睛,就惊恐地转着头寻找着。   女 萝在一边服侍,忙问道:“季芈,您找什么?”   芈月呆滞地转头看去,道:“孩子……”   正在屏风外照顾婴儿的薜荔闻声忙抱着孩子进来。“季芈,奴婢给您把小公子抱来了。”   芈月被女萝扶着坐起,伸出手去,接过孩子,不禁再问一声道:“是个男孩?”   薜荔应声道:“是啊,是个男孩。”   芈月接过婴儿紧紧抱住。那时候她生完孩子,精疲力竭,虽然看到秦王驷进来,也看到秦王驷抱着孩子,也听到众人说是个男孩,但却动弹不得,连说话也吃力,迷迷糊糊中,不知何时又晕了过去,此刻她才真正看清了这个自己拼死生下来的儿子。   她仔细看着婴儿,抚着他的脸,喃喃道:“是个男孩,真好,真好。是个男孩,以后就不用为妾做媵,以后可以自己挣军功,领封地,自由自在,随心所欲,不用像你苦命的娘,还有外祖母一样……”   薜荔和女萝听了此言,也不禁落下泪来。两人对视一眼,还是女萝先道:“季芈,您这次难产伤身,不要久坐,奴婢还是扶您先休息一下吧。”   芈月也不反对,由着两人扶着她躺下,幽幽叹了一口气,道:“昨夜,发生了什么事?”   薜荔闻言,不由得看了女萝一眼,女萝忙道:“季芈,您先歇着,等好些再说吧。”   芈月冷笑一声,摇头道:“有人想要我的命,我如何能够安歇! 你们还是说了罢。”   女萝叹息:“季芈,昨夜您忽然腹痛,我们去寻女医挚,却发现她根本未曾回宫。我无奈之下,派薜荔去向王后求援,谁知道她未见到王后,竟被那玳瑁捆起来,塞住嘴……”   芈月怒极反笑:“呵呵,好计谋,当真是好计谋,先叫人给我下催产药,再让女医挚不得返宫,再阻止薜荔求救,当真是非要置我于死地不可了。”   薜荔叹道:“幸而昨夜大王及时赶到,才救回了季芈……”   芈月皱眉道:“奇怪,大王如何竟能够及时赶到?”   薜荔忙合十道:“幸有女医挚及时向大王求救。唉,椒房殿当真狠心。   医挚方才同我们说了,原来是玳瑁要她出城去采药的,结果她在回宫的途中就遇上伏击,幸亏遇上……“她说得高兴,冷不防女萝在暗中狠狠地掐了她一把,她吃痛抬头去看女萝,看到对方暗示的眼神,才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连忙捂住嘴。   芈月已经见着两人的互动,便问道:“幸亏遇上什么?”   薜荔不由得支吾起来。女萝忙笑道:“季芈累了,先歇息一下吧,小公子也应该喂奶了!”说着以眼神示意薜荔赶紧抱了婴儿出去。   芈月叹道:“女萝,你们是随我从楚国到此的,这又是何必?”说着,她不禁流下泪来,“是子歇,对吗? 子歇他没有死,他还活着,对吗?”   女萝欲言又止,芈月的眼睛转向薜荔,见薜荔瑟缩了一下,芈月道:“薜荔,你说!”   薜荔看看芈月,又看看女萝,支支吾吾地道:“我、我……”   芈月掀被就要起来:“我去找医挚。”   女萝赶紧跪下道:“季芈,我说。”   芈月的动作凝住,僵硬地转头看着女萝,一字字地问:“他,真的没死?”   女萝垂首答:“是。”   芈月的手颤抖起来:“他没有死,那他为何、为何到今日才来啊……”忽然间整个人压抑了极久的情绪再也无法自控,她崩溃地伏在被子上,泪如泉涌,放声大哭。   女萝也哭了道:“季芈,季芈,您别这样,万事看在小公子分上,您可千万要想开些啊。”   芈月却不理她,只管自己哭,哭了甚久。女萝见状,便早使眼色让薜荔抱了婴儿出去,自己慢慢地劝着她。   芈月直哭到脱力,才发觉薜荔已经将婴儿抱到西隔间,交与乳母。薜荔转身到外头捧了一盆热水进来,为她擦洗。芈月渐渐平静下来,看了女萝一眼,道:“我要见他。”   女萝大惊,不由得摇头道:“季芈,不可!”   芈月看着女萝,神情镇定,一摆手道:“你放心,我并非冲动,只是……我若不能见着他,当面向他问个清楚,死都不瞑目。”   女萝急了,膝行一步抓住她的手,“季芈,就算奴婢求您,为了小公子,您可不能落了把柄在王后手中啊!”   芈月神情变得冰冷,一字字道:“王、后!”   薜荔忙道:“大王把玳瑁交永巷令处置了。王后、王后跟大王说,她从无害人之心……”   芈月冷笑道:“她是不需要特意生出害人之心来,却比有了害人之心的更可恨。她又何必特意要对我起害人之心! 在她的眼中,我们不过是草芥一般的人。高兴了伸伸手把你从泥潭里拔出来;若是稍有不顺意,就能一撒手任由玳瑁为非作歹,弄死再多的人,她也不过是一闭眼装不知道罢了。”   女萝咬牙道:“可不是!”   芈月缓缓道:“‘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这样的日子,我再也不要过了!   就算我不为自己争,我也要为我的孩儿争。“她的话语越来越冰冷,”谁也别说,出身就能决定一切。如今是大争之世,谁强谁说了算。那些周天子的血脉一样得死,那些高高在上的一国之君转眼就国破家亡,为臣为奴。”   女萝和薜荔听得大骇,伏地道:“季芈!”   芈月摇摇头:“冤有头债有主,一切我都会自己慢慢动手去做的,不急。”   转而又道:“子歇的事,我就交给你们去办,不管你们用什么办法,总之,我要尽快见到他。否则的话,我寝食不安。”   两人对视一眼,只得点了点头。   正在此时,忽然听得外面有人道:“参见大王。”   女萝骇道:“大王来了。”抬眼看芈月眼睛红肿,忙道:“季芈,您的眼睛……”   芈月深吸一口气,调理好了心情:“替我梳妆吧。”   女萝忙拿了梳子,上前将芈月的头发略梳了一下,又取了一点紫茉莉粉,将她脸上泪痕遮盖了一些。此时秦王驷已经大步踏入房中,薜荔忙出了屏风在外相迎。   秦王驷便问她道:“昨日季芈如何? 小公子如何?”   薜荔忙回道:“季芈昨夜醒来一次,用过药以后又安歇到今日早上才醒。   小公子好着呢,都吃了好几回奶了,吃得香,睡得香。”   秦王驷点头,又问:“季芈如今可醒了?”   芈月便在屏风内答道:“大王,恕妾妆容不整。”   秦王驷闻声笑了:“你如今刚产育完,又有何妨?”说着便大步入内。   见秦王驷进来,芈月吃力地撑起身子,伏在席上磕头道:“妾身不能起身,恕妾身在这里给大王磕头了。”   秦王驷连忙扶起芈月:“你身子不好,养好之前,就不用再行礼了。”   芈月浅浅一笑,也倚在了秦王驷身边。秦王驷见她眼边还有红晕,起了疑心,问道:“你怎么了? 哭过了?”   芈月微一低头,轻叹:“是,我哭过了。方才醒来,才第一次正眼看到我们的孩子,想到生他时的九死一生,不禁悲欣交加,情不自禁。”   秦王驷亦是想到了昨夜的那一场惊心动魄,不由得将芈月抱住了。   芈月此时心情复杂、激动难言,一时竟不知道如何与秦王驷相处,扭动了一下,想避开那炽热有力的拥抱,轻咳一声道:“大王今日可见着我们的孩子了?”   秦王驷闻言不由得松开了她,转头向屏风外的缪监道:“把孩子抱进来。”   缪监应了一声,忙到西隔间令乳娘把孩子抱了进来。薜荔从乳娘手中接过婴儿递给芈月,芈月接过婴儿,抱在怀中给秦王驷看:“大王,您看,这是我们的孩子。”   秦王驷从芈月的手中接过孩子,抱在手中逗弄道:“寡人昨天已经看到了,这孩子,真是命大啊!”   芈月轻叹一声:“妾身昨天听到大王的话了,大王说:‘保大人。’妾身真是没有想到,在大王的心中,竟会把妾身看得比子嗣更重。”   秦王驷轻叹道:“有母方才有子,寡人岂会重子轻母。”   芈月沉默片刻,忽然道:“您知道吗,那时候妾身几乎已经放弃了? 可是听到您这一声以后,忽然不知从何处来了力气。我一定要生下这个孩子,哪怕牺牲妾身自己的性命,也要生下这个孩子。因为,这是为人母的天性。幸而少司命保佑,大秦历代先君保佑,妾身总算平安生下了这个孩子。”   秦王驷将芈月拥入怀中,也将芈月抱着的婴儿拢入了怀中:“是,大秦历代先君保佑,有寡人在,必不会令你母子出事。”   芈月抱着婴儿道:“大王,您给孩子赐个名字吧。”   秦王驷沉吟片刻道:“就叫稷吧,‘黍稷重穋,禾麻菽麦’,五谷丰登,乃令国家兴旺。”   芈月微一沉吟,忽然笑了,她抱着婴儿亲吻着道:“稷! 子稷,我的子稷!”   秦王驷走后,薜荔方敢不满地嘟哝:“大王真是偏心,王后生的就是纪念成汤,荡平列国;我们季芈生的就是黍稷重穋,五谷丰登。”   芈月微笑道:“你懂什么? 稷,这名字好着呢!”   新出生的小公子,起名为稷,这个消息很快地传遍了后宫。   芈姝问诸媵女:“听说,大王给孩子起名为稷,是何意思?”   孟昭氏忙赔笑道:“是啊,听大王说,‘黍稷重穋,禾麻菽麦’,五谷丰登,乃令国家兴旺。”   芈姝不屑而又得意地笑了:“是啊,五谷丰登,的确是好名字、好寓意。”   她儿子名字的喻义是继成汤之志、荡平诸侯,这是秦王寄以君王之望;魏琰儿子的名字是光华璀璨,再好亦不过是珍宝罢了;而芈月的儿子,只不过是五谷丰登而已。可见,君心还是在她这一边的,不是吗?   然则,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像她这么乐观无知,有心人从这个名字中,嗅到了不一样的味道。魏琰斜倚着,手中把玩着玉如意轻笑道:“‘黍稷重穋,五谷丰登’? 王后信了?”   卫良人与她目光对视,彼此已经明白对方的所思所想,叹道:“稷者,社稷也。‘载生载育,时维后稷’,荡之名,是为了纪念商王成汤,稷之名,却是纪念周王始祖后稷。”   如果说魏琰在初时,还为了公子荡和公子华名字喻义的不同而耿耿于怀,到此时,心思却已经不一样了。她细细地品味了两人的名字以后,忽然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来。大王啊,你的心里,到底在想着什么?   你是真的已经决定了太子人选,还是在你心底,又怀着另一种想法?   想到这里,魏琰看了卫良人一眼,故作忧虑地轻叹:“妹妹,你说是不是要派个人,去给王后提个醒啊?”   卫良人知她的意思,心里不愿意,却不敢显露,只对着魏琰也轻叹一声:   “唉,孩子还小,如今就提醒,未免太过多事。总得到将来长大一些,看着显得聪明伶俐些,才好提醒。”她的意思,自是婉言表示,如今太早说,反而效果不好。   魏 琰却不理她,只转着玉如意道:“你说,还是我说?”   卫良人见她咄咄逼人,毫不纳谏,心中也有些不悦,脸上却依旧笑着道:   “你我都生有公子,若是去告诉王后,岂不显得有了私心,心存挑拨? 这话该是由没生过儿子的人去说,才显得无私啊!”   魏琰听了这话,已经会意,微笑道:“正是,虢妹妹一向是心直口快的人。”   只要不是自己出头,又何必多事? 卫良人当下也是笑着点头。   两人相视微笑,事情便这么定了下。   见卫良人离开,魏琰的笑容慢慢收敛,转而吩咐道:“去叫采青来。”   采青便是椒房殿的粗使侍女。听了小内侍偷传的消息,她偷了个空儿,寻个借口,悄悄地溜到了披香殿中。魏琰听她禀报着近日椒房殿的动向,点了点头,又慢慢调着香盘中的香,问道:“你还记得上次听到的王后的那句话吗?”   采青点头,又道:“夫人不是说,暂时别……”   魏琰冷笑:“我是说过,先别有举动,有什么事,等生下孩子以后再说。   女人为母则强,斗起来才有意思。”   采青会意:“是,奴婢应该怎么做?”   魏琰举着手中调和用的牙箸,轻闻着上面的香气,冷笑:“‘天现霸星,横扫六国’? 挺有意思的说法,是不是?”   采青道:“正是,奴婢也是听王后和玳傅姆私底下是这么说的,所以王后才忌惮季芈,让傅姆下手的。”   魏琰轻蔑地道:“哼,楚人懂得什么星象,胡说八道! 一个媵人所生的女儿,还敢说称霸六国? 这些楚人真没见识,人云亦云,以讹传讹!”   采青赔笑:“可不是吗? 奴婢也觉得荒唐。”   魏琰冷笑:“荒唐? 倒也未必。天底下的事,何必管真假。只要有人肯信,自然就能掀起一场风波来。”   采青会意:“夫人的意思是?”   魏琰道:“现在是时候了,你悄悄地把这话传扬开来……”   采青道:“奴婢应该如何说?”   魏琰摇头:“不须你自己出来说。”说着便招手,令采青到近前,在她耳边细细嘱咐,见采青连连点头,方冷笑道:“只要有人传,就会有人信;只要有人信,自然就会有人兴风作浪……”   此时芈姝还未知魏琰宫中的算计,只依着孟昭氏之计,去了暴室。永巷令利监急忙上前恭迎道:“老奴参见王后。”   芈姝看也不看利监,直接走进去坐下道:“玳瑁呢?”   利监为难地道:“玳瑁乃是大王亲自下旨……”   芈姝截断他的话道:“拟了什么刑罚?”   利监道:“老奴还在恭候大王的吩咐。”   芈姝道:“把她带上来。”   利监一惊道:“王后,这可……”   芈姝眼睛一瞪道:“怎么,不行吗? 我现在可还是王后,我来执行宫规,有何不对?”   利监道:“可是大王……”   芈姝道:“大王为天下事繁忙,难道一个奴婢的处罚也要烦劳他不成?   我身为王后,自当为大王分忧,带上来。”   利监无奈,只得下去将玳瑁带上来。芈姝仔细看去,见玳瑁身着青衣,跪在下方显得苍老了很多。她看到芈姝先是一脸惊喜,看了看四周却又忍了下去。芈姝的手紧握一下又松开,沉着脸道:“利监,芈八子生育期间,宫人玳瑁行止失当,照顾不周,按宫规应该如何处置?”   利监道:“这……”   芈姝道:“说吧!”   利监道:“杖责,削去职司,贬入粗役。”   芈姝道:“好,杖责二十,削去职司,贬为最下等的粗使奴才。”   玳瑁一颤,不敢置信地抬头,看到芈姝焦急关切的眼神后定下心来,磕头道:“老奴有罪,谢王后恩。”   芈姝一挥手,内侍将玳瑁带到庭院,按在地上一杖杖打在她的背上,玳瑁咬牙承受着。两个内侍一边打,一边看着内庭芈姝的眼色。芈姝听着杖击声,痛苦地咬着牙关,手中紧握着拳头,直至二十杖打完,才站起来,看也不看躺在那儿的玳瑁一眼,径直走了出去。   那玳瑁受了刑责,便被抬回了椒房殿,她原来的住所却不能再回去了,于是被扔在最下等的粗使奴才所居之处。   利监见椒房殿的人如此处置,也是无奈,只得回禀了缪监,不消再提。   玳瑁咬着牙忍着伤痛,过了甚久,见两个侍女进来,又将她抬到另一个房间中,替她清洗,又换了伤药。晚上的膳食,也如旧日一般。她疼得狠了,吃了没两口,便不肯再吃。   过了一会儿,房间门开了,玳瑁抬起头来,却见正是王后芈姝。玳瑁便挣扎着要起来行礼,芈姝连忙按住玳瑁的手:“傅姆,可打得狠了?”   玳瑁忙摇了摇头:“王后,老奴没事。”她看着芈姝,忍痛露出欣慰的笑容,“王后……长大了,懂得处事了,老奴心中实是安慰。说一句心里话,老奴还怕您会为我求情呢,也怕老奴不在您身边,您会有事。如今看来,您是越来越像一位真正的王后了。”   芈姝心中难过,险些落泪:“我枉为一国之母,竟是连自保的能力都没有。不但要你替我拿主意,还要你替我顶罪,甚至还要亲自下令责打于你。”   玳瑁道:“一切都是为了王后,为了小公子,老奴甘心情愿,老奴高兴啊!”   芈姝扭头,轻轻拭泪,道:“傅姆,大王如今疑我,要将芈八子交与常宁殿照顾,我当如何?”   玳瑁摇摇头:“王后,如今咱们已经惹得大王疑心,既然大王要将芈八子交与常宁殿照顾,我们便只能放手。”她当日一定要芈姝留下芈月,是方便自己下手,结果不但芈月未死,反而连累芈姝,她已经有些后悔。且如今一时也不便再对芈月下手。芈月难产体弱,小公子亦是早产体弱,芈姝若还是执着于将她置于自己的身边,反而不美。倒是进了常宁殿,再有什么不好的事,也与芈姝脱了干系。   芈姝咬着牙,一脸的不甘。此事实在是打她这个王后的脸面,她的媵女出了事情,秦王驷便忙着要将人挪到别人那里去,岂能不令她难堪? 岂不是教人传扬她护不得人,甚至是容不得人?   玳瑁见她如此,暗叹她还是经事太少,不肯拐弯,只得又劝道:“王后,如今最要紧的,便是要挽回大王的心啊。不如先依了大王,教大王对您消除一些芥蒂,何必一定要拗着大王呢。”   芈姝经她再三劝说,只得作罢。   此时,芈月已经稍可行动,唐夫人见蕙院实在狭小,便同芈月商量,禀了秦王驷,索性用一乘肩舆,将芈月接进了常宁殿。   芈月下了肩舆,抬头看见庭院正中一株银杏茂叶成荫,阳光从树叶的空隙射入,如同碎金一般。耳中听得唐夫人问道:“妹妹你看,此处可好?”   芈月微笑:“此处甚为清静,唐夫人住在这里,心境也会宁静许多吧。”   唐夫人笑了笑,道:“宁静倒是宁静,只是静过了头,都有些发慌了。如今有了妹妹和子稷住进来,我才真是不愁寂寞,有事可做了。”   芈月道:“此后要多麻烦阿姊了。”   住了两日,便听说王后亲自到暴室去责打玳瑁,将其贬为低阶奴婢之事,芈月冷笑道:“装模作样地打两下,这就又放出来了?”   女医挚一边整理针灸箱,一边回答道:“一事不能两回罚,王后既然已经罚过了,况且也是明晃晃地当着众人的面杖责,职司也削了,大王总不好再罚一回,所以也只能这么罢了。”   正说着,女萝进来回道:“季芈迁宫,大王要您再挑些人来服侍。如今永巷令挑了人在外头,您要不要传进来看看?”   芈月沉吟道:“女萝,你去同唐夫人说,我现在身子不适,就请唐夫人代我挑了吧。”   女萝应声而去。   女医挚见状不解地问:“季芈就如此相信唐夫人?”   芈月道:“唐夫人在宫中最久,位高而无争,大王让我住进常宁殿,说明对她是信任的。我在宫中毕竟人头不熟,那些奴婢背后的来历,想必她比我更熟。况且是她代我挑的,出了什么事她多少也会有些责任。她既不是个藏奸的人,又比我熟悉,还肯出力,岂不是比我自己挑更好?”   女医挚沉默片刻,忽然叹息道:“可惜你不是男儿身。”   芈月道:“医挚何以说出这样的话来?”   女医挚看了看周围无人,忽然压低了声音,改了称呼道:“九公主,当日向夫人怀着您的时候,我就被派来服侍。您可知道,您出生前的异兆和预言?”   芈月一惊道:“什么异兆? 什么预言?”   女医挚道:“从来天下兴亡,自有天上的星象可以预见。列国都有善观星象之才,楚有唐昧,与甘德、石申齐名,您可听过?”   芈月道:“我不但听说,我还见过。”   女医挚一惊道:“您什么时候见过?”   芈月道:“就在我们离开楚国的那一夜,唐昧想要杀我。”   女医挚惊呼一声道:“那后来呢?”   芈月道:“后来他疯了。”   女医挚道:“他有没有对你说过什么话?”   芈月道:“他说我是霸星。”   女医挚怔了一下,点点头道:“原来您已经知道了。”   芈月道:“不错,从我娘的口中,从唐昧的口中,虽然每个人都说得很凌乱,可是拼凑在一起,却能够推想出所有的一切来。”   女医挚叹息道:“九公主,所以您跟王后之间,始终有着无法化解的隔阂。”   芈月苦笑道:“我记得姊以前跟我说过,媵生的女儿当媵,生生世世都是媵,我不信。可是今日看来,我跟王后的命运,跟我们母亲那一代又何其相似。她的母亲为王后,我的母亲为妃子。她为王后,我又为妃子,遭人百般猜忌、千般算计。我不会忘记我母亲受过的苦,更不会忘记我母亲是怎么死的……”   说到这里,芈月的眼睛中不禁透出一股凌厉之气。   女医挚看了也不禁有些寒意,又是一声叹息:“九公主,这些年来的种种事,也许真的有天命庇佑。您生来不凡,逢凶化吉,遇难成祥,小公子将来也必会有一番作为。”   芈月却轻笑道:“我不信。”   女医挚惊诧地看着芈月。   芈月陷入了愤慨:“天地若有知,若有灵,我生而有星辰异变,则我当为男儿身。若是天命有所庇佑,我父王更是一国君王,为什么不庇佑他长命?   若我真有天命,我母何辜,为何她受如此之苦难? 像威后这样恶毒之人却能够把持权位,像……”   女医挚惊恐地道:“季芈,噤声。”   芈月颓然:“我知道,如今也只不过是发泄一下怨愤,却拿她们无可奈何。可苍天在上,我会记得所有的一切,永远都记得!”   女医挚劝道:“万事您都要从长计议啊。”   芈月道:“我知道。”   女医挚又劝:“您如今还是需要多多保重自己的身体才是。”   芈月却忽然转问:“当日我垂死之际,你曾经说过,子歇还活着,那他现在在哪里?”   女医挚犹豫了一下道:“他在宫外。”   芈月道:“你什么时候见到他的?”   女医挚道:“几个月前。”   芈月激动地问道:“为什么不告诉我?”   女医挚为难地道:“季芈,若你未曾封位,甚至未曾怀孕,这都没关系。   可如今,你们之间,再无可能了。”   芈月道:“可我要是早知道他还活着,他还活着……”她再也说不下去了,掩面痛哭。   女医挚怜惜地看着芈月,劝道:“季芈,别哭了,月子里哭伤眼睛。”   芈月恨恨地捶着枕头道:“他到哪儿去了,为什么现在才来找我……”   女医挚劝阻道:“季芈,季芈,您可别这样!”   芈月忽然一把抓住女医挚的手道:“我要见他!”   女医挚大惊道:“不可! 您如今是大王的妃子,又为大王生了儿子……”   芈月决绝地道:“那又如何! 当年在楚国,大王就知道我与子歇之事,如今故人还活着,我见上一面又有何妨? 君子坦荡荡,我若不见他,倒是显得心虚,故意避忌。”   女医挚道:“那,您打算如何见他?”   芈月道:“我自当禀明大王,见他一面。”   女医挚急了道:“不可。季芈,你太不了解男人的心思了,天底下没有一个男人,会愿意看到自己的女人,与旧情人相见的。”   芈月本能地道:“大王不是这么狭隘的人。”   女医挚道:“天底下的男人都是一样的。季芈,你可千万不要做傻事。”   芈月沉默下来。   女医挚站起来正想出去,芈月忽然开口道:“可我若想见他一面,有什么办法呢?”   女医挚一个踉跄差点摔倒,转身扑向芈月,又急又忧道:“季芈,我都这么说了,您怎么还想不开呢?”   芈月咬了咬下唇道:“我想亲眼见到他,亲口问他,问他既然未死,为什么无音无讯,为什么早不出现晚不出现,偏偏在这种时候出现……”她哽咽不已,“医挚,若不能再见他一面,我死不瞑目!”   女医挚一边为芈月拭泪,一边也忍不住落泪道:“好,我去想办法,我想想办法。”   秦宫长廊,几个宫女内侍悄悄地聚在一起说话。   一个宫女道:“你们有没有听说过,芈八子未出生就不凡,被人说成是天降霸星……”   另一个宫女道:“若芈八子是霸星,是不是公子稷将来会称霸列国啊……”   头一个宫女惊叫道:“那公子荡怎么办?”   后一个宫女道:“嘘,小心别让王后听到。”   又有宫女道:“你说大王知不知道这个传说啊?”   宫女又道:“你知道大王给芈八子的儿子取名为稷是什么意思啊……”   最初的那个宫女便道:“你说是什么意思啊……”   便见虢美人坐在廊桥的美人靠上,一边拿羽扇遮着阳光,一边对身边的侍女说笑道:“还能是什么意思啊,稷者,社稷也,这可是大王亲口说的。哼,什么五谷丰登,王后真是会自欺欺人。”   此时,正走过阴影处的孟昭氏脸色一变,快步离开。她是听王后说过芈月孩子的名字的,可是却不承想,这名字有这样的解释,当下匆忙去了椒房殿。   芈姝正拿着拨浪鼓逗弄爬在榻上的小嬴荡道:“荡,来,到这里来。”便见孟昭氏急忙而来道:“王后,您可曾听过宫里的流言?”   芈姝放下手中的拨浪鼓道:“慌什么!”孟昭氏看了看左右,此时玳瑁伤也好了许多,正坐在一边看着,见状便令乳娘抱起公子荡,和侍女们一起退下。   芈姝便问:“什么流言?”   孟昭氏看看玳瑁,欲言又止。芈姝道:“我的事向来不瞒着玳瑁,你只管说。”   孟昭氏便道:“我听宫里的人议论,说是季芈出生之日,有天降霸星的流言……”   芈姝大惊,与玳瑁交换了一个眼色,紧张地问道:“你如何知道?”   玳瑁也是一惊,推窗看了一下外面,又掀开帘子看了看外面,才回到芈姝榻前,看了孟昭氏一眼,道:“是啊,这事甚是奇怪。”   芈姝忽然想起道:“难道是那天……”莫不是那天她与玳瑁说话时,隔墙有耳?   玳瑁使个眼色,阻止了她继续说下去。   孟昭氏察言观色,知道有异,也不去说破,只道:“现在宫里还说……”   芈姝道:“还说什么?”   孟昭氏道:“季芈既有霸星之命,那她的儿子会不会称霸列国?”   芈姝声音顿时变得尖利刺耳:“胡说,这怎么可能……”   孟昭氏道:“而且我听到虢美人说,公子稷的名字,并非五谷丰登之意,而是社稷的稷。”   芈姝霍然站起道:“不可能。她的儿子、她的儿子怎么能起这样的名字,难道大王心中,也对他寄以重望吗?”   玳瑁道:“王后,芈八子在生子这件事上,已经与我们结下仇怨,而且这霸星之名,不可不防。”   芈姝心乱如麻道:“那,你说怎么办?”   玳瑁道:“王后,以奴婢看,芈八子的心机手段若用在魏夫人身上,自是好事。若用在王后身上,那可是非同小可。”   芈姝竖眉道:“她敢!”   孟昭氏道:“王后,不可不防。”   玳瑁道:“不错,还是先下手为强。王后放心,奴婢有办法对付她。”   芈姝忙问:“有什么办法?”   玳瑁看了孟昭氏一眼,有些犹豫。孟昭氏乖巧地道:“那妾身先退下了。”   芈姝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好吧,你先退下。”   见孟昭氏退下,玳瑁靠近芈姝,压低了声音道:“王后,季芈临盆那天,奴婢不是派了人去把女医挚给关起来嘛。结果没想到,女医挚被人救走,还半夜闯宫去见了大王。王后猜猜看,那个人是谁?”   芈姝奇道:“谁?”   玳瑁道:“黄歇。”   芈姝吃惊地问:“黄歇……他没死?”   玳瑁道:“不错,他不但没有死,而且现在就在这咸阳城中。”   芈姝顿足道:“他、他既然没事,为什么不早点来? 他若早早来,我现在就不用烦恼芈八子之事了。”   玳瑁神秘地道:“他现在来,也正是时候啊。”   芈姝不解:“怎么说?”   玳瑁道:“王后依旧可以成全他们双宿双飞啊。”   芈姝吓了一跳:“你这是什么话?”   玳瑁附在芈姝耳边道:“王后就不想让芈八子消失在这宫中吗?”   芈姝颤声道:“你———不行,我不想弄出人命来。”   玳瑁缓缓道:“奴婢包管王后的手是干干净净的。”   芈姝道:“你什么意思?”   玳瑁朝外看了一眼道:“有些事,正可以让那个孟昭氏去做。”   芈姝一怔,看了看外面,陷入沉思。   黄歇还活着的消息,秦王驷自是早已知道。那一日女医挚来报,他便叫缪监去查明经过,得缪监回报道:“那日王后让太医给季芈换了催产之药,玳瑁事先叫女医挚出宫采药,中途令人绑走了她,后来黄歇赶来,救出女医挚,并将她送至行宫,向大王求助……”   秦王驷沉着脸,手指无意识地轻叩几案:“寡人当真是没有想到,黄歇居然还活着。可是他若活着,怎么会如今才出现,这些日子他到底是去了哪里,为何会在那一夜忽然出现,他又如何知道此事?”   缪监道:“老奴查过他所住的逆旅,他住进来已经有数月了,身边还带着一个东胡家奴。那日下午他在酒肆之中等人,一直等到黄昏时才离开;老奴又问过守卫宫门的人,说是曾看到如他打扮的人在宫门问过医挚是否回宫;又问过守城之人,他是城门关闭之前牵着一条狗和他的家奴出城,出城之前又打听过女医挚的下落。看来应该是与女医挚曾有约,而女医挚未曾赴约,才引起他的怀疑。当日行宫的守卫,看到他陪同女医挚到来,直到女医挚进入行宫以后才离开。老奴这几日派人跟踪女医挚,果然见到她出宫与黄歇会合……”   秦王驷沉吟片刻,道:“继续跟踪,继续查。”   缪监道:“是。”   秦王驷来回走了几步,满脸失望:“王后、王后,当日寡人以为她只是年轻任性,可这般步步为营的算计和狠心……缪监,后宫你可要看仔细了。”   缪监道:“永巷令来报,前日王后到暴室将玳瑁打了二十杖以后,把她带走了。”   秦王驷摆摆手道:“其上不正,其下自邪。奴婢之流,趋附奉迎而已,主正则仆正,主邪则仆邪。”   缪监道:“大王圣明,所以奴才们也个个都是好的。”   秦王驷倒笑了,指着他笑骂道:“你这老货倒会给自己脸上贴金。”   缪监见他笑了,也笑道:“大王近日心情不爽,老奴能够讨大王一笑,便算老奴没有白费力气了。”   秦王驷笑了一笑,收了笑容,沉吟道:“但不知……季芈可知此事?”   缪监见状,忙低了头,道:“老奴不知。”   秦王驷知他小心,便摆了摆手,道:“你先盯着吧。”   缪监应了声“是”,退了下来。   宫中诸人正热议黄歇之事,黄歇亦在为如何见到芈月而想尽办法。   此时为防人注意,女医挚只借口到药铺取药,与他匆匆见了一面,说不得两句,便急忙离开。他想打听芈月消息,便只能借助庸芮,此时他到了庸芮府中,便听到庸芮说芈月产子之事:“芈八子生下一名男婴,大王为小公子取名为稷。”   黄歇道:“稷? 社稷之稷?”见庸芮点点头。黄歇想了想,又问:“你可知芈、芈八子难产,身体是否有损?”   庸芮嘴角有一丝苦涩,道:“听说她身体受了亏损,要将养上一年半载。”   黄歇向庸芮长揖:“庸兄,我有一个不情之请,唯有求助于你。”   庸芮苦笑道:“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可是,唉,难啊,难于登天!”   黄歇毅然道:“再难,我也是要试上一试的。”   庸芮心中又酸又涩,他与黄歇不打不相识,结为知交,于是听到了黄歇的故事。然而,黄歇并不知道,他所魂牵梦萦的女子,也是庸芮深深恋慕的人。他看着黄歇,为了圆满他的情感,也是为了圆满自己的情感,让那个可人的女子,也圆满她的情感,他愿意为她做一切的事情。   他拍了拍黄歇的肩头,道:“我去想想办法吧。”    第十九章 重相逢   而此时,在宫中,潜流暗潮,已经开始涌动。   这日清晨起来,屈氏正要去看望芈月,却被侍女沅兮神秘地拉到花园一角,悄声道:“媵人可是要去看望芈八子?”   屈氏点头:“正是。”   沅兮便道:“媵人,有楚国故人,托我求媵人一事。”   屈氏诧异道:“什么楚国故人?”   沅兮附在屈氏耳边说了句话,屈氏失声道:“子歇,他还活着!”   沅兮吓了一跳道:“媵人,噤声!”   屈氏也吓得捂住嘴,左右一看,才轻声说道:“子歇要我做什么?”   沅兮朝西边指了指,屈氏会意:“季芈?”   沅兮点点头:“他想见芈八子。”   屈氏吓了一跳:“他、他不知道季芈已经……”   沅兮点头道:“是啊,所以想托媵人帮他带句口信,若能够得芈八子亲笔写的回信就再好不过。”   屈氏道:“就这样?”   沅兮眼珠子一转:“若是媵人能够帮他们牵线,有机会见一次面,那就更好了。”   屈氏同情地点点头:“唉,季芈真可怜,我去问问她吧。”   沅兮道:“那就拜托媵人了。”   屈氏点点头。   沅兮左右看看道:“那奴婢先走了。”   沅兮离了屈氏,便匆匆潜入孟昭氏房中,回禀道:“奴婢已经照您吩咐,把此事同屈媵人说了。”   孟昭氏满意地点头,从袖中取出一袋钱币给沅兮道:“做得好。”   沅兮惴惴不安地接了钱,道:“媵人,您为何不自己跟屈媵人说,却要我转告?”   孟昭氏微笑道:“这你就别管了,身为奴婢,知道太多对你没好处。回头你把回信给我,我再有重赏。”   沅兮忙应声“是”,又悄悄出去了。   孟昭氏冷笑,这一箭双雕,既中芈月,又中屈氏,除去这两人,将来芈姝有什么事,便只能倚重自己了。   却说屈氏来到常宁殿芈月的房中,将沅兮的话告诉了芈月。芈月顿时怔住,屈氏却还在催促:“季芈,你快些决定,要不然,让我捎个信儿过去也行。”   芈月强忍激动,脸上却显出些犹豫,只道:“屈妹妹,这件事多谢你的热心了,只是我还须三思,妹妹明日再来可好?”   屈氏点了点头,正想再说什么,却听得薜荔在外大声道:“奴婢见过唐夫人。”当下忙住了口,站了起来。   便见薜荔打起帘子,唐夫人走进来道:“季芈妹妹可大安了?”   屈氏向唐夫人行礼道:“唐夫人。”   唐夫人看了屈氏一眼,思索好一会儿才笑着点头示意道:“屈媵人。”   屈氏看了芈月一眼道:“阿姊,我先走了,明日还来看您。”   芈月点头道:“多谢妹妹。”   屈氏向唐夫人行礼,退出。   见芈月吃力地欲坐起来,唐夫人连忙上前一步,按住了她,道:“季芈妹妹快别起来,你身子欠安,就这么躺着就好。”   芈月道:“多谢唐夫人。”   唐夫人殷勤地问道:“妹妹住在这里,一切东西可够? 新挑的侍女,可还用得顺手?”   芈月含笑道:“夫人照料周到,实不知该如何感谢才是。”   唐夫人道:“妹妹不嫌弃就好。妹妹近日住着,心情可好?”   芈月道:“有夫人在,我岂有心情不好的?”   唐夫人看了看周围,方才却是屈氏与芈月密议,因此侍从都不在,方道:   “有几句私房话,想和妹妹说说……”   芈月道:“夫人有话就说吧。”   唐夫人面现为难之色,忽然咳嗽一声:“那个,妹妹,有件事我实不知道应不应该和妹妹提起……”   芈月狐疑地道:“夫人有话但请直说。”   唐夫人道:“有人托我带个话给妹妹……”   芈月道:“什么话?”   唐夫人道:“有楚国故人,想见妹妹。”   芈月惊愕地看着唐夫人,脸上神情变幻不定,好一会儿才哑着声音问:   “是什么人托夫人带话?”   唐夫人沉默了。   芈月道:“是我不该问的,夫人勿怪。”   唐夫人犹豫了好一会儿,才终于说道:“你曾经去过西郊行宫,见过庸夫人,是吗?”   芈月惊诧地道:“是庸夫人?”   唐夫人摇头道:“不是,是庸公子,庸芮公子,你还记得他吗?”   芈月不禁想起当日在上庸城所见的那翩翩少年,点了点头,问道:“他与庸夫人……”   唐夫人道:“他是庸夫人的弟弟,他也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如同我的亲弟弟一般。他与那位楚国故人,意气相投……”   芈月道:“夫人不必说了,我信得过庸公子,也信得过夫人。”她硬撑起身子,向唐夫人下拜道:“难为夫人和庸公子能为我带这一句话。人说‘白发如新,倾盖如故’,这世上确有仁义之人,一诺而轻生死。”   唐夫人道:“妹妹别这么说,我真真惭愧。妹妹可知,我之所以传这个口信,并不是想帮你们见面,甚至是反对你们见面的,只是希望你能够亲口拒绝与他见面。”   芈月惊愕道:“夫人……”   唐夫人苦笑道:“你瞧,我毕竟不够侠义,否则,当帮你完成心愿,帮你担待了。可是我怕,如今这宫里不比庸夫人在的时候了,那些魏国女人、楚国女人,把这秦宫弄得乌烟瘴气的……”说到这里,忽然恍悟眼前就是个“楚国女人”,忙不好意思地道:“妹妹,我不是说你!”   芈月摇摇头道:“夫人,你说得没错。庸夫人主持宫务的时候,我虽未曾进宫,但我所见的庸夫人是个霁月光风、品性高洁之人,而如今的宫中,的确是乌烟瘴气。”   唐夫人道:“唉,真不知道大王是怎么想的,这宫中清清静静不好吗?”   芈月道:“大王考虑的是天下这一盘棋,后宫的人过得是不是太平,实在是没有什么要紧。说句过头的话,这天底下,又有谁是真能得太平的? 便是周天子,也未必太平。”   唐夫人道:“所以,妹妹,你我在宫中,更是要小心了。”   芈月沉默片刻,道:“夫人说得有理。”   唐夫人道:“妹妹意欲如何处置?”   芈月道:“夫人,容我想想。”   唐夫人轻叹道:“好吧,这件事,是得好好想想。”   唐夫人出去了,芈月陷入了沉思。直至天色已晚,宫中点起了灯树。女医挚走进房中,为芈月诊了脉,喜道:“季芈,你的身体已经好多了,若用心安养,必能够尽快恢复。”   芈月忽然问道:“医挚,你见过子歇了,他怎么跟你说的?”   女医挚道:“他说他会想办法与你相见,叫你不必担心。”   芈月问:“他有没有说,是什么办法?”   女医挚道:“他没有说。”   芈月叹道:“他在咸阳人生地不熟的,我就怕他胡来,反而打草惊蛇。”   女医挚诧异道:“怎么了?”   芈月道:“你可知道,今天有两拨人同我说,有楚国故人想见我。”   女医挚吃惊地道:“两拨人?”   芈月道:“是啊,他不应该这么不谨慎啊。这两拨人中,必有一拨是假的,甚至很可能两拨都是假的。所以医挚,我必须赶紧出宫去见他,否则再拖下去,我怕会被人察觉,更怕会让他陷入险地。”   女医挚很担心,问道:“那,您打算如何见他?”   芈月苦笑道:“就算我要见他,也不能让他入宫,否则宫中若有变故,岂不是连累大家?”   女医挚道:“季芈想出宫?”   芈月沉吟道:“昔年大王曾带我出宫,并给我一块令符,说是四方馆初一十五皆有学辩,让我有空可出去听听。如今是初七,就约本月十五,我出宫与他见面。”   女医挚道:“不行,您如今刚生完孩子,才满月不久,身体还未恢复,此番出宫,岂不是明晃晃地招人注意吗?”   芈月毅然道:“再隐秘的行动,只怕都瞒不过成日爱躲在阴处的魑魅魍魉。子歇入宫,若被揭破,他必有事,我也脱身不得,牵连更广。我若出宫,有什么事只在我一身,不会牵连他人,子歇亦不会有事。”   女医挚大急道:“可是,您若猜想会出事,那就不见为好,还是算了吧。”   芈月咬牙道:“若不见他一面,我死不瞑目。”   女医挚犹豫道:“可是,其他人呢?”   芈月冷笑道:“我自有办法。”   次日,屈氏再来,芈月便告诉屈氏,本月十五,她会借四方馆学辩之事出宫,日昳时分,她会到黄歇下榻的逆旅与黄歇见面。   屈氏离开之后,便将此事告诉了沅兮,沅兮当面应承就去通知黄歇,转眼便将此事告诉了孟昭氏。孟昭氏又将此事告诉了芈姝,当下一行人自以为得计,便在等候着事情的发生。   而此时,庸芮亦接到唐夫人讯息,将此事告诉了黄歇:“本月十五,她会借四方馆学辩之事出宫,日昳时分,她会到我这里与你见面。”   黄歇道:“好,我会在这里等她。”   黄歇回到自己所居逆旅之时,女医挚已经来找他了。黄歇诧异:“医挚,有什么事? 不是已通知我,本月十五在庸府相见吗?”   女医挚惊诧地道:“这么说,屈媵人那边,果然不是你请托的?”   黄歇也是大吃一惊:“什么,我并没有托过屈氏!”屈氏虽是屈原侄女,他与芈月当日在屈府之时,亦曾与她见过几面,但如今屈氏在宫中,他既已与女医挚联系上,如何还会再找屈氏,徒然牵连更多的人!   女医挚顿足:“糟了,那屈媵人怎么会跟季芈说,是你托人请她带话,季芈还约了本月十五在此处相见……”   黄歇诧异道:“那她怎么还约了我在庸府相见?”   女医挚顿足道:“就是因为两拨人都说,是你托人相见,所以季芈才改换了一下地点试探她们。”   黄歇着急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倒说来听听!”   女医挚一五一十地诉说着,黄歇暗自心惊。他徘徊片刻,却又出了个主意,道:“你回头与季芈说,她既然已经将她们分头约出去了,这其中若有不对劲的地方,咱们索性也都不必理会了。若是有人设下陷阱,刚好是她们自己受着。教她若无事,那一日只管去四方馆,平安而去,平安而回,什么事也不会发生。”   女医挚便问道:“那您呢?”   黄歇道:“我会在十五之前,离开咸阳。若无事,下月十五再约在四方馆相见。这个月她们扑空一次,下个月必无人注意。”   女医挚长叹一声:“如此一来,便又要多候一个月时光了。”   黄歇忍着心中的酸涩,道:“我如今,也只是想看看她……过得好不好。   若是因此牵连了她,岂非我害了她? 我是断然不能这么做的。”   女医挚同情地看了看他,想到两人明明是天生一对,偏生如此被司命之神捉弄,每每好事多磨,欲近还远。   到了十四那天,黄歇见逆旅之外,有人影晃动,却不理会,而是虚晃一招,假意与庸芮约了酒肆饮酒,又叫庸芮扶着一人回了逆旅,监视的人见到,便以为是庸芮扶着黄歇回去。   而此刻的黄歇,却已经离开咸阳城,向着未知的前方进发了。   六月十五,晴,诸事宜。   芈月更了男装,带着女萝,走出宫门。   她的脸色还带着一丝苍白憔悴,甚至上下台阶也需要女萝扶一把,但却神情坚定,目光直视前方,不曾回头。   孟昭氏远远地站着,看着芈月出宫,低声道:“知道该怎么做了吧?”   沅兮垂首道:“是,奴婢知道了。”   椒房宫,沅兮跪在王后芈姝的面前,将“芈八子私会黄歇”的所有故事,和盘托出。芈姝早已经由孟昭氏汇报,知道了一切,当下仍然故作诧异道:   “你说什么? 芈八子出宫私会外男? 此事不可胡说。”   沅兮战战兢兢地道:“是,奴婢就是证据。”   站在一边的屈氏身子一颤,脸色苍白,上前一步刚想说话,却被身边的景氏紧紧拉住。屈氏想要张口,景氏握紧了她的手,紧得让她险些失声痛叫。   芈 姝扫视了一圈众人,见屈氏脸色惨白,景氏神情紧张地拉住了屈氏,孟昭氏嘴角含笑,季昭氏却是兴奋地东张西望,当下便道:“好,来人,备辇,我要去见大王。”   屈氏失声叫道:“王后……”   芈姝冷冷地看了屈氏一眼,直看得屈氏把下面的话都咽到了肚子里,才冷笑一声道:“哼,愚蠢。”   芈姝带着沅兮等人出去,室内只剩下屈氏和景氏两人,屈氏整个人都瘫倒在地,幸而景氏扶着她。定了定神,屈氏跳了起来,就想冲出去,却被景氏紧紧拉住,厉声道:“你去哪儿?”   屈氏愤怒地道:“我要去告诉季芈,我真没想到,这贱婢居然敢出卖我,居然敢陷害季芈。”   景氏道:“你傻了,现在你洗脱罪名还来不及,若跳出来,大王震怒之下,你也是个死。”   屈氏哭了道:“那、那怎么办?”   景氏道:“你我这样的人,死了同蝼蚁一样。你我不爱惜自己的性命,谁会爱惜我们的性命? 你听着,这种事,死也别承认,就说你自己什么也不知道,听到了没有?”   屈氏急道:“可、可谁会信啊!”   景氏道:“这件事,分明是王后做局,你看她刚才只带走沅兮没带走你,就是没打算把你也弄死,所以现在,你必须装作什么也不知道,听明白了吗?”   屈氏哭泣道:“我,我做不到啊!”   景氏长叹一声:“你做不到,也要做到,否则,就是个死。”   屈氏痛哭:“可我害了季芈,我是帮凶,我怎么这么蠢、这么蠢啊! 我对不起季芈!”   景氏见她这副样子,狠狠地拉了她一下,斥道:“季芈还不见得一定会出事呢,你倒先哭成这样。”   屈氏迷茫地问道:“你说,季芈真不会出事吗?”   景氏沉着脸,“你放心,至少她比你我聪明得多,而且,有大王做她的靠山,这次谁输谁赢还不一定呢。”   景氏心中酸楚,她在四个媵女中,属于中流,既不像屈氏这样完全单纯无知,亦不能像孟昭氏这样努力成为芈姝的心腹,也不如季昭氏爱掐尖要强。她与季昭氏不和,每次都因为季昭氏有孟昭氏相助,而让她处了下风。   也因此她虽然看不上屈氏的单纯,却不得不紧紧拉住屈氏,为自己添一个盟军。   此 时的芈姝,已经闯进宣室殿,扬扬得意地将沅兮这个证据亮于秦王驷面前,并将芈月出宫私会黄歇之事,添油加醋地说了。   秦王驷表情不变:“哦,有何凭证?”   芈姝索性坐到秦王驷的身边道:“大王,她如今坐褥期未满,身体还病着,大王连她向妾身的请安都免了。这个时候她硬撑着病体出宫,难道不是心中有鬼吗?”   秦王驷道:“你想说什么?”   芈姝压低了声音道:“妾身刚刚接到消息,说是黄歇未死,季芈今日出宫,就是与他私会,甚至是私奔……”   秦王驷将竹简重重掷在几案上道:“大胆!”   芈姝吓得不敢作声,好一会儿才不服气地道:“大王若是不信,可去黄歇住的逆旅相候,她和黄歇约在日昳时分相见。”   却听得秦王驷冷笑一声:“黄歇已经于昨日黄昏,离开咸阳。”   芈姝闻言大惊,脱口而出:“不可能,我叫人看着呢。”话一出口,便觉失言,忙掩住了口。   秦王驷看着芈姝,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站起来,走了出去。芈姝被这一眼看得遍体生寒,见他走出去,忍不住问:“大王,您要去何处?”   秦王驷转身,嘴角带着讥讽的笑意:“寡人与季芈约了去四方馆听策士之辩,王后也要去吗?”   芈姝目瞪口呆,看着秦王驷出去,细品他话中含意,知道不但是自己心中计谋已经被他识破,甚至连芈月心中存着的私意,他也要包庇下来。心中嫉恨交加,却又自伤自弃,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   此时芈月和女萝走入四方馆,喧闹依旧,人流依旧。   芈月看了一眼辩论中的众人,走向后堂。才进入后堂,抬头一眼就看到了黄歇。   隔着后堂的天井,阳光明暗交界之处,黄歇一身青衣站在那儿,强抑着激动和深情。   芈月惊呆了,泪水不觉流下,身边所有的人和事都虚化幻灭,天地间只剩两人隔着天井,痴痴对望。   然而,她却不知道,此刻秦王驷站在四方馆后堂阴影处,表情冰冷,如同刀刻。   空 气中有一种奇怪的氛围,让人看不到,却让人有所感觉。   只除了深情凝望的两人之外,陪着黄歇到来的庸芮和陪着芈月到来的女萝,却都似感受到了这种诡异的气氛。   女萝忙推了推芈月,芈月如梦初醒,看着喧闹嘈杂的四方馆,忽然转身而走。   黄歇也忽然回醒,看了周围一眼,发现人们正在起劲地喧闹,无人发现。   他转身想向反方向而去,走了两步,却终于再度转身,向着芈月离开的方向跟了过去。   四方馆内,本就设有单独论辩的厢房,芈月在前,转入走廊,走进一间厢房。黄歇跟到这里,驻足,左右看了看,犹豫了一下,终于跟着走了进去。   女萝留在房外,与追随而至的庸芮对望,两人都感觉到了不安,但最终,还是没有进去阻止芈月与黄歇的相见。此刻便是阻止,也已经来不及了,还不如让这一对小情人,能够享受一下最后的时光。   四方馆厢房内,芈月一动不动地坐着。黄歇走进来,轻叹一声,坐到芈月的对面。   两人无语。   芈月想要张口,口未张,已泪如雨下。   黄歇轻叹一声,递上绢帕,道:“别哭了,伤眼睛。”   芈月将绢帕捂在眼上,好一会儿才放下来,凄婉一笑:“心都伤透了,伤眼睛怕什么?”   黄歇沉默。   过了一会儿,两人同时张口。   黄歇道:“你———”   芈月道:“你———”   两人同时住口,想先听对方说话,一时沉默。   芈月道:“你……”   黄歇轻叹道:“是我来迟了。”   芈月道:“你去哪儿了?”   黄歇道:“我那日和义渠人交手,受伤落马。后来被东胡公主所救,养了好几个月的伤,才能起身……”   芈月忙问:“你……你伤得很重?”   黄歇道:“险死还生。”   芈月道:“怪不得……”   黄歇道:“我托东胡人打听你的下落,他们说,你被义渠王抓走了。我养好了伤,去了义渠大营,又打听了很久,见到了义渠王,才知道你又被秦王赎回去了。于是我到了咸阳,遇上了医挚,才知道、才知道你已经有喜了……”   芈月道:“为什么不告诉我……”她忽然提高了声音,“为什么那时候不告诉我?”   黄歇道:“是我让医挚不要告诉你的。你若是过得好,不见也罢,就这么过下去,也是一辈子!”   芈月眼泪流下道:“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黄歇道:“告诉你,你会怎么做?”   芈月语塞:“我……”   她会怎么做呢? 她是随着黄歇不顾一切地离开,还是与黄歇抱头痛哭,难分难舍?   她是会走,还是会留?   她与黄歇总角之交,多年来相伴相依,少司命祭的共舞,废宫中的两心相知,这桩桩件件,刻骨铭心。   可是秦王驷呢? 芈月想到了两人骑马飞奔,两人在清晨持剑对练,两人在商鞅墓前相交,两人在四方馆的天井下听策士辩论……在蕙院,秦王驷将她和初生婴儿搂在怀中……   何去,何从,何进,何退?   芈月不能选择,她伏案痛哭。   黄歇伸手轻抚,颤声道:“皎皎……”   芈月扑入他的怀中,捶打着他:“你何不早来,何不早来……”   黄歇轻轻地说:“是我的错,是我的错……”   芈月却下不了手了,她抚摸着黄歇的胸口、手臂,夏日衣薄,虽然隔着衣服,依旧可以摸到他身上未愈的伤口。   黄歇忽然道:“皎皎,你跟我走吧!”   芈月惊愕道:“你说什么?”   黄歇道:“我原以为你已经过上新的生活,所以不敢再来打扰你。可是没想到,医挚被人绑架,你被人暗算,差点母子俱伤,我才知道我错了……皎皎,知道你过得不好,我心如被凌迟,寸寸碎裂。恨不得拔三尺剑闯宫去见你,恨不得驰骏马将你带到天边去。我恨我自己为何来迟一步错失机会,恨我自己当日为何听到你怀孕就以为今世缘断,恨我自己为何会以为你已经开始新生活就犹豫不决……早知道你在秦宫过得不好,我早就应该将你带走。皎皎,跟我走吧!”   芈月听到他前面所说不禁泪如雨下,直至他说到最后,才道:“可是,可是我已经生了稷……”   黄歇道:“把孩子也带走,我带你们母子一起走。”   芈月道:“我……”   她抬起头,看着黄歇目光炯炯地看着自己,充满深情和期盼,而她的内心,却是充满了纠结和无奈。   而此刻,厢房外,秦王驷负手而立,面沉似水。   其他的人均跪伏在地,一声也不敢吭。   厢房内外,一片寂静,所有人的心都提在半空,等着芈月说出她的决定,这一决定,甚至可能改变许多人的生死。   沉默良久,久到厢房内外的这两个男人都已经无法再忍下去了,芈月才长叹一声,摇了摇头道:“子歇,逝者如斯。或许真是天意弄人,你我阴差阳错,终究不得在一起。我如今已经有夫有子,我再不是以前的九公主了。人事已非,无法回头。”   黄歇道:“我不在乎。”   芈月道:“可我在乎。”   黄歇沉默良久,问:“你在乎的是我,还是他?”   芈月抚住自己的心口,叹道:“我在乎的是我自己,是我的心。子歇,对不起,我的心已经无法回到过去的纯净,有太多太多的人和事,混杂在了我们中间。”   黄歇苦涩地问:“他,对你如何? 可能继续周全你,护住你?”   芈月微微点头:“他对我很好,比我能想象的还更好。他能周全我,护住我。”   黄歇喉头似被堵住一般艰涩:“你,爱他吗?”   厢房外,秦王驷站立如枪,表情如刀刻。   厢房内,芈月道:“是。”   黄歇忽然大笑,狂笑。   芈月看着黄歇的狂笑之态,泪如泉涌。   黄歇忽然提高了声音道:“秦王,你看够了吗?”   芈月大惊,霍然站起,颤声问:“你说什么?”   两边的门忽然大开,秦王驷站在门外,负手而立。   芈月怔住。   秦王驷负手慢慢进入厢房,芈月回过神来,向着秦王驷盈盈下拜道:“妾身参见大王。”   黄歇亦是负手,看着秦王驷。   两人眼光如刀锋交错。   秦王驷语调温和,却有风雨欲来之势道:“子歇,郢都一别数年,今日咸阳再会,实是令人欣喜。”   黄歇挑眉正准备顶撞,看了芈月一眼又把气压下去,终于长揖道:“参见大王。”   秦王驷道:“季芈,寡人与子歇也是旧识,你去叫他们备酒来,我与他煮酒相谈。”   芈月揖礼道:“是。”   芈月一走出房门外,只觉得整个人站立不稳,扶着板壁才站定,抚胸长吸一口气,才缓过来。她抬起头来,看到缪监站在跟前,顿觉心头狂跳。强自镇定心神,说道:“大王要与公子歇煮酒相谈,有劳大监备酒。”   缪监笑眯眯地拱手:“是。”   缪监看了跟在身后的缪乙一眼,缪乙飞跑而去,过一会儿,便捧了酒肉回来,奉与芈月。芈月接过托盘,转身进入厢房。   厢房内,秦王驷与黄歇对坐。   秦王驷道:“早闻公子歇聪明过人,果然名下无虚。”   黄歇苦涩地一笑道:“我本是死里逃生之人,对人世间有太多留恋和亏欠,如今见故人安好,心中也觉得少了亏欠。”   秦王驷道:“寡人诚揽天下英才,何不留在秦国,与寡人共谋天下?”   黄歇摇头道:“我离家日久,当早日返还家中,与亲人团聚。”   秦王驷道:“好男儿志在天下,求田问舍,岂是英雄所为?”   黄歇道:“我学业未成,原应该还在夫子门下侍奉,岂敢效法天下英雄?”   秦王驷道:“如此,当真可惜了。”   芈月捧着托盘一言不发,对他们之间的对话恍若未闻,只将酒菜一一摆好,又给两人倒了酒,才又悄然退出。   黄歇低垂着眼,没有说话,也没有看芈月一眼。   芈月走出去,把门轻轻关上。   缪监上前一步,拱手低声道:“老奴送季芈回宫。”   芈月点头,带着女萝随缪监离开。   厢房内,秦王驷举杯道:“请。”   黄歇也举杯道:“大王请。”   秦王驷道:“难得遇上公子歇这般才俊之士,今日你我不醉不归。”   黄歇朗声大笑道:“能与大王一醉,黄歇何幸如之。”   秦王驷道:“干!”   黄歇道:“干!”   两人同时一饮而尽。   再倒,再饮。   这是男人与男人的较量,也是王与士的较量,纵然结局早定,然而就算是这种方寸之地,也是谁也不肯让步,谁也不肯退后。   两人一杯杯对饮着,直至都酩酊大醉,不能支撑。   最终,秦王驷半醉着由缪监扶着走出来,缪乙也扶着大醉的黄歇走出来。   庸 芮已经站在一边,从缪乙手中接过了黄歇。   秦王驷醉醺醺地拍着庸芮道:“小芮,我把他交给你了。”   庸芮微笑道:“是,大王放心,我一定好好照顾公子歇。”   庸芮带着黄歇回到自己府中,把黄歇送到客房榻上。   黄歇扶着头,呻吟一声。   庸芮道:“子歇,你没事吧,我去叫人送醒酒汤来。”   黄歇手握紧,又松开,摇头道:“我不碍事。”睁开眼睛,看上去已经清醒了不少。   庸芮道:“你没醉?”   黄歇苦笑道:“我岂敢醉。”   庸芮道:“你不是已经离开咸阳了吗,怎么又忽然回来了?”   黄歇道:“我昨日离开咸阳,半途却被人挡截……”   庸芮一惊道:“是谁挡截?”   黄歇道:“对方却没有恶意,只是将我挡回,还将我安置在四方馆的客房中住下。我本来不解其意,结果今日看到季芈走进来,才恍然大悟……”   庸芮也明白过来:“是大王?”   黄歇道:“不错。”   庸芮忙拭着额头冷汗道:“这,这如何是好?”   黄歇苦笑道:“还好,看到她已经把我放下了,我也放心了。虽然秦宫钩心斗角之事甚多,但这次的陷阱,是秦王所为,至少可以让我知道,她尚能自保或者是秦王能够庇护住她。”   庸芮道:“可是大王会不会因此而耿耿于怀呢?”   黄歇看着窗外落日道:“不会。他若是这样的男子,我不顾一切,也会将月儿带走。”   庸芮叹道:“可是,她以后会如何呢?”   黄歇也长叹:“此后的一切,只能靠她自己度过了。”   芈月先回到了宫中,但她没有回常宁殿,只是在马车中待着,等候秦王的下一步吩咐。   等了好久,她的车帘被掀起,缪监那张常年不变的笑脸出现在她的面前:“季芈,大王有旨,请季芈回常宁殿。”   芈月一怔,却不好说些什么,只得先回了常宁殿,更换回常服,躺了下来。   她 的身体本已经虚了,这一日凭的全是一股意念,此时倒下来,便如同整个身体都要散了架似的。女医挚上来为她用了针砭之术,她虽是满怀心事,然则这股气一松下来,便再也支撑不住,即刻昏睡过去。   醒来时,便见已近黄昏,夕阳斜照着庭院。她站起来,叫薜荔为她梳妆打扮。薜荔有些不解,她如今又不需要侍奉君王,何须此时梳妆打扮。   不想当她替芈月梳妆完毕时,便得到秦王驷传来的命令:“召承明殿相见。”   承明殿,夕阳落日,尚有余晖。   芈月下了步辇,一步步走上承明殿台阶。她走得额角冒汗,脚步也有些发软。女萝伸手欲扶,却被她一手推开。   芈月独自走入承明殿,秦王驷坐在殿中,手轻轻地捂着头,捧着一盏苦荼在喝着。他亦是酒醉方醒,此刻便喝着这东西解酒,一手执竹简在看。   夕阳的光从窗间门缝中透入,在阴影中一缕缕跳跃着。   芈月走到他的身边,跪下道:“大王。”   秦王驷并不看她,继续批注简牍道:“身体好些了吗?”   芈月道:“好些了。”   秦王驷道:“好到一个什么样的程度?”   芈月轻咬下唇道:“可以走一段时间的路。”   秦王驷道:“要人扶吗?”   芈月道:“偶尔还要扶一下。”   秦王驷放下竹简,轻抚着她的头发,将一缕落下的头发挽起,叹道:“身子还这么虚弱,就要硬撑着出去见人,你急的是什么?”   芈月手指轻颤,她强抑恐惧,用力握紧拳头,大胆抬眼直视秦王驷道:   “人有负于我,不可不问;人有恩于我,不可不问;恩怨未明,心如火焚,一刻不得安宁。”   秦王驷没想到她竟然如此回答,怔了一下,忽然俯下身子,他的脸与她的脸仅有一隙之隔:“你倒敢直言!”   芈月道:“妾身初侍大王,蒙大王教诲,世间事,最好直道而行,卖弄心计若为人看穿,只会适得其反。所以,妾身无私,妾身无惧。”   秦王驷直起身子,微笑。   芈月轻轻松了一口气,她知道,这一关,终于过去了一半。   秦王驷执起芈月的手,翻过来,像是拿着艺术品一般赏玩片刻:“你的手很凉。”   芈月道:“妾身毕竟也是一介凡人,是个弱女子。内心虽然无私,天威仍然令我心悸。”   秦王驷微笑:“你很聪明。”   芈月道:“妾身不是聪明人,聪明人会懂得趋吉避害,懂得自保,懂得隐忍,不会做对自己不利的事情。”   秦王驷指着芈月纵声大笑:“你会拿寡人的话来堵寡人的嘴了?”   芈月微笑:“妾身一直在努力效仿大王的言行,如同飞蛾仰望和羡慕日月的光芒一样。虽不能及,心向往之。”   秦王驷一把将芈月拉起:“你不会是飞蛾。”   芈月轻伏在秦王驷的膝上:“可我向往光芒最强烈的地方,我希望置身于阳光下,哪怕烧灼得浑身是伤,也不愿意在阴影里,在黑暗中去隐藏真我,扭曲心志。”   秦王驷轻抚着芈月的头发,殿内的气氛静谧安详,夜色渐渐弥漫,只余一灯如豆。   又过了许久,芈月走出承明殿。   她一步步走下承明殿台阶,天色已经全黑,两边灯火依次点亮。   芈姝闻讯匆匆而来,看到芈月微笑着走下来。她今日上午被秦王驷毫不留情地驳斥之后,心中本是极沮丧的,但后来却得到密报,说是芈月先回来,此后秦王驷才回来,直到黄昏,方又召了芈月到承明殿去。   她听得此事,便知道事情有变,顿时转而产生新的期望,忙兴冲冲地也赶去了承明殿,以为可以看一场好戏。不承想她刚到承明殿,便见芈月毫发无伤地从里面出来,甚至神情步态,都毫无异样。   两人一照面,芈姝不由得又是惊诧又是尴尬,寻思了半晌,才说道:“妹妹,你没事吧?”   芈月微笑:“王后以为我会有什么事?”   芈姝失口道:“你今日出宫———”她说了一半才惊觉掩口,惴惴不安地看着芈月。   芈月一脸淡然:“我今日是出宫了,又怎么了?”   芈姝不由得口吃:“我、我……”   芈月又问道:“王后还有何事要问妾身吗?”   芈姝心中有些慌张:“没,没什么事。”   芈月道:“那我就先告辞了。”她走了两步,微觉力弱,扶住了旁边的栏杆,略作喘息。   芈姝神情复杂地扭头看着芈月走下,忍不住开口道:“你、你就不想问问———”   芈月微笑着回头道:“问什么?”   芈姝看到芈月的神情,终于镇定下来道:“没什么!”   芈姝扭头一步步走上台阶。   女萝连忙跑上来,扶着芈月一步步走下台阶。    第二十章 心未平   屈氏站在椒房殿廊下昏暗的角落里,她的眼睛哭得红肿,夜风吹来,让她瑟瑟发抖。   她知道自己中了别人的计,不但害了自己,也害了芈月。沅兮的尸体已经被拖出去了,罪名是偷盗。接下来,又会是谁,芈月,还是她?   她听着寺人宫女们轻浮的议论,无数的角落里,有人在窃窃私语,这一刻,让她每一步迈出,都心惊胆寒。   忽然她的袖子被拉了一下,让她吓了一跳。却听得她的侍女幽草压低了声音道:“媵人别叫,是我。”   屈氏连忙拉住幽草的手道:“幽草,芈八子怎么样了?”   幽草正是奉了她之命,去打探芈月消息的,当下便道:“她刚从承明殿出来,已经回常宁殿了。”   屈氏心惊胆战地问:“她、她没事吧?”   幽草摇头道:“奴婢也不知道。媵人,这个时候你去看她,会不会有麻烦……”   屈氏顿足道:“顾不得了。”   芈月方从承明殿回来,身心俱疲,却听得女萝来说,屈媵人求见。芈月怔了一下,本想拒绝,却想到屈氏也是为人所欺骗,想到她为人单纯,此时赶来,也算得甘冒风险,当下便道:“好,请她进来。”   屈氏哭得双眼红肿进来,见到芈月就扑到榻边跪下了,泣道:“季芈阿姊……”   芈月伸手欲扶,忽然心念一动,她如今处于风波之中,别人能利用屈氏骗她一次,如若她对屈氏太好,恐怕还会继续利用屈氏,她终究不能与屈氏太过亲近,当下只道:“屈妹妹这是做什么?”   屈氏道:“阿姊,我对不起你,我上了人家的当,害苦了你。”   芈月见她如此,只得长叹一声道:“医挚,你代我扶一下屈妹妹。”   女医挚上前扶起屈氏。屈氏泣不成声道:“阿姊,我是被沅兮骗了,她,她是王后的人。”   芈月心中已经有数,问道:“沅兮,便是她骗了你吗?”   屈氏点头道:“是,而且她被王后灭了口……我、我真是怕极了。”   芈月仔细看着屈氏的神情,终于缓和下来道:“屈妹妹为人单纯,君子可欺之以方,以后切不可如此轻信他人。”   屈氏连连点头:“我知道,阿姊,你没事吧? 我怕极了,我真怕害了你。”   芈月见状,心中一动,问她:“你就不怕我若真出了事,以为是你害的,迁怒于你,甚至报复于你?”   屈氏却道:“你若真的出了事,那也是我害的,你要拿我出气,我也是自作自受,心甘情愿。可要我去害人,甚至利用我去害人,还要我同流合污,我做不到。”   芈月看着屈氏,心中终于松了下来,不由得握住了屈氏的手:“屈妹妹,你很好,很好!”   屈氏喜道:“阿姊,你相信了我?”   芈月点了点头,但却也沉下了脸,道:“屈妹妹,你当知宫中险恶,从今往后,为了避免连累你,你我之间,还是……少些往来吧。”   屈氏再单纯,经历了这些事之后,也知利害,心头一痛,却无奈地点头道:“我、我都听阿姊的。”   屈氏走出常宁殿,回头看去,但见银杏树叶已经变黄,轻叹一声,走了出去。一路上避着人,悄悄回了椒房殿,却见玳瑁又入了芈姝的内室。这个老奴,虽说明面上被贬为最底层的洒扫奴婢,但在椒房殿中,人人皆知,她依旧是奴婢中的第一人,甚至还有胆敢傲视她们这些媵女的权力。   屈氏想到之前的一切,看着玳瑁的眼光,不由得生了恨意。屈氏实是想不通,为什么明明初入宫时,若无芈月相助,芈姝早让魏夫人等压过,可是她不但没有识人之明、容人之量,反而纵容着玳瑁这样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恶奴,一次次弄得诸芈分崩离析,弄得自己众叛亲离。她却不知道,越是这么做,越是陷自己于不堪之境,就越离不开玳瑁这样的人。   而房中的玳瑁,却从来不曾意识到,造成芈姝目前困境的罪魁祸首是她自己。毫无疑问,她是一个忠心耿耿的奴才,然而,她终究只是一个奴才而已,她不识字,没有受过为“人”的品格教育,只受过为“奴”的奉高踩低、钩心斗角的熏陶。她会的,只有一路从低阶奴才爬到高阶奴才所学会的小阴谋、小算计,她的见识、学问、心胸,都不足以帮助芈姝走向正确的方向。然则芈姝本身就不是一个有足够智慧和能力的人。在远离故国,陷身于宫廷内斗,又对身边相同年龄和身份的媵女们心怀疑忌的时候,对从小抚养自己长大,看上去在她陷入麻烦的时候不断有着应付的主意,又不断提醒她要加强自己身份和手段的玳瑁,不免越来越依赖。甚至有时候会忘掉,恰恰是玳瑁一次次出的主意,才让她陷于麻烦之中。   玳瑁为芈姝揉着肩膀道:“王后,大王怎么说?”   芈姝道:“大王什么也没说。”   玳瑁大急道:“那,那季芈……”   芈姝紧紧皱着眉头道:“她也什么都没有说。”   玳瑁道:“这,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芈姝忧心忡忡道:“我也不知道,玳瑁,我好害怕。我们是不是做错了?   从季芈生子到今日的设计,大王可都看在眼中,若是大王对我起了疑心甚至是反感,我、我可怎么办呢……”   玳瑁道:“王后,帝王的宠爱从来都是来得快去得也快。依奴婢看,这件事大王若是从头到尾毫无所知倒也罢了,若是大王真的插手此事,那我们就不算白费劲。”   芈姝诧异地道:“这话怎么说?”   玳瑁道:“这天底下的男人没有不爱面子的。他只要知道过去季芈与黄歇的那一段情,心中便会存了疑心。黄歇若是死了倒也罢了,黄歇如今还活着,还来到了咸阳,甚至还继续和季芈纠缠不清。不管昨日季芈有没有与黄歇相见,只要有与黄歇相会的风声,而她依旧抱病出宫,那她就是水洗不清。”   芈姝道:“可是,我们设下的陷阱,她不是根本没踏进去吗?”   玳瑁道:“这种事,何须证据,只要大王有这疑心便行了,难道她还能跑到大王面前分辩不成? 男女之间的事,当事人越辩越没清白可言。”   芈姝脸色变幻道:“但愿,你说的话是真的。”   送走屈氏,芈月回到房中,女医挚过来诊断,因她昨日出去,病势又加重,到了晚上,改了方子,让她用药。   唐夫人叹道:“唉,病情又重了不是? 你啊,就是死硬脾气。”   芈月知道她这是责怪自己不应该出去,忙赔笑道:“慢慢养着就是了,心宽了,身体自然也好得快。”   便听得外头秦王驷的声音道:“你真的能心宽吗?”随着话声,便见秦王驷走了进来。   唐夫人连忙行礼道:“参见大王。”   秦王驷向唐夫人摆摆手道:“免礼。”见芈月也要挣扎着起来,便道:“寡人已经说过了,你身子未好,不用特意起来。”   唐夫人眼角一扫,便善解人意地道:“妾身去看看子稷。”说着便转身出去了。   秦 王驷走到芈月榻边,道:“你看上去气色似乎好些了。”   芈月笑了道:“唐姊姊刚才还骂我不注意,病情加重了。”   秦王驷在眉头之间比画了一下道:“好与不好,不在脉象,在眉宇之间。   你的气色看上去反而好些了。”   芈月点头:“是。有些东西想开了,放下了。”   秦王驷坐了下来,道:“你生育时那件事,王后已经以宫规处置过了。”   芈月点头道:“过去之事皆已过去,愿宫中从此不再多事。否则的话,事涉大王的子嗣,万不可让人埋下祸乱的源头。”   秦王驷倒有些意外:“你不在乎吗? 不想深究到底吗?”   芈月笑了笑道:“我自然在乎,可是与其为过去的事在乎,不如为将来的事未雨绸缪。哪怕不为自己在乎,也得为孩子在乎。”   秦王驷沉默片刻道:“寡人明白。”他听得懂芈月的意思,过去的事,她可以不计较,但她要求的却是以后的保障。   他看着芈月,心中有些诧异。他对于后宫女子的心思,基本上算是清楚———一则求宠爱,二则求身份,三则求子嗣;再或者有要锦衣华饰的,要权柄威风的,好炫耀生事的……芈月的心算是最捉摸不定的,有些游移,有些不在乎,有些对宫廷的厌倦,可是今天,她所发出的这个信号却是明明白白的,她想要地位,想要有保障,想要有别人不可侵犯的力量。这的确也是一个正得他宠爱,生下过他子嗣的姬妾应该有的态度。   他笑了笑,道:“寡人心里有数,你便放心好了。”   芈月毕竟是王后媵女,此事最好由王后提出。芈月住到常宁殿,是他对王后的公然警告,回头再由王后提出晋升,则也算在外人面前,挽回楚籍妃嫔的颜面来。   只可惜,王后芈姝在这件事上,又不顾一切地犯了左性,在秦王驷向她提出的时候,一口咬死了不肯:“大王要喜欢谁,想要提升位分,大王决定了就下诏吧。可既然大王问到妾身,妾身不得不说出看法来。如今宫中职位比季芈高的,一个是魏夫人,她是在先王后时就代掌宫务,所以自然无话可说;另一个是唐夫人,也是在大王为太子时就服侍大王的老人,也是名正言顺。此外,虢美人、卫良人,是周天子做媒的王室陪嫁之媵,也是应有之分。   余下来樊氏,纵然生了儿子,也只封了个长使。季芈初幸就封了八子,早就越过了樊氏,如今再往上升,岂不是更不平衡? 再说妾身宫中的媵女还有孟昭、季昭、景氏、屈氏,景氏且还怀了孕,如今大王连个位分都还没给她,大王您说,这后宫岂不是不平衡了吗?”   秦王驷听了这话,心中益发不悦,问:“那依你之见呢?”   芈姝见了他这脸色,也有些害怕,转而巧言道:“妾身倒想为景氏讨个封号,至于季芈,总不好与姐妹们太不一样吧。她如今已经是八子了,不算低了,想提升位分,不如再过几年如何?”   秦王驷似笑非笑:“不过是小事一桩,你堂堂王后,何至如此失态?”   芈姝道:“大王,季芈本是妾身的媵女,妾身自有处置之权,况且一碗水端平有什么不对?”   秦王驷冷笑:“一碗水端平? 王后,你扪心自问,真的处事公平吗?”   芈姝咬了咬牙,忽然跪在秦王驷面前:“大王,大王把后宫交与妾身,总得给妾身尊重和体面吧。若是真的看不上妾身,认为妾身不配当这个王后,不如妾身也卸下这副担子,大王另请高明如何?”   秦王驷闭目,长长地吁了口气,睁开眼睛扶起芈姝:“王后何出此言? 既然如此,就依王后吧。”   见秦王驷大步走了出去,芈姝瘫坐在地上,擦了擦额头的冷汗。   玳瑁疾步进来,扶起芈姝,芈姝神经质地抓住玳瑁的手,急问道:“我是不是赢了? 大王放过此事了。”   玳瑁扶起她,赞道:“是,王后。奴婢早就说过,您是秦楚联姻的王后,是祭庙拜过天的王后,您有宗族地位,您有嫡子,任何人也动摇不了您的位子。”   芈姝嘴边一丝自得的微笑:“对,就算是在大王面前,我也可以坚持自己的尊严,我也坚持住了,我第一次坚持住了。”   芈月亦得了消息,诧异:“大王这话何意?”   秦王驷坐在她的榻边道:“寡人向王后提起过为你晋位之事,但王后不肯同意。你是王后媵女,寡人不好越过王后搅乱内宫。”   芈月失望,反而淡笑道:“妾身明白,妾身从来也没有要讨封,大王真是误会妾身了。”   秦王驷看着芈月这种淡定的表情,反而心头火起:“你这是什么意思?   寡人特来与你解释,你不要恃宠而骄。”   芈月道:“妾身有何宠可恃,妾身何时骄过?”   秦王驷道:“你现在就是恃宠而骄。”   芈月强忍恼怒:“可大王体谅过妾身的惊恐和痛楚吗? 那种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绝望,大王体谅过了吗? 妾身和稷差点连命都没有了,大王为妾身讨过公道吗? 妾身体谅大王,忍耐下来,什么要求也没有提,大王还想怎么样呢?”   秦王驷道:“玳瑁已经受过刑了,难道你要寡人惩治王后吗?”   芈月微笑:“妾身不敢,尊卑有序,妾身怎么能与王后相比?”   秦王驷看着她的微笑却越觉刺目:“你既明白尊卑有序,当知道寡人不可能为了你而废后,寡人也不能为了你而出面压制王后,否则后宫就会乱序,寡人不能要一个乱序的后宫。”   芈月道:“所以大王就宁可放弃我和稷,是吗? 既然如此,稷儿出生那日,大王何必从行宫赶回来? 不如当日就撒手不管算了。”   秦王驷被激怒,也口不择言起来:“是啊,当日救你的可是黄歇。你是不是后悔了,后悔没有跟着他走?”   一言既出,两个人都愣住了。   芈月仿佛不能置信地看着秦王驷:“大王,您说什么……”   秦王驷欲言又止,一顿足大步走了出去。   芈月木然而坐,泪如雨下。   院子里唐夫人正在嘱咐缪辛一些事情,看到秦王驷走出,连忙笑迎上去,道:“大王……”   秦王驷视若未见,怒气冲冲而去。   唐夫人愕然道:“这是怎么了?”   唐夫人转身急忙走进室内,看到跌坐在地的芈月,连忙将她扶起来。   唐夫人道:“妹妹,你这是怎么了?”芈月伏在她怀中痛哭起来,唐夫人道:“好好的,怎么吵起来了?”   芈月哽咽着道:“没什么。”她拭了拭泪,强作无事。   唐夫人却已经有些猜到了:“可是关于晋升位分的事?”   芈月勉强一笑道:“雷霆雨露皆是天恩,我岂敢为这件事而争执?”   唐夫人轻叹一声,转而对外吩咐:“缪辛,你进来见过芈八子。”   缪辛进来磕头道:“奴才参见芈八子。”   芈月诧异地问:“怎么是你?”   缪辛道:“大王吩咐,奴才从此以后就侍候芈八子。奴才给季芈请安,日后季芈有什么跑腿的事,尽管交给奴才便好。”   芈月有些不解,转向唐夫人:“这……”   唐夫人道:“妹妹,你要体谅大王。王后执掌后宫,她若坚持,大王也没有办法。所以特别把跟在他身边多年的缪辛派到妹妹身边,就是来给妹妹撑腰的。大王的苦心,妹妹可明白?”   芈月冷淡地道:“我明白,也多谢阿姊替我周全。”   唐夫人道:“妹妹明白就好。大王为妹妹着想得如此周到,妹妹一时不能明白,拌个嘴儿,回头向大王陪个不是也就罢了。”   芈月摇头,眼睛夺眶而出,哽咽道:“唐姊姊,你不明白,不是这么简单。我也不是为这个而哭。”   唐夫人挥了挥手,令缪辛退下,这才坐到芈月身边,叹息道:“我怎么不明白啊,我是再明白不过了。妹妹,你生了儿子,心里头自然对大王更亲近了也更依赖了,女人都是这样,真心待一个男人了,就会少了许多畏惧和戒防,原来不敢想不敢提的事,现在就忍不住想再索取些,想试试看一个男人会待你是不是更好一些。”   芈月脸色一变:“阿姊!”唐夫人这话,正中她的心事,倒教她一时无言以对。   唐夫人劝慰道:“妹妹,我知道你心里委屈,可是再委屈又能如何呢,我们毕竟是妾妇之身。在大王的心中,国事才是大事,后宫的事再大,都是小事。后宫的女人再委屈,都只是她自己心里想不开,难道还要大王为后宫几个女人的争执去主持公道吗?你看大王派来了跟在身边多年的缪辛,为你挡住宫里的诸般乱事,这份体贴是宫里谁都没有的,你如何不懂呢?”   芈月道:“阿姊,你别说了。”   唐夫人轻叹道:“说白了,我们这些人再委屈,你想想庸夫人,谁有她的委屈大……”   芈月怔住:“庸夫人……”   唐夫人自悔失言,连忙改口道:“好妹妹,你如今在病中,心绪不宁,纵然有一二违逆之言,我想大王也不会放在心上的。你只管安心养病,养好了病,才有大王更多的宠爱,再为大王生下公子,这位份也是迟早的事啊。”   芈月苦笑一声道:“阿姊,谢谢你,我累了!”   唐夫人轻叹一声,吩咐随后进来的女萝道:“好好照顾芈八子。”   女萝道:“是。”   见唐夫人出去以后,女萝扶着芈月躺下,劝道:“季芈,上次的风波未平,您又何必再和大王发生争执。”   芈月轻叹一声道:“不错,就是上次的风波未平。大王、我、唐夫人,都在努力回避提起这件事,可终究还是耿耿于怀。”   女萝吃了一惊道:“可是……”   芈月道:“他的心内有火,我的心内有火,唐夫人更是心里明白,才借位份的事来劝我。”   女萝道:“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芈月道:“只能等。”   秦王驷怒气冲冲地走过秦宫宫道,缪监不明其意,连忙率人跟上。   秦宫马场,秦王驷策马飞奔,心中狂乱的情绪,却无法按捺。刚才的脱口而出,令他简直不能置信,这是自己说出来的话。   他想,我竟然说出这么荒唐的话来,当真是可耻,可笑!就算她去见黄歇又能如何,我特意安排了他们相见,也听到了她的真心话。难道我心里,竟还不曾放下这件事,否则那句话如何会脱口而出?难道我心中,不是把黄歇视为国士,竟是耿耿于怀在季芈的心中谁更重要?难道我竟也如妇人一般,纠缠这些情情爱爱的分毫差别?   他心神混乱中,忽然马一声长嘶立马,秦王驷竟然跌落马下。   缪监大惊驰马上前道:“大王,您没事吧……”   秦王驷早已经身手利落地站起,沉声道:“没事。”   承明殿,秦王驷批阅简牍。   缪监道:“大王,今夜驾临何处?”   秦王驷头也不抬道:“你不看寡人正忙着。”   缪监应了一声道:“是。”   缪监悄悄退后,向门口的小内侍摆摆手。   小内侍正要退出。   秦王驷忽然停下手,沉默片刻道:“宣卫良人。”   接下来的日子,秦王驷似变了一个人,他对后宫从来是懒得费心思的,若是喜欢了谁,十天半个月甚至更久,便是召幸一人,要么甚至数日不召专心政务,也是有的,可如今倒是变了一个人似的,六宫妃嫔,雨露均沾。   常宁殿内,唐夫人一脸忧色地看着芈月道:“妹妹,你倒说话啊?”   芈月勉强一笑道:“说什么呢?”   唐夫人道:“如今你的身子已经调养好了,我也帮你禀上去了。可大王却迟迟不召见你,也不派人问候,再这样下去,你失去了君王宠爱,可怎么办呢?你跟大王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你去赔个礼,认个错也就罢了,这么拗着,吃亏的可是你自己。”   芈月摇头道:“阿姊,并没有什么事。”   唐夫人摇摇头,叹气道:“好,我管不了你,也拿你没办法。”   见唐夫人离开,女医挚忍不住道:“季芈,唐夫人说得有道理,您好歹不为自己想,也为小公子着想。”   芈月佯笑的表情收起,面露茫然道:“医挚,不是我不愿意,而是我也没有办法啊!”   女医挚关切地道:“到底怎么了?就象唐夫人说的,不管谁对谁错,他总归是大王,您总归是妃嫔,您去低个头,认个罪也就罢了。”   芈月叹息道:“问题是,我不能低这个头,请这个罪。”   女医挚道:“为何?”   芈月长叹一声道:“是大王失口说错了话。”   女医挚诧异道:“大王怎么会说错话呢?”   芈月无奈地道:“是啊,大王怎么会说错话呢,他说的话永远是对的,如果不对也要变成对。所以,我只能避开他,让他淡忘,免得让他看到我,会让那句错的话变成对的事。”   女医挚摇头道:“我不明白。”   芈月道:“现在的困局是,我不能做任何事,甚至不能去澄清。越澄清就越显得我着急,越澄清就会越让他恼羞成怒。   女医挚道:“那怎么办呢?”   芈月道:“所以,唯有用时间让他把这件事淡忘了。”   女医挚急了,道:“那怎么行,要知道疏而生远。这宫中人人唯恐大王记不得她们,您倒要让大王忘记了您。更何况,被君王淡忘的人,在宫里的日子可不好过。”压低了声音道:“你看唐夫人,还有樊少使,在这宫里活得都没有人感觉到她们的存在了……”   芈月道:“医挚,有些事,我们只能等。”   女医挚茫然地:“等……”   天气渐渐炎热了,夜晚的蝉声叫个不停。   芈月为摇篮中的婴儿打着扇子,薜荔也在挥汗如雨地为她打着扇子,叹道:“这宫中之人,真是势利无情。见大王不宠幸季芈了,就一个个敢怠慢起来,整个六月里连冰都不供了。”   芈月亦道:“今年的夏天也热得格外奇怪,天时不正必误农时,农时若误而又将会有战争。”   薜荔道:“哎呀,季芈,这远到天边的事儿,可同您没关系。倒要看看如今这局面如何破?”   芈月道:“别说了,我如今什么都不想,就盼着我儿能够平平安安地长大罢了。”   不想睡到半夜,婴儿的啼声闹得不停,小宫女忙来报知:“季芈,季芈,不好了。”   漆黑的房间,灯亮起来,女萝披着衣服从下首席子上爬起来,点了灯,上前扶起芈月。   芈月惊问道:“怎么回事?”   女萝去打开门,小宫女进来跪在地上道:“季芈不好了,小公子忽然又吐又泻,浑身发热。”   芈月大惊,披衣起来道:“快带我去看看。”她带着女萝和小宫女匆匆走过长廊,走进婴儿房,见乳母正抱着婴儿满头大汗地哄着。   芈月道:“把孩子抱给我。”   婴儿在芈月的怀中,哭得声音都嘶哑了,芈月心疼地抱着婴儿道:“稷,稷,你怎么样,你难受吗,娘应该怎么办啊!”   女萝道:“季芈,得赶紧去请太医。”   芈月道:“好,你赶紧去请医挚过来。”   女萝刚要出去,芈月却忽然道:“等一下。”   女萝停住,芈月犹豫了一下,又道:“叫缪辛,去禀报大王,说子稷得了急症。”   女萝喜而泣道:“是,季芈,您终于想通了。”   芈月什么也没说,只是抱紧了婴儿。   这一夜,秦王驷正于椒房殿王后之处安歇,却被半夜惊醒,坐起身来道:“何事?”   缪监站在屏风外恭敬地道:“芈八子差人来报,公子稷忽然得了急症,请大王示下。”   秦王驷坐起披衣道:“子稷?寡人这就过去。”   芈姝夜半惊醒,听到此事,不悦地道:“大王,不过是小儿之症,差太医过去就行了。大王又不是御医,去了又能有何用。”   秦王驷沉着脸推开她走出屏风外,叫道:“来人。”缪监和缪辛上来为秦王驷穿衣,秦王驷边系带子边匆匆而去。   芈姝恨恨地捶了一下枕头,玳瑁见秦王驷去了,忙进来道:“王后可否受惊?”   芈姝怒声道:“你是死人吗,这点小事也让他们惊动大王?”   玳瑁为难地道:“若是别人,老奴挡下也就是了。可季芈上次出了那件事,这次老奴就更不能挡了。再说,还有缪监那个老狐狸在,老奴实在挡不住啊。”   芈姝道:“一个小儿急症,就能把大王从王后的床上叫走?宫中这么多妃嫔有孩子,将来都有样学样,以后还了得?”   玳瑁道:“王后,要不然您也更衣过去看看吧。”   芈姝道:“你昏了头了,她半夜扰了我,叫走大王,还要我去看她?她也配?”   玳瑁道:“王后,正因为如此,才显得您有母后懿范啊,而且还可以看看她是真否的有事,若是拿着孩子来争宠,正可以就此揭穿她。”   芈姝来了兴趣,掀被就要起来道:“来人,给我更衣。”   玳瑁连忙捧了衣服上前道:“再有,她上次生育时的事大王虽然没有追究,可心里毕竟有芥蒂,王后这一去,也把大王心里那点芥蒂给掩过去了。”   芈姝没有伸手去穿衣,玳瑁愣了一下,道:“王后。”   芈姝气愤地将衣服丢在地下踩了几脚:“不去,不去,我不去,什么抓她的错?她这人哪有错等着给我们去抓,你分明就是哄我过去给她讨好,滚出去。”   玳瑁想说什么,看着芈姝怒气冲冲地样子,只得咽下话,收起衣服退出去。   秦王驷匆匆而入常宁殿西殿,问道:“子稷呢,怎么样了?”   芈月抱着婴儿神情凄惶,看上去楚楚可怜,听到声音像是不能置信地抬头,看到秦王驷后两行眼泪落了下来:“大王,您、您真的来了?”   秦王驷心生怜惜:“你怎么搞的,不是说病好了吗,怎么比病中还憔悴?”   芈月将婴儿递过去道:“大王,您看看稷,看看稷……他这是怎么了?”   秦王驷接过婴儿,婴儿啼哭不止。   芈月惊惶地道:“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又吐又泻……”   秦王驷摸了摸婴儿的额头,又按了按肚子,还看了看眼睑和舌头,安慰道:“应该不会是什么大症候,不是中暑就是着凉。”   芈月诧异:“大王,您也懂医?”   秦王驷笑道:“行军作战,什么情况都会遇到,一点起码的医道要懂。况且,寡人也有过这么多的孩子,一些小儿常见症状也是遇上过的。”   芈月道:“大王您真是什么都懂。妾身、妾身一看到子稷生病,就方寸俱乱……”   秦王驷道:“你们女人自然是不明白这些事情。”   芈月仰慕信赖地看着秦王驷:“有大王在,妾身就放心了。”   此时女医挚也匆匆赶来秦王驷把婴儿交给她道:“快来看看子稷怎么样了。”   女医挚也象秦王驷一样察看以后又诊了脉,道:“小公子是中暑了。”   秦王驷有些诧异:“中暑?”他看了看周围,发现没有冰鉴,问道:“难道子稷这里没有送冰吗?”   芈月隐忍地道:“大王,都是妾身的错,就不必再问其他了。”   秦王驷嗯了一声,看着芈月没有趁机告状,有些意外。   缪监站在门外听到了,轻声走到院中吩咐道:“快去取冰来,大王今夜看来要在此处歇息。”   小内侍道:“是。”   新加的冰放入了冰鉴中,散发着凉气。秦王驷和芈月坐在摇篮前,看护婴儿。见芈月额头都是汗,递给手帕,芈月接过,眼神复杂地看秦王驷一眼道:“多谢大王。”   秦王驷无奈地叹息一声道:“你总是太倔强。”   芈月道:“妾身向来都是不聪明的。”   秦王驷轻叹一声道:“你啊!”   芈月道:“妾身虽是弱质女流,却有一些不合时宜的脾气,这也是父母所生的脾气,无可奈何。妾身知道这样的脾气,注定是不讨人喜欢,要撞得头破血流……”   见芈月哽咽,秦王驷不禁伸出手去为她拭泪道:“傻丫头。”   芈月哭着扑倒在秦王驷的怀中:“我后悔了,我早就后悔了,我想你,可我不知道怎么开口迈出这一步来。我才不在乎什么名份,我只是在乎在你心里我算什么,我只是太委屈了……”   秦王驷轻抚着芈月的头发道:“寡人知道,我知道……”   芈月伏在秦王驷怀中低声哭泣。   婴儿的哭声忽然响起,打断两人的抒情,芈月哭声停住,两人彼此对望,有些不好意思和尴尬。   芈月抱起婴儿轻声哄劝着,秦王驷将她拥入怀中,一家三口格外温馨。   清晨,秦王驷走了,但见外头掖庭令派人,将甜瓜冰块等物流水般地送上来。   薜荔带着得意和不屑,道:“哼,看季芈重获宠爱,这些势利之人就见风使舵,上来奉承了。”   芈月神情淡漠,轻摇扇子:“薜荔,你要记住,得意时休燥,失意时休怨。”   女萝见芈月神情不悦,挥手令众人退出,轻声问:“季芈已经重获大王宠爱,为什么还是不高兴?”   芈月有些自厌地:“我为什么要高兴?为求这一份男人的宠爱,去算计、去扭曲心志、去委曲求全,连子稷的病也要成为手段,我的面目有多可憎、多可怜?”   女萝劝道:“季芈,这满宫里谁不是这样,要说手段算计,您能有多少手段算计。再说从前……”   芈月冷笑道:“从前?从前我可以安慰自己,说那是为了救小冉,是为了生存,可我现在……”   女萝劝道:“季芈,莫说是宫中,天底下的女人,难道不都要讨好夫君吗,不是为了母族,就是为了地位,或者是为了儿女,或者是为了情爱。男人只有一个,女人却有很多,不争不抢,难道还坐等天下掉下来,或者神灵开眼吗?”   芈月沉思。   女萝悄悄退下。   可是她方才的话,却在芈月耳边久久回响,为了母族?为了地位?为了儿女?为了情爱?   她为了什么?母族没有用,地位她不在乎,难道能说,完全是为了儿女吗?   想到这里,她忽然惊愕不已。   难道,我真的对大王产生了情爱吗?   (第三卷完) 芈月传第四卷 第一章 情与妒   日月如飞梭,一转眼,嬴稷已经满六岁了。   这数年中,列国发生了许多事情。   先是公孙衍离秦入魏后,联合了齐国共攻赵国,赵国大败。公孙衍的合纵之计首尝胜果,也令得列国开始重视公孙衍的杀伤力。此后在公孙衍与魏相惠施的合力下,魏惠王与齐威王互相推尊为王,又派魏太子出使齐国为人质,与齐国结成盟友。公孙衍更奔走楚国,欲形成魏齐楚三国合纵之势。   而张仪接替公孙衍为秦相后,自然也一直在关注着这位老对手。一看到公孙衍在列国推行合纵之计,他亦凭一张三寸不烂之舌,破坏了齐楚两国与魏国的合约。   公孙衍自然不甘失败。他不久便联合韩、赵、燕、中山四国,与魏国共同发起“五国相王”之事。   像中山国这样“披发左衽”的狄夷之人所建的二流国家也来凑数称王,顿时引动齐楚之怒。先是齐王表示:“我万乘之国也,中山千乘之国也,何侔名于我?”此后楚国更直接,当即宣布在魏楚联盟时被送到楚国的魏公子高为太子,将现在魏国的太子嗣视若无物,然后令昭阳领兵攻魏,在襄陵大败魏军后占领了魏国八个城邑。   秦人趁机出动,张仪先是与樗里疾联手率兵夺了魏国的曲沃、平周,再以中间调停人的身份,约齐、楚、魏三国执政重臣在啮桑相会。“五国相王”的联盟计划以失败告终,魏国罢免了提倡合纵的宰相惠施,公孙衍也被迫出走韩国。   张仪又出一计,让秦王驷罢去自己的相位,然后出奔到魏国。张仪之前在秦国的所作所为虽对魏国伤害很大,但也确实让魏国看到了他的能量。见到张仪来投,魏王实是喜出望外,当即任命张仪为相。   张仪在魏为相不过几年,便将公孙衍在魏国的合纵力量破坏得七七八八,更是一味向秦臣服,魏国有识之士自然瞧出不对来,尤其太子嗣更多番进谏。魏王罃年轻时也曾几番谋取霸业,但他活得太久了,已经快八十了,之前数番失败让他只想颐养天年,因此宁可妥协退让。   然而秦王驷终究按捺不下野心,这边已经折服三晋,笼络了楚国,便想借此机会将齐国的势力也一并打压下来。于是在公元前320年,赢驷向魏国、韩国借道进攻齐国,齐王地紧急起用匡章为将,结果秦军因劳师远征而大败。这次战败迫使秦为了与齐国议和,又将另一位秦国公主嫁与了齐国。   这位被称为“愍嬴”的公主,不管在秦在齐,生平皆如一滴水珠落入大海,不曾溅起一丝浪花。这件事导致了后面一连串的变故。同年,在位五十年的魏王罃去世,谥号为惠,即魏惠王。原来主张合纵之议的太子嗣继位。他一继位,就立刻罢免了张仪之相位,重新请回惠施为相,公孙衍主政。   齐国因为与秦国这一场战争,也加入了合纵大军。在燕国,燕易王去世,燕太子哙即位为王,委政宰相子之,政治意向暂处于不明状态。   同年,在位四十八年的周天子扁也去世,谥号为显,史称周显圣王。这位名义上的天下共主平生实在无足称道,但着实活得长久。在他的“统治期”内,他眼看着诸侯国个个称王,不但齐楚秦这样的大国称王,甚至连中山、宋这些二流国家也跟着称王。他能活这么久而不是早早被气死,也算得忍耐力非同寻常。   如此诸事变动,天下政局,又将面临重新洗牌。   秦国保持了数年的优势,却又面临新的危机。   这一年的夏天格外闷热,蝉声鸣唱,声声聒噪,在白天根本不能出门,唯有到了傍晚的时候,芈月才能够扶着侍女,到荷花池边走走。   荷花池中,红莲盛开,鸳鸯成双。   芈月只着了一袭雨过天青色的薄衫,不着饰物,手中轻摇纨扇,看着池中鸳鸯,闻着荷花的香气。在宫里久了,有时候要学着自己去欣赏美的东西,保持快乐的心情才是。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她在这四方天地里,生活如同死水一潭。什么列国争霸、什么合纵连横,这样的大事,根本不是后宫妃嫔们能够听到的。   她所能听到的,无非是王后宫中赏衣饰,这个媵女和那个媵女为了争衣饰掐起来了;公子华为魏夫人献寿,让王后生气了;虢美人和孟昭氏狭路相逢互不相让,各自到秦王跟前哭诉;椒房殿和披香殿的侍女打架,背后到底是谁主使之类的事情。   如果她的生活中真的只剩下这些东西,那她能活下去的唯一理由,当真只剩下看着公子稷一天天长大而已。   幸而,她还是偶尔能听到一些外界的消息的。刚开始张仪会传一些消息给她,等到张仪去了魏国,她也断了消息的来源。然后,她开始让缪辛去帮她打听,甚至唐夫人也会把所知的一些消息告诉她。   偶尔,她会去西郊庸夫人处走走。庸夫人是个很睿智的女人,芈月能够从她那里,知道许多秦国往事,听到许多真知灼见。   自那次以嬴稷生病为契机,而与秦王驷重修旧好、再获宠爱以后,她恢复了往日“宠妃”的待遇,但她和秦王驷之间的关系,反而有了一种若有若无的疏淡。而这种疏淡,不知道是从谁开始的,或者是她自己吧。她知道秦王驷的心结仍在,而她自己的心结也仍在。一开始,她仅仅视他为君王,而非自己的夫君,从来不曾想过留下。然而当她拒绝黄歇之后,她本以为身心已有归宿,却不得不面对他不仅仅是一个男人、一个夫君,更是一个后妃成群的帝王的狼狈处境。嬴稷生病,让为人父母的他们,因着孩子的缘故而表面上放下这种看似“无谓”的心结。但是,当她求和的时候,她意识到了自己和秦王驷之间的不平等,她为自己的主动求和感到羞辱,也因此而生出对秦王驷的怨念。这种羞辱和怨念,让她再度面对秦王驷时就无法安然,自然而然生了隔阂,心也冷了下来。   芈月的这种变化,秦王驷作为一个绝顶聪明的人,又怎么会没有察觉到?然而纵然察觉了,但他有身为君王的高傲,在芈月已经为他生下孩子、拒绝黄歇,甚至主动求和之后,他再执着于“她心中爱他几分”,也觉得十分丢脸。而且,他对她甚至还有心动和期待。所以,他只能选择隐忍。表面上看来一团和气,然而私底下两人之间的相处,却渐渐地疏淡下了。只是又没有淡到如唐夫人这般真正疏远,毕竟他们之间,仍然有着一些牵挂和不舍,甚至在某些地方仍然有许多投契和欢乐。他自然也是经常来看她,对公子稷也十分疼爱,但这种感觉,渐渐像对所有已经生了公子的后妃一样,失去了最初最动心一刻的热烈和契合,而成了一种习惯。   有时他们还能够说一说读到的书,也有出去骑马射箭行猎的时候,但是共同去四方馆听辩论、见了面就有说不完的话的岁月,却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在一起的时候,除了说说孩子之外,便是偶尔提一提宫中诸事,也就如此罢了。   可是这样的日子,她真的甘心就这么过下去吗?   她正想得出神,不想秦王驷走到她身后,轻轻抽走她手中的扇子道:“你在看什么?”   芈月吓了一跳,嗔怪道:“大王干吗不声不响的,吓我一跳!”   秦王驷只着了一袭薄葛衣,也不着冠,看上去倒是十分轻闲,见她嗔怪,反笑道:“是你太入神了,寡人走过来的脚步声也没听到。你在看什么,这么入神?”   芈月也不好说出自己刚才所想,只从湖边大石上站了起来,道:“妾身在看鸳鸯。”   秦王驷刚才站在她身后也已经看了一会儿了,此时听得她的话,不由得又看了一下,还是摇头道:“鸳鸯有什么好看的?”   芈月轻叹:“看,它们总是成双成对的。”   秦王驷觉得有些听不懂了,又看了看,不确定地道:“朕觉得……禽鸟都是成双成对的吧。”   芈月微微一笑,也不解释,又转了话题道:“妾身昨日看书,看到齐庄公四年,大夫杞梁战死,其妻姜氏迎丧于野,哭声至哀,城为之塌圮。”   秦王驷听了这话,触动心事,沉默了片刻,方道:“怎么忽然想到看这个?”   芈月轻叹:“列国征战已经数百年,至今未息。思想当日至今,不知有多少女子送别夫君,征人不归,肝肠寸断。不知道这战争什么时候才能停啊?”   秦王驷也轻叹:“不知道,谁也不知道。生于这大争之世,生命就是永不停息的战斗。前有狼,后有虎,每一战都只有拼尽全力厮杀,才有可能活下去。而明天,又是一场新的战争。”说到这里,他又顿了顿,“寡人小时候看君父出征,也曾经问过母亲,战争什么时候结束。母亲告诉我说,她小时候也这么问过,她的母亲小时候也这么问过,她母亲的母亲,小时候都曾这么问过……数百年以来,人人都这么问过,人人都不知道如何解答。”他已经很久没有和芈月议过朝政了,此时不如为何,忽然触动了心事,多说了两句。   芈月轻叹:“如果当此世,能够有一个像周武王那样的圣人出世,让诸侯听命,讨伐首恶,结束战争,那该多好。”   秦王驷只觉得她这想法实是天真,失笑道:“便是周武王重生又能如何?周武王的时代,人少而地广,诸侯分得土地后仍有余裕,所以专心耕种即可。可这千百年来,人丁繁衍,不胜负荷,所以农夫也只得放下锄头拿起刀剑,争夺自己和子嗣的口粮。”   芈月抬起头来,认真地道:“《商君书》上说,若能够有君王以绝大威权,依人口和贡献重新划分土地,则可减少争端。只可惜,不要说在列国没有这样的人,就算在秦国,以先君和大王之威,也只能勉强推行。这其中到底缺了什么呢?”   秦王驷见她皱眉的样子,不禁伸手去抚了抚她的眉头,失笑道:“你一个小女子,想得太多了。这是历代明君圣主都解决不了的问题,何况是你。”   芈月也失笑,将之前的话语一句带过,道:“可见杞人忧天,并不是杞人自己多事,而是人心皆是如此。”   秦王驷摇了摇头,道:“你的心中,总有一些奇怪的想法和事情。一般女子看到杞梁妻这一段故事,难道不应该是感叹真情难得,感天动地吗?”   芈月心中轻叹。她跟了他七年了,这七年来,后宫的新宠也是三三两两地出现,她冷眼旁观着,总是有一段时间,秦王驷对她们会特别有耐心,呵护备至,怜香惜玉。然则,渐渐他就失去了新鲜感,也懒得继续以前的话题。如今的秦王驷,已经失去了哄小女孩的耐心,两人的对话就显得乏味起来。当她讲到他不愿意继续的话题时,他总是有办法迅速地把话题结束掉。然而他的转移方向,又是她不愿意接应的。见他如此,她亦笑了笑,显得有些敷衍地道:“妾身若非感动,岂有此思?那么大王也会感动于这个故事吗?”   秦王驷顺口道:“世间真情难得,如何能不感动?”   芈月不语,低头。   秦王驷见她如此,倒起了兴趣,托起她的脸道:“鸳鸯同心,你对寡人有几分真心?”   芈月无奈,只得问道:“大王要几分真心?”   秦王驷戏谑地道:“十分,你有吗?”   芈月看着秦王驷,眼中火花一闪,也微笑道:“从来真心换真心,妾身有十分真心,大王用几分真心来换?”   秦王驷怔了一下,哈哈大笑道:“没想到你竟反将寡人一军了。”   芈月微笑着不说话,随着秦王驷转身向宫道走去。走了一会儿,似有意似无意地问了一句:“大王的真心有多少份?给了妾身的是真心,给了王后、魏夫人的,还有后宫其他女人的,又有多少真心?”   秦王驷站住,笑着指指芈月道:“你这算是嫉妒了吗?”   芈月手执纨扇,笑吟吟地道:“嫉妒如何,不嫉妒又如何?”   秦王驷收了笑,凝视着芈月,认真地说了一句:“小妒怡情,大妒伤人,更伤己。”   见秦王驷大步而去,芈月的笑容收起。这是他的真心话吧。后宫妃嫔无数,而他只有一个。这就注定,哪怕有感情有真心,也是不对等的。她心底暗自嘲笑自己又一次碰了壁,向身后道:“薜荔,我们走吧。”   薜荔道:“季芈,今日是月圆之夜,您要不要去椒房殿?”   芈月一怔,想了想,摇头道:“罢了。我懒得理会她们,自去一处清静的地方赏月吧。”   这几年下来,楚国陪嫁来的诸媵女也陆续承宠,各生子嗣。不晓得为何,最初承宠的孟昭氏一直无子,季昭氏也只生了一个女儿,倒是屈氏生了公子池,景氏生了公子雍。   前不久,王后芈姝又生了第二个嫡子,名壮。这椒房殿中,便更热闹了。   芈月不想参与,她好不容易避到了常宁殿,这几年在常宁殿中甚是逍遥,又何必再去理会她们呢。   她知道芈姝这些年越发喜欢这种众星捧月的场面,更喜欢在妃嫔们面前把架子端得高高的。她知道椒房殿必会派人来唤她,于是索性带了薜荔,去了园中。   她知道园中有一处云台,极为清静,四下无遮无挡,想来正是赏月的最佳处。只是宫中之人,每逢月圆必要开宴相聚,谁又会正经去赏月华的凄清之美呢?   她前日路过云台时,已经打定主意来此赏月,当下回宫匆匆用过晚膳,将公子稷交与唐夫人,便去了云台。   一路走来,但见一轮圆月高挂在天上,从云台下一步步走上去,更觉得月随人行,步步上升。走到尽头,她却是一怔,这云台之上,居然已经有人在了。   但见魏夫人独坐在云台之上,对着月亮自酌自饮,已至半醺。侍女采薇远远地站着,不曾近前来。   芈月捧着一壶酒上来,不想在此遇上魏夫人。正犹豫间,但见魏夫人转过头来,看到她,站了起来,笑着举杯向她致意道:“不想季芈妹妹你也来了。”   芈月捧着酒走到魏夫人面前,放下酒壶,席坐在魏夫人身边道:“没想到魏夫人也会到这儿来饮酒。”   魏夫人轻笑道:“伤心寂寞人,不到这儿来,还能够到哪儿去?我只是没想到,正应该是烈火烹油般得意的季芈,也会到这儿来。”   芈月道:“妾婢无专夜之宠,月圆之夜,大王自然要去王后的宫中。”   魏夫人吃吃地笑着,指着芈月道:“你也太老实了,这又不是大规矩,争一争又何妨?我当初得意的时候,可没有管过什么初一十五,就是抢了,又能怎么样?”   芈月道:“那是先王后厚道。”   魏夫人已经有了些醉意,哼了一声道:“厚道?啐!她厚道,通天下就没有不厚道的人了。她在大王面前装贤惠、装隐忍、装慈善,把我推出来当恶人,害得我在大王面前坏了名声,在宫中坏了人缘,她还想抢走我的子华……哼哼,那是我的儿子,我十月怀胎,历尽千辛万苦生下的儿子!我怎么可能忍?我争我抢我闹,最终,我赢了,保住了我的儿子;而她输了,输掉了性命!可我也输了,输掉了王后之位;她也赢了,她临死前在大王面前装贤惠,让我的子华,当不成太子。”   芈月轻叹一声,公允地评价道:“她已经算厚道了。”   魏夫人道:“当然,跟你的那个王后比起来,真算厚道了。我看你素日也算得厉害的,怎么在她面前,竟厉害不起来了?可笑,真可笑。如果谁在我生产的时候,想要我的性命,要我孩儿的性命,我就算豁出去,也要咬下她一口肉来!你居然就这么算了?奈何不了她,居然连她身边的一个老奴也奈何不了?你我在母国让她们这些人几分倒也罢了,那是上头还有父王母后,无可奈何。可到了秦国,位分又算得了什么?她和你我有什么区别?不过都是大王的女人罢了。大王喜欢谁,谁就得势;谁得势,谁就可以踩下别人去……你真傻,真傻!”   芈月扶着魏夫人道:“魏夫人,你喝醉了。”   魏夫人道:“我没醉,我比你要清醒得多。大争之世,男人争,女人更要争。当争不争,就活该被欺负被铲除,就算身后也要被人取笑无能、愚蠢!”   芈月道:“魏夫人,你真的醉了,我叫你的侍女过来吧!”   芈月扶着魏夫人站起来。   魏夫人醉醺醺道:“芈八子,我原是过来人,我劝你一句:朝花易落,月圆则亏,红颜易老,覆水难收。女人能够挟制男人的时光,就只有这最好的几年,错过了,就永远没机会……”   芈月扶着魏夫人道:“来人!”   薜荔和采薇忙上来,扶着魏夫人下去。见她咯咯地笑着,似醉非醉地离开,芈月坐了下来,不觉拿起酒壶,自己倒了一盏,喝了下去。抬头看着月光,喃喃地道:“朝花易落,月圆则亏?”   薜荔已经回来,听了这话,不禁心中一惊,忙上前劝道:“季芈,魏夫人从来就不是好人,她分明是在挑拨离间,您可别上当。”   芈月淡淡一笑:“是啊,我知道她是在挑拨离间,可是,每句话,都打在人的心上啊。”想到此处,不禁又倒了一杯酒喝下。魏夫人的确是工于心计,她的话看似自己发牢骚,可是,每一句都让她心有戚戚。与芈姝的相争,与秦王驷的疏远,何尝不是她心头一块沉甸甸的大石头呢。   这一夜,月光如水,她忽然想到了在很久很久以前,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有个人曾经唤她“皎皎”,因为她皎洁似月光。可是如今,还会有人把她这样记在心上,视她如月光吗?   一夜无话。只说次日,芈姝在清凉殿临水台边乘凉,听着声声蝉鸣,在这炎夏更觉心浮气躁。芈姝只嫌侍女们拿着大羽扇扇风的动作太轻,索性自己拿了把小扇轻摇,烦躁无比地道:“这天气,真烦。都说我们楚国在南方,气候炎热,可也从无这般闷热!”   玳瑁知她心意,道:“王后是心头烦热吧。”   芈姝放下扇子,不悦地道:“胡说!”   玳瑁知道她是为昨日月圆之夜,诸人皆来奉承,却不见芈月到来,因此心头气闷,劝道:“奴婢曾劝王后拉拢季芈……”   芈姝没好气地放下扇子,道:“我是堂堂王后,用得着拉拢她吗?”   玳瑁慢条斯理道:“王后说得是。但后宫之中,女子争宠乃是自然。季芈若不能为王后所用,也不可任由她坐大。纵然季芈不懂得感恩,王后也应该去驯服她。”   芈姝停下扇子,有些心动道:“如何驯服?”   玳瑁神秘一笑道:“王后忘记了,咱们手中可捏着她的命脉呢……”说着便附在芈姝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芈姝听得心动,不禁点头。   过了数日,芈姝便派人来请芈月,又说要让她带公子稷来。芈月却不敢带着孩子过去,只自己一人去了,见了芈姝便赔礼道:“我原该带着子稷来向王后请安才是,只是子稷前儿个不巧有些伤风,我怕他来这儿过了病气,反而不好。所以不敢让他来,还请王后见谅。”   芈姝本就是随口带一句罢了,见状笑道:“既如此,那就罢了。”说到这里,又习惯性地开口教训道:“你也实是不仔细,子稷总是这么体弱多病的。我看就是他一个人在常宁殿,没有玩伴的缘故。要不然,你们都搬回来,椒房殿中,男孩子这么多,一起玩玩,自然就好了。似你这般老是把他养在常宁殿不出来,岂不是将男子汉养成女孩儿了?”   时间久了,芈月早对她这种有事找碴、没事教训的烦人脾气习以为常,知道只要左耳进右耳出,给她一个貌似恭敬的态度便可,等她叨唠够了,便能逃过一劫。便敷衍道:“多谢姐姐关心,唐夫人亦很关照我,我住得很好。”   芈姝亦知她是敷衍,心头懊恼,却也拿她没办法,只是每次假借“关心”的名义训斥一顿泄泄自己的火罢了。如今再看看她,一晃数年过去了,大家都生了儿子,她却比自己显得年轻许多。芈姝因为常常焦躁的缘故,睡不安枕,又好于妃嫔中争艳,常厚粉敷面,生次子时保养不善,近年来卸了妆,更是老得厉害,肤色也黄暗起来,再厚的粉都怕盖不住新生的细纹了。   此时细看芈月,却见她脸上薄施脂粉,依旧姣美如昔。岁月如此厚待于她,随着时间的推移,非但没有削减她的美色,反而让她更增成熟和美艳。若说她初入秦宫时还只是花骨朵,如今却是盛放的鲜花了。芈姝这样想着,不禁带了几分嫉妒之意道:“妹妹的脸色可好多了,想是深得大王宠爱的缘故吧。”   这话一出,便连旁边的玳瑁也觉得过了,不禁咳嗽一声。不想芈姝反而横了一眼玳瑁,道:“傅姆何必如此?我与妹妹之间无分彼此,这般小心翼翼,反而生分了。妹妹,你说是不是?”   芈月苦笑道:“阿姊说得甚是,只是我蒲柳之姿,如何比得阿姊雍容华贵。阿姊真是太夸奖我了。”   芈姝听了她这话,方才满意,笑容也真挚了几分。忽然想到了自己叫她来的目的,收起笑容道:“妹妹不要以为得了宠爱,就得意忘形。须知你是我楚国之人,若是在宫里太过得意,也会得罪其他妃嫔。做人要处处谨慎留心,不可轻易落人把柄……”她滔滔不绝地说着,初时还有些气虚,但见芈月低眉顺眼的样子,便越说越是得意,俨然自己便是楷模,在苦心教导不懂事的妃嫔要如何周全妥帖行事一般。   芈月低垂眼帘,掩饰心中的不耐烦,转身端了一杯茶递给芈姝道:“王后训诫得是。”   芈姝喝了一口茶道:“你看我,身为王后,大王如此宠爱我,我仍是处处留心,没惹起过后宫的闲话……”   芈月一皱眉,听得她话里有话,便问道:“是谁向姐姐说我闲话了吗?”   芈姝一噎道:“没……呃,我也是劝你要防微杜渐嘛。”   芈月道:“多谢姐姐提醒。”   芈姝被打断话头,忽然脾气上来,喝道:“我看你的样子,就晓得你从来是不驯服的。须知我是王后,你是八子。我的子荡必是将来的太子;你的子稷,将来能不能有封爵还未可知。你怎可不知敬我?”   芈月忙道:“姐姐多心了,我断无此意。”   芈姝道:“无此意就好!”她心中得意,暗想自己借故生事,先呵斥对方一顿,教她摸不着头脑,自然就会为了讨好自己而出力效劳。当下才说出自己的目的来:“你如今正得宠,怎么不晓得借此机会为子荡出把力,让大王早日立子荡为太子?”   芈月只得道:“我只是个小小八子,立一国储君这样的大事,如何轮得到我说话?我若真有这样的能力,王后才真要防范我。”   芈姝轻哼一声,想想也是,待要退让又不甘心,挖空心思便想找一个打压对方的由头来,当下沉了脸道:“说得也是,谅你也没这个本事。就算你有这个本事又如何,你还能翻得出我的手掌心?别说你是我的媵侍,你,还有你儿子,俱都在我掌握之中,更别忘记你还有个在楚国的弟弟,还有你的舅父!”   芈月脸色大变,一手在袖中攥紧,强自镇定下来道:“阿姊如何忽然说起楚国的事情来?王兄是个公正的人,弟弟在楚国,我素来放心得很。”   芈姝轻蔑地哼了一声:“你放心,我还不放心呢。”   芈月笑道:“阿姊说哪里话来?我们姐妹从小一起长大,我如何不知道阿姊是嘴硬心软之人?若无阿姊一直以来的庇护和相救,我早就死在楚宫了。阿姊对我的恩情,我自然不会忘记的。”   芈姝听芈月说得真挚,脸色也渐渐缓和,得意地一扬头道:“你知道就好。”说着,这边又吩咐玳瑁:“妹妹的首饰如何这般寒酸?再送些给妹妹挑选。”   芈月淡笑道:“多谢阿姊。”   芈姝总是这样,先是用言语羞辱你,然后以为用一点衣饰便可以安抚你,打发了你,还要教你感恩戴德。若是你敢不接受,她必会以为你不感恩,还要怀恨在心,就会闹出无穷无尽的事端来,非要将你弄得合乎她的想象,这才算完。   芈月亦是太过了解她了,也懒得同她解释。她有这个权力折腾别人,那别人也只能在她面前糊弄过去罢了。一套流程走完,芈月将首饰丢给薜荔收好,走了出来。   薜荔看到她这样,不禁心疼,叹道:“季芈,您太委屈了。”   芈月疲惫地摇了摇头,低声道:“有一种人,永远不会让你痛痛快快地喜欢和憎恨,只会不断带给你屈辱和厌恶。”   薜荔低声嘟哝道:“她还老提什么恩情,季芈您还应着她。她对您有过什么恩情?就算是她把您带出楚国,可害您的也是她的亲娘。就算这是救命之恩,可是您在上庸城救过她一命,在义渠人突袭之时还做了她的替身,也还过两次了。再加上您为了她入宫,若是没有您,她早让魏夫人给算计了……”   芈月摇了摇头,没有说话,却是喝止了薜荔,道:“你当真多嘴。这还在椒房殿呢,小心隔墙有耳。”   薜荔吓得掩口,左右一看,发现无人,这才放心。   芈月虽然没有理会薜荔的话,心中却在冷笑。从小到大,她已经习惯了,每得芈姝一分的好处,都要忍下加倍的委屈。不是她自甘伏低做小,只因这恩情不是芈姝的要挟,而是自己的免死符。只要芈姝认为还对她有恩情,自己还没回报她这份恩情,她就不舍得让玳瑁动手。她所看重的,无非是王后之位,无非是君王的宠爱,无非是儿子的太子之位。她为什么老得快?因为她时时刻刻都盯着别人,生恐这些东西被人抢了去。   芈月轻叹一声,对薜荔道:“惠子为相魏国,庄子去见他,别人同惠子说,庄子此来,是要代你为相。于是惠子恐惧,在国内搜了三天三夜。庄子听说后去见惠子,对他讲了一个故事:南方有鸟,其名为鹓,鹓这种鸟,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谁晓得路上遇到一只鸱鸮刚得了腐鼠,见鹓飞过,以为对方要夺它之食,吓得护住食物去呵斥鹓。你说,岂非可笑?”   薜荔听得半懂不懂,只是傻傻地点头。然而见芈月不以为意,她心头的气愤不禁也减了些,笑问道:“季芈,您说的是什么?奴婢竟听不懂呢!”   芈月笑了笑,道:“你不必懂。这世间,不懂的人,也是太多。”   两人说着,出了正殿侧门,走到穿巷上,忽然传来几声尖厉的呵斥之声。 两人扭头去看,却见旁边侧院的门开着,季昭氏立于廊下,正横眉立目地斥责着宫女:“你们都指着我好脾气呢,敢拿这种东西来给我,就不晓得给我扔回去?”   此时玳瑁服侍完芈姝刚出来,闻声便走过来,见又是季昭氏闹事,不禁皱了皱眉头,阴阳怪气地道:“媵人这又是怎么了,整天这么呵鸡骂狗的!公子荡才歇下,谁这么尊贵要这要那的?”   季昭氏看到玳瑁,欲发作的脾气只得收敛了些,忍了忍气道:“这事可不能怪我,今天送来的膳食做得实在难以下咽……”   玳瑁尖声道:“这大热天的,大王还为今年干旱操心得吃不下饭,有的吃就不错了。媵人,我们做奴婢的也是为难,您就体谅一二,如何?”   季昭氏气恨恨地一顿足,扭头就进屋里去了,那侍女小杏只得连忙跟上。   玳瑁轻哼一声,扬长而去。   芈月主仆,倒是从头到尾,看了这出活剧。薜荔欲上前说些什么,芈月却阻止了她,见双方皆已散去,便自回了常宁殿。   且说那季昭氏,自以为受了委屈,便一头跑去找孟昭氏诉说委屈:“阿姊,那老虔婆一向仗着王后的势,在这宫中横行霸道,无所不为,简直当自己是另一个王后,实在是气人啊。”   孟昭氏轻摇竹扇:“她是王后的心腹,王后一向对她言听计从,我们怎么能与她比?”   季昭氏白了孟昭氏一眼:“都是阿姊给王后献计,让王后救了她出来!这老虔婆素日欺压你我,该早早除了她才好。”   孟昭氏道:“你以为我不出主意,王后就不会保住她吗?无非是手段拙劣些,更易触怒大王罢了。你我不得大王宠爱,若无王后庇护,在这宫里如何生存?”   季昭氏哼了一声:“那又如何?你我如今皆未生子,若不厉害些,还能在这宫里立足吗?”   孟昭氏眼神闪烁,叹道:“是啊,你我实是无用,为何到今日,他人都能得子,偏你我……唉,你总算还有一个公主,好过我如今膝下犹虚……”说到此处,不免伤感,季昭氏只得又劝了一回。   孟昭氏眼望云天,心中却想着,这样的日子不能再继续下去了,她得想个破局的办法才是。   她是媵女之中最自负心术的,可惜入秦以来却无用武之地。早期,芈姝只倚重芈月一人,将她压得没有施展之地。好不容易两人交恶,偏生芈姝又更信那老奴玳瑁。她本以为自己最早侍奉秦王驷,怀孕生育的机会比其他媵女多,没想到他人都有了子女,偏生她却一直没有动静。   这是她的命运吗?她不服,也不甘。   这时候的她,表面上平静无波,但心中的焦灼、怨恨、对外界事物的在意,却远比季昭氏更加强烈。   所有的风波,其实一开始,都只是一点小小的涟漪而已。   而怨念,日积月累,终会摧毁理智的大堤。    第二章 和璧现   如此忽忽数月过去,时近中秋。   中秋一过,军情忽报,公孙衍联合魏、赵、韩、燕、楚五国合纵攻秦,五国联军已经到了函谷关外。   嬴驷召集群臣,日夜商议军情,樗里疾、张仪、甘茂、乐池等大臣议论不休。   这样重大的军情,便是只晓得风花雪月的后宫,也不免听到了风声。   且不说芈姝等诸后妃惴惴不安,便是缪辛也忍不住,打听了消息,欲与芈月分说。   芈月正在为公子稷缝制衣服,她把与傅姆嬉笑玩耍的儿子抓了过来,往他身上比一比衣服的大小宽窄。嬴稷凑过脑袋来看,耸了耸鼻子道:“母亲,上回绣的就是菱纹,这回绣的还是菱纹呢。”   芈月笑道:“我心思不在女红上头,学了这几年终无长进,也就横平竖直,绣个菱纹罢了。”说着轻拍他一下,“嫌弃我手艺不好,就别穿了。”   嬴稷忙搂住这件衣裳,撒娇道:“母亲缝的,我最爱穿了。”芈月怜爱地摸摸他的小脸,想到他的衣裳多半由侍女所做,连唐夫人为他做的衣服也比自己多,不免有些惭愧。这回公子稷生日将到,她才起心动念,要亲自为儿子缝制一件衣服。   缪辛此时前来,芈月随手将针插在针垫上,拍了一下嬴稷道:“去玩吧。”   嬴稷笑着往院中树下跑去了。芈月敛容听了回报,皱眉道:“五国攻秦?哪五国?”   缪辛报道:“有魏、赵、韩、燕、楚五国。”   芈月暗暗想了一下,再问:“没有齐国?”   缪辛摇头道:“没有齐国。”   芈月轻舒了一口气道:“没有齐国,应该是有惊无险,大王能撑得过去。”   缪辛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季芈,您居然敢说这样的话?”   芈月也诧异:“怎么?”   缪辛道:“这可是五国联军,公孙衍真能把他们联合起来,而且已经攻到函谷关外。自大王继位以来,我大秦从来没遇上过这样危急的时候,满朝文武都惊恐万分,您居然……”   芈月不在意地微笑:“要不要我跟你打个赌?这次大秦不会有太大损失,损失的反而是五国之兵。”   缪辛连忙摇头。   看芈月若无其事地缝衣服,缪辛忍了忍,终于没忍住,道:“季芈难道能掐会算不成?”   芈月放下衣服看了看缪辛,笑道:“我哪是能掐会算?就在我入秦之前,楚国曾为合纵长,也想联合列国攻秦,结果却无疾而终。五国联军,看起来可怕,却没有领头羊,最终还会变成一盘散沙。”   缪辛揣着一肚子的疑惑,只得下去了。   不想近日来,因为函谷关外五国联军攻战甚急,咸阳街头也开始弥漫着一股惴惴不安的气氛。   因战乱导致的难民涌入引发物价飞涨,甚至还有一些权贵人家在暗暗谋划着退路,寻找与五国交好的门路。   此时秦国也流传着一个消息。据说,当年楚国的国宝和氏璧就在咸阳,有人在暗中寻机出售,只要出价够高便可得到。甚至还传说,有人在咸阳某家商肆中亲眼见过和氏璧原物。   这样的风声,自然也悄悄地传入了秦宫之中。   缪辛在芈月跟前侍候,因为他是秦宫老人,所以一些打听消息、结交人脉的事,芈月便交给他去做。他听到这个消息后,自然也告诉了芈月。   听到这消息,芈月霍地站起来:“你说什么?和氏璧在咸阳?是谁告诉你的?”   缪辛被她的反应吓了一跳,退后一步,才回答道:“奴才也是听得宫中之人口耳相传,不知真假。若是季芈要详细情况,奴才这就打听去。”   芈月站起来,走动几步,心头却泛起了一些疑问。若论宫中之人放假消息害人,她已经遇上两次了。一次是芈茵趁她要寻找魏美人的下落,欲害她性命;另一次便是椒房殿以黄歇的消息相诱,在秦王驷面前陷害她。   和氏璧乃是她幼年所有,这件事,玳瑁必是知道的,若是以此相诱,未必不是一种手段。她思索片刻,忽然想到一人,对缪辛道:“你想办法,去见国相张仪,将此消息告诉他,问问他可知此事内情。”   张仪因和氏璧之事差点丧生,他不可能对此事不关心。而以张仪之智,这些后宫妃嫔玩的小把戏,断然不能在他面前得逞。   缪辛奉了芈月之命,忙寻了机会去见张仪。   张仪却也知道此事,当下沉吟一番道:“此事我亦知之,但不知道芈八子对此事有何态度,不如请芈八子与我当面一说。”   缪辛便将张仪之言转告芈月,芈月思索片刻后,便道:“那就请国相去马场,我也去马场与他见面。”   自上次黄歇之事以后,芈月已经很久没有再去四方馆了,甚至也不常出宫,唯一没有变的只是日常的骑射练习而已。   次日,张仪下朝后没有归家,而是直接转到秦宫西边,去了马场。   他站在马场上,但见一匹青骢马自远处飞驰而来,马上一人,红衣劲装,正是芈月。   那马跑到张仪跟前,芈月勒马停下,笑道:“张子,好久不见了。”   张仪退开一步,眯着眼睛像是要避开强烈的阳光,看了芈月好一会儿才回答道:“好久不见,季芈越发明艳照人了。”   芈月跳下马,将缰绳和马鞭交给随侍的缪辛,才道:“咸阳城中出现和氏璧,可是实情?”   张仪脸色沉重地点点头道:“不错。”   芈月敛袖为谢道:“多谢张子。”   张仪却摆手道:“不敢。张仪也有私心,想借这和氏璧,查出当日是何人将它盗走,害我险些一命呜呼。张仪不曾见过和氏璧,故而想让季芈帮我看一下,到底是不是真的。”   芈月露出了微笑。她早知道,当年之事,张仪是一定不会甘心放过的。   而有了张仪,她得到和氏璧的可能性就大多了。当下点头道:“自然,我可以帮张子鉴别是否真璧,但事后,和氏璧归我所有。”   张仪倒有些诧异:“季芈也对和氏璧感兴趣?”   芈月点头,带着志在必得的神情:“张子,你当知道,和氏璧是当年我父王送给我的,你我也因为和氏璧而结识。若这宝璧下落不明,那也罢了;既然它出现在咸阳,那么这就是天意。是天意要让和氏璧重回我的手中,我一定要得到这和氏璧!张子,请你务必帮我。”说着,她向张仪深深行了一礼。   张仪忙侧身避过,不敢受她之礼,道:“不敢,不敢。季芈,此乃互利之事,若能解我心头之恨,张仪当呈上和氏璧以谢季芈。”   芈月点头道:“好,不过张子只须打探消息是否准确,以及背后是否有人操纵便可。你不要出头,免得为人所猜忌。”   张仪也点头道:“张仪正有此意。世人皆知此为楚国国宝,季芈是楚人,出面赎此宝物,名正言顺。”   芈月道:“而且这钱,由我来出。”   张仪忙道:“张仪也算薄有资产,倒是季芈在宫中……”   芈月却摇了摇头,有些伤感地道:“张子不必与我相争。这是父王留给我的念想,我定要用自己的钱来赎它。而且我倾尽财物来赎它,便与张子无关了。有些事,还需张子做个局外人,才好处置。”   张仪点点头,施礼道:“多谢季芈。”   和氏璧出现的消息,不只传到了芈月的耳中,也同时传入了王后芈姝与夫人魏琰的耳中,自然也引起了不一样的反响。   芈姝正带着侍女们在玩投壶,听了这个消息,立刻收了手,叫了玳瑁进来,让她去查探。玳瑁去打探了回来,说是咸阳城中有一名商贾姓范,手中正有这和氏璧,只是要价甚高,要五百金。   芈姝听了哂笑:“那些人忒也眼浅,五百金算得了什么?”转头吩咐玳瑁:“傅姆,你便带了五百金去买。这和氏璧原是我楚国国宝,若是能够赎回,也好让母后开心。”   玳瑁忙奉承道:“王后真是有孝心,不枉威后最宠爱您。”   芈姝摇了摇头,心中却想起小时候看到楚威王将芈月抱在怀中,芈月脖子上便戴着那和氏璧,她不知有多羡慕。想了想,回过神来,失笑道:“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小时候的事呢!”   她如今身为王后,这些年来,她所得到的一切,早已经远远胜过芈月了。   想到这里,不免向玳瑁抱怨道:“和氏璧在母后手中,本是极好的。偏生郑袖贪婪,王嫂又保不住和氏璧,昭阳居然会把它丢掉……”   玳瑁见她不悦,忙奉承道:“如今王后将它赎回,自然爱看多久就看多久了。”   芈姝点头微笑,忽然道:“你说,得了和氏璧,要不要叫芈八子过来看一看呢?”   玳瑁点头道:“是啊,她也怪可怜的……”   两人不由得笑了起来。   而此时魏夫人却不以为然:“区区一块玉璧而已,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井离却是消息灵通,忙回报道:“可是,王后和芈八子,都对这块玉璧志在必得呢!”   魏夫人忽然睁开眼道:“你的意思是?”忽然明白过来,拊掌大笑,“不错,不错。这倒是个好机会。”自芈月生下儿子以后,她真是日夜盼着椒房殿与芈月的不和会激化。芈月那个性子,死里逃生,岂肯放过芈姝?不想此事不知怎么差三错四,不但引出了黄歇之事,还弄得两边皆安静了下来。   宫中若是安静,她还有什么机会?她心中冷笑,那自然是要让它无风也起浪,有事就会生出嫌隙来,有了嫌隙,那便是她的机会来了。既然她已经无法再在秦王驷跟前得宠,那么,她便要其他的宠妃,把那王后好好地咬下几口肉来!若是王后和芈八子都对这和氏璧志在必得,那么,她便好好地助她们把事情闹得更大吧。她越想越得意,当下低头,细细地思忖了一会儿,想了数个主意,再一一推演过,于是对井离密密地嘱咐一番。   井离奉了魏夫人之命,去打听那传说中拥有和氏璧的商贾范贾。那范贾已把消息放出数日,见有宫中寺人来到自己的商肆之中,心下大喜,忙搓着手上前道:“小人正是范贾,不知中贵人有何事吩咐?”   井离问道:“是你要卖和氏璧?”   范贾道:“是,正是小人要卖和氏璧。”   井离便道:“把和氏璧拿出来给我看看。”   范贾犹豫了片刻。井离便打开随身带来的匣子,露出满匣金灿光芒来。范贾看得眼睛都直了,连忙点头哈腰,转身自密室中取了和氏璧的锦盒打开,送到井离面前。井离定睛看去,但见那和氏璧晶莹剔透,宝光隐隐。秦国蓝田亦出好玉,他在宫中多年,眼光不可谓不高,似这等美玉,竟从未见过!他怔了一下,拿起来对着光线处看了看,手也不禁有些颤抖,惊叹道:“这样的宝璧,果然只能是和氏璧!”   范贾赔笑道:“小人只要五百金即可。”   井离冷笑一声,当下小心翼翼地将和氏璧收到锦盒中放好,将自己带来的木匣推到范贾跟前,道:“这里是五百金。”此时所谓的金,便是后世的铜,似楚国“郢爰”这种真正的金子,反而因为开采过少,流通不广。   范贾忙清点过,又称了重量,方把那木匣收了,赔笑道:“多谢客官。货银两讫,请!”说着便把那装有和氏璧的锦盒呈到井离面前。   井离却摇了摇头,问道:“你可愿发财?”   范贾一怔,忙赔笑道:“身为商贾,自然是愿意发财的。只不知,这财发得有没有风险?”   井离笑道:“简单得很,我这五百金,白送与你,这和氏璧还是留下来给你,我家主人还要再送你一千金。”   范贾听得张口结舌:“这……客官这是何意?”   井离左右一看,见室中再无他人,当下附到那范贾耳边,低声道:“足下可知,宫中有贵人想买阁下的和氏璧?”   范贾道:“莫非贵主上就是宫中贵人?”   井离摇头笑道:“非也,我家主人只是想帮足下多发一笔财。”   范贾神情犹豫,半晌,似乎还是爱钱的心思占了上风,对井离拱手道:“愿闻其详。”   井离便低低对范贾吩咐一番,范贾听得连连点头:“此计大妙,贵主上堪比管仲再世啊!”又现迷茫神情道:“只是,小人愚鲁,听着似乎是很好,就怕到时候办事时出了差错,岂不误事?”   井离道:“那足下的意思呢?”   范贾搓着手赔笑道:“若贵主上能够差遣一个能干的管事来帮小人主持其事,小人就不怕说错话做错事了。否则,小人收了这五百金,岂不也是战战兢兢?”   井离不承想他还能够想到此点,大为满意道:“不错,足下能有这份谨慎,的确不愧是个成功的商贾啊。”心下暗忖,果然还是自己疏忽了,当下决定把这个思路当成自己的功劳上报给魏夫人。   见井离离开,那范贾收起了脸上油浮的笑容,匆匆换了行装,出门去了。   若有人有心跟踪,便会看到他进了四方馆旁边的游士馆舍,不久之后又在一个中年游士的陪同下,走了出来。   咸阳城中的风风雨雨,却与庸芮无关。   这时,他正坐在酒肆中独饮。   那一年,他在四方馆中,看到了芈月与黄歇对望的眼神,也听到了芈月的决定。他想,是应该放下了。他回到了上庸城,继续着自己的事务。没过几年,他的父亲去世了,他也继承了庸氏族长一职,守完孝后,又回到了咸阳。   这一次,秦王驷便不愿意放他回去,想把他留在咸阳。他有些犹豫,又有些不舍。   这个酒肆离四方馆很近,许多游士的馆舍,亦在此处。他坐的位置,正对着一个游士馆舍的侧门。   此时,他坐在这里,看到一个青衣游士从馆舍内送一个中年商贾出门,那商贾恭敬中带着愁苦,走到门边,却又哀求半晌,就是不肯离去。青衣人沉下脸来,斥责不已,那商贾方无奈离开。   庸芮见酒保正过来上酒,便问道:“老酽,这个人你认识吗?”   酒保老酽只看到范贾背影,便道:“公子,认不出来。”   庸芮道:“那这送客出来的人呢?你可看到?”   老酽正看到那青衣人转身入内,当下点头道:“哦,刚才看到了,那是住在对面游士馆舍的东周游士,似乎人家称他为中行先生。”   庸芮若有所思,但他并不把这件事放在心中,便也不再过问。当下,喝完了酒,就慢慢地走了。   秋高气爽,常宁殿庭院的银杏叶子落了一地。   芈月踩着银杏叶子慢慢走着,缪辛跟在身后。芈月问他:“你说,那人忽然又提高了价码,本来是要五百金的,如今竟索要千金,你可知是为什么?”   缪辛苦着脸道:“奴才听说,是有人私底下也在出价,商人重利,自然是奇货可居,待价而沽。”   芈月思索着:“五百金买块玉璧,已经算少有的高价了。玉璧不过是个饰物而已,除非是爱玉成痴的人,或者是……”她忽然回头道:“知道和氏璧乃是国宝的楚国人。”   缪辛赔笑道:“季芈明鉴。”   芈月看着缪辛的神情,心里已经有些明白了:“看样子,你知道是谁要跟我相争了?”   缪辛没有说话。   芈月道:“你不敢说,是不是?”   缪辛退后一步,恭敬行礼。   芈月道:“你不敢说的人,想必……就是王后了?”   缪辛苦着脸劝道:“季芈,王后既然相争,不如……就算了。否则与王后失和,总是不妙。”   芈月苦笑一声,摇头道:“我与王后早已失和,也不见得我单方面讨好退让,就能求和。”   缪辛只得劝她道:“奴才以为,季芈与王后纵不能握手言和,也不宜再加深嫌隙。”   芈月摇头:“你不明白,人的一生,总要有些执念。有些东西是可以让的,有些东西,是我的底线,万不能让。”   缪辛不敢再说,只得诺诺应声。   芈月叹道:“这是我和王后的事,你管不了,也不必管。你只管替我将事情办妥就行。”说着,沉声道:“缪辛,你听着,不管用什么方法,不管有多少人阻拦,你一定要把这和氏璧给我弄到手。”   缪辛只得应了声“是”。芈月见他一脸苦色,也知他为难,道:“若是钱不够,你便将我的首饰都拿去变卖了吧。再不济,国相张仪还欠着我的钱呢,叫他代我垫上亦可。”   缪辛吓了一跳,急道:“芈八子,这不可。您才多少首饰,若是都变卖了,宫中聚会,您如何见人呢?”   芈月却道:“若无此璧,我便留着这些首饰又有何用?”当下便令薜荔去将她的首饰盒都拿了出来,交与缪辛。   缪辛推辞不得,捧着这个首饰盒,如同烫手的山芋,实在是不敢收,却又不敢不收。他苦着脸,还是将首饰盒还给薜荔,道:“容奴才先去打听一下,这些东西放在奴才这里不安全。若当真是钱不够,或有人要买这些首饰,奴才再来禀过芈八子。”   芈月点了点头。当下令薜荔将首饰单子抄了一份,交与缪辛。   缪辛左右为难,想了想,还是转身去了缪监处。缪监正在服侍秦王驷,一时不得回来。缪辛只得在那里一直等着,晚上缪监回房,便上前奉承不已。   缪监心中有数,看着给自己捶背捏肩的缪辛,舒服地放松了身子,享受着服侍,好半日才道:“你这小猢狲,这般殷勤为了何事,我猜也能猜到。说吧,有什么事要求到阿耶头上来了?”   缪辛奉承道:“阿耶您真是厉害,弟子再修炼几辈子也赶不上您老人家。”   缪监也略听过宫中风声,当下道:“芈八子有什么难为的事要你去办了?”   缪辛道:“芈八子真是个善心的主子,从来也不曾打骂我们这些奴才,只是弟子看她如今为难,于心不忍,所以想找阿耶讨个主意。”   缪监轻轻地踢了缪辛一脚,笑骂道:“啰唆,我在主子面前回话的时候若也像你这样车轱辘话说个没完,早不在人世了。”   缪辛道:“是是是。是这样的,张相传来消息,咸阳商肆有人卖和氏璧,要价五百金。芈八子命弟子务必买到,可等弟子过去的时候,涨价成千金了。弟子打听到原来是王后也派人要买此璧。弟子怕她二人若是较起劲来,那可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缪监眼中精光一闪道:“那么,你看谁是渔翁?”   缪辛却不敢说,只是苦笑道:“弟子哪里知道?只不过是这么一比方罢了。”   缪监沉吟道:“这得看这渔翁是事前有谋,还是事后捡便宜,还要看这其中,到底有多少渔翁。”说到这里,摇了摇头,“唉,如今乃多事之秋,五国兵临函谷关,大王的后宫最好是风平浪静。若是真出点什么事,只怕不管谁想争胜,最终大家都是一个输字。”   缪辛机灵地道:“阿耶放心,五国兵临函谷关,看起来凶险,其实不过是有惊无险。”   缪监猛地冷扫缪辛一眼,缪辛吓了一跳,战战兢兢地道:“阿耶,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缪监摆手,诧异道:“没有,我只是奇怪,你怎么会晓得说这样的话?”   缪辛赔笑:“嘿,还不是芈八子说的?她说最厉害的齐国没有参战,魏王和楚王又争当盟主,列国各怀私心,都指望别人出力自己捞便宜,所以随便挑拨一下,只要有一国撤退,其他国家就会成一盘散沙,溃不成军。”   缪监听了这话,表情顿时严肃起来:“这话,是芈八子在见过张相之前说的,还是见过张相之后说的?”   缪辛吓了一跳,忙道:“是见张相之前。对了,就是战报刚到的那日,大王带着群臣商议了一整夜,然后弟子和芈八子闲聊,芈八子随口说的。”   缪监陷入了沉思:“随口说的……”   缪辛心中着急,又不敢打断,只好眼巴巴地看着缪监。   缪监回过神来,看到缪辛,诧异地道:“咦,你怎么还在这儿啊?”   缪辛苦着脸道:“阿耶,弟子等您拿主意啊。”   缪监看着缪辛,有些感慨道:“你小子命好,跟了一个好主子啊。你听着,从今往后,芈八子叫你做什么就做什么,你要忠心耿耿、唯命是从,甚至是卖了这条性命,都不要有二话。”   缪辛惊奇地看着缪监,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道:“是是是……可是阿耶,眼前就有个大难题,芈八子钱不够,要我私下把她的首饰全给卖了去赎那和氏璧,您说怎么办?”   缪监沉思片刻,微笑道:“我自有主意,你先等一等。”   他虽只是个寺人,却跟随于秦王驷身边,见识既广,心计亦深。那日朝会,他随侍在秦王驷身边,眼见众臣也在为此争议不下,素日那些执掌国政之人,在这个消息面前,竟然失了信心、惊慌失措,甚至丧失斗志。还是张仪站在那儿激战群雄,用那三寸不烂之舌,终于压倒群臣。   表面上是张仪占了上风,但不管是张仪还是秦王驷,对函谷关都有些信心不足。然而,张仪和秦王驷恐怕都没有想到,这样的军国大事,满朝文武加起来的信心和眼光,竟还不如一个后宫妇人。   缪监知道秦王驷是宠爱过芈八子的,也知道芈八子的见识能力比一般的妃子要强,但是这等军国大事,她却能够说得与朝上重臣一样,却实在令他有些心惊。他便留了心,次日寻了个空隙,悄悄将此事告诉了秦王驷,又将芈八子欲买和氏璧,要变卖首饰凑钱之事,也与秦王驷说了。   秦王驷当晚便去了常宁殿中。芈月只道他一时兴起,便服侍了他睡下。   待到云雨之后,嬴驷懒洋洋地说道:“你的性子怎么这么倔啊,区区千金,为何不跟寡人说,倒要私底下变卖首饰?”   芈月一惊抬头:“大王也知此事了?”   嬴驷点了点头。   芈月犹豫片刻,还是道:“世间事不患寡,而患不均。妾身得到大王的宠爱,已经招人嫉妒,若是大王再赐千金,岂非令他人心中不平?妾身不想大王为难。”   嬴驷却是嗤笑一声,道:“这点小事,寡人还替你担待得起。”   芈月抬头看着嬴驷,心中百感交集。这些年来,她与秦王驷若即若离,若近若远。这其中的距离,让她从煎熬到平静,再从平静到不甘,如此反复。   到她渐渐平息下心情时,他却又会在某个时候,用一种难以预料的方式,击中她的心。   午夜时分,或者是人心最脆弱的时候吧。芈月万没想到,此刻他能够如此及时地向她伸出援手。难道自己当真错怪了他?难道他并非只是视自己为后宫的一部分,兴来则至,兴尽则走,而是一直在关注着自己,体察着自己吗?   秦王驷有些不解地推了推她,道:“你怎么了?”   芈月伏在他的怀中,哽咽道:“妾身,妾身不知如何感激大王才是。妾身不敢惊动大王,可大王却知道了妾身的事,特来雪中送炭,可见大王是把妾身挂在心上的。妾身惭愧,以前还胡思乱想,自寻烦恼。妾身,妾身不知道应该如何说是好……”   嬴驷宠爱地轻抚着她的头发,笑道:“你现在知道是自寻烦恼了。你啊,你怕受赐千金会招惹是非,可私下变卖首饰,难道不是更会落人口实吗?”   芈月有些哽咽道:“妾身知道这事做得糊涂,可这和氏璧,也算得妾身平生执念,不免难用理智来判断了。”   嬴驷道:“哦,平生执念?”   芈月看着嬴驷的眼睛,情意流转,缓缓地道:“妾身这一生,得到过的爱并不多。得到过最多的宠爱,一是来自大王,二是来自我的父王……这和氏璧,曾是我父王送给我的……”   殿内静谧无声,只有兽炉中御香袅袅,铜壶暗中滴漏。   芈月倚在嬴驷的怀中,声音如香烟一般缥缈:“我出生的那一天,威后派人把我扔进荷花池里。我虽然侥幸存活,但却风邪入体,父王怕我性命不保,将国宝和氏璧放在我怀中为我辟邪护佑。我佩着和氏璧,享受着父母的宠爱,无忧无虑、无病无灾到了六岁,父王却突然驾崩了。威后派人从我怀中夺去和氏璧,我的额头撞在几案上,血流到了和氏璧上……自那以后,我失去了父王,失去了和氏璧,也失去了一切……和氏璧,对我来说,有着非凡的意义,是我对美好人生的执念……”   嬴驷静静地听着,这样的剖白,他只在初幸她的那一夜听过。那次她为了救魏冉,将她生母的事情说了出来。可她与生父的事,他却从未听闻。从她的诉说中,听得出她对楚威王的感情。她伏在他怀中诉说的时候,他心底也泛起了一种隐秘的欢喜———“她终于从对那个男人的怀念中走了出来,是我让她的内心有了新的倚仗”。   男女之间的感情,有时候非常微妙。他们已经在一起多年,甚至对彼此的情感有些习以为常的倦怠,可忽然间又拨动了新的心弦。他轻抚着她的长发,叹息:“寡人明白,所以,此事便交给寡人吧。”   芈月似卸下了千斤重担,不由得沉沉睡去。她已经好多天没有这么放心地酣睡了。秦王驷看着她的睡颜,见她眉间一直存在的一丝若有若无的愁意,居然散了开来,心中不由得也涌起一种满足和快乐。   他是君王,后妃侍以颜色,有时候满足和快乐来得太容易,反而索然无味。他其实更喜欢她们在他面前,能够有那种发自内心的释放和快乐。可惜,这样的情形,太少太少。太容易对他释放内心的人,他感觉不到满足。   似芈月这样心事太重的人,能够对他一点点释放内心,更令他有一种成就感和快乐。   想到这里,他不禁俯下身去,对着芈月的额头,轻轻一吻,看着她美丽的睡颜,露出了真心的微笑。    第三章 无名毒   第二日,缪辛便得了秦王驷所赐之千金,从范贾手中购得了和氏璧,兴冲冲地上车回宫。谁知他在宫门处验过信符走入宫中时,却见前面挡着一群人,当先一人,就是玳瑁。   缪辛见状心中暗惊,脸上却不露声色,反而笑嘻嘻地行了一礼,道:“见过傅姆,傅姆可是要出宫吗?”说着作势相让,“您请,请!”   玳瑁早看穿这小滑头的心思,冷笑一声道:“我不出宫,我在这里,却是等着抓一个擅自出宫的人。”   缪辛不由得抱紧了手中装和氏璧的锦盒,左右一看,嘻嘻笑道:“傅姆要抓谁?”   玳瑁一指缪辛道:“抓的就是你!”   几个孔武有力的内侍便依令上前抓住缪辛的手,不顾他的挣扎,夺过锦盒,递给玳瑁。   缪辛大急,心知不妙,叫道:“傅姆,您这是何意?奴才是奉芈八子之命出宫,这是芈八子要买的东西,您椒房殿的傅姆可管不到我们常宁殿去。”   玳瑁却不理他,打开了锦盒。阳光斜照,映入和氏璧,宝光流溢,令她不禁眯了一下眼睛。昔年在楚宫,她亦是见过和氏璧的,此番一见之下,果然与她当年所见十分相似。在宫门口,她也不及细观,便合上锦盒道:“正是此物。走,咱们去见王后复命吧。”   缪辛见她居然就这样把和氏璧拿走,急了,挣脱内侍的控制,挡到前面叫道:“傅姆,这是芈八子的东西,您不能拿走!您拿走了,奴才这条贱命可赔不起啊!”   玳瑁见他居然如此不识趣,冷笑一声:“是了,我不欲与你小子为难,不想你居然还这等不识趣。你擅自出宫,目无王后,来人,将他带走,禀于王后处置!”   她身后的内侍见状,忙上前按住了缪辛。缪辛不想玳瑁如此嚣张,当下拼命挣扎,又蹦又跳,叫道:“我是大王赐下来的人,你不能随便抓我!”说着又用眼睛示意宫门处的内侍守卫,“我是芈八子的人,你不能随便抓我!”想了想又跳脚叫道:“哎呀,阿耶,我被人欺负了哎,您快来救我啊!”   他报出了缪监之名,便见不远处几名内侍果然神情游移,当下心中大定。   玳瑁亦知不好,却不能现在就放这油滑的内侍走,否则他一走,芈月便要赶来闹事。虽然这些年芈月看似性情温驯,但她却听说过昔年寺人析去取和氏璧时是闹得何等不可开交的。当下便狠狠地用眼神威慑了站在宫门处那几名神情不安的内侍:“我奉王后之命处置宫务,谁若敢胡说八道,小心宫规处分!”   几个内侍立刻驯服地低头行礼,似是已经被她威吓住了,她这才令人带着缪辛离开。   她却不知,待她转身离开后,那几名旁观着的内侍立刻互相使了个眼色,其中两个内侍分别朝不同的方向疾奔。   一会儿,宫中该得到消息的人,便都得了消息。   芈月一早便等着缪辛的消息,闻讯便站了起来,不及思索,便要赶出去。   女萝一见之下,忙上前挡住她,劝道:“季芈,小心,那是王后,切勿冲动。”   芈月却一把推开了她,道:“别的事情可以让,但和氏璧,万万不能!”说着径直出门。女萝无奈,只得吩咐薜荔跟上,自己去告诉唐夫人。唐夫人一听,忙令人去禀报秦王驷。   却说芈月匆匆赶到了椒房殿,便被侍女挡住道:“芈八子,未奉王后宣召,您不能进来。”   芈月用力推开侍女,昂然直入。却见椒房殿内,楚国媵女们围着芈姝,看着锦盒中的和氏璧七嘴八舌地说着。见芈月大步迈入,室里本来很热闹的气氛顿时凝滞。   芈姝亦是带着满意的笑容,正将锦盒捧在手中细细观赏,不想芈月直闯进来,顿时收了笑容,不悦道:“芈八子,你进我宫中,居然不等通传,贸然直入,你的礼仪哪里去了?”   芈月的眼睛落在了和氏璧上。她懒得与芈姝多说,只敛袖轻施一礼:“王后恕罪,只因事情紧急,所以不告而入。”   芈姝沉着脸道:“何事?”   芈月直接走到芈姝面前,指着她手中的和氏璧道:“王后,我派我的奴才去买了一块玉璧,听说在宫门连人带玉被傅姆带走了。不知是为了什么,特来相问。”   芈姝看也不看芈月,只扭头道:“傅姆,取榹千金来,赐芈八子。”   玳瑁笑着拍拍手,便有两个捧着匣子的内侍走上前。她令两人将匣子捧到芈月面前打开,里面金光满眼,诸媵女都不由得发出轻呼。玳瑁笑道:“芈八子,王后赐您千金,就当是赏您用心为王后寻回和氏璧。”   芈月看也不看那两个内侍,直接对芈姝再行一礼,道:“和氏璧我是为自己寻的,请王后还给我。”   芈姝这时才转过头,斜视着芈月,冷笑道:“和氏璧是你的吗?”   芈月道:“是。”   芈姝转头,直视芈月:“你配吗?”   两人四目相交,彼此都毫不退让。芈月亦直视芈姝:“王后,我自小就佩戴着它。”   芈姝一时语塞,更勾起心中旧事,又羞又恼:“和氏璧是楚国之宝,只属于楚国。我要它,是为了把它送回楚国去,你休要无理取闹。”   芈月半步不退:“和氏璧,从我出生起就是我的,是你们夺走了它,却又丢失了它。是我找回了它,是我赎回了它!”   芈姝看着芈月,颇为惊诧,忽然间觉得好似不认识对方了。从小到大,芈月在她面前,虽未竭力奉承,也少见故意讨好,但至少在所有的事情上都没有拂过她的意愿,每每遇事,总是以芈月的退让告终。甚至在她明知道自己是无理取闹的时候,芈月最多也只是用一种冷淡和疏远的态度对待她。她让芈月为自己引开义渠追兵,让她去服侍秦王,迁怒她、责怪她,还令她险些难产,甚至到秦王驷面前用她和黄歇之事陷害她,芈月每次顶多冷淡地看着她,或是轻蔑地看着她,以沉默和忍耐面对她的故意生事、找碴责骂。可是她从来没有想到,有一天芈月会用这样强横的、毫不退让的态度,要从她的手中夺走东西。   这样的芈月让她觉得很陌生、很恐惧。她有一种不可忍受的感觉,要把芈月这种嚣张的气焰打下去。她要芈月如从前一样,纵然有再多不满、再多怨恨,也只能沉默、忍耐,不能反抗,不能指责,更不可以抢夺。   芈姝失态地站起来,指着芈月,忽然大笑起来。“和氏璧是你的?哈哈哈……”她睥睨着芈月,“我告诉你,你们……”她手一挥,将整个宫中所有的人都扫了进来,傲然道,“我是王后,你们是我的媵从、奴仆。连你,都是我的。我随时,都能处置了你!”她要让芈月知道,让所有的人都知道,没有人可以和她抢夺任何东西。于潜意识里,她对魏夫人最大的恨意,亦不过是竟敢与她“抢夺”。到了魏夫人一败涂地的时候,她便已经不把魏夫人放在眼中了。   芈月看着芈姝,她太了解对方为何如此,也太了解今日之事不能善罢了。这世间,有些事能让,有些事则不能让。她呵呵笑道:“王后,你忘了一件事。”   芈姝不禁问:“我忘记什么了?”   芈月淡淡地答:“你忘记你我如今身在秦国,不是楚宫,我没必要再处处仰你鼻息。如今再不是你在母亲怀中撒个娇,就能要什么有什么的时候了。”   芈姝怔住了,脸涨得通红,一时竟说不出话来。急怒之下,她一挥手便向芈月脸上打去。芈月轻轻向后一躲,避过了这一巴掌。   芈姝反而愣住了:“你,你敢躲开?”   玳瑁一见之下也急了,高叫:“芈八子,你竟敢对王后无礼!”就要上前掌掴芈月。芈月轻盈地退后一步,借力轻推一下,玳瑁收不住力,踉跄几步,差点摔倒。   芈姝大怒:“反了反了,将她给我拿下!”   一群侍女蜂拥而上。芈月虽然略通武艺,但毕竟只身而来。虽然薜荔也随后赶来相护,但终究芈姝身边,亦有知武的侍婢,且人多势众,顿时按住了芈月。   只是这一番闹,也是椒房殿从未有过的。芈姝惊魂甫定,怒火便起,见芈月已经被制服,心中怒气难消,忍不住走上前去,狠狠地打了芈月一个耳光:“我看我是一向对你太过宽容了,竟然纵容得你如此不知尊卑!”   芈月瞪着芈姝,一字字地道:“要么,杀了我;要么,把和氏璧还给我!”   芈姝从未见过芈月如此疯狂的神情,不禁退后一步,也有些胆寒。她定了定神,恶狠狠地道:“来人,把她押下去,关起来让她冷静冷静。”   玳瑁急忙上前禀道:“王后,芈八子犯上,应施杖责。”   芈姝一怔,她只是觉得芈月的反应有些吓到她了,却不曾想到过这个。她本想张口驳斥玳瑁,话到嘴边,却心念一动,不禁有些犹豫。见她眼光闪烁,玳瑁急忙加上一句:“王后,执掌宫务,切不可心软。”   芈姝狠了狠心,点了点头。   玳瑁便高声道:“来人,将芈八子……”正说到一半,忽然室外传来一声冷笑,道:“将芈八子如何?”   玳瑁听到这个声音,直吓得魂飞魄散,连忙跪下。芈姝的脸也吓得煞白。却见帘子掀起,秦王驷大步进入,冷笑道:“寡人宫中,何时可以由奴婢指手画脚给妃嫔行刑?”   众女皆一起跪下,只有芈姝强作镇定地上前迎道:“妾身见过大王。”   秦王驷扫视一眼周围,道:“王后的宫中,今日很是热闹啊!”   此时因秦王驷进来,按住芈月的人便已经松手。芈月扑到秦王驷身前跪下道:“求大王为妾身做主。”   秦王驷却故意问:“这是怎么了?”托起芈月的脸,看到她脸上的掌痕,顿时大怒起来:“谁敢打你?”   芈姝连忙上前解释:“禀大王,咸阳商肆有人叫卖和氏璧,此乃楚国之宝,妾身正打算派人去赎回此物,不想芈八子已经买回来了。所以妾身把千金还给芈八子,还要重赏她能够为楚国寻回此宝。不想芈八子忽发狂性,闯入妾身宫中,强要此物,真是无礼。”   秦王驷微微冷笑:“那王后打算如何处置此物?”   芈姝不假思索地道:“和氏璧乃我楚国之宝,妾身自然要送回楚国。”   秦王驷忽然笑了。他看着芈姝,慢慢说道:“寡人耳朵不好,王后能再说一遍吗?王后打算如何处置这和氏璧?”   芈姝这才感觉气氛有异,却不知哪里不对,犹豫着回答道:“臣妾,想把它送回楚国……”   秦王驷便问她:“和氏璧是何人买下的?”   芈姝迟疑着回答:“是……芈八子……”   秦王驷目光炯炯:“既然是芈八子买下来的,那你打算如此处理的时候,问过芈八子的意见了吗?”   芈姝一惊,自知话已经说错,犹不甘心地挣扎着道:“可,这是楚国的……”   秦王驷截口问道:“你如今是哪国人?”   芈姝脱口而出:“我,我是楚国……”   玳瑁已经听出来了,急忙叫了一声,阻止她继续说下去:“王后……”   芈姝不知所措地看向玳瑁。玳瑁压低了声音急切地示意道:“秦国,秦国!”   芈姝虽听懂了玳瑁的意思,可这一句话竟哽在喉间无法出口,好不容易才艰难地道:“我,我如今是秦国人……”说完,已经抑制不住心中的委屈,泪水夺眶而出。   秦王驷笑着问她:“既然是秦国人,和氏璧落在哪儿,重要吗?”   芈姝备感羞辱,两行眼泪流下,倔强地咬着牙不肯说话。   玳瑁见她如此,心中着急,忙劝道:“王后……”此时此刻,王后怕是又要闹起意气来了。   不想她这边替芈姝着急,却已经惹得秦王驷大怒。他与后妃说话,怎能让这老奴在旁不停指点?当下便不耐烦地斥道:“聒噪!”   缪监会意,使个眼色,两个内侍便上前按住玳瑁,塞住她的嘴,将她拖了出去。芈姝大惊,欲上前阻止,叫道:“傅姆……”   玳瑁见她冒失,着急地连连摇头,阻止她继续行动。芈姝只得站住,看着玳瑁被拖出去,痛苦地无声流泪。   玳瑁被拖到门边时,急忙丢了一个眼色给珍珠。珍珠会意点头,明白玳瑁是要她趁机去抢和氏璧。   玳瑁被拖到椒房殿庭院。缪辛一挥手,几个内侍按倒玳瑁,打起板子来。室外杖击声传来,夹杂着玳瑁的痛呼,声声传入芈姝耳中。   芈姝紧紧掐住自己的手,再也忍不住,上前一步问道:“大王,您、您忽然闯入妾的宫室,责打妾的傅姆,那接下来,您还打算怎么做?”   秦王驷微闭了一下双眼,道:“该怎么做就怎么做。”   芈姝问道:“什么意思?”   秦王驷看着芈姝,心中已经不耐。可这是他的王后,他愿意再给她解释一次:“谁买的东西,归谁,如何处置,谁说了算。这是规则,也是公平。大秦治下万民,就算寡人以君王之尊,也没有看上谁的东西,就强买强卖的。”   芈姝怒极反笑:“那么大王的意思,是要将这和氏璧强判给芈八子了?”   秦王驷心中更是不悦,反问:“是寡人强判?还是你强夺?”   芈姝心中委屈之至,眼泪不禁夺眶而出,掩袖哽咽道:“和氏璧乃楚国国宝,就算流落秦国,身为君子也应该成人之美,归还旧主。奈何大王竟偏心至此,无视我为人子女的孝心。”   秦王驷听了她这糊涂话,冷笑一声,将手一指宫外:“此处,数百年前,乃周天子之都城,周天子之宫殿,如今周天子安在?数百年前,天下十分,七分属姬姓,而今,姬姓之国还有几分?万物无主,唯有能者居之。这大争之世,若是无能者,上至周天下,下至庶民,大则难保国域疆土,小则难保妻儿性命。这天下,没有谁的东西生生世世都是他的,谁失去了,是他自己无福保全,又如何能规定别人一定要送还于他?”   芈姝听了这话,顿时亦得了理由,当下冷笑着驳道:“大王说话好生颠倒,既然说规则和公平,不可强买强卖,那为何又说无福保全者是活该?”   秦王驷看着芈姝,摇头轻叹:“有能力的,改变规则;无能力的,遵守规则。你既无能力改变规则,又岂能不遵守规则?大秦疆域之内的,守着规则,寡人能庇护他。大秦疆域之外其他人的得与失,又与寡人何干?”说到这里,不禁加重了语气。他娶这个王后时,便知道她并不是特别机灵聪明之人。但想着养移体居移气,若让她做了王后,多年历练下来,也应该有所进步。哪晓得她自生了嫡子以后,以为万事皆如意了,便做出了一桩桩一件件愚蠢之事,糊涂至今。“王后,寡人一直在等你自己想清楚:你自己到底是谁,应该做些什么。你想做大秦国母,就应该有身为大秦人的意识,以有为争有位。你不想当大秦王后,就守着规则,自有寡人庇护于你。不为大秦付出,又想恣意享受大秦王后的权力,天下哪有这样便宜之事呢?”   芈姝只觉得这简直是无端飞来的责难。当着这一室宫婢媵女的面,她气得掩面失声痛哭:“我不明白,我做错了什么,我哪里不能承担王后之职了?我拜过宗庙,我对你一心一意,我为你生下儿子,为你打理后宫,我如何不称职了?你偏心,你偏心!”   秦王驷本欲借此让芈姝明白作为后宫之主应有的思量,见她如此不顾一切地大哭,不觉也皱起了眉头。他按了按额头,无言以对,只得轻叹一声,对芈月点头道:“走吧!”   芈月大喜,行了一礼道:“是。”便上前欲取和氏璧。   芈姝不想自己一番哭泣,秦王驷竟毫无触动,反而完全无视她的存在,依旧偏向芈月。一时之间惊惧交加,忽然尖叫起来:“你休想!休想!我的东西,谁也休想夺走!我宁可砸了也不给你!我宁可毁了它,也不会让你踩在我的头上!”她激动之下,竟亲自冲过去要夺和氏璧,芈月连忙一只手挡住她,一只手去拿和氏璧。不料原本站在一边的珍珠却忽然冲上前撞倒了芈月,自己也伸手去夺和氏璧。   混乱中,芈姝摔倒在地,珍珠和芈月的手同时拿起盒中的和氏璧,两人却同时尖叫一声,如被针刺。   芈月看到手指上一点血痕,猛然一惊,想起昔年在楚宫听过的一些旧事来,当下更不犹豫,将手指含在口中吮吸,一口口地将污血吸出,吐了出来。   珍珠却以为自己和她是不慎被锦盒划到,不以为意。芈姝尖叫道:“把和氏璧拿来给我!”珍珠忙去拿和氏璧,待触到那玉璧,却又被玉璧下面不知何物扎了几下。   此时芈月连吸了几口血吐出来,见状刚说了一句:“别动……”珍珠却已经拿起和氏璧,跑到芈姝身边,讨好地将和氏璧递给芈姝道:“王后,给……”   不想芈姝没有伸手去接那和氏璧,却惊骇之至地往后缩,指着珍珠的脸颤声道:“你,你的脸……”   众人皆闻声望去,看见珍珠的脸已经变成青黑之色。珍珠刚一抬头,想说什么,却喷出一口黑血来。血溅上了芈姝的手背,吓得芈姝连忙缩回手来,在衣服上拼命擦着。再一抬头,却见珍珠已经软软地倒在地上。   薜荔尖叫一声:“芈八子,您怎么了……”   众人连忙转头看向芈月,却见芈月脸上已经呈现青气。缪监脸色一变,手中出现几根银针,扎在芈月手臂上,拿起几案上的水递给芈月,急道:“快漱口!”   芈月勉强支撑着,漱了口,将水吐出。薜荔已经跪下,拿起芈月的手指,为她吸吮伤口的血。   众人骤见变故,顿时呆住了。   秦王驷喝道:“谁也不许动那和氏璧与匣子,快传太医。”转头见芈月的脸色已经苍白发青,强撑着对他笑了笑,眼睛却还看着那和氏璧,明白她的心意,对她点了点头,道:“你放心。”   芈月松了口气,眼前一黑,便昏了过去。   椒房殿中,顿时乱作一团。   此时唐夫人也已赶到,急忙率人将芈月带回常宁殿西殿,又忙唤了太医来。太医李醯诊完脉,转身向秦王驷行了一礼道:“大王,臣惭愧。”   秦王驷急问:“芈八子怎么样了?”   李醯苦着脸道:“芈八子是中了毒,幸亏及时将伤口上的毒液吸了出来,否则的话……”   秦王驷道:“否则如何?”   缪监上前一步,轻声道:“大王,奴才得报,王后的那个侍女,已经中毒身亡了。”   秦王驷倒吸一口凉气:“芈八子现在如何?李醯,你还不快快救治!”   李醯无奈,跪在地上重重磕了个头,道:“大王,微臣只能初步诊断芈八子中的是蛇虫之毒,可是却无法辨出是何种蛇虫之毒,到底是一种,还是多种。蛇虫之毒的治法差之毫厘,谬以千里,若不能明确毒素,对症下药,只怕适得其反。”   秦王驷皱眉道:“那现在怎么办,就这么干看着?你身为太医令,居然没有办法吗?”   李醯道:“臣现在只能先以连翘等药拔毒,再以犀角牛黄祛毒,但也只能起到缓解作用,拖延时日,并不能真正解毒。若不能在三日内找到解药,只怕……”   秦王驷道:“只怕什么?”   李醯道:“只怕芈八子性命难保。”   秦王驷大惊,对缪监喝道:“三日之内,不计任何代价,必须找出解药来!”   不说秦王驷下令寻找解药,此刻椒房殿中,已是鸡飞狗跳。   玳瑁受了十杖,便被侍女们扶着慢慢爬起来。正要让侍女们扶她回房去上药,却听得殿内尖叫连声,诧异地问:“出了何事?”   话犹未了,便见秦王驷带着芈月匆匆离去,殿内乱成一团。玳瑁见秦王驷走了,方敢进殿。一进去便见众女缩成一团尖叫,地上倒着珍珠的尸体。   玳瑁大惊,又听侍女们说了事情原委,急忙踉跄上前扶住了芈姝,问道:“王后,您可碰到那东西了?”   芈姝先是摇摇头,又有一丝犹豫,似要点头,又似要摇头,有些不知所措。玳瑁急了:“到底有没有?”   芈姝此时已经连气带吓,整个人都晕了。她方才一直捧着那锦盒,后来芈月去抢那锦盒,珍珠亦过来抢,她当真不记得自己有没有碰到和氏璧。她深吸口气,总算想起珍珠把黑血喷到了她的手背上,忙伸手给玳瑁看,带着哭腔道:“珍珠的血,溅到我手上了。”   玳瑁大惊,忙唤了人来给芈姝洗手。此时殿中乱成一团,她拖着受伤的身体实是不能控制。不想孟昭氏却挺身而出,先是安抚了诸媵女,接下来又指挥椒房殿诸人先扶芈姝进了内屋,再将珍珠尸体抬出,又打水清洗芈姝的手。   孟昭氏照顾得井井有条,还劝玳瑁:“傅姆受了伤,还是赶紧去更衣敷药吧,这里有我便可。”   玳瑁虽然万般不放心芈姝这边,却有另一桩更要紧的事要做,当下便托了孟昭氏照顾,扶着侍女们的手出了殿。她不急着回房治伤,却拖着受伤的身体直奔库房。扶着她的侍女见她后背已经渗出血来,忍痛忍得一头是汗,时不时还痛呼一声,心中不忍,劝道:“傅姆如今伤重,何不回房治伤?有什么事,只管吩咐我们就是。”   玳瑁阴沉着脸,摇头道:“你们不懂的,此物只能由我亲自去找。”   说着,她便指挥着人,将原来芈姝嫁妆中的数个箱子打开,各种小匣子小盒子小瓶子俱摆了一地。却又不让她们寻找,而是亲自翻箱倒柜。偏她刚受了伤,不时地因为举手抬足碰到伤处而停下来,忍痛呻吟,却又咬着牙继续寻找。   却说芈姝安顿好以后,唤了侍女琉璃去看玳瑁。琉璃一直找到库房,才找到玳瑁,诧异道:“傅姆,王后说您受伤了,要您躺着休息,让太医给您治伤。您不养伤,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玳瑁正吃力地扶住一个侍女的身体做支撑,见状道:“你来得正好,帮我把这些箱子打开,把里头的东西拿出来给我看,小心千万莫要摔了什么。”   琉璃一边顺从地依着玳瑁的指点搬取匣盒等物,一边好奇地问:“傅姆在找什么?”   玳瑁没有说话,只吩咐道:“你们小心些,不要粗手笨脚的。给我找一个镶了螺钿的黑漆匣子,里头有三只陶瓶。”   琉璃满腹疑惑,却没有说什么,当下也帮她一起找。楚国多贝,这种镶了螺钿的漆匣极多。但芈姝的嫁妆,琉璃亦是经手过的,还算熟悉。找了一会儿,便从数个螺匣中找着了玳瑁所说之物,但见那匣子上镶着螺钿珠贝,雕花上漆,十分精巧。里头放着三只色彩各异的陶瓶,一为纯黑,一为偏绿,一为偏红。她便将匣子打开,递与玳瑁:“傅姆,可是这个?”   玳瑁见了,顿时激动道:“快拿来给我看。”又指挥琉璃把正中一只黑色陶瓶打开,闻了闻其中气味,点头道:“就是这个,快扶我去见王后。”   芈姝刚安顿下来一会儿,便见侍女们扶着玳瑁进来。玳瑁一身血淋淋的伤衣未换,伤药未上,一瘸一拐走上前来,将一只黑瓶塞给她,急切道:“王后,你快把这药吃下去。”芈姝不解地问:“傅姆,你如何还不去治伤?这又是何物?”   玳瑁却不回答,只道:“王后,时间紧急,您还是先服了药,再容奴婢慢慢告诉您吧。王后放心,奴婢是不会害王后的。”   芈姝虽然不解,但见玳瑁拖着伤痛为自己拿了这药来,神情又如此急切,到底还是信她,便倒出一粒药来,接过琉璃奉上的水冲服下去,才又问道:“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玳瑁见她吃下药,这才松了一口气。正要开口,却欲言又止,看了看左右。芈姝会意,便叫其余人退了出去,只留下孟昭氏、琉璃等几名她素日视为心腹之人。   玳瑁这才道:“那芈八子包藏祸心,竟然在和氏璧上下毒暗害王后,幸而王后吉人天相,只折了珍珠。老奴恐王后也拿过这盒子,不知是否会沾上残毒,所以赶紧去找了此药,王后服之,有备无患。”   芈姝有些诧异:“你这又是什么药?”   玳瑁便把螺钿漆匣打开,指点着道:“您出嫁的时候,威后曾经让太医院精制了许多药物让您带着上路,其中就有几种解毒秘药,所以奴婢这才赶着去翻找出来。王后您看,这三瓶解毒药,左边偏绿色的专解草木之毒,右边偏红色的专解矿石之毒,您方才服的这瓶黑色的乃是专解蛇虫之毒的龙回丹。”   芈姝听得不住点头,冷不防孟昭氏细声细气地道:“傅姆,您为何只让王后服那黑瓶之药,若那不是蛇虫之毒呢?”   玳瑁怔了一怔,迅速看向孟昭氏。孟昭氏却神情腼腆,见玳瑁眼神凌厉,反而脸儿微红,一副怯懦之态:“可是我说错了吗?”   玳瑁转头看向芈姝,见芈姝神情亦有不解,当下解释道:“王后,奴婢当日听太医说过,草木矿石之毒需要吞服或吸入,只有蛇虫之毒,是伤及皮肤血脉的……因珍珠触了和氏璧即死,所以奴婢猜这必是蛇虫之毒!”   芈姝一想到珍珠死状,心有余悸,再想到玳瑁不顾伤势为自己找药,心中亦是感动,抓住她的手道:“傅姆,你为我受刑,我却不敢为你说情。如今你受了刑杖,还未及看太医上药,就赶着为我找药。这些媵女奴婢,若能有你一半忠心,我何至于这么烦心?”芈姝说着,便已哽咽。   孟昭氏见状,亦以帕拭泪,且又不动声色地上前一步,劝道:“王后如今已经服了药了,傅姆亦当安心,还是快让傅姆下去疗伤吧。”   芈姝回过神来,连忙点头:“说得对。琉璃下去,快宣太医。”   孟昭氏却又柔声劝道:“以妾身看来,王后虽然服了解毒药,却也要看是否对症。您凤体要紧,是不是再宣太医来为您诊脉,也好让我们安心?”   玳瑁正被琉璃扶着要出去,闻言也回头紧张地道:“对对对,王后,您要先让太医为您确诊一下,老奴才能安心。”   芈姝连忙点头:“好好,让太医先给我诊脉,再去给玳瑁治伤。”   见玳瑁退下,孟昭氏道:“王后,刚才可把妾身吓坏了,若不是珍珠护主,那可就不堪设想了……”一句话又唤起芈姝的惊恐,她神经质地一把抓住孟昭氏的手:“你休提了,方才吓死我了。”孟昭氏不动声色继续道:“王后受了这么大的惊吓,大王也不在您身边安慰,倒去了芈八子宫中。她如今昏迷不醒,就算在她那儿又有什么用?大王又不是太医。您这儿才正需要人安慰。”   芈姝愤恨地道:“你别说了,他如今一心在那狐媚子身上,眼中哪里还有我啊!”   孟昭氏又道:“听说,芈八子那边还诊不出伤情来,到处在找解毒药呢。您这里的药,要不要送去给她……”   芈姝却听也不听,摆手恨声道:“休想,天晓得她是不是存心害我。如今她怕阴谋败露,在装昏迷不醒呢。”   孟昭氏嘴角露出一丝微笑,却依旧顺从地道:“您说得是。”她劝了芈姝几句,把芈姝身边的事情都安排妥了,又亲自去看了玳瑁,见玳瑁果然已经上了药,又令侍女回报芈姝,这才慢慢地走了出去。   此时天色已晚,各处灯火慢慢地上了。侍女捧着灯在走动,见了她连忙曲膝避让。她笑着摆手,态度十分和气。   她走在前面,仍然可以听到侍女们在说着悄悄话:“孟昭可真是个和善人……”   她听在耳里,却没有停下来,只是嘴角现出一丝微笑。   如今她在椒房殿中,已经可以代芈姝处理许多事务了。那些有了孩子的媵人,自然会把重心移到孩子身上,对芈姝来说已经算是“不够忠心”的了。因此,在与芈月明显失和之后,芈姝更加地倚重于她,十件事中倒有四五件事要听听她的意见。   如今,在和氏璧这件事上,芈姝和芈月会分裂得更厉害,而玳瑁挨的这一顿打,也会教她老老实实地躺在房间内,一两个月内休想再指手画脚了。   甚至,还可以让她躺得更久一些。   孟昭氏走回自己的院落,便让侍女们出去。等到房间内只剩下她一个人的时候,摸摸袖内暗袋中的半瓶丹药,露出一丝冷笑。万万没有想到啊,珍珠的死竟让玳瑁神志大乱。芈姝若要中毒,岂不早就中毒了?既然她没有毒发,又何须再多服那一粒龙回丹?   她从袖中拿出丹药,拈起一粒来,凝神看着———这一粒龙回丹,便让玳瑁陷入了死地。    第四章 龙回丹   这日清晨,卫良人正走到花园边,忽然听得隔墙有两个女子在说话。最近宫中多事,各种流言便飞快流传,因此她一开始并不以为意。不料风中隐约传来“芈八子”“解药”之类的话语。她自然听说过芈八子昏迷不醒,秦王驷在遍寻解药之事,当下上了心,连忙驻足细听。   却听得一个女子道:“王后手中明明有解毒的龙回丹,可是却不许我们声张,这是为何?”   另一女子道:“听说芈八子再没有对症的解毒药,可能就活不过三天了。”   头一个女子便道:“唉,别说了,小心祸从口出……”   卫良人正欲再上前一步细听,忽听得那两人“啊”了一声,似发现了什么,便噔噔噔地跑了。   卫良人急忙穿过屏门追了过去,却见两个宫女的身影远远地一晃便不见了。卫良人惊疑不定,却不晓得这话到底是真是假,忙急急去寻魏夫人商议。   魏夫人也对发生在王后殿中之事十分不解。她本是想借此挑动芈姝芈月姐妹相争,但最终发展到一人毒发身亡、一人生死不明的状况,却教她也十分疑惑。此时见卫良人来找她,便做出一副恹恹的样子,笑了一笑:“我这里,早就无人走动了,倒是妹妹还难得肯来。”   卫良人深知她不甘寂寞的性子,也不客气,坐下来道:“我正是有事想向阿姊请教呢。”   魏夫人眉毛一挑,问道:“怎么说?”卫良人左右一看,见无人在旁,便将方才听到的话,附在她的耳边,悄悄地说了。魏夫人听了这话,心头已是惊涛骇浪,面上却仍不动声色,依旧摆出一副心灰意冷的样子冷笑道:“你告诉我这个做什么?”   卫良人见她如此,也不禁有些疑惑。若换了往常,魏夫人听到这样的事情,必是不会放过的。当下她心里也有些捉摸不定起来,问道:“魏姊姊,您说要不要让大王知道这件事呢?”   魏夫人却依旧懒洋洋地笑道:“妹妹尽管告诉去,大王知道了,一定嘉奖你的忠心。”   卫良人更是疑惑,当下试探道:“我这不是想向阿姊讨个主意吗?”   魏夫人冷淡地回答她:“有什么主意好拿?我不过是个坐着等死的废人,任是谁得宠,谁不得宠,谁算计,谁等死,与我何干?”   卫良人狐疑地道:“阿姊素日可不是这样的……”却被魏夫人凌厉地看了她一眼。卫良人心中一惊,忙改口笑道:“那我就听阿姊的。我先走了。”   见卫良人匆匆去了,采薇进来不解地问:“夫人,卫良人说了什么,您为何……”却见魏夫人脸色阴沉,吓得不敢再说。   魏夫人一扫方才懒洋洋的样子,腾地站起,握紧了拳头,道:“事情做出祸来了。从今天起紧闭门户,千万不要做任何事,说任何话。”   采薇大惊,连忙应“是”。   卫良人离了披香殿,回到花园蹙眉细思,却百思不得其解。魏夫人今日的举动,实是令她疑惑万分。她当即叫人去观察披香殿的举动。若是魏夫人口头上说不感兴趣,实则要借此对付王后,她便可以旁观事情的发展。但若是魏夫人因此吓得收敛手脚,那么……卫良人心底一沉,那事情便比她想象的更为可怕。也就是说,和氏璧一案,很可能就是魏夫人做的手脚。那么,她就要考虑,在事情发生之后,如何让自己不受连累。   此外,她还有一件更疑惑的事,那就是到底是谁在她的必经之路上说出那样的话来,诱导她怀疑王后,甚至诱导她把这种怀疑传给魏夫人?   卫良人回到自己房间里,叫来侍女采绿道:“你且去打听一下,近日大监在做什么。”   采绿一怔:“良人,您打算……”   卫良人冷笑:“如今这宫中,也只有他算得一个聪明人。”缪监虽然算计过她,但归根结底,在那件事上,真正被算计到的是魏夫人、王后以及芈月。若要在这宫中找到一个能够完全明白她的意思,又不至于连累她的人,也只有缪监了。   采绿去打听回来,说是缪监奉了秦王驷之命,正在全城紧急搜捕嫌疑人,寻找解药。   此时咸阳城已经戒严,秦王驷下令,全城搜索。尤其是在城门口,更是查验得厉害。出城的人正一个个排队交验竹符,宫中派来的侍卫亲自监督,拿着那载了“卖和氏璧的范贾”形貌特征的文书,见着中年、肥胖、不是咸阳口音的男子,便不管士庶,不论贫富,统统拿下。一时间,拿了十几名身材肥胖的中年人,便要押送到廷尉那里,由那些见过范贾的人,一一辨认。   此时魏冉正在司马错帐下为将,一听说芈月中毒之事,便自请效力,率人冲入那范贾所居的商肆之内,不想却已是人去楼空。他只得自己再带了人,在咸阳街市一家家搜查过来。   正在此时,有军卒跑过来找魏冉,说是已经在城门口抓到范贾了。魏冉大喜,便要去城门口押解那范贾。   原来各处城门,今日已经抓了几十名符合范贾相貌特征之人。大部分人畏于秦法,只能自认倒霉,老实被拿,只希望廷尉府能够审辨明白,得以脱身。不想中间却有数人拒捕,当下就被抓获,其中一人被认出正是范贾。   消息报到宫中,缪监忙去回报秦王驷。   此时秦王驷正在常宁殿中。因芈月仍然昏迷不醒,且今日已是第二日了,离李醯所说的时限越来越近,秦王驷心中不安,下了朝便去守着芈月。   虽然暂时没有找到解毒之药,但女医挚依旧每日施针,李醯亦开出缓解毒性之药。只是芈月病势越发沉重,这日连药也喝不进了。嬴稷不肯吃饭,也不肯好生睡觉,只是担忧地牵着母亲的手,吧嗒吧嗒地掉着眼泪。他只知道母亲病了,可能快要死了,却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恐惧着失去母亲后未知的一切,又恨不得一夕间长大,拥有移山倒海、号令天下的力量,能永远永远地保护母亲。   秦王驷走进来的时候,嬴稷正趴在芈月榻边睡着。见秦王驷进来,侍女连忙上前,轻手轻脚托起他的小身子,把他抱去休息。秦王驷近前,只见芈月的嘴紧紧闭着,女萝和薜荔两人一齐动手,一人扶着她,一人喂药,虽勉强将药灌入她的口中,但药液很快涌出,沿着芈月的嘴角流到枕头和被子上。   秦王驷看不下去了,上前沉声道:“让寡人来。”女萝等连忙让开。秦王驷将芈月抱起来,让她斜躺着倚靠在他怀中,舀了一汤匙的药汤喂入她口中,在芈月耳边低声道:“季芈,寡人命令你,把药喝下去。你不是一向都努力活着吗?这次,你也一定要努力活下去!”   芈月似乎听到了他的话,这一次,口中的药没有涌出来。秦王驷满意地笑了一笑,又继续喂了两口,不料芈月忽然一咳,将方才喂入的药全部咳了出来。   女萝大惊,连忙拿着手帕擦拭道:“大王恕罪,大王———”   秦王驷摆摆手,自己擦了一下胸口的药汁,看着昏迷不醒的芈月,心中甚是怜惜。他轻抚着芈月的脸,道:“季芈,你不是说过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要活下去吗?为什么你现在躺在这里,一动不动?你的活力哪儿去了,你的聪明哪儿去了?”他说到这里,顿住了,没有再说下去,心中默默道:季芈,你如今躺在这里,什么都不知道,更不晓得寡人的担忧、寡人的心痛。到底要怎么样才能够救醒你?到底是谁在利用你对亲情的执念害你?你不顾一切地想得到和氏璧,是因为你曾经得到的爱是独一无二的,是毫无保留的吗?寡人要如何才能得到你全心全意的对待,有朝一日能让你为了保留一份你我之间的纪念而不顾生死?   他沉默着,众人也不敢上前,只屏气侍立一边。   过了好一会儿,便见缪监匆匆进来:“大王———”   秦王驷将芈月交给女萝,自己站起来道:“发现什么了?”   缪监行了一礼:“那个卖和氏璧的商人已经抓回来了。”   秦王驷看到他的神情就明白了三分:“没有找到解药?”见缪监有些犹豫,秦王驷看了看昏迷着的芈月,摆手道:“出去说。”   说着,便率先走了出去,缪监连忙跟上。   秦王驷步入庭院。时值秋天,院中一株老银杏树叶落满地。他踩着遍地的银杏叶子,慢慢踱着,道:“问出什么来了?”   缪监恭敬道:“此事果然背后有人作祟。那范贾招供,和氏璧早就被人买下,却叫他继续叫卖甚至抬高价格,直至千金。”   秦王驷道:“可查出是什么人在背后操纵?”   缪监犹豫了一下:“是———魏夫人。”   秦王驷停住脚步,声音陡然变冷:“谁?”   缪监垂着眼,面无表情地回道:“老奴又询问过,魏夫人派井离买下和氏璧,又派其弟井深在范贾身边操纵。魏夫人又派人让王后知道和氏璧的消息,甚至买通王后宫中的宫女,挑拨王后争夺和氏璧……”   他话未说话,便听得秦王驷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声:“贱人!”一甩袖子,疾步而出。缪监还有一个消息未及禀报,却不防秦王驷怒气勃发,一路疾走,他只得将此事咽下,急趋跟上秦王驷。   秦王驷一路直奔披香殿,魏夫人闻讯,慌张地整着衣服出来,跪下相迎。却见秦王驷阴沉着脸,不理不睬走进去。魏夫人心知不妙,连忙站起来跟进去。   魏夫人身后跟着的侍女也想跟进去服侍,缪监却挡住她们,并拉上了门,自己站在门外。采薇和井离对望一眼,见彼此都吓得脸色苍白。   秦王驷走进室内,坐下。魏夫人跟着进来,忽然听到背后门响,回头看门已经被关上,脸色大变。   此时室内只有他二人在,魏夫人心知不妙,连忙跪下颤声叫道:“大王!”此时,她已经知道秦王驷为何而来了。她派井深去杀范贾灭口,好将事情做得天衣无缝,谁晓得井深这个蠢货,居然让范贾逃了出去。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她就知道不妙了。本以为真相没这么快败露,可是没有想到,事情来得这么快。她跪伏在地,饶是素日胆大包天,也不禁浑身颤抖。   秦王驷按着太阳穴,神情疲惫,语气却变得极为平和:“寡人给你最后一次说话的机会,不要再自作聪明。”   魏夫人听到秦王驷这样的话语,只觉得眼前一黑。她非常了解秦王驷,他若是怒气冲冲,她或许还有机会,但他这般语气平和,却显然已经不打算听她任何辩解了。她顿时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扑在地上,向前爬了几步,急声泣告:“大王,大王,您一定要相信妾身最后一次,妾身没有下毒,妾身真的没有下毒。”   秦王驷看了她一眼,不再说话,站起来就欲向外走去。   魏夫人吓得魂飞魄散,不顾一切地扑上前,抱住秦王驷的腿大叫:“大王明鉴,妾身再糊涂也不敢做出这种事。和氏璧送进宫要经过多少人的手,没人能算计到一定会害到谁,这毒可能伤害到任何一个人,甚至是大王或者子华。妾身再糊涂也没有这个胆子,更不会愚蠢到用这种手段来杀人。能做出这种事的,除非……”她咬了咬牙,还是抛出了杀手锏,“除非是早有解药,早就安排下替死鬼的人。”   秦王驷本对她失望已极,还肯耐心来见她,无非是想知道解药的下落。此时听她说话,只觉得怒从心头起,脸色变得铁青,咬牙抓起魏夫人的衣襟怒斥:“到这个时候你还不忘记拉别人下水,拿别人当替死鬼吗?”说着,便将魏夫人狠狠踢翻在地,走到门边伸手欲开门,却听得魏夫人不顾一切地高叫:“是王后,这和氏璧从头到尾都只有她的人拿着,她手中就有解毒之药。”   秦王驷的手顿时停住,僵立不动。   候在门外的缪监听了此言,也不禁僵住了。他得了卫良人的私下情报,两下一结合,顿时就信了。心下暗自后悔方才一时犹豫,不曾在秦王驷入披香殿之前将此事说明,如今倒陷入被动了。   此刻的魏夫人已经披头散发形如厉鬼,见了秦王驷如此,顿时如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伏地高叫:“大王可以去搜王后的宫中,她有解药———芈八子再不服下解药就会死了!大王,救人要紧,救人要紧啊!”   秦王驷转身,看着魏夫人,厉声道:“你怎么知道的?”   魏夫人此时已经被恐怖所驱使,恨不得拿所有知道的消息来换取秦王驷的信任,听了这话急忙应道:“是卫良人———是她听到王后宫中有人说话,说季芈中毒以后,王后就赶紧开箱服药,生怕染上余毒。这毒不是王后所下,她何来的解药?”   秦王驷深深看着魏夫人,似要看到她的骨髓中去。魏夫人整个人都缩成一团,却知道这是自己最后一次机会,一定要抓住。当下咬着牙,噙着泪,却不敢回避秦王驷的目光,只死死地看着秦王驷,希望他能够明慧如昔。   秦王驷忽然道:“寡人这就去王后宫中。”魏夫人一喜,待要说话,却见秦王驷指着她厉声喝道:“可是———别以为你就能免罪!”   说罢,此时早候在门边的缪监已经开门,秦王驷大步走出去。   魏夫人望着他的背影绝望地叫道:“妾身只是想恶作剧,妾身绝对没有下毒,更无害人之心。大王明鉴啊!”   秦王驷顿了一顿,却没有回头,径直向外而行。   缪监用眼神示意了一下身边之人,连忙跟着出去。   便见两个内侍迅速上前,将魏夫人的房门关上,锁住,并站在门口把守着。缪乙便指挥着其他内侍将庭院中的内侍和宫女们统统带了出去。   一时间,披香殿人仰马翻。   魏夫人伏在地上,听着外面的响动,心中顿时一片冰冷。如果说上一次是无妄之灾,她还能翻身的话,这一次她知道,自己真的彻底失去秦王驷的信任与怜惜了。   她想不起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了,或许只是出于一种深深的不甘。她在这宫中,亲眼看到庸夫人的败退,她阿姊魏王后的失宠和不甘,以及唐夫人如同影子一样活着的人生。她从小聪明好胜,入秦之后,秦王驷更是给了她前所未有的宠爱和权力,这一切都养成了她的自信和妄念。她不甘心眼看着新人得宠,不甘心居于人下,不甘心让出权力,不甘心失去在秦王驷心中的位置,更不甘心只做一个君王手中“爱则加诸膝,恶则坠诸渊”的玩物。让她像唐夫人那样寂寂无声地活着,还不如让她去死。   因着这一股妄念,她为了当上王后,为了阻止芈姝的入宫,甚至不惜与魏国势力勾结。她何尝不知这样的事被秦王驷知道,她便是死路一条。可是,就算她什么也不做,她又能获得什么?不也是失宠失势吗?她太了解秦王驷了。她是姬妾,但公子华是秦王驷的亲生儿子,就算她获罪,子华依旧还是公子,只不过是宠爱多些少些,封地大些小些罢了。但是她若成功了,子华便是太子。这其中的得失,她算得太清楚了。   若换了旁人,如卫良人之流,只会计算着点滴的君恩,想让自己在宫中的岁月过得好一点,给子嗣谋算多一点———她们算计着这些残羹剩饭的多与少,小心地去维护、去争夺,而不敢冒得罪秦王驷的危险。可是,她岂是这种蝇营狗苟之辈?她曾经得到过最多的、最好的,再教她为了这些次一点的东西去忍让,她不屑。   但这一注,她输了,输得一败涂地,败得要将自己的心割出一片来,献与秦王驷,才换得一方容身之地。她本以为,自己是不在乎失败的,但直到命运临头,她才知道,她舍不得死,舍不得就此认输。只要她活着,就有再坐到棋盘前的机会。   王后芈姝、八子芈月,这些人从来就不是她的对手。她所有的一切,都只是为了让秦王驷注意到她,看到她的不甘,看到她的怨愤。   她像个天生不甘寂寞的斗士,宁可死于战场,也不会安于平庸终老。所以,她在战败以后,在烂泥地里又慢慢爬起来,养精蓄锐,重新积累起力量,在有出击的机会时,她依旧忍不住会出手。她想让秦王驷看到,他所喜欢的妃子,他所倚重的王后,有多么不堪一击,有多么容易被操纵。   她只想躲在暗处冷笑。   她是失去了所有的机会,可是那些看着她倒下的人,也不能站在她面前得意!她宁可让她们也一起倒下,然后……大家做个伴儿。至于秦王驷再找新人来,那又是另一轮的博弈了。她甚至想,她未必不能在其中寻找机会继续插手。   她知道自己的想法很疯狂,甚至有些自取灭亡,可是她如同一个赌徒一样,站在赌桌旁,看到有新的机会就会忍不住出手,哪怕输得精光,仍然舍不得离开。甚至不惜赊账,拿自己所有的一切去抵押,以换取再下一注的机会。   魏夫人翻了个身,在地板上仰面躺平,脑子里一团混乱。她甚至不再想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却只是想着,这一次,她能够拖下多少人来陪她?   秦王驷一路不停走出披香殿,缪监急忙跟上,低声请罪,将自己所知情报说了一遍。秦王驷更是信了几分,当下一气直走到椒房殿中。见芈姝匆忙迎出,秦王驷根本不看她一眼,径直走进去。   芈姝不知所措地看看玳瑁,在玳瑁示意下,也跟进去。   秦王驷坐下,冷眼看着芈姝。芈姝在这种眼神下感觉心虚,迟疑地左右看看,扶着玳瑁一步步挨近坐下,赔笑道:“大王,今日朝政不忙吗,怎么到妾身这儿来了?”   秦王驷劈头就问:“芈八子中毒已经快三天了,王后就不关心她的死活吗?”   芈姝猝不及防,失声道:“她,她还……”她险些就想说出“她还活着吗”,话到嘴边,猛然醒悟,改口道:“没事吧?”只是这话转得硬了,听来颇有些不太自然。   秦王驷何等聪明,如何听不出其中的勉强来?当下冷冷地看了芈姝一眼,问:“王后是希望她死,还是希望她活?”   芈姝被他看得不安起来,支吾道:“妾身……妾身自然是希望她活着。”   秦王驷不再理她,却缓缓地扫视了殿中诸人一眼。所有人见着他的神情,都不禁胆寒,纷纷低下了头。   秦王驷将众人神情皆看到眼中,才缓缓道:“朕听说楚国有一种解毒之药,那日事情发生以后,王后就吃了一颗解毒药,不知道此药是否对症?”   芈姝听了这话,惊得站起来:“我……我……”玳瑁见芈姝心神大乱,忙拉了拉芈姝,芈姝一紧张,立刻否认:“没有……没有这种事情。”   玳瑁见芈姝连连说错话,连忙替她描补:“王后出嫁时,嫁妆中就有各种药物。老奴见王后也接触过那个匣子,怕染上余毒,所以找了一颗解毒的药让王后吃下去———其实只是求个安心罢了。”   芈姝见状,连连点头:“是啊,是啊!”   秦王驷收起慑人的眼神,轻笑道:“原来是求个安心啊!”忽然问道:“那药还有吗?”   芈姝被秦王驷笑得心惊肉跳,听了这话不及细思,连忙应声道:“有,还有……”说着伸手取过还放在几案上的药匣,端到秦王驷面前,抖抖索索地解释:“红的解矿石之毒,绿的解草木之毒,黑的解蛇虫之毒。”   秦王驷接过药匣,打开看了看,转向芈姝微笑道:“王后吃的是哪一种药呢?”   芈姝本已经吓得有些晕头转向,忽然见秦王驷换了和颜悦色,一心只想讨好于他,哪里还顾得这许多,忙笑道:“黑色的。”   秦王驷接过药匣道:“其他两种没有吃吗?”   芈姝脱口道:“不需要。”玳瑁听得脸色大变,直欲去捂住她的嘴,却在秦王驷的眼光下不敢有所举动。   秦王驷点头道:“好,好!”   芈姝还待他再说些什么,不料秦王驷却忽然站起,转身疾步离去。   众侍人忙跪地相送:“送大王。”   玳瑁战战兢兢地抬头,见秦王驷已经远去,芈姝却还呆立着没有反应过来,急得站起来拉住芈姝道:“王后,您怎么就这么轻易把解药给了大王,还什么都说了!”   芈姝还未回过神来,反问道:“怎么了?”   玳瑁顿足:“季芈中了毒,整个秦国都没有解药,偏我们有解药,岂不令大王生疑?”   芈姝便问:“生什么疑?”她这话一说,忽然想起情由来,吓得脸色都变了,此时又闻玳瑁解释:“大王岂不是要怀疑这毒是我们下的,否则哪会这么巧!”   莫说秦王驷怀疑,芈姝自己一细想,也是大吃一惊,吓得白了脸色。她一挥手令诸人退下,自己抓住玳瑁的手,惊疑不定地问道:“傅姆,这毒是你下的吗?”   玳瑁急了:“王后,你如何连老奴也信不过了?若老奴当真要下手,何必这般麻烦!”   芈姝越想越怕,白着一张脸,连手都抖了起来:“那……那我们怎会有解药?”   玳瑁百口莫辩,只得硬着头皮解释道:“奴婢找这药只是以防万一,求个安心。但愿这药不对症才好。”   芈姝也不由得点头。也不知是向玳瑁解释,还是向自己解释,她喃喃地道:“嗯,不会这么巧吧,这药必是不对症的。对,必是不对症的。”   不提两人提心吊胆地等着消息,且说秦王驷带着药匣,回了常宁殿,便召来太医李醯,将那药匣给李醯验看。李醯打开黑色药瓶,倒出仅剩的三颗药丸来,又倒回两颗,拿起剩下的一颗,闻了闻,用小刀刮下一点药粉尝了尝,闭上眼睛仔细分辨其中的药性成分。   秦王驷坐在芈月身边,只是看着芈月,并不说话。   李醯将药丸递给身边的女医挚:“医挚,你来看看。”   女医挚也似李醯一样,试过了药性,才抬头道:“的确是解蛇虫之毒的药,可是……”   李醯会意,道:“是不是能完全解芈八子之毒,却不能确定,是吗?”   女医挚点点头,又说了一句:“此乃楚宫秘药龙回丹,能解荆山蛇、云梦环蛇、双头蛇这三种楚国至毒之蛇的毒,但若芈八子中的不是这三种毒蛇之毒,就难说了。”   李醯便向秦王驷一拱手,禀道:“大王,蛇虫之毒变化多端,其解药或取其经常出没之地的药草,或取其血提炼成药,必须对症下药。请恕臣无礼,能否再取芈八子身上的蛇毒做个试验,看看是否有效?”   秦王驷点头:“准。”   李醯看了女医挚一眼,女医挚便走到芈月身边,拿起银刀,正欲在芈月受过伤的手指尖上再割一刀,只是刀子贴近芈月手指,她却有些犹豫,不敢下手。   秦王驷见状,抱起芈月,让她倚在自己怀中,拿过女医挚手中的银刀,亲自动手在指尖割下,但见红中带着紫黑的血,一滴滴落在女医挚手上拿着的药碗中。   李醯取了血,便小心翼翼端了出去,到庭院中叫内侍寻来几只小兔,将那血沾了银刀,划破兔子的皮毛,弄出伤口来,见那兔子开始抽搐,再将那黑色药丸给那兔子服下。如此几番试验之后,才回来禀道:“恭喜大王,此药完全对症,芈八子服药以后,三天之内当能醒来。”   秦王驷点头,又问:“怎么要这么久?”   李醯道:“大王,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芈八子被蛇毒伤了经脉,要祛除余毒,恢复身体,还需要更久。”   秦王驷点了点头,让李醯退下,叫人将那药丸与芈月服下之后,沉默不语。过了片刻,他忽然发出一声冷笑:“王后手中,居然有对症的解药……”   他忽然笑了起来,笑声令人不寒而栗。   众人吓得不敢说话。   秦王驷看了一眼缪监,缪监会意,忙上前恭敬听命,就听得秦王驷道:“将椒房殿与披香殿封殿,在事情查清楚以前,不许任何人进出。”   椒房殿内,芈姝拿着诏书,晕了过去。   披香殿内,魏夫人青衣散发,端坐在那儿,神情如死灰,一动不动。   宫中变故,亦是飞快地传遍咸阳城中,各卿大夫的府第。   此刻,张仪书房中,庸芮与张仪对坐。   庸芮问道:“张子之智,非常人能及,这后宫之事,您如何看?”   张仪反问:“以庸公子之见,当是谁人所为?”   庸芮知道自己的思维只在常理之内,而张仪的思维,却常在常理之外。若要得张仪之智,自己亦当先说出猜想来,当下微一沉吟:“都有可能,都有破绽。若是魏氏所为,便是欲借此挑拨起王后和芈八子之争,甚至除去对手。王后一死,公子荡难保,而魏夫人就有可能推公子华上位。”   张仪抚须,微笑不语。   庸芮见状,又微一沉吟,说道:“若是王后所为,便是故意引魏氏入圈套,一举除去芈八子和魏夫人,一箭双雕。”   张仪微笑,却问:“那这毒呢?”   庸芮一时语塞,想了想:“若从毒来论,只有王后有此毒,其他人也无此条件。这样算来,便是王后所为了?”再看张仪神情,却颇有一些不以为然,转口又道,“还有一种可能,就是魏夫人知道王后有此种毒物,盗取此毒,借此陷害。但……魏夫人如何能够得知此事,又如何能得到此毒?依在下看,可能性不大。”说到最后,又摇摇头,自己也有些不能确定了。   张仪又问:“还有呢?”   庸芮一怔,将自己方才的话细想了想,看还有什么遗漏之处,但觉得再说,亦脱不出这几种可能,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张仪笑着喝了一口茶。这苦荼的味道,他原来并不喜爱,可是自那日在楚国与秦王共饮之后,他亦渐渐喜欢上了这种初喝时又苦又涩,品得久了却有一丝回甘的饮品。他喝了几口,才放下茶盏,轻敲几案,缓缓地道:“如果有第三个人呢?”   庸芮一怔:“第三个人?”   张仪慢条斯理地又品了一口茶,才道:“我总疑心,王后没有这样缜密的心计,而魏氏的势力在公孙衍的时候被连根拔起,哪里又能布得下这么大的局?”   庸芮听了张仪之言,也陷入了沉思。他坐在那儿,沉默半晌,忽然猛地一击案:“我想起来了。”   张仪正一口茶饮入,被他一吓,茶水自鼻孔喷出,呛了半日,才问道:“你想起什么来了?”   庸芮连忙一边道歉,一边道:“那个范贾……我来之前,于街市上见着那范贾被人押送而过,当时只觉得眼熟。你方才说,是否有第三个人,我想着与此事相干之人,却忽然想起……上个月,我曾经在游士馆舍见到过一人,长得颇似那个范贾。他当时正与人私下见面,态度还甚是恭敬,不晓得此人有无嫌疑?”   张仪眼睛一亮,拉住了他叫道:“你如何现在才说?”   庸芮苦笑摇头:“我那些日子心不在焉,所以根本未曾将此事放在心上,只是……”他将信将疑,“那人当真可疑?”   张仪道:“总是一条线索,值得一探。”   庸芮跳了起来:“我这便去。”   张仪忙叫住他:“且慢,你怎可自己这样便去?待我拨一队人马与你同去!”   且不说庸芮领兵而去,却说那游士馆舍,本就是列国游士所居,人来人往,鱼龙混杂。庸芮到了那里,寻遍所有地方,却找不到那日所见之人。他不肯死心,当下便召来管理馆舍的中丞,对着人一个个点去。   那中丞见他如此细究,便搬了名册出来。秦法素来严密,那些游士入馆便要登记,中丞便据此名册发放供养之米粮,若要离开,也要去中丞处登记,换取过关的符节。   他们查看了这一月之内离开馆舍的名单,发现一名魏国士人中行期甚是可疑,当下便由张仪禀了秦王驷,满城围捕。   如此几番搜捕,直将咸阳城弄得人心惶惶。原来因为五国联军围城而躲入咸阳城的一些巨族大户,也吓得要迁出去。   樗里疾见此情景,忙进宫去劝秦王驷。正劝着,便得到禀报,说是庸芮已经抓到了中行期。秦王驷大喜,当即派甘茂去审问,不料这回却审出一个了不得的结果来。   秦王驷得了禀报,惊诧不已,立刻召来樗里疾,将供词给他看。樗里疾见了以后,也甚是惊骇。两人面面相觑。良久,樗里疾才道:“既有此供词,大王少不得也要召他面询了。”   秦王驷沉默片刻,还是点头道:“召张仪入宫。”    第五章 真与伪   次日,张仪奉召入宫。   张仪只道是自己指点相助庸芮有功,因而不以为意。他一进宣室殿,便见秦王驷和樗里疾坐在上首,神情严肃。他心中疑惑,莫不是函谷关前军情有变?   行礼之后,君臣对坐,便听得秦王驷开口道:“张子可知后宫和氏璧一案?”   张仪点头:“知道。”   秦王驷问:“张子怎么看?”   张仪便将自己的分析说出:“臣以为,此事非一人所为。王后、魏夫人,甚至还有第三人、第四人,此事夹杂了他们每个人的私心和手段,才会如此复杂多变,而非一人起初所愿。”   秦王驷听了此言,并不说话,只是看了樗里疾一眼。   樗里疾接话道:“张子说得对。张子可知,昨日我们抓到一人,乃是范贾身后支使之人?”   张仪点头:“吾亦知之矣。庸芮公子曾与我说过,当日他见着范贾曾在游士馆舍,与另一人见面。怎么,此人抓到了?”   樗里疾不由得与秦王驷交换了一个眼色,疑虑更甚,嘴上却说:“正是,昨日庸芮抓获此人,送至廷尉府,与那范贾对质,终于得知此人背后的操纵者……张子可要听听此人的供词?”   张仪隐隐感觉不妙,神情却是不变,笑着拱手道:“臣恭聆。”   樗里疾向缪监示意道:“宣甘茂大夫。”   过不多时,缪监便引着甘茂手捧竹简走进来,行礼如仪。   樗里疾问道:“甘茂大夫,那犯人的口供,可是有了?”   甘茂本是傲气之人,但这些年来在秦国的位置始终不上不下,不免将原来的傲气消磨了些,此时眉宇间的不驯之色已经减了许多,添了几分沉稳。他听了樗里疾之言,便应道:“是。”当下呈上竹简,跪坐在下首陈说案情:“此人姓中行,名期。乃先晋中行氏之后,居于魏国,与张子乃是同乡……”   张仪霍地直起身子,他感觉到一丝阴谋的味道,瞪大了眼睛看着甘茂。   甘茂又继续道:“他说,和氏璧乃是一月之前,张相交给他的……”   张仪勃然大怒,长身而立:“胡说,我何来和氏璧?”   甘茂表情严肃依旧,板板正正地道:“当日张相弃楚入秦,原因天下皆知,乃是因为楚国令尹昭阳丢失和氏璧,而张子是唯一的嫌疑人。”   张仪提起旧事,便有些咬牙切齿:“昭阳老匹夫轻慢士子、草菅人命,他冤枉我,毒打刑求,可是我张仪清清白白,没有拿就是没有拿。”他转向秦王驷,急道:“大王,臣当日与大王一起入秦,两袖空空。臣有没有和氏璧,大王当一清二楚。”   秦王驷微微点头,他其实在昨日已经听过回禀,此时再转向甘茂问:“你可问清,这和氏璧是如何到了咸阳的?”   甘茂此人,素来都是一副不苟言笑的板正面孔,昔年迎楚公主入秦,也不曾有过半分好颜色,今日对着张仪陈述案情,更是一张铁面。当下只向张仪拱了拱手:“张子,在下初审此案,比张子更为惊骇,所以问得很细。此人招供,当日张子得到和氏璧以后,因为昭阳追查甚严,怕带不出关卡,所以将和氏璧藏匿起来。后来借着楚国公主和秦国联姻,将和氏璧混在嫁妆里带到秦国,此后由张子自己收藏。”   张仪此人,游说列国面不改色,镬鼎当前毫不畏惧,玩弄诸侯巧舌如簧。他只道世间,再无什么可以撼动他心神之事了。谁想到今日遇上了此事,他竟抑制不住内心怒火如狂,一时间无法平静下来,只觉得眼前的人都变得极为可笑。他眼睛都红了,击案怒喝道:“这是诬陷,诬陷!此人必是五国奸细,施离间分化之计!”   樗里疾见张仪如此,不敢刺激他,转头再问甘茂:“且不管这和氏璧是谁所有,你可问出此案究竟来?”   甘茂垂着眼,语气平板冷漠,毫无抑扬顿挫:“此人言,公孙衍联合五国兵临函谷关,秦国必败。张子想逃离秦国,这才变卖和氏璧筹钱……”   张仪怒极反笑:“哈哈哈,一派胡言!五国兵临函谷关,只消分化离间,便可令其溃散。我张仪身居相邦之位,深得大王倚重,重权在握,我为何要逃离咸阳?我又没疯!张仪有三寸不烂之舌,千金聚合,不过瞬息之事,何须变卖和氏璧筹钱?如此胡言乱语,大王怎么可能相信?”他一路说来,自以为理直气壮,却看到秦王驷和樗里疾看完甘茂手中的竹简,神情便有些不对了,不由得惊诧道:“大王,难道你们真的相信这种无稽之谈吗?”   秦王驷看了樗里疾一眼,樗里疾便将手中的竹简递给张仪:“张子,你细看这里头的供词,关于和氏璧如何从楚国到秦国的细节,非经历过的人,是写不出来的。”   张仪拿着竹简迅速一看,却见里面细说他如何得了和氏璧,如何收买奴隶,将和氏璧藏在楚公主入秦的嫁妆箱子里;中途义渠人劫走嫁妆,他如何假借赎芈月之名,亲入义渠取回嫁妆,趁乱收回玉璧,藏于心腹家中;逢五国之乱,他又如何召来旧友中行期,托他变卖和氏璧筹钱逃亡。这桩桩件件周详之至、一气呵成,若非他是张仪本人,险些也要相信这竹简上的内容了。   张仪将竹简往下一掷,怒道:“一派胡言,一派胡言!”   他抬头看向秦王驷,只道秦王驷必会好言安抚表示信任,不想却见秦王驷脸色苦涩,长叹一声:“张子,寡人不相信你会背叛寡人,更不相信你会因为五国之乱而胆小逃离。可是,这供状在案,你教寡人如何向群臣解释,如何向天下解释,这和氏璧与你无关?那中行期乃你同乡,他的供词,你如何反驳?”   张仪愤怒地道:“臣愿与他对质!”   秦王驷却沉默了下来,沉默得令人心惊。   众人也一起静了下来。殿上只闻得铜壶滴漏之声,一滴滴、一声声,似打在人的心头。沉默的时间越久,众人的心越是不安。   好一会儿,才听得秦王驷长叹道:“寡人本欲差你出使函谷关外,游说列国。可你既然已经身处嫌疑之中,在未弄清事情真相之前,只怕不能再处理国政。你先回府闭门谢客,待事情查清之后,再做打算吧。”他不相信这件事,可是,纵然他不相信,又能如何?如今这件事似乎铁证如山,他身为君王,又岂能完全不顾证据,不顾其他臣子的反应?更不能当真为了自己的意气,将江山社稷的命运轻托。   张仪难以置信地看着秦王驷,手指颤抖:“大王这是……要软禁臣吗?”   甘茂板着脸道:“张子,若是其他人遇上这种事,是要下廷尉之狱的。大王如此待你,已经是格外宽容了。”   张仪愤怒地仰天大笑:“哈哈哈,不错,不错。比起昭阳将我杖责,大王待我,的确是格外宽容了。张仪谢过大王。”说完,张仪站起来朝着秦王驷一揖,便转身大步离开。   秦王驷伸手,想叫住张仪,但张了张口没有出声。眼看着张仪出殿,他的手无力地垂下,叹息一声。   樗里疾见状,忙对甘茂道:“甘茂大夫,你也可以退下了。”   甘茂行礼:“臣告退。”   见甘茂退出,秦王驷看了樗里疾一眼,道:“樗里子,你有何见解?”   樗里疾长叹一声:“大王,依臣愚见,此案主要与三人有涉。先是张仪想要变卖和氏璧……”   秦王驷却截断他的话道:“疾弟,你也相信张仪会是偷盗和氏璧之人吗?”他不叫他樗里子,而称为疾弟,便是抛却君臣之分,说起推心置腹的兄弟之言了。他不愿意相信张仪会做出此等事情来,可对张仪不利的证据都毫无破绽。他身为一国之君,无法忽视廷尉府的奏报。若此事一开始不曾交与廷尉府,而由他的私人谍报上传这样的信息,他倒好叫来张仪,君臣交心,掩下这桩事来。如今,便只有争取樗里疾的支持,帮助他将此事按下。   樗里疾却不愿意接下秦王驷的话头,只道:“大丈夫不拘小节。臣以为,张仪有没有盗取和氏璧,是否私藏,甚至变卖和氏璧,那都与我们无关。和氏璧是楚国国宝,又不是我秦国国宝,楚失其宝,乃是他们自己失德,何人得宝,以何种手段得宝,在这大争之世,都无关紧要。重要的是,若是张仪真的身居国相之位,却对秦国没信心,甚至打着逃走的主意,这才是最不可原谅的。”   秦王驷一怔,问道:“难道你也相信张仪想逃跑吗?”   樗里疾犹豫了一下,看到秦王驷的神情,很想如往日一般赞同他的判断,但最终还是忍下了,只道:“张相为人性格,与臣不合,臣不敢为他作保。但依臣愚见,张仪未必就是不忠。身为国相,何等荣耀,未到最后关头岂会轻易弃之?且他曾经分析过,五国联盟并不可怕,并可亲自前去分化……”   秦王驷听得入耳,不禁微微点头。   樗里疾却话锋一转:“然人在危难之时,想为自己多筹钱找条退路,也未必没有一时半刻的失措之举。在未能发现和氏璧案有新的进展前,张仪仍然是最大嫌疑,这是再多理由也无法解释的。若以当前证词分析,当是张仪欲变卖和氏璧,此有中行期和范贾证词,亦有张子被昭阳刑求的旧事为证。 接下来,此事为魏夫人所知,故意传扬后宫,挑拨王后和芈八子相争,以为公子华图谋。此有范贾、井离以及井深的证词。王后得知芈八子先行买下和氏璧后,乃派人守在宫门,夺去和氏璧,因嫉妒芈八子得宠,所以在盒中暗藏毒针。此有芈八子生产险些送命之前例,又有芈八子所中之毒,唯有王后才有解药龙回丹这个疑点为证。且当日王后和芈八子争夺和氏璧,一片混乱中芈八子中毒,王后却毫发无损,只死了一个贴身侍女,实在是令人起疑。”   秦王驷听得樗里疾一步步推断,竟是处处严丝合缝,无懈可击,且将人人的私心图谋皆说了出来,不由得脸色铁青,截然道:“好了!”   樗里疾亦知自己的分析大胆,已触及宫中阴私。此事,众臣皆有议论,却也只有他胆敢将魏夫人、王后之私欲图谋一一说出。他看着秦王驷的脸色,见他已经到了发作边缘,便不敢再说下去。   半晌后,秦王驷的神情才渐渐平息下来,叹了一声:“寡人实不敢相信,王后会有杀人之心。”   樗里疾却沉吟道:“王后或许最初并无杀人之心,可她身边却有楚国的旧宫人。楚威后、郑袖等人在楚国,暗害后宫妃嫔多人,行事心狠手辣,不择手段,不计后果……这,原是楚国旧风啊!若是这些人为王后图谋,擅自下手,而此后王后默认此事,亦未可知!”   秦王驷听着樗里疾之言,心头一股寒意升起。王后芈姝的为人行事,以及她身边宫人的手段,确如樗里疾所说的那样。他相信王后并不会生出杀人之心,无他,因为王后从小到大的生活太过一帆风顺。但是王后身边的楚宫旧宫人,却实实在在有这样的狠毒心肠与手段,而王后自己服用龙回丹后,不思将此药拿去救芈月,也是默认了这场图谋。   其实,这种事后默认的行为,与事前图谋,轻重虽然略有区别,性质却是一般无二的。   秦王驷无力地挥了挥手,令樗里疾退出。他不想让人看到自己的软弱,但此刻,他全身无力,再也无法支持,伏在案几上撑着头,只觉得头痛欲裂。   他想,难道去楚国求娶王后,竟是一个错误的决定吗?他本以为,一个有数百年历史的大国的公主,心性单纯不甚强势,娶了她可以令后宫宁静。不想,她居然连同胞姊妹也容不下。她第一个对付的是芈月,等到将来羽翼渐丰、胆子渐大,谁又会再度成为她的目标呢?他冷笑,他竟看错她了。是,她没有害人的胆气,但她却带着害人的爪牙,而她并没有能力也无意约束这些爪牙。   他要剪除这些爪牙容易,可是,王后若真是这样的人,宫中那些微贱的充满野心的奴仆,会趋之若鹜地愿意成为她的爪牙。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后宫若是不靖,他又如何于诸侯间图谋称霸?秦王驷喃喃道:“难道,寡人竟要废后吗?”   夜色降临。这一夜,秦王驷没有去别的地方,仍然留在了芈月身边。   他虽有满宫妃嫔,却觉得无处可去。王后、魏氏,这一个个女人,似乎都变成了藏在他枕席间的蛇蝎。他无人可倾诉,只有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候,对着这个昏迷不醒的女人,他才能够将内心所有的痛楚和压力倾泻出来。   秦王驷长叹一声,轻抚怀中人的脸庞:“你为何还不醒来?你可知道,寡人今天真是心力交瘁。这世上没有一个男人能够接受自己身边睡着的妻妾,都是一条条毒蛇;自己倚重的国相,却有可能暗藏叛意。”他将芈月抱在怀中,喃喃自语,将自己这些日子来的压力,将今天所面临的张仪之事,将自己对魏夫人和王后的失望,一句句对着芈月倾诉。   他喃喃地说着,却未发现他说的时候,芈月的手指似乎动了一下。   他又絮絮道:“寡人不愿意去相信,可一桩桩证据摆在眼前,却由不得寡人不信。满宫只剩下你一个干净又聪明的人了,如果你也不醒,寡人还能够跟谁说话呢!季芈,你快些醒来,好不好,好不好!”   正在这时,秦王驷忽然觉得身上的人一动。他一怔,连忙低头,却见怀中的人紧紧皱着眉头,似在挣扎。   秦王驷又惊又喜,忙叫人道:“快来人,季芈好像醒了!”   侍女们忙一拥而入。这几日女医挚白天守着,晚上亦在旁边耳房随时候命,这时候也闻讯匆忙赶来诊脉。诊完,她面露喜色对秦王驷道:“恭喜大王,芈八子已经醒了。”   当下由侍女们扶起芈月,用热巾子为她净面之后,但见芈月的眼皮眨了两下,又眨了几下,便缓缓睁开眼睛。   秦王驷又惊又喜道:“季芈,你醒了?”芈月迷茫地看着秦王驷,似乎还有些呆滞。秦王驷有些着急,放缓了声音又道:“你还认不认得寡人?”   芈月盯了他半天,眼神才渐渐聚焦:“大王!”   秦王驷大喜:“你醒了,当真太好了!”   只是芈月毕竟刚刚醒来,只清醒得片刻,又有些支撑不住,沉沉睡去。次日李醯亦来请脉,开了调理之方,如此数日,这才渐复旧观。   芈月恢复了精神,便叫缪辛去打听宫中之事。   此时前廷后宫,乃是一片混乱。五国围困函谷关不去,打了一仗又一仗,双方俱有伤损。五国势大,但秦人却仗着地势之险,双方僵持不下。此时,公孙衍却联合了已在数年前向秦称臣的义渠,在秦人背后发起攻击,占据了西部不少城池,使得秦国东西不能相顾。   朝中,张仪身涉嫌疑,案子一直悬而未决,再加上樗里疾要面对函谷关之战,秦王驷顿时觉得政务乏人相助,便下诏令原来四方馆的几名游士入朝辅助,如管浅、冯章、寒泉子等俱为大夫。   张仪因“闭门思过”,便上了辞呈,将国相的印玺也一并送回。秦王驷欲送回相印,但樗里疾却认为,此时张仪嫌疑未脱,若如此迁就,反而令众人不服。于是建议干脆收了张仪的相印。   乐池原在中山国为相,此时亦来到秦国。樗里疾向秦王驷建议,可倚重他在列国中的游说之能,任他为相。秦王驷同意了,但为了缓和与张仪的关系,又将张仪推荐的大夫魏章升为左庶长,令他去函谷关镇守,减轻樗里疾的压力。   而后宫之中,因王后与魏夫人俱涉和氏璧一案,所以都被软禁起来,宫中事务交给唐夫人和卫良人、孟昭氏三人管理。   芈月一边养着身体,一边听着前廷后宫的变化。过了几日,病势稍好,她便记挂着和氏璧之事,向秦王驷要求看和氏璧。   秦王驷见芈月苦求,犹豫了一会儿,便让缪监去拿。过了片刻,便见缪监托了个匣子进来。这个匣子自然不是当日的锦盒。那日案发后,秦王驷便让缪监将那装和氏璧的盒子拆了个彻底,方查出原因来。此时这和氏璧已经彻底清洗检查过数回,方被端了进来。   芈月激动之下,差点就要站起来亲自去接,但最终还是忍了下来,转而看着秦王驷,眼神殷切:“大王———”   秦王驷连忙按住她道:“休要着急,等缪监送过来。”   缪监将匣子呈放到几案上,打开匣子。匣内玉璧莹然,果然是天下难得的美玉。   秦王驷也不禁赞叹了一声:“荆山之玉,果然名不虚传。”回头见到芈月急切而渴望的眼神,笑道:“不急,不急,这和氏璧已经是你的了,不必着急。”   芈月嗔道:“妾身为它差点送了命,自然急着想看看它是否完好,才能安心。”   秦王驷也笑了,当下便将那匣子推到芈月面前。芈月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来,却欲拿而不敢拿,惴惴不安地转头看向秦王驷:“大王,臣妾,可以拿起它吗?”   秦王驷点头:“寡人已经让太医检查过了。原来那个匣子里有个机关藏着毒针,但和氏璧上并没有毒,如今都已经清理了。”   芈月听了这话,终于还是克制了心理上的不安,拿起了那和氏璧,热泪盈眶地将它捧在心口,爱怜地抚摸着。秦王驷看她如此,心中也略觉安慰。不想芈月摩挲半日,手忽然停住,不敢置信地睁大眼,拿起枕边的绢帕用力擦了擦眼睛,再仔细看着手中的玉璧,表情变得愤怒和不知所措。   秦王驷见状,问:“怎么了?”   芈月的手都颤抖了,拿着那玉璧愤恨道:“假的,假的,它是假的!”   她已经气得发抖,愤愤地将玉璧往地上一摔,那玉璧摔在地上,飞了出去,撞在铜鼎上,摔碎了一个角。但见玉片飞溅,饶是缪监身手极快,也是不及救下,只连忙将破损的玉璧拾起。   秦王驷脸一沉,道:“假的?”他伸出手来,缪监连忙奉上玉璧。秦王驷接过玉璧,仔仔细细看了看,才叹道:“这的确是难得一见的美玉,雕工也十分精巧,在我秦国也难找出同样的玉质来。”想着倒有些犹豫,问芈月:“你……你真能确定是假的?”   芈月却不再看那玉璧,愤愤道:“妾身自能确定。那和氏璧自我出生时就戴在身上,整整戴了六年,我咬过啃过,还抱着它一起睡,上面甚至还有我流过的血,怎么可能认错?这是假的,再好也是假的!”   秦王驷轻叹一声道:“就算是假的,也不必摔破啊!”   芈月道:“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和氏璧是独一无二的珍宝,岂容假货混淆?”她说到激动处,又眩晕起来,摇摇欲倒。秦王驷连忙扶住她。芈月看着秦王驷,握着他的手,只叫了一声:“大王———”便哽咽起来。秦王驷知她心情,轻抚着她的手安慰道:“你不必说了,寡人都能明白,你还是好生休息吧。”说着便要扶她去休息。   芈月却抓住秦王驷,固执地说:“不,妾身以前也以为,许多话不用说出来,许多事有的是机会说。可是这次差点不能从鬼门关回来,才深深体会到,有些话若不说,很可能就没机会说了。”   秦王驷知道她此时精神脆弱不安,安抚道:“好,寡人就在这里听你说话。”   缪监见状,忙收拾起那假和氏璧,悄悄与众人退了出去。   “这一次,我差点死去,此中心境更易,实是天翻地覆。”好半日,芈月才幽幽说道,“我从小被父王当成男孩子一般教养,后来又遭遇人生大变,万事藏于心中,在楚国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对人对事,不敢轻付信任,更不敢轻付感情。我也从不曾像姐妹们那样幻想着夫婿情爱,更不屑于说出感情。这世上,我不怕别人伤害我,因为我从小已经习惯被伤害。可是我怕别人对我好,我会不知所措,甚至逃避和恐惧。别人伤害我,我可以冷漠以对;但别人对我好,我却不知能还报别人什么。我受不起,也付不起,更伤不起。大王对我的好、对我的情,我点点滴滴都记在心上。可对大王的心动,我却不敢承认,羞于出口,甚至有意逃避。我知道大王会很失望,因为对我再好,我都没有像别人那样,还报大王以深情厚爱。我的心、我的情,连我自己都害怕,都不敢面对,又如何能让大王看到……”   说到这里,芈月两行眼泪缓缓流下。两人自相识以来,这是她第一次对秦王驷打开心扉,说出素日万万不会说的话来。   秦王驷默然片刻。他是君王,平生最擅长的,便是洞察人心、掌控人生。他有过许多妻妾,对他来说,女人反而是最容易掌握的。她们的生活无非是从闺阁到宫门,有一点点虚荣心,喜欢华服美食,喜欢受人重视和宠爱,最大的危机不过是失宠、无子。只有芈月,她足够聪明,却又足够封闭。他曾经试图打开她的心,可是她的心扉闭得太紧,只肯打开她自己认为安全的幅度,但这对他来说,还是远远不够的。   没想到一块和氏璧,竟令她心防大破。但他能够理解她这种心态,因为他也是同样的人。他的心防,也是深不可测的。   他知道她此时心情激荡,却不愿让她在这种心情下将心事一泻而尽,之后又将心门关起,当即安慰道:“你别说了。你的心,你的情,你的逃避,你的害怕,我都能够明白。”   芈月却摇了摇头,沉默片刻,幽幽道:“我小时候,养过一只小狗,很可爱。它很喜欢露出肚皮来给我挠。可有一天,它在露出肚皮给我的时候,被人踢了一脚……”   秦王驷诧异于她为何忽然转了话头,但还是顺着她的话语问道:“是谁?是楚威后吗?”   芈月摇头:“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那只小狗后来再也没向任何人露过肚皮。它见了人就逃,就躲。就算是我,也只能远远地给它喂东西。大王,我就是那只小狗啊……”   秦王驷已经明白芈月的意思,心头一紧,却没有说话。   芈月的话语越来越轻:“我就像那只小狗一样。如果我露出心底最脆弱的地方,却让人重重伤害了的话,那我这一生,都不可能再露出自己的肚皮了……”   秦王驷紧紧地抱住芈月。她的身体柔弱微凉,他的身体却带着强势和热量。渐渐地,她的身体也被温暖了,开始回应他的力量。   他把嘴唇附在她的耳边轻轻说道:“寡人知道。”   烛影摇红,一室静谧。    第六章 连环计   公子嬴华自函谷关下来,连夜直奔咸阳。一入城便骑马疾驰至宫门,正要入见,却被门口守卫挡住。   嬴华坐在马上,挥鞭怒道:“走开,谁敢挡我?”   此时太阳已经西斜,宫门刚刚关上,那守卫便道:“公子恕罪,宫门已闭,无大王旨令,任何人不得入宫。”   嬴华眉头一挑,道:“那好,替我通传,我要求见大王!”   那守卫道:“天色已晚,请公子明日递本奏请。”   嬴华大怒,就要发作,这时候他的部下蒙骜忙上前拦住:“公子,臣知道您心系魏夫人安危,可是此时再在这里喧闹,只怕会惹起大王反感。反正今日天色已晚,宫门已闭,不如另寻他途,再做打算。”   嬴华喃喃地道:“另寻他途?”忽然间眼睛一亮,拨马转向道:“去樗里府!”   蒙骜一怔,抬头望天,道:“天色已晚,此时再去樗里子府上,只怕……”只怕樗里疾已经睡下了吧。   嬴华却不理会,径直奔到樗里疾府外。樗里疾果然已经睡下,嬴华却不管不顾,捶着门大哭大叫:“王叔,王叔,侄儿求您救命了!”   樗里疾惊起:“怎么回事?”   书童白芨连忙服侍樗里疾穿衣道:“是公子华叩门。”   樗里疾道:“走,去看看。”当下由书童扶着,走到前厅,叫人请了嬴华进来,问道:“子华,出了什么事?”   嬴华已经扑到樗里疾面前跪下,大哭道:“王叔,求您救我母亲一命。这次的事绝对不是她一手操纵的,也不是她下的毒。她只是糊涂了,中了别人的计。”   樗里疾一怔:“此乃大王后宫之事,你怎可来求我?”   嬴华只在樗里疾面前不断磕头:“王叔,侄儿求您了,如今只有您才能救人,侄儿求您了!”   樗里疾扶住嬴华道:“唉,你不必如此,此事牵连甚广,只怕……”只怕说不得,他也要管上一管了。当下便留下嬴华,自己先在书房思想了一番,次日便入宫请见。   秦王驷于宣室殿内,见了樗里疾。   樗里疾先贺秦王驷道:“臣听说芈八子已经醒了,恭喜大王。”   秦王驷脸色仍然郁郁,叹道:“虽然已经醒了,但身体过于虚弱,还是要静养。”他亦知樗里疾为何事而来,叹息一声道:“子华昨日去找你了?”   樗里疾点头:“大王,公子华心念魏夫人,也是孝心一片,请大王恕其无状。”   秦王驷道:“他在外面?”   樗里疾忙点头:“正是。”   秦王驷便对缪监道:“宣。”   过得不久,嬴华走进来,向秦王驷跪下,哀声道:“父王。”   秦王驷长叹一声,抚着他的头道:“痴儿,后宫之事,与诸公子无关,你原不该来的。”   嬴华悲泣道:“父王,儿臣知道母亲糊涂,然身为人子,却不能不顾。”   秦王驷道:“寡人曾经说过,给她最后一次机会,可惜,她没有珍惜。”   嬴华道:“儿臣愿以军功折罪,求父王留母亲一命。儿臣会以命相劝,让母亲不再做错事。”   秦王驷长叹一声:“寡人若恕了她,那又拿什么理由处置王后的过错呢?”   嬴华面现绝望,退后一步,重重磕头。一下下磕头之声,沉重痛楚,不一会儿头上便磕出血来,一缕血流下面颊。   樗里疾忍不住了,上前一步拱手道:“大王……”   正在此时,却见缪乙悄然进来,在缪监耳边说了句话。   缪监上前道:“大王,芈八子派人来说有急事要求见大王。”   殿中诸人皆是一怔,嬴华脸色已变,生恐再生不测。樗里疾却暗中思量,缪监此人最是识趣,此时他三人议事,居然敢将此事报来,若不是事关重大,便是那芈八子如今在秦王驷心目中已经非常重要了。   秦王驷亦知缪监谨慎,当下皱眉道:“何事?”   缪监道:“是关于和氏璧案。”   樗里疾看向缪监,深觉意外。   秦王驷亦诧异:“和氏璧案?”   嬴华也僵住,三人的眼睛都盯住缪监。   缪监道:“芈八子说事情很紧急,请大王允准相见。”   秦王驷急于知道事情真相,加之也不忍看嬴华继续哀求,摆手道:“好了,子华,你且起来。寡人旨意未下,一切未有定论,你休要多言。”说着站起,转身离开。   樗里疾见秦王驷已去,连忙伸手扶起嬴华道:“子华,起来吧。来人,为公子华上药。”   嬴华却不顾自己的伤势,紧张地抓住樗里疾道:“王叔,会不会有事?”   樗里疾安慰嬴华道:“放心。”   嬴华道:“为何?”   樗里疾道:“难道对你母子来说,还有什么情况会比现在更坏吗?”   嬴华怔了一怔,不由得苦笑起来。   秦王驷匆匆进了常宁殿,却见芈月正由女萝扶着,在庭院中慢慢走着。   缪监待要唤芈月接驾,秦王驷却抬手阻止了他,只是负手静静地看着她。   芈月刚才想到一事,便立刻派人去请秦王,倒不知秦王驷来得如此之快。她本要走到外头迎接,可一到院子里,因许久不出房间,抬头看着天空,不免有些感慨:“病了这一场,银杏叶子都快落光了。”   女萝恐其伤感,劝道:“季芈,银杏叶子年年都落,今年落了,明年还会再长。”   芈月道:“说得也是。人也是,今年走了旧的,明年又有新人。”   女萝心中生怜,劝道:“季芈,您病了一场,何必如此多思多想?外头自有廷尉办案,谁冤谁不冤,也不干您的事,毕竟您才是受害人,不是吗?”   芈月摇头道:“我的事,是小事;背后的阴谋,才是大事。这几天我一个人躺着,什么事也做不了,只能翻来覆去地想这件事。我既想到了,便不能不说。”说到这里,似有所感,缓缓转身,却见秦王驷站在庑廊阴影里,正含笑看着她。   芈月看着秦王驷微笑,两人四目交流,有着前所未有的信任和情意。   秦王驷走入庭院,扶住了芈月,道:“你想到了什么?”   芈月倚在秦王驷的怀中,声音柔柔地开了口,语气却非常坚定:“那个案子,有疑点。”   秦王驷扶住芈月慢慢走着,来到院中的大银杏树下。侍女已经端来了坐榻,两人在庭院中坐下。秦王驷道:“你身子还没好,别为这件事费心。”   芈月握着秦王驷的手,看着他的眼睛:“不,这件事,必须由我来说。”   秦王驷柔声道:“你在深宫之中,又不知道案情,能说什么?”   芈月摇摇头:“我这几天横竖躺着无事,就问了缪辛这个案子的情况,才知道不仅牵涉到王后,还牵涉到魏夫人,甚至牵涉到国相张仪。”   秦王驷冷冷地看了缪辛一眼,缪辛连忙跪下道:“奴才该死。”   芈月笑道:“大王别怪他,是我逼他说的。此事差点害我一命,我岂能让自己蒙昧无知?大王,那个中行期很可疑,臣妾以为,应该重新审他一次。”   秦王驷眼睛一亮道:“你看出什么来了?”   芈月道:“大王明鉴,既然和氏璧是假的,那么中行期说的关于张仪如何盗取和氏璧,如何变卖和氏璧之事,自然是假的。”   说到这里,芈月有些气喘。秦王驷忙轻抚芈月后背安慰道:“好了,你且歇息片刻,不要太过吃力。”   女萝捧上一杯蜜水来,芈月喝了几口,慢慢缓了过来,又继续道:“既然此事针对张仪,那匣中的毒针,很可能也是针对张仪的。对方必是知道张仪的过去,也知道他会对和氏璧耿耿于怀,所以将毒针藏在匣中暗算,也未可知。”   秦王驷一皱眉头道:“你可知你中毒以后,太医说三日之内找不到对症的药,就会毒发身亡。可王后在你中毒以后,就赶紧吃了解毒药,却忍心扣着解毒药,眼睁睁地看着你死……”   芈月淡淡一笑道:“大王,一事且归一事,我就事论事。她有杀我之心,那是她的事。我不能落井下石,指黑说黄,明知其冤,却因为私人恩怨而窃喜,那不是我做人的原则。荆山蛇、云梦环蛇、双头蛇乃是楚国最毒的三种蛇,楚宫中便藏有这三种蛇的蛇毒,而宫中秘制的解毒药龙回丹,也是针对这三种蛇毒提炼的。我当日一中毒,便去吮吸手指中的毒血,拖延毒发,正是因为当日在楚宫听说过毒针害人的旧事。楚宫既有此旧事,威后为她备下此等防范之药也是理所应当。所以王后手中虽有能解此毒的药,却未必就是下毒之人。”   秦王驷听了不禁骇然:“此事骇人听闻,不想楚宫竟有此旧事!”说到这里,他顿时又想到:“王后有解药,那必然就有毒药,此番就算不是她下手,可她居然留着这种害人之物,又是什么心肠?哼,这次之事,哪怕与她无关,寡人也必要将她身边这种阴私鬼祟的东西统统销毁。否则的话,宫中岂有宁日!”   芈月静静听他发作完了,才又叹道:“王后虽然未必是下毒之人,但下毒的,却必是楚国之人。”   秦王驷眼神一凛:“你看出是什么人了?”   芈月想了想,慢慢地说:“我后来又将那和氏璧拿回细看,发现不但玉质精美,而且花纹制作极为相似,简直能以假乱真。若非我自幼枕着和氏璧入睡,对那种手感太过熟悉,换作普通人,还真是无法分辨。所以臣妾斗胆猜想,让人制作此物的人,一定持有过和氏璧。”   “持有过和氏璧?”秦王驷皱眉,第一个想到的便是楚威后。   却听得芈月继续道:“在臣妾的记忆中,持有过和氏璧的人,除臣妾外,就是楚威后、楚王和令尹昭阳。威后和楚王,与王后乃是至亲,岂会不顾王后的安危?万一王后也去沾手这假和氏璧呢?而且,他们与张仪也实无仇隙。与张仪有仇,又在乎王后和秦宫其他人死活的,就只有令尹昭阳。”   秦王驷沉吟:“昭阳?”他对列国宰执之人,自然是极有研究的,当下便想着昭阳的所有资料。   芈月却又摇了摇头,有些迟疑道:“五国兵马齐聚函谷关下,必不能持久。历来列国合兵攻击,不是成功便是失败。若是失败,则多半败在人心不齐上。而人心再不齐,总也得要有一个源头,或是琐事冲突,或是策士游说……所以,秦有张仪,便是这五国合纵的大敌,自然要先除去他。昭阳虽老成谋国,但性子刚愎,不擅用此等心计。当此五国兵临城下之际,必是有人忌惮张仪之才,行此诬陷之计,而借昭阳之手实施。这样的连环计环环相扣,那昭阳背后之人,其智当不下于张仪!”   秦王驷眉头一挑,已经想到一人:“公孙衍!”   芈月诧异地道:“公孙衍?是那位前不久刚逃离秦国的大良造?”她在楚国还能够和屈原、黄歇等纵谈政事,但到了秦国之后,绝大部分时间只能困于宫中。她偶尔也去四方馆听策士辩论,但这种大庭广众之下的辩论,也以纵论列国形势的居多,而讨论秦国重臣为人手段,却是各人私底下的事了。 就算她有时能见着张仪,但张仪看不上公孙衍,说起来贬低居多。因此她对此人不甚了解,唯一一次见面,便是那次在大街上匆匆一会。   秦王驷道:“不错,公孙衍与张仪更有深仇。昭阳不过是误会张仪盗了和氏璧,但公孙衍却因为张仪的到来失去我的倚重,不得不离开咸阳。公孙衍为人心高气傲,我不能用他,他就要我后悔失去他这个国士,所以才会集结五国之军,兵临城下,让天下人知道他公孙衍的本事,我秦国不能用他,乃我秦国不识珍宝。”   芈月道:“原来如此。那大王将如何处置?”   秦王驷头疼地说:“寡人本拟让张仪去游说分化诸侯,可是张仪却……”   芈月道:“大王,既知张仪是冤枉的,就更应该反其道而行,重用张仪,游说分化诸侯,消弭兵灾,让敌人的阴谋不能得逞。”   秦王驷道:“士可杀不可辱。寡人不能视汹汹物议为无物,只得罢张仪之相位,又将其禁于相府之中。寡人担心,张仪会因此而负气抗旨,不愿为寡人效命。”事实上,他也不好意思再当面令张仪去办这件事。   芈月点头道:“臣妾明白。人以国士相待,我以国士报之。公孙衍太过熟悉大王,也太过了解张仪,才会设下这么一个局。臣妾以为,对于张仪来说,请将不如激将。”   秦王驷眉头一挑,心中有些明白,微笑:“激将?”   芈月道:“公孙衍如此与秦国纠缠不休,皆因好胜之心。而张仪无端受此诬陷,必会有报复之心。若能激起张仪的报复之心,何愁此事不成?他留在秦国为秦效力,将公孙衍辛苦集结的五国联军化为一盘散沙,正好大大地出一口恶气。天底下还有比这更好的与公孙衍一决高下的机会吗?”   秦王驷拊掌大笑:“善,大善!既如此,寡人就派你去说服张仪。”   芈月指向自己:“我?”   秦王驷道:“这世间还有比你更熟悉张仪,更能说服张仪的人吗?”   芈月也笑了,向秦王驷行礼道:“臣妾遵旨。”   过了几日,芈月便驱车去了张仪府。张仪府外面还是守卫森严,芈月便叫缪辛把秦王驷的铜符给了那卫士长,令他们都撤了,再由女萝搀扶着,走进张仪府中。她驻足看了看,让人去采了一大把菊花来,这才进了张仪书房。   一推开房门,便觉得一股污浊之气扑面而来。芈月不禁退后两步,拿扇子扇了两下,令侍女们去把门窗都打开,自己拿起花闻了几下,这才稍稍好过些。   仔细看去,见书房中竹简丢了一地,正中地面上摊开一张大地图,旁边还有一些羊皮小地图。张仪伏在地图上,似乎疲惫之至,正在打瞌睡。旁边丢着一个食盘,上面还留着残羹冷炙,又倒着几个酒器,另一边则是一个枕头、一条被子,显见张仪这几日食宿皆在这里。   开窗之声惊动了张仪。他浑浑噩噩地擦擦眼睛,再抬起脖子,便见一双穿着白袜的脚走到眼前,往上,是白绢裙边,再上,是纹饰繁丽的紫色曲裾,再往上,是玉组佩、腰带,再往上,是一大簇黄紫相杂的菊花。   菊花被捧到了张仪面前,张仪呆滞地看着,好一会儿,才张口说话。   自被软禁以来,他便一直在书房看地图。不能接到军情奏报,他便用自己的方式模拟军情。这十几天来,他一直没有开口说话,向来利落的口齿也有些不便,骤然开口,说起话来也一顿一顿的:“这……是……什么?”   芈月道:“花。”   张仪的语速慢慢恢复正常,但脑子依旧有些呆滞:“你拿花给我做什么?”   芈月皱了皱鼻子,嫌弃地道:“熏屋子,你这屋子每次进来都气味难闻。”说着,转身把花顺手插在几案上一个青铜方尊里,指着最里面的窗子道:“将那两扇也打开。”   张仪反应慢了一拍,这时候才跟上叫道:“哎哎,那是盛酒的……”   芈月踢开竹简,清出一小块空地,坐下来道:“放心,接下来你都不会有空喝酒了。”   张仪搔了搔头,也坐正了。这时候他的神志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瞪着芈月问:“什么意思?”   芈月却不回答,只皱皱鼻子,嫌弃道:“哎,这气味……我说你多久没开窗子没出门了,这气味……从前你只有一个小童仆倒也罢了,难道你做了国相,也没有人送美姬给你服侍吗?怎么把这屋子住成了野人洞啊!”   窗子打开,强烈的阳光让张仪的眼睛不适应地眯起来。他用袖子遮着阳光,闻着菊花的清香,慢慢地道:“大王送过美姬。不过我被软禁以后,就把这些美姬放出府了,省得整天在我面前哭哭啼啼的……再说,我要真有事,也不好连累人家是不是?”   芈月怔了一下,笑了:“张子真是善心。”   张仪伸了个懒腰,听得自己的骨节啪嗒作响,整个人的活力也在慢慢恢复。听了芈月这话,他翻个白眼,冷笑道:“我只是怕麻烦。说吧,你大病初愈,今日来找我有何事?”   芈月便笑道:“恭喜张子。”   张仪懒洋洋地道:“喜从何来……你可别告诉我,大王终于发现我被冤枉,为我昭雪了,所以要我感激涕零、莫忘君恩。”说到最后,不禁带了几分嘲讽的意味。   芈月却摇头道:“不是。”   张仪怀疑地看着她:“不是?”若不是,你来做甚?   芈月从跟在身后的女萝手中接过一个匣子,送到张仪面前。张仪将信将疑地打开,看到里面虽然缺了一角但破损处不太明显的假和氏璧。   张仪是见过和氏璧的。那日酒宴,昭阳拿出来炫耀,他远远地看过一眼。不想酒宴过后,这和氏璧就失踪了,而他被当成小偷,被打得差点一命呜呼。所以虽然只看过一眼,但这和氏璧的样子,他却是至死不敢忘记,此时一见便认出来了。他颤抖着手拿起玉璧对着阳光看着,颤声问道:“这是……这是什么?”   芈月道:“张子可认得此物?”   张仪道:“这是和氏璧吗?”   芈月没有说话。张仪反复细看手里的假和氏璧,终于发现了摔破的地方:“这是……摔破了?”   芈月道:“是。”   张仪没有问“为何是破的”。他很快反应过来:“这莫不是假的?”   芈月微笑:“虽然是假的,但足可乱真。”   张仪轻轻叹息:“原来和氏璧长这样啊。”   张仪把假和氏璧放到一边,抬头看着芈月,忽然站起来行了一礼。   芈月忙避开不敢受礼:“张子何意?”   张仪长叹:“我两次三番被这和氏璧所害,今日才真正看清它的样子,虽然是个赝品,但总算是……唉!”说着,不胜唏嘘。   芈月却一拱手,道:“张子可是以为,这和氏璧害你不浅?”   张仪听出芈月的话,转头笑问:“季芈以为呢?”   芈月道:“我以为恰恰相反,是和氏璧成就了张子。”   张仪讶然:“季芈是在说笑话吧。”   芈月道:“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天下事情,都有祸福两面。试想,若无和氏璧,张子此时还在昭阳门下浑浑噩噩地度日。正因为出了和氏璧的事,张子才被逼到绝处,出走楚关,成为大秦国相,一怒则诸侯惧,安居则天下息。”   张仪沉默不语,又有些不服:“那此番呢?”   芈月道:“此番五国兵临函谷关,公孙衍因惧你之能,以和氏璧为计陷害你,但你毫发无损,此计只能成就你在诸侯之间的威名。你再出使列国,只怕诸侯召见之时,你未发一言,他们便先行气馁了。”   张仪听了这话,纵声大笑:“哈哈哈……”芈月静静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张仪渐渐平息下来,又拿起假和氏璧来看:“是谁摔破这块玉的?”   芈月道:“是我。”   张仪道:“为何?”   芈月道:“不忍见鱼目混珠。”   张仪哈哈一笑道:“那么,把这块玉留下来给我吧。”   芈月道:“好。”   张仪看着假和氏璧,不胜唏嘘道:“成我也是它,败我也是它。”   芈月道:“公孙衍,当今之国士也。此璧若非伪作,亦可算美玉也。国士为你而苦心算计,美玉因你而自贬身价,这当是张子之荣耀。从来福祸相依相转,成败自在人心。”   张仪哈哈一笑,向芈月一伸手道:“拿来。”   芈月道:“什么?”   张仪道:“诏书,令符。”   芈月微笑道:“这个,你见了大王,自然会有。”   张仪道:“哦,大王没有让你带来吗?”   芈月道:“若是我带过来,张子如何对着我提条件?”她俏皮地引用了张仪昔日的话,道:“彼君子兮,不素餐兮。”   张仪大笑道:“季芈,你出师了啊!”   芈月亦是一笑,站起身,翩然离去。   当下,张仪便叫了童仆来,沐浴更衣,直入宣室殿:“臣张仪求见大王。”   秦王驷才得芈月回报,便见张仪已经来了,心中甚喜,忙请了张仪进来,拱手道:“此番五国兵临函谷关,有赖张子前去游说分化,解我大秦之困局。”   张仪拱手道:“张仪义不容辞。”   秦王驷有些踌躇,想到自己毕竟令张仪受了委屈,想说些安抚的话,却不知道如何开口,当下又道:“张子还有何要求,寡人当尽力为你办到。”   张仪朗声一笑:“确是想求大王一事。”   秦王驷道:“何事?”   张仪负手而立,默然片刻,言道:“臣一生自负,却三番两次,因和氏璧一件死物而差点断送性命。此番公孙衍以假和氏璧相诱,固然是为了陷害微臣,但臣料定,他也是想以假引真,和氏璧也许真的在秦国境内。臣请求大王,若是找到那和氏璧,请交予微臣,将其砸碎,以泄此恨。”   秦王驷沉吟片刻,旋而应诺:“玉璧易得,国士难求。和氏璧虽为楚国之宝,但你张仪却是我秦国之宝。寡人答应你,若和氏璧当真落在寡人手中,寡人当赐予你张仪,任你处置。”   张仪长揖:“士为知己者死,张仪当为我王效命。”   张仪的要求很快传入了芈月耳中,张仪走出来的时候,便在回廊之中被芈月拦下。   “听说,张子向大王提的要求是,要亲手砸碎和氏璧?”芈月单刀直入。   张仪似笑非笑:“和氏璧是我所恨,却是季芈心爱之物。大王允我若和氏璧到手,便任我处置。季芈是不忍见宝璧毁灭,因而相劝的吧。”   芈月也笑了:“我在张子面前卖弄聪明,实是可笑了。”   张仪拱手笑道:“不敢,不敢,我是从来不敢小看季芈的。但我深恨和氏璧,亦非三言两语便能改变心意。不过,世事难料,季芈一向很有说服力,也许和氏璧到手之日,您有办法能让我改变主意呢!”   芈月道:“张子这话,实是激起我无限好胜之心。想来为了保全和氏璧,我是必要想尽所有办法了。”   张仪微笑:“张仪期待季芈能够给我足够的惊喜。”   芈月道:“如此,我可真要绞尽脑汁了。”   张仪道:“季芈可要我推荐一人相助?”   芈月道:“何人?”   张仪道:“此次能够抓获公孙衍派来的奸细中行期,全赖一人出力。”   芈月道:“能得张子推荐,必非凡人,不知是谁?”   张仪道:“庸芮公子。”   芈月一怔:“是他?”   张仪道:“庸公子大才,当于朝中效命,只留在上庸边城,实是可惜。”   芈月轻叹,却有些犹豫:“是啊,大王也早有重用庸芮之意,只可惜庸夫人……”   张仪道:“此一时,彼一时。庸夫人不愿意庸家涉足咸阳权力之争,让庸家远居上庸避开是非。但如今秦国强势,必会扩张。楚国余势未尽,也有图谋扩张之意。上庸处于边境,秦楚开战则首当其冲,反失庸夫人保全庸家之意。况我与庸芮相交,与其深谈数次,知其才干在于内政,而非守城。若季芈能够说服庸夫人答应让庸公子入朝,则秦国得其才,对于季芈你来说……”他说到这里,顿了一顿。   芈月道:“怎么?”   张仪道:“季芈如今既得君王之宠,又有公子稷为倚,纵无争心,已处争场。此番死里逃生,难道还没有想明白吗?”   芈月心头如受巨撞,忽然间有些慌神。随着诸公子的降生和长大,后宫女人们的相争,已经从争君王的宠爱,转到争儿子的权力地位上来。而这一切,将会比争夺君王的宠爱更血腥,更不择手段。她可以逃开女人们的相争,可是,她如今有了儿子,不能不为儿子考虑。她看了张仪一眼,有些心动,不禁敛袖一礼:“敢问张子计将安出?”   张仪道:“季芈既然已经想到,岂能不为将来计,留下自保的力量?季芈若能留下庸公子,便可得到一支秦国旧族的力量支持,岂不甚好?”   芈月虽然有了引外援自保的念头,但被张仪的话说到这样直白的境地,还是有些难堪,不由得驳道:“张子,我与庸公子朋友论交,朋友之间,岂能这般功利?”   张仪却呵呵一笑,道:“朋友有互惠之意,岂是功利?难道这件事,对庸家没有好处吗?庸家远离都城已久,难道不需要在宫中有倚仗对象吗?庸夫人远居西郊,看似尊贵,实则脆弱。季芈与庸氏结盟,互为援助,就如你我互相援助,有何不可?”   芈月怔住,张仪却施施然走了。   张仪走了很久,芈月仍然在那儿呆呆地想着,直到女萝上来,提醒她道:“季芈,走廊风大,咱们回去吧。”   芈月猛地回过神来:“张子呢?”   女萝却说:“张子早走了。”   芈月“哦”了一声,竟有点神不守舍。张仪的话,对她的冲击,实在是很大。她本来以为,自己就这么在深宫里,慢慢地守着孩子长大,将来谋一分封之地,也就是了。   她对于秦宫,从一开始便非自愿融入,后来更是一步步被推着往前走。刚开始是为黄歇报仇,视魏夫人为仇敌,所以事事针锋相对,但后来黄歇未死,魏夫人势颓,她便不再有争斗之心。芈姝一旦得了安全,便处处针对她,她实是不胜其烦,也不愿意让自己继续置身于这种后宫女人的争斗之中。所以这几年,她甚至是沉寂的、懒怠的。   然则,今日张仪的话,却又让她不得不去面对和思考自己眼下的处境,以及自己和孩子今后的命运。   忽然之间,她只觉得有一种窒息之感,一种面对命运的无力之感,令她陷入深深的厌恶。难道她和芈姝的命运,又要重复上一辈的轨迹?   应该怎么做呢?   她绝对不能如向氏一般,任人宰割!可是她也做不到如莒姬那样八面玲珑,更做不到如郑袖那样恶毒无忌。可是,她应该怎么做呢?看前路走过的那些人,她不能像坚持自我的庸夫人那样独居西郊行宫,也做不到如唐夫人、卫良人那般曲意隐忍,更不能如魏夫人那样无时无刻不在算计之中。   这一夜,芈月失眠了。   同一夜,西郊行宫,庸夫人和庸芮于花丛中饮酒。   酒过三巡,庸夫人看着弟弟的侧影,长叹一声:“芮弟,你当真决定了,要留在咸阳?”   庸芮点头:“正是。”   庸夫人轻抚弟弟的肩头:“当日家里送我入宫为太子妇,可是我却没能当上王后,反与大王闹翻,更令家中因我之故,守在上庸城不入咸阳。是我误了庸家,误了你。”   庸芮摇头,看见阿姊鬓角已现银丝,心中大痛:“阿姊别这么说,是你为庸家牺牲了一生的好年华。庸家若不能为自己的女儿出头,又何谈立足于天下?”   庸夫人又饮了一口酒,忽然问道:“那你今日入咸阳,又是为了什么呢?”   庸芮犹豫片刻,欲言又止,然而看到庸夫人似洞悉一切的眼神,忽然间来了勇气:“阿姊为何离宫,我就是为何入朝。”   庸夫人心头一震,看着弟弟的脸。不知何时,那个稚嫩少年,已经成长为一个大人了。她喃喃道:“芮弟,我这么做,是为了守住我心中完整的爱。你呢,你又何苦?”   庸芮缓缓地摇了摇头:“阿姊是为了守住心中完整的爱,那么,我便是为了守望心中完美的爱。”   庸夫人怔住了,好半天才颤声道:“果然,什么上庸城会是秦楚相争之地,什么庸家不可长期远离王廷,都是你为了留在咸阳故意找的理由吧!”   庸芮低头道:“是。”   庸夫人苦笑,忽然间一滴泪珠,落在酒杯之中。她将这杯中酒,连同自己的泪水一饮而尽,将杯一掷,击案道:“其实我早应该怀疑了,我早该有所预感才是。”   庸芮没有说话。   庸夫人静了下来,凝视着庸芮道:“她,她可知道?”   庸芮摇头:“她不知道。我这一生一世,只会远远地看着她,永远不会让她知道。”   庸夫人潸然泪下:“痴儿,痴儿,这是为什么?我们庸家都出你我这样的傻子!”   见庸夫人失声痛哭,庸芮跪在了她的面前,道:“求阿姊成全。”   庸夫人摇了摇头:“傻孩子,你既决心已定,阿姊还有何话可说。”她挥了挥手,道:“去吧,去吧。莫要再来见我了!我只想一个人静一静,静一静!”    第七章 昭氏女   秦王驷知道了王后手中解药背后的故事,便令缪监去清查。   缪监奉命,带着诏书走到椒房殿,见了王后。芈姝被软禁了多日,此时神情憔悴,见缪监过来,有些激动:“我要见大王!我是王后,凭什么不声不响,就将我软禁在宫中?大王叫你来,莫不是要召见我?我实属冤枉。此事季芈是受害人,难道我便不是受害人了吗?是魏氏贱人挑拨陷害,大王为何要连我也一同怪罪……”   缪监见她神情激动,并不接话,只呈上诏书恭敬地道:“王后请少安毋躁。之前原是有人指证王后在和氏璧上下毒,因为王后是下毒之人,所以手中才有对症的解药;就算不是王后所为,也必与王后身边的人有关……”   芈姝听了这话,脸色大变。她本来理直气壮,认定自己冤枉,但听到这里,不由得心虚,转过头用怀疑的眼光看了一眼玳瑁。   玳瑁一惊,连忙躬身道:“王后,万无此事。老奴可以用性命担保,我椒房殿中所有的人都是清白的。”   芈姝又看了缪监一眼,忽然失了吵闹的勇气,以帕掩面哭泣:“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的药明明是救人的,怎么就能怀疑到我害人呢?”   缪监反问:“既然王后的药是救人的,为何王后不早拿出来,而是要等到芈八子性命垂危,大王登门索要呢?”   芈姝语塞,强辩道:“我怎么知道那是对症之药?”   缪监道:“既然不知是否对症之药,王后为何自己敢服用,却不愿给芈八子救命?可见王后纵无害人之意,却有见死不救之行。”   芈姝一时语塞,拍案而起,怒喝:“放肆,你不过是个奴才罢了,安敢来质问于我?”   缪监却不与她辩驳,恭敬行礼道:“老奴不敢。老奴只是奉大王的旨意前来问话,王后的答话,老奴也会一五一十回复大王。”   芈姝待要发作,玳瑁见势不妙,连忙上前劝道:“大监勿怪。王后为后宫之主,岂有见死不救之理?只是先前误会闹得太大,而芈八子那边的消息也一直没有人告诉王后。王后只当太医必能救人,岂知其中原委?再说王后并未中毒,吃颗药只是宽宽心罢了。她不知这药是否对症,更不敢轻易给药。若是药性冲突,岂不更糟?”   缪监依旧保持千年不变的恭敬微笑:“王后明鉴,虽有王后下毒的说法,但大王英明,又岂会轻易定案?派人守住椒房殿,也是为了谨慎起见。若王后是冤枉的,此举亦能防人栽赃陷害。幸亏芈八子吃了解毒药已经醒了,她向大王力证王后与此事无关,乃是被冤枉的。因此大王派老奴前来,撤了椒房殿的卫士。”   芈姝一怔,倒有些出乎意料:“是季芈……没想到,她居然会向大王力证我是冤枉的……”   缪监道:“是。”   芈姝有些失神,喃喃道:“真是没有想到,在这种时候,居然是她站出来,为我申冤。”   玳瑁却有几分激动:“王后,奴婢早就说过,大王是英明的,绝对不会冤枉了王后。”又转向缪监道:“大监,如果证明了王后的清白,是不是也应该追究魏氏那个贱人的罪责?”   缪监看了玳瑁一眼,暗暗冷笑,又向芈姝行了一礼:“王后,老奴奉大王之命,还有一件事要向王后禀明。”   芈姝收回心神,问道:“什么事?”   缪监道:“大王问,王后随身带着楚国秘制的解毒之药,是否也带着有其他作用的药物或者东西呢?”   芈姝不解其意,不由得反问一句:“其他的药物?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玳瑁见势不妙,连忙上前岔开话题,道:“王后所带,乃是日常所用的药物,并无异常。”   缪监见玳瑁形容有异,更加确认,当下只假笑道:“大王说,秦宫之中,从来不曾有过下毒事件,为防万一,要在宫中各殿搜查一番,以免宫外有不洁之物混入。老奴斗胆请王后帮助,执行旨意。”   芈姝似懂非懂地刚点了一下头,忽然听到玳瑁急促的声音怒道:“不可!你这是要搜查王后寝宫吗?”   芈姝回过神来,又惊又怒:“大胆!我还是王后,你们竟敢如此无礼?”   缪监行礼道:“老奴岂敢冒犯王后?大王旨意,原也是为了保障宫中诸人的安全。况且此次清查,非但是王后宫中,连大王宫中也一样要查。”   芈姝问道:“怎么查?”   缪监道:“先令各宫自查。”   芈姝与玳瑁交换眼色,松了一口气。   却听缪监继续道:“各宫自查后,再安排内府协助各宫复查一次。大王有旨,法无明令不为禁,此前若有人不小心携带了违禁之物也没关系,只须销毁其物,不咎其过。”   芈姝与玳瑁相视一眼,尽皆变色。   芈姝虽不知自己宫中是否藏有违禁之物,但从玳瑁几次的神情行为来看,确是有的,心中不禁一紧。幸好此番秦王令其自查,否则的话,自己便是水洗不清了。她握紧了手,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来,对缪监道:“好了,我已经明白,你且下去吧。”   缪监再深施一礼,恭敬道:“老奴宣旨已毕,先行告退。若王后什么时候要宣老奴效力,老奴即来侍奉。”   玳瑁暗暗丢了一个眼色给芈姝,欲叫她不可接下此意,却见芈姝已经有气无力地挥手令缪监退下了。玳瑁心中暗暗叫苦,见缪监行礼退出,正要说话,芈姝已经焦急地拉住玳瑁的手,问道:“他刚才这话是什么意思?啊,是大王还在怀疑我吗?”   玳瑁欲要说话,却先扫视周围一眼,令众人退下,这才沉重地点头:“不错。”   芈姝道:“那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办,怎么办?”   玳瑁安抚道:“大王要我们自查,说明还是顾全了王后的面子。”   芈姝烦躁地说:“什么自查,难道他以为我真的会有那种害人的东西吗?”   话刚一出口,却见玳瑁脸色有些不太自然。她看到玳瑁的脸色,忽然醒悟过来,自己的怀疑是真有其事。她不禁跳了起来,指着玳瑁颤声道:“难道,难道你真的藏有那种害人的东西吗?”   玳瑁脸色一变,苦笑道:“王后,奴婢连这一身都不属于自己,哪能藏什么物品?奴婢所作所为,俱是奉命行事,为了帮助王后您啊!”   芈姝已经听出她话中含意:“你,你说什么奉命行事……”说到一半已经明白,“你是说……莫不是我母后她……”却是不敢说下去了。   玳瑁道:“王后当知,楚宫之中,从来不缺保命之物、宫争之术。王后临出嫁时,威后爱女心切,嫁妆之中自然备及。若是一世无用,那自是上上大吉,若遇难处,也只好派上用场了。”   芈姝怔在当场,脸色一时红、一时青。过了好半日,才慢慢地转回念头来,掩面叹息道:“我自是知道,母后必是出于一番爱女之心。可惜母后不明白,秦宫不是楚宫,大王容不得这种事。她便是有再多的手段,我也不能用。”   玳瑁见她如此,不禁心疼。她是楚威后身边出来的人,岂肯放弃这些手段?当下眼珠子转了转,道:“既然大王让王后自查……”   芈姝看到她的神情,心中有数,紧张地截断她的话:“大王既已疑我,我当借此机会,澄清自己,才能重获大王的欢心。你千万不要再行藏奸,若害得我失欢于大王……”说到这里,想到自己这些年来欢爱渐少,不禁掩面而泣,“我纵为王后,又有何欢……”她说到伤心处,放声大哭。   见自己从小养大的小主子哭得如此伤心,玳瑁不禁慌了神,不住哄劝于她。芈姝这些年入宫为王后,一直端着小君的架子,其实已经疲累不堪,很久没有如这般小女儿似的尽情大哭。且因为和氏璧之事,她惊恐交加、忧思累积,此时一并发作了出来,哭得竟是不能停歇。   玳瑁劝了半日,也劝不住。此时只有她二人,亦不敢叫别人进来看到。见她越哭越止不住,自己亦越劝越是心慌,玳瑁便如她小时候哄她一般,为了让她止哭,什么样的事都肯答应下来,终于开口道:“王后,王后莫要伤心,都是奴婢的错。奴婢一定不敢自作聪明了,一定把所有可疑的东西都销毁,定不叫王后为难。”   芈姝渐渐止住了哭泣,问她:“果真?”   玳瑁只得答道:“奴婢所做的一切,皆是为了王后,岂敢有违王后心意?”   芈姝哽咽着扑到玳瑁怀中,道:“傅姆,我知道,唯有你才是待我最忠心的。”   玳瑁轻叹一声,道:“王后,您是奴婢一手带大的,奴婢便为了您去死也无怨。”   她既已答应下来,虽然心疼万分,但还是不得不去执行。当下便由芈姝下令,让椒房殿中诸院各人自查,而玳瑁则负责芈姝的东西。   此时一个个箱柜被打开,玳瑁手捧竹简清单,将一只只瓶子、一个个匣子清理出来。庭院中,无数说不清的流质之物被一桶桶水泼着沿水沟流走,无数道不明的物事在火堆中烧却。   椒房殿灯火通明,一幅人仰马翻的场面。此时孟昭氏和季昭氏院中,却是一片寂静。   季昭氏与孟昭氏对坐,见孟昭氏一动不动,问道:“阿姊,你如何不把你的东西处理掉?”   孟昭氏脸色一变,道:“妹妹,你说什么?我不明白。”   季昭氏冷笑:“大王要查违禁之物,王后令那玳瑁去查。阿姊可认为,你的东西,隐瞒得了她?”   孟昭氏强笑道:“妹妹说哪里话来?查违禁之物,应该是王后着急才是。我们只是媵女,又无陪嫁之物,有什么可紧张的?”   季昭氏见她不但不承认,反而对着自己也满口谎言,当下也恼了,道:“阿姊,你是我的亲阿姊,我是你的亲妹子,你我同进同退,你若有事,也要牵连于我。你到底在做什么,为何要瞒着我?”   孟昭氏勉强笑道:“妹妹,你不懂,也别管。我岂会害你?”   季昭氏愈加恼怒,站起来冷笑道:“我就什么都不懂不管,到时候死也死得不明不白。”   孟昭氏脸色一变:“妹妹你这是什么意思?”   季昭氏冷笑:“没什么意思。我倒要问问阿姊是什么意思!阿姊行事,瞒得过别人,怎么可能瞒得过跟你同吃同住的自家妹妹?你半月前私自出宫,是和伯父派来的人会面吧?那解毒的龙回丹,乃是王后出嫁的时候,威后特别置于嫁妆之中的。如此贵重的药,连王后也只得一瓶,阿姊手中居然也有半瓶。且和氏璧入宫那几天,阿姊把药藏在袖中日日携带,这是为了什么?是不是阿姊早就知道会有此毒,所以藏来防身的?”   孟昭氏眼神顿时变得凌厉起来,令季昭氏也不由得有些害怕,暗暗戒备着。但见孟昭氏的脸色变了又变,终又恢复了旧日的温婉,看着季昭氏叹道:“妹妹,你当信我。从小到大,你闯了多少祸,哪回不是我护着你,帮着你?你既知我们姐妹是同进同退的,自当与我同心才是。”   季昭氏尖声道:“你这是什么意思?你什么都瞒着我,你教我如何与你同心?”   孟昭氏苦笑:“我若是告诉了你,依你的性子,哪里瞒得住人?”   季昭氏听她话中意思,越想越怕,急道:“你便是不告诉我,难道就瞒得过我?阿姊,你到底打的什么主意?你莫要连累我,害了我!”   孟昭氏见她今日居然破天荒地逆反至此,当下也沉了脸,低声喝道:“你叫得这么响,是想引了人来吗?”见季昭氏面有惧色,才又道:“我不管你知道多少,有何打算,我只想让你知道,你我同出昭氏,荣辱与共,我若出事,你也跑不了!”   季昭氏又急又怒,冲到孟昭氏面前指着她:“你……你这样做,是要把我们两个一起害死在这秦宫之中啊。”   孟昭氏长叹一声:“妹妹,你我同出昭氏。昭氏生我养我,无昭氏就无我们姐妹。为了昭氏家族的利益,你我纵然牺牲,又有何惧?”   季昭氏顿足,哽咽道:“要牺牲你去牺牲,我还年轻,我刚得了大王的恩宠,我还有无限的将来,我是不会跟着你发疯找死的。”   孟昭氏冷冷地道:“妹妹打算向大王告密吗?”   季昭氏哇的一声哭了:“我还能怎么办,我还能怎么办?我不能看着你玩火自焚,可你有一句话却是说对了,你我同出昭氏,你若有事,我也一样会受牵连……我,我怎么这么倒霉,有那样不把我们死活放在眼中的伯父,又有你这样配合他自己找死的疯阿姊?”她说到这里,再也忍不住,掩面哭着跑出去了。   孟昭氏看着她的背影,轻叹一声。她又何尝愿意将自己置于险地?可是她能够在昭氏诸女中脱颖而出,甚至还能够捎带上天真的妹妹成为公主陪嫁的媵女,就在于她够听话,对家族够忠诚。   她自然也可留在昭氏家族,由着族中长老们安排她嫁与国内公卿、士子,可是,这个世界对女人太不公平,便是嫁与这些臣子,她依旧要取悦夫婿,依旧要面对后宅的争宠,即便劳碌一生,也未必能够过得好。   她有一颗不甘平凡的心,既然注定要嫁与他人,既然注定要与人争宠,那么何不让自己得一个最好的结果?如果她能够嫁一个君王,生下一个儿子,将来得一片封地,那么,她就是那片封地上至高无上的女君。   她受昭氏照应,她身边所有得用的人,都是昭氏所派。她在宫中争宠要依靠这些手下,她亦不得不接受昭氏的指令,做为楚国、为昭氏争利之事。   就算不是她,就算如王后、魏夫人,又能如何?一个女人,母族给了你一切,你也要将一切献给母族。所以这一步,她踏了出去,便无法回头。   更何况,在这件事上,她已经没有选择了。有时候她也不免暗恨司命之神的不公,诸媵女之中,她最聪明、最努力、最早承宠,为何人人能够生儿育女,偏偏她却膝下无出?宫中一代新人换旧人。有了儿女的妃嫔,只要抚育好儿女,便是下半生有靠。可她呢,无儿无女,便不能不再为自己努力一把。   只有搅乱这个局,让王后、魏夫人、芈八子等俱都卷入,人人受损,她才有机会脱颖而出。秦王是不会轻易废后的,但是在这件事之后,王后的羽翼自然会被斩断。不管玳瑁还是芈八子,都会成为这个布局的牺牲品。到时候王后失宠失势,不得不倚重于她一人。以王后的才智,她要架空王后,狐假虎威,都不是难事。   到那时,她或许可以借王后之力再获君宠,得到生儿育女的机会,甚至是……将那些在各种局面中失势失宠甚至丢命的妃嫔的儿女们收为己有。   这样的事,在楚宫也不是没有过。她在内心冷笑,芈八子的养母莒姬,不也是自己无子,夺人子女为己有,膝下儿女双全吗?   她是昭阳着力栽培的侄女,她是昭氏最具野心的宗女。她自幼在昭氏族内学到的东西,绝非王宫中的公主能比的。这是大争之世,男人要争霸江山,女人也要争命争权争嗣。不争,便终身不得志,郁郁而终。争了,成败各半。可若要她一生居人之下,还不如让她去死。既然她连死都不怕,那么她为什么不去搏一下呢?   可是,看着季昭氏哭着跑出去,孟昭氏的心亦如针扎一样。她何尝不愿意像季昭氏那样活得简单、自在一些?在她身上,夫婿、子嗣、母国、家族,这一重重压力,让她脑子里经常会不由自主地产生不顾一切的疯狂想法来。   她苦笑一声,眼泪缓缓流下。   季昭氏跑入花园,找了个僻静角落,大哭起来。也不知道哭了多久,却听得一个声音道:“哟,这不是季昭媵人吗?”   季昭氏一惊,抬起头来,看到眼前之人竟是缪监,吓得脸色惨白,好不容易才勉强挤出一丝笑来,颤声与他打招呼:“大监怎么也在这里?”   缪监依旧笑眯眯的:“媵人这是受了谁的气?可要老奴帮忙?”   季昭氏顿时觉得心惊胆战,勉强道:“没什么,只是跟阿姊拌嘴了,觉得有些委屈而已。”   缪监笑道:“您阿姊莫不是孟昭氏?”见季昭氏点头,笑着继续道:“那是为什么事拌嘴啊,是为衣服,还是为首饰啊?”   季昭氏苦笑一声:“我要为这些事烦恼就好了。”   缪监袖着手,微微一笑,忽然道:“那么,是为了和氏璧下毒之事吗?”   季昭氏心里有鬼,被他这一句话直吓得脸色惨白,浑身颤抖,勉强笑道:“大、大、大监,你说什么,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缪监将她的一举一动看在眼中,笑容更加和蔼,道:“媵人知道些什么?若是不肯与老奴讲,不如与老奴到承明殿直接与大王说吧。”   季昭氏颤声问道:“你说、说、说什么?”   缪监忽然收了笑容,冷冷地道:“你们姐妹之中,到底是谁跟楚国令尹昭阳有勾结,是你,还是孟昭氏?”   季昭氏矢口否认:“不是我,不是我……”   缪监的笑容显得深沉,在季昭氏眼中,却极为可怕。   季昭氏一急,转身欲走,却被缪监身边的内侍挡住。她急得哭了起来: “你,你何敢如此无礼?我要去见王后!”   缪监却笑道:“媵人,素日去承明殿见大王,您不是挺高兴的吗?怎么如今倒这般扭捏,莫非,当真有什么不能宣之于口的心事吗?”   季昭氏脸色惨白,再不敢说什么,便只能被缪监带走了。   缪监带着她去了承明殿,却不直接去见秦王驷,而是让她在侧殿耳房等着,自己先去回禀。他走到殿前回廊处,却听得里头秦王驷正在弹筝。   缪监亦是懂音律的人,听得弹的正是一曲《玄鸟》:“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宅殷土芒芒。古帝命武汤,正域彼四方。方命厥后,奄有九有。商之先后,受命不殆……”   秦筝铮然,却有杀伐之声。   缪监的脚步更轻了,轻得仿佛羽毛落地一般悄无声息。他走进殿内,见秦王驷身边,只有两名小侍童服侍,秦王驷正独自弹筝,近乎忘我。   缪监一声不响,只垂手立于一边,静静相候。   秦王驷一曲毕,侍童奉上铜盘净手。他将手浸在盘中甚久,将因划曳筝弦而发热的手指浸得凉了,这才抬起手,让侍童用丝巾拭干。   他闭目片刻,缓缓从弹筝时忘我的澄澈心境中恢复,朝野诸事又涌上心头。他缓缓地问道:“查得怎么样了?”   缪监恭敬地道:“以老奴看,王后是真心想清查宫中,不但在椒房殿中清查销毁,连原来已经入了库房的物件,都重新清理了一遍。”   秦王驷放下竹简,冷哼一声道:“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寡人若连内宫也乱事连连,何敢言治国,又何敢言平天下!”   缪监不敢说话。   秦王驷又问:“王后宫中,到底藏着些什么?”这自然问的是王后到底销毁了什么东西。以缪监的手段,各宫的阴私东西若深藏箱底,他非得亲自搜查才能知道,但各宫若是拿出来销毁,他自然就能够从那些粗使内侍口中得到消息。   缪监听了此言,犹豫片刻,才从袖中取了竹简呈上,低声回道:“各宫确有一些阴私之物,皆在这竹简上写着……”这些阴私之物,他亦不好直接说出口来,只得书于竹简,教秦王驷自己来看了。   秦王驷接过竹简,慢慢看着。魏国诸姬在秦宫多年,违禁之物倒是不多,王后芈姝的库房中阴私之物却多得很。他越看越生气,一把将竹简掷到地上:“哼,楚国!寡人若知楚国后宫竟然如此,寡人当初就不会去……”早知如此,他当初便不会去楚国求亲了。世间事,有利必有弊。虽然秦楚联姻,秦国获益甚多,但他却没有想到,楚宫之中竟然有如此多的阴私手段,实是闻所未闻。   他却不知,大凡立国越久,后宫妃子来历复杂,荒唐的君王出现的频率越高,这些争斗与阴私手段便花样越多,倒是与国家不相干。似齐国、燕国、楚国这些年代甚久的大国,中间若出现几个荒唐君王,乱事也甚多。便是如历代周天子家,闹腾出来的花样也是尽够看的。   他怒气不息,当下就问缪监:“假和氏璧之事,你又查出些什么来了?”   缪监见秦王驷发怒,又恭敬道:“老奴听芈八子曾言,此事当与昭阳有关,便有心留意昭氏姊妹动向……”   秦王驷剑眉一扬:“昭氏?不错,你可查出些什么来了?”   缪监便道:“据椒房殿的奴才回报,说当日王后欲借和氏璧对付芈八子时,孟昭氏曾从中挑拨。另,王后有解药之事,魏夫人乃是从卫良人口中得知。而奴才后来细问过卫良人,她说当初是听宫人在花园谈论时得知的,观其背影,其中一人,颇似孟昭氏。”   秦王驷脸色一变:“这么说,这孟昭氏当真有鬼?”   缪监又道:“方才老奴看到季昭氏于园中僻静处私下哭泣。老奴斗胆,套问了她几句,觉得她似是知道一些内情。只是季昭氏毕竟是大王宠嬖,老奴不敢多问,只请了她回来,如今便在偏殿耳房。大王,您要不要见见?”   秦王驷沉着脸,摆了摆手,道:“不必了,你直接叫人去椒房殿,宣孟昭氏来见寡人吧。”   缪监低声问:“那这季昭氏呢?”   秦王驷淡淡地道:“就让她先在这儿待着吧。”   缪监应了,便叫缪乙前去宣旨,自己依旧侍候着。   秦王驷又道:“五国兵困函谷关,寡人欲以樗里疾为帅,派十万兵马出函谷关与诸国交战。准公子华再停留三日,三日以后,入军营。”   缪监知道这便是公子华求助樗里疾之事的处理结果,当下应了一声:“是。”   秦王驷又吩咐了一些事,缪监皆一一传递出去。   过了一会儿,却见缪乙从门边悄然进来,在缪监耳边说了几句。缪监脸色一变,秦王驷看到,问:“怎么了?”   缪监露出为难的神情,道:“奴才派缪乙去王后宫中,宣孟昭氏问话,不料王后听信谗言,以为是要削弱她的羽翼,不肯交出孟昭氏。”   秦王驷大怒,拍案而起:“愚不可及,愚不可及!她这是引狼入室,还执迷不悟。缪监,你再去,若她还不肯交人,问她是不是要寡人亲自去要人!”   缪监忙劝道:“大王息怒,老奴一定把事情办妥。”   当下缪监匆忙出来,便亲自去了椒房殿。   之前缪乙前来,说是要提孟昭氏。谁知孟昭氏见季昭氏跑出,便叫人跟着她。那人见季昭氏被缪监带走,急忙回报。孟昭氏心知不妙,便匆匆将手中证据销毁。她知道这宫中必有缪监耳目,便将帛书都暗暗在铜鼎中焚了,药丸也研成粉,和帛灰一并拿水冲了。有些不好销毁的东西,便掩在袖中,借着去库房的机会,全都暗暗混在玳瑁要销毁的东西里头。   将一切收拾干净,自己便赶去芈姝处,将缪监带走季昭氏之事说了,又说恐怕季昭氏只是第一个,此后便要带走自己,再次便是景氏、屈氏,最后对王后下手。芈姝信以为真,果然不久之后,缪乙来提孟昭氏,芈姝便问他是不是带走了季昭氏。缪乙不防,直言回答,芈姝更觉得丝丝合缝,当下大怒,便将缪乙赶走。   孟昭氏躲过一劫,却知此事当不会就此了结,便煽动玳瑁,说是因龙回丹之事,秦王疑上王后,甚至有可能以芈月取代芈姝。玳瑁虽然狡诈,却也是关心则乱,当下便去了芈姝处,说是要去向秦王投案,言明一切均是自己所为,与王后无关。   芈姝心中犹豫,孟昭氏却又纠合了景氏、屈氏,一起来正殿请罪,说是自愿前去顶罪,好让芈姝脱身。   缪监到时,芈姝已经有些意动,欲让玳瑁顶罪,却不料玳瑁方踏出殿门,便见缪监迎面而来。   玳瑁脸色惨淡,道:“大监来得正好,老奴正欲向大王请罪,如此便随大监去了吧。”   缪监何等角色,听了此言,再看殿中诸人神情,已经知道究竟,心中暗骂孟昭氏好生狡猾,对这件事的脉络却更加清楚,口中道:“大王圣明,亦知此事与王后无关。嫁妆之中备有解毒之药,也未必就是下毒之人。”   芈姝一听,顿时站起,喜极而泣:“大王,大王圣明———”   缪监又看着玳瑁,语重心长地道:“谁有罪,谁无罪,大王圣明,皆能明白。大王既召孟昭氏,那便是孟昭氏之事,傅姆休要为他人所惑,陷王后于不义。”   玳瑁是楚宫中成精的角色,听了此言,猛然醒悟,颤抖着嘴唇,看着缪监,欲确认他这话的意思。   两人四目相交,但见缪监果断地点了点头。玳瑁顿时明白,当下退后一步,朝缪监行了一礼,趋步到芈姝面前,道:“王后,大王圣明,既召孟昭氏,那王后岂可与大王旨意相抗,伤了和气?”   芈姝原是个没主意的人,对于秦王驷的命令,多半是要遵从的,只是方才因着孟昭氏和玳瑁一齐进迷惑之言,这才左了性子。如今见玳瑁转向,当下便点头道:“既是傅姆如此说,那孟昭妹妹,你便去吧。”   孟昭氏不想缪监一来,情况急转直下,张口欲言,却见缪监一双老眼,冷冷地瞧着她,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她看看玳瑁,又看看芈姝,忽然笑了:“既是王后有令,妾身自当遵令。王后放心,有妾身在,绝不能教旁人构陷了王后。”   芈姝还未觉察她的意思,玳瑁却被她这话弄得将信将疑。缪监心中暗骂一声“狡猾”,口中道:“难得孟昭媵人深明大义,如此便请与老奴走吧。”   孟昭氏脸色惨白,走到正中,端端正正地给芈姝行了大礼,口中道:“妾拜别王后,王后当知妾的忠心,望日后善待我的妹子,也就是了。”   芈姝见着她一脸凛然,心中一软,道:“你放心,你们是我的人,我无论如何都要保全你们。否则的话,我如何在后宫自处?”   玳瑁扭头,见缪监眼中的讥讽之意,恨不得掩了芈姝的嘴,只得上前催道:“大监,既如此,望早日令真相大白,还我们王后一个清白。”   缪监袖着手,看着孟昭氏先拜别了王后,又拉着景氏、屈氏一一叮咛道别,十分难舍。   孟昭氏自是知道缪监在观察着她,她不慌不忙,显出自己完全无辜的样子,随着缪监去了承明殿。   入了殿中,便见秦王驷手执书简,正在看书。孟昭氏下拜道:“妾参见大王。”   秦王驷挥了挥手,缪监便带着侍从悄然退出。孟昭氏心头惴惴,却见秦王驷将手中书简随意抛在几案上,才道:“季昭氏便在偏院,寡人并未召见她,亦未盘问她什么,你可知寡人的意思?”   孟昭氏本来惴惴不安,听到这话,心头一喜,转而一想,却又一凛,只觉得口中发苦,伏地谢道:“妾身谢过大王。”   秦王驷直视着她,冷冷地道:“因为寡人若令季昭氏指证自己的骨肉同胞,是陷她于不义。”   孟昭氏进殿来之前,本是做好了心理准备,不管秦王驷在季昭氏那里或者别处问得了什么,自己只消抵死不认,逼急了就往柱子上一撞,以死自白。想来便是秦王驷,若没有确凿的证据,又何至于对自己这个曾经的枕边人如此残忍,不顾叫冤便要将自己处死呢?似魏夫人这般,几次三番都罪名确凿,但只要她抵死不认,便是几起几落,也依旧在后宫盘踞。   可是没有想到,秦王驷这一句话,却击中了她的心底。他不欲陷自己的亲妹妹于不义,而自己却……   一时又羞又愧,想起十几年来的姐妹之情,不由得伏地痛哭起来。   秦王驷也不说话,只静静听着孟昭氏痛哭。   孟昭氏却十分明白,只在那一刻崩溃到痛哭,哭得几声,便知道此时此刻,若是自己再“痛哭不止”,只能落了下乘,教人轻看。她本是打定了主意,要将此事抵赖到底。可是秦王驷这般处置,却教她竟不敢将抵赖的招数放出来了。只哭得几下,勉强忍了哭声,哽咽道:“大王高义,妾惭愧无地了!”   秦王驷轻声道:“寡人知道以你的聪明,自然是不会再留着证据了。寡人再说一件事,好教你放心……”饶是孟昭氏素来自命心志刚强,然而听着这般和和气气的话,心头却越来越冷。秦王驷轻轻地说了几个字,落在她的耳中,却如巨雷之震:“中行期已经自尽了。想来,你害怕的证据,俱已不在,你当放心了。”   孟昭氏跌坐在地,竟是连张嘴都觉得十分艰难:“我,我……”   秦王驷叹道:“寡人要处置你,又何须明正典刑?”   孟昭氏只觉得一颗心已经沉到了底。这时候她才知道,自己原来的想法,是何等天真。是的,她不过是个后宫妃嫔,又不是什么士子,没有确凿的证据便处置会坏了君王的名声。后宫妃嫔,倚靠的不过是君王的怜爱而已。魏夫人之所以能够屡次脱难,并不是因为她够狡诈够坚韧够嘴硬,只不过是君王对她,仍然还有一丝“不忍”而已。   自己的君恩,始终只有这薄薄的一层,但假和氏璧案却将秦王驷最倚重、最宠爱的王后、魏夫人、芈八子俱牵连在内。   所以,他无须证明,他只要心里明白,那便是了。   所以,他甚至没有去盘问季昭氏,因为觉得那样会伤了自己的“仁义”。他在心里,已经认定了她的罪了。   此时此刻,她恍然大悟。秦王驷愿意见自己一面,而且在一开始就向自己说明保全季昭氏之心,那便是给自己最后一个机会。 而如今,他已经不愿意再听下去了。   孟昭氏眼看着秦王驷站起来,就要往殿外行走,只觉得整个人的精神似要崩塌。她一生自负,却不想此刻被人视为灰砾般拂掉。她忽然间失控地叫了起来:“大王,妾愿意说,妾愿意什么都说出来……”   秦王驷脚步微顿,声音却透出一股疲惫来:“此刻,说与不说,还有区别吗?”   孟昭氏泪流满面,手指紧紧地抠着地面,失声痛哭:“有!我不想自己死了,在大王心中,还是根本不屑一问的小人……我不甘心……”   她双手紧握,一口气将自己入宫以来的心态、作为,以及假和氏璧案中与中行期的往来、与昭氏之前的往来,尽数说了出来。她滔滔不绝,就像只要自己停顿片刻,便要后悔似的。她的内心充满了惊恐,这种自己人生存在意义被否定的惊恐,迫使她不停地说下去。   秦王驷静静地站着,听着她尽诉心事,倾吐不甘……然而,就算是这样,她的话语中,仍然是有所保留的,她只是把自己的事说了,昭氏及楚国在郢都城还有什么东西,她没有说,毕竟她还是守着这条底线的。她说了自己的阴暗、自己的怨念,然而对于其他的媵人,却还是没有一字诋毁,没有拉人下水的言辞。   秦王驷站在那儿,静静地听完,然后走了出去。   缪监守在外面,给他披上披风。秦王驷一言不发,走下台阶。   缪监抬眼看去,但见天边一抹夕阳如血。   这一夜,孟昭氏在内府之中自尽身亡。   次日,秦王驷下令,季昭氏移于离宫。   王后芈姝不慈,令其闭门思过一年。   魏夫人行事不端,本当处置,但公子华跪阙,愿以军功折罪,秦王驷乃允之。    第八章 破心篱   披香殿内,嬴华辞别魏夫人,便要出发去函谷关军中。   魏夫人抱着嬴华,泣不成声:“子华,是母亲做错了事情,连累我儿。”   嬴华抬头看着魏夫人,诚挚地道:“母亲,上次您已经触怒父王。您是最知道父王脾气的,如何竟然敢一再触犯?”   魏夫人轻抚着嬴华额头的伤痕,眼中满是痛心后悔:“你为了救母,竟如此自伤,又折了军功,叫我心里……我宁可让大王降我的位分,也不愿教你受屈。”   嬴华却摇头道:“母亲,您在宫中结怨甚多,若是降位,岂不是受人欺辱? 军功,只要儿子再打几场仗,便能再累积起来。儿子一身俱是母亲所予,谈何连累?”他顿了顿,又道:“儿子也知道,母亲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儿子而争。可如今王后有权,季芈有宠,父王对您存有戒心,再生事端,只怕反将自己陷于绝境,到时候叫儿子该怎么办?”   魏夫人抱住嬴华,泣道:“我儿,你是秦国最杰出的公子,这太子之位原就应该是你来坐。为娘何忍叫你屈居于黄口竖子之下!”   嬴华轻轻推开魏夫人,肃然道:“母亲既知儿是秦国最杰出的公子,就当知道,若要争胜,还是孩儿来做,更有胜算。母亲,儿子已经长大了,从此以后,应该让儿子来努力,来为母亲谋划将来。”   魏夫人含泪点头,她纵有千万主意,但在自己儿子面前,却是毫无办法,只能依从:“我儿当真长大了。母亲听你的,以后只管安享我儿之福。”   嬴华站起,喜道:“母亲若肯听儿子的,从今以后,勿在宫中生事,儿子在外,也可安心。”   魏夫人叹息:“我儿,是母亲无能,才让你小小年纪,浴血沙场。你可知自你上次出征以后,母亲是夜不能寐,食不甘味……”说着,心头更是绞痛。上次,嬴华获得的军功,便是建立在对她母国的征伐之上。可是这样椎心泣血得来的军功,如今竟也是半分不剩了。   嬴华叹道:“母亲,父王曾言,君子当直道而行。大秦首重军功,儿子若能够在军中建功立业,自然得群臣拥戴,大位何愁不得?就算不能,孩儿有军功,有威望,有封爵,也自保有余。”   魏夫人轻抚着儿子年轻而意气风发的脸,只觉得怎么看都看不够,只想将天下的一切都捧到他的面前:“我儿,你还太年轻、太天真,这世上有些事情,并不是直道而行就可以有所回报,否则天下人何必事事算计?为娘也一样是魏国公主,和前王后还是一母所出,就因为迟生几年,在魏国是姊妹,嫁到秦国竟一个为王后,一个为媵侍。不但身份高下有别,更被自己的亲阿姊处处算计,时时打压,多年来位分不得提升。幸而天佑,阿姊多年不曾生育,抑郁成病。那时她生怕庸氏、唐氏重新掌权,才将我升为夫人。我儿本是王家血脉,当生而拥有一切,岂能与贫贱之民一起争军功!”   嬴华无奈,劝道:“母亲,您终究是妇道人家,您不明白———”他顿了顿,昂然道:“这个世界上,唯有实力胜过一切诡计。”   魏夫人看着儿子的神情,心中一软,终于答应:“好、好,我儿放心,母亲以后要做什么,必事先与儿商议,绝不擅自行动,可好?”   嬴华不放心地叮嘱道:“母亲既答应了儿子,可要说到做到。”   魏夫人宠溺地看着儿子,不住点头:“好,都依我儿。”   嬴华想了想,还是又说了一句:“母亲从前得宠时,在宫中结怨甚多。如今已经失去父王宠爱,请母亲从今往后,尽量与人为善。一来让儿子出征放心;二来儿子若有功劳,也免得因他人心中含怨,受人诋毁。”   魏夫人听了此言,顿时柳眉倒竖:“谁敢诋毁我儿,我必扑杀此獠!”   嬴华见她如此,无奈道:“母亲,您又来了。儿就是怕母亲如此,方才劝说。世间之口,哪是威吓能够钳制的?母亲多结善缘,儿子自然更加安稳。”   魏夫人无奈,只得道:“我儿放心。”见嬴华终于安心,魏夫人便转身取出一叠衣服,递与嬴华:“我儿在军中必然吃苦,我听说将士们征衣破损,都不得更换。我儿岂能受此委屈?这些衣服,便是母亲这些日子,亲手一针一线缝就。我儿穿在身上,也当是……如同母亲在你身边照顾一般。”她说到最后,已经哽咽,“你出征之后,万事小心,多写家书,也免得叫我……牵肠挂肚……”   她再也忍不住,抱住嬴华痛哭起来。   嬴华无言,只能缓缓相劝,等得她终于松手,便退后一步,深深拜伏。三拜之后,方才站起来,昂首阔步而出。   魏夫人看着嬴华的背影,泣不成声。   嬴华走出披香殿外,便收起和煦神情,叫来了魏夫人的几个心腹,露出冷酷的神情,厉声道:“我出征以后,这披香殿中,你等要给我小心地看着,千万不能让夫人自作主张再生事端!若有什么事,你等只管阳奉阴违,甚至可以暗中告诉缪监,就说是我吩咐的。夫人年纪大了,有些事,不宜让她再操心。你们可明白?”   采薇深知如今魏夫人已经势衰,披香殿当以嬴华为倚仗,连忙率众恭敬地道:“奴婢等遵命。”   嬴华看了采薇一眼,点头道:“你好好服侍夫人。若是平安无事,我自有重赏;若再出什么事,你也别活了。”   采薇吓得战战兢兢,她知道嬴华是说得出,做得到的。魏夫人再倚重她,也不会为她逆了嬴华心意。   众人恭敬地将嬴华送走,采薇方垂首回到殿内。魏夫人坐在窗前,正由两个小侍女为她梳妆,见采薇进来,瞥了她一眼,笑道:“子华同你说了些什么?”   采薇叹气:“夫人何必问?公子能说些什么,夫人难道还不明白吗?”   魏夫人点了点头,苦笑道:“我明白的。”   采薇看她脸上的神情,知道她半点也没有将嬴华临行前的吩咐放在心上。心中暗急,赔笑道:“夫人既然明白,又何必逆了公子的意思……”   魏夫人摆摆手,冷笑:“子华年纪轻,把人心想得太好,太过理想。须知这宫中,便是人踩人的,我便肯与人为善,难道她们就愿意与我为善吗?难道我以后,就这么当一个弃妇,等老,等死吗?”   采薇吃了一惊,问道:“夫人意欲何为?”   魏夫人诡笑:“意欲何为?采薇,你将我新制的白狐裘拿来。”   采薇诧异地问:“夫人要做什么?”   魏夫人缓缓地道:“我要去见芈八子。”   采薇怔了一怔,便明白过来。这次假和氏璧案,虽然最终魏夫人也没得到好处,但却明明白白在王后芈姝和芈八子之间撕开了一条不可弥合的大缝。看她此刻的言行,想必就是去芈八子处,将这条裂缝撕得再开一些,甚至是让芈八子成为王后下一个劲敌,而她自可坐山观虎斗了。   采薇虽然记得嬴华吩咐,但也拿魏夫人没办法,只得收拾东西,随她出门。   魏夫人缓缓地走下台阶。这咸阳宫占地极大,所谓“离宫别馆,弥山跨谷,辇道相属,木衣绨绣,土被朱紫,宫人不移,乐不改悬,穷年忘归,犹不能遍”。她的披香殿却是上下两层,主殿在上,其下为内室,外面是回廊,廊下以砖墁地,檐下有卵石散水。宫殿之间,便以层叠的复道和廊桥相通。   魏夫人走在复道上,宫中诸人,往来相见,都面露惊讶之色。想不到魏夫人经此重挫,不闭门避人,还这般大胆招摇地再度出来,只不晓得,她这是要去何处?   她故意慢慢地走着,甚至不时地停下来,赏玩廊边的花枝。有时那些宫人走避不及,忙不迭地行礼,那些带着惊讶好奇的神情在她嘲弄的眼神下,渐渐缩成惶恐之色。   魏夫人却在心中冷笑。这些宫中人精彩的脸色,当真是十分可笑。她们以为,她就这么完了吗?早着呢!   离常宁殿越来越近,许多人亦已看出了魏夫人的目的地,远处的回廊上便有人在交头接耳指指点点。魏夫人却仍然带着微笑,踏入了常宁殿中。   芈月听了侍女禀报,便走出来相迎。两人位分有差,这亦是依了礼数。   魏夫人却不客气,也不在外头候着,自己笑着走了进去。她走到廊下,便见芈月从西殿中出来迎接,正走到庭院当中银杏树下。片片银杏叶落下,落在她的头上、身上。秋风疏朗,她的眉宇之间,也有着疏朗之色。   魏夫人抬起头来,看到芈月,一时竟有些恍惚。魏夫人一直将芈月视为一个小丫头,虽然知道她也得宠,她也厉害,但终究还是不曾把她放在眼中的。可是此时的芈月,却让她有种不能轻视的感觉。   芈月迎上行了一礼:“魏夫人倒是稀客,难得难得,快请进来坐吧。”   魏夫人满脸含笑,走到芈月面前,拉着她的手道:“季芈妹妹脸色看着好多了,真是可喜可贺。”   芈月不知其意,只能脸上带着客套的微笑道:“不敢当,夫人快请入内。”   当下让了魏夫人进了外室,薜荔奉上酪浆来,一壶倒了两盏,一盏递与芈月,一盏递与魏夫人。   魏夫人接了,却只放在一边,打量周围,笑道:“妹妹也忒寒俭了,此处也没有多少好的摆件。便是王后无心,唐姊姊也应该有所表示啊!”   芈月只笑道:“何尝没有呢,只是稷儿尚小,恐怕他淘气砸了,因此都收着呢。”   魏夫人嘴一撇:“妹妹也是楚国公主,却去学唐氏的小家子气。子稷堂堂大秦公子,便是砸了什么,咱们还砸不起吗?”   芈月不去听她挑拨之言,只笑道:“不知魏夫人今日来,有什么事?”   魏夫人却扭头,令采薇捧上一袭衣袍,笑道:“我是特来向妹妹道谢的。幸而妹妹向大王澄清事实真相,方免去我的嫌疑。大恩不言谢,只想有所报答。思忖着入口之物难免忌讳,刚好子华前些日子猎了些白狐,集缀成裘,连夜赶着做了送来。妹妹试试衣服,可合身不?”   芈月举目看去,却见一袭外罩大红菱纹重锦的白狐裘,在袖口、领口和下摆露出雪白的毛锋,红白相映,格外艳丽。又听说是公子华所猎,心头抵触,口中却笑道:“魏夫人客气了,这么贵重的礼物,我如何承受得起?况且,这是公子华孝敬夫人的一片心意,我若收了,实在是太不合适。”   魏夫人却说:“无碍的。”   芈月只道:“切切不可。”   魏夫人的笑容便撑不住了,问道:“妹妹可是对我仍然心存芥蒂?”   芈月假笑道:“魏夫人说哪里话?都是宫中侍奉大王的姐妹,何来芥蒂可言?”   魏夫人微笑道:“你信不过我,是正常的。我与你从前的交往,实有太多的不愉快,也有太多的不坦白。但我今日来谢你,也实是一番诚意。”   采薇只得也跟着劝道:“是啊,芈八子,今时不同往日。公子前日见过夫人,诚心劝说,夫人已经悟了。公子如今已经成人,夫人的事,如今也由公子做主。”   魏夫人也跟着轻叹一声:“不知不觉,儿子都比母亲高了,也比母亲有主意了。我如今万事听儿子的,什么事也不争,什么事也不想了。”   芈月微笑道:“这是魏夫人的福气,我也日夜盼望着子稷有朝一日能够长大成人,如公子华一般,建功立业,得一方封地,便一生无求了。”   魏夫人目不转睛地看着芈月的神情,判断着她话语的真假:“唉,我也是同妹妹一样的想法,只可惜别人却对我偏见已深。就如今日,我特地来向季芈妹妹道谢,妹妹却拒人于千里之外。”   芈月却仍旧笑道:“人之偏见,不是一朝一夕造成,自然也非一朝一夕能消除。只要魏夫人真的努力了,自然人人都能看见您的改变。”   魏夫人略一沉吟,挥手令采薇退下。芈月见了她的举动,也挥手令薜荔退下。   却听得魏夫人缓缓道:“有一件事,我一直想不明白,想请教妹妹。”   芈月问:“何事?”   魏夫人道:“和氏璧案,是大好机会,我与王后皆落嫌疑,你正可借此除去我们,何以竟轻轻放过,不但没有落井下石,反在大王处为我们辩冤?”   芈月微笑道:“魏夫人以为呢?”   魏夫人道:“我本以为你是糊涂了,图在大王面前的贤惠之名,又或者想挑动我和王后继续相互残杀。可是我方才以白狐裘示好,你若有此心,自然会借机和我修复关系,让大王看到你的大度。可你又拒人于千里之外,对我戒心依旧,所以我就更不明白了。”   芈月心中暗叹,口中却道:“难道我就不能是为了明辨是非黑白?难道对你们来说,是非黑白并不重要,借助每一件事打击对手才是本能选择?”   魏夫人听得不顺耳,心中瞧不起她这般装模作样,当下冷笑:“难道你不是吗?”   芈月摇头:“我不是。”   魏夫人不服气:“我不信,这世间谁人做事,不是为了一己之利?”   芈月沉默片刻,知道与她之间,已经无法沟通。她看着魏夫人,终于道:“魏夫人,你可知道先王后去世之后,大王为什么不立你为王后吗?”   这是魏夫人这一生最刺心的事,她闻言不禁脸色一变,差点翻脸,声音也不由得变得尖厉:“季芈说这个干什么?”   芈月见她至今犹对几案上的酪浆点滴不沾,当下便端起自己面前同一只壶中倒出来的酪浆,饮了一口,缓缓地道:“世间婚姻,莫不是合二姓之好,求中馈主事。大王立后,也不例外。不是为结两国之好,就是为王后的能力德行足以安定后宫,二者得其一即可。却不在于谁是否得宠,也不在于她有没有儿子,更不在于她是否工于心计。魏夫人,你的确很聪明,也很有心计,只可惜你做人太在乎得失,每件事都掂量得太过厉害,像商贾买卖一样斤斤计较,生怕自己吃了半点亏,不让别人有半点便宜。所以你明知道大王求的是什么,可是你做不到。”   魏夫人听着这番言语,只觉得句句刺心,欲待翻脸,最终还是忍下,只冷笑道:“季芈说得好听,只要是人,谁不患得患失?”   芈月叹道:“患得患失,小人之心。你成不了王后,是因为你没有政治势力可倚仗,又没有足够的胸襟气度和大王站到同等高度上。你的眼睛只看到这一方天、一方地,走不出这庭院,如此,何堪为一国之母?”   魏夫人终于忍不住,沉下脸来,尖厉地冷笑:“哼,季芈妹妹好一张利口,你说旁人患得患失是小人之心,那我请教季芈妹妹,如何做才不是小人之心?”   芈月将手中的杯盏缓缓放下,肃然道:“君子择善而行,百折不挠,九死无悔。君子可以失一时,却不会失百世。小人只能得一时,却失了百世。”   魏夫人听了她这话,指着她,手指动了两下,话未说出口,先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停不住,还拿帕子抹了一下笑出的泪水:“季芈妹妹,原来你擅说笑话啊!”   芈月肃然道:“我并非说笑。”   魏夫人尖声笑道:“原来君子就是做冤大头,我当真是受教了。”   芈月看着魏夫人,缓缓地道:“我初见大王之时,他曾说过一句话:为人君者,荫德于人者也;为人臣者,仰生于上者也。为人君者不曾荫德于人,何能求为人臣者仰生于上呢?夫人自甘落了下乘,他人何敢指望能仰生于夫人?”   魏夫人笑到一半,忽然停住了,她看着芈月,一张脸忽红忽青,十分精彩。好半日,方才慢慢恢复过来,怅然若失道:“你的话,我能听懂,可我却做不到,我想世间也没有什么女子能够做到。这世间本来就不公平,身为女子,从生到死,处处仰生于人,这决定了我们的心胸格局,走不上君子之途。”   两人沉默,一时无言。   魏夫人来此,本有些话要与芈月说。她擅能移人心志,但是,对于芈月,却有一种无从着手的不解。这个女人,竟不似普通的女人一般会嫉妒、会防范、会算计,她这么坦坦荡荡,教她不知是真是假,竟无话可说。   却听得外面有人道:“参见大王。”   魏夫人一惊站起,却见秦王驷已经大步走到门前。魏夫人脸色一变,忙挤出笑容,上前盈盈下拜,道:“参见大王。”   秦王驷点了点头,还抬手扶了魏夫人一下,温言道:“子华走的时候,说你近来身体欠安,还未痊愈。若无事,便多休息。”   魏夫人只觉得心口一痛。秦王驷这一扶一劝,看似温情脉脉,可是两人之间,便是这么一点肌肤相触,已经让她感觉到,那双手曾经有过的男人对女人的温热,已经消失。他此时待她,不过是一个“孩子的母亲”罢了。那温柔言语中含着的警告,她自然也是听得出来的。   她苦涩地一笑。秦王没有扶芈月,却扶了她;没有先对芈月说话,却先对她温言相劝。可是这其中的亲疏远近,只有当事人才能明白。   魏夫人站起来,勉强笑道:“我原是为了感激季芈妹妹替我仗义执言,特来相谢。既然大王来了,妾身不敢打扰,就先告退了。”   秦王驷点了点头,没有说话。魏夫人只得施了一礼,匆匆离开。   秦王驷坐了下来,拿起刚才那杯不曾饮过的酪浆,一口饮尽,道:“天气转凉,以后不要贪嘴饮这酪浆了,叫医挚给你煮些药用汤饮来。”   芈月掩嘴一笑,方问道:“大王何时来的?”   秦王驷道:“来了有一会儿了。”   芈月面露惊讶之色,想问什么,却没有问出口。秦王驷却仿佛知道她的意思,点点头。   芈月见秦王驷在看着她的脸,她被看得有些诧异,也不禁摸了摸自己的脸道:“臣妾脸上有什么,难道是这几天忽然变样了吗?”   秦王驷轻抚着芈月的眉间,叹道:“正是有些变样。寡人观你眉宇之间神清气爽,有豁然开朗之意。”   芈月微笑:“也许臣妾只是……想通了。”   秦王驷道:“哦,你想通了什么?”   芈月沉吟道:“也就是……我中毒那几天。”   秦王驷有些意外:“你中毒那几天不是昏迷不醒吗?”   芈月摇头:“不是的,那几天我虽人不能动,口不能言,在别人眼中昏迷不醒,可不知为何,我却能听、能闻,脑子一直是醒着的。我听到你们人来人去,我感觉到太医在为我诊脉,薜荔给我喝药,我能咽下去……人到鬼门关前走一趟,又这样完全不能自主,只余下脑子能动,反而豁然开朗,参透得失。”   秦王驷道:“你想了什么?”   芈月道:“我在想,如果没有对症的解毒药,我再也起不来了怎么办,我就此一命呜呼怎么办。那么我现在,有什么事情是还没做的,有什么是被我浪费了的,又有什么事是我后悔做了以为可以补救却已经没时间补救了的。我把我这一生的所思所为理了一遍,竟是好多事没来得及做,好多事是做错了的。”   秦王驷道:“那你以为你什么事是错得最多,最后悔的?”   芈月道:“也就是我刚才跟魏夫人说过的话,我不该患得患失。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我不该被环境所扰,失了本心。”   秦王驷看着芈月,叹道:“寡人也曾经有过你这样的心路。”   芈月诧异地:“大王也有?”   秦王驷道:“还记得我告诉过你,我曾经在山林中迷失近一个月吗?”   芈月点了点头。   秦王驷道:“那个时候,我也以为我会死在密林里,我想我究竟错过了什么,迷失了什么,还有什么是可挽回的。自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在任何事情上迷失过。”   两人执手相看,了悟一笑。   夜色初上,承明殿中置酒行宴,芈月便弹起箜篌,边弹边唱。   秦王驷兴致勃勃地跟着芈月的腔调学唱楚歌。   芈月唱:“秋兰兮蘼芜,罗生兮堂下……”   秦王驷拍手跟唱:“秋兰兮蘼芜,罗生兮堂下……”   自宫巷望去,承明殿前的高台上,灯火辉煌。   空中隐约传来楚歌声,男声高亢入云:“绿叶兮素华,芳菲菲兮袭予。夫人自有兮美子,荪何以兮愁苦……”   女声婉约伴唱:“夫人自有兮美子,荪何以兮愁苦……”   一曲毕,秦王驷哈哈大笑:“这楚歌当真拗口,寡人学了数日,才学会唱这一首。”   芈月嫣然一笑,道:“可妾听大王唱起来,却无任何异音,想是大王天资聪明,学什么便像什么。”   秦王驷饮了一口酒,忽然道:“五国联兵于函谷关下,大战在即,这欢歌置酒,寡人恐怕有一段时间不能有了。”   芈月忙盈盈下拜,道:“妾听说大王点兵,要与五国盟军作战。妾请求让弟弟魏冉也跟着樗里子一起作战,请大王恩准。”   秦王驷道:“难得你有这份心,寡人焉能不准?好,寡人让他跟着樗里疾出征。出征前,叫他进宫,让你姐弟道别。”   秦王驷一声令下,魏冉便奉命进宫,来见芈月。   魏冉在缪辛引导下,向内宫走去。他入宫时带着一个包袱,交宫门口验过以后,便交由缪辛捧进来。   缪辛边走边问:“魏校尉,您这包袱里是什么东西啊?挺沉的。”   魏冉目不斜视,迈着军人的步伐向前,每一步似量过一样等距:“是我带给阿姊的东西。”   两人一路来到常宁殿西殿。缪辛通报之后,魏冉便走了进来。   却见芈月坐在窗边,膝边放着一件红底黑纹的丝绵袍。她有些疲惫地揉了揉眼睛,抬起头来,看到了魏冉,不禁粲然一笑。   魏冉冲上前跪倒在芈月面前,激动地道:“阿姊……”   芈月见跪在自己面前的弟弟,虽然脸上还带着稚嫩之态,个子却已如同成年人一般长大,一时恍惚:“小、小冉……”   魏冉抬头:“是,我是小冉。”   两姐弟顿时热泪盈眶,抱头痛哭起来。   好半日,女萝等才抹泪带笑上前劝道:“季芈,姊弟相逢,当欢喜才是。”   两人这才止了哭,打水洗了脸。   芈月轻抚着魏冉的额头、眉毛、眼睛、鼻子、下巴,半晌,才轻叹道:“小冉,你居然这么大了,大得连阿姊都不敢相认了。”   魏冉忍悲带笑道:“是啊,阿姊,我长大了,如今我已经能保护你了。”   芈月叹道:“是,我的小冉长大了,能保护阿姊了……你在军中,一定吃了很多的苦。都是阿姊无能,才会让你过刀头舐血的日子。”   魏冉道:“阿姊,我很好,将军很提拔我,同袍们也很照顾我。征战沙场才是男子汉应该有的人生,才是我魏冉应该有的人生。”   芈月欣慰道:“嗯,小冉长大了,我的小冉真的长大了。”   薜荔一拉缪辛,缪辛将手中的包袱放下,两人行了一礼,悄然退出,关上了门,室内只余芈月姐弟独处。芈月拉起魏冉,让他坐到自己身边,她目不转睛地看着弟弟,仿佛看不够似的。   魏冉便将包袱打开,道:“阿姊,三日之后,我就要上沙场了。”他将包袱向着芈月一推,“这是我这些年军功受赏的东西。有七十金,还有功勋田,虽然只有十亩,不过我将来一定能挣更多的。这几块玉石是我的战利品,特意给阿姊留着……”   芈月见了这一包袱零零碎碎的东西,惊呆了:“你,你这是……”   魏冉憨笑着道:“阿姊,这些东西我带着也不方便,以前也常托放在别人那儿。如今难得进宫,我就带进来给阿姊了。”   芈月连忙收拾起来,嗔道:“傻孩子,阿姊这里什么都有,你这些东西还是自己收好。”   魏冉按住了芈月的手:“阿姊,我就要出征去了,带着也不方便,不如先放在阿姊这里,好不好?”   芈月无奈:“好,那阿姊先帮你收好,再给你添上一些,好让你将来娶妇。”   魏冉脸红了:“阿姊!”   芈月道:“对了,天冷了,阿姊给你做了几件衣服,你路上行军,可要多注意别受了寒。”   魏冉道:“阿姊,我是个男人,衣服多一件少一件没关系,阿姊在宫中不可太过辛苦。”   芈月道:“不辛苦,阿姊怎么都不会辛苦的。”   芈月站起来,从柜中取出一叠衣服,又将刚才放在身边的那件红底黑纹绵袍拿起抖开,对魏冉道:“你瞧瞧这件袍子好看吗?我怕你会冷,特意做的绵袍。”   魏冉笑道:“阿姊做的都好看。”   芈月招手道:“来,套上试试,看哪儿有不合身的,阿姊再改。”   说着,她走到魏冉身边欲为他穿衣。魏冉羞涩,只得站起来,自己伸手去拿绵袍道:“阿姊,我自己来。”   芈月却笑着替他穿上衣服:“你如今大了,便不让阿姊替你穿衣服了吗?”   魏冉只得乖乖让她套上衣服。芈月一边替他整衣,一边却握住魏冉的手,按住衣袍上的一处,压低了声音:“你按一下这里,可感觉到有什么不同?”   魏冉一惊,见芈月神情严肃,当下伸手在她所说的地方按了一下,同样压低了声音回道:“里面,似乎还有一层东西。”   芈月点头:“不错,我还缝了一件极重要的东西。”   魏冉见了芈月的神情,脸色也沉重起来,低声道:“是什么?”   芈月低声道:“是孙武兵法十三篇。”   魏冉一惊:“孙武兵法十三篇?阿姊从何而得?”   芈月替他系上腰带,又将他衣袖领口拉起,端详他穿的这件衣袍长短如何。她之前叫人问来了如今魏冉的身高,但终究不是亲自量,还是略有些偏差。她手里不停,口中低声道:“当日孙武为吴王练兵,留下这兵法十三篇在吴宫之中。吴王阖闾凭此破楚,险些毁了大半个楚国。后来越王勾践灭了吴国,自吴宫中得到这兵法十三篇,藏于越宫。父王……”她顿了一顿,想起她的父王与魏冉可不相关,又改了口:“我父王当年灭了越国,自越国得此兵法,藏于宫中。只可惜父王驾崩以后,新王不恤政事,这兵法便明珠蒙尘,无人过问。我离宫那年,为阿姊收拾嫁妆时发现了它,就悄悄地抄录了一份在帛书上,藏于身上带走。孙武兵法,虽有流传在外的断简残篇,但都残缺不全。世间最全的,除了楚宫中那十三卷竹简外,就是这绵袍中缝着的帛书了。”   魏冉按着绵袍,心潮起伏。他明白芈月为何要将此兵法给他,也清楚地知道,有此兵法,他在军中成功的机会便大了许多。想到姐姐的一片苦心,他不由得激动地跪下:“阿姊!阿姊苦心,弟弟万死不敢辜负。”   芈月见状忙去扶他,见魏冉眼中有泪,不禁百感交集,抱住魏冉,心中万分歉疚:“小冉,是阿姊对不住你,要你小小年纪便在沙场上拼命,可阿姊只能把这千斤重担放到你身上了。富贵于我,本如浮云;君恩宠爱,亦不强求。 我要的只不过是活着,好好地活着,一家团聚地活着。可这大争之世,你纵无争心,却已处战场,为了生存不得不争,不得不战……”她擦干了眼泪,声音渐转强势,“要争,就不得不让自己变强。我生下了子稷,我就要保护他。 大王已经有十几个儿子了,而秦国留给这些公子的封地,却不会有多少。一切只能靠他们自己建功立业,去争去抢,连魏夫人都要把公子华送到军中。为了子稷,为了你,为了还留在楚国的戎弟和母亲,我必须变得强大,还要狠下心,舍得让你去拼命。而小冉,你是男子,你是阿姊的弟弟,只有你强大起来,我们才有新的生机。”   魏冉昂然道:“阿姊放心,我魏冉对天起誓,总有一天我会强大到可以在全天下人面前,护住阿姊,护住子稷,护住阿姊要护住的所有人。”   芈月轻叹:“小冉,你知道吗,我自生下子稷以后,就一直很害怕。我怕有朝一日,我会走上母亲的老路。所以我一定不能让这种事再发生。小冉,你要强大到足够护住我,而我要强大到能够帮助你,能够有足够的力量应付可能忽然降临的噩运。所以我把这孙武十三篇给你,我还要设法参与朝政,得到朝中大臣们的支持和帮助。我更希望在噩运降临之前,能够带着子稷离开这个宫廷,去你的封地,去子稷的封地。我会从大王那儿学到如何管理臣民,如何掌握人心,如何运用权力,如何招贤用才……”说到这里,她不禁情绪激昂,“我绝不会让所谓注定的命运轮回再降到我身上,就算它敢降到我身上,我也会将它踩在脚下,蹍个粉碎!”   魏冉亦激昂道:“阿姊,我和你一起把噩运踩在脚下,蹍个粉碎!”   芈月轻抚着魏冉的脸,将他拥入怀中,哽咽道:“我的好弟弟!”   姊弟两个絮语良久。不多时,缪辛就去师保处把嬴稷抱了回来。小嬴稷很少见到生人,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这位陌生的小舅舅,犹豫不前。芈月拉过他,对魏冉笑道:“小冉,你瞧,子稷这鼻子、这下巴,长得颇像你小时候。”   魏冉瞧了一回,哈哈笑了:“阿姊就会取笑我,子稷生得俊挺,我的鼻子可比子稷塌多了。”嬴稷听了这话,顿时扑哧一声笑了。   芈月笑着捏捏嬴稷胖乎乎的脸:“你小时候呀,和子稷一般爱吃。子稷,这就是我常说的你那个爱吃甜糕的小舅舅。”   嬴稷甜甜地一笑,拿起案上的甜糕递给魏冉:“小舅舅,我请你吃。”   魏冉笑着接过来,大口吃掉,还赞道:“这甜糕真好吃。子稷请舅舅吃甜糕,舅舅也要还谢子稷。子稷可喜欢什么,爱玩什么?”   嬴稷听了顿时眼睛一亮:“舅舅,陪我玩打仗!”天底下的小男孩没有不喜欢打仗的,然而嬴稷自小长于宫中,各妃嫔之间关系复杂,相互戒备。唐夫人的儿子年纪太大已经出宫,历数宫中与嬴稷年纪差不多的孩子,生母却是芈姝、樊长使、景氏这三个让芈月不能放心的人。因此他也只能和宫奴玩玩,但这种游戏宫奴们都是让着他的,未免让他有些寂寞。   此时见魏冉蹲下来笑嘻嘻地和他说话,并无身为长辈的距离,顿时感觉无比投契。舅甥拿了木剑,在庭院里嬉戏击打。嬴稷欢叫着卖力进攻,魏冉亦是大呼小叫,架格得十分“努力”。两个人一来一去,打得十分开心。芈月站在树下笑看,不时叫他们小心。   夕阳西下的时候,魏冉走了。   夕阳照着他高大的身影,仿佛镀上了一层金甲。   嬴稷依依不舍地望着他的背影,问:“母亲,舅舅去哪儿?他什么时候再来呀?”   芈月轻抚着他的脊背,道:“舅舅要为大秦去打仗了。”   嬴稷提着木剑,仰头道:“母亲,我也要去,我要和舅舅一起去打仗。”   芈月摸摸他的脸:“等你长大后再说吧。子稷要练好本事,将来在战场上才不会输哦。”   嬴稷点头,昂首道:“我要学成本事,我要像小舅舅那样保护母亲!”   芈月笑了笑,叫傅姆带嬴稷去玩。她虽然这么跟嬴稷说,但身为母亲,又何尝愿意看到自己的儿子上战场?她是恨不得将他永远永远庇护在自己的羽翼之下。然而,大争之世,又岂是她的个人意愿所能改变?愿不愿意,嬴稷都只能靠着自己的努力在战场上、权力场上去搏杀,赢得属于他自己的一片天地。   趁着他如今还小,还可以做天真的梦,就让他高兴一些吧。所有的忧虑,只能埋藏在她的心中。   芈月独坐高台,沉默地吹了一会儿风。半晌,她将呜嘟凑到唇边,呜呜地吹了起来,乐声悠扬而哀伤,随风飘向云天之上。   秦王驷走上高台,静静听着。   芈月一曲吹毕,停下来,看到了秦王驷,惊讶地唤了一声:“大王。”   秦王驷点了点头,知道她的伤感:“还是舍不得?”   芈月点头,叹息:“有点伤感。上次送走他的时候,他还是个孩子,一转眼,看到的就是一个大人了。”   秦王驷坐了下来,与她并肩看着夕阳:“那么小的孩子,一转眼就长大了。”   芈月手中握着呜嘟,脑海中诸事盘旋,张仪曾经的提醒,方才魏冉的话语,让她终于下了决心,轻声道:“大王,臣妾有个想法,不知道大王是否允准?”   秦王驷“哦”了一声,问道:“什么想法?”   芈月道:“大王心忧国事,臣妾饱食终日,却不能为君分忧,深感惭愧。不知臣妾能做些什么事,为大王分忧解劳?”   秦王驷听了,倒觉得诧异,不禁笑道:“男人建功立业,女人生儿育女,各司其职。国家大事,你又能帮得上什么忙?”   芈月却肃然道:“周有太妊,善教文王,可为良母;亦有邑姜,辅佐武王,可谓贤妇。臣妾不才,愿效先贤,为夫君分忧,也为将来教导子稷增长见识。”   秦王驷转头看着芈月。自和氏璧一案以后,他渐渐发现她身上有一种令他欣赏的素质,对她有了一层新的认识。听了她的话,他沉吟片刻,点头道:“你这话,说得倒也有理。自假和氏璧一事,足见你确有才能智慧和襟怀气度。寡人之前曾带你去四方馆听士子辩论……”他说到这里,顿了一顿,“你也能够初识这些言论。正好寡人之前曾广招天下贤士,收了许多策论,还未及研读,就遇上了五国兵临函谷关。军情紧急,所以这些策论都放在那儿蒙尘。你若无事,可以去替寡人看看这些策论,挑选分拣。这些策论,诸子百家俱有,理论相互攻击,倒可让你增长见识,辨别蛊惑之言。”   芈月大喜,盈盈下拜:“是,大王。”    第九章 苏秦策   秦王驷让芈月去看这些策论,也是因为自函谷关开战以来,这些策论已经堆积如山,自己却实在没有时间去看。但是这些策论皆是四方馆策士的心血,长期搁置,对于那些或怀着野心、或穷困求变的游士来说,也实是一种折磨。   因此,宫门口常有一些献了策论却不得回复的策士来问下落。宫卫们亦是见怪不怪,只是如眼前这位,却有些讨嫌了。   现在还是秋风乍起时,这个被宫卫们讨厌的策士却已经早早穿上了一件黑貂裘衣,整个人也努力做出昂然的气势来。但这些宫卫阅人多矣,这策士明明热出汗来也不肯脱了裘衣,裘衣之下的袖口又透出里面的夹衣质地,他们自然看得出此人实是虚张声势,如今他的生活定已困窘,这件裘衣怕是他唯一体面的衣服了。   这些日子,这青年策士已经来了数次。此时他站在宫门外,赔着笑问站在门口的宫卫:“这位校尉,请问大王最近可有看我们的策论?”   那宫卫虽然也是个识趣的,奈何同样的问题答了多次,也开始没好气了:“我说你这人,你当自己是什么,想当官想疯了不成?我同你说过多少次了,便是再好的策论,大王也不是专看你这一篇。大王最近忙于军务,哪有时间?如果大王看了你的策论赏识你,自会派人去四方馆找你的,你跑到宫门来天天问有什么用?”   那人一脸焦急又为难的神情:“不是啊,我不是想当官,我、我有急事啊……”   那宫卫不耐烦地挥手:“我说你这策论才交上多久啊,就急成这样?人家交上来一年半载没回音的也多得是,都像你这样,宫门都不走人了。走吧走吧!”   那人急了:“哎呀,我确是有急事啊。这位校尉,你一定要帮我记着,在下姓苏名秦,苏秦、苏秦。”   他把自己的名字说了数次,见那校尉已经不耐烦了,只得悻悻地回了馆舍。   这苏秦原是东周国人,入秦已经有数月了。他几次上策论,奈何都不得面见秦王。他固然希望秦王能够看到策论,可这策论之外,他还有一桩更重要的事情要让秦王知道。   他在咸阳无亲无故,那事情又十分要紧。他不敢将信物交与别人,否则万一在传递中失落,他岂不是对不起那嘱托之人?   他家境本就不富裕,此番入秦,也是倾尽家财,方凑足路费。又知世人一双势利眼,因而轩车裘衣,亦是一一备足。没想到一路行来,遇上大军过境,本就耽误了一些时日,入秦之后又遇五国兵困函谷关,物价飞涨。他为了打点宫卫,又用去不少钱,挨到如今,便行囊渐空了。况如今天气转冷,他还欠着馆舍的钱,若是秦王再不看他的策论,那他当真是无计可施了。自己受困倒不要紧,只是辜负了那托他之人。想到这里,心中十分煎熬。他也知道,自己日日来打听,显得名利心重,十分可鄙,要受那宫卫之气。但这不只是他自己的事啊!若只为自己,他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受此屈辱的,只是……一想到那人,他便什么屈辱,都视若等闲了。   他却不知,自己的策论并不在秦王驷手中。   自秦王驷下令之后,芈月便得以在宣室殿侧殿,替秦王驷阅看策论。这些策论,来自诸子百家,对天下大势、秦国内外的政事,皆有各自的看法。   芈月如今便是将这些策论先一一看过,然后编号分类归置,再择其内容要点,写成简述,便于查阅。若有格外好的策论,便挑出来,呈与秦王驷。   清晨,当晨钟敲响,群臣依次上朝之后,芈月安顿好嬴稷,交与唐夫人,自己便去宣室殿侧殿阅看策论。若见着好的策论,她不免依依不舍,难以放下。每每都要女萝揉着她的肩头来催她:“季芈,天晚了,不急在一时,咱们明天再来吧。”   芈月低头继续看着竹简,挥手道:“别急。别揉了,晃得厉害,让我看完这一卷。”   女萝停下手继续劝道:“季芈,小公子一天没见着您了,肯定会哭的。”   芈月犹豫一下:“等我看完这一卷吧。这一卷是墨家驳儒家的言论,格外精彩。”   女萝又劝道:“季芈,大王都要议政完毕回宫了,您比大王还忙吗?若是大王回宫见不着您,岂非惹大王不快?”   如此劝了半日,芈月只得放下手中的竹简,站起来道:“好了,走吧。”   果然,芈月一走进常宁殿,就听到了孩子的哭声。她暗自惭愧,忙加快脚步冲进室内。傅姆正蹲在地上哄着大哭大闹的小嬴稷,却怎么都哄不好,急得团团转。   芈月急道:“子稷怎么了?”   傅姆见芈月回来,松了一口气:“季芈,您回来得正好,小公子哭着要您。奴婢无能,怎么都哄不好。”其实不过是今日芈月回来稍迟,嬴稷见母亲素日这个时间就回来了,如今却不见人,自然闹腾得厉害。   见芈月回来,嬴稷大哭着向她扑来:“母亲,母亲,你去哪儿了?我找不到你了。”   芈月心疼不已,抱起嬴稷哄道:“子稷,你是男子汉大丈夫,要独立要坚强,不能老赖在娘的身边。娘现在学的一切,都是为子稷学,教子稷学会如何开疆拓土、建功立业,将来帮子稷管理一方封地。所以子稷一定要乖乖的,不要闹啊,知道吗?”   嬴稷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傅姆见嬴稷已经止住了哭,上前笑道:“果然季芈一来,小公子就安静了,可见是母子连心,格外牵挂。季芈,您让奴婢给小公子净面吧,您也好更衣。”   芈月将嬴稷交给傅姆,让傅姆为嬴稷洗脸换衣,自己亦伸手由薜荔服侍着更衣,一边随口问道:“薜荔,今日宫中,可有什么新鲜趣闻吗?”   薜荔想了想,笑了起来:“今日宫中没有新鲜事,宫外倒有。”   芈月道:“怎么?”   薜荔恰好今日出宫,回宫时便见着了那苏秦之事,还责怪那宫卫无礼。宫卫便直说,那人日日到来,委实让人不耐烦了。见着芈月问,她便说了此事:“近来有一个叫什么秦的游士,投了策论没多久,就隔三岔五跑到宫门外问大王看了他的策论没有。真是好笑,难道他以为大王闲着没事干,只等着看他的策论吗?”   芈月更衣毕,坐下来抱过嬴稷给他喂饭,随口道:“你别笑话人家,保不定这些人当中就有一个卫鞅、吴起,因为不得国君重视,一气之下投向别国了呢。”   薜荔笑道:“季芈如今不正好在帮大王看策论吗?就看看这个人到底说了些什么,为什么要这么急不可耐的?”   芈月也笑道:“那些策论堆成了山,每卷书简看上去都是一样的,若不拆开了仔细看,谁知道里头是谁写的,写的是什么啊!他再着急,也得候我一卷卷地看。”   薜荔道:“那就让他慢慢等呗。”   两人随口说着,也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不想过了两日,芈月翻看一卷竹简,方解开绳子,就见一张白色丝帛飘下来,正落在芈月脚边。   芈月诧异,俯身拾起帛书。这一看,她顿时脸色大变,再抓起那竹简打开一看,却见落款写着“苏秦”二字,猛然想起前几日薜荔说过的话,顿时击案道:“原来就是这个苏秦。”   女萝吓了一跳,忙问:“季芈,出了什么事?”   芈月却将那竹简抖了抖,又问:“这人还有其他的竹简不曾?一齐拿过来。”   女萝忙去找了找,将几卷竹简俱都翻了出来,见里面都夹着帛书,内容相似,却唯有最初的一封帛书是她所熟悉的字体。   当下芈月将几张帛书都拿了起来,又看了那竹简,竹简的内容倒是普通策论了。她当下站了起来,拿起那帛书,大步向外行去:“我要去见大王。”   此时秦王驷正与樗里疾和张仪等人在宣室殿议事。函谷关已经被困数月,双方僵持不下。青壮从军导致田园荒芜,再继续下去,不但今年歉收,还会影响到明年的耕种。而秦国后方又被义渠人连着攻破十余城,内外交困,必须尽快破解。   樗里疾分析道:“此番五国虽然联兵,但真正出兵的只有韩赵魏三国。 魏国为主力,赵国与韩国也颇为重视,赵派公子渴领兵,韩国更是派出太子奂领兵,共十五万兵马,围困函谷关。楚国虽以令尹昭阳为首,但楚国国内对此事意见不一,出人不出力,兵马不足。”   张仪亦道:“臣已派人游说楚国,并制造混乱,以便让郑袖在楚王面前进言,召那昭阳回朝。昭阳若回朝,楚国就算派出新的统帅,也无法与昭阳相比了。”   司马错亦道:“此番出兵,魏国最为出力。想来也是张子这些年连横之计,蚕食魏国,终于让他们感觉到痛了。”说到这里,众人不禁一笑。   秦王驷道:“此番五国合兵,当如何应对?”   张仪道:“三国联军,各有所长。赵国长年和狄人部落往来,学习狄人的骑兵之术,所以赵国出的是铁骑。魏国出的则是名闻天下的魏武卒方阵,魏武卒个个身体强悍、训练有素,更身披重甲,战场上一般别国兵士奈何不了他们。韩国重弓箭,韩国射士经常远程射杀大将,实是防不胜防。这三国分别作战倒也罢了,联合作战,远中近皆有照应,实是难办。”   樗里疾冷笑:“只可惜函谷关一夫当关,万夫莫开。骑兵虽厉害,却施展不开;铁甲再厉害,也挡不住滚石檑木;射手再厉害,射不到函谷关上去。而且三国人心不齐,只要我们准备充分,偷营突袭,必能将他们一举击垮。”   司马错道:“虽是五国合兵,但是各国发兵时间不同,魏赵韩三国已经在函谷关外集结,但楚国和燕国约定的人马只到了小半,其余部分还在路上。可恨那公孙衍,不但说动五国联兵,还以财帛诱使义渠人在我大秦背后为乱。”   樗里疾一挥手:“所以我们的兵马必须分成三支,一支重兵用来对付函谷关下的三国联兵,到时候将他们驱至修鱼这个地方……”   司马错亦正在研究地图,也指到此处,拍掌笑道:“吾与樗里子所见略同,此处刚好设伏。末将请令,率一支奇兵在此设伏,我们就在修鱼好好打他一仗。”   秦王驷一击案,道:“这一战,要让天下人知道,敢犯我大秦者,必要付出惨痛的代价。以为大秦刚刚崛起,就想联手把我大秦打压下去,”他冷笑,“做梦。”   张仪道:“不错,当日他们视大秦为野蛮之族,认为我们没资格与东方列国并称强国。如今秦国崛起,他们就要把我们打压下去。只要打赢这一仗,秦国的实力就更加强大,他们就不敢再小看秦国了。”   秦王驷决然道:“从来各国的强弱,未有不以战争决定的。秦国崛起,令列国恐惧,秦国只有打破包围,打痛他们,他们才会正视我们的存在,不得不和我们坐到谈判桌上来。”   樗里疾沉吟道:“义渠那里,还需一支精兵,将他们截断,令他们不得合兵。只要我们将五国联兵打败,义渠人不战自退。”   秦王驷恨恨地道:“哼,义渠人在我大秦后方屡次生事。等这次五国之围解决以后,一定要狠狠地教训义渠人,打他一记狠的,要把他们死死地踩在脚下,再不敢生出妄念来。”   樗里疾却道:“我就是有些疑惑,燕国此番居然也跟着出兵。大公主自嫁到燕国以后,头两年还有消息,这两年却毫无消息,此事真是令人忧心。”   秦王驷脸色一黯,转又振作起来:“寡人相信自己的女儿,绝对不会轻易成为失败者的。”   正说到此,缪监匆匆而入,看了看诸人,不声不响站过一边。   秦王驷眉头一皱,问道:“何事?”   缪监凑近秦王驷耳边低声道:“芈八子来报,她在列国游士的策论中,发现了大公主的求救信。”   秦王驷一怔:“孟嬴?”   樗里疾听到,上前一步关切地问道:“大公主出了何事?”   张仪和司马错对望一眼,知秦王驷此时有事,便极有眼色地站起来拱手:“臣等告退。”   秦王驷挥了挥手,张仪和司马错退出殿外。   司马错心中好奇,见张仪恍若无事地往外走,一把抓住了他问道:“张子,你说,大公主出了什么事?”   张仪嘿嘿笑了一声:“不管出了什么事,大公主有消息总好过没消息。 只要运作得当,坏事未必不能变为好事。”   司马错跷起大拇指道:“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果然不愧张子在列国大名。”两人对望,哈哈一笑。   此时芈月已经自侧殿执着帛书竹简入内,呈与秦王驷道:“臣妾在看各国游士送上的策论,结果在这个苏秦的策论里,居然发现这样一封帛书,上面是大公主的笔迹。臣妾不敢延误,所以连忙来禀告大王。”   秦王驷夺过芈月手中的帛书,展开一看,立刻击案骂了一声:“竖子安敢!”   樗里疾道:“大王,怎么了?”   秦王驷将帛书扔给樗里疾:“你自己看。”又问芈月:“那苏秦何在?”   芈月犹豫摇头:“妾不知,应该是……还在四方馆吧。”   秦王驷转向缪监吩咐:“速去将此人带来。”   此时苏秦正站在馆舍门口,犹豫着要不要今日再去一趟宫门问讯。天气已经转冷,他的箱笼已经见底,值钱的东西典卖已尽,连馆舍的钱也欠了许多。   来来去去犹豫了甚久,他想了想,还是一顿足,转头向外欲行。却见外面一行人进来,领头一人进了门,便问:“可有一位来自东周国的苏秦苏子?”   苏秦还未回过神来,那馆舍的侍者已经应道:“有的,有的。”侍者一抬眼,见苏秦就站在门口,忙叫住他道:“苏子,苏子,有人寻你。”   苏秦愕然。一个宦人忙上前,向他行了一礼,道:“您可是日前给大王上策论的苏子?”   苏秦下意识地点头。点了两下头,他忽然明白过来,颤声道:“大王……大王看到我的‘策论’了?”   缪乙见馆舍门口人多,不便说明,只压低了声音问道:“策论里,还夹着一张帛书,可是?”   苏秦连忙点头:“正是,正是!”   缪乙忙拱手道:“恭喜苏子,大王有请。”说着便要将他请上马车。   苏秦一喜,正要上车,却忽然想起一事来,忙道:“且请稍候,容我回房去取一件信物来。”这件信物他一直不敢随身携带,生怕不小心失落,那就无法交代了。   缪乙虽然诧异,却也是恭敬相候。   苏秦忙狂奔回房,取了那件信物来,匆匆随着缪乙上车进宫。   自宫门下车,他便随着缪乙一路进宫,走了许久,才走到宣室殿。他虽然目不斜视,低头行路,但这一重重复道回廊的地面都着朱红之色,两边壁画精美异常,又有高台层叠,一步步拾级而上,如入天宫,实是王家气象,令人不禁拜服。   进了正殿,地面上铺了茵褥地衣,殿内四只金灿灿的铜鼎已经点燃,秋风已起,此处却暖如春日。   苏秦上前,行礼如仪:“外臣苏秦,参见秦王。”   秦王驷冷眼看去,这苏秦面相忠厚,外头披的一袭裘衣似乎还能看得过去,但衣领袖口却隐约露出里面的旧衣来。他大约自己也知道这点,所以举止之间极力想遮掩里面的旧衣,显得有些拘谨。明明殿内甚暖,已经无法穿着裘衣,但他似乎不敢脱下这件裘衣,所以额头见汗,显得更加紧张。   秦王驷暗自颔首。这人相貌,倒似个挚诚君子,难怪孟嬴要将书信托付与他。但秦王驷素日喜欢的臣子,却是如公孙衍这般骄傲之至,又或者如张仪这般狂放不羁的人。他向来认为,大争之世,只有足够自信的人,才能有掌控事物的能力。似苏秦这样看上去过于老实的,实不是他所欣赏的人才。他本想若是此人有才,可以将他留为己用,看到苏秦,却又打消了念头。   见苏秦入席,两人相对而坐,秦王驷便示意几案上摆着的帛书道:“此物你从何得来?为何要混入策论之中?”   苏秦定了定心神,壮着胆子道:“大王如此发问,想必是知道此书信为何人所写了?”   秦王驷点头道:“单凭一封书信,或为伪造,只怕是说明不了什么吧。”   苏秦从袖中取出一块玉璧呈上去:“大王认得此玉璧否?”   秦王驷接过玉璧,便知是孟嬴之物,这是她十五岁生日的时候他亲手所赐,不由得叹道:“果然是孟嬴所有。先生可否将经过相告?”   苏秦长叹一声:“此事说来话长。我自东周国离家,欲入秦邦,途经韩国,投宿于驿馆之内……”   当日,他正在驿馆休息,却有一个侍女进来,问他:“敢问这位先生,可是要往秦国去?”   苏秦诧异:“姑娘如何得知?”   那侍女便道:“我曾托这里的侍者,若有人往秦国去,就告诉我们一声。”见苏秦疑惑,又解释道:“我家主人有一封家书,想托人带到秦国,我已经托此驿馆的侍者留心数月了。幸而今日遇上先生,不知先生可否帮忙?”   苏秦也不及思索,只说:“君子有成人之美,区区家书,举手之劳。但不知书信何在?”   那侍女又道:“我家主人欲当面奉上书信,先生可否随我一行?”   这日,天已黄昏,落日西斜,苏秦也不知是何故,便答应了下来。他跟着那侍女,在韩国都城新郑的街头拐了许多弯,才转到一条冷僻的小巷内。却见那侍女隔着墙头,学了两声鸟叫,听到里面也传来几声鸟叫,这才转身,搬了几块石头垒起,对一脸诧异的苏秦道:“先生,我家主人为人所禁,请先生隔墙相见。”   苏秦虽然疑惑,但还是踩着石头上去了。结果,他看到院子里有个素衣妇人向他行礼,自称秦王之女、燕王之后。他知道,故去的燕王谥号为易,当下便称:“原来是易王后,在下失礼。”   素衣女子道:“我母子如今身为人质,说什么王后公主,实是不堪。”   苏秦不解:“身为秦公主、燕王后,如何竟会沦落至韩国,甚至……为人所禁?”   那女子便道:“实不相瞒,自先王驾崩,太子哙继位,国事全操持于相国子之之手。子之野心勃勃,有心图谋燕王之位,又忌惮我母子的存在,所以将我儿公子职送到韩国为人质。我儿年纪尚小,我不得不随我儿入韩,却被子之派来的人幽禁于此。如今听闻燕王哙欲将王位让于子之,而子之又与魏国合谋,五国联兵围攻秦国。倘若子之成功,我母子必为其所害。子之害我母子,祸乱我国,求仁人君子相助,代我送信给我父秦王。若能救我母子脱离大难,大恩大德,感激不尽,必将重谢。”   这女子泣泪,盈盈下拜。苏秦不知怎的,只觉得心头激荡,不能自抑。这样一个贵人落难,怎会不令人义愤填膺?这样一个美女落难,又怎会不令人痛心?这两种感情交织,便是为她做任何事他都愿意,何况只是送信而已。   当下他慨然答应,隔着墙从那素衣女子的手中,接过了她亲手书写的帛书,还有带着她体温的玉璧。依依惜别后,他便又随那侍女离了那条巷子。   待他走上熙熙攘攘的新郑街头,夜幕已经降临。华灯初上,他蓦然回首,那小巷已经没于夜色中,那侍女也不知何时消失。方才那一场会面,竟如梦似幻,不知真假。回了驿馆之后,拿出藏于怀中的书信和玉璧,这才相信,自己所经历的是真事,而非一场梦幻。   他不敢多作停留,次日便驱车离了韩国,直奔秦国,又想尽所有办法,才将这帛书夹在策论中,递进宫中。如今,他终于替那素衣女子,把帛书和玉璧都交给了眼前的人,完成了她的请托。   苏秦把经过说完以后,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当下便向秦王驷一拱手,辞行出宫。   秦王驷忙召数名心腹臣子,紧急商议孟嬴之事。   樗里疾道:“五国兵困函谷关,大战在即,恐怕我们没有余力再为大公主的事与韩国及燕国交涉。”   张仪却不以为然:“五国虽然兵困函谷关,但列国人心不齐,不过是迫于形势结盟而已,都希望自己少出力,别人多出力。若是我大秦可以对不同国家给予不同的反应,使有些国家怀有侥幸之心,出兵不出力,自然就能分化各国。”   甘茂却道:“我大秦将士洒血断头,乃是为保卫家国而战。大公主已经嫁为人妇,她面临的困境,乃是因为燕王哙和燕公子职的权力之争。而我大秦强敌当前,实不该为了他国的权力内斗,而牺牲将士们的性命。”   庸芮慨然道:“公主出嫁,两国联姻,为的本就是大秦的利益。而今公主受辱于臣下,大秦若是坐视不管,岂不是自己放弃权力?大秦连自己的王女都不能庇护,何以威临天下?”   张仪亦道:“臣以为,当下五国兵困函谷关,虽然不是追究燕国的时候,但我们完全可以先接回公主,把主动权掌握在自己的手中。”   秦王驷见两边相争不下,亦知此事非一夕能决,当下便叫他们回去重议。   当夜,秦王驷召芈八子于承明殿,将孟嬴之事也告诉了她,问:“你以为,寡人当去接孟嬴回来吗?”   芈月一怔:“此是国事,妾如何敢言?”   秦王驷头疼道:“便不以国事论,你且说说看。”   芈月掩口笑道:“若以家事论,作为父亲要接回出嫁了的女儿,只需一队轻骑,乔装改扮,潜入韩国,把人接走就是了。”   秦王驷失笑:“听你说来,倒也简单。”   芈月又说:“公主若回到秦国,则燕国的虚实,就有很大一部分操纵于大王之手了。再说,燕公子职乃易王嫡幼子,他若要争夺燕王之位,也有很大的机会啊!”   秦王驷拊掌笑道:“说得好。”   芈月试探道:“那大王的意思是……”   秦王驷道:“接回孟嬴。”   芈月笑道:“原来大王早有主张。”   秦王驷道:“寡人就是想看一看,到底有多少人能看清接回孟嬴是利多还是害多。”   芈月道:“大王英明。”   秦王驷哈哈一笑,当夜恩爱,不必敷言。   秦王驷一边整军,欲与五国决战,一边令司马错派一队兵马悄然进入韩国,接回孟嬴母子。   一月之后,孟嬴的马车在司马错等人的护持下,悄悄回了咸阳。但这次行动却只成功了一半。   原来,他们一行人在即将顺利离开韩国、进入秦国的时候,忽然路遇胡人打劫,人马分散。孟嬴为了救子,令司马错带着燕公子姬职先走,而她在魏冉的保护下欲以自己为目标引开追兵。   哪晓得等到他们杀出重围,会合了司马错之后,才发现其后竟有第二道伏兵,而燕公子姬职就在这第二道伏击中被人劫走。   孟嬴知道此事,便晕了过去,醒来后立刻就要亲自去寻回儿子。然而此地位于秦韩交界处,司马错怕耽误过久,让韩国知道,会派出追兵,到时恐怕连孟嬴也要折于其中了,于是他硬是护着孟嬴先回咸阳,同时分兵查探姬职的消息。    第十章 公主恨   秦王驷接到回报时,已经查明,借假胡人名义打劫,暗设埋伏劫走孟嬴之子姬职的,便是赵侯雍。   孟嬴一入咸阳,便飞奔至宫中,扑倒在秦王驷脚下痛哭哀求:“父王,父王,您救救我儿……”她的声音悲怆而绝望,令侍坐一边的芈月也忍不住拭泪。   秦王驷看着伏地大哭的女儿,语气沉重而无奈:“孟嬴,若是能救,寡人岂能坐视不管?赵侯雍早有预谋,他抓走你的儿子,打的必是挟持他以制燕国的主意。此刻纵然寡人倾全国之力攻赵,只怕也无法接回你的儿子。”   孟嬴瘫坐在地,放声大哭:“那我的子职,我的子职怎么办?”   秦王驷劝道:“你放心,你儿子是燕国公子,也是燕国王位的继承人。我听说燕王哙已经打算禅让王位给相国子之,正在择吉日以举行禅让仪式。赵侯雍手中扣着公子职,必是为了在子之登上王位后,打着推立姬职为燕王的名义侵入燕国。你的儿子是他手中的傀儡燕王,他的安全一定不会有问题。”   孟嬴听了这话,如获救命稻草。她抓住秦王驷的手,问道:“他不会杀子职,对不对?可是……”她的眼睛一亮,却又黯淡下来,“可我儿还这么小,若离了我,一个人在外,他会害怕、会哭,他会吃不好、睡不好的……”她越想越是心痛,向秦王驷哀求道:“父王,子职不能没有我,一个孩子不能没有母亲照顾。父王,求您送我去赵国吧,让我去赵国照顾子职,好不好,好不好?”说到最后,她退后一步,不住磕头。   秦王驷见她如此失态,却是恼了,啐道:“你说的什么糊涂话!既然你要去赵国,你当初在韩国为什么要托人给我送信,叫我救你?这么多的大秦健儿为救你而死,如今你又要去赵国。你将国家大事、将士性命,皆视为儿戏吗?”   孟嬴听着秦王驷的话,却恍若未闻,直愣愣地看了秦王驷一眼,慢慢地挺起了身子,道:“我为了大秦,牺牲了一生。没有国,没有家,没有父,没有夫。我什么都不求,我不要做公主,不要做王后,我宁可生于普通人家,只求上天能满足一个女人最卑微的愿望,让我和我的儿子在一起。这个要求很过分吗?”她越说越是激愤,“为什么你如此冷酷无情,父王?我恨你,我恨你———”说到最后,她不顾一切地站起来冲了出去。   芈月欲去挡她,却已经来不及了。“公主———”她顿了顿足,转向秦王驷,欲为孟嬴求情,“大王———”不想她方一开口,便见秦王驷的眼神凌厉地看过来。芈月心中一凛,掩口不敢说话。   秦王驷疲惫地挥了挥手:“出去,让寡人一个人安静安静。”   芈月没有再开口,只默默一礼,退了出去。   她走出宣室殿,想到方才孟嬴冲了出去,心中牵挂,便欲去引鹤宫看望孟嬴,可是到了引鹤宫前,却被挡在门外,只说大公主心情不好,谁也不见。   芈月无奈,只得回到常宁殿。   女萝见她心情不悦,忙来相劝:“季芈,大公主之事,您便是再同情,又有何用?这种事,大王都无可奈何。难道大王不爱大公主吗?难道大王有办法,会不帮大公主吗?”   芈月点头,却还是叹息:“女萝,我知道你说的有理,我只是……”她抚着自己的心口,“我只是心里过不去。”她想到当日与孟嬴结识之事,不禁伤感,“你可知道,我曾经很羡慕大公主。她曾经那么幸福,拥有大王全部的父爱,拥有庸夫人那样聪明睿智的母亲,天生丽质,聪明有才,生而为公主,出嫁为王后,生下拥有继承大位机会的儿子。可如今,她甚至还不如一个生于平民之家的女人。她为大秦嫁给了一个老人,又因为权力之争而被流放,如今更是母子分离。这大争之世,男人们说起来热血沸腾,争的是眼前功业,争的是万世留名,可从来不管这背后有多少女人的牺牲、女人的痛苦、女人的眼泪和心碎。”   女萝也叹道:“是啊,大争之世,争的是男人的荣耀。可女人呢,女人争得最高的地位,也不过是当上王后吧。可就算是如大公主那般当上王后,依然要眼看着夫君宠爱别的女人,依然要为自己亲生儿子的太子位而争。争输了,可能失势被杀,被流放,母子分离。争赢了,像威后那样,也不过是怀着一腔怨念,从王后宫中迁出,把执掌后宫的权力让给儿子的女人们,自己呵鸡骂狗,坐着等死罢了。”   芈月听着,只觉得一阵阵心寒:“不!女萝,你说,我们这些后宫妇人,这一生就这么过了吗?”   女萝看着芈月的神情,微微有些不安。她知道自己的主人经常会有一些和别人不一样的想法。这种想法,经常会折磨她,让她夜不能寐,甚至让她不能像别的后宫妇人一样,去向大王献媚讨好。那种后宫妇人以为很正常的献媚君王、打压同侪的行为,到了她身上,便成了一种折磨。她要很努力地挣扎,甚至无数次地痛苦、思索,一直到为自己找到理由,才能够迈出这一步来。   所以,她的后宫之路,就注定要比其他的女人走得辛苦得多,挣扎得多,也曲折得多。   见她似乎又陷入某种挣扎中,女萝暗啐自己多嘴,忙劝道:“季芈,我只是胡说八道,您休理我。”   芈月却摇了摇头,道:“女萝,你说得很对,我不能这么活。”   女萝暗惊:“季芈,您想做什么?”   芈月有些迷惘地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但她的神情却渐渐有些清明起来,“但我知道,我想要不一样的活法,我想要一种属于自己的活法。”   女萝暗悔,只得哄劝道:“季芈,您别想太多。”她抬头看看天色,道:“待会儿小公子就要回来了,哄哄孩子,您就不会想这些有用没用的了。”   小嬴稷如今六岁,已经开始识字习书,每日便由缪辛抱着去师保处学习,到下午再抱回来。   说到嬴稷,芈月的心思稍稍转移,摇了摇头,叹息道:“不,正是因为有子稷,我才要真正去想明白、想透彻,我应该怎么走完这一生。虽然我现在还没想到该怎么办,但我却不愿意就这样任由别人摆布我的命运,这样困守在四方天地里,和几个充满嫉妒的女人互相怨恨着过完一生。”想到这儿,她忽然站了起来,走到书架前翻找,“女萝,我的那卷《逍遥游》呢,到哪儿去了?”   女萝一怔,也想起来了:“季芈,您似乎好久没看这本书了。”   芈月停下手,怔了一怔,道:“是,好久了。是从我怀了子稷以后,还是从我服侍大王以后呢……”她轻叹一声,“一个女人,嫁夫生子以后,就忘记什么是自己,忘记曾经有过的鲲鹏之心了。”   正说着,却听外面传来嬉闹之声,芈月精神一振,笑道:“是子稷回来了……”   果然,嬴稷已经脱了鞋子,爬上走廊,飞快地跑进房间里来,口中还叫着:“母亲,母亲……”   芈月眉眼俱笑,坐在那儿,等着这个胖乎乎的小身子扑进自己的怀中,才接过女萝递来的巾子为他擦脸,问他今日学了些什么,遇上了什么有趣的事儿。   一会儿,便听得嬴稷问道:“母亲,我听说宫里有个阿姊回来,是哪个阿姊啊?”   芈月诧异:“你如何知道了?”   嬴稷便说:“是我刚才路过,看到内小臣指挥人送东西到引鹤宫。我问他谁住进去了,他说是我的大阿姊。”   芈月点了点头:“是啊,是你大阿姊,你从没见过她。她在你出生前,就嫁出去了。”说到这里也不禁触动心事,叹道:“你大阿姊还有一个儿子,同你差不多大呢。”   嬴稷对母亲忽然叹气颇感不解,只问:“那我能同他一起玩吗?”   芈月神色黯然道:“他不在。”   嬴稷问:“他去哪儿了?”   芈月看着他童稚的脸,忽然心底一酸。设身处地想一想,若有一日,有人要将嬴稷与她分开,她也是要发疯的吧。这么小的孩子,如果没有母亲,该怎么办呢?   芈月轻轻地抚摸着嬴稷的小脑袋,道:“子稷,要不要同母亲一起,去看望一下你阿姊?”   嬴稷点头:“好啊!”   芈月转头对女萝道:“你差人去引鹤宫问问,我想带子稷去见大公主,大公主可愿一见。”   过得片刻,孟嬴那边便有回报,说是请她过去相见。   自此之后,芈月便经常带着嬴稷,去引鹤宫看望孟嬴。孟嬴自返秦以来,满心想的便是失散的儿子,除此之外,任何事情对她来说都没有意义,也没有兴趣。   只有芈月带着嬴稷来见她,她才会强打起精神来。她眼中看到的是幼弟,但脑海中浮现的,却是自己的爱子。她没有抱嬴稷,也没有同他亲热,只是让嬴稷去院中自由地玩耍打闹,而她就坐在一边静静地看着,眼中露出的伤感和怀念,真是令铁石心肠的人也不忍见。   她甚至没有和芈月说话。她所有的精神和力气,都只用来思念儿子和追忆往事。她经常就这么一整日地呆坐着,不言不语,不饮不食。   朝上的争议,仍然没有结果,孟嬴却以极快的速度憔悴下去了。就算拿嬴稷当成儿子的替代品,但终究,她的儿子离她有千里之遥。对她来说,这种短暂的安慰只是杯水车薪,根本抵不过每时每刻锥心刺骨的失子之痛。   这一日,常宁殿的庭院中,秦王驷坐在廊下,听着小小的嬴稷挺直身子高声背诗:“凯风自南,吹彼棘心。棘心夭夭,母氏劬劳。”   秦王驷嘴角微弯,抱起嬴稷夸奖道:“背得好。子稷,知道这诗是什么意思吗?”   嬴稷响亮地说:“知道。”   秦王驷道:“说说看。”   嬴稷道:“这诗是说母亲很辛苦,做儿子的要孝敬母亲。”   秦王驷点头:“嗯,学得不错。”   嬴稷却有些不安地问:“父王,孩儿没背错吧?”   秦王驷微笑:“没背错,怎么了?”   嬴稷道:“那孩儿昨天背这首诗,为什么阿姊哭了?”   秦王驷看了坐在一边微笑着对儿子露出鼓励表情的芈月一眼,似乎感觉到了什么:“阿姊,哪个阿姊?”   嬴稷道:“引鹤宫的大阿姊啊。昨天母亲带我去看望大阿姊,大阿姊生病了,可大阿姊看着我,就一直哭一直哭。”   秦王驷把嬴稷放下:“好孩子,让女萝带你出去玩。”   女萝连忙上来牵着嬴稷的手道:“小公子,奴婢带您去采桂花。”   见女萝带走嬴稷,芈月走到秦王驷面前,无声跪下。   秦王驷并不意外:“你想为孟嬴求情?”   芈月道:“是。”   秦王驷道:“你可知这是干政?”   芈月道:“臣妾不知道什么是干政,臣妾也是一个母亲,人同此心。大王,大公主憔悴将死,若她真的就此不起,岂非也辜负了大王救回她的深意?还不如圆了大公主的心愿,送她去赵国,让她无憾。”   秦王驷叹:“你不了解赵侯雍。列国君王中,魏王迟暮,齐王已老,楚王无断,韩王怯弱,燕王糊涂,能与寡人相比者,唯赵侯雍。天下诸侯皆已称王,唯此人仍然不肯称王,他有极大的抱负和野心。子职已经落在他的手中,他将来必会狠狠地咬燕国一口。孟嬴若落于他的手中,会让他有更大的赢面。”   芈月求道:“大王,大公主曾为秦国牺牲过一次,这次就算秦国还她一个人情,让些利益与赵国,可不可以?”   秦王驷道:“国家大政,岂容儿戏?”   见秦王驷已经沉下了脸,芈月不敢再说,只取了旁边的六博棋局摆开,赔笑道:“大王,您喜欢玩六博,今日臣妾来陪您玩玩如何?”   秦王驷瞟了棋盘一眼,摆手道:“罢了,你棋艺太低,不能与我共弈。”   芈月道:“不要紧,臣妾下不过大王,下次臣妾可以从唐姊姊手中赢过来。”   秦王驷失笑:“你这算什么?”   芈月道:“人世如棋,只要棋局还在,这局棋里输掉让掉的,下局棋仍然可以翻盘挣回来。大王,让些许利益给赵国,还有翻盘的机会。可是大公主若死了,可就永远活不过来了。”   秦王驷看着芈月,神情颇有些玩味:“看起来,你比寡人还更像赌徒。”说到这里,他话锋一转,“可是你和孟嬴,感情就如此之深,深到你宁可冒犯寡人?”   芈月却摇头道:“不,臣妾只是认为应该为大公主说句公道话。”   秦王驷眉毛一挑:“应该?”   芈月叹道:“就如同当日,臣妾愿意为王后求情,为魏夫人求情一样。大王,臣妾曾经有过四处求告无门的时候,知道这种痛苦。所以臣妾知道,如果每个人都在别人落难的时候袖手旁观,那就别指望自己落难的时候会有人相助。”   秦王驷有些动容,却又问道:“倘或你助了别人,到你需要帮助时,依旧无人助你呢?”   芈月道:“臣妾知道这种事不能斤斤计较,有付出未必有收获。但是臣妾种十分因,或可收一分果。若是一分因也不种,那自然是无果可收了。”   秦王驷看看芈月,怔了半晌,忽然哈哈大笑起来。他扔下棋子,站起身来,走下步廊,小内侍为他穿上鞋履。   芈月见他一言不发,便向外走去,心中正自惴惴不安,却见秦王驷穿好鞋履,回头深深地看了自己一眼,道:“寡人会派司马错出使赵国。”   芈月一怔,顿时笑靥如花,盈盈下拜:“多谢大王。”   秦王驷摆了摆手:“你说的,未尝不是一个办法。季芈,你很好。”说着,他头也不回便去了。   长巷寂静。   芈月披着厚厚的大衣,带着女萝走过长巷,进入引鹤宫中。   引鹤宫室内一只青铜大炉,燃着炉火。芈月进屋,脱下厚厚的外衣,走到孟嬴榻边,但见孟嬴脸色惨白,闭着眼睛,病情越发沉重了。   芈月俯身唤道:“公主,公主。”   孟嬴睁开眼睛看到芈月,微弱地笑了笑:“季芈,是你啊。”   芈月道:“公主,司马错已经去赵国与赵侯交涉接回公子职的事情,你要好起来啊。”   孟嬴强打精神:“谢谢你,季芈,我会一直支撑到子职回来的。”   芈月道:“来,吃药吧。”她服侍着孟嬴喝了一碗药,见孟嬴精神渐渐恢复,劝道:“既然公子职回归有望,你更要快快好起来才是。”   孟嬴苦笑:“世人都羡慕这帝王家的富贵,你看我身为秦王女、燕王后,从小有父王喜爱,出嫁了不愁有别的女人在夫婿跟前争宠,到如今,居然也落到这种地步。”   芈月劝慰:“公主,您已经回到秦国,也即将和公子职见面,有些事就别再想了。”   孟嬴却摇头道:“不是的,我不能不想。我真后悔当日……”   芈月道:“当日如何?”   孟嬴一把抓住芈月的手,一字字道:“季芈,我告诉你,你要记住我的教训,在权力斗争的时候绝对不能退让。人有仁心,却不能施诸虎狼,你不能把刀把子交到别人的手中,去乞求别人的良心、善心,去指望别人能够看在你足够退让的分上饶过你。没有这回事,季芈,真的,没有这回事。权力之争,就是你死我活的事。我真后悔,当日易王死前,我就应该和太子哙争上一争的。我也是王后,我生的也是嫡子啊。我就是不屑争,不敢争,没有用心去争,结果你看,我落得这般下场。”   芈月动容:“公主,我记住了。”   孟嬴轻叹一声:“先王———他待我倒好,只可惜死得太早。我还以为太子哙不会太狠心,可没想到子之居然如此狠毒,要置我母子于死地。”   芈月第一次听到她说起燕国之事,不禁问道:“太子哙和宰相子之,是怎么样的人?”   孟嬴轻叹:“先王……当年宠嬖甚多,对太子哙,却不甚关心。因此太子哙自幼与宰相子之关系甚好,情同兄弟,甚至有段时间形影不离。我亦没见过他几次,只是听说,太子哙是个志大才疏的人。燕国势弱,他不知道励精图治以振兴国家,却喜欢玩华而不实的东西,以为这样就能够‘以德行感召天下’。所以他会轻易被子之操纵,居然相信什么恢复‘禅让’之礼就可以提升燕国在诸侯中的地位……”   芈月也觉得好笑,道:“国家的地位,只能靠真正实力,不是靠什么虚幻的学说。列国争端,很少是由那些搬弄口舌的游士掀起。游士以才干贩卖学说,国君为了用他们的才干,可以假装信他们的学说,自己却不可以真的执迷相信,甚至把学说置于实干之上。否则,就是买椟还珠。”   孟嬴虚弱地笑了笑:“我发现你跟父王越来越像了,尤其是这种说话的口气……”   芈月惊愕掩口,她自己尚未意识到这点,忽然间居然脸红了。   孟嬴道:“季芈,你现在处处学父王、像父王,可是世间事,学七分足矣,不可学全十分。因为,你毕竟不是他。父王是男人,是君王,他可以足够强势,以此震慑他人。可是你是女人,是妃子,你要足够婉转,才能说服他人。”   芈月看着孟嬴,诚挚地道:“多谢公主提醒。”   孟嬴拍拍芈月的手道:“我做过王后,也做过国君的母后,入过朝堂,见过朝臣,议过朝政。有些东西,虽然我也不懂、不擅长,但是见过做过以后,自然就懂了。”   孟嬴轻轻喘息着,芈月轻拍着她的背部。孟嬴露出忧伤的神情:“尽管,我真心希望,那些事我最好一辈子都不要去懂。我只想当个小女人,嫁给一个年貌相当的夫婿,一夫一妻,我只管相夫教子,洗手做羹汤……这世间千千万万个女人最庸常的日子,却是我渴望一生而不可得的……”说到最后,她伏在芈月身上痛哭,将这些日子以来的痛苦倾泻而出。   芈月轻抚着孟嬴,默默无语。   孟嬴渐渐止住哭泣,芈月为了开解她,指着另一边锦褥上堆着的衣服道:“那些是什么,是为公子职做的衣服吗?”   孟嬴道:“是啊,我想子职了,就给他做一件衣服……否则,我无以度过这些没有他的日子。”   芈月翻看着衣服,赞美道:“公子职真幸福,我还从来没有给子稷做过这么多的衣服呢……”   孟嬴忽然想到一事,连忙阻止:“等一下———”   芈月伸手拿起一件衣服,却发现是成年男子的样式,怔了一下才又笑道:“这是……给大王的?”   孟嬴忙劈手夺过,扔到旁边的箱中,胡乱掩饰道:“没什么,我打发时间,闲着做做的……”   芈月也不以为意,只含笑说起若是姬职救回来,当如何为他准备衣食等事。说到这个,孟嬴才有了活力,絮絮地说了半天,从姬职在燕国的日常生活,到在韩国时的艰难,到如今一应器物皆无,要如何准备等等,不一而足。她一直讲了许久,才放芈月回去。   芈月见孟嬴终于又恢复了些许活力,心中也甚感安慰。她走到阁道之时,心情还甚是愉悦,可一回到常宁殿,听到薜荔回报说椒房殿王后有请,她的眉头又皱了起来。   椒房殿这些年来,与她渐行渐远,假和氏璧一案之后,更是撕破了脸。虽然后来芈月澄清案子真相,芈姝亦派人送了礼物,并说要请芈月过椒房殿一聚,消除误会,但芈月当时以“毒伤未愈”为由拒绝了。   芈姝心里有些不悦,但终究还是忍了下来。近日,因芈月替孟嬴求情,芈姝觉得这也是一个姐妹修好的机会,便派了人来请她。   见芈月进来,芈姝便含笑对她招手道:“妹妹且坐我身边来。”   芈月无奈,芈姝今日的状态摆明了是修好之态,她却有些头疼。对她来说,目前最好的状态,便是和芈姝保持一定的距离。   芈姝有一点“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的性子,太亲近了,她那种自以为“对你亲热”、“为了你好”的样子,却让芈月从内心抗拒。于是她只说一声“多谢王后”,便坐到了她右侧的茵席上。果然,芈姝说道:“想你我本是亲姊妹,同荣辱,共进退。当初刚入宫的时候,我真是一步也离不开你。可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我们就渐渐生分了。你不再叫我阿姊,我也无意改正对你的称呼……”她说到这里,不胜唏嘘。   芈月淡淡地道:“我并不是跟王后生分了,只是身份不同,王后执掌后宫,我不敢在称呼上出错,成了别人议论王后的话柄。”   芈姝也被自己说得有些感动了:“唉,什么也别说了,我也是被小人所误,谁能想到孟昭氏居然如此口蜜腹剑?都是她在挑拨离间,令我们姐妹离心。如今我们还是和好如初,可好?”   芈月道:“但凭王后吩咐。”   芈姝道:“如今宫中大患已去,你我应该携手才是。”   芈月“哦”了一声,问道:“王后的意思是……”   芈姝道:“上回的事,你虽然替魏氏也一并求情,但我知道你是为了让我脱身才会那样说。你既对我忠心,我自然也关心于你。如今我也听到一些事与你有干系,所以特地唤你来提醒一二。”   芈月道:“什么事?”   芈姝道:“听说你为了大公主的事,数次忤逆大王,你可知这样做十分欠妥?”   芈月深吸一口气,知道与芈姝无法沟通,只得敷衍道:“王后说得是,我也只是见大公主落难,心中不忍而已……”   芈姝越发得意,终于有一件事可以让她借此示好,又能对芈月训诫一番,当即道:“那也不是我们后宫女子所能管的事。我说你这又何必呢,为了一个跟你不相干的人,得罪了大王。若是大王真的不理你了,我看你哭都来不及。少不得,我帮你在大王面前说说好话。”   芈月无奈地道:“多谢王后关心,好在事情已经过去了,大王并没有生我的气。”   芈姝却说:“你别以为大王明面上说不生你的气,就真的无事了。惹了大王不高兴,也许大王面上不说,以后就冷落你了呢。这宫里多少女人想讨好大王都来不及,有些错,是不能犯的。”   芈月暗叹:“多谢王后指点。”   芈姝骄矜地道:“好了,去吧,记得我教诲你的话,回头得好好思量思量,日后也是你行事的准则。”   芈月垂眉低头道:“是。”   芈月走出椒房殿,深吸一口冷冽的空气,吐尽在殿中堆积的郁闷。   薜荔追上来,拿着毛边的外袍道:“季芈,小心外头冷,快披上。”   芈月推开道:“不必了,让我走几步透透气,里头太闷了。”   芈月固然气闷无比,但她出去以后,芈姝亦不胜恼怒,将手炉往地上一摔,道:“哼,当真无礼。”   玳瑁从暗处走出来,拾起手炉笑道:“王后,奴婢说得没错吧,芈八子对您从来都是阳奉阴违的。”   芈姝道:“哼,看在她上次为我求情的分上,我本来还想容她再为我效力,没想到……”   玳瑁道:“魏夫人已经完全失宠,孟昭氏这个内奸也揪出来了。王后如今在宫中的地位何等稳固,这宫中还有谁能是您的对手,您又何须再由着芈八子在您跟前指手画脚?倒不如好好行使权威,让这宫里再没有人敢违您的心意才是。”   芈姝叹了一口气:“你说得对。当日我真没想到她会为我求情,可是仔细一回想,事情总是因她而起,见了她反而难堪。本想借大公主这件事,示好于她,也乘机训诫她一番。真没想到她居然不识好歹。既然如此,从今往后我对她再也没有情面可言了。”   玳瑁却道:“王后,近日您和魏氏都涉入假和氏璧案中,季芈因此得宠,许多妃嫔都去讨好她,王后不可不防。”   芈姝一怔:“这倒奇了,她不过是个区区八子,讨好她又有何用?”   玳瑁阴恻恻地说:“若是大王宠爱,封她为夫人,亦未尝不可。”   芈姝冷笑:“只要我还是王后,她这辈子,便休想在八子这个位分上再进一步。”   玳瑁终于露出笑脸:“王后这么想,那就好了。”   玳瑁说得不错。自假和氏璧一案之后,王后和魏夫人皆卷入嫌疑之中。虽然秦王驷吩咐由唐夫人和卫良人共掌宫务,但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这两位都不是后宫里能够挑头的人。而芈月自此以后却更加受宠,甚至开始为秦王驷整理策论。此番迎回大公主,又是她的功劳。   宫中暗中流传,说是芈月不久之后就会被提升,因此各宫妃嫔频频拜访,一为探口风,二来亦是为了结交。   芈月只觉得与她们应酬十分吃力,常常借故推托。唐夫人冷眼旁观,这日便请了芈月到正殿说话。   芈月不解,问道:“不知夫人有何事吩咐?”   唐夫人便说:“季芈,昨日卫良人来,今日屈媵人来,你为何都推辞不见呢?”   芈月苦笑:“夫人岂不知我?她们前来示好,却非好意,我亦无意被她们当枪使。”   唐夫人却摇头道:“妹妹此言差矣!妹妹如今得了大王之宠,虽然只是个八子,但封为夫人也是指日可待的事。而且妹妹宅心仁厚,生死关头仍然能够为王后和魏夫人求情,又能够冒着触怒大王的危险,为大公主求情。王后为人寡恩少义,若无人与她对抗,则满宫妃嫔都无喘息之余地了。”   芈月却摇头道:“可是她们把我推出来,让王后以我为敌,于我而言,却是不愿。”   唐夫人看着芈月,摇头道:“可是妹妹,你真的甘心任由王后横行宫中吗?王后为人心胸狭窄,来日若是大王宠爱你,要提拔你,或是子稷在诸公子中显得聪明能干,她必定容不下你,到时你也要隐藏一辈子的才能和心气,低眉垂首任她欺凌吗?”见芈月不语,转头看着窗外,唐夫人继续道:“妹妹,你和我不一样。一把宝剑不能藏尽锋芒一辈子,否则若不能伤人,便会伤己。我在这宫里,胆小装愚,装了一辈子,可真有选择,谁愿意过这种忍气吞声的日子?可是我没有这个胆量,也没有这个能耐。但是你不一样,从一进宫开始,你就没有示弱过,没有退让过……”   芈月抬手阻止唐夫人说下去:“唐夫人,您不必说了,我只愿和子稷平安度日,不想成为别人的靶子,也不想成为别人的盾牌。”   唐夫人摇头叹道:“妹妹,你可知以你的性情和得到的宠爱,成为靶子是无可回避的?要知道,如果你成为别人的盾牌,别人也能成为你的盾牌。站在你身后的人越多,你的盾牌就越厚。”   芈月听了这话,不禁一怔,看向唐夫人:“您的意思是……”   唐夫人意味深长地拍了拍她的手:“子稷也大了,你如今,也要早早为自己、为他做打算了。”   芈月怔在当场。    第十一章 燕公子   宫中风云乍起,函谷关外战火已燃,咸阳城中,各方势力亦是相持不下。   张仪府书房,炉火正旺。   苏秦裹着黑貂裘,虽然已经额头见汗,却坚持着不脱下来。他看着张仪拱手:“张子,我这策论已经改了十次了,您看这次如何?”   张仪坐在苏秦对面的主位上,一身轻薄锦衣,神情洒脱中带着不屑。他随手翻了翻几案上的竹简,不屑地扔下:“苏子,易王后托我将金帛送给你,你为何不受?”   苏秦道:“君子喻于义,不喻于利。我带信是为了君子之义,岂是为了金帛而来?”   张仪道:“你不受金帛,可是要官职?要什么样的官职,想必易王后也定会帮你争取的。”   苏秦道:“我入秦是为了贡献我的学说,君王若能接受我的学说、我的才干,任我以官职,我自然会欣然接受。为了一点官职而忘记自己的初衷,甚至要……要后宫女子说情,这种事我绝对不接受。”   张仪斜眼看着苏秦,摇摇头:“你啊,太无知了。你可知行走列国,游说君王,凭的并不仅仅是知识和头脑,更是对人情世故的体察。我问你,你给大王上了十次策论,却没有一次被取中,你知道原因是什么吗?”   苏秦道:“是什么?”   张仪道:“你的理论,不适用于秦国,再改十次也是一样。就算送进宫去,也是扔在那里发霉。”   苏秦霍地站起:“我不信,我不信。”   张仪道:“不信,你自己去问大王!”   苏秦大怒,拂袖转身而去。次日,便又去了宫门,求见秦王。   此时,秦王驷正在调兵遣将,做函谷关决战的最后准备,听了缪监来报,便问:“何事求见?”   缪监道:“苏秦送来了他的策论,想请大王面见,一述策论。”   秦王驷道:“寡人哪有心思看他的策论?不见。”   缪监道:“那这策论?”   秦王驷道:“也退还给他吧。”   披着黑貂裘,在寒风中哆嗦着等待的苏秦,接到了秦王驷退回来的策论,不禁惊呆了。   缪乙见他脸色不对,忙道:“这……要不然,我帮您把这策论给大公主,让她看看能不能帮上忙。”   不料苏秦像触了电似的冲上去,夺过竹简,恼羞成怒道:“不必,本来就是当柴烧的东西,何必玷污了贵人的眼睛!”说着,便怒气冲冲地转头回到了馆舍之中。   那馆舍的侍者看到苏秦回来,连忙跟在他的身后赔着小心:“苏子,苏子……”   苏秦走进房间,脱下黑貂裘扔在席上,见侍者跟进,便瞪着侍者问道:“你来何事?”   那侍者小心地道:“苏子,您的房钱饭钱,已经欠了两个月了。还有,您这两个月用掉的竹简,钱也还欠着呢。您看,什么时候方便,结一下账?”   苏秦一怔,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忙去翻箱子,却发现箱子里只剩下旧衣服,已经没有值钱的东西可以抵押了。正一筹莫展之时,转身看到几案上的竹简,自暴自弃之下,便一把抱起来交给侍者道:“这些,都卖了。”   侍者不敢接,赔笑道:“苏子,这些可是您费尽心血,熬夜写出来的策论啊!”   苏秦苦笑一声:“费尽心血,熬夜写就……呵呵呵,这些策论,若有用时,价值万金;若无用时,一文不值。现在,它没有用了,卖了它吧。”   侍者退后一步,苦笑道:“苏子,这写过字的竹简,也是……不值钱的。”   苏秦垂手,竹简散落在地。他颓然坐下,手朝着整个房间一划道:“那你说,我这房间里,还有什么是值钱的?”   侍者顺着他的眼光看去,房间里只有散乱的竹简和旧衣服,唯一值钱的,就只有那件黑貂裘了。见侍者的眼光停住不动,苏秦神情变幻,从愤怒到痛苦到无奈,终于叹了口气,一顿足,走过去把黑貂裘抱起,递给侍者道:“把这个拿去当了吧。”   侍者吃惊地道:“苏子,这可是您唯一一件出门穿的好衣服了,况且这大冬天的,当了它,您以后怎么办……”   苏秦苦笑:“我?我就要离开这咸阳了,再也不会去拜会那些权贵投书投帖,用不上它了。当了它,若还有余钱,就帮我去雇辆车吧。”   侍者惊惶地申辩道:“苏子,小人不是要催您的钱,也不是要赶您走啊!”   苏秦拍拍他的肩膀道:“是我自己想走了。咸阳虽好,不是我苏秦久留之所。我就像是做了一个梦,现在梦醒了,也应该走人了。”   他既做了要走的打算,便将自己一些日常之物,贱卖给了一些同样行囊羞涩的士子。那件黑貂裘,他叫侍者拿去抵了房钱饭钱。只是没有了黑貂裘,徒有一身旧衣,整个人顿时显得寒酸了许多,一走出房间便要在寒风中抱臂哆嗦。那年老的侍者也服侍他多时,此时帮他雇了车来,一手拎着竹箱送他出去,另一手却又拿了件旧羊皮袄,道:“苏子,马车已经在城外,就是要几个人拼车。”说着,他把手中的羊皮袄递过来,道:“您这大冬天的上路,貂裘又当了,可怎么过啊!您若不嫌弃的话,小人这件旧羊皮袄,您穿着挡挡风吧。”   苏秦拱手谢道:“多谢老伯古道热肠。”   侍者道:“要不,您现在穿上?”   苏秦看了看周围,要面子地挺挺胸口道:“算了,我还是出了城再穿吧。”   侍者理解地道:“好好好,那我给您放这竹箱子里。”   见苏秦背上竹箱离开,馆舍老板叉着手看天道:“这天气,看来是要下雪了。”   那侍者站在他的身后,也道:“不晓得苏秦先生会不会遇上下雪。”   正说着,却听得马蹄声响,只见一队黑衣铁骑护卫着豪华的宫车扬尘而来,在馆舍门口停下。他二人还未反应过来,便见一个侍女下来,问道:“请问苏秦苏子,是否住在这里?”   那馆舍老板还未回答,却见那马车的帘子已经掀开,一个贵妇急问道:“苏子现在何处?”   那老板顿时低头,不敢看她,恭敬道:“苏子已经走了。”   那贵妇一怔:“走了?”   那侍女也知自己刚才的问话过于拘礼板正,忙急促地追问:“去哪里了?”   老板用眼睛的余光看了一下马车,看到黑衣铁骑肃杀的气势,吓得又低下了头。他是老于世故的人,从话语中知道对方的急促,不敢啰唆,忙道:“苏子回乡了,刚出的门,要在东门搭乘去韩国的货车。如果贵人现在赶去,可能还来得及。”   那贵妇失声道:“货车?苏子何等样人,怎么会去搭货车?”   老板心头一凛,连忙向侍者低声道:“快去取黑貂裘。”   侍者连忙转身跑进馆舍,取了黑貂裘出来,那老板捧着黑貂裘赔笑道:“苏子十上策论而不得用,千金散尽,因此决意还乡。苏子为人坦荡,不但搭货车回乡,而且硬要把他的黑貂裘留下来抵押房钱。小老儿辞让不得,贵人若去追他,请带上这黑貂裘还给苏子。”   说完,便觉手上一轻,那侍女早已经取了黑貂裘奉与那贵妇。这一行人来得快去得也快,转眼间,马蹄声起,便向着西门而去了。   那馆舍老板手中,只是多了一只钱袋而已。   此时苏秦已经出了城,在城门下与一拨穿短衣的人搓着手跺着脚,一边寒暄,一边等候马车。   因为寒冷,且此时也没有认识的人,苏秦已经不再拘泥,套上了羊皮短袄。只是他虽然衣着寒酸,但往那儿一站,气质仍与普通人有别。   有一个秦国商人见他气质不凡,上前搭讪:“这位先生,亦是去韩国啊?”   苏秦漠然看着前方道:“嗯。”   秦商道:“我去韩国贩货,先生您呢?”   苏秦道:“回乡。”   秦商道:“先生是韩国人啊?”   苏秦道:“不是。”   秦商道:“那先生是要到了韩国再搭别的车吗?”   苏秦道:“是。”   秦商抬头望天道:“先生,你说这马车什么时候会来?”   苏秦道:“不知。”   秦商本想结交苏秦,但搭讪了半天,只有一个字两个字的回答,也觉得无趣,悻悻地走开和别人说话去了。   苏秦长长吁了口气,抬头看着阴沉沉的天。   寒风凌厉,吹得等车的人个个缩头缩脑。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一辆大篷车终于缓缓来了,停在离他们还有一小段距离的大路上。   众人轰动起来,都争着上前抢里面背风暖和的位置。见众人挤挤挨挨地上前,只有苏秦表情漠然地慢慢走着,那秦商奇怪地看了苏秦一眼,一边跑一边招呼苏秦道:“先生,快点,外面的位置要吃冷风的。”   苏秦嗯了一声,仍旧慢慢走着。不想在此时,背后忽然传来急促的叫声:“苏先生,苏秦先生,等一等———”   苏秦听到这个声音,表情顿时一变,不但没有停下来,还头也不回地加快了脚步,想冲到大篷车上。   此时芈月正陪孟嬴坐在宫车上,见状立刻指挥军士道:“把他拦下来。”   一队黑衣铁骑顿时奔驰上前,将苏秦和众人隔绝开来。   孟嬴叫道:“停车,停车。”   宫车停下,孟嬴抱着黑貂裘跳下马车,向着苏秦的方向跑去。   苏秦欲逃避而行,却被骑士们挡住。   孟嬴跑到苏秦身后,扑上来抱住苏秦,嘤嘤而哭道:“先生,先生是恨了孟嬴,所以连我的面都不想见,连我叫你也不肯停下来吗?”   苏秦扭头,看到的是孟嬴狐裘锦面的衣袖,和自己身上的旧褐衣羊皮袄形成强烈的反差。在心爱女子面前的羞窘令他感觉抬不起头来。他涨红了脸,沉声道:“易王后,请松手,大庭广众之下,如此有损您的名声。”   孟嬴哽咽道:“我不放手,放手你就跑了。”   苏秦无奈道:“我不跑,您让我把竹箱放下来,我怕硌着您。”   孟嬴微微松手,却仍然紧紧地抓住苏秦的袖子。苏秦把竹箱放下来,转身面对着孟嬴,叹了一口气。   芈月举手示意,众骑士排成队挡住大篷车和百姓们,转身背对着孟嬴和苏秦。   孟嬴看到苏秦衣衫破旧,伤心不已,哽咽道:“来时锦衣轩车,去时旧衣敝履,先生,是我害了你。”   苏秦见到她手中的黑貂裘,已经看出是自己原来的东西,知道是她有心,也有几分感动,无奈道:“是我学识不足,不得赏用,客居在外,自然千金用尽,与你何干?”   孟嬴死死地抓住他的手,道:“那你为什么不肯受我的金帛?不肯找我?”   苏秦声音低沉而痛楚:“你也要容我在你面前保住自己的尊严。”   孟嬴扑到苏秦的怀中,哭道:“对不起,对不起。”一边手忙脚乱地拾起刚才抱着的黑貂裘,想要给苏秦披上。   苏秦握住孟嬴的手,想要阻止她的动作:“你啊,你当真就不顾及你的身份、你的名节了吗?”   孟嬴不顾一切地死死抓住苏秦的手,哭道:“身份和名节能改变我做寡妇的命运吗?能让我母子团聚吗?能让你留下来吗?如果都不能,我要它何用!”   苏秦一怔,从她的话中听到了关键所在,连忙焦急地抓住孟嬴的手,问道:“怎么了,你们母子不在一起?”   孟嬴哭诉道:“我们离开韩国的时候,遇到赵人伏击,子职被赵国夺去了。”   苏秦大惊:“秦王为何不派人去救?”   站在一边的芈月听到这里,上前一步道:“苏子有所不知,那赵侯雍夺去公子职,打的就是挟持燕国公子、谋取燕国王位的算盘,想来就算秦国大军攻入赵国,也未必能够夺回公子职。大王已经派司马错前去与赵侯雍商议赎回公子职的事情了。”   苏秦看着孟嬴,眼中充满怜惜。他本以为她回到秦国,便可一切安好,苦尽甘来,却不曾想到,他虽然替她把信带到了,她的父亲也来救她了,可是最终的结果,却是另一重悲剧。他细看孟嬴,此刻她虽然一身华贵,然而脸色苍白憔悴,身体也似无法支撑,不由得心中又是愤怒又是难过:“孟嬴———”   孟嬴含泪看着苏秦:“先生———”   苏秦脑海中此时千万个主意闪过,他张口欲言,可看了看周围情况,忽然又灰了心,长叹一声:“罢了。”   芈月察言观色,上前一步问道:“先生有何高见?”   苏秦却不识她,问道:“这位夫人是……”   孟嬴道:“这是芈八子,也是我最好的朋友。”   芈月道:“苏子有所不知,当日苏子的策论,是我发现的,我与孟嬴亦是有旧。如今她痛失娇儿,难以支撑,先生若有高见,还请赐教。”   苏秦微一沉吟,欲待不言,看了一眼孟嬴,心又软了,叹道:“若是由我来说,此事并不难办。”   芈月眼睛一亮:“先生有办法?何不一起入宫,面见大王。”   苏秦却冷笑一声,道:“不了,我十上策论,大王不屑一见,我又何必再自讨没趣?我随口一说,你们愿不愿意采用,悉听尊便。”   孟嬴凝视着苏秦,眼神中有无限信赖:“先生请说。”   苏秦深深地凝视着孟嬴,充满了留恋和不舍,良久才终于放弃地收回目光,叹息道:“罢了,你毕竟是燕易王的王后,终究是要回到你的位置。”   苏秦放开孟嬴,走开两步,负手向天,沉默片刻道:“燕国君臣易位,逆天违人,不但国内动荡,更会引起诸侯不安。赵侯扣押了公子职,必是为了等待燕国内乱,他好乘机以拥立公子职为借口,入侵燕国。但赵国军队现在拖在函谷关,他不能两面作战。唯一的办法就是我们先挑起燕国的战乱,再以此迫使赵国和秦国联手,共同拥立公子职为燕王。如此,函谷关之围可解,易王后归燕可行。”   芈月这些日子以来,亦知秦王驷为此事所苦,孟嬴之子姬职,便是攻破赵、燕两国的一件绝顶利器,只是具体如何运用,却商议数月犹未有最好的办法。如今见苏秦说出这话来,虽然并不新鲜,但已经极为难得,更难得的是,他意犹未尽,真正精要的内容,当在后面。此时也顾不得避讳,她上前一步,急问:“如何才能挑起燕国内乱呢?”   苏秦讽刺地一笑,将手一划,指向东边,道:“齐国。”   芈月与孟嬴对望一眼:“齐国?”   苏秦压抑已久,此时决意辞去,料得今生今世,未必再入秦邦,索性放开胸怀,指点江山,滔滔不绝:“赵国虽有燕王哙之弟公子职,但燕王哙的儿子太子平却在齐国。燕王哙被子之所骗,愿意让位于子之,可太子平却因此失去王位,岂有不恨之理?五国联兵攻秦,齐国却没有加入,我猜他们就是在等这次机会。只要派细作在太子平身边挑起事端,则齐国必将提前卷入燕国之争端。只要燕国开始内乱,不管子之还是太子平都会被燕人所憎恨,到时候秦赵合兵入燕,乘机拥公子职继位,不但可迫使齐国退兵,还可以挑拨魏韩楚三国跟秦赵联手,乘人之危,去瓜分燕齐两国的领土。如此一来,可转化五国困秦之局成六国困燕之局,秦赵二国更是可以借鹬蚌相争而成为最后的渔翁。而且各国制衡,赵国的胃口再大也得退让三分。”   芈月击掌叫绝:“妙,太妙了,先生真是当世奇才!”   苏秦却解下身上的黑貂裘,还给孟嬴:“此物我抵押给了店家,已不属于我,所以我不会收的。易王后,您将回燕国,执掌一国,你我萍水相逢,有缘一会,今日告别,各自东西。”   苏秦朝着孟嬴长揖,昂首阔步,走向大篷车。   芈月急呼道:“先生如此高才,何不留下?”   苏秦头也不回,傲然道:“苏秦已经烧了为秦王所献的策论,就此辞别咸阳,不会再回来了。”   孟嬴犹痴痴地抱着黑貂裘,望着苏秦远去的背影,芈月急忙推了推她,催道:“公主,你为何不留下苏子?”   孟嬴痴痴地道:“先生不愿意留下,我当尊重他的意愿。”   大篷车还停在原处,苏秦走到车前,拱手道:“请各位让一让,容我找个位子。”   车上诸人,都只不过是普通商贩、市井鄙人,哪里见过这种阵仗?此时已经知道苏秦的不凡,肃然起敬,一听这话,立刻闪身让出一个最中间的位子给他。   苏秦不以为意,拎着自己的竹箱坐下,敲了敲那车壁道:“驭者,可以走了吗?”   这大篷车的驭者如梦初醒,他看了看那些奇怪的贵人,见她们没有反应,只得挥鞭开车。原本他们周围的那些黑衣铁骑困住车子,不让他们走,此刻见到马车起行,却肃然让开一条道路。   马车扬尘远去,渐至不见。孟嬴抱着黑貂裘,一动不动,眼泪在脸上凝结成冰。   芈月一顿足,拉起孟嬴道:“快些回宫,去禀报大王吧。”   当下两人急忙回宫,芈月便立即去见了秦王驷,将苏秦之计说了。秦王驷大惊:“什么,苏秦竟有此计?”   芈月道:“是,大王以为可行否?”   秦王驷拍案叫绝:“绝世妙计。此人才智,不下于张仪!”   芈月道:“苏秦此人,急智辩才,不及张仪,可深谋远虑,精通人性的弱点,这方面又胜于张仪。”   秦王驷亦点头,当下便传令道:“来人,速速追回苏秦。”缪监应了一声,正要往外而去,芈月却想到一事,拉住了秦王驷的手,道:“大王,且慢。”   缪监站住,等候秦王驷示下。   秦王驷看向芈月,眼中有着君王之威:“怎么?”   芈月微惊,却勇敢地迎上:“大王,苏秦十上策论,大王为何不用?公孙衍为大良造,为何出奔魏国?”   秦王驷怔了怔,缓缓坐下,好一会儿才点头:“你说得对。一个国家,容不下两个顶尖的谋臣。治大国若烹小鲜,不可政令反复。执政者最忌变换治国的策略,寡人已用张仪,便不能再用苏秦。”   芈月侧身向前,放软了声音道:“大王不用,大公主可以用啊!”   秦王驷沉吟片刻,展开了微笑:“不错,不错!”他赞赏地看着芈月,见她谦逊又有些不安地低下头,一把将她揽在怀中,称赞道:“我得季芈,如周武王得邑姜,楚庄王得樊姬也。”   芈月惊喜地抬头看着秦王驷,为这样的赞美感到激动和不安:“大王,臣妾哪比得上邑姜、樊姬那样的贤后?”   秦王驷轻抚着她的肩头,叹道:“为女子者,困于闺中,眼界小格局小气量小,那是天生性情,也是环境所致。古往今来,很少有女子能够挣脱这种天性和环境,超脱同侪。所以若能遇到,都是珍宝。”   芈月感受着这前所未有的认可和肯定,激动得微微颤抖:“大王,有了此刻大王的肯定,臣妾这一生没白活,就算立时死了,也死而无憾!”   秦王驷用赞美和珍视的眼光看着芈月:“我还记得,初见你的时候,还是个小野丫头……可是看着你一天天地长大,一天天地脱胎换骨,我都不敢相信,一个女人可以有这样大的变化。月,你每天都能给我新的惊喜。”   芈月羞涩却又自信地笑道:“世人给女人准备的都是笼子,唯有大王,给我的是一片天空。把女人放在笼子里,只能听到雀鸟的鸣叫;给女人以天空,才能看到凤凰的飞翔。”   秦王驷宠爱地看着芈月:“是啊,我的季芈,我的小凤凰,你飞吧,飞多高,都有寡人为你托起这一片天。”   芈月幸福地伏在秦王驷的怀中:“我希望有一天,能和大王一起飞翔。”   秦王驷诧异地看着芈月,哈哈一笑:“好,我期待你和我一起飞翔。”   “我是邑姜,是樊姬,是凤凰……”自楚威王死后,芈月再也没有得到过这样的褒扬、这样的肯定,这令她也不觉有些飘飘然起来,甚至在次日见到张仪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将秦王驷对她的夸奖说了。   两人走在回廊中,她说到这里,仍觉得如要飞起来似的高兴。她轻盈地转了一个圈:“张仪,你说,大王这是何意?”   张仪带着纵容的微笑,拱手道:“大王自然是在夸奖季芈。”   芈月有些不甘心地道:“只有夸奖吗?”她希望张仪能够挖出其中更深的含意来,让她感觉更高的赞美。   不料张仪却收了笑容,带着深意问:“季芈还要听到什么话?”   芈月一腔喜悦,在张仪严肃的神情中慢慢沉淀了下来:“张子以为,就没有其他的含义吗?”   张仪悠然道:“大王也曾夸张仪为无双国士,可是张仪心中明白,纵有再多的夸奖和倚重,可大王在面临重大抉择的时候,首先要找的,还是樗里子。”   芈月有些不服气:“可樗里子毕竟只有一个。”   张仪道:“但是,王后有嫡子啊。”   张仪的话像一盆冷水,将芈月的热望给浇熄了。   芈月有些沮丧。她往前走了几步道:“张子,我有件事想请教您。”   张仪道:“季芈请讲。”   芈月道:“我与人走在高台上,本来我站在人后,可别人不走了,我比别人努力多走几步,走得高了一些,看到了另外的风景,却已经为人所忌。往前走,走不了;往后退,不甘心。我应该怎么办?”   张仪道:“那就让自己站得更稳。”   芈月道:“如何才能让自己站得更稳?”   张仪道:“光是站在高台上,那是虚的,你得撑得起这座高台,让这座高台离你不得,离了你就有缺憾,让你自己不可替代。”   芈月看了张仪一眼,问:“如何才能不可替代?”   张仪道:“在上,有人拉着你;在下,有人托着你。”   芈月不解地说:“有人托着我?张子,王后有陪嫁之臣,我一介媵女,何来托举者?”   张仪笑了:“我记得季芈曾经和我说过:‘为人君者,荫德于人者也;为人臣者,仰生于上者也。’人主并非天生,有人聚于旗下,便为人主。人臣亦可造就,广施恩惠,自可聚人。”   芈月听了这话,也不禁陷入了沉思,喃喃道:“人主并非天生?”   张仪再度长揖:“张仪心眼小,人人皆知,有仇于我者,我不敢忘。可有恩于我者,我更不敢忘。季芈不只对张仪,更对大公主、对庸氏皆有施惠。这些人,就是托起你的人。”   芈月眼神闪动,似有所悟。她忽然想到了唐夫人之前对她说过的话,她说以你的性情和你得到的宠爱,成为靶子是无可回避的,但是你成为别人的盾牌,别人也能成为你的盾牌,站在你身后的人越多,你的盾牌就越厚。   她站住了,再将张仪的话与唐夫人的话,两相对比了一下,喃喃道:“张子,我似乎有些懂了。”   张仪朗声一笑,拱手一揖:“恭喜季芈,您悟了。”    第十二章 巡四畿   冬去春来,捷报频传。   先是燕国开始内乱,因为燕王哙将王位传给相国子之,自己向其称臣,此事引起太子平的不满,便与大将市被联手,与齐国暗中勾连,准备发动政变。   此时齐王辟疆在位(即齐宣王),闻言便派人与太子平联系,说太子的行为是“整饬君臣之义,明确父子之位”,并说若是太子平推翻子之,齐国将一力助之。   太子平得了这个允诺,便赶回燕京蓟城,纠结部属,包围王宫,欲攻打子之。子之带着兵马,紧闭王宫坚守不出,另一边却派人以重金厚爵去拉拢大将市被。市被本是因为自己的权力被削减,才与太子平联手的,如今得了子之的允诺,再看太子平攻打王宫甚久还未攻下,便临阵倒戈,反过来攻击太子平。太子平大怒,于是先与市被一场大战,市被不是敌手,被太子平所杀,暴尸示众。这一来又引得市被属下不服,子之乘机攻击太子平,将太子平杀死。   他们这数月厮杀,都在燕国京城之内,直杀得血流成河,除了双方将士以外,无辜百姓也被牵连,惨遭横祸。这几月混战,蓟城百姓死者达数万人,人心恐惧,更对子之怨恨万分。   就在此时,齐国趁机打着“为太子平申冤”的旗号,派大将匡章发兵燕国。燕国君臣易位,先是子之上位,然后是太子平争位,弄得各地的封臣、守将,都不知道自己该效忠谁了。因此匡章只用了五十来天,便占领了燕国全境,而已经让位的燕王哙和新王子之,也在乱军中被杀。子之更是被齐国人剁成了肉酱,以告慰太子平的“在天之灵”。   五国兵困函谷关,日日耗费钱粮,损兵折将,分利未入,却见齐国悄不作声先吞了一个大国,岂肯甘心?首先是燕国军队无法控制,就要撤军,而赵国也开始无心作战。就在此时,秦人开了函谷关,发动了对联军的攻击。   捷报传来的时候,芈月正在承明殿中,与秦王驷讨论近日看到的一些较好的策论,却听得外头一迭声高叫道:“捷报,捷报———”她停止了说话,脸上不禁绽开了笑容。   但见缪乙举着竹简从门外大步跑进殿内,跪下呈上竹简:“大王,捷报———”   缪监连忙接过竹简,转呈给秦王驷。秦王驷正在看手中的策论,他方才听到门外缪乙的呼声已经停住凝听,此时却继续翻了一下奏章,漫不经心道:“念吧。”   缪监知其心意,翻开竹简道:“回大王,大捷。樗里子出函谷关,与韩赵魏三国大战,将五国联兵迫至修鱼,遇司马错将军伏击,大败联兵。斩敌八万多,俘获魏国大将申差和赵国公子渴,韩国太子奂战死。”   秦王驷接过竹简,展开看了,叹息一声:“五国兵困函谷关,将我们困了整整一年多,数万将士的性命,多少公子卿士的折损,终于有了一个了结。 缪监,将此捷报传谕三军。”   芈月已经整衣下拜道贺:“妾恭喜大王,贺喜大王!”   殿中诸人一起拜伏道贺,喜讯顿时传遍了王宫内外。   秦王驷摆了摆手,令诸人退下。此刻他整个人似乎都松懈了下来。这一年多来函谷关被困,对他来说,实在是日日夜夜的煎熬。如今这一切终于都结束了,他忽然觉得如释重负。   大捷之后,便是庆功。直至宴罢,他才回到承明殿中,芈月为他卸下冠冕,解开头发,轻轻按摩他的头皮和肩膀。   秦王驷侧身躺在她的膝上,长叹一声:“寡人终于可以松口气了。”   芈月轻轻为他按摩着,柔声道:“这一仗打完,我看列国再不敢对我秦国起打压之心了。”   秦王驷哼了一声:“六国对秦国一直打压。自商鞅变法以来,秦国势力日强,他们就想联手把秦国打压下去。哼,这一战之后,看他们还敢不敢小看我大秦。”   芈月叹道:“列强最见不得有一个新的势力崛起,当然是先来打压。打压不成以后,就会争相笼络了。打赢了这一仗,我大秦接下来的日子就会好过很多。”   秦王驷满意地点头:“季芈你总是深得寡人之心。对了,你弟弟这次也立下大功了。”   芈月惊喜:“真的?小冉立了什么功劳?”   秦王驷点头:“司马错的奏章上把他好一顿夸奖。先是燕国之战,说魏冉和赵国的公子胜联手,迎击齐军打了好一场大胜仗。后来是修鱼之战,说也是魏冉建议的伏击点,又是魏冉领军,以五千人扛住了十几万的韩魏联兵,为樗里子的追兵到来赢得了最关键的时间。”   芈月道:“真的?”   秦王驷道:“寡人还能骗你不成?”   芈月道:“那真要好好感谢司马错将军了。魏冉离开我的时候还是个孩子,他是在大秦的军中成长,也是在大秦的军中学会了一身本事。”   秦王驷道:“那也得他自己够努力、有天分。这么多军中勇士,人人都是一样的机会,偏就他立下大功,那就是他自己的本事。寡人准备好好赏赐他。”   芈月道:“大王打算赏他什么?”   秦王驷沉吟一下:“司马错上表说,请封他为军侯,赐大夫爵。寡人却拟封他为裨将军,赐公乘爵。”   芈月闻言,忙盈盈下拜:“臣妾多谢大王。”   秦王驷戏谑地问:“爱妃何不谦让?”   芈月道:“当仁不让。倘若大王因为宠爱我而赏他,或者他功不抵爵,才需要谦让。如今大王封魏冉,是因为魏冉自己血战疆场立下军功,我何必替他谦让?”   秦王驷哈哈大笑:“好一个当仁不让,说得好!”   芈月道:“大王欲超拔军中新晋少年,以替代世袭军将以及老将,臣妾亦深以为然。”   秦王驷点头道:“然也。”   芈月道:“大王打赢了这一仗以后,接下来当如何做?”   秦王驷道:“你猜呢?”   芈月手一挥:“往东,当借此机会离间韩赵魏三国;往西,教训趁火打劫的义渠人;往北,扶植孟嬴母子复国;往南,继续削弱和分化楚国……”   秦王驷大笑道:“不错,不错,但是,还有一点,更加重要。”   芈月不解道:“哪一点?”   秦王驷此刻的笑容却有些狰狞:“接下来,寡人首要之事便是巡幸四畿。   此番五国联兵攻打函谷关,我大秦的四邻都有些不安分,有些新收的城池也未曾安抚,还有些地方的封臣权势过大,蓄养私兵超过规定……”   芈月不由得点头:“是了。”此刻外忧尽去,自然是要先对内进行清理,以保证王权能够得到巩固。在此之后,方可一步步对外进行控制。她当即问道:“大王巡幸,可是要带人服侍?”   秦王驷看向芈月,调侃地道:“你说呢?”   芈月敛袖一礼道:“臣妾愿侍栉巾。”   秦王驷收了笑容,问她:“长途跋涉,十分艰苦,你可吃得了苦?”   芈月抬头:“大王能吃的苦,妾也能吃。”   秦王驷哈哈一笑:“好,那寡人便带上你。”   秦王巡幸四畿,自然是仪仗重重。无数铁骑戟林拥着前引的导车、立有旄旗的旄车、帝王的玉辂、后妃的车、装行李的辎车,以及随后的从车等,车队旌旗招展,首尾绵延十余里,驰离宫城。   行行复行行,芈月随着秦王驷,走遍了秦国的山山水水,看遍了壮美江山,识遍了风土人情,不觉已经两年。这两年里,她看着秦王驷每到一地,就召见乡老,了解民情,鼓励耕种和生育,清理不法之徒,打压豪强,重点是将秦法贯彻到各郡各县。这样的巡幸,事实上也是将秦国所有的统辖之地重新梳理了一番,加强了王权的控制力。   而这两年,亦是芈月这一生中最为重要的两年。就在这两年中,她随着秦王驷的行程,丈量了秦国所有的郡县,知道了各地的官员、封臣、军队和风土人情。这两年的长途跋涉虽然艰苦,甚至在一些地方,饮食都只能就地取材,粗粝无比,但对她精神的提升、意志的磨炼,甚至是体力的锤炼,都有着非凡的好处,就像点滴的营养,不断滋养她的身心,令她充实而丰富,令她积淀而成长。   他们曾经在草原上双骑共逐,曾经在雨夜里车陷泥泞,曾经与蛮族歌舞共饮,曾经与狄戎一起生啖血肉,甚至遇上过刺客的袭击、与胡人狭路相逢的交战,还遇上过野马迁徙造成车队的混乱。   芈月这一生,从楚宫到秦宫,只有这两年,才将她带入了一个新世界中,让她看到天地的广阔,视野不同了,心胸也就不同了。   这两年里,秦王驷虽然每日在行程中,却比在咸阳更忙碌,每天都有快马将各地的简牍送来,他便在马车中批阅发回。对列国的战争,亦尽在他的掌控之中。   五国兵困函谷关的计划失败之后,就迎来了秦国的凶猛反扑,由樗里疾率兵,先败赵国,取中都、西阳两城,接着攻占魏国的曲沃和焦城,又在岸门大败韩国之军,斩首八万,迫使韩国太子苍入秦为质,而发起五国兵困函谷关之举的公孙衍也被迫离开魏国。   赵国见事不遂,转头与秦国合作,再联合中山国,以拥立燕公子姬职继位为名,分头攻打攻入燕国的齐军和齐国。   樗里疾再度率兵,征讨曾在秦国背后插刀的义渠,连下义渠二十五城,令义渠王不得不再度称臣。   此时秦王驷已经巡幸至西北,车队行进到秦国边城,魏冉率铁骑军在城下相迎。   魏冉上前行礼:“臣魏冉参见大王。”   秦王驷坐在车中点头:“免礼。”   魏冉道:“义渠君新归,听说大王巡边至此,特地率部众前来相迎。”此番义渠人归降,恰好作为向秦王的献礼。   秦王驷亦知其意,微笑道:“好,今晚就请义渠君与寡人共宴。”   当夜,秦军于城外搭起了营帐,外围守卫森严,内中围着篝火形成一个大圈,秦王驷和义渠王对坐饮宴,下面一群秦军和义渠将领陪坐,觥筹交错,推杯换盏。   而魏冉自然是急着去见芈月了。   两人便在月下,顺着营帐外围缓步而行,边走边说。   魏冉见着了芈月,一脸兴奋,连眼睛都是亮晶晶的:“这些年东征西讨,跟阿姊都没有多少时间相处了。阿姊,听说你这两年都随着大王巡幸四畿,是不是很辛苦?我看阿姊瘦了,也黑了。”   芈月抚了一下自己的脸,诧异道:“是吗?我倒没有觉得辛苦,反而觉得在外面的这些日子,整个人都比过去更好。”   魏冉再仔细地看了看芈月,点头道:“是,阿姊虽然黑了瘦了,但是整个人看上去……怎么说呢,我感觉你比过去还年轻了。”   芈月笑了:“傻孩子,人只会越来越老,哪里会越来越年轻呢。”   魏冉细看了芈月一番,又似点头,又似摇头,道:“我只是……这么感觉吧。阿姊看上去,很有活力。宫里的女人,都是暮气沉沉的。”   芈月温柔地看着弟弟,见他也是十分有活力的样子,笑道:“我看你这样倒是长大了,成了大人了。此处相见,我还知道是你,若是骤然相逢,恐怕一时间还认不出来呢。”这个年纪的男孩子,是变化最大的。不知什么时候,魏冉已经完成了从男孩子到犹带稚气的少年再到举止老练的英武将军的蜕变。除了在芈月面前会偶尔故意露出一些“弟弟”式的言行举止外,在别的时候,已经完全可以独当一面了。   魏冉听了这话,点头,郑重道:“阿姊,我如今已经长大了,可以庇护你了。大王还给了我一小块封地呢,你现在可以放心了。”   “放心?”芈月倒听得有些诧异,“放心什么?”   魏冉沉默了片刻,才道:“我听说,阿姊在宫中,招王后猜忌……”   芈月笑道:“没有这回事,王后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最清楚。放心,她奈何不了我的,再说还有大王在呢。”   魏冉迅速看了看远处的篝火。那里,秦王驷正与义渠人饮宴。他的眼光很快收了回来:“阿姊放心,任何时候,我都在这儿呢。”   芈月顺着他的眼光看到了远处,也听到了隐隐传来的歌舞之声。   “此番义渠人看来老实很多啊。”   魏冉笑了:“义渠人向来狡猾,前番还跟着公孙衍趁火打劫。修鱼大捷以后,我们腾出手来,狠狠给了他们一个教训。”   芈月点头:“我知道,小冉又立军功了。”   魏冉道:“这次他们可不只是名义上的称臣,而是真正的纳土归降。义渠王改称义渠君,我们攻占的这二十五个城池也都要开始推行秦法。”   芈月点头,语重心长道:“这世上许多事,并不在于如何开始,而在于如何推行。义渠人,可没这么快就驯服。”   魏冉点头:“樗里子也这么说。”正说着,他忽然似有所感。这是一种长期在沙场上生死相搏练就的特殊反应能力,这种能力往往会让人在关键时刻察觉到危险的到来。他立马抽刀,护住芈月,冲着黑暗处喝道:“什么人?”   芈月正自诧异,他面对的那个方向,刚才并无人经过,谁知道他这一声喝毕,便从黑暗中走出一个人来。这个人慢慢地走近,一步一步,走得不快不慢,但魏冉却喉头发紧,这人的步伐,竟是毫无破绽可寻。   这人的身影,显得比普通人还要更瘦削纤弱,但这一步步走来,却让魏冉感觉这是一个极度危险的人。他渐渐地走近,看得出来,他脸色苍白、样貌文弱,可他的眼睛,却像狼一样在暗夜里发出野兽的亮光。   芈月上前一步,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忽然脱口问道:“你是谁?”   那人犹豫道:“你是……阿姊……”   芈月一惊,仔细看着那人,想从他的脸上,找到熟悉的感觉。正在这时,草原深处远远传来一声狼嗥,那人听了这狼嗥之声,亦是昂首,长啸一声。   芈月的记忆被触发,一下子从陌生的脸庞上察觉到熟悉的神情,急忙上前一把抓住那人:“你,你是小狼?”   魏冉见芈月居然毫无警惕地接近了那个在他眼中极其危险的人,正想阻止,那人却止住了长啸,朝芈月扁扁嘴,神情孺慕中又带着委屈,甚至还有一点点撒娇:“阿姊,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小狼———”芈月抑制不住激动,捧起小狼的脸仔细端详,“你,你真是小狼,你长这么大了?”   魏冉见状,一股敌意油然而生,上前拉住芈月的手,不由得也带上一些小时候委屈撒娇的语气,道:“阿姊,他是谁?”   那小狼本能地感觉到了魏冉的敌意,看向魏冉的眼神变得凶狠起来。他拉住芈月的另一只手,问:“阿姊,他是谁?”又加了一句,“阿姊,我不喜欢他。”   芈月此时左手被小狼拉着,右手被魏冉拉着,正是满心欢喜,完全没有意识到两人一见面就互生的敌意。她拉住小狼和魏冉往前走去,脸上笑开了花:“你们都是我的弟弟。来,我们到前面说话。”   小狼和魏冉一边被芈月拉着走,一边毫不掩饰地用眼神厮杀。   魏冉瞪着小狼,小狼朝着魏冉龇牙咧嘴。   魏冉欲踢小狼,小狼闪身躲过,还差点踢到芈月。   芈月诧异地转头:“你们在干什么?”   两人对着她,顿时又都露出一张笑脸来。   芈月不疑有他,拉着两人走到一处篝火边,一边一个拉着坐下,笑道:“好了,隔了这么多年,我们总算能够再次见面,真是太好了。”   魏冉率先跳了起来,指着小狼问:“阿姊,他是谁?”   芈月道:“他叫小狼,是我在义渠时收养的一个弟弟。”   魏冉不悦道:“你怎么又有一个弟弟?”   芈月微笑着看着魏冉:“我的小冉吃醋了吗?”   魏冉抿了抿嘴,没有说话,表示默认。   芈月叹道:“那次我被义渠王抓走,以为可能会死在义渠。小冉,我很想你,想戎弟。小狼年纪跟你差不多,他也是孤苦无依。当时我看到他,就像看到了你们似的。”   魏冉亦想到了当日眼睁睁看着芈月驾车引开追兵的情景,想到了后来数月的恐惧孤独,不禁心有余悸。那段日子,是他这一生最难熬的时间。他想得动容,不由得握住了芈月的手:“阿姊……”   芈月再转头看着小狼,满心歉疚:“小狼是被狼养大的孩子,那时野性未驯,连话都刚刚开始学。他的第一句话,是我教他的。可惜后来大王派人赎我,他们不让我带上他,我当时亦是自身难保,不得已只能丢下他离开义渠。”说到这里,便看到小狼的眼泪也流了下来,芈月更觉心疼,忙为他拭泪,又解释道:“我曾拜托义渠王照顾他,但后来我派人去义渠接他的时候,义渠王又不肯把他还给我。真没想到,这次能见到他……”   魏冉哼了一声道:“是义渠君。”义渠已经去王号了,自然只能称君。   小狼挥开芈月的手,与魏冉争辩道:“义渠王。”他被义渠王收养多年,自然也有几分敬重,又岂肯让人在口舌之中贬低义渠王?   魏冉见他如此,更是得意,重重地道:“义渠君。”   小狼急了,争辩道:“义渠王。”   芈月见状笑了:“好了,别争了。”转向小狼道:“小狼,你这么维护义渠王,看来他待你不错。”   小狼点头:“是。”   魏冉在一边不屑地说:“不错什么!看他一副瘦弱样,肯定是吃不饱。”   小狼跳了起来,叫道:“哼,要不要试试,你这样的蠢笨货,我一拳能打你三个。”   魏冉嚣张地扬头大笑:“你?哈哈哈,别笑死我,你这样的瘦鸡仔我一拳能打七个!”   小狼沉下脸,眼中有一股杀气:“要不要试试!”   魏冉拉开架势叫道:“好,谁不来谁是小狗。”   小狼便挣开芈月的手,扑向魏冉,两人顿时打作一团。   芈月目瞪口呆地看着两头斗牛,顿足道:“你们这是干什么?停下,都给我停下!”   却听得身后一人道:“别管了,让他们打吧,男人的交情是打出来的。”   芈月吓了一跳,闻声转头,才看到身后之人,竟是多年不见的义渠王。只是眼前之人和当日相比,已有一些不同了。他的脸上多了风霜,多了成熟,如今已经更具王者之相。芈月不由得道:“你……义渠王?”   义渠王略一拱手:“芈八子,臣已经去王号,请称义渠君。”   芈月看着义渠王,长叹一口气:“我真没想到,曾经桀骜不驯的你,也会俯首称臣。”   义渠王叹息:“人总是要长大的。”   两人一时无言,竟不知道说什么好。   芈月搜索枯肠,好不容易找了句话,笑道:“听说您娶了东胡公主为妃,恭喜了。”   义渠王淡淡地道:“不过是部族联姻,没什么可恭喜的。我娶不到我喜欢的女人,她也嫁不了她喜欢的男人,大家凑合着过罢了。”大国争战得不到胜利,周边的小国就要变成出气筒。赵国要向东胡下手,秦国要对义渠开刀。当日联姻,不过是为了增强实力而已。但最终,义渠还是敌不过秦国,偶尔的得手,换来的却是更多的失去。俯首称臣又如何,政治联姻又如何?草原上的勇士,如草原上的草一样,只要有适当的时机,就会生生不息,卷土重来。   两人一时沉默,竟似再找不出话来。场中小狼和魏冉相斗之声,便显得更激烈了。   两人一起看他们交手。芈月原本以为,以小狼和魏冉的体形相比,魏冉要胜小狼并非难事,可如今看来,两人竟是不相上下,魏冉脸上的神情,还略显羞窘。   芈月不由得道:“小狼身手不错,看来义渠君的确很照顾他,我要向您说声谢谢了。”   义渠王神情复杂地看了芈月一眼,向场内看了看道:“没什么,我也没白照顾。小狼是个好战士,这些年也替我打了不少仗,他很有用。”   芈月诧异地看着场中的小狼,的确是身手矫健,灵活异常。此时他正与魏冉角力,看不出他如此瘦弱的身体,力气竟是不下于魏冉。“是吗?可他看上去这么瘦小……”   义渠王道:“别看他这样,吃得比谁都多,打起仗来比谁都狠。他不是瘦,就是怎么也吃不胖。我问过老巫原因,老巫反而问我说,他就是一只狼,你见过胖的狼吗?”   芈月扑哧一笑:“老巫还是那么风趣。”   义渠王道:“老巫说,他能学会说话,应该是以前会讲话的,不知道为什么跟着狼群生活。不过因为他少年时在狼群中生活,一辈子都吃不胖,就是这么瘦弱的。但他的力气可真不小,我族几个大汉还打不过他呢。”   芈月道:“那你看,魏冉打得过他吗?”   义渠王道:“打不过。”   就在两人说话的时候,场中已经分出胜负。但见小狼抓住魏冉的手臂,将他抛了出去。魏冉打了个滚,却又跳了起来,重新扑了上去。小狼将魏冉连着摔了三次,又摁着他的头问:“服不服?”   魏冉倔强地一扭头:“不服。”   小狼嘿嘿一笑:“不服就再打。”   魏冉虽然浑身疼痛,却无论如何不肯弱了这口气,叫道:“再打就再打。”   见两人僵持,芈月忙上前劝道:“别打了。你们都是我的弟弟,自家人试试身手罢了,不可真的斗起来。”又对小狼说:“你松手吧。”   谁晓得小狼方一松手,魏冉便跳了起来向小狼撞去,小狼被撞得退了两步,便也扑上去,两人又扭作一团。   芈月急叫:“怎么又打起来了!”   义渠王却上前一步,按住两人。他的力气比两人都大,且两人刚才尽力交手,此时的力气却是不及他了。魏冉见已经占了一回便宜,哈哈一笑便松手退后。小狼被他无端偷袭,心中不服,仍然在挣扎着。   义渠王喝道:“没听到你阿姊说的话吗?不许再打了。”   小狼却怒视魏冉。   芈月见状只得道:“谁再打,我就不理谁了。”   小狼和魏冉同时哼了一声,各自扭头。义渠王松了手,两人果然不敢再打,只是互相瞪眼不服。   小狼转头跑到芈月面前,一脸委屈地指着魏冉控诉道:“阿姊,你是不是因为他不要我了?”   芈月连忙向他解释:“不是的,我一直想着你。回到咸阳安顿下来我就想派人来接你,可是没能把你接回去。”   小狼闻言立刻转向义渠王,一脸质问的神情。   义渠王哼了一声,道:“小子,看我做什么?你那时候连人话都不会讲,不把你教好了,把你送到咸阳,不是给你阿姊惹祸就是让你自己找死。”   小狼愤然道:“可我早就学会说话了,也会打架了。”   义渠王冷笑道:“会打架有什么用?你骨子里还是一只狼。枉我教了你这么多年,结果你一见到人就想打架。你自己说说,是也不是?”   小狼闻言,慢慢低下了头,却是一脸的委屈。   芈月见不得他这样,心早就软了,忙拉着他的手安慰道:“没事,以后阿姊和哥哥来教你。”   小狼疑惑地问:“哥哥?”   却见魏冉得意地一扬头,指指自己:“对啊,快叫哥哥。”   小狼哼了一声,拳头一扬:“谁打赢了谁才是哥哥。”   魏冉跳了起来:“你说什么———”   芈月见两人在一起便要缠斗,觉得十分头疼,先是瞪了魏冉一眼道:“小冉,你这像个做哥哥的样子吗?”转头又问小狼道:“那我是不是也要打赢了你,你才会叫我阿姊?”   小狼听闻此言,不敢再嚣张,只讷讷地低头:“不是。”   芈月轻抚着他的脖子,安抚他的情绪,哄道:“听话,他比你大,叫哥哥。”   小狼不敢违她心意,哼哼唧唧了半日,才从喉咙里咕哝了一声,就当混过了。   芈月瞪着他:“叫啊,叫哥哥,叫出声来才算。”   小狼无奈,只得将头一扬,从齿缝里挤了一声:“嗝———”转头就扑进芈月怀中,“阿姊,我叫了。”   魏冉便说:“没听清。”见芈月警告地看了他一眼,魏冉顿时也做出委屈相来道:“他明明就没叫。”   芈月却是听到了那半句,只得帮他混过,劝魏冉道:“你是哥哥,要有度量。”又示意魏冉表示友爱。   魏冉哼了一声,只得从腰上解下一把匕首递给小狼道:“给,见面礼。”   小狼抬起头,接过匕首,拔出来一看,只见寒气逼人,倒有些意外地看了看魏冉。   魏冉道:“阿姊,给他起个名字吧,别小狼小狼地叫。他要跟我在军中,将来立了功劳,也得有名有姓有出处是吧。”   芈月闻言也不禁称赞:“小冉,你如今真的像个好哥哥了。”   魏冉得意地哼了一声。小狼闻言,一脸好奇地看着芈月:“阿姊,你要给我再起个名字吗?小狼不也是名字吗?”   芈月点头道:“对啊。小狼是小名,我得再给你起个大名。”   小狼道:“大名?”   义渠王道:“老巫说,他身上带着块铁牌,上面写着个‘白’字,应该是他的姓氏。”   芈月思索着:“白……白……”她猛然想起,“对了,我芈姓的确有一分支姓白。小狼,你真是注定要做我的弟弟啊。”当下便与两人解说来历。原来当年楚平王在位时,因宠信奸臣,废长立幼,致使太子建和伍子胥逃亡吴国。后来太子建被杀,他的儿子被封在白地,称为白公胜。白公胜又被杀以后,子嗣逐渐湮没无闻。她便对小狼说:“你既以白为姓氏,我就以你为白公胜的后人,你看如何?”   小狼根本听不明白,只点头:“阿姊起的名字,你说好就好。”   芈月微笑:“那好。”她思索片刻,道:“如今列国之间,风云将起,你应该在其中大有作为。我便给你起单名一个‘起’字。从今日起,你就叫白起,芈姓白氏。”   小狼点头:“好,从今日起,我就叫白起。”   谁也不知道,这一次普通的谈话之后,一代战神,就此崛起。   次日,再次拔营,芈月随着秦王驷的车队继续行进于草原上。   秦王驷的大驾玉辂内面积虽然不大,但却堆满了竹简。秦王驷在颠簸的车中,批阅着竹简。芈月坐在踏脚处,整理着秦王驷批阅好的公文。   秦王驷道:“听说你又多了一个弟弟。”   芈月道:“是,我给他起了一个名字,叫白起。”   秦王驷道:“你打算怎么安置他?”   芈月道:“打算让他跟着魏冉一起从军。”   秦王驷点头:“嗯。我已经与赵侯雍约好共伐燕国,就让魏冉带着你新收的弟弟去立这次军功吧。”   虽然车内不便行礼,芈月仍然敛袖低头谢道:“多谢大王。”   正在这时,外面传来喧闹之声。秦王驷诧异地抬头,忽然一阵乱箭如雨般射进车内。芈月惊呼道:“大王小心!”话音未了,一支箭擦着芈月的手臂射在板壁上,芈月捂住手臂,手指沁出鲜血。此时秦王驷身手敏捷地掀起几案挡在前面,另一只手已经抄起太阿剑抵挡,喝问:“怎么回事?”   缪监正指挥着甲士们手执盾牌,将玉辂层层围住,乱箭都射在了盾牌上。听得呼声,缪监忙回道:“禀大王,是刺客以弩弓行刺,蒙骜将军已经派人将刺客围住,请大王移驾副车。”   此时玉辂内已经是一片狼藉。秦王驷看了芈月一眼,并没有发现芈月受伤,便道:“你与缪辛收拾一下这里的文书。”说着,自己便在缪监护持下走到后面的副车上。   见秦王驷走下马车,芈月忙取出手帕扎紧伤口,又迅速收拾竹简,搬向副车。   此时外面的喧闹未歇,秦王驷却已经坐在几案前继续批阅竹简。芈月来回几趟,才将玉辂上的竹简都搬上副车。秦王驷见她欲爬上马车,却一时乏力,便顺手拉了她一把,正触到芈月伤处。见芈月眉头皱成一团,他举目看去,这才发现她手臂上缠着渗血的手帕,忙问:“你受伤了?”   芈月勉强一笑:“只是一些皮肉伤,不碍事的。”   秦王驷皱眉:“伤药呢?”似他这样出身的公卿子弟,自幼便习骑射,身边携带着的革囊荷包中,常放置着伤药、干肉、火石等物,从不离身。   芈月闻言忙从旁边的革囊中找出伤药。秦王驷便叫她拉起袖子。那伤口本来只是被利箭划伤,芈月刚才匆匆包扎止血,又跑来跑去,反将伤口拉大了。如今半凝结的血痂将皮肉与衣袖粘连在一起,更加麻烦。   秦王驷便拿起一只水囊,拉着她的手臂,撕开伤口清洗了一下。见她虽然疼得龇牙咧嘴,却还是没有痛呼出声来,他满意地点点头,将伤药倒入伤口,又用白帛重新包扎好,这才教训道:“就算是皮肉之伤,也不可小视。须知战场之上,许多人便是不把皮肉小伤当回事,最后整只胳膊整条腿都烂掉,甚至连命都断送了。”芈月只得低头听训。秦王驷说完了,还是给她总结了一下:“你倒是不娇气,这却是难得的。”   芈月听到这里,不由得一笑,抬头俏皮地说道:“妾身娇气不娇气,大王如今才知道吗?”   秦王驷一时语塞,看着芈月的笑容,忽然间也没了脾气。   是啊,她何止手臂上这一道箭伤?两年多的点点滴滴,一时涌上他的心头。想当日她与自己跋涉深山与蛮族会盟,脚底走起了水疱,也不曾叫一声苦;她曾经陪着自己日夜奔驰数百里,就是为了在敌人得到消息前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最后连自己的亲兵都累趴下了,她还能够坚持住没有掉队;她的手上,亦有被竹简夹伤过、刺伤过的痕迹,但她总是什么也不说,只是每天愉快地笑着,陪着自己一路走下去。   他过去出巡,亦曾带着妃嫔宫娥服侍。那些妃嫔虽然侍奉恭谨,但天性柔弱,总是难耐舟车劳顿,易生病易受惊。所以每到路途艰险的地方,他就会把她们留在城池中。他之前出巡,每次都是带着不同的人。饶是这样,还经常会出现走到一半,要把那些不胜旅途之苦病倒的妃嫔送回宫中去的情况。所以在答应芈月随行的时候,他并不认为,她能够撑得过两个月。可是他没有想到,竟然有一个女人可以跟紧他的步伐,而且在这一路之上,和他越来越默契。有时候,他看她的感觉,已经不是当日一个成熟的男人俯视和纵容一个天真少女,而是愿意把她当成一个真正的同伴。   这种感觉,他以前只在另一个女人身上找到过,而那个人……已经毅然走出了他的生命。   秦王驷收回心神。他看着芈月,心中暗想,既然她有如此不凡的心性,那么,他会在自己的心中,给她一个配得起这样心性的位置。 第十三章 储位争   秦王驷巡幸四畿,两年过去,芈月长伴君侧,甚至都没有换人,这是之前没有过的。除了几个早期曾经随侍过秦王驷的嫔妃以外,其他的人,自然是对芈月嫉恨交加。   尤其这次巡幸归来之后,秦王驷又带着芈月去祭了先祖妣之庙。所谓祖妣,便是女脩,是传说中五帝之高阳氏颛顼的孙女,因为吞了玄鸟之卵,而生秦人先祖大业,子孙繁衍至今。这种情况,自然令芈姝也有所不满。秦王驷又令唐夫人迁到安处殿,让芈月住进常宁殿正殿。这种种迹象,不免令众人猜忌。   椒房殿内,芈姝坐在上首。两年过去,她已经有些见老,眉心因为经常皱着而显出两条竖纹来,看上去与楚威后越发相似了。   景氏坐在她的下首,嘤嘤道:“王后,您可要为臣妾做主。大王每次出巡,都只带芈八子,她一个人倒占了大王大部分的时间,这雨露不能均沾,后宫难免生出怨气。”   芈姝没好气地说:“哼,你以为我没有提吗?我每次都跟大王推荐你们,可你们自己也不争气啊。一个是听到随驾就开始生病,一个是坐上马车就吐得昏天黑地,叫我能怎么办?难道我还能推荐卫氏、虢氏那些贱人吗?”   景氏道:“王后,如今大王东封西祀,南巡北狩,不但都带着芈八子,甚至还带上她生的公子稷。大王对公子稷倍加宠爱,您可要小心……”   芈姝冷笑:“我是王后,生有两个嫡子。她只不过是个媵妾罢了,有我才有她的位置。若是没有我,她连站的地方都没有。难道就凭她,还敢有非分之想吗?”   景氏酸溜溜道:“就怕有些人,人心不足,看不清现状,易起妄念……”   屈氏不满地看了景氏一眼,道:“景阿姊,我们楚国之女,在宫中理应同心协力,守望相助。季芈得宠,就是为王后分忧,总好过魏女得宠,至少季芈还把大王给留住了。若没有她,难道你愿意看着虢氏、卫氏这些人得宠吗?”   景氏冷笑道:“我怕是她太得宠了,到时候还会跟王后您争风呢。大王把唐夫人迁到安处殿,让她占据了常宁殿的正殿,这摆明了是要封她为一殿之主的架势。看来她进位夫人,也只是时间问题罢了。到时候她在这宫中的地位,可就仅次于王后了。王后小心,可别再弄出一个魏夫人那样的人来和王后争宠争权啊。”   芈姝收了笑容,哼了一声:“景氏,你别忘记,季芈是我同父的妹妹。我跟她的关系如何,还轮不到你来挑拨。”   景氏讪讪地道:“王后,我不是这个意思……”   芈姝挥挥手不耐烦道:“好了,你下去吧。”   景氏只得不甘不愿地行了礼:“是,臣妾告退。”   屈氏道:“臣妾也告退。”   见两人出去,芈姝无意识地扯着手中的锦帕,问玳瑁:“傅姆,你知道吗,我刚才为什么要向景氏发脾气?”   玳瑁满面笑容地夸奖道:“这才是做王后的心胸城府。那季芈再讨厌,王后也不能教人家看出来您对她不满。这样的话,不论您说什么,都是明公正道的管教。”   芈姝摇摇头:“才不是呢,我刚才心里就是像她这么想的。若不是她当着我的面说出来,我说不定会当着大王的面说出来。可是看着她说出来时那副尖酸刻薄的样子,我吓了一跳。原来说这种话的样子,是这么难看。”   芈姝轻叹一声,又接着说道:“是,我很讨厌她。我看不起魏氏,她的心不干净,为了得到宠爱使那种狠毒的手段。我也看不起唐氏、卫氏、虢氏,那些人只看到了大王的王位,只想到争宠。像景氏、屈氏那种人,虽然奉承着我,可肚子里何尝没有自己的小算盘呢……”说到这里,不免心酸,握着玳瑁的手道:“出了孟昭氏那件事以后,我能说说心里话的,也只有你了。”   玳瑁道:“奴婢为王后效命,万死不辞。”   芈姝显得有些惶然:“我为了大王来到秦国,也曾与他如胶似漆过。我为他生下子荡和子壮,以为可以就此无忧。我是王后,我有嫡子,我有大王的尊重和宠爱。可是我现在越来越看不懂他了。子荡是嫡子,他为什么迟迟不封他为太子?我是他的王后,可他却毫不顾忌我的感受,征伐我的母国。难道他半点也不为我考虑吗?为什么他跟我越来越无话可说,和季芈却有越来越多只有他们之间才能懂的事情。我不明白,我真不明白……”   玳瑁道:“王后,奴婢明白。”   芈姝道:“你不明白。”   玳瑁道:“王后,奴婢能明白。奴婢在宫中这么多年,还有什么没看过的呢?当初先王不也一样喜欢过威后?可后来,这情分这新鲜感过了,就和别的女子有更多属于他们之间的爱好了。像您的王兄,从前那样喜欢南后,可后来,却只和郑袖夫人才有能讲到一起的话。男人的情分,就是这么一回事,您可别过于执迷了。南后就是太上心了,才会弄得自己一身是病,甚至保不住……”说到这里,她连忙掩口,满是忧心之色。   芈姝却摇头道:“不是的,郑袖会害怕魏美人得宠。我父王当年再喜欢向氏,也会宠爱别人。那些妃嫔再得宠,都会害怕有一天会失宠。她们会变得像魏夫人、虢美人那样,不择手段地去争宠。可季芈不是,她给我一种感觉……”她难以描述,只无措地在空中画了一个圈,试图解释心底的茫然,“从前,她一直站在我的身后,显得那样渺小卑微,我觉得她是需要倚仗我庇护的。”她抓住玳瑁的手,说,“你还记得吗,我第一次看到她的时候,她是个野丫头,举止连我身边的宫女都不如。可后来,她越来越像我,甚至把七阿姊也给比下去了。而如今,她站在大王的身边,似乎跟大王越来越像……”   玳瑁却不以为然:“她如何能够与王后相比?她就是一个野丫头罢了,从小就没个女人样。当日跟在王后您的身边,也不过学得几分相似,可一到了秦宫,她又变成一个没有女人样的粗野丫头。芈八子以为大王喜欢那些杀伐决断的东西就去学,却不知道这只是舍本逐末而已。如果女人可以论政,大王还要朝臣做什么?她纵能让大王一时觉得新鲜,可女人最重要的,就是像王后您这样,拥有名分地位和子嗣,这样自能立于不败之地。”   芈姝却摇头叹息:“其实说起来,我跟她从小一起长大,怎么可能没有情分在?她生孩子的时候,她中毒的时候,我一样充满恐慌和不舍。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对她的不放心,比对那些人更甚。她现在让我越来越有一种无法掌握的感觉。我甚至觉得,她以前的驯服也是假的,恐怕她这辈子,根本不会对任何人真正驯服。”   玳瑁听了这话,不禁热泪盈眶,合掌道:“王后,您终于看明白了,奴婢也就放心了。”   芈姝烦乱地说:“可是大王迟迟不立太子,而子荡……唉,我数次劝大王出巡带着子荡,可是大王却只让他与樗里子一起处理军务,弄得子荡现在连我一句话都听不进去。本来,母子同心,才能够争取权位。大王一向乾纲独断,他若是另有意图的话,我实在忧心……”   玳瑁见她如此,忙问:“王后,您忧心什么?”   芈姝叹息:“秦国历代未必都是嫡子继位,甚至还有兄终弟及的。你说,要是季芈或者魏氏蛊惑大王,立公子华或者公子稷为太子呢?”   玳瑁闻言,忽然想起一事来,忙道:“正是,古来立储有三,立嫡、立长、立贤。公子华居长,公子稷得宠,这……”她见芈姝沉着脸,按着太阳穴,一脸的忧虑之色,方缓缓地把自己预谋好的话说了出来,“这事非同小可。依奴婢看,您不如与朝臣商议。”   芈姝沉吟:“你是说……甘茂?”   甘茂和芈姝,却是因为当年假和氏璧案而结交的。甘茂负责此事,奉旨问询与案件有关之人,便与芈姝身边的近侍宫人有了接触。当日案子一度对张仪不利,而双方都恨着张仪,便在对答口供的时候,渐生交情。哪晓得假和氏璧案不但没有扳倒张仪,反而让他更加得意。因此失意的双方,不免就勾结到一起了。   甘茂是下蔡人,随史举学习诸子百家的学说,后来投秦。因为与张仪在魏国有旧,便由张仪引荐至秦王驷处。甘茂自以为才干在张仪之上,但秦王驷却倚重张仪,对他不甚看重,他心里早有郁气。后来秦王又令他去迎接楚公主入秦,不料中途被义渠人伏击,他这趟任务也落得灰头土脸。结果偏偏又是张仪出使义渠,接回芈月,更令他不满。   张仪是个口舌刻薄之人,与甘茂本也没有多深厚的交情,看到自己引荐之人行事失利,不免要教训他一番。甘茂大怒,两人就此翻脸。   张仪在秦国得势,甘茂便少了机会。几年宦海沉浮,让他少了几分倨傲,多了几分深沉。芈姝为王后,生有两名嫡子,势头极好,但对张仪一直含恨。且张仪与王后亦是不和,反倒与芈八子有所结交。他看在眼中,记在心上,趁着一些机会,暗暗提点芈姝带来的陪臣班进几句。班进亦派人转告芈姝,两边就此渐渐结交。   这几年随着秦王驷诸子渐渐长大,宫中的后妃之争,已经渐渐转为诸公子之争。芈姝对此更是上心,也更为倚重甘茂。到后来索性趁着秦王驷为公子荡请师保的机会,请甘茂为保。   此时,芈姝听了玳瑁的建议,意有所动,便让班进去向甘茂问计。甘茂果然为芈姝出了一计,叫芈姝将厚礼赠予樗里疾,借此诉苦,迫使樗里疾出面,请秦王驷早定太子。   秦国亦有兄终弟及的旧例,樗里疾自然也要避嫌。他就算不想涉入后宫之事,但被王后这么甘言厚币地上门求问,他既是左相,又是宗伯奉常,为了表明自己没有对王位的觊觎之心,也得到秦王驷跟前陈情。   宣室殿中,樗里疾与秦王驷对坐,四下寂静,只闻铜壶滴漏之声。   秦王驷看着樗里疾,有些诧异:“樗里疾,你有事找寡人?可是有什么军情?”   樗里疾却摇头道:“并无急事,也无军情。”   秦王驷道:“可看你的表情,如此沉重,却是为何?”   樗里疾肃然道:“因为臣觉得要说的事情,比政务和军情更重要。”   秦王驷道:“哦,是吗?”他坐正了身子,看樗里疾如何开口。   樗里疾却沉默了,像是在酝酿如何开始。   秦王驷悠然取起炉上小壶,为自己和樗里疾各倒了一盏苦荼。缪监想上前帮忙,却被他挥手示意他退下。缪监会意,轻手轻脚地带着小内侍退下。   “此处,原为周王之旧宫,因周幽王宠爱褒姒,乱了嫡庶,以致太子平出奔申国,人心不附,犬戎攻破西京,平王东迁,将被犬戎占据的旧都,抛给了我秦国先王。先人们浴血沙场,白骨无数,方有了今日大秦之强盛。但纵观列国,许多盛极一时的强国,却因为储位不稳而引起内乱,国力衰落,甚至灭亡。”盏内的茶水已经由热变温,樗里疾终于开口。   秦王驷一听便已经明白其意:“你今日来,是何人游说?”   樗里疾摇头道:“无人游说。我是左相,又身为宗伯主管宗室事务,当为大王谏言。”   秦王驷垂首看着手中陶杯,淡淡地笑道:“欲谏何言?”   樗里疾拱手:“大王,王后有嫡子二人,大王迟迟不立太子,却是为何?”   秦王驷没有回答,一口饮尽了杯中茶水,把玩着杯子,沉默片刻,才忽然道:“疾弟,你还记得商君吗?”   这个名字,在他们兄弟之间,已经很多年没有提起了。樗里疾闻言一惊,抬头看着秦王驷。   殿前的阳光斜射入内,秦王驷在阳光和柱子的明暗之间,身形显得有些模糊,他的声音也似变得悠远:“你还记得,我因为与商君意见相左,差点失去了太子之位吗?而大父年幼之时就被立为太子,又遇上了什么事……”   所谓大父,便是指秦王驷的祖父秦献公,名连,原是秦灵公之子,自幼便被立为太子。年纪未满十岁,便遇上秦灵公驾崩,因为年幼不能掌权,结果被其叔祖父悼子夺得君位,是为秦简公。当时还在童年的献公逃到魏国,开始了长达二十九年的流亡生涯。后来秦简公死,传位于其子秦惠公,秦惠公又死,其子出子继位,亦是年纪幼小不能掌国,秦献公才在魏国的帮助下夺回王位。   秦献公是个极英明的君王,在位期间废殉葬,兴兵事,甚至开始东进图谋出函谷关,欲与天下群雄争胜。可他在外流亡时间太长,即位时已经年纪老大,未能完成这样的雄图霸业,便抱憾而亡。   这一段历史,为人子孙,岂有不知之理?樗里疾听到秦王驷提起献公时,便已经避往一边,掩面而泣:“大父———”   秦王驷长叹一声:“我若不是早早被立为太子,就不会被身边的人推出来,作为对商君之政的反对者,逼得君父在储君和重臣之间作选择。最后我成了被舍弃的人,而商君却也因此走向了必死之途。大父若不是早早被立为太子,哪怕是被简公夺了王位,也不至于被逼流亡异国,整整二十九年……”   樗里疾已经明白了秦王驷的意思,不禁羞愧,拱手肃然道:“臣,惭愧!”   秦王驷站了起来,慢慢地在殿上来回踱步:“太子之位,从来都是别人的靶子。大争之世,为了家国的存亡,有时候不管对内对外,都是残酷的搏杀。天无二日,国无二主,太子之位太早确立,就等于是在国中又立一主,而容易让心怀异见者聚集到另一面旗帜的下面……”   樗里疾点头:“大王不立太子,是不想国有二主,也是不想心怀异见者,以自己的私心来左右和操纵太子,甚至逼得大王与太子对决。”   秦王驷的脚步停了下来,看着樗里疾,道:“公子荡乃是嫡长子,寡人的确更多属意于他。然秦国虽有争霸列国之心,无奈底子太过单薄,终寡人之世,只能休养生息,调理内政。故而寡人自修鱼之战后,一直奔波各地,亲自视察各郡县的新政推行得如何,以及边疆的守卫和戎狄各族的驯服情况。所以公子荡只能交给你,让他熟悉军务,将来为我大秦征战沙场,以武扬威。”   樗里疾逊谢道:“臣惶恐。”他此时,已经完全明白了秦王驷的意思,“大王英明,公子荡好武,力能举鼎,能够招揽列国武士于麾下,几次随臣征战沙场,确有万夫不当之勇,将来必能完成大王夙愿,为大秦征伐列国。”   秦王驷微笑,坐了下来,轻敲着小几道:“荡者,荡平列国也。”   兄弟二人相视一笑,数十年来的默契,已经不必再说了。   当下又煮了荼来,樗里疾笑道:“臣弟虽不喜这苦荼滋味,但在大王这里喝惯了,有时候不喝亦觉不惯,因此在府中也备上了此物。”   秦王驷也叹道:“此物虽好,但却太过涩口,寡人诸子,皆不爱此,唯有子稷跟着他的母亲喝上几口,却须得配以其他果子佐物才是。”   樗里疾心中一动,见秦王驷情绪甚好,又打着哈哈试探:“人说大王宠爱公子稷,想来也是因为幼子不必身负家国重任,所以宠爱些也无妨是吧?”   听樗里疾提到此事,秦王驷也面露微笑道:“子稷天真活泼,甚能解颐。寡人政务繁忙之余,逗弄小儿郎,也是消乏舒心。”   樗里疾也笑了,又道:“想来芈八子,也是解语花了。”   秦王驷却沉默了下来,像是忽然意识到什么并在寻找原因:“芈八子……省心。”   樗里疾道:“省心?”   秦王驷道:“你可记得,以前寡人出巡的时候,每次都会带不同的妃嫔?”   樗里疾道:“而这几年,大王却只带着芈八子,从未换人。”   樗里疾吁了一口气道:“大家还猜测,是大王欲专宠一人呢。”   秦王驷失笑道:“寡人身为君王,用得着把心思花在这种地方吗?芈八子……她跟别人不一样。那次随寡人出行,手臂受了伤也一声不吭。她是个不娇惯的人,不管走到哪儿,遇见什么情况,她都不是拖累。带着她,寡人省心,也习惯了。”   樗里疾点头道:“如此,臣就放心了。”   秦王驷道:“你原来担心什么?寡人岂是因专宠妇人而乱了朝纲的人?”   樗里疾笑道:“臣追随大王多年,岂有不知大王为人的。”   两人之间疑惑虽解,但其他的人,却不是这么想的。   秦王驷自巡幸归来之后,便常召诸公子问话,对公子荡更是严厉万分,处处挑剔。公子荡在他面前,真是动辄得咎。   但秦王驷对年幼的诸公子却和颜悦色,大有放纵宠溺之意。尤其是母亲得宠的公子稷,与他相处的时间最多,所以不免形成了“公子荡不得宠”的流言。   芈月听了,不免心忧,这日趁着秦王驷到常宁殿来的机会,借故问起此事来:“子稷对我说,大王近日对他称赞有加,他十分欢喜呢。”   秦王驷嗯了一声:“子稷越来越聪明,他像我,也像你。”   芈月一怔,只觉得这话有些危险,便笑道:“诸公子皆是聪明之辈,他们都是大王的儿子,大王也当多夸奖他们才是。”   秦王驷轻哼一声:“聪明!哼,有些人,简直是朽木!”   芈月心里一紧。秦王驷刚好在昨日骂过公子荡是“朽木”。她勉强一笑,道:“大王是爱之愈重,盼之愈切。只是孩子还小,便是看在王后面上,也要多宽容些。”   秦王驷冷笑一声:“还小?寡人在这个时候,已经能独自出征了。溺子等于害子。王后再宠溺下去,寡人如何能够将这江山交与他?”   芈月有些不敢置信地看着秦王驷:“大王的意思是……”   秦王驷看着芈月,忽然一笑:“你说,寡人是什么意思呢?”   芈月的心头狂跳,后宫每一个女人,都曾有过让自己的儿子登上大位的梦想。可是,她就算想过,这念头也是一掠而过,用理智把它压下来,因为毕竟前面的阻碍是那么强大。她只愿子稷能够得到一方足以施展才华的封地,然后对外开疆拓土,成为一个足够强大的封臣领主。可是,眼前的秦王驷是什么意思?她跟在他身边多年,他眼神中的含意,她是不会看错的。她颤声道:“大王可知道,过多的偏爱,会让子稷置身于危险之地。”   秦王驷自负地说:“他是寡人的儿子,嬴氏子孙从来不惧任何危险。”   芈月低声道:“可他面对的是自己人,是宗法,是规矩。”   秦王驷却直视着她,道:“你是子稷的母亲,你也认为子稷应该一辈子低头藏拙?”   芈月道:“他还是个孩子。”   秦王驷冷笑一声:“寡人的儿子,随时都要结束童年……依寡人看,子稷,应该更快地成长起来。”   芈月震惊地看着秦王驷,久久不能言语。   “张子,你说,大王这是什么意思?”过了数日,芈月还是无法平息翻腾的内心,终于在张仪入宫议政之后,遣人私下请了他来商议。虽然明知道张仪会是什么样的回答,但是她却无法不去问他。   果然张仪哂笑道:“季芈,你是待在深宫太久,太囿于妾婢的思维了。天地间哪有一成不变的法则,哪有永远不变的尊卑?大争之世,若无争心,就永受沉沦。”   芈月却问他:“争?我能拿什么争?子稷又能拿什么争?”   “你的头脑,”张仪指了指自己的头,“季芈,你可记得你曾经对我说过的话吗?天地既生了你我这样的人,岂有叫我们永远混沌下去的道理?”   芈月想起昔日两人相见之初的情形,心潮激荡,转而平息下来,摇头: “不,张子,我跟你不一样,这世间给我们女子的路,从来就比男人狭窄得多,也难得多。”   张仪冷笑道:“我曾经说过,以你的聪明,有些事根本不需要问我。”他上前一步,咄咄逼人,“所有的事其实你都知道,也能想到,只是如今你却不肯迈出这一步。”   芈月看着张仪,满脸无奈:“这一步,我怎么迈?我在宫中,便决定我无法迈出这一步。”她不等张仪回答,便继续说下去,“如同你在楚国,就永远无法撼动昭阳。”说到这里,不禁一叹,“但你却因此阴差阳错遇到了大王。可是,如公孙衍、苏秦等,他们的才能难道不如你?但却无法在秦国这个战场上胜你。只因为大王先选择了谁,谁就占据了赢面。”   张仪悠悠道:“难道你以为大王已经选择了王后吗?”   芈月叹息:“难道不是吗?”   张仪却神秘一笑,道:“大王先选择的是公孙衍,但最终,还是我张仪留了下来。季芈,时势造人,人亦可造就时势,只要善于抓住机会,便可以改变命运。”   芈月一怔,问道:“什么机会?”   张仪道:“恐怕你还不知道,最近朝堂上为攻韩还是攻蜀之事,正在议论纷纷。”   芈月疑惑地问:“攻韩?攻蜀?”   张仪道:“如果你能抓住这个机会,向大王、向群臣证明,公子稷能够比公子荡对秦国更有用处———就如同当日我孤身赴楚,向大王证明我比公孙衍对秦国更有用处一样———就算是别人占尽优势,也未必不可以翻盘。”   芈月听着此言,迟疑地道:“张子,你在怂恿我,是吗?”   张仪坦然点头:“是。”   芈月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张仪叹道:“因为,君臣相知,是天底下每个策士的最大心愿;人亡政息,是天底下每个策士的悲哀。”他看着芈月,道:“而我认为,季芈您的儿子,比王后的儿子,更适合秦王这个位置。”   芈月心头剧震,这是张仪以相邦的身份,明明白白对她提出了要为她的儿子谋求王位的计划。   她恍恍惚惚,不知是如何与张仪告别的,又不知如何回到了常宁殿。这是她的错觉吗?秦王驷的暗示,张仪的明言,难道……她捂住胸口,那里狂跳得厉害,一颗心似要迸出来。   她的脑子乱哄哄的,许多看似凌乱的事情,忽然一件件蹦了出来。   秦王驷说:“我得芈姬,如周武王得邑姜,楚庄王得樊姬也。”他又说:“你飞吧,飞多高,都有寡人为你托起这一片天。”他还说:“你是子稷的母亲,你也认为子稷应该一辈子低头藏拙?”   唐夫人说:“你成为别人的盾牌,别人也能成为你的盾牌,站在你身后的人越多,你的盾牌就越厚。”   张仪说:“天地既生了你,岂有叫你永远混沌下去的道理?”   庸夫人说:“我们改变不了命运的安排,唯一能改变的只有自己。”   魏夫人说:“大争之世,男人争,女人更要争。”   无数记忆的碎片涌上来,几乎要将她的整个脑袋塞满了。她想,应该怎么办?她竟已经不能站着不动了,有许多人希望她往上走,甚至推着她往上走,而又有更多的人,想将她推落,踩在脚下。   夕阳西下,她坐在殿中,伸手看着那缕缕阳光自指缝中落下。她想,她应该再进一步吗?不,不能鲁莽。至少,目前不行。   这时候,女萝悄然进来,道:“季芈,魏大夫请见。”此时魏冉积军功,已封公大夫,便以此相称。外臣入宫,自然要预先请见。   芈月诧异:“哦,小冉回咸阳了。”当下道:“那就明日吧。”   次日,魏冉果然来了。他走到阶前,脱鞋入殿,迈过门槛时,顺手拂去庭中沾上的银杏树叶,潇洒地行了一个礼。他此时已经显出一种从容不迫的沉稳来。   芈月赞道:“小冉,每一次见你,都觉得你有了变化。”   魏冉笑道:“是变好了,还是变坏了?”   芈月嗔道:“自然是变好了。”   魏冉笑道:“如此,那阿姊要多谢司马错将军了,我是有幸跟在他的身边,才得以慢慢成长。”   芈月听到“司马错”三字,已经明白,笑道:“我自然是感激他的,但你今日来,不仅仅是为了看望阿姊吧!”她盯着魏冉,一字字道:“是为了朝堂上征蜀征韩之事吧?”   魏冉道:“是。”   芈月缓缓道:“司马错将军有意伐蜀,而张仪提议伐韩。你来,是希望我在大王面前进言,帮司马错将军一把吗?”   魏冉笑道:“真是什么也瞒不过阿姊。”   芈月微笑:“可是你知不知道,张仪也托我向大王进言,建议伐韩?”   魏冉道:“想必阿姊是看过张仪的上疏了。”   芈月点头:“公孙衍据三晋,窃周天子之名,蛊惑列国攻秦,以报我大秦未能重用之仇,雪遭张仪排挤之恨。而张仪也必然视公孙衍为大敌,因此也会对三晋之地和周天子的号令耿耿于怀。”   魏冉道:“可我认为司马错将军的话才有道理。若要强兵,必先富国;若要富国,必先扩张领土;欲行王道,必先得人心。三者齐备,则帝王之业自然可得……”   芈月点头笑了:“小冉如今的眼光也已经大有长进了。”   魏冉便紧张地问:“那阿姊认为谁更有道理?”   芈月笑着摇头:“你这孩子,紧张什么?我谁也没有帮,只能看大王自己的意思。”   魏冉只得讪讪地坐了下来:“那大王的意思是什么?”   芈月却不欲再答,只问:“难道你就没有别的事跟我说,比如说阿起?”   说起白起来,魏冉便两眼放光,滔滔不绝地列举了他的一堆劣迹,如平日不听管束、打仗时不听指挥、顶撞上司、得罪同僚、独来独往、脾气怪僻等,最后才道:“只不过,他倒真是个天生的战疯子,打起仗来不要命,而且行动往往出人意表。因此,他虽然缺点极多,但还是连连升级。”   芈月听他描述了数场战争,也不免心惊,急问道:“你有没有把孙武十三篇教给他?”   魏冉摇头:“我自然是教了。不过我觉得他并没有用心去看,只挑着自己喜欢的去记,有些就记不住。但是他好用奇兵,许多仗打得跟兵法不一样,又有出其不意的效果。”   芈月松了口气,道:“只要有用,不管什么样的猎鹰都能抓到狐狸。你要好好带着他。”   魏冉道:“嗯,我知道。他骑术很好,我让他训练骑兵呢。”说到这里,他忽然道:“对了阿姊,我上次还结交了一个朋友。”   芈月见他神情,也笑问道:“什么朋友?”   魏冉便说:“便是赵侯雍的儿子公子胜,他当真是个极爽朗、极讲义气的人。这次我跟他联兵作战,别提多痛快了。”他说的便是之前率兵护送孟嬴去赵国会合公子姬职,与赵国一起联兵与齐人交战之事。齐国虽然成功突袭燕国,迅速占领全境,但随之而来的燕人的反抗此起彼伏,令齐人疲于奔命。再加上赵国、秦国、中山国一齐出兵,因此齐人也是边打边撤,把那些难以统治的地区扔下,然后巩固那些燕齐交界处比较重要的城池。之后便是秦赵两国拥公子姬职入燕。虽然姬职成为新燕王的事情几乎是摆明了的,但燕易王毕竟还有其他的儿子,燕国旧族遗老们的态度也很重要。所以除了拉锯似的慢慢谈判,暂时也没有新的动向了。   魏冉跑这一趟,却也收获不少。不但军功提了三阶,而且足迹踏遍数国,人自然也长进了不少。   芈月见状,亦感欣慰。不想魏冉说了一会儿话,忽然间左右看了一看,压低了声音有些鬼祟地道:“阿姊,前些年墨家内斗,唐姑梁成了墨家巨子,听说其中就有大王派人插手此事?”   芈月诧异地问:“你如何知道?”   魏冉神秘道:“我还听说,大王有一支秘密卫队,潜伏于咸阳城内,也潜伏于秦国每一处,甚至在列国和诸子百家中,都有细作。这次墨家事件,就有这些暗卫在其中操纵……”   芈月听到这里,顿时沉下了脸。魏冉看她神情,也吓得不敢再说下去。   芈月喝道:“大王的事,岂是你可以随便猜测的?”   魏冉顿时求饶:“阿姊,我错了。我这不是关心阿姊,把自己知道的事告诉阿姊吗?又不是跟别人说。”   芈月无奈,只得教训了他一顿。但是魏冉的话,却不免已经在心中暗暗记下了。    第十四章 韩与蜀   此时朝堂之上,的确是为了攻韩和攻蜀之事,争执不下。   秦王驷巡幸回到咸阳后,又收义渠二十五县,更连破韩赵魏数座城池,一扫函谷关被困之郁气。此时大军需要确定下一个攻击的目标,正好巴国遣使向秦国求援,说蜀国与楚国勾结,欲先吞苴国,再灭巴国。巴苴两国一灭,巴蜀势力将会为楚国所控制,秦国的西南面防线就会出现漏洞。大将司马错极力主张秦国应该趁此机会,出兵巴蜀,借此控制巴蜀,不但可以解决后顾之忧,更可以得到大片土地,支持秦军不断的战争消耗。   而张仪却认为,函谷关大胜是难得的机会,当此关键时刻,应该乘胜追击,借公孙衍流亡韩国的机会,先将三晋中最弱的韩国给灭了,顺势可以控制三晋中央的周天子。只要击败三晋,控制了周天子,秦国在争霸大业上已经赢了一半,似巴蜀这种边角料的战争,不足为虑。   这两派争论不休,已达十数日。秦王驷遂下令,由力主攻击韩国的张仪和力主攻击蜀国的司马错,当殿庭辩。   大朝会上,群臣齐至咸阳殿,分两边跪坐于席位之上,而张仪和司马错站在殿中,侃侃而谈。   张仪先开口道:“大王,五国联兵失败,臣出使魏国,诱之以利害,已经迫使魏国逐公孙衍出魏。不过公孙衍又到了韩国,并且得韩王重用,再度对我大秦有所图谋。臣请发兵,攻打韩国。”   司马错却道:“大王,巴苴两国使臣前来求援。蜀国与楚国勾结,而巴苴联兵已经被蜀国打败,我大秦曾与苴国有防楚联盟,这正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臣请率兵入汉中,取巴蜀两国,并入秦国版图。”   张仪道:“大王,请容臣说攻韩的方略。”   秦王驷道:“愿闻其详。”   张仪道:“当日五国联兵,是自恃奉了周天子之诏。臣以为,要杜绝这种事情的发生,必先控制周天子。”   这些理论,之前张仪已经上书秦王驷,因此他只点点头,道:“继续说。”   张仪自负地道:“臣以为,我们应当先与魏楚结盟,下兵三川,塞轩辕、缑氏之关门口,挡屯留之孤道,如此就可以使魏国绝南阳之交通。再让楚国兵临南郑,我秦兵则攻打新城、宜阳,兵临东周西周之城下,以诛周天子之罪,侵楚、魏之地。则周王自知危急,就可以逼他献出九鼎和玉玺。我大秦可据宝鼎,安图籍,挟天子以令天下,天下莫敢不听,以此成就帝王之业。而巴蜀不过是西僻之国、戎狄之伦也,蜀道之难难于上天。入巴蜀兴师动众,却与我大秦霸业无关,劳其众不足以成名,得其地不足以为利。臣闻‘争名者于朝,争利者于市’。今三川、周室,乃天下之市朝也,而大王不争于此,却争于巴蜀,实是去王业远矣。”   司马错却反驳道:“如今大秦地小民贫,故臣愿大王获取天下疆土,当先易而后难。巴蜀固然是西僻之国、戎狄之长,但却有桀、纣之乱。若以大秦之兵力去攻打,当如使豺狼逐群羊也。取其地,足以广国也;得其财,足以富民养兵。不伤众而令其臣服,我大秦得以并吞一国,而天下不以为暴;利尽西域,而不会引起诸侯反对。是以一举而名实两附,而又有禁暴正乱之名。若我大秦攻韩劫天子,则必招诸侯同仇敌忾,迫使他们再度联手对付大秦。若是周室自知将失九鼎,韩自知将亡三川,二国必并力合谋。若周室将鼎与楚,韩国割地与魏,引齐赵之兵瓜分秦国,则秦国必将陷入危境。”   张仪气道:“司马错,你危言耸听!”   司马错反驳道:“张仪,你自大祸国!”   两人争得不可开交,秦王驷拍案道:“好了,今日到此为止。你二人各上奏章,详述意见。”又对着在一旁记录的太史令道:“太史令,将他二人今日之言,再录一份与寡人回头细看。”   朝会散去,秦王驷在承明殿廊下慢慢地踱步。   芈月此时已经送走魏冉,却得了缪监通知,叫她去承明殿。这些年来,因她得宠,有时候秦王驷心情不悦,缪监也会让她想办法去开解一番。   见到秦王驷,芈月当即上前,叫了一声:“大王。”   秦王驷抬头看到芈月,“哦”了一声,继续前行。   芈月道:“大王是为朝政而忧心吗?”   秦王驷道:“你怎么知道?”   芈月道:“大王遇上烦心的事,总是会在廊下绕行。”   秦王驷失笑:“这也给你看出来了。好,你倒说说,寡人有何忧心之事?”   芈月一语双关道:“韩与蜀。”   秦王驷忽然一笑:“寒与暑,韩与蜀,这倒是贴切。”   芈月也笑了:“是啊,寒与暑,韩与蜀,一冷一热,一难一易。这个谐音当真贴切。”   秦王驷道:“看来你知道得不少。”   芈月道:“这些时日张仪和司马错为攻韩攻蜀相争不下,臣妾这些时日也在整理四方馆送来的各国策士之策论,自然略知一二。”   秦王驷想了想,忽然向芈月招手,叫她附耳过来,悄声问道:“四方馆近日下注,赌寡人是攻韩还是攻蜀,你……要不要去下个注啊?”   芈月只道他因国事而忧心忡忡,不想他到此时居然还有此兴致,骇极反笑:“大王,您居然到这时候还有心思想这些?”   秦王驷却不以为忤,反而像发现了什么新事物似的,眼睛发亮,跃跃欲试:“可惜原来混四方馆的这些人,都已经认得寡人了。倒是你,去得不多,想来无人认识你。你便帮我去看看,用楚国公子越的名义也下个注。”   芈月见他来了兴致,也只能奉陪到底:“那臣妾应该在哪边下注?”   秦王驷却摆摆手:“下注这等事,岂能要人说的?寡人不给你提示,你自己凭直觉去下注,回来再告诉寡人。”   芈月只觉得一脑门子都是糨糊。她自负最知秦王驷的心意,此刻竟也猜不透了:“臣妾不明白大王的意思……”   秦王驷乜斜她一眼,忽然哈地一笑:“你不明白?”   芈月只得答道:“臣妾还以为,大王是让臣妾去四方馆打听各国策士看好哪条路线。可为什么又让臣妾去下注呢?臣妾又不知道应该下哪边。再说就算臣妾去下注,又有何用?”   秦王驷却已经不打算再回答了,只摆摆手道:“你先去做,做完了再想,想不明白再来问。”   芈月看了秦王驷好一会儿,还是不解其意,只得应声道:“是。”她退出承明殿来,又去寻了缪监打听,也打听不出秦王驷这个突如其来的举动是什么意思。   芈月只得回了常宁殿,换了男装,带着缪辛去往四方馆。   四方馆虽然策士们换了一轮又一轮,但是,人面虽变,场景如旧。各国策士们依然热火朝天地争论不休,最热烈的议题,当属“攻韩”与“攻蜀”。   前厅之中,依旧是数十名策士各据一席位,争得面红耳赤;廊下依旧是许多人取了蒲团坐着围观;院中依旧是挤满了人,热烈程度还是如之前一般。   便见厅上的策士甲道:“挟持天子,是冒天下之大不韪。”这是反对攻韩的。   又见策士乙反驳道:“哼,三家分晋、田氏代齐,天下早已经礼崩乐坏,周天子的权威名存实亡,还有什么韪不韪的。”这是支持攻韩的。   就在策士们的争论声中,突然有人在芈月肩头一拍,道:“你如何在此?”   芈月刚开始还吓了一跳,缪辛在她身后保护,如何被人拍到肩头还不知道?忙回过头去,却见居然是一身便服的张仪。她诧异地问:“张子何以在此?”   张仪笑道:“我正想问你,你如何在此?”   就这两句话的工夫,便已有人不耐烦道:“你们要叙话,到一边去,休要挡着我们。”   两人只得避开,穿过争得热火朝天的策士们,从侧廊向后厅走去。   芈月笑道:“我只道寒泉子这批人入了朝堂,这里会清静些,没想到人倒是更多了。”   张仪哼了一声,道:“百家争鸣,争了一百多年,越争越混乱。不但各家谁也说服不了谁,甚至各家内部又生歧义,分出许多派别来。每天如一群白头鸦,就只知道吵吵吵。”   芈月笑了:“得志的,做事;不得志的,吵嘴。”   张仪也笑了:“说得甚是。”   到了后院,却见热闹依旧,有个策士迎上来,劈头就问:“你投哪边?”   芈月诧异:“投什么?”   那人便道:“如今四方馆只下一种赌注,就是大王要攻韩还是攻蜀。”   芈月问对方:“你下注了吗?”   那人望望天道:“我等今日最后结束之前,看哪里下注多,便投哪一边。”   芈月看这人,俨然又是一个当日的寒泉子,不禁失笑:“那如今别人下注,是投攻打韩国的多,还是投攻打蜀国的多?”   那人道:“这还用说,当然是攻打韩国的多。对了,你们要不要也下个注?”   芈月点头:“好啊。”转向张仪:“张子,你呢?”   张仪矜持地说:“我自然也是要下注的。”   那策士忙跑去拿来了两根竹筹递给两人,又问了一声:“你们下哪边啊?”   张仪自负道:“我嘛,当然是下在攻打韩国这边了。”说着就走到左边用木牌标记着“攻韩”的铜箱边投下竹筹。   那人又问芈月道:“这位公子想好投哪边了吗?”   芈月看了张仪一眼,忽然笑了:“既然他投左边,那我就投右边了。”   张仪刚投完竹筹,转头却看到芈月走向右边用木牌标记着“攻蜀”的铜箱边投下竹筹,神情顿时阴沉了下来。   芈月恍若未觉,只笑盈盈地看了四周情景,便对张仪道:“张子是再待一会儿呢,还是一起走?”   张仪道:“我欲下六博之棋,不知道可否请公子手谈一局?”   芈月便应允了。这四方馆甚大,除却前厅后院热火朝天外,其他的僻静偏院还是不少的。当下两人寻了一处院落,一起手谈。   对弈半晌,张仪忽然问道:“季芈,大王已经决定了吗?”   芈月反问:“决定什么?”   张仪道:“攻蜀。”   芈月道:“没有。”   张仪抬头看了芈月一眼,有些不解:“那季芈为何今日忽然来到四方馆,又为何投注‘攻蜀’?”   芈月微笑:“如果我说,只是因为与我同行的人投了左边,所以我才投右边,你信吗?”   张仪摇摇头:“若今日投注的是司马错,难道季芈会投‘攻韩’这边吗?”   芈月笑道:“是。不过是一个赌注而已,张子未免把它看得太重了。”   张仪道:“那么季芈今日前来,大王知道吗?”   芈月道:“知道。”   张仪不由得关切地前倾,问道:“大王他做何打算?”   芈月轻叹一声:“大王他……也在犹豫啊!”   张仪却激愤起来:“挟修鱼之战的余威攻韩,我料列国新败,必没有余力和我们作对。占三川天险,挟天子以令诸侯,是人都可以看到此中利益。今日四方馆中的投注,可见一斑。大王为何不采纳我之主张?攻蜀,有什么用!”   芈月却叹息道:“列国没有余力,秦国也没有余力了。修鱼之战,斩首八万,可是秦国自己也损失了数万将士。十几万的将士在打仗,开春时错过了播种,又少了好几万耕作的农夫,今年的收成一定不够,撑不起明年的战争了。”   张仪击案道:“正因如此,我们才要赶紧攻韩啊!今年的收成注定损失了,就只能从战争中获得。与韩国交战,占领城池,就能获得收成。若是能够挟持周天子,则还可令各国上贡。”   芈月却反问道:“如果败了呢?又或者说,战争僵持不下,形成拉锯之战呢?那我们何以支撑明年?”   张仪道:“若是攻韩不成,那攻蜀就更困难了。蜀道艰难,猿猱难度。这么多年来,秦楚两国虎视眈眈,却奈何不了巴蜀,就是这个原因啊。”   芈月便说:“所以此番巴蜀相争,巴国主动邀请秦国入蜀,这就是攻蜀的千载难逢之机啊。”   张仪却道:“我为此事,与司马错已经在朝堂上辩论了半个月,深知彼此策略中的长处和短处。此番巴蜀相争,巴国虽然可以引路,但是蜀道艰难,许多道路只能容一两人经过。只要蜀人把守天险,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虽有大军,却难过蜀道啊。”   芈月问:“既如此,张子对此有什么办法吗?”   张仪一摊手:“我若有办法,我就主张攻蜀了,何必攻韩?”   芈月又问:“若是有办法解决此事,那攻蜀就会成定局了吧?”   张仪笑道:“若有办法解决此事,我也同意攻蜀。”   芈月忽然问张仪:“张子,蜀王最喜欢什么?”   张仪轻蔑地一笑:“蜀王最是贪财好色,可这于事无补啊,难道蜀王还能因为我们送他财色就把江山给我们!”   芈月亦是一笑:“多谢张子,我今日受益匪浅了。”说着,便站起来,就要离去。   张仪长叹一声,手指轻叩几案,道:“你先去吧,我还要再往前面去看看。   休看那是一群白头鸦,愚者千虑,或有一得,也未可知。”   芈月知他自负,也在想尽办法解决此事,当下一礼别过。她回到宫中,更衣之后,便去转禀秦王驷。   秦王驷问她:“你今日在四方馆投注,投了哪边?”   芈月道:“攻蜀。”   秦王驷道:“为何是攻蜀?”   芈月道:“因为臣妾看到太多人投了‘攻韩’。”   秦王驷道:“你为何反其道而行?”   芈月道:“国之要政,如果是人人皆知应该如何做,那反而做不得,因为你的行为都在别人的算计之中了。”   秦王驷听到这里,眼中异彩一闪,点头:“好,继续说。”   芈月却沉默了片刻,才道:“臣妾当时只是出于此种考虑而投了‘攻蜀’一边。可是后来又仔细想了一想,思忖着大王为什么要臣妾凭直觉去投……”   秦王驷看着芈月微笑:“你想到了?”   芈月点头:“是,女人的直觉看似无理,其实细思,却是冥冥间神魂所系。   臣妾在回程中一直在想,为什么臣妾投了‘攻蜀’这一项,它究竟有什么道理?”   秦王驷收了笑容,凝视着芈月,他感到有一些可能影响到他判断的苗头出现了。   芈月思索着,说得时断时续:“人人皆知攻韩之利,可是,若是挟天子以令诸侯的事情这么好做,那么周天子之国一直在韩魏两国的包围之中,韩魏两国为何不先下手……因为实力不够,反而会引起众怒,成为公敌……嗯,当年齐国可以用尊王攘夷之名,那是齐国有足够的实力。而秦国目前,并不具备号令诸侯的实力。没有足够的实力,却去挑战超出自己能力范围的事情,是大忌。”   秦王驷低声慢慢地引导着:“那攻蜀呢?”   芈月说得很慢,说两句,便要想一想,才能够回答:“臣妾当年在楚国曾在屈子门下学习,也曾经和夫子论过时政。夫子就提出过,巴蜀是秦楚相争的关键。他曾经想先取巴蜀断秦国后路,而臣妾感觉,现在蜀国攻巴很可能也是出自屈子之谋。蜀灭巴国,则楚人可以从汉中入巴蜀,控制巴蜀以后,就可以对秦国形成威胁。臣妾以为,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秦国可以利用巴苴两国的求援而挥兵入蜀,灭蜀国,收巴苴。以巴蜀之富庶,可以充当秦国的粮仓。秦国还可以攻下汉中,如此……”说到这里,她不由得兴起,伸手取过酒壶,倒了些酒水在几案上,蘸着酒水画了一个大概的地图,“秦国的关中、汉中、巴蜀连成一大片,从水路可直插楚国后方……”   秦王驷击案叫好:“楚得巴蜀可以压秦,秦得巴蜀可以伐楚。若得楚国,天下就得了一半。”   芈月却犹豫道:“只是……”   秦王驷问:“只是什么?”   芈月道:“只是蜀道难行。”   秦王驷叹息:“是啊,蜀道难啊!”   芈月却又吞吞吐吐道:“臣妾倒有一计。”   秦王驷眼睛一亮,抓住了她的手,不顾她手上酒水污渍沾上自己的衣袖,直接问:“何计?”   芈月慢慢地说:“我楚国的先贤老子曾有云:‘将欲歙之,必固张之;将欲弱之,必固强之;将欲废之,必固兴之;将欲夺之,必固与之。’要想得到蜀国,必先给予……”   秦王驷皱眉:“给予?给予什么?”   芈月道:“蜀王好财,大王就给予他财物。”   秦王驷道:“怎么给?”   芈月思索着:“臣妾以前看书,说到晋国的智伯欲伐仇犹国,因仇犹国山高路险,于是铸造了两口大钟,载以广车,赠予仇犹国。仇犹国为了把这两口大钟运回宗庙,于是就专门修建了一条大路……”   秦王驷听到此处已是大喜,抱起芈月亲了一口,哈哈大笑道:“好计,好计。爱妃,你真不愧是寡人的邑姜啊!”芈月还在惊魂不定地擦着脸,他已经兴奋地高叫起来:“叫缪监。”   缪监闻讯急忙进来,秦王驷便下了一连串的指令:“急宣樗里疾、张仪、甘茂、司马错到宣室殿中议政。”他一边说,一边就要往外行去。缪监眼明手快,忙拉住了他的衣袖,指指衣袖上沾染的酒水,赔笑道:“大王,您的衣服。”   当下缪监赶去传旨,宫人们则急忙为秦王驷更衣。   秦王驷更衣完毕,便急不可耐地向外走去,谁想他走到门槛,忽然似想到了什么,折回到了芈月身边,贴着芈月的耳朵轻轻道:“你为寡人立了大功,寡人很高兴。此番若是攻蜀得胜,寡人就应你一桩心愿。”   看着秦王驷走出去的背影,芈月捂住狂跳的心口,眼中神采流溢,喃喃道:“应我一桩心愿,应我一桩心愿……大王,你知道臣妾的心愿是什么吗?”   连她自己,此刻也未能完全明白啊。   咸阳城数月的热议,终于有了定论。   秦王驷借巴蜀相争之际,派张仪、司马错、张若等率兵入川。张仪用了仇犹国故智,在蜀道上放置了五只石牛,每日在石头下面放金子,让蜀人以为石牛会拉金子。蜀王果然上当,派力士开山,辟出大道来。此时秦军已经通过了苴国把守的剑门天险,再沿这条石牛之路,与蜀王军队在葭萌大战。 蜀军兵败,秦军接着占领成都,蜀国灭亡。秦军又借苴国与巴国劳军之机,一举灭亡了巴国和苴国,尽收巴蜀之地。   此后楚国不甘失去巴蜀,派人与秦争战,不料秦王令魏章、樗里疾、甘茂在丹阳和楚军交战,杀楚军八万,擒大将屈匄、逢丑等,占据了楚国的汉中郡,使得秦国关中与巴蜀连成一片。自此,楚国完全失去了对巴蜀的控制,而且水系洞开,失去防卫。此后,秦国又接魏国求援,于是陈兵魏国边境,与齐宋联兵交战,打败齐将匡章,又迫使宋国与秦国联盟。此时秦国大展武力,列国一时竟不敢争锋。   一连串捷报传来,秦王驷兴奋之至,大笑着抱起芈月转了好几个圈,惹得芈月惊叫连声。他这才放她下来,喜道:“季芈,寡人已经得了巴蜀之地了。此仗,你厥功至伟啊!”   芈月忙谦让:“此乃大王英明,将士用命,妾身何敢居功?大王得巴蜀之地,妾身恭喜大王,贺喜大王。”   秦王驷兴奋之至,不能停歇:“寡人如今得了巴蜀之地,水路可直通楚国天险,陆路可接壤韩魏。我秦国土地贫瘠,经常支撑不了大的战争,如今有了巴蜀粮仓,将来再有大战,寡人便无后顾之忧。此番全仗你献计,若你是个男人,此功可封上爵,受食邑千户。”   芈月眼波流转,笑道:“臣妾如今,亦是受千户之爵,所以,大王就不用再赐臣妾什么了……”   秦王驷哈哈一笑:“寡人很奇怪,朝中文武百官皆没有想出对付蜀王的主意来,你却……”   芈月收敛了笑容,好一会儿才低声道:“臣妾这些年来,一直想着,要对付一个愚蠢贪婪的人,应该用什么办法……”她想的是楚王槐,对于如何对付这种性子的君王,她已经想了很多年了。   秦王驷收了笑容,将芈月拥入怀中,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道:“季芈,寡人不会忘记你的功劳,寡人会给你应有的封赏。”   芈月道:“那臣妾记下来,大王的赏赐,将来臣妾会向大王讨要的。”   秦王驷道:“你想请求什么?”   芈月俏皮地道:“现在,不能说。”   秦王驷哈哈大笑:“你既不说,寡人便先赏你个玩物。”   芈月问:“是什么?”   秦王驷拉了她道:“随寡人来。”说着便拉她去了一处小园。那园内遍植绿竹,中间却有两只圆滚滚、黑白相间的小动物在嬉戏。秦王驷抱起一只来,放到芈月手中。此物大约狸猫大小,显是幼崽模样。细看时,却见它浑身皮毛雪白,唯四肢、双耳、眼圈为黑,长得似熊非熊,煞是可爱。   芈月一见便喜欢上了,忙接过抱在怀中抚弄,爱不释手:“臣妾竟从未见过此物,不知这是什么异兽?”   秦王驷笑道:“此乃灭巴蜀后所贡之物,蜀人谓之貘。寡人叫张仪去查了典籍,据说这就是上古所谓的貔貅,能食噩梦、安心神。寡人观你自子稷出生以后,睡眠欠佳,既然此物有此异能,便赐予你吧。”   芈月抱着怀中那黑白相间的貔貅,心中感动,扑入秦王驷怀中,笑道:“典籍有云‘教熊罴貔貅虎,以与炎帝战于阪泉之野’。妾只道必是凶恶之兽,不想如此可人。”   这貔貅颇通人性,见他二人只抱着那貔貅说笑,地上另一只便圆滚滚地爬过来,抱住秦王驷的大腿吱吱叫着。秦王驷也笑着抱起这只主动上来讨好的,笑道:“这两只貔貅尚未起名,卿可名之。”   芈月轻抚着自己怀中的貔貅,又看秦王驷怀中那只,虽然皆是黑白相间,但自己怀中这只白毛略多,秦王驷怀中那只黑毛略多,当下微一沉吟,笑道:“看它们毛色黑白相间,便起名为‘皓’与‘玄’吧。”   皓为白、玄为黑,当下便将毛色略白的貔貅取名为皓,将毛色略黑的貔貅取名为玄。所谓貔貅者,便是后世所称的熊猫是也,只是此时此物甚多,巴蜀贵族常将其作宠物养。野生野长的熊猫一旦被激怒,也甚是凶悍,甚至还有人行军打仗时将其用作兽兵。   芈月得了这两只貔貅幼崽,十分喜爱,经常去那竹园看这两只宠物,消愁解闷。嬴稷年纪尚小,更是喜爱非常,有空便跑去竹园,甚至不顾芈月禁令,偷偷将这小貔貅抱出竹园去玩耍。   不想这日,便惹出了祸来。   这一日,嬴稷见有空闲,便去竹园抱着小貔貅玩。这两只小貔貅日日与嬴稷玩耍,已经十分熟悉,见了他来,便自动圆滚滚地爬过来,抱住他的腿摇头晃脑地讨好卖乖。嬴稷玩得挪不动脚步,但又记得今日功课未完,欲走又十分不舍这小貔貅,于是就想了个主意,悄悄抱了那只名为“皓”的小貔貅回自己房间,心想如此便可一边写功课,一边看着小貔貅玩耍。   不想他才离了竹园,迎面就遇到了嬴荡。嬴荡见了他怀中抱着之物,一时稀奇,便道:“你怀中的是什么东西?拿来我看看。”   嬴荡素来骄横,从小到大,嬴稷的东西被他见到,便立刻索要了去,若不肯给便大哭大闹。有时候两人母亲均在,芈姝便道:“小儿家的东西,值得什么?子稷,你当礼让兄长,回头母后多多赏你。”便叫寺人夺了去与嬴荡。便是芈月在场,也是无可奈何。嬴稷年纪小时,只哭号不已,芈姝便转而斥责芈月“不知管教儿子”,芈月便只能抱了嬴稷回去,慢慢哄劝,却从来不曾对他说“你应该礼让兄长”,只说“你是好孩子,日后避着公子荡些吧”。后来年纪略大,嬴稷便也学乖,有什么好东西便藏好,素日有事也都避着嬴荡。不想今日又撞上,他吓得忙将那小皓遮在身后。   只可惜这貔貅虽还是幼年,却也不是他的身形能遮住的。嬴荡不过随便一问,见他如此,反而兴趣上来,对内侍阍乙道:“喂,把那东西拿过来给我玩玩。”   嬴稷争不过阍乙,小皓便被夺了去。嬴荡揪着小貔貅的颈子,一上一下地晃动着。小貔貅吱吱地叫着,嬴荡哈哈一笑,一松手,那小貔貅便落到了地上。它滚了几滚,翻身起来,便直朝嬴稷跑去。   嬴荡上前几步,又抓起了那小貔貅,此番便用力往下掷去,看这小东西还能如何。   他天生神力,被他重重一掷,那小貔貅摔在地下,便发出一声惨号。嬴稷直看得睚眦欲裂,待要上前,却被阍乙按住不能动弹,只哭叫道:“皓,快跑,快跑。”   嬴荡却来了兴致,抓起那小貔貅一次又一次用力往下摔,要看看到底摔到什么样,这小东西才不会再跑掉。   如此摔了数次,那小貔貅口鼻已经出血,便是再通人性的小动物,此时也激起兽性来。它见嬴荡又向它抓去,便扑上去连咬带抓地要反扑这凌虐自己的恶人。   嬴荡不防这一下,手便被死死咬住。他是个被宠坏了的孩子,何曾经历过这些,只吓得尖叫起来。阍乙见势不对,忙松了嬴稷,上前相助,才把那小貔貅自嬴荡手上拉下,却见嬴荡的手已经是血肉模糊。   此时那小貔貅已经奄奄一息。嬴荡一则疼痛,二则惊惧,当下便抽出自己的佩剑,一剑过去,刺死了那只小貔貅。   嬴稷尖叫一声:“小皓———”当下心痛欲裂,直扑到嬴荡的身上,不停捶打尖叫道:“你杀了小皓,你还我小皓,还我……”   嬴荡亦是痛得尖叫,见嬴稷还要纠缠,一怒之下,重重一掌打在嬴稷脸上。嬴稷跌坐在地,脸上顿时出现五个指痕。嬴荡手疼得厉害,心中更是戾气暴长,伸手就要去抓嬴稷。不料忽然一只手伸过来,重重打了嬴荡一个耳光。嬴荡惊怒交加,伸手想拔剑,却整个身子被人提了起来,重重摔在地上。   嬴荡打了两个滚,抬起头看到一个青年男子,站在嬴稷的身边,身形高大,不怒自威。   嬴荡惊怒交加,他这辈子还没遇上过敢这样对他的人,当下就要冲上去,却怯于对方和自己体形相差甚远,只得虚张声势地跳着脚叫道:“你,你是谁?竟敢对我无礼?”   嬴稷抹着眼泪叫道:“舅舅。”这人正是刚进宫准备看望芈月的魏冉。   魏冉冷笑一声,指着嬴稷道:“我是谁?我是他舅舅。你欺负我外甥,我来替他还手。”   嬴荡怪叫一声,从地上爬起来,冲着魏冉一拳打去,被魏冉顺势一拉,又跌倒在地。   阍乙大惊失色,扑上来围着嬴荡惊叫:“公子,你怎么样?公子,你没事吧?”   嬴荡不耐烦地推开阍乙:“滚开。”见魏冉仍然气凝如山地站着,嬴荡握着拳头恨恨地道:“你可知道我是谁?”   魏冉冷笑道:“你欺负你弟弟,不就是仗着身材比他高,力气比他大吗?遇上力气比你大的人,只会说‘你可知道我是谁’,羞也不羞?你若没好爹娘,谁又知道你是谁?”他亦是精细之人,刚才见了嬴稷受人欺负,一怒之下出手,却也知道自己打了王后嫡子,对方必不肯善罢甘休。瞧着这小子是个鲁莽之人,他便先拿话将他扣住,教他不能反口。   果然嬴荡听了此言,更是羞愤交加,指着他叫道:“你也不过是仗着年纪比我长,力气比我大而已。好,你等着,总有一天我会亲手把你打趴下,叫你跪在地上瞧瞧我到底是谁。”   魏冉称赞道:“好,这句话说得倒像个好汉。那我就等着你长大练好功夫,来找我打架。”   嬴荡转身握拳,愤然道:“你等着。”说着,他再也忍不住,一路哭着跑去找王后芈姝了。   芈月此时正在芈姝殿中,因为天气转寒,芈姝要众媵女去她宫中,挑选一些毛皮做冬衣。却见嬴荡大哭着进来,芈月一听情况,心急如焚,不待芈姝发作,抢先告辞,急忙来寻嬴稷。   她赶到花园,见嬴稷一身是血,抱着小貔貅的尸身,哭得昏天黑地。   缪辛蹲在地上,苦苦相劝:“公子,小皓已经死了。您身上都是血,再待下去会生病的。咱们回去吧!”   魏冉摆摆手,阻止缪辛的相劝:“子稷,我们把小皓葬了吧。”   嬴稷已经哭到上气不接下气,却依旧倔强地抱着小貔貅:“不,小皓没死,小皓没死……”   此时,芈月急急赶来:“子稷……”   嬴稷看到母亲,大声喊道:“母亲……”   芈月不顾嬴稷一身血污,心疼地抱住他道:“子稷,子稷……”   嬴稷崩溃地大哭起来。芈月想抱起嬴稷,却一下子没抱动,打了个趔趄。魏冉接过嬴稷道:“我来吧。”   缪辛趁机接过小貔貅的尸体,道:“奴才这便将小皓好好葬了。”   嬴稷哭着挣扎道:“我要小皓,我要小皓……”芈月只得一边哄着他,一边急忙带他离开花园。   三人回到常宁殿,傅姆率侍女们连忙迎出来,见他们衣服上都是血,俱都大惊失色。   傅姆忙伸手接过嬴稷,要抱他去沐浴更衣。嬴稷却挣扎着不肯去,反而扑入芈月的怀中,哭个不停:“母亲,我好怕———”他又惊又怕,此时竟吓得打起嗝来。   芈月心疼地一边抚着他的后背为他顺气,一边将他抱入怀中,不断地道:“子稷,别怕,有母亲在,谁也不能欺负你。放心,不怕,不怕……”   嬴稷把头缩入芈月的怀中,哆嗦道:“母亲,我好怕,荡哥哥是不是要杀了我?”   芈月一惊:“为什么这么说?”   嬴稷道:“他冲我拔剑了。”   芈月的表情变得极为可怕,冰冷地道:“他冲你……拔剑了?”   嬴稷吓得往后一缩道:“母亲,母亲,你怎么了?”   芈月回过神来,强笑道:“没什么,子稷……”她轻抚着嬴稷脸上的掌印道:“你还有没有别的地方伤到?”   嬴稷摇头道:“没有,他才打了我一掌,舅舅就来了,也打了他一掌。他说要舅舅等着……”   芈月轻叹一声,看着站在门口的魏冉道:“你可知道自己闯了什么样的祸?”   魏冉满不在乎地冷哼一声:“老子沙场浴血,不是为了在一个小毛孩子面前忍气吞声的。”   芈月似乎没有料到他会这么说,愣了一愣道:“可他毕竟是王后的嫡子……”   魏冉冷笑:“那又怎么样?他还不是大王呢。就算他当了大王,想报复老子,天底下大得很,老子随便哪个国家都去得。”   芈月想说什么,却最终无奈叹道:“此番祸事大了。”当下抱起嬴稷道: “我们去见大王吧。否则的话,王后只怕要对你下手了。”   果然,芈姝看着儿子血淋淋的手,暴跳如雷:“不过一个玩物,芈八子好生大胆,子稷好生大胆!魏冉这个小东西,也敢以下犯上!”当下便叫了永巷令去捉拿魏冉来问罪。不想芈月已经抢先一步去请了秦王驷,将事情原委告知。   秦王驷忙派了太医去看嬴荡,却说只是皮肉之伤。那小貔貅毕竟还在幼年,口齿不利。虽然嬴荡的手被咬出血来,却只是小伤罢了。   芈姝欲以魏冉伤人之事追究其过,秦王驷却道嬴荡身为公子,逗一玩物而伤己,又迁怒幼弟,有失手足之情。是嬴荡先出手伤人,魏冉还之,虽然失礼,却是嬴荡有错在先,当下只罚了魏冉一年的俸禄作罢。   芈姝疑心秦王驷偏袒芈月,心中怀恨。   过了数日,竹园寺人仓皇来报芈月,说是芈姝派人去了竹园,将剩下的那一只小貔貅小玄也打死了,说是为嬴荡泄愤。   芈月大惊,赶到竹园之时,却见竹园中一片狼藉。小玄小小的身躯尽是血污,已经不活了。   芈月扑倒在地,抚着小玄痛哭失声。这两只小貔貅,曾经带给她和嬴稷母子多少欢乐。她相信这两只圆滚滚的小东西,真的是传说中的吉祥之物,能食噩梦、安心神。她自生下嬴稷以后,一直失眠多梦,自从这两只小东西一来,她只要白天陪着它们玩耍,晚上便不会再有失眠噩梦。嬴稷一直是个太过懂事的孩子,自从有了皓和玄,他的笑容也多了,整个人都活泼了许多。   这竹园,原是她母子的一个快乐之源,可惜她的力量太过薄弱,她保护不了皓和玄,保护不了竹园,甚至……她看着泪如雨下的幼子,她如果再不振作,甚至连她的爱子和她自己,她都不能保全。   芈月强抑悲伤愤怒,踉跄着站起来,扶着嬴稷劝道:“子稷,你不要哭了。皓和玄,原是一起来的,皓去了,玄独个儿也是寂寞的,就让它们……一起去了吧。来,母亲与你一起,将它们葬在一起吧。”   两人一起,亲手一锄锄地挖开了土,又取了锦缎来,包裹了玄,郑重地将它与皓葬在了一起。又在其上,种了一片竹子。   嬴稷认真地对芈月说:“母亲,皓和玄爱吃竹子,我们便给它们种无穷无尽的竹子,教它们一直吃着,好不好?”   芈月哽咽着点头:“好。”   嬴稷沉默了很久,对芈月说:“母亲,我从此以后,再也不养小动物了。”   芈月抱着嬴稷,失声痛哭。   芈月的童年,结束于目睹向氏的死去。而嬴稷的童年,结束于两只小动物的惨死。死亡终结了孩子的天真和无邪。    第十五章 风云起   时光一天天过去,日子不会由着人的心意而停下来。   宣室殿,秦王驷将一卷竹简朝着嬴荡劈头盖脑地扔去,斥道:“一点小事都办得这样颠三倒四,寡人要你何用?”   因嬴荡身为嫡子,秦王驷已经开始教他处理政务。只是他好武厌文,只喜欢结交武夫,不爱听谋士之言,结果连着几件事都没办好,惹得秦王驷大怒。此时嬴荡只得狼狈地接过竹简,请罪道:“儿臣该死。”   秦王驷道:“土地丈量、户籍登录,乃是国之命脉根本,你怎敢轻忽至此? 回大司农处,一桩桩都重新登录!”   嬴荡抱着竹简正要退下,却见嬴稷乖巧地抱着竹简进来行礼:“父王,儿臣的策论已经写好了。”两人年纪虽然仅差两三岁,但嬴荡长得粗壮,与他一比,嬴稷便显得小巧可爱。且嬴稷虽然于武事上差了嬴荡一大截,但在文章政务上,却显得聪明多了。   他走进来的时候,也看到了嬴荡的狼狈状,却不发一言,只抿嘴一笑,向着嬴荡行了一礼,道:“兄长好。”便乖巧地站过一边。   见嬴稷到来,秦王驷的神情这才转缓,冲他温和地招手:“子稷,过来,坐到寡人身边来……”   嬴稷先行礼道:“是。”这才冲着嬴荡一笑,坐到了秦王驷身边。   自皓与玄死后,嬴稷对嬴荡的态度就大变了。之前两兄弟还有吵有和,虽然嬴荡骄横了些,但嬴稷多半还是乖乖地退让,而嬴荡高兴的时候,还会带着嬴稷一起玩。但自那以后,嬴荡便能够感觉到嬴稷对他若有若无的敌意。只是这种敌意,只有他自己能感觉到,别人眼中却是看不到的。嬴稷还是那样乖巧懂事,但却有意无意地在各种事情上给他挖坑,看他笑话。尤其是这种场合,在他被训斥得最狼狈的时候,嬴稷就会出现,带着弄巧卖乖的笑容,在秦王驷面前撒娇,让嬴荡看到自己和他在父王面前的待遇落差。   嬴荡头几次遇上这种事,在嬴稷有意无意的挑衅笑容下,忍不住发作起来,却往往被秦王驷呵斥,说他“不友”“不仁”。他吃了几次教训,便只能自己忍气了。嬴稷却也乖巧,自那次事件之后,除非在秦王驷跟前,否则出入便带了数名内侍保护。而嬴荡被秦王驷斥责之后,在甘茂劝说下,亦不敢再对嬴稷挑起事端。   此时嬴荡又见嬴稷在他面前卖乖,不禁愤恨地夺门而去,不想在门外撞到了樗里疾,只得道歉:“是我鲁莽,请王叔恕罪。”   樗里疾见了嬴荡脸色,知道他又受了训斥,心中不忍,忙温言道:“无事,无事……”想要用“大王对你实是爱之重才会责之切”之类的话劝慰一下他,只是这种话,说一次或许还能教嬴荡舒服些,但嬴荡被训斥得多了,再听这样的话也是无用。所以话到嘴边,他还是没有再劝,只是点头道:“你去吧。”   见嬴荡匆匆而去,他沉重地叹了一口气,这才迈入门去。   他抬起头来,便见嬴稷坐在秦王驷膝边,秦王驷正拿着竹简在同他说些什么。父子两人,实是说不出的其乐融融,再想到方才嬴荡出门时一脸的愤懑,樗里疾心头更是沉重。   嬴稷见樗里疾向秦王驷行礼,忙避在一边,等他行礼毕,再乖巧地向他问好:“王叔安好。”   樗里疾呵呵一笑,点头:“公子稷安好。你手里捧着的是什么?”   嬴稷瞪着天真可爱的大眼睛,甜甜地笑道:“司马错上了治蜀之策,父王正在教我看呢。”   樗里疾看了看秦王驷,脸上依旧带着叔叔看侄儿的笑意,道:“这是大王要公子拿去学习了?”嬴稷点点头。   秦王驷知他有事,当下道:“子稷,你先出去吧。”嬴稷连忙答应一声,抱着竹简便出去了。   樗里疾看着他走到殿门处,由候在门外的内侍接过竹简,再沿着台阶下去,才向秦王驷笑道:“公子稷当真聪明可人。”   秦王驷亦是点头:“子稷年纪虽小,但聪明能干,在寡人诸子中也算极为出色了。”   樗里疾见他如此,不由得面露忧色,叹了一口气,欲言又止。秦王驷看出他的意思来,笑道:“你又想说什么了?”   樗里疾肃然道:“大王曾对臣说过,属意公子荡为储君,如今,还是这么想吗?”   秦王驷微微点头:“寡人确曾更多属意于子荡,可是如今子荡性情浮躁、勇而无谋,将来在他的手中,秦国顶多只能打几场维持现状的战役。子稷虽然年幼,但聪慧超过子荡……”   樗里疾截口道:“王后有两个嫡子,即便大王看不上子荡,首先考虑的也应是子壮。”   秦王驷思及芈姝的幼子嬴壮来,更是摇头。若说嬴荡还有自己早期有意引导,将他的性格养得强势一些,嬴壮整个就被芈姝纵惯得不成样子。他道:“子壮更不行。”   “如此……”樗里疾问他,“大王是要废嫡立庶吗?只怕会引起举国动荡啊!”   秦王驷犹豫不语。   樗里疾语重心长地劝道:“大王,若嫡庶可易,则尊卑可易、上下可逆,国若无序,必将动乱。只怕周幽王之祸,就在眼前。”   秦王驷听得不入耳,摆手道:“疾弟,你言重了。”   樗里疾却不愿意罢休,又道:“大王嫌公子荡勇而无谋,可公子荡今日的性情,难道不是大王造成的吗?是大王多年来教导公子荡,说秦国当在公子荡手中扩张武力,所以公子荡才轻文重武,而今却又嫌弃公子荡鲁莽无文……”   秦王驷冷哼一声:“你这是怪寡人了?”   樗里疾忙低头:“臣不敢。”   秦王驷叹道:“疾弟,不是寡人灰心。这些年来,寡人在荡身上,用心最多。可如今他这么大了,‘扩张武力’这四个字,还一直当成匹夫之勇来实现。这么多年,寡人难道只教他这一点吗?”他越说越是动气,“身为君王,应该学的东西,寡人难道没有教他?但他根本就无心去学,你教寡人能怎么办?”   樗里疾亦是一时语塞,他是秦王驷身边最亲近的臣子和兄弟,自然知道秦王驷是如何一路用心地引导嬴荡的。只是两父子都是倨傲狂放之人,一个只会呵斥,一个只会内心抵触,却是一个越用心教导,一个越是背道而驰。想到这里,他亦是暗叹。无奈之下,他只能站在为人臣子的立场上来劝:“大王,如今诸公子渐长,公子华于军中威望日高,而公子荡为嫡子又勇武过人,公子稷聪明能干……大王当日说过,恐早定储君易生变乱,如今看来,却已无大碍。臣请早定储君,以安众臣之心。”   秦王驷敏锐地扫了樗里疾一眼,冷笑:“什么叫以安众臣之心?难道现在众臣之心不安吗?”   樗里疾叹息,这种话又不能说得太直白,只得道:“如今朝中虽然太平,只怕大王再不定夺,就会有人多思多想了。大王,为政者最忌优柔寡断,您这样把所有的公子都留在身边,宠爱不均……”他看到秦王驷不以为然的神情,心中一着急,失口道:“难道就不怕齐桓公五子争位之乱吗?”   秦王驷的脸顿时沉了下来,冷笑道:“寡人倒想做齐桓公,不知道易牙、竖刁又在哪里?”   樗里疾亦知失口,忙膝行向前请罪:“大王恕罪。”   所谓齐桓公五子争位之事,是说当年齐桓公尊王攘夷,首兴霸业,威名盖世。可晚年却因为储位不定,在他重病之时,其宠爱的五子公子无亏、公子昭、公子潘、公子元、公子商人各率党羽争位,致使齐桓公死于胡宫,尸体长出蛆来也无人收葬。易牙、竖刁便是齐桓公晚年所宠信的佞臣。   秦王驷没有说话,只是站起来,转身入内。   樗里疾看着秦王驷的背影,只能深深叹息。   樗里疾的劝谏,不是因为别的缘故,而是甘茂见近来嬴稷得宠,嬴荡动辄得咎,心中不安,因此想办法说动樗里疾进谏,早定太子。   此后,朝中便渐渐兴起一股“请立太子”的风潮来,秦王驷却置之不理。最终还是甘茂按捺不住,上书秦王驷,说公子荡已经成年,当立太子。   不料在朝堂上一说出来,便遇相邦张仪反驳,说大争之世,立储不一定要立嫡,立长立德立贤皆可。两边人马遂发生争执。秦王驷却当殿下令,搁置争议,不许再提起此事。   消息传入后宫,芈姝气急败坏地大发脾气:“我就知道张仪竖子,是要与我作对的。哪家立太子不是论嫡庶的?他说什么立长立德立贤,他是什么用意,什么用意!都当我看不出来吗———他不是想扶魏氏的孽子,便是想扶季芈的孽子。”   她一怒之下,将室内的东西砸了个精光。玳瑁等人一边苦苦相劝,一边又要派人守着外头,防着芈姝恼怒之下的话语被人听到,又生是非。如今景氏屈氏皆已有子,女人一旦有了子嗣,忠心便要大打折扣,虽然依旧奉承着芈姝,另一边却向芈月暗送秋波,甚至和魏夫人都未必完全隔绝。   玳瑁劝道:“王后,这只是张仪片面之言。自古立储立嫡,乃万世不变之理,废嫡立庶,哪个国家不动荡?大王英明,必不会做此选择的。”   芈姝跌坐在席上,掩面哭泣,良久,才苦涩地道:“秦楚联姻,若是两国一直交好,我这个王后就做得稳;若是两国交战,我就是夹在两国之中,身受其苦。所以如今张仪就敢欺到我的头上来,甚至连魏氏都想要翻身。”自从秦国得了巴蜀之地,楚军大败,秦楚由交好变成交恶,她的心情亦是大受打击。   玳瑁恨恨地骂道:“都是那芈八子野心勃勃,才会有今日的张仪阻挠。”   芈姝心情更坏,拍案道:“如今还说这些做什么!我听说大王能得巴蜀,皆是因为她献上的计策。如今你看宫中有多少人去奉承她,她若是以此相压制,我的荡,我的荡可怎么办……”   玳瑁亦知芈姝的忧心,她想,那个计划如今倒是可以说出来了,当下缓缓地道:“王后勿忧,您毕竟还有一个母国……”   芈姝苦涩地道:“那又有何用?楚国如今大败,我在大王面前也底气不足了。”   玳瑁却道:“您忘记了,您还有一位宠爱您的母后,她的手中,还有芈八子的人质呢!”   芈姝呆了一下,忽然想起:“你的意思是……”是的,芈月还有一个弟弟,如今便在楚国,在楚威后的手中。   一想到这里,芈姝的眼睛亮了一下,迅疾又黯淡下去:“那又有何用?她的亲生儿子,难道不比她的弟弟重要?”将心比心,若有人拿在楚国的楚王槐与她的儿子嬴荡教她做选择,她几乎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嬴荡。   玳瑁却冷笑道:“王后不知,公子戎定是芈八子软肋。您可记得,当日魏夫人抓了魏冉那个野种,便能要挟住她,更何况公子戎是与她自幼一起长大的?再说,她要扶她儿子上位,是千难万难。她若敢不听从王后之意,那便立时教她尝尝什么叫痛,什么叫悔!”   芈姝想着自己与芈月之间的恩怨,到了最后,还是点了点头。反正此事自己进退无忧,芈月若是屈从,便是自己赢了,芈月便是不从,损失的痛的悔的,也是芈月自己。   这一日,芈月正走在廊道上,迎面看到芈姝从另一头走来,忙退到一边行礼让道。自从嬴稷和嬴荡交恶,她见到芈姝便绕道而行,椒房殿若有事,她亦托病推辞。   此事芈姝心中有数,每每见了她,亦是一脸的冷色。若是狭路相逢,芈月就会迅速避让,而她也会目不斜视地疾走而过。   不想今日两人相逢,芈月避到道边,芈姝却不像昔日那样径直而过,反而停了下来,看了看芈月,忽然笑了:“妹妹好久不见,如何与我生分了?”   芈月只当自己听错了话,一抬头,便看到芈姝微微扭曲的脸。她极不情愿地说出这样的话,偏生脸上还要挤出故作亲切的笑容来。她一生顺遂,需要做出这样表情的时候太少,未免不太熟练,显得僵硬无比。   芈月心中暗叹,不晓得她心里打什么主意,却不想与她多作纠缠,只微笑道:“王后主持后宫,忙碌异常,妾身无事亦不敢打扰。”   芈姝向后扫了一眼,众侍女会意,退后一步,独留玳瑁于身边。她走到芈月身边,拉起她的手,笑道:“这是什么话?你我本是亲姊妹,便是无事,闲来聊聊家常也好。今日天色甚好,妹妹不如陪我走走……”   芈月无奈,心中却提高了警惕,笑道:“既是王后有令,妾身自当奉陪。”   两人并肩缓缓地走着。自远处看,两人均是面带微笑,低声絮语。不知情的人,还会以为她们在讲极要好极亲密的私语。只是她们的对话内容,却恰恰相反。   芈姝轻笑道:“这些日子,我时常想起我们在高唐台的时候。那会儿你和茵姊不和,每次皆要我来调停。我那时候,多半都是护着你的,惹得茵姊老是说我不公平。”   芈月淡淡地道:“小时候的事,妾身已经不太记得了。”   芈姝“哦”了一声,又道:“那你……是否还记得莒姬,记得你的弟弟子戎呢?你不会跟我说,也不记得了吧!”   芈月的手在袖中骤然握紧。她微低下头,以掩饰自己眼中的怒意杀机。   芈姝果然把来意亮明了,这是要拿莒姬和芈戎要挟她吗?但她脸上表情不变,依旧淡笑着:“唉,女人有了孩子,这颗心便全在自己的孩子身上了。”她话锋一转,又笑道:“不过子戎是楚国公子,自有王兄、令尹等人照应,便是宗族,也不会不管他的,我多操心也是无益。”话语中,亦是隐隐拿宗族警告了芈姝一下。   玳瑁见芈姝噎住,忽然笑着插嘴道:“威后如今也老了,大王王位安稳,她自是放心得很,只是还念着我们王后,日夜挂心。任是天大的事,也没有比我们王后更重要的了。”   芈月亦听出她的意思来,不由得笑了,轻蔑地看了玳瑁一眼:“傅姆原是个奴婢,竟不知道这下头的人,也是势利得紧。人老了,有些话,就未必管用了。”   芈姝听了这话,不禁恼怒起来,口不择言道:“那可难说,他如今在军中,须知刀剑无眼……”   芈月的声音顿时变得冰冷:“王后慎言。帝子王孙,哪个不是军中磨炼出来,哪个不是在沙场上立功授爵的?远的不说,就说大王的诸子,公子华如今在军中,公子荡将来亦要入军中。孔子曰: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芈姝大急:“你敢?”   芈月忽然笑了:“我自是不敢的,敢做这种事的人,得有包天的胆子。若是机事不密,定会惹来翻天的祸。将来王兄的诸子皆要入军中历练,这些人,皆是不同母亲所生。有令尹坐镇,军中若出了这事儿,我倒不知,有谁敢替威后、替王后担起这责任来?”   楚国军队中若有人敢替楚威后做这个手脚,身为宗族之首和百官之首的昭阳能够活吃了他。   芈姝欲发作,又强抑着心头怒火。她知道今日不能硬来,心念转动,忽然笑了:“是啊,我楚国立国数百年来,倚仗的是宗族同心,岂能自相残杀?妹妹是知道进退的人,自然明白。如今子戎年纪不小了,我听说他也立了不少战功。我在宫中,多得妹妹相助,母后若知,定会十分高兴,让王兄给他封爵,赐他封地。如此,也可圆满了莒夫人的心愿,不是吗?”   芈月的脸色也渐渐变得和缓起来。她忽然向芈姝深深行了一礼,看着芈姝笑了:“那实在要多谢母后和王兄对戎弟的照应,也多谢王后的特别关心。”   芈姝倒是愣了一愣。不想她自己态度放软,芈月倒变得好说话起来了。但她毕竟也已经过这么多年历练,成熟了不少,当下反应过来,忙笑着将她扶起:“妹妹说哪里话来,我们原是一家人啊!”   芈月笑盈盈道:“是啊,我毕竟人单势孤,若是戎弟得封地爵位,我也可以进退有据,再为子稷谋求一个好封地,就再也没有什么可求的了。”   芈姝终于放了心,笑道:“妹妹果然是聪明人……”   两人就这么带着笑容,携手并肩共行,直行到分岔路上,这才依依不舍地分了手。转身之时,她们各自都松了一口气,生怕自己刚才和对方谈得太过甜蜜,对方会请自己到她的宫殿再“小坐片刻”。   女萝一直默不作声,跟在芈月身后。直至进了常宁殿,她方欲说些什么,嬴稷便已迎了上来。芈月笑着和儿子嬉戏片刻,直至傅姆将孩子带了下去,她才更了衣,倚在凭几上叹了口气。   女萝屏退侍人,走到她的身边,为她按着肩膀。芈月的肩膀依然硬得僵直,女萝按了十余下,这才慢慢地松弛开来。   女萝方敢问她:“季芈,您真的就此退让臣服了?”   芈月忽然笑了,瞟她一眼:“你这是什么话?她是嫡我是庶,她是尊我是卑,这么多年,我不是一直在退让臣服吗?”   女萝一时语塞,转念又笑道:“这自是正理。只是王后不以道理服人,却以公子戎为要挟,逼您退让……这,奴婢不明白,季芈难道就肯屈服于这种下作手段不成?”   芈月闭了眼睛,放松肩膀由着女萝按摩,轻声道:“我一直以为,她跟她母亲不是一样的人,现在看来,我真是太过天真了。她在骨子里跟她母亲是一样的人,唯我独尊,视他人如草芥。素日里看不出来,可一到关键时候,她心底里的东西还是会浮现出来。”她说得很轻,很慢,但女萝听着,却不由得从骨子里发寒。芈月这样的性子,她是再清楚不过,若是将她逼到无路可走,那便是玉石俱焚了。   但想到芈月目前的两难处境,女萝自己想了想,还是无解,只得问道:“只是,莒夫人和公子戎在楚国,您怎么办呢?”   芈月轻叹:“我以前一直顺从王后,妥协让步,不仅是因为身份所限,也是因为母亲和戎弟在楚国,是她手中的人质。可是没想到,这宫中并不是靠忍让和妥协就能够周全的,我最终还是成了她的眼中钉、肉中刺。”   女萝想了想,还是道:“奴婢明白,季芈今日不理会她的要挟,却故意对她的示好表示顺从,想是为了麻痹她。是不是……想找个机会,把公子戎接回秦国来?”   芈月失笑:“你也忒天真了。她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就一定有防备,接是接不了的。”   女萝焦虑地道:“那,我们要不要告诉大王?”   芈月的脸顿时沉了下来,冷笑一声:“告诉大王,又有何用?便是接了公子戎回来,她依旧是王后,我依旧是八子。”她翻坐起身,冷冷地道:“女萝,你要记住,在宫里头,要学会打落牙齿和血吞。你受的委屈若不能令你翻身,那么诉说就是多余和浪费,是自取其辱,甚至是种下祸根。”她抬头看着窗外。此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月亮刚刚升起,月光斜照在她的脸上,她轻轻道:“君王之光如日月,能普照众生,可是一堵墙就能挡住这光芒,让你永远活在黑暗之中。如果大王有心,不会不知道我的苦、我的顾忌,可是他不出手,就是不希望乱了后宫的平衡。大王的心思在天下,不在后宫。所以后宫的妃嫔对他来说,只不过是可有可无的存在。他不会为了我与王后失和,更不会为了我向楚国讨人。他愿意费心保护他的子嗣不被暗算和杀死,却不在乎他们是不是受人欺负,是不是受人伤害,是不是暗夜哭泣。他也不在乎后宫妃子的亲人是死是活……”   女萝闻言大恸,哀伤不平地叫道:“季芈!”   芈月淡淡地道:“可是这些他认为不重要的事,对我来说,却是比什么都更重要。子稷、小冉、戎弟,我想保住我爱的所有人,就不能指望君王帮我做到我想要的一切。何况,如今正是关键的时候,我若是不能凭自己的能力取胜,事事只想求大王做主,那就是不战而败了。”   女萝问:“那,怎么才叫战啊?”   芈月冷笑:“我知道在这宫里,人人都要争,可是她们却不明白,争什么都不重要。封八子、封夫人,又有什么区别?都不是王后,阶位的区别有什么意义?母亲也曾封夫人,可父王去后,能保住她的不是封位,而是她的机巧手段。我娘便是……”她险些说到向氏,硬生生忍住,冷笑一声道:“这种封位,在君王还活着的时候,就不比君王的宠爱更有效。君王若不在了,更保不住别人会对你下毒手。”   女萝不解:“那,不争位分,还能争什么?”   芈月缓缓站起,负手而立,不怒自威:“善战者不争一城一地之得失,争的是最终的胜利。燕雀争的是在一个草窝里谁吃到的更多,却不晓得一阵大风刮过来,连那个草窝都保不住。而鲲鹏不争不斗,努力让自己变得强壮,能飞得更高,游得更远,它们的天地广阔无限。”   女萝道:“奴婢不明白。”   芈月道:“这个世界上,凡事并不只有别人给你规定好的路可走。就像我曾经面临过的情况那样,王后要我替她夺回主持后宫的权力,魏夫人抓了小冉要我离开宫廷,可我选择了第三条路……”   女萝已经有些明白了:“季芈是不打算进,也不打算退,而要选择第三条路?”   芈月点点头,道:“天黑了,点了灯烛来。”   女萝连忙点亮安放在四处的灯树,见芈月走到几案前,忙又取了两只灯奴点亮,送到几案前,芈月却已经伏案在地图上研究了。   女萝瞄了一眼,大惑不解:“季芈,您如何在此刻看起地图来了?”   芈月的手一寸一寸在地图上丈量着:“我在看一个地方。”   女萝问:“什么地方?”   芈月道:“一个可进可退的地方。”   女萝顺着她的手势看过去。这些时日她服侍芈月,自然也已经十分熟悉此处了,诧异道:“巴蜀?您看巴蜀做什么?”   芈月嘴角带着一丝神秘的微笑:“巴蜀占据天险,易守难攻,西接秦国,东接楚国,而且水土丰美,盛产粮食和丝帛。若是巴蜀能够成为子稷的封地,可以为大秦每年供应大量粮食,成为大秦的倚仗,同时又很难被人替换。而且巴蜀与楚国水路相通,只要子稷封在巴蜀,就算将来有一日……王后也不敢对我下手。而且我还可以跟着子稷去封地,经营巴蜀,自成天地。不仅如此,我还会有更多机会派人去楚国,让戎弟脱离控制,回到我身边来。”   女萝道:“那,别的地方呢?”   芈月道:“大秦推行商君之法,各宗族的封地都在逐步缩小,而且封地大多在边境。在西北有义渠,在东有魏国和韩国,在南有楚国,都是争战之地,很容易成为战争的前线,可以被君王用战争的名义把封地上的人和财物消耗光,再被收去封地。只有巴蜀是新并吞的,需要人去镇守安抚,数十年以内,封君的地位不会有太大的变化。而只要给我数十年,我就会让巴蜀一个国中之国,可以与咸阳相抗衡。王后纵然成了大王的母后,也对我无可奈何。”说到最后,芈月的眼神也变得狂热起来。   女萝只觉得她句句俱是深思熟虑,疑惑地抬头看着芈月:“季芈,你、你这是真的要退了吗?”   芈月手按在地图上,沉声道:“这是退,也是进!进可攻,退可守!”   女萝却仍然没有明白过来:“您……就这么放弃了吗?”   芈月看了看女萝,没有说话,只是淡淡一笑。   女萝仍然未能从芈月忽然的转折中清醒过来。她是芈月的心腹,这些日子,她看到了秦王驷的宠爱,看到了张仪的怂恿,也看到了唐夫人等妃嫔的默默示意,亦看出了芈月的心动。此时芈月的转变,反而令她迷惑了。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口,只是嗫嚅道:“可是,巴蜀穷山恶水,季芈您带着年幼的公子稷,如何去管理一个曾经的国家?”   芈月负手而立:“为什么不能?我虽然身为女子,困于宫墙,失去高飞的双翼,但我可以培养出自己的双翼来,高飞千里。”   女萝迷惑不解:“双翼?”   芈月微笑,镇定地说:“子稷、小冉,就是我的双翼。”   女萝一脸不明白地出去了,芈月却坐了下来。她忽然觉得,今日之前的自己,是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在今日之前,她被迷惑着、推动着,心却是茫然的。君恩是多么微妙的东西,不曾示于口,只有暗示,只有若有若无的戏谑之言,她如何敢把这个当成至宝?没有探明君王真正的心意,便是有再多的筹码,她又怎敢全部押上?   可是,就因为这种若有若无的可能,她已经成为别人的眼中钉、肉中刺。她便是不争,也不会拥有更安全的处境。难道,她只能争,只能斗吗?   她痛恨这种被人安排的命运,这种前途未知就被安排成斗鸡的命运。   她从来就不是魏夫人那种女人,也从来不愿意做那种女人。那种女人,她在楚宫看得太多,也能一眼看透那种人的手段和命运。   她想,她得自己逼对方亮出底子来;或者,给自己安排好一条不做斗鸡的退路。   进,要进得明明白白。退,也要退得从从容容。    第十六章 诸子封   一夜过去,秋色满园。芈月走在园中,闻着金桂飘香。秋花虽然不如春花繁多,但一路所见,木槿、菊花、雁来红、蜀葵等竞相开放,衬着几树枫叶,色彩缤纷,显得格外艳丽。   芈月便指了几枝,笑着叫女萝各采了几束来捧着,说:“待回到常宁殿中,可插瓶赏玩。”   正走着,芈姝迎面而来。   昨日是芈姝候在芈月素日行走的路径上去堵她,今日却是芈月候在芈姝素日行走的路径上去堵她了。   芈姝骤见芈月,一时还反应不过来,又惊讶又无措,不由得愣在那儿了。   玳瑁见芈月已经上前见礼,芈姝还未反应过来,忙推了推她。芈姝回过神来,慌乱道:“妹妹不必多礼。”   玳瑁低声提醒芈姝道:“王后,何不请芈八子到前面坐坐?”   前面正有一处赏菊的小台。芈姝反应过来,眼睛落到芈月肩头的花瓣上,又看到女萝手中捧着的花束,忙笑道:“近日宫务繁忙,今日秋光正好,还是妹妹有闲心。”   芈月笑道:“我不比王后忙碌,自然多了些闲心,能陪王后赏花,自然是乐事一件。”   两人便入小台落座。这小台并不甚大,只可供两人落座,玳瑁、女萝在后面服侍。   芈姝看了芈月神情,心中诧异。自己昨日威胁利诱,只道对方必是辗转反侧、惶恐矛盾,不想今日见她却气色极好,甚至还有闲心赏花折枝,不由得道:“妹妹今日倒是很自在。”   芈月道:“我比不得阿姊。子稷如今也大了,我也管不了了,只能闲下来了。”   芈姝道:“妹妹今日寻我,可是有事?”   芈月没有回答,却反问了一句:“王后昨日找我,可是听到了什么风声?”   芈姝一怔,转看玳瑁,玳瑁便点头示意她可说出真相来,正好也试探芈月用意。当下芈姝便道:“妹妹可曾听说,张仪在朝堂上向大王进言,储君当立长立贤,意在推举……”   芈月漫不经心地截断了她的话:“阿姊是说,他又想推举公子华吗?”   芈姝惊愕地看着芈月,忽然笑了,这回是真的放下心来了:“妹妹真是心宽,难道就……”难道就没有想到自己身上来?   芈月微微一笑:“这是自然,公子华居长,且张仪曾经同公子华共伐魏国,有军旅之谊嘛。”   芈姝本就有一半疑心魏夫人,听了这话,顿时信了十分,不由得后悔昨日匆忙找芈月进行要挟,既失身份,又落下乘。且自打死那两只小貔貅后,芈姝自觉占理,见芈月记恨,更加气愤。这次自己又不得已先拉下来脸对她开口,更觉得丢脸。   但终究这一步已经迈出,丢脸便丢脸了,更重要的是芈月所透露出来的示好之意。此时既是立太子的关键时刻,便不可多树强敌。她忍住心头的不适,当即笑道:“难得妹妹听了这个消息如此镇定。”   芈月淡淡地道:“事不干己,己不劳心嘛!”   芈姝心中更是不爽,心生一计,笑吟吟试探道:“如此,请妹妹再帮我做个中人,送五千金给张仪,让他改口可好?”   芈月摇头失笑:“王后真是慷慨。臣妾却以为,不能助长张仪这种习气。   他若是缺钱了就放出此类风声,王后难道能倾尽财物去满足他的胃口吗?”   芈姝越来越疑惑,更弄不清她的想法,问道:“那你还有什么办法?”   芈月微微一笑:“妾身倒有一计,愿献于王后。只是此事出我之口,入你之耳,唯此二侍人知之。王后可信得过身边之人?”   芈姝看了玳瑁一眼,道:“我自然是信得过傅姆的。”   玳瑁被芈月一张口贬作与女萝这个她看不起的小女婢一样的“侍人”,心中大是愤慨,却只得忍了下来,道:“奴婢誓死效忠王后。”   芈月笑了笑:“我的侍女,我亦是信得过的。”   女萝也忙道:“奴婢誓死效忠芈八子。”   芈姝见其如此郑重,只觉得心痒难耐,忙问道:“妹妹要献什么计?”   芈月笑道:“与其扬汤止沸,不如釜底抽薪。依我看,王后和那些妃嫔没完没了地在大王面前争太子位,倒不如早些把公子们的名分定下。”   芈姝眼睛一亮:“怎么说?”   芈月说出了四个字来:“提前分封。”   芈姝似有所悟,方欲叫好,却见玳瑁微一示意,便抑住心头快意,继续追问详情:“提前分封?如何提前分封?”   芈月心中冷笑,索性一一解释:“通常诸公子受封,要么在冠礼以后,要么在先王驾崩之后。为了争几块好的封地,还经常争斗不休,甚至会被削减封地。大王后宫子嗣繁盛,现在有了二十多位公子。这些公子,若有受宠的母亲,或者还能够得些好封地;若是母亲地位卑下不受宠,怕是将来谋条出路都难。王后不如上书大王,在万寿节前为这二十几位公子提前分封,还可以多关照一下母亲卑微的公子们,为其多谋些好处。如此一来,人人都会赞颂王后的贤德,岂不是上策?”   芈姝思索片刻,迟疑道:“你的意思是,把诸公子先分封出去……”   芈月微笑着鼓励道:“王后英明,只要把诸公子都分封出去,只剩下公子荡,就算他没有立刻被封为太子,也会成为大家心目中的储君。”   芈姝忽然大笑起来,笑着笑着,笑出眼泪来。她伸手拍着芈月的肩头,这次是衷心地表示友善:“好,好,妹妹,真有你的。你放心,你若不负我,我也必不负你。”   次日,秦王驷便接到了王后上书,说诸公子年岁不一,生母出身地位荣宠不一,但皆是大王之子嗣。恐有倚其年长、倚其母族、倚其荣宠而得封地厚,而年少微贱者无人为之执言,因此建议借秦王驷四十五岁的万寿之期,为诸公子分封藩地。   秦王驷接到这封上书,想了很久,却猜不出是谁的主意,让王后出此一招。他索性将这封帛书抛于案上,对缪监道:“请樗里子进宫。”   樗里疾接到通知入宫,先看了王后这封帛书。看完之后,他心头一块大石落地,赞道:“大王,这是好事啊,王后上此书乃贤德之举。”   秦王驷看着樗里疾,意味深长地道:“是啊,不管是谁让她开了窍,总归是一件好事。”   樗里疾想起日前君臣对话,当即试探道:“若是王后能够稍补公子荡之不足,母子相辅相成,大王当也放心了。”   秦王驷不答,却转了话题:“你是大宗伯,主管宗室事务,这二十多位公子的分封之地,就由你来做个方案吧。”   樗里疾一怔,不想秦王驷竟然答应得这么快,当下便小心翼翼地试探道:“那,诸位公子年纪不一,功劳不一,此番都一齐分封了吗?”他想试探的是,公子华、公子稷、公子壮这三人,都要分封吗?   秦王驷看了樗里疾一眼,漫不经心地挥手:“横竖这些人将来都是要分封的,索性一次议定罢了。”他顿了顿,似有所悟,笑道:“想必你是想到那些年幼的公子未立军功,恐封地小了,将来立了军功不好办。那便给他们的封地周边留些余地,待真立了军功,再加封吧。”   樗里疾见秦王驷不语,只得低下头接了缪监递过来的地图和名册。手中的分量似有千斤之重,他额头冷汗流下,恭敬地道:“是,臣弟遵旨。”   樗里疾在宣室殿中这一番出来,手里便捧了地图名册。这一幕自然瞒不过有心人,当下宫中便飞快地传开了流言。   张仪闻讯,急急来寻芈月,问她:“季芈可知,大王召樗里疾,欲分封诸公子?”   芈月点头:“知道。”   张仪急问:“季芈可有打算?”   芈月不答,却转过话题道:“此番并吞巴蜀,后续扫尾之事也差不多了吧。想来接下去大王会派人去接管巴蜀。我看到有个叫李冰的大夫上了一道奏折,说是想在都江一带兴修水利,不知道张子以为如何?”   张仪急了:“这时候,季芈还说这些做什么?”   芈月却依旧微笑,道:“大王亦同我说过,若能在都江之上兴修水利堰渠,自然会让粮食产量大为提升,功在当下,利在千秋。只是巴蜀虽然富足,但大秦久战贫瘠,中枢财力不足,欲以巴蜀之财力填补空缺。若是兴修都江水利,则不知道要投入多少人力物力,张子认为,李冰这个设想,行得通吗?”   张仪是何等聪明的人,虽然一时未曾想到芈月用意,但原来气急败坏的神情却还是平静了些。他知道芈月既然不肯接他的话,此时是逼不出来的,当下便顺着她的话题道:“司马错将军一直对巴蜀十分感兴趣,说只有治理好巴蜀,大秦才有底气争霸天下。他自请去镇守巴蜀,还要带上李冰等人。”   芈月微微一笑:“那大王有没有说过,要将巴蜀分封给宗室?”   张仪顺口回答:“朝中建议,我们此番巧取巴蜀,人心未稳,还是应该立原来的蜀王子弟为王,作为一个象征安抚人心。不过这也是权宜之计,待到巴蜀人心稳定,我们有足够的掌控能力,自然就要分藩宗室,以利千秋万代。”他说到这里,忽然似有所悟。他看着芈月,慢慢地张开了口,指着她,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显出平生极难得的蠢相来。   芈月微微一笑,没有再说,她知道张仪已经明白了。   张仪看着,有些不能置信又有些不甘心。他想开口说什么,可最终还是叹了一口气,没有说。   芈月倒是诧异了:“我以为,张子会劝我。”   张仪看着芈月,眼中精光闪烁,忽然笑了:“我如今才知道,王后的上书,是谁教她的。”   芈月微笑:“知我者,张子也!”   张仪却气愤地一甩袖子:“不,我不知你。我宁可从不知你。”他转身就走。   芈月看着张仪的背影,心中暗暗叹息一声。只是有些话,如今她说不得,只能在心底暗暗抱歉。   张仪走了两步,却又止步,转头对着芈月冷笑道:“有些人,我劝是劝不动的。季芈,只有当现实给您重重一击,才有用。”说罢,他再不回头,大步而去。   王后这一封上书,惊动的不止张仪。   披香殿内,魏夫人狂砸室中器物,怒不可遏:“提前分封,就这么想把我的子华给踢出局去吗?孟芈这个贱人,简直是做梦!”   侍女采薇在一旁惊惶相劝:“夫人,您息怒,您莫要高声……”毕竟此时不同以往,魏夫人两度失势,这披香殿中被清洗了数次,外头的人,可未必都是可靠的。   魏夫人来回走着,思索着,恶毒地说道:“孟芈那个蠢货,脑袋里没有半两墨汁,她绝没这个脑子,更没这个器量。哼哼哼,她要有这个器量,根本不会跟我纠缠到今天。这是谁的手笔呢?谁呢?谁要与我作对?这封上书,明明白白,便是要断我子华后路啊。”   见她狂怒之下,一脚踩住脚下杂物,差点一个踉跄,采薇忙上前扶她坐下,却是一个字也不敢再说了。   魏夫人坐下来,按着太阳穴沉思起来。孟芈为什么这个时候提分封?若只是要对付子华,为什么是这个时候?子华现在正在与齐国交战的前线,并没有什么事足以刺激到王后,令她做这件事。而且,以王后的脑子,也想不出这招来。那么,是谁刺激她在这个时候行动,又是谁为她出了这个主意?   想到这里,她抬头问采薇:“最近朝堂上,或者后宫中,发生了什么事吗?”见采薇有些迷茫不知重点,她又说了句:“与公子荡有关,或者是与王后有关的事。”   采薇想了半日,忽然想到一事:“奴婢听说,前些日子大王宠爱公子稷,看公子荡横竖不顺眼。朝中甚至还有人说,大王有立公子稷为太子的心思。”   魏夫人嗤之以鼻:“子稷还只是个毛孩子,就算大王有废嫡立庶的心,没理由放着居长有军功的子华不立,去立一个还看不出将来的孩子。”   采薇又道:“奴婢还听说,前些日子,公子荡与公子稷争执,公子稷的小貔貅抓伤了公子荡,大王还偏袒公子稷,说公子荡不友,王后气得去把芈八子的小貔貅给打杀了。芈八子与王后因此不肯说话了。”   魏夫人不耐烦地摆手:“这种小儿相争,简直不知所谓。”   采薇想了想又道:“公子荡那日还打了公子稷,却正好被魏冉将军看到,教训了他一顿,恨得公子荡如今天天去举大鼎练力气,想要自己打败魏冉呢。”   魏夫人“嗯”了一声,沉吟道:“她们的儿子不和,将来公子荡若继位,恐难相处。所以王后想提前分封……不对,以季芈的能力,她有的是手段来阻止王后的图谋,可她却没有动手,倒也奇了……”   采薇建议:“夫人,那要不要挑动芈八子,和夫人一起阻止这件事?”   魏夫人摇头道:“来不及了。如今王后的上书已经放到大王的案上,就算挑动季芈出手,也没有那么快,而大王做决策却是数日即就的事。分封令一下,子华的终身就被注定了。”   采薇急道:“那,我们应该怎么办?”   魏夫人皱着眉头,苦苦思索:“奇怪,王后上书,明明是针对季芈,她为何没有丝毫举动?”又问采薇:“芈八子近日有何举动?”   采薇想了想,又道:“王后上书之后,季芈曾见过相邦。”   “张仪?”魏夫人诧异,“那张仪近日有何异动?”   采薇便只能摇头了。   魏夫人喃喃道:“难道张仪会在最后发难?还是季芈另有办法?”   采薇忽然想起一事来,道:“奴婢想起来了……”   魏夫人立刻问她:“什么事?”   采薇迟疑地道:“奴婢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亦是觉得,此事不太可能。”   魏夫人暴躁地骂道:“你舌头被山魈吃了吗?吞吞吐吐做什么?你又能辨别什么了?该不该讲,我说了算!”   采薇只得道:“之前有人说,在菊园看到王后和芈八子一起赏菊,两人还相谈甚欢。”   魏夫人沉默片刻,似在想着什么,忽然又问:“是哪一日?”   采薇仔细想了想,道:“便在王后上书前几日。”   魏夫人失声:“难道是她给王后出的主意?”她转而又沉下了脸,思忖道:“可是,她明明已经与王后交恶,为何又要向王后献上此计?莫不是……她并没有夺嫡之心,只是想为儿子争个好封地?是了,必是这样的。”她相信自己是很了解芈月的,芈月并没有多少竞争心,甚至也没有多少可以与她们一争的实力。自己的子华,已经在军中拥有势力,而芈月的子稷,还只是个未出宫门的孩子。她的背后有魏国的支持,王后的背后有楚国的支持,芈月的身后有什么?所以,她只能认输,甚至还怕受王后猜忌,于是便献上此计,来向王后证明她是没有野心的人。想到这里,她不禁恨恨地用手击案:“岂有此理,你没用,还想将我儿也踩下来表忠心,做梦!”   魏夫人一言不发,脸上的神情变幻不定,右手手指一根根扣下,似在一件件事地分析着,计算着。   过了一会儿,她忽然笑了,笑得十分诡异。她斜看采薇一眼:“你说,若是一个男人,知道他的姬妾对他没有信心,他会怎么做呢?”   采薇打了个寒战,连忙摇头。   这几日菊花开得正好,秦王驷喜欢在处理完政事之后、夕食之前,于菊园中赏花散步。后妃们都服侍了他十余年了,知道他的性子,无人敢去装作“巧遇”而自讨没趣。便是自己要赏花,也避开了这个时间段。   因此,秦王驷在菊园中慢慢踱步,看到魏夫人自小径走出,心中不禁暗暗一叹。   魏夫人手提花篮,篮中大半是菊花。她抬头见到秦王驷,连忙行礼道:“臣妾参见大王。”   秦王驷知道分封诸公子之事提出后,必有异动,头一个不甘心的便是魏夫人。只是看到她这般出来,他也觉得诧异,暗道她果然是急了。他面上不显,淡淡一笑:“魏氏,是你。你这是在做什么?”   魏夫人却一手扶头,娇弱不胜地道:“臣妾一直有头疼之症,听说用这种黄花煮汤喝会有缓解,所以来采摘。”   秦王驷见她容颜憔悴,这几年来,她也老多了,心中有些怜惜,闻言便问:“你手下尽有服侍的奴婢,再说太医院有的是制好的药材,何须你亲自来采摘?”   魏夫人却一脸隐忍,道:“臣妾如今虽然名为夫人,却已经失去大王的欢心。太医院的药材也不好再三去要,奴婢们采摘,臣妾怕她们手脚粗笨……”   秦王驷微愠道:“怎么,有人敢怠慢你吗?”   魏夫人笑道:“人情冷暖,这也是常有的事。臣妾到今天这把年纪,已经不在乎了。”她言语之间,透着淡淡的无谓,解释道:“臣妾并不是诉苦,也不希望大王为此问责。其实,臣妾长日无聊,也能借此走动走动,聊度时光罢了。”   秦王驷听了她这话有些意外,面上却是欣慰:“哦,难得你看得开,这倒是好事。”   魏夫人看了秦王驷一眼,忽然笑得云淡风轻,做出一副万事看穿的样子:“臣妾一直很愚钝,到今天才有些领悟。倒不及季芈妹妹,早早就能看开。”   秦王驷忽然失笑,她果然是有意图:“哦,季芈?你说芈八子?”   魏夫人亦知秦王驷是怎么想她的,他想她必会想尽办法,以哀求、以诡计,要让子华留在咸阳,或者是揭穿某个王后的阴谋之类的吧。可是大王,你了解我,却不知道,我也同样了解你啊。而且,我比你更了解芈八子。   想到这里,她心中微酸,强抑下情绪,才笑道:“是,是芈八子,她早就跟臣妾说,后宫之争她是看不上的。宫中是一片困死人的地方,若能够展翅高飞,远离宫廷,才是她的理想。这话臣妾以前不懂,现在倒懂了。”   秦王驷“哦”了一声:“是吗?你懂得了什么?难道你也会懂这样的心态?”   魏夫人郑重朝着秦王驷行了一礼,道:“听说大王要提前分封诸公子,臣妾倒有一个请求。”   秦王驷谨慎地看着魏夫人,徐徐道:“哦,什么请求?”   魏夫人垂首道:“臣妾如今在宫中也已经心如死灰,若是大王分给子华一块封地,臣妾想请求跟着子华去封地,不知大王可否允准?”   秦王驷听到此言,眯了一下眼睛,观察着魏夫人的神情。   魏夫人低下头,额头冷汗渗出。她终究是有些心虚,偷偷看了秦王驷一眼,却看到他的目光如同刀锋。她承受不住秦王驷目光的威力,跪了下来。   过了好半晌,她只看着地上秦王驷的赤舄,却不敢抬头,生恐一抬头,教秦王驷看出了她的目的来。过了半晌,才听得秦王驷淡淡地道:“待寡人百年之后,你自然可以跟着子华去封地受他奉养。”   魏夫人心头大石落地,伏地道:“妾惶恐。”她伏在地上,看着秦王驷的赤舄移动,转身远去。   魏夫人拭了一把冷汗,长长地吁了口气。看着秦王驷远去的背影,她的嘴角一点点、一点点翘了上去,最终,露出胜利的笑容。   夕阳西下,映着满园秋花,金灿灿的一片,十分艳丽。   她素来爱春花之灿烂,如今看来,秋花却有经霜之美啊!   秦王驷自菊园回来,不动声色地回了宣室殿,依旧如往日一般展开简牍,看臣下的奏报。只是越看,他越觉得心浮气躁。他往日处理公文是极敏捷的,今日却心神不定,脑子里老是有一点杂乱的思绪跳动着。他索性放下竹简,站起来在廊下慢慢踱步。   缪监如往常一般,跟在秦王驷的身后,距离三尺。   风吹着廊下的铜铃,发出清脆的响声。   秦王驷眯着眼睛,看着远方。宣室殿是极高的,从殿后望去,整个后宫他都一览无余。   魏夫人的话,他一个字也不相信。芈八子如何会同魏夫人说心里话?魏夫人是到死都不会放弃争权夺利的人,怎么可能淡泊自退?他太了解魏琰,她这一辈子,就只会争、争、争。争得头破血流,争得一败涂地,犹不肯罢了争心。她亦知道,自己不会相信她会息了争心。她同自己讲这番话,绝不是为了表白自己,而是为了把芈八子的用心告诉他。   那么……   秦王驷忽然站住,转身问缪监:“连魏氏都晓得想方设法来向寡人求情,那么芈八子为什么没有来向寡人求情呢,难道她不怕寡人将子稷也分封出去?难道这易储传言甚嚣尘上,她就真的不曾有企图吗?”   缪监轻声提醒道:“大王曾答应过芈八子,若得巴蜀之地,会允她一个请求。”   秦王驷哈哈一笑:“不错,不错,所以她这般镇定,不愧是……”他笑到一半,忽然停住,内心却有些惊疑不定,转身重新朝着来路走了几步,又停住,问缪监:“你说芈八子是会向寡人请求,将子稷留下来吗?”   缪监一怔,恭恭敬敬道:“大王圣明,老奴……委实猜不出来。”   秦王驷定定地看了缪监一眼,忽然道:“你现在就去查一查,向王后献计,让她向寡人上书的人是谁……”缪监忙应了一声,正要退下,却听见秦王驷在他退下的时候,忽然又轻飘飘地说了几个字。他心头剧震,再不敢看秦王驷一眼,连忙退下。   一直退到殿外,围墙挡住了里面的视线,缪监方才举袖,擦去额头的汗珠。   秦王驷最后说的六个字是:“是不是芈八子!”   过了数日,樗里疾入见,呈上地图和竹简,向秦王驷禀报:“大王,诸公子的分封之地,臣弟初步拟了这个方案,还请大王示下。”   秦王驷接过来,看了一下,笑问:“嗯,为何只有名册和封地之疆域,却没有拟定谁分封哪里?”   樗里疾忙道:“此乃君王之权,臣不敢擅专。臣只能依诸公子的人数,列出秦国还未分封的地块,请大王定夺。”   秦王驷点了点头,笑道:“是了,近日寡人诸子,恐怕免不了上门骚扰你吧。”他知道,樗里疾主管分封之事,他那一堆儿子中不管是对王位有企图的,还是没企图的,都会轮番派人去找樗里疾,或询问,或请托。眼见着樗里疾整个人都似瘦了几斤,他忙安慰道:“寡人知道你的为难之处,就不勉强你了。这众口难调啊,连寡人都一时难以决断。”   樗里疾拭汗,却笑道:“臣不敢,虽然有些争议,但终究只是口舌之争,争多争少而已。皆是太平之争,倒是好事。”   见他说得诙谐,秦王驷哈哈一笑:“不错不错,太平之争,确是好事。”   当下两人摊开地图。这图是樗里疾用这段时间重新制就的,上面皆是一块块目前还未划出去的封地,秦王驷便指着几处道:“嗯,这块地处于魏赵之间,可以给子华;嗯,这块地,给子封;这里,给子恽……”   樗里疾在一边,拿着竹简记录秦王驷说的话。   秦王驷的手划到一处新地,停住道:“巴蜀乃新征服之地,虽然地域广大,却是崇山峻岭,险恶难治,不能不派封君管理。樗里子,依你之见,应该让何人前去?”   樗里疾看了一眼,便道:“臣建议,封公子稷前去为好。”   秦王驷一怔,看了樗里疾一眼,慢慢地道:“哦,巴蜀难治,寡人以为你会建议派年长的公子前去呢。”   樗里疾正低头记着,一时未看到他脸上表情,待抬起头来,见秦王驷已经表情无异,当下也不在意,只道:“臣以为,巴蜀情况复杂,纵然是年长的公子也未必能够处置得好。公子稷虽然年幼,但这次领兵入巴蜀的主将司马错、监军张仪皆与他的舅父魏冉交好。再加上巴蜀连接楚国,其母为楚人,其另一母舅为楚公子戎,这重关系,正可于公子稷有所裨益。所以臣认为公子稷正是最适合的人选。”   秦王驷看着樗里疾,心中暗叹。自己这个弟弟虽然聪明,但心性耿直,料来奉了自己旨意之后,便不会再受诸公子言语之影响。他能说出这般话来,想来有人早就对他灌输过这套理论了吧。   这个人,是张仪,是司马错,还是魏冉?   樗里疾却感觉到一丝异样,忽然省悟,忙赔罪道:“臣弟僭越了。”   秦王驷反而笑了:“你我兄弟,彼此信任,正当直言无忌。若你也如此拘束,寡人还能听到何人真言?况且,你是他们的叔叔,评议他们,理所当然。”又道:“继续吧,你看子池封在何处为好?”   樗里疾松了口气,当下便又一一指点,又说了数子,秦王驷才道:“今日就先到这儿吧。把这几个名字和封地暂时封存于金匮之中,等议完一起颁旨吧。”   樗里疾应了声“是”,便依言将竹简放入金匮,缪监锁上,封好,放置归档,樗里疾这才退了出去。   秦王驷又继续批阅简牍。直至黄昏,他才如往日一般站起来走了出去。缪监服侍他穿上鞋子,秦王驷慢慢走着。这个时候,他是不要坐步辇的。伏案一天了,正是要走动走动,才好调整身心。   他信步一路走到了常宁殿。缪监看他走的方向,早叫人通知去了。见芈月出迎,秦王驷便摆手道:“寡人也没什么事,便只是信步至此。”   芈月赔笑问道:“那大王要不要在妾这里用夕食?”   秦王驷点了点头。   一会儿,敦盏豆盉等诸器上来,芈月亲手安置。秦王驷却看到窗边摆着的箜篌,便问:“你在弹箜篌?”   芈月笑了:“妾也许久未弹了,前日去库房给子稷找些东西,却看到这个,不觉技痒,便拿出来试了一试。”说着她有些羞涩,“如今也手生了。”   秦王驷手执酒盏,笑道:“这倒无妨。如今只在自己房中,你不如弹给寡人听听?”   这等私房中弹琴歌舞,却是闺房之乐,芈月听了,先红了脸,扭捏道:“妾先跟大王说好,如今我多年未弹,早已手生,若是弹错了,大王不许笑话我。”   秦王驷笑了:“谁笑话你?还不快些弹来!”   芈月便笑着去弹箜篌,秦王驷把玩着酒盏,闭目听着。   果然这琴声听起来不甚流利。秦王驷是极通音律的人,他听得出这不仅是手生的缘故,还因为弹琴者有些心神不定。琴为心声,心神不定,便可于琴声中听出来。   秦王驷笑了笑,却不说话。他半躺在那儿,手指在膝上轻轻按拍。果然过了一会儿,便错了一弦。又过了一会儿,又错了一弦。忽然间“嘣”的一声,就断了一根弦。   秦王驷睁开眼睛笑了:“果然是手生了。”   芈月放下箜篌,红着脸请罪:“大王,臣妾失仪了。”   秦王驷却招手令她过来,道:“过来让寡人看看,你手有没有受伤。”   芈月走到秦王驷身边,将手指给秦王驷看,果然有一滴血痕。秦王驷握住她的手指,吮了一下血痕,安慰道:“还好,还好。是不是这琴弦时间久了没换?”   芈月道:“昨日刚换过呢。”   秦王驷笑道:“想是走神了吧。”似是在为她的失误找理由。   芈月红着脸,低下了头。秦王驷握着她的手温柔地看着她道:“你为何事伤神?”   芈月忙摇头:“妾不曾伤神……”   秦王驷笑道:“便是伤神,也是常情。王后那封上书之后,宫中妇人,便没有几个不伤神的。身为母亲,关心儿子的封爵前程,也是正常。好了,今日寡人既到此,你有想说的话,便都说了吧。”   他这般善解人意,宽厚体下,芈月倒有些不好意思了。她想了想,又道:“此番会有子稷吗?”   秦王驷的笑容微微收敛,笑道:“这个,寡人现在不能告诉你。你只消说,你想要什么?”   芈月道:“若是臣妾有所求,大王能答应吗?”   秦王驷失笑:“那寡人总得先听你说出来吧。”   芈月低头思忖片刻,道:“臣妾记得,大王曾经说过,若征蜀得胜,便给我一个允诺,是吗?”   秦王驷收了笑容,点点头。   芈月从秦王驷怀中站起,退后两步,郑重下拜:“臣妾为子稷求封蜀国。”   秦王驷忽然怔住,沉默,一片死寂的沉默。   芈月伏地,没有说话。   秦王驷忽然站了起来,一言不发,向外走去。女萝等侍女吓得跪下,眼睛直视芈月,险些要叫出口来,让芈月去留一留秦王驷,芈月却仍一言不发。   秦王驷走到门口,停了一下,转头看向芈月。芈月仍然保持着跪伏的姿态,一动不动。   秦王驷转头走了。   女萝等侍女伏地不敢动,直至他走远了,才忙上前,扶起芈月。   女萝一挥手,众侍女轻手轻脚上来将食案等物收拾了,俱都退了出去。   女萝见室内无人,方开口劝道:“季芈,您到底说错了什么,如何大王竟会忽然离去?莫不是……”   芈月抬手阻止她继续猜想。她抬起头,嘴角有一丝微笑:“女萝,这是一件好事。我在等大王把他的意思,清楚地告诉我。”    第十七章 探真心   秦王驷大步走出常宁殿,出了正门,还停步回头看了一下,但终究还是没有留下来,继续往前走。   缪监等人连忙跟了上去。   秦王驷走了几步,却忽然停住,吩咐缪监道:“去召魏冉来,陪寡人喝酒。”   缪监忙应声去叫魏冉。   魏冉此时正在城外练兵,听了传召,大惑不解。但君王有令,不得迟缓,他当即吩咐了副将,自己回营解甲,拿桶冷水浇了浇臭汗,便急忙更衣,赶往宫中。   此时天色暗了下来,宫中已经下钥,却因为秦王有旨,还留着侧门进出。   秦王驷见到他时,魏冉头发还是半干。秦王驷失笑,唤了侍人来,服侍他去偏殿擦干头发,又更了衣服回殿。此时食案俱已摆了上来,阶下又有歌舞,秦王驷与魏冉一人一几,对坐饮酒。   魏冉初时心底惴惴,但秦王驷只是闲问些他在军中之事,又问他当日初初离宫,去军中如何适应,又说起芈月当日如何想他,子稷如何夸他的话来,来来去去,只是拉些家常,魏冉便开始放松下来。   他知自己算不得聪明,更知秦王驷君心深不可测,在聪明人面前,便不探真心消耍弄机巧,只管直道而行罢了。看这样子他是要闲话家常,自己是从小在他面前长大的,也没什么可掩饰的,当下便也依旧以本心相待。   果然秦王驷甚是欢喜,如芈月一般叫他:“小冉,让寡人看看你酒量进步了没有,来来来,再喝一杯。”   魏冉也不推辞,举杯喝了个精光。   秦王驷就问他:“你能喝多少?”   魏冉看了看手中的酒爵,就有些嫌弃:“这酒爵太小了,不够劲。”   秦王驷击案赞道:“真壮士也。来人,搬几坛子酒来给他。”   魏冉忙离席辞谢:“臣不敢在大王面前失仪。”   秦王驷笑着踹他:“胡说,你在寡人面前滚泥撒泼哭闹,寡人都见过,如今倒来与寡人装蒜。”   魏冉挠头,嘿嘿傻笑。当日芈月被义渠人抓走,秦王驷到驿馆去看芈姝,魏冉知道是大王,如获救命稻草,哭着喊着撒泼打滚求他去“救姐姐”,如今听他提起旧事,顿时不好意思起来。   秦王驷便笑道:“函谷关初露头角,攻打燕国身先士卒,此番入蜀,又立大功。如今这酒,便是奖赏你的。”   魏冉便放心了,安坐在那儿,由着侍人们一坛坛酒捧上来,不多时,便喝得有了六七分醉意。他这时候还有一点清明,自知再喝下去,非要出丑不可,当下死命推了,说是“实在不能喝了”。   秦王驷见他满脸通红,举手投足都已经不稳,连舌头也有些大了,知道他亦是够了,当下便允了。他一挥手,就令歌舞退下,又叫侍人用热巾子给他净面。   魏冉原来还提着神怕出错,见酒宴已撤,心里一松,再用热巾子一焐,酒意就上来了,脑子里也迷糊起来。   秦王驷见他半醉半醒,便与他闲话:“你立了军功,想要些什么东西?美人、财物,还是宝剑名马?”   魏冉便摇了摇头,忽然想起一事来,抬头看着秦王驷,笑着说:“臣都不要,臣只要……呃……臣不为自己求,臣想为阿姊和……和子稷求。”   秦王驷笑容变淡,却仍笑道:“果然如此,寡人就知道你们姊弟情深。”   魏冉只道是在夸他,勉强撑着几案起来,向着秦王驷跪下,道:“听说大王近来要分封诸公子。臣想请求,把臣指派到公子稷的封地上去。”   秦王驷“哦”了一声,笑道:“此事,你想了很久吧?”   魏冉实诚地点头:“臣在沙场浴血,一是为报大王知遇之恩,二是为了照顾好阿姊和她的孩子。”   秦王驷微微点头:“哦,怪不得你如此拼命。”   魏冉喝得有些高了,只道他这是赞话,松了一口气,索性一屁股跪坐下来,憨笑道:“我原来还以为,可以用军功求一块封地,将来把阿姊和外甥接出来……”   秦王驷脸色顿时变了。这个傻孩子是不会讲假话的,他若是一直有此念头,这念头必是别人灌输与他的。   原来,原来她一直都不曾安心于这宫中,不曾将寡人视为终生的倚仗啊。   他袖中拳头握紧,脸色沉了下去,室内一片沉寂,沉寂到连醉了的魏冉都抬起头来,有些惶惑地摇头张望着。   秦王驷站起来,拍了拍魏冉,道:“傻小子,放心睡吧。”   说着,他就要走出去,不想一迈步,袍子下角却被魏冉拉住。魏冉半醉半醒间,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却本能地觉得自己刚才似乎说错话了,惶惑地抬头看着秦王驷:“大王,臣说错话了吗?”   秦王驷低头看这个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心里一软,俯身拍了拍他的肩头,柔声道:“你没说错话。傻孩子,季芈是我的爱妃,子稷是我的爱子,他们的将来寡人早有安排。你放心,断断委屈不了你阿姊。”   魏冉终于听明白了,高兴地问:“真的?”   秦王驷轻声问:“求封地的事,是你自己想的,还是你阿姊跟你说的?”   魏冉张嘴想说,忽然间有一丝清醒,舌头打结地说:“是……是臣自己想的。”   秦王驷看着魏冉,微微一笑:“当日寡人并不因为对你阿姊的宠爱而对你格外升赏,今天寡人也不会把你的功劳给别人用,寡人从来都是赏罚分明。你放心,你的军功,一分不少。”   魏冉连着听了两句“你放心”,顿时觉得心头一松,手一放,便趴在地上,彻底昏睡了过去。   月光如水,洒落一地、一身。   月光下,秦王驷慢慢地走在宫道上。   缪监低声向秦王驷回禀:“老奴打听到,正是芈八子向王后献策,分封诸公子的。”   秦王驷点点头:“寡人亦猜是她。”   缪监不敢再说。   秦王驷慢慢走着,一路走到常宁殿。   此时夜已经深了,正门已闭。秦王驷看了缪监一眼,缪监知其意,便叫缪乙悄悄地叩开侧门。开门的侍女见是秦王驷来了,吓得跪倒在地,方要张口,便被秦王驷阻止。   缪监低声问那侍女:“芈八子可睡下了?”   那侍女道:“芈八子去哄公子稷睡觉了。”   秦王驷点了点头,道:“既是如此,便不要声张了,免得惊动子稷,又赖着不肯睡觉。”   侍女会意,低头暗笑,便迎了秦王驷等人进去。   秦王驷便脱了鞋履,沿着走廊,悄悄走到嬴稷房间门边欲看他一眼,不想里头嬴稷还没有睡觉,正与芈月说话。   秦王驷待要叫唤,听得里头说话,不禁驻足细听。   却听得芈月道:“子稷,蜀国便在我们咸阳的南边,旁边原来是巴国,不过现在已经改为我们秦国的巴郡了,它的北边是我们秦国,东南方向是楚国,东北方向便是魏国……”   又听得嬴稷稚嫩的童音问道:“母亲,为什么这几天您要我学习蜀国的事情啊?”   就听得芈月声音有些低沉,道:“因为,母亲要你安全。子稷,有时候,有些人不会管你是否还是个孩子的……”   嬴稷有些睡意蒙眬,芈月说话又太低声,他不由得问:“母亲,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芈月低声道:“子稷,如果有一天,你要离开母亲,一个人去很远的地方,你答应母亲,你会一直很勇敢很勇敢的,能吗?”   就听得嬴稷应道:“我能,我可已经是男子汉了。”   又听得芈月哄了几句,轻轻哼着童谣,过了一会儿,便再无声息。   芈月见嬴稷睡了,便吩咐傅姆几句,站起来走了出去。   侍女掀起帘子来,芈月一抬头,吓得腿一软,连忙扶住廊柱,勉强站住。好在屋中偏暗,倒也未曾被人察觉。   却原来秦王驷正站在门外,月光洒在他的脸上,半边雪白,半边却在阴影里头。   秦王驷抬手,阻止芈月说话,低声道:“子稷睡了,休要惊动他。”   芈月不敢开口,默不作声地出去,两人静静地沿着廊下走着。   秦王驷说:“寡人好久没跟你下棋了,去下盘棋吧。”   芈月不解,却只得依从秦王驷,令人在正殿摆了弈盘,两人对弈。   六博为双人对弈,棋盘是正方形,用直线和斜线分割出棋道,棋盘边缘的两边各有六道棋道,中间有空白方框称为“池”,池中有黑白圆形棋子两枚称为“鱼”。   芈月和秦王驷面前各有六枚博筹,棋盘上黑白两色方形棋子各六枚共十二枚正在厮杀。   芈月拿起博筹,掷出了四正二反,将棋子往前走四步,竖起来道:“四步,变枭。”   秦王驷也掷出了三正三反道:“三步,回散。”   芈月再掷一把博筹:“那臣妾可要牵鱼了。”   秦王驷笑了:“看来寡人这盘棋要输给你了。”   芈月笑道:“臣妾的六博之弈还是跟大王学的,如何能与大王相比?”   秦王驷摇头:“这也难说得很。这六博棋盘,本就是从太极八卦中来,你精通道家学说,玩起六博之弈来进步很快。虽然是寡人教你下棋,只怕如今你要超过寡人了。”   芈月忙道:“博弈之技,不在于一盘之得失。大王胸中自有丘壑,臣妾纵一时能赢得一局两局,终究还是输多胜少。”   秦王驷道:“棋局如世局,不但要走好中盘,也要做好边角的布局。如今大秦连打了几次大战,威慑住诸侯以后,接下来就要稳定疆域,休养生息。”   芈月道:“太极生两仪,所以这棋局中有黑白二鱼;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所以棋盘分四位八方。大王于咸阳变更中枢职位,设立相邦;于地方上分封诸公子,想必也有新的设想了?”   秦王驷看着她似笑非笑:“你有什么看法吗?”   芈月道:“依臣妾看来,重点应该是新收服和有动荡的三个地方:一为巴蜀,二为义渠,三为河西之地。”   秦王驷忽道:“你为何想让子稷分在巴蜀?”   芈月正在抓棋子的手停了一下,眼神微一闪烁,苦笑道:“因为义渠与河西之地,子稷都不适合。”   秦王驷咄咄逼问:“巴蜀据称乃穷山恶水的艰险之地,你会舍得吗?”   芈月镇定回答:“子稷再小,他也是大王的儿子,大秦嬴氏子孙,身负王者血脉,自要担当他应尽的职责。富庶疆土必有盘踞的旧势力,穷山恶水也许能磨砺他成长,好坏也只在人的转念之间。”   秦王驷沉默片刻:“你可曾想过,跟着子稷去封地?”   芈月手执博筹,想掷下去,但终于心乱了,放下博筹,问道:“大王希望臣妾去吗?”   秦王驷却道:“寡人问你自己怎么想的。”   芈月低头回避秦王驷逼人的目光:“臣妾听大王的。”   秦王驷问:“若是寡人要你留下呢,你会觉得失望吗?”   芈月心头狂跳,脸上却露出诧异的神情道:“臣妾之职,原来就是要服侍大王。”   秦王驷凝视着她,想从她的神情中看出她内心的想法来:“若寡人没有吩咐,由你自择呢?”   芈月努力用单纯的目光看着秦王驷,微笑:“若不从夫,那便从子。若是子稷要我去,我就跟他去。”   秦王驷目光如要看进她的内心最深处:“子稷还是个孩童,他如何有自己的主张?”   芈月的手垂在袖间,她知道自己的手指在微微发颤:“子稷天性聪明,臣妾愿意听从他的意见。”   秦王驷长叹一声,抹乱了棋局,站起来拍了拍芈月的肩膀,道:“还记得你当日初侍寡人的时候,寡人对你说过的话吗?”   芈月惊讶地抬头:“大王是说……”   秦王驷看着芈月,叹道:“季芈,寡人带你去行猎,与你试剑,和你共阅书简,让你去结交张仪,就是为了不让你成为那些浅薄妇人,为了让你按自己的心愿活得多姿多彩,不必活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芈月忽然明白了秦王驷的意思。她的内心惊骇之至,却又狂喜之至,嘴角颤抖,一句话到了唇边,却说不出来。好一会儿,她才颤声道:“不,大王!臣妾害怕……”   秦王驷没有再看她,转身负手而出,一直走到庭院中,才朗声吟道:“举世誉之而不加劝,举世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内外之分,辩乎荣辱之境———”   秦王驷头也不回地走出去。月光下,风吹得满院的银杏叶子四处飞舞。芈月凝视着面前的棋局,眼神复杂。   秦王驷走了已经很久了,芈月犹站在窗边,看着满院月光和银杏叶子,久久不语。   女萝站在她的身后道:“季芈,天色晚了,早些休息吧。”   芈月忽然笑了:“女萝,我赢了!”   女萝诧异,她看不懂,也听不懂。秦王驷悄然而来,站在屋外听芈月哄孩子,两人下了一盘棋,秦王驷走出来吟了一段话,怎么芈月便说她赢了?而且,怎么算是赢了,她又赢了什么?   芈月亦知她不懂,也没打算让她完全明白自己的设想和计划,只是此刻心中欢愉,她忍不住想倾诉,便轻轻将那句话又吟了一遍:“‘举世誉之而不加劝,举世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内外之分,辩乎荣辱之境。’大王知道,这是我最喜欢的《逍遥游》中的话。”   女萝点头:“是,季芈,奴婢听您常读,只是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芈月解释:“意思是:不为世人的赞誉而努力,不因世人的诽谤而沮丧,明白自我追求与外界限定的区别,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荣与辱。”   女萝点点头,可依旧不明白。   芈月轻叹一声,方才的欢喜已经渐渐沉淀下来。她回思往事,不由得轻叹:“其实,我原本就没有想过进宫,也没有想过侍奉大王,更没想过承宠、争宠这些事。我的命运不是我的选择,可是命运让我走上这条路以后,我就要为此承担结果。大王让我走这条路,我就必须握紧拳头走下去。”   女萝担心地道:“承担什么?”   芈月嘴角露出一丝微笑:“也许,我应该感谢大王,他在所有的人当中选择了我,愿意给我这样的机会。天与不取,反受其殃。有些事情,的确是不容逃避的。”   女萝这时候才有些明白:“您是说,您终于决定,对王后和魏夫人那些人还手了!”   芈月摇头,冷笑:“不,我要面对的人,不是她们。”她抬头看着天上的月亮,轻声说道:“我要征服的,是天。”   次日,秦王驷下朝回宫,便接到芈月一封书简,请他望云台相见。   望云台乃是秦宫中登高望远之处。   秦王驷沿着台阶走到高台上,一眼看去是无边天地。望云台的一边已经站着另一个人,背朝着秦王驷。听到脚步声,她转过身来,朝着秦王驷微笑。   秦王驷走到她的身边,站在她原来的位置上,看着前面,问:“你刚才在看什么?”   芈月道:“看这天地。”   秦王驷不解:“天地?”   芈月伸出双手,横于半空,衣袂飘飘,似要随风而去。她的声音有些缥缈,有些兴奋:“站在这高台之上,只觉得天地无垠,似可御风而去,遨游天地之间。”   秦王驷道:“看来,你很想出去遨游这天地。”   芈月转头看着他,眼睛亮闪闪的:“是的,我想像大王一样,驰骋四方,征伐天下,能够有个地方施展我这一生所学。”   秦王驷“哦”了一声:“像寡人一样?”   芈月肯定地颔首微笑。此刻她的眼中,没有昔日的恭敬退缩,反而有一种挑战的意味:“是,大王,我不想像其他后宫的妃嫔一样,在大王的心目中,只是一个以色事人的女人。我想让你看到的是我,不是什么媵女后妃。我甚至曾经幻想……”她说到这里,忽然停了下来,羞涩地一笑。   秦王驷心中涌上一种久违的少年激情来,他握住了芈月的左手:“幻想什么?”   芈月的右手却指点着天地,衣袖飞卷,豪气干云。她的声音很响亮,在高台上被风一吹,远远地传出去:“幻想着如果有机会,能够让我治理一个郡、一个封国,我就能够把它治理得富强繁荣,那么你就能看到我的不一样,我就能让你感觉到,我是有资格和你站在一起指点江山的,而不是像那些后宫女人一样,只能做被你宠爱、被你庇护、什么都不用想的弱者。”   秦王驷失笑:“你想做不一样的人?你对她们不屑吗?”   芈月转头看着秦王驷,大声道:“是,我不屑,因为我跟她们不一样!我争的不是荣宠、位分、母族、儿女。我争的是,我在你心目中,是否有着一席之地!”   秦王驷看着她如今的样子。这是她从未在自己面前展现过的一面。不,也许他曾经看到过,此刻的她,最像他初见她的时候,那种在祭台上翩若游龙、丰姿若神的样子。忽然间他有些明白了:“你要为子稷争蜀侯之位,原来并不仅仅是为子稷所争,更是为自己争?”   芈月昂首道:“天地间先有我,才有子稷。大王有很多的女人,我却想成为那个独一无二的人,要让大王看到我自己的实力所在。大王有很多儿子,子稷只是其中一个,也许有朝一日他可能成为独一无二的人,但这却不是由他的出身决定,也不是我这个当母亲的推动就能促成,而只能靠他自己的努力和成就。”   秦王驷定定地看着芈月,忽然道:“若寡人要你留下来,是不是有违你的计划了?”   芈月摇头:“不,没有区别。因为我知道,大王留我,有留我的用意。你要我为子稷争,但我却不是这么想。子稷能不能得大王垂爱,这得看他的努力。可是大王,我希望,这一次,你能看到我的存在。我不能得一方郡城治理,那我就只能无声无息地存在。之前大王那么做,我觉得委屈。”   秦王驷挑了挑眉问:“委屈?”   他忽然笑了,没有再说话,却转身欲走。   芈月却从秦王驷身后抱住了他,将脸贴上他的后背,叫道:“是的,我很委屈。从第一次侍奉大王的时候开始,大王就告诉我,要直道而行。我一直是直道而行,哪怕撞得头破血流。可大王呢,却什么事也不告诉我,什么话也不对我说,跟我打哑谜,拿什么棋子作比喻,你……你根本就看我像个傻瓜。”   秦王驷的眉头渐渐松下来,嘴角也有一丝笑意。   芈月道:“我要错了,你告诉我错在哪儿,我下次改进,别让我一个人傻傻地瞎折腾。有时候,我真希望下辈子遇见你的时候,我是个男子,不是一个卑微的媵女,不是一个后宫妃嫔,而是一个可以驰骋天下的国士,甚至能让你像容忍张仪那样容忍我身上的诸多缺点,就因为我有举世无双的才能。”   秦王转身将芈月一把抱起,纵声大笑:“可寡人如何会与张仪欢好,如何会让张仪为寡人生儿育女?”   芈月惊呼一声:“大王,快放下我。”   秦王驷却不理她,只管抱着芈月走到栏杆边,把她放在栏杆上坐下,笑道:“你不是说,要同寡人站到一起吗?你朝下看看,这望云台高不高?”   芈月朝下看了看,一阵晕眩,却倔强地道:“很高。”   秦王驷道:“怕吗?”   芈月道:“大王不怕,臣妾也不怕。”   秦王驷道:“寡人若是松手,你可就摔下去了。”   芈月的手紧紧抓住了秦王驷:“大王不松手,臣妾就不会掉下去。”   秦王驷却忽然问道:“若寡人扶不住你呢?”   芈月的另一只手却扶住了栏杆,昂首道:“那臣妾会自己扶着栏杆,不让自己掉下去的。”   秦王驷笑容微收,意味深长地道:“哦,这样说来,你不用依靠寡人也能坐得住了。”   芈月笑道:“大王让臣妾坐到这儿来,还用手扶着臣妾,是因为爱臣妾,不是为了把臣妾摔下去。所以大王若扶不住臣妾,臣妾为了让大王不伤心失望,也不会让自己掉下去。”   秦王驷哈哈大笑,用力将芈月抱起,转了一个圈,将她放到地面上,才道:“站稳了吗?”   芈月仰头看着秦王驷道:“臣妾站稳了。臣妾会一直站稳的。”   秦王驷一步步走下望云台,坐上步辇。   步辇起,缓缓前行。   秦王驷低声对缪监道:“明日,寡人要见唐昧。”   缪监一怔,问:“大王说的是……丹阳之战中,被俘的楚将唐昧?”   秦王驷点了点头,嘴角有一丝意味不明的笑容,他缓缓地道:“寡人现在忽然对那个星象预言,很有兴趣,想细细地问一问他。”   半个月后,秦王驷于殿中宣布诸公子之分封。   后宫妃嫔,齐聚椒房殿中,等着消息第一时间传回。   她们心情焦急,三三两两聚在庭院或者廊下,窃窃私语。   樊长使站在椒房殿庭院左廊下,紧张地拉住卫良人的手道:“卫阿姊,子恽还小,我真不想他分封出去啊。”   卫良人微笑着安抚她:“妹妹放心,有人比你更不想让儿子分封出去……”   樊长使看看左右,似有所悟:“你是说,魏夫人?”   卫良人笑而不答。   樊长使恨恨地道:“难道这次分封会出岔子?”   卫良人连忙将食指竖在嘴上:“嘘,小心隔墙有耳。”   樊长使一惊:“她又有什么阴谋不成?”   芈月静静站在右廊下,看着妃嫔们焦急不安地交头接耳。魏夫人走到芈月身边轻笑道:“季芈妹妹似乎一点也不担心啊。”   芈月淡淡道:“雷霆雨露,皆是天恩。更何况诸公子都是大王的亲生儿子,难道大王还会亏待了他们不成?”   魏夫人哼了一声:“手心手背还两般待遇呢,我就不信你没有半点想法。”   芈月微笑:“大王比谁都聪明,在他面前自作聪明,只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魏夫人看她这副样子,情知问不出什么来,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唐夫人见魏夫人走了,方走到芈月身边劝道:“此人素来如此,不要理她。”   芈月笑着点头:“我知道。”又问她:“唐阿姊不紧张吗?”   唐夫人笑道:“我是个愚钝之人。子奂难道不是大王的儿子不成?大王自有安排,我信不过大王,还能信得过谁?”   芈月点头:“唐阿姊是有大智慧的人,不似有些人,素来爱庸人自扰。”   唐夫人知道她说的是魏夫人,只笑而不语。   另一头,景氏亦在和屈氏窃窃私语:“屈阿姊,我的子雍还小,真不想让他现在就封啊。”   屈氏劝她:“我的子池更小呢。放心,大王就算分封,也不会让这么小的孩子离开娘的。”   正在此时,利监满头大汗地跑进来道:“颁诏了,颁诏了。”   这声音一传进来,便是连芈姝也闻声走出来,见着利监,焦急地问:“封了哪几位公子?”   利监行了一礼,道:“回王后,今日分封了三位立有军功的公子。公子华封横门君,公子奂封蓝田君,公子通封为蜀侯。”   卫良人猝不及防,失声道:“蜀侯怎么会是子通……”   芈姝横她一眼,转眼看了看左右,得意地微笑:“唐夫人、魏夫人、卫良人,恭喜你们了。”   唐夫人面露喜色,松了一口气,回头拉住卫良人的手道:“恭喜妹妹,其他人都封君,唯你的子通封地最大、爵位最高,这可是好事一桩。”   卫良人的视线却落在芈月身上,眼睛眨了眨,有些魂不守舍地笑道:“多谢唐夫人,只是蜀地艰难,我怕子通做不好……”   魏夫人不禁现出不能置信的表情,忽然间尖叫一声,冲了出去。   芈姝看着魏夫人的背影,嘴角露出一丝得意的微笑,转头看着芈月,满意地点头致意。   芈月只是淡淡一笑,却没有如她所想的那样上前邀功示好,只远远地行了一礼,便与其他妃嫔一起退了出去。   披香殿,魏夫人披头散发地坐着,失魂落魄。   她想不明白,自己失败在哪儿。她明明已经猜到,芈姝上书求为诸公子分封,必是芈月建议的。而她从一开始,就知道芈月无心宫闱,甚至无意于秦王驷。   芈月有自己爱的人,她入宫,是因为黄歇死了。后来黄歇再度出现,可她已经有了秦王驷的儿子,所以只能继续留下。她的心不在这宫廷中,她厌恶与芈姝、与自己共处这一方庭院,她时刻想逃开。所以魏夫人猜测芈月会借这次分封,为自己找好退路。魏夫人的信息,有的是从上庸城得到的,有的是从芈姝与芈月交恶后发生的事情里捕捉到的,她将它们一一组合起来,大胆地推测出了这些事。   所以她刻意去找了秦王驷,将自己的推测巧妙地透露给了他。她深知秦王驷的脾气。他有强烈的征服欲,如果他知道这件事是芈月主谋,他是绝对不会让芈月如愿操纵王后布局的。那么,王后的计划就会因此废止,而她就可以有足够的时间,让嬴华成为太子。   可是,她没有想到,秦王驷明明知道了这件事,依旧顺着芈月的心意,分封了诸子,让嬴荡成了无形中的太子,让她一败涂地。   可是,他为什么没有分封嬴稷,而将他留了下来?   魏夫人忽然坐直了身子,一个她未曾想过的可能浮上水面———莫非,秦王驷属意嬴稷?   不———她绝不甘心。   魏夫人的神情阴沉得吓人,采薇吓得甚至不敢靠近。可就在此时,魏夫人忽然笑了起来,招手令采薇靠近,道:“你想办法,让宫中传唱一首歌谣……”   数日后,宫中忽然兴起了一首歌谣,芈姝走到哪儿,似乎都能听到有人在传唱:“哲夫成城,哲妇倾城。懿厥哲妇,为枭为鸱……”   芈姝站住,问道:“什么声音?”   景氏忙上前道:“王后,您不知道啊,这几天宫中都在传唱这首歌谣呢。”   芈姝道:“什么歌谣?”   景氏道:“哲夫成城,哲妇倾城。懿厥哲妇,为枭为鸱……”   芈姝脸色变了:“这是什么意思?”   景氏嚅嚅不敢答,芈姝细想了想,拂袖而去。   暴雨如注,缪监负手站在廊下,喃喃地道:“哲夫成城,哲妇倾城。懿厥哲妇,为枭为鸱……这首《大雅》之歌,唱得好啊。”他转头,看看身后的缪乙,“这是什么意思,你明白吗?”   缪乙先是点头,后又摇头,赔笑道:“明白一点点,似懂非懂。阿耶教教孩儿,也好让孩儿长些见识。”   缪监冷笑:“这首诗歌,来自《大雅》,名《瞻卬》,意思是:聪明的男人能造就一个城邦,而聪明的女人却能倾倒一个城邦。失去懿德的聪明女人,一旦掌握生杀大权,就会成为枭鸱那样的不祥恶鸟……”   缪乙听懂了,脸色也变了:“阿耶,您说这事,要不要禀告大王?”   缪监冷笑一声:“禀告大王,说什么呢?这哲妇指的是谁,你不清楚吗?”   缪乙犹豫了一下,道:“是指……芈八子吧。”   缪监道:“那么,这歌谣背后的人是谁,你知道吗?”   缪乙赔笑:“这,孩儿可真不知道了!”   缪监冷笑一声:“这后宫妇人,三寸长舌,这不,又要搅动起风雨来了。”   雨仍然在下着,歌谣在雨声中,越传越烈。   女萝忧心忡忡地跟芈月说:“季芈,您说,对这宫中谣言,应该如何是好?”   芈月轻蔑地一笑道:“怕什么?‘哲妇倾城’吗?可这后面还有两句,‘妇有长舌,维厉之阶’,这宫中究竟谁是长舌妇,明眼人不是一目了然吗?魏氏,也不过就这点花招罢了。”   女萝道:“纵然如此,也不可不防啊!”   芈月忽然笑了道:“可有时候,我真是佩服魏氏。”   女萝沉默。   芈月道:“我一直被动应战,一直想逃离这宫廷。我忘了这个世间处处是战场,只想着不战而逃。我看不起魏夫人,可我还不如她。至少她有挑战规则的勇气,她有屡败屡战的志气,她还有处于逆境仍然能够轻易把握大王心思的聪明和才智。”   女萝摇头:“不,季芈只是心地善良。”   芈月也摇头:“不,善良是对弱小的怜惜,而不是对虎狼的退让,更不是弱者为自己的无能找的借口和理由。”   她看着外面的大雨,低声道:“天与弗取,反受其咎。既然命运决定要将子稷推向高处,我若犹豫退让,反受其祸。苍天为证,我也曾谨守其位,不敢越礼;可既然天意注定,不让我子稷赴蜀远行,我自当遵从天意。夏桀无道,成汤代之;商纣无道,周武革命;厉王无道,周召共和。我子稷亦是楚王之胤、秦王之裔,这天底下已是大争之世,没有什么是注定的,只能是勇者胜而懦者亡。”   女萝拜伏在地:“奴婢愿追随季芈,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芈月看着大雨如注,纵声吟道:“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她喃喃道:“这四方的宫墙,燕雀相争,不知天地之阔也。而鲲鹏,可受制于一时,但终将扶摇直上九万里……”    第十八章 慕少艾   秦王驷亦听到了这首歌谣。他淡淡一笑,对缪监道:“你叫芈八子明日换了男装,带上子稷,寡人带她出门。”   芈月已经好久不曾出宫了,闻言大喜,次日便带了嬴稷,随着秦王驷驱车出宫。她一路上借着嬴稷之口,数次问秦王驷要去哪里,秦王驷却总是笑而不答。   直至到了目的地,马车停下,秦王驷才对芈月笑道:“此处,便是墨家巨子所在。”   芈月诧异:“墨家?”   见秦王驷已经下车,芈月不及细问,便带了嬴稷下车,心中却想起魏冉当日曾经说过的话。魏冉说,秦王驷曾经有一支暗卫;魏冉亦说,墨家争巨子之位,唐姑梁是在秦王驷所派的暗卫支持下,才登上的巨子之位。   这些信息在她脑海中一闪而过,她却什么也没显露,只紧紧跟着秦王驷,进入这道神秘的门墙。   唐姑梁已经在门外迎接,向三人行礼。他引导三人过了三重门墙,方进入一处所在。   芈月还在外头,便听得里头传来一阵阵金铁撞击的轰然巨响,心中实是好奇已极,便暗暗捏了捏牵着的嬴稷之手。   嬴稷便极机灵地以小儿之态问秦王驷:“父王,里面是什么?”   秦王驷便笑着回答:“这是寡人托墨家管的兵器工坊。”   芈月心头狂跳。早听说墨家器物之作在诸子百家之中是极有名的,可她实在没有想到,秦王与墨家的合作,竟已经到了这种地步。她忙又捏了捏嬴稷,叫他不要再开口。嬴稷知机,便不再开口。   当下三人由唐姑梁引导着,一步步参观兵器作坊的流程:从门口担入矿石,倒入熔炉,到夯实模具,到铜汁浇模,流水线般的兵器制作工序都在墨家弟子肃然的操作中次序井然地运转,除了工师的指挥声,再无其他嘈杂声音。   嬴稷被眼前的一切震惊了,他自出生以来,不曾见过这样的场景,嘴巴张得大大的,合不拢来。   秦王驷走到流水线的尽头,拿起两柄刚出炉的兵戈,对比了一下。两者几无差别,其上用篆字刻“工师”“丞”等字样。他抚摸着上面的刻字问道:“这是……”   唐姑梁道:“物勒工名,以考其诚,工有不当,必行其罪,以穷其情。”他自豪地道:“有此制度,臣这里制作的东西,不管是弩机、箭镞、矛还是戈,都一模一样,可以互相置换,分毫无差。”   秦王驷抬头看着流水线般整肃的作坊,也有些震撼:“墨家之能,竟至于此。”   自作坊中走出,唐姑梁便请秦王入巨子之室稍坐,嬴稷却被工坊的一切吸引,不舍得走了。   秦王驷见状,亦笑道:“这小儿好奇,便令他在外头也好,免得入内倒扰了我们。”   唐姑梁见状,忙低声对身边的侍从吩咐几声,当下便留了人领着嬴稷继续玩。   芈月便也留了人在嬴稷身边,自己跟着秦王驷,入了巨子之室。   这室中,果然另有各种奇异机关,精巧无比。秦王驷看得惊喜异常,问唐姑梁:“这便是昔日墨子所制的攻城守城之器吗?”   唐姑梁肃然点头。   秦王驷叹道:“当日墨子与公输般在楚王面前各以器械比试攻城之术,连公输般都自认不敌,墨家的百工之术,真是巧夺天工。更令人惊叹的是墨家弟子严整有序,如身之使臂,臂之使指,莫不制从。墨门果然名不虚传。”   唐姑梁却摇头道:“墨子先师能制百工,又岂单单只有征战之器?若以为先师之技止于此,却是小视了先师。”   秦王驷忙拱手道:“寡人亦是久仰墨子大义,岂敢区区视之。”   唐姑梁便请秦王驷入座,诚挚地道:“当日墨子先师,推行‘兼爱非攻’之学,大毋欺小,强毋欺弱,为解决天下的纷争,奔走四方,赴汤蹈刃,死不旋踵,在所不惜。可是天下的纷争却越来越多,历代巨子,苦苦思索,求解众生于倒悬之方。当日商君曾与上代巨子争辩,天下纷争何其多,墨家弟子何其少,若想介入每一次纷争中求个公平,结果必然是十不解一。倒不如拥王者,一统天下,彻底解决纷争。唉,就这一席话,让我墨家也因此内部分裂,数年来相争不休。”   秦王驷默然。商君当年这一番话,令墨家的内部发生分裂。一派仍然坚持走墨子原来的路线,帮助小国阻击大国,减少战争。而另一派却认为,时势已经不同,墨家子弟历年来抛头洒血,为的是解民于倒悬。可是再努力,也挡不住天下的小国一个个地消失,大国却越来越强。去帮助注定会灭亡的小国,是不是反而延长了生民的痛苦?是不是解众生于倒悬,不仅仅只有济弱锄强这一条路可走?或者说济弱锄强,并不能仅仅视为帮助小国对抗大国?列国争战数百年,人心厌战,期望有人能够恢复周天子一统天下的荣光。因此,儒家到处推行尊王之法。可是周天子眼看着一代不如一代,当年既有夏亡商兴、商灭周起,那么是不是会有新的一统天下之国?帮助一个新的强国一统天下,是不是可以就此罢战止戈,真正实现墨子解民于倒悬的主张?   也正是因为此事,上任巨子腹死后,墨家两派彻底分裂,为争巨子之位而大打出手。秦王驷借势推波助澜,扶持后一种学说的首领唐姑梁登上了墨家巨子之位。   唐姑梁回思前事,叹息道:“天底下的事,不破不立。有些事,纵然心痛,这一刀终究要割下。如同秦国推行商君之政,先割去自己身上的赘肉余毒,才能够重新竞争天下。”   他亦欲趁此与秦王面谈之机,极力将墨家之术推销给这位君王,而不仅仅只是成为他的“合作对象”。他在说明了墨家分裂的前因后果后,恳切地对秦王驷道:“我唐姑梁承先师之志,继承巨子之位,敢不以推行墨子先师之法为终身之任乎?我观大秦这些年来,的确致力于先师所说的‘国家之富’‘人民之众’‘刑政之治’的三务,也致力于解决‘饥者不得食’‘寒者不得衣’‘劳者不得息’的‘三患’。且执法严格,‘赏当贤,罚当暴,不杀不辜,不失有罪’,与我墨家所追求的贤王之治,确有相同之处。”   他说到这里,又道:“因此,大王既愿推行我墨家之术,我墨家也愿奉大王为主,一统天下,结束纷争。先师曰:‘圣人为政一国,一国可倍也;大之为政天下,天下可倍也。’愿大王不负我墨家所托,一战而得以止干戈,早定太平之世,善待天下。”言毕,重重叩拜。   秦王驷听罢肃然,亦大礼回拜:“诺,墨子先师大义,亦是寡人之国所求。寡人,必不负巨子所托!”   当下两人郑重盟誓,交换书礼。   芈月侍立一边,旁观全部过程,亦听得心潮起伏,不能自抑。   结盟之后,秦王驷与唐姑梁走出巨子之室。去寻嬴稷之时,却见嬴稷正与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蹲在地上,各拿着一只铁戈头,在那里当玩具玩。   芈月叫道:“子稷。”   嬴稷抬头看到他们出来,忙跑到芈月身边,欢乐地向秦王驷行礼:“父王。”   那小姑娘也抬起头来,跑到唐姑梁地身边,叫道:“爹———”   芈月见这小姑娘英气勃勃,十分可爱,笑问:“这是巨子的女儿?”   唐姑梁笑道:“是,这是臣的幼女,名唤唐棣。我见公子年幼,恐他寂寞,便叫小女过来相伴。这孩子不懂事得很,还望大王、夫人见谅。”他并不认识芈月,见她虽然身着男装,但举止俨然秦王姬妾,便依当时称呼诸王姬妾的惯例,尊称夫人。至于细致的分阶,却是内宫称呼,外人无从分辨。   芈月笑道:“哪里的话?令爱十分可爱呢。”又转向秦王驷道:“大王,我觉得她眉眼之间,倒有几分熟悉……是像谁呢?”   她正思索着,秦王驷却已经说了:“像唐氏。”   唐姑梁忙恭敬道:“唐夫人正是臣的族中女兄。”所谓族中女兄,便是堂姐。   芈月心念一动,忙道:“大王,自从子奂受封以后,我看唐阿姊颇为寂寞,我想请大王恩准,允许这孩子可以经常进宫探望。唐阿姊一向喜欢孩子,尤其喜欢女孩子……”   秦王驷会意,沉吟道:“就是不知巨子意下如何。”   唐姑梁连忙拱手道:“这是臣女的福分。棣,还不快谢过大王和夫人。”   唐棣乖巧地道:“谢谢大王,谢谢夫人。”   芈月也笑了起来:“好乖的孩子。”当下便脱下手中的镯子,套在唐棣的手上,笑道:“出来匆忙未带礼物,容后补上。”   两人出来以后,在马车上,秦王驷看着芈月,意味深长地笑道:“你今日对唐姑梁的女儿倒是很感兴趣。”   芈月也微笑道:“那大王是否有意娶个墨家巨子的女儿为媳啊?”   秦王驷道:“你想让她许配子稷,还是子奂?”   芈月试探着问道:“大王的意思呢?”唐棣的年纪,明显是配嬴稷更为适当。   秦王驷犹豫了一下道:“孩子还小,等将来长大了再说吧。”   芈月微笑不语,心头却是狂跳。若是嬴稷将来的前程只是一个普通的公子,自然可以与墨家巨子之女婚配。可若嬴稷将来不只是一个普通的公子,那巨子之女也无法与他相配了。秦王驷没有立刻应允婚事,莫非,他果然有意立嬴稷为继承人?   她又想到今日参观的这个工坊。她比所有的后妃都明白这个工坊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秦国将来的军事力量。而秦王驷把她和嬴稷带到这里来观看这一切,见证他和唐姑梁的结盟,这意味着什么?这是否意味着,他已经开始引导嬴稷和她,接触这个重要的领域了呢?   而这个领域,嬴荡没有接触过,嬴华也没有接触过。   芈月在袖中,握紧了双手———果然张仪说得没错,只要自己迈出这一步,天底下便没有真正的难事。   宫中的歌谣搅起的风雨仍未停歇。椒房殿内,芈姝问玳瑁:“叫你去查那歌谣的来历,可查清了吗?”   玳瑁心中依然深忌芈月,当下借着这件事劝芈姝道:“王后,这种流言如空穴来风,虽不知从何查起,但却未必无因啊。”   芈姝听出她的意思,皱眉道:“你的意思是……”   玳瑁便说:“这首《大雅·瞻卬》之诗,讲的是周幽王宠信褒姒,废嫡立庶之事。您可要小心,咱们这宫中,可就藏着这么一个人呢。”   芈姝摇头:“我知道你的意思。这样的话,你以后不必再说了。”   玳瑁着急道:“王后,公子华已经就封,魏夫人没戏了。如今您真正的对手,是芈八子。”   芈姝一拍几案,怒道:“都叫你别再说了!”   玳瑁不敢再说,只是神情总还有些不甘。   芈姝轻叹一声:“我知道你的意思。可是,诸公子就封,是她的建议,如今公子华就封,人人皆已把子荡当成太子人选,我们的威胁已经解除。在这件事上,她是有功的。我不能翻脸转向,否则宫中之人,就没有再敢为我们效力的了。况且,大王近来为分封诸公子的事心情不好,我们……不能再挑起事端。”   玳瑁见她这般说话,总算放了一半心:“王后心里明白就好,奴婢是怕王后受了她的蒙蔽,软了心肠。”她压低了声音道:“当年向氏的旧事,奴婢已经同王后说过了。向氏的遭遇如此之惨,芈八子对王后岂会没有猜忌之心?若她起了狠心先发制人,我们都将死无葬身之地。王后莫要以为嫡庶天定,就能稳如泰山。想当年周幽王旧事,那褒姒只是个褒国献来的女奴,还能够杀死申后夺嫡呢!”   一番话说得芈姝又乱了心思,摆了摆手道:“你且让我想想……”   这时候琥珀进来回报:“王后,公子荡来了。”   自从上次被魏冉教训之后,嬴荡便耿耿于怀,每日里苦练力气。此时秦王驷已经分了他一营军马,让他先熟悉军务,待有机会,也要让他从军出征,立些军功。   于是这一年多的时间,他每日在军营苦练,近日更召了三个大力士,名曰任鄙、乌获、孟说,都有万人难及的神力。他每天与这些力士一起习武,不但力气渐长,整个人亦完全长大,如今看上去,竟快赶上秦王驷的个头了。   芈姝见了嬴荡进来,立刻眉开眼笑。看到这个威武雄壮的儿子,她这个做母亲的心里实是充满了骄傲。每次她感觉自身软弱无力时,看到嬴荡那高大的身躯,立刻就有了信心。   想到芈月的儿子如今还一脸稚气,她忽然间就觉得,那样一个还是孩童模样的人,如何能够是自己儿子的对手?自己当真是想太多了。大王便是再偏心,把这两个儿子摆面前一看,也知道应该选择哪个了。   她以前忧心的是那个一脸聪明相且已立军功的嬴华,如今嬴华已经就封,这宫中还有何人能是她儿子的对手?   想到这里,她心中更觉得,如今嬴荡的地位既然已经稳定,那么,下一步自己那个设想,也要加快一些。   嬴荡进来向芈姝请安,脸上的表情却是有些怏怏。他如今虽然个子长得快,但心性终究还是有些半大不小,正是不爱受父母管束的时候。虽然在秦王驷面前,他慑于积威,唯唯诺诺,但到了素来对他娇宠万分的芈姝跟前,就有些任性使气了。   芈姝拉着嬴荡嘘长问短,又亲自拿巾子为他擦去脸上的汗。嬴荡勉强忍耐了一会儿,便不悦地站起来,道:“好了,母后,您叫儿臣来有什么事,就快点说吧,儿臣忙着呢。”   芈姝笑问:“你在忙些什么?”   嬴荡不耐烦地说:“都是些国政,反正说了您也不懂的。”   芈姝被他一句顶回来,原来想好的一番话,也说不下去了,只得慈爱关切地说道:“听说你最近跟一些从市井招来的武士一起摔跤举石锁,你可是大秦的储君,身份贵重,岂能与那些粗人厮混?若是不小心伤着了你,岂不是……”   嬴荡听得不耐烦,硬声硬气道:“母后,大秦以军功立国,我自当身先士卒,有勇冠三军的武力,才能够压得住手下的将士。那些勇士是我亲自招揽来的,若不能与他们同甘共苦,何谈收服?父王还不是一样每日练武,亲自上阵?”说到这里,他忍不住多加了句,“婆婆妈妈的,真是妇人之见。”芈姝噎住。   玳瑁见状忙赔着笑脸上前劝道:“公子,王后也是关心您啊……”   嬴荡连自己的母亲都不放在眼中,这个老奴的话,更是半句都听不下去,便斥道:“啰唆!”玳瑁顿时也噎住了。   嬴荡被芈姝叫过来,满心不耐烦,见两人都被他噎住,便道:“母后,若没事,我先走了。”   芈姝忙叫道:“等等。”见嬴荡站住,芈姝便忙笑着对玳瑁道:“快给子荡看看。”   嬴荡转回身,看到几案上摆了一堆竹简。见玳瑁将那堆竹简抱过来,他诧异道:“母后,您叫我看什么?”   芈姝便展开那堆竹简笑道:“这些俱是母后派人去打听来的,各国公主的年纪、出身、生母等事。”说到这里,她便露出欣慰的笑容,“知好色而慕少艾,我的子荡长大了,也是时候议亲了。你来看看这些资料……”   嬴荡走过去,将这些竹简抓起来,飞快浏览了一遍,毫无兴趣地放下道:“我的婚事,父王自有考量,母后你就不用多事了。”说着,不顾芈姝的呼唤,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芈姝看着嬴荡出去,一股气堵在胸口,恼怒而无奈:“逆子,箭在弦上了,他还是这么不懂事。”   玳瑁顿足:“唉,奴婢还特地将十一公主、十四公主的画像也拿出来了……”   这十一公主、十四公主,便是楚国的两位公主。楚王槐既妃嫔众多,这子女也是不少。诸公主中,唯有这两个公主的母亲出身高贵,容貌娟秀且性情温顺。这是楚威后在楚国特意为芈姝挑的两个儿媳人选。芈姝既觉得嬴荡储位安稳,便想着要将未来的儿媳握在手心。她可不愿意再弄个不驯服的儿媳,如楚威后一般,成了母后也不顺心如意。不想嬴荡却不合作,实是令她气恼。想到这里,她恨恨地道:“哼,由不得他。玳瑁,你去召楚国使臣来,先向大王提亲,若大王允了,他还能有什么话说……”   却说嬴荡离了椒房殿,心中甚是郁闷。他早就知道,母亲要他娶楚女为妻,可是他真的不想再娶一个如母亲一般的妻子,又啰唆又难缠,还动不动就使性子。对着母亲他是无可奈何,自己却不愿意找这个罪受。   若是当真要娶妻的话,他宁可娶一个……   想到这里,他忽然站住,心中有些莫名的荡漾。知好色而慕少艾,到他这个年纪,的确开始有些青春的遐思了。可是,他将来的妻子,会是个什么样的姑娘呢?   她应该有美丽的容颜,要足够聪明,还要和他有共同的爱好和话题。他们可以一起骑马、打猎,她要能听得懂他的话,不能像他母亲那样啰唆,也不要像那些后宫妃嫔一样畏畏缩缩。那种说话蚊子似的、拿腔拿调的女人,他最厌恶了。   当然,最好她还能懂点音律,若是他月下舞剑的时候,有一个美人弹一曲《韶濩》伴奏,那才叫美呢。   他正乐滋滋地想着,忽然便闻得空中传来一阵瑟音,正是《韶濩》之音。嬴荡怔住了,驻足细听,果然听得乐声到极高处,再转低,又再度热烈。他听着听着,便不由自主,循着乐声寻了过去。   《韶濩》又名《大濩》,乃是商代之乐,用以歌颂成汤伐桀,天下安定。嬴荡因其名有纪念成汤之意,学乐时的第一首曲,便是这《韶濩》。此曲既有歌颂商汤之意,自然威武雄壮,极为嬴荡素日所喜。   如今听得此乐,英武之中偏有一丝清丽婉转,与他素日听乐师所奏略有差异。可这一点差异,却更令他神思飞扬。不知不觉,他便走到了一处园墙外。   转过一道矮墙,嬴荡眼前一亮,只见一个白衣少女坐在杜鹃花丛中,独自弹瑟。此时乐声已收梢,成汤祭桑,天下太平。   忽然瑟弦声断。那少女抬头,见嬴荡一脸痴迷地站在不远处,恼得将瑟一摔,竖目呵斥:“什么人,敢来偷窥于我?”   嬴荡壮壮胆子,走出来行了一礼,吟道:“猗与那与,置我鞉鼓。奏鼓简简,衎我烈祖。汤孙奏假,绥我思成。鞉鼓渊渊,嘒嘒管声。既和且平,依我磬声。于赫汤孙,穆穆厥声。庸鼓有斁,万舞有奕。我有嘉客,亦不夷怿……”   那少女既弹的是《韶濩》之瑟,他便答以《诗》中《商颂》的首篇。虽然一应一答,看似依合礼数,但自他口中说出,却隐隐带着调笑之腔,尤其在说到“我有嘉客”的时候,更是拖长了音,瞟着那少女微笑。   那少女不怒反笑道:“好个放肆的狂徒,居然连我也敢调戏,真是不长眼睛。”她忽然解下腰中的软鞭,向嬴荡抽去。   嬴荡猝不及防,只得伸手一挡,手臂上着了一鞭。   他身边的寺人竖陶吓得尖叫起来:“公子,您受伤了!”   嬴荡只恨这寺人碍眼,骂道:“滚远点。”又向那少女笑道:“不妨,不妨,不曾吓着淑女吧。”   那少女却是一怔,问道:“公子?你是秦王的哪位公子?”   嬴荡道:“在下名荡,不知这位淑女芳名……”   那少女吃了一惊,反问:“公子荡,王后的嫡长子?”   嬴荡点头:“正是。”他正要上前搭讪,不料话音未落,那少女便握着鞭子,连瑟也不去拾,头也不回转身就跑了。   嬴荡倒惊诧了:“哎,哎,你别跑啊!”   不想那不长眼的竖陶吓得大叫起来:“公子,公子,你手臂流血了———”他摆出一副忠犬护主的模样抢上前去,恰好挡住了嬴荡去追那少女的路。   嬴荡气得踹了竖陶一脚,骂道:“多事,多嘴!”   竖陶见势不妙,忙讨好道:“公子,您喜欢这位贵女啊?”   嬴荡哼了一声,不去理他。   竖陶谄笑道:“要不然,奴婢替您去打听打听,她究竟是何人?”   嬴荡眼睛一亮:“好。速去打听,我重重有赏。”   不料次日竖陶苦着脸跑过来,一脸犹豫为难的样子。   嬴荡奇了,问他:“你做出这怪样子来,却是为何?”   竖陶左看右顾,见四下无人,才摆手道:“公子,奴婢昨日去打听那贵女的下落……”   嬴荡一喜:“你打听到了,她是谁?”   竖陶哭丧着脸道:“公子,您就别打听了吧。奴婢不敢说,说了也没用。”   嬴荡见他如此不干不脆的样子,更加好奇,揪住了他逼问:“她到底是谁?”见竖陶仍是一副吞吞吐吐的样子,他便放缓了声音道:“你若说了,难道我保不得你?你若不说,从此以后别跟着我了。”   这竖陶是自幼跟着他的小内侍,数年下来,早是心腹了。他之前各种作态,不过是为自己留条退路而已,见嬴荡真恼了,连忙说了出来:“公子,这贵女真不合适,她……她是……魏国公主。”   嬴荡倒怔了怔:“魏国公主,如何在秦宫之中?”   竖陶苦着脸继续道:“听说,她是魏夫人宫中的客人。”   嬴荡“哦”了一声,心中明白。魏夫人和他母亲在宫中不和,早已不是新闻。他喜欢的女子是魏夫人的人,他的母亲是绝对不会答应的。   虽然知道了此事,嬴荡也觉得有些遗憾,但终究还是没有再提。只是到了傍晚,却又忍不住带着那少女遗下的瑟,向那杜鹃园中行去。   只因竖陶打听过,那少女这几日来,每日傍晚都会在杜鹃园中练习奏瑟。   只是他等了数日,都不见那少女过来。每日都等到天黑,他才失望而去。   若是他见着了那少女,可能也没这么牵挂。可这数日等候下来,他心中的牵挂、不甘,却变得越发浓厚了。   他终于忍耐不住,叫竖陶抱着瑟,亲自去了披香殿,要见魏夫人,想借着要亲手把此瑟还给那少女的名义,再见她一面。   不料魏夫人却客客气气地请他放下瑟,说自己会转交,就要送客。   嬴荡急了,问她:“那位佳人到底是谁,现在何处?”   魏夫人却慢条斯理地备香、焚香,并不理会嬴荡。   见嬴荡几乎要完全失去耐心了,魏夫人斜眼瞥见采薇在远处打了个手势,这才转过头来,轻叹一声道:“公子荡,您就放过我们吧。我那侄女本是来探病的,如今您这样一闹,她如何还能在宫里待下去?王后本来就不喜欢我,您再这样,她更会把怒气发在我身上。她拿我撒气倒也罢了,阿颐乃是未嫁之女,若是让她无端受此连累,污了名声,岂不是我的罪过了?”   嬴荡一腔怒气,听到了那少女的名字,便消了。他痴痴笑道:“原来她叫颐,真是好名字。”   魏夫人瞟了一眼嬴荡,打个哈哈道:“好了,都是我的不是,是我不应该让她来探病,更不应该以为杜鹃园位置偏僻无人经过,就疏忽大意了。公子荡,您是王后的嫡子,王后对您的婚事早有打算,如今您这样,岂不是害了阿颐?”   嬴荡着急道:“我是诚心喜欢公主,岂敢存有一丝一毫伤害她的心?”   魏夫人却道:“‘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公子荡,这世上对男人和女人名声的要求可不一样。您若真心喜欢我的侄女,当请示大王,正大光明派人向我王兄提亲,岂可私相授受?您现在这样闯进我宫中闹腾,万一让王后知道,我岂不祸从天降?到时候,在王后眼中,我就是一个工于心计、谋算公子的奸人,只怕连阿颐也会被安上放荡无行、勾引男子的罪名。”   嬴荡忙:“不会的,母后一向端庄雍容,岂会轻易伤人名节。”   魏夫人此时已经听到隐隐传来的声音,嘴角不禁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容,口中却道:“但愿如公子荡所言,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她正说着,便听得外面一阵喧闹,只见王后芈姝率着一群侍人,怒气冲天地闯进来。   魏夫人迎上去,低眉顺目地行礼:“参见王后。”   芈姝已经一掌挥去,骂道:“贱人!”   魏夫人退后一步,刚好避开,眼中已经泛起泪花,委委屈屈道:“王后,臣妾做错了什么,您这样一见面张口就骂,举手就打?”见芈姝欲张口,她便又抢先道:“您是一国之母,一举一动为国之懿范,岂可如此有失风度?臣妾有错,王后可以依宫规请大王的旨意处罚,这样自己动手,未免太过不尊重。”   芈姝道:“你,你还敢顶嘴?我且问你,那个小狐媚子在哪儿?叫她出来。”   魏夫人又退后了一步道:“臣妾愚钝,不知道王后说的是谁?”   芈姝冷笑道:“你会不知道?你处心积虑,弄了这么一个小狐媚子进宫来,不就是存着勾引我儿的心思吗?怎么,敢做,就不敢当了?”   嬴荡没想到自己方在魏夫人跟前保证,自己的母亲果然就如魏夫人所言,如泼妇一般闯进来又打又骂。他羞愧之至,气得大吼一声:“母后,您在说什么?”   芈姝看着嬴荡,只觉得痛心疾首:“子荡,你也看到了,这妖妇心思歹毒,弄这失行妇人,存心害你。你切不可中了她的毒计,快随我回宫去。”   嬴荡愤然道:“母后,她如何害我了?是我爱慕公主,心存淑女之思。若说失行,原是我失行在先,与公主何干?”   芈姝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指着嬴荡颤声道:“我儿,你当真中了这妖孽的毒吗,竟然对着母后大吼大叫?”   嬴荡怒道:“母后,魏夫人没有说错。您是一国之母,举动当为国之懿范。可您呢,这样无端跑进别人的宫中,张口就骂举手就打,甚至辱及一个未出阁的贵女。您这样的举止行为,实在令儿臣失望。”   芈姝急怒攻心:“你,你是我的儿子,居然为这个贱人说话,真是气死我了!”   嬴荡亦觉得丢脸异常:“母后,您是我的母亲,可您这样的举止,真是让儿臣感觉丢脸!”   芈姝顿足骂道:“你就是被魏国的妖女迷了心窍。我告诉你,你想娶她,那是做梦。”   嬴荡昂头叫道:“儿臣喜欢谁,那是儿臣的事。母后,上面还有父王在呢,您干涉得了吗?”   芈姝拂袖:“岂有此理,你是我生出来的儿子,看我能不能干涉得了!”   嬴荡冷笑:“好,那我就告诉母后您,我这辈子就想娶颐公主,除了她,我谁都不娶。您不让我娶颐公主,就让您儿子做鳏夫。”说完,他便推开芈姝,气冲冲地走了出去。   芈姝抚住心口,差点晕了过去,玳瑁连忙扶住。芈姝将玳瑁一推,怒道:“还不快去将公子追回来?”   一行人气势汹汹来了,又怒气腾腾地走了。   魏夫人看着一地狼藉,得意地笑了。   采薇扶住魏夫人,气道:“王后当真无礼!哼,怪不得生出公子荡这种忤逆之子,当真是报应。”   魏夫人冷笑一声,道:“采薇,你同阿颐说,教她明日就离开咸阳回大梁去。”   采薇怔了一怔,她是知道魏夫人心事的。   魏颐是如今新任魏王的女儿。三年前,魏王塋驾崩,谥号为惠,时人称魏惠王。太子嗣继位,成为新王,便是魏夫人的兄长了。   因为嬴华就封,失去了对储位的竞争力,因此魏夫人又生一计,特地派心腹带着自己的密信到了魏国,精心挑选出了魏颐,将她接到咸阳,便是针对嬴荡设局。魏颐不是魏王诸女中长得最美的,但性情却是最娇憨可爱的。魏夫人知道,这样的性子,最能投嬴荡的心意。   她知道王后近日弄了楚国公主的画像入宫,肯定会召嬴荡去商议,她便让魏颐以“探病”为由入宫,并让她每日黄昏都在离嬴荡出椒房殿后的必经之路不远的杜鹃园内,弹奏那首《韶濩》。魏颐天真不知事,等嬴荡对她产生好感,四处寻她,魏夫人就将魏颐送回魏国使馆。如今,又顺理成章引来王后芈姝当着嬴荡的面一场大闹。采薇本以为魏夫人会顺水推舟,没想到她却做此决定,不禁诧异。   魏夫人悠然道:“天底下的事,太过容易了,未免无趣。公子荡不经一番辛苦,如何能够珍视阿颐?”   果然,嬴荡得知魏颐要离开咸阳城,立刻上马飞驰,一直赶到咸阳城门,截住了魏颐的马车。   嬴荡跳下马挡到马车面前,喘着气叫道:“等一等!”   魏颐掀开帘子,瞪着嬴荡,气恼地道:“你来做什么?”   嬴荡见着这日思夜想的人儿,不由得口吃起来:“我,我……”   魏颐冷笑一声,放下帘子,面无表情道:“走。”   马车就要驰动,嬴荡急了,冲上前掀开帘子,叫道:“你,你别走。”   魏颐见他居然如此无赖,又羞又急,骂道:“你好不知礼,你是秦国公子,我是魏国公主,这般挡路截车,硬掀车帘,你想做什么?”   嬴荡急出一头汗来:“我,我这也是没有办法了。”   魏颐气得眼泪夺眶而出:“你,你耍这样的无赖,有什么用?你以为我不知道,明明是你一时胡行,凭什么教我姑母受你母亲的羞辱?我过来,原是为了探望姑母的疾病,不想却教她蒙羞。”   嬴荡慌得连话也说不清了,只道:“你,你放心,我一定不会教你受委屈的。你等我,我一定会想办法的。”   侍女见魏颐哭泣,连忙递过绢帕。魏颐拭泪道:“你是我什么人,我为什么要等你?我等你有什么用?我等得了你吗?君子讷于言,而敏于行,你若要想办法,就应该先有行动,有了结果,再来见我,而不是跑到我面前空口许诺。”   嬴荡怔怔地看着魏颐的马车远去,忽然转头,一路直闯进宣室殿,跪到秦王驷面前道:“父王,儿臣请求,与魏国联姻。”他知道此刻想要说服母亲是枉然的,索性径直来求秦王。   秦王驷此时正执竹简看着,见嬴荡闯进来就求联姻,头也不抬,只淡淡道:“哦,理由呢?”   嬴荡跪在地下,绞尽脑汁想着理由:“嗯,儿臣以为,大秦当与列国联姻。七国之中,赵国为同姓不婚,楚国和燕国已经联姻,无须重复。齐大非偶,韩国弱小,当今之世,能与儿臣联姻者,当属魏国。”   秦王驷仍然看着竹简,轻哼一声,道:“若与楚国亲上加亲,岂不更好?”   嬴荡只觉得此刻的脑子,前所未有地好用:“蜀国之乱,背后一定有楚国的势力在煽动。与楚再度联姻,已经无益。”   秦王驷放下竹简,嘴角有一丝淡淡的微笑:“还有呢?”   嬴荡皱着眉头,苦苦思索道:“还有,若与魏国联姻,就可秦魏联手,与齐国一争高下。”   秦王驷站起来走到嬴荡身边拍了拍他的肩头,语重心长地道:“寡人费心教你十年,你都未肯想得这样深远。不承想一个魏国女子,就能够让你长大了。”   嬴荡看着秦王驷要出殿,连忙叫道:“父王,那您是答应了吗?”   秦王驷没有说话,走了出去,只剩嬴荡迷惑地留在原地。    第十九章 女医挚   嬴荡去城门口挡魏国公主的马车,又闯入宣室殿向秦王驷求赐婚的消息迅速传回了椒房殿。芈姝已经气得快说不出话来了。她抚着心口,咬牙切齿地叫着:“哎呀,我的心口疼啊。李醯呢,怎么还不来?”   琥珀忙回道:“太医令已经在路上了,马上就到。”   玳瑁一边斥责琥珀还不赶紧去催,一边抚着芈姝的心口安慰道:“王后休恼、休恼,且缓缓神,休要为那贱妇,伤了自己身体。”   芈姝垂泪:“我如何会养出这样一个逆子来?就算是太医令来了,也不过是治得了身病,治不了心病。”   玳瑁哭道:“王后保重啊!”   芈姝恨恨地问:“你可打听过,这贱人是如何勾引上我儿的?”   玳瑁却是已经打听过了:“听说这位魏国公主,小时候曾经由魏夫人抚养过一段时间。因魏夫人生病,魏王后派她带着礼物,随魏国为大王祝寿的使团车队一起来到咸阳,探望魏夫人。”   芈姝愤然将几案上的东西尽数扫落在地:“胡说八道。我从来未曾听说过,一个未出嫁的公主,会为了探望早就嫁出去的媵女,千里迢迢跑到别国去的。分明是魏夫人设下的陷阱……你说子荡如何竟会糊涂到这种地步?万一……万一大王当真应允了,可怎么办?”   玳瑁忙安慰道:“王后,大王纵然乾纲独断,可毕竟这也是王后娶新妇,如何会当真娶进一个与王后不和的人来?只要王后向大王坚决陈词,大王想来也会体谅王后的。”   她口中这么说,心中却无半点把握。这么多年看下来,秦王驷的为人是再清楚不过了。若是当真对秦国政局有利,王后的反对又算得了什么?但此时只能如此安慰王后罢了。   芈姝惶惶不安,一会儿问玳瑁:“若是大王答应了那逆子,可怎么办?”一会儿又问:“若是大王不同意,那逆子惹怒了大王,岂非祸事?”一时之间,她也不知该担忧嬴荡闯祸,还是该担忧魏颐进门。   正在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侍人回报说,魏夫人求见。   芈姝顿时恼怒起来,骂道:“贱妇又来做甚!难道还想看我的笑话不成?”便要叫她进来毒骂一番。   玳瑁忙劝她:“王后且息怒,我看以魏氏为人,不会在此时来自讨没趣,必有算计。且听她说些什么,再做打算。”   芈姝只得忍了怒气,令人传魏氏进来。   但见魏夫人进来行礼,一脸和气,并无炫耀之态。芈姝狠毒地盯着魏夫人,魏夫人却微微一笑,低声道:“王后,您想不想让公子荡当上太子?”   芈姝狐疑地看着魏夫人,问道:“你又打什么鬼主意?”   魏夫人却不回答,只看了看左右。玳瑁见状眼珠子一转,挥手令宫女们全部退下,附在芈姝耳边轻声道:“先听她说些什么也好。”   芈姝勉强点头:“好,我且听你说说。”   魏夫人这时候才坐下,微笑道:“王后不必提防我。子华就封,这太子之位他已经没份了,我也死了这条心。如今我只想同王后化干戈为玉帛,共同对付你我的敌人。”   芈姝大惊:“你说什么?什么敌人?”她心中暗骂:我的敌人只有你,你如今还想骗我不成?   魏夫人道:“王后,这么多年来,您一直以我为敌,难道没看到真正影响公子荡太子之位的人是谁吗?我已经失宠多年,且子华一直在军中。请王后细想,这么多年真正争了王后的宠,夺了您王后威望的人是谁?一直在大王身边讨好卖乖,毁损公子荡的威望,挑拨大王,令他对公子荡不满甚至大加斥责的人,又是谁?”   芈姝的脸色顿时变了。虽然满心厌恶魏夫人,可是她的话却有蛊惑之力,让她纵然不愿意相信,却仍会不由自主地去相信。细细想来,她果然觉得自己入宫后不久,魏夫人便不再得秦王驷之宠,公子华也确实多半时间都在军中。与她争宠、与她儿子争宠的,不是芈月母子,又是谁人?   再听着魏夫人细声细气的分析,她越发觉得,近年来嬴荡受秦王驷责难,甚至朝臣们用“立德立贤”的名头议立太子,可不就是与嬴稷有关吗?   她心中越想越相信事实如此,口中却仍然倔强:“魏夫人不必挑唆。季芈是我妹妹,同气连枝,比之你来,更为可信。”   魏夫人看她神情,知道她已经信了八成,只是嘴上不肯认输罢了,当下也不着急,转向玳瑁道:“傅姆,王后仁义,不愿意将人往坏处想,可傅姆身负职责,却不能不提醒王后注意啊。”   玳瑁素来对芈月的心结更甚于魏夫人,听了此言,忙劝道:“王后,魏夫人说得有理,不可不防。”   芈姝听了,心头堵得更厉害。她奈何不了魏夫人,亦奈何不了芈月。之前她还能假装天下太平,如今魏夫人挑起她心头隐痛,还要逼着她表态,她更是恼怒,不由得冷笑道:“是与不是,与你何干?”   魏夫人忽然笑了:“可怜我等妇人,都是做母亲的心肠,有千般万般的心思,最终都归结在儿子身上。王后姑息养奸,难道就不为公子荡着想吗?”   芈姝脸上变色:“我如何不为子荡着想?”   魏夫人便道:“王后若为公子荡着想,当下难道不应该尽快将他扶上太子之位吗?”   芈姝迟疑地问魏夫人:“你……你此言何意?难道你还会助我子荡登上太子之位不成?”   不料魏夫人竟真的点了点头,道:“王后明鉴,公子荡背后若有楚魏两国的支持,储君之位,还有谁能与他争?”   芈姝惊疑不定地看着魏夫人道:“你……”   魏夫人道:“臣妾自知当日曾经失礼于王后,若能促成公子荡和魏国联姻,王后是否允我将功折罪?”   芈姝脸上神情变幻不定,似欲相信又不敢相信,想发作又没脾气发作。   玳瑁上前一步,轻推芈姝道:“王后……”   芈姝回过神来,看到玳瑁焦急地以眼神暗示,终于吁了一口气:“你的意思是……要我接受颐公主?”   魏夫人苦笑:“事已至此,我们做长辈的,只能乐见其成。子华已经无法再争储位,我们母子难道不要为将来打算吗?我实是出于真心,王后当知,我此时之言,并非虚情假意。”   芈姝的神情变幻不定,想要发作:“你,你这是要挟我吗?”   魏夫人听了这话,脸色一变。   玳瑁急了,忙拉拉芈姝袖子,拼命使眼色。芈姝平了平心气,勉强笑道:“好,魏夫人既有诚意,便容我三思。”   魏夫人站起,优雅地行了一礼,道:“如此,臣妾告退。”   见魏夫人出去,芈姝的脸这才沉了下去,质问玳瑁:“傅姆,我本当斥责她,你为何阻我?难道我当真要纳一个魏氏为我儿之妇不成?”   玳瑁却道:“王后,当务之急,便是要将公子荡立为太子。若魏夫人能够从中相助,岂不更好?那魏国公主纵然娶了来,也是在王后手底下过日子。且男子最是喜新厌旧,公子年纪还小,纵然如今迷恋那魏氏女,待过得三五年,哪里还会看她?到时候,王后要抬举谁,便抬举谁,岂不是好?”   芈姝听了这话,才慢慢熄了心头之火,咬牙道:“好吧,我今日忍耐,权当是为了子荡。到异日,看我饶得过谁!只是,想到这贱妇将来要成为王后,我实是不甘心。”   玳瑁笑道:“大王当日娶的不也是魏国公主吗?可如今,坐在王后位上的是您,将来会成为母后的也是您。”她这话中,却是杀机隐现。   芈姝长长吁了一口气道:“这么一说,我这心头就舒服多了。”   她不知道,此刻走出椒房殿的魏夫人亦打着类似的主意。   争太子位,我是失败了,可是将来的太子会听谁操纵,却还可以争上一争。   椒房殿的图谋算计,秦王驷自然是不知情的,但公子荡今日的话,倒令他有些意外。   他去马场骑了一圈马回来,便问缪监:“那个魏国公主的事,你怎么看?”   缪监忙恭敬地将魏颐入宫前后之事,一一说了。但除了王后去披香殿兴师问罪那件事外,再没有提到魏夫人,亦不曾提到王后。   秦王驷皱了皱眉头,没有再说话。   缪监便问他,夕食要去何处用,他顺口就说:“常宁殿。”   缪监心中暗暗记下。这段时间,秦王驷在常宁殿用夕食的频率更胜往日。不但在常宁殿用食,有时候甚至将公文也搬到常宁殿去看。   用完夕食,秦王驷便如往日一般批阅竹简,芈月在一旁整理。   慢慢地,秦王驷似乎有些疲惫,伸手揉了揉眉头。芈月见状,忙取了数个隐囊来,道:“大王且靠一靠,歇息片刻吧。”   秦王驷半闭着眼睛,“嗯”了一声。忽然间,他睁开眼睛,问芈月道:“什么香味?”   芈月诧异道:“臣妾从来不熏香。”   秦王驷闭上眼睛仔细辨别道:“嗯,好像的确不是熏香……”他伸手握住了芈月的手细闻道:“但是,很提神。”   芈月想了想,解下腰间的香囊道:“是不是这个香味?”   秦王驷闻了闻道:“嗯,这是什么?”   芈月道:“这是银丹草,是女医挚前些日子在咸阳的药铺新发现的草药。这气味闻了能够提神解郁,还能够防御蛇虫,所以臣妾最近都佩在身上。”   秦王驷道:“怪不得寡人最近老是若有若无地闻到这种气味。嗯,明日你再做些香囊给寡人用。”所谓银丹草,后世唤作薄荷,有清凉怡神、疏风散热之效。   芈月便应了声“是”。见秦王驷神情疲惫,便问:“大王最近似乎有些烦恼?”   秦王驷看了芈月一眼,道:“还不是子荡的事?”   芈月亦知此事,道:“公子荡想娶魏国公主,王后不乐意?”   秦王驷摇头:“寡人亦以为如此,谁晓得寡人去问过王后,王后矢口否认,反倒还向寡人请求赐婚。”   芈月顿时也觉得诧异,虽没有说话,但脸上的表情还是显示了出来。   秦王驷道:“怎么,你觉得奇怪吗?”   芈月神情恢复了平静,微笑道:“既然王后也同意,那大王何不成全了公子荡呢?”   秦王驷看着她,忽然凑近了她的脸。两人的脸只有两寸距离,他的气息都能够吹到她的口中。“你不怕子荡身后有楚魏两国的势力,会……”   芈月微微一笑:“若是两国联姻对大王有好处,对秦国有好处,臣妾为什么要反对呢?”   秦王驷的脸缓缓退后,看着她笑道:“难道你就不为子稷担忧吗?”   芈月看着秦王驷,眼神坦荡无伪:“子稷是我的儿子,更是大王的儿子。大王会为公子荡安排一门好亲事,难道就不会为子稷安排一门好亲事吗?联姻不过是国与国之间结盟的一种手段而已,当真事关国运之时,谁会为一妇人而改变决策?”不管是芈姝,还是孟嬴,都无法干涉政策的运转。更何况,魏女成了芈姝的儿媳,嬴荡就得在母亲和妻子之间,为魏楚之争焦头烂额了。   秦王驷看着她明媚真诚的笑容,忽然间心底一阵慌乱,忙扭过头去。   次日,他便召了樗里疾来,商议与魏国结亲之事。   樗里疾道:“大王当真要让公子荡与魏国公主结亲?”   秦王驷见他如此,倒是诧异:“疾弟,有什么奇怪的吗?”   樗里疾欣慰道:“看来大王心意已定。”   秦王驷失笑道:“寡人的心意,从未变过。”   樗里疾惊异地看着秦王驷道:“那大王的意思是———”   秦王驷咳嗽一下道:“子荡虽然努力,但仍然欠缺磨炼,什么事情都以为是理所当然的,实不利于将来执掌一国。他还需要经受挫折,需要经历煎熬与痛苦,才能够真正成长起来……”   樗里疾道:“这么说,大王是把公子稷当成……”   秦王驷的脸沉了下来,厉声道:“疾弟!”   樗里疾连忙请罪:“臣错了。”   秦王驷沉默片刻,忽然间摇了摇头,道:“子荡,是寡人的儿子;子稷,亦是寡人的儿子。寡人并不讳言,的确对子荡寄予重望。可是大秦的江山将来如何,亦是未定之数。”   樗里疾诧异地看着秦王驷。他心头的惊骇,更胜过当日秦王驷对他解释说,不立太子是为了保全太子。难道从头到尾,秦王驷的心中,一直没有完全把公子荡视为太子吗?   樗里疾当即进言道:“大王,储位乃是国本,国本不可乱啊……”他正要说下去,忽然缪监匆匆进来,呈上竹简:“大王,蜀中急报。”   秦王驷不在意地接过,只看了一眼,便击案而起:“竖子敢尔!”   樗里疾忙接过来一看,大惊。蜀中传来急报,蜀相陈庄杀死蜀侯,自立为王。   蜀侯通被杀的消息传入后宫,公子通的生母卫良人一口鲜血喷出,倒了下去。   唐夫人急急来寻芈月,传递了这个消息:“唉,福兮,祸兮?妹妹,幸而当日子稷未被封为蜀侯,否则的话……”此时宫中妃嫔,俱皆惊惶,生怕自己的儿子,被派做下一个蜀侯。   芈月冷冷道:“否则的话,便无今日之祸。”   唐夫人嗔怪地看着芈月:“妹妹。”   芈月冷冷道:“那陈庄原是蜀国旧族,因为贪图小利,背叛原来的蜀王,投向秦军。后来大王为了大局着想,暂时任他为相以稳定人心。公子通年轻任性、喜好奉承,轻信蜀相陈庄的唆摆,事事交与陈庄操纵。若不是他与司马错将军发生争执后,向大王上书诬告,气得司马错将军回京自证清白,也不会让陈庄抓住机会,得以谋反。”她沉默片刻,又道:“以我之见,陈庄背后,必有楚人操纵。楚国不会甘心就此失去巴蜀和汉中,若不想办法扳回局面,反而不正常了。”   唐夫人连忙阻止:“妹妹别说了,再说下去,难道要说大王误派了人不成?”   芈月沉默片刻,叹息道:“只可怜卫良人……”卫良人聪慧过人,从公子通小时起便苦心教导,把公子通教得可爱早慧。只可惜慧极必伤,从小太过聪明的人,未经挫折,很容易被太顺利的人生冲昏了头。   蜀地艰险,本就不应该把太过年轻的公子通派过去。此事,确是秦王驷的一大失误。   秦王驷亦为此事痛彻心肺。几个年长的儿子里,他最看重公子华,但却最宠爱公子通。蜀侯的人选,其实一开始并不是公子通。是他出于私心,将最适合的人选临时扣下,让公子通顶上。他想给爱子一个尊荣的身份,却未曾考虑仔细,让公子通挑上了一副他挑不起的担子,害得爱子身死异乡。   想到这里,他更是恼怒万分,当下召集群臣,要派重兵重入巴蜀,镇压陈庄。   不料群臣之中却有反对意见,说大秦蜀道难行,从来易守难攻,上次若不是取巧,恐怕也是劳师远征难有所获。蜀国山高水远,赋税难征,人心难收,况陈庄为人狡猾难制,恐怕不能收回上次征伐的成果。   唯司马错力排众议,一力坚持:“大秦得蜀失蜀,若不能强力镇压,恐为天下所笑,而且也会让被我们征服的其他地方有先例可循。如此一来,后患无穷。”   嬴稷亦支持司马错:“父王,儿臣认为上将军说得对。况且此番伐蜀,与上次不同。我大秦已据有巴郡与汉中,可对蜀国形成倒逼之势。陈庄反复无常,纵然一时得势,亦未必能马上稳住局势。倒是可以趁着他初篡位时当头猛击,收复失地。而且,想陈庄为人,工于心计,若是此事无人在背后支持,必不敢轻举妄动。若是我们轻弃蜀中,必是中了他人的算计。”   秦王驷看到嬴稷的小脸上满是跃跃欲试之情,想到他必是之前被芈八子灌输了太多蜀地知识。看他的样子,倒是颇想请命与司马错一起进蜀,再去做这个蜀侯。   嬴荡急了,忙上前一步,道:“父王,儿臣愿领命去巴蜀,平定陈庄之乱。”他为魏颐之事,极想多立军功,好增加自己的分量,让秦王驷重视他的存在。偏这段时间诸国被秦国一通报复,都吓破了胆子,再不敢有什么异动,教他满心想立军功都找不着机会。   张仪心念一动,上前一步赞道:“臣以为,这次蜀中失守,与公子通年纪太小,难以镇住巴蜀复杂的局势有很大关系,下次若能派一个年长勇武的公子前去镇守,则再无后患。公子荡能够为君父分忧,实是难得。”   顿时群臣也一片赞同之声。   樗里疾敏锐地看了张仪一眼。   司马错满眼不赞成地看了张仪一眼,欲言又止。   朝上的消息,很快也传入了后宫。   芈姝闻讯大惊:“什么,大王拟派子荡去蜀中?”   景氏正坐在她的下首,闻言顿时花容失色:“这可不得了。王后,蜀中那个地方,去了岂不是另一个公子通?”   芈姝顿时暴怒,啐了她一脸:“闭嘴,你敢诅咒我儿?”   景氏大惊,连忙告罪,踉跄退了出去。   芈姝急切地抓住了玳瑁,说话都不禁带了哭腔:“傅姆,你说怎么办?”说着,她不禁咬牙切齿,“又是那个张仪的提议。此事必有芈八子从中作祟。这贱人,她是想要我子荡的命啊!”   玳瑁目露凶光,道:“王后,如今也顾不得了,不是她死,就是我亡。”   芈姝犹豫了一下:“你的意思是……”   玳瑁冷笑:“咱们就先下手为强,去了她的根苗。”见芈姝神情不定,忙劝道,“王后放心,有些事老奴来做,不必脏了王后和公子的手。”   芈姝凝视玳瑁,神情渐渐转为凛冽,冷冷地叹了一声:“罢罢罢,是她不义,不是我无情。”   这一日,女医挚采药归来,走过回廊时,忽然背后有人叫她道:“医挚。”   女医挚回头,看到玳瑁从廊后绕出,对她道:“医挚,我这里有你的一封家信。”   女医挚正自不解,玳瑁已拿出一封鱼书交到她手里,神秘一笑,便走了。   所谓鱼书,便是将帛书夹在两片木简中,又将木简做成鱼形,以喻隐秘和迅速之意。女医挚回了房间,拆开鱼书,却见一片帛书中尽是斑斑血迹。她打开那帛书,里面便跌出半根手指。她颤抖着拾起手指,看完帛书,整个人便如风中秋叶,抖得缩成一团。   她最怕的一天,终于来了。   她人到了秦国,可她的儿子、她的丈夫还在楚国,还在楚威后的手中。   如今,故技又重施。这一番,她是否还要违背良知,再度成为恶人的工具呢?   孰去孰从,谁能够告诉她方向?   一月之后,大军集结,整装待发。秦王驷准备宣布入蜀的人选,嬴荡亦已做好出征的准备,只待一声令下了。   这一日,天气炎热,女医挚提着药罐,进了常宁殿西殿。   嬴稷正坐在堂上捧书苦读,见女医挚提了药罐进来,抬头道:“挚婆婆,这是什么?”   女医挚道:“这是避暑的药茶。季芈吩咐,公子夏日行走烈阳之下,容易中暑,让我熬些药茶给公子喝。”   嬴稷道:“好,我这就喝。”   女医挚倒了药茶,嬴稷正准备端起药碗喝下,忽然听到室外芈月的声音传来,便放下碗站起来,恭敬侍立相迎:“母亲。”   薜荔掀起帘子,芈月走了进来,见女医挚也在,倒是一怔:“医挚,你也在啊。”   嬴稷诧异道:“咦,母亲,不是您让挚婆婆给我熬避暑药茶喝的吗?”   芈月脸色微变,笑道:“哦,既是避暑药茶,大家都喝一碗吧。薜荔,你叫女萝也进来喝一碗。”   薜荔道:“是。”   女医挚脸色一变,道:“慢着。”   芈月道:“怎么?”   女医挚道:“这、这药茶我原预备着给公子稷用的,所以没准备这么多。”   芈月神色不动:“哦,这倒无妨,你再去熬制一些来就是了。”   女医挚脸色苍白,只得行礼道:“是。”就要往外走去。   芈月忽然叫住了她:“医挚。”   女医挚抬头回望,目光中尽是不舍和凄凉。   芈月道:“医挚,我是你接生的,子稷也是你接生的。我们相识这么多年,从楚国到秦国,从我母亲开始,你服侍过我们祖孙三代,名为君臣,实同骨肉。这些年来我们是怎么过的,你一直跟我们在一起,都看得到。你究竟有什么为难之事,不能同我们说?”   女医挚凄然苦笑:“是,这些年来,我们一直是一起走过,我服侍季芈的时间,比和我亲生骨肉在一起的时候更长。我亲手接生公子,眼看着他从一个婴儿长到如今这样一个英伟少年,看着他如此单纯地待我如亲人,你以为,我会怎么做?”   芈月脸色一变,失声道:“医挚……”   女医挚微微一笑,身子一软,便已倒下,嘴角有一丝黑血渗出。   芈月抢上前,扶住了女医挚,叫道:“医挚,医挚,你怎么样了?”   嬴稷也扑上去从另一边扶住女医挚,叫道:“挚婆婆,你怎么了?”   女医挚眼泪缓缓流下:“我这一生,身不由己,总是要被迫做一些违心的事。幸而神农祖师庇佑,容我一次又一次地躲过真正的灾难。可是这一次,我躲不过去了……”   芈月心头一痛,叹道:“医挚,你有什么事,为什么不与我商议?我们一起走过了这么多年,再难的事,我也会有办法的啊!”   女医挚却摇了摇头,道:“季芈,你的苦,我又何尝不知?公子戎、莒夫人身在楚国,您尚且无能为力,更何况我……”她的气息变得微弱,两行眼泪流下,“她们,一次次拿我儿子的性命来要挟我。是,我心心念想着我的亲生儿子戊儿,可是公子稷,是我一手接生,看着长大的孩子,我就算死也不会伤害他。可我不能不顾我的戊儿,我这个母亲,本就亏欠他太多了。我一直不在他身边,我把别人的儿子当成自己的儿子来爱,到最后我已无法分清,到底爱谁多一点。可我心里却知道,我对戊儿亏欠得更多一点。既不忍杀了我最爱的孩子,又不能坐视我亲生的儿子死去,所以,我只能自己死。”   芈月泣不成声道:“医挚,挚姑姑,对不起,一直是我母子亏欠于你……”   女医挚道:“季芈,其实有这一天,我早就想到了。医者行医救人,本来就不应该入宫廷、争富贵。唉,我真后悔,当日没有听扁鹊师傅的话,行医于草泽,守住本心。从我入宫的那一天起,我的命运就已经注定。我的箱中,还有一些解毒之药。季芈,你和公子稷留着防身……”她说到一半,便已顿住,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芈月失声惊叫道:“挚姑姑……”   嬴稷道:“挚婆婆。”   薜荔和女萝也一起跪下痛哭。   芈月抱着女医挚,一字字地发誓道:“医挚,你放心,我绝不会让你白死,绝不会让那些恶毒之人放肆作恶而不付出代价。你的命,我一定会找人赔上。”   宣室殿内,秦王驷正与樗里疾商议,缪监匆匆进来,对秦王驷附耳说了几句话。   秦王驷大惊,拍案道:“愚妇,坏我大事。”   樗里疾道:“大王,出了什么事?”   秦王驷挥了挥手道:“你出去吧。”   却听得殿外一个女声道:“樗里子是宗伯,此事正应该请他留下。”   樗里疾惊诧地转眼看去,见芈月一身白衣,拉着嬴稷走进来,身后是女萝和薜荔捧着鱼书、药碗以及竹简。   芈月走到秦王驷面前跪下哭泣道:“大王,求大王为臣妾和子稷做主,严惩凶手!”   秦王驷微微闭了一下眼,手中拳头握紧,强抑心头怒火。此刻若不是有樗里疾和芈月在,他会立刻冲到椒房殿中大发雷霆,指着芈姝痛骂一顿。   但此时,他只能端坐在上,用极冷漠的声音问道:“芈八子,你这又是何意?”   芈月转头示意女萝和薜荔将东西呈上,跪地悲号:“妾身泣血禀告大王:前日王后的女御玳瑁去找女医挚,以其儿子的性命要挟女医挚在子稷的避暑药茶中下毒。女医挚忠心耿耿,不忍对子稷下毒,被逼无奈之下,服毒自尽。这鱼书中,就是玳瑁拿来要挟女医挚的家书,还有女医挚儿子的断指;这药碗之中,就是玳瑁强迫女医挚下的毒,大王若是不信,相信现在去王后的宫中搜查,还能搜到这种毒药。这竹简记录的乃是女医挚临死前的口供,请大王为臣妾做主,为子稷做主。”   秦王驷拿起竹简看了以后,又打开鱼书,看到里面的家书和断指,眼中怒气升腾:“来人,封椒房殿搜查,将此事相关之人,交由永巷令审问。”   芈月磕头泣道:“多谢大王。”   樗里疾脸色苍白。他踉跄着走出宣室殿外,忽然眼前一暗,周遭都黑了下来。   他一抬头,惊见天边乌云密压压地聚拢,一道惊雷轰隆炸响。   樗里疾长叹道:“这天地,又要变色了!风云忽至,措手不及啊!”    第二十章 风云变   椒房殿内,芈姝木然坐着。她想不到,事情会忽然演变至此。她更想不到,女医挚会以死抗命。   她不得不娶进一个可厌的儿媳,不得不与她厌恶的人结盟。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替她的儿子铺路。可是为什么,事情每每会让她落入难以逆转的境地?   永巷令利监奉命来提玳瑁去审问。玳瑁一身素衣,脸色格外苍白。她踉跄着上前,含泪向芈姝磕了三个头,大礼拜别:“老奴罪该万死,请王后恕罪,这一切皆是老奴的错。老奴与季芈有私怨,这才自作主张,犯下滔天大罪。老奴这便去认罪,绝不敢连累王后。”   芈姝知道这一去,极有可能就是诀别。她与玳瑁这十几年相依为命,虽然素日视她为奴,可是到了此刻,她忽然发现,玳瑁一去,在这寂静深宫中,她就再也没有可以说话的人了。她很想抱着玳瑁崩溃大哭,却只能木然点头:“你去罢。若有错,便去认错;若无错,也不能认了他人诬陷之词。”   她握紧拳头,指甲掐入掌心,只觉得要掐出血来。傅姆,都是我的错,你一再劝我不要心软,结果我一再心软,让自己落入这般田地。从此以后,我再不会对任何人手下留情。   利监奉命来提玳瑁审案,见王后与玳瑁虽然一坐一跪,隔得三尺远,但两人四目相交依依不舍,让他站在一边十分尴尬。等了好一会儿,眼见时候不早,他只得赔笑道:“王后,奴才奉旨行事,请王后勿怪。”   芈姝凌厉地看了利监一眼,沉声道:“傅姆年纪大了,你审问归审问,若敢滥用私刑,她受什么苦,我会让你加倍受着。”   利监听了这话,内心暗翻一个白眼,脸上依旧赔着笑道:“王后放心,宫中自有宫规在,老奴焉敢徇私?”   芈姝点点头:“去罢。”   玳瑁又磕了个头,便站起来跟着利监出去了。   芈姝不由得站起,目送玳瑁离去的身影。忽然间,她的身躯晃了晃,侍女琥珀连忙扶住了她。   芈姝眼睛看着玳瑁出去的方向,耳边是黑衣内侍们搜宫的声音,忽然幽幽地问:“琥珀,你说,我是不是已经老了?”   琥珀强抑惊恐,劝道:“不会,王后,您正当盛年,如何会老?”   芈姝摇了摇头,凄苦地道:“不,我老了。若在从前,我绝对不会一声不吭地让他们在我面前带走玳瑁,不会让他们在我面前搜我的宫殿……”   琥珀道:“这是大王的旨意啊,王后。”   芈姝两行泪水流下,摇头:“不,这是因为我知道所有的愤怒和抗议,在大王面前,都是没有用的。这么多年过来,我累了,太累了……”她的声音中,有说不尽的心灰意冷。   琥珀吓得忙劝道:“王后,王后,您别这样!您看,这么多年,这么多事情,王后还不是一样有惊无险地闯过来了?您还有公子荡,还有公子壮,您不可以泄气啊。”   芈姝心头一痛,咬牙道:“是,我有子荡,我有子壮,我不可以认输。”她霍地站起来,“来人,我要去常宁殿。我要去和芈八子对质。我不信,她真的敢与我对抗到底。”   琥珀忙扶住她,劝道:“王后,大王已经下令封宫了。”   芈姝如被雷击,整个人都傻了:“封宫,封宫?”这一生,她经历过数次封宫,却都是有惊无险。可是这一次,她忽然有一种极可怕的感觉。她喃喃道:“是啊,我不能出去了。”她就算有再多的威迫手段,也没办法对着芈月使出来了。“芈八子,你到底想怎么样,是不是想夺我这个王后之位?”说到最后一句话,她已经忍不住咬牙切齿。   “我想怎么样?”芈月站在窗前,内心一片冰冷。这世间其他事她都可以暂作忍让,可是把手伸到嬴稷的头上,她是绝对不能忍的。   事情已经到这个地步,既然秦王驷有心,既然王后失德,那么,这一步,也应当走出去了。   她转过身去,对女萝道:“女萝,你去相邦府上,把这件东西交给张子。”   送到张仪手上的是一只小木匣,打开木匣,里面只是一小块郢爰。这是当年张仪落魄的时候,芈月送他赴秦的路费。   张仪合上匣子,对女萝道:“我已知之矣。”   次日,咸阳殿大朝会上,庸芮率先发难:“臣庸芮上奏,听闻王后失德,图谋毒害公子,臣请废王后迁于桐宫,以谢国人,以安诸夫人、公子之心!”   此言一出,便有数名臣子,上前附议。   甘茂大急,上前争道:“此为大王家事,外臣何能干预内宫?”   庸芮冷笑道:“王后为一国之母,后宫失德,天地阴阳淆乱,此乃乱国之兆,我等大臣,岂可坐视?”   樗里疾道:“此事尚未有定论,何以谣言汹汹?事先定罪,甚至逼君王废后,这是你做臣子的礼数吗?”   见樗里疾出来,群臣一时噤声。此时,张仪缓缓出列,肃然拱手道:“大王,姑息足以养奸。大王有二十多位公子,此事若不能善加处置,恐怕会人人自危,将来就是一场大祸。”   左右二相,各执一词,顿时朝堂之上,形成了旗帜鲜明的两派,众人相争不下。   秦王驷阴沉着脸,听着群臣争执。从早朝开始争到正午,朝会结束的时间到了,秦王驷这才站起来,宣布散朝。   整个过程中,他什么话也没有说。   群臣不解其意,却更是相争不下,便是出了朝堂,依旧三五成群,各自不让。   甘茂走了出来,看着殿外群臣议论纷纷,脸色顿时阴沉了下来。   他回到府中,便派人送了信给嬴荡。嬴荡收到甘茂的信,知道经过,大惊失色。他来不及斥责母亲荒唐,只能先应付当前的危机,便匆匆赶来。   甘茂便将今日朝堂之事说了,道:“公子危在旦夕,何以自救?”   嬴荡大惊,一时不知所措,瞧见甘茂脸色,顿时恍然,朝着甘茂一揖到底:“我方寸已乱,还请甘大夫教我。”   甘茂扇子一挥,道:“此事,万万不可承认。”   嬴荡轻叹:“人证物证俱在,如何抵赖得了?”   甘茂冷笑:“人证物证又能如何?不过一个女奴、一个女医之间的事罢了,与王后何干,与公子又何干?岂能以贱人之事而陷贵人?只要公子和王后抵死不认,只要大王还有心袒护,那这件事就可以大风吹去。”说到这里,他又徐徐道:“何况,公子还可以反戈一击,把水搅浑。”   嬴荡一惊,忙问:“怎么个搅法?”   甘茂闭目思忖,缓缓道:“那些证词物证,都是芈八子拿出来的,证人也是她的侍女,能作得了什么数?我们还能说,这件事根本就是芈八子为了夺嫡,自编自演,女医挚不肯作伪证,所以自绝而死……”   嬴荡听得有些晕眩,但最终摇了摇头:“不成的,那鱼书和断指,不是芈八子能够伪造的。更何况母亲身边的傅姆,已经被永巷令抓去审问了……”   甘茂眼睛一亮,问道:“那傅姆与女医可有私怨,或者说与芈八子可有私怨?”   嬴荡道:“玳瑁素来认为芈八子不怀好意,私怨极重,与女医挚并无恩怨。”   甘茂道:“如此说来,我倒有一计……”说完,他便在嬴荡耳边低声说了。   嬴荡眼睛一亮,向甘茂行了一礼:“多谢甘师。”说完,匆匆而去。   且不说甘茂与嬴荡密谋,只说散朝之后,樗里疾匆匆去见秦王驷。   此时宣室殿中,秦王驷神情疲惫地倚在席上,闭着眼睛。虽然席面上散乱着竹简,他却无心去看。忽听得外面喧哗,他不由得大怒道:“寡人不是说过要静一静嘛!”   却见樗里疾匆匆而入,跪下道:“臣樗里疾未宣擅入,请大王治罪。”   紧跟在樗里疾身后欲拦截的缪监连忙跪下道:“老奴该死。”   樗里疾道:“是臣弟硬闯进来的,请大王治臣弟的罪。”   秦王驷无奈地挥了挥手令缪监退下,指着樗里疾叹道:“唉,你啊,你啊!”   樗里疾劈头就问道:“大王,如今芈八子逼宫,大王打算如何处置王后?如何处置公子荡?”   秦王驷的脸顿时沉了下去,斥道:“疾弟,你这是什么话?”   樗里疾却不怕他拉下脸来,只说:“大王到如今,还要自欺欺人吗?”   秦王驷被他这一顶,抚头叹息:“你别说了,寡人正为此事头疼着呢。”   樗里疾道:“大王,此事若不能处理好,大王头疼的事恐怕还不止于此呢。”   秦王驷冷笑:“那依你说,该当如何?”   樗里疾顿足道:“大王早该让公子稷就封的。大王宠爱芈八子,却让她久处低阶,时间长了,人心就会不平。公子稷不能就封,就容易引起猜测。大王先以公子华试炼,结果让魏夫人生出妄念;大王再以公子稷试炼,却让王后心中生出恐惧。大王,定太子之位,再也延误不得了。”   秦王驷摇了摇头道:“寡人就是知道魏氏野心太大,所以早早让子华就封,以免他介入争储之事。可是寡人当真没有想到,王后竟然会愚蠢到坏了寡人之事……”他知道芈月是有分寸的,可是他没有想到,王后这样的性子,居然也敢悍然出手。当日他挑中这个王后,便是因为魏氏姐妹在宫中太会起风波。王后虽然不够聪明,但这也是她的好处,便是给她做坏事的机会,她也做不得大恶事。但忽然间,王后居然会对嬴稷下手,这令他惊怒交加,心中亦生出了废后之意。   樗里疾见他的神情,已经知他心意,但他却不能眼看着此事发生,不禁叹息道:“事已至此,臣弟亦无话可说。王后失德,难以再主持中宫,只能幽居桐宫,了此一生。但此事已经给后宫妃嫔们以及诸公子心中埋下阴影,臣只怕大王百年之后,诸公子会以此为由,让公子荡无法继位。”   事实上,在他们的眼中,不管王后妃子,都只是一介妇人而已。不管是聪明还是愚蠢,是贤惠还是藏奸,都只能在后宫的一亩三分地上蹦跶。只要君王自己的主意正,妇人发挥的余地又能有多少?不管是纵容还是饶恕,是重责还是轻放,处置之法与她们自己的行为无关,端看君王心意。便如养的黄雀儿一样,心情好的时候,便是啄了主人的手,那也是一笑置之;心情不好的时候,哪怕婉转鸣啼,也当作嘈杂噪音,直接扔了出去。   对于他们来说,真正重要的是,从国事、政事的角度考虑,这件事如何处理,才是最恰当的。   所以,樗里疾也只能就国事来说,就诸公子的事情来说。王后是废是幽,无关紧要,但若是公子荡因此落下让诸公子诟病的把柄,将来王位传续之时,那就是天大的麻烦。   秦王驷沉默良久,才徐徐道:“那么,这是要……易储?”他知道,樗里疾比谁都反对易储,他说这句话,也是逼樗里疾一句。   果然樗里疾急道:“若是嫡子不能为储,那余下诸公子,又有谁能够各方面都压倒群英,成为万众所拥戴之人呢?”他看着秦王驷,一一历数,“公子华虽然居长,但心思太深,恐怕不能容人;公子奂性情温和,难以制人;公子稷虽然聪明,却年纪尚小……其余诸人,亦皆有不足。大王,您有二十多位公子,若是储位有变,由此产生的动荡只怕会影响国运啊。想那齐桓公称霸天下,死后却因为五子争位,强大的齐国就此衰落,不知多少年才慢慢恢复。而我秦国,是否能够等到恢复,还未可知。”   说到齐桓公之事,秦王驷的脸色也变了。这是所有君王的软肋,不可触碰。他眉头一挑,问道:“依你之见,还是要保子荡?”   樗里疾满脸无奈。事情发展到这一步,王后实在是不堪再保。可为了大局,却不能不饶放了她。他长叹道:“这也是无奈之举。依如今情况,若是王后被废,则公子荡、公子壮必处尴尬之地,诸子之争的情况就难以避免了。若是立储立嫡,至少不会让政局产生动荡。公子荡虽然母亲品德有失,但他是大王作为储君培养多年的,勇猛好武,将来为君也能震慑诸侯。”   秦王驷忽然笑了起来,笑声中充满愤怒无奈:“你是说,为了保子荡,只能继续保王后?”   樗里疾膝前一步,劝道:“大王,请大王为大秦的江山着想。”   秦王驷想说什么,却又忍下了,无奈地挥了挥手道:“让寡人好好想想,明日再说。”   夜深了。   秦宫中,几人不寐。   承明殿中,秦王驷独对孤灯,犹豫不决。   常宁殿中,嬴稷犹在为女医挚之死伤心。芈月却独倚窗口,面对冷月,一言不发。这一战,她已无处可退,必要一决生死。   椒房殿中,芈姝捂着心口,在席上辗转反侧,不能安眠。   披香殿中,魏夫人轻敲棋子,又在演算下一步的棋局落子。   而此刻,一个黑影悄悄走进了掖庭宫囚室。   囚室深处,玳瑁躺在肮脏的地面上,不断呻吟。她花白的头发上尽是泥污,身上亦都是受过刑讯的血痕。   阍乙走到栅栏外,蹲下身子,轻轻唤道:“玳姑姑,玳姑姑……”   玳瑁听到声音,睁开眼睛,挣扎着翻过身去,又痛得轻呼两声。   阍乙见她如此,也不禁带了哭腔:“玳姑姑,他们怎么把您打成这个样子啊!您,您没事吧!”   玳瑁认出他来,挣扎着爬向栅栏,咬牙道:“我没事。怎么是你?王后怎么样了,公子荡怎么样了,公子壮怎么样了?”   阍乙却紧张地问:“您……有没有牵连到王后和公子?”   玳瑁似受到了极大侮辱,立刻咬牙切齿地嘶声道:“老奴对王后和公子忠心耿耿,就算粉身碎骨,也不会令王后和公子受到牵连!”   阍乙松了一口气:“那就好……玳姑姑,您可知道,如今朝中议论纷纷,芈八子勾结朝臣,图谋废后呢!”   玳瑁大惊,一怒之下又牵动伤口。她咬牙道:“贱妇她敢!我但有一口气在,掐也要掐死她。”   阍乙叹道:“您可别再说这样的话了。如今,您只能……玳姑姑,您可愿为了王后一死?”   玳瑁坚定地道:“老奴甘愿为王后一死。”   阍乙道:“那就好,您听着……”但见烛影摇动,阍乙和玳瑁一边说着,一边把一件黑布包着的东西递给玳瑁。   三日后,大朝会。   群臣鱼贯进入咸阳殿,互相用眼光衡量着对方。   秦王驷走上殿,群臣行礼道:“参见大王。”   秦王驷抬手。   缪监道:“起!”   群臣起身,分两边席位就座。   樗里疾上前奏道:“臣启大王,投毒案主谋玳瑁要求当殿辩析,请大王旨意。”   秦王驷看了群臣一眼:“众卿以为如何?”   甘茂道:“臣以为,事关王后,自当谨慎处置。务求真凭实据,勿枉勿纵。”   张仪狐疑地看了看甘茂和樗里疾,心知有异,断然阻止道:“臣以为,朝堂乃是士大夫议国政的地方,后宫女婢乃卑微阴人,岂可轻入?”   甘茂却道:“若是如张相所说,朝堂乃议国政的地方,后宫婢女就不应该轻入,那何以张相当时一定要在朝堂议后宫之事,甚至轻言废后?”   张仪怒道:“这是两回事。”   甘茂冷笑道:“这就是一回事。”   秦王驷喝道:“好了,不必再争。来人,宣玳瑁。”   见甘茂微笑,张仪盯了甘茂一眼,心中升起一种不妙的预感。但他自忖一条舌头横扫六国,那恶奴再是巧言狡辩,也说不过自己,当下便凝神观察。   玳瑁是被内侍拖进来的。她虽然审讯时受了刑,但此时上殿,却给她换了一身干净的青衣,倒瞧不出她的伤势来。但她已经站也站不住了,只趴在地下哽咽道:“老奴参见大王。”   群臣见这老妪头发花白,形容凄惨,皆有些恻隐之心,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秦王驷看了樗里疾一眼,樗里疾便出列问道:“玳瑁,我奉大王之命审你。是不是你指使女医挚下毒?你又是受了何人指使?”   不料玳瑁一听这话,便激动万分,拍着砖地凄厉地叫道:“大王,冤枉!冤枉啊!”   张仪喝道:“你下毒之事,证据确凿,有何冤枉?”   不料玳瑁抬起头来,看着张仪,阴恻恻地道:“证据确凿就不是冤枉了吗?那当日张相因和氏璧一案蒙冤的时候,何尝不是证据确凿?”   张仪不想这恶奴口舌如此凌厉,一反口就咬自己,待要驳斥,却见玳瑁并不停顿,转而朝着秦王驷大呼:“大王,老奴不是为自己喊冤,而是为王后喊冤。老奴只不过是微贱之人,是死是活,又怎么有分量让人栽赃陷害?下毒之案,分明是借着老奴之名,剑指王后。”   她这话十分恶毒,指向明确,一时朝堂上群臣大哗。   樗里疾脸色一变。他与秦王驷商议的,不过是让玳瑁自承其罪,将其当成替罪羊处死,再将王后幽禁,掩过此事。不想玳瑁反咬一口,将事情弄得更加不可收拾。他与秦王驷交换了一个眼色,上前喝道:“大胆,你如今是阶下之囚,只管答话,何敢妖言惑众,胡说八道!”   玳瑁却凄厉地高叫道:“老奴死不足惜,只是不忿王后贤良,不争不嫉,却反而三番四次受人诬陷,有口难辩。如今还有人图谋废后。贼人用心险恶,老奴身受冤枉,无以自辩,唯有剖腹明心,望大王明鉴。”她一口气说完,不待别人反应过来,就从袖中拔出一把短剑,用力朝腹部刺下,一时鲜血飞溅。   玳瑁嘴角现出一丝诡异的微笑,就此死去。   变故突起,整个朝堂乱成一团。   这场戏,本就是甘茂策划导演的,此时他便踩着节拍出列,指着张仪等人,悲愤万分地指责道:“你们逼迫王后,以至于今日血溅朝堂,如此忠仆竟剖腹明心———”说到激动处,他朝天跪下,手指天空大叫道:“各位大夫,苍天可鉴啊!”   群臣中不少人经历过沙场,鲜血和死亡也见过不少,但这种剖腹明心、血溅朝堂之举却从未遇上过,一时间都受了极大的震撼,再加上甘茂这一跪一呼,心理上顿时也受了影响。便是原先知道此事,认为必须废了王后之人,在这场景的影响下也受了感动,对玳瑁临死之言信了七分。   秦王驷站起来,冷冷地扫视众人一眼,说不尽的失望。他起身,拂袖而去:“退朝。”   他冷着脸回到后殿,终于按捺不住向缪监发作:“你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哪来的短剑?幸而是自尽,若是拿这短剑在朝堂上伤了人,甚至借机图谋不轨……”   缪监亦急出一头汗来,匆匆去查明了,方才回报道:“老奴该死!老奴已经问过,昨夜永巷令私放了公子荡身边的阍乙进入囚室看望玳瑁,想来这短剑是他带入的……”   秦王驷听了此言,更加震惊。他本以为是芈姝下手,没想到竟会是嬴荡:“子荡?怎么会是他?难道说连他也涉入其中,甚至玳瑁下毒的事,他也知道?”想到这里,他的眼神顿时变得凌厉起来。他一直遗憾嬴荡素日是个没心机的人,但如果这件事,嬴荡也参与进来了呢?嬴荡的没心机,难道是在政事上缺乏谋略,却在这种阴损小事用功?这样的心性,如何能够成事?若不是嬴荡自己的心思,那么他的背后,难道另有主使之人?   樗里疾亦是想到此处,断然道:“臣以为,下毒之事,应与公子荡无关,他也不像是做得出这种事的人。而玳瑁之事,若不是王后所为,只怕公子荡背后有人。大王,如今情势越来越混乱,若不速做决断,只怕会有人浑水摸鱼。诸公子背后,还有他们的母族,甚至还有各国的势力会介入,到最后只怕是想结案都结不了。如今既然朝堂上风向已变,大王当快刀斩乱麻,将此事了结,以安诸公子之心。”   秦王驷点头,又忍不住怒气道:“愚蠢!”这个蠢妇,难道当真以为,自己看不出杀人灭口这一招吗?不承想,十多年后宫历练下来,连一只小狸猫,也能够变成吃人的猛虎。   正此时,缪乙进来道:“大王,芈八子求见。”   樗里疾忙道:“大王,臣避一避。”   秦王驷点头,樗里疾避到侧殿,芈月从殿后进来道:“臣妾参见大王。”   秦王驷道:“免。”   芈月道:“大王,臣妾听说,那玳瑁在殿上当众剖腹?”   秦王驷点头道:“不错。”   芈月的心一沉,看着秦王驷的脸色,终于上前一步,跪下道:“唉,她能够为主而死,也算忠诚可敬。大王,妾身有一个请求。”   秦王驷道:“什么请求?”   芈月道:“既然主谋已死,还请大王就此结案吧。”她说出这一句来的时候,实是万分不甘,但事情演变到这一步,她再想要剑指王后,只怕已经办不到了。既然如此,与其被别人逼着放手,不如自己先行退让,还能掌握主动。因此她一听到消息,便知大势已去,匆匆赶来,就是要先作表态。   秦王驷凝视着芈月,缓缓道:“哦,你居然愿意放手?”   芈月道:“一命换一命罢了,臣妾还能说什么?王后毕竟是一国之母,臣妾不愿意这件事演变成朝廷的党争。”   秦王驷微微点头道:“好,那就依你。但此事关系重大,寡人会彻查宫中,绝不会姑息养奸,涉及此案的人员,统统处死,杀一儆百。”   芈月心中稍安,不由得掩面轻泣:“可怜子稷小小年纪,却无辜地被牵连进这种事情来……”   秦王驷点头,心情沉重:“寡人知道,寡人不会让子稷白受了这场苦,必会对子稷有所补偿。”   芈月似乎听出了什么,却不声张,只低头道:“多谢大王。”   见芈月出去,秦王驷闭目沉思。   樗里疾从侧殿出来,催促道:“大王,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啊!”   秦王驷长叹道:“子荡实在是……还不堪造就啊。”   樗里疾道:“可是,大王看中了谁呢?”   秦王驷欲言又止,忽然心口一梗,他抚住心口,好一会儿才缓过气来。   樗里疾低头,并没有看见秦王驷的表情。缪监看见了,欲上前来,才走到秦王驷的身边,秦王驷已经缓过来,摆手制止了他。   秦王驷心头一寒,他的身体,他自是知道的,忽然想起樗里疾提到的齐桓公旧事,当此时,秦国的确是不能乱的,当下叹了一口气道:“拟旨吧。”   樗里疾已知其意,迅速在锦帛上写下诏书,缪监奉上玉玺盖上。   秦王驷将诏书递给樗里疾,樗里疾接过诏书,深深一揖。   秦王驷闭目,挥手令其退下。   秦王驷下诏,封公子嬴荡为太子,择日迎娶魏国公主为太子妇。   消息传出,琥珀兴奋地冲进椒房殿:“王后,王后,大王下诏了,立公子荡为太子。”   芈姝神情憔悴地抬起头来,听到琥珀的声音,不敢置信地站起,颤声道:“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琥珀道:“大王下诏立公子荡为太子,择日迎娶魏国公主为太子妇。”   芈姝喜极而泣道:“我就知道,大王是不会放弃我的。我就知道,子荡是一定会当上太子的。我就知道,没有什么贱人可以爬到我的头上去……”   琥珀迟疑了一下。   芈姝道:“怎么?”   琥珀跪下道:“傅姆在殿上为了维护王后,剖腹明志了!”   芈姝身体晃了晃,琥珀连忙扶住了她。   芈姝的眼神有些茫然,最终落到了琥珀身上:“她现在怎么样了?”   琥珀道:“永巷令已经收殓了,暂时停在暴室里。”   芈姝的声音有些飘忽:“她是个忠心的奴婢,吩咐下去,赏她厚葬。你们素日跟她要好的,也去送送她吧。”   琥珀低头道:“是。”   芈姝道:“立太子,才是宫里的大喜事。吩咐下去,各宫殿妃嫔每人赏绢十匹、簪钗两对,我要她们好好打扮起来,为我儿庆祝。尤其是……魏夫人和芈八子,再挑两套镶嵌七宝的头饰给她们,要她们打扮得最华丽、最隆重……”   琥珀道:“是。”   芈姝道:“去取我那套红珊瑚头饰,给太子妇做礼物。对了,再加一套蜻蜓眼的珠串……”   琥珀道:“是。”   芈姝忽然厉声道:“还不赶紧办去。”   琥珀吓了一跳,连忙行了一礼退下,其他侍女也纷纷退下。   芈姝的神情有一些茫然,好一会儿,忽然低声笑道:“只不过是个奴婢罢了,为了主人而死,原就是她应该做的……”   一颗泪珠滴在席面上。   芈姝喃喃道:“忠心的奴婢,可以为主人而死;不忠的奴婢,就更不应该活着了……”   芈月听到这道诏令时,整个人都愣住了。   就在这个时候,琥珀奉命来传芈姝的话。她昂首步入常宁殿,对芈月笑道:“……王后说,季芈是她最看重的人,太子的喜事,您一定要打扮得最华丽、最隆重来庆祝……”一边说着,一边恶意地看着芈月的反应。   芈月面无表情道:“臣妾领旨。薜荔,赏。”   薜荔送上一个荷包,琥珀只得躬身接过,不甘心地看了室内一眼:“多谢季芈,不知季芈还有什么事情吩咐?”   芈月没有说话。   琥珀只得行礼告退道:“奴婢告退。”   琥珀退出,薜荔担心地看了芈月一眼,想要上前说什么,却被女萝拉了一把。   女萝拉着薜荔,悄然退出。   芈月脸色苍白,两行眼泪流下,忽然间浑身颤抖,低声嘶吼:“秦王驷,你骗我,你一直在骗我……”   薜荔在院中,忽然听到芈月一声长长的嘶吼,她大惊,想往里面冲去,却被女萝紧紧拉住。   芈月在室内狂笑起来。她没有想到,事情的进展,竟然是这样的结果。   如果王后杀人,换来的不是惩罚,而是嬴荡被立为太子这种奖赏,那么,她的嬴稷何辜,医挚何辜?他们这些人,挣扎有什么用,努力又有什么用?坚守本心,更有什么用?   如果秦王驷对嬴荡刻意维护到这种程度,那么,他之前的暗示、怂恿,甚至是许诺,又为何来?如果从一开始,他就已经择定了嬴荡,那他对其他儿子所给予的偏爱、支持,又是为了什么?为了平衡?为了防止嫡支太早膨胀?为了防止群臣太早站队?又或者……只是为了打磨这个未来的储君?   她整个人颤抖起来,如同风中之叶。原来,他一直在骗她,一直在骗她。   猝不及防的痛,如一箭穿心。   她本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坚强、足够警惕、足够独立。自向氏死后,她以为自己已经套上了层层的铠甲,她已经长大了,懂得保护自己,再也不会给别人以伤害她的机会了。   自从童年受过伤害之后,她能够信任的人,一直很少很少。她知道屈原不会伤害她,她知道黄歇是可以信赖的,除此之外,她连莒姬都未必完全信任。因为她知道,如果遇上芈戎和她只能选择一个的时候,莒姬一定会选择芈戎的。   嬴稷、魏冉、白起,是她怜惜保护的人。张仪,是与她气味相投的朋友。可是,她不会想到去倚仗他们,将自己毫无保留地交由他们保护,因为她知道,他们不足以保护她。   她曾经以为黄歇能够保护她,可是命运弄人,最终她只能靠自己来保护自己,可她对黄歇的信任,却从来没有被摧毁过。   从第一天看到秦王驷开始,她就知道,他与她是两个世界的人。她冷眼看着他是如何轻易地取得了芈姝的信任,她知道他是秦王的时候,甚至曾经替芈姝愤怒过。一个未谙世事的少女,和一个深通世情的君王,这样不对等的感情,是一种欺骗和玩弄。   这些年来,她紧守着自己的界限:他是君王,她是妃嫔。他予她以恩惠庇佑,她奉他以忠诚顺从。她对他尽到了自己身为姬妾的职守,可是她的心,始终还是属于她自己的。   是怎么开始的呢?她如小兽一般地警惕着,缩在小小的窝里,从不敢探出头来。因为外头的风雨和伤害,她比任何人都更早地经历过、承受过。可是他来了,握住她的手,把她的心,一点点从最深处拉了出来。一开始,是以恩惠、以庇佑,她成了他的妃子,他保护了她的亲人;然后,是以支持、以理解、以教导、以宠爱,让她接触了前所未有的新天地,让她学习、成长,并开始充满自信,开始小心翼翼但勇敢地走出自己筑就的小窝,与他的生活纠缠在了一起;然后,是以信任、以亲近,数载的夫妻生活,两年的巡幸四畿,让她真正成了他的女人、他孩子的母亲;然后,是以挽留、以托付、以独一无二的倚重,让她放弃了为自己留的后路,让她真的信了他,愿意踏入原本避之不及的旋涡中,以为他会永远站在自己的身后,以为不管如何,她总是系着他的保护绳。   从来没有一个人,在她的生命中,留下如此重的痕迹;也从来没有人,给她以如此复杂的情感。父亲、师长、爱人、朋友、君王、归宿,她不可自抑地沦陷了,尽管她如此努力地想要保有自己,尽管她一直努力挣扎着不受控制,尽管她是他所有女人中,坚持自我最久的人。   但她最终还是失守了,还是相信了,还是依赖了,还是软弱了,还是如此愚蠢地、可耻地,把自己的身心、自己对人世的所有信任,交给了一个她从一开始就知道不应该托付的人。   她甚至还信得如此彻底,甚至在她踏入旋涡而面对无尽明枪暗箭的时候,她还相信他会是她的盾牌、她的倚仗。她自信有一颗坚强的心,可以抵制世间所有的恶意伤害,楚威后、芈姝、魏夫人等人对她的任何伤害,她都可以不惧,都可以忍耐抵挡。可是万没有想到,她这一生面对的最大伤害,却来自于他。她信任他,把自己的软肋给了他看,可是他转眼间就把伤她的剑,交给了她的敌人。   芈月伏在冰冷的地板上,长歌当哭,长号当笑,似要一次将所有的泪流尽,要将所有的愤怨呐喊出来。她如同一个毫无防备的人,被迎面而来的战车碾得粉身碎骨,可是神志还清醒着,性命还有一口气吊着,还能够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片片血肉破碎的极度痛楚。   可是,她却还活着,还没有死去。而明天,又将会是新的战场,新的碾压。   她听到嬴稷在拍着门,在哭着,叫着她。   她伤得再重、再痛,也只能咬牙忍着。她还有一个儿子———一个已经被秦王驷当作弃子,却是她骨肉相连、重逾性命的儿子。    第二十一章 赌国运   承明殿,几案上摆着丹书,中间一行字“封公子稷为蜀侯”清晰可见。   秦王驷背着手,踱来踱去,有些犹豫。   缪监走进来,垂手而立。   秦王驷故作若无其事地坐下来,继续看着竹简,等着缪监回报。   过了半晌,却不见响动,他只得淡淡地道:“芈八子来了吗?”   缪监支支吾吾地道:“芈八子……病了。”   秦王驷手一顿,问道:“病了?是什么病?召太医了没有?”   缪监道:“这……不曾。”   秦王驷道:“哦,为何?”   缪监道:“大王,其实……芈八子无病。”   秦王驷失笑:“寡人也猜到了。她这是……跟寡人赌气吧。”   缪监犹豫了一下,还是道:“以老奴看,不像是赌气,倒像是……”   秦王驷道:“像什么?”   缪监道:“老奴形容不出。却让老奴依稀想起庸夫人出宫前的神情。”   秦王驷手中毛笔落下,污了竹简上的字,沉默片刻,他站起来,道:“去常宁殿。”   缪监连忙跟了上去。   秦王驷在前面走着,心头却是颇不平静。他自然知道,这封诏书一下,芈八子那边必然失望之至,甚至是怨恨不甘。所以,他特地派缪监去宣她,准备安抚于她。他会把今日朝堂上的变化告诉她,把不得不立嬴荡的原因告诉她。然后,把她一直想要的蜀侯之位给嬴稷,他甚至会告诉她,王后将会被幽禁,他会封她为夫人,会让她成为主持后宫的副后。他会给她足够的安全和保护,会给她尊荣富贵,会帮她铺好后路,给她留好辅臣。甚至樗里疾也会因此怀有愧疚,而会在以后的事情中,站在她的一边。   可是……他苦笑,她这次想必是气得很了,所以,甚至连他的安抚、他的示好,都拒绝接受。   但是,此事的确错在他,她不愿意过来,那便只好他自己过去了。   老实说,这些日子以来,因为这件事,让他看到了一个几乎是全新的芈月。他有许多妃嫔,刚开始的时候,她们都活泼娇艳、天真单纯,各有各的可爱之处。但进宫之后,慢慢地每个人都只剩下一种表情了,那种表面雍容的、充满心机的、乏味的,甚至是死气沉沉的感觉。   他想,有时候他对魏夫人一再纵容,或者也是因为她的身上,始终还有一种不甘沉寂的意愿在。   他本以为芈月在生了孩子以后,也会渐渐地褪色成那一种后宫妇人,可是不知从何时起———或者是从他决定留下嬴稷开始,或者是更早的时候,从她随着他一起巡幸四畿开始,甚至是在假和氏璧案的时候……她的身上出现了一种活力,有点像庸夫人,有点像孟嬴,但与她们都不同,甚至在某些方面来说,有点像他自己。   他看着这个少女,在他的身边渐渐长大。他引导着她去四方馆,见识诸子百家的学说,去探索列国争霸的权谋……他惊奇地发现,她学得很快,快得甚至让他都觉得诧异和自愧不如。他们在一起,有着说不完的话,在许多时候感觉到奇异的合拍。有时候他觉得,就这样下去也好。对于嬴稷,他不是没有考虑过,如果他的寿命能够更长一些,能够活到嬴稷成为一个可以独挑大梁的成年人时,那时候,或许……   可是,他的时间不够了,他比谁都清楚这一点,而这个宫中,除了他之外,无人察觉。或者,樗里疾能够猜到一点点,但恐怕连樗里疾,都乐观地高估了他的寿数。   他不得不妥协,也不得不辜负他心爱的女人和孩子。   他走进常宁殿中。   常宁殿中的侍从并不算多,此时大部分都在库房里和内室收拾东西。   秦王驷走进来的时候,没有让门口的侍人通报,他站在廊下,听到里面的母子在对话。   嬴稷问:“母亲,我们为什么要收拾东西?我们是要去哪里?”   就听得芈月道:“子稷,如果有一天我们一无所有,要靠自己的双手去挣得一切,你怕不怕?”   隔着板壁,嬴稷天真的声音说:“母亲不怕,我也不怕。”   芈月道:“子稷,你要记住,不要把你的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天底下,除了你自己的骨肉至亲,谁也不可信。”   嬴稷问:“什么是骨肉至亲?”   芈月道:“就像母亲和魏冉舅舅,是同一个母亲生出来的……”   嬴稷问:“那同一个父亲生出来的呢?”   芈月轻轻冷笑:“同一个父亲生出来的,是天生要与你争斗的人。”   嬴稷诧异了:“为什么?”   芈月道:“因为你只有一个父亲,却有许许多多的女人为他生下儿女。父亲只有一个,这么多人要抢,你说怎么办呢?”   秦王驷听到这里,冷哼一声:“原来,你就是这样教寡人的儿子?”他说了这句话,便迈步进去了。   侍女们跪下行礼,芈月却端坐不动,嬴稷也想行礼,却被芈月拉住。   秦王驷冷眼扫过:“子稷,规矩学到哪儿去了,见了寡人为何不行礼?”   芈月站起,袅袅行下礼去道:“子稷,跟着我念。臣,嬴稷参见大王。”   嬴稷不知所措地跟着跪下念道:“臣,嬴稷参见大王。”   秦王驷怒而笑:“连父王都不晓得叫了吗?芈八子,你就是这样教寡人的儿子?”   芈月冷冷道:“臣妾糊涂了这么多年,今天才知道正确的叫法。我要他记住,在大王面前,不是儿,只是臣。大王只有一个亲儿子,除此以外,都是弃子。”   秦王驷这辈子没有被女人这么顶撞过,直气得脸都青了:“你……”他环视周围,看到凌乱的包裹,看到惊惶的宫女们。他强忍怒火:“你们统统退下。缪监,把子稷带下去。”   缪监上前拉住嬴稷,又率其他宫女退了出去。   秦王驷张了张口,想要发作,最终还是忍了下去。待要缓和些说话,又实在忍不下这口气。他来回走了几步,调匀了呼吸,才冷声问:“你这是什么意思?想挑唆子稷和寡人的关系?让子稷与寡人离心,你以为这样就能要挟寡人,你不觉得自己可笑吗?”   芈月直挺挺地跪在那儿,冷冷地道:“我怎么敢做这样的事?须知道在大王眼中,我们只是蝼蚁,蝼蚁的任何行为,都是可笑的。对大王而言,子稷根本什么都不是,却是我的命根子,二者相比,孰重孰轻?我怎么会拿我之重,来要挟大王之轻?”   秦王驷被顶得说不出话来,顺了顺气,缓和了声音道:“罢罢罢,寡人不与你计较。寡人知道你这么做不过是在赌气而已。你无非是觉得,寡人将子荡立为太子,让你期望落空。可你难道还指望寡人会为你废王后,废嫡子?”说到这里,不禁对她的不识趣也有了几分讥诮。他自知在这件事上,亏欠于她。可是他如今都低声下气地来哄她了,她若还这么愚昧固执,可就是她自己不识趣了。   芈月冷笑:“臣妾从来没有这样的奢望。想来大王的记忆应该还在,当记得臣妾曾经为子稷向大王求过蜀地。从一开始臣妾就没有争的心,是大王你,诱惑臣妾去争,甚至拿子稷当道具,制造让臣妾去争的假象……”   秦王驷顿觉脸上挂不住了,喝道:“住口!”   芈月冷冷地道:“为什么大王做得出来,却怕我说?”   秦王驷忽然笑了。他知道,眼前的这个女人已经愤怒到失去了理智,他原来想到的办法,对她已经无用。既然如此,他便不会再费这个力气了。他好整以暇地坐下来,还自己动手倒了一杯水喝着,笑道:“好啊,寡人倒想听听,你能说出什么来。”   见他如此,芈月的满腔怒火反而沉淀了下来,心头却是更冷。她转了个身,对着秦王驷也膝坐下来,沉默片刻,才道:“大王看重子稷,我一直以为,是因为大王对我另眼相看。可事实上呢,却只是因为我是最适合的工具,是不是?”   秦王驷心中暗叹,她太过聪明,所以,要让她驯服,就更加困难。当下冷冷地道:“什么工具?”   芈月自嘲地笑道:“一个人太聪明太自负,又站在权力的顶峰,难免会认为,再出色的继承人也及不上自己一半能干。大王一直都想突破先王的阴影,表面上看来跟先王一样不在乎规矩礼法,其实却挣不脱规矩礼法的限制。公子荡是嫡出长子,大王早就心许他为储君,但总觉得他处处有欠缺,怎么教都不够满意。所以就想拿其他的公子当成他的磨刀石,把他这把凡剑磨成绝世宝剑,是不是?”   秦王驷听到她揭破此事,脸色铁青,手握紧了杯子。   芈月却不理他的脸色变化,只讽刺地道:“我也曾经想过,大王为什么会挑中了我?我原以为,是大王对臣妾另眼相看。可如今我才明白,公子华已经当过一回磨刀石了,如今他在军中地位稳固,又有魏夫人那种无风也要起浪的母亲,已今非昔比,若再用这块磨刀石,只怕会让公子荡这把剑没磨出锋芒来先折断了。其他的像公子奂、公子通这种比他年长而且背后各有势力的也不行。若是像景氏、屈氏呢,又太没竞争力了。只有我这种既有一定能力又可以控制在大王手心里的人,才是最好的对象吧。只是大王预料到了公子荡的行为,预料到了臣妾的行为,却想不到王后居然可以冲动狠心到那种地步,这完全出乎您的预料之外吧!”她越说越是心冷,她自以为态度已经足够冷静,不知不觉间,脸上却已经尽是泪水。   秦王驷听得她句句刺心,本待发作,却见她满脸泪水,不觉软了心肠,轻叹一声:“罢了。”   芈月用力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愤声道:“大王看到子稷了吗?他才十一岁,还那么稚嫩,小小的一个孩童站在那儿,眼中尽是对父母的信任和崇敬……大王,您怎么忍心,把他稚嫩的骨血放在刀尖上去磨,把他当成另一个儿子的踏脚石?”   秦王驷冷冷地道:“你如今这般指责寡人?难道这件事,便只有寡人挑起,你自己就没有争心吗?”   芈月听了这话,彻底爆发出来,纵声大笑:“哈哈哈,大王把两只蛐蛐放在一个缸中,拿着草棍儿挑动它们斗起来,斗得你死我活,然后袖手旁观,居高临下地说:‘要怪,就怪你们自己有争斗之心,所以死了也活该。’是吗?”   秦王驷看着笑得近乎疯狂的芈月,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可是却已经说不出来了。芈月的话,刺心、尖锐,却逼得他不得不回顾自己曾经的心思手段,让他竟也有些羞于面对。他有些艰难地说道:“季芈,你并不是蛐蛐……”不,我并不曾把你当成蛐蛐。   芈月却根本没有听进他说的话,此时,她的心已冷透,对于他,亦已经看透,再没有期望。她直起了身,直视秦王驷,苦笑道:“我有得选择吗,我可以选择不做蛐蛐吗?”见秦王驷无言,她闭了闭眼,说出了自己的心愿,“那好,现在我认输,我退出,您放我出这个缸,放我们离开吧!”   秦王驷一惊,在他迈进这个屋子前,所有安抚补偿的设想,竟是被她这一言全部击碎。他心中又羞又恼,喝道:“你说什么?”   芈月此时才有了一丝真切的哀求之色,她咬了咬牙,道:“大王,事已至此,我亦已经对大王无所求。唯求大王放我离开,放子稷离开,可不可以?”她扑倒在秦王驷脚下,仰首如溺水的人一般渴望地看着他,“若大王真对我母子还有一点怜悯之心,求您让我们离开,求您!”   秦王驷此刻方觉如利箭穿心,他惊呆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扶住芈月的双臂,怒道:“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你是寡人的妃子,子稷是寡人的儿子……”   芈月一把抓住秦王驷的手,目光炯炯:“我知道,申生在内则死,重耳在外则生!”   秦王驷被她这一句话说得羞愤万分,勃然大怒,一巴掌将芈月击倒在地:“你……你竟敢把寡人比作那惑于女色、杀子乱政的晋献公!”   芈月伏地,抚脸,却无惧意,只冷冷道:“大王,您纵然不做晋献公,难保您的儿子不做晋献公。”   秦王驷一滞。晋献公即位之初,便将所有能够与他争位的兄弟子侄尽数诛杀,一想到此,不禁心寒。定了定神,他不禁恼羞成怒,喝道:“太子荡自幼由寡人亲自教导,寡人相信,他不是残杀手足之人。”   芈月纵声大笑:“大王您是天真,还是魔怔了?您把儿子们当公子荡的磨刀石一个个试炼,难道还指望公子荡和他们手足情深吗?”   秦王驷被她这一番话,说得脸色铁青:“闭嘴。”   芈月却不住嘴,话语反而更加凌厉:“您不是不害怕将来会出现诸子争位的景象,可是您一直拿废嫡立庶这张叶子去遮住自己的眼睛。若是人人都守宗法遵周礼,那秦人只怕至今还在渭水边牧马,而这宫殿中住的应该还是周天子!”   秦王驷强硬地道:“那是因为幽王废嫡立庶,才有骊山之乱。”   芈月冷笑:“大王真相信周室衰落是因为废嫡立庶?哼,厉王无道被驱逐,宣王有道被暗杀,周王室早已经衰弱,只是诸侯找个理由把它掀翻而已。晋献公是废嫡立庶吗?哼,只不过是因为桓庄之族不满献公父子曲沃代翼,以小宗吞并大宗,所以不管晋献公立哪个公子,都会有人拥立其他公子造反。甚至包括我楚国,当年伍子胥之乱,也只不过是因为平王想要铲除那些权力过盛的大族,只是伯氏灭门而伯噽出逃,伍氏灭门而伍子胥出逃,引来吴兵攻楚……”   秦王驷勃然站起,喝道:“够了!”   他知道,他今天来的目的,已经全面落空了。此时此刻,他甚至不敢再在这个屋子里待下去。再多待一会儿,他身为帝王的尊严、身为夫君的尊严、身为父亲的尊严,就要被眼前这个疯狂到失去理智的女人,削得一点也不剩。   秦王驷站起来,大步向外走去。   芈月叫了一声:“大王———”   秦王驷驻足,怀着一丝希望回头看她。   芈月扑在地上,仰头看着他,她的眼睛里如同有着熊熊之火在燃烧,神情疯狂而凄厉,从她口中说出来的话,也是同样地毫不留情:“请放我走,别让我恨您———”   秦王驷直视芈月,好一会儿,一言不发,转头而去。   他的心头怒火万丈,却无处发作,一路疾行,回了承明殿,犹不能平息,直如困兽般在室内徘徊来去。   缪监站在殿外,却是一句话也不敢讲,一个多余的动作都不敢做。   整个承明殿,变得一片寂静,往来侍人,蹑手蹑脚,唯恐冲撞了正在气头上的秦王驷,丢了性命。   恰在这时候,不知是谁火上浇油,风中竟是隐隐传来鼓乐之声。   缪监心里一紧,对身边的小内侍丢个眼色,那小内侍会意,便悄悄跑了出去。   那乐声隐隐飘来,越发清楚了。缪监心中暗暗叫苦,看了看承明殿的房间,恨不得自己跑上去把那门关上了,好教秦王驷不再听到乐声,却是不敢动手。   果然那乐声并不停歇,过得片刻,便听得室内秦王驷暴喝一声:“谁在奏乐?”   缪监忙迈进门去,赔笑道:“大王息怒,老奴这就去问问。”   秦王驷却已经没有耐心,径直走出殿门,他朝着那乐声方向走了几步,脸已经沉了下去。   恰在此时,那出去打探的小内侍跑了过来,见秦王驷向着那乐声方向看去,忙机灵地跑上前,跪禀道:“回大王,那是椒房殿作乐……”   缪监听了这话,只想把这多事的小东西一脚踢飞。果然他话音未落,秦王驷已经勃然大怒:“椒房殿不是还在封宫吗?寡人何时有旨意撤封,让她可以这般得意作乐了?”   缪监冷汗涔涔而下,忙道:“老奴这就派人去查问。”   秦王驷冰冷地道:“王后尚为待罪之身,就要有待罪之身的样子。”   缪监暗暗叫苦,只得应了,去向王后宣秦王驷这道旨意。   却说王后因为嬴荡封太子之事,自觉已经全胜,得意异常,下令赐后宫妃嫔以珠玉,并设宴庆祝,令后宫妃嫔皆来庆祝。   诸妃嫔碍于她的气焰,皆备礼赴宴,前来相贺,便是连魏夫人与唐夫人也到场祝贺。唯有芈八子却告病未来。   芈姝见众妃嫔皆来,大为得意,再见魏夫人也一脸笑容,奉承于她,更觉快意。却见芈八子不肯来,顿觉得有失颜面,当场就拉下脸来,叫琥珀立刻再去相请。   不料琥珀去了,却是独自回来,原来连常宁殿外门也未进去,便被拒绝了。   侍女不敢再在宴前回禀,只得悄悄在芈姝耳边回了。芈妹大怒,当即便派了三批侍女去,叫她们务必要将芈八子请来赴宴。此时席间魏夫人等已经有所察觉,都怀了看热闹的心思,在边上说些风凉话。   芈姝又羞又恼,险些翻脸叫利监带了人去常宁殿。屈氏见状不好,忙拉着景氏一起相劝,说了一大通讨好的话,又叫乐人上来奏乐歌舞,方才将此事掩了过去。   正当众人把芈姝哄得渐渐高兴起来的时候,不料缪监到来,沉着脸宣布了秦王驷的斥责。芈姝气得晕了过去,宴席大乱,不欢而散。   众妃嫔掩口忍笑,出了椒房殿,各自回宫,便当成笑话来讲。   魏夫人见景氏在自己身后,目光闪烁,心中又生一计。她故意与卫良人说笑几句,说必是芈月去请秦王斥责芈姝的。   待得芈姝幽幽醒来,已经是深夜了。   琥珀见她醒来,连忙殷勤上前侍候:“王后,您醒了,奴婢这就去唤太医。”   芈姝恨恨地道:“便让我死了好了!我被大王当着后宫妃嫔之面羞辱,如何还有颜面苟活?”   琥珀急道:“王后,您若这样想,岂不教他人得意?”   芈姝怒道:“那又如何?”   琥珀便说:“王后,景媵人如今在外头侍候着呢。她说,她知道昨日之事的内情。”   芈姝将信将疑,道:“传她进来。”   景氏却是怀着心事。自孟昭氏出事以后,她便一心想着在芈姝跟前讨好,以便狐假虎威。昨日酒宴一散,她听了几句闲言,觉得是个机会,不顾夜深人困,做出一副忠心的样子,说是要侍候芈姝醒来,又贿赂了琥珀,让她在芈姝跟前说好话。果然芈姝醒来,正是内心抑郁之时,听说她还在外面等着侍候,心中虽然羞愧,却也认为她当真忠诚,便召了她进来问话。   景氏便将自己昨日跟在魏夫人身后,听到的她与卫良人说笑之言,说了出来:“魏夫人说,必是芈八子见王后逼迫她赴宴,所以去向大王哭诉,教大王来斥责王后的。”   芈姝听得是柳眉倒竖、杀意升腾,一掌拍在几案上,怒道:“这么说,是那个贱人又在大王面前挑拨了?”   景氏忙道:“如今她们还在传,说是大王想册封芈八子为夫人,然后要让王后幽居桐宫,虽不是废后,却跟废后无异,然后由芈八子主持后宫。”   芈姝咬牙切齿:“她做梦!贱人就是贱人,休想爬到高处去。她母亲是怎么样的下场,我便让她也是怎么样的下场!”   景氏道:“王后打算怎么做?”   芈姝不肯说,只道:“我自有主张。”   景氏紧张地道:“咱们可万万不能再下毒了。”   芈姝恼羞成怒:“难道你有主意?”   景氏却是果有计谋,只道:“臣妾倒有个主意,既可以让季芈死,又可以让王后脱身。”她在芈姝耳边低低地说着,芈姝先是犹豫,最终还是点头:“好,我与子荡商议,看看是否可行。”   次日,阍乙便带着一群内侍,闯入常宁殿中。   守门的小内侍欲待阻挡,却被阍乙推倒,直闯入庭院之中。   女萝见状大怒,上前喝道:“你们到底有完没完?都已经说了,芈八子不见任何人,哪儿也不去。若是不服,只管去向大王请旨。”   阍乙却不似昨日琥珀来请这么客气,只沉着脸,指了指女萝、薜荔二人道:“太子有令,将女萝、薜荔带走。”   他身后几个内侍便一拥而上,抓住了女萝和薜荔就要带走。常宁殿中内侍宫女皆是有数的,阍乙带来的人多,又皆是孔武有力的内侍,当下竟是阻挡不住。   喧闹之声顿时惊动了芈月,走出内室,见状喝问道:“你们要做什么?”   阍乙上前无耻地笑着道:“太子有令,重查投毒之案,要找到真正的主使之人。小人奉命来提这两个侍女问话,芈八子想来不会阻止小人吧。”   芈月看着这个不知死活的货色,冷冷地道:“我是阻止不了你……”   阍乙得意地笑了。   却听得芈月继续道:“一个人如果急着想自投死路,我也阻止不了。”   阍乙的笑容顿时凝结住了。他仗着自己是嬴荡的内侍之首,在宫中如今几乎可以横行,不料嬴荡刚当上太子,派他做的第一桩差事,便被人这般轻蔑。他的声音也变得尖厉起来:“芈八子,您这是威胁奴才吗?呵呵呵,这可真是吓坏奴才了。”   芈月并不看他,只冷冷地道:“利令智昏,不但会害了太子,更会要了你的性命。”   阍乙气急败坏,嘎嘎怪笑两声,道:“不愧是芈八子,这时候还能嘴硬。只可惜,势败休论贵,这宫中从来都是捧高踩低,这还仅仅是开始呢……”他起劲地说了半晌,却见芈月根本不理他,径直转身入内,视他如无物一般。   阍乙怒极,却终究不敢追进去。他面目扭曲地转过身去,指着女萝和薜荔狞笑道:“带走!”心中却是暗忖,教你此时再趾高气扬摆主子的架势,等我从这两个女奴身上拷问出供词来,教你再也不能这般得意。   阍乙一走,缪辛便忙撒开腿跑去了宣室殿。   此时缪监趁秦王驷召见朝臣之时,出来透口气。天气正值暑热,他匆匆走进宣室殿耳房,脱下帽子,已经满头满脸都是汗。他收的几个假子忙拥上前来,接帽子拧巾子打扇子,忙个不停。   缪监擦了一把脸,坐下来喝了好几口水,才吁了一口气,一个小内侍便奉承道:“阿耶辛苦了。这天可真热,幸而这会儿大王正接见朝臣,阿耶还能透口气。”   缪监叹道:“也就喘这么一口气,过会儿又要去候着了。”   小内侍嘴甜地道:“是啊,大王是半会儿也离不开阿耶您啊。”   不想此时缪辛匆匆闯入,大叫道:“阿耶,阿耶,不好了!”   缪监正在喝水,顿时呛进了鼻子里,气得放下杯子,一边接过小内侍递上的巾子擦着,一边骂道:“小猴崽子,你叫魂啊!”   缪辛却是慌乱地叫道:“阿耶,不好了,太子宫中的阍乙闯入常宁殿,当着芈八子的面,把她贴身的侍女抓走了。”   缪监跳了起来,气得大骂道:“这个小兔崽子,真是活腻了。快,去叫上永巷令,赶紧把人追回来,把阍乙给我抓起来。”他身边几个假子顿时都动了起来,各自奉令而行。   缪监一边倚在一个小内侍身上等着他给自己穿好鞋子,一边哀号道:“这些小祖宗啊,你们真是看热闹不怕台高,也不怕跌死你们!”   他匆匆地跑到一半,便见永巷令利监也得了他的讯息,赶来会合。两人匆匆率着各自的人马,赶往暴室之中。   此时暴室刑房内,女萝和薜荔受了一番刑罚,皆已一身是伤。   阍乙问了一圈,却不曾问到想要的信息,气急败坏地道:“你们招还是不招?”   女萝呸了一声,道:“要我们诬陷主人,休想!”   阍乙大怒,拿了一把短剑,贴在女萝脸上,不怀好意地道:“嘿嘿,这么漂亮的脸,若是划花了,可如何是好?女萝,我可真不明白你啊,你是楚宫婢女,怎么不向王后效忠,却向芈八子效忠呢?”   女萝却道:“如此说来,你是秦国的奴才,更应该向大王效忠了。这宫中谁腹中藏奸,谁在残害大王的骨肉,谁才应该是阶下囚,阍乙,恐怕你比谁都明白吧!”   阍乙大怒道:“大胆贱婢,死到临头还敢嘴刁!”当下便下令再用刑。   数鞭下去,女萝惨叫着晕了过去。   阍乙又走到薜荔面前,威胁道:“怎么样,招不招?”   薜荔脸色发白,咬牙迎面啐了他一口血:“呸,我看你哪天死!”   阍乙大怒,咬牙:“贱婢,我有心饶你,你却如此不识相,看来你是想死在这儿了!”   正在此时,听得有人阴恻恻地接道:“是谁想死在这儿啊?”   阍乙大惊,转头一看,直吓得魂飞魄散,背后进来的,正是他最怕的人。他吓得瘫坐在地,口吃道:“大、大监,您、您、您怎么来了……”   缪监疾步进来,看到女萝和薜荔两人惨状,直跌足:“坏了,坏了。”转头看着阍乙,直想把这蠢货给一脚踢死。   阍乙看着缪监,吓得战战兢兢,只得硬着头皮道:“大监,我、我……”一抬眼见到利监亦跟在后面进来,如获救命稻草,叫道:“永巷令、永巷令……救我,我是奉了太子之命的,您替我给大监讲讲话啊……”   利监听了这话,也恨不得一脚踢死他。他畏于王后、太子之势,给阍乙方便,对他擅用暴室的行为睁眼闭眼,可如今这货要把他拖下水,如何忍得?当下脸色一变,喝道:“我原本就不知,你擅自动用暴室是为什么。你教我替你讲话,我如今还是什么都不知道呢。”   缪监也不理利监弄鬼,直看着阍乙阴恻恻一笑:“巧了,太子如今正在宣室殿,要不要我带你到大王面前,和太子当面对质啊。”   阍乙吓了一跳,连忙摇头:“不不不,不要……”此时把他带到大王跟前,和太子当面对质,太子还不恨死他办事无能连累主子?那他可死定了。   缪监冷笑一声,便让人把阍乙连同今日闯入常宁殿之人皆拿下锁了,这边派了缪辛赶紧回常宁殿去告诉芈月叫她放心,又指挥人匆匆把薜荔和女萝放下来,叫了宫女给她们敷药更衣,再叫人抬着二女,亲自带着回常宁殿。   这边缪监忙来见芈月,道:“老奴已经把此事处理了,惊扰芈八子,是老奴管束有失,请芈八子恕罪。”   芈月一身青衣,头无饰,面无妆,静坐在室内,看了缪监一眼,道:“女萝与薜荔二人怎么样了?”   缪监尴尬地笑道:“都怪老奴腿脚慢,教二位姑娘受了些委屈,不过只是皮外伤,如今已经敷了药了,过几日便好。”说着便跪了下来,“此皆是老奴的错,还请芈八子责罚。”   他自侍候了秦王驷以来,宫中妃嫔见着他都极为客气,还真未曾如此向一个低阶嫔妃低声下气过。心中却是巴不得芈八子向他发作一番,就消了气,也好过执拗了性子,最终去与秦王驷置气。   芈月凄然一笑:“大监,这须不是你的错。你走得未必慢,却赶不上人家心更急,就这么一时半刻,他们就可以下这样的毒手。我想问问,若他们今日想下手的是我和子稷,你可赶得上吗?”   缪监苦笑,知道今日之事不能善了,最终还是得闹到秦王驷跟前,只得道:“这……老奴会向大王禀告此事,必当为芈八子做主。”   芈月却淡淡地道:“不必了。”   缪监尴尬搓手,想说什么,却自知对方必是不会听的,实是为难之至。   芈月轻叹道:“我谢谢大监的善意,若大监当真有心,就代我转告大王一声。”   缪监道:“芈八子请说。”   芈月道:“你就问大王,何时允我出宫?”   缪监怔在当场,脑中却只余两字:“完了!”   出了常宁殿,缪监苦着一张脸,快步回了承明殿,却站在门口,磨蹭了好一会儿,才敢进去。   此时秦王驷已经不接见臣子了,见天气甚热,索性换了宽大的薄葛衣,让内侍摇着扇子以取清凉。他不看臣下的奏报竹简,而是擦拭着宝剑,这对于他来说已经成了每天必修的功课。只有在擦拭宝剑的时候,他的心才能够暂时忘却一切朝廷纷争,平静下来。   却见缪监一头是汗地进来,见了秦王驷,便先跪地请罪了。   秦王驷见了他的神色就已经明白:“又是王后?”缪监在他身边,须臾不离,若是要离开做什么事,他自然是知道的。   缪监犹豫了一下还是应道:“是。”   秦王驷眼睛仍然盯着手中的宝剑,缓缓拭到剑锋,掷下拭布,将宝剑收进剑鞘,冷笑一声:“一蠢,再蠢!”   缪监低头道:“奴才查得,这其中还有其他人做的手脚,有魏夫人,也有景媵人……”   秦王驷却截断他的话,道:“芈八子那边有什么反应?”   缪监缩了一下,不敢开口。   秦王驷喝道:“说。”   缪监道:“芈八子只说了一句:大王何时允她出宫?”   秦王驷冷哼一声,缪监吓得不敢再说。   秦王驷坐下来,打开桌上的木匣子,取出一道帛书,展开,看着上面“封公子稷为蜀侯”的字样,又放下了,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第二十二章 去复归   芈月见缪监去了,便站起来,拿了伤药,去侍女房中看望女萝和薜荔。   她走进去的时候,两人伏在席上正说话,两个小宫女在一边,替她们打扇擦汗。   看到芈月进来,两人挣扎欲起,芈月忙叫小宫女按住了,问道:“你们伤得怎么样?”   女萝笑道:“奴婢没事,只是皮肉之伤而已。”只是她说得快了,似乎牵动伤口,却是额头一层冷汗,眉间不由得皱成一团。   芈月轻叹:“是我连累了你们。”   女萝强笑:“季芈说哪里话来?奴婢们跟随季芈这么多年,早已经生死与共,岂会因这小人手段而背叛主人?”   芈月轻叹:“是啊,这么多年,我们一起走过,情同手足。可是,我却庇护不了你们。这种眼睁睁看着别人欺辱到头上,却无能为力的滋味,我永远都不会忘记。医挚的死、你们两个受的苦,我会记在心里……”   一滴眼泪落在席上。   芈月转头,轻拭去泪水。   女萝见此,心中一痛,道:“季芈,奴婢们身份下贱,命如浮萍,随时随地都会死于非命,能够得您的一滴眼泪,死也值得了。”   芈月转头看着室外,轻叹一声道:“这宫廷,只有欺诈和阴谋,我从来不曾期望过进来,如今更是不愿意再待下去了。我虽然不曾如常人一般,希望得到君王的痴情和真爱,可我也一直敬他、信他,视他为夫君,甚至对他心存感恩。却没想到,他会如此地让我……”她咽下后面两字,那是“失望”,却转了话头,“女萝、薜荔,我想问你们,我若要带着子稷离开,你们可愿意跟着我?”   女萝诧异:“季芈,大王答应您离开了?”   芈月摇头:“还没有。不过他答不答应,对我来说已经不重要了。”她冷冷地道:“无欲则刚,我什么都不要,什么都不求,除非他杀了我,否则的话是阻止不了我离开的。”   女萝抬头道:“季芈到哪儿,我们就跟到哪儿。”   薜荔道:“我也是。”   芈月道:“好,那你们好好养伤,等你们伤好得差不多的时候,我们就离开。”   芈月说完,留下伤药,便站起来走了。   女萝见芈月走了,也令小宫女出去,道:“如今我们好些了,你们也去休息吧。”   小宫女退出,房中只剩两人,薜荔忍不住开口问道:“阿姊,我们真的要跟季芈走吗?”   女萝却反问道:“那妹妹是想留下来吗?”   薜荔想了想,还是摇了摇头,道:“这些年来,我一直是跟着季芈,跟着阿姊,你们都走了,我留下来又有何用呢?”   女萝叹了一口气,道:“妹妹,君子事人以才,小人事人以忠。我们身份下贱,不像那些士人有无可取代的才能,就只能剩下无可取代的忠诚。我们侍奉了季芈十几年,难道还不明白她的性情吗?无论如何,跟一个聪明人和强者,好过跟一个愚主和弱主。”   薜荔听了不由得点头,道:“阿姊,自小我就知道,阿姊比我聪明,见事比我明白。我都听你的。”   芈八子要求出宫,此事秦王驷自然是不肯的,两人就此僵持,已经冷战多日。   这件事,宫中除了秦王驷身边的缪监,和芈月身边的女萝与薜荔外,只有极少数人知道。   然而这一日,西郊行宫庸夫人处,却派了宫女白露,向秦王驷送了一封信来。   缪监不敢怠慢,忙接了过来,呈与秦王驷。   这是一份尺牍,却是将信写在两片尺余长的木牍上,再用细绳在封泥槽上捆好,填上封泥,再加盖印章,以便起到传递时的保密作用。若是再置入青色布囊,封上漆印,就是两重的保密了。   缪监将它呈到秦王驷面前,方用小刀拆开漆印,从青囊中取出尺牍,再拆开泥印,恭敬地将两片木牍呈与秦王驷。   秦王驷打开尺牍,看完信轻叹一声,对白露道:“你回去告诉庸夫人,就说寡人允了。”   白露应声,退了出去。   缪监偷眼看着白露退去,心中却在猜测着庸夫人这封书信的来意。却听得秦王驷道:“缪监。”   缪监忙应道:“老奴在。”   秦王驷意兴阑珊地挥挥手,道:“你去常宁殿,就说寡人允她出宫了。”   缪监这才会意,吃了一惊:“是庸夫人为芈八子求情?”见秦王驷没有回答,当下又小心翼翼地问:“大王,芈八子出宫,照什么例?”   庸夫人当日出宫,便是赐以西郊行宫,一应份例,亦是参照王后。如今这芈八子要出宫,在何处安置,依何份例,却是要秦王驷示下。   秦王驷伸手,打开那个木匣,看了看他拟好的封嬴稷为蜀侯的诏书,手已经触到诏书,忽然怒气一生,将匣子合上,冷笑一声道:“她若愿意,可以去庸夫人处。份例,依旧为八子。”   缪监犹豫着问:“若她不愿去庸夫人处……”   秦王驷道:“那也由着她。反正,她总是有办法的!”声音中,透着无尽的冷意。   缪监只得应下,退了出去。   当下便去常宁殿传了旨。芈月静静听完,拉着嬴稷走出殿外,在院中朝着秦王驷所在的承明殿方向,大礼三拜。然后站起,对缪监道:“请大监回禀大王,妾自知不驯,有忤王命。不敢殿前相辞,便在此处遥拜,愿大王福寿绵延,万世安康。”   她这一番话,说得心平气和,恭敬万分。缪监原本想劝的话,到了嘴边,竟是无从劝起,只得长揖而退。   见缪监出去,薜荔上前问道:“季芈,我们什么时候走?要准备些什么?”   她的伤势较轻,这几日已经能够挣扎着起来服侍芈月。毕竟她二人跟随芈月多年,许多事也唯有她二人才是心腹,若缺了她二人,不但芈月不适应,连她们自己也无法安然养伤。   芈月叹道:“只需几辆马车,装些日常器用便可,其他的物件,便不用带走,都留在宫里吧。我那个匣子中,装着张子还给我的地契和金银,带上那个便是。你派人同张子说一声,请他派几个人接应我吧。”   薜荔一惊:“您要离秦,不去西郊行宫?”   芈月摇头:“我很敬重庸夫人,可是,我毕竟不是她。”她要逃离的,不只是这个宫廷,她更要逃离秦王驷。她不是庸夫人,虽然离开了钩心斗角的宫廷,却毕竟还舍不得那个男人,宁可留在那行宫中,等着他偶尔的到来。她要走,就要走得彻彻底底,今生今世,再不相见。   薜荔问:“您要去哪儿?”   芈月却早已经想好,道:“先去韩国,再去东周。”   薜荔见她主意早定,便再无他话,依言行事。   张仪在府内接到了芈月之信,大为诧异。   此时庸芮亦在他府中下棋,见状问道:“张子,出了何事?”   张仪脸色一变,道:“不好了,芈八子要出宫。”   他以为庸芮也必会大吃一惊,不想庸芮只“哦”了一声,神情却无异样。   张仪诧异地问他:“你怎么不吃惊?”   庸芮却摇着扇子道:“我不但早就知道,而且还为此去西郊行宫,劝我阿姊为芈八子求情。”   张仪气得顿足:“你……你好糊涂。”   庸芮却轻叹一声,不胜惆怅地摇头:“宫中岁月杀人,我只能眼睁睁看着芈八子,又走上我阿姊的道路。”   张仪将扇子往下一摔,气急败坏道:“她才不会走上你阿姊的道路呢!来人,取我冠服剑履,我要进宫见大王。”   庸芮诧异道:“张仪,你这是何意?”   张仪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道:“似你这等安守庸常的人,是不会明白她这样的女人的。”说罢,便换了冠服,匆匆入宫。   张仪直入宣室殿,见了秦王驷,却什么也不提起,只说要与秦王驷作六博之戏。秦王驷最爱此道,当下便令侍人展开棋盘,与张仪连弈了三盘,张仪便连输了三盘。   张仪将棋一推道:“又输了。唉,臣连输三局,大王棋艺,令臣甘拜下风。”   秦王驷道:“不是寡人的棋艺好,而是你不懂得弃子。”   张仪拱手道:“臣实不及大王。”   秦王驷道:“壮士断腕,取舍之道也。张仪,人生如棋,起手无悔,不能重来。”   张仪笑道:“这世上没有一个人能够比大王更懂得博弈之道。人生本来就是一场豪赌,臣不如大王,若不能把自己逼到绝处,有时候就会不由自主地选择更安全的道路,甚至不愿意迈出冒险的一步。却不知道当今这大争之世,我不争,看似原地踏步,但别人变强就等于我在变弱,等到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时候,再来后悔不曾发狠心下赌注,已经为时太晚。”   秦王驷脸色一变,缓缓道:“张仪,你今日来,是为谁游说?”   张仪道:“张仪为大秦游说。”   秦王驷哼了一声:“你一介外臣,插手储位更易,不觉得手太长了吗?”   张仪却肃然道:“敢问大王,将来是要一个守成平庸的大秦还是要一个称霸列国的大秦?不错,仪只是一介外臣,后宫、储位,与我都没有关系。我关心的是,自先公以来的商君之政要不要继续,自大秦立国以来的争霸之业,要不要继续?”   秦王驷脸色阴沉,问张仪:“何以见得太子就是庸君?何以见得旁人就胜过太子?”   张仪道:“大王,太子勇武好强,表面上看来,的确不是普通意义上的庸君。但一将无能会累死万夫,更何况君王?一个不能够正确判断局势,甚至是莽撞刚愎的君王,比庸君还要可怕。敢问大王,若是他日太子继位,再遇上攻韩攻蜀之选择,大王以为太子会如何决策?”   秦王驷一顿道:“子荡他……”   两人四目对视,心照不宣地已经有了相同的答案。   秦王驷没有说话。   张仪没有继续,又换了话题,道:“若是再来一个如商君一样可以改变大秦命运的人才,太子能否押上国运去赌?”   秦王驷慢慢把玩着手中的棋子,仍然没有说话。   张仪道:“其实列国变法,非由我大秦始,亦非至我大秦终,但却只有我大秦成功,乃是因为列国诸侯,得失心太重,不能直面变法的割肉断腕之痛。而先公那时候,为了支持商君改革,杀了无数反对之人,包括重臣和世族,甚至不惜刑残公叔、放逐太子……他这是押上国运去赌啊!幸而,他赌对了。”   秦王驷低声道:“是啊,幸而,他赌对了。”   张仪道:“然而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够像先王那样,除了这样准确的判断之外,还有孤注一掷的赌性。敢问在大王的心目中,如今可有何人,还能够有这样的眼光,和这样的决断?”   秦王驷手一顿,他想下棋,却终于拂乱了棋子。   张仪不动声色地收拾着棋子,道:“当年周成王继位,尚是年幼小儿,能够坐稳江山,全赖母后邑姜把持朝政,才有这大周朝江山延续至今不灭。当年先公把国政托与商君这样一个外来的策士,只要大秦能够称霸天下,坐在这王位上的是嬴姓子孙,这执政的人,是大臣还是母后,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是人,终会死的,到最后得利的终究还是嬴姓子孙,不是吗?”   秦王驷沉声喝道:“张仪,你可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张仪从容道:“臣知道大王在顾虑什么。宗法、骨肉……可是,大王忘记您自己说的,壮士断腕的取舍了吗?”   秦王驷冷冰冰地道:“你说这样的话,置王后于何地,置太子于何地?”   张仪却冷笑道:“王后早已经没有资格坐在这个位子上了!”   秦王驷喝道:“大胆!”   张仪并不畏惧,抬头直视秦王驷道:“大王,后宫妃嫔之争,原不是大臣们应该过问的。可王后图谋残害大王子嗣,失德当废。王后失德,公子荡也没有资格为储君。大王为了保全公子荡,才以立他为太子的方式保下王后。可您知道吗,大王宁可弃国法而保王后,会让多少策士寒心?他们是冲着新法而来到秦国,是冲着秦国削弱世官世禄,重视人才的新制而来。而大王庇护王后的行为,会被他们看作是大王的心更偏向旧制,只要是嫡子,或者是旧族亲贵,做什么危害国家的事,都可以得到原谅。而新政的威信,就荡然无存了。”   秦王驷猛然站起:“你说什么……”话一出口,猛然醒悟,“原来这才是你们在朝堂上群起要求废后的原因。”他忽然明白了,为什么当日在朝堂,赞成废后的,多半是列国策士出身的朝臣;而反对废后的,则多半是世袭旧臣。   张仪越说越是激愤:“大王,王后已经不能继续为后了,而太子,更不是将来秦国最适合的执政者。一个不合适的人坐在高位上,对人对己,都是一种灾难。大王怜惜王后、怜惜太子,却不怜惜大秦的列祖列宗,以及这些年来为了大秦牺牲的千千万万将士,甚至还有未来可能会被牺牲的大好江山吗?”   秦王驷只觉得心头一片冰冷,他看着张仪,低声问道:“张仪,你这是要逼迫寡人吗?”   张仪退后两步,端端正正行下大礼:“不是张仪逼迫大王。逼迫大王的,是时势啊!”   秦王驷冷笑:“时势,哼哼,时势?”   张仪双目炽热,如同两团火在燃烧,含着毁天灭地的气势:“张仪自随大王入秦的那一天起,就已经把自己当作一个死人了,此后活着的每一天,都是从上天手中偷来的。所以张仪要让此后的每一天,都不枉活。张仪不怕死,却怕活着的每一天是虚度的、无可奈何的、无能为力的,甚至是倒退的。所以张仪有所不甘,既是为大秦不甘,更是为自己不甘———大王,你敢不敢,再赌一下国运?”   秦王驷看着张仪,一句话也说不上来了。   殿内一片寂静,只有铜壶滴漏的滴答之声,显得格外难忍。   就在张仪入宫的时候,芈月母子已经收拾好东西,准备离开。   薜荔轻声回禀:“季芈,马车皆已经备好,在宫外相候,咱们走吧。”   芈月拉着嬴稷,站在庭院之中的银杏树下,抬头看,还是一片绿荫。到了秋天的时候,这些叶子都会变成黄色,然后落满整个院子。嬴稷最喜欢踩着这满院的银杏叶子跑动玩耍,而女医挚最喜欢拾这些银杏叶子泡茶,拾那银杏果子煮汤。   而如今,俱往矣。   这一离开,或许终其一生,都不会再回来了。   不知不觉间,她在这里住了这么多年,竟是对这里也产生了感情。她回望这个自己住了多年的屋子,心中感慨万千。   嬴稷抬头看着芈月,问道:“母亲,我们真的要走吗?”   芈月蹲下身来看着嬴稷,问道:“子稷想不想跟母亲走?”   嬴稷有些紧张地抱住芈月,道:“母亲到哪儿,稷就到哪儿。”   芈月轻抚着嬴稷的脸,道:“以后会吃很多苦,子稷怕不怕?”   嬴稷道:“母亲不怕,稷也不怕。”   芈月站起来,拉住嬴稷的手:“那好,和母亲一起走吧。”   嬴稷迟疑地问:“那……父王呢?”   芈月僵立了一下,还是低头回答他:“你父王……他有很多妃嫔,也有很多儿子,他不会孤单的。可是母亲只有子稷,子稷也只有母亲。”   嬴稷点点头:“是,我只有母亲,母亲也只有我。可是……我们还能再见到父王吗?”   芈月轻抚着嬴稷的小脸,道:“会,父王永远是你的父王,我们会把父王记在心上,但是……我们仍然要为自己而活。”   嬴稷有些不明白地道:“我们要离开父王……是像奂哥哥那样去封地吗?”   芈月看着嬴稷,轻轻摇头道:“不,子稷,父王还没有给我们封地,我们什么都没有。但是我们不怕,嬴姓的先祖曾落魄养马,芈姓的先祖曾披荆斩棘,我们有自己的一双手,会有属于自己的未来。”   嬴稷用力点头:“母亲,我听你的。”   芈月拉着嬴稷的手:“走吧。”   女萝和薜荔背着包裹跟在她的身后。此番出宫,芈月只带了她们两人,其余婢女内侍,皆不带走,甚至连秦王驷历年所赏赐的东西,她也都留了下来。只带走一些私蓄的金玉等物,以及张仪当年给她的“还债”。   女萝有些不安地问:“季芈,大王还未曾正式下旨,要不然,咱们再等等?或许大王会有旨意,赐给您田庄封地。否则的话,我们就这么出宫,这日后的生活……”   芈月看了女萝一眼,这一眼让女萝低下了头,不敢再说。   芈月亦没有再说,只拉着嬴稷向外行去。   女萝的话,她何尝没有想过?是的,再等等,或许秦王驷会改变主意。原来的旨意,实在是太像负气所为。身为君王,如何会对自己的姬妾子嗣没个正式的安置?   可是,她不愿意等,更不愿意盼。她不想再去求他,她执意出宫,甚至不惜请动庸夫人说情,便是同秦王驷撕破了脸皮。以他的傲气,她若再对他有所祈求,又要承受怎样的屈辱,才能够消除他的怨念?   无欲则刚,她既然已经对他无欲无求,又何必再为这些身外之物,而等着他的怜悯和赏赐?她已经没有办法再在他面前低头,若是那样,她连最后一点尊严也荡然无存了。   薜荔犹豫道:“那……”   芈月截口道:“你放心,天地之大,岂无我容身之地?”   一行人经过长长的宫巷,终于走到了秦宫西门。   嬴稷和女萝、薜荔都忍不住回望,芈月却头也不回,走出宫门。   宫外,已经有三辆马车在等候了,一辆是芈月母子乘坐,另一辆是女萝、薜荔轮番休息乘坐,第三辆却是用来放行李物品的。缪监亦已经派了一小队兵马,作为护卫之用。   芈月带着嬴稷,登上第一辆马车,薜荔跟上。女萝便带着行李,登上第二辆马车。缪辛指挥着内侍,将一应日常用品,装上第三辆马车,向着芈月行了一礼,道:“奴才祝芈八子、公子稷一路平安。”   芈月点了点头,放下帘子。马车先沿西边直道驰离秦宫范围之后,转折向东,出东门而去。   马车出了城,嬴稷好奇地看着窗外,问道:“母亲,我们现在去哪儿?”   芈月道:“离开秦国。”   嬴稷问:“离开秦国去哪儿?”   芈月道:“去洛阳。”   嬴稷问:“为什么要去洛阳?”   芈月耐心地解释:“因为周天子住在那儿,还因为……张仪曾送给我一张庄园的地契,就在洛阳。”   嬴稷不解地道:“可是周天子已经衰落了。”   芈月道:“可那儿安全,就算周天子已经衰落,但只要他还在,列国纷争的兵灾就不会涉及那儿。母亲现在带你去洛阳,等到你长大成人,天下任你去得。”   嬴稷却有些忧郁地道:“那我们不能再留在咸阳,留在大秦了吗?”   芈月道:“是。”   嬴稷问:“是不是因为荡哥哥当了太子?”   芈月没有回答,只是将嬴稷抱在了怀里,哽咽道:“子稷,你长大了。”   嬴稷道:“可我还不够大,如果我真的长大了,母亲就不必离开宫中了。”   芈月道:“不,是母亲无能。”   嬴稷看着外面,又问道:“母亲,为什么是这些人护送我们,舅舅去哪儿了?”   芈月轻叹:“你舅舅在巴蜀打仗。”   嬴稷又问:“舅舅打完仗会来找我们吗?”   芈月轻抚着他的小脑袋:“会的,如果舅舅在,就有人来保护我们了。”   嬴稷握拳用力道:“我长到舅舅那样大,就由我来保护母亲。”   芈月微笑道:“好,母亲等着子稷长大。”   母子俩正在对话,忽然听到外面马嘶人声,马车亦停了下来。   女萝连忙掀开帘子看,一看就傻住了。   芈月见状,也伸头到帘子外去看,看到外面的情形,也怔住了。   但见眼前一标黑甲铁骑,将她的马车团团包围着,当先一人,正是黑甲戎装的秦王驷。他骑在马上,面无表情地看着芈月。   芈月不知所措,却见秦王驷拨转马头,向来路驰去。   不等芈月发号,那车夫本就是缪监所安排,见状便乖乖地拨转马头,转向跟着秦王驷回程。   芈月脸色苍白,手中帘子落下。   嬴稷却在刚才那一瞬间看见了秦王驷,惊喜万分:“母亲,母亲,外面是父王吗?”   芈月呆坐着,一时没回过神来。   女萝见状,忙答道:“是,是大王。”   嬴稷兴奋地抓住芈月的手臂摇着:“父王是来接我们回去吗?父王是不是与我们和好了?”他虽然年幼不解事,却也知道自己的母亲的确是和父王发生了争执,而争执之后,是冷场,是出宫。在他幼小的心中,以为是母亲触怒了父亲被赶出宫去,如今父王来接他们,那自然是原谅他们了。如此,便是雨过天晴,一家和好了。   孩子的世界,总是这么简单。   可是芈月的心中,却是惊涛骇浪,已经震惊得无法思想,无法呼吸了。   他为什么要拦下她,他不是已经允许他们母子离开了吗?难道是因为她没有如他所预料的那样去西郊行宫,而让他不悦于她的失控,还是……他又有新的想法,不愿意放她走了?   马车离宫的时候,总是走得那么慢,可是回宫的时候,却只过了片刻,在她还没有理清思绪的时候,就已经到了。   马车停下,缪监恭敬地掀起帘子,道:“芈八子,请。”   芈月牵着嬴稷的手,走下了马车。转身看去,却见宫门口只有她方才离宫时所乘坐的三辆马车,所有的黑甲铁骑,不知在何时已经消失了,连秦王驷亦已经不在。一切都像她刚刚只是做了一个梦似的,她并未离开秦宫,只是走到马车里,打了个盹,就下车了。没有离开,也没有拦截。   宫门口,依旧平静如昔。   只不过,刚才是缪辛相送,如今变成了缪监相迎而已。   芈月没有说什么,只是牵着嬴稷的手,走在长长的宫巷中。   两个侍女抱着包裹,茫然而恐惧地跟在她身后。   一直走到宫巷尽头,芈月牵着嬴稷便要转向西边,缪监却恭敬地挡住,笑道:“芈八子,大王有旨,公子稷自今日起,住到大王所居承明殿偏殿去。”   芈月瞳孔放开,手不由得握紧。   住承明殿偏殿,这样的待遇,只有嬴荡当年曾经享受过。   秦王驷,你到底想怎么样?   还没等芈月回答,缪监以恭敬但不容违抗的态度,从芈月手中牵过嬴稷的手,带着一脸极具欺骗性的笑意道:“小公子,咱们去见大王,好不好?”   嬴稷兴奋地点头:“好,好。”   芈月脸色惨白,可是当着天真的嬴稷的面,她什么也不能说。便是说了,也是无用。不管是反抗,还是叫喊,除了让嬴稷受惊、害怕,伤害到他幼小的心灵之外,都不能改变这一切。   她不能伤害嬴稷,她也根本没有反对的力量,只能木然地站在那儿,眼睁睁地看着缪监带着嬴稷慢慢走远。   风中犹传来嬴稷兴奋的声音:“大监,父王是要带我去骑马吗……”   秦王驷一步步拾级而上,走进明堂。这是一个圆形的建筑,四面无壁,茅草为顶,堆土为阶。明堂正中供着秦国始祖牌位,两边则是用环形分隔着一个个龛位,各有香案,供着一代代秦国先王的灵位。   秦王驷慢慢地走到正中,阳光从顶上射入,令他如立于虚幻之中,与周围的灵位似近却远。   他看着一个个神龛灵位,想着历代先祖创业至今,不知经历过多少难以抉择的关头,那时候,他们是怎么做的?   自非子立国,复嬴氏之祀,至今已经历经六百多年、三十一君。秦国先祖曾于渭水牧马;为了这块被周室放弃的土地,曾有数代君王死于与西戎作战的战场上;在秦穆公之时,曾试图争霸;亦曾经陷于内乱,数代衰弱。   而今,秦国又到了生死歧途,他该如何取舍,如何决断?   秦王驷看着秦孝公的灵位,很想问他,当初为什么他可以将整个国家给商鞅做赌注来赌国运。还有秦穆公,他在秦国弱小之时,“西取由余于戎,东得百里奚于宛,迎蹇叔于宋,来丕豹、公孙支于晋”,可是崤山一败,霸业垂成,他又是怎么样的想法?   他抚了抚心口。秦国以变法崛起,而成为诸侯之忌。自他继位以来,秦国无有一日,不处于危机之中。而如今,他征战多年的旧伤时常发作,明明有着未竟的雄图霸业,却不得不提前为身后事考虑。也因此他步步犹疑,竟失去了往日的决断之力。   若换了过去,如王后、太子这般的行为,他是断不能容忍的。若换了过去,一个妃嫔的去留,亦根本不足以让他犹豫不决。   王图霸业犹在,身后之事何托?嬴华无开拓之才,嬴荡只知进不知退,嬴稷幼小而难定未来……那么,他是不是要如张仪所说,在芈八子身上,赌一赌国运?   一边是怕纷争导致国家衰亡,而不由自主地一次次为了平稳过渡而妥协;另一边,却是毕生追求卓越的心性,不甘王图霸业就此没落,忍不住要押一押国运去赌的不甘。   择嫡、择贤,何去何从?   缪监侍立在明堂外,静静地等着。   他并不知道,张仪和秦王驷说了些什么,只知道张仪说完,秦王驷便亲身率兵,前去堵截芈八子。可是截回之后,他却没有见她,只是将嬴稷接到了承明殿,父子俩关上门,说了很久的话。   然后,今天一早他就进了明堂,一直待到现在。   他在秦宫这么多年,自觉没有什么事是他不明白的。可是此时,他却觉得,自己已经看不懂了。   他甚至有一种感觉,秦王驷也在迷惘当中,而这亦是前所未有的事。他开始服侍这位主子的时候,他还只是个十几岁的少年,却已经拥有未来君王的气质。他是那样自信,可以一眼看透一个人,也可以极快地看透一件事。他有强韧的心性,不为言语所动,不为威权所屈,不为手段所惑,更不为荣辱而易志。   他看着他的君王,一步步走到了现在。他一直以为,大王是无敌的,是不惑的。可是如今,他看得出大王的煎熬来。纵然再英明的君王,也是人,身负秦国六百年的国运,面对列国无所不用其极的谋算,面对后继无人的恐惧,面对死亡的威胁,也会困惑,也会畏惧,也会退缩,也会犹豫,也会无措。   他心疼他的君王,却苦于自己没有办法相助,心中却是盼望,若有人能够解君王之惑,他一介老奴,便是肝脑涂地,亦是甘愿。   也不知道等了多久,秦王驷走了出来。   缪监迎上前,扶着他走下台阶,便听得秦王驷吩咐道:“去常宁殿。”   此刻,常宁殿中,门外守卫森严,而室内,芈月一人抱膝独坐。   自昨日被截回之后,缪监抱走嬴稷,而她就在侍卫的“护送”之下回了常宁殿,再也无法自由行动了。   这一天一夜,她就这么独自抱膝坐着,苦苦思索应对之策。   这时候,常宁殿房门打开。蜷缩在榻上的芈月惊愕地抬头,看到秦王驷高大的身影挡住了落日,他慢慢地走了进来,影子被阳光拉得长长的。   芈月跳下地来,奔向秦王驷,一把揪住了他的衣袍质问道:“子稷呢,你把子稷弄哪儿去了?你为什么不放我走,为什么要带走子稷?”   秦王驷双手扼住芈月的肩头,眼神炽热:“寡人允准你出宫,可是没有允准你离开咸阳,更没有允准你离开秦国。你离开秦国,打算去哪儿?”   芈月不想回答,她欲转头,秦王驷却按住她,强迫她面对自己。   芈月看着秦王驷,他身上有一种东西,让她感觉陌生,那是一种长久杀伐决断形成的威压之气。原来此前,他在她眼前展示的,还不是完全的面目啊。这种气势是危险的、可怕的,芈月的直觉告诉她,不要和他作对,犹如看到一头猛兽,只能退避,而不要去挑战一样。   她直视秦王驷的眼睛,说了两个字:“洛阳。”   秦王驷缓缓地松开手,忽然走到她原来坐的位置上,一指对面:“坐。”   芈月走到他的对面坐下,整个人充满了警惕。秦王驷看着她,她此刻的神情和姿势,既陌生又熟悉。说陌生,是因为她在他面前,从未有过如此的姿势;说熟悉,那是他接见列国使臣的时候,对方如临大敌的模样,每每便是如此。   秦王驷看着芈月,问:“为什么是洛阳?”他不待芈月回答,自己却已经径直说了下去,“是因为周天子在洛阳是吗?列国的动向,在洛阳可以看得最清楚,是吗?”   芈月嘴角抽动一下,双手紧紧对握在一起,用这种方式,感受到支撑的力量,口中却完全是一派外交辞令:“妾身只觉得,洛阳最安全,可以让子稷有一个安定的环境学习成长。”   秦王驷冷笑:“申生在内而危,重耳在外而安。重耳可是继位为君,成了晋文公。你对子稷的将来,也是这么打算的,对吗?”是了,这是她当日说的话,她从一开始,就有所策划,甚至是图谋吧。   芈月却反唇相讥:“没有诸公子之乱,哪来重耳复国?”她直视秦王驷的眼睛,“天若不予,妾身能有什么打算可言?”   秦王驷的眼神凌厉:“可是只要有一丝机会,你就能把它抓到手,对吗?你甚至连魏冉都不准备带走,而要让他继续留在秦国,为你返回秦国保留势力。”   芈月冷冷地说:“妾身早说了,天不予,取之不祥;天予之,不取不祥。”若是嬴荡真的能够稳坐王位,你会对我一介妇人,有这样的猜测吗?若是嬴荡不能坐稳王位,你今日对我的任何措施,又有何用?   秦王驷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忽然间哈哈大笑:“好,好回答。”他深深凝视着芈月,“寡人竟是到今日才发现,我的妃子中,竟有国士之才。”   之前,他曾经半开玩笑地称许芈月为“国士”,但当时在他的心中,只不过是一种调笑,一种“你高于同侪”的夸奖,却并未真的将她当成了国士。但此刻,他重新审视她的时候,才发现,她的见识和才能,并不亚于他那些朝堂的真国士。   芈月听了这话,却是无动于衷,道:“大王该问的已经问了,妾身倒有一言相问。”   秦王驷已经知道她要问什么,道:“寡人是应允过你,放你走,可寡人如今反悔了。所以,如今不能再放你走。”   芈月想不到他一个君王,居然就这么坦坦荡荡地把“反悔”二字说出口来,欲与之辩,也觉得多余了,只冷笑一声:“既如此,大王如今意欲如何处置妾身?”   秦王驷没有回答,反问道:“寡人是允你走了,可是,寡人与你十载夫妻,你走的时候,却连与寡人辞行都不来吗?”   芈月听出了他语气中的指责之意,不由得心中幽怨,她凝视秦王驷,话语未出,竟自哽咽:“妾身与大王,十载……并非夫妻,而只是主奴。”她说出这样的话来,固然是十分艰难,可是话一出口,却亦觉得一阵痛快。何必呢,这种虚伪的面具,还要再这么温情脉脉地戴着吗?“妻者,齐也。一直以来是我卑身屈就,而你从来只是俯视利用,我和你……从来就没有齐过。”   秦王驷看着斜阳映着芈月脸上两行泪水流下,心中亦是一动。他俯身捏着芈月的下巴,不禁低头吻去她脸上的泪水,道:“你心中一直介意此事,是不是?”   芈月举手推开秦王驷,自己扭过头拭去泪水。她只觉得羞愧,她居然还会在他的面前流泪,还会在他的面前软弱。不,她不想再这样继续下去了,她转回头,看着秦王驷道:“初侍大王的时候,你告诉我,我可以放开心扉,可以有自我,可以无拘无束。可当我真的相信,真的放开自我的时候,才知道你愿意给的自由,只在你画就的圈子里。而你并没有告诉我,这个圈子的界限在哪里,直到我自己撞得头破血流,翼折心碎。”   秦王驷凝视着芈月,冷冷地说:“天底下没有什么东西,是别人给你的。你想要的,都得自己去拿。想得到圈子外的自由,就要自己去争。”   芈月忽然笑了起来,话语中充满讽刺:“那大王如今把我留下,是想告诉我,我是争赢了吗?您愿意大施恩典,给我更多一点的自由吗?让我冲破小圈子,待在一个仍然不知界限,但更大一点的圈子内吗?”   秦王驷看着芈月,缓缓道:“你不信?”   芈月以手按地,缓缓站起来,朝着秦王驷敛袖一礼,表情却是冰冷的:“当我以为我赢了,你却告诉我,我输了,一切都是我自作多情。当我要退出,你却又告诉我,游戏还可以继续。输赢都在你的片语只言间,可对我来说却是生死选择。”她凄然一笑,“大王,我玩不起,我不会再相信了!”   秦王驷见她如此,亦站了起来道:“任何人的输赢都不在自己的手中,而在命运的手中。你以为你在圈子里,可世间万物,又何尝不是在一个个的圈子里挣扎?甚至连寡人……”他低声笑了一下,也不知道是自嘲,还是什么,“便连秦国的命运,天下人的命运,又何尝不是都在圈子内,人人都为了挣脱轮回宿命而挣扎?”   芈月看着秦王驷,似乎又要被他说服了。可是,不管是真是假,她已经进入这个局了:“大王,如果现在结束,大家都还能再退出。如果还要我再入场,那最后只有死亡才能退出了。”说到最后,她发现自己不能再与他继续待在同一个屋子里,否则的话,她会透不过气来。   她方欲向门口走去,秦王驷却大步上前,按住她的肩头,冷笑道:“你有听说过棋局还未结束,对弈者还在继续下,棋子自己可以选择退出的吗?”   芈月大惊,挣扎欲走,却被秦王驷抱住,按住她的肩头将她扳过来。芈月挣扎得更厉害了,她的挣扎仿佛也惹怒了他,他的手一把掐住了她的脖子。   他的心中充满了愤怒,这一生他对于女人予取予求,却没有想到过,居然还有这样一个女人,到了如今这个程度,还想挣扎,还想逃脱。   她到底爱过他吗?他到如今还没征服她吗?她是如此地不驯服,如此地有生命力,如此地不肯放弃,如此地敢孤注一掷。而他,他的生命力在消逝中,他不得不对现实再三妥协,他甚至已经不敢再赌。   他把她控制在手底下,是一种不甘心,更是一种急欲证明自己的征服欲。芈月越挣扎,他的手便掐得越紧。芈月的力气毕竟不如他,渐渐地喘不过气来,呼吸也越来越困难。她整个人已经无力挣扎,手足都因失控而发软颤抖。   他的手渐渐松了,芈月脚一软,便跌了下去。他伸手将她托住,慢慢地跪坐下来,看着她身不由己地伏在自己的膝头,洁白的脖子上一片红痕,这是他留下的。   她的双目有些失神,嘴唇颤抖着,如此地柔弱无助。他明明知道这只是一种假象而已,却不禁感觉到了快慰,感觉到了心动。他俯下身子,吻住她颤抖的嘴唇,然后一点点地继续吻下去,吻着她的脖颈处刚才被他的手掐红了的位置,再慢慢地吻到她颈部的脉动处,感觉到她因此而颤动,他的血脉也因此更加炽热。   “嘶———”的一声,芈月的衣服被撕破了,一件件衣饰被抛出,落地。   芈月一动不动,恍若死去。   可是,他不会由得她继续以冷漠来抵制,他低下头,一点点地吻了下去。   太阳渐渐落山,房间内一点点暗下去,最后一缕阳光照到芈月赤裸的肩头,一闪即没。   黑暗中,芈月咬着牙,开始挣扎。失去的力气,似乎又渐渐恢复。她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用尽了所有能够动用的武器,她咬、她掐、她踢、她顶……黑暗中,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如同原始的野兽一样,紧紧贴在一起,似搏杀,又似厮咬。   他把她按下去,她却用尽力气,又要翻转过来。渐渐地,搏杀变成了纠缠,纠缠变成了交融,然而就算是在交融中,也充满了搏杀。   秦王驷喘息咬牙:“这才是你的本性,是吗?”   芈月没有说话,因为她的牙,咬住了他的肩头。   秦王驷发出抽痛的吸气声,掐着她的脖子,好不容易让她将嘴松开,又用自己的嘴,将她的嘴堵上。两人从榻上到席上,从席上到地板,这一夜,搏杀数次,依旧不能罢休。   到天亮的时候,两人纠缠在一起,昏睡过去。直到过了正午,才悠悠醒来。   芈月睁开眼睛,看到的是自己同秦王驷纠缠在一起。她倒吸一口凉气,推开秦王驷。这一举动,却将秦王驷推醒了,他的手按住芈月,咬牙笑道:“就这么想离开寡人吗?”   芈月只觉得头昏昏沉沉,全身无力,便是想吵想挣扎,也已经没有半分力气。她咬牙道:“你放开我,现在是大白天了。”   秦王驷冷笑:“大白天又怎么样……”   芈月怒道:“放我起来!”   秦王驷冷笑:“不放又如何!”   芈月连话也无力再说,只推了他一下,不料反招来他用力将她拉进怀中。   忽然间,一阵奇怪的咕咕声传来,两人都怔住了。   芈月的脸顿时黑了,用力推开秦王驷。秦王驷却已经听到,原来是芈月的肚子在叫。   自前日回来,一直到昨日秦王驷来之前,芈月只用了一碗米汤,到现在已经整整两日,肚子自然饿得咕咕叫了。   芈月恶狠狠地瞪着秦王驷,秦王驷看着她的样子,心中怒火不知何时已经消失,搂着她纵声大笑起来。笑了半日,才叫道:“缪监,送膳食进来。”   缪监在门外一直守着,听了秦王驷叫声,连忙叫人去准备膳食,他走到门前,欲推门进去,但终究还是不敢,只轻轻敲了一下。   秦王驷却道:“你把膳食放在门边,不必进来了。”   秦王驷在常宁殿三天三夜,不曾出来。   自此,芈八子专宠,秦王驷再不曾临幸过其他的妃嫔。   而宫中更是流传,秦王驷已经召樗里疾进宫,商议易储之事。   此事一出,芈姝与嬴荡便如坐于火山之上,日夜不能安枕。   椒房殿中,芈姝、嬴荡,以及新太子妇魏颐聚在一起,商议此事。   缪乙躬身,侍立在一边。   芈姝阴沉地问缪乙:“你说,大王病重,此事可真?”   缪乙恭敬地答道:“是,多则三年,少则……”   芈姝一惊:“如何?”   缪乙道:“虽然太医令对大王说,少则半年,可奴才私下问过太医令,说大王的病情,无法掌控,他说的时间只是乐观估计而已……”   缪乙站在这里,却非无因。他是最早知道秦王驷身体状况的人,因此早怀异心,寻找后路。在嬴荡被立为太子之后,缪乙便怀着投机的目的,暗中与芈姝交好,私泄消息给芈姝和嬴荡。   他知道,秦王驷死后,缪监自然也会从他的位置上退下来,而这个位置,他一直以为,不管认资历、论能力,皆非自己莫属。可是他却没有想到,会有一天风云忽变,秦王驷居然会转向芈八子和嬴稷,动了易储之念。于是他只能铤而走险,直接投效芈姝,促其提早动手了。若是早知道芈八子能够上位,他一定会提早讨好她。可惜谁也看不到这么远,等他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才惊觉自己已经迟了一步。芈八子的身边,早就有一个缪辛了。   缪监头一批的假子当中,如今只剩下他与缪辛。当日缪辛被派去服侍芈八子,他还暗笑缪辛从此就失去了竞争大监的机会,自己已是唯一人选。可是没有想到,缪辛以这样一种方式回来。想到这里,心中暗暗生出了对缪监的怨恨。当日缪监将缪辛派到芈八子身边,是不是早就在特意为缪辛铺路了?想自己多年来对缪监殷勤侍候,万分讨好,竟是换不来他对自己的栽培,缪乙就心生不满。   他既不仁,自己便也不义了。只要王后能够上位,那么,他根本不需要缪监,也能够得到那个位置。   芈姝听了缪乙之言,不由得失神道:“怎么会这样,怎么会来得这么突然?”   缪乙焦急地道:“王后先别伤心,如今正是最危急的关头,大王已召樗里疾入宫商议易储之事。”   芈姝尖声道:“不可能……”   缪乙道:“千真万确,奴才在一边亲耳听到的。”   芈姝暴怒地站起道:“我去杀了那个贱人,我去杀了那个孽种!”   缪乙道:“王后不可!若是这样,大王岂不是更有理由废后了?”   芈姝跌坐,泪水落下,神情绝望:“大王,大王真的对我如此绝情吗?”   魏颐大急,劝道:“母后,母后您醒醒,您素日的英明果断哪儿去了?当务之急,难道不是想应对措施吗?”   芈姝掩面泣道:“大王,大王竟然如此狠心绝情,我该怎么办,该怎么办?”   魏颐急了:“母后,如今只有杀了芈八子母子,才能永绝后患。”   芈姝听了这话,心中一动,只是这些日子以来,她因为两次出手,而差点将自己陷入绝境,不免如惊弓之鸟。想了想,反而疑心起来,看着魏颐:“你……若是我们杀了芈八子,大王动怒,子荡和子稷不保,难道不是你魏氏得利吗?”   魏颐只觉得十分冤枉,叫道:“母后,这时候您怎么还这么疑心病重?太子是我的夫婿,他若做了大王,我就是王后。魏夫人只是我的姑母,公子华是我的表哥,他们得势,于我有什么益处?难道这亲疏远近,我竟会不知道吗?”   芈姝道:“那你说,该怎么办呢?”   魏颐眉间杀机陡起,道:“不如趁大王上朝之时,派杀手潜入承明殿,杀死子稷。”   缪乙却道:“不可。”   魏颐道:“为何不可?”   嬴荡之前一言不发,此时却沉声道:“宫中禁卫森严,大监控制有术,只怕不是什么杀手可以潜入的。”   魏颐看着嬴荡,却道:“我却不信。便是有护卫,又怎么样?太子不是招了三名大力士,有万夫不当之勇吗?不如让太子带此三人入宫,趁大王不在的时候,以兄弟切磋的名义,令这三名力士假借比试之机,‘失手误伤’……”   芈姝看着魏颐,脸色阴晴不定。她没有想到,这个魏氏女,竟是厉害不输于魏夫人。她暗中起了警惕之心,口中却道:“太子妇说得有理。好孩子,便依你之计行事吧。”    第二十三章 秦王薨   不觉数月过去,秦王驷与芈月几乎形影不离,两人的关系却是极为微妙,既似亲密,又似决绝。   秦王驷发觉自己的生命力在流逝,他越是感觉到自己临近死亡时的软弱和畏惧,越是迷恋芈月身上那种百折不挠的生命力。   有时候他又十分矛盾,眼前的这个女人,学得太快,成长得太快,快到几乎要逃离他的掌控,甚至对许多政事的反应能力和决定能力,已经不下于他了。   他依恋着她,又苛责她。而芈月,在他的面前,亦不似之前那种姬妾式的千依百顺。她开始管理他的饮食,反讥他的责难,但又温柔地安抚他的暴躁,平息他的不安。   他已经在逐步安排,将诸公子一一派往封地,又将嬴荡最为倚重的甘茂作为司马错的助手派去蜀中平乱,又逐步将嬴荡手中的军权剥离,再下旨召魏冉与白起回咸阳。   他与樗里疾已商议数次,樗里疾一开始反对,但最后还是同意了。更易太子之事非同寻常,他要做好充分的准备才是。   这一日,秦王驷已经上朝,芈月回到常宁殿中,缪监带着嬴稷在承明殿中练习武艺。   忽然间,台阶下传来一阵“太子,太子请留步”的声音。缪监神情一变,迅速走出来,却见嬴荡带着一队侍卫,已制住了宫门的守卫,正拾级而上。   缪监瞳孔收缩,瞧得出嬴荡身后的三个壮汉,正是他招揽来的三名大力士———孟贲、乌获和任鄙。   缪监上前一步,挡在前面,行礼道:“老奴参见太子。不知太子到来,所为何事?”   嬴荡看着缪监,咧嘴一笑,孟贲上前,便把缪监挤到一边,让嬴荡进入殿前。   嬴荡看到站在廊下、手持木剑的嬴稷,笑道:“子稷,你手持木剑,可是在练武吗?”   嬴稷警惕地看着嬴荡,行礼道:“臣弟参见太子。不知太子到此所为何事?”   嬴荡冷笑一声:“何事,何事?怎么人人都问我所为何事?子稷,你可知这承明殿,我也是住过的,而且比你还早。想不到如今你鸠占鹊巢,却反来质问我,当真是笑话了。”   嬴稷脸色发白,却努力站在那里不肯后退,道:“太子此言差矣。你我住在这里,皆是父王之旨意。此处既非太子的,亦非我可以抢占的。太子说这样的话,却是置父王于何地呢?”   嬴荡纵声大笑起来:“好一张利嘴,我竟是拿你无可奈何了。子稷,我看你一个人练功,未免无趣,不如让我手下的护卫来陪你练练如何?”   牛高马大的孟贲闻声便上前一拱手,道:“公子,请。”   嬴稷眼见此人如一座巨鼎一样,迎面压了过来,不禁倒退两步,声音发抖,却努力撑住了,道:“太子,此处乃父王的寝宫,岂可随便做比试之地?您这几位勇士与我身量悬殊,实不相称,还是下次我也请几位勇士与您的护卫较量吧。”   嬴荡冷笑:“子稷何必客气呢?我还记得,当日你的舅父武艺高强,想来你也学到不少。若是你看不上我的武士,那哥哥自己与你对练可好?”   嬴稷看着嬴荡,咬牙道:“太子,您是储君,当为我们兄弟的表率。若是行为有失检点,岂不令父王失望?”   嬴荡道:“是啊,有你这个弟弟在,岂不是衬得我这个哥哥越发令人失望了?子稷,你真是聪明,或者是太聪明了,所以心也太大了吧。”   说着,嬴荡大步向嬴稷走去。   缪监一惊,转头看了看周围,见缪乙悄悄退下,以为是他明白了自己的意思,定下心来上前一步:“太子,公子稷年纪尚小,嫩胳膊嫩腿的,学武也是刚起步,如何能够与您相比?太子当真是有孝心,这几位勇士英武过人,想是您特地寻来进献大王的吧。大王过会儿就要散朝回来了,看到一定欢喜。”   嬴荡冷笑道:“子稷也是我大秦公子,如此体弱畏战,岂不是丢了王家脸面?我身为兄长,应该好好教导于他。孟贲,你带子稷去练武场,好好侍候他练功。”   孟贲道:“是。”   缪监大惊道:“来人。”唤出十余名黑衣暗卫,叫道:“保护好公子。”   嬴荡冷笑道:“你这阉奴,好大的胆子!你们可知我是谁?以下犯上,该当何罪!”   缪监没有说话,只是把嬴稷护到自己身后。   嬴荡冷笑道:“给我拿下!”   两边顿时相斗起来。嬴荡等有备而来,那孟贲三人果然是有万夫不当之勇,暗卫们竟纷纷不敌。   缪监不动声色,继续后退。   孟贲等三人将十余名暗卫都打得口吐鲜血倒在地上,殿前只剩下缪监和嬴稷。   嬴荡冷笑道:“不承想承明殿前的暗卫,也不外如是,父王把安全交给你们,我岂能放心?”   不料此时,却听得一个声音怒道:“那么,寡人应当叫谁来护卫承明殿的安全,是太子你吗?”   嬴荡大惊,转头看到秦王驷拾级而上,冷冷看着他。   嬴荡纵是胆子极壮,此时积威之下,竟也呆住。但听得秦王驷冷哼一声,嬴荡只得转身下拜:“儿臣参见父王。”   嬴稷也从缪监身后钻出来,向秦王驷行礼:“儿臣参见父王。”   孟贲等人见到秦王驷带着大队侍卫上来,又见嬴荡已经跪下,只得停手,随众人一起跪下行礼道:“参见大王。”   秦王驷冷笑道:“太子好生威风,竟然可以带着人马杀进寡人的寝殿,是不是接下来就要逼宫弑父了?”   嬴荡大惊道:“儿臣不敢,儿臣只是与稷弟开个玩笑而已。”   秦王驷道:“开个玩笑,就能把寡人寝宫的护卫统统打伤?”   嬴荡道:“这几个是儿臣刚寻来的力士,乡野鄙夫,不懂礼仪,出手没个轻重。都是儿臣的错,容儿臣回头好好教导。”   秦王驷道:“他们不懂,你也不懂吗?你站在这儿,是个死人吗,容得他们动手?”   嬴荡壮着胆子抗辩道:“在父王的心中,是不是也把儿臣当成死人了?”   秦王驷想不到嬴荡竟然敢顶嘴,喝道:“你这逆子,意欲何为?”   嬴荡索性站了起来,怒道:“儿臣本一心孝敬父王,不曾有二心。只是父王惑于女色听信谗言,竟要行废嫡立庶的乱令,儿臣不服,特来相问父王,儿臣身犯何罪,竟要被父王所弃,被这小儿所辱?”   秦王驷不动声色,问道:“你这是向寡人兴师问罪来了?这是你做臣子、做儿子的礼法?”   嬴荡冷笑:“礼法?父王有礼法吗?若是父王当真弃了儿臣,儿臣怎么做,都是死罪。索性当着父王的面,先杀死这夺位小儿,再在父王跟前,自尽领罪,可好?”   说着,便站了起来,拔刀就向嬴稷冲去。   孟贲三人见他一动,也都跟着站了起来,扬起了拳头。   秦王驷怒极,骂道:“逆子———”   话犹未了,忽然一口鲜血喷出,顿时倒了下来。   缪监大惊,蹿上来扶住秦王驷道:“大王,大王!来人———”   众武士如潮水般拥上,将秦王驷和嬴稷护在当中。   缪监和嬴稷扶着秦王驷,走入殿中。   嬴荡跺了跺脚。   乌获急道:“太子,现在怎么办?”   嬴荡也有些害怕:“快,随我去见母后。”   此时芈月正在常宁殿中,坐在廊下,往一个黑陶瓶中插荷花,看到女萝跑来,抬头问:“发生什么事了?”   女萝道:“太子带着三名武士,到承明殿找公子稷寻衅闹事……”   芈月大惊,站起,抓住女萝的手:“子稷怎么样了?”   女萝道:“幸亏大王及时赶到……”   芈月松了一口气。女萝又继续道:“可是大王却突发了病症……”   芈月一惊道:“什么病症?”   女萝道:“奴婢也不知道,但是看情景,似乎挺严重的。季芈,若是大王有什么事的话……”   芈月跌坐,袖子带到黑陶瓶,瓶子倒了,荷花荷叶乱弃在地板上,水流在地板上慢慢漫延,一滴滴坠于阶下。   芈月抬头,天地似在旋转。   女萝的声音似从极遥远处传来:“季芈,季芈……”   芈月缓缓转头,似极陌生地看着眼前女萝的脸,一会儿模糊一会儿清楚,好一会儿才用梦游般的语气道:“你刚才说到哪儿了?”   女萝道:“大王病重。”   芈月想站起来,却发现自己没有力气。   芈月伸出手,女萝连忙扶着她站起来。芈月一手扶着女萝,一手扶着板壁,慢慢地走着。四下一片寂静,唯有芈月的木屐声响动。   芈月停住,手紧紧抓住女萝。她思索了好一会儿,此时已经完全冷静下来,甚至连声音都冷得不像平日了:“我记得,你有个兄长。”   女萝道:“是,奴婢的兄长蒙季芈救回,如今安排在少府任小吏。”   芈月道:“每逢月末,唐姑梁会把当月制造的兵器,交由少府入库,这件事,我记得是指派你兄长从中联系的。”   女萝道:“是。”   芈月道:“你现在出宫去,让你兄长,把这几个月墨门上交的兵器,全部扣下来。”   女萝大惊,她想说什么,看着芈月的神色,终于什么也没有说,躬身行礼道:“是。”   芈月看着女萝转身而去,嘴角颤抖道:“希望……什么事也不会发生。”   秦王驷忽然发病,宫中大乱,樗里疾立刻点齐兵马,将宫廷内外控制起来。此时已经分封在各处的诸公子却不知何时接到讯息,纷纷带着各自封地上的兵马,赶回咸阳。   一时间,山雨欲来,咸阳城陷入紧张的气氛当中。   承明殿内室,秦王驷悠悠醒来,抬眼就看到樗里疾紧张地跪在他面前。   樗里疾道:“大王,您怎么样了?”   秦王驷欲张口说话,又喘息不止。   樗里疾道:“太医令,快来看看大王怎么样了。”   太医令李醯正侍候在一边,此时忙带着药童上前,按住秦王驷的脉门和几个穴位,好一会儿才放开,秦王驷这才喘息稍定。   李醯道:“大王此症,忌用神,更忌大喜大怒,请大王珍重。”   秦王驷道:“寡人昏迷多久了?”   樗里疾道:“三天了。”   秦王驷一怔:“三天了?”随后他沉默片刻,道:“太子何在?公子稷何在?”   樗里疾道:“太子与诸公子都在外殿候着。”   秦王驷道:“宫中事务,现在由谁主持?”   樗里疾道:“由王后主持。”   秦王驷脸色微怒:“王后尚在闭门思过,何人让她出来的?”   樗里疾道:“是臣弟。当此混乱之际,若后宫无人主持,只怕会发生一些不可测的事情。”   秦王驷闭了闭眼睛,道:“罢了。”   秦王驷转头,看到侍立在榻边的景氏和屈氏道:“怎么是你们?”   缪监小心地道:“大王,这几日皆是王后带着景媵人、屈媵人服侍大王。”   秦王驷道:“其他人呢?”   缪监道:“奉王后命,其他妃嫔皆在偏殿轮班相候着。大王可是想要召……”   秦王驷摆手:“不必了。”他看了景氏和屈氏一眼,道:“你们也出去。”   景氏和屈氏道:“是。”   缪监道:“大王是要召王后来吗?”   秦王驷摇摇头。   缪监试探着道:“那么,是芈八子……”   秦王驷却看了樗里疾一眼。   樗里疾脸色沉重道:“大王病重,消息外泄,不但宫中的诸位公子都在外面轮流侍疾,今日,外封和在军中的几位公子都快马赶回来了。”   秦王驷冷笑道:“他们这是来侍疾,还是要逼宫?”   樗里疾道:“大王这句话说到点子上了。大王,看似宫中诸公子齐聚侍疾,实则咸阳城中,各位公子及母族的势力已经各踞一翼,都是风闻……”   秦王驷道:“风闻什么?”   樗里疾靠近秦王驷压低了声音道:“都是风闻,大王想要废嫡立庶。”   秦王驷脸色铁青道:“那又如何?”   樗里疾道:“诸公子齐聚,大王废太子容易,但想要立公子稷为太子,却难如登天,只怕这二十几位公子会为了争当储君而斗得你死我活。大王,别忘了当年齐桓公虽称霸一时,可尚未断气就有五子夺位,束甲相争,齐桓公三月不葬,甚至尸体生蛆……”   秦王驷打断他:“住口,不要说了。”   樗里疾道:“大王,事已至此,此乃天意不可违也。还请大王以大局为重,为避免国家动荡,臣请大王放弃易储之念吧。”   秦王驷狂笑起来:“天意……天意弄人,难道天意也在跟寡人作对吗? 哈哈哈……”   秦王驷向后倒去,缪监连忙扶住。   樗里疾道:“快宣王后。”   秦王驷道:“不必。”   缪监低声道:“那大王要宣谁?”   秦王驷微弱地道:“你去———西郊行宫,召庸夫人入宫侍疾。”   众人大惊。   庸夫人踏入承明殿偏殿的时候,在场所有人的眼光,都聚在了她的身上。   此时正是芈姝带着后宫妃嫔,守在承明殿偏殿,轮番为秦王驷侍疾。她自是知道,成败就在眼前,因此一刻也不肯放松,更是把芈月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她以为秦王驷醒来,第一个必是要叫她的,便是不叫她,也会召芈月。却没有想到,秦王驷第一个叫的,却是远在西郊行宫的庸夫人。   芈姝眼睛里都是血丝,死死地盯住庸夫人。   魏夫人在芈姝耳边轻声道:“她就是庸夫人。”   芈姝看着站在阴影里近乎不存在的芈月,又看向明显苍老的庸夫人,冷笑道:“大王只怕还当她是十几年前的庸夫人吧,见了她,只怕失望得很。”   芈姝端坐着,摆出等待庸夫人见礼的样子,庸夫人却看也不看她,径直向内室走去。   芈姝大怒,指着庸夫人喝道:“你站住。”   庸夫人如同看路人一样,扫了她一眼继续向前走。   芈姝一怒站起,叫道:“来人,挡下她。”   缪监上前恭敬地道:“王后,大王有旨,令庸夫人入见。”   芈姝怔住了,眼睁睁看着庸夫人从她面前走过,从齿缝里低声诅咒道:“一个老弃妇,居然还敢厚着脸皮回来。”   庸夫人站住,回头,看着芈姝道:“你何不问问你自己的心,在大王眼中,究竟谁才是弃妇?”   芈姝一时怔住:“你……”   见庸夫人径直入内,芈姝满腔怒火无处发泄,转头看到芈月,讥讽道:“我还以为你如何得宠,没想到在他的心目中,你根本什么都不是。”   芈月平淡地道:“在大王心中,除了庸夫人以外,其他的女人统统什么都不是。”   芈姝恶毒地看着芈月,又看看殿中的嫔妃们,恨恨地道:“总有一天,我会教你们知道,如何才叫什么都不是!”   不理殿外众人,庸夫人走进承明殿内室,直奔向躺在榻上的秦王驷,叫道:“大王!”   秦王驷看着庸夫人进来,吃力地叫着她的小名:“桑柔……”   缪监已经得了秦王驷吩咐,此时便率人尽数退了出去,室内只剩下庸夫人和秦王驷两人。   庸夫人坐到秦王驷的身边,握住他的手,已经哽咽。   两人对视,朝阳斜照入窗,照见两人鬓边缕缕银丝。   庸夫人忽然含泪笑了。   秦王驷道:“你在笑什么?”   庸夫人道:“我笑当日,也是在这个房间,我们曾戏言,将来老了,白发相对,仍然执手……”   秦王驷叹息:“是啊,我们都老了。”   庸夫人垂泪:“大王,怎么会弄到如此地步?”   秦王驷忽然笑了起来,他笑得咳嗽不止,笑得几乎无法停住。好不容易,才渐渐停息下来,道:“桑柔,你还记得吗,我当日要娶魏氏,你一怒离宫的时候,曾经对我说,我会后悔的。”   庸夫人想到昔日之事,苦涩中又带着一丝甜蜜,摇了摇头:“那时候我年少气盛,胡言乱言,大王不必放在心上。”   秦王驷却摇了摇头,道:“你说得对,寡人是后悔了。当时我年少气盛,急功近利,为了秦国的霸业,辜负了你的情义,让秦国失去了一个好王后,现在想起来,何其蠢也。”   庸夫人看着他鬓边丛生的白发,心中不忍,劝道:“大王,事情都过去了,我并不怪大王。”   秦王驷却摇了摇头,道:“可寡人怪自己。其实如今回头想想,那一点与魏国联姻的功利,有与没有,区别并不大。可是寡人一错再错,先娶魏女,后娶楚女,皆是拿王后之位,去换取政治利益,却不曾想到后继之事。到如今后继乏人,为了储位之事,明知不宜,还是再三妥协。寡人若能有一贤后辅佐,何至于此啊!”   庸夫人失声痛哭:“大王,您别说了,是我的错,是我不应该固执己见,不应该离您而去。”   秦王驷幽幽一叹:“不,你没有错,唯你固执己见,你如今还是当日的桑柔。”   庸夫人转头,拭去泪水,问道:“大王,有什么事要臣妾去做的,就说吧。”   秦王驷微微一笑:“不愧是我的桑柔,到今日,依旧与我心有灵犀。你看到芈八子了吗?”   庸夫人点了点头:“您要我助她?”   秦王驷没有回答,却说了一件不相干的事:“当日你为何要为她求情,是因为她很像你吗?”   庸夫人摇头道:“不,她并不像我。我离开您,是因为我不得不离开。”   秦王驷道:“寡人曾经请你留下。”   庸夫人摇头,幽幽叹息着道:“我这一生,纵然人去了,心还留在你身边。可是我喜欢她,当断则断,这样就能够解脱自己。我做不到的,希望她能够做到。可是你啊……”   秦王驷微笑道:“寡人怎么了?”   庸夫人道:“你强留下她,就不要害了她。”   秦王驷没有说话。   庸夫人看着秦王驷,叹了一口气。   秦王驷睁开眼睛道:“既然如此,寡人有一件事,要托与你……”   他示意庸夫人近前,庸夫人俯下身子,将耳朵贴在他的嘴边,听着他述说,脸上的神情,却越来越诧异。   终于,庸夫人沉默片刻,点了点头。她走到几案上,铺开帛书,提笔依着秦王驷的吩咐,一字字写下诏书,写完之后,拿到秦王驷面前给他看。   秦王驷看了,点了点头笑道:“桑柔,你学寡人的字,至今还学得如此之像啊!”   他与庸夫人从小一起长大,一起习同一种字体,到如今庸夫人的字,依旧与他极为相像,普通人也是极难分辨出来的。   庸夫人苦笑:“我但愿能够为您做这最后一件事。”   秦王驷点了点头:“你去叫樗里子进来吧。”   庸夫人点头,走出内室,叫了樗里疾进来。   樗里疾进来,跪在秦王驷身边,眼睁睁看着秦王驷的生命力在一点一滴消失,却无能为力。   秦王驷吃力地睁开眼睛,叫道:“疾弟。”   樗里疾忙上前应道:“大王!”   秦王驷道:“寡人去后,大秦会怎么样呢?”   樗里疾道:“有列祖列宗保佑,大秦的将来会越来越好。”   秦王驷道:“说什么傻话,难道那些消失了的国家,没有列祖列宗的保佑吗?国家的将来,不在祖宗,而在子孙啊。你说,寡人去后,子荡镇得住江山吗?”   樗里疾劝慰道:“大王放心,嫡长继位,江山稳固,大秦兵马足以震慑四方强邻,不会有什么动荡的。”   秦王驷道:“寡人只怕动荡不在外敌,而在内朝。”   樗里疾道:“大王是说……”   秦王驷闭目沉吟,忽然眼睛一睁,眼中杀机尽现:“寡人想杀了芈八子。”   樗里疾心头一震,张口就要答应,最终还是摇了摇头:“臣不同意。”见秦王驷想要说话,却有些吃力,于是继续道:“大王爱其才,欲立其子为储,但时移势易,芈八子母子即便成了弃子,怨恨却已经种下,芈八子与王后只怕难以共处苍天之下……大王之意,臣弟可有猜错?”   秦王驷闭了闭眼睛,没有说话。   樗里疾却道:“大王,若是杀了芈八子,您可还要再杀死公子稷,可还要再杀死目前仍在蜀中平乱的魏冉?”   秦王驷忽然笑了:“你还记得当年修鱼之战后,寡人曾令你将一个叫唐昧的人秘密押送入宫的事吗?”   樗里疾点头道:“记得。”   秦王驷道:“芈八子出世之前,曾有天象预言,说她是霸星降世,当横扫六国。那唐昧就是预言之人。”   樗里疾道:“那唐昧现在何处?”   秦王驷道:“寡人已经杀了他。”   樗里疾沉默了,他不敢相信秦王驷竟然也有如此迷信的时候。但看着秦王驷的病容,他心中又有一丝了然和怜悯。   樗里疾试探着道:“所以大王当初想立公子稷为太子,是否也……”   秦王驷闭目不语。   樗里疾急了:“大王,臣弟以为,从来王图霸业,靠的是好男儿驰骋疆场,岂是一个妇人能够承担得了的,更遑论横扫六国!”   秦王驷睁开眼,眼神凌厉。   樗里疾不敢再说,忽然悲从中来,扑倒在地道:“王兄为了大秦江山,心血耗尽,竟气血衰弱至此……”他说不下去了,哽咽难言。   秦王驷与樗里疾眼神接触,竟似都懂了。   铜壶滴漏之声,一滴滴似敲打在心头。   好一会儿,秦王驷慢慢扫视室内,看着自己的病榻,几案前的药碗,乃至气氛压制的整个房间。他看到门边布幔在晃动,让他想到布幔后,在殿外候着的妃嫔、儿子和臣子们。   他吃力地伸手,樗里疾循着他的眼神,看到了挂在墙上的剑,连忙上前几步,把宝剑拿过来呈送到秦王驷的面前,又将秦王驷扶坐起来。   秦王驷想抽出宝剑,抽了一下竟没有抽动,樗里疾上前想要帮忙,秦王驷用力一拔,将剑拔了出来。   秦王驷看着手中的宝剑,喘息了几下,又将剑递还给樗里疾。   秦王驷道:“你说得不错,是寡人病重,连胆气都弱了,竟然想着借助所谓的天命。张仪的劝说固然打动我,但多少,还是……这也罢了,但是疑忌一个妇人……嘿嘿,真是可笑,那还是我吗?”   樗里疾心中恻然,泣道:“大王———”   秦王驷道:“输赢成败,凭的是我嬴氏子孙的胆气才能,不是倚仗天命,也不是畏这世间有多少能人。若是连这点器量也没有,我大秦谈何争霸天下?”   樗里疾道:“大王乃世间强者。男儿争霸,不畏敌强,而畏心怯;不畏人乱,而畏自乱。”   秦王驷道:“罢了,罢了。”   樗里疾道:“那,这芈八子,就此分封?”   秦王驷摇了摇头:“芈八子性情强悍,寡人死后,王后是制不住她的,可惜王后并不知道这一点。只怕她会轻举妄动,到时候闯出祸来,不能收拾。”   樗里疾道:“大王的意思是……”   秦王驷道:“让她们分开吧,分而相安无事。寡人已经封子稷为棫阳君,封地就在雍城。”   樗里疾一惊:“雍城乃大秦故都,自先祖德公至献公,历经十九君,为都城近三百年,列祖列宗的陵寝及秦人宗庙仍在此地,许多重要祀典还在雍城举行……”   秦王驷长叹一声:“雍城虽受尊崇,却没有发展空间,若是子稷分封边城或者新收地区,只怕将来扩张迅速,尾大不掉……”   樗里疾道:“大王既考虑至此,那芈八子也会思虑至此。若是她安心就封倒也罢了,若是她不能就封,或者王后不许她就封,那么……”   秦王驷道:“若是芈八子不能就……”他冷笑一声,“你便……”樗里疾忙俯近秦王驷,听着他的述说,连连点头。   秦王驷喘息了几声,自袖中取出一封诏书来,递给樗里疾,道:“你看看这个。”   樗里疾展开一看,脸色大变:“大王,这……”   秦王驷又喘息几下,道:“寡人已经重用过她,了解她,甚至亲手教她出来。若是一直不用,也便罢了;若是当真有事,这便是寡人为大秦留的一条后路。但愿……但愿是用不上的。”   樗里疾哽咽:“大王。”   秦王驷看着樗里疾:“你明白了?”   樗里疾点头。   秦王驷微微点头:“如此,你已经心里有数。将来有事,寡人也好放心。”   樗里疾应声:“是。”   秦王驷道:“你去替寡人用玺吧。”   樗里疾郑重行礼,到了秦王驷几案边,取得玉玺,端端正正地盖好,吹干朱泥,再封入紫囊中,呈与秦王驷。   秦王驷点了点头,将紫囊收好,道:“你去叫庸氏进来吧。”   樗里疾已经明白,一拱手,退了出去。   庸夫人再度进来,不久之后,秦王驷依次召王后、唐夫人、魏夫人等进来,各自说话。众后妃皆肃然而进,掩面轻泣而出。   此后,其下妃嫔便没有再召,只召了芈八子进来。   芈月走进承明殿内室时,但见秦王驷半坐在榻上,之前进来的魏夫人正伏在他的膝头哭泣着。   见芈月进来,魏夫人红肿着眼,从秦王驷膝边站起,阴冷地看了芈月一眼,从另一头出去了。   芈月走到榻边,跪下道:“大王有何吩咐?”   秦王驷看着芈月道:“你怨恨寡人吗?”   芈月摇了摇头:“不。臣妾怨恨的是命运。”   秦王驷道:“怨恨命运什么?”   芈月自嘲地摇头:“臣妾只是不明白,若是上苍怜我,赐给我一国之君的宠爱,为何又那么早把它夺走。若当真已经将它夺走,为何又让我重新得到儿时失去的世界,重新得到一国之君的宠爱……”   秦王驷轻叹一声:“你的怨恨,不只是对寡人,还对你的父亲吧!”   芈月摇头,有些迷惘地说:“不知道。大王,刚才站在外面,我却是在为大王祈祷。大王,不管我对您有多少深情和怨恨,可若是您能活着,臣妾宁可折寿以换。因为臣妾,真的不能再经受一次失去了……”   她看着秦王驷。他负了她,可他又找回她。她本已经对他绝望,已经逃开,但他把她拉回来的时候,让她似乎又生了新的希望。可是最终,她还是落到了比被他欺骗更坏的境遇中。   她如今看着他的时候,已经没有了怨恨。这些日子,他走近了她,她也走近了他。他的无奈他的妥协他的顾虑,她不能接受,却已经懂得了。因为懂得,所以谅解。   可是,她依旧不能不愤怒的。   有时候她真不明白,上苍似乎一直在捉弄她。若是当真把她失去的还给了她,为什么又要再次夺走?难道上苍就是为了要一而再,再而三地让她承受失去的痛苦吗?上苍赐她更多的聪明和才慧,难道是为了让她付出更多努力,再更敏锐更深刻地体验被剥夺的痛苦吗?   芈月的眼泪落下。上苍,你已经夺走了我的父亲,请给我的儿子,留下他的父亲吧。你已经让我的母亲承受了世间最屈辱的生存和最痛苦的死亡,何忍让我再重复我母亲的命运?少司命,你曾经救过我,你若有灵,让大王活下去吧,我愿意折寿,也不愿意再面临生命中的绝望。大王,我曾经逃开,就是不想面对这种灭顶之痛。你不让我离开,那么求你也别把我抛下……   秦王驷的病情,好好坏坏,反反复复。在生命的尽头,他再不要别人的侍候,身边只留下了庸夫人,而让他所有名义上的后妃,只在承明殿的偏殿中等待。   但他没有再传唤她们。他不停地接见所有的文臣武将,所有的儿子。他撑着病体,一个个召见,一件件事分派下去。   直到这一天,等所有的人都退出以后,他闭着眼睛说:“桑柔,你走吧。”   庸夫人一惊:“什么?”   秦王驷指了指几案上的黑漆木匣,道:“里面有一个紫囊,你拿出来,带走。”   庸夫人打开木匣,取出里面的紫囊,拆开紫囊,看到了诏书的内容。“这……交给我?”   秦王驷半闭着眼睛:“是,寡人唯一能够托付此事的人,便是你。”   庸夫人喃喃地道:“为什么?”   秦王驷长叹:“诸侯争霸,列国形势瞬息万变,寡人得预料到最坏的情况……若当真到了那个时候,你就拿出这道诏书来……”   庸夫人痛哭:“大王……”   秦王驷道:“寡人能信得过的,就是你。若是这种情况没有发生,那么,在你死之前,就把这道诏书给烧了。”   庸夫人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秦王驷道:“你现在就出宫去吧。”   庸夫人道:“不,我要陪着你……”   秦王驷摇头道:“王者临死,交代的是国事,陪伴的是储君,岂作儿女相向?我待你的心,你知,便是。把我交托的事做好,便是你待我的一片心。”   庸夫人哽咽着点头,将诏书拿出,收入怀中道:“你放心。”   庸夫人站起来欲离开,秦王驷的手指却钩住了她的衣袖。   秦王驷道:“剪一缕你的头发留下,让它陪着寡人。”   庸夫人拔去发钗,落下半边头发,缪监奉上小刀,庸夫人割了一缕头发,以红线系好,递给秦王驷。   秦王驷伸出手,握住头发。   庸夫人掩面而出。   当夜,众大臣和公子候在承明殿上,忽然听得里面一声悲鸣:“大王———”   众人骚动起来。   缪监走出来,行礼道:“大王召见诸卿大夫,各位公子。”   众人纷纷整冠,表情肃然排队而入。   承明殿偏殿,诸后妃也纷纷整衣,表情肃然排队而入。   承明殿内室,秦王驷虚弱地躺在榻上,群臣跪在他的面前。   嬴荡和芈姝跪在他的榻边。   秦王驷抓住了嬴荡的手,语重心长地道:“‘常棣之华,鄂不。凡今之人,莫如兄弟。’子荡,寡人这些年来能够放心征伐,实有赖你王叔在朝辅佐于我,兢兢业业,呕心沥血。你将来为大秦之主,所思所想,当一切为了大秦江山之利。寡人兄弟虽少,却能同心。寡人给你留下了二十多个兄弟,你能够用上几人,同心几人?”   嬴荡转头,眼神从二十多名公子的脸上扫过,看到他们一个个脸色各异,或掩饰或转头或露出笑容。他知道秦王驷的心意,转身向他磕头道:“儿臣当不负父王所托,兄弟同心,共扬我大秦国威。”   秦王驷目光凌厉,一把抓住了嬴荡的手,道:“寡人也不要你对每一个人都能够托付信任,寡人只要你起一个誓,你有生之年,不会伤你一个兄弟的性命。若有违誓,天谴之!”   嬴荡知道他的心结何在,当下起誓道:“父王放心,儿臣既为大秦之主,当珍视我所有手足。儿臣愿在父王面前起誓,有生之年,绝不会出现兄弟相残之事,若有违誓,愿受天谴!”   秦王驷长舒了一口气,道:“如此,甚好。”说罢朝樗里疾点了点头。   樗里疾出列宣读诏书:“诸公子就封,其母可随子去往封地。由太子荡继位为王。”   秦王驷道:“寡人将秦国,将太子,托付于诸卿了。”   群臣道:“臣等遵旨。”   秦王驷的目光一一掠过眼前跪着的群臣、诸子,看到跪在另一边的芈姝和其他妃嫔,最终停留在跪在最后的芈月身上,凝视甚久。   黎明的时候,秦王驷闭上了眼睛。   众人大放悲声:“大王……”   各妃嫔从承明殿内室出来,一边抽泣,一边伸手卸下簪环,剪下半边头发,在众内侍近乎押送的陪同下,从另一边小门走出。   丧钟回荡,声音传过一重重宫檐,内侍们在宫巷、廊下,惊惶奔走。   庸夫人一袭黑衣,秘密出宫,匆匆登上一辆马车,绝尘而去。   群臣鱼贯而入,在宫门口脱去帽子,接过白布扎在头上。   承明殿外,诸公子、大臣分批跪倒,大放悲声。   宫中内外,一片素服。   公元前311年,秦王驷去世,谥号秦惠文王。秦惠文王在位时继续了商鞅之法,任用各国人才,收并巴蜀,是秦国历史上承上启下的一代君王。秦惠文王死后,由太子嬴荡继位为王。 (第四卷完) 书香门第【白鹰魅影】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