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 ================================================ 本图书由(落樱倾卿)为您整理制作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及出版图书,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紫玉梦华 作者:归海悠鹤 文案: 大唐开元二十四年,春。 帝都长安,九重宫阙,朱甍碧瓦,画槛雕栏。 小宫女紫芝清纯可爱,一双明眸净若秋水,不曾沾染浮华宫廷的尘埃。 深宫险恶,求生不易,她,想要离开。 然而—— 当那美少年如神一样降临在她面前,小萌女满眼冒桃心啦!!! 自唐玄宗之开元盛世起,至代宗皇帝广德年间终,且看她如何从一株柔弱的藤萝,成长为参天大树。 甜宠,温馨萌系,结局1V1,欢迎收藏! 紫玉,是男女主名字的合称。(琦,美玉也。) 梦华,典出“梦游于华胥氏之国”,意为追思往事恍如梦境。 古人有梦游华胥氏之国,其乐无涯者,余今追念,回首怅然,岂非华胥之梦觉哉?遂谓之曰《紫玉梦华》。 内容标签: 甜文 恩怨情仇 主角:裴紫芝,盛王李琦 ┃ 配角:念奴,寿王李瑁,杨玉环,李隆基,李玙,李俶,张嫣嫣,李灵曦 ┃ 其它:甜宠,唐朝,历史兴衰,浪漫青春,美少年 ================== ☆、第1章 掖庭 这一年的春天仿佛来得格外早,还未到立春,天气便骤然暖了起来。墙角一株嶙峋的梅树开满了花,平日里虽无人照管,却也长得十分繁盛。在这略显芜杂的掖庭局中,几朵枝头初绽的梅花,便是宫女们唯一能聊以慰藉的春意了。 对于掖庭局的浣衣宫女们来说,天气渐暖可是一件天大的好事。尽管每日繁重的劳作丝毫不会减轻,但至少,双手浸在水中时不会冷得那样难受了。掖庭局是大唐管理官奴婢的宫廷机构,在这里服役的皆是最低等的宫女,不但食俸微薄、劳作辛苦,而且管事嬷嬷曹氏待下颇为严苛。宫女们稍不留神便要受她的打骂,整日里战战兢兢,唯恐惹恼了这个喜怒无常的老妇人。 紫芝跪坐在冰冷的水池边,捏了捏自己几乎要冻僵了的手指,眼泪便止不住地顺颊滑落。与那些出身贫苦的宫人们不同,她本是秘书少监裴珩之女,只因父亲在朝中获罪,十一岁时便与姐姐紫兰一同没入掖庭为奴。秘书少监乃是秘书省的副长官,位居从四品上,负责掌管国家官方收藏的经籍图书,虽称不上是位高权重的朝廷要员,官阶却着实不低。紫芝入宫前是事事有人服侍的宦家千金,自幼娇生惯养,这样的粗活哪里能做得惯?又加之她容貌清丽,此处的宫女们难免看她不顺眼,排挤与嘲弄,都是常有的事。 一旁的宫女红玉见她落泪,便探过头来笑嘻嘻地问道:“呦,紫芝,你这是怎么了?” “没……没事。”紫芝勉强一笑,慌忙用手把眼泪抹去。 红玉嗤笑一声,讥讽道:“你进宫也有两年多了吧,还当自己是千金大小姐呢?整天哭哭啼啼的,像受了多大委屈似的。哼哼,你别忘了,落了毛的凤凰不如鸡!” 紫芝垂首不语,只是狠命咬着嘴唇,继续这无休无止的劳作,暗劝自己别再当着旁人的面落泪。在这冰冷的皇宫里,她的痛苦与她的身份一样卑微,没有谁能给她些许的善意与关怀。姐姐紫兰亦在旁边浣衣,见状不禁心中一酸,轻轻拉过妹妹被水泡得发白的小手,柔声道:“紫芝,坚强些。总有一天,咱们能离开这里的。” “离开?”紫芝凄然一笑,用衣袖轻拭颊边泪痕,显然并不相信姐姐的话,“爹娘和哥哥都被流放到了西北,至今生死不明,还有谁能来救我们?” “所以,我们只能靠自己!”紫兰目光炯炯,刻意压低了声音说,“放心吧,我都打听清楚了,只要咱们攒够了钱,就可以去求掖庭丞,请他帮我们换个差事。只要能离开掖庭局,不拘去哪里都是好的。若能有幸去内宫服侍皇子公主,那以后,就再也没有人敢欺负咱们了。” 唐制,掖庭局中设有掖庭令二人、掖庭丞三人,皆由宦官任职,负责掌管宫人的簿帐、女工、名籍等,自然也可以帮她们调换差事。紫芝闻言惊喜不已,然而不过瞬间,闪亮的双眸就再次黯淡下来,迟疑着说:“可是……咱们没有钱啊。” “你放心。”紫兰咬了咬牙,用力搓洗着手中衣物,坚定的眸光中似有泪意闪过,“姐姐一定会想办法的。” 早春的风犹带几分寒意,刚拂过枝头,便将梅花瓣片片吹落,飘飞在二月清澄的碧空之中。紫芝伸手接下一片花瓣,放在鼻端轻轻嗅了嗅,花虽零落,但暗香犹存。毕竟只是个十三岁的女孩子,见这花瓣轻柔美丽,心里便也生出了几分喜爱。然而,不过怔了片刻,她手上便觉火辣辣地一痛,低头看时,只见一道狭长的血红鞭痕赫然出现在自己柔嫩的手背处。 紫芝惶然抬头,只见管事嬷嬷曹氏叉着手立在她面前,厉声斥道:“发什么呆?还不赶紧给我干活!” 紫芝也不敢答话,只得强忍住泪,继续低头浣洗手中的衣物。由于严冬时仍浸在冷水中劳作,她细嫩的小手上生满了冻疮,如今又遭鞭笞,更是新伤交叠着旧伤,看起来甚是可怖。伤处沾水时更觉刺痛难忍,少女瘦小的身子颤抖着,眼泪终是忍不住地簌簌滴落。 曹氏见状更是气恼,又扬手狠狠抽了她几鞭,厉喝道:“贱婢!进了宫就该把眼泪吞进肚子里去,哭什么哭?” 紫芝只是无助地缩着身子,也不敢闪避,霎时间便已衣裂血出。紫兰心疼不已,蓦地扑到妹妹身上,硬生生地替她挡去了几鞭,抬头哀求道:“曹嬷嬷,您要打就打我吧。我妹妹还太小,身子又弱,实在经不起这个……” 曹氏面目狰狞,用力一脚将紫兰踢开,方要扬鞭怒打这姐妹二人,却听身后一个柔婉的声音唤道:“曹嬷嬷。” 曹氏回身看去,只见一位三十岁上下的宫装丽人立于庭中,正是尚服局的正七品典衣女官王氏。曹氏立刻换了副嘴脸,恭恭敬敬地上前施礼,谄笑道:“王典衣,您怎么亲自到这掖庭局来了?您若有什么吩咐,派个宫女来知会奴婢一声就是了,奴婢自会替您办妥的。” “确实有事想请曹嬷嬷帮忙。”王典衣扫了一眼在庭院中劳作的宫人们,温婉笑道,“现在我们尚服局的人手不够,想从你这里借几个宫女,陪我去延庆殿送春衣。” “哟,那延庆殿的事可马虎不得啊。”曹氏一脸谄媚,挥手将院内的百余名浣衣宫女都唤了过来,对王典衣讨好地笑道,“都是些没见过世面的丫头,您看看,挑中的您直接带走就是了。” 宫女们乖巧地站成一排,一听说要去延庆殿,面上皆露出了雀跃之色,忙把手在衣襟上擦干净,满脸期待地望着王典衣。王典衣冷眼打量了片刻,随手指了几个相貌还算端正的,吩咐道:“你们几个,跟我来。” 紫芝和紫兰亦在被选中之列,忙垂首答了一声“是”,便随着王典衣去了,全然没注意到红玉眼中艳羡的目光。紫芝拭去眼角残泪,轻轻一牵紫兰的衣袖,低声问道:“姐姐,延庆殿是什么地方?” 紫兰边走边答:“是惠妃娘娘的寝宫。” 紫芝点了点头。她入宫后虽一直在掖庭局中劳作,却也听说过惠妃武氏是何等的受宠、何等的风光。自从王皇后被废之后,武惠妃就成了这大唐后宫中最尊贵的女人,与皇帝李隆基共生有七位子女,其中夏悼王李一、怀哀王李敏和上仙公主早夭,剩下的咸宜公主、寿王李瑁、盛王李琦和太华公主皆极受皇帝钟爱。众人先去尚服局取来要送的春衣,随后便跟着王典衣去了延庆殿。在粗陋冷僻的掖庭局待得久了,再看这雕梁画栋、桂殿琳宫,紫芝只觉得炫目。 还未进延庆殿的院门,王典衣就已肃了神色,反复叮咛道:“这些衣服可是盛王殿下的,你们千万要仔细!一会儿进了殿,你们只低头站着就是了,别乱动也别说话。若是出了半分差错,我可保不住你们的小命!” 众宫女皆低头称是,虽有些紧张不安,但一想到自己手中捧着的是盛王的衣物,心里竟也涌起了几分兴奋与喜悦。这些被锁在深宫中的寂寞女孩,平日里谈论最多的就是诸位年轻皇子。尽管她们从未见过这些天潢贵胄,也知道自己终其一生都不可能得到哪位皇子的垂青,但是,能这样近地触碰一下他的衣服,也是件值得高兴的事啊。 这盛王乃是今上李隆基的二十一皇子,名唤李琦。紫芝亦听同住的宫女们说起过,在今上的诸多皇子中,就属这位盛王的相貌最为英俊,而且他博学多闻、英朗矫健,是个文武双全的美少年。毕竟是少女心性,紫芝对他亦有几分憧憬与好奇,于是打起精神捧好手中衣物,随着众人一起进了盛王所居的东配殿。 虽已过了寒冬,殿中四角却仍置着精巧的鎏金炭盆,一进门,便觉有阵阵芬芳暖意扑面而来,令人格外舒适。王典衣率众宫女敛衽下拜,口中恭敬道:“尚服局典衣王氏参见盛王殿下、太华公主。” 这里虽只是延庆殿的配殿,然而,房屋内堂皇华美的程度却已远远超过紫芝的想象。她难抑心中好奇,大着胆子抬头偷看了一眼,只见一对锦衣华服的少年少女正坐在窗下对弈,想必就是武惠妃的子女盛王李琦与太华公主了。这样仓促的一瞥,紫芝并未看清他们的容貌,只觉得这高高在上的皇子与公主年纪虽轻,却自有一种出身皇室的雍容气度,清贵高华,让人不敢直视。 听王典衣说明来意后,李琦略抬了抬手示意众人起身,淡淡道:“有劳王典衣了,东西放在一旁就好。” 他的声音十分好听,如泠泠清泉,又似铮铮琴音,却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客气与淡漠。王典衣轻声指挥着众宫女将衣物依次摆放好,紫芝才一挪动脚步,却被身后之人不小心踩到了裙裾,趔趄着晃了晃身子,险些摔倒在地。 “啊呀——”紫芝不禁低呼了一声,好不容易站稳,手中的衣物却已尽数掉在了地上。 殿内侍奉的宫人虽多,却皆是在一旁规规矩矩地垂手侍立,不闻丝毫声响。安静骤然被打破,众人的目光都齐齐地聚集在紫芝身上,隐隐带着一种幸灾乐祸的同情。常来延庆殿走动的人都知道,这盛王虽只是个未满十六岁的少年,行为处事却颇有几分狠厉,脾气也着实让人捉摸不透,宫中没有谁敢轻易惹他。王典衣惊得面色发白,忙拉着紫芝跪下请罪,伏地叩首道:“奴婢管教无方,致使手下人不慎惊扰了殿下,请殿下降罪。” 随行的宫人皆随王典衣跪下,紫兰担忧地抬眼偷觑盛王的脸色,目光才与那高高在上的少年皇子一触,就不禁激灵灵地打了个冷战。眼前的他确有传说中的俊美容颜,眉清目朗,神采飘逸,然而那眼神却凌厉冷漠犹如冰雪,让她不寒而栗。 紫芝亦知自己闯下大祸,低首跪伏在冰冷的砖地上,瑟缩着不敢说话,当盛王足下所穿的乌皮履渐渐踏入她的视线时,她冷汗涔涔的额头几乎低得触到了地面。 李琦步履悠闲,缓缓走到这闯祸的小宫女面前停下,居高临下地淡瞥她一眼,命令道:“抬起头来。” ☆、第2章 皇子 紫芝依言抬头,却仍不敢稍启眼帘与他对视。李琦负手而立,垂目打量着面前这楚楚可怜的瘦小女孩儿,只见她一张清秀稚嫩的小脸吓得煞白,萦满细碎泪珠的长睫毛下,明眸晶亮,一眨一眨地闪着惊惧的光。尽管竭力克制着,可她单薄的双肩仍在不住地颤抖,越来越多的泪水从眼眶中溢了出来,濡湿了那娇俏白净的脸庞。 李琦凝视着她,眉眼间似乎并无怒意,只是问:“你多大了?” 他语气平缓,甚至,几乎可以称得上是温和,然而紫芝早已吓得呆住了,哪里还能说得出话来,只是一味地沉默。紫兰只当盛王是要责罚妹妹,情急之下连忙膝行两步上前,叩首道:“殿下,奴婢的妹妹年幼无知,却真的不是有心要冒犯您的。奴婢愿意替她领受一切惩罚,只求您……” 李琦似笑非笑地一勾唇角,并未理她,而是侧首去问王典衣:“这两个宫女如此不懂规矩,应该不是你们尚服局的吧?” “殿下恕罪。”王典衣竭力保持着镇定,使了个眼色示意紫兰噤声,然后垂首回答,“因今年春天来得早,尚服局忙着准备各殿阁的春衣,人手有些不够,奴婢事出权宜,只得去掖庭局调了几个人来帮忙。她们虽言行莽撞,却也是无心之失,还请殿下施恩宽宥,奴婢回去之后自会训导责罚。” 李琦却只是轻轻一摆手,淡淡地说:“罢了,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这宫人年纪还小,典衣也莫要为难她。” 王典衣颇感意外,忙悄悄推了推紫芝的胳膊,低声提醒道:“还不快谢恩?” 紫芝眼中噙着泪,双唇微微动了动,却仍是颤抖着说不出一句话来。王典衣生怕盛王动怒,一颗刚刚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不由低声呵斥了紫芝两句。然而她话音未落,却听李琦又开口道:“算了,别难为她了,都起来吧。” 那声音依旧淡漠,却仿佛隐隐有了一丝温度。紫芝颤抖着缓缓站起,见盛王竟肯替她说话,心中既惊讶又感激,全然没想到在这冰冷的深宫中还会有这般好脾气的人。贴身的衣裳皆被冷汗浸透,几滴豆大的汗珠缓缓滑入眼角,她难忍蛰痛,便下意识地伸手去擦,不料衣袖滑至手腕处时,却露出了那柔嫩小手上的累累伤痕。 李琦此时才注意到,女孩儿白皙如玉的肌肤上交织着一道道血痕,手背上,脖颈间,只要是能看得到的地方都布满了深深浅浅的痕迹,也不知身上还遭受过怎样残忍的鞭笞。意识到有人在注视,紫芝局促不安地抬头,只见那少年皇子神情冷肃,正垂目看着她手背上的冻疮和鞭伤,目光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不知是惊异、嫌恶、还是怜悯。她慌忙将手缩回到衣袖中,面红耳赤地低下了头,阳光照在年轻王者袍角的缂丝金线上,刺得她双目隐隐作痛。 紫兰利落地帮妹妹把地上的衣物拾起,王典衣带着众宫女再次向盛王和太华公主施礼,然后依次躬身退了出去。走出延庆殿好远,王典衣方才舒了口气,停下脚步冷睨着紫芝,忽然狠狠一掌批在她颊上,疾言厉色道:“你怎么这样不小心?好在盛王殿下不曾追究,否则依照宫规,你知道自己会受什么处罚吗?” 紫芝捂着脸向后退了一步,懵然摇头,泪水再度盈满眼眶。王典衣叹了口气,正色道:“内廷宫人皆须端庄稳重,若是因举止失仪而触怒尊上,杖责三十也不为过。幸亏盛王殿下宽厚仁善,若是换做旁人,你今天只怕得丢了半条命!” 紫芝想想也觉得后怕,忙跪下嗫嚅道:“典衣恕罪,奴婢并非有心的……” 王典衣见她如此,心中反倒有些不忍,遂放缓了语气道:“盛王殿下都没怪罪你,我也就不说什么了。不过是见你年纪还小,多提醒你一句:在宫里做事,一举一动都需万分小心,稍有差池都可能送了性命!” 紫芝心中一凛,忙俯首道:“多谢典衣提点。” 王典衣也不再多言,冷冷地一拂广袖,便径自回了尚服局。紫兰扶妹妹站起身来,怜惜地轻抚她红肿的脸颊,柔声问道:“疼吗?” 紫芝点了点头,稚嫩的小脸上满是委屈。紫兰挽住妹妹的手,轻轻为她拭去额上的冷汗,柔声安慰道:“好了,没事了,咱们也回去吧。” “姐姐……”紫芝却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泪水夺眶而出,“姐姐,我受不了了……这种整天担惊受怕的日子,每过一天都是折磨……我讨厌这里,我想回家,我想和爹娘在一起……” “又说傻话了。”紫兰温柔地揽过她的肩,叹息声幽凉如水,“紫芝,你要记住,咱们已经没有家了。不过,只要我们能在宫里坚强地活下去,总有一天,是可以再与爹娘他们团聚的。” 紫芝边走边擦着眼泪,哽咽道:“嗯,我等着那一天……” “哦,对了。”紫兰忽又想起一事,对妹妹叮嘱道,“刚才是阿秀踩住了你的裙子,也不知她是不是故意的。总之,以后你自己对她多留心些。你还太小,哪里知道人心有多险恶。” “阿秀?”紫芝甚是诧异,实在想不出这个同住一室的宫女,与她能有什么仇怨。 紫兰却没再接口,只是低头微微笑了笑,轻喃道:“盛王殿下……倒真是个好人。” 二人一进掖庭局的大门,就被众宫女兴致勃勃地围了起来,聚在一起叽叽喳喳地问个不停。红玉也十分亲热地拉住紫芝的手,笑问道:“紫芝,你们可见到惠妃娘娘了?” 紫芝心中厌烦,恨不得一把将她的手甩开,却还是耐着性子答道:“王典衣带我们去的是东配殿,只有盛王殿下和太华公主在里面,并没见到娘娘的。” “盛王殿下?”红玉双眸一亮,兴冲冲地追问,“那你快说说,殿下长什么样子,可是像她们说的那样俊么?” “我太紧张了,根本没看清楚。”紫芝微垂着眼睑,淡淡回答。此时才蓦然发觉,尽管自己曾两次抬头去看,却并未看清那少年皇子的容貌,唯有他目光中一闪而过的复杂光芒,如一根尖利的芒刺,在她卑微的心里越刺越深。 “那太华公主呢?”红玉失望地撇了撇嘴,又颇有些神秘地压低了声音,附在紫芝耳边说,“宫里好多人都说,太华公主是从前王皇后的转世,那双眼睛长得和王皇后几乎一模一样。就是因为这个,惠妃娘娘一直不喜欢公主……你看清楚公主了么?她长得美不美?” 紫芝依然摇头:“我一直都没敢抬头看的。” 红玉还想再问,却见曹氏提着鞭子气势汹汹地向这边走来,忙噤声蹲在水池边,继续浣洗那堆积如山的衣物。紫芝也收敛起心神,双手再次浸入冰冷的水中时,手背上新增的那道鞭伤仿佛更疼了。也不知怎么,耳边又依稀响起盛王那泠泠清泉般好听的声音:“这宫人年纪还小,典衣也莫要为难她……算了,别难为她了,都起来吧……” 想起那淡漠中的一丝温暖,紫芝只觉得心中隐隐作酸,恍惚间,就有热泪滴在冰冷的池水里,溅起一点点微小的水花。 ☆、第3章 紫兰 满月之夜,浮云在夜空中无声翻涌,恢弘的宫城在寂静中酣然入梦,如一只蛰伏的巨兽。狭长幽深的永巷中,紫兰独自在黑暗里穿行,初春时节凛冽的晚风,将她洁白的裙裾轻轻吹起。 掖庭局宫人们的房舍低矮阴湿,每间房内挤住着八名粗使宫女,紫兰姐妹并不住在同一间。她没有回自己的房间去,而是轻轻推开廊下的另一扇门,在黑暗中依稀辨出侧卧在墙角的纤瘦身影,轻唤道:“紫芝。” 紫芝尚未入睡,趁着同屋的宫女们都还没醒,忙蹑手蹑脚地走出了门,惊讶道:“姐姐,你怎么还没睡?小心曹嬷嬷骂你……” “来,拿着。”紫兰机警地向四周张望了一下,从怀中掏出一只色泽光鲜的钱袋来,塞在紫芝手中,“这钱你好生收着,找个合适的时间悄悄去求掖庭丞,请他调你去别的地方做事。记住,一定要悄悄的,千万别被曹嬷嬷发现了。” 钱袋沉甸甸的,紫芝打开一看,只见里面尽是黄澄澄的金子,足足有几十两。她入宫后就再没见过这么多钱,此时不禁吓了一跳,惊疑道:“姐姐,这钱是哪儿来的?” 紫兰却摇头不答,只是微笑着拉起妹妹伤痕累累的小手,柔声道:“你别问太多。姐姐有些事要办,这几天就不能在掖庭局陪着你了,你自己……自己多保重。” “姐姐!”紫芝大惊,心中陡然生出一股不祥之感,“你要去办什么事?若是要去求掖庭丞,也得我们两个人一起……” 紫兰泪眼盈盈,再也控制不住声音中的哽咽,爱怜地摸了摸妹妹鬓边的柔发,殷切道:“紫芝,你一定要坚强,一定要想尽办法在这宫中活下去!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只要能活着,咱们家就未必没有东山再起的那一日!” “姐姐,到底出什么事了?”紫芝急得快要哭出来,紧紧攥着姐姐的手,“现在就咱们两个人相依为命,你若是有什么事,可千万别瞒着我啊!” 紫兰却仍是摇头,轻轻拍了拍妹妹柔嫩的手背,勉强一笑,嘱咐道:“入宫前爹爹曾跟我说起过,他与右监门卫大将军高力士有几分交情。高将军位高权重,又是陛下身边最受宠信的近侍内臣,或许能帮爹爹洗脱罪名。以后若有机会,你一定要设法去求见高将军……” “姐姐……”紫芝带着哭音轻唤,打断了她的话,“我不许你离开我……你要去哪里,我都跟着你走……” “紫芝,听话!”紫兰故意沉下脸来,继续叮嘱她,“记得要去找高将军,不过,这件事也不能着急,宫中危机四伏,最重要的还是先保全自己……以后,你若有机会再见到爹娘和哥哥……” 说到此处,紫兰已是哽咽难言,看着妹妹如玉般清秀娇美的脸庞,心中纵有千般不舍,却终是狠了狠心,蓦地推开她的小手。紫芝呆立在檐下,眼见姐姐在落泪前仓促转身,踉跄着消失在无边无际的夜色中,心底忽然闪过一种可怕的预感—— 姐姐,或许不会再回来了…… 月华满襟,紫芝站在深夜的春庭中,举目望去皆是一片荒寂。墙角的梅花已零落了大半,干枯嶙峋的枝桠直指苍天,显得格外突兀。她失魂落魄地转身,才欲移步回房,却见一个高挑的青衣身影倚门而立,不由惊呼道:“阿秀?” 同住一室的宫女阿秀轻盈地走上前来,淡淡笑道:“紫芝,你们姐妹的胆子可真够大的。” 紫芝背着手,将钱袋悄悄掩在衣袖之下,强自镇定道:“都这么晚了,你……你也睡不着么?” “别装了。”阿秀扑哧一笑,蓦地将紫芝的手从身后拽出来,加重语气道,“我可全都听见了。你若不信,现在就可以随我去见曹嬷嬷,听我亲口给她讲一遍。” “你……你想怎样?”紫芝脸色煞白,颤声问。 “我可以装作什么都不知道。”阿秀笑眯眯地凑上前来,在她耳边低语,“只要你去找掖庭丞时,也带上我,让我和你一起离开这鬼地方……” 之后数日,紫芝都再没见过姐姐,犹豫了许久,终于鼓足勇气去曹氏那里询问。曹氏见她还懵然不知,不由冷笑道:“紫兰犯了那么大的事,你这个做妹妹的居然还不知道?她大胆犯上,在秦美人的衣物里做了手脚,害得秦美人小产。许是熬不过用刑,已经在牢里自尽了。” “什么?”乍闻噩耗,紫芝只觉有如五雷轰顶,悲痛中什么都顾不得了,只拉住了曹氏哭泣道,“这怎么可能?姐姐根本不认识什么秦美人,怎么会去害她?我姐姐是冤枉的,是冤枉的啊!” “少在我这里哭嚎,多晦气!”曹氏全无耐心,一脸厌恶地推开她,呵斥道,“有本事,你大可去司正女官那里伸冤去,若没这个本事,就赶紧给我回去干活!” 曹氏身材健硕,一挥手便将纤瘦的紫芝推倒在地。紫芝下意识地用手撑地,掌心处的肌肤皆被地上的碎石磨破,鲜血淋漓而下,渗入乌黑的泥土中。姐姐,姐姐……她心中大恸,手上的痛楚似乎都已察觉不到了,只觉得四肢酸软,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了。 这日的春光格外明媚,少女紫芝伏在冰冷的地上低声饮泣,仰头看天时,唯见碧空中流云霭霭,而在她眼中,整个世界都弥漫着无尽的绝望。 红玉冷眼看着,待曹氏转到别处巡视时,忙悄悄上前去搀扶紫芝,好言劝道:“你哭有什么用?咱们做奴婢的,就是这样的命,在宫里熬日子罢了。赶紧去把今天的活儿做完,这才是正经。你再不赶紧去洗,一会儿曹嬷嬷又该找你麻烦了,到时候有你哭的。” 二人平日里并不算要好,此时见红玉竟肯雪中送炭,紫芝甚是感念。她强抑心中悲痛,扶着红玉的手缓缓站起,哽咽道:“在宫里,我只有这么一个亲人……姐姐不在了,我该怎么办……” 红玉将她拉到水池旁,一边搓洗着手中衣物,一边低声道:“我昨天去宫正司送衣裳,听几个宫女在那里嘀嘀咕咕的,说的好像就是紫兰的事。” 紫芝忙在她身边坐下,问道:“她们怎么说?” 红玉叹了口气,凑在她耳边轻声说:“真是没天理啊……后宫嫔妃争宠,最后遭殃的却都是咱们这些奴婢。我听她们说,紫兰是给一个得宠的妃嫔顶了罪,陛下也不愿细查,就这样草草了事。没办法,谁让咱们的性命就这么轻贱呢?花儿谢了,那些贵人们还能装模作样地洒几滴同情泪。可是紫兰呢,一个活生生的小姑娘,就这么没了……” 紫芝惊得说不出话来,双手渐渐从膝头滑落到水中,掌心处的擦伤顿觉一阵锥心的疼痛。姐姐的温柔笑颜依稀在眼前浮现,泪水再次无法遏制地簌簌滴落,沾湿了她单薄的青衣前襟。 红玉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安慰道:“想开些吧,其实紫兰这一走,也算是个解脱,这种没有盼头的日子,不过也罢。倒是你,这样小小年纪……唉,也真够可怜的。” 紫芝狠命咬着唇,随手拿起一件细布长衫,浸到水中默不作声地搓洗着。两年多的深宫生活就像是一场噩梦,姐姐的噩梦终于醒了,而她的呢?姐姐不在了,她的天塌了下来,但是,等待她浣洗的衣物一件都不会少,管事的曹嬷嬷也不会对她多一分宽容。繁重的劳作,无休无止的打骂,宫人们的嘲讽与排挤……这就是她必须面对的生活。 好在,那一袋来路不明的金子终于派上了用场。掖庭丞陈维是个见钱眼开的和善宦官,寻了个合适的机会,便将紫芝调去冷宫的回心院做事,当然,也带上了阿秀。 ☆、第4章 初见 紫芝踏入回心院时,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夏日午后,清风徐徐吹过,挟着芬芳的花粉和光闪闪的蝴蝶,天空中有缕缕白云飘动。在夏蝉声嘶力竭的鸣叫声中,她恍然发觉自己已经十四岁了。 阿秀吹着口哨,眼帘低垂地看着地面走路,边走边抱怨道:“那个掖庭丞真不是什么好东西,收了你那么多钱,却把咱们调到这鸟不生蛋的冷宫里来!你看看人家延庆殿的宫女,一个个要多神气有多神气。咱们就算没这个福分,好歹也该去内宫服侍哪位皇子公主吧?” “我看这里也挺好的。”环顾着清冷颓败的庭院,紫芝却是笑容明灿,“这回心院安安静静的,估计要做的活计也不会很多。而且,只要不用整日把手泡在冷水里,我就心满意足了。” 阿秀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讥诮道:“亏你还是官宦人家出来的小姐,怎么这般没见识?” 紫芝也不与她理论,只是满不在乎地笑了笑,就进门去拜见冷宫的各位长官。这里的总管宦官姓季,是个慈眉善目的五旬老者,与两位新来的宫人略交谈了几句,就唤来身边的一位年轻内侍,吩咐道:“小武,这两个女孩子是从掖庭局调来的,就先留在你手下做事,好生教习着。” 这位名唤“小武”的内侍不过二十多岁,容貌俊秀,举止文雅,神情也十分和善。他躬身领命,引着紫芝和阿秀到冷宫各处走了走,微笑着介绍道:“我叫武宁泽,是回心院的从九品主事,大家都叫我‘小武’。” 入宫已近三载,紫芝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言辞和蔼的长官,心中不免存了几分亲近之意,遂大着胆子,抬头甜甜地唤了一声:“小武哥哥。” 武宁泽含笑点头,又和气地询问她的名字。紫芝微笑着答了,却见阿秀已然停下脚步,向武宁泽规规矩矩地敛衽一礼,口中恭敬道:“奴婢阿秀见过武主事。” 紫芝方才觉出自己的失礼,一张白净稚嫩的小脸涨得通红,忙学着阿秀的样子敛裾下拜。武宁泽却丝毫不以为意,伸手虚虚一扶,对二人温和道:“以后大家时常相见,不必如此客气。回心院虽冷僻了些,规矩却没有其他殿阁那么繁琐,大家日常相处就如兄弟姐妹一般。你们若有什么事情,都可以随时来找我。” 阿秀满面含笑,伶俐地道了一句:“多谢武主事。” 紫芝亦红着脸向他道谢。武宁泽笑容谦逊,又指了指四周的房舍,介绍道:“冷宫中.共有五间院落,我们所在的回心院位于正东,是从前废后王氏的居所。王皇后去世之后,这里就一直空着。其余四间院落里各住着一位被废黜的嫔妃,她们的日常饮食起居,亦要由我们来负责。” 紫芝与阿秀皆点头称是,只听武宁泽又吩咐道:“阿秀,你现在随我去一趟尚食局。紫芝,你就先留在这里,把庭院扫干净。” 回心院的前庭并不大,全部打扫干净也不过只用了小半个时辰。紫芝放下手中的扫帚,用衣袖拭了拭额角渗出的细汗,便坐在门前的石阶上休息。庭中杨柳依依,她见四周无人,就去折了些柳条来编花篮玩。这还是幼年在家时,母亲教给她的。 才编好一个,紫芝拿在手中仔细端详着,却忽听身侧响起一个清甜的声音:“呀,这么好看的篮子,是你编的么?” 紫芝抬头看去,只见一位十三四岁的娇俏少女立于庭中,翠衫罗裳,明丽可人,正含笑盯着她手中的花篮,满面皆是压不住的心爱之色。紫芝对那少女友好地笑了笑,点头道:“是我编着玩的。” “你的手可真巧。”少女蹲下身来,伸手轻轻摸了摸花篮,含笑称赞道。 “是我娘教我的。”紫芝笑容温柔,任往事在眼前清晰浮现,“和她比起来,我还差得远呢。小时候我不懂事,总是央求阿娘给我编花篮玩,结果她的手都被柳枝磨破了,也不肯让我失望。自从生下我之后,阿娘的身子就一直不太好,如今又远在西北蛮荒之地,也不知她过得怎么样……唉,现在每当我想她的时候,就去折些嫩柳来,也编一个花篮……” “你娘待你真好。”少女嘟着嘴,秋水般的明眸中满是艳羡,“我娘就偏心得很,只喜欢我那几个哥哥姐姐,从来都不理我。” 紫芝在宫中拘束得久了,又素无年龄相仿的玩伴,此时见这少女明艳可爱,便有意要逗她开心,于是随手摘了几朵石缝中的野花放在篮中,递给她道:“喏,你若是喜欢,就拿去玩好了。” “你真好!”少女立时眉开眼笑,也坐在石阶上,亲热地拉起紫芝的手,“我叫灵曦,你呢?” “灵曦……这名字真好听。”紫芝莞尔一笑,也说了自己的名字,又问,“你也是这回心院中的宫人么?” 灵曦轻轻摇头,道:“我住在延庆殿。” “延庆殿?”紫芝微觉诧异,仔细打量着少女精致华丽的裙裳,不由在心中暗叹:延庆殿的排场果真不同寻常,年纪这么小的宫人,竟也能打扮得如此神采奕奕。 灵曦见她怔怔的,又笑问道:“你去过延庆殿?” “嗯,去过一次。”紫芝轻轻点头,回想起那日为盛王送春衣时的有惊无险,仍是心有余悸,“那天我跟着王典衣,去的是盛王殿下居住的东配殿。那里的规矩大得很,殿内站着那么多宫女内侍,竟是连半分声响都没有。别人都说盛王殿下的容貌是如何英俊,可我却只觉得他威严极了,都没敢仔细瞧上一眼,还不小心闯了祸……唉,我当时真是吓坏了,只盼着以后啊,再也别去见那些贵人。” “就是啊。”灵曦也笑着附和,语气坦率而天真,“盛王那个人什么都好,就是有时候凶得很。若是哪天被我寻到机会,嘿嘿,真想好好捉弄他一下。” 紫芝抿嘴笑了笑,又不由替她担心起来,于是问道:“那你一个人跑到这里来玩,就不怕惠妃娘娘责罚你么?” “怕呀!”灵曦咯咯地笑着,目光投向从院门外走来的一位少年时,又补充了一句,“不过,我可不是一个人来的。” 灵曦站起来招了招手,那少年便信步走了过来,站在仲夏的灿灿暖阳之下,端的是长身玉立、眉目如画,俊美得不似尘世中人。紫芝看得有些痴了,只觉得这少年隐隐有些面熟,却又一时想不起曾在哪里见过。灵曦蹦蹦跳跳地跑到少年身边,亲热地挽住他的手臂,一脸骄傲地对紫芝说:“这是我哥,怎么样,绝对的英俊潇洒气度不凡吧?” 紫芝羞赧地点点头,不觉间那如玉双颊已是一片火烫,竟全然没去想过,能在内宫中随意行走的少年会是何等身份。灵曦又将手中的花篮拿给那少年看,笑问道:“怎么样,好看吧?” “嗯,挺别致的。”少年垂目微笑,爱怜地摸了摸妹妹的柔发,又问紫芝,“这是你编的?” 与他温和的目光一触,紫芝只觉得心内霎时暖如阳春,只轻轻地“嗯”了一声,便低着头不再说话。 夏日炎炎,少年拭了拭额上的汗珠,又道:“这里有水吗?去给我倒一杯来。” 紫芝连忙跑进屋内,好不容易翻出了一个还算精致的青瓷茶盏,倒了些烧好的开水,便又跑出来殷勤地递给那少年。少年优雅地接过茶盏,瞥见盏沿处的一个小小缺口时,英挺的剑眉微微蹙了蹙。紫芝顿时红了脸,忙结结巴巴地解释:“我……我今日才调到回心院来,也不知道……不知道哪里有好一些的杯子……” 少年却温和地笑了笑,举杯将水一饮而尽,把茶盏递还给她时,还客气地道了一声:“谢谢。” 紫芝方才松了口气,红着脸把茶盏放回原处,一颗心几乎要从胸腔里跳了出来。灵曦笑吟吟地看着她,伸手轻轻扯了扯她的衣袖,娇声道:“紫芝,你教我编花篮吧。” 紫芝回过神来,连忙点头答应。灵曦又推了推那少年,笑着吩咐道:“快,你先去帮我们折些柳枝来。” 少年却故意沉下面色,用手轻轻一敲灵曦的头,笑斥道:“好啊,你还敢差遣我了?” 灵曦笑着轻摇他的手臂,撒娇道:“哎呀,我个子太矮,够不到嘛!” 少年无奈,只得去折了些柳枝回来,一半递给灵曦,另一半都交给了紫芝。灵曦顿时喜笑颜开,与紫芝亲密地并肩坐在石阶上,又对那少年招了招手,笑道:“你过来呀,和我们一起玩吧。” 少年却不答话,只是微笑着站在庭中,凝视着晴空下这一对娇俏可爱的少女——闲阶碧草,云淡风轻,而她们才是这瑰丽画卷中最美的风景。不过片刻间,灵曦就已完全失去了耐心,将手中乱作一团的柳枝塞给紫芝,嘟着嘴道:“太难了,我学不会。紫芝,还是你帮我多编几个吧。” “灵曦!”少年微微蹙眉,语气中已带了几分薄责之意,“别太任性了!这位姑娘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做,你不能总是这样缠着人家陪你玩。” 灵曦不满地嘟起了嘴,一双美丽的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眨着,委屈得好像马上就要哭出来。紫芝甚是不忍,忙好言相劝道:“没关系的,反正我现在也没有其他事……” 话音未落,灵曦就已转嗔为喜,仰头对那少年笑道:“你看,紫芝都说没关系的,你就不要再多管闲事了嘛!” “你呀——”少年眉目含笑,俯身揪了揪灵曦柔嫩的小脸,眸光中是无尽的宠溺。 此时武宁泽才一踏进回心院,见到庭中那对言笑晏晏的少年少女时,不禁惊得呆了,连忙上前几步撩袍拜倒,恭敬道:“臣回心院主事武宁泽参见盛王殿下、太华公主。” 少年微微一怔,随即从容道:“武主事请起。” 盛王殿下?太华公主?紫芝只觉脑中轰地一响,再去细看那少年的衣袍,却见那织锦衣料上精细繁复的纹饰,早已清晰无误地昭示了他的亲王身份。原来,这位看起来有些面熟的少年,正是那日她曾在延庆殿见过的——盛王李琦。 ☆、第5章 杏酪 紫芝又惊又怕,不觉间已有泪珠在眼眶里打着转儿。她也顾不得去擦额上的涔涔冷汗,慌忙起身跪伏在地,惶恐道:“请殿下和公主恕罪,奴婢并非有心失礼,只是刚才并未认出……奴婢愚钝,也不知公主的闺名……适才言语间多有冒犯,奴婢……” “无妨。”李琦笑容温和,打断了她语无伦次的辩解,又亲自伸手相扶,“难得灵曦和你玩得开心,你不用这样拘束的。” 印象中的盛王淡漠冷肃,然而此时此刻,这长衣广袖的俊美皇子温雅如玉,周身都仿佛罩上了一层温暖的光晕,让人无端觉得亲切。只不过抬头看了一眼,紫芝便觉双颊发热,又慌忙低下头去,嗫嚅道:“殿下与公主不嫌奴婢粗笨……便是奴婢的福气了……” 李琦又是一笑,指了指她编的花篮,反问道:“你若是粗笨,那这世上还有灵巧的么?” 紫芝赧然低首,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但心中却隐隐浮出一丝欢喜。 女孩儿浓密的长睫毛忽闪忽闪的,上面还挂着几滴晶莹的细碎泪珠,衬着她那清秀稚嫩的小脸,当真是惹人怜惜。李琦忽然觉得这小宫女似乎有些眼熟,又仔细打量她片刻,才恍然笑道:“哦,我想起来了,你就是那个……那个摔了我的衣裳,又被我吓哭了的小姑娘吧?” 紫芝颇感意外,不禁讶然道:“殿下还记得奴婢?” “你这个小丫头,怎么一见了我就哭啊?”李琦故意调侃她,走到庭中的小池边照了照自己的影子,回首笑问道,“我看起来很吓人么……应该不会吧?” 紫芝先是下意识地点头,随即觉得不妥,又连忙使劲儿摇了摇头,抬手匆匆抹去眼角潮湿的泪痕,对他露出了一个略显青涩、却也十分可爱的笑容。相视而笑的瞬间,她心中的紧张与惶恐便也一扫而空,目光落在他袍角的缂丝金线上时,竟也不觉得刺眼了。漫长而冷寂的深宫岁月,她尝尽了欺侮与白眼,被身份尊贵之人这样和气地对待,却还是第一次。 心怦怦地跳着,紫芝垂手捻着衣角,如坠梦中,眼前尽是他如春光般明亮的笑容。也不知过了多久,武宁泽忽在身后拍了拍她的肩,含笑提醒道:“小姑娘,还愣在这里做什么?人家早就回去了。” 深夜,紫芝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终于索性翻身坐起。月华如水,无声无息地漫过窗棂,湘妃竹的倩影投射在窗纱上,天地间一片岑寂。她靠着墙抱膝而坐,头轻轻抵在膝上,手中攥着一把断了齿的半旧桃木梳子——那还是她离开掖庭局之前,从姐姐生前用过的妆盒里捡回来的。 姐姐,姐姐……她在心中一遍遍地轻唤,眼角渐渐潮湿。良久,当她含泪抬首,定睛望向窗外的月色时,眼前却浮现出那少年皇子明亮的笑容。 生平第一次,少女心中竟隐约有了这样的想法——她想再见到他,哪怕只是远远地看上一眼。只可惜,身为冷宫中尚无品阶的卑微宫女,想要与延庆殿中的尊贵皇子再度相逢,那是谈何容易。同屋的宫人们都睡得很沉,有几个还轻轻打着鼾。这些没有心事的女孩子们,永远都不会知道自己有多幸福。 紫芝擦干眼泪,蹑手蹑脚地穿好衣裳,再用木簪将长发轻轻绾起,便悄悄出了门。清风徐徐,夏日的夜晚格外沁凉,只见月色下有一青衫男子正自闲庭信步,衣袂飘飘,身形洒落,气质风流儒雅恍如魏晋名士。紫芝行至他身畔,轻唤道:“武主事。” 武宁泽回首看她,有些诧异地问:“都这么晚了,还不睡吗?” 紫芝轻轻摇头:“我睡不着。” “你倒是赶得巧。”武宁泽温和地笑了笑,伸手一指廊下吊着的小铜锅,“我才蒸了些杏酪,再过一盏茶的工夫就该熟了,正好你也尝一尝。” “哇,有好吃的!”紫芝拍手欢呼,心中烦忧霎时烟消云散,跑过去在锅边轻轻嗅了嗅,眉开眼笑道,“嗯,好香啊……” 见她一脸陶醉的幸福模样,武宁泽忍俊不禁,上前用火钳拨了拨炭,笑道:“咱们回心院没有那么多规矩,想吃什么,都可以自己弄来做宵夜。” “真的?”小姑娘满眼放光,开心得几乎要跳起来,“太好啦!以前在掖庭局,我们这些宫女什么好吃的都没有,洗一整天的衣裳,才能吃到两个蒸饼,而且又硬又涩,根本没什么味道。以后啊,我要攒好多好多钱,买好多好多的酥酪、松饼、面茶、竹叶粽……” 武宁泽侧首看着她,微笑道:“需要什么食材就告诉我,等我下次出宫的时候,可以帮你买回来。” “嗯!”紫芝笑靥如花,低头思索了片刻,却又忽然沮丧地嘟囔道,“可是……我只会吃,却不会做啊。” “不难的。”武宁泽笑着安慰她,“也没人教过我。在这里待得久了,必然会无师自通。” 紫芝抬头看他,问道:“武主事在这里任职很久了么?” 武宁泽微微笑了笑,却没有回答,只是温和道:“如果你愿意,我还是更喜欢听你叫我小武哥哥。” “小武哥哥!”紫芝甜甜地笑了起来,一连声地唤道,“小武哥哥,小武哥哥……” 武宁泽一笑,这才回答她的问题:“我八岁入宫,先在掖庭局做了两年杂事,之后就一直在这里。仔细算来,如今已有十四年了。”他略一停顿,然后又关切地问道:“冷宫阴气太重,你第一次住在这里,会觉得有些不适应吧?” “没有没有。”紫芝忙微笑着摆了摆手,稚嫩的面庞上却是极为认真的表情,“这里又清闲又自在,比在掖庭局洗衣裳好多了,真的。” 这清纯秀美的少女实在太过可爱,武宁泽忽然就很想逗逗她,于是笑问:“历朝历代,冷宫里都有不少吓人的鬼神传说,你一个女孩子晚上自己偷偷跑出来,就不害怕吗?” “我又没做过亏心事,有什么好怕的?”小姑娘豪迈地拍了拍胸脯,转念一想,又谨慎地压低了声音,“小武哥哥,这里……不会真的有什么女鬼吧?” 武宁泽淡淡一笑:“在宫里,最可怕的不是鬼,而是人。” 紫芝深以为然,连连点头:“小时候读《史记》,印象最深的就是吕后和戚夫人的故事。太残忍了……把一个活生生的美人做成‘人彘’,简直……唉,我读过之后,一连做了好几天的噩梦呢。” “这有什么稀奇?”武宁泽斜倚在廊柱上,随手一指冷宫深处的几间囚室,“几十年前,就在这里,也发生过类似的事。” “真的?”紫芝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几乎不敢相信。 武宁泽点头一笑,问道:“你知道这里为何叫做‘回心院’么?” 紫芝歪着头想了想,猜测道:“想必是要让被废的嫔妃们反省过失,以求再度获取君恩吧?” “差不多。”武宁泽颔首,然后徐徐道出其中渊源,“高宗年间,武昭仪被立为皇后,被废的王皇后和萧淑妃就囚禁在此处。二人为博取高宗垂怜,请求将此处题名为‘回心院’。只可惜,高宗虽有回心之意,但武后却不肯善罢甘休,将二人在冷宫中各打一百杖,再砍去手足投入酒瓮之中,做成人彘。后来,武后改唐为周,成了君临天下的女帝,宫中之人更是对此讳莫如深。不过,等则天女皇退位后,这些事就不算是什么秘密了。” 夜风习习,紫芝不禁打了个冷战,抬头仰望着深邃浩渺的星空,怔怔地说不出话来。 武宁泽目光辽远,又是一叹:“巧的是,今上即位后,依旧是王姓皇后被废,而武姓妃嫔荣宠不衰。十四年前,也是在这回心院,几乎上演了一场一模一样的惨剧……” 这些年代久远的宫闱旧事,或机关算尽,或惨烈血腥,紫芝几乎是一无所知。她有些茫然地点了点头,忽而双眸一亮,问道:“小武哥哥,你也姓武,莫非也是则天女皇族中的后人么?” 武宁泽轻轻颔首:“算是亲缘较远的一个旁支。若仔细算来,如今的惠妃娘娘便是我的远房堂姑。” “既如此,那你为何……”紫芝面露惊讶之色,却终是碍于身份,没敢将心中疑问说出来。 武宁泽却不以为意,含笑接口道:“你是想问我,既然有幸身为宠妃亲族,为何还一直待在这冷宫里,是么?” 心思被他一眼看穿,紫芝赧然低首,只轻轻地“嗯”了一声。 “昔年家中惨遭变故,我幼年时便被迫入宫避祸,渐渐地,就把这些浮名虚利都看得淡了。”武宁泽用平淡的语气对她说,“紫芝,你知道么?若想平安度日,其实这冷宫才是最好的去处。” 紫芝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一眨一眨的,忽而伸手一指那香气四溢的铜锅,讨好般地笑道:“小武哥哥,杏酪已经好了吧?” 武宁泽揭开锅盖看了看,小心地灭掉炉中炭火,又进屋去取了两个琉璃盏,将杏酪盛了出来。紫芝笑嘻嘻地盯着,几乎是目不转睛,然后捧起杯盏问道:“我可以吃了么?” 武宁泽微笑不语,只是做了个“请用”的手势,见她迫不及待地端起来就喝,又笑着提醒道:“哎,小心烫。” 紫芝撅着嘴吹了吹,闭上眼睛轻轻抿了一口,细尝之下,却微微蹙起了眉。 “味道怎么样?”武宁泽期待地问。 紫芝眨了眨眼睛,无奈地笑道:“小武哥哥,你的杏酪忘记放糖了吧?” ☆、第6章 美人 夏日骄阳似火,青蛙呱呱地在小池边跳来跳去,毛毛虫贪婪地啃啮着树叶,窗外冬青树蓊郁的枝桠间传来画眉鸟的歌声。自从来到回心院以后,紫芝的生活渐渐变得好了起来,光阴如流水般平淡安逸,直到这天,一声凄厉尖锐的叫喊打破了盛夏的静谧。 紫芝循声跑到屋外,只见几名孔武有力的内侍正推搡着一位女子,踉踉跄跄地进了回心院的大门。那女子不过双十年华,衣饰华丽,容貌亦是极美,若非那蓬乱的鬓发和惊惧的眼神,当真是令人望之倾心。她倨傲地环顾着庭中众人,忽而仰天大笑,尖声叫骂道:“姓武的,你这个毒妇不得好死!你杀了我的孩子,我就要杀了你!你得宠又怎样,阴险狡诈又怎样?等我化成了厉鬼,就来找你偿还这笔血债!谁也逃不掉,谁也逃不掉,哈哈哈……” “闭嘴!”为首的内侍面露凶光,狠狠一掌批在那女子脸上,“都死到临头了,还想耍什么花样?” 那女子被打得跌倒在地,娇美的面颊高高肿起,嘴角也渗出了几滴鲜血。紫芝吓了一跳,忙趔趄着退后几步,拉着阿秀问道:“这人是谁啊?” “是秦美人。”阿秀压低了声音,眼睛骨碌碌地转着,“你连她都不认识,也太孤陋寡闻了吧?宫中那么多嫔妃,除了惠妃娘娘之外,这两年来就属她最得宠了。真想不到,这么一个美人坯子,竟也会被打发到冷宫里来。” “秦美人?”紫芝大惊,想起姐姐死后曹氏说的那些话,忙又问,“难到……几个月前小产的那个秦美人,就是她?” 阿秀点了点头,嘴里嘎嘣嘎嘣地嚼着蚕豆,又轻叹道:“惠妃娘娘可真是厉害……跟她作对的人,都没有好下场。” 内侍们将秦美人押入囚室,又向武宁泽反复交代了几句,就气势汹汹地走了。武宁泽面色凝重,吩咐宫人们看管好囚室,又对紫芝和阿秀道:“你们两个,随我去一趟尚药局。” 紫芝头脑中一片混乱,只默默跟在武宁泽身后,心里想的皆是数月前姐姐的冤死,却又一时理不出头绪来。阿秀有心要逗她说话,紫芝却全然没了往日的耐心,任凭阿秀是如何的插科打诨,自己只低着头一概不理。阿秀正自觉得没趣,撇着嘴悻悻地转过一处回廊,却见一清颀俊朗的紫袍少年正从对面走来,不由喜悦地低呼:“啊……是盛王殿下!” 武宁泽忙示意她噤声,引着二人退避至路边,撩袍跪倒,神情恭肃。紫芝低垂着眼帘,听到那渐行渐近的脚步声,心几乎要怦怦地跳了出来。这么近的距离,只需稍一抬头,她便可以再度看到那少年皇子的俊美容颜,然而此时此刻,她却只能与众人一起跪在这里,谦卑地深深垂首。 行至她身畔时,盛王李琦却忽然停下脚步,微笑着唤道:“紫芝?” 她一怔,随即惊喜地抬起头,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殿下……记得奴婢的名字?” “那天在回心院,灵曦唤了你好几次。”李琦声音温和,又释然地笑了笑,“还好,我没记错。” 紫芝双颊红晕顿生,全然不知这寥寥数语的简短对话,已经吸引来周围多少宫人艳羡的目光。待盛王一走,阿秀忙起身拉住她,半是羡慕半是难以置信地问:“紫芝,你……你竟然认识盛王殿下?” 紫芝粉面含羞,经不住阿秀的连连追问,便将那日遇到盛王和太华公主的经过细细说了。阿秀听得满眼放光,又嘟着嘴嗔道:“武主事好偏心,那天单单把紫芝留在回心院,却让我去尚食局做了半天的苦工,累得我腰酸背疼,还没有多余的赏钱可拿……” “尚食局你也没白去。”武宁泽笑着接口,“你这个机灵鬼,还不是把周司膳手下的小黄门骗得晕晕乎乎,结果捧着一大盒的栗糕、香蚕豆回来?” “谁稀罕这些?”阿秀也羞红了脸,凝望着那少年皇子远去的方向,一副信誓旦旦的样子,“若能和盛王殿下说上一句话,我就是三天三夜不吃不喝,都心甘情愿!” 武宁泽忍住笑意,正色道:“快走吧,别把正事耽误了。” 阿秀亲热地挽住紫芝的手,一路上仍是不停地念叨:“盛王殿下当真是生得很英俊呢,那个词儿怎么说来着?嗯……玉树临风……对,就是玉树临风!你看宫中那么多皇子,就没有一个能比得上他的。紫芝,看来啊,还是你运气好。以后我就一直跟着你,等你再见到盛王殿下,我也想办法和他说几句话……” 三人去尚药局领了些常备的药材,按种类一一仔细登记过,方才回去准备废妃们的饭食。秦美人自从进了回心院,就一直形如疯癫,没有哪个宫女敢去给她送饭。众人推来推去,便一齐打定主意,将这棘手的差事推给了新来的紫芝。紫芝无奈,只得捧起食盒,心惊胆战地推开了囚室的门。 这是一间没有窗户的暗室,空气中弥漫着衰朽的草席味儿,脑满肠肥的大老鼠在地上窜来窜去,那股神气劲儿,比内侍省的大宦官还趾高气扬。紫芝提着一盏宫灯,强忍着心中恐惧,向门内怯怯地唤了一声:“秦娘子,该吃饭了。” 门内却无人回应。紫芝大着胆子向里面挪了几步,只见秦美人侧卧在破碎的草席上,肩头一耸一耸地颤动着,仿佛是在哭。紫芝怔怔地看着,只一瞬间,心中的恐惧便已转成了怜悯,遂蹲下身来好言劝道:“秦娘子,你饿不饿?趁着饭菜没凉,快吃些东西吧。” 秦美人缓缓坐起,一双美丽的大眼睛空洞无神,忽而凄凉地一笑,抓起食盒中的蒸饼就狼吞虎咽地大嚼起来。想到姐姐就是因这个女子而惨死,紫芝踌躇半晌,终于鼓足了勇气开口道:“秦娘子,我能问您一个问题吗?我知道,现在不该提起您的伤心事……可是,这件事对于我来说关系重大,所以我只能试着……” “你想问什么?”秦美人咽下口中食物,不耐烦地说。 见她终于肯开口说话,紫芝心中一喜,忙道:“我只是想问一问,您的那个孩子,究竟是怎么……” 听到“孩子”二字,秦美人身子微微一颤,抬起头来锋芒凌厉地横了她一眼,目光中满是敌意。 “我……我没有恶意。”紫芝不由向后退了半步,无措地低头抿了抿唇,嗫嚅道,“我姐姐被人冤枉,就是因为这件事,最后死在了牢里。我只是……只是想知道真相……” “真相?”秦美人冷笑道,“在这宫里,知道真相的人只会有一个下场,那就是死!” “我不怕!”紫芝秀眉轻扬,稚嫩的声音中竟透着无坚不摧的勇气,“秦娘子,请您告诉我,那个害了您和我姐姐的人,到底是谁?” 秦美人却不答,待将手中的蒸饼食尽,才自言自语似的说:“回心院,真是个不祥的地方啊……姓武的,你这个心如蛇蝎的毒妇!十四年前,你在这里造下了杀孽……如今,又要来害我么?” 紫芝轻轻眨着眼睛,凝视着面前美艳而落魄的女子,仿佛有一个答案呼之欲出。 “好,今天我就明明白白地告诉你,她是怎么……”说到此处,秦美人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白皙的面颊上泛起一阵病态的潮红。 “秦娘子,你怎么了?”紫芝大惊,连忙取了些水来给她。 秦美人却没有接,全身剧烈地抽搐着,一张如玉娇颜痛苦得几乎扭曲,再也说不出一句话。紫芝忙上前去搀扶,却忽觉有几滴温温热热的液体坠在手上,借着昏暗的灯光一看,不由惊呼:“啊!血!” 食盒也被打翻,尚自温热的饭菜洒了一地,立即吸引来几只毛茸茸的老鼠大快朵颐。秦美人仰面倒在草席上,口中喷涌而出的鲜血染红了她洁白的衣襟,四肢如牵线木偶般抽搐着,片刻间就已没了气息。紫芝顾不得害怕,小心翼翼地伸手轻轻推着她,颤声唤道:“秦娘子,你怎么样了?你……你别吓我啊……” 秦美人已无法回答。她面如死灰,嘴唇乌紫,看起来极是可怖。食盒边的老鼠吱吱地叫着,却也都蓦地上蹿下跳,没多久就栽倒在了地上。紫芝再也压制不住心底的恐惧,尖叫着跑出囚室,一转身,便撞在了闻声而来的武宁泽身上。 “她死了……”紫芝吓得语无伦次,“秦美人她……那饭菜有毒……有人要杀她……” 武宁泽却全无一丝惊讶,只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和言道:“没你的事了,回去休息吧。” 紫芝仰起苍白的小脸,含泪道:“小武哥哥,我害怕。” 武宁泽淡淡一笑:“弱肉强食,适者生存,宫廷就是这样的地方。习惯了,就不会觉得害怕了。” ☆、第7章 尚宫 内文学馆的藏书阁上,紫芝跟在武宁泽身后,望着四壁木架上琳琅满目的书籍,双眸都欣喜得亮了起来。武宁泽且行且止,在万卷书牍中寻出一套竹简本的《诗经》,对阁中的宫教博士道:“高兄,这些简册我就先借走了。” 唐制,内文学馆有从九品宫教博士二人,负责教习宫人经史子集、书法算学等。这位宫教博士姓高,是个身材微胖的中年宦官,与武宁泽交情颇深,故而时常在书籍上替他行个方便。紫芝幼年在家时最喜欢读书,此时也忍不住凑上前去翻看那几卷竹简,须臾,却又疑惑地自言自语:“咦?奇怪了……这书怎么……” 宫教博士笑容和蔼,问道:“小姑娘,你也喜欢读《诗》么?” 紫芝点了点头,随即说出心中疑惑:“可是……这套《诗经》奇怪得很,和传世的《毛诗》、三家《诗》都有很多不一样的地方。” “哦?”宫教博士颇有些意外,有心要考考她,“那你倒是说说,有什么不一样?” “喏,您看。”紫芝翻开第一卷竹简中的《周南》篇,侃侃而谈,“先看这首《卷耳》——通行本中的‘陟彼砠矣,我马瘏矣’,在这里‘矣’字却都写作了‘诶’,‘瘏’字也写作了‘屠’。还有这首《朻木》,在我读过的通行本《诗经》中皆是写作《樛木》的。” 宫教博士面露赞赏之色,又递给她另一卷竹简,翻到《小雅》篇,道:“你再看看这些。” 紫芝凝神浏览,立即发现了问题,指着竹简上的那首《伐木》,一字一句地念道:“‘伐木丁丁,鸟鸣言嘤’,通行本中却都将‘言嘤’写作‘嘤嘤’。‘出自幼浴,迁于乔木’,通行本中写的却都是‘出自幽谷’。” “不简单。”宫教博士微笑颔首,连声赞叹,“小姑娘年纪不大,学问倒是不浅哪!若非将《诗》中的三百余篇熟记于心,是绝不会有这等眼力的。日后若有机缘,只怕宫中又会出一个如上官昭容那般的才女啊!” 上官昭容即是上官婉儿,幼年时因祖父上官仪获罪而被没入掖庭为奴,经历与紫芝颇为相似。上官婉儿性情颖慧、文采斐然,后来受到武则天的赏识,掌管宫中制诰多年,中宗时又被封为昭容,才名远播,权倾一时。能得此赞誉,紫芝自是欣喜不已,却又连忙谦逊道:“高博士过奖了。奴婢才疏学浅,不过是幼时在家中胡乱读了几本书罢了,哪里能与上官昭容相比呢?” “你不必过谦。”武宁泽含笑接口,目光中带着兄长般真诚的鼓励,“这几个月来我都看在眼里,你腹有诗书、举止不俗,日后若有幸遇到伯乐,定然会前途不可限量。宫中固然等级森严,但能抓住机遇而起于微末者也大有人在,上官昭容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宫教博士亦点头赞同,又指了指案上的那几卷竹简,徐徐解释道:“这套《诗经》乃是传世的汉简,与历代备受推崇的《毛诗》及齐鲁韩三家《诗》略有不同,数量极少,流传也不广,但却不失为研究《诗经》的另一种重要材料。内文学馆遍集天下藏书,对十二经的各种版本自然也都有收藏。” 紫芝双眸闪亮,对二人谦恭地敛衽一礼,诚挚道:“奴婢受教了。” “小姑娘,你在宫中做事虽辛苦些,学业却万万不能荒废掉。”宫教博士言之谆谆,又伸手一指武宁泽,微笑道,“小武的学问就好得很,与那些太学博士相比也毫不逊色。你如今在他手下做事,诗书上若有什么不懂的地方,尽管去问他就是了。” 静谧的楼阁内书香氤氲,紫芝含笑点头,目光落在日影斑驳的楠木书架上,只觉得一颗心都亮了起来。 紫芝与武宁泽捧着竹简,一路有说有笑地在林荫中漫步,才一进回心院的大门,就见阿秀急匆匆地跑来,兴奋道:“武主事,你们可算回来了!惠妃娘娘派了位女官来,说是有事要找咱们回心院里所有的宫女内侍。武主事,你说,是不是惠妃娘娘要赏我们呀?” 武宁泽心中却是蓦地一沉,忙疾步进了庭院,只见一位姿容端丽的青年女官立于树荫之下,正是武惠妃的亲信尚宫刘澈。尚宫乃是正五品内官,为宫中“六尚”之一,掌管尚宫局,位高权重。刘尚宫今年不过二十三岁,短短几年,就能从一名普通宫人升任为内宫的高级长官,除了有武惠妃的提携之外,显然其个人能力也不可小觑。 武宁泽躬身施礼,通报了自己的官职和姓名。刘尚宫轻轻颔首,用清冷的目光环视着庭中众人,问道:“现在,人可都到齐了?” “是。”武宁泽毕恭毕敬,“不知尚宫大人有何吩咐?” “惠妃娘娘差我来问问。”刘尚宫微微一笑,神情也倏然变得柔和起来,“娘娘听太华公主说,这回心院里有位宫人甚是灵巧可爱,便备下了赏赐,特地命我亲自送来。却不知那日与太华公主聊得甚为投契的,是你们之中的哪一位啊?” 紫芝方欲答话,衣袖却被武宁泽轻轻一牵,她虽不解其中缘由,却也立刻识趣地低眉敛首,缄口不言。阿秀偷瞟了紫芝一眼,见她始终不敢说话,便自以为抓到了大好的机会,连忙抢先一步笑盈盈地说:“禀尚宫大人,那天太华公主见到的,正是奴婢。” 刘尚宫含笑打量着她,赞道:“果然,是个眉清目秀的姑娘。” 阿秀更是喜不自胜,忙乖巧地裣衽施礼道:“谢尚宫大人夸奖!” 刘尚宫挥了挥手,示意身后随侍的宫女上前。那宫女手捧黑漆描金托盘,盘中放着一只精巧的青铜鎏金酒盏,盏中的玉液琼浆醇香诱人。刘尚宫微笑着双手拿起酒盏,亲自递给阿秀,道:“这是惠妃娘娘赏赐的御酒,姑娘请用吧。” 阿秀伶俐地跪下谢恩,却又面露难色,嗫嚅道:“可是,尚宫大人,奴婢……奴婢不会饮酒啊……” “也罢。”刘尚宫依旧声音温柔,说出的话却瞬间令人如坠冰窟,“反正娘娘的懿旨就是要赐你一死,你若有更好的法子自裁,当然也可以。” 阿秀立时面色惨白,难以置信地望着言笑晏晏的刘尚宫,颤声问道:“娘娘为何……为何要杀我?我……我又没做错事……” “一个冷宫中的小小奴婢,非但不恪守本分,还居心叵测地意欲攀附公主,难道就不该死吗?”刘尚宫沉下脸来,冷锐的目光如利剑般刺向阿秀,“你最好给我快些!尚宫局的事情忙得很,我没有时间在这里陪你耗着!” “尚宫大人饶命!奴婢冤枉啊!”阿秀吓得瘫软在地,不住地叩首哀求,光洁白皙的额头渐渐碰出鲜血来,“尚宫大人,奴婢求求您了,您能不能去跟惠妃娘娘说说,奴婢真的不是有意要攀附公主啊!尚宫大人,奴婢日后甘愿做牛做马,只求您……” 刘尚宫广袖一拂,冷冷地打断:“我只是奉命行事,至于你有什么冤屈,都与我无关。” 阿秀不敢再言语,却仍是不停地叩首,散乱的鬓发透出了她心底的绝望与悲凉。哭了半晌,她蓦地心念一动,抬起头来伸手指向站在一旁的紫芝,尖声道:“是她!尚宫大人,那天和公主说话的人不是我,是她!” ☆、第8章 前尘 阿秀双眼通红,目光中蕴藏着将死之人对生命的无限渴望,却又隐隐透着一股可怖的阴晦与怨毒,额上的鲜血淋漓而下,蜿蜿蜒蜒地流在少女白净的面庞上,有种说不出的狰狞诡异。紫芝不由自主地向后倒退了一步,微微张了张嘴,却什么话都没有说。 “到底是谁?”刘尚宫瞥了紫芝一眼,眉目间已露出了几分不耐烦,“若是说不清楚,你们两个就一起死!” 紫芝激灵灵地打了个冷战,暗自咬了咬牙,决心不再拖累无辜。她方欲跪下认罪,却见武宁泽已经抢先一步上前,恭谨地问:“敢问尚宫大人,太华公主是哪一日驾临回心院的?” 刘尚宫思索了片刻,道:“应该是小满那天。” 武宁泽轻轻点头,从怀中掏出一本随身的小册子,仔细翻看了片刻,然后躬身回道:“禀尚宫大人,依照下官的记录,小满那日这两名宫人刚刚调来回心院,下官带着紫芝去了尚食局,留在这里的只有阿秀。” 阿秀气得双目圆睁,大喊道:“武主事,你、你怎么能……那天明明是我跟着你……” 刘尚宫却无心再查,伸手一指不停叫嚷着的阿秀,冷声吩咐身边的宫女:“把酒给她灌下去!” 阿秀跪地哀哭,发疯似的拼命挣扎,却被那宫女狠狠一脚踢在小腹上,瞬间就痛得弯了腰。她涕泪纵横,却仍旧无法阻挡那一股冰凉的液体流入喉咙。紫芝颤抖着闭上眼睛,心底的恐惧逼得她几欲崩溃——死亡……又是死亡,在这等级森严的深宫里,她们这些宫女是何其卑微渺小,生命与尊严都如草芥般任人践踏。鸩毒发作得很快,阿秀四肢抽搐着,不过一盏茶的时间就已吐血身亡。 刘尚宫神色如常,冷漠地瞥了瞥地上的尸体,对武宁泽吩咐道:“武主事,劳烦你派人走一趟,把她送去宫人斜埋了吧。” 宫人斜,即是宫人死后的埋葬之所。武宁泽从容领命,吩咐手下的内侍收拾好残局,待刘尚宫一走,就疲惫不堪地坐在了树荫下的藤椅上。紫芝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跪在阿秀吐出的那滩鲜血旁,放声哭泣:“是我害死了她……都是我不好,竟然害死了她……” 武宁泽一惊,忙上前将她拉起,低声斥道:“闭嘴!想把自己的命也赔进去吗?” 紫芝心中一凛,忙用手把眼泪抹去,轻声哽咽道:“她们要杀的人是我,可是……可是我却害死了阿秀……” 武宁泽冷静道:“害死她的并不是你,而是她自己的贪欲。” “阿秀她不是坏人……”紫芝含泪轻喃,若有所思地低头捻着衣角,半晌,终于忍不住问道,“小武哥哥,我实在不明白……我只是和公主说了几句话,惠妃娘娘为何……” “你们入宫晚,很多事情都不清楚。”武宁泽叹了口气,随即带着她进了堂屋,小心地掩上房门后才继续说道,“说起来,那都是十四年前的事了……那时候我才十岁,刚刚被调到回心院,亲眼目睹了一场残忍的杀戮……” 武宁泽缓缓坐下,将那段无人敢再提及的往事娓娓道来。其实,这故事并不复杂,追根溯源,不过是历代宫廷中屡见不鲜的后妃之争。早在先天年间,今上李隆基即位后,便下诏册封原配妻子王氏为皇后。王皇后贤良淑慎,泽被六宫,却只因没有子嗣,最终还是无法逃离色衰爱弛的不幸命运。武惠妃得宠后接连诞下数位皇子公主,意欲谋求后位。王皇后自知形势不利,故而甘愿铤而走险,在宫中用厌胜之术求子。厌胜巫蛊乃是历代宫廷之大忌,武惠妃借此事大做文章,李隆基一怒之下将王皇后废黜,遣往冷宫中的回心院思过。 武惠妃觊觎凤座多年,对王皇后仇深似海,见李隆基并无赐死王皇后之意,便趁着夜深人静之时,亲自去回心院用鸩酒毒死了夙敌,对外则只称废后是‘畏罪自尽’。此事做得极为隐秘,宫中上上下下知晓真相的人寥寥无几,只是,王皇后的死相太过凄惨,临死前拼尽全力的愤恨诅咒又让武惠妃心生不安。巧的是,不久武惠妃便再次怀上身孕,次年产下一女,被李隆基亲自赐名为“灵曦”,册封为太华公主。 灵曦自幼深得父皇宠爱,却与生母武惠妃关系淡漠,童年寂寞时,便时常跑到冷宫来玩。有一次,她还在回心院捡走了一串念珠,正是王皇后生前用过的。宫嫔们长日无聊,便渐渐传出些无稽的流言来,说太华公主就是当年王皇后的转世。武惠妃虽性情刚强,却对鬼神之说深信不疑,再加上自己心虚,因此对这位小女儿愈发疏远了。 ………… 紫芝安静地坐在窗下,听到此处时,终于恍然道:“得知公主又偷偷跑到回心院来,惠妃娘娘十分不悦,却又不能对自己的亲生女儿太过苛责,所以……就只能迁怒于我们?” 武宁泽略一点头:“正是如此。” “可是……”紫芝唇角颤抖着,秀丽的眉目间满是激愤,“再卑微的宫人,也是一条活生生的性命啊!她怎么能……” “惠妃娘娘执掌后宫多年,翻手覆手间,就能决定我们的生死。”武宁泽语气平淡,随手斟了两盏茶,将其中一盏推到紫芝面前,“你现在应该做的,不是坐在这里评论孰是孰非,而是要先静下心来,好好想想自己的境遇。虽然阿秀替你喝了毒酒,但依照惠妃娘娘的性子,这事情未必会就此了结。” “她……她还想怎样?”显然是被吓坏了,紫芝双手一颤,险些将茶盏碰翻在地,“王皇后、秦美人……她们那样尊贵的人都逃不出惠妃娘娘的掌心,更何况是我?” “紫芝,你和她们不一样。”武宁泽侧头望向窗外,仿佛漫不经心地问,“你看看这庭中的花草,最娇艳妩媚的是什么,最不起眼的又是什么?” 紫芝不知他是何用意,只得回答:“最娇艳妩媚的是夹竹桃,最不起眼的……应该是那些杂草吧?” “没错。”武宁泽颔首微笑,“你看,昨夜一场疾风骤雨,夹竹桃就被吹落了大半。可是,那石缝中最不起眼的野草,却能顶得住风刀霜剑,岁岁枯荣轮转,始终生生不息。” 紫芝顿时了悟:“在宫里,我们就是那最不起眼的野草。” “所以,没什么好怕的。”武宁泽拍了拍她的肩,轻声安慰,“紫芝,坚强些。我们会一直活着,而且,会活得比她们好。” “嗯!”紫芝应了一声,稚嫩的脸庞上第一次露出无比坚毅的神情,克制着眼中热泪,用力点了点头。 武宁泽欣慰地笑了笑,还未及说话,就听外面响起一阵温文的敲门声。紫芝引袖拭了拭眼角,连忙过去开门,待看清门外之人的面容时,惊诧得直向后倒退了几步,难以置信地唤道:“盛……盛王殿下?” ☆、第9章 盛王 门外,那少年身着一袭飘逸的白色丝袍,身姿挺拔,剑眉朗目,容貌俊美之极。武宁泽亦是一惊,忙站起身来上前向盛王施礼。李琦神情冷肃,只略一扬手示意他免礼,然后问紫芝:“刘尚宫可来找过你了?” “嗯。”紫芝下意识地点头,想起适才阿秀的惨死,没敢再多说什么。 “还好……”李琦轻舒了口气,见面前的少女安然无恙,终于放下心来,“我无意中听到阿娘与刘尚宫的谈话,这才知道是我和灵曦连累了你,所以赶紧过来看看。若真有人因此而无辜殒命,我于心何安?” “殿下亲自赶来,就是为了……”紫芝讶然抬头,看到他眉目间释然的笑意,一时间怔怔地说不出话来。她几乎不敢相信,如他这般身份尊贵的皇子,对一位并不算熟识的普通宫女的生死,竟也会如此关心么? “刘尚宫行事狠辣果决,却与我私交甚好,所以,只有我亲自来和她斡旋,才勉强有几分把握。”李琦微微一笑,英挺的眉宇间竟带着几分孩子气,“若实在不行,我就强行把你带走,估计她也拿我没办法。不过,刘尚宫肯就这样放过你,倒真是出乎我的意料。” 紫芝轻轻垂下眼帘,黯然道:“尚宫大人赐下的酒,被另一位宫女喝了。” 此时才注意到她眼角处的红肿,李琦略微一怔,叹息道:“没想到……我还是来迟了一步。” 紫芝却是摇头,声音中隐隐有些哽咽:“阿秀若能看到……看到殿下为她叹气,也不知……不知会有多开心呢……” “好了,现在不是伤心的时候。”李琦略一沉吟,随即替她做好了打算,“阿娘对回心院一向很有成见,尤其不愿意让灵曦与这里有任何往来。今日之事不过是杀一儆百,你以后若继续留在这里,只怕还会有麻烦……这样吧,正好灵曦刚刚搬去翠微殿居住,身边需要添几个宫女。我看她挺喜欢你的,想必也愿意让你去和她做个伴。我这就去找人安排一下,从明天起,你就去灵曦身边服侍吧。” 依照宫中旧制,公主出嫁前皆是跟随生母居住。紫芝不禁诧异地问:“太华公主不是住在延庆殿吗?” 李琦垂目看了她一眼,只是轻描淡写地说:“延庆殿里住着我们兄弟姐妹四个,太挤了些,父皇素来最疼灵曦,所以就把翠微殿赐给她独自居住。” 紫芝懵懂地点点头,便乖巧地不再多问。身为冷宫中的低等宫女,能去太华公主身边侍奉是何等的荣幸,于是忙恭敬地敛衽下拜,向他道谢。李琦却伸手一扶,微笑道:“等你去了灵曦身边,就会时常见到我,所以,不用这样客气的。” 紫芝也腼腆地笑了笑,听他这祥说,心里竟泛起一阵从未有过的欢喜。次日一早,她便收拾好行装,挽着一只小小的青布包袱,独自离开了回心院。微雨的天气,她撑着一柄半旧的油纸伞,回首时,见武宁泽仍站在门前目送,便向他调皮地挥了挥手,笑着说:“小武哥哥,我会想你的!” 黄叶翩跹,飘零而落,阻挡了细雨中彼此凝望的视线。武宁泽青衫磊落,伫立于水滴叮咚的檐下,默然看着那女孩儿远去的背影,心中忽然就有种说不出的怅惘。 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 太华公主李灵曦年方十三,是个娇艳可爱的小姑娘,性情虽有几分贵胄帝女的骄傲任性,却并不会对身边的宫人动辄打骂。紫芝第一次在这样尊贵的主人面前做事,尽管要时刻陪着小心,日子却仍比在掖庭局浣衣时轻松得多,加之她娇憨可人,又难得的通晓诗书,很快便赢得了公主的青睐。在几位同母的兄姊中,灵曦与二十一兄盛王李琦最为亲近,紫芝身为公主的近侍宫女,与他见面的机会自然也就多了起来。 时值初秋,天空一如青碧色的瓷釉,澄净得没有半点尘埃。这日,紫芝走在落叶摇荡的林荫路上,步履轻盈如燕,一袭簇新的浅粉色宫装随风轻扬。见四周没人,小姑娘径自低声哼起了歌,一路走走停停,调皮地踢着脚下的片片黄叶。秋风乍起,一枚松球摇摇晃晃地从枝头坠落,恰好砸在了她的头上。 紫芝笑着揉了揉脑袋,俯身将那松球拾起,拿在手中把玩着。延庆殿的碧瓦飞甍近在眼前,她忙肃了肃心神,一步一步踏上东配殿的层层玉阶,只见丹墀上有十余位宫人垂手侍立,仪容端雅,神情恭肃。初入延庆殿时的不快记忆再度浮上心头,紫芝强压着心中的紧张,上前施礼道:“奴婢是翠微殿的宫女,依太华公主的吩咐,前来求见盛王殿下。” 为首的宫人即刻进去通传,少顷,便又出来引着紫芝入殿。阳光明媚的午后,殿内显得格外静谧安宁,盛王李琦与刘尚宫相对而坐,中间置放着一张典雅的沉香木嵌螺钿象棋局。一看到刘尚宫,紫芝就不由硬生生地打了个冷战,向二人行过礼后便默默地站在旁边垂首等候,不敢多说一句话。 李琦一见是她,就微微地笑了,和言问:“什么事?” 紫芝偷偷瞟了刘尚宫一眼,见李琦点头,方才犹豫着回道:“公主说……今天不想来延庆殿向惠妃娘娘问安了,请殿下随便找个什么理由,替她遮掩过去。” 子女向父母晨昏定省本是常例,太华公主李灵曦却因为与生母武惠妃感情淡漠,自从搬到翠微殿独自居住后,就甚少来延庆殿问安。李琦丝毫不觉得意外,只是对刘尚宫笑道:“正好,这事就交给你了。” 刘尚宫微笑颔首,算是答应了,须臾,却又叹息道:“凡为人子之礼,冬温而夏清,昏定而晨省。殿下若得空,也该好生劝劝太华公主……亲生母女之间,哪里有什么解不开的心结呢?” “劝也没用。”李琦拿起一枚棋子“炮”,“啪”地一声拍在了棋盘上,“说句实在话,阿娘也着实偏心得很。我若是灵曦,自幼被自己的生母这般冷待,肯定也是一肚子的愤懑不平。” “娘娘是什么样的性情,你们这些做子女的,总该比我清楚吧?”刘尚宫秀眉一挑,淡淡笑道,“其实啊,你们都一样,就是吃软不吃硬。太华公主是晚辈,对娘娘略俯就些,也是理所应当的。” 李琦笑着叹了口气,却没再说话。紫芝在一旁默默看着,只见这二人言谈间甚是亲密熟稔,竟似是一对要好的姐弟,心中微觉惊讶。入宫三载,她最怕与这些尊贵之人打交道,因而丝毫不敢在此久留,趁二人沉默之际,忙嗫嚅着说:“殿下若没有别的吩咐……奴婢就告退了。” “嗯。”李琦方欲点头,却无意间瞥见她眼睑处隐隐的红肿,又改口道,“先等等,一会儿我有话要问你。” “是。”紫芝低眉敛首,却不知他要问什么,一时心中颇为不安。 看出她的拘谨,李琦随手指了指旁边的月牙凳,微笑道:“你随便坐吧。” 殿中亦有十余位宫人侍奉在侧,个个皆是敛声屏气,恭肃严整。紫芝哪里敢坐,只依旧在原处垂手侍立,目光却渐渐落在了眼前错综复杂的棋局上。宫中贵族博弈时多用围棋,会下象棋者寥寥无几,而这二人的棋艺却堪称精湛。刘尚宫端然正坐,一面凝视着楚河汉界两侧的棋子,一面悠闲地问:“咸宜公主婚期将至,殿下可备好贺礼了么?” 咸宜公主是武惠妃最钟爱的长女,已被皇帝李隆基许配给观国公之子杨洄,不久便要完婚。李琦点了点头,伸手将自己的棋子“车”向前一推,吃掉对方的一个“卒”,方才徐徐道:“我有一对透雕龙凤纹重环玉佩,是汉代的古物,也算是个不俗的东西,却不知阿姐能否喜欢。” “咸宜公主眼光极高,寻常的玉器珍玩只怕都难以入眼”刘尚宫神色和悦,又抬头去问紫芝,“你们太华公主呢,准备的是什么贺礼?” 紫芝正自神游物外,未曾想刘尚宫会与她说话,着实被吓了一跳。李琦见她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便知这小姑娘的心思早就飞到爪哇国去了,遂笑着提醒道:“哎,想什么呢?刘尚宫问你,灵曦为咸宜公主准备了什么贺礼,你都没听到么?” 紫芝这才松了口气,忙结结巴巴地答道:“回……回尚宫大人,我们公主准备的是……是一对鸳鸯瓷枕。” 刘尚宫盯着紫芝看了半晌,见她额上都已渗出粒粒冷汗,不禁掩口笑道:“我哪里就那么吓人了?她们这些小女孩儿啊,一见到我,就像是老鼠见到了猫。” 李琦略一拱手,打趣道:“尚宫大人威名远播,小王亦不胜惶恐。” 刘尚宫嗤地一声笑了,须臾,见这一局棋胜负已定,便起身道:“殿下既然还有别的事,我就先告辞了,改日再来讨教。” 李琦亦不虚留,施施然地站起身来,亲自将刘尚宫送到殿外,回来时见紫芝仍目不转睛地盯着棋局,便笑问道:“看你瞧得这么入神,想必也会下象棋吧?” 紫芝低着头,小心翼翼地回答:“奴婢在家中时,读过周武帝的《三局象经》。” “那正好,你再陪我下一局。”李琦依旧坐在棋局前,伸手一指自己对面的位置,“来,请坐。” ☆、第10章 棋局(上) 紫芝犹豫了片刻,却仍不敢坐,便屈膝在那棋局前半跪了下来。李琦笑吟吟地看着她,问道:“你这样不累吗?” 小姑娘连忙摇头,还对他腼腆地笑了笑,一张稚嫩的素颜娇美如琼花初绽。对面的少年皇子眉目含笑,仿佛因她的美丽而有一瞬间的失神,须臾,才温和道:“现在又没有外人在,你若还这样拘束,我可要生气了。” 紫芝甜甜地抿嘴一笑,便依言跽坐在棋局前,方欲伸手去摆好棋子,却发现那枚松球还被自己握在手中。这小女孩儿在路边随手捡来的玩意儿,竟被她如此堂而皇之地携入殿中,若仔细深究起来,显然是对尊上的大不敬。她隐隐有些害怕,才想把松球悄悄藏在怀里,却听李琦问道:“你手里攥着什么?” “没……没什么。”她一惊,慌忙把手缩到了身后。 “让我看看。”李琦本是随口一问,见她如此惊慌,反而有些好奇起来,“你怕什么?我保证,绝对不抢你的宝贝。” 紫芝不敢违抗,只得红着脸伸出手来,将掌心慢慢摊开。李琦定睛去看,只见少女柔嫩白皙的小手中,竟攥着一枚深褐色的古怪松球,上面还沾着几滴晶莹的汗珠。这其貌不扬的小东西,在她手里时竟也能变得如此可爱,倒真像是个秘不示人的“宝贝”了。想到此处,他英挺的剑眉舒展开,唇角扬起一抹格外明朗的笑。 小姑娘脸涨得通红,随手把那松球丢在一边,委屈地轻声嘟囔:“我就知道……你们都笑话我……” “没有没有。”李琦连连摆手,含笑看着面前的女孩儿,“我只是在想……你怎么这么可爱呀?” 紫芝低头捻着衣角,听他这样说,心中霎时涌起一阵和悦的温暖。眉眼间的笑意都快要溢出来,她半含羞地岔开话题:“殿下刚才说有话要问我,却不知……” “哦,我差点忘了。”他一笑,仿佛现在才想起此事,“其实也没什么,我就是想问问你,这几天在翠微殿住得还习惯么?” 紫芝怔了怔,不觉间眼圈儿竟蓦地红了,强笑着回答:“挺习惯的。在翠微殿吃得好穿得好,服侍公主又不累,比以前清闲自在多了。” “是么?”李琦却似不信,指了指她微肿的眼睑,“那你怎么哭了?” “没……没有。”她还想掩饰,“或许……或许是昨晚没睡好。” 他又问:“是不是灵曦欺负你了?” “不是不是,公主对我挺好的。”紫芝连忙解释,笑着揉了揉红肿的眼睛,只得说出实情,“是我自己太笨……昨晚和同屋的宫女拌嘴,她骂我骂得太凶,我心里觉得委屈……就哭了。” 李琦笑道:“她们见你是新来的,难免要摆摆架子,做出一副凶巴巴的样子来吓唬你。你呢,也不能就这样任凭她们欺负。” “那……我该怎么办?”紫芝迷惑地睁大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李琦将棋子逐一摆好,道:“你若能赢我,我就教你一个好法子。” “嗯!”紫芝笑着点头,娇俏的小脸上露出一副跃跃欲试的欢喜神情,实在是可爱极了。只可惜,她入宫后就再没碰过棋子,棋艺早已生疏,没多久就渐渐落了下风。眼见这一局棋以自己的惨败告终,小姑娘沮丧地嘟起了嘴,娇声道:“不玩了,不玩了!殿下这么厉害,我怎么可能会赢?” “哎,不至于这么没风度吧?”李琦笑容明朗,存心要逗逗这可爱的小女孩儿,便朝她一伸手,“输一次罚二十两金子,拿钱来吧。” “啊?”紫芝惊讶得张大了嘴,“刚才……殿下怎么不早说?” 李琦含笑看着她,直言相告:“我若早说,你就肯定不跟我玩了,是不是?” “可是……”紫芝扁了扁嘴,委屈得几乎要哭出来,“我只是一个宫女,哪里有这些钱啊?” 李琦故意敛去笑意,淡淡道:“没钱的话,你就只能给我做苦役了。” 想起在掖庭局劳作时的种种艰辛,紫芝几乎不寒而栗,忙问:“做……做什么苦役?” “具体做什么,我暂时还没想好。”李琦一手拈着棋子,悠闲地说,“不过,仔细算一算……二十两黄金,足够让你做五年了吧?” 紫芝低头不语,双手默默绞着衣带,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分明是在说:哼,你欺负人! 见这小姑娘竟当了真,李琦不禁心中暗笑,又好言宽解道:“你不用担心,只要能再赢我一局,咱们不就扯平了?” “可是……如果我又输了呢?”紫芝郁闷地问。 “怎么,你就这么没自信?”李琦伸出四根手指,对她微微一笑,“那你就欠我四十两金子了。” 紫芝深吸了口气,稚嫩的脸庞上露出一副豁出去了的表情,伸手将棋子重新摆好,每走一步都甚是用心。明媚的阳光下,她浓密的柔发依稀泛出金黄色的微淡光芒,白嫩的脸颊上有一层细细的茸毛,清纯得近乎透明。她凝神沉思时的专注、低眉浅笑时的娇憨,竟让一向淡定的他也微微有些出神,只一瞬间,目光就变得无比柔和。 他的眼眸亮如朗星,这样温柔的注视,搅乱了少女原本平静的心。那颗心开始剧烈地跳了起来,眼前的棋局也仿佛乱成了一团,她恍恍惚惚地摆弄着棋子,目光却落在了少年修长优美的手指上。他离她这样近,仿佛只要越过这咫尺之遥,她就可以牵起那双手……沉浸在自己幸福的幻想中,她早已忘了棋局中的危机四伏,都未及细想,就随手把棋子“车”向右推了一步。 看出她的心不在焉,李琦低头笑了笑,拿起自己的棋子“炮”就要去吃她的“车”。小姑娘这才回过神来,一时急得什么都不顾了,连忙探身将自己的棋子护住,笑嚷道:“哎呀,不对不对,我要重下!” 话一出口,她才意识到自己是在跟谁下棋,心中咯噔一沉,慌忙把手缩了回来。她担心他会生气,抬头怯怯地偷瞄了一眼他的脸色,然后便立刻避席伏地,不知所措地连声告罪。然而,他只是大度地摆了摆手,含笑示意她坐下,温和地说:“没事,你想怎么下都行,我让着你。” 紫芝这才松了口气,回到座位上忙不迭地撤回棋子,然后抬起头来对他撒娇似的笑了笑,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一双可爱的大眼睛弯成了月牙儿。与他四目相对时,她忽然就有一种很奇妙的感觉——内心刹那间变得宽阔如海,仿佛在这十四年跌宕起伏的生命中,她从未像今天这样开心过。 毫无悬念,紫芝接连输了六局。她沮丧地抬手擦了擦额上的细汗,轻声嘟囔道:“完了完了,怎么办啊……再这样下去,就要把一辈子都输掉了。” 小姑娘自顾自地说着,全然没意识到自己话中暗含的暧昧。李琦不禁微微地笑了,对她说:“我这个人心肠特别好,让你做一辈子的苦役呢,也不太忍心。这样吧,只要你能赢一次,之前的我就都不计较了,如何?” 紫芝却抬头看了看窗外的天色,担忧地惊呼:“呀,糟了!我这么久都没回去,公主会不高兴的。” “没事。”李琦和言安慰道,“一会儿我叫人送你回去,灵曦不会骂你的。” 紫芝这才安心,瞬间就鼓起了破釜沉舟背水一战的勇气,对着棋局信誓旦旦地说:“这次,我一定能赢!” ☆、第11章 棋局(下) 二人正下着棋,有宫女捧着一个双鱼纹花口白瓷盘上来,里面盛着满满的新鲜龙眼,清香沁人。紫芝最喜欢吃这些清甜的水果,平素又甚少有能大饱口福的机会,此时一见之下竟忘了规矩,忍不住伸手去轻轻摸了摸。那宫女大惊失色,生怕这不知眉眼高低的小姑娘惹怒盛王,自己反遭池鱼之殃,不由轻咳了一声以示提醒,然后才转身匆匆退下。 紫芝这才回过神来,一想到自己身在何处,便慌忙缩回了手,偷偷抬眼去看对面少年的脸色。李琦知她心意,伸手把瓷盘往她面前一推,含笑道:“喏,吃吧。” “嗯……真香啊……”紫芝低头凑过去,闭上眼睛轻轻嗅了嗅,一张小脸上满是陶醉的幸福模样。 李琦微笑着看她,道:“这也算是个稀罕的东西了,从岭南一路快马加鞭运来,很新鲜的。” 紫芝把手在衣襟上略擦了擦,又仿佛不确定地问:“我真的……真的可以尝一颗吗?” 见李琦点头,小姑娘喜得眉开眼笑,拿起一颗龙眼小心剥开,自己却不吃,而是大着胆子给他递了过去。果肉晶莹剔透,衬着少女的纤纤玉指,真是说不出的可爱诱人。李琦张开嘴吃了,望着少女的如花笑颜,眼角也不禁微微弯了弯,只觉得今日的龙眼吃起来格外香甜。 紫芝接过果核,又灵巧地剥开一颗,讨好般地送至他唇边。李琦却轻轻摇了摇头,对她和言道:“你自己吃吧,不用管我。” 紫芝也不客气,将剥好的龙眼丢入自己口中,笑眯眯地嚼了起来。这么一个粉团似的小女孩儿,吃起东西来却是风卷残云,不过须臾间,就已吃掉了小半盘龙眼。李琦含笑看着,趁她不备时突然把盘子抢走,道:“行了,这东西虽好,吃多了却伤胃。” “哦。”小姑娘乖巧地点点头,目光却仍恋恋不舍地追着那半盘龙眼。 李琦看在眼里,随即唤来一位宫女吩咐道:“碧落,你去找个盒子,把这剩下的装起来。” 这位名叫“碧落”的宫女年纪不大,容长脸面,窈窕身材,生得着实有几分妩媚袅娜。她伶俐地俯身端起瓷盘,见今日盛王心情甚好,便随口多问了一句:“殿下可是要留着赏人么?” 李琦抬头看了她一眼,也不知为何,听了这话心中竟陡然生起一阵不快,蹙眉道:“你今天怎么这么多话?” 碧落一怔,触到他星眸深处的那一点寒光,不禁暗自打了个冷战,忙跪下道:“殿下息怒,是奴婢多嘴了。” 李琦冷着脸不发一言,只是不耐烦地扬了扬手。碧落觑着他的神色,也不敢再多问,只得强抑住心中委屈,起身去将龙眼装好,须臾,又捧了一个细竹丝编的小摄丝盒子来,恭敬地双手奉上。 紫芝怔怔地看着,却不知他为何突然翻脸,用丝帕擦着手上残留的果汁时,指尖都不自觉地轻轻抖了起来。心中正自忐忑不安,却见那盒子已经递到自己面前,对面的少年又恢复了刚才和颜悦色的样子,对她说:“你带回去,留着明天吃吧。” 毕竟是小女孩儿心性,一见有好吃的,紫芝顿时忘了害怕,喜出望外地把那盒龙眼接了过来。这样丝毫不加掩饰的快乐,简单而容易满足,却似乎有一种格外神奇的感染力,能让她身边的人都满心欢畅。李琦也不禁微微笑了笑,又问她:“小丫头,现在不觉得我欺负你了?” “一点儿也不……”紫芝笑靥如花,却又觉得这样的回答似乎有些不妥,连忙改口,“不是不是,我本来也没觉得你欺负我……” 李琦笑而不语,忽然就很想揪一揪她那娇嫩可爱的脸颊。紫芝被他盯得心慌意乱,蓦地想起自己还未向他谢恩,于是忙站起身来甜甜地道了声谢。 “别高兴得太早,你可还欠我一百多两金子呢。”李琦存心要打击她,伸手指着棋局笑道,“来,继续。” 紫芝撇了撇嘴,满心豪情地在棋局前坐下,坚信自己吃了那么多美味的龙眼之后,绝对能所向披靡、百战不殆。李琦有心相让,遂故意走错了几步,不着痕迹地让她渐渐占了上风。小姑娘顿时信心大增,一双澄澈的明眸闪闪发亮,只觉得自己有如神助,最后竟真的赢了。 “哈哈,太好啦!”她咯咯地笑着,开心得几乎要跳起来,不住地拍手欢呼,“我自由了,不用去做苦役了!” 欢笑声在宽敞的殿内萦绕回荡,宫人们都一脸惊异地看着她,实在难以相信竟有人敢在延庆殿肆意喧哗。四周太过安静肃穆,紫芝这才发觉自己的行为有多逾礼,连忙用双手捂住了嘴,一双清澈的大眼睛骨碌骨碌地转着,溢满了如星光般明亮的笑意。 她眨眼的时候,浓密的长睫忽闪忽闪的,若隐若现地露出一点少女清纯的羞怯。这样的表情实在太过可爱,见她忍笑忍得艰难,李琦不禁轻轻一拽她的衣袖,笑吟吟地说:“哎,你这是干嘛?想笑就笑呗。” 紫芝松开了手,与对面的英俊少年相视一笑,又道:“殿下快说说吧,有什么好法子要教给我?” 他却故作不解,反问:“啊?什么好法子?” 她只好耐心地解释:“殿下都忘了么?你刚才说,若是我赢了,就教给我一个好法子,不让那些宫女总是欺负我。” “是吗?”他笑着敷衍,“我说过这话?怎么自己都不记得了?” 小姑娘急了,嗔道:“殿下!你刚才明明说过的!” “你们女孩子拌嘴,我又能有什么好办法?”他无奈地两手一摊,笑道,“恭喜你啊小丫头,被我骗了。” 紫芝瞪大了眼睛,却也不敢和他争辩,只好赌气似的嘟着嘴不说话。 李琦随手垒着棋子,笑道:“你能赢一次也不容易,说吧,想要什么奖赏?” 紫芝却连连摇头,红着脸道:“我只赢了一局,哪里敢求殿下的赏赐呢?” “你客气什么?”李琦含笑催促,“说吧,只要别太刁难我就行。” 紫芝低头想了想,终于鼓足了勇气,试探着问:“殿下……能借我几本书吗?” 他颇感意外,却还是立刻答应:“行。你想要什么书?我去帮你找。” 紫芝双眸一亮,忙惊喜地起身道谢,赧然笑道:“不拘什么都好……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想看什么书……殿下平日里不常看的,就赐我拜读吧。” “行,那我就先替你挑几本。”李琦走到书案边,提笔写了几个书名,吩咐内侍去书房中取,又对紫芝说,“时候也不早了,你先回去吧。我一会儿叫人把书给你送去。” 紫芝满心欢喜地点了点头,拿着装龙眼的竹丝小盒,又郑重地敛衽施了一礼,方才告退。李琦又唤了个内侍来,吩咐道:“好生送姑娘回去。到了翠微殿,你去回太华公主一声,就说是我留紫芝姑娘下棋来着。” 见他事事都想得如此周到,紫芝不禁心中一暖,才一转身,却又听他在身后轻唤:“紫芝,等等。” 她回首顾盼,只见他手中正拈着那枚小小的松球,微笑着问:“这个,你还要不要了?” 她抿嘴一笑,提着裙裾轻巧地跑过去,把那小东西蓦地抢回到自己手中。这一瞬间,粗砺的松球仿佛也有了格外柔软的触感,只因为在那上面,还残留着他手心的温度。 ☆、第12章 月出 宫苑中秋风微凉,紫芝在夜色中踏月而归,一路剥着龙眼边走边吃,心里别提有多开心了。十四年来,她还是第一次与一个少年如此近距离地接触,原来,那个传闻中性情颇有几分狠厉的俊美皇子,与她想象的竟完全不同呢。他笑起来的时候很好看,墨玉般的瞳仁中透出温暖而明亮的光,澄净得没有一丝阴霾,甚至,那棱角分明的面庞上还带着几分孩子气,只需一眼,便让她怦然心动。 回翠微殿吃过晚饭,紫芝才欲躺下小憩片刻,就听外面响起一阵“咚咚”的敲门声。同住一室的宫女落桑正懒洋洋地歪在床上,不耐烦地扬声问:“谁啊?” 门外响起一个柔婉的女声:“我是延庆殿的宫女,请问紫芝姑娘在吗?” 落桑不屑地翻了个白眼儿,冷哼一声,对紫芝讥诮道:“居然还有人来找你,哼哼,真是奇了。” 这几日二人多有不睦,紫芝也不与她理论,走到妆台前匆匆对镜理了理鬓发,就赶忙过去开门。月色下,一位身着浅绿色宫装的窈窕少女俏立庭中,娴静妩媚,绰约多姿,正是今日在延庆殿见过的宫女碧落。紫芝忙快步上前见礼,客气地唤了一声:“碧落姑娘。” “盛王殿下遣我给姑娘送书来。”碧落浅笑着还了礼,目光有意无意地在女孩儿稚气未脱的脸庞上徘徊,长睫轻垂,明眸中似有锋芒不易察觉地一闪而过。 紫芝未觉有异,只是赔笑道:“有劳姑娘了。” 还有个小黄门跟在碧落身后,手中提着两个精致的软绸包袱。碧落挥手示意他上前,将那包袱递给紫芝,微笑道:“这里还有一大包桂花糖蒸的新栗粉糕,殿下说,也一并赐给姑娘。” 紫芝跪下谢了恩,恭敬地双手接过包袱,待二人离去后才起身回房。一嗅到香味儿,落桑就兴奋地从床上跳了起来,从包袱里拣了块栗粉糕,不由分说地抢来就吃。紫芝方欲开口阻止,却见落桑边嚼边笑道:“正好我今晚没吃饱。紫芝,反正你也不配吃这些好东西,不如就都孝敬给我了。” 落桑是太华公主身边颇有脸面的宫女,年纪又比紫芝略长几岁,自然处处都要抢占上风。紫芝气得唇角发抖,忍不住回嘴道:“落桑姐姐,这是盛王殿下赐给我的……” 落桑柳眉倒竖,还未等紫芝说完,就扬手把吃了一半的糕摔在她脸上,冷笑道:“哼,不就是几块栗粉糕么,有什么了不起的?我跟着公主这些年,什么样的好东西没见过?” 紫芝拂去脸上的糕点碎屑,忍气吞声道:“姐姐见多识广,我自然是比不上的。” “到底是掖庭局里出来的浣衣婢,小里小气的,一辈子都上不得台面。”落桑冷嘲热讽,又拿起一块糕掷在地上踩了几脚,“就凭你,还整天把盛王殿下挂在嘴边,也不看看自己配不配?我以前在延庆殿的时候,见盛王殿下的机会可比你多!” 紫芝见状心疼不已,急道:“你……你欺负我便罢了,何苦糟蹋东西?” “怎样?”落桑挑衅地扬眉,随手把一大包栗粉糕都扔在地上,颐指气使地厉声吩咐,“你,还不赶快去把地给我扫干净?这屋子脏兮兮的,可怎么住人啊!” 紫芝敢怒而不敢言,只得蹲下身来收拾散落一地的糕点,连同被踩过的碎屑,都小心翼翼地放在包袱中收好。这栗粉糕虽算不上是什么名贵的点心,却是他特意送给她的啊。清理完这一地狼藉,紫芝坐在窗下幽暗的烛影中,随手用簪子剔了剔灯花,无声地叹了口气。自从十一岁入宫,欺凌与折辱便都成了常事,习惯了,就不会觉得有多苦了。然而,她还是会忍不住去想,若是姐姐还在,还有一个人真心疼爱她、保护她,那该有多好…… 少年言笑晏晏的样子又浮现在眼前,紫芝低头咬了咬唇角,默默翻开他送来的书——《诗经》、《魏武帝集》和《王子安集》。说来也巧,这三卷半旧的诗集,正是她一直最喜欢读的。小姑娘以手托腮,恍惚间,却见一张诗笺从书页间蹁跹而落,宛如蝶舞。纸的边缘点缀着金粉绘成的合欢,上面的两行字刚劲如铁画银钩: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 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是他的亲笔手书,落款处还盖着一方典雅的印章:盛王琦印。紫芝惊喜不已,用手轻轻摩挲着诗笺,仿佛在那幽淡的墨香中,还依稀残留着他指尖的暖意。这……是他特地写给自己的么?她微笑,把诗笺小心地收在怀中,想起那少年皇子的明亮笑颜时,眼中却有泪水无声渐涌。 次月初十即是咸宜公主出降的大日子,这天清晨,太华公主李灵曦卯时三刻即起身穿戴梳妆,携着落桑、云姝等几名年长稳重的宫人,前往延庆殿拜贺姐姐新婚之喜。紫芝留在翠微殿为公主的床帐熏香,见卧房中插瓶的丹桂有些凋残了,便想去庭中折几枝新的来。才一出门,就见落桑慌慌张张地跑回来,手中捧着一只小巧的碧地金银绘箱,神情颇有些古怪。 紫芝心中烦腻,也不想与她多话,连忙闪身躲到庭中的一株桂花树后。落桑却是眼前一亮,一个箭步蹿到紫芝面前,恳求道:“紫芝妹妹,我现在突然有些内急,实在……实在是忍不住了。你能不能……能不能帮帮忙,替我把东西送到延庆殿去?” 见她额上冷汗涔涔,似乎是真的不能再忍耐了,紫芝只得把箱子接了过来,问道:“这是咱们公主送给咸宜公主的贺礼么?” “是,你快些去吧。”落桑明显松了口气,只略答了一句,就匆匆转身跑了。 兹事体大,紫芝丝毫不敢耽搁,即刻捧着箱子前往延庆殿,在丹墀下静候半晌,待掌赞女官传召时,才与诸位呈送贺礼的宫人们一同入殿。这是她第一次踏入延庆殿的正殿,只见凤座之上端坐着一位雍容明艳的中年美妇,正是这后宫中最尊贵的女人武惠妃。 关于武惠妃的传闻紫芝听过很多,甚至可以说,她一直都生活在这个女人强势而冷酷的阴影之下。阿秀的死,秦美人的死,甚至……姐姐的死似乎也与这个女人有关。秦美人临死前的话犹在耳边回响:“回心院,真是个不祥的地方啊……姓武的,你这个心如蛇蝎的毒妇!十四年前,你在这里造下了杀孽……如今,又要来害我么?” 宫中的武姓妃嫔不止一人,除了武惠妃之外,还有武贤仪、武美人等也都颇为得宠,但紫芝几乎可以断定,秦美人话中所指的就是武惠妃。那一袋金子究竟从何而来,姐姐为何就莫名其妙地成了后宫争斗的牺牲品,紫芝心中隐隐有了些猜测,却又没能完全想明白。 不过,这个女人真的很美,仅凭那妩媚的容颜和婀娜的身段,很难想象她已是一个育有数位子女的四旬妇人。武惠妃承宠二十余年,始终长盛不衰,宫中礼秩一如皇后。今日惠妃嫁女,诸位妃嫔媵嫱、皇子公主皆来逢迎拜贺,正殿内一时间衣香鬓影、热闹非凡。咸宜公主端坐于母亲身侧,垂目看着眼前琳琅满目的贺礼,唇角浮起一抹骄傲而矜持的微笑。 掌赞女官高声宣读礼单,各殿阁的宫人们依次呈上贺礼,恭敬端肃,井然有序。须臾,只听掌赞女官朗声道:“翠微殿太华公主,献珍珠地荷花鸳鸯纹瓷枕一对。”紫芝忙收起思绪,应声上前,将手中的碧地金银绘箱呈给咸宜公主。鸳鸯瓷枕寓意伉俪恩爱、婚姻美满,武惠妃见了甚是满意,对灵曦笑道:“好孩子,难为你这般用心。” 难得见母亲对自己这般和颜悦色,灵曦几乎是受宠若惊,忙站起身来说了几句祝福的吉利话。咸宜公主亦是笑容满面,对身边的内侍吩咐道:“去把那瓷枕取出来,拿给我瞧瞧。” 内侍掀开箱盖,伸手去取瓷枕时却蓦地变了脸色,只见那两只瓷枕上都各有几道狭长的裂纹,才一被拿起,就哗啦一声碎了满地。内侍惊得慌忙跪下,颤声道:“禀公主,这瓷枕……这瓷枕是碎的……” ☆、第13章 公主 “哗啦——”静默中,碎瓷片坠地的声音显得格外刺耳。殿内众人各怀心思,一些不得宠的妃嫔公主见此情形,面上虽不动声色,心里却都不禁暗自称快。鸳枕碎,恩爱绝——咸宜公主新婚时就现出这样不吉的预兆,只怕日后的生活也不会有多幸福。 咸宜公主自幼受尽父母宠爱,哪里有过如此颜面尽失的时候,望着那一地的碎瓷片,不由勃然大怒道:“灵曦,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灵曦哪知会出现这等状况,一时张口结舌地说不出话来,无措地呆立了半晌,才又低声去喝问自己的侍女,“紫芝,这是怎么回事?” “奴婢……奴婢不知……”紫芝惊得面色煞白,整个人都被大难临头的恐惧击倒,双膝一软跪在地上,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咸宜公主不依不饶,冷笑道:“灵曦,我知道,阿娘待我比待你好,所以你从小就嫉妒我。可我毕竟是你的亲姐姐啊,你这么咒我,难道就没有心么?” “阿姐,我……我不是故意的……”灵曦低头嗫嚅着,急得眼泪都快掉了下来。 寿王李瑁素来最疼爱这个同母的幼妹,忍不住要为灵曦辩解几句,遂站起身来,对咸宜公主好言劝道:“阿姐,你别生气了。咱们都是一母同胞的兄弟姐妹,灵曦怎么会存心惹你不高兴呢?想必是那些下人粗手笨脚,不小心把东西摔坏了,灵曦肯定也是不知情的。” 咸宜公主广袖一拂,冷傲的眼波硬生生地刮在紫芝脸上,问道:“这瓷枕是你摔坏的?” 紫芝吓得全身战栗,哪里还能说得出话来,只是一味地摇头否认。咸宜公主冷笑了一声,侧头对武惠妃道:“这丫头跟在灵曦身边,倒也学会犟嘴了。今天是女儿大喜的日子,一辈子就只有这么一次,竟被她……竟被她这一个小小奴婢给毁了!阿娘你说,咱们该怎么处置她?依我看,至少得把她那双惹祸的手给砍了才是。” 武惠妃目光凌厉,颇具威严地扫视着殿中诸人,最后才冷睨了紫芝一眼,对侍立在侧的刘尚宫吩咐道:“把这个胆大妄为的奴婢拖下去,先杖一百,再斩了她的左手,逐去掖庭局服苦役。” “是。”刘尚宫躬身领命,对于这样残酷的命令似乎早已习以为常,没有半分犹豫。 紫芝早已吓得傻了,一时竟忘了求饶,即将被内侍们拖出殿门时,才带着最后一丝眷恋与希冀,满目凄凉地望了盛王一眼。那个英俊而淡漠的少年,曾经在棋局前对她温和地微笑,如今却肃容端坐于诸皇子之间,高贵清冷宛如神祇。一切又仿佛回到了初见时的那天,她隔着重重云雾,仰视着那个傲立于云端的冷峻皇子,无助而卑微。 李琦素来不愿去管这些闲事,此时触到少女眼眸中的哀戚,心中竟是蓦地一痛,忍不住起身喝道:“且慢!” 刘尚宫依言止步,诧异地询问:“盛王殿下有何吩咐?” 李琦看了看一脸惊恐的紫芝,斟酌着对武惠妃说:“阿娘,这宫人虽犯下大错,想必也是无心之失,略施惩戒即可……” 未及他说完,咸宜公主就冷声打断道:“二十一郎,你存心与我作对是不是?” “阿姐,我这也是为你好。”李琦很认真地看着咸宜公主,从容道,“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用这样血腥的刑罚,总归是不太合适。你大人有大量,又何必跟一个小宫女计较呢?不如就给她个恩典,让她以后别再犯错就是了。” 咸宜公主不悦地别过头去,冷哼道:“宫闱之中原该赏罚分明,像她这种不中用的奴婢,没直接赐死,就已经是最大的恩典了。怎么,依你的高见,我就该直接放了她?” “我可没这么说。”李琦微微一笑,转而对刘尚宫使了个眼色,直接下令道,“把这宫人带下去,杖责二十。” 刘尚宫会意,即刻命内侍将紫芝拖出去行刑。相比之下,这样的刑罚实在是太轻,咸宜公主心中大为不满,蹙眉道:“二十一郎,惩罚的旨意可是阿娘亲自下的,你倒好,竟敢公然违抗。” 李琦不慌不忙,一撩袍裾向武惠妃跪倒,垂首道:“请阿娘恕罪,是儿臣擅作主张了。” “算了,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你这个孩子心肠好,看不得别人受苦,我是知道的。”武惠妃也不恼,望向爱子时目光极尽温柔,又对寿王李瑁吩咐道,“十八郎,还不快去扶你弟弟起来?” 李琦对兄长抬头一笑,也不用他去扶,便径自起身落座,目光不自觉地飘到殿外,只见寥廓苍穹中乌云密布,正是深秋时分最阴郁的颜色。 紫芝头脑中一片空白,被两名内侍粗暴地拖到庭中,推搡着按倒在地,直到沉重的荆木刑杖击打在身上时,才察觉出一阵剧烈的疼痛。五脏六腑似乎都被震碎了,她不敢哭出声来,只得狠命咬住嘴唇,眼泪却止不住地簌簌滴落。额上冷汗涔涔,蜿蜿蜒蜒地滴入眼角,滑到双唇鲜血淋漓的齿痕上,便又是一阵难忍的蛰痛。 行刑毕,内侍将满身伤痕的少女架回到正殿中,等候武惠妃发落。紫芝痛得瘫软在地,半晌,才强撑着跪起身来,叩首泣道:“奴婢……奴婢谢惠妃娘娘恩典……奴婢知错了……” 听到自己声音中的哽咽与哀戚,紫芝心中只觉得一阵屈辱,却又不得不卑微地放低姿态,只求能在这冰冷的深宫中活下去。她鬓发散乱,一张清秀稚嫩的小脸上涕泪纵横,伏地叩首的身影单薄如纸,让人心生怜惜。李琦几乎不忍去看她,英挺的剑眉微微蹙了蹙,转头望向窗外——欲雨的天气,寒云漫卷,孤雁南飞。 见她如此,武惠妃也不好再施加刑罚,冷漠地瞥了地上的女孩儿一眼,淡淡道:“罢了,去外头跪着思过吧。” 紫芝含泪叩谢,再度被内侍们拖出延庆殿,带着一身的刑伤,跪在冷风侵骨的深巷中。也不知过了多久,只听见远处响起阵阵喜庆的乐声,想必是公主出降的盛大仪式已经开始。身上痛得仿佛要撕裂一般,她默默垂泪,忽然想起从前在《诗经》中读过的句子——“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只可惜卑微如她,想要寻一位温柔体贴的夫君相伴终老,是一个多么奢侈的梦啊。命运,就是这样的不公平。渐渐地,眼泪仿佛都已流干了,只剩下伤处刀割火灼般的疼痛,蚀骨锥心。泪尽之时,却有滴滴冷雨从天际簌簌落下,噼里啪啦地打在身上,浸湿了她单薄的衣裳。 雨水混杂着冷汗,须臾间,她全身上下皆已凉透,却仍旧不敢动弹分毫。疼痛、寒冷、委屈、孤寂、绝望……种种难言的复杂情绪在脑海中交织,失去意识前,她恍然想起了阔别多年的母亲。 “阿娘……”虚脱的小女孩儿栽倒在积水中,只觉得那记忆里最亲切的温柔笑颜,在细密冷寂的雨帘下,也渐渐变得模糊…… ☆、第14章 玉环 咸宜公主府内宾客如云,数十位宜春院女伎齐奏新乐《同心结》,乐声悠扬婉转,高亢处有穿云裂石之音。李琦坐在席间,手中拿着一只精巧的三彩龙首杯,目光却落在窗外萧疏的秋柳上,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浓云四合,细雨在秋风中飘摇,天地间弥漫着一层幽淡的水雾,宛如梦幻。 寿王李瑁在胞弟身旁坐下,伸手用力一拍他的肩,笑问道:“喂,你今天这是怎么了?一直魂不守舍的。” “没有。”李琦淡淡应着,将杯中的葡萄美酒一饮而尽。 “二十一郎,我可得好好审审你。”李瑁似是不信,继续追问,“你今天反常得很啊,为了个小姑娘,连阿姐的面子都敢拂?” “十八哥,你也来找我兴师问罪?”李琦放下酒杯,笑叹道,“知道你们姐弟两个感情好,我今天啊,算是把人都给得罪尽了。” 李瑁笑着摆了摆手:“你们姐弟两个闹别扭,可不关我的事。” “说句实在的,阿姐也太蛮横了些。”李琦淡淡一笑,悠闲地转了转自己的手腕,“她若心中有气,大可叫人来砍我的手,欺负一个手无寸铁的小女孩儿,算什么本事?” 李瑁颇不以为然,轻笑道:“这种事宫里每天都有,也谈不上是谁欺负谁。阿姐贵为公主,想要惩罚一个犯错的下人,并无任何不妥。” “话虽是这么说,不过……”恍惚间,忆起那日与紫芝绮窗对弈时的温馨,李琦不禁微微笑了笑,“那小丫头可爱得很,若是就这样落下残疾,真有点可惜。再说了,她还是个孩子呢,偶尔犯了个小错,就用那些严刑峻法来折磨她,实在有些残忍。” 李瑁诧异地看着他,笑叹:“二十一郎,这些话可不像是从你口中说出来的。” “怎么?”李琦挑眉反问,“在你看来,我就是那种心狠手辣冷酷无情的人么?我虽不信腐儒们那套假仁假义的说辞,可为人还是很有正义感的。” 二人正说着,只见新郎杨洄走到桌前来敬酒,忙站起身来向他道贺。杨洄乃是中宗皇帝嫡女长宁公主与观国公杨慎交之子,自幼常随母亲入宫,与这二位皇子很是熟识,彼此私下里皆以表兄弟相称。李瑁从容地把一大盏酒饮尽,对杨洄拱手道:“大表哥,恭喜你了。” 李琦也饮了酒,又笑着提醒道:“十八哥,如今该改口叫‘姐夫’了。” 三人皆是朗然一笑。李瑁指了指不远处女眷的席位,对杨洄说:“正好,我向你打听个人。坐在最末的那位穿黄裙的姑娘,可是你们家的亲戚么?” 杨洄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凝神想了片刻,才回答道:“哦,她是我族中的远房堂妹……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应该是河南府士曹参军杨玄璬家的女儿,名字叫做‘玉环’。” 那女子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肌骨莹润,举止娴雅,顾盼间眼波流转,在一室的衣香鬓影中晕染出绝世风华。李瑁凝眸良久,轻喃道:“玉环……杨玉环……这个名字的确很配她。” 似是察觉到他的注视,杨玉环侧首向这边看来,美目盼兮,巧笑倩兮,明眸善睐,瑰姿艳逸,寻常的素衫黄裙被她穿戴得粲然生辉,只静静地坐在那里,便已经成了厅堂中最耀眼的光源,端雅明艳,宛如朝霞。李瑁向她微笑致意,她却半含羞地低下了头,凑在女伴耳边喁喁私语。 杨洄极善于揣摩人心,一眼就看穿了这年轻皇子的心思,于是殷勤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殿下若有此意,不如就把事情交给我去办。我杨洄虽不才,却愿为殿下庶竭驽钝……” “不急。”李瑁却摆了摆手,目光中有笃定而温润的光芒,“我回宫后就去向父皇请旨,要正式娶这位玉环姑娘做我的王妃,在此之前,咱们可千万别唐突了她。” 窗外雨势渐大,云层中隐隐有雷声滚滚逼近,李琦盯着檐下细密的雨帘,心中竟泛起一阵莫名的焦躁。也不知紫芝现在怎么样了……那么娇嫩的一个小女孩儿,身上又带着刑伤,在大雨里淋得久了,只怕会生病吧?终究是放心不下,他定了定神,对杨洄说道:“杨驸马,我有些急事得先走一步,失陪了。” 见他转身就走,杨洄不明就里,还只当是自己有礼数不周之处,怠慢了这位心思深沉的少年皇子,忙赔笑着出言挽留。李瑁却知其心意,连忙也伸手拉住弟弟,劝道:“你若担心那个小姑娘,派人回宫去叫她起来就是了,何必亲自走一趟呢?” “不行。”李琦却只是摇头,“阿娘罚她长跪思过,雨下得再大,她也不敢随便起身。十八哥,若有人问起,你就说我醉了,先回去醒醒酒。” 出了咸宜公主府,李琦径自登车回宫,带着几名亲随内侍,直奔延庆殿外的狭长深巷。她,果然还在那里。纤瘦的女孩儿晕倒在倾盆大雨中,一张稚嫩的小脸被冻得青白,全无一丝血色。内侍们撑着伞,他蹲下来去扶她,轻唤道:“紫芝……紫芝……” 她秀眉紧锁,仿佛在昏迷中仍旧承受着难忍的痛楚,眼角蜿蜒滑落的水珠,不知是雨还是泪。李琦方欲吩咐内侍将她抬走,却见少女的薄唇微微动了动,低声唤道:“娘……” 他有些迟疑地,握住大雨中那只沾了泥污的冰凉小手,又听她梦呓般地轻喃:“娘,我想回家……” 心忽然不可遏制地痛了一下,李琦再也顾不得雨水湿冷,一把将虚弱的女孩儿拦腰抱起。漫天烟雨中,她轻得像一片零落的秋叶,仿佛随时都会被风卷走。一名内侍觑着他的神色,小心地提议:“殿下别太劳累了,还是让我们送这位姑娘回去吧。” 他疲惫地叹了口气,却只是吩咐:“去请太医。” 紫芝醒来时,已经躺在翠微殿自己的卧房中,身上的伤处仍旧疼得厉害,却似乎已经敷过了药,依稀能闻到一股清冽的草药香。这大半日汤水未进,她只觉得口中干得厉害,不由侧着身子咳嗽了几声,眼睛里渐渐沁出泪来。 落桑正坐在窗前绣花,闻声不禁皱了皱眉,斥道:“哎呀,吵死了!你就不能安静些吗?” “对不起……”紫芝连声道歉,忙用被子捂住嘴,喘息了片刻,才好言央求道,“落桑姐姐,我难受得很,你能……能帮我倒杯水吗?” 落桑却只是坐着不动,冷笑道:“哟,你还真当自己是千金大小姐了,事事都有人伺候着?” 紫芝无法,只得忍痛勉强爬起身来,伸手去够床前的茶碗。她受杖后又淋了雨,不免着了风寒,此时高烧未退,起身时只觉得一阵晕眩,手微微抖了抖,便咣当一声将茶碗摔在了地上。 碎瓷片和茶水溅得满地都是,落桑蹙眉看着她,一面拈针引线,一面讥讽道:“就因为你惹恼了惠妃娘娘,我们翠微殿上下都被罚了一个月的薪俸。如今倒好,你刚摔完瓷枕,又砸起茶碗来了,当真是个惹人厌的丧门星!” “落桑姐姐,我替你白担了罪名,你竟然还……”听了这话,紫芝直气得唇角发抖,心中的委屈一股脑地涌上来,颤声质问,“你……你说实话,公主的瓷枕就是你摔坏的吧?” “你别血口喷人!”生怕被她抓住把柄,落桑的脸白了白,咄咄逼人的气势却仍旧不减半分,“紫芝,看你这副半死不活样子,八成也快要不行了。明天我就去回禀公主,赶紧把你撵回到掖庭局去,免得死在这里脏了屋子!” “你……你……”紫芝气得胸口发闷,咳嗽了半晌,才喘息着说,“你心肠这样歹毒,就不怕……不怕遭报应吗?” 落桑眉目阴沉,缓缓踱到床前,对着紫芝的脸狠命啐了一口,厉声命令道:“你泼了一地的茶,还等着我来扫吗?赶紧起来给我收拾干净!” 紫芝别过头去,疲惫而绝望地闭上了眼睛,泪水滑过她滚烫的面颊,在衾枕上留下一大片湿冷的水痕。 而窗外,风雨凄凄。 ☆、第15章 夜访 暮色渐浓,紫芝听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终于辗转入梦。恍惚间,似乎有一只柔软的手轻抚她的脸庞,为她拭去颊畔残泪,动作甚是温柔。小姑娘烧得双颊通红,手中紧握着那把断了齿的半旧桃木梳子,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喃喃地唤了一声:“姐姐……” 空气中仿佛有那人甘淡的衣香弥漫,陌生的味道,却无端地令人觉得心安。半梦半醒时,紫芝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儿,警觉之下睡意顿时消散了大半。她勉力睁开双眼,只见幽暗的灯影下,一袭银红色华裳的年轻女子坐在床边,端庄温婉,气韵高华。 “尚……尚宫大人?”看清那女子的面容,紫芝不禁失声惊呼,只当是武惠妃又派人来施刑责难,吓得直缩了缩身子。 “别怕。”刘尚宫倒是难得的神色和悦,握住她的手柔声安慰,“是盛王殿下让我来的。” “盛王殿下……”紫芝稍稍松了口气,一提及那个时而冷峻时而温和的少年,眼眸中却又有泪光晶莹闪烁。 “殿下心里很惦记你,只是你们这里住的都是女孩子,他不太方便过来,就让我先来看看你。”刘尚宫语气温和,见她挣扎着欲起身见礼,忙伸手扶住,“你身上有伤,快别动。” 紫芝复又侧卧在床上,用衣袖拭去眼中泪水,诚惶诚恐地说:“奴婢……奴婢多谢尚宫大人关怀。” 刘尚宫点了点头,又说:“盛王殿下这次下令处罚你,实在是出于无奈,你心里别怪他。” “奴婢不敢。”紫芝心中惊惶,连忙出言解释,稚嫩的嗓音都微微有些发颤,“奴婢虽年少无知,却也明白事理,这次……若非有殿下庇护,奴婢早就没命了。” 刘尚宫垂目凝视她良久,却忽然笑了笑,说道:“殿下知道你受了委屈,生怕你一时想不开,非得让我过来宽解宽解。当时我就说,那些小宫女们见了我,都恨不得躲得远远的呢,况且我这人平日里凶巴巴的,又不会说好听的话,来了也没用。殿下却不听,还说他只信得过我一个,好说歹说地把我给推了过来。可是你看看,现在我非但没能把你劝好,只怕啊,反倒要把你给吓出病来。” 紫芝先是一怔,随即也抿嘴笑了笑。她能听得出这位女官言语中的善意,于是便也不再满心防备。深宫中卑微如她,在最绝望无助的时候,还能有人这样和颜悦色地陪她说说话,终究是一件幸运的事。小姑娘揉了揉哭红的眼睛,试探着说:“尚宫大人,您回去之后,请替我谢谢盛王殿下吧。” “这我可不能答应你。”刘尚宫又是一笑,见这小女孩儿面露失望之色,才继续道,“你若有什么话,等身子好些时自己去跟他说,岂不是更好?” 紫芝双颊一红,神色却露出凄凉之意,黯然道:“我伤成这样,只怕是活不长了……” “你这孩子,怎么尽说些傻话?枉费殿下这样看重你。”刘尚宫轻声斥责,伸手去摸她的额头时只觉得烫得如炭火一般,心中颇为怜惜,于是好言安慰道,“我看出殿下有心护着你,就没让他们下重手。太医也来看过了,说只是些皮肉伤,并没损及筋骨和五脏,不碍事的。只是你这风寒来得太凶险,却也不是什么大病,养几天也就好了。” “真的?”紫芝似是不信,睁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刘尚宫。 “我何苦骗你?”刘尚宫抿唇一笑,温和地说,“盛王殿下从来都不管别人的闲事,这次为了你,可算是破例了。他还让我转告你,说等你把伤养好了,还想找你去一起下棋呢。” 紫芝低垂着眼睑,含笑嘟囔道:“输一次就要罚二十两金子,我可再不敢玩了……” 刘尚宫打开旁边几案上的木盒,从里面拿出一碗汤药来,对紫芝说:“这是太医给你开的药,现在还温着呢,快喝了吧。” 紫芝撑着床慢慢坐起,双手却仍是软绵绵的,几乎连药碗都端不住。刘尚宫轻轻叹了口气,伸手把药碗接过来,盛了一勺药汤送至她唇边。紫芝几乎怔住了,勉强咽下口中温热苦涩的药汁,含泪道:“多谢尚宫大人……奴婢身份卑微,怎能让您……让您为我做这些……” 刘尚宫微微一笑:“既然殿下让我过来,你也就别再拿我当外人了。以后每天,我都会让宫人把药煎好给你送来,你别忘了要按时服下。” 紫芝再次含泪道谢,须臾,又怯生生地问:“尚宫大人,我闯了这么大的祸,公主会不会把我撵回到掖庭局去?” “太华公主不是性情严苛的人……”刘尚宫略一沉吟,提议道,“等你身子好些了,就主动去向太华公主赔罪,言辞恳切些。我想,公主是不会为难你的。” 紫芝乖巧地点了点头。待她将药饮尽,刘尚宫便轻轻扶她躺下,又问:“我见你谈吐不俗,想必也是出身诗礼人家的孩子吧?” “奴婢是罪臣之女。”紫芝双眸一黯,再度提起那段她最不愿意回想的往事,“家父裴珩是进士出身,曾官拜从四品秘书少监,后来因罪被削去官职,流放西北。奴婢因是未嫁的女眷,便与姐姐一起没入掖庭为奴。” “宦海沉浮,世事无常,也不过如此了。”刘尚宫轻声叹息,“没想到你小小年纪的,竟也是这般不容易……宫中处处都是危险,你以后做事千万要小心些,可别再出这样的差错了。” “是,奴婢记住了。”紫芝点头答应着,见刘尚宫目光温柔,又鼓起勇气为自己辩解,“尚宫大人,其实……那瓷枕真的不是我摔坏的。” “我猜到了。”刘尚宫丝毫不觉得意外,语气平静地说,“只是你也应该明白,身居上位者往往没有耐心去查什么真相,他们只相信自己眼前的事实,找几个可怜人来出气罢了。就像那天在回心院,被我杀死的那个宫女,其实是不小心替你顶了罪吧?” “您……您还记得我?”紫芝大为惊讶。 “我这人没别的优点,就是记性特别好。”刘尚宫微笑着说,“你来翠微殿没多久,就颇受太华公主宠信,难免有几个气量狭窄的小人看你不顺眼,背地里给你使绊子。你若知道这人是谁,以后就自己多留些心,面子上却还是要和和气气的,别让人家看出端倪来。不是每次都能有盛王殿下这样的好人来帮你,想要在宫里好好活下去,凡事就都得靠自己。” 刘尚宫话音刚落,就听见“吱呀”一声,房门被人从外面推开了。落桑还未进屋,就闻到一股浓重的药味,不由蹙眉嚷道:“紫芝,你在屋里弄的什么劳什子?呛死人了!” “对不起,对不起……”紫芝连忙道歉,“是我喝的药,味道太重了些……” 房内只点了一根蜡烛,光线颇为昏暗。落桑随手关上门,见床前坐着一个陌生女子,心中顿觉不悦,厉声斥道:“紫芝,你好大的胆子!未经公主同意,竟敢随便带生人到翠微殿来?等我明天回禀了公主,再好好教训教训你这个不懂规矩的丫头!” 紫芝方欲解释,却见刘尚宫眼波一横,侧头对落桑沉声道:“放肆!如此大呼小叫,成何体统?” “你……”落桑方欲回嘴,待看清面前之人的容貌时,吓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叩首,“尚宫大人恕罪,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刘尚宫冷冷一笑,也懒得理她,转头对紫芝和言道:“时候也不早了,你好生歇息吧,凡事都把心放宽些,别总是胡思乱想。改日若得空,我再过来看你。” 紫芝含笑点了点头,诚挚道:“尚宫大人,谢谢你。” “哦,对了。”刘尚宫才站起身来,又忽然想起一事,“殿下还让我问问你,想吃些什么好吃的,我好叫人给你送来。” 紫芝笑着想了想,一双大眼睛都欣喜得亮了起来,甜甜地说:“我想吃栗粉糕,桂花糖蒸的那种。” “这个容易。”刘尚宫点头笑道,“你且安心等着,明天一早就给你送来。” 见刘尚宫要走,落桑存心要去巴结一番,忙膝行几步抢着过去开门,谄笑道:“尚宫大人慢走,外面还下着雨呢,您当心脚下路滑。这夜也深了,您身边可有宫人跟着么?不如奴婢伺候您……” 刘尚宫却恍若未闻,行经她身边时,只冷漠地瞥了这奴颜婢膝的宫人一眼,目光中没有丝毫波澜。 目送着刘尚宫出门,落桑这才敢站起身来,仔细掸了掸衣裾上的尘土,凑到紫芝床前笑道:“紫芝妹妹,原来你还认识尚宫大人啊,怎么不早说呢?” 紫芝默默地垂下眼帘,没有说话。 “妹妹。”落桑亲热地唤她,讨好似的俯身拉住她的小手,仿佛二人之间从不曾有任何嫌隙,“下个月就是窦太后的忌辰,我听说陛下要大赦一批宫女出宫。好妹妹,如今我也攒下不少钱了,正想去求尚宫大人,只可惜一直都没寻到门路。好在妹妹你神通广大,能和尚宫大人说得上话,能不能替我美言几句……” 紫芝侧身向内,厌烦地用被子蒙住头,依然默不作声。 ☆、第16章 雪国 窗外北风呼啸,天空中零星飘起了细雪,才过了午后天便开始阴沉下来。紫芝披散着长发,坐在盛满热水的木桶中沐浴,惬意地闭上了眼睛。这一个多月来始终卧病在床,所幸有刘尚宫时常关照着,倒还不至于如寻常宫人那般缺医少药。水汽腾腾蒸起,在少女光洁的额头上凝成滴滴水珠,映着不远处幽暗的烛光,恍如梦境。 伤口已然愈合,曾经的痛楚也渐渐远遁,在记忆深处结成暗黑色的痂。她换上簇新的宫绸冬衣,再将万缕青丝细细梳起,一切都仿佛与从前并无不同,然而对镜自顾时,却发现镜中少女稚嫩柔美的脸庞上,依稀有了某种郁郁的阴影。 生活,依然要继续。紫芝穿戴整齐,暗暗给自己鼓着劲儿,终于踏出这扇紧闭许久的房门,向太华公主所居的正殿走去。才转过回廊,就见公主的贴身宫女云姝从殿内出来,手中端着一个鎏金錾花海棠纹托盘。紫芝忙迎上前去,赔笑着问:“云姐姐,公主午睡可醒了么?” 云姝仔细端详着她,笑问道:“这些天不见你,身子可全都好了?” 紫芝忙含笑回道:“都好了。多谢云姐姐惦记着。” 云姝点了点头,又随口与她寒暄了几句,才道:“寿王殿下带着新王妃进宫来了,正在里面和公主说话呢。你若有事要回公主,还是再等一等吧。” 紫芝客气地道了谢,见外面的雪越下越大,便也没急着回房,而是独自坐在檐下的石阶上看雪景。也不知从哪里来的灵感,小姑娘忽然诗兴大发,随手捡起一根枯枝在雪地里划来划去,没多久就诌出一首诗来。写完了,她却只是望着那深深浅浅的字迹发愣,想起幼年时教她读书的父亲,双眸蓦地滴下泪来。 她在宫中为奴为婢,说话做事都要小心翼翼地看人脸色,每日里谨小慎微、如履薄冰,已是颇为不易。然而父母兄长以戴罪之身流放西北,境况只怕比她还要凄凉。姐姐临走前的嘱咐,她一刻都没有忘记,只是高力士官居三品、位极人臣,又贵为天子身边最受宠信的近侍宦官,岂是她一个小小宫女能轻易见到的? 就在她凝眉沉思时,有人从漫天风雪中走来,悄然伫立于枯坐的忧郁少女身旁,见她始终浑然不觉,便微笑着轻咳了一声。 她一惊,看到他袍摆上精致华美的绣纹,有些惊惶地抬起了头,轻唤道:“盛王殿下……” 少女纤巧的鼻尖冻得有些发红,一双小手都缩在了衣袖里,活像是一只无家可归的温顺小猫。李琦垂目看着她,和言问:“身子才好些,就坐在这里吹风?” 眸中犹有未干的薄泪,紫芝抬头笑了笑,忙站起身来向他施礼。那少年皇子安静地立于雪中,高冠广袖,矜贵出尘,默默递了块随身的鲛绡丝帕给她。紫芝下意识地伸手接过,却并没敢用,只是引袖拭净面上泪痕,故作轻松地笑道:“今天的风真硬,吹得眼睛都痛了……” 李琦笑而不语,俯身拂了拂石阶上的落雪与尘埃,便很随意地坐在了那里。紫芝愕然,踌躇了片刻,才小心翼翼地提醒道:“殿下,这石阶太凉……” 李琦漫不经心地笑了笑,却只是问她:“小丫头,我打扰到你发呆了么?” 紫芝抿嘴笑了笑,连忙摇头道:“没有没有……” 他一笑,指了指她原来的位置:“来,那你继续。” 小姑娘犹豫了半晌,终于大着胆子在他身边坐下,心,早已跳得紊乱。从侧面看去,他脸部的线条愈加英挺磊落,俊美中透着一种男儿的潇洒与刚健。风中隐隐有暗香流转,是他衣袂间龙脑香幽淡的芬芳。也不知为何,她的脸竟倏地红了,仿佛是不习惯这样近的距离,忙悄悄往旁边挪了挪。 飞雪从云端飘落,带着些许庭中幽艳的腊梅香,点缀在她刚刚沐过的乌发间,暗香清逸。他侧首看她,无言,然而唇角却微微牵动,引出一丝清浅笑意。 “那个……”沉默中,紫芝终于迟疑着开口,“我病了这些日,多谢殿下赏赐的药和点心……” 李琦含笑点了点头,蔽于广袖之下的手微微一动,未及她说完,便取出一块小小的玫瑰形软糖来,轻轻塞到她口中。她一怔,只觉得这糖块入口即化,清甜甘美,芬芳沁人。小姑娘陶醉地咂了咂嘴,一瞬间眼睛都亮了起来,侧头对他笑道:“好甜啊!” “这是西域胡人进贡的,味道还不错。”李琦拿出袖下的那一包糖,递给她道,“都给你了。” 紫芝惊喜地接过,又拈起一块糖放到鼻端轻轻闻了闻,眼睛都笑得弯了起来。她浓密的长睫毛忽闪忽闪的,上面犹沾着未拭净的残泪,然而那清澄如水的双眸中,却再无一丝适才的忧郁。他微笑,看着面前这笑靥如花的可爱女孩儿,原本淡定无波的心,也渐渐变得柔软起来。 他无意间低头,目光落在雪中那几行娟秀的字迹上,惊讶地笑道:“紫芝,你还会作诗?不简单啊。” “哎呀……”紫芝顿时红了脸,一时间也顾不得冷,慌忙伸手将雪地上的诗句抹去,“我胡乱写的,殿下快别看了……” “没用的,我都记下来了。”李琦笑容得意,将她的诗一字一句地吟诵出,“‘飞花影里寂吹箫,寒月那知思梦遥。却忆雪暗前村夜,漫书彩笺寄谢桥。’怎么样,一字不差吧?” 鬓边的几缕柔发被风轻轻吹起,紫芝含羞低眉,红着脸问:“写得……很糟糕吧?” “还不错。”李琦鼓励地对她说,“你小小年纪就能在诗书上这样用心,的确难得。只不过,诗歌中唯属七绝最是易学难工,声韵格律倒还好掌握,境界却往往流于空泛。给你提个小小的建议,作诗时不妨记住这十二个字——‘骨气端翔,音情顿挫,光英朗练’,以己之真情写诗,方能声律风骨兼备……” 紫芝认真地听着,连连点头,一脸崇拜地看着这位侃侃而谈的美少年。还未听他说完,就见翠微殿正殿的大门被内侍们打开,寿王李瑁与王妃杨玉环从殿中携手走出,状甚亲密。李瑁立于丹墀处纵目四望,看到檐下并肩而坐的这一对少年少女,便走过来笑道:“二十一郎,躲在这里与佳人赏雪清谈,真是好雅兴啊。” 紫芝忙起身施礼,默默退至一边,又恢复了往日里低眉敛首的姿态。李琦也站起身来,轻轻拂去衣袍上飘落的白雪,对李瑁说:“父皇今天要来延庆殿用膳,阿娘让你们先别急着回家,等吃了晚饭之后再出宫。” “嗯。”李瑁点头答应,“那咱们走吧。” 李琦随兄嫂二人而去,临走时,又转头对紫芝说:“对了,我有一卷校书郎王昌龄的《诗格》手稿,书中写了不少他关于七绝的心得,颇有见地。你若想看,改日可以去延庆殿找我。” 紫芝欣喜地抬头,眼眸晶亮,待他离去后才蓦然发觉,那一方雅洁如雪的鲛绡丝帕,还被自己紧紧攥在手中。 ☆、第17章 储君 雪渐渐停了,寿王妃杨玉环收起手中的油纸伞,默默跟随在那二位年轻皇子身后。雪霁初晴,一缕微光从浓云的罅隙中倾泻而下,在雪地上映出少年郎并肩而行的身影,一样的长衣广袖,清颀俊朗,意气风发。 皇帝李隆基共有三十位皇子,其中最受钟爱的就是寿、盛二王。二皇子李瑛虽被立为太子,却因其生母赵丽妃出身卑微而失宠于皇帝。武惠妃容貌绝美、能歌善舞,且又是昔日恒安王武攸止之女,身为女皇武则天的后人,其身份之贵不言自明。王皇后被废之后,李隆基曾正式提出立武惠妃为皇后,无奈朝中数位重臣极力反对,上奏曰:“武氏窃国,乃李唐不共戴天之仇雠,岂可以为国母!且太子非惠妃所生,惠妃复自有子,若登宸极,太子必危。” 君臣间几番激烈争执,立后之事只能就此作罢,但寿王李瑁宠遇日隆,几乎已成为皇帝心目中的“嫡长”。李隆基存有废立太子之心,朝中人尽皆知。 宫城内白雪皑皑,数百名宫人内侍各自在殿阁亭台间清扫道路,见寿王与盛王走近,皆毕恭毕敬地退避到一旁,躬身迎候。这兄弟二人一路上谈笑风生,时而有几个胆大的小宫女偷偷抬起头,目光眷恋地追随着年轻皇子飞扬的衣袂,眼神都不自觉地飘忽起来。 杨玉环安静地看着,望向自己夫君那温雅俊逸的身影时,心中不禁泛起一阵甜蜜的柔情。李瑁步履稳健,对身旁的兄弟微笑道:“父皇赐给你的那座大宅,我昨日去看过了,比我的还要气派呢。只可惜阿娘不舍得放你出宫,总想着要再多留你一两年。” “宫里虽不比外头自在,消息却最是灵通。”李琦笑了笑,慢条斯理地说,“父皇昨天召了几个重臣入延英殿议事,欲以结党营私之罪废黜太子,此事你可知道了?” 李瑁微微摇头,却又轻笑道:“想必是商议未果,要不然,今天宣政殿的朝会上群臣早该闹翻天了。怎么,这事又是咱们那位杨驸马挑起来的?” “可不是么。”李琦笑着回应,“咱们这位好姐夫八面玲珑,本事可真是大得很,不但摸透了太子的底细,还把鄂王、光王背地里的愤懑牢骚都打听得一清二楚,直戳父皇的痛处。若非张九龄执意反对,此事只怕就成了。” 鄂王李瑶、光王李琚皆与太子交好。鄂王的生母皇甫德仪、光王的生母刘才人,皆如赵丽妃一般出身低微,且因武惠妃的得势而失宠于君王,在孤寂中郁郁而终。在诸多皇子中,武惠妃的两个儿子最是春风得意,而太子与鄂王、光王却倍受排挤,私下里难免口出怨言。驸马杨洄有心助岳母大人一臂之力,故而百般讨好太子与鄂、光二王,伺机探察其言行失当之处。中书令张九龄为人正直,认为太子并无大过,力谏皇帝不要轻易动摇储君之位。 提及张九龄,李瑁不禁微微一哂:“他倒是个难得的贤臣,只可惜太顽固了些,偏偏要与咱们作对。依我看,只要他张九龄一日身在相位,易储之事就难办。” 李琦点了点头,面上的笑意渐渐淡去,眉宇中透出一抹冷锐的锋芒。李瑁话音刚落,就听身后的杨玉环“哎呦”一声低呼,忙停下脚步转身去看。路上还有未清理干净的积雪,极易滑倒,只见杨玉环正蹲在地上,用手轻轻揉着脚踝,身边的侍女一脸紧张地询问道:“王妃,痛得很厉害么?” 杨玉环痛得秀眉微蹙,却不愿让别人为她担心,忙装作若无其事地摇了摇头,连声说:“没事没事。”李瑁面露不悦之色,对那侍女轻斥道:“红桃,怎么回事,你就是这样服侍王妃的么?” 这位名唤“红桃”的侍女尚是一脸稚气,只垂头捻着衣角,讷讷地不敢答话。杨玉环疼痛稍解,便抬头对夫君笑了笑,解释道:“路太滑,我一不小心就扭到了脚,却不关红桃的事。” 李瑁俯身去扶她,关切地问:“还能走路么,要不要我叫人去抬檐子过来?” 杨玉环微笑着说:“无碍的,我哪里就那么娇弱了?” 李瑁挽住她的手臂,温和道:“来,我扶你走.” 杨玉环俏脸生晕,仿佛是不习惯在众人面前与他保持这样亲密的姿态,低眉笑道:“殿下……这些人可都看着呢……” 李瑁却不放开她,只是笑着反问:“那又如何?” 杨玉环嫣然一笑,心中霎时溢满了小女儿甜蜜的欢喜,轻轻攥住他的手时,却发觉那五指都冷得如冰一般,不由嗔道:“出门时我就劝殿下要多穿几件衣服,殿下却不听,还只是嫌我啰嗦,现在倒好,感觉到冷了吧?” “这‘啰嗦’二字可不是我说的,别冤枉人。”李瑁一脸无辜地笑了笑,把双手都伸给她,“娘子既然心疼,就替我暖一暖手吧。” “这、这怎么使得……”杨玉环的脸又是一红,抬眼看了看走在前面的李琦,压低了声音说,“盛王还在呢……” “无妨。”李瑁握紧了那双纤纤玉手,笑着调侃道,“娘子尽管放心,我这个兄弟最是懂事,不该看的,他一眼都不会看。” 李琦一直默默听着他们的谈话,闻言便回头笑道:“对,你们尽可以无视我。我什么都没看到。” 兄弟二人相视一笑,杨玉环却羞得直跺脚,扭伤的脚腕处便又是一痛。李琦故意加快了脚步,眺望着雪晴后苍茫辽远的天际,任身后那一对新婚燕尔的少年夫妻携手同行,喁喁私语。 三人回到延庆殿时,只见母亲武惠妃正坐在窗下垂泪,却不知是为了何事。皇帝李隆基在一旁温言抚慰,见儿子与儿妇进门,便轻轻拍了拍武惠妃的肩,好言劝道:“行了行了,你的心事朕全都明白,会给你一个交代的。如今儿子都成家了,你这个做母亲的还是这样的急性子,快把眼泪擦一擦,免得让孩子们看见了笑话。” 李隆基虽已年过五旬,却仍不失是一位仪表堂堂的美男子,眼眸中那种睥睨天下的帝王霸气,依稀能让人回想起年轻时叱咤风云的李家三郎。武惠妃默默揩干了泪,走到妆台前命宫人们为她补妆,转眼间,便又恢复了往日里雍容明艳的宠妃气度。一家人坐在一起吃了晚饭,虽是帝王之家君臣有别,彼此间倒也说说笑笑,夫妻父子都是一派和睦。 李隆基晚间就宿在延庆殿,近侍内臣高力士送来几份朝中重臣的奏疏,等待皇帝批阅。李隆基随手翻开一页,映入眼帘的正是中书令张九龄遒劲有力的字迹: “陛下践祚垂三十年,太子诸王不离深宫,日受圣训,天下之人皆庆陛下享国久长,子孙蕃昌。今三子皆已成人,不闻大过,陛下奈何一旦以无根之语,喜怒之际,尽废之乎?且太子天下本,不可轻摇。昔晋献公听骊姬之谗杀申生,三世大乱;汉武帝听江充之诬罪戾太子,京城流血;晋惠帝用贾后之谮废愍怀太子,中原涂炭;隋文帝纳独孤后之言黜太子勇,立炀帝,逐失天下。由此观之,不可不慎。陛下必欲为此,臣不敢奉诏……” 适才爱妃的哭诉犹自萦绕在耳:“太子对陛下心怀不满,如今又暗结党羽,要谋害臣妾母子……”李隆基将奏疏轻轻掷在案上,心中忽涌起一阵没来由的烦闷。朝臣口中的大道理他何尝不懂,众妃嫔皇子间的夺嫡之争他也看得分明,只不过他比任何人都明白,在波诡云谲的宫廷争斗中,只有成王败寇,没有孰是孰非。 也许,真的到了该做抉择的时候了……灯影摇曳下,大唐皇帝冷锐深邃的眼眸幽光一闪,隐隐有操控天下的自信。他冷冷一笑,适时地想起礼部尚书、同中书门下三品李林甫说过的那句话—— “此乃陛下家事,何须谋及于他人?” ☆、第18章 鱼符(上) 万籁俱寂的深夜,紫芝蓦地从噩梦中惊醒,窗外幽凉如水的月光,静静地洒在她清灵稚嫩的素颜上。心咚咚地跳着,那些在梦里反复出现的痛苦记忆,压得她几欲窒息——初入宫闱时的茫然与恐惧,掖庭局无休无止的辛苦劳作,管事嬷嬷曹氏粗暴的斥骂与鞭笞,还有,数月前重重击打在她身上的冰冷刑杖…… 对于暗夜,人都会有一种本能的恐惧。紫芝紧紧裹着被子,怅然凝望着窗纸上斑驳的月影,也不知怎么,忽然就想起了冤死在牢狱中的姐姐。在她的印象里,姐姐是这世间最温柔最坚强的女孩儿,陪伴她,照顾她,保护她。可是,在那阴湿黑暗的牢房里,伴着凶神恶煞的狱吏,姐姐也一定会觉得很害怕吧? 贴身的衣衫尽被汗水浸湿,紫芝眨了眨酸涩的眼睛,忽然就觉得有些想哭。深宫暗流汹涌,而她是何其渺小,又何其孤独。借着幽暗的月光,她拿起枕边那一块雅洁如雪的鲛绡丝帕,满心依恋地贴在脸上。柔柔的,凉凉的,纵横交错的丝缕中,还依稀留有他衣袂间淡雅的清香。 “二十一郎……二十一郎……”她含笑轻喃,仿佛这简简单单的四个字拥有无限魔力,足以帮她摆脱梦魇。平日里,她是绝不敢这样称呼他的。然而,夜晚的岑寂悄无声息地酝酿出一种奇妙的情愫,恍如相思,又仿佛是诗人吟诵千年的,爱情。 房间的另一端,那个讨人嫌的落桑仍旧沉沉地睡着,呼噜呼噜地打着轻鼾。紫芝心潮起伏,辗转反侧也再难入眠,好不容易等到了天亮,便去烧了些热水来洗头发。翠微殿共有四十余位宫人,要做的事情却并不多,故而一个月里倒有小半个月是极清闲的。小姑娘一手托腮坐在妆台前,对着铜镜闷闷地发呆,犹豫了半晌,终于鼓足勇气决定去延庆殿走一趟。 这些天总是下雪,地上结了一层厚厚的冰,极不易行走。宫人们大都怨声载道,紫芝却一时玩儿心大起,见四周没人,便提起裙裾在冰上跐溜跐溜地滑行起来。只要一想起那个少年,她就觉得无比开心,于是暗自在心中勾画出他年轻俊朗的面容——鬓若刀裁,眉如墨画,容止端雅,顾盼神飞。仔细算来,她已经有二十九天没见到他了,当然,不包括在梦里。 那个坐在云端的俊美皇子,隔着重重云雾仰望时,只觉得他如神祇般高贵清冷,让人难以接近。不过,与他接触了几次之后,紫芝渐渐发现,其实他待人颇为宽容友善,与初次相见时的冷肃印象大相径庭,绝非宫女们素日传言中的那种冷酷无情之人。偌大深宫,她独自一人在黑暗与孤寂中步履维艰,而他,是她唯一的光源。 “啊——”小姑娘正自痴想着,却蓦地惊呼了一声,唇角的微笑都没来得及收回去。前方迎面走来一位年轻宫人,低眉敛首,步履匆匆,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根本就没抬头看路。紫芝在冰上滑得太快,脚下一时也刹不住,只得又大喊了一声:“小心!” 那宫人闻声抬头,瞳孔似乎紧张地收缩了一下,却哪里来得及闪避,只觉得脚下一滑,就已被紫芝撞倒在地。一个精巧的白瓷小瓶从她衣袖中掉出,顿时在地上摔得粉碎,里面的红色药末全都洒了出来,衬着地面上莹洁的冰雪,竟如鲜血般触目惊心。 紫芝也跌得不轻,却连忙忍痛从地上爬起,一面搀扶那摔倒的宫人,一面关切地问:“姑娘,你没事吧?有没有伤到哪里?” 那宫人微微蹙着眉,仿佛对自己的身体状况浑不在意,只是定睛看着地上散落的药粉,唇角竟抽搐般地抖动起来。这样精纯的药粉极不易得,如今全都洒在积雪与泥污之中,实在太过可惜。她以手撑地缓缓站起身来,以一种轻得几乎不可闻的声音,喃喃道:“糟了……” “对不起……”紫芝怯怯地开口,想要帮她去收拾地上的碎瓷片,“对不起,是我太不小心了。这药……我会想办法赔给姑娘的……” “赔?”那宫人冷笑了一声,伸手一把揪住紫芝的衣领,恼怒地问,“你拿什么赔?用你的这条小命么?” 紫芝身形纤纤,几乎被那高挑的宫人用手提了起来,吓得连连摇头。那宫人面露凶相,半眯着一双狭长的凤眼,低声说:“小姑娘,你坏了我的大事,我家主人若怪罪起来……那就只能拿你来抵罪了。” “你……你想怎样?”紫芝声音颤抖,从对方雪亮的眼眸中隐隐读出了某种危险。 那宫人紧紧握住紫芝的手腕,沉声道:“想活命,就乖乖跟我走。” 那宫人力气极大,紫芝手腕被她捏得生疼,徒劳地挣扎了几下,就完全放弃了反抗的念头。才一挪步,却忽听身后响起一个清冷的女声:“放开她。” 那声音不大,却有一种丝毫不容人反抗的威慑力。听出来人是谁,紫芝大喜过望,忙回头唤了一声:“尚宫大人!” 刘尚宫款步走近,目光有意无意地瞥向地上的药粉,淡淡地问:“怎么回事?” 那宫人神色微变,立刻放开了紫芝,换作一副委屈愤恨的神情,恭敬地垂首回话:“回尚宫大人,是这丫头不好好走路,在冰上滑来滑去的,不但撞倒了奴婢,还白白摔坏了东西。奴婢好不容易才求人买来的药,是给妹妹治病用的,却被她……奴婢一时气不过,就想教训教训她。” 刘尚宫不置可否,只是侧首望向那被指责的小女孩儿,和言问道:“紫芝,是这样么?” “是。”紫芝红着脸点点头,低声道,“是奴婢一时不小心,给这位姑娘添麻烦了。” 刘尚宫却全无责怪之色,反而安慰似的拍了拍小女孩儿的肩,又对那宫人道:“不过是一小瓶子药罢了,又有什么打紧?这样吧,你妹妹的病也耽误不得,一会儿我就叫人去给你送药。只是不知你住在哪里,你妹妹得的又是什么病?” 那宫人察言观色,见刘尚宫竟似与这小女孩儿颇为熟识,心中不禁暗自叫苦,自己今日的差事只怕是要办砸了。生怕被这精明的女官看出破绽,她无暇考虑,只得硬着头皮回道:“奴婢赵五娘,在尚食局周司膳手下做事。奴婢的妹妹只是得了风寒,也不是什么大病,多谢……多谢尚宫大人关怀。” 风寒?瞥着地上刺目的红色药粉,刘尚宫心中不禁冷笑一声,面上却仍是笑盈盈的,点头道:“好,我知道了,你且回去等着吧。” 赵五娘敛衽拜谢,暗自咬了咬牙,终于还是俯身将那摔碎的小瓷瓶拾了起来,连同沾着药粉的积雪与污泥,都一并拢入衣袖中。刘尚宫见她举止古怪,眸光中不禁露出一抹怀疑之色。赵五娘心中忐忑,连忙又解释道:“奴婢的妹妹烧得厉害,只怕是等不及尚宫大人赐药了。这些药虽洒在了雪里,回去仔细清理一下,却还是勉强能用的。” 赵五娘动作极其麻利,须臾,便收拾好东西匆匆告退,也不敢再追究紫芝的过错。刘尚宫始终不动声色,待赵五娘走远,才俯身用指甲挑出一点积雪中残留的药粉,凑到鼻端轻轻一嗅,唇角的笑意愈发森冷起来。 ☆、第19章 鱼符(下) 刘尚宫年少时曾跟随一位名医修习过医术,对于各类药材的气味、性状、功效都极为熟悉,赵五娘那诡异的红色药粉中有何蹊跷,她自然一嗅便知。紫芝跟在刘尚宫身边,见她始终默然不语,只当她是因为刚才的事心中不悦,忙觑着她的神色小心翼翼地开口:“尚宫大人,您别生我的气……我以后,再也不会这样莽撞了……” 刘尚宫仍在低头沉思,闻言先是一怔,随即微笑道:“放心,没人责怪你。小女孩儿就应该活泼些,这是天性。若小小年纪就死气沉沉的,我反而不喜欢。” 紫芝这才松了口气,甜甜地笑道:“尚宫大人,你真是这宫里最美丽最温柔最善良最好最好的人!” “是么?”刘尚宫被她逗得一笑,“想当初,你一见了我就想躲,竟像是看见了什么女魔罗似的。怎么,现在又觉得我好了?” “真的。”小姑娘郑重其事地点点头,目光诚挚,“我入宫后总是被人欺负,难得有人能待我这么好。尚宫大人又美丽又聪明,身份也极是尊贵,为人处事却丝毫没有架子,和宫里其他女官一点都不一样。之前我病了那么久,若非尚宫大人时常关照探望,只怕……只怕我根本就挺不到今天。” “那是盛王殿下关心你,我呀,只是个替人家跑腿的。”刘尚宫笑容明灿,只觉得这清丽娇俏的小女孩儿当真有其可爱之处,难怪连一向待人淡漠的盛王也对她青眼有加。见她始终黏在自己身边,刘尚宫又问:“你不回翠微殿做事么,怎么还一直跟着我?” “今天不是我当值。”紫芝低着头,有些腼腆地笑了笑,“我……我要去延庆殿,正好和尚宫大人同路。” 刘尚宫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笑问:“是去找盛王殿下?” “嗯。”紫芝赧然低首,心中刻意隐藏的甜蜜情愫,瞬间就化成了双颊上俏丽的胭脂红,“那天殿下说,我可以去找他借书……” 刘尚宫笑而不语,恍惚间,想起自己杳然远逝的豆蔻年华里,也曾有过那样一个眉清目朗的少年。家乡营州,桃花坞中花雨漫天,与他在一起时,她也曾是这般含羞的模样。曾以为会一直陪伴在彼此身边,而如今二人殊途,再回首时,已然恍如隔世。 “咦?”紫芝低头时,恰好瞥见刘尚宫腰间所佩的银鱼袋,便好奇地问,“尚宫大人,内宫的女官也有鱼符么?” “本来是没有的。”刘尚宫取出鱼袋中的鱼符,递给紫芝去看,“我在宫外置办了些产业,惠妃娘娘便恩准我可以时常出宫去打理,陛下知道了,就又赐给我鱼符鱼袋,以备出入宫禁时证明身份所用。” 紫芝小心地双手接过,只见铜质的鱼符上刻有一行正书小字:尚宫局正五品尚宫刘澈。拿在手中把玩半晌,小姑娘一脸羡慕地叹息:“能随意出入宫禁,尚宫大人可真威风……唉,我就不行了,这一辈子都得困在宫里,想出去看看都难……” 刘尚宫微微一笑:“这有什么难的?你若想出宫去看看,下次我就带上你。” “真的?”紫芝惊喜不已,一双可爱的大眼睛闪闪发亮,轻牵刘尚宫的衣袖道,“尚宫大人,你答应我了,可不许反悔!”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刘尚宫含笑点头,又嘱咐道,“不过,你得先去和太华公主说一声。公主若同意,那就没问题了。” 二人一路说说笑笑,才踏进延庆殿的庭院,就见盛王李琦带着几名内侍悠闲地走下玉阶。紫芝与刘尚宫皆肃立于阶下,恭敬行礼。李琦并未停下脚步,见是她们,便微笑着点了点头。刘尚宫抿嘴一笑,用手肘轻轻碰了碰紫芝,低声道:“快去吧。” “这……”小姑娘却开始犹豫起来,压低了声音对刘尚宫说,“既然殿下有事要出去,那我还是……还是改日再来吧……” 刘尚宫又推了推她,笑着提醒道:“你再不过去说句话,人家可就要走远了。” “我……”紫芝抬头,望向那曾在梦里思念过无数次的俊美身影时,却瞬间失去了勇气,“唉,还是算了吧……” 尚未走远的少年皇子蓦然驻足,回首笑问道:“哎,你们两个,嘀嘀咕咕的说什么呢?” 这一刻,银装素裹的天地间因他而顿生异彩。紫芝竟浑然忘了礼数,怔怔地直视他完美无瑕的仪容,下意识地喃喃道:“没……没说什么……” 李琦有心逗她,故意笑道:“我知道了,你们两个神神秘秘的,该不会是在说我的坏话吧?快,给我从实招来。” “不是不是……”紫芝连忙否认,一时却又不知该如何解释,只能求助似的看向刘尚宫。 刘尚宫却故作不解,对这羞赧的小姑娘鼓励地眨了眨眼睛,笑道:“那个……我还有事,就先走一步了。” “尚宫大人!”紫芝又羞又急,不禁轻轻一跺脚,稚嫩白皙的脸颊上浮起淡淡红晕。 李琦微笑着看她,问道:“你找我?” “嗯。”紫芝含羞低眉,“那天殿下说,有一卷王昌龄的《诗格》手稿,可以借给我看……” 李琦略一点头,温和道:“我现在有事要出门,你若不急,就先留在这里等我吧。” 紫芝愉快地答应:“好。” 李琦转身离开,走了几步又回头看她,见这小姑娘还呆呆地站在庭院里,便伸手指了指自己的居处,对她笑道:“外面冷,你去我书房里坐吧。” 又吩咐内侍引紫芝入殿,李琦这才一路向北行至青霄门,只见寿王李瑁与王妃杨玉环正在宫门处低声说笑,一旁的侍从们牵着几匹健硕的银鞍骏马。李瑁远远地看见他,就挥手招呼道:“二十一郎!” 李琦略微加快了脚步,问道:“十八哥,你几次三番地催我过来,到底有什么事?” 李瑁牵过一匹黑骏马,微笑着回答:“去城外狩猎。” 冬日里街上本就行人稀少,出了长安城东侧的通化门,举目望去便只剩下一片白茫茫的雪原。龙首原的风呼啸而来,一位须发皆白的六旬老者缓辔而行,正是刚刚被罢去相位、贬谪为荆州长史的张九龄。随行的仆从不过寥寥数人,或骑马,或步行,在雪地中留下几行深深浅浅的足印,蜿蜒向前。 铁灰色的寥廓苍穹下,张九龄手挽缰绳,怅然凝望着天际低垂的铅色云块,不禁感慨万千。恍惚间,却忽听身后响起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一位白衣翩翩的青年男子扬鞭纵马,从城门内飞驰而来,扬声唤道:“张先生!张先生请留步!”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张九龄顿觉心中一热,连忙勒紧缰绳翻身下马。那青年看上去约有二十八.九岁,肤色白净,身形清瘦,气质温文儒雅,虽只穿着一袭普通文士的素白圆领长袍,眉宇间却自有一种雍容之气。二人相顾无言,良久,张九龄才对那青年长身一揖,轻叹道:“太子殿下,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第20章 送别 这白衣青年正是当朝皇太子李瑛。他翻身下马,亲自伸手扶起张九龄,微微笑道:“我来送送张先生。” 张九龄颔首微笑,似欣慰,又似感慨,遥望着长安城内巍峨的九重宫阙,抚须长叹息:“昔日臣高居宰辅之位,家中每日车马盈门,门庭若市。而今一朝失势,贬谪荆楚,去国离京时却唯有殿下一人前来相送,世态炎凉,莫过于此。” “张先生原是被我所累,才会遭李林甫那奸人陷害,引起父皇的误解。”李瑛语带歉意,唤来随行的侍从,取来酒壶亲手斟满两杯琼浆,将其中一杯递给张九龄,“况且先生待我如师如父,而我李瑛虽贵为一国储君,如今能为先生做的,却唯有送上这一杯践行之酒。” “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张九龄举觞一饮而尽,胸中豪情顿生,朗然笑叹道,“宦海沉浮,世事难料,好在殿下所赐的这盏美酒,足以解忧。” 李瑛举杯对饮,看着老人脸上那一道道纵横的皱纹,心中似有汹涌波涛层层推来。武惠妃母子为夺储位咄咄逼人,而张九龄这一去,只怕朝中更没有哪位官员再敢为他这个太子说句公道话了。李瑛微微苦笑着,对张九龄郑重一揖道:“荆州山遥路远,先生又年事已高,请务必多加珍重。” 张九龄也不闪避,端然受了当朝皇太子的这一礼,深不见底的眼眸中隐隐有晶莹的光,说道:“殿下宅心仁厚,聪颖敏慧,有这样贤德的储君,实乃天下人之福。臣本想竭尽一生为殿下鞠躬尽瘁,如今看来,已是不能了。惠妃母子夺嫡之心人尽皆知,又有那口蜜腹剑的李林甫力保寿王,殿下日后一言一行皆需谨慎,切不可再被杨洄那种狡诈之人蒙蔽了。” 李瑛颔首,一字一句地说:“先生教诲,瑛铭记于心。” 张九龄也不多言,再度向太子行过君臣之礼,随即认镫上马,一牵缰绳洒然而去。李瑛负手而立,目送那一队人马渐行渐远,只听风中传来老者苍茫浑厚的低吟—— “江南有丹橘,经冬犹绿林。 岂伊地气暖,自有岁寒心。 可以荐嘉客,奈何阻重深。 运命惟所遇,循环不可寻。 徒言树桃李,此木岂无阴?” 李琦策马出城,远远望见那君臣二人举觞话别的情景,不由笑问道:“十八哥,你偏偏挑这个时候出城‘狩猎’,不会就是想来看这出好戏吧?” 李瑁笑而不答,只是淡淡地说:“张九龄这一走,总算是了结了我心头一桩大事。” 李琦悠闲地挽了挽缰绳,感慨道:“首辅宰相倒台,朝中大大小小的官员都忙不迭地与他撇清。都这个时候了,太子还能如此重情重义,倒真是难得。” “收买人心罢了。”李瑁轻笑着摇了摇头,“太子惯会如此惺惺作态,否则,又怎会有那么多人甘心为他卖命。呵呵,我倒要看看,他这个只会依靠张九龄庇护的无用储君,今后还能风光几天?” 杨玉环与夫君并骑而行,目光落在白发老人飘逸而略显萧索的背影上,好奇地问道:“十八郎,那位老者就是张相公么?” “嗯。”李瑁点了点头,又补充道,“不过,他如今被贬为荆州长史,已经不在相位了。” 杨玉环素日甚少在政事上留心,听他如此说,不禁讶然道:“我从前听叔父说起过,张相公才华横溢、风度不凡,为官又清正公允,是朝野上下交口称赞的贤相,怎么会突然被贬官呢?” 李瑁知道妻子心思单纯,听到这番同情赞扬政敌的言语,也并无不悦,而是耐心地解释道:“张九龄为人太过耿直,脾气又急躁,动辄在朝堂上与人争吵,父皇对他心存不满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去年十月,父皇巡幸东都洛阳,因祭祖之事想要提前返回长安,张九龄却说此时百姓忙于秋收,无暇侍奉圣驾,待到十一月再动身也不迟,惹得父皇颇为不快。后来,朔方节度使牛仙客在河西任上政绩突出,父皇欲提拔他为工部尚书,又是张九龄极力反对,在群臣面前驳了父皇的面子。今年八月,蔚州刺史王元琰因贪赃被下狱治罪,其妻子的前夫严挺之全力营救,被李林甫告发其‘有私’。张九龄与中书侍郎严挺之交好多年,几次上书为好友辩解。父皇借题发挥,认定张、严等人结党营私,遂罢去张九龄中书令一职,贬为尚书右丞。李林甫对张九龄早就心怀嫉恨,继任中书令之后,又揣摩着父皇的心思,罗列了几条罪名奏请将张九龄贬出长安。” 杨玉环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其实,这一长串陌生的官员名字并没能引起她的兴趣。极目远眺,只见一座座苍黛色的大山耸立在地平线上,张九龄清癯的身影就消失在那里。太子李瑛带着众侍卫乘马返回,迎面遇见寿王、盛王两位异母弟时,目光中微露讶色,随即勒紧缰绳停了下来。 因是私自出城为犯官送行,李瑛今日只着便服,做普通文士打扮,与寿、盛二王相比便少了几分天潢贵胄的气势。李瑁与李琦皆未下马,竟似真的忘记了眼前之人的太子身份一般,只是在马上略一拱手,似笑非笑地唤道:“二哥。” 李瑛唇角轻轻一牵,仿佛丝毫不以为忤,依然安闲地笑道:“二位贤弟好兴致,这么冷的天,也要出城来练练骑射么?” 李瑁侧首看向身边的杨玉环,微笑道:“拙荆生性活泼,整日闷在家里实在觉得无聊,没办法,我只能多腾出些时间来陪她到外面散散心。” 李瑛点了点头,摆出一副兄长的和蔼姿态,说道:“十八郎与王妃伉俪情深,当真是令人羡慕。” 寿王倚仗母势意欲谋求储君之位,与太子李瑛明争暗斗多年,这在朝野间早已不是什么秘密。然而,此时二人言笑晏晏,竟真像是一对亲密友悌的好兄弟。李琦自幼酷爱习武,此时也不参与他们的谈话,只是从侍卫手中取来弓箭,冷锐的目光在天地间徘徊,开始搜寻合适的猎物。须臾,一身玄色骑装的英俊少年挽弓搭箭,瞄准九天之上的一只飞鹰,箭矢射出,直透鹰身。 “好箭法!”杨玉环不禁心生钦羡,带头击掌赞叹,身后随行的侍从中立刻响起一片热烈的喝彩之声。 太子李瑛生性文弱,对于骑射武功几乎一窍不通,与李隆基年轻时的骁勇气质大相径庭,故而始终得不到父亲的青睐。李琦自恃年少英武,在他面前展露高超的箭术,分明就是存心要让这位异母兄长难堪。且“鹰”与“瑛”同音,在有心人看来,这无异于是当众挑衅太子的权威。 李瑛心知肚明,面上却仍旧保持着淡淡的微笑,赞道:“二十一郎文武双全,小小年纪就能如此,想必日后定会前途不可限量。” “二哥说笑了。”李琦从容以应,谦逊的笑容中依稀有锋芒一闪,“二哥心怀天下,精于经世济用之道,能时常在政事上为父皇分忧,着实让小弟好生钦羡。小弟生性懒散,又无心于朝政,闲暇时只喜欢练练骑射强身健体,聊以自娱罢了。” 李瑛浅笑不语,竭力将眸中恨意悄然泯去。此时恰有侍从拾起坠地的苍鹰呈上前来,李琦手挽缰绳端坐于马鞍之上,朗然一笑,仿佛从这被自己射杀的桀骜生灵身上,看到了当朝皇太子终将面对的命运。 延庆殿东配殿内,紫芝坐在温暖的鎏金炭盆边,捂着嘴一连打了好几个哈欠,昏昏欲睡。这间屋子并不大,布置得却极为精致典雅,四壁的架子上摆满了书,看起来应该是盛王的书房。房间正中摆放着一张阔大的花梨大理石书案,案上的陈设略显散乱,有各类名家字帖、宝砚笔海、镇纸墨条,还有几幅未写完的字,皆随意地搁在上面。只要是他的东西,她都觉得十分可爱,趁无人注意便忍不住这儿看看那儿摸摸,一时倒也自得其乐。 久闻盛王书艺精湛,紫芝见四周没人,就坐在书案前探着头细细品赏起来。她裴氏一门世代书香,父亲裴珩更是学富五车的风流文士,当年曾被皇帝亲自任命为从四品秘书少监,供职于秘书省掌管经籍图书。紫芝年纪虽小,但自幼耳濡目染,对诗书翰墨也极为喜爱。 宫人们趁盛王不在,好不容易偷得浮生半日闲,都各自去找要好的姊妹说笑谈天去了,根本无人理会这个陌生的小宫女。紫芝生怕自己闯祸,也不敢再随便乱动盛王的纸笔书籍,只得半闭着眼睛神游物外,枯坐着傻等了两个多时辰,终于被一阵强烈的倦意袭倒,伏在书案上惬意地遁入梦乡。 醒来时已是黄昏,紫芝笑眯眯地抻了个懒腰,却发现自己身上竟盖着一件柔软轻暖的玄色狐皮大氅,看上去似乎是男子的款式。她忙将滑落在地的氅衣拾起,却忽听身后传来一个低沉而好听的声音:“睡醒了?” ☆、第21章 芳馨 紫芝还只当房内无人,闻声不禁吓了一跳,忙站起身来向那人施礼,红着脸问道:“殿下……殿下是几时回来的?” 李琦正斜倚在窗下的软榻上,此时已换上一件月白色的燕居常服,手中漫不经心地翻着一卷书,姿态闲适而优雅。斜阳掩映下,他棱角分明的五官也变得柔和起来,微笑着反问:“那你呢,又是几时睡着的?” “我……”紫芝尴尬地挠了挠头,不知该如何回答,与他四目相对的刹那,却恍然意识到那件大氅是谁给她盖上的,于是对他感激地笑了笑。 粉雕玉琢的小小女孩儿,娇憨的笑容里犹带着几分惺忪睡意,额前的刘海被微微压乱了也不自知,一派天真可爱的模样。只这样静静看着,少年便觉得自己的心跳忽而停了一拍,于是站起身来缓缓走近,伸手替她温柔地捋了捋头发。紫芝下意识地向后一躲,见他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中,方才觉出自己的失态,忙乖乖地低下头任由他摆弄。 李琦只是一笑,随手接过她怀中抱着的狐皮大氅丢在软榻上,又取来自己适才所读的那卷《诗格》,对她和言道:“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 紫芝忙笑着摇了摇头,又从自己带来的包袱中取出三本书,递给他道:“这是殿下那天借给我的,我都看完了,正好今日拿回来归还。” “你喜欢就留着看吧,算是我送你的。”李琦没有去接那书,却发觉少女说话时声音似乎有些轻颤,脸颊上也泛起一抹奇异的浅淡红晕。 听到这样的回答,紫芝竟显得有些不知所措,眨着一双明亮的大眼睛踌躇了半晌,仍是执意要把书还给他。不知这小姑娘又在搞什么花样,李琦笑着叹了口气,只得接过那几本书,故意和她开玩笑说:“让我猜猜……你该不会是在里面夹了什么东西吧?” “我……我哪有?”小姑娘的脸腾地红了,连同耳根脖颈都染上了一片妩媚的胭脂色。 然而她话音刚落,就有一串用丝线穿成的梅花从书页间翩然飞落,花影清逸,暗香盈盈。几乎是同时,二人都下意识地伸手去接那串梅花。结果,梅花恰好被他接住,而她手中紧紧握着的,却是他的手。 修长的手指,温润的肌肤,如他这般自幼养尊处优的少年皇子,自然会拥有一双几近完美的手。尽管虎口处会因为握剑引弓而生出薄茧,却丝毫没有减损这双手的美,反而为之平添了一种男儿的英武刚健。紫芝明眸闪亮,心中不禁开始有些想入非非,就这样一脸花痴地握着他的手,再也不想放开。 反而是他微觉尴尬,英俊面庞上泛出平日少见的浅红色泽,映着黄昏时分浮动的日影,呈现出一种安静、温和又略显青涩的美。深宫里的女子他见得多了,文静娴雅的、美丽柔顺的,却从无一人能真正令他动心。然而,此刻直视着她不染尘垢的澄澈眼眸,他忽然讶异地发觉,自己竟早已失去了往日里的从容淡定。 她,还真是个可爱的小丫头呢。 他微笑着轻咳一声,紫芝这才回过神来,慌忙松开了手,想起自己刚才过于大胆的举动,一颗心扑通扑通地狂跳着。有些忐忑,有些慌张,然而隐约间又觉有些奇异的甜蜜,让她忍不住有些想笑。 清纯的面庞,含羞的表情,这个古灵精怪的小小女孩儿,还真是可爱得让人难以移开目光。李琦暗笑自己的失神,掩饰般地随意翻了翻书页,然后,看到了那张蹁跹飘坠的素白诗笺,上面两行章草小字清雅流丽—— “被石兰兮带杜衡, 折芳馨兮遗所思。” 末端是她的落款,他定睛看着手中的那一串素雅梅花,唇角的笑意渐渐蔓延至心底。 ………… 长安大道连狭斜,青牛白马七香车。 玉辇纵横过主第,金鞭络绎向侯家。 龙衔宝盖承朝日,凤吐流苏带晚霞。 百尺游丝争绕树,一群娇鸟共啼花。 刘尚宫再度出宫时,果然依言带上了紫芝与自己同行。这日,马车从重玄门缓缓驶出宫城,紫芝再难抑制自己心中的兴奋,忍不住掀开车帘向外窥去。长安城中.共有一百零九坊以及东、西两市,规划齐整,犹如棋局。在这个时代,坊与市是要严格分开的。所谓“坊”,即是供士庶官民居住的住宅区;而东市与西市,则是供商人们买卖交易的商业区。其中东市临近宫城,周围坊里多为皇室贵族及达官显宦的宅第,商贾云集,邸店林立,四方奇珍,皆所积聚。 入宫前紫芝亦是养在深闺的宦家千金,平日里甚少有机会出门,如今看到这宽阔笔直的大街、熙熙攘攘的行人,只觉得无比新奇有趣。行至东市的一家酒楼门前时,刘尚宫吩咐赶车的内侍停车。紫芝抬头望去,只见此处崇阁巍峨、层楼高起,高悬的的匾额上写着“松风楼”三个大字,竟是今上李隆基的御笔。让人有些啼笑皆非的是,在这样华美豪奢的酒楼外,居然还挂着一个半旧的酒幌,上面赫然有两行龙飞凤舞的草书——百年老店,马家烧鸡。 紫芝跟在刘尚宫身后,一看到那不伦不类的“烧鸡”招牌,就忍不住有些想笑。刘尚宫才一踏进店门,就见此处的马掌柜满面堆笑地迎了上来。这掌柜名唤马二,原是“马家烧鸡”的第十四代传人,精明能干,厨艺非凡。只可惜他素有断袖之癖,几年前被一位俊俏的小郎君骗得倾家荡产,无奈之下才把祖传的店铺卖给刘尚宫,自己则只做了一个帮人家看店的小小掌柜。 “哎呦,刘娘子。”马二笑吟吟地向刘尚宫作了个揖,殷勤地招呼道,“刘娘子难得过来一趟,这次可一定要尝尝马某新研制的醉骨烧鸡,绝对是皮酥肉嫩,香脆可口。不是我马二自卖自夸,您信不信,就算是宫里头最好的御厨,也未必能做出来这么好吃的烧鸡……” 紫芝灵巧的小鼻子微微动了动,眼睛偷瞄着店中各类香气四溢的美食,几乎都馋得要流口水了。刘尚宫却只是淡淡一笑,打断了马二喋喋不休的话:“马掌柜,近来生意可还好吗?” “好,好得很。”马二笑嘻嘻地点头,指了指外面那块“松风楼”的大匾,“托刘娘子的洪福,自从有陛下御赐的这块大招牌,咱们松风楼的生意真是好的不得了,多少皇亲国戚、达官贵人都抢着来捧场呢!别家的店看得直眼红,却也根本不敢跟咱们抢生意,那些官府差役、市井泼皮也没有一个敢来挑事儿的。再说了,咱们这儿毕竟是百年老店,厨子的手艺那都是响当当的。不过说到底,还真是多亏了刘娘子您,我这马家烧鸡才得以发扬光大……” 刘尚宫哪里耐烦听他啰嗦,蹙着眉微微摆了摆手,打断道:“年底时我一直忙着,也无暇来查账,今天难得有空,就请马掌柜把松风楼去年的账本拿来给我看看吧。” “是是是。”马二连忙笑着答应,“小的早就吩咐人准备好了,就等着刘娘子您来过目呢。” 刘尚宫点了点头,见紫芝正满眼放光地盯着伙计手中的烧鸡,不禁抿嘴一笑,又对马二吩咐道:“马掌柜,至于你说的那个什么皮酥肉嫩的醉骨烧鸡,就端上来替我招待这位姑娘吧。” 马二不敢怠慢,立即扬声唤了个机灵的小伙计来:“祝小七!快点儿,过来给我招待贵客!” 祝小七是个白白净净的小胖子,眼角眉梢都带着笑,一听掌柜唤他就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马二又嘱咐了他几句,就陪着刘尚宫到内堂里查账去了。祝小七年岁不大,见这面前的小女孩儿生得娇俏可爱,便也乐得殷勤,不待她开口吩咐就送上几道本店的招牌菜,躬身笑道:“姑娘请尝尝,这是醉骨烧鸡、葱心鸡油卷儿、青莲桂圆汤、香酱蒸白蟹,都是咱们店里最好吃的美味佳肴。” 紫芝听得眉开眼笑,看着一盘盘精致的菜肴被端上桌来,心里简直是乐开了花。她在宫里拘束得久了,此时再也顾不得什么淑女形象,随便挽了挽衣袖,就用手撕下一只香喷喷的大鸡腿,旁若无人地吃了起来。 祝小七看得目瞪口呆,实在想不到这个粉团儿似的小小女孩儿,竟然也是个深藏不露的饕餮食神。须臾,见有熟悉的客人从门外进来,他才又忙着上前去相迎。走进门的是一位俊秀儒雅的青袍文士,二十多岁的年纪,见了祝小七就微笑着点了点头。祝小七笑着凑了过去,热情地打着招呼:“呦,这不是武家郎君么,您可有些时日没来咱们松风楼了。今天有新鲜的醉骨烧鸡,您要不要尝尝?” 这位姓武的年轻人四下里打量着,想要寻一个幽静些的座位,目光落在捧着鸡腿大快朵颐的小姑娘身上时,眉宇间微微露出一抹讶然笑意。他缓缓走近,仿佛有些不确定似的轻声唤她:“紫芝?” 她抬头,手中仍攥着啃了一半的大鸡腿,欣喜地唤道:“小武哥哥!” ☆、第22章 松风 武宁泽在紫芝对面坐下,两个人几乎同时开口问道:“你怎么也在这里?” 二人相视而笑。武宁泽唤来祝小七点了几个酒菜,然后才对紫芝解释道:“我是这松风楼的常客,每次出宫,都会过来尝一尝马掌柜新制的烧鸡。你呢,怎么一个人从宫里跑出来了?” 紫芝用丝帕擦了擦嘴角的油渍,笑着说:“我哪有这个本事?是尚宫大人带我来的。” “惠妃娘娘身边的刘尚宫?”武宁泽微露惊讶之色,见她点头,才又微微笑道,“能得尚宫大人垂青,着实是件好事。看来,如今你在翠微殿过得很不错。” 紫芝低头笑了笑,明亮的眸子里依稀闪过一抹忧郁。宫廷中等级森严,如她这般身份卑微的小宫女,在那些尊贵的妃嫔公主身边服侍时,愈发要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稍有差错就会招来灭顶之灾。这样压抑而空洞的生活,究竟能否用“不错”来形容,她不知道。栖息在深宫冰冷晦暗的阴影下,小心翼翼地看人脸色,没有父母的疼爱,没有兄姊的陪伴,她仅有的那一点点快乐,似乎都源于那个少年…… 怔怔地沉默半晌,小姑娘才又恢复了往日里清纯可爱的神情,用手撕下另一只香气四溢的大鸡腿,递给武宁泽道:“小武哥哥,你尝尝这个,可香了。” 她明眸中一闪而过的悒郁,让他隐隐觉得有些心疼,却又无能为力。武宁泽沉默地吃着鸡腿,却见祝小七笑吟吟地捧上一壶葡萄酒来,对他说:“武郎君,您今天可真是来得巧,我们店里新请来几位俊俏的胡儿胡姬,最擅长跳胡旋舞。一会儿啊,我祝小七也要到台上去凑凑趣儿,您二位可得给我捧场哦。” “你?”紫芝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位身材活像矮冬瓜的小伙计,“你……也能跳胡旋舞?” “那当然了,姑娘您可别小瞧人。”祝小七得意地拍拍胸脯,迈开一只粗壮的小短腿,华丽丽地转了个身,就像一阵旋风似的扭到舞台边上去了。 悠扬欢快的琵琶声才一响起,店中客人的目光便都被吸引到了酒楼正中的舞台上。一位身形窈窕的棕发胡姬翩翩起舞,明眸皓齿,冶艳无双。须臾,又见一位英武矫健的年轻胡儿载歌载舞,牵起胡姬的手一连转了十几个胡旋,引得台下一片喝彩。紫芝看得双眼放光,一对水汪汪的眸子牢牢锁在胡儿俊朗的脸庞上,恍惚间,手中的鸡腿就“啪”地一声掉在了桌子上。 武宁泽微微侧首,看着小姑娘天真可爱的花痴模样,含笑不语。众人正看得如痴如醉,却见一个矮冬瓜似的小胖子忽然跳到了台上,木板搭制的舞台被他踩得咚咚响。没错,此人正是这里的伙计祝小七。没想到他会在这个时候突然窜上来,热舞正酣的胡儿被吓了一跳,身形一滞就踩住了胡姬的裙裾,险些在台上乱了阵脚。祝小七虽身材不佳,一双小短腿却极是灵活,扭着腰在美艳的胡姬身边上蹿下跳,像个顽皮的猴儿一般,惹得台下观众一阵阵的爆笑。 刘尚宫从内堂款步走出,看到舞台上小丑般逗趣的祝小七,阴沉的脸色竟也渐渐缓和下来,不禁掩口一笑。掌柜马二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赔着万般的小心,苦着脸解释道:“刘娘子,小的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做半件对不起您的事。小的实在是没有办法,被债主逼得急了,才事出权宜地挪用了那么一点点钱,马上就能给您还回来的……” “三天。”刘尚宫声音清冷,淡淡地打断了他的话,“我可以给你三天时间,把所有的亏空都给我补齐了。否则,你知道后果。” “刘娘子,您能不能发发慈悲,再宽限小的几天?求您看在我马二素日里还算勤勉的份上,就给小的一条生路吧……”马二冷汗如雨,觑着刘尚宫的神色连声哀求,心中却不住地暗骂这个女人的精明强势,见她始终不为所动,竟扑通一声当众跪了下来,“刘娘子,小的求您了……” 店中客人纷纷向这边投来好奇的目光,马二窘得满脸通红,却仍是低着头极尽谦卑地苦苦哀求。刘尚宫被他缠得无奈,只得松口道:“五天。”然后便带着紫芝扬长而去。 马车继续在繁华的东市中穿行,刘尚宫又陆续去了两家酒肆、一家首饰铺子,依然是查账。刘尚宫天生聪颖,且最精于盘查账簿,那些掌柜们大多不敢在她面前动什么歪心思。紫芝舒服地靠在车厢内,一边咬着糖葫芦,一边好奇地问道:“尚宫大人,这些店铺都是你的?” “嗯,都是我的。”刘尚宫轻描淡写地点了点头。 相处日久,紫芝也敢与她开个小小的玩笑,遂笑吟吟地问:“尚宫大人,你做生意赚这么多钱,可是要给自己攒一份好嫁妆么?” “二十多岁的老姑娘了,哪里还嫁得出去?”刘尚宫笑着睨了她一眼,叹息道,“按理说,我的俸禄也不算少了,如今这样想尽办法赚钱,还不是为了家里那几个不争气的兄弟?” 紫芝甚是惊讶,不禁坐直了身子问道:“他们身为男子,怎么反倒让尚宫大人……” 刘尚宫微微苦笑,徐徐道:“我本是营州人氏,早在贞观年间,祖上也曾做过几任地方官,家境还算殷实。只可惜到了我父亲这一辈,家里就开始坐吃山空,渐渐地连生计都维持不下去了。我父兄虽没有什么赚钱的本领,却都是纨绔公子的习性,花钱从来就不知道俭省。后来,他们实在没了生财的办法,就把主意打到了我的身上。” “所以……他们就把你送进了宫?”紫芝猜测着问道。 “进宫是我自己的主意。”刘尚宫轻轻摇头,忆及往事时,一双剪水明眸沉静而辽远,“我爹爹本来也是为了我好,想给我定下一门好亲事,日后锦衣玉食,家里也能顺便多收些聘礼。只可惜啊,那时我虽然只有十六岁,却是个心性极高的女孩子,不愿意就这样草草决定了自己的一生,所以就没有……没有嫁给那个人。恰逢宫中派人到民间来选宫女,我就主动去应选,希望能像当年的女相上官昭容一样,凭着自己的实力与才干在宫中闯出一番天地来。” 说到此处,她似乎隐约触碰到了某种深埋多年的、隐秘的心事,掀开车帘望向窗外喧嚣的浮世繁华,眼眸中光华流转,良久无言。那个人……如今,在桃花坞过得可还好吗?可曾找到一位聪颖美丽的姑娘,与他一起泛舟五湖、击剑纵马……马车缓缓驶出东市,穿过几重街巷,停在平康坊的一座大宅前。想到自己此行的真正目的,刘尚宫忙定了定神,见这小女孩儿仍是一脸崇拜地看着自己,便对她微笑着说:“紫芝,你先坐在车里等着,我去去就来。” 马车停在路边光秃秃的垂杨下,刘尚宫去角门处递上自己的名帖,须臾,就见这座宅邸的主人亲自迎了出来。那是一位四旬上下的斯文男子,容貌清俊,气度沉稳,衣着亦十分考究,正是如今大唐权势最盛的宰相——礼部尚书兼中书令李林甫。二人彼此见过礼,李林甫客气地侧身相让,微笑道:“刘尚宫,请。” ☆、第23章 故人 二人在厅堂中分宾主坐定,宰相李林甫摒退众婢女家仆,从刘尚宫手中接过一封宫中的密信。纸上只有寥寥数行字,他凝视良久,才将阅后的信笺投入炭盆中焚毁,起身拱手道:“请刘尚宫回去之后代我转告惠妃娘娘:臣能有今日,皆是仰仗娘娘举荐提携,不敢有一日稍忘娘娘深恩。此事臣定当不负所托,但请娘娘放心。” 刘尚宫微笑颔首,因不便在外臣宅邸久留,当即起身告辞:“娘娘的意思都在信中,李相公既已知晓,我也就不多打扰了。李相公为寿王殿下尽心竭力,娘娘一直都看在眼里,来日一旦东宫易位,娘娘与殿下都不会忘记您的这份功劳。” 李林甫面北而立,躬身向宫城的方向深深一揖,随后亲自将刘尚宫送至府门处,态度极尽谦恭。他虽是宗室后裔,起初却不过只是个小小的千牛直长,后因其舅姜皎的引荐,升任太子中允,累迁国子司业,又经御史中丞宇文融提携,引他与之同列,拜为御史中丞,历任刑部、吏部二侍郎,如今高居宰相之位,靠的却是武惠妃的大力提拔。所以,尽管刘尚宫的官位远低于他,这位李相公却是丝毫不敢怠慢的。 紫芝吃完了两根糖葫芦,正坐在马车内无聊地摆弄着竹签子,听到脚步声便掀开车帘向外看去,笑盈盈地问道:“尚宫大人,咱们还要去哪里呀?” “逛了这大半天,吃了那么多东西,你都不觉得累么?”刘尚宫轻移莲步,示意随行的内侍准备驾车,又对紫芝笑道,“以后啊,你就应该自己去开一家铺子,雇几个手艺好的大厨,把油锅就支在你面前,你想吃什么,好随时吩咐他们……” 刘尚宫方欲登车,口中的话却戛然而止,怔怔地望着街对面那一抹长衣如雪的身影,几乎以为是自己看错了。是他么……那疏朗的眉目,英挺的鼻梁,棱角分明的俊朗面庞,疏狂傲世的铮铮风骨,一切似乎都与从前并无不同。腰间所佩的也依然是那柄古朴的宝剑,然而他的眼神,却又为何会如此陌生? 见到刘尚宫,街对面的年轻男子亦是一怔,然后缓缓停下脚步,定定地看着自己昔日曾无比倾心的女子,一时百感交集。漫长的凝望,时而有路人穿行而过,步履悠闲的,行色匆匆的,在两人交错的视线中织起一道道屏障。往事,如闪电般照亮心底——营州桃花坞,十六岁的少女与十五岁的少年,相遇,携手,然后离别…… 真的是他么?刘尚宫几乎不敢相信,不禁抬手揉了揉自己的眼睛。阔别七年有余,他们彼此都改变了太多,包括容貌性情、襟怀理想,以及人生的际遇与命运。她不敢确定,面前这个潇洒挺拔的青年男子,就是当初桃花坞里那个清秀寡言的少年宋君平。 然而,那人却没有一丝犹疑,走上前来清晰地唤出她的名字:“阿澈。” “君平……”刘尚宫声音微微颤抖着,抬首看他时,眼神竟是那般悲欣交集,“你……你怎么在长安?” 宋君平没有回答,只是深深凝视着她,问道:“阿澈,这些年……你在宫里过得还好吗?” “很好……很好啊。”刘尚宫深吸了口气,竭力保持着平静如常的笑容,“你知道么,如今我已是尚宫局的正五品尚宫,又蒙陛下和惠妃娘娘垂爱,宫中没有一个人敢欺负我。我现在可以赚很多很多的钱,可以靠自己的能力养家,还可以……” “阿澈……”宋君平微微摇头,打断了她言不由衷的话。然而这重逢如此仓促,待要再开口时,却不知此时此刻该对她说些什么。 他,本来就是一个在女孩子面前拙于言辞的人呢。想到这里,刘尚宫不禁低头笑了笑,一颗在深宫中打磨得日渐冰冷的心,竟也忽然变得柔软起来,于是又问他:“君平,你不是在云浦山庄跟随萧公习武么?怎么……怎么会来长安呢?” “师父派我来办点事。”宋君平简练地回答,又指了指身后不远处的一座宅院,“那座宅子是师父早年在长安置办的,如今我就暂住在那里。” 刘尚宫点了点头,仿佛还有千言万语想要对他说,沉默半晌,却终究只是问道:“慕容娘子……她还好吗?” “师娘她很好。”宋君平淡淡一笑,声音中似有叹息的意味,“师娘性情疏淡,那一身绝妙的医术与武功,这些年来除了自己的儿女之外,就只教过你一人。她时常和我提起你,说你本是闲云野鹤一般的人物,皇宫虽富贵至极,却未必适合你。” 刘尚宫没有说话,只是微微别过头去,悄然引袖,拭去眼角处那一点晶莹的光。 随行的内侍冷眼旁观,见刘尚宫神情大异于往常,生怕她因儿女私情而误了正事,便走过来在她耳边轻声提醒道:“尚宫大人,时候也不早了,娘娘还等着咱们回去呢……” 刘尚宫悚然一惊,下意识地攥紧了拳,长长的指甲几乎划破了掌心处的细嫩肌肤。骤然而生的尖锐痛楚令她清醒,她定了定神,努力微笑着,用最平静的语气对宋君平说:“我还有事,现在必须得回宫了。君平,等你回云浦山庄的时候,替我向慕容娘子问候一声吧。” 宋君平颔首答应,凝视着她,一字一句地说:“阿澈,你自己多保重。” 刘尚宫艰难地仓促转身,登车之前,却又再次回首凝望那年少时曾经喜欢过的人,目光无限温存。 “君平。”她说,“我真的没想到,这辈子还能有机会再见到你。那年你到我家来提亲,我之所以没有答应,并不是……并不是因为我不喜欢你。我只是不希望像其他女孩子那样,随随便便地就决定了自己的一生,然后一辈子困在家中,每日只是侍奉公婆、相夫教子……我知道,这么多年过去了,再说什么都已经太迟,可我还是想亲口对你说一声:对不起。” “你有你自己的难处,我都明白。”宋君平侧头避开她的目光,眉宇间的神色复杂而辽远,“阿澈,你天资聪颖,禀赋过人,绝不应该如寻常女子一般,把终生的精力都消耗在琐碎的婚姻与家务中。我宋君平喜欢的,就是这样与众不同的阿澈。所以,无论你做出什么样的选择,我都不怨你。” 刘尚宫释然地笑了笑,步履一如往日般优雅轻盈,直到置身于马车幽暗的车厢内,才疲惫地闭上眼睛,双眸中有两行清泪簌簌滴落。紫芝乖巧地坐在一旁,默不作声,惊讶地看着这个精明而强势的女子流泪时的柔弱,良久,才鼓起勇气轻轻握住她颤抖的手,仿佛要给她以安慰。 马车行至宫城之北的重玄门,刘尚宫取出一面小小的铜镜,仔细拭去颊畔泪痕,片刻后便又恢复了往日里的平静与从容。紫芝掀开车帘向外看去,只见十余名内侍正牵着马等在宫门外,不禁惊讶道:“尚宫大人,你看,宫门怎么全都关了?” 此时才过申时,距离宫门正常关闭的时间还有将近两个时辰。见是宫中高级女官的车驾,负责守卫宫门的监门校尉忙上前来解释:“请刘尚宫略等一等。陛下有旨,封闭宫城四周所有大小宫门,任何人不得擅自出入。” “哦?”刘尚宫秀眉微蹙,如同其他乍然听到这个消息的人一般,露出几分讶异的神色,“敢问校尉,可是宫中出了什么变故么?” 监门校尉点了点头,语气沉重地说道:“太子谋反,半个时辰前与鄂王、光王带兵披甲入宫,走的就是这重玄门。陛下龙颜震怒,只怕没多久,这朝中就又要变天了……” ☆、第24章 谋逆 太子李瑛率众兵将披甲入宫,行经宫城北部的重玄门,进入第二道宫门玄武门时,身后几道金钉朱漆的大门竟悄无声息地次第关闭。 “二哥。”光王李琚放慢脚步,微蹙的眉宇间现出一道深深的折痕,“这情况……似乎有些不太对吧?” 宫门启闭皆有定时,除非帝后亲自下旨,任何人都不得擅自更改。今日武惠妃传召太子与诸王入宫,说宫中有贼人谋逆,命众皇子披甲带兵入宫护驾。情况紧急,关闭宫门防止贼人逃窜亦属正常之举,然而,此时李瑛心中却隐隐掠过一丝不安。他暗自定了定神,对身边的鄂王、光王两位兄弟嘱咐道:“武惠妃素来阴险狡诈,今日剿贼一事恐怕也没有她说的那么简单。五郎、八郎,咱们兄弟三人务必要多加小心,切不可再中了她的圈套。” 李琚低头思忖片刻,对太子说:“二哥,不如你先寻个借口回去,我和五哥留在这里顶着。你贵为储君身份非同寻常,平日里又不常习武,真的没必要来趟这个浑水。现在走,应该还来得及。” “是啊,八郎说得有理。”鄂王李瑶察觉宫中气氛有异,也连忙随声附和,“我早就觉得,这其中必定有诈。说什么宫中有贼急需护驾,依我看,全都是武惠妃那毒妇耍的鬼把戏。如今武氏在宫中一手遮天,二哥若在这里被她困住,只怕会有危险。玄武门那边也有咱们的人,二哥,你快些回去吧。” “不行。”李瑛断然拒绝,回首望向不远处紧闭的宫门,心事重重地说,“无论剿贼一事是真是假,我都不能走。武惠妃工于心计,几次三番想要设局置我于死地,我又何尝不知?只是今日之事涉及到父皇,就有些难办了。你们且想想看,如果父皇当真被那所谓的‘贼人’所伤,而我身为太子却迟迟不来护驾,岂不是落下了不忠不孝的罪名?事后再经武惠妃、李林甫等人一番中伤,那我这个储君之位可就要拱手让人了。” 李瑶气愤地握紧佩剑,冷笑道:“武氏果真刁滑,咱们今天无论来与不来,还不都是难逃她的圈套?” “怕什么?”太子李瑛镇定如常,看了看身后紧随的五百精锐将士,眼神中依稀有一国储君的睥睨气度,“想要重演玄武门之变么?我倒要看一看,她武惠妃究竟有什么通天的本事,能在光天化日之下取我的性命!” 宫苑内格外安静,冬日湛蓝的天空下,冰霜封冻,积雪覆盖,几只麻雀在灌木丛中叽叽喳喳地觅食,看起来甚是安闲。众人一路向南行至太液池畔,仍不见有其他亲王前来入宫剿贼,心中更是疑窦丛生。李琚凝神沉思,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极可怕的念头,霎时变了脸色道:“不对……武惠妃这是要栽赃……” 太子与鄂王亦是聪明人,还不及李琚说完,就已经完全明白了他的意思。武惠妃稳居深宫多年,杀人根本就无需用刀,只要给他们三人随便扣上一个谋反的罪名,就足以达到铲除异己的目的。谋逆乃是历代君王之大忌,宁可错杀一千,也决不允许有一条漏网之鱼,哪怕是对妻妾子女、至亲兄弟也毫不留情。李瑛惊出一身的冷汗,与二位兄弟对视了一眼,当机立断道:“八郎,你带着咱们的人先退至玄武门外,见机行事。五郎,你现在就随我去面见父皇。” 然而,一切都已太迟。太子话音未落,就见左威卫郎将王忠嗣已经带领二千禁军将其包围。这王忠嗣乃是已故的左金吾卫大将军王海宾之子,因父亲在开元二年与吐蕃交战时为国捐躯,自九岁起就被皇帝李隆基收养在宫中,成年后颇受其倚重。禁军将士们身披战甲,手执刀戟,气势凛然如同黑云压城。在这冰冷压抑的甲光之中,有一位丰神俊朗的紫袍少年格外引人注目,正是武惠妃的爱子盛王李琦。 太子李瑛冷眼环顾,直视着这位异母弟意味深长的目光,淡淡问道:“二十一郎好大的阵势,可也是奉了惠妃娘娘的旨意,带兵剿杀宫中逆贼么?” “没错,剿贼。”李琦微笑颔首,声音却冰冷如刃上寒霜,“今日驸马杨洄呈上密奏,说太子与鄂王、光王勾结谋反,意欲篡位。父皇龙颜震怒,遂命我与王郎将带领禁军前来镇压反贼。” 此言一出,太子身后的诸位兵将一片哗然,场面顿时就乱了起来。李瑛扶了扶头上戴的银盔,显然是不习惯穿这样沉重的戎装,整个人看起来都显得有几分颓唐。他扬了扬手,示意手下众人先不要轻举妄动,然后对王忠嗣心平气和地说:“王郎将,请你手下的将士先行让开。谋逆一事纯属无稽之谈,我即刻就去蓬莱殿面见父皇,将此事解释清楚。” 王忠嗣没有答话,只是侧首望向身边的紫袍少年,谨慎地询问他的意见。李琦负手而立,冷漠地瞥向三位面色阴沉的异母兄长,对王忠嗣说道:“王郎将也都看到了,太子与二王顶盔披甲,带兵入宫,谋反一事已然属实。所以,王郎将不必有什么顾虑,只要把自己亲眼所见的如实向圣上禀明,就可以了。” 王忠嗣只得答应,即刻唤来手下一名校尉,仔细叮嘱了几句,便派他去蓬莱殿向皇帝禀明情况。宫苑被禁军围得水泄不通,太子与手下众人虽心中怨愤,却也只得强抑住怒火,站在原地耐心等待。李琦悠然踱着步子,从随行的内侍手中取来些备好的糕点,碾成碎屑洒在灌木下吸引鸟雀来啄食,一副怡然自乐的样子。他广袖迎风,一袭紫衣翩然华美,站在身披甲胄的众将士中,风姿宛如遗世谪仙。 “二哥,你怎么如此糊涂?”李琦缓缓走到太子面前,步履从容优雅,微微叹息道,“二哥已贵为储君,父皇百年之后,这天下迟早是你的,又何必急于一时呢?” 太子李瑛固然性情温文,然而此刻见他如此放肆,也不禁陡然沉下脸来,冷笑道:“父皇并非昏庸之君,你们玩弄的这些小小伎俩,他又怎会看不透?你百般阻挠我们去面见父皇,无非是心虚罢了。” “二哥误会了。”李琦神色平和,云淡风轻地说出略带嘲讽之语,“并非小弟存心阻挠,而是父皇实在为此事痛心疾首,亲口说不愿再见到这几个谋逆篡位的不孝子。小弟不才,论起玩弄心机与手腕,哪里能及得上几位经世济民、运筹帷幄的兄长?不过是略尽绵薄之力,为君父分忧而已,惭愧,惭愧。” 李瑛听了只是沉默,目光淡淡扫过少年眉宇间的明朗神采,唇边衔起一抹冷笑。 李琦微微一笑,又继续说:“不过,二哥大可放心,父皇已经急召李林甫、牛仙客等几位宰相入宫,想必会秉公处理此事,不使一人含冤。只可惜张九龄远在荆州,也不知如今朝野上下,还有没有人敢为太子殿下您誓死效忠呢?” 光王李琚终于忍无可忍,忽然大踏步上前,铮然拔出腰间佩剑,剑尖直抵少年的咽喉,怒喝道:“李琦,你们母子三人仗着父皇的宠爱,为了和二哥争这个储位,做出多少心狠手辣、不择手段的事来?好,既然你们有本事栽赃陷害,我今天就索性杀了你,再一并去向父皇请罪!” “八郎,把剑放下!”太子李瑛扬声斥道,“你冷静些!他就是要故意激怒咱们,好坐实了谋反的罪名。” 李琚却恍若未闻,雪亮的双眸中杀气弥漫,剑尖又向前移动了半寸,划破了少年明净的肌肤。 “心狠手辣?不择手段?”李琦冷笑着反问,用两根手指紧紧夹住剑尖,语气依旧波澜不惊,“这样的事情,八哥就敢说自己一件都没有做过吗?呵呵,生长在皇家的人,哪有一个手里是干净的?” 李琚怒目而视,看着数滴鲜血从少年脖颈处的伤口渐渐渗出,心中顿时涌起一阵复杂的快意。而李琦依旧淡定,将剑锋下的痛楚隐藏在幽深眸光中,良久,他终于等到了那个期待已久的人。 那是一位年过五旬的清癯老者,仪态威武,眸光炯炯,正是皇帝最宠信的近侍宦官——右监门卫大将军高力士。高力士向盛王施了一礼,略带悲悯的目光从太子脸上迅速扫过,然后对众人说道:“陛下命我前来传口谕:皇太子李瑛及鄂、光二王谋反属实,朕为君为父,深感痛心,现废李瑛、李瑶、李琚为庶人,暂拘于宗正寺。” ☆、第25章 青蔓 长安城东北角,朱雀大街东第五街有安国寺,寺东苑城即是诸位皇子亲王的聚居区,其环境之清幽典丽自与寻常坊间不同,时称“十六王宅”。宋君平行至忠王府西角门处,递上自己的名帖,须臾,便有一位青衣内侍客气地引他入府。忠王乃是今上李隆基的第三子,名唤李玙,为已故的贵嫔杨氏所出,虽不及寿、盛二王圣眷优渥,在诸皇子中的地位倒也举足轻重。不过,宋君平今日所要见的却并非忠王本人。那内侍引着他在庭阁回廊间穿行许久,终于在一小厅门前停下,躬身道:“张孺人就在里面,公子请进。” 唐制,亲王的姬妾中有二人可册封为“孺人”,视正五品,地位仅次于正室王妃。孺人张嫣嫣端坐于锦绣画屏之前,一只纤纤素手紧握着小银刀的刀柄,娴熟地剖开果盘中的一只木瓜,切下一块块清甜沁人的浅橘色果肉,姿态妩媚而优雅,末了,又别出心裁地在瓷碟中摆成一个六芒星的形状。待切完盘中木瓜,她才漫不经心地抬起头来,眼波微漾,细细打量着面前白衣长剑的青年男子,淡淡问道:“江湖杀手们口中常说的那个‘青蔓少主’,就是阁下?” 宋君平一揖为礼,谦恭道:“宋某奉青蔓堂堂主之命,前来拜见张孺人。” 张嫣嫣伸手示意他坐下,唇角轻轻一扬,意味深长地笑道:“我虽是深闺女子,却也对‘青蔓杀手’的名声有所耳闻——江南江北,大漠西域,如藤蔓般绵延千里,无孔不入,杀人从没有失手的时候。只是没想到,掌管这样一个庞大神秘的杀手组织的人,竟然如此年轻。” 宋君平略一欠身,淡然而不失礼节地回道:“辅佐忠王殿下运筹帷幄的谋士,竟然是一位如此美丽的妙龄女子,宋某亦是始料未及。” 再度抬眼望去,只见这张嫣嫣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娥眉淡扫,朱唇轻点,无需刻意妆扮,眼波流转间自有一种百媚千娇的旖旎风情。她掩口一笑,脸庞的柔美线条犹带几分少女的稚气,然而那双潋滟美目,却如幽峡潭水般深不见底,涟漪漾动时,闪烁着惑人的点点粼光。只刹那间,宋君平便觉心中掠过一阵异样的寒意。 他自幼习武,刀光剑影都见得惯了,却从未在一个年轻女子的眼眸中,看到过这样勾人心魄的复杂目光。于是愈加不愿在此久留,宋君平取出随身携带的一只小葫芦瓶放在几案上,对她说:“我师娘慕容馨精通毒理医理,这‘断魂散’是她亲手所制,毒性奇诡,想必可以令孺人满意。” 张嫣嫣略一点头,也不将那葫芦瓶取来验视,只是问他:“解药呢?” “解药?”宋君平猜出她的顾虑,微微一笑道,“孺人无需多虑。师娘的技艺甚少外传,就算是我,也不知道此毒该如何去解。” 张嫣嫣满意地颔首微笑,见他当即起身告辞,便又开口道:“我答应你们‘青蔓’的事,自然也会一一办妥,宋公子和贵堂主大可放心。久闻青蔓少主不但武功卓绝,而且熟谙兵法,智谋过人,是个难得的青年才俊,若有心于仕途,只怕做个十六卫中的大将军也绰绰有余呢。” 有意忽略她言语中的拉拢之意,宋君平淡淡道:“孺人谬赞,宋某实不敢当。宋某资质平庸,全靠堂主栽培提携才能在青蔓中享有一席之地,故而行为处事,自然也是惟堂主之命是从,并不敢有一丝非分之想。” 张嫣嫣亦不再多言,只是微笑着吩咐内侍送客,待宋君平行至厅门前时,才又自言自语般地喃喃道:“不韦钓奇,委质子楚。华阳立嗣,邯郸献女。及封河南,乃号仲父。徙蜀惩谤,悬金作语。筹策既成,富贵斯取……” 宋君平脚步一滞,再度回首望向那女子意味深长的微笑,眸光微动,若有所思。 片刻后,忠王李玙从屏风后缓步踱出,走到张嫣嫣身侧,把手轻轻搭在美人香肩之上,唇角微露笑意。他年方二十五岁,容貌虽不算十分俊美,举手投足间却自有一种皇族与生俱来的贵气,让人不敢小觑。张嫣嫣拉着他在自己身边坐下,略一打量他的神色,便含笑问道:“有什么好事,让殿下这么高兴?” 李玙淡淡一笑:“你猜。” 张嫣嫣凝神思索片刻,忽而嘟起了娇艳的小嘴儿,一脸郁闷地说道:“想必是殿下又得佳人,以后……只怕就该将嫣嫣弃若敝履了。” “你呀,想到哪儿去了?”李玙不禁失笑,伸手在她的额头上轻轻一戳,解释道,“宫中刚刚传来消息,太子与鄂王、光王领兵谋反,已被左威卫郎将王忠嗣镇压,父皇随即下旨将太子与二王废为庶人。” 王忠嗣自幼在宫中长大,与三皇子李玙私交甚好,如今亦被他引为心腹。张嫣嫣闻言眸光闪亮,忙站起身来仔细理了理衣裙,走到李玙面前郑重下拜道:“恭喜殿下。” “哦?”李玙却故作不解,笑着反问,“储君失位,得利最大者无疑是寿王,我又喜从何来啊?” 张嫣嫣妩媚地抿唇一笑,徐徐道:“陛下并无嫡子,依照旧制,储君之位自然是要推长而立。庆王李琮虽为皇长子,却因早年游猎时被野兽抓伤面部,已经不可能再有继位的资格。如今太子被废,诸皇子中唯有殿下您年纪最长,寿王排行第十八,纵然有陛下与惠妃的一己私爱,又怎能与您相比呢?” 李玙笑而不语,随手拿起几案上的那只小葫芦瓶,打开盖子轻轻嗅了嗅,双眼微微眯起,若有若无地露出一丝阴险的光。张嫣嫣又坐回到他身边,把那葫芦瓶抢来放在一旁,含笑提醒道:“殿下小心,这毒药可厉害着呢。” 李玙微笑着一揽美人纤腰,吻了吻她细嫩白皙的脸颊,慢条斯理地说:“嫣嫣,刚才那个什么‘青蔓少主’,好像并不肯领你的情呢。” 张嫣嫣低眉浅笑,用银匙挑起一小块切好的木瓜送至李玙唇边,待他吃下之后,才曼声道:“宋君平也好,他们那个从不露面的神秘堂主也罢,做‘青蔓’这种不见天日的杀手生意,无非是为了谋利。只要殿下给他们的‘利’足够大,这些所谓的江湖豪侠,也必定会心甘情愿地为您效犬马之劳。以武惠妃的心机和权势,除掉太子,再让自己的儿子拾级而上并非难事。不过,陛下最忌讳臣子结党营私,而寿王这几年来为夺储位广结朝臣,只怕迟早……” 李玙顿时心中了然,接口道:“所以,你便要为我笼络那些江湖上的能人异士,一来可以暗中扩张我们的势力,二来也可以避免父皇的猜忌。” “殿下英明。”张嫣嫣温柔地挽住他的手,略正了正神色道,“那些江湖豪侠虽只是庶民,但其能力之强、势力之大,却远远超过地方上的官员。朝中各派势力盘根错节,殿下日后若要铲除异己,与其自己动手,不如利用‘青蔓’。” “铲除异己?”李玙自嘲似的呵呵一笑,“如今满朝文武大多拜在武惠妃母子门下,剩下的那些也几乎都是与废太子交好的东宫旧人。在他们看来,我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庸碌亲王,对付我都嫌浪费时间,又何来‘异己”一说呢?” 张嫣嫣缓缓摇头:“寿王非嫡非长,入主东宫名不正言不顺。况且寿王在明,殿下您在暗,只要能够审时度势、把握时机,扭转局势就只在您翻手覆手之间。” 李玙饶有兴致地看着她,略一欠身道:“愿闻其详。” ☆、第26章 运筹 张嫣嫣敛容正坐,把盛满木瓜果肉的瓷碟移到李玙面前,指了指自己适才摆出的六芒星,冷静分析道:“除了殿下您自己之外,朝中最有势力的也只有这六个派系——废太子李瑛、寿王李瑁、盛王李琦、礼部尚书兼中书令李林甫、右监门卫大将军高力士、以及工部尚书同中书门下三品牛仙客。牛仙客虽素与李林甫亲善,在立储一事上却始终摇摆不定,而且他出身微寒,拜相前曾屡次被世家子弟排挤,殿下若想笼络他以及他身后那一批极富才干的寒门子弟,应该并非难事。高力士乃天子近臣,在朝中地位举足轻重,行为处事又难得的不偏不倚,殿下想要获取他的支持,就不能像对待寻常人那样诱之以利,而是要设法以自己出众的才德品行,去争取他的信任与赞赏。李林甫立场鲜明,世人皆知他是寿王一党,然而此人奸猾阴险,背主求荣的事绝对做得出来。此外,盛王年少而居高位,难免……” 听到此处,李玙忽然出言打断:“寿王与盛王乃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又为何将他们分成两派?” “亲兄弟又如何?”张嫣嫣微笑反问,“昔年武惠妃接连三子夭折于襁褓之中,诞下寿王后便不敢再把爱子留在自己身边,而是送到陛下的长兄宁王府中抚养。寿王自幼生活在宁王夫妇身畔,直到十一岁时才被接回宫中,与盛王这个同母兄弟又能有多亲近?更何况世事难料,人心易变,盛王身为武惠妃次子,无论陛下是立长还是立贤,这储君之位都落不到他头上。陛下最重兄弟友悌,依妾愚见,殿下不如私下里对盛王多加亲善,再时时施以美言,一来可以赢得陛下的好感,二来……长此以往,盛王与寿王之间必生嫌隙。届时他兄弟二人鹬蚌相争,殿下则可不动一兵一卒,坐收渔翁之利。” 李玙却轻轻摇头,叹息道:“嫣嫣,你不了解盛王这个人。他年纪虽轻,城府却极深,绝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张嫣嫣倔强地扬了扬眉毛,冷哼道:“是人就一定会有弱点,我就不信了……” “以后的事先不必去想。如今太子虽已被废,但他一日不死,就还会有翻身的机会。”李玙又拿起那盛满毒药的小葫芦瓶,眼眸中冷光一闪,“嫣嫣,你信不信?只要凭着这个,根本无需我们亲自动手,就足以让寿王和废太子双双丧命!” 李玙低下头来,在张嫣嫣耳边徐徐说出自己的全盘计划。张嫣嫣听罢眸光一亮,唇角若有若无的笑意渐渐加深,不由击掌赞道:“妙计!” 立春之日恰是盛王李琦的十七岁生辰,清晨时他才一出门,就被延庆殿相熟的小宫女们围了起来。这些机灵的小姑娘很知道眉高眼低,平日里虽碍于身份不敢与他玩笑,但见他今天心情甚好,便也都笑盈盈地凑上前来向他拜寿。李琦一一含笑回应,又每人赐了几百钱算是回礼,方才打发走了这群叽叽喳喳的女孩子。 刘尚宫端然立于庭中,待宫女们三三两两地各自散去,才徐徐走至他身边,轻唤道:“殿下。” “怎么样?”李琦微微侧首,见她神情严肃异于往日,心中便已隐约猜出答案,“尚食局那个姓赵的宫女,果真有问题?” 刘尚宫忧虑地点了点头,道:“我去查过了,那个赵五娘是废太子李瑛母家的远亲,对废太子极为忠心,多年来甘愿屈居于普通宫女的位置,暗地里为废太子解决了不少麻烦。那日被紫芝不小心打碎的药瓶,里面装的就是掺了鹤顶红的剧毒,估计是用来对付寿王殿下的。这些天我一直派人暗中盯着,昨夜又有人给她送了药,只怕是废太子旧党狗急跳墙,要趁着今天寿王殿下入宫赴宴,在酒菜里做手脚……” 李琦冷笑一声,不屑地说:“都这个时候了,竟然还有人肯为废太子卖命,当真是愚蠢。除掉十八哥又能如何?太子已经被废,再无复立的可能。” “废太子可不是这样想的。”刘尚宫浅浅一笑,随手拂去衣袂间纷繁如雪的落梅,“每隔几日,废太子便会向陛下进言鸣冤,声称是娘娘与殿下诬陷他谋反。好在李林甫手段高明,有他在朝中帮着我们,那些奏疏根本就递不出宗正寺,陛下自然也是看不到的。” “如此最好。”李琦朗然一笑,又叹息般地说,“况且,父皇早就存了废立太子的心思,若非如此,阿娘也不敢轻举妄动。只可惜啊,我这位二哥聪明一世,到头来却连这点道理都想不通。” 刘尚宫点头以应,又问:“依殿下看,那个赵五娘应该如何处置?” 李琦并未直言,而是反问道:“除了你我之外,还有谁知道此事?” “没有了。”刘尚宫轻轻摇头,“我依照殿下的吩咐,没有惊动任何人。娘娘这几日凤体违和,需要安心静养,所以我也没敢把事情直接告诉她。殿下若想利用此事反击废太子,我这就去吩咐宫正司的人捉拿赵五娘,再请韦宫正出面奏闻陛下。” “不妥。”李琦略一思忖,便断然拒绝,“废太子虽不受父皇宠爱,却毕竟是父皇的亲生儿子。父皇是重情之人,纵然儿子犯了再大的过错,也不会真的取他性命。更何况,如今废太子被囚禁于宗正寺,宫中一个旧日里的亲信有什么谋划,他也未必知情。” 刘尚宫见他目光冷定,便微笑道:“想必殿下已经有了主意。” 李琦只是淡淡一笑,又问她:“毒药的样品已经派人取来了吧?我知道你医术好,若有人不慎服下此药,你有把握解毒吗?” 解毒……刘尚宫心中一紧,蔽于衣袖之下的手用力攥着一个小小的瓷瓶,瓶中装着的正是从赵五娘那里偷来的毒药样品。此药毒性奇诡,世所罕见,就算是太医署中最高明的太医也未必能把解药调配出来,但是,她却能。凭借少年时在家乡营州的记忆,她几乎可以断定此药的来历——这全天下独一无二的奇毒“断魂散”,必定是由桃花坞云浦山庄的女主人慕容馨亲手所制。她与慕容馨乃是忘年之交,一身医术也皆是由这位奇女子亲自传授,自然对此中玄妙谙熟于心。 只是,慕容娘子性情纯善,多年来虽醉心于钻研毒理医理,却生怕自己所制的奇毒贻害世人,故而从不外传。况且她武功甚好,夫君萧缜又是江湖上极有势力的头号人物,废太子李瑛的党羽纵然手眼通天,也难以对她威逼利诱。那么,赵五娘手中的“断魂散”又来自于何处呢?难道……难道真的是他…… “君平……”一想到那个人,刘尚宫不禁无声地叹了口气,心中暗自忖度着,“或许,真的只能是他了……君平自幼在云浦山庄跟随师父萧缜习武,慕容娘子待他也视如己出,他自然是有机会得到那‘断魂散’的……君平,若真是如此,你又为何要与太子一党的人有所往来,而你此番千里迢迢赶来长安,又是为了怎样的目的呢……” ☆、第27章 生辰 想起宋君平在长安的突兀出现,刘尚宫心中疑窦丛生,恍惚间竟忘了答话,待李琦再问,才连忙收敛起心神,说道:“此药毒性极强、发作极快,除非事先服下解药,中毒后再及时把体内残毒排净,否则必死无疑。不过,若能提前做好准备,我就有把握解毒,而且不会对身体造成太大损伤。” 李琦略一点头,吩咐道:“好,那你就尽快把解药给我调配出来。切记,除了你之外,不要让任何人经手。” “嗯。”刘尚宫轻轻应了一声,又试探着询问,“殿下的意思是……咱们先做好准备,找一个人替寿王在陛下面前中毒,然后再由我来施救?” “不错。”李琦唇角显露一丝笑意,眼中却有凌厉的锋芒闪过,隐隐透出杀气,“斩草不除根,遗患无穷。况且难得有这么好的机会,浪费了太可惜。你回去好好准备一下吧,且让那赵五娘放手去做,只要咱们将计就计,就不愁父皇狠不下心来赐死废太子。” 刘尚宫当即答应:“殿下放心,我现在就去安排。” “等等。”见她转身就走,李琦忙又开口唤住,“随随便便找个人来是不行的,一来怕走露了风声,二来父皇也未必会为一个不相干的人动怒。” 刘尚宫深以为然,低头思忖了片刻,才谨慎地问道:“那……殿下可有合适的人选?” 仿佛瞬间下定了某种决心,李琦眸中冷光一闪,伸手指了指自己,微微笑叹道:“到了现在这种时候,除了我自己,咱们还能相信谁呢?” 紫芝躲在延庆殿院墙外的一棵大槐树后,双手扶着树干,向里面探头探脑地看着,目光才一触到他清颀俊朗的侧影,心就开始怦怦地乱跳。身子都快被冷风吹得僵了,才终于见那少年向这边阔步走来,一袭北紫深衣迎风飞裾,广袖挥扬,萧萧素素。小姑娘抿嘴一笑,忙仔细理了理被晨风微微吹乱的鬓发,转到他面前盈盈下拜道:“紫芝给殿下拜寿了。” 沉思中的少年脚步一滞,待看清眼前这女孩儿的容貌时,才展颜笑道:“紫芝,你这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吓了我一跳。” 紫芝微笑着立起身来,向他调皮地吐了吐舌头。李琦含笑端详着她,忽抬手在她头顶处和自己比了比,微微惊讶道:“诶?几日不见,怎么感觉你好像长高了许多?” “真的?”紫芝一脸的惊喜,却又忽然想通此中缘由,指了指自己足下所穿的高齿木屐,笑着解释道,“这木屐底部足有两寸厚呢,穿起来肯定显得高了。公主说我穿这个好看,就赐给我了。” 李琦轻轻点头,蓦然发觉这个可爱女孩儿的突兀出现,竟让他的心情瞬间变得格外轻松。二人就这样含笑相对,静立在清晨鸟鸣啾啾的美妙沉默中,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然而,心底却是欢喜的。 紫芝微微红了脸,有些忸怩地踌躇了半晌,终于从袖中取出一方叠得整整齐齐的丝帕,递给他道:“这个……是我自己绣的。微物不堪,略表心意,还望殿下不要嫌弃……” 小姑娘低着头,声音亦是越来越轻,如玉般白皙的面颊上浮起一层淡淡的旖旎红晕。千丝万缕,尽是相思……女孩子家千回百转的心事,他,应该会明白吧?李琦接过丝帕,只见那素白如雪的绢布上,一幅春意盎然的花鸟烟雨绣图栩栩如生——桃花灼灼,杨柳依依,晓莺惊梦,烟水迷离。空白处还绣有两行娟秀小字: “桃红复含宿雨,柳绿更带朝烟。 花落家童未扫,莺啼山客犹眠。” 诗情画意,清新可爱,不过,这小姑娘的女红可着实不怎么样呢。正面的诗画绣得极尽完美,而背面却似乎没有顾及到,各色丝线密密麻麻地纠结在一起,看起来一片狼藉。不过,他依然很喜欢。凝眸良久,少年的唇角亦不自觉地微微扬起,引出一抹温柔笑意。 延庆殿内早已摆满了琳琅满目的贺礼,皆是朝中重臣、亲王宗室以及内外命妇所赠,件件都是常人难得一见的稀世奇珍,价值不菲。然而不知为何,此时攥在手中的这块小小丝帕,却似乎给他带来了更多、也更真实的欢愉。身为皇帝爱子、尊贵亲王,有太多趋炎附势的人争先恐后地来向他献殷勤。恭敬的拜贺,刻意的逢迎,谄媚的笑颜……其实,他并不喜欢这些。 他是真正的天之骄子,高贵,聪颖,骄傲,强势。然而在某些时刻,他也想暂时忘记这一切,去做一个最平凡的少年,被自己心仪的女孩儿喜欢着,不是因为身份权势,而只是因为彼此惺惺相惜。 小姑娘垂手捻着衣角,正忐忑不安地等待他的反应,浅金色的阳光洒在她明净的肌肤上,容颜犹带稚气。他看着她,一颗波澜不惊的心忽然变得柔软起来,于是将丝帕小心收入怀中,微笑着说了一声:“谢谢。” 紫芝莞尔而笑,悄悄抬目看他时,一双眼睛直从心里亮了出来。然而不过瞬间,她眸光中的神采却又黯淡下去,低着头轻声叹息:“我听公主说……从明天起,殿下就要搬到宫外居住了。” 李琦点了点头,说道:“阿娘从小就疼我,总想留我在她身边多住些时日。只不过皇家礼制森严,亲王年岁渐长之后,自然不宜再留居宫中。” “哦。”紫芝轻轻应了一声,然而那清灵娇俏的眉目间,却依稀是含愁的模样。 她的心事并不难猜。少年温和地笑了笑,对她说:“虽说是住在宫外,却仍要时常回来探望父母和妹妹。以后你若有什么事,也还是可以来跟我说的。” 紫芝低眉不语,只是安心地笑了,一双晶亮眼眸中满是锁不住的快乐。李琦有意要哄她开心,于是从怀中取出一袋光闪闪的金币,递给她道:“这是从西方的拂菻国流传过来的,也算是个稀罕物,给你留着玩吧。” “拂菻国?”小姑娘果然对此大感兴趣,用指尖轻轻拈起袋中的一枚金币,好奇地打量着上面镌铸的繁复纹饰和异国文字。 金币为精致的圆形,边缘镌有古拙的十字形图案,还有几行她完全看不懂的铭文。正面上铸着一个高鼻深目的男子半身像,鬈发长须,头戴王冠,容貌甚是威武英俊;背面的图案则是一位高挑丰腴的美貌女子,衣带当风,长发飘逸,身后居然还长着一对硕大的翅膀,映着清晨的灿灿暖阳,便有耀眼光辉洒落在那羽翼之上。 “这个人就是拂菻国的皇帝。”李琦指着金币正反两面上的人像,对她解释道,“这个有翅膀的女子么……应该是他们的神。” 这些钱币皆由纯金打造,又是来自于万里之外的拂菻国,自然价值不菲。紫芝眉目含笑,爱不释手地把金币放在掌心里把玩着,半晌,才觉出就这样收下似乎有些不妥。她方欲推辞,却听李琦开口说道:“我从不白收别人的东西。这个,算是我给你的回赠。” 她便欣然收下,心中灵机一动,又拈着金币笑盈盈地说:“我会用这个变戏法,殿下要不要看?” 他微笑,饶有兴趣地点点头。 “天灵灵,地灵灵,金币显灵急急如律令……”紫芝煞有介事地嘟囔着,把一枚金币放在手中灵巧地抛来抛去,然后合起手掌,闭上眼睛轻轻吹了口气,再看时那金币便已不见踪影。她双手一摊,得意洋洋地笑道:“怎么样,我厉害吧?” 李琦微笑不语,只轻轻一拽她左臂的衣袖,就听见“当啷”一声,那枚失踪的金币已然滚落在地。 小姑娘惊讶地张大了嘴:“这……殿下是怎么知道的?” “你这小把戏,是跟灵曦学的吧?”李琦不答反问,见她懵然点头,才又笑着对她解释,“因为,这本来就是我教给灵曦的。” 紫芝嘟起了可爱的小嘴,闷闷地低下眼帘,觉得自己真是失败极了。不过片刻的沮丧,她眸中又有俏皮的光芒一闪,抬头对他笑道:“刚才那个不算!我再变一个,殿下肯定没见过。来,请先闭上眼睛。” 他居然很耐心地配合,缓缓合上双目。 她心中窃喜,又有些不放心地嘱咐道:“可不能突然睁开眼睛哦,那样就不灵了。” 他一笑,依然十分好脾气地回答:“知道了。” 宁静的暮冬晨朝,宫苑内寂寥无人,唯有几只深褐色的小鸟在枯枝上啁啾鸣唱。紫芝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确认他没有偷看,然后微笑着俯身,牵起他修长温暖的五指,低头,轻吻他的手。 ☆、第28章 初吻 那一吻轻轻落下,她微凉的唇,触碰到了他手背处温暖的肌肤。 电光火石的刹那,紫芝双目微阖,仿佛感受到第一缕春风从远方摇荡而来——天高云阔,冰消雪融,一簇簇鲜嫩的新绿在原野上茂密生长,清芬沁人。这是她生命中最初的爱恋啊,一瞬间,仿佛置身于温煦宁静的春日,碧空万里无云,明媚的阳光从辽阔苍穹倾泻而下,洒向花满枝头露水晶莹的果树,照亮了树底下幽深的小径。相爱的人沿着小径携手信步,两侧开满了白玉兰、报春花、野蔷薇、三色堇,沾上露水的花异香扑鼻…… 这是尘世间最美妙的错觉,置身于此,唯有沉醉。 很轻很轻的吻,落下时,竟让少年那几乎可以翻云覆雨的手微微颤动了一下。李琦几乎怔住了,然后,讶异地睁开眼睛。 那样轻轻软软的触感,只属于豆蔻年华的稚嫩少女,是清澄如水的爱悦,是情窦初开的相思。他年少英俊,在宫中自然不乏爱慕之人,然而他身份尊贵,性情又时常让人捉摸不透,寻常女孩儿连话都不敢与他多说一句,哪里还会胆大包天地主动吻他呢?身子似乎都有些僵硬了,李琦只觉得脑海中一片空白,心跳也骤然变得紊乱无序……他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不过,这样的感觉似乎也很美妙…… 嗯,前所未有的美妙。 见他睁开眼睛,紫芝慌忙松开了手,与他似笑非笑的目光一触,心中霎时漾起一阵异样的情愫——是羞赧,是胆怯,还是少女初涉爱河喜悦的颤栗?心,开始急促地狂跳。天哪,完了完了……刚才一时冲动,自己都对他做了什么呀?适才的勇气瞬间消失,小姑娘迅速打定主意:趁他还没反应过来,还是赶紧溜了吧……嗯,没错,三十六计,走为上。 想到此处,紫芝猛然转身,迈开步子撒腿就跑,速度之快令人瞠目结舌。李琦被她弄得一怔,随即扬声笑道:“好啊,你敢耍我,看我怎么收拾你!” 紫芝回头偷看了一眼,见他几步就追了上来,不禁大惊失色。心里有头小鹿在乱撞,她平日里又不习惯穿这种高齿木屐,此时脚下蓦地一滑,便“哎呦”一声摔在了地上。幻想中的满园春光瞬间消失,大地依旧是冰霜封冻、冷硬如铁。她揉了揉摔痛的腿,蹙了蹙秀丽的眉,百感交集追悔不已的表情里,似乎衔着一千声幽凉的叹息。 见她这般狼狈模样,李琦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适才心底的隐忧与烦乱顿时一扫而空。紫芝撑地坐起,赌气似的扁了扁嘴,像个小孩子那样随意地抱膝而坐,口中念念有词,却听不清是在低声嘟囔着什么。 他目光温柔,大步流星地走上前来,俯身向她伸出一手,微笑着问:“还不起来么?” 薄暮时分,麟德殿内灯火通明,尚食局女官周司膳带着数十名宫人里里外外地忙碌着,正在准备今晚盛王的生辰宴。时间尚早,皇帝与武惠妃都还未曾现身,众妃嫔带着自己的子女候在殿中,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叙着闲话。太华公主李灵曦枯坐于大殿一隅,百无聊赖地望着墙壁上的灯影发呆。紫芝侍立在侧,灵巧地剥开一只蜜橘递给她,柔声道:“公主先吃些东西吧。” 灵曦掰下一瓣橘子丢入口中,抬头向殿外望去时,只见寿王、盛王两位兄长正有说有笑地并肩走来,衣袂翩翩,风采清绝。她双眸一亮,忙提起裙裾向二人奔去,笑盈盈地唤道:“哥!” 李瑁微微低头,习惯性地摸了摸小妹妹的柔发,目光中尽是爱怜之意。灵曦却笑着推开他的手,又掰了瓣蜜橘塞入他口中,才娇声嗔道:“十八哥!云姝才帮我梳好的头发,又让你给弄乱了。” 李琦在一旁叹了口气,故作不满道:“灵曦,你可真够偏心,有什么好吃的都只想着你十八哥。今天,好像我才是主角吧?” “一瓣橘子而已,也值得你来争?”灵曦笑眯眯地冲他做了个鬼脸,又指了指几案上的那一整盘蜜橘,对紫芝吩咐道,“来,把这些橘子都给盛王剥了。你看着他吃,一瓣都不许剩。” 紫芝抿嘴一笑,便要依照公主的吩咐去剥蜜橘。皇室子女之间大都感情淡漠,而眼前这言笑晏晏的三兄妹,却让她蓦地想起了自己幼年时在家中的日子。那时候哥哥最疼她了,每日手把手地耐心教她写字,陪她在春光明媚的后园里奔跑嬉戏、斗草簪花。父亲获罪流放的那一年,哥哥也只有十四岁啊……颠沛流离,跋涉千里,也不知当年那俊秀儒雅的翩翩佳公子,如今在远方还能否潇洒依旧。 片刻的失神,那盘蜜橘就已被李琦倏地抢走。他伸手轻轻一点灵曦的额头,冷冷地说出两个字:“霸道。” “怎样?”灵曦浅笑盈盈,挑衅似的扬了扬秀丽的眉毛,“你若敢欺负我,我就去父皇那里告你的状!” 兄妹二人你一言我一语,拌嘴似的说说笑笑。没多久,灵曦的心思就飞到别处去了,见寿王妃杨玉环今日并未伴在李瑁左右,便问道:“十八哥,嫂嫂怎么没跟你一起来呢?” “她呀,在家里和我赌气呢。”李瑁无奈地笑了笑,语气中却全无一丝谴责,“玉环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太任性。这都整整三天了,她连一句话都不跟我说,哪里还肯随我入宫呢?” 李琦猜出其中缘由,笑问道:“想必是你沾花惹草,才惹得嫂子不悦吧?” “沾花惹草?这个词可不好听。”李瑁连连摆手,开始替自己辩解起来,“上个月,父皇赐了几名教坊乐伎给我,我见其中一女姿容甚美、才情过人,便收了她做侍妾。此女本就有几分高傲,入府后又深得我心,对玉环便不如寻常婢妾那么恭顺,有时候甚至还出言顶撞。这本不是什么大事,我事后责备她几句也就是了,玉环却执意要逐她出府。我不同意,玉环就开始和我冷战……” 话未说完,就见皇帝李隆基与武惠妃携手步入麟德殿,身后跟随着十余位宫人内侍,为首的正是高力士与刘尚宫。满室的低语声与谈笑声戛然而止,李瑁也连忙敛衣肃容,与众人一起恭敬下拜。李隆基偕爱妃并肩坐于上首,俨然是一对亲密无间的恩爱夫妻。武惠妃眼波流动,微笑俯视着臣服于她的六宫粉黛、宗室亲眷,目光中隐隐有一国皇后的骄傲与威仪。 紫芝虽是太华公主的近侍宫女,平日里见到皇帝的机会却并不多,此时忍不住偷偷抬眼向上座看去,又小心翼翼地压低声音,问身旁的宫女云姝:“云姐姐,站在陛下身边的那位老者,可就是高将军么?” 云姝用眼神示意她噤声,然后轻轻点了点头。紫芝会意,便乖巧地不再说话,只见那高力士就侍立在御座右侧,身形颀长,仪容清癯而不失威武,虽身为内臣,但看起来倒真像是一位威风凛凛的大将军。紫芝又抬头看了他几眼,把这位或许可以解救她家人的大宦官的样貌牢牢记在心上,暗自做了一番打算。 ☆、第29章 夜宴 李隆基淡淡道了一句“平身”,又命司赞女官宣敕赐座。周司膳侍立在大殿左侧,待众人按品阶相继入座后,便指挥尚食局的宫人们依次呈上酒菜。今日之宴本是为盛王庆贺生辰,李琦自然坐在了东侧的第一席上,见李瑁的位置与自己相距甚远,便又拉了兄长过来同坐,笑道:“十八哥,今日你娘子不在,咱们两个正好把酒畅谈一番。” 李瑁自是欣然应允,禀明父皇之后,又对周司膳吩咐道:“把我的酒菜都送到这边来。” 武惠妃近日身体欠佳,才一落座就微微咳嗽起来,秀眉颦蹙,美艳而略显苍白的颊上泛起阵阵异样的潮红。李隆基轻抚她的背,关切道:“怎么样了?若是觉得不舒服,朕就先陪你回延庆殿歇息。” “不碍事的。”武惠妃浅浅一笑,温柔的目光落在两个风华正茂的儿子身上,似是怎么看都看不够,“孩子们都长大了……见他们两兄弟如此和睦,臣妾这个做母亲的,当真是高兴。” 众妃嫔为讨好武惠妃,纷纷出言附和,赞扬寿王与盛王是如何的仁孝贤德、兄友弟恭。刘尚宫侍立在武惠妃身后,目光与李琦相触时,便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李琦会意,从身上悄悄取出一枚备好的药丸,再用衣袖掩口假装轻咳了两声,趁机将药丸吞下。 数十名歌姬舞女翩翩入殿,向帝妃施礼参拜后便开始献艺,歌有裂石之音,舞有天魔之态,*醉魄,冶艳无双。刘尚宫却无心观看,一双清明的眸子始终望向大殿左侧,牢牢盯住了那手捧酒壶的宫女赵五娘。宫中的膳食供给皆由尚食局负责,为防止有人下毒,菜肴呈给帝后嫔妃之前,都要由宫人先尝以检验是否安全。宴席上的酒菜自然都是经查验后确认无毒的,赵五娘若心怀鬼胎,就只能趁着为寿王呈送的过程中悄悄做些手脚。 果然,负责为寿王斟酒的宫人正是她。 赵五娘款款行至几案右侧,斟了一杯酒呈至寿王面前,狭长的凤眼中隐隐有锋芒跃动。不料,李琦却抢先一步接过酒杯,对她吩咐道:“你先退下吧。十八哥的酒,我亲自来斟。” 赵五娘心中暗道“不妙”,却也不能公然抗命,只得默默施礼退到一边,静观其变。李琦举杯轻轻抿了一口,又用自己的酒壶为李瑁斟了一杯,双手奉上道:“十八哥,请。” 李瑁见他今日举止怪异,心中不由纳罕,酒杯只放在唇边碰了碰,并未饮下一滴。几次出言试探,李琦却只是顾左右而言他,也不举箸,也不再饮酒。李瑁暗生警觉之意,兄弟二人彼此心照不宣,都不去触碰席间的酒菜,只聊些少年公子感兴趣的轻松话题。 张嫣嫣坐在忠王李玙身侧,见状不禁微微蹙起秀眉,凑到他耳边低声道:“殿下,盛王该不会是已经察觉到什么了吧?要不要我现在就派人过去,赶快让他们处理掉……” “无妨。”李玙淡淡一笑,用筷子夹了块鲈鱼放在张嫣嫣盘中,侧首在她耳畔轻声说,“消息不是已经放出去了么?况且,那赵五娘也的确是废太子的心腹,与咱们那是连半点关系都没有。放心吧,他们纵有天大的本事,也查不到咱们头上来。” 忠王妃韦珍就坐在李玙的另一侧,见二人言谈举止甚是亲密,心中顿生妒意,遂把手中玉盏往几案上轻轻一搁,沉下脸来低斥道:“张孺人,请你放尊重些!在大庭广众之下举止轻浮,哪里还有半分亲王侧室的样子?” 张嫣嫣忙敛容低首,不动声色地将眸中恨意泯于无形,恭声道:“王妃教训的是,妾知错了。” 一曲歌舞之后,又有两名身材壮硕的角抵士踏进殿来,表演相扑为晚宴助兴。武惠妃笑盈盈地为皇帝斟了杯酒,又转头对李琦说道:“二十一郎,这两位角抵士都是神策军中的壮士,相扑技艺尤为精湛。陛下知道你喜欢这些,特地为你准备的。” “多谢父皇……”李琦忙起身拜谢,然而甫一开口,额上便已渗出粒粒黄豆大小的冷汗,面色渐趋苍白,看起来甚是痛苦。 “二十一郎。”武惠妃关切地唤他,问道,“怎么了?可是觉得哪里不舒服么?” 李琦痛苦地蹙起剑眉,没有说话,唯有几滴鲜血从唇角缓缓溢出,代替了所有回答。 “二十一郎!二十一郎!”李瑁大惊失色,忙扶他在自己身边坐下,扬声对宫人吩咐道,“快,去请太医!” 麟德殿内一时乱了起来,两名角抵士也停止了相扑,默默退到一旁恭敬待命。太医署距此处甚远,一来一回至少也要花费小半个时辰,蓦然想起刘尚宫也精通医术,李瑁忙扬声唤她过来诊治。刘尚宫早有准备,只上前作势略一把脉,便立即从怀中取出一粒丸药喂李琦服下。 武惠妃心急如焚,疾步赶来守在爱子身边,颤声问道:“阿澈,他……他怎么样了?” “盛王殿下中了毒。”刘尚宫欠身回答,随后拔下发间银簪往案上的酒杯中一探,再取出时,银簪末端已是一片乌黑,“所幸殿下饮酒不多,中毒也不深。而且我身上常备有各类解毒药物,已经给殿下服用了,虽不完全对症,却能暂时缓解毒素侵体,以保性命无虞。” “中毒?”武惠妃惊得面色惨白,一壁握紧儿子的手,一壁转头对李隆基泣道,“陛下,有人要杀咱们的儿子!是谁……是谁要杀咱们的儿子?” 李隆基面色阴沉,目光凌厉地扫视殿中诸人,对身边的内侍高力士冷声吩咐道:“尚食局的人都要彻查。朕倒要看看,是哪个贼子如此胆大包天!” 李琦靠在母亲怀中,服下刘尚宫事先备好的解药之后,腹中的剧痛渐渐缓解。他暗自松了口气,努力睁开眼睛,轻唤了一声:“父皇……” “好孩子,别怕。”李隆基在他身旁蹲下,双眸一改往日里的沉静冷锐,目光中满是慈父的疼惜,“太医很快就到了。放心,有父皇在,你是绝对不会有事的。” “父皇……”面容苍白的少年虚弱地抓住父亲的手,仿佛要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气若游丝地说,“我喝的是十八哥的酒……有人……有人要害十八哥……” ☆、第30章 少年 一阵刚起的劲风,呼啸着吹开夜空沉重的云块,露出了半个月亮。月光从半掩的幽窗泻进房间,银辉流荡,清晰地照亮了那人容颜。 盛王李琦安静地躺在卧榻上,双目轻瞑,剑眉浅蹙,略欠血色的唇轻轻抿成一线。短暂的昏睡后,他渐渐苏醒,微启眼帘侧耳倾听窗外的声音,喃喃道:“起风了……” “二十一哥,你醒了?”灵曦坐在榻前,一脸欣喜地拉住他的手,又侧头吩咐侍女,“紫芝,快,去把窗子关上。” 不待紫芝移步,就有延庆殿的宫人麻利地将门窗关好,又往熏炉中添了些炭火和香料。紫芝端起炉上温着的一碗汤药,捧至灵曦面前,轻声提醒道:“公主,适才尚宫大人吩咐了,待盛王殿下清醒后,要尽快把这碗药给他服下。” 灵曦点了点头,轻轻扶着哥哥起身半坐。紫芝则屈膝半跪在榻前,小心翼翼地用银勺喂他药汤,目光游离在少年俊美的眉目间,带着掩不住的关切。他,依旧恹恹地半垂着眼帘,苍白的皮肤有冰雪般的凛然色泽,长长的发丝披泻而下直达腰际,隐隐散发着用芳水沐过的余香。 虚弱的少年,然而,眼眸深处的冷定与沉静却不曾减损了半分。 李琦略饮了几口药,抬头时瞥见窗下那一抹熟悉的身影,不由诧异道:“十八哥,你怎么还没回去?” “你这个样子,叫我如何安心回去?”李瑁侧首看他一眼,眉宇间微露忧戚之色,“父皇去阿娘那里歇息了。他很担心你,特地准许我今夜留宿宫中,也能和灵曦一起多照顾照顾你。” 李琦颔首不语,棱角分明的五官映着幽寂月光,呈现出一种奇异的宁静、透明而光彩夺目的美。他的左手随意搭在锦被上,那洁净而修长的五指,让紫芝蓦地想起今天早晨的那个吻——那青涩而仓促的一吻,她的唇曾与他的肌肤无限接近,电光火石的瞬间,心中便有种甜蜜而忐忑的窃喜。 想到此处,少女的脸竟微微有些红了,恍惚间,脑海中忽然闪现出一句似乎并不相干的诗——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这个念头实在太过大胆,甚至,连她自己都觉得有些荒谬。他是高高在上的尊贵皇子,而她,在这等级森严的深宫中卑微如草芥。她与他之间,始终横亘着身份、地位和尊卑的辽阔海洋,毕生难以跨越。然而心念动时,那种甜蜜的感觉却又如此真实,她握着银勺的手不禁轻轻一抖,刹那,便有几滴深褐色的药汁洒在他唇边。 紫芝顿时手足无措,不知这小小的失误是否会惹他不悦,抬眼时瞥见公主微蹙的秀眉,心中一凛,忙欲放下药碗俯首请罪。而李琦却似乎并不介意,只默默用衣袖拭净唇角,动作从容优雅,眉目间亦无丝毫责怪的神色。待气力略恢复些,他便接过紫芝手中的药碗,仰头一饮而尽。 灵曦复又扶他躺下,李琦轻轻拍了拍妹妹柔嫩的手背,微笑着催促她回去歇息。李瑁始终端坐于窗前,待灵曦与众宫女全都离开,才叹息道:“二十一郎,你做事之前就不能先和我商量一下么?” 心知刘尚宫必会将此事告知寿王,李琦丝毫不觉得意外,只是说:“这种事必须速战速决,若是几个人在一起商量来商量去的,反倒会误事。” “谬论!”李瑁轻斥一声,语气中半是责怪半是疼惜,“没错,这几年来我一直都想彻底扳倒太子,可无论如何,都不能以牺牲你为代价。对付他们也可以用别的办法,你怎么就这么冲动?” 李琦微微笑道:“你急什么?没有把握的事,我绝对不会去做。和刘尚宫一起在父皇面前演场戏罢了,哪里会真出事呢?” 李瑁默然不语,只凝神静听窗外的飒飒风声,良久才道:“答应我,以后……别再做这样危险的事了。” “好。”李琦随口答应着,唇角依然带着一丝漫不经心的笑意。 李瑁轻轻叹了口气,然后缓缓走到榻前坐下,用推心置腹的语气对他说:“二十一郎,你是我至亲的兄弟,所以,我不需要你像其他臣子那样去为我做什么。夺嫡之争太过凶险,我这个做哥哥的,只希望你能尽量置身事外。这样,无论我成功与否,你都能以亲王之尊安享一世荣华,不至于为我所累。” “既是兄弟,就不要再说谁为谁所累这样的话。”李琦微微一笑,苍白的面容犹显虚弱,然而说出的话却是掷地有声,“废太子早已对我恨之入骨,其党羽也绝不肯与咱们善罢甘休,此人一日不除,我终是寝食难安。更何况,如今暗中觊觎储位的皇子大有人在,咱们的对手可并非只有废太子一个……十八哥,唯有你我二人兄弟同心,才能……” 短短几句话就已耗尽他的全部体力。李瑁颇为动容,忙俯身握紧他的手,郑重道:“好兄弟……无论结果如何,我都不会忘记今日你为我做的事。” 两日后即有消息传到忠王府。彼时,忠王李玙双目微阖,正懒洋洋地斜倚在软榻之上小憩,身边有几个妆金裹玉的美婢为他轻轻捶着腿,神情甚是惬意。府中的内侍李静忠上前施了一礼,恭声道:“殿下,宫中有人送消息来了。” 侍婢们皆知这李静忠是自家主人的亲信,见忠王轻轻一扬手,便都识趣地依次退下。李玙缓缓坐直了身子,又唤住一名即将离开的婢女,吩咐道:“去请张孺人过来。” 这李静忠刚刚三十出头,相貌奇丑,心思却极是缜密,想出的鬼点子最能迎合上意,故而甚得忠王欢心。他从袖管内抽出一封书信来,恭敬地双手奉上,道:“殿下,这是延庆殿的王碧雯姑娘呈给您的。” 李玙展信一看,笑道:“好,她在延庆殿做了这几年的杂役,如今总算有些出息,被盛王提拔为近侍宫女了。” 李静忠含笑解释道:“王姑娘可机灵着呢,这几年在宫中广结人脉,大大小小的人物都结交了不少。如今盛王身边最宠信的宫女名唤碧落,正是咱们王姑娘的好姐妹,自然事事都帮着她了。” 张嫣嫣片刻即至,似乎是刚刚从午睡中被人唤醒,粉颊上还泛着几抹妩媚的嫣红。李玙把手中的信笺递给她,又让她在一旁的胡椅上坐了,叹道:“嫣嫣,咱们还真是太小瞧盛王了。” 张嫣嫣接过信函匆匆浏览了一遍,不禁蹙起了蛾眉,喃喃道:“那毒药可是青蔓的‘断魂散’,服下之后必死无疑,这才短短两天,盛王的身体就恢复了大半,不应该啊……江湖人最重信诺,那宋少主既说没有解药,就断然不会……” 李玙冷笑道:“没想到他小小年纪,倒是个不怕死的狠角色,对自己都舍得下手。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咱们辛辛苦苦设下的局,却被他给算计了。” 张嫣嫣悚然一惊:“难道……他早就知道咱们……” 李玙缓缓摇头,道:“咱们的人只是诱骗赵五娘买了毒药,并没做其他的事,应该不会引起盛王的怀疑。他在宫中耳目众多,偶然得知赵五娘的阴谋也不足为奇,如此冒险一搏,只是为了打击废太子。”言罢,又蓦地冷笑一声,“如今太子一党尽数剪除,寿王又毫发未损,可全都是那个小子的功劳呢。以后,只怕寿王对他会愈发信任了。” “离间计是用不成了。”张嫣嫣忧虑地点点头,低首沉思片刻,又问,“陛下已经决定要处死废太子了?” 李玙颔首道:“这次父皇丝毫都没有心软,把尚食局内所有可疑的人都送去宫正司严刑拷问,除了赵五娘之外,还牵扯出宫中废太子旧党十余人,皆被处以腰斩。父皇最重颜面,自然不肯让天下百姓得知诸皇子手足相残之事,便只以谋逆罪赐死废太子李瑛及李瑶、李琚三人。其朝中党羽也被清洗一空,流放贬谪者数十人。” “有一个手足情深的好兄弟,又有一个宠冠六宫的好母亲,寿王可真是幸运呢。”张嫣嫣莞尔一笑,仿佛漫不经心地说,“不过,就在前日的宫宴上,我见惠妃娘娘的身体似乎不太好,若是哪天不小心出了什么意外,以致病情加重……” “仅仅是病情加重么?”李玙眼眸中亮光如电,唇角轻扬,勾起一抹阴恻恻的笑,“嫣嫣,你那么聪明,替武惠妃制造一个天衣无缝的‘意外’,应该没问题吧?” 光阴飞逝,转眼间又见三春盛景,小鸟在白花满枝的梨树上啁啾,春风温煦,空气中有草木初生的芬芳气息。因身体才刚刚恢复不久,盛王李琦出宫外居一事便暂且搁置。此时,他正漫无目的地信步于宫苑深处,踏着嫩绿浅草,目之所及唯见千重花瓣如冰绡般漫天飞舞。穿过几重门,转过几道弯,忽有一个粉衫罗裳的娇俏女孩儿迎面走来,头梳宫女式样的小鬟髻,衣带翩翩,步履轻盈。 她独自徘徊于树影婆娑的林荫道,手里摇晃着一根新折的嫩绿柳枝,一边走,一边漫不经心地哼着歌。斑斓的阳光从花树低垂的枝桠间流过,静静地洒在她发际眉间,为她镀上一层浅金色的温柔光芒。花繁秾艳,春.色明净,她,是光影中跃动的精灵。 精灵般的女孩儿自与其他宫女不同,见了他的第一反应并非行礼问安,而是灵巧地闪入花影深处,慌慌张张地转身就跑。浅粉色的宫缎绣鞋踢起片片落花,灌木丛中的鸟儿亦被她惊起,扑棱着翅膀四散飞去。 这本是极严重的失礼行为,然而,他却只觉得她可爱。 草丛中隐匿的石块险些将她绊倒,于是,那玲珑纤秀的背影趔趄了一下,柔嫩的小手扶在盈满露水的花枝上,摇下漫天缤纷落英。李琦驻足凝望,不禁哑然失笑——这个古灵精怪的小姑娘,自从那日半哄半骗地吻了他之后,似乎也变得有些害羞了呢。 心念一动,便想趁机捉弄捉弄她。 “紫芝!”他微笑着向她走近,故意沉声道,“你,给我回来!” ☆、第31章 玉兰 紫芝闻声驻足,一颗稚嫩芳心怦怦地剧烈跳动,在身后,依稀有他衣袍的风声。 唉,这次可真躲不过去了……自从那日鬼使神差地吻了他之后,小姑娘后悔不迭,一时间竟也变得格外胆小起来,羞涩得再不敢见他。短暂的迟疑后,她终于忐忑地缓缓转身,只见那少年负手立于澄净疏朗的苍穹之下,一袭素雅的月白长衫被阳光涂上耀眼的浅金色泽,眉目俊美如画。 他安静地凝视她,目光温和,半低的眼帘却隐隐有俯览众生的姿态,高贵宛如云端神祇。 她螓首低垂,一步一步地向他走近,却因他气质中含而不露的威仪而恍然明白,这咫尺之间的距离其实遥远如天涯。于是,愈发不知该如何面对他,紫芝只浅笑着施了一礼,便如寻常宫女般安静而恭顺地站在他面前。 李琦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淡淡道:“如今愈发没规矩了。见了我,就不知道要说句话么?” 并未发现他眼眸深处刻意压制的笑意,紫芝心中一凛,旋即敛容跪下道:“殿下恕罪,奴婢并非有心冒犯,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李琦故意追问。 “我……”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借口,小姑娘无措地咬了咬下唇,慌得几乎要哭出来,却偏偏还要硬生生地做出从容稳重的样子,让他看了就忍不住想笑。 李琦还欲逗她,却再也无法维持淡漠冷肃的神情,遂俯身将她扶起,含笑道:“行了,和你开玩笑的,快起来吧。” 紫芝讶然抬头,见他神色和悦如常,这才暗自松了口气。她扶膝缓缓站起,适才的紧张与惶惑顿时化成了满腹委屈,泪眼盈盈地盯着他看了半晌,又赌气似的别过头去,嗔道:“你、你欺负人……你故意吓唬我……” 李琦踱至她身侧,笑吟吟地说:“那又怎样?谁让你失礼在先,故意躲着我的。” 紫芝无言以对,便默默侧过身去,低着头闷闷地不说话,单薄的肩膀一耸一耸地轻颤着,似乎是在啜泣。 “哎,不至于吧?”李琦不解地笑了笑,见她这副楚楚可怜的样子,心中也不免有些着慌,忍不住用指尖轻轻碰了碰她,好言劝解道,“那个……你别哭了行吗?我这人最看不得女孩子哭的……而且,仔细想想,刚才我好像也没说你什么吧?” 他生性骄傲,又高居亲王之位尊贵无比,何尝对一个女孩儿说过这样的软语温言?然而,这梨花带雨的小姑娘依旧沉默,头也垂得更低了。李琦叹了口气,只得微微俯身去探看她的表情,这一看,却不禁啼笑皆非——少女柔弱的肩膀仍在颤动,纤长浓密的睫毛上犹带晶莹泪光,而那双澄澈如水的眸子里,却早已溢满了如春光般明亮的笑意。感觉到他的注视,紫芝缓缓抬起头,含笑的目光里有一丝狡黠、一丝得意,还有一丝若隐若现的、羞怯的甜蜜。 原来,这个小丫头竟是在偷笑。李琦郁闷地以手抚额,无奈叹息:“唉,可怜我一世英明……再次被你打败了。” 紫芝调皮地吐了吐舌头,带着小孩子撒娇般的可爱笑容,对他说:“玩笑,嘿嘿,我也开个玩笑嘛……” 李琦彻底无语。十七年来,除了小妹妹灵曦之外,几乎没有一个女孩子敢跟他这样嘻嘻哈哈地说话。但不知为何,对这个巧笑嫣然的小姑娘,他就是格外纵容,甚至还隐约有一种溺爱的味道。她那么可爱,笑的时候颊边有两个浅浅的酒窝;她那么单纯,明眸净若秋水,不曾沾染一丝浮华宫廷的心机与阴影。他喜欢这样的女孩子,所以,他总是拿她没办法。 他微笑着摇了摇头,径自向前走了几步,又转身对她说:“若无事,就陪我四处散散心吧。” “好呀!”紫芝愉快地答应,一手提起裙裾,蹦蹦跳跳地跟在他身后,然而,却始终只是在他身后随侍,没有忘记要与他保持一步的距离。入宫近四载,如履薄冰的生活让她时刻记住自己卑微的身份,尽管开心,也丝毫不敢再错了规矩。 避开人来人往的道路,少年与少女穿行于树影婆娑的林间,一路分花拂柳而行。春意盎然的时节,草木在幽深处茂密生长,不知名的野花一簇簇地绽放在林中,那花蕊间随风摇曳的淡金色光芒,就像是从地面升起的奇妙阳光。他时而回头看她,与她闲散地聊着天,笑容温和,谈吐风趣。她便也半含羞地报之以微笑,只不过,谈笑时却忽有一种莫可名状的惆怅情绪,如薄雾般悄然笼上心头。 那么近的距离,只需向前走一步,她就可以与他并肩而行了。可是,正如森严的宫规不允许她跨出这一步,他与她之间的遥远距离,也一直会横亘在那里,难以跨越,也永远无法逾越。 见她鬓发间素净无饰,李琦随手摘下一朵枝头盛开的白玉兰,想替她簪戴在头上,然而转身时又忽然很想逗逗她,于是停下脚步笑问道:“小丫头,你都不问问我要带你去哪里么?” “啊?”紫芝迷惘地抬头,这才发现自己只是一门心思地跟着他走,不知不觉间已踏入树林深处,忙问道,“去……去哪里?” “喏,你看。”李琦指了指远处隐约可见的一道宫墙,对她说,“那是宫中驯养鸟兽的地方,什么稀奇古怪的动物都有,鹦鹉、仙鹤、猎豹、毛猿……哦,对了,还有一只从南洋来的小猩猩,特别可爱。” 紫芝踮起脚尖,饶有兴趣地向那边望去,雀跃道:“太好啦!那些小动物什么的,我最喜欢了。” “那正好,我带你去。”李琦随口应着,目光悠悠地落在她可爱的小鬟髻上,散淡的笑容中忽然多了几分邪气的温柔,“紫芝,这里可偏僻得很哪,你就不怕……不怕我对你……嗯?” 眼前树影横斜,林木幽深,寥无人影,的确是个极偏僻的所在。紫芝怔了片刻,忽然明白了他言语间的暧昧含义,忙惊恐地向后退了两步,颤声道:“殿下……殿下的意思是……” 他一笑,朝她招了招手,道:“你过来。” “不……不行的……”小姑娘拼命摇头,泪水在眼眶中打着转儿,映着枝叶间投下的明亮光斑,折射出一丝哀怜的祈求,“殿下,奴婢身份低微,又形貌粗陋,实在……实在不配……” “这是什么话?”李琦微微蹙眉,故意正色道,“你纯洁无瑕,清雅脱俗,是我见过的最可爱的女孩儿,何必如此妄自菲薄?” 这样的话已经近似于表白,然而心绪纷乱的少女竟全然没有听进去,只是怯生生地说:“真的不行……殿下,我可以回去么?我……我还要回去服侍公主……” “回去?”他想了想,微笑着反问,“你认得路么?” 紫芝向四周张望了一番,然后老老实实地摇了摇头。宫城之大远非寻常人能够想象,她入宫的时日虽已不短,却仍有很多地方是未曾去过的。她双睫微颤,两行清泪扑簌簌地顺颊滴落,近乎不带任何希望地,哽咽着向他请求道:“请殿下赐教……告诉我回去的路……可以么?” “当然可以。”李琦居然爽快地答应,然而话锋一转,“不过……在此之前,我还要做一件事。” 他步履轻缓,将手中的那朵玉兰蔽于广袖之下,优哉游哉地向她走去,目光仍旧清朗温和,然而此时在她看来,却分明有了一种咄咄逼人的意味。绝望的小女孩儿仓皇后退,一不小心就撞在了一棵开满梨花的树上,洁白的花瓣飘零而下,纷繁如雪,洒在她浅粉色的罗裙上,显得格外好看。 紫芝揉了揉撞疼了的后脑勺,靠在粗糙冰冷的树干上,噙着泪,咬着唇,知道自己已经无路可逃。她喜欢他,在意他,眷恋他,仰慕他,然而也正是因为如此,她才不愿意就这样草率……这样草率地成为“服侍”他的婢妾之一。她知道,这样的事在宫中并不鲜见,甚至,大多数宫女还将此视作莫大的荣幸,或者看成是改变自己一生命运的契机。但是,但是……再平凡的女孩儿也有自己的尊严,哪怕在那些高贵的皇子亲王看来,这尊严是何其的可怜可笑。 唉,罢了……在他面前,她永远都没有忤逆的资格。于是悲哀地闭上眼睛,决定不再做无谓的反抗,只是下意识地用双臂护住自己颤抖的身子,任泪水濡湿面庞。 她能清楚地感知到他的靠近,微风中流转的幽淡香气,就是他衣袂间龙脑香的芬芳。最初的恐惧渐渐淡去,紫芝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然而等了许久,却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 她难抑好奇,终于大胆地睁开了眼睛。 只见那少年缓缓走近,明亮的笑容中犹带着几分邪气,然而却只是安静地站在她面前,把手中的那朵玉兰替她温柔地簪在发间。 含笑端详片刻,他终于满意地点了点头,然后,在她耳畔轻声说:“好了,我送你回去吧。” ☆、第32章 执手 “好了,我送你回去吧。”他展眉微笑,对她温和地说。 那声音真好听……紫芝顿时停止了哭泣,也忘了自己仍然身处于“险境”之中,只是睁大眼睛看着面前含笑的美少年,任他的声音在心中萦绕回响,那么柔和,似三月里温郁的微风拂过。片刻后,她才意识到他说的是什么,几乎难以置信地指着自己,试探着问:“我……可以回去了?” “嗯,当然。”李琦认真地点了点头,故作讶异地看着她满面的斑驳泪痕,笑着调侃道,“给你簪朵花而已,至于这么受宠若惊感激涕零吗?” “只是……簪花?”紫芝愕然,抬手摸了摸发间那朵由他亲手簪戴的白玉兰,乍惊乍喜,心中顿时长舒了一口气。 “你还想干嘛?”美少年警惕地后退一步,故作思索状沉默片刻,才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一时间眼睛都笑得弯了起来,指着她叹息道,“唉,想歪了,想歪了……你一个小女孩儿,脑子里怎么会有这种乱七八糟的想法?我可是守身如玉坐怀不乱的正人君子,被你这般误会,当真是委屈至极,委屈至极……” 听了这话,紫芝哭笑不得,知道自己又被他骗了一遭,心中又羞又气,忿忿地用衣袖擦了擦眼角残泪,红着脸转身就走。李琦也不理会,只见她才走了几步,便又低着头郁闷地转了回来,嘟起她娇嫩可爱的小嘴儿,闷声道:“那个……我不认识路。” 他一笑,轻轻牵起她柔软白皙的小手,道:“走吧。” 这样亲密的举动颇有些突兀,但是,他们竟都觉得十分自然,并无丝毫不妥。与他十指交握,紫芝低下头甜甜地笑了,目光落在他随风轻扬的衣袂上,只觉得从自己怦然而动的心里,忽然吹来了一阵春天的温馨。他,是不是也有那么一点点喜欢我呢?她边走边想,恍惚间,便有玉兰树洁白的花朵一阵阵地飘落到他们身上。 二人都没有再说话,树林也仿佛被馥郁的花香催眠,与他们一起沉湎于某种甜蜜的深思默想。紫芝不时地抬首看他,只觉得身边的少年美如光影,温暖而虚幻,甚至,还有种超逸绝尘的飘渺意味。一年前,她还在掖庭局中辛苦劳作,去延庆殿为他送春衣时,只觉得这俊美皇子高贵冷肃宛如天神,在他面前,她唯有仰视。然而此刻,他就在她身边,温柔地牵着她的手漫步林中。这……该不会是个梦吧?心中倏然闪过一丝孩子气的担忧,于是,她更加握紧了那只手,仿佛生怕他真的会化成幻影随风飞去。 少女的小手温温软软,掌心处虽渗出了一层薄薄的细汗,却丝毫不会令人觉得烦腻。直到走出这片树林,李琦才松开她的手,指了指她眼角的泪渍,笑道:“快回去洗洗脸吧,免得让人以为是我欺负了你。” 紫芝轻轻揉了揉眼角,脸一红,又低下头浅浅地笑了。二人行至太液池畔,忽见延庆殿的宫女碧落匆匆赶来,气喘吁吁道:“殿下……您快回去看看吧,惠妃娘娘她……” 李琦遽然变色,问道:“阿娘怎么了?” 碧落轻轻摇头,忧虑地说:“奴婢也不甚清楚,是尚宫大人说娘娘病势忽然加重,吩咐我们来找您的……” 不待她说完,李琦就已疾步向延庆殿赶去,健步如飞,风一般地踏入母亲所居的宫室。掀开重重帐幔,只见那虚弱的女子恹恹地躺在凤榻之上,肤光胜雪,眉目间却没有半点神采。瑞兽金炉中青烟袅袅,安神香的气味飘浮在房中,夹杂着几缕幽淡的药香,经久不散。 一位年过半百的太医跪在榻前,小心翼翼地为武惠妃诊脉,凝神思虑良久,才轻声询问一旁的宫女:“娘娘脉象紊乱,心悸怔忡,不知近日可曾误食过什么不洁的东西,或是遇见什么事,以致心绪不宁?” “娘娘一应饮食皆是由我们亲自负责,绝不会有问题的。这几天本来已经好多了,也不知怎么,忽然又病得这么厉害……”那宫女仔细想了想,又道,“对了,娘娘近日来时常做噩梦,夜里也睡不踏实,总是说梦见了什么冤魂,要找她来索命呢……” 此时皇帝李隆基匆匆进门,神色焦灼,几步就赶到了武惠妃榻前。刘尚宫连忙使了个眼色,示意那宫女噤声。那宫女也自知失言,心中一凛,忙低下头去不再说话。李隆基向太医询问爱妃的病情,待他写好药方,又催促宫人们赶快去按方子煎药。武惠妃闻声微启眼帘,疲惫地抿唇笑了笑,似乎想对夫君说些什么,却终是无力开口。 听闻母亲病重,咸宜公主、寿王李瑁以及太华公主李灵曦也相继赶来探望。武惠妃原本还算神志清醒,然而一见到小女儿灵曦,却骤然双目圆睁,恐惧地颤声喊道:“你……你来做什么?王皇后,都这么多年了,你报复我也报复够了吧?别怪我狠心……宫里的女人,哪有一个手上是没沾着鲜血的?你……你就一定要来索我的这条性命么?” 这番话犹如惊雷,宫人们噤若寒蝉,皆低垂着头不敢去看皇帝的脸色。当年王皇后在冷宫中死得不明不白,虽说最后以“畏罪自尽”的名义草草了事,但她们也知道,此事定然与武惠妃脱不了干系,只不过是瞒着皇帝一人罢了。都说太华公主是王皇后的转世,生下来就是为了找武惠妃寻仇的,如今看来,这流言似乎也有几分道理呢…… 咸宜公主大惊失色,见李隆基脸色阴沉,忙上前几步跪下替母亲辩解道:“父皇,阿娘这是病糊涂了,您千万别跟她计较……” 李隆基没有听她说完,就轻轻摆手示意众人退下。灵曦自是满腹委屈,才一离开母亲的寝殿,就泪眼盈盈地拉住李琦的衣袖,哽咽道:“我原是不该来的……二十一哥,你说……父皇会不会降罪于阿娘?” “不会。”李琦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好言安慰道,“父皇对阿娘用情极深,哪里会因为她病中的几句话而动怒呢?再说了,父皇是何其精明的一个人,过去的那些事他未必就不知情。你先回翠微殿吧,什么都不用担心,这里一切有我呢。” 送走灵曦之后,李琦立即唤来刘尚宫,仔细询问母亲的病情。刘尚宫与他并肩立于廊下,将武惠妃这两日的症状一一说了,无非是惊悸多梦、五内郁结,时常会有冤魂索命的幻觉等等,言罢,又叹了口气道:“那些太医惯会明哲保身,一个个都不敢说实话。其实娘娘的病并不难诊,说白了,就是心病。” “心病?”李琦剑眉微蹙,隐隐明白她话中所指,“也难怪,这些年死在咱们手上的人着实不少,阿娘偏偏又信那些鬼神之说……阿娘在宫中树敌太多,如今又病着,难免有人会借机动些歪心思。你们每日侍奉在侧,凡事还得多留心些,千万别让人在饮食中做了什么手脚。” 刘尚宫连忙答应:“殿下放心就是。如今娘娘身边的几个宫人都很可靠,一应饮食起居全不许旁人插手。而且,就连娘娘用的安神香都是由殿下亲自保管的,我想,绝对不会出什么纰漏。” 李琦这才稍稍放心,见不远处有一宫女向这边探头探脑地张望着,便扬声唤她过来。那宫女上前施了一礼,手中捧着一个精巧的檀木盒子,怯生生地问:“殿下,这安神香是要现在就送过去么?” 李琦垂目瞥她一眼,淡淡吩咐道:“先等等吧。现在父皇还在里面,你过去多有不便” 那宫女恭敬地答了一声“是”,就默默转身退下,一举一动皆循规蹈矩,丝毫不会引起旁人过多的关注。刘尚宫无意地瞥了她一眼,只见这少女不过十八.九岁的年纪,身材瘦小,容貌平常,除了皮肤稍白皙些,从头到脚都没有什么出奇的地方。然后她依稀想起,此人正是盛王新近提拔上来的近侍宫女,名唤王碧雯。 ☆、第33章 皇后 深夜,武惠妃再度从噩梦中惊醒,双眸含泪,躺在床上疲惫地喘息了许久,终于攒足力气伸手掀开帐幔一角,轻唤在外侍候的宫人。劲风吹开窗子,初春的料峭寒意瞬间扑面而来,忽然,一阵隐隐约约的哀哭声也随之飘入,呜呜咽咽,若真若幻,在这寂静幽暗的寝殿中显得格外刺耳。 宫人们忙入内掌灯,询问武惠妃有何吩咐。武惠妃命人取了杯水来,只轻轻呷了一口,又凝神去听窗外的声音,虚弱地问道:“这么晚了,是谁在外面哭?” 宫人们面面相觑,经武惠妃这么一问,此时才注意到窗外那若有若无的悲泣声,侧耳听去,心头不禁一阵发寒。那声音虽然不大,却时而尖利时而沙哑,雌雄莫辨,飘忽不定,在夜晚听起来着实有几分诡异。见众人都不敢说话,有个机灵的小宫女勉强一笑,安慰道:“想必是哪个殿阁的宫人受了责罚,心里觉得委屈,就偷偷跑出来哭。娘娘不必理会,且安心休息便是。” 那小宫女一面说着,一面匆匆走上前去关窗,不料又是一阵疾风猛地刮来,吹灭了房中烛火。窗子在风中被吹得吱呀作响,她无意间向外一望,立时踉跄着后退几步,带着哭腔喊道:“天哪!有……有鬼……” “怕什么?”一个年长些的宫人低声呵斥,壮着胆子走到窗边,抬眼向外一望,脸色顿时也变得煞白,“秦……秦美人?你不是死了么?我什么都没做过,你别……别来找我……” 武惠妃撑起身子向外看去,只见一道白影从树丛中倏然闪过,似人非人,似鬼非鬼,霎时惊出了一身冷汗。昔日为与秦美人争宠,武惠妃先用计将其腹中孩儿杀害,待失宠的秦美人被逐往冷宫后,又命人在她的食物中投毒,手段极为残酷。她……也是来找自己报仇的么?武惠妃吓得心惊胆战,却不愿在宫人们面前露出怯态,强自镇定着闭上眼睛,几欲昏厥。 宫人们皆是年轻女子,见状也都吓得不轻,忍不住惊叫着四散逃窜,这个踢飞了香炉,那个打碎了杯盏,寝殿内顿时乱作一团。 “美人饶命……美人饶命啊……”宫人们七嘴八舌地叫嚷着,纷纷胆怯地抓住身边同伴的手,“我们只是听人差遣的奴婢,从来……从来都没想过要害您啊……” “都给我闭嘴!”混乱中,盛王李琦不知何时已推门入内,冷冷地环视殿中诸人,厉声斥道,“再有人敢在这里怪力乱神,立刻拖下去乱杖打死!” 知道他素来言出必行,宫人们立时噤声,低眉敛首地退到一旁伺候,牙齿犹自恐惧地打着颤。李琦几步走到母亲身边,握住她因病而日渐枯瘦的手,讶然发现她此时的无助与柔弱。原来,哪怕美丽坚强如她,韶华和生命也会渐渐弃她而去。这个在后宫中叱咤风云二十余载的女人,此时再无往日里的神采与威势,微微睁开双眼看着儿子,淡淡笑道:“我没事,你回去睡吧。” “阿娘,等你睡着了我再走。”李琦替她轻轻掖好被子,又吩咐随侍的宫女,“碧雯,再去取些安神香来。” 王碧雯躬身领命,悄无声息地退出殿外,须臾便取来香料投放在熏笼中。武惠妃双唇微动,似乎喃喃说了句什么,憔悴的美目中有泪光闪烁。李琦忙俯身去听,依稀辨出她是在唤:“三郎……” 李隆基在诸兄弟中排行第三,故而登基为帝前,宫中亲近之人皆称他为“三郎”。李琦即刻命人去请父皇过来,武惠妃却在枕上轻轻摇了摇头,苦笑道:“陛下今夜召幸沈才人。” 李琦默然,心中忽然为母亲涌起一阵幽凉的悲哀。深宫中三千粉黛共侍君王,无论多么得宠的嫔妃,想要如寻常女子那般与夫君朝夕相对、形影相随,都只能是一个永远无法实现的梦吧?他轻抚母亲的手,仿佛是想在此刻代替父皇一般,动作.爱怜而温柔。 武惠妃微微一笑,然后自顾自地说下去:“二十一郎,你知道么?我第一次见到你父皇的时候,还只有十五岁……那一天,就在曲江水畔,他拾起了我遗落的花钿……他问我是谁家的女孩儿,我反问他是谁家的少年郎……后来,见我故意不理他,他就大笑着策马而去,留我一个人望着马蹄扬起的飞尘发愣……多好的时光啊,一转眼二十多年过去了,他依然是丰神俊朗的骄傲帝王,而我,却老了……” “阿娘这么漂亮,怎么可能会老?”李琦心下恻然,轻轻拭去她眼角滑落的泪水,勉强含笑宽慰道,“阿娘,等你病好了,我和父皇再陪你去曲江游春……还有阿姐、十八哥、灵曦,咱们一起去。” “好。”武惠妃微笑颔首,明知自己根本就等不到那一天,形容枯槁的脸上竟也焕发出异常美丽的光彩,“这些年我做了太多错事,你父皇却从来都不怪我,始终对我那么好,疼爱我、包容我……这辈子,我唯一不后悔的事,就是嫁给他……其实,我心里也是有愧的,你们这几个孩子里,我最对不起的就是灵曦……” 在安神香的作用下,武惠妃渐渐合上双眼,在一室静谧中安然睡去,呼吸平稳,神情宁和。待母亲睡熟,李琦才悄悄回自己房中小憩片刻,天一亮,就又不放心地赶了过来。然而直到辰时,武惠妃都没有唤人进来服侍梳洗,寝殿内寂静得几乎有些诡异。李琦便命宫人进去瞧瞧,须臾,就听里面响起一阵慌乱的哭声,那宫人跌跌撞撞地跑出来跪倒,抹着眼泪道:“殿下,娘娘薨逝了……” 李琦霎时怔住,一滴清泪从眼角滑过他年轻俊朗的面庞。他缓缓走进寝殿,微抿着唇,步履沉重,低首凝视着母亲宛然如生的素颜,半晌,终于如一个孩子般痛哭失声。 紫芝随着太华公主匆匆赶来时,只见那少年默默跪在床前,埋首于母亲所盖的锦被之上,双肩微微颤抖着,那么脆弱,那么悲哀。 延庆殿的宫人们对昨夜“闹鬼”一事讳莫如深,太医仔细检查一番之后也说武惠妃乃是病逝,皇帝对此便没有生出什么疑心。李隆基悲伤之下辍朝三日,其间亦不曾召幸任何妃嫔,随后与李林甫等几位宰相共议,下诏追谥此生最眷恋的女子为“贞顺皇后”。 唯有刘尚宫对“病逝”一说深感可疑,悄悄向那晚当值的宫人们问明情况后,自己每日里又暗中察访,只可惜始终没有什么结果。直到这天,盛王身边的宫人王碧雯忽然前来求见,垂首仔细斟酌着言辞,怯生生地说:“尚宫大人,奴婢有一事不知该不该说……娘娘薨逝的那晚,盛王殿下曾遣奴婢去取安神香,奴婢在殿外看见有个人鬼鬼祟祟的,很是可疑,就想过去盘问几句。那人见了奴婢转身就跑,一身白衣,披头散发,看起来就像……就像是她们说的女鬼呢。” “哦?”刘尚宫秀眉一挑,“既如此,你可看清那人的样貌了?” 王碧雯轻轻摇头,随即从袖中取出一方帕子双手呈上,嗫嚅道:“只有这个……是奴婢在地上捡的,想必是那人不小心遗落的吧。” 刘尚宫取来细看,只见那帕子是由上好的冰绡裁成,右下角处绣有几竿亭亭翠竹,看其材质纹样,应是宫中正七品女官所用。 ☆、第34章 屋顶 寂静的春夜,不远处依稀有苍凉的箫声响起,紫芝循声望去,只见那少年独自坐于屋顶之上,映着皎皎月光,素白的广袖衣袂在晚风中猎猎飞扬。她一手提着食盒,一手抓住梯子的边缘小心翼翼地向上爬去,最后终于坐在殿角的飞檐上,轻轻唤了一声:“盛王殿下。” 箫声戛然而止,李琦侧首瞥了她一眼,淡淡道:“你自己小心些,若是摔下去了,我可救不了你。” 紫芝冲他一笑,然后扶着屋顶的垂脊,一步一步地慢慢挪到他身边,柔声道:“殿下这一整天都没怎么吃东西,公主担心得很,就让我送些点心过来。” 李琦随口道了一句“有劳”,却并没去接她递过来的食盒,攥着玉箫的手轻轻托着下巴,目光幽幽地落在远方,似是在沉思默想。夜空中星月交辉,那光芒映在他好看的侧脸上,睫毛和鼻梁一同投下的深深暗影,衬得他愈发俊美如玉。然而,因为至亲之人的猝然离世,这张年轻的脸上已经清晰地烙下了忧伤的痕迹。紫芝忽然想起去年初秋,那个在棋局前与她相对而坐的少年,神采飞扬,言笑晏晏……恍惚间,就很怀念他笑时的样子。 “这些是我自己去尚食局挑的,也不知合不合殿下的口味……”紫芝从食盒中取出一块玉带糕,微笑着递了过去,“来,我喂你。” 李琦低头吃了一口,然后把糕点接过来自己拿着,微微笑道:“别人知道我心情不好,都很识趣地躲得远远的,只有你,还敢来招惹我。” 紫芝歪着头看他,见他终于肯吃些东西,便欣然道:“那我就斗胆再进一言,劝殿下努力加餐饭,多多保重身体。” 他没再说话,只是慢悠悠地吃着手中的玉带糕,待吃完了大半,才侧头对她说:“你知道么?其实,我从来都不爱吃这些甜腻腻的东西。” 她一怔,忙又从食盒中取出一个芋粉团来,殷勤道:“这个应该还好……不那么甜的。” 然而他却缓缓摇头,话锋一转,含笑叹道:“不过,如今我心里苦得很,吃些甜的,倒也觉得不错。” 紫芝默然低首,不敢再去看他那被悲伤浸染的笑容,瞬息之间,只觉得有种又酸楚又锋锐的愁绪,如钢针般狠狠刺入心底。这原是一个静谧美丽的夜晚,风清月朗,银河微隐,放眼向四周望去,无垠的天幕下宫城已然沉睡。而他亦无言,再度把玉箫凑在唇边,却茫然地吹不出一个音符,良久,才又喃喃开口:“紫芝,你说……人为何会死?” 她依旧无言以对。当然,他也并不需要她回答什么,只是自顾自地说下去:“你们都不知道吧?其实,我小时候胆小得很,就连刮风下雨都会害怕,哭哭啼啼像个女孩子似的。十八哥自幼养在宁王府,所以,阿娘最疼我了,每当有雷雨的时候就抱着我睡,侧着身子为我挡去窗外刺目的闪电,还在耳边温柔地唱歌给我听……”他一笑,轻轻哼出那记忆中最美的调子,又继续说:“那时候,我也就只有两三岁吧,可我记得清清楚楚,依偎在她怀里的那种感受,那么温暖,那么安宁……后来,我跟着宫中的将领习武,才学会了一招剑法,就兴冲冲地跑回去向阿娘炫耀,告诉她,以后我可以保护她了。” 紫芝轻声道:“那时候,娘娘一定很高兴吧。” “是啊。”李琦微微笑着,手中却猛地一用力,似是要把那玉箫捏碎一般,“可是现在呢,我终于知道自己有多没用,面对死亡,我什么都做不了……我甚至不知道,那一晚,就是阿娘在人世的最后一晚……这些日子,我每天都问自己无数遍:为什么,你为什么不守在她身边,一直陪着她?为什么……紫芝,我心里的这种感觉,你能明白吗?” 他仰望星河,双眸中闪烁着奇异的晶莹亮光,须臾,终于有一滴泪水从渐渐闭合的眼睑滑下来,流到了他那极具男儿气概的、棱角分明的英俊面庞上。 “我明白……我当然明白……”紫芝用力点着头,不觉间声音中已带了一丝哽咽,“姐姐走的时候,我就是这样的感觉……什么都没有了……从此以后,天地间只剩下我一个人……在掖庭局做苦役的时候,每天都被管事嬷嬷打骂,是姐姐千方百计护着我,不让我受委屈……后来,为了能让我换一个好些的地方去做事,姐姐宁可自己……她冤死在大牢里,可我却根本没办法救她,甚至,都没能见她最后一面……” 悲欢如潮水般涌来,少女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难过,将头轻轻抵在膝盖上,泣不成声。姐姐的死无疑与武惠妃有着莫大的关系,而如今这个女人死了,紫芝却丝毫没有大仇得报的快感,因为,她毕竟是他的母亲。如果可以忘却彼此身份的巨大差距,她真的愿意把他当成自己最亲密的朋友,而且,对于她来说,身边的这个少年分明有着远超一般朋友的重要意义。 隔着眼中薄泪,李琦默默凝视她许久,微带讶异,又微觉酸楚。原来,她也和他一样,经历过这样痛彻心扉的生死离别么?夜风沁凉,空气中隐隐飘来几缕幽寂的花香,他与她在暗夜里相对饮泣,然后,轻轻握住了彼此的手。 宫女碧落手中捧着一件大氅,正要拿过去给盛王披上,抬头望见那对并肩坐在屋顶之上的少年少女时,心忽然狠狠抽动了一下。某种不能说出口的情愫在心底慢慢发酵,隐秘的暗恋,被时光酿造成甘醇的琼浆,只是不知为何,她心中忽觉一阵酸涩,在庭中怔怔地伫立许久,终于默默转身,黯然离去。 她方欲回房歇息,却见好姐妹王碧雯迎面走来,忙竭力克制住心底异样的情绪,含笑唤了一声:“碧雯姐姐。” 王碧雯停下脚步,唇角扬起一抹神秘的笑意,然后轻轻揽住碧落的肩,压低声音在她耳畔缓缓说了句什么。 “真……真的?”碧落听罢难掩惊异之色,不禁瞪大了眼睛,“也难怪……尚宫大人容颜端秀、博学颖慧,又是咱们娘娘旧日身边最信任的人,能得到陛下的青睐倒也不足为奇……” 对于深宫中的许多女子来说,这个令人颇感意外的消息有如电闪雷鸣,骤然划破了春夜的宁静。自从贞顺皇后武氏薨逝以来,皇帝李隆基就甚少踏足后宫,而传言中这个已非二八妙龄的女官,又是用了怎样的手段…… 众人百思不得其解,私下里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饶有兴致地议论纷纷。次日,李隆基即遣内侍高力士传旨:册封尚宫刘澈为正二品淑仪,赐居承香殿,代掌凤印,暂理六宫诸事。 ☆、第35章 淑仪 淑仪为后宫嫔妃中“六仪”之首,地位仅次于三妃。如今宫中并无皇后,三妃之位亦是空悬,新晋的淑仪刘澈俨然成为了后宫中最炙手可热的嫔妃,每日来承香殿逢迎拜贺的人络绎不绝。短短数日,李隆基对刘淑仪竟有专宠之势,每天处理完朝政就去承香殿歇息,与她调筝抚琴、秉烛夜话,其圣眷之隆,竟似是从前宠冠六宫的武惠妃。 李琦踏入修缮一新的承香殿时,只见那人正凭窗伫立,淡妆雅服,俏丽似三春之桃,清素若九秋之菊,一只纤纤素手轻轻拨弄着窗外摇曳的海棠花枝,听到渐行渐近的脚步声,便对他回眸一笑。 “淑仪娘娘。”他微笑着唤了一声,与她四目相对的瞬间,讶然发现这个旧日里再熟悉不过的女子,此时竟绽放出如此惊人的美丽。 这种美,是二十四载青春岁月的沉淀,成熟、典雅、幽韵自成,远非那些未谙世事的豆蔻少女能够相比。二人相视一笑,彼此那么默契,那么自然,没有太多过于客套的寒暄,仿佛依然是昔日那对最亲密要好的朋友。然而此时,少年心中却忽然涌起一阵复杂的情绪,类似于失落,类似于怅惘,或许,也可以将其称之为“惋惜”。 他并未细想此中情绪因何而生,只沉默片刻,就已将心中微澜悄然泯去,然后,对她轻声说:“淑仪娘娘,恭喜你了。” “宫中人都在猜测,我如何一夜之间就忽然成了陛下的宠妃。”刘澈淡淡一笑,吩咐侍立在侧的宫女去给盛王奉茶,又继续说,“当初,我刚刚二十出头就高居尚宫之位,宫里看我不顺眼的人太多了,都一心等着把我从尚宫局赶出来。如今娘娘不在了,我与其另寻靠山,还不如……自己做自己的靠山。” 不曾想她会有这番解释,李琦略怔了怔,才道:“我还以为……你是不情愿的。记得去年上元节,咱们两个在太液池的舟上喝醉了酒,你对我提起过,你在家乡营州有一个青梅竹马的……” 刘澈轻轻摇头,微笑着打断了他的话:“已经放弃的人,就让我彻底忘记吧。” 李琦低首沉默半晌,最后,终于只是对她说:“嫔妃与女官不同,后宫女子为了争宠,什么阴毒龌龊的手段都使得出来。我不知道,那种整日勾心斗角、尔虞我诈的日子你能否过得习惯,总之……你自己多加小心。” “放心。”因他话中的关切而心生暖意,刘澈不觉莞尔,扬眉笑道,“在宫里混了这么多年,这点小事我还能应付不过来么?” 李琦一笑:“我知道,你一向很有决断。” “我今天请殿下过来,是有一事要说。”刘澈走到妆台前打开镜匣,从里面取出一方帕子和一封信函,正容道,“娘娘虽是病逝,但我总觉得其中颇有蹊跷,前些日子我暗中察访,倒也小有收获。此处不便详谈,查出的东西我都写在这信里面,殿下回去之后再细看吧。” 李琦接过她手中的东西,垂目略打量了几眼,不禁面露疑惑之色。才欲发问,却听刘澈又道:“这几年来,娘娘的好我都记在心里……娘娘对我不但有知遇之恩,更有相惜之情,我绝不能容忍害她的人继续得意猖狂。只不过,我如今既做了嫔妃,这些事就不好再插手了,该怎么为娘娘报仇,殿下自己决定吧。” 那帕子是由上好的冰绡裁成,右下角处绣有几竿亭亭翠竹,甚是精致好看,依稀还透着一股清雅的幽香。李琦凝视许久,这才缓缓收拢五指,将那帕子紧紧攥在手里,双眸中有雪亮的锋芒一闪,隐隐弥漫着杀气。 暮色四合,尚服局女官王典衣忙完了一天的工作,回到卧房中仔细梳妆打扮了一番,对着铜镜前前后后地照着,终于满意地笑了。她虽已年过三十,身形却还婀娜苗条如妙龄少女,远远看去,竟真有几分昔日里风光一时的秦美人的娇娆风韵。 此番出门却是去与情郎私会,王典衣小心翼翼地避开众人耳目,匆匆赶往太液池畔约定的那片小树林。情郎乃是宫中金吾卫的一名侍卫,至今虽尚无官衔,却生得一副粉面朱唇的好容貌,端的是眉目俊秀、年少风流。她手提一盏宫灯,专挑平日里行人稀少的偏僻小路去走,正自心潮起伏,却忽听身后响起一个清冷而好听的男声:“王典衣,请留步。” 下意识地以为是情郎在吓唬她,王典衣笑盈盈地转身,一句娇嗔才欲出口,却又硬生生地咽了回去。借着幽暗的灯光,只见那说话的少年负手立于一树盛开的海棠之下,美服华冠,风度翩翩,身后还跟着两名威武的带刀侍卫,却并非她的情郎。 待看清那少年的容貌,王典衣心中不禁疑云大起,忙恭恭敬敬地施了一礼,问道:“盛王殿下有何吩咐?” 李琦缓缓走近,微笑道:“吩咐可不敢当。只是小王有一事不明,想请王典衣赐教。” 他虽是在笑着,但眼眸深处的锋芒却冷酷如冰,让人不寒而栗。王典衣心中咯噔一沉,面上却仍旧不动声色,轻轻道:“殿下请讲。” 李琦把那块冰绡帕子往她面前一掷,淡淡道:“这是宫女在延庆殿外捡到的。事已至此,你就都招了吧。” “恕奴婢愚钝。”王典衣轻垂眼帘,把话不软不硬地顶了回来,“殿下要听奴婢招什么,奴婢可不太明白。” “还敢装糊涂!”李琦冷笑一声,轻轻踢了踢落在地上的冰绡帕子,“宫中正七品女官不过十余人,我就不会逐一盘查么?更何况,这帕子上沾有瑞龙脑的香气,经久不散,根据女史的记档,这些女官中唯有你得过武贤仪赏赐的瑞龙脑。怎么,你那些装神弄鬼的伎俩,还要我一句一句地替你说出来么?” 一听到“装神弄鬼”四个字,王典衣顿时脸色煞白,心中愈发惊疑不定。自己做事一向小心谨慎,这帕子……又怎么会丢在延庆殿呢?况且,这种能够被查出身份的物件,她是绝不会在那种关键时刻带在身上的,难道……是有人察觉到了什么,然后又故意陷害…… 想到这里,王典衣把心一横,强自镇定道:“既然证据确凿,殿下把我送去宫正司定罪就是,何必多问?” 李琦冷冷道:“说吧,是谁指使你的。” 王典衣道:“无人指使。” 李琦回首看了看身后的两名侍卫,忽然微微一笑,道:“你们也别闲着。她一句话答得不实,你们就用刀砍下她一根手指,我倒要看看,她还能硬气到什么时候!” 两名侍卫齐齐答了一声“是”,当即拔刀出鞘,上前几步要去捉王典衣的手。王典衣登时大怒,用力甩开一名试图接近她的侍卫,厉声喝道:“大胆!我身为内廷正七品女官,你们谁敢对我滥用私刑?” 侍卫们被她的气势所慑,一时还真不敢再贸然动手。然而,王典衣话音刚落,就见眼前倏然划过一道闪电般的剑影刃光,然后左手蓦地一痛,自己的食指已被那剑锋生生削去一截,血流如注。 刹那间,染血的长剑又已重新入鞘。李琦手握剑柄,漠然冷睨着那倒地痛呼的女子,淡淡道:“你看我敢不敢。” 原本提在手中的宫灯也摔在了地上,火光在风中颤颤巍巍地摇曳了一阵,终于黯然熄灭。王典衣痛得几欲昏厥,捂着流血的断指惊恐地瑟缩着,带着哭腔嚷道:“我说……我全都说……” ☆、第36章 断指 夜色深沉,一弯如钩残月静静挂在天际,洒下淡淡银光。紫芝走在黑暗里,手中提着一盏浅碧色的琉璃宫灯,幽光闪烁在铺满落花的鹅卵石小径上,映出一道长长的影子。这些天她一直都在暗中打探,得知宦官高力士雅好诗书,不在皇帝身边侍奉的时候,就歇息在内文学馆毗邻藏书阁的一间房舍中。今晚恰好不是高力士当值,想要求见这位时常伴驾御前的宠臣,此时便是最好的机会了。 去年夏末之时,紫芝曾跟随武宁泽去过一次内文学馆,只不过她素来不擅长认路,尤其是在这种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独自在宫苑中走了许久,竟又莫名其妙地转回到了太液池畔。小姑娘沮丧不已,幽幽地叹了口气,蹲下来轻轻揉了揉走得酸痛的脚踝,半晌,才欲站起身来继续赶路,却忽被一个凌空飞来的小东西砸到了头。 “哎呀,真是倒霉……”紫芝郁闷地嘟囔着,好在那小东西温温软软,砸在头上也并不算很痛。几乎与此同时,不远处竟传来一阵鬼哭狼嚎般的凄厉惨叫,骤然打破了春夜的宁静,听得她心中一阵发寒。这宫里……该不会真的有什么冤魂野鬼吧?借着琉璃灯幽暗的灯光,她不经意地向脚下瞥了一眼,待看清适才砸在自己头上的究竟是何物,霎时就被吓得跌坐在了地上。 那,赫然是一截血肉模糊的断指! “啊——”她惊恐地尖叫出声,以手撑地仓惶向后挪了几步,还未来得及起身逃跑,就被一柄快如闪电的锋利长刀抵住了咽喉。 持刀之人乃是盛王身边的亲随侍卫,冷声喝问道:“什么人?” 紫芝吓得身子都僵硬了,竭力想避开那泛着寒光的刀锋,语无伦次地颤声辩解:“奴婢……奴婢什么都没看到……真的什么都没看到……不要杀我……求求你不要杀我……” 少女的声音因惊惧而微微走了调,那侍卫却只是冷面不理。不远处,李琦正欲审问王典衣,被这一阵吵嚷声弄得心烦意乱,便不耐烦地蹙起了眉,对那侍卫扬声吩咐:“谁在那里鬼鬼祟祟的?把人给我带过来。” 侍卫连忙答应了一声,把这浑身颤栗的小姑娘几步拉到盛王面前,推搡着按跪在地上。李琦一见是她,心中的不悦顿时消散了大半,讶然道:“紫芝,你怎么在这儿?” “我……”紫芝惶然抬头,一见是他,也不禁微微怔住了,再开口时便有泪水夺眶而出,“我不是故意的……本来,我是要去内文学馆……可是……可是却不小心迷了路,莫名其妙地就走到这里来了……我什么都没看到,真的……” “好了,你不用解释了。”李琦伸手将她扶起,又温和地问,“刚才没伤着你吧?” “没……没有。”紫芝犹自惊魂未定,却又害怕惹他心烦,好不容易勉强止住了哭泣,一边抬手用衣袖抹着眼泪,一边轻轻摇头。 琉璃灯在她手中随风摇荡,灯火明灭间,映得女孩儿的侧脸美得几乎有些不真实。素颜如雪,冰清玉润,娇俏白嫩的小脸上却缀有一滴冶艳的殷红,应该是适才溅上的血渍。而她尚不自知,只低头默默盯着灯盏中跳动的火焰,双唇微抿,有些无措的样子。 李琦用自己的袍袖轻轻替她擦了,又随口问道:“都这么晚了,你去内文学馆干嘛?” “我……”紫芝才一开口,却又迟疑着不知该如何回答。 夜间出门本就容易惹人猜疑,而她身为宫女,私自求见皇帝身边高品阶的宦官更是有违宫规之举,一旦被人发现,必会受到宫正司的严惩。她秉性单纯,一向不擅长对人说谎,此时又不敢以实情告之,心中一慌,便张口结舌地说不出话来。 而他竟也不再追问,只是微笑着说:“快回去吧,有什么事明天再办也是一样的。若是被别人盘问起来,你这样支支吾吾的能蒙混过关吗?” 话中却是关心的语气。紫芝心中顿生暖意,便也抬头对他笑了笑,听到旁边有女子的悲泣呻.吟声,又忍不住偷偷瞥了一眼。黑暗中看不清那女子的容貌,然而只要一想起那根凌空飞来血肉模糊的断指,夜风就似乎瞬间凝固了,空气中弥漫起一股只属于宫廷阴谋的浓烈血腥味。 相识日久,紫芝还是第一次见他流露出杀伐决断时的冷酷,心中不由一凛,立即意识到自己不该在此久留,忙规规矩矩地敛衽施礼道:“那……奴婢先告退了。” 她神色间的变化没能逃过他的眼睛。李琦看着她转身离开,也不知为何,女孩儿那惴惴不安的眼神竟让他感到莫名的内疚,于是又唤住她:“紫芝……” 她止步回身,望向他时,眸中的光芒澄净如水。 “紫芝……”他再度唤她,声音略有些低哑,似乎蕴藏着某种异样的情绪,温柔而忧郁,“此事与你无关,所以,你不需要想太多,也不必害怕什么……紫芝,你知道么?其实,我……” 他没有再说下去,静静伫立在残月银白色的清光中,长衣当风,若有所思。 良久,紫芝才试探着唤了一声:“殿下?” “哦。”他仿佛这才回过神来,低垂着眼帘微微笑着,不着痕迹地转移了话题,“其实,我是想说……沿着湖边回廊一直往前走,到了沉香亭再往右拐,穿过承香殿后面的那片樱花林,前面就是翠微殿了。你自己多留心些,别再傻乎乎地迷路了。” 紫芝一怔,随即明白了他说这番话的用意,于是对他笑盈盈地点了点头,离开时,步履也变得格外轻松。 王典衣撕下衣裾捂住手上的伤口,鲜血仍在汩汩流淌着,而她却似乎已经痛得麻木了,眸中泪水也渐渐干涸。待紫芝走远,李琦才又缓缓踱回到她面前,淡淡道:“你说吧。” 他一靠近,王典衣就不禁微微打了个寒战,强自定了定心神,反问道:“盛王殿下手眼通天,难道就不曾派人查过我的身份么?” 李琦冷漠地瞥她一眼,没有说话。 “当年姑母还在的时候,我一入宫就做了正七品的典衣女官,尚服局中还有谁能比我更风光?”王典衣凄然一笑,继续说,“可惜啊,姑母被武惠妃给害死了,我们王氏一门死的死、散的散,我虽侥幸逃过一劫,这十几年来却再也没有升迁的机会,至今还只是一个小小的七品典衣……呵呵,殿下是天潢贵胄,自然不理解我们这些小人物心中的苦,可是……难道我就不应该恨么?” 李琦微微扬眉,问她:“你是王皇后的侄女?” “没错。虽只是远房姑侄,却也如血脉相连的至亲那般,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知道自己再无活路,王典衣索性把心一横,肆无忌惮地冷笑起来,“哼,我装神弄鬼又怎么了?你以为你母亲武氏是什么贤良端淑的好人,当真就配母仪天下?为了争宠,她造下多少杀孽啊……呵呵,如今她死于自己的心魔,那是报应!报应……” “住口!”李琦大怒,猛地伸手掐住她纤长的脖颈,紧盯着她的双眼射出道道寒光,“阿娘若还活着,你依旧贵为内廷正七品女官,后半生安享荣华;而如今她被你害死了,你又能得到什么好处?说!是谁指使你谋害她的?” “没……没有……”王典衣眉头紧锁,胸口因窒息而急促起伏着。然而,就在即将失去意识的刹那,脑海中却倏然有灵光闪过,那些平淡至极、早已被她遗忘的记忆碎片再度一一浮现,重新拼凑起来之后,她仿佛看到了某个不可告人的阴谋。 原来,是她……谁又能想得到呢?那个其貌不扬的年轻宫女,竟有着如此深沉可怕的心机……心中疑惑霎时解开,王典衣终于猜到了是谁在用那帕子陷害她,以及,那始终躲藏在阴谋背后的、运筹帷幄之人。 “呵呵,我只是……一颗被人利用的棋子罢了……随时可以丢弃的棋子……”王典衣拼命喘息着,强抑住报复的巨大快感,唇角漾出一抹不易察觉的狡黠笑容,“姑母没有子女,唯有忠王殿下……是她亲手养大的……只要忠王殿下能登上太子之位,我们王氏一门……就能东山再起……所以,我和碧……” 忠王?李琦心中一震,不自觉地陡然加大了手上的力度,几乎恨得要掐断她的咽喉,后面的话却是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他手劲极大,须臾只听得“咔嚓”一声,竟是把她的喉骨生生扼碎了。王典衣痛得连连咳嗽,还没来得及说完那个名字,就已双眼一翻,不省人事。 李琦缓缓松开手,任由她“咕咚”一声栽倒在地上,头被草丛中坚硬的碎石块碰伤,流出大片殷红的鲜血。他就这样静静看着,目光冷漠而疲惫,良久,才对身边的侍卫吩咐道:“把她送去宫正司定罪吧。” 侍卫伸手一探王典衣的鼻息,不由惊道:“殿下,她……已经没气了。” “死了?”李琦冷冷一笑,语气中没有丝毫惊慌,“那更简单,直接说她是畏罪自尽不就行了?” 侍卫连忙答应着,却见这少年皇子一拂广袖洒然而去,略昂首,步履不带一丝的滞涩。自信、骄傲、果决、强势……在旁人眼中,他永远都以这样完美的姿态出现,如天神般俯览众生。然而没有人看到,当黑暗将一切伪装都统统吞噬,此时的他,神情却是如此倦怠,如此忧伤。 三日后,盛王李琦出宫外居。 ☆、第37章 木樨 “懒摇白羽扇,裸袒青林中。 脱巾挂石壁,露顶洒松风。” 回心院中,武宁泽悠然立于小窗之下,在书案上铺开雪白的纸笺,手执紫毫一挥而就。清风徐徐吹过,挟着夏日庭院中馥郁的花草香,他用镇纸压住被风吹乱的纸张和书页,然后侧首望向窗外,看骄阳在树丛间投下一块块游移不定的光与影,天空中有缕缕白云飘动。 恍惚间想起去年夏天,依稀也是这样一个阳光明媚的悠闲午后,那女孩儿从满园鸟语花香中走来,抬起头来对他微笑着,甜甜地唤他:“小武哥哥……”二十五个春夏倏然而过,几千个日日夜夜都因光阴之河的冲刷而黯然褪色,唯有与她初见的那一天,成为了他记忆中最宝贵的珍藏。武宁泽怔怔地出着神,手中的笔蘸满了浓墨,无意中在纸笺的空白处洇开大朵墨色的花。 于是顺势运笔勾勒,那团墨迹便成了她乌黑的云鬓,眉弯柳叶,靥笑春桃,少女清纯秀美的素颜跃然纸上,如幽梅绽雪,似月映寒江。 “小武哥哥……小武哥哥!”正想着,门外竟真的响起那女孩儿清脆可爱的声音,这一瞬间,他甚至怀疑自己是在做梦。 然而片刻后,紫芝就已经蹦蹦跳跳地走了进来,手中轻摇着一把小团扇,笑吟吟地说:“小武哥哥,原来你在里面啊。刚才我在门外唤了几声,都没人理我,还以为你出去了呢。” “哦,紫芝……是你来了。”武宁泽忙放下手中的笔,温和的双眸中闪过一抹惊喜的亮色,“走,咱们到庭院里乘凉去。我这儿有从松风楼新买来的葡萄酒,加了碎冰的,好喝得很。” 他一边说着,又顺手扯过一张纸盖住那幅信笔涂鸦的少女小像,仿佛只需这样,就可以把心底那个溢满柔情的秘密,悄悄掩藏。 绿树浓荫下摆有两把半旧的藤摇椅,二人舒适地坐在上面闲聊,见紫芝不会饮酒,武宁泽又去房中调了一盏木樨清露给她。这木樨清露即是用桂花蒸成的香液,极为精贵,每次只需用银匙挑出一点点,放在热水中冲开,夏天时再加入几块碎冰调和,喝起来清甜可口,芬芳沁人。 紫芝满心欢喜地饮了半盏,这才缓缓道出今日的来意,将姐姐临终前让她去求见高力士、而她又几次寻访不遇的经过一一说了。言罢,又心事重重地道:“本来,我是想请公主或者盛王殿下帮忙引见的,可是仔细想想……又觉得似乎有些不妥。” “的确不妥。”武宁泽说,“太华公主待你虽好,你却不能忘了上下尊卑之别,贸然为自己提出请求。而且,盛王如今也已出宫外居,你若私下里与他接触频繁,只怕会引来别人的闲话。” “是啊,这我也知道。”紫芝一手托着凉丝丝的杯子,愁眉不展地叹息,“唉,小武哥哥,那你说……我该怎么办呢?” 武宁泽微微苦笑,他只是一个冷宫中不问世事的从九品小官,纵然有心帮忙,又如何能接近那位高权重的右监门卫大将军高力士呢?他甚至有些后悔,十几年的深宫生涯,自己分明有机会去攫取更多的权力,登上更高的地位,可惜现在……沉吟半晌,他忽然眼前一亮,有了主意:“对了,紫芝,你可以去考女官啊。” “啊?”被他跳跃性的思维弄得一怔,紫芝险些摔了手中的杯盏,“女……女官?” 武宁泽颔首道:“对,如今淑仪娘娘奉旨整顿后宫,见宫中六局空缺职位颇多,正要多选拔一些有才干的宫人去做女官。你不妨大胆一试,以后若有了正式的职司与品阶,再去求见高将军就会容易许多。” “嗯……不行的。”紫芝略一思索,就连连摇头,“公主待我极好,而我若为了谋取官职而离开翠微殿,岂不是成了忘恩负义、唯利是图的小人?再说了,当初是盛王殿下安排我去服侍公主的,他若得知我这般自作主张,只怕会不高兴……” “做女官也未必要离开你们公主。”武宁泽一笑,耐心地对她解释,“就拿刘淑仪来说吧,当初她就是惠妃娘娘身边的近侍宫人,后来被提拔成了女官,乃至做了高高在上的正五品尚宫,还不是继续留在延庆殿侍奉?你素喜读书,依我看,可以去考尚仪局的正八品掌籍一职,在掌管宫中的经籍图书之余,也可成为公主读书时的伴读。” “可是……”紫芝仍在犹豫,纤长浓密的眼睫忽闪忽闪地颤动着,“考女官哪有那么容易?想要进阶的宫女何止千人,而最后能被录取的不过凤毛麟角,我年纪尚轻,又没有在尚仪局中做事的经验,只怕……” “年纪小不是理由。”武宁泽轻声打断,目光中一如既往地带着兄长般的鼓励,用极为认真的语气对她说,“紫芝,上天会眷顾那些有才华、有勇气的人,当年上官婉儿被则天武后选中时,也只有十四岁,比你现在还要小一些。回去之后,就请你们公主举荐你去参加考试,诗书上若有什么不懂的地方,你都可以随时来问我。记住,你和那些资质平庸的女孩儿不一样,若是就这样被埋没宫中,一辈子只做一个小小的侍女,那太可惜了。” 紫芝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攥着手中团扇,听夏蝉在烈日下的枝头声嘶力竭地鸣叫,螓首低垂,若有所思。 次日一早,紫芝便向太华公主提及举荐她参加女官考试一事。灵曦自是满口答应,却听侍立在一旁的宫女落桑说道:“公主,淑仪娘娘吩咐过了,每个殿阁只能举荐一名宫人去考女官。公主忘了么?您前日已经向尚仪局举荐了我考取掌赞一职,今天怎么又……” “哎呀!我怎么忘了?”灵曦这才想起此事,却只是满不在乎地笑笑,“那也无妨,紫芝是我身边最中意的人,请尚仪局负责考试的女史通融一下不就行了?就算淑仪娘娘知道了,我的面子,她也是要给的。” 灵曦当即提笔写下荐书。紫芝大喜,忙伶伶俐俐地跪下向公主谢恩。而落桑站在一旁冷冷看着,面色平静如常,眼眸里却有某种异样的光芒一闪而过,似挑衅,又似怨毒。 此后,紫芝每日都挑灯苦读至深夜,白天不必在公主身边服侍的时候,也会找一个安静的地方自己看书,焚膏继晷,不辞辛劳。这日,李琦入宫向父皇问安后就来翠微殿看望妹妹,才一踏进庭院,就见紫芝安静地坐在桂花树下,手捧书卷,稚嫩的面庞上透着极为专注的表情。碧色罗衫,双鬟小髻,一对纤巧的翡翠明珰在她耳边摇摇晃晃,衬得那张娇俏脸儿愈发清纯可人。 他放轻脚步,悄悄从另一侧的回廊绕到她身后,见她仍未察觉,便俯身在她耳边大喊了一声:“喂!” 紫芝吓得跳了起来,一见是他,不禁又惊又喜,一时竟连行礼都忘了,只抚着心口含笑嗔道:“殿下,你干嘛这么大声?吓死我了。” “看什么书呢,这么用功?”李琦笑着翻了翻她手中的书页,见是《春秋左氏传》,不由诧异道,“几日不见,你怎么也像老学究似的做起学问来了,难不成是要去考进士么?” 紫芝摇摇头,笑答:“是要考女官。” 李琦一笑,故意问她:“考女官?让我猜猜……是尚食还是司膳?” 紫芝小脸一红,顿足嗔道:“我……我哪里就那么爱吃了?人家考的是尚仪局的掌籍。” “哦,掌籍啊。”李琦点点头,做恍然大悟状,“那倒也不错,只不过,整日对着一堆书卷多枯燥啊,像你这么活泼可爱的小姑娘,似乎不太适合吧?嗯,依我看哪,你还不如去考尚食局的掌膳……” 紫芝被他打趣得哭笑不得,却又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只能赌气似的坐回到树下的石头上,用书遮住了脸,闷闷地不理他。须臾,四周忽然安静了下来,她拿开书卷抬头去看,只见那少年已经向公主的居处走去,心中不禁泛起一阵淡淡的怅然。 目光追随着他清颀俊朗的身影,无限眷恋。而他似乎也有所察觉,还未走远就忽然停下脚步,回身微笑着看她,然后又做了一个“加油”的手势。 她不觉莞尔,也对他做了一个同样的手势,四目相对的瞬间,心中忽有一股异常强大的力量涌起,温暖而坚定。 ☆、第38章 凯风 翠微殿内,太华公主李灵曦正百无聊赖地斜倚在软榻上,与几位年岁相仿的小宫女掷金钱为戏,一见兄长进门,便眉开眼笑地跳起来迎了上去,牵着他的衣袖娇嗔道:“二十一哥,你怎么今天才过来看我?你和十八哥都不来,我一个人在宫里都快闷死了……” 灵曦自幼就不得生母武惠妃的欢心,童年颇为寂寞,如今虽已近及笄之年,却仍对这两位疼爱她的同母兄长十分依恋。李琦笑吟吟地撩袍坐下,道:“十八哥对储君之位志在必得,最近着实忙得很,连家中最宠爱的几位美人都冷落在一旁,更别说是你了。” 灵曦笑着将手中金钱随意一抛,都赏给了身边随侍的宫女,须臾,又似蓦地想起什么,微微蹙起秀眉道:“可是……二十一哥,我听宫中有人说,父皇似乎是打算立三哥为太子……这应该是谣传吧?” “忠王?”李琦轻笑了一声,眼中的冷锐锋芒不易察觉地一闪而过,“咱们费尽心思才扳倒了太子,怎能让他白白捡了便宜?” “三哥这个人我不太熟,只不过,我每次见到他都觉得……嗯,该怎么说呢……”灵曦顿了顿,似乎是在措辞,“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这样想,但是,心里就是有那么一种奇怪的感觉……觉得他这个人,很危险……就像是一只在黑暗中等待觅食的狼。” “你也看出来了?”惊异于她异常敏锐的直觉,李琦赞赏地颔首微笑,“别看忠王平日里不声不响,实际上可是个城府极深的阴险人物,也不知用了什么手段,竟拉拢到了如今风头正盛的宰相牛仙客。牛仙客出身寒微,一向对李林甫惟命是从,这次李相公率群臣上表奏请立十八哥为太子,他居然摆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带着手下那帮亲信装模作样地保持中立。” 灵曦对朝中之事不甚了解,闻言只是一笑:“那又如何?牛相公只是保持中立而已,又并非表明了立场要全力支持三哥。再说了,连我都看得出来,父皇明显是更喜欢十八哥一些。” “与李相公相比,牛仙客的势力简直不值一提。关键,是在于父皇的态度。”李琦叹了口气,眸中竟隐隐现出一丝忧虑之色,“事后,牛仙客被擢升为正二品侍中,一跃而成了门下省的最高长官,又加封豳国公。而且,太子被废已半年有余,父皇却始终没正式下诏立十八哥为储……这个态度,就很值得群臣去玩味啊。” 灵曦懵懂地眨了眨眼睛,似在思索,却终究只是沉默。毕竟,她只是个久居深宫的十四岁少女,纵然冰雪聪明,又如何能将朝堂之上波诡云谲的政争完全参透呢?李琦亦不再多说,良久,才轻叹一声:“如果阿娘还在……是不是一切就都会变得顺利许多?” 二人皆黯然无语。武惠妃薨逝后,皇帝李隆基虽伤心不已,后宫中却也渐渐颇多新宠,除了新册封的刘淑仪之外,又有数十名年轻貌美的良家子被选入宫中侍驾。其中一女名唤江采蘋者最为得宠,入宫后即被册为才人,不久又晋封为正二品婉仪,与此时权倾六宫的淑仪刘澈平分秋色。帝王坐拥后宫三千,最不缺少的就是新鲜娇艳的美丽女子,昔日的浓情蜜意犹如过眼云烟,那个曾为李隆基诞育七位子女的爱妃,如今在他心中,恐怕只剩下了“贞顺皇后武氏”这样一个冷冰冰的称号吧? 忽然想起那个悲伤的夜晚——明知夫君正在与别的女人共享鱼水之欢,病榻上垂死的武惠妃,却仍在思念着那个让她付出青春深爱一生的男人。只此一事,李琦就永远无法原谅他的皇帝父亲,尽管他自己很清楚,对于君王来说这根本算不上是薄幸。沉默半晌,他才强抑住心中酸楚,叹息般地轻唤了一声:“灵曦……” 灵曦抬头看他,清澈的眸子里依稀有经年累积下来的深深落寞,与她十四岁的美丽韶华显得格格不入。她淡淡一笑,以一种远超实际年龄的忧伤语气,对他说:“二十一哥,你知道么?我这一生最大的愿望,就是能亲口问问阿娘,问问她……为什么就那么不喜欢我?” “灵曦,不是这样的。”李琦怜惜地轻抚她的手背,温言安慰道,“其实,阿娘一直都觉得有愧于你,只是她性情太过骄傲,不肯当面告诉你罢了……她临终前的那晚,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就是关于你的。” 灵曦心中一动,忙问:“阿娘说了什么?” 李琦道:“阿娘说,这些年她做了太多错事,在我们这几个孩子里,她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你。” 仿佛一滴冷雨坠入镜湖,击起几圈涟漪。原来,阿娘还是在意她的……灵曦眸中波光微漾,却硬生生地咬住了唇,转首看向别处,许久,才又问他:“如果,我能让父皇时常忆起他与阿娘的旧情,那么……十八哥的胜算是不是就会大一些?” 李琦轻轻颔首,问她:“你想怎么做?” 灵曦笑而不答,只是抬手揉了揉自己渐趋潮湿的眼角,广袖遮住半边面庞时,纤指轻轻一动,悄无声息地拭去了脸上的一抹水痕。 次日傍晚,灵曦即向父皇李隆基请旨,自请度为女冠出宫修道,为亡母贞顺皇后武氏荐福。大唐开国以来就奉道教为尊,贵族女子出家为女冠渐成风尚,皇室公主曾在道观中修行过的也大有人在,例如高宗皇帝与则天武后之女太平公主,今上李隆基之妹金仙公主、玉真公主等。彼时,婉仪江采蘋正侍奉在君王之侧,闻言不禁笑赞道:“久闻太华公主美丽娴雅、聪慧过人,不想竟又这般仁孝。陛下与贞顺皇后有这样的好女儿,当真是令人羡慕。” “朕这二十九个女儿里,唯独灵曦最得朕心。”李隆基微笑着一牵灵曦的手,示意她在自己身边坐下,随口问了几句她近日的饮食起居,末了略顿一顿,又叹息道,“朕知道,你母亲是个偏心的人,一直冷落你,让你从小就受了不少委屈……如今你竟能有这番孝心,朕深感欣慰。” 灵曦微微低首,浅笑道:“前几日先生授课时讲到了《诗经》,我独爱《凯风》中的这几句:‘凯风自南,吹彼棘心。棘心夭夭,母氏劬劳。’阿娘在的时候,我总是跟她怄气,连话都不曾好好说过几句,如今她走了,我这才慢慢想起她的好……我常听宫中年长的女官说,父皇幼年时便事母至孝,后来皇祖母虽早逝,父皇却始终不曾忘却哀思。皇祖母若在天有灵,一定会觉得很欢喜的……女儿看在眼中,便也想效法父皇,为阿娘尽一份孝心。” 说到最后,她声音中已微带哽咽,眼眶里几滴清泪晶莹闪烁,将坠未坠。江采蘋饶有兴味地看着她,只当这位聪明伶俐的公主是在皇帝面前做戏,为了某种不足为外人道的目的。眼泪,并非每一次都是源于真情流露。然而,李隆基却真的被女儿勾起了一抹哀伤的柔情,目光悠悠地落在窗外缀满晚霞的天空中,神色黯然,良久无言。 他的母亲昭成太后窦氏,早在长寿二年还是太子侧妃的时候,就被女官团儿诬陷,在洛阳宫中以莫须有的“谋逆”罪名,与太子妃刘氏一起,被女皇武则天下旨残忍地杖杀。那时候,他还只是个八岁的小男孩儿,一个人站在暮霭沉沉的东宫庭院中,望着天边绚烂至极的如血晚霞,满心期待地等着母亲归来。他想要亲口告诉母亲,自己今天很听话,又跟着先生多背了三篇《诗经》,其中最喜欢的一首叫做《凯风》—— 凯风自南,吹彼棘心。棘心夭夭,母氏劬劳。 凯风自南,吹彼棘薪。母氏圣善,我无令人。 爰有寒泉?在浚之下。有子七人,母氏劳苦。 睍睆黄鸟,载好其音。有子七人,莫慰母心。 然而,自那一天起,他就再也没有见过母亲。直到女帝武瞾退位,中宗、睿宗相继临朝,当他自己也已铲除一切阻碍君临天下之时,童年时的隐痛依旧如影随形。后来,几十年的漫漫人生中,也只有那个明艳妩媚的武惠妃曾给过他一些安慰吧……而现在,连她也已经离他而去。 纵然手握天下权柄、坐拥万里江山,而这样寂寥的人生,又该何以为继? ………… 宦官高力士侍立在侧,似乎隐约猜出皇帝心中所想,不禁关切地唤了一声:“陛下……” 仿佛听见有人在心底叹了口气,李隆基缓缓收起思绪,语气平静如常:“高将军,你这就去传朕的旨意,命工部派人在城外选一处静谧的地方,为太华公主修建道观。待明年春天,公主行过笄礼后再入观清修,为亡母贞顺皇后武氏荐福,以彰显皇室子女之孝……对了,督建道观一事,就交给寿王去办吧。” ☆、第39章 惊鸿 麟德殿中乐声袅袅,江采蘋轻舒广袖在皇帝面前翩翩起舞,仙袂乍飘,荷衣飞动,光艳陆离的霓裳在满室灯火辉煌中飘若春云。入宫短短数月,这位年方十八岁的美娇娘再次获得晋封,因她喜爱梅花,李隆基特赐号为“梅妃”,一应礼秩等同于正一品三妃,一时风光无限。然而,作为后宫中品级最高的嫔妃,江采蘋除了君王的万千宠爱之外,却并未得到任何实权,这让她颇感郁闷。 掌管六宫诸事的依旧是刘淑仪,尽管她对皇帝甚少有刻意逢迎之举,也并不热衷于与江采蘋等一众后宫女子争宠,但她在宫中的地位却始终稳如磐石,无人能撼动半分。今日正值中秋佳节,李隆基在麟德殿中大摆家宴,与妃嫔宫眷、宗室亲族等聚在一起共享天伦之乐。乐伎们轻敲檀板,款按银筝,舞池中的梅妃江采蘋献上一曲“惊鸿舞”,身姿轻盈曼妙宛若九天飞仙,明眸顾盼,巧笑嫣然。 歌舞升平中,一袭浅绯色华裳的淑仪刘澈端坐于皇帝身畔,也不多言,只是以静默的姿态游离于此间繁华,半垂着眼帘若有所思。须臾,见李隆基心情大悦,她这才适时地含笑赞了一句:“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江妹妹舞姿之美,竟不似人间所有。” 殿内众男子皆凝神屏息,专注地看那一袭霓裳纷飞飘舞,美人莲步乍移时,溢满惊艳的眼波便随之轻轻摇荡。大殿一隅,唯有忠王李玙心不在焉地喝着闷酒,容色萧索,微露醉意,时而抬头去看不远处谈笑风生的寿王、盛王两兄弟,目光中隐隐露出一抹怨毒。 张嫣嫣陪侍在侧,见状不禁担忧地伸手一牵他的衣袖,柔声劝道:“殿下别再喝了,不管怎样,都要保重自己的身体……” “我心里烦着呢。”李玙不耐地打断她的话,仰头将杯中琼浆一饮而尽,然后又拿起酒壶斟了一杯,苦笑道,“嫣嫣,我真的很累……你说,我现在除了借酒消愁,还能做什么?” 张嫣嫣善解人意地一叹,轻声道:“我也没想到,那太华公主年纪虽小,心眼儿却颇多,竟真能想出办法来助寿王一臂之力。说到底,他不过就是奉旨督建一座道观罢了,有什么了不起的?哼,那群朝臣惯会溜须拍马,偏偏又扯上什么‘勤俭’、‘仁孝’,听着就叫人恶心。” 李玙不屑地嗤笑一声,也压低了声音说:“可惜啊,父皇偏偏就吃这一套,如今群臣纷纷上表,寿王入主东宫竟成了众望所归。咱们这两年费尽心机……唉,算是白忙了一场。” “那倒未必。”张嫣嫣秀眉一挑,声音始终巧妙地控制在只有二人能听见的范围内,“常言道:月盈则亏,水满则溢。寿王如今风头太盛,迟早会有得意忘形的时候。依我看,殿下不妨再耐心等一等……毕竟,皇帝的心意最难猜,也最易变。” “等?”李玙轻笑,随即施施然地站起身来,“我有些醉了,先出去醒醒酒。” 张嫣嫣一敛裙裾,忙要起身跟上。坐在另一侧的忠王妃韦珍被冷落许久,早已忍无可忍,此时更是阴沉着脸,以袖掩口轻咳了一声,冷冷道:“张孺人,你好生在这里歇着吧。殿下要出去走走,自然有我来陪侍。” “是。”张嫣嫣也不敢顶撞,只得讪讪坐下。 韦珍心中得意,以胜利的姿态傲慢地冷睨了她一眼,又对李玙殷勤道:“殿下不妨先去雪柳阁歇歇,我去叫人取杯醒酒汤来。” “不必了。”李玙却忽觉心中一阵烦躁,不想再理会妻妾们的刻意温存,于是,扬手止住了想要跟过来的妻子与几位侍女,“你们都留在这里。我累了,想一个人静一静。” 暮色渐浓,天空中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滴答,滴答,一串串水珠坠落在庭院深处繁茂的花叶间,隐隐送来几缕清甜的桂花香。见管事的女官不在,麟德殿外伺候的宫人们大都溜到偏殿的阁子里吃点心去了。紫芝站在殿外的长廊里,偷偷从怀中取出那本《春秋左氏传》,借着廊檐下昏黄的灯光,惜时如金地认真读了起来。 明天,她就要去内文学馆参加女官考试了,心中难免有几分小小的紧张,但更多的却是对于未来命运转折的期待。有了官衔,她就能堂堂正正地去求见宦官高力士,请他设法救回她的家人。更重要的是,如果几年之后,她也能努力坐上曾经尚宫大人那样的高位,那么……自己离那个尊贵的少年皇子就会更近一些了吧?灯影摇曳下,小姑娘捧着书抿嘴儿笑了,哪怕只是这样想一想,心里也觉得很甜很甜呢。 身侧传来清晰的脚步声,紫芝心中一慌,忙又把书悄悄塞回到怀中,规规矩矩地垂手侍立。偷偷抬眼看去,只见一紫袍青年从麟德殿中缓步走出,容貌虽称不上十分英俊,举手投足间却自有一种天潢贵胄的气派,让人不敢直视。自从调去翠微殿服侍太华公主,紫芝渐渐也能认得出一些常在宫中走动的亲王显贵,此时略一思索,便想起眼前之人正是皇帝的第三子忠王李玙。 紫芝忙躬身施礼,见他身后并无其他宫人随侍,便又取来一把纸伞恭恭敬敬地递上。李玙并未正眼看她,只是自顾自地撑开纸伞向前走去,随口吩咐道:“掌灯,去雪柳阁。” 麟德殿附近建有几间宫室,可供亲王们平日入宫朝拜、饮宴时休息所用,这雪柳阁便是李玙在宫中的小憩之所。紫芝提着一盏宫灯在前引路,待二人行至雪柳阁门前时,便停下脚步恭声道:“殿下请进。若没有别的吩咐,奴婢就告退了。” “嗯。”李玙淡淡应着,推门时略一低头,却发现自己的袍角处被雨水溅上了几点污泥,便又回身唤她,“你也进来,服侍我更衣。” 阁中漆黑一片,显然此时并没有其他可供差遣的宫人。紫芝略一迟疑,还是顺从地跟着他走了进去,取来火折点亮案上铜灯,然后低着头默默侍立于房间一角,不言不语,也再无任何动作。 李玙一撩袍裾坐在软榻上,见房门仍然半敞着,便有些不耐烦地蹙了蹙眉,道:“你还愣着干什么?先把门关上,再去内室的箱子里取一套新衣衫来。” “是。”紫芝轻声答应着,双腿却僵硬得根本迈不出一步。房中只有他们两个人,十五年来,她从未与陌生男子这样独处过,更别说,还要亲手服侍他宽衣解带……少女心中愈发忐忑,无措地轻轻咬着嘴唇,踌躇了半晌,终于鼓足勇气试探着开口:“奴婢粗手笨脚的,只怕服侍不好殿下,不如……奴婢去唤殿下身边的人……” 微微感觉到酒后的眩晕,李玙以手扶额,不悦地问:“怎么,你不愿意服侍我?” “不是不是。”紫芝连忙摇头解释,“奴婢只是……太华公主还在麟德殿,奴婢只是担心……担心公主有事吩咐……” “太华公主?”李玙冷笑,也不知怎么,一听到这四个字,寿王那春风得意的笑容就又浮现在眼前,心底不禁腾地燃起一团怒火,“我明白了……你是他们的人,所以才这样厌憎我,是么?” 紫芝更加不知所措,语无伦次地解释道:“不是的,奴婢哪里敢厌憎……不是不是……殿下误会了……” 李玙霍地站起身来,优哉游哉地走到她面前,用两根手指轻轻勾起她的下巴,意外地发现这女孩儿的容颜竟如此姣好,眉黛弯弯,肤光胜雪,娇嫩得就如同新生的春柳一般。紫芝很厌恶他这样的举动,却又不敢太过激烈地反抗,只得微微侧头,试图摆脱他手指的掌控,目光闪烁间,一张细嫩白皙的小脸涨得通红。 见她这般羞怯模样,李玙终于意识到她是在担心什么,不禁觉得有些好笑。他从来都不缺侍寝的女子,适才也并未打算要对她做什么,只是……太华公主身边一个卑贱的小小宫女,竟也敢这样明目张胆地厌憎他、拒绝他、反抗他么?心头的怒火熊熊燃烧,愈演愈烈,刹那间就化成一阵邪恶的渴望——他想把这枝嫩柳攀折。 “既然不是,那你就留下来。”凝眸许久,李玙终于蓦地放开她,缓缓踱到门前将房门拴好,然后浅笑着转身,一字一句地对她说。 紫芝身子一僵,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两步,恐惧霎时如潮水般席卷心头。只见李玙步步逼近,用手指着她浅粉色的裙裳,冷冷吩咐道:“宽衣!” 他依然凝视着她,映着幽幽烛火,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闪烁着奇异的光,情.欲与仇恨,如冰与火一般在他的眼睛里扭曲燃烧。紫芝被他看得打了个寒战,恐惧到极致时,脑海中竟有许多零散的记忆碎片如云影般掠过。她想起了另一个少年,在那花香四溢的春晨,他如何将刚刚采撷的玉兰蔽于广袖之下,明亮的笑容中带着几分邪气的温柔,故意逗她:“紫芝,这里可偏僻的很哪,你就不怕……不怕我对你……嗯?” 她知道,面前的忠王李玙绝不是在与她开玩笑。当然,她也能够想象,自己即将面临的会是怎样粗暴的侵略、怎样不堪的屈辱……强权之下,卑微的她永远无力反抗。无路可逃时,她终于不堪重负地屈膝跪倒,痛哭哀求道:“不要……不要啊……忠王殿下,您就饶了奴婢吧……” 对于女人,李玙从来都不会有丝毫怜悯,而且,她的抵抗已经完全激起了他的征服欲。借着酒劲,他一把就拎起了这身量纤纤的小女孩儿,毫不温柔地将她摔在软榻上。紫芝泪流满面,仍在拼命地挣扎呼喊,徒劳地想要推开他解衣的手。然而,此时的她如此孤立无援,哪怕用尽全身力量,又如何能阻挡那一声声清脆的裂帛之音,飘散在窗外淅淅沥沥的秋雨声中…… ☆、第40章 雪柳 趁王妃韦珍不曾察觉,张嫣嫣一个人悄悄溜出麟德殿,深吸了一口秋雨中溢满桂花香的清凉空气,听夜风带着细雨,淅淅沥沥地打在手中的油纸伞上。心中的委屈与愤懑渐渐平息,她忽然发觉,其实自己很厌恶现在的这种生活,尤其是在那个趾高气昂的愚蠢女人面前,哪怕多待一刻她都会觉得窒息。 漫步在寂寥无人的庭院中,抬头望去,只见黯淡浓密的云层把墨色的夜空映衬得更加晦暗。不知道醉酒后的李玙去了哪里,她也无心去寻,只是一个人漫无目的地走走停停,试图把韦珍那张可憎的高傲面孔从脑海中驱散。这是一个注定不完美的、没有月亮的中秋夜,张嫣嫣心绪纷乱,行走时脚下不小心一滑,就“哎呦”一声摔倒在了满是积水的花.径上。 隔着几层衣衫,膝盖触地时依然被坚硬的碎石块碰得生疼,她忍不住低低呻.吟了一声,发觉脚踝似乎也有些扭伤了,几番挣扎却仍未能站起身来。更不幸的是,手中的纸伞也在摔倒时随着惯性飞落到远处的草丛中,雨水大滴大滴地坠落在她身上,片刻就浸湿了衣裙。正自沮丧间,却忽有一把伞在她头顶撑起一小片晴空,然后听到一个陌生而悦耳的男声问她:“你没事吧?” 温和而略显低沉的、少年人的声音,让她觉得亲切。 “哦,没事。”张嫣嫣下意识地回答,强忍着疼,抬起头对那人感激地笑了笑。然而,待她看清眼前之人的面容时,目光中便隐隐多了几分惊讶与戒备。 她当然认得他——今上李隆基最宠爱的第二十一子、夫君李玙的异母弟盛王李琦。在她与李玙的密谋中,这位心思深沉、行事狠辣的少年皇子无疑是一个极为强劲的对手,也是除了寿王之外,他们必须设法除去的另一个潜在威胁。不过,她更加讶异地发现,与李玙口中形容的冷酷亲王不同,面前的少年眉目清朗,神情友善,一双墨玉色的眸子冷定而清澈,如朝露,似春水,澄净得仿佛不曾沾染到半分宫廷的血腥与尘埃。 自幼浸染在宫廷权谋中的人,怎么会有如此明朗而洁净的气质呢? 李琦却并不认识这位娇娆美艳的少妇,只从衣饰上猜出她必是某位亲王颇有身份的侧室,于是温文有礼地俯身向她伸出一只手,道:“这位夫人,我扶你起来吧。” “嗯……多谢。”张嫣嫣声音很轻,指尖触到他温暖有力的手掌时,一张俏脸竟不经意地红了红,起初的戒备亦在不知不觉间悄然淡去。 她甫一站起,就见自己的裙裳上淋淋漓漓地沾满了泥水,仪容十分不整,于是愈发觉得尴尬。李琦却恍若未见,只是淡淡地说:“你要去哪里?不如……我先去帮你叫几个侍女来吧?” “不……不用麻烦了。”张嫣嫣脱口说道,全然没察觉自己的声音竟已失去了往日里的从容平静,“我……只是想去雪柳阁换身衣裳,很近的。” 话一出口她就有些后悔,盛王是何其精明的一个人,听到“雪柳阁”三个字,难道还猜不出她就是忠王李玙的家眷么?然而,李琦却似并不介意,甚至还将手中的伞向她那边挪了挪,微笑道:“总不能淋着雨吧?走,我送你。” 那笑容极清极浅,流转在他年轻俊朗的脸庞上,却明亮如清晨时喷薄而出的璀璨朝阳,金色的光线瞬间驱散了寒秋夜雨的阴暗,明净得没有一丝阴霾。张嫣嫣本能地想要拒绝,然而只一恍惚,却又下意识地开口道:“那……多谢你了。” 由他撑起的那一小片晴空开始缓缓移动,而她也故意没有说破彼此的身份,只是这样默默与他并肩行走在秋雨中,一路无话。他与李玙,虽是兄弟却完全不同呢,张嫣嫣想。李玙看似随和,实则心硬如铁,就算笑起来的时候那双眼睛也显得阴恻恻的。而身边这如临风玉树般的美少年,他的笑容,却如阳光般灿烂。 目光再度瞥向他清颀挺拔的身影,张嫣嫣的心蓦地轻颤了一下,仿佛冥冥中有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拨动了她心底那根看不见的弦。听着淅淅沥沥的雨声,恍惚间,就有些贪恋这片刻的宁静与温馨。 雪柳阁并不远,须臾,张嫣嫣就望见了那窗子中幽暗的灯光,待走到近前时,却忽听里面传来女孩儿惊惧的哭喊声:“不要……不要啊……忠王殿下,您就饶了奴婢吧……我求求您……不要啊……” 随后便是一阵清脆的裂帛声起,伴随着男人欲.火焚身时特有的粗重喘息声。意识到里面正在发生什么,张嫣嫣顿时羞得面红耳赤,尴尬而无奈地看了身边的美少年一眼,涩声道:“我……还是先回麟德殿吧。” 李琦却没有理会她,只是凝神听着里面那女孩儿绝望的哭喊声,一双英挺的剑眉微微蹙起。那声音是如此熟悉……他再无暇多想,随手把伞塞给满面愕然的张嫣嫣,冒着雨几步冲到檐下用力敲门,大声问道:“紫芝,是你在里面吗?” 没有人回答,唯有女孩儿惊恐的尖叫声几乎要刺破他的耳膜。门是在里面反锁的,他推了几下,便再无耐心地用力一脚踢开。只见幽暗的房间内一灯如豆,榻上的女孩儿被衣衫不整的李玙压在身下,犹自拼命挣扎着,身上被剥得只剩下一件小衣,粉嫩的肌肤暴露在溢满邪欲的目光下,无助而悲哀。 心像是被什么狠狠扎了一下,李琦止步于洞开的房门前,只冷冷地说:“三哥,放开她。” 那声音不大,却犹如一盆冷水浇在头顶。李玙心中烈烈燃烧的欲.火霎时熄灭,又羞又窘,手上撕扯小衣的动作骤然一停,却仍牢牢地将紫芝按在自己身下。 李琦深吸了口气,似是在竭力克制随时都会爆发的怒火,一字一句地说:“我再说一遍,三哥,请你放开她。” 李玙坐在榻边,故作从容地理了理自己凌乱的衣衫,沉默对峙片刻,忽然冷笑着对他斥道:“你给我出去!我的事,什么时候轮到你来管了?” “三哥的事我自然管不着,但她的事,我今天是管定了。”毫不理会兄长的恼羞成怒,李琦稳步走到他面前负手站定,放缓了语气道,“她既然不情愿,三哥又何苦勉强呢?三哥若需要侍寝的女子,我自会在家中挑选十名娇媚柔婉的美婢,明日亲自到三哥府上谢罪,但是她……” “若是我要定了她,你又能如何?”李玙挑衅般地打断他的话,再度与他对视时,目光中不无讶异,仿佛是在打量着一个陌生人。如此不计后果地维护一个小宫女,可不像是他盛王能做出来的事。 “我能如何?”李琦淡淡一笑,眼神却依旧如刀锋般闪烁着雪亮的寒光,“我这人是个急性子,为了护她周全,或许会不得已做出一些偏激的事。三哥是聪明人,如果不怕有其他严重后果,也可以试一试。” 张嫣嫣始终站在门外廊檐下的阴影中,隔着青碧色的窗纱,仔细倾听屋内二人的交谈。见李玙终于一摔房门拂袖而去,她忙闪身躲入暗处,望向夫君渐行渐远的熟悉背影时,那目光中分明有一丝无法掩藏的鄙夷。 紫芝早已默默穿好了衣裳,瑟缩着呆坐在榻边一角,满面泪痕,却不再如适才那般放声哭泣。那衣裳被李玙撕扯得支离破碎,如今穿在身上竟不能蔽体,裂缝处隐约可见她白皙柔嫩的肌肤,提醒着她刚刚险些经历的屈辱。她真的是吓坏了,就连听到天边骤然响起的闷雷,也不自觉地哆嗦了一下,然后安静地埋首于膝上,依旧不言不语,唯有双肩微微轻颤。 她那么瘦,蜷缩在那里就只剩下一点点,单薄得让人心生怜惜。李琦凝视着她,忽然想起去年那个细雪飘飞的午后,大病初愈的她独自坐在翠微殿的石阶上发呆,鼻尖冻得发红,一双小手都缩在了衣袖里,明明是哭了,却还倔强地不肯承认。她那么纯洁可爱,总是眨着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睛天真无邪地对他笑,可是这些年来,她在宫里也一定受了不少苦吧? 他想保护她。自从相识以来,这个早已在他心中悄然萌生的念头,第一次变得那样清晰。他脱下自己的外袍给她披上,遮住她破碎的衣衫,然后伸手帮她理了理凌乱的鬓发,动作无比轻柔。 衣袍上犹带他的体温,暖得让紫芝几乎产生了错觉,以为面前的少年就是她最亲最亲的亲人,在他面前,她可以放肆地哭,可以开怀地笑。既然如此,那还有什么好害怕的呢?她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他,然后满心依恋地抓住他的手臂,像个受了委屈的小孩子一般,泣不成声。 心,忽然变得柔软起来。他在她身边坐下,把痛哭的女孩儿搂在怀中,略低头,在她耳畔温和地说:“好了,没事了。” ☆、第41章 寒秋 那不带丝毫*的拥抱,瞬间就温暖了紫芝惶惑的心。她轻轻靠在他的肩上,听着窗外秋雨中的飒飒风声,忽然想起八岁那年的上元灯会,自己因一时贪玩,看灯时在人潮汹涌的朱雀大街上不慎与家人走散,后来哥哥找到坐在角落里痛哭流涕的她,也是这样温柔地揽她入怀,然后安慰道:“好了,没事了……” 刹那间仿佛光阴倒转,十五岁的少女紫芝泪眼朦胧,如童年时那样牵住眼前之人的衣袖,梦呓般地低低唤了一声:“哥,别丢下我……” 李琦讶异地看了她一眼,不确定她是不是在跟自己说话,于是只轻轻“嗯”了一声,然后无言地把女孩儿在怀中拥紧。窗外雨势渐大,忽有一道闪电骤然划破夜空,片刻后,震天的雷声从云层中滚滚而来,伴随着呼啸的劲风,几乎要将这雪柳阁生生劈成两半。整个世界都在雷雨的淫威下瑟瑟发抖,而紫芝却似浑然不觉,只静静依偎在他怀中安享这片刻的温暖,神情宁和,宛如婴儿回归母体。 泪水沾湿了他衣衫的前襟,紫芝默默饮泣许久,方才意识到这样的举动十分失礼,于是不好意思地坐直了身子,用手背匆匆擦了擦哭红的眼睛,嗫嚅道:“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要弄脏殿下的衣服……” 李琦却丝毫不以为忤,只是用衣袖轻轻帮她拭去颊上泪珠,微笑着说:“也不知为什么,都好几次了,你一见到我就哭得特别厉害,弄得我手足无措的。” 紫芝一怔,仔细想想似乎确实如此,去年初春第一次在延庆殿见到他时,她不就是哭了么?四年来,她在宫中流过的眼泪实在太多了,以至于每时每刻都要小心翼翼,旁人一个冰冷的眼神、一声轻微的斥责都足以令她惊怕。而面前这个少年……这个永远高高在上、气定神闲的少年却似乎真的很关心她。最绝望无助的时候,她总是会不由自主地想起他,而他,竟真的能不顾一切地破门而入,只为了救她。那一瞬间,她几乎以为他是从天而降的神。 只是,那样不堪的一幕恰恰被他看到,紫芝不知道这是自己的幸运还是悲哀。生怕给他留下不好的印象,一想到这里,她便忍不住红着脸解释道:“那个……其实,刚才什么都没发生……殿下进来的时候,正好是……” “嗯,我知道。”李琦轻轻颔首,温和地打断了她的话,“你不用担心,出了这扇门,我就什么都不记得了,所以,我希望你也能忘记。” 就这样,尴尬被他轻而易举地化解。紫芝感激地点了点头,沉思半晌,又十分担忧地说:“我听公主说起过,忠王性情阴险,城府极深,是个睚眦必报的危险人物。刚才殿下为了救我,想必已经招致忠王的怨恨,只怕以后……” “这就不是你该考虑的事了。”李琦却只是满不在乎地笑了笑,语气依旧云淡风轻,“我从来就不怕得罪人。况且,我与忠王有不共戴天之仇,之所以一直隐忍到现在,只是因为时机尚未成熟,没有十成把握的胜算罢了。所以,就算他以后使些什么龌龊手段来报复我,也不全是因为你。” 紫芝仍觉十分抱歉,一时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唯有真诚地向他道了声谢。窗外雷声渐歇,半敞的房门仍在风雨中飘摇,她无意间向门外望去,只见黑暗中依稀有一个人影逡巡徘徊,似乎是想走进雪柳阁。紫芝只当是李玙去而复返,吓得身子都不禁微微一颤。李琦轻轻拍了拍她柔弱的肩,起身安慰道:“没事,我过去看看。” 门外之人却是侍女碧落。自李琦出宫外居后,延庆殿的宫女碧落、碧雯等人也都跟随他迁入了盛王府。一见是她,李琦不禁讶然问道:“你怎么找到这里来了,有事么?” 见他果真在忠王的雪柳阁内,碧落心中疑云顿起,却终究没敢贸然开口问什么,只是浅浅一笑,解释道:“太华公主见殿下不在席上,很是着急呢。听张孺人说殿下正在这边歇息,奴婢就自己寻过来了。” “张孺人?”李琦一怔,随即想起了那个适才在雨中摔倒的美艳少妇,也不知怎么,心中忽泛起一阵说不出的异样滋味。 碧落觑着他的神色,忙又补充道:“是忠王府上的孺人张娘子,奴婢以前也不曾与她说过话的,今日只是碰巧……” “哦。”李琦只淡淡应了一声,并没把此事放在心上,“我在这里歇一会儿。碧落,你先回麟德殿吧,外面雨下得太大,你走路时自己小心些。” 难得听他说出这样略带关切的话,碧落眼眶一热,也未及多想,心中就已是一片压抑不住的喜悦,忙含笑答应了一声。才欲转身离开,却听李琦又唤住了她,吩咐道:“对了,一会儿你到了麟德殿,顺便去回太华公主一声,就说紫芝身体有些不舒服,我让她先回去休息了。” 紫芝……听到他提及这个名字时的温柔语气,碧落不禁一怔,心底的喜悦如潮水般汹涌而来,又如潮水般悄然退去。她忍不住抬头看了他一眼,略踌躇片刻,才终于强压住满心疑问,如往常般恭谨地答了一声:“是。” 这一夜,紫芝几乎无眠,雪柳阁中那一幕幕屈辱的情景在噩梦中反复出现,成了她恐惧的根源。次日清晨,她起床后便匆匆赶往内文学馆参加女官考试,头脑中仍是一片混沌。为了遏制困意,她甚至用指甲狠狠扎着自己的掌心,好在考题并不是很难,在规定时间内总算勉强写完了答卷。考卷由“六尚”女官当场批阅,初步选拔出二十名优秀者,最终的官职任命则要请后宫品阶最高的两位嫔妃——梅妃江采蘋和淑仪刘澈亲自定夺。 二妃皆端坐于上座,刘澈见紫芝也来应考,还对她鼓励地笑了笑。报考尚仪局掌籍一职的共有七人,经过第一轮筛选后便只剩下两人,除了紫芝以外,另一位则是主考官卢尚仪的亲信宫女冷月。刘澈审视考卷良久,又分别向这二人问了几个问题,仔细权衡之下,这才提笔轻轻划掉了冷月的名字。江采蘋只冷眼看着,甚少发表自己的意见,待卢尚仪宣读最终的录取名单时,目光才微微一闪,仿佛不经意地投向站在待选宫人之间的落桑,似笑非笑地点了点头。 卢尚仪是一位容颜清丽的中年女子,出身名门,气度沉稳,纵然看到自己一手举荐的亲信冷月最终落选,语气却仍旧波澜不惊:“……翠微殿裴紫芝,赐尚仪局正八品掌籍一职。蓬莱殿韦纤儿,赐尚仪局正八品掌赞一职。承香殿柳依依,赐尚服局正八品掌衣一职……诸位可还有什么疑议么?” 最后那句问话本就是走个形式,这份女官名单乃是由刘淑仪与梅妃亲自拟定,落选的宫人们就算心中不服,又哪里敢当众质疑这两位宠妃的决断呢?然而,卢尚仪话音刚落,就见一名年轻宫女从人群中走出,上前几步郑重拜倒,朗声道:“尚仪大人,奴婢翠微殿陈落桑,要为冷月姑娘鸣不平!” ☆、第42章 梅妃 落桑一语既出,四座皆惊,众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聚集在她身上,不知这大胆的小宫女究竟意欲何为。卢尚仪也饶有兴味地看着她,问道:“你,认识冷月?” 落桑却是摇头,从容回道:“奴婢是服侍太华公主的宫女,平日里与尚仪局的人并无往来,只不过是曾经拜读过冷月姑娘的诗作,十分仰慕姑娘的才学,这才斗胆向尚仪大人进言。冷姑娘博览群书,所写的诗赋也篇篇皆是文辞秀拔、词采华茂的佳作,担任尚仪局的掌籍一职是再合适不过了,如今竟在女官的选拔考试中落选……奴婢实在是有些想不通。” 见有人肯出面帮自己的亲信说话,卢尚仪心中暗喜,却仍是不动声色地问:“这么说,你是认为二位娘娘的任命有失公允了?” “奴婢不敢。”落桑忙谦卑地垂首,斟酌着言辞小心回答,“奴婢只是听教导宫规的女史说过,担任女官之人必须是出身清白的良家子。而那裴紫芝本是罪臣之后,宫籍上的身份乃是官奴,早年又曾在掖庭局做过浣衣的贱役,无论如何都不应该凌驾于学识渊博的冷月姑娘之上啊……奴婢只是怕二位娘娘与尚仪大人皆不知情,无意中受她蒙蔽,这才……” 卢尚仪闻言面色一沉,立即命人去掖庭局调取裴紫芝的宫籍,以备查验。看到落桑眉目间隐隐露出的得意之色,紫芝的心顿时凉了半截,在此之前,她并不知道参加女官考试还会有身份的限制。而现在,如果落桑执意要揪住“官奴”一事大做文章,那么她非但做不成女官,只怕还会受到卢尚仪的责罚。况且,落桑素来与她不睦,这次难得抓到这么好的机会,只怕不会善罢甘休……正自忧虑时,只见那位去取宫籍的宫人已然返回,将一本厚厚的名册呈给梅妃与刘淑仪过目。 刘澈只是漫不经心地翻了翻名册,便淡淡地开口道:“裴紫芝身为官奴倒是不假,只不过,任命有才学的官奴婢为女官也并非没有先例。昔年上官婉儿亦是因罪没入掖庭的官奴,则天武后见她博学颖慧,仍然破格提拔她为女官,委以重用。” “哦?”江采蘋故作讶异地看向新入选的女官们,脸上露出了一抹亲切和悦的笑容,“原来,如今宫里又出了一位才学堪比上官昭容的才女么?快,把那裴紫芝的考卷拿来给本宫看看。” 江采蘋虽出身于闽粤医官之家,自幼却酷爱读书,相传她九岁时就已能背诵《诗经》中颂扬周文王后妃美德的篇章,并且扬言要以此为志。也正是因为她才貌双全,入宫后才迅速获得了皇帝李隆基的宠爱,在后宫中也颇有声望。江采蘋接过紫芝的答卷仔细看着,面上却渐渐露出了不屑之色,半晌,只轻笑着说了一句:“不过尔尔。” 紫芝羞得面红耳赤,低着头站在数十名参选的宫女中,只觉得所有人的目光都带着一种无言的轻蔑与嘲讽。昨晚在雪柳阁经历的一番屈辱让她深受刺激,加之夜里没有睡好,头脑一直昏沉沉的,她今天虽勉强写完答卷,却连平时的一半水平都没有发挥出来。刘澈有心替她解围,便随口笑道:“江妹妹文采斐然,堪比古时之班昭、文姬,品评文章的眼光自然也就比寻常人高了些。” 江采蘋傲然一笑,连句谦虚的场面话都没有说。落桑见众人沉默,便又适时地开口道:“梅妃娘娘明鉴,若单论辞赋诗书上的才华,裴紫芝哪里能及得上冷月姑娘万一?只不过……只不过她与……” 她一边说着,一边又怯怯地看了刘澈一眼,语气愈发吞吞吐吐,似乎有所顾虑。江采蘋对她鼓励地一笑,和言道:“在本宫面前,有什么话直言无妨。” 落桑将心一横,低头避开刘澈带有警告意味的凌厉目光,继续说道:“只不过,她与淑仪娘娘似乎关系匪浅……奴婢与裴紫芝在翠微殿同住一室,记得去年紫芝被惠妃娘娘杖责后大病了一场,淑仪娘娘还亲自去看她,每日为她请医问药……当然了,那时候淑仪娘娘还只是尚宫……” 刘澈何其精明,见她二人做戏般地一唱一和,心中便已隐约猜出了八.九分。这宫女陈落桑之所以敢当面说出这番话,定然是事先受了江采蘋的指使,当然,她们的目的也不仅仅是要阻挠紫芝成为女官,更重要的是为了对付她这位执掌六宫大权的刘淑仪。刘澈侧首看了江采蘋一眼,立刻十分清醒地意识到,自己与这个女人之间的战争才刚刚开始。 果然,只见江采蘋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又似笑非笑地问她:“刘姐姐执意要提拔这位裴姑娘,只怕是有私心吧?” “没错,我的确很喜欢紫芝,想给她一个晋升的机会。”刘澈竟笑得十分坦然,又别有深意地睨了落桑和卢尚仪一眼,“不过,我就算有私心,也只是单纯地欣赏紫芝的性情与才学,而江妹妹刚刚入宫不久,根基尚浅,只怕是想借此机会多为自己拉拢几个亲信吧?” “刘姐姐真是个爽快人。”江采蘋娇娆地掩口一笑,似乎很为难地说,“这裴、冷两位姑娘在才学上不分伯仲,的确叫人难以取舍,不过,既然冷月在身份上略胜一筹……” 刘澈心知此时与她多说无益,只浅浅一笑,便提笔在名单上划去了紫芝的名字,又款款写下一行小字:赐冷月尚仪局正八品掌籍一职。然后将名单重新交给卢尚仪,一字一句地说:“梅妃娘娘的这份人情,卢尚仪和冷掌籍可要好好领受啊。” 卢尚仪引着冷月向二妃谢恩,声音依旧平静无波,仿佛全然不知刘淑仪话语中的讥讽与深意。江采蘋又把目光重新投向落桑,笑吟吟地问道:“如果我没记错,你报考的应该是尚仪局的掌赞一职吧?” 落桑忙颔首道:“是,劳梅妃娘娘挂心了。” 江采蘋惋惜地叹了口气:“可惜,你并没有入选。” 落桑强抑住心中失望,谦恭道:“奴婢才疏学浅,没有入选也是在意料之中。只要那些真正有才华的人不被埋没,奴婢心中便欢喜得很了。” “宫中人才济济,但最缺少的就是像你这般不畏强权、敢于说真话的人。”江采蘋满意地笑了笑,语气忽而变得十分郑重,“陈落桑,本宫有意要破格提拔你为宫正司正七品典正,执掌宫中纠察、刑狱之事,你……应该不会令本宫失望吧?” 在这一批新晋升的女官中,官阶最高者也不过是正八品。落桑闻言惊喜不已,忙恭恭敬敬地向梅妃叩首谢恩,姿态极尽谦卑。紫芝独自回到翠微殿时,虽一直竭力克制着,面上却依然难掩失落之色。平日里相熟的宫人们皆纷纷去向新晋的陈典正道贺了,根本无人理会她这个失败者,反倒是太华公主李灵曦温柔地拉住她的手,好言安慰道:“紫芝,这也没什么,等明年淑仪娘娘再选拔女官的时候,我还举荐你去参选,相信你一定能考得上的。” 紫芝心中一暖,便对公主感激地点了点头。落桑晋升后便立即前往宫正司任职,几日后,又有一位新调入翠微殿的小宫女搬来与紫芝同住。这小宫女名唤念奴,正值豆蔻妙龄的她活泼直爽、娇俏可人,与紫芝的性情也极为相投,没多久,二人就很自然地结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第43章 念奴 漫天的雪花扑簌簌地从空中落下,如同搓绵扯絮一般,渐渐覆盖了整座恢弘肃穆的宫城,天地*,举目望去皆是一片纯洁无瑕的白色,宛如冰封的荒原。宫女念奴站在翠微殿的廊檐下,伸手轻轻拂去衣裙和鬓发间的落雪,然后才推开自己卧房的门,从怀中掏出两个热气腾腾的烤甘薯来,笑盈盈地喊道:“紫芝,快来吃呀!晚了可就没有了哦。” 房间内,紫芝正懒洋洋地歪在自己的小床上,手里拿着一面小巧的四瑞菱花铜镜,一边对镜自顾,一边愁眉苦脸地叹息道:“脸上又长了一颗痘痘,好大的……哎呀,念奴,这可怎么办哪?” 念奴凑过去和她挤在一张床上,自顾自地吃着烤甘薯,忽然看到紫芝枕边放着一张精致的诗笺,那纸张边缘点缀着金粉绘成的合欢花,上面潇洒遒劲的字迹又分明是男子所书。念奴一时促狭心起,便拿起那诗笺笑着调侃道:“哇,该不会是情书吧?快说快说,是谁写给你的?” “哎呀,你怎么乱动人家的东西?”紫芝顿时恼了,慌忙伸手去抢时,已有一抹羞赧的嫣红悄然浮上玉颊,“别胡说,快还给我!”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念奴一边闪躲着,一边煞有介事地念着上面的诗,待看到诗笺落款处所盖的印章时,不由惊讶地张大了嘴,“天哪!紫芝,这……这是盛王殿下送给你的?” 紫芝只低着头轻轻“嗯”了一声,羞涩中分明还带着一点点少女小小的骄傲,雪光从窗外反射进房中,透过窗格映在她娇嫩的脸上,隐隐透出一抹桃花般鲜妍的粉红色泽。念奴仍是难以置信地盯着那诗笺,双手牢牢地抓着,生怕弄丢了宝贝似的,一脸艳羡地喃喃道:“我的天啊,这可是盛王殿下的亲笔,千金难求的……若是拿到宫外去卖,一定可以换不少钱吧?” 紫芝又好气又好笑,一把抢回诗笺,轻戳着念奴的额头说:“钱,钱,你就知道钱,真俗气!” 念奴咯咯笑着,又掰下一小块烤甘薯塞到紫芝嘴里,满眼放光地说:“我早就听人说起过,陛下这么多皇子中,就属盛王殿下生得最英俊呢!今年中秋时,我在麟德殿远远地见过他一次,只可惜没看清楚……唉,我调来翠微殿都一个多月了,殿下却一直都没入宫来看望公主。紫芝,哪天若有机会,你也去帮我向殿下要一幅墨宝好不好?” “不好。”紫芝却断然拒绝,靠在枕头上很认真地说,“我不敢去,万一惹他不高兴,那可就麻烦了。你没见过他生气时的样子,很吓人的……” “胆小鬼!那我自己去。”念奴毫不气馁,歪在紫芝身边笑眯眯地嚼着烤甘薯,过了一会儿才又问道,“紫芝,你喜欢他吗?” 紫芝先是一怔,然后低下头甜甜地笑了:“嗯,喜欢。” 念奴顿时好奇心大起,又问:“那……他喜欢你吗?” “嗯,这个么……”紫芝歪着头仔细想了想,眸中却微露黯然之色,“其实,我也不知道。” “骗人!”念奴撅起了粉嘟嘟的小嘴儿,指着那诗笺说,“哼,还说不知道呢……他都送你这个了,怎么可能不喜欢?” 紫芝侧头去看窗外的飞雪,沉默许久,才微笑着说:“其实,盛王殿下一直都对我挺好的,自从姐姐走后,就再没有一个人能对我这么好了……我难过的时候,他会送好吃的来逗我开心;我被人欺负的时候,他会像神一样从天而降赶来救我。还记得去年初秋,我刚刚调来翠微殿的时候,被落桑欺负得眼睛都哭红了,他看见了之后还特地问我,是不是在翠微殿住得不习惯?语气那么关切,就像是我的亲人一样……他对我太好了,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如果可以,我愿意为他生、为他死,只是……我和他之间身份如此悬殊,他又怎么可能真的喜欢我?” “紫芝,我真羡慕你。那么英俊潇洒风流倜傥的美少年,能多看上几眼我就很满足了,唉……”一改往日里的没正经,念奴忽然故作深沉地叹了口气,然后再次趁机猛然抢走诗笺,得意洋洋地笑了起来,“哈哈,你若不相信他喜欢你,那就把这情诗转赠给我好了。” “你这小妮子,快还给我!”紫芝急得跳了起来,却又生怕这薄薄的纸一不小心就会被撕坏了,所以也并不敢十分用力去抢。 “不给,就不给!”念奴做了个鬼脸儿,一边说着,一边灵巧地跳下床向屋外跑去,洒下一路银铃般清脆的欢笑声。 紫芝匆匆披了件外衣,便跟在念奴后面一路笑闹着追去,鹅毛般的雪片在风中轻盈地飘舞,落在两个自由奔跑的女孩儿身上。念奴原有几分胡人血统,一张俏脸生得娇艳妩媚,身体也比中原的汉人少女强健许多,跑起来就像是一匹草原上脱缰的小野马,寻常人哪里能追得上?紫芝在雪地中深一脚浅一脚的,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只得先停下脚步喘息着,扬声对前面的念奴说:“喂,你快回来吧!若是不小心冲撞了哪位贵人,会被送去宫正司受罚的。” 念奴哪里理会这些,转过身来蹦蹦跳跳地倒退着走路,一边笑一边挥舞着手中的诗笺,连声喊道:“紫芝,紫芝,你来追我呀!” 不料才一踏出翠微殿的院门,就有四位锦衣华服的男女从转角处走来,念奴未及留神,后退时恰好撞在了其中一位少妇身上。那少妇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肩若削成,腰若约素,身形极为纤瘦苗条,小腹处却微微隆起,显然是怀了身孕。少妇吓得惊呼一声,连忙用双手护住自己的腹部,怒斥道:“你这是怎么走路的,没长眼睛吗?” 念奴也吓了一跳,转过身来看时,只见那少妇身边有一位年轻男子正冷冷地睨着她,正是诸皇子中权势最盛的寿王李瑁。念奴不免有些慌了神,忙不迭地跪下来连声赔罪。李瑁却并不理她,只是关切地问那少妇:“阿岚,孩子没事吧?” 这少妇名唤卫岚,乃是寿王年初时新纳的爱妾,原是教坊乐伎出身,姿容姝丽,能歌善舞,性情也颇有几分骄傲泼辣。卫岚秀眉颦蹙,清丽娇怯的面庞显得愈发楚楚动人,捂着小腹沉默半晌,才细声细气地说:“殿下不必担心,小公子身体强健得很呢,不会有事的。” 李瑁这才松了口气,淡淡笑道:“没事就好。” 卫岚却不依不饶,满脸不悦地横了念奴一眼,娇嗔道:“宫中居然还有这种不懂规矩的奴婢,冒冒失失的,真惹人生厌!害得我平白无故受了这番惊吓,殿下,您要为我和小公子做主才是。” 李瑁冷睨着跪在雪地上的念奴,唤来一名内侍吩咐道:“带她去见韦宫正。该怎么处置,让宫正司的人自己看着办吧。” 念奴顿时吓坏了,慌忙伏地叩首向寿王求饶,泪水在眼眶中打着转儿,滴答滴答地坠落在皑皑白雪中。李瑁却根本懒得理会,只是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命令内侍赶快将这犯错的小宫女带走。念奴仍在苦苦哀求,然而才一被那内侍用力拽起,就听见寿王身后传来一个柔婉的女声:“十八郎,放了她吧。” ☆、第44章 诗笺 念奴抬头看去,只见那说话的女子身着一袭鹅黄色的绮罗衫子,轻绡翠翘,丽质天成,无需浓妆就已足够明艳绝伦,正是传闻中姿容冠代的寿王妃杨玉环。她手握纸伞安静地站在那里,雍容高洁,曳地的银色披帛在风雪中轻舞飞扬,淡淡散落几缕幽香。这一瞬间,念奴只觉得自己的呼吸都因她而微微凝滞了,然而不知为何,与一旁巧笑嫣然的卫岚相比,她此刻的神情竟显得如此落寞。 “放了?”卫岚转过脸来看她,一双微微上扬的丹凤眼溢满了敌意,“王妃一向看我不顺眼,恨不得把我和腹中的孩子一起赶出门去才好呢。这丫头冒冒失失地吓了我一跳,害得我险些动了胎气,哼,只怕这正合了王妃的心意吧?” 李瑁眉头一皱,轻斥道:“阿岚,不得无礼!” 卫岚悻悻地闭上了嘴,须臾,却又忍不住扭过头去轻声嘀咕:“哪一位亲王府上不是姬妾无数?哼,偏偏她就这么容不得人……” 跟在王妃身后的侍女红桃顿时气炸了肺,若非顾忌寿王在场,只怕早就要冲上前去和她理论一番了。而杨玉环却恍若未闻,甚至都没拿正眼去瞧卫岚,只是向惊慌失措的念奴和善地笑了笑,然后对李瑁说:“十八郎,既然卫娘子没事,你也就别为难这位姑娘了。” “好。”李瑁居然一口答应,随即侧首对念奴说,“你走吧。” 杨玉环展颜微笑,对他敛衽一礼道:“多谢。” 觉察出妻子语气中的疏远,李瑁无奈地笑了笑,说:“你我之间,什么时候也变得这么客气了?” 杨玉环浅笑着摇了摇头,定定地望着念奴匆忙逃离的背影,再度开口时,柔婉的声音中竟隐约有叹息的意味:“宫中都是木偶一样循规蹈矩的人,像她这样活泼好动的女孩子可不多呢,我见了就喜欢。还记得待字闺中的时候,我和家里的几个姊妹也是整日玩玩闹闹,全无一点规矩,把祖母她老人家闹得头疼……那样无拘无束的快乐日子,多好啊……如今再回想起来,竟似是做梦一般呢。” 李瑁默默凝视着她,眸光深远,良久,却只是问道:“玉环,你知道自己现在为何这样不快乐么?” 杨玉环有些诧异地抬起头,微微扬起她如春柳般秀丽的眉梢,似是在等待他的答案。 李瑁与她对视片刻,然后才意味深长地说:“你总是会有一些不切实际的愿望,对我,对生活,也对你自己。这些愿望本来就不可能实现,所以,你注定失望。” “是么?”杨玉环轻声应了一句,目光不经意地落在卫岚微微隆起的小腹上,唇角浮升而出的笑意里分明有一丝掩饰不住的悲凉。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她只是一个平凡的女子,毕生所求不过是挚爱的夫君能够一心一意地待她,相濡以沫,白头偕老,难道,这也只能是一个永远无法实现的梦么? 念奴生怕寿王再改变主意,几乎是慌不择路地一溜烟儿跑了,甚至都没来得及向那善良的王妃道一声谢,塞在衣袖中的诗笺也不小心掉在了地上。李琦一直安静地站在兄长身边,见那小宫女遗落的诗笺似乎有些眼熟,便俯身拾了起来,定睛一看,竟是自己去年秋天赠给紫芝的那一张。刹那间,有一幕幕早已遗忘的温馨记忆再度在脑海中浮现,他疾走几步追上念奴,唤道:“姑娘,东西掉了。” 念奴止步回身,只见那少年身姿挺拔,眉目英朗,一袭雪白狐裘洁净得不染丝毫尘埃,就这样静静地立于漫天风雪之中,俊美如临风玉树。他轻轻抖去诗笺上的落雪,再微笑着递还给她。见自己倾慕已久的盛王就近在眼前,念奴不禁有些痴了,心花怒放地盯着他傻笑了半晌,才赶忙把那诗笺接了过来,连声道谢。 “这是我从紫芝那里抢来的,若是弄丢了,她会骂死我的。”念奴可怜兮兮地解释着,又凑上前来极热情地自我介绍道,“我叫念奴,和紫芝一样,也是服侍太华公主的宫女,就住在翠微殿。” 李琦点头笑了笑,见兄嫂等人已经向父皇所居的蓬莱殿走去,便欲转身跟上。念奴低头抿了抿唇,忽然鼓起勇气唤住他,红着脸嗫嚅道:“盛王殿下,那个……您送给紫芝的那个诗笺,我……我很喜欢,您能不能……能不能也赐给我……” 见这女孩儿言语率真、娇艳可爱,李琦心中顿时也生出了几分好感,当即答应道:“走吧,去你们公主的书房,借用一下笔墨。” 念奴开心极了,一路蹦蹦跳跳地跟在他身后,见紫芝正躲在翠微殿的大门后向这边张望着,便笑盈盈地向她做了个胜利的手势。他们……这熟得也太快了吧?紫芝瞪大了眼睛,几乎难以置信地看着那两个人有说有笑地进了公主的书房,也不知怎么,心中竟微微有些发酸。 一进书房,念奴便殷勤地铺纸研墨、端茶递水,满心欢喜地忙个不停,然后又乖巧地静静站在书案边,满眼冒桃心地望着这提笔挥毫的美少年,一副色眯眯的样子。李琦用笔蘸了蘸墨汁,在雪白的小笺上才堪堪写了一行字,唇边就不禁扬起一抹戏谑的笑意。见他笑得古怪,念奴便忍不住探头去看,一时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一张白皙妩媚的小脸儿瞬间涨得通红。 “盛王殿下!”念奴嘟起了樱桃似的小嘴儿,顿足嗔道,“你……你怎么能这么笑话我呀?” 李琦一脸无辜地看着她,眉目间溢满了笑意,只觉得纸上这八个字用来形容她是再恰当不过了——静如处子,动若“疯兔”。 念奴生性活泼开朗,与任何人都能以最快的速度熟络起来,与翠微殿的宫人们是如此,与盛王李琦亦是如此。次月的一个下午,入宫觐见的少年皇子再次被她逮到,小姑娘撒娇撒痴、软磨硬泡,非得求他带自己去梨园逛逛不可。梨园乃是皇帝李隆基亲设的宫廷音乐机构,与太常寺太乐署、内外教坊并立,位于芳林门东的禁苑之内。念奴有一副清亮甜美的好嗓子,自幼最喜欢唱歌,对名满天下的“梨园弟子”仰慕已久,只可惜她身份卑微,根本就没有在禁苑中出入行走的资格。 “哎呀,带我去吧。”念奴笑盈盈地拽着他的衣袖,娇嗔道,“盛王殿下,求你了,去吧去吧。” 生怕她太过放肆惹恼了盛王,紫芝在一旁轻咳着提醒了好几次,只可惜没有一点效果。念奴小姑娘依旧我行我素,李琦被她缠得无奈,只得答应道:“好吧,仅此一次,以后你的事我可都不管了……” 未及他说完,念奴就已兴奋得跳了起来,一把抓住紫芝的手向宫门处跑去,欢呼道:“梨园,我来啦!” ☆、第45章 梨园(上) 长安城北的十字大街上,杨玉环骑着一匹青骢马缓辔而行,身边伴着几名骑马随行的婢女和侍卫,穿过芳林门,向禁苑内的梨园直奔而去。家中的姊妹都羡慕她嫁了个好郎君,然而,其实她婚后的生活颇为寂寞,寿王李瑁待她虽好,但这位年少风流的皇子整日流连于姬妾们的温柔乡中,能够陪伴妻子的时间着实不多。于是,在王府中闲极无聊时,雅好音律的她便常会来梨园散散心,时间久了,就连禁苑守门的侍卫们也渐渐与她熟络起来。 “王妃。”守门的校尉向她抱拳施了一礼,含笑招呼道,“王妃这几日没来,梨园的谢姑娘可是想念得很哪,说是她们几个姐妹新编排了一段歌舞,就等着王妃来指点指点呢。” 这谢姑娘小字阿蛮,是杨玉环在梨园中新结识的好友,原为新丰市女伶,后因其容颜美艳、歌舞绝伦而被选入梨园做了宫廷艺人。杨玉环与那校尉寒暄了几句,又吩咐侍从把马匹牵去水渠边吃草,才一进门,就见谢阿蛮从里面笑盈盈地走了出来,挽住她的手道:“王妃今日来得可真巧,陛下新制了一支《凌波曲》,说是要亲自指导我们排练呢!走,快进去看看吧。” “陛下也在?”杨玉环颇为惊讶,一边说着一边就要转身离开,“如此……我现在进去只怕多有不便。阿蛮,那我还是改日再来吧。” “不行!人家好不容易才把你盼来,可不能再轻易把你放走了。”谢阿蛮抿嘴儿笑着,拉着她的手就往里面走,“说起音律歌舞,陛下才是真正一等一的高手呢,我们这些人没有一个能比得上他的。不过,以王妃的才情,或许可以与陛下切磋一番……” “还是算了吧。”杨玉环却面露赧色,依旧摇头拒绝,“我来这里本就是为了散心……在皇帝面前,会觉得很拘束的。” “你怕什么?陛下为人很随和的,又不会吃了你。再说了,你又不是没见过他……王妃,我的好王妃,你就跟我走吧。”谢阿蛮再不肯放开她的手,一路说说笑笑地“挟持”她进了梨园。 念奴与紫芝手牵着手漫步于冬日的阳光之下,从西侧的九仙门出宫,行经西内苑,再一路向北直抵禁苑中的梨园。有盛王这尊保护神在,她们去哪里都是畅通无阻,心里别提有多惬意了。梨园中传来丝竹管弦之声,悠扬婉转,犹如仙乐。念奴兴奋极了,拉着紫芝就往庭院里面跑,只见一对衣饰华美的男女被众人簇拥在中间,男子抚琴,女子吹箫,彼此配合得颇为默契。 那男子看起来虽已年近五旬,却依旧生得一副好容貌,一部美髯飘于胸前,凤仪清古,神气高朗,轩轩然若朝霞举。那女子未届双十,含睇凝笑,逸态绝世,虽不曾如寻常贵族少妇那般艳抹浓妆,行止间却自有一种令人惊艳的绰约风情,如芙蓉初绽,似芝兰扶风。 “啊,是寿王妃!”念奴立刻认出了那女子就是杨玉环,待看清那仪表堂堂的中年男子的容貌时,竟惊喜得连话都说不清楚了,“天……天哪,是陛下!陛下……陛下他居然也在这里?” 念奴当即加快了脚步,满心欢喜地要赶过去凑热闹。李琦却故意泼她冷水,在她身后沉声说:“在附近看看就行了。我警告你,若是惹出什么乱子来,可没有人帮你收拾残局!” 念奴乖巧地回头答应了一声,却根本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一转眼就跑得没影儿了。紫芝并没有跟过去,而是独自寻了个僻静的角落坐下来休息,当年在掖庭局的辛苦劳作严重损伤了她的身体,如今稍一走远路就会觉得疲惫。身后恰有一株盛开的梅树,风起时,冰绡般轻软的花瓣飘零如雪,纷纷扬扬地落在少女素白的衣袂间。她伸手接下一瓣落梅,忽然想起掖庭局大院的墙角处也有一株梅树,而在某个天气骤暖的初春早晨,那树上飘然纷飞的花瓣,也曾被她这样温柔地接在手心里。光阴飞逝,许多痛苦的记忆早已在脑海中渐渐淡去,包括那冬日里冰冷刺骨的池水、浣衣池边堆积如山的衣物,以及管事嬷嬷曹氏粗暴的斥骂和鞭笞……然而,手背上那几道浅褐色的鞭痕仍未褪去,她怔怔地盯着,心中忽然涌起一阵说不出的酸楚。 落英缤纷中,紫芝将脸轻轻伏在膝盖上小憩,几滴清泪在颊畔悄然坠落,消失在一地的积雪与残花之中。片刻后,当她再度抬起头时,却见有一枝芬芳馥郁的腊梅递到自己面前。不知何时,那少年已经坐在了她身边,微笑着缓缓吟道:“被石兰兮带杜衡,折芳馨兮遗所思。” “好香啊!”紫芝接过花枝低头轻轻嗅了嗅,然后微阖双目,用唇在浅黄色的花瓣上落下轻柔的一吻。眼角犹有未干的残泪,而她心里却霎时觉得甜甜的,那种感觉,就像是不小心坠入了一场花香四溢的梦境。 二人会心一笑,几乎同时想起了去年冬天那个温馨美好的黄昏,她百无聊赖地坐在延庆殿的书房里等他回来,最后竟困倦得伏在书案上睡着了,他回来之后,便脱下自己的狐皮大氅蹑手蹑脚地给她盖上,动作那么轻柔,生怕惊醒了睡梦中的女孩儿……她的容颜依然如此甜美可爱,可不知为何,那如花笑靥中却时常会流露出一丝淡淡的忧郁。看到她这个样子,李琦忽然觉得隐隐有些心疼,于是关切地问她:“累了么?” “嗯。”紫芝点了点头,一脸无奈地笑着抱怨道,“刚才念奴跑得太快了,我根本就跟不上。她这个人就是这样,只顾着自己高兴,从来都不考虑别人的感受。” 李琦也故意叹了口气,颇为郁闷地说:“可不是么,你们这两个小丫头真是越来越会缠人了,害得我大好光阴都浪费在这里,还不如去球场玩击鞠呢。” 紫芝俏皮地侧过脸来看他,粲然一笑道:“是念奴非要来梨园逛逛的,可不关我的事。” “呦,你还敢跟我顶嘴了是么?”李琦一面笑着,一面就要伸手去挠她的痒。其实,他就是喜欢听她这样无拘无束地讲话,女孩儿那轻松明快的语气,让他觉得很开心。 紫芝忙笑着起身闪躲,不料因刚才许久坐着不动,双腿都微微有些麻木了,站起时动作幅度太大,便又一下子跌坐在了地上。李琦伸手扶了她一把,笑道:“行了,不闹了。你既然觉得累,我就陪你在这儿坐一会儿吧。” 紫芝便又坐回到树下的石头上,随手轻轻拂去衣裙上飘落的花瓣,侧首望向身边的少年时,眼眸中溢满了阳光般明亮的笑意。二人安静地并肩而坐,良久,他忽然开口问她:“有时候,会觉得很不甘心吧?” “嗯?”紫芝一怔,不太明白他话中所指,“殿下的意思是……” “我是说你的命运。”李琦淡淡地说,声音隐隐有些飘忽不定,“你出身诗礼簪缨之家,本应一生安享富贵,却因家人获罪而被迫入宫服役,小小年纪就在深宫中历尽艰辛。这样的人生,你一定觉得很不甘心吧?” “不甘心么?似乎确实如此……可是,我又有什么办法呢?”心事被他一语道破,紫芝轻轻叹了口气,低着头良久无言,眼角眉梢笼罩的清愁飘渺如晨雾。蓦然间想起,自己似乎从未将家中之事告诉过他,她心中顿时一惊,不由抬起头来诧异地问:“殿下……是如何知晓这些的?” ☆、第46章 梨园(下) “你不说,不代表我一定不知道。”李琦微笑着对她说,语气诚挚,“和你相处的时候,我总是能隐约感觉到,其实,你并没有表面看上去的那么开朗,很多时候你虽然是在笑着,可心中却并不快乐。” 紫芝抬头与他对视,忽然觉得自己的心都从深处慢慢震了起来。面前的少年气度高雅淡定,双眸中透着洞彻一切的了然,仿佛是站在云端俯视芸芸众生的高贵天神,然而,他望向她的目光却又那样真诚、那样温暖,仿佛彼此已是相知多年的挚友,倾诉与关怀,都是天经地义的事。 “对于一个身份卑微的宫女来说,快乐……应该是一件很奢侈的事吧?”紫芝用双臂轻轻环住膝盖,清秀稚嫩的脸庞上第一次流露出如此忧郁的神情,叹了口气说,“殿下,你知道么?自从十一岁入宫以来,我每天所想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如何在这宫里活下去,像个人一样体体面面地活下去。我真的很害怕,害怕自己也像姐姐那样莫名其妙地被卷入纷争之中,然后……然后一个人死在黑漆漆的大牢里。在主人和长官面前,我每时每刻都得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生怕自己稍有差错,就会被送去宫正司问罪……这些话,我甚至不敢对别人说,只能在自己心里面压着。所以,有时候我真的觉得很累。” 她一边说着,一边将清瘦的下颌轻轻抵在膝盖上,声音变得有些闷闷的。李琦随手替她拂去飘落在发髻上的花瓣,温和地说:“若还有什么‘大逆不道’的想法,你都可以跟我说,我听了之后替你保密。” “好。”紫芝也欣然笑了,将身子惬意地靠在后面的树干上,隔着花枝间的空隙,抬头仰望那一碧如洗的晴空,“其实,我就是觉得自己挺笨的,很多事情都做不好,不太会察言观色,又不会说好听的奉承话讨人开心,所以入宫后总是挨骂……” “嗯,这倒是实话。”李琦很认真地点了点头,接口道,“和我比起来,你的确是稍微笨了一点儿。记得那次咱们俩在延庆殿下棋,我都已经很让着你了,随便你怎么悔棋,可你还是赢不了。没办法,看你急得都快哭了,我只能很有风度地故意走错几步。唉,想想我长这么大,都是别人让着我,还真没遇见过像你这样的……” 紫芝嗔怪地看了他一眼,红着脸争辩道:“什么嘛!人家……人家才不稀罕你故意相让呢!” “是么?这我可没看出来。”李琦继续说着,眉宇间的笑容愈发清浅明亮,如日光下的一泓春水,“还有更好笑的呢。你这个小姑娘看起来斯斯文文的,吃起东西来却毫不客气。那时候,咱们俩好像还不太熟吧?一盘龙眼我还没动呢,你倒好,自己先大模大样地伸手去抓……” 紫芝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嘟着嘴娇嗔道:“殿下!人家好不容易和你说几句心里话,可是你……却连一句正经的都没有。” “当时我就在想,这个小姑娘真是与众不同,纯洁、率真、可爱,对自己的真性情丝毫不加掩饰。而且,她的笑容似乎有一种特别神奇的感染力,能让身边的人瞬间忘记忧愁,和她一起没心没肺地开心着。”李琦笑吟吟地看着她,语气却渐渐变得郑重起来,“后来我又发现,这个女孩儿不但清纯、美丽、善良,而且还聪颖好学,颇有几分古时文姬、谢女的才情。紫芝,这样秀外慧中的你,又怎么会像普通宫女那样一辈子默默无闻地埋没在深宫之中呢?只不过,若想真正改变自己的命运,现在的你尚且缺少三样东西,你知道是什么吗?” 紫芝几乎怔住了,在此之前,从不曾有任何人对她说过这样推心置腹的话,慷慨而善意地赋予她如此美好的形容。过了半晌,她才回过神来,一脸懵懂地对他摇了摇头。 “你很聪明,也很坚强,所缺少的唯有内心深处的平和、豁达与自信。”李琦缓缓开口,说出了几乎是一针见血的答案,“一个人能否生活得幸福,不仅仅取决于身份地位,更重要的是他面对逆境时的心态。你的心事,其实我了解的并不多,但我能看得出来,一定有什么不愉快的记忆始终压在你身上,让你不堪重负。” 平和、豁达、自信……紫芝低头抚弄着手中的花枝,默默回想着他的话,一时间只觉得心中百味陈杂,十五年生命里的苦乐悲欢如海潮般齐齐涌上心头——昔年家中骤然而生的变故,流放千里之外的父母兄长,在牢狱中含恨而死的姐姐,以及,自己在这冰冷压抑的深宫中未知的命运……好在,毕竟还有一个人是关心她的。她心中的苦,哪怕只有他一个人懂得,那也足够了。 喉咙仿佛被什么哽住了,沉默良久,紫芝才低头看了看自己掌心处纵横交错的纹路,叹息般地说:“小时候,有一位从东海来的云游道人给我算过命。他说:芝,神草也,土气和则芝草生,芝兰生于深林,不以无人而不芸。提醒我这一生都该谨守于闺中,轻易不得离开家门半步,否则难免会时运不济、命途多舛。而如今,我被迫在这深宫之中……” “命运,真的可以被预知么?”李琦微微一笑,忽然轻轻牵起少女的小手,将她纤柔的五指紧扣在掌心上,“我倒是更愿意相信,命运就像是掌心的纹路,尽管曲折复杂,却还是掌握在自己手中。” 念奴兴高采烈地从人群中跑回来时,恰好看到梅树下那一对绮年玉貌的少年少女,正执手相望,喁喁私语,春水般的脉脉情意流转于眉目间,美得竟不似人间所有。刹那间,她想起了说书人口耳相传的浪漫故事,譬如梁祝,譬如阅尽沧桑后携手泛舟五湖的范蠡与西子。漫天花雨中,念奴不禁看得有些痴了,樱桃般的小嘴儿张成了大大的圆形,只在不远处怔怔地傻站着,竟连脚步都挪不动了。 半晌,见那二人都惊异地侧过头来看她,念奴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出现似乎有些不是时候,于是连忙赔笑着解释:“那个……我不是故意在偷看,只是……只是这画面实在太美了!嘿嘿,你们继续,不用理会我的,继续啊……” 话虽是这样说着,念奴却丝毫都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依旧站在原地定睛看着他们,目光中满是小女孩儿对初恋的好奇与艳羡。紫芝顿时羞红了脸,慌忙把自己的柔荑从少年温暖有力的手中挣脱出来,然后便站起身来一溜烟儿地跑了。李琦依旧气定神闲地坐在梅树下,一双星眸牢牢地盯着念奴,唇角微微含笑,目光却瞬间冷如冰霜。 念奴自知理亏,灵机一动用双手捂住眼睛,只留下一道窄窄的缝隙用来看路,一边后退一边欲盖弥彰地说:“其实,我刚才什么都没看见,是你们想多了,嘿嘿,真的想多了……盛王殿下,我这就去把紫芝找回来,您千万别走,一会儿还得送我们回去呢……” 花树下的美少年依旧默不作声。念奴从指缝处偷偷瞟着他,心中暗自思量着:如果眼神真的可以杀人的话……那么,自己恐怕早已死了千百回了。 ☆、第47章 白鸽 次日清晨,一只通体雪白的信鸽从盛王府后苑的角落里悄然飞出,扑棱着翅膀从十六王宅的上空飞掠而过,发出咕咕的叫声。忠王府内,一位锦衣华服的少年郎手执弹弓,闭着一只眼睛瞄准了天上的猎物,须臾,只听见“啪”的一声,那弹丸便已准确地击在了鸽子的翅膀上。 这少年不过十一二岁的年纪,身材夭矫,眉目清秀,皮肤白净得就像是女孩子一般,然而一双星眸中却隐隐闪烁着桀骜不驯的光,神情微露孤傲。少年名唤李俶,乃是忠王李玙的长子,生母吴氏原是一个没名没分的宫女,产下一双儿女之后因身体虚弱而早亡,他自幼便养在王妃韦珍膝下。韦王妃自己亦有一对年幼的子女需要照顾,故而待他也不过尔尔。鸽子哀嚎一声坠在了地上,却并没有伤及性命,不过片刻的工夫,就又蹬着腿儿一瘸一拐地站了起来。李俶本来就没有要伤害它的意思,只是想留这个可爱的小家伙给自己做个伴儿,在这偌大的忠王府里,他实在是太寂寞了。 “咦?”李俶俯身捉住鸽子,却发现它纤细的小腿上竟系着一张纸条,打开看后,不由惊奇地低呼了一声。那纸条上只有寥寥数行字,每一个字他都认得,可是当这些看似寻常的字连在一起时,他却完全读不懂其中的含义。 张嫣嫣正带着几名侍女在庭中散步,一边走一边随口说笑着,看见不远处那手捧白鸽的少年时,神色顿时一肃。远远望去她便能认得出,这鸽子乃是李玙花重金从胡商处购来的传书鸽,极有灵性,最适宜替人秘密传递书信。李玙还给它取了个俏皮的名字,唤作“飞奴”。自王碧雯跟随盛王出宫外居之后,李玙便命她继续暗中观察盛王的一举一动,并将这飞奴赐给她,用作二人之间传递消息之用。为了保险起见,信中的文字都是按事先约定的方式加了密的,就算半途被人劫持,也绝不会将消息泄露出去。 张嫣嫣命侍女们留在原地等候,自己则微笑着走上前去,十分和气地唤了李俶一声,问道:“阿俶,这几日身子可觉得好些了么?” 李俶一惊,手中的鸽子便趁机扑棱棱地飞走了。其实,这位颇受父亲宠爱的庶母只比他年长七岁,言谈举止也还算温柔,但不知为何,他就是对张嫣嫣十分忌惮。来不及为鸽子的逃离而黯然神伤,李俶忙转过身来毕恭毕敬地施了一礼,客气地回道:“多谢张娘子关怀。前几天只是受了些风寒,没有大碍的,如今已经全好了。” 张嫣嫣含笑点了点头,目光有意无意地瞥向那仍然盘旋在庭院上空的鸽子,又与李俶亲切地寒暄了几句,然后才随便找了个理由把他手中的纸条要了过来,看了看笑道:“这是哪个胸无点墨的丫头写的,文字如此不通?” 李俶赔笑着应了一声,只觉得自己在这个女人面前甚是拘束,于是借口授课的郭先生要找他去背书,便要告辞离开。张嫣嫣顺势点头应允,又随口嘱咐他几句要注意身体、用功读书之类的话,待他走远后,就拿着纸条往李玙的书房中去了。 李玙看过纸条后当即摒退房中侍从,提笔在另一张纸上推推算算了好一阵,这才将破解后的密信递给张嫣嫣,笑叹道:“天助我也,天助我也!嫣嫣,你看看,这可真是天赐良机啊。” 张嫣嫣接过纸笺匆匆浏览,几乎要惊讶得说不出话来:“这……这怎么可能?寿王妃杨玉环可是陛下的儿媳啊,难道……难道陛下当真对她动了心?” “儿媳又如何?父皇贵为天子,这天下都是他的,区区一个女人又算得了什么?”李玙将两张纸笺都放在烛火上烧毁,唇角不禁浮起一抹得意的冷笑,“昨日盛王去梨园的时候,碧雯就跟在那些侍从之中,她素来比别人心细,看得可是真真切切的。父皇年纪大了,不太喜欢宫里那些整日勾心斗角的嫔妃,像杨玉环这种秉性单纯、才色双绝的女子,只怕是最合他的心意。碧雯说,昨天他们二人琴箫合奏,又在一起谈论音律歌舞,彼此十分投缘,竟似是一对相见恨晚的知音呢。” 张嫣嫣微微颔首,欣然道:“武惠妃一死,后宫三千佳丽中便再无一人能让陛下称心如意。梅妃与刘淑仪虽颇受圣宠,但这二人权欲太重,每日里斗得不可开交,想必迟早会令陛下心生厌倦。久闻寿王妃杨玉环姿容冠代,若真能被陛下所纳,那么寿王与陛下之间必生嫌隙,陛下对武惠妃的旧情也会渐渐消逝。如此一来,寿王纵有权相力荐、百官拥戴,也注定要在储位之争中一败涂地,而且,永无翻身的机会。届时殿下只需静观其变,再稍稍使些手段拢住皇帝的心,入主东宫,指日可待。” “话虽如此,只是……”李玙略一沉吟,眸光炯炯中溢满了报复的快意,“此事毕竟有违礼法,父皇虽钟情于杨玉环,却也不好自己主动提出要纳儿媳为妃,还需有人适时地推波助澜才是。只可惜,后宫之事我们的人都插不上手……” 张嫣嫣莞尔一笑,柔声提醒他:“殿下别忘了,如今朝堂之事大小皆归于宰相李林甫一人执掌,而宫闱之事么……陛下最信任的就只有‘那个人’了。” 李玙当即领悟:“你是说高将军?” “没错。”张嫣嫣浅笑颔首,眸中的神采笃定而自信,“高力士为人谨慎,轻易不与宗室亲王私下往来,殿下不是正愁没有法子去与他结交么?身为天子近臣,高将军若能适时地为陛下献上一位称心如意的美人,那可是大功一件呢。殿下把这样大的功劳拱手相让,他是不会不领情的。” 不久,刚刚过了立春,皇帝李隆基便宣召几位素来疼爱的皇孙入宫伴驾,其中也包括忠王李玙的长子李俶。因忠王妃韦珍偶染微恙,护送李俶入宫一事便由孺人张嫣嫣代为负责。将李俶在宫中安顿好之后,张嫣嫣便独自前往内文学馆拜访高力士,行经翠微殿时,忽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从远处阔步而来,矫健挺拔,神清气朗,阳光下的他仿佛周身都被罩上了一层温暖的光芒。 心似乎瞬间停跳了一拍,张嫣嫣忽然想起那个没有月亮的中秋之夜,他曾在霏霏秋雨中为她撑起一小片晴空,扶起摔倒在积水中狼狈不堪的她,微笑着说:“总不能淋着雨吧?走,我送你。”那样亲切悦耳的声音,那样温暖而明亮、如阳光般灿烂的笑容。 刹那间,她几乎忘记了一切,忘记了彼此不可更改的敌对身份,也忘记了自己此行的真正目的。她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站在楼台间落梅如雪的石阶上,远远地对他微笑,就如同一个久别重逢的知己好友一般。她在想,若是他走过来与自己说话,那么该如何称呼他为好呢?盛王,亦或是……二十一郎? 那身影越来越近,却终是与她擦肩而过。她想开口唤他,然而,当看到他俊美眉目间的冷肃与漠然时,一颗因他而炽热的心,也霎时因他而坠入万丈冰窟。 自始至终,他都不曾转过头来看她一眼。彼此,终究只是陌生人而已。默然伫立良久,张嫣嫣终于无声地叹了口气,继续踏上那条只属于她一个人的漫漫长路,踽踽独行,怅然若失。 ☆、第48章 典正 夕阳下跳动的烈烈火焰,明亮而鲜红,仿佛是血的颜色。 高大巍峨的宫墙边,紫芝蹲在火焰旁烧着写给姐姐的祭文,手中握着一根折断的细长枯枝,轻轻拨弄着那一小堆火,神情专注而悲伤。风中有细碎的灰烬与烟尘扬起,刺得少女的眼眸隐隐作痛,待那一张张纸都被炽热的火舌吞噬,方有两行清泪从她稚嫩的颊边倏然而落,洒在了脚下深褐色的泥土里。 “紫芝。”念奴在一旁陪着,见状心中亦觉酸楚,于是蹲下来怜惜地轻拍她的肩,柔声安慰道,“你别太难过了。我想,若是紫兰姐姐还在的话,肯定也不愿意看到你为她这样伤心的。” 紫芝轻轻颔首,低头怔怔地看着那火焰在冷风中摇曳着熄灭,竭力泯去双眸中的晶莹泪意,良久才开口说:“其实,我都不知道姐姐究竟是哪一天走的,只能在每年春天烧些东西给她,聊表心意。姐姐……一个人在天上肯定也很寂寞吧?一转眼两年过去了,可是我太没用,什么都没能为她做,没能为她报仇,也没能想办法把爹娘和哥哥救回来……” 念奴无言地握住好友的手,仿佛是想给她以安慰。然而紫芝还未说完,就忽见一颗樱桃大小的石子凌空飞来,她躲闪不及,头顶的小鬟髻便被它重重地砸了一下。不远处,一个十一二岁的清秀少年正站在梅林中,手执弹弓,唇角带着一丝恶作剧般的顽皮笑容。 紫芝被那石子吓得惊叫一声,险些跌坐在地上。念奴顿时恼了,霍地站起身来怒斥道:“哪里来的小黄门,竟敢拿石头来砸我们?我告诉你,我们可是太华公主身边的宫女,不是那么好欺负的……” 想必是从未见过如此泼辣大胆的小宫女,那少年被念奴骂得一怔,脸上的笑容渐渐化成了一抹尴尬与愕然。紫芝略一打量那少年的衣饰,便知他必定出身显贵,于是忙站起身来扯了扯念奴的衣袖,低声提醒道:“你看清楚了,他可不是什么‘小黄门’,能穿那么好的料子做的衣裳,只怕是某位入宫请安的王子皇孙呢。” “王子皇孙……哼,有什么了不起的?”念奴悻悻地嘟囔着,却终是不敢再多说什么,只赌气似的狠狠瞪了那少年一眼,又凑到紫芝耳边轻声说,“你看他,长得倒是挺俊秀的,没想到竟这般没家教。再看看人家盛王殿下,不但容貌生得英俊,而且举止温文、谈吐优雅,那才是出身帝王之家的良好教养呢。” “你呀——”紫芝被她逗得一笑,心头沉重的悲伤也瞬间淡去了许多,调侃道,“整天把盛王殿下挂在嘴边儿,说,是不是对人家动了什么歪心思了?” 念奴当即反唇相讥,笑道:“哎呦,动歪心思的人好像是你吧?放心,我绝不跟你抢就是了。” 见这二人都不再理他,少年乌黑的瞳仁中露出了一丝淡淡的落寞,只在原地略站了一会儿,就独自往梅林深处去了。两个小姑娘一面互相斗着嘴,一面蹲下来继续清理那燃烧后散落一地的纸灰,全然没注意到身后渐近的脚步声。就在此时,宫正司典正女官陈落桑从远处款款走来,一袭宝蓝色的云锦宫装精致华美,身后有十余名宫女内侍亦步亦趋地跟随着,看起来官威十足。 数月未见,落桑在宫正司混得是如鱼得水,如今再见到那些身份卑微的小宫女时,自然是要耍一番威风的。她一敛裙裾傲立于这二人面前,厉声斥道:“裴紫芝,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在宫中私烧纸钱!” 此处位于宫城最僻静的东北角,平日很少有宫正司的女官会到这里来巡查。紫芝惶然站起,有些无措地辩解道:“我没有……” 落桑轻蔑地冷哼一声,打断道:“到底是掖庭局里出来的浣衣婢,如此不懂规矩!在本官面前,有你站着回话的道理么?” 心知她就是在故意挑事,紫芝暗自咬了咬牙,半晌,才强抑住心中屈辱向夙敌屈膝跪下,一字一句地说:“典正明鉴,奴婢并没有烧纸钱。” “还敢狡辩!”落桑微露得意之色,伸出足尖踢了踢地上的纸灰,沉声道,“这可是本官亲眼所见,证据确凿,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这些都只是寻常的纸张,并非宫中违禁的纸钱。”紫芝忙用树枝翻检着地上的灰烬,试图从中找出一些尚未燃尽的碎片来,可惜却只是徒劳。 “不管你烧的是什么,总归是触犯了宫规的。”落桑倨傲地瞥了她一眼,妆容精致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有人告发刘淑仪企图用巫蛊之术谋害陛下,韦宫正吩咐了,任何可疑的同党都得抓起来严加审问。你在这里烧些不干不净的东西,想必也逃脱不了干系,有什么话,等到了宫正司再说吧。” 刘淑仪?巫蛊?紫芝心中一惊,原以为落桑只是像以前一样与自己过不去而已,如今看来,只怕事情远没有这么简单。念奴亦知这位女官与紫芝素来不睦,忍不住上前一步替好友解释道:“陈典正,紫芝只是给过世的姐姐烧篇祭文而已,于情于理,又有什么不可以的呢?您也是知道的,我们每天都只在翠微殿服侍公主,淑仪娘娘的事紫芝又怎么会清楚呢……” 落桑却只是不耐烦地扬了扬手,对身后的内侍吩咐道:“这两个人想必都是刘淑仪的同党,给我带回宫正司去,严刑拷问!” 话音刚落,便有两名身材魁梧的内侍上前来抓人,纤瘦柔弱的紫芝完全没有反抗的余地,踉跄着被人拖往宫正司。念奴却奋力挣扎着,忽然狠命踩了那个抓住自己的内侍一脚,趁他痛得“哎呦”一声松开手时,如离弦的箭一般拼命往翠微殿的方向跑去,一边跑,还一边回过头来大声喊道:“紫芝,你别怕,我这就去找公主来救你!” 落桑气得面色发白,对那些呆立在原地的内侍们厉喝道:“蠢材,还愣着干什么?赶紧去把人给我抓回来!” 念奴一路飞奔,身形像森林中疾驰的小鹿一样灵活,把那几个身强力壮的内侍远远地甩在了后面,然而,当她汗流浃背地冲进翠微殿时,却不见太华公主李灵曦的踪影。宫女云姝一脸无奈地看着她,含笑嗔怪道:“念奴,你这是急着要去投胎么?女孩子家总该文静些才好,你看看你,跑得满头大汗的,成何体统?” 念奴无暇与她多言,只是气喘吁吁地问:“公……公主呢?” “刚才盛王殿下入宫来了,陛下派人叫他去蓬莱殿一起用晚膳,公主就也跟着一块儿去了。”云姝一面闲雅地修剪着瓶中花枝,一面随口问道,“怎么,你找公主有急事?” “这……这可怎么办哪?”念奴急得直跺脚,一时竟连话都说不清楚了,“她们说紫芝是淑仪娘娘的同党,要用巫蛊……哎呀,不对不对……总之,紫芝被人抓去宫正司了,陈典正说要用刑呢!若是公主不赶快去救她,只怕……只怕……” “宫正司?”云姝心中一凛,也不禁有些替紫芝担忧起来,“天啊,那个鬼地方……但凡被抓进去的宫人,不管有罪没罪,都得被酷刑折磨得丢了半条命呢。” “怎么办……怎么办?”念奴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在屋子里不停地踱来踱去,须臾,终于一咬牙下定了决心,“不行,我不能丢下紫芝不管……就算担上擅闯皇帝寝宫的罪名,我也得去蓬莱殿找公主!” ☆、第49章 花钗 暮色渐浓,夕阳最后一抹斜晖透过狭小的高窗洒在阴森森的宫正司牢狱中。阴冷潮湿的囚室内,各种奇形怪状的昆虫在长满霉斑的地面和墙壁上爬来爬去,紫芝蜷缩着坐在角落里的草垫上,听着不远处飘荡而来的宫人受刑时的惨叫声,心中害怕极了,强自克制许久,终于忍不住埋头嘤嘤地哭了起来。 渐渐地,从窗外透进来的光线越来越暗,昼夜交替时分,这样恐怖而压抑的气氛让她不禁联想到了死亡——姐姐……就是在这里独自走完了生命的最后一程吧?而自己呢,也将在这暗无天日的牢狱中如蝼蚁一般默默死去么?刹那间,悲伤与绝望不可抑制地席卷了她的心,然而就在牢房的铁栅栏外,却忽有一个少年人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喂,你别哭了。” 紫芝讶然抬头,只见那说话之人正提着一盏宫灯站在牢门外,十一二岁的年纪,衣饰华贵,容颜俊秀,正是刚才在梅林中用弹弓打她的少年。一见是他,紫芝不禁惊异道:“你……你怎么也到这里来了?” “我见那个凶巴巴的女官把你抓走了,就跟过来看看。”仿佛是想安慰这垂首饮泣的少女,少年的声音十分温柔,然而终究不会说什么宽慰女孩子的话,语气仍略显生涩,“喂,你别哭了。若是声音太大把女官们引来,我就不能在这里和你说话了。” 紫芝抱膝坐在囚室一隅,将下颌轻轻抵在颤抖的膝盖上,哽咽着说:“这里好脏……到处都是咬人的虫子,我害怕。” “你们女孩子就是没用。虫子那么小,你足足有它几千倍大,还怕它做什么?”少年觉得有些好笑,略想了想,便从腰间解下一个香囊从铁栅栏的空隙递了过去,“喏,这个给你。里面的香草有驱虫的作用,你戴上它,就不用害怕了。” “真的?”紫芝惊喜地站起身来,走到少年近前欣然接过香囊,一边道谢一边小心地把它系在衣带上。见这少年颇为友善,她一时竟也忘了自己的危险处境,须臾,又有些好奇地问:“这里可是宫正司的牢狱啊,守卫极其森严,你是怎么进来的?” “那守门的狱吏以前是我爹的侍从,与我也很熟的,我给了他些钱,他自然就放我进来了。”少年颇有些得意地说,末了又补充道,“我叫李俶,是忠王的儿子。” 一听到“忠王”二字,紫芝不禁微微哆嗦了一下,刹那间,有一幕幕竭力想要忘却的记忆再度浮现在脑海中——中秋之夜,雪柳阁,那个尊贵而可怕的男人居高临下地冷睨着她,深不见底的眸子里闪烁着奇异的光……而眼前的这个少年,却有着与他的父亲迥然不同的气质,青涩,忧郁,即便是那双微露桀骜锋芒的眼睛,也丝毫不会令人感到畏惧。 想到李俶手执弹弓对她恶作剧的样子,紫芝心头忽然涌起一阵难言的委屈,嘟着嘴小声嗔道:“亲王之子就可以随便欺负人了么?刚才,你干嘛用石子儿打我的头?” “哦,这个么……”李俶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指着她发髻上的一支鎏银嵌玉海棠花钗说,“我没有恶意的,只是见你戴的这支钗子好看,想和你说说话。” 完全出乎意料的回答。紫芝从发间拔下那支花钗仔细看了看,略有不解地说:“这钗子有什么稀奇的?材质和款式都很普通,很多宫女都有的。” 李俶很认真地说:“钗子虽寻常,但戴在你头上就是显得比别人好看。” 见他小小年纪就如此懂得恭维女孩子,紫芝不觉莞尔,半是喜悦半是羞赧地说:“谢谢你了,这还是第一次……第一次有人说我戴这个好看呢。” “我记得,阿娘留下的妆奁里也有一支一模一样的花钗。”李俶一笑,眉宇间却透着一种与年龄极不相称的忧郁与落寞,“只可惜她走后没多久,所有的东西就都被王妃扔掉了……我刚才一直在想,如果阿娘还活着,她戴上这支钗子,肯定也和你一样漂亮。” 紫芝默默看着他,只觉得自己的心仿佛被什么狠狠撕扯了一下。又是一个失去了亲人的可怜孩子么……哪怕贵为王子皇孙,在不得不与至亲之人离别的时刻,他心中的苦定然也是与她毫无二致的吧?想到此处,紫芝几乎不由自主地将手中的花钗递给他,温柔地说:“既然你喜欢,那就送给你好了。” “送给……我?”李俶却是一怔,这十二年来,还是第一次有女孩子主动送礼物给他。不是宫中嫔妃命妇们的赏赐,也不是家里侍女婢妾们的逢迎,仅仅是一个少女出于温柔善良的本心,送给另一个少年他所喜欢的东西。 “是啊。”紫芝微笑着点点头,隔着牢房的铁栅栏把花钗塞到他手中,“这个呢,是为了答谢你送给我驱虫的香囊。” 少女柔嫩的手指轻轻触到了他的肌肤,李俶腼腆地笑了笑,忽然有些留恋她指尖倏然掠过的暖意——生命中第一次,他忽然有一种强烈而炽热的愿望,很想留住某种温暖的、或许并不属于他的东西。拿着花钗把玩许久,他忽然发现钗柄上还刻有两个篆书小字,便轻轻念道:“紫芝……这是你的名字么?” “嗯。”紫芝笑着点了点头,澄静如水的眸子里有让他觉得温暖的光。 “紫芝……”李俶再次喃喃轻唤,略显忧郁的目光中忽有一抹调皮的笑意闪过,“好拗口的名字。” 紫芝笑着睨了他一眼,正欲开口反驳,却忽然嗅到牢房污浊的空气中似乎又多了一股刺鼻的烟尘气,仿佛是木柴燃烧的气味。李俶也有所察觉,不由以袖掩住口鼻,蹙眉道:“什么味道,这么呛人?” “着火了!”二人正自疑惑,忽听隔壁的几个囚室中有人大声喊着,声音凄厉而惊惶,“快来人哪,放我们出去!着火了!救命啊!” 紫芝霎时变了脸色,慌忙用手使劲推了推紧锁的牢门,然而却只是徒劳。透过牢房的铁栅栏,隐隐可以看见远处狭长幽暗的甬道中闪烁着骇人的火光,她强自定了定神,对李俶说:“不好,着火了!你快走吧!” “那你怎么办?要走的话,也得先把你救出去。”李俶俯身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用力砸着那牢门上的铁锁,然而几块石头都已被砸得粉碎,那坚固的铁锁却依旧纹丝未动。 “没用的,你快走吧!”浓重的烟尘在牢房中弥漫,紫芝又急又怕,强抑住眼中盈盈欲坠的泪水,一边咳嗽着一边说,“快……快走啊!你别管我了,若是再耽搁的话……就谁也走不了了。” “我去找狱吏拿钥匙放人。”李俶丢掉手中砸碎了一半的石头,做出决定时,眼眸中的沉着亦远远超过了他的实际年龄。不待紫芝回应,他便转身向甬道的另一头飞奔而去,离开前,还郑重其事地对她说:“别怕,我一定会回来救你的。” 蓬莱殿乃是天子燕居之所,肃穆非常,寻常人无故不得靠近,念奴才一踏上殿前的玉阶,就被几名威武的持刀侍卫伸手拦了下来。无论她如何软硬兼施、苦苦哀求,侍卫们仍是不敢放她进去打扰皇帝休息。就在她几近绝望之时,却忽见一颀长俊美的紫袍少年从殿内匆匆走出,念奴双眼一亮,忙踮着脚跳起来高声唤道:“盛王殿下!盛王殿下!” 念奴自以为等到了救星,然而,让她出乎意料的是,李琦并没有像往日那般与她和颜悦色地说笑几句,甚至连看都没看她一眼,就冷漠地侧身避开,径自往另一个方向走去。念奴的心顿时凉了半截,想追又不敢追,只得怔怔地站在原地,鼻翼一酸,眼泪便扑簌簌地落了下来。 ☆、第50章 烈焰 当李琦走出蓬莱殿时,天边最后一抹绚烂晚霞也渐渐散去,银钩似的月牙儿从宫墙的另一边悄然升起,洒下一地冷寂月光。侍女碧落在他身后亦步亦趋地跟着,犹豫许久,终于还是忍不住关切地问:“殿下,头疼得很厉害么?要不……还是先请个太医来给您看看吧?” “不用。”李琦却只是淡淡地说,语气依旧从容,“适才见父皇兴致颇高,我就陪着他多喝了几杯,又不是什么大病,回家睡一觉就好了。” 碧落素知他酒量不怎么样,往往多饮几杯就会觉得头痛晕眩,脾气也比往日更加喜怒无常,故而也不敢再多说什么,只默默随侍在他身后,又向旁边的好姐妹碧雯递了个眼色,示意她赶快乘快马回府去准备醒酒汤。李琦一边匆匆走着,一边用手指轻轻按揉着头部的几处穴位以缓解痛楚,剑眉微锁,神色中隐隐露出几分疲惫。初春的晚风犹自凛冽,吹在脸上凉丝丝的,让酒后的他觉得十分舒服,只片刻间,身体上的不适便开始渐渐缓解。 然而,他才一走下蓬莱殿的玉阶,就看到念奴正蹦蹦跳跳地向他招手,兴高采烈地大声唤他:“盛王殿下!盛王殿下!”女孩儿的声音如百灵般清脆甜美,可他却几乎要惊出一身冷汗来,心中不由暗自叹息:“天哪,又是她……这丫头胆子可真够大的,今天怎么竟追到这里来了?” 想到以前入宫时不幸被她“逮到”的情形,李琦觉得只能用“哭笑不得”这四个字来形容。刹那间又有头痛欲裂的感觉,他今天实在没有心情与她说笑嬉闹,神色便骤然冷了下来。生怕这黏人的小丫头又缠住他不放,再提出一大堆稀奇古怪的、而他又完全无法拒绝的请求,于是他索性装作没看见,略一侧身避开她的视线,径自往另一个方向去了。 须臾,身后竟传来女孩儿委屈的啜泣声,在这幽寂的春夜里显得格外压抑,李琦步履一滞,心中忽觉就这样漠视她似乎有些残忍,于是颇为无奈地叹了口气,忍着头痛转身走回到她面前,和言问道:“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紫芝……”念奴用手胡乱抹着眼泪,几乎是泣不成声地说,“紫芝……紫芝被陈典正抓走了,要送去宫正司用刑呢!他们还要抓我,多亏……多亏我跑得快,才逃掉了……我本来想请公主帮忙,可是一时又找不到……殿下,你去救救紫芝吧……” “陈典正?”李琦听得一头雾水,“她为何要抓你们?” “陈典正总是和紫芝作对,她说我们是淑仪娘娘的同党,要用巫蛊去谋害……不是不是,其实紫芝只是给她姐姐烧了篇祭文而已……哎呀,我一时也说不清楚……”念奴急得直跺脚,再无半分平日里伶牙俐齿的样子,一把抓住他的衣袖哽咽道,“殿下,求你赶快去救救她吧!晚了就来不及了,我听说被抓去宫正司的宫人,不管有罪没罪,审问前都要先杖三十以示惩戒。陈典正一向与紫芝不睦,只怕……只怕真的会往死里折磨她啊!” “走!”李琦一惊,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当即与念奴快步向宫正司赶去,边走边向她仔细问明事情的因由,浑然忘了自己上一刻还头痛欲裂。 “殿下!”碧落急急地唤了一声,追上前去提醒道,“再过一刻钟宫门就该关了,若是误了出宫的时辰……” 李琦却依旧步履如飞,头也不回地说:“顾不得那么多了,救人要紧。” 刺鼻的浓烟弥漫着整座宫正司牢狱,各个囚室里的犯人呼救哀号的声音此起彼伏,然而,却始终没有狱吏肯来给他们打开牢门逃生。被关押在这里的大多是一些身份卑微的宫女内侍,又是犯了过错的,在贵人们眼中更是命如草芥,就算被大火活活烧死,也不会有谁为他们落一滴同情泪。紫芝被烟尘呛得连连咳嗽,见角落里的陶罐中还有些清水,便从怀中取出一块帕子浸湿了来掩住口鼻。 那帕子雅洁如雪,柔柔的,凉凉的,纵横交错的丝缕中还依稀有龙脑香经年不散的芬芳,正是那年冬天她坐在翠微殿的石阶上独自饮泣时,那个从漫天风雪中走来的少年皇子,微笑着递给她的。或许是出于某种小女儿甜蜜的私心,她一直都没舍得把这块价值不菲的鲛绡丝帕还给他,于她而言,能把他的贴身之物悄悄据为己有,随时感触到他衣袂间的温暖气息,那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啊。 “盛王殿下……”紫芝喃喃轻唤,不觉间已是潸然泪下,“我……真的要死在这里了么?” 恍惚间,她想起了中秋之夜在雪柳阁的那个拥抱,那个曾在凄风冷雨中给予她无限温暖的、不带丝毫*的拥抱。最绝望无助的时候,他还会像神一样从天而降赶来救她么?在深宫中匍匐求生已近五年,多少艰难坎坷她都独自挺过来了,死亡,已经不再会对她造成多大的恐慌。她只是有些害怕,害怕自己再也见不到他。 第一次意识到,其实,还有好多心事不曾对他倾诉,还有好多好多深埋在心底的绵绵情话,没有来得及告诉他……如果可以,她还想和他携手漫步于花香馥郁的深林中,在一个宁静温煦的春日,一起沉湎于某种甜蜜的深思默想;如果可以,她还想坐在屋顶上与他一起仰望灿烂星空,在他最难过的时候,喂他吃甜甜的玉带糕;如果可以,她还想和他一起并肩坐在盛开的花树之下,无拘无束地说着,笑着…… 四周的声音愈发嘈杂,有木头燃烧时的哔剥声,狱吏们奋力灭火时哗哗的泼水声,以及犯人们越来越惨烈的呼救声。紫芝头晕目眩地瑟缩在囚室一角,漫长而无望的等待几乎令她昏厥,然而,就在她即将失去意识之前,却忽然听到了门外清脆的“咔哒”声,似乎是有人打开了她牢门上的铁锁。 “裴姑娘,你可以走了。”开门的是一位二十多岁的年轻狱吏,冷淡而不失礼数地对她说。 那狱吏也用湿布掩着口鼻,身上的衣袍皆被水浸湿,脸上却明显有被烟尘熏染过的黑色印记,看起来甚是狼狈。紫芝虚弱地站起身来,心中已是压抑不住的一阵狂喜,赶忙踉跄着紧跟在他身后,跌跌撞撞地逃出了这火海中的牢狱。 火势已被控制在监牢的西北一隅,故而只要能走出囚室的牢门,逃生还是很容易的。紫芝只当这狱吏是李俶找来的,才一逃离火场便急着问他:“忠王家的那位小公子无恙吧?” “忠王家的小公子?”那狱吏却是一怔,露出了迷惑的表情。 “就是那个十一二岁的男孩子,穿着天青色的锦袍,瘦瘦高高,很清秀白净的……”紫芝仔细描述着李俶的样貌,见那狱吏依旧不明白她话中所指,心中忽涌起一阵不祥的预感,声音微微颤抖,“怎么……难道不是他让你放我出去的?” 狱吏愈发觉得莫名其妙,有些不耐地说:“你说的这人我没见过。反正是盛王殿下让我们放人的,快点走吧,殿下还在前面等着我复命呢。” 紫芝愈发焦急,回首望向那浓烟滚滚的牢狱时,耳边忽然响起李俶离开前对她说的话:“别怕,我一定会回来救你的。”那样沉着冷静的目光,那样郑重其事的语气,让她几乎无条件地相信这个并不熟识的少年——相信他既然说了,就一定会回去找她。 “他……该不会是出了什么事吧?”紫芝喃喃自语,澄净的眸中闪烁着焦灼不安的光。半晌,她终于咬了咬牙,一字一句地对那狱吏说:“劳烦你在这里先等一等,我,要回去找他。” ☆、第51章 鲛绡 宫正司牢狱中浓烟弥漫,一条条狭长幽深的甬道在黑暗中纵横交错,宛如一座找不到出口的诡异迷宫,困住了在其中奔走的少年李俶。狱吏们都忙着赶往火势最严重的地方救火去了,甬道里空荡荡的,唯有两侧低矮阴湿的囚室中锁着几个待罪的宫人,在呛人的浓烟中一边掩口咳嗽着,一边继续有气无力地呼喊求救。 “来人哪!快来人哪!”李俶也气喘吁吁地大声喊着,却始终没找到一个能帮他去打开牢门的狱吏,一时心急如焚,竟觉得有些头晕目眩起来。加之他不久前刚刚病了一场,身体尚未完全恢复,如今在浓烟中奔跑得久了,难免有些气力不济,匆忙间脚下一个趔趄,竟被一块突起的砖石绊得摔倒在地。 “哎呦——”李俶痛呼一声,只觉得自己的腿疼得如同刀割一般,卷起裤腿一看,只见膝盖处竟被那地上突起的坚硬砖石磕破了皮,隐隐有鲜血渗出。他自幼养尊处优,从不曾像寻常百姓家的男孩子那般摔摔打打、嬉笑玩闹,自然也没遇见过这种情况,如今一看到血,竟不免有些慌了神。 “阿俶——阿俶——”正自忧虑时,却听不远处传来女孩儿焦急的声音,那尚且有些陌生的、却令他心生依恋的声音。 李俶心中一喜,抬头去看时,只见紫芝在浓烟中跌跌撞撞地向自己奔来,一边用手帕掩着口鼻,一边咳嗽着问道:“阿俶,你……你没事吧?” 李俶惊讶地看着她,问道:“你……你是怎么出来的?” “有狱吏给我开了牢门。”紫芝一边匆匆解释着,一边伸手想要扶他站起来,“一开始,我还以为是你找人帮的忙,出去之后才知道不是,所以连忙赶回来……哎呀,先不说这些了,咱们快走吧,待在这里很危险的。” 李俶更加诧异,几乎难以置信地问:“你都已经逃出去了,然后……又回来找我?” “嗯。”紫芝却只是轻描淡写地应了一声,看到他腿上汩汩渗出的鲜血时,不由关切地惊呼,“呀,你受伤了?” 只略一迟疑,她便蹲下来用手中的丝帕为他包扎伤口,动作十分轻柔,须臾,又似忽然想起了什么,红着脸低眉道:“刚才一时心急,我竟大胆直呼公子的名字,真是失礼……还望公子不要见怪。” 李俶一笑:“无妨,我就喜欢听你这样叫我。” 紫芝便也释然地笑了,抬头看向他时,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弯成了可爱的月牙儿。李俶安静地坐在那里任由她忙碌,看着她被烟尘微微熏黑了的小脸,心中依稀涌起一阵久违的暖意。他认得出来,那丝帕乃是由上等的鲛绡制成,小小一块便价值不菲,寻常的宫嫔、女官都没有资格使用,更不用说她一个尚无品阶的小小宫女了。对于她来说,这一定是非常珍贵的东西吧?而她,却舍得用这样的宝贝来为一个并不熟识的少年包扎伤口…… 想到这里,李俶只觉得十分过意不去,赧然一笑道:“这么好的丝帕被我弄脏了,真是抱歉。我家中也有几块这样的鲛绡丝帕,不如……改日再送一块新的给你吧。” “不用。改日若有机会,公子把这块帕子再还给我就行了。”紫芝莞尔一笑,又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道,“其实这帕子倒没什么,只不过……这原是别人给我的,而那个人,对于我来说有着非同一般的重要意义。” 李俶不禁有些好奇,追问道:“那个人是谁?” “这个么……秘密,可不能告诉你哦。”紫芝俏皮地眨了眨眼睛,清秀的眉目间有一抹明亮的笑意闪过,“他……是我这一生最珍视的人。” 李俶微笑不语,只是十分钦羡地暗自想着,那个能被她视作一生最珍视的人,该是何等的幸运。包扎完伤口,紫芝便小心翼翼地扶着他向牢狱外走去,他的手指修长而冰凉,贴在她层层的罗袖上,竟带着几分孩子般的依恋意味。少女的手腕纤细柔软,他紧紧握着,却无端觉得心安,仿佛伤口处那刺骨的疼痛也瞬间消失了,他只沉湎于她衣袂间的温暖。 念奴一直在宫正司的大门外焦灼不安地等着,一见紫芝出来,便一个箭步冲上去抱着她又哭又笑。李琦早就被念奴聒噪得头痛欲裂,见紫芝那一张娇俏的小脸都被熏黑了,不禁微微一笑,远远地对她们扬声说:“没事了吧?那我走了。” 有几个从忠王府跟来的侍婢正四处寻着李俶,见他腿上受了伤,身上又被火熏得满是烟尘气,忙扶着他回住处沐浴歇息去了。念奴拉住紫芝上上下下地瞧着,几乎要把她全身都摸了个遍,然后一脸关切地问道:“可伤到了哪里没有?他们……他们没欺负你吧?” “放心,女官们还没来得及审我呢,你们就把我救出来了。”紫芝微笑着摇了摇头,再一回想刚才的事只觉得心有余悸,不禁微微颦起秀眉,“陈典正一向看我不顺眼,这次好不容易抓住我的把柄,她……肯就这样轻易放了我?” “哼,由不得她不放。”念奴不屑地翻了个白眼儿,忽然扑哧一声笑了,眉飞色舞地说,“多亏盛王殿下仗义相救,把事情全都揽在了自己身上,只说你烧的那些都是他去教公主习字时写坏了的字纸,是他吩咐你拿出来烧的。陈典正一时气不过,还与殿下大声争辩起来,结果被韦宫正狠狠打了一巴掌,又骂了个狗血淋头……那场面你能想象得到么?哈哈,真是活该!” 紫芝也抿嘴笑了起来,听到远处隐隐有巡更的梆子声,又不禁担忧道:“呀,糟了!都这么晚了,殿下可怎么出宫呢?” “宫门早就关了。殿下说,今晚他只能先住在宫里了。”念奴拉长了声音悠悠一叹,挽住紫芝的胳膊笑道,“殿下为你的事费了不少心,你呀,可真得好好谢谢人家。” 自武惠妃薨逝后延庆殿就一直空着,李琦因误了出宫的时辰,便命侍女碧落去向高力士打了声招呼,自己就宿在了东配殿原来的卧房里。一觉醒来,头痛的感觉已经缓解了许多,清晨的第一缕金色阳光透过帐幔洒在床帏间,映在他年轻俊朗的脸上。他披衣起身,简单梳洗一番后就推门走到庭院中,这春意毕现的美丽晨朝,每一缕微风都令他觉得神清气爽。 云间清风徐徐吹过,引来玉兰树下那女孩儿悠扬的吟唱,也不知是什么曲子,声音却很甜很轻软,仿佛带着几缕春日里幽淡的花草香。一夜春风来,庭中十余株白玉兰齐齐绽放,幽姿逸韵,雅洁如雪,在这温馨静谧的春晨摇曳出一片馥郁花海。他在远处默默伫立许久,待她一曲唱罢,才走上前去微笑着唤她:“紫芝。” 风中花瓣纷纷落下,浅金色的阳光洒在她莹润的秀发上,映出一抹可爱的棕色。那熟悉的声音令她芳心漾动,只一刹那,她探出去接花瓣的手便停在了半空中,回眸莞尔,笑靥如花。 ☆、第52章 共膳 “盛王殿下!”紫芝欣喜地唤了他一声,回眸与他相视而笑时,那忽闪忽闪的长睫毛恍如涂了一层淡淡的金粉,在二月春晨的阳光下熠熠生辉。她盈盈一礼,然后指了指自己手中提着的食盒,有些腼腆地说:“殿下留宿宫中之事不宜张扬,我担心尚食局的人还没有给殿下准备早膳,所以……就先送些吃的过来。” 李琦颇有些意外,笑道:“碧落那丫头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倒是劳你费心记挂着。” 紫芝走到花树下的石桌前,把食盒轻轻放在上面,含笑问道:“饭菜摆在这里可以吗?” “嗯。”李琦微笑着点了点头,一撩锦袍坐在了桌前的石凳上,对忙着摆放碗碟的少女说,“你也没吃早饭呢吧?正好,坐下来一起吃些吧。” 彼此身份悬殊,紫芝哪里敢与他一起用餐,连忙推辞道:“不用不用,我……我刚才吃过了,不饿的……”然而话未说完,肚子就已不争气地咕噜咕噜叫了起来。 这声音在静谧的庭院中显得格外明显,小姑娘又羞又窘,慌忙用手紧紧捂住了自己的胃,几乎想找个地洞藏起来。李琦忍俊不禁,却也没有拆穿她的谎言,只是故作不解地笑问道:“紫芝,以前你见了好吃的可是来者不拒啊,现在怎么……怎么反倒越来越客气了?” “人家……人家长大了嘛!”紫芝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红着脸低头道,“过了今年春天,人家就十六了,哪里还能跟以前一样,像个不懂规矩的小孩子似的……” 花树下的少女身姿娉婷,那张娇俏白嫩的小脸儿虽仍是一副稚气未脱的模样,而她举手投足间的气质,却已在不知不觉间多了几分韶龄女子的温婉娴雅。李琦含笑看着她,轻轻点头道:“嗯,看起来的确像是个大姑娘了,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也不像以前那样只知道哭鼻子了。” 知道他说的是自己昨日入狱一事,紫芝低着头赧然道:“昨天的事……是我又给殿下添麻烦了。我以为只要找个僻静的地方就没事的,没想到……” “不麻烦。”李琦却只是满不在乎地摆了摆手,在食盒中拿起一个圆圆的糯米团子,边吃边说道,“就算被父皇知道了,也顶多就是骂我几句,我左耳进右耳出也就是了,无所谓的。倒是你,以后可千万别再做这样冒险的事了,我不常在宫中,没办法每次都及时赶过去救你。” “嗯,以后……我会小心的。”紫芝颔首答应,听着他话语中毫不掩饰的关切,心里只觉得暖融融的。朝中政事她虽不甚了解,却也知道如今皇子间的储位之争异常激烈,忠王与寿王二党明里暗里斗得不可开交,而李琦身为寿王的同母弟,一举一动都颇受瞩目,稍有不慎就会被言官攻击弹劾。昨天,他先是为一个犯错的小宫女揽下罪责,又因此误了出宫的时辰,擅自夜宿宫禁,若被忠王一党的人借题发挥,诬陷他是刘淑仪“巫蛊”一案的同谋…… 紫芝几乎不敢再想下去,低垂着眼帘怯怯地看了他一眼,心中愈发觉得歉疚。李琦却依旧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继续说道:“你入宫的时日也不短了,应该明白其中利害,若真因私*烧物品而失了火,只怕会立刻被杖杀,没有人能救得了你。追忆故人,只需焚一炉香、备一盏茶,能尽到心意足矣。对于你姐姐来说,还能有什么比你的平安更重要么?” 他语气真诚,句句话皆是为她着想。一时间,紫芝心中似有千言万语,却终究只是用鼻腔轻轻“嗯”了一声,那声音很甜很柔软,就像是他此时吃得津津有味的糯米团子。见她又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李琦有意要哄她开心,便又从食盒中取出一个糯米团子来,递给她道:“这个味道不错,来,你也尝尝。” “我、我真的不饿……”紫芝又是下意识地摇头,婉拒道,“这是殿下的早膳,我如何敢僭越……” “你小小年纪的,头脑怎么如此古板?”李琦不禁微微一笑,不由分说地把那香喷喷的糯米团子直接递到她唇边,“就算不饿,尝一口又何妨?” 紫芝拗不过他,只得红着脸低头咬了一口,一尝之下只觉得那糯米清香甜软,里面的糖馅儿入口即化,果然好吃极了。细细咀嚼后更是满口余香,小姑娘欢喜得眼睛都亮了起来,忍不住又就着他的手吃了一大口,而这一次,她的唇却不小心碰到了他指尖处温暖的肌肤。 “哎呀——”紫芝不禁一声低呼,刹那间仿佛触电了一般,一颗溢满了甜蜜的小心脏怦怦地狂跳着,脸颊滚烫,似乎想看他却又不敢看他,整个人都怔怔地呆住了。他的手指依然修长而温暖,还带着一股淡淡的糯米清香,这让她忽然想起一个似乎不太恰当的词——秀色可餐。 她的小嘴儿微微张着,唇角粘了一颗米粒儿也不自知,那副又呆又可爱的模样,就像是一只在树上觅食的毛茸茸的小松鼠。李琦忽然想起自己十七岁生辰那天,她大言不惭地打着“变戏法”的幌子,半哄半骗地吻了他的手,那个时候的紫芝小姑娘,可完全不知道什么是害羞呢……想到这里,唇角不禁漾起一抹温柔笑意,他故意轻咳一声,拿着剩下的那半个糯米团子在她眼前晃了晃,道:“喂,你自己拿着行吗?我这样举着很累的。” “啊?”紫芝这才回过神来,慌忙接过自己吃了一半的糯米团子,对他羞涩地一笑,吃完之后,她的小舌头轻轻一卷,灵巧地舔去了唇边的那一颗米粒儿。 李琦又挑了几样点心和小菜盛在碟子里,推到她面前道:“喜欢就坐下来多吃点儿吧,何必饿着呢?” 紫芝歪着头思忖片刻,想来此处也没有其他人在,便欣然一笑,在下首的位子上侧身坐了。这饭菜倒也平常,可不知怎么,二人的胃口似乎都突然变得特别好,没多久就把所有能吃的东西一扫而光。紫芝把最后的半壶酪浆分倒在两个杯子里,又不知从哪里掏出来一根空心的细芦管,放在自己的杯子里饶有兴致地慢慢吸着。 “呀,对了……”小姑娘忽然一惊一乍地叫了起来,仿佛忽然想起什么,十分担心地说,“昨天听陈典正说,有人告发刘淑仪用巫蛊之术谋害陛下,抓了好多宫人去严刑逼问呢。淑仪娘娘是个好人,她绝对不会做这种事的,一定是有人故意要害她!淑仪娘娘她……她会不会出事啊?”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什么所谓的‘巫蛊’,不过就是那梅妃江氏使出来争宠的小伎俩罢了。呵,如此低劣的手段,也亏她想得出来。”李琦颇为不屑地轻轻一笑,伸手弹去落在衣袖上的一只小飞虫,“江采蘋倒是个色艺双全的才女,解音律,通诗书,只可惜论起心机手段来,却根本及不上淑仪娘娘之万一。” “而且,昨天那场大火对淑仪娘娘也十分有利呢。不但能把那些所谓的‘罪证’烧得一干二净,而且还可以反过来攻击梅妃,说她诬陷不成、杀人灭口……”紫芝这才放下心来,随手收拾着桌上用过的杯箸碟盏,展颜笑道,“一说到淑仪娘娘,我就想起那年冬天她带我出宫,去松风楼吃的那个马家烧鸡,真是又嫩又香啊……唉,以后啊,也不知还有没有机会再去那里大饱口福一番。” “这有何难?”李琦朗然一笑,“下个月,灵曦就要出宫去城外的月轮峰修道了,肯定也得带上你吧?到时候找个机会,我请客,带你把长安东西两市的美食吃个遍。” “真的?”紫芝眨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神采飞扬地筹划起来,“仅仅是东市,饭馆、酒楼就有百十家呢,若是一家一家地吃下去,足够咱们吃一个月了!嗯……不过呢,也不能总是让殿下破费,从今天起我就开始攒钱,到时候我也请你吃!” “好啊。”李琦欣然颔首,眉目间的笑意似乎都要溢了出来,“若是你请客的钱还没攒够,我可以先借给你,不过,要记得还哦。” 紫芝一手托腮,一手拈着青色的细芦管喝着酪浆,脸上的笑容忽然变得有些腼腆起来,欲言又止,犹豫了半晌才说:“那个……有个问题我想了很久,可就是百思不得其解,我想问,可又怕别人笑话我……” 李琦故意正色道:“你且说说看,我尽量不笑。” “那……我说了。”尽管庭中并无旁人,可紫芝还是小心翼翼地四下里张望了一番,一双乌黑眸子骨碌碌地转着。她歪着身子凑到他耳边,神秘兮兮地说:“那天我听松风楼的客人说,那儿的马掌柜是个‘断袖’,我思来想去也想不明白,那个……什么是‘断袖’啊?” 李琦才饮了一口酪浆,听了这话几乎笑得要喷了出来。 ☆、第53章 月轮 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 三月里春意正浓,清风中溢满了微雨后的花草香。在百余名禁军将士的护卫下,一行车马迤逦驶出长安城南的明德门,太华公主李灵曦端坐于车厢之中,待马车在城外的月轮峰下停稳时,才掀开车帘好奇地向外看去。十五年来,她还是第一次走出那座恢弘肃穆的皇宫,此时置身于鸟语花香的山野之间,只觉得这里的一草一木都十分新奇有趣。 太华公主出宫修道为亡母荐福,翠微殿的宫人们自然也都跟随她一起同行。紫芝和念奴共乘一辆马车,这两个天性活泼的小姑娘一路说说笑笑,眉目间尽是因快乐而绽放出的明亮神采。二人手拉着手跳下马车,又在路旁随手采了几朵娇艳的野花簪在鬓边,这才匆匆赶到公主的马车前为她打起帘子。 月轮峰并不算高,举目望去,只见一条由石阶砌成的小径蜿蜿蜒蜒,直抵半山腰处那一座白墙黑瓦的道观,石径两侧鸟啼花落、林木蔚然,看起来自有一种别样幽趣。此处为月轮峰南麓,阳光充沛,花木繁荫,最适宜风雅之人修建山中别墅在此居住;北侧的山脚下是一条青翠的山谷,谷中繁花如海,溪水淙淙,倒是个踏青游玩的好去处。 寿王李瑁一路护送妹妹出城,此时也一勒缰绳翻身下马,对从车窗中探出头来的灵曦说:“怎么样,我为你选的地方还不错吧?这月轮峰山明水秀,山上的白鹤观也是按照你喜欢的样式修建的,极为安静雅致,很适合你在此清修。” 灵曦扶着侍女的手缓缓下了马车,深吸了一口山中沁人心脾的清新空气,笑道:“‘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到了这月轮峰,我才算是真正读懂了陶渊明的诗。” “把你平安送到白鹤观,我总算是大功告成了。”李瑁走在最前面,一边与妹妹说笑着,一边引着众人从石径处上山,“这里没有人管束你,在修道之余,你自然可以多出去放松放松,只要别玩得太过分就行。吃穿用度上若有什么不称心的,尽管派人回宫告知高将军便是,千万别委屈了自己。” 灵曦一一答应着,提着裙裾轻轻巧巧地踏上了百余级石阶,随着哥哥走进白鹤观的大门。本朝贵族女子修道之风盛行,尤其是那些自幼养尊处优的公主、郡主,所居住的道观无一不极尽奢华,而灵曦此番修道意在彰显皇室子女之孝,白鹤观自然不宜修建得太过铺张,不过倒也布置得十分幽雅舒适。 见妹妹对这里甚是满意,李瑁这才放心离开。灵曦恋恋不舍地一直送他到大门外,看着他的身影渐渐隐没在幽深林木中,忽然开口唤了一声:“十八哥。” 李瑁止步回身,站在石阶上含笑问她:“怎么,还有事吗?” “十八哥,以后……你有空的时候,就常来这里看看我吧,哪怕只陪我待一会儿也行……”灵曦微微抿着唇,低头沉吟,那犹带稚气的面庞如此清纯娇艳,而她眸中的寂寥却是一览无余,“自从十三岁那年,和阿娘赌气之后独自搬去翠微殿,我就真的……真的很害怕自己一个人……十八哥,这月轮峰景色虽好,可我自己一个人孤零零的,又有什么趣儿呢?” “傻丫头。”李瑁复又走回到她身边,伸手轻轻拍了拍她单薄的肩膀,目光无比温和,“放心,不管别人怎么样,我和你二十一哥永远都不会丢下你,若是我不得空,也会让他时常过来看你的。” 安顿好妹妹之后,李瑁这才下山骑马入城,沿着朱雀大街一路行至长安城东北角的十六王宅,一进寿王府的大门,就见自家的管事宦官冯铭恭恭敬敬地迎上前来。这冯铭大约三旬上下,说话略微有些结巴,虽不似府中其他宦官那样伶牙俐齿、善于逢迎,性情倒是难得的忠诚,故而十分受寿王倚重。李瑁将自己的马交给一位内侍牵着,又对冯铭吩咐道:“你叫人去准备一下,一会儿我和王妃要去后苑击鞠。” “是。”冯铭答应了一声,有些迟疑地瞟了寿王几眼,然后才慢条斯理地说,“殿下,刘……刘淑仪刚刚驾临府上,因为您不在,现在正……正和王妃在内宅里说话呢,您看这……” 为了避免在主人面前露出口吃的毛病,冯铭说话时总是故意放慢语速,摆出一副文质彬彬的样子来。然而尽管如此,李瑁听他讲话时还是很不耐烦,与往常一样只是敷衍地点了点头,半晌,才意识到事情似乎有些不对劲儿——淑仪刘澈虽曾是母亲武惠妃的亲信,又一直与弟弟盛王交情甚好,但与自己却并没有什么私交,况且刘淑仪如今身为嫔妃,更是深居九重宫阙之内,轻易不与外人往来…… 想到这里,李瑁不禁倏然停下脚步,诧异道:“什么?你说刘淑仪?她到我家里来,是所为何事啊?” “这个……臣也不甚清楚。”冯铭习惯性地挠了挠头,谨慎地回答,“不过,刚……刚才红桃姑娘去给王妃和刘淑仪奉茶,似乎听淑……淑仪娘娘说,是陛下要召王妃入宫觐见……” 父皇召见?李瑁心中更是疑窦丛生,两道俊雅的浓眉不禁微微蹙起,还未听冯铭说完,就见妻子杨玉环从内宅匆匆走出,螓首低垂,容颜萧索,一见了他,泪水顿时盈满眼眶。刘澈就跟在杨玉环身后,李瑁也无心与这位不速之客寒暄,只是上前挽住妻子的手,关切地问:“玉环,怎么了?” “十八郎……”杨玉环哽咽难言,全然不顾还有外人在场,仿佛生怕失去他一般,张开双臂紧紧环住夫君的腰,然后满心依恋地将头轻靠在他的肩上,一语未尽,便已泣不成声。 “玉环,到底出什么事了?”李瑁十分担忧,心中隐隐泛起一种不祥的预感。然而追问了几次她仍是不答,李瑁只得作罢,将哭泣的女子轻轻揽在怀中,低头一吻她鬓边的秀发,如同哄孩子一般温言道:“好了,别哭了,若是哭花了脸,变丑了可怎么办呢?” “十八郎,其实……其实我是喜欢你的。”呼吸着他衣袂间熟悉的甘淡香气,杨玉环的情绪渐渐平静下来,然而不知为何,她反反复复只重复着那几句话,“我喜欢你,真的很喜欢、很喜欢你……我和你生气,反对你娶别的姬妾,也只是因为我喜欢你,因为我想和你在一起……永远永远,只和你在一起……” 自成婚以来,李瑁从不曾在妻子口中听到过这样直率而深情的告白,一时不禁有些怔住了,然而,从心底涌现出来的不安感却愈加强烈。他强抑住心中波澜,微笑着叹了口气,低头在她耳边轻喃:“能听到你对我说一句‘我喜欢你’,我这一生,也总算是无憾了……玉环,你知道吗?其实,以前每一次我都不是和你真生气,我这个人就是骄傲惯了,总想着让你主动来找我和好,结果呢……” 杨玉环微微抬头看他,一双盈满泪水的眸子澄澈而悲哀,然而唇角却泛起淡淡的笑意,那样美丽,就像是一场触手即碎的梦。 “结果呢,你总是一连好几天都躲起来不理我,连一句话都不肯跟我说。”李瑁爱怜地轻抚她的柔发,继续微笑着说,“也是,咱们俩的脾气都不太好,凑到一块儿的时候,就像是火折子点燃了爆竹……想想看,你都有多久没这样抱过我了?玉环,其实啊,我一直都希望你能对我再温柔一点,嗯……就像现在这样……” 冯铭与其他侍从都已退避到远处,唯有刘澈仍盈盈立于一旁,默默看着这一对忘情相拥的爱侣,眸光沉静无波,心底却漾起一丝淡淡的悲悯。杨玉环揉了揉哭红的眼睛,一只手紧紧抓着夫君的衣袖,仰起脸来对他说:“陛下要召我入宫……十八郎,我、我不想去……” 李瑁安慰地拍了拍妻子的肩,又侧首看向刘澈,问道:“依照惯例,今天并非命妇入宫朝见的日子,敢问淑仪娘娘,父皇为何要召玉环觐见?” 刘澈微微一笑,温文有礼地回答:“陛下曾在梨园与王妃一起谈论音律歌舞,很欣赏王妃的品貌才华,彼此也十分投契,故而想请王妃入宫小聚。” “入宫小聚?”李瑁轻笑一声,定睛看着哭得梨花带雨的娇美妻子,忽然隐约猜到了什么,双眸中依稀闪过一道愤怒的冷光,“如此小事,也需要劳驾淑仪娘娘亲自光临寒舍么?” “寿王殿下。”刘澈轻唤了他一声,抬眼看去见四周并无旁人,才又压低了声音说,“殿下是贞顺皇后最疼爱的儿子,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是愿意站在殿下您这边的。只是不久前,梅妃江氏刚刚以巫蛊之罪诬陷于我,陛下虽不曾轻信谗言,却难免对我心生芥蒂。我如今自身处境亦是艰难,所以,对陛下的旨意不敢有丝毫违逆。” 李瑁的神色略缓和了些,凝眸看着她,等待她继续说下去。 “召王妃入宫一事乃是由高将军提议,我也没办法阻拦,不过,目前事情还没有殿下与王妃想的那样严重。”刘澈抬头与他对视,目光坦荡,一字一句地郑重承诺道,“殿下放心,我一定会竭尽全力照料好王妃,在日暮之前,亲自送她回来。” ☆、第54章 珺卿 月轮峰南麓,李琦沿着一条曲折幽深的石径上山,还未进白鹤观的大门,就听见里面传来阵阵银铃般清脆悦耳的欢笑声。这些正值青春妙龄的女孩子在宫里拘束得久了,如今好不容易有机会出来,自然没有谁会真的去研习那些深奥枯燥的道家经典,名义上是跟随公主出宫修道,实际却几乎把此行当成了春游。 为了保证太华公主的安全,白鹤观的正门和东、西两个角门处都有禁军侍卫日夜把守,严禁闲杂人等随意出入。李琦才欲进门,却见站在门前的那个侍卫将手中长刀一横,威风凛凛地喝道:“什么人?这里乃是女冠清修之地,闲杂人等不得擅入!” 那侍卫年纪很轻,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的样子,肤色白净,容仪俊美,身材虽略显瘦小,举手投足间却自有一种英姿飒爽的矫健气质。然而不知为何,他上唇处竟有两撇歪歪斜斜的小胡子,显然是自己贴上去的,看起来颇为滑稽。李琦今日只着便装,身上那一袭月白色的圆领窄袖长袍甚是普通,见那侍卫并未认出自己,便很客气地向他解释自己的身份。 “你……是盛王?”那少年侍卫狐疑地打量着他的衣饰,显然并不相信,歪着头在他身边绕了几圈,这才大大咧咧地向他伸出一只手,“亲王不是都有金制鱼符的么?你的呢,拿来给我看看。” 李琦剑眉微蹙,有些不耐烦地说:“又不是入宫朝见,我随身带着鱼符做什么?” “那就没办法了。”那少年侍卫两手一摊,颇为不屑地翻了个白眼儿,“快走,快走!裴郎将吩咐过的,身份不明之人一概不许放行。你说你是亲王,他说他是郡王,没凭没据的,我又分不清你们谁是谁,若是一不小心冲撞了观里清修的贵人,这个罪责由谁来担啊?” “唉,真是倒霉……”李琦在心中暗叹一声,也懒得再与他多言,转身绕开了这个啰嗦的少年侍卫,想从另一个方向直接进门。 “站住!”而那少年侍卫身形极快,一眨眼的工夫就又窜到了他面前,手中一柄长刀挥舞得虎虎生威,沉声喝道,“大胆贼子,这青天白日的,难道你还有本事硬闯进去不成?告诉你,我高珺卿可不是吃素的,想进这白鹤观,得先问问我手里这把青龙偃月刀!” 李琦仍是懒得理他,蹙着眉再度从他身边绕过,便径直向前走去。然而,这个自称“高珺卿”的少年侍卫果真武功了得,一边说着,一边将手中长刀向李琦的左肩处挥去,劲力之大,连四周的风都被浸染上了一股凛然杀气。 “好啊,想动手是么?”李琦面色一沉,铮然拔出腰畔佩剑格挡,其速度之快与高珺卿相比毫不逊色。他贵为皇子亲王,从小到大,无论在哪里都是说一不二的角色,何尝被一个小小的侍卫如此忤逆过,此时不禁也有些恼了,原本温和的眼神瞬间变得冷厉起来。 二人出手如电。刀剑相击时,高珺卿却忽然认出了李琦手中的那柄宝剑,双眸顿时亮了起来,一脸欣喜地大声叫道:“啊,这……这是青冥剑?这……这就是传说中欧冶子大师耗费毕生精力、用女娲补天遗石铸成的青冥剑!” 李琦足尖点地一跃而起,冷声道:“哼,你倒是识货。” “喂,咱们下个赌注吧。”高珺卿愈发兴高采烈,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睛滴溜溜地转了转,仿佛现在就想把那柄宝剑抢过来据为己有,“咱们两个比试一场,如果你能赢,我就放你悄悄溜进白鹤观逛一圈儿,但若是我赢了,你就得把这青冥剑让给我,怎么样?” “想赌,也可以。”李琦轻轻一笑,语气温和平淡,墨玉般的眸子里却隐隐弥漫着睥睨天地的凌厉杀气,用剑尖一指高珺卿的脖颈,一字一句地说,“不过,如果你输了,我就要取你的这颗项上人头。” 那样清冽而冷峻的眼神,让年少轻狂的高珺卿也不禁心中一寒——青冥剑固然是世间数一数二的神兵,可若当真为此赔上自己的小命,那可就大大的不值了……高珺卿不免有些犹豫起来,想与他商量商量能不能换个赌注,转念一想,却又觉得此时怯战实在是太丢面子,于是只得硬着头皮答应道:“那……那好吧。一言为定,谁都不许反悔!” 高珺卿嘴上说得豪迈,心里却暗暗打起了小算盘:反正自己轻功好得很,就算真的输了,大不了撒腿就跑呗……嗯,对,实在不行就回西北去找爹爹。整个安西四镇可都是他们高家的地盘,在那里,他高珺卿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还能真被这个冒充盛王的小贼捉回去砍了脑袋不成?想到这里,高珺卿顿时豪情满怀、斗志昂扬,挥起自己心爱的青龙偃月刀,大喝一声,直击对手肋下的空门。 “珺卿,住手!”就在此时,远处忽然传来一声焦急的厉喝,一位身披甲胄的青年将领像一阵风似的冲了过来。高珺卿不看也知道,此人正是自己的表哥兼顶头上司——负责管理白鹤观众侍卫的羽林军左郎将裴修。 “九哥,你看!”高珺卿根本就没有停手的意思,一边将手中的长刀挥舞得上下翻飞,一边得意洋洋地说,“就是这个胆大包天的小贼,竟敢冒充亲王擅闯白鹤观,哼,你看我怎么收拾他……” “你给我住手!”裴修急得满头大汗,也来不及多想,就拔出佩剑冲到了激战正酣的两人面前,一剑将高珺卿手中的长刀震落,厉声斥道,“珺卿,你这是要做什么?在盛王殿下面前,岂容你放肆无礼!” “他、他真的是……”高珺卿闻言大惊,瞪大了眼睛看着自己适才挥刀相向的人,怔怔地说不出话来。 李琦也顺势收剑,然而心念一转,忽然就很想教训教训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侍卫,于是将手腕向上偏移,剑尖避开了高珺卿的要害,只在他鼻尖下轻轻掠过,刮去了那两撇滑稽的小胡子。 “哎呀!”高珺卿吓得尖叫一声,慌忙用手护住自己的脸,直到确定自己并没有被那一剑害得破相,这才稍稍放下心来。惊慌之下,高珺卿也忘了要把声音压得低沉些,这一声清脆的叫喊,听起来分明就是个娇滴滴的女孩子。 没有了那两撇古怪的小胡子,高珺卿的容颜显得愈发俊俏,两道斜飞入鬓的浓眉英气逼人,尽管一举一动都透着男儿的潇洒与刚健,然而仔细观察就能发现,他的脖颈处并没有喉结。李琦不禁讶然,原来,面前这一身戎装、武艺非凡的少年侍卫,竟是一个易钗而弁的小姑娘。 与她相比,羽林军左郎将裴修似乎都显得过于斯文了一些,尽管也穿着一身笔挺的戎装,但看起来却更像是一位风流儒雅的翩翩文士。这裴修乃是尚书左丞相裴耀卿之侄,少年时曾与盛王李琦一同在宫中习武,彼此有同窗之谊。别看他长得温文秀雅,实际上武功却颇为了得,刚刚二十出头就已升任正五品郎将之职,并非全靠家族的门荫。 “裴郎将,好久不见啊。”李琦微笑着向他打了个招呼,又看了看那女扮男装、威风凛凛的高珺卿,笑叹道,“裴郎将,和这位英姿飒爽的女将站在一起,论起威仪和气势,你可真的是被她给比下去了。” 裴修忙躬身见礼,然后又狠狠瞪了这顽皮的小表妹一眼,目光中却依稀带着些长兄的宠溺,无奈地叹了口气道:“我早就说过,女孩子家不要到军伍之中来胡闹,可她却偏不听,如今倒好,闯祸了吧?盛王殿下,看在小妹年少无知的份上,您千万别跟她计较,我这就把她撵回家去好生教训一顿,以后,再不许她踏入军中半步。”说罢,又用刀鞘在高珺卿的左臂上使劲敲了一下,斥道:“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向盛王殿下赔罪?” “凭什么?我又没做错事。”高珺卿眉梢一挑,语气中满是少年人的桀骜不驯,“九哥,不是你说要对进出的人都逐一盘查的么?他没有能证明身份的鱼符,又要硬闯,我当然要阻拦了。” “你……”裴修气得直跺脚,却又拿自家的这个小表妹全无办法,一怒之下便又扬起手中的刀鞘,作势要打她。 高珺卿灵巧地闪身躲开,习惯性地摸了摸自己上唇处那已经不存在了的胡须,又向表哥调皮地做了个鬼脸儿,便一转身跑下山去了。 裴修望着她的背影无奈叹息,将佩刀重新挂回到腰间之后,对李琦拱手一揖道:“珺卿从小在西北长大,无法无天的惯了,谁也管不了她,唉……裴某替小妹向殿下赔罪了。” 李琦笑着摆了摆手,道:“这倒没什么,只是刚才听她一口一个‘小贼’地叫着,心里总觉得有些不舒坦。” 裴修心中愈发忐忑,忙垂首道:“殿下放心,以后绝不会再出现这样的事了。从明天起,我就多派几个人在家中看住她,绝不让她再出来胡闹……” “令妹那一身武艺当真是了得,我估计,只怕是没有谁能看得住她吧?”李琦边说边走进了白鹤观的大门,回头示意裴修不必再跟着,见他神情中犹带不安,便又笑道,“放心,我不会把此事张扬出去。难得这珺卿姑娘如此忠于职守,若是真喜欢在这里做事,就让她留下吧。” ☆、第55章 纸鸢 午后的阳光暖得令人昏昏欲睡,白鹤观的库房外,两个守门的小内侍正躲在廊檐的阴影下打着盹儿,身子斜倚在门柱上,嘴巴一张一合地打着轻鼾,睡得甚是香甜。乘人不备,念奴便蹑手蹑脚地溜了进去,没多久就拿了一个色彩斑斓的大蝴蝶风筝出来,对站在不远处的紫芝扬手晃了晃,一脸得意的笑容。 “念奴,你真厉害!快,教我放风筝吧。”紫芝亲热地上前挽住她的手,兴奋之余,又不免有些担心起来,“可是……我们就这样偷偷拿走公主的东西,公主会不会不高兴?” “不会不会。”念奴自信满满地打着保票,仿佛这偌大的白鹤观都由她一个人做主似的,拍着胸脯说道,“你就放心好了,公主正在书房里听几位道长讲经呢,估计这一时半会儿是不会出来的。再说了,今天这么好的天气,咱们又好不容易才有机会出宫来玩,一定要尽兴才是。” 白鹤观修建竣工之后,寿王李瑁又从长安请来几位颇负盛名的女道士,专门负责为太华公主讲授道家经典。这些女道士的年纪可都不小了,其中最年轻的也已年过四旬,所以,尽管她们都是大名鼎鼎、修为深厚的炼师,说起话来却不免有些唠叨。灵曦虽贵为公主,但此时此刻,却反不如身边这些小宫女逍遥自在,自然也无暇管束她们。 “嗯……说的也是。”紫芝这才稍稍放下心来,一双含笑的大眼睛水汪汪的,下意识地向白鹤观大门的方向望去,忽然幽幽地叹了一声,“唉,其实公主也挺寂寞的,每天就盼着盛王殿下能过来看看她,可是……都这么多天过去了,殿下却一次都没有来过。” “少拿公主当挡箭牌,依我看哪,分明就是你在想人家。”念奴毫不客气地替她把实话说了出来,伸手捏了捏她羞红的小脸儿,又笑着调侃道,“紫芝,你别总是害羞嘛,我看盛王殿下也挺喜欢你的,你呀,就干脆嫁给他算了。” “嫁……嫁给他?”紫芝闻言惊诧不已,一时间说话都变得有些语无伦次了,“这……这怎么可能?以我的身份……这种事,又如何能自己做得了主?” “怎么就不可能了?”念奴笑盈盈地侧首看她,语气竟忽然变得一本正经起来,“在宫中,有才貌的宫女被亲王所纳者可大有人在。盛王殿下如此受陛下钟爱,只要他提出要纳你为妾,是绝不会有人反对的。到时候,你在王府中每天都有吃不完的山珍海味,又能时常与自己喜欢的人相见,岂不是一件美事?” 紫芝却微露黯然之色,摇头道:“念奴,你也是知道的,我虽出身河东裴氏,门楣并不算低,可如今却是因罪没入掖庭的官奴,身份比寻常宫女还要卑微许多。亲王之妾身份何等尊贵,我……我纵然心里喜欢他,也是不敢高攀的。” 念奴的小嘴儿微微张了张,似是想反驳她的话,可终究什么都没说,只是随手在墙角折了几根狗尾巴草,拿在手中默默把玩着。见那两个守门的小内侍睡得正香,念奴一时促狭心起,便又放轻脚步悄悄走了过去,强忍着笑,在他们的头上每人插了一根草标。 紫芝见状亦不禁掩口一笑,心中那一丝因思慕而生、若隐若现的惆怅,也在刹那间飘散在三月温煦的春风中。恶作剧大功告成,念奴蹦蹦跳跳地跑回来拉住她的手,粲然一笑道:“走,咱们去放风筝吧!” 李琦才一踏进白鹤观的庭院,就见两个身着道袍的小姑娘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手中捧着一个色彩斑斓的大蝴蝶风筝,连路都不看,一前一后地撞在了他的身上。他躲闪不及,先是被撞得一个趔趄,随即下意识地伸手扶住其中一个快要摔倒的娇小女孩儿,心中不禁苦笑着叹息:唉,也不知今天这是冲撞了哪路煞神,诸事不顺,不宜出门啊…… “紫芝?念奴?”待看清这两个女孩儿的容貌,他的唇角不禁微微扬起,露出一抹宽容而无奈的笑,“拜托,你们就不能睁大眼睛看看路么?如此冒冒失失的,像个什么样子?” “对不起,对不起……”紫芝连忙道歉,适才与他撞了个满怀险些摔倒,此刻手臂仍被他扶着,那种心跳骤然加速的感觉,就像是触电一般。再想起之前与念奴说的那番谈婚论嫁的话,她那张清秀白嫩的小脸儿便微微红了红,嗫嚅着解释道:“盛王殿下,我……我们不小心弄坏了公主的风筝,一时着急,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所以才……” “拿来,给我看看。”李琦接过她手中的风筝,看了看笑道,“这种风筝在长安坊间随处都能买得到,就算真的弄坏了,又有什么关系?大不了,再遣人下山去买一个也就是了。” 念奴却急得几乎快要哭出来,顿足道:“这个不一样的……这风筝是寿王殿下送公主入观时一起带过来的,公主喜欢得不得了,特地命人放在库房中好生收藏着。我一时好奇,就偷偷拿出来玩……” “呦,几日不见,你倒是愈发出息了,难不成还想去做飞天大盗么?”李琦随口调侃她一句,然后转了转风筝那几乎要断成两截的骨架,略一观察,便指着中间那几枚竹制的铆钉说,“你看,就是这几枚钉子松了而已,稍微用力拧一下不就好了?很简单的。” 他一边说着,一边煞有介事地摆弄着那竹木骨架上的铆钉,神态甚是专注,仿佛真的会修风筝似的。紫芝大喜过望,然而见他半晌都拿着风筝没再说话,又忍不住小心翼翼地探过头去,问道:“怎么样,弄好了么?” “嗯……这个么……”李琦轻咳一声,看着自己手中那彻底断成两截的风筝骨架,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现在,已经彻底坏了。” 紫芝欲哭无泪,想来人家也是一片好心,自己又能说什么呢?念奴却是灵机一动,拉着紫芝的衣袖就要溜之大吉,压低了声音说:“快走快走!反正东西是他弄坏的,不关咱们的事。” “哎,你……”见这小姑娘如此耍赖,李琦不禁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几步追上前去,弯起食指在念奴的额头上重重一敲,笑斥道,“你这个没良心的小丫头,我好心帮你们,你倒好,竟敢恩将仇报?” “哎呦——”念奴捂着头痛呼一声,泪眼盈盈地抬头看着他,带着哭音嗔道,“盛王殿下,你……你欺负我也就罢了,干嘛使那么大的劲儿啊?” 李琦却只是一笑,毫不怜香惜玉地说:“别装了,我若真用力,你现在就已经哭不出来了。” 念奴哭得愈发厉害,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抽噎着。紫芝看得心疼不已,忙上前温柔地轻抚她的额头,关切道:“很痛吗?来,我帮你揉揉。” “嗯,痛……好痛……”念奴依旧哭得很卖力,然而那双盈满泪水的大眼睛却滴溜溜地一转,露出一抹明亮而狡黠的光,在紫芝耳畔轻声道,“没事,骗他的。” 紫芝先是一怔,随即也抿嘴儿笑了,嗔怪而爱怜地瞪了她一眼,方欲开口说话,却忽听身后传来灵曦清脆甜美的声音:“二十一哥,你们在这里说什么呢?” 见是公主来了,念奴心虚不已,匆匆抹了一把眼泪就想开溜,然而,此时想躲避众人的视线已并非易事。她脑海中灵光一闪,忽然伸手向天上一指,故作惊喜道:“看,流星!” “啊,快许愿……”灵曦和紫芝皆抬头去看,一脸的期待与虔诚,满心欢喜地想对流星许下那女儿家最甜蜜的愿望,全然没注意到念奴早已逃之夭夭。 见这两个小姑娘还真被她给唬住了,李琦无奈地以手抚额,一副啼笑皆非的神情,喟然长叹道:“这大白天的,哪儿有流星啊?” ☆、第56章 萧郎 望着念奴仓皇远遁的背影,李琦不禁微微一笑,把手中的风筝“残骸”递还给灵曦,略清了清嗓子,用一种满怀歉意的语气说:“不好意思啊,我一不小心,就又把你的东西弄坏了。” “哼,是吗?”灵曦轻轻哼了一声,显然并不相信他的话,一边说着,一边笑盈盈地上下打量着紫芝,目光意味深长,“二十一哥,你现在怎么越来越爱管别人的闲事了?这可不像你哦……不过呢,也没关系,反正十八哥送我的风筝本是一对儿,除了这个,还有一个美人风筝收在库房里。紫芝,你快去替我取过来吧。” 紫芝正被公主那含笑的目光盯得心慌意乱,听闻吩咐,便赶忙答应了一声去了。库房外的那两个小内侍此时才悠悠转醒,打着哈欠抻了个舒服的懒腰,一见紫芝过来,忙站起身来殷勤道:“呦,紫芝姑娘来了,可是公主有什么吩咐么?” 这两个小内侍不过十四五岁的年纪,一胖一瘦,长得却都颇为讨喜,此时头上还各插着一根狗尾巴草,自己竟都浑然不觉,那副样子实在是滑稽得很。看到念奴如此逗趣的“杰作”,紫芝强忍笑意许久,终于还是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两个小内侍面面相觑,待发觉彼此头上都被插了一根草标时,也不禁一起哈哈笑了起来。 待紫芝取来风筝,灵曦在庭院中选了一块空地站定,大模大样地把风筝往天上那么用力一甩,然后赶快转动手柄放出引线,深吸了口气快跑几步,那风筝竟真的摇摇晃晃地飞了起来。美人风筝越飞越远,渐渐缩成了小小的一团,恍如御风而行的绰约仙子。只不过,她放风筝的姿势实在是有些不雅,李琦站在一旁看着,忽然低头在紫芝耳边轻声说了句什么,四目相对时,二人皆忍不住掩口一笑。 “哼,笑什么笑?只怕啊,你们还不如我呢……”灵曦不满地嘟起了小嘴儿,然而话未说完,便觉手中骤然一轻,竟是那风筝的引线断了。 含笑的美人随风远去,灵曦心中忽觉一阵失落,也未及细想,便匆匆追下了山。月轮峰的石径两侧多植有樱树,如今恰是樱花盛开的时节,山风拂过,花雨纷飞,暗香浮动,此景美不胜收。灵曦一手提着裙裾,如山中的小鹿般轻盈地跑下了百余级石阶,行至山麓处时,却见一白衣少年正端坐于骏马之上,一手牵缰勒马,另一只手中所执的恰是她的风筝。 见有人来,那白衣少年一勒缰绳翻身下马,动作矫健,身姿挺拔,腰间一柄长剑熠熠生辉,站在漫天纷飞的樱花雨中,宛如画中人。他上前几步,将手中的风筝递还给灵曦,含笑问道:“姑娘,这风筝是你的吧?” 除了父皇与两位同母兄长之外,灵曦几乎从未与任何男子这样近地接触过,此时不禁有些好奇地抬头打量着他,只见这少年比她略年长些,看起来约有十七八岁的样子,眉目疏朗,气度豪放,与她平日里见到的皇室贵胄全然不同,一双眼睛清澈坦荡,眉宇间亦无丝毫来自于宫廷的阴影,俊朗如山中修竹。 灵曦一时看得有些痴了,怔了半晌,才低下头微笑着应了一声:“嗯,是我的……多谢公子。” 她接过风筝,随即转身向山上走去,才踏上几级石阶,又不禁悄悄回首向山下望去,漫山花海,寂寥无人,一种不知名的花香扑面而来,宛如此时心底悄然萌生的情愫。那少年仍站在樱花树下目送着她,临风傲立,长衣如雪。 刹那间,她的脚步竟变得有些沉重,与他遥遥相望时,仿佛整个世界都霎时安静了下来,唯有那不知缘何而骤然急促的心跳,依然砰砰作响。灵曦的脑海中忽然闪过一种奇异的感觉,仿佛这一走,就会错过某种她穷尽一生也再难追寻到的、至纯至美的东西。 “等等!”见那少年纵身上马,灵曦下意识地匆匆跑下石阶,鼓足勇气唤住他,眨着一双俏丽可人的大眼睛,有些腼腆地问,“你……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微微一怔,然而,这略显突兀的问题却丝毫没有令他感到不悦,只是在心中暗自摇头笑叹:都说西京长安繁华无比、冠绝中外,没想到这里的女孩儿竟也如此奔放,比起咱们辽东的姑娘也毫不逊色呢。怪不得大师兄在此流连一年有余,乐不思蜀……嗯,有趣,有趣。 “在下萧逸峰,幸会!”少年朗然一笑,坐在马背上对灵曦客气地拱了拱手,随即轻踩马镫,扬鞭纵马,一骑绝尘而去。 萧逸峰策马而行,从长安城正南的明德门入城,一路向北行至皇城之东的平康坊。他本是营州人氏,出身豪富之家,其家族世代居于营州城外的桃花坞,拥有良田万倾,修建巨宅名曰“云浦山庄”。父亲萧缜既是富可敌国的豪商,又是威震一方的武林高手,虽无官职爵位,但在营州乃至辽东一带,俨然是非同寻常的重要人物。 萧逸峰自幼随父习武,如今虽未及弱冠,在江湖上却也已经小有名气,此番西行,一来是为了游历大好河山,二来也是为了到长安寻找自己的大师兄宋君平。父亲早年在长安的平康坊曾置办过一座宅子,如今,师兄宋君平就住在这里。 街巷一角,两扇半旧的黑漆大门紧闭,萧逸峰将马拴在路边的垂杨下,走上前去敲门。半晌,那大门才“吱呀”一声地被打开了一条缝,一个身着粗布青衣的白胡子老头儿探头探脑地钻了出来,睡眼惺忪地问道:“你找谁啊?” “连叔,是我。”萧逸峰提高了嗓音,伸手将老头儿那耷拉得快要闭上的眼皮强行扒开,开玩笑道,“你就不能睁开眼睛看看我么?不分白天黑夜的就是睡觉,连叔,依我看哪,你真快成了那深水潭里冬眠的老乌龟。” 这老头儿名唤连城,乃是萧家云浦山庄的一个管事,如今跟在宋君平身边,帮助他打理长安这一带的生意。这连城老爷子虽然贪睡,常年都是一副睡不醒的憨模样,但做起事来却颇有些雷厉风行的手腕,萧家年轻一辈的人无论尊卑,都尊称他一声“连叔”。 认出眼前之人是谁,连城依然是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打着呵欠说道:“哦,是少爷来了……诶?你这孩子,不在家里好好待着,自己跑到长安来干什么?” 这老头儿连城有些耳背,以己度人,生怕别人也听不到他讲话,故而说起话来那是声如洪钟。萧逸峰久不见他,此时忽然被他那大嗓门一震,不禁趔趄着后退几步,强自镇定心神,捂着耳朵大声问道:“连叔,我大师兄在吗?” “什么?哦……你要找你大师兄啊。”连城侧着耳朵,终于听明白了他的话,“宋公子出门办事去了,你若找他有事,就去东市的倚玉楼寻寻看吧。” “倚玉楼?”萧逸峰初来长安,对这里的地名都不甚了解,便又赶忙拉住想要回去继续蒙头大睡的连城,笑道,“连叔,你老人家总该给我指指路吧?” 连城头也不回,只是半闭着眼睛说:“就是这长安城中最有名的青楼,你出去随便找一个路人,一问便知。” 萧逸峰眼珠一转,唇角露出一抹若有所思的笑意,一边转身离开,一边喃喃自语道:“一年多不见,大师兄的性情似乎改变了不少呢……如今,竟也成了流连于花柳之地的风流佳公子了么?” 灵曦回到白鹤观之后也无心再玩,只推说自己有些倦了,便一个人躲在卧房中,歪在床上默默想着心事。萧逸峰……那白衣少年颀长挺拔的身影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他清俊的眉眼、明朗的笑容,如璀璨星光般照亮了她生命的夜空。然而,除了一个名字之外,她对他几乎一无所知,包括性情与身份、经历与过往。在她单调而寂寥的生活中,这无疑是一场美丽的相遇,可是,为何所有美丽的东西都如此短暂仓促? 也许,这一生都不会再有重逢的机会了,灵曦有些黯然地想。她是尊贵的大唐公主,生于深宫,长于深宫,纵然现在可以纵情徜徉于山野间,不久之后也终究要回到那九重宫阙之中。她忽然觉得,其实自己就像是那只风筝,虽然可以自由地飞翔于九天之上,却终有一根细细的引线,是她毕生都无法挣脱的束缚。 风筝还有断线的时候,而她,却注定要终老于那被千万人钦羡景仰的黄金牢笼之中。 刚到申时,天色就渐渐阴沉下来,大朵大朵的云聚积在浅灰色的天空中,似是要下雨的样子。趁着雨还未下,李琦便辞别了灵曦等人离开白鹤观,沿着石径下山时,却忽见一个黑影从旁边的大槐树上倏地闪了过来,动作之敏捷,仿佛是一只称霸林中的猛虎。 然而,那身形看起来却分明是一个人。一个身材并不魁梧、武功却极为了得的人。 李琦顿生警觉之意,右手紧紧握住腰畔青冥剑的剑柄,止步喝问道:“什么人?” ☆、第57章 密友 头顶上方的枝叶一阵响动,李琦抬头看去,只见一个身着戎装的俊秀少年从树上猛地窜了下来,英姿飒爽,身形矫健如灵猿,正是女扮男装的白鹤观侍卫高珺卿。她稳稳地在石阶上站定,一脸严肃地开口:“盛王殿下,我在这里等你很久了。” 见她这一副杀气腾腾的样子,李琦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蹙眉问道:“高姑娘,你跟我有仇么?” “没有啊。”高珺卿迷惑地眨了眨眼睛,竟忽然露出了一种很无辜的表情,沉吟半晌,这才略微低下头,有些腼腆地说,“其实,我是特地来向殿下道谢的……刚才若不是殿下帮我说情,九哥非得骂死我不可,肯定不让我再来这里冒充侍卫了。” “这‘谢’字我可不敢当。”李琦连连摆手,一脸无奈地苦笑道,“只要姑娘别再这样神出鬼没地跳出来吓我,我就谢谢你了。” 高珺卿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又继续说:“刚才的事,我真的是太莽撞了,居然……居然还跟殿下动手,险些误伤了殿下。对不起啊,其实,我不是故意要跟你为难的,我只是想……” “好了好了。”李琦没好气儿地打断她的话,伸手一指那阴云密布的天空,“快要下大雨了,高姑娘,你若没有别的什么事,先让我下山行吗?” “哦。”高珺卿这才意识到自己挡了人家的路,连忙退到一旁让他先行,自己则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似是有满腹的歉意要表达,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李琦深深叹了口气,想起自己适才经历的倒霉事,只觉得选在今天出门着实是一个很严重的错误,不是被人当成小贼挥刀相向,就是被那两个闯祸的小姑娘当成替罪羊……现在,这个威风凛凛的女侍卫又执意要跟在自己后面,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唉,这都是哪儿跟哪儿啊? 他无奈地摇了摇头,走了几步,又回首看了看跟在自己身后的高珺卿,有些自嘲地笑道:“高姑娘,你也不必觉得歉疚,至少你让我明白了一件事——除去朝上的那身衣冠,我就什么都不是了,或许在你们看来,还不如一个浪迹江湖、快意恩仇的游侠儿。我生性骄傲,看来,以后这脾气是该改一改了。” 没想到他会说出这番话,高珺卿一怔,忽然觉得面前这位高高在上的皇子还蛮可爱的,于是便努力搜刮自己脑海中仅有的几句能用来劝解人的话,很好心地安慰他:“其实,也不是一无是处啦……盛王殿下,你不能这么想,至少,你长得还挺好看的嘛……而且,你武功也不错,虽说若是认真较量起来,你未必是我的对手,但比起那些只会耍弄花拳绣腿的纨绔公子,还是好上很多的。” 李琦干笑一声,问道:“你这是在夸我吗?” “当然是了。”高珺卿很认真地点了点头,继续说道,“而且,最难能可贵的是,殿下不但心胸宽广、为人仗义,而且又不以皇子亲王的身份自矜,待人十分谦和,有身居上位者的雍容气度,一看就是个襟怀洒落的谦谦君子。如此英俊潇洒气宇轩昂温润如玉的翩翩美少年,怎能不人见人爱、花见花开?说实话,从西北一路行至长安,我还从未见过如殿下这般卓尔不群的年轻才俊呢,若不嫌弃,我高珺卿定要交你这个朋友!” 李琦被她逗得一笑,道:“看不出来,你还挺会说话的。” “那是。”高珺卿颇为得意地扬起下巴,开始自我吹嘘起来,“别以为武功好的人就一定没读过几本书,我爹爹就是一位了不起的儒将,我自幼跟在他身边,耳濡目染之下那是饱读诗书,经、史、子、集无一不通。唉,只可惜身为女子,要不然啊,只怕爹爹的官位就要被我给抢过来喽。” “不知令尊大人是……” “安西副都护、四镇都知兵马使高仙芝。” 这高仙芝乃是声名赫赫的当世名将,原为高句丽王族后裔,其父高舍鸡在高句丽灭亡后迁往大唐,从河西军,累官至四镇十将、诸卫将军。高仙芝美姿容、善骑射,骁勇善战,精通兵法,少年时随父亲征战安西,二十多岁时即拜为将军,后经安西四镇节度使夫蒙灵察提拔,现任安西副都护、四镇都知兵马使,在西北一带位高权重。 “将门虎女,果然非同凡响。”李琦回头对她笑了笑,又问,“你一个女孩子家,整天像个男人似的混在军伍中,很好玩么?” “当然了。”高珺卿笑吟吟地点头,一脸开心的样子,“反正我九哥是这里的头儿,就算我把他这军营闹翻了天,也没人敢管不是么?虽说今天很不巧被殿下发现了,但咱们俩既然如此意气相投、一见如故,以后就都是自己人了,殿下肯定也不会故意拆我的台吧?” 长这么大,李琦还真没见过如此大言不惭地套近乎的人,不禁喟然一叹:“裴郎将有你这样的表妹,真是……” 高珺卿眨着一双大眼睛看着他,好奇地追问:“嗯?真是什么?” 李琦忍住笑,加重语气一字一顿地说:“三、生、有、幸。” 高珺卿扑哧一声笑了,然而眸光一闪,语气中忽然多了几分委屈:“本来,我是随阿娘回长安的外祖父家省亲的,可是阿娘嫌我顽皮不听话,竟自己带着一众随从悄悄回西北去了,把我一个人丢在长安。哼,其实我还不愿意回家去呢,住在姨母家里多好啊,无拘无束的,还可以整天黏着几位表兄弟陪我玩……哦,对了,我姨母就是裴郎将的娘亲……” 早有盛王府的内侍在山下牵马等候,李琦一踩马镫纵身上马,对这位似乎有些话痨的小姑娘挥手作别,又指了指自己腰畔的宝剑,笑道:“有机会咱们再好好较量一番,若你真能赢我,这青冥剑就送给你了。” 近日来,因王妃杨玉环频频被皇帝召入宫中,寿王李瑁心情郁结,抱恙在身,境况很是堪忧,李琦回城后便去寿王府探望兄长。彼时,寿王府的管事宦官冯铭正在后苑中巡视,见不远处的树丛中似有两个人影闪过,便蹑手蹑脚地跟了过去。 府中内宅原是由王妃杨玉环主事,如今男主人卧病、女主人又时常不在家,对府中的侍婢和奴仆们便渐渐放任自流起来,一些胆大的下人甚至还引来相好的在隐蔽处私会。四周寂寂无人,冯铭悄悄跟在那两人身后,只见其中那个女子正是寿王宠妾卫岚房中的侍婢,而那男子的身形甚是陌生,却不知是不是府中外院的仆役。转过一座假山,果然见那男子笑嘻嘻地去解那侍婢的衣带,欲行巫山*之事。 冯铭气得头冒青烟,以手叉腰大喝一声,怒火中烧之下,口吃的毛病暴露无遗:“大……大胆奴才,竟敢在我眼皮子底下做出此等无耻勾当,不……不要命了么?你、你、你、你、你、你给我出来!” 那二人大惊失色,连滚带爬地从树丛中钻了出来,跪在地上连连叩首。冯铭冷着脸一言不发,才欲将这二人带下去重重发落,却见另一侧的树丛中又钻出来了四个小侍女,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地蹭到他面前,满脸委屈地为自己分辩道:“冯管事,奴婢知错了……可是,我们只是偷偷玩一会儿捉迷藏而已,您就这样骂我们,至于吗?” 冯铭一脸愕然地看着她们,半晌才结结巴巴地吐出了一个字:“啊啊啊……啊?” ☆、第58章 分飞 檐下雨丝如注,杨玉环收起手中湿漉漉的油纸伞,交给身后自己的丫鬟红桃,然后默默推门走进夫君李瑁的卧房,轻声询问迎上前来的侍女:“殿下今日的药可都服下了?” “是。”那侍女躬身施了一礼,回答,“殿下今日气色好了很多,中午时太医又来看过了,说是没有大碍的,王妃放心便是。殿下刚刚睡了一觉,晚饭也比前几日吃得多些,现在正在里面与盛王说话呢。” 内室中,寿王李瑁正枕着双手仰卧在榻上,身上随意地斜搭着一条锦被,容色略显苍白。见到妻子进来,李瑁也不言语,倒是坐在榻边的盛王李琦站起身来,客气地道了一句:“十八嫂回来了?” “嗯。”杨玉环浅浅一笑,秀丽的眉梢却依然笼罩着挥之不去的愁云,也无心与客人寒暄,只将目光轻轻投向自己的夫君,似是欲言又止。 李瑁示意二人都坐下,自己也撑着身子缓缓坐了起来,随手拿来一件外袍披上,然后才察觉到妻子神情中的异样,说道:“玉环,有什么话就直接说吧,二十一郎又不是外人。” “陛下已经传谕,十日后驾幸骊山温泉宫,后宫一众妃嫔皆留居禁中,唯独……唯独命我同行伴驾……”杨玉环艰难地开口,说到最后声音已几乎轻不可闻,隐隐带了一丝哽咽的味道,“我不幸生为女子,命如飘萍,一世苦乐悲欢皆不由心,这一生也只能如此了……十八郎,你千万不要再为我难过,自己的身子要紧,你一定……一定要多保重……” 这段时日,李隆基每隔几天便传召寿王妃杨玉环入宫,或是谈诗论道,或是习练歌舞,黄昏时分再由淑仪刘澈亲自送回,虽不曾命她夜晚留宿宫中,但想要把儿媳纳入后宫之意已是昭然若揭。李瑁怒极反笑,以袖掩口剧烈地咳嗽了几声,身子轻轻颤着,苍白的面容几乎要沁出血来。李琦忙扶住他,用手轻抚兄长的脊背,待他气息略平稳些,又示意杨玉环递了杯水过来。 “父皇他老人家……呵呵,终于还是等不及了么?”李瑁眸中微露鄙夷之色,冷笑道,“也是,父皇今年已经五十有三,纵然身体强健,又还能活上几年?玉环,你放心,一旦龙驭归天,只要我坐上他的御座,你就依然是我的妻子,永远都是!” 杨玉环强抑心中悲戚,连忙温言劝解道:“十八郎,别这么说,他……他毕竟是你的父亲。” “他不配!”李瑁怒不可遏,声音不由也变得凌厉起来,“从他强行召你入宫的那一天起,我就再无父亲。” 杨玉环缓缓摇头,凄然一笑道:“陛下对你有生养之恩,再怎么说,你身上也流着他的血啊。十八郎,我都想好了,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成为你们父子之间的芥蒂,大不了,也不过是一死罢了……” “玉环!”李瑁急急打断她的话,望向妻子时,那含愁的目光刹那间竟也溢满了柔情,“难道你忘了么?就在成婚的那一夜,你我已经誓同生死——你对我说,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执子之手,至死不渝,愿与君生生世世为夫妇……玉环,你若轻生,又将把我置于何地?” “十八郎,我……”杨玉环侧过头去,悄悄用衣袖拭了拭潮湿的眼角,沉默良久之后才再度开口,声音略微有些低哑,“陛下之所以对我另眼相待,不过是因为喜欢我的容貌罢了……其实,若仔细想想,也并非没有别的办法。” 李瑁又惊又喜,问:“玉环,你有主意了?” 杨玉环微笑着点了点头,起身缓缓走到窗下的书案前,听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入耳,忽然从案上拿起一把裁纸用的小金刀,毫不犹豫地往自己的脸上划去。李琦大惊失色,情急之下顺手拿起兄长适才用过的杯子,向杨玉环的手腕处掷去。 “啊——”杨玉环痛得低呼一声,手中的小金刀应声落地,锋锐的刀刃只在她吹弹可破的肌肤上轻轻一触,刺出了一滴鲜红的血珠。 “玉环,你这是要做什么?”李瑁急怒攻心,才欲上前察看妻子的伤势,却又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须臾,见门外的几名侍女都探头探脑地向里面张望,便厉声斥道,“都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进来帮王妃清理伤口?” 侍女们忙取来清水、伤药和干净的布帛,手忙脚乱地帮女主人清洗、敷药。杨玉环却微微侧头避开,指了指自己脸上流血的伤口,语气平静而悲伤:“十八郎,你看,我现在的样子是不是很丑?只要我能狠下心来,再往自己脸上轻轻划上几刀,留下疤痕,陛下定不会再强留我在身边。当然了,一个容颜丑如鬼魅的女子自然也不配再做亲王的正妻,这王妃的名分,我不要也罢。” “你这是什么话?”李瑁倏然站起,压抑不住的激愤在他眉间沉浮,“我堂堂七尺男儿,就算拼了性命,也断不会让自己的妻子……” “十八哥,十八嫂,你们能不能先冷静一下?”李琦略微提高了声音,试图平息兄嫂二人的怒火,“父皇虽贵为天子,但如此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做起来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还没到那一步,我们再想想办法。再说了,十八嫂若是此时出了什么意外,父皇必定会迁怒于十八哥,届时你们夫妻离散,父子反目,只会令亲者痛、仇者快啊!” 李瑁疲惫地一笑,道:“这些道理我都懂,可是,我现在又能有什么办法呢?让玉环奉旨去骊山温泉宫侍驾,然后再任由父皇把我的妻子纳入后宫,成为他闲暇时风花雪月的伴侣?二十一郎,你且想想看,宫中那些长袖善舞、惯会献媚邀宠的女人,哪个是好相与的?江采蘋、刘淑仪……论起心机和手腕,玉环根本就不是她们的对手。” 李琦轻轻叹了口气,沉默良久,也只能勉强安慰道:“十八哥,十八嫂,咱们都再好好想一想,我相信,未必就没有解决问题的良策。” 寿王府的大门外,管事宦官冯铭满面堆笑地将刘澈送上马车,结结巴巴、却一脸诚挚地替自家主人表达着谢意:“王妃每……每次入宫,都要劳烦淑仪娘娘亲自送回来,寿……寿王殿下很是过意不去,本想亲自向娘娘道谢来着,无奈这几日抱恙在身,不……不便出门,就只能让小人代为转达了。王……王妃在宫中多承娘娘照顾,也十分感激……哎,淑仪娘娘,您……您慢走啊……” 车夫轻轻一扬马鞭,四匹拉车的骏马便齐齐引颈嘶鸣一声,拉着这辆华丽的宫车疾驰而去。刘澈实在受不了他口吃的毛病,坐在车厢中强忍笑意许久,终于还是悄悄示意车夫驾车,有些失礼地落荒而逃。车厢一角还坐着一个俏丽的小宫女,见状也不禁掩口一笑,道:“这寿王家的冯管事可真有趣,奴婢好久都没见娘娘笑得这样开心了。” 刘澈掀开车帘看了看外面的天色,道:“时候还早,咱们也不必急着回宫,先在外面随便逛逛,就当是出来散散心吧。” 小宫女闻言雀跃起来,一脸欣喜地问:“娘娘,咱们去哪里呀?” 刘澈望着车窗外稀稀疏疏的行人,或是三五成群,或是两人为伴,只因有至亲好友陪伴在身旁,虽是在雨中行走,也丝毫不会显得狼狈。路边还有一对并肩漫步的少年少女,容貌和衣饰都很平常,然而两个人在雨中.共撑一把伞,一路说说笑笑,那般默契温馨的样子,看得人心里暖洋洋的。 就这样静静看着,刘澈心中竟蓦地泛起一阵怅然,开口回答时,声音中亦带了几分幽凉:“往西南走,沿着龙首渠,去平康坊那边看看吧。” “是。”小宫女轻快地应了一声,便钻到车厢外通知车夫去了。 平康坊……时隔一年有余,君平他还会住在那里吗?刘澈苦笑着摇了摇头,把肩膀轻轻靠在车壁上,忽然觉得自己的这半生其实甚是可笑——当初年少轻狂,只以为一入宫门便有大好的前程唾手可得,再不必如寻常女子那般相夫教子、庸碌一生,为此,甚至不惜放弃了自己心中最念念不忘的那个人……然而,如今她与皇帝李隆基之间的婚姻又算是什么呢? 走出一座围城之后,又是另一座围城。 此时,宋君平的确不在平康坊的宅邸中。长安东市最繁华处,倚玉楼上轻歌曼舞、红袖招展,宋君平正坐在一间临街的客房内,与许久不见的师弟萧逸峰推杯换盏,把酒言欢。房中.共设有三张矮几,宋君平端然坐于上首,萧逸峰坐于东侧,西侧的席位上则是一位衣饰华贵的中年美妇。角落处,另有一位容色绝丽的妙龄少女跪坐在画屏前,弹奏琵琶为宴席助兴。 那中年美妇姓施,芳名唤作“凤娘”,正是这倚玉楼的女主人。宋君平指了指今日远道而来的客人,对凤娘介绍道:“施娘子,这位就是我师父的长子萧逸峰,也是我在云浦山庄最要好的一位兄弟。” 凤娘轻轻颔首,笑容满面地打量着萧逸峰,眸中依稀有浓烈的恨意一闪,随即泯于无形,不动声色地说:“噢,原来这位小郎君就是堂主与慕容娘子的爱子,久仰,久仰。” ☆、第59章 国容 萧缜身为青蔓堂堂主一事甚是隐秘,除了几位绝对信得过的至亲好友之外,几乎无人知晓,就连那些颇受器重的青蔓杀手也不曾见过这位神秘堂主的真容。听凤娘竟十分自然地称呼父亲萧缜为“堂主”,萧逸峰甚是惊讶,不禁问道:“原来,施娘子与家父很是熟识么?” “熟识倒也谈不上,于令尊而言,我不过是一位早已遗忘的故人罢了。”凤娘只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便盈盈起身,向宋君平告辞,“少主,你们兄弟二人许久未见,定有许多话要说,凤娘就不在此多加打扰了。容儿,你也随我退下。” 那位坐在画屏前弹奏琵琶的妙龄少女名唤刘国容,姿体绝丽,技艺超群,乃是这倚玉楼中当红的名妓。听闻凤娘唤她,刘国容忙站起身来,向两位客人躬身施了一礼,便跟在凤娘后面款款走出房间。 客房内,萧逸峰含笑做了个“请酒”的手势,对宋君平说:“大师兄,你在长安停留这么久,就是为了帮我爹处理‘青蔓’的事情么?” “嗯。”宋君平轻轻颔首,向他解释道,“师父毕竟是江湖中颇有身份的人,很多事情都不宜直接出面,‘青蔓’这种见不得光的杀手生意,自然只能由我来代为处理。按照师父的意思,以后长安一带的生意都由我全权负责,再由施娘子从旁协助,估计这一两年之内是没有时间再回营州了。” “施娘子?”萧逸峰有些诧异,随即露出了悟的表情,“如此说来,这倚玉楼就是‘青蔓’的另一个……” 宋君平一笑:“没错,在这里秘密聚集的,都是我们青蔓杀手精英中的精英。” 萧逸峰手中拿着已饮尽的酒盏,却是一叹:“只可惜,我身为爹爹的儿子,却不能像大师兄那般事事替他分忧。” “做杀手生意太危险,师父不让你接手青蔓的事,也是为了你好。逸峰,你如今也已长大了,闲暇时多帮师父处理一下田庄上的事,也算是一种历练。”宋君平对他鼓励地笑了笑,又问,“你打算在长安待多久?不如,今晚就先歇在我那里吧。” “算了。”萧逸峰却笑着摆了摆手,眉宇间尽是少年人的洒脱不羁,“我好不容易才从家里出来,在这儿可不能再被你管着,反正我身上的钱还够用,随便找一家客栈住下也就是了。” 宋君平亦只是一笑:“随你。” 紧邻后街的楼阁之上,倚玉楼的主人凤娘凭栏而立,一只手百无聊赖地抚弄着墙外的花枝,任几瓣凋零的樱花飘落在自己尚自柔软的掌心之上。刘国容就站在她身后三步之处,素衫罗裳,袅袅婷婷,举目向远处望去,只见一潇洒挺拔的白衣少年从倚玉楼后院的角门走出,撑着伞,安闲地漫步在傍晚寂静的雨巷之中。 暮色渐浓,华灯初上,他的影子被昏黄的灯光拉得长长的,无端给人一种很温暖的感觉。只怔了片刻,刘国容便已认出他来,此人即是刚才在客房中见过的那个少年——少主宋君平的师弟,萧逸峰。 “杀了他……”凤娘轻启朱唇,幽幽地,忽然说出这样一句话。 刘国容闻言一惊,忙试探着问:“施娘子,这……可是少主的意思?” 凤娘回首瞥她一眼,声音依旧云淡风轻,语气中却隐隐多了一种严厉的意味:“容儿,你素来机灵,怎么也需要我把话重复第二遍么?” “婢子不敢。”刘国容忙单膝跪地,恭谨地垂首回话,“婢子这就去安排杀手,只是……这萧逸峰乃是少主的师弟,而且,少主似乎与他交情颇深,我们若擅自行动,只怕少主那边不好交代啊……” 凤娘只一个眼神便止住了她的话,然后轻轻扬起下颌,纤长优美的脖颈显露出冷傲的弧度,斩钉截铁地命令道:“你亲自去,给我杀了那个萧逸峰!” “是。”刘国容只得恭声答应,也不敢再多问,随即起身从小楼之上飘然跃下,身法之轻盈,如一只在晚风中飞度寒塘的仙鹤。 萧逸峰悠闲地走着,一路向南,仿佛丝毫不担心雨势会变大,风微微吹起他的袍裾,整个人便都有了一种飘逸洒脱的神韵。城南远离宫城、皇城,居住在此的大多是寻常百姓,或是致仕荣归的官员,房价相比于城北的繁华区要便宜许多。萧逸峰虽是初来乍到,刚才却已向见多识广的老管家连城询问过,故而大体上也是知晓的。不过,他选择投宿城南却并非因为贪图房租便宜,而是想住在风景如画的曲江附近,一出门便能领略到最美的长安风情。 长安城夜晚实行宵禁,无论官民一律不准外出。此时夜幕将至,行人渐稀,萧逸峰才拐入曲池坊的一条巷子,就发觉四周的情形似乎有些不对劲儿。空荡荡的巷弄中,有一个人始终跟在他身后,不远不近,一直保持着十步的距离。雨淅淅沥沥地下着,黄昏的风夹带着湿润的花草香,清新甘美,而他,却隐隐从中嗅到了某种危险。 萧逸峰倏然转身,只见那人静静立于空无一人的十字街口,素衣翩翩,头戴一顶遮雨的斗笠,斗笠上垂下的轻纱遮住了面容,只露出一个尖尖的下巴,看身形似乎是个年轻女子。 刘国容站在萧逸峰对面,透过遮面的轻纱和细密的雨帘,同样看不清他的容貌。她的十指在宽大的衣袖中微微动了动,然后刹那间出手如电,数十枚锋利的暗器从袖口处飞旋而出,直击对方的要害。 萧逸峰当然没有认出她。谁又能想得到呢,那个容色绝丽、默默坐在房间一隅弹琵琶的青楼女子,竟会是一个深藏不露、武功卓绝的江湖杀手。他当即拔剑格挡,然而仍有三枚菱花形的细小铁片,深深扎入了他脖颈处的肌肤。 伤口不深,然而他知道,这样的暗器上必定是淬了毒的。萧逸峰无心恋战,转身便向另一个方向疾奔而去,想在毒发之前摆脱对方的追踪,去城外找一个隐蔽的地方,采些草药解毒疗伤。趁着城门尚未关闭,他从距离曲池坊最近的启夏门出城,刘国容一路紧随其后,却并没有再急着动手。 暗器上的毒素似乎已经深入体内,萧逸峰喘息不定,只觉得自己的气力都快要耗尽了,而身后那个意欲对他不利的神秘人,仍似鬼魅一般如影随形。暮色下的群山寂寂无人,他下意识地选择了一条上山的小径,刘国容再度发射暗器,然后抽出腰畔佩剑,以足点地飞掠而起,剑尖直指他的眉心。 双剑交击,那泛着寒光的锋刃在寂静的山林中发出刺耳的兵戈声。刘国容始终占据着上风,一袭素衣迎风飞袂,清丽飘逸宛如仙子,手中的长剑一次又一次地刺入对方的身体,却并没有真正击中要害。 “你是谁?为何要杀我?”萧逸峰强抑住伤口处的剧烈痛楚,冷然问道。 刘国容默然不答,手上的攻势却愈发凌厉起来。 萧逸峰疾步向山上避去,行至半山腰处时,只见那林木幽深处竟藏有一座规模颇为不小的道观,白墙黑瓦,四周有数十名身披甲胄的侍卫游弋把守。觑了个空当,他纵身一跃翻过围墙,将自己藏匿于庭院一角茂密的树丛之中。 犹豫片刻,刘国容终于还是没有再继续追下去,尽管她知道,在凤娘铁腕掌控下的倚玉楼,无功而返的杀手会受到怎样严酷的惩罚。她从来都不愿意滥杀无辜,更何况,他非但不是她的敌人,而且还是少主宋君平十分要好的兄弟呢…… “少主……”刘国容轻喃一声,也不知为何,只要一想起与那个人有关的事,心中便会泛起一阵温暖的柔情,“少主,容儿虽身陷牢笼受制于凤娘,事事身不由己,但只要是你在意的人,我便会竭尽所能保护他,绝不会伤他的性命……” 白鹤观太华公主的卧房内,灵曦独自坐在窗下的书案前,以手托腮想着心事,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望向窗外,看那檐下雨倾如注,仲春之夜的凉意透过窗牖飘浮在房中。她正自寂寥无趣,却忽见一道人影从花木扶疏的庭院中倏然闪过,看那身形,绝非自己身边的那几位近侍宫女。 “谁?”灵曦吓了一跳,不禁脱口喝问。 那人影敏捷如电,刹那间就从窗子飞掠进来,一面用手紧紧扼住灵曦的咽喉,一面沉声问道:“这道观里肯定有存放药材的库房吧?说,在哪里?若有一句不实,或是敢大声叫喊,我立刻杀了你!” 灵曦自幼在深宫中养尊处优,哪里经历过这等事,一时不禁吓得有些呆了。然而,待看清此人的面容,她瞬间就忘了害怕,用力去推他抵在自己咽喉处的手指,又惊又喜地说:“萧逸峰,你……你快放开我!” ☆、第60章 邂逅 “是你?”萧逸峰立刻放开了灵曦,认出了这个适才在山下有过一面之缘的少女,一脸惊诧地看着她,“原来,姑娘就是在这道观里清修的女冠?” “是啊,真巧……本来我还以为,这辈子都再也见不到你了呢。”灵曦笑盈盈地低下头去,一副小女儿的娇羞模样,待看到他衣襟上沾染的血迹时,又不禁吓得惊呼起来,“呀!你……你受伤了?” “嗯,不但受了伤,而且……还中了毒。”体力不支的感觉愈发严重,萧逸峰以袖掩口轻咳了几声,那洁白的衣袖上也渐渐透出刺目的鲜红,“姑娘,能否劳烦你……去替我找几味药来?我拿了药之后马上就走,绝不会……绝不会给你们惹来什么麻烦的……” 灵曦甚是担心,忙扶着他在一旁的胡椅上坐下,殷勤问道:“你说吧,需要什么药?” “玄参、决明子、地骨皮、甘草、白茅根……” “好。”灵曦忙点头答应着,又提笔蘸墨,匆匆在纸上记下一个个药名,“你别着急,慢慢说,我马上就叫人去给你取药。” “还有冰片、木血竭、当归、仙鹤草、马齿苋……”萧逸峰的声音越来越轻,似是倦极欲睡,头颈缓缓垂下,话还未说完,身子就已“咕咚”一声栽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哎,萧逸峰,你……你怎么了?”灵曦可真是被吓坏了,踌躇了半晌,才大着胆子凑上前去探他的鼻息,见他还有呼吸,这才勉强镇定一些,扬声向屋外唤道,“来人哪!紫芝,念奴,你们快进来帮忙!” 次日清晨,天边刚刚泛起一丝鱼肚白,盛王府的侍女碧落便轻手轻脚地走进主人的卧房,站在床边,隔着帐幔轻声唤道:“殿下……殿下,醒一醒了……” “嗯……什么时辰了?”李琦微微睁开双眼,见此时天色尚早,卧房内仍是一片昏暗,便翻了个身继续蒙头大睡,喃喃道,“碧落,怎么连你也犯糊涂了?今天又不是大朝会的日子,不用起那么早的……” 知道他平素休息时最不喜欢有人打扰,碧落连忙解释:“殿下,太华公主遣了个宫女到咱们府上来,说是有急事要见您。奴婢怕把公主的事情给耽搁了,所以才擅自进来,扰了殿下的清眠……” “灵曦……她能有什么要紧事?”李琦睡眼惺忪地蹙了蹙眉,极不耐烦地吐出两个字,“不见。” 碧落躬身答应:“是,那奴婢先让她在外面候着。” 此时,紫芝正站在房门外向里面探头探脑地看着,一听他说出“不见”二字,忙略微提高了声音,笑吟吟地说:“盛王殿下,是我……” “紫芝?”听出了她的声音,李琦仍是不予理睬,连眼睛都懒得睁开,语气也是冷冷的,“有什么事,等我睡醒了再说吧。” “不行,那就来不及了!”紫芝娇嗔着跺了跺脚,按照灵曦和念奴教她的撒娇法子,可怜兮兮地说,“盛王殿下,公主知道你平日里不愿意起这么早的,所以才特地命我来,让我无论如何都得把你拽到白鹤观去。城门一开我就赶紧跑来了,那时候天还没亮呢,现在又累又饿,好不辛苦呢……若是回去得迟了,公主会责罚我的。” 少女的声音轻柔甜软,就像是新鲜出炉的糯米糖,让人根本无法狠下心来拒绝。李琦长叹一声,随即不情不愿地披衣坐起,对站在帐幔外的碧落吩咐道:“准备些好吃的点心,让她去西厢房中边吃边等吧。” 略显无奈的语气,然而,却并没有一丝愠怒与不耐烦,在说到“她”时,那温和的声音中分明带着一丝宠溺的味道,只不过,他自己都尚未察觉。碧落有些讶异地看着他,一颗芳心忽然咯噔地沉了下去,须臾间,就已明白他的心意了。 西厢房的餐桌上摆满了碗碟杯盏——四个玫瑰青团,一碗八宝肉圆、三块雪蒸糕、两张葱油胡麻饼,还有一杯热气腾腾的杏仁酥酪。紫芝把所有好吃的东西全都消灭后,这才心满意足地打了个饱嗝儿,优哉游哉地踱着步子,走出房门。一夜雨后初晴,云层中破空而出的朝阳洒下缕缕金光,那样辉煌灿烂,刹那间,便微微晃花了她的双眼。 然而,那璀璨的朝阳并非此处唯一的光源。几乎与此同时,盛王卧房的门缓缓开启,已然梳洗停当的少年皇子从室内走了出来,身穿一袭簇新的天青色广袖襕袍,丰神俊朗,仪容秀整,却忽然捂着嘴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显得有些不合时宜。 李琦揉了揉困倦的双眼,却见那个古灵精怪的小姑娘正对他抿着嘴儿笑呢,眼角弯弯,宜嗔宜喜,一双明眸如星辰般光华璀璨。只不过,显然是吃过东西后没有仔细擦嘴,她的唇角处还沾着一粒褐色的胡麻,看起来有些傻傻的,不过倒也十分可爱。 他对她温和地一笑,说:“走吧,我跟你去白鹤观。” 紫芝笑眯眯地跟在他身后,又补充道:“殿下,去白鹤观之前,还得劳烦你去太医署请一位太医同行。公主说了,这太医不但医术要好,而且为人也得十分可靠,不能多嘴多舌的才行。” 李琦回身站定,伸手替她轻轻弹去嘴角的那一粒胡麻,然后才说:“你们又在搞什么名堂,白鹤观里不是有两位太医随时供灵曦传唤吗?” 被他的指尖轻轻一碰,紫芝娇嫩的脸颊上瞬时腾起了一层红云,低着头默默行至府中备好的马车前,见四周无人,这才替灵曦缓缓道出实情:“昨天晚上,公主救了一位身受重伤的公子,因怕惹人闲话,故而也不敢请白鹤观的太医前来看诊。殿下是公主最信得过的人,遇到这种事,自然要劳烦殿下找一位可靠的太医来了。” 李琦只是轻轻一颔首,并没有多说什么,随即掀开帘子上了马车,见紫芝还在下面站着,便探身对她伸出一只手,微笑道:“你也上来坐吧。” 紫芝略一犹豫,便扶着他的手上了马车,靠在车厢一角红着脸坐了。这马车本来十分宽敞,就算是三四个人共乘也不会显得很拥挤,然而此时与他并肩而坐,紫芝却觉得浑身都不自在,一双小手汗津津的,眼睛也不知该看向哪里。李琦却没有再跟她说话,只是闭着眼睛端然正坐,不一会儿竟似睡着了一般,头颈随着马车的颠簸一下一下地微微晃动着。 紫芝歪着头细细打量着他,心中忽然泛起一阵前所未有的柔情——他似乎真的很疲倦,面色都比平日里略显萧索,而那双英挺浓黑的剑眉却又如此好看,就像是用黛墨一笔一笔精心描画出来的一般。太医署距离十六王宅并不远,没多久,马车就在路旁停了下来,驾车的内侍隔着帘子禀报道:“殿下,太医署到了。” 李琦仍自沉睡,对周围的情况全然不知,马车陡然停下时,他的身子便因为惯性猛地向前栽了一下,几乎跌下座位。紫芝忙伸手去扶,不料,他身子却斜斜地一倾,头直接靠在了她的肩上。 “殿下,你醒一醒……”情急之下,紫芝忙用双手环住他的腰,这才勉力扶住了他,一颗含羞的小心脏咚咚地跳着,几乎要从胸腔内弹了出来。 她抱着他,以一种并不舒服的姿势,然而心中却忽然涌起一阵奇妙的感觉,那样温馨和暖,就像是现在彼此肌肤相触时她感受到的、他的体温。 驾车的内侍对里面的情况全然不知,掀开帘子想要请自家主人下车时,却被这暧昧至极的画面吓了一跳,慌忙放下帘子躲在车外,装作什么都没有看到。 李琦此时才悠悠转醒,揉了揉惺忪睡眼,缓缓坐直身子向车窗外看去,一脸茫然地问:“紫芝,咱们到哪儿了?” ☆、第61章 新台 “到……到太医署了。”见李琦醒来,紫芝忙把自己的小手从他腰间拿开,低着头不敢看他,脸颊微微泛红,说话都变得有些结巴起来。 “哦。”李琦淡淡应了一声,仿佛并未察觉到少女神色间的异样,当即掀开帘子下车,见她也提着裙裾要跟着自己下来,便又阻止道,“你不用跟着了,就在车上坐着等我吧。” 紫芝复又坐回到车里,轻轻揉了揉刚才被他压得酸痛的肩膀,忽然间又想起一事,忙从车窗探出头去,道:“盛王殿下,公主还特地嘱咐了,说她现在还不想向那位萧公子透露自己的身份,所以,要请殿下和太医大人替她保密哦。” 李琦回首一笑:“知道了。” 此时天色尚早,各个官署衙门里的官吏们大都还没来办公,不过,好在太医署中每晚都有太医轮值,以备宫中和诸王、公主府随时传召。李琦找了一位相熟的太医,让他先带着药箱快马加鞭赶往月轮峰,自己则又回到马车中,舒适地靠在车厢一角,闭上双眼,准备继续呼呼大睡。 紫芝又往角落处悄悄挪了挪,见这一路上他只是睡觉,也不太爱搭理人,几乎把自己当成空气一样自然而然地忽略掉了,心中虽有些小小的不悦,但与他初次同乘一车的紧张也渐渐缓解了许多。微风轻轻吹起帘帷,金色的阳光映在他年轻的侧脸上,那睫毛和鼻梁一同投下的暗影,愈发衬得他五官精致、俊美无匹。 见他呼吸均匀,似已熟睡,紫芝一时促狭心起,便大着胆子伸手轻轻摸了摸他英挺的剑眉。李琦依然闭着眼睛,却忽然开口问了一句:“干嘛?” “没……没事。”紫芝吓了一跳,慌忙把手缩了回来,坐在一旁怯怯地看着他,见他半晌不语,终于还是忍不住轻声问,“殿下昨晚没睡好么?” “岂止是没睡好?”李琦半闭着眼睛笑了笑,对她说,“是根本没睡。昨晚我一直在想事情,天快亮的时候才刚刚有些倦意,才躺下睡了一会儿,就又被你们给叫起来了。” “啊?”紫芝颇为惊讶,红着脸低下了头,一脸歉意地说,“对不起啊,都是我不好,我不该那么早去打扰殿下……” “不关你的事。”李琦轻轻摆了摆手,略显疲惫的脸庞上却有着极为宁和的神情,声音低沉而轻缓,让人听着心里便觉得暖融融的,“我又不是不讲道理的人,一会儿到了白鹤观,再找你们公主算账去。其实仔细想想也怪不得你们,我这个人就是这样,若是心里有事,晚上就很难安寝。” 紫芝心中关切,不由轻轻问了一句:“不知殿下是为何事烦心?” 李琦只睁开眼睛微微一笑,随手掀开帘子,侧头望向车窗外那一碧如洗的湛蓝天空,许久都没有说话。紫芝正自悔多言,却听他缓缓开口问道:“紫芝,你知道寿王妃的事吗?” “嗯。”紫芝轻轻点头,想起宫人们这几日私下里的议论与窃笑,小心翼翼地斟酌着言辞,“我听别人说起过,寿王妃姿容绝世、温柔纯善,又精通音律歌舞,是个才华横溢的美丽女子,与陛下互相引为知音……” “呵,知音?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人在,这些冠冕堂皇的话就不必说了。”李琦轻笑一声打断她的话,然后缓缓吟道,“新台有泚,河水弥弥。燕婉之求,蘧篨不鲜……” 他所吟诵的乃是《诗经》中的《新台》,意在讽刺卫宣公罔顾礼法、父夺子妻。紫芝闻言大惊失色,情急之下不禁轻轻牵住了他的袍袖,劝阻道:“殿下慎言,这些话若是传入旁人耳中……” “若是传入旁人耳中,恐怕不出三日,就会有人拿此事大做文章,要来取我的性命呢。”李琦笑着接口,清澈明亮的眼眸中却霎时布满了阴霾,“生在帝王之家,有荣耀亦有悲哀,阿娘一走,就什么都不一样了……紫芝,昨晚我一直在想,父皇对天下苍生皆有生杀予夺之权,于他而言,我们这些所谓的亲生儿子究竟算是什么?呵呵,恐怕……还不如他身边一只养了多年的小猫小狗更亲近吧?” 紫芝没敢接话,眨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无辜地看着他,沉默半晌,才忽然灵机一动,从怀中掏出一块用手帕包着的糕点,殷勤地递给他道:“我记得殿下说过,心里觉得苦的时候,吃点甜食会觉得好一些。喏,这糕还温着呢,殿下先尝一尝吧。” 手帕上还带着少女的体温。李琦饶有兴致地打开,只见手帕里面包着一块清甜香软的雪蒸糕,微微有些压扁了,不过,看起来依然很好吃。他低头轻轻嗅了嗅,然后掰下一小块放入口中,笑道:“你呀,倒是什么时候都离不开吃的。” 紫芝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笑着说:“刚才在殿下府上,碧落姑娘拿了那么多好吃的给我,我一时吃不完,又怕搁在那里浪费了,所以……嘿嘿,所以就干脆偷偷揣起来带走了。” “噢,我说你今天怎么这么大方呢。”李琦故作恍然大悟状,看着女孩儿的如花笑靥,刹那间,只觉得昨夜的忧心与烦闷全都一扫而空,于是笑着调侃她,“原来是借花献佛,先偷偷拿了我家的东西,然后再跑到我面前来做个大大的人情,是么?” “人家……人家也是一片好心嘛。”紫芝嘟起了粉嫩可爱的小嘴儿,想都没想,就别过头去娇嗔道,“记得某人可是大方得很,那天在延庆殿吃早饭的时候,还跟我说要请客呢,哼,只怕现在早就忘了吧?” 这话中撒娇的意味太过明显,才一说出口,紫芝就有些后悔了,生怕在他听来自己太过放肆无礼,惹他不悦。心中正自忐忑,却见李琦换了个更舒服的坐姿,笑吟吟地看着她说:“是啊,听你这么一说,我也想起来了,似乎有人说过要请我吃好吃的来着,怎么,钱攒够了没有啊?” 那一笑光芒璀璨,宛如春风吹开了枝头第一朵樱花,清澈,温暖,纯净得几近透明——这才是她所熟识的他。少女的芳心没来由地一动,伸手从怀中摸出一个鼓鼓囊囊的小钱袋,一脸骄傲地在他眼前晃了晃,笑道:“那当然了,本姑娘可是言而有信的人哦。只要殿下一句话,我随时奉陪!” 白鹤观内,太医为受伤后昏迷不醒的萧逸峰诊过脉、开了药方,便下山回太医署去了。太华公主李灵曦始终坐在床前,凝视着少年面颊上仅存的一抹血色,心中也说不清是欣喜还是难过。她伸手轻轻触了触他的鼻翼,指尖抚过他棱角分明的轮廓,似是要把这个并不算熟识的俊朗少年,深深印在心里。 人生的际遇是何等奇妙—— 原以为一生都不会再见的人,此时竟近得触手可及。 ☆、第62章 女冠 萧逸峰醒来时,一睁开眼睛就看到了一幅很陌生的画面——小小的屋子全由木头建成,房间内只有床榻、桌椅等几件生活必备的陈设,简单而古拙,看起来与他昏迷前身处的那座道观迥然相异。侧耳听去,窗外似乎还隐隐有淙淙的溪水声,阳光透过树木枝叶的缝隙洒进房内,清风吹来时,空气中弥漫着幽淡的花草香。 床边的胡凳上,一位身着道袍的妙龄少女安静地坐在那里,微微俯身,低着头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眉黛含愁,那张芙蓉般的娇俏脸儿近得几乎要贴在了他的脸上。萧逸峰用力眨了眨干涩的双眼,涣散的目光渐渐聚集起来,终于认出了面前这个明丽娇艳的女孩儿,不禁微微一笑,问道:“姑娘,是你……救了我?” “萧逸峰,你终于醒了!”灵曦惊喜不已,几乎要从那胡凳上跳了起来,眉眼间的愁云霎时散去,仿佛是连一刻都等不及了,立即笑盈盈地自我介绍道,“我叫李灵曦,在山上的白鹤观修道。” 世人皆知皇帝李隆基极宠爱幼女太华公主,然而在宫外,却甚少有人知晓公主的闺名,况且大唐女子修道之风盛行,故而萧逸峰并未察觉灵曦的特殊身份,见她衣饰不凡,也只当她是长安城中某个官宦人家的千金。他抬眼向四周看去,只见房间内还站着一对少年少女,那少年看起来似与他同龄,身着一袭簇新的天青色广袖襕袍,眉清目朗,气度雍容;那少女娇小玲珑,清秀可爱,衣饰虽比灵曦略简素些,却仍旧掩不住那容颜的丽质天成。 见萧逸峰的目光向自己投来,那少年微笑着点头致意,又上前几步轻轻一敲灵曦的额头,笑斥道:“灵曦,你怎么如此不知礼数,竟直呼人家萧公子的姓名。” “人家萧公子都不介意呢,偏偏就是你多管闲事。”灵曦对那少年调皮地吐了吐舌头,又指着他向萧逸峰介绍道,“你看,这个貌似英俊潇洒风流倜傥、实则古板无趣的家伙就是我哥,和我一样也姓李,单名一个琦字。我们李氏一族兄弟众多,他排行第二十一,你就唤他二十一郎好了。” “古板无趣?”李琦轻笑一声,以袖掩口很优雅地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然后回头盯着那个站在自己身后的清丽少女,问道,“紫芝,你说说,我是这样的人吗?” 紫芝先是摇头,然后抬眼偷觑灵曦的神色,又用力点了点头,一副墙头草两边倒的模样。萧逸峰本非官宦世家出身,对于那些皇子亲王的名讳也并不熟悉,故而闻言只是坐起身来拱了拱手,含笑唤道:“李二十一兄。” “哎,你身上有伤,还是先躺下吧。”灵曦生怕他伤口再次撕裂,连忙扶着他在床上躺下,“本来啊,我是想把你留在白鹤观养伤的,可是我哥偏偏不让,说道观里人多口杂,终究是有些不方便,也怕你的仇家再度寻上门来对你不利。我想了想也觉得有道理,就叫人把你搬到这山谷中来了。” 萧逸峰对她感激地一笑:“多谢姑娘费心。” “这里是以前修建道观时匠人们住的木屋,既清静又隐蔽,你就安心在这里歇息吧,每日都会有医师来给你诊脉、换药的。”灵曦螓首低垂,起身欲离开时,娇美如玉的脸庞上忽而现出了一抹羞赧的红晕,嫣然一笑道,“我……也会时常来看你的。” 到了巳时,灵曦自回山上的白鹤观听几位女道士授课,又命素来行事稳重的宫女云姝到这木屋中来,替自己照顾伤势未愈的萧逸峰。李琦早已困得哈欠连天,将妹妹灵曦送回白鹤观之后,正欲下山回家继续蒙头大睡,却听紫芝在身后唤他:“盛王殿下,公主让我来送送你。” “好啊,就是要劳你再走一趟山路了。”李琦回首对她一笑,然后便站在石阶上等她走近,二人一前一后地从蜿蜒狭长的小径下山,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那个……寿王妃的事……”紫芝犹豫半晌,终于还是把话题转移到了这件事上,略微低着头,有些怯生生地说,“刚才,我倒是想出了一个主意,或许能让王妃避过此劫,只是不知道合不合适……” 李琦略感惊讶,道:“你有主意?快说来听听。” 紫芝略微放慢了脚步,边走边说:“我在回心院做事的时候,曾在武主事那里读过本朝的《国史》,记得高宗仪凤年间有过这样一段故事:高宗皇帝与则天皇后之女太平公主美艳无双,吐蕃赞普听闻其美名,便遣使者来到大唐,意欲求娶太平公主和亲,以修两国之好。则天皇后最钟爱这个小女儿,自然不肯将太平公主嫁往蛮夷之地受苦,于是便下旨为公主修建道观,将其度为女道士,以拒绝吐蕃赞普的求亲。” 李琦凝神听着,听罢之后才又问:“你的意思是……寿王妃也可以效法太平公主,自请度为女冠出家,如此便可以拒绝父皇的频频召见?” “是。”紫芝点了点头,“如今我也身在道观之中,不由自主就想到太平公主的这件事了。大唐自开国以来就奉道教为尊,历代皇帝都十分尊重修道之人,今上自然也不例外,我想……陛下是不会强行纳娶一位方外之人为妃的。只是,如此一来,王妃就必须要暂时离开寿王殿下一段时间,直到陛下改变心意。” “可是,你想过没有?吐蕃赞普之所以没有再强行求亲,并非尊重道家的习俗,而是忌惮我大唐的强盛国力。高宗与武后倾天下之力方可留住爱女,而父皇……”李琦微微苦笑,随手接住几瓣飘零的樱花置于掌心,合拢五指,轻轻碾碎,“父皇与吐蕃赞普不同,只要是他想要的东西,就志在必得,哪怕倾尽天下也不足为惜。无论十八嫂的身份是王妃还是女冠,她都是大唐皇帝的子民,只需一道圣旨,就得无条件地服从。” 紫芝歪着头思索良久,才又道:“可是,就如同吐蕃赞普忌惮我大唐的强盛国力一样,一定也会有某些人、某些事,是为陛下所忌惮的吧?” 李琦淡淡一笑,反问:“比如说?”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紫芝终于也放弃了思考,幽幽一叹,“陛下贵为九五之尊,君临天下,又有什么是能让他忌惮的呢?” 月轮峰下,盛王府的马车依然停在那里,侍女王碧雯见自家主人下山,便忙提着一个食盒迎了上来,殷勤道:“殿下今天早晨走得太急,连早饭都没来得及好好吃,碧落妹妹心中挂念,便让奴婢送些吃的过来。殿下若是觉得饿了,就在车上先用一些吧。” 李琦上车后打开食盒,随手拿起一块点心,定睛一看,却是早上紫芝给他吃的那种雪蒸糕,想起来时的路上与她一起说说笑笑的情景,唇角不禁浮起一抹温暖的笑意。原以为这丫头只是一个单纯可爱的小吃货,没想到,她认真分析起事情来还颇有头脑呢……马车在行进中微微颠簸着,他舒服地斜靠在车壁上,耳边似乎又响起那女孩儿清甜的声音:“可是,就如同吐蕃赞普忌惮我大唐的强盛国力一样,一定也会有某些人、某些事,是为陛下所忌惮的吧?” 没错,只要是人就一定会有弱点……父皇纵然是睥睨天下的一代雄主,也定然会有某些深藏于心的人和事,是他毕生珍惜、永远无法释怀的吧? 想到这里,他脑海中忽有灵光乍现,一夜未眠的困倦与疲惫顿时一扫而空。没错,只要这么做,父皇就再无理由把寿王妃杨玉环强行留在身边……李琦眸光闪亮,伸手挑开车帘一角,对外面的车夫吩咐道:“去寿王府。” ☆、第63章 连城 暮色四合,一只通体雪白的信鸽扑棱着翅膀飞入忠王府的后宅,在亭台楼阁间寻寻觅觅,最后落在一扇半敞的小轩窗前,抻长了脖子,向屋内咕咕地叫着。房间里的谈笑声戛然而止,忠王李玙快步走到窗前,把手往外面轻轻一伸,那鸽子就很乖巧地跳到了他的手掌上。 “呀,是咱们家的飞奴回来了。”孺人张嫣嫣也含笑走上前来,爱怜地抚摸着鸽子那洁白柔滑的羽毛,见它小腿上还绑着一张纸条,便轻轻解下来,双手呈给夫君。 “咕——咕咕——”信鸽飞奴在李玙的掌心轻轻啄了几下,似乎是在以它的方式向男主人表示亲近之意。 “飞奴,你又来找本王讨赏了是么?”李玙笑着拍了拍它的翅膀,随手从窗前的架子上取来几粒备好的菜籽,放在自己的掌心喂它吃。 这信鸽飞奴最喜欢吃新鲜的菜籽,每次替李玙和王碧雯传递密信之后,都会得到相应的奖赏。见李玙亲自喂它,小家伙高兴极了,雀跃着在主人的掌心啄来啄去,把菜籽一粒不剩地全部吃光,这才心满意足地咂了咂嘴,扑扇起它那洁白如雪的羽翼,振翅一飞,消失在黄昏时分幽暗寂静的天空中。 纸条上的字迹略显潦草,显然是匆匆写就。李玙拿着纸条坐在书案前,提笔蘸墨,依旧是在另一张纸上推推算算了好一阵,才将那加密的文字一一破解出来。张嫣嫣站在一侧替他研墨,微微躬身,一手挽袖一手磨着墨条,忙碌之余却也悄悄觑着他的神色。渐渐地,只见他唇角若有若无的笑意尽数消失,一双眼睛微微眯起,在烛火的映照下闪烁着阴冷的光。 尽管彼此已经做了两年多的夫妻,可每当看到他这样阴恻恻的神情时,张嫣嫣还是觉得心中很不舒服,几乎是本能的排斥,想要远离这种带有危险气质的男人。然而,李玙毕竟是她的夫君,他的成败荣辱关系着她一生的命运。张嫣嫣暗自定了定神,努力不让自己露出厌憎的表情,试探着问道:“殿下,可是王姑娘那里又有什么消息了么?” “嗯。”李玙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按惯例将密信在烛火上焚毁之后,才幽幽道,“碧雯在信中说,今天盛王从白鹤观回来之后就径直去了寿王府,兄弟二人摒退所有仆婢,在卧房闭门密谈了许久,说的似乎是寿王妃杨玉环奉旨去骊山温泉宫侍驾一事。” 张嫣嫣略有些惊讶,随即微笑道:“陛下旨意已定,此事如何还能有转圜的余地?他们两兄弟纵然想暗中使些什么手段,也不过是徒劳罢了,殿下无需忧心。” 李玙却叹息着摇了摇头,道:“按照盛王的意思,寿王妃杨氏明日便会向宫中上书,自请出家为女道士,离开长安潜心修行,为故去的皇祖母昭成太后窦氏祈求冥福。昔年皇祖母还是太子侧妃时就被则天武后所杀,父皇自幼丧母,几十年来都不曾忘却哀思……碧雯在门外只偷听到了这几句,可是,盛王仅此一举,就已击中了父皇的软肋啊。” 张嫣嫣的祖母邓国夫人窦氏正是昭成太后之妹,因此,多年来李隆基对亡母是何等思念,她比旁人还要更清楚些。不过,只略一思索,她便已另有对策,沉吟道:“盛王虽有几分聪明,但咱们想要应对也并非难事……寿王妃想舍弃一己荣华向昭成太后尽孝,那是好事,陛下自然要恩准,届时可以在宫中新修建一座道观,请王妃入宫修行。如此,寿王妃既可静心修习道家经典,闲暇时也可与陛下赏玩美景、品评歌舞,岂不是两全其美?” 李玙赞许地点了点头,道:“好,那你尽快遣人入宫传信,务必在明日之前将此事告知高将军。” “是。”张嫣嫣颔首答应,语气中又不无担忧,“王姑娘听到的只是这只言片语,而盛王与寿王在房中密议许久……我只是担心,他们还有后招。” 李玙却只是淡淡一笑:“嫣嫣,是时候该请‘青蔓’的人出手了。” “现在?”张嫣嫣有些不解地挑了挑眉,“寿王乃是储君的候选人之一,朝中支持者众多,如果现在忽然莫名其妙地死于刺客之手,只怕会有人怀疑到咱们……” “不是他。”李玙微笑着打断她的话,语气却冷硬如铁,一字一句地说,“嫣嫣,你听好了,我现在要让你去杀的,是盛王李琦。” “盛……盛王?”张嫣嫣悚然一惊,几乎不小心碰翻了书案上盛满墨水的砚台,惊慌之下连忙敛衽拜倒以作掩饰,微微垂首,用极恭敬而忠诚的语气说,“请殿下三思,现在并非是咱们动手的最佳时机,贸然行动只会授人以柄。依妾愚见,殿下不如好好利用这段时间,暗中结交几位朝中品阶不高、日后却有望成为股肱之臣的中层官员,再派心腹之人适时地在民间制造‘祥瑞’,为殿下顺利登上储君之位造势……” 然而,这些话李玙却连一句都没有听进去。他定睛看着眼前这个美艳而机智的女子,浮现于脑海之中的却是去年中秋之夜在雪柳阁时那尴尬的一幕——薄醉之时,那个娇嫩如春柳的小宫女即将被他所得,可偏偏在这个时候,盛王竟闯进门来多管闲事,当真是可恶…… 报复,一定要报复! “不必说了。”强烈的报复欲充斥了他的心,李玙甚至没有察觉到张嫣嫣的异样,只是肃容道,“杀掉盛王,就等于剪除了寿王的一半羽翼,此后寿王一党再也不足为惧,况且……盛王那小子,我已经忍他很久了。” 次日清晨,当第一缕阳光洒向平康坊时,宋君平就已收到了来自于忠王府的一大笔定金。后宅的一间小小花厅中,一身粗布青衫的白胡子老头儿连城正笑眯眯地数着钱,趁宋君平不备,便偷偷抓起几锭金子揣进自己怀里,然后才用力清了清嗓子,声如洪钟地说:“少主,这笔大买卖也是交给倚玉楼去做么?” “嗯。”因怕他耳背听不见,宋君平也竭力提高了声音,“连叔,你现在就去通知倚玉楼的凤娘,让她遴选杀手,尽快准备行动。咱们‘青蔓’之所以能在长安迅速立足,全仗张孺人在各处官府中尽心周旋,所以,一切都要按照张孺人的意思去办,哪怕咱们这边多牺牲几个杀手,也绝不可以出半点差错。” “是。”连城抱拳领命,转身离去时,那双小得几乎眯成一线的眼睛里似有精芒闪过,再无平日里那副哈欠连天、长睡不醒的憨模样。 坊门开后,街巷中的行人渐渐多了起来,连城不急不缓地走在其中,步履稳健,几乎没有谁会留心这个看起来平淡无奇的白胡子老头儿。刘国容头戴帷帽走进平康坊,与他擦肩而过时却讶然发现——那样刚毅深邃的眼神,竟让老人那张普普通通、布满皱纹的脸上,一瞬间,也隐隐有了睥睨天下的气度。 ☆、第64章 少主 平康坊的街巷一角,刘国容站在宋君平居住的宅邸前,叩门许久都无人回应,心中不禁微微有些沮丧。风起时,帷帽四周垂下的面纱被轻轻撩起,她有些意兴索然地伸手扶了扶,方欲转身离开,却忽然听见“吱呀”一声轻响,那两扇紧闭的黑漆大门缓缓开启。 “少主!”刘国容欣喜地唤了一声,随即摘下障面的帷帽,玉容妩媚,才一展颜便已羞落满庭繁花,“敲了许久都不见有人来开门,婢子还以为少主不在家呢。” “这里只有我和连叔两个人,连叔出去了,我在里面是很难听到外面的声音的。”尽管知道她是凤娘身边的亲信,宋君平却对这个清婉美丽的少女并无戒备之意,于是微微一笑,又问,“刘姑娘,可是施娘子有什么事么?” 与他含笑的目光一触,刘国容的脸颊竟不自觉地微微红了,于是忙垂下眼帘道:“不,婢子私下造访,是有要事……要向少主禀告。” 宋君平颇感讶异,不过还是略一侧身请她进门,十分客气地说:“外面风大,刘姑娘请进来说话吧。” 二人穿过庭院走进一间小小的花厅,分别落座,刘国容将凤娘命自己去刺杀萧逸峰的事情仔细道来,又十分抱歉地说:“萧公子乃是堂主的亲生儿子,又是少主的好兄弟,婢子着实想不明白施娘子为何如此憎恨他,却也实在无力抗命,所以……只得在未经少主允许的情况下对萧公子动手,还请少主恕罪。” 宋君平听罢,只是很宽容地一笑:“放心,我能理解你的处境。你是凤娘身边的人,她的命令你自然不宜违拗。” 刘国容忙又道:“不过请少主放心,婢子晓得分寸,出手时并没有伤及萧公子的要害,暗器上涂的也只是能令人四肢酸软、加剧伤处痛楚的药物罢了,并非剧毒。” 宋君平微微欠身,诚挚道:“姑娘一心为我着想,宋某感激不尽。” “少主此言,婢子实不敢当。”刘国容忙也欠身还礼,双颊微红,一时竟显得有些手足无措,“婢子昨日又去城外悄悄看过了,萧公子受伤后被山中一位清修的女道士所救,已然没有大碍,估计再过几天就能痊愈了。只是施娘子那边……少主一定要转告萧公子,让他小心才是。” “好。”宋君平颔首道,“刘姑娘,谢谢你。” 因是私自出门,刘国容不敢在外面耽搁太久,起身盈盈一礼,当即告辞:“尽忠于少主,是婢子应该做的,婢子……这就该回去了。” 刘国容谦恭地后退几步,然后才转身离开,那一抹清丽窈窕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门外,纤秀如月,腰肢清瘦得几乎不盈一握。她本是容色绝丽的女子,然而此时,这背影却无端给人一种很萧索的感觉。宋君平亦不虚留,然而在她离开之后却忽然想起了什么,霍然起身追了出去,唤道:“刘姑娘,等等。” “少主……还有事要吩咐么?”刘国容止步回身,眨着一双明亮妩媚的大眼睛,有些迷惑地看着他。 宋君平仔细打量着她,果然见她的面色要比往日略苍白些,眼睑微肿,显然是哭过。证实了自己的猜测,他心中竟陡然泛起一丝自责和怜惜,不禁关切地问:“刘姑娘,你没完成任务,凤娘是不是责罚你了?” “我……”刘国容才一开口,眼圈儿竟蓦地红了,几滴晶莹的泪水在眼眶中打着转儿,再想掩饰已是来不及,只得强自微笑道,“多谢少主关心。施娘子也没有如何为难婢子,只是……只是扣下了婢子三天的解药。” 倚玉楼中养有数十名绝顶杀手,皆是容貌艳丽的年轻女子,平日里以歌妓舞姬的身份隐于青楼,有刺杀任务时再易装出门,极不易引人注意。她们大都是贫寒人家的女孩儿,幼年时惨遭父母亲人遗弃,或是被拐子卖入烟花柳巷,进入倚玉楼后,身体强健的便被凤娘挑选出来,接受极为严格的武功训练。 青蔓堂有一种秘制奇药,每日按时服下,便可以在短时间内令武功突飞猛进,然而这药却也在服用者体内种下毒素,以至成瘾。半年后,哪怕只是一日不连续服药,都会引起体内毒素发作,入夜后全身痛痒如千虫啃噬,生不如死。也正是因为成瘾后再也离不开这种药,在主人面前,哪怕是那些嗜血成性、暴戾狠辣的杀手,也不得不乖乖地俯首听命。 而面前这美丽善良的少女,竟也连续几日遭受这种残酷的折磨,只是因为不忍心伤害他的好兄弟……想到此处,宋君平只觉得自己的心像是被什么狠狠刺了一下,不由轻叹道:“真是难为你了,容儿。” 第一次听到他如此亲近地唤自己,刘国容不禁有些怔住了,隔着眼中薄泪痴痴地看着他,眸光闪动时,美目中似有一丝惊喜、一抹温情。 “你等我一下。”宋君平匆匆走回房中,出来时,手中拿着一个精致的葫芦形青瓷小瓶,递给刘国容道,“以后,凤娘给你的药就不要再服了,改吃我的这一瓶。此药可以解你身上的毒,每日一粒,虽然一开始可能会觉得很痛苦,但一个月之后,你身上的毒就可以完全消解,不必再受凤娘控制。” “少主……”刘国容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接过药瓶时,双手都因惊喜而微微颤抖起来,“您是说……一个月之后,我就自由了?” “没错。”宋君平微微一笑,很难得地在下属面前流露出此般温情,“容儿,你是一个纯洁善良的好女孩儿,本来就不应该把一生都消磨在无穷无尽的杀戮之中,离开倚玉楼,去一个你自己喜欢的地方,此后海阔天空,一生逍遥。你不用担心凤娘会为难你,过一阵子,我会找个机会亲自送你走。” “少主……”刘国容小心地收好药瓶,眼含热泪拜伏于地,骤然而来的激动与狂喜之下,竟颤抖着再也说不出话来。 这,或许是我唯一能回报于你的吧……宋君平转身回到屋内,伫立窗前,望着庭中那一树绚烂至极、却已然随风飘逝的樱花,眼前似有一抹纤月般的倩影与之交叠,也不知为何,心中竟泛起一阵淡淡的怅惘。 月轮峰北麓的山谷中,萧逸峰正躺在溪边的草坡上晒太阳,以手为枕,双目微阖,嗅着清风中送来的缕缕花草香,那种暖洋洋的感觉真是惬意极了。习武之人本就身体强健,几日之后,待身上的伤口都结了痂,他就已如往常那般行动自如了。 花木掩映中,午后的白鹤观显得格外静谧幽深,太华公主李灵曦遣散了房中侍女,正独自坐在窗下出神,却忽听“笃笃”两声轻响,竟是有人在外面轻叩她的窗棂。她起身打开窗子,只见萧逸峰正站在廊檐之下对她微笑,不禁惊喜地轻唤:“呀,是你来啦!” 萧逸峰伸手一指她的房间,笑问道:“我可以进来吗?” 这些天来,灵曦一有空就会去山谷中探望他,彼此早已熟稔,故而此时很自然地点头一笑,算是应允。萧逸峰纵身一跃,便径直从窗子飞掠进来,落地时轻盈得几乎全无声响,身姿矫健如鹰。 尽管彼此言谈间甚是投契,灵曦却从不曾向他透露过自己的身份,想到白鹤观守卫森严,又不禁疑惑道:“外面有那么多武士守着,你是怎么进来的?” “翻墙。”萧逸峰很轻松地笑了笑,又拱手一揖,“这些天来多蒙姑娘和二十一兄照顾,萧某感激不尽,今日冒昧打扰,是来向姑娘辞行的。” “你要走了?”灵曦甚是惊讶,语气中竟隐隐带了几分依恋和不舍,“你……要去哪里?” “也不远。”萧逸峰微微笑道,“我打算先去长安城中走走,逛一逛东西两市和曲江池,过几天再回来看你。” 灵曦竟一脸欣喜地眨了眨眼睛,雀跃道:“我也去!” “你?”萧逸峰略感诧异。 “是啊,你就带我一起去吧。”灵曦轻轻牵住他的衣袖,软语娇音中却忽然多了一丝寂寥,“我也很想出去看看呢,看一看那个我生活了整整十五年、却还是如此陌生的地方……” ☆、第65章 长安 淡墨山水画屏后,长衫束发的太华公主李灵曦缓缓踱步而出,手执一柄高丽摺叠扇,鼻如悬胆,睛若秋波,俨然是一位眉清目秀的翩翩佳公子。对镜自顾,第一次身着男装的她满意地点点头,笑吟吟地跑到兄长李琦身边,把自己和他放在一起比了比,又笑着询问站在一旁的紫芝:“小娘子,吾与二十一郎孰美?” 他们兄妹二人五官颇为相似,若非灵曦身量尚小,看起来当真是如双生子一般,一样的丰神俊美、倜傥风流。知道公主是在借用《左传》中邹忌的话,紫芝抿嘴一笑,目光在这两位并肩而立的美少年身上逡巡许久,方才笑着答道:“二十一郎不若君之美也。” “喂,你这也太偏心了吧?”李琦当即表示不满,转身走到窗前,从带来的小箱子里又取出一条款式别致的梨花色轻罗长裙,故意叹了口气说,“早知如此,就不帮你准备这个了。” 紫芝跟过去探头看着,不禁有些疑惑:“这是……给我的?” “出门在外,总不能还穿道袍或宫装吧?”李琦将罗裙塞到她手中,含笑催促,“不是跟你说好了要请客么?就今天了,快换上衣服和我们一起走吧。” “真的?我也可以去?”紫芝惊喜不已,忙甜甜地向他道了声谢,便笑逐颜开地跑到屏风后面换衣裳去了。 屋外,念奴扒着门缝向里面偷窥许久,终于还是忍不住悄悄溜了进来,像做贼似的屏气敛息,一步一步挪到灵曦面前,讨好般地笑道:“公主,你们要去哪里玩呀?也带上我一起去吧,好不好?” “哎呀,都说了不许叫我公主!”灵曦跺着脚娇声轻斥,随即毫不留情地断然拒绝,“不行不行,你这丫头话太多了,若是一不小心说漏了嘴,让萧逸峰知道了我的身份,那就不好玩了。” 念奴失望极了,沮丧地撅起那粉嫩可爱的小嘴儿,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见灵曦这般不好说话,她那两颗乌黑晶亮的小眼珠骨碌碌地转了转,顿时又有了主意,转而走到李琦面前,眨着一双天真无邪的大眼睛,笑靥如花地看着他。 “你……你想干嘛?”见她笑得如此阳光灿烂,李琦便知准没好事儿。 果然,这娇俏可爱的小丫头拉着他的衣袖便开始撒娇撒痴、软磨硬泡,非得跟着他们一起出去玩不可。李琦被缠得几欲抓狂,见紫芝换好衣裳从屏风后走了出来,一时竟如见到救星一般,拉住她的胳膊就说:“快走!” 紫芝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他跌跌撞撞地拽出了门,听到念奴在后面不住地唉声叹气,便又抿嘴一笑,回头向她扮了个鬼脸儿。出行所需的车马都停在山下,萧逸峰早已等在那里,见他们三人终于下了山,便一踩马镫翻身上马,笑道:“二十一兄,两位姑娘,咱们快走吧。” 紫芝与灵曦共乘一辆马车,两位少年郎则各骑一匹黑骏马,一路并辔而行,谈笑风生。住在月轮峰的这段日子,萧逸峰虽只见过李琦两面,却对这个英朗矫健、气度雍容的李二十一郎很有好感,心中依稀生出惺惺相惜之意。他自幼走南闯北,世家豪门的公子也见过不少,总觉得那些纨绔子弟不过是靠着父辈祖辈的恩荫才能混上个一官半职,若论起个人的才学品行,几乎是毫无可取之处。而面前这位李二十一郎,虽出身豪贵却丝毫没有架子,待人真诚,谈吐彬彬有礼,与之相处只觉如沐春风。 四人从明德门入城,一路向北行至东市,举目望去,只见街巷内各类店铺杂列其间,车水马龙,热闹非凡。因街上行人渐密,李琦便吩咐车夫寻了个僻静处照看车马,他们几人则改为步行。 此时已近四月,距离上巳佳节虽已有一段时日,但人们出门踏青游玩的兴致却丝毫不减,道路上尽是宝马香车、绣鞍青骢,身着各色服饰的仕女游子杂行其间,笑语如潮,人声鼎沸。不远处的小棚子里,有高鼻深目的胡人用不太熟练的汉语大声吆喝着,叫卖那刚刚出炉、热气腾腾的胡饼;道路一侧,有几个头梳总角的小孩子围着一位银发阿婆,争先恐后地去买她的糖葫芦;路边的小楼上,有两位身材窈窕的靓妆女子正倚栏而立,挥舞着红袖招揽客人,明眸皓齿,光艳绝伦,远远望去就宛如一枝并蒂而开的红芍药…… 这是真正属于人间的繁华,或许免不了有些市井的俗气,然而置身其中时,却又会无端地觉得温暖。灵曦自幼长于深宫,哪里见识过这等热闹的场面,与两位少年郎并肩走在前面,抻长了脖子这儿看看那儿瞧瞧,一双眼睛几乎都快用不过来了。 紫芝默默随侍在他们身后,一边走,一边细细看着这久违的繁华景象,想起自己这五年来交织着泪水与欢笑的深宫生活,一时只觉恍如隔世。尽管是在宫外,然而此时,却仿佛依然有一把沉重的枷锁压在她身上,心中虽欢喜至极,但在主人面前,她一举一动却仍旧十分拘束,丝毫不敢逾矩。 见她始终落在后面,李琦还以为是女孩子家体质娇弱,久居深宫之中不习惯走远路,因怕她太过劳累,便有心放慢步子等她,然而几次下来,紫芝却都只是自己低着头走路,非但没有跟上,仿佛还刻意与他保持距离似的。就这样一前一后地走了半晌,他索性停下脚步,霍地转身看向她,目光冲淡,不辨喜怒。 紫芝犹未察觉,仍是自顾自地走着,时而低头,时而左顾右盼。没想到他会突然停下,她一时止步不及,竟直接撞了上去,整个人都险些扑进他的怀里。 “啊——”她不禁失声低呼,慌乱之下忙跌跌撞撞地向后退了几步,一张清秀白嫩的小脸儿微微泛红,显得格外娇憨。 他一笑,然后叹息般地问:“你很喜欢一个人走在后面么?” “啊?”紫芝很无辜地眨了眨眼睛,抬头与他四目相对时,一颗心竟不自觉地怦怦跳了起来,刹那间心绪起伏,犹如潮涌。 “既然不是,那你干嘛躲那么远?”李琦微笑着看她,隔着川流不息的人群,低沉而好听的声音中竟隐隐带着一丝委屈,“怎么,我这人就那么不好相处么?” 他久居上位,自然而然地熏陶出一种不怒自威的气质,凛然不可侵犯,然而,只要是当他笑的时候,那张好看得几乎能颠倒众生的面孔就会有一种很特别的亲和力,让人根本生不出一丝戒心。春风暖阳下,那长衣广袖的少年俊美如临风玉树,紫芝听他居然也会用这样孩子气的语气说话,不禁莞尔一笑。 “也不是啦。其实,我只是……”紫芝低头笑答,却又一时想不出接下去的说辞,只得微微歪着那可爱的小脑袋,做冥思苦想状。 如何不想与他并肩而行呢?五年来冰冷压抑的宫廷生活中,他是她唯一的梦,那样色彩斑斓,美得让她心生温暖。尽管知道彼此身份的巨大差距,心底的恋慕还是如春草般郁郁而生,只可惜,他贵为皇子亲王,而她却如此卑微。 仿佛知道她心中所想,李琦向她伸出一只手,微笑不语,然而那温和的目光中却分明带着某种鼓励。 紫芝不禁有些怔住了,站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就这样与他静默相对,刹那间仿佛望穿了一生。为何还要犹疑,为何还要胆怯呢?梦里思慕了千百次的人,此刻就真真切切地站在自己面前啊……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她抬头粲然一笑,忽然快步走到他身边,再无顾忌地牵起那只手,眉眼间尽是飞扬的笑意。 花晴柳暖,香风拂面,她与他并肩走在阳光明媚的东市大街上,十指交握的瞬间,少女的脸陡然变得明丽起来。 ☆、第66章 郎君 街市两旁商铺林立,有饭铺酒肆、茶楼妓馆,有卖纸笔书籍、香料药材的,也有卖脂粉首饰、衣料绸缎的,各种类型、各种档次的货物应有尽有,让人看得眼花缭乱。街角的一处矮墙下,一个七八岁的瘦小女孩儿背着一个硕大的箩筐,手中拿着一个插满了小风车的草扎杆子,似是在沿街叫卖。 五颜六色的小风车在风中悠悠转动着,看起来煞是可爱,行经此处时,紫芝不禁放缓了脚步,频频回顾。心知她素来喜欢这些小玩意儿,李琦便也停下来向那边望了望,笑道:“走,咱们过去买一个吧。” “好呀!”紫芝蹦蹦跳跳地向那边走去,一脸雀跃的样子,待快要走到近前时,却又忽然有些犹豫起来,期期艾艾地问,“可是,我又不是小孩子了,现在还玩这个……会不会显得很丢人?” 李琦似乎很认真地想了一下,然后才颔首道:“嗯,好像是有那么一点儿……” 不过,这样的回答也没能让她沮丧。紫芝嘟着小嘴儿低头想了想,忽然双眸一亮有了主意,于是很开心地说:“不过嘛,那也没关系,我可以悄悄买一个,回去之后藏起来玩不就行了?”末了,又不忘叮嘱他:“一定一定,不许告诉别人哦!” 紫芝笑盈盈地向那小女孩儿走去,掏出钱袋准备问价钱。然而走近一看才发现,那女孩儿卖的风车虽然色彩斑斓,但用料不好,做工也颇为粗糙,故而叫卖许久都无人问津。那小女孩儿似乎已经很累了,把扎满风车的草杆子有气无力地往肩上一搭,瑟缩着蹲在街角的避风处,一边叫卖一边用手抹着眼泪,也不知是受了什么委屈。 “小妹妹,你怎么哭了?”紫芝在她面前蹲下,随手拿起一个小风车把玩着,有些诧异地问。 “哦……小娘子是要买风车么?”见有人来,那小女孩儿连忙止住哭泣,匆匆擦了擦眼角残泪,便反手摘下背上那与她身形极不相称的大箩筐,把所有货物都一一拿给她看,讨好般地说,“小娘子请看一看,若是有喜欢的就多买几个吧。我这里的东西不但好玩,而且还都很便宜呢。” 那箩筐里盛着各类杂货,有青草编成的蚱蜢、竹片拼成的蜻蜓、绣花的手帕、彩绢做成的假花、铜镜梳子、胭脂香粉等等,虽然种类繁多,可惜却都是些质地粗陋的下等货,没有一件是值得买的。紫芝本无意再买其他东西,但见那小女孩儿眼巴巴地看着自己,一脸期待的表情,便又随手挑了几只草蚱蜢,从钱袋中倒出几枚铜子儿递给她。 “多谢小娘子!”那小女孩儿欣喜不已,咧开嘴天真烂漫地笑了起来,露出两颗可爱的小门牙,低头看向那一箩筐卖不出去的货物时,忽然又像个大人似的叹了口气,“唉,这都三天了,我还是第一次把东西卖出去呢。若不是小娘子心善,肯买我的东西,回家之后爹爹又该打我了。” 紫芝这才注意到她的额角有几块淤青,手腕和脖颈处也交织着一道道深深浅浅的血痕,似是被藤条抽打所致。或许是因为长期吃不饱饭,以致营养不良,她看起来不免显得有些面黄肌瘦。然而仔细一瞧,其实这小女孩儿生得颇为清秀,尽管尚自年幼,身上穿的那件粗布衣裙既破旧又不合身,却依然掩不住她的天生丽质,若能稍稍改善处境,长大之后定是个倾国倾城的美人坯子。 “你爹爹?”想起自己幼年时在掖庭局遭受的虐待,紫芝顿时生出同病相怜之感,不禁义愤填膺道,“这样的人也配做父亲么?让这么小的孩子出门赚钱,还下这么狠的手……” 小女孩儿垂下眼帘,幽幽道:“其实,这也不能怪爹爹。” 紫芝闻言愈发气愤,冷哼了一声道:“哼,你倒还替他说话。” “我不是爹爹的亲生女儿,而是阿娘改嫁时带过来的。”小女孩儿轻轻叹了口气,稚气的脸庞上竟露出一种远超她实际年龄的成熟懂事,让人看了便不禁心生怜惜,“爹爹是个好人,如今阿娘不在了,他还肯收留我、给我饭吃……家里穷,我又是个没用的女娃儿,爹爹不高兴时拿我出出气,那也没有什么的。” 紫芝心中一阵酸楚,低下头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半晌无言。 “小娘子,你不用为我担心。”见紫芝神色黯然,那小女孩儿竟反过来安慰她,咧开小嘴儿微微笑着,信誓旦旦地说,“坊里的婶子大娘都夸我聪明呢,再过几年我就长大了,可以出去赚好多好多钱,养活自己,也养活爹爹。嘿嘿,到了那时候,爹爹肯定不会再嫌我是个拖油瓶了。” 紫芝也含笑点了点头,心念一动,便指着面前那一箩筐卖不出去的杂货,对她和言道:“小妹妹,把你这些东西都卖给我吧,要多少钱?” “啊?”那小女孩儿几乎呆住了,瞪圆了一双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待紫芝把话又重复了一遍,这才慌忙掰着手指头算起钱来。 紫芝回头看了一眼,只见李琦还站在不远处等着她,而面前这小女孩儿年纪尚幼,这笔账可不是一时半会儿能算得明白的。生怕他等得久了会不耐烦,紫芝索性把钱袋直接塞给那小女孩儿,微笑道:“这些应该够了吧?喏,都给你了。” 小女孩儿惊喜不已,用手掂了掂那鼓鼓囊囊的小钱袋,站起身来又是行礼又是道谢,模样甚是乖巧伶俐。紫芝对她温和地笑了笑,拿起那一箩筐杂货准备离开时,却又听那小女孩儿唤她:“小娘子……” “嗯?”紫芝回身看她,“小妹妹,还有什么事么?” “我……我想问一问小娘子的名字。”小女孩儿低头咬了咬嘴唇,踌躇半晌,终于鼓足勇气道,“小娘子是个大好人……等我长大之后有了出息,一定要报答你!” “好啊,真是个有志气的孩子呢。”紫芝微笑着说了自己的名字,又很和气地问她,“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字啊?” “我没有名字。”小女孩儿有些黯然地垂下了头,捻着衣角细声细气地说,“爹爹说,女孩子起了名字也是浪费……我姓独孤,家里人都叫我二丫头。” 紫芝颔首一笑:“好。二丫头,我记住你了。” 在外面逛了这半日,紫芝正觉腹中有些饥饿,恰好看到旁边有一卖油饼的摊铺,便把箩筐背在身上,循着香味儿寻了过去。这摊铺的主人是一位身材微丰的年轻胡姬,看起来约摸有二十多岁的年纪,容貌平平,但那炯炯有神的眼睛和小麦色的肌肤,总会给人一种很热情、很爽朗的感觉。摊铺虽不大,却是各种饼类甜食一应俱全——胡饼、蒸饼、烧饼、髓饼、细环饼、截饼、鸡鸭子饼等,琳琅满目,应有尽有。 截饼入口即碎,脆如凌雪,是紫芝幼年在家中时最喜欢吃的。她兴冲冲地每样都拣了些,让卖饼的妇人用油纸包好了,待到付账时才发现,自己的钱早已都给了那姓独孤的小女孩儿了,如今竟是衣袋空空,连一个铜子儿都没有。 她颇为尴尬,正要讪讪地将油饼还回去,却见李琦已然从一旁走了过来,递钱给那卖饼的胡姬。他一袭淡墨色长衣迎风飞袂,又以银带束身,俊美中透着一股男儿的矫健。那胡姬生长于市井之间,何尝见过如此耀眼的美少年,一时不禁看得有些痴了,只怔怔地站在那里,都忘记了要伸手去接钱。 李琦笑着轻咳了一声,花痴中的胡姬这才回过神来,麻利地收好了钱,一脸艳羡地对紫芝笑道:“这位小娘子,你家郎君可真体贴呢。” “他、他不是……”紫芝羞得双颊飞红,然而心中却隐隐浮出几分欢喜,忽然间,解释的话就不想说出口了。 她对那胡姬赧然一笑,转身匆匆跑开,怦然心动时竟连走错了方向也不自知。李琦忙一扯她的衣袖,笑道:“哎,走这边。” “哦。”紫芝乖巧地点了点头,明眸璀璨,一边吃着油饼一边跟着他走时,只觉得整个世界都亮了起来。 李琦打量着她背着的那一箩筐杂货,却不禁有些犯愁,苦笑着问:“我说……你打算,背着这一大堆东西逛一整天?” “是啊。”紫芝点点头,丝毫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咬了一口香喷喷的油饼,一脸欢喜地说,“好不容易才出来一次,不多买些东西,总觉得很亏的。而且嘛,嘿嘿……回去之后还可以向念奴好好炫耀一番哦!” 李琦深吸了口气,然后很耐心地向她解释:“可是,一会儿去酒楼吃饭的时候,如果你背着这一大堆东西进去,只怕会被人当成是走街串巷的小贩给赶出来的。” “啊?这样啊……”紫芝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才想把那恼人的箩筐从自己背上解下来,却不料手上一滑,那吃了一半的油饼就飞也似的掷了出去,恰好砸在迎面走来的一位华服少女身上。 ☆、第67章 双娇(上) 迎面走来的少女体态婀娜,身着一袭深绛色的云锦镶珠孔雀羽石榴裙,端妍绝伦,雍容高华,一望便知是出身名门的世家千金。在她身后,还跟着十几个衣着光鲜的仆从婢女,有娇娆可爱的俏丫鬟、青衣小帽的俊小厮,还有几个膀大腰圆、雄壮丝毫不逊于男子的健硕妇人,专门负责保护主人的安全。 这一行人走得大步流星、趾高气扬,无论主仆都像是一只只斗胜了的公鸡,把脖子抻得老长,就差没横行霸道地装螃蟹了。不料天有不测风云,那少女正与身边的好姐妹谈笑风生时,却忽有一块别人吃剩下的油饼凌空飞来,不偏不倚地正好砸中她,在她那美轮美奂的华裳上留下一大块难看的污渍。 “啊!天哪——”这位千金大小姐很夸张地尖叫了一声,抬头看向那背着箩筐、闯祸后手足无措的娇俏女孩儿时,目光中不禁流露出一种居高临下的厌恶。 这少女名唤杜若,年方十七岁,乃是当朝宰相——户部尚书、同中书门下平章事、魏县侯杜暹的嫡亲孙女,生得极为美丽聪颖,故而自幼深受祖父祖母宠爱,在家中娇生惯养,脾气便也大得惊人。与她并肩而行的是一位妙龄女郎,看起来年纪似乎要稍长一两岁,容颜虽不及杜若艳丽,却自有一种温婉沉静的气质,令人见之忘俗。 这女郎姓杜名萱,乃是杜若族中的堂姐,二人虽非一母同胞的亲姐妹,感情却极为要好。见堂妹被一块脏兮兮的油饼砸中,杜萱不禁微微蹙起蛾眉,关切地问:“阿若,你没事吧?” “倒没伤着我,只是这裙子……”杜若惋惜地跺了跺脚,回首向身后的侍婢们呵斥道,“都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过来给我把裙子擦干净?” 侍婢们知道自家小姐素有洁癖,一时不禁都有些慌了,连忙取出随身的干净丝帕,跪下来替她擦拭裙裳上的油渍,时不时地还抬眼偷觑她的脸色,显然对这位主人十分畏惧。 紫芝见自己弄脏了人家的漂亮衣裳,心中十分歉疚,忙上前几步躬身施礼,赔罪道:“小女子一时不慎,竟失手丢出东西惊扰了姑娘,还弄脏了姑娘的衣裙,真是对不起。” 杜若正自气恼,见紫芝衣饰简素,身上还背着个半旧的箩筐,便只当她是沿街叫卖的小商贩,心下鄙夷,都不曾用正眼看她。倒是杜萱对她和李琦礼貌地点了点头,淡淡道:“小娘子无须多礼。” 侍婢们手忙脚乱地擦拭着油污,不料非但没能清理干净,反而把裙子弄得一片狼藉,比没擦的时候还要惨不忍睹。杜若顿时怒火中烧,狠狠一脚踢开面前这几个不中用的下人,斥骂道:“一群废物!连这点事情都做不好,本姑娘还养着你们做什么?” 侍婢们噤若寒蝉,慌忙忍痛退到一边,跪伏于地,连连叩首告罪。紫芝吓了一跳,没想到眼前这位雍容美艳的姑娘,竟也会像个刁蛮妇人似的做出这样彪悍的举动,心中不免有些紧张起来,生怕自己也被她这样刁难。 果然,只见这千金大小姐板着一张俏脸,步履优雅地走到紫芝面前,倨傲地轻轻勾起唇角,冷笑道:“市井中的贱民就是不知规矩,哼,竟敢得罪我杜家的人,你不要命了吗?” 听她口口声声地说自己是“贱民”,紫芝强压住心中不悦,再度裣衽施礼,谦恭道:“小女子自知有错,愿意赔偿姑娘的损失,并替姑娘把衣裙清洗干净。适才冒犯之处,还望姑娘恕罪……” 杜若不屑地冷笑一声,打断道:“你可知我这条石榴裙价值几何?” 紫芝微微摇头:“还请姑娘赐教。” “昔年安乐公主有一件蜀州进贡的单丝碧罗笼裙,缕金为花鸟,细如丝发,价值百万。我虽不敢与公主相比,但这条裙子也是节庆时宫里的娘娘赏赐下来的,价值不可谓不高,区区几万钱恐怕是买不来的。”杜若骄傲地扬起下颌,忽而盈盈一笑,眸光中多了一抹戏谑的意味,“你一介草民,这裙子是肯定赔不起的。不过呢,本姑娘也不是不通情理的人,只要你跪下来好生求一求我,磕几个响头,说几句好听的话,我一心软,或许就不跟你计较了呢。” 紫芝闻言一怔,不禁替自己辩解起来:“姑娘,这裙子只是沾上了一点点油渍而已,清洗之后还是可以穿的,怎么就要我赔这么多……” “少废话!”杜若得意洋洋地笑着,打断她的话,“如今给你这么好的机会,你可要好好珍惜,若是跪得迟了,你再怎么低三下四地苦苦哀求,我可都不答应了呢。” 紫芝低头咬了咬嘴唇,双颊微微涨红,见她这般咄咄相逼,心下委屈,眸中不禁隐隐沁出泪来。杜萱见状倒是有些不忍,但心知自家堂妹就是这样蛮横不讲理的性子,一时倒也不便多说什么。 李琦亦是忍无可忍,蹙眉对杜若道:“请姑娘说个价码出来,我尽量赔给你就是。” 杜若此时才注意到他,因为之前对紫芝的印象,便也只当他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商贾,闻言不禁娇娆地掩口一笑,语带讥讽地说:“呦,这位公子可真是财大气粗呢。只可惜,你那些满是铜臭味儿的钱,本姑娘不稀罕。” 李琦怫然不悦,问:“你到底想怎样?” “毁了我裙子的人是她,所以,我只要她来赔。”杜若气定神闲地笑着,一边说,一边步步逼近紫芝,一字一顿地问她,“跪,还是不跪?” 紫芝抬手擦了擦潮湿的眼角,语气却是不卑不亢:“小女子虽不及姑娘富贵,却也是有尊严的人。今日之事原是我的过错,我必会竭尽所能,对姑娘有所赔偿,但姑娘提出的要求实在太过无理,恕小女子不能从命……” 杜若在家中一向蛮横惯了,何尝被一个市井中的小丫头这样忤逆过,不待紫芝说完,就已陡然沉下面色,忽而咬着牙扬起玉手,一记耳光劈头盖脸地向她扇了过去。 ☆、第68章 双娇(下) 紫芝见势不妙,想都没想就溜到李琦身后躲了起来,双手紧紧抓住他衣袍的后襟,一颗小脑袋轻轻探出来,惊诧而恐惧地看着眼前这位气势汹汹的杜大小姐。杜若一掌落空,心中愈发气恼,正欲追上前去继续怒打紫芝,却忽觉手腕一痛,竟是被李琦紧紧钳制住了。 “喂,你放开我!呜呜呜……痛死了!”手腕痛得像是被捏碎了一般,杜若只当自己是遇到了传说中的绿林歹人,一时又气又怕,几次挣脱不成,竟“哇”地一声哭了起来,“你这个市井贱民,你……你好大的胆子,我的手若是被你弄伤了,我们杜家人是不会饶过你的……呜呜呜,好痛……” “姑娘,我奉劝你一句,不要再这样无理取闹了。”李琦冷冷睨着她,眸光波澜不惊,然而声音中却隐约有了肃杀的意味,“否则,我真的会废了你这只手。” 杜若怒道:“你敢?” 李琦默然不语。他自幼习武,手劲之大远非寻常人能比,只稍一用力,就听见“咔嚓”一声脆响,杜若的腕骨几乎都要被他生生捏碎。 “无耻贱民,你……你竟敢对本姑娘动粗?”杜若疼得脸都白了,恨恨地咬着牙,带着哭腔去唤身后那几个壮硕的仆妇,“你们几个,还不赶紧过来?快,把他那只脏手给我拿开!” 杜萱见状也有些慌了,生怕自家堂妹真被这陌生少年所伤,于是拦住那几个欲要上前帮忙的壮硕妇人,自己走过来好言劝解道:“这位公子请息怒,我家小妹虽有些口无遮拦,也只是自幼在家中骄纵惯了,并没有什么恶意的,也没有真的伤到你家这位小娘子。有什么话咱们不妨好好说,切莫动手……” 李琦并未再为难杜若,放开她,语气中却不无讥讽:“姑娘口口声声说我们是‘贱民’,可是,适才听姑娘自称姓杜。据我所知,杜氏虽也称得上是士族高门,却并非七家五姓之一,只怕还算不上是一等一的贵族,值得姑娘如此夸耀吧?” 隋唐时有五姓七家——清河崔氏、太原王氏、陇西李氏、博陵崔氏、范阳卢氏、荥阳郑氏、赵郡李氏,在社会上享有极崇高的地位和威望。另有韦氏、裴氏、柳氏、薛氏、杨氏、杜氏等关中士族和河东士族,尽管也是极为显赫的豪门世家,比起那七家五姓来却要略逊一筹。 杜若垂泪揉着手腕,很不服气地反问道:“那又如何,难不成你就出身于七家五姓之一么?哼,有本事你报上名来!” “某姓李,忝为陇西李氏之后。”李琦淡淡一笑,解下腰间的一块透雕螭龙纹山玄玉佩,递给杜若,强抑住心中愠怒,依然十分客气地说,“这块玉虽不值几个钱,却也能抵得了姑娘的这件裙子,就算是我们聊表歉意吧,还望姑娘莫要嫌弃。” 杜若哪里相信他这番说辞,闻言只是倨傲地别过头去,示意随行的婢女接过玉佩,自己连看都懒得看一眼。倒是堂姐杜萱颇有些见识,只略一打量那块玉佩的材质,便轻轻扯过她的衣袖,低声提醒道:“阿若,他这玉佩可是山玄玉雕成的,唯有位居一品的王公才有资格使用,他又自称是陇西李氏……只怕此人来头不小,咱们还是别招惹是非了。” 杜若翻了个白眼儿,不情不愿地被堂姐拉着走了,一边走,还一边恨恨地嘟囔着:“哼,陇西李氏有什么了不起的?依我看,八成是他胡诌出来骗我们的,那玉佩说不定也是个冒牌货。再过几日,姐姐你可就是忠王殿下的孺人娘子了,身份何等尊贵,还怕他做什么?都说陛下有意要立忠王殿下为储君呢,日后殿下若真能继承大统,姐姐定是要被封为三妃之首的,多风光啊……” “你呀,这张小嘴儿就是得理不饶人。”杜萱掩唇一笑,然而不知为何,每当与别人谈起这段即将到来的婚姻时,她心中总会隐隐生出几分忧虑,“孺人虽位居正五品,在王府中仅次于正室王妃,却毕竟是个侧室,日后免不了事事看人脸色。阿若,你知道么?如果可以自己决定婚事,我情愿嫁给一个普通士子,纵然不及皇家富贵,却可以与夫婿倾心厮守,总好过和其他女人共事一夫,整日里勾心斗角。” 杜若低头想了想,试图安慰她:“我听说忠王妃韦氏倒还算是个贤淑女子,应该不会很难相处吧?” “韦王妃就不必说了,我身为侧室自然要勤谨侍奉,少不得要委屈自己一些,竭力讨她的欢心。不过,听说殿下身边还有一位张孺人,出身名门,容颜妩媚,人又十分聪明,自入府以来就十分受宠,府中其他姬妾没有不奉承她的。这样的人,只怕心性也是极高的,未必能容得下我与她平起平坐。”杜萱叹了口气,侧头对堂妹浅浅一笑,“阿若,说到底,咱们这些姐妹里还是你最有福气。” “我?”杜若一笑,忽然间竟也有些羞涩起来,“好端端的,又说起我做什么?” 杜萱笑吟吟地说:“你十岁的时候就被惠妃娘娘看中,娘娘做主,让你与盛王殿下先把亲事定了,做她的儿媳妇呢。如今娘娘虽然不在了,但等日后一过门,你就是最尊贵的正室王妃,那偌大的盛王府里,还有谁敢欺负你不成?” “姐姐,你又拿我打趣!”杜若撅着嘴顿足娇嗔,一提起那不曾谋面的未来夫君,莹白如玉的小脸儿便是一红,“虽说是自幼定了亲,可是,我连他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呢。记得有一次,盛王殿下到家中来拜访我祖父,我还躲在屏风后面偷看来着,只可惜被姐妹们一闹,根本没瞧清楚……” 杜萱在她额角处轻轻一弹,笑道:“放心,人人都说盛王殿下容貌俊美、文武双全,想必是配得上你这个千娇百媚的大美人儿的。” 杜若、杜萱两姐妹一走,紫芝就从李琦身后跑了出来,对着杜大小姐的背影拳打脚踢了好一阵,这才稍稍觉得解气些。望着杜若那窈窕美丽的身影,李琦亦是摇头叹息:“看她也是出身世家豪门的女子,怎么如此没教养?生了那一副好容貌,不想却是个惹人厌的母老虎……唉,算了,不要因为这种人影响心情。紫芝,咱们走吧。” 紫芝跟在他身边,默默走了一会儿,忽然十分歉疚地说:“那块玉佩是殿下的随身之物,一定很贵重吧?对不起,是我又给殿下添麻烦了……” 李琦故意逗她:“要不,你现在就去追上那母老虎,帮我把玉佩要回来?” “不去不去!”紫芝惊惶地连连摇头,很可怜地说,“我这辈子……不,是连下辈子都不想再见到她。” 李琦微笑不语,须臾,又忽然用很郑重的语气问她:“紫芝,我能跟你商量个事么?” “嗯……什么事?”紫芝颇觉意外,抬头看向他时,一对柳叶状的碧玉耳坠在鬓边摇摇晃晃。 “你对我,能不能换个称呼?”见她露出迷惑的表情,李琦又补充了一句,“这可是在街上,被人认出身份来总归是不太好。” 紫芝乖巧地点点头,默默思索许久,才试着开口唤了他一声:“公子……” “这算什么?”李琦有些好笑地摇了摇头,又低声提示,“刚才在白鹤观的时候,你不是还说,二十一郎不若君之美也……” 那样低沉而悦耳的声音,宛如黑夜降临前那一抹暮色中的夕阳,绚美,温暖,以致让人无法抗拒。紫芝顿时羞红了脸,垂手绞着衣带,踌躇了半晌,终是低头轻唤了一声:“二十一郎……” 那声音轻如蚊呐。李琦俯首听着,故意蹙眉笑道:“什么?我没听清……劳烦你再说一次吧。” 紫芝笑着瞪了他一眼,也不再理他,径自加快脚步向前走去,衣带飘飘,梨花色的裙摆在春风中摇曳不定。 阳春三月,京师长安,举目望去尽是一派盛世繁华。李琦信步而行,目光在人群中游移,追随着女孩儿那轻盈纤秀的身影时,唇角不禁露出一抹温暖笑意。只是,此时的他还不曾察觉—— 哪怕人海茫茫,他的眼里也只能看到她。 ☆、第69章 同游(上) 紫芝径自走在前面,一路欢快地哼着小曲儿,俏脸生晕,秀靥含笑,也不知在偷偷想些什么美事儿。刚才在小摊子上买来的油饼还剩下两个,她边走边吃,风卷残云般地全都送入肚中之后,这才回头向身后的少年笑了笑,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那个……我还想吃个糖葫芦。” 不远处恰有糖葫芦老汉的叫卖声适时响起,李琦很配合地掏出钱袋给她。紫芝只拿了两枚铜钱,很开心地跑过去买了一支糖葫芦回来,才吃了两口,见他始终打量着那一串蘸了糖浆的小山楂,不禁有些好奇地问:“你……没吃过这个?” 李琦摇了摇头,指着那糖葫芦问她:“这是甜的么?” “酸酸甜甜,咬起来还脆脆的,很好吃呢!要不,我再去买一支来,算是我请你的?”大话一说出口,紫芝这才想起自己早已身无分文,随即很自然地向他伸出手来,笑吟吟地说,“不过呢,你得再借我两文钱。” “借钱请客,恐怕你这是全天下独一份吧?”李琦笑着调侃她一句,却依然很配合地把钱袋交给她,然后微微一拱手,“姑娘美意,那我就欣然领受了。” 前方不远处,灵曦正兴高采烈地逛着街市,与萧逸峰一路说说笑笑,甚是开心。他们两人虽然身份不同,自幼生长的环境也迥然相异,但不知为何,在一起时就是有说不完的话,那样默契,竟似是相交多年的老朋友一般。萧逸峰自幼随父游历天下,除了中原的名山大川之外,还去过东瀛、新罗、于阗、龟兹、高昌等国,每每向灵曦说起那些稀奇古怪的旅行见闻时,都会让这个久居深闺的小姑娘听得双眼放光。 “天哪,这也太刺激了吧?”灵曦一边听他讲述,一边眨着一双大眼睛长吁短叹,“东瀛来的遣唐使我也见过几位的,哪一个不是彬彬有礼、风度儒雅的翩翩文士?你们遇见的这个倭国人可真是差劲,给人做航海的向导,竟然见财起意,想要谋夺人家的财物,还要害人性命?哼,打死了都活该!” 萧逸峰一笑,豪气干云地说:“那一年我才九岁,大师兄也只有十六岁,加起来都没有那个倭国汉子大呢。可是,就凭我们这两个半大的孩子,还真就把那个贼寇打得跪地求饶,最后,干脆一刀了结了他。” “东瀛,那得有多远啊……大海一定很漂亮吧?唉,可惜我长这么大都没离开过长安。说起来,我二十一哥的武功也很不错呢,就连宫中的禁军侍卫都很少有能及得上他的,有机会你们一定要好好切磋一下……是吧,二十一哥?”灵曦正说得起劲儿,回头一看,这才发现身边少了两个人,不由迷惑地挠了挠头,“咦?我哥和紫芝哪儿去了?” 灵曦以己度人,还以为他们是不认得路,糊里糊涂地就走丢了,于是忙拉着萧逸峰一起沿来时的路去寻。没多久,就远远望见那一对并肩而行的少年少女,言笑晏晏,状甚亲密,手中各拿着一支糖葫芦,一边走,一边吃得正香。灵曦这才放下心来,跑上前去抿嘴一笑道:“二十一哥,你们两个吃什么好吃的呢?” 李琦把自己的那串糖葫芦递给她,笑道:“来,你也尝尝,味道挺不错的。” 灵曦亦从未吃过这些坊间流行的小吃,此时低头一尝,只觉得那蘸了糖浆的小山楂清新可口,真是好吃极了,于是眼珠一转,就把那剩下的半串糖葫芦都抢了过来。李琦与萧逸峰相视一笑,望向小妹妹的目光宽容而宠溺。四人继续前行,灵曦见街边有一座楼阁甚是华美,心中一时好奇,便蹦蹦跳跳地径自走了进去。 那楼阁高达三层,与后面的一座大宅相接,雕琉璃于翠楣,饰琥珀于虹栋,朱门重楼,雕甍绣槛,一砖一瓦皆极尽奢华。正门上方悬有一匾,匾额上题着“倚玉楼”三个大字,字体极尽流丽妩媚之态,大异于寻常店铺。紫芝虽涉世不深,这两年来却也悄悄读过几本传奇,隐隐猜到这里可能是风尘花柳之地,不觉暗自放缓了脚步。 果然,须臾就见灵曦红着脸走了出来,嗔怪道:“这里居然是……哎呀,你们怎么也不拦着我?” “既然来了,进去看看也无妨。”见灵曦羞得转身就走,李琦忙伸手拉住她,“这里虽是青楼,但厨子的手艺还是很不错的,咱们不妨先进去休息一下,吃些东西。” 四人中唯有紫芝是女儿家的装扮,她眉目清秀,气质如兰,身后却偏偏背着一个盛满杂货的大箩筐,看起来颇有些不伦不类。一进门,便有无数道闪电般的目光齐刷刷地向她射来,客人、伙计、乃至歌儿舞女都诧异而好奇地看着她,弄得她浑身不自在。 “看……看什么看?”紫芝低声嘟囔着,一张小脸儿微微涨红了,就像是夏日里熟透了的水蜜桃。 女孩儿那又羞又窘的小模样,当真是可爱极了。李琦不禁一笑,伸手替她把箩筐摘了下来,很好心地说:“我帮你拿吧。” 心中霎时泛起一阵暖意。紫芝用白生生的小手一牵他的衣袖,待他低头,这才莞尔一笑,踮起脚尖凑在他耳边轻声说:“谢啦。” 进门后便有一位浓妆丽服的侍女上前相迎,引着四人入内挑选客房,走到庭院中时,却见一位白衣翩翩的年轻男子从花.径间迎面走来,正是常来此处的侠士宋君平。那侍女只是前院里一个迎来送往的普通奴婢,从不参与倚玉楼的机密事务,自然也不知道他“青蔓少主”的身份。不过,见主人凤娘一向把他奉若上宾,这侍女便也丝毫不敢怠慢,连忙侧身避让,恭敬地施了一礼道:“宋公子。” “大师兄?”萧逸峰笑吟吟地迎了上去,随即为这几人略作介绍,说宋君平是他在家乡营州最要好的兄弟,又说灵曦、李琦、紫芝三人是他新结识的朋友,前些日子多亏他们为自己请医问药,伤势才能尽快痊愈。 几人互相见了礼。李琦选了一间宽敞雅致的客房,便也邀请宋君平一同入内饮宴。宋君平却只是淡淡一笑,十分礼貌地婉拒道:“宋某还有些私事要办,就不多打扰李郎了。改日李郎若有闲暇,可去平康坊第四曲巷口的宅院中寻我,宋某必与李郎把盏畅饮一番。” 李琦自是含笑答应。萧逸峰对他拱了拱手,道:“请二十一兄和两位姑娘先进去吧,我去送送大师兄。” 适才刚一照面,紫芝便觉这宋君平似乎有些眼熟,走进房间后才蓦然惊觉——那年冬天,她跟着尚宫大人微服出宫,在平康坊李家宅前遇见的不就是这个年轻男子么?那时的她坐在马车里,有些无聊地掀开帘子向窗外望去,不料却讶异地发现,原来,即便是这样精明强势、从容优雅的尚宫大人,也会在昔日爱过的男子面前如此情难自抑。 如今,她已是执掌六宫大权的淑仪娘娘,荣宠不衰,风光无限……可不知为何,此时她留给紫芝最深刻的印象,却唯有与他诀别后滴落在幽暗车厢中的,那两行清泪。 ☆、第70章 同游(下) 庭院中花木扶疏,回廊边上几株垂丝海棠悄悄吐出了花苞,迎风摇摆,袅袅婷婷,衬着不远处飘飖的笙歌声,竟让这秦楼楚馆也有了某种别样的味道,置身其中,恍如仙境。宋君平与师弟萧逸峰并肩而行,见四周无人,便淡淡开口道:“你被人刺杀的事,我都知道了。是凤娘派人做的。” “凤娘?”萧逸峰对这个名字并没有什么深刻印象,低头略想了想,才恍然道,“哦,就是这里的女主人施娘子吧?可是,我与她素昧平生,她为何……” “我也不知道。”宋君平浅笑着摇了摇头,语气波澜不惊,“她派去的那个女杀手对我有意,所以故意手下留情,并没有伤你性命,回来之后还特地让我提醒你,今后一定要对凤娘多加提防。说实话,我真是想不明白,你与凤娘以前应该是从未见过面的吧……她为何这般不择手段,一定要取你的性命呢?” “什么?那女杀手对你有意?”萧逸峰却完全没抓住这番话的重点,不觉间提高了声音,大惊小怪道,“那小寒怎么办?大师兄,小寒对你的心意你应该比我清楚吧?这些年你一直忘不了阿澈姐姐,始终与小寒刻意保持距离,可小寒对你,当真是痴心一片啊,你怎么能……” 这位名叫“小寒”的姑娘乃是萧缜门下的一位女弟子,与萧逸峰同岁,彼此相处得极为亲密融洽,就像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妹一般。宋君平自小看着她长大,对这个美丽文静的小师妹自然也是疼爱有加,不过,这并不等于他愿意接受她的爱慕。 “我只是说那女杀手对我有意,又没说我自己一定……”宋君平有些尴尬地打断师弟的话,自知此事一时半会儿也解释不清楚,便轻咳一声继续道:“这不是重点……我来长安之前,师父就跟我说凤娘是与他一起创办‘青蔓’的元老之一,对他极为忠诚,绝对可以信得过。师父的话总不会错,或许,是凤娘对你有什么误会吧?此处说话多有不便,改日你抽空去我宅中一趟,我再与你细说。” 萧逸峰点头答应。宋君平示意他不必再送,便径自出了倚玉楼的大门,才转过一处巷口,就见刘国容正站在一株杨柳之下等他,依然是头戴帷帽,半透明的素色轻纱遮住如玉娇颜。不过,他依然一眼就认出了她。 她,就这样静静站在那里,身着一袭飘逸的齐胸高腰宝相纹襦裙,外面配着一件月白色的对襟半袖衫,亭亭玉立,纯净娴雅,宛如一朵白莲初浮水。尽管浸沉烟花之地多年,双手也已沾满杀戮之血,可她的气质中却依然没有一丝一毫的污秽与阴暗,那么洁净,仿佛从内而外都散发出淡淡的纯白光芒。 远远望见她时,宋君平就不禁露出一抹微笑,轻唤道:“刘姑娘。” 刘国容缓缓向他走近,掀开薄纱露出容颜,微微仰首看向他时,似是欲言又止。 宋君平和言道:“东西可都收拾好了么?今晚戌时一刻,我送你离开长安。” “少主……”刘国容却稍稍迟疑了一下,略低下头,红着脸嗫嚅道,“这几日婢子反复思量,最后还是决定……决定继续留在这里。” “留下?”宋君平颇为惊讶,不禁肃容提醒道,“刘姑娘,你可要想好了,离开倚玉楼的机会仅此一次,以后,我不能保证自己还能像今日这样帮你。” “是,婢子想好了。”沉默片刻,刘国容忽而抬目看他,眸光澄澈而坚定,唇角轻扬,却无端带出一抹令人心酸的凄楚,“婢子本是江南余杭人,因家境贫寒,自幼被父母所弃,流落街头乞食,饥寒交迫……后来又被人贩子拐去卖入烟花巷,这一辈子算是毁了。如今有幸蒙少主恩赦,可是,婢子又能去哪里呢?故乡远在千里之外,纵然回去,也不过是物是人非、徒增伤感罢了。” 宋君平听罢一怔,然后微微叹了口气,很诚恳地说:“就算漂泊天涯,也是个清清净净的自由身,总好过留在这风尘花柳之地,做一个终生不见天日的杀手吧?” “自由?”刘国容浅浅一笑,然后缓缓摇头,“天地虽大,又何尝不是另一个无法逃脱的牢笼?容儿虽年少,却已将饥寒、炎凉、苦病、爱憎一一历遍,飘零于世,孑然一身,唯有少主待我恩重如山,所以……容儿毕生所愿,不过是留在能看得见少主的地方,尽我所能,为你……” 或许是察觉出自己这番话已是僭越了,说到此处,她蓦然住口,低头微微抿了抿唇,将颊上那一抹赧然的嫣红硬生生地泯去。 宋君平默然不语,看向她的目光中却隐隐多了一丝温度。良久,待他转身离开之前,才叹息般地说:“容儿……你为何总是这样辛苦自己呢?” 刘国容眸波微动,却只是轻轻垂下眼帘,答非所问地说了一句:“少主,施娘子她……未必和你是一条心的。” . 倚玉楼的客房内,一道道玉馔珍馐被俏丽的侍女们端了上来,灵曦早已走得有些饿了,此时便也毫不客气,拿起筷子就夹了一大块炙羊肉大快朵颐起来。紫芝哪里敢与公主同席用餐,见了好吃的虽然也已食指大动,却只是默默侍立在侧,恭谨一如在宫中之时。 待酒菜全部上完,为首的侍女又含笑询问:“不知几位郎君想请哪位姑娘前来侍宴?我们这里新来了一位红袖姑娘,能歌善舞,才情过人,昨日刚刚谱了一首新曲《东风怨》……” 不待她介绍完,李琦便微笑着打断道:“来你们倚玉楼,自然是想见一见色艺双绝的刘国容姑娘,劳烦你去请她过来吧。” “呦,这可真是不巧。”侍女巧笑嫣然,一双并不算十分漂亮的眼睛中亦有风情流转,“刘姑娘每日只弹奏十曲,郎君今天恐怕是不能得见了。不如……婢子替您去请秦菀青姑娘来,论起容貌才艺,秦姑娘在长安城中那也是数一数二的,绝不会输给刘姑娘呢。” “也罢。”李琦略一颔首,当即取出几枚金锭置于桌案之上,作为赠予歌妓的缠头之资。 那侍女顿时笑逐颜开,捧起金子向他盈盈一礼,曼声道:“几位郎君请稍候。” 见他在秦楼楚馆中这般熟门熟路,紫芝心里竟隐隐生出几分不快,轻轻眨了眨酸涩的眼睛,试图泯去其中泛起的一层薄薄的潮湿。自己这个样子……难不成是在吃醋么?紫芝不禁觉得有些好笑,以她的身份,又何尝有这样的资格呢? 正自凝神想着,却见一只烤得焦黄的大鸭腿在她眼前晃了晃,皮酥肉嫩,香气扑鼻。李琦正用手拿着鸭腿,对她笑道:“哎,你还在那儿傻站着干什么?快过来坐啊,想吃什么就赶紧动手拿,等一会儿被灵曦抢光了,就没你的份儿了。” 香喷喷的大鸭腿递到她唇边,紫芝不由自主地就低头咬了一口,双眸闪亮,咂着嘴细细品味着。此时,却见一容貌端秀的碧衫少女抱着琵琶从门外走进来,向座上三人微笑着施了一礼,低眉道:“奴家秦菀青,见过几位郎君。” ☆、第71章 太真 秦菀青款款走入房中坐定,怀抱琵琶,轻拢慢捻抹复挑,悠扬宛转的乐声从她指尖流泻而出,姿态优雅而从容。她正当韶龄,容颜绝美,身着一袭曳地的青碧色长裙,清爽恬静,虽身陷烟花之地,眉眼盈盈间却偏偏流露出一丝清刚,神韵疏朗如光风霁月。 紫芝抬头看向她时,唇角还挂着一根未吃净的肉丝。李琦见状不禁一笑,拉着这可爱的小丫头在自己身边坐下,又从灵曦那里抢了一盘椒盐酥虾给她。于是乎,这四个人只顾着自己大快朵颐,竟完全把那色艺双绝的秦姑娘撇在了一边。看得出这几位客人并非是为了寻花问柳而来,秦菀青便也不多言语,只依照吩咐弹奏了几首新曲,然后便起身盈盈告退。 出了客房,秦菀青径自往自己的房间走去,一边走,一边用手轻轻按揉着头部的几处穴位,面上淡淡的微笑瞬间消失,化成了眉宇间终年不散的疲惫。转过一处回廊,却见自己的好姐妹刘国容正迎面走来,秦菀青忙暗自调整了心神,含笑唤了一声:“容儿姐姐。” 刘国容上前挽住她的手,仔细打量了一下她妆容掩盖下的憔悴面色,不由关切道:“菀青,几日不见,你怎么消瘦成了这个样子啊?” 秦菀青眼圈儿一红,于是便也不再强颜欢笑,压低了声音说:“还能因为什么呢?施娘子命我三日内杀掉朝中的一位监察御史,可是,我足足等了五天才找到机会下手,身上的解药早就不够用了,又不敢提前回来向施娘子索要解药,所以,只能夜夜毒发……” 刘国容叹了口气,随即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纸包来,倒出两颗丸药给她,道:“你延误了时间,施娘子想必还要扣下你几日的解药,以示惩诫。这两丸解药你先拿着,实在难受的时候,就吃下去缓解一下痛楚吧。” “容儿姐姐!”秦菀青惊讶不已,连连推辞,“不行不行,我若是拿了你的解药去吃,那你自己可怎么办呢?” “放心,我是施娘子身边的人,总会想出些法子,不让自己受委屈的。”刘国容随口扯了个谎,微笑着把那两颗药丸强塞到她手中,临走前又低声嘱咐,“你自己小心些,这事可千万不能让别人知道了,尤其是施娘子。” “容儿姐姐,我……”秦菀青用力点了点头,把那两颗救命的小药丸紧紧握在手中,望着刘国容纤秀如月的背影,一时竟感激得说不出话来。 这日晌午,右监门卫大将军高力士亲自前往寿王府传旨。府中正门大开,寿王李瑁与王妃杨玉环率众家人跪下接旨,只听高力士打开敕书念道:“至人用心,方悟真宰;淑女劝道,自昔罕闻。寿王瑁妃杨氏,素以端懿,作嫔藩国,虽居荣贵,每在精修。属太后忌辰,永怀追福,以兹求度,雅志难违。用敦弘道之风,特遂由衷之请,宜度为女道士,赐号‘太真’。” 杨玉环双手接过敕书,叩谢圣恩,然后侧首与夫君对视了一眼,彼此眸中都露出一抹释然的笑意。高力士看在眼里,面上却并未表现出什么,只是上前很恭敬地将李瑁扶起,十分关切地问:“听说殿下前些日子贵体违和,如今可好些了?” 李瑁很客气地笑了笑,回答:“已经好多了,多谢阿翁惦记着。” 身为皇帝身边最宠信的近侍宦官,高力士在宫中的地位极其尊崇,就连李隆基本人都从不直呼他的姓名,而是称之为“高将军”,因此,诸位皇子公主也都对他礼敬有加,当面时皆尊称他一声“阿翁”。高力士转而看向杨玉环,满面含笑地说:“陛下得知太真娘子对昭成太后有如此孝心,心中甚是宽慰,特地命人将宫中一处极清静雅致的殿阁收拾出来,赐名‘太真观’,以供太真娘子静心修道所用。” 杨玉环闻言如遭雷击,半晌,才强自镇定地问了一句:“陛下……还是要召我入宫?” 高力士轻轻颔首,笑容依然如春风般温煦:“太真娘子既是要为昭成太后尽孝,自然是在宫中清修更加适宜,而且闲暇时也可与陛下多聊些太后的旧事,以解陛下思亲之情。太真娘子,如果没有别的什么事,请您现在就随臣入宫吧。” “现在?”杨玉环更是诧异,几乎不自觉地试图找借口拖延时间,“可是,我连随身的衣物细软都还没有收拾……” 高力士微微一笑,声音温文淡定,却丝毫不容人反驳:“太真娘子请放心,宫中自然是不会短了您的吃穿用度的,所以,这寿王府中的东西就不必再带过去了。” 杨玉环眼圈微红,默然不语,秀丽的眉目间满是激愤之色。听他二人一对一答,李瑁面上的笑容也尽数消失,竭力保持着平静,握住妻子的手对高力士说:“请阿翁稍等片刻,我与玉环还有几句话要说。” 高力士并未为难他们,只是提醒道:“请殿下和太真娘子把握好时间,切勿让陛下久等。” 夫妻二人步入内室之时,杨玉环眸中早已盈满泪水。李瑁轻轻揽她入怀,想要安抚,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所谓心如刀绞,应该就是此时这般感觉吧?帝王的强权之下,任何人都没有忤逆的资格,哪怕这主宰天下之人,正是他的生身父亲。 他的怀抱如此温暖,暖得让她几乎有了光阴停滞的错觉,暂时忘记了现实中不愉快的一切。她用双手环住他的腰,满心依恋地把脸贴在他的胸膛上,也不知过了多久,忽有一滴温热的液体落在了她的额头上。 杨玉环猛然惊醒,这才意识到如果再继续耽搁下去,恐怕会给自己和夫君都招来祸患,心中纵有万分不舍,却仍是轻轻推开他,含泪道:“十八郎,我……我该走了。” 李瑁别过头去,似是在竭力掩饰适才落泪的痕迹,勉强一笑,叮嘱她说:“宫中处处都是危险,尤其是那梅妃江采蘋,心高气傲,十分爱嫉妒,你最好离她远一些。还有,你以后可得把性子改一改,千万不能再那么任性了。父皇是天子,可没有我这么好的脾气。” 杨玉环点了点头,还未及言语,就已潸然泪下。 “我不是一个好丈夫,以前总是朝秦暮楚的让你伤心,而现在,又没有能力保护你。嫁给我的这几年里,你应该是苦多于乐的吧?玉环,对不起,原谅我没能倾尽所有来待你,本以为我们还有一生的时间可以相伴,那么漫长,可惜……”李瑁继续说着,忽而苦涩地一叹,“玉环,忘了我吧。也让我把你忘记。”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杨玉环低首垂泪,忽而抬起头来直视他的眼睛,哽咽着说,“十八郎,自从嫁给你的那一天起,我就一直觉得……能做你的妻子,是我这一生最大的幸运。” 未及他有所反应,杨玉环便猝然转身,匆匆离去,一次都没有再回头,任由高力士引着她登上宫车,向一个她全然陌生的地方行去。马车行驶得十分平稳,坐在里面几乎感觉不到颠簸,而她却无力地靠在车壁上,闭上眼睛,泪流成河。脑海中尽是他的音容笑貌——那个她一直深深爱着、今后也会在心中珍藏一生的男人……十八郎,玉环心中所求,唯有你此生平安喜乐,享有这人世间最美好的一切。 哪怕,你我今生永不再见。 ☆、第72章 骊山 也不知行了多远的路,马车停下时已近黄昏,杨玉环用衣袖擦了擦满面的泪痕,下车时却发现这里并非她以前来过的皇宫大内。举目望去,只见不远处群山绵延,林木葱茏,一座恢弘华美的宫殿静静矗立在那里,正门大开,道路旁边站着两排甲胄鲜明的侍卫,又有百余名靓妆美服的女官宫娥前来相迎,齐齐向她下拜,恭敬而不失亲切地唤她:“太真娘子。” 杨玉环甚是惊讶,回首看向高力士,问:“这是哪里?” “骊山温泉宫。”高力士浅笑着回答,随即引着她从昭阳门入宫,一边走,一边语重心长地说,“从正门昭阳门进出,这可是历代皇后才有的礼遇啊。除了您之外,这温泉宫中再无一位嫔妃,陛下此番心意,还望太真娘子珍惜。” 杨玉环默然不语,明艳绝伦的脸庞上亦无丝毫动容之色,每向前走一步,都觉得自己是一只即将被送上祭坛的羔羊。 温泉宫乃是今上李隆基最钟爱的一座离宫别馆,位于骊山西绣岭北麓,由山前的会昌县城、山脚下的温泉宫城、山上的骊山禁苑三部分合而为一,临、潼二水和西绣岭东、西、南三面的山脊沟壑构成其外围的自然屏障,内有缭墙、宫墙和会昌城墙相围合,外有复道通向长安,规模宏大,布局严谨。行宫共建有六门、十殿、四楼、二阁、五汤、六园以及百官衙署、公卿府邸,山河之胜,尽览于此,鳞次栉比,金碧辉煌。 内宫城分为东、中、西三院,其中东院乃是皇帝处理完政事后的日常起居之所,建有瑶光楼、飞霜殿、莲花汤、海棠汤、太子汤、星辰汤、玉女殿、虚阁、小汤、梨园等。飞霜殿内,新浴后的李隆基身着一袭素净的白袍,手执一管紫玉笛横于唇边,衣冠古朴,风仪清朗,悠然闲雅若深山隐士。见那思慕已久的佳人款款走来,他依旧气定神闲地吹着笛子,唯有一抹温柔而欣喜的亮色,悄然于眸中浮现。 殿中的宫女内侍皆已被遣散。杨玉环整装理袖,举手加额,以最隆重的礼节向这位至高无上的大唐皇帝下拜,此时她眸中最后一滴泪也已干涸,神色平静,无悲无喜。 “玉环,你终于来了。”李隆基朗然一笑,上前亲手将她扶起,然而欣喜之时,却意料之外地看到了一张容颜萧索的脸,心下不由凉了几分,沉默半晌,才叹息般地问,“和朕在一起,就让你如此不开心么?” “妾不敢。”杨玉环淡淡开口,依旧面无表情,“身为大唐臣民,陛下一道圣谕,妾不敢不遵。然则此行实非妾心中所愿,妾虽卑微,却也有自己的本心,做不到强颜欢笑、以色事人,还请陛下谅解。” 李隆基听罢只是一笑:“朕知道,想要你真心接受朕,还需要一段时间。不过没关系,对你,朕有的是耐心。” 杨玉环敛衽一礼,不卑不亢道:“多谢陛下.体谅。” 二人便又无话,一时默然相对,颇为尴尬。李隆基温和地笑了笑,不着痕迹地转移了话题:“自从延和元年八月初三,父皇传位于朕,仔细算来,朕已经做了二十七年的皇帝了……玉环,对于这个皇位,你知道朕最深刻的感觉是什么吗?” 杨玉环轻轻摇头,语气恭敬而疏远:“妾愚钝,还请陛下赐教。” 李隆基叹了口气,很平静地吐出一个字:“累。” 杨玉环讶然抬头,第一次直视这个她本应深深怨恨着的、至高无上的男人,嘴唇微微动了动,却终是什么话都没有说。 “你有过这样的日子么?每时每刻,都要防备自己身边的每一个人。”李隆基慢条斯理地说着,似乎很有兴致地观察她的表情,“防备那些服侍你日常起居的宫人、内侍,防备那些整日把忠心挂在嘴边、却又时常对你阳奉阴违的朝中大臣,甚至手足兄弟、妻妾子女都要防备,否则,他们就会心怀异志,把你从那个高高在上的位置狠狠推下来,直接摔死。” 杨玉环在他的注视下垂首不语,良久,才又淡淡开口:“世间之事,皆是有得必有失。陛下既贵为天下之主,拥有无尽的权力与财富,自然就再难如寻常百姓一样享受天伦之乐。” “天伦之乐?”李隆基含笑自问,然后缓缓摇了摇头,“不,这太奢侈了。其实,朕只是想好好把握余下的岁月,找一个真心喜欢的女子,听风赏月,秉烛夜话,和她在一起时可以暂时忘记帝王的身份,很轻松很自在地陪伴在彼此身边,一起说说笑笑……因为朕知道,自己已经不再年轻了。” 杨玉环轻声道:“陛下后宫中三千粉黛,定有一人……” “自从与你相识,那三千粉黛便与尘土无异!”李隆基目光灼灼地看着她,语气诚挚,“玉环,朕只要你。或许在你看来,朕这样的想法有些自私,但是,朕可以向你保证——别人无法给你的一切,朕都可以给你。” 杨玉环轻轻一笑,抬起头来直视他的眼睛,目光中不无讥讽:“陛下贵为九五之尊,帝王的强权铁腕之下,又有什么是做不到、抢不来的呢?” 若是换成别人,敢在皇帝面前说这样顶撞的话,就算有九条命也不够死的。李隆基神色一冷,随即将一抹愠怒从眸中泯去,带着一点点挑衅的意味,浅笑着问她:“十八郎年少风流,家中得宠的姬妾只怕也不少吧?玉环,以你这样要强的性格,就甘愿与其他女子共事一夫么?” 被他一语说中痛处,杨玉环有些赌气地别过头去,红着脸一声不吭。 李隆基得意地哈哈一笑,然后又肃了肃神色,走到她面前郑重道:“玉环,朕能给你的不只是权势与富贵,还有你一直渴求、却始终没能从十八郎那里得到的——一个男人忠贞不渝的真心。” 杨玉环心中一震,一时怔怔地说不出话来,不知有怎样复杂的情绪在心底漾起,汹涌而来,有如潮汐。 李隆基轻轻牵起她的手,拉着她走到殿外的玉阶上,眺望远处青山隐隐,以手指天,郑重盟誓,一字一句地朗声说道:“我李隆基以大唐皇帝之名发誓,今生今世只钟爱杨玉环一人,两相欢爱,生死不渝。自今日起,朕愿与她共享这万里江山、锦绣天下,倾心厮守,直到百年。” 就在她怔忪之际,他低头在她额上印下轻轻一吻,然后从袖中取出一只镶珠钿盒,拿出盒中金钗,亲手替她簪戴在云鬓之间。 ☆、第73章 风泉(上) 长安城外三十里处,一脉青山碧水中,有湖名曰“空翠”。空翠湖畔花嫣柳浓,一座典雅的私家园林依湖而建,正是盛王李琦新修建的别苑风泉山庄。那日灵曦在长安城中玩得十分尽兴,便又央求哥哥带她和紫芝、萧逸峰到此处小住几日。李琦欣然应允,遂出城后并未送他们三人回月轮峰,而是直接驾车前往风泉山庄。 风泉山庄虽不大,景致却极为奇秀幽深,一砖一石、一草一木皆是由园林名家精心设计,尽得江南山水之妙。昔日紫芝家中未败落之时,也曾在城外风景绝佳处修建别业,彼时父亲裴珩官居四品,虽远不如盛王这般显赫,但十中三四,她家中也是经历过的。只可惜,富贵繁华如白云苍狗,朝来暮去,宦门千金一朝沦落为婢,如今再度见到此般胜景,难免心生怅然。 灵曦难得出门一次,自打来到风泉山庄,就整日与萧逸峰一起游山玩水,并不需要紫芝陪侍。紫芝倒也乐得自在,这日闲来无事,便取了卷《楚辞》到池塘边的小亭中去读。四周寂静无人,唯有池中鸣泉之声不绝于耳,清泠悠远,宛如琴音。她正自看得入神,却忽觉冷风乍起,天色也骤然阴沉下来,抬头望去,只见顷刻间檐下已是雨倾如注。 紫芝并未带伞,此时倚在亭柱上静听雨声,倒也十分惬意。苔绿花深,松竹成荫,池塘中春水盈盈,透过细密的雨帘望去,池边的亭台楼阁、奇石假山,都在烟雨迷蒙中变得模糊而遥远,而不远处那几株盛开的垂丝海棠下,却依稀有一个俊朗而熟悉的身影,白衣翩翩,渐行渐近。 他从雨中来,手中撑着一把天青色的油纸伞,步履从容,仪态闲雅,风起时,那素白的广袖衣袂迎风飘飞,只在不经意间,便轻轻拂起她心上的细密涟漪。 捐余玦兮江中,遗余佩兮澧浦……他走进亭中的一瞬间,紫芝忽然想起了刚刚在书中读到的水神湘君。她站起身来,笑盈盈地唤了一声:“盛王殿下。” 李琦收起纸伞,随手抖了抖伞上的水珠,然后瞥了一眼她手中握着的书卷,笑道:“雨天躲在这里读《楚辞》,你倒是挺有雅趣的。” 紫芝的脸微微红了红,低头道:“我见房中有书,就擅自拿出来看了,没想到……却被大雨困在这里。” 李琦在亭中坐下,仔细打量了一番周围的雨中景致,问她:“怎么样,我这里还不错吧?” “嗯。”紫芝微笑着点了点头,声音在雨中显得格外轻灵柔美,“这儿人少,规矩也没有宫里那么大,我待在这里感觉挺自在的。” “言不由衷。”李琦指了指自己身边的位置,示意她坐下,然后又含笑质问,“那你怎么总是自己一个人待着,都不去找我说说话?” 紫芝嘟起了娇嫩可爱的小嘴儿,低下头,故作委屈地小声说道:“我也想去啊,可是……人家哪里知道殿下什么时候有空、什么时候没空,若是碰巧赶上殿下心情不好,被赶出门去可怎么办呢?好不丢人的……” 李琦被她逗得一笑:“就算心情不好,一见到你这么可爱的小家伙,肯定也立马变好了。” “嘿嘿,那是当然。”紫芝得意地拍了拍自己的小胸脯,很开心地笑了起来。雨声淅沥,泉鸣叮咚,她捏着书卷静静听了半晌,又忽然有些担心地说:“呀,雨下得这么大,也不知公主在外面有没有躲雨的地方?” “没事。空翠湖边有几间阁子,他们可以先进去避一避。”李琦倒似并不担心,凝神望着池面上腾起的淡淡水雾,须臾,又问她,“紫芝,你说……灵曦和萧逸峰是不是走得太近了?” 紫芝微微一怔,轻声道:“或许,公主真的是太寂寞了。” 二人正说着话,却忽听一阵“吱吱”的轻响,竟是有一只小松鼠窜到了紫芝身后的栏杆上。她吓了一跳,猛然站起身来向后连退了几步,抚着心口笑道:“哎呀,这小东西,可真吓死我了!” 那松鼠却不怕人,拖着一条毛茸茸的长尾巴,在亭子四周的栏杆上爬来爬去。李琦凑上前去看,只见那松鼠忽然停了下来,瞪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与他对视。他顿时心情大好,随手摘了一片树叶去逗那松鼠。紫芝静静站在一旁,看着他略带几分孩子气的表情,心中满是说不出的愉悦与温馨。 半晌,那小松鼠终是被他逗弄得落荒而逃。李琦转过身来与她相视一笑,忽然淡淡开口:“紫芝,这两天见你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又总是躲着人,我本来想问一问,却又怕是我哪里惹你不开心了,所以就不知该如何开口……现在看来,应该不是我的错了。” “啊?”紫芝先是一怔,然而一听他那关切的口吻,心中就没来由地漾起一阵暖意,慌忙摆了摆手,红着脸吞吞吐吐地解释,“不是不是……殿下待我这么好,我又怎么会不开心呢?我……我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可能是心里有些事,感觉很乱,所以就想自己一个人藏起来……” “你若有什么心事,不妨跟我说说。”李琦与她并肩站在栏杆前,侧首看向她时,笑容清朗而澄净,“我毕竟比你年长两岁,为人处世的经验也多一些,就算解决不了问题,至少也能帮你出个主意什么的。” “其实,都是些小事……”紫芝垂首捻着衣角,略一犹豫,还是把心中的忧虑向他说了出来,“本来,公主都答应我了,今年淑仪娘娘选拔女官时她还举荐我去应考,可如今公主在月轮峰修道,没有个一年半载,我也是不能私自回宫去的。这样一来,我至少要等到明年才能参加考试,若想得到正式的官阶……唉,又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呢。” 李琦听罢颇为不解。他出身皇室,身份异常尊贵,普天之下能与他比肩的人寥寥无几,所以在与人交往时,他反倒并不在意对方的身份地位,像杜若那般出身名门的世家千金他不会高看一眼,对紫芝、念奴等身份低微的小宫女他也不会有丝毫的瞧不起。心知紫芝并非是那种热衷于功名利禄的女孩儿,他不禁有些疑惑地问:“怎么,做女官和做宫女,对于你来说差别就那么大吗?” “当然了。”紫芝很认真地点点头,清丽稚纯的面庞上微微露出几分忧色,“姐姐临走前反复叮咛,让我一定要想办法去求见右监门卫大将军高力士,请他设法帮我爹爹洗脱罪名。可是,高将军位高权重,如果我一直只是个没有品阶的小宫女,他肯定是不会见我的。” 李琦闻言不禁失笑:“原来,你千方百计地要考女官就是为了这个啊?想见高将军,我帮你引见不就行了?” ☆、第74章 风泉(下) “真的?”紫芝闻言惊喜不已,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瞬间就亮了起来,拉着他的衣袖欢喜地说,“那太好啦!盛王殿下,我……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谢你才好了。” 看到她眸光中骤然闪烁的明亮神采,李琦顿时也觉得心情舒畅,伸手轻轻一点她的额头,笑道:“说‘谢’字那可就太见外了。这种举手之劳的事,我为什么不帮你?你呀,若是肯早一点跟我说,只怕现在事情都已经办得差不多了。” “我……”紫芝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低眉含笑,“本来是想找殿下帮忙的,可是后来一想……我只是个下人,哪里敢劳烦殿下为我做这些呢?” “你看你,又说这种话。”李琦无奈地摇头一笑,想了想又说,“不过,如今高将军跟着父皇去了骊山温泉宫,估计至少也得住上一个多月吧,没办法,你只能再耐着性子等一等了。等过一阵子高将军回来了,我入宫时就带上你一起去……只是,高将军为人极其谨慎,轻易不会插手与自己无关的事,这一点你得有个心理准备。” “嗯。”紫芝乖巧地点了点头,眉目间却依稀闪过一抹黯然之色,“我知道,爹爹的这桩案子牵扯甚大,若是高将军想要避嫌,我是绝不会强人所难的。” 李琦默然思索片刻,心中便已有了主意,于是又问她:“那你可知道,你父亲是因为何事获罪?” “那时我才十一岁,记的也不是很清楚……”紫芝低头抿了抿唇,似是在仔细回想,“当时只记得家中乱糟糟的,无论上下都是一副人心惶惶的样子,有一位姨娘还趁乱逃了出去,想必是害怕爹爹获罪,她也跟着下狱受刑吧……后来入宫后听姐姐说,才知道爹爹是被幽州节度使赵含章牵连,以贪赃、结党营私等罪名判了流放之刑,家产充公,未嫁女没入掖庭为奴。” “幽州节度使赵含章?”李琦喃喃自语,觉得这个名字甚是耳熟,“哦,我想起来了,大概是开元二十年的时候吧,朝中似乎是有这么一件事——信安王李祎受命讨伐契丹,户部侍郎裴耀卿和幽州节度使赵含章分别为副帅,得胜后俘获敌方的美人、财帛无数。赵含章一时贪心不足,坐赃巨万,父皇一怒之下将其杖于朝堂,流配瀼州,虽说没直接赐死,但因施刑太重,没多久赵含章就死在流放途中了。那时候我也还小,只记得父皇为此事盛怒不已,次年又派人彻查了一大批官员,流放贬谪者无数,其中应该也包括你的父亲。” 这些事紫芝倒是第一次听人说起,想到父母兄长这几年在边地流放的艰辛,鼻翼一酸,双眸不禁微微沁出泪来。她慌忙别过头去掩饰自己的失态,用手轻轻揉了揉眼睛,涩声道:“那赵含章与我爹爹是表兄弟,又都喜欢品鉴古书字画、清雅珍玩,彼此志同道合,所以平日里私交甚好,闲暇时常会聚在一起谈天说地。赵叔叔偶尔会送些贵重的礼物过来,爹爹推辞不过也就收了,但绝对称不上是贪赃结党的。” 一阵冷风夹着雨丝吹来,紫芝身子一颤,不禁掩口打了个喷嚏。见她衣衫单薄,李琦撑开纸伞向亭外走去,道:“冷了吧?走,我先送你回去。” 紫芝跟在他身后,行走时,梨花色的裙裾轻拂过地面上的雕花青砖。小亭外,天空中墨云翻滚,丝毫没有放晴的迹象,细密的雨丝宛如一张巨网,笼住了一池飞泉碧水。伞不大,两人站在一起时几乎是肩挨着肩,远处隐隐有湿润的花香袭来,幽寂清绝,宛如梦幻。 紫芝哪里敢让他替自己撑伞,于是主动从他手中把伞接了过来,无奈二人的身高实在相差太多,还没走多远,伞就已经几次碰到了他的头。 “对不起,对不起……”她竭力把伞举得高一点,红着脸不住地道歉。 “还是我来吧。”李琦笑着握住伞柄,又抬手在她头顶处和自己比了比,故意逗她,“行了,别跟我争了,谁让你长得那么矮呢?” 紫芝嘟着嘴娇嗔地看了他一眼,便也不再坚持,渐渐地,目光却落在了他撑伞的那只手上——他的手指修长而白皙,握在青碧色的竹制伞柄上,有一种说不出的优美与熨帖。良久,似是察觉到她注视的目光,李琦低头微微笑了笑,却什么话都没有说。 天青色底子的油纸伞上,疏落落地绘了一整幅写意山水,雨珠从伞沿处簌簌滴落,水声叮咚,如怨如慕。伞下的人绮年玉貌,并肩走过落花满地的石径,绕过蛙声隐隐的池塘。紫芝抬头看了看身边的少年,他眉宇间的线条英挺明朗犹如刀刻,而与她四目相对时,那沉静深邃的眼眸中却隐隐流露出一抹温柔。 浓云四合,烟雨迷蒙,冰凉的雨丝随风飘落在脸上,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悄然拨动了彼此心中那根最隐秘的弦。她微笑,忽然间就想起那句诗来—— 北风其喈,雨雪其霏。惠而好我,携手同归。 . 这场雨来得让人措手不及。空翠湖畔,快要被淋成落汤鸡的太华公主李灵曦提着裙裾一路小跑,睁大了眼睛四下张望着,想要寻一个能避雨的地方,不料脚下一滑,却险些一头栽倒在泥坑里。她好不容易站稳身子,望着前方同样全身湿透、却依旧步履潇洒的萧逸峰,跺着脚嗔道:“喂,你跑那么快干嘛?等等我!” 萧逸峰回身冲她一笑,也不说话,只是走过来轻轻将她拦腰抱起,疾步向湖边的一座阁子飞奔而去。 “哎呀,你……”被他这突兀的举动吓了一跳,灵曦不禁紧紧抓住他的衣袖,低呼一声。然而不知为何,她心中却似有一种奇异的感觉浮升而起,难以言喻,却令人无端觉得欣喜。 萧逸峰健步如飞,低头对她笑道:“总不能一直在这里淋着雨吧?灵曦姑娘,得罪了。” 毕竟是习武之人,就算在奔跑中也丝毫不会显得气息紊乱。灵曦闭着眼睛靠在他坚实的胸膛上,只觉得自己的双颊一片火烫,好在那雨水凉丝丝的,脸颊上的红晕便也渐渐退去。雨水顺着发梢一滴滴地流下来,周围湿漉漉的空气里,隐隐弥漫着仲春时节野外幽寂的草木芬芳。 隔着两层薄薄春衫,她依然能清晰地感触到他肌肤的暖意。记忆中,似乎从没有谁曾给过她这样温暖而安稳的怀抱,包括她至高无上的皇帝父亲,美艳而冷漠的母亲和姐姐,以及那两个颇为疼爱她的同母哥哥。萧逸峰,逸峰……她在心中默默念着他的名字,唇角不禁扬起一抹清浅笑意。 那阁子并不远,当他走进屋中轻轻把她放下来时,灵曦竟忽然有些孩子气地想:多希望这条路能再长一点,永远都不要走到尽头…… ☆、第75章 太华 萧逸峰轻轻放下怀中的少女,雨水顺着发梢衣角淋淋漓漓地滴了满地,二人对视一眼,在对方的瞳仁中看到了自己落汤鸡般的狼狈模样,都不禁噗嗤一笑。 “哎,你跑得还真挺快的。”灵曦用手抹了抹脸上的水珠,双颊微微泛红,眉眼间却尽是一派神采飞扬。她自幼长于深宫,过的是锦衣玉食、养尊处优的皇家生活,被宫闱中的繁文缛节拘束惯了,哪里有过被一个少年抱着在雨中狂奔的奇妙经历?所以,尽管此时的她全身都已湿透,可这位美丽娇贵的太华公主非但没有感到狼狈,反而还觉得这样的事情十分新鲜有趣。 这间阁子坐落于空翠湖畔,亦属风泉山庄所有,专供盛王李琦与客人们踏青、游湖时休息所用。房屋虽不大,卧榻、几案、胡凳、熏炉、灯烛、杯盏、火石等家具器物却是一应俱全,内室的木箱中还备有几件干净的衣袍,不过皆是男子的款式。灵曦与萧逸峰分别进去换了衣裳,又在熏炉中生起火,把换下来的湿衣服放在上面烘烤着。 窗外风雨如骤,而这一对少年少女在小屋中围炉而坐,一边烤火一边聊天,真是说不出的温馨惬意。灵曦拿了个软垫舒服地靠在身后,明眸晶亮,兴致勃勃地说着自己的出游计划:“逸峰,你不是还想去曲江看看么?过几天我们一起去吧。小时候我去过曲江一次,那边好玩的东西可多了呢,我们可以在曲江池上泛舟、垂钓,在水边的空地上饮宴、蹴鞠,还可以看到好多好多英俊潇洒的士子、娇俏可爱的姑娘。有些孩子们还会带着家里养的小动物出来散心,猫儿、猞猁、猴子、鹦鹉,看着都觉得有趣……” 不知从何时起,她不再连名带姓地唤他“萧逸峰”,而是很亲密地把姓氏省略掉了。每次听她用这样清脆甜美的嗓音这样唤自己,萧逸峰都会觉得心里暖融融的。他坐在熏炉旁安静地烤着火,听罢,却只是侧头对她微微笑了笑,有些抱歉地说:“过几天,我可能得先回营州一趟,曲江只怕是去不成了。” 灵曦惊讶道:“你……这么快就要回家了?” “嗯。”萧逸峰轻轻颔首,眉宇间微露忧色,“那个刺杀我的凶手,我已经知道是谁了,不过此事仍然十分蹊跷,只怕她想要对付的不只是我一个人,还有我的家族。回去之后得尽快找我爹商量一下,想出个对策来。” “哦,是这样啊……”灵曦有些黯然地点点头,以手托腮默默盯着熏炉中跃动的火焰,半晌,才又闷闷地开口,“营州离这里很远吧?那你以后,还会回来看我吗?” 少女的容颜明丽绝伦,火焰明灭不定的光芒中,竟给人一种美丽得近乎虚幻的错觉。萧逸峰有些出神地看着她,微微一笑,然后很认真地说:“如果你想见我,我就一定会回来。” “真的?那一言为定!”灵曦顿时转忧为喜,歪着一颗美丽的小脑袋笑盈盈地看着他,伸出小指来要与他拉勾。 “好,一言为定。”萧逸峰颔首答应,用手勾了勾少女的纤纤玉指,那样细嫩温软的触感,让他的心不由微微一动。 窗外雨倾如注,大滴大滴的水珠连缀成线,从屋檐的瓦当一直坠落到地面的积水中,远远看去犹如一幅玲珑剔透的水晶帘。萧逸峰望向窗外,目光在浓云密布的天际徘徊,心思不知飘到了何处。然而下一个瞬间,他忽然感觉有什么东西在自己颊上轻轻一碰,炽热而柔软,似乎还带着轻微的颤抖。 萧逸峰一怔,有些讶异地看了看身侧的少女——原来是她,在他神思恍惚的刹那微微仰起头,凑过去轻吻他的侧脸。 “我要你记住我。”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灵曦轻声低喃,羞红的娇颜上蓦地绽放出异常瑰丽的光彩,“逸峰,无论天涯海角,我都要你一直记得我。” 这是她生命中的第一个吻,也是他的。萧逸峰身子一颤,那张极具男儿气概的、英俊爽朗的面庞居然也如女孩子般微微红了红,一时间整个人都仿佛被雷电击中,怔怔地不能动弹。 她唇间的清净气息从他颊上吹拂而过,芬芳幽远,宛如夏夜里盛开的栀子花。 “灵曦……”萧逸峰满心喜悦地握住她的手,再无半分犹豫,终于说出了心底隐藏许久的话,“灵曦,跟我一起走吧。” “嗯?”灵曦只含糊地应了一声,赧然低首,唇角的笑容温柔而恍惚,显然一时情难自禁,尚未从适才幸福的迷醉中清醒过来 “灵曦,跟我一起走吧。”萧逸峰再次重复,语气真诚而坚定,“在营州桃花坞,我家有一个很大很大的庄园,名叫‘云浦山庄’。那里风景很美,有一望无际的原野、奔流不息的江河、连绵起伏的群山,每到春天,都能看到桃花漫山遍野地开放,我们在那里,可以一起听风踏雪,把酒望月,剪烛夜话,举案齐眉……你是我这十七年来遇见的最美好的女孩儿,我承诺会用自己的一生来守护你,灵曦,你可愿意?” “我……”这样的憧憬太过美丽温馨,灵曦下意识地想要点头答应,然而一想起自己的真实身份,却又硬生生地抑制住心底喜悦的冲动,喃喃摇头,“不,不行的……” “灵曦?”没想到她会这样断然拒绝,萧逸峰眸光一暗,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对不起。”灵曦低头避开他探询的目光,一双美目明澈而沉静,却隐隐有泪光闪烁,“逸峰,听你这样说,我很高兴……可是,我真的不能跟你走。你不明白,我有我自己的苦衷。” 萧逸峰凝视着她,嘴唇微微动了动,却终是没有开口再问什么。他并非不谙世事的懵懂少年,多日相处下来,早已看出这李氏兄妹谈吐优雅、气度不凡,定然是出身世家大族的名门子弟。他萧家虽然富可敌国,但论起身份来却只是庶民,婚姻大事原讲究门当户对,像灵曦这般美丽尊贵的豪门千金,又哪里是他能高攀得起的? “抱歉,是我唐突了。”沉默许久,萧逸峰终于再度缓缓开口,语气温和而落寞,“灵曦姑娘,你我相识的时间并不长,而我却冒昧地和你开口说这些,真是失礼……姑娘对我有救命之恩,萧某一生铭记在心,来日若有机会,定会竭尽全力报答姑娘。刚才那些话是我一时冲动,还望姑娘不要放在心上。” “不,不是这样的。”灵曦霍然抬头,直视他的眼睛,声音微微颤抖,“逸峰,我想……我是喜欢你的,自从那天在月轮峰下第一次见到你时,我就已经喜欢上你了。本以为你只是我生命中的一个过客,这一生都无缘再见,可是,那天晚上你重伤后突然闯进我房中,当我第一眼认出你时,你可知道我心里有多欢喜?” 萧逸峰无言以对,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从小到大,我从未对父兄之外的任何男子动过感情,但是和你在一起时,我那么开心,甚至生怕时间过得太快,来不及把我所有的心事都告诉你……我想,也许这就是‘喜欢’吧?逸峰,如果我只是一个寻常人家的女孩儿,我当然愿意和你一起回去,从此与你倾心厮守,直到白头,可是——”一口气说完这些,灵曦几乎已耗尽了自己的全部心力,怅望天际时,仿佛看到了他们之间那毕生都无法跨越的鸿沟,“对不起,我从一开始就故意向你隐瞒了身份,我不仅仅是白鹤观中修道的女冠李灵曦,也是当今圣上与贞顺皇后的女儿——太华公主。” 萧逸峰惊诧不已,恰逢窗外一道闪电倏然划破天空,眸中光芒变幻不定。 ☆、第76章 紫玉(上) 次日清晨,雨后的天空澄净疏朗,空翠湖碧波千顷,烟波浩渺处时有鸟儿悠然飞过,纵目四望,唯见对岸青山隐隐,一片幽深。就在所有人都不曾察觉之时,一只通体雪白的传书鸽扑棱棱地飞入风泉山庄。盛王寝居前的庭院中,侍女王碧雯撮唇轻轻吹了个口哨,那鸽子便很灵巧地落在她的肩上,咕咕叫了几声,摇头晃脑地向主人讨食吃。 “呀,这鸽子真可爱,是姑娘养的么?”紫芝正自闲庭信步,远远地看见那白鸽,心中不由泛起一阵喜爱,于是走上前去笑眯眯地逗弄它,“呦,小家伙,你饿不饿呀?咕咕,咕咕……来,跟姐姐走,姐姐带你去吃好吃的。” 在紫芝走近之前,王碧雯就已迅速解下鸽子小腿上系着的纸条,不动声色地藏于袖中,然后才向她含笑点了点头,神情从容如常。二人在宫中时就已见过面,虽不曾说过话,但彼此的姓名、职司还是知道的。那鸽子被忠王李玙训练得极为聪敏,一见有陌生人靠近,就警觉地转了转那双乌溜溜的小眼睛,然后轻轻一啄王碧雯的肩,扑扇着翅膀大摇大摆地飞走了。 “我家‘飞奴’怕生得很,除了我之外,见了谁都是一副不理不睬的样子,姑娘别见怪。”王碧雯微笑着向她解释,又问,“紫芝姑娘,你可是来找盛王殿下的么?” 紫芝赔笑着点头:“是,劳烦姑娘替我通禀一声。” “殿下今早有些不舒服,恐怕是要起得迟些了。”王碧雯以手遮眉,抬头望了望鸽子飞去的方向,然后从怀中掏出一小包新鲜的菜籽儿,对紫芝很和气地笑道,“我要去喂鸽子了。紫芝姑娘,你若想见盛王殿下,就先在这里等一等吧。” “殿下他……”紫芝闻言心中一紧,想要唤住王碧雯问一问盛王的病情,然而想到自己身份低微不便过问,便又讪讪地住了口。 王碧雯却似猜出她心中所想,停下脚步对她回眸一笑,很善解人意地说:“殿下只是有些着凉,应该没什么大碍的。昨天雨下得太大,殿下散步回来时衣服都被淋湿了一半,他自己也没在意,到了晚上才感觉头疼得厉害。不过,殿下素来身体强健,好好休息一下就应该没事了,姑娘不必担心。” 紫芝小脸儿一红,心中却顿时对王碧雯生出几分好感,忙低下头说:“是,多谢碧雯姑娘……” 风泉山庄中的侍从婢女本就不多,这次跟随盛王前来的也只有王碧雯等寥寥几人,她一走,庭院中顿时显得空荡荡的。紫芝闲极无聊,便走到一株海棠树下数飘落的花瓣来打发时间,半晌,站得腿都酸了,也不见周围有一个人影儿出现。她心念一转,便悄悄走到盛王卧室的门前,大着胆子推开房门,蹑手蹑脚地溜了进去。 房间内很安静,走近之后甚至能听到他均匀平稳的呼吸声。金猊熏炉中青烟袅袅,清冽悠远的香气在屋中弥漫,似乎是他最喜欢的龙脑香的味道。窗子半开着,清风微微吹动床前的帷帐,隐隐可以窥见那少年在里面酣然沉睡。窗下的几案微显凌乱,一把天青色的油纸伞被随意地搁在上面,紫芝凑过去瞧了瞧,认出这就是昨天他们共用的那一把。 昨天送她回房时,一路上都是他在撑伞,而她安然地走在他身侧,不曾被雨淋湿分毫。忆及此处,紫芝心中愈发歉疚不安,抬头看了看窗外的天色,不由更加担心起他的身体状况——现在只怕都已经过了辰时了,他怎么还没睡醒呢?未及多想,她便轻轻掀开帐幔的一条缝,把手伸进去触了触他的额头。 还好,并不烫。 她心中稍安,然而刚要收回手来,帐中却有另一只温暖而有力的手,紧紧抓住了她。 “盛……盛王殿下。”紫芝顿时羞红了脸,说话都变得有些语无伦次起来,“我听碧雯姑娘说……殿下昨日着了风寒,心中挂念,就擅自进来看看,并非有意打扰殿下休息……殿下,你现在可感觉好些了?” “一觉睡到日上三竿,就全都好了。”李琦懒洋洋地翻身坐起,一手掀开帷帐,对她睡眼惺忪地笑了笑,“我说紫芝姑娘,你进来之前就不能先敲敲门吗?” 他只穿着一袭月白色的丝缎寝衣,长发亦未束起,散开的衣襟下肌肤坚实如玉,映着窗前明媚的阳光,竟隐隐散发出某种美到极致的邪魅气质。紫芝低下头不敢直视,一抹妩媚的嫣红如小蛇般从耳后一直蹿到脸颊上,嗫嚅道:“对不起,昨天都是我不好,连累殿下着了凉……我知道,殿下是为了给我撑伞,才会淋湿了自己的衣裳……” “春天乍暖还寒,本来就容易生病,却不关你的事。”李琦轻描淡写地应了一句,站起身来舒服地抻了个懒腰,随手拿起床边叠好的一件衣袍,对她半开玩笑地说,“我要换衣服了,你是想过来帮我呢,还是先回避一下?” 想起去年中秋在雪柳阁服侍忠王更衣的遭遇,紫芝直吓了一跳,慌慌张张地就往门外跑,连连摆手道:“我……我回避。” “站住!”李琦又沉声唤住她,有些好笑地问,“跑那么远干嘛,难不成还怕我吃了你?” 紫芝不敢违拗,只得可怜巴巴地撇了撇嘴,一步一挪地退回到房间一角,转过身去用双手捂住眼睛。 李琦忍俊不禁,只见这小姑娘一副受了天大的委屈的样子,却又时不时地转过头来,从指间的缝隙偷偷瞄着他。他只装作没看见,待换好了衣裳,才重重地咳嗽了一声以示提醒。 紫芝这才松了口气,又一步一挪地走回到他近前,莞尔一笑,有些腼腆地说:“殿下,我帮你梳头吧。” “好啊。”李琦微笑着答应,从妆台上拿起一把白玉梳子递给她,自己在铜镜前坐下,随手理了理微乱的发丝,又问道,“昨天我看灵曦回来时也像淋了雨似的,她怎么样,身子没着凉吧?” “公主没事。”紫芝站在他身后,用手轻轻拢起那万缕青丝,只觉得那黑发缠绕在莹洁的白玉梳子上,愈发显得温润秀美,犹如一匹流光溢彩的墨色绸缎,“不过,公主看起来似乎心情不大好……昨晚我试探着问了公主好几次,可她都不理我,后来被我问得烦了,才说是她向萧公子说明自己的身份了,然后便再不肯开口跟我说话……殿下,一会儿你要不要去看看她?” 李琦却似长长舒了一口气,笑叹道:“谢天谢地……萧逸峰知道了就好,以后在他面前,咱们终于不用再装了。” 紫芝不禁抿嘴一笑,望着镜中之人嗔道:“殿下好无情,一点都不关心公主……公主若是听到这话,也不知要伤心成什么样子呢。” “没事,灵曦的性格我最了解——看似忧郁柔弱,实则豁达坚强,放心吧,就算有天大的事,她也根本不会放在心上,让她自己静一静就好了。再说了,她一个小孩子家,又能有什么大不了的事?”说到这里,李琦忽觉自己的头发被那梳子狠狠一扯,不禁痛得倒吸一口凉气,“哎,你能不能轻点儿?我可是个大活人,知道疼的……” ☆、第77章 紫玉(下) “啊?”紫芝一惊,便又有几缕头发紧紧缠在了梳子上,稍一用力,就将这几根可怜的青丝生生扯断。她手忙脚乱间险些摔了玉梳,怯怯地瞟了镜中的少年一眼,连连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可是,这里有些打结了,梳不开……” “你……该不会是在伺机报复吧?”李琦痛得微微蹙眉,回身按下她握着玉梳的手,勉强挤出一个不太好看的笑容,“罢了,你去帮我再叫个人过来,然后……然后你就去旁边歇着吧。” “哦。”紫芝有些无措地抿了抿唇,答应了一声,便去屋外唤别的侍女来服侍梳洗。 王碧雯处理完了自己的事,便如往常一样静候在廊下,此时应声进来,不过一盏茶的工夫就替主人梳好发髻,待服侍他洗了脸,又用青盐擦了牙、漱了口,便捧着盥洗的残水默默退下,利落而乖巧,没有一句多余的话。她性情谨慎,素来不愿打扮得太过出挑,今日只绾了个简单的双环髻,发上亦未戴任何饰物,整个人都显得有些过于素净了。李琦见状便又唤住她,走到窗下插瓶的几枝杜鹃花前,挑了一朵开得最娇艳的,摘下来替她亲手簪在发间。 “嗯……这样就好看多了。”他定睛打量一番,很满意地颔首微笑,“女孩子嘛,爱美乃是天性,若是都像你一样打扮得这么素净,那还有什么趣?” 王碧雯一怔,抬手摸了摸发髻上新簪戴的那朵杜鹃花,与他含笑的目光一触,双颊竟不自觉地微微泛起红潮。在盛王身边服侍一年有余,她始终觉得这位高高在上的皇子其实离自己很远很远,哪怕他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尽在她的监视与掌握之中……他待下并不严苛,却也远远称不上是一个好脾气的主人,与盛王府中大多数的侍女一样,在与他近距离接触时,她心中还是有些惧怕的。 他为她簪花——这样亲近的举动,此前自然是从未有过的。也不知忽然间想到了什么,王碧雯眸中倏地掠过一丝奇异的光芒,低着头呆立了半晌,才强自平息心中波澜,如其他骤然得到盛王关注的侍女一般做出受宠若惊的样子,敛裾施礼,欣喜地道了一句:“多谢殿下。” 待王碧雯退出卧房,紫芝也走到窗前摘了一朵杜鹃花,饶有兴致地放在自己鬓边比了比,对镜自顾,又回过头去美滋滋地问他:“好看吗?” “哦,对了,我差点忘了……”见她簪花,李琦方才想起一事,在旁边凌乱的几案上翻翻找找了好一阵,终于在几本摊开的书下翻出了一个细长的黑漆螺钿小盒,从里面取出一支晶莹剔透的紫玉钗,递给她道,“喏,送给你的,戴上看看喜欢吗?” 这钗子乃是由上好的蓝田美玉雕琢而成,色泽温润,通透无瑕,钗头雕刻着一朵小巧玲珑的灵芝,造型新颖,雕工细致,一看便知是价值连城的珍品。紫玉灵芝……这玉钗不正暗含着她的名字么?紫芝心中霎时浮起一阵喜悦,下意识地伸手去接时,却又猛然回过神来,连连摆手推辞:“不行的,殿下……这钗子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李琦故意一肃神色:“只许你送我礼物,就不许我送你东西礼尚往来么?你这人好没道理啊。” “我……”紫芝拿着玉钗,一时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窘得一张小脸儿微微泛红,“我能拿得出手的都只是些粗陋之物,那里能与殿下相提并论呢?” “反正东西都已经在你手里了,由不得你不收。”李琦迅速退开两步,得意地摊手一笑,又问,“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后天就是你生日吧?” 紫芝倒是一怔,反问:“啊?今天是什么日子?” 李琦一脸无语地看着她,答:“四月初三。” “哦,是啊,连我自己都忘了呢……你看看我,都过糊涂了。”紫芝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忽又露出十分惊讶的表情,“咦?我从来都没有跟人说起过我的生日……殿下是怎么知道的?” 李琦笑而不答,只是说:“好了,你也别跟我客气了。今天下午,我就该送你和灵曦回白鹤观了,估计接下来的几天也未必有空去看你们,所以,现在先把礼物给你。你呢,也不要整天只顾着读书,都把自己给读傻了……祝你心想事成,早日晋升为尚食局的高级女官,遍尝世间佳肴,称量天下美味。” 紫芝不禁抿嘴一笑,与他四目相对时,心中忽有一阵久违的暖意流过——被人善意地关注着,尤其是自己喜欢的人,那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啊。她终于不再拒绝,把那紫玉钗小心翼翼地斜插在自己的发髻上,莞尔而笑,甜甜地说了一声:“盛王殿下,谢谢你!” 草熏风暖,古道斜阳,当太华公主的马车缓缓驶出风泉山庄时,天色已近黄昏。紫芝依旧是与灵曦共乘一车,毕竟是主仆关系,尽管这几年来两个女孩儿相处得极为融洽,但在公主面前,紫芝还是会时常不自觉地感到拘束。她一路上很少说话,只是安静地缩在车厢一角,伸手悄悄掀开帘子向车窗外看去——西风残照里,那两位英俊潇洒的美少年各乘一匹黑骏马走在前面,一路谈笑,并骑而行时恰如临风玉树,让人望之心折。 李琦缓辔而行,轻轻一抖手中缰绳,侧首看了看身旁的萧逸峰,问道:“我听灵曦说,过几日你就要回营州去了?” “嗯,有些事情需要尽快回家禀明父亲。”萧逸峰点了点头。在得知对方的亲王身份后,与之交谈时,他便不再如以前那样率性随意,斟酌着言辞道:“我今晚先在长安城中寻一家客栈住下,明天一早再去找大师兄,若无其他的事,这几日就尽快启程回家。殿下与公主对我有救命之恩,这些天来又承蒙殿下款待,在风泉山庄玩得十分尽兴,萧某心中感激,只可惜没有什么能报答的……” “哎,我当你是朋友,这种场面话就不必说了。”李琦摆了摆手,含笑打断他的话,“你日后再来长安之时,一定要到我家中坐坐。我自幼酷爱习武,正愁没个对手能放开胆子跟我较量较量呢,你若能在武功上指点我一二,就算是报答了。” 萧逸峰抱拳一笑:“殿下有命,萧某怎敢不从?” 二人相视而笑,眉宇间尽是少年人意气风发的明亮神采。此处位于郊野,行人稀少,四下里一片寂静,然而此时林中却倏地传来一阵诡异的“沙沙”声,乍一听来好像是野兽出没的动静。萧逸峰顿生警觉之心,侧耳去听,很快便清晰地捕捉到了其中隐藏的凛凛杀气,神色渐渐变得凝重起来。 “小心!”他伸手扣紧腰畔长剑,低喝一声提醒道,“殿下,林中有人!” 他话音未落,林中便有十余支金灿灿的小箭破空而出,攻势凌厉,直击二人的要害。李琦心中一惊,当即拔出腰畔的青冥剑来格挡,削铁如泥的剑锋顺着箭杆一路斩下,发出刺耳的兵戈声。他自恃武功不错,微服出门时向来不带侍卫,此时仅有的一名车夫被流箭射穿心口,当场毙命。 “啊——”马车骤然停下,灵曦与紫芝齐齐惊叫了一声,险些因为惯性从车上跌落下去。 “怎……怎么回事?”灵曦仓促之间倒没忘记要牢牢抓住车壁上的扶手,颤声向车外询问。然而,此时已没有人能给她回答。 短暂而可怕的寂静之后,外面短兵相接发出的金属碰撞声不绝于耳,听得人心惊肉跳。马车内,两个身量纤纤的女孩儿瑟缩着靠在一起,面色苍白,害怕得紧紧握住彼此的手,宛如一对在狂风暴雨中无处栖身的小白兔。 ☆、第78章 刺客 待箭雨停歇之时,一道清瘦的黑衣人影从树丛中飞身掠出,右手执剑,左手则拿着一个式样奇怪的武器装置,类似于弓弩,却又比寻常的弓弩要小巧、灵便许多,只需轻轻一按机簧,便可以将内置的暗器迅速弹出——适才那些金灿灿的小箭就是由它发射而出,显然其威力不可小觑。 那人身轻如燕,几步就掠到了李琦与萧逸峰面前,目光睥睨,看向他们时,宛如屠夫看着砧板上待宰的鱼肉。他头戴风帽,脸上又严严实实地蒙着一层黑纱,旁人根本无法看清他的容貌。不过,有些令人出乎意料的是,他身为刺客体格却并不魁梧,与寻常男子相比,甚至都显得有些过于瘦弱了,只是他武功极高,那一身利落的箭袖短打倒也因此衬得他英气勃勃。 这刺客的眉眼很清秀,额头处露出的皮肤光洁如瓷,而且仔细一看就能发现,“他”的脖颈处并无喉结,显然不是男子。 “是个女人。”萧逸峰低语一声,想起那日被凤娘派来刺杀他的女杀手,不禁心有余悸。 而眼前这位女刺客的武功似乎要更高明一些,以一敌二依然显得十分轻松,出手也极为狠辣,每一招都快如闪电、兔起鹘落,直欲取对方性命。几番交手之后,李琦察觉出这女刺客乃是冲着自己而来,于是寻了个机会挡在萧逸峰面前,对他沉声道:“快,你带灵曦先走!这里我来应付。” “殿下!”萧逸峰心中一热,反倒犹豫着不肯自己先行离开。 “少废话,快走!”李琦厉喝一声,神情焦灼,“我还能撑一阵子。这里离月轮峰不远,你速速去白鹤观找羽林军左郎将裴修,让他赶快带人过来。” 萧逸峰回首向马车处望去,只见那车夫和马匹都已倒在血泊之中,却不知车内的太华公主是否也被流箭所伤。他心中蓦地打了个激灵,于是再不敢耽搁时间,当即策马飞奔至车前,用长剑挑开帘子,对马车中的灵曦喊道:“快,跟我走!” “逸峰!”灵曦面露惊喜之色,连忙依言跳下马车。 “来,上马!”萧逸峰收剑入鞘,俯身抓住少女细嫩的小手,一把将她拉到自己的马背上,不待她坐稳,便用力一甩马鞭,纵马疾驰而去。 “公主,公主……”紫芝从马车中急急追出来,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二人的身影消失在道路的另一端,霎时间,心中忽涌起一阵被遗弃的委屈。 她只是公主身边一个小小的侍婢,尽管甚为得宠,却依然渺小得总是被人忽略掉,在这样生死攸关的时刻,自然不会有人甘冒生命危险来保护她。夕阳下的荒郊危机四伏,手无寸铁的她怔怔地站在马儿留下的那滩鲜血旁,听着不远处尖锐刺耳的兵戈声,几滴眼泪便扑簌簌地落了下来。 “盛王殿下……”紫芝喃喃轻唤,望着前方那正与刺客鏖战的熟悉身影,心,竟奇迹般地安定下来。她开始思考自己的逃生路径——双方缠斗正紧,那刺客根本无暇去应付其他人,如果她趁机悄悄溜走,逃生还是大有机会的。只可惜她不认识路,如果贸然独行,天黑后只怕会在这荒郊野外迷失方向,到了那时候,还不是一样白白丢了性命? 走,还是不走? “叮——”她正自凝神沉思,却忽见一支金灿灿的小箭凌空飞来,擦着她的耳垂飞掠而过,铮地一声钉在了身后马车的木制车辕上。 耳朵一阵剧痛。紫芝忍不住抬手摸了摸,触手只觉一片潮湿黏腻,定睛一看,不禁吓得脸色煞白,脱口惊呼:“啊!天哪,血血血……血!” 几番激战,李琦虽不曾负伤,却也慢慢感觉体力不支,渐渐落于下风。自知久战之下不是那女刺客的对手,他瞅准了个空当,虚晃一招,便一踩马镫向月轮峰的方向飞驰而去,只待那女刺客追击时与裴修带来的禁军侍卫狭路相逢,届时便可活捉了她。然而还未走远,就忽听身后传来女孩儿凄厉无助的叫喊声,声音并不算大,却几乎要在一瞬间刺破他的耳膜。 “该死,一句话没嘱咐到都不行……”他低低地骂了一句,神情无奈,“萧逸峰那家伙也真是的……就不能把紫芝也一起带走吗?” 他知道,如果现在把她一个人丢在这里,无异于将她送入绝境。 只是一刹那的犹豫,李琦便迅速调转马头冲到紫芝面前,一把将她扯了上来,一边握紧缰绳策马疾驰,一边嘱咐道:“抓紧我,摔下去可就死定了。” “嗯。”紫芝惊魂未定地点了点头,一双小手紧紧抓住他的手臂,隔着衣袍触到他的体温时,心中顿觉无限安稳。直到此时她仍不敢相信,如他这般尊贵的人,竟真的会为一个身份低微的小宫女罔顾自己的生命,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毫不犹豫地将她置于他的保护之下。 正如一直以来他给她的感觉一样——那样温暖的安全感,哪怕下一刻即将死去,她也觉得此生无憾了。 女刺客奋起直追,速度之快简直要超出了人类奔跑的极限,手中的袖珍弓弩不断射出金灿灿的小箭,如连珠炮一般射向飞驰的黑骏马。小箭一支一支地钉在马腿上,刹那间鲜血迸流,马儿痛得扬蹄嘶鸣一声,终于无法忍受这箭雨的猛烈攻击,身子剧烈地颤了几下,倒地不起。二人从马背上摔了下来,紫芝吓得惊叫一声,还未缓过神来,身子就已被他用手臂牢牢护在怀中,坠地时并未伤到分毫。 李琦迅速扶她站稳,冷静地说:“别怕,躲在我身后。” 紫芝乖巧地退后一步,打算尽量不拖他后腿。 女刺客冷冷地看着他们,眸中忽然掠过一抹奇异的笑意,仿佛是胜券在握的猎人并不急于动手,反而要饶有兴致地调戏自己的猎物一番。她一手操纵着弓弩,一手悠闲地把玩着佩剑,眸光冷定而自信,可那漫不经心的样子却像是一个贪玩的孩童。李琦挥剑格挡着漫天箭雨,体力渐觉不支,无意中竟露出肋下空门,顷刻间只见黑影一闪,那女刺客瞬间又飞掠到他面前,长剑在手,攻势凌厉。 剑尖离他的心口只有三寸! “啊——”紫芝低呼了一声,惊惶之下几欲闭上眼睛。然而刹那间,忽有许多珍藏于心的记忆碎片在脑海中一闪而过,那些与他有关的温馨往事,如陈年的书卷般缓缓展开,挥之不去,余韵悠长。 那个风雨凄凄的中秋夜,她在雪柳阁中险些遭受凌.辱,最绝望无助的时候,是他用那温暖而不带丝毫*的拥抱,瞬间抚平了她心底的累累伤痕;梅花飘雪的时节,是他与她并肩坐在梨园盛开的梅树之下,如一个相交多年的挚友一般,真诚而耐心地倾听她的心事。 为不可预知的命运而迷惘时,他轻轻牵起她的手,将她纤柔的五指紧扣在自己的掌心上,微笑着告诉她:“命运就像是掌心的纹路,尽管曲折复杂,却还是掌握在自己手中。” 试图解救家人却彷徨无助时,他与她并肩站在水声叮咚的小亭中,笑容明朗,语气诚挚地对她说:“你若有什么心事,不妨跟我说说。我毕竟比你年长两岁,为人处世的经验也多一些,就算解决不了问题,至少也能帮你出个主意什么的。” 人潮涌动的东市大街上,他与她并肩而行,眉宇间尽是飞扬的笑意。他帮她付钱,卖饼的胡姬心生艳羡,竟误以为他是她的夫君。她双颊绯红,满心欢喜地低头唤了一声“二十一郎”,他却故意装作没听见,蹙眉笑道:“什么?我没听清……劳烦你再说一次吧。” 清晨梳洗罢,他从凌乱的几案上翻翻找找了好一阵,终于拿出一支玲珑剔透的紫玉钗,送给她当作生日礼物,半是玩笑半是真心地说:“你呢,也不要整天只顾着读书,都把自己给读傻了……祝你心想事成,早日晋升为尚食局的高级女官,遍尝世间佳肴,称量天下美味。” 开心的时候,有他与她在一起说说笑笑,不分上下尊卑;不开心的时候,有他从衣袖之下悄悄拿出糖块来给她塞入口中,那种感觉,几乎要甜到了心里……漫长而冰冷的深宫岁月中,有太多关于他的温暖片断,让她无比眷恋,让她心生感激。他关心她,保护她,哪怕整个世界风雨凄凄,至少还有他,愿意为她撑起一小片朗朗晴空。 喜欢上这样一个人,哪怕只是毫无回报的单相思,也会觉得很幸福吧? 想到这里,紫芝忽然微微笑了笑,清秀稚纯的面庞上竟露出了勇士般悲壮的神情——她绝不会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所爱的人死于刺客剑下,哪怕,是她自己付出生命的代价。 剑尖逼近,一寸,又一寸! 千钧一发的当口,她猛然冲上前去替他挡了那一剑,任锋利的剑刃刺入自己单薄的胸膛,汩汩流出的鲜血染红了素白的衣襟,宛如雪原上骤然盛开的一朵红玫瑰。疼痛得失去意识之前,她用尽最后的力气抬头看了他一眼,眼角有热泪缓缓溢出,目光温柔而悲伤,失去血色的薄唇微微动了动,却终是无力说出最后的那句话—— 二十一郎,我走了……你,一定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第79章 素衣 那一袭染血的素衣委顿在地,飘零如风中坠落的秋叶。 “紫芝!”李琦失声惊呼,一瞬间眼神蓦地空了下去,任她温热的血飞溅到自己脸上,只觉得脉脉斜晖下,漫天皆是刺目的鲜红。 女孩儿纤长浓密的睫毛微微动了动,似是想回应他的呼唤,却终是无力睁开双眼,伤口处流出的鲜血汩汩如泉涌,随之渐渐消逝的,还有她十六岁含苞待放的美丽生命。女刺客默默看着这一对生死与共的少年少女,也不知心里忽然生出了怎样的感慨,竟暂时停止了下一步的攻击。其实,她自己也很年轻,与许多正值青春年华的女孩儿一样喜欢做梦,在如清水般寡淡无味的生活中,憧憬着生死不渝的爱情。 她杀过很多人,以致于面对血腥时已经几近麻木。只是片刻的恍惚,她眸中便又闪过一丝冷肃的杀意,纤指轻轻扣动袖珍弓弩的机关,几支金灿灿的小箭再度射出,目标却是紫芝的咽喉。 能为所爱之人赴死,应该是一件很幸福的事吧?好,我成全你。 女刺客在心底冷笑了一声。 “紫芝,紫芝!”李琦心中大恸,俯身把昏迷的少女抱在怀中,箭矢飞来时,竟直接扬起手臂硬生生地替她挡开。寒光凛凛的箭镞没入血肉之中,发出一丝微弱的钝响,而他似乎已完全感知不到疼痛,冷峻的眸子里腾起阵阵杀气,闪烁着复仇的火光。 唯有心中那一阵阵撕裂般的痛楚,仿佛真的有利刃生生刺入。 忽然,他发现地上有一张遗落的旧诗笺,微微泛黄,似乎是刚才她摔倒时从衣襟中掉出来的。那样薄薄的纸,仿佛早已无法承载太多的陈年往事,边缘微微有些磨损,依稀可见那用金粉绘成的合欢纹样,上面的两行字刚劲如铁画银钩——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 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诗笺上亦是血迹斑斑,那样熟悉的笔迹,他只不经意地瞥了一眼,神色却是一震。恍惚间想起十六岁的那个秋天,与她对弈之后,他曾挥毫写下这样的绵绵情话,夹在了借给她的书里。后来,她借还书之机也回赠了一张诗笺给他,只不过,他看了之后便随手搁置在一旁,如今早已不知所踪。 而她,竟一直把这诗笺带在身边么? 他知道,自己是喜欢她的,喜欢她的清纯娇俏,喜欢她的乖巧可爱。可如今看来,这种喜欢竟远远不及她对他的爱那样深挚。印象中的她似乎很胆小,与人相处时总是小心翼翼的,不过,她却偶尔会向他小小地撒个娇——这时候,他心里就会有一种被信任、被依赖的感觉,真的非常美妙。她那么柔弱,甚至根本不懂武功,可是当他遇到危险命悬一线的时候,她竟能如此义无反顾地冲向刺客冰冷的剑锋,只为了保全他。 “紫芝……”李琦在心底轻轻叹了口气,将诗笺珍重地收入怀中,再度抬眼看向那女刺客时,几乎恨得目眦欲裂。 触到他狼一般冷厉的目光,女刺客不禁悚然一惊,再不敢大意,连忙握紧剑柄全力应敌。然而,此时的他仿佛战神附体,一招一式皆锋芒凌厉、杀气腾腾。没多久,女刺客的肩部便中了一剑,若非她身形灵巧躲闪得快,只怕早已死在他的剑下了。 “盛王殿下!”远处有哒哒的马蹄声响起,漫天风尘中,一身戎装的白鹤观女侍卫高珺卿一马当先,飞一般地冲了过来,手中挥舞着那把锋利的青龙偃月刀,威风凛凛地大喝一声,“盛王殿下,快闪开!我替你一刀宰了她!” “高姑娘!”见援兵及时赶到,李琦顿时松了口气,连忙抱着昏迷的紫芝退到相对安全的地方,撕下衣袍紧紧按住她流血不止的伤口,试图为她包扎。 高珺卿身形快如闪电,挥刀就向那女刺客迎头劈去。在她后面,羽林军左郎将裴修率领百余名禁军侍卫策马而来,将士们皆身披轻甲、手执长刀,气势汹汹犹如黑云压城。裴修示意众人将那女刺客团团围住,沉声下令道:“都给我听好了,活捉刺客者赏钱十万,进阶两级!” 见有此重赏,侍卫们都露出了兴奋的表情,跃跃欲试,恨不得赶快冲到前面把这大功给抢了去。女刺客见势不妙,也不敢再恋战,忙按动手中袖珍弓弩的机关向四周射出一片箭雨,自己则趁机飞身掠起,向路旁的密林深处逃遁而去。 “给我追!”裴修一声令下,数十名侍卫立刻下马向林中急急追去。见自家小表妹也兴冲冲地要跟着去抓刺客,裴修忙唤住她:“珺卿,你回来。” “干嘛?”高珺卿一脸不满,回头嚷道,“九哥,抓刺客这么好玩的事,你可不能拦着我啊!那家伙若是真被我逮到了,可不许拖欠我的赏金哦。” 裴修一脸无奈地看着她,指了指她额角处滑落的一滴血珠,没好气儿地说:“你以为我爱管你的闲事?哼,你刚才被那飞过去的小箭擦破了皮,一点都不觉得疼吗?赶紧向太医要点止血药涂上,别留下疤痕才是。” “啊?”高珺卿先是一愣,伸手在自己额上胡乱摸了一通,待看到指尖处新染上的一点鲜红时,不禁尖叫出声,“啊啊啊啊啊!血血血血……血?” 然后,这英姿飒爽、威风凛凛的女侍卫蓦地双眼一翻,竟当场晕了过去。 因担心有人被刺客所伤,裴修还带了白鹤观的两名太医一同前来。此时两位太医正在为紫芝敷药包扎,忙得大汗淋漓,终于勉强控制住了她的伤势。李琦听到尖叫声,回头望去时见那边又突然倒下一个,不禁心中担忧,连忙上前问道:“高姑娘,你怎么了?” 高珺卿全身瘫软地栽倒在表哥怀里,面色苍白,双目紧闭,哪里还能说得出话来。 裴修叹了口气,伸手抱住不省人事的小表妹,一脸淡定地说:“没事,她晕血。” 女刺客步履如飞,在树林中行走时灵巧如猿猴,待夜幕降临后,很快便甩脱了身后的一众追兵。她解下面纱,又把最外层的薄衫撕下来包扎肩上的伤口,处理完毕后,终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夜晚的风微微带着凉意,她眯起眼睛尽情享受着,忽然觉得这难得的自由时光十分惬意。 伤口不深,而且已经开始结痂,对于身经百战的她来说根本算不上是什么困扰。她悠闲地踏着林中经年累积下来的厚厚落叶,忽然觉得今天的刺杀任务十分可笑——那雇主花重金请来杀手,却又特意嘱咐不能真的伤了那盛王李琦的性命。呵呵,一切都像是做戏给别人看似的,何苦来呢? 女刺客叹息着摇了摇头,东方初升的一弯残月洒下淡淡银光,似真似幻,清晰地照亮了她秀美的容颜——星目流离,远黛明媚,柔美的五官清爽恬静,眉眼盈盈间却隐隐流露出一丝清刚,神韵疏朗如光风霁月。 此人,正是倚玉楼的当红名姬秦菀青! ☆、第80章 菀青 因不熟悉长安城的规章制度,萧逸峰乘马赶到城门前时,早已过了可以自由出入的时辰,好在这里离灞桥驿不远,可以过去先找一家驿馆住下,倒也不至于在郊外风餐露宿。驿馆本是专供官府中人公差外出时休息、换马所用,普通百姓是没有资格入住的,不过,因朝廷拨给他们的经费着实有限,如今大多数驿馆为了盈利不得不打破这一规矩,将其中一部分客舍租给来来往往的行人使用。 入夜后路上行人渐稀,万籁俱寂中,那达达的马蹄声在晚风中显得格外清脆响亮,伴着幽幽月光,竟给人一种超脱尘世的美妙错觉。萧逸峰缓辔而行,忽听不远处传来一阵微弱的喘息声,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身形清瘦的少年人坐在路边的一棵大树下,身子无力地靠着树干,整个人都在不住地颤抖着,似是得了重病一般。 那人身穿黑衣,若非萧逸峰眼力极佳,藏身于这样浓密的夜色中是极不易被人发现的。见他孤身一人,境况颇为凄凉,萧逸峰不禁心生怜意,连忙勒紧缰绳翻身下马,走上前去问道:“小兄弟,你怎么了?可需要我帮忙么?” “我没事。”那人低着头虚弱地应了一句,却是女子的声音。 萧逸峰微觉诧异,走近之后才发现,此人乃是一位容色极美的妙龄少女,十七八岁的年纪,肌肤胜雪,五官恬静,看起来似乎隐隐有些面熟。想起几日前与盛王兄妹在倚玉楼饮宴时见到的那个弹琵琶的歌妓,他略一犹豫,有些不确定地问:“你是……秦菀青姑娘?” 被人一眼认出,秦菀青警惕地抬起头,待看清面前之人的容貌时,竟显得比他还要惊讶——黄昏时他们还刚刚交过手,她如何认不出此人就是盛王身边那个武功不凡的少年。若单论武艺,很显然,眼前的这个少年根本不是她的对手,可她今日没来得及赶回倚玉楼向凤娘领取解药,此时正是毒发最厉害的时候,身体虚弱至极,任何一个稍有些功夫的人都足以置她于死地。 不行,好不容易才摆脱了那群凶神恶煞的追兵,可不能再栽到这个小子手里……秦菀青只当他是奉盛王之命来追捕刺客的,都未及细想,就捡起丢在一旁的袖珍弓弩,强撑着站起身来,一言不发地转身就想逃走。 “站住!”见她这一身非匪即盗的打扮,萧逸峰如何认不出她就是刚刚与自己交过手的那个女刺客,见她想逃,刹那间出手如电,用力牢牢扳住了她的肩膀。 秦菀青身子一颤,却无论如何都使不出力气来挣脱他的掌控,体内如千虫啃噬般的痛痒感愈发强烈,只得咬了咬牙,勉强与他好言商量:“大路朝天,各走一边。我要杀的人不是你,自然也不会对你不利,你又何必乘人之危,非得置我于死地呢?” 萧逸峰稍稍减轻手上的力道,问她:“秦姑娘,你是‘青蔓’的人吧?” “你怎么知道?”秦菀青一惊,回首看向他时一双美目锋芒凌厉,犹如隆冬时剑刃上聚起的寒霜,下意识地脱口问道,“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见她并不否认,萧逸峰淡淡一笑:“在下萧逸峰,是你们少主宋君平的师弟。” 秦菀青没有说话,目光微露狐疑,心中却倒似暗暗松了一口气。 萧逸峰又问:“你为何要行刺盛王殿下?” “为何?”秦菀青微微蹙了蹙秀气的眉毛,似是在竭力忍受体内的痛楚,“你既是少主的师弟,难道还不知我们这里的规矩么?少主接下的生意,我们只是奉命办事而已,哪里敢多问什么……”话未说完,她忽觉体内涌起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双腿一软站立不稳,身子晃了晃,便无力地摔倒在地。 “秦姑娘!”萧逸峰忙俯身扶住她,伸手一探她的脉门,惊道,“你中毒了?” 秦菀青痛苦地咬着嘴唇,微微有些惊讶:“你还懂医术?” “家慈出身名医世家,我自幼耳濡目染,自然也略通一二。”萧逸峰从怀中取出一个精巧的小瓷瓶,轻轻晃了晃,倒出里面的最后一枚丸药来递给她,“喏,这是我娘调配的丹药,有驱毒止痛之效,虽不能彻底帮你把毒解了,却能暂时缓解疼痛,吃下去之后会感觉好一些。” 秦菀青抬目看了他一眼,神色犹疑。萧逸峰将药丸塞到她手中,淡淡道:“放心,我与你素昧平生,并无害你的理由。” 实在无法忍受体内越来越剧烈的痛楚,秦菀青颤抖着将药丸放入口中吞下,双目微闭,身子无力地靠在旁边的一块大石头上,宛如一朵在夜风中即将凋谢的鸢尾花。 萧逸峰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她,过了一会儿才问:“秦姑娘,你好些了吗?” 秦菀青点点头,用手背匆匆拭去眼角的一抹潮湿,沉默半晌,才气若游丝地问:“你……为何要帮我?” 萧逸峰微微一笑,却没有说话。他转身牵过自己的马,纵身一跃而上,临走前才淡淡嘱咐了她一句:“那些禁军将士正在四处搜捕刺客,你回城时一定要小心,若无其他要事,就先找个地方躲起来避避风头吧。” “多谢。”秦菀青轻轻颔首,目露感激之色。 萧逸峰策马而去,却终是忍不住再度回首看她——那样虚弱不堪的女子,眉宇间却有冰雪般的凛然之气。 . 紫芝醒来时已是两日后的黄昏。陌生的房间,空气中飘浮着清新的草药香,半梦半醒时,她身子微微一动,胸口处便又是一阵撕裂般的疼痛,仿佛那泛着寒光的利刃依旧停留在她的身体中。夕阳下弥漫的浓重血腥味,荒野里响起的刺耳兵戈声,凶神恶煞的黑衣女刺客,剑锋下无路可退的翩翩美少年……种种混乱的场景在脑海中交织浮现,她分不清这是梦还是现实。 她还未睁开眼睛,就听耳边传来一个清甜温软的声音:“裴姑娘,你醒了?” 紫芝勉力睁开双眼,却忽觉一阵强烈的眩晕感如浪潮般袭来,不禁用手扶住额头。床边站着一个侍婢打扮的青衫少女,十四五岁的年纪,头梳鬟髻,一张鹅蛋脸生得极为清秀可爱,此时正一脸惊喜地看着她,转身向门外喊道:“碧雯姐姐,劳烦你快去回禀殿下一声,就说裴姑娘已经醒了。” 王碧雯在门外轻轻应了一声。听到相识之人的声音,紫芝心中没来由地安稳了许多,待起初的眩晕感渐渐褪去,这才抬眼仔细打量了一下这看起来颇为面生的青衫少女,很客气地问道:“姑娘,请问这里是……” “这里是盛王殿下的别苑风泉山庄。”青衫少女微笑着躬身回答,随即又郑重地整装理袖,后退几步跪下来向她行初见的大礼,毕恭毕敬地叩首道,“奴婢阿芊,见过裴姑娘。” “姑娘,你这是做什么……”紫芝被她吓了一跳,一时也顾不得伤口疼痛,用手撑着床便要起身扶她,“姑娘,别这样,快快请起……” “哎呀,姑娘快别动!小心伤口再裂开。”阿芊忙起身拦住她,手忙脚乱地扶着她在床上躺好,有些拘谨地低头笑了笑,“奴婢是盛王殿下派来给姑娘使唤的,姑娘直呼奴婢的名字就好,切莫如此客气,实在……实在是太折煞奴婢了。” 紫芝重伤后本就极度虚弱,此时骤然一动,更是痛得全身瘫软,竟连一丝力气也无,躺在床上休息了半晌,这才轻声问了一句:“盛王殿下……他可还好吗?” “殿下没事。”阿芊浅浅一笑,清秀的眉目间微露艳羡之色,“殿下只是担心姑娘的伤,在这里整整守了两天两夜,一直不眠不休的,人都瘦了一圈儿呢,今天是碧落姐姐来了,这才敢劝着殿下回房休息。殿下待姑娘可真是好,如今姑娘醒了,殿下终于能放心了。” 失去意识的这两天里,他一直都陪在自己身边么?紫芝心中一暖,不禁低垂着眼帘甜甜地笑了。阿芊话音刚落,却忽听房门“吱呀”一声轻响,只见盛王李琦从外面推门走了进来,身着一袭雅洁的月白色常服,丰神俊美,可那英挺的眉宇间却分明带着几分憔悴。 “盛王殿下……”紫芝喃喃轻唤。一见到那熟悉的身影,她心中分明欢喜得很,可不知怎么却忽觉鼻翼隐隐有些发酸,几滴泪水从眼角漫溢而出,悄然滴落在枕畔。 ☆、第81章 相知(上) 阿芊敛衽一礼,然后轻手轻脚地退出房间,顺手掩上了房门。李琦在紫芝床边坐下,伸手替她轻轻拭去眼角滚落的泪珠,那样修长而温暖的手指,抚过她脸颊时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紫芝亦从锦被中伸出手来,将他的手紧紧握住,霎时间只觉心中无限安稳,然而眼泪却是越流越多,仿佛怎么擦都擦不干。 “紫芝……”他微笑着唤她,目光温暖而恍惚,仿佛是在注视着一件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 紫芝毫无顾忌地哭着,几乎哽咽得说不出话来,一双白生生的小手在他坚实的手臂上游移,似乎是在确认眼前之人是否真实。而他却忽然蹙了蹙眉,紫芝只当是自己无意间的逾礼举动惹得他不悦,慌忙松开他的手臂,想要道歉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一时颇有些无措地看着他。 李琦深吸了口气,对她解释道:“你碰到我伤口了。” “啊?”紫芝一惊,当即止住了哭泣,脸上露出焦急的神色,“殿下受伤了?严重吗?”然后一脸关切地牵过他的右手,睁大眼睛从袖口处向里面窥去,只见他的小臂上缠着一层厚厚的布帛,显然是那日被刺客所伤。紫芝见状心疼不已,不禁用指尖轻轻碰了碰,柔声问道:“很疼吧?” “还好,没你伤得那么重。”李琦微笑着摇了摇头,轻轻握住她柔软白皙的小手,叹了口气说,“紫芝,你知道吗?我唯一觉得疼的时候,就是那日看到你为了我不惜性命,冲到刺客面前,毫不犹豫地替我挡了那一剑。你流了好多好多的血,可真把我给吓坏了,真的,这十八年来,我从来都没这么害怕失去一个人……直到那时我才知道,对于一个人来说,再严重的伤都可以用药医好,可唯有心里的痛,一旦触动就永远无法遏止。” 可能是因为这两日没休息好,他的声音显得略微有些低哑,不过却依然很好听,有一种极富磁性的感觉。紫芝一时听得有些痴了,望着他虚弱地笑了笑,眼泪却再度夺眶而出,哽咽道:“殿下,我知道自己很没用,不会武功,关键时刻只会给你拖后腿……可是我也知道,只有你活着,我的生命才有意义……我只是害怕,害怕自己就这样死了,以后再也见不到你……” “你傻不傻?”李琦温柔叹息,眸中似乎闪过一丝晶莹的光,“我又不是一定打不过那刺客,你干嘛非得去跟她拼命?” 紫芝用手背擦了擦哭红的眼睛,含泪赧然一笑,反问:“那殿下呢……本来都已经走了,又为何要冒着危险赶回来救我?” 生死关头,才终于意识到那个人对于自己来说有多重要。那因身份地位而始终横亘在彼此之间的屏障瞬间崩塌,四目相对时,心底的情愫再也无法抑制,如春草般郁郁而生。二人相视而笑,却都没有再说话,只觉得心中温馨至极时,任何语言都是多余的。片刻后,紫芝仿佛忽然想起什么,“哎呀”一声用双手紧紧捂住脸,又羞又窘地说:“哎呀,糟了糟了,我蓬头垢面的,一定难看得很……殿下,能不能请你先出去一下?” 李琦不禁哑然失笑,俯身轻轻去拽她的小手,好言劝道:“喂,你讲讲道理好不好?这里可是我家。再说了,我刚睡醒时蓬头垢面的样子你又不是没见过,我哪里还敢取笑你呀?” “不行不行。”与往日里的温顺大相径庭,小姑娘执拗地摇头,焦急之下,语气中竟依稀带了一丝哭音,“真的不行,这么难看的样子怎么能被你看到……盛王殿下,请你先出去……” “好吧。”李琦无奈之下只得起身离开,出门前又含笑瞪了她一眼,叮嘱道,“你伤得太重,记住可千万不能乱动的,若是伤口再裂开,那可就麻烦了。等一下我叫阿芊进来,有什么事你直接吩咐她去做就行了。” “嗯,知道啦。”紫芝乖巧地应了一声,把头藏进被子里,声音显得有些闷闷的。 阿芊依着吩咐端了盆热水进来,将巾帕浸湿了,替紫芝细细地擦了脸,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睛不时偷偷打量着病榻上的少女——盛王殿下生性骄傲,寻常人能被他认真看上一眼都属难得,而能让他钟情至斯的女孩儿,也不知该有怎样的过人之处?阿芊一边想着,一边用梳子替这位新主人把散乱的青丝梳理整齐,又很细心地在她苍白的颊上淡淡施了一层妆粉,略欠血色的唇上轻轻涂了口脂。 紫芝对镜看后甚是满意,这才含笑吩咐道:“阿芊,去请盛王殿下进来吧。” 李琦推门入内,走过来仍旧在她床边坐下,只见病榻上的女孩儿眉黛楚楚,娇俏可爱更胜往日,不由伸手轻轻捏了捏她粉嫩的脸颊,笑道:“小丫头,你说,我怎么就拿你一点办法都没有呢?” 紫芝抿嘴一笑,有些腼腆地向他扮了个鬼脸儿,大言不惭地说:“嘿嘿,因为我可爱嘛。” “是吗?我怎么没看出来?”李琦故意低下头在她脸上瞧来瞧去,直把她看得满面羞红,“动不动就要把我赶出去,你这小丫头也太凶悍了吧?” “我……我哪有?”紫芝有心岔开话题,于是抬眼环顾四周,打量着房间内华丽而陌生的陈设,随口问道,“咦?这里怎么不是我之前住的那间屋子啊?” “哦,我给你换了个朝南的房间,阳光充足,估计住着也能更舒适些。”李琦一边说着,一边随手替她将鬓边的几缕碎发顺到耳后,“天气越来越热了,这些房舍皆是依水而建,正适合夏日里避暑,你先在这里安心住着,等入了秋,我再带你回长安。你呢,在我这儿就像是在自己家里一样,想吃什么用什么都尽管跟我说,千万别客气。身边那几个侍女若是用着不习惯,我也可以再给你换人。” “嗯。”紫芝含笑点了点头,垂目看着自己用布帛包扎好的伤处,眸中忽然闪过一抹忧虑,迟疑着问,“我这次……是不是要卧床休养很久?” “也不会很久。”李琦好言安慰道,“太医说了,只要你静心调养,切忌忧郁多思,再过一两个月就可以正常下地行走了。” “还要一两个月?”紫芝微微有些吃惊,目光中的神采渐渐黯淡下来,半晌,才又低垂着眼帘黯然问道,“那我一直住在这里,是不是给殿下添麻烦了?” “越说越荒唐。”李琦轻轻一笑,把食指轻贴在女孩儿的薄唇上,止住了她的话,“怎么直到现在,你还跟我说这种话?枉我把你当成生死之交。紫芝,我现在唯一所想,就是如何保护你,不让你再受到来自于任何人的伤害。” 紫芝不禁一怔,然而就在这一瞬间,心中却忽然有种说不出的暖意。 他依然看着她温和地笑,须臾,又忽然很神秘地问她:“对了,紫芝,你没发现自己好像弄丢了什么东西么?” “嗯?”小姑娘疑惑地歪着头看他,蓦然间似乎想到了什么,慌忙用手在自己的衣襟处摸了摸,不料竟倏地变了脸色,一惊一乍地叫道,“呀,糟了!我的诗笺……” 李琦从怀中取出那张泛黄的旧诗笺,含笑递给她:“喏,你看,我一直帮你收着呢。” “呀,太好啦!”紫芝顿时转忧为喜,伸手欲接时,却见他忽然又把手缩了回去,不禁试探着唤了一声,“殿下?” “哪有这么容易就给你的?”他笑吟吟地把手背在身后,故意逗她,“你倒是说说,该怎么谢我啊?” 她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得嘟着嘴娇声道:“嗯……你说怎样就怎样啦。” 他笑着眨了眨眼睛,道:“你亲我一下,我就把东西还给你。” “啊?”紫芝吓了一跳,白净的脸颊上登时荡起一抹红晕,一颗心开始砰砰地乱跳,忙低低垂下眼帘不敢看他。 李琦想了想,然后微笑着让步:“那……让我亲你一下,总行了吧?” 紫芝别过头去仍是不理,然而却已经很配合地闭上眼睛,双颊旖旎,任他唇间清新温暖的气息吹拂在脸上,唇角扬起一抹甜甜的笑意。她不用看也知道,此时他的笑容必定澄净明朗,宛如黎明时穿透云层的第一缕金色阳光。 ☆、第82章 相知(中) 阿芊推门进来时,恰好看见他微微俯身亲吻女孩儿的额头,那样小心翼翼、至轻至柔的触碰,仿佛是一个初谙世事的孩子意外地拥有了一件易碎的稀世奇珍,生怕自己一不小心就把它给弄坏了,神情那样庄重。病榻上的女孩儿闭着眼睛,唇角含笑,那因失血过多而略显苍白的面庞微微红了红,与他肌肤相触的瞬间,竟陡然绽放出异常明丽的光彩。 “殿下……”阿芊脱口唤了一声,立刻意识到自己的出现似乎很不是时候,于是慌忙转身避了出去,本想放轻脚步莫要惊扰了这一对璧人,不料手忙脚乱间竟不小心撞在了门框上,不禁捂着嘴发出一声低低的痛呼。 紫芝仰卧在床上,双目紧闭,一双小手紧张地抓着身上盖的锦被,伤口处撕裂般的疼痛似乎奇迹般地消失了,当他的唇轻轻触到她的肌肤时,她竟不由自主地感到心悸和震动,以致无法呼吸。他离自己这样近,她甚至可以清晰地听到彼此胸膛内怦然而动的心跳声,感触到那既熟悉又陌生的、只属于年轻男子的温暖气息。窗牖半掩,拂面而来的清风中溢满了四月草木的芬芳,混合着他衣袂间龙脑香的雅洁香气,竟有种说不出的蛊惑味道,让她一时情难自抑。 然而,卧房中的静谧气氛骤然被打破。紫芝一惊之下慌忙睁开眼睛,一双乌溜溜的眸子看向近在咫尺的少年,不料竟有些意外地发现,他英俊的面庞上似乎隐隐泛起一抹浅红色的光晕,映着黄昏时分的脉脉斜晖,呈现出一种温暖而略显青涩的、仿佛超脱尘俗的美。 紫芝怔怔地与他对视,一时不禁有些痴了,然而片刻后却又忽然觉得有些想笑——不是吧?刚才明明是他连哄带骗地非得吻她,可是现在……这位英俊潇洒骄傲强势几乎无所不能的天之骄子,怎么看起来好像比她还要紧张呢? 注意到她眸中一闪而过的笑意,李琦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偏过头去掩饰般地轻咳一声,不过一瞬间,便又恢复了往日里的从容淡定。他把手中的诗笺轻轻放在紫芝枕畔,然后站起身来向门口走去,略扬声问道:“什么事?” 阿芊正躲在一旁轻轻揉着撞疼了的胳膊,听到询问忙快步走到他面前,低着头恭声回禀:“殿下,马总管说有事求见,现在正在廊下候着呢。” “哦。”李琦淡淡地应了一声,又吩咐她,“去把裴姑娘的药取来,好生看着她服下,告诉她我有些事要处理,一会儿再回来看她。” “是。”阿芊乖巧地应了一声,转身退去。 不远处的回廊中,一位身形清瘦的年轻宦官临风而立,面白无须,衣衫华美,正是盛王府中的大总管马绍嵇。这马绍嵇年方二十五岁,性情谨慎,处事干练,容貌生得也还算端正,只可惜他有些不良于行,走起路来左腿微微有些跛,身子也随之一颤一颤的,看起来颇有几分滑稽。不过,他自少年时起就是盛王身边最亲近的内侍,那条左腿也是为了救主而落下的残疾,二人的私交自然非同寻常。 “阿绍。”李琦微笑着唤了他一声,一边走,一边远远地向他招了招手。 一见自家主人露面,马绍嵇忙一瘸一拐地迎上前来,毕恭毕敬地施了一礼,问道:“殿下,裴姑娘的伤可好些了?” 李琦面露忧色,叹息道:“人是已经醒过来了,可是听太医说,那一剑险些刺穿了她的肺,想要完全康复只怕还得需要很长一段时间,而且以后终生都得精心调养,不能劳心劳力,否则随时会有性命之忧。” “太医署多得是妙手回春的名医,裴姑娘有他们精心诊治,殿下还有什么好担心的?”马绍嵇好言宽慰着,抬眼略一打量盛王的面色,便又关切地嗔道,“殿下关心裴姑娘,也不能不顾惜自己的身体啊!这才短短几天,殿下可清减了不少,臣看着都觉得心疼。照顾病人的事让下人们去做就行了,您自己可得……” “行了行了,就属你最啰嗦。”李琦笑着摆了摆手,打断了他喋喋不休的劝谏,又问,“那女刺客可抓到了么?” “亲王遇刺非同小可,朝廷上下对此都颇为重视,除了裴郎将手下的人之外,京兆尹和刑部侍郎也都亲自过问了此案,派出大批巡捕公人在城内城外仔细搜捕,城门、驿馆、酒肆、客栈以及各个坊市,但凡是人口流动性强、容易藏匿逃犯的地方都一一查过了,只可惜……”马绍嵇神色一黯,无奈地摇了摇头,“长安这一带人口多达百万,想要从中抓捕一个女刺客,无异于大海捞针。” “折腾了这几天,结果竟是一无所获?”李琦冷笑一声,心中忽觉一阵没来由的焦躁,不禁蹙眉骂了一句,“一群废物!做什么事都只知道敷衍。” 马绍嵇面露惭愧之色,忙垂首告罪:“殿下息怒,此事原是臣无能……” 李琦却轻轻摆了摆手,又补充道:“别误会,我不是说你。” 马绍嵇方才松了口气,继续说:“不过,依臣之见,那女刺客不过是别人手中的一枚棋子罢了,无论是死是活,对我们来说都不重要,也无需非得查出她姓甚名谁。关键,是要揪出幕后主使,看一看究竟是谁想要对殿下不利。” “嗯,这个我也想到了。”李琦微微颔首,唇角渐渐扬起一弯冰冷的弧度,“一个不入流的江湖杀手,又怎会如此清楚我的行踪?唯一的可能,就是我身边有内奸。这几天你再多费些心,务必把所有可疑的人都给我抓出来,尤其是在我身边服侍的人,每一个都要查仔细了。” “是。”马绍嵇答应着,却忽又露出迟疑的表情,“若要审问就难免用刑,殿下的那些近侍丫头素来娇贵,只怕会有怨言……” “我只要你把人找出来。”李琦淡淡一笑,双眸中倏然闪过一丝凛然寒意,“至于你用什么手段,都无所谓。” 马绍嵇略一踌躇,还是提醒道:“殿下身边亲近之人,可并非只有那几个近身侍女……” “哦?”李琦一怔,随即明白了他话中所指,不禁微微蹙眉,“你是说紫芝?阿绍,你们之前应该连话都没说过一句吧,我怎么觉得你好像对她很有成见似的?” “臣也不愿轻易怀疑裴姑娘,只是此事牵涉重大,不得不小心。”马绍嵇打开手中一直拿着的一个黑漆小盒,盒子里盛放着几片黑黄的碎纸,似是从未烧尽的纸灰中翻拣出来的,纸上的字迹尚能辨认。他把证物双手呈送到李琦面前,十分笃定地说:“臣已经暗中查验过了,请殿下也仔细看一看,这纸上的字是否与裴姑娘的字体有几分相似?” ☆、第83章 相知(下) 马绍嵇将那黑漆小盒递给盛王,眸中依稀闪过一抹奇异的光芒,瞬息即逝。 李琦并未察觉到他神色间细微的异样,只是用手随意拨弄着盒中的碎纸片,借着夕阳的余晖,依稀可以辨认出上面写着“风泉”、“申时”、“王”、“予”、“恭”、“知之”等几个正书小字,心中不禁也被勾起一丝疑虑,于是问道:“这是在哪里发现的?” “风泉山庄西墙的一颗大槐树下。”马绍嵇从容回答,“是臣手下的一个小内侍发现的。他见上面的字颇有蹊跷,就捡回来拿给臣看,估计这就是细作传信时写坏了的纸,烧毁的时候可能出了什么变故,就没留心这些余下的碎纸屑。臣原本并没有怀疑到裴姑娘,只是搜查时恰好在她受伤前住过的房间内发现了几张习练书法的纸,两相对照,这才觉得似乎有些不妥……所以,臣一刻也不敢耽搁,马上就来向殿下禀告。” “好,我知道了。”李琦却只是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句,然后把盒子递还给他,继续吩咐道,“你去吧。出了这样的事,不只是风泉山庄,就连咱们府里上上下下也都必须要彻查。记住,哪怕错杀一千,也绝不能有一条漏网之鱼!” “是。”马绍嵇颔首答应,抬眼打量他的脸色时,却并未在这年轻王者波澜不惊的眼眸中寻找到一丝怀疑与动摇,心中不禁有些不是滋味,见他没有别的吩咐,只得一瘸一拐地讪讪退下。 此时恰是琼花盛开的时节,庭中花繁似海,一朵朵白色的小花凑成一个圆盘形的花束,迎风摇摆,莹洁如玉。李琦正想折一枝给紫芝送去,却见阿芊正站在不远处默默看着他,神色微微有些惊惶,似是将刚才他与马绍嵇的谈话不小心听了去。李琦却并不介意,走到近处折花时只淡淡瞥了她一眼,并没有多说什么。 他知道这个小丫头性情柔顺腼腆,平日里只是闷头做事,在主人面前从不敢多说一句话,所以,根本不用担心她会向旁人乱嚼舌根。然而,阿芊却一反常态地主动走上前来,怯怯地唤了他一声:“殿下……” “嗯?”李琦侧首看向她,一时颇有些意外,“有事么?” “殿下……”阿芊低头抿了抿唇,十根纤秀的手指紧紧绞在一起,仿佛下了极大的决心,过了一会儿才终于鼓足勇气说,“奴婢觉得,裴姑娘是个好人,她……她绝对不会做任何对不起殿下的事,殿下应该相信她……奴婢知道以自己的身份不该说这些,可是……” 可能是因为太过紧张,她说着说着就有些语无伦次起来,螓首低垂,根本不敢抬头看他。这样一个怯生生的小姑娘,没想到居然还很有正义感呢,竟有勇气冒着被他“灭口”的风险,去为另一个并不算熟识的女孩儿出头……想到此处,李琦不禁觉得有些好笑,于是故意问她:“阿芊,你在她身边才服侍了几天啊,怎么就敢如此肯定?” “我……”阿芊一时语塞,低头想了想才继续说,“奴婢虽然只与裴姑娘说过几句话,却能看得出她是个心地纯善的人。若是别人受到殿下如此青睐,肯定早就沾沾自喜的不得了,可裴姑娘却丝毫不因此而自矜,相反,就连对我们这些下人都十分客气尊重。奴婢知道,能服侍裴姑娘是自己的福气,所以才不想让她受委屈……更何况,裴姑娘对殿下的一片真心,就连奴婢这样的外人都能看得出来的。” “是啊,这十八年来我与很多人打过交道,有人因为我的权势而攀附我,有人因为我的身份而畏惧我,那些逢迎谄媚、阳奉阴违的嘴脸,我真的是看够了……唯有她,能为了救我而不顾自己的性命。”李琦微微一笑,似是因她的话而忽然生出许多感慨,“你放心,她既能舍命救我,我又怎能在心里对她存有一丝一毫的不信任?” . 紫芝受伤后身体极度虚弱,每日除了吃饭、服药就只是躺在床上昏睡,梦中,那些交织着欢笑与泪水的往昔记忆一次次地重现——入宫前无忧无虑的童年,她与父母兄姊在家中弥漫着苏合香气息的暖阁里说笑玩闹,转瞬间,她却又置身于掖庭局阴冷潮湿的房舍中,那里的空气中永远飘浮着一股驱不散的霉味,粗暴蛮横的管事嬷嬷曹氏挥着鞭子对她又打又骂,美丽温柔的姐姐死了,其他家人也都被流放千里之外、至今生死不明…… 梦浅时分,她还未睁开眼睛,泪水就已无声无息地顺颊滑落。 “二十一郎……”她梦呓般地喃喃轻唤,仿佛这四个字是只属于她的神秘咒语,只需轻轻一念,就足以驱散所有黑暗的梦魇。 然而,身边却似真的有人“嗯”了一声,然后用手轻触她的肌肤,仔细为她拭去眼角残泪,动作温柔而耐心。她犹在半梦半醒间,恍惚中摸索着抓住那人修长而温暖的手指,满心依恋地轻贴在脸颊上,半晌才猛然清醒过来,睁开眼睛看向面前之人,红着脸唤了一声:“盛王殿下……” “不是说好了以后换个称呼么?”李琦微笑着轻抚她鬓边柔发,故意逗她,“怎么,做梦的时候都没忘,醒来之后反倒记性不好了?” 紫芝抿嘴一笑,很快就为自己找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阿芊她们就在外面呢,若被别人听到我这样唤你,会说我轻狂不懂规矩的。” “借口。”他轻笑着一戳她的额头,又问,“刚才做噩梦了?” 她无言地点了点头,与他十指交握时,梦中的恐惧与无助渐渐散去,内心无比宁静平和。 “好了,不要总是想以前那些不开心的事。”他握着她柔嫩的小手,笑了笑又说,“我一会儿要出门一趟,今天就不能在这里陪你了,所以过来告诉你一声。有什么事你就直接吩咐侍女们去做,不用不好意思。” “嗯。”听了这短短几句话,紫芝心中竟不由泛起一阵甜蜜的温馨,见房间内光线昏暗,又有些疑惑地问:“都这么晚了,殿下还要出门么?” 她卧病后总是没日没夜地昏睡,早已没有了时间的概念,哪里知道现在已是另一个阳光明媚的清晨。李琦走到窗前拉开帘子,回首对她笑道:“拜托,如果这也算晚的话,那我可就真没机会出门了。” 紫芝还以为他这就要走了,忙问:“殿下要去哪儿?” “你知道白鹤观有一个女扮男装的侍卫高珺卿么?”李琦又走到她床边坐下,见她摇头,便继续解释,“她是羽林军左郎将裴修的表妹,与我也算相识,那天赶来帮我对付刺客时不慎受了点伤,如今你既然好些了,我也总该去裴郎将家里看看她。” “裴郎将家是在长安城内吧?离这里很远呢。”紫芝嘟着小嘴儿幽幽地叹了一句,忽然觉得如果自己一整天都看不到他,真的会很寂寥无趣。 “是啊。”李琦含笑点头,然后很轻松地便猜出了她的那点小心思,“不过呢,作为补偿,我可以给你带些好吃的回来。” “真的?”紫芝惊喜不已,说话时一双大眼睛亮晶晶的,“我要吃马家烧鸡!松风楼的马掌柜亲手做的那个。” “好,马家烧鸡。”他微笑颔首,目光温和而宠溺。 ☆、第84章 庖厨 羽林军左郎将裴修引着客人走进自家后园时,小表妹高珺卿正独自坐在池塘边的一块大石头上,一会儿以手托腮仰望天空做沉思状,一会儿又百无聊赖地捡起地上的石子儿向小池里打水漂。与往日里的一身戎装不同,此时的她身穿一袭青碧色的唐草纹高腰襦裙,外面披着一件半透明的素色绮罗衫子,环佩铿锵,衣袂飘飞,乌黑的长发绾成娇俏可爱的乌蛮髻,发髻上斜插着一支光泽华艳的赤金玳瑁簪,如此打扮,倒真把她衬托出了几分女儿家的妩媚动人。 “珺卿,咱们家来贵客了。”裴修走过去推了推她的肩膀,满面含笑,“你快看看,是谁来看你了?” “嗯?”高珺卿没精打采地应了一声,用手轻轻揉了揉眼睛,这才好不耐烦地回头瞥了一眼,一看之下不禁又惊又喜,忙跳起身来含笑唤道:“盛王殿下!” 李琦笑吟吟地走到她面前,问道:“高姑娘,你的伤可好些了?” “嗯,都好了。其实,也就是那天被箭尖擦破了点皮而已,哪里算得上是什么伤呢?还劳烦殿下特意过来看我……”高珺卿一面说着,一面用手匆匆擦拭着微微泛红的眼角,语气中忽然流露出几分落寞,“唉,就是整天闷在九哥家里,什么好玩的都没有,烦都烦死了。” 她神色萧索,眼睑处隐隐有些红肿,显然是因为什么不开心的事刚刚哭过。见惯了她威风凛凛、天不怕地不怕的强悍模样,李琦不禁有些诧异地问:“高姑娘,你怎么哭了?” “我……我哪有?”高珺卿微微别过头去,倔强地不肯承认。 “盛王殿下,你是不知道,珺卿这丫头脾气可大着呢。”裴修一脸无奈地摇了摇头,笑着接口,“你看她,见了那么一点点血就能吓得晕过去,我哪里还能让她继续留在军伍中胡闹?这不,我不让她出门,她就天天待在家里跟我赌气,整日里不是带着几个小丫鬟对着花花草草长吁短叹,就是一个人躲在这儿没完没了地往水里丢石子儿,都快把我家这小池给填平了……” 高珺卿不服气地嘟起了小嘴儿,抢白道:“九哥,人家也是女孩子嘛,偶尔伤春悲秋一下,不可以吗?” 裴修闻言只觉得十分好笑,白了她一眼道:“呦,你也知道自己是女孩子啊?整日里舞刀弄棒、疯疯癫癫的,全没个大家闺秀的模样,还好意思说呢。” 高珺卿轻轻“哼”了一声,也懒得理他,只是继续为自己辩解:“还有,九哥,你不要总是拿晕血这件事来嘲笑我好不好?你又不是不知道,其实我只是晕自己的血而已,别人的血我才不怕呢!你得承认,其实我的武功比你还要好上一些呢,若是拿着刀剑上阵杀敌,我高珺卿可一点都不比你们男人差!” 知道自己说不过这个伶牙俐齿的小表妹,裴修叹了口气,干脆闭上嘴来装哑巴。李琦很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肩,又对高珺卿好言道:“嗯,这个我相信。高姑娘如此英姿飒爽、武艺高强,若是真有机会到战场上去真刀真枪地拼杀一次,定是会夺个头功回来的。你若是个男子,凭着赫赫战功出将入相、封妻荫子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那些只会靠着父辈恩荫上位的武将,又怎能与你相比呢?” “就是就是!”高珺卿听得眉开眼笑,仿佛他话中所说都是真的一样,只觉得自己瞬间找到了知音,拉着他的衣袖就蹦蹦跳跳地往前走,一路絮絮叨叨地说,“盛王殿下,走,我带你去个好地方!等一会儿啊,我就用事实证明给你看,我真的只是晕自己的血而已,真的……” “好了好了,我信你就是了。”李琦任由她拉着自己,不禁微微苦笑,边走边说,“高姑娘,你若是觉得待在这里实在无趣,日后可以多去我城外的别苑风泉山庄走动走动。还记得那日被刺客所伤的那位姑娘么?她现在就住在我家,和你一样也是性情爽直之人,估计你们在一起应该能很谈得来。等她身体好些了,咱们可以一起出门踏青,划船游湖、赛马垂钓,或者玩玩蹴鞠、击鞠什么的,肯定比你在军中有意思多了。” “好呀!”高珺卿开心得连连点头,忽而眼珠一转,又兴致勃勃地提议道,“盛王殿下,不如……让我做你的近身侍卫吧?我武功可好了呢!有我在,你就再也不怕有刺客偷袭你了。” “好啊。”李琦一笑,只当这快言快语的小姑娘是随口说说,心里并未当真,便一口答应下来,“只要你九哥同意,你随时过来都行。” 高珺卿喜得眉飞色舞,拉着他越走越快,没多久就到了一处看起来十分偏僻的院子。相比于裴家内宅的其他院落,这里的房舍明显要低矮简陋一些,看上去似乎是下人的居所。房顶的烟囱里升起袅袅炊烟,一股混合着各种菜香的美妙味道扑鼻而来,引得人食指大动,忽然,只听房舍内传来一个女人大嗓门的惊呼声:“哎呦呦!我的鸡,我的鸡,你跑什么跑啊?来来来,给老娘滚回来!” 李琦正自纳罕,才一进院门,就见一个膀大腰圆的中年妇人挥舞着菜刀从屋内跑了出来,呼哧呼哧地直喘粗气,竟是在追赶着一只掉了毛的大公鸡。那妇人一边追赶一边爆着粗口,蓦然看到这一对迎面而来的少年少女时,先是一怔,随即讨好般地笑道:“哎呦呦,高姑娘,您怎么到这儿来了?想吃什么,叫个小丫头过来跟我说一声也就是了,这厨房里腌臜,可别弄脏了姑娘的衣裳鞋袜。” 原来,这里竟是裴家内宅的厨房。李琦正不知高珺卿为何要带自己来这里,却见她对那厨娘淡淡一笑,然后把目光锁定在那只刚刚从屠刀下逃走的大公鸡身上,满意地点了点头,自言自语道:“好,就是你了。” 那厨娘也是一愣,只见高珺卿猛地扑过去一把揪住公鸡的翅膀,又从她手中抢过菜刀,那威风凛凛的气势,犹如刑场上一刀决人生死的刽子手。那只可怜的大公鸡蹬着腿儿哀叫不已,怎奈根本逃脱不出这位高大小姐的手掌心,脖颈处蓦地挨了一刀,便立时断了气。厨娘看得一愣一愣的,没想到自己在裴家的厨房混了十几年,到头来这宰鸡的刀法竟还不如一位深闺中的小姐厉害,一时汗颜不已。 高珺卿把宰好的大公鸡递还给厨娘,又从怀中掏出一块丝帕擦了擦手上的血污,得意洋洋地说:“怎么样,盛王殿下,我就说我根本不晕别人的血吧?” 李琦直看得目瞪口呆,目光中不禁流露出一种混杂着崇敬、不解与难以置信的古怪神色,哪里还能说得出话来?这时,裴修也已急匆匆地追来,恰好看到自家表妹那惊世骇俗的举动,不禁以手扶额,彻底无语。而高珺卿却像个没事人似的,擦干净手上的血渍,向表哥笑眯眯地扮了个鬼脸儿,便一转身跑到别处去了。 看着她远去的背影,裴修无力地开口:“盛王殿下,珺卿她……没吓着你吧?” “还好,还好……”李琦有些不自然地笑了笑,忽然用一种很同情的目光看向他,问道,“裴兄,我听说……你和高姑娘是自幼订了婚的?” 裴修颔首一笑:“是、是啊。” “我怎么突然有种很不好的预感……”李琦笑着拍了拍他的肩,喟然长叹,“裴兄,可惜你一世英名,估计全都得被那个丫头给毁了。” ☆、第85章 烧鸡 松风楼二楼的雅间内,张嫣嫣与宋君平临窗而坐,桌案上只摆了几道精致的小菜、两只马家烧鸡,外加一壶香醇甘冽的西域葡萄酒,菜式虽简单,却也不失待客的礼数。也许是快要下雨的缘故,天边墨色的乌云阴沉沉地压着,让人有些闷得透不过气来,几缕微风从半开的窗子袅袅飘入,带着楼下胡姬明快悠扬的琵琶声,清音宛转,余韵悠长。 “宋公子,请酒。”张嫣嫣拿起酒杯优雅地呷了一口,彼此礼节性地寒暄了几句,这才从坐席旁取出两个五寸见方的黄杨木匣子,放在案上轻轻推到他面前,微笑道,“你们‘青蔓’的人果真名不虚传,这样棘手的事,竟也能办得让殿下和我都十分满意。宋公子辛苦了,这些是除了定金之外的全部酬劳,现在就请验一验吧。” 宋君平含笑拱了拱手,然后便依照惯例打开匣子验取酬金。行刺一位亲王并非易事,所以,这次“青蔓”所收到的酬劳自然也颇为丰厚,除了忠王府事前预付的一大笔定金之外,今天还要另收足足一百两黄金。然而,此时摆在他眼前的却绝不仅仅于此,除了一匣子黄澄澄的金锭之外,另一只木匣中竟还盛着两颗硕大的夜明珠,光华璀璨,绚丽绝伦,一望便知价值连城。 “张娘子,这是……”宋君平不禁微微有些诧异,略一犹豫,便只按照约定收下了那一匣黄金。 “这个么,是我额外付给你的酬劳。殿下想要派的刺客也派出去了,我想要保住的人也保住了,既如此,宋公子安心收下便是,无须客气。”张嫣嫣淡淡开口,目光不经意地落在窗外人来人往的东市大街上,也不知忽然想起了什么,声音竟变得微微有些恍惚,“我只是一株依附他人而生的藤萝,凡事都难自己做主,若非宋公子尽心为我办事,又如何能够保全他……” 张嫣嫣临窗远眺,微微眯着眼,有些心不在焉地转动着手中的空酒杯,目光定格在街对面缓缓停下的一辆马车上,眼神慢慢凝聚起来——那马车很大很宽敞,乃是由上好的木料精心打造而成,周身却并没有什么多余的饰物,显得华而不俗。坐在车外的青衣俏婢恭敬地打起帘子,等待她的主人下车,须臾,一位丰神俊朗的紫袍少年从马车上走下来,那身影是如此熟悉,看得张嫣嫣不禁有些痴了。 李琦下了马车,便径直向对面的松风楼走去,准备买一只马家烧鸡带回去给紫芝吃。侍女碧落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仰头望着楼上挂着的那一块由皇帝李隆基亲笔题写的大匾,不禁有些好奇地问:“殿下,这松风楼到底是什么来头?若是寻常的商贾人家,哪里能求得到陛下的御笔呢?” “你不知道么?这是淑仪娘娘名下的产业,已经置办了很多年了。”李琦回头对她笑了笑,边走边说,“父皇工于书法,平生最大的爱好就是给别人题字,对于自己喜爱的臣子那更是有求必应。当年刘尚宫虽只是阿娘身边一个小小的五品女官,想要求一幅父皇的墨宝,却也是很容易的。” 此时早已过了用饭的时辰,松风楼内的客人并不多,掌柜马二正坐在胡椅上痞里痞气地翘着二郎腿,一边噼里啪啦地摆弄着算盘,一边和伙计祝小七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祝小七素知自家掌柜喜好男风,一见有英俊潇洒的美少年走进店来,就立刻献殷勤似的对马二低声说:“马掌柜,您看那位小郎君,对,就是门口穿紫袍的那个……哎呦喂,那长得可真是俊哪!” “嗯?”马二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一时竟连眼睛都看得有些直了,一副垂涎欲滴的模样,连连赞叹,“嗯,绝色啊,真是绝色……” 李琦才一踏进店门,就有小伙计殷勤地迎了上来。马二哪里能容忍别人抢了先,噌的一下就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几步窜到客人面前,迎上去笑嘻嘻地问道:“呦,这位客官,您想吃点什么呀?看样子,您是第一次来咱们松风楼吧?来来来,您请上座,请上座!我们这儿什么好菜贵菜各地名菜都有,不过呢,最好吃的当然还是咱们马家祖传的烧鸡了。喏,您看看,我们这儿有皮酥肉嫩的醉骨烧鸡、香酥可口的辣子烧鸡、清甜滋补的板栗烧鸡,还有我马二最新研制出来的麻爪烧鸡……” “麻……麻爪烧鸡?”李琦愕然,一时忍不住有些想笑。然而不知为何,一触到这位马掌柜过分热情的目光,他心中就不禁泛起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就好像是……一只可怜的小白兔被大灰狼给盯上了。 “对,麻爪烧鸡。”马二很认真地点了点头,仿佛丝毫不觉得这菜名有何可笑之处,“客官您难得光顾小店一次,今天可一定得尝一尝鲜,我保证您吃了一只还想第二只,绝不后悔就是了。若是再配上一壶我们这儿最好的葡萄美酒,那滋味儿……哎呦喂,绝对是回味无穷,都能让您三月不知肉味呢!” 见他为了推销烧鸡如此乱用典故,李琦不禁一笑:“好,两只麻爪烧鸡,包起来带走。” 马二喜得眉开眼笑,收了钱,忙回头对伙计祝小七扯着脖子喊道:“快,两只麻爪烧鸡,包起来带走!” 祝小七麻利地捧着烧鸡跑了过来,累得气喘吁吁,一张白净的小胖脸上都沁出了几滴汗珠。李琦接过烧鸡,将其中一只递给碧落,和言道:“给,你也带一只回去尝尝吧。” 碧落惊喜不已,忙向他道了谢,二人拿着烧鸡离开了松风楼。因怕烧鸡凉了之后味道不好,李琦想都没想就直接揣在了怀里,似乎全然忘了自己平素最忌讳油渍沾在衣衫上。碧落见状甚是吃惊,一想到他为了那个女孩儿竟能做到如此,心中不禁微微有些发酸。 马车缓缓驶出城外,经过月轮峰时,李琦忽然想起他已经好久没来这里看望小妹灵曦了,于是吩咐车夫停车,自己沿着石径快步上了山。兄妹二人多日未见,灵曦拉着哥哥絮絮地说了好一会儿话,见他急着要走,这才依依不舍地放他回去。这些天来,念奴一直担心紫芝的伤势,站在公主的房门外探头探脑地等了许久,一见李琦出来,忙急急跟上去问道:“盛王殿下,我听说紫芝伤得很重……她、她现在怎么样了?” “好多了。”李琦停下脚步,淡淡笑道,“每天都有太医过来给她看诊,伤势已经控制住了,只不过她现在身体还很虚弱,想要完全恢复还要等很久。” “盛王殿下,请你……请你一定要好好照顾她。”念奴用手揉了揉眼睛,声音微微有些哽咽,“紫芝以前身子就弱,如今受了这么重的伤,一定难受得很……她这人很腼腆的,心思又太细,不像我有什么委屈就直接说出来,她总是藏在心里,自己一个人扛着……盛王殿下,你一定要对紫芝好一点,让她赶快好起来……” “你放心。”李琦轻轻颔首,语气温柔而郑重,“我会一直好好照顾她,不论是现在,还是以后。” ☆、第86章 三秋 黄昏时的风窸窣作响,窗外,酝酿了许久的大雨终于倾盆而下,一道闪电骤然从天际劈来,照亮了病榻上那女孩儿苍白而清秀的容颜。紫芝躺在床上闭目养神,渐渐朦胧睡去,也不知过了多久,忽被屋檐下铁马叮叮当当的响声吵醒,还未睁开眼睛,就嗅到一股诱人的香味儿扑面而来,不禁深深吸了口气,一只灵巧的小鼻子如猫儿般动了动。 “醒了?”帷幔被掀开一角,一个低沉而温和的男声从帐帘外传来,伴着窗外的潺潺雨声,竟给人一种犹在梦境之中的错觉。 “嗯。”不看也知道这人是谁,紫芝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这才睁开眼睛翻身朝向他那边,对他睡眼惺忪地笑了笑,虚弱的声音中依稀透出几分撒娇的味道,“盛王殿下,你可算回来了……这一整天我除了睡觉还是睡觉,都没个人来陪我说说话,好没意思的。” “呦,这么快就想我了?”李琦故作惊讶地看着她,眉目含笑,“对了,我忽然想起一首诗,不知你读过没有,来,我吟诵给你听听——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彼采艾兮,一日不见……” “什、什么嘛?我哪有说想你……”紫芝顿时羞红了脸,灵机一动顺势转移了话题,“殿下,我是想问问你,那个……你答应我的烧鸡呢,买了没有?” “烧鸡?什么烧鸡?”李琦面露迷惑之色,故意逗她,“哎呀,我怎么忘了?抱歉,真是抱歉啊。” “哼,你骗人!”紫芝撇了撇粉嘟嘟的小嘴儿,很配合地露出失望的神色,然后又忽然一指他背在身后的那只左手,得意洋洋地笑道,“嘿嘿,我都闻到了,在这儿呢!快,拿出来给我吃吧。” “唉,本来还想一个人独享美味来着,不巧被你发现了。”李琦笑着叹了口气,这才把藏在身后的马家烧鸡拿了出来,打开外面包着的油纸,撕下一块香喷喷的鸡肉递到她唇边,“喏,快吃吧,还温着呢。” 马家烧鸡传承百余年,哪一只不是飘香四溢、酥脆可口,只远远一闻便能引得人食指大动?然而,紫芝重伤后身体虚弱至极,就连清淡的素菜都难以消化,哪里还能吃得下这样的油腻之食,才咬了一口,就忽觉胃中一阵翻江倒海,几乎要吐出来。她竭力克制着胃中不适,却仍有几滴泪珠从眼角漫溢而出,把她浓密的长睫毛沾得湿漉漉的,在幽暗的灯火下闪烁着晶莹的光。 滴答,一颗泪珠悄然坠落在枕畔,转瞬消失无踪。李琦这才发现她吃得勉强,忙把剩下的烧鸡搁在一边,和言道:“好了,少吃几口尝一尝也就行了。你现在身子还弱,吃太多油腻的东西总归是不好。前几日太医也叮嘱过的,我怎么竟给忘了?” 见他如此善解人意,紫芝更觉心中歉疚,匆匆用手抹了抹眼泪,勉强一笑:“对不起,是我不好……劳烦殿下这么远的给我买回来,可我却吃不下,真是对不起……” 自从相识以来,她一直都是个胃口极好的小丫头,一见到好吃的就开心不已,可如今,她为了救他而身受重伤,日渐消瘦,全无食欲……想到这里,李琦不禁一阵心疼,遂俯身轻轻握住她的手,好言安慰道:“这有什么的?你能尝一口,就是这烧鸡的福气了。给你讲个有趣的事,刚才在裴郎将府上,那位高珺卿姑娘为了向我证明她其实并不晕血,拉着我就去了裴家的厨房,亲手杀了一只鸡给我看。当时我那个震惊啊,你都想象不到……哪天等你身体好些了,咱们可以请高姑娘到家里来玩,到时候再让她杀一只鸡,我亲手炖了给你吃,怎么样?” 一位美丽尊贵的大家闺秀……亲手杀鸡?紫芝惊讶不已,一双大眼睛睁得圆圆的,就连胃部的不适都暂时忘记了。然而,当听到他说要亲手炖鸡给自己吃时,她连忙受宠若惊地摆了摆手,掩口一笑道:“还是算了吧。殿下炖的鸡肉……能吃吗?” 李琦很认真地说:“放心,我保证不给你下毒就是了。” 紫芝抿嘴笑了起来,又问:“那高姑娘的伤严重么,现在好些了没有?” “不严重。你没见她那副顽皮的样子,一转眼就又活蹦乱跳的,直把她表哥裴郎将气得头疼。”李琦微笑着摇了摇头,忽然感慨,“想想看,她倒是跟念奴挺像的,虽说整天疯疯癫癫的没个正经,却又有点小可爱,让人恼也不是、不恼也不是,总之,就是任谁都拿她没办法。” “念奴……”紫芝幽幽地叹了口气,一根手指无意识地缠绕着发丝,“听殿下这么一说,我还真挺想她的。记得那时候在宫里,我们两个总是大半夜的不睡觉,挤在一张床上谈天说地,可有意思了呢……唉,可是现在,我只能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这里,都不能回白鹤观找她。” 李琦微微一笑:“那正好,现在就给你个惊喜。” “啊?”紫芝一愣,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 李琦故作神秘地轻咳了一声,向门外扬声道:“那个谁,你可以进来了。”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念奴噌的一下钻进屋里,一进来就没好气儿地娇嗔道:“盛王殿下,你好欺负人啊!你们两个在这里卿卿我我,却害得本姑娘在外面吹了半天的冷风,哼,我不理你们了!” “念奴!”紫芝又惊又喜,一张小嘴儿都张成了大大的圆形,用手撑着床一下子就坐了起来,“你……你怎么来了?” 念奴跑过来拉住她的手,笑盈盈地说:“盛王殿下知道你想我,所以,就把我带过来陪你解解闷儿呀。你看看,人家对你多好。” 李琦笑着插口:“就是,你看我对你多好。” 紫芝低下头甜甜地笑了,诚挚道:“盛王殿下,谢谢你。” 两个小姑娘抱在一起又哭又笑,竟似是生离死别后再度重逢一般。李琦忙上前轻轻拉开念奴,提醒道:“哎,你小心点,紫芝身上的伤口还没完全愈合,不能随便乱碰的。” “哦。”念奴闻言吓了一跳,这才恋恋不舍地放开紫芝,轻轻扶她躺下,然后退到一边,忽而双眸一亮提议道,“盛王殿下,我唱歌给你们听好不好?” “好啊。”李琦微笑颔首,又补充道,“不过,唱得不好可是要罚的。” 念奴清了清嗓子,看向他们时眸中忽然闪过一抹促狭的笑意,轻启朱唇,曼声唱起一曲《好时光》:“宝髻偏宜宫样,莲脸嫩,体红香。眉黛不须张敞画,天教入鬓长。莫倚倾国貌,嫁取个、有情郎。彼此当年少,莫负好时光。” 念奴天生有一副清亮甜美的好嗓子,唱起歌来异常动听,虽无乐器伴奏,然而其高亢处有穿云裂石之音,低回处恰似落雨风吟,余音袅袅,如泣如诉,当真是醉人心魄。听那歌词写得香艳旖旎,紫芝不禁小脸一红,嗔道:“念奴,在殿下面前,你怎么也是这样没个正经?” 念奴嘻嘻笑着,为自己分辩道:“话可不能这么说。这首《好时光》乃是陛下的得意之作,谁敢说它不好,就不怕被治个大不敬之罪么?” 李琦亦含笑附和:“是啊,父皇爱好音乐,闲来无事时就喜欢自己填个词、作个曲什么的,这首《好时光》无论曲调还是歌词都很不错,如今不只是宫娥彩女们喜欢传唱,就连在民间也很流行呢。” “就是呀!”念奴俏皮地眨了眨眼睛,跟他一唱一和,故意加重了语气说,“紫芝,你看人家这词写得多好,‘彼此当年少,莫负好时光’哦……” 三个人说说笑笑,气氛甚是欢愉融洽。须臾,只见侍女阿芊在门外探了探头,然后怯生生地走进来,敛衽一礼道:“殿下,马总管有事求见。” 李琦心知是何事,唇角的笑容顿时化成一个冰冷的弧度,起身便走,对两个小姑娘说:“你们聊吧,我有事先出去一下。” ☆、第87章 闺蜜 念奴探着头四下里瞧了瞧,见卧房内只剩下她们两人,忙从衣袖中取出一块雪白的鲛绡丝帕,递给紫芝道:“喏,这是忠王家的那位李俶公子给你的,说是那日宫正司大牢着火时,你用这个给他包扎伤口来着,后来一直没找到机会还给你。前几天,他去白鹤观找你的时候你不在,所以我就先替你收下了。刚才盛王殿下在这儿,我怕他看见别的男人给你东西会不高兴,所以就没敢拿出来。” “什么别的男人?”紫芝嗔怪地瞪了她一眼,脸颊微微红了起来,“看你说的,那李俶小公子才多大,还是个孩子呢。再说了,这丝帕本来就是盛王殿下给我的……” 念奴双手一摊,得意洋洋地笑道:“所以啊,那就更不能让殿下看见了嘛。将心比心,你且想想看,若是你送给他一件定情信物,却被他偷偷转赠给了别的女子,你心里就不会难过吗?嘿嘿,别看我这人平时大大咧咧的,一到关键时刻,可聪明着呢。” “哎呀,你都胡说些什么呀?”紫芝哭笑不得,只好故意别过头去不理她,顺便把那块已经洗得干干净净的丝帕小心地掖在枕下,过了一会儿才说,“不过呢,你说的倒也有几分道理。盛王殿下与忠王素来不睦,若是让他知道我与忠王家的人有所往来,只怕真的会惹他不高兴。” “就是嘛。”念奴随口附和了一句,注意力却渐渐被旁边几案上那只飘香四溢的马家烧鸡吸引走了,垂涎欲滴地盯了半晌,终于忍不住凑过去撕下一只香喷喷的大鸡腿,满眼放光地闻了闻,一副很没出息的样子,“哇,好香啊……紫芝,好紫芝,这个能不能也让我尝一口呀?” 紫芝很慷慨地一扬手,笑道:“吃吧吃吧,本姑娘都赏给你了。” “你们家盛王殿下对你可真好……唉,说实话,我都有点嫉妒你了。”念奴捧着鸡腿大快朵颐,说话时声音都变得有些含糊不清,“紫芝,你发现了没有,你们家盛王殿下真是长得越来越好看了,那风度,那气质,绝对是英俊潇洒玉树临风啊!宫里宫外喜欢他的姑娘也不知有多少,估计都能组建个军队了,到时候美少年元帅一声令下,娘子军南灭吐蕃,北攻突厥,千军万马,横扫天下……哈哈,说出来你别生气啊,刚才来的时候我和他坐在同一辆马车里,离得那么近,都快有些想入非非了……” 紫芝听得扑哧一声笑了,见自己喜欢的人被如此夸奖,心中不禁也泛起一阵小小的得意。然而,她很快就察觉出了其中的不对劲儿,红着脸嗔道:“念奴,你说什么呢,他……他什么时候变成我们家的了?” 念奴却十分笃定地说:“这次你为了他受了这么重的伤,依我看哪,他肯定是要对你负责到底了。” “是么?”紫芝只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句,神色忽然变得有些忧郁,叹了口气说,“现在,我只是怕自己会给他添麻烦……殿下待我虽好,可是,我住在这里又算是什么身份呢?既不是主人,也不是奴婢,吩咐侍女们做事总觉得很尴尬的。况且我这伤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养得好的,如果住得久了,岂不是惹人生厌?” “你呀,整天都胡思乱想些什么啊?”念奴将啃完的鸡骨头丢在一边,顿足嗔道,“心思这么重,身体怎么可能养得好嘛?我敢保证,盛王殿下若是知道你这么想,肯定会被你气死的!” “啊?”紫芝不解地睁大了眼睛,“为什么?” 念奴气鼓鼓地又掰下一只鸡腿,埋头吃了一会儿,这才恨铁不成钢地说:“他喜欢你,你也喜欢他,哪有那么多为什么?紫芝,在他面前,你不要总是那么自卑好不好?” 紫芝犹自不敢相信,眨着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睛看着她,小心翼翼地问:“你也觉得……他喜欢我?” “当然了,就连傻子都看得出来。”念奴坐在床沿上,笑着轻轻一戳她的额头,然后俯身在她耳畔一字一句地说,“等你们成亲的时候,一定要请我来喝喜酒哦!” 紫芝低垂着眼帘微笑不语,心底忽然涌起一阵甜蜜的小幸福。 雨丝淅淅沥沥地倾泻而下,暗淡浓密的云堆积在黄昏的天空中,只透出几缕微光。李琦撑着伞,与盛王府总管马绍嵇一前一后地走在庭院中,面色微微有些阴沉。风泉山庄的西北角,几间低矮的青砖瓦房静静矗立在雨幕中,与不远处精致典雅的亭台楼阁相比,不免显得有些破败而萧索——那是用来惩罚犯了错的仆婢的临时囚室,地处偏僻,平素甚少有人踏足。 马绍嵇一手提着灯笼,一手撑伞,一瘸一拐地急趋几步上前打开西侧的一扇门,微微躬身道:“殿下,人就关在这里。” “嗯。”李琦淡淡应了一声,才欲进门,低头时却瞥见地上有一只死了的白鸽,洁白如雪的羽翼被泥水所污,显得脏兮兮的。他不禁有些厌恶地移开目光,蹙眉道:“哪里来的脏东西,还不赶快叫人来清理一下?” “是。”马绍嵇忙向门外看守的小内侍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们赶快把地打扫干净,又解释道,“殿下,这鸽子就是她与外界联络的工具,那些向刺客透露您行踪的密信,也是由这只鸽子送出去的。” 李琦略一颔首,问道:“她都招了?” “本来是死也不招的。”马绍嵇微微笑了笑,眸中闪过一抹鹰隼般阴戾的光,“可是只要一用刑,就算是铁打的人也吃不了那份苦,更别说她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了。” “好,继续严刑拷问,看看还能问出些什么来。”李琦满意地一笑,迈步向屋内走去,又回头叮嘱,“对了,一定要叫人好生看住她,千万别就这么死了。” “是。”马绍嵇恭声答应,想了想又小心提醒道,“殿下,您身边的侍女碧落姑娘,正是她的结拜姐妹,也不知她们会不会有所勾结……” 李琦不置可否,只是示意马绍嵇点燃屋内灯烛。小小的囚室内一灯如豆,一个身形清瘦、遍体鳞伤的女子闭目靠在墙角,素白的衣衫被鞭子抽得破碎不堪,染满了斑驳的血痕。听到屋中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她下意识地用双臂环抱住自己,身子不禁微微一颤。 李琦缓缓走近,面无表情地垂目冷睨她半晌,这才淡淡地唤了她一声:“碧雯。” 王碧雯抬起头来,一双清亮的眸子早已干涸,看不到一滴软弱的眼泪,映着小窗外骤然劈来的一道闪电,射出凛凛寒光。终于,不必在他面前掩饰那刻骨的仇恨了……她毫无怯意地直视着他,唇角露出一抹清浅的笑,如有讽刺,如有解脱。 ☆、第88章 碧雯 “你笑什么?”看着这个平日里不甚显眼的侍女,李琦微微蹙眉。 “我笑我自己,真傻啊……”王碧雯幽幽一叹,低头看了看自己受刑后指甲尽数剥落、血肉模糊的十指,笑容苍凉如鬼魅,“在你身边这两年,还真险些被你那俊美倜傥、温雅如玉的外表给蒙蔽了呢,找刺客杀你的时候,甚至都会觉得有些不忍心……呵呵,现在反倒好了,每当你在我身上施加一样酷刑时,我心里对你的愧疚就会少一分,真的感觉很轻松啊……你看,我多傻,对你这种心狠手辣的魔鬼居然还有怜悯之心,呵呵,真是傻啊……” “那你呢,当真觉得自己就是什么心地纯良的好人?”李琦不禁冷笑一声,俯身用食指轻轻抬起她的下颌,声音温柔至极,目光却如冰刀一般狠狠刮在她脸上,“碧雯,你要的可是我的命啊……本王自知不是什么圣人,没有那份以德报怨的胸襟,如果一味纵容你,只会伤害到那些真正关心我、在意我的人。” “是啊……以德报怨,何以报德?”王碧雯侧头避开他的视线,语气平静得仿佛是在与一位旧友闲话家常,“这也正是我想对你说的话,盛王殿下。” 李琦蹙眉冷道:“你什么意思?” “在你们这些贵人眼中,我们这些伺候的奴婢根本就是贱如草芥,与一只小猫小狗没什么差别,纵然死了,也很快会有新来的补上,继续供你们使唤。可是你知道吗,就算小猫小狗也是有心的,也会痛苦,也会难过,当看到自己的亲人被你们肆意屠戮时,也会发疯似的想要报复!”说到这里,王碧雯的声音陡然升高,双目因仇恨而隐忍得通红,却始终不肯在他面前落下泪来,“你不是想知道我为何要杀你么?好,我告诉你,我现在就清清楚楚地告诉你……” 李琦甚是不解,不禁开口问道:“我……杀了你的亲人?” “呵呵,你还不知道吧?若论起门第出身,其实我比你也低不了多少呢。”王碧雯傲然一笑,那张并不算出众的面孔上竟隐隐露出睥睨之气,与往日里低眉顺目的模样迥然相异,“我出身太原王氏,祖父王仁皎贵为九卿之一,加官开府仪同三司,封邠国公;家父王守一乃是清阳公主驸马,官拜太子少保,封晋国公。当年家中鼎盛之时,姑母亦是当朝皇后,若仔细攀起亲戚来,我还得称殿下您一声‘表弟’呢。” “哦?”李琦轻轻笑了一声,饶有深意地颔首,“原来如此,你也是王皇后的侄女。” 王碧雯随手拢了拢鬓边散乱的发丝,继续道:“我虽是庶出,却也贵为七家五姓之女、皇亲国戚,本应一生安享荣华,像其他那些士族豪门的闺秀一样,幼年时在家中被父母疼爱,长大后嫁一个称心如意的郎君,为他生几个可爱的儿女,从此相夫教子,一家人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可惜啊,姑母在宫中被武惠妃害死了,我们王氏一门都因此遭了殃,除了嫡母清阳公主之外,其余人都被赐死,未嫁女充入宫中为奴。可怜那时的我还未满五岁,就一下子从天上坠落到了尘土里,在宫中任人践踏,历尽艰辛……这些,全都是拜你母亲武氏所赐!” “我娘害死了你的家人,你长大之后就要杀我以解心头之恨……嗯,听起来倒也还算合情合理。”李琦负手在她身边缓缓踱了几步,沉吟道,“不过,据我所知,雇杀手的费用可不便宜呢,就算只是行刺一位七八品的朝廷官员,所需支付的酬金就已经高得惊人,更不用说是刺杀一位宗室亲王了。碧雯,你不过只是我府中一个小小的侍婢罢了,我不相信你有这样的财力与胆魄。说吧,是谁指使你这么做的?” 王碧雯轻轻摇了摇头,语气倦怠:“该说的我都已经说了,殿下何必再问?” 李琦霍然止步看向她,目光笃定,淡淡道:“你不说我也知道,是忠王,对吗?” 王碧雯一惊,立即下意识地否认:“不、不是……”然而,她眸光中一闪而过的惊惶却没能逃过他的眼睛。 他这一问本是试探,此时心中的猜测骤然变成现实,不禁怒火中烧,雪亮的目光中杀气弥漫。他竭力平息着自己的情绪,缓缓转身,对一直侍立在门口的马绍嵇说:“阿绍,接下来的事就交给你了。继续用刑,争取能多问出些细节来,录下口供一并让她画押,等过几日父皇回京后直接呈送到宫中。” “是。”马绍嵇躬身答应。另有两个内侍从门外走进来,用绳索把王碧雯牢牢捆在柱子上,从角落的柜子中取出刑具,准备继续用刑。 “等等!”见李琦转身就走,王碧雯忽然开口唤住他,清亮的眼眸中似乎隐藏着某种报复的快意,“殿下,有件事我一直忘记告诉你了……你知道吗?当初武惠妃之所以那么快就死了,可不全是因为那一晚有人装神弄鬼呢。” “什么?”李琦立刻止步,心中似有千堆浪潮汹涌而来。 “她之所以会死,是因为用了你的安神香。”心知自己再无活路,王碧雯冷冷一笑,索性道出实情,直戳他的痛处,“我在那香药中下了毒,身体强健之人偶然吸进去一些并不会对身体造成多大损伤,而武惠妃那时已然病弱,每天晚上又必用此香安神,日积月累,毒素早已渗入五脏六腑,不死才怪呢。而且,那种毒药在世间极为罕见,几乎无色无味,纵然是极高明的太医,轻易也是分辨不出来的。不过,王典衣也不算白担了虚名,若非她装神弄鬼把武氏吓得半死,你母亲或许还能多活几日呢。” “是你?”李琦怒视着她,双目直欲喷火,“原来是你……” “不,是你。”王碧雯饶有深意地微笑,他眼中毫不掩饰的愤怒让她觉得十分快意,“正因为你是她最疼爱的亲生儿子,她才不会对你有一丝一毫的防备,所以,我才有机会下手。而你呢,多孝顺的儿子啊,每日都不忘要给亲爱的阿娘点上安神香,好让她舒舒服服地睡上一觉,没想到,竟直接让她睡到阴曹地府去了,哈哈哈……殿下,你不觉得这十分讽刺么?你费尽千辛万苦想要找的杀母凶手,其实就是你自己啊!” “贱婢!”李琦怒斥一声,忽然扬手一掌狠狠打在她脸上,劲力之大,直震落了她两颗牙齿。 “哈哈,哈哈……”王碧雯却笑得愈发肆无忌惮,仿佛根本感觉不到疼痛,将口中的血沫轻轻一吐,傲然昂首,“一个将死之人,还有什么好怕的?你想问什么就尽管问吧,嗯……是让我先说一说给你阿娘下毒的过程呢,还是聊一聊在你身边的这两年,我对你到底有多厌恶……” “想死?没那么容易。”李琦冷冷地撇下一句话,离开前却又忽然想起一事,问道,“那张烧了一半的字条,是你模仿紫芝的笔迹写的吧?你恨我也就罢了,紫芝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蓄意陷害她?” “这个么……”王碧雯露出狡黠的微笑,然后疲倦地闭上眼睛,似乎都懒得再看他一眼,“是女人之间的秘密哦,我现在还不想告诉你。” 李琦也无心与她纠缠,一转身拂袖而去,才踏出房门,就见侍女碧落从雨中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都没撑伞,衣裳和头发皆被大雨淋湿,显得颇为狼狈。见他果真在此,碧落也顾不得地上雨水湿冷,跑过来扑通一声就跪在了他脚下,颤声问道:“殿下……要如何处置碧雯姐姐?” ☆、第89章 姊妹 李琦冷睨着那跪在雨中悲泣的少女,淡淡道:“碧落,这不是你应该问的。” “是,奴婢知道。”碧落低头咬了咬唇角,艰涩地开口,“碧雯姐姐一时糊涂犯下大错,殿下理应严惩,只是,奴婢还是想斗胆请求殿下,能否……能否开恩留她一条性命?奴婢没有别的亲人朋友,只有她这么一个好姐妹,彼此相依为命那么多年,实在不能眼睁睁看着她……” “正因为知道她是你的好姐妹,我平日里待她才比对别人多几分宽容。”李琦漠然开口打断她的话,静夜里,声音清冷如檐下雨滴,“本王自认为没有薄待她的地方,结果呢,却纵得她做出这等忘恩负义的事来……碧落,你给我听好了,王碧雯背主负恩在先,诬陷无辜在后,如今落到这般境地,只能说是她咎由自取!至于该怎么处置,我想,你应该很清楚。” “殿下……”碧落的身子轻轻震了一下,面色霎时变得惨白,心知以他这样冷硬果决的性子,此事必定再无半分回旋的余地,默然垂泪半晌,这才强抑住喉间哽咽之意,涩声开口,“殿下说得是……奴婢不敢质疑殿下的决断,只求殿下……求殿下准许奴婢再见碧雯姐姐一面,可以吗?” 李琦根本无心理会,强忍住心中的不耐烦,绕开她举步就走。碧落情急之下连忙膝行几步追过去,紧紧抱住他的腿,垂首泣道:“殿下,奴婢在您身边侍奉五年多了,虽不敢说有什么功劳,却也一直恪守本分,从不曾向您开口请求过什么……此事干系重大,奴婢知道自己没有资格在殿下面前多嘴,只求您念在奴婢这些年还算忠心勤恳的份儿上,就让我再见一见碧雯姐姐吧,殿下,求求您了……” 李琦无奈地叹了口气,俯身轻轻推开她,回头对站在门口的马绍嵇说:“阿绍,放她进去吧。叫人看紧些,只给她们一刻钟的时间。” “多谢殿下!”碧落大喜,忙松开手叩头谢恩,然而此时却忽听那囚室中传来女子阵阵凄厉的惨叫声,一时什么都顾不得了,爬起身来就向屋中奔去,因跑得太急,踉踉跄跄的险些被地上的积水滑倒。 囚室内,王碧雯被牢牢捆在柱子上,无论那两个内侍如何严刑逼问,也始终不肯招供自己与忠王李玙相互勾结之事。轮番而来的酷刑让她痛得晕了过去,一名内侍骂骂咧咧地丢掉手中的鞭子,去角落处拎起一桶凉水,毫不怜惜地哗啦啦泼了她满身。那水是掺了盐的,王碧雯被蛰得一个激灵,勉强睁开眼睛,却见自己的好姐妹碧落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站在门前含泪看着她,目光中尽是悲悯。 “碧落,你怎么来了?”王碧雯冲她虚弱地一笑,片刻后才猛然清醒过来,当即故意做出一副不耐烦的样子,别过头去满脸嫌恶地说,“走开走开!都说了不想再见到你,咱们不是一路人,你还过来烦我做什么?” 碧落一怔,随即明白她是不愿因此事连累到自己,忙快步走到她身边,强自微笑道:“姐姐放心,是殿下准许我来看你的。”然后又转头对跟进来的马绍嵇说:“马总管,请您行个方便,先把碧雯姐姐放下来行么?这样绑在柱子上,可叫我们姐妹怎么说话呢?”一边说,一边悄悄往马绍嵇手里塞了一大锭金子。 知道碧落是盛王身边最为得宠的侍女,马绍嵇虽有些不情不愿,还是挥了挥手示意那两个内侍解开绳子放人,然后带着他们转身出了门。王碧雯早已被打得奄奄一息,绳子一松,整个人便都软绵绵地委顿在地。碧落忙蹲下来去扶她,才一触到她的手,就感觉她身子蓦地颤了一下,低头看时,只见她十指绵软,指甲也尽数剥落,目之所及皆是一片血肉模糊。碧落心中大恸,不由惊得哭了起来:“碧雯姐姐,这……他们这是屈打成招啊!你等着,我现在就去找殿下伸冤,他不是不讲道理的人……” “不必了。”王碧雯伸手轻轻一扯她的衣角,唇角露出一抹苍凉而悲哀的笑容,“我没有什么冤屈,那刺客就是我引来的。呵呵,本来还以为自己能多挺几日的,没想到,人终究是怕疼的啊……马绍嵇那个贱人,哼,倒还真有些整人的手段呢。” “姐姐……”碧落顷刻间已是泪如雨下,缓缓缩回手来,生怕一不小心再弄疼她的伤口。 “碧落,你也真是傻。”王碧雯幽幽一叹,继续说,“盛王肯让你来,根本就是在故意试探你。这么多年了,他是什么样的人你还不清楚吗?看起来温文尔雅,实则翻脸无情、心狠手辣。只要他对你存了半点疑心,随时都可能要了你的命!我知道,你心里喜欢他,所以总觉得自己在他眼里还是有些特别的,可是他呢,只怕都没用正眼瞧过你吧?” “我……”碧落脸颊一红,一时不知该如何接口,只是讷讷道,“姐姐,你都知道了?” “你喜欢他,终究只是徒惹伤心罢了。”王碧雯浅笑着摇了摇头,“连我都看得出来,盛王心里只有那个裴紫芝。呵呵,她算是个什么东西,不过是掖庭局里出来的一个浣衣婢罢了,你看看人家盛王殿下,竟喜欢得跟什么似的……这次,我本想顺手帮你除去这个祸害,不料离间不成,却反把自己给栽了进去。” 碧落心中一惊,急道:“姐姐,原来你是为了我才……” 王碧雯轻轻摆首,止住了她的话:“本以为盛王生性冷酷多疑,仅凭那几块碎纸屑,就足以取了裴紫芝的性命,谁曾想他居然也能对一个女子动了真心……可惜,是我失算了。” 碧落始终满心疑惑,此时终于忍不住问道:“姐姐,我就是想不明白,你为何一定要这样做呢?殿下虽然有时候太过强势了些,却真的不是什么坏人啊……” “你不必明白。”王碧雯语气淡漠,沉静的双眸中却忽然泛起一层薄薄的潮湿,“而且,碧落,你也无需为我伤心。实话跟你说吧,其实,一开始我之所以与你交好,只是想利用你罢了,并没安什么好心。你容貌生得比我美,人又机灵聪慧,肯定是能很快讨得主上欢心的,上位的机会自然也能多一些。果然,也正是靠你帮忙,我才有机会到盛王身边。所以,我并不是什么好人,你不必……” “不,就算被你利用,我也心甘情愿。”碧落唇角也渐渐浮出一抹浅笑,望向好友时目光眷恋而哀戚,语气却是掷地有声,“转眼间入宫已经快十年了,想一想,这些年的日子当真是苦得很,碧雯姐姐,如果没有你一直陪在我身边,在我难过的时候安慰我、生病的时候照顾我,我真的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勇气在这里撑下去……在我心里,你就是我的亲姐姐。” “你看看你,都这么大了,还尽说孩子话。”王碧雯颇为动容,伸手为她温柔地理了理被雨水淋湿的鬓发,眼中的光芒温润而辽远,“碧落,你既然喜欢他,就应该努力去争取。人这一辈子,总归是要为自己活一次,不是吗?” “嗯!”碧落含泪点头,展臂轻轻环抱住自己最亲的姐妹,不禁泫然泪下,听着窗外的凄凄风雨声,半晌才哽咽道,“姐姐,你……你也要保重。” “我?”王碧雯幽幽一笑,抬头望向铁窗外灰暗的夜空,“我已经没有明天了。” 碧落身子微微一震,不禁松开双臂看向她。而王碧雯神色平静,就在二人相拥而泣时悄悄从她头上拔下一支金钗,迅速掩入自己的衣袖中。 ☆、第90章 宿醉 夜已深,整个风泉山庄都渐渐归于沉寂,斜风冷雨中,唯有盛王的寝居内还亮着一盏孤灯——灯下一张几案,一壶残酒,一只玉杯,轻袍缓带的少年皇子静静坐在闪烁的烛影里,默然举杯,神情萧索,仰首一饮而尽后再度斟满,周而复始,似是在借酒浇愁。几簇冷焰在夜色中摇摇晃晃,而那灯下的身影是如此孤清,仿佛是一个在黑暗中不小心迷路的孩子。 “阿娘……”李琦喃喃轻唤。冰凉的琼浆一杯杯灌入愁肠,而他心底的悲伤却愈加沉重莫名,如剑刃般在心中最脆弱的地方狠狠划下,留下一道道血淋淋的伤痕。 原来,真相竟是这样的么?只因他一时疏忽,就让那些居心叵测之人有机可乘,然后,又是他亲手将致命的毒药奉给母亲,以爱的名义,在不知不觉中残忍地夺去了她的生命。他还记得延庆殿那瑞兽金炉中飘散而出的安神香,幽淡清冽,那一晚,母亲恹恹地躺在病榻之上,面容虚弱而苍白,然而在弥留之际,却还微笑着向他回忆起自己杳然远逝的青春年华……他并不是一个善饮的人,平时多饮几杯酒都会觉得头痛晕眩,而今夜,当他第一次想用酩酊大醉来暂时摆脱心底沉重的自责与悲伤时,头脑却反倒异常清醒。 因为母亲的死,他曾怨恨过父皇的寡情薄幸,也曾亲手杀死装神弄鬼谋害母亲的王典衣,可是直到今天他才明白——原来,他永远都不会原谅的那个人,竟然就是他自己。 酒壶很快就空了。他拿在手中用力晃了晃,却再也倒不出一滴酒来,不由轻轻叹了口气,抬眼时恰好瞥见窗下的金猊熏炉逸出袅袅轻烟——那本是他最喜欢的龙脑香,然而此时一见,他心中却只觉愈加烦闷,忽然扬手将酒壶狠狠砸了过去,又顺势挥袖扫落了案上的杯盏,弄得一室狼藉。 瓷器与玉器碎裂的声响骤然划破静夜,然而侍女们都被他赶去各自歇息了,此时并无一人进来查看。门一直虚掩着,暮春时分微凉的夜风夹着雨丝吹了进来,半晌,忽有人在外面用手把门轻轻推开一条缝。李琦只当是侍女来催他早些休息,不耐烦地冷斥一声:“出去!” “殿下,是我。”门外却传来一个熟悉的女孩儿声音,有些虚弱,却依然很甜很轻软,让他忽然想起了某个小姑娘最喜欢吃的糯米团子。 “紫芝?”李琦吓了一跳,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醉了,连忙疾步走过去开门,起身时微微晕眩,仿佛此时才感觉到酒后的不适。 门缝又被稍稍推开了一点,她那一颗娇俏可爱的小脑袋轻轻探了进来,用手指了指屋内,有些腼腆地问:“我……可以进来吗?” 门外,紫芝披着一件厚厚的大氅站在水声叮咚的檐下,念奴和阿芊一左一右地搀扶着她,尽管撑着伞,衣裳也都有些被雨淋湿了。李琦忙让她们三人进门,嗔怪道:“紫芝,你怎么来了?阿芊,念奴,你们也真是的,明知道她身上的伤还没好,怎么还能由着她胡闹……” “听说有人自己躲在这里喝闷酒,我不放心,就想过来陪他说说话。”紫芝温柔地打断了他的话,又对身边的两个小姑娘说,“夜深了,你们快回去休息吧。” 阿芊犹豫了一下,张了张嘴似是有话想说,却被念奴连拉带扯地拽出了门去,临走前仍是不放心,一路频频回首。念奴却是满心欢喜,促狭地向屋内的那一对少年少女挤了挤眼睛,顺手掩上房门。卧房内弥漫着浓重的酒气,紫芝有些不适应地掩口咳嗽了几声,才向前迈了一步,却见地上满是零零散散的碎瓷片,忙又下意识地缩回了脚。 “抱歉,我心情不好的时候就喜欢乱摔东西,没吓着你吧?”李琦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见她脚步虚浮,便索性将她拦腰抱起,走到床前掀开帐幔,这才轻轻放下她,又取来一个软枕让她靠在床头,自己就坐在床边,看向她时目光温暖而恍惚,“紫芝,你愿意过来陪我说说话,我很高兴,真的……仔细一想,好像每次我不开心的时候你都会出现在我面前,笑得那么阳光灿烂,弄得我都不好意思再沉着一张脸了,我十七岁生日那天是如此,阿娘过世之后也是如此。” “每当我难过的时候,殿下不也是一直都在我身边么?”紫芝微微一笑,将手轻轻覆上他的手背,仿佛是想给他以温暖,“殿下,我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事,也不知道该怎样安慰你,但我还是想对你说,无论这个世界变成什么样子,只要你还需要我,我就会一直在你身边,永远忠于你、爱慕你、陪伴你,做你最忠实的亲人和朋友。” “好。”李琦微笑颔首,反手轻轻握住她的柔夷,苦涩的心中竟真的瞬间漾起一阵暖意,“其实也没什么,刚才我只是去见了一个罪人,从她口中得知我娘被谋害的真相,一时有些难以接受罢了。” 紫芝并不了解其中内情,不禁诧异道:“娘娘是被人谋害的?” “嗯。”李琦只淡淡应了一声,似乎并不想与她深谈这件事,沉默良久才再度开口,声音微微有些低哑,“在别人眼里,贞顺皇后武氏只是一个争权夺利、心狠手辣的深宫贵妇,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一生也不知造下多少杀孽。可是,她毕竟是我的亲生母亲,在我看来,她与世间其他为人母的寻常女子一样,善良、慈爱,对待自己的孩子极尽温柔。或许,真的只有我一个人明白,其实她本性并不狠毒,只是因为在宫中生活了太久,见惯了人心险恶,不得不以此来保护自己罢了。” “嗯,我能明白。”紫芝从怀中掏出手帕,微微探身,温柔地为他拭去眼角那一滴晶莹的光,“人性何其复杂,哪里能用‘好坏’二字来简单定论呢?更何况宫廷之中,有些斗争注定是不可避免的,只有赢了的人才能好好生存下去,如此情形之下,人们为求生而做的任何事都是可以理解的。殿下既已知晓娘娘是被人谋害,那么,就更不应该只一味地沉溺于悲痛,而是要睁大眼睛,看清楚周围都发生了什么。” 李琦有些讶异地看着她,良久才微微笑道:“听你说这些,怎么感觉你好像一下子长大了许多?” “也不是啦……只不过是我也有思念的亲人,对于殿下的心情,更能感同身受罢了。”紫芝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低下头轻轻抿了抿唇,“娘娘如果知道殿下这样想念她,也不知该有多高兴呢。” “是么?”李琦一笑,然后叹息着摇头,“可惜,阿娘永远都不会知道了。” “不,娘娘一定能感觉得到的。”紫芝抬眸看向他,目光清澄而笃定,“我相信,人在离世之后仍会有感觉存在,他们会在另一个世界注视着生者,就如同生者会一直怀念亡者一样……” 这一夜他们说了很多话,直到窗外雨势渐歇,东方渐白。紫芝不知道自己是何时朦胧睡去的,只不过在梦里,她似乎依然能看到他那被悲伤浸染的笑容,恍惚中竟有种心痛的感觉——她隐约知道,或许就在这一夜之间,那个笑容明朗、神采飞扬的少年再也不复存在了,他,已然成长为了一个成熟而坚忍的男子。 ☆、第91章 同榻 暮春雨后,清晨的阳光透过窗格斜斜地照进来,映得屋子里暖融融的,空气中弥漫着龙脑香清冽的味道,混杂着昨夜残存的酒气,竟也依稀有了一种世俗而温暖的感觉。床前的帷帐并未放下,紫芝一大早就被那耀眼的阳光唤醒,睡眼惺忪地翻了个身,想要再多睡一会儿。她把胳膊从锦被中拿出来,随意地搭在旁边,却忽然发觉自己的手似是碰到了什么东西——温润而柔软,还带着些舒适的淡淡温度。 “咦?”紫芝诧异地睁开眼睛,却发现自己身边竟还躺着一个人……一个男人?她吓了一跳,慌忙把自己的手从他的耳朵上拿开,动作之快竟似是触电了一般,低头时见自己被子下的衣衫都还算齐整,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盛……盛王殿下?”她下意识地唤了他一声,声音轻如蚊呐。 而身侧的少年犹自沉睡,发髻都未打散,身上也没有盖被子,就那样随意地在床边和衣而眠,呼吸均匀平稳,面色沉静宁和,然而那俊朗的眉宇间却隐隐带着忧色,让人看着便会无端觉得心疼。恍惚间紫芝想起了昨晚的事——风雨交加的春夜,他把自己关在房中借酒浇愁,她听说后便强撑着虚弱的病体过来看他,与他说了很多很多话,不知什么时候两个人都困倦地闭上了眼睛,就这么靠在一起睡着了……自从去年中秋在雪柳阁险些被忠王李玙凌.辱,她对异性便开始有种本能的恐惧,但是对身边的这个少年,她就是一点防备之心都没有。 天哪,这一夜……自己竟是与他同榻而眠么?只这样一想,紫芝顿时羞得面红耳赤,下意识地想要起来悄悄溜走,怎奈胸前的伤口处又开始隐隐作痛,根本无力起身,只好往旁边稍微挪了挪,闭上眼睛继续装睡。然而,心里却总似有只小白兔在乱撞,她时不时地把眼睛偷偷睁开一条缝,侧过头来打量着他精致好看的五官,因担心他会着凉,又轻手轻脚地把自己的被子给他盖上一半。 “咦?这被子……”此时才意识到这被子应该就是他给自己盖上的,紫芝心里不禁涌起一阵暖意。 见他睡得很沉,小姑娘一时促狭心起,便想要趁机捉弄捉弄他,一双白生生的小手也不肯老实,一会儿伸过来摸摸他的鬓角,一会儿又忍不住轻轻碰碰他的眉毛,甚至还从自己头上揪下一根发丝来搔他的痒,捂着嘴,忍着笑,一副很得意很开心的样子。李琦终于被她闹醒,不过暂时没睁开眼睛,只是下意识地用手揉了揉头部的几处穴位,眉头微锁,似是仍处于酒后的不适之中。 紫芝慌忙缩回了手,闭上眼睛继续装睡。 李琦撑着床缓缓坐起,才想唤个侍女进来服侍洗漱,不料却瞥见紫芝就睡在自己身边,而且还与自己盖着同一条被子!这……这是怎么回事?难道自己昨晚喝醉了酒,竟然对她……他也不禁吓了一跳,迷迷糊糊的大脑瞬间清醒起来,几乎是跳下了床,双足踩在地上时只觉得软绵绵的,眼前一阵天旋地转,头晕得差点没摔倒。 “殿下!”紫芝忙探着身子伸手去扶他,情急之下都忘了自己伤口处的疼痛。 “你醒了?”李琦有些诧异地回头看她,复又坐在床边,渐渐回忆起昨晚的事情,“昨天我喝了很多酒吧?真的是醉了……怎么,后来我没送你回去么?” “人家……人家怎么知道?”紫芝红着脸娇嗔,羞怯之下竟把自己全都藏在了被子里,又把身子往角落里挪了挪,声音显得有些闷闷的,“我本来想自己回去的,可是实在走不动了……殿下喝了那么多酒,起来之后一定感觉很不舒服吧?要不要再躺下来休息一会儿?我……我保证既不说话也不乱动,殿下就当我不存在好了。” “不用了,你再睡一会儿吧。”李琦微笑着拉开她蒙在头上的被子,忽然觉得这样娇憨可爱的女孩儿,是需要有人捧在手心里疼的,语气宠溺而无奈,“你身上有伤不宜来回折腾,就先歇在这儿吧,我去哪里睡一会儿都是一样的。好了,别躲着我了,我现在就回避还不行吗?” 他起身离开,走到门前时却发现那窗纸上多出了两个小小的破洞,心中不禁起疑:难道……刚才一直有人在门外偷窥?于是猛地推开门,只见自家的大总管马绍嵇正一瘸一拐地往远处挪着步,就像是一个恶作剧被人发现之后慌忙逃走的孩子。李琦不禁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扬声唤道:“阿绍,你给我回来!” 马绍嵇闻声止步,只得讪讪地走回来,指着窗纸上的破洞欲盖弥彰地说:“殿下明鉴,这两个洞可不是臣挖的,是念奴姑娘非得偷看……” “嘿,你这人怎么这样?”念奴不知从哪里突然钻了出来,对马绍嵇不满地翻了个白眼儿,义正言辞道,“盛王殿下,你说,本姑娘是那种厚颜无耻偷看人家*的人吗?刚才明明是马总管一时好奇,非得要扒开门缝看看,我怕他打扰了你们休息,迫不得已,这才悄悄帮他挖了个小洞……” “咳咳……”马绍嵇轻咳两声打断她的话,面色微露尴尬,转而向自家主人拱手一揖,语气竟有些酸溜溜的,“臣这也是替殿下高兴嘛……恭喜殿下又得佳人。” “阿绍,你胡说什么呢你?”李琦忙把马绍嵇拉到一旁,挥了挥手示意念奴先离开,这才问他,“找我有事么?” 马绍嵇略正了正神色,道:“昨晚王碧雯趁夜里看守松懈,以金钗刺喉,畏罪自尽,今天早上被内侍们发现时已经没气了。” “金钗?”李琦一怔,随即想通此中因由,眼神倏地凝聚起来,“是碧落给她的?” “是,臣去查过了,那支金钗的确是碧落姑娘的。”马绍嵇颔首,回身指了指庭院外面的一处空地,“得知王碧雯的死讯后,碧落姑娘就一直跪在那里请罪,等待殿下发落。” 李琦肃容问道:“那口供呢,王碧雯可都画押认罪了?” 马绍嵇叹了口气,摇头道:“她年纪不大,骨头却是硬得很,全身上下都被打得没有一块完整的皮肉了,还是咬着牙不肯把忠王牵扯进来。臣本来想今日再换几种更厉害些的刑具,不料……” 李琦冷笑一声:“小小女子,倒还真有几分骨气。” 马绍嵇小心翼翼地问:“殿下,那……此事还要上报宫中么?” “当然。”李琦冷然道,“再去通知京兆府和刑部的人,刺客还是要继续搜捕的。你去命府中文学拟一份奏表,写好了之后拿给我看,等父皇一回京就立刻呈上去。对了,既然没来得及逼出口供,那忠王的事就先不要提了。” “是。”马绍嵇忙点头答应,又问,“那碧落姑娘呢,殿下打算如何处置?” 李琦叹了口气,良久才说:“你告诉她,念在她这几年服侍得还算尽心,本王不会把她怎么样,当然,从此以后也再不想见到她。逐她出府,让她自寻生路去吧。” 不待马绍嵇回应,李琦就已转身进了另一间屋子,换了身宽松舒适的寝衣,一觉睡到了中午,起来后方才觉得神清气爽。吃过午饭,他便命人备好马车,准备亲自送念奴回白鹤观,顺便再多陪陪妹妹灵曦。马车上,念奴眨着一双明亮妩媚的大眼睛,一路上始终笑眯眯地盯着他,直把这位一向从容淡定的少年皇子看得心里发毛。李琦不禁摸了摸自己的脸,十分不解地问:“喂,你干嘛用这种眼神看着我?怎么,难道是我脸没洗干净?” 念奴却好像忽然有些忸怩起来,微微低下头说:“盛王殿下,我、我喜欢你……” “啊?”李琦大吃一惊,差点没从座位上跌下去。 ☆、第92章 告白 什么?喜……喜欢我? 李琦着实被她吓了一大跳,那一瞬间的感觉,就好像是万里无云的晴空骤然劈来一声惊雷,站在空旷原野上的他无处躲避、无处逃遁,只得乖乖站在原地等待那一场命中注定的倾盆大雨。没错,他的确很喜欢那种清纯明朗、活泼率真的女孩儿,可是……眼前的这位念奴小姑娘也太奔放了吧?刹那间他脑海中闪过无数念头,包括是否要接受她这番大胆热情的告白,如果拒绝要怎么说才能委婉一点不伤她的心,如果接纳又要给她一个什么样的名分才算合适…… 他定了定神,竭力让自己保持清醒,试图在最短的时间内给她一个回应。 然而,念奴只是稍稍停顿了一下,随即仰起脸来笑盈盈地看着他,又接着说:“嗯……喜欢你衣袖上绣着的这个花纹,好漂亮呀,能让我摸一摸么?” 喜欢……衣袖上绣的花纹? “……”李琦彻底无语,怔了片刻,这才默默把自己的袖子伸给她,心中倒似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暗自苦笑着摇头:好吧,我承认是我自己想多了……可是念奴姑娘,拜托,你就不能一口气儿把话说完吗? “盛王殿下,你真好!”念奴立刻喜滋滋地凑过来,一把抓住他的袖口,那么近的距离,甚至可以闻见他衣袂间散发的淡淡幽香。那衣料上绣有华虫的纹样,虽并非是正式场合所穿的衮服,却也同样精致绚美、典雅庄肃。她小心翼翼地用指尖轻轻碰了碰,一边自顾自地犯着花痴,一边开心地随口哼起歌来:“阿侬家住朝歌下,早传名。结伴来游淇水上,旧长情。玉佩金钿随步远,云罗雾縠逐风轻。转目机心悬自许,何须更待听琴声……” 尽管她只是随口一唱,也并无器乐伴奏,可那歌声依旧动听至极,清音婉转,犹如天籁。听她一曲唱完,李琦不禁含笑赞许道:“念奴,看不出来啊,你唱歌还真挺好听的,依我看,就算是教坊里那些专司歌舞的内人,只怕也比不上你吧?” “那是,就连咱们公主都喜欢听我唱歌呢!”念奴听到夸奖开心极了,一脸骄傲地说,“还记得去年冬天,殿下带我和紫芝到梨园去玩,那里的乐伎谢阿蛮姑娘见了我,听我唱了几支曲子,也夸我有天赋呢。哎,真羡慕她们,我若是也能去梨园学艺,那这一辈子都觉得无憾了。” 李琦却轻轻摇头,微笑着提醒她:“你若是想学唱歌,应该去教坊才对。” “教坊?”念奴有些迷惑地看着他,“梨园和教坊,有什么区别么?” “当然有区别了。”李琦一笑,很耐心地向她解释,“如今大唐设立的宫廷音乐机构共有三家:太常寺太乐署、梨园,以及内外教坊。其中太常寺辖下的太乐署仅限于男性乐工,你就不用考虑了。而梨园是父皇为演奏他自己喜欢的法曲专门设立的,主要的职司就是乐队训练,男乐工偶有善歌,女乐工偶有善舞,但终非主业。教坊就与之不同了,平日里主要练习的就是歌舞与散乐表演,又兼涉百戏,分为内教坊和外教坊。内教坊位于宫城之内,能在那里供职的都是最顶尖的乐伎,被帝后嫔妃、皇子公主们召见的机会也相对多一些;而外教坊位于宫外,乐工们虽不及内教坊中人受宠,相比之下却要自由得多。外教坊又分为左、右二教坊,其中右教坊善歌,位于大明宫正南的光宅坊;左教坊善舞,位于其东侧的延政坊。” “原来如此……那我要去右教坊!”念奴听得双眼放光,拉着他的衣袖一脸雀跃地问,“殿下你说,如果我去教坊毛遂自荐的话,他们会不会留下我?” “这个容易。”李琦颔首笑道,“你若真想去,我可以出面帮你安排一下,区区小事,相信教坊使不会不给我这个面子。” “真的?”念奴开心得几乎要跳起来,一脸惊喜地大呼小叫,“盛王殿下,你真好!哎呀,我……我真是太喜欢你了!” 这一次,李琦可没被她这突如其来的热情给吓到,非但镇定如常,而且还故意笑着问她:“念奴,你可说清楚了,是喜欢我,还是喜欢我袖子上的什么花纹?”言罢,见她发髻上似乎沾了个什么东西,便欲伸手替她拿下来。 念奴只当他又要来敲自己的头,吓得连忙向后缩了缩身子,一脸警惕地问:“殿下,你……你想干嘛?” “你躲什么?”李琦有些好笑地瞪了她一眼,伸手从她头发上把那东西取下来,定睛一看,却是一根枯黄的草梗,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沾上去的。他把那草梗在她眼前晃了晃,笑着递了过去,“喏,还想一直当钗子戴在头上么?” . 一过了立夏,皇帝李隆基便从骊山温泉宫启程,与新宠杨玉环一起返回长安。此时的杨玉环虽并未被正式册封为嫔妃,只是以女道士的身份居于宫中的太真观,但李隆基对她的万千宠爱已是人尽皆知,一应用度等同于皇后,所受礼遇甚至超过了当年盛宠的武惠妃,左右皆尊称她为“太真娘子”。更令人难以置信的是,自从有杨玉环相伴身侧,一向风流的大唐皇帝李隆基竟当真不再召幸任何嫔妃,包括淑仪刘澈、梅妃江采蘋等人在内的三千粉黛,皆被冷落一旁。 然而,杨玉环对李隆基的态度却始终是淡淡的,并不拒绝侍寝,但也从不曾像其他嫔妃那样有刻意逢迎之举,在太真观只住了半月有余,李隆基便又将修缮一新的含凉殿赐予她居住。含凉殿位于太液池之南、蓬莱殿之北,既能欣赏到绝佳的湖畔风景,距离皇帝的寝殿又很近,足见李隆基对她的一番用心。因怕杨玉环在宫中寂寞,李隆基不但允许她的陪嫁侍女红桃继续到宫中服侍,还时常宣召她的好友谢阿蛮入宫献艺。不过,面对皇帝这几乎无微不至的关怀,杨玉环除了依照仪制谢恩之外,并没有任何表示。 为了对儿子李瑁有所补偿,李隆基亲自挑选了两位姿容端丽的名门闺秀赐予他,一位荥阳郑氏女,一位河东裴氏女,分别册封为正五品孺人,不过二女入府后皆不受宠,反倒是侍妾卫岚依然甚得寿王欢心,而且在今年暮春顺利产下一女。于是,李隆基对这个刚出生的小孙女表现出了非同寻常的喜爱,刚刚满月就下旨册封她为长清县主,另赐金银财帛、各色礼物无数。 这日,寿王李瑁奉旨带女儿入宫觐见,因卫岚产后身体虚弱不便出门,孩子便只由乳母抱着。李瑁一路沉默,刚刚走进太液池边的回廊,就见一道熟悉的倩影从前方迎面走来,不禁停下脚步,深深凝视着那略显消瘦却依然风华绝代的女子,一时竟有些痴了。 ☆、第93章 寿王 太液池畔清风徐徐,虽已到了夏日,水汽氤氲中倒也不会令人觉得十分炎热。杨玉环正与侍女红桃在水边散步,一边走一边随意聊着天,才一踏进湖边长廊,就见寿王李瑁从前方迎面走来,身后跟着冯铭等几个寿王府的内侍,还有一个乳娘模样的年轻妇人,怀里抱着一个小小的婴孩儿。见杨玉环停下脚步,红桃忙退避至一旁裣衽施礼,怯怯地唤了一声:“寿王殿下。” 李瑁怅然伫立,静静地站在廊柱投下的一小片阴影中,紫衣玉冠,神清骨秀,宽大的广袖衣袂在风中微微飘动,整个人宛如一株皎皎玉树。杨玉环在看到来人时有一瞬间的失神——这情景是如此熟悉,仿佛她与他还是倾心厮守的恩爱夫妻,午后闲暇时在自家的后花园不期而遇,于是便一起携手漫步,商量着一会儿是要去击鞠场打马球,还是在花间的小亭里玩双陆…… 然而,彼时的光阴已恍如隔世,如今的她是大唐天子李隆基最宠爱的女人——是他父亲的女人。想到这里,心仿佛突然被刀子狠狠剜了一下,杨玉环螓首低垂,抬手理了理被风微微吹乱的鬓发,广袖遮住半边面庞时,顺势抹去了眼角溢出的一滴清泪。 冯铭等一众侍从亦向杨玉环施礼。李瑁定了定神,竭力泯去眸中那一抹情难自抑的波澜,走上前来向曾经的妻子拱手一揖,淡然而不失礼数地唤了一声:“太真娘子。” “寿王……”杨玉环颔首回礼,显然是不习惯这样称呼他,声音听起来有些涩涩的。她下意识地想要问一问他近来过得可好,可仔细想想又觉得不妥,于是便又把话咽了回去。一阵略显尴尬的沉默后,当她的目光落到乳娘怀中抱着的婴儿身上时,这才找到了继续下去的话题:“噢,这就是卫娘子的孩子吧?红桃你看,这孩子可真好看哪,大眼睛亮晶晶的,长得很像寿王呢……” 红桃亦随声附和。李瑁示意乳娘把孩子抱过来给她们看,说到女儿时,唇角这才微微展露出一点笑意:“是么?我倒是觉得,她还是像阿岚多一些。只可惜,阿岚生她时有些难产,好不容易才保住,所以这孩子身体一直不太好,也不怎么爱吃东西,整天哭哭啼啼的就只是闹人。父皇倒是怜惜得很,时不时地就遣高将军来我家中探望这孩子,刚满月就册封为她长清县主,又赐了许多礼物给她。” 杨玉环爱怜地打量着婴儿,又问:“她叫什么名字?” 李瑁道:“名字也是父皇赐的,唤作‘邦媛’。” “子之清扬,扬且之颜也,展如之人兮,邦之媛也……有陛下如此钟爱,是这孩子的福气。”杨玉环似乎很喜欢小孩子,一边说着,一边用指尖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女婴粉嫩的脸颊,动作那样轻柔,仿佛她是个一碰就碎的瓷娃娃。 二人复又沉默下去,偶尔目光相触时也会迅速避开,然而,也许是知道这场不期而遇的重逢太过珍贵,彼此都舍不得先行离开。一对绮年玉貌的男女,伴着一个稚嫩可爱的婴孩儿——李瑁忍不住在想,如果他与玉环只是世间最平凡的一对夫妻,不引人注目,也不会有人刻意拆散他们,平平淡淡,恩爱厮守,再生几个活泼可爱的孩子承欢膝下,那该有多好。就像他们新婚时所憧憬的那样: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执子之手,至死不渝,愿与君生生世世为夫妇…… 几个月不见,她的容颜似乎妩媚明艳更胜往昔,然而整个人却明显消瘦了许多,就连那薄如蝉翼的夏衣披在身上,都会有种弱不胜衣的感觉,无端地令他觉得心疼。李瑁不自觉地攥紧了拳,力道之大,甚至连指骨都发出了轻微的“咔咔”响声。他始终无法想象,这些天来玉环在父皇身边过的到底是什么样的日子,传言中集君王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她,为何脸上竟全无一丝欢喜? “殿……殿下。”冯铭轻咳一声打断他的思绪,结结巴巴地提醒道,“殿下,咱……咱们该去蓬莱殿了,若是让陛下久……久等,那就……那就不好办了。” 一听到“陛下”二字,李瑁竟再也无法忍耐心底压制许久的怒气,低低道:“玉环,你知道吗?每次入宫觐见父皇的时候,我都恨不得杀了他!” “十八郎!”杨玉环情急之下忙低声喝止他,语气中满是关切,明眸隐隐泛出泪光,“这可是在宫里,你说话小心一点好不好?都是做父亲的人了,怎么还是这么不懂得保护自己呢?” “抱歉,又让你担心了。”李瑁淡淡一笑,迅速掩饰了自己的失态,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似的举步向前,走了几步,又忽然回首望向杨玉环的侍女,殷殷嘱咐,“红桃,请你一定要好好照顾太真娘子,拜托了。” 红桃忙颔首答应。杨玉环怔怔地望着他远去的背影,也不知怎么,忽然想起自己初次随他入宫的那个雪霁初晴的冬日,心中一时百味陈杂——记忆中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已被他的父皇亲手“扼杀”,如今的他哪怕行走在盛夏的灿灿暖阳之下,飞扬的衣袂间却仍旧透出几分寥落与萧索,冷如冬雪,寂似秋霜。 . 蓬莱殿内,李隆基手执一卷奏疏坐于御榻之上,良久不语,眉目间却隐隐露出忧色。宦官高力士看在眼里,适时地送上一盏加了碎冰的玫瑰清露,微笑着劝道:“陛下劳累了这半日,也该歇一歇了,天气热,喝些玫瑰清露解解暑吧。” “嗯。”李隆基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接过玉盏后只饮了一口,便又随手搁在了几案上。 高力士侍立在侧,待皇帝批复完手上的几份奏疏,这才关切地问:“臣见陛下这几日郁郁不乐,夜难安寝,饮食也减了许多,却不知是何缘故?若是圣体违和,也该早些请太医来给您看一看才是,千万别耽搁了。” 李隆基闻言一笑,抬起头来有些玩味地看了他一眼,道:“高将军,你在朕身边这么多年了,朕的这点心思你还猜不出来么?呵呵,依朕看哪,你就是明知故问。” 高力士微微一笑也不否认,试探着问道:“陛下,莫非还是在为立储一事忧心么?” “朕年纪大了,太子被废一年有余,总该再选一位储君着力培养才是。”李隆基从案上拿起一份奏疏,递给高力士道:“你看看吧,这是昨天中书令李林甫呈给朕的,除了这一份,群臣类似的章疏奏表更是多得数不胜数,说什么‘寿王年已成长,储位攸宜’,哼,不过是结党营私,想扶持一位储君日后好让自己做新朝的功臣罢了,当真以为朕不知道他们的那点私心么?” 高力士接过奏疏快速浏览了一遍,淡淡笑道:“私心人人都有,陛下自己心中清楚就好,又何必苛责他们呢?人人皆知陛下最钟爱贞顺皇后留下的那两位皇子,群臣上疏请立寿王殿下为太子,也不过是自以为猜准了陛下的心意,借机逢迎一番,想竭力讨得陛下的欢心罢了。只不过,立储一事关乎宗庙社稷,不可不慎,陛下万万不能感情用事,纵然心中已有决断,也应三思而后行。” “朕当初废去二郎的太子之位时,的确是想让十八郎继任储君,毕竟,那是他母亲一生的心愿啊……你也知道,朕一直有个遗憾,那就是惠妃活着的时候没能正式立她为皇后,纵然死后追封,只怕她心里也还是埋怨朕的吧?十八郎是个好孩子,仪表堂堂,博闻广识,性情宽仁又素有决断,实堪帝王之才,只是……”李隆基深深叹了口气,眼中似有某种异样的光芒一闪,顿了顿才继续说道,“他毕竟年纪尚轻,又非嫡非长,登上储位之后只怕众皇子不服,没来由地又引起一场纷争。当初朕无奈之下一日杀三子,这样的悲剧朕实在不想再经历一次了。” 高力士淡淡一笑,心里明白皇帝的这一番话不过是托辞,于是顺势道:“陛下何必如此虚劳圣心,立何人为储自有祖宗家法,只要名正言顺,相信诸位皇子也必定心服口服。” 李隆基赞许地频频颔首,问道:“将军有何高见?” 高力士微笑,一字一句地回答:“但推长而立,谁敢复争?” ☆、第94章 宫闱 目送着寿王一行人的身影消失在长廊的转角处,杨玉环怅然伫立许久,终于幽幽地叹了口气,对身边的侍女说:“红桃,咱们也回去吧。” “哦。”红桃忙答应了一声,略一犹豫,终于还是嗫嚅着开口,“娘子,其实我觉得……陛下待你真的已经很好了,比从前寿王殿下待你还要好呢。你看哪,自从你入宫以后,宫里的其他嫔妃陛下连瞧都不瞧一眼,心里头只装着娘子一人,每日除了理政之外就是去含凉殿陪伴娘子,百般体贴,生怕娘子有一丁点儿的不开心。奴婢虽年少不懂事,却也知道一个男人能有如此真心实属不易,更何况他还是皇帝……” 杨玉环闻言却是一笑:“你才多大,就来巴巴地教我这些?等你以后嫁了个好郎君,把他的真心牢牢抓住了,再来跟我说这些也不迟。” 红桃羞得直跺脚,嗔道:“娘子,人家跟你说正经的呢!” 杨玉环浅浅一笑不再理会,心中却不禁暗自叹息——“莫以今时宠,难忘旧日恩。看花满眼泪,不共楚王言。”此中辛酸,岂是红桃这样未经世事的稚嫩少女能够明白的?她方欲移步回含凉殿歇息,却忽听身后有一个娇柔的声音轻轻唤道:“太真娘子。” 回首望去,只见梅妃江采蘋正站在廊下,淡妆雅服,姿容明秀,涂了淡淡口脂的樱唇扬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那笑容极美,然而一看便知其来者不善。梅妃身边还侍立着一位衣着光鲜的年轻女官,看衣饰至少也该官居七品,然而她却像寻常宫婢那样微微弓着身子,小心翼翼地扶着江采蘋的手,显然是在曲意奉承。 杨玉环入宫后也曾与江采蘋打过几次照面,对这位气质优雅、才貌双全的女子印象还算不错,不过二人性情迥异,彼此连话都不曾说过几句,更谈不上有什么交情了。见她忽然唤住自己,杨玉环只得转身向她微笑着点了点头,算是见了礼。 “太真娘子。”江采蘋袅袅婷婷地走上前来,一张娇颜笑得满面春风,语气中却分明带着一股子酸劲儿,“娘子初承恩泽,本宫还以为你日日夜夜都得忙着在蓬莱殿侍奉圣驾呢,怎么,娘子今天不去陛下身边好生伺候着,反倒像我们这些闲人似的有空出来逛逛了?” 听出对方言语中的敌意,杨玉环不禁秀眉一蹙。她素来不愿与这些整日勾心斗角的宫妃有什么往来,加之此时心情郁结,只得强抑住心中不悦,礼貌性地淡淡应道:“梅妃说的这是哪里话?陛下忙于政务,自然事事都要以前朝为重,后宫中的女子原该恪守本分,若非陛下宣召,是不得擅入蓬莱殿打扰的。” 自杨玉环入宫以来,江采蘋等一众后宫佳丽皆被李隆基冷落一旁,不免暗暗怀恨在心。眼见杨玉环有君王的万千宠爱,风光无限,而淑仪刘澈虽然同样失宠,却仍旧代替皇后掌握着六宫大权,内宫上下没有不巴结她的。唯独她江采蘋一无所有,纵然高居正一品妃位,在众人眼里却早已是明日黄花,不值一提。见杨玉环性情纯善,平日里也总是安安静静的不太爱说话,江采蘋还以为她软弱好欺负,于是便打定主意要与她为难,好出一出自己心中的那口怨气。 “太真娘子出身弘农杨氏,果真是端淑知礼的大家闺秀呢。”江采蘋娇娆地掩口一笑,一双俏丽的丹凤眼微微向上扬起,似讥讽,又似挑衅,“不过,娘子恐怕是在寿王府做正室王妃做得惯了,不太懂宫中嫡庶尊卑的规矩吧?” 听她提及“寿王府”三个字,杨玉环顿时脸色一沉,冷然问道:“梅妃这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呵呵,本宫再不济也是有正式封号的正一品嫔妃,你见了本宫非但不拜,竟然还直呼本宫的封号,连‘娘娘’都不肯尊称一声,当真是把正室王妃的派头给摆足了呢!若是换作别的宫嫔,敢在本宫面前如此大胆放肆,早该送去宫正司问罪了,可没办法,谁让太真娘子是陛下心尖儿上的人呢?”江采蘋依旧笑容可掬,可那声音中却隐隐透出一丝森冷,末了,又侧首看向旁边躬身侍立的女官,“陈典正,你说是不是?” “是,娘娘说的是。”那女官正是宫正司的正七品典正陈落桑,平时一有空就跑到梅妃身边来献媚讨好、殷勤侍奉,此时听到询问,连忙点头哈腰地回道,“如今中宫虚位,梅妃娘娘乃是这后宫里品阶最高者,其余妃妾宫嫔哪一个不是对娘娘您礼敬有加?不过,太真娘子入宫时日尚短,不熟悉宫中的规矩也是情有可原,娘娘千万别为此生气伤了身子。娘娘贵为众妃之首,闲暇时不妨对新来的宫嫔多加教导……” 听她们二人一唱一和,杨玉环心中腻烦,也不屑自降身份与这种无聊之人争辩,冷冷一拂广袖便欲转身离开,想起离开寿王府那天李瑁对她的殷殷嘱咐:“宫中处处都是危险,尤其是那梅妃江采蘋,心高气傲,十分爱嫉妒,你最好离她远一些。还有,你以后可得把性子改一改,千万不能再那么任性了……”她鼻翼一酸,竟似要落下泪来。 红桃本想跟上,可又一时气不过,忍不住停下脚步替自家主人分辨道:“梅妃娘娘,您真以为在宫中只凭品阶就可以定尊卑么?人人皆知陛下宠爱太真娘子,亲口下旨晓谕六宫,娘子的一应用度等同于皇后。如此说来,若真要行礼参拜,也该是梅妃娘娘来拜我们娘子才对。” “好个伶牙俐齿的丫头。”江采蘋倒是不愠不怒,抚掌笑道,“小姑娘,本宫一直有个疑惑,百思不得其解,不如今日就请你替我解答了吧。我倒想问一问,你们太真娘子既有专房之宠,可陛下又为何如此小气,连个像模像样的封号都不肯给呢?是因为在陛下心里,你们太真娘子只是一时宠幸的嬖妾,登不上大雅之堂,还是因为……” “你……”红桃气得涨红了脸,却又一时想不出该如何反驳,只得怔怔地站在原地。 江采蘋得意地扬起纤长优美的脖颈,顿了顿又继续说:“还是因为,太真娘子始终不能与寿王斩断情丝,以致陛下心生芥蒂,不敢全心全意地相信娘子呢?” 杨玉环尚未走远,闻言双肩不禁猛地一颤——江采蘋口口声声不离“寿王”二字,难道说,刚才自己与李瑁相逢的那一幕都被她看在眼中?虽说他们并不曾有什么逾礼之举,但李隆基生性多疑,若是有人添油加醋地把此事禀告于他,难保这位恼羞成怒的皇帝不会翻脸无情,降罪于无辜的寿王李瑁。他已经杀了三个儿子了,或许,真的不介意再多杀一个…… 想到此处,杨玉环悚然一惊,忙努力定了定神,不让自己露出一丝异样的表情。她缓缓转过身来,再度望向江采蘋时,神色已是从容优雅一如往日,眼里甚至还微微露出讥诮的意味,语气平静,柔和的声音却渐渐转为锋利:“梅妃入宫的时日也不短了,应该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有些话若是不慎传入陛下耳中,又会带来什么严重后果。为了梅妃的身家性命考虑,我奉劝你还是不要随便去触陛下的逆鳞,否则,你真的会连自己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江采蘋脸色一白,一时竟真的不敢再接口,咬牙望着杨玉环洒然而去的背影,眸中迸出一点阴毒的恨意。 . 寿王李瑁带着襁褓中的女儿长清县主李邦媛走进蓬莱殿时,李隆基正与高力士相谈甚欢,见儿子与小孙女一同前来问安,心中甚是欣喜,竟提出要在孙女周岁之时逾制晋封她为郡主,因李瑁力辞,这才暂且作罢。国朝制度,亲王之女皆封县主,唯有太子之女才能封为郡主,此事传到宫外之后,群臣皆以为这是寿王入主东宫的前兆,一时间奏请立寿王为储的奏疏更是络绎不绝。 然而,令众人深感意外的是,几日后含元殿的大朝会上,李隆基却正式下诏立三皇子忠王李玙为太子,并册封忠王妃韦珍为太子妃、两位孺人张嫣嫣与杜萱为正三品良娣、长子李俶为广平郡王。为有别于众兄弟,李隆基又下旨为新太子李玙更名,唤作“李亨”。 ☆、第95章 莲子 风泉山庄的房舍皆是依水而建,最适宜夏日避暑,而入秋后仍居住在此便觉有些凉意,因担心紫芝伤愈后身体羸弱,李琦便想带她回长安的王府中继续休养。这几个月来不断地为她请医问药,紫芝的身体已经恢复了七八成,虽然仍是时常感觉体虚无力,但日常坐卧行走已能如常人一般。马车停在风泉山庄的大门外,紫芝独自坐在车中等他,百无聊赖地歪在窗边向外面看去——袅袅秋风生,岁华尽摇落,目之所及唯见远处群山层林尽染,空翠湖畔的芦苇在风中摇曳如白浪起伏。 等了许久,李琦这才挑开帘子上了马车,手中拿着一个碧绿的大莲蓬,笑吟吟地递给她道:“喏,你昨天不是说想吃这个么?这时节莲蓬可不多了,我一大早就划船到湖上去,找了半天才摘了这么一个,很新鲜的,快尝尝吧。” 紫芝惊喜不已,从他手中接过莲蓬时,却又忽然有些不好意思地红了脸,嗫嚅道:“我昨天只是随口一说,没想到却劳烦殿下亲自去……” 李琦一撩袍裾在她身边坐下,笑着叹了口气说:“本来,我是想让阿绍去附近的农家买几个给你,谁料那家伙根本不肯用心办事,逛了一圈回来却只告诉我一句:‘没有’,差点没把我气死。没办法,谁让我们家紫芝姑娘想吃呢,只得本王纡尊降贵,亲自下水去把这莲蓬给她摘回来。” 我……什么时候也成了你们家的了?紫芝低下头抿嘴一笑,有些羞涩地从那莲蓬里挖了两颗莲子出来,用白生生的小手仔细剥开,一颗递给他,另一颗丢进自己嘴里吃了。因早已过了莲花结子的季节,这莲子吃起来不免微微有些发涩,而她却浑然不觉,细细咀嚼之下仍觉满口清香。想到诗文中都说莲子即是“怜子”之意,心里更觉得甜丝丝的,就像是抹了蜜一般,忍不住轻轻哼起歌来:“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忆郎郎不至,仰首望飞鸿。鸿飞满西洲,望郎上青楼。楼高望不见,尽日栏杆头……” 少女歌喉婉转,虽不及念奴那般娇音柔媚,却自有一种天然去雕饰的清新韵味,直听得令人心醉。李琦坐在一旁静静听着,见她歌声渐止,也不禁微微清了清嗓子,接着把这首《西洲曲》唱了下去:“栏杆十二曲,垂手明如玉。卷帘天自高,海水摇空绿。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马车微微有些颠簸,才行了一会儿,紫芝便觉胸口处一阵隐痛,全身亦是疲惫至极,眼睛都困得有些睁不开了,恍恍惚惚地就把头靠在了他的肩上,手中却仍紧紧攥着那个莲蓬。没多久车子又是一晃,睡眼朦胧的女孩儿这才猛然惊醒,有些惶然地抬头看他,而他却顺势揽过她的肩,和言道:“来,累了就靠着我睡一会儿吧。” 紫芝满面绯红,只轻轻“嗯”了一声,然后便温顺地伏身在他怀内,呼吸着他衣袂间龙脑香的雅洁气息,唇角不禁漾起一抹恬静而温暖的笑意。过了一会儿,她才又半闭着眼睛喃喃说:“殿下唱歌真好听,简直是天籁之音呢,比念奴唱的都好……以前怎么都没听殿下唱过呢?” “好听?真的假的?”李琦倒是一怔,被她夸得有些不好意思,“说实话,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这么夸我呢。小时候阿姐总是嘲笑我,说我唱歌走音,弄得我自卑了这么多年,哪里还敢在人前开口唱歌?” “不是吧?殿下也有自卑的时候?”紫芝闻言不禁一笑,又灵巧地剥了一颗莲子喂给他吃,言之凿凿,“真的好听,至少,我很喜欢听啊。殿下若是不信,改日去白鹤观时问一问公主和念奴便是。” “你们这些小机灵鬼儿,哪个肯跟我说实话?”李琦接过她的莲子吃了,须臾忽又想起一事,“哦,对了,忘了告诉你,如今念奴已经不住在白鹤观了。昨天我刚刚派人送她去了右教坊,相信以她的资质,只要肯跟着名师用心学艺,用不了几年就能成为名满天下的歌者。” “真的?那太好啦!”紫芝眨着一双闪闪发亮的大眼睛,毫不掩饰自己的欣喜,又殷勤地给他剥了几颗莲子,一张娇俏脸儿笑靥如花。 李琦却忽然觉得这小姑娘今天似乎乖巧得有些反常,不禁奇道:“不对啊……紫芝,你今天怎么对我这么殷勤?莫非……”仔细打量她半晌,这才恍然笑道:“噢,说吧,是不是有什么事要找我帮忙?” “哎呀,被你猜到了。”紫芝有些腼腆地捂着脸笑了笑,坐直了身子微微正容道,“殿下,你看我现在身子也恢复得差不多了,回长安之后,能不能尽快带我入宫去求见高将军?这些年爹娘和哥哥在边地也不知受了多少苦,我实在是担心……” 李琦对她温和地一笑,说:“哦,这件事我仔细考虑过了。虽说高将军位高权重,救你爹爹不过是动一动手指头的事,但他却未必肯花心思帮你这个忙,倒不如由我出面来替你把这事办了。” 紫芝一时不解其意,忙小心翼翼地问:“殿下的意思是……” “放心,你的事我都放在心上呢。”李琦扶着她靠在身后的软垫上,继续解释道,“我派人去刑部查了幽州节度使赵含章一案相关的卷宗,开元二十一年的时候,你父亲裴珩先是被流放到伊州,三个月后又全家迁往宁州。本来我是想先命人去宁州刺史那里通融一下,让他多多照顾你的家人,可没想到,这事情似乎有些棘手……派去宁州的下属给我传来信函,说他们在那里并未寻到你的家人,去官府查阅犯官的名册时也找不到你父亲的名字,想必是其中哪一环出了差错。” “怎么会这样?”紫芝闻言大惊,一时急得脸都白了,反复喃喃,“怎么会这样?该不会是爹爹被人谋害,或是一时想不开,寻了短见……” “不会不会。”李琦连忙好言安慰,轻轻揽住她的肩,“你爹爹肯定不会有事的,估计是又被迁往另一个地方了,官府的小吏记录时不慎疏漏了而已。我本来想等有了确切的消息再告诉你,就是怕你一着急伤了身子。放心吧,你的事我都会当成自己的事来办,我姐夫杨洄与许多地方官都有交情,他已经答应了会继续帮咱们查,一有消息,我马上告诉你。” 紫芝无言地点点头,闭上眼睛静静依偎在他怀中,两滴泪水悄无声息地从眼角坠落。马车轻微的颠簸中,车轮的辘辘声不绝于耳,她竭力什么都不去想,只把脸轻轻贴在他的胸膛上,听着他匀净有力的心跳,自己的心便也觉得安稳了许多。也不知过了多久,半梦半醒时忽听他在耳边轻唤:“紫芝,到了。” “哦。”她轻揉着惺忪睡眼,忙乖巧地跟在他身后下了马车,被外面清冷的秋风一激,头脑顿时清醒了许多。 一座恢弘肃穆的宅邸静静矗立在面前,紫芝抬首望向匾上的文字,便知这里就是他的盛王府了。此时正门大开,数十名威武刚健的侍卫持刀披甲肃立于两侧,待二人经过时皆单膝跪地,神色恭敬而庄重。她的手被他牵着,有些茫然地踏上门外的数级石阶,向这个全然陌生的地方一步步走去,待她再回头时,只听得“吱呀”一声轻响,那扇沉重的朱漆大门已经在身后缓缓关闭。 ☆、第96章 王府 盛王自幼极受父皇李隆基钟爱,其府邸之华美豪奢,远非寻常人能够想象,今日到门前来相迎的侍从虽多,却皆是各司其职,全无半分多余的声响,比起宫中之礼法森严,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紫芝数月前虽来过他府中一次,却是以公主侍女的身份从角门进的,并不曾见识到这等场面,此时不禁暗叹天家之富贵威仪,跟在他身边时更是步步留心,唯恐自己有行为失当之处,才走了几十丈远,手心竟已沁出一层薄汗。 李琦似是有所察觉,低头看向神情紧张的女孩儿,不着痕迹地松开她冰凉的小手,微微笑道:“我给你安排了个住处,已经叫侍女们先收拾出来了,那里既宽敞又幽静,离我的居处也近,走,去看看喜不喜欢?若是觉得不甚满意,我可以再给你换。” 紫芝忙把汗津津的小手往衣襟上擦了擦,低着头腼腆道:“我住哪里都可以的,不用那么麻烦……” “那怎么成?”李琦朗然一笑,低头在她耳边轻声说,“你可是要在我们家长住的,所以必须好好款待……对了,再想一想晚上想吃什么,我好叫人早些给你准备。” “嗯。”紫芝抬头冲他一笑,眉黛含羞,与他四目相对时,适才心中的紧张不安也顿时消减了许多。也不知怎么,忽然就想起两年前与他在延庆殿初见的那天,手捧春衣战战兢兢地跟在王典衣身后的她,心境竟与此时有几分相似——想来也觉奇怪,明明已经把他当成是自己最亲近的人,可为何与他在一起时,偶尔还是会有那种如履薄冰的感觉呢? 因担心紫芝在府中行走过于劳累,进了第二道仪门,李琦便吩咐内侍抬了檐子过来,亲自扶她上去坐了,自己却是步行。檐子抬得极稳,行了许久,方至一处清雅幽静的院落,粉墙青瓦,花木掩映,看起来甚是别致。李琦扶着紫芝下了檐子,二人携手而行,穿过竹篱花障编就的月洞门,但见绿柳拂檐、藤萝垂壁,庭院中弥漫着丹桂的馥郁芬芳。 李琦引着她踏过落花铺就的石径,含笑问道:“怎么样,这里还不错吧?” “嗯,真香啊……”紫芝深吸了一口桂花的清甜香气,只觉得整个肺腑都瞬间舒畅了许多,“以前我家里也有一个这样的小院子,我娘最喜欢桂花,所以就在庭院里种了好多株桂树,一到秋天满庭飘香。我爹常说,若能在月夜坐此庭中读书,伴着兰桂飘香、松竹吐翠,就不枉虚生一世了。” 二人随口聊着,紫芝跟着他沿东侧的抄手游廊步入,走进庭院正中的那间上房,抬眼略一环顾,只见高堂素壁,窗明几净,厅堂正中的匾额上写着“朗风轩”三个大字,正是他的亲笔手书。屋中家具皆是用檀、楠、沉香等上等木料精心打造而成,色调温润,式样清古,衬得整间屋子愈加华而不俗。窗前的书案上置有文房四宝、各类书籍,旁边还摆着一个典雅的青瓷双耳瓶,瓶中几朵白菊在清风中摇曳生姿。 四个眉清目秀的小丫鬟在房中垂手侍立,见到二人进来皆盈盈下拜,口中恭敬道:“奴婢等给殿下和裴姑娘请安。” 多年来生活在深宫的最底层,紫芝还不太习惯受别人这样大的礼,下意识地就想要侧身避开,不料才一动就觉脚下似乎踩到了什么东西。几乎与此同时,耳边传来李琦幽幽的声音:“喂,你干嘛踩我?” “啊?”紫芝一时手足无措,红着脸连连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四个小丫鬟想笑又不敢笑,皆悄悄抬眼觑着盛王的脸色,似乎是担心他会因此而不悦。李琦却丝毫不以为忤,只微微一笑示意她们起身,又拉着紫芝的手向内室走去,道:“里面是卧房,来,我带你进去看看。” 紫芝低头跟在他身边,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始终盯着他刚才不幸被自己踩的那只脚,怯怯地问:“疼不疼?” 李琦微笑着逗她:“如果我说不疼,你是不是还想再踩我一脚?” “什么嘛?人家……”紫芝娇嗔地嘟起了小嘴儿,扭过头去故意不理他。 “好了,不跟你闹了。”李琦扶着她在床边坐下,语气温和而关切,“折腾了一天,你也该歇歇了。阿芊还继续留在你身边服侍,外面那四个小丫头也都是我亲自挑出来的,很乖巧听话,你放心用着便是。以后你就把这里当成是自己的家,安心调养身体,凡事都不必拘束。” 紫芝微笑着点了点头——“家”这个字让她的心怦然一动,一瞬间就忽然有种说不出的暖意。 . 八月初五,千秋节。 自开元十七年以来,大唐皇帝李隆基下旨把自己的生辰定为全国性的节日,名曰“千秋节”,每逢此节百官休假三日,不但宫中要举行盛大的宴会,就连各地州府、村社百姓也要设宴作乐为皇帝贺寿,普天同庆。除此之外,诸道及邻国番邦也都要遣使向大唐皇帝进贡财宝和土产,朝中公卿大臣、诸王公主皆有进奉,并且入宫奉觞贺寿,外命妇也要在此日入宫祭拜已故的皇太后窦氏。届时群臣毕至,四夷齐聚,饮酒赋诗,欢歌狂舞,尽显天.朝上国的一派盛世繁华。 这日一早,李琦便乘象辂入宫向父皇贺寿,行至大明宫正门丹凤门前时下了车,只见从旁边走来两位身着绯色官袍的青年公子,一样的斯文儒雅、丰神如玉,其中一位正是羽林军左郎将裴修,另一位则是中书令李林甫之次子——现任从四品将作少监的李岫。这李岫年方二十四岁,容貌生得颇为端正,只是因为自幼在家中极受父母溺爱,不免沾染了几分纨绔公子的习性,整个人看起来都显得有些浮华。李岫少年时亦曾在宫中习练弓马骑射,与裴修一样皆是盛王颇为要好的同窗,一见他下车,忙止步肃立一旁,拱手见礼道:“盛王殿下。” 李琦亦向他们颔首致意,微笑道:“裴郎将,李少监,你们也是要去宣政殿参加朝拜么?正好咱们同路。” 裴修与李岫自是欣然答应,一路上三人说说笑笑,言谈甚欢。李岫走在三人最右侧,笑道:“刚才我和裴郎将还商量来着,咱们这些旧日的同窗许久没在一起聚一聚了,不如过几天挑个大家都有空的日子,到我家中喝喝酒、叙叙旧。正好我家后宅新扩出了一块空地,咱们还可以在那里玩玩蹴鞠,不知殿下可否赏光?” 李琦欣然颔首:“好啊,等你们定好了时间,派个人到我家中知会我一声便是。不过先说好了,酒我可是一口都不喝的,免得你们见我酒量不佳,又一起拿我取笑。” “岂敢岂敢?”李岫略拱了拱手,笑得满面春风,“殿下肯折节驾临寒舍,就是我们李家天大的面子。家父也时常挂念着殿下,只是近来刚刚立了新储君,朝中局势不明,风声又紧得很,实在不便到殿下府上登门拜见……” 多年来,李林甫一直是寿王李瑁的忠实支持者,如今忠王意外地被立为太子,形势自然对他很不利。李琦自是心中了然,对李岫诚恳道:“令尊大人的心意我是知道的。阿娘在世时就对李相公十分推崇,你我又是同窗好友,两代人的交情了,咱们何必说那些客套话?新储君上位,只怕很多人的日子都不太好过啊……” 说到这里,他的话便戛然而止。才一入外朝交中朝的宣政门,就见新册立不久、被皇帝赐名“李亨”的皇太子与太子妃韦珍并肩走在前面,两位良娣张嫣嫣和杜萱随侍在后,另有广平郡王李俶等几位太子的子女亦步亦趋地跟着。李琦不禁放缓了脚步,望着那一家人渐行渐远的背影,唇角扬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第97章 千秋 登上储君之位,并不意味着从此就能得到皇帝的钟爱与信任,昔年太宗皇帝之太子李承乾、高宗皇帝之太子李忠是如此,如今新册立的太子李亨亦是如此。立储的决定乃是出于朝堂上多方面的复杂考虑,并非源于李隆基与李亨之间的父子亲情。李亨被正式册封为皇太子之后,李隆基甚至都没有让他依照旧制居住于东宫,而只是将十六王宅中的忠王府简单修葺了一下,命他继续住在那里,其规模甚至都不如寿、盛二王的宅邸恢弘豪奢。 在群臣看来,皇帝的心意并不难猜——他对这个第三子李亨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感情,也不愿让新太子与东宫属官有太过密切的接触,从而将臣子们结党营私、威胁皇权的可能性扼杀在萌芽状态。李亨对于自己的处境自然也十分清楚,与良娣张嫣嫣商议一番之后,便决定借千秋节之机为父皇送上一份别出心裁的贺礼,投其所好,竭力去讨他老人家的欢心。 这一天,大唐皇帝李隆基已经五十四岁了,然而,这位已过知天命之年的美男子依旧仪容俊雅、神采奕奕。在宣政殿接受群臣的拜贺之后,李隆基又在麟德殿摆下盛大的家宴,诸位妃嫔宫眷、皇子公主等齐聚一堂,一同向他举杯祝寿。杨玉环奉旨伴在李隆基身侧,靓妆美服,光辉动人,明艳不可方物,虽无意与江采蘋等后宫嫔妃争奇斗艳,然而满殿的风华与光彩皆被她一人占去,端坐于凤座之上时,不过双十年华的她竟也依稀有了一国皇后的雍容气质。 皇太子李亨与诸兄弟依次上前向父皇拜寿,杨玉环微微低垂着眼帘,目光从寿王李瑁身上扫过时似有一瞬间的滞涩,旋即迅速移开。众皇子依制献上甘露醇酎、万岁寿酒、金镜绶带等寓意吉祥的贺礼,李隆基心情大悦,又吩咐内侍备下金镜、珠囊、缣彩等赏赐给诸位爱子,须臾,见呈上来的贺礼中并无太子的那一份,便问道:“三郎,你送给朕的是什么礼物啊?” 李亨毕恭毕敬地躬身一揖,含笑道:“儿臣今日为父皇请来一位贵客,礼物自然也要由这位贵客代为呈上,不知父皇可否允许儿臣请他入殿?” “哦?贵客?”李隆基微微有些诧异,却仍是微笑颔首表示同意,“既如此,三郎就别跟朕卖关子了,快去把那位贵客请进来吧。” 李亨唤来随行的内侍,低声吩咐:“去请张良娣和通玄先生入殿。” 内侍应声而去。须臾,还未见有人进门,就听一阵洪亮爽朗的笑声飘进麟德殿:“哈哈哈,几年不见,陛下的精气神儿是愈发好了!今日老朽不请自来,也不知陛下还记不记得我张果啊?” 殿中诸人闻声无不纳罕——帝王之家规矩何等森严,宫宴上人人皆是敛声屏气、恭肃严整,生怕自己有失仪之处触怒君王,也不知这来者是谁,竟敢在皇帝面前如此放诞无礼?待听他自称“张果”,众人更是大吃一惊。这张果乃是当世最负盛名的一位道士,隐于恒山,李隆基曾亲自下诏册封他为银青光禄大夫,赐号“通玄先生”,时人传闻他有长生秘术,如今已经活了几百岁有余。国朝历代帝王皆崇尚道教,女皇武则天在世时就曾遣使召张果入京,而张果却闭气假死,坚决不肯入宫面圣。李隆基即位后亦曾数次遣使以礼相邀,态度极其诚恳,张果这才肯跟随使者入京,不久又以“年老多病”为由请辞,重返恒山隐居避世,却不知太子李亨是如何请来这位活神仙的。 “张真人?”李隆基惊喜之下竟亲自起身相迎,只见一位须发皆白、仙风道骨的老人阔步走进大殿,太子良娣张嫣嫣随侍在后,手捧铜镜铜剑,入殿后即盈盈下拜,恭敬地将贺礼双手呈上。 张果向皇帝行了一个道家的稽首礼,朗声笑道:“这铜镜与铜剑本是太子殿下对陛下的一片孝心,却偏偏要让老朽帮忙送过来,老朽却不过情面,就也来向陛下说几句贺寿的吉利话了。正所谓‘万物之老者,其精悉能假托人形,以眩惑人目而常试人,唯不能于镜中易其真形耳,是以古之入山道士,皆以明镜径九寸已上悬于背后,则老魅不敢近人。’,太子殿下的贺礼选得好。张果恭祝陛下圣体安康,千秋万岁,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如松柏之茂,福履绥之,寿考绵鸿!” 李隆基笑容满面,吩咐身边的宦官高力士将太子呈上的贺礼取过来,见那铜镜铜剑上分别铸有“千秋万岁”和“龟鹤齐寿”的铭文图案,心下更是喜欢,对李亨赞许地颔首道:“三郎有心了。” 李亨忙再拜施礼,又对父皇说出一番贺寿的祝词。张果哈哈一笑,一拂广袖转身洒然而去:“老朽大功告成,这就该告辞了。” “张真人……”李隆基方欲挽留,然而张果却已大步流星地走出殿外,转眼不知所踪。张嫣嫣也盈盈一礼退出麟德殿,追随着老道士离开的方向去了。 李隆基微觉怅然,只轻轻一叹便命人取来笔墨,即兴赋诗一首: “宝照含天地,神剑合阴阳。 日月丽光景,星斗裁文章。 写鉴表容质,佩服为身防。 从兹一赏玩,永德保龄长。” 诗成之后,席间众人争相传阅,纷纷赞颂李隆基才华横溢、文采斐然,更有几位年少的皇子公主想要在父皇面前崭露头角,又做了几首诗来应和。梅妃江采蘋笑盈盈地捧起一盏美酒,起身走到御座之前,婉媚笑道:“能得到张真人如此祝福,臣妾相信,陛下定会福如东海长流水,寿比南山不老松。臣妾这杯酒敬陛下,祝陛下春秋不老,万寿无疆!” 李隆基怡然微笑,举杯一饮而尽。江采蘋又回到自己的席位上,拿起酒壶将杯盏斟满,对凤座上的杨玉环遥遥一拜:“臣妾再敬太真娘子一杯,祝太真娘子圣眷不衰,芳华永驻。” 杨玉环不知她是何居心,只得举杯将酒饮下,淡淡笑道:“多谢梅妃。” 江采蘋一撩裙摆款款落座,满面春风地笑道:“太真娘子乃是咱们后宫之中的第一人,却不知娘子今日要为陛下献上什么大礼来贺寿呢?臣妾当真是好奇得很,还请太真娘子快快把贺礼呈给陛下,好让臣妾等也开一开眼界啊。” 李隆基今日心情颇好,闻言也笑着随声附和:“是啊,玉环,朕也一直等着你的礼物呢,快拿出来给朕看看吧。” 杨玉环浅浅一笑,对站在身侧的侍女吩咐道:“红桃,去替我把贺礼拿来呈给陛下。” 红桃答应着去了,须臾便捧来一个精致华美的锦盒。李隆基打开一看,只见里面不过是金镜、寿酒等依制贺寿的礼物,中规中矩,与其他宫眷所送的贺礼并没有什么不同,面上不禁微微露出失望之色。江采蘋看在眼中,不禁娇娆地掩口一笑:“这就是太真娘子‘用心’为陛下准备的贺礼么?好像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呢。臣妾听说,太真娘子以前在寿王……” 淑仪刘澈一直静静坐在席间,闻言不禁暗暗蹙眉,不待她说完“寿王”二字,就略微提高了声音,含笑打断道:“梅妃娘娘说的极是。以前在寿宴上,陛下收到的贺礼也尽是这些东西,固然寓意极好,却全无一丝新意,看得多了难免会觉得无趣。依臣妾看,太真娘子不如为陛下献一支舞,既算是替陛下贺寿,臣妾等也能借这个机会大饱眼福了。” 杨玉环感激地望了刘澈一眼,却只是淡淡笑道:“真是不巧,我适才多饮了几杯酒,现在觉得有些头晕,跳舞恐怕是不能了。刘淑仪若是有兴趣,改日玉环向陛下献舞时,定当邀请淑仪一同欣赏。” “那再好不过了。”刘澈温婉一笑,望向江采蘋时眉目间却隐约有嘲讽的意味,“梅妃娘娘贵为众妃之首,一向心思玲珑,今日送给陛下的不也是那几样全无新意的贺礼么?怎么,难道娘娘还另有什么别出心裁的法子,能讨得陛下高兴么?” 话说一半就被刘澈骤然打断,江采蘋已是满心不悦,此时又见她出言挑衅,心下更是升起一股无名火,昂首冷笑道:“本宫年纪尚轻,入宫的时日也浅,比不得刘姐姐年长我六岁,心思缜密而有谋略,懂得如何奉承太真娘子以讨陛下的欢心。本宫听说,刘姐姐从前做女官时就是贞顺皇后身边的红人,而太真娘子那时乃是贞顺皇后的儿媳,彼此之间自然应该多加亲近了。刘姐姐天生聪慧,惯会体察上意、左右逢源,要不然怎么能在宫中步步高升呢?这些本事本宫可是学不来的。”言罢,又起身向李隆基盈盈一拜,“臣妾不才,只愿为陛下作赋一首……” “够了!”李隆基却冷冷打断,目光中露出不加掩饰的嫌恶之色,“梅妃,你醉了,先回寝殿休息去吧。” 适才听她提及寿王,李隆基已是大为不悦,后来又见她扯出“儿媳”一事,更是又羞又恼,勉强按捺住怒火才没有当场发作。宫中之人对杨玉环曾是寿王妃一事讳莫如深,哪里有人敢在皇帝面前说起半个字?席间的嫔妃宫眷都停止了欢宴,目光齐齐地落在江采蘋身上,有人对她投以担忧和同情的目光,但更多人的心里却是幸灾乐祸。 然而,令人十分意外的是,江采蘋既没有为自己刚才的“失言”向皇帝请罪,也没有顺势退出麟德殿。她用手轻轻揉了揉发涩的眼角,然后骄傲地扬起纤长优美的脖颈,一字一句地朗声说:“陛下,臣妾没醉!” ☆、第98章 楼东 江采蘋话音一落,整个麟德殿都倏地静了下来,宴席两侧奏乐助兴的教坊乐伎们也都偷偷互看了几眼,不知在这种情况下是否还应该继续演奏。丝竹管弦之声渐止,唯有梅妃清亮骄傲的声音在大殿中回响,余音久久不绝。 “陛下,臣妾没醉。”江采蘋再度朗声重复,下颌微微扬起,姿态骄傲,一双潋滟美目中竟隐隐流露出决绝的光芒,“臣妾十分钦羡陛下的文采,适才也草拟出一篇小赋,名曰《楼东赋》,还请陛下为臣妾品评一二。” 李隆基哪里有心思看她卖弄才艺,只阴沉着脸一言不发。倒是淑仪刘澈笑吟吟地站起身来打圆场:“梅妃娘娘文采好,诗词歌赋无一不通,才华堪比古时的班昭和蔡文姬,在咱们后宫里算得上是第一人了,怪不得一入宫就深受陛下宠爱,不但封了正一品的妃位,还亲自赐了封号。臣妾虽不擅长辞赋诗文,却最佩服那些有学问的才女,当真是很想拜读一下梅妃娘娘的这篇新作呢,还望陛下恩准。” “女子贵在贤淑温婉、勤谨持家,诗书上的才华倒是次要的。”李隆基神色稍霁,侧首看向刘澈时目光中多了一抹脉脉温情,“这一点,朕倒是十分欣赏刘淑仪。阿澈,这一年多来你替朕管理后宫辛苦了,从今日起,朕就晋封你为正一品华妃,以众妃之首的身份代掌凤印,免得你处理后宫事务时有人不服。” 刘澈惊喜不已,却仍是竭力压制住心底的激动,向皇帝躬身施了一礼,谦逊地辞让道:“臣妾谢陛下垂爱,只是……臣妾无德无才,又不曾为陛下诞下皇嗣,忝居正二品淑仪之位已是惶恐不安,三妃之位何等尊崇,臣妾只怕自己当不起……” 李隆基扬手一按止住她的话,微笑道:“阿澈,你莫要过谦。若是连你都当不起这三妃之位,那朕这偌大的后宫,就再无一人有资格晋封了。” 话已至此,刘澈自然不好再推辞,忙急趋几步到御座之前郑重下拜,叩谢皇帝恩典。国朝制度,皇后之下设正一品惠妃、丽妃、华妃各一人,如今宫中既无皇后,惠妃、丽妃之位亦是空缺,她刘华妃俨然成了后宫中品阶最高的嫔妃。宫中原无“梅妃”这一封号,江采蘋只是一应礼秩等同于正一品三妃而已,故而其地位在华妃之下。席间众人纷纷起身向新晋的刘华妃贺喜,直把江采蘋自己撇在了一边,无人理会。 杨玉环亦含笑举杯向刘澈道贺,又对李隆基道:“不如请梅妃把新作的那篇《楼东赋》吟诵给我们听听吧,既是为陛下的寿宴助兴,也当是为华妃娘娘贺喜了。” “好,都依你。”李隆基微笑着看向杨玉环,颔首表示应允。 江采蘋强抑住心中酸意,轻移莲步走到大殿正中,向御座上的皇帝恭敬地敛衽一礼,然后曼声吟道:“玉鉴尘生,凤奁香殄,懒蝉鬓之巧梳,闲缕衣之轻练。苦寂寞于蕙宫,但凝思乎兰殿。信摽落之梅花,隔长门而不见。况乃花心扬恨,柳眼弄愁,暖风习习,春鸟啾啾。楼上黄昏兮,听凤吹而回首;碧云日暮兮,对素月而凝眸。温泉不到,忆拾翠之旧游;长门深闭,嗟青鸾之信修。” 自从那日在太液池畔被江采蘋为难之后,杨玉环对这个言辞刻薄的女子便再无一丝好感,平日里更是看不惯她那副孤芳自赏、清高倨傲的样子,然而,此时才听她吟诵几句,心中也不禁暗暗赞叹她的才华——如此骨气清奇、辞采华艳的赋文,所作之人必定有一颗凌驾于世俗之上的玲珑心吧?看来她亦是有傲骨的女子,只可惜那颗心已在后宫的尔虞我诈中沾满了尘埃,再不复往昔的清澈明净。 “忆昔太液清波,水光荡浮,笙歌赏宴,陪从宸旒。奏舞鸾之妙曲,乘画鷁之仙舟。君情缱绻,深叙绸缪。誓山海而常在,似日月而无休。”江采蘋略一沉吟,扬起眼眸看了看凤座上的杨玉环,再度开口时声音中已有掩饰不住的嫉恨,“奈何嫉色庸庸,妒气冲冲,夺我之爱幸,斥我乎幽宫。思旧欢之莫得,想梦著乎朦胧。度花朝与月夕,羞懒对乎春风。欲相如之奏赋,奈世才之不工。属愁吟之未尽,已响动乎疏钟。空长叹而掩袂,踌躇步于楼东。” 的确是闺阁中难得一见的好文章。席间酷爱诗赋之人皆忍不住想要出言相赞,然而见皇帝尚未表态,便也都不敢贸然开口。 “温泉不到,忆拾翠之旧游;长门深闭,嗟青鸾之信修……奈何嫉色庸庸,妒气冲冲,夺我之爱幸,斥我乎幽宫?”李隆基喃喃重复着其中的几句话,面容沉静,若有所思,“梅妃,朕还没把你废到冷宫里去,你就自比为陈阿娇了?仔细想想,朕和玉环好像并不曾有亏欠你的地方吧,你为何心里总是有那么多怨气呢?” “臣妾不敢。”江采蘋垂首应了一句,声音中微带苦涩,“陛下贵为九五之尊,拥有三千佳丽,自然不会明白臣妾心中的苦楚。臣妾对陛下一片痴心,可是,陛下又何尝真正在意过臣妾?自从太真娘子入宫以后,陛下眼里心里就只有她一个,再不肯多看臣妾一眼……可是陛下,难道你还看不出来么?太真娘子她根本就不喜欢你,她心心念念想的全都是她以前的……” “一片痴心?”杨玉环忽然轻轻笑了起来,从容地打断她的话,“我倒是想问一问梅妃,你所在意的究竟是陛下这个人,还是他的皇帝身份所带给你的权势与富贵呢?” 江采蘋一怔,随即冷笑着反问:“那太真娘子呢,你就真的能忘记‘那个人’,全心全意地侍奉在陛下身边么?呵呵,你和他在一起时那副情不自禁的样子,可不止一次被我看见了呢……” 杨玉环心中一跳,定了定心神才想出言反驳,却见李隆基已经陡然沉下脸来,将手中金盏往几案上重重一搁,发出铮然响声。天子一怒是何等威严,江采蘋纵然心高气傲,也不禁惊得身子一颤,忙低下头不敢再多说一句话。 刘澈心念一动,适时地换上一副笑脸走到江采蘋面前,好言劝道:“江妹妹,你也别太任性了,今天是陛下的寿辰,大家聚在一起图的就是个高兴,妹妹纵然心里有什么苦,也该过了今天再对陛下说才是,万万不该搅了陛下的兴致啊。妹妹快向陛下赔个罪吧,陛下一向最宠爱你,肯定不会责怪……” 江采蘋冷哼了一声,语气甚是不屑:“华妃娘娘不必在这里假惺惺了,你是什么样的人,难道我还不清楚么?” 刘澈脸上便有些讪讪的,轻声为自己辩解道:“江妹妹,你这是什么话?本宫也是一片好心,担心你被陛下斥责罢了。” “阿澈,你不必跟她说了。”李隆基厌烦地瞥了江采蘋一眼,目光冷漠,对身边的高力士吩咐道,“传朕的旨意:梅妃江氏御前失仪,出言不逊,以下犯上,有失嫔妃之德,即日起降为正四品才人,逐往回心院思过,非诏不得外出。” 此时才意识到事态严重,江采蘋惊得脸色惨白,忙泪眼盈盈地跪了下来,叩首哀求道:“陛下,臣妾知错了,以后再也不敢顶撞太真娘子和华妃娘娘了。臣妾只是一时口快,并没有恶意的,还请陛下看在臣妾素日侍奉得还算尽心的份上,就饶恕臣妾这一次吧。”见皇帝沉默,又连忙膝行几步上前抓住他的袍角,嘤嘤啜泣,“陛下,求您饶恕臣妾吧……臣妾真的再也不敢了。” 李隆基只是冷面不理,一脸厌烦地踢开她的手。高力士见状忙唤来几名内侍,拉起江采蘋将她“请”出了殿外。 盛王李琦默默坐在大殿一隅,冷眼看着这一出精彩至极的闹剧,神色淡然,仿佛这一切都与自己毫不相干。他斟了一杯酪浆慢慢饮下,心里却忽然闪过一个温馨的念头:也不知此时此刻,紫芝在家里正在做什么? ☆、第99章 碧落 此时此刻,紫芝正站在朗风轩的庭院中,一脸愕然地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青衣少女,几次想扶她起身她都执意不肯,无奈之下只得叹了口气道:“碧落姑娘,你这是做什么?有什么话请先起来说吧。” 碧落仍旧跪着不肯起身,恭谨地俯身叩首,垂泪道:“裴姑娘,奴婢知道不该随意过来打扰您休息,可是……奴婢实在是走投无路了,只求姑娘慈悲,帮一帮奴婢吧。” 早在盛王未出宫外居之前,碧落就是他身边最受宠信的侍女,一应吃穿用度皆与其他下人不同,在旁人眼中早已如半个主子一般。然而,此时的她只穿着一套半旧的青布衣裙,头发也只是用一根木簪简单绾起,并未戴任何首饰,一身装束朴素无华,姿态又如此谦卑,看起来倒像是府里最低等的粗使丫鬟。见她落魄至此,紫芝不禁动了恻隐之心,忙俯身搀她起来,和言道:“姑娘切莫行此大礼。如果有什么是我能帮得上忙的,请姑娘直说便是。” “多谢裴姑娘!”碧落大喜,然而起身时却有两行清泪从眼角扑簌簌地滴落,凄然一笑道,“奴婢的事情……想必裴姑娘也听说了吧?身为婢女,生死荣辱全系于主人一念之间,好在殿下仁善,尽管怪奴婢一时糊涂做错了事,却并没有施加什么刑罚,只是下令逐奴婢出府。奴婢感念殿下恩德,只是……” 紫芝目露怜惜之意,颔首道:“在风泉山庄的时候,我就听说殿下因为碧雯姑娘的事要逐你出去,那……你现在怎么还留在这里呢?” “奴婢身无所长,也没有父母亲人可以依傍,离开这里还能去哪儿呢?”碧落苦笑着摇了摇头,声音微微有些哽咽,“多亏马总管好心通融,奴婢……奴婢这才能在府中多留几日,暂时有个栖身之处,不至于流落街头。裴姑娘,奴婢实在是没有办法了,这才斗胆来求一求您,能不能替我在殿下面前说说情,让我留下来?奴婢自知有错,愿意领受任何责罚,只求殿下别赶我出去。” “这……”紫芝颇有些为难,却又不忍心一口回绝,只得斟酌着言辞委婉道,“碧落姑娘,你也是知道的……论身份,我只是太华公主身边一个小小的宫女,如今能住在这里调养身体已经是殿下莫大的恩典,这府里的事,我又怎敢轻易插手呢?” “裴姑娘,你也曾在宫中做过事,自然知道我们这些做奴婢的苦处。”见她态度似有松动之意,碧落忙又屈膝跪了下来,竭力放低姿态,拉着她的裙角凄然道,“姑娘虽是宫女,可这盛王府里谁不知道殿下对姑娘青眼有加,只要姑娘肯开口替我说一句话,殿下又怎会拂了您的面子?奴婢自知有罪,不敢奢求还能像以前那样得到殿下的宠信,只要能留在殿下身边做一个伺候洒扫的粗使丫头,奴婢就心满意足了。裴姑娘,奴婢求求您了。” 想到自己五年来在宫中为奴为婢的艰辛,紫芝心头一酸,不禁对她生出几分同病相怜之感,拒绝的话便再也说不出口了,于是答应道:“那好吧,等殿下回来,我先试着替你说一说,至于结果怎样……” “多谢裴姑娘……奴婢谢裴姑娘大恩!”碧落喜不自胜,恭恭敬敬地叩首再拜后才肯站起,又低垂着头后退十余步,这才转身出了庭院的月洞门,姿态恭谨之极。然而,就在她转身的刹那,那一双含泪的眸子里却依稀闪过一抹异样的幽光,锋锐而冰冷,让人见了便不禁心生寒意。 紫芝并未察觉到她的异样,待她走后,只是独自站在垂满藤萝的月洞门前,目光悠悠地落在远方。侍女阿芊轻手轻脚地走到她身边,笑嘻嘻地说:“裴姑娘,让我猜一猜你现在正在想什么?” 这些天两个小姑娘相处得极为融洽,所以阿芊也敢与这位新主人信口说笑。紫芝笑着睨了她一眼,道:“阿芊,你又要胡说什么?” “我猜呀,姑娘是在想——”阿芊故意拖长了声音,捂着嘴咯咯笑着,学着紫芝的样子轻声嘀咕,“盛王殿下,你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啊?人家自己一个人闷在家里,真的好无聊呢……” “哎呀,谁让你乱讲?”紫芝顿时羞红了脸,攥紧小拳头作势要打她,“不许说了,不许说了!” 阿芊却不怕,一边笑着躲开,一边抬头看了看天色道:“姑娘别着急,这才刚过晌午,宫里的宴席只怕得等到黄昏时分才能散呢。殿下若是知道姑娘这么想念他,肯定高兴极了,等殿下一回来,奴婢就替姑娘告诉他,说不定还能讨到赏赐呢!” “谁说我想他了?”紫芝红着脸不肯承认,顿足嗔道,“阿芊,你若敢在他面前胡说,我……我就不理你了!” 阿芊好不容易才止住笑,又走回到她身边,微微肃容,有些犹豫地开口:“裴姑娘,依奴婢看……碧落姐姐的事你还是不要管了吧。” “嗯?为什么?”紫芝颇为不解。 “碧落姐姐本来人缘很好的,可是如今出了这么大的事,之所以一直都没有人敢替她说话,就是因为府里的人都知道,殿下最不喜欢别人质疑他的决定。”阿芊低着头想了想,忽又释然一笑,“不过也没关系,毕竟在殿下心里,姑娘跟别人不一样嘛,就算不答应你的请求,殿下肯定也不会生你的气的。” “总还是要试一试的,就算不成,至少我也尽力了。”紫芝赧然一笑,一边说一边向屋里走去,轻轻叹了口气道,“碧落姑娘也是个可怜人,她一个女孩儿家,又没有亲人可以投靠,出去后要怎么生活呢?” 阿芊忙挽住她的手臂,笑道:“姑娘又要回房里看书去么?天天看,日日看,也不觉得闷吗?今天天气这么好,奴婢陪你去后苑散散心吧。姑娘才来咱们府里两天,怕是很多景致都还没看过呢。” 紫芝拗不过,只得笑着随她去了,一路上边走边聊,顺便问了些府内的礼法规矩,生怕自己行止稍有不慎,落了旁人的话柄。阿芊见她心细至此,不由笑道:“殿下若是知道姑娘这般小心翼翼,肯定是要生气的。这里是殿下的家,姑娘凡事随心所欲就好,心思这么重,身体怎能好得快呢?” 紫芝微微一笑:“我是在宫中待得久了,总怕自己做错事。反正无论在哪里,谨言慎行总是没错的。” “到底是姑娘有福气。”阿芊低眉浅笑,清亮的目光中却隐隐有自伤之意,“像我们这些做奴婢的,才是一言一行都须万分小心。” 二人正说着,才行至后苑的一处假山前,就忽听不远处的亭阁中有人扬声唤道:“喂!你们两个,过来!”紫芝循声望去,只见两位妆金佩玉的年轻女子俏立于亭中,姿容艳丽,衣饰华美,看样子绝非府中侍女。见她们唤的似乎正是自己二人,紫芝忙压低了声音向阿芊问道:“她们是谁?” 阿芊一壁向前走着,一壁答道:“身形高挑的那一位是许娘子,娇小玲珑的那一位是吴娘子,她们都是服侍殿下的妾媵。” 唐制,除了王妃与两位孺人之外,亲王府中还有“媵”十人,视正六品,虽不及孺人身份尊贵,却依然是有品阶的朝廷命妇,地位远高于其他普通姬妾。尽管早就知道,李琦贵为亲王身边不可能没有侍寝的女子,但此时真的见到她们,紫芝心里还是忍不住一阵发酸,恍惚间眼圈儿竟微微红了红,似是要落下泪来。 阿芊看出端倪,忙又轻声解释道:“姑娘不必烦心。她们名分上虽是殿下的女人,却并不得宠,与殿下是连一句话都说不上的。” “我……我哪里烦心了?”紫芝红着脸嗔了一句,然而听到这番话之后,心中却没来由地一宽,唇角微微露出一抹释然的笑意。 ☆、第100章 风波 亭中那两名女子并肩而立,看起来都不过是十七八岁的年纪,一个窈窕明艳如赤红芍药,一个娇小玲珑似枝头春杏,虽称不上是国色天香的绝代佳人,倒也都有几分动人的姿色,令人望之倾心。窈窕明艳的那一位名唤许倩,娇小玲珑的那一位名唤吴清越,二人皆是出身官宦之家的闺秀,彼此脾性相投,故而入府后颇为交好,闲来无事时便经常聚在一起说说话、散散心。 适才扬声唤人的正是许倩。见那两个小姑娘走路慢吞吞的,她早已等得不耐烦,一见她们过来便登时沉下脸来训斥道:“没规矩的丫头,做什么事都那么磨磨蹭蹭的,你们是下人,难道还要让主子巴巴地来等你们么?以后都给我利落些,免得惹我心情不好,叫马总管赏你们一顿板子!” 吴清越掩口娇笑,嗔道:“许姐姐,你发那么大的脾气做什么?看把这两个丫头吓的,那副小模样,倒还真怪可怜见的。” 阿芊站在石阶下恭敬地施了一礼,赔笑着问:“不知两位娘子有何吩咐?” “你去厨房吩咐一声,叫人送一壶桂花酒过来,再拿几样时新的瓜果点心,动作麻利些,别让我们等太久。”许倩趾高气扬地吩咐着,又对紫芝说,“你去吴娘子阁中,叫侍女取一件披风送过来,记住是要吴娘子常穿的那一件,用孔雀羽织的,别拿错了。” 府中绣房为紫芝赶制的新衣还未裁完,如今天气渐冷,她穿的皆是以前从宫里带去白鹤观的秋衣,式样简素,故而许倩竟误以为她是府内侍婢。紫芝正不知该如何答话,阿芊已经赔笑着替她解释道:“许娘子怕是误会了,这位裴姑娘乃是殿下的贵客,殿下特地嘱咐留在府里好生调养身体的,怎能劳驾她去做这些事?二位娘子有事差遣,奴婢本不应该推脱,只是奴婢还要贴身伺候裴姑娘,一时也分.身乏术。许娘子吩咐的事情,不如先请别的侍女去做吧。” “哦?”被一个小小婢女如此忤逆,许倩自觉面上无光,一时却又发作不得,不禁冷冷地斜睨了紫芝一眼,语带讥讽,“原来你就是裴姑娘啊?久仰久仰,今天殿下入宫赴千秋节之宴,姑娘怎么没跟着一起去呢?” “小女子裴氏见过二位娘子。”紫芝向许、吴二女盈盈一礼,这才客气地回道,“我如今身子尚未痊愈,自然不宜出门。” 吴清越微微含笑,亦屈身福了一福算是回礼。许倩却恍若未见,只是秀眉一挑,居高临下地对紫芝说:“原来如此,看来裴姑娘也算是有自知之明的人。不过,我还是要提醒姑娘一句,既然身体不好就少出来走动,免得有什么病传染给了别人,平白无故地招人嫌!殿下如此宠爱姑娘,姑娘可不该给他府里添乱才是。” 亲王年岁渐长之后,皇帝皆会依例赐下几名姿容端秀的良家子入府侍奉,其中出身高贵或是较为得宠的便会被赐予“孺人”或“媵”的封号。盛王自幼极受父皇李隆基钟爱,所得的美人自然也要比其他兄弟多一些。不过,这十几位莺莺燕燕皆不受宠,入府都半年多了,却甚少被盛王召见,如今见一个身份卑微的小宫女大张旗鼓地住进了王府,众女子难免心中拈酸。见许倩这是摆明了态度要挑衅,一旁的吴清越不禁暗自称快,却终是心思细腻不愿得罪人,忙轻轻扯了扯许倩的衣袖,示意她慎言。 没想到平白无故被人羞辱一遭,紫芝气得面色发白,怔了半晌才勉强抑住心中怒火,再开口时声音都有些微微颤抖:“多谢许娘子关怀。不过,殿下已经为我请了好几位名医来诊治,想必再过几日身体就能痊愈了。许娘子若是担心沾上病气,躲在自己房里不出来也就是了,免得哪天遇见殿下时也这样出言不逊,许娘子一人受责也就罢了,别连累得旁人都不好过!” “哎呦呦,裴姑娘这张小嘴儿好生厉害呢!”许倩很夸张地笑了一声,语气却是不屑,“姑娘入府才几天,就敢大模大样地端起架子来教训我了?我好歹出身官宦,如今又是亲王之媵、堂堂正正的朝廷正六品命妇,等姑娘哪天也得了册封,当了个王妃、孺人什么的,再来跟我拿款儿作势的也不迟啊。” 阿芊亦是怒气上涌,一时也顾不得上下尊卑,忿然道:“许娘子,你怎么能这么欺负裴姑娘?若是被殿下知道了,就连我们这些奴婢也要跟着受责的!” 吴清越见势不妙,忙又拉了拉许倩的袖子,轻声劝道:“许姐姐,你就少说两句吧,何苦跟她们一般见识呢?没的失了咱们的身份……” “怎么,我说的不对吗?”许倩生性泼辣,一向心直口快,此时根本不理会好姐妹吴清越的劝解,只是嘲讽地对阿芊冷笑,“哼,尊称你家主子一声‘裴姑娘’那是给她面子,你还真把她当成个人物了?别以为我不知道,说到底,她不过就是个没名没分的宫婢罢了,殿下一时新鲜才把她收在府里,玩腻了就该丢在一边了,连个侍妾都混不上呢,还真以为自己能飞上枝头变凤凰么?” “你……”紫芝被她气得说不出话来,偏过头去强抑住泪水,眼睛却红得似要沁出血来。她一拂衣袖转身就走,却恍然意识到自己之所以如此愤怒,正是因为心里明白,许倩的话虽尖刻无礼,但十中八.九都是事实——论身份,她只是一个因罪入宫的官奴,比之寻常宫女还要卑微一些,又如何与那些尊贵的大家闺秀、朝廷命妇相比?这些日子李琦固然待她极好,然而父母亲人远在千里之外、生死不明,她一个寄人篱下的孤女,心中纵有天大的委屈,又能如何呢? 阿芊忙匆匆追了上去,好言劝道:“姑娘何苦与她们生气?她们不过是闲极无聊,见殿下对姑娘比对她们好,心里嫉妒罢了。姑娘若是心中有气,只要等殿下回来跟他提上一句,许娘子她们自会有苦头吃。” 紫芝没有说话,良久才渐渐放慢脚步,抬袖拭了拭眼角泪痕,望着碧空中展翅飞过的一只孤鸿,若有所思。 . 暮色渐浓,一弯初升的残月静静挂在天边,明辉流荡,向人间洒下淡淡清光。 李琦才一踏进朗风轩的大门,就听阿芊把今日遇到许倩和吴清越的事说了一遍。他完全不记得自己府中还有“许娘子”这一号人物,努力回忆半晌才勉强有些印象,神色渐渐冷了下来,淡淡吩咐道:“你去找马总管,让他从这个月起罚去许氏半年的薪俸,得空时再去提点一下那几个不安分的姬妾:若还想在这里平安终老,凡事就给我拿捏好分寸,否则,别怪本王做事不留情面。” “是。”阿芊忙躬身答应,目光触到他眼眸深处的冷厉锋芒,心中亦是一凛。 李琦转身走进内室,只见那女孩儿正坐在妆台前对着铜镜发呆,一手托腮,另一只手百无聊赖地用金簪拨弄着烛心的火焰,挑下一段凝固的烛泪。灯烛闪烁的光影下,她的侧脸显得有些苍白,那纤柔的背影是如此落寞,单薄得令人心疼。他走过去轻轻拍了拍她的肩,温和地唤她:“紫芝。” 早已从铜镜中看到他进来,紫芝用手匆匆拭去眼角泪痕,这才抬起头来对他勉强一笑,柔声道:“殿下回来了。” “嗯。”李琦微笑着在她身边坐下,与她闲散地聊着天,“今天父皇下旨,晋封刘淑仪为正一品华妃,梅妃江氏却被贬为才人打入冷宫,以后这宫里除了太真娘子之外,就该是华妃娘娘一枝独秀了。” “娘娘是好人,得到封赏也是应该的。”紫芝倒是真心为刘澈高兴,微微湿润的眸中也闪过一丝明亮的神采。二人随意聊了几句,她忽然想起适才碧落请托的事情,略一犹豫,还是试探着开口:“殿下,今天碧落姑娘来找我,想让我替她在你面前说个情,能不能不要逐她出府?我知道,以我的身份不该随便插手府里的事,可是,碧落姑娘也着实挺可怜的,我心中一时不忍,就答应她先试着跟你说一说……” 李琦听了只是微微笑道:“你都答应了,我还能说不行么?” “真的?”紫芝颇有些意外,忙惊喜地站起身来向他道谢,然而她眼睑处的红肿尚未褪去,那笑容便也显得有几分萧索。 李琦含笑拉她坐下,用食指轻轻一刮她的小鼻子,调侃道:“你这是什么表情?怎么,一见了我又要哭么?” “没有。”紫芝低头,试图装作若无其事,“人家……人家明明是在笑。” “心里不痛快就直接说出来。”注意到女孩儿眼中的血丝,他忽然也觉得有些难过,“这样闷在心里,会生病的。” 她只是低头一笑:“我没有不痛快。” “还想骗我?你的那点儿小心思,都写在脸上了。”李琦伸手轻轻捏了捏她的脸颊,笑叹,“其实,你完全可以任性一点啊。” 紫芝霎时怔住了,手中的金簪铮然坠地,打破了秋夜的宁静。只因这一句话,故作坚强的她终于败下阵来,唇角的笑容渐渐消失,低头间,清澈的眼眸中似有泪光闪现。 “还在生我的气么?”李琦轻轻握住她的小手,声音温和,“那些人都是父皇所赐,我也没办法,只能留下她们。不过我向你保证,以后,绝不会再发生这种事。” 紫芝俯身拾起坠落的金簪,再开口时,问的却是与此毫不相干的事:“我这么久都没有回去,公主会不会不高兴?” “当然不会。”李琦微笑着安慰她,“每次我去白鹤观的时候,灵曦都会向我问起你,反复叮嘱我要好好照顾你,好像生怕我会欺负了你似的。” 紫芝释然一笑,然而眉目间的落寞却是越来越深,低声喃喃:“我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再过一阵子……我就该回宫了吧?” 他一笑,语气有些霸道:“没我的准许,你回得去么?” 她讶然抬头,有些不敢确定他的意思。窗外清甜的桂花香隐隐袭来,短暂的沉默里,她几乎能听得见自己心跳的砰砰声。 “既然你不喜欢那里,就别回去了。”他温和地笑了一下,那笑容中蕴藏的光华似乎能照亮整个黑夜,然后轻轻执起她的双手,语气郑重而温柔,“紫芝,我娶你。” ☆、第101章 孺人 待箭雨停歇之时,一道清瘦的黑衣人影从树丛中飞身掠出,右手执剑,左手则拿着一个式样奇怪的武器装置,类似于弓弩,却又比寻常的弓弩要小巧、灵便许多,只需轻轻一按机簧,便可以将内置的暗器迅速弹出——适才那些金灿灿的小箭就是由它发射而出,显然其威力不可小觑。 那人身轻如燕,几步就掠到了李琦与萧逸峰面前,目光睥睨,看向他们时,宛如屠夫看着砧板上待宰的鱼肉。他头戴风帽,脸上又严严实实地蒙着一层黑纱,旁人根本无法看清他的容貌。不过,有些令人出乎意料的是,他身为刺客体格却并不魁梧,与寻常男子相比,甚至都显得有些过于瘦弱了,只是他武功极高,那一身利落的箭袖短打倒也因此衬得他英气勃勃。 这刺客的眉眼很清秀,额头处露出的皮肤光洁如瓷,而且仔细一看就能发现,“他”的脖颈处并无喉结,显然不是男子。 “是个女人。”萧逸峰低语一声,想起那日被凤娘派来刺杀他的女杀手,不禁心有余悸。 而眼前这位女刺客的武功似乎要更高明一些,以一敌二依然显得十分轻松,出手也极为狠辣,每一招都快如闪电、兔起鹘落,直欲取对方性命。几番交手之后,李琦察觉出这女刺客乃是冲着自己而来,于是寻了个机会挡在萧逸峰面前,对他沉声道:“快,你带灵曦先走!这里我来应付。” “殿下!”萧逸峰心中一热,反倒犹豫着不肯自己先行离开。 “少废话,快走!”李琦厉喝一声,神情焦灼,“我还能撑一阵子。这里离月轮峰不远,你速速去白鹤观找羽林军左郎将裴修,让他赶快带人过来。” 萧逸峰回首向马车处望去,只见那车夫和马匹都已倒在血泊之中,却不知车内的太华公主是否也被流箭所伤。他心中蓦地打了个激灵,于是再不敢耽搁时间,当即策马飞奔至车前,用长剑挑开帘子,对马车中的灵曦喊道:“快,跟我走!” “逸峰!”灵曦面露惊喜之色,连忙依言跳下马车。 “来,上马!”萧逸峰收剑入鞘,俯身抓住少女细嫩的小手,一把将她拉到自己的马背上,不待她坐稳,便用力一甩马鞭,纵马疾驰而去。 “公主,公主……”紫芝从马车中急急追出来,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二人的身影消失在道路的另一端,霎时间,心中忽涌起一阵被遗弃的委屈。 她只是公主身边一个小小的侍婢,尽管甚为得宠,却依然渺小得总是被人忽略掉,在这样生死攸关的时刻,自然不会有人甘冒生命危险来保护她。夕阳下的荒郊危机四伏,手无寸铁的她怔怔地站在马儿留下的那滩鲜血旁,听着不远处尖锐刺耳的兵戈声,几滴眼泪便扑簌簌地落了下来。 “盛王殿下……”紫芝喃喃轻唤,望着前方那正与刺客鏖战的熟悉身影,心,竟奇迹般地安定下来。她开始思考自己的逃生路径——双方缠斗正紧,那刺客根本无暇去应付其他人,如果她趁机悄悄溜走,逃生还是大有机会的。只可惜她不认识路,如果贸然独行,天黑后只怕会在这荒郊野外迷失方向,到了那时候,还不是一样白白丢了性命? 走,还是不走? “叮——”她正自凝神沉思,却忽见一支金灿灿的小箭凌空飞来,擦着她的耳垂飞掠而过,铮地一声钉在了身后马车的木制车辕上。 耳朵一阵剧痛。紫芝忍不住抬手摸了摸,触手只觉一片潮湿黏腻,定睛一看,不禁吓得脸色煞白,脱口惊呼:“啊!天哪,血血血……血!” 几番激战,李琦虽不曾负伤,却也慢慢感觉体力不支,渐渐落于下风。自知久战之下不是那女刺客的对手,他瞅准了个空当,虚晃一招,便一踩马镫向月轮峰的方向飞驰而去,只待那女刺客追击时与裴修带来的禁军侍卫狭路相逢,届时便可活捉了她。然而还未走远,就忽听身后传来女孩儿凄厉无助的叫喊声,声音并不算大,却几乎要在一瞬间刺破他的耳膜。 “该死,一句话没嘱咐到都不行……”他低低地骂了一句,神情无奈,“萧逸峰那家伙也真是的……就不能把紫芝也一起带走吗?” 他知道,如果现在把她一个人丢在这里,无异于将她送入绝境。 只是一刹那的犹豫,李琦便迅速调转马头冲到紫芝面前,一把将她扯了上来,一边握紧缰绳策马疾驰,一边嘱咐道:“抓紧我,摔下去可就死定了。” “嗯。”紫芝惊魂未定地点了点头,一双小手紧紧抓住他的手臂,隔着衣袍触到他的体温时,心中顿觉无限安稳。直到此时她仍不敢相信,如他这般尊贵的人,竟真的会为一个身份低微的小宫女罔顾自己的生命,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毫不犹豫地将她置于他的保护之下。 正如一直以来他给她的感觉一样——那样温暖的安全感,哪怕下一刻即将死去,她也觉得此生无憾了。 女刺客奋起直追,速度之快简直要超出了人类奔跑的极限,手中的袖珍弓弩不断射出金灿灿的小箭,如连珠炮一般射向飞驰的黑骏马。小箭一支一支地钉在马腿上,刹那间鲜血迸流,马儿痛得扬蹄嘶鸣一声,终于无法忍受这箭雨的猛烈攻击,身子剧烈地颤了几下,倒地不起。二人从马背上摔了下来,紫芝吓得惊叫一声,还未缓过神来,身子就已被他用手臂牢牢护在怀中,坠地时并未伤到分毫。 李琦迅速扶她站稳,冷静地说:“别怕,躲在我身后。” 紫芝乖巧地退后一步,打算尽量不拖他后腿。 女刺客冷冷地看着他们,眸中忽然掠过一抹奇异的笑意,仿佛是胜券在握的猎人并不急于动手,反而要饶有兴致地调戏自己的猎物一番。她一手操纵着弓弩,一手悠闲地把玩着佩剑,眸光冷定而自信,可那漫不经心的样子却像是一个贪玩的孩童。李琦挥剑格挡着漫天箭雨,体力渐觉不支,无意中竟露出肋下空门,顷刻间只见黑影一闪,那女刺客瞬间又飞掠到他面前,长剑在手,攻势凌厉。 剑尖离他的心口只有三寸! “啊——”紫芝低呼了一声,惊惶之下几欲闭上眼睛。然而刹那间,忽有许多珍藏于心的记忆碎片在脑海中一闪而过,那些与他有关的温馨往事,如陈年的书卷般缓缓展开,挥之不去,余韵悠长。 那个风雨凄凄的中秋夜,她在雪柳阁中险些遭受凌.辱,最绝望无助的时候,是他用那温暖而不带丝毫*的拥抱,瞬间抚平了她心底的累累伤痕;梅花飘雪的时节,是他与她并肩坐在梨园盛开的梅树之下,如一个相交多年的挚友一般,真诚而耐心地倾听她的心事。 为不可预知的命运而迷惘时,他轻轻牵起她的手,将她纤柔的五指紧扣在自己的掌心上,微笑着告诉她:“命运就像是掌心的纹路,尽管曲折复杂,却还是掌握在自己手中。” 试图解救家人却彷徨无助时,他与她并肩站在水声叮咚的小亭中,笑容明朗,语气诚挚地对她说:“你若有什么心事,不妨跟我说说。我毕竟比你年长两岁,为人处世的经验也多一些,就算解决不了问题,至少也能帮你出个主意什么的。” 人潮涌动的东市大街上,他与她并肩而行,眉宇间尽是飞扬的笑意。他帮她付钱,卖饼的胡姬心生艳羡,竟误以为他是她的夫君。她双颊绯红,满心欢喜地低头唤了一声“二十一郎”,他却故意装作没听见,蹙眉笑道:“什么?我没听清……劳烦你再说一次吧。” 清晨梳洗罢,他从凌乱的几案上翻翻找找了好一阵,终于拿出一支玲珑剔透的紫玉钗,送给她当作生日礼物,半是玩笑半是真心地说:“你呢,也不要整天只顾着读书,都把自己给读傻了……祝你心想事成,早日晋升为尚食局的高级女官,遍尝世间佳肴,称量天下美味。” 开心的时候,有他与她在一起说说笑笑,不分上下尊卑;不开心的时候,有他从衣袖之下悄悄拿出糖块来给她塞入口中,那种感觉,几乎要甜到了心里……漫长而冰冷的深宫岁月中,有太多关于他的温暖片断,让她无比眷恋,让她心生感激。他关心她,保护她,哪怕整个世界风雨凄凄,至少还有他,愿意为她撑起一小片朗朗晴空。 喜欢上这样一个人,哪怕只是毫无回报的单相思,也会觉得很幸福吧? 想到这里,紫芝忽然微微笑了笑,清秀稚纯的面庞上竟露出了勇士般悲壮的神情——她绝不会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所爱的人死于刺客剑下,哪怕,是她自己付出生命的代价。 剑尖逼近,一寸,又一寸! 千钧一发的当口,她猛然冲上前去替他挡了那一剑,任锋利的剑刃刺入自己单薄的胸膛,汩汩流出的鲜血染红了素白的衣襟,宛如雪原上骤然盛开的一朵红玫瑰。疼痛得失去意识之前,她用尽最后的力气抬头看了他一眼,眼角有热泪缓缓溢出,目光温柔而悲伤,失去血色的薄唇微微动了动,却终是无力说出最后的那句话—— 二十一郎,我走了……你,一定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第102章 嫁娶 日暮时分,紫芝端坐在卧房的妆镜前,任由几名擅长理妆的侍女为她精心打扮一番——扫娥眉,描面靥,抹胭脂,施鹅黄,贴花钿,戴璎珞,梳高髻,再配以满头的金银花钗、梳篦宝钿,整个人都瞬间褪去了少女的稚嫩与青涩,光艳绝伦,清纯甜美的气质中隐隐透出一种雍容。穿上大袖连裳的青色钗钿礼衣,系革带,披素帛,她望着镜中那个美丽得几乎有些陌生的自己,忽而嫣然一笑,顾盼间神采飞扬。 妆成之时,李琦已在门外作好了一首催妆诗,提笔一挥而就,写在纸笺上命内侍送入房中。念奴笑嘻嘻地一把抢过纸笺,学着私塾里老先生的样子摇头晃脑地吟咏道:“不知今夕是何夕,催促阳台近镜台。谁道芙蓉水中种,青铜镜里一枝开。” 门外的宾客和仆婢们都大声起着哄,催促新妇赶快出来见新郎。侍女阿芊也轻轻推了紫芝一把,笑着打趣道:“裴娘子快些出去吧,你看看,人家新郎官都等不及了呢。” “不行!哪有这么容易就让他娶到新娘子的?”不待紫芝发话,念奴就噌地一下跑过去守住了房门,向外面扬声道,“盛王殿下,我们都知道你学问好,只作一首诗好像也太没诚意了吧?赶快再写一首来,我们满意了才能把新娘子嫁给你哦!” 早就料到这小姑娘肯定要趁机刁难他一番,李琦笑着叹了口气,略一沉吟,便又洋洋洒洒地写下一首七律,待墨迹干后把诗笺从门缝里塞了进去。而念奴仍是不肯开门,非得让他亲口把催妆诗唱给新娘听不可。李琦无奈地一笑,只得在众人的起哄声中开口吟唱: “北府迎尘南郡来,莫将芳意更迟回。 虽言天上光阴别,且被人间更漏催。 烟树迥垂连蒂杏,彩童交捧合欢杯。 吹箫不是神仙曲,争引秦娥下凤台。” 一曲唱罢,众人纷纷拍手喝彩。紫芝这才在众侍女的簇拥下从屋内姗姗走出,手执一柄精致的泥金画扇,遮住自己半含羞的甜美笑颜。她的新郎就站在外面,身穿一袭簇新的紫色公服,头戴莲瓣绾发白玉冠,丰神俊朗,气度高华,与她目光相触时,一缕温柔的笑意从他眉宇间弥漫开,和暖如三月春光——从此以后,他就是她的良人。紫芝的脸几乎都藏在了画扇之后,低垂着眼帘不敢看他,一边走一边悄悄伸手扯了扯念奴的衣袖,低声道:“念奴,怎么办?我……我好紧张。” “拜托,你有点出息好不好?”念奴被她气得轻轻一跺脚,压低了声音开她的玩笑,“不是吧,你跟他都那么熟了,还有什么好紧张的?我告诉你,不想跟他去拜堂的话趁早说啊,现在换人还来得及,本姑娘可是讲义气的人,甘愿为好姐妹两肋插刀,要不……今天我就勉为其难地替你做一次新娘子得了?” “呸,才不呢!”紫芝笑着白了她一眼,语气中满是小女儿甜蜜的骄傲,“他是我的,才不要让给你呢!” 士庶婚礼中皆有“亲迎”这一环节,婚礼当日,要由新郎亲自去岳丈家将新妇迎娶入门,因紫芝在长安并无娘家,李琦便只是命人用檐子将她从朗风轩接到拜堂的青庐。在众宾客的祝颂声中,她一步一步地向他走近,带着所有关于爱和幸福的憧憬,把自己交给这个挚爱一生的男人。他微笑着向她伸出手来,亲自扶她上了檐子,十指交握的瞬间,有太多色彩斑斓的记忆在她脑海中交织浮现—— 十三岁的时候,她与他在延庆殿的那次初见并不算十分美妙,甚至还颇有些“惊悚”的意味。那时的他高高在上、淡漠冷肃,她一不小心闯下大祸,以为自己就要死在那里了,却意外地得到他的宽恕。人生的际遇真是奇妙,那个本以为只能一生仰望的尊贵皇子,如今竟成为了她的夫君。 刚满十四岁的时候,她在回心院与他再度相逢,还未认出他身份时,便已对这个温雅如玉的少年情愫暗生。自此,他渐渐走进她的生命里,正如她在不知不觉中闯入他的心。在延庆殿下棋时,他与她说说笑笑,丝毫没有架子,而且还很好脾气地一直让着她;大病初愈后心情郁结时,他从漫天风雪中走来,喂她吃糖,陪她坐在石阶上一起聊天看雪景。 十五岁的那一年,她与他携手漫步于花香馥郁的林中,只觉得从自己怦然而动的心里,忽然吹来了一阵春天的温馨。为了考女官而埋头苦读时,他微笑着为她加油,毫不吝惜地给她关怀与鼓励;在雪柳阁险些被忠王凌.辱时,他如神一样从天而降赶来救她,把痛哭的她轻轻搂在怀中,低头在她耳畔温言安慰。 十六岁的某个阳光明媚的春日,人潮汹涌的东市大街上,他站在人群中向她微笑着伸出一只手,温和的目光中分明带着某种鼓励。在荒郊遭遇刺客时,只因听到她凄惶无助的呼喊声,本已策马离去的他又重新折返,将她一把拉上自己的马背,在生死攸关的那一刻给予她无限安全感。 而这一年,她即将十七岁,在众宾客的祝福中让他牵起自己的手,这一生,便再也不想放开。紫芝坐在檐子上不禁微微地笑了,原来,她与他之间竟已有了如此多的回忆——青涩甜蜜的、幸福温馨的、相知相惜的、生死与共的。在深宫中步履维艰时,她被他坚实有力的臂膀保护着;在风泉山庄卧床养伤时,她被他无微不至地照顾着。然而在某些时刻,她也曾目睹他的孤独与脆弱,温柔地陪伴在他身边,默默听他诉说。 檐子行了不远,就有亲友们堵在路上向新郎新娘索要礼物,此乃“障车”之俗。李琦将自己要好的亲友全都请来了,如寿王李瑁、太华公主李灵曦、咸宜公主及驸马杨洄、将作少监李岫、羽林军左郎将裴修及其表妹高珺卿等皆在此处,而女方的宾客却只有念奴一人,紫芝心里难免觉得有些冷清。婚礼开始之前,早已有人在府中西南角选出一块“吉地”,用青布幔搭成“青庐”,新婚夫妇须在此拜堂。紫芝走下檐子时,几名侍女一脸喜气地向她撒谷豆,以求驱邪避煞,保佑新人平安。 青庐之前铺有几条毡褥,紫芝一下檐子就踩在上面,当走到第二条毡褥时,又有青衣内侍把第一条毡褥拿起,放到最后一条的后面,反复几次,一直延续到青庐内。门前还放着一只马鞍,阿芊见她面露迷惑之色,便在一旁笑吟吟地解释道:“民间风俗,新妇下车轿时脚不得着地,须得踩在毡褥上,这叫做‘转席’,象征着新妇以后为夫家传宗接代、延续香火。这马鞍也是要新妇从上面跨过去的,寓意将来的生活平平安安、幸福和美。” 紫芝一一照做,并撤去手中障面的泥金画扇,与新郎携手走进青庐行交拜礼。此时丝竹管弦之声渐起,十余位教坊歌妓齐声唱着古曲《桃夭》,声音清越柔美——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其实。 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 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一拜,再拜,礼成。紫芝抬头看向身边的新婚夫婿,双眸渐渐湿润。这一刻,百感交集的她终于明白——原来,自己始终是幸运的,即使曾经独自走过再多的艰难坎坷,生命里也真的会有幸福存在。 ☆、第103章 洞房 一对新人并肩坐在洞房的床帐中,侍女们含笑站在门前,遥遥地向他们抛洒金银钱和五色同心花果,此乃“撒帐”之俗,意在祝福新婚夫妇多子多福、儿孙满堂。在侍女的提示下,紫芝满面羞红地提起裙裾盛了些抛来的钱和果子,待她们依次退下后,自己的一颗芳心更是怦怦跳得厉害。并非第一次与他独处一室,然而此时此刻,那如芝兰玉树般俊美的男子已经成为她的夫君——陌生的词,熟悉的人。 卧房内温暖而静谧,几案上一对龙凤花烛静静燃着,那跃动的火焰把她与他的影子映在墙上,忽然“啪”地一声,绽出一朵小小的烛花。两个人互相看了一眼,旋即又有些不好意思地同时别过头去,默然片刻,似乎都觉得自己这个样子甚是好笑,于是又都低头微微笑了一下。 “哎,想什么呢?”李琦轻轻牵起她的手,先开口打破了沉默。 “我在想,这一切都是真的吗?”紫芝娇羞地挽住他的手臂,将脸轻轻贴在上面,声音依恋而恍惚,“殿下,你知道吗,这幸福来得太快太突然,我甚至都有些不敢相信呢……以后你就是我的郎君,我们真的可以永远在一起了?该不会……是我在做梦吧?” 李琦伸手用力捏了捏她的小脸,笑问道:“怎么样,疼不疼?是做梦么?” “哎呀,好痛!”紫芝笑着轻轻打开他的手,嘟起小嘴儿装出生气的样子,然而眉目间却分明有幸福的光晕流转,娇嗔道,“哼,人家不理你了!以后……你不会也总是这样欺负我吧?” “那可说不准。”李琦温柔地揽她入怀,低头在她颊上轻轻吻了吻,呼吸时的温热气息轻拂过她耳畔,“你都已经是我的人了,我若想欺负你,你也没有办法,是不是?” 紫芝低下头做泫然欲泣状,道:“哼,那我就哭。” “哎,可别……”李琦慌忙摆手,眉眼间的笑容温和而宠溺,“娘子一哭,为夫可就真的怕了。” 紫芝甜甜地抿嘴一笑:“那……以后你可得对我好一点。” “嗯,好得让你一刻都舍不得离开我。等咱们俩都老了,子孙绕膝、头发花白的那一天,我希望还能听到你对我说:‘二十一郎,我这辈子最幸福的事,就是和你在一起。’”李琦微微含笑,将下颌轻抵在娇妻的秀发上,语气渐渐变得郑重,“紫芝,我知道,只给你孺人的名分是委屈你了,但我发誓会一生一世对你好,爱惜你,尊重你,照顾你,保护你,绝不允许任何人给你带来任何伤害,也不会让你后悔嫁给我。今晚就请苍天做个见证,如违此誓,我甘愿……” “不,殿下,我从来都没有觉得委屈。”紫芝微笑着止住他的话,抬首看向他时,一双大眼睛亮晶晶的,似乎微微有些湿润,“能被亲王纳为侧室,即使对于出身官宦之家的女子来说,亦是莫大的荣耀,更何况我的身份……我只是从来都不敢想象,自己也能有如此幸福的归宿。自从相识以来,殿下为我做的已经太多太多了,我哪怕用尽一生,都难以报答其中万一……” 不待她说完,他就已低头吻上了她的唇。 “啊——”她有些吃惊地低呼了一声,一抹瑰丽的嫣红悄然浮上玉颊,随即意识到自己此时应该闭上眼睛。 他能感受到她的身子在微微颤抖着,也不知是因为喜悦还是紧张,取下她发间的花钗与长簪,任伊人万缕青丝披散而下,如天际垂落的霭霭流云。她唇间的气息温暖而纯净,不知是不是因为某种错觉,他居然觉得有种甜甜的味道,从唇齿间一直渗到了心里。片刻的迟疑后,她亦展臂环绕住了他的脖颈,仰起脸庞,在他唇间深深吻了下去。感受到她突如其来的热情,他微微一怔,随即伸手放下床边的轻罗帐幔,恍惚间,已不知今夕为何夕…… . 紫芝次日醒来时,窗外还只有朦胧的微光。烛映合欢被,帷飘苏合香,身畔的新婚夫君犹自熟睡,乌黑如墨的长发凌乱地散在枕边,愈加衬得他面如冠玉、秀逸俊美。昨夜绮丽的欢梦犹自浮现在脑海中,此时再度打量眼前的这个人,心里的亲密与眷恋便又增添了几分。心念一动,她便笑着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见他全无反应,这才小心翼翼地挑起他的一缕乌发,与自己的青丝缠绕在一起。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只是这样想一想,她心底便浮起一阵幸福的暖意。 此时才忽然发现,他右颊上有一颗小小的黑痣,衬着他白净的肤色、磊落的线条,看起来真是可爱极了。紫芝笑眯眯地歪着头看了半晌,终于忍不住用指尖轻轻摸了摸。然而就在此时,却见他忽然睁开眼睛,一把抓住她的手,笑问道:“娘子这么早就醒了,昨晚睡得可还好么?” 紫芝大窘,红着脸结结巴巴地问:“殿下……是什么时候醒的?” 李琦将她的手塞回到锦被里,慵懒地笑了笑说:“被人这样盯着看,还能不醒吗?” “人家……人家又不是在看你。”紫芝羞涩之下竟开始狡辩,随手一指他寝衣领口处的合欢绣纹,振振有词,“这合欢绣的不错,挺好看的……喏,我是在看这个。” “合欢寓意夫妻恩爱,娘子若喜欢,不如哪天也亲手帮我绣上一件?”李琦支起半身,想要去拿床边的衣袍,不料却忽觉头上骤然一痛,自己的一缕长发竟被她的青丝牵扯住。回首时见这小丫头以袖掩口正自笑得开心,这才意识到是她的恶作剧,于是伸手在她额头上轻轻一敲,笑斥道:“愈发放肆了,竟敢拿本王来寻开心?” 想到他平日里最重仪容,紫芝心下不禁也有些后悔,忙坐起身来去解那缠在一起的发丝,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殿下,对不起,我……” 而他却微笑着打断:“你叫我什么?我没听见。” “殿下……” “还是没听见。” 紫芝一怔,随即明白了他的意思,红着脸改口唤了一声:“郎……郎君。” “乖。”李琦这才满意地点点头,随手拽来一件外袍给她披上,温言叮嘱,“天冷,你身子弱,小心别着凉了。” “哦。”紫芝只随口应了一声,一双眼睛紧紧盯着手中那乱作一团的青丝,一时又羞又急,虽是严冬,额上竟已不觉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你看,我们之间的缘分,哪里是这么容易能解开的?”李琦掀开帷帐,在几案上取了把修指甲用的小银剪刀来,将两缕发丝轻轻一剪,忽然含笑感慨,“发丝不会被时光侵蚀,看着它,还真有一种长相厮守的感觉。” “嗯,那我得把它好好收起来!”紫芝雀跃着跳下床,趿着鞋走到妆台前,把二人结发小心地收在镜奁中,回首对他一笑,“等以后咱们生几个小娃娃,再把这个拿给他们看,好不好?” 李琦却只是看着她笑:“你羞不羞?” 紫芝冲他调皮地吐了吐舌头,然后将身上的衣袍裹紧,伸手轻轻推开窗子——隆冬的凛冽寒气扑面而来,清晨晦暗的天空中,竟有碎玉琼瑶翩翩飞落,如梨花轻絮,似鹅毛柳绵。一抹惊喜的亮色从她眸中闪过,紫芝回首望向重重罗帷间的夫君,欢喜地说:“你看,下雪了!” ☆、第104章 新婚(上) 二人梳洗停当后便出来用早膳。昨晚的新房设在盛王的寝居内,今天一早就有众姬妾过来向新孺人问安。见平日里不苟言笑的盛王今天竟对她们十分和颜悦色,众女行礼参拜后,又有几个心思活络的想要借机献殷勤,便主动留下来伺候二人用膳。许倩和吴清越亦在其列,与侍女们一起站在桌边进盘匜、奉巾栉,姿态异常谦恭,然而当目光瞥向这一对新婚燕尔的璧人时,眼眸深处却似有复杂的光芒闪过。 来王府的日子虽已不短,紫芝却是第一次在这里与他一起吃饭,见诸位妾媵侍女皆恭谨地垂手侍立,一个个屏气敛息,偌大的厅堂中竟全无一丝声响,不免也觉得有几分拘束,恍惚间仿佛又回到了初入延庆殿的那天,心中暗自忖度——相处日久,见惯了他对自己温言款款的样子,只当他待人一向宽容友善,却不知他府上的规矩为何这般大?紫芝只低头吃着自己面前的那几道菜,良久不发一言,须臾,见侍女又端上来一盘她最爱吃的糯米团子,这才满心欢喜地伸手用筷子去夹。 “啪——”不料筷子一滑,那糯米团子竟掉下来骨碌碌地滚落在了地上。 许倩忙蹲下来去捡,用手帕将那糯米团子包起来递给身后的侍女。紫芝小脸儿一红,知道自己又给别人添了麻烦,有些不好意思地放下筷子,讪讪地不敢再吃。李琦知她心意,举箸又夹了一个糯米团子放在她碗中,微微笑道:“你不是喜欢吃这个么?来,多吃点。” 紫芝冲他一笑,低头轻轻咬了一口,只觉得那入口即化的糖馅儿一直甜到了心里。侍立在侧的几名姬妾都在盯着她看,眼里露出又嫉又羡的神色,而面上却偏偏还要装出一副温良谦恭的样子,看起来颇为不自然。紫芝察觉有异,忙放下筷子站起身来,依着规矩向他施了一礼道:“妾谢过殿下。” “哎,坐下坐下。”李琦伸手将她按住,又体贴地把那盘糯米团子挪到她近前,“你好生吃你的饭就是了,还跟我客气什么?” 紫芝低头一笑,也不言语。倒是站在一旁的许倩强抑住心中酸意,一边为盛王舀了一碗热气腾腾的粳米粥,一边笑盈盈地开口道:“殿下与裴娘子当真是伉俪恩爱、举案齐眉,连我们看着心里都羡慕得很呢。” 孺人并非亲王正妻,自然也是不能与之并称为“伉俪”的,许倩这样说便是带了几分刻意讨好的味道。见盛王对这话十分受用,吴清越也连忙随声附和,又殷勤地盛了一碗秋葵肉羹双手奉给紫芝,温婉笑道:“妾闲来无事时喜欢翻看医书,书上说秋葵既有消食健胃之功效,又能美白肌肤,对女子尤其有益处,请裴娘子多用一些吧。” “有劳吴娘子了。”紫芝忙欠身道了声谢,这才接过碗来尝了一口。 府中有品阶的妾媵大多出身官宦,见紫芝以卑微之身受册为正五品孺人,又如此受宠,一入府就凌驾于她们之上,心里不免十分嫉妒。许倩最是看她不顺眼,早就想使些手段让她在众人面前出丑,此时心念一转,便退了几步从身后的侍女手中取来一盏漱口用的茶,以备盛王用餐完毕后即刻奉上。行经紫芝身边时,许倩佯作脚下一滑,一时站立不稳便泼出些茶水来,胳膊又“不小心”地轻轻撞了她一下。 紫芝口中的羹汤尚未咽下,被她这么一撞,便都呛在了喉咙里,一时颇为狼狈,咳嗽时又有几滴汤汁溅在了李琦的袍袖上。府中人皆知盛王十分好洁,平素最忌讳衣衫被食物的汁水所污,见此情形不禁大惊失色,纷纷上前帮他擦拭。李琦却只是扬手示意众人退下,轻轻拍了拍紫芝的背,又递了杯水给她,关切道:“你没事吧?别急,慢点吃。” 见盛王并未动怒,许倩不禁十分失望,撇了撇嘴径自退到一边,与吴清越悄悄互看了一眼。紫芝勉强止住咳嗽,忙站起身来向他告罪。李琦却只是一笑,轻轻按着她坐下,温和道:“没事,你继续吃吧,我去换件衣服,一会儿就回来。”再看那几位侍立在侧的姬妾,只觉得越瞧越不顺眼,离开时便又挥了挥手,吩咐道:“你们也都退下吧。” 吃过早饭,二人相约出门踏雪。 外面的雪积了足有三寸厚,举目望去,天地间皆是一片空茫,就连平日里看惯了的亭台楼阁、朱梁碧瓦,此时也在大雪中渐渐变得模糊起来。侍女在檐下递了伞来,紫芝定睛一看,却是在风泉山庄时二人共用过的那一把,想起那日一起漫步雨中的温馨,心中便有种熟悉的暖意。漫天大雪静静落下,她一边走着,一边仰首看向伞面上绘着的淡墨山水,伸手将伞柄转了转。 伞面上的积雪簌簌而落,紫芝看着上面典雅的山水画,忽然想起了一首王维的诗,于是曼声吟道:“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 李琦接过伞来替她撑着,笑道:“娘子好眼力,此画正是王摩诘所作。” 这王摩诘即是国朝才子王维,弱冠之年就已进士及第,历任太乐丞、右拾遗、监察御史等官职,不但人生得俊雅风流、一表人才,而且诗书音律、丹青翰墨无一不精,备受京中王公贵戚推崇。紫芝亦慕其才名久矣,闻言十分惊喜,不禁又伸手去摸了摸那伞面,雀跃道:“真的?原来你与王先生也是相识的么?那……改日若有机会,能不能也帮我要一幅他的画作?” 李琦微微诧异,问道“哦?你对书画也很感兴趣么?” “也不是啦。”紫芝低头一笑,神色间犹带兴奋,“王摩诘名满天下,世间有几个人不倾慕他的才学呢?若能求得一幅他的真迹,那当真是太荣幸了。” “要一幅字画倒是没问题,只是——”李琦笑着挽住她的手,故意逗她,“我怎么觉得有些不对劲儿啊?紫芝,你昨天才嫁给我,今天就跟我说你如何如何的‘倾慕’另一个男子,就不怕你家郎君会吃醋么?” “什么呀!”紫芝红着脸顿足娇嗔,“人家就是随口一说……哎呀,都被你想歪了!” 李琦笑而不语,侧头看向身边这宜喜宜嗔的女孩儿,忽然发现她轻嗔薄怒的样子竟也如此美丽,与她在一起时,心中便觉无限安宁。万籁俱寂中,踏雪之声清晰可闻,走路时只觉得足底就像是踩着金泥玉屑一般。路旁树木上的枯枝皆被大雪裹覆,唯有几株盛放的腊梅凌霜傲雪,沁出一缕幽寂的暗香。他走过去摘下几朵浅黄色的小花,仔细地替她一一簪在发间。 “你看,上面那几枝开得好漂亮!”紫芝微笑着任由他摆弄,忽然双眸一亮,踮起脚尖想要去摘梅树最上方的那几枝花,须臾,却又沮丧地叹了口气,“哎呀,我太矮了,够不到……你帮我摘下来好不好?那枝,还有那枝。” 李琦把伞放在一边,直接把她从后面抱了起来,笑道:“来,想要哪一枝,你自己摘吧。” 紫芝挑了几枝开得最好的折了下来,放在鼻尖处轻轻嗅了嗅,嫩黄的花瓣映着佳人素颜,皆是冰肌玉骨、不染纤尘。李琦把她放下来,又重新打起伞,二人相视一笑,才往前走了几步,却见拐角处有一青衣少女匆匆跑来,步履踉跄,模样甚是狼狈。那少女头梳双鬟,衣衫简素,看样子大概是府中的低等丫鬟。一看到紫芝,那少女顿时双眼一亮,径直奔过来扑倒在雪地中,紧紧抓住她的裙角泣道:“裴娘子,求你……求你救救我!” ☆、第105章 新婚(下) 紫芝被那突然扑过来的小丫鬟吓了一跳,不禁向后连退了几步,因裙角被她紧紧拽着,身子趔趄了一下险些摔倒。李琦忙伸手扶住她,对那小丫鬟冷声道:“放手。” 他声音不大,却颇具威严。那小丫鬟惊得激灵灵打了个冷战,慌忙把手松开,再也不敢过分纠缠,只是一味地向紫芝叩首哀求。不远处,盛王府总管马绍嵇带着七八个内侍匆匆追来,见这边情况不妙,忙命他们先赶过去把那小丫鬟拉开,自己则一瘸一拐地走上前来,跪下来请罪道:“殿下恕罪。这丫头犯了过错,原是要杖责后逐出府去的,臣一时看管不周,竟让她冲撞了殿下和裴娘子,真是该死……” “罢了。”李琦却并不介意,甚至还亲自俯身扶他起来,语气关切,“阿绍,我都说了多少次了,你腿脚不好,别动不动就跪,也不怕再弄得旧伤复发?” “是。”马绍嵇心里一热,抬头望向他时目光都变得有些灼灼的,“多谢殿下.体恤,臣无碍的。” 马绍嵇挥了挥手,吩咐手下的内侍赶快将那小丫鬟带走。而那小丫鬟却拼命抵抗,一边被他们拉扯着,一边挣扎着扭头向紫芝喊道:“裴娘子,您不记得我了吗?我是白芷啊!以前在裴府,我是服侍紫兰小姐的……” “啪!”生怕这丫头口无遮拦惹得盛王不悦,一个内侍挥掌打在她脸上,推推搡搡地将她拽到一边,恶狠狠地斥道,“贱婢,在殿下面前也有你多嘴的份儿?” 乍然听到姐姐的名字,紫芝却是心中一惊,连忙上前几步唤住他们:“马总管,请等一等……” “裴娘子有何吩咐?”马绍嵇应声止步,示意内侍们也先停下。 那自称“白芷”的小丫鬟拼命挣脱他们,跌跌撞撞地跪倒在深雪中,鬓发蓬乱,声音中满是哀戚:“裴娘子,请您仔细看一看,奴婢真的是白芷啊!求您看在小时候的情分上,救救奴婢吧!” “白芷?”紫芝走上前去仔细打量着她,这才发现她的眉眼的确有几分眼熟,乍见故人,不禁又惊又喜,“你……真的是白芷?这么巧,原来你也在这府里做事么?我来这儿都这么长时间了,怎么竟一直没见过你呢?” “二小姐……这么多年不见,二小姐都不认得奴婢了。”白芷哽咽着用以前的称呼来唤她,再抬头时已是满面泪痕,“奴婢只是在园子里做粗活的,哪里有资格在殿下和诸位娘子面前走动呢?前些日子听说殿下新纳了一位裴孺人,不曾想竟是二小姐……自从裴府获罪,我们这些丫头死的死、卖的卖,好不容易才有个栖身之处,如今若是受了责罚再被逐出府去,奴婢就真的没有活路了啊!二小姐,求您救一救奴婢吧!” 想起昔年家中变故,紫芝心里亦是一阵难言的酸楚,还未及开口,眼圈儿就已微微红了。李琦知她心中难过,走过来和言问道:“她以前是你家中的婢女?” “嗯。”紫芝轻轻点头,抬手悄悄擦了擦潮湿的眼角,“白芷是我姐姐的贴身侍女,小时候经常陪我玩,我们两个算是一起长大的。” 李琦轻轻颔首,指着白芷向马绍嵇问道:“这丫头犯了什么事?若是没什么大不了的,饶她一次也无妨。” 马绍嵇赔笑着答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这丫头在后苑洒扫时不小心冲撞了许娘子,许娘子心中不快,就吩咐臣好好惩治她一番。臣当时已经答应了,若是就这么饶了她,只怕许娘子那里不好交代……” “什么许娘子?”李琦笑着摇了摇头,半开玩笑地指着紫芝说,“以后咱们府里的事,都得先问一问裴娘子的意思。”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紫芝显然有些不好意思,忙伸手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红着脸娇嗔地唤了一声:“殿下……” 马绍嵇却显得有些为难,沉默了一会儿,才斟酌着言辞说:“殿下,冲撞了许娘子倒也不是什么大罪,只是据臣所知,这丫头与王碧雯素来亲善,以前又是王忠嗣将军府上的侍婢,臣怕她有异心,这才不敢继续留她在府上,想借此机会把她逐出去。” 这王忠嗣乃是太子李亨的旧友,原任左威卫郎将,在剿杀前太子李瑛及鄂、光二王一事上曾暗中为李亨出过力,去年因征战吐蕃有功被晋升为左金吾卫将军。李琦立时警觉,看向白芷时眼中微露怀疑之色,问:“王忠嗣将军?她以前不是裴府的下人吗?” 马绍嵇摇头道:“这个……臣也不甚清楚。” 见盛王竟有意要宽恕她,白芷忙膝行几步至他面前,叩首解释道:“回禀殿下,奴婢原是在裴府服侍大小姐的,后来主人一家获罪流放,大小姐和二小姐入了宫,奴婢就被卖到了王将军府上。去年王家的大公子与殿下玩双陆,公子输了赌局,奴婢就被当作赌注送到殿下府上,一直在后苑做事……殿下,奴婢以前虽与碧雯姑娘有些来往,但她做的那些事,奴婢一概不知啊!只求殿下开恩,给奴婢一条生路吧……” 说到最后,白芷已是泣不成声。她本与紫芝同岁,但此时看上去却要枯瘦许多,模样还像是个未长成的小姑娘,显然是这些年几经辗转飘零,处境甚是凄凉。依稀想起双陆赌局一事,李琦却不置可否,只是默然伫立于纷繁大雪中冷睨着她,神情淡漠,虽面无愠色,却隐隐给人以沉重的压迫感。紫芝本想为白芷求情,然而一看到他这样的脸色,心里就顿时凉了半截,想到此时并无自己插嘴的余地,到了嘴边的话便又硬生生地压了回去。 见她欲言又止,李琦微微笑了笑说:“紫芝,该怎么处理,你决定吧。” 紫芝有些无措地咬了咬下唇,试探着问道:“我想留她在身边做个伴儿……行吗?” 李琦点了点头,对马绍嵇说:“一会儿你去找个人好生教教她规矩,从明日起,就让她去朗风轩侍奉吧。” 白芷大喜过望,忙乖巧地向盛王叩首谢恩。待众人离开后,紫芝这才小鸟依人般地拉住夫君的手臂,甜甜地说了一声:“谢谢。” 李琦握住她的手,笑道:“就这么一点点小事,不用谢来谢去的吧?以后家中之事都由娘子做主,本王乐得清闲,岂不是更好?” 紫芝低着头笑了一声,心里的暖意仿佛要溢了出来,道:“那……我还想求你一件事。”想了想,忽又改口:“不对,是两件事。” 他微笑:“你说。” 紫芝晃了晃手中的腊梅花枝,道:“我有些东西还留在以前翠微殿的房间里,虽不算贵重,却都是旧日里的爱物,丢在那里总觉得有些舍不得。改日你入宫的时候,能不能也带上我一起去,顺便把东西拿回来?” “行。”他直接点头,又问,“还有呢?” “还有……”紫芝忽然抬手捏了捏他的脸颊,笑容明亮而温暖,“你可不可以多笑一笑啊?每次见你沉下脸来,人家都不敢和你说话了呢。” “啊?”他一怔,不禁哑然失笑,“不至于吧……有那么吓人吗?” “有。”她点头,语气甚是郑重。 他只得用力笑了笑,然后问:“你看,这样行吗?” “行!”她甚是满意,一张娇俏脸儿笑靥如花。 “我说,你这要求也太高了吧?”李琦笑着摇了摇头,撑着伞与她继续向前走去,“要不……你直接给我买个面具戴上算了。” “好啊!”紫芝雀跃地摇了摇他的胳膊,一双大眼睛一眨不眨,“不过,这面具一定要画得比你还好看!” 李琦伸手一戳她的额头,笑道:“小花痴。” 紫芝咯咯地笑了起来,走路时极自然地挽住他的手臂,秀眉舒展,神采飞扬,一袭深绛色的羽缎氅衣被寒风轻轻拂起,在茫茫雪场中显得格外明丽。她一边走,一边有意无意地踢着地面上的积雪,忽然玩儿心大起,停下脚步对他说:“先等一下。” 他依言止步,静立于漫天风雪之中,身上的纯白狐裘与天地融为一色。 她蹲下身来,用手轻轻拢起一捧雪,深绛色的裙裾拂在雪地上,宛如冷月下绽放的红蔷薇。趁他不备,她把捏好的几个小雪团猛地向他掷去,雪球在空中渐次碎裂开来,碎雪如玉屑般洒了他满身。 “好啊,想挑衅是么?”未料到她还有这一手,李琦先是一怔,随即也俯身抓起一大团雪,笑着向她扬了过去。 雪片如碎玉般纷扬而下,落在脸上颈间,有种凉丝丝的痒。紫芝起身欲逃,无奈蹲得久了双腿酸麻,才一挪步,就又跌坐在了雪地上,心知敌他不过,连忙笑着摆手示弱道:“我错了,我错了……”一边说着,一边又伸出手示意他过来相扶。 李琦拉她站起,将她冰凉的小手塞进自己的衣袖中暖着,含笑嗔怪道:“你看你,又胡闹了吧?身子还没全好呢,不能着凉的。” “没事儿。”紫芝满不在乎地笑了笑,却忽然发现自己穿的软缎绣鞋全都被雪濡湿了,足底一片冰冷,不由跺了跺脚惊呼道,“呀,糟了!这鞋子湿了可怎么走路呢?咱们快回去吧。” “怕什么,不是还有你家郎君在么?”李琦笑着将伞扔到一旁,蓦地将她拦腰抱起,却又故意做出一副吃力的样子,“哎呀,娘子怎么这么沉啊?” “你、你快放我下来……”紫芝又羞又窘,红着脸轻轻捶了他一拳。 “不过,也没关系。”他抱着她,大步流星地走在茫茫雪地中,笑容清澈而明朗,“就算你再重一些,我也抱得动。” 紫芝笑而不语,只是将头轻轻抵在他胸前,任狐裘雪白柔软的毛蹭着脸颊,有种说不出的暖意——她心中隐约明白,此时此刻,这触手可及的温暖,就是自己一生想要的幸福。十七载的青春岁月,也曾历经坎坷,也曾步履维艰,此时的她什么都不去想,只愿与他一直这样走下去,直到两鬓霜华尽染,直到他们一起老去的那一天。 ☆、第106章 眉妆 转眼间已是上元佳节,这日一早,紫芝着装盥洗之后便坐在妆台前梳妆,由侍女阿芊为她松挽云髻、轻匀粉面。李琦坐在一旁静静看着,见阿芊拿起眉笔要为她画眉,忽然一时起了兴致,便走过去接过眉笔道:“我来吧。” 阿芊很是诧异,不禁微微睁大了双目问道:“殿下还会做此事么?” “以前是不会。”李琦微笑着在紫芝身边坐下,用眉笔蘸了蘸调好的黛墨,“不过,听别人都说闺房之乐,无甚于画眉者,我如何不想试一试呢?” 看得出今日盛王心情甚好,阿芊便也不似往常在他面前时那样拘谨,闻言不禁掩口一笑,然后走到紫芝面前盈盈拜了一拜,开玩笑道:“恭喜裴娘子嫁了个温柔体贴的好郎君,古有画眉张敞,今有多情盛王……” “阿芊,你又在胡说什么?”不待她说完,紫芝就已跳起来去拧她的嘴,满面娇羞地嗔道,“你这个小丫头真是越来越不知规矩了,哼,看我怎么收拾你!叫你胡说,叫你胡说……” 阿芊灵巧地闪身躲开,一边跑一边笑嘻嘻地告饶:“裴娘子饶命,奴婢知道错了……不敢了,以后再也不敢了。” “好了好了,别闹了。”李琦笑着走过来打圆场,又把紫芝拉到妆台前坐下,调侃道,“我说裴娘子,你这也太凶悍了吧?本王可得为阿芊姑娘抱不平啊,人家又没说错,瞧你把人家欺负的,还追着人家打。” 紫芝冲他调皮地吐了吐舌头,也不说话,只是乖巧地坐在妆台前,微微扬起脸等着他为自己画眉。李琦用手轻轻托起她的下颌,仔细端详片刻,这才拿着眉笔小心翼翼地准备帮她描画。然而笔尖才一触到她的肌肤,紫芝就捂着眉毛咯咯笑了起来,一边笑还一边向后躲去,挥着手娇嗔道:“哎呀,好痒!” “你躲什么?”李琦笑着瞪了她一眼,手一颤,那黛墨竟直接涂在了她的脸上。 阿芊抿嘴儿笑着,在一旁提醒道:“殿下,画眉的时候手要稍微用一点力气才好,像您那样画得太轻了,裴娘子肯定会觉得痒的。” “哦,这样啊。”李琦很谦虚地点了点头,却见紫芝如雪般白皙的肌肤上,那一点黑渍显得格外分明,而她尚不自知,那副懵懂的样子当真是可爱极了。他一笑,于是又指了指妆台上的铜镜对她说:“你先照照镜子吧。” “哎呀——”紫芝对镜一照,不禁惊呼出声,情急之下忙用手去擦那墨痕,不料却是越涂越黑。 李琦从阿芊那里取了块干净的锦帕,蘸了些清水想要帮她擦拭。而紫芝却是满面羞红,下意识地偏了偏头,也不知是在害羞什么。他暗觉好笑,伸手轻轻扶住她的脸,温言款款地“警告”她:“你再敢乱动,我可就要往你脸上抹黑墨了。” 紫芝笑了一下便不再躲避,低垂着眼睑,任由他的手指隔着锦帕在自己面庞上游移,动作很轻,锦帕上清凉湿润的触感让她觉得格外舒服。拭净墨迹之后,他依然一笔一笔地细细帮她画眉,神情之专注,竟似是画院里的学生在完成一幅先生布置下来的画作一般。待他画好之后,紫芝忙兴冲冲地转过头去照镜子,只见他画出的眉形弯如新月,精致秀美,竟是如今极受宫廷女子欢迎的“斜月眉”。 阿芊亦从镜中打量着紫芝的妆容,笑盈盈地赞道:“殿下第一次画就能画得这样好,当真是难得,裴娘子以后可有福了呢。” “哪里好了?”紫芝却嗔怪地嘟起了小嘴儿,对着镜子指了指自己那一高一低、看起来完全不对称的眉毛,幽怨地叹了口气,“斜月眉倒是不假,只是……殿下,你这画得也太‘斜’了吧?” “这你就不懂了吧?在西域,胡人女子皆以画此眉形为风尚,在于阗、龟兹、高昌等国都很流行。再说了,人家阿芊都说好看呢,偏偏就你最挑剔。”李琦倒是对自己的“杰作”十分满意,一边一本正经地胡诌着,一边又用眉笔蘸了些黛墨,对阿芊笑着招了招手,“来,阿芊,我也帮你画一画吧。” 他那一笑太过光芒璀璨,阿芊竟不自觉地微微红了脸,怔了一会儿,这才慌忙摆了摆手,低着头腼腆道:“不了不了,奴婢微贱之身,岂敢劳烦殿下……” 紫芝从妆盒中拿起一枚花钿,笑着接口道:“殿下深谙西域风情,咱们中原的姑娘可不习惯,谁还愿意让你拿她的眉毛来练手呢?” 阿芊一时有些惊惶,忙怯生生地解释:“殿下,奴婢不是这个意思……” 李琦对她一笑:“我知道。” 三人正随意说着话,只见侍女白芷推门走了进来,通禀道:“殿下,几位娘子过来向您和孺人问安,正在前厅候着。” 紫芝在盛王的诸位侧妃妾媵中品阶最高,又最是得宠,故而时常有人到朗风轩来拜见。这些深宅大院中的寂寞女子,明明是不怀好意,却还要摆出一副明媚的笑脸来,紫芝见了就觉得厌烦,心知这些人来向自己问安是假,借机见盛王一面才是真,于是轻轻推了推身旁的夫君,笑着央求道:“我不耐烦见她们,你去帮我把她们打发走吧。” 李琦倒也不推脱,站起来就往外走,笑道:“有众美人过来看我,我求之不得呢。” 紫芝含笑睨他一眼,也没说话,只是对着镜子在额上又贴了个花钿,片刻后,却听前厅里传来一阵女子的笑语声,心中不禁暗暗有些懊恼。阿芊知她心意,便含笑劝道:“裴娘子若是不放心,不妨也出去看看吧。” 在阿芊的怂恿下,紫芝踌躇再三,终于还是蹑手蹑脚地走出了卧室,躲在屏风后向厅内偷偷看去,只见屋中莺莺燕燕坐了六七人,皆是浓妆丽服的娇艳女子,心里便觉得有些不是滋味。阿芊也凑在她身边探着头看,一眼瞥见许倩亦在其中,不禁冷哼了一声道:“裴娘子,你真应该去见一见许娘子才是。瞧她那副德行,以前倨傲得跟什么似的,如今一见您被册封为孺人,就马上巴巴地跑过来奉承,哼,真让人瞧不起!” “好了,别说了。”紫芝低声止住她的话,“若是让殿下听见你背地里议论主子,少不得要责骂你的。” “是。”阿芊心中一凛,旋即跪下,“是奴婢多嘴了。多谢裴娘子提点。” 紫芝微笑着伸手去扶她,和颜悦色道:“快起来,快起来。你看看你,胆子也太小了吧?我又没说你什么,只不过是多提醒你一句罢了。” 阿芊低着头腼腆一笑:“奴婢知道,裴娘子是为了我好。” 二人说话声音虽轻,但只隔着一道屏风,厅内的人早已有所察觉。李琦示意众姬妾先行退下,自己则悄悄绕到屏风后,猛地一拍紫芝的肩,笑道:“好啊,你把我骗出来了,自己却躲在这里偷看?” 紫芝吓了一跳,转过身来红着脸强辩道:“我……我哪有偷看?” “嗯,你很‘光明正大’。”李琦笑着点了点头,忽然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噢,我懂了,原来娘子是一刻都舍不得离开我呢。” “什么呀?”紫芝娇羞地一笑,撇下他就自己向内室走去,然而终是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又停下来回头问他,“刚才……你都跟她们聊什么了?” 李琦也不隐瞒,道:“她们说今天是上元节,大家特地凑了份子,傍晚时摆下几桌酒宴邀请我去,我推脱不过,就答应了。” “哦。”紫芝点头,语气中颇有些闷闷不乐。 李琦一笑,继续道:“我就知道你心眼儿小,所以已经跟她们说了,到时候也带上你一起去,如何?” “啊?”紫芝讶然抬头,目光中竟隐隐带着几分委屈,沉默半晌,终是更加闷闷不乐地应了一声:“哦。” 见这小丫头满脸的不情不愿,李琦不禁一笑:“这事一会儿再说,你先去换件衣裳,跟我出门。” 紫芝奇道:“去哪儿?” 李琦伸手一指北面宫城的方向,笑道:“你不是说要随我进宫么?不去的话我可自己走了。” 紫芝立时眉开眼笑,转身就跑去换衣裳,雀跃道:“等我一下,马上出发!” ☆、第107章 翠微 自从去年春天跟随太华公主去月轮峰修道,紫芝还是第一次重新回到翠微殿,走进这间她曾经住了一年有余的小屋。宫女云姝用钥匙打开门锁,先走进去简单打扫了一下屋内的灰尘,这才转身对紫芝恭敬地福了一礼,微笑道:“裴娘子,请进来吧。” 在翠微殿的众宫女中,云姝为人最是温柔敦厚,紫芝初到公主身边服侍时就颇受她关照,二人虽算不上是最要好的姐妹,彼此却也十分亲近。见她如此拘礼,紫芝忙走上前去亲热地挽住她的手,笑道:“这里又没有外人在,云姐姐还跟我这样客气,可就显得生分了。” “如今你身份不同了——陛下亲自册封的正五品孺人,又是盛王殿下最宠爱的一位娘子,谁又敢在你面前失了礼数呢?”云姝半开玩笑地说着,又指了指屋中一切都还保留原样的陈设,“自从咱们跟着公主去了白鹤观,你这屋子就一直空着,所有东西都没有人动过。如今公主也回来了,估计再过几日就会有新调来的宫人搬到这屋子里来住,我正想着替你和念奴把东西收拾收拾,若是有还能用得上的,就叫人也顺便给她送到教坊去。” 紫芝欣然颔首:“这样甚好,云姐姐倒和我想到一处去了。” 云姝一边说着,一边就开始忙碌起来。紫芝默默走到床边坐下,用手轻轻抚摸着自己曾经用过的衾枕,一时百感交集。也不知怎么,她忽然想起咸宜公主出嫁的那天,自己因打碎了太华公主的贺礼而被武惠妃杖责,带着一身的刑伤跪在大雨中,之后就在这张小床上病恹恹地躺了一个多月,几乎无人照管——此中辛酸,如今想来竟已恍如隔世。在盛王身边的这些日子,尽管大部分时间她也是在养伤,然而那种被人捧在手心温柔呵护的感觉,是她一生都不曾真正享受过的。 那是一种家的感觉,温馨、幸福、无拘无束,唯有与他在一起时,她才觉得自己被宠溺得像个孩子。 “紫芝妹妹,你都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你。”云姝在一旁帮她收拾东西,一脸艳羡地慨叹,打断了她漫无边际的思绪,“像咱们这些做宫女的,一入宫门就注定要孤独终老,能被哪位宗室纳为姬妾就已是一步登天了,更何况还是亲王的正五品孺人?盛王殿下是何等人物,既尊贵又有才学,就算没有皇子亲王的身份也是一个魅力十足的美男子。你们成亲那天我也跟着公主去了,盛王殿下把婚礼办得那么隆重,可见他待你的心真。” “殿下的确待我极好。”紫芝微微羞红了脸,想到婚后与他相处的时光,心里不禁涌起一阵甜蜜的温情——如他这般身份显赫的男子,还能对身边之人如此体贴、尊重,当真是难得。 云姝盈盈一笑,继续说:“以前见落桑被梅妃娘娘提拔成了正七品的典正女官,我都羡慕得不行呢,如今看来,她哪里有你这般的好福气?我就说嘛,一个女孩儿家,做再大的官又有什么用,还不如去嫁个英俊潇洒又会疼人的好郎君。” “云姐姐,你又拿我取笑。”紫芝嘟着小嘴儿娇嗔,想到落桑乃是靠着巴结梅妃江采蘋才得以上位,不禁又追问了一句,“对了,我记得殿下跟我说起过,梅妃娘娘已被贬为才人打入冷宫,那陈典正可也受到牵连了么?” “那是自然。”说起宫中嫔妃之事,云姝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但凡江才人中意的人,太真娘子一概不喜欢,如今六宫之事虽仍由华妃娘娘做主,但宫里上上下下哪个不是瞧着太真娘子的脸色办事?不过陈典正也算幸运,虽说如今在宫正司不怎么受待见,但至少没被降职。” “哦。”紫芝只轻轻应了一声,并不愿继续去谈与落桑有关的话题。 “不过话说回来,女官毕竟是女官,就算再落魄,也还是要比我们这些没有品阶的宫人高上一大截。”云姝微微一笑,语气中忽然露出几分落寞,“紫芝妹妹,像你这样的福气,我是连想都不敢想的。落桑有了官职,念奴也到教坊学艺去了,都算是有了出息,咱们这几个人里唯独我还和以前一样,直到现在都没有进阶的机会……” 紫芝温柔地一笑,好言安慰她:“话不能这么说。云姐姐是公主身边的第一人,又聪明又稳重,以后还怕没有当上女官、威风八面的那一天么?” 云姝便也笑了:“借你吉言。裴娘子金口一开,定是错不了的。” 二人正随口说笑着,只见阿芊已带着几名盛王府的内侍走至门前,对紫芝盈盈施了一礼,笑道:“裴娘子,殿下在外面等你呢,让你先跟他一起回府,屋里这些东西交给奴婢来收拾就好,一会儿直接叫内侍送到朗风轩去。” “嗯,也好。”紫芝站起身来,告诉阿芊哪些东西需要带走、哪些东西可以直接丢掉,然后向云姝道了声别,就转身向屋外走去。 紫芝走出翠微殿的庭院时,只见李琦正与一位衣饰华贵的少年站在路边交谈。那少年大约十二三岁的年纪,瘦瘦高高的身材,肤色白净,容颜俊秀,神情中微微透出些孤傲的气质,她定睛一看,此人竟是太子李亨的长子——广平王李俶。一见紫芝出来,李琦就微笑着冲她招了招手,又向身边的李俶介绍道:“这位就是我的孺人裴氏。” “紫芝?”显然十分惊讶,李俶的瞳孔微微收缩了一下,脱口唤出了她的名字。他亦曾听说,盛王新娶了一位太华公主的宫女为孺人,对她极为宠爱,待之几乎与正室无异,然而他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这个宫女竟然就是紫芝。 许久不见,她的手已被另一个男子温柔地执起。 如此直呼他人.妻妾的名讳,实属轻狂无礼之举,更何况盛王还是他的长辈。李琦有些不悦地蹙了蹙眉,淡淡问道:“你认识她?” “哦,以前入宫的时候见过。”李俶方才察觉到自己的失态,匆匆解释了一句,立即后退两步向李琦深深一揖,赔罪道,“小侄失礼,适才竟直呼裴娘子的名讳,还请二十一叔恕罪。” “无妨。”李琦对他微微笑了笑,姿态客气而疏离,“刚才我在蓬莱殿见到三哥了,你也赶快过去吧,免得你爹爹找不到你着急。” 李俶方欲答话,却见良娣张嫣嫣带着几名侍女从拐角处匆匆走来,寒冬时分额头上竟渗出几滴细小的汗珠,显然是走得急了。李俶素来最忌惮这位庶母,一时也无暇多想,连忙上前几步见礼,恭敬地唤了一声:“张娘子。” 张嫣嫣对盛王礼貌地点点头,然后伸手止住李俶行礼的动作,一脸焦急地说:“阿俶,你不去蓬莱殿向陛下请安,一个人跑到这里来做什么?你爹爹到处找你呢。快,跟我回去。” “是。”李俶才答应了一声,就被张嫣嫣拉着向蓬莱殿的方向急急走去。 待这几人走远之后,紫芝才轻轻一拉夫君的衣袖,小声问道:“殿下,刚才把广平王带走的那个女人是谁啊?” “应该是太子的张良娣吧。”李琦低头看向她,笑笑,“怎么了?” 紫芝低头想了一会儿,才吞吞吐吐地开口:“我总觉得……她看你的眼神有点不对劲儿,可又说不上来是哪里不对……总之,就是感觉怪怪的。” 李琦满不在乎地一笑:“她是太子的女人,若是看我顺眼那就怪了。太子和她都一样,表面上对我客客气气的,实际啊,心里只怕是在想怎么才能杀了我吧?” “不对。”紫芝却坚定地摇了摇头,一脸严肃,“她不是想害你。凭我的直觉,她那种古怪的眼神,要么就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怕被你发现,要么……就是喜欢你。” “喜欢我?”李琦被她逗得笑了,伸手轻轻一戳她的额头,“你这个小脑袋,整天都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二人边说边走。前方不远处有一名青衣内侍正在打扫宫苑,手执一把半旧的扫帚,微微弓着身子,时不时地还在掩口咳嗽,仿佛是病了,那背影看起来竟有种说不出的萧索。须臾,又有一位身形矮胖的中年宦官走到他面前,一手指着他的鼻子,趾高气扬地说了些什么,似乎是在厉声训斥。那青衣内侍恭谨地垂首,嘴唇微微动了动,仿佛是为自己轻声辩解了一句。那胖宦官登时大怒,挥起肥大的手掌就向他脸上狠狠扇去,直把那青衣内侍打得一个趔趄,险些跌倒。 在长官的盛怒之下,那青衣内侍只得屈膝跪倒,身子伏在尚有残雪的地面上,谦卑地叩首。宫廷内等级森严,处于底层的人想要在这里活下来,就必须放下那所谓的“尊严”,所以,类似的场景并不鲜见,李琦甚至都没刻意去瞧上一眼。然而,当紫芝看清那青衣内侍的侧脸时,身子竟是蓦地一颤,不禁失声唤道:“小武哥哥!” ☆、第108章 小武 听到那熟悉的声音,武宁泽身子一震,甚至都忘记了自己仍尴尬地置身于长官的暴怒之下,一瞬间,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阳光明媚的夏日午后,他仍是闲居于回心院的从九品小官,独自悠然立于小窗之下,看骄阳在花树的枝桠间投下一块块游移不定的光影,天空中有缕缕白云飘动。清风徐徐吹过,挟着夏日庭院中馥郁的花草香,一个粉衫鬟髻的娇俏女孩儿从满园鸟语花香中走来,身姿轻盈,笑靥如花,仰起小脸儿甜甜地唤他:“小武哥哥!” 那是他生命里最美的记忆,如今想来竟已有些恍惚。 “小武哥哥……小武哥哥……”紫芝哽咽着轻唤,提起裙裾快步跑到他身边,匆忙间几乎被地上的残雪滑倒,见他咳嗽得厉害,忙蹲下来轻轻拍了拍他的背,语气焦急而关切,“小武哥哥,你怎么了?是生病了吗?” “哪儿来的小丫头?如此不懂规矩!”那胖宦官不悦地皱起了眉,背着手,斜着眼睛冷睨着地上一蹲一跪的两个人,一脸横肉都变得狰狞起来,“走开走开!这里没你的事,若是胆敢打扰本官教训下人,少不得要送你去宫正司吃板子!” “放肆!”然而他话音刚落,就听一个低沉而威严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此时李琦也已走到他近前,冷冷道:“你给我看清楚了,这位是本王的裴孺人,岂容你一个小小奴才随便呵斥?” “盛……盛王殿下?”胖宦官顿时惊出一身冷汗,此时再一打量那蹲在地上的女孩儿,这才发现她虽然衣着素淡,但其穿戴的衣裙首饰无一不是质地极佳、做工精良的上品,显然并非寻常宫人。他一边暗骂自己眼拙,一边诚惶诚恐地跪下来叩头请罪,颤声道:“殿下恕罪,殿下恕罪……小人当真是瞎了狗眼,竟然一时糊涂冲撞了孺人娘子,真是该死,真是该死……” 李琦只是厌恶地瞥了他一眼,并没有再说话。 “紫芝,好久不见……”武宁泽对面前的女孩儿虚弱地笑了笑,目光中依稀带着惊喜,然而甫一开口,便又剧烈地咳嗽起来,“你与盛王殿下的事我都听说了,咳咳……是个好归宿,恭喜你……如今,我也该改口唤你一声‘裴娘子’了。” 显然是病得很重,武宁泽咳嗽的时候,消瘦的脸颊上泛起一阵阵病态的潮红。紫芝凝视着他,心中只觉一阵酸楚,扭过头去狠狠瞪着那跪伏在地的胖宦官,几滴泪水从眼角扑簌簌地掉了下来,质问道:“你是什么人,难道就没有一点同情心么?他都病成这样了,你干嘛还这么欺负他?” 那胖宦官不敢怠慢,连忙膝行几步挪到她面前,讨好地磕了个头,赔着笑脸道:“裴娘子息怒,小人是掖庭局的从九品监作陈维,管理这些杂役下人乃是职责所在,并非有意为难……” “陈监作?”紫芝气愤地冷哼了一声,想起自己初入宫时在掖庭局的遭遇,一双小手紧紧攥成了拳头,“哼,你们掖庭局的人都是这个样子,狐假虎威,动不动就下狠手打人、滥用私刑,你们眼里还有没有宫规和王法?” 陈维哪里敢争辩,只得唯唯诺诺道:“是,孺人教训的是。小人知错了,日后定当好好做事,善待手下的杂役下人。” 紫芝扶武宁泽站起身来,又恨恨地瞪了陈维一眼,这才发觉面前的这位胖宦官似乎有些眼熟——原来,此人正是当年收了钱把她调离掖庭局的那位掖庭丞,只是不知为何,这几年他非但没有升官,反而还降职成了最末一等的从九品监作。武宁泽原本也是从九品的官员,如今却被他口口声声地称为“杂役下人”,肆意打骂,可见其处境是如何艰难。 想到此处,紫芝心里又是一阵难过,用手轻轻擦去眼角泪痕,眼圈儿却仍是红红的。李琦知道她与这位“小武哥哥”必是有话要说,于是转身向别处走去,又瞥了一眼跪在地上的陈维,淡淡道:“你,跟我过来一下。” “是。”陈维立刻爬了起来,扭了扭肥胖如猪的身子,一脸谄媚地跟了过去。 紫芝扶着武宁泽在一旁的石阶上坐下,关切地问:“小武哥哥,你怎么病得这么重,有没有请医师来给你看看啊?” 武宁泽又掩口咳嗽了几声,微微笑道:“一点顽疾,不碍事的。” “这怎么行?”紫芝急得直跺脚,见他身上所穿的已不是从前的九品公服,不禁疑惑地问,“小武哥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前些天我叫人到宫里去寻你,他们也说找不到。你不是在回心院做官么,现在怎么……” “此事说来话长。”武宁泽轻轻一笑,似是想把此中辛酸一语带过,“其实也没什么,就是去年千秋节的寿宴上,梅妃江氏忤逆陛下后被贬为才人,遣往回心院思过,我们这些人受了池鱼之殃罢了。倒是你,如今过得怎么样,盛王殿下待你好吗?” “嗯,殿下待我很好。”紫芝有些赧然地点了点头,心思却全没放在自己身上,当即道出心中疑惑,“小武哥哥,我还是不明白,你只是冷宫中的一个主事而已,江才人触怒了陛下,与你又有什么关系呢?” “直到现在我才知道,冷宫中的差事其实并不好当,废妃们出了一丁点儿的差错,我们就要担上杀头的大罪。”武宁泽微微苦笑,讲述事情的始末时语气却颇为平静,“从众妃之首一下子被贬为最末一等的才人,江氏如何能甘心?有一天晚上,她趁人不备便悄悄逃出冷宫,私自去蓬莱殿求见陛下。江才人貌美如花,又能言善道,陛下以前就十分宠爱她,那日一见之下难免起了兴致,当晚便留她侍寝。只不过,次日一早陛下仍命人将她送回冷宫,并没有恢复她的封号,只是私下赐了一斛珍珠聊作补偿。” 紫芝已经隐隐有些明白,不禁插了一句:“江才人何等骄傲,陛下此番做法,在她看来几乎无异于羞辱……” “是啊。”武宁泽点了点头,继续说,“江才人非但没有领受赏赐,还作了一首诗托人转呈给陛下,后来这诗被人谱成曲子在宫中传唱,名曰《一斛珠》。太真娘子得知此事后勃然大怒,甚至拒绝为陛下侍寝。陛下无奈,为了使太真娘子消气,只得以‘看守不周’之名将江才人身边的两名内侍赐死,而我身为回心院主事,也以渎职之罪被杖责,削去官职后逐出回心院,如今在掖庭局的管辖下做了个洒扫的杂役。” 听到“杖责”二字,紫芝眼圈儿又是一红,几乎不敢想象这段日子他是怎么挺过来的。她揉了揉眼睛,强忍住泪意道:“小武哥哥,宫里的日子实在不好过,不如……我去跟盛王殿下说说,以后你就去我们府上做事吧,也算是给我添个帮手。” 武宁泽略一思索,便摇头道:“内侍调动并非小事,你如今初入王府,若是因为我的事给盛王殿下添了麻烦,只怕不利于你日后在王府立足。” 见他此时仍是一心为她考虑,紫芝心中没来由地一暖,语气更加笃定:“没关系,就算殿下不答应,我也是要尽力一试的。更何况,殿下一向待我极好,我相信他一定会帮我这个忙的。” 武宁泽凄然一笑,又蹙眉咳嗽了几声,语气中颇有自伤之意:“像我这样的残病之身,如今已与废人无异,还能指望着去外面谋一个好前程么?倒不如就待在宫里熬日子,打发了这一生也就是了。紫芝,我只是不想成为你的拖累。” 紫芝惊讶地看着他,半晌,才起身走到路旁的灌木丛下,从积雪里拔出一根枯黄的野草,递到他手中说:“小武哥哥,你还记得吗?那年阿秀替我喝下尚宫大人的毒酒,吐血而亡,我当时吓坏了,以为自己也逃不过那样的下场,那时候你对我说:‘紫芝,坚强些。你看,昨夜一场疾风骤雨,夹竹桃就被吹落了大半。可是,那石缝中最不起眼的野草,却能顶得住风刀霜剑,岁岁枯荣轮转,始终生生不息。’这几年我一直记着你的这句话,做一株深宫中最不起眼的野草,纵然被漠视、被践踏,也要在来年春天重新破土而出——这,才是生命的尊严!” 她的目光清澄而坚定,不同于往日里的柔弱。或许是在那样强势的男人身边的缘故吧……武宁泽想,尽管她的容颜依旧稚嫩,可那样隐忍而决绝的眼神中,已隐约有了连男子都不可企及的坚强。 “紫芝,你说得对。”武宁泽微笑颔首,把那一根枯草郑重地收在怀中,如三年前那样自信而笃定地对她说,“我们会一直活着,而且,会活得比任何人都好。” ☆、第109章 上元(上) 当紫芝和武宁泽并肩坐在石阶上交谈时,李琦就在不远处的几株梅树下悠闲地踱着步子,任风中飘零如雪的花瓣落在衣襟上,目光投向天际最辽远的地方,却不知正在思索些什么。他没有催促他们,许久后再度走到二人面前时,胖宦官陈维已经奉命从太医署请来一位医师为武宁泽诊病。武宁泽感激不已,向盛王郑重拜谢后才随着陈维和那位医师离开。 紫芝心中仍为武宁泽担忧,出宫时一路默然不语,只是低头闷闷地走着,整个人都显得格外忧郁。李琦知她心中所想,微笑着轻轻牵住她的小手,边走边和她商量道:“紫芝,我刚才仔细想了想,去年咱们府里的内侍有好几个都因为年老或是疾病被送回家中休养,今年正应该再添几个,那武宁泽既是你的旧友,不如就把他调到咱们家里来做事吧。他既然在宫中做过官,想必也是个有才干的,到时候我给他安排一个轻松些的差事,薪俸也不会比宫里少,你看怎么样?” “真的?”紫芝惊喜不已,抬头看向他时一双大眼睛亮闪闪的,“那太好啦!我刚才就想和你说这事来着,可又怕给你添麻烦……” “这有什么麻烦的?叫人去内侍省知会一声,调个内侍过来也就是一句话的事。”李琦低头一笑,伸手揪了揪她粉嫩可爱的小脸儿,“知道你这人好面子,有什么话也未必肯主动向我开口,所以我就先替你说出来了,怎么样,你家郎君够善解人意吧?” “嗯!”紫芝用力点了点头,一脸欢喜地挽住他的手臂,反反复复地只是夸他,“郎君,你真好,你真好……” 他笑着揽过她的肩,任冬日里明亮的阳光洒在彼此身上,看到她开心的模样,自己心里也觉得暖融融的。 傍晚时分,盛王府内早已摆下几桌丰盛的家宴,大总管马绍嵇带着手下的仆从婢女四处张罗着,在亭台楼阁间挂起各式上元花灯,举目望去尽是一派升平景象。因诸位妾媵都在,紫芝本不想赴宴,无奈被李琦硬给拽了过来,一想到众女看向她时那又嫉又羡又幽怨的眼神,心里便是一阵发毛。 此时女眷们俱已到齐,三三两两地聚在一处说笑,想必是因为都不得宠,平素根本没有什么争风吃醋的机会,所以彼此间竟也显得十分亲热。她们入府的时日虽已不短,与盛王碰面的机会却屈指可数,此时见他进门,忙各自噤了声,纷纷起身见礼。 众女子皆是盛装而来,一个个浓妆艳抹,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只盼着盛王能多看一眼,有几个聪明伶俐的,还趁着抬头时递上一个柔媚的眼波。李琦却恍若未见,只是淡淡吩咐了一句“免礼”,然后示意众人入席。 紫芝与夫君一并在上首坐了,只觉得众女看向她的目光中,竟似要飞出刀子一般。这些女子虽有心邀宠,然而平日里鲜有与盛王相处的机会,此时在他面前不免有些拘谨,再不敢像先前那样随意说笑。须臾,酒菜皆已上齐,席间却仍是一片缄默,唯有杯箸碰撞之声不绝于耳。 许倩坐在席间四下里看了看,见众人都不说话,便想趁此机会在盛王面前出出风头,于是站起来提议道:“今天是上元节,大家总该热热闹闹的才好,不如咱们行个酒令吧,殿下,您看如何?” 众女颇有兴致,纷纷开口表示赞同。李琦也颔首笑道:“好,那大家先选出两个人做觥录事和玉烛录事。碧落,你去取一套酒令筹来。” 侍女碧落正在一旁伺候,听到吩咐忙答应着去了。依照习俗,在宴席上行酒令前,都要先推选一名“觥录事”作为行令的权威主持,由他决定抽筹次序,再指定“玉烛录事”一名担任行令的执事人。因酒令的游戏是由许倩发起的,众人便一致推举她做了觥录事。李琦见马绍嵇站在旁边看得出神,便又邀请他一起来玩,命他做了玉烛录事。 碧落取来的是一套“论语玉烛”酒令筹,酒筹筒由龟座支撑,通体鎏金,并刻有莲花形纹饰,造型别致而华丽。酒筹筒内盛放有数十根银制鎏金酒令筹,正面刻有令辞,上段选录《论语》文句,下段则是行令的内容。许倩掷骰子掷出点“五”,按照座次一数,应由吴清越来抽取酒令筹。马绍嵇忙捧了酒筹筒过去,吴清越从中抽出一支令签,只见上面写着:“四海之内,皆兄弟也。任劝十分。” 许倩凑过去看了看酒令筹,笑道:“吴妹妹,却不知你这杯酒要敬给谁呢?” 吴清越含笑斟满一杯酒,道:“殿下是这里的主人,这第一杯酒自然要先敬殿下。”一边说着,一边捧起酒杯走上前来,盈盈下拜道:“请殿下满饮此杯,妾吴氏恭祝殿下喜乐安康,福泽绵长。” 李琦对她一笑,举杯欲饮。紫芝知他一向不善饮酒,忙拦下酒杯道:“吴娘子,殿下这杯酒就由我来代饮吧。” 李琦诧异地看向她,问:“你会喝酒吗?” “没喝过才想要尝一尝嘛。”紫芝笑着抢过杯子,只轻轻抿了一口,脸颊上立时泛起一阵嫣红,呛得连连咳嗽,“哎呀,这什么味道啊,又辣又苦的……” 席间便有女子掩口偷笑。李琦却只觉得她可爱极了,伸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背,顺势又把酒杯抢了回来,仰首一饮而尽,然后笑道:“你就算了吧,我少饮几杯不碍事的。” 见他二人这般亲密,许倩心里早已有些不是滋味,再掷骰子时便暗中做了手脚,故意掷到紫芝处让她抽签,心中暗道:“哼,你不是不会喝酒么?等一会儿把你灌醉了,好让你在大家面前出出丑。”不料,紫芝抽到的酒令筹却是:“刑罚不中,则民无所错手足。觥录事五分。”许倩无奈,只得笑着自饮了半杯。 酒令行了几巡,宴席开始变得热闹起来,众女都不再拘束,一个个推杯换盏,谈笑甚欢。每当轮到紫芝饮酒时,李琦就拦下酒杯替她喝了,众姬妾见了更是又嫉又羡,许倩忍不住半含酸地笑道:“殿下当真是怜香惜玉之人,对裴娘子这般关爱。只可惜我等庸脂俗粉,又如何能入得了殿下的眼呢?” 话中的幽怨之意任谁都能听得出来。李琦却并未与她计较,待再抽出一签时,一看上面的令辞不禁展颜一笑,朗声念道:“驷不及舌。多语处十分。”然后把目光投向许倩,笑着打趣道:“许娘子快满饮一杯,今天席上说话最多的可不就是你么?” 许倩酒量本就一般,适才又已饮了不少,此时面泛桃花,哪里还能喝得下这满满一大杯?她连连摆手,微带醉意地笑道:“不行了,不行了,请殿下饶了妾这一回吧,再喝就真的醉了。” 李琦哪里肯依,笑吟吟道:“那怎么行?你是觥录事,哪有自己坏自己规矩的道理?” “就是就是。”众女也纷纷附和,有几个平素与许倩交好的,还笑嘻嘻地拿起酒杯去灌她,“许姐姐平日里最豪爽了,怎么今天竟这般小家子气?快喝快喝,喝完之后还要再罚你唱个小曲儿呢。” 许倩只得把酒饮下,经不住众人起哄,又吩咐席间助兴的乐伎演奏新曲《一斛珠》,自己从歌伎处借来一副红牙板,曼声唱道:“柳叶双眉久不描,残妆和泪污红绡。长门尽日无梳洗,何必珍珠慰寂寥。” 紫芝听她唱得颇有韵味,不禁问道:“许娘子,这是什么曲子?” 许倩笑容甜软,答道:“是乐府新谱的《一斛珠》。这曲辞乃是宫中的江才人所作,如今传唱于宫禁内外,很是受欢迎呢,裴娘子没听过么?” “哦,原来这就是那曲《一斛珠》,当真是好听。”想起武宁泽对她所说的江采蘋之事,紫芝方才了然,语气中微带叹息之意,“江才人才貌双全,虽说性子孤傲了些……唉,如今幽居于冷宫之中,倒真是可惜了。” “说到底,也是江才人糊涂。”许倩眼波一转,双眸一瞬不瞬地盯着紫芝,语气中暗藏机锋,“江才人家中世代以行医为生,父亲不过是个小小的医官。这样出身低微的女子,能得陛下一时之恩宠已是万幸,还真以为自己能风光一世么?呵呵,说到底还是太真娘子福泽深厚,弘农杨氏的千金,无论什么时候都是高高在上的凤凰,不像那些出身低微却一心想攀高枝的人,就算扑棱着翅膀飞上了枝头,也永远只能是麻雀……” 许倩借着酒劲儿,言语比平日更加肆无忌惮,众姬妾已有人在低着头窃窃地笑。紫芝如何听不出来,许倩明里是在说江采蘋,实际上却是在暗中讽刺她以宫婢之身上位,一时颇为尴尬,低头咬着嘴唇,一张小脸儿红一阵白一阵的。 “啪——”李琦剑眉微蹙,不待许倩说完,便将手中玉箸往案上重重一搁,席间霎时鸦雀无声。 ☆、第110章 上元(下) 许倩本已有几分薄醉,听到玉箸触到几案上时那“啪”的一声脆响,顿时惊得酒都醒了大半,见盛王不悦,忙讪讪地闭上嘴不敢再多说一句话。众姬妾更是连大气儿都不敢出,偷偷抬眼向盛王窥去,只见他一拂广袖起身就走,淡淡道:“诸位慢用,本王还有些私事,就先走了。” 吴清越小心地觑着盛王的脸色,见他神情如常,似乎并未真正动怒,心念一转,便站起来柔声劝解道:“殿下,许姐姐就是这样心直口快的人,平素也爱跟人开玩笑,其实并没有什么恶意的。妾与许姐姐一向交好,这里就替她向殿下赔罪了,还望殿下大人大量,切莫与我们这些小女子生气才是。” 吴清越一边说着,一边就盈盈跪了下去,那穿着浅绛色织金云锦氅衣的娇小身段伏在水磨金砖地上,姿态柔顺而妩媚,当真是惹人怜惜。李琦垂目瞥她一眼,却并未叫她起来,只是回首一顾许倩,唇角微露笑意:“许娘子的一张巧嘴还是这么能说会道,都能去戏台子上说书了,看来,是不是本王上次给你的惩罚太轻了?” 他面上虽带着笑容,一双眸子却明如寒星,没有丝毫温度,叫人一望便心中凛然。许倩都不敢与他对视,额上的冷汗涔涔而下,深悔自己不该逞一时口舌之快,听他话中似有严惩之意,慌忙也随着吴清越跪下,颤声叩首道:“殿下恕罪,妾……妾适才多饮了几杯酒,有些醉了……一时糊涂,竟敢口出狂言妄议宫中嫔妃,扰了殿下和诸位姐妹饮宴的兴致,真是该死……妾知道错了,以后定当恪守尊卑之礼,谨言慎行,只求殿下开恩,就饶了妾这一回吧……” 李琦不置可否,见紫芝仍怔怔地坐在座位上,便又走过去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微笑道:“还愣着干什么?一起走吧。” 他眼眸中的寒意如融雪般散去。紫芝亦被他适才的气势所慑,此时方如梦初醒,连忙起身跟上。待二人走出门外好远,许倩才敢站起身来,撇着嘴,忿忿不平地小声嘟囔着:“哼,不就是说她两句么,有什么大不了的?出身低贱,偏偏就会狐媚惑主……”吴清越听见,忙用手扯了扯她的袖子,许倩这才住了口。 今夜正值月圆,晴空万里无云,皎皎月华漫天投下,映在路边的积雪上,现出一长一短的两个人影。紫芝深吸了一口冬夜凛冽而清新的空气,举目望去,只见月明星稀,清辉流荡,天地间一片澄净安宁。见她一直不说话,李琦忽然用胳膊碰了她一下,笑问道:“哎,你不会真和她们生气了吧?多不值啊。” “没有。”紫芝摇了摇头,仰起小脸儿冲他一笑,“许娘子说的那些话,其实我也不是很在意,你就不要处置她了,好吗?仔细想想,其实她们也挺可怜的。” “可怜?”李琦挑了挑眉,表示不解,“我怎么没看出来?” “你不是女子,自然很难理解。”紫芝歪着头想了想,似是在思索该如何向他解释,“但凡女儿家,无论美丑贵贱,一生最大的期盼无非就是‘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嫁一个能善待自己的好郎君,恩恩爱爱,举案齐眉。而她们,尽管一生锦衣玉食,却被锁在这深宅大院中虚度青春,得不到夫君的关爱……”说到这里,她忙又摆手解释,“你别误会,我不是在指责你……” 李琦却是含笑摇头:“自古以来,嫁入皇家的女子皆是如此,没什么好稀奇的。再说了,若是我整日和她们黏在一起,你就不伤心么?” 紫芝娇羞地一笑:“这倒也是。” “人人都有自己的不如意,我们这些宗室皇子也是一样。”李琦轻叹了一声,目光渐渐变得深邃起来,“但凡天下男儿,一生所求不过是建功立业,留名青史,年少时刺股悬梁、闻鸡起舞,只待日后学成,或运筹帷幄、指点江山,或横刀立马、名震边关。而我生在皇家,又非嫡非长,虽年少而居高位,却不得不韬光养晦、玉韫珠藏。空有一腔抱负却无处施展,你说,我是不是更可怜?” 紫芝虽不懂朝政,却也知道如今皇帝对于宗室参政十分忌惮。李隆基年轻时曾目睹武、李两家皇室成员之间残酷的政治斗争,故而即位后为巩固皇权,对宗室诸王的防范异常严格,皇子们成年后也大多只授予散官的虚衔,鲜少有参与朝政的机会。紫芝一时无言以对,只觉得心中似有万顷波涛层层涌来,低眉沉思间,握紧了他温暖的手。 李琦与身畔之人十指交握,继续道:“可是,有时候仔细想一想,又觉得自己没什么可遗憾的,毕竟在人的一生中,还有比权势与功名更重要的东西。” “是生存。”紫芝点头,秀丽的眉目间露出了然之色。 “是啊……所以说,无论是我还是她们,其实都不算真正可怜。能坐在这个位置上,领朝廷薪俸,受万民供养,衣食无忧地平安终老,已是寻常人毕生都无法企及的幸运。”李琦晃了晃她的白嫩的小手,低头笑道,“你在这里好心为她们担忧,她们心里却不知有多嫉恨你呢。所以有时候,人不能太善良。” 紫芝停下脚步,含笑向他虚虚一拜:“殿下说得是,妾受教了。” 李琦笑着揽过她的肩,两个人继续往前走。紫芝刚才在宴席上并未吃太多东西,此时走了一会儿便觉得有些饿了,才想着回去之后要让厨房再送些点心过来,却忽然发现这并不是通往朗风轩的路,心中不禁生出一丝疑虑。自二人成婚后李琦夜夜宿在朗风轩,几乎都已成了惯例,紫芝此时才意识到,其实他还可以有别的选择,心里便觉有些不是滋味。 “那个……”她微微红了脸,犹豫了许久,终于还是有些忸怩地开口问他,“今晚……你不去我那里吗?” 他一笑,居然十分自然地回答:“嗯,不去了。” “哦。”紫芝颇为郁闷地应了一声,忽然觉得鼻子酸酸的,眼睛不知不觉也有些湿了。她竭力忍住泪水,然而再开口时,声音都已微微变了调:“那……你今晚要召哪位娘子?你别误会,我……我只是随便问一下,你不说也可以的……” “这个么……我暂时还没想好。”李琦凝神思索了一下,十分认真地说,“不过,等我回来的时候估计已经很晚了,深更半夜的,就不去扰她们的好梦了。” 紫芝只觉心里大大松了一口气,又有些诧异地问:“你要出门?” “当然了,今天可是上元节,全长安城都没有宵禁的,闷在家里有什么意思?”李琦微笑着帮她拭去颊上的一滴泪珠,决定不再逗她,扬起下颌指了指前面不远处的马车,“反正刚才也没吃饱,不如去松风楼买几只烧鸡尝尝,顺便还可以看看街上的花灯,怎么样,要不……咱们俩一起去?” “嗯!”紫芝顿时破涕为笑,挽住他的手臂,欢呼雀跃,“走喽——” ☆、第111章 花灯 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暗尘随马去,明月逐人来。 上元之夜,长安城中的士庶官民无不结伴出游,坊市中的大街小巷张灯结彩,锣鼓声声,处处皆是一片节日的喜庆与繁华。这一天.朝廷特许解开宵禁,入夜后,各个坊市依然大门洞开,任由观灯的游人出入。吃过晚饭,高珺卿也拉着表哥裴修出来陪她逛街,站在街口举目望去,只见人潮汹涌的朱雀大街上灯火不绝,彩坊灯楼连缀数里,各式五颜六色的花灯将这座城市照得亮如白昼。 因出门看灯的人太多,宽达四十余丈的朱雀大街竟被车马塞得水泄不通,高珺卿一边哼着小曲儿,一边蹦蹦哒哒地在摩肩接踵的人群中穿行,步履轻盈如燕,直把表哥裴修远远甩在了后头。裴修步履悠闲,却似乎无意欣赏街边的花灯,目光始终落在自家小表妹那可爱的背影上,眼神宁静而温柔。他忍不住在想,若是平时遇到这样拥挤的情况,急性子的高大小姐早就该暴走了,不过今天是过节嘛,要的就是这股子热闹劲儿。 高珺卿一边走一边四处张望着,非但没有流露出任何的不耐烦,反而还觉得十分惬意,若是哪一处的花灯做得新颖别致,她还会凑上前去仔细观赏一番。走了一会儿,她忽然看见前方不远处有一对并肩而行的年轻男女——那男子身姿挺拔,气度雍容,一袭雪白狐裘洁净得不染丝毫尘埃,就这样漫步在人声鼎沸的街市上,恍如坠落凡间的谪仙;那女子头梳娇俏的乌蛮髻,身形虽稍显稚嫩,不过那玲珑娇小的背影依然很美,走路时一直挽着男子的手臂,显然对他十分依恋。 “咦?”高珺卿一双大眼睛骨碌碌地转了转,暗自嘀咕,“那不是盛王殿下和他们家新娶的那位小娘子么?嘿嘿,我去逗逗他们。” 李琦手里拿着一根刚买来的糖葫芦,递给紫芝让她先咬一口,然后自己又吃了一口。两个人正有说有笑,忽然都觉得自己的肩膀被人用力拍了一下,回头去看,只见一位头戴公子巾、身着圆领窄袖衫的清秀少年正站在身后,英姿飒爽,倜傥俊美,然而不知为何,他上唇处却蓄着两撇俏皮的小胡子,看起来有些搞笑。不过,这胡须非但无损他的英俊,反而为他增添了几分男人的深沉味道,瞬间掠去无数少女的芳心。 李琦一眼就认出了这“少年”便是女扮男装的高珺卿,才想开口打个招呼,却见她向自己递了个眼色,就暂时没有做声。 婚礼那日,高珺卿也曾跟随表哥裴修去盛王府参加喜宴,而紫芝只是远远地见过她穿女装的样子,此时自然没有认出她来,只是觉得面前这位美少年似乎有些眼熟,却又一时想不起曾在哪里见过。于是,紫芝很客气地向“他”微微一笑,问道:“这位公子,请问有什么事吗?” “小娘子。”高珺卿微笑着拱手一揖,声音低沉如男子,“在下是进京游历的学子,有幸得见小娘子美貌,心中思慕不已,今日恰逢上元佳节,不知能否邀小娘子与在下一同观赏花灯?” “这……”被这样俊秀的美少年当众表白,紫芝的小脸儿便先红了几分,想到自家夫君就在旁边,一时更加羞窘,低着头细声细气地说,“可是,这位公子,我……我根本不认识你啊……” 李琦笑着轻咳了一声,故意叹了口气说:“唉,我怎么觉得,自己待在这儿好像有点多余啊……紫芝,要不你就跟这位公子去看花灯吧,我先回家了。”说罢转身就走。 “哎,你别走!”紫芝急了,连忙上前几步拉住他,一脸委屈地解释,“你别生气嘛,我……我真的不认识这个人,真的……” “小娘子,你不认识在下,在下可偏偏认识你呢。”高珺卿不依不饶,笑吟吟地又跟了上去,“在下姓高,名珺卿,年方十七,家父高仙芝现任安西副都护、四镇都知兵马使,门第也不算低了,不知能否配得上小娘子的绝世姿容?” “对不起,我已经嫁人了,不能再跟你去……什么?你说你叫高珺卿?”紫芝本想斩钉截铁地拒绝,然而忽又想起了什么,不禁睁大了眼睛盯着这个少年,仔细一看才发现“他”亦是女儿身,“噢,原来你就是殿下说的那位高姑娘……” 高珺卿笑着一拱手,脆生生地说:“正是在下。” 李琦一直在旁边含笑看着她们,此时方才开口调侃道:“高姑娘,你这也太过分了吧,竟敢当着人家夫君的面调戏我们裴小娘子?” 高珺卿冲他调皮地吐了吐舌头,踮起脚尖向远处望去,只见表哥裴修还落在后面,优哉游哉地穿行在人群中,于是便招手示意他快些过来。裴修疾走几步向盛王见了礼,然后伸手一指高珺卿那两撇滑稽的小胡子,无奈地笑笑:“殿下,你瞧她这副打扮,我都不好意思说我认识她。” 李琦把紫芝拉到身边来,笑道:“介绍一下,这位是我的同窗好友裴修,现任羽林军左郎将;裴兄,这位就是我家裴小娘子,你在婚礼上也见过的。你们都姓裴,说不定还是同宗呢。” 紫芝与裴修互相见了礼,然后就被高珺卿拉着去路旁的彩坊看新挂出来的花灯去了。两个女孩儿都是一般大的年纪,彼此性情也颇为相近,所以聊了几句就迅速熟络起来,手挽着手好似一对亲姐妹。四人相约去松风楼吃长安城最负盛名的马家烧鸡,一进入东市,只见街边的饭铺酒肆、茶楼妓馆都挂满了花灯,街上耍把式卖艺的、兜售杂货的、卖小吃的,人头攒动,川流不息。 高珺卿一路都没闲着,一会儿叽叽喳喳地和紫芝聊着天,一会儿又跑去路边的摊铺去和小商贩砍价,买来几包蜜饯分给大家吃,一会儿不知怎么又突发奇想,嚷嚷着要去盛王府上做侍卫。有她这个小开心果在,另外三个人也不会觉得无聊。忽然,不远处响起一阵震耳欲聋的响声,一簇簇火焰从星月交辉的夜空里升起,恍如流星雨般在头顶散开,笼罩整座长安城。 “啊,快看,放烟花了!”紫芝忽然停下脚步,拉着李琦的袖子让他去看,欢喜得像个孩子,“你看,多漂亮啊,就像是星星的碎屑呢!” 说话间,只见一道道光影从大地上迅速升起,绚烂至极,冲向夜空中然后散开,五颜六色的焰火从天空中落下,如散落的宝石般洒向大地。紫芝仰首望向夜空,笑靥纯净,一双眸子在烟火的映照下如星辰般璀璨夺目。 “嗯,真好看。”李琦轻轻握住她的小手,相视而笑的瞬间,忽然就有些眷恋这温馨的一刻——光阴如此静好,他只愿把她的笑颜与漫天烟花一起,永远定格在自己心里。 ☆、第112章 誓言 二人回到盛王府时已过了午夜。紫芝难得在外面玩得如此尽兴,卸妆洗漱后躺在床上仍然兴奋得睡不着,直到窗外东方渐白,才迷迷糊糊地遁入了梦乡。反正这几天也无甚大事,这一觉便直接睡到了次日晌午,醒来时身畔的夫君已经离开,冬日里明媚的阳光透过窗牖照进来,在帷帐间洒下影影绰绰的菱花形光斑。 紫芝没有叫侍女,用卧房内备好的清水简单洗漱一番,自己绾好发髻后坐在妆台前对镜理妆,才在颊上施了淡淡一层胭脂,就听外间似有低低的说笑声传来。 “咦?阿芊她们在聊什么呢,这么开心?”紫芝心中好奇,便蹑手蹑脚地往外间走去,想要一探究竟。 “呀,裴娘子起来了?”侍女阿芊正在收拾昨日从宫里抬回来的箱子,一见紫芝出来,忙笑眯眯地迎了上去,“裴娘子,你醒了怎么都不唤奴婢一声,让奴婢服侍你梳洗呢?” 紫芝有些不好意思地一笑,说:“长这么大,我还是第一次睡懒觉睡到这时候呢……怪丢人的。” “这有什么?咱们府里上上下下谁不知道,殿下最宠爱的就是裴孺人了,难道还有人敢说您一句闲话不成?”阿芊笑着打趣她,又殷勤道,“裴娘子,你饿不饿?要不,我先去厨房要几样点心过来,一会儿你再和殿下一起用午膳?” “嗯。”紫芝摸了摸自己咕咕直叫的肚子,笑着点了点头,“听你这么一说,我还真有点饿了。” 堂屋内,白芷和另外两个小丫鬟也在帮忙收拾东西,李琦就站在一旁看着,一边与她们随口说着话,一边时不时地从箱子里拣出个小玩意儿瞧瞧,唇角微微含笑。一见紫芝走近,他便从箱子里拎起一个破破烂烂的布娃娃,冲着她晃了晃,笑道:“哎,你都多大了,怎么还玩这个?” 那布娃娃毛绒绒的,做工十分精致,只是因为年头太久而显得有些破旧,不过看起来依然很可爱。显然是女孩儿家的爱物,紫芝相信这个小家伙有血有肉有感觉,从前在宫里时每天晚上都是要抱着它睡的,以至于布娃娃身上都散发着她肌肤的芬芳气息。 “哎呀!”紫芝惊叫了一声,满面绯红地跑过去护住自己的箱子,“这些东西我自己收拾就好了,你们不要乱动!” “是。”侍女们面面相觑,只得应声退下。 李琦却不理会她的“抗议”,一只手拿着布娃娃,另一只手仍是饶有兴致地翻着她的箱子。那箱子里的东西很多很杂,大部分都是女孩子们喜欢的小物件,有布偶、钗环、绢花,还有几件东西甚是眼熟,他仔细一想,竟都是当年自己送给她的——那细竹丝编的小摄丝盒子,是那年秋天在延庆殿下棋时他给她装龙眼用的;那一袋金光闪闪的拂菻国金币,是他十七岁生日那天收下她的绣花手帕后,送给她的回礼;还有一朵已经枯萎成黑褐色的玉兰花,只因是他亲手为她簪戴的,如今仍被她小心地包在手帕里…… 只要是与他有关的东西,她都无比珍惜。 自己的一腔情意毫无保留地展露在他面前,紫芝不禁有些害羞起来,“啪”地一声慌忙把箱盖扣上,然后又去抢他手里的布娃娃,笑着央求道:“哎呀,不要乱翻我的东西了好不好?这是女孩子才玩的东西嘛,快给我!” “有本事,你自己抢回去啊。”李琦把手里的布娃娃高高举了起来,笑着气她,“来呀,你能抢得到么?” “哼,你别小看人!”紫芝跳着脚去抢,见仍是抢不到,灵机一动便跳到了旁边的胡椅上,不料一个站立不稳,竟险些从上面摔了下去。 李琦眼疾手快,一把将她从胡椅上抱了下来,笑道:“好了,别闹了,小心摔下来磕掉了门牙。” 紫芝咯咯笑着,握起小拳头轻轻在他肩头砸了一下,然后从他手里把布娃娃抢了回来。李琦低头一瞥,忽然发现她白嫩的小手上竟有几处异样的红肿,不禁惊异道:“紫芝,你手怎么了?” “啊?”紫芝一惊,忙把自己的手缩回到宽大的衣袖中,神色十分不自然,“没……没什么。” “让我看看。”他面上的笑容霎时凝住,不由分说地抓过她的手,赫然看见那红肿处是几块新生的冻疮,衬着她娇嫩白皙的肌肤,显得格外触目惊心。 她的手开始剧烈地颤抖起来,一幕幕早已淡忘的痛苦记忆,再度清晰地浮现在眼前——掖庭局,漫长的寒冬,她的手终日浸泡在刺骨的冷水里,浣洗着堆积如山的衣物,管事嬷嬷曹氏拿着鞭子大摇大摆地四处巡视着,哪个宫女稍有懈怠就会受这个老刁妇一顿打骂……冻疮,鞭伤,那时的她还只是个未满十四岁的孩子啊,可那双细嫩的小手上,却早已布满了可怖的累累伤痕。离开掖庭局之后,她的手虽不必再常年浸在冷水里,但昔年落下的隐疾并没有调理好,冻疮仍是年年复发。 这么丑的样子,怎么就偏偏被他看到了呢?紫芝忽然想起当年在延庆殿初见的那一天,他垂目打量着她手背上的冻疮和鞭伤时,那淡漠而微带怜悯的、居高临下的一瞥。 在他面前,她唯有自惭形秽么? “别看了……”紫芝低低说了一声,然后猛地抽回自己的手,强抑住眸中泪水,转身向内室疾步走去。 她坐在床边,取来些旧日剩下的药膏涂在手上。李琦走到她身边坐下,轻轻扶住她颤抖的肩,安慰道:“这也没什么,冬天里生冻疮很平常的,一会儿找个太医来给你看一下,用些上好的药,估计过几天就没事了。” “嗯。”紫芝轻轻应了一声,又把手缩回到袖子里去,声音涩涩的,“太医就不必请了,我自己有药,每天涂几次就行了。这么难看的手,我可不想让别人看到。” “讳疾忌医,说的就是你了。”李琦一笑,伸手替她拭去眼角滑落的一滴泪珠,语带怜惜,“很疼吧?你看,都掉眼泪了。” 紫芝点点头,然后却又摇了摇头,黯然道:“我本来是不会因为这个哭的,无论多疼,都不会哭,可是……可是我总觉得,自己这个样子根本配不上你,怕你会嫌弃……” “什么话?”李琦觉得有些好笑,沉默片刻,忽然指了指她头上戴的紫玉钗,问道,“紫芝,你知道当初我为什么要送你这个么?” 紫芝眨了眨眼睛,反问:“不是生日礼物么?” “玉取其坚润不渝,钗用以寄情,而‘紫玉’是我和你的名字。”李琦微笑着向她解释,语气温和而诚挚,“紫芝,自从把它送给你的那一天起,我就已经把你当成是我生命里最重要的女子,决定一生珍惜。你应该知道,我对你的感情绝非一日两日,既然娶你,此生就定不会负你。” 紫芝霎时怔住了,那几滴在眼眶中盘桓许久的泪,终于不可抑制地流了下来。 李琦用自己的衣袖帮她擦泪,继续说:“当时我就在想,这个女孩儿很爱哭,以后我一定要好好待她,再不让她多流一滴眼泪。” 紫芝揉了揉发红的眼圈儿,心里却甜丝丝的,不禁展颜一笑:“空口无凭的,你日后若抵赖可怎么办?” 李琦闻言一笑,拉着她起身走到书案前,命她研墨、铺纸、执笔。紫芝一一照做,才把一管紫毫蘸了墨拿在手中,不料他却忽然在身后握住了她的手腕,那修长而温暖的手指搭在她的手上,与她一起一笔一笔地写下誓言: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开元二十七年,正月十六。盛王琦与妻紫芝共书。” ☆、第113章 梧桐(上) 高珺卿搬出裴府的那一天,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春日,惠风和畅,草长莺飞,哪怕只是站在树荫花影下吹吹风,霎时也会觉得心怀无比舒畅。表哥裴修带着一众家丁在大门外相送,指挥着他们往马车上搬东西。在裴府虽只住了一年有余,可这位高大小姐日常所用的衣裙什物却着实不少,整整装了两辆大车,把那十几个壮汉家丁累得满头大汗。高珺卿亦是忙前忙后,像只小百灵鸟似的四处帮着添乱,忙得不亦乐乎。 “珺卿,快回来吧,这些重活都交给家丁们去做,你备好赏钱就行了。”眼见她越帮越忙,裴修忙招手把小表妹唤回到自己身边来,见她一脸欢喜的模样,不禁笑叹,“你说你一个女孩子家,干嘛非得去王府里当侍卫啊,整日里舞刀弄剑的很有意思吗?唉,也罢,你这一走,我家这些可怜的下人终于不用再受你的折腾了。” “嘁,我哪里折腾他们了?”高珺卿不满地撇了撇小嘴,眼珠一转,一脸骄傲地雀跃道,“九哥,以后我可是盛王殿下的近卫,你再也管不了我啦!无论殿下去哪儿,我都可以跟在他左右保护他,嘿嘿,说不定过几天还可以进宫去瞧一瞧皇帝陛下呢!” “呦,本官可是堂堂的正五品郎将,怎么就整治不了你一个小侍卫了?”裴修在她头上重重敲了一记,敛去笑意正色道,“珺卿,我可得提醒你一句,王府不比家里,容不得你肆意胡闹,你日后做任何事都必须掌握好分寸,不能给盛王殿下添麻烦,知道吗?还有,你平常闲暇时只与殿下和裴孺人来往就好,对府里的其他诸位娘子要客气而保持距离,尤其是深宅大院里那些勾心斗角的龌龊事,可千万别傻乎乎地掺合进去。” “嗯,知道了。”高珺卿笑着揉了揉脑袋,答应了一声,便转身跳上了马车。 “哦,对了。”裴修忽又想起一事,忙急急追上几步挑起车帘,微微压低了声音,说话时一向斯文稳重的面庞上竟露出了几分少年人的腼腆,“珺卿,今天早上四姨母从西北来信了,说你既然这么喜欢长安,那就干脆别回家了,让我尽快操办咱们俩的婚事,等来年她再来长安省亲时,就能……就能抱上外孙了。” “啊?”高珺卿一听亦是羞得满脸通红,顿足嗔道,“哎呀,阿娘干嘛总是着急这事?人家……人家又不是嫁不出去!” “依我看,四姨母的担忧也不无道理。像你这么凶悍的姑娘,除了我谁还敢娶回家?”裴修指了指她腰间那把从不离身的青龙偃月刀,一脸认真地开着玩笑,“不过,这种事的确也急不得,等你过几天有空回来了,咱们俩再慢慢商量,如何?” “嗯,那好吧。”高珺卿低头一笑,有些娇羞地放下了车帘。 马车才一驶到盛王府的东角门,大总管马绍嵇就已带着几名内侍亲自迎了出来。高珺卿乃是西北名将高仙芝之女,出身高贵,与盛王又颇有交情,如今来府中虽只是做个小小的侍卫,却没有人敢怠慢她。马绍嵇虽也是面带笑容,心里却暗自嘀咕:哼,一个姑娘家好端端的做什么侍卫?以为我看不出来么,这位大小姐分明就是来玩的。殿下也不知是怎么了,竟这样纵着她胡闹,唉,真是糊涂…… 待高珺卿下了马车,马绍嵇与她皮笑肉不笑地寒暄了几句,便吩咐内侍引她去预先安排好的房间休息。高珺卿自是心中欢喜,回头向跟来的裴府家丁们招了招手,笑着吩咐道:“来,你们快帮我把东西搬进去。” 家丁们应声上前。马绍嵇却轻咳一声,阻拦道:“高姑娘,对不起了,从这角门进去就是王府内宅,若非有殿下的特许,闲杂人等一概不得擅入。” 高珺卿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干笑道:“哦,是这样啊……” 马绍嵇没有看她,侧首唤来身边一位俊雅的青衣内侍,吩咐道:“小武,你快去再叫几个人来,帮高姑娘把东西搬进去。” “是。”青衣内侍躬身答应了一声,转身离去。 这青衣内侍正是武宁泽,前几日刚刚由内侍省调入盛王府供职,在马绍嵇手下做了个内宅管事,主要职责就是对府中内眷侍寝之事进行安排和记档。不过,因为盛王独宠裴孺人,几乎夜夜都留宿在朗风轩,所以他着实没有什么事情可做,闲暇时便也给大总管马绍嵇打打下手。 武宁泽叫来几名内侍去替高珺卿搬东西,才欲回去向马绍嵇复命,行经后苑时,却见盛王李琦正在招手唤他,忙急趋几步上前,恭敬地询问他有何吩咐。李琦站在树荫下,微微笑道:“小武,你去朗风轩请裴娘子过来,让她换一身轻便些的衣裳,也不必叫侍女跟着,即刻到这里来见我。” 这日正值清明,紫芝在朗风轩的前厅设下香案,又供了些时新的瓜果鲜花,与侍女白芷一起祭拜故去的姐姐紫兰。白芷亦为旧日的主人焚了一炷香,想起幼年时在裴府彼此相伴的时光,不禁唏嘘道:“裴娘子,我真是想不明白,像大小姐这样温柔善良的好人,怎么就偏偏这般命苦……” 紫芝揉了揉湿润的眼角,叹息道:“你不曾入宫,哪里知道此中艰辛?在宫里,我们这些宫女年复一年地辛苦劳作,却都是命如草芥,稍有差池就会送了性命。如今再想想在宫里的那几年,我都觉得后怕。” 白芷生怕自己的话惹她伤心,忙赔笑着好言安慰道:“都是奴婢不好,平白提起这些伤心事做什么?以前的事情多想也无益,如今殿下待裴娘子这样好,大小姐在天有灵,也该放心了。” 二人正说着话,却见武宁泽进来,将盛王的话向紫芝转述了一遍。紫芝虽觉得他这话说得有些奇怪,却也没多问,换了身蜜合色的窄袖薄绸胡服,就随着武宁泽去了。到了后苑,远远地只瞧见有几名杂役在一块新辟出的空地上挖土,几株小树苗横放在一旁,仿佛是要植树。春日乍暖还寒,枝头嫩绿的翠叶生得稀稀落落,几棵细长单薄的树面天而立,投下一小片明暗交错的影子。 李琦依然站在树荫下,一见紫芝过来便含笑问她:“会种树吗?” 紫芝讶然,摇了摇头,然后笑着反问:“殿下这么急着把我叫来,难不成就是要我替你做种树的苦力么?” “差不多吧。”李琦指了指地上的树苗,笑容明朗,“刚才路过时见他们正在种树,我就想着,咱们也该亲手种上一棵。几十年后,等咱们都成了白发翁媪,就能带着一众儿孙在这树荫下乘凉了。怎么样,你是不是也觉得这样挺浪漫的?” “是梧桐树呢。”紫芝俯身扶起一株树苗,伸手轻轻摸了摸它翠绿的新叶,一听他这话,心头便有一阵暖意渐渐涌起,柔声道,“书上说,梧是雄树,桐是雌树,枝枝相覆盖,叶叶相交通,根深叶茂,同生同死,是忠贞之爱的象征。” 二人相视而笑,一缕缱绻情意从彼此眼中弥漫开,恰似这一日明媚的春光。然而紫芝话音刚落,却忽见有一道细长的黑影凌空劈来,挟带着劲猛的风,直击她的头顶,速度之快哪里还来得及去躲避? “小心!”完全没有思虑的时间,李琦下意识地将她护在怀中,然后扬臂一挡,任那道黑影划破自己单薄的衣袖,在手臂上留下一道狭长的血痕。 ☆、第114章 梧桐(中) “啪——”凌空飞来的竟是一条长鞭,触到手臂时瞬间抽裂了衣袖,在肌肤上留下一道血淋淋的伤口。李琦痛得身子一颤,紧咬牙关才没有痛呼出声,只觉得自己手臂上火辣辣的一片,竟似是被烈焰灼伤了一般。 “你没事吧?”紫芝忙拉过他的手臂察看伤势,轻轻掀开被鞭子打裂的衣袖时,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再开口时声音中都已带了一丝哭音,“天哪,这……这可如何是好?你等着,我赶快叫人去请太医。” 李琦不愿让她为自己担心,忍着疼淡淡一笑,说:“没事。一点小伤,不用这么大惊小怪的吧?” “那怎么行?”紫芝知道他是在逞强,一个长于深宫养尊处优的皇子,自幼又深受父母宠爱,只怕一辈子都不曾受过这等苦楚吧?而这种疼,她是经历过的……想到此处,紫芝心疼得眼泪都快掉了下来,向四下里看了看,见大总管马绍嵇正带着几名内侍从不远处经过,忙招手唤他们过来。 马绍嵇一向不喜欢这位有专房之宠的裴孺人,却也不敢明里得罪,撇着嘴不情不愿地哼了一声,这才慢吞吞地挪着步子过来。待走到近前时,他才发现盛王受了伤,问明缘由后,一时惊得声音都微微发颤,冷着脸对身后的几名内侍喝道:“还愣着干什么?快,去请太医!”又俯身捡起地上的那条鞭子,皱眉厉声,“这东西是哪儿来的?还不快去把那犯上的奴才给我抓出来?” 内侍们一时也都吓得呆了,此时方才醒过神来,慌忙领命而去,不一会儿就押来一个身材发福的老妇人,后面还跟着一个八.九岁的小丫头。这小丫头身形纤瘦,身上穿着一套肥大得有些不合身的青色细布衣裙,仔细看去眉眼却甚是清秀。而那老妇人头发斑白,满脸横肉,生得一副刁钻相,一边走一边用破锣般的嗓子嘶声叫喊着:“冤枉,奴婢冤枉啊……几位小哥儿,你们是不是抓错人了?” “闭嘴!”内侍厉喝一声,又回头去问后面跟着的那个小丫头,“马总管手里的那条鞭子,是你们嬷嬷的吗?” 小丫头哪里见过这等阵势,一时吓得头都不敢抬,只慌忙瞥了一眼,便怯生生地答道:“是。” “那就没错了。”内侍松了口气,将那老妇人向前一推按跪在地上,躬身回道,“殿下,人找到了,是府里的一个老嬷嬷,在后宅负责管几个粗使丫鬟的。” 李琦不悦地瞥了那老妇人一眼,冷冷道:“如今这府里真是住不得了,一个下人都敢爬到本王头上来了?” “殿下,奴婢冤枉啊!奴婢纵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对殿下有一丁点儿的不敬。”那老妇人吓得叩头如捣蒜,一把扯过跪在身后的那个小丫头,颤声解释道,“殿下,是这个丫头不服管教,奴婢一时气急了,就打了她几下。这丫头倔得很,竟和奴婢撕扯起来,奴婢一时失了手,没拿住鞭子……” “行了行了。”李琦厌烦地摆了摆手,又对马绍嵇说,“我不耐烦听她聒噪,该打该罚,你自己看着办吧。反正管教下人是你的职责,如有再犯,我便拿你一并治罪。” 见盛王大有严惩之意,马绍嵇不敢怠慢,立即命内侍把这一老一小两个人拖下去,下令道:“这老妇人以下犯上,冲撞了殿下,杖责三十以示惩诫。这小婢既然不服管教,也应重罚,念其年纪尚幼,只打她十板子也就是了。” “殿下饶命啊!奴婢知错了,以后再不敢犯了……”老妇人顿时嚎啕大哭,见盛王毫不理会她的哀求,惶恐间又膝行几步上前扯住紫芝的裙角。她只是个不入流的低等仆妇,平日里很少有机会能见到有身份的内眷,不过,却也能猜得出眼前这位应该就是最得宠的裴孺人,于是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抬头祈求:“孺人娘子,求您发发慈悲可怜可怜奴婢吧!奴婢年纪大了,实在经不起那杖子啊……” 紫芝怜她年老,也觉得这样的惩罚对于一个老人来说似乎真的有些太重了,才欲开口说情,然而待看清这老妇人枯黄干瘪的面孔时,心里便是一跳,有些不敢置信地问:“你是……掖庭局的曹嬷嬷?” 曹氏却没有认出她来,讨好地叩了个头,立刻谄笑着和她攀起了交情:“奴婢曹氏,以前的确在掖庭局做过管事嬷嬷,手底下管着百十个浣衣宫女,盛王殿下出宫建府后,奴婢便被调到这里来了。奴婢听说裴娘子以前也是宫里的人,不想竟认得奴婢,哎呦,这真是奴婢的福气啊。” 多年不见,那副阿谀谄媚的嘴脸没有丝毫改变。 “何止是认识?”紫芝咬了咬牙,强抑住眼眶中渐涌的泪水,一想到当年在掖庭局日日受她打骂,声音都变得凌厉起来,“曹嬷嬷,你不认识我了?我叫裴紫芝,当年你手底下那百十个浣衣宫女里,就有我一个!” 李琦有些诧异地看着情绪激动的紫芝,无言地握住她的手,仿佛是想让她冷静下来。那小丫头一直在旁边默默跪着,听到“裴紫芝”三个字时,忽然大着胆子抬头看了她一眼,眸中似有明亮的光芒闪烁。 紫芝却并未察觉,看着曹氏那张布满皱纹的老脸,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指着那小丫头继续忿忿地说:“这么小的孩子就离开亲人为奴为婢,已经够可怜的了。她犯了什么滔天大错,你竟要用鞭子打她?” “你……”曹氏惊得说不出话来,仍是死死地拽着紫芝的裙角,怔了半晌,方才想起当年掖庭局里似乎是有一个叫“紫芝”的小丫头,娇怯怯的不太会干活,总是受她责打。只是,短短几年的工夫,一个卑贱的浣衣婢怎么就摇身一变成了盛王最宠爱的侧室? 内侍们见曹氏举止无礼,忙上前将她拖走。李琦看着曹氏一路哀嚎的背影,厌恶地蹙了蹙眉,又对马绍嵇追加了一句:“阿绍,那个姓曹的老妇人,杖责之后你赶快给我逐出府去,以后别让我和裴娘子再看见她。” “是。”马绍嵇答应了一句,忙又吩咐内侍把那小丫头也一起带下去处置。 小丫头垂首跪在地上,一见两名内侍凶神恶煞地要来抓她,心里害怕,吓得“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她下意识地向后躲闪,用带着鞭痕的小手抹了抹眼泪,努力定了定神,终于鼓足勇气争辩道:“殿下,这不公平!刚才是曹嬷嬷的鞭子伤了您,又不是我的错,你们凭什么要惩罚我?” “哦?不公平?”李琦本已和紫芝转身离开,一听这话竟又忽然起了兴致,不禁停下脚步,回头微笑着问她,“小丫头,你这么说可是在指责我吗?” ☆、第115章 梧桐(下) 那小丫头话一出口就后悔了——她初入王府本就总是受人欺负,如果再惹恼了盛王,那以后这府里就更无她的立足之地了。不过,见盛王态度和蔼,看起来并不像是生气的样子,小丫头说话竟也有了几分底气,仰起小脸儿伶牙俐齿地说:“奴婢不敢指责殿下,只是,身份再尊贵的人也要讲道理啊,如果不能赏罚分明,底下的人虽然嘴里不敢说什么,但心里一定是不服气的。” 马绍嵇一听这话就火了,挥掌给了小丫头一记耳光,指着她的鼻子劈头盖脸地训斥道:“大胆!在殿下面前,哪有你一个丫头顶嘴的份儿?哼,打你几下怎么了?你一个做奴婢的,主人就算是要把你赐死,你也只有叩谢恩典的份儿!” 小丫头不过八.九岁的样子,身子又生得单薄,哪里经得住一个成年男子这样狠狠一掌,顿时就被打得栽在了地上,呜呜哭了起来。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她忽然爬起身来恨恨地瞪着马绍嵇,抽噎着反唇相讥道:“马总管,你以为自己就很了不起么?哼,你这是仗势……仗势……” 她似乎是想用个成语来表达自己的意思,一时却又忘了该怎么说,只得怔怔地站在那里,歪着一颗小脑袋开始冥思苦想。 李琦暗觉有趣,便轻声提醒她:“仗势欺人。” “对,仗势欺人!”一见有外援,小丫头立刻挺直了腰杆儿,挂着泪珠的稚嫩脸蛋上竟露出胜利者般骄傲的神情。 “你……”马绍嵇气得脸都歪了,一把揪住小丫头的衣领把她拎了起来,扬手又要再打,“你这个没规矩的小丫头片子,看我怎么收拾你!” 小丫头被他吓得哆嗦起来,连声哭喊:“裴娘子!裴娘子救我!” 紫芝亦有些看不下去了,忙上前几步拦住马绍嵇,好言劝道:“马总管,你看她还是个孩子呢,偶尔说错几句话也是有的,你教导她几句也就是了,何必跟她生气呢?” 马绍嵇把那小丫头推搡到一旁,对紫芝恭敬地拱了拱手,正色道:“裴娘子此言差矣。我马绍嵇只是个下人,被她骂几句倒也没什么,只是这丫头竟敢口出狂言当众顶撞殿下,实在应该好好教训,否则,日后殿下在王府中的威严何存?此事关乎皇家的尊严和体面,还望裴娘子明察。” 紫芝被他这番大道理噎得说不出话来,一时无语。 李琦笑着轻咳一声,道:“得了得了,别动不动就上纲上线。阿绍,你说你都二十多岁的人了,没事儿和一个小孩子较什么真儿?我虽不敢说自己有多宽容大度,但这点胸襟还是有的。难得她小小年纪就有如此胆量,只怕以后是个有出息的,就算是本王给她个恩典,今日之事就不追究了。” 小丫头闻言大喜,忙伶伶俐俐地跪下来谢恩:“殿下英明,奴婢谢殿下恩典!” 紫芝惦记着李琦手臂上有伤,便催促他赶快回房中敷药。李琦却丝毫不急,指了指一旁土坑边的梧桐树苗,微微笑道:“先等等,被她们这么一闹,倒险些把正事给忘了。你看,咱们这树还没种呢。” 马绍嵇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劝道:“殿下,后苑种植树木花草之事自有管事们来负责,臣也会定期过来监察,无需您亲自操心。现在太医应该已经到了,您还是先回去把胳膊上的伤口处理一下吧。” 李琦却笑着摆了摆手:“这是我和裴娘子之间的事,你不懂。” 马绍嵇无奈,只得扶起一株小树苗,叫两个内侍过来一起帮忙种上,然后再请盛王和裴孺人各自亲手添了一锹土,如此才算完工。紫芝见那小丫头还默默跪在那里,便微笑着提醒她:“没事了,你起来吧。” 小丫头依言起身,抬头看向紫芝时目光竟有些灼灼的,犹豫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开口道:“裴娘子,您不记得我了吗?去年的这个时候,我在东市大街上卖杂货,您一下子买了好多,给了我好多钱呢。” 东市大街,卖杂货的小女孩儿……听她这么一说,紫芝马上就想了起来,不禁又惊又喜,走过去亲切地摸了摸她的头,和言道:“噢,我想起来了,你说你姓独孤,名叫二丫头……对了,那你怎么到王府里来做事了?你爹爹呢,就放心让你一个人在外面么?” 二丫头有些黯然地低下了头,垂手捻着衣角,细声细气地说:“弟弟上学堂需要钱,爹爹就把我给卖了,换了几锭金子。爹爹说,在大户人家虽是做奴婢,却能吃得饱穿得暖,又能伺候贵人,是别人几世都修不来的福气呢。可是,我觉得这里没有爹爹说的那么好……” 紫芝轻轻替她拭去眼角的一滴泪珠,无声地叹了口气。 二丫头心念一动,忽然跑到盛王面前跪下,叩首请求道:“殿下,请您让奴婢去伺候裴娘子吧!奴婢很懂事的,什么活儿都会做,还能说笑话给裴娘子解闷儿……” 李琦垂目打量着她,忽然觉得这小丫头虽然十分聪明乖巧,却有些伶俐的太过了,留在紫芝身边未必是件好事,于是只淡淡一笑:“你才多大?裴娘子身边的差事可不是谁都能做的,等你过几年长大些,如果能入得了本王的眼,再说这事也不迟。” 二丫头竭力掩饰住失望的神色,忙又恭恭敬敬地叩了个头,乖巧道:“是,奴婢一定好好跟着嬷嬷们学规矩,只求殿下能给奴婢机会!” 李琦不置可否地笑笑,然后便与紫芝一起离开。树叶在三月温煦的春风中沙沙作响,临走前,紫芝又回头看了一眼那棵新栽的小树苗,漫不经心地想着——这样小的梧桐,要何时才能长成参天大树呢? . 半月后的一个下午,李琦与几个旧日里的同窗一起去将作少监李岫家里玩蹴鞠去了。紫芝独自在家,百无聊赖地倚在窗前听着庭院中杜鹃的啼叫声,随手翻看着一卷《楚辞》。正自凝神间,却见侍女阿芊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迟疑着说:“裴娘子,外面有个姓曹的老嬷嬷说想要见您……您看,要不要请她进来?” 一听是曹氏,紫芝不禁厌恶地蹙了蹙眉,闷声道:“不见。” “是。”阿芊答应着退了出去,须臾却又进来回禀,“裴娘子,您的意思奴婢都跟她说了,可是那曹嬷嬷执意要见您,还说有件事您可能会感兴趣,是关于您姐姐紫兰姑娘当年的冤屈……” “什么?”紫芝霍然抬头,握着书卷的手竟微微颤抖起来,半晌才竭力克制住心底波涛汹涌的情绪,一字一句地说,“让她进来。” ☆、第116章 恩仇(上) 姐姐,姐姐……紫芝在心中默念,一滴温热的泪从眼角缓缓滑落。 记忆中的姐姐仍是十五六岁的模样,头梳小鬟髻,身穿掖庭局低等婢女的浅青色宫装,整日蹲在水池旁浣洗着堆积如山的衣物,身形纤瘦,面容疲惫,然而一双清澈如水的大眼睛里却闪烁着温润而坚毅的光。那时候,姐姐纤长美丽的十指被水泡得发白,上面同样生满了可怖的冻疮,却总是拉起她的小手柔声安慰着:“紫芝,坚强些。总有一天,咱们能离开这里的。” 没错,如今的她早已离开了那个炼狱般的鬼地方,住的是广厦华屋,吃的是珍馐玉馔,起居琐事皆有丫鬟们尽心服侍,每天又能与心爱之人朝夕相伴,日子过得何等幸福。而姐姐,离开的却是这个给予她无限苦难的人世间。 见阿芊引着曹氏进来,紫芝忙把眼角的泪痕匆匆抹去,对侍女们说:“你们都退下吧,没有我的吩咐,谁都不许进来打扰。” 侍女们应声离去,顺手关上了房门。曹氏受杖后刑伤未愈,走路时身子颤颤巍巍的,却仍是强撑着跪下来向紫芝行了个大礼,一脸谄媚地说:“裴娘子,奴婢有眼无珠,哪里知道您竟是个有大福气的贵人?奴婢也是老糊涂了,当年或许有对不住您的地方,这里就给您磕头赔罪了,还望您大人大量,别跟我们这些下人计较……” “以前的事就不必再提了。”紫芝都懒得看她,冷冷地打断,“我姐姐的事,你都知道些什么?快说吧。” 曹氏被她抢白得颇为无趣,只得又换了一副嘴脸,爬起来用帕子假意擦了擦眼角,掩面干嚎道:“哎呦呦,裴娘子好狠的心啊,眼睁睁看着奴婢被人拖去杖打,又教唆着殿下赶奴婢出门。奴婢一个老人家,又无儿无女,以后这日子可怎么过啊?” 紫芝强压住心中的厌恶,蹙眉道:“逐你出府是殿下的意思,与我有什么相干?你若没正经话说,就赶紧走吧,我不想见你。” “裴娘子是个爽快人,奴婢也就不跟您拐弯抹角了。”曹氏露出一副无赖的表情,一瘸一拐地凑上前来,压低了声音说,“马总管急着赶奴婢走,奴婢今日斗胆前来,就是想向裴娘子求个恩典,赐些养老的钱,奴婢以后一个人在外面过活也不至于饿死不是么?至于紫兰当年冤死的事,奴婢自会一五一十地讲给您听。” 曹氏甫一靠近,就有一股老妇人衰朽的异味从她身上飘来。紫芝厌恶地侧过脸去,道:“想做交易是么?好,你要多少?” 不曾想紫芝竟这般好说话,曹氏心中大喜,愈发得寸进尺起来,信口道:“不多,不多,裴娘子稍稍动动手指头,赏奴婢二十万钱也就行了。” “二十万钱?”紫芝最憎恶她这副市侩嘴脸,不禁蹙眉,“这么多?我拿不出来。” “呦,裴娘子打量着奴婢好骗么?”曹氏当即沉下脸来,阴恻恻地笑道,“如今谁不知道,裴娘子是殿下心尖儿上的第一人,整个盛王府都由您说得算,这区区二十万钱,您还能拿不出来吗?奴婢没有工夫和您讨价还价,这样吧,您若是真拿不出现钱,不如就用些上好的金银首饰来抵,反正您也不缺这个。裴娘子,您那么关心紫兰,应该不会舍不得这点小钱吧?” “放肆!”紫芝怒喝一声,再不想听她聒噪,“我姐姐的名讳,也是你一个下人能直呼的吗?别太得寸进尺了,想要养老送终的钱,自己向殿下讨去!” “奴婢知道自己是个下人,比不上裴娘子尊贵,殿下的金面,哪里是奴婢这种人想见就能见的?”曹氏掩口一笑,尖着嗓子阴阳怪气地说,“哼哼,奴婢的确羡慕裴娘子富贵,只不过,如果这富贵是靠着巴结仇人才有的,奴婢还不稀罕呢。” 紫芝不解其意,问:“你这话什么意思?” 曹氏却不回答,只是得意地咧嘴笑道:“裴娘子勿怪。奴婢只是好奇,若是紫兰姑娘知道,自己最疼爱的亲妹妹被仇人的儿子纳为侧室,日日侍奉左右、献媚邀宠,也不知该有多生气呢。” “什么?”紫芝一惊,甚至都无暇理会她言辞间的无礼,“你是说,我姐姐真的是被惠妃娘娘……” “没错,你姐姐就是被武惠妃害死的。”曹氏一脸得意相,摇头晃脑地说得唾沫星子横飞,“裴娘子,事情都过去这么多年了,奴婢也不怕告诉你,惠妃娘娘是何等心狠手辣,为了固宠,造下的杀孽可远不止这一件呢。当年秦美人才一承宠就怀了身孕,人又生得年轻娇艳,在宫里真是要多风光有多风光,惠妃娘娘心中嫉恨,就派人在秦美人的贴身衣物里做了手脚,害得秦美人小产。事后,宫正司的女官奉旨查到掖庭局来,惠妃娘娘就想随便找个宫女顶罪,正好选中了你姐姐。” 尽管早就猜到姐姐的死与武惠妃有关,可是,此时听曹氏亲口一说,紫芝还是无法控制自己激动的情绪,声音都变得微微颤抖起来:“那又如何?事情都是惠妃娘娘一个人做的,与殿下有什么相干?不对……惠妃娘娘私下里的事,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曹氏似乎觉得这个问题甚是可笑,翻了个白眼儿说:“裴娘子,您别忘了,当初掖庭局里那些浣衣宫女可都是归我管着的,惠妃娘娘想要找一个替死的丫头,自然也是由我帮她挑选了。反正娘娘给了不少赏钱,紫兰自己也是愿意的,又没人逼她。” 紫芝怔怔地听着,目光悲伤而恍惚,一瞬间她想起了很多往事,想起当年在掖庭局吃不饱穿不暖时,姐姐总是把自己的那一份衣食让给她;完不成活计被曹氏挥鞭毒打时,姐姐又总是扑过来替她挡着,用同样纤瘦娇弱的血肉之躯,咬紧牙关承受着鞭笞的疼痛;在延庆殿失手摔落盛王的衣裳时,姐姐担心她会受罚,竟不顾自己的安危主动替她承担所有罪责…… 最后一次相见的那个满月之夜,姐姐塞给她一只沉甸甸的钱袋,柔声叮嘱她:“这钱你好生收着,找个合适的时间悄悄去求掖庭丞,请他调你去别的地方做事。记住,一定要悄悄的,千万别被曹嬷嬷发现了。姐姐有些事要办,这几天就不能在掖庭局陪着你了,你自己……自己多保重。” 正是靠着这一袋姐姐用命换来的金子,她才能离开掖庭局,遇到那些改变她命运的人,一步一步走到今日。她永远无法忘记姐姐离开前那一声哽咽的悲泣,以及数日后乍听噩耗时自己心底弥漫无尽的哀伤。紫芝泪流满面,颤抖着一把抓住曹氏的衣领,凄声质问:“我姐姐是被你害死的……是被你害死的!掖庭局里有那么多的浣衣宫女,你为什么……为什么就偏偏选中她?” “事到如今,奴婢就和您挑明了吧。”曹氏扭身挣脱开,一双浑浊的老眼直视着紫芝,目光咄咄逼人,“只要裴娘子给足了钱,奴婢就马上回乡养老,这件事也不会再有第三个人知道。否则,若是哪日不巧,这事恰好被殿下听到了……” 紫芝竭力忍住眼泪,不屑地冷然反问:“殿下知道了又怎样?你们作下的孽,我有什么好怕的?” 曹氏嘿嘿一笑,语气中竟带着几分露骨的威胁:“裴娘子是殿下的枕边人,自然最了解殿下的性子。若是殿下知道,您和他还有这么一层血淋淋的家仇……呵呵,就算殿下念及旧情,还能继续留您在府上,可如今的这份宠爱,恐怕是不会再有了吧?” 紫芝的心咯噔一沉,咬着牙恨恨地问:“你和我说这些,就不怕我杀你灭口吗?” 曹氏竟毫不惧怕,一脸皮笑肉不笑地说:“奴婢虽身份卑微,却也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裴娘子杀了奴婢事小,若是让殿下觉得您心肠狠毒,那可就……” “狠毒又怎样?”紫芝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愤怒,未及曹氏说完,就已从发间拔下一根赤金长簪,猛地向她咽喉处刺去,“从前你打我骂我欺侮我,我都可以不计较,可是现在……我好不容易才把那些痛苦的事情给忘了,你却又偏偏在这个时候出现,在我面前咄咄相逼!告诉你,我才不怕呢……” 曹氏躲闪未及,脖颈处的皮肤被金簪刺破,鲜血汩汩而流。 “哎呦!”没想到紫芝真敢下手,曹氏痛极之下一把掐住她的脖子,面目狰狞地破口大骂,“呸!小贱人,你以为自己是个什么东西,还想来杀老娘我?攀上了盛王殿下的高枝儿,你就忘了自己是个下贱的浣衣婢么?他娘的,大不了我今天跟你拼了这条老命……” “咳咳……”紫芝的脖子被她紧紧卡住,痛苦得几乎要窒息,咳嗽了几声,却根本喊不出声音来,急得满脸通红。她挥动着四肢想要推开这壮硕如山的老妇人,却始终是徒劳,奋力挣扎时,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绝望的念头—— 今天,该不会就要死在她手里了吧? ☆、第117章 恩仇(下) 武宁泽走进朗风轩的月洞门时,侍女们正聚在花树下一起玩斗草的游戏,远远地就能听见小姑娘们欢快的嬉笑声,宛如廊檐下悦耳的风铃。庭中天高云净,樱花似雪,三月里的灿灿暖阳洒落在身上,让人觉得格外舒服。阿芊知道武宁泽乃是自家主人的旧友,一见他过来,忙含笑迎了上去,招呼道:“武先生来了,可是有事要找我们裴娘子么?” “嗯。”武宁泽微笑颔首,把手中拿着的一只青碧色琉璃小瓶递给她看,“前几日听裴娘子说想喝以前我调的那种木樨清露,这时节只能去外面买些干桂花来,好不容易才调成了这一小瓶,就赶紧给裴娘子送过来尝尝鲜。” “早就听说武先生最擅长做美食,什么时候也能让我们见识见识您的手艺啊?”阿芊半是玩笑地恭维着,伸手一指庭院正中的那间上房,“裴娘子正在里面和一位老嬷嬷说话呢,吩咐我们不要进去打扰,武先生若没有别的事情要忙,就先在这里等一等吧,正好还能和我们一起玩斗草。” 武宁泽忙笑着摆了摆手,道:“我自己在这儿等着就好。你们女孩子家玩的游戏,我就算了吧。” 二人正说着话,忽听屋内传来一声噼里啪啦的响声,仿佛是什么东西被摔在了地上,阿芊方欲进去收拾,却又听里面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那声音苍老喑哑,显然并不是紫芝的,听起来就像是说书先生故事里讲的深山老妖。 “裴娘子?”阿芊被吓了一跳,想推门进去看看却又有些胆怯。 “裴娘子,你没事吧?”就在她犹豫之际,武宁泽率先一步推门闯了进去。 紫芝被曹氏紧紧扼住咽喉,身子抵在房间一角的书案上,手里的金簪早已掉落在地,挣扎间踢翻了胡凳,碰倒了花瓶,弄得屋内一片狼藉。不行,不能就这样死在她手里……就在快要窒息的一瞬间,紫芝的手摸索着在身后的书案上抓起一方砚台,用尽全部力气往曹氏的头上狠狠砸去。 一下,又一下。鲜血迸出,染红了她柔嫩白皙的手指。 “贱婢!”曹氏痛得哇哇大叫,却始终不肯松手,愈加发狠地挥拳怒打紫芝,“他妈的,居然敢动手?看老娘我今天不打死你!” “住手!”武宁泽怒火中烧,几步冲上前去拉开曹氏,一脚将这壮硕的老妇人踹翻在地。 曹氏“哎呦”一声倒了下去,脑袋不偏不倚地磕在几案边缘的尖角上,顿时流血如注。她本已上了年纪,头部又刚刚几次遭到硬物重击,如今失血太多,整个人便一下子昏死过去。 武宁泽扶住惊魂未定的紫芝,再度关切地问:“裴娘子,你没事吧?” 紫芝抚着几乎被掐断的脖子咳嗽了几声,眼泪大滴大滴地落了下来,半晌,却仍是没能说出一句话。武宁泽心疼不已,不禁暗暗责怪自己为何没能早些过来。侍女们也都跟了进来,然而一嗅到屋内浓烈的血腥味,又都站在门口瑟缩着不敢靠近。 武宁泽毕竟比她们年长一些,遇事要冷静得多,温言安抚了紫芝几句,便对众侍女吩咐道:“阿芊姑娘,麻烦你去找几个内侍来,把这犯上作乱的老刁妇抬出去,交给马总管处置。白芷姑娘,你们几个赶快去打些清水来,把屋子收拾干净。” “是。”侍女们齐齐答应了一声,忙不迭地出去做事了,有几个胆小的竟被吓得有些走不稳路,出门时险些被门槛绊倒。 不一会儿,就有两名身强力壮的内侍过来抬人,伸手一探曹氏的鼻息时,不禁都骇得变了脸色。 武宁泽察觉有异,忙问:“怎么了?” 其中一名内侍吓得退开几步,颤声道:“她……她死了。” . 薄暮时分,李琦走进朗风轩的卧房时,屋内只点了一盏孤灯,幽暗昏黄的烛影下,紫芝斜搭着一条被子侧卧在床上,面朝里侧,头枕着自己的小臂。他走过去轻轻推了推她的肩,笑道:“哎,怎么这么早就睡了,都不等我?” 紫芝并没有睡着,缓缓转过身来抬眼看他,目光忧郁而迷惘,衣袖上用金线绣成的宝相花纹,在她柔嫩的脸颊上印出几道浅浅的凹痕。 “你看,我给你带什么好东西回来了?”李琦微笑着拉她起身,指了指几案上的一个食盒,“早就听李少监吹嘘他们家厨子的手艺是如何如何的好,今日一尝果然不错,就给你也要了几样特别好吃的点心。听阿芊说,你这一整天都没怎么好好吃饭吧?来,快吃点儿,别饿坏了。” 一听说有好吃的,紫芝竟也扬起嘴角微微笑了一下,一双哭红的大眼睛里瞬间有了神采,走下床去打开盒子一看,只见里面盛着一碗糖蒸酥酪、一碟水晶龙凤糕、一碗杏酪饧粥,皆是她平日里最喜欢吃的甜食。被曹氏这一闹,她一整天都未曾好生吃饭,此时方觉腹中饿得厉害,一时也顾不得仪态,坐在几案前便风卷残云地吃了起来。 烛心结了一枚硕大的灯花。李琦拿起一把小银剪刀轻轻挑了挑,然后坐在她对面,拄着下巴微笑着看她大快朵颐,目光温和而宠溺。看了一会儿,他又忍不住提醒道:“你急什么?慢点吃,又没有人和你抢。” 摇曳的灯火下,他的笑容明亮而温暖,如雨后晴空般澄净得不染一丝尘埃。紫芝与他相视一笑,双颊微微红了红,口中喝着温热甘甜的杏酪饧粥,心里也觉得暖洋洋的。然而,就在这温情蕴藉的一瞬,曹氏沾满血污的狰狞面孔又在她眼前浮现,那刺目的鲜红,浓烈的血腥气……他,应该都已经知道了吧?这府里上上下下都是为他效忠的人,出了这么大的事,他又怎能听不到一点风声呢? 如果他真的知道了,以后又该怎样看待她? 紫芝忽然觉得有些不安,手中的羹匙渐渐停了下来,眼圈儿一红,迟疑着开口道:“殿下,我今天……” 仿佛知道她想要说什么,他只是一笑:“先吃吧,一会儿再说。” 紫芝便乖巧地不再说话,埋头一心一意地把碗中饧粥食尽,然后才鼓起勇气抬首与他对视,声音低得近乎于忏悔:“我、我杀人了……” “嗯。”李琦只淡淡应了一声,隔着几案伸手摸了摸她脖颈处的一处淤青,语气颇为关切,“疼吗?还伤到哪儿了?等明天一早,我就叫人请太医来给你看看。” 紫芝摇了摇头,小声嗫嚅道:“我不是故意的,真的……” “我知道。”李琦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止住了她的话,温和的声音中仿佛有一种能使人安定的力量,“曹氏以下犯上本来就是大罪,怎么惩罚都不为过。这件事你不要再想了,我会替你善后,不会让别人背地里说你闲话。” 紫芝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引袖拭干眼角泪渍,沉默半晌,忽然有些孩子气地问;“我做了这样的事,会不会……会不会被你讨厌?” “不会。”他回答,没有一丝犹豫。 “真的?”她有些不敢相信。 “嗯。”他微笑着点头,“真的。” 紫芝终于放下心来,然而就在这一瞬间,心中压抑许久的恐惧与委屈也全都爆发出来,两行清泪夺眶而出,在烛火下闪烁着晶莹的光。 “好了,没事了。”李琦走到她身边坐下,把饮泣的女孩儿揽入怀中,好言安慰道,“其实这也没什么,日子久了你就会知道,深宅大院里难免有刁钻的下人,你心肠太好,少不得要事事被他们算计。那天曹氏鞭打婢女的样子咱们也都看见了,十分狠毒的一个老妇人,如今她落得这个下场,绝不是你的错。” 紫芝把头靠在他的胸前,如梦呓般喃喃低语:“她害死了我姐姐,今天又跑来勒索我,还使劲掐住我的脖子,弄得我喘不上气来……我好害怕,就用砚台砸她,然后她流了好多好多的血,都淌到了我的手上,我怎么洗都洗不干净,总觉得有一股子腥味儿……我从来都没这么害怕过,从来都没有……” “紫芝,你还记得吗?去年在风泉山庄的时候,你对我说过这样一句话:有些斗争注定不可避免,只有赢了的人才能好好生存下去,如此情形之下,人们为求生而做的任何事都是可以理解的。我深以为然,所以更觉得你不应该为此事太过自责——”李琦略一停顿,也不知忽然想起了什么,眼神骤然凝聚起来,一字一句地继续说,“毕竟,对敌人宽容仁慈,任由他继续伤害你和你所在意的人,那才是不可原谅的错误。” 紫芝点了点头,然后闭上眼睛,任泪水在面颊上渐渐干涸,神情中再无一丝惶惧。静夜里,有清脆悦耳的响声从窗外随风飘入,叮叮当当,依稀是风铃的声音。 ☆、第118章 王妃(上) 自从高珺卿来盛王府做女侍卫之后,紫芝就有了性情相投的玩伴,二人一有空就聚在一起谈天说地,感情愈加亲密如姐妹。见高珺卿武艺非凡,紫芝竟也突发奇想地提出要随她习武,功夫还没怎么学,就一口一个“师父”地叫了起来。如今天气渐热,两个人便时常去后苑的水榭中纳凉,吹吹清风,聊聊心事,小日子过得颇为惬意。 这日午后,紫芝与高珺卿在水榭中对面而坐,一边大口大口地吃着水蜜桃,一边对她笑道:“师父,你们家裴郎将对你可真好,知道你喜欢吃桃子,一到夏天就特地去乡下给你买来这么多最大最新鲜的,倒是让我也跟着享口福了。” “这有什么,你们家盛王殿下待你岂不是更好?”高珺卿调皮地扬了扬眉毛,一把小团扇在她手里竟也被摇出了一股风流倜傥的韵致,“几个桃子有什么稀罕的,你呀,就算是想要天上的月亮,人家盛王殿下都能飞上天去给你摘下来。” 紫芝被她逗得一笑,口中的桃汁险些呛了,正欲开口继续和她说笑,却见几位靓妆女子袅袅婷婷地走进水榭,为首的两位正是许倩和吴清越。自从上元那日被盛王在家宴上当众斥责之后,许倩着实安分了不少,此时一见紫芝也在,忙恭恭敬敬地依礼拜了下去,道:“妾许氏给裴娘子请安。” 其他几位姬妾不敢怠慢,也都跟着她向裴孺人行了大礼。紫芝忙站起来向她们点了点头,和颜悦色道:“几位娘子莫要拘礼,都请起来吧。” 众女道了谢,起身后皆低眉敛首地站在一边,默然不语,全无平日里的那股子活泼劲儿,水榭内一时气氛颇为沉闷。吴清越向众人扫视了一眼,似乎是想打破此时尴尬的气氛,微笑着开口道:“真巧,原来裴娘子也在这里纳凉呢。刚才我们几个姐妹闲聊,还说这几日怎么没见裴娘子出来,不知裴娘子近来身体可好?” “多谢吴娘子关心。”紫芝客气地应了一句,笑容得体,“我挺好的,就是这几日旧疾又犯了,有些不爱出门走动。” 许倩闻言也露出一副关切的神色,接口道:“裴娘子这病还是去年为殿下挡剑时落下的吧?如今天气越来越热了,正是最容易生病的时候,裴娘子应该请个太医来开些补药,多多保养才是。裴娘子是咱们府上的当家人,如今殿下忙着迎娶新王妃,诸事繁杂,想必裴娘子也要跟着忙碌吧?不过还好,等过一阵子王妃正式过了门,成了咱们的当家主母,裴娘子也就能清闲些了。” 盛王年将弱冠,却一直没有迎娶正妻,皇帝李隆基近来便开始为他操办婚事。王妃的人选早已定好,是当年武惠妃在世时亲自为爱子挑选的——户部尚书同中书门下平章事、魏县侯杜暹的嫡孙女杜若。紫芝亦听人说起过这位相府千金,虽不曾谋面,却也能想象到她该会是何等完美的女子,雍容高贵,姿容倾城,与盛王又是何等的般配。 见紫芝沉默,高珺卿便知许倩这话正戳到了她心中痛处,生怕她为此忧心伤了身子,忙挽住她的手道:“裴娘子,你这几日身子不好,出来这么久一定累了吧?走,我陪你回朗风轩歇着。” “嗯。”紫芝顺势点头,微笑着向众女告辞,“几位娘子慢慢聊吧,我有些累了,就不奉陪了。” 许倩等人自是又说了许多客气话,毕恭毕敬地将紫芝送出水榭,见这位素来得宠的小美人儿如今身形消瘦、神色黯然,眸中不禁露出一丝幸灾乐祸的嘲讽,心里更别提有多畅快了。待二人走远,这些长日无聊的女子便开始叽叽喳喳地议论起来。 二人一走出水榭,高珺卿就好言安慰道:“紫芝,你千万别因为这事难过,盛王殿下待你是何等情意,难道你心里还不清楚么?父母之命不可违拗,殿下娶那位杜王妃回来,也不过是留在府里当个摆设罢了,你没有什么好担心的。” “我没有难过。”紫芝浅浅一笑,神色间却分明有种深深的落寞,“我只是忽然想起从前家中爹爹的那几个姬妾,为了争宠整日与我娘明争暗斗,小时候我最瞧不起她们了,走路都要故意避着她们。不过现在想想,其实她们也挺不容易的,等过些日子王妃入了府,我自己也会处在那样尴尬的位置上吧?” “你和她们怎么能一样?”高珺卿当即反驳,却又一时想不出该如何继续安慰她,只得信誓旦旦地说,“总之,我觉得殿下不是那种喜新厌旧的薄情人,他心里最喜欢的肯定还是你,我替他保证……唉,不过想想也是,这王妃要是能让你来当就好了。” “王妃之位何等尊贵,岂是我有资格觊觎的?”紫芝微微摇头,目光望向天际时似有无限感慨,“自从我嫁给他的那一天起,我就明白他不可能只属于我一人。珺卿,所以我真的很羡慕你,裴郎将虽非皇室贵胄,却可以与你倾心厮守、白头到老,真真正正永远只属于你一个人。” 二人一回到朗风轩,就见侍女阿芊从里面迎了出来,含笑嗔道:“裴娘子,你们可算回来了。刚才殿下还特地过来看你呢,听说你和高姑娘出去散心,便又走了。” 紫芝眸光一亮,随口问道:“殿下又出门了?” “是啊,殿下他……”阿芊点了点头,欲言又止,似乎是在犹豫该不该向她解释盛王的去向。 紫芝却已经明白,亲王纳妃绝非小事,有许多繁琐的程序需要他在婚礼前一一完成,诸如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之礼等。一想到那位高贵美丽的杜家千金即将成为他的正妻,紫芝心里便觉得有些酸酸的,正自黯然间,忽见书案上多了一张铺开的白纸,纸上洋洋洒洒地题着一首诗: “出其东门,有女如云。 虽则如云,匪我思存。 缟衣綦巾,聊乐我员。 出其闉闍,有女如荼。 虽则如荼,匪我思且。 缟衣茹藘,聊可与娱。” 她认出了他的字迹,不禁扬起嘴角甜甜地笑了,刹那间只觉心中的乌云尽被清风吹散,整个世界都洒满了耀眼的阳光。 ☆、第119章 王妃(下) 亲王纳妃严格遵循六礼,仪式异常繁琐,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册命等仪式就用了三个多月,待到正式迎娶时,早已过了盛夏。李琦对于那位素未谋面的王妃根本没有什么感情,对于这桩谨遵父母之命的婚事也全无兴趣,只是任凭手下人替他操办着,每每耐着性子为此事而忙碌时,心中只觉得烦不胜烦。毕竟对于宗室亲王来说,娶一位门当户对的世家千金做正妻只是一种政治联姻的方式,而与感情无关。 待到婚礼那日,碧落等侍女服侍他穿戴婚礼所需的衮冕时格外小心,生怕自己一时不慎惹他无名火起,连累众人受责。马绍嵇见盛王面色不豫,忙好言劝道:“殿下,迎娶王妃是大喜事,您总该高兴些才是吧?臣听说,这位杜王妃可是咱们长安城有名的大美人儿,多少王孙公子都争着抢着去她家里求亲呢,好在娘娘早就替殿下把亲事给定下来了,没让别人抢了先。” “娶一个不认识的女人回家,有什么好高兴的?”李琦不停地摇着扇子,如今虽已到了夏末,然而经过这一番繁琐的穿戴,他仍是热得汗流浃背,“人长得美不美倒无所谓,只要性情好,不是个母老虎就行。” 马绍嵇递给他一盏加了碎冰的西瓜汁,赔笑道:“殿下就请一百个放心,娘娘亲自替您挑中的人,那还能错的了?” 黄昏时分,李琦依照礼制着衮冕、乘辂车至杜家亲迎,将王妃杜氏接回到王府的新房中行合卺礼。新娘障面用的画扇此时才被撤去,王妃杜若端坐于锦绣销金帐中,身着青色褕翟,头戴九树金银杂宝花钗,肌骨莹润,仪态优雅,那艳媚无双的容颜竟让房中装点的几颗硕大夜明珠都显得黯然失色。她微微低着头,目光定格在新婚夫君衮服的玄色下摆上,唇角扬起一抹欢愉而羞赧的笑。 她的美丽着实令他颇感意外,然而…… 李琦乍见她容颜时只觉得有些眼熟,仔细一想,自己的一颗心便咯噔沉了下去,不禁暗暗叫苦:天哪!怎么……怎么会是她?阿娘替我选中的所谓名门淑媛,难道竟是那日在东市大街上遇见的那只张牙舞爪、飞扬跋扈的母老虎么? 杜若却并未认出他来,偷偷抬眼窥去,见自己的新婚夫婿如此倜傥俊美、气度非凡,心里早就乐开了花。待二人饮过合卺酒之后,侍女们便依次退下,房间内只剩下新婚的盛王夫妇并肩坐在床边,一时默默无言。 “殿下……”见他久不说话,杜若忍不住用柔媚的眼波瞥了他一眼,含羞微笑,“殿下看起来真是面善得很,就好像……好像是从前在哪里见过似的。可见,妾与殿下果真是很有缘呢。” “嗯,的确是见过。”李琦终于开口向她说了第一句话,声音低沉而好听,“王妃不记得我了吗?去年春天,我们在东市大街上遇见过一次……不过,你不记得我也属正常,毕竟那时在你看来,本王只是一介‘市井贱民’而已,身份不值一提,又如何能入得了你杜大小姐的法眼呢?” 去年春天,东市?杜若被他说得一怔,旋即想起去年堂姐杜萱嫁入忠王府为孺人之前,她们曾结伴一起去逛东市,那一天,她似乎的确遇见过这么一个人。她只记得自己那天特别倒霉,先是被一个沿街卖杂货的小姑娘用油饼弄脏了裙子,索要赔偿不成,又险些被那小姑娘的同伙捏断了手腕——那种疼,她如今回想起来都还心有余悸,所以印象特别深刻。天哪,难道他就是…… 她一向脾气不好,那日气急之下口口声声地骂他们是“市井贱民”,还动手要打那个小姑娘……完了完了,这次可真的惹大祸了。 想到这里,杜若不禁有些慌了,自己初入王府就给盛王留下这样糟糕的印象,只怕日后很难再得到宠爱。她心念一转,忙一撩裙摆柔顺地跪了下来,一双皎如明玉的纤纤素手搭在他的膝上,眨着一双明艳妩媚的大眼睛,楚楚可怜地说:“妾有眼无珠,那天没能认出殿下的身份,一时言语无状冒犯了殿下,真是对不起……可是,妾真的不是有心的。却不知那天殿下身边随侍的那位小娘子是什么人,改日妾也应当向她赔罪才是。” 想起那日杜若嚣张跋扈的样子,与此时的柔顺妩媚简直判若两人,李琦不禁蹙了蹙眉,淡淡回答:“哦,那位小娘子是我的孺人裴氏。” 杜若慢启秋波,仰起娇艳无双的脸庞看向他,软语恳求道:“殿下,妾知错了,改日一定会亲自去向孺人妹妹赔罪的,请您不要生我的气了,好不好?” “好了,你起来吧。”李琦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与她娇媚的眼波一触,心便似微微颤了一下,声音也不禁温和了许多,“以前的事我不想再追究,如今你既已入我家门,就希望以后你能勤谨持家,做一个尽职尽责的王妃。” “是。”杜若欣喜地应了一声,却并未起身,而是把脸轻轻靠在了他的腿上,一抹娇羞的红晕从面颊一直窜到了耳根后面,低低的声音中带着一股子惑人的媚劲儿,“妾以后一定会尽心服侍殿下的……来,让妾伺候您更衣。” 毕竟是未经人事的姑娘,她说话时声音微微颤抖着,有些忐忑地伸手去解他的衣带,为他换上宽松舒适的寝衣,然后又娇羞地卸下自己的钗钿簪环,脱下身上层层叠叠的锦绣罗裳、素纱中单,露出白嫩如凝脂的曼妙*,动婉含颦,冶态横生。 案上红烛的火焰蓦地跳动了一下,绽出一室旖旎春光。 杜若双颊艳若桃花,用纤长柔滑的手臂紧紧攀住他的脖颈,在他耳畔媚声呢喃:“妾年少无知,不谙人事,枕席之上,望君见怜……” 她惊人的丽色和天生的媚骨,竟让他沉静淡定的眼眸里也有一瞬间的失神。 床前的帷幔悄然垂下,之后发生的一切,便如世间千千万万个洞房花烛夜一样,*巫山,被翻红浪,低帏昵枕,两相欢爱……这是她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夜,然而对于他来说,接下来的事情都不过是一种必要的仪式而已。也不知怎么,在这样温香萦怀的*时刻,他竟不自觉地想起另一个女孩儿——这段时日紫芝身子一直不太好,夜里总是咳嗽,也不知今晚她自己一个人能否睡得安稳? 承欢之后,杜若埋首于柔软的衾枕间,酣然入梦,梦里仿佛依然有某种炽热如火的情愫,在她疲惫而饱满的身体中欢腾不息。直到夜半时分,帘外忽然响起一阵隐秘的低语,将她从断断续续的浅眠中唤醒。 李琦也被那细细的说话声吵醒,翻了个身不悦地问:“谁在外面?” 帘外传来侍女碧落柔婉的声音:“殿下,是朗风轩的阿芊姑娘来了,奴婢怕打扰到您和王妃休息,就没让她进来……” 李琦心头一跳,半梦半醒中的头脑顿时清明了许多,吩咐道:“唤她进来。” 阿芊疾步走进房内,在床前的帐幔外跪下,强压着声音中的哽咽说:“殿下,裴娘子病了……也不知怎么搞的,今天夜里忽然发起高烧来,胸口也疼得厉害,还咳了好些血……裴娘子本来不让我们来打扰殿下,可是,奴婢们实在是没有办法了……” 杜若自以为得到了盛王的宠爱,闻言不禁沉下脸来,端起王妃的架子骄横地训斥道:“没规矩的丫头!府中姬妾生病,赶快去请个医官来给她看看便是,殿下又不会诊病,深更半夜的巴巴地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阿芊被她骂得一愣,忙擦了擦眼泪解释道:“王妃息怒,奴婢并非有意打扰,只是裴娘子实在病得太重……” 新婚之夜就要离开洞房去探望生病的侧室,李琦对王妃本有几分歉疚,然而一听她用这样蛮横的语气训斥紫芝的侍女,一时不禁心头火起,当即披衣起身,对阿芊道:“走吧,我跟你去看看。” “殿下!”杜若心中漾起一丝委屈,伸手紧紧抓住他的衣角,撒娇似的挽留,“今天是咱们俩的洞房花烛夜,你不能走!” “放手。”李琦回首瞥了她一眼,见她始终抓住自己不放,心里顿时涌起一阵说不出的厌烦,毫无耐心地推开她的手,声音冷漠,“夜深了,王妃先歇息吧。” “殿下,你……”杜若被他推得跌在床上,定定地看着新婚夫君远去的背影,鼻子一酸,泪珠便扑簌簌地落了下来。 ☆、第120章 荼蘼 夜色深沉,开满荼蘼花的庭院寂寂无声。 李琦疾步走进朗风轩的卧房时,紫芝已经迷迷糊糊地睡去,纤瘦的身子侧卧在锦衾内,胸口随着呼吸微微起伏。侍女们都在一旁默默伺候着,李琦轻手轻脚地走到她床边坐下,伸手摸了摸她滚烫的额头,压低了声音问:“太医来看过了吗?” 侍女白芷轻声答道:“是,刚才已经请太医署的何太医来看过了,开了几剂药,裴娘子服下之后就睡着了。太医说,裴娘子仍是去年受伤时落下的病根,病势虽凶险,但只要放宽了心、精心调养就不碍事的,殿下不必忧心。” 李琦似乎松了口气,然而侧头望向病榻上沉睡的女孩儿时,眉宇间的忧色却没有减少半分。 “殿下……”阿芊觑着他的神色,略一犹豫,忽然上前一步跪了下来,低着头怯生生地开口,“其实,裴娘子并不知道奴婢去找您,是奴婢见裴娘子太难受了,觉得她见到您可能会好一些,所以才自作主张……若是奴婢做得不对,就请殿下责罚奴婢吧,千万不要怪罪裴娘子……” “嘘——”李琦将食指放在唇边示意她噤声,低低吩咐,“好,我知道了,你们都去歇着吧。” 侍女们施了一礼,默默退下。 幽暗的烛光下,紫芝微微翻了个身,怀里仍紧紧抱着那个毛茸茸的布娃娃,仿佛很没有安全感似的。她熟睡的模样是如此可爱,铅华不御,粉黛不施,一把乌黑的青丝拖于枕畔,更衬得她清秀的面庞纯洁无瑕,全无一丝世俗女子的媚态。枕边,一袋金光闪闪的拂菻国金币被随手搁在那里,底下还压着几张题着字的纸,皆是这几年他送给她的旧物。 “紫芝……”他在心底轻轻唤了一声,低头凝视她时,眼眸中的柔情几乎要溢了出来。 一室静谧,清风拂动的帘帷间,隐隐有荼蘼花哀婉的芬芳。 而她似乎真的听到了他心底的轻唤,恰在此时缓缓睁开眼睛,睡眼朦胧却一脸惊喜地说:“殿下,你来了?” “嗯。”李琦微笑着点头,伸手替她拢了拢鬓边的散发,“听说你不舒服,过来看看你。” 紫芝很开心地抿嘴笑了,又问他:“在这儿坐了多久了?” “也快有小半个时辰了吧。”李琦捂着嘴优雅地打了个哈欠,随口逗她,“你若再不醒,我可要走了。” “你去哪儿?”紫芝顿觉清醒,忙伸手攥紧了他的衣袖,仿佛生怕他会跑了似的。然而话一出口,她立刻发现自己这话问得颇为可笑——今天是他的新婚之夜,除了王妃的新房,他还能去哪儿呢? 想到此处,她忙讪讪地松开了手,眼眸深处露出一丝令人怜惜的落寞。 “逗你呢,我哪儿也不去。”李琦却笑着牵起她的手,放到自己唇边吻了吻,“你这身子时好时坏的,可真吓死我了。是不是又嫌药苦,没有按时吃啊?” 紫芝轻轻摇头:“我没事,只是觉得有点难受。” 他又问:“现在觉得怎么样,好些了没有?” 她一笑,撒娇似的嘟了嘟嘴:“你一来,我就全好了。” 李琦爱怜地捏了捏她犹显苍白的脸颊,微微俯身,在她耳畔含笑低语:“怎么,娘子想我了?” “才没有呢!”紫芝笑着用锦被蒙住头,不一会儿又红着脸从里面钻了出来,望了望窗外黑漆漆的天色,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这么晚了还麻烦你过来,我……我不应该这么任性的。你快回去吧,不用在这儿陪我了。” “你呀,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呢,偶尔任性一点又有什么关系?”李琦体贴地替她掖好被子,忽然感慨,“还记得那年我娘病得很重,她在人世的最后一晚,父皇却在蓬莱殿召幸沈才人,和一个更年轻美丽的女人共享鱼水之欢……我知道,他是皇帝,这样的事情很正常。可那时候我就在想,如果以后我也有了心爱的女子,绝不会让她如此无助,只要她需要我,我就会一直守护在她身边。” 紫芝定定地看着他,沉静的眸光中似是闪烁着某种幸福。 “紫芝,我知道你心里很不开心。”他继续说,语气温柔而诚恳,“可是你也知道,这位王妃是阿娘生前替我选定的,我现在不可能擅自退婚,让阿娘在九泉之下背上失信之名。但我可以向你保证,我对你的心意绝不会有任何改变,无论是谁闯入我们的生活,我心中一生挚爱的妻子,永远都只有你一个。” 紫芝听得怔住了,过了好一会儿,才微微侧过头去,用衣袖悄悄拭去眼角溢出的几滴热泪。 “二十一郎……”她还不太习惯这样唤他,声音显得有些涩涩的,“听你这样说,我很高兴……其实我一直都明白,以你的身份,身边不可能只有一个女子,我也从来都不敢有这样的奢望。只要你心里还念着我,别把我丢下,我……我就心满意足了。” 李琦微微笑了一下,说:“如果你见到那位杜王妃,就知道我根本不可能喜欢她。” “为什么?”紫芝不免有些好奇,猜测道,“她……长得很丑?” 李琦摇了摇头:“不,很美。” 听他夸赞别的女子长得美丽,紫芝心里便有些酸溜溜的,撅着小嘴儿闷闷的没有说话。 “你还记得去年春天咱们一起逛东市的时候,在街上遇见的那只母老虎么?”见她微露迷惑之色,李琦又继续解释,“就是那个很骄横的女人,自称姓杜,长得倒还不错,只可惜为人蛮不讲理又没教养。你不小心把油饼甩在她身上,弄脏了她的裙子,结果她就要动手打人,后来还是我把随身的玉佩给她做赔偿,这才作罢。” 紫芝心里咯噔一沉:“是她?” 李琦点点头,苦笑着叹了口气:“这回你总该放心了吧?这样的女人如何能与你相比,更何况,天家的婚姻本来就只是政治交易,各取所需罢了。我会竭尽所能给她和她的家族想要的富贵荣耀,但是,感情并不在我承诺的范围之内。” 听了这话,紫芝心里却丝毫没有轻松的感觉,相反,某种不可言说的隐忧似乎更加深重了。 “自从爹爹获罪流放,我在深宫的最底层整整生活了五年。”她掩口咳嗽了几声,然后直视他的眼睛,微笑着转移了话题,“我想,宫廷教给我的最残忍的一课,就是在每一个最无助的时候,慢慢割舍掉对任何人的依赖心。幸运的是,自从遇见你之后,我就一直在不知不觉地依赖着你,依赖你给我的关怀和保护。在你面前,我可以任性、可以软弱、可以随心所欲,这种感觉真的很幸福。不过,我相信自己依然可以做一个坚强的人。所以,你不要总是顾念我,回王妃那里歇息吧,有些事,注定是要我自己一个人来面对的。” 此时此刻,她的微笑远比眼泪要让人心疼。 李琦一时无言,只是用手轻抚着她的柔发,半晌,才对她温和道:“你先睡吧,等你睡着了我再走。” “嗯。”紫芝轻轻点了点头,闭上眼睛,唇角犹带笑意,而眼睫上却残留着几滴细小的泪珠,在幽幽烛火下闪烁着晶莹的光。 ☆、第121章 杜若 杜若一夜未眠。 夜色淡去,东方渐白,案上的两根龙凤花烛皆已燃尽,而华丽的新房中却依旧空荡荡的,唯有新婚的王妃伏在枕上悄然饮泣,宛如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天色大亮后,杜若的陪嫁侍女阿昭小心翼翼地走到床帐前,轻声唤她:“王妃,时候不早了,奴婢服侍您起身吧,一会儿府里的诸位娘子还要过来拜见呢。咱们初入王府,可不能让人家给看轻了。” 杜若躺在床上一言不发,纤长的十指紧紧攥着被子,心里越想越觉得气恼,忽而扬手将盛王昨夜睡过的瓷枕向地上狠狠砸去,咬着牙,流着泪,一张明艳妩媚的面孔竟气成了猪肝色。 “王妃息怒。”阿昭只当是自己说错了话惹得主人不悦,慌忙跪下来叩首请罪,“奴婢该死,一大早就胡言乱语的惹王妃生气……奴婢知错了,请王妃狠狠责罚奴婢吧,只求您千万别气坏了身子。” “起来吧,不关你的事。”杜若揉了揉哭红的眼睛,声音微微有些哽咽,“阿昭,你说说……我好歹也是他三媒六聘娶过来的王妃,新婚之夜却被他独自撇在洞房里,我……我以后还有什么脸面去见人啊?” 阿昭深知自家小姐的火爆脾气,哪里还敢多说什么,跪在地上侧耳听了听床帐内的动静,确定并无异样,这才提心吊胆地爬起来,赔着十二分的小心服侍她穿戴梳妆。不过一夜之间,新王妃失宠的消息就已在府内不胫而走,前来拜谒时,那些素来不得宠的姬妾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添油加醋地聊得不亦乐乎。 梳洗罢,杜若缓缓步入前厅,只见一道道带着探寻意味的目光齐齐向她射来,或面含嘲讽,或暗藏机锋。她定了定神,在众姬妾不怀好意的注视下端然落座,眸波淡定,仪态万方,那雍容高雅的姿态几乎完美得无懈可击。众女子表面上倒还算恭敬,皆举手加额,肃然下拜,向新王妃行了初见的大礼。 杜若和颜示意众人平身,含笑问道:“诸位娘子可都到齐了?” 众姬妾偷偷抬眼打量着这位新王妃,只见她虽妆容华美,眼圈周围却隐隐有哭泣过的红肿,显然已遭盛王冷待,心中皆暗自称快。听到询问,许倩第一个欠身答道:“妾等皆谨遵嫡庶之礼,前来向王妃问安,唯有裴孺人没来。” “裴孺人?”杜若微微蹙眉,有些不悦地问,“可就是昨晚生病的那位裴娘子么?” “正是。”许倩笑盈盈地点头,语气中却透着一股子醋劲儿,“裴娘子本来身子就娇弱,又日夜忙着侍奉殿下,哪里能像我们一样清闲呢?以前我们去朗风轩问安时,她也时常推脱着不见呢。” 不待杜若发话,便又有一女子笑着接口道:“裴娘子这病来得可真是时候,依我看……呵呵,只怕是夜里劳累太过,把身子都给耗虚了吧?” 众女红着脸一阵娇笑,须臾,又有一人道:“耗虚了身子又如何?这样的福气,咱们想求还求不来呢。再说了,裴娘子如此受殿下宠爱,尊贵得就像正室夫人似的,日后就算见了王妃,恐怕也无需像我们这样跪下来行大礼吧?” “那是自然。人家裴娘子是何等人物,在咱们府里一向说一不二,见了殿下都不用拜呢,又岂会甘心向一个女人屈膝?” “所以说,裴娘子来与不来都是一样的,王妃可千万别因为这事跟她伤了和气,惹恼了殿下就不值了……唉,谁让人家手段高,比咱们得宠呢?”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厅堂中一片娇娆的笑声,显然都没把这位新王妃放在眼里。 杜若自幼在家中娇惯坏了,何尝经历过这等场面,一时不禁又羞又恼,却终是不便在众人面前发作,只得狠命忍着,眼中几乎要掉下泪来。众女子叽叽喳喳地说得正起劲儿,却见盛王的贴身侍女碧落款款走进门来,向杜若盈盈一拜,恭谨笑道:“奴婢碧落见过王妃。殿下昨晚走得急,生怕对王妃有怠慢之处,故而特地遣奴婢来向王妃赔个不是,还望王妃能体谅殿下的难处,莫要计较才是。” 她言辞得体,寥寥数语就替杜若解了围。杜若也稍稍缓和了神色,微笑道:“殿下太客气了。我与殿下既已结为夫妻,就应该相互体谅,哪里还用赔什么不是呢?” 碧落谦恭地一笑,目光在众姬妾脸上淡淡扫过时,仿佛别有深意:“殿下还吩咐,今后府中大小事宜皆由王妃执掌。裴孺人卧病体虚,一应礼数皆免,其余诸位娘子务必要尊重王妃,勤谨侍奉,若有人胆敢以下犯上,定当严惩不贷!” “是,妾等谨遵殿下教诲。”众姬妾皆裣衽施礼,再度抬眼看向杜若时,目光中都带了几分敬畏。 见盛王这般顾全她的颜面,杜若心里方才觉得舒坦些,又与众女客气地闲话片刻,便吩咐她们各自散去了。众姬妾也不愿意在此拘束着,三三两两的结伴而行,一出了门便又是有说有笑。吴清越却没有走,始终低眉敛首地站在原处,姿态温顺而谦恭。适才众人肆意谈笑时,唯有吴清越一直恪守本分,缄口不语。杜若最喜欢这种谦顺知礼的女子,遂微笑着问:“这位妹妹,可还有什么事吗?” 吴清越捧着一只细长的螺钿紫檀木盒走到她近前,盈盈下拜道:“妾吴氏久慕王妃风采,特备下薄礼,聊表敬意,还望王妃笑纳。” 杜若命侍女阿昭取来盒子,打开一瞧,只见里面是一支缠丝嵌珠并蒂海棠金步摇,光华灿烂,一看便知价值不菲。她生于豪门,自幼见惯了深宅大院中的妻妾争斗,对吴清越的无事献殷勤便不免存了几分戒心,于是淡淡一笑把盒子还了回去,推辞道:“妹妹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这礼物太过贵重,我初来乍到,实在不便领受。” 吴清越含着谦顺得体的笑容,徐徐解释道:“王妃有所不知,您的母亲同昌郡君正与家父是同宗,论起亲戚来还算是堂姐弟呢。若王妃恕妾僭越之罪,妾便斗胆称您一声姐姐了。” “哦?”杜若有些惊讶地打量着她,笑容亲切,“原来是一家人,彼此正应该亲热些才是。妹妹快起来吧,既然叫我一声‘姐姐’,就别只顾着拘礼了。” 吴清越依着规矩谢了恩,这才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垂手侍立在一旁,面上带着谦卑的微笑。杜若愈发觉得瞧她顺眼,于是又拉着她在自己身边坐下,和言问道:“敢问令尊名讳,如今在哪里任职?” 吴清越欠身回答:“家父吴峥,现任国子监司业。” 杜若母家亦是豪门大族,族中子弟亲眷不计其数,一时也想不起有这么一位亲戚,只得含笑点了点头,随口赞道:“令尊能在国子监任职,定是学富五车的鸿儒了。妹妹出身书香门第,自幼耳濡目染,想必也是个精通诗书的才女,日后咱们在一块儿吟诗作对,彼此也能做个伴儿。” “姐姐谬赞了。”吴清越忙起身称谢,又适时地将那装着金步摇的木盒双手奉上,笑容中颇带几分幽凉,“妾自知愚钝鄙陋,入府一年有余,却始终不得殿下眷顾……王府中长日寂寂,若能有幸与姐姐亲近,日日侍奉左右,便是妾的福分了。妾不善言辞,只想为姐姐稍稍尽些心意,还望姐姐莫要嫌弃这礼太薄了。说到底,这金步摇是要配姐姐这样的美人才能粲然生辉呢。” 杜若被她奉承得十分受用,于是便也不再推辞,嫣然一笑示意阿昭将东西收下,又对吴清越道:“妹妹太客气了。我初入王府,许多事情都不太懂,日后还要请妹妹多多指点呢。” 吴清越谦逊笑道:“不敢当。姐姐但凡有所垂询,妾定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杜若双颊微微一红,随即道出心中疑惑:“不知……如今殿下最宠爱的是哪几位娘子?那个裴孺人,从前又是谁家的千金?” ☆、第122章 清越 吴清越叹息了一声,道:“姐姐有所不知,咱们府里上上下下这么多女人,能入得了殿下眼的,就只有裴孺人一个,入门数月,擅宠专房。不过,她倒不是什么官宦人家的千金,入府前只是个宫里的使唤丫头罢了。” 杜若仔细回想着那日在东市大街上遇见的小姑娘,却并不觉得她生得有多美,不禁冷哼了一声道:“一个宫婢出身的女人,又能好看到哪里去?哼,想必是在宫里学了不少献媚邀宠的手段,床榻之上很会服侍人罢?” “可不是么?”吴清越掩口娇笑,温婉的声音中隐隐带着几分刻薄,“听说啊,她以前还在掖庭局做过浣衣的贱役呢,如今倒好,攀上高枝儿竟一步登了天了。其实我们也想不明白,殿下怎么会喜欢这种出身低贱的女子,自从娶了她进门,几乎夜夜宿在朗风轩,对我们再不多看一眼。论容貌,她也只是勉强称得上清秀罢了,又哪里能及得上姐姐的倾城之姿呢?” “那是自然。”杜若倨傲地扬眉一笑,语带不屑,“哼,和我相提并论,她也配?她再得宠也不过是个侧室,若当真尊卑不分,我可是要动用家法好好教训她一顿的。” 吴清越闻言露出紧张之色,机警地瞥了一眼站在远处的几个侍女,压低了声音说:“姐姐初入王府,凡事都应该多忍让些,听妹妹一句劝吧,以后无论受了多大的委屈,都千万不要得罪裴孺人。” 杜若对她的话颇不以为然,蹙眉冷笑道:“怎么,我堂堂王妃,难道还要向一个婢妾做低服软不成?” “姐姐息怒,妾不是这个意思。”吴清越忙站起身来,赔着笑脸小心翼翼地解释,“姐姐乃是殿下的正妻、咱们府上最尊贵的当家主母,一人之下千万人之上,日后谁敢不看着您的脸色说话做事呢?只是,想必姐姐还不知道吧,殿下对裴孺人已经纵容娇宠到了什么程度,就算是裴孺人亲手杀了人,殿下也只是想着如何帮她善后,连一句责备都没有。” “杀……杀人?”杜若显然被吓了一跳,声音都不自觉地微微颤了一下。 “是府里的一个老嬷嬷,也不知犯了什么大罪,人说没就没了。”吴清越用衣袖擦了擦眼角并不存在的泪,幽幽叹息,“下人们有错,咱们做主子的或打或罚,教他们改了就是,何必非得造下杀孽呢?唉,可惜殿下一心护着裴孺人,有时候竟连是非都不分了……” 杜若心中一凛,忙轻轻拍了拍吴清越的手背,正色提醒道:“妹妹慎言。殿下的为人处事,哪里是咱们能妄议的?” “姐姐教训的是。”吴清越谦卑地笑了笑,自责道,“妾真是个没用的,一时心急,就这样口无遮拦,这些话若是被裴孺人听到了,只怕又是一场是非。” 杜若微笑着安慰吴清越几句,霎时间,却有一股寒意从自己心底慢慢浮升上来——帝王之家的婚姻从来就不只是居家过日子那么简单,她虽贵为正室王妃,但新婚之夜就被夫君冷待,府中又有裴孺人这样得宠的侧室,只怕自己以后的日子不好过。昨夜的欢爱与泪水再度浮现在眼前,那个与她有过肌肤相亲的男子是如此俊美,让她无法不心生恋慕,然而,他临走时对她留下的那冰冷一瞥,已经深深刺伤了她的心。 她愈加好奇,能让他在新婚之夜仍然惦念不已的裴孺人,该是一个怎样烟视媚行、长袖善舞的女子。 吴清越觑着她的神色,善解人意地开口道:“姐姐不必过于忧虑,依我看,其实殿下还是很看重您的。裴孺人虽说得宠,但殿下到底也没把管家的大权交给她。” “我素来不愿意与人争风吃醋,也最能容得下人,只盼着这裴孺人是个好相处的,别处处与我做对就是。”杜若随手理了理鬓边发丝,面上又露出了得体的微笑,“听说裴孺人昨晚病得很重,吴妹妹,依你之见,我是不是应该去她的住处探望一下,以示关怀?” “那是自然。”吴清越浅浅一笑,眸中的复杂光芒不易察觉地一闪而过,“姐姐身为正室王妃,理应如此,殿下亦会赞许姐姐的贤德呢。” 杜若亲热地挽住她的手,起身笑道:“烦请妹妹为我带路。” . 紫芝一觉醒来时,发现他依然在自己身边。 “殿下?”她轻轻揉着惺忪睡眼,一脸惊讶地看着他,“你……没去王妃那里歇息么?” “昨天太晚了,我就在你这儿的东厢房睡了一觉。”李琦俯身揪了揪她睡得红扑扑的小脸儿,唇角不禁露出笑意,“怎么,早上一睁开眼睛就看到我,你不高兴吗?” “高兴。”紫芝拉过他的手亲了一下,笑容中却依然透着几分落寞,“可是,以后你和王妃总归是要在一起生活的,如今正值新婚,如果太冷落她,只怕……” “好了好了。”李琦不听她说完,就扶着她坐起来靠在软枕上,吩咐侍女去取药,“一大早的不说这些,来,先把药喝了。” 紫芝仰起小脸儿看着他,嗫嚅道:“昨天……我不是故意在那个时候病倒的。” “我知道,这还用你说?”李琦有些好笑地戳了一下她的额头,坐在床边亲自端起药碗,“药早就煎好了,一直在炉上温着呢。来,快喝了吧。” 紫芝这段时日一直与药为伍,如今一闻到药味儿就觉得反胃,但见他如此关怀,又不忍心拂逆,只得勉强接过药碗,两道秀眉微微蹙了起来。 忽然,她灵机一动伸手指向窗外,故作惊喜道:“看,喜鹊!” 只待他回头去看时,她便可以趁机把药偷偷倒掉。 李琦如何不知她这小把戏,沉下脸道:“少来这套,赶紧给我把药喝了,一滴都不许剩!” “哼,凶什么凶?”紫芝扭过头去小声嘟囔着,撅着可爱的小嘴儿撒起娇来,“哎呀,这药苦得很,又没什么效果,我不想喝了。” 李琦没有再催促她,只是漫不经心地从她枕边拿起一枚拂菻国金币,微笑着问:“在很远很远的西方,几乎是天的尽头,有一个名叫拂菻国的地方,和咱们大唐一样美丽富强,你知道吗?” “嗯,我在书中看到过的!”紫芝连连点头,显然是很开心他没有再逼自己喝药,一双大眼睛亮晶晶的,说得头头是道,“书中说,拂菻国在西海之上,东南与波斯相接,方圆万余里,列城四百,邑居连续,有贵臣十二人共治国政。那里的人金发碧眼,喜欢喝酒,喜欢吃干饼,男子剪发披帔,女子以锦为头巾。” “不错,你连这些都知道,当真是博览群书了。”李琦赞许地一笑,继续说,“还有一点,拂菻国却与咱们大唐不同——那里的男人只可以娶一位妻子,就连皇帝也不例外。” “真的?”紫芝大为惊讶,好奇心一下子就被勾了起来,“这天底下,居然还有这么好的地方?” ☆、第123章 蔷薇 见她果然对此深感兴趣,李琦不禁得意地一笑。 “当然了。喏,你看——”他指着金币正面上的男子半身像,信口道,“三百多年前,拂菻国有一位年轻的皇帝,俊朗矫健,英明神武,巫祝们都说他是太阳神转世,会给人间带来光明与和平。他与一位名叫月裳的姑娘倾心相爱,却出于军政上的考虑,不得不迎娶波斯公主为皇后。月裳深明大义,虽然为这段无疾而终的爱情深感痛苦,却也知道他身为一国之君,有太多的不得已。因为深爱,月裳不愿再嫁与他人为妻,只靠着父母留下的一笔遗产,过起了离群索居的生活。” 紫芝也拈起一枚亮闪闪的金币,指着背面上那个长着翅膀的美丽女子,猜测道:“她……就是你说的那位月裳姑娘么?” “非也,你听我接着讲。”李琦却摇了摇头,继续道,“皇帝迎娶波斯公主之时,月裳已经怀有身孕,不久便产下了一个可爱的女婴,取名叫做蔷薇。当月裳还是一个懵懂少女时,就是在一片盛开的野蔷薇中,遇见了那个出身皇室的英俊少年,彼此情愫暗生。初见的那一天,他曾摘下一朵冶艳的红蔷薇,亲手簪在月裳柔美的金发间,所以‘蔷薇’这两个字,从此就成了她对往昔之爱的无尽怀念。月裳独自抚养女儿,日子过得孤寂而艰辛,不久就生了一场大病,郁郁而终。皇帝见女儿无人照料,便不顾皇后的反对,执意将女儿接入宫中,人称‘蔷薇公主’。” “蔷薇公主……”紫芝喃喃,一双含笑的大眼睛弯了弯,“很好听的名字呢。” “蔷薇公主容貌极美,而且背上生有一对透明的软翅,宫中之人都赞美她是月神的后裔、坠落凡尘的精灵。只可惜,蔷薇公主性情十分孤僻,几乎从不与人交谈。皇帝心中忧虑,想尽各种方法逗女儿开心,却终是徒劳。直到蔷薇公主十四岁那年,宫中来了一个演傀儡戏的戏班,戏班中有一位风趣机智的美少年,每天都为蔷薇公主表演滑稽的傀儡戏,终于让她露出笑颜,主动开口说话。” “演傀儡戏的美少年……”紫芝的注意力却完全停留在了这里,一脸花痴地提议道,“哎,改日咱们也请一个戏班子到家里来表演好不好?一定很有趣呢!” “想得美!”李琦故意打击她,揪了揪她玲珑可爱的小鼻子,“家里就有一个英俊潇洒风流倜傥的美少年摆在你面前呢,居然还敢得陇望蜀?” 紫芝捂着鼻子咯咯笑着:“哎呀,你快接着讲!” 李琦笑了笑,继续讲道:“依照拂菻国的制度,若皇帝没有皇子,那么公主也可以继承皇位。出于对初恋爱人月裳的歉疚,皇帝决定立长女蔷薇公主为皇储。只是,那位出身波斯王族的皇后却想让自己的女儿做女皇,于是趁着皇帝生病之际,联合几位手握重兵的权臣想要谋杀蔷薇公主。幸运的是,就在蔷薇公主命悬一线之时,那个戏班中的美少年冒死相救,将她藏在戏班马车的夹层里,连夜逃出了宫……” 讲到此处,故事便戛然而止。紫芝正听得入神,忙问:“那然后呢?” “然后么……”李琦微微一笑,指了指放在几案上的药碗,“你先把药喝了,我再讲给你听。” 紫芝欲知后事如何,竟也不嫌药苦,端起碗来一饮而尽,然后急急地追问:“快讲快讲,后来蔷薇公主和那个美少年怎么样了?” “后来啊……”李琦低头沉吟,唇角忽然浮起一抹得意的笑,“抱歉,我实在不擅长说故事,讲到这里就再也编不下去了。紫芝,你看我对你多好,为了哄你吃药,费了这么大的心思。” “你……你骗人!”紫芝啼笑皆非,这才知道他刚才那一大篇话皆是杜撰,自己又被他轻易骗了一遭。 然而,心里却是很欢喜的。 几案上还备有一碟蜜饯,李琦拿起一颗塞到她嘴里,目光相触时,两个人都不自觉地抿着嘴儿笑了。就在此时,侍女白芷进来通禀道:“殿下,王妃和吴娘子听说孺人病了,特地前来探望。” “她来做什么?”想起杜若那副颐指气使的骄横模样,李琦不禁微微蹙眉,吩咐道,“你去跟她们说,多谢王妃和吴娘子惦记着,只是裴娘子病中不宜有人打扰,还是请二位先回去吧。” 白芷领命而去,将这番话原封不动地转述给等在门外的杜若和吴清越。 杜若一听这话登时不悦,阴沉着脸转身便走。吴清越忙上前拉住她,赔笑着劝道:“姐姐别生气,依我看,殿下也不是有意要拂姐姐的面子。殿下平日里对裴孺人百般宠爱,如今见她病重,一时心急也是有的。咱们不妨先回去,过几日再备些上好的礼物前来探望,想必就能见到裴孺人了。” 杜若一向自矜身份,如今纡尊降贵地亲自前来探望侧室,却被自己的夫君硬生生地拦在门外,一时心中又是恼怒又是委屈。吴清越不劝则已,这一“劝”之下更是火上浇油,杜若一把推开她,气势汹汹地向紫芝的卧房走去。 白芷惊得呆住了,却也不敢阻拦,只得急急地唤了一声:“王妃!” 杜若闯进内室之时,只见她的新郎正坐在床边,手里拿着一小碟蜜饯,而那个她所厌憎的裴孺人就慵懒地斜靠在软枕上,张着小嘴儿等着他一颗一颗地喂自己吃,神态娇憨。两个人有说有笑,状甚亲密,全然不似她想象中尊卑分明的亲王与姬妾,反倒像是一对寻常百姓家的恩爱夫妻。那个在新婚之夜冷漠地弃她而去的男人,在面对另一个女子时,竟能如此温情款款,如此宠溺而耐心。 多么温馨美好的画面啊……只可惜,这一切都与她无关。 见王妃入内,紫芝先是一惊,随即便要挣扎着起身向她施礼。杜若一见了她便怒气上涌,银牙一咬恨恨道:“裴氏,你这个不要脸的狐狸精,现在倒知道要在殿下面前惺惺作态了?怎么不装病了,你不是病得都起不来了么?” “王妃,我……”紫芝被她骂得委屈极了,泪珠在眼睛里打着转儿,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李琦按住紫芝不让她起身行礼,然后厌恶地瞥了杜若一眼,冷斥道:“谁允许你进来了?出去!” 他眉宇间的温柔瞬间消失,目光锋锐如剑,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杜若自幼在家中娇生惯养,哪里被人这样当面斥责过,一时委屈得直掉眼泪,脱口道:“殿下,你怎么可以这样?我……我才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啊!” 李琦眼眸中寒光一闪,淡淡道:“刚才的话,王妃还要我再重复一遍吗?” “好,我走!谁稀罕待在这里?”杜若心如刀绞,恨恨地瞪了紫芝一眼,抹着眼泪转身跑出了门。 吴清越冷眼看着,竭力泯去眸中压制不住的快意,见杜若出来,忙疾走几步跟在她身后,故作讶异地问:“姐姐,您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哭什么呢?莫不是裴孺人言语轻狂,有什么失礼的地方惹姐姐生气了?唉,想想也是,裴娘子素来得宠,在咱们府里就跟当家主母一样尊贵呢,姐姐一过门就凌驾于她之上,只怕她一时半会儿还接受不了吧?姐姐息怒,何必与她一般见识……” 杜若越听越气,疾步走出朗风轩的庭院,大声唤着随行的侍女,吩咐道:“阿昭,叫人去备车!” 阿昭不明就里,迟疑道:“王妃,您这个时候出门……只怕不太好吧?” 杜若顿时沉下脸来,厉声斥道:“废什么话?快去!” “是。”阿昭见她面色不善,也不敢再劝,只得匆匆去了。 ☆、第124章 良娣 杜若坐在马车中嘤嘤哭泣着,心中委屈至极,本想回娘家向母亲和祖父祖母哭诉一番,却又怕他们为自己太过担心而伤了身子,略一思忖,便决定先去太子府上找堂姐杜萱说说话。彼时良娣杜萱正在服侍太子沐浴,府中的下人不敢贸然打扰,便请来另一位良娣张嫣嫣前来招待客人。杜萱入府后十分受太子宠爱,风头甚至盖过了原来最为得宠的张嫣嫣,不过,因为这两位良娣都看太子妃韦珍不顺眼,彼此私下里倒还算十分亲近。 “呦,是杜家妹妹来了?”张嫣嫣亲热地挽住杜若的手,一脸讶异地看着她哭红的双眼,神情关切,“杜妹妹,如今你都是做王妃的人了,这好端端的怎么又哭了呢?你姐姐杜良娣正忙着呢,走,咱们先去我那儿坐坐。” 杜若未嫁前就时常来太子府看望堂姐,故而与张嫣嫣等女眷也算相识,闻言便点了点头,抹着眼泪任由她拉着自己去了。走进内宅时,只见太子的长子广平王李俶正在庭院中舞剑,身法轻盈,剑势凌厉,一招一式间已颇有几分男子汉的英武气势。杜若素来很喜欢这个俊秀的男孩儿,一时竟连自己的烦恼都忘了大半,不禁赞道:“阿俶这孩子当真是个有出息的,不仅书读得好,习武也颇为用心,太子殿下想必也很疼他吧?” “那是自然。”张嫣嫣温婉地一笑,与杜若一起驻足观望,“阿俶这孩子着实不错,就连陛下都最疼爱这个嫡长孙呢,夸他小小年纪就勤奋好学,日后定然前途不可限量。如今他又是养在太子妃膝下,名分上就是太子殿下的嫡长子,殿下又怎会不疼他呢?” 李俶远远瞧见二人向这边走来,忙收剑入鞘,用衣袖擦了擦额上的汗,匆匆上前见礼。杜若从怀中取出随身的丝帕,很耐心地亲自替他擦汗,微笑道:“阿俶,许久不见,你好像又长高了些呢。” 李俶接过丝帕自己擦了擦汗渍,低着头腼腆地笑了一下,道:“多谢杜小娘子。” 张嫣嫣笑着提醒他:“阿俶,如今杜小娘子既已嫁给了盛王,就是你的新婶母了,还不赶快行礼拜见?” 李俶依言深揖一礼,道:“小侄见过婶母。” 杜若忙摆了摆手,笑道:“算了,可别这么唤我,显得我有多老似的。” 李俶以前也见过杜若几次,觉得杜良娣家的这个漂亮姐姐十分和蔼可亲,如今嫁给年轻英俊的盛王为妃,也算是十分般配。注意到她眼睑处的红肿,仿佛是刚刚大哭了一场,李俶不禁关切地问:“杜小娘子,你怎么哭了,可是二十一叔欺负你了吗?” 杜若一脸委屈地点点头,赌气道:“可不是么,他和他们家那位裴孺人一起欺负我,真是讨厌死了!再怎么说,我也是贞顺皇后亲自为盛王殿下选定的王妃,那裴氏不过是个低贱的婢妾罢了,再敢这么嚣张,看我不好好收拾她一顿!” “裴孺人……”李俶微微一蹙眉,竟不由自主地替紫芝辩解起来,“杜小娘子,你是不是误会了,裴娘子她不是那样的人吧?” “哼,怎么不是?她在新婚之夜抢我的夫君,害得我在众人面前丢尽了脸……”杜若当即反驳,才说了几句,又意兴阑珊地挥了挥手,“唉,算了算了,你又不认识她,我和你一个小孩子说这些干嘛?” 张嫣嫣拉住她的手,含笑劝解道:“杜妹妹,你也不要再想这些不开心的事了。盛王年轻俊美,又文武双全,在皇室中也算是极为出色的一个人物了,能嫁给他为妻,是多少女子求都求不来的福气呢。你们刚刚成婚,彼此还都不太熟悉,有些磕磕碰碰的倒也难免,过一阵子就好了。” 二人又说了一会儿话。李俶见没自己什么事,就默默退到一旁继续练剑去了,也不知怎么,思绪却再也无法像刚才那样集中,总是不自觉地想起在宫正司牢狱中与紫芝的那次相遇——多么清纯可爱的一个女孩儿啊,也不知盛王能否始终善待她,迎娶了杜若那样美艳高贵的王妃之后,又会不会自此冷落了她呢? 听说堂妹登门来访,杜萱服侍过太子之后就立即赶了过来。她容光焕发,粉面含春,双颊上那一抹娇羞的红晕尚未褪去,整个人看起来都比平常多了几分女人的妩媚。张嫣嫣一见她这副模样,心底不禁冷笑了一声,眸中有凛凛寒光一闪而过,随即又满面春风地笑道:“杜妹妹侍奉殿下辛苦了,来,你们姊妹两个慢慢聊吧,我就不打扰了。” 杜萱向张嫣嫣客气地道了谢,这才带着堂妹回到自己房中说话。杜若把婚后的倒霉遭遇一一讲给堂姐听,不想竟是越说越气,愤愤然地抽噎道:“姐姐,你可得替我评评这个理儿……你说,我如此低三下四地讨好他,他居然还这样对我!我受不了了,他这人也太难相处了吧?我……我真是后悔嫁给他!” 杜萱听罢眉目间微露忧色,想了想才说:“虽说女子贵在柔顺,但你毕竟是正室王妃,对夫君一味的曲意逢迎也不行……阿若,其实你今天不应该来这里的。你也知道,盛王与太子殿下一向不睦,他若得知你刚一过门就大张旗鼓地跑到太子府来,一定会觉得你是存心想让他难堪。” “我没有……”杜若下意识地替自己辩解,幽幽地叹了口气,“唉,这些事真是太复杂了,我自己一个人根本就应付不来嘛!姐姐,若是我能与你嫁给同一个人就好了,咱们姐妹俩同心协力,还怕那些讨人厌的狐狸精闹翻了天么?” 杜萱浅浅一笑,凑近她压低了声音说:“这就是叔祖的精明之处了。身为臣子,最危险的就是在诸皇子争夺储位时站错了队。如今太子殿下虽已入主东宫,但寿王一党绝不会甘心就此罢休,陛下春秋鼎盛,日后鹿死谁手还说不准呢。你嫁给盛王做正妃,以后无论局势如何变化,咱们姐妹总能彼此有个照应。” “朝堂上的那些大事我不懂,也没兴趣。”杜若的心思却完全不在这里,撇着嘴赌气地娇嗔道,“哼,他一个大男人,稍微让着我一点儿会死啊?我都出来这么久了,他也不派个人来请我回去,整日里心心念念的只惦记着裴氏那个小贱人……” “好了好了,你可是千尊万贵的亲王正妃,好端端的和一个侧室斗什么气?想要得宠于盛王,在王府里站稳脚跟,你就必须得表现得大度些才是。”杜萱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背,言之谆谆,“阿若,不是姐姐说你,如今既已嫁入王府,你这一点就着的火爆脾气可得改一改了。盛王身份尊贵,又是那样品貌风流的人物,性情肯定是比寻常男子还要强势一些的。依我看,他宠爱那个裴孺人不过是一时的新鲜,过一阵子兴趣就淡了,只要你做出贤淑的样子与众姬妾和睦共处,最后的赢家还不就是你么?” 杜若恨恨地咬着嘴唇,忿然反问:“那个狐狸精毁了我的洞房花烛夜,我……我如何还能与她和睦共处?” 杜萱幽凉地一笑:“你好歹还有个洞房花烛夜,而我身为侧室,入府时连正式的婚仪都没有,还要小心翼翼地看韦氏那个老女人的脸色……阿若,其实你比我幸运多了,那种仰人鼻息委曲求全的日子,只怕你是一天都过不了吧?” 杜若被她说得一怔,半晌,才不情不愿地妥协道:“好吧,那我就听你一次。” ☆、第125章 杨锜 夏日是何等辉煌,夹竹桃的花影摇荡在宫苑间,几只光闪闪的金凤蝶在芬芳的花蕊中翻飞游荡。太华公主李灵曦与兄长李瑁并肩漫步在太液池畔,寿王的宠妾卫岚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怀中抱着小女儿长清县主李邦媛。小女娃儿已满周岁,肌肤细嫩得几近透明,仿佛是个一碰就碎的瓷娃娃,一双机灵的大眼睛滴溜溜地转着,向四周张望了一会儿,忽然咧开小嘴儿笑了,挥舞着小手奶声奶气地唤着:“爹爹……” 卫岚低头亲了亲女儿粉嫩的小脸儿,笑道:“殿下,媛媛唤你呢。” 李瑁止步回身,满心爱怜地摸了摸女儿的头,柔声哄她:“媛媛,乖,爹爹在这儿呢。爹爹一会儿带你去见祖父,祖父那里有好多好吃的呢。” 小女娃儿咯咯地笑着,一双小手揪住父亲的衣袖不放,含糊不清地说:“糖……媛媛要吃……” “好,爹爹带你去吃糖。”李瑁笑吟吟地把女儿抱了起来,见卫岚面上似有疲倦之色,又关切道,“阿岚,你累了吧?走,咱们先去前面的廊子里歇歇。” 卫岚自产下女儿后身体一直很虚弱,这一年多来都甚少出门,见夫君对自己这般关怀,心里不禁漾起一阵温暖的柔情,低着头轻轻“嗯”了一声,双颊竟如娇羞的未嫁少女般微微红了红。 灵曦看着这幸福的一家三口,心中也觉得十分欣慰——十八哥对太真娘子用情至深,如今,他终于从这场婚姻的阴影中走出来了么?卫娘子虽不是他的正妻,却不失为一个柔顺体贴的好伴侣,更何况还为他生下了如此可爱的女儿,给他黯淡的生活中平添了不少欢乐。灵曦跟着哥哥向湖边的回廊走去,走到近处时才发现已有两个人并肩坐在那里聊天,一对年轻的男女,看起来似乎是十分亲密的朋友。 那男子看起来约摸二十岁左右,身着一袭簇新的青色官袍,清颀洒落,风度翩翩,整个人都透着一种难以言说的优雅气质。不过,因为他此时正背对着自己,灵曦无法看清他的容貌,只有趁他侧头向身旁的少女说话时才能窥见小半个侧脸。 然而,这一瞥已经足够。 那侧影是如此熟悉……灵曦脚步一滞,刹那间,仿佛呼吸都因他的出现而微微凝滞了。某种刻意掩埋的记忆再度如浪潮般席卷而来,她想起了那个阳光明媚的春日午后,漫天樱花雨中,自己在月轮峰下遇见的那个白衣少年。 “逸峰!”明知不可能是他,灵曦还是脱口唤了一声。 那男子有些迷惑地转头看向她,与这陌生少女炽热的目光相触时,站起身来淡淡一笑,温文有礼地问:“这位小娘子,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灵曦看清楚了他的脸——陌生的面容,陌生的眼神,唯有他双眸中那清澄如水的波光,与记忆中的游侠少年依稀有几分相似。不过,这一瞥依然令她感到惊艳。她从未见过如此俊美的男子,哪怕是在宫中颇受年轻女孩儿追捧的寿、盛二王,似乎也及不上此人的耀眼夺目。那种美,宛如屈原笔下光华烁然的天神云中君。 灵曦只顾着怔怔地盯着他看,一时都忘了说话。 那男子身边的少女也款款站了起来,绯衣华裳,容色端秀,正是今上李隆基的另一个女儿万春公主。这万春公主乃是杜美人所出,因生母出身卑微而不被父皇所钟爱,悄无声息地在深宫中生活了十六年,如一抹安静而单薄的影子。李隆基子女众多,异母的兄弟姊妹之间平日里很少有往来,彼此甚是生疏。万春公主此时便显得有些拘谨,低着头客气地唤了一声:“十八哥,灵曦妹妹。” 李瑁向她微笑着点了点头,语气也十分客气:“许久不见妹妹了。前一阵子听说杜美人玉体违和,却不知如今可大好了?” 万春公主浅浅一笑:“阿娘的病已经好些了,多谢十八哥挂念。” “那就好。”李瑁微笑颔首,又随口道,“妹妹回去之后,还请代我和灵曦向杜娘子问候一声。” 万春公主自是含笑应允,再次客气地向兄长道谢。她身边那位美男子也上前向寿王见礼,举止从容,仪态风雅,直把灵曦小公主看得痴了。李瑁察觉到妹妹的异样,不禁微笑着轻咳了一声,伸手一指那美男子,介绍道:“灵曦,这位是太真娘子的堂弟——光禄卿杨玄珪之子杨锜,父皇刚刚下旨任命他为监察御史。”言罢,又指了指灵曦,“杨御史,这位是我的妹妹太华公主。” 李隆基对杨玉环万千宠爱,自然也要对她的家人施以恩泽,不但一一晋升了官职,还时常宣召他们入宫见驾。灵曦却是第一次在宫中见到这位美男子,见他向自己施礼,颊畔不禁腾起一层薄薄的红晕,低着头腼腆道:“杨御史不必多礼。刚才是我冒昧了,还请杨御史不要见怪才是。” 杨锜忙躬身道:“臣不敢。” 看得出杨锜与万春公主是有私事要谈,李瑁不愿打扰他们,便带着卫岚和孩子到回廊的另一边坐下歇息去了。灵曦忙也举步跟上,却仍是时不时地回首看向杨锜,一副恋恋不舍的样子。待这几人走远,万春公主面上的微笑便渐渐淡了下去,扶着廊柱缓缓坐下,秀丽的眉目间露出一缕幽凉的叹息。 “公主。”杨锜怜惜地唤了一声,显然是知道她的心事,复又坐在她身边温言安慰,“公主不必担心,一会儿我就去含凉殿拜见太真娘子,由她出面请陛下去杜娘子那里探望。玉环姐一向待我不错,想必是不会不答应的。只要能见到陛下,杜娘子心里一高兴,这病只怕就能好了大半了。” “或许吧。”万春公主神色寥落,说起父亲时语气颇为冷淡,“自打出生以来,我就没见父皇去阿娘那儿探望过一次。阿娘日日等、夜夜盼,把自己的身子都给熬坏了,却仍是换不来父皇的一丝怜惜。我就是想不明白,对于宫中的女人来说,君王的宠爱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杨锜似乎很认真地想了一会儿,这才开口道:“或许,公主与世间大多数的女子都不一样吧,所以才不会理解杜娘子的心境。” 万春公主好奇地挑了挑眉,问:“哪里不一样?” 杨锜侧头看向她,微笑着回答:“公主是金枝玉叶,日后无论谁做公主的夫君,名分上都是公主的臣子,必须一生对公主忠诚。而且,公主美丽而不娇气,文静却不软弱,内心深处有着寻常女子无法企及的自信、独立与坚强。对于公主来说,未来的夫君只是一个携手同行的伴侣,纵然深爱,也不会过于依赖他。” “没想到,你还挺了解我的。”万春公主嫣然一笑,眸光清亮,引袖悄悄擦了擦潮湿的眼角,声音却变得有些幽幽的,“杨公子,谢谢你了。你与我相识的时日不长,却愿意听我讲自己的心事,又能事事为我着想,当真是难得。从小到大,除了阿娘之外就没有谁能对我这么好,我心里感激得很,都不知该如何报答你……” 杨锜微微一笑,温和地打断了她的话:“公主切莫如此客气。能为公主分忧,是我杨锜最大的荣幸。” 毕竟贵为帝女,尽管并不被父皇所宠爱,类似的奉承话万春公主也已经听过很多遍了。然而,同样的话从他口中道出时却仿佛有些不一样,语气那样真诚,宛如知己。万春公主深深凝视着他,心中忽有万千思绪飞掠而过——如果能有这样一个男子陪自己走完一生,那该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啊…… 一瞬间,她所有的烦恼与忧愁似乎全都消失了,内心唯有一片温暖宁和。 ☆、第126章 雪衣 灵曦步入蓬莱殿时,只见李隆基与杨玉环正坐在一张木画紫檀棋局前对弈,杨锜端坐于大殿一隅默默抚琴,泠泠悦耳的琴声从他指尖流泻而出,如敲玉,如碎冰,余音绕梁,不绝如缕。那年轻的美男子青衫磊落,气度出尘,几乎让灵曦再度沉沦于这样一种错觉——面前的人,就是她日夜思慕的少年剑客萧逸峰。 若单看五官,其实杨锜与萧逸峰并不十分相像,二人的气质亦是迥异,然而不知为何,只要远远地望着这位俊秀公子,她就会无端想起记忆中的那个少年。 寿王李瑁也带着爱妾与女儿上前拜见,因见杨玉环在场,为了避免尴尬,片刻后便主动告辞离去。杨玉环始终没有抬眼看他,一只纤纤素手拈着白玉棋子,仿佛正专注于眼前错综复杂的棋局。须臾,李隆基轻轻落下一子,深邃的眼眸中溢出一抹得意的笑:“玉环,你又输了。” 杨玉环低头一笑,谦逊道:“陛下棋艺精湛,臣妾自知不是对手。” 李隆基却颇有兴致,道:“来,陪朕再下一局。” 杨玉环微笑不语,此时的她与李隆基相处时似乎比以前放松了许多。灵曦此时才走上前来,向二人盈盈一拜,嘟着小嘴儿娇嗔道:“父皇好偏心,只顾着与太真娘子下棋,都不理我。” “呦,我们太华公主生气了呢。”李隆基笑着向女儿招了招手,唤她,“来,灵曦,到朕身边来坐。” 灵曦走到父亲身边坐下,还未及说话,就听头顶上方传来一个尖细的声音:“朕得杨家女,如得至宝也……朕得杨家女,如得至宝也……”语调颇为怪异,引得殿内的宫人们皆抿嘴而笑。 “咦?”灵曦好奇地抬头望去,只见一只通体雪白的小鹦鹉蹲在木架子上,张着鲜红的小嘴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她从未见过这么灵巧可爱的鸟儿,不禁欢喜道:“天啊,这鸟儿竟然还会说话?” “这是岭南进贡的白鹦鹉,名唤‘雪衣女’,平时最喜欢学陛下说话。”杨玉环一边说一边向鹦鹉伸出玉手,“雪衣女”立刻扑棱棱地飞了过来,乖巧地立在她的掌心之上。 “好可爱啊!”灵曦爱极了这个小家伙,探身凑到杨玉环身边一迭声地唤着,“雪衣女……雪衣女……” 谁料,这小鹦鹉却对美丽尊贵的太华公主视若无睹,只是端然栖于杨玉环的掌心,瞪着一双乌溜溜的眸子四下张望着,神情颇为倨傲。灵曦无趣地吐了吐舌头,也不再逗它,只是坐在棋局边静静听杨锜抚琴,待他一曲弹罢,便含笑赞道:“江上调玉琴,一弦清一心。泠泠七弦遍,万木澄幽阴。只凭这一曲激越高亢的《广陵散》,杨公子便可算是嵇康的隔代知音了。” 杨锜忙起身称谢,语气谦恭:“承太华公主谬赞,臣愧不敢当。” 杨玉环微觉诧异,问道:“原来公主也认得我们家九郎?” 杨锜在诸位堂兄弟中排行第九,故而杨家人皆称之为“九郎”。不待灵曦答话,李隆基便笑着开口道:“朕虽然老了,但她们这些年轻女孩儿的心思还是知道些的。杨御史出身名门,品貌出众,是个十分难得的青年才俊,一向极受女孩子欢迎,谁见了能不喜欢呢?灵曦,你说是不是?” 殿内侍奉的宫人们皆掩口而笑。灵曦霎时羞红了脸,低着头嗔道:“父皇乃堂堂天子,却整日拿我来取笑,人家……人家生气了呢!” 李隆基笑而不语,看向女儿时,眉眼间流露出的慈爱竟与寻常百姓家的父亲一般无二。 灵曦羞赧之下便想岔开话题,见棋局旁的几案上摆着一只碧玉雕成的青龙,便随手拿起来瞧了瞧,只见那玉雕长不过数寸,灿若明霞,澄静如水,其温润精巧之处竟不似人间所有。她一边看着,一边啧啧称赞道:“这玉雕倒是挺别致的,碧玉青龙,很衬父皇的身份。” 宦官高力士侍立在侧,含笑解释道:“这玉雕是陛下珍藏多年的宝贝,名唤‘玉龙子’,平日里可是不肯轻易拿出来示人的。今日是听说盛王殿下要与新王妃一同入宫觐见,陛下这才命臣把玉龙子从内库取出来,准备当做新婚贺礼赐给盛王殿下。” “说起这玉龙子,还有一段故事呢。”李隆基的目光悠悠地落向远方,对灵曦说,“那时朕尚是高宗皇帝的皇孙,年纪比你还要小呢。” 灵曦甚是好奇,忙问:“什么故事,我怎么没听说过?” 李隆基看向高力士,吩咐道:“高将军,劳烦你给太华公主讲一讲吧。” “是。”高力士躬身领命,娓娓道来,“这玉龙子原是太宗皇帝在晋阳宫所得,文德皇后常置于衣箱中,后来一直由宫中内库收藏。则天皇后在世时,曾召诸皇孙于殿上嬉戏,把西域各国进贡的珍宝陈列于前,令皇孙们随意择选,以观其志。众皇孙竞相争抢,皆厚有所获,唯有陛下仍旧端坐在一旁,丝毫不为所动。那时候陛下只有七岁,则天皇后见他小小年纪就如此沉稳,十分惊讶,亲口称赞说:‘此儿当为太平天子。’于是,又命人将这玉龙子取出,赐给了陛下。” 杨玉环轻抚着鹦鹉雪白的羽毛,适时地恭维了一句:“则天皇后的眼光果然不错,陛下登基数十载,励精图治,海晏河清,不正是太平天子么?” 一句话说得李隆基心情大悦,其他人哪里肯放过这奉承皇帝的好机会,也纷纷出言附和。李隆基似是想起许多童年时的往事,感慨道:“朕活了这些年,最佩服的就是则天皇后这位祖母。一代女皇的胸襟与魄力,令天下多少须眉男子为之汗颜!” 李隆基的生母窦氏即是被武则天所杀,然而,对于这位以女子之身君临天下的祖母,他与其说是憎恨,倒不如说是发自内心的敬慕与崇拜——正如英雄与英雄之间,总是惺惺相惜的。灵曦亦面露钦羡之色,颔首道:“则天皇后不但雍容美艳、颖慧果决,而且刚强尚武,听说她年轻时最擅长击鞠。那样的飒爽英姿,只怕我是一辈子都及不上的。” 击鞠即是打马球,在大唐宫廷中极为盛行,上至帝王后妃,下至内侍宫人,无论男女老少皆爱以此为戏。李隆基指了指站在一旁的杨锜,对灵曦道:“这倒不难。杨御史就是个击鞠高手,你若想学,不妨拜他为师。” “真的?”灵曦双眸一亮,却又忽然有些忸怩起来,低着头娇羞地一笑,“我倒是想学,却不知杨公子……愿不愿意教我呢。” 李隆基便侧首看向杨锜,问道:“杨御史,你看朕的这个女儿,可还做得了你的徒弟么?” 杨锜忙躬身道:“能为陛下和公主效劳,是臣之荣幸。” 灵曦顿时喜笑颜开,满心欢愉地挽住了父亲的手臂。李隆基神色温柔,只觉得此刻有娇妻爱女相伴,人生已是无限圆满。他拿起玉龙子细细端详着,眸中似有某种复杂的情绪暗暗涌动,默然片刻,忽然开口说了一句:“如今二十一郎都已成了家,朕也该为十八郎聘下一位端淑的名门闺秀做正妃了。” 这句话显得颇有些突兀,然而其中深意却是人尽皆知。 灵曦心中一震,悄悄抬眼向棋局另一侧的杨玉环看去,只见她目光沉静,仿佛关于“那个人”的任何消息都与她毫不相干。然而,鹦鹉雪衣女却似能感知到她心中的隐痛,蓦地从她手中振翅飞起,搅乱了整盘棋局。 就在此时,殿外忽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未及内侍通传,一位身着绯色华裳的少女便疾步闯了进来,屈膝拜倒在李隆基面前,哽咽着请求道:“父皇,请您快去看看阿娘吧……阿娘她……” ☆、第127章 万春 见万春公主急急走进蓬莱殿,杨锜心里便是一惊,想到杜美人日渐加重的病情,心里忽然有种很不祥的预感。李隆基素来与这个女儿不熟,望向她的目光也是威严多于慈爱,淡淡问道:“你母亲怎么了?” “阿娘病得很重……”万春公主低眉敛首,竭力压制着眼中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太医署的几位医官都来看过了,本来这两天阿娘已经好些了,可不知怎么,刚才病势又忽然变得特别凶险……太医说,只怕是熬不过这几日了……父皇,女儿求求您了,您能不能移驾去阿娘那里看看她?她这一生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再和您说几句话啊……” 李隆基没有答话,而是微微蹙起了眉——后宫中的妃嫔和子女实在太多,他一时根本想不起来万春公主口中的“阿娘”究竟是谁。高力士看出皇帝的尴尬,忙俯身在他耳边轻声提醒道:“陛下,万春公主的生母是杜美人。” 李隆基略一点头,却仍是无法清晰地回想起这位杜美人的容貌。 这杜美人原是尚服局的一名普通宫女,因容貌清丽、性情温婉,在一个很偶然的机会被李隆基临幸。只可惜杜氏不擅长献媚邀宠,寥寥几夕侍寝后便被皇帝抛之脑后,连个正式的封号都没有,所幸她那时已怀有身孕,产下万春公主之后才被依制册封为美人。后宫三千粉黛争奇斗艳,先是武惠妃宠冠六宫,后来又相继有秦美人、刘澈、江采蘋和杨玉环等才貌双全的佳人伴于君侧,卑微而平凡的杜美人很自然地被李隆基遗忘了,在孤寂中苦苦等待了十六年,却再也没有被皇帝宠幸过。 “父皇……”万春公主似乎看穿了父亲的心思,再度开口唤他时,清冷的目光中已隐隐有了一丝怨恨——多么悲哀啊,阿娘在深宫中卑微地爱了他一辈子、等了他一辈子,到头来,他竟早已忘记了这个曾为他诞育子女的可怜女人。 杨玉环看着跪在地上饮泣的万春公主,明媚的眸子中露出一丝善意的怜悯,想起适才堂弟杨锜的请托,便善解人意地开口道:“陛下去看看杜美人吧。太华公主要和九郎学击鞠,臣妾也正想一起去玩呢。” 李隆基轻轻颔首表示同意,命万春公主起身,离开前又对杨锜微笑着吩咐道:“杨御史,朕今天就把女儿交给你了。灵曦的骑术不是很好,骑马和击鞠都得由你慢慢教她,一定要耐心些哦。” “是,臣遵旨。”杨锜忙躬身领命,一时竟不敢抬头与李隆基对视——皇帝的微笑是如此亲切和蔼,然而那双亮如星辰的眸子却依旧深邃冷睿,此时在他看来,已隐约有种不可抗拒的压迫感。 . 盛王李琦与王妃杜若一同到蓬莱殿觐见时,李隆基刚刚随着万春公主去了杜美人处,高力士仍留在殿中,遵照皇帝的旨意将玉龙子赐给盛王。灵曦知道哥哥亦是酷爱击鞠之人,便邀请兄嫂与她同去,几人各自换了身轻便的骑装,沿着夹城一路向东,前往位于禁苑的击鞠场。灵曦一路上都跟在杨锜身边,兴致勃勃地听他讲了许多关于击鞠的趣闻轶事,两个人渐渐熟络起来。 因新婚之夜被夫君冷落,杜若仍在跟李琦赌气,自打从盛王府出来就一言不发,修长的脖颈如天鹅般扬起骄傲的弧度,一副十足的冷美人派头。李琦也懒得搭理她,兀自大步流星地走在前面,直把她一个人尴尬地撇在后头。高珺卿第一次以侍卫的身份随盛王入宫,自然十分兴奋,一路上晃着小脑袋东张西望,看什么都觉得新鲜。李琦便主动给她当起了向导,路过的殿阁楼台、庭宇池榭,无一不仔细介绍一番。 “喏,你看,南面最高的那座大殿就是含元殿,是举办大朝会和重大典礼的地方,含元殿之北分别是宣政殿和紫宸殿,是天子听政之所。我们一会儿要从左银台门出宫前往禁苑,看到了么,前面便是宣徽殿了,宣徽殿之南有一处颇大的空地,我小时候常在那里习武。”李琦指着四周的建筑一一介绍着,忽又想起一事,“对了,紫芝不是说要拜你为师么,现在她武功学得怎么样了?” “我高珺卿亲自教出来的徒弟,那还能差的了?”高珺卿骄傲地拍了拍胸脯,自信满满,“你家娘子很聪明,也很勤奋,又有我这么一个武艺高强绝世无双的师父,虽说现在只学了那么一点点,但以后一定会成为高手的,说不定比你还要厉害哦。” 李琦欣慰地笑了笑,说:“她一个女孩儿家,武功再厉害也派不上什么用场,我只希望她能靠习武来强身健体,以后不要总是生病就好了。” 灵曦听到二人谈话,便凑过来问道:“二十一哥,紫芝怎么没和你一起来呢?我都好久没见她了。” 李琦道:“紫芝这些天一直病着,等她身体好些了,我再带她入宫来看你。” 灵曦瞥了一眼走在最后的杜若,低声问:“是不是因为你娶了新王妃,紫芝心里不舒服,所以才生病的?” “也有这个原因吧。”李琦轻轻笑了笑,语气极是温柔,“她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心思太重……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说的就是她这样的人了。” “若真是如此,那紫芝也太不懂事了。”灵曦撇了撇嘴,开始为兄长抱不平,“你贵为亲王,能如此真心对待一位侧室已是世间少有,她怎能还奢求……” “话不能这么说。”李琦微微一笑,打断了她的话,“自古以来,世人皆以‘不怨不妒’为女子的美德,其实做到这一点很简单,对夫君没有半分感情不就行了?灵曦,你也是个有真性情的女孩儿,如果以后嫁给了心仪的男子,难道就不希望他只钟情于你一人么?” “不是希望,而是必须。”灵曦骄傲地扬眉一笑,目光有意无意地拂过杨锜俊雅的身影,“谁让我是父皇最宠爱的公主呢?以后,我的驸马只能属于我一个人,谁都别想跟我争!” 李琦不禁一笑:“你呀,就是这么霸道。” 几人来到禁苑时,球场上已有两队人马正在比赛击鞠,其中有几位技艺精湛的年轻人颇为引人注目,每击中一球,都会引得围观之人纷纷击掌喝彩。见皇帝的宠妃杨玉环亲临击鞠场,众人立即中止了比赛,纷纷上前殷勤见礼。 杨玉环与众人寒暄了几句,笑道:“你们继续比赛吧。我们这些人就是来凑热闹的,等一会儿你们决出了胜负,赢的那一队再与我们较量较量,如何?” 众人自是应允,待这一场比赛结束后,胜出的那七个人便过来与杨玉环等人组队击鞠。此时,杨锜已带着灵曦到旁边的空场上练习马术去了,杜若因不懂击鞠也没有参与,场内除了对方的七个人之外还有杨玉环、李琦、高珺卿三人。杨玉环便提议五人组成一队,双方再各出一样彩头作为对优胜者的奖赏。 今日在禁苑击鞠的都是皇室贵胄,官爵最低的也是正二品的郡公,其中一位还是突厥登利可汗之子、出使大唐的尊贵使者。这位突厥王子年少气盛,见高珺卿一身侍卫打扮,又是个身材瘦削的毛头小子,不禁露出几分轻蔑之意,冷笑道:“都说大唐乃是天.朝上国、礼仪之邦,怎么,一个小小侍卫也能与我们一起击鞠么?哼,反正我是不跟他一队。” 听他这么一说,其余几位宗室王公也生怕因此贬低了自己尊贵的身份,都不愿意与高珺卿这样一个没有官阶的小侍卫一队。高珺卿很受打击,想要辩驳几句却又无从开口,只得赌气似的撇了撇嘴,悻悻地转身就走。李琦却一把拉住她,对众人道:“这样吧,我和高侍卫一队,你们其他人随意。不过是游戏罢了,大家都是图个开心,就算是以二敌八,我们两个也定会奉陪到底。” 以二敌八——这样的安排之下,取胜的把握几乎等于零。高珺卿知道他这样做完全是在迁就自己,不禁心中一热,扯了扯他的袖子低声道:“殿下,还是算了吧,大不了我不玩了就是了。这么比下去肯定是个输,何苦连累得你也不开心……” “他们不知道你是高手,所以才不肯跟你一队。”李琦却似很有自信,低头附在她耳边轻声说,“其实,以咱们两人的实力,未必就没有智取的可能。那个突厥王子太过狂妄,我也瞧他很不顺眼,一会儿非得给他点颜色看看不可。珺卿,你听好了,一会儿比赛的时候咱们就这样对付他们……” 高珺卿听得双眼放光,摩拳擦掌的就要跳上马去与对方较量一番。这时,却见杨玉环已经牵马走了过来,微笑道:“盛王,高侍卫,我也跟你们一队。” ☆、第128章 击鞠(上) 杨玉环认镫上马,一挽缰绳向击鞠场内驰骋而去,衣袂飘飞,那明艳中透着英气的倩影顿时羞落了满庭绚丽夏花。禁苑内侍奉的宫人们都争相跑来观看比赛,只觉得眼前的女子太过光彩夺目,君王的万千宠爱也只有她才能配得上吧?然而,当盛王李琦骑着一匹黑骏马飞驰入场时,她们才明白什么是真正的“惊艳”。 他身着一袭纯白色的窄袖骑装,剑眉朗目,身姿矫健,手中握着一柄青色的楠木雕花鞠杖,每次挥杖击球,都会立即引起年轻宫人们兴奋的喝彩与尖叫。这些被锁在深宫中的小姑娘,此时竟浑然忘了礼数,纷纷涌至击鞠场的围栏边,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位英姿焕发的年轻皇子,惊呼与赞叹声此起彼伏—— “盛王殿下,击球!射门!” “快看快看,盛王殿下又击中一球!哇,好厉害!” “天啊,他是人还是神,怎么可以生得这么好看?人家……人家都要想入非非了嘛!” “盛王殿下何止是长得英俊?关键是文武双全,又有才学又有胆识,连陛下都对他另眼相看呢!” “好看倒是真的……”一名小宫女努力拨开人群向击鞠场内望去,兴奋得满眼放光,却又忽然对同伴叹了口气,“只是,我听以前在延庆殿服侍过的姐妹说,盛王殿下就是一座大冰山,又威严又冷漠,很难接近的。” “才不是呢!”一听这话,旁边立刻有宫女出言反驳,“你别胡说!盛王殿下待人很和气的,又不像其他宗室子弟那样爱摆架子,上次他来这儿击鞠的时候就是我帮他牵的马,他还对我笑呢!” “哇!盛王殿下又进球了!好帅啊!” “唉,若是我以后能嫁给这样的男子,哪怕只有一天……也死而无憾了。” “行了行了,你们别做梦了,也不拿镜子照照自己……人家的王妃就在那边呢,你瞧瞧那模样,可真是个倾国倾城的大美人儿。” 李琦在击鞠场上激战正酣,全然不知自己这副神采飞扬的样子迷倒了多少花季少女。比赛开始之前,他就已经向杨玉环和高珺卿说明了自己的作战策略——放弃防守,集中力量全速进攻。他们这一队人数虽少,却个个皆是击鞠高手,只要能抢到球,如何破不开对方的防线? 杨玉环虽不是正式的后妃,但人人皆知她身份之贵,纵然是那年少气盛的突厥王子,也生怕自己一时不慎误伤了她,比赛时不免束手束脚。于是,杨玉环在场上就专门负责抢球,抢到后立即传给高珺卿,若对方有人过来断球,便再由高珺卿把球传给李琦,让他以最快的速度把球击入球门。自开赛以来,李琦一个人就连进了八球,场下叫好之声不断,当真是出尽了风头。 突厥王子气愤不已——对方只有三个人,比自己这边的一半还少,居然能抢先进这么多的球!不行……赔上彩头事小,失了面子事大。他暗暗思忖片刻,觉得那身材瘦削的小侍卫是对方队里的薄弱之处,便带着三名队员一起挤向高珺卿,试图把球抢回来。不料,高珺卿动作极为敏捷,先是虚晃一招做了个假动作,然后扬起鞠杖将球传给李琦。 不待对方其他队员靠近,李琦便挥杖一击,小小的马球瞬间化作一道闪耀的光影,呼啸着飞向对方的球门。 又进一球! “哇,盛王殿下好厉害!”击鞠场外顿时欢声雷动,小姑娘们雀跃着为他叫好,“加油!再进一个!” 突厥王子气得脸都歪了。他觉得自己长得也挺英俊的,也不比那个盛王差多少嘛,场下那么多的姑娘怎么就没人为他叫好呢?唉,这些大唐女子也太没眼光了吧?忽然,自己这方的队员向他传来一球,突厥王子振奋不已,大喝一声策马冲上前去,怎料挥杖时一击未中,那球直接向下方坠去。 这么好的机会,可不能白白错失了! 突厥王子一急之下直接用脚去接球,不料用力过猛,竟一下子甩掉了靴子。那精致的羊皮靴如箭一般嗖的一下冲上天去,在空中翻转了几下,然后直直坠落,不偏不倚地正好砸在他自己的头上。 “哎呦——”突厥王子惨叫一声,松开缰绳去用手护住头部时,马儿忽然受惊了似的狂奔起来,一下子就把他摔了下去。 可怜堂堂突厥王子,竟在地上摔了个狗吃.屎。 “哈哈哈……”高珺卿忍不住笑了起来,适才被众权贵藐视时的黯淡心情瞬间舒畅了许多。 击鞠场外也是一片哄笑,小宫女们都乐弯了腰。 此时离比赛结束的时间已经不远,见突厥王子如此狼狈,他们那一队顿时没了士气,不得不垂头丧气地向对手认输。三人队完胜七人队!李琦一踩马镫驰向高珺卿身侧,与她笑着击了一掌,眉目间尽是男儿的豪情。击鞠场外的小宫女们顿时沸腾了,待盛王一下场,立即争先恐后地迎了上去,或端茶递水,或帮他擦汗,一个比一个热情。 “盛王殿下,你好厉害啊!一会儿要不要再比一场?” “是呀,再比一场吧,我们都还没看够呢!” “盛王殿下,你真的好帅啊!我……我可不可以偷偷喜欢你一下?” 李琦闲暇时常来此处击鞠,故而与这些女孩子大都相熟,见她们如此殷勤,便也和颜悦色地与她们谈笑了几句。须臾,只见一个面生的小宫女费力地挤进人群,手中捧着一个精巧的青瓷茶盏,双手递给他道:“盛王殿下,这是奴婢刚刚沏好的茶,温度正好,不凉也不烫,请您喝一些解解渴吧。” 这些女孩子们太过热情,李琦刚刚已经喝了七盏茶了,现在根本一点都不渴,不过,见这小宫女生得娇俏可爱,便也低头对她笑了笑,随口道了一句:“谢谢。” 那一笑太过光芒璀璨,俊美的面庞上恍如流光溢彩。 小宫女怔怔地看着他,一时竟有些痴了,双手不自觉地轻轻一颤,杯中的茶汤都洒在了他洁白的衣襟上。 ☆、第129章 击鞠(下) 宫正司典正女官陈落桑正带着几名内侍在禁苑中巡查,心情颇为糟糕。自从江采蘋被贬入冷宫之后,她在宫正司就再没一天好日子过,不但顶头上司韦宫正处处刁难,就连品级比她低的女官都敢当面嘲笑她巴结错了主子。如今,她堂堂陈典正又被派到这种偏僻的地方来当差,辛苦了几天却连半点油水都捞不着……可恨,当真是可恨! 落桑恨恨地咬了咬牙,心里非常郁闷。 “陈典正,您看那边——”身边的内侍忽然向右前方指了指,示意落桑去看,“有个小宫女,好像把什么东西泼在盛王殿下身上了,殿下的衣衫都被弄脏了一大块,您看……咱们要不要过去管管?” “盛王殿下?”落桑眼睛一亮,立刻兴冲冲地向那边走去,“还愣着干什么?走,跟着本官去抓人!” 那内侍忙也加快了脚步,心里不禁一阵兴奋——他们宫正司的薪俸并不比别处多,不过却可以借职务之便捞些外快,每抓一个犯错的宫人,都能从她们身上榨取不少钱财。谁若是不肯给钱,那就直接丢进大牢里严刑拷打一番,难道血肉之躯还能挨得住那一件件刑具不成?看那小宫女娇滴滴的,小模样生得就像水葱似的,嘿嘿,这次说不定还能趁机占点便宜呢…… 内侍悄悄咽了咽口水,脸上露出一副色眯眯的表情。 落桑同样兴奋不已。深宫中的女子大都一生寂寞,唯一能聊以慰藉的,就是深藏于心底的某个绮丽幻影吧?盛王年轻英俊,宫中的女孩儿没有几个不喜欢他的,从前在太华公主身边侍奉时,落桑对他就十分倾慕,只是一直无缘接近罢了。如今一见有人冒犯了他,她立刻拨开人群,沉下脸来厉声斥道:“都挤在这里做什么?如此举止轻浮,冲撞亲王,哪里还有半分大内宫人的样子?” 一见有女官过来,宫人们都吓得一溜烟儿跑了,唯有那闯祸的小宫女仍呆立在原地,手中端着半盏残茶,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 “殿下受惊了。”落桑满面含笑地向盛王施了一礼,随即掏出手帕帮他擦拭衣襟上的污渍,低头时见有几滴茶汤溅在了他的靴子上,便又跪下来替他仔细擦了擦,仰起脸来微笑着说,“奴婢是宫正司的典正女官陈落桑,从前在翠微殿服侍过太华公主,不知殿下可还记得奴婢么?” “哦,是你啊。”李琦对她早已没什么印象,只是略一点头,忽然觉得她这样曲意奉承的姿态十分别扭,于是不着痕迹地把脚缩了回来,“这靴子反正也是要换下来的,就不必劳陈典正费心了。” 落桑讨好不成,脸上便有些讪讪的,站起身来狠狠瞪了那小宫女一眼,对身边的内侍吩咐道:“把她带回去,押入牢中由本官亲自发落。” “是!”那内侍早已等不及了,搓了搓手如饿虎扑食般冲了上去,抓人时一只手竟悄悄探向那小宫女的胸脯。 “啊——”小宫女吓得惊呼一声,慌忙跪下来频频叩首,一张娇美的小脸儿哭得涕泪纵横,“求典正恕罪,奴婢上个月才入宫,不懂规矩,却真的不是有心冲撞盛王殿下的……奴婢只是一时不小心,以后一定不会再犯了……” 落桑却只是冷面不理,厉声道:“入宫时女史就教导过你们,在宫中做事必须行止端庄、恪守礼仪,出了差错就应该受罚,没有人会在意你是有心之过、还是无心之失。我今天若不惩治你,只怕日后你还会有乐而忘形的时候!” “典正大人……”小宫女怯怯地唤了一声,偷偷抬眼看了看盛王的脸色,心念一动,便又转而向他哀求,“盛王殿下,请您不要生奴婢的气……” 落桑不耐烦地一挥手:“带走!” “陈典正。”李琦淡淡开口,示意那内侍先把人放了,“区区小事,我本来也没放在心上,若是因为这个惩罚了她,只怕别人会说我心胸狭隘、苛待下人。适才陈典正也训斥过她了,依我看,就不必再带回宫正司了吧?” “这……”眼见即将到手的一笔外快就要泡汤,那内侍看了陈典正一眼,不情不愿地松开了手。 不待落桑发话,李琦便对那小宫女说:“好了,你可以走了。” 杜若站在一旁冷眼瞧着,见他居然会为一个不相识的小宫女说情,心中不禁暗暗惊异——或许,他也没有自己想象的那样难以相处吧?那小宫女含泪拜谢,李琦却只是微微一笑,转身到击鞠场边的阁子里换衣裳去了。当他再度出来时,杜若竟有些不敢看他,也不知是因为尴尬,还是因为心底某种蓦然萌动的情愫。 他一身玄色劲装英武刚健,让人望之心折,那清朗的眉目、倜傥的风姿,宛如传说中俊美无匹的北齐战神兰陵王。 杜若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那里,姿容胜雪,气韵高华,美丽得仿佛与整个尘世格格不入。李琦也注意到了她,便走过去问道:“太真娘子她们又赛了一场,挺有趣的,王妃怎么不去一起玩呢?” “我……”杜若微微低头,说话时双颊有幽淡的红晕泛起,“妾愚笨,在家中时从未玩过击鞠。” 李琦很难得地对她笑了笑,说:“咱们大唐的女子,太娇弱了可不行。其实击鞠也不难的,王妃闲暇时不妨也学一学,既能强身健体,又算是一件消磨时光的乐事。” “那……殿下教教我好不好?”杜若扬起一双妩媚的眸子看向他,满面娇羞,“刚才,殿下在击鞠场上实在是太威风了,妾……妾当真是倾慕得很……” 李琦想了想,然后点头:“嗯,也行。” “那太好了!”杜若喜不自胜,笑起来的时候一张如玉娇颜愈加光彩夺目。 他教她如何握鞠杖,修长的手指轻轻搭在她的皓腕上,态度十分耐心。这样近的距离,她可以清晰地感触到他肌肤的温度,沉湎于他衣袂间龙脑香幽淡的芬芳。 杜若心旌荡漾,恍惚间竟有一瞬间的失神,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忽然嗫嚅着开口:“殿下,其实这几天我不是故意不理你,只是……只是想等你主动来跟我和好。人家毕竟是女孩子嘛,怪不好意思的……那天我一生气就去太子府上找堂姐了,根本就没多想,也不知殿下会不会生我的气?我保证,以后再也不会随便出门了……” 李琦先是一怔,随即淡淡笑道:“不妨事。” ☆、第130章 草圣(上) 这是一个阳光明媚的秋日午后,金黄色的落叶铺满了庭院,一株株桂花在风中摇曳生姿,空气中弥漫着甘淡清甜的幽香。李琦独自坐在书房内伏案疾书,微微觉得有些疲倦,抬头望向窗外时,却见紫芝正从不远处轻轻巧巧地走来,手里捧着一束盛开的丹桂,浅绛色的裙裾在微风中轻舞飞扬。初秋的庭院一派生机盎然,然而此时,仿佛天地万物都化成了玉石浮雕的背景,在她身后闪闪发光。 “吱呀——”书房的门被轻轻推开了,明媚的阳光在寂静中倾泻而下,瞬间洒满了整个屋子。那女孩儿站在斑驳细碎的日影中,手捧花束,容颜温婉恬静,让他一瞬间想起了曹植笔下的美丽洛神。 他眉宇间有一丝静敛的惊喜,含笑问道:“紫芝,你怎么来了?” 紫芝走进书房,把手中的花束插在窗前的白瓷长颈瓶中,一枝枝地仔细整理着,侧首对他莞尔一笑:“珺卿去她表哥家里了,我一个人闷在屋子里好无聊,见庭中丹桂开得正好,便想着折几枝给你送来。” “被石兰兮带杜衡,折芳馨兮遗所思……”李琦低低吟了一句,望向她时目光极尽温柔,“我还记得,当初你第一次偷偷写情书给我,写的就是这句诗。” 紫芝小脸儿一红,含羞嗔道:“你再乱说,我可要走了。” 李琦将手中的狼毫放在笔架上,向她招了招手道:“来,你过来。” 紫芝依言过去,温顺地在他身旁坐下,却见他伸手轻轻抚过她的柔发,在鬓边拈下一小片桂树的绿叶来,笑而不语。她大窘,忙将那叶子抢来紧握在手心,满脸羞红道:“哎呀,一定是刚才折花时不小心……怎么都没人提醒我?” 李琦又帮她理了理鬓边的发丝,关切地问:“今天怎么样,身子可觉得好些了?” “嗯,好多了。”紫芝仰着脸对他粲然一笑,“走了这么远,一点儿都没觉得累。” “趁着天气还没太冷,是应该多出来走走,别总闷在屋子里。”李琦轻轻揽过她的肩,低头在她鬓边吻了吻,“娘子若无事可做,不如每天都来书房给我送花。” 紫芝朝他一伸手,笑道:“这可是个苦差事,你先把酬金付了。” “酬金啊……”李琦故意露出为难的样子,垂目打量了一下书案上的陈设,随手拿起上次入宫时父皇所赐的玉龙子,放在她手中,“小生身无分文,就只能拿这个抵了。” “呀,这玉雕好漂亮!”紫芝拿着玉龙子把玩了片刻,却又忽然摇了摇头,“不行。收了这么贵重的东西,岂不是一辈子都要受你差遣?” “那又如何?”李琦低头在她耳畔轻语,温柔的声音中带着一丝霸道,“想抵赖么?你都已经嫁给我了,以后啊,我还偏就差遣定你了。” 紫芝把玉雕放回原处,忽然有些突兀地问了一句:“她……是不是总来找你?” “嗯?”李琦不解地看向她,“你说谁啊?” “还能是谁?王妃呗……”紫芝撒娇似的嘟起了小嘴儿,语气有些闷闷的,“哼,你当我不知道呢?我都听人说了,这几天王妃时不时地就过来找你,说她是如何如何的‘倾慕’你,想要日日陪伴你左右。这些好听的话我又不太会说,若是再不赶快来向你献献殷勤,只怕你就得把我给忘了。” 一想到杜若向他表白时的热情模样,李琦便觉得头疼——那些在父母娇宠之下长大的女子,从来就不会羞于表达自己的情感,姿态大方而骄傲,仿佛全世界的人都必须喜欢她们似的。不得不承认,母亲为他选的这位王妃的确拥有倾城的姿容、高贵的气质,然而,正是那种世家千金与生俱来的傲慢,让他觉得很不舒服。 她或许会是一个万众瞩目的完美王妃,但却不是他心目中期待的伴侣。 李琦无奈地叹了口气,当即否认道:“你也知道,父皇过几日就要查我的功课。没看我最近很忙么,哪有工夫敷衍她?” “真的?”紫芝以手托腮,笑吟吟地看着他,“那你倒是说说,我和她……谁更加讨人喜欢一些?” 他一笑,不假思索地说:“当然是你了,小家伙。” 紫芝似乎有些不信,低声喃喃:“可是,她比我美,出身又高贵……” “美丽又如何?出身高贵又如何?世间这样的女子多得是,可唯有你,可爱得让人一刻都忘不了。”李琦揪了揪她粉嘟嘟的小脸儿,目光中满是爱意,“紫芝,你知道么?你和我见过的所有女孩儿都不一样。” 她立刻好奇地问:“哪里不一样?” “嗯,怎么说呢……”李琦故意做出一副思索的样子,然后很认真地回答,“别的女孩儿都很矜持,就算饿了,在我面前也总是装成吃得很少的样子,唯有你,无论何时何地胃口都很好,和你一起吃饭也会觉得特别有食欲。所以,我觉得你是一个性情坦率的女孩儿,为人真诚,毫不矫情,虽然有时候显得不太淑女……” 紫芝在他肩头轻轻捶了一下,娇嗔道:“哼,你不就是笑话我能吃么?” 李琦向她一拱手:“恭喜你,猜对了。” 紫芝笑着白了他一眼,道:“好了,不跟你说这些。人家来找你,可是有正经事的。” 李琦又恢复了正襟危坐的姿态,颔首道:“好,本王洗耳恭听。” “有件事,想和你商量一下。”紫芝也收起了玩笑的神色,抬起眸子看向他,“阿芊的父亲病得很重,大夫说要吃‘独参汤’来补元气,每剂药要用二两的上好人参来浓煎。她家中也不太宽裕,如何能吃得起这个?我记得咱们家的药库里还有不少人参,就想请马总管取些送给阿芊,可是马总管说,如今府内大小事务都由王妃执掌,若想调取财物赏赐下人,也必须先向王妃请示……” “越来越不像话了。”李琦闻言不禁微微蹙眉,不待她说完便道,“阿绍也真是的,怎么就想方设法的非要跟你过不去呢?你放心,一会儿我去跟他说。” “嗯。”紫芝轻轻应了一声,没再多说什么,见他书案上凌乱地散放着一大堆纸笔书籍,便开始帮他整理起来,微微笑道,“你到底落下多少功课没写啊?若是不嫌弃,我也可以帮你写一些,反正,你的字我也能学得七八分像。” “那敢情好。”李琦当即递过纸笔,又选了几个题目给她,“喏,这些都归你了,有诗赋帖文,也有时务策,最好明天傍晚之前就能写好了给我,后日一早直接叫人送到宫里去。切记要写得中规中矩些,不能太出挑了。” 紫芝嫣然一笑:“没问题。” 二人不再交谈,并肩坐在书案前奋笔疾书。一室静谧中,光阴无声无息地从笔端溜走,唯有风吹落叶时的哗哗声犹自在耳边回响。紫芝爱极了这样的时光,提笔,蘸墨,一勾一画间便有女儿家甜蜜的小心思千回百转。她时不时地侧头去看身边的男子,发现他低头沉思时的样子特别好看,两道浓黑的剑眉英挺宛如刀刻,而面上的神情却又无比宁和,让人看着便心生暖意。 窗外,群鸟在花丛中游荡,林叶在秋风中翻飞。 也不知过了多久,廊下忽有轻微的脚步声响起。紫芝抬头去看时,只见一名侍女轻轻推开了门,然后躬身退至一侧,盛妆丽服的王妃杜若正俏立在门外,如天鹅般优雅地扬起修长洁白的脖颈,娉娉袅袅,风华万千。 杜若的脸上露出柔媚的笑意,一双满含情意的美目望向书房内的夫君,然而,当她看见与他并肩而坐的紫芝时,那深情脉脉的眼神瞬间就变得凌厉起来。 李琦抬头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杜若竭力抑制眸中的嫉恨,淡淡开口道:“殿下,我可以进来么?” ☆、第131章 草圣(下) 李琦颔首应允,客气地道了一句:“王妃请进。” 因这段时日身体不好,紫芝一直没有正式拜见过新王妃,此时见她进来,忙放下手中纸笔站起身来,谦恭地垂手肃立,却不知是否现在就应该向她行初见的大礼。正自踌躇间,却见杜若清冷的眼波已经逼视过来,带着正室王妃该有的高贵和不该有的傲慢。杜若的陪嫁侍女阿昭也跟着走进书房,鄙夷而厌憎地瞥了紫芝一眼,轻声嘟囔道:“真是的……她怎么又跟到这儿来了?” 李琦微微蹙眉,这主仆二人盛气凌人的态度令他十分不悦。 紫芝颇为尴尬,伸手悄悄一扯他的袖子,低声道:“我先回去了。” “嗯。”李琦轻轻握了握她的小手,语气温和,“去吧,我一会儿再过去找你。” 紫芝冲他一笑,匆匆把要写的题目纸稿整理好,然后十分恭谨地向杜若福了一礼,转身默默退下。 李琦端起茶盏饮了一口,淡淡问道:“王妃找我有事么?” 见他二人如此亲密,杜若心里都快要气炸了,此时听到询问,才勉强挤出一副笑脸来,婉声道:“听闻殿下前日购来一幅张长史的字,妾自幼倾慕‘草圣’书法,今日贸然打扰,就是想借来看看。” 这“张长史”即是国朝书法名家张旭,出身书法世家,好饮酒,擅狂草,人称“草圣”。其草书连绵回绕,起伏跌宕,线条厚实饱满,行笔间极尽提按顿挫之妙,片纸只字都被时人视为珍品,不惜以千金购之。李琦购得这幅字本属偶然,见她如此清楚其中详情,不免心中起疑,不动声色地道了一句:“哦?王妃似乎很了解我的行踪。” 杜若却摇了摇头,婉媚一笑:“那殿下可否知道,在您买走那幅字之前,已经有人付下定金了?殿下身份尊贵,若是执意想买,店主又如何敢驳您的面子?” 李琦这才明白了她的意思,恍然道:“莫非……那个付了定金的人,就是你?” 杜若微微颔首:“正是。” “这倒也巧,竟是我抢了王妃的东西。”李琦不禁失笑,起身从书橱中取来那幅张旭的字帖,轻轻放在书案上,“喏,你若是喜欢,就拿去吧。” 那字帖上是张旭所录的四首古诗——庾信的两首《步虚词》、以及谢灵运的《王子晋赞》和《四五少年赞》。杜若本就喜好书法,如今见与他有了共同话题,心中更是欣喜不已,将纸笺捧在手中细细品赏着,赞道:“落笔力顶千钧,倾势而下;行笔婉转自如,有缓有急。在张长史历来的墨宝中,这一幅字也算是上乘佳作了。” 李琦淡淡一笑:“原来王妃亦是雅好翰墨之人。” “闺中长日寂寂,借此打发时间罢了。”杜若眸中似有一闪而过的寥落,继续侃侃而谈,“张旭的书法取.‘二王’之长,字字有法,潇洒磊落;又兼取张芝草书之妙,一气呵成,变化莫测。其意态之奔放豪逸,犹如醉酒当歌;其笔势之连绵回绕,恰似飞檐走壁。听说张长史善饮,常常是酩酊大醉后才落笔成书,甚至将头发浸入墨汁中,以发为笔。这‘发书’飘逸奇妙,变化无穷,有如神助,倒也配得上他‘张颠’这个诨名了。” 李琦微露赞赏之色,道:“世人修习翰墨,或学二王父子之今草,或学欧、虞之正书,王妃却独爱‘张颠’之狂草,可见是个胸襟不凡的女子。” “女子虽居于深闺,但论起气魄与胸襟,却未必会输给男子。”杜若骄傲地扬眉一笑,毫不谦虚,“昔年太宗皇帝论及书法时曾说:‘远学王羲之,近学虞世南’,故而本朝士子多推崇这两人的书法。而殿下与众不同,能欣赏张旭草书之疏狂不羁,想必也是个有真性情的人。” “承蒙谬赞。”李琦谦逊地一笑,言语中颇有遗憾之意,“欧、虞、褚、薛之字易学难工,而如张旭这般信手即来、酣畅淋漓,更不是寻常人能学的。我虽也曾潜心钻研,只可惜至今仍是不得要领。” “正所谓‘字由心生’。”杜若的目光渐渐落在远处,仿佛若有所思,“张旭看似颠狂,实则不过是借此浇胸中之块垒、抒心内之不平。旷世之才,往往源于黄钟毁弃之幽愤、怀才不遇之慨叹。而殿下贵为皇子亲王,以青春之龄登庙堂之高,一生富贵显达,自然不会有此等心境。” 原以为杜若只是个刁蛮任性的豪门千金,如今见她竟能有这般见识,李琦对她不禁也有几分刮目相看,于是又从书橱中取出几幅张旭的字,一并递给她道:“王妃既然如此喜欢,就都拿去吧。我闲暇时也喜欢写写字,这几年收藏了不少名家真迹,王妃如果想看,日后也可以叫人来取。” 杜若欣然接过,见他复又低头写字,显然已有送客之意,便带着侍女阿昭施礼告退。 李琦却忽然抬头一笑,唤住她们:“王妃且略等一等,我还有四个字想要送给王妃身边的这位姑娘。” “送给……我?”阿昭甚是诧异,有些无措地看向杜若。 杜若亦不解其意,只得温婉笑道:“殿下有何教诲,妾与阿昭定当谨遵。” 李琦招手唤阿昭过来,将刚刚写好的一幅字递给她。阿昭方欲道谢,待看清纸上的字迹时,脸色霎时变得惨白。杜若察觉有异,也连忙上前去看,只见四个清刚挺拔的大字力透纸背,正是——祸从口出。 “王妃为人宽厚和善,我却没有这样的好性情,平生最看不得手下人放肆。”李琦笑容清浅,散淡的语气就如同闲话家常一般,却不禁令人心惊胆寒,“有些事,我能容忍一次,却未必能容忍第二次。王妃闲暇时也别只顾着怡情养性,不妨好好管教管教身边的下人,否则,日后若再有什么错处落在我手里,可别怪我翻脸无情。” 阿昭吓得腿都软了,扑通一声就跪在了地上,扬手狠狠给了自己两巴掌,颤声道:“奴婢知错了,奴婢不该随便议论裴娘子……请殿下不要迁怒于王妃,都是奴婢的错,奴婢以后再也不敢多嘴了……” 见他如此维护紫芝,杜若再也抑制不住心底的嫉恨,咬着牙愤愤然道:“殿下在府中一手遮天,妾无话可说。只是,殿下如此罔顾夫妻情义,处处维护一个出身微贱的狐媚女子,这值得吗?” 这样的语气无礼至极,而李琦却依旧不愠不怒,沉静如水的眼眸中闪过一抹坚定的光。 他微微一笑,回答她:“值得。” ☆、第132章 洛神(上) 次日一早,李琦便被咸宜公主府的内侍请了过去。紫芝独自替他把所有功课做完,终于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又细心地将案上的书卷纸稿整理好,亲自帮他送回到书房去。彼时侍女碧落正在书房内整理书橱,一见紫芝进来,忙接过她手中的纸稿分类摆在书案上,瞥到纸上的字迹时,不禁赞了一句:“裴娘子的字写得真好,秀逸洒脱又不失大气,与王献之的《洛神赋》有几分神似呢。” 《洛神赋》本是三国时期曹植的名篇,辞采华茂,凄艳哀婉,后经王献之以小楷书之,更是倍受文人士子推崇。被人如此夸赞,紫芝心里自然十分欢喜,谦逊地微微一笑,道:“只是勉强还能入眼罢了,哪里能及得上王献之的字呢?倒是姑娘眼光不俗,想必也读过不少书吧?” 碧落笑容温婉,仿佛不经意地随口说道:“奴婢哪里懂得这些,不过是刚才见王妃来取《洛神赋》,一时多看了几眼,就记住了。说来也巧,王妃亦是喜好书法之人,日后相处得久了,想必能与殿下和裴娘子都十分投缘呢。” 紫芝颇为惊讶:“王妃取走了殿下收藏的《洛神赋》?” “是啊。还有几幅张旭的草书,王妃也都一并借走了。殿下昨天已经说了,他收藏的这些名家真迹,王妃若是喜欢,都可以随时来取……”说到此处,碧落忽而掩口不语,抱歉地笑了笑,“怎么,裴娘子还不知道么?噢,是奴婢多嘴了。” 紫芝浅浅一笑,心里却有些不是滋味,又与她随口聊了几句,便借故离开了书房。昨夜才下过一场大雨,黯淡浓密的云层聚集在天空中,隐隐给人以压迫感,庭院的石子路也是湿漉漉的,上面有被雨水冲刷过的痕迹。紫芝沿着林荫路在后苑徘徊了一阵,正自想着心事,忽听前方传来一阵女子的盈盈笑语,抬头一看,只见杜若和吴清越正手挽着手迎面走来,身后跟着七八个俏生生的小丫鬟。 尽管在佳丽如云的后宫中生活了五年,紫芝也从未见过如此美丽的女子——面前的王妃杜若雍容娴雅,丽质天成,犹如曹植笔下风华绝代的洛神,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只看了一眼,紫芝心里便生出了些自惭形秽之感,忙依着规矩退避至路边,恭谨地垂手侍立。 “呦,裴孺人?”杜若笑吟吟地走到她面前,声音柔媚,脸上却是一副笑里藏刀的表情,“哎呦呦,这可真是奇了,裴孺人今天怎么有空出来散心啊?不用跟在殿下身边,像个小丫头似的寸步不离地侍奉么?” 紫芝毕恭毕敬地福了一礼,道:“王妃安好。” “呵——”杜若冷笑着扬起下颌,都不拿正眼瞧她,只是侧头对吴清越道,“吴妹妹,今天咱们可真是长见识了。前些天我还听良娣姐姐说,那些在宫里伺候过的奴婢们最是谦顺知礼,如今看来,倒也不尽然嘛。” 吴清越哪里敢接话,只是低着头干笑了几声,又匆匆向紫芝见了礼。 杜若婚后始终不得盛王欢心,心里早就恨透了这位擅宠专房的裴孺人,今日好不容易逮到机会,如何能不借机刁难她一番?见紫芝始终谦顺地低着头,杜若便伸出两根手指猛地托起她的下颌,眯着一双凤眼仔细打量了片刻,忽然嗤地一声笑了:“呵,容貌生得倒还算齐整,和我们家的那些粗使丫头相比,也没差太多。” 侍女们皆掩口窃笑。紫芝窘得满脸通红,却也不敢还口,只是小心翼翼道:“王妃若没有别的事,妾就先告退了。” “慢着——”杜若却是眼波一横,蓦地沉下脸来训斥道,“裴孺人好大的架势,见了我,这样略屈屈身子就算行过礼了?从前在宫里,尚仪局的女官也是这样教导你侍奉主子的么?” 紫芝被她训斥得一怔,一时不知这位王妃是何用意。 吴清越仿佛很同情地看了她一眼,轻声提醒道:“裴娘子,依着规矩,侧室初见王妃时是要行跪拜礼的,以后每日请安谒见时也是一样。” 紫芝低头不语,有些无措地咬了咬下唇——她名分上虽只是正五品的孺人,但自成婚以来,在府中的待遇一直与正室无异,从未向任何人屈膝跪拜过,更何况面前的女子还是自己所爱之人的正妻。她并非不知规矩,只是,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傲骨与坚持,尽管无心冒犯王妃,却也实在无法说服自己折腰屈从。 杜若冷眼看着,见她这般沉默倔强,心中更是有一股无名火起,立刻唤来自己的贴身侍女阿昭,沉声吩咐道:“裴孺人不知礼数,阿昭,你来教教她。” 阿昭自幼跟在杜若身边,深得主人欢心,从前在杜府的其他下人面前就嚣张跋扈惯了,如今仗着自家主人是正室王妃,哪里还会把一个小小的五品孺人放在眼里?因盛王专宠侧室而疏远王妃,阿昭早已心存不满,昨天又在书房被他训斥了一番,心里更是觉得委屈。此时一听主人吩咐,她立刻高声应了一声“是”,随即暗自卯足了力,狠狠一脚踢在紫芝的小腿处。 “啊——”紫芝痛得低呼一声,未及躲闪,就已被她一脚踹跪在地上。 “裴娘子,奴婢冒犯了。”阿昭似笑非笑地扬起嘴角,冷漠的语气中透着嘲讽,“今天殿下不在府里,你做出这副可怜兮兮的样子给谁看呢?赶快向我们王妃磕头行礼,若是迟了,王妃可是要责罚你的。” 紫芝虽跟着高珺卿学了一招半式的武功,但如今大病初愈,身体十分虚弱,一时竟无半点反抗的余力。地上仍有夜雨的积水,她甫一跪倒,膝头和裙摆便全都湿透了,双手触到地面时,掌心处的肌肤也被地上的砾石磨破,霎时间鲜血淋漓而下,在浑浊的雨水中一层层地晕开。 这样的疼痛与屈辱是多么熟悉啊……一瞬间,紫芝仿佛又回到了十三四岁的时候,那时的她幼小而卑微,在掖庭局饱受欺凌,默默忍受着那无休无止的劳作和曹氏的肆意打骂;咸宜公主下嫁的那天,她在延庆殿被武惠妃杖责,沉重的荆木刑杖狠狠打在身上时,五脏六腑似乎都要被震碎了,然后又不得不叩首谢恩,带着一身的刑伤跪在大雨中,疼痛、寒冷、委屈、孤寂、绝望…… 种种难以言说的情绪在心底死灰复燃,如一条滑腻的小蛇,啃噬着她日渐回暖的心。 杜若洋洋得意地走到紫芝面前,居高临下地冷睨着她,忽然伸出纤足在她的手指上狠狠一碾,厉声斥道:“裴孺人,我今天教训你,就是要让你记住自己的身份!一个小小的侧室,殿下宠爱你又如何?在我面前,你就是一丝规矩也错不得!” 指甲碎裂,鲜血迸出,刹那间疼痛蚀骨锥心。 紫芝狠命咬着牙,眼泪却还是止不住地落了下来,抬头时,恰好看到杜若唇边那一抹骄傲而快意的笑——那样明艳的青春娇颜,美丽得令人心生艳羡,然而此时看来竟如此面目可憎。曾以为,这里就是她与自己所爱的人共同拥有的家,她可以随心所欲,可以放开心怀。可是她忘了,这家中除了她之外,还会有别的女主人。 无论在哪里,都摆脱不了被欺凌的命运么? 紫芝强抑住心中的屈辱与悲愤,端然跪直了身子,拱手于地,俯身叩首,行了跪拜中最隆重的稽首礼。良久,她竭力泯去眸中泪意,艰难地站起身来,双眼通红地瞪着杜若,一字一顿地问道:“这样,王妃可满意了?” 阿昭犹自觉得不够解气,施施然地走上前来提醒道:“裴孺人,王妃还没说让你起身呢……” “啪——”不待她说完,紫芝便扬手一掌狠狠批在她的粉颊之上。 阿昭捂着脸倒退了几步,泪水夺眶而出,难以置信地脱口嚷道:“你……你敢打我?” ☆、第133章 洛神(下) “打你又怎样?”紫芝怒视着阿昭,声音中已带了一丝无法控制的颤抖,“既然王妃如此讲究嫡庶尊卑,那你也给我记住了——我既是陛下亲自下旨册封的正五品孺人,就容不得你一个小小奴婢放肆!” 阿昭在杜府一向得势惯了,何尝受过这等委屈,不禁抹着眼泪哭喊道:“王妃在此,哪里有你动手打人的份儿?裴孺人,你有什么好神气的?一个掖庭局里出来的浣衣婢,若论起身份来,只怕连我都不如呢!” 杜若与阿昭闺中相伴十余载,名为主仆,实则情同姐妹,见她受此折辱,心疼之下忙把她护在自己身后,涩声道:“裴孺人,你如此恃宠而骄、轻狂无礼,不过是仰仗着殿下对你的宠爱与纵容。好,现在且让你先得意着,红颜终有老去的那一天,我就不信你一直能抓得住他的心。等殿下厌弃你之时,就是我杜若报仇雪恨之日!” “在王妃看来,我与殿下之间的情分,就只有逢迎与宠爱么?”紫芝也不再示弱,当即冷然还口,“我之所以对你毕恭毕敬、百般忍让,并非是出于怯懦和自卑,而只是因为我不想让殿下夹在你和我之间,有一丝一毫的为难。王妃心中所想唯有如何争宠、如何取悦于殿下,却不知除了所谓的‘宠爱’之外,这世上还有另一种感情,至真至诚,坚不可摧。所以,我为你感到悲哀。” “至真至诚,坚不可摧?”杜若忽然掩口笑了一下,仿佛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呵呵,真是天真啊,嫁入帝王之家,却还在做这种不切实际的白日梦……裴孺人,悲哀的应该是你才对吧?” 紫芝扬眉一笑,语气不卑不亢:“没错,殿下身份尊贵,注定可以拥有无数美丽女子,而我,却只能依附他而生存。但至少现在,我与他朝夕共处,心心相印,每一天都过得非常幸福。于我而言,他不仅仅是身居高位的亲王,更是一个温柔体贴的夫君,也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亲人和朋友。我何其有幸,能在容颜老去之前拥有一段你们毕生都无法想象的美梦。王妃,其实你根本不必如此恨我,我裴紫芝并非贪得无厌之人,毕生所愿不过就是以孺人的身份留在他身边,绝不会威胁到你的正室地位。” 杜若气得双唇颤抖,指着紫芝向侍女们下令道:“来人,给我掌她的嘴!” 紫芝横眉怒视:“谁敢?” 她身量纤纤,衣裙又皆被泥水所污,看起来颇为狼狈,然而此时傲立于众女之中,却自有一种慑人的威仪与气势,让人不敢轻慢。众侍女互相看了几眼,却没有谁真敢向这位最得宠的裴孺人动手,一个个都低垂着眼帘,目光躲闪。 “好,你们不敢,我敢!”杜若厉喝一声,冲上前来扬手便要怒打紫芝。 紫芝亦奋起反抗,二人就这样厮打起来。无奈紫芝病愈后身体一直很虚弱,此时根本就不是杜若的对手,没多久就再次被推倒在地,衣裳和头发都浸在了地上的积水里,霎时湿冷一片。紫芝不禁打了个寒战,才想挣扎着站起身来,却发现脚踝处疼得厉害,显然是刚刚不慎扭伤了。 杜若一时占尽上风,心中得意极了,见紫芝摔在地上站不起来,更是发狠地手脚并用踢打她,好出一出自己心里的那口怨气。 吴清越虽心中暗自称快,但见情势不妙,也赶忙上前来打圆场,柔声劝道:“姐姐息怒。大家都是服侍殿下的姐妹,何苦为了这些小事伤了和气?裴娘子一时不慎惹姐姐生气,妾替她向姐姐赔罪了。”一边说着,一边就要顺势屈膝跪下。 杜若忙伸手去扶她,忍着怒气道:“妹妹快起来吧。裴孺人僭越犯上,与你有什么相干?” 紫芝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污水,不屑地冷笑道:“吴娘子,你何必如此惺惺作态?你心中那些弯弯绕绕,还当我不知道么?” “裴娘子,我……”吴清越的脸白了白,一双美丽的大眼睛清澈而无辜,委屈得几乎要落下泪来。 杜若轻轻一笑:“吴妹妹,你倒是一片好心,可惜裴孺人并不领情呢。” 吴清越谦顺地赔着笑脸,语气甚是诚挚:“妾受些委屈倒没什么,只求姐姐别气坏了身子。裴娘子礼数不周,姐姐教训她一下也并无不可,妾只是担心……殿下对裴娘子百般宠爱,若是知道她受了伤,只怕会心疼呢。” “哼,那又怎样?”杜若更是气恼,然而一想到自己的行为必会惹怒盛王,心中也不禁起了收敛之意。 吴清越适时地凑上前来,在她耳边神秘兮兮地低语道:“姐姐,你何必跟她动气?依我看,等一会儿殿下回来了,她是肯定会跑过去告状的,到时候姐姐就先发制人,想办法留在殿下那里,然后再……” 杜若听得双眼一亮,亲热地挽起她的手道:“好,咱们先回去。” 趁紫芝犹未站起,阿昭又在她身上狠狠踢了一脚,方才随着杜若扬长而去。紫芝含悲忍辱,半晌,才以手撑地艰难地爬起身来,在积水冰冷而涣散的倒影中,看到了自己眸光深处破碎的悲凉。 . 紫芝踉跄着走回朗风轩时,阿芊被她这全身湿透的狼狈样吓了一跳,立在门前怔了半晌,才颤声问道:“裴娘子,你……你这是怎么了?” “没事。”紫芝勉强一笑,随口敷衍,“刚才走路时不小心,摔在水坑里了。” 阿芊来不及细想,忙扶着紫芝回内室换上干净的衣裙,却见她双手掌心处鲜血淋漓,指甲也尽数碎裂,手背上或红肿或青紫,竟无一寸完好的肌肤。纵然是自幼为奴为婢,阿芊也从没受过这等苦楚,见状不禁捂着嘴惊呼出声:“天啊……怎么会这样?裴娘子,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 “没有。”紫芝蓦地将手缩回到衣袖中,忍着泪倔强地别过头去。 阿芊也不敢多问,忙去取来干净的布帛替她包扎。紫芝却不理会,径自走到床边躺了下来,面朝里侧,用被子蒙住头道:“我累了,想睡一会儿,你先出去吧。” “裴娘子,你头发还湿着呢,这样会睡出病来的!”阿芊急得直跺脚,走上前来轻轻推她,“来,还是让奴婢先把伤口给你包一下吧。不管怎样,还是自己的身体最要紧啊,若是让殿下看到你这个样子,他心里也不知该有多难受呢。” 听了这话,紫芝只觉如万箭攒心,眼泪再也止不住地大滴大滴落下来——对她百般欺侮的人,就是他的正妻啊!她侧身避开阿芊,又往床里面挪了挪,伸手拽来他昨夜盖过的锦被,满心依恋地抱在怀中。 阿芊亦是心酸不已,低低唤她:“裴娘子……” 紫芝擦了擦眼泪,哽咽着对她说:“我没事,你先出去吧……若是殿下回来了,你再进来告诉我一声。” 阿芊无奈,只得叹了口气默默退下。 ☆、第134章 出走 紫芝迷迷糊糊地睡了大半个时辰,才又被侍女白芷唤醒。 “裴娘子……裴娘子……”白芷的声音很轻,仿佛是从另一个遥远的世界传来的,“您今天的药还没喝呢,先起来吧。” 紫芝揉了揉酸胀的泪眼,喃喃问道:“殿下回来了么?” “回来了。”白芷点头道,“不过,殿下似乎心情不太好,回府之后就直接回房歇息去了,没到咱们这儿来。裴娘子,您还是先把药喝了吧。” 紫芝缓缓坐起身来,也不理会白芷递过来的药碗,随手理了理微乱的鬓发,披了件外衣就下床向门外走去。头睡得昏沉沉的,走路时都觉得有些眩晕,身上被杜若和阿昭踢打过的地方也痛得厉害,然而,她此时却什么都顾不得了——心里委屈至极的时候,她只想和他说说话。 “裴娘子……”白芷终是放心不下,忙放下药碗急急地跟了出来。 盛王的卧房离朗风轩不远,白芷扶着紫芝慢慢走来时,却见这里的院门已经关了,伸手一推,竟是从里面锁着的。紫芝心中疑惑,便上前轻轻敲了几下门,半晌,才听里面有侍女答道:“殿下歇午觉呢,有什么事,过两个时辰再来吧。” 那声音隐隐有些耳熟,似乎是碧落的。 紫芝略提高了声音,客气地说:“是我。烦请姑娘开一下门吧。” “凭你是谁?”碧落却一改往日的柔顺乖巧,在门内不屑地冷哼一声,语气甚是不善,“王妃正在里面呢。殿下吩咐了,任何人都不许打扰。我们这些做下人的只会奉命行事,就算是一向得宠的裴孺人来了,也不能放她进来。” 话音未落,就听里面又传来一阵女子柔媚的笑语声,仔细一听,果真是杜若那春风得意的声音。紫芝不觉气怔在门外,眼中泪光闪闪,身子也微微颤抖起来。 白芷忙伸手扶住她,好言劝道:“裴娘子,您身子才好些,可千万不能再生气了,毕竟……王府里规矩大,比不得从前在家里自在。您还是看开些吧,王妃既已过了门,这样的事您是迟早要面对的。” “我知道。”紫芝抬手擦了擦眼角,声音中的哽咽清晰可闻,“我清楚自己的身份,也早就料到会有这一天,只是没想到……没想到这一天竟来得这样快。” “好了,裴娘子,咱们回去吧。”白芷温言劝解了几句,便扶着她往回走,一路上几番欲言又止,终于大着胆子开口道,“奴婢有几句话想对裴娘子说,或许您听了之后会不高兴……” 紫芝侧首看了她一眼,示意她说下去。 白芷小心地斟酌着言辞,继续道:“裴娘子,殿下待您虽好,可说到底,王妃才是他三媒六聘娶过门的正妻。殿下宠爱王妃,那是天经地义的事,谁也说不得什么的。您在长安孤身一人,没有父母亲人可以依傍,身份又是侧室,少不得是要受些委屈的。王妃出身世家,容貌绝美,如今又新得殿下宠爱……依奴婢看,您以后若想在这王府中立足,还是得放下身段,设法去讨王妃的欢心才是。” 紫芝默然,心知白芷所言不虚。 孺人身份虽尊,但说到底也不过是个妾侍,在正妻面前毫无地位可言,说话做事都要看人脸色,夹在夫君与主母之间委曲求全、仰人鼻息,纵然受了再大的委屈,也只能把眼泪默默咽下去。无论士庶人家,为人妾室的女子莫不如此,可是……哪怕是为了生存,她又如何能舍弃自己仅有的尊严,在心爱之人的妻子面前卑躬屈膝? 紫芝头脑中一片混乱,唯有适才杜若的话犹在耳边回响—— “裴孺人,我今天教训你,就是要让你记住自己的身份!一个小小的侧室,殿下宠爱你又如何?在我面前,你就是一丝规矩也错不得!” “裴孺人,你如此恃宠而骄、轻狂无礼,不过是仰仗着殿下对你的宠爱与纵容。好,现在且让你先得意着,红颜终有老去的那一天,我就不信你一直能抓得住他的心。等殿下厌弃你之时,就是我杜若报仇雪恨之日!” “至真至诚,坚不可摧?呵呵,真是天真啊,嫁入帝王之家,却还在做这种不切实际的白日梦……裴孺人,悲哀的应该是你才对吧?” ………… 的确很悲哀啊……他是真正的天之骄子,清贵俊雅,才华出众,自出生起就注定要享受千万人的景仰与艳羡。而她,平凡而卑微的她,又如何能奢求这样的男子对她始终如一?至真至诚、坚不可摧的感情……或许,这真的只是她一个人的白日梦吧?她爱他至深,甚至,可以毫不犹豫地为他献出自己的生命,可是在他看来,她又算是什么呢? 只是众多莺莺燕燕中的一个吧?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旁人费尽心机也求不来的“宠爱”,她从来都不屑于去争。可是,除了这所谓的“宠爱”之外,她还剩下什么呢?唯有当初为了救他而落下的一身伤病,以及,来自于他的妻妾们的欺凌与折辱。 这样的日子,就是她曾经所憧憬的幸福么? 白芷觑着主人的神色,见她始终不说话,又小心翼翼地开口:“裴娘子,其实殿下待您还是极好的,咱们府里的这些娘子,哪有一个能及得上您的?王妃既是名门闺秀,想必也是个能容得下人的,只要您略俯就些,好生侍奉殿下和王妃,以后的日子也不会太难过。奴婢知道您心里的苦,但在旁人面前,您可千万不能露出情绪来。嫁入皇家的女子,最怕的就是落下怨妒的罪名。依奴婢看,您的性子也得改一改,不能一味地要强,殿下毕竟身份尊贵,您若不表现得恭顺些……” 听着这些话,紫芝只觉得一颗心都凉透了。因为,她知道这就是现实。 “要我在他面前察言观色,献媚逢迎么?”她幽幽一笑,声音轻柔而坚定,“我做不到。” 回到朗风轩的卧房之后,紫芝便遣散了众侍女,在衣箱中找了一套最朴素的衣裙换上,又摘去了头上的钗环首饰,将头发重新挽成双鬟,把自己打扮成了寻常侍婢的模样。这一年来她也攒下了不少银钱,纵然独自离开王府,也不至于无法生存。临走前,她又摸了摸床上的那一对枕头,目光温柔而悲伤,仿佛那上面还残留着他肌肤的余温。 二十一郎,再见了…… 她凄然一笑,想了想,又把床上的那只布娃娃一并抱走。 王府守卫森严,纵然是专供仆婢下人出入的后角门,也有六名威武的持刀侍卫在此把守。紫芝一向聪颖,心知若此时贸然出去,只怕会被侍卫当场逮住,闹得府中人尽皆知。正自发愁该如何悄悄溜出去,却见武宁泽从不远处悠闲地走了过来,看样子似是要出门。 “小武哥哥!”紫芝心念一动,忙几步走过去一扯他的衣袖,低声道,“快,带我出去!低调一点,别让人看出我的身份。” 武宁泽讶异地看着她的装扮,问:“你……这是要去哪儿?” 紫芝故意做出一副焦急的样子,顿足嗔道;“哎呀,你别问了,我有急事!” 她眼睑处有轻微的红肿,显然是刚刚哭过。武宁泽只当她真有什么十万火急的要紧事,一时也不再多问,让她跟在自己身后,便径直向角门处走去。守门的侍卫并不熟悉府中内眷,见紫芝低眉敛首地跟在武宁泽身后,便只当她是个普通的小丫鬟,都不曾仔细盘问,就轻易放了行。 出了盛王府的后角门,武宁泽更是满腹疑窦,不禁又问她:“裴娘子,到底出什么事了,殿下知道你自己一个人出来么?” 紫芝一笑,只是轻描淡写地说:“没事。我就是有些闷了,想出来走走。” 武宁泽哪里肯信,反复问了几次,却仍是问不出个所以然,只得陪着她在街上四处闲逛。走了一会儿,紫芝忽然停下脚步坐在路边的石阶上,指着远处巷口一个卖胡饼的摊子,抬头对武宁泽微微一笑:“好累啊,走不动了。小武哥哥,我有点饿了,你去帮我买几张胡饼吃好不好?” 武宁泽不忍拂她的意,温言道:“好,你先在这儿等着,我马上就回来。” “嗯。”紫芝仰起小脸儿看着他,乖巧地点了点头。 她抱着布娃娃坐在那里,看起来就像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孩子,那样纯净而无辜,让人没来由地就想去呵护她、保护她。武宁泽不禁低头一笑,忽然觉得就这样陪她在街上闲逛也是一件很惬意的事。算了,何必去追问她刚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又何必去在意盛王的想法,只要她想出来散散心,那么,他就一直陪着她。 武宁泽快步向那小摊子走去,买了几张刚烙好的热气腾腾的胡饼,然而,当他转身折返时,心却咯噔一下沉了下去。 路上的行人熙熙攘攘,然而那石阶处却空空如也,哪里还有紫芝的踪影? ☆、第135章 飘萍 倚玉楼上笙歌袅袅,寿王李瑁坐在二楼的客房内自斟自饮,似是满腹心事,目光漫不经心地扫向那个坐在画屏前弹琵琶的素衣女子时,似乎有一瞬间的恍惚——那样娴熟的琵琶技艺和出水芙蓉般纯净的气质,让他想起了某个必须遗忘的故人。并非第一次来这烟花之地消遣时光,他知道面前的女子名唤刘国容,乃是倚玉楼中颇负盛名的当红.歌妓。 刘国容却并不知晓他的身份,只当他是长安城中某个豪门世家的公子,姓李,行十八,人称“李十八郎”。一曲弹罢,她放下琵琶走到几案一侧盈盈跪坐,亲自斟了杯酒双手奉给他,微笑道:“十八郎,请。” 李瑁接过酒杯一饮而尽,星眸中微露醉意。 十八郎……自从玉环离开之后,已经好久没有听到一个女子这样唤他了,声音那么温柔,就好像真的是她一样。李瑁低垂着眼帘,定定地看着手中的空酒杯,仿佛深陷于某种美丽而悲伤的回忆,良久,才再度开口吩咐:“请姑娘再弹一曲《长相思》吧。” “好。”刘国容温柔地点点头,回到原来的座位上抱起琵琶继续演奏。 一曲终了,见他没有其他吩咐,刘国容便施了一礼默默退下。她今日并没有其他事情要忙,打发了听曲的客人之后,其余时间就全都可以自由支配了。回到自己的房间,刘国容又对镜仔细打扮了一番,见天色已过晌午,忙戴上出门时障面用的帷帽,从庭院后面的角门悄悄离开了倚玉楼。 巷口的梧桐树下,宋君平正站在那里等她,一袭白衣迎风飞袂,身姿挺拔,气度翩翩,几片金黄的秋叶随风飘坠在他肩上,旋即落下。远远地望着他的身影,刘国容便觉自己心中一阵悸动,忙竭力克制住心底异样的情愫,快步走上前去敛衽一礼,恭谨地问:“少主唤婢子过来,不知是有什么事要吩咐?” 一阵清风拂过,她帷帽上垂下来的素色轻纱被轻轻吹起,露出如玉娇颜。 宋君平微笑着打量她片刻,忽然赞了一句:“容儿,你今天很漂亮。” 这一年多来,刘国容放弃了离开“青蔓”的机会,继续留在那里,成为了宋君平监视倚玉楼主人凤娘的一个眼线。相处日久,二人私下里便也亲近了许多,听他当面夸自己美丽,刘国容不禁俏脸一红,低下头有些羞赧地笑了笑。 “今天叫你出来,倒也没什么要紧事。”宋君平神色轻松,伸手向不远处繁华的东市大街指了指,“就是发现那边有一家面馆做的面特别好吃,想带你去尝尝。最近一直忙得很,偶尔偷得浮生半日闲倒也不错。” “是么?那太好啦!”刘国容欣喜不已,清秀的脸庞上绽放出异常美丽的神采,“我正好觉得饿了呢,谢谢少主!” 宋君平温和地一笑,带着她出了小巷转到宽阔的东市大街上,走进一家名叫“宁记面馆”的小店。这家店铺显然已经有些年头了,装帧古朴,烟熏火燎中透着几分世俗的沧桑,不过,这沧桑非但没有给人以苍凉之感,反而让人觉得隐隐有种暖意。宋君平点了两碗这家店的招牌菜虾爆鳝面,又要了一壶美酒、几道小菜,两个人在略显油腻的木桌前相对而坐,目光相触时,都不自觉地微微笑了。 . 紫芝快步逃离武宁泽的视线,将自己隐藏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眼泪止不住地簌簌而落。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能去哪里,只是漫无目的地往前走,看着街巷中一户户人家袅袅升起的炊烟,心中的寥落与悲凉如潮水般袭来,无法遏止。 天地之大,为何唯独她不能真正拥有一个家? 脚踝处扭伤的地方依然痛得厉害,她一瘸一拐地竟也慢慢走到了东市,举目望去,只见车水马龙,人声鼎沸,各式各样的酒肆店铺杂列其间,游子仕女结伴而行,人人脸上都是一副轻松愉悦的神情。一切的一切,仿佛都与去年携手同游的那个春日没有任何不同,卖油饼的年轻胡姬依然在热情地招呼着:“这位小娘子,来尝尝我们家的饼吧,全长安城独一份儿,又香又便宜!” 紫芝对她微微一笑,却丝毫没有停留。 长安城繁华如旧,然而在她看来却早已物是人非。时隔一年有余,那胡姬艳羡的笑语依然清晰得恍如昨日:“这位小娘子,你家郎君可真体贴呢。”当时的她如何敢想象,有朝一日,那光芒耀眼的俊美皇子竟真的会成为她的郎君。当然,她也不曾想到,有朝一日她会以这样的方式离开他。 如今,她是风中柳絮、水上飘萍,孑然一身,无根可依。 新婚时的甜言蜜语犹在耳边回响—— “玉取其坚润不渝,钗用以寄情,而‘紫玉’是我和你的名字。紫芝,自从把它送给你的那一天起,我就已经把你当成是我生命里最重要的女子,决定一生珍惜。你应该知道,我对你的感情绝非一日两日,既然娶你,此生就定不会负你。” “当时我就在想,这个女孩儿很爱哭,以后我一定要好好待她,再不让她多流一滴眼泪。” “还记得那年我娘病得很重,她在人世的最后一晚,父皇却在蓬莱殿召幸沈才人,和一个更年轻美丽的女人共享鱼水之欢……那时候我就在想,如果以后我也有了心爱的女子,绝不会让她如此无助,只要她需要我,我就会一直守护在她身边。” “紫芝,我可以向你保证,我对你的心意绝不会有任何改变,无论是谁闯入我们的生活,我心中一生挚爱的妻子,永远都只有你一个。” 洞房花烛夜,他温柔地揽她入怀,低头在她耳边轻声说:“紫芝,我知道,只给你孺人的名分是委屈你了,但我发誓会一生一世对你好,爱惜你,尊重你,照顾你,保护你,绝不允许任何人给你带来任何伤害,也不会让你后悔嫁给我……等咱们俩都老了,子孙绕膝、头发花白的那一天,我希望还能听到你对我说:‘二十一郎,我这辈子最幸福的事,就是和你在一起。’” 那个雪花纷飞的清晨,她一时顽皮,把自己的头发与他的缠绕在一起,怎么都解不开。他取来小银剪刀把两缕发丝轻轻一剪,含笑感慨:“你看,我们之间的缘分,哪里是这么容易能解开的?发丝不会被时光侵蚀,看着它,还真有一种长相厮守的感觉。” 那个阳光明媚的春日,他与她一起亲手种下一株梧桐,指着那小树苗对她微笑着说:“几十年后,等咱们都成了白发翁媪,就能带着一众儿孙在这树荫下乘凉了。怎么样,你是不是也觉得这样挺浪漫的?” 晨起梳妆时,他一脸认真地帮她画眉,尽管画出来的眉形歪歪斜斜,可她就是喜欢;漫天风雪中,他与她一起无拘无束地打雪仗,把鞋子被雪濡湿的她拦腰抱起,却又故意做出吃力的样子;热闹的上元之夜,他与她一起在街上赏灯看烟花,相视而笑的瞬间,只愿把这份美好永远定格在心里。 多少无法忘怀的往事啊……她永远记得,他在身后握住自己手腕的那一刻,那修长而温暖的手指搭在她的手上,与她一起一笔一笔地写下誓言:“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开元二十七年,正月十六。盛王琦与妻紫芝共书。” …………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那一天,或许,她已经等不到了吧? 越往前走,街上的行人就愈发密集。紫芝正自心潮起伏,却见一个身材矮小的年轻汉子忽然在她身侧撞了一下。那汉子看起来很老实,红着脸结结巴巴地连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这街上的人实在太多了,我一时不小心就撞上了……小娘子别多想,在下可真的不是有意要冒犯你的……” 紫芝根本无心理会,擦了擦眼角的泪水继续往前走。这半日来她汤水未进,又走了这么远的路,此时肚子早已饿得咕咕叫了,见街边有一家“宁记面馆”看着还算干净,就想先进去点几个菜吃。 此时早已过了用饭的时辰,小店中也没什么客人,唯有一对年轻男女坐在窗下边吃边聊,看起来颇为温馨。那男子约摸二十多岁的年纪,一袭白衣纤尘不染,眉目英挺,脸部的线条利落干净;那女子看起来要更年轻一些,身边放着一顶障面用的轻纱帷帽,容色绝丽,身形纤秀,那纯净婉约的气质让人觉得十分舒服。 “小娘子,想吃点什么?”店里的伙计上前招呼着,满面殷勤的笑容,“小娘子看着有些面生,想必是第一次来吧?给你介绍一下,我们家的招牌菜‘虾爆鳝面’很不错哦,配料用的都是最新鲜的黄鳝和大河虾,汁浓面鲜,保证您吃了以后绝不后悔,怎么样,要不要先来一碗尝尝?” 紫芝点头应允。不一会儿,一大碗热气腾腾的虾爆鳝面就被伙计端了上来,虾仁鲜嫩,鳝鱼香脆,味道果真是鲜美至极。这一年来吃惯了王府的玉馔珍馐,如今再尝尝市井的家常小吃,倒也觉得十分新鲜爽口。待到付账时,紫芝伸手去掏怀中的钱袋,不料却瞬间傻了眼。 怀中空空如也,那只沉甸甸的钱袋早已不翼而飞! 见她始终拿不出钱来,伙计脸上的笑容顿时没了,不耐烦地连声催促:“小娘子,您倒是快些啊,我们这儿还有别的客人要招呼呢。” “我……”紫芝涨红了脸,一时支吾着说不出话来。 店里的掌柜是个三十多岁的清瘦男人,生得颇为斯文,抬眼略一打量这边的情形,便放下手中的账本走上前来,笑吟吟地问道:“小娘子可是没带钱么?” 紫芝尴尬地点了点头,道:“对不起……我的钱袋丢了。” “不要紧,不要紧。”那掌柜很豪爽地摆了摆手,用食指轻轻摸了摸紫芝的下颌,笑容轻佻,“哎呦,这么娇滴滴、水灵灵的小娘子,哪里还用付钱呢?只要你乖乖听话,肯陪哥哥我玩上一晚……” “你……你想干嘛?”紫芝吓得向后缩了缩身子,声音微微发颤。 “我想干嘛?”掌柜色眯眯地笑了一下,按住她的肩膀反问,“怎么,依小娘子的意思,吃了白食就可以这么轻松地转身走人了?” 紫芝脱口道:“我可以把首饰抵给你。” “首饰?”掌柜眯着眼睛仔细打量了她一番,呵呵一笑,语气中带着掩饰不住的讥诮,“你有什么首饰,拿出来给我瞧瞧?” 紫芝抬手就要去拔发上的钗子,一摸之下更是暗暗叫苦——适才为了掩人耳目,她故意把自己打扮成普通侍婢的模样,将随身的饰物都留在了盛王府,除了丢失的钱袋之外,身上哪里还有一件值钱的东西? “小娘子,你说咱们这笔账该怎么算呢?”掌柜阴恻恻地睨着她,一只手紧紧钳制住她的肩膀,半是引诱半是威胁地说,“你还是从了我吧,要不然,我现在就送你去官府,到时候叫官差狠狠打个你几十杖,你这娇怯怯的身子可受得了么?” 紫芝身子一颤,随即横下心来朗声道:“好,我跟你去官府。” 她已是走投无路的人了,生死都不过是转瞬间的事,还会怕那区区几十刑杖么? 掌柜倒是被她这气势震得一愣,随即愈加恼羞成怒,也不再与她理论,拉着她的胳膊就使劲往里屋拽。 紫芝方欲呼救,然而嘴巴已经被他紧紧捂住,根本叫不出声来。 就在此时,一根竹筷蓦地凌空飞来,正好打在那掌柜的手筋上,力道之劲,直将皮肤上击出一道深深的血痕。 ☆、第136章 君平 “啊——”掌柜惨叫一声,只觉得自己整只右臂都一阵酸麻,慌忙松开了紫芝,目光冷冷地扫向窗下正在用餐的一男一女。 宋君平神色从容,气定神闲地放下手中的另一支竹筷,淡淡道:“我见有只苍蝇一直围着这位小娘子转来转去,实在是讨厌得很,就忍不住出手教训它一下,没想到竟误伤了阁下,真是抱歉。” 那掌柜亦是练家子出身,自负武艺不凡,哪里能忍得下这口气,咬着牙恶狠狠地说:“吃了饭就得付钱,四海之内皆是这个道理,难道还是我错了不成?我今日敬你是客,就不跟你计较了,你可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刘国容最厌恶这种调戏良家女子的男人,从怀中取出一串钱来搁在桌上,道:“这位小娘子的饭钱,我们替她付了。” 一碗虾爆鳝面不过几十文钱,那掌柜根本就没放在眼里。他追讨银钱只是个借口而已,心里垂涎紫芝的美色才是真,闻言不禁皱眉道:“你们烦不烦?老子奉劝你们一句,出门在外,还是少管闲事为妙。” “是么?”宋君平忽然微微笑了一下,神情颇不以为然,“那我也告知阁下——今天,这闲事我们还真就管定了。” 那掌柜的脸色顿时阴沉下来,眸子里闪过一道鹰隼般的寒光。一旁的伙计却是年轻沉不住气,见宋君平一身白衣,显然不是什么有势力的官绅子弟,便轻蔑地冷笑道:“喂,想惹事也得先出去打听打听,我家掌柜可是祁连派的弟子,你们惹得起吗?” “哦?”宋君平露出惊讶的神色,立刻欠身拱了拱手,“原来祁连派还有这种败类?幸会,幸会!” 见他辱及师门,那掌柜气得双手青筋暴起,猛地抽出腰间所佩的短刀,暗运劲力嗖的一下向宋君平的头部掷去。宋君平看都不看,随手拿起另一支竹筷丢了过去,只听“啪”的一声响,竹筷与短刀相触的瞬间几乎要碰出了火星。 “叮——”飞到半空中的短刀颓然坠地。 宋君平依旧悠闲地自斟自饮,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甚至还笑吟吟地向那伙计招了招手,吩咐道:“小兄弟,请再帮我拿一副筷子来吧。” 高手过招,果真是非同寻常啊……紫芝看得呆了,一时竟忘了自己危险的处境,满脸崇拜地望着宋君平,心里琢磨着,若是能拜这样的武林高手为师,以后岂不是再也不怕被人欺负了? 刘国容掩口轻咳了一声,低声提醒她:“还不快走?” 紫芝这才回过神来,趁那掌柜不备,噌地一下就跑出去溜之大吉,连心爱的布娃娃都忘了带走。不过,她又担心这两位好心人会因为帮她而吃亏,一时也不敢走远,就在店门外的这条街上徘徊复徘徊。不一会儿,宋君平就从“宁记面馆”里面走了出来,刘国容戴着帷帽跟在他身后,手里还拿着紫芝刚才落在店里的布娃娃。 见紫芝还在这里,刘国容便微笑着把布娃娃还给她,和言道:“这位小娘子,你一个女儿家独自出门在外,凡事都要多加小心才是。这东市大街上人来人往的,小偷也多,你的钱袋莫不是被人偷去了吧?” “小偷……”紫芝仔细一想,顿时恍然,“对了,刚才走路时有个人撞了我一下……没错,一定是他偷了我的钱袋!” 宋君平亦含笑叮嘱她:“小姑娘,以后若再遇到什么麻烦,趁乱逃走才是上策,继续留在这里很危险的,知道么?” “嗯。”紫芝心头漾起一阵暖意,感激地向他二人敛衽一拜,“小女子裴氏多谢宋公子相救,多谢这位姑娘。” 宋君平甚是惊讶:“你认识我?” “是啊,宋公子都不记得我了吧?”紫芝点点头,微笑着向他解释,“去年春天,我跟着萧逸峰公子他们一起去倚玉楼,与宋公子有过一面之缘,知道你是他的大师兄。而且三年前,我跟随刘尚宫出宫时,就已经在平康坊遇见过宋公子了。” “原来如此。”宋君平微笑着应了一句,听到“刘尚宫”三个字时,神情似有一瞬间的恍惚。刘尚宫,阿澈……多么遥远的回忆啊,遥远到他几乎以为自己已经把她忘记。片刻后,他才又问道:“她……现在还好吗?” “她很好。”紫芝轻轻颔首,“如今已经是尊贵的华妃娘娘了,高居正一品之位,手握六宫大权,很受陛下宠信。” “华妃……”宋君平却叹息了一声,微微苦笑,“世人皆知太真娘子宠冠六宫,其余妃嫔罕有进御,她身份虽尊,只怕在宫中的日子也并不好过。” 惊讶于他对宫中之事的洞彻,紫芝一时无言。 刘国容抬头看了一眼他的面色,随即微笑着转移了话题:“少主,这位小娘子一个人在外面实在是太不安全了,要不……我们还是先送她回去吧?” 宋君平颔首同意,又问紫芝:“你家住在哪里?” 家?紫芝怔了怔,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自从父亲获罪流放,这样奢侈的字眼就已经不再属于她了。裴家的旧宅亦被没入官中,如今早已成为别人的家。尽管如此,紫芝还是忽然很想回去看看那个魂牵梦萦的地方,哪怕,只是再看一眼。 她幽凉地一笑,回答:“在崇仁坊。” 崇仁坊距东市不远,宋君平和刘国容送她进了坊门,便一起离开了。紫芝凭着模糊的记忆找到裴家旧宅,抱膝坐在门前的石阶上,望着天际久聚不散的阴云,心内百感交集。她从未像此时这样想念爹娘和哥哥,渴望能再度走进那扇门,抛去一身的痛苦与疲惫,把自己这些年的心事向他们一一诉说。 时光无声无息地溜走,她静静地坐在那里,仿佛是一个被世界遗忘的人。 不远处有几个孩子在巷口的大树下嬉闹,吵吵嚷嚷的惹得人心烦。紫芝疲倦地将头伏在膝盖上,伸手揉了揉红肿酸痛的脚踝,傍晚时分萧瑟的秋风,吹得她双眼隐隐有些发涩。心神恍惚间,身后的门忽然“吱呀”一声开了,几块小石子被人从里面丢出来,噼里啪啦地打在她身上。 紫芝只觉肩头背上一阵剧痛,回头望去,只见洞开的府门内站着几个穿青衫的小厮,叉着手恶声恶气地斥道:“哪儿来的乞索儿?去去去,一边儿待着去!” “哼,你才是乞索儿呢……”紫芝冲他们翻了个白眼儿,一边小声嘟囔着,一边掸了掸衣裾上的灰尘准备离开。在盛王府生活的这一年,她被他保护得太好,全然不知世事艰难、人心险诈。如今天色渐晚,她疲累交加又身无分文,夜里可该去哪里落脚呢?因为平日里甚少出门,她几乎不认得路,就算现在甘愿忍气吞声地回到王府中去,却也没办法了。 怎么办……怎么办? 紫芝颓然叹了口气,只觉得心中的绝望与彷徨如大雾弥漫。然而,当她不经意地抬起头,看见街对面那紫衣玉带的熟悉身影时,却不禁呆住了。 ☆、第137章 家书 他牵着一匹黑骏马,安静地站在藤萝掩映的篱墙边,隔着熙熙攘攘的行人,对她温和地微笑。刹那间,天际云开雾散,金色的阳光从苍穹中喷薄而出,为黄昏中的古树披上华裳。紫芝几乎以为自己是在做梦,于是抬起手来用力揉了揉眼睛,然后惊喜地发现,这一切竟都是真的。 原来,每当她最无助的时候,他一直都在。 李琦将马系在路边的柳树上,走到她面前含笑问道:“这位小娘子,你是不是迷路了?不如……让我送你回家可好?” 紫芝低头不语,心中压抑多时的委屈终于爆发出来,仿佛真的是一个不小心迷了路的孩子,泪水如雨滂沱。毫无顾忌地哭了半晌,她才抽噎着开口道:“我还以为……我还以为你不要我了。” “啊?”李琦甚是愕然,几乎觉得有些莫名其妙,“紫芝,这话是从何说起?你这么一声不响地跑出来,难道竟是在生我的气么?” “我哪里敢生你的气?”紫芝倔强地别过头去,竭力克制着声音中的哽咽,“对不起,我只是……只是心里很乱。” “好了,就算是我的错,我向你道歉还不行吗?”李琦笑着叹了口气,心中已隐约猜出事情的原委,心下愈发怜惜,将她揽入怀中温言抚慰,“你也真是的,这天都快黑了,自己一个人在外面不害怕吗?幸好我够聪明,想到你可能会来这里,出门前特地向白芷问了你们裴家的旧宅在哪儿,这才一路寻了过来。” 听他这般软语温存,紫芝更是泪如泉涌,赌气似的在他肩上用力捶了一拳。 “喂,干嘛这么凶悍?”李琦也不闪躲,只是微笑着顺势握住她的手,“你知道吗,我为了找你,几乎跑遍了大半个长安……”一语未了,就瞥见她手上的累累伤痕,不由惊诧道:“紫芝,你怎么伤成这样?” 紫芝轻轻挣脱开他,道:“不小心摔的。” 她掌心处的擦伤已经结痂,而那青肿的手指和碎裂的指甲看起来依然十分可怖,额角上还有几块淤青,显然是被人殴打所致。他眼神顿时变得犀利起来,叹了口气说:“你觉得,这话我能信吗?” “你别问了……行吗?”紫芝狠命咬住了唇,想竭力忍住眼眶中的泪水——心中纵有千般委屈,她又该如何向他开口呢? “好,我不问了。”李琦心疼不已,揽住她微微颤抖的肩,“紫芝,咱们回家吧。” 而她却固执地摇头:“我现在不想回去。” 李琦含笑调侃道:“怎么,娘子不要我了?” 紫芝赌气道:“不要了。” “那你可得想清楚了。”李琦冲她眨了眨眼睛,故意正色道,“像我这种英俊潇洒风度翩翩脾气又好的男人可不多啊,你就这样随便拱手让人,舍得吗?” 紫芝很认真地想了想,然后也不禁微微笑了起来:“嗯……好像还真有点舍不得。” 李琦捏了捏她犹带泪痕的小脸,得意地说:“我就知道。” 二人相视而笑。紫芝心中的委屈顿时化解了许多,此时才发觉自己的头晕沉沉的,全身上下都酸痛得厉害,风起时又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想必是受了风寒。李琦脱下自己的外袍给她披上,和言道:“着凉了吧?走,回去先喝碗热姜汤暖暖身子。知道你今天受委屈了,回家之后随便你怎么拿我出气,这样总行了吧?” “嗯。”紫芝抿嘴一笑,然而一想到杜若那得意洋洋的面孔,心中便又是一阵酸楚,“我不是故意给你添麻烦……我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一想到你和别人在一起……我、我心里就难受得很……” “你是说王妃……”李琦微微一怔,方才明白她话中所指,“其实也没什么,就是她藏有一幅王羲之的《长风帖》,非要拿过来与我共赏。我也不太好拒绝,只得请她进来,耐着性子陪她聊了一会儿。怎么,你该不会就是因为这事生我的气吧?” “我当然生气了。”紫芝低头踢着地上的石子儿,小声嘟囔道,“哼,又是《洛神赋》,又是《长风帖》的……我想和你说话的时候,你怎么就不给我开门呢?” “不是吧?”李琦甚是不解,“你去我那儿的时候一向都是想进就进,连门都不用敲,我什么时候……” “就是今天。”紫芝闷闷地接口,“侍女说,是你吩咐不让开门的。” “有这种事?”李琦微微蹙眉,神色骤然冷了下来,“是谁跟你这么说的,胆子也太大了吧?回去叫马总管赏她几十板子,就知道‘规矩’二字怎么写了。” “隔着门呢,我怎么知道是谁?”紫芝心结已解,虽然猜到那侍女应该就是碧落,但忆及自己在宫中为奴为婢时的艰辛,终是不忍让旁人因这等小事受责,反而好言宽解道,“算了,知道不是你故意疏远我就好。那位姑娘想必也不是有意的,只是一时没听出我的声音罢了,区区小事,就不要责罚她了。” 李琦不置可否地笑笑,从怀中拿出一封信来递给她,道:“一直听你兴师问罪,差点把正事都给忘了。我今天去阿姐家可全都是为了帮你办事,结果还被她数落了一顿……喏,快拆开看看吧。” “这是……给我的?”紫芝甚是诧异,想不出有谁会写信给她。 李琦指了指信封上的字迹,笑问道:“怎么,连令尊大人的字都不认得了?” “爹爹?”紫芝惊喜交加,双手颤抖着打开信纸,只见落款处果然是“裴珩”二字,一时欢喜得眼泪都快掉了下来,把信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他们在营州!我爹、我娘、还有我哥哥,他们都平平安安的,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你放心,我姐夫杨洄已经派人在营州官府各处打点过了,不会有官吏为难你的家人。”见她如此开心,李琦亦觉心中十分欢喜,“现在只能先送一封家书给你,过些日子我再想想办法,争取能让他们回长安与你团聚。” 紫芝握紧了信笺,回首望向身后那座熟悉的宅邸,不禁热泪盈眶——六年了,经历了这么多思念与坎坷,哪怕只是得到关于亲人的只言片语,也会让她觉得无比幸福。她开心得几乎要跳起来,亲密地展臂环住他的脖颈,眉开眼笑道:“二十一郎,你真好!哎呀,我真是太喜欢你了!” 李琦低头笑问:“那……你怎么谢我?” 紫芝想都没想,踮起脚尖就在他脸上吻了一下,一双清澈的大眼睛一眨不眨,仿佛还在探看他的表情。 他微笑,顺势将她拦腰抱起,眼眸中的温柔几乎要漫溢出来。巷口大树下的孩子们都停止了嬉闹,远远地看着这一对绮年玉貌的爱侣,一边笑一边起着哄。紫芝一下子羞红了脸,低声嗔道:“哎呀,快……快放我下来。” 李琦笑而不语,直接将她抱到了马背上,自己也一踩马镫纵身上马,一手握紧缰绳,另一只手将心爱的女孩儿揽入怀中。他也低头吻了她一下,温言道:“咱们得赶快走了,要不然,一会儿城门就该关了。” 紫芝讶然问道:“你要出城吗?” 李琦朗然一笑:“你不是不想跟我回府么?那好,我也不回去了。” “真的?”紫芝一脸惊喜,几乎是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当然。”李琦一牵缰绳,搂着她策马飞驰而去,“不过你得答应我,以后别再一个人到处乱跑了,想离家出走的话,也得事先告诉我一声,无论天涯海角,我都陪你。” “嗯!”紫芝连连点头,眉眼间皆是掩不住的幸福,“那……咱们现在去哪儿? 他笑答:“风泉山庄。” 马蹄声急促地响起,紫芝紧紧抓住他的手臂,满心依恋地将头靠在他温暖而坚实的胸膛上,看道路两侧的树木与墙垣呼啸掠过,绵延成一片。她不知道以后会怎样,也不知道是否真的会有红颜老去、秋扇见捐的那一天,但至少此时此刻,他与她心心相印,真真切切地陪伴在彼此身边。 ☆、第138章 汤池(上) 在风泉山庄一连住了两个多月,李琦才带着紫芝一同回到长安的盛王府。日夕时分,他如往常一样在自家的浴室中沐浴,由侍女碧落先替他打散了发髻,用梳子细细梳开。他的头发乌黑而光滑,握在手中有一种凉丝丝的感觉,让她不禁心生爱意,望向铜镜中的男子时目光极尽温柔。 “太华公主前日还遣了人来,问殿下怎么这么久都不去宫里看她,马总管已经替殿下回复过了,说您去了城外,过几日才能回长安。”碧落一边帮他梳头,一边向他禀报这两个月来府内的大小事务,“自从王妃主持家务以来,咱们府里的开销着实节省了不少,诸位娘子也都对王妃十分敬服,每日请安侍奉,丝毫不敢怠慢。殿下和裴娘子都不在府里,高姑娘就告假回去了,说是要在裴郎将家里多住些时日……” 李琦漫不经心地听着,待她说完,才淡淡开口道:“别的事倒不急,咱们府里的规矩可得好好整治整治了,尤其是我身边的这几个近侍,一个个恃宠生骄,竟敢假传我的话,擅自将裴娘子拦在门外。你去查查是谁这么大的胆子,把人给我抓出来,交给马总管当众施以杖刑,以儆效尤。” 碧落身子一震,尽管竭力保持着镇定,手中的梳子还是不小心扯住了他的一缕头发。 “怎么了?”李琦却也不恼,只是在镜中对她微微一笑,那气定神闲的样子仿佛早已洞察一切,“我不过是随口一说,你慌什么?” 碧落手一抖,握着的玉梳也铮然坠地,心知再也瞒不过了,忙跪下来主动请罪道:“奴婢死罪……那日听见有人叩门,奴婢怕打扰了殿下休息,就让她过一会儿再来,却不知那人竟是裴娘子啊。奴婢是戴罪之身,全仰仗裴娘子恩典才能留下来继续侍奉殿下,就算有再大的胆子,也万万不敢对裴娘子不敬啊……” “裴娘子对你有恩,你能记住那是最好。”李琦随手把玩着刚刚取下来的发簪,在桌沿上蓦地一敲,那白玉簪子便“啪”地一声折成了两段,声音也变得肃杀起来,“碧落,我知道你对我很忠心,但你既然还想留在我身边做事,就给我记清楚了,我这人最容不得手下人放肆。若再有下回,别怪我真的会处置你。” 碧落额上冷汗涔涔,忙恭谨地叩首道:“是,奴婢记下了。” 李琦起身向沐浴的汤池走去,淡淡吩咐:“好了,你先出去吧。” 碧落扶膝缓缓站起,替他放下汤池四周的重重帷幔,这才施了一礼躬身退下。离开之前,她又忍不住回首瞥了他一眼,透过帘帷的缝隙看到他只着素白中单的清俊身影时,鼻翼一酸,眼眶中竟蓦地渗出几滴泪来。 宽敞豪华的屋子里,安静得只剩下细微的水声。 杜若款步走进盛王的浴室,轻轻掀开帷帐一角,只见玉石砌成的汤池长达九尺,他浸身于芬芳幽眇的香汤中,慵懒地靠在莲花浮雕的白玉围栏上闭目小憩,一只手漫不经心地拨弄着水花,似是朦胧欲睡。水雾蒸腾中,他如瀑的长发披泻而下,在水中飘散如海藻,直将那棱角分明的英俊面孔衬得有几分妖异。 如他这般端肃冷峻的王者,竟也会有如此邪魅的美么? 杜若不禁看得有些痴了,轻手轻脚地走到汤池边跪坐下来,踌躇片刻,终于还是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背上光洁如玉的肌肤,颊畔顿时染上一层妩媚的绯红。 李琦摸索着抓住她的手,微微笑道:“紫芝,别闹。” 杜若一怔,脸上的笑容霎时僵住。 李琦察觉有异,睁开眼睛侧头看去,一见是她,唇角的笑意瞬间消失,只淡淡地说了一句:“哦,是你啊。” 那声音冷漠如旧,甚至还隐隐带着一丝不耐烦。杜若强忍住心中委屈,婉声问道:“见了我,殿下就这么不高兴么?” 李琦唇角轻轻一牵,似笑非笑地说:“我为何不悦,王妃心里应该很清楚。” 杜若心中咯噔一沉,低首道:“妾愚钝,还请殿下明示。” “紫芝手上的伤、身上的伤,都是王妃弄出来的吧?”李琦直言相告,那美玉般的面孔冷如严霜,“还有,她那天身上的衣裳全都湿透了,着凉受了风寒,接连好几日高烧不退,也是拜王妃所赐。” “果然。”杜若冷冷一哂,美艳的眉目间尽是不屑之色,“我就知道,裴孺人素蒙殿下爱幸,一定会先去告我的状。” 李琦唇角一扬,只觉得她这话甚是好笑:“还用她来告状么?呵呵,王妃也太小瞧我了吧?” 杜若端然坐直了身子,正色道:“殿下明鉴,妾忝居正室王妃之位,教导婢妾乃是职责所在,并无逾制越礼之处。” “没错。我既然将权柄授予王妃,那么府中婢妾但凡言行有失,王妃都可以训导责罚,但是——”李琦话锋一转,淡漠的语气骤然变得凌厉起来,“若有谁敢动我心爱的女子一丝一毫,我也绝不会袖手旁观!” 杜若心中一凛,委屈得几乎要哭出来,脱口问道:“殿下为何如此偏袒裴孺人,而对我,却连看都不肯多看一眼?我明明身份比她高贵许多,长得又不比她差,而且……而且我也是喜欢你的啊!” “是么?”他淡然反问。 “自从新婚之夜,我第一次见到殿下……我、我就……”杜若声音颤抖着,竭力压制住心中的羞怯,“我想和你在一起,就像世间最寻常的夫妻一样,相濡以沫,举案齐眉。我会好好地照顾你、陪伴你,你也会疼爱我、怜惜我……殿下,我对你的心意,绝不比裴孺人少半分啊!” 李琦默然不语,目光沉静如深潭,并没有因她的热情告白而浮现出丝毫波澜,良久才淡淡道:“你是知道的,我们不是市井间的平凡夫妻,我身边也不可能只有你一个女人。” “我知道。”杜若连忙点头,眸中露出一抹期待的亮色,“我并不是那种妒悍的女子,也不是想让殿下去疏远裴孺人。只要殿下也多疼我一些,我愿意把裴孺人当成自己的姐妹,绝不再为难她。” 如此不自量力的话,在他听来甚是可笑——她这是要与他交换条件么?他喜欢谁、不喜欢谁,又岂是她这个名义上的正妻能够干涉的? “新婚那天见到你的时候,若说没有一点点的动心,那是假的。”李琦凝视着这位明艳绝伦的正妻,声音中似有叹息的意味,“王妃,我承认你真的很美,美得让人难以移开目光,所以,一直以来我都不想亏待你。但是,能不能请你稍微收敛一下,不要总是做那些让我无法忍受的事?” “无法忍受的事?”杜若怔了怔,似乎是被他这样的措辞所激怒,“殿下只想着裴孺人受了委屈,可是我呢……我这些天因为你而受的委屈,又该向谁说去?” “当初我被刺客追杀的时候,紫芝救过我的命,没有她,我根本活不到今日。”李琦叹了口气,提及心爱的女子时,神情明显变得格外柔和,“她为了救我而险些丧命,至今身体仍然十分虚弱。她为我受的苦,我一辈子都忘不了。所以,我这一生都不会辜负她,也绝不能容忍有任何人伤害她,你明白吗?” “那我呢?”杜若泪眼盈盈,哽咽着质问道,“殿下,我是你的妻子啊!你能不能……能不能也对我好一点,多腾出些时间来陪陪我?我没有太多的奢望,只要你对我稍微多一点关心,就心满意足了。” 她低首饮泣,梨花带雨的娇颜楚楚动人。 “行了,别哭了。”李琦不禁放软了语气,好言安慰她,“我这人就是这样的性格,不会说好听的话哄女人开心。不过你放心,你我的婚姻虽只是奉父母之命,但我既娶你过门,就一定会竭尽所能不让你受委屈。只要你别去触犯我的底线,我就会一直尊重你,并且维护你的正室地位。你的心意我都知道了,回去吧。” 她与他之间,难道真的只能这样了吗?杜若咬了咬牙,临走之前鼓起最后的勇气,双手颤抖着揽住他裸.露的肩,将头轻伏在上面嘤嘤啜泣:“殿下,我不能没有你……我甚至可以不要王妃的名分,我只想和你在一起……” 他的身子微微动了动,却终是没有推开她。 杜若心中暗喜,在她看来,这分明就是一种无言的鼓励。 “殿下……”她媚然一笑,将滚热的面颊贴在他光洁的肌肤上,“今晚,请去我那里安歇吧。” 李琦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却没有任何回应。 杜若只当他是默许了,欢喜地在他肩上吻了一下,这才满面绯红地起身离开。待她一走,李琦便用手捧起水来仔细冲洗着肩部——美人香泽犹存,然而她的眼泪和吻都让他觉得十分不舒服。池边的帘帷无风而动,冰蓝色的鲛绡纱幔泛起一层如水清漪,他抬眼望去,只见幽幽烛光下,一道玲珑纤秀的倩影在帘外若隐若现。 他故意轻咳一声,微笑着对那人扬声道:“早就发现你在偷听了,进来吧。” ☆、第139章 汤池(下) 紫芝掀开帐幔,红着脸一步一步地挪了进来,嗫嚅道:“我……我不是故意偷听你们说话,只是刚才见王妃在里面,觉得有些不方便……” “紫芝,来。”李琦微笑着朝她伸出一手,示意她到自己身边来,“刚才王妃进来的时候,我还以为是你呢,眼睛都没睁开,就冲着她唤你的名字,结果好不尴尬……唉,现在一想真是丢人。” “是么?那她肯定被你给气坏了。”紫芝听得抿嘴儿笑了,走过来跪坐在汤池的白玉围栏边,伸手拢起他光滑如缎的长发,“你要洗头发吗?我帮你洗吧。” “好啊。”李琦随口答应着,忽然想起去年春天在风泉山庄时她帮自己梳头的情景,忙又向她拱了拱手,笑着补充道,“但请娘子手下留情,别把我这可怜的头发全都给扯断了,小王在此先行谢过。” “什么呀?人家才没有那么笨呢。”紫芝娇嗔地白了他一眼,从一旁的妆匣中取出洁发用的膏沐,揭开盖子轻轻闻了闻,一脸陶醉的模样,“呀,这是什么味道?好香啊!” 李琦侧头看了看,道:“哦,这个是清越亲手调制的膏沐,据说里面有很多种草药,什么冬桑叶、菊花、薄荷、白芷、金银花、羌活、蔓荆子、连翘,我也记不太清了……洗头的时候涂上一些,既能去除污垢,又有明目醒脑之功效。我看这东西的确不错,你若是喜欢,就也拿一些回去用吧。” “算了。”紫芝却摇了摇头,嘟着小嘴儿仿佛吃醋的样子,“这是人家吴娘子送给你的,我才不要呢。” 李琦不禁一笑:“嘁,小心眼。” 他的头发又轻又滑,被热水浸过之后,拢在手里只觉得无比熨帖。紫芝望着池中腾腾蒸起的水汽,一想起适才杜若媚声引诱他的样子,心里便是一阵难言的酸涩,怔怔地发了会儿呆,忽然撒娇似的低低开口:“刚才我都听见了,王妃说让你今晚去她那儿歇息,你……你不许去。” 而他竟一口答应:“好,不去。” “啊?”没想到他答应得如此爽快,紫芝反倒有些不好意思,连忙改口,“不是不是,我跟你开玩笑的,这种事……哪里是我有资格过问的?既然王妃都这么说了,你还是……还是歇在她那里吧。” 李琦故作惊讶地看向她,笑问道:“呦,我家裴小娘子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大方,就不怕别人把我给抢走了?” “怕——”紫芝笑着点了点头,声音却隐隐有些发涩,“可王妃毕竟是你的正妻,就算不喜欢,你也得时不时地去她那儿看看。况且,王妃似乎对我很有成见,我仔细考虑过了,觉得还是应该主动去向她道个歉。明天恰是初一的大日子,我正好早些起来,借着问安的机会去向她赔个不是。若是你也在那里,她总不至于太为难我……” 李琦甚是不以为然:“你又没错,道什么歉啊?” “她是正,我是侧,尊卑有别,但凡有冲突争执,在旁人看来那就是我的错。”紫芝用清水替他将发丝洗净,笑容中依稀有种幽凉的意味,“再说了,王妃入府这么久,我一直都没去正式拜见过,到底是不合规矩。明天好歹先向她尽了礼数,大不了,以后我见了她就绕道走。” 李琦却只是摆了摆手,笑道:“什么规矩不规矩的,我从来都不讲究这些。规矩定出来,不就是给人破的么?” “我知道,你对我最好了,所以才不能再这样不识大体,让别人说你的闲话。”紫芝又取来兰膏为他润发,一边轻轻按揉着他的头部,一边豪情万丈地说,“大丈夫能屈能伸。我都想好了,以后要跟着珺卿好好习武,练一身好本事,下次若是王妃再敢和我打架,哼,我非得把她打趴下不可!” 李琦也被她逗得乐了,颔首道:“好,这个我支持你。” 紫芝一笑,故作轻松地说:“所以啊,你不用担心我会受什么委屈,我都这么大了,会好好保护自己的。王妃虽然有些任性,却也不敢把我怎么样,只要我与她彼此解开心结,以后的日子都好过些。再说了,我又不是那种娇滴滴经不起事的人,和以前在掖庭局做苦役的日子相比,现在这些都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李琦怜惜地握住她的手,叹息道:“你呀,看着挺聪明,其实就是个傻孩子。我知道,这些天你因为我受了不少委屈,我一直都想尽自己所能给你最自由的生活,不让你委曲求全……” “好了,这事就这么说定了。”紫芝粲然一笑,不待他说完便站起身来,拿起他刚刚换下的那件素白中单,笑着在他眼前晃了晃,“这个就送给我了哦。晚上抱着你的衣服睡,能保佑我不做噩梦。” 李琦回头看向她,不满地抗议:“哎,你把我衣服拿走了,一会儿我穿什么啊?” “叫侍女再给你拿一件新的。”紫芝调皮地冲他扮了个鬼脸儿,掀开帷帐一转身跑了。 . 次日即是冬至,紫芝清晨特地起了个大早,梳洗完毕后便去王妃处拜谒。此时天色尚未大亮,侍女们却皆已在廊下伺候,准备好主人洗漱用的巾栉铜盆,低眉肃立,规矩丝毫不错。昨夜盛王留宿于此,这迟来的恩宠令王妃身边的每一个人都欣喜不已。侍女阿昭正领着几个小丫头在庭院里忙前忙后,一见紫芝进来,不禁露出一副惊讶的表情,咯咯笑道:“呦,真是稀客啊!裴孺人来得好早,殿下和王妃还未起身呢。” 紫芝竭力掩饰住神色中的不自然,谦逊笑道:“我原该早些来服侍王妃的。” “裴孺人侍奉殿下素来辛苦,像今日这般清闲,倒真是难得。”阿昭眼波一转,得意的笑容中满是嘲讽,“如今殿下与王妃夫妻恩爱,以后孺人清闲的日子只怕会更多,若是觉得闷了,不妨常到咱们王妃身边来学学规矩。今时不同往日,孺人若一时不慎失了婢妾的礼数,只怕没有人再护着您了。” “多谢姑娘提醒。”紫芝面上却毫无愠色,只是淡淡一笑,“昨晚闲来无事,我便又读了一遍《春秋左氏传》,记得书中有这么一个故事,很是耐人寻味:郑庄公的弟弟共叔段仰仗母亲的宠爱,不守礼制,张扬跋扈,大臣祭仲劝谏庄公,要他惩治共叔段,可庄公却只说了一句话,让祭仲姑且静观其变。适才听姑娘一番‘规谏’,我便又想起郑庄公的这句名言了。依我看,这句话送给姑娘倒是再合适不过。” “什么话?”阿昭读书甚少,自然不知其中典故。 “多行不义必自毙!”紫芝盯着她一字一顿地说,声音冷如寒冰,“姑娘是聪明人,应该不用我来提醒你吧?如今姑娘常在殿下面前走动,一言一行更须多加谨慎,若稍有差池,小心别赔掉自己半条性命!” “你……”阿昭气得脸都白了,方欲还口,却听屋内传来一阵女子的娇笑声,想必是杜若已经起身,忙引着几名伺候洗漱的侍女鱼贯而入。 紫芝垂手立于王妃门前恭候,看着阿昭气急败坏的背影,心中只觉十分畅快。此时已至寒冬,在外面站一会儿便觉得全身都冷透了,忍不住跺着脚晃了晃身子,又把手放在唇边呵了几口热气。 庭院中的侍女各司其职,有几个负责洒扫的粗使丫鬟凑在一起,一边盯着紫芝指指点点,一边小声嘀咕着—— “你看,裴娘子好像很冷的样子,阿昭姐姐怎么不让她进去等呢?” “这你都看不出来?真笨!咱们府里谁不知道,王妃最恨的就是裴娘子了,想借机给她个下马威呗。” “噢,也是,王妃入府都有好几个多月了,从来都没见裴娘子到咱们这儿来拜见过,今天怎么……” “呵呵,所以说人家裴娘子有心机嘛……殿下昨晚才到,她今天一早就巴巴地过来了,还做出这么一副恭顺的样子,你说,她这是装给谁看呢?” “哼,也由不得她不恭顺。咱们王妃出身高贵,如今又新得殿下宠爱,但凡有些眼色的,可都要来巴结一番呢!” “我早就说过,王妃得宠那是迟早的事。美得像天仙似的,哪个男人能不喜欢?” “不过话说回来,裴娘子也真是可怜,入府后专宠了这么久,如今殿下新鲜劲儿一过,到底还是被丢到一边去了。咱们王妃可是个厉害人,裴娘子以后受她的辖制,日子肯定不好过。” “唉,没办法,堂堂的正五品孺人又如何?与人做妾,就是这样的命……” ………… 听着这些闲言碎语,紫芝心里忽然有种说不出的难过。侍女们说得正起劲儿,却见正房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那轻袍缓带的美男子悠闲地走到庭院中,手里拿着一件轻暖的玄色狐皮大氅,目光在众人脸上一一扫过时,自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势。 侍女们皆噤声肃立,再不敢多说一个字。 紫芝也依着规矩向他福了一礼,轻轻唤道:“殿下……” 李琦走到她面前,抖开手中的大氅亲自帮她披上,动作温柔而细心,低头对她浅浅一笑时,眸中的光彩直令人*醉魄。 ☆、第140章 拜谒(上) 紫芝抬头冲他一笑,白嫩的小脸儿冻得微微有些发红,看起来格外娇憨。一见到他,她心里就立时变得暖融融的,一点都不觉得冷了。李琦爱怜地揉了揉她娇嫩的脸颊,问道:“昨晚睡得好吗?” 风起时,他素洁的衣袂间有暗香浮动,依稀是昨夜女子留下的脂粉气。 “不好。”紫芝摇了摇头,忽然间觉得鼻翼隐隐作酸,“有只蚊子总在我耳边飞来飞去,吵得我睡不着。” 李琦甚是诧异:“怎么,这时节还有蚊子?” “喏,你看。”紫芝挽起袖子,指着自己手腕上一处浅粉色的红肿,“蚊子咬的。” 李琦微微一笑,只觉得眼前的女孩儿可爱到了极处,不禁握住她纤细雪白的皓腕,凑到唇边轻轻吻了吻。紫芝含羞低眉,作势在他身上轻轻捶了一拳,但想到自己如今身在王妃处,又忙讪讪地缩回手来。 李琦抬手揉了揉她的头发,笑斥道:“小丫头,还敢动手打人了,看我好欺负是不是?” “哎呀——”紫芝不满地嘟起了嘴,连声抗议,“你总这样摸我的头,我会变矮的!” 李琦竭力忍住笑意,指了指她身上几乎曳地的大氅,故作思索状地自问:“都已经这么矮了……还会更矮吗?” “好啊,你敢笑话我?看我怎么收拾你……”紫芝又羞又急,一时再也顾不得什么规矩礼数,在院子里与他追追打打,笑闹成一团。 杜若本想故意拖延梳妆的时间,好让紫芝在冷风中冻上一两个时辰,此时隔着窗子听到二人欢快的笑声,直气得唇角发抖,扬手将妆台上的钗钿脂粉挥落在地,对侍女们厉声斥道:“一群笨手笨脚的废物,都给我快些!” 侍女们不敢多言,小心翼翼地服侍她梳妆完毕后,便依着吩咐去外面请裴孺人进来。紫芝脱下外面的大氅,又仔细理了理衣饰和鬓发,这才跟在李琦身后进了门。毕竟是正妃的居所,整间屋子都布置得极尽奢华,因杜若喜好胡风,房间内的家具也都是按照胡人最流行的式样打造的,用高脚的桌椅取代了汉人传统的几案。 王妃杜若端然立于厅堂正中,身穿一袭芙蓉色的云锦嵌丝广袖华裳,仙袂飘动,环佩铿锵,高耸的凌云髻上两边各插一对纯金嵌珠海棠花钗,正中一支双凤展翅的缠丝金步摇熠熠生辉,通身的珠光宝气,把原本就艳丽绝伦的她衬得愈加容光焕发。只远远望了一眼,紫芝心头便涌来一阵强烈的压迫感,如梦魇般几欲窒息。 “殿下,你看我今天的妆好不好看?”杜若亲热地携过夫君的手,又居高临下地瞥了紫芝一眼,娇笑着说,“妹妹贵人事忙,今日能屈尊来我这里坐一坐,可真是难得呢!” 紫芝垂首不语,待盛王夫妇入座后,方才上前几步郑重下拜,口中恭敬道:“妾孺人裴氏恭请殿下、王妃金安。” 自从踏进这扇门起,她就已经决定放下所谓的“尊严”,做好了委曲求全的准备。她知道,只要自己愿意,他就会一直维护自己,不让她像其他姬妾那样放低身段来侍奉正室。然而她也知道,对于他来说,偏宠侧室而疏远正妻已是有损名声的罪名,如果这位宠妾再频频失礼于正妃,那么,他在外人面前又要承受多大的压力? 为了他,一切都是值得的。可是,就在双膝触地的刹那,仰望着挚爱之人和他的正妻,紫芝还是觉得万分刺心——那样高贵美艳的女子,与他并肩端坐于上座,般配得令人心生艳羡,而跪在这里的她,会不会有一天真的变成一个卑微而多余的人? 礼毕,紫芝强抑住心中酸涩,再度叩首道:“妾年少无知,那日一时糊涂冒犯了王妃,犯下大错。妾自知有罪,不敢乞求王妃宽宥,但请王妃训导责罚,妾日后定当谨遵教诲,勤谨侍奉,绝不敢再犯。” 杜若敛裾端坐,垂目打量着面前伏地跪拜的女子,只觉得心中的快意汹涌如潮,一张妆容精致的脸都快要笑得扭曲了。半晌,她才慢悠悠地开口:“都是自家姐妹,哪里谈得上什么冒犯呢?妹妹是殿下心尖儿上的人,就算有什么错,我也是不敢多说一句的,更谈不上责罚了。” 紫芝垂首道:“王妃宽仁体恤,妾感激不尽。” 杜若也不叫她起身,只是笑吟吟地端详着她,貌似关切地问:“听说妹妹前些日子身体欠安,如今可好些了?” 紫芝忙恭谨道:“多谢王妃关怀,已经全好了。” 杜若温婉笑道:“病好了也要仔细调养,妹妹平日里都吃些什么补药?” 紫芝回答:“燕窝滋阴益气,太医嘱咐要常吃一些。” “正是呢。”杜若点头赞同,端淑贤惠的神情竟似是真的一样,“如今小小年纪的,可千万别坐下什么病根。妹妹也不必替殿下俭省,需要吃什么、用什么,都只管告诉我。下人们若服侍不周,我也定要狠狠责罚他们,好替妹妹出气。妹妹这样标致温柔,我见了就喜欢,如今府内既是我主事,就断断不会让妹妹受半分委屈。” 见她俨然摆出一副当家主母的架势,紫芝只得俯首谢恩:“妾感沐王妃恩德。” “妹妹何需如此客气?”杜若心中愈发得意,盈盈笑道,“论年纪我虚长妹妹一岁,若不嫌弃,就称呼我一声姐姐吧。” 紫芝低眉敛首,语气却是不卑不亢:“妾自知卑微,并不敢高攀王妃。” 杜若亦一笑置之,依然神色和悦地与她叙着闲话,却始终没让她起身。紫芝在冰冷的金砖地上跪得久了,只觉得膝下疼痛难忍,虽不敢乱动,身子却忍不住轻轻一颤。李琦顿时没了耐心,走过去双手扶起紫芝,和言道:“娘子请起。” 紫芝双膝痛得近乎麻木,起身时只觉双腿一软,竟趔趄着栽在了他的怀中。 杜若美目中冷光一闪,掩口笑道:“妹妹身子娇贵,又深得殿下宠爱,只怕是行不惯这样的大礼吧?呵呵,原是我一时疏忽,难为你了。” 紫芝羞惭交加,一张娇俏白嫩的小脸儿涨得通红,一时甚是尴尬。 李琦扶着她站稳,又回头对杜若笑道:“紫芝本就性情率真,又和我在一起没上没下的惯了,素来不耐烦这些繁文缛节。这么可爱的女孩儿,我也不舍得用那些规矩来束缚她,既然王妃如此善解人意,那以后这些礼数就一概免了吧。” 杜若气得面色发白,勉强维持着一抹僵硬的笑意,欠身道:“但凭殿下做主。” 侍女们已摆好早膳,李琦与杜若依次入座,紫芝则依着规矩站在桌前伺候。阿昭曾受紫芝掌掴之辱,今日存心要借此机会报仇,于是悄悄吩咐侍女们退至一旁,只等着紫芝来侍膳布菜。紫芝见桌上有一道食脍鱼莼羹,想着李琦素日喜欢,便用银勺舀了一碗递到他面前。李琦微微欠身,抬头对她道了一声:“谢谢。” 紫芝心中一暖,又舀了碗羹送至杜若面前。杜若却恍若未见,只是侧着头冷面不理。紫芝甚是尴尬,正不知是何缘故,却听阿昭笑吟吟地开口道:“我们王妃的规矩,食前饭后都要用浓茶漱口。裴娘子不常来,想必是不知道吧?” “王妃恕罪,是妾疏忽了。”紫芝忙赔笑着告了声罪,又拿起茶壶,倒了盏浓茶小心地双手奉上。 杜若慢悠悠地接过茶盏,淡淡笑道:“妹妹平日里养尊处优,如今却要为我做这些微末小事,真是委屈你了。” 紫芝忙道“不敢”,又捧过漱盂来躬身伺候。阿昭却又是嗤地一笑,提醒她:“裴娘子,您这样直挺挺地站着,可让王妃怎么漱口呢?” 紫芝怔了怔,半晌方才明白她的意思,只得强忍住心中不适,咬着牙双膝跪下,高捧漱盂。 李琦不禁蹙眉,却只是不动声色地唤阿昭过来,吩咐道:“倒茶。” 阿昭依言奉上茶来,殷勤道:“殿下请用。” 李琦伸手一触杯盏,却摇了摇头:“太凉了,要热一点的。” 阿昭不敢怠慢,只得重新去沏茶,如此折腾了五六次,直到那茶水热得烫手,方才令他满意。接茶时,李琦的手仿佛不经意地轻轻颤了一下,滚热的茶汤立时从杯中溢出,全都倾在了阿昭手上。 “啊——”阿昭痛得惊叫一声,捂着被烫伤的手几乎要哭出来。 李琦慵懒地靠在椅背上,含笑欣赏着她泪眼盈盈的可怜模样,良久,才淡淡说了一声:“抱歉。” ☆、第141章 拜谒(下) 阿昭委屈极了,却也不敢多说什么,只是含泪望向杜若,豆大的泪珠噼里啪啦地从眸中滚落,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杜若把她拉到自己身边来察看伤势,见她手上被烫出了一层水泡,心疼得眼泪都快掉了下来,忙吩咐其他侍女去帮阿昭涂药冷敷。 紫芝站在一旁默默看着,目光与李琦相触时,二人都不禁会心一笑。 杜若正满腔怒火无处发泄,一见他们这般情形,心下更是气恼,一个凌厉的眼神向紫芝扫过去,然后扬起下颌指了指侍女刚刚端上来的粳米杏仁粥,示意她为自己布菜。紫芝忙盛了一碗热粥双手奉上,才要将碗放到桌子上,却见杜若眼波一横,沉声道:“谁让你放下了?给我端着!” 心知她就是在存心找茬,紫芝只得将碗捧在手里,微微躬身递到杜若面前。 杜若拿起桌上的银勺,仪态优雅地尝了一口粥,笑赞道:“清香宜人,甜而不腻,这粥做得的确很不错。一会儿去把做粥的厨子叫来,我要赏他。”说着,又舀了一勺送至李琦唇边,媚声道:“殿下也尝一尝吧。” 李琦却侧首避开,继续吃紫芝盛给他的那碗食脍鱼莼羹,半晌都一言不发,仿佛把身边这位美艳绝伦的女子当成了空气。杜若尴尬不已,赌气似的将勺子扔回到粥碗中,也不再吃了。紫芝捧着一碗热粥在手中,烫得手指又痛又麻,强自忍耐许久,指尖才往旁边稍稍一挪,那碗就已“啪”地一声摔在了地上。 粥水泼了满地,还有几滴溅在了杜若的裙裾和绣鞋上。杜若素有洁癖,气得登时沉下脸来一拍桌子,冷笑道:“妹妹若不愿意服侍我,完全可以直说,何苦搅得我连饭都吃不成?这衣料是良娣姐姐送给我的,托妹妹的福,只穿一次就得扔了。” 紫芝连忙告罪,取出丝帕半跪下来替她擦拭裙子上的污渍,指尖被烫过的地方似乎越来越痛,眸中不禁沁出一丝泪光。 杜若垂目冷睨着她,讥讽道:“妹妹快起来吧,若是跪伤了膝盖,我可担不起这个罪责!我知道你心里嫉恨我,还这样假惺惺地做戏有什么意思?” “王妃真是个爽快人。”李琦一听这话便笑了,施施然地拂袖站起,俯身去把紫芝扶了起来,“我也正不耐烦在这里做戏呢,吃了饭也觉得胃疼。既然王妃如此善解人意,那我和紫芝就先告辞了。” 紫芝还未反应过来,就已被他拉着往外走。李琦牵过她的手来仔细瞧着,关切地问:“烫着哪儿了?让我看看。” “也没怎么烫着。”紫芝抬头冲他一笑,眼中犹有晶莹泪意,“我又不傻,刚觉得有些烫,就把碗给扔了。” 李琦怜惜地揽过她的肩,轻叹道:“是我不好,让你受委屈了。” “这有什么?”紫芝摆摆手,满不在乎地笑了笑,“从前在宫里,比这还大的委屈都习以为常了。别的不说,就说我在延庆殿第一次见到你那回吧,人家不过就是不小心摔了你的衣裳,你倒好,凶得跟什么似的……我一辈子都忘不了,当时你看我的那个眼神啊,绝对是凌厉冷漠居高临下。我害怕得很,想哭还不敢哭,贴身的衣裳都被冷汗浸透了,现在想起来都觉得后怕呢……” “哎,哪有你这么冤枉人的?”李琦不禁停下脚步,笑着为自己辩解起来,“我记得清清楚楚,当时你跪在那儿一个劲儿的哭,弄得像是我欺负一个小姑娘似的,我心里还是一肚子的委屈呢。天地良心,那时候我连一句责怪的话都没说,你至于吗?” “是是是,我家郎君是这天底下最好的人了。”紫芝亲密地挽住他的手臂,回想起那段并不算美妙的往事时,竟也能笑得如此明灿,“你非但不怪罪我,还帮我说情。当时你对王典衣说的那句话,我一辈子都记得……那时候我就在想,这位盛王殿下虽然看起来挺凶的,但是心肠可真好。” 李琦轻轻刮了一下她的小鼻子,笑叹道:“没办法,谁让我就喜欢你这种笨手笨脚的小姑娘呢?” 紫芝咯咯地笑了起来,适才因杜若而产生的不快早已烟消云散。 杜若仍呆坐在桌前,怔怔地看着他们一路说笑着携手而去,那样亲密而默契,一瞬间让她恍然明白——在这场婚姻中,自己才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他这一走,或许就再也不会回来了吧?杜若心中一沉,忙定了定神起身追了出去,含泪唤他:“殿下!” “怎么,王妃还有事吗?”李琦应声止步,回首看向她时,神情淡漠而疏离。 此时已有几位姬妾前来向王妃问安,一见院中情形不对,忙都小心翼翼地退到一旁垂首候着,却终是忍不住好奇,时不时地偷偷抬眼看向剑拔弩张的盛王夫妇。杜若不愿在人前失了体面,居高临下地环视着众女,唇角勉强挤出一丝微笑,转瞬间又恢复了正室王妃该有的雍容姿态。 “殿下。”她轻移莲步,如天鹅般扬起修长洁白的脖颈,走到夫君身边低声央求,“这么多人看着呢……请殿下顾忌我的颜面,先留在这里吧。今天是冬至,我已命马总管准备好了家宴,一会儿殿下还得与我一同去呢。” “不好意思,我临时有事,就不叨扰王妃了。”李琦对她客气地笑了笑,眼眸中的冷意却渐渐凝结,如冰锥般刺痛她的心,“王妃操持府中事务辛苦了,一会儿就请诸位娘子陪着你好生乐一乐吧,我去了只怕大家反倒拘束。对了,先跟你说一声,紫芝也不去。” 杜若泪眼盈盈,再度如那不堪回首的新婚之夜一样,在他转身离去前,蓦地伸手抓住了他的衣角。而他的冷漠与决绝亦没有丝毫改变,连头都不回,只是极不耐烦地甩手轻轻一推,转而牵起心爱之人的小手,在众女讶异的目光中扬长而去。 紫芝跟着他踏出王妃居处的庭院,忽然仰面对他说:“我饿了。” 李琦低头笑问:“想吃什么?我叫人去给你做。” “嗯……”紫芝歪着头仔细想了想,如数家珍似的说出一长串,“我要吃云母粥、炖蹄羹、蟹黄毕罗、胡麻饼……还有仙人鸾、胡榛子、糯米团子、水晶龙凤糕……” 李琦含笑听着,忽然出言打断:“你吃这么多,就不怕变胖么?” “怕呀!”她嘟囔着,有些愁眉苦脸地说,“若是变胖,你就该嫌我长得不好看了。” 他有心逗她,于是笑问:“是啊,那可怎么办?” “嗯,让我想想,这可怎么办呢?好吃的还是要吃,那就只能这样了……”紫芝狡黠地一笑,突然伸手去捏他的脸,洒落一串银铃般清脆悦耳的笑声,“一会儿我吃什么你就得跟着我一起吃什么,先把你给喂胖了,看你还嫌不嫌弃我……” 李琦对她宠溺地笑笑,听心爱的女孩儿在身边嘀嘀咕咕,仰首望向冬日澄净疏朗的碧空时,只觉得心中无限温暖宁和。 ☆、第142章 新年(上) 转眼又是新年,长安城中家家户户张灯结彩,无论士庶官民,人人脸上都是一副喜滋滋的模样。尽管天气寒冷,淘气的孩子们依然在街巷中跑来跑去,许多人家还会把火盆端出来放在门外,让孩子们点爆竹玩,一时间到处都是噼噼啪啪的响声。 这日晌午,刘国容就被寿王府的内侍请过去为宴席献艺助兴,行经平康坊宋君平的宅前时,望着车窗外那扇紧闭的黑漆大门,心里忽然有种说不出的不安。这段时日李瑁常来倚玉楼听她弹曲儿,言语间似乎对她流露出倾慕之意,而她却始终恪守本分,并没有像其他青楼女子那样对恩客百般讨好。后来,偶然得知他尊贵显赫的亲王身份,刘国容这才不得不对他愈加殷勤款待。 而今天,寿王居然亲自遣人请她到府上去,却不知是否别有用意? 刘国容满怀心事,待寿王府的家宴正始开始,才抱着琵琶与诸位歌姬舞女一同上前献艺,目光不经意地扫向席间众人时,却意外地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坐在西侧第一席上的那个娇俏可人的女子,不正是去年秋天她和宋君平在宁记面馆救下的那位小娘子么?今日寿王宴请的皆是自家兄弟姐妹,原来,这位小娘子竟是某位王公贵戚的家眷么? 想到此处,刘国容一面轻轻拨着琵琶弦,一面向她友好地笑了笑。 紫芝也早就注意到了刘国容,与她目光相触时不禁莞尔一笑,还悄悄向她招了招手,脸上露出一个调皮而可爱的表情。李琦一直坐在紫芝身边专心地吃着螃蟹,此时才抬眼打量面前那几位献艺的歌儿舞女,微微有些惊诧道:“哎?那位不就是倚玉楼名气最大的花魁刘国容姑娘么?紫芝,你认识她?” “嗯,我跟你提起过的,那次我偷偷溜出府去,险些被一家面馆的掌柜给欺负了,就是她和宋公子一起救的我。”紫芝随口说着,忽然心念一转,放下手中的筷子看向他,有些迟疑地开口,“对了,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你……” 李琦不疑有他,颔首道:“说吧,什么事?” 紫芝冲他眨了眨眼睛,笑眯眯道:“那……你可别生气。” 李琦拿起勺子喝了一口青莲桂圆汤,笑道:“要问就快点问,你这是在考验我的耐心吗?” 紫芝却仍是一副犹犹豫豫的样子,半晌,才凑到他耳边低声问道:“你以前……是不是经常会去倚玉楼那种地方?” “啊?”李琦被她问得一怔,不禁笑着打趣道,“我还以为,你又要问我什么是‘断袖’呢……不过,像倚玉楼那种地方,长安城中但凡有些身份的风流少年应该都去过吧。李少监、裴郎将他们也拉着我去过几次,几个同窗好友一起听听曲、说说话而已,没什么的。倒是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我……”紫芝小脸儿倏地一红,还未及答话,就见对面东侧席上的咸宜公主向这边招了招手,于是忙轻轻一推身边的夫君,“你快过去看看吧,公主好像在唤你呢。” 李琦放下吃了一半的螃蟹,用巾帕仔细把手指擦干净,然后走到咸宜公主面前问道:“阿姐,你叫我?” “来,坐这儿。”咸宜公主侧了侧头,含笑示意他在自己身边坐下,“二十一郎,你们家杜王妃呢,今天怎么不带她一起过来?” 李琦随口道:“哦,她回娘家去了。” “回娘家?”咸宜公主似是不信,脸上的笑容顿时淡了下来,目光冷冷地瞥向对面席上的紫芝,“今天咱们兄弟姐妹几个合家团聚,你不带正妻过来,却和一个妾侍公然出双入对,成何体统?二十一郎,你贵为亲王,身边有多少宠姬美妾都不为过,只是不能在一个侧室身上太过用心,以致疏远了正妻……” 李琦一脸无奈地叹了口气,笑着打断她的话:“阿姐,你烦不烦?怎么一见了我就说这些,没完没了地教训人?” “你是我弟弟,我教训你几句怎么了?”咸宜公主杏眼一瞪,然而见他起身欲走,忙又拉着他坐下,放缓了语气道,“二十一郎,你怎么就这么不懂事呢?姐姐知道你喜欢那个裴孺人,也不是不让你宠爱她,只不过……唉,她若是个能生养的也就罢了,你今年都二十了,还没有一个传宗接代的子嗣呢。” 李琦更是觉得好笑:“阿姐,你年纪不大,怎么尽操心这些事?” “阿娘不在了,除了我谁还能为你操心?”咸宜公主幽幽一叹,侧首看向他时眸中满是关切,“父皇有那么多儿子,最疼的就是你和十八郎了。若是看到你也有了子嗣,父皇也不知会有多开心呢。” 李琦却只是不以为然地一笑:“父皇有那么多的孙子孙女,不差我家的这一个。” “咱们这几个兄弟姐妹,从小就属你心眼儿最多。”咸宜公主在他胳膊上轻轻拍了一下,语气殷切,“我知道,你凡事都喜欢自己做主,不愿意让别人来安排,所以对阿娘给你选定的王妃不甚满意。要不这样吧,我先帮你物色几个才貌双全的名门闺秀,你自己看中了哪个,再禀明父皇册封她为孺人,娶回家去好好过日子,早日诞下子嗣才是正经。只是有一点你得记住,对那个裴孺人可不能宠爱太过了。” “多谢阿姐美意。”李琦连忙摆手,笑着一口回绝,“我看还是算了吧,子嗣的事一时也急不得,顺其自然就好。家里女人太多总归是个麻烦,若是一不小心再娶个母老虎回来,还让不让我过日子了?” 咸宜公主气得直瞪眼,才欲再劝,李琦却已起身回到自己的坐席上去了。紫芝刚刚剥开一只螃蟹,见他回来,便笑盈盈地递过去喂给他吃。寿王的小女儿长清县主李邦媛还在蹒跚学步,此时也一扭一扭地凑了过来,一边咬着手指头,一边瞪着大眼睛好奇地看着他们,挥舞着小手撒娇道:“二十一叔,抱抱。” “呦,几天没见,媛媛怎么越长越可爱了?”李琦把小侄女爱怜地抱在怀中,侧头对紫芝一笑,“媛媛,这位是婶娘,让她给你剥螃蟹吃好不好啊?” “婶……娘。”小女孩儿也不怕生,学着叔父的样子甜甜地唤了一声,然后便伸出小手去摸紫芝额上的花钿,咯咯一笑,又从他的怀抱中挣脱开跑到别处去了。 “这孩子真可爱。”紫芝亦是满心爱怜,微笑着望着小女孩儿远去的身影,忽然低低叹息了一声,“我……我嫁给你都这么久了,怎么一直都没有孩子呢?” “我都不急,你急什么?”李琦满不在乎地笑笑,好言安慰她,“太医不是说了么,那次你为我挡剑时受的创伤太重,至今身体都还没能完全恢复,不适合诞育子女。你现在年纪还小,以后再好好调养几年就没事了。” “嗯。”紫芝轻轻点头,眉目间却微露黯然之色,“对不起,都是我不好……其实,你不必太在意我的感受,王妃和其他娘子若能为你诞下子嗣,我心里也是很高兴的……” 李琦轻轻握住她的手,问:“刚才阿姐的话,你都听到了?” 紫芝默默点头,一时无言。 “傻丫头。”他微笑着叹息了一声,在她耳边柔声低语,“比起孩子,我好像还是更喜欢你一些。紫芝,其实我倒希望你永远不要长大,就这样陪在我身边,让我能一直像宠溺一个孩子一样……全心全意、毫无保留地喜欢你。” . 宴席结束时已近黄昏,刘国容收拾好自己的随身物品准备离开,却见寿王府的管事宦官冯铭急急追了上来,满脸堆笑却结结巴巴地说:“刘……刘姑娘请留步,寿王殿下要召见您,正在……正在后宅等着呢,姑娘快……快随小人过去吧。” 刘国容抬头看了看渐暗的天色,心中虽闪过一丝隐忧,却也不好当众违抗王命,只得顺从地跟随他向后宅走去。穿过几处亭阁回廊,只见一座精致典雅的画楼矗立在小池之畔,楼上的窗子内依稀有灯火闪烁。冯铭引着她拾级而上,走到二楼的一扇门前停下,侧身向她微微笑道:“殿……殿下就在里面,姑娘请进。” 说罢,冯铭便转身离开,小楼内亦无其他侍奉的下人。 刘国容轻轻推开那扇门,有些忐忑地走进这间全然陌生的屋子——幽暗的灯影下,寿王李瑁独自坐在几案前自斟自饮,白衣玉冠,风仪清雅,然而抬头看向她时,那微醉的目光中却分明有一种说不出的落寞。他没有说话,只是这样默然凝视着她,目光温柔而深邃,仿佛是想在这一室静谧中寻回某种早已失落的情愫。 万籁俱寂,冷风从半掩的门中吹进来,让她不禁微微打了个寒颤。 她身怀绝技,从来不曾真正惧怕过哪位权贵,然而不知为何,此时在这位年轻的寿王面前竟不自觉地感到局促。刘国容定了定神,向他恭敬地敛衽一礼,低低开口:“殿下若没有什么吩咐,奴家就告退了。” “不要走。”李瑁终于开口说话,起身向她缓缓走了过去,轻轻牵起她冰凉的纤纤素手,低沉而恍惚的声音中仿佛带着某种诱惑,“容儿,你也觉得冷么?那就不要走了,留下来和我在一起……彼此取暖吧。” ☆、第143章 新年(下) “不,不……”刘国容知道他这句话意味着什么,霎时间心头忽然涌起一种本能的抗拒,连连后退了几步,把手从他的掌心里蓦地抽出来,“寿王殿下,请不要这样,容儿实在惶恐……” 她的十指在宽大的衣袖中微微动了动,悄无声息地摸出几枚暗器,心中暗自思量着,如果这个男人胆敢对自己用强,那么,下一刻她便会毫不犹豫地取他性命。身为“青蔓杀手”精英中的精英,这样的事情她做过很多次,从未有过失手的时候,事后也会尽可能地处理好现场,绝不会让别人抓到蛛丝马迹。 两个人就这样默默对视着,窗外北风萧萧,似乎能听得到流年暗度的声音。 然而,寿王李瑁却并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只是自嘲般地轻轻一笑,语气依旧温和:“刘姑娘,你为何拒绝得这样干脆呢?都不需要考虑一下么?” “对不起,寿王殿下……”刘国容暗自松了口气,然而不知为何,心底竟对这个男人隐隐生出几分歉意,“殿下身份尊贵,又是这般品貌兼备的人物,本应择选名门淑媛侍奉在侧,容儿微贱之身,无才无德,实不敢存此妄想。” “是么?”李瑁微微笑了笑,语气十分直白,“我怎么觉得,你这话根本就是个借口呢?” 刘国容双颊一红,低着头喃喃道:“其实,我心里已经有喜欢的人了,如果殿下觉得这样也可以的话……” “哦?”李瑁似是有些意外,复又走到几案前撩袍坐下,伸手一指自己对面的位置,“来,刘姑娘,咱们坐下说话。” 刘国容略一犹豫,还是依言坐在他面前,这样近的距离,忽然让她觉得全身上下都十分不自在。 “你心仪的男子,一定是个很优秀的人吧?”李瑁又斟了杯酒慢慢饮下,抬眼看向面前的女子时,仿佛是在欣赏一件精美绝伦的艺术品。 “嗯。”刘国容微笑着点点头,提及心上人时,眉目间不禁流露出无限温柔。 “他会娶你吗?”李瑁继续问。 刘国容似是怔了一下,然后黯然摇头:“我不知道。” “可是我会。”李瑁亲自斟了杯酒递给她,语气诚挚,“容儿,我今天说这些话并非一时兴起,而是真心想把你留下来,做我的身边人。每天在倚玉楼迎来送往,见了不喜欢的人也要赔着笑脸曲意奉承,你一定觉得很累吧?如果有一个男人能给你想要的一切,让你过上平静安逸的生活,你为何不与他在一起呢?” 刘国容心中一震,一时竟怔怔的说不出话来——她是一个苦命的青楼女子,同时也是一个见不得光的杀手,然而在某些时刻,她也和那些同龄的女孩儿一样,期盼自己有朝一日能拥有一个温暖幸福的家。对于一个风尘女子来说,能被一位富裕的商贾纳为姬妾就已是最好的归宿,更何况,向她表露心意的人乃是堂堂亲王。 为何……不与他在一起呢? 她只是有些担忧,如果以后再也见不到“那个人”,自己的人生会不会从此了无意趣? 刘国容默然不语,脑海中不自觉地浮现出宋君平潇洒挺拔的身影。 李瑁并没有催促她,只是很温和地继续说:“放心,我不会勉强你,只是想让你知道我的诚意,希望你能再仔细考虑考虑。我知道你不是那种贪慕富贵的女子,但是,一位亲王拥有的权势绝非寻常人可以比拟,或许,以后你真的会有用得到的那一天。” 刘国容拿起酒杯浅浅饮了一口,眸中光芒变幻不定。 今年她已经十九岁了,韶华易逝,是时候该考虑一下自己的归宿了。已经忘记是何时开始喜欢上那个人的,但是她隐约听人说起过,宋君平之所以会成为“青蔓”的少主,就是因为堂主想要把自己的私生女儿嫁给他,让他们小夫妻日后共享这份家业。 宋君平是不可能娶她的,她知道。 尽管如此,那一丝绮丽的幻想依然不曾在她心底彻底破灭。喜欢他,已经成了一种不可更改的习惯。她只想一直这样站在远处默默地陪伴他、守护他,哪怕为他出生入死、肝脑涂地,她也心甘情愿。 身上的毒被宋君平解开之后,她并非没有重获自由的机会,只不过天地之大,依然没有她的容身之所罢了,而现在……面前这位温雅俊美的年轻王者,让她恍然意识到,其实自己还可以拥有另一种生活。在长安生活多年,她自然知道一位亲王会拥有多么大的权势,即使是一向手段狠辣的倚玉楼主人凤娘,也不得不心存忌惮。 心,在这一刻已经开始动摇,只是她自己还不知道。 . 夕阳西下,盛王府的后苑内一片欢声笑语。 因盛王和王妃都不在家,府里的姬妾侍女们便也不似平常那样谨守规矩,几个性情活泼的凑在一起玩起了捉迷藏,一边彼此笑闹着,一边在满是积雪的庭院中跑来跑去。吴清越用一块黑布蒙住了眼睛,站在中间开始摸索着捉人。她一向心思玲珑,蒙眼睛时也趁人不备偷偷留了一条缝,才想跑过去一把抓住好姐妹许倩,却见盛王和裴孺人从仪门方向并肩走了过来,一路有说有笑,姿态十分亲密。 众女立刻停止了嬉闹,纷纷噤声肃立于一旁,生怕在盛王面前失了规矩。吴清越却恍若不知,依然“摸索着”向前走去,待走到李琦近前时,忽然伸手紧紧抱住了他的腰,一脸欢喜地说:“许姐姐,我抓到你了!这次可不许耍赖了哦。” 与往常低眉顺目的模样不同,此时一抹天真明媚的笑容在她脸上绽开,衬得那容颜娇美至极,几乎令人无法移开目光。李琦低头看着她,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站在不远处的许倩忙轻轻咳嗽一声,提醒她抓错了人。 “哎?不对啊,你是……”吴清越又在他身上摸了摸,仿佛此时才察觉到情况有异,忙伸手解开蒙面的黑布,抬头一看眼前之人,惊得慌忙跪了下来,柔婉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殿下恕罪,妾并非有意冒犯……” 李琦忙俯身扶起她,和言道:“地上凉,快起来吧。” “多谢殿下。”吴清越抬头嫣然一笑,刹那间,黄昏时分黯淡的天色似乎也为之亮了一亮。 众姬妾也都纷纷上前来请安,又挽着紫芝的手说了几句过年时的吉利话,彼此倒显得十分亲热。这些女子大多家在京中,平素就时常告假回家,李琦见她们过年时反倒不回去,不禁奇怪道:“这大过年的,你们都不回家去看看父母么?” “我们倒是想回家去呢。”许倩最是心直口快,忍不住第一个开口,语气中透着几分幽怨,“只是咱们府里的规矩,回家省亲必须先得到王妃的许可。我们还没来得及向王妃请示呢,人家就先自己跑回娘家去了,这一走就是好几天,连个信儿都没有。我们又不敢拿这样的小事去叨扰殿下,所以,就只能自己忍着些委屈了。” 众女子纷纷出言附和,言语间对王妃颇有怨怼之意。见杜若做事这般不靠谱,李琦不禁微微蹙眉,随即对她们好言安抚道:“这样吧,明天一早我就命人替你们准备车马,你们回去之后就在家里多住几天,好好陪陪父母和亲人,不必急着回来。” 众女大喜,纷纷上前施礼拜谢。紫芝看着她们欢欣雀跃的模样,心里不禁生出几分凄凉之感——人人都有家可回,唯独她在长安孤身一人,逢年过节时连个亲人都见不到。李琦似是知她心中所想,于是有心转移她的注意力,笑道:“紫芝,你不是说想要放爆竹玩么?我陪你去吧。” “嗯,好啊。”紫芝忙笑着答应了一声,忽然闻到一股香味从风中飘来,不禁吸了吸鼻子,“咦,这是什么味道?好香啊。” 许倩指了指不远处的一座小亭子,笑答:“殿下和裴娘子都不在府里,高姑娘一个人在那边烤羊肉吃呢。” “烤羊肉?”紫芝被那香味儿勾得食指大动,拉着夫君的衣袖就向那边快步走去,“走,咱们也去看看!” 小小的亭子里,一个热气腾腾的火炉架在正中,炉子上罩着铁丝蒙,一片片切好的新鲜羊肉放在上面烤着,飘香四溢。高珺卿一边烤一边吃得正香,见众人都凑了上来,忙热情地招呼道:“你们要不要也尝一尝?可好吃了。” 李琦拿起铁叉翻了翻炉子上烤得半生不熟的肉片,笑问道:“这肉能吃吗?” “当然了,这是厨房今天新宰的羔羊,很新鲜的。我爹爹在西北行军打仗的时候,将士们都是这么吃的。”高珺卿用铁叉叉起一块烤好的羊肉,撒了些盐递给紫芝,“裴娘子,来,你先尝尝。” 紫芝依言吃了一块,一尝之下眼睛都亮了起来,不禁连连赞道:“嗯,好吃好吃!” 众女见状也都上前来尝一尝这“野味”,味道果真鲜美异常,不禁越吃越爱吃,有几个还挽起袖子和高珺卿一起烤起肉来。女孩子们都是青春飞扬的年纪,纵然曾有些暗藏的心机,也并非阴晦得不可原谅。众人正围坐在一起边吃边说笑着,忽听身后传来女子柔媚的声音:“殿下,您和妹妹们在玩什么呢,这么热闹?” 李琦回头看去,只见杜若正站在亭子外笑盈盈地望着他,妆容精致,衣饰鲜华,当真是美艳不可方物。他微微一笑,只礼节性地问候了一句:“哦,是王妃回来了,家中的长辈可都还好?” 杜若微微露出失望的神色,敛衽一礼道:“承蒙殿下挂念,都很好。” 众女忙起身向王妃施礼。吴清越取了一块刚刚烤好的羊肉,殷勤地递给她道:“这是妾刚才自己试着烤的,味道还不错,请姐姐也尝一口吧。” 杜若瞥了一眼亭子里的火炉,见上面全都是现烤的生肉,不禁嫌恶地蹙起了秀眉,丝毫没有想要接过来的意思。见吴清越脸上讪讪的,侍女阿昭忙赔笑着解释道:“吴娘子有所不知,如今我们王妃与以前不同了。家里请来的医师嘱咐过了,这段时日王妃必须得格外注意身子,不能乱吃东西的。” 吴清越忙关切地问:“姐姐可是哪里不舒服么?” “没有。”杜若低头一笑,望向夫君时脸上忽然露出一抹娇羞的红晕,“殿下,我……我有身孕了。” ☆、第144章 禁苑 王妃有孕乃是天大的喜事,盛王府内上上下下都为此而忙碌起来。众姬妾虽各怀心思,却也都纷纷来向杜若道贺,每日前来探望的人络绎不绝,送来的珍玩补品整整堆了一屋子。吴清越略通些医术,又一向与杜若交好,如今更是每天都来殷勤照拂,就连端茶倒水这样的琐事都要亲自去做,哄得杜若十分受用。 杜若的母亲同昌郡君吴氏也常来探望女儿,紫芝每每见到她们母女亲密地手挽手在庭院中散步,都会想起自己远在异乡的阿娘,一时又是羡慕又是感伤。李琦生怕她为此太过伤怀,开春后天气一暖,便时常带她出去散心,几乎游遍了整个长安城。这日,二人又约上好友高珺卿和裴修,打算一同到宫城之东的禁苑习练骑射。 紫芝已经学会了骑马,一路上手挽缰绳在宽阔的大街上缓辔而行,看着路边两行刚刚抽出嫩芽的垂柳、熙熙攘攘的行人,心情也变得格外舒畅。禁苑内有大片可以用来跑马的空地,天高云阔,绿草如海,远远地可以望见一座座连绵起伏的山峦矗立在地平线上。高珺卿难得有机会到这里来玩,一踏进禁苑的大门,就兴奋得一扬马鞭纵马跑出去好远,嘴里还哼着一首不成调的小曲儿,直把另外三个人远远甩在后面。 “师父,等等我!”紫芝马术尚未娴熟,还不敢让马儿跑得太快,只能远远地跟在后面扬声唤她。 “紫芝,你可以让马跑得再快一点,不会有事的。”高珺卿一勒缰绳停了下来,调转马头看向身后的三人,忽然嗤地一声笑了,对裴修说,“九哥,我忽然想起一件很好玩的事,紫芝叫我‘师父’,那她岂不是要叫你……” “啊?”裴修一时没反应过来,不知这调皮的小表妹又要搞什么鬼。 紫芝却已会意,忍着笑在马上对裴修一抱拳,脆生生地说:“见过师娘。” 师……娘?裴修看着这两个捧腹大笑的小姑娘,彻底无语了。 “哈哈,师娘……”李琦也不禁笑得前仰后合,一踩马镫向远处奔去,还不忘回头对裴修打趣道,“裴师娘,你和师父玩得开心啊,我和紫芝就先去那边了。” “二十一郎,别跑那么快呀,一会儿你还得教我射箭呢!”紫芝一边笑着,一边追着他策马驰向远处,心里暗自琢磨着,若是一会儿能与他共乘一骑在蓝天下纵马驰骋,那该有多浪漫啊……于是翻身下马,见不远处有几个小宫女正凑在一起叽叽喳喳地聊天,便唤她们过来帮忙把自己的马牵走。 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宫女殷勤地跑了过来,十分乖巧地向紫芝行了个礼,便牵着马儿向空场外的马厩走去。李琦也勒住缰绳回身折返,又唤住那小宫女吩咐道:“姑娘,一会儿再去帮我们取一副弓箭来,多准备些箭矢。” “是。”那小宫女伶俐地答应了一声,转身看向他时,脸上忽然露出惊喜的表情,“盛王殿下?殿下都好久没到这里来了呢,什么时候能再赛一场球让我们看看呀?我们这里的姐妹都可崇拜您了,真的!” “是么?”李琦对她一笑,翻身下马时姿态潇洒而矫健,“我看你也挺面熟的,以前应该在这里见过吧?” “嗯,见过见过!”小宫女连连点头,一双大眼睛都兴奋得闪闪发亮,“殿下还记得吗?去年夏天您和太真娘子一起击鞠的时候,我还给您奉茶了呢,只是……只是一不小心都洒在您身上了,真是不好意思……” “噢,是你啊。”李琦也认出了这个毛手毛脚的小姑娘,不禁笑道,“吃一堑长一智,以后啊,我可再也不敢叫你帮我倒茶了。” 小宫女低着头娇羞地一笑,忽然问他:“盛王殿下,我……我可以告诉您我的名字吗?” 李琦一怔,随即颔首笑答:“当然。” 小宫女满面含笑地说:“我叫谷兰,空谷幽兰的那个‘谷兰’。” 李琦微笑着点点头:“好,谷兰,我记住了。” 谷兰小姑娘开心极了,牵着紫芝的马蹦蹦跳跳地转身离开,时不时地还回头看向他,一脸明媚的笑容。 . 禁苑的另一侧,广平王李俶正在草场上策马驰骋,一手紧握缰绳,另一只手拿着弓箭,眉宇间尽是少年人的风发意气。须臾,只听天空中传来几声雁鸣,他张弓一箭射去,玄铁箭不偏不倚地射穿了大雁的翅膀。 “好箭法!”大雁坠地后,侍从们都不禁击掌喝彩。 尽管只有十四岁,可他的骑射功夫却堪称一流。李俶骄傲地一笑,对侍从们吩咐:“去把那大雁拾起来,带回家去好生养着,切记不要伤它性命。” “是!”一名侍从抱拳答应了一声,转身去了。 李俶放下弓箭,游目四望时只觉心中豪气顿生,目光不经意地落在远处一女子纤秀的身影上时,却不禁微微怔住了。 “紫芝……”他喃喃轻唤,清亮的眸子里隐隐露出一抹温柔。 尽管许久不见,李俶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当然,也认出了那个与她共乘一骑的俊美男子。马背上的他们在蓝天下缓辔而行,犹如一对神仙眷侣,时而放声欢笑,时而喁喁私语,仿佛整个世界都不存在了,只剩下满心欢愉的他和她。李俶怔怔地出着神,马儿却仿佛知晓他的心意一般,载着他向那边缓缓走去。 多么美丽的画面啊,少年的心不知为何忽然颤了一下。 不远处,紫芝抓起马鞍边的弓,搭箭想要去射天上的大雁,努力拉开弓弦瞄准,却终是一箭射空。李琦微微一笑,腾出左手从她身后环过去抓住弓身,右手握住她的手,几乎毫不费力地拉满了弓弦。 “嗖——”箭声响处,大雁应声落地。 “你真厉害!”紫芝回头笑盈盈地看向自己的夫君,忽又想起一事,“对了,自从王妃有孕以来,我一直都没什么表示,要不……今天回去之后就把这只大雁送给她,据说雁肉做成药膳可以益气补血,对腹中的孩子也很有好处。” “嗯。”李琦随口应了一声,心思却显然不在这件事上,“好了,今天咱们是出来散心的,先不说这些。” 小宫女谷兰跑过去帮他们拾起猎物,交给盛王府跟来的侍从,再度抬头望向马背上的英俊男子时,一双大眼睛都快变成了桃心状。 紫芝瞥了一眼那机灵的小丫头,不禁掩口一笑:“我们家盛王殿下可真有魅力,那些小姑娘一见了你,眼睛都直了呢。” “且不说她们,当初你不也是一样?”李琦在身后搂住她的腰,低头在她耳边轻声笑道,“你还记不记得,以前在宫里的时候你可淘气了,居然敢主动亲我……不过更没想到的是,你这小丫头亲过之后又害羞了,有好长一阵子都不理我,见了我撒腿就跑,还得我主动去和你说话。” 紫芝顿时羞红了脸,低着头强辩道:“你是亲王,我是宫女,人家……人家哪里敢随便和你说话?” “是吗?”李琦显然不信,笑着捏捏她柔嫩的小脸儿,“还有什么事是你不敢做的,小丫头?” 紫芝笑着依偎在他怀里,忽然又拉过他的手放到唇边吻了吻,然后抬头与他相视一笑,眉宇间神采飞扬。 那样光华灿烂的笑容,忽然让人觉得生命是如此宁静美好。 李俶翻身下马,站在一旁默默看着他们幸福的模样,春风拂来时,忽然觉得双眼隐隐有些发涩。只有与真心相爱的人在一起时,她的脸上才会有那样神采飞扬的笑容吧?心在这一瞬间蓦地沉了下去,李俶从怀中摸出一支半旧的鎏银嵌玉海棠花钗,拿在手里怔怔地盯了半晌,也不知此时此刻是该为她高兴,还是应该替自己感到失落。 钗柄上刻着“紫芝”这两个篆书小字——这是她送给他唯一的礼物,他一直随身带着。 马背上的那一对璧人也看到了李俶,于是下马朝他走了过来。李俶连忙收起钗子,迎上前去恭敬地一揖,唤道:“二十一叔,裴娘子。” 曾经觉得有些拗口的名字,如今却再也不能当面叫出来了。 “阿俶。”李琦微笑着唤了他一声,声音温和而客气,“许久不见,不知你的骑射功夫是否有长进啊?” “小侄不才。适才见二十一叔弯弓射箭的英姿,当真是钦佩得很。”李俶语气恭敬,抬头与他对视时,目光中却隐隐露出挑衅的意味,“小侄想与裴娘子比赛骑射,不知二十一叔可否应允?” 李琦微微有些诧异,不知他为何提出这样的请求。 “我?”紫芝先是一怔,随即摆手笑道,“还是算了吧,我不过才学了几日,连弓都拉不满呢。” 李俶对她鼓励地微笑,说:“裴娘子何必如此妄自菲薄,不过是游戏而已,大家图的就是个高兴,胜负又有什么要紧的?” 紫芝亦有些跃跃欲试,然而一想到面前的少年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小孩子了,便有些担心自己的夫君会不高兴。李琦却只是温和地一笑,对她说:“去吧,我在这里等你。你自己小心些,别从马上摔下来就行。” 紫芝抿嘴一笑:“放心,我才没那么笨呢。” 说罢便一踩马镫跃上马背,那纯白色的骏马更衬得她清丽秀雅、身姿娉婷。李俶方欲纵身上马,却见眼前莹光一闪,仿佛有什么亮晶晶的东西从伊人颊边坠落。他蹲下身来仔细摸索着,却见一枚合欢状的金箔花钿静静卧于浅草之中。 李俶心念一动,便将这枚遗落的花钿悄悄握在手心。 紫芝回首顾盼,见这少年仍呆呆地站在原地,便对他嫣然一笑:“广平王,快走吧。” “哦,来了。”李俶欣喜地应了一声,立刻翻身上马,追随着她的倩影策马而去。 于是,她十八岁的美丽韶华,就这样定格在少年怦然而动的心里。 ☆、第145章 太医 这日午后,杜若斜倚在胡榻上闭目小憩,双手覆在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上,一脸幸福的笑容。侍女阿昭跪在榻边,小心翼翼地为她捶着腿,却见吴清越捧着一个食盒走进门来,轻轻唤了一声:“姐姐。” “嗯?”杜若轻启眼帘看向她,慵懒地一笑,“哦,是吴妹妹来了,快请坐吧。阿昭,去给吴娘子奉茶。” 阿昭答应着去了。吴清越依着规矩向王妃行了礼,这才在下首的一张胡椅上坐了,十分关切地说:“姐姐今日身子可好?听说姐姐这几天总是精神倦怠,妾特地翻看医书找了个药膳的方子,为姐姐炖了一碗参芪乌鸡汤,既能补气养血,又能益气健脾、生津润肺,想必对姐姐和孩子都是有益处的。” “真是难为你了,好端端的一个官宦千金,倒要天天亲自为我下厨,各种好吃的好喝的不重样地送过来。”杜若显然十分满意,笑吟吟地坐起身子,指着那食盒对侍女吩咐道,“呈上来吧,我这就尝尝吴妹妹的手艺。” “姐姐且慢。”吴清越却出言阻拦,仿佛有什么顾虑似的,“书上虽说这方子对孕妇有百利而无一害,但究竟能不能吃、适不适合姐姐吃,总要问过太医才知道。若是因为一时不慎误伤了姐姐和孩子,妾就算是赔上这条性命,也难以抵罪啊……” 杜若一听这话便笑了,安慰她道:“吴妹妹,你也忒小心了,我还能怀疑你害我不成?这些天你给我做的东西我可都吃了,不是一直都没事么?依我看,若是裴孺人送来的东西,那才得好好验一验才是。” 吴清越亦是一笑:“姐姐千金之躯,如今又为殿下怀着胎儿呢,自然要万事小心。” “好了,快拿过来让我尝尝。”杜若挥手吩咐身边的侍女,又对吴清越嫣然一笑,“若是等太医来了再吃,只怕这汤都凉了,岂不是辜负了妹妹的好手艺?” 吴清越谦逊地笑了笑,说:“妾不过是现学现卖罢了,哪里当得起姐姐如此夸奖?” 侍女依着吩咐把食盒中的瓷碗取出来,捧到王妃面前请她品尝。杜若优雅地拿起银勺尝了一口,颔首笑道:“味道也很不错呢,正和我的胃口。” “姐姐喜欢就好。”吴清越含笑欠了欠身,看着她一口一口地吃下药膳,心中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眼睛里忽然闪过一丝异样的光芒。 阿昭复又走进门来,把一盏热茶递给吴清越,又对杜若说:“王妃,刚才太医署的人来过了,说徐太医为父丁忧告了假,从今天起就要换一位太医来给您看诊了。您看,是不是现在就请那位太医进来?” “换一位太医?”杜若有些不悦地挑挑眉,“哼,莫不是挑了一个没本事的庸医来搪塞我吧?这事殿下知道吗?” 阿昭忙点了点头,赔笑道:“听马总管说,这位太医就是殿下亲自为王妃挑选的,人虽然年轻了些,论起医术来却堪称是太医署中的翘楚,近日亦颇受陛下赏识呢,请王妃放心便是。” 吴清越也含笑附和:“殿下待姐姐可真是有心了,既如此,姐姐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自从我怀了这个孩子,殿下的确待我比以前好了许多。”杜若轻轻抚摸着自己的小腹,目光中洋溢着幸福,待把碗中的参芪乌鸡汤全部食尽,才对阿昭吩咐道,“去把那位太医请进来吧。” 不一会儿,就见阿昭引着一位身着青色官袍的年轻男子走进房中,想必就是今天新来的那位太医了。那男子不过二十多岁的年纪,容貌生得颇为端正,举手投足间也自有一种成熟沉稳的气质,很容易令人产生信任感。只不过,此人似乎有些过于沉默寡言了,向杜若行礼后只是默默为她诊脉,半晌都没有说一句话。 杜若冷眼打量着他,忽然觉得此人看起来似乎有些面熟,于是忍不住问道:“请问……这位太医可是姓何?” 那太医一怔,忙自我介绍道:“臣何仲文,如今在太医署任医正一职。” “仲文哥哥?”杜若一脸惊喜,竟不自觉地拉住他的袍袖,“仲文哥哥,真的是你呀?我是阿若啊,你不认得我了?” “阿若?”太医何仲文亦露出惊喜的神色,此时才敢直视这位王妃的容颜,“阿若妹妹,这么多年不见,我差点都认不出来你了呢。早就听说杜家有两位姑娘嫁入了皇室,一位被册封为太子良娣,另一位则被盛王纳为正妃,却不想这位盛王妃就是你。” 杜若开心地掩口一笑:“刚才我也差点没能认出你呢,仲文哥哥,说实话,你可比小时候长得好看多了。” 杜、何两家原是世交,何仲文十一二岁的时候就经常随着父亲去杜府做客,那时的杜若还只是个六七岁的小丫头,整日跟在他身后娇声唤他:“仲文哥哥!”世家豪门向来最注重男女大防,尽管是从小一起玩到大的玩伴,但年纪稍长后,他们就再也没有见过面。多年未见,曾经稚嫩的小女孩儿变成了雍容美艳的盛王妃,如今再度忆起儿时的往事,何仲文不禁微微一笑。 乍逢故人,杜若心中亦十分欣喜,命何仲文也在下首的胡椅上坐了,二人开始聊着彼此的近况。吴清越见状忙起身告辞,却见侍女阿昭从外面走了进来,嘟着嘴不情不愿地通禀道:“王妃,裴孺人遣内侍送来一只刚刚猎杀的大雁,说是要给您做药膳补身子用的,您看……是直接扔了呢,还是随便赏给哪个下人?” “大雁?”杜若冷笑一声,“哼,她给我送东西,肯定没安什么好心!你直接扔了就是,还跑过来问我做什么?” “是,奴婢明白!”阿昭正等着这句话呢,转身就要出去把刚送来的大雁丢掉。 吴清越心念一转,忙拦住她向杜若劝道:“姐姐,您这次只怕是真的误会裴孺人了。妾在书中也看到过的,雁肉做成药膳的确有益气补血的功效,对孕妇尤其有好处,您若是不信,可以问一问这位何太医啊。况且,这还是刚刚猎杀的大雁,肉质尤为新鲜,吃起来口感也一定会很不错呢。” “哦?”杜若似是不信,扬起美目看向何仲文,“是这样么,仲文哥哥?” 何仲文看了吴清越一眼,颔首道:“这位娘子说的极是。雁肉性味甘平,能祛风寒、壮筋骨,又能清热解毒、益气补血,王妃多吃一些是有好处的。” “原来如此。”杜若这才放心,抬头对吴清越展颜一笑,“既是好东西,那我就给裴孺人一个面子,收下来尝一尝这‘野味’。厨房里的下人粗手笨脚的,只怕会糟蹋了东西,这药膳还是劳烦妹妹替我做吧。” “是。”吴清越答应了一声,笑容温顺而谦卑,“晚膳的时候,妾就做好了送过来。能为姐姐效劳,是妾几世才修来的福气呢。” . 夜深了,紫芝在滴答滴答的更漏声中和衣而眠。 李琦轻轻推开朗风轩卧房的门,借着幽暗的烛火换上寝衣,竭力放轻脚步,蹑手蹑脚地走过去躺在她身边。然而,那极轻微的声响依然惊醒了她。紫芝睡眼朦胧地翻了个身,展臂轻轻抱住了他,闭着眼睛喃喃道:“你可算回来了,人家一直等你呢……” “本来想早些回来陪你的,可是王妃一个劲儿的拉着我说话,根本就没法脱身。”李琦笑着叹了口气,见她尚未换衣卸妆,便又轻轻推了推她,“哎,你先起来,把钗环卸了,换件衣裳再睡。” “哦。”紫芝依言坐起身来,睡眼惺忪地打了个哈欠,细长而浓密的睫毛微微颤动着,看起来格外娇憨。 见她这副困极了的模样,李琦暗觉好笑,于是坐起身来亲手帮她除去钗钿发簪,解开发髻,又取来一件宽松的睡袍帮她换上。紫芝轻轻揉了揉眼睛,待头脑清醒些才开口问道:“王妃身子还好么?” “嗯,挺好的。”他随口答道。 “你有空就多去陪陪她吧,这种时候,她一定很需要你的。”紫芝一边说着,一边便要下床去吹灭灯烛。 李琦却按着她躺下,微笑道:“你睡吧,我去灭蜡烛。” 烛火熄灭时,皎洁的月光仿佛一刹那洒满了整个房间。 两个人静静地躺在床上,一时无言。紫芝枕着他的手臂,歪着头看窗外的明月,忽然低低开口:“二十一郎,我想一辈子就这样,每天晚上都和你一起看月亮,看着看着就睡着了,然后,梦里还是和你在一起……一起看月亮……” “你怎么这么喜欢月亮啊?”李琦笑着揽她入怀,在她粉嫩的嘴唇上轻轻吻了吻,“紫芝,无论是这辈子、下辈子,还是下下辈子,我的眼里心里都只有你一个人……因为,你就是我的月亮……” 月影迷离,更漏依稀,那衾枕间的甜言蜜语俘获了她的心。 ………… 每当夜半醒来时,看到身旁熟睡的他,紫芝都会觉得心中异常安稳。因为太幸福,她几乎都会觉得自己是在做梦,生怕有一天猛然惊醒,发现这一切不过是南柯梦一场。次日一早,她竟真的在睡梦中被一阵低语声惊醒,睁开眼睛去看,只见身侧的夫君已经披衣起身,而侍女白芷正跪在床前颤声说:“回禀殿下,刚才王妃那边遣人来请您过去,说是王妃她……她小产了。” ☆、第146章 惊变 一夜之间,杜若憔悴得仿佛瘦了一大圈儿,伏在枕上嘤嘤啜泣着,哭得几乎要昏死过去。吴清越一大早就赶了过来,一面殷勤地侍奉汤药,一面陪在她身边好言劝慰着。李琦匆匆走进卧房,看了一眼床上虚弱不堪的女子,心中亦生出几分怜惜,于是向站在一旁的太医质问道:“王妃昨天还好好的,今天怎么就变成这个样子了?你们太医署的人拿着朝廷俸禄,就是这样为本王做事的么?” 吴清越端着药碗侍立在一旁,听到询问,只觉得自己的一颗心都被提了起来。 太医何仲文紧张得抹了抹额上的汗,小心斟酌着言辞说:“启禀殿下,臣是从昨日起才开始为王妃看诊的,根据之前徐太医的记录,王妃这一胎虽然有些虚弱,但只要一直用些药性温和的方子好生调养着,倒也不碍事。只不过,魏县侯杜相公昨晚殁了,今天一早杜家的人送来消息,王妃乍闻祖父去世的噩耗,一时哀伤过度,这才动了胎气。臣无能,如今王妃虽已无性命之忧,但腹中的胎儿却没能保住……” 听太医如此解释,吴清越这才暗自松了口气,不知不觉间,掌心处竟已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李琦默然不语,只是在床前缓缓坐下,看着那个曾为他孕育生命的女人苍白如纸的面容,心中忽涌起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屋内一片寂静,没有人敢在这个时候随便开口说话,唯有杜若的哭泣声不时响起,听起来格外悲戚。 “阿若。”他第一次这样亲切地唤她的名字,声音十分温柔,“你好生歇着,先别急着回家了,这几日为杜相公办丧仪的时候,我都会替你去的。孩子的事你也不要多想了,先调养好自己的身体再说。” “殿下……”杜若哽咽着一把攥住他的手,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我什么都没有了……太医说,以后我再也不能有孩子了,再也不能了……怎么办?因为这个孩子,你才对我好了那么一点点,以后……你是不是就再也不理我了?” “怎么会?”李琦对她温和地笑了笑,竭力放软语气,“你也知道,我一向都不太在乎这些。况且你身为正妃,以后但凡是我的子女,都会尊你为嫡母的。” “是么?”杜若幽凉地一笑,眼神空洞,“哪里还会有孩子呢?殿下,你不要再骗我了。咱们府里的人谁不知道,殿下从不召其他娘子侍寝,日日夜夜只守着裴孺人,而她,偏偏又是个不能生的!” 听她用这样的口吻说起紫芝,李琦顿觉不悦,微微蹙着眉没有说话,半晌,只是挥了挥手示意屋内的其他人退下。 “裴孺人……是她在处心积虑地害我吧?”杜若仍在喃喃自语,泪水已然干涸的眸子里蓦地射出两道怨毒的光,“对,一定是她!殿下,昨天我本来好好的,晚膳时吃了她送来的雁肉,然后就觉得有些不舒服……裴氏那个贱人,她自己生不出孩子,所以就嫉妒我,在雁肉里给我下药……” “住口!”李琦冷冷地打断,“紫芝不是那样的人,她不可能害你。” “殿下,你怎么就那么肯定?”杜若恨恨地咬了咬牙,仿佛是被他这样坚定的语气所激怒,“出了这么大的事,殿下都不去问一问、查一查,居然还和以前一样全心全意地相信裴孺人,这样做公平吗?殿下,我腹中的孩儿是你的骨血啊,就这么无缘无故地让人给害死了,难道你就不想为他报仇么?” “孩子没有了,我心里也很难过。”李琦强忍着心中怒火,对她耐心地解释,“可是太医也说了,你是因为乍闻噩耗才动了胎气,与旁人无关。而且,那只大雁是我在禁苑亲手所杀,捕获之后就立刻派人给你送来了,根本就没经过紫芝的手,她如何用这个害你?依王妃的意思,难道竟是我蓄意谋害你不成?” 杜若被他说得一怔,随即又不甘心地反驳道:“那又如何?她想害我根本就不用亲自动手,只要随口吩咐一声,自然会有手下人争着抢着替她去做。殿下只当她是个贤良人,处处维护,却不知那些从宫里出来的女人,一个个都是有心机的……” “够了!”李琦忍无可忍,一怒之下终于拂袖而起,“王妃放心,我会派人去彻查此事,给你一个交代。也请你注意一下自己的言行,不要再无理取闹了!” “殿下,我没有无理取闹!”杜若也觉得十分委屈,眼泪又扑簌簌地落了下来,“我只是……只是不想让咱们的孩子白白冤死啊……” 李琦举步离开,适才心中对她生出的怜惜荡然无存。 听说杜若小产,紫芝简单梳洗一番后也赶过来探望,刚一踏进院子,就听几个侍女在廊檐下叽叽喳喳地说着闲话—— “你说说,这可怎生是好?王妃好不容易才怀上个孩子,怎么说没就没了呢?” “唉,可不是么?自从王妃有了喜,咱们这些下人也跟着得了不少赏赐,就盼着小公子早日出世,咱们也能再跟着沾些光呢。” “我听阿昭姐姐说,咱们王妃八成是被裴孺人给害的。王妃本来好好的,天天吃着吴娘子亲手做的药膳,身子一天比一天结实,可自从昨晚吃了裴孺人送来的雁肉,忽然就觉得不舒服……” “依我看哪,肯定就是裴孺人暗地里使坏。你们想想看,她本来就只是个侧室,如果王妃顺利产下小公子,岂不是要把殿下的宠爱全都夺走了?” “嘘,你小声点!裴娘子来了,可千万别让她听见。” 侍女们往院门处看了一眼,忙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各自散了。 雁肉……紫芝心中咯噔一沉,立刻意识到是有人借机陷害她,略一思忖,便决定先回朗风轩再作打算。就在此时,李琦推门从里面走了出来,见了她只是淡淡问道:“紫芝,你怎么也来了?” 他语气温和,然而面色却冷如寒霜,显然十分不悦。紫芝只当他是听信了谗言,心中愈发不安,忙上前几步小心翼翼地开口解释:“殿下,你听我说,我没有想害王妃的意思,真的……” “我当然知道。”李琦点点头,温和地打断她的话,“原是我疏忽了。以后一定要记住,不要轻易送给别人吃的东西,容易落人话柄,知道了吗?” “嗯。”紫芝忙答应了一声,心里忽然就觉得暖暖的。 “放心。”他微笑,轻轻拍了拍她单薄的肩,“不管别人怎么说,我都相信你。” . 尽管那个孩子并不是他所期盼的,但这几天以来,他心中的失落却没有因此而减少半分。一个晴朗的午后,李琦独自躺在府中后苑的草地上,以手为枕,仰头望天,凝视着碧空中飘浮的朵朵白云,心绪也跟着飞到了远处。 紫芝轻手轻脚地走到他身边,一时调皮,便拔了根草在他腮边轻轻挠痒。 他一笑,握住她的手问:“干嘛?” 紫芝在他身边坐下,柔声道:“心情不好的话,我陪你聊聊吧。” 李琦默然不语,只是把她的纤纤玉指凑到唇边吻了吻,良久才低低开口:“紫芝,唱首歌给我听吧。” 紫芝低头问他:“想听什么?” 他想了想,说:“《西洲曲》。” 紫芝会心一笑,忽然想起自己初来盛王府的那一天,与他在马车上一起边吃莲子边唱《西洲曲》,不知何时就靠着他的肩膀睡着了,那样温暖安逸的感觉,就像是做梦一样……忆及此处,她心中的柔情愈发要漫溢出来,不禁用手指轻轻抚平他微锁的眉,柔声歌唱: “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 西洲在何处,两桨桥头渡。日暮伯劳飞,风吹乌臼树。 树下即门前,门中露翠钿。开门郎不至,出门采红莲。 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 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忆郎郎不至,仰首望飞鸿……” 清音婉转,不染杂尘,一如她纯净明澈的笑靥。 李琦闭着眼睛静静听着,恍惚间仿佛坠入了一个永远不愿醒来的梦境。 就在他朦胧欲睡时,耳边忽然传来府中总管马绍嵇的声音:“殿下,臣幸不辱命,已经将谋害王妃腹中胎儿的凶手抓出来了。” 他心中一动,蓦地睁开了眼睛。 ☆、第147章 良缘 李琦坐起身来,示意马绍嵇也在一旁的草地上坐下,问:“是谁?” 马绍嵇回答:“是许娘子。” “许倩?”李琦颇有些意外,微微冷笑,“平时倒看不出来,她竟是个有心机的。” “是啊,臣也不曾料到。”马绍嵇似乎很惋惜地叹了口气,继续说,“事情倒也赶巧。那天裴娘子给王妃送去一只大雁,王妃嫌厨房里的下人粗手笨脚,就命吴娘子亲自替她做药膳。许娘子与吴娘子一向交好,闲来无事便过去帮她打打下手,正巧吴娘子身子有些乏了,就让许娘子替她看着锅里的药膳,自己先回卧房休息一会儿。见厨房里没有旁人,许娘子一时动了歪心思,便趁机往药膳中添了一大把薏苡仁。” “薏苡仁?”听到此处,紫芝露出不解的神色,“这个我也经常吃的,太医说既能健脾祛湿,又能美白肌肤,是很好的食材呢……会有什么问题吗?” “裴娘子有所不知,这薏苡仁虽是好东西,孕妇多食却会有滑胎的危险。”马绍嵇向她解释了一句,又对李琦说,“更巧的是,次日又恰逢魏县侯杜相公骤然去世,若非殿下命臣去查,只怕所有人都会以为王妃是因为悲伤过度才动了胎气。许娘子心存侥幸,至今仍不肯承认自己是有意谋害王妃,只说她以为那些薏苡仁是要放进药膳里的,就随手搁进去了。殿下,您看要不要给她用点刑,好让她赶快招认……” “不必了。”李琦摆了摆手,目光中微微露出些倦意,“替我拟一封休书,让她回家去也就是了。我这么做只是想给王妃一个交代,并不是想取谁的性命。此事到此为止,谁都不要再提了。” “殿下,这……”马绍嵇颇感意外,没想到盛王就这样轻易放了人,才想出言劝谏,却见内侍引着一位丰神俊美的白袍青年从仪门方向走来,正是寿王李瑁。 李瑁似是心情不错,远远地就开口笑道:“二十一郎,你看看你这是什么样子,堂堂亲王就这么坐在地上,成何体统?” “真名士自风流,本王这是不拘小节。”李琦笑吟吟地站了起来,又伸手拉起身边的女子,“是吧,紫芝?” 紫芝对夫君莞尔一笑:“你们聊着,我先回去了。” 李琦点点头,又对马绍嵇吩咐道:“阿绍,替我把裴娘子好生送回去。” 马绍嵇答应了一声,便与紫芝一前一后地离开了。李瑁今日只穿了一件素雅的白色圆领长袍,做普通士子打扮,显然是出门时有意隐藏身份。李琦仔细打量着兄长的一身装束,笑问道:“十八哥,你这身打扮是要去哪儿啊?该不会又是要去那秦楼楚馆……” 李瑁笑而不答,只是说:“出门办点私事,顺路过来看看你。” 李琦也不再问,只与他随意地聊着天:“听说你已经向父皇请旨,再过几日就要到城外给大伯守陵去了。” “是啊,你倒是消息灵通。”李瑁点了点头,提及此事时眉目间似有悲伤之色,“当年宫闱之争何其残酷,阿娘的前两个儿子都死于非命,我一出生就被送入宁王府,多亏大伯的细心照料才得以保全。这些年来,我心里视他如同亲父,能在陵前多陪陪他,也算是尽了最后一点心意。” 李琦自然明白他这样做的用意,颔首道:“这样也好。借此机会不但可以暂时避开太子的注意力,也能让父皇明白,其实你一直都是一个性情淡泊的人,根本无意于争权夺势。咱们以退为进,日后未必没有反击的机会。” “二十一郎,其实我是真的想放弃了。”李瑁微笑凝视着他,目光意味深长,“我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我的感受……从很小的时候开始,阿娘就替我安排好了一切,为我结交权臣,不遗余力地帮我争夺储君之位。曾以为自己这一生就是为了储位而活,可直到现在,我才终于明白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所以,一切都到此为止吧。” 李琦有些惊讶地看向他,问道:“十八哥,难道你就不想把失去的一切再抢回来?包括太子之位,也包括她……” 李瑁淡淡一笑:“想,但是不能。” “为什么?”李琦不解地反问,“作为一个男人,难道你就甘心把自己的一生全都消磨在风花雪月之中?十八哥,有些事我永远都不会放弃,之所以现在没有行动,只是因为我需要积蓄力量。你应该知道,以太真娘子如今在父皇心目中的地位,她若想助你一臂之力,简直易如反掌。” 李瑁却很坚决地摇了摇头,道:“不行。父皇并非昏庸无能之辈,如果我再有所行动,只怕会给她带来危险。” 李琦一字一句地问:“江山与美人,孰轻孰重?” 李瑁一笑,云淡风轻地说:“如果一定要以牺牲她为代价,那这江山,我宁可不要。” 李琦微微一怔,随即笑着叹了口气:“十八哥,须知青史是由胜利者书写的,百年之后,没有人会知道你的仁善贤德,他们能看到的,只有一个优柔寡断、懦弱无能的寿王。” “那又如何?”李瑁面不改色,语气依旧平静,“为了百年之后的虚名而活,难道不是更可悲吗?与其留名青史,我倒更希望自己和家人都能平安。” 李琦似是有所感触,默然半晌,才又不着痕迹地转移了话题:“我只是担心,城外比不得长安舒适,你去那边能住得惯吗?” “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予不改其乐。”李瑁洒然一笑,眉目间忽然流露出一抹温柔的光彩,“你不用担心,这次会有一位温柔细心的好女子与我同去,她会照顾我的饮食起居,断不会有什么疏漏。” “哦?”李琦听出他话中之意,立刻拱手笑道,“恭喜恭喜,十八哥又要娶新嫂子了。” 李瑁笑着摆了摆手,当即告辞:“好了,不跟你多说了。我这就该去接她回家了。” . 倚玉楼的卧房中,刘国容收拾好自己的几件细软,最后一次环顾着这个生活了多年的地方,一时百感交集。寿王府的管事宦官冯铭已经替她付清了赎身的钱,从现在开始,她就可以离开这里去过全新的生活——不必迎来送往,不必浴血厮杀,与世间每一个平凡而幸福的女子一样,拥有一个温馨安逸的家。 枕边放着一个精致的葫芦形青瓷小瓶,刘国容缓缓拿起它时,指尖竟不自觉地有些颤抖。犹记得那个阳光明媚的春晨,宋君平把解毒的丸药递给她,声音温和而诚挚:“容儿,你是一个纯洁善良的好女孩儿,本来就不应该把一生都消磨在无穷无尽的杀戮之中,离开倚玉楼,去一个你自己喜欢的地方,此后海阔天空,一生逍遥。你不用担心凤娘会为难你,过一阵子,我会找个机会亲自送你走。” 如今她真的要离开这里了……他知道以后,心里会不会有一丝留恋与不舍? 算了,还想这些做什么呢?既然都已与寿王定下终身,从今天起,就把过去的一切都彻底忘记吧。 “容儿姐姐!”好姐妹秦菀青笑盈盈地推门走进房中,打断了她的思绪,“你还没收拾好东西呢?快一点吧,你家郎君都已经到了,可别让人家等急了哦。” 刘国容不动声色地把那青瓷小瓶塞进包袱,转身对她嫣然一笑:“好了,咱们走吧。” “容儿姐姐,你这一去,也不知我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你。”秦菀青与她手挽着手并肩而行,又是欣喜又是不舍,“不过,我倒真是为你高兴,嫁了这么一位英俊潇洒的好郎君,又会疼人,又有权势……” 刘国容笑而不语,任凭好姐妹在耳边把自己的良人夸了个遍,不知怎么,心底竟也漾起一种前所未有的柔情。庭院中一株盛放的樱树下,李瑁就站在那里静静等着她,一袭素袍洁净得纤尘不染,眉目疏朗,宛如画中人。 他微笑着向她伸出手来,说:“容儿,咱们回家吧。” 刘国容含笑点头,与他十指交握的瞬间,心忽然悸动般地颤了一下。 他的手温暖而有力,有一种令人心安的力量。 ☆、第148章 天宝 这年正月,皇帝李隆基在兴庆宫勤政楼接受群臣朝贺,应群臣之请改年号为“天宝”,大赦天下。诏令一出,大唐辖内三百三十一个州府皆受恩泽,除谋逆罪外,所有犯人皆罪减一等。紫芝的父亲裴珩也借此机会得到了赦免,一家人跋涉千里,从远在东北边境的流放地营州返回长安。 又是一年春风来。长安城外的古道上,萧逸峰与一位清瘦的白衣青年并辔而行,远远地望见城南巍峨高耸的明德门,不禁感慨道:“一眨眼的工夫,离开长安都已经快四年了。裴兄,记得上次在这里见到令妹的时候,她还只是太华公主身边的一个小侍女,如今竟已成了盛王殿下的孺人娘子,当真是个好归宿。” “是啊。”白衣青年微微一笑,俊秀的容颜上依稀有风霜浸染的痕迹,“这些年我在边地虽说过得辛苦一些,但好歹和爹娘在一起,一家人彼此有个照应。紫芝小小年纪就入宫为婢,她姐姐紫兰走后,也不知她自己一个人是怎么熬过来的……现在总算好了,听她在信中说,盛王殿下待她极好,我和爹娘也都能放心了。” 这白衣青年名唤裴宗之,乃是紫芝的同母兄长,十四岁时与父母家人一同流放到伊州,后来几经辗转迁往营州,在一个偶然的机会与豪侠萧逸峰相识,彼此惺惺相惜,结为异性兄弟。这次裴家返回长安,不但萧逸峰一路护送,就连其妹萧景云也跟了过来,此刻正骑马跟在他们后面,与身边另一个骑马的绿衫姑娘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 “小寒姐,你看,前面就是长安城了!”萧景云雀跃着用马鞭指向前方,一脸灿烂的笑容,“等一会儿咱们进了城,我就陪你去找大师兄。到时候你可千万不能再害羞了,一定要鼓足勇气亲口告诉他:‘君平哥哥,我喜欢你,这辈子我施映寒非你不嫁!’嘿嘿,我保证大师兄一定会被你感动得热泪盈眶的。” “什么‘君平哥哥’呀?感觉好肉麻……”那名唤施映寒的绿衫姑娘顿时红了脸,羞得娇嗔道,“景云,你能不能不要总是拿我取笑?你再这样胡说,我可就恼了。” 萧景云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性格中带着边塞女孩儿的大胆奔放,一向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从来不知道害羞。而那绿衫姑娘施映寒则比她文静许多,乃是其父萧缜的女弟子,对师兄宋君平恋慕多年,这次来长安就是为了与心上人相见。 “哪里肉麻了?”萧景云闻言立刻反驳,眼珠一转,忽然向前面骑马的男子大声问道,“宗之哥哥,我喜欢你,你愿不愿意娶我呀?” 她笑容明媚,眼神坦荡,仿佛这是再平常不过的一句话。 而裴宗之竟也见怪不怪,只是回首对她一笑,道:“求之不得。” “景云,女孩子家太主动了可不好。”萧逸峰一脸无奈地对妹妹笑笑,又对裴宗之说,“裴兄,这次景云跟着你一路跑来长安,我爹就算不同意你们的婚事,也没办法了。景云这丫头对你一片真心,你以后可不许欺负她哦。” 裴宗之笑着摇了摇头,故意叹息:“你又不是不知道,就她那暴脾气……唉,只要萧大小姐不欺负我,我就谢天谢地了。” 四个年轻人一路说说笑笑,身后一辆朴素而宽敞的马车跟着他们前行,在路上留下两道蜿蜒的辙痕。 . 长安城南的明德门外,紫芝站在城楼下向远处眺望着,时不时抬头看看天色,眉目间微微露出焦急的神情。她有些不安地来回踱着步子,喃喃道:“这都什么时辰了,爹爹他们怎么还不来呢……不是说今天一定能到长安的么?” 李琦在旁边陪她一起等,好言宽慰道:“时候还早呢,你别着急,或许是路不好走,耽搁了几个时辰也是有的。” “嗯。”紫芝轻轻应了一声,忽然紧紧攥住了他的手,“你知道吗?我真的好害怕,害怕自己只是空欢喜一场……” “不会的。你哥哥每到一个驿站都会给我们写信,一直保持着联络,怎么会出事?”李琦微笑着安慰她,与她一起向远方眺望,忽然伸手一指道路的尽头,“你看,应该是他们来了!” 目之所及,只见马蹄踏起阵阵烟尘,一行车马从远方迤逦驶来,渐行渐近。 紫芝踮起脚尖去看,不知不觉间双眸已微微湿润。转眼间,已经九年不见了……可她还是一眼就认出了最前面那个清瘦的白衣青年,尽管不曾看清他的面容,然而那人扬鞭策马时的潇洒姿态,分明就是她朝思暮想的哥哥裴宗之。 她提起裙裾快步奔了过去,含泪唤了一声:“哥哥!” 裴宗之跳下马背,定定地看着眼前美丽得有些陌生的韶龄女子,一时竟不敢相认。 “哥哥,我是紫芝啊……”紫芝扑到他怀中,紧紧抱住这个曾经无比亲密的人,一时泣不成声,“哥哥,你终于回来了……你知不知道这些年我有多想你,想你和爹娘……你再也不许走了,你们谁都不许离开我,永远都不许……” “好,紫芝,哥哥再也不离开你了。”裴宗之将她一把搂在怀里,一瞬间,所有因光阴阻隔而产生的陌生感全都消失殆尽。 一别九年,那个稚嫩的小丫头已出落得如此楚楚动人。裴宗之抱着她,忽然觉得妹妹这些年似乎瘦了许多,纤腰不盈一握,美则美矣,却无端地令人心疼。他可以想象,这些年步履维艰的深宫生涯在她心中留下了多少阴影,而如今虽在王府中享尽富贵,可她身为侧室,背地里又不知有多少眼泪要自己默默吞下…… 古往今来,嫁入帝王之家的女子鲜少能得到幸福。而如盛王那样身份尊贵的男子,真的能一直悉心呵护她么? 兄妹二人相拥而泣,一时悲欣交集。 萧景云上前打起车帘,小心地扶着一对中年夫妇从马车上下来——那男子约摸四十多岁的年纪,衣着虽朴素无华,举手投足间却自有一种文人雅士的风流气度,让人见之忘俗;那妇人看起来要略年轻几岁,虽是荆钗布裙,却掩不住她眉宇间的端庄之美。这二人正是裴珩与妻子孟婉,只看了紫芝一眼,泪水便如断了线的珠子般簌簌滚落,也顾不得还有旁人在,便上前把分别多年的女儿一把搂在怀中。 “爹,娘……”紫芝哽咽着抱住他们,也是泪如泉涌。 这时,又有一位年约三旬的美丽妇人从马车上走下来,身后跟着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二人就站在旁边默默看着他们一家人团聚,姿态安静而谦顺。紫芝认得,这美妇便是父亲的妾室徐四娘,那少年虽看着面生,想必就是自己的异母弟裴延之了。只不过,她幼年在家时就与这对母子不熟,此时乍然相见,更是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孟婉见状忙用衣袖擦了擦眼泪,微笑着对女儿说:“紫芝,这些年我跟着你爹爹在边地,日子着实过得辛苦,多亏你徐姨娘一直帮衬着,这才撑到了今天。你看,你弟弟也长这么大了,当初咱们分开的时候,他还只是个四岁的小男孩儿呢。” “是啊,二郎都长这么大了,刚才我差一点都没认出来呢。”紫芝也拭净泪水对庶母和幼弟一笑,又对父母说,“咱们一家人好不容易才团聚,可不能总是哭。爹,娘,我给你们介绍一下,这位就是盛王殿下。” 裴珩夫妇不敢怠慢,忙拜下身去欲以国礼相见。李琦忙伸手一把扶住他们,微笑道:“裴公和夫人快快请起。你们是长辈,还这样多礼就让小王过意不去了。” 裴珩却坚持向他深深一揖,感激道:“臣因罪流配边地,这两年若非殿下派人上下打点,只怕臣一家人在营州的日子都不好过。这次能借着大赦的机会回来,也多亏殿下出力。殿下的恩德,臣全家铭记在心,结草衔环,永生不忘。小女紫芝一直蒙殿下照拂,臣在此也一并谢过。” “裴公切莫如此说。”李琦含笑将他扶起,语气诚挚,“紫芝是我爱妻,我做这些事不过是略尽绵薄之力罢了,不值一提。裴公与我虽是初次见面,却有翁婿之谊,以后可千万不要再如此客气了。” 裴珩夫妇又再次道谢,见盛王态度如此谦和,便知自家女儿定然十分受他青睐,心中愈加放心了几分。 李琦见萧逸峰也在此处,不禁微微有些惊讶,笑问道:“萧公子,好久不见啊,怎么这么巧,你也和裴家人同路么?” “这段时日辽东那边不大太平,裴大哥是我的好兄弟,我自然要一路护送他们过来。说来也巧,这裴小娘子竟是裴兄的亲妹妹,我也是前一阵子才知道。”萧逸峰含笑说着,又指了指自己身边的两位姑娘,一一介绍道,“这位是我师妹施映寒,我爹要把她许配给大师兄,所以我就顺路把她送到长安来了。这野丫头是我妹妹萧景云,她一向不按常理做事,盛王殿下,一会儿你可千万别被她吓着……” “哥,你胡说些什么呢?”萧景云不满地瞪了他一眼,转头看向面前的美男子时,又是一脸花痴的笑容,“盛王殿下,你别听我哥乱说啊,我萧景云可是营州一带数得着的英雄人物,平素最好行侠仗义、打抱不平,这是我第一次来长安,还望多多关照……” 裴宗之一直默默站在一边,此时忽然故意咳嗽了一声,那“幽怨”的眼神分明是在说:萧大小姐,你好像已经名花有主了吧?不要总是这样好不好?一见了相貌英俊的男子就犯花痴,唉,真是的…… 萧景云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当即转移了话题,拉住师姐施映寒的手笑道:“这一整天都在赶路,真是饿死我了。小寒姐,我哥不是说长安有一家叫‘松风楼’的酒楼,里面做的烧鸡特别好吃么,咱们去尝一尝好不好?” “嗯!”施映寒笑着点点头,眉目间亦露出期待之色。 李琦亲密地挽住紫芝的手,对众人笑道:“走吧,咱们先去松风楼吃些东西,我请客。” ☆、第149章 团聚 热闹的长安街市上,萧景云满心欢喜地流连于各式各样的摊铺,一路走走停停。自从得知这位萧姑娘就是自己未来的嫂子,紫芝待她愈加亲热,与众人一起在松风楼吃过饭后,又主动陪她去外面逛街。萧氏一门在营州乃是有名的豪富之家,寻常的金银珍玩根本入不了萧大小姐的眼,所以,紫芝打算买些别出心裁的小玩意儿送她做见面礼。 李琦与裴宗之就跟在她们后面,一路边走边聊,二人虽是初次见面,彼此言谈间倒也十分投缘。裴宗之的目光始终落在妹妹俏丽的身影上,含笑感慨道:“一转眼,紫芝都长这么大了,刚才我差点都不敢与她相认呢。都说女大十八变,看来果真如此。” “是啊,我刚认识她的时候,她还只是个这么高的小丫头呢。”李琦用手在自己胸前比了比,微笑着附和,“那时候她特别可爱……记得有一次她心情不好,自己一个人坐在雪地里流泪,我就过去喂她糖吃,把一整包糖都给了她。一见有好吃的,这小丫头马上就不哭了,睫毛上还沾着泪珠呢,一双大眼睛却笑得弯成了月牙。依我看哪,这丫头嫁给我肯定还觉得委屈呢,人家可是立志要当尚食女官的人。” “是么?”裴宗之也听得笑了,“紫芝这丫头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可有时候脾气却挺倔,以前咱们家里的人没有不让着她的,也不知现在她这性子改了没有。如今她在殿下身边,凡事还请殿下对她多多担待些才是。” 李琦笑着叹了口气,道:“不想担待也不成啊。裴兄,你是不知道,这小丫头古灵精怪得很,我拿她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能够侍奉殿下左右,当真是舍妹之福。”裴宗之看向身边的年轻王者,语气中带着真诚的感激,“我听紫芝说了,咱们家的新宅子也是殿下帮忙置办的,里面的一应家具什物都准备好了,还雇了几个下人每日洒扫收拾。盛王殿下,我们裴家真是不知该如何感谢您才好……” “以后就是一家人了,还说这些客套话做什么?”李琦摆了摆手止住他的话,继续道,“那宅子虽比不得你们裴家的旧邸,住着倒还算舒适,而且离我们家也挺近的,紫芝以后来看你们也方便。室内的陈设我只是叫人简单布置了一下,你们再仔细看看,若还有什么需要添置的,叫人来跟我说一声便是。” 裴宗之微笑着一拱手:“多谢殿下费心。” 二人一边说着,一边饶有兴致地看着长安城的繁华街景。自开元年间以来,天下承平,海内富安,两京之中的百姓更是安居乐业,无人不赞颂今上李隆基之仁政。然而此时,李琦却看到了一幅不甚和谐的画面——就在前方不远处,一对衣衫褴褛的母子正在沿街乞食。那妇人肤色苍白,形容消瘦,一身破布拼成的衣裙只勉强能够蔽体;她身边的小男孩儿不过八.九岁的模样,面色蜡黄,身子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显然是长期营养不良所致。 小男孩儿显然是饿坏了,走路都有些摇摇晃晃的,一边抹着眼泪,一边扯着妇人的衣角抽噎道:“阿娘,我饿了,我要吃饭……” “阿福,乖。”那妇人唤着儿子的乳名,停下脚步爱怜地摸了摸他的头,“再忍一会儿,阿娘很快就能给你弄来吃的了。” “嗯。”小男孩儿用脏兮兮的小手擦干眼泪,乖巧地点了点头。 母子二人说话的时候,正好站在路边一家卖脂粉首饰的摊铺前。那摊铺的主人正大声吆喝着招揽顾客,一见他们站在自己的摊子前,便一脸厌烦地呵斥道:“哪儿来的叫花子?赶紧给我滚远点!一个个臭气熏天的,可别挡了我们家的生意!” “我不是叫花子。”小男孩儿忽然抬头辩解了一句,声音却是有气无力,“我们……我们只是暂时没有钱而已。” “呦,看你小小年纪的,脾气倒挺倔。”那摊贩冷笑一声,抄起一根木棍就往小男孩儿身上狠狠打去,“死叫花子,还不快滚!” “你……你凭什么打我?”小男孩儿被打得一个趔趄,盈满泪水的眼眸中露出倔强的神色。 “阿福,快走吧。”那妇人也不敢与人起争执,只得含悲忍辱地拉着儿子匆匆离开。 紫芝看着这一幕,心头不禁一阵火起,两只小手都紧紧攥成了拳头。萧景云知她心意,使了个眼色示意她不要轻举妄动,然后径自走到那摊铺前,随手拿起一个玉镯问道:“这个多少钱?” “呦,姑娘真是好眼光!”一见有客人上门,那摊贩登时换了副嘴脸,眉开眼笑道,“这镯子可是好东西,您瞧瞧这款式、这质地,胡商们从西域运来的货都没有我这个好。而且我这价格也公道,只要五百文钱。” 萧景云淡淡一笑:“五十文钱。” 见她如此压价,那摊贩立刻叫起苦来:“姑娘,您瞧瞧,这镯子可是用上好的翠玉做的,五百文钱的价格就已经够低的了。干这一行就是为了混口饭吃,我也不能做赔本的生意啊,您说是不是?” 萧景云丝毫不为所动:“五十文钱。” “这……”那摊贩深吸了一口气,终于还是咬了咬牙,“好吧,既然姑娘这么识货,五十文钱就五十文钱,成交!” 萧景云却把手中的玉镯往他面前一摔,白了他一眼笑道:“谁说我要买你的东西了?本姑娘只是在练习砍价。” “你……”那摊贩彻底无语,心里唯有一种被人耍了的感觉。 萧景云得意地笑了,玉手一挥,趁他不备便把那摊子掀了个底朝天。 “你你你……你眼里还有没有王法?”那摊贩气得都结巴了,抄起木棍又要动手,“小丫头片子,看老子我怎么教训你!” “来呀,我倒要看看你能不能追得上我?”萧景云一边笑着,一边拉住紫芝的手转身就跑。 李琦和裴宗之也跟着她们快步离开,几人跑到一处人少的巷子中,一想起刚才的事,都不禁开怀大笑。紫芝跑得急了微微有些气喘,拉着萧景云的手笑道:“你可真厉害,都不用动手,刚才那个人就已经被你给气死了。” “那是。”萧景云得意地一扬眉,“本姑娘自幼行走江湖,这样惩恶扬善的事可没少做,你们不用夸我。” 裴宗之笑着拍了拍心上人的肩,提醒道:“景云,我知道你武功好,可这长安城乃是天子脚下,法度森严,和你们营州大不一样。你以后说话做事务必收敛些,不要给自己惹来麻烦,知道吗?” “怕什么?”萧景云满不在乎地一笑,“本姑娘就是这么嫉恶如仇,他欺负那个小孩儿,我就要欺负欺负他!再说了,不是还有盛王殿下在么,他一个无权无势的小商贩,又能奈我何?” 李琦冲她拱了拱手,笑道:“萧女侠行侠仗义,小王也着实佩服得很哪。” 萧景云笑得阳光灿烂,又对紫芝说:“裴姐姐,逛了这么久你也累了吧,要不咱们先回去?” “嗯,好啊。”紫芝颔首答应着,一想到以后家人都能留在长安,心里便是无限欢喜,又对李琦说,“我和爹娘九年没见了,想回去和他们一起住几天,你看行吗?” 李琦点头一笑:“好,我送你们回去。” 裴家的新宅位于城东的永嘉坊,居住在此的多是有身份的仕宦人家,环境十分清幽。萧家在长安本就有自己的宅子,萧逸峰便带着妹妹与师妹一起去了宋君平那里。紫芝一见到母亲就笑眯眯地黏了上去,母女二人手挽着手,别提有多亲密了。李琦看着她们,忽然就想起了自己的亡母武惠妃,心头蓦地泛起一阵难言的酸楚,又对紫芝简单嘱咐了几句,便独自离开了。 他一个人走在黄昏时分的街巷中,风微微吹起他的衣袂,仿佛整个人都带上了一种怅然若失的味道,恰似他此刻的心境。 那对沿街乞食的母子也走到了这里,手里各拿着半块蒸饼吃得正香,全然没有注意周围的情形。就在此时,巷子的转角处有一人骑着快马狂奔而来,一边跑一边大声喊着:“闪开!都给我闪开!” 那声音清脆悦耳,竟是个正当妙龄的美丽少女。 少女的马似乎是被惊到了,一路拼着命地狂奔,根本不受她的控制。路人纷纷躲到一旁,而当那对母子反应过来的时候,扬蹄嘶鸣的骏马距离他们已不过两尺之遥。 “啊——”那个名叫阿福的小男孩儿惊恐地叫出声来,却已来不及躲避。 眼见就要有人命丧于马蹄之下,少女拼尽全力调转马头,不料用力过猛,自己竟被那发狂的马儿甩下了马背。 “救命啊!”情急之下,少女脱口而出的竟是一句突厥语。 她下意识地用手护住头部,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然而,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忽然有一人倏地掠到她身侧,速度之快,疾如闪电。 待她再度睁开眼睛时,已然坠入那人温暖的怀抱之中。 ☆、第150章 余烛 李琦扶着那少女在地上站稳,问道:“姑娘,你没事吧?” “没……没事。”少女惊魂未定地抚着胸口,看到自己的马越跑越远,不禁惊呼,“哎呀,我的马!快,快帮我追回来!” 这少女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明眸皓齿,顾盼神飞,发丝在夕阳下呈现出可爱的棕黄色,周身都透着一种妙不可言的异族风情,看样子似乎是位突厥姑娘。塞外的女子素来比汉人奔放,尽管刚才坠马时被一位陌生男子抱在怀中,这少女却丝毫没有觉得羞怯,反而很大方地拉着他与自己一起去追那匹脱缰的马。 李琦虽擅长马术,却仍是几经周折才将那匹马制服,然后把缰绳交给那突厥少女,好言提醒道:“这匹马是突厥马中的良种,速度快,性子烈,一般人很难驾驭的,姑娘以后一定要多加小心才是。” “这是我叔父的马,我偷偷骑出来的,所以它不太听我的话。”那少女调皮地吐了吐舌头,再度翻身上马时便多加了几倍的小心,在马鞍上坐稳后,才对他笑着一抱拳,“哎,你身手很不错嘛,谢了!” 李琦一笑,用突厥语对她说:“不用客气。” 少女惊讶地张大了嘴:“你还会说突厥话?” 李琦谦虚地笑道:“就会这一句。” 少女不禁掩口一笑:“你这个人,还真挺有意思的。以后若有缘再见,本姑娘一定要和你切磋切磋骑术,怎么样?” 李琦微笑着答应:“好啊,一定奉陪。” “我姓阿史那,名字叫做圆圆,你可得记住了!”少女丢下一句话,然后一甩马鞭扬长而去。 临行前,她回眸对他粲然一笑,如烟花乍亮。 李琦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长街尽头,便继续往城北十六王宅的方向走去。那对沿街乞食的母子一路跟着他,想必是见他衣饰华贵,料想着此人定然是个肯施舍银钱的,便打算借机碰碰运气。果然,这位丰神俊美的贵公子没有令他们失望。 李琦停下脚步,从怀中取出两锭金子递给那妇人,道:“来,拿着吧。这钱虽然不多,却也够你们母子花上一阵子了,以后或是投奔亲友,或是自己置办一份小产业,总归是能找到出路的。” 那妇人一辈子都没摸过这样明晃晃的金子,一时不禁有些呆住了,怔了半晌,方才拉着儿子跪下来千恩万谢地磕了好几个头。然而此时,他们的恩人早已走远。妇人扶着儿子站起身时,只见一个身穿粗布青衫的白胡子老头儿正站在自己面前,一双深邃的眸子定定地盯着她的儿子,直看得她心里升起一阵莫名的寒意。 “你……你是谁?”妇人开口时,声音都有些微微发颤。 “我叫连城。”白胡子老头儿淡淡开口,随手丢给她一个沉甸甸的钱袋,“令郎资质不错,看得出是个习武的好材料,从今天起,他就是我的门下了。” “不行!”妇人想都没想,就斩钉截铁地拒绝,“我不要你的的钱。我再穷,也不会卖自己的儿子!” 她一边说着,一边把瘦小的儿子紧紧护在怀中,仿佛生怕他被这古怪的老头儿抢走了似的。 “无知妇人。”连城老头儿呵呵一笑,语气平静而残忍,“你以为,你能给你的儿子带来什么好处,难不成就让他跟着你一辈子在街上讨饭么?就算讨到了几个钱,你们孤儿寡母还不是要坐吃山空,然后继续当叫花子?能被老夫选中加入‘青蔓’,那是这孩子的福气,可别因为你的见识短,耽误了他一辈子的前程。” “青蔓?”妇人喃喃重复着,并不知道那是一个多么可怕的存在。 “孩子,那你的意思呢?”连城走过去摸了摸小男孩儿的头,声音十分慈祥,“你是想跟着你娘一辈子当个叫花子,还是想跟着我去学本事,以后出人头地?” 小男孩儿想了想,然后很认真地说:“我不要当叫花子,很丢人的。” “好,有志气!”连城朗声大笑,牵起小男孩儿的手大步流星地离开,“走吧,孩子,我现在就带你去拜见少主,若是能被他看中,那你可就真的走运了。” “少主……”小男孩儿喃喃,仰起脸问,“他一定是个很厉害的人吧?” “那是自然。”连城得意地抚了抚胡须,“放眼天下,武功能胜得过少主的人,不会超过五个。” 小男孩儿点点头,目光中露出崇敬和期待的神色。 “阿福!”妇人唤着儿子的名字,急急追了上去,“阿福,回来,你不能跟他走!你不要阿娘了么?” 小男孩儿却天真烂漫地笑了起来,回头向母亲远远地挥了挥手,一脸兴奋地说:“阿娘,你不要担心,等我学到了本事,一定会回来找你的!” “阿福,回来!”妇人一边跑一边大声喊着,无奈长期饥饿之下身体实在虚弱,根本追不上那健步如飞的老头儿。 如血残阳下,那一老一小都走得飞快,转眼就消失在街巷尽头。 妇人气喘吁吁地追着,终于累得颓然跪倒,绝望地看着儿子远去的方向,心中忽然闪过一种不祥的预感—— 或许,他走的是一条不归路。 . 这一年正值突厥内乱,北方的大草原上风波迭起。 突厥三大部落拔悉密、回纥、葛逻禄共同攻打骨咄叶护,将其杀害之后,又推选拔悉密酋长为颉跌伊施可汗,回纥、葛逻禄分别为左叶护和右叶护。所谓“叶护”,即是突厥一种高官的称谓,地位仅次于可汗,一般多由可汗的子弟或宗族中的强者担任,父死子继。此时,突厥余众又共同推举判阙特勤之子为乌苏米施可汗,又以其子葛腊哆为西杀,掌控西兵的兵权。 李隆基曾遣使劝说乌苏米施可汗归顺大唐,然而这位心高气傲的可汗执意不从,于是,朔方节度使王忠嗣奉命在碛口发兵示威,乌苏米施可汗惊惧之下终于上书请降,却一直拖延着不来向唐军投诚。王忠嗣知其有诈,便遣使说服拔悉密、回纥、葛逻禄三部共同讨伐乌苏米施可汗。 大军压境,乌苏米施可汗败而遁走,国中顿时一片大乱。王忠嗣乘胜追击,擒获了乌苏米施可汗的大批部众。其余突厥贵族也纷纷携部众来向大唐投诚,抵达长安之后,李隆基亲自召见了他们,赏赐甚厚,并命人几日后在麟德殿备下盛大的宴席,准备好好款待这些远道而来的客人。 大唐诸位皇子亲王皆奉命参加酒宴,已经成婚的便也带着王妃同去。紫芝虽非正室,但因华妃刘澈命人召她入宫叙话,于是便也跟随盛王一起进了宫。李琦先送她去了刘澈的承香殿,然后才与杜若一同前往麟德殿赴宴。彼时众人皆已到齐,李隆基看着迟来的儿子与儿妇,慈爱地笑道:“二十一郎,你可真是好大的阵仗,我们这么多人都在等你一个。朕要罚你饮这一大杯酒,一滴都不许剩。” 宦官高力士亲自斟了一大杯酒,含笑送到盛王面前。 “儿臣遵命。”李琦举杯一饮而尽,然后翻转手腕,微笑着将空杯展示给众人看。 坐在西侧席上的一位突厥男子抚掌笑道:“好,盛王殿下真是好酒量,比起咱们草原上的男儿也毫不逊色呢。” “二十一郎,这位是突厥的西叶护阿布思。”李隆基指着席间的几位突厥贵族,一一介绍道,“这位是西杀葛腊哆,这一位是默啜可汗之孙勃德支特勤。这边就都是女眷了,这位是伊然可汗小妻余塞匐,这位是毗伽可汗之女大洛公主,还有这一位乃是登利可汗之女余烛公主。” 李琦一一与之见礼,待看清那位余烛公主的容貌时,不禁微微一怔。 “是你?”余烛公主亦露出惊喜的神色,含笑站起身来,“没想到,咱们这么快就又见面了,你应该还记得我吧?” 李琦点点头,微笑着唤出她的名字:“阿史那·圆圆。” ☆、第151章 剑舞 紫芝走进承香殿时,只见华妃刘澈正端坐在凤座上与几位嫔妃说话,一室衣香鬓影、笑语盈盈,气氛看起来十分融洽。然而,这些久居深宫的丽人们大多心机深沉,每一句看似随意的话实际上都是暗藏机锋,紫芝只坐在旁边听了一会儿便觉得头疼,不禁神游物外,开始思忖着一会儿回家之后要吃些什么好吃的。 窗牖半开,清风挟带着庭中馥郁的花草香吹拂进来,格外沁人心脾。 “紫芝,想什么呢?”也不知过了多久,忽听一个温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啊?”紫芝一惊,此时方才回过神来,“哦,华妃娘娘……” 她站起身来,只见适才那几位谈笑甚欢的嫔妃已经离开,殿内只剩下华妃刘澈和几个侍奉的宫人,此时正笑吟吟地看着她。 “你呀,一直都是这么可爱。”刘澈走过来揪了揪她娇嫩的脸蛋儿,忽然忆及往事,微微笑道,“你还记得吗?当年我在惠妃娘娘身边做尚宫时,有一次在延庆殿和盛王下棋,正好你过来替你们公主回话,那时候你也是像今天这样,在旁边待一会儿心思就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我跟你说话你都没听到,还多亏了人家盛王提醒你。” 紫芝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都过去那么久了,难为娘娘还记得这些小事。” “现在想想,倒也觉得挺有趣的。”刘澈嫣然一笑,然而不知为何,那妆容精致的脸上却隐隐露出一丝疲倦。 紫芝打量着她的面色,关切地问:“娘娘今日的气色似乎不太好,可是身子不舒服么?” “没事。”刘澈淡淡一笑,与她一起在胡榻上坐了下来,“就是在宫里待得久了,看着那些女人整日勾心斗角,有些厌烦罢了。倒是你,现在看起来可比小时候精神多了,可见你们家盛王殿下疼你。” 紫芝娇羞地微微红了脸,低头笑道;“我平时在王府中也没什么事做,除了玩儿就是闲着,要不就是跟着我师父习练武艺,打发辰光罢了,比不得娘娘每天都要处理后宫大大小小的事务,劳心劳力。” “陛下已经下旨,要在后宫三妃之上重新设立‘贵妃’之位,估计过不了多久,就要正式册封太真娘子为贵妃了。届时贵妃娘娘成了后宫之首,我也就能清闲些了。”刘澈从一旁的几案上取了几颗桑葚来吃,与她随意聊着天,“好了,先不说这些。我今天叫你来,是有一样东西要送给你。” 紫芝含笑问道:“娘娘要赐给我什么好东西?” 刘澈命宫女取来一个小巧的雕花黄杨木匣子,递给紫芝道:“喏,你自己打开看看吧。” 紫芝依言小心地打开匣子,只见里面放着一张地契和一张房契,不禁诧异道:“娘娘,这是……” “这是我送给你的。”刘澈对她温和地微笑,“我听盛王说,你父亲已经得到赦免返回长安了,只不过,想要恢复以前的官职恐怕十分困难。仕途险恶,依我看这官不做也罢,毕竟你身为亲王孺人,就算父兄没有官职,旁人也不敢轻视你们家半分。这地契和房契是松风楼的,算是我送给你的一份产业,今后你可以把它交给父兄代为经营,赚的钱可不比朝廷给的俸禄少。” “这……”见她为自己的家人打算得这样细,紫芝又是惊讶又是感动,连连推辞,“娘娘,这太贵重了,我不能收。而且松风楼是您经营多年的产业,这其中花费了多少心血,我是再清楚不过的,所以我更不能……” 刘澈笑着睨了她一眼,道:“你这孩子,怎么越大越不懂规矩?尊者有赐,你拜谢领受也就是了,这般推辞岂不是失了礼数?” “娘娘,我……”紫芝有些无措地抿了抿嘴唇,一时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 “好了,你也不用跟我客气。”刘澈含笑拍了拍她的手背,又把两张契书替她收回到匣子里,“自从晋封为三妃,我家中的父兄也都依制得了官职,再也不用靠我赚钱供养了。再说了,当初你出嫁的时候,我也没来得及为你准备什么贺礼,这个就算是补送的礼物吧。这么多年,我算是看着盛王长大的,心里早就把他当成是自己的亲兄弟一般,你既嫁了他,我便也把你当成了弟妇。所以,你就不要再这样见外了。” 紫芝心头一热,于是便也不再推辞,起身向她郑重拜了一拜,感激地笑道:“既蒙垂爱,何敢拂此盛情?” . 麟德殿外,宫廷乐师贺怀智带着十几名教坊乐伎候在廊下,一听到内侍传唤,便立刻站成一列鱼贯而入,准备为宴席献艺助兴。念奴走在这一行人的最后,想到这是自己第一次在皇帝面前表演,心中又是兴奋又是紧张。华丽宽敞的大殿内,大唐天子李隆基与爱妃杨玉环并肩端坐于上首,诸位突厥贵族和唐宗室分坐于两侧,尚食局的宫人们依次为他们端上水陆八珍、各色美味,盛大的酒宴正式开始。 听到盛王与突厥余烛公主的对话,李隆基不禁有些诧异地看向爱子,笑问道:“二十一郎,原来你与余烛公主早就认识了?” 李琦微笑着看了阿史那圆圆一眼,颔首答道:“是,就在几天前,儿臣在回家的路上与公主有过一面之缘。” 阿史那圆圆向他盈盈一拜,再度道谢:“那天我从马上摔下来,多亏殿下出手相救,才没有受伤,真是不知该如何感谢您才好。这一路从突厥行来,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出色的好男儿,气质优雅却不文弱,身手矫健却又不似我们草原上的男子那样粗粝……我在突厥时曾跟着先生读过几本汉人的书,书中所写的‘貌柔心壮,音容兼美’的北齐战神兰陵王,想必就是殿下这个样子的吧?” 这突厥少女的汉话讲得十分标准,说话时秀美的眉目间似有光华流转,隐隐露出一抹小女儿的娇态。 李隆基饶有兴致地看着她,笑问道:“余烛公主美貌多才,又精通汉学,却不知还有什么才艺是朕没见识过的?” 突厥西叶护阿布思爽朗地一笑,开口道:“陛下有所不知,我这侄女最擅长跳舞,咱们突厥人都说她是草原上最艳丽的一朵红棘花。” “是么?”李隆基侧首看向身边的杨玉环,欣然笑道,“朕的爱妃也是喜爱歌舞之人,不如就请余烛公主跳一支舞,好让我们也开开眼界。” “是。”阿史那圆圆躬身领命,眸波一转,心里忽然生起了一个大胆的念头,“不过,寻常的歌舞只怕陛下也看得腻了,依我看,倒不如将‘武’融于‘舞’之中,为陛下献上一支即兴的剑舞。盛王殿下,不知您可否赏光,与我共舞一曲《兰陵王》?” 李琦自是欣然同意:“公主的主意甚好,想必父皇和太真娘子一定会喜欢。” 李隆基果然对此大感兴趣,立刻命内侍去殿外取来两把宝剑,又命乐师贺怀智与一众教坊乐伎为他们伴奏。见念奴亦在其中,李琦便对她远远地一笑。念奴调皮地冲他挤了挤眼睛,脸上仍是一副明媚的笑容。 悠扬的丝竹管弦之声渐次而起,美丽的突厥公主随着乐声翩翩起舞,华丽的绯色裙裳在大殿中轻舞飞扬,整个人宛如一朵旋舞着盛开的红棘花。须臾,忽听琵琶声一转,檀板急促,鼓声渐密,音乐瞬间从低回悠扬转为激越高亢。李琦手执长剑纵横而舞,姿态优美,气度洒脱,一瞬间满殿的风华与光彩皆被他一人占去,就连阿史那圆圆似乎也被他夺目的容光所惑,舞步竟不自觉地慢了一拍。 “好!”李隆基不禁击掌喝彩,席间众宾客也纷纷为之叫好。 大殿内每一个人都屏息凝视,生怕自己稍一走神,就会错过这一对舞者精妙绝伦的表演——如果世间还有某种事物美到不可言传,那就是眼前这飘渺灵动的剑之舞了吧? 舞到极致时,只见那一袭红裙与紫衣交相辉映,满殿剑光流转,如电如幻。 然而,就在众人沉醉于剑舞中时,阿史那圆圆已经旋转着一步步向御座靠近,抬眸瞥向李隆基时,一双星辰般的美目中倏地闪过一道锋锐的寒光,那样凛然的杀气,就宛如她手中的利剑。 美丽的突厥公主嫣然一笑,那足以倾倒众生的娇颜上忽然流露出视死如归的神情。 哪怕拼掉性命,也要让他血债血偿! 下一刻,她的剑就要让那至高无上的大唐皇帝血溅当场! ☆、第152章 暗杀 李琦悚然一惊,立刻闪身到她面前低斥道:“你要干什么?” “不干什么。”阿史那圆圆浅浅一笑,眸中的杀气瞬间消散无形,“刀剑无眼,只要稍一分神就可能伤了人呢。我的舞伴,你可要小心哦。” 李琦与她冷然对视,压低了声音说:“我警告你,若有人胆敢伤我父皇一根毫毛,我绝不会让她活着走出这麟德殿!” 阿史那圆圆却恍若未闻,依然面带微笑地持剑而舞,身姿曼妙,步履轻盈,仿佛已经深深沉醉在这悠扬的乐曲之中。 李琦目光凝聚,挥剑向她肩胛处虚虚一刺,就在她闪身躲开的一瞬间,已然试探出她武功的深浅,心下不禁暗暗松了口气——凭自己的身手,就算这突厥公主再敢有什么异动,他也能够轻松化解。 急管繁弦,两人的舞步也随之变得越来越快,游走不定的剑光如银色的蛟龙般眩惑了众人的眼,席间叫好声一片。二人各怀心思,手中的长剑时而碰撞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兵戈声。然而,没有人发现他们的异常,所有观众都只当这短兵相接的场景也是剑舞的一部分,依然看得饶有兴味。 杨玉环拿起酒杯浅浅呷了一口,含笑赞道:“都说咱们大唐的女子美丽奔放、能歌善舞,如今看来,这突厥的姑娘却要犹胜三分呢。” “多谢太真娘子夸奖。”突厥西叶护阿布思露出骄傲的笑容,礼貌地向她微微欠了欠身,又对李隆基说,“我这侄女余烛公主可是咱们突厥有名的大美人,本来我是打算把她献给陛下,做个侍奉巾栉的嫔御,可来长安之后又听说陛下与太真娘子感情甚笃,生怕此举太过唐突,所以想先问问陛下的意思。” “美人虽好,但朕有玉环一人足矣。”李隆基笑着揽住爱妃的腰肢,见阿布思微露失望之色,又道,“叶护若有意与我大唐联姻,不如由朕做主,把余烛公主许配给一位年貌相当的宗室子弟,今后突厥与大唐便结为了儿女亲家,岂不是愈加亲厚了?” 阿布思大喜,抚掌笑道:“如此甚好,如此甚好!既为我侄女寻得了一个好夫婿,又向陛下表达了我们归顺大唐的诚意,真是两全其美。” 李隆基环顾着席间的宗室子弟,对阿布思笑道:“朕有这么多子侄,每一个都是出类拔萃的青年才俊,却不知叶护看中了哪一位啊?” 阿布思略一沉吟,忽然伸手指了指大殿中央的那一对舞者,朗声笑道:“陛下,您看他们配合得多默契啊,再想想刚才他们相见时的情形……哈哈,依我看哪,我这侄女看中的肯定就是盛王殿下了。” 李隆基却笑着摆了摆手,说:“叶护有所不知,我家二十一郎已经娶了王妃了,若让余烛公主做侧室,岂不是委屈了?” 阿布思豪爽地饮下一大杯酒,叹了口气道:“若在从前,我们突厥的公主怎会甘心为人妾室?可如今不同了,国难当头,突厥衰微已成定势,能与大唐宗室联姻那是何等的荣幸,又怎能说是委屈呢?” 杜若一直坐在席间默默欣赏乐舞,听到这话不禁心念一动,笑盈盈地开口道:“余烛公主与盛王殿下郎才女貌,很是般配呢,若是愿意到府上来与我做个伴儿,当真是求之不得。陛下若有意赐婚,妾日后愿意与余烛公主以姐妹相称,在府中不分嫡庶,平起平坐,一同尽心侍奉盛王殿下。” 李隆基赞许地看了她一眼,微笑道:“朕的这个儿妇倒是贤淑,不愧是世家名门教养出来的千金。” 大殿中央,那一对舞者专心致志地表演着剑舞,又要时刻提防着对方,根本就没注意到席间众人的谈话。一曲《兰陵王》舞罢,阿史那圆圆始终没有找到机会下手,只得将手中的宝剑交还给内侍,向御座上的帝妃恭敬地拜了一拜,然后才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李琦落座后依然注视着她,只见她神色自然,举止从容,仿佛刚才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这个突厥女孩儿,果然没有看上去的那么简单。 李隆基吩咐内侍赐给阿史那圆圆几件珍玩,笑赞道:“余烛公主的剑舞果真非同凡响,让朕大开眼界啊。” 阿史那圆圆忙谦逊道:“陛下谬赞了。这剑舞本是即兴而作,若非贵国这几位乐师弹奏的好,只怕我也不会有这样的灵感了。” 李隆基酷爱音乐,听到这样的赞誉自然十分欣喜,于是又指了指适才演奏的一位年轻男乐师,向众人介绍道:“这位就是我大唐的琵琶国手贺怀智,技艺十分了得。贺卿,你今天还准备了什么曲子?赶快再给突厥的客人们弹奏一首吧。” 贺怀智抱着琵琶欠了欠身,微笑道:“近来教坊新谱了一曲《菩萨蛮》,十分新鲜悦耳,又有文人为此曲填了词,传唱于宫廷内外,十分受欢迎。不如就由臣来演奏,再请右教坊的念奴姑娘献唱,若能博得陛下和诸位贵客一笑,就是臣等的造化了。” “念奴?”杨玉环轻轻念着这个名字,问他,“听起来倒是有些耳生,想必是教坊刚刚遴选出来的新人吧?” 念奴忙走上前来行礼参拜。杨玉环见她生得娇媚可爱,心里也生出了几分喜欢,和颜悦色地问了她几句话,便命她演唱那首新曲《菩萨蛮》。念奴起身退到一边,待贺怀智的琵琶声响起,便手执红牙板曼声唱道: “牡丹含露真珠颗,美人折向庭前过。 含笑问檀郎,花强妾貌强? 檀郎故相恼,须道花枝好。 一面发娇嗔,碎挼花打人。” 她娇音宛转,神态娇憨,逗得席间众人都不禁抿嘴一笑。 念奴一边唱着,一边摘下头上簪戴的花儿抛给贺怀智,仿佛他就是那曲中的“檀郎”。贺怀智一手拨弦,另一只手迅速地接过她的花儿簪戴在幞头之上,然后继续弹奏,曲声竟全无一丝的滞涩。 二人配合得如此默契,目光相触时彼此会心一笑,仿佛真的是一对心有灵犀的爱侣。 . 宴席散后,李琦便去承香殿接紫芝一起回家。 自从发觉阿史那圆圆似乎有行刺之意,李琦就一直留心观察着她的一举一动,不过,这位突厥公主此后却再未有任何异动。他知道,如果此时贸然向人说起余烛公主意欲行刺一事,因为没有充足的证据,只怕会挑起大唐与突厥之间的矛盾,于是只能委婉地提醒高力士要加强宫廷守卫,以免有些异族人明里假意归顺,暗中却心怀鬼胎。 一路上,他一直都在考虑这件事,因而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紫芝察觉到他的异状,不禁推了推他问道:“哎,你怎么了?怎么感觉你今天怪怪的?” “哦,没事。”李琦对她笑了笑,故意做出一副轻松的样子,“对了,刚才你问我什么来着?我好像没听清楚。” 紫芝有些不满地嘟起了小嘴儿,道:“刚才我问你,王妃没跟你一起过来么?” “哦,听说我要来接你,她就先回去了。”李琦随口答了一句,又问她,“华妃娘娘特地叫你进宫,是有什么事吗?” “喏,你看。”紫芝把那个装着契书的黄杨木匣子拿给他看,有些为难地说,“娘娘把松风楼赐给了我,说算是送给我娘家的一份产业。这礼物实在是太重了,可她又由不得我不收……” “既然她是诚心送给你,那你就收着吧。”李琦微笑着牵起她的手,边走边说,“华妃娘娘手握后宫权柄这么多年,积攒下来的财富远非你能够想象,一家酒楼,对于如今的她来说真的不算什么。你若不想白收她的东西,改日我们再还她个人情也就是了。” “嗯。”紫芝这才放心,与他手牵着手在花香馥郁的宫苑中漫步,“那……明天我就想去松风楼看看,安排一下店里的事务,你陪我一起去好不好?” 李琦点头一笑:“好,没问题。” 二人行至宫城之北的玄武门时,只见阿史那圆圆带着几名侍女正要从此处出宫。李琦见了她心中便是一跳,许多疑点在心头一一浮现,于是停下来对紫芝说:“你先等我一下,我马上回来。” 不待她回应,他就已匆匆向那边走去。 紫芝打量着不远处那个绯色华裳的异族少女,也不知为何,心里竟蓦地泛起一阵强烈的不安。 ☆、第153章 赐婚 李琦大步流星地向宫门处走去,朗声唤道:“余烛公主,请留步。” 阿史那圆圆心中一惊,回首时却仍是不动声色地微微笑了笑,问道:“盛王殿下,有什么事吗?” 李琦示意她摒退身边侍女,然后才沉声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今日之事,究竟是你自己的主意,还是受阿布思叶护等人的指使?” “我是什么人,适才在宫宴上陛下已经向您介绍过了,至于其他事么……”阿史那圆圆随手拢了拢鬓边发丝,语气从容,“我什么都没做,所以无可奉告。” “是么?”李琦轻轻笑了一声,目光中微露讥诮之意,“余烛公主,咱们明人不说暗话,这宫城内外驻有禁军万余人,守卫何等森严,你一个武功平平的年轻女孩儿,根本就不可能凭一己之力得手。” “那又怎样?”阿史那圆圆明显有些不悦,别过头去冷冷地说,“这是我自己的事,你管不着!” “我管不着?”李琦觉得她这话颇为好笑,不禁加重了语气,“公主别忘了,你要杀的人可是我的亲生父亲。” 阿史那圆圆一怔,沉默了一会儿才涩声说:“盛王殿下,其实我也不想这样的,你不是我,所以可能永远都不会明白我的苦衷……我并非存心与你为敌,只是若不报仇,又让我有何颜面去见九泉之下的……” 仿佛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她说到此处时蓦地住口,然后匆匆别过头去,用衣袖悄然拭去眼角的一抹潮湿。 九泉之下?报仇?李琦飞速思考着,却仍是想不出哪位突厥贵族的死会与父皇李隆基直接相关。 “对不起……我一时失态,让殿下见笑了。”阿史那圆圆迅速调整好心神,低低说了一句,便要转身离开。 “余烛公主。”李琦在身后唤住她,再度开口时语气竟变得诚挚许多,“你的私事我不便过问,但我还是想奉劝你一句,凡事都不要冲动,在决定动手做一件事之前最好先把利弊权衡清楚。否则,非但你自己白白送了性命,我大唐也再不会相信你们突厥归顺的诚意,岂不是可惜?” 阿史那圆圆回眸看他,挑衅般地扬了扬眉:“怎么,殿下这是在威胁我?” 李琦淡淡一笑:“如果公主一定要这么理解,我也不反对。” “你……”阿史那圆圆气得杏眼一瞪,却终是没有说什么。 “我只是有些想不明白。”李琦略一犹豫,还是向她问出心中疑惑,“公主既存了那份心思,适才又为何要让我与你一起舞剑,难道就不怕我会坏你的事么?” 阿史那圆圆低头一笑,说:“我是真的没想到,你的武功竟会如此了得,和那些徒有其表的皇室子弟一点都不一样。” “所以,你失策了?”李琦问她。 “是啊,不过——”阿史那圆圆凝视着他,忽而粲然一笑,眸光意味深长,“如果可以重新选择的话,我还是会邀请你陪我一起舞剑。因为,我知道自己事成之后一定会死,与其亡命于那些侍卫之手,我倒宁愿死在你的剑下。” . 宫苑中开满了樱花,风一吹便有片片花瓣如雪飘落。 念奴哼着小曲儿走在落英满地的石径上,一脸春风得意的笑容,鬓边的几缕发丝被风轻轻吹起,在阳光下泛出好看的浅棕色光泽。这几年来,她在教坊夜以继日地辛勤学习音乐,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在御前表演,今日不但心愿得偿,而且帝妃二人都对她赞赏有加,只怕过不了多久,她就能成为名动长安的歌者了。 想到这里,她开心得几乎要笑出声来。 行至宫城之北的玄武门时,只见紫芝正独自站在一株盛放的樱树之下,一边漫不经心地用手接着飘零的樱花,一边兀自神游物外,似乎是在等什么人。念奴一时促狭心起,便故意放轻脚步绕到她身后,伸手猛地一拍她的肩,然后又迅速逃开,几步窜到一旁的灌木丛后蹲下躲了起来。 “哎呀——”紫芝吓了一跳,回头时却并未看到一个人影,不禁抚着胸口喃喃自语,“什么嘛……这大白天的,难道还能见鬼了不成?” 念奴捂着嘴拼命忍笑,身子一晃一晃的,一不小心,那水葱般娇嫩的小手就被树枝划了一下,不禁痛得低呼一声。 紫芝循声找来,叉着手立在灌木丛前笑斥道:“念奴,你给我出来!” “怎么样,有没有觉得很惊喜呀?”念奴笑嘻嘻地站起身来,亲热地挽住她的手,“紫芝,我都想死你了!原来你也跟着盛王殿下一起入宫了呀,那刚才在宴席上,怎么没见你在他身边呢?” “我刚才一直在承香殿,陪华妃娘娘说话来着。”紫芝轻轻一掐她粉嫩可爱的小脸儿,笑问道,“看你这副乐颠颠的样子,怎么,今天终于有机会去御前献艺了?” “是啊!”念奴兴奋得双眼放光,一把挽起衣袖,满脸骄傲地给她看自己腕上戴的玉镯,“喏,你看,这就是刚才太真娘子赐给我的镯子,多漂亮呀!陛下也很喜欢我,赏赐了好多好多钱,还说以后要时常召我进宫唱歌给他听呢!” “真的?那太好了!”紫芝由衷地为她高兴,两个人手拉着手几乎要跳起来,“念奴,等你以后名气大了,可不许跟我摆架子哦,咱们先说好了,只要我想听你唱歌,你就必须第一时间到我们家来。嘿嘿,能请到这么有名的歌女,我可是相当有面子呢!” “行,没问题。”念奴拍着胸脯爽快地答应着,忽又想起一事,“对了,紫芝,有件事我正想跟你说呢,刚才在宴席上,我听陛下说好像是要给盛王殿下赐婚,也不知是真的还是假的……” “赐婚?”紫芝大为惊讶,神色都变得紧张起来。 “是突厥的余烛公主。”念奴稍稍压低了声音,给她仔细描述着当时的情况,“宴席上,那余烛公主和盛王殿下一起表演剑舞来着,配合得可默契了。正巧陛下和突厥的阿布思叶护在商议联姻一事,于是就说要把余烛公主赐给盛王殿下做侧室,盛王妃也是满口赞同,还说以后要与那突厥公主在王府中平起平坐呢。” “应该不会吧?”紫芝心中咯噔一沉,喃喃道,“刚才,他一点都没跟我提起这些啊……” “这种事,他怎么可能提前跟你说?”念奴忿忿地跺了跺脚,继续道,“那余烛公主生得十分美丽,哪个男人见了能不动心呢?而且,她身份又那样尊贵,虽说只能做侧室,日后也定是要凌驾于你之上的。好在盛王殿下待你一片真心,就算真的奉旨娶了那公主,估计也是像对待那位杜王妃一样,留在府里当个摆设罢了。你也不用太担心,只要自己悄悄留个心眼儿,别被她们算计了就行。” 紫芝默默听着,忽然幽幽地叹了口气:“念奴,你说女子为何一定要嫁人呢?若是一辈子都是自己一个人过,或许就不会有那么多烦恼了吧?” “怎么,人家对你好的时候你全都忘了?你再这么说,我可就得为盛王殿下抱不平了。”念奴扑哧一声笑了,揽住她的肩好言安慰道,“好了好了,我不过是先提醒你一下,这赐婚的事八字还没一撇呢,你自己就先瞎担心起来了。依我看哪,你现在最重要的事就是赶快生个小娃娃出来,到时候就不怕你家郎君会变心了。” “哎呀,你又提这事儿!”紫芝娇羞地低头一笑,却忽然想起了什么,抬首看向不远处正与自家夫君说话的那个异族少女,有些不敢确定地问,“念奴,你说的那个余烛公主,该不会……该不会就是她吧?” ☆、第154章 狂客 次日,又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晴天,寥廓的苍穹万里无云,那样澄净,宛如一大块透明美丽的青色琉璃。 朗风轩的卧房内,几个小丫鬟围着紫芝叽叽喳喳地说笑个不停,先是为她绾了一个男子式样的发髻,然后又七手八脚地替她换上一件簇新的月白色圆领窄袖长袍,在腰间束好玉带,俨然把她打扮成了一位丰神俊秀的翩翩佳公子。 侍女阿芊歪着头上上下下地仔细打量她一番,笑道:“裴娘子,你穿男装可真好看,这一出门,也不知要迷倒多少怀春少女呢!瞧瞧这副俊俏的模样,可把咱们盛王殿下都给比下去了呢!” “就是就是!”其他几个小丫鬟也都嘻嘻哈哈的,一边笑一边随声附和,“瞧瞧咱们这位裴家的小郎君,模样生得那么俊俏可人,性情好又有才学,以后我若是嫁人啊,一定也得寻一个这样的好郎君。” “你们这些丫头,还真是不知羞!”紫芝站在镜子前缓缓转了个圈儿,看着自己这一身英姿飒爽的男装,不禁也露出了满意的笑容,“阿芊,你快去看看殿下怎么还不过来?告诉他,若是再不来,我可就自己先走了。” “是。”阿芊笑着答应了一声,又冲她挤了挤眼睛调侃道,“裴娘子今天这么漂亮,一会儿殿下见了,还不得被您给迷死呀?” 紫芝笑着瞪了她一眼,嗔道:“胡说什么呢?还不快去!” 阿芊忙答应着去了,才一出门却又转身走了回来,笑着回禀道:“裴娘子,殿下和您还真是心有灵犀呢,不等我去问,就已经派武先生过来向您回话了。” 紫芝嫣然一笑:“是么?快请他进来。” 武宁泽听到传唤方才走进门来,向紫芝拱手揖了一礼,道:“裴娘子,殿下遣我过来和您说一声,他临时有事要出去一趟,今天就不能陪您一起去松风楼了。殿下吩咐我一会儿带着侍卫跟随裴娘子同去,车马都已经备好,松风楼的马掌柜那边也派人去知会过了,不知裴娘子打算什么时候出发?” “哦,这样啊……”听说夫君不能陪自己同去,紫芝不禁微微有些失望,一时却也没多想,只是对武宁泽粲然一笑,“小武哥哥,那咱们现在就走吧。” 此时已近晌午,正是长安东、西两市一天之中最热闹的时候,宽阔的大街上车水马龙、人头攒动,不少在官署中办公的官吏们还特地遣人到松风楼来,买几只香喷喷的烧鸡带回去大快朵颐。听说店里要换新东家,松风楼的掌柜马二不敢怠慢,一大早就带着伙计们开始忙碌起来,把酒楼内外收拾得焕然一新,就像是过节一般。 “马掌柜,新东家来了!”伙计祝小七早早就在街口处等着,远远地瞧见盛王府的人过来,便一路飞奔赶回松风楼,气喘吁吁地向自家掌柜禀告。 马二连忙整理好衣冠,亲自带着几个伙计到大门外相迎,生怕自己有礼数不周之处得罪了这位新东家。 紫芝一身利落的男装,骑着一匹毛色纯白的骏马在大街上缓辔而行,仪容秀整,姿态潇洒,身后还跟着十几名威武矫健的侍卫一路护送,当真是摆出了一副贵胄公子的派头。街上的行人很多,无论男女老少都忍不住向她这边瞧上几眼,时不时还有几个俏丽的小姑娘故意从她身边经过,眉黛含羞,眼若秋水,抬头看向马背上这位风度翩翩的“美少年”时,眼眸中的柔情几乎要溢了出来。 这样一道道满是恋慕的热切目光,忽然让她觉得心里有些没底。 “小武哥哥。”紫芝低低唤了一声,略微放慢了速度与武宁泽并辔而行,“你说……我打扮成这个样子出来,是不是有些太出风头了?” 然而,不待他回答,就又有一个小姑娘满面娇羞地跑过来,红着脸丢给紫芝一枝刚刚折下来的樱花。 轻绡般的花瓣拂过她的衣襟,留下一缕脉脉暗香。 “这……这算什么?”紫芝下意识地接住花枝,低头时却见那小姑娘正一脸花痴地对着她笑,不禁有些哭笑不得。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武宁泽缓缓轻吟,然后很淡定地对她一笑,“咱们大唐民风开放,女子穿男装出门本就不算什么稀奇事,裴娘子又生得这样俊俏,自然会引来不少多情的姑娘倾心于你。只不过,我听说松风楼的马掌柜素有断袖之癖,裴娘子还是小心些,不要让他对你生出那份心思就好……” “啊?”紫芝先是一怔,随即明白了他话中的意思,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这个倒不怕,马掌柜知道我是女儿身……不过说实话,我从来都没跟那些生意人打过交道,一想到以后要接手这么大的一家店铺,心里还真有点紧张呢。” “其实,你也不用想太多。”武宁泽微笑着侧头看她,鼓励道,“华妃娘娘不是已经跟马掌柜定下规矩了么?松风楼无论盈利多少,每年年底都会把其中的十分之一送给他作为额外的酬劳。生意做得越好,他拿到的钱也就越多,这样实打实的好处,还怕他马二不肯替你用心经营么?” “嗯,也对!”紫芝一挽缰绳,脸上又露出了明媚而自信的笑容。 马二站在松风楼外踮脚张望着,看到他们来了,忙急趋几步迎了上去,见为首的那个少年容颜端秀、唇红齿白,便知此人就是那位女扮男装的新东家了。旁边的几个伙计早就做好了准备,霎时间锣鼓喧天,鞭炮齐鸣,生怕这迎接的场面不够热闹。 马二向紫芝深深揖了一礼,满面堆笑地说:“呦,这位就是裴娘子吧?小的马二见过裴娘子。” 紫芝与武宁泽一前一后地下了马,把手中缰绳交给身后的侍卫。 紫芝向马二略一拱手算是还礼,微笑道:“我与马掌柜可不是第一次见面了。还记得十四岁那年,我跟着尚宫大人到这儿来吃马掌柜亲手做的烧鸡,那种香脆可口的滋味,至今念念不忘。” 马二被她这一番话说得心花怒放,喜滋滋道:“裴娘子接管松风楼乃是大喜事,为了表示庆贺,马某特地在今天推出了一款最新的烧鸡,配有八种秘制蘸料,绝对是皮酥肉嫩、香飘十里。裴娘子,您要不要现在就进去尝一尝?” 紫芝欣然点头,又对身后跟随的众侍卫说:“你们也都来尝一尝吧,今天我请客。” 马二忙赔笑着奉承了一句:“裴娘子如此体恤下属,能为您这样慷慨的东家做事,当真是我们的福气啊。” 众人一起向酒楼内走去,才一进门,就听身后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马掌柜,今天你们这儿都有什么好菜啊?快叫人给我们摆上一桌,再拿两坛上好的美酒,老夫要与李翰林一醉方休!” 紫芝回头看去,只见说话的是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虽已过古稀之年,却仍是精神矍铄,疏狂不羁,看起来颇有一种老顽童的意味。他身边还跟着一位四旬上下的清瘦男子,白衣翩翩,腰佩宝剑,容貌虽不算十分俊美,举手投足间却自有一种潇洒磊落的气质,宛如天上谪仙,想必就是那老者口中所说的“李翰林”了。 “呦,贺老先生?”马二忙笑吟吟地迎上前去,寒暄道,“您可有些时日没到松风楼来了,今天咱们店里换新东家,马某特地研制出一款新烧鸡,配有八种独家秘制的美味蘸料,任您挑选。而且,这蘸料全都是免费的哦。” “配有八种蘸料的美味烧鸡?好啊!”那贺老先生爽朗地哈哈一笑,又对身边的白衣男子说,“太白,这马掌柜的烧鸡可是咱们长安城的一绝,你我一别数年,今天可得好好喝上几杯。还是老规矩,一会儿咱们先赛酒后赛诗,谁输了谁付酒钱,怎么样?” 白衣男子朗然一笑:“好,与贺老先生一起饮酒最是畅快不过了,今天咱们不醉不归!” 马二唤了伙计来引客人到楼上就坐。老人与那白衣男子并肩向二楼走去,衣袂翩翩,神情高朗,一路谈笑风生,其俊逸洒脱之态恍如魏晋名士。紫芝远远望着他们的背影,不禁莞尔一笑:“这位老先生衣着考究,腰间所佩的又是水苍玉,只怕是朝中某位颇有身份的官员吧?仕途显达者多是八面玲珑之人,如他这般有真性情的,倒还真是难得。” 武宁泽微微一笑,问她:“‘四明狂客’贺知章,裴娘子可曾听说过?” “是他?”紫芝露出惊喜的神色,随口吟出一首贺知章的诗,“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 “裴娘子猜得没错,这贺老先生如今官拜太子宾客、银青光禄大夫兼正授秘书监,不但仕途显达,而且十分受陛下敬重。”武宁泽向她仔细介绍着,说起贺知章时目光中满是敬慕,“他年轻时就是个倜傥洒脱的风流才子,晚年尤加纵诞,每日呼朋唤友,遨游里巷,醉酒后往往文不加点、笔走龙蛇,所作的诗赋尤为精彩……对了,说到这一点,贺老与他身边的那一位倒是相得益彰呢。” 紫芝看着那白衣男子的身影消失在楼梯转角处,好奇地问:“那个人又是谁?” 武宁泽却并未直言,只是说:“你没听刚才贺老先生称呼他为‘李翰林’,后来又唤他‘太白’么?” “李翰林……太白?”紫芝喃喃,忽而双眸一亮,“小武哥哥,莫非他就是‘竹溪六逸’之一、名满天下的谪仙人李白么?” ☆、第155章 诗仙 李白少有逸才,志气宏放,青年时即与鲁中诸生孔巢父、韩沔、裴政、张叔明、陶沔等人隐于徂徕山,放浪形骸,酣歌纵酒,时人称之为“竹溪六逸”。不久之前,在皇妹玉真公主、道士吴筠以及贺知章等人的联袂推荐下,皇帝李隆基亲自下诏请李白入朝,正式任命他为翰林待诏,从此这位有“谪仙”之称的大才子更是名满天下。 掌柜马二引着紫芝等人走上二楼时,只见李白与贺知章已被楼上正在饮宴的几位年轻士子围住,众人聚在一起把酒谈笑、衔觞赋诗,当真是好不快活。紫芝久慕李白诗才,今日能得见真容自是十分欢喜,于是挑了一个距他们不远的位置坐下,对武宁泽轻声说:“小武哥哥,咱们就坐在这儿,说不定一会儿那李大诗人又能作出几首好诗来呢。殿下也很喜欢李翰林的诗,回去之后我好背给他听。” 武宁泽在她对面坐下,又嘱咐众侍卫今日可尽情欢饮,不必拘束。马二带着伙计们端上一道道美味佳肴,殷勤道:“裴娘子请慢用。小的就在一旁伺候,裴娘子若还想吃些什么,请尽管吩咐小的便是。” 紫芝微笑着点点头:“有劳马掌柜了。” 武宁泽拿起酒壶为她斟了一杯酒,双手奉给她时,还适时地吟出一句李白的诗:“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裴娘子,请。” “多谢。”紫芝嫣然一笑,接过酒杯时忽有一幕幕往事涌上心头,“还记得第一次跟着尚宫大人到这里来的时候,我吃了好多好多东西,怎么吃都吃不够……当时尚宫大人就跟我开玩笑,说以后我应该自己去开一家铺子,雇几个手艺好的大厨,把油锅就支在我面前,想吃什么就随时吩咐他们去做。没想到,如今我竟梦想成真了呢。” “是啊,裴娘子一向胃口不错。”武宁泽也给自己斟了一杯酒,笑着向她举杯,“恭喜裴娘子心愿得偿,在下先干为敬。” 紫芝捧起酒杯浅浅抿了一口,却并不多饮,目光仍旧落在不远处那些谈笑风生的文人士子身上。李白几杯琼浆下肚,顿时诗兴大发,见众人都起着哄催促他赶快作诗,心中略一构思,便清了清嗓子朗声吟道:“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文章华赡,信手拈来,意气豪纵,字字珠玑。 整个二楼瞬间静了下来,许多并不认识他的客人也都纷纷向这边看来,侧耳倾听他的诗,目光中露出惊喜与敬慕的意味。 紫芝也听得如痴如醉,不禁低低赞叹一声:“好诗!” “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杯莫停。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吟到尽兴之处,李白微醉的面庞上浮现出傲然笑意,再度举杯一饮而尽,姿态洒脱,“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主人何为言少钱,径须沽取对君酌。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吟罢,他清朗的声音依然如仙乐般回荡在酒楼中,余音绕梁,不绝如缕。 四下里一片寂静,良久,才爆发出一阵雷鸣般的掌声。 “好!好一个‘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啊!”贺知章抚须赞叹,对这位忘年之交的诗才更是钦佩不已,见掌柜马二就站在不远处,脑中灵光一动,便顺势解下自己腰间所佩的金龟丢给他,笑眯眯地说,“马掌柜,老夫可没有什么五花马、千金裘,今天就只能拿这金龟来抵酒钱了,你看如何?” 这金龟乃是朝中官员随身的配饰,唯有位居三品以上者才有资格佩戴。马二哪里敢收这样的东西,连忙捧着金龟毕恭毕敬地双手奉还,赔笑道:“贺老先生,您这说的是哪里话?您肯赏光到咱们松风楼来,那就是我马二天大的面子。几杯酒水值什么?有您贺老先生在,咱们这松风楼才能蓬荜生辉呢。” “玩笑,开个玩笑。”贺知章爽朗地哈哈一笑,把金龟重新系在身上,又从怀中取出几吊钱来递给马二,算是今日的酒菜钱。 几位年轻士子又请贺知章饮酒赋诗,众人正自谈笑时,却见伙计祝小七从楼梯口跌跌撞撞地跑了上来,大声叫嚷道:“马掌柜,不好了!大事不好了!” 马二不悦地瞪了他一眼,斥道:“真是没规矩!什么事这么大呼小叫的?” “出事了!出……出大事了!”祝小七急得说话都有些结巴了,一张白净的小胖脸上满是汗水,“马掌柜,刚才……刚才也不知从哪儿跑来一大帮人,听说咱们松风楼今天蘸料免费,进了店什么都不买,就是向咱们要免费的蘸料,拿了蘸料转身就走,一会儿回来再要……既然说了蘸料免费,咱们也不好驳了客人们的面子不是?可是……可是如果再这么下去,咱们店今天非得亏本不可啊!” “蠢货!”马二也有些急了,沉着脸咬牙切齿地说,“那你还愣着干什么?赶紧叫人把那些闹事的给我赶出去!哼,也不打听打听这松风楼是谁家的产业,我倒要看看,是哪个不要命的敢来咱们这儿找麻烦?” 祝小七苦着一张脸道:“马掌柜,刚才我们几个兄弟已经试着往外赶人了。可是……唉,他们的人实在太多,怎么赶也赶不走啊。” “一群废物!”马二气得直跳脚,又生怕自己在新东家面前留下不好的印象,忙又压低了声音,“快,赶紧去把闹事的统统给我撵走!听好了,若是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好,你们就都给我卷铺盖走人吧!” “是。”祝小七唯唯诺诺地答应着,抹了一把额上的汗匆匆跑下楼去。 “马掌柜,怎么回事?”紫芝向马二问明情况,不禁微微蹙眉,立刻放下手中碗筷,起身对武宁泽和众侍卫说,“走,咱们也下去看看。” 此时此刻,楼下的大堂内早已乱成了一锅粥,十几个伙计拼命挥舞着胳膊向外赶人,可还没等他们赶走几个,门外就又呼啦啦地涌进来一大群人——这些人大多是二三十岁的青壮汉子,身材魁梧,衣着光鲜,看上去似乎是某位权贵豪绅府中的家丁。还有几个膀大腰圆、雄壮丝毫不逊于男子的健硕妇人,也跟着他们一起挤了进来,眉飞色舞地高声叫喊道:“蘸料!蘸料!我要免费的蘸料!” 马二做了这么多年的酒楼掌柜,还真没见过像他们这样寻衅闹事的,心里暗自忖度着,难不成是自己不小心得罪了什么人?店里的伙计们眼看就要招架不住了,在一楼吃饭的客人们发觉事情不对,纷纷扔下筷子逃离了现场。 “喂,都别走!你们还没付钱呢!”马二声嘶力竭地叫喊着,可惜没有一个人搭理他。 “蘸料!蘸料!给我免费的蘸料!”前来闹事的壮汉和健妇们一路高声呼喊着,气势汹汹地就要向二楼奔去。 紫芝站在楼梯上看得头都大了,忙对身边的侍卫们吩咐:“快,把这些人都给我轰出去!” 王府的侍卫皆是武艺高强之人,远非这些寻衅闹事的泼皮能比,双方甫一交手,就把他们打得落花流水、跪地求饶。几个闹得最凶的壮汉脸上都已挂了彩,一路哭嚎着跑出大门,再无刚才那般嚣张的气焰。 马二终于松了口气,才要指挥伙计们把打翻在地的杯盘酒盏收拾干净,却听门外忽然响起一个女子冷傲的声音:“大胆刁民,竟敢动手打我的人?哼,我告诉你们,今天这松风楼我全包下了!” 那声音是如此熟悉。紫芝眸光一凝,心却咯噔一下沉了下去。 ☆、第156章 挑衅 杜若轻移莲步款款走进门来,见紫芝一身男装,不禁掩口笑了一下,娇声道:“呦,裴公子今天打扮得好生俊俏啊!怎么,裴公子接管了这么大的一桩产业,就不欢迎我带着人过来捧捧场么?” 她一进门,适才被赶出去的那群闹事者也都跟了进来。这些人应该都是杜府的家丁和仆妇,有主人在身边撑腰,一个个都昂首挺胸,显得倒比刚才还要神气许多。马二一见到他们就火冒三丈,咬着牙恨恨地说:“他奶奶的,这也太欺负人了!裴娘子,您别着急,小的这就叫人去京兆府报官,送这些没王法的刁民去衙门里吃板子!” “不必了。”紫芝却轻轻摆了摆手,语气平静如常,“这里我来应付。马掌柜,你去忙你的吧。” “这……好吧。”马二有些不甘心地挠了挠脑袋,却也只得应声退下。 一楼的大堂内还有几个客人仍在用餐,见紫芝一身男装倜傥俊美,杜若又是那般娇艳妩媚的少妇,还只当她们是一对怄气的小夫妻,于是便都扭过头来看起了热闹,兴致勃勃地低声议论着—— “哎,我听伙计们说,那位穿白袍的小郎君就是这松风楼的新东家,也不知是哪个豪门世家的公子,瞧瞧人家那通身的气派,真是羡煞我也,羡煞我也!” “刚才那位小娘子进来的时候,你没听她唤自家夫君‘裴公子’么?莫非……这小郎君竟是尚书左仆射裴耀卿裴相公家的子侄不成?” “朝中姓裴的官员多得是,你在这儿瞎猜什么?有这闲工夫,还不如多看几眼那如花似玉的美娇娘呢,哎呦呦,那小模样生得可真漂亮……嘿嘿,若是以后我也能娶几房这样的娇妻美妾,估计做梦都得乐出声来。” “嘁!你呀,也就这点出息。” 听着那几个年轻汉子的窃窃私语,紫芝只觉得有些哭笑不得——生得再美又如何?她若是个男子,才不会娶那种凶悍骄横的母老虎回家呢。杜若娉娉婷婷地站在那里,一双美目中满是挑衅的味道,带着一众家丁仆妇把松风楼的大门都给堵死了,外面的客人进不来,里面的客人也甭想出去。 眼看着今天的生意是做不成了,马二一边走一边摇头叹着气。 侍卫们见是自家王妃来了,一时也都不敢再贸然动手。紫芝心知她就是来挑事的,此时又不便当众说穿彼此的身份,于是走下楼梯缓缓踱至她近前,压低了声音说:“在府里我敬你是正室,凡事都忍让三分,却并不是怕了你。如今咱们在外面,你若胆敢故意坏我的事,可别怪我裴紫芝对你不客气!” 她声音轻柔如常,目光却陡然间变得锐利起来。 “你说什么?”杜若不禁有些怔住了——她几乎不敢相信,一个小小的五品孺人居然敢这么对自己说话! 紫芝却并不回答,只是对身后的侍卫沉声吩咐:“送客!” 浅金色的阳光从窗外斜斜地洒进来,映照在她清秀纯净的脸庞上,整个人似乎都有了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意味。 杜若自幼在父母身边娇惯坏了,一向说一不二,如今在盛王府中又是高高在上的正妃,府中的姬妾侍女稍有不顺她意的,便要横加打骂一番。因紫芝始终深受盛王宠爱,杜若心中对她积怨已深,此时见她竟要当众赶自己出去,自觉面上无光,不禁气急败坏地咬了咬牙,扬手一掌便向她脸上狠狠挥去,怒斥道:“裴紫芝,我告诉你,在府里我有资格教训你,在这儿也一样……” “住手!”武宁泽一惊,连忙闪身挡在紫芝面前。 “滚开!”杜若又是一声娇叱,劈手便要去打武宁泽,“你一个下人,也敢来管我的事,活得不耐烦了吗?” 武宁泽与她默然对峙,虽不敢还手,却始终把紫芝护在自己身后。 杜若愈加恼怒,挥舞着拳脚对武宁泽一阵踢打。紫芝忍无可忍地冲上前去,只略一抬手,便将她纤柔的皓腕牢牢钳制住。 “你……你要干什么?”杜若大惊失色,竭力扭动着手腕,却始终无法挣脱对方的控制。 这两年来,紫芝一有空闲就缠着高珺卿教她习武,虽说还远远称不上是什么高手,身体却早已不似往日那般孱弱。她紧紧捏着杜若的手腕,唇角露出一抹莫测的笑意:“既然说是来捧场的,那就一起到楼上去坐坐吧。” “哎呀!好痛……”杜若仍在拼命挣扎,“你放开我!我不想跟你去!” “怎么,你怕我了?”紫芝嫣然一笑,手上的力道却愈发加重了。 “谁说的?”杜若当即挺直了腰杆儿,心中暗骂:“呸!谁怕谁啊?且让你先得意着,王府里到底还是我主事,等过几日寻到了机会,看我不好生收拾你一顿!” 杜府的家丁和仆妇们也想跟着主人上楼,却被盛王府的侍卫们给拦了下来。紫芝到二楼挑了一个清静的雅间,径自款款落座,然后才伸手一指自己对面的位置,很客气地说:“王妃请坐吧。” “哼!”杜若揉着自己被她捏痛的手腕,心里只觉一阵屈辱,“裴孺人,你好大的胆子!身为侧室却不知尊卑,每日不主动来向我行礼问安也就罢了,我还没坐呢,你自己就先大模大样地坐了下来,真是不懂规矩!” “承蒙殿下垂爱,吩咐我一应礼数皆可免去,王妃不也同意了么?”紫芝气定神闲地笑了笑,又问她,“王妃想吃些什么?这松风楼里最受客人欢迎的就是马家烧鸡了,王妃刚才派了那么多人过来要免费蘸料,肯定也想来一只尝尝吧?” 杜若倨傲地哼了一声,只是冷面不理。 紫芝微微一笑,对站在一旁的武宁泽说:“小武哥哥,你去吩咐店里的伙计,叫人赶快给我们上几道好菜,还有两只最新品种的烧鸡。”说罢,她脑中蓦地灵光一闪,又站起身来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武宁泽唇角轻轻牵动了一下,忙又把笑意忍了回去,恭谨地向她应了一声“是”,然后转身退下。 紫芝拿起茶壶倒了两杯茶,一杯递给杜若,另一杯自己慢慢饮下,唇角带着一丝小孩子恶作剧般的调皮笑容。 杜若看在眼中,哪里还敢喝她倒的茶,只是冷冷地横了转身离开的武宁泽一眼,板起脸来训斥道:“裴孺人,你身为亲王侧室,却整日与一位内臣厮混在一起,让外人见了成何体统?” 紫芝依然不愠不怒,十分从容地向她解释:“王妃有所不知,本来殿下说是要陪我一起来的,可他今天临时有些事要出去办,所以才让小武哥哥带着侍卫护送我过来。否则,我若被那些寻衅闹事的刁民所伤,可该如何是好呢?” 杜若忽然掩口笑了一下,问她:“那你可知道,殿下今天是去办什么事了?” 紫芝摇了摇头,反问:“王妃知道?” “殿下去做什么事我不清楚。”杜若颇为神秘地一笑,“不过,我却知道他是接到余烛公主的信才出门的。” “余烛公主?”一听到这个名字,紫芝心里便有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 松风楼的菜肴大多是提前准备好的半成品,只需稍作加工,便可以很快送到客人面前。杜若拿起筷子,夹了一片摆在自己面前的清炒油菜吃了,得意地笑道:“碧落姑娘是殿下身边最受宠信的侍女,她的话总不会错吧?况且,殿下对那位美丽的突厥公主很是倾心呢,昨天在宫宴上就频频注目,估计过一阵子,陛下赐婚的旨意就要下来了,到时候咱们府里可就热闹了呢。” 紫芝心知她是在蓄意挑拨,只默默低头吃着烧鸡,并没有说话。 “所以说,你也别太恃宠而骄了,说不定哪天殿下就厌烦了你,把你丢在一旁不闻不问,到时候还不是任人欺负?人家余烛公主是何等的身份,就连我这个正室王妃都要让她三分呢,更别说你了……”杜若仍在喋喋不休,忽然发现自己吃的那盘清炒油菜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缓缓蠕动,不禁失声大叫,“天啊!这……这是什么?” 紫芝很淡定地瞥了一眼,拿起筷子从菜盘里夹出一条绿油油的小青虫。 “啊——”杜若素有洁癖,见此情形不由惊叫一声,几乎晕厥过去。 “哎呀,那些厨子真是不小心,怎么连菜都洗不干净?”紫芝笑着嗔怪了一句,语气十分诚恳,“王妃别见怪,回头我一定让马掌柜狠狠教训他们一顿,再罚去他们一个月的银钱,好生给王妃出出气。” “你……你故意的!”杜若气得脸都白了,一拍桌子拂袖而起。 紫芝笑而不语,以胜利者的姿态傲然睨了她一眼,然后一边继续吃着手中的大鸡腿,一边悠闲地侧头去看窗外的街景。然而,当目光定格在楼下并肩走过的一对年轻男女时,她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 那男子的身影是如此熟悉,她坚信自己绝不会看错。 ☆、第157章 谜案 街上人潮如织,一对绮年玉貌的年轻男女并肩而行,十分引人注目。 “余烛公主。”李琦侧首看向身边的异族少女,问她,“我一收到你的信就赶紧过来了,怎么,你找我有事?” 阿史那圆圆冲他微微一笑,说:“昨天晚上我想了一夜,觉得还是你说得对——遇到事情,我首先要做的应该是查明真相,而不是这么冲动地孤身一人去冒险。说起来,昨天还真是要谢谢你了。” “你能想通那是最好,这‘谢’字就不必了。”李琦有些意外地对她笑了笑,一边说一边引着她走进街边的一家茶肆,“这家店我常来,里面着实有几样好茶。走吧,有什么事咱们进去再说。” 阿史那圆圆随他入内,只见这家茶肆装潢古雅、环境清幽,虽处于闹市之中,却自有一种“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的静谧意韵,着实是一个适合谈天的所在。店中的客人并不多,每个座位前都设有风炉,几案上调达子、银则、茶匙、盐台、火筋、釜等烹茶器具一应俱全,以备客人们茗战斗茶之用。 这家茶肆乃是宰相李林甫之次子——将作少监李岫名下的产业。身为李岫的同窗好友,李琦自然时常光顾这里,与店中的掌柜和侍者们也大多相熟。一见他进门,便有一位年轻侍者满面笑容地迎上前来,引着二人到楼上选了一个安静的雅间,又将风炉中的炭火生好,殷勤地询问道:“李公子,今天想喝点什么茶?” 李琦轻轻一扬下颌,示意那侍者请阿史那圆圆先点。 阿史那圆圆却笑着摆了摆手,俏脸一红,有些赧然地说:“你们汉人的茶我都没怎么喝过,还是你来点吧。” “方山露芽。”李琦对那侍者吩咐了一句,见阿史那圆圆一脸懵懂之色,便又向她介绍道,“这方山露芽是产自长乐郡的一种名茶,味道十分清新甘美,不过因为产地较远,所以在长安十分珍贵,除了宫中之外,估计就只有在这里能品尝得到了。这家店的主人是与我相熟的一位贵公子,他本人就十分热衷于茶道,故而就算是市面上买不到的贡茶,也都能被他想尽办法搜罗过来。” 须臾,侍者便送来一个精致的鎏金银制小茶盒,里面盛着碾好的茶末。阿史那圆圆打开盒盖轻轻一嗅,果真有一阵清香扑面而来,沁人心脾。待炉火渐旺,李琦便拿起茶具亲自动手煎茶,神情专注,手法娴熟,显然十分乐在其中。二人相对而坐,炉中橙红色的火焰映照着彼此的面庞,空气中有一股暖意氤氲浮动。 侍者施了一礼默默退下,顺手替他们掩上了房门。 阿史那圆圆还是一次亲眼看到汉人煎茶的复杂过程,只见面前的美男子眉目疏朗,广袖拂动间便透出一种文士的风雅韵味,与那日在街上救下她时的潇洒英姿大不相同——优雅而不文弱,英武却不粗砺,这正是他留给她的第一印象。 她静静凝视着他,刹那间,心弦仿佛被什么轻轻拨动了一下。 李琦却并未察觉,只是凝神注视着釜中水面上涌起的细小水珠,淡淡道:“好了,现在这里不会有人打扰,公主有什么话,请尽管说吧。” “去年秋天,我哥哥在长安暴病身亡。”阿史那圆圆轻轻叹了口气,竭力用最平静的声音说出这样的开场白,“我怀疑哥哥是被人谋害的,所以想查明真相,只可惜我一个异族女子在长安举目无亲,如今能想到的可以帮助我的人,就只有殿下了。” “举目无亲?”有些惊讶于她的措辞,李琦问,“据我所知,这次来向大唐投诚的突厥贵族可不少啊,他们不都是你的亲族么?” “那些人?”阿史那圆圆幽凉地一笑,然后摇了摇头,“不,我不能相信他们。盛王殿下,或许你还不知道吧?我父兄皆已亡故,阿布思叶护虽然名义上是我的叔父,其实与我却并没有什么亲情可言,勃德支特勤、大洛公主和西杀葛腊哆他们也是一样。对于他们来说,我不过是一个可以用来与大唐皇帝讨价还价的筹码罢了,徒有公主之名,实际上却势单力薄,只能任由他们摆布。” “是么?”李琦淡淡应了一句,从盐台中取出一小撮盐放入水中调味,“你我相识不过短短几日,余烛公主,你就那么肯定我是值得信赖之人?” “没错。”阿史那圆圆直视着他的眼睛,语气十分坦然,“殿下昨天没有当众为难于我,想必以后也不会。况且,就凭殿下昨日对我说的那一番话,足见殿下乃是胸怀洒落之人,所以,我愿意相信你。” 李琦用竹夹轻轻搅拌着釜中的茶末,继续问道:“令兄不幸暴病身亡,你怀疑是我父皇下的手?” “对,之前我一直是这样想的。”阿史那圆圆毫不隐瞒自己的疑虑,开始向他仔细讲述事情的始末,“我哥哥名叫阿史那沐贺,是我父亲登利可汗唯一的儿子,父亲在世的时候,曾两次派他出使大唐。去年秋天,哥哥第二次奉命前往长安拜见大唐皇帝,这一走,就再也没能返回突厥。当时恰逢突厥内乱,判阙特勤发动政变杀死了我父亲,扶植毗伽可汗之子当了新可汗,可没过多久,这位新可汗又被骨咄叶护所杀。那时候为了躲避变乱,人人自顾不暇,自然没有谁会对哥哥的死因有所怀疑,我也是一样。” “阿史那沐贺?”李琦喃喃念着这个有些耳熟的名字,忽然想起,此人正是几年前与他和高珺卿等人一同在禁苑击鞠的那位突厥王子。 “直到上个月,哥哥生前十分信任的一个亲随侍卫几经辗转找到了我。”阿史那圆圆别过头去悄悄擦了擦眼角,继续说,“哥哥两次出使大唐,这名侍卫都曾贴身跟随。他告诉我,这一次哥哥在长安入宫觐见时,曾因纳贡一事与大唐君臣谈得不太愉快。哥哥虽然办事干练,但毕竟是个年轻气盛的少年郎,从小又被父亲宠坏了,一言不合,便当场触怒了大唐皇帝。巧的是,第二天哥哥又被陛下请到宫中赴宴,晚上回到居处后便觉身体有些不适,本来想次日一早再请个医官来看看,可是却……” 李琦默默听着,待茶汤煮好后便舀出一杯递给她,淡然道:“父皇乃一国天子,若想要取谁的性命,根本不必如此遮遮掩掩。” “的确如此。”阿史那圆圆欠身接过茶盏,微微苦笑,“哥哥骤然亡故,大唐皇帝听说后也派了太医前来查验,结果只说他是病逝。哥哥身体一向强健,这么多年来都很少生病,所以,那侍卫根本不相信这样的说辞。我与哥哥自幼感情极好,一听到这个消息也不禁急怒交加,都未及细想,就一心筹划着要为哥哥报仇。初到长安的那一天,我还独自一人偷偷跑去皇宫那边探路,正巧在街上遇见了你……” “病逝……听你这么一说,似乎的确不太可能。”李琦略一沉吟,分析道,“不过,既然太医这么说,此事便有三种可能——其一,是太医为了包庇凶手故意说谎;其二,令兄的确是被人毒害的,但凶手所用的毒药十分罕见,就算是医术极高的人也难以识别;其三,或许是某些特殊的原因引发了疾病,也不无可能。” “昨天我在麟德殿舞剑时意欲刺杀陛下,可陛下却全无防备,可见他并非心怀鬼胎之人。此事过于蹊跷,我虽然也想自己去寻找线索,可是却全无头绪。”阿史那圆圆起身离开坐席,向他郑重下拜,“殿下贵为大唐亲王,拥有的力量远非寻常人能比,如今圆圆别无他法,只能请求殿下来帮我了……” “余烛公主,快请起。”李琦伸手虚虚一扶,语气诚挚,“这件事我可以帮你去查。不过,毕竟事情都已经过去这么久了,足以让凶手销毁罪证,所以,就算我竭尽全力,也未必能得到你想要的结果,这一点你必须得有个心理准备。” 阿史那圆圆含泪点头,坚持向他深深一拜,然后才重新起身落座。就在此时,外面忽然有人轻轻叩门,一个清朗好听的男声从门外传来:“盛王殿下,您难得光临小店一次,怎么都不跟我李岫说一声啊?” “李少监?”李琦微露惊喜之色,忙亲自起身去为好友开门,“原来你今天也在啊,刚才店里的人怎么都没跟我说一声呢?” “我也是刚刚才到。”李岫含笑向他一揖,又瞥了一眼坐在屋内的突厥少女,“今天闲来无事,本来想请殿下与我一起去倚玉楼听听曲儿,适才到殿下府上时,却听马总管说您出门去了东市。我估摸着殿下或许会到我这店里坐坐,所以就也赶过来了,那个……应该没有打扰到您和这位姑娘吧?” 李琦笑着瞪了他一眼,道:“你想到哪儿去了?别乱说。” “殿下恕罪,是李某唐突了。”李岫笑着拱了拱手,脸上仍是一副没正经的纨绔公子模样,却忽然微微压低了声音,“家父许久不见殿下,甚是惦念,殿下若无其他要紧事,不如现在就随我去倚玉楼一趟……” 李琦当即会意,眼眸中似有精芒一闪,转头对阿史那圆圆说:“你的事我会尽力帮忙。我还有些事,就先走一步了。” ☆、第158章 青楼 黄昏时分,倚玉楼上的一盏盏灯烛渐次亮起。 宽敞的客房内没有笙歌乐舞,没有美姬陪侍,三位锦衣华服的男子围坐在几案前议事,神情严肃,竟似是身在朝堂一般。坐在正中的那个男人看起来年约五旬,身着一袭精致的月白色广袖襕袍,容貌端正,气质斯文,正是如今大唐最具权势的宰相李林甫。李岫就坐在父亲身侧,默默听着父亲与盛王的谈话,时不时还殷勤地替二人把面前的茶杯斟满。 李琦身为皇子,私下与朝中权臣见面自是十分不妥,然而此处毕竟是青楼,在外人看来,他不过是与好友李岫一同到这里来寻花问柳罢了。没有人知道这会是一个多么不寻常的傍晚,权倾朝野的宰相与圣眷优渥的亲王暗中结成了联盟,两只足以翻云覆雨的手,终于紧紧握在了一起。 从这一刻起,帝国朝堂的政治格局开始有了微妙的改变。 春风从半掩的窗牖中吹拂进来,带着隐隐笙歌和青楼女子绮艳的脂粉香。暮色中的帝京长安,一切都依然如往常那样花团锦簇、歌舞升平,然而此时此刻,一张精心织就的权谋之网已经悄然展开,即将在朝野间掀起一阵惊涛骇浪! 没错,他们就是隐于幕后的策划者。 而他们想要铲除的目标,正是如今大唐帝国的第二号人物——皇太子李亨。 “韦坚,皇甫惟明。”李琦缓缓说出两位朝中重臣的名字,目光雪亮如电,“咱们隐忍了这么久,就是为了等待时机,如今若想一举扳倒太子,不如先从这两个人身上下手。李相公,你看如何?” 李林甫与儿子李岫相互对视了一眼,彼此都深以为然。 这韦坚乃是太子妃韦珍之兄,时任江淮租庸转运使,加银青光禄大夫、左散骑常侍,又兼水陆转运使等职,负责江淮财赋的运输,手中掌握的实权着实不小。韦坚精明干练,擅长理财,故而十分受皇帝李隆基宠信,一时炙手可热,近日来大有拜相之势。皇甫惟明是韦坚多年的好友,年轻时曾任忠王友一职,自此成为了太子李亨做忠王时的重要幕僚之一,后来他升任为陇右、河西节度使,又多次击败吐蕃大军,战功卓著。 这样的两个人,无疑早已成为了大唐权相李林甫的眼中钉。 “殿下此言有理。”李岫最知父亲心意,当即颔首表示赞同,慢条斯理地分析道,“这两个人与太子关系密切,一个位高权重,一个手握重兵,都是那种轻易不肯安分的角色,的确不能不防。尤其是那韦坚,生性狡猾,善于钻营,这两年来又与左相李适之过从甚密,显然是要联手对付爹爹。偏偏陛下就是喜欢这只韦狐狸,只怕还想升他的官呢。依我看,爹爹倒不如主动向陛下呈上一道奏疏,为韦坚请功嘉奖,届时再使些手段让他明升暗降,咱们也好顺势夺了他在财政方面的实权。” “明升暗降……”李林甫向儿子投去赞许的目光,略一沉吟,便已有了主意,“牛仙客去世后,刑部尚书李适之接替他做了左相,如今这刑部尚书一职还空缺着,我可以向陛下进言,推荐韦坚担任此职。至于皇甫惟明么,他如今还在陇右跟吐蕃军队作战,等他回朝之后,我再让御史台的人好好抓一抓他的把柄。” “只是这样,未免也太便宜他们了。”李琦拿起茶杯浅浅饮了一口,唇角露出一丝莫测的笑,“一个位高权重的东宫外戚,一个手握重兵的边关大将,还有一个年过三旬却仍然无望登基的太子——这三个人凑在一起,你们猜父皇他老人家会联想到什么?” “谋逆?”李林甫眼中似有一道精芒闪过,脱口道。 “没错。”李琦微笑着点头,仿佛此事已有十足把握的胜算,“别忘了,父皇就是依靠政变才得以登基为帝的,所以,他当年宁可狠心杀死三个亲生儿子,也不愿意看到这种事再度发生。如今太子虽无逼宫篡位之心,但他手下的人就未必会如此安分了。韦坚与皇甫惟明的把柄还是要抓,但关键,是要落在太子身上。” 李林甫心领神会,对这位年轻皇子意味深长地一笑:“殿下心思缜密,智谋过人,日后若能成为一国储君,当真是天下万民之福。” “纸上谈兵罢了,具体该怎么做,还请李相公再仔细筹划一番。”李琦却故意没有接他的话,只是谦逊地一笑,侧头看了看窗外的天色,站起身来,“时候也不早了,咱们今天就先谈到这里吧。以后若有什么事,就请令郎传信给我,咱们还是在这儿碰头。” 李林甫点头称是,起身向他拱手一揖道:“臣恭送殿下。” 李琦客气地向他还了一礼,然后才转身出门,深吸了一口庭院中溢满了花草香的空气,不禁有些心潮起伏。 暮色初起,春夜微凉。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是会清晰地回想起母亲离世的那个夜晚——瑞兽金炉中青烟袅袅,安神香的气味飘浮在房中,夹杂着几缕幽淡的药香,经久不散。母亲的手因病而日渐枯瘦,唯有看向他时,一双眸子温柔如初……之后的几天,他一直独自坐在延庆殿的屋顶上,时而吹箫,时而怔怔地俯视着脚下这座恢弘华丽的宫城。 他那样悲伤,甚至第一次当着旁人的面落泪。 “呵呵,我只是……一颗被人利用的棋子罢了……随时可以丢弃的棋子……”王典衣的声音犹自在他耳边响起,断断续续,“姑母没有子女,唯有忠王殿下……是她亲手养大的……只要忠王殿下能登上太子之位,我们王氏一门……就能东山再起……” 忠王……太子…… 如今,他终于有力量彻底铲除那个人,为枉死的母亲报仇! 思及至此,他的双手便不自觉地攥紧,指节因为太过用力而变得微微发白。 回到盛王府时天已经全黑了。王妃杜若带着一众侍女站在仪门处相迎,每个人的手中都提着一盏灯笼,把整个庭院照得灯火通明。李琦此时并无心思敷衍她,只向她浅笑着点了点头,便径自向内宅走去。 “殿下!”杜若忙追上前去几步,连声唤他,“殿下,妾有一事要禀告。” 李琦驻足回首,问她:“什么事?” “殿下,你看——”杜若快步走到他面前,递过来一张微微泛黄的旧纸笺,眸中满是得意之色,“这是我刚刚派人在武宁泽的房中搜出来的,上面画的居然是裴孺人!殿下今天没去松风楼,没看到他们两个有多亲密呢,简直是不像话。我当时就觉得不对劲儿,回来一搜竟找到了这个,哼,他们两个只怕是真有私情呢……” 李琦接过那纸笺看了看,只见上面洋洋洒洒地题着一首五绝,空白处还绘有一幅信笔涂鸦的少女小像——眉弯柳叶,靥笑春桃,那清纯秀美的素颜跃然纸上,如幽梅绽雪,似月映寒江。 没错,那就是紫芝。 他眉梢一挑,眼眸深处掠过一道令人捉摸不透的光。 ☆、第159章 决绝(已修改) 杜若定睛观察着他的表情,眉目间颇有得意之色。 “懒摇白羽扇,裸袒青林中。脱巾挂石壁,露顶洒松风……”李琦轻轻吟出纸笺上的那首五绝,却并没有如她想象那般露出愠怒之色,只是默默瞧了一会儿那幅栩栩如生的小像,微微一笑,“不错,画得还真挺像的。” 他把纸笺小心地收入怀中,然后转身就走。 “殿下!”杜若忙又急急唤住他,心中虽是嫉恨交加,面上却摆出一副义正言辞的模样,“殿下就不打算处罚他们吗?裴孺人身为亲王侧室,却如此不知礼数、不顾名节,整日与一位内臣厮混在一起,实在是丢尽了我们盛王府的脸!殿下若是不惩治他们,日后还如何在府中的下人面前……” “够了。”李琦冷冷地打断,头也不回地说,“这种捕风捉影的事,深究起来有意义吗?” “殿下,你怎么还是这样偏袒她?”杜若气得直跺脚,追上前来继续喋喋不休,“殿下给她的自由已经太多了,再这么纵容下去,也不知会闹出什么丑事来呢!我既然身为正室王妃,就应该教导府中女眷谨守妇德,绝不能容忍她们……” 李琦加快脚步匆匆而去,只觉得自己被她吵得头疼。 朗风轩的卧房内,一株半人多高的青铜灯树立在墙壁一角,树上的花枝花叶皆是由青铜打造而成,枝干上立着各式各样的青铜鸟儿,栩栩如生,数十支明晃晃的蜡烛插在鸟喙上,照得屋子里一室通明,恍如白昼。紫芝手捧书卷坐在灯下,身着一袭素雅的月白色罗裙,乌黑的长发随意披散着,隐隐散发出幽淡的茉莉花香,似乎是刚刚沐浴过。 屋内只有她一人,安静得似乎能听到流年暗度的声音。 侍女们都在外间伺候着,几个人坐在一起低声说着悄悄话,一见盛王进门,忙站起身来向他毕恭毕敬地施礼。李琦使了个眼色示意她们噤声,然后放轻脚步向内室走去。灯下的女子依然凝神盯着书卷,并未察觉有人进来,不施粉黛的娇颜映着幽幽烛光,愈发显得她清纯秀美,不染一丝尘埃。 他悄无声息地走到她身后,蓦地伸手捂住了她的眼睛。 “哎呀——”紫芝吓了一跳,一惊之下竟把书丢在了地上。然而,她不看也知道这人是谁,摸索着将自己的手轻轻覆上他的手背,含笑嗔道:“二十一郎,你真讨厌,又躲在背后吓我!” 李琦笑而不语,只是微微俯身将她搂在怀中——心绪纷乱时,只要看着她纯净明亮的笑颜,心里顿觉无限安宁。 侍女阿芊捧着一个食盒走进内室,笑问道:“殿下可用过晚膳了?这些点心是裴娘子从松风楼带回来的,您要不要尝一尝?” “嗯,正好有些饿了呢。”李琦一边说一边打开食盒,从里面拿起一块栗糕吃了。 紫芝笑盈盈地看着他,问道:“好吃吗?” 他颔首一笑:“嗯,好吃。” 紫芝捡起掉落在地的书卷,待他吃完,又取出丝帕替他轻轻拭去唇边的一点碎屑,仿佛很随意地一问:“今天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去哪里了?” 与李林甫在倚玉楼密谈一事自然不能对人说起。李琦略一迟疑,便只是含糊地回答:“哦,去了李岫李少监家里,和他谈了些事情。” 紫芝默默点了点头,一颗心却无法控制地沉了下去。 白天在松风楼上看到的那一幕是如此清晰——他与那位美丽的突厥公主并肩走在街上,一路谈笑风生,状甚亲密,随后还一起走进一家茶肆,许久都没有出来。李岫李少监?呵呵,他分明是去见了那个女子啊…… 可是,他为什么要骗她呢? 难道当真是如念奴和杜若所说的那样,他对那位余烛公主已经动了爱慕之心?是啊……昨日在宫中时,他不就忽然撇下了自己,匆匆走过去与那余烛公主交谈了许久么? 紫芝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开口问他:“我……我可以问你一件事吗?” 李琦全无所觉,颔首道:“嗯,你说。” “那个……”紫芝顿了顿,仿佛下了极大的决心,“我听说,陛下似乎有意要为你赐婚,说是要把突厥的余烛公主赐给你做侧室,这……是真的吗?” “啊?”李琦惊讶不已,“把余烛公主赐给我?你听谁说的?” 紫芝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我只是想问你,这件事是真的吗?” 李琦摇摇头,轻描淡写地说:“什么赐婚?没有的事。” 没有的事?亲眼所见,亲耳所闻,难道他还想瞒着她么? 紫芝怔了一下,刹那间,一种被挚爱之人欺骗的感觉涌上心头,让她难过得几乎无法呼吸。自从相识以来,她一直都是那么的依恋他、信任他,对于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深信不疑,可是今天……他居然一直在亲口对她说谎!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 念奴和杜若的话犹在耳边回响,那样清晰而残酷—— “那余烛公主生得十分美丽,哪个男人见了能不动心呢?” “殿下对那位美丽的突厥公主很是倾心呢,昨天在宫宴上就频频注目,估计过一阵子,陛下赐婚的旨意就要下来了,到时候咱们府里可就热闹了呢。” “所以说,你也别太恃宠而骄了,说不定哪天殿下就厌烦了你,把你丢在一旁不闻不问,到时候还不是任人欺负?” 无论是出于关心还是试图挑拨离间,她们的话都是真的。 紫芝眸中渐渐泛起一层水雾,又被她竭力泯去。 “紫芝,你怎么了?”察觉到她的异样,李琦不禁关切地问,“难不成,是因为我今天没能陪你出去,你生我的气了?” “没有。”紫芝幽凉地一笑,转身向床边走去,“我只是……只是有些不舒服,想休息一会儿。” 李琦忙扶住她纤弱的肩,关切道:“哪里不舒服?要不要请个太医来给你看看?” “不必了。”紫芝却轻轻挣脱开他,语气冷淡,“我没什么事,只是今天身子不太方便,不能服侍殿下了,还请殿下去别处歇息吧。” 李琦觉得颇有些莫名其妙,不禁微微蹙眉:“紫芝,你到底怎么了?这无缘无故的,干嘛跟我说这种伤人的话?” 紫芝默然不答,只是走到床边恹恹地躺下,头朝里侧,似乎连看都不想再看他一眼。 “有什么话,咱们不能好好说么?”李琦叹了口气,走过去轻轻推了推她的肩,“我若是哪里不好,惹你生气了,你告诉我便是,又何必这样莫名其妙地发脾气?咱们在一起这么久了,还有什么话不能直说的?” “抱歉,我没有什么话要对你说。”紫芝用衣袖擦了擦湿润的眼角,依然倔强地不肯回头看他,语气恭敬而疏离,“我入门三年却始终无子,已经犯了‘七出’之一,不敢再奢求殿下的宠爱,殿下若看中了谁家的女子,就尽管去娶她过门好了……我累了,现在想要休息,还请殿下移步别处,不要再打扰我了。” 李琦定定地看了她半晌,终是拂袖而去。 ☆、第160章 知己(上) “殿下!”阿芊急急追了出来,连声唤他,“殿下,您肯定是误会裴娘子了!裴娘子待您一片真心,不可能无缘无故地……” “误会?”李琦停下脚步,心底压着的那一口怒气忽然腾地翻涌上来,于是从怀中掏出那张绘有紫芝小像的纸笺丢给她,冷冷一笑,“你看看吧,这是刚刚从武宁泽房中搜出来的。将心比心,若是我拿着这个去质问她,她会是什么感觉?” “这……”阿芊接过纸笺一看,不禁大惊失色,“殿下,裴娘子与武先生不可能有什么的,您一定要相信她啊!这、这一定是有人故意陷害……” “我当然知道。”李琦冷冷打断她的话,声音因愤怒而不自觉地提高,“可是她呢?不分青红皂白就对我说那样伤人的话,在她心里,到底把我当成什么了?你替我转告她,除非她主动向我道歉,否则,今后我再不会踏入朗风轩一步!” 说罢,他一拂衣袖愤然离去,再也没有回头。 “殿下!殿下……”阿芊望着他的背影叹了口气,只得转身回到房中。 庭院中一树树樱花在月光下开得绚烂,万籁俱寂中,时而响起几声幽幽虫鸣。李琦漫无目的地在后苑中走着,却不知自己此时要去哪里——这几年来,他早已习惯了待在她身边,偌大的一座宅子里,有她的地方才是真正属于自己的家。仔细想来,他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她的,喜欢她的甜美可爱,喜欢她的明媚纯真…… 少年时在宫中的一次次接触,他几乎不自觉地把自己的全部真心都给了她,那种日久生情的感觉,甘淡而温暖。那一年在长安郊外遇刺,当刺客的剑尖即将刺入他的胸膛时,她义无反顾地冲上前来替他挡下那一剑,刹那间,某种青涩朦胧的情愫转成了刻骨铭心的爱,汹涌澎湃,如浪潮般席卷了他的生命。 他爱她至深,所以想关心她、照顾她、宠溺她、保护她,想与她一辈子长相厮守,直到白头。可是今天,她居然莫名其妙地对他说出那样伤人的话!难道在她心里,他对她的感情就那样廉价而充满*么? “紫芝……”他叹息着轻唤了一声,只觉得心里说不出的难受。 庭中寂寂无人,唯有皎皎月华洒满大地。就在他心绪起伏之时,忽有一道人影在黑暗中倏然闪过,动作敏捷,似乎是想绕到背后偷袭。 “谁?”李琦警觉地喝问一声。 他在家中素无随身佩剑的习惯,此时察觉情况有异,便立刻纵身跃起,身形急转,借助旋转之势猛地一脚踢向那人肋下。那人虽也武功不弱,灵巧地一侧身子想要避开,却仍是被他一脚踢中了胳膊,不由痛得倒吸了一口凉气,一下子跌坐在地上。 “哎呀,疼死我了!”那人坐在地上,一边揉着胳膊一边不满地嚷嚷着,声音倒是清脆悦耳,“喂,人家就是跟你开个玩笑嘛!干嘛下这么狠的手?” “珺卿?”听出那人的声音,李琦却只是淡淡问了一句:“你没事吧?”甚至都没上前扶她一把,便径自举步离去。 “殿下!”高珺卿一时也顾不得疼,一个箭步跳起来便追了上去,伸手去拉他的衣袖,“怎么了,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 李琦轻轻推开她,语气冰冷:“别惹我,心里烦着呢。” “啊?”高珺卿从未见过他这副样子,不禁凑上前去好奇地打量他的表情,然后贼兮兮地一笑,“噢,我知道了,和紫芝闹别扭了是不是?” 李琦默然不答,避开她的目光转身就走。 “哎,别走嘛!”高珺卿忙又追上前去,从腰间拿出一个鼓鼓的酒囊献宝似的递给他,然后豪迈地拍了拍自己的胸脯,“谁让咱们是好兄弟呢,要不……本姑娘现在就陪你喝两杯?你有什么烦心事都可以告诉我,放心,我是绝对不会跟别人说的。” 李琦也不客气,拔下酒囊的木塞就仰头喝了一大口,见庭中有一棵粗壮的老槐树,便走过去腾身一跃,稳稳地坐在了大树的横干上。夜色苍茫,星月交辉,一阵微凉的夜风吹来,不禁令人心旷神怡。高珺卿站在树下仰着脸看他,莞尔一笑,那皎洁的月光照在她带着几分英气的脸上,便似蒙上了一层透明的轻纱。 李琦拍了拍自己坐着的树干,对她说:“不是说要陪我喝酒么?快上来吧。” “好嘞!”高珺卿欢喜地攀住树干,猴儿般灵巧地几步蹿上去坐在他身边,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不那么八卦,“殿下,你和紫芝到底怎么回事啊?你们两个感情那么好,我还以为你们永远都不会吵架呢。” “永远?”李琦苦笑着摇了摇头,又拿起酒囊狠狠地灌了一口酒,然后才把刚才的事向她细细说了一遍,忍不住慨叹道,“珺卿,我觉得自己对她真的挺好的,这么多年了,都没做过半件对不起她的事。无论她有什么事,我都会当成自己的事一样尽心去办;她的家人回来了,我也把他们当成是自己的亲人一样去对待。可是结果呢,她对我却连最起码的信任与尊重都没有!” 高珺卿坐在树干上悠着两条腿,听他提及紫芝问到赐婚一事,不禁疑惑道:“殿下,这赐婚一事我也听王妃说起过的,难道你自己竟不知道么?” “真有此事?”李琦当真惊讶不已。 “是啊。”高珺卿点点头,向他仔细解释道,“我听王妃说,昨天你和那位突厥的余烛公主一起在大殿上舞剑,配合得十分默契,陛下见了,便有意要撮合你们二人。如此一来,也算是为咱们大唐和突厥联姻,当时陛下与那位公主的叔父也是谈妥了的。” 李琦默然不语,随即想起昨日在麟德殿宫宴上的情形——当时他一门心思防备着阿史那圆圆会再度行刺,父皇与阿布思叶护说了些什么,自己倒真的不曾留意,说不定确有赐婚一事也未可知。想到这里,他心中的不快顿时消散了许多,嘴上却仍是说:“那……她也不应该用那种语气跟我说话啊,再怎么说我也是堂堂亲王,被自己的娘子这样赶出来,很没面子的。” “你是男人,又比她年长两岁,自然凡事都要让着她一些啊。”高珺卿微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语气真诚,“我知道,你贵为皇子,从小到大自然都是别人让着你,可是当你真正喜欢一个人的时候,就要学会包容她。紫芝自幼命途多舛,小时候在宫里受了不少苦,有什么委屈总是压在心里,如今有你在身边呵护她,她才敢把自己心里最真实的想法说出来。其实,她是真的很害怕失去你啊。” “是么?”李琦仰望着天边那一轮皎皎明月,沉吟片刻,唇角终于浮起一丝笑意,“珺卿,你说得对——我之所以那么喜欢她,就是因为她跟别人不一样,在我面前时并非只是一味地逢迎,甚至,有时候还会对我发一点小小的脾气。你知道么?其实,我也想身边只有她一个女子,与她长相厮守,就像世间最平凡的一对夫妻一样,可我毕竟生在皇家,这婚姻大事不是我自己能决定的。” 他一边说着,一边又抓起酒囊咕咚咕咚地喝了几口,鬓边一缕发丝垂散下来,在夜风中不时掠过他微露醉意的眼睛。 “我知道,我都知道。”高珺卿连忙点头,轻声安慰他,“紫芝是通情达理之人,我想,她也一定会理解你的苦衷的。” “不过,今后我不会再娶任何女子。”而他却斩钉截铁地说,星辰般的眸子里闪烁着明亮而笃定的光,“当初迎娶王妃是遵循父母之命,这对于我来说本就是一个错误,所以,我绝不会让这样的错误再发生第二次,不会再让紫芝伤心。至于父皇赐给我的其他诸位娘子么……我也都想好了,这两年就尽快想办法为她们寻一个更好的归宿,不要再跟着我虚度青春了……” “更好的归宿?”高珺卿迷惑地眨了眨眼睛,却只当他是在说醉话,忙一把抢回那几乎喝空了的酒囊,“好了,你少喝点酒,要不然一会儿又该头疼了。”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李琦惬意地靠在背后的树干上,朗声吟道,“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高珺卿侧头看着他,轻轻哼着一支小调去配他的诗。 清风徐来,吹落不远处枝头上的片片樱花瓣,月影映着花影,有一种说不出的幽寂之美。 “好了,时候也不早了。”李琦抬头看了看夜空,然后纵身跃下树去,“我要回去歇息了,好好睡一觉,明天还有正事要办呢。” 见他已有几分醉意,高珺卿生怕他一时脚下不稳会摔倒,忙也跳下树来伸手去扶,关切道:“殿下,你自己一个人能行吗?我送你回去吧。” “不用。”李琦却依然身手敏捷,走了几步,又回头对她嘱咐道,“今晚的事,可不许告诉别人哦。” 高珺卿粲然一笑,拍着胸脯向他保证:“放心吧,咱俩谁跟谁啊,就算打死我都不会跟别人说的!” “好,够义气!”李琦这才放心,微笑着向她挥手作别。 然而,直到次日一早他才知道,轻信这个不靠谱的姑娘是一个多么严重的错误! ☆、第161章 知己(下) 清晨,金色的阳光透过帐幔洒在床帏间,唤醒了熟睡中的男子。 “殿下,您醒了?”听到卧房内的声音,侍女碧落忙轻手轻脚地走进门来,为他取来一套新衣衫换上,声音关切而温柔,“殿下昨晚喝了不少酒,现在头还疼吗?奴婢已经叫人备好了醒酒汤,殿下要不要再喝一些?” “不用了,我没事。”李琦轻轻按揉着头部的几处穴位,双目微阖,仿佛此时仍然感觉到酒后的不适,“早膳备好了吗?叫厨房的人送几道清淡的小菜过来就好,太油腻的东西我吃不下。” 碧落忙颔首道:“殿下放心,奴婢已经替您吩咐过了。” 李琦满意地点了点头,随即披衣起身,目光落在这张只有自已一个人的床榻上时,心中不禁泛起一阵怅然。窗外明媚的阳光倾泻而下,照在几案上摆着的一个白瓷长颈花瓶上,瓶中插着几枝盛开的樱花,似乎已被人精心修剪过,枝桠横斜,甚是美丽,那花瓣上还沾着一滴滴晶莹剔透的露水,显然是刚刚采撷来的。 他轻轻打了个哈欠,有些百无聊赖地走到几案前,伸手触了触那如冰绡般轻软柔嫩的花瓣,回首对碧落浅浅一笑,问道:“这花是你折的?” 碧落似是有一瞬间的迟疑,然后才摇了摇头回答:“这……是刚才裴娘子送过来的。” “紫芝?”李琦顿时双眸一亮,“她刚才来过了?” “是。”碧落低头抿了抿唇,轻声答道,“裴娘子说,她进来后绝对不会打扰到殿下休息,奴婢一时也不敢阻拦……” 李琦微笑不语,心里却已是一阵压抑不住的喜悦,束好发髻简单洗漱一番之后,都忘了自己还没吃早饭,便一刻也等不及地要去朗风轩找紫芝——自家这位小娘子性情倔强得很,今天一大早却亲自跑过来送花,不就是想借此来向他表达歉意、要与他重归于好么? 他明白,他心里全都明白。 然而才一走出卧房,李琦却发现府中的下人们似乎都有些不对劲儿——亭阁的廊檐下,后苑的花丛间,总有那么几个人神秘兮兮地凑在一起窃窃私语,一边说还一边用眼睛偷偷瞟着他,目光闪烁而复杂。每当他走到近前时,那些人却又立刻噤声不语,如往常一样毕恭毕敬地向他行礼问安,只是态度异常殷勤,仿佛生怕怠慢了他似的。 这情形颇有些诡异啊…… 直觉告诉他,那些人偷偷谈论的事情一定与自己有关! 一路走来皆是如此,李琦愈发觉得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正自疑惑间,却见杜若和吴清越手挽着手迎面而来。二位女子皆是居家的打扮,淡妆雅服,举步姗姗,一路有说有笑显得十分亲密,一见到他,脸上却都忽然露出了一副古怪的表情,欲言又止,似乎是想对他表示关心,目光中又隐隐透着几分同情。 什么?同……同情? 李琦愈发觉得莫名其妙,见二女齐齐向他裣衽施礼,便客气地道了一句:“免礼。” 杜若用柔媚的眼波看了他一眼,婉声道:“春天里乍暖还寒,殿下一定要格外注意自己的身体才是,平素不要饮太多的酒……若有什么烦心事,殿下都可以来跟我们说啊,无论怎样,我们都还是很关心您的。” “是啊,殿下。”吴清越含着温柔得体的笑容,也随声附和,“王妃说得极是,妾等既身为殿下家眷,就理应为殿下分忧。妾虽是女流之辈,不懂得闺门之外的大事,却也能在殿下闲暇时陪您说说话、散散心,只希望殿下不要拿我们当外人才是。” 李琦微微一怔,只得很配合地说了一句:“多谢二位关心。” 杜若和吴清越又絮絮地说了几句,这才一同举步离开。还未等她们走远,府中的大总管马绍嵇又一瘸一拐地凑了过来,一脸关切地打量着自家主人,忽然很深沉地叹了口气,推心置腹地对他说道:“殿下,俗话说‘女人心海底针’,咱们琢磨不透,那就干脆不琢磨了呗。您贵为皇子亲王,生得又是这样英俊潇洒、一表人才,想要什么样的好女子找不到?她这样让您伤心,那是她没福气,您又何必非得钟情于一人……” 李琦有些纳罕地看着他,问:“阿绍,你在说什么呢?” “殿下,您的心事臣全都知道。”马绍嵇一脸真诚地看着他,目光灼灼,“这么多年了,殿下从未把臣当成下人看待,说句僭越的话,臣也是真心把殿下当成知己好友。臣知道您现在心里不好受,可咱们男子汉大丈夫,这点小事又算得了什么呢……” “……”李琦莫名其妙地摇了摇头,不待他说完,便径自加快脚步向前面朗风轩的月洞门走去。 他快步穿过庭院,推开房门,一室静谧中却不见伊人踪影。 李琦四下里看了看,问房中的侍女阿芊:“裴娘子呢?” 阿芊向他恭敬地福了一礼,道:“裴娘子刚刚出门了,自己一个人牵了马离开的,都不许我们跟着……对了,裴娘子还让奴婢转告殿下,说这几天她想回娘家陪陪父母,就先不回来住了。” “好,我知道了。”李琦淡淡应了一句,心里不禁隐隐泛起一阵失落,转身离开时,却见庭院中几名侍女正聚在一块儿小声说着什么。 “唉,可怜殿下一片深情,裴娘子却这般伤他的心,连我见了都替殿下觉得心疼呢!” “依我看哪,可怜的是咱们裴娘子才对。殿下是什么脾气你又不是不清楚,裴娘子得罪了他,若是自此失了宠,以后哪里还能有翻身的机会?唉,只怕以后连我们这些下人都没有好日子过了……” “那可未必。你没听高姑娘说么,昨天晚上殿下有多伤心,一个人躲起来又是吟诗又是喝闷酒的,分明就是心里还放不下裴娘子嘛……” “哎,快别说了,殿下过来了!若是让他听见咱们在背后嚼舌头,那可就死定了!” “是啊是啊……姐姐,你今天涂的这个胭脂真好看,在哪儿买的?” “没见识的丫头!这样好的东西,哪里是在坊间轻易能买得到的?告诉你吧,这是前日裴娘子赏给我的……” 见盛王出来,侍女们很自然地及时转移了话题,仿佛真的只是在闲话家常。 李琦远远地就已竖起耳朵去听,隐约听到“高姑娘”三个字时,终于想通了适才发生的一切是缘何而起。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他大步流星地走向高珺卿的住处,毫不客气地砰砰敲了几下门,然后怒喝一声:“高珺卿,你给我出来!” ☆、第162章 教坊 “吱呀——”房门被轻轻打开了一条缝。 显然是刚刚起床,高珺卿睡眼朦胧地打着哈欠,裙袂飘飘,素洁如雪,长发也只是松松地挽了个髻,看起来倒平添了几分女儿家的娇态。她从门内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来,声音显得有些怯怯的:“干嘛那么凶,打打打……打劫啊?” “高珺卿,你昨天晚上是怎么说的?”李琦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是想竭力压制住心底的怒意,然后伸手向外面的庭院一指,“不是答应了要替我保密吗?你出去看看,现在所有人都在背地里悄悄议论我!哼,还说什么打死你都不会跟别人讲,既然做不到,就不要说这样的大话!” “这个……”高珺卿心虚地赔着笑脸,说话时声音都明显没了底气,“殿下,你别生气嘛,其实我也没和几个人说,都是他们一传十、十传百,不能全怪在我身上的……再说了,这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你看,其实大家都还是很关心你的嘛,而且紫芝好像也不怎么生你的气了……哎呀,不要生气了嘛,人家向你道歉还不行吗?” “道歉?”李琦不满地瞪了她一眼,“说吧,你想怎么补偿我啊?” “这个么……”高珺卿眼珠一转,一边揉着自己的胳膊,一边可怜巴巴地看着他,“昨天晚上被你踢了一下,现在胳膊还疼呢,要不咱们俩这就算扯平了……” “嗯?”李琦冷冷地看着她,目光如剑。 “啊,不是不是……”被他凌厉的目光所慑,高珺卿立刻识趣地改了口,站直身子向他抱了抱拳,一脸肃然地说,“我的意思是……日后我高珺卿一定唯殿下马首是瞻,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李琦这才笑着一拍她的肩,道:“这还差不多。” 唐制,四夷番邦往来贡奉之事皆由鸿胪寺执掌,而断案刑狱之事则一般由大理寺主持。吃过早饭,李琦便带着几名随从先后前往这两处,请官署中的主簿为他调取突厥王子阿史那沐贺暴卒一案的卷宗,将相关部分一一抄录下来,傍晚时分亲自给阿史那圆圆送了过去。向大唐投诚的诸位突厥贵族目前都暂住在宫城之南的光宅坊,阿史那圆圆听说他要来,便早早立于宅前的十字街口相迎。 夕阳下,她一身绯红色的衫子显得格外俏丽,鬓边几缕发丝在风中轻轻扬起,映出一抹可爱的棕黄色。 李琦走到她面前,把抄录好的那一叠纸稿递给她,道:“喏,这些是我目前能查到的全部官方资料,你拿回去仔细看一下,或许能找到一些线索。突厥方面的事我不是很熟悉,接下来就得靠你自己去办了,当然,如果还有什么事需要我出面去做,你都可以随时来找我。”一边说着,又指了指自己身后的两名随从,“若是觉得身边之人不可靠,我可以让他们两人先留在你这里,好帮你处理些琐事。” “多谢了。”见他事事都想得如此周到,阿史那圆圆心中不禁生起一阵暖意,见他面色微微有些苍白,便关切地问道,“盛王殿下,你今日的气色似乎不太好,可是因为我的事太过劳神了么?” “不是。”李琦微笑着摇了摇头,又半开玩笑地说,“不过说起来,此事倒的确与你有几分关系。” “哦?”阿史那圆圆秀眉一挑,等待他继续说下去。 李琦轻轻按了按自己的头部,继续微笑道:“前日麟德殿的宫宴上,父皇似乎有意要为你我二人赐婚,我家娘子得知此事后十分不高兴,昨天晚上就开始跟我怄气。我一气之下就喝起了闷酒,结果,直到现在头还有些隐隐作痛呢。” “原来如此。”阿史那圆圆低着头抿嘴笑了一下,一听到“赐婚”二字,那张娇俏可人的小脸儿便不自觉地微微红了红,沉默了一会儿才道,“这件事……叔父也跟我说起过了,只是不知道贵国皇帝陛下究竟是何心意,一时还不好做决定……这样说来,就算陛下当真下旨赐婚,殿下也是不愿意娶我的,是吗?” 她语气平静,然而眉目间流露出的失落却是一览无余。 李琦见她这般神色,心中便是蓦地一沉,于是忙解释道:“余烛公主,你别误会,我这样说并非是有意针对你,只因为我心中已有深爱之人,今后绝不会再迎娶任何女子,无论她是谁。” “我知道,你们汉人的《诗经》中有一句古诗——”阿史那圆圆浅浅一笑,神色很快便恢复了正常,“‘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缟衣綦巾,聊乐我员。’说的就是你对她的那种感情吧?” 李琦颔首一笑:“公主果然精通汉学。” “不敢当。”阿史那圆圆微笑着直视他的眼睛,目光清澈而坦荡,却又意味深长,“我只是有些羡慕罢了。盛王殿下,其实我最欣赏的就是你这样的男子。不过,对于我来说,你就像是天上那光芒万丈的太阳,尽管眷恋它的光明与温暖,却不会痴心妄想到要把太阳摘下来。” . 光宅坊位于大明宫正南,距离宫城和皇城都十分近,故而居住在此的大多是些身份显赫的宗室贵戚,此外,外教坊中的右教坊也设立在此处,以备皇帝和宫眷们随时宣召乐工歌伎入宫献艺。与阿史那圆圆一番交谈之后,李琦便独自往东边十六王宅的方向走去,行经此处时,恰见念奴正一个人站在教坊的大门外,手中攥着一条精致的织锦腰带,痴痴地不知在想些什么。 自从念奴进入教坊学艺之后,李琦就很少有机会再见到她,不知不觉间,这个古灵精怪的小丫头已经褪去了昔日的稚嫩,出落得愈发娇美动人,眉眼间也多了几分韶龄女子的妩媚风韵。他走过去轻轻一拍她的肩,顺手把那织锦腰带抢了过来,看了看笑道:“挺漂亮的嘛,念奴,是你自己织的?” 念奴被他吓了一跳,转过身来抚着心口娇嗔道:“盛王殿下,你怎么总是这么神出鬼没的?吓死我了!” “我哪有?”李琦一脸无辜地笑了笑,随口问她,“倒是你,一个人在这儿想什么呢?有心事?” “没、没有啦……”念奴不知为何忽然微微红了脸,踌躇半晌,终于还是指着那腰带有些忐忑地问,“盛王殿下,你快帮我看看,这腰带是不是真的挺好看的?若是有女孩子送你这个,你是不是一定会很开心?” “嗯,真的挺好看的。”李琦点了点头,心念一动,忽然就很想逗逗这个可爱的小姑娘,于是把那腰带径自收入怀中,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噢,这该不会是送给我的吧?谢啦。”说罢对她朗然一笑,转身就走。 “哎,不是!”念奴慌了,忙急急追了上去,“殿下,你快还给我!” 李琦止步回身,拿着那腰带在她眼前晃了晃,然后又迅速收了回去,得意地笑道:“别想骗我,这种东西可不是送给一般人的吧?念奴,有情况啊……你若从实招来,我可以考虑还给你。” “这……”一向活泼爽朗的她居然变得忸怩起来,双颊绯红,结结巴巴地说,“这……这是我要送给贺供奉的。” “贺怀智?”李琦想到一个人,不禁脱口问道。 念奴默默点了点头,芙蓉般的俏脸上顿时浮起一脉娇羞。 ☆、第163章 子衿 贺怀智善弹琵琶,年纪轻轻就已成为名满天下的宫廷乐师,极受皇帝李隆基器重,故而人们都尊称他为“贺供奉”。贺怀智不但精通音律、优雅多才,而且性情随和,容貌也生得颇为俊秀,教坊中的年轻女孩子们没有不喜欢他的。提及自己的心上人,念奴愈发变得腼腆起来,低着头垂手捻着衣角,细声细气地说:“他……他还不知道我的心意呢,盛王殿下,你可千万不能告诉别人……” “你这小丫头,什么时候也知道害羞了?”见她这副模样,李琦不禁觉得有些好笑,“念奴,你既然喜欢他,就应该直截了当地告诉他,否则贺供奉若是会错了意,岂不是辜负了你这一片痴心?” 念奴羞涩地抿了抿唇,期期艾艾地说:“可是……可是如果他不喜欢我怎么办?女孩子家太过主动,说不定会被他讨厌的吧?” “这样瞻前顾后的,可不像是你的性格。”李琦笑着摇了摇头,拿着那条织锦腰带就要往教坊里面走,“贺供奉就在里面吧?来,我帮你给他送去。” “哎,不行!”念奴顿时慌了,忙追上前去抢那腰带,“殿下,你让我再想想……” “还有什么好想的?”李琦大步流星地往前走,又回头笑着睨她一眼,“我告诉你,平时本王可从来不管这些闲事的,如今是把你当朋友,这才想着要帮你一把。你若总是这样推三阻四的,我可真不管你了。” “我……”念奴无奈地跺了跺脚,欲哭无泪,“殿下,你先回来!” 李琦根本就不理会她,径自举步进了右教坊的大院。念奴羞怯之下什么都顾不得了,跑过去一把抢回腰带,此时恰巧贺怀智从房间内走出,她后退几步又一转身,竟正好撞在了他的怀里。 “哎呀——”念奴惊得低呼一声,一时站立不稳险些摔倒。 贺怀智忙一把扶住她,含笑嗔道:“念奴,你怎么总是这么冒冒失失的?一点都不像个大姑娘。” “贺……贺供奉。”念奴红着脸唤了一声,抬头看向面前思慕已久的俊秀男子时,一颗炽热的小心脏怦怦跳动。 李琦微微一笑,随即很识趣地转身离开,临走前又远远地冲她做了个“加油”的手势,用口型无声地说:“我先走啦……” . 永嘉坊,裴家新宅。 这是一座宽敞的四进院落,疏竹倚墙,幽兰盈砌,庭中一株粗壮的老槐树刚刚长出翠绿的新叶,午后的阳光透过枝桠间的缝隙投射下来,暖暖地照在树下独坐的碧衫女子身上,恍如一幅意境悠远的古画。 在娘家住了这几日,紫芝每天都过得十分悠闲,或是与哥哥裴宗之一起去松风楼照看生意,或是待在家中陪父母说话散心,时间久了,就连庶弟裴延之也与她渐渐熟络起来,亲切地唤她“阿姐”。今日哥哥陪着父亲一同到松风楼去了,她则留在家中乐得清闲。清风徐来,紫芝舒服地将身子靠在后面的树干上,手里拿着那张绘有她小像的纸笺,看着它怔怔地出了会儿神,忽然幽幽地叹了口气。 “小武哥哥……”紫芝喃喃轻唤了一声,心头蓦地涌起一阵别样滋味。她忽然有些担心,自己就这样不声不响地离开王府,盛王一气之下会不会借故迁怒于武宁泽? 那信笔涂鸦的小像画得栩栩如生,明眼人都能看得出,那作画之人显然为之倾注了很深的情感,画中的她宫装双鬟,娇憨可爱,仿佛还是十四五岁的模样。紫芝不知道这幅画是何时画成,却已隐约明白那人对自己的心意。转眼间相识已近六载,从寂寥冷清的回心院到华美豪奢的盛王府,彼此的身份发生了巨大转变,而这些年唯一不变的,就是他对她毫无保留的关怀和保护。 那样沉默而温暖的爱,不带有丝毫的占有欲。 当她还是一个柔弱无助的小宫女的时候,他指着窗外石缝中岁岁枯荣、生生不息的野草,告诉她一定要坚强;当威风凛凛的刘尚宫替武惠妃到回心院来送鸩酒时,他冒着天大的风险救她一命;而就在几日前,王妃杜若带着家丁仆妇到松风楼寻衅挑事时,也是他始终将她护在身后,不让她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 往事如融化的春雪,悄无声息地漫过记忆的河堤。紫芝忽然想起自己十四岁那年,在回心院中那个风清月朗的夏夜,他在廊下用小铜锅蒸杏酪给她吃,虽然忘了放糖,可是那种甘淡而温暖的滋味,却让她一生不忘。 有一种感情无关风月,任何流言蜚语都是对它的亵渎。 罢了,明天还是先回王府去向郎君解释清楚吧,相信有这些年的情意在,他总不至于太过难为自己…… 紫芝无声地叹了口气,有些意兴阑珊地起身漫步于繁花盛开的庭院中,望着那满目芳菲花海,忽而低鬟伫立,若有所思。 “阿姐,你看谁来了?”身后忽传来一个少年人明快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二郎?”听出是弟弟裴延之,紫芝都未回头去看,便含笑嗔道,“你不在书房里好好读书,又跑出来做什么?小心一会儿爹爹回来骂你。” 她一边说一边转过身来,却见母亲孟婉引着一个熟悉的人从大门方向走来,裴延之伴在另一侧与他说着话,脸上露出一副很欢喜的神情。那人身着一袭华贵的紫袍,眉目英朗,器宇轩昂,只静静地站在那里,周身便似笼罩着一层耀眼的光华,让人不敢直视。一见到紫芝,那人便扬起唇角微微地笑了,明媚的阳光洒在他的衣襟上,更衬得他通体如明辉流荡,俊美无匹,恰似一株临风傲立的皎皎玉树。 逆着光,他的笑容微微晃花了她的眼睛。 紫芝怔了一下,几乎不自觉地也对他微微一笑,然而旋即想起自己正在与他冷战,于是忙又收起笑容。 她定了定神,走上前去敛容整衣而拜,口中淡淡道:“妾裴氏恭请殿下金安。” 李琦忙俯身去扶她,诧异道:“你这是做什么?快请起。” 紫芝却微微侧了侧身子,不着痕迹地故意避开他的手,径自站起身来。 孟婉见状心中甚是担忧,忙悄悄把女儿拉到一旁,低声劝道:“好孩子,不要再斗气了。你心里分明是喜欢他,何苦还这样跟自己过不去呢?你看,如今人家都主动来找你了,你也不要总是拂人家的面子,过去和他说几句好话,彼此都消消气,以后还得在一起好好过日子呢……” 紫芝倔强地嘟起了嘴,低声道:“我的事,不要你们管。” “你这孩子,怎么越大越不懂事了?”孟婉嗔怪地瞪了她一眼,继续好言相劝,“咱们家在边地受了那么多年的苦,如今多亏有盛王殿下帮忙,这才能顺利回到长安。这份恩德,咱们一辈子都报答不完呢,哪里还能……唉,你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性子太过要强,嫁入帝王之家的女子贵在温柔和顺,不能总是让殿下一味地让着你。好了,阿娘也不跟你多说什么,一会儿该怎么做,你自己好好想想吧。”说罢,又向庶子裴延之招了招手,“二郎,咱们走。” 裴延之忙答应一声跟着嫡母去了,走了几步,又回头对李琦腼腆地一笑:“盛王殿下,您答应我的事可千万别忘了。” 李琦颔首笑道:“放心吧,我都记着呢。” 庭院中只剩下这一对璧人默然相对,竟一时无话。 李琦有些尴尬地轻咳一声,先开口打破了沉默:“刚才来的时候和二郎聊了一会儿,这孩子年纪虽不大,却极有读书的天赋,若是能去国子学好好修习学业,日后定然前途不可限量。我已经答应他了,过一阵子就安排他去国子学读书。” 国子学乃是大唐官方设立的最高学府,依制唯有三品以上高官的子侄才能在此读书。如今父亲裴珩尚无官职,弟弟裴延之日后若想科举入仕,进入国子学乃是莫大的机缘。紫芝心中不由一动,忙依着规矩向他敛衽施了一礼,语气却依旧疏离:“既如此,妾替舍弟谢过殿下。” 李琦忙伸手扶住她,微笑着问:“怎么,还生我的气呢?” 紫芝也不答话,只是从怀中取出那张绘有她小像的纸笺,对他解释道:“殿下没有拿着这个当面质问于我,我真的非常感激。不过,我与小武哥哥之间也的确是坦坦荡荡,绝对没有传言中的……” “我知道。”李琦点点头,温和地打断她的话,“你不用跟我解释这些,我全都明白。” 紫芝倒是一怔,扬起一双剪水明眸定定地看着他,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你看,我给你带什么好东西来了?”李琦神秘地一笑,随即从怀中拿出一对泥捏的小人偶递给她,“怎么样,像不像咱们俩?” 那一对泥捏的小人儿不过二寸多长,煞是精巧可爱,上面用各色颜料画上衣饰和五官,一男一女,栩栩如生,看起来竟真与他们有七八分的相似。紫芝拿着那小泥人儿细细瞧了半晌,又抬头看了看他,不禁抿嘴儿笑了。 李琦轻轻揽过她的肩,问:“不生我的气了?” 紫芝低头一笑,小声嘟囔着:“哼,动不动就凶巴巴的,谁敢生你的气?” “我哪有?”李琦无辜地一摊手,笑容明朗,“这些年还不是一直让着你,由着你欺负?” 紫芝笑着睨了他一眼,忽然低低说了一声:“对不起。” “嗯?”他眉梢一挑,有些不解地看着她。 紫芝复又低下了头,红着脸有些腼腆地说:“某人不是说,除非我亲口向他道歉,否则就再也不来找我了么?你都来了,我总不能让你食言吧?现在我向你道歉了,你……你也不许再生我的气了,好不好?” “好。”李琦微笑颔首,低头在她颊上轻轻吻了一下。 紫芝含羞低眉,心里霎时浮起一阵甜蜜的暖意,低头时发现那一对泥塑的小人儿身上还刻有两行小字,便轻轻念道:“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李琦轻声吟出下一句诗,对她微笑着叹了口气,“紫芝,这正是我想对你说的话。” 紫芝展颜微笑,眸中却瞬间笼上了一层湿润的雾气,就这样静静依偎着他,良久才道:“那天晚上的事,珺卿都跟我说了,真没想到你也会为我如此伤心,我本来以为……以为只有我会为你吃醋的。直到现在我才明白,自己嫁了一个多么好的夫君,这么疼我、包容我,就算是我无理取闹,也不生我的气……” 李琦用衣袖帮她擦了擦眼角溢出的泪珠,叹息道:“你呀,就是太低估我对你的感情。” 紫芝笑而不语,只是轻轻握住他温暖的手。 “我今天来,是有件事要告诉你。”李琦与她一起坐在那棵粗壮的大槐树下,继续道,“陇右节度使皇甫惟明大破吐蕃军,立下赫赫战功,父皇想要派遣一位宗室亲王替他去嘉奖边关将士,右相李林甫便向他举荐了我。陇右距离长安甚远,这一来一回估计最快也得两三个月,我不在家的时候,你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 紫芝惊讶地抬头看他,问:“你要去陇右?什么时候出发?” ☆、第164章 惜别 李琦对她微微笑了笑,说:“后天一早就走,除了我之外还会有两位兵部的官员随行,裴郎将也会带着禁军侍卫一路护送,以保证我们的安全。” “这么快?”紫芝惊讶地睁大了眼睛,毫不掩饰心中的恋恋不舍,“那我岂不是好长时间都见不到你了?唉,真是的,早知道那天就不跟你赌气了,今天好不容易才跟你和好,你居然又要走了……” 李琦笑着问她:“怎么,娘子舍不得我?” “嗯。”紫芝很认真地点点头,忽而双眸一亮,“对了,那我可以跟你一起去吗?我可以扮作你的侍卫,或者像珺卿以前那样女扮男装混在禁军之中……” “当然不行。”李琦有些好笑地摇了摇头,打断了她的话,“这又不是去玩,哪里还能带着家眷同行?而且陇右一带历来战事频繁,伺机偷袭我大唐军民的吐蕃、突厥细作随处可见,十分危险,实在不是你一个女儿家该去的地方。” “可是……”紫芝依恋地挽住他的手臂,声音中满是撒娇的意味,“我一个人留在长安多没意思啊,整天待在家里无所事事的,要是能跟着你出去开开眼界就好了,二十一郎,求你了,就带我一起去吧……” 李琦微笑着揽住她的肩,道:“我家裴小娘子如今可是松风楼的东家,手里管着那么大的一家酒楼,每天也不知有多少事要忙呢,还会觉得无所事事么?” 紫芝仰着脸笑眯眯地看着他,讨好般地说:“松风楼有马掌柜管着就好,我又不会做生意,去了也帮不上什么忙的,倒不如跟着你一起去陇右,一路上既能游山玩水,又能顺便照顾你的饮食起居……” 李琦温和地一笑,语气却不容置疑:“我说不行就是不行,这件事没得商量。” “哼,真霸道!”紫芝悻悻地嘟起了小嘴儿,心知再怎么求他都没用,低着头沉默半晌,忽然又有些担心地说,“你千里迢迢赶往陇右犒赏将士,这趟差事本就十分辛苦,边境上又到处都是危险,李相公为何偏偏向陛下举荐你去做这件事呢?该不会,是他存心想要与你为难吧?” 李琦笑而不语。他此番前往陇右,自然不仅仅是奉命嘉奖边关将士那么简单,更重要的是要借机接近陇右节度使皇甫惟明,找到他对皇帝不忠的证据,以便日后将太子李亨一党一网打尽。这些朝堂上的明争暗斗他并不想对她讲,于是只轻描淡写地说:“放心吧,李相公并无害我之心。” 见他这般笃定,紫芝便也不再多问,只是把手里那对泥塑的小人儿递给他一个,柔声叮嘱道:“喏,这个给你。咱们俩一人一个,你在陇右若是想我了,就拿出来看一看,看着它就像是见到我一样……总之,出门在外凡事都要多加小心,别让我太牵挂你。还有,别人都说塞外的姑娘最是热情奔放,你……你可不许背着我沾花惹草哦!” “瞧你说的,我是那种沾花惹草的人吗?”李琦一笑,接过那个依照紫芝的样貌塑成的可爱小泥人儿,“我有点饿了,你这儿有什么吃的吗?” “有!”紫芝忙不迭地点头,兴冲冲地问他,“你想吃什么?我现在就亲自下厨去给你做,怎么样?” 李琦十分惊讶:“你还会做菜?我怎么不知道?” “当然了,你可别小瞧人!”紫芝骄傲地扬了扬眉毛,忽而娇羞地一笑,“这两天才跟阿娘学的,其实……其实人家早就想做给你吃了。” 紫芝引着他到屋内坐下,自己跑去家中的厨房忙活了好一阵,这才带着两个丫鬟把热气腾腾的饭菜端上桌来——一盘同心生结脯、一盘清蒸石首鱼、一盘逍遥炙,还有几个在蛋壳上画着小鸡仔的煮鸡蛋、一笼捏成小猪形的白面馒头。郎君马上就要出门远行了,紫芝有心在他面前好好露一手,虽是第一次亲自下厨,菜肴的味道或许只是差强人意,但至少看起来还挺有创意的嘛…… 这样一想,她心里便觉得美滋滋的。 “呦,这么丰盛?娘子辛苦了。”李琦随手拿起一个小猪馒头,看着上面用黑芝麻粒拼成的眼睛、鼻子和嘴,不禁笑出声来,“紫芝,这也太可爱了吧?” “这叫色香味俱全,很有讲究的。”紫芝得意地一笑,坐在他身边殷勤地为他夹菜,“这可是我第一次亲自下厨,来,多吃一点。” 李琦每道菜都尝了一口,脸上的表情始终非常淡定,让人看不出喜恶。 “怎么样,是不是很好吃?”紫芝笑靥如花,心里有些期待又有些忐忑。 “娘子的手艺,自然是……很好。”李琦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又从盘子里夹了一大块鱼肉,剔好鱼刺后亲手喂到她嘴边,“味道怎么样,你自己尝一尝不就知道了?” 紫芝满心欢喜地张开嘴吃了,然而才嚼了几下,脸上的笑容却倏然凝固。 她掩口咳嗽着,一张小脸儿涨得通红,半晌只艰难地说出一句话:“好……好难吃。” . 盛王此番奉旨前往陇右,羽林军左郎将裴修也要带着手下的数百名禁军侍卫随行护送。临行前的那一晚,紫芝和高珺卿特地为他们摆下一桌丰盛的酒宴,四个年轻人聚在一起推杯换盏,言笑甚欢。喝到尽兴处时,高珺卿干脆把酒盏往旁边一丢,从侍宴的乐伎手中借来琵琶,玉指拨弦,十分陶醉地自弹自唱起来:“新丰美酒斗十千,咸阳游侠多少年。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 她的声音激越而高亢,全无寻常女子的柔媚脂粉气,恣纵豪放,快意洒脱,仔细听来竟隐隐有金石之声。 “好!”听她一曲唱罢,席间其余三人都不禁击掌喝彩。 李琦亦是听得豪情满怀,拿起酒壶将手中的杯盏斟满,向身边二人举杯道:“好一个‘相逢意气为君饮’,诸位请酒!” 紫芝拿起酒杯轻轻抿了一口,与身边的夫君相视而笑时,见他唇边还残留着一点酒渍,便拿出丝帕来帮他轻轻擦拭掉。 “珺卿,来!”裴修招手唤着自己的表妹,替她也倒了满满一大杯酒,又对身边二人笑道,“家父家母一直催着我成亲呢,等这次从陇右回来,我和珺卿就要开始操办婚事了,到时候还请殿下和裴娘子赏光,去我们家一起喝喜酒啊。” “真的?”紫芝闻言惊喜不已,一脸雀跃地和他开起了玩笑,“那太好了!师父和师娘有情人终成眷属,我这个做徒弟的最是高兴呢!到时候我一定要备一份厚礼,风风光光地送我师父出嫁!” 裴修有些尴尬地一笑:“那个……能别叫我‘师娘’么?” “师娘,恭喜恭喜!”李琦哪里能放过打趣他的机会,拱手笑道,“师娘年轻有为,仕途又是一帆风顺,其实早就该娶妻成家了。珺卿实在是个难得的好姑娘,这几年在我身边做事,我把她就当成是自己的亲妹妹一样,以后,你可千万不许欺负她。” “我说了,不要叫我‘师娘’……”裴修很无力地抗议了一句,又对紫芝客气地说,“这段时日我不在长安,就要劳烦裴娘子对珺卿多加照顾了,她这人总是冒冒失失的,可别让她闯祸了才是。” 紫芝俏皮地抿嘴一笑,语气却十分诚挚:“裴郎将说的这是哪里话?一直以来,不都是珺卿在照顾我么?若不是她,我又怎能习得武艺、再也不必受人欺负呢?有我在,裴郎将就尽管放心好了。” 高珺卿回到席间坐下,见他们正在谈论自己的婚事,心中竟也蓦地泛起一阵女儿家的娇羞。她拿起酒杯饮了一口,醉眼朦胧地说:“其实啊,我真挺不想嫁人的,若是能一直像现在这个样子就好了……盛王殿下,我想一直留在你身边当侍卫,陪你走遍大唐江山,不想一辈子闷在家里……” 紫芝笑着一戳她的额头,嗔道:“你呀,一喝醉了就开始说胡话!” 高珺卿笑而不语,只是继续如酒仙般举杯豪饮,神态潇洒,旁若无人。 李琦看着她醉态可鞠的模样,忽而想起一事,于是招手唤来侍奉在侧的侍女碧落,吩咐道:“去我的房间,把青冥剑取来。” ☆、第165章 送君 青冥剑,传说中欧冶子大师倾尽毕生之力铸造的绝世神兵,削铁如泥,出鞘时古朴的剑锋澄澈如水,映着一室灯火,周身都散发出一种不可言传的凛然之气。高珺卿觊觎此剑久矣,见侍女碧落手捧宝剑盈盈上前,眼睛便不由一亮,笑问道:“盛王殿下,你叫人取剑来,莫非是想与我较量一下武艺么?” “比武就不必了。你功夫那么好,我可没有十足的把握取胜。”李琦微笑着摇了摇头,重新收剑入鞘递给她,“记得在月轮峰第一次遇见你的时候,你为了抢我这把剑,竟然动手跟我打了起来,当时若不是裴兄拦着你,只怕咱们俩都得挂彩了……既然你这么喜欢,那我就把这青冥剑送给你,权当是提前祝贺你和裴兄新婚之喜了。” “真的?”高珺卿惊喜不已,一双清澈的大眼睛里满是兴奋的亮光。 紫芝见状暗觉好笑,忙轻轻一牵夫君的袍袖,低声提醒道:“人家成亲你送什么不好,哪有送兵器的?” “兵器好,我最喜欢兵器了!”高珺卿生怕他反悔,连忙笑吟吟地接口道,“盛王殿下,你真好!这个世界上就你最了解我了!可是……这青冥剑是你最喜欢的一把佩剑啊,很珍贵的,我若就这么拿走了,是不是有点不太好?” 李琦微微一笑:“再珍贵也不过是身外之物。你既然喜欢,拿去便是。” “多谢殿下!”高珺卿开心地起身向他一抱拳,想了想,又解下自己随身所佩的青龙偃月刀,豪情满怀地递给他说,“殿下,这把刀虽远远及不上你的青冥剑,平时用着倒也还算顺手,我收了你的礼物,这个就留给你做个纪念吧。虽说快要嫁人了,但……我高珺卿永远都是你的好兄弟!” 这一晚他们尽情欢饮,直到午夜时分最后一盏灯熄灭,整个盛王府才彻底归于沉寂,唯有一轮皓月静静挂在夜空,银光洒满大地。 次日一早,盛王出行的车马便已备好,王妃杜若率府中女眷于大门前相送,临行前亲手折下一枝杨柳赠与夫君,以示惜别之意。李琦虽已过弱冠之年,却是第一次真正出远门,在此之前,他去过的最远的地方不过就是东都洛阳,故而此番前往陇右也觉得十分兴奋。因有旁人在场,紫芝也不便与他多说什么,只与众女一起默默站在门前看他登车离去,心中怅然若失。 春.色碧草,春水渌波,送君南浦,伤如之何! 羽林军左郎将裴修带领一众禁军侍卫骑马随行,甲胄齐整,精神焕发,没多久这一行人便消失在长街的转角处。 目之所见,唯有马蹄踏起的阵阵烟尘。 杜若怔怔地望着远方,心头忽然涌起一阵说不出的滋味——那年春天,人潮汹涌的东市大街,那次并不愉快的初见是不是就已经注定了她与他的结局?他谨遵父母之命娶她过门,给她正室王妃的身份,尊重她,却也疏远她……他心中所爱,居然一直都是那个什么都比不上她的裴孺人!杜若不甘心地叹了口气,随即转身带着众姬妾返回内宅,目光不经意地落在紫芝身上时,唇角忽然浮起一丝冷笑。 这个恃宠而骄的裴孺人,还真是越来越不把她这个正室王妃放在眼里了呢,那天在松风楼先是当众赶她出去,然后又悄悄命人在她的菜里放青虫……哼,当真是可恶!好在,如今人为鱼肉我为刀俎,盛王既已离京,看她裴紫芝还能在府中嚣张几天? 想到这里,杜若心里便是一阵说不出的快意。 “裴孺人,从今天起你可得给我小心了!”杜若得意地翻了个白眼儿,语气咄咄逼人,“殿下这一走,估计至少得两三个月之后才能回来呢,你若还敢像以前那样放肆无礼、罔顾尊卑,看我不动用家法好生教训你一顿!哼,反正如今殿下也不在府里,看看还有谁能护着你这个狐狸精!” 紫芝毫不示弱地与她对视,忽而微微一笑:“王妃讨厌我也不是一日两日了,有些话藏在心里就好,何必当着大家的面说出来呢?身为侧室,我一直对王妃百般忍让、礼敬有加,自认为没有什么太过逾矩的地方,反倒是王妃事事与我针锋相对,时不时地还要找个借口斥责我一番,如此所作所为,似乎与您尊贵的身份不大相符吧?” 杜若被她说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强自镇定心神,才又似笑非笑地开口道:“呵呵,好一个伶牙俐齿的裴孺人呢!我告诉你,如今殿下不在家,这盛王府就是我杜若一个人说了算,就算把你打得只剩下一口气,也没有人敢帮你说一句话!” “是么?”紫芝不屑地瞥了她一眼,笑容清浅,“那好,咱们走着瞧。” 说罢,她一拂衣袖径自回朗风轩去了。高珺卿与她并肩而行,一路上却似乎沉默得有些反常,没有说一句话。察觉到她的异样,紫芝打量着这个一向爱说爱笑的姑娘,不禁关切地问:“珺卿,你怎么了?” “啊?没……没什么。”高珺卿一惊,忙掩饰般地揉了揉微红的眼睛,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我只是……有些舍不得九哥。” “不是吧?”紫芝又是惊讶又是好笑,忍不住掩口笑她,“你们俩可还没成亲呢,如今人家裴郎将刚走,你就在这儿害相思病了……” “哎呀,不许乱说!”高珺卿羞得一跺脚,忙不迭地打断她的话,就在此时,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大胆的念头,不禁双眼一亮,“紫芝,要不咱们俩也去陇右吧?你心里一定也很舍不得盛王殿下,是不是?” “这……”紫芝犹豫了一下,还是摇摇头,“不行的,殿下说陇右一带战事频繁,十分危险,他不让我去……” 高珺卿有些好笑地看着她,道:“他不让你去你就不去了?你还真听他的话。” 紫芝低头抿了抿唇,心中似已有几分动摇。 高珺卿既已打定了主意,便开始极力撺掇她:“放心,我武功这么好,不会让你遇到危险的,而且我从小就是在西北长大的,对那边再熟悉不过了,又能出什么事?再说了,你没看刚才王妃那副咄咄逼人的架势么,像是要吃了你似的,分明就是想趁着殿下不在家的时候抓你的把柄,好借机整治你一番。” 紫芝不屑地撇撇嘴:“哼,我又不怕她!” “我知道。”高珺卿笑着揽住她的肩膀,一脸推心置腹的表情,“有我在,还能让她欺负了你不成?不过我还是觉得,与其留在这儿跟她斗气,咱们倒不如悄悄随着殿下去陇右,一路游山玩水、纵横江湖,岂不潇洒快活?” 紫芝与她一拍即合,颔首道:“好,咱们走!” ☆、第166章 猴戏 长安白日照春空,绿杨结烟垂袅风。 对于紫芝来说,长安城的十里繁华已不再是陌生的景象,骑马走在街上时,看着身边那些形形色.色的人们,宛如一幅绚丽多姿的盛世风情画卷。她斜挎着一个小小的青布包袱,与高珺卿一起悄悄离开了盛王府,两个人并骑而行正有说有笑,忽见街角处有一位须发皆白的老汉正在表演耍猴,旁边围着十几个看热闹的百姓,三三两两地凑在一起对那猴子指指点点,时而哄笑,时而热烈地鼓掌喝彩。 “呀,好可爱的猴子!”紫芝双手牵缰勒马,扭过头去好奇地张望着,“珺卿,咱们也过去看看吧。” “嗯!”高珺卿兴奋地跳下马背,把两个人的马都系在路边的柳树上,这才与她一起往人群中走去。 二人走到近处一看,只见那耍猴的老汉手握一根细细的长绳,绳子的另一端套在猴子的脖颈上,牵引着它上蹿下跳,或是翻筋斗,或是跳火圈,不停地做出各种高难度的滑稽动作,时不时地还龇着牙“吱吱”叫上几声,惹得众人一阵爆笑。这猴子乃是一只成年的母猴,还有一只更小的猴子乖巧地趴在它的背上,一双乌溜溜的小眼睛转来转去,好奇地打量着四周的看客。 “你看,那小猴子更可爱呢!”紫芝看得眼睛都亮了起来,雀跃着踮起脚尖,又拉着高珺卿的手挤到了人群的最前面。 然而,此时表演已经接近尾声,那母猴敏捷地一连翻了好几个筋斗,站稳后又学着人的样子深深鞠了个躬,然后便背着小猴儿蹦蹦跳跳地过来向人讨赏。小猴儿生得本就颇为讨喜,此时噌地一下窜到母猴肩上,向围观的百姓们伸出毛茸茸的小手,眼巴巴地等着他们给钱,那小模样真是可爱极了。只可惜,这些人大多只是随便看看热闹,一见要收钱,便都忙不迭地转身离开,只有几个人丢下了寥寥数枚铜子儿。 小猴子骑在母猴肩上,抻长了脖子望着四散而去的人群,忽然“呜呜”地叫了两声,似乎很是失望。 紫芝心中爱怜之意顿生,忙从怀中掏出一串钱来递给它,柔声道:“小家伙,这些都给你了。” 小猴子捧着那沉甸甸的一串钱,开心得手舞足蹈。 见她出手如此大方,那耍猴的老汉忙也走上前来笑吟吟地作揖道谢。老汉肩上还立着一只毛色油亮的绿鹦鹉,瞪着一双乌亮的大眼睛瞧着紫芝,忽然也学着主人的语气说了一句:“多谢小娘子!” “呀,它还会说话呢?”紫芝惊喜地抬头看那鹦鹉,对身边的高珺卿嫣然一笑,“我听宫里的人说,太真娘子的鹦鹉‘雪衣女’聪慧异常,只要一听到陛下说话,就能模仿得惟妙惟肖。以前我还不信呢,今天看到这个小家伙,才知道一只鸟儿居然也能这么聪明。” 那绿鹦鹉似乎听懂了她的夸奖,站在老汉肩上开心地扑棱了几下翅膀,又开口道:“多谢小娘子!小娘子,你生得好俊俏啊!” 高珺卿闻言不禁掩口轻笑,对紫芝打趣道:“你看,就连鹦鹉也喜欢你这个千娇百媚的小美人儿呢。”一边说着,一边也掏出一串钱来递到那小猴子手中,一时促狭心起,还趁机摸了摸它手背处柔软可爱的绒毛。 “这位小娘子,多谢了!”老汉愈加心花怒放,从小猴子手中接过那两吊钱来掂了几下,点头哈腰地与她们套起了近乎,“小老儿没别的本事,就擅长调.教这些小动物。嘿嘿,这些小家伙可通人性呢,别看它们不会说话,但你说什么它们都能听得懂,很有灵气的。二位小娘子,你们若是喜欢,不妨逗逗它们解解闷儿。” 紫芝欣然一笑,蹲下来向那两只猴子招了招手:“小家伙,过来!” 母猴抓耳挠腮地四下里看了看,然后背着小猴儿一蹦一跳地走了过来。 “呀,还真听话呢。”紫芝不觉莞尔,笑着向它们伸出一手,“来,跟我握握手吧。” 母猴伸出手来握了握紫芝的纤纤玉指。那小猴儿却似乎有些怕生,先是躲在母亲背后不肯出来,待紫芝又唤了几声,才怯生生地伸手摸了她一下。 紫芝抿嘴一笑:“真乖!来,再让我抱抱。” 小猴儿似乎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从母亲背上跳了下来,直接落在了紫芝怀中。 紫芝爱怜地抱了它一会儿,然后才放开它道:“好了,到一边玩去吧。” 小猴儿噌地一下又爬回到母猴背上,任由母亲背着它到别处去了。 高珺卿站在一旁看得咯咯直笑。老汉一边俯身收拾着耍猴用的道具,一边趁机招揽起了生意:“二位小娘子一看就是有眼光的人,你们若是喜欢,不如买两只带回家去玩,价钱也不贵,平时看着它们就当是给自己解闷儿了。” 紫芝指着那小猴子问道:“老丈,却不知你这猴儿要卖多少钱啊?” “猴子五百钱一只。”老汉满面堆笑,又指了指那一对猴儿母子,“不过这两只猴儿可不能卖,小老儿我还得靠它们吃饭呢。我家里还养了几只这样的小猴子,小娘子若是诚心想买,不如随我回去挑一只中意的,价钱什么的都好商量。” 紫芝心中爱极了那小猴儿,忙颔首笑道:“好啊,却不知老丈家住何处?” 老汉笑呵呵地伸手往前一指,道:“不远,再往南走几里路便是了。” 紫芝把自己的马牵了过来,示意那老汉为她们带路。高珺卿见她当真要去,不禁轻轻一拉她的衣袖,低声劝阻道:“紫芝,还是算了吧,咱们还得赶路呢,哪里有时间去买什么猴子……” “你急什么?”紫芝侧头对她笑了一下,也压低了声音说,“殿下他们一行人车马众多,肯定走不快的,我们就算再迟一些出发,也能追得上。我知道你思念你们家郎君,一刻都等不及了,可是如果买一只小猴子带在身边,咱们一路上岂不是多了许多乐趣?” “好吧……”高珺卿无奈地应了一声,只得先陪她去那老汉家里买猴子。 那老汉一大把的年纪,生得又是一副憨厚淳朴的模样,怎么看都不像是作奸犯科的坏人,于是二人便都对他没存什么戒心,只一门心思地牵着马跟在他身后,在坊市间曲折幽深的巷弄中穿行,一路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清风拂面,不知从哪里忽然飘来一股淡淡的异香。 不知不觉间几人已走到城南,此处居民稀少,坊中的房舍也是稀稀落落的,有些地方甚至还是未曾开垦的荒林野地。老汉引着她们拐进一条更窄的巷子,走了许久都看不到一个行人。紫芝此时才察觉出有些不对劲,忙问道:“老丈,请问你家还有多远啊?” “不远不远,就快到了。”老汉依旧是一副笑眯眯的样子,眼眸中却蓦地闪过一道凶光。 “珺卿,我……”紫芝暗觉不妙,然而才一开口,却忽觉眼前一阵晕眩,几乎要站立不稳。 四肢酸软,全身无力……难道是中了什么迷药? 她勉力睁开困倦的双眼,却见老汉那布满皱纹的脸上已然露出一抹狞笑。 ☆、第167章 暗恋(上) 紫芝头晕目眩,却清楚地意识到危险正在迫近。 那耍猴的老汉慢慢停下脚步,撮唇吹了一个响亮的口哨,几个膀大腰圆的年轻汉子立刻从一旁茂密的树丛里闪了出来,看着面前这两位如花似玉的小娘子,脸上不禁露出一副色眯眯的表情。 “三叔,您可真有手段啊,这么漂亮的小妞儿都能搞到手?”为首的一个青衣壮汉笑嘻嘻地咽了咽口水,对那老汉说,“嘿嘿,这要是送到青楼去一定能卖个好价钱,咱们这回终于能大赚一笔了!” 老汉得意地哈哈一笑,说:“还是老规矩,卖了钱咱们四六分成。” 高珺卿也忽觉一阵强烈的晕眩,听到他们的谈话,不禁气愤地厉声喝问道:“你们……想要干什么?” 然而,她说话时身子已经开始不自觉地摇晃,几乎站立不稳,声音也显得有气无力。 “我想要干什么?”那青衣壮汉带着手下的几个人将二女团团围住,又轻佻地在她们身上各自摸了一把,色眯眯地笑道,“呦,瞧瞧这小模样,当真是惹人怜惜呢!要是就这么送去青楼卖了,也着实是可惜,不如你们俩先陪我快活快活……” “滚开!”紫芝娇叱一声,不料向后躲闪时双腿一软,竟直接跌坐在地上。她手中依然紧紧握着马缰绳,然而此时却连站起来上马逃走的力气都没有。 她牵着的那匹骏马似乎也受到了惊吓,扬蹄低低嘶鸣了一声。 “想跑?别做梦了!”那青衣壮汉见状不禁开怀大笑,俯身用食指轻轻勾起紫芝的下巴,目光在她娇美如玉的面庞上游移着,“小娘子,刚才是不是闻到一股淡淡的香味儿?告诉你吧,那就是我三叔给你们下的迷药,药性很厉害的,就算是江湖上武艺高强的游侠儿也扛不住这个,更别说你们两个娇滴滴的小丫头了。哈哈,你们最好给我识相些,一会儿好生服侍我,说不定老子一高兴就……” “放肆!”紫芝气得脸颊涨红,才想要挥掌打开他的手,却发现自己根本使不出一点力气,只得沉声呵斥道,“大胆狂徒,你可知我们是什么人?若敢伤了我们一根毫毛,只怕你有九条命也不够赔的!” “哈哈哈——”那青衣壮汉却好似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直起腰来用靴尖狠狠一踢她的身子,语气轻蔑,“凭你是谁?就算是宫里头的贵妃娘娘、国公府里的诰命夫人,只要落在老子手里,那也得乖乖地给我脱了衣裳!哼,更别说是你了……”一边说着,一边就硬拉着紫芝往树丛中走去。 “放开她!”高珺卿怒不可遏,拼尽全力扑上去与他厮打起来。 她武功虽好,然而此时中了迷药全身酸软,竟连平日里一成的功力都使不出来,哪里是一个强壮男子的对手?果然,那青衣壮汉毫不费力地一把将她推开,一脸邪气地笑道:“小娘子,别着急嘛,一会儿哥哥我再好生陪你快活……” “呸!”高珺卿被他推得一个趔趄摔倒在地,恨恨地啐了一口。 紫芝使了个眼色示意她不要妄动,然后暗自定了定神,强忍住心中羞怒与那青衣壮汉好言商量道:“这位大哥,你我素不相识,也并无仇怨,我知道你们这样做不过是为了求财罢了。不如这样吧,只要你放了我们,我可以给你很多很多钱,你想要多少都可以,而且我们绝不会报官……” 那青衣壮汉却丝毫不为之所动,只轻浮地一扬眉毛笑道:“哎,谈钱多俗气啊!小娘子,有你这样如花似玉的大美人儿陪我快活一番,就算一文钱都赚不到,我也是心甘情愿的,哈哈哈!” “你……”紫芝咬了咬嘴唇,心知再说什么都没有用了。 又是这样不堪的场景么?紫芝奋力挣扎着,忽然想起多年前那个风雨交加的中秋之夜,她在雪柳阁险些被忠王李玙凌.辱,最绝望无助的时候,那个她深爱着的少年如神一样从天而降赶来救她……而今天,她的夫君已经离开长安远赴陇右,又有谁能在此时出现,解救她于危难之中? 她心中一黯,有些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或许,自己真的应该听他的话,不要这样贸然地出门远行吧? “住手!”就在此时,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少年人的声音,“大胆刁民,竟敢当街行凶,你们眼里还有没有王法?” 那声音清冷而威严,她听起来却隐隐觉得有些熟悉。 紫芝回头看去,不禁惊喜地唤出那少年的名字:“阿俶!” 那青衣壮汉也闻声回首,一看之下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只见那说话的少年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容颜俊秀,衣饰华美,一看便知是出身豪门的贵胄公子。少年身后还跟着十几位剽悍英武的侍从,一个个身着劲装、手执长刀,宛如一群蓄势而动的精壮猎豹。少年一声令下,只片刻的工夫,那耍猴的老汉和其他几个年轻汉子都已被抓了起来,跪在地上不停地叩首求饶。 青衣壮汉心中咯噔一沉,心知对方来头不小,忙悻悻地放开了那即将到手的美丽女子。 他并不知道,这少年正是当今皇太子之长子——广平王李俶。 “紫芝!”李俶疾步走到她近前,语气焦急而关切,“怎么样,你没事吧?” “我没事。”紫芝对他感激地一笑,扶起适才被那青衣壮汉推倒的高珺卿,“只不过我们被那老头儿下了药,现在头晕目眩,一点力气都没有。” 李俶略一蹙眉,转身向跪在地上的老汉厉声道:“解药!” 老汉被他吓得一哆嗦,忙从怀中取出一小包药粉,颤抖着双手奉上。 旁边立刻有侍从递来水囊,紫芝和高珺卿各自服下一些解药,过了一会儿便觉有了精神,头部晕眩的感觉也渐渐消失。待气力略恢复些,高珺卿便走过去将那青衣壮汉狠狠踹跪在地上,忿然道:“哼,本姑娘长这么大还没被人这样欺负过呢!你这个臭淫贼,我打死你,打死你!”一阵拳打脚踢之后还不够解气,又一把拎起那老汉的衣领,“你这个老家伙,我们好心给你赏钱、照顾你的生意,你倒好,竟要把我们卖到青楼去!哼,以前也不知有多少良家女子被你们坑蒙拐骗,真是丧尽天良!” 那青衣汉子和老汉皆不敢言语,只跪在地上不停地叩首。 李俶厌憎地瞥了他们一眼,对紫芝道:“说吧,想怎么处置他们?” ☆、第168章 暗恋(下) 耍猴的老汉和几个年轻汉子跪在地上不住地叩首求饶,而那母猴抱着小猴儿待在一旁,远远地看着自己的主人,全然不知此刻发生了什么。 紫芝居高临下地冷睨着他们,竭力平息心中怒火,对李俶说:“这些人诱拐良家女子卖入青楼,以求暴利,也不知害了多少无辜的人,着实是可恶。把他们送去官府严加查办吧,只是……能否不要向人提及我的身份?” “好。”李俶点点头,心知她身为亲王孺人身份尊贵,遇到这样的事的确不宜张扬,于是唤来几名侍从吩咐道,“这些人屡次拐卖良家女子,罪无可恕,你们几个立刻将他们押往京兆府,交给京兆尹严加审理。” “是!”侍从们齐齐抱拳,立即押着人犯领命而去。 紫芝默默看着他们离开,然后才向李俶敛裾施了一礼,诚挚道:“广平王,刚才真是谢谢你了。” 李俶忙侧身避礼,笑着摆了摆手说:“你我之间,不要说这样客气的话。” 紫芝低着头抿嘴一笑,说:“我不是跟你客气,而是真的很感谢你。” “是……是吗?”李俶的脸忽然微微红了一下,那俊秀的面庞上顿时透出几分可爱的孩子气,仿佛是察觉出自己的失态,忙又做出一副少年老成的样子,“紫芝,你都这么大了,怎么一点防人之心都没有?刚才幸亏我也在街上,远远地看见你跟着那老头儿走了,心里不放心,就一路悄悄跟了过来,要不然你岂不是会被他们……” “是啊,刚才真是多亏了你。”紫芝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一对美丽的碧玉明珰在耳边摇摇晃晃,“虽说这段时日我也经常出门,但都是带着侍卫随行保护,寻常人近不得身的,今天的确是太大意了。”正说着,又抬头娇嗔地看了他一眼,笑道:“倒是你,一个小孩子家,竟然也教训起我来了?” 李俶笑着扬了扬眉毛,当即反驳道:“怎么,我说的不对吗?再说了,我今年都已经十六了,哪里还是小孩子?” “是,你说的都对。”紫芝莞尔一笑,忽然发现面前的少年个子又长高了不少,眉宇间也多了几分成熟稳重的气质。原来,记忆中的那个孩子已经在不知不觉中长大,渐渐褪去往日的青涩,长成了一个俊秀而挺拔的少年。 李俶看了看她随身的包袱和马匹,问道:“你这是要去哪里啊?我送你吧。” “哦,不用麻烦了。”紫芝忙笑着摆了摆手,随口扯了个谎,“我就是要出城一趟,去盛王殿下的别苑风泉山庄,那边有些事需要我来处理。”见他还是一副不放心的样子,忙又指了指站在一旁的高珺卿,“你尽管放心好了,这位高姑娘就是我的护卫,武功很厉害的,有她在身边保护我,是绝不会出什么问题的。” 高珺卿忙向他一抱拳,含笑见礼道:“见过广平王殿下。” 李俶有些狐疑地打量着她,怎么看都觉得眼前的这个姑娘不太靠谱,然而见紫芝坚持不让自己相送,也只得好言叮嘱道:“那好吧,这一路上你自己一定得多加小心,不要轻易与陌生人接触。” “嗯,我知道了。”紫芝轻盈地跃上马背,一挽缰绳便要与高珺卿一起纵马而去,“阿俶,那我们先走了!” “紫芝……”李俶却又在身后唤她一声,似是欲言又止。 “嗯?”紫芝双手牵缰勒马,对他回眸一笑。 她的笑容如此璀璨,竟让少年的心跳蓦地停了一拍。 “那个……”李俶竭力抑制住心底的悸动,然而,那俊秀如玉的面庞上还是浮现出一抹淡淡的红潮,“我……我现在也有自己的宅子了,就在十六王宅之南的兴宁坊,以后你若是有什么事,都可以随时来找我。” “好!”紫芝向他笑着点了点头,然后一扬马鞭策马飞驰而去。 李俶依旧站在原处,望着她纵马离去的背影怔怔地出神,半晌,才又从怀中拿出一支半旧的鎏银嵌玉海棠花钗,眼睛里忽然掠过一丝忧郁的暖意。 一名亲随侍从走到他身边,试探着开口道:“那位小娘子当真是美丽,也不知是谁家的女儿?殿下若是喜欢,何不向她说明自己的心意……” 李俶却只是摇摇头,有些落寞地一笑:“罢了,咱们先回去吧。” . 此去塞外,平沙莽莽黄入天。 戈壁滩一望无际,举目望去,天地间皆是一片苍茫的灰黄色,劲风裹挟着黄沙卷舞直上,天空中厚而密的云层缓缓飘动,在起伏的沙丘上投下巨大的影子。 陇右节度使奉命驻军防御吐蕃,治鄯州,统率临洮、河源、白水、安人、振威、威戎、漠门、宁塞、积石、镇西十军,以及绥和、合川、平夷三守捉,麾下共有将士七万五千余人。所谓守捉,乃是大唐独有的一种边地驻军官制,主要分布在陇右道与西域。盛王李琦一行人抵达鄯州时已是初夏,此时西北的天气已经十分炎热,但军中将士每日里依然认真操练、枕戈以待,不曾有一丝一毫的松懈。 天子遣使来犒赏将士本就是莫大的荣宠,更何况此次奉命前来陇右的还是一位亲王。陇右节度使皇甫惟明不敢怠慢,待盛王向众将士宣读皇帝诏书以后,便请他到军中最好的营帐之内歇息,日日安排酒宴好生款待。这位年轻皇子刚刚二十出头,气质雍容,谈吐文雅,有着未经风沙磨砺的俊美脸庞,尽管早就听闻他聪颖而有智谋,身经百战的皇甫惟明却从未把这个毛头小子真正放在心上,任凭他每日在军营中走动巡视,根本没有设防。 没有人注意到,这位看似散淡随和的年轻皇子眼中,依稀有一种睥睨天地的冷锐锋芒。 来到鄯州军营的第三日,李琦正独自坐在营帐之中吃晚饭,却见羽林军左郎将裴修走进帐中,有些迟疑地向他禀告:“殿下,外面有人说要见你……” “什么人?”李琦头也没抬,只是随口问道。 “这……”裴修却似不知该如何解释,一时讷讷地说不出话来。 李琦察觉有异,便放下碗筷走出营帐,只见两位女扮男装的娇俏小娘子正牵着马站在门外,一身利落的箭袖短打映着脉脉夕阳,看上去风尘仆仆却没有一丝疲惫。 “紫芝?珺卿?”他惊讶地张大了嘴,“你们怎么来了?” ☆、第169章 陇右(上) “怎么样,见到我们是不是很惊喜呀?”高珺卿笑嘻嘻地擦了擦额角的汗,一脸兴奋的表情,“盛王殿下,你和紫芝慢慢聊,我和九哥就不打扰你们啦!”一边说着,一边拉住表哥裴修的手蹦蹦跳跳地走远了。 紫芝冲他们笑着摆了摆手,然后微微俯身把手中的马缰绳系在一旁的木桩上。 为了避免再次被坏人盯上,她们一出长安城便改作男装打扮,一路上虽是游山玩水,却也着实有些辛苦。此时的她一副风尘仆仆的模样,一张娇俏白嫩的小脸儿都微微有些晒黑了,呈现出光泽亮丽的小麦色,不过,这非但没有减损她的美丽,反而为她增添了一种类似于异域女子的别样风情。 她光洁的额头上缀着几滴晶莹的汗珠,眼角弯弯,那明眸中溢出的粲然笑意,令她整个人光彩夺目。 李琦看着面前这神采飞扬的女孩儿,却是无奈地叹了口气:“紫芝,我都说了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你怎么又……陇右离长安那么远,你们两个女孩子又从未独自出过远门,路上若是遇到坏人怎么办?” “哎呀,哪有那么多坏人?再说了,就算真的有,也不一定被我们碰上嘛!”紫芝哪里敢把自己险些被人拐卖的事告诉他,只低着头娇羞地一笑,轻声嘟囔,“人家……人家想你了嘛,哪里还顾得了那么多?” 李琦转身向自己的营帐内走去,对她淡淡道:“进来吧。” “嗯!”紫芝欢喜地应了一声,跟在他身后走进营帐,好奇地四下张望着,“原来军营就是这个样子的呀,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呢!二十一郎,你这里有水吗?我们带的水囊都喝光了,走了这么远的路,都快要渴死了。” 李琦倒了一杯烧好的开水递给她,什么话都没有说。 “你知道吗?这一路上我们去了很多地方呢,可好玩了!以前我都不知道咱们大唐还有如此壮美的河山,真是大开眼界啊……”紫芝接过水杯一饮而尽,一边用手拼命扇着风,一边兴高采烈地说,“真解渴,再给我一杯!” 李琦这次却没有理她,只是淡淡道:“想喝水就自己去倒,我又不是你的下人。” “你……生气了?”紫芝一怔,此时方知他心中不悦,心念一转,忙拉住他的衣袖小心翼翼地解释道,“对不起,是我错了,不应该这样贸然跑出来……不过你放心,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刚才裴郎将带我们进来的时候,我们只说自己是盛王府中的内侍,奉王妃之命有事要向你禀告,守门的将士都相信了,真的……” 李琦伸手轻轻一戳她的额头,唇角微露笑意:“你呀,倒是有几分小聪明。” “嘿嘿,那是当然!”紫芝得意地一笑,见他并未真的生自己的气,便又仰起脸来冲他撒娇似的眨了眨眼睛,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人家千里迢迢才赶到这里来,你该不会……这就要赶我走吧?” “你来都来了,我还能拿你有什么办法?”李琦笑着叹了口气,转身指了指几案上摆着的饭菜,“饿了吧?正好一起吃些东西。” “我就知道,我家郎君对我最好了!”紫芝雀跃着挽住他的胳膊,又笑眯眯地和他商量,“刚才出了好多汗,我……我想先洗个澡。” 李琦故意瞪她一眼,笑斥道:“得寸进尺!” 话虽这样说,他还是即刻吩咐人去准备热水。营帐内备有沐浴用的木桶,紫芝悄悄藏在帘帷后,待几个士兵把烧好的热水送来后退下,这才宽去衣袍,披散着长发走进热气腾腾的水中。军中虽一切从简,然而这肌清骨秀的美人入水沐浴,水雾氤氲中,仍衬得她如同一朵清雅恬静的水中白莲。 “你……能不能先回避一下?”她低眉轻语,不施粉黛的素颜上绽放出一抹明媚的娇羞。 帘幕低垂,无风自动。水中的伊人肌莹无瑕,秀丽清绝。 他微笑不语,目光在弥漫的水汽中渐渐变得迷离起来。 ………… 暮色渐深,一轮明月静静挂在天边。 紫芝沐浴之后又重新换了一套男装,待头发全都干了,这才束好发髻信步走出营帐,任清凉的晚风吹拂着脸颊,抬头仰望那朗朗夜空中的灿烂星河,只觉心中无限惬意。塞外的天空格外辽阔,万籁俱寂,星月交辉,绚丽的银光如流水般洒满大地。 这样宁静的夜,足以让人忘却所有尘世的烦忧。 李琦也从营帐内走了出来,拿了件自己的外袍在后面给她披上,温言道:“这里晚上凉,小心别着了风寒。” 紫芝回眸一笑,问他:“这些天,你想我了没有?” “当然想了。”李琦含笑点头,忽然牵起她细嫩温软的小手,“走,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去哪里?”她好奇地问。 他笑而不答,只是拉着她的手快步奔跑起来,借着明亮的月光,来到营地后面一处僻静的小山坡上。山不高,因为气候干燥的缘故,周围的林木也颇为低矮稀疏。二人手牵着手边走边聊,不一会儿就登到了山顶,并肩坐在开满各色野花的柔软草地上,举目望去,隐约能看到山下一条细细的河流远远伸向天边,河水波光离合,摇摇晃晃地映出月影的碎片,在夜色中宛如一条流光溢彩的带子。 四周静谧无人,无垠的天幕下横卧着苍茫的山川与田野。 “怎么样,这里视野很开阔吧?”李琦侧首看向月光下愈加清灵秀美的女子,爱怜地揽住她的肩,“紫芝,你知道吗?传说数万年以前,这里曾经是一片辽阔的大海,这山峦就是大海中的沙丘。几万年的岁月里,那片海洋升起之后又再度沉降,沧海桑田之后,鄯州城就坐落在曾经的那些沙丘之上。” “真的?”紫芝歪着头认真听着,一双清澈的大眼睛闪闪发亮,“大海一定很漂亮吧?我都没见过呢!以后若有机会,咱们俩一起去看海好不好?” “好啊。”李琦随口答应着,看向她时目光中尽是宠溺,“你不是最喜欢诗中的江南么?那边离海就已经很近了,以后我一定要带你去。咱们要一起泛舟太湖,一起去看金陵城的六朝风物,还要一起去钱塘江看秋潮……” 紫芝静静依偎着他,忽然惊喜地一指天空:“看,流星!” 星辰坠落,一道耀眼的光芒倏然划过天际。 她忙坐直身子,双掌合十虔诚地闭上眼睛许愿。李琦虽不信这些,却也望着那颗流星在心中默念了几句,然后问她:“许了什么愿?” 紫芝调皮地眨眨眼睛,笑道:“你猜。” “你还能有什么心愿?”李琦笑着一刮她可爱的小鼻子,故意调侃道,“无非就是想看尽世间美景,吃遍天下美食,怎么样,我说的对不对啊?” 紫芝却摇了摇头,亲密地挽住他的手臂说:“我这一生最大的心愿,就是能一直陪在二十一郎身边,白头偕老,不弃不离。我不知道天上的哪位神仙能听到我的祈祷,但我还是要说,我是真的很喜欢很喜欢身边的这个人,我想和他一生一世在一起,想要他一直对我这么好,永远不变心。” 夜空中亮光一闪,刹那间又是一颗耀眼的流星划过。 “一定会实现的。”李琦轻轻握住她的手,与她一起抬头仰望那绚烂星空,声音郑重而坚定,“会有那么一天,我的生命里只有你一个女子,不会再有任何人横亘在你与我之间,而且我相信,这一天不会太遥远。” “你是说……”紫芝闻言几乎怔住了,目光中流露出难以置信的惊喜。 ☆、第170章 陇右(下) “其实,我早就应该这样做了。”李琦微笑着攥紧她的手,温和的语气中透着坚定,“只是一直以来我都太年轻,以为只要真心待你就足够了,接受父皇赐给我的其他女子并没有什么不妥,可直到现在我才明白,这样的生活对于你来说未尝不是一种伤害,对她们也很不公平。紫芝,我已经决定了,从今以后,无论是在名分上还是在我心里,我一生挚爱的妻子永远只有你一个。” 寂静的月光下,远处起伏的山峦犹如一道道黑色的波浪,那皎皎月华如银如水,静静地倾泻在他洁白的衣襟上。夜色如梦,他的侧脸在那朦胧的光影中显得愈加俊美,一瞬间竟让紫芝微微有些恍惚。 相怜相念倍相亲,一生一代一双人。或许,这就是世间每一个女子的梦想吧?她还记得那年生病时,他为了哄自己吃药而讲的那个拂菻国的故事——那个远在西海之上、就连皇帝也只能娶一位妻子的美丽国度,曾让她无限憧憬。 而她,一直以来却只能把这样的梦想深藏于心。 紫芝痴痴地凝视着他,唇角忽然露出一丝温暖的笑意,轻轻摇了摇头说:“不,你从来都没有伤害过我。和以前比起来,其实我现在的生活已经很好了,不必像在宫中时那样谨小慎微、看人脸色,而且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始终站在我这一边,不让别人欺负我。二十一郎,你的难处我都能理解,如果当初你执意要娶我做正妃,以我的身份,可能直到现在我们都没办法在一起。所以,我并不想强迫你……” “我知道。”李琦一笑,温和地打断了她的话,“你没有强迫我,是我自己想要这样做的。只不过,自古以来男人就是三妻四妾,帝王之家更是如此,咱们这样的想法实在太过惊世骇俗,真正实现起来恐怕会很困难。所以我想问问你,如果这条路既艰难又漫长,你,还愿意陪我一起走下去吗?” “我愿意!”紫芝用力点头,心情竟也不自觉地有些激荡,“我当然愿意!只要能与你一辈子相依相守,等多久我都愿意!” “好。”李琦欣慰地笑了笑,指尖轻抚过她柔嫩的手背,“我在陇右还得再待上一阵子,等回长安以后,咱们就开始着手安排这件事。如今我府中.共有媵妾十七人,最好能尊重她们自己的意愿,让每个人都能寻得一个更好的归宿。” “更好的归宿?”紫芝试探着问,“就像是当初许娘子那样?” “嗯。”李琦点了点头,“她们皆是姿容端丽的良家子,并非一味贪图富贵之人,当初奉旨嫁入王府,心里未必都是情愿的。而且这世间的好男儿还有很多,离开我,对于她们来说或许才是更好的选择。” 依照唐律,如果丈夫与妻妾彼此情意不谐,双方可以通过协议终止婚姻,是为“和离”。当初许倩虽是因罪被逐出王府,然而,李琦一直以来都待她颇为冷淡,心中不免怀了几分歉疚,于是对外便只宣称是二人和离,任其再嫁。后来,许倩归家之后果真嫁了一位心仪她的男子,据说现在都已诞下麟儿,一家人生活得十分幸福。 “这样固然是最好,可是……”紫芝眼珠一转,又笑吟吟地调侃他,“她们可都是千娇百媚的大美人儿呢,就这么送走了,你不后悔?” “是啊,听你这么一说,似乎是有些不划算……那个,我现在反悔还来得及么?”李琦故意露出一副追悔莫及的表情,见她不满地嘟起了小嘴儿,便又笑着搂住她的肩,低头在她耳畔柔声说,“傻丫头,我可不是那么贪心的人,这辈子有你就足够了。” 紫芝娇羞地低头一笑,又问:“那王妃呢?她可是很看重自己亲王正妃的身份呢,若是不愿与你和离……” 李琦有些为难地叹了口气,道:“她虽然脾气骄横了些,却也着实是个美丽聪颖的女子,留在我身边虚度青春实在太可惜了,不如另择良配,像许娘子那样过上简单幸福的生活。当然,如果她觉得这王妃的名分比自己一生的幸福还重要,那我也不能勉强她……这件事的确有些棘手啊,容我再想想吧。” 紫芝脑中灵光一闪,拉着他兴奋地提议道:“要不,咱们选一处山清水秀的地方避世隐居吧?就像陶渊明说的那样,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 “隐居?”李琦却笑着摇了摇头,问她,“那咱们可就得耕织务农自给自足了,你说说,那些农活是你会做还是我会做啊?” “哦,这样啊……”紫芝有些不好意思地一笑,挠了挠脑袋。 二人正说着,忽听身后的树丛中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声,似乎是有人正在悄悄靠近。万籁俱寂的夜,那细微的声音竟也显得十分清晰。 “你听,那边好像有什么声音……”紫芝不禁竖起了耳朵,立刻警觉地拉着他站起身来,压低了声音说,“这里也有巡夜的士兵么?咱们还是先回去吧,若是被人看穿我的身份就不好了。” “嘘——”李琦也顿生警觉之意,打了个手势示意她噤声。 此处乃是军营重地,闲杂人等一概不得靠近,而士兵巡夜时一般都是几人一队,不会有人单独跑到这山上来。倘若果真有人夜间藏匿于树林之中,必定有所图谋,说不定还会是吐蕃人派来探听军情的细作。李琦心中疑云大起,忙轻手轻脚地向声音的来处走去,对紫芝低声吩咐道:“你先回营帐中去吧,沿着来时的路下山,如果遇到士兵盘问也不要害怕,只说是我身边的侍从就是了。” “不,我跟你一起去。”紫芝却摇了摇头,一边走一边拔出腰间所佩的短刀,扬眉傲然一笑,“放心吧,我不会给你拖后腿的。人家现在好歹也会些武艺,若是真有什么事,也能给你当个帮手。” 李琦颔首一笑算是默许,忽然发现一向温柔的她拿起兵器来竟别有一番风韵。 这边的山坡上林木稀疏,借着明亮的月光,隐约能看到有两个人影鬼鬼祟祟地凑在一起,似乎正在交谈。那两个人都穿着深色的衣裳,在夜色中辨不清面目,一察觉有人靠近便立刻分头逃开,动作敏捷,各自向山林深处飞奔而去。 李琦快步追上其中一人,扬声喝道:“站住!” 而那人却浑然不理,只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依然拼了命地往林木深处跑去。 “哼,慌慌张张的见人就跑,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紫芝亦紧随其后,暗运劲力,将手中短刀猛地向前一掷,不偏不倚地刺中了那人的手臂。 “哎呦——”那人痛呼一声栽倒在地,眼见那锋利的刀尖扎入自己的皮肉,鲜血迸流,一时间吓得几乎昏厥过去。 二人快步上前,借着月光去看,只见蜷缩在地上的是一个身穿戎装的年轻士兵,肤色黝黑,身材微胖,看起来似乎刚刚二十出头。李琦垂目打量着他的衣着,问道:“你是皇甫将军麾下的士兵?” “是……”那士兵疼得呲牙咧嘴,却仍是一眼就认出了眼前之人,忙挣扎着跪起身来叩了个头,颤声解释道,“盛王殿下,小人适才正随着韩队正在营地中巡逻,忽然有些内急,所以就悄悄溜到山上来,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小解……” “是么?”李琦淡淡一笑,忽然拔出腰间佩剑,将锋锐的剑刃抵在他脖颈一侧,声音愈发冷了下来,“本王刚才在后面唤你的时候,你难道没听到么?说,刚才和你在一起鬼鬼祟祟的那个人是谁?” 那士兵目光闪烁,低着头结结巴巴地回答:“他是……是和我一起巡夜的士兵。” “还不说实话,是么?”李琦面无表情,只是把剑往他的脖颈处又挪近了一些,肌肤霎时被利刃划破,鲜血汩汩流出。 染血的剑刃映着幽幽月光,让人不禁心生寒意。紫芝见惯了夫君平日里温情款款的模样,此时看到他眸中渐露冷酷之色,也不由心中一肃。 “殿下饶命,殿下饶命啊……”那士兵吓得脸都白了,全身哆嗦着往一旁躲闪,几乎要哭了出来。 就在此时,一张折叠起来的纸笺从他袖中滑落出来。 那士兵顿时慌了,伸手就要去捡,却又怕自己才一探身就被那架在脖子上的剑刺穿咽喉,一时竟犹豫着不敢动弹。 “咦?”紫芝眼疾手快,一把拾起那纸笺递给夫君,声音压得如男子般低沉,“殿下,请看这个。” 李琦接过纸笺打开一看,不禁微微蹙起了眉。 ☆、第171章 细作(上) 那是一张空白的纸笺,上面没有一个字。 李琦垂目瞥了那士兵一眼,问道:“这是什么?” “这……这就是寻常的纸啊。”那士兵显然是被他吓坏了,尽管此时想竭力保持镇定,声音却仍是止不住地发颤,“小人……小人也记不清了,可能就是刚才随手揣在衣袖里的,自己都忘了……殿下明鉴,小人只是皇甫将军手下的一个小卒,一向尽忠职守,真的不是什么坏人啊!” 他一边为自己喊冤,一边哆哆嗦嗦地撕下衣袍捂住自己手臂上的伤口,神情无辜,一双细而长的眼睛里却隐隐闪烁着狡诈的光。 不对,这个人一定有问题……李琦心中愈发狐疑,拿着那纸笺翻来覆去地看着,却始终找不出什么端倪,略一沉吟,便对紫芝吩咐道:“你下山去找裴郎将,让他带几个可靠的人过来。” “是。”紫芝如军中士卒般向他利落地一抱拳,转身匆匆离去。 陇右节度使皇甫惟明麾下兵将众多,仅鄯州一城的驻军就有五千余人,军中营帐早已住满,羽林军左郎将裴修护送盛王来到陇右之后,便带着手下的数百名禁军侍卫驻扎在皇甫惟明的大营之外。彼时裴修才将表妹高珺卿在自己的军帐中安顿好,见紫芝奉盛王之命过来找他,忙带着七八个亲随侍卫跟随她上山。 紫芝一向不擅长认路,尤其是在夜里,引着众人在山上绕了好大一圈儿,这才找到方才来时的位置。裴修早已被她折腾得满头大汗,一见到盛王,忙抱拳一礼问道:“殿下唤末将过来,不知有何吩咐?” 李琦伸手一指那跪在地上的士兵,道:“此人自称是皇甫将军麾下的士兵,刚才却鬼鬼祟祟地躲在山中与人密谈,不知有什么图谋,说不定是吐蕃人派来探听军情的细作。先把他押到你们营中去吧,找几个可靠的人看好了,再替我好好审一审他。” “是。”裴修答应了一声,又有些迟疑地说,“殿下,此人既是皇甫将军麾下的士卒,咱们是不是应该先派人告知皇甫将军……” “不必。”李琦轻轻摇头,顺手将那张空白的纸笺收入怀中,“我此番奉命前来陇右,既是替父皇犒赏边军将士,又有督查之责,扣押并审问可疑之人亦在我职权范围之内,裴郎将不必有什么顾虑。” “是,末将遵命。”裴修心领神会,立刻指挥着侍卫们将那士兵押下山去了。 山中一片寂静,唯有这一对璧人携手立于清凉的晚风之中,又亲密地说了一会儿话,这才一同下山回到营帐之中准备就寝。紫芝一路跟在夫君身后,旁人只当她是盛王身边的贴身侍从,见她也留宿于盛王的营帐之内,倒也不觉得奇怪。待走进营帐掩好了门,紫芝便解下外袍丢在榻上,懒洋洋地抻了个懒腰,笑着对他说:“怎么样,我扮你的侍从扮得很像吧?我就说嘛,根本不会有人怀疑我的身份的。” 李琦捡起衣袍拿到一旁挂好,笑道:“既是我的侍从,可不能这般没眼色。本王要洗漱歇息了,还不快去打水?” “哼,去就去!”紫芝拿着铜盆出去打了些清水回来,却不给他用,自己一边掬水洗脸,一边随口问道,“刚才那个士兵看起来的确很可疑,可是,皇甫将军才是掌管陇右军政的节度使啊,这种事你直接交给他不就行了,又为何要让裴郎将去审呢?” 李琦站在灯下微微一笑,说:“你以为我千里迢迢赶来陇右,就只是为了奉父皇之命对众将士说几句嘉奖的话么?非也。” “噢,我明白了!”紫芝先是一怔,随即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裴郎将是你的至交好友,无论发生什么事,他肯定都是站在你这一边的。如果那士兵真的是与吐蕃人勾结的细作,你想要借题发挥打击某些人……” “聪明。”李琦颔首一笑,手里依然拿着那张可疑的空白纸笺,试图借着灯光从中找出一些蛛丝马迹,“皇甫将军与我并非一路人,有些事自然不宜让他先插手。军伍中都是些打打杀杀的男人,你也看到了,没什么好玩的。今夜你先在我这儿歇息一晚,明天就动身回长安吧。父皇若是知道我这般纵容你胡闹,只怕会下旨把你废为庶人的。” 紫芝抬头粲然一笑:“有你在,我才不怕呢。” “小小年纪,倒生了个泼天的胆子。”李琦无奈地摇头一笑,此时方知跟她讲道理根本没用,心念一转,便指着自己的床榻随口吓唬她,“军中的床榻本来就窄,两个人睡在一起很挤的,你若想留在这里,就只能将就一下睡地上了。” “啊?”紫芝大吃一惊,见他面色严肃并不像是在开玩笑,忙走过来撒娇地拉了拉他的衣袖,一张笑靥如花的脸上还湿漉漉地挂着水珠,“二十一郎,我知道你对我最好了,就让我在你这里挤一下嘛,人家好不容易才过来看你一次,你可不能这么狠心……好了,我也不会在这里待很久的,后天一早就和珺卿回长安,这总行了吧?” 李琦微微露出笑意,伸手捏了捏她娇嫩的小脸儿说:“路上一定要小心,每经过一个驿站都要给我写信,记住了吗?” 紫芝乖巧地“嗯”了一声,低头不语,洗过脸后一双小手还湿漉漉地沾着水,趁他不备,竟忽然抬起双手把水珠往他身上掸去。 “好啊,你……”李琦抹了一把溅在额上的水珠,将手放在唇边呵了口气,笑着便要去挠她的痒,“好大的胆子!再敢这么欺负人,看我不好好收拾你!” “郎君饶命,我错了我错了……”紫芝一边笑一边躲闪,不料脚下一滑竟仰面跌倒在榻上,手上的水珠四处飞溅,有几滴恰好落在他拿着的那张纸笺之上。心知他十分重视此物,紫芝心中一惊,忙收敛笑容坐起身来,连声道歉:“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我马上帮你擦干。” “没事,我来吧。”李琦却并无不悦之色,只是用衣袖轻轻拭去纸上的水珠,然而,却见那莹洁如雪的纸笺上开始有了变化。 纸笺湿处,竟然渐渐显露出一丝笔迹! “咦?你看!”紫芝又惊又喜,脑海中灵光一闪,忙又在铜盆中沾了些水滴在那纸笺上,纸上顿时现出一行字迹—— 亥时四刻,鸡笼山上,河源详图,速速送来。 ☆、第172章 细作(下) 河源军乃是陇右节度使所辖诸军之一,位于鄯州城西一百三十里处,共有兵将四千余人。李琦拿着那张显露出字迹的纸笺,立刻赶往裴修的营帐之中,将今晚的事情向他细细讲述一遍,肃然道:“我早就觉得这张纸有问题,如今看来果然不出我所料,军营中有通敌的细作,若是因此让吐蕃人有机可乘,后果不堪设想。” “亥时四刻,鸡笼山上,河源详图,速速送来……”裴修轻轻念着纸笺上的字,沉吟道,“我曾经听一个江湖术士说起过,将矾石打碎溶于水中,以矾水为墨写字,纸张风干后字迹便会消失,遇到水又会重新显现出来。想不到,这一招竟被细作学了去。那个士兵我刚才已经审问过了,此人名叫张永,乃是果毅都尉薛延嗣身边的亲兵。不过,他始终不肯承认自己是通敌的细作,如今咱们有了证据,看他还如何狡辩!” “果毅都尉薛延嗣?”李琦凝眉想了想,仿佛对此人有些印象,“哦,我想起来了,就是皇甫惟明手下的那个大胡子将领,这几日经常见到的。如果我没记错的话,皇甫将军似乎对这位薛都尉颇为倚重吧?” “正是。”裴修略一颔首,又对帐外的禁军侍卫吩咐,“去把那张永给我带过来。” 两名侍卫领命而去,不一会儿就把那身材微胖、肤色黝黑的士兵张永押了进来。张永自恃不会被人抓到把柄,被推搡着押进营帐后还大声高呼着“冤枉”,然而一见那纸笺上的字显露无遗,气焰顿时就矮了半截,跪在地上怔怔地说不出一句话。 裴修一身戎装端坐于胡椅之上,冷冷地看着他说:“如今证据确凿,你还有什么话可说?现在我问一句你答一句,若敢有一句不实,我立刻砍了你的脑袋!” “是是是……”张永连声答应,身子因惊惧而微微颤抖,“小人不敢欺瞒将军,一定实话实说,实话实说……” 裴修指着那纸笺上的字,问他:“鸡笼山是什么地方?” 张永惴惴不安地垂着头,回答:“从鄯州军营往东走三里路,遇见的第一个山头便是。” 裴修又问:“那亥时四刻呢,具体是指哪一天的时间?” 张永有些迟疑地说:“应该……应该是明天。” 裴修继续问:“明晚与你在鸡笼山接头的是什么人?” “这个……”张永似是犹豫了一下,声音愈发低了下去,“小人也不知道,应该是吐蕃的斥候吧……” 斥候,即是军队中专门负责侦察敌情的士兵。见他语焉不详,裴修登时沉下脸来,伸手重重一拍面前的桌案,厉声斥道:“你身为我大唐的士兵,吃着朝廷发放的军饷,在军中不想着如何精忠报国、奋勇杀敌,却暗中勾结吐蕃人以谋私利,这可是株连九族的大罪!你只是军中一个低等的小卒,说,是如何拿到河源军的行军图的?” 高珺卿扮成侍从的样子站在一旁,见自己一向斯文的心上人此刻如此威严,不禁抿着嘴微微一笑。 “将军息怒,将军息怒……”张永被他吓得激灵灵打了个冷战,伏在地上连连叩首,“小人说的句句属实,并不敢欺瞒将军啊!小人只是个听人差遣的士兵,哪里能知道其中内情?这些……这些都是薛都尉指使的,小人家中还有父母妻儿需要养活,实在不敢违抗薛都尉的命令啊!” 李琦坐在一旁默默看着,见他一副贪生怕死、胆小如鼠的模样,不由心下鄙夷,然而此时心中计议已定,便仍是和颜悦色地问道:“张永,看你年纪不过刚刚二十出头,家里的孩子只怕还很小吧?” “是。”张永不知他是何用意,只得小心翼翼地回答,“小人家里有一双儿女,儿子今年刚满三岁,女儿是上个月才出生的。” “如此幸福美满的一家,当真是令人羡慕。”李琦微笑着点了点头,目光中却露出叹息的意味,“依我大唐律,九十岁以上的老人和七岁以下的孩子,虽有死罪亦不加刑。这两个孩子倒还算幸运,不必被你这个做父亲的牵连,只不过,若你们全家都因通敌之罪被处斩,那以后孩子可该由谁来照管呢?” 张永被他一语说中心事,忍不住噼里啪啦地掉起眼泪来。 “男子汉大丈夫,哭什么哭?”李琦不屑地轻斥一声,饶有深意地看着他,“其实,你们一家也并非完全没有活路,只要你从今以后弃暗投明、戴罪立功,本王或许可以考虑在父皇面前替你说说情,留你一命。” “真……真的?”张永露出狂喜的神色,忙膝行几步上前拉住盛王的袍角,叩头如捣蒜,“小人知错了,小人知错了……小人日后一定好好为殿下效力,无论做什么都行,只求殿下开恩饶小人一命……” 李琦俯身在他耳边低低吩咐了几句,沉声道:“记住,一切按我说的去做!” . 次日亥时四刻,鸡笼山上。 月黑风高之夜,紫芝躲在山上的树丛中向前面探头张望着,见士兵张永与一人匆匆交谈几句便下山离开,不禁掩口低笑:“那个人就是吐蕃的斥候么?好矮啊,我还以为他们吐蕃人都是人高马大的呢。” “嘘——”李琦就站在她身边,闻言忙做了个手势示意她噤声,“小点声,让人听见就麻烦了。你说说你,非得跟着我来看什么吐蕃人,我早就说没什么意思吧?他们虽是异族,可在外貌上看和我们汉人的差别却并不是很大。” 紫芝却只是满不在乎地一笑,轻声道:“那个吐蕃人都已经走远了,你怕什么?对了,你该不会真的把河源军的行军图给他了吧?” “当然不是。”李琦微微一笑,牵着她的手从树林深处走了出来,“张永从薛都尉那里拿到行军图之后,我又命人参照着重新绘了一幅假的给他,上面标注的驻军位置、兵力多寡等消息有一大半都是错误的。” 紫芝若有所悟地点点头,道:“噢,我明白了!张永如今暗中为你做事,吐蕃人并不知晓,所以你就可以借机送去假地图来迷惑敌军,这样我们大唐的军队就能在战场上取胜了,对不对?” “你猜的没错,不过事实上远不止于此。”李琦一边说着,一边向山下鄯州军营的方向望去,忽见远处有一道道火光迤逦而来,似是有很多人正在举着火把急速前行。他心中疑惑,忙唤来藏身于树林之中的一名亲随侍卫,吩咐道:“你下山去看看,可是军营那边出了什么事?” 那侍卫领命下山,过了一会儿才匆匆赶回来禀告:“殿下,是吐蕃军队夜袭白水,皇甫将军刚刚收到烽火讯号,立刻下令派出一千精锐骑兵前去支援。” “又要开始打仗了么?”李琦遥望着山下那一道道绵延不绝的火光,神色变得凝重起来,“白水距鄯州仅二百余里,战火可能很快就会蔓延过来。紫芝,明天一早你和珺卿就尽快离开吧,路上一定要小心,不要在这一带滞留太久。” 紫芝深深凝视他良久,才颔首道:“嗯,你在这里也一定要小心。” 第二天清晨,紫芝与高珺卿便骑马离开了鄯州军营,以后每隔几日,便会有报平安的书信从沿途的驿站送来。然而,她们的足迹却是一路向西,离长安越来越远,最后一封信竟是来自安西都护府的驻地——龟兹镇。 什么?龟兹镇? 李琦拿着那封紫芝亲笔写下的书信,不禁叹息一声:“这两个小丫头,又要跑到哪里去疯啊?” ☆、第173章 烽烟 龟兹镇是安西都护府的驻地,北枕天山,南临大漠,与于阗、焉耆、疏勒并称为“安西四镇”。高珺卿之父高仙芝现任安西副都护、四镇都知兵马使,与众家眷就居住在龟兹镇的府邸之中。高仙芝共有六个儿子,女儿却只有这一个,故而家中长辈对高珺卿都十分宠爱。一见女儿回家,高珺卿的母亲贺兰氏也甚是欢喜,爱屋及乌之下,对紫芝这个远道而来的客人便也格外热情。 紫芝生平第一次来到西域,尽管夏日炎炎,却还是兴致勃勃地每天拉着高珺卿陪她出去探奇访胜、游山玩水,日子过得甚是逍遥快活。然而,此时自由驰骋于大漠之上的她并不知道,就在这短短十几日的时间里,千里之外的那片土地已经风云突变,熊熊战火从白水迅速蔓延至鄯州城! 鄯州军营,陇右节度使皇甫惟明的军帐内。 这日一早,皇甫惟明便召集军中各级将领,共同商议迎敌的对策,李琦与裴修亦被请了过去。半月前吐蕃军夜袭白水,唐军坚守之下虽不曾陷落城池,却已遭受重创。见白水久攻不下,昨夜吐蕃军又转而攻击河源。众将领按品级分坐于两侧,大家正你一言我一语地商讨着反攻策略,却见一名唐军斥候匆匆走进营帐,单膝跪地,向皇甫惟明禀告道:“将军,据属下探听来的情报,吐蕃军攻击河源实乃佯攻,只待将军调兵前去支援,便要率主力军转而向我们鄯州进攻啊!” 皇甫惟明神色一肃,问他:“消息属实?” 斥候郑重颔首道:“绝对属实!” 皇甫惟明挥了挥手示意他退下,目光落在军帐中挂着的一幅地图上,思虑良久才道:“河源乃是我陇右的军事要塞,一旦落入吐蕃人手中,就相当于为他们侵扰中原打开了一道方便之门,届时我们将彻底陷入被动。吐蕃军攻击河源虽是佯攻,却不可不防。诸将听令,褚誗、薛延嗣,你们两人率三千精兵前往河源,务必不能让吐蕃人得逞!另外速速传信至安人、振威、威戎、漠门、宁塞、积石、镇西诸军将领,即日起加强防御,一旦看到烽火讯号,立即带兵前往鄯州支援。” “是!”几位将领一齐抱拳领命。 “其余将士暂且留守鄯州,随时待命。”皇甫惟明顿了顿,又对李琦说,“盛王殿下,如今情况紧急,我鄯州又兵力有限,一旦吐蕃人转而向鄯州进攻,必要时或许会征调您手下的那五百禁军,届时还望殿下能够配合。” “这是自然。”李琦微笑着点了点头,话锋一转,“不过,适才听了诸位将军对战况的分析,我倒是有一点粗浅的看法,想说给皇甫将军听听。” “哦?”皇甫惟明颇有些意外,“殿下请讲,末将洗耳恭听。” 李琦向他礼貌地欠了欠身,道:“在长安时我亦曾跟随先生读过几本兵书,知道那‘治兵如治水’的道理——锐者须避其锋芒,如导疏河渠;弱者则塞其虚空,如修堰筑堤。吐蕃军素来兵强马壮,我唐军虽能力敌,却不免损伤惨重,就像刚刚结束的白水之战一样。依小王愚见,吐蕃人既能‘声东击西’,我们何不趁势给他来个‘围魏救赵’?” 帐中诸位将领默默听着,不置一词。这些人大多是靠战功起家,行军打仗全凭经验,很多人连大字都不识一个,更别提读什么兵书了。见这位从长安来的年轻皇子文绉绉地高谈阔论,他们早就听得不耐烦了,面上虽不敢表露什么,心里却颇不以为然。 皇甫惟明倒是一位精通兵书的儒将,闻言不禁大感兴趣,道:“围魏救赵?具体该怎么做,还请殿下再详细说一说吧。” “河源与鄯州都要派兵防守,不过,若是能再遣一小队人马深入敌后突袭,直击其要害,河源之围便可不攻自破。”李琦起身走到地图前,修长白皙的手指在图上的城池间缓缓移动,“将军不妨在吐蕃边境的城池中选一处相对重要却又薄弱的所在,我与裴郎将率领那五百禁军趁夜潜入,出其不意,用火攻之法制造混乱,挫其士气。随后,将军再派遣几千精锐全力攻城,纵然不能一举拿下,也可迫使吐蕃调回进攻河源的军队。” 皇甫惟明双眼一亮:“火攻?” 李琦颔首道:“嗯,确切地说,是用火药制造简单的火器来攻城。” 皇甫惟明有些迟疑道:“这个末将倒是听说过,只是……那火药威力虽大,却极难控制,道士炼丹时放入一点点硝石、硫黄都会引起爆炸,若是士兵们一不留神,很可能就会伤了自己人啊。” “这个将军就不必担心了。”李琦微微一笑,指了指坐在身边的裴修,“我和裴郎将从小就是玩这个长大的,虽说宫中的花木被我们不小心烧坏了不少,但也着实积攒了不少经验。这次护送我前来陇右的禁军都是裴郎将的亲信部下,平时耳濡目染,对火药也都多少有些了解,不会出事的。” “好!”皇甫惟明大喜,立刻派人去准备硝石、硫黄等物制造火药,目光在地图上逡巡许久,终于定格在一个地方,“待火药备好以后,就请殿下和裴郎将立即率禁军出发,攻吐蕃洪济城!” . 夜幕时分,金柝声在吐蕃洪济城的城楼上响起。 几个巡夜的士兵在城楼上来来回回地走着,面容肃穆,心里却在盘算着何时才能告假回家好生陪陪娘子。这些天来洪济城周围一直没有什么战事,士兵们便也都不自觉地放松了警惕,并没注意到黑暗中正有一队唐军悄悄靠近。 一个吐蕃士兵捂着嘴打了个哈欠,伸手一拍同伴的肩,懒洋洋地问:“真是又困又饿啊……哎,你身上带了什么吃的没有?” “不是刚吃过饭吗?你怎么又饿了?”同伴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从怀中掏出半块胡饼递给他,“就剩这些了,赶紧吃吧。” “嘿嘿,还是兄弟你最讲义气!”那吐蕃士兵抓起胡饼咬了一大口,心满意足地拍着胸脯,“以后我若是发达了,肯定不会忘了你这个好兄弟的,到时候咱们一起立下战功,让赞普也封咱们当个大官做做!” “就你?别做梦了。”同伴嗤之以鼻,毫不客气地打击他,“就你这副没精打采的模样,若是被将军看见了,先拖下去打你五十军棍!” 二人正随意说笑着,忽见一道明晃晃的火焰从城楼下飞窜上来,距他们一丈之遥时砰的一声爆炸开,呲呲地冒着呛人的浓烟。那吐蕃士兵吓得连手中的胡饼都扔了,拉着同伴的胳膊仓皇后退,颤声叫喊道:“天啊,那……那是什么?有鬼啊!” “你傻啊?那是敌军!敌军!”同伴猛地反应过来,立刻甩开他的手,转身向城楼之下飞奔而去,“快去禀报将军!唐军来了,唐军来偷袭了!” 然而,不待他跑下城楼,便又有几枚火球接连从下面飞蹿上来,爆炸时威力巨大,竟直接炸飞了他的一条胳膊! “啊——”无名小卒惨叫着倒下,意识涣散时,耳边仿佛听到了城下传来的刺耳兵戈声。 此时此刻,李琦正一身戎装端坐于高大的战马之上,手执弓箭,将绑有火药筒的羽箭点燃后向城楼上一支支地射去。这些火药不仅仅是由硝石、硫黄、木炭等物制成,其中还添加了巴豆、砒.霜、狼毒、草乌头、磺蜡、竹茹、麻茹、小油、桐油、沥青等,不但杀伤力增强了几倍,而且爆炸时还能放出毒烟。 “嘣——嘣——”燃烧的火药筒在城楼上炸裂开来,宛如绚烂至极的烟花。 他仰首观望着城楼上的混乱景象,眸中微露睥睨之色,一身精美的铠甲在火焰下映射出令人眩目的凛凛寒光。 “第一次上战场,真是热血沸腾啊!”裴修也张开弓.弩不停地射箭,斯文俊秀的脸上隐隐透出一种征战杀伐的霸气,“咱们的火药可不是一般的火药,那些吐蕃蛮夷素来嚣张,今天也让他们瞧瞧我唐军的厉害!” 城楼上的吐蕃士兵几乎都被炸得血肉横飞,然而混乱只持续了片刻,很快便有更多的士兵冲上城楼,张弓搭箭向城下的敌军扫射。此时洪济城中的守军也已集结完毕,城门大开,一向以勇猛著称的吐蕃军正式出城迎战。 “兄弟们,上!”李琦率先策马驰向敌军,一手执盾,一手将点燃的火药筒直接向对方的将领掷去,“此番若能助皇甫将军拿下洪济城,回到长安以后,本王立即面见陛下替大家请功!” “冲啊——”裴修与手下的五百禁军也随之冲上前去,纷纷向敌军掷出火药筒,刹那间战场上爆炸声迭起、喊杀声震天。 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 这些禁军将士虽然个个武艺高强、以一当十,但毕竟人数太少,手中火药的数量也有限,故而只适合奇袭而不宜打持久战。好在皇甫惟明亲自率领的大部队人马顷刻即至,李琦见援军赶到,立刻传令吩咐手下的众将士撤退。 暮色深沉,星垂四野,裹挟着砂砾的劲风中,这片辽阔而陌生的土地气象万千。 李琦扬鞭策马带着众人一路向东行去,时而回头望向那渐渐远去的洪济城,料定此番唐军必能解河源之困,心中豪情顿生。他自幼酷爱习武,平生最大的梦想便是能手执长刀纵横沙场,金戈铁马,一世峥嵘,守护李家的大好河山。今日一战,他虽然只是在皇甫惟明率领的千军万马中起到一个辅助作用,却也着实快意。 如此,方不负此生身为男儿! 然而就在此时,夜空中蓦地划过一道刺目的闪电,一阵轰隆隆的雷声随即响起,打断了他的思绪。 “不好,要下雷暴了!”裴修仰头看了看天色,一脸严肃地对众人说,“趁着暴雨还没下,咱们赶快找个地方避一避,大家身上都穿着铁甲,被雷击中的话可就得送命了。盛王殿下,要不你先把铠甲脱下来吧?有我们在身边护卫,不必担心吐蕃人的追兵。” “嗯。”李琦立即脱下铠甲弃于路旁,举目眺望四周地势,不禁心生忧虑,“这一带都是高原,一马平川的,哪有什么地方能够躲避?” 裴修叹了口气,用鞭梢一指前方说:“我记得来时看到那边有一处低谷,咱们现在只能先去那儿避一下了。” “好。”李琦点了点头,一扬马鞭加快了行进的速度。 “轰隆隆——”又是一阵巨大的雷声,豆大的雨点随之噼里啪啦地落下来,很快便打湿了他的衣裳。 “盛王殿下!裴郎将!”行走在队伍最后的一名禁军侍卫疾步跑来,气喘吁吁地禀报,“追兵……吐蕃人派追兵过来了!不过还好,人数不是很多,看上去大概只有四五百人的样子……” “什么?”李琦一惊,下意识地去拿箭袋中的火药筒,然而此时火药皆已被雨水淋湿,完全失去了效力。 “只有四五百人而已,怕什么?”裴修豪气干云地一勒战马,面上毫无惧色,“殿下,让兄弟们护送着你先走,我和几个校尉留下来断后!” 李琦遽然色变,肃容道:“那怎么行?就你们几个人,怎么打得过……” “男子汉大丈夫,别婆婆妈妈的。”裴修故作轻松地一挥手,黑暗中也看不清敌军追来的方向,只能通过越来越近的马蹄声来辨识,“快走,一会儿就来不及了!” 李琦咬了咬牙,只得与一众禁军侍卫先行离开,不料才走了几步,身后倏地飞来数百支利箭。他身上未穿铠甲,一时又躲闪不及,右臂上便中了一箭。 大雨倾盆而下,一道道闪电将晦暗的夜空照得雪亮。 电闪雷鸣之中,吐蕃军与唐军开始了激烈的交战,短兵相接,血肉横飞,刹那间每一个战士都变成了浴血的修罗。 “韩四,薛九,你们两个赶快护送殿下离开!”裴修一边与吐蕃人作战,一边唤来两名最得力的部下,急急地吩咐着。 李琦一手握紧缰绳控制着战马,一手挥刀砍倒一名吐蕃士兵,闻声立刻回头道:“裴兄,我并非贪生怕死之辈,今天定要与你一同战斗到底!” “赶紧走!”裴修急得一跺脚,险些从马背上跌下来,“咱们有这么多人,不差你一个!” 李琦挥刀与敌军拼杀,此时方才感受到战争的残酷,如此危急的情况下,他绝不可能丢下众人独自逃命。那,有悖于一个男人的尊严!就在此时,那个刚刚被他砍倒的吐蕃士兵挣扎着跪起身来,捡起战刀,拼尽最后一丝力气砍断了他胯.下战马的一条腿。 战马悲壮地嘶鸣一声,倒地不起。 李琦亦从马背上滚落,坠地之时,顷刻间便有数支长矛齐齐向他刺来。 格挡?躲闪?都已经来不及了。 就在他几近绝望之时,不远处忽有一人骑快马冲进混战的士兵之中,手执长剑将几个吐蕃士兵一一刺伤,然后俯身冲他伸出一只手,娇声喝道:“来,上马!” 听声音,那竟是一名年轻女子。 ☆、第174章 逃生 一道刺目的闪电骤然划破夜空,清晰地照亮了那人容颜。 那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异族少女,明眸皓齿,身姿健美,身着一袭利落的玄色窄袖胡服骑装,策马飞驰而来时,全身都被雨水淋得湿漉漉的。李琦被她一把拉上了马背,惊讶地低唤一声:“余烛公主?” “坐稳了!”阿史那圆圆挥剑斩杀几名试图靠近的吐蕃士兵,一甩马鞭奋力冲出重围,在大雨中狂奔许久,才后怕似的轻轻抚了抚心口,“天啊,刚才真是太险了……那些吐蕃人一向凶狠嗜杀,可不会对咱们手下留情的。” 她身后还跟着百余名勇猛剽悍的突厥武士,个个武艺高强,一得到公主的命令,立刻提着刀投入到了吐蕃军与唐军的混战之中。大雨瓢泼,电闪雷鸣,阿史那圆圆纵马驰骋在广袤的原野之上,听那震天的喊杀声渐渐远去,这才稍稍放慢了速度,在不远处的隘谷中找到一处岩穴暂且躲避雷雨。 夜色深沉,那洞口处无数长长的野草迎风摆首,宛如狂风暴雨中仍不肯屈服的战士。 “余烛公主,刚才真是谢谢你了。”李琦随她一同下马,走进那幽深的岩穴中坐了下来,咬了咬牙,忽而猛地拔去自己右臂上的箭矢,又撕下衣袍捂住伤口。血流如注,刹那间染红了一片。 “天哪,流了这么多血……你没事吧?”阿史那圆圆看得心惊肉跳,见他紧咬嘴唇似是在竭力忍受痛楚,心下不由更是担心,腾地站起身来就往外走,“你先等着,我去替你采点止血的草药。” 李琦虚弱地点点头,道:“有劳公主了。” 西北一带昼夜温度相差很大,就算正值夏日,一到晚上也还是会觉得十分寒冷,雨夜的洞穴中更是如此。不过,这处洞穴似乎曾有人居住过,里面还零零散散地储藏了些木柴和干草。李琦强忍着伤处的剧痛,起身捡了些干燥的木柴,拿出随身的火石点燃,在洞口处生起一小堆温暖的篝火。阿史那圆圆过了许久才回来,手里小心地捧着一堆草药,身体却因湿冷而微微颤抖,一进洞就忍不住捂着嘴打了个喷嚏。 “阿嚏——”她背过身去揉了揉微微冻红的小鼻子,似乎已经着了风寒。 李琦心中不禁泛起一阵歉疚,忙向她招呼道:“余烛公主,快过来烤烤火吧,你全身都湿透了。” 阿史那圆圆走到火堆前坐下,小心翼翼地揭开他伤口上染血的布帛,把草药碾碎后轻轻敷在上面。她的动作很轻很柔,指尖甚至都有些微微的颤抖,仿佛生怕弄疼了他,良久才轻声问道:“怎么样,是不是很疼?” “嗯。”李琦点了点头,又勉强一笑,“不过还好,我暂时还能忍耐。” “你先忍耐一下,等一会儿雨停了,咱们再想办法找一家好些的药铺买药。”阿史那圆圆又扯了一块自己的衣襟为他包扎,似乎看出他心中忧虑,又好言宽慰道,“你放心,那一百多个武士都是我父亲生前最倚重的部下,前些日子我刚刚从突厥召集回来的,有他们在,一定能帮你们把那些吐蕃人打得落花流水。这一带都是高原,方圆百里就只有这么一个能避雷雨的地方,他们一旦完成任务,就会立刻赶到这里来寻我们的。” 李琦轻轻颔首,诚挚道:“余烛公主,谢谢你。” 阿史那圆圆有些腼腆地一笑,低头说:“你还是直接叫我的名字吧。我这次来吐蕃是要查我哥哥的案子,事关重大,暂时还不想被人识出身份。” 李琦微微一笑,依言道:“谢谢你,圆圆。” 听他这样亲切地唤自己的闺名,阿史那圆圆脸颊不由一红,忙掩饰般地又往火堆处挪近了些,一边烤着自己湿漉漉的衣袖,一边微笑道:“你不必谢我,当初在长安你帮了我的忙,今天就算是我还你一个人情好了。” “区区小事,何足挂齿?再说了,其实那时我也没帮上多大的忙。”李琦也把自己的袖子放到火堆近处去烤,忽又想起一事,“对了,这么晚了你怎么还在外面赶路,也不去城里找一家客栈住下?” “我急着要去吐蕃王城查我哥哥案子的线索,不小心误了关城门的时辰,就索性连夜赶路,没想到又被大雨淋得像落汤鸡一般。”阿史那圆圆自嘲般地一笑,声音忽然低了下来,“若非如此,我也不能在这里恰巧遇见你。” 她的头发湿漉漉的,发梢处不住地有水珠滴落,可是,当她笑起来的时候依然很好看,并没有一丝在大雨中奔逃的狼狈。李琦看着她,忽然觉得这个突厥女孩儿其实也挺可爱的,于是笑了笑说:“是啊,这么黑的天,又是这么多人在一起混战,你居然还能认出我来,真是不容易。” “这有何难?”阿史那圆圆指了指他身上的一袭白衣,俏皮地一笑,“那么多人,就只有你一个没穿铠甲,我当然一眼就认出来了。” 李琦含笑点了点头,又问:“你哥哥的案子,可查出什么眉目了?你怀疑与吐蕃人有关?” “现在还不能确定,我只是有些怀疑罢了。不过,我会一直查下去的,直到找到真凶。”阿史那圆圆一字一句地说,忽而侧头看向他,粲然一笑,“对了,有件事你可能还不知道吧?你离开长安之后,陛下正式向我和叔父提出了联姻一事,不过,他为我选择的那位宗室贵族却不是你。” 李琦只觉心中大大松了口气,笑道:“能娶余烛公主为妻,不知是谁能有这样的幸运?” “是寿王。”阿史那圆圆淡淡回答,却又话锋一转,“不过,我没有答应。” “哦?”李琦讶异地挑了挑眉,露出不解之色,“十八哥仪表堂堂,博学多才,自幼便最受父皇宠爱,长安城中倾慕他的姑娘也不知有多少,你为何……” 他一边说着,一边又取了些木柴添进火堆,跳动的火光映着那年轻俊美的脸庞,整个人都有了一种格外温暖的感觉。 阿史那圆圆静静凝视着他,心竟不自觉地颤了一下。 那样隐秘的心事,该如何向他说起呢?自从第一次在长安的街巷中相遇,不慎坠马的她落入他温暖的怀抱之中时,她就已经对他一见倾心;麟德殿上共舞一曲《兰陵王》,他们手执长剑配合着彼此的节拍,那样默契,就好像是曾在一起排练过多次一样。可是,这又能如何呢?明知道他已心有所属,以她身为一国公主的骄傲,又如何能向一个已经有心上人的男子表露一丝一毫的爱意?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寿王殿下的确很出众,但是——”阿史那圆圆略一沉吟,唇角露出一抹深邃而温柔的笑意,“我阿史那氏的女子所倾心之人,不但要相貌英俊,而且还要英武、勇敢、矫健,就像是那自由飞翔于九天之上的雄鹰……” 夜已深。两个人就这样坐在火堆前随意聊着,竟都没有觉得困倦,直到外面大雨停歇,天边第一缕晨光斜斜地洒入洞口时,才有七八个突厥武士急急赶来寻找他们。为首的一个突厥汉子向阿史那圆圆弯腰施了一礼,一脸自豪地禀告道:“公主,那些吐蕃人已经被我们全都干掉了,听说唐军的主力军还顺利攻入了洪济城呢!因为不知道公主去了哪里,我就让大家分头去找,今天日中时分再到前面的那个小镇上会合。” 阿史那圆圆满意地颔首一笑,又问:“唐军可有伤亡?” “行军打仗嘛,受点伤挂点彩那是难免的,不过应该都不严重,而且这五百多个士兵也没有一个死的。”那突厥汉子爽朗地一笑,忽又蹙起了眉,“对了,有一个年轻人在战场上特别勇猛,就是长得挺斯文的那个,应该是他们的将领吧?他倒是伤得挺严重的,全身是血,后来连站都站不起来了,才一打完仗就被手下的士兵抬回去了。” “什么?”李琦遽然一惊,“你是说裴郎将……” ☆、第175章 返京 龟兹镇的古道上,一阵裹挟着砂砾的热风吹过两侧挺拔的胡杨树,天边朝阳初升,在这片广袤的大地上洒下耀眼金光。在高家住了这么久,今天终于该回长安了。紫芝端坐于马鞍之上,临行前再度回首遥望北边那巍峨的天山、雄峻的古城,一时不禁心潮起伏。短短几个月的时间里,她从帝都长安一路行至西北边疆,与好友一起游山玩水的同时,眼界和胸襟也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开阔。 如今的她依然是那个爱说爱笑的可爱女孩儿,似乎与往日并无不同,然而,眼眸深处却依稀多了一种明亮而自信的光芒。 高珺卿也纵身跃上马背,对她粲然一笑:“紫芝,咱们走吧。” 紫芝点了点头,一扬马鞭方欲启程,却听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少年急促的声音:“裴姐姐,先等一下!” “咦,是五郎?”高珺卿闻声回头,只见自己的五弟高望舒正向这边疾奔而来,一边跑一边用手擦着额头上的汗珠,显然十分焦急。 这高望舒年方十三,乃是安西副都护高仙芝最宠爱的儿子,生性热情好客,这些天经常陪着紫芝到各处游玩,彼此相处得十分融洽,就像是一对亲姐弟一般。紫芝一见是他,便勒住马缰回眸一笑,问道:“五郎,还有什么事吗?” “裴姐姐……”高望舒跑得气喘吁吁,在紫芝马前站定时,一张俊秀白净的面庞竟微微有些发红,踌躇片刻,终于鼓足勇气将手中一朵纯白的雪莲花递给了她,“这是今天日出时分,我刚刚在天山之巅采到的,送给你……这是咱们西北的圣花,人们都叫它‘卡尔莱丽’,裴姐姐,愿你永远如这雪莲花一样芳华永驻、圣洁美丽。” 紫芝惊喜地接过那朵雪莲,莞尔一笑:“谢谢你,五郎。” 高望舒有些腼腆地低下了头,微笑道:“裴姐姐,只要你喜欢就好,你这一回长安,也不知我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你……” “五郎,过来!”高珺卿如何不知自家兄弟的这点小心思,忙招手唤他到自己马前,俯身对他低斥道,“跟你说了多少遍,你裴姐姐已经有一位称心如意的好郎君了,你一个小孩子家不许打她的歪主意,听到了没有?” “阿姐,你说什么呢?”心事被一语道破,少年的脸愈发红得像一只熟透了的水蜜桃,期期艾艾地低声争辩,“我、我只是送朵花而已,又没说要怎样……” 高珺卿在他头上重重敲了一记,继续训斥道:“在家好好跟着爹爹读书习武,听到了没有?若下次见到你时还是这么不长进,看我不好好收拾你一顿!” 高望舒一边揉着自己可怜的脑袋,一边不满地低声嘟囔:“哼,整天凶巴巴的,怪不得一直嫁不出去……” “你说什么?”高珺卿登时火起,一双漂亮的大眼睛瞪得圆圆的,“你这小子,真是越来越没规矩了!我告诉你,这次回到长安我就要跟表哥成亲了,倒是你,什么时候才能娶到一位娇滴滴的小娘子啊?” 高望舒根本不搭理她,转身对紫芝恋恋不舍地说:“裴姐姐,以后你若有机会,一定要再到西北来玩,还有好多地方我没来得及带你去呢。若是有谁敢欺负你,你也一定要写信告诉我,无论天涯海角,我都会立刻赶过去帮你的!” “好,以后五郎若去长安,也别忘了要来找我哦。”紫芝对这个可爱的少年笑着眨了眨眼睛,随即一甩马鞭扬长而去,“后会有期!” 一路东行千里,回到长安时风中已有阵阵秋意。 紫芝一回到朗风轩,便再也忍不住旅途疲倦,都未及换装,躺在卧房的床上倒头便睡。一见她回来,侍女阿芊当真是又惊又喜,一边替她脱去外衣盖上被子,一边笑眯眯地唠叨着:“裴娘子,你这一走怎么这么久才回来呀?我们可都想你了呢!哎呀,你看看你,怎么这么不小心,都把自己给晒黑了?” 紫芝挥了挥手,闭着眼睛喃喃道:“别吵,让我睡一会儿。” 阿芊哪里肯依,依然俏生生地含笑立在床前,像只小百灵鸟似的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裴娘子,估计你还不知道吧?王妃听说你就这么潇洒地出门了,脸都气成了猪肝色,几次三番在人前扬言,说要等你回来之后找你的麻烦呢。不过,如今殿下就在府中,她就算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怎么样,平白惹人笑话罢了……” “什么?”听到此处,紫芝一惊之下蓦地睁开了眼睛,“殿下已经回来了?” “是啊。”阿芊点了点头,“殿下昨天就已经回来了,裴娘子刚才竟没听人说起么?对了,裴娘子,昨天殿下回来时见你不在府中,似乎有些不太高兴呢……要不,还是让奴婢先服侍你沐浴梳妆吧?回来了总该先去殿下那里拜见一下,方才不算失礼。” 紫芝却慵懒地翻了个身,轻声喃喃:“真的好累啊……算了,还是先睡一觉再说。” 这一觉并没有睡太久。紫芝半梦半醒间不小心踢掉了被子,忽觉有人替自己轻轻掖了掖,于是缓缓睁开眼睛,却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坐在自己床边,不禁向他睡眼朦胧地笑了笑,柔声唤道:“二十一郎。” 李琦轻轻一捏她的小脸儿,笑道:“一回来就睡觉,像只小懒猪。” 紫芝笑眯眯地掩口打了个哈欠,轻声解释:“也不知怎么搞的,这几日总是特别容易感到疲倦。” 李琦不禁微微蹙眉,关切道:“该不是旧疾又犯了吧?明天请太医来给你瞧瞧。” “不用,估计好好休息一下就没事了。”紫芝轻描淡写地摇了摇头,又拉住他的手说,“对了,我离开鄯州之后,就跟着珺卿偷偷跑到龟兹去玩了,居然回来得比你还晚……你,没生我的气吧?” “嗯,是有那么一点点。”李琦虽是这样说着,含笑看向她时目光中却满是宠溺,“对了,珺卿呢?她是跟你一起回咱们这儿了,还是去了裴郎将家里?” 紫芝轻轻揉了揉惺忪睡眼,随口回答:“哦,她跟我一起回来的。再过几日,珺卿就要和裴郎将成亲了,我想着她在长安并无娘家,就打算让她先住在咱们这儿,婚礼那日从这里出嫁,看着也更体面些。” 李琦默然点头,眉宇间却忽然掠过一抹忧色。 紫芝不禁觉得有些奇怪,忙问道:“怎么了,可有什么不妥么?” 李琦叹了口气道:“这婚礼……只怕暂时是办不成了。” “啊?”紫芝讶然,“为什么?” “裴郎将他……”李琦摇了摇头,又是一声叹息,“唉,我该怎么跟珺卿说呢?” 紫芝心中咯噔一沉,忙问:“裴郎将怎么了?” “你们离开鄯州军营之后,吐蕃军见白水久攻不下,就转而攻击河源和鄯州。”李琦向她仔细讲述事情的始末,目光渐露沉痛之色,“当时情况危急,为帮助唐军解围,我和裴兄率领五百禁军夜袭吐蕃洪济城,想以‘围魏救赵’之计迫使吐蕃调回主力军。那一战本来很成功,皇甫惟明将军随后便率大军赶来增援,唐军大捷,不但解了河源之困,还一鼓作气顺势攻占吐蕃洪济城。可是裴兄……他却在与吐蕃人厮杀时不慎被马蹄踏伤,至今仍不能下地走路,只怕这一生都会落下残疾啊。” “什么?”紫芝一惊之下顿时睡意全无,连忙披衣起身,“不行,我得去看看珺卿,她若是知道了,也不知会伤心成什么样子呢……” 李琦却轻轻按住她,叹息道:“还是我去吧,你好好休息。” ☆、第176章 绝恋 朱雀大街上一骑绝尘而过,路上的行人纷纷闪避。 “驾——”策马狂奔的女子一身玄色劲装,英姿飒爽,然而在马蹄踏起的阵阵烟尘中,却有两行清泪从她晶亮的眸子里倏然滑落。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上次在鄯州军营中相见时,九哥分明还好好的啊,说好了回来之后就要迎娶她过门的,这一眨眼的工夫,怎么一切都变成了这个样子? 她不相信……她不相信! “珺卿,你冷静一下!”李琦扬鞭纵马在她身后狂追,急得额上都泛起一层细汗,“若是裴兄看到你这个样子,他心里会更难过的!” 高珺卿一怔,狂奔许久的坐骑也不由渐渐放慢了速度,待他追上自己,才凄然一笑问道:“盛王殿下,你一定是在骗我吧?九哥不会有事的……刚才你说的那些都不是真的,你是在和我开玩笑,对吗?” “珺卿……”李琦叹息一声,忽然觉得任何安慰的话都是那样苍白无力。 高珺卿默默向前行去,眸中双泪长流,刹那间有太多太多关于他的往事涌上心头,让她一时难以自持。一直以来九哥都对她那样好,尽管和她说话时语气并不算温柔,可他却是真的怜爱她、包容她,甚至愿意纵容她的无理取闹,让她女扮男装混在军伍之中当侍卫,只要她开心就好。上元之夜,她一路蹦蹦跳跳地在人潮汹涌的朱雀大街上看花灯,九哥就一直默默跟在她身后,目光宁静而温柔…… 这样温和而无害的一个人,为什么偏偏会受到伤害呢? 二人赶到裴府时,裴修正坐在床头端着药碗服药,母亲贺兰氏陪在一旁,时不时地用丝帕替他轻轻擦拭唇边的药渍,动作十分温柔。裴修只着一身白色的寝衣,发髻亦未束起,双腿全都盖在锦被下面,整个人看起来都没有了往日里的英气勃勃,显得颇为憔悴。高珺卿站在门口凝望许久,见自己的心上人竟一下子消瘦了这么多,心中一酸,不禁轻轻唤了一声:“九哥……” “珺卿,你来了?”贺兰氏回头对她浅浅一笑,又把目光投向门外另一位陌生来客,“噢,不知这位是……” 高珺卿抬手匆匆拭去眼角残泪,走进卧房向她介绍道:“姨母,这位是盛王殿下,与我一同来看望九哥的。” 李琦也举步进门,向这位中年美妇颔首致意道:“打扰夫人了。” 贺兰氏出身名门,如今虽已年过四旬,却依然气质美如兰,言谈举止间透着一种世家贵妇的优雅与从容。爱子遭此变故,贺兰氏心中虽难过不已,在人前时却断不会失了半分待客的礼数,听闻面前的这位年轻人身份如此尊贵,忙站起身来上前见礼,又吩咐房中侍女为客人准备茶点。 裴修有些疲惫地靠着床头,见盛王来了,只是坐在床上向他略一拱手,淡淡笑道:“殿下光临寒舍,裴某却不能起身相迎,真是失礼。” 李琦在一旁的胡椅上坐了,笑道:“裴兄何必跟我客气?我只盼着你能早些好起来。” 高珺卿担心裴修的伤势,早已一个箭步跑到床边,拉住他的手一脸关切地问:“九哥,你怎么样了?我听说你受了很重的伤,真的好担心……” “还好,至少性命无忧。”裴修淡淡一笑,却把自己的手从她温软的掌心中轻轻抽出,声音温和而淡漠,“珺卿,你来得正好,我正有事要对你说。刚才我已经和阿娘商量过了,如今我既已成了这个样子,你我之间的婚约还是取消了吧。” “什么?”高珺卿瞪大了眼睛看着他,几乎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裴修淡然道:“珺卿,我们退婚吧。” 高珺卿如石化般怔怔地站在那里,泪水瞬间盈满眼眶,半晌,才强抑住哽咽对他说:“九哥,你在说什么呀?咱们自小就订下婚约,我高珺卿这辈子都是你的人,你怎么能因为一点点小事说反悔就反悔呢?你这样做,将把我置于何地啊?” “一点点小事?”裴修苦笑着摇了摇头,忽然挥拳在自己左腿上猛地砸了一下,目光空茫而悲哀,“你看,我的下半身现在已经完全没有知觉了,或许这辈子都再也站不起来,不能做官,不能像正常人一样走路,也不能与妻子生儿育女……珺卿,如今的我就是一个废人,还有什么资格娶你这样的好姑娘过门?” “不,不!”高珺卿陡然提高了声音,目光灼灼,“九哥,你不会一直这个样子的!我要遍访天下名医,就算倾尽所有,也一定要医好你!” 裴修静静凝视她许久,终于轻叹一声:“珺卿,你这又是何苦呢?” 高珺卿含泪与他对视,一字一句地郑重道:“九哥,难道你还不明白我的心吗?我喜欢你,并不是因为你年纪轻轻就位居郎将,也不是因为别的什么。我高珺卿既已与你定下终身,那么,这辈子便要和你生同衾、死同穴!” 听到这番话,就算是铁石心肠的人也无法不为之动容。 裴修的目光亦有一刹那的动摇,然而终究只是叹息着说:“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身为一个军人,为国捐躯马革裹尸那都是我的荣耀,能以一己之身换得唐军大捷,这一战我无怨无悔。可是珺卿,你和我不一样,你正当妙龄,以后完全可以过上更幸福的生活,不应该把大好青春全都浪费在我身上。” 高珺卿默然不语,暗暗咬了咬牙,忽然拔出腰畔短刀向自己左手的食指根部削去。 “珺卿,你干什么?”裴修惊呼一声,情急之下身子却根本不能挪动分毫。 “珺卿!”李琦冲上前去劈手夺过刀子,怒斥,“你疯了?” 然而为时已晚,锋利的刀刃已在她柔嫩的肌肤上留下一道深深的伤口,鲜血汩汩流出。 贺兰氏大惊,忙命侍女取来布帛和伤药亲自为她包扎伤口。而高珺卿却仿佛丝毫感觉不到疼痛,只是定定地注视着自己的心上人,微笑着缓缓开口:“九哥,如果你觉得现在的我还不能与你相守一生,那么,我就也废掉自己的一只手好了。你看,这样的话咱们俩是不是就更般配了?” 她的声音前所未有的温柔,而眼眸中却有雪亮的光芒闪过,坚定决绝,一如往昔。 “珺卿……”裴修紧紧咬住嘴唇,一滴泪水还是悄无声息地从眼角坠落。 他别过头去,不想让别人看到自己流泪时的软弱,然而就在这一瞬间,那个一向不善表达感情的女孩儿已经坐在床边,张开双臂紧紧抱住了他。 那是心贴着心一起跳动的拥抱,热烈而温暖,刹那间竟让他有一种时光停滞的恍惚。 “九哥……”恍惚中,他听到她在自己耳边轻喃,“九哥,你知道吗?在这个世界上,有一个人是值得我用生命去守护的,就算我被迫放弃所有,也决不会放弃他……因为,这个人真的对我很好很好啊,难过的时候会关心我,危急的时候会保护我,每当我一时淘气闯下大祸的时候,他还会主动帮我收拾烂摊子,没有一丝怨言……我早就习惯了有这样一个人陪在自己身边,如果没有他,我的生命里怎还会有幸福存在?” 裴修也抬起双臂紧紧环抱住她,一瞬间心中无限安宁,仿佛一位过尽千帆的江湖倦客,终于在岁月尽头找到了自己一生一世的幸福。 ☆、第177章 封赏 “长相思,在长安。络纬秋啼金井阑,微霜凄凄簟色寒。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叹。美人如花隔云端……” 悠扬的歌声飘荡在蓬莱殿内,李琦大步走进殿门,看了看正站在大殿一侧向帝妃献艺的歌女念奴,唇角微露一丝赞赏的笑意。自从得到杨玉环的赏识,念奴便渐渐成为教坊中最受瞩目的艺人之一,近日来时常被召入宫中表演,风头极盛,甚至盖过了此前圣眷最隆的琵琶国手贺怀智以及梨园中的宫廷舞姬谢阿蛮。 李琦略一整理衣冠,待她一曲唱罢,才走上前去向李隆基和杨玉环郑重下拜道:“儿臣参见父皇、贵妃娘娘。” 就在他奉旨前往陇右之时,杨玉环已被正式册封为贵妃,位居后宫之首,一家人皆沐皇帝恩泽,其父杨玄琰追赠兵部尚书,堂兄杨铦擢升为殿中少监,堂弟杨锜擢升为侍御史。李隆基本想将突厥的余烛公主赐予寿王李瑁为妃,无奈阿史那圆圆婉言谢绝,便又将左卫中郎将韦昭训之女韦菁册封为寿王妃,并为他们举办了一场盛大的婚礼,也算是尽自己所能为儿子做了一点补偿。 一切都已尘埃落定。 李隆基终于名正言顺地拥有了那个深爱的女人,然而,他与十八子李瑁之间的父子亲情也自此彻底破裂,永远无法挽回。 曾几何时,十八郎是他最喜欢、也最亲近的一个孩子啊……而现在,这位至高无上的大唐皇帝却只能把一片慈爱之心全都倾注在另一个儿子身上。 “二十一郎。”李隆基起身走上前去,微笑着亲自扶起爱子,“这次替朕去陇右走了一趟,真是辛苦你了,你看看,朕的二十一郎都瘦了……对了,听说你在战场上还受了伤,怎么样,如今可全都好了?” 李琦笑着点了点头,道:“多谢父皇关心,一点小伤而已,早就好了。能为父皇分忧乃是儿臣的荣幸,怎么能说是辛苦呢?” “真是长大了。”李隆基含笑拍了拍儿子的肩膀,打量着他与自己酷肖的眉眼,竟是越看越爱,“二十一郎,朕有这么多儿子,唯有你和朕年轻的时候最像。皇甫惟明的奏疏朕已经看过了,你此番西行不但完成了朕交给你的任务,还在紧要关头协助陇右节度使保卫河源、以智计攻破吐蕃洪济城,立下赫赫战功,很是为朕长了脸面哪!朕对待臣子一向有功必赏,说吧,想要父皇如何赏赐你啊?” 李琦谦逊地一笑,忙拱手辞谢:“众将士在沙场上浴血战斗、奋勇杀敌,这才使得唐军大捷,儿臣怎敢居功?” 李隆基和颜悦色道:“你不必过谦。朕知道,用火攻之法制造混乱挫伤敌军士气,这个主意只有你才能想得出来。” “是。”李琦颔首一笑,神色随即变得肃然起来,“说起制造火药,羽林军左郎将裴修也出了很大的力,而且他在战场上身先士卒、极为勇猛,为使唐军取胜不惜自己身受重伤,至今仍卧床不起,以后恐怕也会落下残疾……儿臣高居亲王之位,又蒙父皇厚爱遥领扬州大都督、加开府仪同三司,已经位极人臣,实在不应再向父皇讨什么封赏。父皇若要论功行赏,就请把儿臣的这一份也赏赐给裴郎将吧。” 李隆基平素最不喜欢居功自傲的臣子,见儿子如此谦逊,心下更是对他多了几分喜爱,于是和蔼道:“裴郎将自然要赏,但朕也不能如此小气,让自己的亲儿子委屈了不是?这样吧,朕知道你喜欢骑射,就把自己的御马玉花骢赐给你好了,此马能日行千里,正是要配你这样的年轻勇士才合适嘛!” 李琦忙含笑一揖:“儿臣谢父皇赏赐。” 李隆基想了想,又对侍立在侧的宦官高力士吩咐道:“对了,再叫人去内库把朕的暖玉鞍取来,一并赐给二十一郎。你眼光好,再替朕选几件不俗的珍玩宝器赐给盛王妃,一会儿让二十一郎一起带回家去便是。” 杨玉环坐在一旁听着二人谈话,不禁奇道:“暖玉鞍?玉石皆触手生凉,难道这世间还有‘暖玉’不成?” 高力士闻言笑答:“贵妃娘娘有所不知,这‘暖玉鞍’乃是秘藏于宫中的稀世珍宝,比之寻常的玉石更具温润之气,纵然是数九寒冬之时,骑马时坐在上面也不会觉得冷。这‘暖玉鞍’一共就只有两副,陛下将其中一副赐给了皇弟岐王,余下这一副赐予盛王,可见陛下爱子心切啊。” 李琦再度施礼拜谢:“父皇隆恩,儿臣与内子感激涕零。” 李隆基笑吟吟地扶起他,继续道:“至于裴郎将么,虽说以他的身体状况不宜再做官,但既是有功之臣,朕就断不能少了他的封赏。传旨,授羽林军左郎将裴修为从三品云麾将军,赐爵开国县侯,赏食邑千户。” 云麾将军乃是高阶的武散官,虽不掌军中实权,但能居此高位者,已无疑可以跻身于朝中显贵之列。裴修以青春之龄得此官爵,自然是莫大的荣宠。李琦替好友向父皇谢了恩,又听李隆基问道:“裴将军可有家室?” 李琦忙答道:“裴将军已聘下安西副都护高仙芝之女高珺卿,过几日便要完婚了。” “将门之女,与裴将军倒是十分般配啊。”李隆基爽朗地颔首一笑,目光投向爱子,“既如此,就再册封裴将军的新婚妻子高氏为平西郡夫人,二十一郎,你看如何?” “父皇英明。”李琦欣喜地躬身一揖,又道,“儿臣此番西行,有替父皇督查军中将士之责,故而不敢怠慢,每日都亲自带人在军营各处巡视,不料竟发现军中将校有通敌之举。因此事牵涉甚大,儿臣不敢擅自处置,也暂时没有把事情在皇甫将军的军营中声张开,只是将抓到的细作带回长安,请父皇决断。” “哦?”李隆基剑眉一扬,面色不禁倏然沉了下来。 杨玉环察言观色,心知自己留在此处多有不便,忙站起身来向皇帝含笑一拜:“陛下既要与盛王商议军国之事,臣妾就先告退了。”说罢,又向念奴等几名教坊乐伎招了招手,示意她们随自己一同离开。 李琦唤来随侍入宫的宦官马绍嵇,低声吩咐:“去把张永带进来。” 离开鄯州军营之时,李琦便向皇甫惟明索要麾下的士兵张永,只说是见这个小兵聪明干练,心下喜欢,便想让他到自己身边来做个侍卫。边军士卒九死一生,能靠战功擢升为将领的却屈指可数,大部分人一辈子都只是个无名小卒,说不定哪天就被敌军一刀砍了脑袋,默默埋骨于西北的风沙之中。若能被调到一位亲王身边做近身侍卫,那可是一份莫大的前程,皇甫惟明自然没有理由反对。 张永低着头跟随马绍嵇走进蓬莱殿,双手不自觉地绞在一起,一副局促不安的模样,见皇帝就在咫尺之遥,忙扑通一声双膝跪了下去,连连叩首。李隆基重新回到御座之上坐下,垂目打量他片刻,冷然问道:“你,就是那通敌叛国的奸佞?” “是……不,不是……”张永惶然叩首,努力想让自己镇定下来,按照盛王入宫前嘱咐过的话来为自己开脱,“小人张永,是果毅都尉薛延嗣手下的亲兵……薛都尉拿了吐蕃人的好处,所以……所以时常遣小人偷偷向吐蕃斥候传递情报,也赏了小人不少钱粮……小人知道通敌是砍头的死罪,可薛都尉乃是皇甫将军最倚重的部下,整个鄯州军营都没有人敢得罪他,小人哪敢违抗他的命令?陛下明鉴,小人也是受人胁迫啊……” 果毅都尉薛延嗣,通敌? 陇右节度使皇甫惟明最倚重的部下,通敌? 一位手握重兵的边军大将竟然纵容手下人通敌,无论他本人是否知情,这份失察之罪都不可推卸!皇甫惟明啊皇甫惟明……枉费朕对你如此信任,你究竟是被手下的奸佞小人蒙蔽了双眼,还是真的别有所图? 李隆基面沉如水,眸中倏地闪过一道鹰隼般锐利的寒光。 . 李琦出宫以后,想到这两日紫芝总是感觉身子不适,便顺路去了趟太医署,请太医到府中为她诊脉。彼时紫芝刚刚小睡醒来,拥着锦被坐在床上,一头青丝如瀑般披散,那清秀白嫩的小脸儿上透出一抹俏丽的嫣红,真是说不出的娇憨可爱。听她仔细说了自己这段时日的病症,太医何仲文又小心地诊过了脉,这才满面含笑地向盛王拱了拱手,道:“恭喜殿下,孺人娘子这是有喜了!” “真的?”紫芝惊喜不已,几乎不敢相信地摸了摸自己仍然平坦的小腹,“天哪,我真的有孩子了?真的有孩子了……” 何仲文向她拱手一揖,笑道:“恭喜裴娘子。” 李琦亦是喜不自胜,拉住她的手激动地说:“紫芝,咱们终于有孩子了!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嗯,真是太好了!”紫芝开心得几乎要跳起来,喜滋滋地问太医,“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何仲文笑着摇了摇头,道:“裴娘子的身孕才刚刚三个月,是男是女,现在还不好判断。” “无论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我都会奉若珍宝。”李琦紧紧握住紫芝的手,目光温暖而真挚,见总管马绍嵇就侍立在一旁,忙又吩咐道,“阿绍,快去取黄金十两、绢帛十匹,替我送给何太医作为谢礼。” ☆、第178章 窃玉 太医何仲文辞谢一番,便收下了盛王所赐的钱帛,才一走出朗风轩的庭院,就迎面遇上了王妃的陪嫁侍女阿昭。阿昭向他笑盈盈地福了一礼,道:“何太医,王妃正想让奴婢去太医署请您过去呢,可巧您就来了。我们王妃这几日胃口不好,吃什么都没食欲,想请您给开几副调理脾胃的方子。” 何仲文似乎犹豫了一下,随即颔首道:“好,烦请姑娘为我带路。” 二人一前一后地走在盛王府的后苑中,须臾便到了王妃杜若的居处。一见何仲文进门,杜若便寻了个借口遣散房中侍女,只命阿昭留在门外伺候,待关上房门,便一把拉住他的手娇嗔道:“仲文哥哥,你可算来了!这几天没见你过来,人家心里想念得很,却又不好主动过去找你……” 杜若与他自幼相识,虽说长大后一直不曾再见面,但童年时的那份感情始终留存于心,依然把他当成是自己最亲近、最信赖的人。如今在王府中长日寂寂,趁盛王奉旨前往陇右要离开一段时间,杜若便经常唤何仲文过来陪自己说话解闷儿,一来二去,两个人之间便生出了某种不同寻常的情愫。 郑生窃玉,韩寿偷香……哪怕只是想一想,这样香艳旖旎的风流事也让她脸红心跳呢。 然而,今天的何仲文却似乎大异于往常,非但没有与她软语温存一番,反而轻轻挣脱开她的手,有些艰涩地开口道:“王妃,如今盛王殿下既已回府,我们……我们还是不要再这样下去了。” “什么?”杜若脸色一白,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几滴泪珠扑簌簌地从眼角滚落,“仲文哥哥,难道连你也不喜欢我了吗?我究竟哪里不好?他不喜欢我也就罢了,为什么……为什么连你也嫌弃我?” “阿若,我怎么会嫌弃你?”见她落泪,何仲文的心立刻就软了下来,适才想好的话竟一句都说不出口了,只得叹了口气,苦笑着摇了摇头,“我只是担心,自己没有这个福分。而且,你毕竟贵为王妃,我们之间这样见不得光的事若是传扬出去,对你可没有半点好处……” “那又怎样?”杜若抹着眼泪,愤愤然地打断他的话,“凭什么他可以三妻四妾,整日里和裴氏那个小贱人黏在一起,我就不能找一个自己喜欢的人了?就因为我是女人?哼,这世道也太不公平!” “阿若……”听到这样惊世骇俗的言论,何仲文不知该如何接口,只得轻咳一声,顺势换了个话题,“对了,刚才我去给裴孺人看诊,她已经有了身孕了,盛王殿下十分欢喜,命我以后每隔几日就过来给孺人诊一次脉。你若想见我,我还是可以顺路过来陪陪你的,只是以后咱们必须得格外小心,千万不能被人抓到把柄。” “裴孺人有身孕了?”杜若惊诧不已,忙问,“几个月了?” 何仲文道:“也就三个月左右吧。” “三个月……”杜若眼珠一转,忽然以袖掩口咯咯娇笑起来,“呵呵,殿下离京之时距今怎么也有四五个月了吧?裴氏出门一趟,回来就莫名其妙地怀了孩子,也不知是哪里来的野种呢!殿下居然还十分欢喜?哼,真是丢人!” 何仲文也是饶有深意地一笑,道:“是啊,当时我也觉得这日子有些不对,可殿下似乎没有半点疑心,我也就不好再多说什么了。” 杜若拉着他在自己的锦榻上坐下,柔媚的声音中透出一股阴毒的冷意:“仲文哥哥,要不你想个法子把她的孽种给打掉吧?不管这孩子是不是殿下的血脉,我都看不顺眼!没错,我就是看不得她快活……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再有孩子了,所以,她也不能有!” 何仲文闻言不禁微微蹙眉,断然道:“阿若,这可不行!你恨她是一回事,孩子又是另外一回事,你不能把自己的怨愤全都发泄在一个无辜者身上。医者父母心,我怎能帮你做这种伤天害理之事?” “哼,不帮我就算了。”杜若不满地撇了撇嘴,忽然将他一把推倒在锦榻上,俏脸含春,眼波流转间竟是说不出的妖娆妩媚,“仲文哥哥,其实你说的也对,咱们快活咱们的也就是了,让那些乱七八糟的事见鬼去吧……” ☆、第179章 窃玉(下) 王妃身边的侍女皆被遣散,阿昭独自坐在门外的廊檐下,不一会儿就靠着廊柱打起了盹儿。马绍嵇捧着锦盒一瘸一拐地跟在盛王身后,见这小丫头竟敢如此偷懒,不禁勃然大怒,才想狠狠一脚把她踹起来,却见李琦摆了摆手制止了他,轻声道:“罢了,让她歇着吧,咱们自己进去也就是了。” “是。”马绍嵇答应一声,只得不情不愿地缩回了脚,进门前却又忍不住瞪了熟睡中的阿昭一眼,忿忿不平地说,“殿下,一会儿您可得跟王妃好好说说,王府自有王府的规矩,不能这样纵容下人……” 李琦笑着回头瞥他一眼,道:“知道了,就你最啰嗦。” 房间内极为安静,偌大的厅堂中没有一个人。李琦只当杜若是出门散心去了,便命马绍嵇把皇帝所赐的东西搁在桌上,才欲转身离开,却听内室中隐隐传来一阵娇娆的笑声:“仲文哥哥,你好坏啊……人家这些天盼星星盼月亮,好不容易才把你给盼来,你就不能好好陪人家快活快活么?” “阿若。”一个低沉的男子声从内室传来,“我刚才都已经说过了,咱们不能再这个样子下去……” “怕什么?阿昭在门外守着呢,又不会被人看见。”女子的声音愈加娇柔婉媚,风情万种,一颦一笑间皆是挑逗的味道,“嘻嘻,你这个冤家,该不会是想让我对你用强吧?仲文哥哥,我还真就喜欢你这难为情的样子……” 只闻其声,那春情旖旎的画面已然可以想象。 马绍嵇惊得脸都白了,心知自己听了不该听的,惊慌之下双手一抖,便把那锦盒咣当一声摔在了地上。 内室低低的说笑声戛然而止,杜若在里面试探着唤了一声:“阿昭?” 门外熟睡的阿昭也被这声音惊醒,半梦半醒间还以为是王妃动了怒,忙一个箭步窜了进来,待看清屋内之人的面容时,吓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语无伦次地连连叩首:“殿下……殿下饶命啊!奴婢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 李琦漠然看着她,神色平静如常,让人分辨不出喜怒。片刻后,只见杜若和何仲文一前一后地从内室走了出来,衣冠虽还算齐整,脸上却是一阵红一阵白,显得极为不自然。杜若哪里料到他竟会突然造访,一时又是羞窘又是害怕,强自镇定向他施了一礼,唇角挤出一丝干巴巴的笑:“不知殿下光临,妾有失远迎,真是失礼……” 李琦却只是瞥了何仲文一眼,淡淡道:“你,给我个解释吧。” 何仲文一颗心惊得突突直跳,听他发问,只得硬着头皮答道:“刚才……刚才臣给裴娘子诊过脉之后,恰好遇见了阿昭姑娘,姑娘说王妃这几日脾胃有些不适,就命臣过来给王妃看诊……” “噢,原来是给王妃‘看诊’。”李琦轻笑着点了点头,问他,“现在可看完了?” 何仲文道:“看完了。” 李琦笑容一收,沉声道:“看完了还不快走?怎么,难道还要本王亲自送你出去不成?” 何仲文忙深揖一礼:“是,臣告退。” 马绍嵇看出情形不妙,忙也蹑手蹑脚地悄悄退了出去。李琦看了看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阿昭,吩咐道:“你也下去吧。” 唯有杜若仍旧立于房中,心里忐忑不安。 李琦定定注视着她,目光微露讥诮之意:“王妃出身名门,自幼在家中受过良好的教导,一定知道何为‘七出’吧?” “是。”杜若额上冷汗涔涔,答话时声音显得很没底气,“一无子,二淫佚,三不事舅姑,四口舌,五盗窃,六妒忌,七恶疾,以上是为‘七出’。女子嫁为人妇,但凡触犯其中一条,夫君便可将其休弃。” 李琦淡淡问她:“那你呢,触犯了其中几条?” “我……”杜若脸色一白,慌忙屈膝跪了下来,拉住他的袍角凄声哀求,“殿下,妾知错了……妾只是一时糊涂,鬼迷了心窍,却还没有做出对不起殿下的事啊!妾今后一定改过自新,绝不敢再犯这样的错,求殿下给妾留几分体面吧,无论如何重罚,都千万不要提休妻的事……” 李琦冷冷一笑:“当着下人的面发生这种事,敢问王妃,你可曾给我留过一丝体面?” 杜若不敢接话,只是跪伏于地嘤嘤哭泣着。 “你我成婚本是奉父母之命,无奈性格不合,这几年来我一直冷落了你,所以我知道,如今发生这样的事,我并没有资格苛责你什么。毕竟,每个人都有资格追求自己的幸福。”李琦叹了口气,语气渐渐变得和缓起来,“我也是直到现在才明白,接受这样强加的婚姻本来就是一个错误,所以,现在我想要结束这个错误了。” 杜若闻言更是惊慌,连忙叩首道:“殿下,妾真的知道错了,真的再也不敢了……您想怎么惩罚我都行,只求您不要把我休回娘家……” “我不是想要惩罚你,而只是想心平气和地与你商量。”李琦轻声打断她的哀求,语气颇为诚恳,“既然我们对彼此都没有什么感情,不如就此和离,以后各自与自己喜欢的人好好过日子,岂不是比现在这种尴尬的局面要好上许多?你放心,我不会因为你而坏了皇家的体面,对外不会提及你的罪过,只说是双方感情不和自愿和离,以后你可以堂堂正正地嫁给何太医为妻。” “不,不……”杜若含泪摇头,那梨花带雨的模样甚是楚楚可怜,“殿下,妾虽然一时糊涂犯下大错,可并非对您没有一点情意啊!自从嫁入王府的那一天起,我就一直想做一个称职的好妻子,为你生儿育女,侍奉你的饮食起居,可是你整日里只和那个裴孺人黏在一起,根本就不给我机会……” “我也是一个有血有肉的正常人,看着你整天想方设法地欺负紫芝,怎能不对你心生芥蒂?”李琦不悦地微微蹙眉,一转身便要拂袖而去,“好了,你不必说了,这是我最后的底线。” “殿下,我求求你了,求你不要休了我……若是这样被休回娘家,我以后还有什么脸面见人啊?”杜若膝行两步一把拉住他,涕泪纵横,苦苦哀求,见他始终不为所动,便再度俯身连连叩首,“事已至此,我也没有别的奢望,只求殿下在府中给我一个容身之所,哪怕只是空有一个王妃的虚名呢……我保证以后一定安分守己,再也不去找裴孺人的麻烦,也不和她争宠……以前的事都是我的错,裴孺人若是还生我的气,我可以亲自去朗风轩给她磕头赔罪……” 她只顾着拼命叩头哀求,全然不知自己已是鬓发散乱,光洁的额头上磕得一片青紫,隐隐渗出血来。 阿昭一直躲在门外向屋内偷窥,此时终于忍不住冲了进来,跪下来含泪乞求道:“殿下,王妃自幼娇生惯养,哪里受过这样的罪啊?求您开恩饶恕她一次吧,再让她这样磕下去,没准儿会出人命的啊!” 李琦毫不怜惜地一把推开杜若,临走前只冷冷丢下一句话:“以后的路该怎么走,你自己好好考虑清楚吧。” ☆、第180章 归去(上) 天渐渐暗了下来,暮色映上杜若美丽而苍白的脸庞,平静如古井之波。 阿昭点亮灯烛,小心翼翼地替她包扎好额头上的瘀伤,心疼得直掉眼泪,半晌,终于忍不住跪下来哽咽着请罪道:“王妃,都是奴婢的错,奴婢一时偷懒,竟然在外面睡着了,真是该死……请王妃责罚奴婢吧,或打或骂都行,若是能让您好好出一出气,奴婢心里也能好受一些……” 杜若勉强一笑,扶起她来和颜悦色地说:“阿昭,我不怪你。咱们从小就在一起玩,名分上虽是主仆,可我心里却是真心把你当成好姐妹的。如今我落得这个下场,只能说是咎由自取,哪里能怨得了旁人?更何况,就算殿下一时心软肯继续留我在府上,我以后的日子也定然十分难过,你跟着我这样的主人,真是受委屈了。” “不委屈,奴婢一点都不觉得委屈……”阿昭擦了擦眼泪,心中又是自责又是感动,“其实奴婢觉得,殿下这个人还是挺好说话的,他都答应了对外只称和离而不是休妻,王妃为何不就此离开王府,以后与何太医在一起好好过日子呢?” 杜若断然摇头道:“不行,这绝对不行!” “为什么?”阿昭不解地问,“您不是很喜欢何太医吗?” “傻丫头,你懂什么?”杜若一牵唇角,哭红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种世家千金骨子里的倨傲,“喜欢是一回事,嫁给他为妻又是另外一回事。仲文哥哥虽好,可毕竟只是一个小小的从九品医正,就算以后还有机会升迁,又能有多大的前程?我放着堂堂的王妃不当,却主动跑去嫁给一个从九品小官为妻,杜家的人如何能丢得起这个脸?我若当真这样做了,只怕阿娘都不会再认我这个女儿。” 阿昭一想也觉得有些道理,又担忧道:“可是,殿下真的会允许您留下来吗?就算您甘愿一生独守空房,再也不与那裴孺人争宠……” “那我就继续跪在他面前苦苦哀求,把头磕得头破血流,直到他答应为止。”杜若决绝地一笑,仿佛胜券在握般一字一句地说,“我会告诉他,如果他执意要把我休回娘家,那我宁愿一死。他就算再心狠,也不会眼睁睁地看着我死在自己面前吧?” . 自这日起,一向处事高调的王妃杜若以身体不适为由闭门不出,不再接受众姬妾的拜见,也不再过问盛王府中的大小事务。除了阿昭和马绍嵇之外,府中诸人皆不知她与太医何仲文的这桩风流韵事,只当是因为裴孺人有了喜,这位本来就不怎么受盛王待见的正妃彻底失宠了而已。以前王妃一旦有个头疼脑热,太医署的医正何仲文总会奉命前来看诊,而这一次,居然连何太医也不再登门了。 王妃处境堪忧,如今盛王府内已是人尽皆知。 然而,这件事并没有引起府中女眷们的多大兴趣,她们在茶余饭后兴致勃勃谈起的都是另一件事——盛王离京一去就是四五个月,而裴孺人出门一趟,回来后居然有了三个月的身孕!这孩子的父亲究竟是谁,很值得玩味啊…… 流言传得沸沸扬扬,紫芝为此苦恼不已。这不,今天她才一踏出朗风轩的大门,就见吴清越等几名靓妆女子娉娉袅袅地迎面走来,依着规矩向她见礼之后,便很亲热地挽住她的手嘘寒问暖,一边说话,还一边用那一双双贼兮兮的大眼睛在她尚自平坦的小腹上瞄来瞄去,目光中明显透着几分狐疑。 这情形,真是说不出的诡异啊! “裴娘子,真是恭喜了!”吴清越笑盈盈地开口,语气中满是羡慕,“这次您若能顺利诞下一位小公子,以后在咱们府里的地位可就稳如磐石了。殿下本来就十分宠爱您,以后也不知会多疼这孩子呢!” “可不是么?”另有一女子笑着接口,话里话外却带着一股子掩饰不住的酸意,“说起裴娘子,咱们谁不是满心羡慕呢?王妃虽贵为正室,但说到底也不过是个摆设罢了,只有裴娘子您才是王府里真正的当家主母呢!” “是啊,是啊……”其余几名女子也都连声附和,仿佛生怕错过了这讨好主母的大好机会似的,须臾,又有一人怯生生地问,“裴娘子,听说您的身孕都已经有三个月了?那个,我没记错吧……真的是三个月么?” 紫芝坦荡地一笑:“没错,是三个月。多谢几位娘子关心了。” 见她神色自若,众女倒也不好再夹枪带棒地追问什么,只得又絮絮地说了些好听的恭维话。紫芝正不知该如何把她们打发走,却见总管马绍嵇从不远处一瘸一拐地走来,向众人施了一礼道:“殿下吩咐,请诸位娘子即刻去正堂叙话。” 吴清越不禁露出欢喜的神色,脱口问道:“殿下要召我们过去?” “是,府中诸位娘子都要过去。”见紫芝也要随众人一同前往,马绍嵇忙又加了一句,“裴娘子,您就不用去了。” 众女子平素甚少被盛王召见,一想到今日有机会与他碰面,心中都十分欢喜,然而见一向得宠的裴孺人不在受邀之列,面上不禁又露出古怪的神色——难道殿下已经察觉到了什么,开始疏远裴孺人了? 侍女阿芊陪在紫芝身边,待众人一走就忍不住问道:“裴娘子,你为何不跟她们解释清楚呢?你腹中怀的分明就是殿下的骨肉啊,何必让她们在背后乱嚼舌根?若是小公子长大后听到这些,也不知……” “怎么解释?若被人知道我偷偷跟随殿下去了军营,只怕会惹来大.麻烦的。”紫芝秀气的眉毛微微蹙起,随即很大度地一挥手,唇角轻扬露出一个阳光般灿烂的笑容,“算了,让她们说去吧,反正这些人也不会对我构成什么威胁,不是吗?而且我能肯定,孩子出生后是绝不会再听到这些风言风语的。” 吴清越与众女一同走进正堂时,只见盛王已经端然坐于上首,身着一袭舒适的月白色燕居常服,面如冠玉,眉目清朗,整个人都透出一种清贵高华的气质,英俊而威严,让人几乎不敢抬头与他对视。入府的时日虽已不短,然而每当见到这位名义上的夫君时,她心里总还是有些惧怕的。 尽管这惧怕中还带着些许期盼,期盼他能多看自己一眼。 李琦示意她们各自落座,见众姬妾都已到齐,便略微清了清嗓子道:“我今天请诸位过来,是有一事想要与你们商量。大家入府的时日也已经不短了,想必都能看得出我的心意——我心中所爱唯有裴娘子一人,这一生恐怕都无法再接纳其他女子。你们正值青春,这几年来与我也并无夫妻之实,想必日后定能找到一个更好的归宿,实在不应该继续留在这里虚度年华。我仔细想过了,你们若是想寻一良人去过世间普通女子那样的生活,我可以与你们和离,而且不会干涉你们再嫁。当然,如果有人觉得除了这里无处可去的话,也可以选择留下,一切都任凭你们的心意。” 和离?寻一良人去过世间普通女子那样的生活? 众女惊诧不已,刹那间心中已被这一番话激起千层浪,然而却又摸不透他究竟是何用意,一时都不敢接话。 ☆、第181章 归去(下) 一阵漫长的沉默后,终于有一女子迟疑着站起身来,怯生生地开口道:“殿下,妾双亲年迈,家中又无兄弟,几个姊妹也都嫁了出去,这几年来父母的身体越来越不好,身边也没个贴心的子女照料……妾自知鄙陋,纵然留在王府也没有福气伺候殿下,惟愿回家侍奉父母,还望殿下恩准。” 李琦当即颔首应允,又问:“其他人呢,还有想离开的吗?” 众女互相看了看,又有几个胆大的相继站起身来请求离开。王府中虽然锦衣玉食,日子过得也颇为清闲自在,但这里毕竟是个黄金牢笼,以前年纪小的时候还不觉得,年岁渐长之后才发现,人这一辈子终究是要寻一位温柔体贴的伴侣才算幸福。与其留在这里虚度青春,倒不如借此机会归家再嫁,以后海阔天空,想必日子过得也会比现在更加精彩。众女子纷纷起身请命,唯独吴清越依然默默坐在原处,低眉不语。 李琦便把目光投向她,和言问道:“吴娘子,你呢?” 吴清越忙站起身来,趋前几步在他面前盈盈拜倒,正容道:“妾既已过门,这一辈子就是殿下的女人。无论能否得到殿下的宠爱,妾心里都只有殿下一人,今生唯一的愿望,就是能留在这里服侍您。” 李琦心中不禁暗暗叫苦,略一沉吟,只得用一种推心置腹的语气对她说:“要知道,有些执念根本不值得你耗尽一生,与其等待一个虚无的结果,不如退而求其次,去寻找眼前的幸福。” “殿下教诲,妾铭记于心。”吴清越俯身深深一拜,再度抬起头时眼中已盈满泪水,“只是妾与诸位姐妹不同,虽出身官宦,却只是一个不被父亲喜爱的庶女,在家中没有丝毫地位可言。妾的生母原是婢女出身,这些年来一直受嫡母欺负,苦不堪言,只因妾有幸被选入王府侍奉殿下,阿娘这才有几天好日子过。嫡母治家极严,是绝不允许已经出嫁的女儿长居娘家的,妾若是回去,只怕没过几天就会被赶出家门……妾不敢奢求殿下的宠爱,只求能留在这里安安稳稳地度过余生……” 说到最后,吴清越已是哽咽难言,啜泣着深深拜伏于地,双肩轻颤,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李琦心下亦是颇为怜惜,觉得她平日里倒还算本分,留下来也并无不可,只当是在家里养着个闲人罢了,于是颔首道:“你若想留下来好生过日子,自然也可以。我要说的就是这些,诸位若没有别的什么事,可以先回去了。” 众女皆是满心欢喜地拜了一拜,然后依次退下。 李琦唤来站在一旁的马绍嵇,吩咐道:“吴娘子既要留下,一应用度与以前一样即可。其他人也不能一下子都送走,那样未免太引人注意了。你去安排一下,把时间交错开,争取年底之前让她们全都回家,若是有家境不太殷实的,临走前再赐些钱帛给她们。” “是。”马绍嵇躬身答应,又有些迟疑地说,“殿下,如今王妃‘病弱体虚’,府中诸多琐事一概不能处理,论理说这时候应该请孺人当家作主才是,可裴娘子又恰巧怀了身孕,不宜过度操劳,您看这……” 李琦轻轻一笑,道:“以后咱们府里的人也少了,又能有多少事?凡事你斟酌着去办就好,若有什么不能决定的,再去问裴娘子的意思。” 马绍嵇唯唯称是,心中却暗自叹息一声:这偌大的盛王府,以后只怕都是她裴紫芝的天下了…… 杜若自知罪孽深重,每到夜深人静之时就脱簪披发长跪于盛王寝居之前,一连几日苦苦哀求,终于换得了继续留在王府中的资格。此后一生,她都会以体弱多病为由深居简出,再也无法履行一位王妃应尽的职责,只能任凭紫芝取代她,成为盛王府名副其实的女主人。就算是入宫朝见等较为正式的场合,李琦也会带着紫芝一同出席,二人出双入对、形影不离,俨然是皇室中最令人艳羡的一对恩爱夫妻。 . 转眼间,又是一年上元佳节。 天空中飘着细雪,长安百姓上街观赏花灯的兴致却丝毫不减,城中的大街小巷全都挂满了各色彩灯,到处都是一片节日的热闹景象。一辆华丽轩敞的马车停在街口,紫芝掀开车帘望向外面熙熙攘攘的行人,不禁感慨道:“前几年的上元节,咱们都是和珺卿、裴将军一起出来看灯,今年他们却不能出门了,真是遗憾。” 李琦扶着她小心翼翼地下了马车,微笑着劝解道:“凡事都应该往好处想。这些天裴将军的身体已经有所好转,虽然仍是行走不便,但每日在家中与娇妻相伴,日子过得比咱们还甜蜜呢。再说了,以前你与家人相隔千里,多年不得一见,如今却能与他们一同在长安赏灯,岂不是更好?” 紫芝嫣然一笑:“嗯,你说的对。” 此时她腹中胎儿已有七个多月,凸出的腹部十分明显,日常行动便也有些不便,尽管如此,生性活泼的她还是不愿意整日闷在家里。另有一辆马车紧随在他们身后,少年裴延之跳下车子一个箭步跑了过来,手中撑起一把油纸伞,很体贴地替紫芝遮挡住漫天纷飞落雪,笑吟吟道:“盛王殿下,我来替阿姐撑伞。” 李琦伸手一拍他的肩膀,笑道:“你这孩子,干嘛跟我这么生分?直接叫姐夫不就行了?” “是,姐夫!”裴延之很听话地唤了他一声,清秀的面庞上露出腼腆的笑容,“对了,上元节这三天国子学放假,我做完功课之后,可不可以去你府上找阿姐玩?” 李琦颔首一笑:“当然可以。我家中后苑新辟了一块空场,你若是有空,可以带几个朋友过来与我一起玩蹴鞠。” “真的?那太好了!”裴延之开心不已,见街边有几个商贩正推着小车卖爆竹,便把伞往紫芝手中一塞,兴致勃勃地向那边跑去,“阿姐,我去给你买爆竹!” 长兄裴宗之也下了马车,见弟弟如此莽撞,连忙唤住他:“二郎,回来!你姐姐怀着身孕呢,哪能像你一样随便放爆竹玩?太危险了。” “哦。”裴延之转身应了一声,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街上的孩子们都争相过去买爆竹,借着火盆中的火点燃了,一听到那噼里啪啦的巨大声响,又都笑闹着四散跑开。紫芝驻足观望,唇角不禁漾起一抹温暖的笑意,问身边的夫君:“哎,你小时候也像他们一样淘气吗?” 李琦接过她手中的伞,笑道:“我小时候可比他们可爱多了。记得那时我最喜欢捉弄十八哥,有一次父皇亲自教我们茶道,我趁人不备就在十八哥的茶汤中加了一大勺盐,他喝了之后呛得脸都红了……” 紫芝听得咯咯直笑,忙问:“那后来呢?” “后来?”李琦无奈地笑叹一声,“唉,被父皇骂了呗。” 他一手撑伞,一手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她,低头与她说话时,眼中有毫不掩饰的爱恋与温柔。紫芝笑眯眯地挽着他的手,忽然想起十六岁那年在风泉山庄的时候,他就是这样撑着伞与她一起漫步雨中。此时的温馨甜蜜,仿佛一切都与那个雨丝如注的春日相同,然而她知道,时过境迁后一切都已不同了。 北风其喈,雨雪其霏。 那时的她怦然心动,曾无比渴望留住那一刻,而现在却已不必。 因为,她已经真真切切地拥有他,与他在漫天风雪中,携手同归。 ☆、第182章 景龙 这一对亲密的爱侣并没有注意到,一辆马车从长街的另一侧缓缓驶过,夜风吹起车帘时,马车中的绝色丽人不经意地向外一瞥,眸中漾起一抹幽凉的微光。 那丽人不过双十年华,面如满月,鬓若浓云,正是太子李亨最宠爱的良娣张嫣嫣。马车轻微的颠簸中,她的目光始终定格在街对面的那一对璧人身上——他的娘子已经有了身孕呢,他一定很开心吧?开心到已经无暇顾及周围的车水马龙,此时此刻,这个正在为他孕育新生命的女子,早已填满了他眼前的整个世界。 他为她撑伞,那百般呵护的样子几乎是要把她捧在手心。 张嫣嫣默默凝视着他们,一时间心中不禁有些恍惚——她想起了宫中那个遥远的中秋之夜,他曾在霏霏秋雨中为她撑起一小片晴空,扶起摔倒在积水中狼狈不堪的她,微笑着说:“总不能淋着雨吧?走,我送你。”那样亲切悦耳的声音,那样温暖而明亮、如阳光般灿烂的笑容。时隔多年,记忆中的细节都已渐渐变得模糊,然而那种刹那间怦然心动的感觉,却让她毕生难忘。 那是她第一次对一个男人动心,也是今生唯一的一次。 太子李亨安闲地坐在马车内,见身边的美人这一路上总是出神,便随口问了一句:“嫣嫣,想什么呢?” 几片雪花随风飘落在她姣好的面庞上,瞬间融化,那凛冽的寒意让她立刻恢复清醒。 “哦,没什么。”张嫣嫣迅速收敛起心神,侧首看向夫君时,唇边蓦地绽出一个极撩人的妩媚笑容,“妾只是有些担心,自己这几年来始终不得太子妃欢心,今日却跟随殿下一起去景龙观见韦尚书,会不会有些不妥?韦尚书与太子妃兄妹情深,若是见殿下疏远正妃而偏宠侧室,难免心中不忿,只怕会坏了殿下的大事啊……” 这韦尚书即是太子妃韦珍之兄韦坚,原任江淮租庸转运使,掌握财政大权,十分受皇帝宠信,上个月却被右相李林甫举荐为刑部尚书,明升暗降,财政方面多个有实权的职务皆被解除。韦坚骤然失势,心中对李林甫自然是恨之入骨,一时却又无计可施,于是便借上元节赏灯的机会邀太子在景龙观私下相见,希望能一起商议出个对策来。 李亨微笑着揽住美人纤腰,道:“嫣嫣,你不但是孤最宠爱的良娣,还是孤最得力的谋士、最信任的贤内助,任何难以抉择的事孤都会与你一起商量。太子妃不喜欢你,那是她没有容人的胸襟。你放心,韦尚书乃是堂堂朝廷三品大员,定然不会像一个妇人一样没有见识的。” “最宠爱的良娣?”张嫣嫣俏皮地嘟起了嘴,故意嗔道,“哼,殿下就会说好听的话来哄我!自从杜萱妹妹入了府,殿下最宠爱的可就是她了呢!” “杜良娣的确是个可人儿,但与你相比不过是庸脂俗粉罢了。”李亨低头在她娇艳的樱唇上亲了一下,踌躇满志,“等孤登基为帝,就立你为皇后,至于太子妃和杜良娣么……呵呵,就连给我的嫣嫣提鞋都不配!” 皇后……他,居然能给她这样的承诺么? 张嫣嫣顿时喜得双眼一亮,颤声问:“殿下……殿下此话当真?” 李亨却是哈哈一笑,云淡风轻地说:“和你开个玩笑而已。父皇春秋鼎盛,若是咱们现在就急着计议起他百年之后的事,那可就是对君父的大不敬了。” . 在街上看了一会儿花灯,紫芝便随着夫君和兄弟一起去景龙观为腹中的孩子祈福。景龙观位于皇城之东的崇仁坊,紧邻着裴家旧宅,紫芝小时候就常随母亲到观中听道人讲授《道德经》,对这里十分熟悉。李琦与她一起坐在马车内,一路上边聊边欣赏窗外迷人的夜景,行至景龙观的后墙外时,忽见一对年轻男女并肩走在前面,二人手挽着手共撑一把伞,姿态甚是亲密。 “咦?那不是阿芊么?”紫芝探出头去向外张望着,一脸惊讶,“她怎么和一个男子走在一起,该不会是她的情郎吧?” 她眼珠一转,一时促狭心起便吩咐车夫停车,自己蹑手蹑脚地走到那二人身后,在阿芊肩上轻轻拍了一下。 “啊——”阿芊吓得低呼一声,转身一看,更是慌得说话都语无伦次起来,“裴娘子……殿下……你们、你们怎么也在这里啊?” 紫芝扑哧一笑:“你慌什么?我们又不能吃了你。” “我……”阿芊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声音越来越低,“其实……其实今天不该是奴婢轮休,奴婢是偷偷溜出来玩的,所以才怕殿下和裴娘子责怪……奴婢一会儿就回去,绝不会误了府中的差事……” 紫芝却也不恼,只是笑眯眯地和她开玩笑道:“你这丫头也太老实,你不说,我怎么记得住今天是谁当值?你这一说,反而被我抓到把柄了,回去之后不罚你都不行呢。郎君,你说是不是?” “别问我,我可什么都不知道。”李琦笑着摆了摆手,又对阿芊和言道,“你回去的时候小心一些,别被马总管发现就行了。他那个人是个死脑筋,知道了非得骂你一顿不可,上元节一年就这么一次,可不能因为这点小事影响心情。” 阿芊感激地点点头:“是,奴婢知道了。” 紫芝打量着阿芊身边的那个年轻男子,只见他刚刚二十出头的年纪,眉目端正,身形矫健,身上的衣着虽普通,可眉宇间却自有一种不凡的气质,当真是个能令女孩子一见倾心的好男儿。紫芝看了也觉得这人不错,于是问她:“阿芊,这一位又是谁啊?” 阿芊随口扯谎道:“是……是我表哥。” “表哥?”紫芝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伸手一戳她的额头,“少骗人了,你这个小丫头还想瞒我多久啊?” 李琦打量那年轻男子几眼,微微笑道:“这个人我认得,是咱们府中外院的侍卫,名字应该是叫孟琨吧?” 孟琨惊讶不已:“殿下居然知道属下的名字?” “我记性好,见过的人一般都不会忘。”李琦对他友善地一笑,拉着紫芝的手准备返回马车上,“好了,今天对你们的盘问就到此为止,你们继续去逛吧。阿芊是个好姑娘,孟琨,你可千万不许欺负她。” 阿芊与孟琨含笑应了一声,便手挽着手继续向前走去。紫芝方欲登车,却见不远处有一个魁梧的人影悄然闪入景龙观的后门,看起来似乎有些眼熟。她仔细一想,不禁惊诧道:“咦?那人不是陇右节度使皇甫惟明将军么?他们这些征战沙场的大将军,也会到道观里来祈求神明保佑么?” “皇甫惟明?”李琦神情一肃,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时,却见道观小小的后门已经再度关闭,于是忙问,“紫芝,你可看真切了?” “嗯,我在鄯州军营时见过皇甫将军,所以应该不会认错。”紫芝笃定地点了点头,想了想,却又忽然有些犹疑起来,“可是,皇甫将军不是应该在陇右带兵么,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或许是我看错了吧……” “未必。”李琦却轻轻摇了摇头,对她解释道,“皇甫惟明奉旨回朝献捷,前几日刚刚返回长安。” 一位镇守边关的统兵大将,到道观中来祈求神明庇佑并不算是什么稀罕事,只不过他放着大门不走,偏偏要从这僻静的后门悄悄潜入,这样的举动就有些耐人寻味了。李琦心中疑云顿生,只可惜今日出门并没带侍从随行,一时也无法派人将消息传递给李林甫父子,正自思量间,却见裴延之从后面的马车上敏捷地跳了下来,于是忙招手唤他:“二郎,来,你去帮我办一件事。” 裴延之立刻上前一抱拳,道:“但请姐夫吩咐。” 李琦取出自己随身的金制鱼符递给他,道:“从这里往南走就是平康坊,平康坊第四曲的第一座宅子就是右相李林甫的府邸,你拿着这鱼符去李相家中找二公子李岫,让他即刻派几个可靠的人到景龙观来。路程不远,你快去快回。” “是。”少年郑重地一点头,转身消失在长安城上元之夜繁华的夜色之中。 ☆、第183章 姻缘 此时此刻,平康坊宋君平的宅邸中,一场热闹的婚礼正在进行。 “小寒姐,你看我对你多好,为了帮你和大师兄捧场,都没去陪宗之哥哥看花灯呢!”萧景云笑嘻嘻地拉着师姐施映寒的手,将她引至新郎宋君平身边,“大师兄,这么漂亮的新娘子以后就是你的了,你高不高兴?” 宋君平微笑着点点头:“嗯,当然高兴。” 因为平日里做的都是刀口舐血的杀手生意,为防止有意外发生,他在婚礼上只请了萧逸峰、萧景云兄妹这两位客人。大家都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姐妹,聚在一起时说说笑笑毫无顾忌,气氛自然十分活跃。然而,看着面前这位自幼熟识、娴静美丽的新娘,宋君平心中竟忽然有种说不出的落寞。 小寒名义上是师父萧缜最喜爱的女弟子,实际上却是师父的私生女,他遵从师命娶了她,以后就可以继承师父的一大笔产业,成为“青蔓”名副其实的主人。可是,自己真的爱她吗?为何在这样一生只有一次的洞房花烛夜,他心里却并不觉得有多欢喜? 烛影摇红中,宋君平想起了自己这一生中的无数个片段。 无忧无虑的少年时代,他在家乡桃花坞邂逅了那个明丽爽朗的少女阿澈,刻骨铭心的初恋,却在她毅然走进宫门的那一刻彻底终结;在长安城中苦心经营“青蔓”的这几年,那个如出水芙蓉般清纯秀美的容儿姑娘渐渐走进他的心,只可惜彼此已然走上殊途,终是情深缘浅……如今,阿澈已是手握六宫大权的华妃娘娘,容儿也离开了倚玉楼嫁给寿王,各自都有了一个幸福美满的归宿。 那他呢,是不是也应该彻底忘却那一段段无疾而终的隐秘恋情? “大师兄,你又发什么呆?”萧逸峰端着一大碗热气腾腾的汤面从门外走了进来,放在桌上,含笑招呼着新郎新娘,“来来来,快吃!这可是我亲手煮出来的面条,保证汁鲜味浓,好吃的不得了,味道堪称天下一绝啊!祝你们永结同心,白头偕老,赶快让我爹抱上外孙,哈哈……” 施映寒娇羞地一笑,顿足嗔道:“什么外孙啊?你再胡说,我可就恼了!” 今晚的她格外美丽,一袭华丽的大袖连裳钗钿礼衣将她衬托得无比典雅,再不似往日那般青涩腼腆的小师妹模样。 “哈哈,小寒姐害羞了!”萧景云俏皮地冲她扮了个鬼脸,随即毫不客气地拿起筷子,抢先吃了一大口被萧逸峰吹得天花乱坠的面条,一尝之下却不禁蹙起了眉,呛得连连咳嗽,“哥,你……你到底知不知道什么是好吃啊?” 见她这般狼狈模样,众人都忍不住哈哈大笑。 宋君平也被她逗得笑了,然后轻轻牵起新婚妻子的纤纤玉手,四目相对时,彼此心中都有了一种温暖而安定的感觉。就在这一瞬间,某个宁静素洁的身影在他脑海中飞掠而过,一闪即逝,然而他并不知道,此时那人正从自家紧闭的黑漆大门外盈盈走过,一袭素白的衣裙纤尘不染,纯美一如当年。 行经宋君平的宅前时,刘国容不禁放缓脚步向那扇紧闭的黑漆大门投以一瞥,看到门前贴着大红喜字,便知他是在今晚娶亲了。在寿王身边的时日已经不短了,陪他去城外给伯父宁王守陵,又陪他回到长安度过一个个风花雪月的日子,这两年来他待她的确很好,好到让她几乎忘了自己曾是一个刀口舐血的杀手、一个任人欺凌的青楼女子。 可是,当她知道自己曾经的心上人已经娶妻时,心里还是会有一丝黯然的吧? 李瑁撑着伞与她并肩而行,察觉到身边之人的异状,便关切地问:“容儿,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忽然想起一些事。”刘国容竭力泯去心中异样的情绪,侧首对他微笑时,清澈的美目中第一次盈满了毫不掩饰的柔情,“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有人陪我在上元之夜出来看花灯呢。容儿自幼被父母所弃,沦落风尘,半生孤苦无依,不想竟有幸寻得殿下这样的良人,对我如此关爱……能够陪伴殿下左右,容儿真的非常开心,这辈子都没有这样温馨幸福的时光……” 她字字真心,李瑁听了也不禁触动了心底的柔情。 “傻丫头。”他含笑叹息一声,目光深情,“我说过要一辈子对你好,就一定能做到。人生有那么多的不如意,而我们都不必再独自面对,这样多好……” “是啊,这样多好。”刘国容低眉一笑,忽然转身轻轻环抱住他的腰,将脸依恋地靠在他的胸膛上,低声呢喃,“十八郎,谢谢你……” 那样温柔的声音,就好像是记忆中那个必须遗忘的故人一样。 李瑁身子一震,一只手继续撑伞,另一只手缓缓抬起将她温柔地搂在怀中。彼此心里都明白,那句“谢谢你”并非是出于客气,而是因为珍惜。既然如此,那就相拥在一起彼此取暖吧,哪怕整个世界都被冰雪覆盖,至少还有你在我身边…… 一片片鹅毛般的雪花在暗夜里静静落下,无声无息。 . 阿芊悄悄溜回盛王府的内宅时,一颗心仍在扑通扑通地狂跳。 夜已深,府中的仆婢下人大多都已歇息,庭院中寂寂无人,唯有几只鸟雀时不时地从树丛中骤然飞起,影影绰绰犹如鬼魅,把她吓了一跳。她一路上小心翼翼,好在不曾被总管马绍嵇逮个正着,离朗风轩的月洞门还有十几丈远时,却见一个青衣小丫鬟从里面匆匆走出,手中提着一盏琉璃灯,在静谧的雪夜里闪着忽明忽暗的光。 “咦?这不是吴娘子阁中的宝珠么?”阿芊远远地认出那人,不禁暗自嘟囔一句,“都这么晚了,她来这里做什么?” 不过,她对此却并没在意。自从府中姬妾被逐一送回娘家之后,许多从前服侍她们的婢女便都闲了下来,时常去别处找要好的姊妹说笑谈天,趁盛王和裴孺人不在,有人到朗风轩来消磨时光倒也不稀奇。而且,她今天实在是太开心了,本以为外出私会情郎是莫大的罪过,可自家主人非但没有责罚她,反而还和颜悦色地与她聊了好一会儿。看殿下那样和善的态度,只怕自己寻个合适的机会求一求他,这婚事就能准了呢…… 想到这里,第一次尝到恋爱滋味的小姑娘不禁甜甜地笑了。 阿芊走到西厢轻轻推开自己卧房的门,向同住一室的侍女打招呼道:“白芷姐姐,我回来了。” 白芷正独自坐在妆台前,低着头不知摆弄着什么东西,一见有人进来,忙将面前的妆奁啪的一声盖上,满面堆笑道:“阿芊,是你啊。一会儿殿下和裴娘子回来,我就得赶紧过去伺候了,还得劳烦你去给我打一盆洗脸用的热水。” 阿芊忙点头道:“姐姐放心,这些事不一向都是由我来做的么?” 白芷平素在主人面前温柔乖巧,与侍女们相处时却十分争强好胜,处处都想压别人一头,只因她是裴孺人娘家的旧人,故而朗风轩中无人敢得罪她。阿芊虽十分受主人宠信,与她同住一室却也要多赔着几分小心,每每被她驱使做些琐事也不敢有怨言,今天听她说话这样客气,却是第一次。 阿芊偷偷瞟了一眼那刚刚被合上的妆奁,心中疑云顿生。 她今日这般古怪,该不会是做了什么亏心事吧? ☆、第184章 良药(上) “啪——”一份奏疏被重重摔在御案上,大唐皇帝李隆基愤怒了。 今日一早,御史中丞杨慎矜便呈上一道奏疏,弹劾刑部尚书韦坚与陇右节度使皇甫惟明往来过密,昨夜甚至还借赏灯之机在景龙观与太子李亨秘密会面,有结党营私之嫌。右相李林甫旋即向皇帝进言,暗示韦坚与皇甫惟明乃是密谋拥立太子,企图篡位登基。外戚与边将私相往来本就是大忌,更何况谋逆之事涉及到太子,李隆基最敏感、最脆弱的那一根神经再次被深深触动了。 他,决不允许任何人威胁到自己的皇权! 殿中侍奉的宫人内侍皆吓得深深垂首,唯有高力士依旧立于皇帝身侧,神色镇定如常。 李林甫站在御案前看着皇帝阴沉的脸色,忙躬身一揖道:“陛下息怒。” “当初皇甫惟明纵容手下将领通敌,朕念其功勋卓著,只是下令斩了他手下的那个果毅都尉,对于他的失察之罪并没有加以重责。如今看来,皇甫惟明未必只是‘失察’而已吧?朕赏识他们的才华,重用他们,给他们权柄,可这些逆臣就是如此报答朕的么?”李隆基愤怒地一拍御案,冷声吩咐道,“李相,你去选几位擅长审案的官吏,把韦坚和皇甫惟明押入御史台严加审理。高将军,你去太子府上传旨,命他速速入宫见朕!” 皇帝旨意一下,李林甫立刻派出心腹御史中丞王鉷、京兆府法曹吉温,以及监察御史罗希奭等人彻查此案。这些人都是本朝有名的酷吏,审案的手段堪称一绝,但凡落入他们手中,就算是铁打的人也不得不乖乖招供。韦坚与皇甫惟明一旦挨不住用刑,承认太子谋逆一事属实,届时东宫便要再度易主,一时间朝中上下人人自危。 然而,让所有人都出乎意料的是,李隆基与太子李亨在蓬莱殿一番长谈之后,不待王鉷、吉温等人审出结果,次日便下诏以钻营求进、离间君臣等罪名,分别将韦坚与皇甫惟明贬去缙云郡和播川郡担任太守。 一场震惊朝野的谋反案,就这样在皇帝的刻意淡化之下偃旗息鼓了? 李琦听闻此消息时,不禁摇头叹息:“父皇真是年纪大了,心肠也软了下来,纵然疑心韦坚和皇甫惟明确有图谋不轨之心,也已经没有当初力排众议废立太子的决心与魄力了。只要太子竭力为自己辩白,父皇就宁愿相信他,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难道就是怕再经历一次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剧么?” 马绍嵇侍立在一旁,微微躬身道:“从宫里打探来的消息说,昨日陛下曾问过太子,既然他与韦坚只是寻常的赏灯出游,为何与之同行的不是太子妃而是张良娣?虽然太子声泪俱下地解释了一番,陛下也没有降罪于他,但心里毕竟还是对这个本来就不太亲近的儿子多了几分防备。如今太子虽侥幸逃过一劫,但只要殿下抓住机会,好好利用这一起谋反案,就未必没有重创他们的可能。” 李琦略一颔首,吩咐道:“你叫人去李相公家给二公子李岫传个口信,让他今日申时去倚玉楼见我。” 紫芝正坐在旁边漫不经心地翻着书,听他提及“倚玉楼”三个字,一张小嘴儿不禁俏皮地嘟了一下。 李琦注意到她这可爱的小动作,待马绍嵇一走,便含笑问道:“怎么,娘子这是在怪我要去青楼‘寻花问柳’么?” “哼,人家哪里敢干涉你的事?”紫芝笑着白了他一眼,语气却是亲密,“原来,你在陇右抓到那个细作张永时就已经料到会有这样的事发生了,所以才饶他一命,把他带回长安交给陛下,让陛下对皇甫将军有了先入为主的印象,相信他有可能参与谋反。这一步棋真是高明,那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呢?” 李琦笑而不答,反问道:“娘子有何良策?” “我?”紫芝诧异地指了指自己,思忖片刻才道,“依我看,陛下越是想把这件事压下去,咱们就越应该设法让人重新在他面前提起来。太子究竟有没有谋反之心,陛下心里也不敢轻易下决断,只有让他反复思量,才能渐渐消磨掉他们父子之间的亲情与信任……朝中之事我不太懂,若是说错了你可别笑话我。” “不,你说得很好。”李琦对她赞许地一笑,继续道,“娘子跟我想到一块儿去了。父皇不是想把这件事压下去么?我们不但要设法让人在他面前提起,而且,还要诱使韦家和皇甫家的人为二位罪臣鸣冤,顺便再扯上太子。只要能一步一步地把太子的羽翼全部剪除,就不愁没有把他赶下储位的那一天。” 紫芝点点头,又有些担心地说:“我听说李相公性情诡诈,妒贤嫉能,朝野中人都说他‘口有蜜、腹有剑’,专行独断时神情刚戾犹如索斗鸡,你与这样的人联手,以后会不会有损你的声望?” “如果我一直像现在这样隐于幕后的话,就应该不会。”李琦轻轻笑了一下,似乎对这个问题并不介意,“朝中有权势的重臣之中,强烈希望太子倒台者唯有李林甫一人,与他合作是我唯一的选择。李相公隐忍数年,如今终于大权独揽,正是与我联手共同打击太子的最佳时机。他虽算不上是什么贤臣,却是一位当之无愧的能臣。我不敢说自己与他联手,所作所为皆是为了匡扶天下,但至少结果是一样的——今后无论谁当太子,这大唐江山都不能让李亨这种阴险狠毒之人来坐!” 紫芝默默点头,只觉得这朝中政争波诡云谲,自己还是一辈子都不要参与其中为妙。二人正随意聊着天,只见侍女白芷端着一碗汤药进来,走到近前双手奉给紫芝道:“裴娘子,这是您今日要服的补药,刚刚煎好的,快趁热喝了吧。” 阿芊也跟在她身后走进房中,手里捧着一碟蜜饯殷勤道:“裴娘子若是嫌苦,喝完药就吃几颗蜜饯解一解苦味吧。” 紫芝先拿了一颗蜜饯放在口中,对阿芊笑道:“就你最知我心意。” 见阿芊被主人夸奖,白芷心里便有些不是滋味,面上却又不敢表露出来,只得赔笑着递上药碗,好言劝道:“良药苦口而利于病,裴娘子快喝了吧。” 阿芊瞥了一眼那碗中黑漆漆的药汁,忽然脚下一滑,竟一个趔趄撞在了白芷身上。 盛满药汁的瓷碗当即被碰洒,淋淋漓漓地溅了紫芝一身。 “奴婢该死,奴婢该死……”阿芊大惊失色,忙跪下来叩首请罪,惊慌失措地磕了几个头,又取出丝帕仔细擦拭紫芝衣裙上的污渍,偶尔抬头偷觑主人的脸色时,眸中隐隐闪烁着一丝奇异的光。 李琦与她对视一眼,当即站起身来厉斥道:“怎么如此莽撞?跟我出来!” “是。”阿芊身子一颤,忙怯生生地起身随他走了出去。 ☆、第185章 良药(中) 紫芝起身回到内室,由白芷服侍着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裙,许久才见阿芊又走进门来,跪下来向她恭敬地叩了个头,哽咽道:“奴婢刚才一时不小心,脚下一滑撞到了白芷姐姐,碰翻了药碗让裴娘子受惊了,真是该死……奴婢以后一定不会再犯这样的错了,还请裴娘子恕罪……” 她说话时身子都在微微颤抖,双眼红肿,一张清秀白净的小脸上犹挂着几滴残泪,显然是刚刚哭过,却不知适才在外面受到了怎样严厉的惩罚。紫芝有些心疼地伸手扶她起来,和言道:“没关系,我不怪你。刚才殿下是不是责骂你了?你不用怕,一会儿我去跟他说说,不会让他再为难你的。” “奴婢做错了事,殿下略施小惩也是应该的,并没有为难奴婢……”阿芊哽咽着摇了摇头,起身时却脚步虚浮,几乎都有些站不稳了。她怯生生地看了主人一眼,请求道:“奴婢有些不舒服,可不可以……可不可以先回房躺一会儿?” 紫芝自是颔首同意:“好,你去歇着吧,这里有白芷在就行了。” “多谢裴娘子。”阿芊忙又跪下谢了恩,方才抹着眼泪匆匆退下。 白芷的一颗心始终突突地跳个不停,见她碰翻药碗后落得如此下场,心里反倒安定下来,对紫芝恭谨道:“裴娘子请略等一等,奴婢让厨房再给您煎一碗药来。”说罢便转身走了出去,见门外有几个小丫鬟正站在廊下伺候,便压低了声音问:“刚才到底怎么回事?阿芊可是被殿下责罚了?” “可不是么?”一个胖胖的小丫鬟很八卦地凑近她,伸手向西边的小偏院儿一指,“刚才阿芊姐姐出来,先是被殿下狠狠训斥了一顿,然后又被两个内侍押着带到了那边,我们也没瞧清楚,听声音似乎是被打了板子呢。” “啊?”白芷不禁露出吃惊的神色,“打了板子?” “是啊,而且还是马总管亲自带人过来行的刑。”另一个小丫鬟补充道,眉眼间似乎颇有些幸灾乐祸,“不过应该打得不重,没看她还能走路呢么?而且殿下也给她留了体面,没有当众行刑,要不然她以后在我们面前可怎么做人呢?裴娘子也真是心善,居然还准她回去休息,刚才她出来时走路踉踉跄跄的,因为怕殿下在盛怒之下迁怒于我们,也没有谁敢过去扶她一把。” 白芷点了点头,又肃容提醒她们:“咱们也都得小心些,若是有什么不该说的话被殿下听见了,只怕也要跟着受罚的。” “姐姐放心,殿下已经出门了,听说要晚上才能回府呢。”那胖胖的小丫鬟满不在乎地一笑,又轻轻叹了口气,“阿芊姐姐也真够倒霉的。殿下待咱们朗风轩的人一向宽厚,这还是第一次发这么大的火呢。” 白芷亦是摇头叹息:“殿下待我们宽厚,那是看裴娘子的面子,若有谁胆敢冒犯裴娘子,他哪里还会留情呢?” 适才在房中被阿芊突然撞了一下,白芷只当是自己背地里做的坏事被她发现了,几乎吓破了胆,如今听说她受此重罚,便知盛王对自己的所作所为还毫不知情。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白芷不禁在心中冷笑一声:哼,让你整日巴巴儿地在裴娘子面前献殷勤,挨一顿打也是活该! 与她们又闲聊了几句,白芷便去厨房吩咐人再煎一碗药,端着药碗往回走时,特地选了一条僻静的小路。见四周无人,她忙从怀中掏出一个皱巴巴的小纸包,把里面剩下的半包药粉全都倒在了药碗里。 还好事先多准备了些药粉,否则当真会误了事呢……她正暗自庆幸,却听身后忽然传来一个阴恻恻的声音:“白芷姑娘,你这是在做什么呀?” 白芷吓了一跳,猛然转身看去,映入眼帘的竟是总管马绍嵇那张似笑非笑的脸。 这一刻,她知道自己死定了。 . 黄昏时分,最后一抹残阳斜斜地照在侍女们居住的厢房中。 紫芝轻轻推开一扇门,只见阿芊正懒洋洋地歪在床上闭目小憩,黛眉微锁,似乎是在想着什么不开心的事。她很瘦,身子盖在锦被里几乎都被淹没了,此时看来竟让紫芝觉得说不出的心酸。看着她,便想起了曾经在深宫中步履维艰的自己。 “裴娘子?”听到开门声,阿芊微微睁开眼睛,见是自己的主人亲自来了,惊讶之下忙起身施礼,“这里是下人住的地方,裴娘子怎么……” 紫芝快走几步一把扶住了她,关切道:“让我看看伤到哪里了,先给你涂点药,若是不见好,过两天再请太医来给你看看。” “裴娘子,不用……”阿芊有些局促地摆摆手,连忙解释道,“其实殿下并没有责罚我,刚才只是演一场戏给白芷看罢了。殿下待我们一向宽厚,就算真的不小心犯了什大错,他也只是责备几句罢了,又怎会因为这点小事对我下重手呢?” “什么?演戏?”紫芝不解地看着她。 阿芊低着头赧然一笑:“刚才殿下叫人打的是沙袋,我只是配合着哭喊了几声而已,什么事都没有。” 紫芝犹自不信:“真的?” “你看,真的没事。”阿芊用力跳了几下给她看,果然身形灵活如常,又仔细解释道,“这两天我发现白芷有些反常,就时常留心盯着她,见她好像在药碗里放了什么东西,又不确定她是不是要加害裴娘子腹中的胎儿,所以就索性先碰翻了药碗。殿下唤我出去之后先是故意骂了我一顿,然后又把我带去西边的偏院儿悄悄问明了原由,叫人取来刑杖和沙袋做做样子。反正就是想让白芷放松警惕,若她再敢动什么手脚,就直接抓住她问罪,事成之后殿下还让马总管赏了我两锭金子呢。” “原来如此。”紫芝方才松了口气,笑着在她额头上轻轻弹了一下,“好啊,原来你们竟是合起伙儿来把我蒙在鼓里呢!亏得我这样担心你,还想着若是殿下当真把你伤得重了,我非得找他算账不可。” 阿芊心中一热,脱口道:“裴娘子,你待我真好。” “我以前在宫中做事,总是被人欺负,所以现在不忍心看到你们受委屈。”紫芝拉着她的手在床边坐下,有些伤感地感慨道,“只可惜我的这份心,换来的却是白芷的一碗堕胎药。现在想想都觉得后怕,若不是你故意碰翻药碗,那一碗药喝下去,只怕现在我和孩子都已经没命了吧?” 阿芊想要劝慰几句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只得试探着说:“裴娘子,白芷也未必是存心想要害你的吧,或许是受人胁迫呢?” “谁知道呢?”紫芝低头摸摸自己凸起的小腹,幽凉地一笑,“马总管已经把她关押起来审问了,以他的手段,估计明天就能有结果了吧?” ☆、第186章 良药(下) 暮色.降临,昏暗的囚室内只点了一盏明灭的孤灯。 马绍嵇拿着一块烧红的烙铁,缓缓走近被绑在柱子上的白芷,阴恻恻地笑道:“白芷姑娘,你还是招了吧,何必要硬撑着受这皮肉之苦呢?你不要心存侥幸,我告诉你,刚入宫的时候我可是在宫正司的大牢里做事的,审问犯人的手段见过不少,还怕没有办法对付你这么一个娇怯怯的小姑娘么?” “啊,不要——”眼见那烙铁就要烫在自己脸上,白芷吓得惊叫一声,语无伦次地说,“不要啊!马总管,我说,我全都说……是我在裴娘子的补药中加了堕胎用的红花,因为我恨她,我不想看她过上好日子……” “恨她?”马绍嵇怀疑地皱皱眉,声音冷厉,“裴娘子可是你的旧主,一向待你不薄,记得当初我要把你逐出府时,还是裴娘子出面让你留了下来。这般恩情,你非但不知感激反而还要心存怨恨?说,是谁指使你的?” “裴家的每一个人,我都恨!”白芷咬牙切齿地说着,眸中却满是哀戚之色,“当初我们全家都是裴府的奴仆,对主人忠心耿耿,可裴家人却是怎么对待我们的?那时裴珩还官拜秘书少监,有一天府里设宴款待宾客,我姐姐奉命在一旁伺候,不料却被一个六十多岁的糟老头子看上,想要带回家去纳为侍妾。当时裴珩想都没想就答应了,把自己的俏婢赠给官场同僚,还只当这是一件风雅之事呢!可怜我姐姐那时只有十五岁,像一件货物似的被主人随便送走,日日受那糟老头子蹂.躏,偏偏他家那位正房夫人还是个容不得人的,嫉妒我姐姐年少貌美,竟然将她用鞭子活活打死……爹娘都是老实人,知道了女儿惨死又能如何,还不是一个整日以泪洗面,另一个伤心之下郁郁而终……” 马绍嵇倒是听得津津有味,冷笑道:“那又如何?你姐姐不过是个奴婢,难道还想让主人为了她去得罪官场同僚么?能嫁到官宦人家为妾,那是她的福分,当初裴少监这么做可没有丝毫不对。” “她的福分?”白芷凄然一笑,两行清泪从颊畔倏然滑落,“是啊,多么好的归宿啊,姐姐被那悍妇活活打死,裴家居然都没有人过问一句!真是报应啊……后来裴家的女儿也都入宫为婢,却不知她们愿不愿意享受一下这样的福分?大小姐紫兰死了,我不恨她,可是为什么偏偏她裴紫芝就这样命好?殿下那样身份高贵又品貌兼备的男子,居然那么宠她,对她那样专一,我心里真是替姐姐嫉妒!同样是给人做妾,当初姐姐若是能过上一天这样的好日子,那死也瞑目了……” 马绍嵇依旧漠然听着,另有一名内侍在灯下奋笔疾书记录口供。 就在此时,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内侍拎着两个食盒推门走进囚室,对马绍嵇躬身施了一礼,讨好般地笑道:“马总管,这时候也不早了,您一直忙着审问犯人都还没用晚饭呢,要不要先休息一下,吃些东西?” 马绍嵇此时方觉有些疲倦,于是点头道:“好,端上来吧。”见另一个食盒中还有给犯人准备的一碗稀粥,便指着白芷对他吩咐道:“不必松绑了,就直接给她灌下去吧。” “是,马总管请慢用。”小内侍答应一声,殷勤地为马绍嵇摆好了饭菜,然后才走过去一手抓住白芷的下颌,另一只手拿起碗来把粥给她硬生生地灌了下去。 白芷何尝受过如此粗暴的对待,一碗粥根本顾不上咀嚼,大口大口吞咽着,几度呛得咳嗽,喝完之后整个人都被折磨得仿佛虚脱了一般。 马绍嵇一边举箸吃饭一边冷眼瞧着,对白芷道:“殿下仁善,对你们这些犯了错的下人也不忍心苛待,还赏给你饭吃。你若识相,就赶紧把指使你的人供出来,殿下或许还会网开一面,让你死得痛快一些。” 白芷却不理他,只是用手紧紧捂住咽喉,一张秀气白净的面孔憋得通红,似乎正在忍受某种难以言说的痛苦。 马绍嵇只当她还不肯招认,大手一挥吩咐道:“给我打!” 立刻有内侍挥起鞭子向白芷毫不留情地抽去,鞭鞭见血,不一会儿便把她打得体无完肤,若是痛得晕过去了,便用冷水再把她泼醒。几番酷刑下来,白芷虽然疼得不停地呻.吟挣扎,却始终没有开口说一个字。 “哼,还真挺硬气的!”马绍嵇吃完饭抹了抹嘴边的油渍,起身施施然地走到她面前,忽然拿起烙铁在她肩上狠狠一烫,目露凶光,“我可不相信一个婢女居然有胆量谋害殿下最宠爱的裴孺人,怎么样,你招还是不招?” “咝——”烙铁触到皮肉,立刻散发出一股难闻的烧焦味道。 “唔——唔——”白芷喉咙里发出奇怪的声音,神色痛苦而绝望,双手不停地挥舞着,却不知是想要表达什么。 马绍嵇这才发觉有些不对,惊骇道:“你……哑巴了?” 她刚刚吃完的粥碗就搁在地上,马绍嵇略一思忖不禁悚然变色——难道是有人怕白芷说出什么,所以悄悄在食物中下了哑药? 转身一看,刚才来送饭的那个小内侍早已没了踪影。 马绍嵇自知办砸了差事,待盛王一回府,就立刻主动过去向他请罪。李琦听他禀明情况,只是问:“那送饭的小内侍呢,可抓到了?” 马绍嵇讷讷道:“搜遍了整个王府都找不到,只怕是逃了……白芷被人下了哑药无法开口说话,又不会写字,这下子恐怕什么都问不出来了。” “罢了,是什么人想对紫芝不利,我心里大概还是有数的。”李琦摆了摆手,唇边忽然露出一抹冰冷的笑,“真是最毒妇人心啊,看来我以前还真是太小瞧她了。只可惜没有确凿的证据,否则,我非要禀明父皇废了她不可!” 马绍嵇小心翼翼地说:“有殿下在,任凭是谁也不敢再兴风作浪的。却不知殿下想如何处置白芷?” “杖毙。”李琦冷冷地吐出两个字,眸光熠熠生寒,“明日一早行刑,除了裴娘子之外,府中上下所有人都要前来观刑,以儆效尤。王妃就算病着也要给我请出来,这一次我要让所有人都记清楚,倘若再有人敢对紫芝有一丝不敬,就是这个下场!” 次日一早,整个盛王府都笼罩在一片阴沉沉的气氛之中。已经遍体鳞伤的白芷被内侍拖到庭院中,瘦弱的身子颤抖着,在不停挥落的刑杖之下渐渐血肉模糊,喑哑的喉咙中发出古怪的声音,令旁观的所有人都胆战心惊。阿芊本来想说出上元之夜曾看到宝珠来过朗风轩一事,然而眼见白芷被打得奄奄一息,生怕一不小心再起事端,牵连到更多无辜的人,于是只得缄口不言。 朗风轩中还需再添一名侍女,紫芝忽然想起那年在东市大街上遇见的那个卖杂货的独孤二丫头,既然她也在府中做事,就让她接替白芷做了自己的贴身侍女。这一年二丫头已经十二岁了,虽然看起来依旧十分稚嫩,身形却已出落得亭亭玉立,因紫芝最喜欢看她盈盈一笑时的模样,便又为她取了个名字唤作“独孤盈”。 ☆、第187章 废妃 就在韦坚、皇甫惟明谋反一案尘埃落定之时,朝中又掀起一场风波。 李隆基本有意淡化此案,然而不知为何,韦坚在朝中任职的两个弟弟——将作少匠韦兰和兵部员外郎韦芝忽然联名上疏为兄长鸣冤,奏疏中还屡次提及太子,意在向皇帝暗示太子曾私下里对君父有不满的言论,而他们的哥哥韦坚是清白的。一场大案好不容易才压下去,却又被韦家这么两个不识时务的人重新提起,李隆基看过奏章后更是勃然大怒,立刻下旨将韦坚再度贬为江夏别驾,韦兰与韦芝也皆被流放岭南。 如此一来,太子李亨的处境就愈发尴尬了。 “韦兰和韦芝那两个家伙,这么做不是把我往火坑里推吗?”太子李亨气得在屋子里团团乱转,愤怒之下口不择言,“废物!蠢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混账东西!这些年我哪里对不起你们韦家了,你们竟然这样处心积虑地害我?哼,若是我这个太子被废了,你们就能有什么好下场不成?” “殿下息怒。”良娣张嫣嫣温柔地拉住他的手臂,好言劝道,“韦兰和韦芝都是太子妃的亲兄弟,又怎会故意去害殿下呢?妾倒是觉得,他们是受人唆使才会做出如此愚蠢的举动,如今被牵连获罪流放岭南,只怕心里也是后悔不迭呢。” “受人唆使?”李亨冷笑着挑了挑眉,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你是说李林甫那个奸人故意诱使他们……” 张嫣嫣有些忧虑地点了点头,道:“李林甫惯会玩弄权术,表面看起来满面和气,实际上却最擅长用阴柔的手段整人,朝中官员往往是一边对他心怀感激,一边就不知不觉地被他排挤出局了。当初中书令张九龄、户部尚书裴宽、刑部尚书裴敦复、左相李适之等人不也都被他给狠狠摆了一道么?这些权势滔天、精明强干的宰相尚且如此,韦兰和韦芝又怎会是他李林甫的对手?” “就算如此,那我现在该怎么办?”李亨无助地以手扶额,显得颇为焦虑,“嫣嫣,我真的怕父皇一怒之下再起废立太子之心啊!当年废太子李瑛是什么下场你不是不知道,无论如何,我都不能重蹈他的覆辙!” 张嫣嫣亦露出愁容,略一迟疑才道:“妾倒是有一计,只是不知合不合适……” 李亨双眼一亮:“快说!” “出了这么大的事,陛下至今都没对殿下有任何处置,应该是还在观望殿下的态度,希望殿下能对这件事作出一个解释。依妾愚见,只要殿下主动提出废黜太子妃,绝不以亲废法,不但可以彻底撇清与韦家的关系,而且还能令陛下对您的印象大为改观。”张嫣嫣从容说罢,便仪态优雅地跪下来向他深深一拜,语气恭敬而诚恳,“妾只是一门心思为殿下出谋划策,若是说错了话,还请殿下恕妾妄言之罪。” 李亨似是一怔,半晌才别有深意地问了一句:“嫣嫣,你让孤这么做,真的就没有半点私心么?” 张嫣嫣心中咯噔一沉,抬眸与他对视时目光却依旧清澈坦荡,微微笑道:“妾是殿下的枕边人,与殿下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每日所思所想皆是为殿下考虑,若说有私心,那也是希望自己的夫君能够平安。妾虽只是一介弱质女流,却愿为殿下竭尽所能,待陛下百年之后,助您顺利登上那九五之尊的宝座。” 李亨深深凝视她许久,终于叹息一声:“事到如今,或许真的只能这样了。” . 太子李亨为避嫌疑,次日一早便主动向皇帝上书请求废黜太子妃。李隆基自是应允,下旨将太子妃韦珍废为庶人,命她即刻搬离太子的府邸。寻常人家的女子被休弃后还可以再嫁,而韦珍身为储君正妃,又是因家人之罪被废,离开太子府后唯有遁入空门削发为尼,青灯古佛,了此残生。娘家的几个兄弟都已被流放贬谪,境况凄凉,想到自己半生荣华最后竟落得这个下场,韦珍心里不禁一阵心灰意冷。 所谓夫妻,不过是大难临头各自飞罢了。 韦珍与太子李亨共育有四名子女,她走了,年幼的孩子们却不能随她一同离开,只能由其他妃妾代为抚养。一想到这辈子或许再也没有机会与子女相见,韦珍便是心如刀绞,含泪抱起尚在襁褓之中的小女儿亲了一下,对几个哭泣不止的孩子强颜欢笑道:“好好的都哭什么呢?阿娘只是要出趟远门而已,过段时日就会回来的。你们在家里一定要听爹爹的话,不要惹他生气……” 四个孩子虽然年幼,却仿佛与母亲心灵相通一般,拉着她的衣角嘤嘤哭泣着,怎么都不肯放开。府中的内侍李静忠在门外咳嗽一声,提醒道:“韦娘子,时候不早了,您若收拾好了东西就赶快走吧。” 韦珍不敢耽搁,忙又向孩子们殷殷嘱咐了几句,便拿着收拾好的包袱准备离开。就在此时,张嫣嫣从门外袅袅婷婷地走了进来,吩咐乳母将四个哭泣的孩子带走,然后满面笑容地向韦珍问道:“姐姐这就要走了么?” 韦珍冷冷地瞥她一眼,道:“张良娣,你来做什么?” “大家姐妹一场,我自然是来送送你的呀。”张嫣嫣媚然一笑,一步一步地向她走近,忽然扬起手掌在她脸上狠狠扇了一记耳光,冰冷的眼眸中满是报复的快意,“韦氏,这些年你骑在我头上作威作福,今天我终于能出一出心里的这口怨气了!论起家世门第、容貌才学,我哪一点比不上你这个老女人?不过是因为比你晚两年入府,就只能屈身为侧室,日日看你脸色,受你呵斥……我受够了,真的受够了!我打你又怎样?你现在不过是一个卑贱的庶人,还敢像以前那样对我趾高气扬么?” 韦珍惊怒地捂住火辣辣的脸颊,恨恨道:“小人得志!” “小人?”张嫣嫣不屑地冷笑,“那也比你这个罪人要好。姐姐以后长居尼庵,每日诵经念佛,可别忘了好好反省一下你们韦家的罪过。” “我们韦家何罪之有?”韦珍愤怒地瞪着她,眸中忽然露出一点恶毒的恨意,“是啊……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张良娣,我劝你别得意的太早了,帝王之家一向寡情,迟早有一天,你也逃不了我这样的下场!” 张嫣嫣不愠不怒,只是问她:“韦氏,你可还有什么话要我转达给殿下?” 韦珍凄然一笑,语气冰冷而决绝:“嫁给他,是我这一生最大的错误。惟愿今后生生世世,永不再见。” “好,我一定把话带到。”张嫣嫣颔首答应,离开之前忽又对她回眸一笑,“姐姐放心,我是一定不会落得你这般下场的。因为,我之所以选择在皇家这片沃土上扎根,是想要做一棵树,而不是依附在男人身上的藤萝。” 韦珍怔怔地看着她翩然离去的背影,一时若有所思。 府中的另一位良娣杜萱就站在庭院中,一见张嫣嫣出来,彼此见礼后便笑盈盈地问道:“姐姐也是去为太子妃送行的么?”说着,又娇娆地掩口一笑,“哦,不,是废妃韦氏。妹妹愚钝,又说错话了。” 张嫣嫣迅速敛去眸中的锋芒,温婉笑道:“杜妹妹出身名门,年轻貌美,入府后又一直深得殿下宠爱,若是陛下不另外为殿下择妃,妹妹拾级而上成为太子妃便是正理。殿下喜欢妹妹,日后定是要让妹妹主持府中事务的,我在这里就先恭喜妹妹了。” “姐姐说笑了。”杜萱淡淡一笑,清丽的眉目间却不无得意,“论起资历和宠爱,姐姐都是要胜过我一筹的,又哪里能轮得到我来当家主事呢?日后姐姐青云直上,可别忘了要对妹妹我多加照拂啊。” “那是自然。”张嫣嫣笑得满面春风,看向她时目光却别有深意,“妹妹是个聪明人,可比韦氏那个黄脸婆讨人欢喜多了。” 太子府的后宅内斗不止之时,李林甫又借韦坚一案打击了一大批不肯依附于己的官员。不久,韦坚便再度被流放至临封郡,左相李适之被贬为宜春太守,太常少卿韦斌贬为巴陵太守,嗣薛王李琄贬为夷陵别驾,睢阳太守裴宽贬为安陆别驾,河南尹李齐物贬为竟陵太守,韦坚之亲眷朋党牵连获罪者多达数十人。至此,太子李亨的羽翼几乎被尽数剪除,除了一个储君的虚名之外,他一无所有。 这样的一个人,还能坐得稳那储君之位么? 然而,身为这件大案的幕后策划者,李琦却对事情的结果显得不那么关心,因为就在这年春天,紫芝为他顺利产下了一个可爱的男婴,初为人父的喜悦占据了他满满一颗心。朝堂上的波诡云谲、富贵权势,此时在他看来不过是过眼云烟。 娇妻与爱子,才是值得他用生命来珍视的整个世界。 ☆、第188章 玉郎 阳春时节,宫苑中繁花似海,沉香亭前几株牡丹开得尤为娇艳。听闻盛王喜得爱子,皇帝李隆基甚是欢喜,不但赐给紫芝母子许多礼物,待孩子满月后还邀请他们一家三口入宫饮宴赏花。紫芝怀抱着小小的婴儿,与夫君并肩漫步在春阳下的锦绣花海之中,清风拂面时,只觉得自己的一颗心都溢满了幸福。 “来,让我抱抱。”李琦生怕她太过劳累,便把儿子接过来自己抱着,低头看看这可爱的小家伙,含笑唤他的名字,“玉郎,玉郎,给爹爹笑一个……这孩子真好看,长得跟我小时候一模一样。” 紫芝不禁掩口一笑:“少骗人了。小时候长什么样子,你自己怎么知道?” 李琦一边逗弄着婴儿,一边随口笑道:“小孩子嘛,长得都差不多。” “好了,这可是在宫里,让别人看到你抱孩子总归是不成体统。”紫芝把儿子交给随侍在后的乳母黎氏,又揪了揪自己肉肉的小脸叹息道,“唉,这两个月一直闷在家里,真的都快闷死了……而且总也不出门走动,感觉自己好像比以前胖了些呢。” 李琦上上下下地仔细打量她一番,笑道:“以前你太瘦了,依我看现在这个样子刚刚好,肌肤微丰,面如满月,比以前还要漂亮许多呢。” “真的?”紫芝被他夸得心里乐开了花,一边走一边看着四周熟悉的殿阁楼台,不禁含笑感慨,“以前在宫里做事的时候,最高兴的事就是能见到你,若是有机会和你说上几句话,我都会开心得整夜睡不着觉呢……真没想到,有朝一日我居然能诞下你的孩子,然后抱着他和你一起在宫苑中散步。” 李琦却似有些不信,笑着反问:“至于开心得整夜睡不着觉么?我记得那时候经常能遇见你啊,若是如此,你岂不是每天晚上都要因为我辗转反侧难以入睡了?” “你之所以能经常遇见我,还不是因为……”紫芝刚刚脱口说了一句,俏丽的脸颊就不禁微微红了红,声音越来越低,“因为人家总是在你经常出没的地方偷偷等你嘛,有时候一等就是大半天,最后才终于能与你‘偶遇’一下……” “出没?”李琦忽然觉得这个词好像有些不对头,怎么听怎么别扭,“紫芝,你觉得我是妖怪还是野兽啊?” “啊?”紫芝先是一怔,随即捂着嘴咯咯笑了起来。 二人一路说笑着,不一会儿就到了龙池之畔的沉香亭。李隆基与贵妃杨玉环端坐于上首,华妃刘澈、太华公主李灵曦等宫眷陪坐左右,还有几位杨家的亲眷也在亭中与他们一同饮酒赏花。杨玉环被册封为贵妃以后,她的三个姐姐皆赐第京师,分别被册封为韩国夫人、虢国夫人和秦国夫人,出入宫掖,宠贵赫然;远房堂兄杨钊也从蜀中千里迢迢前来投奔,因擅长玩樗蒲,被任命为金吾兵曹参军,如今已是皇帝身边颇为得宠的一位供奉官。 杨玉环虽宠冠六宫,但对于执掌后宫权柄一事却丝毫不感兴趣,每日里只是陪伴皇帝吟风弄月、欣赏歌舞,内廷的大小事务依然交由华妃刘澈全权处理。所以,如今这位华妃娘娘虽不及杨贵妃得宠,却已俨然是大唐帝国最有权势的女人,后宫中没有一人敢小觑了她。见那一对璧人并肩走进亭中,刘澈盈盈笑道:“呦,盛王和裴孺人也到了呢,快把小公子抱来给我们瞧瞧。” 紫芝向众人依次见礼,然后从乳母手中接过孩子抱到皇帝和众宫眷面前。这孩子年纪虽小,却丝毫不怕生,在母亲怀中调皮地扭着身子,一边笑一边向李隆基使劲挥舞着小手,仿佛早就认得祖父似的,非得让他来抱一抱自己。 李隆基小心翼翼地抱起婴儿,爱怜地问:“朕的小孙子可有名字了?” 李琦含笑回答:“乳名叫做‘玉郎’,正式的名字还想请父皇来赐。” 李隆基当即命人取来皇室宗谱,思虑良久才道:“这孩子朕看着就喜欢,就给他取名唤作‘李偿’吧,愿他以后一生平安如意,事事都能如愿以偿。” 杨玉环也爱怜地摸了摸婴儿细嫩的小脸儿,微笑着附和道:“这个名字好。有陛下这样疼他的祖父,以后玉郎定能事事如愿以偿了。” 李琦与紫芝忙代儿子拜谢皇帝赐名之恩。李隆基挥了挥手示意他们入座,笑道:“当年十八郎家的媛媛快要满周岁的时候,朕打算晋封她为郡主,只可惜十八郎坚决不肯,此事便只得作罢。等咱们玉郎满周岁之时,朕便要推恩册封他为郡王,二十一郎,你这个做父亲的可不许拦着。” 李琦忙含笑推辞道:“父皇一片慈爱之心,儿臣与玉郎自是感念。但儿臣五岁时才受封王爵,若是让他周岁就封郡王,岂不是把这孩子给宠坏了?” 李隆基颔首道:“也罢,那就先册封他为武陵郡公,待年纪稍长些再封郡王吧。” 唐制,亲王之子承嫡者为嗣王,其余诸子皆为郡公,以恩进者封郡王。盛王之子先是得皇帝赐名,又在襁褓之中得封郡公,自然是莫大的恩宠,众人纷纷向盛王和孺人道贺。见他二人再度上前谢恩,李隆基又叹息道:“二十一郎,你母亲为你选的那位杜王妃出身名门,容貌性情也都不错,只可惜还没为你添个一男半女,就病得这般厉害,如今竟连门都不能出了……唉,说到底也是她没福。”言罢,又深深地看了紫芝一眼,语气变得格外和蔼,“裴孺人,如今盛王身边只有你这么一个可心的女子,你以后更要用心侍奉,朕定不会让他亏待了你们母子。” 紫芝忙敛衽一拜,欣然道:“是,妾谨遵陛下教诲。” 宫眷们见皇帝兴致颇高,都纷纷向他举杯敬酒,众人一边闲谈一边赏花,气氛甚是融洽。此时恰有几位教坊艺人鱼贯而入,坐于沉香亭一角调抚丝竹,歌女念奴向帝妃宫眷盈盈一礼,然后手执檀板曼声唱道:“长相思,久别离,所思何在若天垂。郁陶相望不得知。玉阶月夕映,罗帷风夜吹。长思不能寝,坐望天河移……” 一曲未了,李隆基便笑着摆了摆手,对众人道:“赏名花,对妃子,如此良辰美景,怎能还唱旧曲呢?高将军,你去翰林院召学士李白到这里来,请他作几首新词,让朕的小孙子也见识一下谪仙人的满腹华章。” 宦官高力士领命而去,不多时便引着宿醉方醒的李白入沉香亭觐见。彼时李隆基刚刚折下一枝盛开的牡丹,亲手为杨玉环簪于宝髻之上,娇花与美人玉面相映,当真是艳丽不可方物。李白一袭白衣飘飘,微微眯起朦胧醉眼看向风华绝代的贵妃,略一思忖便提笔在金花笺上写下三首《清平调》,一挥而就,畅达如行云流水——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 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一枝红艳露凝香,*巫山枉断肠。 借问汉宫谁得似?可怜飞燕倚新妆。 名花倾国两相欢,常得君王带笑看。 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阑干。” 新词一出,李隆基便命教坊乐伎奏《清平调》,又命随侍的梨园弟子李龟年演唱新词。歌词中将贵妃比作芬芳娇艳的牡丹,国色天香,风华绝代,就连汉宫第一美人赵飞燕也无法与之比拟。杨玉环得此赞美,自是心中欢喜,亲自斟了一杯西凉州的葡萄美酒赐予李白。歌与词皆是绝妙,沉香亭中的众人都听得如痴如醉,唯有一位俊雅端秀的绿袍青年显得有些心不在焉,见帝妃都不曾留意自己,便起身悄悄溜了出去。 那人正是贵妃杨玉环的堂弟——侍御史杨锜。 ☆、第189章 帝女 生满芦苇的水岸,万春公主独自坐在湖边的一块大石头上,正自百无聊赖,远远地瞧见杨锜来了,立刻站起身来雀跃着唤他:“九郎!” 她身着一袭华丽的水红色云纹缎裳,含笑凝睇,姿容明秀,仿佛沉香亭前开得最娇艳的那一朵牡丹花。杨锜似因她的美丽而有一刹那的失神,随即快步走到她身边,微笑道:“不好意思,让公主久等了。” 万春公主含笑睨了他一眼,娇嗔道:“如今在父皇看来,你杨侍御可比我这个亲生女儿还要亲近一些呢,贵妃娘娘说要赏牡丹,他便邀你同去,我堂堂公主反而被丢在这里无人过问,真是好不委屈……” 知道这位公主一向不受皇帝宠爱,杨锜心里不禁泛起一阵温柔的怜惜,于是好言安慰道:“沉香亭本就地方不大,陛下的女儿中也只有太华公主一人被邀请过去赏花,想必不是有意要疏远公主的。” “我知道,父皇一向最宠爱灵曦。”万春公主有些落寞地一笑,然后从袖中取出一枚精巧的茜色彩绣锦袋递给他,“这些天没见你,心里总觉得空落落的,闲来无事时便绣了这个。喏,送给你了,你看看喜不喜欢?” “这是公主亲手绣的?”杨锜惊喜地接过锦袋,见她点头,便又把这小礼物拿在手中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发现它不但绣工精巧,而且里面还盛有几粒名贵的香药,隐隐散发出沁人心脾的幽香,“公主金枝玉叶,不想还如此精于女红,真是令杨某叹服。以后我每天都会把它带在身上,看着它,便能想起公主……” 万春公主娇羞地一笑:“你喜欢就好。” 杨锜与她相视而笑,刹那间心底荡起无限柔情。 “咱们好不容易才见一次面,九郎,你可得好好陪我说会儿话。”万春公主拉着他一起在湖边的大石头上坐下,姿态亲密,一边眺望对岸风景,一边与他随意聊着天,“你是不知道,这宫里的人都势利得很,一个个惯会趋炎附势、拜高踩低,他们知道我素来不得宠,又没有强势的母家可以依傍,如今就连内侍省稍有些脸面的宦官都敢给我脸色看了。哼,我好歹也是一位公主啊,却要整天受那些下人的气,以后但凡有出头的机会,一定要好好教训他们一顿不可!” 她郁闷地嘟着小嘴儿,轻嗔薄怒的样子也是那样好看。 杨锜满心爱怜地看着她,安慰道:“公主贵为帝女,又何必与那些品性低劣的小人动气?要知道,那些有资格骄傲的贵人往往待人十分谦和,偏偏是他们手下的人狐假虎威,总是替他们骄傲。” 万春公主闻言便释然地笑了,说:“是啊,贵妃娘娘就待我很不错,从来都没有轻视过我。自从阿娘病逝,我在这宫里就真的没有什么可留恋的了,只盼着以后能嫁到一个好人家,不要像阿娘那样被夫君辜负一辈子。” 杨锜却忽然有些腼腆起来,讷讷道:“公主,我……” “嗯?”万春公主轻轻扬起秀眉,“怎么了?” “有些话我藏在心里很久了,一直不敢对公主提起……”杨锜迟疑了一下才再度开口,俊美如玉的面庞上竟隐隐泛起一抹浅淡的红晕,“可是我也知道,自己身为外臣,能入宫与公主相见的机会并不多,若是一直不开口,只怕真的会错过什么……公主,你不是一直都想有一个温馨幸福的家么?那就让我来试着给你吧。我杨锜愿意一生一世真心待你,哪怕倾尽所有,也一定要让你幸福……” 万春公主痴痴地凝视着他,一瞬间心中汹涌而来的喜悦让她如坠梦中。自从母亲病逝,她以为自己的一生就只能这样了,被父皇忽视,默默无闻地生长在深宫一隅,仿佛石缝中一株被人遗忘的小草。家,她是从来都不敢奢望的。而现在,她倾慕已久的那个男子竟承诺要给她幸福么? 杨锜鼓足勇气牵起她的手,柔声问:“公主,你愿意嫁给我吗?” 万春公主几乎要喜极而泣,含着泪连连点头:“愿意,我当然愿意!” “好,那我们都不要再等了。”杨锜露出喜悦而满足的笑容,握住她的手一字一句地说,“公主,这一生我都会好好照顾你的。一会儿宴席散后我就去求见贵妃娘娘,请她去向陛下请旨,为我们赐婚!” . 沉香亭中,太华公主李灵曦向杨锜的空座位频频注目,眸中微露担忧之色。 李隆基察觉到了女儿的异样,问道:“灵曦,怎么了?感觉你一直魂不守舍的。” “哦,父皇……”灵曦这才回过神来,又探头向亭外担忧地望了几眼,终于忍不住站起身来,“杨侍御怎么还不回来呢?他不常来宫中走动,该不会是不小心迷路了吧?父皇,我去寻寻他。” 杨玉环不禁掩唇一笑,道:“公主放心,九郎想必是适才多饮了几杯酒,出去吹吹风解解醉意罢了,一会儿就会回来的。” “哦。”灵曦有些不好意思地应了一声,只得重新坐下。 李隆基如何看不出爱女心意,想到如今她已到了出嫁的年岁,便对身边的贵妃笑道:“玉环,朕觉得杨锜这孩子着实不错,很想让他做朕的女婿呢。如果朕没记错的话,他应该还不曾娶妻吧?” 杨玉环点了点头,含笑回答:“我家九郎眼光极高,这两年叔父也想为他尽早操办婚事,只可惜媒人说的那几位官宦千金他都看不上,娶妻之事便一直拖了下来。见他如此挑剔,叔父还很生气地问他,究竟什么样的姑娘才能入他的眼,难不成还想娶一位公主么?叔父不过一句戏言,不想陛下竟真的要赐给九郎这样的恩典呢。” 李隆基爽朗地一笑,指着灵曦对杨贵妃的几位姊妹说:“你们看看,朕的女儿这般美丽娴雅,可配得上你们家九郎么?” 一听皇帝竟有意将公主下嫁杨家,杨氏三姐妹惊喜不已,纷纷出言赞同,竭力想促成这段从天而降的好姻缘。杨氏一门皆因贵妃得宠而显贵,若是家中子弟再得尚帝女,那么杨家的恩宠便会愈加稳固,成为朝中最有权势的外戚。更何况,对杨锜倾心不已的还是贞顺皇后之女、皇帝最宠爱的小女儿太华公主。 杨锜重新踏进沉香亭时,全然不知众人的话题正与自己有关,唯见太华公主静静坐在一隅,俏脸生晕,眼角眉梢间尽是幸福的笑容。 紫芝好奇地打量着这位俊雅的绿袍公子,轻轻一牵夫君的衣袖说:“这位杨侍御长得很像萧公子呢,怪不得公主喜欢他。” “太像了也未必是好事。”李琦却有些忧虑地叹了口气,随即释然,“不过,灵曦自幼被阿娘冷落,很少有真正开心的时候,若能嫁给杨侍御这样出色的名门公子为妻,当真是一段好姻缘。” 李隆基招手唤杨锜到自己面前来,和蔼道:“九郎,从今日起你就是驸马都尉了,朕把爱女太华公主许配给你,即刻命有司为公主修建宅邸,择一个吉日为你们完婚。灵曦是朕的掌上明珠,以后你可要好好待她。” 什么?太华公主? 杨锜惊讶地抬头,只觉得皇帝的话犹如一道晴天霹雳。 见他默不作声,杨贵妃之姊虢国夫人忙含笑提醒道:“九郎,你是不是欢喜过头了?怎么这般不知礼数,连谢恩都忘了?” “陛下,臣……”杨锜刚要开口说话,却见侍奉御前的堂兄杨钊向他递来一个制止的眼神,心中霎时清醒,忙把即将脱口而出的话咽了回去。 他还不想死,如何能当众忤逆皇帝的旨意? 顷刻之间,杨锜已意识到了这场婚姻对于杨氏一门有着何等重要的意义,与家族的利益相比,他个人的幸福又算得了什么呢?他并不排斥这种带有政治意义的婚姻,只是,同样是娶一位公主,为何自己不能选择那个真心相爱的女子,成为她的驸马呢?只因她有一个身份卑微的生母,不及太华公主那般圣眷优渥、千尊万贵么? 这样的结果,真是让人觉得有些荒谬啊…… 适才在湖边的深情告白言犹在耳,然而此时此刻,杨锜只能竭力泯去唇边的一丝苦笑,整衣敛容,向皇帝拜谢如仪。 他一撩袍裾郑重跪倒,叩首道:“臣,谢陛下隆恩。” ☆、第190章 下嫁(上) 因家中有幼子需要照料,紫芝便把松风楼的大小事务全都交给哥哥裴宗之来打理。随父亲一起流放边地多年,裴宗之对官场上的功名早已看得淡了,相比较而言,反而对经商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这日午后,萧逸峰、萧景云兄妹陪他到松风楼去照看生意,却见这一向宾客满座的酒楼今日竟格外冷清,偌大的厅堂中只有寥寥几位客人散坐在角落里,伙计们也都闲着。 裴宗之心中疑惑,见掌柜马二笑吟吟地迎上前来,便问道:“马掌柜,这几日店里的生意不太好么,怎么都没什么客人?” 马二忙赔笑着解释道:“裴公子难道没听人说起么?今天是陛下的爱女太华公主出降的日子,驸马是贵妃娘娘的堂弟侍御史杨锜,这全长安城的人都跑去看公主大婚了,哪里还顾得上到我们这儿来喝酒吃菜呢?” “噢,是了。”裴宗之这才恍然笑道,“前几日还听紫芝跟我说起来着,怎么就忘了?” 一听到“太华公主”四个字,萧逸峰心中便是一震,刹那间仿佛有一根细小而锋利的刺深深扎在心底,尖锐的痛楚迅速蔓延——她,终于也要出嫁了么?恍惚中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樱花盛开的美丽春天,月轮峰,白鹤观,他与那个素衣玉冠的小公主灵曦相识、相知,然后因彼此悬殊的身份不得不分手告别……多么遥远的记忆啊,遥远到他几乎已经无法清晰地记起她的脸。 如今的她即将嫁作人妇,想必也早已不再是当初那般青涩稚嫩的模样了吧? 灵曦,灵曦……那是他生命中最初的爱恋,也是唯一的一次。自此以后,他再也无法对身边任何一位女子动心,哪怕那个人比记忆中的她还要美丽。有些事注定是镜花水月,他可以放弃,但是,却永远无法忘记。 萧景云一听公主出嫁便登时来了兴致,拉住马二问道:“马掌柜,那位太华公主一定很美吧?” “那是当然。”马二自恃生长在天子脚下,有意要卖弄一下自己的见识,“皇帝的女儿都是金枝玉叶,从小在宫里锦衣玉食地娇养着,哪有一个是不漂亮的?听说在这些金枝玉叶中,最美丽温柔的就是太华公主了,所以陛下才那么喜欢她。那杨驸马也是长安城中有名的美男子,出身名门,人品才学都好,多少世家千金争着抢着想要嫁给他呢,可惜人家都看不上。嘿嘿,说到底还是他们这一对金童玉女最般配啊。” “真的?那杨驸马真有那么好看?”萧景云一双大眼睛都快冒出桃心来了,拉着萧逸峰的衣袖就往外走,“哥,你快去陪我看看!” 萧逸峰无奈,只得回头向裴宗之道了声别,然后便随着妹妹匆匆去了。 裴宗之望着少女欢欣雀跃的背影,心底不禁幽怨地叹息一声:“萧大小姐,你能不能不要总是这样?当着你未来夫君的面,这样犯花痴真的好么?” 李隆基在崇仁坊为爱女赐下一座大宅,经过工匠们几个月的精心修缮,如今的太华公主府已是美轮美奂,其华美豪奢之处远胜其他公主的宅邸,不但迤迤逦逦地占了大半个坊,还特地修了通道与皇宫相连。从宫城到太华公主府的路上挤满了围观的百姓,一时间人潮如堵,盛况空前。萧景云个子不高,挤在人群中难免被挡住了视线,心急之下竟纵身掠到了路边的树上,引来周围一片惊异的目光。 萧逸峰无奈地看向妹妹,低斥道:“景云,你快下来。” “不,我要看杨驸马。”萧景云稳稳地坐在大树的横干上,双腿荡秋千似的晃来晃去,探着头向前张望了一会儿,忽然欢呼雀跃道,“哥,你看,杨驸马来了!” . 公主随嫁的车马一路浩浩荡荡地行去,驸马杨锜乘马走在队伍最前面,看着道路两旁争相一睹他风采的百姓,心中忽然涌起一阵说不出的苦涩。天子赐婚,加官进爵,这样的荣宠不知被多少寒窗苦读的士子所羡慕,可是他却并不开心。自始至终,都没有人问过他的意思,就这样把一个不爱的公主硬生生地塞给他,只当这是一段天造地设的好姻缘。如今,就连路边那些不相干的陌生人都在替他杨驸马开心呢,真是可笑啊…… 夏末的风依旧燥热,杨锜抬手擦了擦额上的汗珠,只觉得心中烦闷不已。 公主出降的仪式极为繁琐,好在整个过程都有尚仪女官从旁指引,他如牵线木偶般机械地一一照做,倒也不至于出什么差错。将新娘送入洞房之后,新郎官自然还要陪宾客们饮酒欢宴,几杯琼浆灌入愁肠,杨锜忽觉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便向众人告了声罪,由侍女盼儿扶着到外面醒酒去了。 “公子,你没事吧?”盼儿是他从家中带来的贴身侍婢,见他弯着腰吐得脸都白了,不禁关切地轻抚他的脊背,小心地提议道,“公子若是不舒服,就不要再喝酒了,我扶你先去厢房歇息一会儿吧。” 杨锜无力地摇了摇头,任由她用丝帕替自己拭去唇边的污渍,靠在廊柱上歇息时,却见一道熟悉的倩影从转角处盈盈走来,在距他几丈开外之处驻足,就这样静静地凝视着他,目光温柔而悲哀。 那是万春公主,今日来为太华公主恭贺新婚之喜的宾客之一。 杨锜看了她一眼,对身边的盼儿说:“你先退下吧,我想自己一个人待一会儿。” 盼儿很是担心他的身体状况,却也不敢违逆,只得依着吩咐默默退到远处。她是杨锜身边最亲近的侍女,主人与万春公主之间的情.事自然也是知道一些的。 万春公主款步走到他面前,幽幽道:“你终究还是娶了她。” 杨锜默然半晌,只低低说了一声:“对不起。” “对不起?”万春公主轻笑一声,秀丽的眉目间满是悲凉之色,“如果你真的在意一个人,就永远不会对她说这三个字……你娶了她,那你那天在宫中对我说的那番话又算什么?你说过要给我一个温馨幸福的家,要一生一世真心待我,让我快乐……九郎,你为什么要反悔?为什么?” 杨锜默然不答,在她一连串的质问之下心痛得几乎快要窒息。 “父皇只是想光耀杨氏门楣,你娶哪一位公主还不是一样?他下旨赐婚时你为什么不拒绝?有贵妃娘娘在,就算你说出我们之间的事,父皇又能把你怎么样?还是说你原本想娶的就是太华公主,因为她比我得宠、比我有权势,给你们杨家带来的好处也更多!”万春公主激动地说着,忽然以袖掩面低声啜泣起来,“她是贞顺皇后武氏的女儿,自幼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我又如何能与她相比?在父皇心里根本就没有我的存在,没想到,在你心里居然也是一样……” “公主,不是这样的。”杨锜终于无力地开口,声音中的悲凉比她犹胜几分,“我对你的心意都是真的,绝无半分虚假,只是……原谅我是一个懦弱的人,没有勇气当面违抗陛下的旨意。而且我们之间幸福,也绝不能用杨氏一门的尊荣来换。” “好,好……”万春公主含泪点头,咬着牙一字一句地说,“杨锜,我恨你。” 她没有再多看他一眼,只留下这样一句话,便转身决然而去。 ☆、第191章 下嫁(下) 紫芝挂念家中幼子,待太华公主的婚宴一散便要拉着夫君急急回家。此时坊内围观的百姓早已散去,夕阳下巷子里静悄悄的,只有几个卖杂货的商贩还在努力吆喝着招揽客人。小丫鬟独孤盈随侍在紫芝身侧,见她这般着急,便笑吟吟地开口道:“小公子有乳母照料着呢,裴娘子不必担心。不过,有裴娘子这样温柔细心的慈母,小公子真是幸运,奴婢看着都觉得羡慕呢。” 她浅笑盈盈,稚气秀美的脸上却依稀露出一丝落寞。 紫芝知道她自小便失去了父母的关爱,于是安慰般地拍了拍她单薄的肩,微笑道:“以前没有玉郎的时候,我还总嫌阿娘啰嗦,现在才知道父母对子女有多关爱。等你长大后有了孩子,肯定也是一个温柔慈爱的好母亲呢。” “等我有了孩子,那要等到什么时候啊?我今年才十二……”独孤盈幽幽地叹了口气,忽然看到前面有一个推着小车沿街叫卖的商贩,车上的笼子里关着几只猫儿狗儿,便很欢喜地伸手一指,“裴娘子你看,那边有人在卖小猫小狗呢!” “咦?真的!”紫芝素来最喜欢这些毛茸茸的小家伙,雀跃着拉住夫君的手,“走,咱们过去看看。” 李琦被她拉着走到那商贩的车子前,只见笼中的猫儿狗儿形态各异,看起来都十分可爱,一位三旬上下的清瘦男子正站在笼子前挑选着猫儿,听他与那商贩的对话,似乎是要买一只回家送给妻子。见又有生意上门,那商贩喜得赶忙上前招呼,打开笼子取出一只小小的卷毛狗,对紫芝等人殷勤道:“客官请看,这狗儿可是西域的胡商从大食国贩来的,毛色纯正,性情温顺,而且价格也公道,只要一千五百钱。” “裴娘子,这狗儿真可爱!”独孤盈把小狗抱过来给紫芝看,自己先爱怜地用脸蹭了蹭它柔软的毛,显然十分喜欢这个小家伙。 李琦也伸手摸了摸那小狗的毛,见独孤盈如此喜爱,便对她说:“你若是喜欢就也挑一只,我送给你。” “真的?”独孤盈惊喜不已,向他谢恩后便把那小小的卷毛狗紧紧搂在怀中,再也舍不得放开。 紫芝隔着笼子瞧了瞧那几只可爱的小猫小狗,心中虽喜欢,却终是摇头叹息:“算了,玉郎我都还照看不过来呢,哪有心思管这些小家伙?盈儿,这只小狗你带回去好生养着,若是哪天我想要跟它玩,你再带着它来陪我便是。” “嗯!”独孤盈连连点头,一脸天真烂漫的笑容。 李琦唤来随行的侍从付钱给那商贩,正欲与紫芝一同登车离开,却见适才买猫的那个清瘦男子急急地追了上来,整衣敛容向他深深一揖,口中恭敬道:“臣左骁卫兵曹柳勣见过盛王殿下。” 李琦倒是一怔,驻足仔细打量了他一番,却并不记得自己曾与这个小官打过什么交道,于是只淡淡道:“柳兵曹不必多礼。” 柳勣依言直起身子,满面堆笑道:“臣品秩低微,本无资格拜见殿下,不想今日竟有缘与殿下在此不期而遇,真是荣幸之至。殿下或许有所不知,拙荆杜氏乃是赞善大夫杜有邻之女、太子杜良娣之姊,论起亲戚来,与盛王妃还算是堂姐妹呢,故而臣斗胆上前拜见,还望殿下恕臣冒昧之罪。” 李琦一听这话,便知此人是要借机与自己攀亲,心中虽有些鄙夷,却还是客气道:“原来如此。亲戚之间本该经常走动,只是王妃近来一直身体不好,甚少出门,与娘家的亲戚便也不怎么来往了。这天色也不早了,本王就先行一步,回去之后一定告知王妃,待她身体好些,便抽空请尊夫人到府中一叙。” 柳勣自是含笑应承,又拱手道:“臣不敢耽搁殿下的时间,只是有一事……” 李琦登时会意,问道:“柳兵曹有事要对本王说?” 柳勣立刻露出谄媚的笑容,颔首道:“是,有一件事,臣料想着殿下或许会感兴趣,只是一直没有机会当面禀明。殿下若没有别的要紧事,不妨抽暇……” 李琦却只是一笑,并未把他的话放在心上:“街上说话多有不便,柳兵曹若有什么事,明日请到我府上来谈吧。” . 太华公主府的新房中,灵曦独自坐在床榻边等待她的驸马,一颗心怦怦跳动着,忐忑中带着某种从未有过的甜蜜。身为女子,今天是她一生中最重要的日子,从这一晚开始,她便不再是曾经那个青涩懵懂的少女,而要以一个妻子的身份与夫君相依相伴,共度一生。幸运的是,她的夫君正是自己深深喜欢的人。 夜色渐浓,窗外忽然响起淅淅沥沥的雨声。 “又下雨了么?”灵曦喃喃自语,微阖双目感受着窗外吹拂而来的风,一阵湿润的凉意瞬间驱散了夏日的暑热。她忽然想起十五岁那年在月轮峰修道的时候,空翠湖畔的阁子里,那个与她一起围炉而坐静听雨声的少年。那一天,她给了他生命中的第一个吻,然后听他对自己说:你是我这十七年来遇见的最美好的女孩儿,我承诺会用自己的一生来守护你,灵曦,你可愿意? 是的,她愿意。 可是她却不能答应。身为大唐帝国最尊贵的公主,她李灵曦所嫁的人只能是出身世家的豪门公子,而不是一个飘零江湖的游侠儿。自小所受的宫廷教育让她深知这一点,所以,对于这样一种不可更改的命运,她从来都没有想到过反抗,而是下意识地把这份朦胧而美好的初恋情愫转移到了另一个与他相似之人的身上。 出身弘农杨氏的贵公子杨锜,门族清华,俊美倜傥,在所有人看来都足堪成为她的良配。那么,就与这个人一起幸福地生活下去吧。她从来都是一个清醒而知足的人,而且足够聪明,所以才能在朝廷礼制与个人幸福之间找到这样一个微妙的平衡点。 她在满室灯火辉煌中嫣然一笑,心中尽是对未来幸福的憧憬。 “吱呀——”就在此时,房门忽然被推开了,驸马杨锜由侍女搀扶着走进洞房,步伐微微有些踉跄。 灵曦有些担忧地站起身来,轻声问:“郎君,你喝醉了?” 见新婚妻子靠近,杨锜忽然很厌烦地伸手推开她,冷冷道:“走开。” 侍女盼儿吓了一跳,忙轻轻摇着他的手臂提醒道:“驸马,这位是公主啊。”然后又觑着灵曦的脸色,小心翼翼地替自家主人解释:“公主莫怪,我家公子刚刚在席间喝了好多酒,吐得很厉害,神智都有些不清醒了,却不是有意要冒犯公主的。奴婢这就伺候公子洗漱更衣,还请公主先在一旁歇息……” 灵曦却微笑着打断她:“不必了。你先退下吧,这些事由我来做就好。” 盼儿惊讶地看着她,实在不敢想象一位公主居然也能如寻常女子般服侍丈夫的起居琐事,扶着杨锜在床边坐下,便施了一礼默默退出房间。 灵曦从袖中取出丝帕,坐在床边轻轻替他擦拭额上的汗渍,因为从不曾帮人做过这种事,她的动作难免有些笨拙,却依然温柔得令人心生暖意。杨锜靠在床头静静凝视着她,那么近的距离,一瞬间竟让他觉得有些恍惚——其实他并不讨厌这位美丽高贵的太华公主,只是为什么……为什么仅凭她对自己的那一点点好感,他就要辜负自己深爱的女子,转而用一生来陪她风花雪月、琴瑟和鸣? 这不公平……不公平! 灵曦似是察觉到他异样的情绪,手上的动作慢慢停了下来,试探着问:“郎君,你好像有些不开心呢,怎么了?难道……你不愿意娶我吗?” 杨锜沉默许久,才疲惫地说了一声:“不是。” 他的眼眸一片冰冷,宛如传说中极北之地永世不化的寒冰。 ☆、第192章 新妇 次日清晨,杨锜醒来后第一眼就看到了身边的新婚妻子。 她静静地躺在一旁睡着,鼻息均匀,娇美的面庞被朝阳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光,恍如九天之上圣洁的女神。然而,她的秀眉却忧愁地微微蹙起,眼睑红肿,纤长浓密的睫毛上挂着几滴晶莹的珠泪,仿佛是哭了一夜。 想起昨晚对她的冰冷态度,杨锜心中忽然泛起一阵难言的愧疚,不由叹息着轻轻说了一声:“公主,对不起……” 而她睡得极轻极浅,仿佛这一声轻喃便足以把她唤醒。灵曦抬手揉了揉惺忪睡眼,睁开眼睛看到身边与自己同床共枕的俊美男子时,一抹羞赧的红晕瞬间浮上玉颊。罗帐内馥郁的香气萦绕不绝,有种令人心安的味道,然而此刻他们都微微有些尴尬,就这样躺在床上默然相对,一时不知该开口说些什么。 “郎君……”灵曦先开口打破了沉默,“你……昨晚睡得好吗?” “嗯,还好。”杨锜淡淡应了一声,虽然觉得这样的态度似乎有些过于冷漠,却真的不知道自己还能对这位夺走他幸福的公主说些什么。 “乍然换了个地方住,我还觉得有些不习惯呢,总以为自己还在翠微殿。以前父皇总说我娇气,看来果真如此。”灵曦娇羞地抿唇一笑,仿佛在竭尽所能想与他多说几句话,抬眼看了看窗外的天色,却不禁低呼一声,“呀,糟了!我怎么睡了这么久啊?本来还想早些起来去拜见父母大人的,现在恐怕是有些迟了……” 杨锜一怔,立刻明白她口中所说的“父母大人”乃是他的双亲。 公主出降后,依照礼制虽有拜舅姑一项,但由于这些皇室千金自恃身份高贵,实际上能真正做到的却是寥寥无几。况且,如今太华公主夫妇并不与驸马的父母住在一起,更不必一定要遵循这样的旧礼。灵曦之所以这样做,只是想给夫君留下一个好印象,不要再像昨晚那样对她冷若冰霜,于是忙唤来侍女服侍她仔细梳妆打扮一番,用过早膳后便与杨锜一同乘马车去了父亲光禄卿杨玄珪的宅邸。 听说公主驾临,杨玄珪与夫人王氏忙大开正门,亲自带着家人出来相迎。灵曦依照民间新妇的礼节向翁姑行礼问安,又与夫君的几位幼妹相见,言辞得体,亲切却又不失一国公主的高贵风度。见自家新妇贵为公主却又如此贤惠知礼,王夫人心里真是喜欢得不得了,频频叮嘱儿子要好生照顾妻子,莫要因御史台公务繁忙而冷落了她。 杨锜颔首答应着,见新婚妻子为他做了这许多,心中并非没有感动,只是昨日万春公主临别前的那一滴眼泪已如尖刺般深深扎在心头,让他难以释怀。 “杨锜,我恨你……我恨你……” 她幽凉的声音犹自回响在耳畔,杨锜只觉心中一阵绞痛,不知何时灵曦已经起身准备告辞,拉着他的手柔声说:“郎君,我们回家吧。” 他亦站起身来向父母道别,微笑着竭力掩饰心中的苦涩。 所有人都觉得这是一段天造地设的好姻缘,可是,他的心早已碎成齑粉。 “郎君,你笑起来的时候真的很好看呢。”灵曦与他携手一同走出杨家的大门,一想起适才他微微一笑时的绝美风采,心中便满是爱意,“所以啊,你以后一定要多对我笑一笑才是。今天天气这么好,又一点都不热,一会儿咱们俩去园子里赏花好不好?咱们家的后园里种了好多花呢,玉兰、杜鹃、山茶、紫薇、丹桂、腊梅,一年四季皆有花开,你若觉得还有什么需要添置的,我再命人去办……” 看着她言笑晏晏的模样,那一滴美人泪再度化成尖刺在他心底狠狠扎了一下。 “多谢公主厚爱,但,这就不必了。”几乎是下意识地,杨锜把自己的手从她温软的掌心轻轻抽出,声音恭敬却不带丝毫温度,“公主身份尊贵,当着随从下人的面与臣太过亲昵总归是不妥。臣不敢有违礼制,还请公主见谅。” “郎君,你……”灵曦登时怔在原地,看着他径自大步流星地登上马车,鼻子一酸,泪水瞬间模糊了视线。 . 这日一早,左骁卫兵曹柳勣就迫不及待地拿着名刺到盛王府来拜见,在书房中与盛王聊了许久,这才一脸喜色地离开。紫芝在庭院中独自徘徊了好一会儿,见夫君从书房出来,便上前亲热地挽住他的手臂,好奇地问:“那个柳兵曹有什么大不了的事非得来对你说啊?而且一聊就聊了这么久,神神秘秘的。” 李琦摇头笑叹:“柳勣这个人啊,就是想升官想疯了。” “升官?”紫芝愈发不解,“那我就更不明白了,他想升官为什么要来找你呢?你和他又不熟,就算他是王妃娘家的远亲,你也不会帮他的。” “不,他这个忙我还真就帮了。”李琦笑吟吟地轻摇羽扇,见她露出困惑之色,便徐徐解释道,“这柳勣虽出身世家,却只是个不得宠的庶子,故而仕途一直不顺,都快三十岁了还只是一个小小的兵曹。赞善大夫杜有邻把女儿嫁给了他,却一直瞧不起这个不成器的女婿,也难怪,人家的另一个女儿杜萱可是堂堂的太子良娣呢。柳勣生性疏狂,何尝受得了妻族的这般轻视,所以就想找个机会好好整治一下岳父,制造流言来攻击他。正巧这则流言对我颇为有利,所以柳勣就顺势卖我个人情,想借机再多捞些好处,反正对于我来说,帮他这样的小官进阶一级也并非难事。” 紫芝不禁露出鄙夷之色,道:“这柳勣好歹也是个男人,行为处事却这般不光明磊落,真是让人瞧不起。” “朝中勾心斗角的龌龊事多得很,可不止这一桩。”李琦一边走一边含笑叹息,故意摆出一副神秘的样子,想要勾起她的好奇心,“想知道柳勣要散布的这则流言是什么吗?我告诉你,你可不许跟别人说哦。” “嗯!”紫芝连连点头,“你快说!” “杜有邻妄称图谶,交构东宫,指斥乘舆……”李琦对她附耳低语几句,忽而低低冷笑一声,“他们自家人内斗不休,顺便还扯上了太子,这主动送上门的好机会,可就别怪本王心狠手辣了。紫芝,你知道吗?这几句话对父皇的杀伤力可丝毫不亚于韦坚、皇甫惟明谋反案,只要事情一成,太子就真的完了。阿娘在天有灵,若是知道当年害死她的元凶马上就要从储位上跌下来,一定会很开心吧?” 他抬头仰望天际,目光中隐隐露出一抹温暖的哀伤。 “一定会的。”紫芝微笑着握住他的手,声音轻柔而坚定,“娘娘一直在天上看着呢,有二十一郎这样好的儿子,是她一生最大的骄傲。” 李琦与她十指交握,笑道:“有你这样温柔美丽的好儿媳,才是她的骄傲。” 二人相视而笑,手牵着手一起在遍洒骄阳的石子路上散步。昨夜一场疾风骤雨,地上的积水被太阳映出点点鳞光。见前面有个水坑,他便将心爱的女子拦腰抱起,纵身一跃稳稳落在对面干燥的空地上,身姿矫健,一如当年彼此初相识时的那个英武少年。 “哎,你快放我下来!”她俏脸一红,娇羞之态更胜往日,“人家如今都是做母亲的人了,怎能还像个小孩子似的跟你胡闹……” “做母亲又如何?”他含笑反问,低头在她娇美的脸颊上亲了一下,“在我心里,你永远都是那个被我捧在手心里来疼的小丫头。” 紫芝笑而不语,只静静依偎在他坚实的怀抱中,每一缕呼吸都带着他衣袂间的温暖气息,那样熟悉,让她觉得自己的一颗心都甜了起来。 光阴仿佛在刹那间静止,*八荒之间,只剩下她与他。 然而就在此时,身后忽传来一个清甜悦耳的女声:“二十一哥,人家好不容易才到你家里来一次,你和阿嫂怎么都不理我?” . 太华公主李灵曦被盛王府的内侍引到后苑,看着面前这一对亲密的夫妻,想到自己婚后所受的冷待,一时心中百味陈杂。 “灵曦,你怎么来了?”李琦惊喜地向她打了个招呼,随即放开怀中的爱妻,走过去向她身后看了看,随口问道,“杨驸马呢,怎么没陪你一起过来?” 一听到“杨驸马”三个字,灵曦心中的委屈登时一股脑儿地涌了上来,低头眨了眨酸涩的眼睛,几滴清泪扑簌簌地从眼角滚落。 李琦这才注意到她神色间的异样,不禁关切地问:“怎么了?可是杨驸马欺负你了?” 灵曦默然不答,只是拉住兄长的衣袖毫无顾忌地哭泣着,仿佛是一个受了委屈却无处诉说的孩子。 紫芝忙从袖中掏出丝帕来帮她拭泪,柔声劝道:“公主快别哭了,你看你今天这么漂亮,小心一会儿把脸上的妆都哭花了呢。公主若是有什么委屈,不妨说出来,你哥哥一定会为你做主的。” “为什么……为什么所有人都不喜欢我?”哭了许久,灵曦才哽咽着开口说话,眼泪依旧如断了线的珠子般大滴大滴地坠落,“我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从小就被阿娘嫌弃,如今好不容易嫁给自己喜欢的人,可是他……他也不喜欢我……二十一哥,我真的已经很努力了,在他面前努力放低身段,不摆公主的架子,可是这也不行……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怎么才能让他喜欢我一点点……” 李琦怜惜地揽过妹妹的肩,好言安慰道:“能娶到这么一位美丽尊贵的公主为妻,杨驸马高兴还来不及呢,怎么会不喜欢你?想必是你们俩刚刚成亲,彼此都还不太熟悉,有些小误会、小摩擦倒也难免,以后互相宽容一些也就是了。” “不,你不明白……”灵曦用衣袖胡乱抹了一把眼泪,抽噎着说,“他看我的眼神冷极了,根本不像是看着自己的新婚妻子,倒像是看着一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二十一哥,你从来都不会用这样的眼神看紫芝,就算是你们刚刚认识的时候也不会……我竭尽全力去做一个好妻子、好儿媳,温柔地对待他,孝顺他的父母,可是他却始终不肯与我亲近,那种恭敬而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就像是嫌弃我似的……我害怕他那种冷漠的眼神,他不是我想要嫁的那个人,他不是……” 李琦耐心地听她说完,又好言好语地哄着她说:“我知道,我家灵曦温柔体贴又善解人意,和那些骄纵跋扈的皇室千金一点都不一样。日后相处久了,杨驸马自然也会慢慢发现你的好,到时候想不喜欢你都不行呢。只不过你是公主,他是臣子,彼此尊卑有别,在你面前,他自然不敢像对待寻常女子那样亲昵。再说了,夫妻之间就应该是相敬如宾的嘛,他敬你,那是好事啊……” “骗人!”灵曦却嘟着小嘴打断他的话,“什么相敬如宾?你和紫芝就从来不这样。” 紫芝不禁俏脸一红,向夫君悄悄递了个眼色,随即拉着灵曦的手转移了话题:“既然来了,公主就不要再想那些不开心的事了。走,咱们去我那儿逗玉郎玩,玉郎都好久没见小姑姑了,很是想念呢。” 灵曦平素最喜欢玉郎这个活泼可爱的小侄子,然而此时却完全没有逗弄他的心情。 “走吧,灵曦,咱们去看看玉郎。”李琦也连忙附和,拉着妹妹一起向朗风轩走去,“你什么都不必想,一会儿我送你回去,顺便找你们家那位杨驸马好好谈一谈。放心吧,有二十一哥在,就绝不允许任何人欺负你。” ☆、第193章 菊宴 自从盛王的一众姬妾离开后,府中便有大片的宅院闲置下来,紫芝命工匠把这些地方重新修整一番,与王府原来的花园连成一体,从去年年底到现在,正好全部竣工。如今正值夏末秋初,园中清溪曲折,假山叠翠,佳木葱茏,百花争艳,更有一株株形态各异的菊花竞相开放,为这园林平添了几分金色的秋意。 得知妹妹灵曦婚后与驸马相处得并不算融洽,李琦便有意为他们制造机会,园子刚一建成就邀请他们过来赏菊饮宴,另外还请了咸宜公主、寿王李瑁、裴家两兄弟以及将作少监李岫等亲朋好友作陪。见吴清越在府中的日子颇为寂寞,紫芝便也邀她一同前来赏花,顺便还能帮着招待一下客人。 吴清越自是感激不已,向盛王夫妇拜谢后又不失时机地进言:“妾昨日去王妃处拜望,见王妃的身子似是好了许多,只是因为久不出门,气色显得有些不太好。殿下与裴娘子既能施恩于妾,何不也请王妃出来一起饮宴赏花?王妃若能常到园子里走动,舒展一下心情,想必身体也会渐渐好起来的。” 李琦听罢怫然不悦,冷冷道:“你在我府中住着,很多事自然瞒不了你,想必你也隐约知道,王妃体弱多病只是个借口罢了,实际上是因罪禁足。既如此,以后这样的话就不要再提了,也请你记住,如今的盛王府只有一位女主人,姓裴而不姓杜。若是当着客人的面把王妃请出来,那宴席之上紫芝又该如何自处?” 吴清越心中咯噔一沉,忙跪下来惶恐谢罪:“殿下教训的是。妾一时糊涂,竟然替戴罪之人做起了说客,真是该死……妾虽然不知道王妃究竟犯了何罪,但日后定当谨言慎行,绝不敢再说这样的话惹殿下不快,还请殿下恕罪……” 紫芝见她如此,心中反倒有些不忍,于是对夫君柔声劝道:“好端端的一个人,也不能总让她闷在屋子里。王妃若是想出来到园子里逛逛,那就随她去吧,反正宴席上不许她露面也就是了。” 李琦想了想便颔首道:“好吧,就按你说的办。” 赏菊宴当日,天空中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一滴滴秋雨坠落在花瓣上,如珠如露,愈发衬得那花儿娇艳欲滴。众人撑着伞漫步于花园之中,因为有石子铺路,行走时脚下丝毫不会觉得泥泞,雨中赏景反倒别有一番韵味。将园中各处景致逛了一遍,李琦便引着众宾客登楼饮宴,一边把酒谈笑,一边隔着白玉栏杆俯瞰楼下雨雾中的一簇簇秋菊,清风拂面,雨声入耳,当真是令人心旷神怡。 灵曦时不时地看向身边的夫君,见他神色和悦,与席间众人谈笑甚欢,心中便也渐渐觉得欢喜起来。紫芝频频向她使眼色,可这位新婚的公主却不敢在大庭广众之下与驸马太过亲昵,生怕自己一不小心惹他不悦,坏了大家饮宴的兴致。 酒过三巡,将作少监李岫便似有些不胜酒力,起身向众人拱手笑道:“在下实在酒力不济,就先出去醒醒酒,失陪,失陪。” 李琦似乎早就在等他这句话,闻言便也起身道:“李兄,我带你找个地方歇息一下。”又轻轻拍了拍紫芝的肩,嘱咐道:“好好招待客人,我一会儿就回来。”说罢便与李岫一起下了楼,二人撑着伞径直去了书房。 侍女碧落忙随侍在后,吩咐小丫鬟去厨房取醒酒汤。 一进书房,李琦便对她吩咐道:“我和李少监要在这里歇息一会儿,你在外面守着,闲杂人等一概不得进来打扰。” “是。”碧落应了一声,离开时还细心地替他们关好了房门。 雨越下越大,碧落站在廊下仰望着从房檐处滴落下来的串串水珠,忽然想起自己房间的窗子没有关,若是一会儿刮起北风,雨岂不是要被吹进屋子里淋湿了被褥?自己的居处离这里并不远,若是开个小差偷偷溜回去,应该不会被发现吧?想到这里,她便打定了主意悄悄回去关窗,不料才一转身,就见王妃杜若撑着伞从对面款款走来。 杜若招手唤她过来,问道:“碧落姑娘,殿下可是去了书房么?” “是。”碧落一边回答,一边向她屈身福了一礼。 杜若望了一眼那紧闭的房门,又问:“裴孺人可也在里面?” “没有,裴娘子还在那边楼上招待客人呢。”碧落微笑着回答,又好心提醒道,“殿下与李相公家的二公子在里面说话呢,吩咐任何人都不许进去打扰,王妃若有事要找殿下,还是先等一等吧。” 杜若有些失望地点点头,说:“好,我知道了。” “奴婢告退。”碧落又向她施了一礼,然后径自离去。 杜若撑着伞独自站在雨中,待碧落走远,便不自觉地举步向书房门前走去。闭门不出的日子已经快一年了,她每天都寂寞得要死,做梦都想出来找个人陪自己说说话,可是她没有那个脸面。尽管一时鬼迷心窍与人做出那种风流韵事,可在她心里,对盛王还是有着那么一丝难以割舍的感情。她真的很想跟他好好说上几句话,可是她也知道,或许终其一生,他都不会再见她。 就算见了又能怎样呢?如今这盛王府的女主人已经换成了裴紫芝,她在这里能有一个立足之地就已是万幸,又怎敢再奢求感情?杜若苦笑着摇了摇头,正欲转身离开,却听书房内忽然传来一阵低低的交谈声,不禁好奇地附耳去听。 “杜有邻本是东宫属官,又是杜良娣之父,与太子的关系十分密切,只要这‘交构东宫’的罪名坐实了,他们一个都别想逃!殿下真是好计谋,柳勣这个傻子被咱们利用一回,还得对咱们感恩戴德呢。” “女婿与岳父斗气,最后却被咱们捡了便宜,想一想也真是好笑。谁让他柳勣那般贪心不足,非得从本王这儿捞些好处呢?李兄,你回去跟令尊说一声,让御史台的人尽早做好准备,一旦杜有邻案发,就立刻……” 杜若把耳朵贴在门缝上仔细听着,脸色不禁惊得煞白。 难道,他们竟是要对杜家的人下手么?杜有邻虽只是她的远房伯父,却毕竟同属一族,更何况堂姐杜萱一向与她最为交好,感情胜似一母同胞的亲姐妹。不行,这件事必须立刻告知堂姐,让她和伯父早做准备…… 杜若心中暗自思量着,如一个幽灵般转身消失在茫茫雨幕之中。 ☆、第194章 华发 细密的雨丝从檐角飞泻而下,将屋中一坐一立的两人与外界隔了开来。 太子李亨端坐于妆台的铜镜前,任由良娣张嫣嫣为自己篦着头发,凝眉沉思良久,忽然幽幽地开口道:“嫣嫣,你说刚才杜良娣的那番话可信吗?那杜若毕竟是盛王的妻子,难道为了一个远房堂姐就甘愿背叛自己的丈夫么?” “妾倒是觉得,盛王妃这样做也并非不合情理。”张嫣嫣略一沉吟,一边替他篦发一边徐徐说出自己的看法,“盛王独宠裴孺人,对这位遵循父母之命娶来的王妃一直十分冷淡,盛王妃心中嫉恨,与夫君之间自然就渐渐生出了嫌隙。更何况,杜良娣虽然只是她的堂姐,但二人自幼就极为要好,感情比一母同胞的亲姐妹还要亲呢。殿下不要小看了女人之间的感情,一个是薄情寡恩的夫君,一个是姊妹情深的堂姐,若是让盛王妃在他们之间做一个选择,我相信她是一定会选择后者的。” 李亨默然点头,却仍是有些想不通盛王妃为何要冒着天大的风险派人过来送信。 张嫣嫣在镜中对他妩媚地一笑,又补充道:“这段时日殿下几乎天天宿在妾这里,杜萱妹妹自觉受了冷落,想必是想借此事邀功,重新挽回殿下对她的宠爱。所以,若非有十足的把握,估计她是不敢贸然进言的。” 她正说着,手上篦发的动作却微微一滞。 “怎么了,嫣嫣?”李亨抬眼在镜中看向她,随即恍然一笑,“又有白头发了是吗?替我拔下来吧。” “嗯。”张嫣嫣乖巧地应了一声,轻轻拈起那万缕青丝中的一根白发,想到眼前之人不过刚过而立之年,心中亦微觉酸楚。 他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尊贵储君,看似风光无限,可这几年来却一直在皇帝和权臣之间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日子过得还不及一个升斗小民快活。皇帝的猜疑,权相李林甫的排挤与打压,已经让他这个手中并无实权的皇太子不堪重负。与盛王之间一次次或明或暗的交锋,他虽不曾彻底落败,却早已遍体鳞伤。 倘若只是寻常仕宦人家的一位闲散公子,又如何会在此青春之龄早生华发? 李亨却不知她心中所想,目光一凝冷冷道:“盛王这小子手段还真够狠辣,如今看来,韦坚、皇甫惟明的那桩案子只怕也是他搞出来的。哼,他是铁了心要把孤往死理整,孤倒是要看看,他还能玩出什么花招?” “殿下无需多虑,盛王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的王妃会把消息事先透露给咱们。只要咱们提前做好准备,就算他再如何智计百出,又能奈何得了殿下么?”张嫣嫣柔声劝慰着,又问他,“接下来,殿下打算怎么做?” “李林甫权倾朝野,在他面前,孤根本就没有反抗的余力,只能先设法自保,竭尽所能在父皇驾崩之前坐稳这个太子位。”李亨忧虑地叹息一声,目光中交织着决绝与惋惜的光芒,“万不得已之时,就只能先把一些无关紧要的人牺牲掉了。唉,杜良娣啊杜良娣,真是可惜了她那张花容月貌的脸……” 次日一早,便有监察御史向皇帝告发,说近日来坊间盛传赞善大夫杜有邻妄称图谶,交构东宫,与太子勾结意欲图谋不轨。李林甫命京兆府法曹吉温以及御史台的一众心腹彻查此案,很快便找到了流言的始作俑者柳勣,将他和岳父杜有邻一并捉拿归案,又通过柳勣诛连了淄川太守裴敦复、北海太守李邕、著作郎王曾等大批官员,一时间朝野震惊。可怜柳勣刚刚从左骁卫兵曹的位置上连升三级,还没得意几天,就在狱中被迫认罪画押,与杜有邻等人一并被重杖处死。 吉温等人办案的速度快,不料太子李亨自我撇清的动作更快。 不待他们查到太子府来,李亨便已把所有对自己不利的证据全部销毁,然后故技重施,主动向皇帝声泪俱下地表一番忠心,并请求废罪臣之女杜良娣为庶人,以证明自己的清白。杜萱被褫夺封号逐出太子府,心中本就羞愤不已,与前来相送的张嫣嫣交谈一番之后,竟在返回娘家的路上悄悄投河自尽。 自此,太子府的后宅中便是张良娣一枝独秀。 . 秋雨绵绵一连下了几天,此时天边才微微放晴,檐角的水珠滴答滴答地坠落着,在窗下的一汪积水中激起层层涟漪。盛王府的书房内,侍女碧落垂首跪在冰冷的青砖地上,不敢稍启眼帘去看主人阴沉的脸色。 屋内安静得可怕,她几乎能听到自己怦怦的心跳声。 李琦凭窗而立,沉默许久才回头瞥她一眼,淡淡道:“那日我与李少监在这里议事,门外只有你一个人伺候,我们才一商定计策,太子那边就得到了消息。你说,以后还让我如何相信你对我的忠心?” 他的声音平静如常,然而碧落听了却是心中一紧。在他身边侍奉多年,他的性情她是最了解不过了,知道这位年轻的盛王平日里待下虽不严苛,但一旦有人触犯了他的忌讳,他便会毫不留情地将其铲除。 而他最大的忌讳,无疑就是身边之人向政敌泄密。 “殿下,奴婢真的没有偷听……”碧落努力为自己辩解着,得知他此番打击太子的计划功败垂成,心中更是惴惴不安,“奴婢侍奉殿下快十年了,从来没有做过半件违逆您心意的事,又怎会故意把消息泄露给太子的人呢?奴婢对殿下一片忠心,天地可鉴,只要殿下吩咐一声,就算让奴婢为您去死都心甘情愿……” “我不用你为我去死。”李琦轻轻打断她的话,眸光森然,“我只是不允许身边之人有一丝一毫的背叛之心,出了这样的事,若是一时查不出究竟是谁做的,那我宁可错杀一千,也绝不会轻易放过一个。” 碧落心中一凛,猛然间却又想起了什么,抬起头来脱口道:“对了,那天王妃曾来这里找殿下,奴婢告诉她最好过一会儿再来,现在殿下谁都不见,可不知为何,王妃却没有立刻离开。当时雨下得很大,奴婢怕雨水淋进屋子弄湿了被褥,就偷偷跑回去关窗,离开了一小会儿,该不会是王妃无意中听到了……” “她?”李琦一怔,两道英气的剑眉不禁微微蹙起——得知堂姐杜萱的死讯后,杜若是真的病了,每天除了吃药就是躺在床上昏昏沉沉地睡着,若是此时把她叫起来审问一番,未免有些太不近人情,想了想便只得作罢。 碧落小心翼翼地觑着他的神色,继续解释道:“奴婢以为殿下和李公子只是在闲聊,倘若知道您商议的事情如此紧要,就算被人用刀架着脖子,也绝不会离开半步的。”言罢俯身重重叩首,“奴婢一时疏忽犯下大错,还请殿下责罚。” “事已至此,罚你又有何用?”李琦轻叹一声,阴沉的脸色渐渐缓和下来,“当初王碧雯一事,我就不该一时心软继续留你在身边。明天你就离开这里吧,自己的东西都可以带走,以后我不想再见到你。” 这几句话犹如晴天霹雳。碧落登时脸色煞白,哽咽着苦苦哀求道:“殿下,请您一定要相信奴婢啊,奴婢真的只是无心之失……奴婢不知道怎么才能证明自己的清白,可是,您真的是奴婢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啊!无论发生什么事,奴婢都不会背叛您的。殿下,奴婢愿意领受任何责罚,只求您不要赶我走,若是以后再也见不到您,奴婢真的不知道自己该怎么活下去……” 她性情内敛,又因婢女的身份颇为自卑,这些年来在他面前始终有些放不开,然而此时却如此大胆地表白心意,让他听了也不禁微微动容。 “你我相识一场,那血淋淋的样子我可不想在你身上看到。”李琦伸手亲自扶她站起,唇边露出一抹温和的浅笑,“没有我就活不下去了么?碧落,像你这样美丽聪明的姑娘,应该有属于自己的人生,而不是把大好年华全都虚度在旁人身上。” “不,殿下不是旁人,而是奴婢这一生最珍视的人。”碧落含泪抓住他的衣袖,声音无比依恋,“奴婢没有亲人,在这世上唯有殿下待奴婢最好了,不像其他主人那样非打即骂,以前在宫中时还亲自教奴婢读书习字……奴婢这辈子没有别的愿望,只要每天都能看到殿下,心里就觉得很欢喜了。” 李琦却只是无动于衷地笑了笑,把自己的衣袖从她手中抽离,淡淡道:“其实,我也没有你想的那么好。这些年你也攒下了不少银钱吧?估计足够置办一份不薄的嫁妆了。我让你离开也是为了你好,女儿家终究是要嫁人的,趁着年轻,还是赶快找一个合适的人托付终身吧。” “殿下……”碧落还想继续恳求,然而一抬头见他笑容渐敛,目透锐芒,顿时不敢再多言一句。 他的心冷硬如冰,只有面对某一个女子时才会变得格外温柔。她很清楚,自己并不是那个人。 碧落只觉心中蓦地涌起一阵酸楚,默然良久,才忍着泪低低说了一句:“殿下既然要逐奴婢出府,奴婢遵命便是。”她抬手揉了揉酸涩的眼睛,声音愈发悲伤,“府里有这么多侍婢丫头,奴婢走了,自然有更好的来服侍殿下。只是,奴婢还想斗胆提醒殿下一句,最好不要让吴娘子与您太过接近,她这个人看似谦卑温顺、楚楚可怜,实则心机很深,绝不是一个简单的人物。” “吴清越?”李琦颇有些意外,却只是点了点头道,“好,我知道了。” 碧落凄然一笑,离开前又跪下来向他叩首再拜,含泪道:“殿下保重。” 而他却已转身,只遗她一个不带丝毫温度的背影。 ☆、第195章 温泉(上) 孟冬十月,北风徘徊。 李隆基偕爱妃杨玉环驾幸骊山温泉宫,命盛王李琦、太华公主等几位素来宠爱的子女也带着家眷伴驾随行。因担心玉郎年幼经不起车马劳顿,紫芝便把他留在家中由乳母照料,又请母亲孟婉暂时住到王府中来,一起帮忙照料外孙。温泉宫是皇帝与贵妃最钟爱的一座离宫别馆,这些年来几经修缮,一座座殿宇楼台、汤池水阁愈发被修建得恢弘豪奢,华丽恍如人间仙境。 紫芝却是第一次到这里来,与夫君一同住在温泉宫城西侧的一处宫室中,朝夕相伴,双宿双.飞,日子过得当真是好不惬意。这日傍晚,李琦从帝妃所居的飞霜殿请安回来,见她正歪在榻上手捧书卷看得入神,便走过去一拍她的肩,笑道:“小书呆子,到了这儿怎么还是只顾着看书?走,我陪你出去逛逛。” “去哪儿呀?”紫芝被他拉着站起身来,随手把书搁在一边。 “去汤池沐浴。”李琦瞥了一眼那书的封面,见竟是曹操的《孙子略解》,不禁有些诧异地笑道,“如此良辰美景,你这个小丫头竟然躲在这儿看兵书?真是不解风情。” “兵书怎么了?”紫芝浅笑盈盈,一开口却是好大的气魄,“女儿家的一生就一定要被锁在闺阁之中么?我虽不是男子,却也梦想着能如张良、诸葛孔明一般,襄助明主,安定天下,成就一番霸业。” “或是如魏武帝曹孟德,灭二袁、降乌桓,傲视群雄,征讨四方。”李琦笑着接口,见她衣衫单薄就要往外走,便又拿了件外袍帮她披上,“外面冷,多穿一件吧。” “不嘛!”紫芝却笑着闪身躲开,“穿那么多就不好看了,显得胖胖的。” “乖,听话。”李琦拉住她的胳膊,硬把她娇柔的身子塞到那件外袍里,动作一点都不温柔,可是她却忽然觉得心里暖融融的。 午后天空中就飘起了零星小雪,此时雪越下越大,已经在地上积了半尺多深。紫芝欢喜地跑出门去,像个孩子似的在雪地上踩出各种各样的脚印。庭院中寂静无人,唯有几只喜鹊蹦蹦跳跳地跟在她身后,于是那两行足印后面又多了几排可爱的小爪印。李琦望着她不禁微微一笑,刹那间只觉心中无限安宁,生命是如此静好。 “紫芝,等等我!”他扬声唤她,走过去含笑牵起她的手,“你还记得吗?小时候你可喜欢作诗了,那年下大雪时你就坐在翠微殿的石阶上,用树枝在雪地上写了一首七绝。你那诗我现在还能背下来呢——飞花影里寂吹箫,寒月那知思梦遥。却忆雪暗前村夜……哎,你掐我干嘛?” 紫芝红着脸在他手臂上轻轻掐了一下,娇嗔道:“不许再提这诗了!人家小时候胡乱写的,很丢人的。” 李琦揉了揉自己可怜的胳膊,笑道:“那你赶快再作一首好诗,我就把这首忘了。” “嗯,那好吧……”紫芝凝神思索片刻,忽然折下一根树枝蹲在地上写了起来,一边写一边捂着嘴咯咯直笑。 李琦凑过去一看,只见雪地上堪堪写了两行娟秀的小字:“莺啭西窗梦,木落江渡寒。十七为君妇,郎君是坏蛋……”他不禁失笑,却不知这调皮的小丫头接下来又要胡诌些什么。不待她继续写下去,他便从她手中一把抢过树枝,笑着在雪地上勾画出一个圆圆脸的小女孩儿,然后在旁边写上:“奴家裴紫芝,小脸圆圆可爱否?” “好啊,你又拿我打趣?”紫芝满面娇羞,两只小手不停地在他身上拍打着,“二十一郎,你就是个大坏蛋!我打你打你……” 李琦却顺势把她抱了起来,大步流星地向不远处的温泉浴室走去,听心爱的女孩儿在自己怀中嘀嘀咕咕,不禁低头对她宠溺地笑了笑。 那一笑,照亮了天际苍茫暮色。 外面风雪弥漫,供皇族沐浴的浴室中却是温暖如春。紫芝替他拂去飘落在发际眉间的片片雪花,指尖抚过他斜飞入鬓的剑眉时,心中不禁溢满了柔情。她帮他脱去身上的一件件衣袍,解开最里面的一根衣带,衣襟散开,那强健而极富男子魅力的身体展现在她眼前,幽幽烛光映照在那坚实如玉的肌肤上,竟隐约给人一种美到极致的邪魅之感。 他的脸庞棱角分明,他的目光温柔宁静。 做了这几年的夫妻,彼此早已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可每当紫芝这样静静地凝视他时,那种初恋般脸红心跳的感觉依然会汹涌而来,宛如潮汐,一颗心都在不知不觉中酥软了。她是真的太爱这个男人了,年少时为他怦然心动,长大后有幸与他携手一生,决心要在那充满欢笑与泪水的漫漫长路上与他结伴而行,直到白头。这种爱早已超越了世俗的夫妻之情,他是她的伴侣,也是她这一生最依恋的亲人和知己,纵然冷酷如时光,也无法磨灭他们之间那如火焰般炽热的恋情。 她迷恋他、渴望他,想与他在这温情脉脉的一瞬合二为一,哪怕下一刻就甜蜜地死去。 紫芝深情地凝望着他,忽然感觉一股热流从心底直接涌上鼻端。 “咦?”她微觉异样,下意识地伸手一触自己的鼻子,目之所见竟是一滴刺目的鲜红,不由惊呼失声,“天……天啊!糟糕,怎么流鼻血了?” 她吓得险些晕倒,身子一软就栽在了他的怀里。 李琦心知这小妮子又犯了花痴,口中却不说破,只是用巾帕替她捂住鼻子,含笑打趣道:“就出了这么一点点血,至于怕成这样吗?刚才是谁拿着兵书说要去行军打仗、成就一番霸业来着?” 真的……好丢人啊…… 紫芝又羞又窘,在水雾蒸腾的汤池边倚栏坐下,螓首低垂,任由他把自己温柔地揽在怀中。他只着一件薄薄的丝质单衣,胸襟袒露,此时肌肤上的体温毫无保留地传递到她身上,那样温暖而诱惑,让她迷恋不已。 二人就这样静静依偎在一起,不必说话,内心深处就已充满了幸福与满足感。 “好了,早就不流血了。”李琦把她捂在鼻端的巾帕强行取下,笑着一捏她的小脸,“你呀,真是越长大越没出息了。以后若是哪天我不在你身边,难不成你还真能被一滴血吓晕过去么?” 紫芝靠在他肩上撒娇地一笑:“才不会呢,你说过要一辈子陪着我的。” “嗯,一辈子。”他轻声呢喃,下一刻就低头在她唇上深深一吻。 他的眼睛深邃如海,他唇齿间的气息清新温暖恍如三月里拂岸的春风。她微阖双目,刹那间仿佛看到一颗颗星辰在静谧幽深的夜空中流转,一朵朵鲜花在春意盎然的山坡上竞相开放,而她的心也已化成蝴蝶五彩缤纷的翅膀,一生只为他而飞翔……脑海中旋即出现了短暂的空白,这一刻,除了爱他之外她再没有别的愿望。 她与他相拥走进汤池,柔声低喃:“二十一郎,你是我的,这一辈子都只是我一个人的。” “好。”他在水中与她深情相吻,用最郑重的语气说出绵绵情话,“生生世世,我都只做你温柔乡中的囚徒……” ☆、第196章 温泉(下) 一室静谧,唯有温泉汩汩流淌的水声萦绕在耳。 新浴方罢的一对璧人穿好衣袍,手拉着手躺在池边舒适柔软的榻上闭目小憩,姿态慵懒而惬意。紫芝握住他修长白皙的手指,一根一根地凑到唇边轻轻吻着,眸光迷离,娇美可爱的脸庞上犹沾着几滴晶莹水珠,在灯烛下映出橙红色的光晕,让她整个人都蓦地焕发出了一种艳若桃花的光彩。 李琦侧头静静看着她,那么近的距离,几乎能在她澄澈的双眸中清晰地看到自己的影子。发现他一直在盯着自己看,紫芝不觉莞尔,一双大眼睛也笑得弯成了月牙儿,那样纯净的笑靥,仿佛依然是当年翠微殿中那个粉衫鬟髻的小宫女。恍惚中他想起了许多年少时与她有关的温馨往事,唇角亦不禁露出一抹笑意。 四目相对,脉脉温情,此时无声亦胜千言。 然而,一阵轻微的“咕噜”声却忽然不合时宜地响起,竟是她的肚子叫了起来。 他唇角笑意更深,问她:“饿了?” “嗯,是有点……”紫芝有些不好意思地一笑,拉着他的袖子撒起娇来,“郎君,你去给我拿点吃的来好不好?” 李琦故意敛去笑意,板起脸来斥道:“真是把你给宠坏了!怎么,现在就连这种小事也敢随便支使我来做了?” 紫芝却不怕,只是笑着推他:“哎呀,我饿了,快去快去!” “先让你受用一会儿,等一下看我怎么收拾你!”李琦伸手在她额上轻轻敲了一下,披了件外袍便往外走,推开门,却见廊下侍候的宫人们早已不见踪影,于是只得转身回来,“咱们许久不唤人,那些丫头也不知跑到哪里躲懒去了,没办法,想吃东西的话只能自己去尚食局走一趟了。” “好啊,咱们走!”紫芝一听竟兴奋地翻身坐起,忙不迭地跑到妆台前穿衣梳头,一双大眼睛开心得闪闪发亮,“月黑风高之夜,正是去尚食局偷御膳的好时候呢!以前在宫里做事时,我和念奴一到晚上就想去尚食局偷点好吃的,可是我们俩怕被女官抓住责罚,一直都没敢去……嘿嘿,如今有我们家盛王殿下在,就什么都不怕了!” “偷?”李琦一脸诧异,“你想吃什么,咱们光明正大地找司膳去要就是了,干嘛要偷?” “这你就不懂了吧?情调,这是情调。”紫芝邪气地挑眉一笑,雀跃着跑过来替他温柔地整了整衣领,然后拉住他的手,“好了,咱们走吧。” 暮色笼罩四野,天地间一片岑寂。 大雪已然停歇,放晴后的夜空浓黑如墨,一轮圆如玉盘的明月在云层后时隐时现,洒下一片淡淡幽光。紫芝挽着夫君的手漫步于宫苑之中,只觉得如他这样的美男子,在踏入夜色的一瞬间,天地间的辉光竟也为之亮了一亮。 温泉宫虽不及长安的皇宫占地广阔,但六尚二十四司等宫廷机构一应俱全,每次皇帝驾幸,都会有各司的女官随行扈从。此时早已过了晚膳的时辰,尚食局的宫人们大都各自散去了,紫芝挑了一间没亮灯的膳房,见门没上锁,便蹑手蹑脚地推开门溜了进去,活像是一只去偷吃主人美食的调皮小猫儿。 李琦跟在她身后,一进门却隐约听到屋内有低低的啜泣声。 “谁?”黑暗中一个女孩儿的声音蓦地响起,吓了两人一跳。 紫芝见膳房里有人,拉住夫君的手就想开溜,然而那黑暗中的女孩儿已经点亮灯烛,屋内霎时明亮一片,二人再也无从遁身。那女孩儿看起来约有十六七岁,身着八品女官的浅绯色宫装,身姿娉婷,容颜姣好,脸颊上却挂着几滴未拭净的残泪,在灯下闪烁着晶莹的光。她狐疑地打量着面前这一对不速之客,忽然惊喜地上前两步盈盈下拜,口中道:“尚食局掌膳谷兰参见盛王殿下。” “谷兰?”李琦觉得这个名字有些耳熟,略一打量灯下的少女,便认出她就是当年在禁苑泼他一身茶的那个小宫女,于是微笑着唤她起身,“是你啊。许久不见,都已经当上尚食局的女官了?” 谷兰站起身来,腼腆的笑容中带着几分骄傲:“上个月华妃娘娘选拔女官,奴婢便去大胆一试,不想竟真的考上了。这次陛下驾幸骊山温泉宫,柳尚食还特地选了奴婢随行侍候圣驾呢。” 李琦对她赞许地点点头,笑道:“多少人在宫里苦熬了一辈子,到头来却还只是一个没有品阶的宫人,你小小年纪就能靠自己的努力当上八品女官,日后若肯用心做事,定然前途不可限量。” 谷兰欢喜地向他一拜:“多谢殿下鼓励!” 李琦又指了指她红肿的眼睑,笑问道:“你这一当上女官,也不知要被多少宫女羡慕呢,怎么还一个人躲在这里哭呢?” 谷兰低着头用衣袖抹去颊上泪痕,赧然道:“奴婢刚来尚食局没几天,很多事情都做不好。周司膳也总是嫌奴婢烹饪的手艺不好,刚刚还骂了奴婢一顿,奴婢心里觉得委屈,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不适合待在这里……” “怎么会?”紫芝对她友善地笑了笑,又取出袖中丝帕递给她拭泪,好言安慰道,“女官考试很严格的,能被选中的都是宫中一等一的人才,又怎会手艺不好呢?当初我也去考过尚仪局的女官,只可惜没有考上。周司膳想必也只是说几句气话罢了,你不要放在心上。更何况,这世上不论做什么事都讲究个熟能生巧,只要你肯勤学苦练,还怕不能成为尚食局中的第一人么?” 谷兰感激地对她点点头,一时无言,眸中却似闪烁着点点泪光。 李琦也安慰了谷兰几句,顺势道:“我家娘子正好饿了,不如请谷掌膳做几道菜,让我们也尝一尝你的手艺?” 谷兰双眸一亮,忙殷勤道:“好啊,不知殿下和这位娘子想吃什么?” 紫芝扫了一眼膳房中的食材,想了想说道:“雪天当然是吃炙羊肉最好。记得多放些葱花,肉要净瘦的。” 李琦含笑提醒她:“净瘦的不香,羊肉要肥瘦相间的才好吃。” “不要!”紫芝很坚决地摇头,“吃肥肉会变胖的。” 李琦忍不住笑着去揪她的脸,故意逗她:“就是要让你胖一些嘛,小脸圆圆的多可爱。” “不许再说我脸圆!”紫芝顿足娇嗔,“否则,人家就真的不理你了!” 谷兰看着他们说说笑笑地斗嘴,心中的烦闷顿时消散了许多,转身到一旁准备食材去了,不一会儿,膳房中就飘出阵阵诱人的烤肉香。 . 夜已深,李隆基与杨玉环却全无睡意,并肩漫步在白雪茫茫的宫苑中,身边并无随侍的宫人。这一刻他不再是至高无上的帝王,她亦不再是宠冠六宫的贵妃,天地间只有一对携手同行的伴侣,宛如世间最寻常的一对夫妻。一轮明月高悬天边,投下皎皎光华,几朵缥缈不定的云时而从夜空中悠悠掠过,仿佛为美人戴上面纱。 月光下另有一对璧人在雪地中翩翩起舞,男子英朗矫健,女子娇柔轻盈,舞技虽不算十分高超,但二人步履间的那份默契已然美得让天地为之失色。 “咦?”杨玉环驻足望去,眉宇间不禁露出赞赏之色,“那不是盛王和裴孺人么?原来他们亦是善舞之人。” 李隆基亦止步不前,仿佛生怕打扰了他们那绝美的舞蹈,只是对爱妃颔首笑道:“二十一郎从小就是个极聪明的孩子,能文能武,就连琴瑟管弦、曲乐歌舞也都略通一些。听说那裴孺人原是宫女出身,不想竟也这般有才艺,与我家二十一郎倒还真挺般配。” 远处那一对舞者跳得如此忘情,全然不知这边已有了两位看客。 紫芝牵着他的手跳完了最后一段高难度的旋舞,额上早已沁出一层香汗,不禁停下来笑道:“不行了不行了,念奴教我的这段舞怎么这么难啊?看来我还真不适合玩这个,二十一郎,把你的剑借给我。” 李琦解下腰间佩剑递给她,笑道:“刚才吃了那么多炙羊肉,是该活动一下消消食。前几天我教你的那套剑法呢,练来给我看看。” “遵命!”紫芝执剑抱拳,拔出剑柄向他粲然一笑,“可惜身边没有第二把剑,要不然还真想和你较量一下剑技。” “这有何难?”李琦随手折下一根树枝当做剑来用,刹那间出手如电,“来吧,一会儿输了可不许哭鼻子哦。” 紫芝从容地挥剑格挡,傲然一笑:“先别得意的太早,这次说不定我真能赢了你呢。” “是么?”李琦却似不信,与她过了几招之后才笑赞道,“不错,剑术的确长进了许多。” 紫芝得意地一笑,当即飞身掠起乘胜追击,鬓边几缕散发在夜风中轻舞飞扬,映着月色下雪亮的剑光,愈加清丽绝俗,那迥异于寻常女子的潇洒气质不禁令人眼前一亮。屋顶上的积雪被风片片吹落,恍如落英缤纷。李琦看着纷繁落雪中素衣翩跹的她,心神似有一瞬间的恍惚,手上的剑招竟也不由自主地慢了一拍。 一直以来,他都只当她是一个娇俏可爱的小丫头,美则美矣,却远远称不上风华绝代。然而,此时月下舞剑的她竟也可以美得如此惊心动魄。刹那的惊艳,他几乎再度深深沦陷在对她的迷恋之中。 为伊*,为伊沉醉。 杨玉环远远地看着那耀眼剑光,不禁含笑赞叹:“美人舞剑,当真是别有一番韵味。咱们还是回去吧,陛下若是看惯了这样英姿飒爽、潇洒飘逸的绝色佳人,日后只怕会嫌弃玉环是庸脂俗粉呢。” “什么话?”李隆基不禁失笑,揽过爱妃在她颊上吻了一下,“朕的玉环才是全天下最美的女子,任何人都比不上。还记得你第一次来温泉宫时,朕对你起的誓么?天子一言九鼎,朕说过今生今世只爱你一人,就一定能做得到。” 杨玉环微微一笑:“嗯,臣妾记得。” 她当然记得,记得那有生以来听到过的最感人的誓言——飞霜殿外的玉阶上,那至高无上的君王曾轻轻牵起她的手,以手指天,郑重盟誓:“我李隆基以大唐皇帝之名发誓,今生今世只钟爱杨玉环一人,两相欢爱,生死不渝。自今日起,朕愿与她共享这万里江山、锦绣天下,倾心厮守,直到百年。” 一句誓言倒也没什么,关键是他竟然真的做到了,以帝王之尊独宠她一人,给她的家族无限荣耀,甚至民间都流传着这样的歌谣:“生男勿喜女勿悲,君今看女作门楣。”或许,他是真的爱她吧?不是皇帝对一位倾城美人的宠爱,也不是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本能的渴望,而是真的爱她。 她一直都是一个渴望幸福的女人,然而身在幸福中时,却往往并不自知。 李隆基见她神色始终淡淡的,心下不由一黯,苦笑着叹息道:“玉环,朕知道这几年你过得并不开心,总觉得是朕强迫了你。可是,朕对你的心意天地可鉴,唯有和你在一起时,朕才会觉得由衷的快乐。说来好笑,哪怕贵为九五之尊也会有得不到的东西,朕不敢奢求你的真心,只希望你不要离开……” “陛下,玉环不会离开你的。”杨玉环忽然开口,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柔声说,“玉环会一直陪着陛下,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李隆基几乎怔住了,狂喜之下只是喃喃唤她:“玉环……” “玉环只是一介凡俗女子,有幸蒙陛下钟爱,椒房专宠,恩泽杨氏,哪怕倾尽一生也无法报答其中万一。今日玉环也有一句话想对陛下说,希望陛下能一直记得。”杨玉环深深凝视着他,语气那么郑重,却又是前所未有的温柔,“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玉环愿与三郎生生世世为夫妇。” “玉环……”李隆基忘情地拥她入怀,只觉得自己的一生都没有像此刻这样幸福过。 杨玉环静静依偎着他,与他一起仰望浩渺夜空,心中亦是一阵前所未有的安宁愉悦。直到此时她才真正明白,能被他所爱,是一个女人毕生最大的幸福。 ☆、第197章 幼子 在骊山温泉宫住了两个多月,直到立春御驾才启程返回长安。 紫芝思念幼子玉郎,马车才一驶到盛王府门前,就迫不及待地拉着夫君一起下车去看孩子。此时王府正门大开,众仆婢依着规矩分列两侧恭迎主人回家,然而一个个却低眉敛目、眼神闪烁,神色间似乎有些慌张。李琦察觉有异,一时却也没多想,只是对前来相迎的总管马绍嵇玩笑道:“这是怎么了?本王和娘子不过才离开这两个月,见了我们怎么都像见了妖怪似的?” 马绍嵇的脸色也很难看,踌躇着回禀道:“殿下,咱们家的小公子他……” 紫芝登时紧张起来,忙问:“玉郎怎么了?” 马绍嵇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颤声道:“启禀殿下,小公子……小公子丢了。” “丢了?”李琦几乎不敢相信,“什么时候的事?” “就是今天。”马绍嵇跪伏着不敢抬头,额上冷汗涔涔而下,“这些天裴家夫人一直住在府里,与王妃相处得甚是融洽,二人时常在一起逗弄小公子。王妃这两日身子好些,便想出门去道观进香,今天一早本来是和裴夫人约好要一起去景龙观的,但小公子一直哭闹着不让外祖母离开。见裴夫人放心不下,王妃便提议让乳母抱着小公子随她们同去,顺便还可以请观中的道长为小公子祈福。那乳母黎氏却是个年轻没见过世面的,见道观里热闹,竟私自抱着小公子四处闲逛,还和一个老道士聊得热火朝天,不料一不留神,怀里的小公子就被拐子给顺走了……” “废物!”李琦怒斥一声,见仆婢们黑压压地跪了一地,心中愈加气恼,“你们这么多人,连一个襁褓中的孩子都看不住吗?还不快去给我找?” “是。”马绍嵇忙唯唯答应着,“殿下不要着急,臣已经派府里的下人去找了,只是那乳母黎氏畏罪潜逃,我们一时也摸不清情况,暂时还没能找到……” “你们去找有什么用?”李琦急得脸都白了,厉声吩咐,“去京兆府报官,让他们立刻封锁城门,出动所有巡捕公人挨家挨户地搜,就算把整个长安城翻个底朝天,也得把孩子给我找出来!” “是。”马绍嵇爬起身来,抹了一把冷汗匆匆去了。 一听孩子丢了,紫芝急得几欲晕厥,生怕玉郎在人贩子手中被虐待,转身便要跑出去自己去找。李琦虽也心中焦灼,遇事却比她要沉稳许多,忙把她拉回来劝道:“你去也没用,让官府多派些人去找就行了。一会儿若有了消息,你还得认一认那是不是咱家的孩子呢,莫要被人用假的来诓骗了。” “都是我不好……”紫芝以袖掩面轻声啜泣着,心中又急又悔,“都是我不好,只顾着和你去骊山玩,把玉郎一个人丢在家里,根本没尽到做母亲的责任。若是他有个三长两短,我以后还怎么活?二十一郎,你去跟京兆府的人说,让他们赶快在全城张贴告示,重金悬赏,若是那拐子肯把孩子送回来,我们可以不追究他的罪责……” 李琦揽住她的肩好言安慰着,连声答应:“好,好,你不要太担心了,玉郎一定不会有事的。”又唤住马绍嵇追加了一句,“把裴娘子的话转达给京兆尹萧炅,告诉他,若是本王的儿子出了半点闪失,他这个官也别想做了!” 杜若知道自己闯下大祸,早已和紫芝之母孟婉一起候在仪门外,一见盛王过来,便主动上前跪下来请罪。李琦侧身避开孟婉的大礼,只对紫芝淡淡说了一句:“快扶岳母起来。”然后视若无睹地继续前行,神色沉郁如薄暮的云雾,在杜若面前经过时才漠然瞥她一眼,目光中没有丝毫温度。 紫芝本就心乱如麻,一见杜若更是怒火中烧,一边扶起母亲一边恨恨道:“阿娘,你怎么这样糊涂?某些人自从我有了身孕就想方设法地害我,你居然还和这种心肠歹毒之人来往,若是玉郎有什么闪失,你该如何向殿下交代?” 孟婉自觉对不起女儿,一时讷讷无言。 杜若却腾地一下站起身来,愤然道:“裴孺人,你这是什么话?难不成是我存心找了拐子来害玉郎么?” 紫芝冷笑一声:“你自己做的事,你自己心里清楚。” “你……”杜若气得直咬牙,却也知道此时与她争辩根本没用,于是忙急急几步追上盛王,拉住他的衣袖含泪解释道,“殿下,玉郎被人拐走,妾自然也有责任,可是妾真的不是有意的,请您一定要相信我……妾虽然不喜欢裴孺人,可这一年多来深居简出,早已没有了当初那些和她争宠的念头。更何况,玉郎这孩子那么可爱,妾喜欢他还来不及呢,又怎会忍心加害于他?” 李琦一拂衣袖甩开她,临走前只冷冷丢下一句话:“杜若,你给我记住了,本王能娶你,也能休了你!” 紫芝也不再理会母亲,径自与夫君一起回了朗风轩。 等了许久都没有玉郎的消息,李琦在家中终于坐不住了,带了几名侍从亲自去京兆府向京兆尹萧炅施压。紫芝亦是坐立不安,心里越想越觉得蹊跷,几乎认定是杜若存心想要害她母子,一时怒气上涌,便跑去王妃居处找她质问。彼时杜若并不在房中,紫芝便又去后苑中寻了一圈,果然见她独自立于水榭中凭栏远眺,手执一枝盛开的梅花,衣袂飘飘,正在悠闲地欣赏湖中景致。 紫芝款步走到她身后,冷冷一笑:“王妃真是好雅兴,弄丢了我的儿子,居然还有心思到这里来闲逛?” 杜若转身看她,歉然道:“对不起,出了这样的事我也很着急。殿下不是已经命京兆尹派人去全城搜查了么,相信一定能把玉郎平安找回来的。” “找回来?”紫芝冷冷逼视着她,“若是你存心害他,又如何能找的回来?” 杜若避开她的目光,淡淡道:“我没有害他。” “无缘无故的,你为何非要带我儿子出门?你和那拐子是串通好的,就是你故意弄丢了玉郎!”紫芝越说越激动,上前一把揪住她的衣领,“说,你把我儿子藏到哪里去了?你这个心如蛇蝎的女人,有本事你冲我来啊,干嘛要害我的孩子?” 杜若伸手推开她,蹙眉冷道:“我说了,我没有害你的孩子。” “你还敢狡辩?”紫芝哪里肯信,见她只是一味地推卸责任,恼怒之下竟口不择言,“当初我怀着玉郎的时候,不就是你收买了白芷让她给我下堕胎药的么?哼,你以为把白芷弄成哑巴,我就猜不出是谁在害我么?殿下心地仁善,却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容忍你做出那些下作的事来。杜若,我劝你还是老老实实地闭门思过吧,莫要再传出什么不堪入耳的流言来,丢尽了你们杜家的脸!” 杜若气得唇角发抖,想都没想便劈手一掌狠狠掴在她脸上,厉斥道:“裴孺人,我告诉你,就算只剩下一个名分,我杜若也是堂堂王妃,容不得你一个小小侧室对我呼来喝去!你现在立刻给我跪下赔罪,否则家法处置!” 紫芝没料到她真敢动手,一时没防备,竟真被她打中,脸上顿时一阵火辣辣的疼。 杜若含笑欣赏着她被掌掴后惊诧屈辱的表情,讥诮道:“打你一下就受不得了么?听说裴孺人当初在宫里做奴婢时,鞭子、杖子可都是挨过的,如今一步登天攀了高枝,就也变得这般身娇肉贵了么?呵呵,给你几分脸面,还真把自己当正室夫人了。我也奉劝你一句,每天不要只顾着在床榻上服侍殿下,以后说话做事也要看着我的脸色,竭力讨我的欢心,否则我在王府一日,就打你一日!” “是么?”紫芝怒极反笑,逼近她幽幽地问,“你就不怕我杀了你,让今天成为你在这里的最后一天?” 杜若不屑地白她一眼,气定神闲地说:“你不敢。依咱们大唐律,媵妾殴杀正妻可是要处斩的,到时候连殿下都保不了你……” 不待她说完,紫芝便一把扼住她的咽喉,将她的身子紧紧抵在临水的栏杆上,劲力之大,竟让那木制的围栏都剧烈地晃了一晃。 “咳咳……”杜若几乎喘不上气来,连连咳嗽,“你、你放开我……来人啊,救命……” 然而隔着一片湖水,远处的人根本听不到她微弱的呼救声。 “我会杀你,但不是现在。倘若玉郎当真有个好歹,我就手刃你为他报仇。”紫芝手上的力道又加重了几分,却还暂时不至于令人窒息。她幽凉地一笑,喃喃:“死,我不怕。如果没有了儿子,我活着又有什么意义呢?” 杜若惊恐地瞪大了眼睛,却见她把自己往栏杆上狠狠一推,然后转身离去。 “咔嚓——”就在此时,一阵木头碎裂的声音骤然响起。在她的盛怒之下,那坚硬的木栏杆竟被手上的劲力生生震碎! “啊——”杜若绝望地惊呼一声,身子不由自主地随着那碎裂的栏杆向后倾斜。 紫芝惊而回眸,却见那一袭华衣已然冲破围栏凌空飞出,徒然挣扎了几下,终是坠落在尚覆有一层薄冰的湖面之上。 ☆、第198章 伤别(上) 不过两个时辰的工夫,长安城就已布下天罗地网。 得知皇孙被人拐走,京兆尹萧炅立刻下令封锁城门,对所有出城的行人进行严格盘查,另外还从刑部调来大批巡捕公差对城中一百零九坊以及东、西两市逐一搜查,就连各坊的武侯和坊丁也都全部出动。官民家中但凡有一岁左右的孩子,也都必须由盛王府的人逐一查验,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将玉郎找回来。 换作寻常的案子,在长安城中搜捕一个人无异于大海捞针,但玉郎乃是当今天子极疼爱的一位皇孙,若是真出了什么事,皇帝一怒之下也不知要拉多少人为爱孙陪葬。所以,上至京兆府和刑部的各级官员,下至最普通的武侯坊丁,每个人都恨不得出十二分的力,天黑之前终于在城南一处破旧的民宅中把那拐子给抓了出来。 那拐子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寡妇,平日就以贩卖人口为生,听说自己拐来的这个小娃儿竟是当今皇孙——盛王之子武陵郡公李偿,不禁吓得魂飞魄散,不待严刑审问就对自己所犯的罪行供认不讳。此时已是黄昏,李琦抱着玉郎匆匆赶回盛王府,才一踏进朗风轩的月洞门,就见紫芝一身素衣跪在庭院中,阿芊、独孤盈等侍女也跟着她跪在后面。独孤盈年纪尚小,在冷风中跪得久了难免有些体力不支,身子都在微微发抖。 “紫芝,你这是怎么了?”他甚是诧异,忙快走几步上前搀扶,把怀中的玉郎抱给她看,“你看,咱们的儿子回来了。” “玉郎……”紫芝却并未起身,只是把失而复得的儿子一把抱了过来,搂在怀中轻轻亲了两下,再也舍不得放开,“玉郎,你可真是急死阿娘了,以后阿娘一定会好好照顾你,再也不让你受一丁点儿委屈……” “阿娘……娘……”玉郎含糊不清地唤着她,挥舞着一双小手在母亲脸上摸来摸去,忽然咧开小嘴儿咯咯笑了起来,全然不知自己刚刚经历了多么危险的事。 紫芝几乎喜极而泣,然而小娃儿仿佛觉得母亲身上太凉,才与她亲昵了一会儿就扭着身子想要离开。李琦命侍女先把孩子抱走,然后俯身握住紫芝冰凉的手,和言道:“到底出什么事了?有什么话咱们进屋再说,小心冻坏了身子。” 紫芝低着头嗫嚅道:“我……我把王妃打伤了。” “啊?”李琦大吃一惊,扶她站起时却发现她左颊微微红肿,上面犹带指痕,心下便已明白了几分,“是她先跟你动的手吧?一个戴罪之人还敢如此张狂,看来我真是不能再留她了。紫芝,你别怕,有什么事我都替你担着。” 他把她的手放到自己袖中暖着,刹那间一阵暖意涌上她心头。 “王妃是打了我一下,可是我却……”见他此时仍一味护着自己,紫芝心中又是感动又是懊悔,鼻翼一酸,眼圈儿便不争气地红了起来,“我一时失手,把她推到了湖里……她是撞碎了水榭的栏杆跌下去的,本就受了内伤,坠湖时又是头部撞破冰层然后才沉入水中,在冷水里几乎被呛死,至今昏迷不醒……我从来都没跟人打过架,出手也不知道轻重。二十一郎,我知道自己错了,你打我骂我都行,求你不要生我的气好吗?” 李琦扶着她的肩向房中走去,温言道:“傻丫头,我怎么会生你的气呢?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不会生你的气。”未料到事情竟如此严重,他安慰了几句又问:“你们两个打起来的时候,可有人看见了?” 紫芝走进卧房与他并肩坐下,想了想摇头道:“王妃身边并没带侍女……对了,后来内侍们下水去救人时,我好像看见吴娘子就在不远处。” “吴清越?”李琦心中一跳,“你先歇着,我去探探她的口风。” . 暮色渐浓,书房内一盏孤灯明灭不定。 吴清越低眉肃立,时而抬眼看看端坐在书案后的盛王,心里不禁有些兴奋地想,改变自己命运的机会终于来了。 入府几年却始终没有侍寝的机会,面前这个高贵而冷峻的男子,于她而言,或许永远都只是一个无法靠近的陌生人。然而,如今王妃失宠已成定局,擅宠专房的裴孺人又犯下殴伤主母的大罪,就算不被处死,也会被废为庶人逐出府去,届时府中唯有她吴清越一位女眷,还怕日后得不到盛王的宠爱么? 隐忍多年,她扬眉吐气的那一日终于不远了。 “王妃与裴娘子发生冲突时,妾恰巧路过,看见了当时的情形。”吴清越微微躬身向他回话,姿态温顺而谦卑,“王妃的确打了裴娘子一下,随后就被裴娘子扼住咽喉,撞坏水榭的栏杆推入湖中。至于裴娘子为何这般暴怒,妾却是不甚清楚,想必是因为小公子被拐子拐走,一时着急失了分寸吧?媵妾殴伤正妻依律可是重罪,殿下若想保住裴娘子一条性命,妾可以作证是王妃先动的手,而且那栏杆也早就是坏的,裴娘子只是推了她一下,王妃自己脚下打滑才不慎失足落水。此事是殿下家事,陛下知道了以后也多半会交由您全权处理,届时殿下只需略施薄惩,将裴娘子杖责后贬为庶人,就可以让她免受刑狱之苦了。” 李琦默然不语,半晌才疲惫地挥了挥手道:“好了,你退下吧。” 待吴清越一走,他便去杜若房中瞧了一眼,只见那虚弱的女子躺在床上昏迷不醒,面色苍白如纸,看起来的确伤得十分严重。太医署也已派了两名医术高明的太医前来看诊,说王妃目前虽无性命之忧,但伤愈后会不会留下什么后遗症,暂时也未可知。李琦向太医嘱咐了几句便欲离开,却听病榻上的女子忽然喃喃轻唤:“仲文哥哥……” 她仍处在昏迷之中,心心念念的竟是另一个男子的名字。 侍女阿昭惊得面如土色,房中其他几位侍婢和太医也都露出尴尬古怪的神情来。 李琦却不动声色,只是对阿昭淡淡吩咐道:“明天一早,就去太医署请何太医过来照顾王妃吧。” 他依旧回到书房,心绪却愈加纷乱。 身为宗室亲王,朝廷的各项律法他都是很清楚的。紫芝把杜若伤得如此之重,就算吴清越肯为她作证,依律至少也要判徒刑一年半,另外根据伤势轻重施以笞刑或杖刑。这样残酷的刑罚,他如何忍心施加于心爱的女子身上?还记得咸宜公主出嫁的那一天,他无奈之下将打碎瓷枕的紫芝杖责二十,如今每每想来都心痛不已,深悔当初为何不拼尽全力保护她。既然爱她,就不能让她再经历一次那样的痛楚。 实在不行,就只能彻底除掉杜若和吴清越这个唯一的目击者了。反正他从来就不是心慈手软之辈,为了保全紫芝,他不惜再当一次冷酷无情的恶人。 只要没有证据,杜家的人就算把事情闹得再大,也终究奈何不了他。 李琦在灯烛下默默攥紧拳头,才一打定主意,却听门外响起一个温柔的女声:“二十一郎,我可以进来吗?” 是紫芝的声音。 他忙敛去眸中杀气,对推门而入的她疲惫地一笑:“今天怎么出了这么多事,好不容易才把玉郎找回来,你和她又……” “对不起,是我让你为难了。”紫芝走到他面前盈盈跪下,双手呈上一份文书,抬头看向他时目光温柔而悲伤,“我替你拟了一份奏表,你先看一下,若是没什么不妥,就赶快加盖印信派人入宫呈给陛下吧。” 李琦顾不得去扶她,只打开文书看了一眼便大惊失色:“紫芝,你这是要做什么?” ☆、第199章 伤别(下) 紫芝抬头直视他的眼眸,声音柔和而坚定:“杜相公虽已逝世,但杜家的势力还在,贵为王妃的杜氏千金被我伤得这般严重,你必须给杜家一个交代。在杜家人把事闹大之前,你主动向陛下请旨废黜我,就是对我的保护。”言罢,又俯身向他深深一拜,“妾自知罪孽深重,无颜侍奉天家,愿以庶人之身出家为女冠,独自前往城外月轮峰白鹤观修道,静心思过,还望殿下恩准。” 李琦忙站起身来去扶她,急道:“紫芝,你何苦如此?你不用担心,就算有天大的事,我也会替你扛下来的。” 紫芝却微笑着摇了摇头,淡然道:“小武哥哥精通律法,刚才我已经去问过他了,侧室殴伤正妻乃是一等一的大罪,倘若事情闹大,只怕就不是废为庶人那么简单了。如果真的依律处以徒刑和杖刑,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着挺过来。触犯律法固然理应受罚,但为了杜若那种人枉送性命,我觉得实在不值。” “我怎么会让你枉送性命?”见她始终不肯起身,李琦情急之下便也单膝跪地,一手扶着她的肩,与她平视,“你是我这半生最珍视的人,只要能护你周全,我可以不惜任何代价!紫芝,不要走,算是我求你了好吗?出了事咱们可以一起想办法,相信我,过了今晚一切就都会风平浪静的。” 紫芝凄然一笑:“那你现在有办法了么?” “嗯。”他点头,清冽的眸子中隐隐露出一丝杀伐决断的冷厉。 紫芝心头一震,刹那间便明白了他的意思。杀人灭口,对吗?她实在是太了解他了。自少年时起,她就听宫女们说盛王殿下性情狠厉、冷峻无情,可后来与他相处的过程中,她却只觉得他温和友善,与之相处如沐春风,并不像宫中其他贵人那样难以接近。渐渐地她才明白,其实宫女们说的没有错,平日里他可以宽恕身边人偶尔犯下的小过错,与他们说说笑笑,然而一旦有人挡了他的路,他便会毫不留情地将其铲除。 譬如前太子李瑛,譬如王典衣、王碧雯、白芷、韦坚和皇甫惟明。 无论在朝堂还是内宅,他一直都是如此,只不过他从未让她看到过自己冷酷的样子。 “不,你不能杀她们。”只是一瞬间的犹疑,紫芝便坚决地摇头,“你怜我爱我,将我视为珍宝,但她们的父母亲人何尝不是如此?王妃虽然居心不良,但毕竟罪不至死,吴娘子等人更是无辜,若是为了一己荣华让她们尽皆丧命,我于心何安?二十一郎,你对我的心意我全都明白,可是,我真的不能再伤及无辜了。” 李琦喟然一叹:“那玉郎呢,你忍心让他小小年纪就离开母亲?” “不是还有你照顾他么?我相信,你一定会是一个好父亲的。”紫芝温柔地凝视着他,忽然展臂抱住面前的男子,一滴清泪悄然滴落在他颈间,“二十一郎,和你在一起的这几年,我真的很开心,就像是做了一场梦一样,只可惜,再美的梦也终有醒来的那一天。无论是为了你还是为了我自己,我都是要走的……我已经决定了,从今以后我要过全新的生活,不屈居于人下,也不再依靠任何人。” 那一滴泪从他颈间缓缓滑入衣领,每掠过一寸肌肤,都让他觉得心痛不已。 “紫芝……”李琦亦紧紧揽她入怀,胸中似有巨浪翻涌,“你想要过全新的生活,我可以陪你一起。大不了我带着你和玉郎远走高飞,咱们隐姓埋名,避居世外,天地如此广阔,我就不信还有谁能奈何得了我们!” 紫芝却轻轻挣脱开他的怀抱,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那你的志向呢?你为娘娘报仇的决心呢?堂堂七尺男儿,难道就甘愿把一生都付与儿女私情么?” 她的声音依然柔和如春风,然而却字字铿锵,掷地有声。 那一滴泪已然在他温热的肌肤之上干涸。此时此刻,她的脸颊上似有什么微微闪着光,眸中却再无一丝软弱的泪意。李琦不禁微微怔住,打量着眼前这个再熟悉不过的女子,蓦地恍然意识到,原来她早已不再是当初那个事事要他照顾、柔弱爱哭的小姑娘。想到这里,他心中不禁微觉怅然——其实,她一直都是一个勇敢而有主见的女孩儿,只是多年来步履维艰的深宫生活压抑了她的个性,让她变得谨小慎微。 如今的她,才是真正的裴紫芝。 他抬手轻轻替她拭去那一抹若有若无的泪渍,指尖抚过她脸颊时竟微微有些颤抖。她生来是一张可爱的娃娃脸,尽管已至双十年华,容颜却依旧如豆蔻少女般清纯娇美,一双明眸净若秋水,不曾沾染一丝浮华人间的尘埃。只不过,那清秀稚纯的脸儿已颇具倾城之姿,曾经的她还只是一方未经雕琢的璞玉,如今已渐露锋芒。 恍惚中有一幕幕往事在眼前浮现——那个风雨交加的中秋之夜,他从即将施暴的忠王李玙手中救下她,为她披衣,把她搂在怀中温言抚慰。如果可以,他多希望时光永远停留在那一刻,她永远都是那个天真无邪的小宫女,对他满心倾慕、满心依恋,而他也愿意永远陪在她身边,一辈子宠溺她、保护她。 而如今,当他的羽翼已无法为她遮风挡雨的时候,是不是就应该放手让她离去? 他知道,栖身于道观不过是她的权宜之计罢了,以她如今的财力胆魄、武功造诣,纵不能独步天下,也足以在任何情况下保全自己,过上安逸舒适的生活。这一别,于她而言绝不是悲悲切切,而是一段新的人生的开始。 自此后,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而他心中却仍有一丝执念,问她:“紫芝,你容我再想想好吗?或许会有别的办法……” “不必了。我想,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紫芝却只是轻轻摇头,唇角露出一抹温柔而洒脱的笑,“月轮峰山清水秀,很适合人居住,我是真的很喜欢那里。说起来王府中的妻妾之争也算不得什么大事,等过一阵子风声过去了,就不会有人再注意我,到时候你可以让乳母带着玉郎到白鹤观来看我。” 李琦定定地看着她,问:“那我呢,还可以去看你吗?” 她微笑不语,眸中却蓦地泛起一层淡淡的水雾。 如何能舍得离他而去呢?可是除此之外,她真的想不到更好的办法了。片刻的沉默,却让她感觉漫长得仿佛蹉跎了一生,明明离他那么近,然而刹那间却似有一种无形的屏障横亘在彼此之间,毕生再难跨越。 紫芝强自克制着心中悲伤,扶着他一同站起身来,然后径自找出他的印章盖在文书之上,一切尘埃落定。一步踏错,误的便是她与他的一生。以后纵然有缘再见,她也不再是他视若珍宝的爱妻。 盛王正五品孺人裴氏,自此废为庶人。 离开之前,紫芝又回头深深望了他一眼,书房内很昏暗,可她的眼睛却似被灯火刺痛,隐隐泛出泪光。 ☆、第200章 白鹤(上) 春寒料峭,清晨时才一出门衣衫就被寒风打透。 紫芝身着一袭簇新的道袍,素衣玉冠,幽韵自成,整个人愈发显得清丽绝俗,恍如坠入凡尘的姑射仙子。皇帝的旨意很快便从宫中传来:裴孺人以下犯上虽是大罪,但念其主动请罪,态度恳切,故而从轻发落,将其废为庶人遣往城外白鹤观修道,静心思过。紫芝待下一向宽厚,朗风轩的侍女们都很舍不得她,临行的这一天,大家一直把她送至王府的角门外方才回去。 阿芊素来与她最为要好,待众人离去后,仍拉着她的手依依不舍地说:“裴娘子,你和殿下感情那么好,怎么会突然发生这种事?让奴婢陪你一起去白鹤观吧,也好照顾你的饮食起居……” “那怎么行?”紫芝柔声打断她的话,语气却不容置疑,“你又不是不知道,自从当年太华公主回宫后,那月轮峰上的白鹤观就一直无人居住,如今早已荒废。阿芊,你正值大好年华,怎能与我一起在那种荒僻之地虚度青春?” 白鹤观虽是当年太华公主出宫修行时所住,但时隔多年,当初幽雅舒适的房舍早已布满尘埃,再不复往昔全盛时的模样。否则,皇帝也不会允许一个被废的孺人去那里清修。想到这里,阿芊更是觉得心酸不已,急得眼泪都快掉了下来,脱口道:“就是因为那里太过荒芜偏僻,才需要有人照顾你啊!再说了,裴娘子你做的饭又不好吃,总得带个人过去替你烧饭做菜吧?” 紫芝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微笑道:“放心,小武哥哥会随我同去的。他烹饪的手艺很好,一向最合我的胃口。” 武宁泽已备好马车站在角门外,闻言便远远地对阿芊一笑,示意她放心。 阿芊却仍是放心不下,揉着泛红的眼睛道:“可是,一到夜里山上就会很黑,我担心裴娘子会害怕……” “好了,又不是生离死别,干嘛这么悲悲切切的?”紫芝嗔怪地瞪了她一眼,故作轻松地微笑,“你就安心留在这里,替我照顾玉郎和盛王殿下。你和孟侍卫的事殿下也是知道的,我已经和他商量过了,只要你们定好了成亲的日子,他便会送你一份不薄的嫁妆,风风光光地送你出嫁。你若当真随我去了白鹤观,你家郎君岂不是要怪我误了你们的好姻缘?” 阿芊一听几乎怔住了,一时间又是惊喜又是感激,颤声道:“裴娘子,你对我真是太好了,我、我都不知该怎么报答你……” 一语未罢,便再度热泪盈眶。 “当年我被刺客所伤,在风泉山庄昏迷了两天两夜,醒来后第一个看见的人就是你,从那时起,我就已经把你当成是自己的好朋友了。所以,我希望你能幸福。”紫芝用手替她擦了擦眼泪,语气温柔,“傻丫头,不要再为我难过了,快回去吧。” “裴娘子……”阿芊哽咽着说不出话来,回头看了看站在不远处的盛王,心知不该再打扰这一对爱侣话别,于是只得施了一礼默默退下。 因罪被废的妃妾自然没有资格再走正门,紫芝今日只能从角门出府,虽比往日少了些威仪体面,却也能借此图个清静,不会有人来打扰她与爱人最后的告别。李琦走过来帮她提着包袱,见她只带了几件随身的衣物,便知她是不愿以废妃之身再起事端,于是道:“东西少带一点也没关系,一会儿我再替你收拾收拾,叫人悄悄给你送到白鹤观去。侍卫还是要从我这里派去几个的,名义上是监视看管,实则是保护你的安全。我已经吩咐过了,任何人都不得限制你的自由,上山后一切都听凭你调遣。” 紫芝却恍若未闻,只是用手小心地摸了摸他的眼睑,轻声问:“你眼睛里都是血丝呢,昨晚没睡好么?” 李琦一指她的眼睛,微微笑道:“你不也是一样?” “你不用担心我。松风楼日进斗金,以后我还能短了自己的吃穿用度不成?”依旧是故作轻松的语气,紫芝却忽觉鼻翼一酸,于是忙轻轻抿了抿唇,竭力克制着心中情绪,低眉浅浅一笑,“靡不有初,鲜克有终。都说这世间最不可靠的就是人心,可是,我的良人却从不曾辜负我,一直对我这么好,全心全意地疼爱我、信任我……二十一郎,我这就要走了,只要你一直好好的,我就放心了。” 李琦展臂轻轻抱了她一下,颔首微笑:“别忘了给我写信。只要一有机会,我就会带着玉郎过去看你。” 他的眼睛清澈明亮,如同清晨草叶上晶莹的露水,而那笑容中却分明掠过一丝忧伤的暖意,让她的心隐隐作痛。 紫芝静静凝视着他,刹那间千般往事齐齐涌上心头,青涩甜蜜的、浪漫温馨的、相知相惜的、生死与共的……相遇,相知,相爱,分离。那一个个怦然心动的瞬间,仿佛有清风乍然拂过一池春水,激起层层清漪。她从来都不是一个决绝的女子,隔着咫尺之遥,看着那张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俊美容颜,眸中的眷恋一览无遗。 终究还是舍不得,放不下。 紫芝有些苦涩地低头一笑,见四周并没有外人,忽然踮起脚尖在他颊上轻轻吻了一下。 那是最后的告别之吻。然而,当她唇间清新温暖的气息吹拂在脸上时,李琦却蓦地想起十七岁生日的那个清晨,那个古灵精怪的小宫女半哄半骗地吻了他,然后撒腿就跑——那是她的初吻,也是他的。多年以后,他依然记得当初那一刻心中的惊喜与悸动。他爱她,就像是中了蛊毒一般无法解脱。 废为庶人又如何?分隔两地又如何?他心中所爱,永远都只有她一个。 “紫芝,等我接你回来。”他再度揽她入怀,字字深情,“山中清冷,你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有什么事随时派人来找我,不要自己一个人硬撑着。无论怎样,我都不会放弃你。相信我,离别只是暂时的,咱们来日方长。” 紫芝将头靠在他胸前,只轻轻“嗯”了一声,泪水瞬间盈满眼眶。 他给予的暖意,她永远都无法拒绝。直到此时,她依然无比眷恋他的怀抱,哪怕自己现在就死去,也想让时光永远定格在这一刻。然而残存的理智告诉她,已经到了该放手离开的时候了。她不知道自己是怎样一步步登上马车的,只是下意识地往前走,泪流满面,却始终坚持着不再回头。 马车中还放着一只二尺多长的小箱子,里面装着她心爱的布娃娃、以及这些年来他送给她的所有小礼物。往事历历在目,那些承载着欢笑与泪水的点滴片段,如今想来无一不是弥足珍贵。行至长街的转角处时,紫芝终于忍不住掀开车帘,含泪回首,深深望了一眼那个曾让她感到无比幸福的家。 那人依然站在门前目送着她,身影孤清,似一只渡尽寒塘的孤鹤。 马绍嵇拿着一件貂裘过来给盛王披上,好言劝道:“殿下别太伤感了,还是先回去吧。这儿风大,吹得久了容易受风寒。” 李琦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向站在一旁的阿芊招了招手,示意她随自己一同回去,走了几步又对马绍嵇道:“王妃的母亲不是已经来了么,想必也看到她女儿与何太医是怎样一种情形了吧?你去替我拟一封休书,交给她们,就说杜氏既然心中已另有所属,我便放她自由,以后任其婚嫁。杜氏若肯乖乖走人也就罢了,若不肯,当初白芷给紫芝下药的那件事我可得跟她好好清算一下。” 马绍嵇有些迟疑道:“殿下,王妃昨晚才刚刚醒来,身子还很虚弱,只怕现在还不能动身回娘家啊……” 李琦停下脚步冷冷瞥他一眼,目光凌厉如电。 马绍嵇心中一凛,连忙应道:“是,臣这就去办。” 阿芊一路随侍在盛王身后,几番欲言又止,待马绍嵇走远,才终于鼓足勇气轻轻唤了一声:“殿下……” 李琦并未看她,只是问:“怎么?” “殿下,有件事奴婢一直没敢跟您说……”阿芊急趋几步在他身侧跪下,咬了咬牙,终于把深藏于心的那个秘密说了出来,“去年上元,奴婢夜里回府时,曾见吴娘子的侍女宝珠私下到朗风轩来,白芷藏在妆奁中的那包药粉,好像就是她给的……” ☆、第201章 白鹤(中) 小窗之下,吴清越正对镜理妆,娇美动人的脸庞上满是喜悦的笑容。 侍女宝珠站在后面替她梳理发髻,一脸喜气地说:“恭喜吴娘子。裴孺人刚刚被废为庶人逐出府去,殿下又给王妃送去一纸休书,以后这府中的女眷可就只有吴娘子您一人了,除了您,殿下还能宠爱谁呢?” 吴清越笑而不语,颊上蓦地浮起一抹娇羞的红晕。盛王刚刚遣了内侍过来,说要邀请她一起过去用晚膳。若无意外,今夜便是要留她侍寝了吧?入府多年而无宠,这迟来的喜讯让她既惊喜又微微有些忐忑,仿佛今晚就是她人生中最重要的新婚之夜一般,容不得半点差错。原以为要一生寂寥独守空房,不料,自己竟真有熬出头的这一天。 杜若,裴紫芝,从今往后我再也不必向你们行礼参拜! 对于那个英俊而高贵的男子,她谈不上是喜欢还是不喜欢,只知道他一念之间的喜怒,便可以改变自己的一生。身为吴家不得宠的一个庶女,这些年来她和母亲受尽了委屈,忍气吞声,仰人鼻息。若能从此得到盛王的宠爱,被赐予一个孺人或王妃的名分,那么,以后阿娘在家中就再也不会受嫡母欺负了吧? 想到这里,她觉得自己这些年的隐忍和努力都是值得的。 梳妆已毕,吴清越在镜中对宝珠嫣然一笑,问:“怎么样,我今天好看吗?” “好看,真是太好看了!”宝珠连连点头,心里是真的替主人高兴,“一会儿殿下见了吴娘子,肯定会为您着迷的!依奴婢看,只要您今晚能讨得殿下欢心,说不定过一阵子就要封您做王妃了呢!” “你这丫头,小嘴儿还真挺甜的。”吴清越矜持地一笑,眉目间却颇有得意之色,“借你吉言。走吧,咱们可不能让殿下等得太久。” 暮色将至,原本就阴云密布的天空显得更加晦暗。主婢二人才一出门,就见杜若的母亲同昌郡君吴氏搀着女儿从远处缓缓行来,侍女阿昭在另一侧扶着,尽量不让伤病交加的主人因虚弱而摔倒。一纸休书递到面前时,杜若便已不再是昔日那高高在上的王妃,必须尽快搬离盛王府。杜若之母虽心有不甘,但女儿与太医何仲文之事早已传得沸沸扬扬,因而也不敢说什么,只得灰溜溜地把女儿接走。才走了一会儿,杜若就已累得站都站不稳了,单薄的身子在萧瑟的晚风中微微打着颤,宛如一块被遗弃的碎纸片。 吴清越款款迎上前去,微笑着问:“姐姐这就要回家了么?” “哦,是吴妹妹啊。”一见是她,杜若唇边不禁露出一丝苦涩的笑,“何为世态炎凉,我今日总算是见识到了。从前贵为王妃,每天不知有多少人争着抢着来巴结我,如今一朝被废,却只有妹妹一人还肯过来送送我。” “姐姐误会了,我并不是特意来送你的。”吴清越优雅地抚了抚鬓边发丝,语气轻柔而残酷,“殿下邀我过去一起用膳,不想竟正巧遇上了姐姐。对了,我正好有一事想要请教姐姐呢,姐姐是侍奉过殿下的人,想必知道殿下在床笫之间有哪些喜好吧?妹妹今夜初次承宠,心里着实有些紧张呢。” “什么?你……”杜若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却喘息着说不出一句话。 杜若之母从前亦见过吴清越,见这位出身书香门第的女子说话竟这般露骨,不禁厌恶地微微蹙眉。 吴清越仿佛察觉到失言般捂住了自己的嘴,轻轻巧巧地一笑:“噢,是了,姐姐这些年一共才服侍过殿下两次,其中一次是新婚之夜,新郎官半夜就弃你而去;另一次也是几年前的事了,听说殿下之所以肯过去敷衍你一下,还是人家裴娘子好言相劝的结果……我真是一时心急问错了人,姐姐若是当真精于此道,恐怕就不会落得今天这般下场了吧?” 她一改平日里温顺谦卑的模样,字字句句皆是挑衅。 杜若一向自矜身份,何尝被人用这样刻薄的话当面羞辱过,一时气得浑身发抖,脱口道:“吴清越,我素日可待你不薄,你竟然昧着良心这样落井下石!你、你就不怕我……” 吴清越淡然反问:“我怕你什么?” 杜若不由一怔。是啊,如今自己已不是尊贵的正室王妃,而吴清越却还是亲王之媵、堂堂正正的朝廷正六品命妇,论身份实是在自己之上。就算她出言不逊、咄咄相逼,自己又能把她怎么样呢?时移世易,两人的地位已经彻底颠倒过来。杜若越想越气,还没来得及反唇相讥,一口鲜血就猛地喷了出来,身子一软栽倒在地,顿时不省人事。 “阿若!”同昌郡君吴氏忙蹲下来扶住女儿,与阿昭一起手忙脚乱地掐她的人中,再度抬头看向吴清越时,几乎恨得目眦欲裂,“贱人,收起你那副小人得志的嘴脸吧!你以为一时得宠就能保住一世平安么?哼,帝王家的男子都是冷血无情之人,迟早有一天,你的下场会比我女儿凄惨百倍千倍!” 吴清越不再理会这一对母女,只是以胜利者的姿态傲然冷睨她们一眼,随即扬长而去。 昔日曲意逢迎,今朝扬眉吐气。 . 盛王的寝居内,偌大的厅堂中只有一人端坐于几案前,案上摆着一壶酒、几道菜,菜肴都用盖子盖得严严实实的,却不知里面都是些什么。吴清越暗自定了定心神,以最优美的姿态走过去盈盈下拜,婉声道:“劳殿下久等了。” 李琦伸手一指自己对面的位置,微笑道:“请坐。” 吴清越依言落座,只见面前的男子笑容随和,全无平日里的威严冷肃之态,心中便也放松了几分。 李琦看了看跟在她身后的小丫鬟,仿佛随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名叫宝珠。”不想竟意外得到盛王关注,宝珠心中霎时涌起一阵喜悦,见房中并无其他侍女,便殷勤地上前为二人布菜,“能侍候殿下用膳,是奴婢的荣幸。” 宝珠逐一打开盖子,却见那碗碟中盛着的菜肴颇为古怪。 这些不都是药膳么?无缘无故地,殿下唤吴娘子过来吃这些做什么?难不成是想让她调养身子早日怀上子嗣,还是…… 李琦留心观察着她的反应,须臾,唇边忽然露出一抹莫测的笑意,指着桌上的菜肴向吴清越介绍道:“这一碗是参芪乌鸡汤,这一碗是雁肉羹,旁边的两个碟子里分别是薏苡仁和红花药粉。吴娘子若是喜欢,不妨把薏苡仁放到雁肉羹中,再把红花药粉加到乌鸡汤里,估计味道会更加鲜美可口呢。宝珠,你说是不是?” 吴清越登时脸色一变,强自镇定道:“宝珠,你先退下。” 一看到那碟红花药粉,宝珠心里亦是咯噔一沉,心知去年收买白芷给裴孺人下药的事败露了,双腿都不自觉地打起了哆嗦。原来盛王殿下都已经知道了,他什么都知道了……然而直到此时,吴娘子却仍是竭力催她离开,试图在最后关头保全她的性命。能跟随这样有情有义的主人,她何其幸运! 不,她绝不能撇下吴娘子自己临阵逃脱。 见她迟迟不走,吴清越急得脸都白了,忙又低斥一声:“宝珠,我让你退下!” 宝珠却将心一横,跪在地上重重一叩首:“殿下,奴婢认罪。奴婢一人做事一人当,还请殿下不要迁怒于吴娘子。” 李琦不动声色地看了吴清越一眼,笑容依旧和煦:“果然是你。原本我还不太确定,现在你的丫头都已经招了,想必你也逃不了干系。” 吴清越面色惨白如纸,颓然看向伏地叩首的宝珠,几近绝望地叹了口气。 宝珠这才知道自己弄巧成拙,忙急急解释道:“殿下明鉴,谋害裴娘子腹中胎儿一事是奴婢一人所为,与吴娘子无关……” “是么?那当初谋害杜氏腹中胎儿一事呢?”李琦抓了一把薏苡仁放入雁肉羹中,亲手为吴清越舀了一小碗,目光灼灼,“与谋害紫芝时手法如出一辙,然后又嫁祸给与你交好的许倩。吴清越,你敢说这些事不是你做的?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你这如意算盘打得还真不错,竟一直把我蒙在鼓里。” 吴清越自知无从辩白,只是幽幽一笑:“殿下不是不想要杜氏的孩子么?我还以为,自己这么做是顺了殿下的心意呢。” “你很聪明。”李琦赞许地颔首一笑,“那么,接下来要怎么做,就不必我明说了吧?” 吴清越身子一震,脱口道:“不,你没有权力杀我!” “杀你?”李琦轻笑一声,抬起手,目光投向自己修长而洁净的五指,“我可不想脏了自己的手。你还是自行了断吧,至少我能让你的身后事办得体面一些,而且不会牵连到你的家人。你最好快一些,否则,说不定我会改变主意的。” 吴清越默然不语,只觉得一瞬间冷汗就已浸透了贴身的衣衫。 他的脸上犹带笑容,然而一双眼眸却冰冷彻骨,让人不敢直视。她的目光也不自觉地落在他修长优美的手指上——那样好看的一双手,可以温柔地将心爱的女子揽入怀中,也可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可悲的是,她从来都不是他心爱的女子。 宝珠闻言惊得面如土色,连连叩首哀求:“殿下,吴娘子纵有过错,却也罪不至死啊!奴婢甘愿承担一切罪责,求殿下放吴娘子一条生路吧……吴娘子日后定会避居世外,再也不会参与到这些纷争中来,不会让殿下烦心的……” “想走?晚了。”李琦拿起酒壶斟满一杯鸩酒,递到吴清越面前,“当初我不是没给过你机会。吴娘子,请吧。” 吴清越接过酒杯,双手颤抖得几乎要把那夺命的鸩酒全都泼出来。 “吴娘子,不要!”宝珠膝行上前一把抢过酒杯,仰首一饮而尽,“如果一定要有一个人为此付出代价的话,就让奴婢来吧!” 李琦正欲起身离开,见此情形,只是一指那酒壶漠然道:“你们不用抢。酒,我这里有的是。” ☆、第202章 白鹤(下) 天空中没有月亮,阴云在夜风中翻涌着,与他此时的心境一样黯淡无光。 李琦走进朗风轩的庭院,远远看见乳母房中的灯还亮着,便问迎上前来的侍女阿芊:“玉郎还没睡么?” 阿芊抿嘴一笑:“没有,怕是要等着殿下抱一抱他才肯睡呢。” 她一边说着,一边偷偷抬眼打量主人的脸色,见他面容冷峻,便知吴清越与宝珠此时皆已自行了断。尽管此事与她并无太大关联,但一想到只因为自己一句话,两条鲜活的生命就自此消逝,阿芊还是觉得心中凄然。在那些身居高位者看来,她们这些柔弱的女子无一不是命如草芥。不过,她却并不惧怕眼前这个拥有生杀予夺之力的年轻王者,只是觉得他很孤独——自从今天裴娘子离开后,在这座偌大的盛王府中,除了玉郎这个小小的婴孩儿外他便再无一个亲人。 如此漫漫长夜,他一定会觉得很寂寞吧? 李琦举步向房中走去,笑叹道:“玉郎这孩子,真是越来越缠人了。”一提到儿子,他眉眼中的寒霜渐渐散去,流露出一点动人的温度。 屋内灯火通明,玉郎淘气地在床上爬来爬去,一见父亲来了,便挥舞着小手咯咯笑着让他抱。李琦抱起儿子亲了一下,咿咿呀呀地逗他说了会儿话,目光中满是慈父的宠溺。玉郎一向和爹爹最亲,双手紧紧抓着他的衣襟,胖胖的小身子扭着扭着直往他怀里钻。小娃儿的眉眼长得像母亲,清秀中带着可爱的稚气。李琦心中爱怜不已,正要学着紫芝平日里的样子哄他睡觉,却忽觉托住儿子臀部的手心一阵湿热,不禁尴尬得微微红了脸。 这孩子,怎么偏偏挑这个时候小解…… 乳母冯氏大惊失色,忙把玉郎接过去给他换尿布。阿芊见状不禁掩口一笑,忙也跑过去端来一盆清水,用浸湿的巾帕仔细帮主人拭净手上的尿渍。 李琦淡淡瞥这小丫头一眼,问:“你在笑我?” “没有没有。”阿芊连连摆手,一双清澈的大眼睛里却溢满了笑意,“奴婢只是觉得,殿下抱着小公子的样子特别可爱。” “是么?”李琦微微一笑,却没有再说什么。 窗外风声萧萧,忽然间几滴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打在窗棂上。 阿芊服侍他洗完手,又问:“殿下今晚还是歇在这里么?奴婢去为您整理床铺。” “嗯。”李琦点了点头,见玉郎已在乳母怀中安然睡去,便转身去了紫芝的卧房。 她离开时带走的东西很少,屋中的一切几乎都保持原样,就连寝衣都还搭在床角,仿佛这里的女主人只是出去散散步,过一会儿就会回来。或许是错觉吧,他甚至觉得昨夜盖过的锦被上还留有她的余温。夜已深,可他此时却全无睡意,索性与阿芊一起整理紫芝的旧物,挑出一些需要的明日派人送往白鹤观。 衣裙、首饰、药材、香料,但凡能想得到的他都一一为她备好。 阿芊第一次发现,一个男人居然也能如此细心,见他容色萧索,忍不住开口劝慰道:“殿下别太难过了,裴娘子在月轮峰一定会好好照顾自己的。您若是想念她,可以每天都给她写信啊,奴婢虽愚笨,但送信跑腿之类的事还是能办好的。” 李琦微笑着看她一眼,语带调侃之意:“孟琨被我派去白鹤观保护紫芝,你去送信,就可以顺便见一见情郎了,是么?” 阿芊顿时羞红了脸,连声否认:“没有啦,奴婢只是想为殿下和裴娘子尽一份力……” 李琦笑而不语,望着窗外屋檐下越来越密的雨帘,只是在想:雨夜独居山中,她会觉得冷吗? . 深夜,雨中的月轮峰一片寂静。 “啊——”忽然间,一声尖利的叫喊从紫芝的卧房中传来,响彻整个白鹤观,“救命啊,有有有有……” “裴娘子,怎么了?”武宁泽和两名值夜的侍卫忙推门冲了进来,警惕地在房中四顾,“有刺客?” 紫芝惊恐地伸手一指墙角,如临大敌:“有……有蜘蛛!” “……”两名侍卫不禁松了口气,一时面面相觑。 在紫芝上山之前,盛王虽已派人把整座白鹤观都仔细打扫了一遍,但因时间匆忙,难免有些角落清理得不够彻底。武宁泽上前一看,只见那墙角处竟还结着蜘蛛网,一只豆粒大小的黑蜘蛛在上面悠哉悠哉地爬行。侍卫们将蜘蛛抓走后就离开了,武宁泽又把整个房间仔仔细细地检查一遍,确认没有其他虫子,这才对惊魂未定的紫芝笑道:“你不是说自己武功好得很,连江洋大盗都不怕么,怎么被一只小虫子吓成这样?” “什么小虫子?”紫芝心有余悸,夸张地用手比划着,“它……它足足有这么大!” 武宁泽忍俊不禁,只得安慰道:“山野中虫子自然多一些。你不用怕,明天一早我就下山去给你买些驱虫的香药。” 紫芝这才露出安心的笑容:“小武哥哥,我就知道你对我最好了。” “夜深了,早些休息吧。”武宁泽方欲离开,无意中却瞥见书案上有一张墨迹尚未干透的纸笺,上面洋洋洒洒地题着两句诗——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那字体与她平日所书迥然相异,倒与盛王的笔迹有七八分的相似。 他知道,她一向最擅长临摹夫君的字迹。 昏黄的灯火下,她的心事毫无保留地摊开在他面前。风雨如晦之夜,她见不到自己心爱的君子,所以,就要以这种方式来排解思念么? 武宁泽轻叹一声,问她:“很想念盛王殿下么?” “记得当年随太华公主来白鹤观修道时,我已经暗恋他很久了,日日盼着他能过来探望公主,顺便也能跟我说几句话。”紫芝缓缓走到窗前,白皙如玉的手指漫不经心地划过砖墙上的薄薄青苔,忆及少年时的往事,唇角不禁露出一抹温柔笑意,“有一天我和念奴不小心弄坏了公主的风筝,正好他来了,就很热心地帮我们修,结果却把风筝彻底弄坏了。不过没关系,反正有他在,公主也不会责罚我们,后来他还和我们一起放风筝,站在他身边时,我的心就像风筝一样飞了起来……” 山间的夜格外黑,宛如一团永远化不开的浓墨,举目望去天地一色,看不见一丝灯火。 武宁泽默默倾听,忽然发觉自己竟能对她此刻的寂寞感同身受。 “如今的白鹤观,已经成了我一个人的冷宫。”紫芝站在窗前仰首望天,黑暗中却看不到一颗星辰,“他奉命前往陇右时,我也悄悄跟了去。那天晚上,他带着我去军营后面的山坡上看星星,塞外的天空很美很美,我们在一起聊得很开心……我对流星许愿,要一生一世陪在二十一郎身边,白头偕老,不弃不离。只可惜,当时天上的神仙估计是偷懒睡着了,没听到我的祈祷。” 风夹着雨丝吹进房中,让衣衫单薄的她微微打了个寒颤。 而她却不再说话,在窗前默然伫立良久,秀美的侧脸上似有什么晶莹的液体微微闪着光,长滑而落。 “紫芝……”武宁泽轻轻唤她,一时却又想不出什么安慰的话。 紫芝回身看向他时,眸中的泪意竟已干涸。 “小武哥哥,你去歇息吧,我也要睡了。”紫芝冲他笑着眨了眨眼睛,神情俏皮一如往日,“若是又有什么虫子,我再喊你。” “好。”武宁泽轻轻颔首,眼中有掩不住的关切,“你不用怕,我就守在你门外,等你睡熟了我再走。” 他转身离开,体贴地为她关好房门,抬头看着檐下细密如珠帘的雨幕时,心底却蓦地泛起一种说不出的怅然。 身为一名内臣,他知道自己永远都不可能如寻常男子那样去爱一个人。所以,他从未想过占有她的美丽,只愿一直这样安静地站在她身后,守护她,如同虔诚的信徒守护心中圣洁无暇的女神。 他希望她快乐,想在她需要的时候竭尽所能给她以安慰。 只可惜,他的力量是如此微薄,就连这样简单的愿望也无法实现。 ☆、第203章 山居 月轮峰南麓,一条幽深曲折的石径直通山上。 李琦踏着一级级石阶上山,只见白鹤观门庭冷落,台阶和屋瓦的缝隙中都已生出杂草,门上的红漆也在雨水的侵蚀下剥落了大半,想起当年灵曦在此修道时的盛景,不禁生出物是人非之感。如今,这白墙黑瓦的道观隐于苍翠林木之中,宛如点缀在绿叶上的一颗小小露珠。少年时的往事历历在目,曾经那个古灵精怪、爱说爱笑的可爱女孩儿,如今独自幽居在这样冷僻的山中,是不是会觉得很寂寞? 岩扉松径长寂寥,惟有幽人自来去。 他站在道观紧闭的大门前,手轻轻抵在红漆剥落的深棕色门板上,才欲敲响,却又有些犹豫地缩了回来。心中不禁暗觉好笑,不过是一个多月没与她见面,有这些年的情意在,难道彼此还会生疏了不成? 指骨轻叩门板,那清脆的“笃笃”声在空旷的山林中萦绕回响。 很快,门的另一边便有脚步声由远及近,来开门的是武宁泽。 “殿下快请进。”显然不曾料到盛王会突然来访,武宁泽不禁有些诧异,忙施了一礼请他进门。 “紫芝呢?”李琦举步入内,一边打量着庭院中的花花草草,一边随口问道。 “裴娘子昨天去山中采花,不料突然下起大雨,因为没带伞,淋雨后便不慎着了风寒。今天一早她觉得不舒服,吃过早饭后便又睡下了。不过应该没什么大碍,估计再吃两剂药就能好了,殿下不必担心。”武宁泽欲引他去一侧的厢房,语气恭谨,“殿下请先去屋里小坐片刻。裴娘子知道您来了一定很高兴,我这就去唤她。” “不必了。”李琦却摆了摆手,径自在庭院中挑了个干净的石凳坐下,“你去忙你的吧。反正我也没什么事,在这里等她就好。” 武宁泽颔首称是,躬身一礼默默退下。 如今正值春和景明之时,天气渐暖,漫山遍野的花儿开得绚烂,山野间到处都弥漫着清新的花草香。李琦独自坐在花木扶疏的庭院中,等了许久都不见紫芝出来,心中不免焦急,忍不住蹑手蹑脚地走到她卧房的窗前,在窗纸上挖了个小洞向里面偷看。不料,竟正好对上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睛。 “谁?”隔着窗纸,屋内传来一声女子的娇叱。 “是我是我。”隐约听到里面传来短刀出鞘的铮然声响,李琦生怕她一时冲动便要动手,连忙出声回应,“紫芝,你睡醒了?我可以进来吗?” 一阵短暂的静默后,窗子从里面被缓缓推开。 “二十一郎?”紫芝站在窗前惊喜地看着他,几乎以为自己是在做梦,“你……你怎么来了?” “想你了,就过来看看。”李琦对她轻轻一笑,指着窗子随口调侃道,“你是想让我跳窗呢,还是想让我从门走进去?” 紫芝抿嘴一笑,随即走过去给他开门,一与他碰面却又以袖掩住口鼻,声音显得闷闷的:“我病着呢,小心别过了病气给你。” “怕什么?我身体好着呢。”李琦却丝毫不以为意,轻轻拉开她掩面的衣袖,“好了,别再挡着脸了。让我看看,我家紫芝这些天是不是瘦了?” 他的声音温柔至极,一瞬间竟让她有种想要流泪的冲动。 紫芝痴痴地凝视着他,柔声问:“你……这些天过得还好吗?” 李琦微笑着点头,只见她云髻松挽,身上穿着一袭嫩黄色的淡淡春衫,铅华不御,粉黛不施,愈发衬得那肌肤滑若凝脂,白如素玉。许是因为生病的缘故,她秀丽的眉目间仿佛笼着一层如烟轻愁,纤腰不盈一握,让人一见便心生爱怜之意。他轻轻握住她温软白皙的小手,关切道:“药材什么的还够用吗?生病了可不能硬撑着,明天我请个相熟的太医悄悄上山来给你看看吧。” 紫芝却只是轻描淡写地一笑,说:“不用,刚才睡一觉就感觉好多了。再说了,上次你派人给我送来那么多药材,只怕三五年都用不完呢。” “那就好。”见她只是站在门口和自己说话,李琦笑着向屋内一指,“怎么,娘子不请我进去坐坐?” 紫芝略一侧身请他进门,面上却隐隐露出忧色:“你别忘了,现在我已经不是你的娘子了。若被人知道你与休弃的侧室还有来往,只怕会有损你的清誉,以后……你还是不要再来了吧。” 李琦满不在乎地一笑:“人之多言,亦可畏也。且让他们议论去,我偏偏就不怕!” 紫芝也拿他没办法,沉默了一会儿才又问:“玉郎呢,最近可还好吗?” “你都不知道,咱们家玉郎可聪明了。”一提起儿子,他的话立刻就多了起来,“别人家的孩子一两岁会说话就算是聪明的,可咱们玉郎现在就已经说得很好了,而且还会背诗呢。父皇特别喜欢他,说他长大后肯定是个才子,昨天还特地派高将军接他进宫住几天,让华妃娘娘帮忙照看着,宫眷们没有一个不喜欢他的。对了,我在信里不是给你讲了很多玉郎的事么,你应该都看到了吧?” 紫芝亦露出欣慰的笑容,颔首道:“嗯,我都看到了。” 李琦定定地注视着她,忽然叹息般地问:“紫芝,我给你写了那么多封信,你就不能也给我回一封吗?” “啊?我……”紫芝有些无措地低头抿了抿唇,默然良久,才缓缓道出其中因由,“我也想给你回信来着,可是……我听说,咸宜公主最近张罗着为你挑选新王妃呢,都是正当妙龄的名门闺秀。这些天我一个人在这里想了很多,我没有资格反对你娶妻,只希望那位新王妃能善待玉郎……” “紫芝,你别误会。”一想到咸宜公主对他婚姻大事的无限热忱,李琦不禁倍感头疼,连忙解释道,“阿姐是有这个意思,可我根本没答应啊。她刚一开口,我就很坚定地拒绝了,真的。我这辈子有你一个就足够了,就算现在不行,咱们还可以继续等,其他女子再好我也统统不要!” 紫芝酸溜溜地哼了一声,嘟囔道:“嘴上这么说,谁知道你心里是怎么想的?” “你怎么就不相信我呢?我真的……”李琦无奈地以手抚额,欲哭无泪,“娘子,你就不能讲讲道理么?” 紫芝被他的表情逗得一笑,也觉得自己似乎有些无理取闹,于是放软了语气说:“我知道,公主为你操心自有她的道理,你贵为亲王,身边没有侍奉的女子总归是不成体统。我……我只是心里有些难以接受罢了,你不必理会的。二十一郎,你待我的心意我都明白,可如今……我是真的不能再耽误你了。” “紫芝,你放心。”李琦双手揽过她的肩,郑重其事地说,“再过个一年半载,等风声过去了,我就接你回家,你永远都是盛王府的女主人。只要你一天没回到我身边,我就一天为你守身如玉。” 紫芝眸中隐隐沁出泪光,问他:“你我之间,还有这个缘分吗?” “缘分的事我不懂,但是——”他顿了顿,语气愈加坚定,“只要是我心爱的女人,我就绝不会轻易放手。” ☆、第204章 望舒 光阴飞逝,转眼间已是次年盛夏。山中蝉鸣声不断,如炙烤的艳阳般带着些鼓噪的味道。紫芝斜倚在铺了竹席的榻上,悠闲地轻摇手中的生绡白团扇,只见窗外夹竹桃尽情吐艳,粉红色的花枝在夏风中微微摇曳着,庭院中一派永不凋谢的灿烂。 榻边的一张卷耳矮几上,一对两寸多高的泥塑小人偶并肩摆在那里,一男一女,栩栩如生,模样竟与她和她的郎君有七八分的相似。这是那年她因余烛公主一事负气跑回娘家时,他特地叫人做来送给她的,小人儿身上还刻着两行小字:青青子衿,悠悠我心。多么般配的一对璧人啊……想来也觉可笑,人世间的爱侣甜蜜后总逃不过分离的命运,反倒不如这人偶,纵然是由冷冰冰的泥土塑成,却能永远相守在一起。 紫芝的目光久久凝视在那一对人偶身上,时而温柔,时而恍惚。 “裴姐姐,我来看你来了!”忽然,门外一个少年人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紫芝抬头看去,只见一位十五六岁的少年阔步走进门来,面如冠玉,目似点漆,俨然是一位风度翩翩的浊世佳公子。正不知此人是谁,却见高珺卿跟在那少年身后走了进来,笑吟吟道:“紫芝,你看谁来了?我们家五郎心心念念只想着他的裴姐姐,一到长安,就忙不迭地跑来看你,连我这个亲姐姐都要抛在一边了呢。” “望舒?”紫芝惊喜地唤出那少年的名字,连忙起身相迎,“几年不见,五郎真是越长越英俊了,刚才我差点都没认出来呢!” 曾经陪她在西域戈壁滩上自由驰骋的男孩儿,如今竟已长成了一位俊秀挺拔的美少年。 高望舒被她夸得俊脸一红,忙把随身的包袱取下来递给她,殷勤道:“裴姐姐,你一个人住在山里肯定会觉得很无趣吧?我从西域给你带来了好多好东西呢,吃的玩的都有,你看看喜不喜欢?” “多谢你了,五郎。”紫芝打开包袱,只见里面有草原上最时新的织品刺绣、安西四镇最可口的坚果点心,还有笔墨纸砚、首饰钗环等什物,琳琅满目,不一而足。她拿起一颗坚果剥开吃了,细细咀嚼着,唇边不禁露出欣喜的笑容,“真的很好吃呢!五郎,难为你这样有心了。” 高望舒挠挠头,腼腆地嘿嘿一笑:“裴姐姐,你喜欢就好。” 高珺卿见状不禁瞪起一双杏眼,毫不温柔地把弟弟拉到自己身边来,压低声音狠狠训斥道:“你这小子,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跟你说了多少遍了,不许打你裴姐姐的主意,听到没有?” “我的事,你管不着!”高望舒毫不示弱,俊秀的眉眼间满是少年人的桀骜不驯,轻声嘟囔着,“以前一直没有机会,现在裴姐姐已经不属于那个人了,我喜欢她,想要哄她开心,难道还触犯了大唐的律法不成?” “你……”高珺卿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也不再理他,转而从袖中取出一封信来递给紫芝,“喏,盛王殿下托我带给你的。” 紫芝打开信笺匆匆浏览一遍,信虽只有寥寥数行,叙述的也只是他们父子的生活琐事,然而一看到那熟悉的字迹,她心里便觉得暖融融的。 高家姐弟也不与她客气,见她看信看得入神,便径自在一旁的胡椅上坐了,犹自斗嘴斗个不停。 紫芝把信笺小心地收在枕边,然后为他们各自调了一杯加了碎冰的木樨清露,与高珺卿随口聊着天:“我听说裴将军伤势恢复得不错,如今都已经能下地行走了呢,你这个贤内助当真是功不可没。还好,你这几年的辛苦总算没有白费,明年上元节咱们几个还一起去街上看花灯,怎么样?” “当然好啦!”尽管已嫁作人妇,高珺卿却仍是一副小女孩儿的雀跃模样,笑语盈盈,“到时候你和盛王殿下也能重新在一起了,咱们四个还像以前一样,击剑纵马,饮酒赋诗,当真是好生快活!” 高望舒眼睛一亮,忽然插嘴道:“去看花灯啊?阿姐,到时候别忘了也带上我一个。” 高珺卿冷冷瞪他一眼,凶巴巴地说:“去去去,跟你有什么关系?我和你裴姐姐说话,小孩子家别胡乱插嘴。” “喂,你别小瞧人!”少年的脸庞因气愤而微微涨红,转而对紫芝豪气干云地说,“我高望舒年纪虽不大,却也是走南闯北见过世面的。裴姐姐,反正你待在这儿整日也是闲着,不如我陪你去江南游玩一番如何?” “嘿,你这小子,给你点颜色你就要开染料铺了是不是?”高珺卿眼波一横,挥着手就把弟弟往外赶,“出去出去,我和你裴姐姐还有体己话要说呢。” 高望舒不满地“哼”了一声,起身向庭院中走去。 紫芝见状不禁抿嘴一笑,对高珺卿说:“你们姐弟两个真是对前世的小冤家,一见面就吵个没完。” “这小子,真是烦死人了。”高珺卿笑着骂了一句,低头看看自己腰间所佩的青冥剑,忽然间感慨万千,“时间过得可真快啊,记得第一次见到盛王殿下时,我还在这白鹤观女扮男装当侍卫呢,为了抢他这把剑,竟差点和他打得挂了彩……说起来还真是不打不相识,能交到你们这些讲义气的朋友,我高珺卿此生便也无憾了。” 紫芝亦是含笑感慨:“是啊,那时候我还不认识你呢。谁能想得到,当年太华公主身边那个柔柔弱弱的小宫女,有朝一日竟能跟随你高女侠学得一身好武艺呢?” 提及少年时的往事,二人不禁相视一笑,然而心中却忽又生出一种世事无常之感,只觉光阴流转,宛如梦幻。 “既然嫁了人,当年威名赫赫的高女侠也该退隐江湖了。”高珺卿随口开着玩笑,把腰间的青冥剑解下来放到几案上,“紫芝,这把剑就转赠给你了。毕竟是盛王殿下的心爱之物,还是由你带在身边最为合适。” 紫芝微觉惊讶,却也没跟她客气,想了想便含笑收了下来。 高珺卿喝了一口清凉可口的木樨清露,忽然问道:“想他吗?” 紫芝在榻上抱膝而坐,把下颌轻轻抵在膝盖上,闷闷地吐出一个字:“想。” 高珺卿带着一抹调侃的笑容,道:“反正这里也无人看管,你和他还是可以私会的嘛,两个人手牵着手一起漫步山林,多浪漫啊……而且我觉得,现在外头的风声已经小了很多了,估计再过一阵子他就可以接你回去了。” “不。”紫芝却很平静地摇了摇头,轻轻一笑,“事已至此,我还有回去的可能吗?他应该寻一位更适合的女子相伴终生才对,我不想再耽误他了。” “啊?”高珺卿一怔,不明白她为何会这样说。 “回到他身边,做一个没名没分的侍妾么?”紫芝幽幽叹息一声,心口处似有针刺般细微的疼痛,“也曾犹豫彷徨过,也曾被他矢志不渝的深情深深打动,可我反复思量过了,还是觉得不能就这样跟他回去。王妃之位不会空缺太久,陛下终究会另择名门佳丽赐予他,而他若执意抗旨,只怕境况堪忧……珺卿,你知道么?屈居于人下,看着他与另一个身份尊贵的女子以夫妻相称,这样的日子我是不想再过了。” “为什么?”高珺卿愈发不解,挑眉问道,“与真真切切的幸福相比,一个正妻的虚名对于你来说就那么重要么?王妃已经被废,府中众姬妾也尽数遣走,如今你们之间再无任何障碍,只要他坚持不再另娶……” 紫芝轻声打断她:“可我只想像现在这样,一个人过平静安逸的日子。” “被废的太子妃韦氏和杜良娣的事,你应该听说过吧?”高珺卿定定凝视着她的眼眸,一字一句地提醒道,“同样是废为庶人,她们一个青灯古佛境况凄凉,一个已然奔赴黄泉,而你却能在这里逍遥自在,就没想过是因为什么吗?” 紫芝猛然明白了她的意思,身子一震,一时竟怔怔地说不出话来。 “那是因为,盛王殿下一直在拼尽全力保护你啊。”高珺卿柔声轻叹,“他是我见过的最出色的男子,哪怕不是生在帝王之家,也依然是顶天立地的好男儿,虽然有时候因身份尊贵而显得强势一些,可他是真的对你好,就算自己承受再大的压力,也不忍心让你受一丝委屈。以前在王府做侍卫时,有一次我和他开玩笑,问他为什么放着倾国倾城的杜王妃不喜欢,反而对你那么好?紫芝,你知道他是怎么回答的吗?” “他……他怎么说?”紫芝的声音竟微微有些颤抖。 高珺卿用手轻轻覆上她微凉的手背,含笑回答:“他说,杜王妃就像是如火骄阳,而你像是夜空中纯净皎洁的月亮,如果太阳和月亮一同出现在天空中,人们第一个注意到的一定是太阳,然而太阳看久了会觉得刺眼,唯有月亮,永远散发着最温柔的光芒——他所爱的女子,纵然不是明艳绝伦的倾城美人,也足以让人过目不忘。” ☆、第205章 学府 皇城之南的务本坊,年轻学子们三三两两地结伴走出国子学的大门。 国子学乃是大唐官方设立的最高学府,能在这里读书的无一不是出身公卿之家的贵公子。裴延之虽是凭借盛王的关系得以在此修习学业,但因父兄并无官职,还是时常会受到那些出身豪贵的同窗们的排挤。此时,他独自一人走在那些谈笑风生的贵公子之间,却无人理睬,不免显得有些郁郁寡欢。 “裴家二郎!”一位衣冠楚楚的贵公子走过来向他热情地打招呼,眼眸中却闪烁着戏谑的光,“听说你姐姐裴孺人失宠于盛王,去年就已被废为庶人遣往城外修道去了,唉,真是可怜啊……以色事他人,能得几时好?二郎,难为你小小年纪学业就如此精进,深受恩师赏识,只希望你不要受到牵连被赶出国子学才好。” 此人乃是京兆尹萧炅之子萧俊杰,虽说书读得不怎么样,却是一个油滑狡诈、惯会拜高踩低的精明人物。当初裴延之刚刚进入国子学时,他一听说这少年乃是盛王最宠爱的侧妃裴氏的弟弟,立刻以同窗的身份热情结交;而如今裴孺人既已被废,裴延之也失去了仅有的一点点利用价值,这位自视甚高的萧大公子便当机立断,不再与他往来,时不时还和别的同窗一起拿孺人被废之事取笑他一番,为枯燥的求学生活找找乐子。 裴延之一见是他,心中鄙夷,面上却不动声色道:“多谢萧兄关心。家姐虽因罪被废,但盛王殿下乃是胸襟宽广之人,定不会因此事迁怒于我。裴某出身寒微,能进入国子学读书乃是莫大的机缘,今后定当更加用心修习学业,否则日后入仕,若是让朝中再出一位‘伏猎侍郎’该如何是好呢?” 听他提及“伏猎侍郎”四个字,周围经过的几位年轻学子都不禁掩口窃笑。 这“伏猎侍郎”乃是桩典故,说的就是萧俊杰之父萧炅几年前任户部侍郎时的一件丢人事。萧炅不学无术,能爬到如此高位全靠巴结权相李林甫。有一次朝中同僚在家中设宴,萧炅与一众官员皆去赴宴。开席之前,大家都在主人的书房里坐着歇息,萧炅一时无聊就随手拿起一本《礼记》翻看,口中不自觉地念出声来,竟把书中的“伏腊”二字读成“伏猎”。所谓“伏腊”,乃是指一年中的两个祭祀节日伏日和腊日,但凡进过学堂的读书人无一不知,而萧炅身为朝廷高官却犯了这种低级错误,一时引为笑谈,此后官场中人背地里皆戏称他为“伏猎侍郎”。 “裴延之,你……你好大的胆子!”见他竟敢当众揭自己父亲的短,萧俊杰几乎要气炸了肺,再也顾不得什么名门公子的颜面,登时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你这个臭小子,他娘的活得不耐烦了是不是?怎么着,读了几本破书就觉得自己了不起了?我告诉你,你那个红颜祸水的姐姐已经保不了你了,哼,只要本公子一声令下,你们裴家上上下下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裴延之被他骂得难堪,正欲反唇相讥,却见一位丰神俊朗的紫袍男子正从不远处向自己走来,忙向他躬身一揖,唤道:“盛王殿下。” 李琦走过来亲密地拍拍少年的肩,笑道:“你这孩子怎么总是这样拘礼?我都说了多少次了,直接叫我姐夫就好。” 裴延之腼腆地一笑,问他:“姐夫怎么有空到这里来了?” “刚刚从宫中出来,顺路过来看看你。”李琦看了一眼站在旁边的萧俊杰,又问裴延之,“二郎,这位是你的同窗么?” 见二人依然如此亲密,萧俊杰惊诧不已,实在想不通盛王为何会对一位下堂妾的弟弟如此亲近,该不会是……他瞥了一眼裴延之清秀俊美的脸庞,又想到盛王府中的妻妾尽数被遣走的传言,目光中渐渐露出古怪之色,于是,便理所当然地把二人的关系给想歪了。萧俊杰惊得一身冷汗,深悔自己不该得罪了盛王的“新宠”,不待裴延之开口,便连忙换了一副笑脸抢先躬身回道:“在下萧俊杰,乃是京兆尹萧炅之子,与裴家二郎正是同一位恩师门下的同窗好友。” “哦,原来是萧公子。”李琦向他客气地拱手还礼,笑得满面春风,“二郎跟我提起过,国子学中多有仗势欺人之辈,唯有萧公子与他最为要好,事事帮衬着他。二郎年纪还小,以后还请萧公子对他多加照顾才是。” 萧俊杰抬头偷瞟他一眼,只见这位年轻王者虽然言辞温和,但眼中却颇有警告之意。 “是是是,那是自然……”他心中一凛,抹了一把额上冷汗唯唯答应着,再不敢在此久留,当即找了个借口脚底抹油开溜了。 待萧俊杰走远,李琦这才对身边的少年赞许地一笑:“二郎,你小小年纪,却敢对京兆尹家的公子这样针锋相对地反击,真是勇气可嘉。” 裴延之被他夸得有些不好意思,低着头道:“他怎么欺负我都不要紧,但是,我不能容忍他辱及阿姐。” 李琦眸中笑意更深,和言问他:“最近去白鹤观看你姐姐了吗?” “嗯,我和大哥一有空就出城去看她的。”一句话说完,裴延之似是欲言又止,犹豫了一下才继续开口道,“姐夫,你……你什么时候才能把阿姐接回来啊?白鹤观实在是太冷清了,她一个人住在那里,真的很寂寞。” 李琦似是被他触动心事,微微苦笑:“我也想悄悄接她回来,可是她似乎不愿意。” “怎么会?”显然还不太了解男女之间情感的复杂,少年想了想便断然道,“她那是口是心非。姐夫,走,我陪你去找她问个明白!” 二人策马出城,一路向南前往月轮峰,上山后才欲敲响白鹤观的大门,却见武宁泽推门走了出来,略有些惊讶地看着他们说:“殿下,裴家二郎,你们怎么来了?裴娘子出门了,我正要下山去给你们送信呢。” 裴延之讶然问道:“阿姐去了哪里?” “裴娘子在这里住得闷了,正巧高夫人的五弟高望舒从西北赶来探望她,两个人商量着,便决定一路南下去江南游山玩水一番。”武宁泽从袖中取出一封信,双手呈给李琦,“殿下,这是裴娘子给您留下的信。” 高珺卿的弟弟……高望舒? 一想到高珺卿那副大大咧咧的模样,李琦便认定她的弟弟也同样不靠谱,不禁担忧地摇头叹息:“听说珺卿的那个五弟还是个孩子呢,紫芝又从未去过江南,他们在路上若是遇到危险怎么办?唉,她怎么这么莽撞……” 武宁泽忙道:“殿下放心,负责守卫白鹤观的几个侍卫已经悄悄跟去了,他们会在暗中保护裴娘子的安全,绝不会出什么问题。” 李琦这才稍稍放心,又问:“他们是什么时候走的?” “刚走不久。”武宁泽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裴娘子说要先回长安城去东市买些东西,然后再从东边的春明门出城,殿下若是现在赶往城门处,应该还能追得上。” ☆、第206章 越人 长安城东的春明门上,守门的校尉引着一位紫袍玉带的年轻男子登上城楼。裴延之紧随其后,一路沿着城墙向下望去,仔细打量着每一个从城门口出来的人,忽然伸手向前方一指:“姐夫你看,阿姐在那儿呢!” 李琦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城门之外,紫芝扬鞭纵马在宽阔的官道之上飞驰,一身男装英姿飒爽,身形优美,笑语飞扬,只一看便让人觉得眼前一亮。仿佛感觉到有人在远远注视着自己,驰出长安城数百丈远,她又忽然回首向城楼之上眺望——因为距离太远,他并没有看清她这一刻的表情。 她,可曾看到了立于城楼之上的那个人么? 李琦在城楼的最高处临风而立,目送着那一人一骑渐行渐远,洒然而去,思绪也随着她不由自主地飞向了远方——与她并骑而行的那个少年,应该就是珺卿的五弟高望舒吧?看起来倒是一位矫健不凡的将门虎子,希望他能护得紫芝周全。就在二人身后不远处,孟琨等几名负责守卫白鹤观的侍卫乔装成寻常百姓的模样,一路悄悄随行保护。 骏马疾驰如风,转瞬间便融入了茫茫旷野之中。而他就这样沉默地眺望远方,直到那一人一骑的身影化成一个小小的黑点,杳然无踪。 裴延之伸手轻轻一拉他的衣袖,有些疑惑地问:“姐夫,你不派人去把阿姐追回来么?” “算了。”李琦却只是摇头一笑,语气中依稀有落寞之意,“每次去白鹤观,她虽然对我笑着,可眼眸深处那种郁郁寡欢的神情却是掩饰不了的。许久都没见她这样开心了,江南一直是她心中的一个梦,她想去,那就随她去吧。” 裴延之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随即与他一起走下城墙。 李琦牵来自己的马,忽然想起昨日咸宜公主曾遣人送来请帖,邀自己今天傍晚去她家中饮宴。抬头看看天色已经不早了,他便先把裴延之送回家中,然后才去了位于靖安坊的咸宜公主宅。今日只是寻常的家宴,除了咸宜公主与驸马杨洄之外,席上便只有一位十五六岁的妙龄少女,姿容清绝,气质脱俗,看衣饰应是某位朝中官员的千金。 一见有陌生女孩儿在场,李琦便知这又是自家阿姐为他择定的王妃人选,心下暗自叹了口气,深悔自己不该这样乖乖地前来赴宴,转身便想溜之大吉。不料,咸宜公主已经热情地拉住他的手臂,指着那少女向他含笑介绍道:“二十一郎,这位就是我跟你提起过的武凝香姑娘,说起来还算是咱们的表妹呢。” 这武凝香乃是光禄少卿武敬一之女,武敬一的曾祖父名唤武士逸,乃是武惠妃的曾祖父武士让的亲兄弟。在此之前,咸宜公主与这位血缘关系淡薄的小表妹也并无什么来往,只不过,如今见弟弟身边竟连一位侍奉巾栉的妻妾都没有,心中替他着急,这才在母族中挑中了这么一位品貌俱佳的姑娘,想让她成为自己的新弟媳。如今武氏一族虽远不及女皇临朝时显贵,但这武凝香不但容貌秀美,而且难得的知书达理、性情温柔,的确有资格成为一位亲王的佳配。 李琦只敷衍般地看了她一眼,就对咸宜公主低声道:“阿姐,我都跟你说了多少次了,我现在不需要……” 武凝香却已走上前来盈盈下拜,柔声道:“凝香参见盛王殿下。” 显然是自幼受到了良好的教养,少女仪容端雅,一举一动皆是落落大方,然而说话时一张芙蓉般的脸儿却微微红了,让她秀美的面庞上平添了几分娇憨。这样的女孩儿宛如晨风中偶然坠落在花蕊间的一滴露珠,清纯得近乎透明,虽然算不上是光艳照人的倾城佳丽,却足以令人过目不忘。 咸宜公主打量着自己选中的小美人儿,不禁得意地一笑,附在弟弟耳边低声说:“怎么样,漂亮吧?你就任凭我安排就是了,告诉你,姐姐的眼光不会错。” 阿姐年纪不大,怎么就如此热衷于帮人牵线搭桥做月老呢?李琦郁闷不已,只得礼貌地伸手虚虚一扶武凝香,微笑道:“武妹妹不必多礼。” 武凝香俏脸生晕,起身时不禁抬眸看向眼前的美男子,却见他已转头去和驸马杨洄说话去了,再没有多看自己一眼。 杨洄是个八面玲珑的人物,说话也幽默风趣,有他在,无论什么场合都能让气氛以最快的速度热闹起来。咸宜公主有心让武凝香在弟弟面前展露才艺,宴席才一开始,就向她悄悄递了个眼色,笑吟吟道:“凝香妹妹,你不是说以前曾学过一首古越国的曲子么?快唱来听听,让我们也欣赏一下这古人的雅乐。” 武凝香依言起身,向侍宴的乐伎们低声吩咐几句,待悠扬的乐声响起,便轻启檀口用古越语唱了一首歌。少女的声音清新甜美,宛如山中清泉,听起来让人觉得格外悦耳,只可惜那古越语的歌词却是一句都听不懂。 “凝香妹妹自幼在吴越之地长大,人又聪明好学,所以就连这古奥难懂的古越语都学会了呢。”咸宜公主满口夸赞,竭力想让弟弟对武凝香产生好感,“只不过,咱们可没有她这么大的学问。凝香妹妹,你还是用汉话来唱吧。” “啊?”武凝香却登时羞红了脸,迟疑道,“用……用汉话来唱?” “是啊。”咸宜公主含笑点头,“要不然,我们怎么听得懂呢?” 武凝香经不住咸宜公主连连催促,有些羞涩地低头抿了抿唇,这才用汉话重新开始演唱。众人一听,原来她唱的竟是那首《越人歌》: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 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先秦时民风淳朴,就连姑娘们唱的情歌都是如此热情奔放。一曲唱罢,武凝香已是满面绯红,见咸宜公主又频频向自己使眼色,忙斟了一杯美酒捧到她的“王子”面前,低着头羞答答地说:“盛王殿下,请您满饮此杯。” 李琦虽不善饮酒,却也不想当众驳了这少女的颜面,于是向她轻轻道了声谢,正举杯欲饮,却见一个十二三岁的小丫鬟狼狈地冲进房中,气喘吁吁,满面泪痕,似是想找个地方躲起来。然而她才一进门,就又有一位姿容明丽的红衣少女风风火火地追了进来,手中提着一根马鞭,娇声斥道:“贱婢,我看你还往哪儿跑!” 言罢,便挥起鞭子在那小丫鬟身上狠狠抽了一记。 “娇鸾,你又胡闹!”杨洄不悦地瞪了那红衣少女一眼,沉声呵斥,“在宾客面前大呼小叫,成何体统,还有没有一点大家闺秀的样子?” 这红衣少女名唤杨娇鸾,年方十七,乃是中宗皇帝嫡女长宁公主与观国公杨慎交的小女儿,杨洄的亲妹妹。公主之女自是贵不可言,性情便比寻常的世家千金还要骄横几分。咸宜公主本想选她做自己的新弟媳,所以也把她接到家中来住,不过转念一想,又生怕弟弟不喜欢这种骄纵任性的女子,所以便只向他引见了温柔知礼的武凝香。 杨娇鸾显然是在气头上,根本不理会兄长的呵斥,一边怒气冲冲地斥骂着,一边扬起鞭子在那小丫鬟身上劈头盖脸地打了一通。那小丫鬟一眼瞥见端坐在上首的公主与驸马,立刻意识到自己逃错了地方,绝望地用手护住头脸,忍着痛跪下来不住地叩首哀求。杨娇鸾却是越打越气,因为太过用力,额上都沁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咸宜公主有些不悦地轻咳一声,淡淡道:“娇鸾,下人有错交给管事们处罚便是,哪有女孩儿家亲自动手打人的道理,也不怕弄脏了你的手?” 杨娇鸾愤愤地一甩马鞭,嘟着嘴道:“阿嫂,这丫头实在是太讨厌了!她吃我杨家的,穿我杨家的,整日里病怏怏的偷懒不做事也就罢了,如今居然还生出泼天的胆子,不愿意服侍我了。哼,我非要亲自打杀了她才算解气!” 小丫鬟怯怯地抬起头来,轻声辩解道:“奴婢没有……” “闭嘴!”杨娇鸾厉斥一声,又是一鞭狠狠抽在她瘦小的身子上。 或许是实在无法忍受这样的毒打,那小丫鬟忽然挣扎着爬起身来,踉踉跄跄地跑到武凝香身后,跪下来拉着她的裙角苦苦哀求:“武姑娘,求您救救奴婢吧,奴婢真的快要被打死了啊……” 这是整间屋子里,她唯一觉得有可能会心存善念之人。 武凝香看着她,眸中果然闪过一丝悲悯与不忍,只略一迟疑,便上前一步用自己的身子护住她,对杨娇鸾好言劝道:“杨姐姐,你消消气。这丫头好歹也跟了你一年多,若有什么错,你责备一番教她改了便是。若是实在看她不顺眼,或是遣往别处当差,或是打发出去卖了都行,何必一定要取她的性命呢?” 杨娇鸾不屑地冷哼一声,道:“就她这样的废物,能卖的出去吗?” 那小丫鬟已被杨娇鸾打得衣衫破碎,遍体鳞伤,此时一听到主人的声音,身子便止不住地微微颤抖。她跪在武凝香身后低低啜泣着,时而抬头怯怯地觑着主人的脸色,泪光莹然的眸子里闪过一丝令人心疼的悒郁。 李琦不经意地垂目瞥她一眼,身子竟是一震,拿着酒杯的手亦不自觉地晃了一下,杯中琼浆溅在洁净的衣袍上,洇开了一小朵深色的花。 太像了……实在是太像了…… 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刹那间仿佛光阴倒转,一切又回到了多年前在延庆殿初见紫芝的那一天。眼泪,鞭伤,跪地啜泣的瘦小女孩儿……自少年时起,柔弱的女孩子便总能激起他心底的保护欲,更何况,这世上竟然会有如此相像的两个人! ☆、第207章 阿五 眼前的她,和十三岁时的紫芝竟有七八分的相似。 不只是五官、神情和气质,就连那萦满细碎泪珠的长睫毛都几乎一模一样。李琦打量着那似曾相识的眉眼,心里只是漫不经心地想着,等紫芝回来后一定要问问她,是不是有一个失散多年的亲妹妹…… 那小丫鬟却不知自己已经引起一位贵人的关注,生怕杨娇鸾挥鞭再打,几乎不自觉地又往武凝香身后缩了缩。武凝香心中怜意顿生,略一思忖,便对杨娇鸾好言商量道:“杨姐姐,你看她年纪这样小,生的又这样瘦弱,还是不要再责罚她了吧?姐姐若是实在不喜欢这丫头,不如就让她跟了我吧,正好我的贴身侍女下个月就要出嫁了,我正想再挑一个丫头,却又怕外面随便买来的不称心……” “你想买她?也成。”杨娇鸾唇角一牵,忽然露出一抹明丽而傲慢的笑,“只不过我这丫头贵得很,你可得考虑清楚了。这些年我们杨家供她吃供她穿,着实搭进去不少银钱,所以现在,没有二十万钱我是不卖的。” “二十万钱?这么多……”武凝香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如今武氏一族已然没落,父亲武敬一虽官居四品,但每月所得的俸禄也仅够维持家用,哪里有那么多的闲钱来买一个小丫鬟? “怎么,又不买了?”杨娇鸾得意地观察着她的表情,忽然咯咯一笑,“凝香妹妹,我这个做姐姐的可得奉劝你一句——没钱,就不要替人强出头!” 武凝香登时涨红了脸,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只是又羞又窘地站在那里,眸中隐有泪光。 李琦这时也有些看不下去了,忽然开口道:“杨家表妹,你这丫头我买了。” 杨娇鸾一怔,仿佛此时才注意到他也在场,微微屈身敷衍似的行了个礼,便嘟起小嘴儿道:“盛王哥哥,你好偏心啊!阿嫂要把凝香妹妹许配给你,所以你就这样帮着她,都不管我……哼,我小时候好歹还和你一起玩过呢,她才认识你几天啊?” 武凝香被她说得愈加羞窘,忍不住开口:“杨姐姐,你不能这样说的……” “怎么不能啊?”杨娇鸾立刻打断她,俏皮而倨傲地翻了个白眼儿,“哼,你的那点小心思,还当我不知道么?” 李琦也有些尴尬地轻咳一声,对杨娇鸾道:“一码事是一码事,你不要胡乱牵扯。”然后又向跪在武凝香身后的小丫鬟招了招手,示意她到自己身边来,“这丫头我买下了,只不过我身上没带那么多钱,一会儿回家之后再遣人把钱给你送来。” 那小丫鬟怯生生地走到他身侧,依旧低眉敛首地跪下,不敢抬头看这个陌生男子一眼。 杨洄冷眼旁观,见盛王竟要用重金去买一个年幼的小婢女,心中不禁暗觉诧异——与那些纵情声色的宗室贵胄不同,这位年轻的盛王在这方面似乎一向不怎么感兴趣,不但废黜了王妃和孺人,而且府中媵妾也尽皆遣走,如今身边连个侍奉枕席的姬妾都没有,不知为何竟会看上这个稚气未脱的小丫头? 不过,杨洄倒是愿意借此机会送他个人情,于是笑着打起了圆场:“一个小丫头能值几个钱?殿下别听小妹胡说,若是觉得这丫头还能入眼,一会儿直接带走便是。咱们都是一家人,提钱不就显得生分了么?” “哎,那可不行。”李琦忙笑着摆了摆手,对杨洄说,“这丫头若是你的人,我还真就不跟你客气了。可她毕竟是表妹身边的侍女,我这个做表哥的总不好白白把人要走吧?那可不是君子所为。” 二人又是一番推来让去,最后杨洄只得向他索要一幅墨宝,算是抵了那小丫鬟的身价。 咸宜公主走到杨娇鸾面前,劈手夺了她的马鞭丢在地上,板着脸训斥道:“一个女孩子家整日提着根鞭子在手里,像什么样子?以后若是做了别人家的媳妇,还不被舅姑赶出门去?罚你今晚抄一遍《女诫》和《女则》,不抄完不许睡觉!” “哦。”杨娇鸾很不情愿地应了一声,却也不敢违逆,只得悻悻地捡起马鞭回房抄书去了,临走前又对那小丫鬟耀武扬威地喝道,“寻了个身份尊贵的新主子,你就神气了是不是?我告诉你,除了你身上穿的这件衣裳,杨家的东西你一件都不许带走!” 小丫鬟吓得把头垂得更低了,不敢吭声。 杨洄望着妹妹的背影,又是一阵长吁短叹:“娇鸾这丫头,真是被阿娘给宠坏了……” 李琦伸手去扶那跪在自己身侧的小丫鬟,和言道:“没事了,你起来吧。” 她有些艰难地站起身来,秀眉颦蹙,也不知是身上的鞭伤疼得厉害,还是跪得久了膝盖有点痛。 宴席仍在继续,她恭谨地垂手立于自己的新主人身后,时不时抬眼偷觑他的脸色,仿佛生怕他会改变了主意遗弃自己似的。她不知道面前的年轻男子是否会比原来的主人脾气好一些,只是从众人的谈话中知道了他的尊贵身份,心中愈发忐忑。咸宜公主仍竭力想为弟弟促成一段好姻缘,而李琦对此却丝毫不感兴趣,也不再去看武凝香,简单地用过饭后便寻了个借口早早告辞离开。 小丫鬟茫然地跟着他离开公主府,不知道前方等待自己的是福是祸。 她身上的衣衫被鞭子抽得破碎不堪,被风一吹,隐隐能看到里面交织着紫红色伤痕的白嫩肌肤。李琦见状不禁微微蹙眉,又向公主府的管事要了一件衣袍给她披上。仿佛感觉到他目光中的善意,她心中的惊惶与戒备渐渐少了几分。盛王府的内侍已赶了马车来接主人回家,李琦见她一副强打起精神的样子,心知她未必能走得动那么远的路,于是便让她和自己一起上了马车。 上车后,她就怯生生地低头跪在车厢一角,显得有些局促不安。 李琦指了指自己身侧的空座位,温和道:“你过来坐吧。” 而她却似被他的声音吓到,惶然叩首:“奴婢不敢……” 他一笑:“没关系的,反正这车子很宽敞,你过来坐也不会挤到我。” “不,不用……”她仍是不敢靠近一步,摇头婉拒时笨拙得有些可爱。 他便也不再坚持,只是安静地看着她,任凭另一个相似的倩影如潮水般占据他一整颗心,忆及少年时的往事,眸中不禁泛起一抹淡淡暖意。其实,就算没有与紫芝的那几分相似,这小丫头长得也挺好看的,玲珑娇小,容颜稚纯,只是脸色略微有些苍白,让她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半透明的瓷娃娃。 一路沉默,她的心和行进中的马车一起在路上轻轻颠簸着。 良久,他才又温和地开口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阿五。”她的声音轻轻软软,“奴婢名叫阿五。” 他饶有兴趣地想了想,问:“是妩媚的妩?” 阿五摇了摇头,小心翼翼地解释:“奴婢是杨姑娘身边的第五个贴身侍女,买来的时候又没有名字,所以杨姑娘就唤奴婢阿五。” “今年十几了?” “十二。” “家里可还有什么人么?” “没有。奴婢自打出生起就没见过阿爹,五岁时阿娘又去了……” “刚才杨姑娘为什么生你的气?” “奴婢身子有些不舒服,一时偷懒在廊下睡着了,没听见杨姑娘唤我,去侍候晚膳时略迟了些,所以惹得杨姑娘生气……” “你与武姑娘也是相识的?” “武姑娘和杨姑娘一起住在公主府,奴婢自然也是认得的。武姑娘心地纯善,对我们这些下人也很和气,奴婢真的很喜欢她呢……” 显然是有些紧张,阿五始终低垂着眼睑,与他说话时一双小手不自觉地绞着衣带,在细嫩的肌肤上勒出一道浅浅的红痕。不过,在这样随意的闲谈中,两个人的距离似乎被无形地拉近了些。她是一个机灵而乖巧的女孩儿,当马车停下时,便要先下车去为主人打起车帘,无奈那车辕太高,自己身量又太小,一时竟踌躇着不敢跳下车去。 李琦倒是很善解人意,自己先下了车,然后对她微微一笑伸出手来:“下来吧,我扶你。” 直到此时,阿五才第一次鼓足勇气直视他的容颜——那笑容是如此明净温暖,纵然是稚龄少女,也无法不在目光相触的瞬间惊艳于他的容光。就连那一颗青涩稚嫩的心,都不知不觉地为他停跳了一拍。 她怔住了,几乎是被他轻轻抱下了马车。 隔着一层薄薄夏衣,他掌心的温度清晰地传递到她身上。此时的她还不知道,一颗青涩懵懂的种子已经在自己心里深深扎根,不久之后,即将长出鲜嫩美丽的芽。 ☆、第208章 华阴 阿五迷迷糊糊地站在地上,大脑似有片刻的空白,只依稀闻到他柔软的丝缎袍袖间,有一缕清冽甘淡的酒香。 而他已大步流星地向家门走去,并没看到身后的女孩儿脸一直红到了脖子根。 “阿爹!”听到马车声,一个两岁的小娃儿立刻从门里雀跃着跑了出来,跑得太快险些被门槛绊倒,口中仍是一连声地唤着,“阿爹!阿爹!” “呦,玉郎都跑到这儿来迎接我了?”李琦笑着俯身抱了抱儿子,目光中满是爱怜,“以后可不许跑这么快了,若是摔伤了可怎么办呢?” “嗯!”玉郎听话地点点头,咬着手指头一脸稚气地对他笑。 马绍嵇也带着几个内侍从门内迎了出来,向主人躬身施了一礼,含笑回禀道:“今天寿王殿下带着女儿长清县主到咱们府上来了,见殿下不在家,就陪着小公子玩了一会儿。长清县主可喜欢咱们家小公子了,说过两天还要来找小堂弟玩呢。” 玉郎闻言便仰起小脸儿,奶声奶气地说了一句:“媛媛姐喜欢我,我也喜欢媛媛姐!” 李琦宠溺地摸了摸他的头,笑道:“好,以后爹爹有空就带你去十八叔家找媛媛姐玩。” 玉郎很开心地笑了,又说:“媛媛姐想她的阿娘,我也想我的阿娘。” 当初,寿王的宠妾卫岚生下女儿长清县主李邦媛后,身体一直十分虚弱,缠绵病榻三年有余,终于还是撒手人寰。李邦媛虽然年幼,但毕竟那时也已到了记事的年岁,自然知道思念母亲。而紫芝离开王府时玉郎还未满周岁,那么小的婴儿,竟也能对母子间的温存留有记忆么?李琦微觉讶然,蹲下身来对儿子爱怜地一笑:“阿娘很疼你的,只是她现在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等玉郎再长大些,她就回来了。” “阿娘去哪儿了?” “江南。” “远吗?” “嗯,很远很远呢……” 李琦与儿子随意聊了几句,便带着他一起进了盛王府的大门。 阿五亦步亦趋地随侍在新主人身后,那沉默而谨小慎微的姿态,几乎让所有人都忽视了她的存在。直到步入仪门,马绍嵇这才注意到身边多了一个陌生的小女孩儿,一看她的容貌,几乎被惊得呆住了,半晌才试探着问道:“殿下,这位姑娘是……” “哦,是我新买来的丫头。”李琦随口回答,一边走一边对他吩咐,“阿绍,你去给她安排个住处,最好离我近一些。今天先让她好生歇着,明天再叫人来教教她府里的规矩,以后就让她在我身边做事吧。对了,她身上有伤,你再去给她取一盒治鞭伤的药膏,找个细心些的侍女帮她涂一涂。” “是。”马绍嵇恭谨地应了一声,眼中却似有异样的光芒闪过。 太像了,真的是太像了……就凭她这张与裴娘子相似的脸,以后也绝不会只是一名普通侍婢吧? 李琦又回头看了看阿五,温言叮嘱道:“如今天气热,伤口不太容易结痂,你自己也一定要小心些,别让伤处沾了水。” 阿五感激地看向他,恭声应道:“是,奴婢记住了。” 这样关切的口吻,几乎让她受宠若惊。她是一个没人疼的孤儿,自幼辗转于一个又一个凶神恶煞的人贩子之手,被他们呼来喝去,非打即骂,如同一棵卑微的小草般任人践踏。后来被杨娇鸾买去做贴身侍女,因为身子不好总是生病,更是受尽了委屈……如今这位新主人竟待她如此温和,阿五心中一热,不自觉地就红了眼眶。 陌生的地方,陌生的人。可她心里却觉得前所未有的温暖踏实,只因他一句话,荒芜了整整十二年的心刹那间被阳光照亮,开出五彩斑斓的花儿。 . 薄暮时分,紫芝和高望舒已经一路向东抵达华阴县。 因距离京师不远,天子脚下的繁华在这里仍依稀可见,宽阔的大街上时有香车宝马迤逦驶过,锦衣华服的富家公子带着黝黑的昆仑奴招摇过市。不过,这里的百姓似乎要比在长安城中讨生活的人们悠闲许多。映着夕阳,几个刚刚下工的汉子赤膊蹲在墙根儿下,手里捧着大海碗,一边喝酒一边东家长西家短地聊着天。当垆卖酒的胡姬热情地招揽着客人,时不时地也跟他们说笑几句,酒肆的屋檐下挂着一串串竹制的酒牌菜牌,风一吹,就叮叮当当地发出悦耳的响声。 二人在县城中略逛了逛,找了家看起来还算不错的客栈,在二楼要了两间上房,略作休息后便又一起下楼吃晚饭。这一年多来独自幽居于山间道观,紫芝难免心中郁郁,今日在城外一番纵马驰骋,这才感觉重又找回了少年时那个乐观开朗的自己。高望舒要了一壶上好的西域葡萄酒,点了一大桌子丰盛的美味佳肴,一边吃一边与紫芝海阔天空地神侃,把她逗得咯咯直笑。 “裴姐姐,你穿男装可真好看,又俊秀又儒雅,比我家阿姐英姿飒爽多了,真的!”高望舒不遗余力地赞美着面前的女子,一双大眼睛放出神采奕奕的光,“小时候我看着天上的月亮,就时常在想,那月亮上的仙女会是什么样子的呢?我去问阿娘,可是阿娘却说我一个小孩子家整天就知道胡思乱想……直到后来我遇见了你,这才知道,月亮上的仙女不就应该是像裴姐姐这样温柔美丽的么?” 紫芝夹了一筷子菜给他,含笑嗔道:“好了,就你会夸人!” 高望舒满心欢喜地吃着她夹给自己的菜,须臾又问:“裴姐姐,你知道我的名字是什么含义吗?” 紫芝停下筷子认真地想了想,道:“《离骚》中有诗云:‘前望舒使先驱兮,后飞廉使奔属。’望舒,应该就是传说中为月亮驾车的神仙吧?” “裴姐姐,你怎么什么都知道啊?”少年钦佩地看着心目中的完美女神,忽而腼腆地低下了头,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你就是那月亮上绰约多姿的仙子,而我,愿意一辈子为你驱驰,你想去哪里,我就陪你去哪里……” 紫芝竟真的恍若未闻,忽然“呀”了一声问他:“对了,我们明天一早就要出发去华山,出了这华阴县一路上就没有别的市镇了吧?我们得提前准备好水和干粮,要不然就得在山上饿肚子了。” 高望舒却微微红了脸,讷讷道:“那个……咱们还得提前问一下路,出了这华阴县,我就真不知道该怎么走了……” “啊?”紫芝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五郎,你不是说你自幼走南闯北,整个大唐都没有你不熟悉的地方么,怎么又忽然不认识路了?” “话是这么说,可是……”高望舒尴尬地轻咳两声,深悔自己不该对她说那种大话,目光不经意地投向店门口时,便立刻顺势转移了话题,“裴姐姐你看,那边那个人,对,就是穿白衣服的那个!他腰间的佩剑好漂亮啊,既精致又古朴,比你的青冥剑还要好看几分呢!咦,他身后怎么还跟着个脏兮兮的小孩子?” 门口处果然有一位四旬上下的清瘦男子,白衣翩翩,腰佩宝剑,容貌虽不算十分俊美,举手投足间的气质却潇洒磊落宛如谪仙。而他身后还跟着一个衣衫褴褛的小男孩儿,浑身脏兮兮的,两个人在一起显得有些不协调。 “李翰林?”紫芝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顿时双眼一亮,“五郎,这位就是你最崇拜的那位大诗人李白啊!” “真的?”高望舒惊喜不已,明亮的眼眸中立刻流露出交织着兴奋、好奇与崇拜的光。 李白潇洒地举步走进店门,正欲向伙计要一坛子美酒痛快畅饮一番,却不知有一只脏兮兮的小手,正在身后悄悄摸向他的钱袋…… ☆、第209章 谪仙 “呀,有小偷!”高望舒惊讶地低呼一声。 紫芝向李白身后的那个男孩儿看去,眸光一凝,手中的竹筷顿时在空中化成一道流光,倏地一下打中他脏兮兮的小手。那偷钱的小孩儿又惊又痛,尖叫一声转身就跑,任凭那即将到手的钱袋掉在地上,铜钱和金豆子哗啦啦地洒了满地。 客栈内顿时安静下来,所有客人都停下筷子齐齐看向紫芝,片刻后,忽有一个身材魁梧的年轻汉子带头击掌赞道:“这位少年郎,当真是一身好功夫啊!” 紫芝本就生来是一张娃娃脸,如今女扮男装,看起来更是要比实际年龄小上好几岁。众人见她小小年纪竟有如此身手,不禁又是惊诧又是佩服,于是便也都跟着那汉子一齐叫好,爆发出一阵雷鸣般的掌声。 被众人钦佩赞赏的目光包围着,紫芝心里不禁小小地得意了一下。 高望舒早已一个箭步跑了过去,帮李白把钱全都捡了起来。其实,刚才李白走进客栈时就已注意到有人跟在自己身后,可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竟然会是小偷。如今他家中也不太宽裕,钱袋丢了无疑会是一笔不小的损失。李白先向高望舒道了声谢,然后走到紫芝面前深深一揖道:“多谢这位小郎君。” 紫芝忙起身还礼,谦逊道:“举手之劳罢了,先生不必如此客气。” “在下高望舒,久仰李翰林大名。”高望舒也走过来向李白拱手见礼,热情地邀他一同饮酒,“某虽是习武之人,却最喜欢读先生的诗,几乎每一首都能倒背如流呢!先生的诗我最喜欢这一句——人生得意欲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今日既有缘在此相遇,就请先生与我们共饮几杯吧。” 紫芝悄悄一拉他的衣袖,低声纠正:“错了,是‘人生得意须尽欢’。” “哦哦……”高望舒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为了掩饰尴尬,立刻殷勤地为李白斟了一杯酒,随口换了个话题,“先生此番离京,可是要回乡探亲么?” “算是吧。”李白接过酒杯朗然一笑,“我已上书请求辞官,陛下恩准,赐金放还。” “辞官?”高望舒一脸惊诧,“先生供奉翰林,深受天子宠信,为何要……” “天子宠信?不过是一个靠诗文取悦于君上的文学侍从罢了。”李白苦笑着摇头,两道如剑浓眉间隐隐露出桀骜之气,“我李白自幼苦读圣贤之书,只盼着学成后能辅弼君主治国经邦、济世安民,只可惜壮志未酬,又遭小人排挤……也罢,我本就是一个放浪形骸的狂人,不如就此离开长安,一人一剑浪迹江湖,漫游天下,后半生倒也逍遥自在。哈哈,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 “先生是天上的谪仙人,自然与官场上那些世故圆滑的政客不同,九重宫阙只能禁锢你的才华,扼杀你的灵气。离开长安也好,以先生的才学和名望,无论到了哪里都会得到伯乐的赏识的。”紫芝也向他举起斟满的酒杯,笑容清爽而明亮,“先生请酒。” 李白举杯一饮而尽:“多谢二位小郎君。” 紫芝与高望舒亦是性情洒落之人,虽然年纪比李白小了二十岁有余,彼此言谈间却颇为投契,几乎是相见恨晚。李白每逢饮酒必有新诗,酒兴正酣时不禁朗声吟道:“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羞直万钱。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闲来垂钓碧溪上,忽复乘舟梦日边。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高望舒听得如痴如醉,目光中尽是少年人狂热的崇拜。 三人把酒谈笑,直到深夜方才各自散去。因为不太认路,高望舒一听说李白明日也要前往华山,便邀请他与自己二人同行。李白自是欣然应允,次日一早,便骑着毛驴与他们一起出城。此时的谪仙人宿醉未醒,哪里还会把世俗的繁文缛节放在眼里,路过华阴县的县衙时依然大模大样地骑驴而行,谈笑风生,旁若无人。县衙外的官差见他如此无礼,气恼之下便一哄而上,把他们三人一起抓进去交给县令处置。 县令一身官袍端坐于公堂之上,不怒自威,睨着堂下风尘仆仆的三位旅人问道:“你们是什么人,竟敢如此无礼?” 紫芝方欲解释,却见李白眯着一双朦胧醉眼与那县令傲然对视,也不回答姓名,只是很潇洒地说了这样一句话:“曾龙巾拭吐,御手调羹,贵妃捧砚,力士脱靴,天子门前,尚容走马;华阴县里,不得骑驴?” 县令一惊,连忙起身长揖道:“不知李翰林至此,恕罪恕罪。” 李白朗声长笑,也不与他多言,径自转身与二位新结识的小友飘然而去。 . 一个婢女的到来本不会在王府中引起多大波澜,但阿五是个例外。 因为她与紫芝相似的容貌,也因为盛王对她表现出的超乎寻常的关注,府中的侍女们都在私下里悄悄议论着,等这个稚嫩的小姑娘再长大些,没准儿就能飞上枝头,成为盛王身边颇为得宠的一位姬妾呢。李琦是真的很喜欢这个小丫头,甚至并未把她当成奴婢看待,只当是收养了一个清秀可人的小妹妹。 独身的日子终究会有些乏味,而阿五真的给他带来很多欢乐。她是个伶俐乖巧的孩子,很会察言观色,往往只需他一个眼神,便能立刻明白自己应该做什么;她是个爱美的小姑娘,一有空闲就会悄悄溜到院子里去看墙角的牵牛花,因为怕被责备,想摘却又不敢摘……或许是自幼经历了太多坎坷的缘故,她远比同龄的女孩儿更加成熟懂事,只不过,性格中似乎也少了些稚龄少女该有的天真烂漫。 有时候,她过于谨小慎微的样子会让他觉得意兴索然。 那是她唯一不像紫芝的地方。不过倒也没关系,于他而言,只要还有那么一点点的相似就足够了。 这日傍晚,李琦与儿子玉郎一起用膳,摆好饭后便命侍女们退下,只留阿五一人在旁边侍候。阿五抱着玉郎跪坐在几案一侧,把每样菜都夹了些,唱歌哄着喂给他吃。玉郎生性活泼,不过吃饭的时候倒是很乖,阿五喂他什么他就吃什么,一点都不挑食。仿佛是很喜欢这位新来的小丫鬟,玉郎吃饱了后满意地咂了咂嘴,乌溜溜的大眼睛在几案上扫视一圈,忽然指着一盘糯米团子对她说:“你也吃!” 阿五忙推辞道:“这是殿下和小公子的晚膳,奴婢怎么敢……” 玉郎却不耐烦听她解释,伸出小手抓了一个大大的糯米团子递给她:“给,你吃!” “这……”阿五顿时红了脸,一时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李琦见状不禁微微一笑,对她说:“玉郎喜欢你,这才把好吃的让给你呀。你们女孩子不都是喜欢吃这种甜甜软软的东西么?快尝尝吧。” “是,奴婢谢小公子赏赐。”阿五不敢再拒绝,忙伸出手来去接小主人给她的糯米团子。 而玉郎似乎有意要捉弄她,不待她接过就笑嘻嘻地把那糯米团子往上一抛,落下时竟直接砸在了她的头上。团子轻轻软软,砸在头上并不是很痛,只不过点心的碎屑纷纷扬扬地洒了阿五一身,弄得她颇为狼狈。玉郎拍着小手调皮地笑着,显然是对自己的恶作剧非常满意,扭着身子从她怀中挣脱出来,很开心地跑到外面自己玩去了。 阿五委屈地扁了扁嘴,却也不敢说什么,只得站起身来仔细掸去衣裙上的点心碎屑,退到一旁默默伺候。 李琦望着儿子一蹦一跳的背影,不禁摇头笑叹:“玉郎这孩子,真是越来越淘气了……阿五,回头我叫人再给你裁一件新衣裳。” 阿五揉着不幸被砸中的脑袋,细声细气地说:“不用麻烦了,这件也没怎么弄脏,洗一洗还是可以穿的。” 李琦不置可否地一笑,又问她:“这几天,你在这儿住得还习惯么?” “嗯,挺习惯的。”阿五连忙点头,小嘴儿咧开微微地笑了,露出一排洁白整齐的贝齿,“我和盈儿姐姐住一个屋,她很照顾我,而且殿下这里要做的差事也不多,每天晚上我都能睡个安稳觉,比以前在杨姑娘身边时轻松多了。” 这似乎是她第一次在他面前露出笑容,不过,真的很好看呢。 那如花笑靥让他有一瞬间的恍惚,随即轻声叹息:“像你这样小小年纪,别人家的孩子还都被父母娇宠呵护着,而你却要在我身边做事,真的很不容易。” “没有……”阿五心中陡然一酸,竭力克制着眼中泪意,勉强对他笑笑,“殿下是这世上最好的人,能服侍殿下是奴婢的福气,奴婢高兴还来不及呢……” 她说的是真心话。 府中的侍婢都很惧怕他,可是阿五却不怕,只觉得这个人对自己很好很温和,有时候甚至忘了他是自己的主人,而把他当成是一位亲切的哥哥。是的,哥哥……尽管自幼孤苦的她并不曾真正拥有一个哥哥,但她隐约知道,至亲的哥哥就应该是这个样子的。就像她刚刚来到盛王府的那一天,疲累交加之下竟靠在墙角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恍惚中被渐近的脚步声惊醒,她害怕极了,不知道这一时的偷懒会给自己带来怎样的惩罚。她都不敢睁开眼睛,瘦小的身子因惊惧而微微颤抖着。 然而就在此时,忽有一件温暖的衣袍轻轻盖在她身上。 她把眼睛偷偷睁开一条缝,惊讶地发现为自己披衣的那个人,竟然是他。 ☆、第210章 依恋 疾风骤雨的午后,大滴大滴的雨水串成珠子从屋檐下坠落,滴答滴答,在地上敲击出长短不一的音符。夏日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不过片刻的工夫,浓云密布的苍穹便再度放晴,窗棂上的水滴被炙烤的艳阳迅速晒干,了无痕迹。 风蓦地吹开窗子,一阵清幽的木叶香扑面而来,沁人心脾。 李琦独自坐在书案前,漫不经心地翻看着一卷《庄子》,抬头时,却见一只通体雪白的信鸽从窗口飞了进来,扑棱着湿漉漉的翅膀,一边咕咕叫着,一边轻轻巧巧地落在主人的书案上。当年捕杀王碧雯的信鸽飞奴后,盛王府中也驯养了一批传书鸽,孟琨等侍卫被派去白鹤观保护紫芝时,李琦也让他们带了几只过去,以便随时传递消息。鸽子的小腿上绑着一个精巧的细竹筒,他拔下塞子取出里面的纸条,只见孟琨在信中告知他一切安好,紫芝已安然抵达华山。 走了这么久才到华山么?江南山遥路远,她这一去也不知何时才能返回长安? 一见有飞鸽传书,侍女阿芊立刻蹑手蹑脚地凑了过来,探着头,想要看看那是不是自家情郎写的信。 李琦知她心意,笑了笑便把信递给她:“喏,想看就看吧,你们家孟郎的亲笔。” “不了不了,这是他写给殿下的,奴婢怎么能看……”阿芊连忙摆手,须臾,又红着脸低低辩解一句,“他、他现在还不是我们家的呢……” “那还不是早晚的事,你羞什么?”见这小姑娘脸红时的模样煞是可爱,李琦愈发想逗她,“紫芝让我送你一份嫁妆,我都准备好了,等孟琨回来你们赶快商量一下婚期,可不要让我反悔哦。” 阿芊低着头轻轻“嗯”了一声,眉黛含羞,笑容里却分明透着几分喜悦与憧憬。 “对了,阿五呢?”李琦看了看侍立在屋内的几个婢女,随口问道,“都病了五六天了,怎么还没好么?” 阿五自幼体弱多病,那日被杨娇鸾一顿鞭打后身子更是虚弱不堪,如今鞭伤尚未完全愈合,竟又引得旧疾复发。李琦见她强打着精神实在难受,便让她回去休息,又叫人煎了药给她送去,原以为吃了药休息两天也该好了,不料这一病就是好几日。侍女独孤盈与阿五同住一室,听到询问连忙回道:“殿下,阿五妹妹看起来好像很难受的样子呢,一直躲在被子里面哭,不吃饭也不吃药,奴婢刚才还劝她呢,可是她根本不听……” “这么严重?”李琦诧异地微微蹙眉,起身出门,“我去看看她。” 独孤盈连忙走上前去为他带路,见他居然会亲自到下人的屋子里去探望,心中不禁暗暗惊讶,然而转念一想,阿五与裴娘子生得那样相似,盛王对她多几分青睐也属正常。其实,李琦对阿五还真没有什么别的意思,只是觉得这个孩子挺可怜的,下意识地想要多关心她一些。以前在宫中时碍于皇家规矩,紫芝病了他都从未去亲自看过一次,只能让她独自承受病痛的煎熬,如今想来,总觉得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侍女们就住在一侧的厢房内,几步之遥的距离,却是他从未踏足过的。 房间不大,不过却收拾得很干净。阿五躺在自己的小床上,面朝里侧低声啜泣着,小小的身子几乎全都缩在了被子里,只露出半个微微颤抖的肩膀。听到有人开门进来,她也没有理会,只是把头又往被子里缩了缩,仿佛生怕自己的低泣声会吵到别人似的。 她的枕边放着一朵已然枯萎的牵牛花,却不知是何时摘下来的。 “阿五。”李琦走过去轻声唤她,“感觉怎么样了?” “殿……殿下?”阿五听到声音便是一惊,几乎以为自己是在做梦,转身一看竟真的是他,不禁又惊又喜,忙挣扎着要起身向他施礼。 李琦俯身轻轻按住她,和言道:“病了就不要讲这些虚礼了,快躺着吧。我也没别的事,就是过来看看你。” 独孤盈乖巧地搬了个锦墩放在床边,请他坐下,然后径自悄悄离去。 “殿下……”阿五本已止住哭泣,然而一听到他温和的声音,眼泪便又不争气地流了下来,“我、我真的好难受……” 小小的女孩儿躺在病榻之上,微微有些凌乱的长发散在枕畔,眼睑微红,神情憔悴,然而那沾满泪痕的小脸儿却依旧恬静美丽,宛如坠入凡尘受难的精灵。见她这般模样,李琦心里也觉得有种说不出的难受——她还那么小,甚至比当年初相遇时的紫芝还要小。时隔多年,每每想起少年时在延庆殿那次并不算美妙的初遇,他都后悔自己为何不对紫芝温柔一点,竟然会吓到她。有时候他也会忍不住去想,在彼此还不曾相识之前,紫芝在宫中过的是怎样一种生活…… 只不过,他从来都没有开口去问,也知道有些陈年旧事是她一生都不愿再提起的。 而现在,他似乎从这个女孩儿身上依稀看到了紫芝的过去。 “不吃药当然会难受了。”李琦微微一笑,用手指轻轻替她拭去眼角溢出的泪珠,“阿五,你可得赶快好起来。玉郎最喜欢让你喂他吃饭了,这几日你不在,他就不肯好好吃东西了,人都瘦了一圈呢。” 他的手很温暖,指尖抚过她的眼角时,一种颤栗般的欢喜如春风骤然拂过少女心间。 “对不起,奴婢没能好好服侍小公子……”阿五歉疚地抹了抹眼泪,哽咽着问他,“殿下,奴婢……奴婢是不是快要死了?” “怎么会?”被她傻傻的问题弄得一愣,李琦不禁失笑,见一旁几案上的药碗还温着,便亲手帮她端了过来,“你这孩子也太能胡思乱想了吧?告诉你,当初我在战场上中了一箭,胳膊上流的血把衣裳都染透了,现在不还是活得好好的?一点小病小痛不会怎么样的,来,先把药喝了。” 阿五不敢违逆,只得强撑着坐起身来,接过药碗一小口一小口地抿着,或许因为这药是他亲手为她端来的,喝的时候竟不觉得那么苦了。她喝得很慢很慢,时不时地抬眼看看坐在身边的美男子,仿佛生怕自己一喝完药,他就会立刻起身离去。而他就这样静静坐在那里,眉目舒展,眼角含笑,周身由内而外地散发出温暖的气质。 那种温暖得几乎有些不真实的感觉,让她心生依恋。 李琦看着她慢慢把药饮尽,微笑道:“真乖。” 阿五俏脸一红,低着头不敢再看他,樱桃般的小小唇瓣微微嘟着,粉粉嫩嫩地泛着柔光。 “你好好歇着吧,我先回去了。”李琦站起身来轻轻拍了拍她的肩,临走前不忘叮嘱,“以后每天都要乖乖喝药,记住了吗?” “嗯。”阿五乖巧地答应一声,忽然间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竟伸出一只小手拉住他的衣袖,仰着脸可怜巴巴地看着他,声音轻如蚊呐,“殿下,您能再陪奴婢待一会儿么?只要一小会儿就好……殿下在这里,奴婢就觉得不那么难受了……” 以她的身份,提出这样的请求实在是有些放肆。然而他却并不觉得,一见到她那柔弱无助的样子、清澈依恋的眼神,一颗心就这样软了下来。 李琦复又坐了下来,颔首一笑:“嗯,那好吧。” 阿五说完才觉得有些后怕,生怕自己一时任性会惹他不悦,躺在床上默然许久,都不敢再开口说一句话。李琦倒不觉得这沉默的气氛有什么尴尬,只以为她是倦了想要睡觉,便想等她睡着了之后再离开。 过了一会儿,阿五忽然怯怯地唤他一声:“殿下……” “嗯?”他微微侧头看向她。 阿五却红着脸摇头:“没……没事。” 李琦对她温和地一笑:“嗯,那你睡吧。” 屋内静悄悄的,谁知没过多久她又唤道:“殿下……” “嗯?” “没……没事。” “……” “殿下……” 李琦被她气得笑了,无奈地问道:“阿五,你到底想干嘛?” “没……没事。”她脱口回答,旋即不好意思地红了脸,“殿下没生奴婢的气吧?奴婢只是怕自己一睡着,殿下就回去了……” 李琦无奈地摇头一笑,忽然觉得这个小姑娘有时候傻傻的,倒也显得格外可爱。 之后的几天他时常过来看她,或是给她拿点好吃的,或是坐下来陪她说说话。彼此渐渐熟悉起来,阿五在他面前时便也不那么拘束了,偶尔也敢和他说说笑笑,就像当年豆蔻年华的小宫女紫芝一样。因为太过相似,他几乎不自觉地把一腔柔情全都倾注在阿五身上,仿佛这样,就可以稍稍弥补一下少年时的遗憾。 因杨玉环喜食荔枝,每年夏天都会有人用快马从岭南运来最新鲜的,除了皇帝与贵妃所吃的之外,余下的皆会赏赐给诸王和公主。李琦见阿五病中不思饮食,便把宫中赐下的荔枝拿给她尝尝。在长安,新鲜荔枝可是价比黄金的稀罕物,寻常官宦人家的千金都没有机会吃上一颗,阿五无论如何都想不到自己竟会有这般口福。 她心中感激不已,强撑着虚弱的病体向他叩谢恩典。 李琦却只是一笑,扶起她说:“几颗荔枝罢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再说了,你年纪那么小,我多照顾你一点也是应该的。” 阿五被他扶着坐在床沿上,含泪哽咽道:“自从阿娘走后,奴婢这些年一直被人欺负,从来没有一个人对奴婢这么好……奴婢年纪虽小,以前却也服侍过几位主子,他们何尝把奴婢当人看待?奴婢被人欺侮惯了,以为自己这一辈子就只能这样,有时候都不想活了,直到遇见殿下,才知道这世上还有好人……” 李琦笑而不语,只是把盛满荔枝的玉盘推到她面前:“好了,快吃吧。” “嗯!”阿五微笑着点点头,眸中虽犹带泪光,那如花笑靥却似阳光般灿烂美丽。 她小心地把手在衣襟上擦干净,拿起一颗荔枝放到鼻端轻轻闻了闻,剥开后自己却不吃,而是大着胆子给他递了过去。果肉晶莹剔透,衬着女孩儿水葱般的纤纤玉指,真是说不出的可爱诱人。 “真的很香呢!”阿五浅笑盈盈,把剥好的荔枝递到他唇边,“殿下,给你先吃!奴婢以后一定要攒好多好多钱,有什么好吃的,也买给殿下……” 李琦却是一怔,这似曾相识的情景让他想起另一个女孩儿——她,也曾在某个阳光明媚的日子,用柔嫩白皙的小手满心欢喜地剥龙眼给他吃。延庆殿,棋局前,那是任谁都再也回不去的少年时光,青涩、单纯、懵懂,却又那样甜蜜、那样幸福。看着面前巧笑嫣然的小阿五,恍惚间,他仿佛在一刹那跨越了近十年的漫长岁月。 紫芝,紫芝……无论别人怎么看、怎么想,总有一天我会让你重新回到我身边。 见他一直默不作声,阿五有些胆怯地收回那颗剥好的荔枝,试探着问:“殿下,是不是……是不是奴婢说错话了?” 李琦这才回过神来,淡淡一笑:“没有。” . 紫芝与李白、高望舒一路向东南行去,到达江南时已是初秋时分。一路结伴而行游山玩水,李白与这两个爽朗的年轻人交情愈发深厚。世人皆知李白是一位才华横溢的诗人,却不知他也是一位落拓不羁的剑客,年轻时曾跟随名师习练剑术,仗剑去国,辞亲远游,足迹几乎踏遍了大唐的辽阔江山。得知紫芝身为女子,李白愈加钦佩她那一身好武艺,彼此都是襟怀坦荡之人,纵然男女有别,一路同行倒也不会觉得有什么尴尬。 李白要去吴郡寻访旧友,而紫芝和高望舒打算再向南走前往会稽郡,于是,三人便在长江渡口处挥手作别。知道李白平生最喜欢饮酒,高望舒特地跑去江边的镇上找了家酒肆,买了一壶上好的梨花春装在酒囊里送给他。李白欣然收下,与二人分别时亦是依依不舍,即兴赋诗一首以示别情—— “青山横北郭,白水绕东城。 此地一为别,孤蓬万里征。 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 挥手自兹去,萧萧班马鸣。” 初秋的江南仍然十分炎热,紫芝换上一身清凉的素纱女装,头梳乌蛮髻,衣袂翩翩,腰佩宝剑,清丽纤秀的身形中隐隐透着一股凛然侠气,卓尔不群,宛如传说中不染一丝人间烟火气的剑仙。江南山水冠绝天下,景致之灵秀妩媚迥异于京师一带,仿佛山石草木间都带着水的润泽,清溪夹岸,茂林蓊郁,烟雾溟濛,芳菲满目,正如古人诗文中所说——鸢飞戾天者,望峰息心;经纶世务者,窥谷忘反。 江南一带河流众多,走陆路反而不便,紫芝与高望舒又向南行了一段路,便寻了个市镇把马匹卖掉,乘船改走水路。这是一个晴朗的好天,风烟俱净,天山共色,远远望去那一江碧水澄静如练,岸边荻花随风摇曳,木板铺成的埠头静静延伸到水面上,一艘小小的乌篷船就停靠在那里,随波浮荡。 “客官,上船喽——”一位双鬓斑白的老艄公坐在船头,吆喝着招揽客人,“去剡中,只要三十文钱——” 紫芝悠闲地向江边走去,正与高望舒随意聊着天,忽然回头向身后迅速瞟了一眼,压低了声音说:“五郎,你有没有觉得……这一路上好像一直有人在跟着我们?” “啊?是吗?”高望舒顿起警觉之意,手按剑柄,“该不会是拦路抢劫的强盗吧?裴姐姐,你不用怕,我这就去把他们打得远远的!” “哎,你先别……”紫芝忙拉住他,抿了抿唇有些不确定地说,“依我看,他们倒未必是什么歹人,或许……或许是盛王殿下派来保护我的。” 高望舒这才恍然,又问她:“那……咱们现在该怎么办?” 紫芝俏皮地一笑:“甩开他们。” “好!”高望舒会意,立刻和她一起向江边埠头飞奔而去。 ☆、第211章 远游(上) 二人轻身功夫极好,跑起来当真是步履如飞,奔至江畔时足尖轻点岸边垒石,纵身一跃,便轻轻稳稳地落在船头。老艄公见客人已满,便摇起船桨向江心驶去。孟琨等几个盛王府的侍卫急追而来,此时再也顾不得隐藏身形,只想赶快找个船家追上他们。只可惜这里并不是什么繁华的大码头,除了那一艘刚刚驶离岸边的乌篷船,四周再无别的船只。 “船家,停一下!”孟琨向那老艄公扬声大喊,试图把他唤回来。 紫芝迎风立于船头,远远一看果然是他们,不禁抿嘴一笑,隔着茫茫江水向他们喊道:“喂,你们不要再跟着我啦!我又不是小孩子,会好好照顾自己的。你们若是回到长安,就告诉他我一切安好,无需挂念。” 孟琨等几个侍卫急得直跺脚,却又无计可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小船渐行渐远。 船上的老艄公很慈祥地看了紫芝一眼,一边摇橹一边笑眯眯地说:“小娘子快回船舱里坐下吧,这儿风大,小心着了风寒。” 紫芝对他友善地一笑,然后弯腰进了船舱,不料这船内空间甚是狭窄,一进去就不小心踩到一个人的脚。被踩的是一位正当妙龄的女道士,素衣玉冠,明眸皓齿,远山般的淡淡蛾眉间颇有仙风,令人见之忘俗。紫芝见状忙缩回脚来,连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小女子冒犯炼师了……” “无妨。”女道士浅浅一笑,眼波流转间似有无限风情。 “裴姐姐,来坐这边!”高望舒招手唤她,待她坐定后,忽然没头没脑地低声说了一句,“我觉得,他……他真的对你挺好的。” 紫芝却知这少年口中的“他”说的是谁,淡淡一笑没有接口。自从离开长安,她几乎再没向任何人提起过他,可心里却总是忍不住在想,此时此刻他身在何处、正在做什么。玉郎都已经两岁了,这么大的男孩子应该会很淘气吧?他独自一人在家照顾儿子,是不是会很辛苦?咸宜公主一向热衷于为他张罗婚事,也不知这些天又为他引见了谁家的女子,皇帝是否会再为他册立一位新王妃…… 想到这里,心竟没来由地乱了起来。 “裴姐姐……”高望舒轻轻唤她一声,见她仍是怔怔地出神,心中不禁微微闪过一丝黯然。忽然看见她头发上沾着一小片碎枯叶,少年略一犹豫,便伸手帮她取了下来,指尖触到她柔软的发丝时,心仿佛在刹那间停跳了一拍。 她是他心目中最纯净美好的女子,如女神般圣洁,就连触碰一下都是亵渎。 少年小心翼翼的动作打断了她思绪。紫芝微笑着向他说了一声“谢谢”,然后便转头去看窗外的风景。小小的乌篷船顺着水流缓缓飘荡,两岸山峦叠起,青林翠竹,猿鸟齐鸣,置身其间恍如在画中游。除了他们二人之外,小船上就只有两位客人,一位就是刚才不小心被她踩到的女道士,还有一位英俊的玄衣青年独自坐在船尾,挺拔矫健,一双眼睛亮如朗星,古铜色的肌肤透着健康明朗的气质。 转眼到了吃饭的时辰,老艄公拿出蒸饼来分给四位客人,紫芝等人都接过来吃了,唯有那玄衣青年婉言谢绝。他从怀中取出一支青碧色的竹笛,伴着泠泠江风,悠悠吹出一首不知名的小调,空灵悠远,宛如仙音。笛声和着老艄公摇橹的欸乃声,真是说不出的悦耳。紫芝不禁抬头向船尾看去,只见那吹笛之人仿佛置身于一幅淡墨山水长卷中,远处江畔荻花随风摇曳,水云间一片苍茫。 暮色将至之时,船在一个热闹繁华的渡口停了下来。 大大小小的船只都停泊在此处,码头上人来人往,有衣衫华丽的商贾、搬运货物汗流浃背的壮丁,还有几个浓妆艳抹的少妇,搔首弄姿的似在招揽夜里的生意。紫芝一路上被那小船摇晃得有些晕了,上了岸仍然觉得脚下软绵绵的。才走了几步,就见一个留着长胡须的老道向这边阔步走来,只略一打量她,就凑上前来一脸神秘地说:“小娘子,看你骨骼清奇、面相不俗,天生就是个习武的奇才啊!奇才,真是奇才,不是小老儿胡言乱语,今后这天下兴亡可全都靠你了!” “啊?”紫芝被他唬得一怔,觉得自己的头更晕了。 “卖你一本秘不传世的武功秘籍,独家的哦,只要三百文钱!怎么样,是不是觉得自己很幸运?”那老道说得唾沫星子乱飞,见她不说话,不禁有些担心今天的这笔生意又要泡汤,于是竟主动替她压价,“怎么?这还嫌贵?哎,难得遇到你这样资质不凡的年轻人,好吧,那我就再给你便宜点……” 高望舒一拉她的衣袖,低声道:“走吧,骗人的。” 紫芝被他拉着快步往前走,心中不禁暗觉好笑,这天地之大真是无奇不有,竟然还会有这么逗趣的江湖骗子。在他们身后,那老艄公把船绳系在渡口的木桩上,继续吆喝着招揽返程的客人。码头上有两个官差正提着哨棒维持秩序,一看到那老艄公,就立刻气势汹汹地走过来喝道:“赵老二,你真是生了个泼天的胆子!这个月的租子还没交呢,就敢在咱们的地盘上揽生意?” 老艄公一惊,忙上前几步赔笑道:“两位官爷怕是记错了,这个月的钱小人昨日就送到官衙去了……” “呸!”官差狠狠啐了他一口,“你脑子进水了?我说的是孝敬给咱们兄弟的那一份儿!” “哦,是是是……”老艄公面露难色,战战兢兢地向他们躬身作揖,“孝敬两位官爷的那一份儿本来也准备好了,可是昨晚我家孙子忽然生了病,家里实在是没有余钱了,只能先拿这钱给孩子抓了药。两位官爷能否开开恩,宽限几日……” “宽限几日?行啊!”官差坏笑着点点头,随手抡起哨棒向他身上狠狠打去,“老家伙,让你先吃爷爷我一顿棒子!” “哎呦——”老艄公被打得痛呼出声,惊慌之下连忙抱着头向后躲闪,无奈年纪大了腿脚不灵便,竟被一块石头绊得摔倒在地。 “哼,老家伙,敬酒不吃吃罚酒!”两个官差愈发得意,提着哨棒对倒地不起的老人又踢又打,毫无怜悯之心。 适才乘船的女道士刚刚走上码头,看到这一幕心中颇有不忍,虽然不想多惹事端,但略一迟疑,还是走过来对那两个施暴的官差说:“两位官爷,您看这老人家一大把的年纪了,身子骨也不太硬朗,只怕是经不起你们下这样重的手啊!有什么事大家不妨好好商量,何必一定要动武呢?” “滚开!关你屁事!”一个官差不耐烦地呵斥,然而转头一看,却见一位容色绝丽的女冠盈盈立于码头之上,纤腰修眸,眉眼含春,素白的衣袂在风中翩跹飞舞,那风姿宛如一枝梨花斜映水。 刹那的惊艳,两名官差眼中同时露出一抹邪恶的笑容。 ☆、第212章 远游(下) 紫芝本已走远,听到身后官差斥骂殴打的声音又回头看了看,只见那双鬓斑白的老艄公被打得跌倒在地,码头上来来往往的人们冷漠地从他身边经过,或许是因为惧怕官差的淫威,没有人敢停下来多看老人一眼。 高望舒也停下脚步回头看去,不禁义愤填膺道:“这些官差也欺人太甚了!平常在百姓面前作威作福也就罢了,何苦为难一个老人家?我看那老艄公慈眉善目的,人也老实,根本不可能是什么坏人嘛!裴姐姐,咱们得去帮帮他。” “先等等。”紫芝却拉住他,扬起下颌一指那走到官差面前的女道士,“你看,已经有人去打抱不平了。” 高望舒只得止步,站在一旁远远观望着那边的情形。 那女道士本就姿容明秀,此时一身素衣立于嘈杂喧闹的码头之上,愈发衬得她纤尘不染,风姿绰约恍如神仙中人。那两个官差平素只能在码头上的船夫苦力面前耍耍威风,何尝见过这等绝色佳丽,一看见她,手上的哨棒都啪的一声掉在了地上,哪里还顾得上去打那老艄公?两个人都努力睁大自己那一双猥琐的小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眼前的素衣美人,几乎都要馋得流口水了。那样贪婪至极的目光,就仿佛是一个饿了许久的叫花子忽然看到一只香喷喷的烤乳猪。 “嘿嘿,这位仙姑生得好生俊俏啊!”一个官差笑嘻嘻地涎着脸凑了过去,不停地咽着口水,“我们兄弟在这码头上赚点小钱,也不容易。这老家伙欠了我们的钱,我们打他一顿也没什么不可以的吧?仙姑若是不忍心看这老家伙挨打,不如一会儿陪我们去酒馆里喝两杯?嘿嘿,酒桌上咱们才好说话嘛……哎呀,仙姑你不要总是板着个脸嘛,来,给哥哥我笑一个!” “请你放尊重一点。”女道士后退一步躲开他,柔和的声音中微带冷意,“两位官爷都是在衙门里做事的,自然明白朝廷法度。老人家既是欠了你们的钱,改日让他凑齐了还上便是,还请二位官爷莫要再为难他了。” “哈哈,朝廷法度?”听到这话,另一个官差忽而仰天大笑,长满横肉的脸上却没有一丝笑容,“告诉你,这码头是我们兄弟的地盘,在这儿我们就是天王老子!去他娘的朝廷法度,就算老子我今天在这儿把你给睡了,也没有人敢多说一句话!” “哦?”女道士秀眉一挑,仿佛对他粗鄙的言辞毫不在意,“原来官爷还有这样大的本事?小女子当真是佩服得很呢。” 她自幼出家为女冠,闲暇时也曾跟随师父学过几招道家的武功,故而并不担心会被他们占了便宜。两个官差却毫不知情,想来一位娇滴滴的小娘子也不会有什么过人的本事,色令智昏之下,便想趁机轻侮一番。不料,其中一人才要伸手去摸她的胸脯,就被这女道士劈手一掌打在手腕上,力道之大,竟能听到骨骼碎裂的“咔嚓”声。 “啊啊啊啊——痛死啦——”那官差捂着手腕哇哇大叫起来,再不似刚才那般飞扬跋扈,“你……你怎么动手打人啊?大哥,咱们得把她抓起来,送到王县尉那儿去,先让她吃一顿板子,然后再把她关进大牢!” 另一个官差又惊又怒,捡起哨棒就要打那女道士,恶狠狠道:“贱人,你好大的胆子!得罪了我们兄弟,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不料,这女道士身法极其轻盈,只略一侧身便避开了那劈头打来的哨棒。 “我打……我打死你!”那官差奋力挥舞着哨棒,可是傻乎乎地乱打了半天,却连人家的衣角都没沾到一下。 紫芝在远处看着那女道士闪转腾挪,不禁低声赞叹:“好快的身法!” “他奶奶的,真是邪了门了!”那官差被女道士气得跳脚,恨恨地抹了一把额上汗水,忽然扯开嗓子大喊一声,“兄弟们,都给我上!” 紫芝下意识地伸手握住剑柄,低声惊呼:“不好,他们还有同伙!” 那女道士亦是一惊,只见七八个魁梧的赤膊大汉从人群中猛地蹿了出来,手中提着明晃晃的大刀,看架势竟似是山贼土匪一般。按理说这些人与官差应该是死对头才对,可若是没有他们帮忙,这两个官差还真不能在码头上如此威风。那些彪形大汉呼拉拉地围拢过来,与两个官差一起向她发起进攻。见到如此美丽的女子,壮汉们也都不禁起了色心,一个个争先恐后地冲上前去与她交手,只想着能趁乱摸几下占些小便宜。 女道士虽会些功夫,却从未与这么多人一起交手过,身上又没带兵刃,见那些彪形大汉气势汹汹地冲过来,顿时有些慌了神,几招下来就已落了下风。 紫芝见势不妙,忙与高望舒一起拔剑上前相助,向女道士低喝一声:“炼师快走,这里我们来应付!” “是你?”女道士认出她就是刚才一起乘船的人,目露感激之色,“多谢了,不过咱们还是一起上吧!多一个人胜算也能大一些。” “好!”紫芝颔首一笑,眉目之间竟隐隐有利剑般的凛然侠气。 那些彪形大汉看起来虽十分强壮,实际上武功却并不高明,几个回合下来就被紫芝和高望舒打得落花流水,跪地求饶。不远处,适才乘船的那个玄衣青年就站在那里,手里握着一支青碧色的竹笛,默默看了一会儿这边的混战,然后转身离去。 “人渣!”紫芝用剑尖指着一个官差的脖子,厉声怒斥,“真是丧尽天良!谁人家中没有父母双亲,没有妻女姊妹?你们这样做,就不怕遭天谴吗?” “女侠饶命,女侠饶命……”那官差吓得叩头如捣蒜,额头都快要磕出血来,“小人也是迫不得已啊……女侠有所不知,小人家中上有八十岁的老母,下有吃奶的娃儿,若不是在这码头上讨几个银钱过活,一大家子就该喝西北风了……” 高望舒打量着他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不禁冷笑一声:“少骗人了!令堂若是今年八十,那她岂不是六十岁生的你?” “这……”那官差一时语塞,一张长满横肉的大圆脸登时涨得通红。 紫芝俏脸一沉,对跪在脚下的几个壮汉厉声道:“你们几个,给我向这位炼师道歉!” “是是是……”那些五大三粗的汉子们听话地跪着转向女道士,拼了命地磕头,“小人真是瞎了狗眼,冒犯炼师了,还请炼师恕罪……” “都给我滚!”紫芝狠狠踢了两个官差一人一脚,语气森然,“你们都给我听好了,倘若再敢有人在这里为非作歹,别怪我一剑斩了你们的项上人头!” “是是是,女侠饶命,女侠饶命……”两个官差几乎被她踢断了肋骨,却也不敢呼痛,连忙带着众兄弟连滚带爬地跑了。 紫芝收剑入鞘,转身去扶那坐在地上的老艄公,和言问道:“老人家,你没事吧?有没有伤到哪里?” “没事,没事。”老艄公连忙站起,向三人千恩万谢地作揖,“多谢几位恩公,多谢几位恩公!唉,在官府里当差的人就是这个样子,霸道得很哪!小老儿我在这儿讨了一辈子生活,早就习惯了,不碍事的。”说着又指了指紫芝的手腕,“倒是小娘子的手腕受了伤,还是赶快包扎一下吧。” “啊?”紫芝倒是一怔,低头看时才发现自己手腕处被划了一道细细的口子,伤口虽不深,却还在流血。 高望舒知道她怕血,连忙撕下一块衣襟替她包扎伤口,柔声安慰道:“裴姐姐,别怕,没事的。” “嗯。”紫芝像个小孩子似的轻轻咬了咬唇角,努力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惊慌。 少年的手很温暖,为她包扎的动作也很轻柔。这让她忽然想起许久前在骊山温泉宫的那个夜晚,天地间风雪弥漫,而她与郎君共浴的汤池却是温暖如春。她亲手替他宽衣解带,看到那强健而极富男子魅力的身体时,居然很花痴地流起了鼻血。他用巾帕替她捂住鼻子,笑着一捏她的小脸说:“你呀,真是越长大越没出息了。以后若是哪天我不在你身边,难不成你还真能被一滴血吓晕过去么?” 那时的她只是撒娇地一笑:“才不会呢,你说过要一辈子陪着我的。” 一辈子,那是多么遥远的事啊,而年轻的他们却轻易许诺。 紫芝微微仰首看向天边那一轮将沉的红日,暮色中的余晖温暖昏黄,而她却似乎觉得有些刺眼,一滴泪水从眼角悄然滑过脸庞。 ☆、第213章 季兰 那一滴眼泪从她颊边缓缓滑落,恰巧落在高望舒的手背上。水渍转瞬消散无踪,而少年的手却仿佛被灼伤般微微颤抖了一下,立刻停止了为她包扎的动作,轻声问道:“裴姐姐,是我弄疼你了吗?” “哦,没有。”紫芝这才回过神来,抹去眼泪对他温柔地一笑。 高望舒生怕弄疼了她,再动手时不禁多赔了几分小心,怎料自己越是小心翼翼,包扎伤口的手法就越是笨拙。那女道士就站在一旁看着,见状不禁开口道:“这位小郎君,如今天气还这么热,像你这样胡乱包扎可不行呢,搞不好会让伤口化脓的。” “啊?”高望舒一惊,“那……那该怎么办?” “让我看看。”女道士款款走到近前,揭开布条仔细察看了一下紫芝的伤口,“好在小娘子的伤口并不深,敷些止血的草药应该就没事了。听口音,小娘子应该不是我们会稽人吧?二位不如先随我回玉真观,我取些伤药来帮小娘子敷上。” “如此甚好。”紫芝欣然颔首,“只是……会不会太麻烦炼师了?” “怎么会?”女道士爽朗地一笑,目光真诚,“说起来,二位还算是我的救命恩人呢,刚才若非你们仗义相助,只怕我真的会在那些官差手上吃亏。如今小娘子因行侠仗义而受了伤,我略尽绵薄之力也是应该的。” 紫芝心里不禁对她生出几分好感,含笑道:“如此,就多谢炼师了。” 三人下了码头,向前走了二里多路便又看见一条小河。河边的芦苇丛中,一个十岁出头的道装女孩儿驾一叶扁舟候在那里,一见女道士过来,便雀跃着招手唤道:“师父,我来接你来啦!” “玉清!”女道士笑吟吟地唤着徒儿的名字,扭头对紫芝和高望舒说,“上船吧,再行一段水路就到玉真观了。” “师父,你这几天都去哪儿了?”玉清嘟着小嘴儿,一边划船一边脆生生地说,“我一个人留在观里,晚上都害怕得睡不着觉呢!” “去广陵寻访一位故友,你不认识的。” “哦……对了师父,咱们观里的大黄猫昨天刚生了一窝小猫呢!特别可爱,你都没看到!” “是么?那一会儿可要回去看看。” “是呀是呀!师父,晚上你给我做翠玉豆糕吃好不好?我自己做的饭菜难吃死了,这几天我都饿瘦了呢……” “好,师父回去就给你做。”女道士对她宠溺地笑笑。 “嘻嘻,我就知道,师父对玉清最好了!” 玉清小姑娘正是活泼好动的年纪,撑船时也不肯老实,一会儿黏着师父说说笑笑,一会儿又用撑船的竹竿去逗河里的鱼。碧波清澈见底,游鱼细石,直视无碍,小姑娘挥着竹竿玩得愈发开心,船儿都在河面上微微摇荡起来。 “玉清,别闹了。”女道士温柔地轻斥一声,“若是惊扰了客人,晚上可就不给你做好吃的了。” 小姑娘这才收敛些,调皮地向师父吐了吐舌头。紫芝坐在船头,看着这一对亲如母女的师徒,眸中不禁泛起一阵温柔笑意,想到自己与那女道士还未互通名姓,便随口与她攀谈:“在下裴紫芝,从长安来,说起来也算是道家弟子呢,不知炼师如何称呼?” 女道士笑答:“我叫李季兰。” “李季兰?”紫芝面露惊喜之色,脱口吟出一首诗来,“‘人道海水深,不抵相思半。海水尚有涯,相思渺无畔。携琴上高楼,楼虚月华满。弹着相思曲,弦肠一时断。’这诗莫非就是炼师所作?” 李季兰谦虚地一笑:“年少时的游戏之作罢了,不值一提。” 这李季兰乃是江南一带著名的女诗人,自幼在剡中玉真观修道,不但姿容秀美、性情潇洒,而且琴棋翰墨无一不通,尤工诗词格律。紫芝在长安亦闻其盛名,知道她六岁便已显露诗才,长大后以女冠的身份结交才子文人,与诗僧皎然、名士朱放、茶仙陆羽等人相交甚笃,彼此引为知己。李季兰性格爽朗大方,对世俗的男女之防毫不在意,时常与才子名士举行文酒之会,把酒赋诗,谈笑风生,时人誉之为“女中诗豪”。 紫芝久慕李季兰诗名,不想今日竟有缘相见,心中甚是欢喜。李季兰生性热情好客,最喜欢结交朋友,见紫芝气质脱俗、谈吐不凡,又有一身好武艺,不禁也生出几分倾慕之心。二人谈笑间只觉一见如故,一路行至玉真观,彼此早已亲热得如同亲姊妹一般。玉真观位于剡溪之畔的一片竹林中,远离尘世喧嚣,如今观中只住着李季兰与玉清师徒二人,愈发显得庭院幽深,静谧宜人。 李季兰命玉清取来草药,亲自动手为紫芝敷药包扎,见天色已晚,便热情地邀请二人留宿观中。紫芝自是欣然答应,只是有些为难地看了看高望舒说:“我自然是愿意与姐姐住在一处的,只是五郎毕竟身为男儿,留宿于此只怕多有不便……” “这有什么?”李季兰满不在乎地一笑,“一个少年郎而已,又不是什么为非作歹之人,怎么就不能住在我这里了?放心吧,我师父去西域云游去了,如今这玉真观由我做主,你们二位是我的恩人,必须要好生款待一番的。玉清,你去收拾出两间厢房来,一间给这位小郎君住,另一间留给我。” 紫芝忙道了声谢,又奇道:“姐姐,那我呢……” “你自然是住我的房间了。”李季兰抿嘴一笑,十分体贴地说,“这里就属我那间屋子最凉快,厢房太热,只怕你们北人住不惯。” 紫芝夜里便歇在此处,次日一早又随李季兰泛舟剡溪,游览剡中风光。李季兰是典型的江南女子,尽管性情洒脱如男儿,一颦一笑间却蕴着水一般的柔媚风情,玉姿芳润,眼色媚人。两个女子日日伴在一处,或是游山玩水,或是谈论诗书,日子过得就似神仙一般逍遥惬意。几天来与李季兰朝夕相处,紫芝这才得知她竟已年过三十,不由惊叹于她远超实际年龄的娇美容颜,每每向她请教驻颜有术的秘诀,李季兰却只是笑而不语。 于是,这水一般的美人便又披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格外撩人心弦。 暮色四合,皓月东升。这日二女泛舟归来,并肩坐在菖蒲花开的水岸,眺望天际那最后一抹亮色,正自谈笑间,忽见剡溪对岸燃起一阵冲天火光。紫芝惊异不已,忙轻轻一扯李季兰的衣袖问道:“姐姐,你看那边出什么事了?” 李季兰轻叹一声:“海贼又来烧村子了……” “海贼?”望着暮色中刺眼的火光,紫芝大惑不解,“这里离海不是还有一段距离么,怎么也会有海贼出没?” “以前是没有,现在这些是海贼吴令光的残部。”李季兰伸手向对岸火光最盛处一指,向她解释道,“你看,那就是海贼在烧百姓的房子呢。这些年会稽郡一直饱受海贼侵扰,去年朝廷便发兵擒获了海贼头领吴令光。不料,吴令光之子吴子楠却以少主的身份率残部逃离,为了向朝廷示威,他们更加变本加厉,不但大肆劫掠海上的商船,还上岸来抢劫百姓的财物,烧杀抢夺,无所不为。人人都说吴令光是一个心狠手辣的枭雄人物,可论起杀伐决断的魄力,那吴子楠更胜乃父十倍。” 对岸的火光越来越亮,眼看着一个村子就要被海贼劫掠殆尽。 “不行!”紫芝腾地一下站起身来,目蕴怒火,“我要去救人!” 李季兰却起身一把拉住她,摇头苦笑:“没用的。吴子楠手下有数万人之众,个个都是武艺不凡的精壮汉子,朝廷的官兵都奈何不了他们,你去了只能白白送命。好在他们信奉神明,从来都不敢滋扰道观和寺庙,否则若是海贼来了,我们纵能以一敌十,也得被他们那几千几万双脚踩成肉泥。” 紫芝一听便知其中利害,只得颓然止步,红着眼睛道:“若只是劫掠钱财也就罢了,他们何苦烧人房舍,害人性命?”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李季兰似答非答,目光幽幽地落向河流对岸那大火冲天的村庄,唇角勾起冰冷的弧度,“殊不知那些不义之财只能引来杀身之祸,迟早有一天,他们会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二人都无心再欣赏风景,恰好玉清跑来唤她们回去吃饭,便随着她一起回了玉真观。尽管明白有些事不是凭一己之力就能做到的,紫芝心里还是觉得十分难受,走了几步又忍不住回首望去,只见对岸红光冲天,整个村庄都已烧成一片火海。想到那些无辜丧生于大火之中的生命,她眼眶一湿,几乎要落下泪来。 夜漏更深之时,紫芝在房中沐浴已毕,穿好衣裳独自坐在镜前梳头,心绪这才渐渐平静下来。月射纱窗,晶皎如昼,不知从哪里飘来一阵幽淡的异香,整间屋子霎时都笼罩在一片朦胧静谧的气氛中,恍如仙境。紫芝困倦地打了个哈欠,不一会儿竟伏在案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半梦半醒间,忽听身后“咣当”一声轻响,似乎是有人撬门而入。 “谁?”她想要开口喝问,喉咙却干涩得无法出声。 房中香气愈加浓郁,紫芝此时才发现情况有些不对,然而却连睁开眼睛看一看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觉浑身酥软,头脑晕沉。恍惚中自己的身子似乎被人拖了起来,彻底失去意识之前,她只听见一个陌生男子兴奋地低声说:“我们替少主活捉了李季兰,可是大功一件呢!嘿嘿,只要少主练成盖世神功,定然少不了我们的好处……” ☆、第214章 海贼 紫芝再度醒来时,眼前一片漆黑,才想挪动身子,却发现自己的手脚皆被人用麻绳牢牢捆了起来,完全动弹不得。她以一种很不舒服的姿势僵硬地坐在地上,双目渐渐适应了黑暗,适才一直萦绕在鼻端的异香已经消失,身子虽然还是软绵绵的没有力气,头脑却清明许多。想起昏迷前那陌生男子说的话,她心中暗道:莫非他们要抓的是季兰姐姐,却不知姐姐把自己的卧房让给了我,所以才抓错了人? 月光透过小小的高窗照进来,让她能依稀看到屋内简陋的陈设。 这是一间很狭小的屋子,四壁空空如也,唯有墙角处置放着一张破旧的胡榻,可卧可坐。微凉的风从小窗吹进来,带着一股湿咸的味道,让她感到陌生。紫芝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也不知道把自己抓来的人到底是谁、想要做什么,低头见自己的衣衫还算齐整,这才稍稍松了口气,心里祈祷着可千万别是被海贼抓了才好。那些人如此暴戾凶残,若是当真落在他们手中,只怕会凶多吉少。 “唉,这可怎么办啊?”紫芝颓然靠着墙壁,忧虑地喃喃自语,“若是告诉那些人我不是李季兰,他们会不会放我走呢?” 这黑暗狭小的环境让她想起了宫正司大牢,那是她年少时最害怕的地方,刹那间,一种强烈的恐惧感再度涌上心头。深宫中固然人心险恶,但毕竟还有那么多人关心她、想方设法地把她从牢里救出去,可是现在……季兰姐姐和望舒他们不会有事吧?刚才那迷香似乎很厉害的样子,就算武功再高明的人,也会在一瞬间全身瘫软无力…… “汪——汪汪——”墙角的胡榻下忽然传来几声狗叫,骤然打断她的思绪。 紫芝被它吓了一跳,扭头看去,只见一双亮晶晶的小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光。 “喂,你是谁啊?”心知一时无法逃脱,她索性逗起狗来,“是你的主人把我抓到这里来的么?小家伙,你过来!” 一只土黄色的小狗从胡榻下猛地蹿了出来,凑到紫芝身边嗅来嗅去,仿佛很喜欢她身上的味道似的,向她热情地摇起了尾巴。紫芝一向最喜欢这些毛茸茸的小家伙,见它肯与自己亲近,便也歪着身子用胳膊亲昵地蹭了蹭它的毛。小狗围着她蹦蹦哒哒地转了一圈,一会儿用爪子抓抓她的衣裙,一会儿伸出舌头舔舔她的手背,不知怎么,忽然又对她手腕上绑着的麻绳产生了兴趣,张开小嘴轻轻咬着。 “咦?你是要帮我解开绳子吗?”紫芝灵机一动,立刻挪动身子把背在身后的双手凑到它嘴边,温言软语哄着它,“小家伙,快把这绳子咬开!你替姐姐解开绳子,姐姐就逃出去给你找好吃的哦!” “汪汪——”小狗兴奋地叫了两声,仿佛真能听懂她的话,用尖利的牙齿努力撕咬着绳子,不一会儿就把它给咬断了。 “真乖!”紫芝欣喜地挣脱开绳索,摸了摸小狗毛茸茸的脑袋。 手腕被粗砺的麻绳勒出几道红痕,可她都来不及揉一揉,就立刻解开捆住双脚的绳子,站起身来向高窗纵身一跃,双手攀住窗沿,小心翼翼地探头向外面看去。夜色中的天地漆黑一片,除了稀薄的月光,举目望去便再看不到一丝光亮,远处时而有阵阵水声传来,仿佛是汹涌的海潮来了又去。 “那边就是大海了么?”紫芝望着黑暗中的远方,心神不由一怔,“我这是在哪里啊?一会儿若是逃出去了,要怎么走才能回到玉真观呢?” 来不及思考太多,现在的她只能先从这小小的高窗逃出去。窗子很小,寻常人根本无法从这里通过,不过好在她身形纤瘦,侧着身子挤一挤倒也勉强钻了出去。湿咸的夜风扑面而来,吹起她沐浴后就未曾梳起的长发。紫芝才一落地,就下意识地去摸那戴在头上的紫玉钗,不料却摸了个空,再去仔细摸索怀中衣袋,依然不见踪影。这钗子乃是她与郎君少年时的定情之物,离开王府后她一直随身带着,就算是夜里睡觉,也会把它用手帕包好小心地搁在枕边,断不会有遗失的道理。 “我的钗子呢?”紫芝找遍了全身,急得直跺脚,“糟糕,一定是被那些坏人偷走了!” 就在此时,几个手提弯刀的大汉忽然从黑暗里闪了出来,其中一人厉声喝道:“想跑?给我站住!” 听出这声音就是刚才抓自己的那个人,紫芝悚然一惊,心知以自己现在的状况是打不过他们的,于是拔腿就跑,黑暗中辨不清方向,只是下意识地向前狂奔。或许是吸了迷香的缘故,她跑了一会儿就觉全身乏力,几乎要瘫软在地,却依旧强撑着不肯让自己倒下,勉强保持着较快的步伐。海潮声越来越近,一阵轻灵悠远的笛声在夜色中幽幽响起,不知名的调子,听起来却似乎有些耳熟。 月光普照大地,一位身姿挺拔的玄衣青年站在海边的礁石上横笛而吹,那苍凉悠远、空灵恬静的调子,让紫芝立刻认出他就是那日在船上吹笛的人。那样孤清傲岸的身影,仿佛与绵延无尽的暗夜融为一体。 “救……救命啊!”她气喘吁吁地向那玄衣青年奔去,几乎是下意识地相信这个有过一面之缘的人,“后面有人在追杀我,他们是坏人……请你、请你帮帮我……” 她披散的长发在月光下被海风吹起,宛如风中海藻,美丽得让人目眩神迷。 玄衣青年转头看她,眸中似闪过一抹惊艳,随即对后面追过来几个大汉笑道:“你们几个也真是的,如此良辰美景,为何要唐突佳人?” 几个大汉立刻止步向他躬身施礼,齐声唤道:“少主!” 玄衣青年手握竹笛从礁石上纵身掠下,稳稳地立在众人面前,古铜色的肌肤在月色下泛起凛凛幽光,愈发显得他挺拔矫健、英气逼人。 紫芝立刻反应过来,惊道:“你们……你们是一伙的?” 几个大汉已经上前紧紧扣住她的肩膀,其中一人向那玄衣青年讨好地笑道:“少主,我们几个把李季兰给您抓来了。您不是说修炼乾道功法就只差最后那么一点点了么?这李季兰修炼的就是坤道功法,只要少主与她共同修炼,将乾坤二道合而为一,便能使武功大成,到时候整个天下就再没有谁能与您抗衡了。” 玄衣青年瞥了紫芝一眼,微笑着问:“你就是李季兰?” 紫芝秀眉一挑:“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大胆!竟敢如此跟少主说话?”一个汉子厉声呵斥,面露凶光,“你若是李季兰,就赶紧说出那个坤道功法有什么门道,我们少主或许饶你不死;若不是,老子现在就把你丢到海里喂鱼!” 紫芝毫不畏惧,只是扬眉道:“你们偷了我的紫玉钗,快还给我!” “少废话!不给你点苦头尝尝,你竟敢反了天了不成?”那汉子扬手就要狠狠扇她一记耳光,却被那玄衣青年沉声喝止。 “住手!”玄衣青年敛去笑意,冷冷扫视着几位属下,“谁拿了她的东西?交出来。” 众人互相看了几眼,须臾,一个肤色黝黑的年轻汉子探手入怀,不情不愿地掏出一支晶莹剔透的紫玉钗,试探着问道:“少主,我们兄弟好不容易才把人抓来,您看……不如这钗子就赏给小的吧?” 玄衣青年伸手拿过钗子,却没还给紫芝,而是自己揣入怀中。 紫芝挣扎着喊道:“喂,你还给我!” 玄衣青年微笑不语,忽然迅速探手扣住她的脉门,凝眉片刻,对手下人淡淡道:“你们抓错人了,她不是李季兰。” “啊?”众人皆大吃一惊。那个刚刚还要讨赏的汉子更是面露窘色,搓了搓手垂头丧气地说:“少主恕罪,属下一时疏忽抓错了人……这女人既已到了咱们的地盘,那就留不得了,属下这就去把她给宰了!” 紫芝登时惊出一身冷汗,脱口道:“你们要干什么?” “罢了。”玄衣青年却轻轻一摆手,唇角露出一丝玩味的笑,“这女人留着也没什么大用,杀了又可惜。正好我身边缺个端茶倒水的侍婢,就她了。” 几个汉子愣了一愣,随即把紫芝推搡着摁跪在地上,厉声斥道:“少主留你一条性命,还不快磕头谢恩?” “谁要做你的侍婢?”紫芝奋力挣扎,却觉身上的力气似乎越来越少,膝盖触地时一阵强烈的屈辱感袭上心头,索性抬起头来直视那玄衣青年的眼睛,声音冷如寒霜,“你留我在身边,就不怕我杀了你?” “当然不怕。”玄衣青年气定神闲地笑了笑,神情甚是不屑,“你刚才吸了我的‘芷萝香’,现在是不是觉得全身乏力、像是要随时瘫倒一般?这毒香是我亲手所制,全天下也只有我一个人能解,以后你必须每日按时服下我给你的解药,否则性命堪忧。而且我能看得出来,你现在还不想死。” “你……”紫芝恨恨地咬了咬牙,眼睛都有些红了,“你们这样蛮横,与那些凶残狠毒、无恶不作的海贼有什么区别?” 玄衣青年不怒反笑:“你好像对海贼很有成见?” 紫芝傲然反问:“那又怎样?” “对了,忘了自我介绍一下,我叫吴子楠,你口中说的那些凶恶残暴的海贼大半都是我的手下。”玄衣青年微微俯身,用竹笛猛地抬起她的下巴,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说,“以后我就是你的主人,你可得记住了。” 吴子楠?他就是那烧杀抢掠、心狠手辣的海贼少主吴子楠? 紫芝惊诧不已,脊背仿佛触电般轻颤了一下,尽管已竭力偏过头去避开他深邃的目光,却依然觉得颌下寒意逼人。 ☆、第215章 初心 日上三竿,盛王的卧房内却仍是一片寂静。 “这都什么时辰了,殿下怎么还不唤我们进去伺候?”几个侍女凑在门前窃窃私语,却没有一个人敢擅自进去看看,“殿下还没睡醒么?今天可是大朝会的日子,误了时辰怕是会被陛下责罚的。” “是啊,你说偏偏马总管又告假回家去了。唉,这可怎么办啊?” “要不……咱们进去看看?” “我可不去!你又不是不知道,殿下最不喜欢睡觉时被人打扰了,若是惹得他不悦,到时候倒霉的可就是咱们了。” “那怎么办?倘若真误了大朝会,陛下怪罪下来,殿下岂不是要责怪我们没及时叫醒他?到时候啊,只怕倒霉的还是我们。” “要不还是让阿五去吧?殿下一向待她亲近,就算心中不快,也不会把她怎么样的。” “是啊是啊……阿五,还是你去吧。” 众侍女皆向后退开几步,用一种十分热切的目光齐齐注视着阿五。 “我?”阿五有些惊讶地指着自己,一副勉为其难的样子,“那……好吧。” 侍女们都松了一口气。阿五一入王府就深受盛王宠信,她们这些年长又有资历的侍女难免心中嫉妒,可是没办法,谁让人家生了那么一副酷似裴娘子的好容貌呢?见众人都把这棘手的差事推给自己,阿五面上不情不愿,实际上却是正中下怀。她正想进去看看他怎么样了呢,于是轻手轻脚地推门走进卧房,像猫儿一般悄无声息地溜到主人的床帐前,掀开帐幔,探头向里面瞧了一眼。 他依然躺在床上阖目沉睡,眉目静好,脸色却异乎寻常地憔悴苍白,仿佛是哪里不舒服。床帏间有一缕淡淡的幽香弥漫,夹杂着那只属于他的强烈男子气息,这样近的距离,忽然让小姑娘觉得有些脸红心热。 阿五有些忐忑地在他床前蹲下,轻轻唤了一声:“殿下?” 他并没有被她唤醒,只是那浓黑的睫毛微微闪动了一下。 阿五睁大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他,见他并未立刻醒来,心中竟有一种小小的窃喜,于是又伸出手来小心翼翼地摸了摸他的额头,指尖触到他温暖的肌肤时,一颗心都快要幸福得融化了。她只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女孩儿,心里装着一个人的时候,自己就卑微得低到了尘埃里,更何况眼前的男子是如此高贵完美,让她不禁自惭形秽。 李琦仍在半梦半醒间,忽然一把抓住她伸过来的手,闭着眼睛喃喃轻唤:“紫芝……” 阿五身子一颤,几乎下意识地想把自己的手从他掌心抽出。 在盛王府的这段时日,她早已听说了“紫芝”这个名字,知道那人是盛王从前最宠爱的孺人、小公子玉郎的母亲,而自己之所以如此受他青睐,正是因为容貌与那人有几分相似。若非如此,只怕高高在上的他都不会多看自己一眼吧?每每想到此处,少女的心都会觉得酸酸的不是滋味,然而此时,她还是弯弯手指轻轻回握了一下他的手,因为她害怕以后再也没有这样与他肌肤相触的机会。 李琦睁开眼睛,对从帐幔外探进头来的女孩儿微微一笑:“阿五,是你啊?” “是。”阿五忙恭声答应,低首时,竭力将心中微澜悄然泯去,“奴婢来唤殿下起床,今天是大朝会的日子,不能耽搁了。” 李琦用鼻音轻轻“嗯”了一声,不着痕迹地放开她汗津津的小手,忽然笑问道:“很热么?怎么出了这么多汗?” 阿五立刻惶然跪下,红着脸道:“奴婢该死……奴婢弄脏殿下的手了。” 李琦微微一笑并不介意,和言道:“你来得正好,叫人去宫中替我告个假。” 阿五答应一声,见他面色苍白似带病容,略一踌躇,还是试探着问道:“殿下……身子不舒服吗?” “嗯。”李琦点了点头,声音微微有些低哑,“可能是昨晚有些着凉吧,现在浑身不舒服,就是想睡觉。” “那奴婢先去给您请太医……殿下,您要不要先喝点水,或者吃点东西?”阿五又是担心又是着急,在他身边手忙脚乱地忙碌一阵,说话都险些忘了上下尊卑,“殿下既然不舒服,刚才怎么不早些唤奴婢进来呢?” “我唤了。”李琦对她虚弱地一笑,“可能是声音太小了吧,你们都没听到。” 阿五似是一怔,随即到门外叫了两个内侍去宫中和太医署传信,然后又回来守在他床前,再也不想离开半步。她有些讶异地发现,原来一向骄傲强势的他竟也会流露出病中的软弱。他比她年长十岁有余,在她眼中一直是一个成熟而不可侵犯的存在,然而此时躺在病榻之上,却像是一个在黑暗中孤独无助的孩子。阿五静静凝视着他,心中最柔软的地方仿佛被什么轻轻捏了一下,待太医来诊过脉开了药方,便煎好了药一勺一勺地小心喂他服下。 他的五官深邃明朗,尽管略带病容,但那俊美如玉的脸庞还是让她难以移开目光。 他服了药便又沉沉睡去。阿五替他仔细掖好被子,见房中没有别人,竟大着胆子把他的手轻轻握在手心。他的手很漂亮,十指白皙而修长,光洁如贝的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隐隐泛出润泽的光。阿五痴痴地看着,忽然低头在他指尖留下一个浅浅的吻。他肌肤的温度,刹那间温暖了她心底最荒芜的地方。 虽说只是着凉受了风寒,但他的病势却来得极为凶险,晚上又突然发起高烧,太医来看过后也觉得有些棘手。阿五连夜守在他身边照料,不停地用酒替他擦拭身体来降温,几乎不休不眠,几天下来整个人都消瘦了一圈。见她这般不辞辛劳,其他侍女倒也乐得清闲,索性将侍疾之事全都交给她去做。阿五却是心甘情愿,与他相处的每一刻,对于她来说都是无比珍贵的时光。 李琦身体一向强健,休息几日便觉好了许多,这日午睡醒来,见阿五仍在自己身边忙前忙后,不禁关切道:“阿五,你不去休息一下吗?我看这几天一直都是你在这儿,肯定累坏了吧?” 阿五扶他坐起身来,抿嘴笑道:“奴婢愿意在殿下身边伺候,一点都不累。” 李琦对她温和地一笑:“若是不累,就陪我说说话。” “嗯,好啊!”阿五就势在床边蹲了下来,以手托腮,仰起小脸儿看着他,唇角不自觉地弯成了美好的弧度。 李琦指了指一旁的白檀香木绳床和月牙凳,道:“你随便找个地方坐吧。我可要跟你聊很久呢,小心一会儿蹲得腿都麻了。” 阿五却摇头,抬起头来对他俏皮地一笑:“不,奴婢想离殿下近一些。” 李琦也拿她没办法,笑了笑问道:“对了,这几天可有孟琨他们的飞鸽传书?” “有啊,奴婢都替殿下收着呢。”阿五忙去窗下的书案上取来几个传信的细竹筒,见旁边摆着一个小小的白玉貔貅镇纸,煞是精巧可爱,忍不住拿起来对着阳光仔细瞧了瞧,许久都舍不得放下。 李琦见她一副爱不释手的样子,不禁笑道:“喜欢吗?给你留着玩吧。” 阿五有些受宠若惊,慌忙放下镇纸摆手道:“不,奴婢不要……” 李琦接过她递来的细竹筒,笑道:“喜欢就拿着吧,算是你这些天辛苦做事的奖赏。” “殿下,您对奴婢真好……”小姑娘竟忽然红了眼眶,声音也有些哽咽起来,“奴婢从小就没人疼,阿爹不要我,阿娘也离开我了……这世上只有殿下对阿五最好,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赏给我……” “既然觉得我对你好,那就不要哭了。挺漂亮的一个小姑娘,哭了可就不好看了。”李琦微笑着安慰她,又问,“对了,你还记得你爹爹叫什么名字么?我可以派人去官府帮你查一查户籍,或许能找到他。” “不记得了。”阿五黯然摇头,说话间似有一抹辛酸闪过她晶莹的眸子,“阿娘生前是对我说起过,可是那时候我还太小,什么都不懂,只记得她说阿爹好像做过什么官,后来又获了罪……阿五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和亲人生活在一起,可惜永远无法实现了……” 李琦又安慰她几句,一边说话一边打开竹筒看里面的信,起初还言笑晏晏,看到最后一封信时,神色却是陡然一变。 阿五察觉有异,忙问道:“殿下,怎么了?” “海贼少主吴子楠?紫芝被他抓走了……怎么会?”李琦喃喃自语,不顾自己还在病中,当即披衣起身,“阿五,叫人去给我备马!” “殿下!”阿五一惊,连忙上前阻拦,“殿下要去哪里?您现在刚刚好了一些,若是出去吹了风,病势加重了可怎么办呢……” 李琦却不理会她,穿戴整齐后拿起佩剑径自匆匆离去。 ☆、第216章 海誓(上) 海边沙岸,一座粗犷的石屋矗立于危崖之上,正是海贼少主吴子楠的居所。这吴子楠虽说才刚刚二十出头,性情却极为孤僻好静,平素只是独自一人居住在这荒僻的海滩上,若非有极要紧的事,手下的众海贼都不敢随便过来打扰。如今,这石屋中竟破天荒地多了一个人,一个刚刚被他抢回来做侍婢的美丽小娘子。 “紫芝,我渴了,去给我倒杯水。”吴子楠懒洋洋地歪在窗下的胡榻上,一边用石头仔细打磨手中的一串贝壳,一边随口吩咐道。 “……”紫芝却只是敛裾端坐一旁,恍若未闻。 “紫芝,这天气好热啊,过来替我扇扇风。”见自己被人家当成了空气,吴子楠好生没趣,只得尴尬地轻咳两声,换了个借口继续吩咐。 “……”紫芝倨傲地把头扭到一边,依旧冷面不理。 “紫芝,你晚上想吃什么?我给你做。”吴子楠没话找话地继续说着,冷冰冰的语气中居然带着几分讨好的意味,“是烤鱼还是炒海螺花蛤?我从小就生长在海边,只会做这些海里的东西。” “……”沉默,依然是沉默。 吴子楠终于没了耐性,丢下手中贝壳起身过去拉她,一脸无奈地问:“紫芝,你就不能跟我说句话吗?” 紫芝啪的一下打掉他的手,冷然道:“放尊重点,别动手动脚的。” 吴子楠很挫败地坐回到榻上,白了她一眼道:“看你这派头,到底你是我的丫鬟还是我是你的丫鬟啊?” 紫芝却仿佛还在思考他上一个问题,半晌才慢悠悠地说:“昨天你做的烤鱼挺好吃的,今晚就还吃这个吧。” “行,没问题!”见她终于肯好好跟自己说话,吴子楠开心极了,咧开嘴笑的时候露出一排洁白整齐的牙齿,“只要你喜欢,我天天做给你吃都行。我那些手下一大早就出海打鱼去了,都是最新鲜的活鱼,肯定比昨天的还好吃。你看,留在我身边多好啊,每天好吃好喝的供着你,也不用你做什么事,这日子都快比得上神仙了。” 紫芝却用鼻子轻轻哼了一声:“谁稀罕?” “不稀罕你少吃点啊!”吴子楠愈发来了兴致,故意打趣她,“就说昨天晚上吧,我辛辛苦苦地在那儿烤鱼,烤一条你吃一条,吃得比我烤得还快,都不给我留点儿。一转眼的工夫六条鱼都没了,哪有女孩儿家吃那么多的……” “你……”紫芝杏眼一瞪打断他,“不许说了!” “好好好,我不说了。”吴子楠很好脾气地对她笑笑,然后歪在榻上继续打磨那一串贝壳,午后的阳光照在他古铜色的英俊面庞上,映出一片流光溢彩。 紫芝坐在房中无所事事,思绪飘着飘着不知飞往何处。 那一晚被吴子楠强行带到这里时,她心里真的是害怕极了,夜里宿在这石屋的外间,睡觉都不敢脱去外衣,后来见他并无逾礼之举,这才稍稍放下心来。在会稽一带,海贼少主吴子楠的大名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几乎令人闻风丧胆,然而几天相处下来,她却觉得眼前之人似乎与传闻中有些不一样。他武功极高,手下又有数万勇士,行事一向霸道狠辣,烧杀抢掠无所不为,手臂上甚至还有两行极嚣张的刺青:生不怕京兆尹,死不畏阎罗王。不过,这个魔王似的青年有时候也挺孩子气的,喜欢拌嘴逗她,喜欢跟她耍赖,天黑之后还会故意讲鬼故事吓她。最令人惊讶的是,他居然有一手好厨艺!紫芝第一次在这儿吃饭时,见他亲手端上来一盘盘香气诱人的菜肴,心中不禁觉得有些发慌,忍不住暗自嘀咕:他……该不会是在菜里下毒了吧?见他拿起筷子吃得津津有味,这才大着胆子尝了一口。 太好吃了……真的是太好吃了! 一尝之下,她便忍不住风卷残云地把一大盘菜扫荡一空。 想到这里,紫芝忍不住轻轻笑了一声。她转过头来,看了一眼正歪在榻上认真打磨贝壳的吴子楠,竭力向他露出一个温柔甜美的笑容,试探着开口道:“哎,我和你商量个事行吗?你看,反正你当初想要抓的人也不是我,能不能……能不能先放我回去?你不是想学季兰姐姐的内功心法么?我回去之后可以帮你问啊……” 吴子楠头都没抬,淡淡道:“我有名有姓的,你干嘛叫我‘哎’?” “吴子楠,那个……” “直呼人家姓名,真没礼貌!” “你……”紫芝无奈,只得退一步好言好语地与他谈条件,“吴公子,就算你暂时还不想放我走,那……先把紫玉钗还给我总行了吧?” 吴子楠微微笑了一下,问她:“怎么,那玉钗是你心上人送的?” “嗯。”紫芝轻轻点头,眸波中分明有一抹温柔的光闪过。 吴子楠心里却莫名地觉得有些不是滋味,语气又变得冷冰冰的:“看你年岁跟我差不多,应该已经出嫁了吧?送钗子的那人就是你的丈夫?” “是……”紫芝下意识地回答,随即低低改口,“曾经是。” “怎么?”吴子楠挑了挑眉,似乎对她的事很感兴趣。 紫芝却陡然沉下脸来,不悦道:“你问这些干嘛?我问你,你到底放不放我走?” “求我放了你,这样蛮横的态度可不行哦。”吴子楠被她一声怒吼逗得笑了,想了想说,“这样吧,咱俩比试比试,你若能赢我,我或许可以考虑一下。” “好啊。”紫芝挑眉看他,“比什么?” 吴子楠微笑着吩咐:“取棋具来。” 紫芝第一次乖乖听从他的命令,从外间的木柜中取来棋盘棋子,与他相对而坐。她自恃棋艺还不错,想当然地觉得一个江湖草莽不会是自己的对手,可不知为何,与他对弈几局却皆是输,于是又提议改玩双陆。吴子楠欣然应允,一直与她玩到红日西沉,始终没让她赢过一局。紫芝又气又急,几乎快要动手砸了棋盘。吴子楠心中暗笑,口中却是很善解人意地提议道:“既然文的不行,那咱们就来点武的,出去比赛射猎怎么样?” “好!”紫芝朗声应道,“大丈夫一言九鼎,我若是赢了,你可别忘了履行自己的诺言。” 吴子楠冲她豪爽地一笑,然后从墙上取下弓箭,与她一前一后地出了石屋。门外湿咸的海风扑面而来,纵目远眺,只见沧海无极,烟波浩渺,天地间一片苍茫。吴子楠拉开弓弦瞄准天上的海鸥,一箭射中,不禁心怀舒畅,面朝大海在风中纵声高歌—— “击鼓其镗,踊跃用兵。土国城漕,我独南行。 从孙子仲,平陈与宋。不我以归,忧心有忡。 爰居爰处?爰丧其马?于以求之?于林之下……” 这是《诗经·邶风》中的一首诗,接下来的一句便是“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那样苍茫浑厚的调子,偏偏要唱出这样缠绵悱恻的誓言。紫芝心里没来由地慌乱了一下,不待他唱出下一句,就故意打断他问道:“你不是海贼么,怎么也喜欢唱这些文绉绉的歌?” 他的歌声低沉、迷人而极富穿透力,却在汹涌的海潮声中戛然而止。 吴子楠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把手中弓箭递给她道:“来,试试看吧。” 紫芝接过那弓便觉手上一沉,搭箭瞄准天上鸥鸟,却发现凭自己的力气根本拉不满弓弦,不禁懊恼道:“这算什么?我要换一把弓!” 吴子楠嗤笑一声:“连弓弦都拉不动,就直接认输算了,换来换去的还算是公平比试吗?” 紫芝没好气地把弓箭还给他,委屈得眼眶都有些红了,沉默良久才叹息一声:“反正你就是不想放我走,说什么都没用。” 吴子楠点点头,看着她志得意满地笑道:“你就是我的笼中鸟,我可以对你生杀予夺,你又能把我怎么样?” 紫芝霍然抬头看向他,问:“敢不敢再比试点别的?” “好啊。”吴子楠无所谓地笑笑。 紫芝向他一伸手:“拿佩剑来!” 吴子楠解下腰间佩剑丢给她,自己又回石屋取了一把剑,与她较量剑术。紫芝有兵刃在手,心里就觉得踏实了许多,决心要在剑术上赢回一局,霎时出剑如风,直击对方要害,一招未尽二招又出,招招透着迫人的杀气。转眼间日沉月升,吴子楠漫不经心地与她周旋着,只见那月光下迎风舞剑的女子清灵秀美,风姿清绝,一时不禁看得有些痴了。 就在他出神的瞬间,紫芝剑锋一转直刺他的咽喉,攻势凌厉,毫不留情。 吴子楠连忙侧身闪避,虽未被她一剑格杀,肩部的衣衫却被剑锋划破,险些割伤肌肤。看着她狼一样冷厉决绝的目光,吴子楠不禁也有些恼了,退开几步沉声道:“看不出来我是在让着你吗?还真敢下狠手!” 紫芝却是粲然一笑:“打不过就赶紧认输,啰嗦什么?” 那笑容之美直令人*醉魄,吴子楠不禁怔了一下,随即凝神与她继续比武,再不敢轻敌。论武功紫芝根本及不上他一半,之前不过是仗着他不忍心伤了自己,一味强攻放弃防守,这才稍稍占了上风。如今吴子楠对她亦不留半分情面,只过了几招就把她狠狠踢倒在地,用剑尖抵着她的脖颈,冷笑道:“谁教你的武功?一点章法都没有。你不如拜我为师,我教你几招实用的。” 紫芝颓然坐在地上,抬眼望去只见夜色苍茫,星垂四野,在这广袤无垠的天地间,自己渺小得宛如沧海一粟。想到自己可能要一直被困在这里,她忽然悲从中来,任眼泪大滴大滴地顺颊滚落,掩面哭泣道:“你为什么不肯放我走?你要找的人又不是我,为什么就是不肯放我走?我跟你有仇么?我、我要回家……” 吴子楠不禁有些慌了,连忙收剑入鞘,蹲下来轻轻去拉她捂住面颊的手,想要安慰几句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得小心翼翼地道歉:“对不起,是不是刚才我下手太重伤到你了?紫芝,别哭了好吗?你要是生我的气,打我骂我都行……” 泪滴被海风吹落在他手上,刹那间掌心冰凉一片。 紫芝毫不理会他的话,仍是哽咽着喃喃:“你为什么不肯放我走?为什么……” “因为我喜欢你。”吴子楠忽然肃容回答,灼灼目光直视她的眼睛,“紫芝,你就是我要找的那个人。二十多年来我从未对任何女子动心,可是那天在船上第一次见到你时,我心里就忽然有种说不出的异样感觉。你在码头上和那些欺负人的官差恶霸打斗,那样英姿飒爽,我从未见过一个女子能像你这般勇敢、美丽。本以为这一生都没有机会与你再见,可是后来,我的手下把你当成李季兰送到我面前时,你可知道我心里有多惊喜?我知道,用这种方式把你留下来是有些不择手段,但如果错过了你,那将会是我一辈子的遗憾。” 紫芝吸着鼻子坚定地摇头:“我不喜欢你,非常非常的不喜欢。” “我知道。”吴子楠落寞地一笑,“只要你还喜欢吃我的烤鱼,就足够了。” 二人都没再说话,月光下的海滩寂静得仿佛停滞了时间,唯有潮水一波一波地涌向海岸,涛声悠远,周而复始。 “你那钗子被我不小心弄丢了,这个是我亲手做的,送给你算是补偿吧。”沉默良久,吴子楠忽然从怀中掏出一条用贝壳串成的项链,亲手帮她戴在颈间,看了看满意地笑道,“要一直戴着,记住了吗?” 紫芝低头不语,只见那项链上的每一枚贝壳皆被打磨得珠光润泽,映着月光一照,那绚丽的光芒竟让满天繁星都失去了颜色。 ☆、第217章 海誓(下) 每天晚饭后,吴子楠都会给紫芝一颗小药丸以缓解体内“芷萝香”的毒性,但无论她如何软硬兼施、好言央求,都始终不肯彻底解了她的毒。紫芝虽名为侍婢,实际上一应琐事却都不需要她亲自来做,闲极无聊时索性跟随吴子楠习武,反正他武功好得很,不学白不学。吴子楠倒也真的认真教她,只不过教授的方法过于严厉了些,稍有懈怠就要罚她多练一两个时辰,风雨无阻,全然不似高珺卿教她武功时那样温和耐心。紫芝学了几日就彻底受不了了,可吴子楠根本不理会她的抗议,只是一脸霸道地对她说:“谁让你认我做师父的?只要我还想教你,你就必须得学!” 紫芝欲哭无泪,只想着什么时候才能逃出他的魔掌。在她看来其实这也不难,只要能趁着习武的机会摸清他的武功路数,找个机会重伤他,威逼利诱之下,不愁他不肯乖乖交出解药。身上的毒若是彻底解了,夜里找个机会逃走还不是易如反掌?对,就是这样……她心里打定了主意,只待寻找一个合适的机会下手。 吴子楠却不知她心中的盘算,见她终于肯随自己好好习武,心里反倒十分欢喜。这日一早,他起床后就去外间叫紫芝出来练功,见她还未起身,便隔着床帐大声唤她:“紫芝,起来啦!都什么时辰了,还睡?” 紫芝却不理他,依然面朝里侧躺在床上沉沉睡着,一动都不动。 “紫芝!小懒猪!起床了起床了!” 隔着轻纱帐幔,吴子楠能隐约看到她的身形,唤了几声都不见她回应,这才意识到情况似乎有些不对。他掀开帐幔,只见她裹着被子窝在床榻一角,纤瘦的身子靠着墙缩成小小的一团,肩膀微微颤抖着,仿佛是在忍受极大的痛苦。 “紫芝,你怎么了?”吴子楠心中担忧,忙俯身去扳她的肩膀问道。 “我……我好难受……”她的身子微微动了一下,过了一会儿才费力地转过身来,目光飘忽,满面泪痕,嘴唇上尽是自己啃咬的牙印,几乎要渗出血来。 “紫芝,你哪里不舒服?”吴子楠吓了一跳,忙坐在床边关切地问。印象中的她一直是一个倔强而坚忍的女子,就算受了再多委屈,也不会在别人面前流露出一丝软弱。而她现在这个样子,应该是真的很难受吧? “我……我肚子疼……”紫芝细若蚊声地回答,似乎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别怕,没事的。”吴子楠来不及多想,忙替她披上外袍,抱起她就往外走,“我带你去镇上的医馆。” 外面正在下雨。吴子楠抱着紫芝跃上马背,解开自己的外袍,把她裹得严严实实搂在怀中,尽量不让她被雨淋到,一路策马狂奔,自己却被大雨浇得全身湿透。他的怀抱如此温暖,竟让紫芝有一瞬间的恍惚,抬头时恰好对上他焦急关切的眸子,想想自己接下来要做的事,心里忽然涌起一阵难言的愧疚。可是她没有时间犹豫,马蹄刚一踏出海贼的领地,便立刻从怀中悄悄摸出一把匕首,定了定神,猛地向他肋下狠狠刺去。 对不起,我只是想离开你而已……紫芝只能这样安慰自己,下手时她已经尽可能地掌握好分寸,只让他重伤流血,伤口却不致命。 “你干什么?”吴子楠警觉地低喝一声,然而那一刀太过出其不意,他情急之下根本来不及躲闪,只能用手臂生生抵住刀锋。 刀尖深深扎入肌肤,登时血流如注。 剧痛之下,吴子楠下意识地紧紧勒住马缰,骏马扬蹄嘶鸣,将二人一起摔了下去。紫芝才一落地就迅速爬起身来,病弱之态一扫而空,用匕首抵住他的咽喉沉声道:“给我解药,否则我杀了你!” “好啊,你装病骗我?”吴子楠捂着流血不止的伤口,冷笑一声,“心狠手辣的女人!” “那又怎样?”紫芝垂下眼帘,几乎不敢去看他眸中惊痛之色,“给我解药,放我离开,否则别怪我翻脸无情!” “解药,我现在还不想给你。”吴子楠却只是淡然一笑,“杀了我吧。” “你……”没料到他会如此反应,紫芝反而有些不知所措,看着他臂上汩汩流出的鲜血,握着匕首的手都有些颤抖起来,“吴子楠,其实……其实我并不想杀你,只是想拿了解药离开。只要你答应放我走,我绝不会为难你的。” 吴子楠仿佛感觉不到伤口的疼痛,只是定定地看着她问道:“紫芝,你就那么讨厌我么?留下来陪着我,真的就让你感觉那么痛苦么?” 紫芝心中没来由地一阵慌乱,强自镇定道:“对不起,我们不是一路人。” “是啊,我是海贼,而你却是长安城中富贵人家的女子。”吴子楠轻笑着叹息一声,心里忽然有种钝钝的痛,“海贼又怎么了?我吴子楠自认为没做过一件有违侠义之事,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 “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仿佛被他这句话陡然激怒,紫芝竟不自觉地提高了声音,“那日在剡溪之畔,我亲眼看到你们在烧对岸的村子!难道你以为自己这样做是在行侠仗义么?那些百姓何其无辜,他们什么坏事都没有做,却被你们害得家破人亡,你就不觉得自己对不起他们吗?” “什么坏事都没有做?”吴子楠瞳仁收缩,目光倏地锐利如鹰,“他们曾经做过什么,你又知道多少?百姓是无辜的,官府是正义的,而我们海贼就是穷凶极恶杀人如麻。好,既然你这样想,那我跟你也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紫芝被他说得一怔,惊疑道:“你……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哼,想挟持我,你还太嫩了点!”吴子楠没有回答,而是趁她不备一把夺过匕首,看了一眼冷笑道,“能在我眼皮子底下偷东西,本事不小啊!” 紫芝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心知没有兵刃自己根本不是他的对手,只能咬着牙恨恨道:“反正我也打不过你,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杀了你,我可舍不得。”吴子楠从马背上的褡裢中取出一根麻绳,先将她的手牢牢捆了,然后才扯下衣襟包扎自己的伤口,唇角勾起冰冷的弧度,“看来这些天我是对你太仁慈了,你信不信,我有的是办法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你敢?”紫芝扬眉怒视,忽然用手肘在他伤处狠狠撞了一下。 吴子楠痛得倒吸一口凉气,将她一把抓起丢上马背,一路疾驰返回海边的石屋。进屋时二人都已浑身湿透,窗外风雨交加,雨水噼里啪啦地打在窗棂上,吵得人心烦意乱。吴子楠烦躁地把她摔在外间的床上,手臂上的伤淋雨后愈加疼痛,血水浸透布帛,让他几乎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生平第一次倾心于一个女子,他待她一片赤诚,而她却欺骗他、伤害他,为了逃走甚至不惜取他的性命。吴子楠用愤怒的目光死死盯着全身湿漉漉的女子,心中痛如刀绞,忽然伸手一把扯开她的衣襟。 你不是想逃么?好,那我今天就偏偏要了你! “吴子楠,你要干什么?”紫芝双手被麻绳反绑在身后,一时挣脱不得,只能身子一滚暂时逃开他的掌控,背后的衣衫刺啦一声被他撕裂。 她的肌肤莹洁如美玉,然而那光滑白皙的脊背上却交织着一道道浅淡的褐色疤痕,显然是鞭笞所致。吴子楠一下子怔住了,这些天来旁敲侧击地也打听了些她的身世来历,只当她是生长于帝京的富贵娇女,自幼锦衣玉食,长大后嫁给高门显第的男子,却不知为何又被夫君休弃,心灰意冷之下独自仗剑远游,一路行至江南。然而此时,看到她身上那经年不褪的累累伤痕,方知她与自己一样,也有不足为外人道的辛酸过去。 那伤疤让他的心狠狠抽动了一下。吴子楠有些慌乱地避开目光,转头看向石屋斑驳的墙壁,恍惚中仿佛想起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真实的记忆,真实的梦。 十四年前,这片海滩可不像现在这样荒凉,一座座大大小小的房子鳞次栉比,构成一个热闹的村落。父亲吴令光常年出海在外,年幼的他就和母亲住在这里打渔为生,日子过得简单而温馨。可惜好景不长,有一天,到村子里来收缴赋税的官差看中了母亲的美貌,硬要把她带回去纳为小妾。母亲执意不从,竟被那禽兽般的官差剥去衣衫强行凌.辱一番。愚昧的村民不敢得罪官府中人,反而认为母亲是不洁的失贞妇人,依照族规将她活活烧死。大火中,九岁的他拼死冲上前去营救母亲,却被村民拉出来狠狠鞭打,被打得昏死过去之前,依稀闻到了皮肉被烧焦的刺鼻气味…… 父亲吴令光一心只想成就霸业,对他母子漠不关心,听说妻子以失贞之罪被处以火刑,非但没有怪罪村民,反而还嫌恶地不准她葬入祖坟。他恨自己的父亲,所以去年吴令光被官兵擒获后,他非但没有带领手下残部前去营救,反而烧杀抢掠频频向官府示威;他恨那些愚昧的村民,所以长大后带着众海贼将村子夷为废墟,只留下那座曾与母亲一起生活过的小小石屋。他没有一口气杀光所有村民,而是让他们亲眼看着自己的妻子儿女被施以酷刑,无论他们如何迁徙,他都要一次又一次地去烧他们的村子。 那样强烈的恨意,终其一生都无法泯灭半分。 “吴子楠,你无耻!”紫芝拼命挣扎,两行清泪瞬间夺眶而出。 吴子楠蓦地惊醒,连忙松手,看到她眼中惊怒之色,忽然感觉有什么极珍贵的东西就这样被自己亲手打碎了。 “紫芝,对不起……”他手忙脚乱地替她掩好衣衫,又从柜子里取出一套自己的衣裳递给她,声音中带着难以掩饰的颤抖,“对不起,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这样……你、你先把这个换上吧……” “回来!”见他匆匆逃进内室,紫芝又红着脸喊道,“喂,你先给我解开绳子啊!” 吴子楠恍若未闻,径自回到内室换了套干净的衣衫,许久才渐渐平静下来,出来替她解开绳子。待紫芝换好衣裳,他又取来木炭生起炉火,两人围坐在炉边一起烘烤着湿漉漉的头发,谁都没有说话。吴子楠时不时地侧首打量她的脸色,几番欲言又止,终于小心翼翼地开口道:“紫芝,你能原谅我吗?我……我刚才真的不是有心的……我保证以后再也不会这样了,你别生我的气好吗?” 紫芝默然良久,才低着头淡淡说了一句:“算了,反正你也没把我怎么样。” 吴子楠这才舒了口气,沉默片刻还是忍不住问:“紫芝,你背上的伤……” “我小时候家中出了变故,被迫入宫为婢,宫里的管事嬷嬷很凶,经常打我。”紫芝用平静的口吻一语带过,见他目露怜惜之色,又笑了笑说,“不过这也没什么,宫里那么多宫女,我还算是她们中很幸运的一个。至少我遇到了一个与我生死相许的人,而且,如果你肯放了我的话,我就真的自由了。” “与你生死相许的人?”看着炉火映衬下她格外美丽的侧脸,吴子楠忽然觉得喉咙有些发涩,“就是……送你紫玉钗的那个人?” 紫芝微笑着点点头,沉静的眸光中似是闪烁着某种幸福。 吴子楠默然不语,径自用火钳拨着炉子里的炭。外面的雨不知何时已然停歇,屋顶的积水顺着檐角滴落下来,叮叮咚咚,细碎空灵。雨后初晴的阳光透过窗纱照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不知为何,竟映出一种淡淡的感伤。 “紫芝,我不会再强迫你了。”他有些突兀地开口,眼眸中隐隐露出妥协的神色,“其实,我只是有些寂寞罢了……紫芝,你知道吗?自从阿娘走后,我一个人在这世上漂泊了太久太久,有时候,真的很想找一个人陪我一起在海边看看日升月沉、潮起潮落,一生最大的愿望,也就仅此而已。我答应你,再过一阵子我会放你走的,只是在此之前,请你不要再用欺骗的手段企图从我身边逃走,好吗?” 紫芝微微一怔,随即颔首道:“好。” 二人复又沉默,只隐约听见窗外涛声悠远,若有若无。 “其实,我今天也不算骗你。”紫芝忽然低头笑了一笑,声音几乎轻不可闻,“我是真的肚子疼,只不过不是你想象的那种……” “啊?”吴子楠一脸懵懂,“那是哪种?” 看着他孩子气的表情,紫芝忍不住噗嗤一笑。吴子楠随即恍然大悟,俊朗的脸庞不禁微微涨红。紫芝歉疚地看着他手臂上包扎的布帛,声音亦柔和许多:“伤口再敷些药吧,血都渗出来了。你想吃什么?一会儿我做饭给你吃吧。” “算了。”吴子楠却毫不领情,笑着起身离开,“还是我来吧。你那么笨,做出来的饭菜肯定难吃死了。” . 入秋后天气渐凉,次日一早,吴子楠便带着紫芝去镇上裁几件秋冬穿的衣裳。为了不被寻找她的人发现,出发前吴子楠强行命她戴上帷帽,又以轻纱障面,完完全全地遮住了容颜。紫芝对此倒不甚在意,在荒僻的海滩上住了这么久,难得有机会出来逛逛繁华的街市,一路上不禁左顾右盼,心中很是欢喜。 吴子楠与她一起走在铺满金黄色银杏树叶的道路上,心情与洒在身上的阳光一样明亮。知道她最喜欢吃那些零零碎碎的小点心,他看到什么便给她买什么。一见到好吃的,紫芝顿时觉得身边的人特别可爱,仰首对他甜甜地说了声“谢谢”。清风拂开面纱,她阳光下的笑靥就如向日葵一样明灿,让他觉得自己的心跳恍惚中漏掉了一小拍。 吴子楠有意逗她说话,指了指她面上所覆的轻纱笑道:“紫芝,这可是南海出产的鲛绡龙纱,十分珍贵,小小一块便价值百金,寻常的官宦人家都用不起的。我费了好大周折才从南边的商贾手中买来这么一块,就给你做了面纱,你看,我对你多好。” 紫芝却不以为然,哼了一声轻笑道:“一说话就提到钱,真俗气!” “好好好,我俗气还不行么?”吴子楠倒是难得的好脾气,一路走来唇角始终带着笑容,“不过说真的,紫芝,我觉得你穿鹅黄色的衣裳特别好看,咱们再去前面的店里挑些布料,多给你裁几件怎么样?” “嗯,那好……”话说了一半,紫芝的目光忽然落在前方街角处一个熟悉的身影上,一时悲欣交集,眸中隐隐沁出泪光。 吴子楠不明所以,问道:“紫芝,怎么了?” 紫芝忙疾走几步,都来不及辨认那人到底是不是他,就惊喜地大声唤道:“二十一郎!” ☆、第218章 重逢 “紫芝?”李琦闻声霍然回头,却见远处一位头戴帷帽的女子被人猛地拽走,那俏丽的身影在长街转角处一晃便消失不见。 侍卫孟琨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迟疑道:“那人戴着面纱呢,殿下确定她就是裴娘子?” “嗯,肯定不会看错……”话未说完,李琦就掩口咳嗽起来,略显苍白的面颊上泛起一阵异样的潮红,“快,追上她!” 孟琨见他容色憔悴,忍不住劝道:“殿下身体不适,还是先回客栈休息吧,属下一个人去找裴娘子就可以了。” 李琦犹豫了一下,只得颔首道:“那好吧。先打探到她的下落就好,切勿打草惊蛇。” 孟琨领命而去。那日在江边被紫芝甩掉后,他们几个侍卫一直在寻找她的下落,问了附近村民才知道那艘乌篷船是驶往剡中的,次日便又搭乘其他船只一路跟了过去。待他们几经探问寻到玉真观时,紫芝已经被海贼掳走,高望舒和李季兰急得四处寻找,却始终没有线索。孟琨得知消息,立刻修书一封用信鸽送往盛王府。 李琦一接到飞鸽传书就立刻南下,一路快马加鞭,日夜兼程,只花了六天时间就赶到会稽郡,与会稽太守交涉一番之后,下辖各县的官府也答应会派出巡捕公差协助他们找人。这一路行来车马颠簸、风餐露宿,他自幼养尊处优,何尝经历过这等旅途艰辛,几天下来病情愈发严重。此时见孟琨走远,他方欲转身返回客栈,却忽觉一阵头晕目眩,脚下趔趄了一下险些摔倒。 好在,身后一双手及时扶住了他。 李琦向那人道了声谢,回头时却看见了一张熟悉的脸,不禁诧异道:“萧公子,是你?” “盛王殿下,好久不见啊。”萧逸峰微笑着扶住他的手臂,目露关切之色,“刚才远远瞧着就觉得眼熟,走近一看果然是你。殿下这是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 李琦轻笑着摆了摆手,道:“前些日子受了点风寒,不碍事的。” 萧景云从街边的店铺中捧了一大盒糕点出来,一脸惊喜地说:“盛王殿下,真的是你啊!嘿嘿,多亏我眼尖,要不然我哥刚才都没看到你呢!听说裴姐姐也到江南来玩了,殿下是来找她的么?” “嗯。”李琦含笑点头,“真没想到,能在这里遇见你们。” “我爹在江南这边有些生意,派我过来替他打理一下。”萧逸峰一边对他说着,一边宠溺地拍了拍妹妹的肩,“景云这丫头马上就要和裴大哥成亲了,以后做了人家的媳妇,哪里还能像现在这样到处乱跑?所以啊,这次她好说歹说非得跟着我到南边来玩玩不可。大师兄和他娘子也来了,刚刚去了前面的闵记客栈要了几间房。” 李琦与他们一同往前走,笑道:“这么巧?我也住在那里。” 萧景云撇了撇嘴嘟囔道:“也不算巧啦。这镇上统共只有这么一家干净些的客栈,不住这儿还能住哪里?” 李琦微微一笑,不待开口说话便又咳嗽了几声。 “盛王殿下,你这气色可不太好啊。”萧逸峰停下来伸手一搭他的脉门,不禁微微蹙眉,“殿下虽只是受了风寒,病势却着实有些凶险,这几日最好能在客栈卧床静养,若无要紧事就先不要出门了。” 萧景云眨着眼睛附和道:“我哥医术好得很,听他的没错。” 李琦却摇头道:“那怎么行?紫芝被海贼抓走了,我必须尽快把她救出来。” “啊?裴姐姐被海贼抓走了?”萧景云惊讶得张大了嘴,眼珠一转便有了主意,豪迈地拍了拍胸脯说,“没事,不是还有我呢么?盛王殿下,你只管好好休息就行了,让我哥煎药给你吃。营救裴姐姐的事交给我就成,一会儿回到客栈我再叫上大师兄,就算是龙潭虎穴,我们也能把人给你带回来!” . 长街的另一头,吴子楠捂住紫芝的嘴快步将她拽走。 “喂,你放开我!”紫芝奋力挣扎,回头望去却已看不到那朝思暮想的身影。她知道,那一定就是他!听说她被海贼掳去,他竟然不远千里赶来相救,这个自出生起就被众人捧在手心的天之骄子,一路跋山涉水,肯定经历了不少艰辛吧?他瘦了,那孤清的身影看起来是如此憔悴,让她心里止不住的一阵难过。 “那人就是你以前的丈夫?”离开闹市,吴子楠这才肯放开她,说话时语气竟有些酸溜溜的,“哼,亏得你那么喜欢他……看起来也不怎么样嘛,病恹恹的小白脸,风一吹就能倒似的,哪里有我好?” 紫芝狠狠一按他臂上的伤口,怒斥:“不许你这么说他!” 吴子楠痛得惨叫一声,只得乖乖闭嘴。知道郎君一定会设法来救自己,紫芝回去之后一直在盘算着该如何拿到解药,随吴子楠习武时也是心不在焉,结果被他狠狠数落了一顿。直至深夜她都没有入睡,独自抱膝坐在窗前等着,但见斜月晶莹,幽辉半床,耳边隐约听见远远传来的海潮声。就在她以为今夜不会有人再来的时候,忽有一个女孩儿从半敞的窗户中探进头来,低低唤她:“裴姐姐……” “景云!”紫芝又惊又喜,连忙凑过去低声问,“怎么是你?” 萧景云指了指身后和自己一同前来的师兄宋君平,低声道:“盛王殿下病了,我和大师兄替他来救你。裴姐姐,你现在赶快出来跟我走,大师兄留下来断后。” “什么?他病了?”紫芝情急之下不觉提高了声音,见萧景云直瞪眼,又慌忙捂住自己的嘴,“他……他怎么样了,严不严重?” 萧景云急道:“快走吧,一会儿路上再说!” “不行,我现在还不能走。”紫芝回头向内室瞟了一眼,见里面并无动静,这才稍稍放下心来,“想逃走倒也容易,只是那海贼少主吴子楠给我下了毒,没有解药,离开之后我必死无疑。这些天我一直想偷他的解药,只是根本找不到……景云,你先告诉我盛王殿下他到底怎么样了,别让我着急……” 宋君平低声打断她的话:“你可知道,那海贼给你下的是什么毒?” “芷萝香。”紫芝忧心忡忡道,“据说这毒是他亲手所制,全天下也只有他一个人能解。” “这就有些难办了……”宋君平沉吟道,“这样吧,我回去之后找逸峰师弟问一下,他精通医术,或许会有办法。明天晚上我们再多带些人过来,只要能把那海贼头子活捉了,还怕他不肯交出解药么?” 萧景云信誓旦旦道:“裴姐姐,你不用着急,明天我们一定能救你出去!” “嗯!”紫芝颔首以应,目送着二人身影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夜色中。 次日,紫芝仍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一大早就起来随吴子楠习练武功。吴子楠只简单教了她几招,吃过早饭就唤来手下一众海贼,问道:“船可准备好了?” “准备好了。”为首的一个海贼抱拳回答,“只要少主一声令下,随时都可以出发。” “好,咱们走吧!”吴子楠朗然一笑,拉住紫芝的手就向礁石后停泊船只的海湾走去。 紫芝竭力想挣脱他的手,惊道:“你要带我去哪里?” “出海。”吴子楠只简单答了一句,就十分粗暴地拖拽着把她强行拉上船。 “我不去!你放开我!”紫芝一路徒劳地挣扎着,却根本无力抵抗,透过船舱的窗口向外望去,只见大海浩瀚无际,碧波浮荡,那狭长的海岸早已如同一条灵蛇般蜿蜒远去。 ☆、第219章 海船(上) 紫芝上船后就被吴子楠锁进一间舱室,船随着一*的海浪微微晃动着,让她晕眩得有些昏昏欲睡。也不知过了多久,外面忽然传来阵阵喊杀声,似乎是海贼们正在劫掠过往的商船。紫芝抱膝坐在榻上,手指无意识地抚摸着颈上的贝壳项链,心里却在想,也不知二十一郎究竟病得怎么样了,昨晚景云急急忙忙地也没说清楚,应该不会很严重吧?可是如果不严重的话,他为什么不亲自过来找她呢?他真傻,既然病了就不要这样千里迢迢地折腾自己了,都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是不会好好照顾自己呢?唉,玉郎一个人在家也不知会不会淘气乱跑,可千万别再被拐子给拐走了…… 她叹了口气,忽然觉得自己对他们父子有操不完的心。正自闷在船舱中胡思乱想,忽听门外一声“咔哒”轻响,一个肤色黝黑的少年拎着食盒走进门来,冷冷地递给她道:“吃吧,少主怕你饿,特地让我给你送过来的。” 紫芝打开食盒瞧了一眼,只见里面装着一碗白米饭和几条吱吱冒油的烤鱼,那鱼虽然也是刚刚烤出来的,闻起来却远没有平日里吃的那样香气诱人,显然不是出自吴子楠之手。她心中顿起警觉之意,问道:“这不是你们少主做的?” “这鱼是我烤的,怎么了?”少年很不满地翻了个白眼儿,嘟囔着转身就走,“少主忙得很,哪有工夫亲自下厨?再说了,他又不是你的厨子……” “咔哒”一声,门锁再度落下。 外面的喊杀声一浪高过一浪,激战仍在继续。紫芝是真的饿了,不得不有些郁闷地拿起筷子,夹起鱼来尝了一口,想到在这种情况下还有人惦记着她没吃饭,心底不禁浮起一阵淡淡暖意。毫无意外,这场激战以海贼一方的胜利告终,日暮时分甲板上的欢呼声响彻天地,众海贼争先恐后地抢夺战利品——金银、丝绸、美酒、女人。一箱箱的金银珠宝被搬入舱底,而那几个抢来的年轻女子就在甲板上成为了众海贼宣泄的对象,凄厉的叫喊声和放纵的笑声混杂着传入紫芝耳中,让她的心骤然沉了下去。 一门之隔,外面即是地狱。 夜里下起了雨,海贼们这才停止了狂欢,纷纷回到船舱中休息。想到今晚萧景云和宋君平带人去救她时会扑个空,紫芝毫无睡意,正自看着墙上的灯影发呆,忽听门外响起熟悉的脚步声,心中蓦地一惊,忙拉过被子侧卧在榻上闭目装睡。吴子楠开锁进门,站在门口默默凝视她许久,这才走过来俯身轻轻摸了一下她鬓边的发丝,冷厉而疲惫的目光渐渐变得温柔,一抹淡淡的笑意从唇角化开。 他的触碰极轻极轻,可还是让紫芝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双手在被子里紧紧攥成拳头,却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害怕什么。 “紫芝,我知道你还没睡着。”吴子楠忽然轻声开口,似乎是在与背对着自己的她闲话家常,“我只想找个人说说话,可又不知该对谁说,所以只能来打扰你了。你若不想和我聊天,那便只听着就好,不必对我说什么……白天时想必你也听到了,我们一直在打仗,我又杀人了,杀了很多很多人,杀得我几乎要麻木。可是我又不得不这样,因为,有些痛苦的记忆是一生都不会抹去的,只有血和杀戮,才能让我心里稍稍好过一些。那天你指责我去百姓的村子里烧杀抢掠,说我凶残狠毒没有良心,可是你知道吗,就是那些愚蠢的村民杀死了我娘,让我从九岁起就成了孤儿。” 紫芝有些诧异地睁开眼睛,看他颀长的影子被灯烛投在墙上,影影绰绰宛如心底不散的一抹哀愁。 “今天是阿娘的祭日,我给她上了香,告诉她这些年我一直过得很好。其实,也不怎么好,我爹还被关在官府的大牢里,可我根本不想去救他……”吴子楠顿了顿,抬手揉了揉酸涩的眼睛,似乎有什么晶莹的东西被他悄然拭去,“你看,外面又下雨了啊……当年阿娘就是被村民活活烧死的,那天晚上忽然下起暴雨,我一个人带着满身伤痕躺在家中,看着窗外电闪雷鸣,心里怨恨着上天为何不早些降下雨来,那样或许阿娘就不会被烧死了。说来好笑,直到现在我看到雨都会觉得心烦,所以那天才会那么冲动……呵呵,怎么和你唠叨了这么多啊,好了,我不打扰你了,好好休息吧。” 他看着她纤丽的背影淡淡一笑,有些落寞地转身出门。 “吴子楠……”紫芝忽然轻声唤住了他,依然没有转过身来,声音中却透着真诚,“每个人都会经历一些痛苦的事,但是那些都过去了,沉溺在过去的回忆中不能自拔,那才是一个人最大的不幸。既然曾经经历过痛苦,那么现在就更应该好好活着,开开心心地活着。逝者已矣,与其沉溺于痛苦的过去,不如振作起来,珍惜眼前的人和幸福。若是觉得心里难受,就常来和我聊聊吧,虽然我不知道该劝你什么,但还是很愿意听你倾诉的。” 吴子楠似乎怔了一下,低低笑道:“紫芝,谢谢你。” 离开的时候,他一反常态地没有再把她的屋子锁起来。 紫芝吹灭灯烛,在榻上辗转反侧了好一会儿才迷迷糊糊地睡去,夜半时分,忽听外面响起一阵喧哗声。她起身透过小窗去瞧,黑暗中却什么都没看清楚,正自疑惑时,忽见一个披头散发的年轻女子提着刀闯进房中,气喘吁吁,满面惊恐,身上仅有的一件小衣也被撕扯得支离破碎,几乎是半裸着的。那女子在黑暗中瞥了一眼舱室内的陈设,认定了住在这里的人必是海贼的同伙,咬着牙冲到紫芝面前,把刀架在她的脖子上,扭头对追进来的两个海贼尖声喊道:“你们给我退开!否则……否则我杀了她!” “这屋里住的是谁啊?”两个海贼面面相觑,摸索着拿起火折子点亮蜡烛,一见是紫芝,都露出了满不在乎的神色,“哦,是少主带回来的那个丫头啊,不打紧,不打紧。”一边说,一边淫.笑着向那女子逼近,“小娘子性子还挺烈的嘛,嘿嘿,老子我就喜欢你这样的!赶快乖乖地给我滚过来,要不然一会儿等我们哥几个快活够了,就活剥了你的皮,再把你剁了丢进海里喂鱼去,哈哈哈……” “你、你们……”那女子吓得花容失色,手中的钢刀险些碰伤紫芝。 紫芝灵巧地闪身避开,低声问她:“你是被他们抢来的?” 那女子惊恐地点点头,仓皇后退时竟直接撞到了舱室的墙壁上,不由低低惊呼一声。 “躲在我后面。”紫芝最看不得一群男人欺负一个弱女子,立刻伸臂把她护在自己身后,对那两个海贼冷冷道,“你们都给我出去!” “呦,你以为你是谁啊?”两个海贼被她气得冷笑一声,面露凶相,“滚滚滚,少他妈的管老子的闲事!一个伺候人的丫头而已,老子就算把你也一起剁了,少主也不会把我们怎么样的。” “再不走,别怪我动手了!”紫芝横眉冷目,一把夺过那女子手中的钢刀,与两个海贼交起手来,须臾又有十几个海贼闻声赶来,众人混战成一团。 紫芝以寡敌众本就有些吃力,此时根本无暇顾及那女子的安危,正自激战时,忽听她一声尖叫,竟是被一个膀大腰圆的海贼趁乱拖了出去。紫芝心中暗道不妙,连忙冲出舱室去追,却见那女子被几个海贼逼到甲板上的围栏边,仿佛是刚才被欺侮得怕了,惊慌之下竟翻过围栏跳下海去。 “喂,你不要命了?”紫芝大惊,忙冲过去隔着围栏伸手拉她。 一个海贼刚才被紫芝打得狼狈,此时存心报复,看准时机猛地飞起一脚,将她们两人一起踢下船去,落入深夜黑漆漆的大海之中。 “啊,救命……”紫芝一语未了,就被冰冷刺骨的海水呛得说不出话来。 ☆、第220章 海船(下) 紫芝不谙水性,在汹涌的海水中扑腾几下就沉入水底。 听到外面打斗之声,吴子楠出门来瞧,见一众海贼都冒雨站在甲板上,不禁蹙眉道:“这大半夜的不睡觉,都干什么呢?” 一个海贼醉醺醺地答道:“兄弟们辛苦了一天,晚上总得快活快活不是?没想到那娘们儿性子还挺烈的,捡了把刀就要砍我们,少主带回来的那个丫头也帮着她……他奶奶的,踢得我肋骨直疼!” “就你这德性,挨打也是活该!”吴子楠笑骂一句,并未把他的话放在心上,随口问道,“紫芝呢,回去睡觉了?” “那丫头啊?”那海贼轻蔑地一笑,“哼,被老子我一脚踢海里去了。” “什么?”吴子楠登时变了脸色,上前一把揪住他的脖子喝问道,“你说什么?你把紫芝踢到海里去了?” “是……是啊。”那海贼吓得酒醒了大半,结结巴巴地说,“少主,你急什么?不……不就是个丫头么,过两天……过两天我们再去给您抢几个回来也就是了,保证比这个还要温柔漂亮,您看怎么样?” “混账!”吴子楠狠狠一拳砸在他脸上,来不及多说什么,当即脱掉外袍纵身跳下海去。 “少主!”众海贼见状大惊,连忙劝阻,“少主,现在下水太危险了,您不要命了?” 吴子楠哪里肯听,如一条游鱼般钻入水中消失不见。他水性虽好,但毕竟在黑夜中难以视物,海面下又暗流汹涌,待把紫芝捞上来时,自己已经累得几近虚脱。他命人把昏迷不醒的紫芝抬回自己房中,先把她呛入腹中的水压出来,然后一手捏住她的鼻子,一手托住她的下颌,深吸一口气后俯身吻上她的唇,将气缓缓吐出。如此周而复始,折腾了半个多时辰方才让紫芝渐渐恢复一丝生气。她仍旧双眼紧闭,纤长的睫毛却轻轻颤动了几下,衬着如玉面庞,宛如两张可爱的黑色小扇子。 “紫芝!紫芝!”吴子楠惊喜地唤她,低头继续向她口中呼气。 “二十一郎,我……”紫芝梦呓般喃喃,却被他的唇止住了接下来的话。 二十一郎?哼,就算处于半昏迷之中,她心心念念的还是那个休弃了她的男人么?吴子楠忽觉心中怒气上涌,牙关紧咬,竟差一点咬破她的嘴唇。 “啊——”紫芝痛得顿时醒转过来,脑子还不太清醒,发觉自己正在被人强吻,想都没想就一掌打开他,红着脸怒斥,“吴子楠,你……你乘人之危!” 那一掌力道并不重,但屋内还有几个海贼眼睁睁地看着呢,这让一贯嚣张霸道的吴子楠觉得很没面子。他怒极,将醒来的紫芝狠狠推到一边,腾地一下站起身来吼道:“裴紫芝,你还敢动手?为了救你,刚才我险些死在海里你知道吗?” “啊?”紫芝迷惘地眨了眨眼睛,方才想起刚才的事,“对了,刚才那位小娘子呢,你们也把她救上来了吗?” 吴子楠冷哼一声:“救你一个就够我受的了,哪儿有闲心管她?” “她……她死了?”紫芝忽然红了眼眶,看向屋内的几个男人时眸中满是恨意,“你们劫掠也罢,复仇也罢,为什么偏偏要为难一个弱女子?吴子楠,和你待在一起的每一天对于我来说都是折磨!你为什么要救我?被你一直困在这里,我宁可死了……” “没有为什么。只要我吴子楠还有一口气在,就会护你周全!”吴子楠盯着她一字一句地说,忽然意味深长地叹了口气,“紫芝,有些事不是你能管得了的。明知不可为而为之,那不是勇敢,而是愚蠢。” 紫芝刚刚脱险,身体虚弱至极,根本没有力气与他争辩,只得躺在床上闭目休息。吴子楠便把自己的房间让给她,才一出门,却见刚才把紫芝踢下水的那个海贼正冒雨跪在甲板上,等待少主发落。刚刚那一拳打得他口鼻流血,吴子楠缓缓走到他面前,铮然拔出佩剑,风霜清奇的眉目间有肃杀的冷意。那海贼吓坏了,忙语无伦次地叩首求饶:“少主,属下冤枉啊!属下真的不知道少主那么看中她,只当她是个丫鬟……属下知错了,以后绝不敢再冒犯少主身边的人,只求少主开恩,饶了属下这一次吧……” 众海贼纷纷过来为他求情,请求免其一死。吴子楠自知不能为了一个女人寒了众弟兄的心,于是顺水推舟地应允,临走前指着屋内冷冷留下一句话:“你们都给我记住了,除了我之外,谁都不可以欺负她!” 次日一早,船停靠在一座岛屿的港口处。众海贼卸货下船,一路欢呼着簇拥吴子楠向岛屿深处走去。此岛名曰璇玑岛,是海贼吴家的领地之一,除了众海贼的家眷之外,岛上还有不少土生土长的居民,世代以耕作渔猎为生。这些人名义上虽仍是大唐子民,实际上却只认吴家人为王。岛屿东南处有一座恢弘豪奢的大宅,朱门粉壁,楼台相望,此处才是吴子楠真正的居所,金碧辉煌有如宫殿。紫芝从未想到一个海贼头领居然会有这么大的势力和财富,俨然一方诸侯,面上不禁露出惊叹之色。 “紫芝,你看,这一大片群岛都是我的地盘。”吴子楠站在高处指向远处的几座岛屿,得意洋洋地对她说,“怎么样,够威风吧?” 紫芝却并未如他所料露出崇拜的神色,只是淡淡道:“你把我带到这里来,到底还打不打算放我走?” “怎么,不喜欢这里?”吴子楠唇角一牵,露出莫测的笑容,“说实话,如果昨天我没有当机立断带你出海,只怕早就有人来帮你对付我了吧?” 紫芝大吃一惊:“你……你都知道了?” “是啊,我全都听到了。”看着她惊诧中带着点后怕的表情,吴子楠不禁哈哈笑了起来,“忘了告诉你,我耳力好得很,夜深人静时有人在屋外说话怎能听不到?亏得你们当时没有动手,否则,现在早就去地底下见阎王了。紫芝,我早就跟你说过,和我比你还嫩了点,所以最好别跟我耍小聪明,知道了吗?” “你……”紫芝气得直跺脚,知道自己以后再想逃跑更是难上加难了。 “呦,少主回来了!”吴家宅中的老管事早已迎了出来,见吴子楠身边还跟着一个女子,便笑眯眯地问道,“听说少主还带了个侍女回来,应该就是这位吧?那以后少主身边的差事就全都派给她了……” 紫芝冷冷打断他:“老人家误会了,我不是他的侍女。” “少主,这……”老管事愕然地看向吴子楠。 “没错,她不是我的侍女。”吴子楠居然很配合地点点头,一把拉住紫芝的手,脸上露出暧昧的笑容,“这位小娘子可是我的贵客,好好招待。” 一听说少主回来了,留守岛上的众海贼都跑到吴家来拜见,众人欢聚饮宴,觥筹交错,一直闹到傍晚时分方才散去。紫芝先是在海边玩了一会儿,天黑后又返回吴家的后花园,夜空中明月半缺,星光迷离,一个人逛得倦了,便抱膝坐在桂树下无聊地看星星。空气中弥漫着海的味道,这些天来她已经习惯了,就像是习惯了被那个霸道蛮横的海贼挟持了一样。也不知过了多久,那个她所厌憎的蛮横海贼忽然出现在她面前,身上带着浓郁的酒气,微笑着递给她一条刚刚烤好的鱼。 “听说你只喜欢吃我烤的鱼。”吴子楠温柔地看着她,眸中微带醉意,“喏,我亲手为你烤的,快吃吧。” 紫芝似乎怔了一下,半晌才接过烤鱼微笑道:“谢谢你了。” “总吃鱼也吃腻了吧?明天我让厨子给你做几样别的菜。”吴子楠在她身边坐下,指着那香喷喷的烤鱼笑道,“怎么样,好不好吃?也让我尝一口吧。” 紫芝颔首同意,然后把烤鱼递给他。 “不,你喂我。”吴子楠却把嘴张开,那耍赖的笑容十分孩子气。 紫芝凶巴巴地瞪了他一眼:“想得美!” “凶什么凶?”吴子楠笑了笑也没再强求,仰头看着树上一朵朵小小的淡黄色桂花,醉眼迷离,“紫芝,也不知怎么,和你在一起时我就觉得特别开心,就算咱们俩什么话都不说,就算你对我凶,我心里也觉得暖融融的,特别舒服。” 紫芝不知该如何接口,只是道:“你答应过我的,过一阵子就放我离开,要说话算话。” 吴子楠很不情愿地点了点头,又问她:“紫芝,如果我放你走,以后你会忘了我吗?” 紫芝很认真地想了想,然后说了实话:“会。” 一阵风吹过,树上细碎的花瓣纷繁而落,仿佛是在他们之间下了一场雪。 吴子楠黯然一笑,心里却早已料到会是这样的回答。他忽然想起佛经中的那几句话:“世人求爱,刀口舐蜜,初尝滋味,已近割舌,所得甚小,所失甚大。世人得爱,如入火宅,烦恼自生,清凉不再,其步亦艰,其退亦难。”本来他是不信这些的,可不知怎么,此时想来竟有一种无可名状的伤感涌上心头。情之一物,多误世人,看来果真是如此了……他侧首看向身旁女子清灵秀美的容颜,笑容中忽然多了几分决绝的意味。 紫芝,我会让你永远记得我的,无论用什么手段。 他在心里这样对她说。 两个人就这样沉默地并肩而坐,谁都没有再说话。忽然,一个海贼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焦急地禀告道:“少主,不好了!大事不好了!” “怎么了?”吴子楠剑眉微蹙,显然对手下慌慌张张的样子十分不满。 那海贼一脸惊恐地说:“官兵……官兵要杀过来了!” ☆、第221章 饮鸩(上) “官兵?”吴子楠冷笑一声,面露不屑之色,“怕什么?咱们又不是没跟他们打过,一群纸老虎而已,折腾两天攻不下璇玑岛也就该退兵了。” “少主,这次不一样!”那海贼急得满头大汗,竭力想向他解释情况的危急,“咱们留在会稽郡海边的兄弟几乎被他们杀了个精光,只有几个人乘快舰逃了出来,放了烟.雾弹甩开他们,这才能拼着命赶来给我们报信。那些官兵也不是傻子,估计很快就会追过来,听说这次带兵的将领中还有一位亲王,是皇帝的亲儿子……少主,这次朝廷恐怕是真的决定要对我们下狠手了,您说这可怎么办啊?” “皇帝老儿的亲儿子都来了?好啊,那咱们就活捉了他,给朝廷一个下马威!”吴子楠腾地一下站起身来,目光寒如冰雪,全无一丝醉意,“传令下去,备战!” “是!”与他炯炯目光相对,那胆小的海贼仿佛吃了定心丸一般,腰杆挺得笔直,抱拳答应一声便匆匆去了。 听着二人的谈话,紫芝心中不禁一阵狂喜——他来救她来了,她的郎君终于带兵来救她来了!许久不见,心底的思念早已如海潮般汹涌不息,一想到那个人,自己的一颗心便觉无限安稳。紫芝起身拂去裙袂上的落花,方欲离开,却见一个红衫鬟髻的豆蔻少女急急奔来,满面怒容,冲着吴子楠高声质问道:“哥,你到底什么时候带人去救阿爹?还是说,你根本就不想救了?” 吴子楠冷漠地瞥她一眼,淡淡道:“薇儿,这是男人的事情,你们女孩儿家不要多问。” 刚才在庭中漫步时,紫芝还与吴家的那位老管事聊了一会儿,听他说吴子楠还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妹妹名唤吴薇儿,一向最受其父吴令光的宠爱,容颜娇美,脾气却大得很,想必就是眼前这个少女了。吴薇儿咬牙切齿地一跺脚,恨恨地瞪着哥哥道:“哼,你不去救阿爹,我和韩大哥带人去救总行了吧?赶快把调兵的令牌交给我,明天一早我就杀到会稽郡的府衙把阿爹救出来!” “胡闹!”吴子楠冷斥一声,不悦地看向这个本来就不怎么亲近的异母妹,“官兵马上就要杀过来了,璇玑岛生死存亡悬于一线,我怎么能在这种时候分兵去会稽郡救人?你放心吧,只要璇玑岛这边安定下来,我一定会尽快带人去营救爹爹的。” “是么?”吴薇儿仿佛根本不相信他的说辞,讥诮地一笑,“可是,如果那些狗官一怒之下杀了阿爹呢?这样倒好,你就能把权柄握得更牢了是么?你根本就是想借刀杀人,哼,阿爹怎么会生了你这么一个不孝子?呵呵,有道是‘有其母必有其子’啊,令堂不守妇道被施以火刑,她的儿子也是这样阴险卑鄙……” 吴子楠负手而立默默听着,本不欲与一个小女孩儿争执,然而听到她辱及母亲,心中猛地一痛,几乎是不由自主地扬手狠狠扇了她一记耳光,厉斥道:“吴薇儿,你给我收敛些,别以为我会像爹爹那样惯着你!” “你……你竟然打我?”吴薇儿被他打得眼冒金星,忍不住呜哇一声哭了出来,心中又是恼怒又是羞愤,抹着眼泪转身跑了。 吴薇儿自幼跟在父亲身边,掌上明珠似的被捧在手心,从未让人打过一下,这一巴掌无疑被她视作莫大的耻辱。她心中羞怒交加,也不知自己要去哪里,在吴家大宅中漫无目的地跑了一会儿,忽见一个海贼头目打扮的高大青年从远处迎面走来,拉住她关切地问:“薇儿,你这是怎么了?” “韩大哥……”吴薇儿捂着脸委屈地看着他,一语未罢,已是泣不成声。 这青年名唤韩霸,性情忠厚,是海贼吴令光最赏识的一位手下,不但命他负责吴家大宅的守卫警戒,还把爱女吴薇儿许配给他,只待薇儿及笄后便可与之完婚。韩霸这些年来亲眼看着吴薇儿长大,对她比吴子楠这个亲哥哥还要疼爱几分,此时见她美眸含泪,微微红肿的小脸上指痕犹在,不禁心中火起,怒道:“薇儿,快告诉我是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竟敢跟你动手,我去打他给你出气!” “这还用问吗?”吴薇儿楚楚可怜地抽噎着,“在这璇玑岛上,除了他还有谁敢打我?” 韩霸猜测着问:“是……少主?” 吴薇儿泪眼盈盈地点头,吸着鼻子说:“我恨他,我恨死他了!当初阿娘暴病身亡,我一直怀疑是他在背地里捣鬼,只可惜阿爹不相信……现在他一门心思想要弄死阿爹,自己当家作主,以后还不得把我往死里欺负啊?” 韩霸怜惜地轻抚她的脸颊,愤愤然道:“竟然动手打自己的亲妹妹,这也太过分了吧?” 吴薇儿哭着一把扯住他的衣袖,软语央求:“韩大哥,你陪我去救阿爹好不好?阿爹被官府抓去那么久了,也不知在牢里受了多少罪呢,哥哥一心只盼着他死,可我却不能眼睁睁地看着阿爹受苦……” 韩霸幽幽叹了口气,道:“薇儿,主公待我恩重如山,我自然也想去救他。只是如今吴家门下数万人马皆听少主一人调遣,我手下只有百十个亲信的弟兄,除非少主同意出兵救人,否则咱们也是有心无力啊。” 吴薇儿抹着眼泪冷哼一声,道:“凭什么要让他来当这个少主?只要他死了,吴家的所有家业还不都是咱们的?” “薇儿!”韩霸吓了一跳,连忙捂住她的嘴,“这话可不能乱说,小心被少主听见!” “怕什么?”吴薇儿毫无惧色,一双美目放出骇人的亮光,“他以为我年纪小,什么都不懂,其实我早就盘算着要弄死他了。韩大哥,你看到今天跟他一起回来的那个女人了么?如今我已有了七八成的把握,你一定要帮我!” “那个女人?”韩霸有些不明白她的意思,“我看少主似乎挺喜欢她的,怎么了?” “山人自有妙计。”吴薇儿神秘地一笑,踮起脚尖对他附耳低语几句,“今天我触怒了哥哥,那女人也看见了,所以应该不会起疑。韩大哥,你带着手下那百十个人埋伏在院中,我去找那女人,然后……” 韩霸听得惊讶不已,半晌才讷讷道:“这样做……行吗?” “怎么不行?”吴薇儿笃定地说,一双眸子闪闪发亮,“韩大哥,只要你肯帮我,事情就一定能成!明年我一满十五岁就嫁给你,等爹爹百年之后,你就是我们吴家新一任的家主、璇玑岛方圆百里的海上之王,到时候咱们要多威风有多威风!” “那好吧……薇儿,我都听你的!” 韩霸倾心于吴薇儿,一向对她言听计从,此时经不住她一阵撺掇,终于下定决心点了点头。夜浓如墨,二人躲在僻静处仔细商量着接下来的计划,并未发觉一道黑影从远处的高墙上一跃而下,轻盈如雀鸟,悄无声息地隐没在茫茫夜色之中。 ☆、第222章 饮鸩(中) 紫芝被安排在吴家后宅最好的一间客房居住,入夜后风生竹院,月上蕉窗,景致静谧怡人。她望着窗外的明月发了会儿呆,起身吹灭案上烛火,才欲宽衣睡觉,却听身后忽有人低低唤她:“裴娘子……” “谁?”紫芝吓了一跳,根本不知道自己屋内何时多了个人。 她忙回头去看,借着皎皎月光,只见一位清瘦的黑衣少年静静站在那里,不过十二三岁的年纪,尚显稚气的面容上却透着武者的坚毅。少年向她抱拳施了一礼,然后从怀中取出一枚金灿灿的鱼符双手呈给她,恭谨道:“我叫阿福,是宋君平公子手下的人。盛王殿下让我过来见裴娘子一面,问一问裴娘子这段时日过得可好?” 那鱼符是由纯金打造而成,依制唯有亲王才有资格使用。 紫芝看了一眼那鱼符上所刻的姓名,认出确是自家夫君的随身之物,心中顿时涌起一阵惊喜,适才的些许疑虑也全都消散了。她并未想起,眼前的少年就是当初在长安街市上跟随母亲乞讨的小男孩儿,与自己曾有过一面之缘,只是对他友好地笑道:“我挺好的,只是身上的毒还没解,暂时不能逃走。劳烦你替我转告盛王殿下,让他不必担心。对了,这吴家大宅守卫森严,你刚才是怎么进来的?” “我轻功好,所以宋公子才派我来办这趟差事。”阿福只是简单答了一句,从腰间解下一条镶了宝石的玉带递给她,“裴娘子,这是盛王殿下吩咐我带给你的,让你随时系在身上,就算睡觉也不要解下来。” 紫芝接过那玉带瞧了瞧,诧异道:“无缘无故的,他送我腰带做什么?” 阿福微微侧身退开一步,微笑着提示道:“裴娘子,请按一下腰带中间的那块宝石。” 紫芝依言按了一下,忽见腰带中腾地弹出一截剑柄,伸手用力一拔,竟是一把柔韧锋利的软剑,窗外的月光照在剑刃上,郁郁生寒。未曾想这看似平常的腰带中竟有如此玄机,她不禁微微一笑:“真是好东西呢,危急时可以用来防身。” “还有这个。”阿福又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纸包,语气变得凝重起来,“江南沿海一带海贼横行,不知多少无辜百姓被他们害得家破人亡,不得不迁往异乡。盛王殿下本想借此机会一举歼灭吴家海贼,但那些亡命之徒一个个都是悍勇善战之辈,官兵未必是他们的对手。裴娘子若有机会,就把这毒.药下到那海贼头子的饮食里去,到时候与殿下里应外合,取胜的机会就能大一些。不过殿下也嘱咐了,一切都要以裴娘子自身的安全为重,若是没有十足的把握,千万不要冒险。” 紫芝悚然一惊,问:“他……让我杀了吴子楠?” “是。”阿福平静地点头,“至于裴娘子身上的毒,如果那海贼头子至死都不肯交出解药的话,萧公子一定会想办法帮你解毒的。” 紫芝颤抖着伸出手来接,那小小的纸包仿佛有千斤重,几乎压得她无力再开口说话。 “裴娘子,请多保重。”阿福复又向她抱拳一礼,随即纵身跃出窗外,身形轻盈如雀鸟,悄无声息地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 黎明时分,璇玑岛的西海岸已燃起熊熊战火。 吴子楠率领手下数万海贼出海迎战,斜风细雨中,万顷碧波之上战船连天,喊杀声震耳欲聋。海上的战场惨烈宛如修罗地狱,而吴家大宅内却仍是一片宁静祥和,所有人都相信这场战役会以官兵的惨败告终。吃过早饭后雨就停了,紫芝独自徘徊在后花园的石子路上,时不时地抬手摸摸藏在怀中的那一小包药粉,心绪起伏如潮。海贼们烧杀抢掠的确是不假,可一想到这些天与吴子楠相处的点点滴滴,她还是不忍心亲自动手杀他。其实,他并不是那种十恶不赦的大坏人,至少对她很好啊,把她抢来后从不曾逼迫她、伤害她。如果可以,还是让他好好活下去吧,这二十几年来他过得太苦太孤独,最痛苦的时候没有人对他施以仁慈,那么现在,也没有谁能以匡扶正义之名去取他的性命。 她并非太上忘情之人,所以,无论如何都下不了这个手。 吴家的后宅很大,紫芝穿行于九曲回廊之间,时见山石嶙峋,池水清碧,花香馥郁,弥漫中庭。转过一处回廊,忽见一位红衫华裳的豆蔻少女蹲在桂树之下好奇地看着什么,双鬟垂耳,娇姿艳绝,听到脚步声,抬起头来对她甜甜地一笑。 紫芝认出她来,便上前微笑着打招呼:“是薇儿姑娘吧?” 吴薇儿仰着脸看她,笑道:“我认得你,你是我哥昨天带回来的那个漂亮姐姐。” 紫芝抿嘴一笑,指了指树下问她:“薇儿姑娘,你蹲在这儿做什么呀?” “看小蜗牛啊!”吴薇儿拿着一截树枝兴奋地指给她看,一派天真模样,“姐姐你看,下雨之后小蜗牛就都爬出来了呢,多可爱呀!” 紫芝俯身去看,果然见树根处有几只小蜗牛在缓缓爬行,头上两只触角时伸时缩,半透明的壳上还挂着几滴晶莹水珠,煞是可爱。吴薇儿仿佛对紫芝很有好感,起身折下一枝飘香的丹桂递给她,笑盈盈道:“姐姐,送给你!” 紫芝欣喜地接过,笑道:“谢谢你了,薇儿姑娘。” 吴薇儿笑嘻嘻地打量着她,天真无邪地说:“姐姐,我哥好像很喜欢你呢,再过一阵子,我就要改口管你叫嫂子了吧?” 紫芝的脸没来由地一红,低声嗔道:“别乱说,我和你哥哥不是那种关系。” “哈哈,姐姐害羞了!”吴薇儿得意地拍手直笑,冲她调皮地挤挤眼睛,“姐姐,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当初我喜欢上韩大哥的时候,我就大大方方地告诉阿爹我喜欢他,想选他做我的夫婿,结果,阿爹就真的把我许配给他了。所以啊,女孩儿家也不要总是那么羞涩嘛,要不然心上人如何能知晓你的心意呢?” 紫芝只觉得眼前的女孩儿直率得可爱,不禁笑问道:“瞧你这么漂亮,你喜欢的那位韩大哥一定也十分英俊吧?” “那是自然,他可是我们璇玑岛的第一勇士!”吴薇儿骄傲地笑了,抬眼望向西边时,眸中忽又露出担忧之色,“韩大哥在海上跟官兵打仗呢,我真的很担心他。苍天保佑,韩大哥可千万不要出什么事才好……” “既然是璇玑岛第一勇士,就一定会平安归来的。”紫芝柔声安慰,也意味深长地向她笑着眨眨眼睛,“因为,还有美丽的薇儿姑娘在这里等着他啊。” “嗯!”吴薇儿用力点点头,笑容明丽,“姐姐,你真好!” 璇玑岛的海贼本就悍勇异常,加之吴子楠最擅长指挥海战,不过五天工夫就把数万官兵彻底赶出了吴家的地盘。说来也巧,这几日紫芝在后宅中总能与吴薇儿不期而遇,两人一起散步赏花,聊聊女儿家喜欢的话题,彼此愈发熟络起来。每每提及心上人,吴薇儿总是一派神采飞扬,雀儿般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仿佛生怕别人不知道她喜欢韩大哥似的。见她这副小女儿情态,紫芝不禁想起多年前十四五岁的自己,在宫中做事每天都要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可她仍改不了女孩子活泼的天性,爱玩爱闹,有时候甚至大着胆子搞些小小的恶作剧,把那位骄傲尊贵的盛王殿下弄得无语…… 多好的时光啊,所有点滴记忆都值得她一辈子珍藏于心。 这日午后,紫芝刚刚踏上后花园溪水上的汉白玉拱桥,就见吴薇儿从对面盈盈走来,兴高采烈地拉住她的手说:“姐姐,韩大哥真的平安回来了!听说他立了大功,我哥要赏他一座大宅子呢!” “是么?那真是太好了。”紫芝只微笑着应了一句,听说官兵溃败的消息,心里总归是有些黯然,对吴薇儿也不似往日那般亲近热情。 吴薇儿却似全无所觉,依然拉着她的手絮絮说道:“韩大哥答应我,打完了这场仗就陪我去救阿爹的。阿爹在牢里被关了快一年了,也不知现在怎么样……那天晚上因为急着想去救阿爹,我一时口无遮拦,惹哥哥生气了,现在想来真是后悔得很。姐姐你说,哥哥他还能原谅我吗?” 紫芝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好言宽慰道:“都是一家人,你哥哥又怎么会真生你的气呢?只要你好好跟他道个歉,我想他一定不会再怪你的。” “姐姐,你可得帮我。”吴薇儿亲密地攀住她的手臂,低头想了一会儿,忽然眼睛一亮有了主意,“要不这样吧,一会儿我亲自下厨为哥哥做几道菜,既是迎接他凯旋归来,也算是给他赔礼道歉了。不过,那酒菜还得请姐姐替我送过去,先别说是我做的,否则哥哥一生气就不吃了。姐姐,我哥他那么喜欢你,看到你送来的酒菜肯定特别高兴,等你把他给哄开心了,我再过去跟他说几句软话,哼,就不信他还能板起脸来生我的气。” 紫芝嫣然一笑,颔首道:“好,就你鬼主意多。” 二人手拉着手去了后宅的厨房。吴薇儿挑了几条今早刚刚捕来的鱼,又命厨娘去院中捉两只鸡宰了,自己站在灶台前提刀切着大蒜、葱姜等佐料。深闺中长日寂寂,吴薇儿平素闲暇时最喜欢研究如何烹制美味佳肴,故而厨艺着实不错,让紫芝看得羡慕不已。忙了将近两个时辰,厨房内飘香四溢,吴薇儿烧好几道菜,又去酒窖中取了一壶酒来,吩咐四名婢女与紫芝一同把酒菜给吴子楠送去。 临行前,紫芝还笑着提醒她:“等一会儿你就过来吧,可别太迟了哦。” “嗯,知道啦!”吴薇儿冲她调皮地挥了挥手,脸上的笑容依旧明灿,眼眸深处却有刻骨的恨意一闪而过。 吴子楠带领众海贼凯旋而归,心情本就极好,见紫芝竟亲自给他送来酒菜,不禁喜出望外,一双眼睛都笑得弯了起来。婢女们摆好了杯盘碟盏就默默退下,吴子楠坐在案前深深吸了一口诱人的菜香,半是玩笑地问道:“紫芝,今天怎么对我这么殷勤啊,该不会是有事求我吧?” 紫芝笑着给他斟了杯酒,随口胡诌:“想求你给我解药呗。我体内的毒一直没彻底解去,也不知会不会伤了脑子,以后若是变傻了可怎么办呢?” 吴子楠被她逗得一笑,也开始胡说八道起来:“变傻了也好,至少不会再整天跟我对着干了,到时候我重新教你读书习武,就像教小孩子似的,多有意思啊……” “闭嘴吧你!”紫芝杏眼一瞪,顺手也给自己斟了杯酒,“吃菜!喝酒!” 吴子楠豪爽地举杯一饮而尽,笑道:“紫芝,你就别喝了。我们吴家的酒烈得很,你们女儿家只怕喝不惯。” 知道自己酒量不怎么样,紫芝也不逞强,随手把酒杯推到一边,以手托腮笑眯眯地看着他吃。吴子楠一边举箸吃菜,一边顺着刚才的话题慢条斯理地说:“想要解药也不是不行,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紫芝双眸一亮,忙问:“什么条件?” 吴子楠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道:“嫁给我。” “啊?”紫芝大吃一惊,慌忙低头避开他的灼灼目光,“你、你别开玩笑了……” “我没开玩笑。”吴子楠神情郑重,从怀中取出一封用泥金帖子写就的婚书,竟是早有准备,“紫芝,我是认真的。留下来做我的妻子吧,忘了以前的事,忘了那个曾经辜负你的男人,让我一生一世照顾你,好吗?” “不,不行的。”紫芝想都没想就慌忙摇头,脸颊一片火烫,纤长浓密的睫毛不停地颤动着,眼中似有晶莹波光,“你并不了解我以前的事,他没有辜负我,与我分开只是迫不得已……我知道你对我很好,如果早一点遇到你,在遇见他之前遇到你,或许我真的可以答应,可是现在不行……” 吴子楠失望地笑了笑,叹息道:“紫芝,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可我还是问了。” 紫芝低垂着眼帘轻声道:“对不起,我……” 吴子楠心中一阵苦涩,装作若无其事地眨了眨眼睛,却仍是掩饰不住黯然的神色。是啊,如果能早一点相遇该有多好,如果他们之间不是以劫掠和胁迫开始,是不是就会有一个美丽的结局?而现在,襄王有梦,神女无心……他是叱咤风云的海上之王,手握雄兵数万,威名之盛就连官兵都闻风丧胆,然而此时此刻,那心痛的感觉竟与世间所有被心上人拒绝的男子一般无二。 她始终低着头,耳边一对碧玉明珰叮咚作响,衬着那如雪娇颜,真是说不出的清纯美丽。 可是,为何世间所有美丽的事物都与他无缘? 一阵剧烈的痛楚骤然袭上心头,刹那间蔓延至四肢百骸。不,那不是心痛,而是五脏六腑都真的在痛……吴子楠猛然察觉出有什么不对劲,一口鲜血毫无征兆地喷了出来,溅满了雪白的衣襟。他竭力保持着清醒,探身一把打开紫芝想要端起酒杯的手,用尽最后的力气大喝一声:“别喝,这酒有毒!” ☆、第223章 饮鸩(下) 什么?这酒有毒? 紫芝惊骇不已,下意识地伸手去摸怀中的那一小包药粉,几乎以为是自己鬼使神差地对他下此毒手。然而,怀中的纸包依然在那里,轻轻掂了掂,里面的药粉也没有减少分毫。她惊慌失措地扶起委顿在地的吴子楠,看着他唇角不断溢出的鲜血,颤声喃喃:“怎么会有毒呢?这些都是薇儿亲手为你准备的啊……” “薇儿?”吴子楠一怔,随即露出恍然之色,“果然,是她想要杀我……” 紫芝顾不得去想其中因由,急道:“璇玑岛上可有懂医术的人么?我去找人来救你……” 吴子楠摇摇头,有气无力地吩咐:“扶我去内室。” 紫芝依言扶起他,十分吃力地搀着他向里面的卧室走去。吴子楠跌坐在床上,一只手颤抖着从枕边摸出一个葫芦形的青瓷小瓶,拔掉塞子,想了想便把里面的药丸一股脑地全倒进嘴里吞下。适才毒发的那一刻,他也曾怀疑是不是紫芝想要杀他,现在得知不是,心里反而轻松起来,仿佛生与死都不那么重要了。紫芝只当他服药后便可性命无虞,顿时松了口气,惊喜道:“你有解药?” “我都不知道那是什么毒,如何会有解药?”吴子楠用衣袖擦了擦唇边血渍,精神似乎比刚才好了一些,“吃这个估计能挺一阵子,我先送你出去。” 紫芝讶然道:“去哪儿?” “海边码头,找人驾船送你回会稽。”吴子楠用火折子点了盏灯提在手中,轻轻一按床头处镶嵌的翡翠莲花,“吴薇儿既然敢在酒里下毒,必然早有预谋,估计已经派人在门外埋伏起来了,所以我们得走密道。不过,我不知道爹爹是否把密道的事也告诉了她,最后能不能逃出去,就得看你的命数了。” 床头的翡翠莲花被按动后,床下立刻响起石板挪动的摩擦声,低头一看,地面上竟凭空出现一个黑漆漆的洞口。吴子楠钻到床下,提着灯从洞口跳了下去,双足落地后便立刻催促紫芝:“快,跳下来!” 紫芝借着灯光跳入洞口,也不知吴子楠又按动了什么机关,头顶上方洞口处的石板又挪回了原位。这是一条狭长幽深的甬道,常年不见日光,空气中微微带着霉味。吴子楠一手提灯照亮前路,另一只手紧紧拉着她,两个人一前一后地在曲折的甬道中前行,幽暗的烛火微微摇曳,映得他失去血色的脸庞忽明忽暗。走了一会儿,吴子楠忽然捂着嘴剧烈地咳嗽起来,鲜血从指缝中大滴大滴地淌下来,让人看得触目惊心。 紫芝顿时慌了,忙扶住他问道:“你怎么了?” “我……我不行了……”吴子楠虚弱地坐在地上,把手中灯盏交给她,“紫芝,你自己走吧,前面离出口不远了,若是看到石壁挡路,就用力旋转一下头顶左上方那块凸起的石头……咳咳,然后去东海岸的码头,去找那天在船上把你踢下水的大汉,我已经嘱咐过他了,一有紧急情况就驾船送你回会稽郡……” “不行,要走一起走!”紫芝拼命摇头,泪水忍不住簌簌而下,“你再坚持一下,咱们一起出去,我一定会找到办法帮你解毒的!” “没用的。吴薇儿既然敢对我下手,此毒必定无药可解。”吴子楠努力想要推她离开,沾满鲜血的手却无力地垂了下来,不禁自嘲地一笑,“紫芝,你不是说以后一定会忘了我么……那么,就请遵守诺言吧。” “不行,你必须跟我一起走!”紫芝泪流满面,只觉心中一阵刀扎般的疼痛,无奈之下只得找借口逼迫他一起离开,“我身上芷萝香的毒还没解呢,你若撇下我自己留在这里,那我离开璇玑岛后岂不是死定了?” 吴子楠却是摇头一笑:“傻丫头,你被我给骗了。” “啊?”紫芝被他弄得一怔,“你……骗我?” “是啊,你说你傻不傻,居然被我给骗了。”吴子楠温柔地凝视着她,沾满血迹的唇角挂着一丝温暖的微笑,让人无端觉得心酸,“芷萝香的药力只能维持一天,其实你体内早已没有毒了,我每天给你吃的不过是强健脾胃的补药罢了,所以,就算我死了,你也会一直好好活着。呵呵,真是傻丫头啊……” 紫芝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一时无言,心中却陡然觉得酸楚,一滴将坠未坠的泪在眼角盘桓许久,终于无声地落在他的手背上。 “前两天在海上打仗的时候,我又看见你喜欢的那个小白脸了,如果没猜错的话,他应该就是皇帝的儿子吧?别看他一副病恹恹的模样,在战场上倒还真挺拼的,若不是他手下那些官兵太废物,只怕打败仗的就是我了。呵呵,总算是有点男子汉气概,配得上我们家英姿飒爽的小紫芝……你去找他去吧,我不拦着你了。”吴子楠看着她温柔地笑,目光渐渐变得飘忽起来,“紫芝,还记得那天在海边比射箭时我给你唱的歌么?击鼓其镗,踊跃用兵。土国城漕,我独南行……其实后面还有一句没有唱完: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看来,我的愿望是永远无法实现了……想想也是,别人都说百世修来同船渡,千年才能修得共枕眠,我与你的缘分实在是太浅太浅了,只能等到下辈子……紫芝,如果真的有来生,你会愿意嫁给我吗?” 紫芝拉着他的手泣不成声,半晌才哽咽道:“我不要等下辈子,我只要你活着……” “与你结为夫妻,那只能是奢望吧?如果真的有来生,我只愿变成一朵最不起眼的小小野花,盛开的时候被你采撷,然后在你手中默默凋谢,没有杀戮,也不会给别人带来灾难……只可惜,那样的话你就再也吃不到我做的烤鱼了,小馋猫。”吴子楠牵起她的手凑到唇边轻轻吻了一下,然后摸索着从怀中掏出那支紫玉钗,小心翼翼地帮她簪戴在发间,脸上带着孩子气的笑容,“我说把钗子弄丢了,也是骗你的。” “你起来,咱们一起走,再坚持一下就好了……” 紫芝努力想要扶他站起,前方的甬道却忽然亮起火光,抬头一看,只见一身劲装的吴薇儿举着火把缓缓走近,脸上犹带着天真明灿的笑容,咯咯娇笑道:“生离死别,依依不舍,这画面还真挺感人的呢,我都快流眼泪了。我的好哥哥,你跟紫芝姐姐说了那么多情话,也该差不多了吧?” 吴子楠双目几欲喷出火来,恨声道:“吴薇儿,你我虽非一母同胞,但我这个做兄长的自觉没有什么对不起你的地方,你这样害我,就不怕遭天谴吗?” 吴薇儿轻蔑地一笑,看都不看他一眼,只是对紫芝说:“姐姐,其实你这人挺好的,我真不想杀你,可谁让你是他那一边的人呢,我实在不敢冒险留你的性命。这样吧,不如姐姐就在这里自行了断,我可以给你留个全尸,然后让你们一起到地下做鸳鸯去。” “你……”紫芝惊怒交加,实在想不到一个豆蔻少女心肠竟会如此狠毒,不禁并指如剑指向她,声色俱厉,“吴薇儿,你赶快把解药交出来,否则我杀了你!” “呦,真是好大的口气!”吴薇儿只是有恃无恐地笑着,蓦地用力击掌三下,看向自己身后,“想要与我交手,还是先把韩大哥手下的人解决了再说吧。” 击掌即是讯号。听到召唤,十几个健硕魁梧的海贼从密道另一头冲了进来,手提钢刀,眼中透出慑人凶光。吴子楠见势不妙,咬着牙勉强扶墙站起身来,伸手在怀中摸索一阵,然后悄悄往紫芝口中塞了一粒小药丸,低声嘱咐:“含在嘴里,一会儿我掷出毒烟球,记住千万要闭住口鼻。” 猜到那药丸是用来防毒烟的,紫芝连忙点头。不待众海贼近身,吴子楠便一点火折子,突然抛出两枚冒烟的火球,霎时间整条甬道都被刺鼻的黑烟笼罩,呛得众海贼两眼翻白。在危急时刻,就算再虚弱的人也能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吴子楠趁机捡起对方掉落在地的钢刀,口中不断溢出鲜血,舞动的刀光却如惊风吹雪,一刀斩落一颗人头。无奈他此时中毒已深,激战之下早已油尽灯枯,力竭倒地之前,只得对紫芝大喊一声:“快走!” 紫芝不敢再耽搁时间,连忙捡起一把长刀向甬道的出口冲去,流着泪挥刀杀出一条血路,飞溅的鲜血染红了她鹅黄色的裙子,整个人宛如浴血的女修罗。杀,杀,杀……直到奔出密道,她才虚脱般地回头看了一眼,然而里面黑漆漆一片,早已觅不到那人身影。 湿润的海风扑面而来,吹得她双眼隐隐作痛。 紫芝依照吴子楠的嘱咐一路向东疾行,望着暮色中结伴飞翔的海鸥,忽然想起两人在海边石屋一起度过的日子,一种深切的悲凉之感油然而生,不由仰首望天,在心底无声地问了一句—— 吴子楠,你……还活着吗? ☆、第224章 海战(上) 一路狂奔,紫芝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自己都跑了这么远了,吴薇儿的人怎么还没追过来呢?正自疑惑间,忽听身后“汪汪汪”几声犬吠,回头一看,只见四条黑色的大狼狗从灌木丛中猛蹿出来,口中露出白森森的牙齿。紫芝真的是吓坏了,平素虽喜欢逗弄那些毛茸茸的小猫小狗,但大狗她却是怕得很,慌乱中甚至都忘了自己会武功,此时跑得越快,那些大狼狗就追得越快,最后竟冲上来死死咬住她的脚踝。 “啊——”紫芝惨呼一声,痛得一下子栽倒在地。 韩霸负手站在远处,指着紫芝对身边的几个海贼吩咐道:“快,把那女人给我抓住!” 海贼们似乎都懒得动手,其中一人笑嘻嘻地说:“干嘛费那个力气,让狗直接把她撕碎了吃进肚里不就行了?” 韩霸尚未言语,就见吴薇儿带着几个海贼灰头土脸地赶了过来,几人身上都挂了彩,显然是刚才那一场大战把他们搞得如此狼狈。韩霸心中惦念,忙上前一把拉住吴薇儿问道:“怎么样,事情可办成了?” 吴薇儿气喘吁吁地抚着胸口,道:“成是成了,只是刚刚有人来报,那些该死的官兵又杀回来了!岛上的弟兄们都聚在一起喝酒庆功呢,一时猝不及防,险些就让那些官兵登上岛来,而且,除了我哥之外根本没有谁能压得住众人,现在外面都乱成一团了……” 韩霸朝她一伸手,问:“调兵的令牌呢?” 吴薇儿忙从怀中取出令牌交给他:“喏,我刚从他身上搜出来的。” 韩霸把令牌紧紧攥在手中,心里却仍是有些没底,忍不住问:“少主他……真的死了?” 吴薇儿勉强一笑:“嗯,真的死了。” 韩霸这才松了口气,颔首道:“好,那我现在就带兵出海迎战。” 吴薇儿一眼瞥到被狼狗咬伤的紫芝,想了想又提议道:“刚才在密道里听他们说话,那些官兵似乎是冲着她来的。韩大哥,不如咱们先把她关入地牢,若是战况不利,就拿她当人质去与官兵交涉。” 韩霸自是应允,吹了个口哨赶开狼狗,吩咐手下的海贼把紫芝拖下去关起来。紫芝足踝处被狼狗咬得鲜血淋漓,痛得几欲晕厥,此时根本无力反抗,恍恍惚惚地被丢进一间黑漆漆的囚室。那囚室位于地下,四壁无窗,阴气逼人,只有一盏昏暗的油灯挂在墙壁上,映得四周影影绰绰,恍如鬼魅人间。因见不到日光,紫芝也辨不出是什么时辰,只见牢房外有两个海贼隔着铁栅栏看守她,到了固定的时间就来给她送些水和饭食。 看守地牢可不是什么美差,在这里做事的都是些最底层的海贼,不太了解吴家上层人物的恩恩怨怨,只当紫芝是个犯了错的使女,见她年轻貌美,受了伤又楚楚可怜的,便也没有多加为难,时不时地还隔着铁栅栏与她说说话。看出这两个海贼都是憨厚愚直之人,紫芝便有心与他们套近乎,思量着怎么才能找机会逃出这里。这日闲来无事,铁栅栏外的两个海贼边嗑瓜子边聊天,东家长西家短的,聊着聊着就感慨起来:“可惜少主那一身绝世武功,人没了,这功夫也失传了。记得当初我在船上掌舵的时候,少主还夸我资质不错,说要指点我几招剑法呢,唉,可惜以后再也没有那个机会喽!” 另一个海贼也深以为然,连连点头附和:“唉,可不是么,你说少主多好的一个人啊,怎么说没就没了呢?他这一走,吴家偌大的家业可全都落到那姓韩的手里了。” “也未必吧?若是他们能把主公从官府的大牢里救出来……” “姓韩的又不傻,放着大好的权柄不抓,干嘛要冒险去救主公?他们都说少主是被仇家毒死的,依我看啊,没准就是那姓韩的下的手……” “嘘,你小点声!这种话也是咱们能乱说的?小心掉脑袋!” “怕什么?难不成还有人到这地牢里来听墙角?” “唉,总之就是可惜啊,要是能早点跟少主学几招功夫就好了……” “嗯,就是就是!” 紫芝抱膝坐在墙角听他们说话,想到吴子楠终究还是死在吴薇儿手中,心里便是一阵锥心的疼痛,鼻子一酸,泪水瞬间模糊眼眶。她拔下发间的紫玉钗,只见那晶莹剔透的钗柄上还隐约泛着一丝幽淡的红光,忽然想起那日在密道中,吴子楠用沾满鲜血的手为她戴上钗子,目光温柔而悲伤……那是他残留的血迹吗,还是他无论生死都无法忘却的思念?在璇玑岛,他是她唯一可以信赖的人,也是唯一能用生命来保护她的人,可是现在他已经不在了,接下来的路她又该如何去走? 不,无论如何她都不能坐以待毙! 因为她知道,还有人为了救她而与海贼浴血奋战,等着接她一起回家。 紫芝抬手抹去眼角泪水,看着铁栅栏外越聊越起劲儿的两个海贼,仿佛漫不经心地与他们搭话:“少主的武功的确很好,以前跟在他身边时,少主还教过我几招呢,虽说只学了几天,却着实是受益匪浅啊。” 两个海贼闻言却嗤之以鼻,一脸不屑地笑道:“小丫头,牛皮吹大发了吧?就你,还跟少主学过武功?” “我怎么就不能学了?”紫芝秀眉一挑,露出骄傲的神情,“你们别小瞧人!少主很看重我的,把‘水云剑’的二十一式都教给我了呢。少主说,倘若我肯用心习练,持之以恒,以后纵不能独步天下,也会小有所成的。” “水云剑?”见她说的有鼻子有眼,两个海贼登时来了兴致,跟她半开玩笑地说,“小丫头,既然你这么厉害,那也教教我们呗!” 紫芝故意做出为难的样子,想了想才点头道:“行倒是行,只是你们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其中一个海贼忽然警觉起来,沉下脸来提醒她,“我们可没那么好骗!告诉你,想让我们悄悄放你走,那可绝对不行!” 紫芝连忙摇头,对二人讨好般地嘿嘿笑道:“误会了,我怎么会提出那种要求让你们为难呢?两位大哥,能不能……能不能求你们给我弄几个肉包子吃啊?自从来了这儿,每天都是稀粥加咸菜,实在是没有胃口再吃了。” “这个容易。”那海贼顿时松了口气,豪爽地拍着胸脯说,“小丫头,你若真能把少主的剑法教给我们,哥哥我保证让你天天吃香的喝辣的!” 紫芝忙道了谢,又指了指自己受伤的脚踝楚楚可怜道:“两位大哥,你看我现在连站都站不起来呢,能不能再给我寻些治伤的药……” 两个海贼也没多想,当即颔首道:“好说好说,都包在我们身上!” 他们说话算话,果然给紫芝弄了一盒专治犬类咬伤的药膏,吃饭时还多给了她两个肉包子。紫芝先口授他们剑诀,待几日后伤势好了些,才答应亲自为他们演练。反正这地牢里也没外人,两个海贼索性开了锁放她出来,又给她找了把不能伤人的木剑,兴致勃勃地跟着她习练剑术。紫芝先把水云剑的二十一式演练一遍,然后让他们模仿,自己摆出师父的架子坐在胡椅上,一边看一边指导二人练剑。胡椅旁有一张掉了漆的旧桌子,桌上摆着一个水壶、四只茶杯。趁二人都没注意,紫芝把手悄悄探入怀中,打开那个装着毒.药的小纸包,用长指甲挑了些药粉弹入水壶中,神态自若,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浅棕色的药粉迅速溶于水中,瞬间消散,无影无踪。 ☆、第225章 海战(下) 两个海贼执剑互相拆招,正练得起劲儿,忽听地牢的入口处传来一阵脚步声,也不知是何人会到这里来,慌忙把紫芝推回到囚室中,关门时甚至都忘了落锁。足音越来越近,却是吴薇儿带着几个家丁款款走来,借着幽暗的灯光瞥了一眼二人手中的剑,微微笑道:“练剑呢?看不出来,你们俩还真挺用功的。” 两个海贼连忙收剑入鞘,向她抱拳行礼,然后挠着脑袋不好意思地笑道:“嘿嘿,笨鸟先飞,勤能补拙嘛……小的们没什么本事,只想着勤学苦练,以后若有机会也能为主公和薇儿姑娘效力。” 吴薇儿袅袅婷婷地往胡椅上一坐,吩咐道:“我渴了,倒水给我。” “是。”一个海贼忙拿起桌上的水壶倒了杯水,谄笑着双手奉给她,“薇儿姑娘请用。这杯子是干净的,从来都没有人用过。” 吴薇儿似乎渴得厉害,一连喝了三杯水,并未察觉出那水中有什么异样。紫芝坐在囚室里隔着铁栅栏看着,一颗心都惊喜得狂跳起来——她原本只是想在水里下毒杀死那两个海贼,然后趁机逃跑,不料阴差阳错,这有毒的水竟让吴薇儿喝了。似是察觉到有人在注视自己,吴薇儿也侧头向这边看来,挑衅似的对紫芝嫣然一笑:“几天不见,姐姐在这儿过得可还舒心么?” 紫芝冷笑道:“若是不舒心,难不成你还能放了我?” “我也是刚刚才知道,原来姐姐的来头还真不小啊,一提你的名字,官兵那边马上就同意跟我们做个交易,只要能确保你的安全。”吴薇儿优雅地放下茶杯,站起身来傲慢地俯视她,“姐姐,这就请你跟我走一趟吧。” 紫芝仍装作伤势未愈的样子,坐在草席上仰首看她,依旧冷笑:“吴薇儿,想不到你小小年纪竟如此蛇蝎心肠,连至亲的哥哥都能下手杀害,那几日我每天都在后花园与你‘偶遇’,果然是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吴薇儿如今在家中已大权在握,正是志得意满之时,故而听了这话也不恼,只是示意看守地牢的两个海贼退下,一派天真地笑道:“姐姐,你在说什么呀?那日的酒菜可是姐姐亲手端去的,怎么又说是我害死了哥哥呢?” “吴薇儿,你别得意的太早。”紫芝抬眸与她对视,眼神蓦地变得雪亮,“你用怎样的方法杀死他,我就会用怎样的方法杀死你,你信不信?” “是吗?姐姐可别吓我。”吴薇儿仿佛很害怕似的抚了抚心口,随即咯咯笑了起来,指着家丁手中捧着的木盒吩咐道,“把盒子打开,给她看看。” 家丁依言掀开木盒的盖子,里面竟赫然是一颗血淋淋的人头! “怎么,不认识了?”吴薇儿讥诮地笑着,吩咐家丁把盒子捧到囚室的铁栅栏前,让紫芝看个清楚,“这是我哥哥啊,他那么喜欢你,你一转眼就把他给忘了?唉,可怜他一片痴心,全都错付给你这个薄情人!” “你……”紫芝心中剧痛,咬着牙恨得目眦欲裂,“吴薇儿,你真是丧心病狂!” “那又怎样?姐姐,难不成你还能砍了我的头么?”吴薇儿娇美可人的脸上忽然露出狰狞的笑容,对家丁们冷声吩咐,“把她给我带走!” 不料话音刚落,吴薇儿却蓦地玉容惨变,口喷鲜血,倒地不起。 家丁们惊慌失措,忙扶起她要到外面去找人医治。紫芝腾地一下站起身来,按动腰带中间的宝石,拔出软剑,踹开牢门向外面的几个家丁刺去。她出手极快,刹那间剑气流转,疾若飞光,几个家丁都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已尽数毙命。吴薇儿倒在一片血泊之中,全身抽搐着,看着眼前骤然发生的变故,苍白的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你……你……”少女痛苦地捂着胸口,却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我说过要用同样的方法杀死你,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紫芝冷声低喃,忽然拔出家丁身上所佩的钢刀,劈手斩下少女的头颅,“吴薇儿,你信还是不信?” 她的声音冷静得近乎残酷,然而此时已经没有人能回答她了。 紫芝颤抖着捡起那盛放着吴子楠头颅的木盒,又顺手从桌上拿走两个火折子,一路狂奔逃出吴家大宅,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也不知跑了多远,她忽觉双足又湿又冷,这才惊觉自己经跑到了海边,举目望去,只见海天苍茫一色,碧蓝的波涛汹涌着来了又去,就如同她此刻无法平静的心。海风吹起她鬓边几缕散发,紫芝怅然远眺,心中忽又浮现出吴子楠的面孔,他的笑容那么明净温暖,带着几分可爱的孩子气。 初相遇时,他手执竹笛独自坐在船尾,一身玄衣矫健挺拔,伴着泠泠江风,悠悠吹出一首不知名的小调,空灵悠远,宛如仙音。那时的她如何能想到,这样潇洒不羁的男子竟会是个海贼呢?是啊,他的确不像海贼,因为他待她太过情深,行事也如君子般光明磊落。恍惚中仿佛又回到了会稽郡海边的那座石屋,紫芝想起了很多很多与他一起经历的往事,想起他烤鱼的味道、亲手打磨的贝壳项链,想起他教给她的武功,想起装病时他冒着大雨策马狂奔送她去医馆……仔细想来,她总归是亏欠了他的,惊涛骇浪中他可以不顾危险舍命救她,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他心里惦念的仍是如何送她平安离开。 “紫芝,你不是说以后一定会忘了我么……那么,就请遵守诺言吧。” 不,我永远都不会把你忘记。 紫芝抱着那沾满鲜血的木盒,任凭泪水模糊了视线,直到潮水一*涌上沙滩,触及她伤口尚未痊愈的足踝,一阵钻心的剧痛才让她骤然清醒过来。 她找了个僻静的树林,把那盒子埋在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之下,将土重新填平后,忽见草丛中有一朵小小的野花迎风绽放,嫩黄色的花瓣,正是吴子楠生前最喜欢的颜色。紫芝怔怔地盯着那花儿,耳边似又响起他在最后一刻对她说的话:“与你结为夫妻,那只能是奢望吧?如果真的有来生,我只愿变成一朵最不起眼的小小野花,盛开的时候被你采撷,然后在你手中默默凋谢,没有杀戮,也不会给别人带来灾难……只可惜,那样的话你就再也吃不到我做的烤鱼了,小馋猫。” 紫芝伸手轻轻摸了摸那柔软的花瓣,泪如泉涌,却终究没舍得把它摘下来。 “再见了,愿你能够安息……”她哽咽着喃喃,声音温柔至极,“就在这里长眠吧,不会有人再打扰你,有海风和鸥鸟相伴,你也不会觉得太寂寞……如果真的有下辈子,我一定还会来这里找你,陪你一起在海边看日升月沉、潮起潮落,你一定要等着我……” 暮色将至,夕阳柔和的金光洒满大地。 紫芝一路向东行去,却并未在海岸的码头处找到吴子楠说的那个大汉,想必是烽烟又起,岛上所有的壮年男子都出海迎战去了。远处的海面上隐隐传来厮杀声,璇玑岛这边也不断派兵前去增援。紫芝躲在一块巨大的礁石后,见一个海贼离开队伍去僻静处小解,便悄悄跟过去一掌击晕他,剥下他的战袍罩在自己衣裳外面,又解下他的腰牌带在身上,然后把脸涂上污泥,扮作海贼的样子混上战船。 原本打算借交战之机逃到官兵的船上去,然而亲临战场之时,她才知道战争究竟有多么血腥残酷。每个人都在浴血厮杀,紫芝置身其间,整个人都被扑面的血腥气冲得头晕脑胀,只能竭力集中精神,闪转腾挪躲避着箭矢和刀锋。趁众人不备,她悄悄溜到底舱推翻油桶,丢了两枚火折子引燃,然后趁乱夺下一艘救生小艇,当即跳下海去。 一叶扁舟落入茫茫大海,随波浮泛前去。 火势渐大,船上的众海贼还未及有所反应,大火就已蔓延至存放火药的舱中,砰的一声爆炸开来,几乎把整艘大船炸成碎片。紫芝所乘的小艇也险些被气浪震翻,摇摇晃晃地向大海深处漂去。她不会划船,只能这样随波逐流,眼见自己离官兵的战船越来越远,心里却并不害怕。因为,她已经在混战的将士中寻到了那人身影。 “二十一郎!”紫芝欣喜若狂,抓住船舷高声呼唤,“二十一郎,我在这里啊!” 沧海横流,惊涛骇浪,身后战火纷飞的大船成了天地间最恢宏壮丽的背景,把她清秀娇美的脸庞也映衬出了一丝刚毅。 紫芝不知道他是否听见了,抬头时却见天空乌云蔽日,海风大作,惊涛际天,鲸鲨出没,竟似是风暴来袭的迹象。片刻后,豆大的雨点便噼里啪啦地落了下来,电闪雷鸣中,狂风和巨浪把她的小艇推到大船边上撞得粉碎。 “啊——”紫芝惊惶地坠入海中,落水时紧紧抱住一块小艇的木板残骸,全身冰冷僵硬,无助地沉浮于滔天巨浪之中。 那种恐惧的感觉,仿佛下一刻渺小的自己就会被大海所吞噬。 恍惚中又想起乘船来璇玑岛的途中,吴子楠不惜性命跳海去救落水的她,而这次……紫芝不知道自己在战火与暴风雨中将会面临怎样莫测的命运,她只知道,今后无论是幸福还是劫难,那个人都不会再与自己一起面对了。 ☆、第226章 梦回 紫芝做了个梦。 她不知道现在的自己是生是死,恍惚中仿佛又回到了十四岁,那个悠闲的冬日午后,她以借书的名义去延庆殿找他,坐在书房温暖的鎏金炭盆边等他回来,等着等着就睡着了,睡梦中似乎有人为她轻轻披上一件狐皮大氅,那样温暖舒适的感觉,让她一辈子都不愿醒来。然而,刹那间时空陡然转换,不知怎么又回到了咸宜公主下嫁的那天,她被落桑陷害打碎了公主的新婚贺礼,被盛怒之下的武惠妃下令杖责,带着一身刑伤跪在瓢泼大雨中,终于因体力不支而晕了过去…… 这真的是梦吗?为何身上湿冷疼痛的感觉竟如此真实? 更奇怪的是,晕倒后仿佛依旧留有残存的意识。她看到那个少年皇子焦急地从雨中奔来,蹲下身去扶她,一遍遍地柔声轻唤:“紫芝……紫芝……” 她想对他微笑,可唇角却似已被冻僵,无法牵动分毫;她想伸出手去拉住他的袍袖,可是他却越来越远,面容也渐渐变得模糊。 明明近在咫尺,却遥远得仿佛终其一生都无法再次触及。 ………… 深夜,暴风雨已有停歇的迹象,海上一艘艘庞大的战船却依旧随着水波摇晃。紫芝躺在一间小小的舱室中,泪水从紧闭的双目中缓缓溢出,昏睡时身子仍在微微颤抖着,喃喃道:“二十一郎,你在哪儿?我……我好难受……” 恍惚中竟真的有人握住她的手,声音低沉而温柔:“别怕,我在这儿呢。” 她猛然惊醒,一时间却不敢睁开眼睛,生怕这又是一个触手即碎的梦。 李琦坐在床边帮她擦拭湿漉漉的头发,动作十分轻柔,就这样静静看着她纯净美好的睡颜,也不知怎么,很多早已淡忘的往事蓦然浮上心间。他想起年少时在宫中的日子,那个爱说爱笑也爱流泪的小宫女总让他心里牵挂着,有一次她被母亲武惠妃责罚,冒着大雨跪在冷风侵骨的深巷中,是他把昏迷不醒的她抱回去的。他还记得,那时的她很瘦很瘦,轻得就像是一片随时会被风卷走的枯叶。 很多时候,他真的怕她会像叶子一样随风飘逝。 “紫芝,紫芝……”他低头轻声唤她,手指温柔地抚过她苍白的脸颊,“你是不是醒了?睁开眼睛看看我,好吗?” 她的睫毛微微闪了闪,身子裹在被子里缩成小小的一团,让他看着就无端觉得心疼。他知道,她难受的时候就会这样。仿佛许久才从梦中彻底清醒过来,紫芝缓缓睁开眼睛,不料稍一挪动身子就不小心碰到了伤口,痛得倒吸一口凉气。 “在海里折腾那么久,你身上全是伤,小心一点。”李琦忙提醒她,爱怜地帮她捋了捋鬓边散发,“很疼吧?我去叫军医再过来给你看看。” “二十一郎……”紫芝却一把拉住他,泪眼朦胧,“你别走,我害怕。” 李琦亦紧紧攥住她的手,微笑道:“好,我不走。” 紫芝定定地看着眼前之人,几乎不敢相信这真的是他。分别后的刻骨相思、吴家大宅身陷牢狱的恐惧、亲眼目睹死亡的悲伤、暴风雨中孤身落入大海的无助……刹那间千万种情绪齐齐涌上心头,让她忍不住潸然泪下。就在此时,房间的门忽然被推开了,一身戎装的少年高望舒急急走了进来,关切地问道:“裴姐姐,你终于醒了?感觉怎么样,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 李琦一见他就面露不悦之色,冷冷道:“望舒,你怎么不敲门就直接进来了?时候不早了,你赶快回去休息吧。” “我、我来看看裴姐姐……”目光落在二人交握的手上,高望舒忽然觉得心里一阵酸涩,低下头冷冰冰地说,“那好吧,劳烦盛王殿下照顾裴姐姐了。” 李琦依旧容色冷淡:“我是紫芝的夫君,照顾她是我应该做的。” 言外之意就是:小子,这不关你的事。 紫芝见二人一副剑拔弩张的架势,很是摸不着头脑,只得虚弱地开口打圆场:“望舒,你先回去休息吧,我没事的。” 高望舒对她点点头,语气变得温和许多:“裴姐姐,我明天一早再来看你。”说罢转身离去,临走前不忘回头狠狠瞪了李琦一眼。 李琦也毫不示弱,与他对视时眼睛里几乎要飞出刀子。 紫芝诧异地用手在他眼前晃了晃,问道:“怎么了?望舒他哪里得罪你了?” 李琦却只是一笑:“算了,不提他,多扫兴啊。” 紫芝也不再多问,只是柔声道:“现在什么时辰了?你若是困了,就也赶紧去睡吧。” “我不困。”李琦微笑着摇摇头,“这么长时间没见你,现在只想多看你几眼。” 紫芝有些羞赧地眨了眨眼睛,问他:“那日听景云说你病了,没事吧?” 李琦轻描淡写地说:“一点小病,早就好了。” 紫芝伸手去摸他的脸,叹息道:“二十一郎,你瘦了……” “是吗?”李琦笑笑,爱怜地捏了捏她肉嘟嘟的小脸,“你可一点都没瘦。” “好啊,你敢笑话我!”紫芝也红着脸笑了,攥起小拳头在他身上轻轻砸了一下,想到这段时日在吴子楠身边一直吃得很好,心里不禁又是一阵难过,唇角的笑意犹未散去,眼睛里已隐隐沁出泪光。 她下意识地去摸颈间的贝壳项链,目光渐渐恍惚起来。 注意到她神色间的变化,李琦仿佛随口问道:“这项链挺漂亮的,别人送你的?” “嗯。”紫芝点点头,并没有对他多解释什么,只是问,“我记得自己被大风刮到海里去了,然后呢?是你救了我?” “我又不会水,是几个水性好的士兵下去把你捞上来的。”李琦将双手扶在她的肩上,眸中带着温暖笑意,“我家紫芝真是长大了,有勇有谋,临危不乱,再也不是当初那个爱哭鼻子的小丫头了。那条船是你炸的吧?你也真厉害,听说那姓韩的海贼头子就在那条船上,被你这么一炸,只怕已经掉到海里喂鲨鱼了。这次官兵能一举歼灭璇玑岛的海贼,多亏你的功劳。” “真的?”紫芝惊喜不已,“韩霸已经死了?这场仗我们打赢了?” “当然赢了。”李琦对她赞许地笑,“我家娘子可是读过兵书的人,果然不一样。” 紫芝激动得热泪盈眶,只是喃喃重复:“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李琦用衣袖帮她擦掉眼泪,笑问道:“这么久不见,想我了没有?” 紫芝心情大好,故意气他:“没想。” “怎么能没想呢?唉,太伤心了……”李琦长吁短叹,故意露出一副很受伤的表情,然后扶着她缓缓坐起身来,拿了个软枕让她靠着,“起来吃点东西吧,我刚才叫人给你煮了碗粥,现在应该好了。” 紫芝坐起来后却一把抱住他,微笑着在他耳边轻喃:“二十一郎,我是真的真的很喜欢你,以后我再也不想离开你了……” 李琦温柔地揽她入怀,微笑颔首:“我也是。” 紫芝把头靠在他肩上,呼吸着他身上熟悉的气息,沉默良久才再度开口,声音中满是依恋:“本来以为,经历了这么多事,自己已经足够坚强了,可是直到现在我才知道,有人依靠的感觉,真好。” 二人在一室烛光中静默相拥,她微泛红晕的脸颊仿佛与跃动的烛火融成了一片,在他心底投下一束光,刹那间多少相依相守的甜蜜时光再度浮现在眼前,那样温馨美好,让他的眼睛也微微湿润了。 过了一会儿,紫芝才轻轻推了推他说:“我饿了,去把粥拿来给我喝吧。” 李琦出去端了粥来,坐在床边一勺一勺地喂给她吃,耐心得就像是哄孩子一般。紫芝安然享受他的照料,吃饱了又让他讲故事给自己听,两个人饶有兴致地挑灯夜话,不觉东方既白。次日傍晚战船才驶达陆地,上岸后,紫芝远远望见那矗立于危崖之上的海边石屋,心中百感交集,不过短短十几日的时间,重返故地竟有恍如隔世之感。 有些人,有些事,她今生今世都不会再向人提起,但也永远不会忘记。 残阳入海,在汹涌不息的海面上映出点点碎金,沙滩上寂寂无人,唯有鸥鸟的鸣叫声时而打破寂静。紫芝在一块巨大的礁石上默然伫立许久,眼见日沉月升,星垂四野,月光映照下银白色的海潮一波一波地涌向沙滩,光华灿烂,永不停息,宛如那一颗至死不悔的眷恋之心。她知道,在今后无数个夜晚的梦里,她都会想起那万顷碧波、连天战船,还有自己与那个人如烟火般短暂而绚丽的相遇。 海风吹得眼眶微微发涩,紫芝抬手去揉,这才惊觉自己竟已泪流满面。 她把颈上的贝壳项链小心地摘下来,一生珍藏。 ☆、第227章 凯旋 官兵歼灭海贼凯旋而归,会稽郡数十万百姓夹道欢呼。虽是太平盛世,这几年来江南一带却迭遭兵祸,起初只是海贼洗劫,后来官兵剿杀海贼屡战屡败,一些无德兵将竟转而去滋扰百姓,烧杀抢掠,其冷酷狠毒比之海贼更甚三分。如今肃清贼寇,会稽太守也算长长松了一口气,立即上书朝廷为众将士请功,奏疏中还特地提到紫芝以女子之身立下赫赫战功,不但炸毁敌方战船,还或直接或间接地剿杀了几位海贼头领,理应予以嘉奖。 见紫芝无恙,萧逸峰兄妹一行人便告辞离开,继续南下处理父亲的生意。临走前,萧逸峰忽然避开众人向李琦低低问了一句:“灵曦……近来可还好吗?” 李琦点了点头,回答:“她和杨驸马成婚的日子也不短了,一开始彼此还有些生疏,现在已经亲密了许多,举案齐眉,颇有几分恩爱夫妻的样子。” 萧逸峰涩然一笑:“那就好。” 李琦如何不知他心中所想,半开玩笑地说:“说起来你也早就到了该成家的年纪了,如今妹妹都快要出嫁了,你就不打算为景云娶一位温柔美丽的嫂子么?” 萧逸峰却只是淡淡一笑:“若是有缘,以后或许会吧。” 紫芝随身的包袱还留在玉真观,辞别了会稽太守后便与李琦一起回剡中去取,孟琨等侍卫都被他们打发回长安去了。李季兰见她身上有伤,便又热情地留她在观中多休养一段时日。紫芝自是欣然答应,每天在玉真观的庭院中晒晒太阳、逗逗猫儿,日子过得惬意极了。这日清晨,她一觉醒来却听窗外似有打斗之声,连忙披衣起身,出去一看,不禁惊呼道:“望舒,二十一郎,你们两个这是要干什么呀?” 李琦与高望舒各自手执一柄宝剑,怒目而视,正打得不可开交,全然不理会她的问话。 “哇,两个哥哥都好帅啊!”李季兰的小徒儿玉清抱着猫儿坐在石阶上看热闹,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都快冒出桃心来了,时而花痴地捂脸,时而娇声拍手叫好。 紫芝急得直跺脚,忙冲上前去大喝一声:“喂,你们两个都给我住手!” 二人同时收剑,目光却仍旧如雷电交击般紧紧纠缠在一起,眸中冷芒骇人。 紫芝站在中间将二人隔开,很头疼地问:“到底怎么回事,好端端的干嘛要打架?” 二人都沉着脸伸手指向对方,异口同声道:“你问他。” 紫芝无奈,只得先向高望舒投以询问的目光。 “裴姐姐,这是我们男人之间的事,你不必插手。”高望舒长眉一轩,坦然说出自己的心意,“美人永远只能属于强者。裴姐姐,我喜欢你,所以要和盛王殿下决斗,公平竞争,赢的人才有资格追求爱情。” 紫芝一时无语,敢情这孩子是在西北待得久了,草原上游牧民族追求姑娘的那一套全被他给学来了?李琦听了这话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冷笑道:“高望舒,你这人怎么这么不识好歹?敢跟我作对,哼,若不是看你姐姐的面子,你有九条命也不够搭进去的。我告诉你,紫芝是我妻子,以后不许再打她的主意!” 高望舒面无惧色,只是轻轻一笑:“殿下别忘了,裴姐姐现在已经不是你的了……” “什么?有种你再说一遍!” “裴姐姐现在是自由之身,我喜欢她,你们谁也管不着!” “我管不着?”李琦轻蔑地冷笑,再度拔剑,“真以为我不敢一剑杀了你么?接招!” “来吧,我高望舒还怕了你不成?” “有话好好说,千万别动手,别动手……”眼见他二人一语不合又要打起来,紫芝忙硬着头皮劝架,拉着李琦就使劲往屋里拽,低声嗔道,“你也真是的,凡事都要与人争个高低。望舒他一个小孩子家,你跟他较什么劲啊?” “紫芝,怎么连你也帮他说话?”李琦不满地瞪了她一眼,愤愤地一甩衣袖,“你看他那副样子,好像对我有多大意见似的……哼,有意见的应该是我才对吧,我家娘子到江南来玩,凭什么让他一个外人陪着啊?他对你动的那点歪心思,还当我看不出来吗?” 紫芝不禁暗笑他小心眼,柔声道:“好了好了,以后只让你一个人陪我游山玩水,这总行了吧?” 李琦这才展颜一笑,颔首道:“这还差不多。” 紫芝挽着他的胳膊向房间内走去,心里不禁暗自嘀咕:世人都说女子善妒,却不知我家盛王殿下吃起醋来,竟像是个不讲理的小孩子呢。 在玉真观休养了几日,紫芝身上的伤渐渐痊愈,好说歹说地终于把高望舒劝回了长安,心中着实大大松了口气。她辞别李季兰,与李琦一起北上前往余杭郡,在钱塘湖畔寻了家清幽雅致的客栈住下。钱塘湖三面环山,一面临城,湖光山色,冠绝江南,城中虽不及长安繁华,却也鱼米丰美,黎民富庶,是个让人流连忘返的好地方。在这里玩了几日,紫芝愈发觉得不虚此行,原来天地竟如此广阔,华屋深宅之外自有一种莫大的愉悦和享受,广阔无垠,直抵心灵深处。 更何况,与挚爱之人朝夕相伴,真的是一件非常幸福的事。每天清晨,紫芝都笑盈盈地对他撒娇:“二十一郎,你来帮我梳头吧。”李琦嘴上虽不情不愿,却还是拿起梳子耐心地帮她把万缕青丝轻轻梳起。走路的时候,他总是紧紧握住她的手,有时候甚至会不小心弄疼她。紫芝一脸委屈地向他抗议,而他却只是抱歉地笑笑,看着她的眼睛很认真地说:“紫芝,我真怕再把你给弄丢了。” 房间的屋檐下植有几株芭蕉,浓荫蔽窗,甚是清幽,不过却也引得许多小虫在这里飞来飞去。紫芝素来最怕虫子,这日一早便让店主给他们换一间房。李琦收拾好二人的东西搬了过去,一路哀叹自己怎么这么命苦,放着养尊处优的好日子不过,偏偏千里迢迢地跑到这里来给她当苦力。紫芝被他逗得咯咯直笑,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安慰道:“放心,不会让郎君白白幸苦的,一会儿请你吃好吃的怎么样?” 李琦根本不相信她的甜言蜜语,哼了一声道:“还不是我拿钱?” 紫芝愈发笑得开心,拉着他的手一边走一边哼着小曲儿。二人在湖上泛舟玩了半日,然后登岸去街市上寻一家酒楼用饭。街上车水马龙,人潮如织,只见一位衣饰华贵的靓妆妇人娉娉袅袅地迎面走来,身后仆婢如云,身边还有一位粉面朱唇的俊俏少年与她携手同行,一路谈笑,姿态十分亲昵。那妇人看样貌已年过三旬,而那少年未及弱冠,看起来既不像是她的夫婿,也不像是兄弟子侄。有生以来,紫芝还是第一次亲眼看到贵妇人带着面首招摇过市,一时新鲜,不由抻长了脖子多瞧几眼,瞧着瞧着眸中竟流露出艳羡之意。 李琦心中颇为不爽,轻咳两声提醒她:“行了行了,有什么好看的?” “哦。”紫芝随口应了一声,扭过去的头却仍没有转回来。 李琦更加不爽,伸手用力一敲她的头说:“人要学会知足,不能得陇望蜀。你家夫君生得这般英俊,你若还敢存了那种歪心思,可别怪我收拾你!” “哦。”紫芝乖巧地答应一声,可怜巴巴地揉了揉脑袋,过了一会儿才觉得自己有些太听话了,挑衅似的回头继续去看那妇人身边的美少年,“我想看就看,凭什么听你的?” 李琦理直气壮地说:“我是你夫君啊,你不听我的,还能听谁的?” 紫芝嘟着嘴娇嗔道:“哼,你欺负人!” 李琦笑着气她:“我就欺负你了,怎么着吧?” 紫芝委屈极了,低着头假装抹眼泪说:“我……我拔一根头发,悬梁自尽去!” 说完这话她自己都忍不住笑了,袖下被他握住的手灵巧地轻轻一转,与他十指交缠。 紫芝打量着街边的饭馆酒楼,忽然看中了一家,拉着他雀跃着走进门去:“就这家了,我请客,你拿钱!” ☆、第228章 余杭 酒楼位于钱塘湖东岸,宾客如云,轩敞华丽,二人拾级而上,择了一处临湖的位置坐下,眺望远处湖光山色,不禁心旷神怡。店里的伙计热情地上前招呼,见他们并非本地人,又滔滔不绝地介绍了一大堆余杭郡的特色菜。李琦也从未吃过那些江南名菜,于是只挑名字好听的随便点了几道,上菜时才发现尽是鱼虾贝蛤之类,菜式新颖,色香味俱全,其中一盘烤鱼更是香气四溢,引得人食指大动。 紫芝盯着那烤鱼出了会儿神,忽然淡淡开口:“我不喜欢吃烤鱼,那些水里的鱼虾什么的,我也一概不喜欢吃。” 上菜的伙计有些尴尬,忙赔着笑脸道:“我家的烤鱼乃是余杭一绝,和别人家不一样的,小娘子不妨尝一尝,保证您吃了以后还想再吃。” 紫芝默然不语,神情萧索大异于往常。李琦看出她有心事,也没多问,只是让伙计再上几道别的菜,自己夹起一筷子鱼吃得津津有味。一楼厅堂正中搭有舞台,坐在楼上恰好能看到几个俳优在台上表演参军戏,戏文讲的是一位年轻官员张生奉命出使河源,在一处神仙窟偶遇花容婀娜的女子十娘,二人很快陷入热恋之中。那演张生的男俳优眉眼生得十分俊秀,只可惜脖子实在太细了些,颤颤巍巍地支撑着一颗大脑袋,看着就好像马上要掉下来似的,让人不免为之提心吊胆。 丝竹管弦之声渐趋和缓,此时正演到张生与十娘对坐用餐,见侍女端上酒菜,十娘吩咐道:“说了这许多话,张郎应该饿了吧?桂心,快去盛饭。” 侍女桂心应声去了。张生却笑吟吟地看着眼前丽人,文绉绉道:“与娘子对坐,向来眼饱,不觉身饥。” 十娘娇羞地笑啐他一口,道:“好啦,你这个冤家就不要再戏弄我了!快去取双陆棋局来,咱们俩赌酒。” 张生却摇头道:“在下可不会赌酒,若赌,还不如与娘子赌宿。” 十娘奇道:“何为赌宿?” 张生笑答:“这还不简单?若是娘子输了,就与在下共卧一宿;若是在下输了,就与娘子共卧一宿。” “哎呀,你这个小冤家,坏冤家……” 十娘俏脸生晕,楼上楼下观戏的客人一阵哄笑。 紫芝见那几个俳优演得有趣,也红着脸低头笑了起来,适才心中的悒郁一扫而空。自从离开璇玑岛,她时常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每每看到与吴子楠有关的人和事,都难免黯然神伤。曾经最喜欢吃的烤鱼,如今已成了不能提及的禁忌。李琦与她朝夕相伴,自然早已注意到了她的反常,只是她不说,他便也从来不问。看着对面默默吃饭的郎君,紫芝只觉自己从未像现在这般感激他的体贴,心中一暖,便亲手为他舀了一碗刚端上来的莼菜汤,吹了吹递过去,笑道:“郎君请用。” 李琦拿起汤勺喝了一口,笑道:“出来这一趟,脾气倒是越来越大了。这不吃那不吃,也就是我吧,换成别人谁还这么惯着你?” 紫芝凑到他身边做小鸟依人状,笑靥如花:“是是是,我知道郎君对我最好了。” 因喜欢宋之问《灵隐寺》诗中“楼观沧海日,门对浙江潮”这一句,二人吃过了饭便出城去钱塘江畔看大潮,此时虽不是观潮的最佳时机,但见江水拍岸,白浪滔滔,日光耀水,在如练澄江上迸出点点碎金,气势恢宏,引人遐思。此处远离市井喧嚣,连绵起伏的山丘下有散居的村落,竹篱青瓦,蓬窗雅洁,威风凛凛的大白鹅抻长了脖子看家护院,老母鸡领着一群小鸡仔四处溜达着觅食。 放眼望去皆是一派安详静谧,宛如桃花源。 紫芝爱极了这样的地方,一边走一边与郎君说说笑笑,手里拿着刚才在街市上买来的小弹弓,时不时从地上捡起石子儿来弹着玩,像是个淘气的孩子。不料,这弹弓在她手里却不怎么听使唤,本来是要弹向花枝的小石子儿,却一下子打在了树下觅食的老母鸡身上。老母鸡痛得尖着嗓子惨叫一声,扑棱着翅膀飞也似的逃了,身后跟着一群慌慌张张的小鸡仔,受惊似的叽叽喳喳叫个不停。 老母鸡一叫,村子里的大狗小狗也都跟着狂吠起来。所谓鸡飞狗跳,也不过如此了吧? 紫芝挥着手试图唤它们回来,大声喊:“喂,别跑啊!我不是故意要打你们的!” 李琦站在一旁看得直想笑,提醒她:“你也真够笨的。小心一会儿把老母鸡的主人给吵出来,人家看到自家养的鸡被人欺负了,可得找你算账呢。” 果然,他话音刚落,就见一个膀大腰圆的中年村妇叉着腰跑出院子,梗着脖子破口大骂“偷鸡贼”,声音响彻云霄。紫芝倒还算反应快,一惊之下向山林深处撒腿就跑。李琦紧随其后,跑了一会儿忽然在后面伸手一拍她的肩,学那村妇的嗓音故意逗她:“偷鸡贼,还敢跑?被我抓到了哦……” “天啊——”紫芝着实被吓了一跳,转身一看是他,便又抚着心口笑着跑开了。 李琦几步跑过去拉住她的手,笑着埋怨道:“你也真是的,危急时刻只顾着自己开溜,都不等等我。” 紫芝仰起脸来看着他笑:“你那么厉害,还用得着我来等啊?” “当然了。”李琦居然很认真地点点头,一脸理所当然,“娘子武功盖世,智计过人,以后本王可是要跟着你混的。” 紫芝被他逗得几乎笑弯了腰,连连点头:“好,那本姑娘就收了你了!” 二人的笑声回荡在山林间,和着清脆的鸟鸣,愈发显得悦耳动听。紫芝满心欢愉地踩着脚下的落叶,依偎着他,轻声哼唱一曲《好时光》:“宝髻偏宜宫样,莲脸嫩,体红香。眉黛不须张敞画,天教入鬓长。莫倚倾国貌,嫁取个、有情郎……” 李琦哼着调子,与她一起唱出最后一句:“彼此当年少,莫负好时光。” 她抬头与他四目相对,在他澄澈的眼眸中看到了自己灿如夏花的笑颜。 紫芝满心甜蜜,笑着笑着却忽然叹了口气:“二十一郎,和你在一起真的是太开心了。真想一直就这样,再也不回长安……” 李琦握紧她的手,道:“紫芝,等到了长安,就跟我一起回家吧。” 紫芝微露黯然之色,迟疑道:“可是,如今我仍是戴罪之身,没有资格留在你身边……” “不,现在和以前不一样了。”李琦定睛看着她,眸中满是希冀的光,“剿灭海贼之功,难道还不足以抵消那所谓的罪责么?紫芝,你不仅仅是我今生最钟爱的女子,也是要与我相伴一生的、唯一的妻子。曾经的我们都太年轻,以为有些事情注定不可能圆满,所以就从不去争取。可是现在不一样了,无论有多少艰难险阻,回去之后我都要向父皇请旨,昭告天下,迎娶你做我的王妃。” 紫芝眸中惊喜的亮色一闪而过,随即又黯淡下去:“可是陛下不会同意的,会有很多阻碍……” “那又如何?”李琦轻声打断,一字一句郑重至极,“情之所钟,虽千万人吾往矣。” ☆、第229章 古塔 只一句话便让紫芝觉得无比安心。她微笑着与他牵手漫步林中,看那清澈的溪流在山谷间叮咚流淌,清风拂岸,云雀在枝头为彼此歌唱。离村子越来越远,四周愈加静谧,杳无人声,树木掩映中忽见一处残垣断壁,颓圮的墙垣内房舍早已不复存在,唯有一座古旧的密檐砖塔孤零零地矗立在那里,看起来应该是一处古寺的遗迹。 “走,咱们进去看看!”紫芝兴高采烈地拉着他往里走,忽然又有些害怕起来,“这么荒僻的地方,该不会有什么孤魂野鬼吧?” 李琦在后面故意吓她,扮起鬼脸道:“鬼啊——” “行了行了,扮得一点都不像!” 紫芝被他逗得咯咯直笑,几步登上塔基的台阶,有些吃力地推开古塔沉重的大门,却见黑洞洞的塔内忽然飞出几只蝙蝠,扑棱棱的吓了她一跳。李琦捡了些枯树枝用火折子点燃,充作火把为她照明,塔内盘旋而上的木楼梯吱呀作响,扶手上落满尘埃,角落里结着蛛网,显然已经许久没有人来过这里了。登上第二层时,阳光才从塔壁两侧的小窗照射进来,可以看到墙上色彩剥落的壁画和浮雕,精致的飞天女仙衣带飘飘,在云雾中翩翩起舞,轻盈灵动,栩栩如生。 “你看,真的好漂亮呀!”紫芝把壁画上的飞天指给他看,一脸明灿的笑容,“小时候最喜欢听哥哥给我讲神仙鬼怪的故事了,什么狐妖与书生啊、花神与仙君啊,可有意思了。你发现没有,那些故事几乎都发生在这种荒僻无人的地方,咱们一会儿到了塔顶,会不会也遇见一位俊美倜傥的神仙啊?” 李琦伸手一戳她的脑门,笑道:“神仙才不会看上你呢,小花痴!” “嗯,也是。”紫芝识趣点头,挽住他的胳膊憨憨地笑,“就算看上了我也不稀罕,嘿嘿,神仙哪有我们家二十一郎好啊?” 李琦被她哄得开心,心想这丫头怎么越来越会说甜言蜜语了?塔内光线幽暗,颇有种身处异界的神秘感,然而此时两人心中却只觉温馨甜蜜,就像是在春风和暖的花园携手漫步一般。每上一层,塔内的空间便缩小一些,登到第九层时已觉十分逼仄。也不知这塔是哪朝哪代的遗迹,塔身十一层以上已经损毁,阳光从十二层破碎的楼板中间径直照射进来,明亮得让眼睛微微有些发花。 紫芝手搭凉棚看了看,雀跃道:“走,咱们到顶上去,那里视野一定特别好!” 二人小心翼翼地爬上顶层,重新沐浴在阳光之下,恍惚中竟有种重返人间之感。纵目远眺,只见远处群山叠翠,溪水纵横,一条寥廓大江滚滚东去,浩荡无边。紫芝依恋地紧紧攥着他的手,一双眼睛却根本顾不得去看风景,脉脉含情的目光全都投注在身边之人俊美如玉的面庞上,似是怎么看都看不够。 风轻轻吹起他鬓边几缕散发,阳光下他的轮廓愈加棱角分明,眉浓眼亮,丰神俊美。 已经多久没这样仔细看他了?自从离开王府搬去白鹤观,她以为这一生已与他缘尽,不想竟还有机会与他携手同游,共赏江南美景。他是她的,今生今世都只属于她一个人。这种感觉实在是太美妙了……紫芝一脸痴迷地盯着他看,毫无避讳,心中爱极时,忽然就有种想要调戏他的冲动,一会儿伸手摸摸他的头发,一会儿笑眯眯地捏捏他的脸。 李琦只觉得自己被她当成了布娃娃,揉揉捏捏的好不尴尬,不禁微微侧过脸去轻咳一声,正色道:“干嘛动手动脚的?女儿家要矜持一点,知道吗?” 紫芝却愈加霸道,仰起小脸说:“你是我的,我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李琦深知和她讲道理是讲不通的,默然片刻,忽然伸手去挠她的痒:“还敢和我叫板了?小丫头,让你见识见识你家夫君的厉害……” “别别别,我错了我错了……”紫芝忙笑着躲开,看着脚下被踩得吱呀作响的木楼板,不禁微露担忧之色,“呀,咱们不会从这里掉下去吧?” 塔顶损毁后经年风吹雨淋,这木楼板早已脆弱不堪,被二人这么一闹,竟真的一下子塌了下去。紫芝吓得惊呼一声,暗叹自己真是长了张乌鸦嘴,连忙纵身越向楼梯处,撒开步子飞一般地往下跑。这次,她没忘了要拉上他一起。因为跑得太快,出了古塔她也没能立刻止住步子,随着惯性一口气跑了好远,忽然被脚下石头一绊,竟拉着他一起摔在草地上。 “小心!” 眼见她娇俏的小瑶鼻就要与大地亲密接触,李琦忙一把拉住她,两人抱在一起在草地上打了好几个滚,才终于狼狈地稳住身子。 他压在她身上,两只手以保护的姿态垫在她脑后。 紫芝摔得头晕眼花,心跳加剧,隔着满眼金星与他对视,低声喃喃:“摔……摔得好惨。” 李琦定定地看着她的眼睛,须臾才问:“怎么样,没伤着吧?” “没事。”紫芝轻描淡写地笑笑,目光从他俊秀的眉眼一直移向那轮廓分明的双唇,这样近的距离,让她心中不自觉地萌发出某种炽热的冲动。嘴角不禁弯起美好的弧度,她俏皮地眨眨眼,忽然抬头蜻蜓点水般地在他唇上吻了一下,然后微笑着闭上眼睛,满面绯红,心里却是无限甜蜜。 下一刻,他的吻亦如雨点般落下,温柔而热烈。 这极尽缠绵的一刻,紫芝只觉自己的心幸福得就快要化掉,今生今世,都不会再如此迷恋一个人。二十一郎,二十一郎……闭着眼睛,依稀听到林间清风摇荡,树梢上几只婉转啼鸣的画眉,声彻你我的柔肠。一阵耳鬓厮磨过后,她听到他在耳边柔声说:“紫芝,再给我生个女儿吧,像你一样可爱的。” “在……在这儿?”紫芝猛地睁开眼睛,环顾四周寂静无人的林野,一下子想歪了。 李琦冷汗如雨,窘道:“想什么呢?我是说以后……” “哦。”紫芝松了口气,却还嘴硬,“你又没说明白,谁知道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李琦翻了身平躺在草地上,以手为枕,仰望蓝天轻叹一声:“人生啊,在哪里跌倒,就在哪里多歇一会儿吧……” 紫芝也学着他的样子舒服地躺着,抿嘴一笑,继续刚才的话题:“我才不要再生个女儿呢!自从有了玉郎,感觉你就不像以前那样疼我了,若是有了女儿,你岂不是一门心思都只放在她身上了?我不要被你冷落,不开心不开心!” 李琦不禁失笑:“你也真是的,哪有娘亲吃自己女儿的醋的?” 紫芝笑了笑没有说话,只是霸道地把他的手臂拉过来枕着,一副心满意足的表情。 过了一会儿,他看了看天色说:“时候不早了,回去吗?” “嗯,走吧!”紫芝腾地一下跃起身来,临走前不忘双手合十,对着远处的古塔歉疚地拜了一拜,“对不起对不起,我们刚才真不是故意把你踩坏的……” “还跟塔说话,你以为你是神仙啊?” “嘁,你不懂——” 古塔静默无言,山林间只留下他们一路欢畅的笑声。 回到客栈时已近黄昏,只见店门口围了一大堆人,有凑在一起叽叽喳喳看热闹的百姓,也有身着公服忙碌办事的官府差役。二人正觉奇怪,进去找店里的伙计一问,才知是有一位新来住店的客人在房中遇害,淬了毒的金针插在咽喉处,一击毙命,七窍流血,死相极为凄惨。巧的是,那客人住的正是他们今早换掉的房间。二人都只当是巧合,也没在意,与伙计聊了几句就回房休息去了。 夜里,紫芝卸去钗环正欲就寝,还未吹灭灯烛,忽听窗外风声飒飒,几根金针倏地破窗而入,直击她的咽喉。李琦察觉有异,忙一把将她拉开,随手将案上烛台掷出去格挡,不料从窗外射入的金针越来越多,密如雨帘。紫芝惊出一身冷汗,拔剑抵挡时不慎被几枚金针击中后脑,霎时间一阵强烈的酸麻之感从头顶迅速蔓延至全身。 这是什么鬼东西……针上一定有毒吧? 李琦见她脸色不好,忙把她挡在自己身后低声安慰:“别怕,有我呢。” 紫芝点点头,咬牙撑着不让自己倒下,却见眼前有人影倏地一闪,一个身着黑色劲装的高大青年从窗外飞掠进来,身形矫健,看起来似乎隐隐有些眼熟。待他转过脸来,紫芝不禁脱口惊呼:“韩霸,你……你没死?” “我当然没死。”韩霸盯着她冷冷一笑,目光中有刻骨的仇恨,“海客是不会轻易死在海上的。你杀了薇儿,今天我就要替她报仇!” ☆、第230章 金针(上) 看着他狼一样凶狠的目光,紫芝心里蓦地泛起一阵寒意。 “打了败仗还敢主动送上门来,韩霸,算你有点匹夫之勇。”李琦轻蔑地用剑指着他,一字一句寒声道,“想动她,先打败我再说!” 韩霸身上所带的金针皆已用尽,此时只得拔刀迎敌,刹那间刀光剑影快如闪电,二人缠斗多时,始终不分胜负。客栈中的其他客人也已被惊醒,只是生怕惹祸上身,都战战兢兢地不敢出门来看。紫芝迷迷糊糊地倚在墙角,只觉头晕脑胀,全身酸麻疼痛犹如千蚁啃噬,几乎要痛呼出声,正自思量着是否要过去助阵,忽然眼前一黑,天旋地转,整个人咕咚一声栽倒在地。 李琦闻声忙回头看她,惊呼:“紫芝,你怎么了?” 韩霸肩上中了一剑,血流不止,久战之下已觉体力不济,心知再这么打下去自己未必有胜算,于是看准这个空当抽身离开,临走前不忘撂下一句狠话:“裴紫芝,你给我等着,只要韩某还有一口气在,就一定要杀了你为薇儿报仇!” “紫芝!紫芝!”李琦也无心恋战,忙丢开佩剑几步跑过去扶起昏迷的女子,借着烛火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却见她身上并无伤口,只是后脑处插着三枚明晃晃的金针,针身刺入要穴,几乎全部没入头颅,心中不禁生起某种不祥的预感。 唤了几声,紫芝始终没有反应。 李琦焦急万分,心知这种情况下不能贸然拔出金针,于是唤来店中伙计,不惜重金让他连夜请来城中名医为紫芝看诊。孟大医士是余杭郡最有名的杏林高手,见了紫芝的情况却也束手无策,不敢轻易替她拔针,只是写了个调养的药方,摇头叹息道:“老夫活了这一大把年纪,却也没见过如此诡异的针法。先让她吃两剂药试试吧,若无意外,应该能保她一时性命无虞,只是看如今的情形,唉,就算醒来后也未必能和正常人一样啊……” “不能和正常人一样?”李琦一时没听明白,忙拱手询问,“我家娘子到底情况如何,还请先生明示。” 孟大医士伸手一指紫芝的后脑,惋惜道:“这里坏掉了。” 李琦惊道:“可是那金针上有毒?” 孟大医士却只是摆手,歉然道:“老夫医术不精,公子还是另请高人为尊夫人医治吧。” 李琦无法,只得付了诊金客气地送他离开,然后请客栈的伙计帮忙煎药,自己抱起紫芝一勺一勺地喂她喝了下去。不过,这孟大医士的药倒还算管用,次日午时紫芝便悠悠转醒,睁着一双大眼睛四下里打量着,目光中尽是茫然之色。 李琦惊喜不已,忙问:“紫芝,你感觉怎么样?” 紫芝默然不答,看向他时一双迷惘的大眼睛里竟露出警惕之色。 李琦顿时心就凉了半截,试探着问:“紫芝,你……你不认识我了?” 紫芝依然不说话,见他靠近,眸中精芒一闪,忽然惊恐地伸手向他脸上狠狠挠去。 “紫芝,你干嘛?”李琦忙抬手去挡,手背上立刻被她挠出几道血印子,痛得倒吸一口凉气。他定了定神,依旧用温和的语气对她说:“算了,你不认得我就不认得吧……只是你脑后有三枚金针,千万小心别碰到了,等我叫伙计去帮忙雇辆马车,一会儿咱们就出发回长安。放心,有我在,你不会有事的。” 紫芝定定地看着眼前的“陌生人”,见他被自己抓伤后态度还如此温和,眸中不禁流露出一丝歉疚,似乎发现此人对自己全无恶意。待他一只脚跨出门槛,她忽然嗫嚅着低低说了一句:“哥哥,对不起……” 李琦怔了一下,随即回首对她笑道:“没事,也不是很疼。” 哥哥……这称呼让他着实郁闷了一阵,不过既然她只愿意这么叫,那就随她去吧。果然如孟大医士所料,紫芝醒来后的一系列表现着实有些异常,非但不记得过去的人和事,而且少言寡语,有时候发起脾气来就像个小孩子一样,非得要他哄着。她害怕所有人,唯独特别黏着他,每时每刻都要他陪在身边。李琦倒也不嫌烦,反而觉得她这个样子也挺可爱的,每天喂她喝药哄她吃饭,做这些微末小事时心中也满是柔情。二人一路向西北行去,每到一处市镇就重新雇一辆车,好在韩霸没有继续追杀,李琦心中这才稍稍放松了些,只是担心紫芝的情况是否还会恶化。 太医署中人人皆是杏林国手,只要到了长安,一切就都会好起来吧? 他坐在颠簸的马车中,看着怀中女子恬静纯美的睡颜,心里这样自我安慰着。 越往北走,天气就愈加寒冷,二人抵达长安时天空中已飘起细雪。王府中毕竟人多口杂,让下人们看到未来的盛王妃竟变成这般模样,难免有损她日后的威望,李琦便把紫芝先安置在娘家,悄悄请了太医来为她诊治,又命武宁泽到裴家来帮忙照应着。一听说紫芝已返回长安,高望舒立刻兴冲冲地跑来看她,怎料紫芝根本认不出他来,还差点把他挠伤。不只是高望舒,如今就算是父母兄弟紫芝也都一概不认识,除了李琦之外,她不允许任何“陌生人”靠近自己。 母亲孟婉为此忧心不已,这日一见盛王过来探视女儿,连忙亲自出门相迎,满面愁容地叹息道:“殿下可算来了,紫芝从昨天晚上就一直哭闹着要见殿下,什么东西都不肯吃。唉,这孩子好端端的,出门一趟怎么就被人给害成这样呢?” 李琦亦是心中忧虑,却还是勉强一笑安慰她:“几位太医正商议着,估计这两天就能过来替紫芝拔去金针,夫人不必过于忧心。” 孟婉点点头,抹着眼泪哽咽道:“太医有法子医治固然是好,可若万一……万一拔针时出了什么闪失,这孩子以后可怎么办呢?” “无论怎样,我都不会放弃她。”李琦随着她走进后宅,轻轻推开紫芝的房门,“一会儿叫人把饭菜送进来吧,我劝她吃。” “好,我这就去。”孟婉答应一声,忙转身吩咐侍女准备饭菜去了。 屋内,紫芝正愁眉苦脸地抱膝坐在床上,眼睛哭得红红的,一见他来却又立刻破涕为笑,像个孩子似的张开双臂示意他抱抱。李琦走过去把她搂在怀中,柔声问道:“好端端的怎么又哭了?听说我家紫芝又不肯好好吃饭了,是不是?” 紫芝并不回答,只是依恋地靠在他怀中,一会儿摘下他身上的玉佩拿在手中把玩,一会儿又揪住他的衣带胡乱打结。见他一副拿自己没办法的无奈表情,她便咧开小嘴儿开心地笑了。李琦很好脾气地任由她折腾,心念一动,随手拿起那玉佩在她眼前晃了晃,笑道:“给你变个戏法。一会儿我把这玉佩藏起来,你若能找到,就送给你。” 紫芝笑着眨了眨眼睛,似乎很感兴趣。 就像十七岁生辰那天她给他变戏法一样,李琦把玉佩放在手中抛了一下,然后合起手掌,闭上眼睛轻轻吹了口气,再看时那玉佩已不见踪影。紫芝好奇地盯着他看,似乎隐约想起什么,伸手轻轻一拽他左臂的衣袖,果然,那消失的玉佩复又从袖中滑落。她欣喜地把玉佩攥在手中,扬起秀眉对他骄傲地一笑,颊边露出两个可爱的小酒窝。 李琦帮她把玉佩系在身上,含笑叮嘱:“这是我送给你的,可不许弄丢了哦。” 不一会儿,便有侍女端了饭菜进来。这次紫芝不哭不闹,乖乖地坐在床边等着他喂自己吃,吃完了饭,又不知从哪儿找出一朵已经枯萎的浅黄色小野花,笑着拉过他的手来,小心翼翼地把花儿放在他掌心。 李琦低头瞧了瞧,笑问:“送给我的?” 紫芝点了点头,不知怎么竟有一抹红晕悄然浮上玉颊,低着头忸怩片刻,忽然含羞低声道:“哥哥,我……我喜欢你。” 李琦颔首笑道:“嗯,我也喜欢你。” 紫芝惊喜地抬头看他,明眸亮如星辰,须臾又红着脸问:“那……我嫁给你好吗?” “当然好啊。”李琦微笑着与她对视,语气十分郑重,全然不似是在与一个头脑受伤之人说话,“紫芝,我要娶你做我的妻子,咱们还要办一场全天下最盛大的婚礼,让你成为这世间最幸福的新娘。以后咱们再也不会分开,朝夕相伴,琴瑟和鸣,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你说好不好?” 紫芝低着头甜甜地笑了,娇羞道:“好。” 李琦只觉心中说不出的温暖愉悦,又半开玩笑地问她:“你都不记得我是谁,就这样与我定下终身,难道就不怕我骗你么?” 紫芝斩钉截铁道:“你不会骗我的。” 那样坚定的语气,没有半分犹豫和怀疑。原来,哪怕遗忘了整个世界,她对他那份深藏于心的恋慕与信任还是不曾消减半分。既然如此,就算不能将她彻底医好也没什么吧?只要她还喜欢他,他们就可以幸福地在一起,相依相守,直到白头。李琦心中一阵感慨,忽听门外响起脚步声,随即传来孟婉温柔恭谨的声音:“公主,这里就是小女紫芝的房间,盛王殿下正在里面……” 不待她说完,房门就已被人推开。咸宜公主仪态万千地款款走进门来,冷傲的眼波硬生生地刮在紫芝脸上,略带几分轻蔑与敌意,仿佛看着当年在延庆殿不小心打碎她新婚贺礼的那个小宫女。 ☆、第231章 金针(下) “阿姐,你怎么来了?”李琦忙起身相迎,见武凝香也跟在咸宜公主身后走进门来,便也随口招呼一句,“武姑娘也来了?” 咸宜公主瞥了一眼坐在床上的紫芝,浅浅一笑:“听说裴氏病了,我来看看她。正好凝香妹妹也闲来无事,就随我一起来了。” 李琦哪里相信她会对紫芝那么好心,只是笑道:“阿姐今天倒是难得清闲,多谢你和武姑娘记挂着了。” 武凝香忙走上前来见礼,抬眼看清紫芝的容貌,心里却是蓦地一惊。那日在咸宜公主府饮宴,盛王一定要从杨娇鸾手中买下遍体鳞伤的阿五,原以为他这么做只是为了帮自己解围,如今看来竟是另有原因。原来,阿五与这裴氏女竟生得这般像……一个已被废黜的孺人,如今又伤了脑子,难道还值得他如此用情至深么?她知道,咸宜公主一心想要选自己做盛王妃,可日后若真的嫁入王府,只怕也是寒窗冷壁,夜夜孤枕,最终难免与当初那位杜王妃落得同样的下场吧? 想到这里,少女心中已是冰凉一片。 见紫芝始终坐着不动,咸宜公主身边的一名侍女不悦地蹙眉冷斥:“大胆,见了公主为何不拜?” 孟婉一惊,忙小心翼翼地替女儿解释:“公主恕罪,小女脑部中了金针,如今什么人都不认得了,却不是有意要怠慢公主的。” 那侍女傲慢地睨她一眼,斥道:“公主让你回话了吗?退下!” 久闻咸宜公主骄纵跋扈,不想她身边的一个小小婢女竟也如此嚣张。孟婉脸上讪讪的,只得默默垂首退出房间,临走前又担忧地回望女儿一眼,用眼神提醒她莫要失了礼数。紫芝却被那侍女凶巴巴的态度吓坏了,抿着嘴唇不说话,只是眼泪汪汪地抓住李琦的衣袍后襟,缩在他身后不肯出来。 能在公主身边侍奉的仆婢皆是恭谨知礼之人,若非事先奉了主人之命,是绝不敢在外人面前如此放肆的。李琦心知是姐姐有意刁难,回身轻轻拍了拍紫芝的肩,温言安抚:“别怕,有我在,不会有人敢伤害你的。我有事先出去一下,一会儿再回来陪你,好吗?”说罢转身就走,对咸宜公主道:“阿姐,有什么话咱们出去说。” 紫芝却仍拉着他的衣襟不放,轻声嗫嚅:“说好了,一会儿一定要回来啊……” 李琦颔首一笑:“嗯,一定。” 他看着她时,目光中永远带着一丝温柔的疼惜。咸宜公主最见不得弟弟这副模样,沉着脸随他走出卧房,冷冷道:“裴家人就是如此待客么?既不看座,也不奉茶,反倒把客人从屋子里撵出来,真是不知礼数!” 李琦无奈地冲她笑笑,说:“阿姐,刚才好像是你先把裴家夫人撵出来的吧?依我看,你也该好好管教管教身边的下人了,在别人家里呼来喝去,成何体统?” 咸宜公主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正色道:“二十一郎,我劝你一句,与废黜的侧室纠缠不清,对你可没有半点好处。” 李琦淡然道:“我会向父皇请旨,娶紫芝为妃。” “什么?”咸宜公主大吃一惊,侧头看了一眼默默站在不远处的武凝香,不禁幽幽叹了口气,“二十一郎,你让姐姐说你什么好呢……凝香妹妹是个好姑娘,温柔美丽,出身又高贵,父皇见了也觉得她不错,正打算择个吉日为你们赐婚呢。阿娘在天有灵,若是知道你娶了武家的女儿,一定也会很开心的。” 李琦丝毫不为所动,摇头道:“正因为她是个好姑娘,我才不能误她一生。阿姐,你明知道我对武姑娘没有感情,你这么做不是害了她吗?” “父皇年纪大了,却还没糊涂,怎会允许堂堂亲王娶一个痴痴傻傻的罪人为妃?”咸宜公主冷笑一声,质问道,“那裴氏到底有什么好,她都这样了,你还一心只想娶她?她若当真做了王妃,岂不是让整个皇室蒙羞?” 李琦也毫不示弱,道:“她现在这个样子,我更不能丢下她不管。若是父皇不许,那我宁可终身不再娶妻,只要能守着她。” 咸宜公主难以置信地看着他,问:“二十一郎,你宁可抗旨?” 李琦坚定地点头道:“对,宁可抗旨。” “你……真是朽木不可雕也!”咸宜公主恼怒地一拂广袖,扬声道,“凝香,我们走!” 次日下午,三名太医到裴家来为紫芝拔除金针,不料却令她头痛欲裂,再度昏迷不醒。太医们也都慌了,又是施针又是用药,折腾了一日一夜仍是不能让她苏醒。李琦几近绝望,然而眼见裴氏夫妇整日以泪洗面,只得自己振作起来继续想办法。此时萧氏兄妹也已返回长安,萧景云与裴宗之婚期将至,远在营州的父母萧缜与慕容馨也赶到长安来,参加女儿的婚礼。萧缜虽然一直不太赞成这门婚事,但见女儿心意已决,也只得勉强同意。慕容馨精通医术,在辽东一带素有“女神医”之称,听说紫芝的病情便亲自到裴家来为她看诊。 一室静谧,所有人都注视着那为紫芝诊脉的纤纤素手,目光中满是希冀。 须臾,孟婉试探着问:“怎么样,这孩子可还有救?” 慕容馨点了点头,徐徐道:“我曾经在一本医书上看过,古时候吴越之地的巫祝传有一种‘金针秘术’,把金针放在特制的药水里浸泡过,刺入咽喉可使人瞬间毙命,若是刺入头部几处要穴,则会封锁人的记忆。裴小娘子这种情况与之非常相似,若想救她,就必须用人血做药引。” 李琦顿时松了口气,道:“这也容易,用我的血就好。” “不是什么样的血都行的。”慕容馨却叹息着摇头,肃容道,“这血虽然只需几滴,却必须要从人的眼睛里取出,而且血的主人不能因此有一丝怨气,用作药引方才有效。只是如此一来,取血之人必会盲了一只眼睛,取血的过程也要承受极大痛苦,又有谁甘愿为别人做此牺牲呢?” “我愿意。”孟婉咬了咬牙,目光灼灼,“只要能救我女儿,一只眼睛又算得了什么?慕容娘子,请你一定要医好紫芝……” “不行!”裴宗之忙拦住她,“阿娘,紫芝若是知道你为了她这样,她会生不如死的!” 孟婉掩面而泣,眼泪大滴大滴地落下来:“不这样又能如何?难道让我眼睁睁地看着女儿这个样子,我受不了……” 裴宗之亦无言以对,只能与父亲裴珩一起好言宽慰着,一时却也想不出有什么更好的法子。房间内愁云惨淡,一个温文尔雅的声音忽然在门外响起:“用我的血吧。只要她能好起来,让我做什么都愿意。” 众人惊而回顾,只见武宁泽正静静站在门口,一袭青衫磊落,双眸平静无波。 ☆、第232章 深情 武宁泽将目光越过众人,对李琦微微一笑:“殿下,我能与您单独说几句话吗?” 李琦点了点头走出房门,问他:“你可想好了,真的愿意为紫芝牺牲这么多?” “是。”武宁泽与他在庭院中并肩而行,声音非常平静,“一直以来,我都想为裴娘子做些什么,可惜我只是一个内臣,什么都帮不到她。如今看着她这个样子,我心里真的很难受,倘若牺牲一只眼睛就可以治好她,我真的心甘情愿。反正在这世上我已了无牵挂,只要她能好好活下去,就是我最大的快乐。” 李琦似乎很是犹豫,想了想叹息道:“紫芝与你相识多年,一直视你为至亲兄长,若是知道你为她牺牲这么多,她会很伤心的。” 武宁泽道:“那就请殿下替我保守这个秘密,永远不要让她知道。” 李琦猜到他是想事成之后离开长安,终生不与紫芝再见,沉默半晌,方才开口问他:“以后可有什么打算?” 武宁泽止步向他郑重一揖,道:“若是殿下能赐臣自由之身,臣愿回到故里开一家小小的书馆,传道授业,著书立言,也不枉活此一生。” “生有七尺之形,死为一棺之土,惟立德扬名,可以不朽,其次莫如著篇籍。”李琦轻轻颔首,看向他时目光真诚而感激,“这样的生活或许真的更适合你一些,以后我每年都会拿出自己的一半俸禄,算是为你著书办学尽一份绵薄之力。日后若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请尽管开口,我先替紫芝向你说一声‘谢谢’了。” 说罢一敛袍袖,亦拱手向他深深一揖。 “殿下切莫如此!”武宁泽忙侧身避开,伸手去扶他,“殿下不必言谢。只希望殿下能一生一世好好待她,让她幸福。” 李琦郑重颔首:“放心,我一定会的。” 待众人散去后,武宁泽悄然走进紫芝的卧房,静立床前,满心眷恋地最后看她一眼。李琦自然没有跟进去,站在廊下等待时,忽然想起那年杜若在武宁泽房中搜出的紫芝小像,画中的女孩儿娇憨可爱,栩栩如生,作画之人所倾注的深情显而易见……从深宫到王府,从王府到白鹤观,这个温文儒雅的宦官一直在她身后几步之遥默默守护着,不曾靠近,也从未远离。究竟要有多深的感情,才能让一个人心甘情愿地默默付出这么多? 生平第一次,他内心深处对一位内臣充满了由衷的敬意。 紫芝犹在昏睡之中,浑然不知即将面临的永别,容颜静好,宛如婴孩。武宁泽垂目凝视她许久,唇边渐渐化开一抹温柔笑意,伸手轻轻抚了抚她散在枕边的乌发,又帮她仔细掖好被子,然后转身默默离去。灿烂的阳光从窗外斜斜地照射进来,在她恬静的睡颜上映出柔美的光晕。依稀想起多年前那个阳光明媚的午后,他悠然立于回心院的小窗之下,看那粉衫鬟髻的小宫女从满园鸟语花香中走来,身姿轻盈,笑靥如花,仰起小脸儿甜甜地唤他:“小武哥哥!” 那是他生命里最美的记忆。 武宁泽微微一笑,也不知怎么,心里忽然涌起一种奇怪的念头,希望她痊愈之后能顺利地想起所有往事,唯独把自己忘记。 永别了,紫芝…… 人生之路漫漫,希望你能和所爱之人一起永远幸福地走下去。 . 无愧于“女神医”的名头,慕容馨果然医术高明,取了人血做药引配好汤药,喂紫芝服下后病情便渐渐有了起色。这日黄昏,紫芝醒来时目光不再迷惘,打着哈欠揉了揉惺忪睡眼,便对坐在床边陪伴自己的人微微一笑,轻唤道:“二十一郎……” 李琦狂喜地拉住她的手,问:“紫芝,你能认出我来了?” 紫芝似是无力说话,只微笑着轻轻“嗯”了一声,眸中光华流转,无限温柔。 “太好了,真是太好了……”李琦几欲喜极而泣,“你出门这一趟受了多少罪,以后再也不许自己出去乱跑了,知道吗?” “嗯,知道了。”紫芝乖乖地答应一声,忽见他手背上有几道凝固的血痕,显然是被指甲抓破所致,一时心疼不已,又惊又怒,“是谁这么大胆,竟然敢挠你?” 李琦故意含笑问她:“你说呢,是谁胆大包天地敢动手挠我?” “是……是我挠的?”紫芝难以置信地指着自己,一脸歉疚。 “不只是我,望舒来看你的时候也差点被你挠伤。你知道自己挠人时下手有多狠吗?他一见你那架势,立马就被吓跑了。”李琦唇角一勾,露出一抹得意的冷笑,“哼,挠得好,看那小子以后还敢不敢打你的主意!” 紫芝这才渐渐回想起病中之事,不禁有些尴尬地红了脸,嗫嚅道:“对不起啊,我真的不是有意要伤到你们的……” “没事,早就不疼了。”李琦很大度地摆了摆手,忽又冷笑,“至于高望舒那小子,被挠了也是活该!” 紫芝一脸担忧地看着他,问:“你们俩不会又打起来了吧?” 李琦轻蔑地一笑:“这里可是天子脚下,岂容他在本王面前撒野?” 紫芝这才松了口气,指尖轻轻抚过他手背上结痂的伤痕,心中又是后悔又是疼惜,半晌才低低说了一句:“二十一郎,谢谢你。” “嗯?”他挑眉,不知她为何突然道谢。 “前些天的事,我都想起来了。”紫芝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眼帘,轻声说,“我都变成那个样子了,你还一直陪着我,不离不弃。我挠你、伤你、欺负你,你也不生气,我变傻了你也不嫌弃我,这个世界上只有你对我这么好,二十一郎,真的谢谢你……” 李琦笑着摸摸她的头,温言打断:“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只要还是那个又傻又可爱的小紫芝,我就喜欢。” 紫芝嫣然一笑:“二十一郎,你真好。” “觉得我好,那就以身相许吧。”李琦笑吟吟地看着她,明眸熠熠流光,“那天你说过要嫁给我的,还记得吗?” 紫芝却迷惘地眨眨眼睛:“不记得了。” “哎,你这人怎么这样?”李琦大为不满,“明明是你主动说喜欢我,想要嫁给我的……” 紫芝眉眼弯弯地对着他笑,仍是嘴硬:“是吗?我忘了。” “忘了?”李琦忽然低头凑近她,唇边绽开一抹邪魅而霸道的笑,“那也无妨。大不了本王也仗势欺人一次,强娶佳人,你又能如何?” 紫芝示威似的伸出两只小爪子,咯咯笑道:“我能如何?挠你呗!” “你敢?” “挠都挠了,还有什么不敢的?” “啊……娘子,我错了……” 残阳将尽,唯余一室笑语欢声。 又服了几剂药,紫芝歇养几天后便已一切如常。裴氏夫妇对慕容馨千恩万谢,如期为儿子和新妇举办了婚礼。见哥哥裴宗之终于娶得心上人,紫芝欢喜不已,每天在家中围着一对新人忙前忙后,不亦乐乎。这日偶然闲下来,忽然发现此前一直在裴家照料她的武宁泽不见了,于是问李琦:“对了,小武哥哥呢,你又让他回王府去了么?” “这一年多来他在白鹤观照料你有功,我便想赏他些什么,见他思念故里,便赐了些钱放他回乡了。”李琦随口敷衍一句,当即转移话题,“之前你总是乱挠人,我都没敢让你去见玉郎,今天咱们回家看看儿子怎么样?” “好啊好啊!”紫芝雀跃着点头,连忙吩咐家丁去备马。 冬日里街上行人稀疏,二人亲密地共乘一骑,一路有说有笑,甚是开心。行至朱雀大街东第五街时,忽见不远处一位十五六岁的妙龄少女低着头迎面走来,清绝秀美,神情郁郁,似乎正在默默垂泪。紫芝觉得这少女似乎有些眼熟,想了想才恍然:“你看,那不是前些天跟在咸宜公主身边来看我的那位姑娘么?她怎么一个人在街上呢?” 李琦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随口道:“哦,那是光禄少卿武敬一之女武凝香,说起来也算是我的远房表妹。”低头看了紫芝一眼,又补充道:“不过,我跟她也不熟。” 紫芝抿嘴一笑:“谁问你跟她熟不熟了?” 说话间三人已走了个碰面。李琦忙勒住马缰停下,微笑着向武凝香打招呼:“武姑娘,怎么自己一个人出来散心啊?” “盛王殿下?”与他不期而遇,武凝香眸中似闪过一抹惊喜之色,然而抬头看见二人亲密情形,眼神便又黯淡下来,忙用衣袖匆匆抹去眼角残泪,恭谨地向他敛衽下拜,“凝香参见盛王殿下。” 李琦下马扶起她,好言提醒道:“如今虽是太平盛世,可一个姑娘家终究还是要小心些,出门时不妨多带几个随从,也好保证你的安全。” 武凝香低眉颔首,细声道:“是,多谢殿下关心。” 紫芝注意到她眼睑红肿,似是刚刚哭过,可毕竟只是萍水相逢,不太好过问人家的私事,只好翻身下马默默立在一旁。李琦与武凝香也没有太多话可说,正欲告辞离开,却见长街另一头有人骑马风驰电掣般疾驰而来,忙一把将她拉到路边安全处,沉声道:“小心!” 然而,那纵马驰骋的黑衣男子竟直奔他们而来,横冲直撞,挥刀向紫芝狠狠砍去。 “韩霸,是你?”紫芝忙闪身避开,看清他容貌后双眸射出凛凛寒光,一想到他那几乎要了自己性命的金针,心中不寒而栗。 “中了金针还没死,裴紫芝,你真是命大!”韩霸恶狠狠地盯着她,手中快刀如电,“总算让我找到你了,今天我就要杀了你为薇儿报仇!” 紫芝并未随身携带兵刃,连连后退。李琦忙拔剑上前替她挡开,对武凝香低喝一声:“武姑娘,快走!” 武凝香惊魂未定,抚着心口颤声道:“殿下,你……你一定要小心啊!” 她自幼长于深闺,何尝见过这种真刀真枪的厮杀,一时不禁吓得呆住了,两条腿如灌了铅般沉重,根本不听自己使唤。李琦深恨韩霸让紫芝经受金针入脑的苦楚,见他竟主动送上门来,下手更比平日狠辣十倍,片刻的工夫便刺中他好几剑,将他击倒狠狠踩在脚下,怒斥道:“姓韩的,你在我手上败了两次,竟然还敢追到长安来撒野?哼,你让紫芝经受的痛苦,我也要让你血债血偿!” 韩霸趴在地上狼狈地喘着粗气,心中恨极,忽然大吼一声反手掷出长刀。刀光雪亮,飞旋着向呆立在远处的武凝香刺去。 紫芝大惊失色,却根本来不及阻挡,只得大声喊道:“武姑娘,小心!” 然而,一切都已太晚。 只听“噗”的一声,长刀已不偏不倚地刺入她柔弱的胸膛。 ☆、第233章 玉殒 “武姑娘!”李琦一剑割断韩霸的咽喉,急急向武凝香跑过去,“武姑娘,你怎么样了?” “殿……殿下……”武凝香无力地倒在血泊之中,胸前插着一把雪亮的长刀,面色惨白,痛得几乎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我……我要死了……” 街上的行人纷纷驻足向这边张望,三三两两地凑在一起窃窃私语,却又不敢太过靠近,生怕惹祸上身。长安城乃是天子脚下,敢当街行凶的贼人着实少见,故而许多好事的百姓都远远地看热闹。紫芝竭力保持着冷静,牵马过来对李琦说:“把鱼符给我。这里离太医署不远,你在这儿看着她,我现在就去请太医。” 李琦解下随身的鱼符递给她,叮嘱道:“路上小心。” “嗯,放心。”紫芝利落地翻身上马,一扬马鞭向太医署的方向疾驰而去。 长刀几乎把少女单薄的身子刺了个对穿,汩汩而出的鲜血在身下积了一大滩,触目惊心。并非没见过鲜血和死亡,然而此时此刻,李琦却觉得心里格外难受——韩霸本是冲着他和紫芝而来,为何偏偏要让这个无辜的女孩儿受此劫难?请来太医又能如何,这么严重的伤势,纵然华佗在世也会束手无策吧? 武凝香嘴唇翕动,喃喃唤他:“殿下……” 李琦蹲下来低头看她,温言道:“别说话,小心血流得更快。” 武凝香却含泪摇头,执着地看着他说:“殿下,凝香有话要对你说……若不说,只怕以后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李琦心中一痛,忙点头道:“好,你说。” “殿下,你真的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英俊,善良,勇敢,有担当……公主表姐说要让我做你的王妃,我高兴极了,可是我也知道你不喜欢我,你喜欢的人是她……”武凝香微微侧头看向紫芝策马远去的方向,目光中满是悲伤,“有时候我会觉得很不甘心,论起容貌家世、才学品性,我都自认为不输给她,可为何……为何殿下就从不肯多看我一眼呢?公主表姐说,有时候女孩子也不能太矜持了,让我主动去找你……所以,刚才我真的去找你了,可是你不在府上,回来时又遇到这样的事……或许这就是命吧?凝香福薄,此生注定与殿下无缘……” “武姑娘……”李琦一时无言以对,眼眶却渐渐湿热。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再度哼唱起那首悠扬缠绵的《越人歌》,武凝香用沾满鲜血的手拉住他的衣袖,“殿下,我……我能求你一件事么?” 李琦毫不犹豫地点头:“你说吧,我答应你。” 武凝香脸色灰败,声音几乎弱不可闻:“我想听殿下叫我的名字,只叫一次就好……” “凝香。”李琦轻声唤她,脸上尽是沉痛之色。 “殿下,多谢你……”武凝香露出满足的笑容,缓缓闭上眼睛,那双紧紧拉着他的手,也终于无力地垂了下去。 “凝香……凝香!”李琦哽咽着唤她,一把握住她渐渐冰冷的小手,却发现她的生命已无可挽回地走到尽头,顿觉心如刀绞。 虽然只见过寥寥几面,但他对武家这个温柔纯善的女孩儿印象颇好,哪怕不想依照姐姐的意思娶她为妃,也真心愿意把她当成自己的表妹。怎料一场飞来横祸,竟然就这样断送了一条年轻鲜活的生命。 命运无常,想来也不过如此了。 紫芝带着太医匆匆赶来时,伊人早已香消玉殒。 出了这样的事,二人自然无心再回王府去看儿子,带着凶手韩霸的尸首去京兆府报了官,然后再由官差去武家报丧。咸宜公主得知此事后悲痛不已,恨不得将凶手挫骨扬灰,被夫君和弟弟劝了好一阵,方才止泪。次日下午,紫芝才又随着李琦回盛王府去看玉郎,想到自己如今身份未明,不便当众露面,便换了身男装扮成内侍低眉敛目地跟在他身后。亭台楼阁依旧是往昔的模样,如今看来却恍如隔世。刚一步入王府后宅,就见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满面含笑地迎上前来施礼,脆生生地唤道:“殿下!” 李琦冲她微笑着点点头,吩咐道:“阿五,一会儿叫玉郎去我房中。” “是。”阿五答应一声,却并未立刻退下,红着脸忸怩片刻,忽然从袖中取出一块色彩鲜艳的绣帕,跪下来双手递给他,一时竟紧张得有些语无伦次,“明天就是殿下的生辰了,这是奴婢自己绣的,送给您……祝殿下天天开心,永远年轻英俊,早日娶得一位温柔美丽的王妃……奴婢不太会说话,总之,总之……” 李琦含笑接过绣帕,欣然道:“好,我收下了。” 阿五欣喜地向他拜了一拜,又指着绣帕小声提醒道:“殿下,那上面还有字呢。” 李琦展开帕子一看,只见上面歪歪扭扭地绣着一行小字:阿五恭祝殿下千岁无忧,喜乐安康。忽然想起自己十七岁生辰那天,紫芝也曾送给他一方绣着诗画的帕子,不禁微微一笑,心中暗自忖度,难道女孩子都喜欢送人这个么? 不过,还真挺可爱的呢。 阿五小心翼翼地观察他的反应,红着脸嗫嚅道:“奴婢刚刚跟着盈儿姐姐学绣花,绣得不好,还请殿下莫要嫌弃……” 李琦随手把丝帕收入怀中,微笑道:“不错,挺好看的。” 阿五欢欢喜喜地站起身来,说了声“奴婢告退”,便红着脸匆匆跑开了。 紫芝上前两步用胳膊碰了他一下,悄声问:“她是谁呀?” “她叫阿五,是我前一阵子从姐夫杨驸马家买回来的丫头。”李琦随口回答,侧头看着她笑,“怎么,是不是觉得看着有点眼熟?” “是啊。”紫芝点头,很是迷惑地挠了挠脑袋,“感觉好像在哪里见过似的,一时却又想不起来……” 李琦拉着她到花园的小池边临水照影,笑道:“你看看,到底像谁?” “像我?”紫芝这才恍然,随即撇了撇嘴,“你收了她的丝帕,我不开心!” “不是吧,这么小气?”李琦不禁失笑,“刚才阿五说祝我早日娶得一位温柔美丽的王妃,我还以为你听了会高兴呢。” 紫芝心头甜蜜,嘴上却仍是轻轻哼了一声:“你爱娶谁就娶谁,与我有什么关系?” “怎么没关系?我的王妃,只能由你来做。”李琦挽住她的手,在她耳边含笑低语,“还记得小时候咱俩在延庆殿下棋么?那天你一连输了我六盘棋,说是把这一辈子都输给我了,怎么,现在又想耍赖了么?” 紫芝笑而不答,只是问他:“当年我送你的那块帕子呢?早就弄丢了吧?” “怎么会?”李琦信誓旦旦,“一会儿回去就给你找出来。” 见远处有几个婢女正在洒扫,紫芝忙推开他的胳膊,如内侍般低眉敛首地向后退了两步,低声道:“她送这个帕子分明就是喜欢你,丝帕丝帕,横也是思,竖也是思。” 李琦不以为然地一笑:“阿五还是个孩子呢,心里哪有你那么多弯弯绕绕?” 紫芝嘟起小嘴:“哼,偏心!” 李琦回头看她,笑道:“说了半天,你送我什么礼物啊?别告诉我你忘了。” “保密。”紫芝神秘地眨眨眼睛,“明天你就知道啦!” 二人一前一后地走着,一路低声说笑,行至寝居前的庭院时,却见侍女阿芊正坐在一株梅树下晒太阳,用手拄着下巴,眼帘低垂,昏昏欲睡。李琦轻咳一声,一下子把她从白日梦中惊醒。阿芊慌忙跪下,叩首道:“殿下恕罪,奴婢再不敢偷懒了。” 李琦却只是一笑:“起来吧。” 阿芊忐忑地站起身来,一眼瞥见他身后的那名“小内侍”,不禁脱口惊呼:“裴……” “嘘——”紫芝笑着摇摇头,示意她不要说破自己的身份,见她脸颊潮红,又上前伸手轻触她的额头,关切道,“这么烫?发烧了么?” 阿芊微笑着摇头:“不妨事,只是昨晚有些着凉了。” 李琦道:“我屋里有治风寒的药,你去拿些吃了,回房好好睡一觉吧。” 阿芊受宠若惊,忙推辞道:“不用了,奴婢没事……” 紫芝拉着她的手笑道:“也罢,别人的药不一定对你的病症。不如让殿下准你的假,你去找孟侍卫,让他陪你去医馆好生看一看,如何?” “真的?”阿芊开心极了,脸上顿时有了神采。 李琦颔首笑道:“去找你家情郎吧,晚上早些回来。” 阿芊一扫病容,向二人谢了恩,便欢欢喜喜地回房梳妆打扮去了。二人进了屋,不一会儿就见乳母冯氏把玉郎领了过来。李琦吩咐冯氏退下,然后拉着儿子的小手把他带到紫芝面前,笑吟吟道:“玉郎,你不是总嚷嚷着管我要阿娘么?现在阿娘就在这儿,怎么不认识了?” 紫芝蹲下来看着儿子,一脸慈爱地笑:“玉郎,阿娘来看你来了。” 玉郎先是一脸迷茫,随即满心欢喜地扑到紫芝怀中,大声唤道:“娘!” ☆、第234章 册妃 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 时值新年,四夷番邦、各镇节度皆遣使入朝觐见,含元殿上一派庄严肃穆。大朝会结束后,李琦并未直接出宫,而是奉皇帝宣召前往蓬莱殿觐见。彼时李隆基已换了一身舒适的月白色常服,一边逗弄贵妃的鹦鹉“雪衣女”,一边与侍立在御座前的一位黑胖胡人说笑。那胡人年约四旬,大腹便便,相貌憨直,身上那一袭华贵的紫色官袍倒将他衬托出几分威仪,正是近日来颇受圣宠的平卢、范阳节度使兼御史大夫安禄山。 “去年秋天营州闹了蝗灾,遮天蔽日的蝗虫把庄稼都吃光了。臣忧心不已,焚香祷告对苍天说:‘我安禄山如果心术不正,事君不忠,那就让蝗虫把我的心吃掉;如果安某对君上忠诚不二,不负天地神灵,那就让蝗虫赶快消失吧。’话刚一说完,就有一大群野鸟从北方飞来,顷刻间把蝗虫吃得干干净净。臣感激涕零,当即与众僚属一起叩谢神明。”安禄山腆着大肚子,比比划划地站在御座前说得吐沫星子横飞,“陛下,这可是百年不遇的稀世祥瑞啊,臣恳请陛下宣付史官,载诸史册。” 这安禄山本是营州柳城的一名杂胡,因其骁勇善战、履立军功,短短十年间就从一个小小的兵卒升任为手握重兵的封疆大吏。此人生性圆滑,不但在战场上所向披靡,在官场上亦是如鱼得水,时常几句话便把皇帝哄得龙颜大悦。果然,李隆基听了这一番话不禁抚须大笑,当即宣召史官记录此事,一眼瞥见儿子正站在殿门前,便笑吟吟地招手唤他过来:“二十一郎,到朕身边来。” 李琦应声上前,向父皇和贵妃杨玉环施了一礼,并未用正眼瞧安禄山一眼。为了向皇帝表忠心,安禄山上殿觐见时连太子都不拜,声称自己心中只有陛下,不知储君。李琦最瞧不起这种粗鄙奸诈的马屁精,自然也没指望他能在自己面前礼数周全。 安禄山却露出一脸人畜无害的微笑,向李琦恭敬地一揖:“这位就是盛王殿下么?难怪别人都说陛下最宠爱这位二十一皇子,臣瞧着盛王殿下这容貌气度,竟像是与陛下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呢!” 李隆基被他哄得开心,慈祥地笑道:“安卿先回去吧,明日再入宫陪朕说话。” 安禄山憨憨地应了一声“是”,扭着肥胖的身子跪下来向皇帝行了大礼,然后恭谨退下。 李隆基示意儿子在一旁坐下,缓缓开口道:“二十一郎,朕叫你来,是要和你说一说那武家姑娘的事。你姐姐带着那姑娘进宫来让朕看过,挺不错的一个孩子,容貌性情都好,只可惜红颜薄命啊……朕本打算将她许配给你,谁知竟出了这档子事,你们虽未正式定亲,但说起来她也算是我们李家未过门的媳妇。昨天你姐姐来求过朕了,朕打算赐武氏一份哀荣,以王妃之名为她风光大葬,你看如何?” 李琦欠身道:“儿臣并无异议,一切但凭父皇做主。” 李隆基满意地点点头,道:“朕也会继续为你留意着,在公卿之家的闺秀中挑选一个合适的赐给你做王妃。” 李琦见此时正是个好时机,忙拱手笑道:“这种小事就不劳父皇费心了,至于王妃的人选,儿臣已有一位心仪的女子,想娶她为妻。” “哦?”李隆基颇有些意外,笑问,“能让我家二十一郎青眼有加,不知是谁家的姑娘这般有福气?” 李琦答道:“此女出身河东裴氏,名唤紫芝,曾在会稽郡为平定海贼立下不小的功劳,会稽太守上奏朝廷时也提及过的,父皇可还记得?” “裴紫芝……”李隆基喃喃,似是有些印象,“哦,朕想起来了,应该就是前两年你府里因罪废黜的那个孺人吧?” 李琦颔首道:“正是。” 念奴正在一旁陪杨玉环一起研究曲谱,闻言忙附在她耳边低声道:“盛王殿下要娶的那位王妃是我的好姐妹,以前和娘娘说起过的,娘娘可还记得?她和盛王殿下真的很般配呢,一会儿还请娘娘为她美言几句……” 这几年来念奴颇受杨玉环赏识,二人虽尊卑有别,私下里却彼此引为知己,交情甚笃。杨玉环冲她俏皮地眨了眨眼睛,示意她放心,手上继续翻着曲谱,心思却已转移到了皇帝父子的谈话上,只听李隆基道:“剿灭海贼的功劳的确不小,朕还没有赏她,如今看来,倒可以功过相抵了。却不知她父兄是做什么的?” 李琦如实答道:“紫芝之父早年曾在朝为官,后因罪削去官职,再无心仕途,如今家中靠经营酒楼为生。” 李隆基笑容渐敛,有些不悦地皱眉道:“商贾之女,怎堪匹配亲王?当初册封她为孺人已算是万分抬举了,如今因罪被废,却又贪心不足觊觎起王妃之位了么?” 李琦忙起身长揖一礼,解释道:“父皇误会了,紫芝并非贪慕荣华之人,只是儿臣与她两情相悦,若不能娶她为正妻,终是一件憾事,还请父皇成全。” 李隆基眉峰聚拢,似在考虑,却听杨玉环忽然柔声开口:“陛下可还记得那年骊山雪夜,你我夜半无眠,雪停后便一起在温泉宫中散步,恰见一对璧人在月下翩翩起舞,先是胡旋,再是舞剑?当时陛下还说,那裴孺人才艺出众,与盛王十分般配呢。臣妾深以为然,见了如此风姿卓绝、潇洒绝俗的美人,虽身为女子也不禁心生倾慕,盛王为之钟情至深,倒也不足为奇。他们舞蹈时配合得如此默契,想必早已情根深种。世间最美好的事莫过于两情相悦,陛下何不成全他们?” 李隆基仍有些犹豫:“可这裴氏的身份……” “陛下倾心于玉环,甘冒天下之大不韪册封玉环为贵妃,万千宠爱,置六宫粉黛于不顾,可见若真心爱慕一个女子,什么繁文缛节、世俗礼法都是不重要的。”杨玉环含笑凝视着他,目光无比温柔,“玉环何其有幸,能被陛下如此倾心相待,所以也希望世间每一对有情人都能终成眷属,还望陛下替玉环圆了这个小小的心愿。” “玉环,不能立你为皇后,一直是朕心中的遗憾。”李隆基目露温柔之色,凝视爱妃许久,才转头对儿子叹息道,“身为帝王有太多不得已,二十一郎,你却比朕幸运得多。浮生匆匆,恨长欢少,若不能娶心爱的女子为正妻,与她长相厮守,纵然有再好的人在身边,到底心意难平……罢了,既然你真的喜欢她,那就娶她做王妃吧,父皇祝你们永结同心,白首齐眉。” 李琦双眸闪亮,欣然下拜道:“谢父皇隆恩!” 李隆基略一抬手示意他平身,继续道:“不过,那裴氏的身份还是太低了些,为顾及皇室尊严,你不妨在朝中找一位相熟的官员,请他收裴氏为义女。” 李琦满面笑容,颔首道:“这个儿臣也考虑过了。云麾将军裴修是儿臣的好友,又恰与紫芝同姓,儿臣打算让紫芝认他为兄。” 李隆基点了点头算是同意:“也罢,朝中三品大员的妹妹,倒也当得起王妃的名分了。” 杨玉环不忘趁热打铁,嫣然一笑:“事不宜迟,陛下快命人起草诏书吧。” . 裴家后宅,小庭中一树梅花凌霜傲雪,清风徐来,花影凌乱。 紫芝悠闲地静立于梅树之下,听到身后熟悉的脚步声,回眸看去,只见那丰神俊朗的美男子正微笑着向她走来,青衣纁裳,纹绣九章,腰束宝带,美玉流光,就这样以最完美的姿态骤然闯入她的心扉,行止间尽是倾倒众生的绝世风华。被他耀眼的容光所惑,她竟似懵懂少女般有一瞬间的失神,随即含笑打量起他这一身装束,随口问道:“今天是什么大日子,怎么穿得这么郑重?” 李琦微微一笑:“因为有重要的事。” 显然会错了他的意,紫芝有些落寞地笑了笑说:“武姑娘的事我都听说了,人都已经没了,就算赐她再大的哀荣又能如何……” “不是这件事。”李琦淡淡打断,从袖中小心地取出一卷黄绫递给她,“这是我向父皇求来的圣旨,正式册封你为盛王妃,如果你愿意,明天就会有宰相过来宣旨。” 这语气,这表情,真是前所未有的僵硬啊…… 话一说完他就后悔了,昨天晚上明明在家中对着镜子练过很多遍的,怎么一见了她,大脑就倏地一片空白呢?不就是求个婚么,有什么大不了的?想他堂堂盛王殿下,一人之下千万人之上,居庙堂之高则翻云覆雨,处沙场之险则立马横刀,英俊潇洒,所向披靡……不对不对,怎么一见了她,就一下子又变回那个初涉情.事的懵懂少年了呢? 心中一声喟然长叹。 二十几年的人生,他头一次觉得自己这么不争气。 紫芝惊喜地接过那一卷黄绫,玉颊生晕,抬头时见他一脸淡定从容,不禁心中暗叹:我家郎君不愧是皇族贵胄,瞧瞧那清贵高华的眼神、那居高临下的气派,当真是让人又敬又爱……转眼间与他相识已有十年,最初动心的那一刻却还记忆犹新。那时的她还是一脸天真的花痴少女,稀里糊涂地嫁给他,却换来一生幸福。她一直觉得,一个男人是否值得人尊敬,与权势与富贵无关,关键在于他是否有担当。而这一点,他真的做到了,这些年来为她遮风挡雨,对她呵护备至,让她欢笑,给她幸福。 纵然有许多波折,可她从未后悔当初选择与他携手一生。 现在,自然也是一样。 她当然愿意做他的王妃,也愿意这一生与他甘苦与共,无论富贵或贫贱,无论彼此是青春年少还是白发苍苍。 见她一直不说话,李琦等得有些不耐烦了,轻咳一声催促道:“喂,想什么呢?我等了这么久,你给个答复行吗?” 紫芝看着他饶有深意地一笑:“我在想,当初第一次嫁给你的时候,都没为难你一下就答应了,真是可惜。” 李琦笑着点点头,一脸有恃无恐:“好啊,我倒要看看你这次想怎么为难我?无非就是多要点聘礼呗,反正礼部的人都会准备的。” 紫芝打开圣旨瞧了一眼,低眉轻嗔:“门下省的钤印都盖下来了,我还敢抗旨不成?” 李琦得意地一笑:“这么说,你答应了?” 紫芝也不回答,只是低着头抿嘴笑道:“拿着圣旨来求婚,这也太……” “怎么?”他挑眉,心中竟没来由地有些忐忑。 紫芝用手臂环住他的脖颈,踮起脚尖在他耳边轻声说:“这也太浪漫了吧?” 彼此相视一笑,在对方的眼眸中看到了自己最灿烂的笑颜。 ☆、第235章 大婚 三个月后,长安城中举办了一场空前盛大的婚礼。 “龙楼内范,辅成元良之德;凤邸中闱,克谐乐善之美。自非门地兼茂,容则聿修,何以式副好逑,允兹华选。尔云麾将军裴修之妹紫芝,公辅之门,清白流庆,诞钟粹美,含章秀出。言必图史之规,动遵珩珮之节,惠问兰郁,清心玉映。固能徽范夙成,柔明自远;修明内湛,淑问外昭。是以选极名家,俪兹藩国,式光典册,俾叶龟谋。今遣使右相李林甫、副使门下侍郎陈希烈,持节册尔为盛王妃。尔其弘宣妇道,无忘姆训,率由孝敬,永固家邦,可不慎欤?” 使者宣读册妃诏书的声音犹在耳畔,紫芝与夫君并肩立于堂前,身着青色褕翟,头戴九树金银杂宝花钗,明艳华贵,光彩照人。正值春光明媚之时,这场婚礼也远比上一次更加隆重,帝妃致贺,宰相为使,亲朋好友济济一堂,就连玉郎也跟着来凑热闹,叽叽喳喳地在人群中跑来跑去,留下一片欢声笑语。身为新妇的义兄,云麾将军裴修自然也要亲自前来道贺。如今他的腿伤已经好了大半,只是走路时腿还微微有些跛,一直由妻子高珺卿在旁边扶着。一见他们,紫芝忙迎上前去含笑招呼:“师父师娘,你们来啦?” 裴修依然一脸无奈地笑,叹息道:“王妃,我现在可是你兄长,咱能不能换个称呼?” 紫芝与高珺卿异口同声:“不能!” “……”裴修仰首望天,欲哭无泪。 难道自己这辈子就是做“师娘”的命了?可悲,可叹,呜呼哀哉! 紫芝见状不禁掩唇而笑,又问他们:“对了,望舒呢,他没跟你们一起来吗?” “他呀,在家里生闷气呢。”高珺卿笑着哼了一声,“还说什么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以后宁愿终身不娶,真是个傻小子。紫芝,咱们不用理他。” 紫芝却是暗暗松了口气,心想高望舒不来还好,若是他与自家这位爱吃醋的郎君一言不合再打起来,岂不是毁了这大好的婚礼?望舒的心意她是知道的,而她却永远无法回应,所以,她只能尽最大努力不让他伤心。正自思量间,却见寿王李瑁也带着刘国容一起前来祝贺,走到他们面前,伸手一指爱妾微微隆起的小腹,语重心长道:“二十一郎,你看看,这都是我第五个孩子了,你们俩也要赶紧……努力啊。” 说话时还故意停顿一下,让人浮想联翩。 李琦忍住笑意,万分诚恳地点头道:“十八哥,从小到大,这方面我一直都比不上你,惭愧,真是惭愧啊……” 咸宜公主虽不满意这桩婚事,却也带着夫君和子女一起来了。太华公主李灵曦和驸马杨锜出双入对,为兄长道贺,俨然一对恩爱眷侣。华妃刘澈居于深宫不便亲自前来,便遣内侍为二位新人送上贺礼。令人有些意外的是,太子之子广平王李俶竟也遣人送来一份厚礼,这让紫芝想起多年前与这少年初相遇之时,她曾在浓烟弥漫的宫正司大牢对他提及自己的心上人——她说,那是自己这一生最珍视的人。 是啊,一生最珍视的人。 二十一郎,二十一郎……曾经年少轻狂,情深似海,而今终成眷侣,用十年光阴换得一世长相守。她何其有幸,无论经历多少风雨,都有他在身边矢志不渝地守护着,给她无尽的勇气和安全感。紫芝微微仰起脸去看身边的夫君,美眸含笑,而他亦低首对她浅浅一笑,眉目英朗,风姿秀绝一如当年。 宾客们都含笑望着这一对璧人,目光中满是祝福与艳羡。 李琦牵着她的手一起走向拜堂的青庐,笑着低声提醒她:“知道你高兴,可也不用一直这样傻傻地看着我笑啊,如今都做了王妃了,要矜持一点。” 紫芝脸一红,却并不移开目光:“谁让你长得那么好看的?我偏要多看几眼!” 李琦攥紧她的手,笑道:“我人就在这儿,又跑不了,以后天天让你看个够。” “说好了,不许反悔!” “人都是你的了,还能反悔吗?” 紫芝低下头甜甜地笑了,忽然想起初入王府时自己总是怯怯地跟在他身后,像一抹安静柔美的影子,而现在,她终于成为他名正言顺的王妃、相伴一生的妻子。曾经的遗憾,他为她一一弥补;曾经的心愿,他也为她一一实现。心中感慨万千,她抬眸,看着他的眼睛轻声说:“二十一郎,一直以来你都是我的梦想,我很庆幸,如今终于有资格与你在这里比肩而立。” 她的脸颊被残阳染上一层娇俏的粉色,眼波晶莹水亮,恍如平湖映出万千星子,光艳绝伦,不可方物,这让他在目光相触的瞬间不禁微微有些失神。 “喂,发什么呆?”紫芝很不满地晃晃他的手,一脸期待地追问,“听我这么说,就没有小小地感动一下?” 李琦笑而不语,眼见她的表情从花痴到失望、从失望到愤怒,终于微微一笑:“紫芝,能娶你为妻,是我这一生最大的骄傲。” . 落日熔金,夕阳下那女孩儿单薄的身影显得如此孤清。 阿五独自徘徊在后苑的庭阁池榭之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不开心。 府中的下人们都喜气洋洋地忙碌着,一心想趁此机会多讨些赏钱,唯独她心情郁郁,根本不想凑到人群中看那雍容娇美的新王妃一眼。阿五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殿下一向待她很好,如今他如愿娶得爱妻,她应该替他高兴才是啊,怎么会有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呢?难道是因为王妃和她长得很像,却又比她漂亮?嗯,应该是这样吧……说起来王妃真的是一个很特别的美人呢,那种疏朗的气度、潇洒的神韵,绝非寻常闺阁女子所有,更不是自己这般未经世事的稚龄少女所能企及。 风华绝代。 只远远瞧了一眼,阿五脑海中便始终盘旋着这个词。 这一阵子殿下一直忙着准备婚礼,都好久没和她好好说几句话了,甚至都没心思正眼瞧她。阿五有些落寞地叹了口气,心里酸酸涩涩,忽见同住一室的侍女独孤盈兴高采烈地跑来,远远地冲她招手道:“阿五,你在这儿发什么愣呢?一会儿殿下和王妃就要入洞房了,还不赶快过去伺候?去得早,拿到的赏钱也多!” “哦,我马上就来。” 阿五忙答应一声,然而一听到“入洞房”三个字,心中竟没来由地一堵,眼眶微酸,几乎要落下泪来。生怕被独孤盈看到自己这副模样,她慌忙转身,不料竟与迎面走来的一人撞了个满怀。那是一位身着绯色公服的中年男子,四十多岁的年纪,容貌俊逸,举手投足间自有一种文人雅士的风流气度,让人见之忘俗。阿五认得,此人乃是王妃的父亲裴珩,几日前被推恩授予正五品尚辇奉御一职。她忙后退两步,有些惶然地跪下来叩首赔罪:“裴奉御恕罪,奴婢并非有心冒犯,只是一时不小心……” 裴珩温和地一笑:“无妨,姑娘请起。” “多谢裴奉御。”阿五扶膝站起身来,忽然没来由地觉得眼前之人十分亲切,于是抬头对他微微一笑,然后转身离开。 看到那似曾相识的笑靥,裴珩只觉身子一震,忙唤道:“姑娘,请等一下。” “嗯?”阿五驻足回首,“裴奉御还有何吩咐?” 裴珩似乎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恕裴某冒昧,不知姑娘能否告知姓名?” 阿五有些奇怪地看着他,答道:“奴婢名叫阿五,姓什么自己也不知道。” 裴珩继续问:“那姑娘的父母……” 阿五更觉奇怪,却还是耐着性子如实回答:“奴婢从小就没有爹爹,阿娘姓于,名字唤作月……” 然而话未说完,就已被他颤抖的声音打断:“你……你是月娘的孩子?” ☆、第236章 父女 阿五惊讶地瞪大了眼睛,问道:“裴奉御认识我娘?” “孩子,我就是你的爹爹啊……”裴珩声音颤抖,也不知是惊喜还是激动,“当年我被幽州节度使赵含章牵连,以贪赃、结党营私等罪名判了流放之刑,家产抄没,未嫁女全部没入掖庭为奴。当时月娘刚刚怀有身孕,估计是害怕跟着我下狱受刑,才一听到风声便趁乱逃出裴家,不知所踪,因此得以逃过一劫。后来我虽有心寻找你们母女,只可惜身在边地,力不从心……孩子,你娘现在可还好么?” “你是……爹爹?”阿五犹自不敢相信,仰起小脸怔怔地看着他。 是啊,阿娘生前不也对她说起过么,爹爹原是在朝中做官的,只是后来获了罪,这才与她们母女失散。只是为何这样巧,她与王妃竟是同父异母的姊妹么? “算年纪,那孩子可不是正和你一般大么?况且就算只看眉眼五官,也能让人一眼认出这是我的孩子。”裴珩弯下腰来,一脸慈爱地看着她微笑,“孩子,快告诉我你娘现在怎么样了,可也是在这王府里做事么?” 阿五面露悲色,低声道:“阿娘……阿娘在我五岁时就走了……” 裴珩既惊且痛,满眼怜惜地看着她问:“孩子,那这些年你一个人是怎么过的?” “还能怎么过?”阿五忽然就满心委屈,眼泪簌簌而落,“阿娘在的时候,就帮人做些针线活,或是浆洗衣裳,我们母女俩还能省吃俭用勉强度日;阿娘走后,我便被人贩子拐走,卖去大户人家做丫头,被主人像牛马一样使唤,吃不饱睡不好,还得挨打受骂……别人家的孩子都有爹娘疼,唯独我没有……” 说到此处,她已是泣不成声,泪水大滴大滴地顺着稚嫩的脸颊流淌下来,在夕阳下折射出幽幽光芒,让人心生怜惜。 “好孩子,真是苦了你了。”裴珩听得心都要碎了,无意中瞥见女儿颈上几道浅浅鞭痕,更是心疼不已,含泪将她一把搂在怀中,“孩子,跟爹爹回家吧……以后有爹爹在,不会让任何人欺负你。” “回家?”阿五喃喃,似乎一时还难以接受这样的喜讯。 “是啊,跟爹爹回家。”裴珩爱怜地帮女儿拭去眼泪,因怕她心中有顾虑,又补充一句,“放心吧,你是王妃的亲妹妹,殿下必然肯放你跟我回去。” “爹爹……爹爹……”阿五伏在父亲怀中放声哭泣,心内百感交集。 独自飘零多年,她终于也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了么? 今天是盛王夫妇大婚之日,自然不宜拿此事去叨扰,裴珩便打算明日再去跟紫芝说,然而到了第二天,阿五却无论如何都不肯跟他回家去了,只说自己在王府住得习惯了,想在盛王和王妃身边多侍奉一段日子。前段时日,侍卫孟琨因在会稽郡剿杀海贼时立下战功,被晋升为从八品队正,正式成为一名统领王府侍卫的军官,迎娶阿芊做了自己的夫人。紫芝身边正空出一个贴身侍女的位置,便没有反对阿五继续留下来,只是提醒她:“你虽是我的妹妹,但王府自有王府的规矩,你留在这里就只能是侍女的身份,不能倚仗我的关系坏了礼数,知道了吗?” 阿五忙跪下来恭敬叩首:“是,奴婢谢王妃恩典。” 虽是血缘至亲,但阿五对这个高高在上的王妃姐姐一点也亲近不起来。她知道,自己之所以一定要选择留在这里,全都是因为盛王殿下。终于,开始渐渐明白自己的心意了,她喜欢他,眷恋他,崇拜他,仰慕他,在这十三年暗无天日的人生中,他是她唯一的光芒。纵然能从卑微的侍婢一跃成为官宦千金,她也不愿意生活在看不见他的地方。就像在咸宜公主府初相遇的那天,他解救她于危难之中,只一见,她便芳心暗许。 生平第一次心动,竟炽热到不顾一切,宛如飞蛾扑火,不吝焚身。 尽管她知道,其实在他心里并没有自己的一席之地。 每天看着他与王妃恩爱甜蜜,阿五心中百味陈杂,想要趁早抽身,却又舍不得那生命里唯一的温暖。每当更深露重之时,她总是独立庭中遥望他的卧房,看他修长优美的身影被烛火映在窗纱上,忽明忽暗,一颗怦然而动的心也随之如水波荡漾;清晨为他铺床叠被时,指尖无意中触到他衾枕间残留的暖意,那淡淡的温度,总是让她如灼伤般缩回手去,不敢触摸。有时候她甚至故意触怒他,想让他用冷酷的惩罚打破自己不切实际的幻想,然而,他眸中的不悦总是一闪即逝,随后依旧待她十分温和。 怎么办……怎么办? 少女愁思百结,柔肠千转,一场痴梦越陷越深。 李琦也发现了她的异样,心中却并未多想,这日沐浴之前见阿五奉上茶来,才随口道:“阿五,你若是什么时候想回家了,就跟我说一声,不用顾虑其他人怎么想。反正你是我带回来的,我放你走,也是天经地义的事。” 阿五却低着头细声道:“奴婢不想回家。” 李琦不解地问:“为什么?你不是说,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和亲人生活在一起么?” 阿五垂首不语,半晌才红着脸嗫嚅道:“奴婢……奴婢舍不得殿下。” “真是傻孩子。”李琦不禁失笑,坐在镜前任由她为自己打散发髻,语气十分真诚,“阿五,就算再舍不得,你长大以后也终究是要嫁人的。留在这里做我的侍女,以后至多也就是嫁给一个侍卫或小吏,只有回到裴家认祖归宗,才能嫁入好人家。这是女儿家一辈子的大事,千万不能含糊了。” 阿五只轻轻“嗯”了一声,没有说话,目光瞥向青铜镜中那俊美如玉的容颜,水汽氤氲下虽微微有些模糊,却依旧眉清目朗,宛若天人。午后的阳光透过窗纱斜斜地照射进来,在随风轻动的帘帷上投下斑驳光影,让这浴室中平添了一种暧昧的味道,温暖而蛊惑。看着他阳光下格外俊朗英气的面庞,阿五忽然鼓起勇气,低着头结结巴巴地说了一句:“奴婢不想嫁人……奴婢只想一辈子留在殿下身边……” 李琦只当她这是孩子话,也没在意,起身脱掉外袍递给她,吩咐道:“好了,你退下吧。” 阿五却不走,满面绯红地低声请求:“让奴婢伺候殿下沐浴吧……” “不用,我自己来就好。”他垂目瞥她一眼,笑容随和,目光却似乎瞬间变得无比疏远。 “殿下,难道……难道您还不明白奴婢的心意吗?”阿五有些委屈地含泪跪下,心潮起伏,一时竟情难自抑,颤抖着展臂在后面抱住他,“奴婢喜欢殿下,只想把自己全部奉献给殿下,毫无保留……殿下,求您也好好看奴婢一眼吧,奴婢对您一片赤诚,那份心意绝不比王妃少半分啊……” 透过薄薄的素白中单,他的体温如阳光般迅速蔓延开来,刹那间温暖了她的心房。 阿五紧紧抱着他,鼻端呼吸着他衣袂间龙脑香的芬芳,那是只属于他的独特气息,让她*,让她迷醉。她双目微阖,仿佛与他一起坠入一场繁花似锦的梦境,忘了自己的身份,也忘了自己此时身处何地,只想这样不顾一切地拥抱他、靠近他,哪怕下一刻就灰飞烟灭,她也在所不惜。这一瞬的光阴,恍惚间竟似比一生还要漫长,直到身后一个清冷的女声响起,骤然打断她的妄思。 “阿五,你在这里做什么?” 清冷如玉的声音,微带薄怒,却仍不失一家主母的风度与威仪。 是王妃的声音。 ☆、第237章 妄思 “王妃……”阿五惶然站起身来,手忙脚乱地退到一边,双颊滚烫,目光闪烁。 紫芝冷冷地盯着她,一眼就看穿了这小女孩儿的心思,忽然觉得这张与自己相似的脸是如此面目可憎。依稀记得阿五之母于月娘出身烟花,极擅媚术,从前在家中时最受父亲宠爱,整日与母亲孟婉勾心斗角,争风吃醋,搅得家宅不宁,父亲一度对母亲十分冷落。果然是有其母必有其女,阿五这样小的年纪,就懂得要用此般手段改变自己的命运么?心底冷笑一声,紫芝不屑地移开目光,沉声斥道:“去院子里跪两个时辰,以后没我的吩咐,不许随便出入殿下的浴室。” 阿五有些委屈地扁了扁嘴,小声辩解:“奴婢是殿下的丫头,自然要伺候殿下沐浴更衣,王妃回来之前,也一直都是奴婢……” 紫芝脸色愈发阴沉,冷声打断:“出去,跪四个时辰!” 李琦瞥了一眼站在原地不动的女孩儿,淡淡道:“阿五,听王妃的吩咐。” 疏冷的声音,疏冷的眼神。 阿五怔怔地看着他,几乎不敢相信在听到那样一番炽热的告白后,他对自己竟是这种态度,心中一酸,湿热的眼眶中几欲落下泪来。她狠命咬着唇,索性跪下来大声说出自己的心愿:“奴婢愿一生服侍殿下,请王妃成全!” “哦?真是好大的志向呢。”紫芝眼波流转,片刻间脸上的一抹愠怒已然消失,换上了浅浅的笑容,“你想做殿下的婢妾,直接求他同意就好,何必问我?妹妹快请起吧,你这一跪,我裴紫芝可当不起!” “王妃不必给奴婢脸色看。”阿五依旧直挺挺地跪着,梗着脖子,挑衅般地抬眸与她对视,目光如受伤的小兽般倔强凶戾,“奴婢只是仰慕殿下而已,并没有王妃想的那么不堪。殿下贵为亲王,身边有一两个姬妾侍奉在侧那是再正常不过了,如何就不能给奴婢一个容身之处?王妃不喜欢奴婢,奴婢也不愿碍王妃的眼,今后奴婢只伺候殿下一人,再不在王妃面前出现便是……” 李琦闻言不禁蹙眉,冷冷唤她:“阿五,你这是什么态度?看来是本王素日里太过纵你。” 阿五身子一颤,只见他眉宇间的温和迅速敛去,刀刻般深邃分明的五官笼上一层冷峻的霜,显然对自己再无半点耐心。他的王妃居高临下地站在那里,目光睥睨,而自己跪在地上卑微得就像是她脚下的蝼蚁。阿五强抑眸中不甘之色,慌忙拜伏于地,咬着牙狠狠打了自己两巴掌,诚惶诚恐地叩首道:“奴婢该死,一时糊涂说了不该说的话,惹王妃生气了……奴婢知道错了,还请殿下和王妃饶恕……” 低眉服软也罢,折腰屈从也罢,为了自己的心,她又有什么不能做的呢? “阿五,你好自为之!” 紫芝面沉如水,再没心思看她跪在那儿半真半假地做戏,冷冷一笑,转身拂袖而去。 李琦掀开帷幔走向汤池,行经阿五身边时只淡淡说了一句:“出去跪着思过吧。” “是。”阿五喉头哽咽,站起身来痴痴地看着他挺拔冷峻的背影,只觉心如刀绞。 沐浴完毕已是黄昏时分,李琦换了一身簇新的衣袍,打算去朗风轩找紫芝,出门时不经意地瞥见在庭院中罚跪的阿五,目光没有丝毫停留。此时紫芝却并不在房中,他在后苑逛了许久也没寻到踪影,正自觉得沮丧,却见玉郎跑过来伸出小手向远处一指,奶声奶气地说:“爹爹,阿娘在那儿呢!” 李琦俯身摸了摸他的头,笑道:“玉郎真乖。” 玉郎却嘟起小嘴儿开始告状:“阿娘生气了,说要是不乖就打我呢!” “没事,有爹爹护着你呢。” “阿娘好凶啊,真的好凶,呜呜呜……” “好了,不怕不怕啊……” 看着儿子泪眼汪汪的小可怜模样,李琦只觉又好气又好笑,蹲下来柔声哄了他一会儿,便起身向紫芝那边走去,心中暗自嘀咕:唉,紫芝她也真是的,一码事是一码事,再怎么生气也不能欺负孩子啊……庭院中绿杨浅草,粉蝶疏花,伊人正独自站在远处的汉白玉拱桥之上,素衣如雪,清风盈袖,风雅绝俗宛如画中洛神。走近一看,这神仙妃子般的人物手中拿着各色花枝,竟然正气鼓鼓地揪着花瓣往水里丢,双眸微红,似乎刚刚哭过。 李琦走过去抢她手中的花,微笑道:“难得花开得这么好,丢进水里岂不可惜?” 紫芝并不看他,依旧赌气似的蹂.躏着花枝,脑海中不住地浮现出阿五清秀稚纯的面庞,想到自己与他初相识时也是这般年纪,心头不禁微微酸涩。或许,那样稚嫩柔弱的女孩儿才是他喜欢的吧?而现在,自己早已不复往昔模样……默然良久,紫芝才冷冷回眸瞥他一眼,淡淡开口:“殿下当真是怜香惜玉之人。我得罪了你的宠婢,怎么,这么快就来找我兴师问罪了么?” “兴师问罪可不敢。”刻意忽略她言语间的火药味,李琦冲她笑着拱了拱手,“虽然我觉得这件事不是我的错,但既然娘子觉得我应该向你道歉,那我就主动向你赔个不是好了。请娘子消消气,多笑一笑才能永葆青春嘛。” 紫芝倒是被他弄得一怔,用手扶着冰凉的桥栏杆,许久才黯然道:“罢了,就算没有阿五,以后也会有别的女子,比我年轻,比我漂亮……殿下贵为亲王,而我早已不是豆蔻妙龄的少女,不可能永远留住你,一直以来是我太痴心妄想了。” 李琦却只是轻轻一笑:“这么多年了,还是第一次见你发这么大的脾气呢。” 紫芝扬眉问他:“怎么,殿下嫌我悍妒?” 李琦摇头笑道:“不是,就是觉得你发脾气的样子还真挺可爱的。” 紫芝别过头去轻轻哼了一声,仿佛并不相信。 李琦轻轻扳过她的肩膀,看着她的眼睛认真道:“紫芝,这些年来你知我信我,自然也应该明白我的心意——既然娶你为妃,今生便再不会纳任何女子为妾,除了你我二人和孩子之外,咱们家里不会有外人。” “看着阿五整日在你眼前晃来晃去,我受不了。”紫芝低头闭了闭眼睛,浓密纤长的睫毛上忽然涌出几滴晶莹珠泪,待她再度睁眼时,眸中已全无一丝软弱的泪意,“二十一郎,我一直把你当成是自己最亲最亲的人,所以我没办法在生气的时候勉强赔着笑脸,也不想再委曲求全。或许你会觉得这样的我不够温柔贤惠,可是,如果我今日心软,以后也不知会有多少人来觊觎我的一切!自从十一岁入宫,女人之间勾心斗角的龌龊事我见得太多了,所以,我不想在自己家里再看到这些。” “我明白。”李琦轻轻颔首,“你是咱们家的女主人,下人们是走是留自然都由你说了算。不过阿五这孩子也挺可怜的,我去跟她好好说说,别让她太伤心。” “嗯。”紫芝泪盈于睫,唇角的线条却渐渐变得柔和起来。 “不生我的气了?” “嗯。” “那明天灵曦约咱们一起去曲江踏青,别忘了和我一起去。” “嗯。” “干嘛这么惜字如金,就不能跟我多说几个字么?” “嗯。” “……” 见他无语,紫芝这才展露笑颜,只见他明眸中依稀有夕阳的碎影,温暖一如往昔。 ☆、第238章 游春 次日恰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好天,见父母要出门踏青游玩,玉郎也嚷嚷着要一起去,正欲撒娇撒痴,却被紫芝一个杀人于无形的眼神给吓得闭了嘴,可怜巴巴地躲在父亲身后不敢出来。李琦不禁暗觉好笑,别人家都是“严父慈母”,而自己家里偏偏就反了过来,若是让外人瞧见紫芝那副凶模样,只怕还当她是孩子的后娘呢。 玉郎,虽然爹爹也很想带你一起去,可是…… 没办法,谁让咱们家是你娘当家做主呢? 紫芝全然不知他的腹诽,牵过玉花骢径自翻鞍上马,纵辔抖缰,一路挥着马鞭开心地哼着小曲儿,行至长安城东南的曲江时,只见池畔杨柳依依,和风细细,楼台相向,亭榭幽绝。太华公主李灵曦和驸马杨锜已经到了,四人将马匹交给随行的侍从,一路漫步谈天,好生惬意。如今杨锜正是春风得意之时,在御史台任侍御史一职,官阶虽不算高,手中的权力却着实不小,可风闻奏事,加之贵戚驸马的身份,纵然是宰相级别的大臣也都对他颇为客气。万春公主去年也已嫁为人妇,杨锜打算彻底忘却那一段无疾而终的感情,毕竟灵曦对他实在是太好了,让他不忍辜负。 曲江池畔,李琦正与妹婿杨锜边走边聊,忽觉身边投来一道灼灼目光,侧头一看,只见紫芝正笑盈盈地盯着他,眼角眉梢,春意盎然。灵曦亲密地挽着紫芝的手臂,也看着他抿嘴直笑。李琦被她们俩“诡异”的目光看得心里发毛,忍不住停下脚步问道:“哎,你们俩总盯着我看做什么?” 灵曦冲他俏皮地眨了眨眼睛,笑道:“二十一哥,紫芝嫂嫂有话要对你说呢!” 李琦不明所以,只得对紫芝略一颔首:“你说吧。” 紫芝顿时双颊晕染如霞,背在身后的手忽然拿出一枝盛开的樱花递给他,眸波流转,深情款款道:“曲江池碧,春风十里,雕鞍绣轮,公子王孙,放眼望去却唯有我家二十一郎最是英俊……” 见有女子当众示爱,周围赏花踏青的游子仕女纷纷驻足观望,有人拍手起哄,有人向这一对璧人投来艳羡的目光。 “呦,多漂亮的小娘子啊!难得性情也这么豪爽,不愧是我们大唐的女儿,哈哈……” “那位郎君也着实英俊,若不是被那小娘子抢了先,我倒也想过去试试呢!” “哎呦呦,瞧瞧那人品相貌,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啊!” “喂,那位美檀郎,你还愣着做什么?赶快接你家小娘子的花呀!” “接花!接花!接花!” 李琦忙含笑接过花枝,虽然觉得紫芝此举有些莫名其妙,心里却还是甜滋滋的。然而,转瞬间他便猜出此中缘由,面色一沉,拉住灵曦和紫芝凶巴巴地问:“你们两个,又拿我打赌了是不是?” “是啊。”灵曦笑嘻嘻地坦然承认,“我和紫芝正猜谜玩呢,谁输了就当众给喜欢的人送花。二十一哥,你要不要也一起玩?” 李琦拉着紫芝的手就走,笑道:“走,咱不跟她一起玩了,都把我家娘子给教坏了。” “让开,我要玩!”紫芝却笑着推开他,转身和灵曦手挽着手跑到别处去了。 春光明媚,晴翠方好。二女聊起少年时在宫中的趣事,不由感叹光阴似水、年华如梭,昔日翠微殿的宫人们大多已不在身边,或是如落桑般晋升为女官供职宫中,或是如云姝那样被赐予自由之身,离开公主府嫁人生子。曾经那段天真烂漫无忧无虑的时光,终是成为她们回不去的过往。时而有推车叫卖的小商贩穿梭于游人之间,灵曦买了一支竹笛站在水岸处幽幽地吹了起来,忽然想起十五岁那年在月轮峰修道之时,也曾在漫山遍野的花海中为那人吹奏这支曲子。 逸峰,萧逸峰…… 笛声悠扬,清越嘹亮,少年情.事,终难忘怀。 灵曦横笛而吹,怅然伫立,眼前一池春水波光潋滟,燕子呢喃,蹴水而飞。恰在此时,池上一艘画舫从远处缓缓驶来,船内依稀有人用箫管吹着同样的调子,隔水相和,十分默契。一曲吹罢,画舫恰停在近岸之处,一对年轻男女并肩走出船舱,那女子正当韶龄,明眸皓齿,清丽绝俗,正是名满长安的倚玉楼花魁秦菀青,甫一露面就引得无数游人惊呼赞叹;那男子亦是二十多岁的年纪,白衣长剑,眉目清朗,众人却不知他是何许人也。 紫芝倒是一眼认出他来,惊喜道:“萧公子,怎么你也在这里?” 萧逸峰向她微笑着颔首致意,随即把目光投向怔怔站在一旁的灵曦,嘴唇微动,似欲开口说些什么,却终是无言。 “逸峰……”灵曦痴痴地开口轻唤,泪水瞬间模糊眼眶,“刚才那曲子,是你吹的?” “是。”萧逸峰颔首,轻声问她,“多年不见,公主别来无恙?” 灵曦抬手抹去眼角泪水,微微一笑,没有作答,心中的隐痛却一瞬间陡然变得尖锐起来。世人皆知太华公主与驸马举案齐眉,然而这几年来她在杨锜身边究竟过得如何,不过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这场不期而遇的重逢让她惊喜而惆怅,映着荡漾波光,只见他眉浓眼亮,身姿修长,比之少年时更添几分矫健俊朗。身边的美人亦是很般配呢,红颜与侠客,真是相得益彰……一别经年,再相逢时彼此都已不复往昔模样,就好像萧逸峰这个名字,如今叫来已是倍感生疏。 杨锜施施然地走到岸边,看着对面船上那与自己有几分相似的男子,不禁好奇地问:“灵曦,不知这位是……” 紫芝忙抢先一步回答:“是我景云嫂嫂的兄长,我和盛王殿下都跟他很熟的。” “是啊是啊。”李琦忙也走过来连声附和,向萧逸峰笑着拱了拱手,“在会稽郡时多亏你和宋公子帮忙,我和紫芝一直不曾答谢,改日若有空,不如咱们去松风楼一聚。” “好啊。”萧逸峰一口答应,又侧身指了指自己所在的画舫,热情相邀,“诸位不如上船与萧某共饮一杯,正好倚玉楼的秦姑娘也在,可以请她为我们弹奏一曲。” 灵曦瞥了风情万种的秦菀青一眼,婉拒道:“我们还有事,就不打扰萧公子和秦姑娘了。” 萧逸峰也不强求,礼貌地向四人略一拱手,转身吩咐船夫继续撑船。清风徐徐,吹得他衣发飞动,广袖飘扬,潇洒俊逸宛如画中人。池上又有几艘画舫缓缓行来,丝竹声袅袅,不知是谁家的歌女在动情地吟唱—— “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 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 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 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灵曦凝神静听,转身时忽有一滴清泪悄然划过面颊,坠落在泥土之中。 四人都无心再游赏风景,逛了一会儿便各自回家。杨锜一路无话,直到进了太华公主府的大门,才饶有深意地问了一句:“当初公主之所以选择我,全都是因为他吧?” “不,不是的。”灵曦下意识地否认,“郎君,你听我解释,不是你想的那样……” “不必了!”杨锜却只是冷冷一笑,径自拂袖而去。 “郎君……”灵曦含泪唤他,却根本没有勇气追上去说一句话。 她知道自己的解释多么苍白无力。 . 盛王府的大门前,总管马绍嵇带着一众内侍恭迎主人归来。 李琦把缰绳和马鞭递给他,随口问道:“阿五姑娘呢,已经派人把她送回裴家了么?” 马绍嵇示意身边的小内侍牵走马匹,苦着脸道:“殿下,阿五姑娘死活都不肯走,说是生病了身子不舒服,要等殿下回来……” “病了?”李琦有些不悦地蹙眉,显然并不相信,“昨天不是还好好的吗?阿绍,你替我告诉她,本王之所以对她百般宽容,不过是因为她是王妃的妹妹,若她还敢这般不识抬举,一味地胡闹,可别怪本王绝情!” “是。”马绍嵇答应一声,匆匆去了。 玉郎不知从哪里跑了出来,拉住母亲的衣角撒娇道:“阿娘,你不要赶阿五走好不好?我很喜欢阿五的……” 紫芝瞪他一眼,凶巴巴地呵斥:“这是大人的事,小孩子家不许多嘴!” 玉郎吓得吐了吐舌头,抱住父亲的腿一脸委屈道:“爹爹,阿娘又凶我……” 李琦无奈地笑笑,俯身好言安抚儿子:“好了好了,玉郎不怕啊,乖乖回自己屋里待着,一会儿爹爹陪你一起吃饭。” “嗯,爹爹对我最好了!”玉郎笑得露出了小白牙,临走之前不忘向紫芝扮了个鬼脸儿,“阿娘凶巴巴的,不喜欢!” 紫芝啼笑皆非,摇摇头与夫君一起向后宅走去,走了几步忽然道:“阿五或许真的病了也未可知。昨天我罚她跪得太久,女孩子身子娇弱,只怕会受不了。说到底她总归是我裴家的人,我还是去看看她吧。” 李琦想了想颔首道:“行,我陪你去。” 二人径直去了侍女们住的厢房,只见阿五正裹着被子侧卧在床上,神情憔悴,一脸病容。见盛王夫妇亲自前来,阿五忙强撑着起身,恭顺地跪下来叩首行礼,含泪哽咽道:“奴婢年幼无知,昨天竟出言不逊顶撞王妃,真是该死……奴婢知道错了,愿意领受任何责罚,只求殿下和王妃开恩,让奴婢留下来吧……奴婢不敢奢求什么名分,只希望还能像以前一样在殿下身边伺候,就心满意足了……” 李琦轻轻叹了口气:“阿五,你这又是何苦呢?这里再好,终究不是你的家。” “裴家也不是我的家。”阿五抬起头来痴痴地看着他,目光倔强而悲伤,“无论是父亲、嫡母,还是庶母和那两个兄长,对于我来说都只是陌生人而已。那是别人的家,阿五不想回去!殿下,这些年来只有您对阿五最好,求您不要抛下我,求求您了……” ☆、第239章 幻灭 阿五泪眼朦胧地仰首看他,眸中的希望渐渐幻灭。 昨天在庭院中跪满四个时辰,膝盖都已青紫一片,起来的时候早已错过了晚饭时间,她又饿又痛,回房倚着床栏杆抱膝哭了一夜。因怕哭出声来被同屋的独孤盈听见,她把拳头塞在嘴里紧紧咬着,柔嫩的小手上满是齿痕。少女的情感很青涩,当她喜欢上一个人的时候,那个人就是她的全世界。本以为罚过之后他便可以消气了,不料今早等来的却是总管马绍嵇一句冷冰冰的话:“殿下命你回裴家去,赶紧收拾东西走人!” 心碎,就在这一瞬之间。 见她跪在地上摇摇欲坠的模样,紫芝心中倒颇有些不忍,走上前来扶起她,和她一起在床边坐下,尽量放软语气说:“阿五,不管你心里怎么看我,我始终是愿意把你当成妹妹的。可能你还不知道吧,其实我们还有一个名叫紫兰的姐姐,十六岁的时候就冤死在宫中。姐姐对我很好,我一见到你就会想起她……我让你回家去,也是想给你一个好归宿。你年纪还小,以后人生之路还很长,留在这里为婢为妾,实在是有些不值得。” 阿五心中对她全无好感,垂首道:“王妃不过是为自己打算罢了,何苦说是为了奴婢?” 紫芝不愠不怒,淡淡道:“若要固宠,直接找个借口把你杀了便是,何必与你说这许多?” 阿五拭去眼泪轻笑一声,语带讥诮:“杀人可是要担干系的,王妃聪慧过人,自然不会做这样赔本的事。王妃口口声声说为了这个为了那个,奴婢倒想问一句,你这么做可曾为殿下考虑过?” “哦?”紫芝饶有兴致地看着她,“我让你回家,怎么就是不为殿下考虑了?” “王妃只想着稳固自己的地位,不准殿下纳妾,到时候坏的还不是殿下的名声?”阿五越说越激动,一时竟忘了尊卑,言语间尽是指责之意,“一直以来你都只是一味地索取,又何尝为殿下做过什么?你有危难,殿下便不顾一切千里迢迢地赶去救你,可是当他生病的时候呢,却只能孤零零地一个人……” “阿五,别说了。”李琦沉声打断,“我是男人,多付出一点也是应该的。” 紫芝垂目不语,仿佛若有所思,须臾才微微一笑:“没错,一直以来他付出的都比我多。”她看着阿五的眼睛,一字一句说:“我心中感念,所以才更想彼此诚心以待,相依相守,直到白头。阿五,不如今天我就跟你把话挑明了——我奉劝你最好死了这条心,既然我裴紫芝已经走到今天这个位置,就再不会允许别人与我共享一个丈夫。” “你……”阿五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你身为王妃,怎能如此善妒?” 紫芝坦然颔首:“没错,我就是善妒,就是不允许别人染指我的夫君。” “呵,王妃终于肯说实话了么?”阿五轻蔑地一笑,明澈的眼眸中竟溢满了刻骨的恨意,“你这样自私、悍妒、虚伪,如何当得起堂堂亲王正妃?你嫌弃我是婢女出身,身份低贱,可是你又能高贵到哪里去?哼,你想一辈子独占着殿下,根本就不可能如愿……” 紫芝耐心早已用尽,不待她说完便冷冷一拂衣袖,径自起身离去。 阿五也站起身来,屈膝福了一礼冷冷道:“恭送王妃。” 李琦一直冷眼旁观,此时亦不禁心头火起,忽然扬手狠狠打了她一记耳光,厉斥道:“阿五,你太放肆了。” 那一掌甚是用力,阿五被打得跌跪在地上,眼冒金星,心中冰凉一片。初入王府做最低贱的使唤丫头时,他都没有动手打过她一下,而现在……果然,与王妃相比,自己在他心里真的是没有丝毫地位可言。她喜欢他,喜欢得心都疼了,当初得知他的生辰,明知道他什么都不缺,还是一针一线地绣了块丝帕送给他,就算手指被扎出血了也无怨无悔。早就知道他并不是那种性情温柔的男子,对待手下也很懂得恩威并施,可是在他身边时,她就是有一种很温暖的感觉。 而现在她终于明白,自始至终,自己都不曾走进他的心。 他可以对她百般呵护,也可以对她冷酷如斯。 阿五捂着红肿的脸颊颓然跪在地上,绝望地低声啜泣:“殿下,你打我吧……把阿五打醒了,阿五以后就再也不会缠着你了……” 李琦深深吸了口气,强抑怒火道:“算了,你起来吧。” 阿五却俯下身来重重一叩首,姿态倔强,仿佛是在与他较劲一般。 李琦默然半晌,终于转身对候在门外的内侍冷冷吩咐:“阿五以下犯上,屡教不改,带下去重打二十鞭,以示惩诫。” 阿五凄然一笑,含泪向他冰冷的背影叩首再拜:“奴婢谢殿下恩典。” 心死了,以后就不会再痛了吧? 鞭子抽在身上很疼,可是却远远比不上此时她心里的剧痛。盛王平素很少责打下人,对女孩子们尤为宽容,众侍女瞧见此情形不禁三三两两地凑在一起窃窃私语,远远地向阿五这边指指点点。阿五听不清她们在说什么,只觉得身上痛得像是要死过去一般,恍惚中仿佛又回到了在杨娇鸾身边服侍时,痛苦,委屈,难受,绝望……她忽然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投水自尽的人,本来已经对生命不抱一丝希望,可偏偏有一双手把她救上来后又推下去,这更加残忍,更加让她绝望。 惩罚已毕,众人尽皆散去,一身伤痕的阿五在地上趴了许久都无人理会,只得勉强爬起身来,踉踉跄跄地走回房间。她自幼身子就不好,这两日连番折磨之下更是大病了一场,迷迷糊糊地躺在床上,时睡时醒,也不知过了多少时日。独孤盈给她涂了些伤药,有时候趁她醒着也喂她几口吃食,态度却很是不情不愿,时不时地还对她冷言冷语几句:“殿下和王妃感情那么好,你偏偏要掺进去搅和,真是不要脸!哼,若不是殿下命我照顾你,我才不管你这讨人嫌的狐媚子呢!” 阿五并不为自己辩解,只是双眼直勾勾地望向屋子顶棚,目光空洞而悲伤。 殿下……殿下…… 为什么还要施恩于我呢?为什就不能让我彻底死心呢? 也想怨恨他的绝情,可是她终究没办法去恨,因为,他毕竟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爱过的人。 也是唯一一个始终善待她的人。 能勉强起身时已是几日后的傍晚,稀薄的阳光透窗而入,十分苍白无力。打听到盛王正独自在书房,阿五穿戴整齐后便前去谢罪。李琦凭窗而立,许久都未回头瞧她一眼。阿五叩首行礼后便一直默默跪在那里,他不说话,她也一句话都不敢多说。从这个角度看去,他的身影显得格外冷峻威严,那沉重的压迫感几乎让她喘不过气来。 良久,他才转身淡淡问了一句:“还没吃饭吧?” ☆、第240章 归家 并没有预料中的责问,阿五怔了一下,然后怯生生地回答:“没……没有。” 李琦指了指一旁几案上的食盒,道:“这里还有些点心,你先吃点吧。” 阿五不知他是何用意,只得谢了恩,惴惴地走到几案前坐下,心想如果这就是他赐死她的方法,那么她也无怨无悔。她举箸去夹一块松饼,不料心神恍惚间竟没有夹住,手一抖便掉在了地上。见她露出惶然之色,李琦便坐下来亲手夹了一块给她,仿佛猜出她心中所想,自己也夹起一块点心吃了,神情淡然自若。 “如果我要用这种方法杀人,一定会事先告诉他的。” 阿五默然点头,心里因误会他而深感歉疚,待吃完那块松饼,便立刻避席伏地,哽咽着叩首道:“奴婢明天一早就走……耽搁了这么多天,若是再不赶紧离开,只怕又会惹殿下和王妃生气……” 李琦轻轻点了点头,问她:“知道那天我为何要惩罚你吗?” 阿五缓缓抬起头来,对他凄然一笑:“殿下是想让奴婢知道,奴婢只是个下人,若胆敢恃宠而骄,结果只能是死无葬身之地。” 她笑着笑着,眼泪便再也止不住地顺颊滑落。隔着朦胧泪眼,只见昏黄的灯光下他的面庞愈加俊美,肤色明净,眉清目朗,几乎让她片刻都舍不得移开目光。灯下一只小小飞虫奋不顾身地冲向光明,勇气可嘉,却又显得傻傻的。眼见它弱小的身子被烛火吞噬,阿五心头一颤,忽然觉得自己与这虫子一样可悲。 或是飞蛾扑火,或是被人随手碾死,总之就是卑微得无法决定自己的命运。 “这几日奴婢一直躺在床上,实在难受的时候,就忍不住去想刚刚来到殿下身边的日子……记得那次奴婢生病了,殿下亲自过来探视,很耐心地劝奴婢喝药,然后还一直坐在旁边陪着奴婢……那时候多好啊,一抬眼就能看到自己最喜欢的人,只可惜这样的日子,以后永远不会再有了……”说到这里,阿五已是泣不成声,强抑心中悲伤,再度俯身向他重重叩首,“奴婢恭祝殿下与王妃永结同心,一生幸福……” 李琦伸手轻轻去扶她颤抖的肩,和言道:“阿五,你起来。” 阿五直起身子,抽噎着用衣袖匆匆抹去眼泪,依旧在他身侧跪坐下来。不过几天的工夫,她竟然消瘦了这许多,身形单薄如纸,衣袖滑落至手肘处时,只见那原本就很瘦的胳膊如今已是细如枯柴。李琦不禁目露怜惜之意,此时细细打量之下,忽然发现其实她和紫芝并不十分相像。年少时的紫芝固然也很柔弱,但那柔弱的身躯下藏着的却是一颗明净而乐观的心,爱说爱笑,娇憨可爱。深宫何其冰冷阴暗,可那样的氛围依然没有让她对人生失去信心,相反,对美好的事物她只会更加渴慕。 性格上的细微差别,决定了她们迥然不同的人生。 李琦又夹了一块松瓤鹅油卷给她,道:“有时候我脾气比较急躁,之前有些话可能说得太重了些,你别放在心上。” 阿五忙欠身称谢,然后摇了摇头苦笑道:“错了就是错了,殿下无论怎样责罚都是应该的,奴婢不敢有怨言。” “阿五,我只是不想让你因为我太伤心。”李琦轻轻叹了口气,目光缓和下来,唇角渐渐扬起一抹柔和的弧度,“其实,错的人何尝不是我?当初之所以把你带回来,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我太想念紫芝了,而你又和她长得那么像,或许可以填补我心里的空白。当时我根本没有考虑,这么做其实对你很不公平,没有人愿意成为别人的替身,永远生活在另一个人的影子里……” “不。”阿五忽然轻声打断他的话,“其实奴婢是愿意的。只要殿下能够开心,奴婢做什么都愿意。” “可我不能毁了你的一生。”李琦却叹息着摇头,继续道,“记得你跟我说过很多次,从小就特别羡慕那些有爹娘疼爱的孩子。如今你的生母虽然已经不在了,但至少可以回到父亲身边,孟夫人是一个温婉贤惠的女子,以后会善待你的。家里若有人对你不好,你也可以来告诉我,不管什么事我都尽量帮你。只是你必须得记住,阿五,我和你之间可以是主人与侍女,可以是兄长与妹妹,却再不可能是别的什么关系。” “是,奴婢记住了。” 阿五垂首答应一声,含着泪把他亲手夹给自己的点心一口一口吃完,如此小心而珍惜,仿佛那是他能给予自己的最后一抹温情。仔细拭净唇边的糕点碎屑,她与他在摇曳的烛火下默然相对,看他精美如画的五官上竟亦有一丝不舍,阿五不禁微微地笑了。是啊,哪怕只是这转瞬即逝的一抹温柔,她也心满意足了。阿五深深俯首,如猫儿般温驯地将一侧脸颊靠在他膝上,泪珠滚落,在他洁净的衣袍上留下一小块浅浅的水痕。 那是她能在他生命中留下的,最后的印记。 次日一早,伤病未愈的阿五便提着一个小小的包袱离开了盛王府。 李琦派了一个内侍驾车送她,想到裴延之与阿五年龄相差不多,便又捎了封信给他,请他好好照顾这个新来的小妹妹。因为阿五恰好是裴家的第五个孩子,回去之后便没有改名。裴珩寻回女儿自然十分欢喜,可家里其他人对她却是客气而疏离。也难怪,像她这样不上不下的年纪,本来嫡母与庶母就都不可能与她亲近,更何况生母于月娘以前最爱与人争风吃醋,对正室孟婉颇有不敬之举。孟婉心里虽知孩子是无辜的,可还是没办法像疼爱亲生女儿一样去疼阿五,对她始终淡淡的。 如今虽已不再是奴婢的身份,可阿五却总有一种凄凉的寄人篱下之感,整个人愈发消瘦憔悴,郁郁寡欢。那种感觉,是她在盛王府中从未有过的。半个月后,紫芝又特地回娘家看了阿五一次,见她身上的鞭伤皆已痊愈,心里的歉疚便少了几分。阿五却依然十分怕她,见了她只是规规矩矩地行礼问安,问一句答一句,丝毫没有姐妹间的亲热。 紫芝与她也没什么话可说,只简单聊了几句,便去找兄嫂和弟弟谈笑去了。 萧景云与裴宗之成亲后一直住在裴家,见紫芝回来,便拉着她叽叽喳喳地说笑个不停。说着说着话题便转到了萧逸峰身上,萧景云忿忿不平道:“我哥一向眼界极高,这些年来一直没有什么中意的女子,前段时日好不容易对倚玉楼的秦菀青姑娘动了心,想要帮她赎身娶回家来,不知怎么竟被杨驸马抢了先,接回公主府里纳为妾室。哼,驸马就很了不起吗?我哥和秦姑娘可是两情相悦,这下可好,竟成了一对伤心人。” “杨驸马?”紫芝听得惊异,忙问,“哪个杨驸马?” “还能是哪个?”萧景云越说越气,一双漂亮的杏眼瞪得老大,“就是太华公主的夫君侍御史杨锜,传说中的帝京第一美男子。他迎娶公主那天我还去街上看过呢,长得是挺英俊,没想到人品竟这般不堪,专门抢人家未过门的媳妇。哼,若不是我哥和宗之一起死死拦着,我萧景云非得杀过去给他点颜色看看不可!” 紫芝愈发诧异:“杨驸马纳妾,太华公主竟然同意了?” 萧景云也很是疑惑,点头道:“是啊,我也觉得奇怪呢。听说太华公主极受皇帝宠爱,按理说性情应该十分骄傲才是,可她非但不反对丈夫纳妾,反而还一直帮着他对外隐瞒,以免受皇帝责备。这样贤惠的公主,还真是自古少见……” 杨锜?秦菀青? 后面的话紫芝一句都没有听进去,心中只是暗忖,杨锜之所以一定要纳秦菀青为妾,只怕是因为那日在曲江发现了公主与萧逸峰之间的隐情,故意让他们难堪吧? ☆、第241章 盼儿 崇仁坊,太华公主宅。 太华公主李灵曦斜倚在绣榻之上,身着一袭茜色绣菡萏纹的轻罗华裳,美目顾盼,巧笑倩兮。侍女们皆被遣散,唯有几位未及弱冠的美少年留在房中侍候,或是抚琴调筝、吹奏丝竹,或是陪她饮酒赋诗、谈笑风生。灵曦正与他们玩得开心,却见侍女盼儿惴惴地推门进来,跪下禀道:“公主,盛王妃来了,您可要现在请她进来?” 一见是她,灵曦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把手中酒盏往案上重重一搁,沉声斥道:“我不是吩咐过了吗?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许随便跨入这道门!怎么,你竟敢把我的话当成耳旁风吗?” 盼儿吓得连连叩首,颤声道:“奴婢不敢……奴婢知道错了,请公主恕罪……” “去吧,请盛王妃进来。”灵曦慵懒地挥了挥玉手,声音冷漠,“既然知错,就去夏总管那里领二十板子吧。” “公主……”盼儿登时脸色煞白,跪伏于地含泪苦苦哀求,“奴婢真的知错了,求公主开恩饶了奴婢这一回吧!公主前几日才刚刚责罚过奴婢,奴婢就算是铁打的身子,也再经不起这二十板子了……” 灵曦冷冷地横了她一眼,道:“求我也没用。等驸马回来,你大可找他去告我的状。” 盼儿愈加惶恐,连忙解释道:“公主明鉴,奴婢虽是驸马从家里带来的,可自从公主叫奴婢到身边来伺候,奴婢就一直忠心耿耿,从不曾在驸马面前说一句公主的不是。公主责罚奴婢乃是天经地义,奴婢又怎敢去向驸马告状?奴婢以后不敢再犯错了,只求公主暂缓几日,等奴婢身上的旧伤好些了再去领罚……” “谁让你家驸马得罪了我呢?你是他的侍婢,代他受过本就是天经地义。”灵曦忽而嫣然一笑,晶亮的美眸中却冷得没有一丝温度,“既然二十板子挨不了,那就四十板子吧,打完了立刻回来复命。你最好快些,若是迟了我可还要多罚你的。” 太华公主一向待人和气,对家中仆婢也是恩多威少,深受下人爱戴,只是在驸马纳妾后才性情大变,让人很是捉摸不透。盼儿心知太华公主是恼恨丈夫负心,刚刚被公主叫到身边服侍时,还一心想帮自家公子说些好话,劝公主消消气,不料公主却将满腔怒火全都撒在她身上,稍不顺心就要横加打骂一番。盼儿几日来受尽了折辱,此时见公主面色不善,更是不敢再多说一句话,只得强抑住心中委屈,恭恭敬敬地叩首答了一声“是”,然后起身抹着眼泪匆匆去了。 强权之下,弱小的她根本不敢反抗。 公主一旦动怒,杀了她岂不就像是碾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而且,还要连累公子与家人。盼儿含悲忍辱,出门时下意识地抬头看看天色,此时约是未正时分,距离公子回家还有很长一段时间呢…… 她心中绝望,只希望自己能活着等到杨锜回来。 紫芝被另一名侍女引着走进门来,见灵曦正与几位美少年肆无忌惮地嬉闹调笑,不禁诧异地微微扬起秀眉。本朝风气开放,贵妇公主蓄养面首并不是什么稀奇事,可无论如何她都想不到,昔日宫中最温柔娴雅的太华公主竟也会做这种事。注意到她表情的变化,灵曦挥了挥手示意身边的美少年先行退下,然后幽幽一笑,自嘲般地解释道:“凭什么男人可以三妻四妾,女人就一定要从一而终?既然杨锜已另有新欢,那以后他快活他的,我快活我的,紫芝,你说这不是挺好的吗?” 紫芝走到她身边款款坐下,柔声道:“公主,我知道你对杨驸马还是有情意的。” 灵曦默然不语,神情一瞬间忽然变得无比落寞,良久,才又淡淡开口:“紫芝,我的事……你千万别让二十一哥知道。” “可他迟早会知道的。”紫芝轻轻叹了口气,拉住她的手推心置腹地劝道,“公主,你和萧公子之间又不是真的有什么,只要你好好跟杨驸马解释清楚,我相信他就不会再对你有什么误解了……” “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灵曦却是摇头,“杨锜不是恼恨我与其他男人有情,而是怨我拆散了他和心爱的女子,又把他当成替身。我也是几天前才知道,当初他与姐姐万春公主两情相悦,却不得不奉旨娶我为妻,让所爱之人伤心欲绝,结果那日在曲江,却发现我之所以一心想要嫁给他,竟只是因为……但凡是个有血性的男儿,都不愿意接受这样的事吧?如果当初知道他已有心仪之人,我是绝不会选择他的,可惜,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什么?杨驸马与万春公主……”紫芝惊讶不已,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尴尬地怔了半晌,才随口换了个话题,“那秦菀青本是烟花女子,性情必然有几分泼辣吧,她可曾对公主不敬?” “那倒没有。”灵曦微微一笑,眉眼间流露出几分贵胄帝女的睥睨气度,“她倒是一副洗尽铅华的样子,每日晨昏定省,侍奉正室的礼数丝毫不差。反正家里全都是忠于我的人,还怕她一个小小的妾侍反了天不成?” . 御史台公务繁忙,杨锜回到公主府时已是日夕时分。 一个家丁殷勤地迎上前来接过他手里的马缰绳,笑道:“驸马劳碌一天辛苦了,一会儿还是要去秦娘子房中用膳么?” “嗯。”杨锜点了点头,又问,“对了,今天公主没为难菀青吧?” “那倒没有,只是……”家丁挠了挠头,不知是否该继续说下去。 “怎么?”杨锜回头看他。 家丁见四周无人,这才凑上前来压低声音说:“也不知为什么,公主又赏了盼儿姑娘一顿板子,可惨了,差点打出人命呢……” “什么?”杨锜惊怒,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厉声喝问,“她现在人在哪儿?” 家丁吓得浑身直哆嗦,结结巴巴道:“公主……公主正在房中和盛王妃说话……” “谁问她了?”杨锜愈加暴怒,“盼儿呢?她现在人在哪儿?” “在……在夏总管门前的小院儿里……” 杨锜一把丢开他,撒开步子飞一般地向后宅奔去,才一踏进夏总管的居处,就见被打得奄奄一息的盼儿趴在地上,鬓发散乱,满身血痕。住在附近的婢女内侍早已躲得远远的,生怕公主迁怒于自己,没有人敢上前扶她一把。杨锜一个箭步冲了过去,抱起她急急唤道:“盼儿!盼儿!” “公子,你……你终于回来了……”盼儿气若游丝,散乱的头发都已被冷汗黏在一起,“公主还要我回去谢恩,可我……我实在站不起来了……” “盼儿,别怕。我来了,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杨锜心痛不已,忙抱着她回到自己的房间,命家丁去医馆请名医来为她诊治。盼儿已痛得昏死过去,染血的衣衫之下新伤旧伤交叠,背上及两股皆是青紫一片,皮开肉绽,几乎没有一块完好的肌肤。杨锜彻夜守在她身边,次日一早又差人去御史台向上司告了几天假,喂她吃饭服药、清理伤口等事皆是亲力亲为,再不敢让别人靠近她半步。盼儿十岁时就已在他身边服侍,他几乎算是看着她长大的,二人名为主仆,实际上却亲密如兄妹。见她被打成这个样子,杨锜心里几乎要痛得滴出血来。 她昏睡时似乎依然能感受到疼痛,秀眉颦蹙,眼角不断溢出泪水。杨锜看得心都要碎了,怜惜地把她搂在怀里柔声安慰,尽管她听不到,可他还是这样抱着她一坐就是一整夜,整个人都变得格外憔悴。多么可爱的一个小姑娘啊,容貌虽远不及那些金枝玉叶雍容美艳,眉眼间却透着一股子灵秀之气,格外讨人喜欢。他后悔极了,自己为什么没有早些保护她,为什么任由太华公主把她要到身边去欺凌折辱?他从未这样恨过自己的妻子,就算是当初被迫放弃万春公主时,也没有这样恨过。 盼儿昏睡了三天后才终于清醒些,一睁开眼睛,就拉住他的衣袖放声泣道:“公子,我实在受不了了,求你送我回杨家吧……盼儿愚笨,实在没有福气侍候公主,哪怕回去做个最低等的粗使丫头,盼儿也心甘情愿……” 杨锜握住她的手,柔声道:“别怕,我就算拼了性命也会保护你的,一生一世保护你。” 盼儿痛得直掉眼泪,哽咽道:“公子,我真的好害怕……” 杨锜扭过头去几乎不忍看她,咬牙切齿道:“李灵曦,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盼儿却被他吓了一跳,忙忍住眼泪劝道:“公子,你可千万别跟公主吵架,为了盼儿不值得的……” “你为我受的苦,我永远记在心里。”杨锜扶着她慢慢坐起身来,把几案上的食盒拿来给她看,“你看,这些都是我们盼儿平时最喜欢吃的。” 盼儿几乎受宠若惊,讶然道:“公子,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吃什么?” “我当然知道。而且,我还知道盼儿最喜欢春天的玉兰花,最喜欢穿浅粉色的裙子,喜欢下雨时撑着伞漫步于花丛之中,喜欢晚上一个人坐在石阶上看星星……”杨锜看着她温柔地一笑,“还有,我知道你喜欢我。” “我……我……”盼儿顿时羞红了脸,垂首嗫嚅,“盼儿自知卑微,从不敢有非分之想。” 杨锜拿起一块点心喂给她吃,含笑问道:“盼儿,你愿意让我一生照顾你吗?就像现在这样。” “不,不行的……”盼儿惶恐地摇头,泪流满面,“若是公主知道了,一定会活活打死我的……盼儿真的是怕了,就算公子现在愿意护着我,待日后盼儿年老色衰,只怕就真的会死无葬身之地了……” 杨锜郑重道:“你放心,有我在一日,就绝不会让你再受一丝委屈。” 盼儿似是有所动容,却依旧黯然道:“可是,盼儿身份卑微,怎配侍奉公子……” 不待她说完,他的吻便如羽毛般温柔地落在她的唇上。 “你是我杨锜喜欢的人,所以,我不许你妄自菲薄。” 盼儿痴痴地闭上眼睛,眸中盈满泪水,不过这一次却不是因为痛苦,而是因为幸福。 这一吻温柔至极,却又无关*。 她,愿一生铭记。 待盼儿的伤势完全康复,杨锜才重新回到御史台办公。白天,盼儿扮作小厮随他一起去御史台,晚上再与他一起回家,二人同行同止、形影不离,比之往日更添几分亲密。此后一生,杨锜都没有再踏入太华公主房间半步,而灵曦也没有再为难盼儿,只觉得自己格外可悲,日益消沉下去,渐渐地竟连那些美少年都没有心情召见了。 秦菀青才一过门就备受冷落,心中却并无怨尤,因为,身为“青蔓杀手”精英中的精英,她嫁给杨锜其实别有目的。 ☆、第242章 诗谶 月黑风高之夜,一道黑影悄然隐没在太华公主卧房的屋顶之上。 秦菀青遣散侍女,易容换装后拿着佩剑和暗器独自悄悄出门,行至公主卧房的窗前时,忽觉身后一阵冷风乍起,自上而下,似是有人欲从背后偷袭。生怕打斗声引来府中侍卫,她纵身一跃跳上屋顶,感觉到那人又紧紧跟了上来,便挥剑猛地向后一刺,不料却听到了一个低沉而熟悉的声音:“秦姑娘,是我。” “萧公子?”秦菀青忙将剑尖偏移开,回头一看,只见那人一身黑衣隐于浓浓夜色之中,衣袂飘举,风度清绝,果然正是曾与自己有过婚姻之约的萧逸峰。 萧逸峰深深凝视她许久,叹息道:“你甘心嫁给杨驸马为妾,果然是为了刺杀公主。” 秦菀青并不否认,只是问他:“那你呢,又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萧逸峰踏着屋瓦向她缓缓走近,一字一句道:“我不允许任何人伤害她,也包括你。” “哦?太华公主还真是请了个称职的护卫呢,只可惜——”秦菀青故意拖长声音,轻轻一笑,“论武功,你未必是我的对手。” “我知道。”萧逸峰肃然颔首,雪亮的眼眸中不带丝毫怯意,“对于你来说这不过是一个任务,而我,却不惜用生命来保护她。所以,我未必会输。” 秦菀青讶然打量他半晌,问道:“为了她,这么做值得吗?” 萧逸峰毫不犹豫地点头:“值得。” “杨驸马接我过门那日喝醉了酒,向我说起你和太华公主之间的事。你们很久之前就已经认识了吧?那时候让你倾心不已的太华公主,必然不是现在这般模样。”秦菀青幽幽叹了口气,伸手指向远处驸马杨锜的居所,秀丽的眉目间隐有怒意,“你看看,她都把驸马身边的盼儿姑娘欺负成什么样子了?盼儿姑娘什么错都没有,只因是驸马的贴身侍婢,就整日挨打受骂,差一点被太华公主活活打死!她若恼恨驸马负心薄幸,大可找驸马和我来算账,欺负一个小姑娘算什么本事?身为一国公主,受万民供奉却如此轻贱生命,实在是该杀。就算少主没把这桩任务派给我,我秦菀青也见不得这样的人在世间横行霸道!” 萧逸峰听得目瞪口呆,下意识地摇头:“不,灵曦不是这样的人……” 秦菀青冷冷道:“我没有必要骗你。” 萧逸峰默然,心知秦菀青所言不虚——灵曦自幼便是皇帝最疼爱的女儿,掌上明珠一样娇宠着,无人敢拂逆她的心意,而现在驸马却公然将一位青楼女子纳进门来,于她而言无疑是莫大的耻辱,难免性情大变,迁怒于杨锜身边之人。说起来,其实她们都是可怜人罢了。萧逸峰也说不清究竟是谁对谁错,唯有叹息一声,缄默无言。 秦菀青问道:“即使这样,你还是要不顾一切保全她?” “是。”他坚定地回答,依然没有半分犹豫。 “本以为你对我还是有几分情意的,谁知和她相比,我竟是这般微不足道。”秦菀青忽然微微笑了起来,傲然举起手中宝剑,试图掩藏眉宇间的失望与落寞,“你是少主的师弟,自然明白我们‘青蔓’的规矩,若是不能按时完成任务,便只能夜夜毒发,生不如死。既然注定要有一场你死我活的较量,那就快点动手吧!” “秦姑娘,你误会了。”萧逸峰却并未拔剑,而是从怀中取出一个葫芦形的青瓷小瓶递给她,“这是大师兄给你的解药,每日一粒,一个月之后你就彻底自由了,是继续留在杨驸马身边还是离开,一切但凭你自己的心意。” “我……自由了?”秦菀青几乎不敢相信,颤声喃喃。 “相识一场,我能为你做的就只有这些了。”萧逸峰微微一笑,轻握柔荑,把那青瓷小瓶塞进她手中,“大师兄已经答应我,这桩生意作废,以后‘青蔓’也不会再派杀手对太华公主不利,至于雇主那边,他自会从中斡旋。” “萧公子,多谢你了!”秦菀青收剑入鞘向他深深一揖,含泪的美眸中泛起异彩,“我这就要走了,今后隐姓埋名,或许一生都无缘与你再见……公子深恩,菀青永远铭记于心,若今生无以为报,来世必当结草衔环,永不相负!” 说罢,转身没入茫茫夜色之中。 萧逸峰却忽然想起什么,脱口唤她:“秦姑娘……” “嗯?”秦菀青止步于屋脊之上,回眸看他。 萧逸峰欲言又止,想了想终于只是微笑道:“愿你一生自由快乐,简单幸福。” “嗯,你也一样……”秦菀青露出灿烂的笑容,飞身纵起,声音消失在清冷的夜风中。 萧逸峰在黑暗的屋顶上伫立许久,一时心潮起伏。其实,他刚才本想对她说,自己现在依然愿意娶她为妻,带她一起回到家乡桃花坞,从此相依相守,陪伴彼此走完一生。可是他也知道,以她凛冽如冰雪的性格,既然已知晓他对太华公主的深情,那么宁可飘零江湖做一只闲云野鹤,也绝不会愿意再嫁给他。 他们这一世的缘分,终于算是尽了。 萧逸峰无声地叹了口气,施展轻功悄然离开太华公主府,想到师兄宋君平告知他的雇主身份,心中仍有诸多疑问未解。万春公主……究竟要有多大的仇怨,才会让这位尊贵的皇女不惜重金雇来杀手,一定要置灵曦于死地呢? . 次日一早,侍女们发现驸马新纳的爱妾秦菀青失踪,连忙前去禀告。杨锜纳她为妾本就是一时意气,此时一颗心全都系在盼儿身上,对此更是漠不关心,随便派几个家丁到街上四处寻了寻,几天后便不了了之。 李琦却是此时才知道杨驸马纳妾一事,生怕妹妹心中悒郁,便和紫芝一起带着玉郎前去探望。灵曦婚后无子,见了玉郎自是十分喜爱,把小侄儿抱在怀里爱怜地逗弄了好一阵,方才放他自己到庭院中去玩。陪灵曦用过午膳,夫妻二人便带着儿子告辞离开,回家之前顺路去崇业坊的玄都观逛一逛。马车在长安城纵横交错的街巷间平稳前行,忽然猛地一停,坐在父亲膝上的玉郎险些摔了下去。 玉郎吓了一跳,扁着嘴呜哇一声哭了起来。 “好了好了,玉郎不哭啊……”李琦忙抱着儿子好言安慰,掀开车帘向外面看了一眼,不悦地蹙眉,“怎么回事?” 紫芝亦不知发生了何事,只听外面响起赶车的内侍趾高气扬的斥骂声:“蠢妇,走路不长眼睛吗?这可是我家殿下和王妃的车驾,若是冲撞了贵人,你有九颗脑袋也不够砍的!”想必是百姓无意中挡了马车的去路,紫芝温柔地摸了摸儿子的头,和言道:“玉郎别哭了,阿娘下去看看。” “嗯。”玉郎乖巧地答应,含泪攥起小拳头,“若是遇到坏人,阿娘就狠狠打他!” 紫芝不禁抿嘴一笑,打起帘子款款走下马车,只见一位衣着考究的年轻妇人谦卑地跪在地上,惶然叩首道:“妾一时不小心,冲撞了殿下和王妃的车驾,还请二位贵人恕罪。”妇人身后还跪着一个青衣婢女,也随着主人伏地叩首,怎么看怎么觉得眼熟。 赶车的内侍见紫芝出来,忙点头哈腰地赔罪道:“王妃恕罪,都是这蠢妇走路不长眼睛,见了王府的车驾也不知道回避……殿下和小公子可曾受惊了?” “没事。”紫芝淡淡一笑,目光落在跪伏于地的那一对主婢身上,“先看清楚我是谁,再跪不迟。杜若,阿昭,许久不见,别来无恙否?” ☆、第243章 盛世 主婢二人诧异地抬起头。杜若一见是她,不禁又羞又窘,腾地一下站起身来,指着她的鼻子怒骂道:“裴紫芝,你这个贱人……” 那赶车的内侍今年才刚刚调入盛王府,以前并未见过杜若,此时见这“疯妇”如此放肆,立刻上前狠狠扇了她一记耳光,厉声斥道:“大胆疯妇,竟敢直呼王妃的名讳,活得不耐烦了吗?还不跪下向王妃请罪!” 杜若捂着脸屈辱地后退两步,疼得眼泪都下来了,口中却仍是恨恨道:“裴紫芝,你真是小人得志……” 紫芝不愠不怒,只是云淡风轻地一笑:“你们杜氏好歹也是名门世家,难道不知道庶民参拜皇室的礼数么?” 杜若方欲反唇相讥,衣角却被跪在身边的阿昭用力一扯,低头一看,只见她频频向自己使眼色。时移世易,二人的尊卑地位早已彻底颠倒过来,皇家礼制森严,容不得自己有半点轻慢。杜若咬了咬牙,只得含羞忍辱向紫芝屈膝跪倒,恭敬地叩拜道:“妾太医署医正何仲文之妻杜氏叩见王妃。” 紫芝端然受了她的大礼,然后微笑着问:“原来你真的嫁给了何太医,他待你好吗?” 杜若依然匍匐在她脚下,涩声道:“挺……挺好的。” 察觉到她语气中的异样,紫芝淡淡命令道:“杜氏,抬起头来说话吧。” 杜若低低应了一声“是”,然后依言抬起头来,眼睑微垂,眸中满是不甘之色。 紫芝垂目打量她许久,忽然俯身摸了摸她额角处的一小块瘀伤,语气关切:“呦,这是怎么弄的?何太医可曾给你涂些膏药什么的,千万别落下疤痕才好。” 伤处一碰就是钻心的疼。杜若下意识地偏过头去,不知该如何回答。自从被休弃后逐出盛王府,她在杜家的处境一直很尴尬,何仲文虽顾及往日情分娶了她,却也渐渐受不了她傲慢骄纵的性子,纳了几房姬妾后对她愈加冷淡,一言不合便拳脚相向。额上的瘀伤便是他前日醉酒后打的,而她身上大大小小的伤,也不知还有多少处。 夙敌面前,她已是输得一败涂地。 紫芝也不等她回答,径自转身登车,只冷冷丢下一句话:“跪到一边去,不要挡了马车。” 马车上,玉郎早已不哭了,腻在父亲怀里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一见母亲回来,便立刻乖乖地闭上了嘴。紫芝坐下来笑眯眯地摸了摸儿子的头,问道:“你们父子俩聊什么呢,怎么一见我回来就都不说话了?” 玉郎还不会撒谎,只得红着脸老老实实地回答:“刚才我问爹爹,阿娘那么凶,爹爹为什么还喜欢她?” 紫芝哭笑不得,又问:“那你爹爹怎么说?” 玉郎完全忽视掉父亲瞬间冷如冰霜的眼神,继续童言无忌道:“爹爹说,就是因为阿娘太凶了,所以才不敢不喜欢,阿娘打起架来很厉害的……” 紫芝好不容易才忍住笑,意味深长地看向夫君:“你,真是这么说的?” 李琦侧头避开她满是威胁的目光,尴尬地笑笑:“是吗?我怎么都忘了……” 紫芝不依不饶,拉住他的胳膊笑问道:“哎,人家问你正经的呢!你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 李琦随口敷衍道:“第一次见面就喜欢了吧……” “骗人!”紫芝哪里肯信,嘟着嘴娇嗔,“那次你明明凶巴巴的,吓得我直哭!” “我都说了多少次了,那次我真不是故意的,是你胆子太小……” “别转移话题,快说快说!” “那就是陪灵曦一起去回心院那次,你编的那个花篮真挺好看的……” “骗人!那天你眼睛一直落在公主身上,都没多看我一眼。” 李琦无奈地叹了口气:“娘子,麻烦你讲讲道理好不好?到底怎么说你才满意啊?” “嗯?”紫芝眼波一横,“你说我蛮不讲理?” “口误,口误……”他笑着连连摆手,看向妻子时目光中却尽是宠溺。 玉郎仰起小脸好奇地看着他们,心中暗道:原来阿娘对我还是很温柔的嘛,她对爹爹才是真的凶…… 玄都观之所以颇负盛名,大半是因为观中的道士李遐周道术精深,不但名满天下,而且还颇受今上李隆基礼敬,开元年间曾召他入宫讲授道术。传闻这李遐周有预知未来的能力,也不知是真是假。盛王一家到达玄都观时,却寻不到这位大师的踪影,询问观中道童,方知李遐周数日前已悄然归隐,不知所踪,唯在居处的墙壁上留下一首诗,词句隐晦,无人能解。紫芝一时好奇,便请那道童带自己前去观看,进了屋,只见那石壁上洋洋洒洒地题着两行字—— “燕市人皆去,函关马不归。 若逢山下鬼,环上系罗衣。” 紫芝亦不解其意,看了一会儿便与夫君和儿子一同离开。也不知触动了什么心事,她忽然紧紧挽住夫君的手臂,低声问他:“二十一郎,如果有一天我老了,变得不那么好看了,你还会像现在这样对我好吗?” 李琦笑着轻轻一弹她的额头,道:“又胡思乱想些什么?我比你还大两岁呢,要老也是我先变老。” 紫芝想了想,又黯然摇头道:“那不一样的。你贵为亲王,无论什么时候都会有女子愿意侍奉左右,而我……” 他一笑,语气忽然变得郑重起来:“紫芝,我只愿和你一起慢慢老去。” 紫芝笑靥明媚,拉住他的手指强行与自己拉钩:“说定了,反悔了可是要变小狗的哦!” “嗯,一言为定!” “郎君,你真好,我真是太喜欢太喜欢你了……” 紫芝一瞬间只觉得无比安心,握住他的手甜甜地笑了,原以为自己这一生都可以如此幸福安逸,谁知数年之后,石壁上那首诗中的隐喻竟一一变成现实。 . 光阴飞逝,岁月更易,转眼间又过了几个春秋。 这几年来帝国朝堂风云变幻,把持朝政十余年的宰相李林甫因病逝世,贵妃杨玉环之堂兄杨钊渐渐步入大唐王朝的权力中心,被皇帝赐名“杨国忠”。胡将安禄山圣眷日隆,不但身兼河东、范阳、平卢三镇节度使,还兼任河北采访使等要职,受封上柱国,赐爵东平郡王。大唐开国一百余年,外姓武将得以封王者,唯此一人也。天宝十四载十一月,安禄山率二十万大军起兵范阳,一路锐不可当,高仙芝、封常清、哥舒翰等大唐名将皆不能遏其锋芒。次年正月,安禄山于东京洛阳自立为帝,定国号为“燕”。 安禄山狼子野心早已路人皆知,只是皇帝李隆基始终不愿相信自己识人有误,对群臣的进谏充耳不闻,直到燕赵大地狼烟四起,才不得不从盛世虚幻的迷梦中清醒过来。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好在就在安禄山忙于称帝之时,唐军战势出现重大转机,河北战场上颜杲卿、颜真卿兄弟浴血奋战,河东战场上骁将郭子仪、李光弼临危受命,力挽狂澜。然而,此时长安城中的官民百姓却和皇帝一样,都觉得战争离自己还很遥远,只要唐军牢牢守住潼关,固若金汤的京城便可平安无事。 时值盛夏,暑热难耐,紫芝独自坐在盛王府后苑的水榭中纳凉,清风徐徐,竹簟生凉,当真是好不惬意。正翻着一卷新购来的《河岳英灵集》看得入神,却见侍女独孤盈急匆匆地跑来,抹了一把脸上的汗说:“王妃,小公子又发脾气了,茉儿那几个丫头都在烈日下跪了半个多时辰了,可小公子还是没有消气,说是一定要给她们点颜色看看……王妃快过去看看吧,这大热的天,怕是会晒死人呢!” 紫芝只得放下书卷随她过去,摇头笑道:“玉郎这孩子,真是人小脾气大。” 如今玉郎已长成了一个小大人儿,虽然说话还是脆生生的童音,举手投足间却已带着几分王孙公子的威仪与气势,颇具乃父之风。因怕儿子在家中寂寞,紫芝特地挑了几个与他年岁相仿的小丫鬟、小内侍给他做玩伴,独孤盈提到的“茉儿”就是其中之一。主婢二人行至玉郎的书房门前,只见几个小丫鬟正满头大汗地跪在烈日之下,衣衫皆已被汗水浸透,脸颊涨红,身形摇摇欲坠。紫芝走到廊檐的阴影下站定,淡淡问道:“你们几个,怎么又惹小公子生气了?” 茉儿忙膝行两步上前,怯生生地叩首道:“回王妃的话,是奴婢一时贪玩,带着姐妹们在书房前嬉闹,打扰了小公子读书。此事都是奴婢一人的错,奴婢甘愿领罚,只求王妃不要责怪其他姐妹……” 紫芝心中明了,微微一笑打断她:“茉儿,我知道你这孩子平素最是乖巧懂事,断不会如此莽撞。你这么说,恐怕是想代人受过吧?” 茉儿愈加惶恐,忙惴惴地叩首解释:“奴婢不敢欺瞒王妃,只是……” “夏日闷热,人难免心情烦躁,你们在这种时候更应该小心服侍,不要惹小公子生气。”紫芝正色提醒她们一句,然后又稍稍放缓语气,“好了,现在罚也罚过了,你们都起来吧,回去喝点水歇一歇,记住以后要谨言慎行,莫要再乱了王府的规矩。” 见王妃并不责罚,茉儿等几个小丫鬟都大大松了口气,连忙叩首谢恩,才一起身,却见盛王正从不远处向这边走来,忙又跪下行礼。这一起一跪,茉儿只觉眼前一阵晕眩,双腿一软,便栽在地上不省人事。玉郎此时才闻声出来,见茉儿晕倒,不禁大惊失色,焦急之下忙一个箭步跑过去扶起她,大声唤道:“茉儿,你怎么了?” 紫芝没好气地瞪了儿子一眼,嗔道:“这么热的天,你让人家一个小姑娘在太阳底下跪那么久,不晒晕了才怪。” “那……那现在该怎么办?”玉郎顿时慌了,两只小手用力地摇晃茉儿单薄的肩膀,“茉儿,茉儿,你可千万不要有事啊!” 茉儿被他晃得悠悠转醒,睁开眼睛艰难地开口:“小公子,求您不要再生气了……” 玉郎忙点头答应:“好,我不生气了,以后再也不生你的气了。” 紫芝一指茉儿,对其他几个小丫鬟吩咐道:“把她扶到阴凉处,给她喝点水。” 不待侍女们靠近,玉郎便扶着茉儿回到书房,让她在月牙凳上坐下,自己亲手倒了杯水给她。茉儿依然十分拘谨,站起来规规矩矩地谢了恩,被玉郎强行按着坐下,这才捧着水杯小心翼翼地抿了几口。李琦也轻摇折扇跟了进来,笑道:“听说我家玉郎又发脾气了,怎么,今天的功课都做完了?” 玉郎一提功课便觉头疼,讪讪地笑道:“那个……还差一点点。” 李琦收起折扇一敲他的额头,道:“那就赶紧去做。” “哦。”玉郎不情不愿地应了一声,目光却仍停留在茉儿身上,见她一杯水饮尽,便关切地问,“茉儿,感觉好些了没有?” 茉儿忙站起身来回话:“已经好些了,多谢小公子关心。” 李琦侧首看她一眼,淡淡吩咐:“茉儿,你先回去歇着吧,休息好了再过来当值。” “是。”茉儿乖巧地应了一声,行了个礼默默退下。 玉郎却不满地嘟起小嘴儿,问道:“爹爹,你为什么要把茉儿赶走啊?一会儿还得让她替我研墨呢,其他人都做不好这个的。” “她脸色那么不好,一定难受得很,今天就不要差遣她做事了。”李琦轻轻拍了拍儿子的肩,语重心长,“玉郎,下人们有错你可以责罚,但一定要把握好一个度。正因为我们身居高位,一句话就可以对别人的命运造成巨大影响,所以不论什么时候,你都要对身边之人心怀仁慈,记住了吗?” 玉郎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嗯,孩儿记住了。” 李琦满意地一笑,继续道:“对了,刚才父皇派人过来传旨,让我带你进宫住两天,一会儿你做完功课咱们就走。” 玉郎一向最喜欢入宫去玩,闻言欢喜道:“太好啦!爹爹,阿娘也跟我们一起去吗?” 李琦却是含笑摇头:“你娘刚刚怀上身孕,胎像还不太稳固,太医说最好不要到人多的地方走动。等她给你生下个小妹妹,咱们再一起去宫中逛逛。” 玉郎歪着头去想母亲尚自平坦的小腹,怎么想都想不通那里面竟孕育着一个小生命,半晌,忽然脆生生地说了一句:“我不要小妹妹,我要弟弟!” “为什么啊?”李琦不解地笑问,“像茉儿那么漂亮可爱的小妹妹,玉郎不喜欢吗?” 玉郎挠挠头,很认真地回答:“女孩子柔柔弱弱的,我不喜欢。我想要弟弟,能和我一起读书习武,还能帮我打架。” 李琦爱怜地摸摸儿子的小脑袋,笑道:“你娘那么厉害,生下来的女儿还能柔弱不成?若真生个小妹妹,打起架来只怕比男孩子还厉害呢!” 玉郎深以为然,咧开小嘴儿笑了起来:“嗯,爹爹说的对!” 这日傍晚,紫芝独自在家颇为无趣,便派人去教坊请念奴来陪自己一同用晚膳。念奴还带了几个初入教坊学艺的歌儿舞女,席上为紫芝抚琴调筝、轻歌曼舞,一派盛世的热闹景象。没有人知道,眼前这绚丽夺目的繁华不过是散场的开始,离乱近在眼前。天黑之前乐伎们都已告辞离去,紫芝只把念奴留下来陪自己过夜。时隔多年,再度回想起少年时在宫中挤在一张小床上谈天说地的往事,二人都不禁会心一笑。 岁月如水,不觉经年,唯有彼此的情谊不曾有丝毫改变。 而今夜,二人躺在朗风轩舒适的大床上,仍如少年时说说笑笑了好一阵,方才渐渐睡去。 直到黎明时分,侍女独孤盈忽然隔着帐幔急急唤她:“王妃,快醒醒!马总管从宫里回来了,说是殿下有十万火急的事,要立刻告知王妃……” 紫芝蓦地惊醒,心底忽然泛起一种极度不祥的预感。 她连忙披衣起身,匆匆理了理鬓发,竭力用最平静的语调开口:“请马总管到前厅说话。” ☆、第244章 离乱 紫芝匆匆步出内室,问道:“马总管,出什么事了?” 马绍嵇急得满头大汗,连忙上前几步说道:“王妃,大事不好了!殿下也是入宫之后才知道,安禄山的叛军已经攻破潼关,如今河东、华阴、冯翊、上洛等郡的防御使纷纷弃城而逃,叛军马上就要杀到长安来了!陛下已经带着妃嫔公主、皇子皇孙从延秋门悄悄逃出宫去了,殿下在御前一时脱不开身,让我速速回来接王妃一起走。” “什么?”紫芝惊出一身冷汗,似是难以置信地向后退了两步,然而片刻间就已想通其中因由,“这么说,陛下昨天之所以急着召殿下和玉郎入宫,其实是早有打算,只是把百姓和官员们全都蒙在鼓里罢了?” “正是如此。”马绍嵇急急点头,连声催促,“王妃快走吧!安禄山手下可都是些杀人不眨眼的兵痞子,等他们杀进城来,咱们可就真没活路了。” “不行。”紫芝却是摇头,咬了咬唇竭力让自己镇定下来,“我得先回娘家一趟,让爹娘兄弟跟我一起走,还有咱们府上这么多人,也不能丢下不管……马总管,你现在立刻安排府中所有人速速离开,然后再回殿下身边复命,告诉他我随后就到。” 马绍嵇略一犹豫,只得颔首道:“那好吧。陛下一行人已经往西边走了,打算先去咸阳望贤宫避一避。王妃一定要快些,迟了只怕就来不及了。” “嗯,你放心!” 紫芝转身回到内室,掀开床帐叫醒念奴,二人收拾了些金银细软匆匆骑马离开盛王府。到了永嘉坊的裴家宅邸时,却见偌大的宅子里已空无一人,想必是听到叛军即将攻城的消息,先行出城离开了。紫芝心中稍安,却又不知家人逃往哪个方向,不由担心起他们路上的安危。念奴生怕她太过焦虑动了胎气,忙好言劝道:“紫芝,你别太担心了。你不是说你们家景云嫂嫂武功很厉害的么,有她在,一定不会有事的。” “嗯,一定不会有事的……”紫芝只能这样安慰自己,看着街上携妻挈子争相逃命的百姓,心底忽然涌起一种深深的茫然和恐惧。 烽火四起,遍地狼烟,天地之大,无处容身。 离开了生活多年的长安城,她和她的家人又该往何处去? 黎明时分,天刚蒙蒙亮,勤于王事的官员们依然如往常般早早来到宫门前等候上朝。丹凤门前的禁军仪仗依旧庄严肃穆,报时的更漏声依旧清晰可闻,一切似乎都与往日并无任何不同。然而,就在宫门缓缓开启的一刹那,无数宫人内侍疯了似的从里面冲出来,惊慌失措地叫喊着:“陛下跑了!叛军要杀进来了!” 官民争相逃命,黎明中的长安城一片动荡。 于是,昔日繁华富庶的帝京长安成了地痞流氓的天堂。他们提着刀棍,冲进富贵人家的宅邸中趁火打劫,有些胆大的甚至骑着毛驴到皇宫中横冲直撞,肆意洗劫财物,见到落难的宫嫔秀女,便红着眼睛扑上去强行凌.辱一番。那些昔日高高在上的美娇娘,以前连看都不屑于看他们一眼,如今却在这些粗鄙的男人身下饱受屈辱,让他们有种近乎疯狂的快感。能随御驾先行逃离的嫔妃宫人毕竟只是少数,大部分人都被遗弃在宫墙内,难逃悲惨的命运。就如在冷宫中幽闭多年的才人江采蘋,刚随着人群恍恍惚惚地逃出皇宫,就被几个暴民拖到墙角剥去衣裙,受尽屈辱后才一刀结束了生命。 衣不蔽体,鲜血横流,双目圆睁,死不瞑目。 朝阳喷薄欲出,在女子渐趋冰冷的身体上洒下璀璨的金光,那样明亮而温暖,仿佛是这人世间赐予她的最后的慈悲。 战火尚未燃起,长安城已惨烈犹如修罗地狱。 宫城西侧的九仙门,华妃刘澈已换上了一身民间女子的装束,随着人流向宫外走去,步履沉稳一如往昔,与旁人的惊慌失措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原本可以在天亮之前随御驾先行离开,可她却自愿留下来安排宫中一应后续事宜,为宫人们分发钱帛,打开宫门让她们逃生。自从十六岁主动应选入宫,这里就承载了她所有的荣耀与梦想,从位高权重的“六尚”之首,到权倾后宫的正一品华妃,她所拥有的权势与成就几乎不亚于这世间任何一个男人。她,早已成为了自己人生的赢家。 不过,时至今日,这满目的繁华锦绣似乎也有些看得倦了呢…… 就这样独自悄然离开吧,以后海阔天空,自在逍遥,未尝不是一个完美的归宿。 “华妃娘娘,我们这就要走了,您一定要保重啊……” 几个小宫女走到她面前深深施了一礼,眼眶微湿,眸中尽是不舍之意。 刘澈微笑着一一扶起她们,语气真诚:“你们也一样。快回家去找你们的亲人吧,一定要尽快离开长安城。生逢乱世本不是什么幸事,但你们一定要坚强,无论以后遭遇什么,都要咬着牙勇敢地活下去。” “嗯!”小宫女们齐齐点头,看着她清澈眸光中的坚毅之色,心里忽然涌起无限勇气。 刘澈辞别她们,提着包袱走在混乱的人群中,行至城西的开远门时,忽然远远望见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已经多少年不曾见面了?她与他,彼此都早已不再是昔年的小儿女模样。然而那疏朗的眉目,挺拔的身姿,棱角分明的英俊面庞,疏狂傲世的铮铮风骨,一切似乎都与从前并无不同。 君平,是你么? 不同的是,如今他身边已有了妻儿,一家人并肩走在清晨灿烂的朝阳之下,那样默契,恍惚中竟让人忘了自己身处乱世,危险近在眼前。 刘澈黯然一笑,并没有走过去与阔别多年的故人说些什么,只是默默目送他离开,看那熟悉又陌生的背影渐渐隐没在人潮之中。 君平,可惜你我此生终究无缘。 好在还有妻儿始终陪伴在你身边。愿你们一家人能顺利逃离战火,一生平安幸福。 逃难的人群汇聚成一股巨流,滚滚向西,然而在这汹涌巨流之中,却有一滴小小的水珠正在艰难地逆流而行,渺小而坚定。因为实在放心不下杨锜,太华公主李灵曦从随驾御前的队伍里悄悄溜了回来,冒险重返长安城,一路向崇仁坊的公主府飞奔而去。尽管这场婚姻从一开始就是一个错误,尽管这些年来杨锜再未踏入她房门一步,可是到了最危急的时刻,她还是不忍心抛下他独自逃生。 或许,一直以来她都是爱着他的吧?并非因为他长得像某个人,而仅仅是爱他。 只可惜,当局者迷,她亦从未真正看清楚自己的心。 公主府内亦是一片混乱,灵曦气喘吁吁地在亭阁楼台间寻觅许久,却见杨锜抱着盼儿矫健地跃上马背,一扬马鞭向大门外疾驰而去,根本没留意到她的存在。反倒是盼儿一眼看到了她,忙轻轻一扯杨锜的衣袖说:“郎君,你看公主怎么又回来了?外面兵荒马乱的,公主一个人实在太危险了,你是不是应该也带着她一起走?” 杨锜都未回头瞧灵曦一眼,语气冷淡:“我自顾不暇,那里还有心思管她?” “自顾不暇么?”盼儿低头轻轻笑了一下,心中溢满暖意,“那你怎么没忘了要带上我?” 杨锜微笑不语,只是紧紧搂住怀中的女子,仿佛要在这惶惶乱世中给她一生安宁。 马踏飞尘,二人共乘一骑消失在长街的转角处。 灵曦泪眼婆娑,满心悲凉地独自穿行在混乱的街巷间,耳边回荡着暴民的咆哮声、妇孺的哀泣声、刀剑刺入身体后汩汩的流血声,一声声刺入耳膜,让她惊恐不已。直到此时,这位尊贵无匹的大唐公主才发现自己其实一无所有,没有人爱,没有人在意,千金华裳穿在身上也无法抵挡敌人的刀锋,千户的封邑,却依然没有一块小小的容身之地。 她要去哪里,此时此刻又能去哪里? 刹那间无穷无尽的绝望袭上心头,她无力地跌坐在路边墙角,以袖掩面,泣不成声。 因为杨锜的冷漠,她的世界在一瞬间彻底崩塌,唯有眼泪,无尽的眼泪。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有人站在面前轻轻唤她一声:“灵曦……” 灵曦泪眼朦胧地抬起头,既惊且喜:“逸峰,你……你怎么来了?” 萧逸峰微笑着在她面前蹲下,声音温柔:“我来带你一起走。” 灵曦诧异地吸吸鼻子,问他:“去哪里?” 萧逸峰牵着她的手一起站起身来,含笑回答:“跟我回家。” ☆、第245章 咸阳 黎明之前,李隆基就已带着妃嫔公主、皇子皇孙,以及杨贵妃姊妹、杨国忠、韦见素、魏方进等几位大臣,在龙武大将军陈玄礼所率禁军的护卫下,从宫城之西的延秋门出宫,一路向西仓皇逃离长安。这位匆忙出逃的大唐天子并不知道,他的帝都长安即将陷入前所未有的动荡,京兆尹崔光远已经派儿子带着降书去洛阳觐见“大燕皇帝”安禄山,掌管宫禁钥匙的宦官边令诚也忙不迭地投靠新主,城中天翻地覆,一片人心惶惶。 突如其来的灾难让李隆基从几十年的盛世迷梦中清醒过来,经过左藏时,杨国忠建议烧毁国库中的财物,以免落入叛军手中,而李隆基却是喟然一叹:“贼人来了若是拿不到财物,必会劫掠百姓,不如就留给他们吧,也让朕的百姓少受点罪。”出城后过了西渭桥,杨国忠立刻命人将桥梁焚毁,李隆基却阻止道:“士庶百姓还要靠它避贼求生呢,何苦绝其生路?”当即命宦官高力士带人回去救火,待将火扑灭后再返回御前。 在暴.乱中惊慌奔走的长安百姓,若是知道皇帝此时此刻还如此惦念他们,心中是否会有一丝安慰? 太阳越升越高,炙烤的烈日将清晨的最后一缕凉意驱散。李琦抱着玉郎骑在马上,侍女茉儿在下面亦步亦趋地跟着,白嫩的小脸儿被骄阳晒得微微泛红,两只小手不停地扇着风,却丝毫不解暑热。昨日入宫时玉郎一定要茉儿随侍,李琦见她气色好些了,便也没有反对,不想竟无意中给了这小丫头一条生路。女孩子本就娇弱,哪里受得了接连两天在烈日下暴晒,此时走着走着便跟不上众人的脚步,眼前金星乱冒,几欲晕倒。 咸宜公主正骑马走在她旁边,见状不耐烦地甩了她一鞭子,厉斥道:“贱婢,走不动就滚到一边去,别挡了我的路!” 茉儿被她打得一个趔趄,含泪嗫嚅道:“公主恕罪,奴婢不是故意的……” 李琦不禁微微蹙眉,停下来回头道:“阿姐,你何苦为难一个孩子?” 咸宜公主冷冷地哼了一声:“烦着呢,别惹我!” 李琦翻身下马,把几乎快要虚脱的茉儿抱上自己的马背,和言道:“坐稳了,和玉郎互相扶着些,小心别摔下来。” 茉儿又是感激又是惶恐,虚弱地开口:“殿下,那您……” 李琦牵着马缰绳走在前面,淡淡道:“没事,我不累。” 这些皇族贵戚平日里养尊处优,何尝在烈日下走过这么远的路,才行了一个多时辰便已怨声载道。李隆基也是疲累交加,忙派宦官王洛卿乘快马先行,告谕沿途郡县准备迎接御驾。然而中午到了咸阳望贤宫,却发现王洛卿和咸阳县衙的官吏们早就溜之大吉了,无奈之下只得命人在街头张贴告示,希望能有士绅官吏出面接驾,可惜却无一人响应。见皇帝饥肠辘辘,杨国忠只得亲自去集市上买了些胡饼,一些善良的百姓不忍见天子挨饿,便从家中送了些糙米饭过来。众皇族再也顾不得什么仪容风度,争先恐后地以手抓食,怎奈僧多粥少,这些饭食根本喂不饱这一大群金枝玉叶。 李琦只分得一小碗糙米饭和两块胡饼,忍着饥饿让儿子先吃,见茉儿站在一旁眼巴巴地瞧着,便也叫她过来和玉郎一起吃。玉郎自幼娇生惯养,王府中的玉馔珍馐都不怎么爱吃,更何况是这民间粗糙的饭食,尝了一口就眼泪汪汪地再也不肯吃了。茉儿显然也吃不惯这个,秀气的小眉毛微微皱了一下,却还是咬着牙一口一口地把半块胡饼吃完,一边吃还一边劝玉郎:“小公子,您好歹也吃一点吧,一会儿还要接着赶路呢。” 玉郎倒是听她的劝,也拿起半块胡饼勉强吃了起来。 李隆基对雪中送炭的咸阳百姓颇为感激,忙命人取来钱帛赐给他们,想到自己做了几十年的太平天子,如今竟落得这般田地,不禁悲从中来,掩面低泣。一位须发皆白的老人从百姓中颤颤巍巍地挤出来,走到皇帝面前拜了一拜道:“臣郭从谨今日有幸得见陛下,有几句话不能不说,若是哪句话说错了,还请陛下包涵。” 李隆基匆匆抹了抹潮湿的眼角,勉强一笑:“老人家请讲,朕不会怪罪于你。” 郭从谨又是拱手一揖,叹息道:“安禄山包藏祸心,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当初也有人向陛下告知那贼子的阴谋,可陛下非但不听,反而还把那些忠臣给杀了,这才使得奸佞横行,陛下今日不得不流亡至此。前代的圣主明君,无一不广纳忠言,使得自己耳聪目明。臣犹记得宋璟为相时,屡屡犯言直谏,天下得以太平。可是后来呢,朝中的大臣还有哪个敢说真话?官员们只知道阿谀奉承,取悦陛下,宫外发生的事陛下一概不知,又如何能治理好天下?臣虽只是一介草民,却也知道我大唐必定会有今日,怎奈宫禁森严,区区之心无路上达……唉,若不是发生这等祸事,臣也没有机会与陛下见面,一诉衷肠啊!” 李隆基悔愧交加,垂首叹道:“都怪朕识人不明,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 皇族贵戚们好歹吃了些饭,而随行的禁军侍卫却没有这等福气,只能到附近的村子里自行乞食,心中甚是愤懑。下午未时一行人继续赶路,途中不断有宦官、侍卫悄悄逃走,短短一天的功夫,御前的随从已散去了大半。晚上抵达金城县时,只见县令和百姓皆已遁走,驿站中的官吏也都跑得无影无踪。驿站内房舍有限,众皇族不得不几人一起挤在那些破旧的屋子里,昔日的尊严与威风荡然无存。 李琦主婢三人只分得一间小小的陋室,屋内四壁空空,只有一张窄窄的小床,勉强够一个人睡。茉儿虽然疲惫不堪,却还是乖巧地过去整理好床铺,然后侍立一旁,恭谨地垂手道:“被褥有点脏,请殿下和小公子将就些吧。” 李琦却摇头道:“茉儿,你和玉郎在这里挤一下吧。” 茉儿尚是稚龄孩童,并不介意男女大防,只是诧异道:“殿下,那您今晚睡在哪里?” 李琦伸手一指地上,苦笑道:“只能随便将就一下了。” 茉儿立刻惶然跪下,连连摇头:“不行不行,奴婢今天本就占了殿下的坐骑,不能再……” 李琦俯身去扶她,温和道:“你一个女孩儿家,这两日身子又不好,就别推辞了。再说了,这床这么小,你们两个孩子勉强挤一挤还行,我和玉郎根本睡不下。” 茉儿感激得热泪盈眶,坚持向他叩首谢恩后方才起身,因为实在太累,才一躺在床上就立刻睡着了。李琦却全无睡意,且不说这样粗陋的环境他根本无法忍受,就是心中对紫芝的牵挂,也让他辗转反侧难以入眠。马绍嵇一直没有回来,也不知他究竟找到紫芝没有,难道叛军这么快就已经攻入长安城了?还是他们一不小心迷了路,没有找到御驾前行的方向?他很想回去找紫芝,可是又不能把年幼的儿子一个人丢在这里…… 唉,这可怎么办呢? 愁思百转,一夜无眠。 他索性起身,轻轻推门走出屋子,一个人心事重重地坐在门口的石阶上,剑眉微蹙,身影萧索。茉儿不知何时也蹑手蹑脚地跟了出来,定定看着他的背影,一脸歉疚地开口道:“殿下还是去床上睡吧,奴婢在哪里都能习惯的。” 月华如水,静夜幽凉,女孩儿的声音轻柔甜软,骤然打破了他的思绪。 “快回去睡吧,明天还要赶路呢。” “奴婢不困。”茉儿细声细气地回答,并未挪动脚步。 李琦这才回首看她,问道:“害怕吗?” “嗯?”茉儿走到他面前,有些不解地挠了挠头。 李琦指了指自己旁边的位置让她坐下,淡淡问道:“叛军就要杀过来了,这样仓皇逃命的日子不知还要过多久,你害怕吗?” “不怕!”茉儿也坐在石阶上,信誓旦旦地拍着胸脯,“殿下放心,若是当真遇到叛军,奴婢会保护小公子的。” 李琦颔首一笑:“不错,是个勇敢的孩子。” 茉儿指了指自己漏风的门牙,忽然红着脸嗫嚅道:“怕倒是不怕,只是……只是今天吃的胡饼太硬了,奴婢刚刚掉了一颗牙,咬不动……” 李琦不禁失笑,心想到底是年幼不知忧愁,仿佛人生所有的烦恼就只是掉了颗门牙、胡饼太硬咬不动而已。茉儿却只当他是在笑话自己,愈加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良久才鼓起勇气看他一眼,只见那英俊的面庞在月光下美得仿佛透明,不禁霎时怔住。这一路风尘仆仆,昔日高高在上的皇族都已不复往昔的优雅,唯有他依旧仪容秀整,风度翩翩,宛如玉树临风,皎然出尘。一直以来,她都是很惧怕这位主人的,可是一路上他对她这样好,总是问她累不累、渴不渴,态度那么温和,就像是关心自己的女儿一样。 茉儿心中微酸,心想自己若真有一位这么好的父亲,此生便也无憾了。 思绪起伏,目光却还一直停留在他的脸上。 李琦忽然轻咳一声,问她:“还没看够么?” “啊?我……”茉儿顿时慌了神,双颊飞红,低下头没话找话,“奴婢只是在想,殿下……殿下一定很挂念王妃吧?” “是啊。”李琦叹息着点了点头,“我真的很后悔,昨天为什么不带她一起入宫。她腹中还有孩子呢,现在世道这么乱,一个人走实在是太危险了。” 茉儿连忙安慰道:“王妃武功那么厉害,就算叛军来了也肯定打不过她的。” “对,紫芝那么厉害,没有人能打得过她。” 他一笑,仰首望向天上灿烂星河,心中却是暗叹:紫芝啊紫芝,你现在到底在哪里呢? ☆、第246章 倾国(上) 这一夜,杨玉环亦是辗转难眠。 昨晚还睡在含凉殿弥漫幽香的锦绣帷幄之中,今夜却只能栖身于这破败的驿站内,冷硬的床榻,潮湿的被褥,恼人的蚊虫在耳边嗡嗡乱叫,巨大的落差让她实在难以接受。多年来居于深宫,九重宫阙之外的事她几乎一无所知,根本想不明白繁荣强盛的大唐帝国为何会突然变得这般不堪一击。她有些烦闷地翻了个身,却见睡在一旁的皇帝李隆基也已醒来,睡眼朦胧地看着她问:“玉环,还没睡着吗?” 杨玉环歉疚地一笑,轻声问:“是我吵醒陛下了么?” 李隆基摇摇头,怜惜地揽过她的肩说:“让你住在这样的地方,玉环,真是委屈你了。” “我们住的已经是最好的一间了,又怎能说委屈呢?”杨玉环挥手赶走盘旋在眼前的一只蚊子,不禁微微苦笑,“陛下快睡吧,明日一早还要继续赶路呢。” 李隆基嘴唇微动,似乎是想说些话来安慰她,却终究不知该如何开口,想了想只得作罢,须臾,便又疲惫地沉沉睡去。杨玉环更加忧郁地翻了个身,也不知怎么,忽然想起自己十七岁初为人妇的那一晚,欢爱过后她亦是难以入眠,年少俊美的十八郎温柔地揽她入怀,与她一起许下誓言: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执子之手,至死不渝,愿与君生生世世为夫妇……已经多少年过去了,昔日的山盟海誓早已支离破碎,为何此时的她还能记得那样清晰?眸中忽然泛起一层水雾,她抬手揉了揉眼睛,却见侍女红桃蹑手蹑脚地推开房门,走过来半跪在榻前,在她掌心匆匆写下两个字:十八。 杨玉环怔了一下,随即用口型无声地问她:“寿王?” 红桃点点头,然后一脸焦急地伸手指了指门外,示意她赶快随自己出去。 杨玉环会意,见身侧的李隆基已经熟睡,便悄悄披衣起身随她出门。 残月西坠,晓星未沉,黎明前的夜显得愈加黑暗。主婢二人一路匆匆而行,直到走出驿站,才见一位清俊的紫袍男子负手立于月下,眉心微锁,似乎满怀心事。一见到那熟悉的身影,杨玉环只觉心中蓦地一阵颤栗,喃喃唤他:“十八郎……” 李瑁侧首看向她,唇角不自觉地扬起温暖的弧度,眼眸清亮,仿佛盛满了月光。 十八郎……已经多久没听她这样亲密地唤自己了? 只为这一声轻唤,便是让他赴汤蹈火,也在所不惜啊…… “玉环,你终于来了。”李瑁快步向她走近,亦没有如往常般恭谨地尊称她为贵妃娘娘,“我刚才起夜时无意中听到,龙武大将军陈玄礼和几个部下正商议着要诛杀奸相杨国忠,估计明天一早就要动手。杨国忠这些年来祸乱朝纲,所作所为虽与你并无关系,但杨家人一旦出事,那些禁军将士难免会把矛头指向你,到时候局面一乱,只怕连父皇都无法控制。玉环,不如现在就赶紧趁夜离开吧,我带你走。” “什么?”杨玉环闻言惊诧不已,“他们……他们这样做不是谋反么?你既知道此事,为何不告知陛下?” “告诉父皇又能如何?”李瑁微微苦笑,竭力想让她明白事情的严重性,“随行的禁军将士都是陈玄礼的部下,你以为只靠父皇和几名文臣宦官就能压得住他们么?相反,父皇这一路上还得靠他们保全性命。将士们大多是长安人,抛下妻子儿女护驾西行本就十分不情愿,这一路上又连饭都吃不饱,一个个怨声载道,对父皇这个落魄天子早已没有了敬畏之心。更何况,当初若非杨国忠为了一己私利捏造情报逼迫哥舒翰将军出关迎战,潼关也不至于那么快失守。如今天下烽烟四起,国难当头,杨国忠的罪责不可推卸,若不杀他以谢天下,将士与万民的怨愤何以平息?杨国忠死不足惜,但是玉环,你现在必须走!” “走?”杨玉环却是凄然一笑,“现在兵荒马乱的,我一个弱女子又能去哪里?” “玉环,你还不明白我的意思吗?”李瑁有些急了,上前两步一把抓住她的手,“当然是我带你一起走!咱们可以离开中原,去西域,去东瀛,去北漠,去南洋,天下之大,总会有一个地方能让我和你在一起。当年迫于父皇的威压我不得不放弃,可是现在不一样了,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有危险,玉环,跟我走吧……” 杨玉环痴痴地看着他,喃喃问道:“我们……一起走?” “对,一起走!”李瑁目光灼灼,仿佛这些年的隐忍全都在此刻爆发出来,“从今往后,你不再是贵妃,我亦不再是寿王。咱们隐姓埋名,只做这世间最平凡的一对夫妻,恩恩爱爱,白头偕老……玉环,你说这样好不好?” 杨玉环美眸含泪,几乎下意识地想要点头答应,然而转瞬间便已清醒过来,犹豫一下,终于还是轻轻摇了摇头。 “不,不行的……”她把自己的手从他温暖的掌心抽离,目光悲伤而坚定,“那你的妻妾子女呢,他们怎么办?陛下找不到我们,只能迁怒于你我的家人。你可曾想过,我们这一走,会有多少人因此而无辜枉死?” 李瑁似有一刹那的动摇,却还是咬了咬牙说:“玉环,我现在顾不了那么多了……我宁可抛弃所有,只要能护你周全。” “可是,我不能让你这样做。”杨玉环用衣袖抹去眼角泪水,冲他感激地一笑,“十八郎,你有这份心意就足够了,玉环感激不尽。只可惜你我缘分已尽,如今我是陛下的贵妃,无论生死我都应该一直陪在他身边,不是吗?” 陛下的贵妃……父皇的贵妃…… 曾经的他因年少而怯懦过一次,而现在,当他终于有勇气向命运和皇权抗争时,却已彻底失去了机会。 李瑁心中一阵绞痛,最后一次低低唤她:“玉环……” “十八郎,珍重。” 杨玉环对他温柔地一笑,然后匆匆转身离开,眼眸中充盈的泪水映着皎洁月光,那样澄净,那样悲伤。 次日清晨,龙武大将军陈玄礼依旧率领禁军将士护驾西行,一切似乎并无异常,杨玉环不禁暗暗松了口气。日中时分,众人行至马嵬驿,禁军将士们忽然停下来嚷嚷着肚子饿,再也不肯往前走了。恰在此时,随皇帝一起从长安逃出来的二十几个吐蕃使者拦住杨国忠的马,操着生硬的汉话说他们肚子饿,请大唐的宰相给他们食物。杨国忠苦恼不已,正不知该如何应对,忽听远处一群禁军将士扬声高呼:“杨国忠勾结胡人谋反,杀了他!” “杀了他!杀了那个奸相!” “杀——” 将士们乱哄哄地一拥而上,有人率先张弓搭箭,一箭射中了杨国忠的马鞍。 “你们……你们要干什么?”杨国忠吓得险些尿了裤子,哆哆嗦嗦地一扬马鞭掉头就跑,不料刚一跑进驿站的西门,就被追上来的将士挥刀一阵乱砍,险些被剁成肉泥。 “呸!”一个校尉冲着杨国忠的尸体啐了一口,把他的脑袋一刀割下来,示威般地挂在了驿站的大门上。 “奸相伏诛了,杀啊——” 将士们杀红了眼,随即又趁乱杀了杨国忠的儿子户部侍郎杨暄,以及杨贵妃的姐姐韩国夫人、秦国夫人。御史大夫魏方进被这血淋淋的一幕吓破了胆,指着几个士兵颤颤巍巍地问:“你们……你们怎么敢杀害宰相?”话音未落,就已被狂躁的士兵乱刀砍死。另一位宰相韦见素也被打得头破血流,亏得有一位将领大喊一句:“不要伤了韦相公!”随即又出手相救,这才让他侥幸逃过一劫。 鲜血四处飞溅,落在玉郎和茉儿稚嫩的小脸上,吓得两个孩子哇哇大哭。 “不要看了。”李琦把两个小人儿揽在怀中,用手遮住那两双清澈的眸子,试图为他们挡住这满目的血腥,“别怕,有我在,不会让人伤到你们的。” 两个孩子呜咽着缩在他怀里,紧紧抓住他的衣袖,仿佛这个人就是他们的一片天,有他在,他们就真的什么都不怕了。 李隆基也被吓得不轻,忙亲自出面说了一大堆好话,劝将士们先各自歇息。然而此时,已经没有人把这位落魄的老皇帝放在眼中了,将士们一个个梗着脖子,就是不肯放下手中染血的长刀。心知和这些粗蛮的武夫是讲不通道理的,李隆基无奈之下只得唤来高力士,疲惫地挥了挥手,吩咐道:“你去问问他们,到底要朕怎么样才能满意?” 高力士领命而去,须臾回禀道:“陛下,龙武大将军陈玄礼说:杨国忠谋反,贵妃娘娘不宜再侍奉御前,希望陛下割恩正法。” “什么?”李隆基闻言犹如五雷轰顶,“他们……他们要朕处死玉环?” “是。”高力士深深一揖,“请陛下以大局为重。” 李隆基身子一颤,眼前顿时一阵天旋地转,几乎委顿在地。 “陛下!”高力士忙扶住他,眸中满是关切之色,“请陛下保重龙体!” 李隆基勉强站稳身子,虚弱地开口:“你去告诉他们,朕自有处置。” 寿王李瑁安静地站在人群中,看着凶神恶煞的将士请求赐死贵妃,眸光静如深潭,心底的悲怆却如浪潮般汹涌不息。那倾国倾城的丽色,令世间女子艳羡不已,于她而言却不啻为一种灾难。男人们犯下的错,为何最终却要让一个弱女子来承担?父皇竟然还口口声声地说爱她,当真是可悲,可笑……心潮起伏间,忽觉自己的衣袖被人轻轻扯了一下,李瑁侧首去看,见是刘国容,勉强笑了笑问:“容儿,怎么了?” 刘国容将他引至僻静处,方才低低开口:“殿下此时难过也没有用,若是当真想救贵妃娘娘,不如静下心来好好想想办法,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李瑁双眼一亮,惊喜道:“容儿,你有办法?” “不过是瞒天过海、偷天换日罢了。”刘国容浅笑颔首,清亮的眸子里却隐隐透出一抹哀伤,“贵妃娘娘久居深宫,禁军将士鲜有机会睹其真容,殿下不妨寻一位容貌相似的女子代替娘娘赴死,应该可以蒙混过关。如今局势这么乱,就算殿下带着娘娘远走高飞,陛下为求自保,也根本无暇顾及你们。” 李瑁闪亮的眸光瞬间又黯淡下去,摇头叹道:“容儿,你说得轻松,可又有谁甘愿为别人赴死呢?” 刘国容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微笑道:“我愿意。” ☆、第247章 倾国(下) 李瑁惊异地看着眼前相伴多年的女子,脱口道:“容儿,你疯了?我虽然不想看到玉环无辜枉死,可也不能让你……” 刘国容却微笑着摇头,平静地打断他的话:“殿下也知道,我自幼被迫服用一种奇药,虽能使武功突飞猛进,却也甚是伤身。正是因为这个,这些年来每每怀上身孕,无论我如何小心最后都保不住孩子。这几日每到夜半时分,我都觉得心口处剧痛难忍,频频呕出鲜血,想必已是病入膏肓,命不久矣。容儿身世凄凉,这些年蒙殿下恩宠,才知道人生中原来还有幸福快乐。事已至此,容儿早去一天晚去一天都是一样的,只要殿下以后能有心爱之人陪在身边,容儿虽死无憾。” 李瑁惊得双手冰凉,拉住她急急问道:“容儿,你身子不舒服怎么不告诉我呢?你我夜夜同眠,我居然都不知道你呕血,我、我真是……” 刘国容低眉轻语:“殿下,容儿不想让你为我难过。” 李瑁满心自责,握住她的手温言道:“你再忍耐一下,等咱们到了蜀地安定下来,我立刻请名医来为你诊治,不会有事的……” “殿下,没用的。”刘国容却是摇头,眼泪终于再也止不住地掉了下来,“在倚玉楼,服用过此药的前辈最多也活不过三十岁。殿下,容儿只是想最后为你做点什么,你待我那么好,我真的很感激……容儿知道,当初殿下之所以选择我,就是因为我与贵妃娘娘有几分相似,如果我换上娘娘的衣裳,那些禁军将士是不会发现的……” “不行,我不同意!”李瑁断然拒绝,温和的声音中有一种不容抗拒的坚定,“我承认,直到现在我都无法对玉环忘情,但是容儿,你在我心里也一样很重要,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送命!病了没有关系,我们可以治。我会一直陪着你,照顾你,想尽所有办法医好你。无论还有多少时间,你都要好好活着,不许再说这种傻话了,听到没有?” 刘国容痴痴地含泪点头,哽咽道:“殿下虽一生显贵,可我知道你心里其实是苦的,如果能让你多一丝快乐,容儿又何惜自己的性命?殿下给了我这些年平安喜乐的生活,这是我唯一报答你的机会……” “如果没有你,我今后的人生又怎会有快乐可言?”李瑁没有再听她说下去,霸道地将她一把揽在怀中,低头轻喃,“容儿,如果你想让我幸福,就一定要坚强地活下去,永远陪在我身边,不要离开我……” 刚刚失去玉环的那段日子,他颓废消沉、夜夜买醉,眼前这个温柔美丽的女子给了他多少安慰。其实,容儿这一生又何尝不是苦多于乐?虽然他一直都想给她幸福,但这些年来她给予他的,显然要更多。对玉环的感情是年少初恋的刻骨铭心,美则美矣,却早已成为过往,如何比得上他与她携手走过的漫长岁月,相濡以沫,不弃不离。多年衾枕相伴,他对她的爱早已深入骨髓,只是尚不自知罢了,直到今日,如果一定要让他在玉环和容儿之间做一个选择,他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后者。 他不会再任由别人夺走自己的挚爱,哪怕这次的对手是死神。 “容儿,答应我,永远不要轻言放弃生命,好吗?” “好。”刘国容展臂紧紧环抱住他的腰,泪眼朦胧,“十八郎,我答应你。” 有他在,她又如何舍得离开人间呢?自己真的好傻好傻,这些年来只是感激他的恩,却忽略了他的情。原来与一个人真心相爱的感觉是如此美好,那样温暖踏实,不再害怕什么,也不必患得患失。 十八郎,有生之年我一定会一直陪在你身边,不让你孤独。 今生得良人如此,夫复何求? . 李隆基避开众人,走进一间斗室,一个人拄着手杖在窗前怅然伫立许久。 窗外是一处小小的庭院,香风阵阵,鸟语声声,几只金闪闪的蝴蝶在花丛中比翼而飞,俨然是一对眷侣。也不知怎么,垂暮的大唐天子忽然开始羡慕起这小小的蝴蝶,至少它们还能双宿双.飞,而从今以后,自己却只能一个人孤零零地活在这人世间了。 心,仿佛在滴血。 早知今日,当初他绝不会一意孤行地从儿子身边强行夺走她;早知自己的爱恋只会给她带来灾难,他宁可一生远远观望,也不会把这朵雍容娇艳的盛世之花亲手采撷。可惜,现在一切都为时已晚。门外不断传来禁军将士烦躁不安的催促声,不达到目的,他们绝不会善罢甘休。身为皇帝,他曾无数次下旨赐死有罪的臣民,一颗心早已冷硬如铁,然而却没有一次像今天这样艰难。 只要一想到她,那颗冰冷的帝王之心便会化成绕指柔。 那是他今生最爱的女子啊,赐死她,他真的开不了这个口。 哗变的禁军将士早已等得不耐烦,局面随时都有可能失控,随行的官员们不得不开始思考自己的后路。众人商量一番,宰相韦见素的儿子、京兆司录韦谔率先走进那间斗室,向皇帝大胆进言:“如今众怒难犯,安危就在顷刻之间,还望陛下速决!”见李隆基不应,韦谔便跪地重重叩首,直到头破血流。 李隆基无奈地看着死谏的臣子,低声叹息:“贵妃居于深宫,怎么会知道杨国忠谋反?” 韦谔哪里肯听他为贵妃辩解,依旧叩头不止。 高力士亦上前深深一揖:“请陛下忍痛割爱,以大局为重。” 李隆基双眸蓦地燃起怒火,拂袖道:“朕是一个男人,怎能让自己的爱妃无辜牺牲……” “陛下,您还不明白吗?”高力士轻轻叹了口气,一番话直击要害,“臣也知道贵妃娘娘没有罪,但将士们既然已经杀了杨国忠,若贵妃娘娘还侍奉在陛下左右,他们如何能够安心?请陛下慎重考虑,只有将士们安心护驾,陛下这一路上才能平安啊!” 李隆基痛苦地闭上眼睛,咬牙道:“朕宁可死了,也不能让玉环……” 杨玉环不知何时已站在门前,平静地开口:“陛下,您不能死,这万里河山还等着您去收复,黎民百姓还等着您打退叛军、光复大唐。臣妾一介女流,在世人看来与狐媚惑主的妲己、褒姒并无不同,不杀不足以谢天下。若牺牲臣妾一人就能平息众将士的怨愤,臣妾死而无憾!”说罢屈膝拜倒,朗声道:“请陛下赐臣妾一死。” 李隆基忙上前几步搀扶她,泫然泪下:“玉环,是朕对不起你……朕知道,这些年其实你一点都不快乐,是朕不好,不应该强迫你……” “不是的,三郎。”杨玉环并不起身,只是抬眸对他微笑,“遇到你之后,我才知道什么是一个女人真正的幸福。其实我昨天晚上本来可以走的,但是我没有,我想留下来陪着你,无论是生是死,都要陪着你。” “玉环……”李隆基泣不成声,良久才艰难地转身,对高力士一字一句哑声说,“赐贵妃三尺白绫,于佛堂前自缢。” 杨玉环依礼叩谢,然后摘下云鬓间的金钗递还给他,淡淡笑道:“请陛下保重。” 那是她初去骊山之时,他在飞霜殿外的玉阶上亲手为她簪戴的。 从哪里开始,就从哪里结束吧。 “我李隆基以大唐皇帝之名发誓,今生今世只钟爱杨玉环一人,两相欢爱,生死不渝。自今日起,朕愿与她共享这万里江山、锦绣天下,倾心厮守,直到百年。” 昔日的海誓山盟言犹在耳,只可惜山河破碎,他与她的情不得不为这夭折的盛世殉葬。 杨玉环缓缓起身,脱去华美的外袍,只着一袭素衣随高力士走向佛堂,洁白的裙裾随风飞扬,那风华万千倾国倾城的容光,直映得天地黯然失色。禁军将士也都停止了喧哗,意外地发现贵妃并不似寻常女子临死前那样哭闹,唇角甚至还带着一抹浅浅的笑,那样坦然而洒脱,不禁令人折服。 走进佛堂之前,她又转头向远处的李瑁深深看了一眼,眸中光华流转,似有千言。 滴答,滴答。 她的最后一滴泪,静静落在了所有人都看不见的地方。 李瑁定定地凝视她的背影,心中痛如刀绞,眼前渐渐被泪水模糊成一片。 她的生命就这样如昙花般盛放后又凋谢,或许是因为太过纯洁美丽,所以注定不能在人间待太久,神要接她回到天上。 ☆、第248章 山河 死亡,到处都是死亡。 紫芝策马离开长安那日,在闹哄哄的城门口看到了马绍嵇的尸体,他身上的锦衣已被人剥去,咽喉被利刃割断,想必是死于抢劫财物的暴民之手。这些年来他对盛王忠心不二,感情早已超过寻常主仆,紫芝甚至觉得,他以前之所以总是有意无意地针对自己,是因为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嫉妒。尽管如此,她还是和念奴一起把马绍嵇带到城外安葬,乱世之中,尽可能地让他有一个宁静的长眠之处。 长安,长安,自此以后这座城便再无安宁之日了吧? 离开前再度回望那巍峨的城楼,紫芝的眼眶瞬间湿润。 因为皇帝和宰相临阵逃脱,帝京长安成了一座不设防的城池,完全没有抵抗,就被安禄山的叛军兵不血刃地占领了。京兆尹崔光远投降得早,安禄山继续任命他为燕朝的京兆尹,另外任命燕朝中书令张通儒为西京留守,命大将安思顺带兵进驻皇宫内苑、孙思哲统御关中诸将。孙思哲生性残忍嗜杀,一入长安便命人大肆搜捕未及逃走的李唐宗室、官员家眷以及藏匿宫外的宦官宫女,或是剖腹剜心,或是以棒敲杀,脑浆涂地,鲜血横流。其状惨不忍睹,时人有诗云—— “长安城头头白乌,夜飞延秋门上呼。 又向人家啄大屋,屋底达官走避胡。 金鞭断折九马死,骨肉不得同驰驱。 腰下宝玦青珊瑚,可怜王孙泣路隅。” 生逢乱世,戎马当道,衣冠委地,王公贵戚尚且如此,寻常百姓的境遇可想而知。紫芝和念奴虽平安逃出城外,却因一时慌乱走错了方向,非但没能追赶上御驾,反而遇上一支四处烧杀劫掠的叛军。那叛军将领是一个獐头鼠目的胡人,见二女貌美,便带着手下的士兵围上来肆意调戏,满口.淫词浪语。紫芝虽有武艺在身,却终究寡不敌众,挥剑刺伤几个凑上前来动手动脚的士兵,便带着念奴赶快策马逃离。 “他娘的,这两个小娘们儿还真挺厉害!”一个士兵抹了一把脸上的血,痛得呲牙咧嘴,“尉迟都尉,咱们就这么算了?” 见没占到便宜,那姓尉迟的胡人将领亦是又羞又怒,不禁大喝一声:“放箭!” “是!”众士兵兴奋地应声,刹那间箭矢齐发,铺天盖地。 “念奴,小心!”紫芝将身子伏在马背上躲避箭雨,侧头一看,却见念奴身上已中了一箭,身子摇摇欲坠,险些从马鞍上滚落下来。紫芝忙一把将她拉上自己的马背,一边扬鞭疾驰,一边搂着她柔声安慰道:“念奴,你别怕,一会儿到了前面的镇子,咱们就能找家医馆给你治伤了。” 念奴虚弱地轻轻“嗯”了一声,脸色苍白,全无血色。 那一箭几乎贯穿了她单薄的身体,鲜血汩汩涌出,染红了她洁白的衣裳。紫芝拼了命地策马狂奔,专挑小路转了几个弯,终于将那群饿狼似的士兵甩掉了。念奴伤势太重,在马背上颠簸了一会儿,便觉自己全身的血似乎都已流尽,恍惚中一把抓住身边之人的胳膊,喃喃道:“紫芝,我要不行了……你停下来,我有话对你说……” 紫芝心中沉痛,强抑住声音中的哽咽:“别胡说,马上就到了!” “真的……真的不行了……”念奴有气无力地垂下头,声音越来越虚弱,“我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紫芝,我有事情要交代给你,很重要的事……” 紫芝只得勒住马缰停下,小心翼翼地把她抱到路旁的树林中隐匿起来,含悲问道:“你说吧,什么事?” “紫芝,替我把这个给贺怀智……”念奴颤抖着摘下腕上戴的玉镯,一提到挚爱之人的名字,眸中满是泪水,“这是当初贵妃娘娘赐给我的,我戴了很多年……他看到这镯子,就像是看到我一样……贵妃娘娘本来都已经替我们安排好婚事了,可惜,我不能等着他来娶我了……陛下离开长安时一定也带上了他,紫芝,你见到他之后一定要替我告诉他,让他再寻一位温柔美丽的好女子,不要再等我了……只是,希望他也不要那么快忘了我,我一个人去黄泉路,真的好害怕……” 紫芝收起那染血的玉镯,哽咽道:“念奴,你再坚持一下,我带你去医馆……” “不行了……”念奴无力地躺在她怀里,泪光闪闪,苍白如纸的脸上却忽然绽出一抹明媚的笑,“这兵荒马乱的,以后还不知要遭多少罪呢,现在走了也好……我念奴这一辈子活得虽不长,但能做自己喜欢的事,遇到一个真心相爱的男子,还有你这么讲义气的朋友,真的没什么可遗憾的了……” “念奴……”紫芝泪流满面,紧紧握住她渐渐冰冷的手,仿佛是要把自己的体温传递给她,“念奴,我不许你走!你走了,我怎么办?” “紫芝,快走吧,不要管我……”念奴用尽最后的力气推她,气若游丝,“去找盛王殿下和玉郎,去吧……” “念奴……念奴!”紫芝痛哭失声,眼睁睁地看着她明媚的脸庞褪去最后一抹血色。 伊人已逝,一缕芳魂无踪。 有生以来,紫芝从未如此刻这般感到无力与悲伤,泪眼迷蒙中,多少年少时的往事骤然浮上心间——犹记得翠微殿的小屋里,两个正值豆蔻芳华的小宫女亲密地挤在一张床上说说笑笑,一边吃着烤甘薯,一边兴奋地聊起那位俊美倜傥的盛王殿下;身陷宫正司的大牢时,是这个女孩儿想尽办法把她救出来,抱着“劫后余生”的她又哭又笑;陪公主去月轮峰修道时,她们在白鹤观的庭院中一起放风筝,放飞了风筝,也放飞了两颗青春年少的心……在宫中为奴为婢,日子分明苦得很,可自从有念奴陪在身边,她便觉得心里甜丝丝的,整个世界都溢满了明亮的笑意。 而现在,那个曾陪她一起走过青春岁月的女子已经离开了人世。 紫芝流着泪将她埋葬,最后看了一眼那宛然如生的容颜,然后静静地填土,心里痛得仿佛被刀剜去一块。对于男人来说,战争或许会给他们带来机遇和荣耀,但对于女子而言,得到的却永远只有离乱和痛苦。那姓尉迟的胡人将领终是不甘心舍弃美色,又带着手下的士兵急急追了上来。紫芝一见他们便目欲喷火,刹那间仿佛杀神附体,剑光流转间,尉迟都尉的头颅就已被她生生砍了下来。众士兵都是些欺软怕硬的草包,见这女子杀红了眼,一个个吓得屁滚尿流,哇哇乱叫着四散逃命去了。 “念奴,你看到了吗?我为你报仇了!” 紫芝横剑跃马,一甩马鞭向前方疾驰而去,温热的夏风扑面而来,却怎么也吹不干她脸上的泪水。一路行来,只见沿途的村庄皆已被叛军洗劫一空,屋舍倾颓,尸横遍野,幸存的百姓流离失所,惶惶然不知该逃往何方。紫芝行得口渴,便下马来向一户人家讨水喝,只见破败的篱墙内,一位衣衫褴褛的妇人正坐在院子里幽幽哭泣,听到脚步声,还以为是叛军又杀回来了,吓得尖叫一声起身就跑。 “这位阿嫂,我不是坏人!”紫芝忙扬声唤住她,彬彬有礼地问,“我是从长安城逃难出来的,行经此处,甚是口渴,请问可以向阿嫂讨碗水喝么?” 妇人闻声止步,见面前之人亦是娇柔女子,便放下戒心,抹着眼泪礼貌地一笑:“请这位娘子略等一下。”说罢进屋取了碗来,从井中舀了些水给她。 紫芝端着粗糙的瓷碗一饮而尽,感激地笑道:“多谢了!” 妇人见她孤身一人行路,不禁幽幽叹了口气,好言提醒道:“如今这世道太乱,女人家独自在外面尤其得小心,那些叛军心肠可坏了,不但杀人放火,抢劫财物,而且见到容貌齐整些的女子还定要凌.辱一番。你看看,我们这好端端的一个村子,都被他们给糟蹋成什么样子了……” “那些胡虏的确可恶。”紫芝冷冷一笑,一字一句皆是刻骨的恨意,“刚才我便亲手斩了一个,若是再让我遇见,定要将他们杀得连魂魄都不留!” 妇人一脸惊愕地看着她,只见这纤纤女子矫健地跃上马背,一骑绝尘而去。 紫芝继续西行,傍晚时恰见一支叛军在野外宿营。她悄悄查看好地形,将马匹系在树林中,待夜深人静之时潜入主将帐中将其斩杀,兔起鹘落,一击得手,在地上留下“替天行道”四个血书大字,然后悄然遁去。一路上每每打探到叛军的行踪,她都要盛装打扮一番只身前往敌营,因为容颜娇美,往往引得那些色迷心窍的将领口水直流,全无防备,一不小心就成了美人刀下鬼。 只有他们的血,才能祭奠念奴的亡魂! 短短几日之内,京畿附近便有六位叛军将领死于神秘女侠之手,一时间民心振奋,越来越多的豪杰义士揭竿而起抵抗叛军,其势如雨后春笋,诛而复起,相继不绝。此时的紫芝还并不知道,正是因为自己引起的这一场浩大的全民抵抗,使得安禄山叛军在京畿一带的势力范围不断缩小,无法西进追击大唐皇帝,日后江淮地区收缴上来的赋税也能通过凤翔中转,源源不断地输送到唐军前线。 驱除胡虏,重整山河,复兴唐室,指日可待! 然而,此时的她只是感到疲惫与悲伤。突如其来的战乱让她几乎忘了自己腹中还有一个未成形的小生命,连日奔波苦战,早已让其不堪重负。在一个激战后的黄昏,她的小腹终于撕心裂肺地疼了起来,汩汩流出鲜血染红了裙裳,触目惊心。 毕竟身为女子,还是无法强大到与敌军对抗啊…… 紫芝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策马狂奔,终于还是眼前一黑,整个人失去了知觉。 ☆、第249章 桃源 痛……真的好痛…… 紫芝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地,只感觉身子在微微摇晃着,仿佛又回到了当初在璇玑岛战船上坠海的那一日,无边无际的恐惧几乎要将她吞噬……自己这是怎么了,难道正在一辆颠簸前行的马车上?紫芝勉强睁开双眼,却发觉自己正躺在一位华衣女子怀中,抬眼一看她的容貌,不由惊呼:“公主?” “紫芝,你终于醒了?”灵曦关切地低头凝视她,眉黛微笼轻愁,见她似乎并无大碍,这才含情脉脉地看了一眼坐在马车另一角的萧逸峰,微笑着对她解释,“太华公主已经死于战乱,现在你看到的,是萧逸峰的娘子李灵曦。” “你们……”紫芝惊讶地睁大眼睛,一时竟忘了自己腹部的痛楚,听灵曦讲完她与杨锜在战乱中的离散、与萧逸峰阔别多年后的重逢,不禁真心替他们高兴,“你们终于在一起了,真是太好啦!恭喜你们,萧公子,萧夫人。” 灵曦却如未嫁少女般羞红了脸颊,低眉轻嗔:“直接叫我灵曦就好了,什么‘萧夫人’,叫人怪难为情的……” “都已经是人家的娘子了,还害羞什么?”紫芝抿嘴笑着,忽然抬手用力揉了揉自己的脑袋,一脸困惑地轻声嘀咕,“糟糕,是不是脑子又坏掉了……我怎么什么都不记得了?对了,我怎么会在你们的马车上?” “我们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是看到你一个人昏倒在路边,身下全是血,就把你带上马车一起走了。逸峰已经给你用过药了,暂时没有大碍的。唉,这兵荒马乱的,一个人在外行走实在太不安全,何况你还……”灵曦叹了口气,怜惜地用手轻抚她的肩膀,“紫芝,你别太难过了,孩子以后还会再有的。” 紫芝身子一震,双手颤抖着抚上自己平坦的小腹,颤声问:“孩子……没了是吗?” 她的孩子没了,真的没了。 郎君一直盼望着的宝贝女儿,玉郎整天嚷嚷着管她要的小妹妹,真的没了…… 其实她早该料到的,乱世之中自己尚难保全,更何况是腹中还未成形的胎儿?一时间紫芝只觉得身心空落落的,血肉与魂魄都似轻烟般飘然散去,可不知怎么,悲伤至极时竟流不出一滴眼泪,仿佛所有痛楚都充塞在胸腔之内,让她难受得几欲呕血。 灵曦目露悲悯之色,柔声劝道:“紫芝,心里难过就哭出来好了,不要强忍着。” “我不难过,我不难过……”紫芝终于掩面而泣,哽咽着几乎不能成声,“可是,二十一郎会伤心……他一定会很伤心的……” “王妃,你现在身子还很虚弱,情绪千万不要太激动。”萧逸峰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瓷瓶,倒出一粒药丸塞在她口中,再拿水囊来喂她喝了一口,“来,吃了这个会感觉好一些。王妃,不如你也跟我们一起回桃花坞吧,我娘医术比我好得多,让她帮你好生调理一下,相信是不会落下什么病根的。” “营州桃花坞?”紫芝诧异地抹了抹眼泪,“叛军来势汹汹,如今人人都西逃避难,你们怎么还反倒往东走呢?” 萧逸峰微笑着解释:“王妃有所不知,营州是安禄山的故乡,也是他的老巢,战火轻易不会波及到那里,而且桃花坞远在山野之中,现在没有什么地方比那儿更安全了。估计景云已经带着裴家老小往我家云浦山庄去了,王妃若也在我家住下,到时候调养身体的同时又能与家人朝夕相见,岂不是两全其美?” 灵曦握住她的手,也随声附和:“是啊紫芝,你就先跟我们走吧,等把身子调养好了,再去找二十一哥也不迟。” 紫芝冲二人感激地点点头:“好,那就麻烦你们了。” 这一路行来用了十几天的工夫,路上虽车马劳顿,但好在身边有人照顾,紫芝倒也没受太多苦。营州城外,桃花坞隐于莽莽群山之中,静谧幽深,宛如世外桃源,萧家所居的云浦山庄就坐落在山谷的最深处。彼时正值黄昏,紫芝掀开车帘向外看去,只见平林漠漠,烟云如织,田间阡陌纵横似棋局,一道道炊烟从茅庐村舍中袅袅升起,在晚霞满天的苍穹中勾勒出一幅淡淡的田园山水图。 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生活在这里的人,是否也如陶渊明笔下的一样怡然自乐? 萧逸峰这些年来始终孑然一身,让家中双亲忧心不已。这次见儿子竟带回来这么美丽娴雅的一位媳妇,母亲慕容馨高兴极了,拉住灵曦的手满面含笑地打量着,似是怎么看都看不够。裴家人果然已经随着萧景云来到桃花坞避难,正打算置办房舍,今后就在此定居。经历了这么多离乱,紫芝与父母兄弟在他乡再度重逢,心中百感交集,见家人中唯独不见阿五,便问母亲孟婉:“阿五妹妹呢,怎么没跟你们一起过来?” 孟婉伤心地叹了口气,垂泪道:“路上几次遇到乱兵,景云武功虽好,却也护不了我们这么多人,若不是阿五拼着性命替你爹爹挡了一刀,只怕去的就是你爹爹了……因为于月娘的缘故,这几年来我对阿五这孩子一直颇为冷淡,现在想想真是后悔……多好的一个孩子啊,还这么年轻,怎么说没就没了呢?” “什么?”紫芝惊讶不已,“阿五妹妹她……” 孟婉流着泪摇头叹息:“阿五这孩子也太痴心,这两年来你爹爹几次想给她许配人家,她都不肯,临死前还只是念着盛王殿下……” 二十一郎,你若知道阿五不在了,一定也会很伤心吧? 尽管与这个妹妹一直不亲近,紫芝还是觉得心中凄然,接连几日都郁郁寡欢。慕容馨给她开了调养身体的补药方子,见她习武的根基颇为不错,又传了她一套强身健体的内功心法,让她日夜习练,不过一个多月的工夫便可小有所成。宋君平带着妻子施映寒和幼子一起回来,与手下的管事连.城一同做起了锻造兵器的生意,倚玉楼的凤娘和手下众多青蔓杀手也暂居云浦山庄。慕容馨待人热情,唯独对凤娘十分冷淡。紫芝此时才知道,原来二人自年轻时起便是情敌,当初派杀手刺杀萧逸峰的正是凤娘,原因只是嫉恨慕容馨。 在桃花坞的生活闲适而安逸,紫芝每日除了习练内功之外,便是与家人一起聊聊天、玩玩叶子牌,推开卧房的小窗,就可以看到外面的小池上浮着一朵朵浅粉色的莲花,风姿楚楚,清雅动人。这样的生活让她暂时忘记了战争,也忘记了自己刚刚经历的离乱与痛苦,直到这一日,皇帝李隆基昭告天下的制书终于传到了这一片世外桃源—— “以太子李亨充天下兵马大元帅,领朔方、河东、平卢节度都使,南取长安、洛阳。永王李璘充山南东道、岭南、黔中、江南西道节度都使。盛王李琦充广陵大都督,领江南东路及淮南、河南等路节度都使。丰王李珙充武威都督,仍领河西、陇右、安西、北庭等路节度都使。应须士马、甲仗、粮赐等,并于当路自供,其署置官属及本路郡县官,并任自简择,署讫奏闻。” 次日,又得知太子李亨已经在灵武自行称帝即位,遥尊李隆基为太上皇,改元至德。 属于李隆基的开元天宝全盛世,自此一去不复返。 然而,从一个闲散亲王骤然变成手握重兵、封疆千里的一方诸侯,二十一郎,这对于你来说究竟是幸还是不幸? ☆、第250章 陵 晨曦微露,鸡声报晓,灿灿朝阳下无垠的原野被田垄分割成无数细小的方块,一望无际。 紫芝独自站在山巅之上,展开一封信笺看了又看,秋晨清冷的山风吹得她衣袂飘举,清雅绝俗,宛如遗世独立的仙子。灵曦不知何时也从山下爬了上来,在后面笑盈盈地一拍她的肩膀,问道:“紫芝,又在看二十一哥的信呢?” “是啊。”紫芝回头对她笑笑,目光越过群山投向遥远的南方,“如今我家郎君可是拥兵数万、坐镇一方的节度使了,在广陵威风得很。你看看,就连写信也跟以前不同,字里行间都透着一股子威武之气呢。” “你呀,又犯花痴了是不是?”灵曦咯咯笑着一戳她的额头,眸中却微露担忧之色,“二十一哥文武双全,自幼在诸兄弟中就极为出众,也最受父皇宠爱。如今父皇赐予他这么大的兵权,可转眼间又被迫把皇位传给三哥,二十一哥若立下战功,在朝野间威望日隆,难免会功高震主,招致陛下嫉恨,更何况陛下尚是忠王时就与二十一哥结下私怨,待收复两京之后难免狡兔死、走狗烹,到时候二十一哥的处境可就大大的不妙了。” “我也很担心这个。”紫芝也忧虑地点点头,随即释然一笑,“所以我已经写信给他,告诉他我会立刻前往广陵,今后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会陪他一起面对。” “有你这么好的妻子,真是二十一哥的幸运。”灵曦由衷赞叹,又问,“什么时候出发?” “后天一早就走。”紫芝想了想还是问她,“等长安光复之后,你也不打算再回去了吗?” “如今我的家就在这里,为何还要回去呢?”灵曦抬手理了理被山风吹乱的发丝,温柔地浅浅一笑,“太华公主死于战乱,杨锜自然可以再娶,盼儿这些年没名没分地跟着他,以后总算能名正言顺地做他的妻子了,我心里真为他们高兴。” 她语气真诚,显然已把前尘往事彻底忘怀,对于那个曾经爱过、恨过也伤害过她的男人,竟也可以这样洒脱地选择原谅。 紫芝一时感慨万千,握住她的手说:“你和萧大哥也一定会幸福的,一定。” 自从得知李琦被任命为广陵大都督,领江南东路及淮南、河南等路节度都使,紫芝便托人到广陵都督府送信给他,告诉他自己一切平安。李琦也很快回信给她,向她细细讲述了这段时日发生的事情,叮嘱她一定要注意身体。紫芝此时方才知道,贵妃杨玉环已在马嵬驿香消玉殒,此后御驾又被一群百姓拦住,遮道请留,李隆基无奈之下只得命太子李亨留下来安抚百姓,李亨因此没有跟随父亲前往巴蜀,而是带领手下部众北上朔方,随即在灵武登基为帝。李隆基起初还毫不知情,抵达普安后下诏将天下兵权交给永王、盛王和丰王三个儿子,仍以皇帝的身份进行战略部署,指挥平叛。 李琦因此也没有跟随御驾入蜀,而是带着儿子玉郎一同前往广陵赴任。 广陵距营州千里之遥,几番通信之后便已是深秋时节,紫芝的身体也已完全康复,于是决定南下去找他。在桃花坞的日子宁静安逸,可她这几个月来是多么思念他啊,总是一个人站在山巅向南望去,眉黛含愁,满怀心事。恰好宋君平要运送一批刀枪剑戟至唐军前线,便顺路送她一程。紫芝为避战火决定曲折行路,先至江陵,然后再沿长江水路前往广陵。到了江陵之后二人便分道扬镳,宋君平帮她雇了一艘船,心知她并非未经历过世面的娇弱女子,叮嘱了几句便放心离开了。 这艘船并不算大,船舱内却布置得极为舒适。紫芝一路旅途劳顿,躺在床上倒头便睡,一觉醒来已是黄昏时分,起身睡眼惺忪地去拿自己的包袱,触手时不由“咦”了一声,这才发现包袱不知何时被人划开了一道口子,银钱尽被偷去。 “不是吧,这么倒霉?”紫芝懊恼地拍了拍额头,欲哭无泪,心想必定是码头上人群混杂,一不小心被小偷钻了空子。好在上船前宋君平已帮她付了钱,到广陵之前还不至于被赶下船去。李琦写给她的信也全都丢了,不过这倒没什么,反正马上就能见面了,也无需再靠看信来排解相思。 好在身上还有些钗环首饰,实在不行就先用这些来抵饭钱吧。 正想着,只见船上的仆役端着饭菜敲门进来,点头哈腰地笑道:“这是客官刚才上船时点的菜,吩咐小的迟些送来,请您慢用。” 紫芝一指旁边的几案,道:“先放在那儿吧。” 仆役依言放下饭菜,躬身笑道:“客官若没别的吩咐,小的就告退了。” 话虽这么说,可他却根本没挪动步子,依然微微弓着身子站在原地,一脸讨好的笑容,显然是想再讨些额外的赏钱。紫芝如今一文不名,哪里还有钱给他,只得装傻似的对他笑笑,颔首道:“好,你先下去吧,有事我再唤你。” 仆役脸上的笑容顿时垮了下来,耷拉着脑袋转身便走,心想今天怎么遇上这么个一毛不拔的铁公鸡,不对,应该是铁母鸡……紫芝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待他走后才拿起筷子吃饭,不料吃完之后愈发觉得困倦,伏在几案上就要沉沉睡去。 奇怪,刚才不是睡了一觉么,怎么还这么困? 不对不对,难道是这饭菜有问题? 尽管已经意识到危险,可紫芝却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昏昏沉沉地趴在几案上,不受控制地闭上了眼睛…… 醒来时已不在这间船舱之内,紫芝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只见面前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负手而立,容貌虽平常,但锦衣华服之下通身都透出一种贵气,显然出身不凡。紫芝并不认得此人,才一挪动身子,却发现自己手脚皆已被绳索绑缚,不禁蹙眉问道:“你是什么人,为何要抓我?” 少年微笑着向她拱手一揖:“小侄襄城王李瑒见过婶母。” “襄城王?”紫芝露出迷惑之色。李隆基子女众多,孙辈更是数以百计,除了广平王李俶以及寿王李瑁家的几个孩子外,其他王子皇孙她都不怎么认识。眼前这少年虽唤她“婶母”,可她对此人却一点印象都没有。 李瑒显然知道她心中所想,呵呵一笑:“婶母真是贵人多忘事。家父永王,乃是上皇的第十六子。” 永王李璘,太上皇李隆基的第十六子,不久前被任命为山南东道、岭南、黔中、江南西道节度都使,镇守江陵,与盛王李琦同为江淮一带的封疆大吏。只不过,李璘才一赴任就立刻动用大量府库钱粮招兵买马,企图拥兵自立之心昭然若揭。紫芝对此亦有所耳闻,不禁露出恍然之色——永王想要将这半壁江山收入囊中,必先一统江淮,而同样手握重兵的盛王此时便成了他最大的阻碍。世人皆知盛王与王妃感情甚笃,对于这样一个男人来说,深爱的女子就是他最大的软肋。 无论永王有什么目的,都可以用她做筹码向盛王要挟。 紫芝暗暗叹了口气,只是不知自己是何时被他们盯上的,莫非是丢失的那几封信暴露了身份,这才引得李瑒对自己下手?不过既来之,则安之,先稳住他们,保住自己的性命再说。她倒要看看,眼前这个毛头小子到底有什么目的。想到这里,紫芝抬眸冲他微微一笑:“说吧,你们想要我做什么?” “婶母莫怕。”见她这样配合,李瑒顿时松了口气,脸上愈发堆满了虚伪的笑容,“家父奉旨征讨逆贼,可惜手上兵力有限,不得不向二十一叔借兵,只是二十一叔丝毫不顾念兄弟之情,无论家父如何恳求,都不肯借兵给他。家父无奈,只得请婶母亲自修书一封,好生劝劝二十一叔,让他以家国为重。只要二十一叔肯交出调动江东、淮南两路大军的鱼符,小侄定会护送婶母安然抵达广陵。” “借兵?”紫芝秀眉一挑,唇角露出一丝讥讽的笑,“我虽是女子,却并非不知天下事。永王身兼四路节度使,手握重兵数万,为何还要向我家盛王殿下借兵?莫非令尊是想趁此天下大乱之机割据江东、自立谋反么?” “婶母倒是个爽快人。”李瑒哈哈大笑起来,一双狭长的眼睛里却满是冷意,一只手牢牢钳制住她的肩膀,语带威胁,“咱们明人不说暗话,如今婶母的性命可是捏在小侄手里,小侄劝您还是识时务一些,免得平白受罪!” 紫芝毫不畏惧地与他对视,淡然点头:“好,你让我给盛王殿下写信,我写便是。” 李瑒面露得意之色,对身边的侍从吩咐道:“拿纸笔来,给盛王妃松绑!” ☆、第251章 城楼 广陵都督府,议事堂。 李琦拿着一张信笺在灯下看了许久,剑眉微锁,始终没有说话。 窗外秋风飒飒,树叶摇动的声音衬得夜色愈加寂静。须臾,坐在下首的一位中年官员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殿下,这信当真是王妃的亲笔?” 此人名唤李成式,时任广陵长史一职,盛王到广陵赴任后又被任命为都副大使,成为辅佐盛王的副手。这些地方官皆是经验丰富的干吏,对那些久居京师的皇子亲王一向没有什么好感,认为他们都是些骄奢淫逸、华而不实的公子哥儿,来了只会添乱。然而几个月相处下来,却发现这位盛王不但为人谦和,而且节俭自律,在军中一应吃住皆与普通将领无异,爱护士卒,赏罚分明,因而深得人心,李成式对他也生出了几分惺惺相惜之情。 李琦放下信笺抬眼看向他,颔首道:“的确是王妃亲笔所书。十六哥怕我不信,还把前些日子我给王妃写的信也一并寄了回来,证明王妃现在就在他手里。如果十日之内我没能赶到宣城把调兵的鱼符交给他,王妃性命堪忧。” “永王已经到宣城了么?这么快……”李成式吃了一惊,肃然道,“永王到江陵赴任后便急着招兵买马,率领舟师沿江而下炫耀军威,陛下召他还朝他也不应,分明就是想趁乱割据江东,自立为帝。此次永王名为借兵,实则欲将江淮一带兵权尽收囊中,殿下千万不能把鱼符交给他啊!” “那是自然。”李琦轻轻点头,“但是,我也不能让王妃出事。” “殿下……”李成式急急唤他,却欲言又止。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与咱们手上的十万大军相比,一个女子实在太过微不足道,就算牺牲了也没有什么可惜的,毕竟在战场上人人都是棋子,重要的唯有全局的胜利,是吗?”李琦微笑着说出下属心中所想,话锋一转,“但我是一个男人,保护妻子是我的责任,无论付出怎样的代价,都要护她周全。明天一早我就带一队人马前往宣城去救王妃,江南、淮南、河南三路大军的鱼符一半留在我手中,另一半交给你代为保管。我不在广陵的这段日子,一应事宜就请李长史多多费心了。” 李成式这才放下心来,又问道:“此行凶险,殿下可有万全之策?” “万全之策自然是没有,到了宣城之后见机行事吧。”李琦又向他拱了拱手,郑重托付,“玉郎年纪还小,还请李长史和夫人帮我多多照料。” “殿下放心,下官和拙荆定当好生照顾小公子。” 李成式口中答应着,心里却颇不以为然,心想这盛王什么都好,就是对儿子太过溺爱,不是大丈夫所为。话音刚落,就见玉郎在门外探头探脑地向屋内张望,李琦走过去摸了摸儿子的头,和言问:“这么晚了,还不去睡觉吗?” 玉郎仰起小脸儿看着他,问道:“爹爹,阿娘是不是出事了?” 李琦也不瞒他,将事情一五一十地讲给他听,然后又叮嘱道:“明天一早爹爹就要走了,你在这儿乖乖待着,不要淘气。” 玉郎乖巧地点了点头,又问:“阿娘会有危险吗?” 李琦轻描淡写地说:“在你十六伯父拿到想要的东西之前,暂时不会。” “爹爹,你也带我一起去吧!”玉郎忽然一把抓住父亲的衣袖,目光稚嫩而坚毅,“不就是做人质吗?大不了让我去替阿娘。” 李琦甚是惊讶:“玉郎,你不怕吗?” 玉郎毫不畏惧地摇头,大声道:“爹爹说过,勇敢有担当的才是好男儿,贪生怕死之辈,不配做我李家的儿郎!” 李琦笑着拍拍他的肩,赞道:“好,真不愧是本王的儿子!” 茉儿一直默默站在玉郎身后,略一踌躇,终于还是细声细气地开口:“殿下,还是让奴婢去吧。永王对小公子并不熟悉,若奴婢扮成小公子的模样,应该可以瞒得过他。倘若真能把王妃平安换回来,奴婢万死不辞!” 李琦犹豫了一下,但想到永王既然能抓到紫芝,就也有可能派人潜入广陵对玉郎不利,让茉儿扮作玉郎随在自己身边,多多少少能引开永王的视线,于是便同意了。次日一早,李琦便带着一小支精兵出发前往宣城,茉儿骑着一匹小马驹紧随在他身后,身着男装,稚嫩的小脸上颇有几分英姿飒爽的气质。 这几个月来她刚刚学会骑马,马术尚未娴熟。李琦见她瘦小的身子在马鞍上颠簸得难受,便关切道:“累了吗,要不要先休息一会儿?” “奴婢不累。”明明已经疲惫至极,茉儿却还是强撑着继续赶路,“殿下早赶去一刻,王妃就少一分危险。” 李琦放慢了行进的速度,回头深深看了那乖巧懂事的女孩儿一眼,忽然微微一笑:“你现在扮的可是玉郎,称呼也应该改口,免得被人识破身份。” “是,爹爹……”茉儿蓦地红了脸颊,声音细如蚊鸣,“孩儿……孩儿知道了……” 她自幼父母双亡,孤苦无依,从未感受过被爹娘疼爱的滋味,尽管此时只是这样轻轻唤他一声,心里也是暖融融的。看着他矫健挺拔的背影,茉儿忽然觉得全身都充满力量,一扬马鞭疾驰向前,骏马长嘶,追云逐日。 . 紫芝被几个士兵押上宣城城头,两把雪亮的钢刀抵在脖颈上,稍有异动便会血溅当场。永王李璘与儿子襄城王李瑒并肩站在不远处,看着她一步步走近,眸中不禁露出一抹阴恻恻的笑。论理说皇家的子女相貌应该都不会太差,可这永王李璘偏偏是个例外,不但容貌丑陋,而且还是个斜眼,让人瞧了一眼就不愿意再瞧第二眼。都说龙生龙、凤生凤,想到李隆基垂暮之年依旧风流倜傥,后宫嫔妃也皆是姿容倾城的美人,紫芝打心眼儿里觉得奇怪,这位永王怎么就生了这么一副骇人的尊容呢? 莫不是坏事做多了,这才遭了天谴弄得破相? 想到这里,紫芝不禁暗觉好笑,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凝在嘴角,平添了几分动人的丽色。 李璘心思敏感,见状不悦地蹙眉问道:“你笑什么?” 紫芝若无其事地低头看了看地面,从容道:“我笑这地上的蚂蚁呢。” “蚂蚁?”李璘狐疑地低头,只见地上确有几只蚂蚁爬来爬去,背上背着士兵们刚才吃饭时掉下来的米粒儿,爬得十分费力。 “你看,还真是不自量力呢。”紫芝唇边绽开清浅的笑容,语带深意,“小小蚂蚁,身子尚不及那米粒儿大,却偏要背着如此沉重的负累,岂不可笑?想要觅食果腹,不妨找一些自己能拿得动、吞得下的,否则若是一不小心累死了、撑死了,丢了性命事小,毁了一世英名可就大大不值了。” 她明里是说蚂蚁,实际上却是在讥讽永王父子权欲太盛、贪心不足。李璘如何听不出来,才欲发作,却见儿子李瑒已经冷笑着开口:“婶母是个聪明人,应该知道什么叫做‘祸从口出’吧?” 紫芝并不理他,只是垂目瞥了一眼架在自己脖子上的钢刀,对李璘冷冷道:“身为大唐亲王,你的刀不应该指向手无寸铁的弱女子,而是应该用来对付逆贼!” “弱女子?”李璘闻言不禁失笑,走到城墙边上极目远眺,只见一大一小两个人正从远处策马而来,“以王妃的功夫,只怕寻常男人都不是你的对手吧?我可不敢大意。不过,既然你家夫君已经来了,我还是不要激怒他比较好。”说罢命令士兵收刀,然后突然往她嘴里塞进一粒药丸,扼住咽喉迫她吞下。 紫芝惊怒不已:“你……你给我吃了什么?” 她挣扎着试图将那药丸咳嗽出来,却终是徒劳。 李璘笑而不语,转而向城下策马奔来的李琦扬声喊道:“二十一郎,你果然守信!东西可带来了?咱们一手交货,一手放人。” 李琦一勒缰绳停在紧闭的城门之前,仰首道:“十六哥,你可要言而有信,若敢动紫芝一根毫毛,别怪我手下十万虎狼之师不客气!” 茉儿也停下来向城墙之上望去,大声喊道:“阿娘!” 紫芝见她打扮成玉郎的模样,心中先是疑惑,随即恍然,故意含泪唤道:“玉郎,你怎么也来了?这里很危险的!” 茉儿用鞭梢指着站在城头的李璘父子,眼泪汪汪地大喊:“你们这些坏人,赶快放了我娘!有本事你们来抓我啊,我来替阿娘做人质!” 李璘饶有兴趣地俯视着底下的小人儿,问道:“你是何人?” 茉儿骄傲地仰起脖子,朗声回答:“吾乃上皇之孙、盛王之子,武陵郡公李偿是也!” 李璘平素与盛王一家并无太多往来,对玉郎这个侄儿并不熟悉,况且这个年龄的孩子说话都脆生生的,男孩女孩都差不多,所以并没有起疑。李瑒觑了一眼父亲的神色,对身边的士兵吩咐道:“去开城门请盛王进来吧,顺便把那孩子也捉上来。哼,到时候妻儿都在咱们手中,料他也不敢耍什么花样!” 士兵领命跑下城墙,须臾,只见那沉重的城门缓缓开启一线。 李琦翻身下马,独自一人气定神闲地缓缓向前走去,衣袂飘飘,潇洒出尘。从广陵带来的那一支精兵早已提前埋伏在城外的树林中,此时忽有一人张弓搭箭,向城墙之上的李璘父子射去。李瑒躲闪不及,被一箭射穿肩胛,痛得哇哇直叫。李璘此时也顾不上查看儿子的伤势,慌忙执盾抵挡,自己退到安全处。紫芝趁乱挣脱开他们的掌控,轻轻一按腰带中央的宝石,抽出软剑,暗运真气纵身跃下城头。 在桃花坞随慕容馨习武数月,紫芝内功修为突飞猛进,尽管那日被李瑒下药后身子一直绵软无力,但此时兵刃在手,如鱼得水,一边下落一边不停地用剑尖抵在城墙砖石的缝隙中,试图让自己下坠得慢一些。此举虽能缓冲落地的速度,但仍然十分危险。劲风拂过面颊,不知怎么,她心中竟陡然一阵恍惚,这半生中的种种悲欢离合、爱恨情仇有如梦幻泡影,在眼前逐一闪现,转瞬即逝。 “紫芝,小心!”李琦在城墙下飞身纵起,把即将坠地的她稳稳接住。 二人相拥着稳稳落在地上,风吹起她美丽的长发,与天上的云影一起倒映在他眼中。 紫芝一颗心急促地跳着,经历了这么多艰险,若说心里没有一丝害怕,那是假的。然而,只要一看到他那双湛然的眸子,心里就真的瞬间涌起无限勇气。是啊,哪怕整个世界都天翻地覆,只要还有他在身边,又有什么好害怕的呢? “二十一郎……”她开口轻唤,不知不觉间竟已热泪盈眶。 城墙上,李瑒疼得呲牙咧嘴,捂着伤口对身边的士兵大喊:“放箭!给我射死他们!” 李璘却扬手制止他们,淡淡笑道:“不急,还有好戏看呢。” “好戏?”李瑒诧异地看向父亲,不明白他话中所指。 李璘伸手一指城墙下那一对劫后余生的夫妻,微笑不语,眉宇间隐有得意之色。 李瑒好奇地向下看去,只见盛王扶着妻子在地上站稳,关切道:“紫芝,你没事吧?” 紫芝却不说话,一双眼睛忽然泛起诡异的幽蓝色光晕,银牙紧咬,皓腕翻转,手中长剑蓦地向挚爱之人的心口刺去。 ☆、第252章 天下 “紫芝,你干什么?”李琦大惊失色,慌忙侧身闪避,电光火石之间虽避开了要害,右臂还是被她狠狠刺了一剑,鲜血瞬间染红了衣裳。 紫芝却恍若未闻,挥剑再刺,幽蓝的眸光冰冷而空洞,显然已经失去了神智。 “紫芝,你怎么了?看清楚我是谁,你不认识我了吗?”李琦难以置信地看着她,一时顾不得伤口疼痛,只希望自己能将她唤醒。其实,他现在完全可以拔剑与她对战,只是他不愿意这样,哪怕自己受再重的伤,他也不忍心伤她分毫。 对她动手,他无论如何都做不到。 紫芝抿着唇不说话,状似疯狂,一招一式都透着凌厉的杀气,仿佛下一刻就会把面前之人当场格杀。茉儿眼见情况不妙,一时间什么都顾不得了,冲上前来拼死为盛王挡住剑锋,大声喊道:“阿娘,求你不要杀爹爹!” “玉郎……”紫芝喃喃,看着那酷似儿子的小小身影,脑中竟刹那间清醒过来,剑尖停在茉儿身前半寸处,没有再刺下去,“我……我这是怎么了?” 茉儿被剑刃上的寒光吓得直掉眼泪,低声抽噎:“王妃,殿下是来救你的啊……你怎么可以对他动手?” “我……我……”紫芝眸中的幽蓝光芒渐渐褪去,怔怔地说不出话来。 城墙之上,襄城王李瑒已经由军医包扎好伤口,饶有兴致地看着城下那一幕,不禁啧啧赞叹:“果然是好戏呢!二十一叔还真是怜香惜玉,都这样了还不舍得对王妃动手。爹爹,你那‘昆仑摄魂丹’果真厉害!” 李璘难掩得意之色,哈哈笑道:“那是自然,这‘昆仑摄魂丹’可是西域胡商手里的宝贝,我花了大价钱才买来这么一小瓶。你瞧,咱们动手有什么趣儿?让他们一家人自相残杀,看着才过瘾呢!” “是,还是爹爹高明!”李瑒笑嘻嘻地恭维一句,忽又蹙起眉头,“咦?怎么停下来了?” “这么快就清醒过来了?不应该啊……”李璘望向城下骤然停手的女子,心中迷惑不解,目光落在挡在盛王身前那小小孩童的身上时,忽又醒悟过来,“难道说……女人作为母亲的天性,竟然强大得能胜过药力么?” 李瑒生怕事情有变,连忙吩咐手下士兵:“快,把盛王一家给我活捉了!” 紫芝手执染血的长剑,含泪立于巍峨的城墙之下,衣带当风,宛如仙子。 “二十一郎,我……我伤到你了?” 久别重逢,她分明有很多话想对他说,不想开口时却只能先问出这一句。 “没伤到要害,不妨事的。”李琦勉强一笑,面色因疼痛而微微泛白,拉着她纵身跃上马背,“紫芝,咱们快走吧。” 紫芝渐渐恢复神智,看到自己剑上还沾着他的鲜血,一时心如刀绞。直到此时她才想明白,原来这一切都是永王父子事先布好的局,先逼她吃下搅乱心神的药物,然后再故意放她从城墙上逃走,只为让她神智迷乱之时亲手杀死夫君和儿子,清醒后痛不欲生……多么阴毒的计策啊!想到这里,她脊背上倏地冒出一层冷汗,回头一看,只见永王麾下数百士兵顶盔披甲从城门内疾步冲出,直奔自己而来。 紫芝与夫君一起在马鞍上坐稳,转头对茉儿说:“快上马,跟紧我们!” “是!”茉儿跌跌撞撞地爬上马背,一甩马鞭随他们疾驰而去。 埋伏在树林中的那一支广陵精兵也全都冲杀出来,掩护盛王夫妇离开。 李琦撕下衣襟包扎手臂上的伤口,听着身后震天的喊杀声,一时竟有种恍惚的错觉。这几天一路策马从广陵赶往宣城,风餐露宿,星夜兼程,加之伤口失血过多,此时的他疲倦之态尽显,俊朗的面庞血色尽褪,苍白如纸。紫芝心中又痛又悔,一时也无暇多问,纵马疾驰了几里路,甩脱追兵后才关切道:“二十一郎,你怎么样了?” “我没事。”李琦回头看了紧随其后的茉儿一眼,对紫芝说,“你去和茉儿骑一匹马吧,这孩子只怕是要撑不住了。” 毕竟只是个十岁的小女孩儿,尽管茉儿一直表现得很勇敢,可是这一番生死劫难,还是让她害怕得浑身颤抖,在马背上几乎都要坐不住了。紫芝停下来与她共乘一骑,把颤抖的女孩儿搂在怀中,柔声安慰道:“好孩子,不怕,已经没有危险了。” “是,奴婢不怕……”口中虽这么说,可是茉儿瘦小的身子却一直在打颤,泪眼盈盈,稚嫩的声音中犹带几分坚毅,“奴婢真的一点都不怕,真的……奴婢从小就没有爹娘,若是能有殿下这么好的父亲,王妃这么好的阿娘,哪怕只有一天,哪怕只是做戏给永王看,奴婢也死而无憾了……” 紫芝低头看着怀中的女孩儿,一时颇为感慨——这孩子与年少时在宫中艰难求生的自己是多么相似啊,只不过她比自己吃了更多的苦,也远比自己勇敢坚强。若是腹中的孩子没有死于战乱,长大后应该也会像她一样可爱吧?心中忽然对她格外怜惜起来,紫芝搂紧茉儿,在她耳边柔声说:“好孩子,以后你就是我们的女儿。” 茉儿受宠若惊,怔了半晌才欣喜地含泪唤她:“娘……” . 三人一路快马加鞭赶回广陵,掩护他们撤离的精兵也随后即至。紫芝癫狂之症没有再发作,军中医师给她诊了脉,只说体内的毒素会随着时间渐渐减弱,直至完全消失,就算不服解药也没有大碍。李琦臂上的剑伤却颇有些严重,因为伤口处理得不及时,已经有些化脓,连带着几日高烧不退。玉郎担心得不得了,整日守在父亲榻前陪着他,时不时地眨着一双大眼睛问:“爹爹,感觉好点了没有?” 李琦却总是把儿子往外赶,虚弱地摆手道:“回自己屋里去,小心别沾了病气。” 玉郎哪里肯走,每天都是直到深夜紫芝赶他回去睡觉,这才不情不愿地离开。 夜阑人静,窗外飒飒秋风吹起漫天落叶,映着皎皎月华,竟是无边萧瑟。 紫芝坐在榻前用浸湿的巾帕帮夫君擦拭肌肤,见他似已熟睡,不禁伸手轻抚他的鬓发,心中一酸,两行清泪悄然滴落枕畔。但凡她有危难,他无论身在何处都会不远千里赶来救她,而这一次,久别重逢后换来的却是毫不留情的一剑,当时他心里该有多痛?也不知怎么,紫芝忽然想起当年阿五对她的指责:“一直以来你都只是一味地索取,又何尝为殿下做过什么?你有危难,殿下便不顾一切千里迢迢地赶去救你,可是当他生病的时候呢,却只能孤零零地一个人……” 二十一郎,无论在这乱世中还有多少艰险磨难,我都不会再让你独自面对。 我会一直陪着你,永远陪着你…… 她闭上眼睛,在心中如是说。 李琦不知何时已醒来,睡眼惺忪地对她微笑:“怎么又哭了,我这不是好多了吗?” 紫芝心中悔痛,垂泪道:“对不起,都是我不好……” “道歉的话说一次就够了,只要你以后痛改前非,对我温柔一点,本王可以既往不咎。”李琦很大度地拍了拍她的手背,温和地一笑,“时候不早了,快睡觉吧。” 紫芝抹着泪吸了吸鼻子,道:“你还发烧呢,我帮你擦一擦。” 李琦当即拒绝,笑道:“算了吧。你笨手笨脚的,搞不好再碰到我伤口。” “对不起……”明知他是玩笑,紫芝心中还是愈加自责,“都怪我,总是害你受伤……” 李琦伸手握住她的纤纤柔荑,笑问道:“这么久不见,想我了吧?” “想,非常想。”紫芝泪如走珠,连连点头,“这几个月来,我每时每刻都在想你……” 李琦听了之后却笑道:“记得以前问你这个问题,你都会故意气我,说一点都不想,今天怎么这么给我面子?” 紫芝也不禁轻轻弯起唇角,含泪嘟囔道:“见你这个样子,人家心里不好受。” 李琦撑着床榻坐起身来,轻轻推她道:“渴了,给我倒杯水。” 紫芝忙起身去给他倒水,回来之后又问:“叛军南下攻打乐安,我听李长史说你要亲率援军去前线督战,后天就要出发了是吗?” 李琦颔首道:“身为一方主帅,前线战事告急,我必须去。” 紫芝目露担忧之色,问他:“可是你的伤还没全好,不要紧吗?” 李琦拿着杯盏喝了一口水,叹息道:“乐安一旦失守,就相当于河南、江南一带门户洞开,后果不堪设想。其实说到领兵打仗,那些武将才是行家,但我身为大唐亲王,这些年来食朝廷俸禄、受万民供养,此时亲赴前线鼓舞士气是我的责任,我不能推卸。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就决不允许我大唐江山落在叛军手上。” 紫芝被他说得热血沸腾,当即颔首:“好,我陪你一起去。” 李琦却微笑着摇头,劝她:“战场上太危险,不是女子该去的地方。” “就是因为太危险,所以我才要在你身边保护你啊。”紫芝振振有词,抹去眼角残泪豪迈地说,“一直以来都是你在保护我,现在我也想为你做些什么。再说了,当初你去陇右时也不让我随行,可我不还是悄悄跟去了?” 李琦想想也觉得有道理,于是不再反对:“也罢,我家娘子今非昔比,武功和智谋都不逊于我,说不定还真能帮上什么忙。” 紫芝这才满意地笑了,须臾又叹息道:“念奴、阿五、马总管……这么多人都死于战乱,可如今强敌猖獗,内乱频起,天下何时才能太平?” “依我看,应该不会太久。”李琦倒是对局势十分乐观,细细分析道,“安禄山虽自称大燕皇帝,但其所作所为实与土匪草寇无异,每攻占一城便烧杀抢掠,将财帛美人尽数运往范阳,显然并无雄踞四海之志,就算抢占再多的地盘,也终是失了民心。须知武力并非持久之道,穷兵黩武者,天必亡之。叛军虽来势汹汹,但其中的骁将不过史思明、安守忠、田乾真、张忠志、阿史那承庆数人而已。如果我能牢牢守住江淮一带,唐军再派两支精锐分别从太原出井陉、从冯翊入河东,那么史思明、张忠志绝不敢离开范阳和常山,安守忠和田乾真亦不敢擅离长安半步。” 紫芝双眼一亮:“如此说来,就相当于我们只用两路人马,就能锁住敌方四位骁将?” “没错。”李琦微笑颔首,继续道,“而且,最好设法使长安和洛阳之间的道路保持畅通,派一员大将坐镇凤翔,与之前派出的那两支精锐遥相呼应,轮流出击——叛军在头,我们就攻其尾;叛军在尾,我们就攻其头。这样一来,叛军在数千里间疲于奔命,而我军却能以逸待劳,敌至则避其锋,敌去则乘其弊,不攻城,不遏路,等到时机成熟,再命骁将从塞北出击,形成南北夹击之势直捣范阳。叛军无路可退,坚守原地又非长久之策,必定军心大乱,届时再命大军从四面合围而攻之,必能令安禄山束手就擒!” 紫芝满心崇拜地听他指点江山,频频点头:“你这样说,就一定会的!” 李琦似笑非笑:“哦?这么相信我?” “那是自然!”紫芝信誓旦旦地点头,“从小到大,我最信任、最崇拜的人就是你了。” “没看出来。”李琦却毫不领情,“我怎么觉得你总是凶巴巴的欺负我,不信你问玉郎。” “问他?”紫芝俏皮地翻了个白眼儿,“哼,那孩子就和你最亲,都忘了我这个阿娘了。” 李琦被她逗得笑了,揽住她的肩问:“战场上刀枪无眼,紫芝,你会害怕吗?” 紫芝把头轻轻靠在他的肩上,低声呢喃:“有你在,我就不怕。” 两日后,盛王亲率广陵三万大军北上前往乐安增援,命长史李成式镇守广陵,防御永王叛军东进,玉郎与茉儿亦交由李成式夫妇照看。紫芝身披战甲,扮成亲兵护卫盛王左右,临行前只见众将士列阵整齐,神情肃穆,纷纷举起大碗饮下烈酒,豪迈的呼喊声响彻云霄:“光复大唐,万死不辞!” 紫芝亦仰头将一大碗烈酒饮尽,那*辣的滋味让她热血沸腾,不禁侧首与夫君相视一笑,只见他一身甲胄在阳光下折射出金灿灿的亮光,耀眼夺目,而那英俊刚毅的面庞上分明多了一种征战天下的凛然霸气。 这是她的主帅、她的男人,矫健英武,宛如战神。 李琦亦对身边英姿飒爽的戎装女子微微一笑,眸中微露睥睨之色:“我执长刀,你执宝剑,纵然前方有百万雄师,又能奈你我何?” ☆、第253章 戎马 乐安城外,一条清澈的大河浩荡东去。北岸的沙洲上,数百名燕军士兵正在这里洗刷战马。这些马皆是膘肥体壮的公马,只不过这几日被洗的次数实在是太多了,几乎脱了一层皮,一边洗一边抻长了脖子不住嘶鸣。不远处几个唐军斥候正隐匿在树丛中,见敌军骑兵的战马如此精良,不禁露出羡慕之色,哪里知道这些可怜的马儿从早到晚不停地被燕军将士逼着洗澡,就是为了向唐军炫耀自己的战斗力。 紫芝蹲在灌木丛中,和几个唐军斥候一起向河边张望着,秀气的眉毛不禁微微蹙起。 “裴校尉,这叛军的骑兵果然不能小觑啊!”一名斥候唏嘘叹息,忍不住开始爆粗口,“他奶奶的,要是咱们也有这么壮的战马,肯定能打大胜仗!” 紫芝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低声提醒他:“铁牛,小心一点,莫要暴露了行踪。” “是。”铁牛肃容应了一声,还是忍不住说道,“裴校尉,你那么足智多谋,赶快想想办法吧。叛军这样日日炫耀军威,时间久了难免影响咱们的士气啊!” 紫芝摸了摸自己上唇处贴的两撇小胡子,一脸深沉道:“嗯,且容我想想。” 铁牛喜得眉开眼笑:“裴校尉,我就知道你一定有法子对付他们!” 紫芝女扮男装进入军伍,原本只是盛王身边的一名亲兵,因屡献良策,短短一个多月的时间便晋升为校尉。前些时日城中箭矢告罄,补给的军械短时间内又无法运抵乐安,唐军将士正一筹莫展,紫芝向盛王献出一计,命士兵们迅速扎出几千个稻草人,趁夜放到城墙之上。燕军斥候发现后立刻向将领禀报,说乐安城上悄无声息地冒出千余精兵,似乎是要从城头攀绳索而下,向燕军大营偷袭。燕军将领蔡希德当机立断,立刻派出一千名弓箭手向乐安城上射箭,霎时间万箭齐发,场面甚是壮观。次日一早唐军士兵去城上清点,只见稻草人上密密麻麻地扎满了羽箭,足足有几十万支! 箭矢充足,唐军登时士气大振。 然而一切还没有结束,几日后的一个深夜,乐安城头又有几千士兵攀绳索而下,燕军大将蔡希德这次学了乖,只当又是唐军摆出稻草人来使诈,吩咐手下士兵无须理会,免得又白白浪费许多箭矢。于是,唐军几千精兵一路畅通无阻地杀进燕军大营,把正在蒙头大睡的燕军将士打得落花流水,慌忙逃窜,狼狈有如丧家之犬。直到最近几日,燕军才又带着援兵卷土重来,试图以战马的优势让唐军怯战。 可惜啊,这次足智多谋的裴校尉还是不能让你们如愿。 紫芝手搭凉棚,仔细观望着在河边洗澡的百余匹战马,忽然开口问了一句:“铁牛,你确定那些马全都是公马?” “是啊。”铁牛不明所以地点头,“这一看就知道,母马哪有那么壮实的?” “回去禀告盛王殿下,请他也派几百个士兵牵马到南岸来洗澡。”紫芝顿了顿,又意味深长地补充一句,“记住,全都要母马。” “母马?”铁牛先是一怔,随即反应过来,长满络腮胡子的脸上露出促狭的笑容,“裴校尉,你这主意可真阴险啊真阴险……” “嗯?”紫芝眼波一横,清亮的眸子里满是威胁的笑意。 铁牛立刻改口,心悦诚服地连连赞叹:“哈哈,妙计!真是妙计!” 晌午时分,又一批燕军士兵牵着战马来河边的沙洲上洗刷,兢兢业业,不辞辛劳。士兵们还能轮番休息,可战马始终是这些战马,时值初冬,冰冷的河水把它们冻得直打哆嗦。燕军士兵一边谈笑一边洗马,忽听河对岸一阵饱含春意的马嘶,自己这边的战马蓦然间就如发了疯一般,拼命挣脱开主人的掌控,撒着欢儿争相向河对岸奔去。牡马思牝,乃是世间最浅显不过的道理。燕军士兵心知又被对岸的唐军算计了,却根本来不及阻拦,只能眼睁睁看着几百匹雄壮的战马渡河投奔敌营,一匹也没剩下。 河对岸,唐军将士纷纷驱赶前来投靠的燕军战马回城,一个个笑得合不拢嘴。 铁牛也牵了一匹垂涎已久的剽悍战马,笑呵呵地对紫芝说:“裴校尉,你这次又立一功,估计一回城就得升官。哈哈,到时候可别忘了请兄弟们喝酒!” “你呀,就知道喝酒!小心喝多了被将军逮住,军法处置。”紫芝笑骂他两句,又肃容道,“叛军丢了战马恼羞成怒,只怕一会儿就会打过来,咱们还是快回去吧。” 燕军的优势在于骑兵,如今最好的几百匹战马都拱手送给唐军,心里自然是老大不痛快。燕军大将蔡希德当即率四万大军渡河攻城,然而乐安城壁垒森严、易守难攻,接连攻打几日,却连一个缺口都没有打开,白白地损兵折将。蔡希德愈发恼火,指着手下几个将校的鼻子骂道:“你们这些废物,平时跟着老子吃香的喝辣的,现在用得着你们了,却连一座小小的乐安城都攻不下来!他娘的,战马也跑了,老子的脸也让你们给丢尽了!” “将军息怒!”几名将校齐齐单膝跪地,其中一人小心翼翼地辩解道,“唐军本来都是些孬种,可自从盛王带着援军赶往乐安,也不知怎么,他们一个个竟都变得士气大振。依属下看,那盛王不过是有些小聪明,只会守城罢了,若是咱们能诱他出城迎战,定能杀他个片甲不留!到时候咱们一鼓作气杀进乐安城,不但能把丢了的战马找回来,而且财帛美人也任将军挑选,岂不快意?” 蔡希德脸色稍霁,对他颔首道:“好,罗都尉,本将就派你诱敌出战。若是盛王还不肯出来,你就站在城下骂他十八代祖宗!” 这罗都尉是蔡希德麾下出了名的大嗓门,闻言忙抱拳领命,带着几个亲兵策马跑到乐安城下大声叫骂,污言秽语,极为嚣张。蔡希德命大军后退至河岸处,待唐军出城后再冲上前去将其一举歼灭。李琦与一众唐军将士立于城头,见那胡将如跳梁小丑般叫嚣着辱骂李唐皇室,不禁心头火起,拿起弓箭想把他一箭射死,不料此人久经沙场,很会把握分寸,一边叫骂一边在城外的空地上缓辔徐行,始终徘徊在弓箭的射程之外。 紫芝见那城下的胡将闹得不像话,忙上前两步抱拳道:“叛军擅长野战,而我军长于防守。这胡奴如此嚣张,无非是想引殿下速速出城迎战,殿下若当真动怒,可就中了贼人的奸计了。属下不才,愿出城为殿下手刃此贼!” 李琦哪里愿意让她去冒险,当即拒绝道:“裴校尉,此事你可不是合适的人选。” 紫芝却单膝跪地坚持请命,语气铿锵:“属下身材瘦小,容易让对方轻敌,实是此次任务的不二人选。属下一心为国立功,还请殿下成全!” “裴校尉,你给我起来!”他沉声,眸中隐有怒意。 她却仰首定定地看向他,目光澄如冰雪,清秀的眉宇间满是自信与坚定,一字一句朗声重复:“属下一心为国立功,还请殿下成全!” 李琦见她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只得问道:“需要多少兵马?” 紫芝微微一笑:“诛杀此等鼠辈,属下一人足矣。” 李琦微微俯身将她扶起,低声叮嘱:“自己小心一些,不要逞强。” 紫芝低低说了一声“放心”,然后执剑单骑驰出城门。此时那罗都尉正骂得起劲,见出城迎战的唐军将校身材如此瘦小,不禁起了轻敌之心,扯开大嗓门哈哈笑道:“你们唐军都没有人了么?竟派你这么个娇怯怯的小白脸出来迎战,像个娘们儿似的。哈哈,赶紧给老子滚回去,叫你们盛王出来,否则别怪老子骂他十八辈祖宗!” 紫芝背对着城墙,确认城上之人看不见自己的真容,然后轻轻撕下贴在上唇处的两撇小胡子,娇声道:“这位将军真是好眼光,我本来就是个女子呢。不知将军可是怜香惜玉之人,是否愿意与我切磋一番?”说罢嫣然一笑,美眸流光,一身戎装更是将她衬得清丽绝艳,直把那胡将的魂魄都给勾了去。 美人与战场,如此强烈的反差下竟有一种格外震撼的美。 “你……你……”罗都尉看着她色眯眯地流着涎水,竟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紫芝笑得愈加妩媚,一踢马腹疾驰到他身侧,手中剑光如电,耀眼的冷芒直逼他的心口。 罗都尉还未反应过来,就见那凌厉的剑锋已经没入自己的身体,鲜血汩汩流出。 “啊——”虎背熊腰的胡将惨叫着跌下马背,竟是一击毙命! 罗都尉手下的几个亲兵亦被这戎装女子的容色所惑,痴痴地移不开目光,此时见长官已死,这才纷纷冲上前来厮杀,却被她如砍菜切瓜般轻而易举地一一斩杀。 “还想打我的主意?哼,本将送你们下地狱!” 紫芝从容地重新贴好小胡子,然后一剑斩下罗都尉的头颅,提在手中策马飞驰回城,意态豪纵,神采飞扬,雪肤上溅落的几滴鲜血,丝毫不损她的容光。 “裴校尉回来了!咱们大唐的英雄回来了!” 千万唐军将士在城上热血沸腾地为她擂鼓呐喊,霎时间欢声雷动,震撼九霄。 紫芝心潮激荡,在城门前高举罗都尉血淋淋的首级,向远处似乎吓傻了的叛军扬声喊道:“窃我河山者,必诛之!” “窃我河山者,必诛之!” 众唐军将士亦随她齐声呼喊,声音回荡在城外的原野上,气势如虹,久久不绝。 城门开启一线,紫芝纵马疾驰而入,明眸中依稀有残留的刀光剑影,那样美丽而骄傲。李琦站在城头静静俯视着那英姿飒爽的倩影,唇角不禁露出微笑,那是他最引以为傲的妻子啊,谈笑杀敌,纵横沙场,是让千万男儿钦佩的巾帼英雄,是真正的女中豪杰! 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曾当百万师! ☆、第254章 丹青 燕军几个月的强攻之下,乐安城依旧岿然不动。 无论燕军大将蔡希德使出什么攻城的法子,唐军皆有办法应对,时日一久燕军不免军心涣散,只得暂时放弃攻打乐安,撤军北上。紫芝虽在这场战役中屡立奇功,却没有再接受封赏,依然只是留在盛王身边做一个小小的校尉,负责护卫他的安全。军中的日子固然清苦些,但能与心爱之人并肩作战,于她而言却是甘之如饴。 转眼间已至岁末,乐安城中的百姓纷纷挂上桃符辞旧迎新,军中将士也都买来爆竹燃放,直到夜漏更深之时,才嘻嘻哈哈地各自回营休息。紫芝与铁牛等几位相熟的士兵玩闹一阵,正要各自散去,见天空中飘起细雪,便又独自在外面看了会儿雪景,感觉有些冷了,才转身回到盛王的营房,搓着手蹲在炭盆前烤火。 李琦正坐在几案前执笔写着什么,见她进门便随口问了一句:“回来了?” 屋内只有他们两人,紫芝也不必再故意压低嗓音学男子说话,轻轻巧巧地“嗯”了一声,撕下小胡子笑盈盈道:“明天就是新年了,我可给你准备礼物了哦,快猜猜是什么!” 李琦头也没抬,笑道:“不就是那件衣裳么,我都看见你悄悄躲起来给我缝了。” 紫芝娇嗔地瞪了他一眼,纠正道:“那可不是普通的衣裳,是我亲手为你缝制的战袍!” “好,战袍就战袍。”李琦很好脾气地点头应着,末了又反问一句,“有区别吗?” “当然有区别了,穿上本校尉亲手缝制的战袍,保管让你百战百胜、所向披靡!”紫芝搓了搓刚刚暖和过来的手掌,笑嘻嘻地凑到他身边坐下,却见他提笔蘸墨,竟是在绘制一幅丹青,不由微微惊讶,“咦?你什么时候也喜欢画画了?” 她说话时口中呼出一小团白雾,温热的气息轻拂在他颈间,宛如三月春风,让他的心不由为之一荡。画中的女子骑着骏马立于巍峨的城墙之下,一身戎装,手中宝剑寒光凛凛,对面强壮剽悍的胡将被她一剑格杀。显然并不是十分擅长丹青,他笔下的戎装美人远不及画师绘制的那样精致,然而寥寥数笔,就已勾勒出她眉宇间的神韵,英姿飒爽,豪气逼人,末了还不忘在那清丽的脸蛋上添两撇小胡子,显得俏皮而滑稽。 紫芝被画中的自己逗得抿嘴直笑,抗议道:“喂,干嘛把我画得这么凶巴巴的?” 李琦笑着瞥她一眼,道:“你不就是这样么?” “哪有?”紫芝委屈地眨眨眼睛,娇声软语,“二十一郎,我对你不够温柔吗?” “温柔?我可没看出来。”李琦笑眯眯地故意气她,又细细画了几笔美人身上的战袍,忽然问道,“紫芝,真的一点都不害怕吗?” “嗯?”紫芝不解地挑眉,“怕什么?” 李琦若有所思地凝视着画中的戎装女子,轻轻叹息:“看着漫天血腥、刀光剑影,还要单枪匹马出城斩落敌人首级,真的一点都不害怕吗?” “其实……”紫芝低下头,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其实还是有一点点怕的,但是,只要一回头看见你在那里,就什么都不怕了。” 李琦颔首微笑:“在军伍中,你倒是如鱼得水。” “你不也是一样?”紫芝以手托腮,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为自己画像,忽然忆及往事,微笑着感慨起来,“二十一郎,你还记得咱们新婚那年的上元之夜么?你对我说,但凡天下男儿,一生所求不过是建功立业,留名青史,年少时刺股悬梁、闻鸡起舞,只待日后学成,或运筹帷幄、指点江山,或横刀立马、名震边关,只可惜碍于宗室皇子的身份,不得不韬光养晦、玉韫珠藏。如今你总算是实现了自己的抱负,我也一样。” 李琦有些讶异地对她一笑:“原来我家娘子的志向就是金戈铁马、征战沙场?” “记得那时你刚刚娶我过门,尽管待我很好很好,可我还是觉得我们之间的距离就像天上的星河那样遥远。可是现在不一样了,我们不仅仅是相濡以沫的夫妻,还是并肩作战的同袍,真正生死与共,惺惺相惜。”紫芝眸光熠熠,看着他的眼睛继续说道,“二十一郎,其实一直以来我都想成为这样一个女子——盛世安稳时可以陪你一起风花雪月、作赋吟诗,而当家国遇到危难之时,我也可以与你一起乘风破浪、披荆斩棘。只有这样,我才觉得自己真正与你站在了一起。” 李琦伸手捏捏她的脸颊,笑道:“长得这么娇美可人,偏生又是这样倔强不服输的性子。” 紫芝秀眉一扬:“怎么,你不喜欢?” “喜欢,喜欢极了。”李琦搁下笔微笑着看向她,目光温柔,“紫芝,你知道吗?从少年时起,我就特别喜欢这样看着你,不只是因为你长得漂亮,而是因为只要一看到你,不知为何心里就会变得格外宁静,再也不会烦躁不安。世间男儿无一不想驰骋沙场、建功立业,可是你也知道,权力和杀戮都是会让人成瘾的东西,一旦沾染,就很难全身而退。不过现在我并不担心,因为只要你在我身边,我就会一直保持清醒,告诉自己不要做一个嗜血的恶魔,就算这一战打得再激烈,目的也不是为了杀人,而是为了止杀。” “我家郎君既是仁者,又是大英雄。”紫芝笑着拿起笔,几笔勾勒下来,城墙之上又多了一位身披甲胄的英武将军,“铠甲虽坚硬,但在这下面却是一颗悲悯的心。” 寥寥数笔,意态毕现。她一时心有所感,又在纸张的空白处洋洋洒洒写下几行诗—— “凛凛西风啸,漫漫飞雪道。宛马未留名,宝剑始出鞘。 荒城惊紫电,瀚海洒流星。今日试霜刃,何处有不平? 寒雪落白衣,冷月照大旗。一战闻天下,何须是男儿?” 写到这里忽然停住,似乎是在斟酌接下来的词句。李琦微微一笑,接过她的笔把这首诗继续写了下去—— “泠泠江上琴,铮铮马前音。相顾展颜笑,同是尚武人。 身似萍踪浪,浊酒洗惆怅。把盏银汉前,白首不相忘。 昔为塞北鹰,今是江南客。横剑论英雄,云海两漠漠。” “好诗!”紫芝拊掌赞叹,也不知是在夸他还是在夸自己,“这幅字画可得好好收着,回到广陵后好拿给玉郎看!” “嗯,是得好好收着。”李琦颔首笑道,“等以后玉郎有了孩子,也好让咱们的小孙儿见识一下你的飒爽英姿。” 紫芝不禁失笑:“等玉郎有了孩子,那得等到什么时候?” “等咱们都成了白发翁媪……” “才不要呢!就算老了,咱们俩也是一个英俊潇洒的阿翁,一个俏丽可爱的阿婆!” “是是是,无论什么时候,我家紫芝都是最美的美人儿。” “嘿嘿,这还差不多!” 二人依偎在一起说说笑笑,外面虽是冰天雪地,屋内却是一室旖旎如春。 叛军既已撤退,李琦便率三万大军返回广陵,紫芝也换下戎装,重新成为广陵都督府中雍容美丽的盛王妃。他们离开广陵的这段日子,永王李璘曾东进攻击吴郡、当涂一带,广陵长史李成式与部将率军将其击退。皇帝李亨得知后亦遣人前往江淮平乱,永王叛乱旋起即灭,李璘与其子襄城王李瑒皆伏诛。这年正月,“大燕皇帝”安禄山被儿子安庆绪和几个近臣合谋杀害,毫无军政才能的安庆绪成为燕朝的新任皇帝。就在燕朝内乱之时,唐军在前线却是形势一片大好,回纥可汗派出兵马助唐平叛,皇长子广平王李俶为天下兵马大元帅,雄才大略,不久之后成功收复西京长安。 为避免皇帝猜忌,李琦主动上表交出兵权,请求还朝。李亨自是欣然应允,另遣骁将驻守广陵。策马踏入长安城门的那一刻,紫芝不禁热泪盈眶,尽管此时这座城池刚刚遭受过战争的摧残,百废待兴,可这里毕竟是她的家啊!十六王宅位于宫城附近,遭到的损毁并不严重,而东市的松风楼却已是一片狼藉,掌柜马二和祝小七等一众伙计皆不知所踪。玉郎回到家中高兴极了,这儿看看那儿瞧瞧,拉着母亲的手雀跃着问道:“阿娘,以后我们再也不用到处逃命了是吗?” “嗯。”紫芝把儿子揽入怀中,眸中盈满了喜悦的泪水,“叛军被打跑了,以后咱们再也不用到处逃命了……” 茉儿亦是满心欢喜,这一路行来虽危险重重,但她却从一个卑微的侍婢变成了盛王夫妇的养女,从此这王府也成了她的家,有人疼爱她、关心她。待局势稳定后,皇帝李亨又从蜀中迎回太上皇李隆基,追谥已故的生母杨氏为元献皇后,晋封良娣张嫣嫣为淑妃、长子李俶为楚王。张淑妃勤俭克己,为天下女子之表率,不久被正式册封为皇后,李俶亦因军功被立为皇太子。 ☆、第255章 宠婢(上) 长安升平坊,杨家旧宅。 与战火中所有劫后余生的官宦宅邸一样,曾经的雕梁画栋大半成了断壁残垣,琉璃瓦砾散落在荒烟蔓草间,依稀诉说着往日的繁华。杨锜引着盼儿来到母亲王氏面前,心中颇有些惴惴不安。盼儿很规矩地跪下来向昔日的主人行了大礼,见王夫人只是端坐着不说话,自己也不敢擅自起身,跪了一会儿便觉膝盖疼痛难忍。 杨锜心中不忍,忙俯身把盼儿轻轻搀扶起来,对母亲解释道:“盼儿如今有了身孕,地上凉,跪久了只怕会动了胎气,还请阿娘莫要怪罪。” 王夫人面沉如水,指着下首的月牙凳淡淡道:“罢了,你们都坐吧。” 盼儿忙又屈膝福了一礼,恭声道:“多谢夫人。” 王夫人秀眉颦蹙,似是满腹心事,待儿子落座后才幽幽叹息道:“盼儿这孩子是我打小看着长大的,虽说论身份只是个下人,但难得的容貌性情都好,是个本分能持家的。如今太华公主没了,你想娶盼儿为妻,我这个做母亲的本不应该反对,只是你也知道,自从贵妃娘娘在马嵬驿被赐死,咱们杨氏一门算是彻底没落了,好在咱们家与杨国忠素来走得不是很近,这次回到长安,陛下也没有降罪于你。如今杨氏族人死的死、散的散,只有你还保留着原来的官职,九郎,难道你真不知道这是因为什么吗?” 杨锜似是有些为难地低下了头,沉默良久才开口道:“我知道,是因为宁亲公主在陛下面前为我说了好话。” 王夫人目光如炬,继续道:“宁亲公主是陛下一母同胞的亲妹妹,陛下自然不会拂她的面子。可是咱们家与宁亲公主素昧平生,她又为何要帮你说话?” 杨锜轻轻叹了口气,艰难地回答:“是因为万春公主……” “宁亲公主与万春公主虽非一母同胞的姊妹,感情却极是亲厚,自然明白妹妹对你的一番情意。万春公主的夫婿死于战乱,如今既要再嫁,新任驸马的人选必然是你,估计过不了几日,陛下赐婚的旨意就会下来了。”王夫人稍稍缓和了神色,语重心长,“九郎,你年少时曾倾心于万春公主,我也是知道的,只是后来阴差阳错娶了太华公主,这些年你一直过得不幸福。如今若能与万春公主再续前缘,何乐而不为呢?你爹爹不在了,以后咱们家可都得靠你撑起来啊!” 杨锜忧虑地看了身侧的盼儿一眼,对母亲说:“可是盼儿腹中已经有了我的孩子,我必须给她个名分……” “若是万春公主同意,你自然可以给她一个妾室的名分。”王夫人沉声打断他的话,目光冷冷地瞥向盼儿,似乎带着警告的意味,“驸马纳妾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只要她谨守婢妾之礼,小心侍奉公主,以后自然可以继续留在你身边伺候。” 杨锜咬了咬牙,似是下定了决心,抬眸直视母亲的眼睛说:“盼儿不是婢妾。我答应过她,要让她做我明媒正娶的妻子,还望阿娘成全。” “九郎,你怎么这么糊涂!”王夫人气得身子颤抖,伸手重重一拍桌案,眼泪竟扑簌簌地落了下来,“你以为是我一心要拆散你们这对有情人吗?身为御史台的官员,你自然懂得律法,抗旨乃是株连九族的大罪,我……我只是不想让咱们全家为你陪葬!早知如此,你们就不应该再回长安,走得越远越好……” “阿娘,你别哭了,都是儿子不好……” 看着一向端庄坚强的母亲哭得如此伤心,杨锜心里亦是说不出的难过。是啊,母亲说的没错,当初堂姐杨贵妃宠冠六宫、杨家权势如日中天之时,他尚且不敢忤旨,更不用说现在了。今上李亨还是太子时就与杨国忠不睦,对杨家人一向没有什么好感,若是自己再这般不识抬举,拒绝赐婚,只怕死罪都是轻的。 他自己死了不要紧,可是不能让无辜的亲人为他陪葬。 盼儿一直低着头默默坐着,见这母子二人相对无言,踌躇了半晌,终于还是站起身来开口道:“夫人放心,奴婢不会拖累公子。” 王夫人抹着泪冷冷看她一眼,没有说话。 “奴婢身份微贱,这些年来有幸蒙公子宠爱,心中着实惶恐,哪里还敢奢求什么名分?”盼儿走到王夫人面前恭顺地跪下,故意把“奴婢”二字咬得特别重,仿佛是要强调自己并没有忘记身份,“公子对奴婢的好,奴婢一辈子铭记于心,无以报答,只盼着公子能娶一位温柔可心的贤妻……公子与万春公主两情相悦,以后一定会幸福的。万春公主若准许奴婢留下来继续服侍公子,奴婢感激不尽,公主若不允,奴婢便带着腹中的孩儿默默离开,再也不会打扰公子……” 尽管竭力克制着情绪,可说到最后,她的眼泪还是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杨锜心疼不已,忙起身去搀扶她:“盼儿,是我没用,是我对不起你……” “九郎,你坐下。”王夫人匆匆拭净颊畔残泪,垂目看着跪地饮泣的盼儿,转瞬间又恢复了深宅贵妇的雍容气度,“这些年太华公主也没能给你添个一儿半女,如今盼儿有了咱们杨家的骨肉,我心里自然也很高兴。这样吧,盼儿,等陛下正式赐婚,你且随着九郎到万春公主府上去,尽心侍奉公主,安心生下孩子。若是公主实在不喜欢,你再把孩子送到我身边来抚养,我这个做祖母的,定然不会亏待了自己的小孙儿。” 事已至此,应该没有更好的结果了吧? 盼儿忍着泪叩首再拜,哽咽道:“是,奴婢谢夫人恩典。” . 皇帝赐婚的旨意果然很快下达,因前线军费所需颇多,故而万春公主的婚仪一切从简。在世人眼中,这位昔日的长安第一美男子是何等荣耀,先后娶了两位妻子,皆是美丽尊贵的公主。然而,杨锜在新婚之日却全无一丝欣喜,尽管这一次他娶的正是年少时心仪的女子。想想也觉得可笑,曾经最大的梦想就是娶万春公主为妻,却被太华公主选做了驸马,而现在,命运再度和他开了一个残酷的玩笑。 年少时的初恋和现在的爱人,他为何一定要在她们之间做出艰难的抉择? “盼儿,你愿意让我一生照顾你吗?就像现在这样……别怕,我就算拼了性命也会保护你的,一生一世保护你……你放心,有我在一日,就绝不会让你再受一丝委屈……” 当初对盼儿许下承诺时,他以为自己可以把握住彼此的未来,却不知“未来”二字,其实是任何人都把握不住的东西。 入夜后,万春公主府内一片幽寂,唯有不远处的新房红烛高照,喜气洋洋。 杨锜神情木然地走进新房,只见端坐在绣榻之上的新娘美丽如旧,被摇曳的烛光映着,秀丽之外更添几分娇艳。这就是他曾经深爱过的女子么,为何此时看来竟如此陌生?烛影摇红中,屋内的一切似乎都显得那么不真实,难道是自己喝醉了吗? 他揉了揉眼睛,似乎闻到了自己身上浓重的酒气。 万春公主遣散侍女,站起身来扶住步履踉跄的新郎,柔声道:“九郎,你终于来到我身边了。我真的好开心,开心得就像是在做梦一样……” 似曾相识的酩酊大醉,似曾相识的温柔相迎。 杨锜忽然想起当年迎娶太华公主的那一晚,她也曾这样温柔地迎接醉酒的他。忽然觉得有些对不起灵曦,就算她曾经用残忍的手段伤害过盼儿,他也不应该在关键时刻抛下她。叛军杀入长安之前,她本来可以随御驾先行逃离,却不顾一切地回来找他。如果那日他带她一起走,或许她就不会孤身死于战乱,连尸首都找不到了吧? 只可惜,现在一切都为时已晚。 “积仁为灵,日光为曦,多么美好的名字啊……”仿佛是夫妻间的默契,此时万春公主恰好也想到灵曦,美眸中隐隐露出一丝怨毒的得意之色,“灵曦妹妹自幼万千宠爱,可惜就这么死了。呵呵,当初她抢了我的男人,现在我终于又抢回来了!” 杨锜疲惫地坐在榻上,以手抚额,默不作声。 “九郎,以后我们一定要好好在一起,相依相守,永不分离。”万春公主微笑着坐在他身侧,温软的掌心覆上他冰凉的手背,“多亏我有先见之明,早就与姐姐宁亲公主攀上了交情,现在陛下即位,她也能多帮帮咱们。九郎,你且在御史台好好做官,待日后有机会,我再想办法帮你进阶几级。” 杨锜依然没有说话,只是冷淡地把自己的手从她掌心抽出。 万春公主诧异地看着他,问:“九郎,你怎么了?” “为什么要逼我?” “什么?” “为什么要逼我娶你?”杨锜咬着牙一字一句地重复,声音喑哑,“都已经过去那么久了,我们都有了各自的生活,为什么还要逼着我娶你?” 万春公主如遭雷击,颤声问他:“九郎,你……你不愿意娶我?你不喜欢我了?” “我受够了!受够你们这些自以为是、骄纵傲慢的公主了!”杨锜借着酒劲儿大喝一声,仿佛要把这些年郁积的愤懑全都发泄出来,“你们一个一个都口口声声说喜欢我,让皇帝下旨赐婚,说是给我天大的恩典,可又有谁问过我的意思?这样的大恩大德我杨某消受不起,我受够你们了,都给我滚,滚!” “杨锜,你让我滚?”万春公主难以置信地看着他,眸中沁出泪光,“你知不知道,这些年来我有多思念你?当初你被迫娶了太华公主,我心里虽不高兴,可渐渐地也已经不怨你了。我放下尊严低三下四地去讨好宁亲公主,好不容易才向陛下求得赐婚的旨意,想着终于苦尽甘来,以后可以永远和你在一起了,可是你现在……你现在居然要我滚?你变心了是不是?杨锜,该滚的人是你!” 杨锜居然醉醺醺地笑了,连连点头:“好,我滚。滚远了,就再也看不见你们了。” 说罢,他拂袖起身,大步流星地向门外走去。 “杨锜,你给我站住!”万春公主的娇颜因愤怒而变得扭曲,颤抖着伸手指向他,“你想走,也得先给我说清楚了!听说还有一个怀着身孕的贱婢跟着你一起过来,是不是因为她,你才这样讨厌我?” 杨锜脚步一滞,却并没有对她解释什么,强抑怒火径自摔门而去。 门外的侍女看得目瞪口呆,却无人敢进屋瞧公主一眼,只听里面响起刺耳的瓷器碎裂声,然后是一阵声嘶力竭的哭泣,压抑而凄凉,骤然划破夜的寂静。 ☆、第256章 宠婢(下) 盼儿名义上虽是杨锜的婢女,但公主府中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其实这位身怀六甲的美丽女子是杨驸马颇为宠爱的一位侍妾。这些年来盼儿虽无名分,但杨锜待她极好,早已将她当成是自己挚爱一生的妻子。如今郎君又奉旨娶了一位美丽尊贵的公主,尽管盼儿一直暗暗劝自己不要难过,可心里还是像堵着什么似的,独自躺在床上哭了一夜。 昨晚杨锜与万春公主的争吵她并不知情。盼儿一早起来便仔细梳洗一番,都未及吃早饭,就依着规矩去公主的居处请安服侍。彼时万春公主正坐在妆台前梳妆,见她来了也不理会,只是挥了挥手示意侍女们先退到一边,让盼儿过来为自己梳头。见杨锜并不在这里,盼儿心中微觉疑惑,一时却也没多想,只当他是勤于公务,一大早就去御史台应卯去了。 盼儿小心翼翼地接过侍女手中的玉梳,一边轻轻拢起公主的发丝,一边含笑恭维道:“公主的头发真好,又黑又亮,就像锦缎似的。” 万春公主容色冷淡,道:“听说你是有身子的人,一大早就过来服侍我,真是难为你了。” 盼儿忙躬身赔笑:“公主说的是哪里话?能侍奉公主,是奴婢几世修来的福气呢。” “是么?”万春公主唇边露出一丝讥诮的笑,玩味地看着镜中盼儿红肿的双眼,“呦,这好端端的怎么哭了?多漂亮的一双大眼睛啊,肿得像桃子似的。难不成,我与驸马洞房花烛夜,竟让你心里不舒坦了么?” 盼儿心中一跳,忙摇头道:“没……没有。” “没有最好。”万春公主傲慢地微微扬起脸,语气森然,“身为婢妾,必须恪守自己的本分。我可比不得以前你们太华公主那样好脾气,府里的规矩可是极严的,你最好不要触犯,否则可别怪我治下的手段太狠!” 盼儿忙垂首答道:“是,奴婢谨遵公主教诲。” “看你倒是个有眼色的,这发髻梳得也不错,果然有一双巧手,难怪驸马喜欢你。”万春公主浅笑着赞了她一句,忽又皱眉,“哎呦,你干什么?痛死了!” 盼儿惊得连忙跪下,惶恐道:“奴婢该死……奴婢一不小心,扯到公主的头发了……” 万春公主冷着脸一言不发,站在一旁的侍女颇有眼色,见状忙几步走上前来,劈头盖脸地扇了盼儿两记耳光,厉声斥道:“大胆贱婢,仗着自己是驸马的人,就不把公主放在眼里了是不是?还敢故意扯断公主的头发,真是找死!” 盼儿脸上火辣辣的疼,含泪解释道:“公主明鉴,奴婢真的不是故意的……” “还敢犟嘴?”侍女扬手又是一巴掌,疾言厉色。 盼儿跪在地上受她掌掴,心中已是屈辱至极,明知是万春公主故意刁难,却又不敢申辩,只得竭力放低姿态,忍着泪叩首道:“奴婢知错了,以后一定会小心的,求公主消消气,奴婢真的再也不敢犯错了……” 万春公主沉默地在镜中看她,待那侍女又狠狠打了她几巴掌,这才淡淡开口:“知错就好,起来继续给我梳头吧。” 盼儿哽咽着答了一声“是”,捂着红肿的脸颊站起身来,强抑心中酸楚,忍着疼继续服侍公主梳妆。万春公主用早膳时依然让她在身边伺候,一会儿要添汤,一会儿要用温水浸湿的巾帕净手,折腾了大半个时辰方才吃完一顿饭。此间盼儿稍有差错,便又是被侍女们狠狠打骂一番,好不容易服侍公主用完早膳,又得规规矩矩地跪在前厅听她训话,快到晌午时才被允许回去歇息。尽管又累又饿,受了这一番折辱之后又如何能吃得下饭?盼儿回到卧房便恹恹地躺下,抱着被子一个人偷偷掉眼泪。 此后一生,每一天过的都会是这样受尽欺凌的日子么? 她有些不敢想象。 昨夜杨锜愤而离开,就在坊内随便找了家客栈歇下,这日傍晚一回公主府便去盼儿房中探望,见她容色憔悴,还温言劝慰了一番。盼儿却根本不敢把满心委屈告诉他,生怕在旁人看来自己这是在挑拨他们夫妻之间的关系,好在她已提前用妆粉掩盖了红肿的脸颊,强颜欢笑之下,倒还不至于被他看出端倪。杨锜只坐了一会儿便又走了,晚上依然住在外面的客栈。这一夜,盼儿昏昏沉沉地一觉睡到大天亮,身子愈发不适,看天色早已经过了请安的时辰,便打算明日再去向公主解释。 次日一早,盼儿强打起精神,梳洗停当后便去万春公主房中伺候。万春公主脸色愈加阴郁,待她行过大礼,也不叫她起身,只端坐在上首冷冷道:“前日我身边的丫头打了你几下,你就记仇了是不是?一个小小婢妾,日日请安侍奉原是你的本分,倘若服侍得不好,我怎么罚你都不为过。你倒好,竟敢跟我耍起脸子来了?” 盼儿惶然跪伏于地,惴惴地解释:“公主误会了,奴婢昨日是真的不舒服……” “不舒服?我自有办法让你舒服!”万春公主冷笑一声,对身边的内侍吩咐道,“把这贱婢拖下去,褫衣鞭挞一百!” “公主……公主!”盼儿被两名内侍粗暴地拖出门外,心中惊恐之极,忙挣扎着大喊,“奴婢腹中还有孩子,求公主开恩,饶了奴婢这一次吧……奴婢自己怎么样都不要紧,可这孩子毕竟是驸马的骨血,求公主开恩啊……” 万春公主神情冷漠,丝毫不为所动。 外衫被剥落,鞭子毫不留情地抽在只着小衣的身上,盼儿跪在地上苦苦哀求,叩首不止,光洁如玉的额头沾满尘土。万春公主忽然觉得心中很是畅快,仪态万方地缓缓走到她面前,姿容娴雅,声音却冷酷得不带一丝温度:“听说你在杨驸马身边也有好多年了,太华公主还在的时候,都一直忍让着你,不过,我可不像灵曦妹妹那样好性儿,绝不能容忍别的女人生下丈夫的孩子!” “公主,奴婢求求您了,求您饶了孩子……” “啪——啪——” 盼儿被鞭子抽得栽倒在地,尽管一直下意识地用双手护住小腹,却根本无法阻挡那里面传来的阵阵剧痛、以及从身下汩汩流出的鲜红液体。 万春公主居高临下地冷睨着受刑的女子,仿佛眼前并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只不驯服的牲畜。尽管贵为公主,可她自幼因生母卑微而得不到父皇的宠爱,宫里稍有些脸面的宦官都敢给她脸色看,出嫁后婚姻又不幸福,这让她的性格远不及灵曦随和,甚至还有些狠毒乖戾。都是因为眼前这个贱婢,杨锜才会变心的吧?万春公主一颗炽热的心充满怨毒,试图回忆起当年在宫中对她温柔一笑的少年,却无论如何都想不起他的脸。 浮现在脑海中的,只有新婚之夜他暴怒时的可怖面孔,对她咄咄逼人,对她恶语相向。 “为什么要逼我娶你?”当时他怒吼着这样问她,“都已经过去那么久了,我们都有了各自的生活,为什么还要逼着我娶你?” 为什么?还不是因为她一直爱着他。 哪怕他已移情别恋,她还是如少女时那般深深地爱着他。 其实,与曾经的恋人再续前缘是多么不明智啊,岁月早已在他们的心上蒙了一层抹不去的灰尘,再难辨出彼此的本心。就如同一首悠扬缠绵的恋歌,与其一定要把它唱完,倒不如就让它停在最酣畅淋漓的那一刻,这样就不会知道后面的曲调有多悲伤。 思绪汹涌如潮,却听行刑的内侍忽然开口道:“公主,她晕过去了。” 万春公主蓦地回过神来,淡淡吩咐:“用冷水泼醒,继续!” 内侍却迟疑道:“公主,她……她肚子里的孩子好像……” “不就是小产了么,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万春公主用凌厉的目光扫向他,“只要她人还没死,就给我继续打!你若敢偷懒,一会儿就也让你尝尝这鞭子的滋味。” “是。”内侍吓得一激灵,连忙叫人抬来一桶冷水,泼醒盼儿后继续挥鞭痛打。 盼儿被打得皮开肉绽,全身鲜血淋漓,腹中的疼痛更是蚀骨锥心,可意识偏偏是清醒的。 她知道,她的孩子没了。 她与心爱之人一同孕育的孩子,就这样惨死于他新婚妻子残酷的鞭笞之下。 为什么自己还活着?为什么…… 处罚已毕,两名内侍架起盼儿让她跪在万春公主面前。 万春公主冷声问:“你可知错了?” 盼儿不愿再向她下跪,挣扎着把自己的身子转向别处,虚弱地冷笑:“是,我是错了,错就错在没和郎君远走高飞,却回到长安来受你欺凌,害死了我们的孩子……” 万春公主用鞋尖踢了她一下,不怒反笑:“挨了顿打,脾气居然还是这么倔。你知不知道,我碾死你,就像碾死一只蚂蚁一样。” “那你就碾死我好了。”盼儿无力地瘫倒在地上,气若游丝,却依旧冷笑,“碾死我,你也得不到郎君的心。呵呵,以前我也恨过太华公主,但与你相比,她可真是仁慈善良多了,当初郎君为了你而一直不肯接受她,真是不值……你是高高在上的公主,金枝玉叶,活着的时候我奈何不了你,但死了以后我就可以化为厉鬼,用我的血来诅咒你,诅咒你们整个皇族,迟早有一天也会被奴役被欺凌,断子绝孙,不得好死!” 万春公主终于被她激怒,向内侍厉喝道:“给我打,打到她认错求饶为止!” 盼儿用尽最后的力气啐了她一口,恨声道:“呸!让我向你认错求饶,我死也不会!” 鞭子再度狠狠抽下,而她的眼泪早已流干,身上的痛楚也渐渐麻木。遍体鳞伤的盼儿无力地躺在地上,一抬眼就能看见屋檐下垂着的冰柱正滴答滴答地滴着水,是春天来了吗?可惜,她再也不能和郎君一起看春天的玉兰花了…… 杨锜回来找盼儿时,看到的是一具冷冰冰的尸体。 已经想到万春公主可能会拿盼儿出气,杨锜这两日与母亲商量,想接她先回杨家住一段时间,等过几个月生下孩子再做打算。母亲王氏也已同意,不料一回公主府就看到心爱的女子满身血痕地躺在地上,身子冰凉,早已没了呼吸。其实万春公主也并未真想打死她,只是想弄掉她的孩子,然后再折辱一番,不想一个小小的婢妾竟然如此烈性。面对夫君的暴怒,万春公主拒不认错,只是傲然冷道:“既然做了我的丈夫,以后你每次移情别恋,都会多出一具女人的尸体。杨锜,你自己看着办吧。” 杨锜看着盼儿宛然如生的容颜,对万春公主恨恨道:“我真后悔当初对你动过心。” 有多深的爱,就会滋生出多深的恨么? 他依旧清晰地记得,当初那一身绯红华裳的少女娇艳宛如牡丹,有些落寞地坐在宫中湖边的石头上等他,见他来了,那双美丽的大眼睛便为之一亮。她拉着他一起坐在湖边聊天,从袖中取出一枚精巧的茜色彩绣锦袋递给他,巧笑嫣然:“这些天没见你,心里总觉得空落落的,闲来无事时便绣了这个。喏,送给你了,你看看喜不喜欢?” 喜欢,他当然喜欢。 这枚锦袋他一直好好珍藏着,直到今日,还收在他卧室箱笼的最深处,就算是长安城破惊慌逃难时,也不曾将它遗失。 只可惜,这种喜欢从今日起就再不复存在了。 杨锜安葬了盼儿,然后找出那枚锦袋当着万春公主的面将其剪碎,任她如何哭泣哀求,此生都不再开口与她说一句话。 为何记忆中最后一丝美好,一定要以这样残酷的方式变得支离破碎? ☆、第257章 迁宫 春.色满园,宫中沉香亭前的牡丹又开了。 太上皇李隆基在花丛中徘徊复徘徊,想到昔日一同赏花的爱侣如今已是幽冥永隔,不禁黯然神伤,口中喃喃吟出当年翰林待诏李白的诗:“名花倾国两相欢,常得君王带笑看。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阑干……” 宫女红桃随侍在他身后,轻声问道:“上皇又在思念贵妃娘娘么?” 李隆基回头对她轻轻一笑,并不说话。红桃本是杨玉环的贴身侍女,马嵬驿兵变不得不赐死贵妃之后,李隆基就把她调到自己身边来,每日看着与爱妃有关的旧人,也算是留个念想。当初太子李亨借战乱之机在灵武自立为帝,颇有些名不正言不顺,故而将太上皇迎回长安后极尽孝道,先是为李隆基上尊号“光天文武大圣孝感皇帝”,不久又上尊号曰“太上至道圣皇天帝”。可是,这些华而不实的虚名又有什么用呢?如今的他只是一个寂寞的老人,一个同时失去了爱情和权位的可怜老人。 玉环……玉环…… 归来池苑皆依旧,太液芙蓉未央柳。芙蓉如面柳如眉,对此如何不泪垂? 曾经富有四海,而现在他拥有的只有回忆。哪怕那风华绝代的佳人早已化作一抔黄土,她的音容笑貌,他亦永生不忘。 红桃不忍见他这般伤怀,试探着提议道:“上皇若是觉得闷了,不如召几位乐师舞姬来为您演奏歌舞吧?” 李隆基点了点头,随口吩咐:“也好,召贺怀智和谢阿蛮过来见朕。” 侍立在侧的高力士忙唤内侍去传召贺、谢二人,不多时,却见盛王夫妇和他们一起过来向太上皇行礼问安。适才在宫苑中偶遇时,紫芝已经把念奴临终前留下的玉镯交给贺怀智,贺怀智将心爱之人的遗物小心收入怀中,不禁潸然泪下。紫芝好言劝慰了一番,然后才与他们一同来到沉香亭。李隆基见儿子和儿妇也来了,心中很是高兴,让他们一起到亭中坐下,问道:“玉郎呢,怎么没跟你们一起过来?” 李琦道:“玉郎这几日受了风寒,在家里歇着呢。父皇近日可还好吗?” “还是老样子,一下雨就觉得腿疼,不过也不碍事。”李隆基微微苦笑,转而吩咐贺怀智和谢阿蛮,“贺卿奏一支《凌波曲》吧,让阿蛮为朕跳支舞。” 二人齐声称是。贺怀智抱起琵琶娴熟地弹奏起来,声如碎玉,谢阿蛮楚腰款摆,环佩叮当,水蓝色的广袖随着舞蹈的动作轻轻飘扬,丝光流转,宛如波浪。见李隆基兴致颇好,紫芝取出随身携带的一个小木盒,含笑呈给他道:“玉郎很惦念祖父,特地做了一个小木偶想献给上皇解闷儿,只可惜生了病没能亲自给您送来。” “哦?”李隆基打开盒子,饶有兴趣地拿起那小木偶瞧了瞧,“这是玉郎亲手做的?” “是。”紫芝微笑着点头,“这段时日玉郎迷上了傀儡戏,觉得有趣,便也学着做了个木偶给上皇解闷儿,算是为您略尽一份孝心。” 那小木偶是一位白发老翁的模样,慈眉善目,笑容可掬,手足关节处都有丝线牵引,轻轻一提便可做出各种动作,看起来十分滑稽有趣。李隆基含笑摆弄了一会儿,忽然怔怔地出起神来,沉默半晌才叹息着吟道:“刻木牵丝作老翁,鸡皮鹤发与真同。须臾弄罢寂无事,还似人生一梦中。” 这诗中的自伤之意颇为明显。紫芝心中微觉不安,忙欠身赔笑道:“说起来这木偶不过是小孩子玩的东西,玉郎却把它拿来献给上皇,倒显得有些不懂事了。” “从前贵妃还在的时候,也很喜欢傀儡戏呢。”李隆基微微一笑,目光悠悠地望向天际流云,“玉郎这孩子有心了。回去告诉他,朕很喜欢。” 紫芝这才松了口气,忽然发现从蜀地返回后的太上皇变化真的很大,不但须发尽白、神情憔悴,而且一贯潇洒挺拔的身躯竟也有几分佝偻了,或许正因为如此,他眸中属于帝王的凌厉之色也减少了很多,仿佛只是一位垂暮之年的寻常老人,就连脸上的皱纹都透出一种慈祥的感觉。谢阿蛮一曲舞罢,摘下自己臂上所戴的金粟装臂环呈给李隆基,道:“记得当初上皇与贵妃娘娘在梨园初见时,娘娘跳的就是这支《凌波曲》。这臂环是娘娘昔日所赐,如今就献给上皇做个纪念吧。” 李隆基接过臂环,忆及往日与爱妃的浓情蜜意,一时唏嘘不已。浮世繁华,转瞬成空,醒来时才发现过去种种不过是黄粱一梦。因不愿在儿子面前流露出太多伤感,李隆基命红桃将那金粟装臂环收好,转而轻叹一声:“二十一郎,这几日朕时常想起灵曦,多好的一个孩子啊,可惜命途多舛,丧命于乱兵之中连尸首都找不到,真是可怜……” 李琦知晓其中内情,却又不能告诉父亲其实妹妹并没有死,只得安慰道:“父皇不必太过伤怀,或许在另一个地方,灵曦能过得更幸福。” 李隆基叹息着点头,用推心置腹的语气对儿子说:“因为你母亲的缘故,朕一直最宠爱你们兄弟姐妹四个,对于你们来说这本是件好事,怎奈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尤其是你前段时日手握重兵,屡立战功,难免遭人嫉恨,你肯放弃兵权主动还朝,是再明智不过。二十一郎,你要记住,今后言行举止一定不要太过出挑,凡事谨慎为上。” 李琦心领神会,颔首道:“父皇一片苦心,儿臣都明白。” 父子二人正说着话,却见皇后张嫣嫣领着幼子李侗前来问安。张嫣嫣云髻高耸,冠帔盛饰,一袭深绛色的大袖连裳礼衣衬得她愈加雍容华贵,那母仪天下的气势与风华,显然早已不再是当年屈居于正妃之下的那个小小孺人。几日前百官上奏为皇后加尊号曰“辅圣”,皇帝李亨亦有意褒奖贤妻,只因中书舍人李揆以“自古皇后无尊号”为由直言进谏,此事方才作罢。不过,如今的张皇后不仅仅是后宫之主,前朝诸事也多有参与,因其智谋过人,李亨有难以决断的政事时也多会听取她的意见,这“辅圣”之名倒也不虚。 李侗乃是皇帝李亨的第十三子,刚刚蹒跚学步的年纪,咬着手指头摇摇晃晃地走到李隆基面前,奶声奶气地唤了一声:“翁翁!” 李隆基慈爱地向小孙儿伸出一只手,笑道:“好孩子,过来让朕瞧瞧。” 张嫣嫣拉着儿子一同上前行礼,温婉笑道:“陛下这几天一直忙于政务,委实脱不开身,只得遣臣妾来代为向上皇问安。” “皇帝日理万机,自然当以国事为重。”李隆基指了指下首的座位,和言道,“皇后平身吧,赐座。” 张嫣嫣谢了恩,仪态优雅地起身坐了,然后接受亭中诸人向她行礼下拜。她的目光似乎不经意地瞥向李琦,倏忽变得温柔,瞬间却又恢复如常。李隆基抱了抱小孙儿李侗,对张嫣嫣微笑道:“朕听说,当初你产下这孩子时才刚刚随着皇帝抵达灵武,产子不过三日,就挣扎着起来帮将士们缝制战衣,夙兴夜寐,都来不及顾惜自己的身体。皇后一心以家国为重,真不愧为天下女子之表率。” 张嫣嫣忙谦逊道:“上皇过誉了,臣妾蒙陛下恩宠,为陛下分忧也是应该的。” 李隆基又和颜悦色地与她聊了几句,态度客气而疏离,显然对这位儿媳还不及对紫芝亲近。就在此时,皇帝身边的宦官李辅国匆匆赶到沉香亭,躬身行礼道:“陛下有旨,请上皇前往西内太极宫一游,陛下已命人设下酒宴,想与上皇共享天伦之乐。” 张嫣嫣抬眸与李辅国对视一眼,美目中似有了然之色。 李隆基不疑有他,当即颔首应允,对亭中众人道:“你们先退下吧。” 张嫣嫣母子以及贺怀智、谢阿蛮皆行礼告退。李琦却忽然有些不放心,坚持要和紫芝一起亲自将父皇送至宫门处。李隆基欣然应允,由高力士扶着上了马,其余人等皆步行随侍。行至睿武门时,夹城两侧忽然涌出几百名身披甲胄的禁军将士,手持兵刃挡住道路,神情肃杀,气势汹汹。李隆基毕竟年事已高,如何经得起这番惊吓,见状不禁身子一颤,几乎要从马背上摔下来。 李琦忙上前扶住父亲,对众将士喝问道:“你们这是要干什么?” 李辅国阴恻恻地一笑,拱手道:“陛下有旨,恭请上皇迁居西内,其余人等都请回吧。” 迁居?刚才不是明明说只是过去赴宴么? 紫芝悚然一惊,心中忽然有种很不祥的预感,忙上前两步与夫君一起护卫在太上皇身侧,看着李辅国一脸阴险狡诈的笑容,隐约间似乎嗅到了阴谋的味道。 ☆、第258章 涟漪 西内太极宫始建于隋文帝年间,因其年代久远、地势阴湿,唐高宗以后的历代帝王便不再居住在那里。如今皇帝李亨下旨请太上皇迁居西内,又派重兵相挟,无异于将太上皇软禁,此事若传于朝野,无疑会有损皇帝的孝名。高力士冷冷地睨着李辅国,心中不免开始有些怀疑这道圣旨的真实性,于是问他:“陛下的手谕呢?” “陛下只有口谕,没有手谕。”李辅国笑得不阴不阳,一双狭长的小眼睛里闪烁着诡诈的精光,“难道高将军是在怀疑我假传圣谕么?这罪名李某可担不起啊!” “是么?”高力士冷笑,毫不客气地与他针锋相对,“如今外朝内廷皆是你李辅国一人独大,还有什么事是你做不了、不敢做的?” “高将军言重了。”李辅国冷哼一声,嘴角不自觉地勾起阴冷的弧度。他原是侍奉李亨多年的亲信内臣,本名李静忠,李亨即位后才赐了“辅国”这个名字,如今官拜殿中监,加开府仪同三司,封郕国公,赐食邑五百户,可谓是位极人臣,朝中权贵争相逢迎。不过,因他年轻时曾在高力士手下为仆,高力士至今仍十分轻视他,从不曾像其他官员那样放下身段去拍他的马屁,故而二人之间嫌隙渐深,势同水火。 高力士不屑再与他多言,上前几步护住李隆基,指着面前一众禁军将士喝问道:“李辅国,你怎敢对上皇如此无礼?还不让他们速速退开!” “侍卫退开,上皇的安全何以保障?”李辅国依旧阴笑,转头对盛王夫妇及李隆基身边的宫女侍从说,“诸位请回吧,今后上皇身边自有稳妥的宫人服侍。” 红桃哪里肯就这样离开,试探着道:“奴婢是上皇使唤惯了的人,能否也随上皇一起……” 李辅国一个凌厉的眼神扫过,不待她说完,一名禁军侍卫立刻拔刀出鞘,寒光烁烁的刀刃洞穿了她单薄的身躯,鲜血飞溅,骇得众人目瞪口呆。 “上皇……”红桃身子抽搐着倒在地上,双目圆瞪定定地盯着李隆基,心中纵有千般不甘,终是死不瞑目。 李辅国面不改色,淡淡问道:“还有谁想去西内侍奉上皇么?” 这一招杀一儆百委实厉害。众人悄悄抹去溅在脸上的鲜血,皆不敢作声。 “李辅国,你……”李琦面露怒色,才欲说话,却见紫芝轻轻一拉他的衣袖,略微摇头示意他暂且忍耐。 李隆基已经从惊慌中镇定下来,眼见血溅当场,忙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道:“西内静谧清幽,很适宜朕安度晚年,皇帝做这样的安排,也是出于一片孝心,朕深感欣慰。二十一郎,你和王妃先回去吧,改日再进宫来陪朕说话。众将士也都辛苦了,一会儿等朕安顿妥当,再命人取钱帛来赐予诸位。” 李辅国神色稍霁,对众将士道:“上皇有赏,还不快叩谢圣恩?” 禁军将士纷纷收起兵刃,跪拜叩首,向太上皇齐声高呼万岁。李辅国引着李隆基前往西内甘露殿,高力士及旧宫人皆不得随侍左右。李隆基被几个陌生的宫女引入一间华美的宫室,手里仍攥着玉郎送给他的那个小木偶,想到自己做了几十年的太平天子,最终竟落得这傀儡般的下场,一时心中凄凉,不禁泫然泪下。 他悲哀地闭上眼睛,眼前却浮现出一片刺目的血红,红桃临死前绝望的目光倏然化成一把尖刀,生生刺穿了他垂暮之年脆弱的心。 玉环,原谅朕没能保护好你身边的人。 失去权位的天子便不再是天子,纵然依旧尊荣,却只是一尊落入江中自身难保的泥菩萨。 安顿好了李隆基,李辅国即刻换上素服前往长生殿觐见皇帝,伏地请罪,声称太上皇与高力士等人意图勾结朝臣复辟,他察觉后来不及向皇帝禀告,只得擅自请太上皇迁居西内,断绝其与外界的联系。李亨故意做出一副惊讶的模样,坚持说不相信父皇会有复辟之心,眼眶微红,几乎要落下泪来,对于臣子矫诏逼迁太上皇一事却没有丝毫责怪。皇后张嫣嫣敛容端坐在一旁,看着他们君臣之间有板有眼地做戏,心中不禁冷笑:好一个父慈子孝、君明臣贤,陛下啊陛下,你想做而不敢做的事,就都让这李辅国代劳好了。 李亨擦了擦眼角并不存在的泪水,抬手示意李辅国平身,叹息道:“说起来父皇住在西内倒是更合适一些,卿唯恐朕受小人蛊惑,防微杜渐,以安社稷,乃是大功一件,何罪之有?上皇复辟一事虽是捕风捉影,但身边的佞臣却不可不防,此事还须彻查,切不可让那些奸佞小人继续为祸朝廷。” 李辅国深谙皇帝心意,谄笑道:“陛下放心,这件事交给臣处理便是。今日上皇迁往西内时盛王也在身边,似乎对此颇有不满,只怕也与唆使上皇复辟一事脱不了干系。对了,这两日朝臣的奏疏臣都已经整理好了,其中有一份是盛王的,臣觉得陛下应该会很感兴趣。”说罢回头使了个眼色,身后的一名小内侍立刻将奏疏呈上。 原来是有备而来呢。张嫣嫣心里想着,不动声色地看他们接下来又要做什么。 李亨接过奏疏看了,只见上面写的乃是为贞顺皇后武氏祭祀一事,不禁冷哼一声道:“如今前线战乱尚未平息,国库空虚,哪里还能像以前一样花大把的银钱为贞顺皇后祭祀?宗正寺削减这方面的花销,朕倒是觉得甚是合理。” 李辅国谦卑地躬了躬身,微微笑道:“陛下所言极是。不过盛王身为人子,见今年朝廷的祭祀远没有达到皇后的规格,心存怨怼倒也情有可原。” “情有可原?”李亨冷冷一笑,微微弯曲的食指下意识地轻轻敲击着御案,“他和朕作对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朕倒要看看,这次他还能耍出什么花样?” 张嫣嫣悚然一惊,目光牢牢锁在夫君的手指上,心知每当他下意识地做出这样的动作时,就是对某人动了杀机。 终于还是要动手了么? 是啊,隐忍多年的太子终于登上了皇位,此时不铲除夙敌,更待何时? “谷兰。”张嫣嫣定了定神,转头轻唤侍立在侧的年轻女官,“昨日听崔婕妤等几位嫔妃说,这个月分发给各个殿阁的绸缎衣料似乎比往日的份例少了些,此事你可查过了?” 谷兰眼见她眸中微澜瞬间泯去,轻声回答:“是,尚服局的吴司衣说这两日就会把诸位娘子的份例补齐。临时出了这样的纰漏,吴司衣很是惶恐,说等把事情处理完了就立刻来向皇后娘娘请罪。” “纰漏?只怕是她们自己私吞了吧?”张嫣嫣瞥了一眼正在交谈的李亨君臣,起身向内殿走去,“没想到她们的胃口倒是不小,看来宫里的规矩是该好好整顿一下了。谷兰,你过来,本宫有事要吩咐你去做。” . 日暮时分,盛王府的西角门被人轻轻敲响。 侍女朱雀接过来人的名刺,匆匆向内宅走去,向盛王通禀道:“殿下,有一位名唤谷兰的宫中女官前来求见,说是有极要紧的事要当面向您禀告。” “谷兰?”李琦接过名刺,只见上面写的官职是尚宫局正七品典闱,想起此人就是多年前在禁苑泼了他一身茶的小宫女,后来升任为尚食局掌膳,还在骊山温泉宫为他和紫芝烧菜吃。只是多年未见,不知她忽然造访究竟所为何事,李琦略一沉吟,吩咐道:“请谷典闱到书房来说话。” 片刻后,谷兰便随着侍女进了书房,待屋内闲杂人等全都退下,这才呈上一枚密封的蜡丸,里面藏有书信。李琦展开信笺匆匆浏览一遍,见落款处竟盖着皇后的私印,心中突地一跳。紫芝见他神情有异,忙问道:“这信里写了什么?” 李琦将信笺放在烛火上焚毁,简单解释道:“这信是张皇后亲笔所书,说是陛下要对我不利,让我即刻随谷典闱离开长安,城东通化门外的驿站有人接应。” “什么?这……”紫芝惊诧地看向谷兰,一脸难以置信。 谷兰知道她在惊讶什么,身为皇后的张嫣嫣无论如何都没有立场与盛王站在一起。 李琦亦有些猜不透皇后的心思,只是看着火焰渐渐吞噬掉那信笺上的每一个字,眸中微露怅惘之色。恍惚间想起多年前的一个中秋之夜,淫雨霏霏,天空中没有月亮,他温文有礼地扶起摔倒在积水中的美丽女子,然后与她共撑一把伞,肩并着肩一起默默走在淅淅沥沥的秋雨中。一路上她都低着头不说话,眉黛含羞,然而偶尔抬头看向他时,一双妩媚的凤眸却亮闪闪的,仿佛盛满了璀璨的星光。 尽管彼此只是陌生人而已,但那一抬眸的温柔,也曾如春风般让他年少的心荡起涟漪。 涟漪散去不过一眨眼的时间,他很快就忘记了。 可是,如果她并没有忘记呢? ☆、第259章 离伤 谷兰看了看窗外渐暗的天色,不禁急道:“请殿下速速随我离开,等一会儿城门关了,就什么都来不及了。” 李琦却只是微微一笑:“谷典闱先请回吧。皇后娘娘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尚未安顿好妻儿,现在还不能走。” 很显然,他对张嫣嫣的做法依然心存疑虑。 “盛王殿下!”谷兰心中焦急,一时却也不知该如何解释才能让他相信,“皇后娘娘以往虽与您立场不同,但奴婢愿以性命担保,她是绝不会害您的!” 李琦点点头,依然礼貌地婉拒:“我知道,请你回宫后替我向皇后娘娘转达谢意吧。” 谷兰无奈,只得先行告退,趁宫门关闭前速速回去向皇后复命。她在张皇后身边侍奉的时日虽不长,却已被引为心腹,见惯了皇后娘娘统御六宫时的威仪与气势,不料今天却意外地发现,就算是这样精明强势的女子,在提及某个人时,眸中竟也会流露出无限温柔。毕竟是女子啊,有时候还是会为了某种莫名的情愫去做傻事么?一旦走上这条不归路,可就真的再也没有后悔的余地了。 待谷兰一走,紫芝忙问夫君:“你觉得张皇后的消息可信吗?” “我也说不准。”李琦摇头,声音平淡得似乎不带丝毫感情,“我与张皇后这些年来一共也没说过几句话,根本算不上熟识,只知道她不仅仅是皇帝最宠爱的女子,还是李亨做忠王时就极为倚重的幕后谋士,当初阿娘的死一定也与她脱不了干系。一直以来,我都把她当成是敌人。” 紫芝抿了抿唇,迟疑道:“可是我觉得,她这一次应该没有骗你。” “为什么?” “女人的直觉。之前寥寥几次的见面,我都能感觉到她对你没有恶意。” “张皇后的话不能全信,但也不能全都不信。”李琦轻轻叹了口气,对她郑重嘱托,“这些年来我与李亨几番斗法,差一点就把他从储位上踢下来,可惜到头来还是让他做了皇帝。他恨我入骨,对我下手那是迟早的事,我自然也早有准备,不会坐以待毙。这次回来后我把咱们家的产业悄悄变卖了一些,换成金银细软,带在身上离开长安,足够让你和孩子一生丰衣足食。只要父皇还在世一天,他就不敢把事情做得太绝,但以防万一,紫芝,你还是得立刻带着玉郎和茉儿离开。” 紫芝身子一震,惊道:“那你呢,你怎么办?” “我若和你们一起走,肯定会连累你们。”尽管想竭力装作若无其事,可他的笑容里还是隐隐透着苦涩,“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若是皇帝一心想要对付我,我又能躲到哪里去?不过,好在他憎恨的只是我一个人而已,只要能把我牢牢控制在手心,估计就不会再花太多精力去为难你们母子。本来我是不想再回长安的,这荣华富贵不要也罢,只可惜终究放心不下父皇和兄姊……紫芝,你先带着孩子去营州桃花坞避一避,等你们安顿下来,我再想办法脱身。” “那怎么行?”紫芝急得顿足,“这一走不知何时才能再见,我怎么能抛下你不管……” “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儿,哪里用得着事事让你操心?”李琦故作轻松地笑笑,握住她的手,“紫芝,为了孩子,算我求你了。” 紫芝默然不语,忽地背过身去,贝齿咬得朱唇微微发白,泪光星闪,直欲夺眶而出。 李琦伸手轻轻去扳她的肩,温言叹息:“紫芝,你听我说……” “不必说了,我都明白。”半晌,紫芝才缓缓转过头来,脸上挂着几滴亮晶晶的泪珠,哽咽着吸了吸鼻子,忽然像个孩子般扑到他怀中哭泣起来,“二十一郎,我只是舍不得你……你再多抱我一会儿好吗?” 李琦把她搂在怀中,轻抚她的秀发柔声安慰:“乖,不哭了啊……” 紫芝抽噎着点点头,抓起他的手去擦拭自己怎么也止不住的泪水。他的怀抱永远那么温暖,她紧紧抱着他,仿佛一松手就会失去自己最心爱的人。并非未经历过生死离别,可她从未像此刻这样恐惧过,就算在战场上真刀真枪地厮杀时也没有。 战场虽然险恶,却如何比得过强权与人心? 李琦亦觉心中酸楚,却仍是微笑着故意逗她,抽回自己的手抗议道:“喂,你这也太过分了吧?我的手是给你擦眼泪用的吗?” “我就要用,难道你还敢反抗不成?”又是这样凶巴巴的语气,紫芝说完了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好了,脸都快哭花了,这么大了怎么还像个小孩子似的?”李琦一挽袍袖,笑着把手伸到她面前,“那我就勉为其难,借你擦擦眼泪吧。” 紫芝毫不客气地抓住他的手,脸上泪痕犹在,唇角却露出一丝甜蜜的笑。 李琦静静凝视着她,刹那间多少柔情蜜意涌上心头。或许这是他今生能给她的最后一个拥抱了,尽管嘴上说得轻松,可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能不能逃过这次劫难。沉默半晌,他终于不得不打破这离别前最后一刻的温情,低头在她耳畔轻语:“紫芝,一会儿咱们还得一起演场戏,以便掩人耳目……” “演戏?”紫芝惊讶地抬头看他。 他微笑着点头,高深莫测的眸子里隐约透着淡淡的悲伤。 王府中的仆婢下人都知道,盛王与这位裴王妃感情极好,朝夕相伴,形影不离,多年来府中竟连一位姬妾也无。然而这日傍晚,夫妻二人却不知为何在书房中大吵了一架,互不相让,听声音似乎还动了手。夜里,盛王破天荒地召了一位年轻的美婢侍寝,王妃在朗风轩独守空房,一个人喝得酩酊大醉,嫉恨羞恼之下竟打翻了灯油,任大火在屋中蔓延。侍女们早就被她打发回去休息了,听闻消息赶来救火时,王妃和小公子住的两间上房早已烧成一片灰烬。 这样凶猛的大火,置身其中哪里还有活下来的可能? 次日一早,盛王便遣人上报宗正寺,王妃裴氏及其子武陵郡公李偿死于火灾,尸骨无存。 . 紫芝带着玉郎和茉儿策马赶到营州城外时,又是一个薰风拂面的初夏。 玉郎骑着一匹健硕的小马驹,在艳阳下有气无力地央求:“阿娘,我好累啊,咱们可不可以先休息一会儿?” 紫芝抹了抹额上的汗,回头冲他一笑:“好孩子,再坚持一下,马上就到了。” 让孩子小小年纪就这样随着自己千里跋涉、颠沛流离,她心中很是负疚,可是没办法,唯有这样他们才能生存。前方的山谷已经遥遥可见,谷口处散放着十几块巨大的石头,看似杂乱无章,实际上却是一种神奇的阵法,出谷容易进谷难。紫芝曾在这里住过一段时日,自然知晓其中奥秘,带着两个孩子在石阵中走迷宫般地绕了几圈,终于顺利进入了桃花坞。裴家已在这里置办了房屋和田产,紫芝把玉郎和茉儿交给父母照顾,然后便去云浦山庄看望灵曦。听说太上皇李隆基被皇帝软禁在西内,晚景凄凉,灵曦忧心不已,只恨自己不能回到长安陪父亲排解寂寞。 因为挂念夫君,紫芝并未在此久留,次日一早便独自乘快马离开桃花坞,日夜兼程,一路飞驰向长安赶去。这段时日并未听说京中诸王有什么太大的变故,她心中稍安,然而回到长安才知道,山中只一日,世上已千年。盛王府依旧是原来的盛王府,只是里面多了数百名陌生的禁军侍卫,严禁任何人出入,自然也包括她这个已经“丧生”于大火中的王妃。紫芝悄悄向人打听了一下,据说是盛王思念“亡妻”伤心过度,生了病卧床不起,皇帝特地派了太医和侍卫前来照看守护,生怕这位弟弟有什么闪失。 照看?守护?这架势分明就是软禁! 紫芝心中冷笑,先潜伏在王府附近查看了一下情况,待夜深时躲开游弋的侍卫翻墙而入,见盛王寝居处的灯还亮着,便想悄悄过去看他。偌大的王府安静得有些异样,似乎府中的仆婢下人都已被遣散。庭院中有侍卫举着火把,宦官李辅国趾高气扬地一脚踹开盛王卧房的门,阴恻恻地笑道:“盛王殿下,陛下派老奴给您传旨来了。” 李琦尚未就寝,闻声负手缓缓踱出房门,青衫磊落,气度雍容,眉目疏朗,炯炯有神。 紫芝屏息藏在屋后一棵繁茂的大树上,见他潇洒依旧,心下终于安定几分。 “老奴今日来,就是要告知殿下的罪名,请殿下一定要听好了。”李辅国肃了肃神色,见盛王并未依礼跪下听旨,倒也不甚在意,只是用鼻子冷冷哼了一声,继续说道,“拥兵江淮,坐视永王谋反而不主动镇压,其罪之一;结党朝臣,唆使上皇复辟,其罪之二;骄奢淫逸,国难当头仍不知俭省,其罪之三;藐视君上,罔顾君臣之礼,其罪之四。陛下顾及皇家体面,不忍将这些罪名公之于众,盛王殿下,你可知罪?” 李琦并无辩解之意,只是淡淡道:“很好,多谢陛下能让我死个明白。” “陛下仁慈,可不想担上屠戮兄弟的罪名。”李辅国摇摇头,一张丑陋的老脸上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陛下顾念兄弟情分,并没有褫夺王爵,只吩咐重杖一百以示惩诫,是死是活就看殿下的命数了。” 李琦面上毫无惧色,浅笑反问:“或者可以说,现在我的命就捏在你手里是吗?” 李辅国笑得一脸奸诈,道:“殿下真是个聪明人。该怎么做才能保住您的小命,就不用老奴多说了吧?” “笑话。”李琦嗤的一声笑了,语气轻蔑,“让我向一个阉奴卑躬屈膝地乞命,怎么可能?” 尽管性命已捏在对方手中,可他依旧谈笑自若,不卑不亢,举手投足间便有高华之气、龙凤之姿,那份潇洒气度不禁令人折服。李辅国虽权倾朝野,但此时站在他面前却觉得自己无端矮了半截,说话都提不起底气来,心下颇为懊恼,不禁咬了咬牙,色厉内荏地对侍卫们大声喝道:“来人哪,用刑!” 两名侍卫应声上前,才欲将盛王压在地上受杖,却见他左手挥拳如风,刹那间已将二人打成重伤。李辅国惊得目瞪口呆,显然没料到他不用兵刃,只用左手竟也能如此厉害,慌忙指挥着其余侍卫一哄而上。紫芝躲在树上观战,看着一群粗人在自己家里撒野,心里当真不是滋味,忽然发现夫君迎敌时始终只用左手,就算渐渐寡不敌众,也不曾用右手挡开敌人的攻击,心中一跳,隐约有种不祥的预感。 难道,他的手…… 紫芝心痛难抑,几乎不敢再想下去,才欲跃下树去帮他一起对敌,却忽听远处传来一个女人威严的声音:“都给我住手!” ☆、第260章 朱雀 众侍卫一见来人,纷纷停止打斗,抱拳施礼道:“参见皇后娘娘!” 张嫣嫣款步走上前来,冷冷瞥了一眼地上的刑杖,问道:“李辅国,你这是在做什么?” 李辅国亦躬身施了一礼,施施然道:“老奴奉陛下旨意,向盛王宣读罪状……” “李辅国,别以为本宫不知道你那点歪心思!”张嫣嫣冷斥一声,毫不留情地打断他的话,“陛下为何没有将盛王的‘罪名’昭告天下,你我心里都清楚,身为一国之君,想与臣子私下里清算一下往日的旧账并无不可,但你若也想借此机会来报私怨,我告诉你——李辅国,你没这个资格!” 李辅国心中一跳,着实没想到这个女人三言两语就能把自己的心思拆穿,一张老脸不禁红了红。他李辅国一向是个睚眦必报的主儿,那日.逼太上皇迁居西内时盛王也在场,仗着亲王的身份对他高声呼喝,没有丝毫尊重,他心里焉能不恨?没错,皇帝只是命他将盛王软禁起来,不时折辱一番,那一百杖确是他自己借机报复。可是那又能怎样,身为天子宠臣、当朝权贵,难道他李辅国还用得着看一个女人的脸色不成? 就算这个女人是宠冠六宫的皇后,他也不甘心! 李辅国心中不忿,当即冷笑着反唇相讥:“这么晚了,皇后娘娘不在内宫好生侍奉陛下,却跑到外面来多管闲事,岂非有失后妃之德?” “这就不劳你操心了。”张嫣嫣妩媚地一笑,气势却依旧咄咄逼人,“李辅国,咱们明人不说暗话,本宫虽是女子,但自从陛下在潜邸以来凡事就多与我商议,朝政之事着实参与了不少,如今自然也不多这一件。本宫今日来就是要提醒你一句,有些人杀了反而可惜,让他像蝼蚁一样活着,陛下看着岂不是更舒心?” 李辅国咧着嘴嘿嘿笑了起来,阴阳怪气道:“果然还是皇后娘娘最懂陛下的心思,老奴自愧不如。想当初,娘娘不过是忠王府中一个小小的孺人,日日给韦王妃跪拜问安、殷勤服侍,伏低做小的事可都是做惯了的,如今竟能爬到中宫这个位置上来,母仪天下,受万民朝拜,这得是多大的本事啊!” 张嫣嫣生性骄傲,平生最恨别人提起自己身为侧室受韦珍压制的那段日子,闻言眸中不禁闪过一抹怒意,随即泯灭无形,从容微笑道:“彼此彼此。谁不知道你李辅国以前不过是一小小奴仆,人人皆可驱使,如今受陛下恩宠有了几分能耐,便要得志猖狂了?哼,本宫不得不再提醒你一句,就算你官位再高、恩宠再盛,也不过只是我皇家的一个使唤奴才罢了,倘若胆敢以下犯上,本宫定严惩不贷!” 她微微扬起精巧美丽的下颌,姿态冷傲,目中透出灼灼精光,让人不敢直视。 李辅国被她揭了短,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想到自己适才那般耀武扬威,现在却被一个女人当众训斥得如同丧家犬一般,当真是丢尽了脸面,不禁咬着牙恶狠狠道:“皇后娘娘教训的是,老奴定当恪守本分,尽心侍奉陛下,绝不敢有逾矩之处。” 张嫣嫣唇角轻蔑的笑意更深,沉声道:“还不退下?” 李辅国恨恨地看了她一眼,只得带着手下的禁军侍卫先行离开。李琦始终站在一旁默默看着二人唇枪舌剑,见李辅国终于走远,心底方才松了口气。 张嫣嫣目中寒意渐渐散去,回头对他解释道:“听说李辅国出宫到你这里来,我不放心,就也悄悄跟来了。果不其然,他就是来故意找麻烦的。” 李琦拱手一揖,道:“多谢皇后娘娘替我解围。” 张嫣嫣却微微苦笑,叹息道:“那日你不肯信我,如今我想放你走也没法子了。” 李琦默然不语,半晌只是问:“娘娘深夜来此,陛下知道了不会有什么不妥吗?” “如今陛下自顾不暇,应该没有心思去管我的事。”张嫣嫣只随口说了一句,并未仔细解释,“况且李辅国有把柄在我手中,这厮是贪生怕死之人,谅他也不敢冒着玉石俱焚的风险去陛下面前告我的状。” 李琦轻轻点头,心想如今的张皇后在宫中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又有什么事能难得了她? 张嫣嫣注视着他的表情,忽然笑了:“你是不是一直想问,为什么我肯这样帮你?” 李琦颔首道:“请娘娘赐教。” “放心,我并不图你什么,也不需要你日后如何回报我。或许你还不知道吧?你与陛下明里暗里斗了这么多年,花样百出,招招狠辣,实际上却大多是我在他身后接招,遇到你这样旗鼓相当的对手,不免生出惺惺相惜之情,仅此而已。”张嫣嫣幽幽一笑,雍容美艳的脸庞在灯火的映照下仿佛镀上一层灿灿金光,“其实我真的不想成为你的敌人,只可惜,在你我相识之前,你就已经把我当成了敌人。” 李琦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唯有沉默。 “你放心,有我在,陛下杀不了你。”张嫣嫣从怀中取出一小盒药膏递给他,幽黑的瞳仁中透出一丝关切的暖意,“人若想在逆境中存活,就必须有所舍弃,舍弃的越多,才会让你的敌人放松警惕,活下来的机会也就更大一些。我让陛下派人断了你右手的手筋,正是这个意思。不过你放心,只要坚持敷药,这伤是能医得好的,以后纵不能执刀握剑,用右手写字、吃饭总归是没问题的。古人说,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无论身处怎样的境地,你都千万不要灰心,记住,你的好日子还在后面。” 李琦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诚挚道:“皇后娘娘金玉良言,琦铭记于心。” 张嫣嫣莞尔一笑,问他:“还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确有一事。”李琦点头,转而向一侧的厢房扬声唤道,“朱雀,你出来一下!” “哦,来了来了!”侍女朱雀答应一声匆匆跑出来,手里挥舞着一把明晃晃的剪刀,一副要跟人拼命的架势,“殿下,那些坏人都走了吗?” 张嫣嫣随意打量她一眼,只见这小丫头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一双眼睛大大的,生得甚是明丽泼辣。盛王府中的内侍婢女皆被调往别处,唯有此女因王府大火那日曾为盛王侍寝,故而得以继续留在他身边。李琦示意朱雀上前向皇后见礼,道:“我的事本与她全无干系,可这丫头心地纯善,偏要留下来照顾我,不知能否请娘娘带她离开,给她一条生路?” 张嫣嫣轻轻“嗯”了一声,点头表示同意。 朱雀一听这话就急了,红着脸顿足道:“殿下,我是你的人,我……我不能走!” 李琦瞪她一眼,压低声音说:“那天晚上我又没真对你做什么,你怎么就是我的人了?” “我……”朱雀一时语塞,眨着大眼睛给自己找借口,“殿下的手受伤了,需要人照顾。” 李琦沉下脸来冷冷道:“让你走你就走,我不需要人照顾。” “殿下跟我凶也没用,我不怕!”这段时日朝夕相处,朱雀的胆子早已大了起来,瞪圆了眼睛毫不畏惧地与他对视,一脸倔强。 李琦无奈地叹了口气,问她:“你偏要留在这里,是嫌自己的命太长了吗?” 朱雀热切地看着他说:“只要能在这儿陪着殿下,我就算死也心甘情愿……” 李琦却面无表情地打断她的话,冷然道:“你走吧,有些话我不想说第二遍。” “殿下……”朱雀还欲再说,然而见他眸中冷意渐深,心下忐忑,竟也慑于他的威严不敢再开口,眼圈一红,几滴泪珠扑簌簌地落了下来。 “盛王一心要保你性命,你不要辜负他。”张嫣嫣深深地看了朱雀一眼,转身离开,“走吧,我带你出去。” “殿下,我走了,你一定要保重……我真的走了,你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啊……” 朱雀抹着眼泪不情不愿地跟着皇后离开,眸光眷恋,一路频频回顾。 李琦站在庭中目送二人离去,心中微微酸涩,却又觉得欣慰,良久才转身回房歇息。卧房被朱雀收拾得一尘不染,床榻上帷幔低垂,五色流苏随风轻轻摇晃,远远看去就见一个纤丽的身影侧卧在纱帐中,抱着他的被子似是睡着了。李琦心中一跳,忙走过去轻轻掀开床帐,只见灯烛下她娇美的脸庞被光影清晰地勾勒出来,眉似远山,肌肤如玉,昏黄的烛火在那纤长浓密的睫毛上晕染了一层浅金色的光芒,有种说不出的宁静温柔。 “紫芝……”他惊喜地揉了揉眼睛,几乎以为自己身在梦中。 ☆、第261章 血滴 紫芝阖目静静躺在床上,呼吸轻细匀长,那清秀纯净的睡颜让人看了便觉心中无比宁和。 夏夜的风微带凉意,吹得房中烛火晃动,明灭不定。李琦生怕她着凉,另取了条薄被轻轻帮她盖在身上,指尖轻触她乌黑油亮的发丝,眸中溢满了温柔。这两个月来连日奔波,回到长安却无家可归,她一定很疲倦吧?就让她在这儿好好睡一会儿吧,他舍不得唤醒她。自从被皇帝软禁后,这些天囚徒般的日子他都是靠对她的思念度过的,想着只要妻儿能够平安,自己受再多的苦也是值得的。 “二十一郎,你怎么了?你不要离开我,不要……”仿佛是做了噩梦,紫芝惊叫一声猛地坐起身来,看着眼前之人,有些茫然地揉了揉眼睛,“我……我怎么睡着了?” 李琦伸手帮她理了理微乱的鬓发,笑道:“是啊,你怎么睡在这里了?吓了我一跳。” “我……我实在太累了,刚才见张皇后过来替你解围,就悄悄溜进来歇一会儿……” 紫芝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目光落在他一直藏在身后的右手上,眼圈儿不禁微微红了。适才半梦半醒间,她还以为只要一觉醒来就什么都会好起来,所有劫难都只是一场噩梦而已,她依旧是他最爱的王妃,两个人和孩子们一起在这里幸福地生活,直到老去。然而现实何其残酷,就连做梦也摆脱不了命运的阴霾,战争、囚禁、强权、阴谋,她与所爱之人就这样一次又一次地被生生分隔开,既不知前路如何,又要饱受相思之苦。 这一觉虽然短暂,却着实睡得安稳香甜。仔细想来,她已经多久没能睡一个好觉了,抱着他的被子,仿佛能感受到他残留的体温,让她瞬间放松下来。忽然想起第一次住在这个房间时,正是他们新婚的那一晚,彼时青春年少,以为相爱的人可以就这样幸福地携手走完一生,而现在,所有美梦都被帝王的强权生生击碎。 “二十一郎,你……你还好吗?”紫芝喃喃,终于忍不住哭着扑到他怀中。 李琦并不回答,只是叹息般地说:“你也真是的,都已经走了,为何还要冒险回来呢?” 紫芝哭得愈发厉害,抽噎道:“没有你,我活着和死了又有什么差别?” “好了好了,别哭了,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吗?”李琦搂着她坐在床沿上,温言抚慰一阵,忽然听到她肚子咕噜噜地叫,不禁觉得有些好笑,放开她站起身来,“饿了吧?我去给你拿点吃的。” 紫芝攒袖拭泪,见他先是用左手不太熟练地倒了杯水,然后又给她端来一碟点心,心中一酸,眼泪又止不住地流了下来。她哪里还能吃得下,颤抖着去拉他背在身后的右手,哽咽道:“让我看看……我都知道了,你不用瞒着我……” “他们忌惮我有武艺在身,所以废了我右手的筋脉,以防我执剑伤人,借机逃走。”李琦把自己缠满布帛的右手伸给她看,只是轻描淡写地笑笑,语气平静得就像是在说别人的事,“不过这也没关系,右手废了,至少左手还能用啊,关键时刻也不至于任人宰割。而且张皇后给了我伤药,估计再过一段时日就能好起来了,你不用担心。” “很疼是不是?”紫芝心痛得揪成一团,想要摸摸他的手,却又生怕弄疼了他,连忙缩回手来,眼泪却啪嗒啪嗒地落在他缠满布帛的手上,“药在哪里?我帮你敷上吧……等一会儿我走了,都没个人帮你敷药。” 真的很疼吗?他从不曾为此流泪,就算被伤痛折磨得彻夜难眠,也没有皱一下眉。 然而此时看到她为自己落泪,他忽然有一种痛彻心扉的感觉。 李琦竭力不让自己流露出悲伤的情绪,从怀中取出张嫣嫣给他的那一小盒药膏,对紫芝安慰道:“别担心,我真的没事。原本朱雀是一直在这儿照顾我的,但我现在伤势也好些了,总不能还这样拖累她。” 紫芝小心翼翼地解开他手上的布帛,帮他涂药,纤纤玉指却一直在止不住地颤抖。他的手很好看,有着优美的轮廓和修长的五指,然而,这只曾给予她无限温暖和保护的手,此时却绵软无力,洁净的肌肤上布满丑陋的伤痕。他口中虽说得轻松,可这些天来遭受的苦难她可想而知,以他这一身铮铮傲骨,纵然严刑拷打也绝不会求饶乞怜。自幼养尊处优的他,又如何挺得过这样非人的折磨?想到这里,紫芝几乎泣不成声,咬着牙一字一句恨声说:“李亨,李辅国,总有一天我要亲手杀了你们,血债血偿!” “紫芝,你别难过,我这点小伤不算什么。”李琦反而微笑着安慰她,目光中有历经世事后真正的豁达,“想古之圣贤,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正如张皇后适才对我所说,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我一出生就是高居于千万人之上的皇子,事事遂心,锋芒毕露,所以上天才要让我经历一些磨难。雷霆雨露,俱是君恩,事已至此,怨恨亦无济于事。”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紫芝冷笑一声,用干净的布帛重新替他包扎好伤口,“他李亨堂堂天子,行事却偷偷摸摸犹如小人一般,真是让人瞧不起!” 李琦眉宇间亦流露出轻蔑之色,叹道:“自古帝王,又有几个能真正做到光明磊落?” 紫芝恨恨地揩干颊上泪水,问他:“那李辅国也欺人太甚,刚才若是张皇后不来,你打算怎么办?” “跑呗。”李琦摊手轻笑,“反正你和玉郎都已经平安离开,我了无牵挂,不妨尽力一搏。” 紫芝却黯然摇头:“你现在伤成这样,如何还能逃得出去?” 李琦亦是怅然一叹:“是啊,就算你我联手,只怕也没有几分把握。” 紫芝默然不语,时至今日,她才知道个人勇武与帝王的强权相比,根本不值一提。虽然刚才潜入时并未被侍卫发现,但若是带上他一起逃走,只怕就算出得了王府,也终究逃不出长安城。在她离开长安的这两个月,咸宜公主奉命迁入西内太极宫,名为侍奉太上皇,实则如同软禁;寿王李瑁因爱妾刘国容病逝,伤心之下终日闭门不出,虽侥幸逃过一劫,却再无昔日的权势。放眼朝中权贵,绝无一人甘冒忤逆皇帝的风险来为盛王说情,她仅凭一己之力想要救他出去,谈何容易?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不,她不甘心! 与他尊荣优渥的半生不同,她的人生自从十一岁获罪入宫起就充满了波折,身为宫婢任人欺凌时,她不曾因宫廷的冰冷阴暗而忘记自己纯善的本心;身为侧室与王妃杜若周旋时,她亦不曾在森严的等级下丢掉自己最珍贵的尊严与骄傲。游历江南落入海贼之手时她没有绝望,抱着一块碎船板坠入暴风雨中的茫茫大海时她没有绝望,战火纷飞刀光剑影中她也没有绝望,那么现在呢,凭什么让她放弃自己最爱的人? 她可以流血,却绝不再流泪;她可以赴死,却绝不能认输! 紫芝忽然微微笑了,从怀中取出一方雪白的丝帕,咬破手指,将自己的血滴在上面,殷红的血珠渐渐晕染开来,颜色触目惊心。 “紫芝,你这是做什么?”李琦不禁大惊失色,心疼地牵过她的手来帮她止血。 “痛这一下,就让我忘掉所有软弱。”紫芝深深吸了一口气,晶莹的眸子里闪烁着坚毅决绝的光,“都说十指连心,这几滴血就算是从我心里流出来的吧?二十一郎,你把这帕子贴身收好,以后无论身在何处,我的心都永远和你在一起,没有人能把我们分开。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就一定会想办法救你出去!” “好,我等着你。”李琦亦咬破手指,把自己的血滴在上面与她的血融在一起,然后将丝帕剪成两半,一半自己收好,另一半交到她手中,“我不在身边,你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一定要多吃饭,太瘦了就不好看了。” 紫芝忍着泪点点头,一咬牙纵身跃出窗外飘然离去,隐于黑暗,杳然无踪。 她那样柔弱,却又那样坚强;她那样渺小,却勇敢得可以和整个世界对抗。 ☆、第262章 帝后 明月当空,夜幕下的长安城一片寂静。 十六王宅与皇宫有复道相连,纵然宵禁,张嫣嫣自然也可通行无阻,回到寝殿后见女官谷兰带着几名宫人上前服侍她更衣,便随口问道:“陛下没到咱们这儿来吧?” 谷兰摇头道:“陛下今晚本是召了崔婕妤侍寝,后来不知怎么,又发了一通脾气把婕妤给撵回去了,可能是陛下身子又不舒服了吧?” 张嫣嫣顿时松了口气,叹息道:“崔婕妤也是不懂事,陛下近来身子不好,脾气自然也急躁些,她身为嫔妃不小心侍候着,反倒惹陛下生气。” 谷兰挥了挥手示意身边的宫人先行退下,轻声问:“娘娘的事可都办妥了?” 张嫣嫣轻轻“嗯”了一声,眉宇间虽有疲倦之色,双眸却是熠熠生辉,唇角亦不自觉地泛起一丝温柔的微笑。 谷兰若有所思地看着她,半晌才问:“娘娘,您可知道自己这是在做什么吗?” 张嫣嫣莞尔一笑,却答非所问:“如果可以,我愿意用自己的生命和自由,去换取与他相伴的片刻时光。” 谷兰欲言又止,终是叹了口气什么都没说,正欲服侍皇后卸妆就寝,却见皇帝身边的一名近侍宫人入内求见,说是陛下召皇后娘娘去长生殿见驾。张嫣嫣不敢怠慢,立刻穿戴整齐前往皇帝李亨所居的长生殿。这段时日李亨身体每况愈下,白日精神倦怠,夜里却难以入眠,太医署中一众杏林高手皆束手无策。张嫣嫣才一踏进长生殿,就见李亨正在挥鞭怒打宫人,忙上前施了一礼劝道:“宫婢们服侍得不好,交给宫正司的女官责罚便是,陛下何必亲自动手教训下人,小心累坏了身子。” 李亨却仍是大发脾气,一边打一边厉声怒斥:“朕不就是病了吗?朕还没死呢,这个贱婢现在就敢如此放肆,以后还不得翻了天去?” 眼见皇帝如此盛怒,长生殿中的内侍宫人皆跪伏于地,一时连大气儿都不敢出。 那挨打的小宫女不过十四五岁的年纪,尚是一脸稚气,跪在地上涕泪横流地辩解道:“陛下息怒,因为皇后娘娘调制的香料都用完了,奴婢这才斗胆换了其他香品,见陛下已经睡了就没有禀告,并非有意欺瞒……”她不敢闪躲,只能任由皇帝的鞭子一记狠过一记地抽在自己身上,娇躯颤栗,抬头看向张皇后时目光中满是哀求。 “贱婢,还敢狡辩?朕今天非要打杀了你不可……”李亨气恼之下又加重了手上的力道,许是用力太过,竟忽觉一阵晕眩,手一软,鞭子便被甩到了大殿一侧的柱子上。 张嫣嫣忙上前两步小心扶住夫君,对那小宫女沉声道:“还不退下?明日一早,自己去宫正司领罚。” 小宫女被打得遍体鳞伤,几乎快要痛晕过去,强撑着向帝后叩头谢恩,然后被一名年长些的内侍搀扶着退出寝殿。毕竟还只是个没吃过什么苦的小女孩儿,无端挨了一顿鞭子,想到明天还要去宫正司受一番责罚,不禁害怕得嘤嘤哭了起来。那内侍目露怜惜之色,见四周无人,便低声安慰她:“妙儿,你别怕,皇后娘娘这是救你呢。身上的伤虽然疼,但过一阵子也就好了,只要能保住性命,还怕以后没有好日子过么?” 妙儿点头称是,抹着眼泪哽咽道:“皇后娘娘平日虽不苟言笑,却真真是个好人。陛下一天到晚总是发脾气,其他姐妹受罚时,也都是皇后娘娘帮着说情的……唉,在御前侍奉有什么好,整日提心吊胆,赔着多少小心还是得挨打受骂,若能服侍皇后娘娘这样和善的主人,那才是一等一的好差事呢!” “嘘——”那内侍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什么话都敢说,还想挨鞭子是不是?” 妙儿吓得吐了吐舌头,低声嘟囔:“不会吧?反正也没有别人听到。” “在宫里做事,一不小心可是要掉脑袋的!你这丫头,怎么就不能学机灵点?”那内侍颇有些恨铁不成钢,声音低得如同自言自语,“陛下喜怒无常,脾气真是越来越让人捉摸不透了,如今能劝得了他的,恐怕也只有皇后娘娘一人了吧?” 长生殿内,宫人们收拾好皇帝盛怒之后的一地狼藉,悄无声息地鱼贯退下。 李亨头晕目眩,被张嫣嫣扶着躺在御榻上,虚弱地闭上眼睛,只觉得自己的身体仿佛被病魔侵蚀出了一个巨大的空洞。每当这样难受的时候,他就格外依恋自己这位雍容美丽的皇后,握住她的纤纤玉手,就仿佛握住了全世界的温柔。生于帝王之家的他自少年时起就拥有无数美丽的女子,其中最爱的一个无疑就是张嫣嫣,哪怕此时的她已经不再年轻。这些年来,她为他筹谋,陪他一起走过风风雨雨,与后宫中那些正当韶龄的娇艳嫔妃相处时,他从不曾像此刻这样安心。 李亨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会儿,忽然问她:“嫣嫣,你今天怎么没来给朕调香呢?” 张嫣嫣轻轻一笑:“陛下召幸崔婕妤,臣妾怎么方便过来?” 李亨苦笑着揉了揉额角,叹息道:“是啊,倒是朕病糊涂了。” 张嫣嫣微笑不语,百转千回的心思却不似脸上的神情那样温婉柔顺。眼前这个男人明明正值盛年,看起来却如此病弱苍老、暴戾专横,让她心中忍不住生出一丝嫌恶。忽然间,脑海中竟不自觉地浮现出另一张英俊可亲的面孔,眉目清朗,鬓发如墨,纵然今时今日落魄得被人踩到尘土里,气质却依旧清贵高华,皎皎出尘。收复两京后,选入内廷的佳丽也渐渐多了起来,她不再如以前那般有专房之宠,夜里独眠时,心中却并不觉得有多失落。 与不爱的人同床共枕终究不是一件愉快的事,哪怕那个人是富有四海的皇帝。 几乎每一夜她都会做梦,偶尔也会梦到那个让她真心倾慕的男子,尽管梦很短,尽管梦里他的面容很模糊,可她还是觉得自己刹那间被一种难以言喻的幸福包裹起来,清晨醒来时都是笑着的。一直以来她都是一个清醒而理智的女子,知道自己与他根本不可能,也不奢求他会爱她,只希望他能平平安安地度过一生。 而现在,就连这样简单的愿望都要被打碎了么? 想让他活着,眼前这个可憎的男人就必须死! 张嫣嫣暗自咬了咬牙,柔声开口:“陛下的病拖了这么久,一直没什么起色,可见是那些庸医医术不精,依臣妾看,不如换几位年轻的太医给陛下诊病,年轻人心思奇巧,或许能另辟蹊径也说不定。” “好,都依你。”李亨温柔地握住她的手,“嫣嫣,朕这一病,可真是辛苦你了。” 张嫣嫣温婉笑道:“为陛下效劳,臣妾不觉得辛苦。” 李亨摇头轻笑:“现在又没有外人,和朕说话不用这样拘礼吧?” 张嫣嫣却肃容道:“臣妾忝居皇后之位,理应为天下女子之表率,纵然蒙陛下恩宠,也不敢在御前失礼。” 李亨心中一阵黯然,想到自己费尽心思终于坐上皇位,却发现至高之处竟是那样寒冷,唯有爱妻还能给他一丝暖意。而现在,她的手也冷如冰雪。这不是他想要的感觉,李亨不禁幽幽叹了口气:“嫣嫣,你应该明白朕对你的心意。” “臣妾明白。”张嫣嫣微微含笑,秋水般的美眸中竟真的溢满真诚,“记得当初陛下还是太子的时候,有一年上元夜曾带臣妾去景龙观,那时陛下就说以后要立臣妾为皇后,臣妾还以为那不过是一时戏言,不想竟能成真。臣妾一身尊荣皆是陛下赐予,自然感激不尽。只不过如今陛下贵为九五之尊,您的心思,臣妾不敢妄自揣度。” “也罢,只要你永远陪在朕身边就行了。”李亨有些落寞地笑笑,忽然想通其中因由,“嫣嫣,你是在怪朕宠幸其他妃嫔而冷落了你吗?” 张嫣嫣略带羞意地低下头去,道:“臣妾不敢怨妒,只是心里总觉得有些不是滋味。” “放心,那些庸脂俗粉怎能与你相比?”李亨顿觉心怀舒畅许多,索性坐起身来,指了指窗下几案上堆着的书册,“嫣嫣,去把那几卷书给朕拿来。” 张嫣嫣讶然道:“陛下不早些休息,却要看书?” 李亨亲昵地捏捏她的手背,面上却已有疲惫之色:“没有你亲手调制的香,朕如何能安寝?等你把香料准备好,朕再睡下也不迟。” “不劳陛下久等,臣妾早已将香料准备好了。”张嫣嫣唤了一声,候在殿外的谷兰立刻进来呈上香料,随后有长生殿的宫人负责熏香。张嫣嫣又扶着李亨躺下,细心地替他盖好被子,“陛下睡吧,臣妾在这儿陪着你。” 李亨呼吸着寝殿内幽淡的香气,不一会儿便沉沉睡去。 张嫣嫣遣散宫人,径自走到御案前拿起适才李亨想要看的书册,见这书竟是本朝实录,心中不禁暗暗惊疑。为了保证史官秉笔直书,历代皇帝素来不可干涉史官修史,今上把实录取来私下翻看,却是为何?张嫣嫣心念一动,循着书目找到记载太上皇诸子的那一页,只见盛王列传中洋洋洒洒的一大段功绩皆被人用笔墨抹去,唯余寥寥数行—— “盛王琦,上皇第二十一子也,母贞顺皇后武氏。开元十三年三月始封王,十五年领扬州大都督,二十年加开府仪同三司。天宝十五载六月,上皇幸蜀,在路除琦为广陵大都督,领江南东路及淮南、河南等路节度都使,以广陵长史李成式为副大使,琦终不行。” 冷冰冰的词句,这就是后世能看到的关于他的所有文字。 张嫣嫣无声地叹了口气,心中忽然涌起无限怅惘。果然史书都是由胜利者书写的,一朝落败,他的才华与风骨便只能湮没在青史中。不过那又如何呢?至少在她心里,他始终是一个胸怀洒落、光风霁月的人,是洁净的真君子,是铁骨铮铮的大丈夫。 纵然不能留芳青史,但公道自在人心。 张嫣嫣又亲手往熏笼中添了些香料,悄然离开长生殿时,唇角不禁浮起一丝冰冷的笑。 陛下,对不起了…… 权力真是件好东西啊,无论是谁赐予的,最终还是要牢牢抓在自己手里比较好。 ☆、第263章 奉仪 咚咚的晨鼓响彻天际,长安城的一百零九坊几乎同时打开了坊门。 紫芝走在行人稀疏的长街上,仰头看着晨光中一碧如洗的天空和飘渺无踪的白云,恍惚中竟似听到了光阴流逝的声音。昨夜在客栈中辗转难眠,她一直在考虑究竟该如何把郎君救出来,想到长安光复后宋君平又将“青蔓”的势力渗透到京畿一带,便想请他派一些武艺高强的杀手来帮忙,只要能一路向西逃出大唐疆域,接下来的事就会容易许多。正自思量着,忽听身后传来一个惊喜的声音:“王……裴娘子?” 紫芝回头看去,只见一辆华丽轩敞的马车停在路边,一位靓妆美服的绝色丽人扶着婢女的手缓缓走下马车,正是战乱前在盛王府服侍她多年的侍女独孤盈。当初破城之时王府中的下人皆四散逃命,战乱平息后回来继续做事的不过十中三四,紫芝也没有刻意去寻,不料许久未见,独孤盈竟已出落得这般明媚娇艳,看其装束打扮,应该已经嫁做人妇。独孤盈走上前来向她深深拜倒,眼眶微红,一时竟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独孤盈身边的婢女被她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忙问道:“奉仪,您怎么了?” 奉仪乃是太子姬妾的名号之一,位居正九品。紫芝心中不禁暗自惊异,忙扶起她来和言道:“盈儿,你这是做什么?如今都是太子殿下的奉仪娘子了,一言一行皆要顾及皇家体面,若是把脸哭花了,岂不是要让人看了笑话去?” 独孤盈忙点头称是,抹着眼泪道:“裴娘子,我、我就知道你还活着……” 见她谨慎地并未说破自己的身份,紫芝暗暗松了口气,挽着她的手微笑道:“我一切都好。倒是你,如今寻得了这样好的归宿,我心里真为你高兴。” 独孤盈俏脸微微一红,低眉道:“街上不便,请裴娘子随我上车说话吧。” 紫芝点头答应。独孤盈忙命婢女打起车帘,自己亲自扶紫芝上了车,姿态恭谨一如往日。二人坐定后并未叙什么闲话,独孤盈直接低低开口问道:“盛王殿下的事我都听说了,那日王府大火,就是殿下故意安排要让王妃和小公子先行离开吧?王妃此次回京,可是要设法解救盛王殿下?” 紫芝也不瞒她,把自己的打算略说了一遍,叹道:“事到如今,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盛王殿下这样好的人,不想竟遭人迫害至此,唉……”独孤盈亦摇头叹息,忽又想起一事,“王妃,有件事盈儿不知当不当说……” 紫芝和气地冲她点头:“但说无妨。” 独孤盈眼眸深处忽露出复杂而古怪的神色,小心翼翼道:“那日听说盛王府突然起火,太子殿下以为王妃真的不在了,难过得不得了,一个人躲在房中喝了一夜的闷酒。后来我进去服侍他歇息时,他已是酩酊大醉,拉着我的手絮絮地说了很多以前的事,说到少年时与王妃在宫正司大牢的初相遇,王妃送给他的花钗、在大火中为他包扎伤口的鲛绡丝帕,还有这些年来他一直不曾说出口的心意……” 太子李俶,阿俶…… 紫芝不禁微觉恍惚,记忆里那个少年青涩腼腆的笑容再度浮现在眼前。一直以来,她都只当他是个孩子啊,而他,竟对她怀有那样隐秘的感情么?是啊,如今他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尊贵储君,有自己的妻妾子女,早已不再是当年那个忧郁而孤傲的孩子。也不知怎么,紫芝忽觉一种难言的滋味袭上心头,不禁脱口道:“好了,不要再说了。” 独孤盈连忙住口,语气有些惴惴不安:“盈儿并非有意冒犯,只是觉得太子殿下真的很在意王妃,盛王殿下的事,王妃或许可以去求他帮忙……” “太子殿下……”紫芝心中忽生出几分希冀,欣然颔首,“也好,如今我不便暴露身份,那就劳烦你帮我向太子殿下引见了。” “事不宜迟,王妃这就随我回府吧。”独孤盈扬声吩咐车夫驾车,复又低低叹息,“盈儿长这么大,就没见过比盛王殿下更好的人,不但对王妃深情,待我们这些下人也很是和气,当初还买了只小狗儿送给我玩呢。盈儿只是个女子,也帮不上什么忙,只盼着盛王殿下能早日否极泰来。” 紫芝若有所思地垂眸不语,半晌才问:“太子殿下待你好么?” “嗯,很好。”独孤盈低眉浅笑,一抹娇羞的红晕悄然浮上脸颊,“当初逃难时我几乎都快要饿死了,是太子殿下救了我,听说我曾服侍过王妃,就把我留在身边,前几日又赐了奉仪的名位。太子殿下那般品貌,哪个女子见了能不倾慕?而且太子殿下待人极是宽厚仁慈,也很关心我,还准许我时常回娘家探望爹爹呢……” 紫芝微觉讶异,问她:“你此番出门,就是回家探望父亲么?” “是啊。”独孤盈点了点头,语气颇为理所当然,“我虽不是爹爹的亲生女儿,可如今他年纪大了,我还是要尽量多尽一些孝道的。” 想到她七八岁时就背着箩筐在街上卖杂货,赚不到钱回家便要挨打,后来又被继父卖入王府为婢,诸多艰辛,紫芝心里都替她觉得不值。幼时经历如此坎坷,长大后却依然有一颗温良纯善的心,当真是难得。紫芝有些感慨地握住她的手,微笑着柔声说:“从小你就是个善良懂事的孩子,现在也是。” 战乱后东宫仍在修葺之中,太子李俶暂住在以前兴宁坊的府邸。独孤盈虽只是品秩低微的九品奉仪,却极受太子宠爱,守门的侍卫见她带了一位陌生女子回府,略盘问几句也就放行了。紫芝随她下车步入内宅,才转过一处回廊,就迎面遇上一位侍婢簇拥、衣饰华美的盛妆少妇,身形比寻常女子略高挑些,一双微微挑起的丹凤眼格外明媚动人,丽质天成,只是那顺着鼻梁看人的傲慢眼神让人觉得十分不舒服。 独孤盈见了她便是身子一僵,立刻恭敬下拜道:“妾奉仪独孤氏见过王良媛。” 唐制,太子妃之下设有良娣、良媛、承徽、昭训、奉仪等一众姬妾,良媛乃是正四品,比正九品的奉仪着实要高出许多。紫芝亦跟着独孤盈低头施了一礼,心想李唐宗室王妃众多,这王良媛应该不会认出自己吧?果然,王良媛冷傲而狐疑的目光在她身上一扫而过,随即对独孤盈斥责道:“独孤奉仪,你胆子可真是越来越大了!别以为殿下宠你你就可以无法无天,什么人都敢带回府里来,你若当真不知规矩,我现在就可以教教你!” 独孤盈早已想好说辞,从容回道:“良媛娘子有所不知,这一位乃是我家中表姐,素有才名,最善诗词文章,殿下听说后也很想见上一见。妾今日请表姐到府中来,也是殿下准许了的,并非有意坏了规矩。” 王良媛泄气地冷哼一声,斥道:“你给我小心些,若是哪日被我抓到错处,有你好看!” 独孤盈不卑不亢,垂首应道:“妾定当谨言慎行,不劳良媛娘子教诲。” 王良媛自觉无趣,一拂衣袖带着侍女扬长而去。独孤盈待她走远才缓缓直起弯着的脊背,眸中闪过一丝屈辱与不忿,轻叹道:“太子殿下还是广平王的时候娶过一位崔王妃,是杨贵妃的姐姐韩国夫人之女,性子骄纵跋扈,又不得殿下欢心,罪人之女如何能立为太子妃?从前倒是有一位沈娘子颇得殿下宠爱,只可惜在战乱中失散了,至今下落不明。如今这府中就属王良媛品阶最高,大小事务也都是她管着,俨然把自己当成半个当家主母了。我尚无名分时她便处处刁难于我,如今封了奉仪,她愈发要把我当成眼中钉了。” 紫芝目露了然之色,微微苦笑:“帝王之家的后宅莫不如此,也真是苦了你了。” 独孤盈勉强挤出一丝微笑:“没什么,习惯了也就好了。” 紫芝略一思忖,唇边忽然露出一抹狡黠的笑:“这王良媛如此骄横傲慢,显然不是个有城府的,你倒不必怕她。我给你支个招,不如这样……” 独孤盈附耳听着,不由双眼一亮,想了想却又黯然叹道:“这法子虽好,但王良媛可是太原王氏的千金,像我这样的出身,又如何敢与她相争?” 紫芝浅笑反问:“若论出身,你说当初咱们府里的杜王妃、吴娘子如何,我又如何?” 独孤盈先是怔了一下,随即展颜一笑:“多谢裴娘子提点,盈儿一定不会输给她!” 紫芝先被独孤盈引至自己的居处小坐片刻,路上又遇见了几位太子的姬妾,一个个皆是心思玲珑、笑里藏刀。深宅大院中女人的争斗一向不逊于战场,帝王之家更是如此,像盛王那样只娶一妃而坚决不纳妾的,只怕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紫芝不禁暗暗感叹,自己这些年幸福安逸的生活当真是来之不易。独孤盈命侍女为紫芝奉上茶饮,自己去太子居处禀告,不一会儿便回来说太子殿下请她立刻去书房叙话。 紫芝被一名内侍引至太子书房外,门开了,依稀可见里面那熟悉而陌生的男子身影。 多年不见,他早已从昔日俊秀青涩的少年长成了一位沉稳挺拔的青年。 太子李俶端坐在书案后,一双清亮的眼睛带着笑意看向她,悠然道:“紫芝,好久不见。” ☆、第264章 相伴 烈日当空,树上的鸣蝉躲在阴凉处有气无力地叫着。 自盛王被软禁后,偌大的盛王府便成了守卫的禁军将士的地盘,每日巡视几圈做做样子,然后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喝喝小酒、打打叶子牌,日子过得甚是惬意。厨房的仆妇给军士们准备好饭菜后,便另捧着个食盒往盛王的居处去了,一推门便笑眯眯地说:“盛王殿下,奴婢给您送饭来了。” “嗯,搁在这儿吧。”尽管这段时日早已习惯了粗茶淡饭,李琦还是很没食欲地皱了皱眉,随手一指面前的几案,丝毫没有想动筷的意思。 这仆妇不过二十多岁的年纪,平素最喜欢溜到街上偷看美男子,故而每次来送饭时都极尽殷勤,若是能看到这位英俊潇洒的盛王殿下对她笑上一笑,心里就会美滋滋地乐上半天。见他今日又这般没胃口,仆妇不禁暗暗叹了口气,好言安慰道:“奴婢粗手笨脚的,烧的菜也不合殿下的口味,不过上头已经放下话来,明天就会再派一位厨娘专门为殿下准备膳食,顺便也能侍候殿下的日常起居。” 李琦听了却是心生疑虑,不知这是张皇后对他的额外照顾,还是李亨又多派了个人来日夜监视他。他万万没想到的是,次日宦官引着新厨娘来拜见时,看到的竟是那张朝思暮想的容颜,刹那间所有疑窦全部消散,一颗心却蓦地沉到了谷底。以前那仆妇做的饭菜虽然不怎么好吃,但好歹还能吃啊,让眼前这人做自己的厨娘……苍天啊,就她那厨艺,估计没几天自己就得绝食而死了吧? 紫芝一身普通侍婢的打扮,上前微笑着敛衽一礼:“奴婢裴氏见过盛王殿下。” 李琦只能若无其事地瞥她一眼,淡淡道:“免礼。” 院子一侧的耳房被辟为小厨房,那宦官示意紫芝可以在旁边的厢房住下,以后每隔两日会有人送来食材,又叮嘱几句要好生侍奉盛王之类的话就离开了。紫芝关上院门,心知以后二人就被软禁在这小小院落中,只要不出去,就不会有人来刻意为难。早知道他看似平静漠然的面孔下其实隐藏着一颗波涛汹涌、欲哭无泪的心,紫芝故意笑着问他:“怎么,我来了你不高兴?” “怎么会?”李琦笑得一脸诚恳,“只不过……觉得有些匪夷所思。” “是太子殿下帮忙安排我进来的。”尽管此处并无旁人,紫芝还是谨慎地压低声音,“本来我是想求宋公子派人助我救你出去,可如今你伤势未愈,倘若自此亡命天涯,不知还要面对多少艰难险阻,倒不如依照太子殿下的安排,我先来这里照顾你养伤,等以后有合适的机会再设法脱身。太医署中有太子殿下的人,听说陛下近日来身染沉疴,命不久矣,纵是华佗在世,只怕也不过再拖上个一两年……” “太子?”李琦惊异道,“他为何肯这样帮你?” “他肯帮我,自然是有条件。” “什么条件?” “在他需要的时候,成为他手中最出其不意的一把利剑。” 紫芝说得轻描淡写,手却不自觉地摸了摸怀中的一小瓶药粉,那是临行前太子李俶给她的避子药,因为要随时待命,所以事成之前不能再诞育子女。 “如今的太子可不是一个简单的人物,战时以天下兵马大元帅之职立下赫赫军功,当初回纥可汗派兵助唐击退叛军时就有约定,克城之日土地士庶归唐,金帛美人皆归回纥,两京光复后全靠太子竭力与回纥王子斡旋,这才为长安和洛阳的百姓免去一场劫掠。太子深得民心,早在他还是广平王的时候就得百姓称赞:广平王真华夷之主也。而张皇后有自己的皇子,自然不愿把储君之位让给别人,太子想让你去做的,只怕就是对付张皇后。”顿了顿,李琦低低叹息一声,“紫芝,又要让你跟着我受苦了。” “这是什么话?”紫芝笑眯眯地挽住他的手臂,柔声轻嗔,“以前既能与你锦衣玉食同享富贵,如今自然也应该与你相濡以沫患难与共。这些年来一直都是你在照顾我,现在让我照顾你几天,又有什么不可以的呢?” 说着便与他携手一起进屋,不想才一踏进房门就彻底傻了眼。 这……这是什么情况?才几日的光景,他怎么就能把房间弄得这么乱? 紫芝惊诧地瞪大了杏眼,举目望去皆是一片狼藉,穿过后没洗的衣裳积了一大堆,好些多年不穿的旧衣裳也从箱底被翻了出来,随意地丢在榻上、几案上,想来是他生性好洁,每日必换上几套衣裳,而侍女朱雀离开后再无人服侍他的日常起居,结果就搞成了这个样子。抬头再看身边之人,只见他身上穿的虽是一件半旧的月白色襕衫,却依旧清贵高华、俊朗无匹,举手投足间有一种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优雅。何为遗世王孙之神韵?这便是了。只是真不敢想象,如此衣冠济楚潇洒倜傥的他,是如何在这样乱糟糟的地方栖身的。 李琦也有些不好意思,干笑两声道:“有点乱是吧?将就一下,将就一下啊……” 紫芝深深吸了口气,拍着胸脯豪气干云地说:“放心,我统统帮你搞定!” 于是接下来的两天,紫芝只得坐在庭院的树荫下与一大堆洗不完的衣裳奋勇作战,真是欲哭无泪啊,只觉得自己莫名其妙地就成了做苦役的,简直比小时候在掖庭局还累!李琦感动得无以复加,尽管只有左手能用,还是殷勤地帮她又是提水又是扇风,紫芝不太熟练地烧饭做菜时,他也在一旁帮她打打下手。紫芝的厨艺还是一如既往的糟糕,可现在吃起来却觉得倒还蛮好吃的,有一种很亲切的味道。 凌乱不堪的卧房也被她收拾得窗明几净,虽然有些累,但紫芝心里却觉得格外温暖踏实,晚上拉着他的手躺在床上歇息时,唇角还挂着一丝甜甜的微笑。古人说: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予不改其乐。以前她还不能完全理解,现在却是彻底懂了这份情怀,吹灭灯烛后在透窗而入的月光下对他柔声说:“二十一郎,在你身边时,我就感觉出奇的高兴,你在哪儿,哪儿才是我唯一的家。这一生中所有的幸福快乐都是你给我的,只要能永远和你在一起,其他真的什么都不重要。” “真傻。”李琦笑着捏捏她的脸,“就算一直陪我被关在这里做囚犯,也没关系?” 紫芝笑盈盈地依偎着他,一字一句郑重道:“纵金玉满堂、田连阡陌,亦不愿也。得君为配,方不枉此生。” “紫芝,谢谢你。” 这一夜的月光太过皎洁明亮,她能清楚地看见他唇角扬起笑容,眼眶却微微湿润。她知道,一个男人的眼泪与他是否坚强无关,这刹那间的真情流露,就是对她最好的报答。她只想与他一起好好活着,直到亲眼看见敌人死去。人生不满百年,无论境遇如何,总要与心爱之人开心地度过每一天,不是吗? 光阴飞逝,转眼间已是秋去冬来。想来朝中早已天翻地覆,李辅国再无暇来找他们的麻烦,二人在这被世人遗忘的小小院落中生活得倒也惬意,只是日常用度总是被层层克扣,衣裳破了需要她亲手缝补,吃饭时一块肉也要两个人让来让去。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他的右手已经渐渐康复,时常拿着树枝在雪地上练习写字——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洋洋洒洒十五个大字,铁画银钩,风骨高峻,哪怕终将被鹅毛般纷纷扬扬的落雪覆盖,也无法将他的光华彻底掩埋。 紫芝闲来无事便在庭中堆雪人玩,嬉笑玩闹一阵,便把冻红的小手塞在他衣袖里取暖,二人相携看茫茫大雪,心中感慨万千。开春后天气渐暖,夜里两个人便时常坐在石阶上看星星,相互依偎着说说笑笑,总是有聊不完的话题。明明还是那片星空,可她却觉得这才是自己一生中看过的最亮的星星。 “紫芝。” “嗯?” “没事,就是想唤你一声。” 他总是喜欢这样没来由地唤她,是担心有一天她会突然离开自己吗? 住在这里几乎与世隔绝,而太上皇李隆基崩于西内太极宫的消息还是辗转传入盛王府,李琦未能见父亲最后一面,心中悲痛不已。不久后,皇帝李亨病势愈发沉重,已无法视朝听政,只得命太子李俶监国。紫芝隐约感觉可能要有大事发生,果然,几日后一名宦官悄悄前来传太子令谕,命她即刻前往东宫。 她知道,利剑出鞘的那一天终于来了。 ☆、第265章 宫变 长生殿内,皇帝李亨迷迷糊糊地躺在御榻上,口中喃喃:“嫣嫣……嫣嫣,你在哪儿?” 宫女妙儿正往熏炉中添着香料,抬眼看见皇后张嫣嫣走进门来,不禁松了口气,一边行礼一边低声道:“皇后娘娘可算来了,陛下正唤您呢。” 张嫣嫣瞥了一眼殿中侍奉的宫人,淡淡吩咐:“你们都下去吧。陛下需要静养,没有本宫的传唤,任何人不得入内打扰。” 宫人们应声退下,妙儿离开前又忍不住回头看了病榻上的皇帝一眼,忽然觉得其实他也挺可怜的——贵为九五之尊又如何,在疾病和死亡面前,他与最卑微的宫人一样毫无反抗的余力。张嫣嫣掀开帘帷坐在榻边,垂目看着这个男人久病之下蜡黄枯槁的脸,听着他如孩子般无助地一声声唤自己的名字,心里最柔软的地方仿佛被什么狠狠扎了一下。然而片刻后,她便将所有软弱的情绪生生泯去,平静地轻声唤他:“陛下,该喝药了。” 她不能再等了,一切都要在今天做个了断。 “嫣嫣……”李亨显然已有些病糊涂了,双目无神,拉着她的手絮絮地说着胡话,“刚才朕看见阿娘了,阿娘哭得很伤心,说父皇这几年愈发冷落她了……看见阿娘落泪,朕心里就难过得很,才想好言安慰几句,可她却转身走了……” 张嫣嫣有些不耐烦地微蹙秀眉,打断道:“陛下是做梦了吧?元献太后已薨逝多年,又如何能与陛下相见?”说着从侍立在侧的亲信女官谷兰手中接过药碗,一勺一勺地亲自喂李亨服下,“陛下病了这么久,朝中的政事也不大过问了,全都由几位宰相和李辅国代为操持着。当初李辅国矫诏逼上皇迁往西内,致使上皇心绪不畅、郁郁而终,已是罪无可恕,如今陛下龙体欠安,臣妾听闻密报,李辅国已勾结禁军将士暗中谋划作乱,不可不诛。臣妾本想请太子为陛下诛杀此贼,奈何太子仁懦,不愿担此重任,臣妾斗胆恳请陛下以天下为重,废黜太子,另择贤能之子立为储君。” 李亨悚然一惊,头脑立时清醒了几分,定定地看着她的眼睛问道:“依皇后之见,哪位皇子才足以托付重任?” “越王李係是陛下次子,现任天下兵马大元帅,功勋卓著,处事也有经验,臣妾觉得越王乃是可造之材。”张嫣嫣微笑着从容与他对视,目光微露嘲讽之意,“难道陛下以为,臣妾是想效仿那贞顺皇后武氏,处心积虑地要立自己的儿子为太子么?咱们的侗儿才多大,臣妾怎能为一己私欲而坏了朝廷纲纪呢?” 李亨愈发明白她的心思,冷笑道:“皇后真是好算计!越王生母卑微,才智平庸,日后你若坐上太后之位,岂不是要让朕的儿子成为第二个中宗皇帝么?” “陛下说笑了,臣妾如何敢效仿则天武后?”张嫣嫣看着他温柔地笑,想到昔年在女皇武瞾压制下当傀儡皇帝的中宗李显和睿宗李旦,不知怎么心中竟觉得甚是快意,“陛下是圣明之君,只可惜一时糊涂,给李辅国的权力太大了些。若说李辅国是陛下制衡朝中势力、驾驭群臣的一把宝剑,那么现在,陛下自己握着的就是割手的剑刃,而剑柄却握在李辅国手里。什么是太阿倒持,陛下现在可明白了?不过陛下尽管放心,有臣妾和越王在,定会肃清朝野,为大唐铲除奸佞。” “你……你好大的胆子……”李亨气得胸口急剧起伏,竟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来。 张嫣嫣忙温柔地轻抚他的脊背,关切道:“陛下切莫动气,一切都要以保重龙体为重。” 李亨只觉胸腔内一阵异样的疼痛,推开她的手问道:“你……你刚才给我喝的是什么?” “陛下猜到了?”张嫣嫣脸上的笑容愈发妩媚,直让他看得心惊肉跳,“做了这些年的夫妻,陛下总算猜中一次臣妾的心思,真是难得。其实这药本没什么稀奇,都是太医开的治病的方子,只是若配上这香……” 李亨下意识地扭头看了看窗下青烟袅袅的熏炉,脸色霎时变得惨白,语气沉痛:“嫣嫣,你都已经是皇后了,还想怎么样?朕自认为从不曾亏待过你,你为何这样狠心,一定要置朕于死地呢?” 张嫣嫣垂眸微笑,语气中竟带着十分的真诚:“陛下给了我尊荣与梦想,我真的很感激,可是我回报给陛下的还不够多吗?我把最好的年华给了你,帮你出谋划策,助你坐稳帝位,陛下若还想要我的一整颗心,那就有些太贪心了。皇后之位固然好,但说到底我只是一个女人,对于我来说,这世上永远有比权位更重要的东西。” “是他?”李亨心念电转,很快便猜到其中缘由,“你……你竟是为了盛王那个逆臣?难怪你一直护着他,想尽办法劝朕不要杀他……” 张嫣嫣坦然承认,颔首道:“没错,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死,所以只能对不起陛下了。” “贱人!”李亨大怒,扬手一掌便要向她脸上扇去,无奈久病之下早已没了这般力气,手软软地垂下,悲愤地大声喊道,“来人,传太医!给朕传太医!” 然而喊了几遍,都没有宫人进来应声。 张嫣嫣站起身来漠然俯视着他,淡淡一笑:“陛下对身边之人动辄打骂,如今这长生殿还有谁愿为陛下效命?” “你……”李亨颓然闭上眼睛,凄声喃喃,“嫣嫣,你怎么能这样伤害朕?” 张嫣嫣并不理他,转而看向站在殿门前的谷兰,从容问道:“越王那边可都准备好了?” 谷兰颔首回答:“都准备好了,越王殿下已经带着几百武士埋伏在后殿。” 张嫣嫣眸中冷光一闪,下令道:“陛下病重垂危,传口谕即刻命太子入宫。” “朕……朕没有传召太子……”李亨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奋力呼喊,可惜却是气若游丝。 张嫣嫣容色冷淡,一拂衣袖转身向殿外走去,心底却是冷笑:李亨啊李亨,你以为自己大权在握,实际上还不是被我一个女子玩弄于鼓掌之中? . 太子李俶连夜奉召入宫,才行至宫城西北的青霄门,就见李辅国的心腹宦官程元振率一队禁军围了上来,将张皇后伏兵长生殿的阴谋一一告知,然后引他至玄武门外飞龙厩的一间屋舍,派了些兵将把守,名为保护太子安全,实则将其软禁。紫芝一身东宫女官的打扮,一路上只低眉敛首地随侍在太子身后,丝毫不引人注目。李俶倒是神色平静,还吩咐程元振一会儿送些点心过来,说是肚子饿了。程元振恭敬地满口答应着,离开时不禁又瞟了这位听话乖顺的太子一眼,唇角微扬,似是大大松了口气。 李俶正襟危坐,待内侍送来几样精致的点心,指了指对紫芝说:“饿了就也吃一点吧。” 紫芝犹豫了一下,见他率先拿起一块截饼吃了,便知此时李辅国还要拿他做筹码,所以定然不会在食物中下毒,于是也不再客气,依着规矩道了声谢,便拿起一块点心站在一旁吃了。宫中御厨的手艺真是好啊,这么久以来天天自己做饭,她已经多久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了?紫芝越吃越香,不一会儿两碟点心就全被她吃个精光。李俶自入宫后一直神情严肃,然而此时见她吃得这般香甜,眼睛里竟也流露出一抹温暖的笑意。 待她吃完后歇息一阵,李俶施施然地站起身道:“吃也吃饱了,咱们该去办正事了。” 留在此处守卫的禁军校尉忙上前两步,阻拦道:“太子殿下请留步……” 然而话未说完,就见自己胸前露出一截血淋淋的剑尖! “啊——”仿佛此刻才感觉到疼痛,那校尉撕心裂肺一声惨叫,回头看去时,只见那纤丽柔弱的东宫女官不知何时已飘到自己身后,手持软剑,目光炯炯,整个人亦如一柄出鞘的利剑般锋芒毕露。 这样柔美至极的女子,居然也会杀人么? 紫芝冲他歉然一笑,猛地把剑从他体内拔出,对旁边围拢过来的一众禁军士兵沉声道:“我不想滥杀无辜,想活命的都给我让开!” 士兵们见校尉被杀,顿时群龙无首,只能作鸟兽散各自逃命去了。 李俶瞥了一眼她腰间系着的那条暗藏软剑的玉带,笑道:“紫芝,我就说吧,带上你一起入宫果然没错。谁又能想得到呢,一个娇滴滴的女子竟会有这般好武艺,今晚咱们能否取胜,就全靠你了。” 紫芝抹了一把脸上溅的血渍,问道:“咱们这就去长生殿?” “嗯,估计时候也差不多了。”李俶点头,眸中似有复杂的笑意一闪而过,“张皇后和李辅国总该分出个胜负了,咱们现在去,正好坐收渔翁之利。” “鸷鸟将击,卑飞敛翼;猛兽将搏,弭耳俯伏。”紫芝轻轻叹息一声,由衷赞道,“欲擒故纵,伺机而后发,太子殿下果真好手段。” “你不也是一样?”李俶笑得意味深长,“不飞则已,一飞冲天;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紫芝提着染血的长剑随他阔步走在夜幕下的宫苑中,任幽凉的春风吹起裙裾,想到接下来即将发生的大事,不禁心怀激荡。直到此时,宫中大多数人还不知道今夜的变故,远处隐隐飘来不知何人的歌声,苍凉悠远—— 此地别燕丹,壮士发冲冠。昔时人已没,今日水犹寒。 ☆、第266章 登基 紫芝悄悄潜入长生殿时,偌大的寝殿中一片寂静。 张嫣嫣与越王李係联手在长生殿设下埋伏,不料没有等来太子李俶,却与闻讯而来的李辅国、程元振等人打了一场恶战。李辅国久掌禁军兵权,手下的兵将自然个个训练有素、骁勇善战,不多时便将越王李係及其部众全部逮捕,并假称奉太子之命幽张皇后于别殿,长生殿的宫人内侍惊慌之下皆作鸟兽散。可叹张皇后机关算尽,却终是功败垂成,自知大势已去,只是不知新皇登基后盛王命运会如何,不免心中戚戚。而李辅国自认为已牢牢控制了太子,自是愈加有恃无恐。 血战之后,空荡荡的长生殿又重新归于沉寂。 李俶站在长生殿外的玉阶上,看着紫芝一路畅通无阻地走进皇帝寝殿,想到现在生命垂危的父皇正一个人躺在病榻上等死,心里终究还是有些难过。张皇后屡次想立自己的儿子为太子,都是父皇一力反对,他方能坐稳这个储君之位——尽管皇家亲情淡薄,父皇其实还是爱他的吧?可他根本无暇理会这些,他现在有更重要的事去做。 感情与权位,孰轻孰重他实在是再清楚不过了。 紫芝竭力放轻脚步,尽管早有心理准备,走进内殿时还是被榻上形容枯槁、奄奄一息的男子吓了一跳——皇帝已经病成这个样子了么?怪不得张皇后、李辅国以及太子、越王等人都忙不迭地开始动手……忽然想起少年时在雪柳阁险些被凌.辱的经历,她无论如何都不敢相信,当年意气风发的忠王与眼前这个垂死的落魄皇帝竟会是同一个人。再一想自家夫君如今身体愈加强健,不禁心中冷笑:陛下啊陛下,想不到你也有今天! 四下里扫视一圈,紫芝打开寝殿一角的紫檀柜,只见一枚四寸见方的玉玺端端正正地摆在那里,玉质温润,晶莹无暇,上面刻有八个古雅的篆字——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心知这就是李俶让她来寻的传国玉玺,紫芝小心翼翼地双手捧起,正欲悄悄离开,却听身后响起一个喑哑的声音:“站住……” 紫芝身子一僵,回头看向病榻上垂死的皇帝李亨时,心中却并没有多少恐惧。 除了一个皇帝的虚名,此时的他早已一无所有了吧? 李亨费力地睁大眼睛看着她,却并未认出她的身份,只是虚弱地问:“你,是太子的人?” 紫芝并不打算瞒他,略一点头算是承认。 “皇后、太子、越王……呵呵,朕的妻儿都在算计朕,盼着朕早点死……”李亨气息奄奄,一双浑浊的双眼中满是悲凉,“太子是让你来拿传国玉玺的吧?有了这个,他才能名正言顺地做皇帝……罢了,朕就托你再送太子一份大礼,你去后殿西边的屋梁上取一个木匣,里面有朕拟好的遗诏,命太子李俶即皇帝位……” 紫芝敛裾向他深深一拜,一字一句清晰道:“妾裴紫芝代太子谢陛下圣恩。” “裴紫芝?”李亨空洞无神的眸子忽然闪过精光,颤声道,“盛王妃,你……你还没死?” “我当然没死。”紫芝微笑着从容道,“而且蒙皇后和太子庇佑,得以隐姓埋名继续陪伴在二十一郎身边,日子虽拮据了些,倒也逍遥快活。说起来富贵荣华不过是过眼云烟,只要能与所爱之人朝夕相伴,粗茶淡饭亦觉甘之如饴。愿陛下一路走好,来世莫要再托生在帝王家,被至亲之人背叛算计了才是。” 李亨似是怔住了,半晌才无力地苦笑:“朕与盛王斗了这么多年,可惜终究还是输了……” 说着又是一口鲜血从嘴角溢出,眼皮垂下,脑袋一歪,终于含恨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没错,你输了。”紫芝看着眼前溘然长逝的夙敌,唇角轻扬,眸中却有泪光闪烁,“二十一郎,你看,我们总算是笑到了最后!” 一阵疾风蓦地吹开窗子,寝殿内仅有的几支灯烛尽皆熄灭。 紫芝拭去眼角泪痕,径直去后殿取来遗诏交给李俶,二人速速离开长生殿。李辅国得知皇帝驾崩,立刻将张皇后及越王李係一党尽数斩杀,才欲命人去玄武门外迎太子入宫,却见李俶已手执传国玉玺阔步而来,一身素服,神情沉痛,召集宫中诸官宣布皇帝晏驾。紫芝恭敬地双手高捧大行皇帝遗诏,众人皆跪地叩拜新君,高呼万岁。李辅国也依礼跪下身去,低头之前眼睛里却有异样的光芒一闪,转瞬即逝。 李俶敏锐地捕捉到他神情的细微变化,唇角一勾,眸中露出一抹不易察觉的冷笑。 紫芝自然明白,太子率先得到传国玉玺和遗诏,名正言顺地继承皇帝位,李辅国纵有拥立之功,李俶也完全可以不领他这份情。然而,以李辅国如今的权势和手腕,真的愿意臣服于一位根基尚浅的新皇帝么? 或许,权力的角逐还远远没有结束。 然而这一夜终于过去了,眼见东方渐白,李俶由李辅国引着去九仙门与几位宰相相见,随后发大行皇帝丧于两仪殿,太子李俶遵遗诏正式即位,更名为“李豫”。 . 这惊心动魄的一夜让紫芝疲惫至极,被宫人引至一间宫室歇息后倒头便睡,醒来时已是黄昏时分。一个俏丽的小宫女闻声进来,拿着澡豆、手巾等物准备服侍她梳洗更衣。昨日一场血战,紫芝的衣裙早已被染得血迹斑斑,见那小宫女捧来一套簇新的内廷高阶女官的宫装,忙客气地推辞道:“我本是盛王殿下身边服侍的人,一会儿还要回去呢,请姑娘给我一件寻常的衣裳就好。” 小宫女恭敬地施了一礼道:“陛下吩咐,请裴娘子先安心在宫里歇息,一切等陛下处理完国事再说。盛王府那边陛下自会安排妥当,裴娘子不必担心。” 这么说,今天是无法出宫回王府了? 紫芝暗自叹了口气,却也没办法,只得先顺从地换上这身衣裳,心里猜着这小宫女必是新皇帝李豫的心腹,便随口问她叫什么名字、在哪个殿阁做事。小宫女一边为她梳头,一边细声细气地回道:“奴婢名叫妙儿,以前是在长生殿服侍先皇的,陛下见奴婢还不算太蠢笨,就先拨过来给裴娘子使唤了。” 果然,李豫早就在先皇身边安插了眼线…… 紫芝不动声色地点点头,又与她随意聊了几句,梳妆完毕后便好好享用了一顿宫中的美食。大行皇帝丧仪诸事冗杂,紫芝在宫中无所事事地等了五天,才被一名宦官引至蓬莱殿觐见新皇帝。明明还是那个熟悉的人,可一旦穿上那身黄袍,就似乎什么都不一样了。李豫这几天来面容憔悴了许多,精神看起来倒还不错,待紫芝行礼后便摒退殿中宫人,命她在一旁坐了,和言开口道:“父皇派去盛王府的禁军朕已经下旨调回来了,没入掖庭的仆婢全部归还,二十一叔今后的一应用度也都恢复亲王规制,你大可放心。” 紫芝闻言喜不自胜,忙起身行礼:“多谢陛下!” 李豫挥挥手示意她坐下,继续道:“朕知道,二十一叔的长子武陵郡公李偿其实并未死于那场大火,只不过此事既已上报宗正寺,现在倒也不好更改了。朕这几天考虑过了,决定让他以盛王次子的身份受封郡王爵位,你看如何?” 亲王之子推恩封郡王乃是莫大的荣宠,对玉郎今后的前途自然大有裨益。 紫芝先是一喜,然而抬头碰上皇帝意味深长的眼神,就立刻意识到他此番封赏必是想与自己有所交换,心头一凉,忙定了定神道:“陛下隆恩,紫芝先替犬子谢过,只是陛下若有什么吩咐,还请明示。” 李豫看向她的目光变得温柔起来,道:“紫芝,朕希望你能留在宫中。” ☆、第267章 尚仪 紫芝只觉脑袋轰的一声,强自镇定道:“陛下为何要让我留在宫中?” 李豫从怀中取出一支半旧的鎏银嵌玉海棠花钗,问她:“紫芝,你还记得这个吗?” “这是……”紫芝一时还真有些想不起来,疑惑地看着他。 “喏,你看——”李豫起身走到她面前,指着钗柄上刻着的“紫芝”两个篆书小字,声音显得格外轻快,“想不起来了么?这是当年在宫正司大牢中,紫芝送给阿俶的礼物,这么多年来我一直随身带着,看着它,就好像能看到你一样。虽然现在我改了名字、做了皇帝,但是紫芝,我对你的心始终不曾改变。” 注意到他言语间的变化,不再自称为“朕”,紫芝恍惚中仿佛又看到了那个为了救她而奔走于大火中的少年李俶……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她蓦地站起身来,正色道:“陛下慎言,紫芝乃是盛王之妻,论辈分算是你的婶母。” “世人皆知盛王妃已死于大火,如今你只是裴紫芝而已。”看着她清澈如初的眼眸,李豫温柔地笑了起来,“再说了,可别把自己说的那么老,你不过只比我大四岁而已,看起来依然美丽绝伦,丝毫不逊于宫中任何一位双十年华的女子。那日听说你丧生于大火之中,我伤心极了,只恨自己没能力保护你,后来盈儿带你来家里见我,看到你还活着,我就发誓今生再也不要失去你。” 他声音温和,目光中却带着不容违抗的帝王霸气。 紫芝与他目光相触,心头不禁一片冰凉。是啊,以他今时今日的地位,又有什么是想要而得不到的呢?对于当权者来说,所谓礼教不过是束缚臣民的一种手段罢了,自己浑不在意。当年高宗李治能立庶母武氏为皇后,李隆基能册儿媳杨玉环为贵妃,而今她裴紫芝连王妃的名分都没有了,倘若皇帝执意要将她纳入后宫,她又能如何? 以死明志? 生平第一次,一种深重的无力与悲哀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紫芝眸中似有泪意闪过,咬了咬牙,终于一敛裙裾屈膝跪倒,向他郑重拜了一拜道:“陛下后宫佳丽三千,如何寻不到温柔可心的女子?紫芝姿容鄙陋,且早已心有所属,实不能侍奉陛下左右,陛下若因此而发雷霆之怒,就请赐死我一人好了……” “不要迁怒于你的夫君和儿子,是吗?”李豫打断她的话,微笑着一手扶她起来,“紫芝,你误会了,朕何尝说过要纳你为妃?” “啊?”紫芝一时怔住了,羞赧之下脸颊不禁微微红了起来。 李豫笑吟吟地看着她,眸中一片清亮,声音却温柔得近乎悲哀:“我知道,或许自己永远都得不到你的心,所以只是想让你留下来暂时陪我一段时间而已,只有你在身边,我才有勇气继续和那些人斗下去。” 紫芝犹自不解,问道:“陛下此言何意?” “朝堂上的事朕不知道你了解多少,但你应该也看得出来,朕这个皇帝可不太好当。父皇在世的时候,李辅国就已权倾朝野,禁军兵权大半都掌握在他手中,如今又有平息内乱、铲除张皇后之功,行事愈加专横跋扈,根本没把朕这个天子放在眼里。紫芝,你知道那日登基大典后李辅国对朕说什么吗?——陛下但请安居禁中,外事听老奴处分!”李豫苦笑了一下,眼睛里却似有一团怒火熊熊燃烧,“很嚣张是吧?可朕非但不能斥责他,还赐予他‘尚父’之号,极尽尊荣,今日又下旨晋升他为司空兼中书令。” 紫芝听得秀眉颦蹙,不解地问:“既如此,陛下为何还给他这些封赏?” 李豫淡淡一笑:“欲先取之,必先予之。” 紫芝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语气中却似有自嘲之意:“陛下想铲除奸臣固然不易,可是,我又能为陛下做什么呢?紫芝一介女流,又不能入朝为官,只不过略通些武艺而已,可惜那也只是匹夫之勇,难成大事。” “若是再加上掌管内宫的权力呢?紫芝,父皇能给李辅国的,朕也同样可以给你。”李豫目光灼灼,一脸期待地看着她的眼睛,“如今朕初登帝位,根基尚浅,前朝后宫都不算安稳,内廷的事朕实在不想再让李辅国插手,可后宫嫔妃中又没有一个得力的,所以只能托付于你,让你以六尚女官的身份为朕管理内宫诸事。紫芝,留下来帮帮我,不要让我再这样孤立无援,好吗?” 紫芝心头登时一片雪亮,原来如此……明知她不会答应留下来,所以这位聪明的皇帝先深情款款地诉一番衷情,暗示有将她纳入后宫之意,待她断然拒绝后,又提出一个相对可以接受的要求,并以莫大的权柄为诱惑,如此七弯八拐之下,她一不小心就跳入他挖好的坑中,再也无法拒绝。更何况,如今他已是手握生杀大权的皇帝,纵然不忍杀她,却不能保证不会对她在意的人下手。 她可以不要权力,却不能不顾惜自家夫君的性命。 紫芝叹了口气,不知道除了愤怒与妥协外自己还有没有第三种选择。 “你不说话,朕可就当你是答应了。”李豫展颜一笑,眸中竟露出几分孩子气的欢愉,“你的儿子是叫玉郎吧?朕会下旨赐他一个新名字,唤作李佩,以盛王次子的身份推恩封武都郡王。你若不放心,暂时不想让他回长安也无妨,等你什么时候觉得合适,再让他回来受封爵位,朕定然不会亏待了他。” 紫芝依旧沉默,良久才幽幽开口问道:“为什么……为什么一定是我?” 李豫深深凝视着她,郑重道:“因为朕信你,唯一能信任的人也只有你。” 紫芝一双眸子亮晶晶的,低首思量片刻,终是叹息道:“但愿不负陛下所托。” 见她答应,李豫自是欣喜不已,当即下旨擢东宫女官裴氏为正五品尚仪,兼领尚宫之职,掌管内廷大小事务。想到自己小时候最大的梦想就是入尚仪局为女官,紫芝不禁苦笑,这样人人艳羡的权柄,却是自己用自由与幸福换来的啊……当初与阿俶在牢狱中相识,难道就预示着他登基为帝后要把她囚禁于皇宫这个黄金牢笼之中么? 何其可叹,又何其可悲! 为了彰显裴尚仪的尊崇地位,李豫并没有让她像其他女官那样住在六局之中,而是提出要赐一处单独的殿阁给她,问她喜欢住在哪里。紫芝也没跟他客气,想了想便说要住在延庆殿。自武惠妃薨逝后,这座华美豪奢的宫殿就一直空着,李豫自是欣然应允,忙命宫人前去洒扫收拾。不多时,宫女妙儿便引着紫芝去延庆殿看看有没有什么需要添置的。紫芝却说自己毕竟不是后妃嫔御,一切都应从简,今后也只住在延庆殿的东配殿就好。 那是她的郎君年少时曾住过的地方,这么多年,似乎一切都没有改变。 再度踏入这间熟悉的宫室,紫芝忆及少年时的往事,不禁百感交集。隔了二十多年的光阴,她却仿佛依然能在这里呼吸到他的气息。那张典雅的沉香木嵌螺钿象棋局依然摆在这里,许是宫人们仓促间未及打扫,棋局上落了一层薄薄的灰尘。午后的阳光温暖得让人有些恍惚,紫芝在棋局前坐下,仿佛对面那个笑容明朗的少年还在等着她落子,眉眼弯弯,很好脾气地对她说:“没事,你想怎么下都行,我让着你。” 紫芝不禁微微笑了起来,眼前却早已被泪水模糊成了一片。 妙儿见她这般神情,忙问道:“尚仪大人,要不要再去看看外面的庭院和书房?” 紫芝点了点头,揩干泪水便起身随她去了。故地重游,物是人非,有太多太多的往事一股脑地涌上心头——十三岁时她在这里与他初相见,后来一次又一次地以公主为借口故意找他,下棋时他与她一起吃龙眼,在书房中睡着时他轻手轻脚地为她披衣,还有那次两个人一起在庭院中吃早饭,听她神秘兮兮、一本正经地问什么是断袖,他笑得险些喷饭……当然,也不全都是温馨美好的回忆,她也曾在这里领受过最可怕的刑杖,受刑后遍体鳞伤地跪在大雨中,无人理会,直到昏死过去…… 尽管如此,如今想来她依然觉得那是一段无比幸福的时光。 因为,那时候她身边有他。 紫芝站在高高的丹墀处纵目四望,目光穿过重重殿宇落向东南十六王宅的方向,心中怅然叹息:今后就再难相见了么?二十一郎,为何你我之间总是有那么多阻隔,为何相爱之人就不能安安稳稳地携手走完一生呢? 难道越是简单的愿望,反而越是难以实现么? 罢了,罢了,既然事已至此…… 那我唯有用自己的半生喜乐,去换你和玉郎一世平安。 ☆、第268章 女相 “危冠广袖楚宫妆,独步闲庭逐夜凉。 自把玉钗敲砌竹,清歌一曲月如霜。” 延庆殿的书房内,皇帝李豫手执紫毫在绢扇上题了一首七绝,抬头看看窗外清朗的月色,清俊的眉宇间竟依稀现出几分寂寥。紫芝亲自捧了一盏酪浆上来,待他饮下后才淡淡开口,语气中分明已有送客之意:“今日乃是端阳佳节,陛下不去麟德殿的宫宴上与众妃嫔同乐,这么晚了却还留在这里,岂不是要让人背地里说我轻狂?” 李豫却恍若未闻,待墨迹干后便把那绢扇递给她:“喏,送给你了。” 紫芝接过绢扇后也不谢恩,一双美目只是冷淡地看着他,似是在威胁道:你到底走不走?再不走本女侠可要拔剑赶人了! 李豫却向她露出一个无比温柔的微笑,伸出手来说:“对了,你不是答应要在端阳亲手为朕编一条长命缕么?快,拿来给朕戴上吧。” “谁答应了?都是你强迫的……”紫芝不情不愿地嘟囔着,却还是从怀中取出一条用五彩丝线编成的长命缕,小心地为他系在左手手腕上,咬唇沉默片刻,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听说前日陛下召见盛王,说是要为他续娶一位王妃?” 李豫无不惋惜地点头:“是啊,可惜二十一叔没答应。” 紫芝心头猛地蹿起一股怒火,继续质问:“那今天他派人送信给我,也被你给截下了?” 李豫从袖中拿出一封信笺在她眼前迅速晃了一下,笑道:“给朕拿两个好吃的角粽来,朕就把信还给你。” “你……”紫芝伸手去抢却没抢到,恨恨地直跺脚。 李豫眸中笑意更深,微扬的嘴角竟带着小孩子恶作剧得逞后的欢愉神情。 紫芝无奈,只得乖乖转身出去给他拿角粽吃,回来时却见李豫凭窗而立正在看夜景,皎洁的月光如流银般洒在身上,衣袂被风吹得飞扬,远处麟德殿的丝竹乐声袅袅飘来,似乎还挟带着宫妃彩女的欢声笑语。而他只是这样安静地看着、听着,身姿挺拔,神情淡漠,仿佛只是个局外人,这世间所有的锦绣繁华都与他无关。 局外人么?如今这万里江山可全都是他的啊…… 紫芝暗自摇头,亲手剥了枚小巧可爱的角粽递给他:“陛下请用。” 李豫回过头时又是满面含笑,随手把盛王的信笺搁在书案上,接过角粽吃了一口,满意地点点头道:“嗯,不错!裴尚仪亲手剥的粽子,味道就是不一样。” 紫芝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心中暗骂:油嘴滑舌! 李豫却忽然一本正经起来,叹息道:“紫芝,这些天真是辛苦你了。” 辛苦吗?紫芝深以为然,如今这大唐后宫实在是乱得一团糟,她真后悔留下来帮他理事!李豫登基后追封已故的生母吴氏为章敬太后,却并未册立皇后,如今宫中品阶最高的贤妃王氏,正是当初她初入太子府时遇见的那个眼高于顶的王良媛,虽曾在太子府管些事务,却终究不足以统御六宫。如今内宫名义上虽是王贤妃主事,实际上大小事务皆由裴尚仪一人裁决,权柄虽大,却着实让她累得几欲吐血。更何况前线战事至今未平,朝廷军费支出庞大,后宫中一应用度皆是短缺…… 紫芝心中喟然长叹,面上却是微笑:“能为陛下效劳,是紫芝的荣幸。” 李豫颇为赞许地点了点头,继续道:“后宫的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琐碎却容不得半点纰漏。好在你这些年在外面颇多历练,就算在战场上亦是游刃有余,见识胆魄自与寻常闺阁女子不同,朕信得过你,所以还想让你再辛苦一些。朕这几天考虑了一下,短时间内想解除李辅国的禁军兵权着实不易,不过若要让他莫再插手敕命诏书之事,倒还简单。朕打算寻个由头解除他元帅府行军司马的职务,分权给几位宰相,至于宫中宣传诏命、四方文奏之事,就暂时由你协助朕处理吧。” 宣传诏命、四方文奏之事,听起来简单,实际上却是多大的权力啊…… 紫芝想起了昔年盛极一时的女相上官婉儿,不由心潮激荡,郑重应道:“紫芝愿为辅弼,鞠躬尽瘁,助陛下早日使寰区大定,海晏河清!” “好!”李豫拊掌笑赞,“就凭你这份巾帼不让须眉的气概,可见朕没有看错人。” 紫芝秀丽的面庞泛起光彩,谦逊笑道:“陛下谬赞了。” 李豫微微一笑也不多言,吃罢角粽,便带着一众侍从径自回蓬莱殿去了。生长于帝王之家,他自然知道权力对于一个人来说究竟有多大的诱惑,只要一沾手,那么至死都不肯再放开,否则自古以来怎么会有那么多人前仆后继,在这条不归路上一路走到死呢?紫芝啊紫芝,你应该也不会例外吧?只要朕一步一步激起你心中对权力的渴望,还怕你以后不会心甘情愿地留在朕身边么? 紫芝却不知他心中的盘算,待他走后,忙拆开书案上的信笺,借着灯火一字一句地仔细看了起来,眉眼间尽是掩不住的温柔笑意。郎君的字依旧挺拔刚健、风骨高峻,字里行间分明只是些日常琐事,然而不知为何,她看着看着双眸竟微微有些湿了。 宫女妙儿小心翼翼地上前道:“尚仪大人,时候不早了,奴婢服侍您沐浴歇息吧。” 紫芝猛地回过神来,颔首一笑:“好,你去叫人准备热水吧。” 妙儿应声去了,临走前仿佛不经意地瞥了那信笺一眼,却只瞧见那上面最后两行俊逸洒脱的字——“浮生百年,忽同过隙,得情则乐,失志则悲。食甘饮醪,安遂其乐,粗茶淡饭,甘之如饴。”妙儿亦粗通文墨,回味起这两句话来一时竟有些痴了,却不知裴尚仪这般聪敏颖慧、玲珑剔透的女子,那位不曾谋面的盛王殿下该是如何玉树临风、倜傥磊落,才能让她钟情至斯? . 清晨,蓬莱殿东殿的御书房。 紫芝身着一件簇新的鹅黄色窄袖罗衫,腰间系着雪白的绫裙,明明只是用寻常衣料裁成的,穿在她身上却显得格外光彩照人。分门别类地整理完御案上的一大堆奏章,紫芝只觉肩背酸痛,忍不住握拳在自己后背上轻轻捶了几下。独孤盈见状忙走上前来,手法娴熟地在她肩背处揉捏了几下,殷勤笑道:“尚仪辛苦了,我替你揉一揉吧。” 紫芝顿觉身上舒服了许多,笑道:“那就劳烦婕妤了。” 李豫登基为帝后,独孤盈被册封为正三品婕妤,又诞下七皇子李迥,在后宫妃嫔中算是最得宠的,一个月里倒有将近二十天被皇帝召幸。昨夜独孤盈便是在蓬莱殿侍寝,早晨李豫上朝前命她留在东殿的御书房,一会儿好生招待裴尚仪。独孤盈一边帮紫芝揉捏敲打,一边笑盈盈地赞道:“尚仪穿的这身衣裙真好看,衣料虽普通,穿起来竟是别有一番风韵,怪不得这几日就连一向奢靡的王贤妃都不用蜀锦裁衣了。” 紫芝摇头笑道:“我毕竟年纪渐长,比不得你们年轻,总爱穿些光艳的。” 独孤盈一笑,仍是赞不绝口:“正所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尚仪和贤妃娘娘都这般大力推崇节俭,后宫中的奢靡之风总算能改了些。前几日端阳节的赏赐,尚仪命人裁撤掉往年份例的衣料膳食,代之以一半的钱帛,既避免了浪费,又让宫人们都能得到实惠,真是皆大欢喜。陛下昨日还夸奖尚仪来着,说尚仪天生就是掌管后宫的人才,恩威并施,行事却又大方妥帖,任是怎样刁钻的属下都被尚仪管束得服服帖帖的呢!” “我又不是神仙,哪里是天生就会的?”紫芝不禁失笑,抬头望向窗外湛蓝的天空,目光竟微微有些恍惚,“想当初刚刚在盛王府理事时,也曾被那些刁钻的下人暗地里下过绊子,后来还是盛王殿下三番两次地耐心教我,这才慢慢有了些门道……” 独孤盈听她提及盛王,忙笑着岔开话题:“尚仪莫要谦逊,说起来还多亏那日在太子府时你给我支的招,从那以后,王良媛就再也嚣张不起来了,如今陛下虽封了她为贤妃,却再没踏进她寝殿一步。” 紫芝笑着拱手打趣她:“如今后宫中唯有独孤婕妤圣眷最深,恭喜恭喜!” 独孤盈不禁微微羞红了脸,携着紫芝的手站起身来道:“尚仪既整理好了奏章,不如咱们先出去逛逛吧,等一会儿日头升得高了,再出去可就热得难受了。” 紫芝也正想到外面透透气,便和她说笑着一起出门去了,才一走下蓬莱殿的玉阶,却见一位身着宝蓝色宫装的女官疾步走过来盈盈下拜,口中恭敬道:“宫正司典正陈落桑参见婕妤娘子、尚仪大人。” 独孤盈并不认得她,才想随口说一句“免礼”,却见紫芝已停下来饶有兴致地看着跪在面前的女官,粲然一笑:“原来是陈典正,好久不见啊!” ☆、第269章 深宫 落桑忙一脸讨好地抬起头来,笑道:“是,难为尚仪大人还记得奴婢。” “怎么会不记得?当初咱们一起在翠微殿服侍太华公主时,陈典正对我可是‘关照’有加呢。”紫芝笑得极是和气,伸手虚虚一扶,“典正怎么还跪着?快起来吧。” 落桑笑着躬身站起:“多谢尚仪大人。” 紫芝看着她那一脸谄媚之态,心中冷笑,故意若有所悟地点点头:“陈典正果然礼数周全,多年不见,我这才知道什么是前倨后恭、判若两人。” 落桑脸上的笑容一僵,登时羞惭得面皮紫涨起来,想当初自己年纪轻轻就做了宫正司的正七品女官,何等荣耀,宫中谁人提起来不是满心羡慕?可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依然只是一个小小的七品典正,官职低微,这两个月来连面见新近入宫掌事的裴尚仪的资格都没有。哼,别人不知道这裴尚仪的底细,她陈落桑可清楚得很!不就是从掖庭局里出来的浣衣贱婢么,有什么好威风的?如今一回宫竟然就坐上了尚仪之位,凌驾于所有女官之上,权势煊赫,听说连外朝之事也渐渐插手…… 人生之变幻无常,当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当年在翠微殿同住一室时,自己可没少欺负她,咸宜公主出嫁那日还害得她被武惠妃杖责,打得一个月没能下床……以她裴尚仪今时今日的权势地位,想要报复自己岂不是易如反掌?落桑很是不甘地暗自咬了咬牙,几番权衡之下,终于还是再度谦卑地跪了下来,小心翼翼地叩首赔罪:“奴婢从前有眼无珠,或有冒犯之处,还请尚仪大人看在奴婢当初年少无知的份上,大人大量,莫要与奴婢这等卑微之人计较……” “陈典正这是说的哪里话?”紫芝露出惊讶之色,脸上依旧笑容可掬,却没再让她起身,“乍遇故人,倒真让我想起许多小时候的事,说起来还要谢谢陈典正呢。” 落桑眼中微露警惕之色,疑惑道:“尚仪大人此言何意?” “记得当初被太华公主举荐去考女官时,我不过是想去尚仪局做个正八品的掌籍,亏得陈典正使劲浑身解数执意阻挠,不但给自己谋了个前程,还让我几经周折有了后来的造化。试想一下,倘若当初我真有幸进入尚仪局,现在不过与陈典正一样,至多也就是个小小的七品女官,如何能以尚仪之位执掌后宫、为陛下分忧呢?”紫芝无比诚挚地笑着,忽然居高临下地用食指一挑她的下颌,满脸讶色,“咦?若是我没记错的话,陈典正好像只比我年长两岁吧,怎么脸上竟生出这许多皱纹来?” 落桑更是臊得满脸通红,略一偏头避开她的目光,垂下眼帘道:“奴婢微贱之身,自然比不得尚仪大人保养得宜、容光焕发。” 紫芝放开她,若有所思地点头道:“看来在宫正司做事着实辛苦。陈典正,咱们好歹姊妹一场,不如过几日我寻个机会,把你调去个清闲些的地方当差如何?” 落桑心中一惊,忙道:“多谢尚仪大人好意,奴婢在宫正司做得惯了,不觉得辛苦。” “陈典正何必跟我客气?”紫芝颇有些遗憾地摇了摇头,想了想又笑道,“也罢,我那儿还有一盒王贤妃前几日赠的面脂,很是润泽肌肤,一会儿得空便叫人给你送去。你要记住,以后每日早晚净面后都涂上一些,正当盛年却把自己弄得如五旬老妪一般,我看着碍眼也就罢了,没的丢了咱们内廷女官的脸面!” 落桑气得几乎咬破嘴唇,却只能恭敬叩首道:“是,奴婢谢尚仪大人赏赐。” 紫芝嫣然一笑:“陈典正还是这样客气。” 独孤盈在一旁看得几乎忍不住要笑出声来,这位陈典正当初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得罪谁不好,偏偏要得罪咱们裴尚仪!还记得当初杜若废黜王妃之位被逐出盛王府后,有一次在街上冲撞了新王妃紫芝的车驾,被她轻描淡写地训斥了几句,回家之后几乎羞愤得要悬梁自尽。以牙还牙,以眼还眼,这就是她裴紫芝一贯的风格!独孤盈看着落桑暗黄衰老的面孔,再看看紫芝那清丽娇美犹胜往昔的容颜,不禁暗自摇头——同样是岁月,刻在别人脸上是沧桑,而留给她的却只有无双的风韵。 那是岁月赋予的美,岂是寻常凡俗女子能够企及的? 紫芝似是忽然想起什么,问道:“对了,陈典正来找我可是有什么事?” 落桑强忍着心中屈辱和膝盖处一阵阵的疼痛,规规矩矩地跪着回话:“是,适才尚仪大人在蓬莱殿处理公务,奴婢不敢擅入打扰。韦宫正命奴婢来禀告尚仪大人,前几天尚仪大人吩咐重审的那个名叫谷兰的获罪女官,宫正司已经派人重新审了一次。韦宫正说这谷氏虽曾是先帝张皇后身边的人,却不曾参与谋逆,原来判的秋后处斩的确是重了些,如今改为杖责八十,逐去掖庭局服苦役,不知尚仪大人可还觉得公允?” 紫芝沉默半晌,才面无表情地点点头:“好,你们韦宫正有心了。” 落桑挪了挪疼痛难忍的膝盖,终于忍不住道:“敢问尚仪大人,奴婢可否站起身来回话?” 紫芝一副愕然的表情,忽而笑道:“适才可是陈典正自己要下跪磕头的,我又没逼你。” 落桑咬着嘴唇,想到自己刚才伏在她脚下卑躬屈膝的模样,真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陈典正又不是戴罪之身,自然不用这么一直跪着。”紫芝很好脾气地笑了笑,见她扶着膝盖就要站起来,忽又话锋一转,“只是我怎么记得,当年陈典正新官上任风头正盛的时候,是从不允许宫人在你面前站着回话的吧?” “……”落桑被她噎得说不出话来,只得忍痛继续跪着。 紫芝仿佛没看到她眸中的屈辱与怨恨,又和颜悦色地问了她一些宫正司的日常琐事,直到远远看见皇帝李豫下朝回来,这才依依不舍道:“到底还是与旧日里的姊妹聊天最是畅快,可惜我还有事,不能与你多聊了。以后陈典正若是有空,不妨常来延庆殿陪我说说话,咱们姊妹俩也好更亲近些。” 落桑一张脸早就气成了猪肝色,垂首道:“多谢尚仪大人垂爱,奴婢无事不敢叨扰。” 紫芝笑着摆了摆手:“好了,你下去吧。” 落桑艰难地站起身来,双膝痛得几乎麻木,才一挪步又险些摔倒。 李豫用怜悯的目光看了蹒跚离去的落桑一眼,走过来语重心长道:“紫芝,你想在宫中立威也得有个度,那女官看着也一大把年纪了,腿脚肯定不如年轻人灵便,你还让她一直这么跪着,岂不是无端伤了人家的膝盖?” 独孤盈终于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解释道:“陛下有所不知,那位陈典正也只是三十许的年纪,只是看起来有些显老罢了。” 李豫有些尴尬地笑了两声:“是、是吗……” 紫芝也几乎要笑出眼泪来,道:“陛下快回去批阅奏章吧,我都已经整理好了。” 李豫又满心疑惑地看了一眼落桑远去的背影,然后被独孤盈拉着回蓬莱殿去了。紫芝去尚仪局处理了些内廷的琐事,吩咐几个得力的内侍悄悄去把受刑后的谷兰抬回延庆殿。八十杖虽不致死,却也足以把一个弱女子打得只剩下一口气。谷兰浑身是血,在延庆殿的厢房中一连昏睡了好几天,这日迷迷糊糊地醒来,一睁开眼就见紫芝正坐在自己床边,忙挣扎着跪起身来,含泪道:“奴婢谢尚仪大人救命之恩……” 紫芝忙扶着她躺下,柔声道:“你不用谢我,当初多亏你去盛王府报信,否则只怕我和盛王殿下都活不到今天。” 谷兰虚弱地侧卧在床上,哽咽着摇头道:“奴婢只是奉皇后娘娘的旨意办事罢了,不敢居功……娘娘被李辅国杀了,身边侍候的人也都在狱中等着处斩,唯有奴婢一人有幸得尚仪大人相救,结草衔环,亦不足以报答深恩……” 紫芝叹息着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道:“张皇后对盛王殿下有恩,我救你一命,也算是了结了一桩心愿。你且在我这里安心养伤,身子好些了再去掖庭局服役,等把表面功夫做足了,我再为你另安排个去处,定然不会让你吃太多苦头。” “多谢尚仪大人!”谷兰感激得满眼是泪,却又凄然道,“只可惜挨了这八十杖,奴婢的身子算是废了,以后再难有机会报答尚仪大人……” “你还年轻,身子自然能慢慢养好。我之所以不打算把你留在身边,是因为……”紫芝顿了顿,轻轻一叹,“我如今虽看起来风光,但终究不属于这里,你跟着我,以后才是真正的前途未卜。” 谷兰何其聪颖,怔了怔便心中了然:“尚仪大人还是想与盛王殿下……” 紫芝坚定地颔首一笑:“没错,哪怕是到生命的最后一刻,我也不会放弃和他在一起。” 谷兰只觉得有些难以理解,为什么那些站在权力巅峰的女子总会为了一个男人轻易放弃手中的一切,昔日的张皇后是如此,如今的裴尚仪亦是如此。她们这是让感情冲昏了头,还是本就视富贵权势如过眼云烟,胸怀洒落,光风霁月?这时,只听门外响起宫女妙儿清脆的声音:“尚仪大人。” 紫芝起身走到门外,问道:“什么事?” 妙儿端端正正地行了一礼道:“陛下来了,说是有事要与尚仪大人商议。” 紫芝已看到站在庭院中赏花的李豫,忙快步走上前去见礼。李豫和她一起走进书房,屏退左右,从袖中拿出一个卷轴来递给她。紫芝接过来一看,只见上面用工笔绘着大大小小近百间房子,不禁诧异地问:“这是什么?” 李豫微笑着回答:“李辅国家宅的详图。” 紫芝眼中精芒一闪:“陛下打算动手了?” 李豫点点头,唇角的笑容愈发意味深长:“紫芝,想不想亲手杀了他?” ☆、第270章 梦华 永宁坊,宦官李辅国在宫外的私宅。 夜色深沉,卧房华丽的锦绣销金帐中隐隐传出女子春意荡漾的娇喘声,一对老少鸳鸯乐此不疲地折腾了大半夜,直到此时才偃旗息鼓。榻上的女子似乎有些倦了,风情万种的嗓音中带着几分诱人的沙哑:“郎君,真的不行了,奴家的身子都酥了呢……” 李辅国意犹未尽地搂住身边的美人,心中不禁一阵得意。他自幼家中贫寒,小小年纪就被迫净身入宫为奴,被贵人们呼来喝去、像牛马一样使唤,几乎受尽了世间所有屈辱,而现在他早已位极人臣,不但把昔日对他耀武扬威的人全都狠狠踩在脚下,就连皇帝也要尊称他一声“尚父”,豪宅美姬,享之不尽……只可惜身体上的残缺是再也医不好了,要不然此时也能更尽兴一些不是? 美人柔顺地依偎在他怀中,竭力不去想自己的枕边人根本不算是个男人,半是撒娇半是讨好地笑道:“郎君若觉得奴家服侍得还不错,以后就常来奴家屋里可好?如今郎君身边又有了几个更年轻美丽的姊妹服侍,奴家一个人独守空房,心里真的难受……” 李辅国在她娇艳欲滴的樱唇上狠狠亲了一口,笑道:“她们再好,却还是比不得你的。” 美人咯咯娇笑着,忽然瞥见帷帐上映出一个纤瘦的人影,还只当是淘气的小婢女进来偷窥,不禁蹙眉喝道:“谁在外面?滚出去!” 那人影却并不动,良久才听帷帐外传来一声女子的轻笑:“李辅国,你还真挺会享福的。” 李辅国这才察觉不妙,披衣坐起身来问道:“你是什么人,为何深夜闯入我宅中?” 帷帐外的人影又走近几步,悠然笑道:“某姓裴,名紫芝,来这里自然是要取你的狗命!” “你是……裴尚仪?”李辅国露出震惊之色,当即高声叫喊,“来人啊,有刺客!” 紫芝却嗤的一声笑了,道:“别白费力气了,你那几个护卫都已经被我的人解决了。” “什……什么?”李辅国声音都在颤抖,身子不由自主地缩到了床榻一角。 “我请的可是‘青蔓’的绝顶杀手,用来对付你家那几个废物,还不是小菜一碟?”紫芝用短刀挑开帷帐,见李辅国已哆嗦着抓住榻上的美人挡在身前,不禁叹息着摇了摇头,对那美人道,“这位小娘子,其实我并不想滥杀无辜,可也实在看不惯你在一个阉人身下献媚乞怜的丑态,所以,对不起了……” 手起刀落,美人纤长白皙的脖颈已被她生生割断。 “饶命啊,裴尚仪饶命啊……”李辅国被紫芝一把揪到了地上,跪伏着连连磕头,“不要杀我,求求你不要杀我!是皇帝派你来的吧,他给了你什么好处?我都可以给你,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 “真吵!”紫芝嫌恶地皱了皱眉,俯身一把扼住他的喉咙,用短刀把他的舌头生生割了下来,“这一刀,为故去的太上皇!” 李辅国痛得几欲晕倒,却再也叫喊不出来,只是捂着嘴含糊不清地呻.吟着。 紫芝丢掉卷刃的短刀,转而拔出腰畔的青冥剑斩向他的右臂,厉声喝道:“这一剑,为我家二十一郎!” 李辅国吓得眼珠都突了出来,见自己的手臂竟生生飞了出去,登时不省人事。 “呸,还真是不中用!”紫芝轻蔑地朝他脸上啐了一口,唰唰又是两剑,“这一剑为张皇后,这一剑为当今皇帝陛下!” 一剑洞穿心脏,一剑斩下头颅。 次日清晨,李辅国的贴身婢女进来服侍主人洗漱时,被房中两具惨不忍睹的尸体吓得魂飞魄散,众仆婢闻声来看,只见雪白的墙壁上还留有四个龙飞凤舞的血字——替天行道。消息传出后,整个长安城皆为之震动,人人都说当年城破时只身斩杀数名叛军将领的神秘女侠又出现了,皇帝李豫立即下旨全城搜捕凶手,结果自然是找不到,只得先为李辅国风光大葬,追赠太傅,极尽哀荣。紫芝回宫后沐浴更衣一番,然后依旧从容地为皇帝整理奏章、接见六尚女官,仿佛昨夜什么都没有发生。 从何时起,她竟也变得这样杀人不眨眼了? 紫芝不禁微微苦笑,想起自己十七岁第一次失手杀死曹氏之后,心中又惧又愧,哭得眼睛都肿了,还是二十一郎温言劝她许久,这才让她心里稍稍好过一点。昨夜离开李家大宅,辞别几位前来助阵的青蔓杀手,她独自一人走在深夜空荡荡的长街上,沐浴着清冷月光,心中忽然有种说不出的寂寥。好不容易有机会出宫一次,她很想悄悄回盛王府看他一眼,想了想却还是忍住了。罢了,只要他现在好好的,见与不见又有什么关系呢? 昨夜几乎没怎么睡,可紫芝今日的精神却特别好,傍晚时分得了闲,在宫苑中走着走着就到了内文学馆,想到自己已多年未踏足这里,便信步走了进去,径直上了二楼的藏书阁。华丽的绯色长裙如流云般滑过纤尘不染的木地板,四壁木架上依旧摆满了琳琅满目的书籍,一切都还是往昔的模样,只是多年未曾修葺,看起来不免多了几分岁月的沧桑。她且行且止,用纤纤素手在架子上拿起一卷竹简本的《诗经》,目光竟微微有些恍惚,正自思及往事,忽听楼下隐隐传来老者苍凉的吟诗声:“节物风光不相待,桑田碧海须臾改。昔时金阶白玉堂,即今唯见青松在……” 负责管理藏书阁的宫教博士缓缓走上木楼梯,看见紫芝不禁一怔,忙毕恭毕敬地行礼道:“下官见过尚仪大人。” 紫芝闻声回眸看他,微笑道:“高博士不必多礼。” 宫教博士不禁又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裴尚仪居然会知道自己这个从九品小官的姓氏。 “高博士怕是已经不记得我了吧?那年我还只有十四岁,在回心院的武主事手下做宫女,曾在这藏书阁与高博士有过一面之缘。”紫芝把手中的竹简拿给他看,浅笑盈盈,“倘若没记错的话,当年我看的就是这一卷《诗》。” “噢,原来是你……” 宫教博士略一思索,眼中立时露出震惊之色,他无论如何都想不到,如今权倾六宫、长袖善舞的裴尚仪,居然就是当年跟在武宁泽身后的那个天真可爱的小姑娘。经历三朝天子、廿载岁月,他的官职身份始终没变,只是鬓边青丝大半已成了白发,而眼前这个雍容秀美、光彩照人的女子,一路从寻常宫婢坐到今天这个位置,这些年的经历定然不简单,可她那双含笑的明眸,却清澈得仿佛没有经历过一丝磨砺与风霜。心中不禁对她生出几分由衷的敬意,宫教博士含笑问道:“不知尚仪大人今日前来是想找些什么书?” 紫芝对这位年长的宦官印象颇好,摇头轻笑道:“不过是随便散散心罢了,也没想好要看什么,不知高博士这里可有什么好书?” 宫教博士略想了想,道:“这里倒是有一卷高宗皇帝亲撰之书,尚仪大人可想看么?” 紫芝点头一笑:“有劳高博士了。” 宫教博士笑眯眯地道了声“不敢”,便去藏书阁最西边的架子上取来一卷旧书,夕阳的最后一抹斜晖照在他微微佝偻的身子上,无端给人一种萧索的感觉。紫芝小心地接过书卷,只见卷首处题着“帝京往事录”五个飞白大字,不禁微微惊讶:“此书是高宗皇帝亲笔所撰么,怎么以前竟从未听过?” “此事说来话长。”宫教博士轻轻叹了口气,向她娓娓道来,“昔年高宗皇帝身边曾有一位姓沈的女官,兰心蕙质,明丽率真,自小生长在宫中,深得高宗皇帝青睐。世人都说高宗皇帝与则天皇后伉俪情深,却不知他终其一生,其实只爱过沈氏这一个女子。这《帝京往事录》是高宗皇帝临终前所作,依照他的遗命,多年来一直秘藏于内文学馆的藏书阁,从不曾流传于世,所以尚仪大人以前没有听说过。” 紫芝听得入神,问道:“这位沈女官后来成为高宗皇帝的嫔御了?” “若是如此,世间也就不会有这卷书了。”宫教博士摇头,苍老的声音中满是叹息的意味,“高宗皇帝与这沈氏之间,只能说是情深缘浅。沈氏虽自幼在宫中长大,却性情疏朗,不慕富贵只爱自由,后来被高宗皇帝做主赐婚,嫁给一位弘农杨氏的年轻郎将为妻。那杨郎将也是一样潇洒磊落的性情,后来不知为何辞了官,与妻子沈氏一起仗剑远游、扬帆出海,据说最远到达过东瀛。书中前半部分是高宗皇帝追忆年少时与沈氏一起度过的温馨岁月,后半部分则是沈氏回京后对他讲述的游历见闻。对了,尚仪大人可曾听说过东南海域中的一座岛屿,名叫‘璇玑岛’?” 紫芝身子一震,试探着道:“天宝年间海贼猖獗,听说吴家海贼占据的就是璇玑岛……” “尚仪大人果然见闻广博。”宫教博士颇有些意外地微笑点头,继续道,“璇玑岛本是一座海上荒岛,沈氏与杨郎将夫妇后半生便定居在那里,将蛮荒之地改建为世外桃源,只可惜后来被海贼所占,不过那也是二人仙逝之后的事了。” 紫芝拿着书卷坐在窗下的胡椅上,竟是越看越入神。情深缘浅,自己与二十一郎又何尝不是如此?相知相惜,本想一生携手,却又不得不一次次分离。那半块染血的丝帕一直被她贴身收在怀中,此时想来,在盛王府陪他一起软禁的日子竟是二人最后的美好时光。如今他依旧是安享尊荣的亲王,她也身居高位,拥有一双人人艳羡的翻云覆雨之手,前尘往事,灰飞烟灭。命运慷慨却又残忍,生老病死,爱恨情仇,除了衰老以外她似乎全都经历过了,此时看着如血残阳下泛黄的纸张上一行行清隽的字迹,心中忽觉无限悲凉。 高宗李治贵为帝王,却也无法握住心爱女子的手。百年后史书大笔一挥,寥寥数语,除了一个冰冷的名字,谁还会记得他与她的爱恨悲喜? 千年后青史已成灰,她裴紫芝在世间又能留下什么呢? 倏忽一生,想来不过是南柯一梦。 ☆、第271章 易容 延庆殿的书房内,紫芝正饶有兴致地临摹一幅海图,大大小小的岛屿星罗棋布,其中一座名曰璇玑岛,正是多年前海贼吴子楠把她劫掠去的地方。斯人已逝,东南一带的海贼也尽皆被官兵剿灭,不知如今的璇玑岛是否又变成了一派荒芜模样?这幅详尽的海图附在《帝京往事录》卷尾,想必是当年高宗皇帝身边的那位沈氏女官亲手所绘。正想着不知何时才能再看一眼那碧海蓝天,紫芝搁下笔,目光越过半开的窗子落在远处巍峨华丽的宫殿上,不禁幽幽地叹了口气。 几片雪花随风飘入殿中,又是一个冬天来了。 宫女妙儿轻手轻脚地推门进来,如往常一样默默侍立在书房一角,眼眶却是红红的,似乎刚刚哭过。紫芝唤她到炭盆边上来烤火,和言问道:“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妙儿欲盖弥彰地揉揉眼睛,勉强笑道:“没事,是奴婢举止失仪,挨了几句责骂罢了。” 紫芝笑吟吟地摇头:“你是我身边最得力的人,这宫中有几个人敢对你说一句重话?” 妙儿见瞒不过,只得低着头嗫嚅道:“奴婢是在御前失仪……” 紫芝微微蹙起秀眉,沉吟道:“可是前线战事吃紧,陛下心情不好?” 妙儿默默点了点头,到底没敢再多说什么。 “记住,这几天再去御前回话时一定要小心,切勿惹陛下生气。”紫芝和言提醒她一句,然后挥挥手示意她先退下。 妙儿施了一礼退出书房,不一会儿却又走了回来,禀道:“尚仪大人,陛下遣人来请您去蓬莱殿一趟,说是有要事商议。” 紫芝恰好画完海图的最后一笔,闻言忙起身前往蓬莱殿。李豫找她所为何事,她心中大概还是有数的——自天宝十四载安禄山在范阳起兵以来,他们燕国的皇帝走马灯似的换了好几个,如今当权的这一位名唤史朝义,乃是昔日安禄山手下大将史思明的儿子。今年夏天,史朝义趁大唐新帝登基之际联合回纥登里可汗发兵中原,一路大肆劫掠财帛,再度攻占东都洛阳,辛亏唐将仆固怀恩前往回纥大营谈判成功,登里可汗这才放弃攻打长安,转而助大唐征讨燕国叛军。连年战乱下大唐国力早已大不如前,山河破碎,盛世不再,李豫这个初登帝位的皇帝着实压力很大…… 飘雪的天空中布满阴云,此时的蓬莱殿亦是如此。 李豫肃容端坐在御案之后,见紫芝来了便直截了当地开口:“叛军来势汹汹,朕已下旨任命皇长子雍王李适为天下兵马大元帅,御史中丞药子昂、魏琚为左右厢兵马使,中书舍人韦少华为判官,给事中李进为行军司马,加朔方节度使仆固怀恩同平章事兼绛州刺史、领诸军节度行营,会诸道节度使及回纥大军于陕州,进讨史朝义。雍王年少,还未曾见识过战场之凶险,所以朕想派你随他一同前往,关键时刻定要护他周全。” 紫芝闻言甚是诧异:“我是女子,怎能随雍王殿下去军中效命?” 李豫冷肃的眸中忽露出一抹暖色,淡淡道:“别想着跟朕找借口,易钗而弁、混入军营中上阵厮杀的事你又不是没做过,这一次你就扮作宦官好了,一定不能让雍王出任何闪失。紫芝,你可不要辜负朕的信任啊。” 紫芝抬眸与他对视一眼,心知旁人也就罢了,这位皇帝对自己的底细可是一清二楚,而满朝文武又无一人能让他完全信任,略一踌躇,只得恭顺领命。 李豫仿佛瞬间卸下了千斤重担,温言叮嘱:“紫芝,你自己也要保重。” 紫芝深深吸了口气,郑重道:“陛下放心,我和雍王殿下一定都会平安归来。” 她在宫中曾见过雍王李适几次,很清秀儒雅的一个少年,只是生得太文弱了些,看起来的确不是带兵打仗的料。李适的生母沈氏从前在广平王府时极为受宠,只可惜后来在战乱中失散,至今杳无音讯,有传言说今上之所以一直没有立后,就是在等沈氏的消息。李豫有心立这位皇长子为太子,此番安排就是想让他立一份军功。 三日后一切安排妥当,紫芝一身宦官打扮,以内侍省从四品少监的身份随侍雍王左右,率领大军向陕州进发。近年来朝廷每每发兵,皇帝都会派遣心腹宦官担任监军一职,故而众将士对宦官随军皆习以为常,无人怀疑紫芝的身份。可紫芝却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一路上似乎总有一道灼热的目光从后面牢牢盯着自己,回头看时,却只能看到士兵们陌生而平淡无奇的脸。怎么回事,难不成是有人要行刺?紫芝越想越觉得心里发毛,左手握着马缰绳,右手已不自觉地紧紧握住剑柄。 雍王李适见她神情紧张,忙问:“裴少监,怎么了?” 紫芝依然手不离剑,肃然道:“没事,我已经安排士卒加强守卫,殿下大可放心。” 一名士兵步行随在紫芝马后,见她这副剑拔弩张的架势,唇角不禁扬起一抹微笑。 紫芝似有所感应,猛地回头看他,只见这士兵半张脸上都是浓密卷曲的络腮胡子,腰杆笔直,身姿矫健,看起来应该是个从未见过的小卒。不对,不对……这张脸看着虽然陌生,但他那明亮的眼神、那挺拔的身形、那左手握刀的姿势,还有唇角那一丝若有若无的温柔浅笑,分明就是…… 天哪!怎么会是他? 紫芝双眸闪亮,心里当真是又惊又喜,好在渐渐浓重的暮色掩住了她脸上的表情。 李适并未察觉到身边之人的异样,勒马传令道:“在此处扎营歇息,明日一早继续前进!” 片刻间主帅的命令已传遍整支军队,士兵们纷纷停下来安营扎寨,准备饭食。在雍王的中军大帐左侧,紫芝自己拥有一座独立的营帐,待手下人搭建完毕,便寻了个机会唤来那一脸络腮胡子的士兵,淡淡吩咐:“你,跟我过来一下。” 那士兵从容地抱拳应了一声,随紫芝一起走进营帐,问道:“不知裴少监有何吩咐?”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紫芝心中愈发笃定,笑盈盈地盯着他看了半晌,忽然伸手一把扯下他脸上的络腮胡子,拿在手中饶有兴致地把玩着,得意道:“原来真是粘上去的。二十一郎,你何时也学会易容术了?” 那士兵一脸讶色:“属下在家中排行二十一,裴少监如何知道?” 紫芝看着这张已有七八分眼熟的英俊面孔,笑得一脸灿烂:“装,你继续装!” 他也笑了,忽然将她一把搂在怀中,低沉的声音中有她最熟悉的温柔;“紫芝,我想你。” ☆、第272章 断袖(上) “二十一郎,我也想你……”紫芝展臂环住他的腰,微笑着把头伏在他胸口,眼中却隐隐有泪光闪烁,“你怎么也到这里来了,还打扮成这么一副尊容?刚才都快吓死我了知不知道,你在后面一直盯着我,我还以为……以为是有人要行刺呢!” 李琦低头吻了吻她的柔发,笑道:“打扮成这样,不是连你都差点骗过去了么,旁人哪里还能认出我来?为了能见你一面,我可着实花了不少心思。” 尽管换了一身戎装,可他衣袍间的气息依然熟悉而温暖。大半年不曾相见,紫芝心中虽有千言万语,话到嘴边却只变成了淡淡的一句:“这里很危险,你知不知道?” “知道。”李琦把怀中的妻子抱得更紧,仿佛生怕下一刻就会再度失去她,“可是紫芝,我实在太想见你了,一想到你又要去战场上面对那些刀光剑影,我心里就担忧得很……我右手虽然还不能握刀使剑,左手却能,关键时刻总还能保护你。” 行军途中一切从简,营帐内也没有生起炭火,刺骨的寒风透过门帘的缝隙吹进来,紫芝只觉得这一天走下来身子都快要冻僵了。她握住他的手,果然也冷得如冰一般,忙把他的手塞进自己的衣袖中暖着,心疼道:“我来这里就是暗中做雍王的护卫,哪里还需要别人保护?这一路如此辛苦,你又何必……” 李琦满不在乎地一笑:“这有什么辛苦的?你家郎君又不是那种弱不禁风的人。” 紫芝笑着接口:“好,是铁骨铮铮的真汉子。” 李琦被她夸得开心,忽又叹了口气:“就是这一路上只怕都不能沐浴了,想想就发愁。” 紫芝跳起来在他颊上亲了一口,笑眯眯道:“没事,反正你家娘子也不嫌弃。” 李琦顺势将她拦腰抱起,转了两圈笑道:“还行,你这半年倒没怎么瘦。” 紫芝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宫里的饭菜比咱们自己做的好吃。” 尽管已经易容,可他摘掉络腮胡子后容貌便与往常相差不多,看起来并没有什么陌生感,只是眉宇间到底已有了岁月的痕迹,原本就棱角分明的五官被磨砺得又多了几分俊朗疏阔。紫芝的目光在他脸上眷恋地徘徊,忽然想起当年刚刚二十出头的他风华正茂,第一次奉命前往陇右犒赏将士,自己又是撒娇又是耍赖,最后到底还是偷偷跟了去……忆及往事,她不禁甜甜地扬起嘴角,忽见一人掀开门帘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笑呵呵地大声唤道:“裴少监,雍王殿下命我过来……” 一眼瞧见帐内二人相拥的旖旎画面,那声音戛然而止。 李琦忙放开紫芝,背对着门以最快的速度重新贴好胡子,转过身来时又恢复了先前的模样,向那人从容地抱拳一笑:“俞队正。” 这俞队正乃是雍王李适手下的直属军官,负责管理五十名近卫,李琦亦是其中之一。俞队正有些尴尬地咧了咧嘴,把手中的食盒放在案上,声音比刚才小了许多:“裴少监,饭食已经准备好了,雍王殿下命我给您送来。”一边说一边用豆粒大的小眼睛来回瞟着二人,明显是在想,一个宦官和一个大男人如此亲热地抱在一起,这是要闹哪出? 紫芝看着他闪烁的眼神,心底哀叹一声,事已至此,索性就让他误会好了……她定了定神,对俞队正很客气地说道:“辛苦队正了,回去请替我向雍王殿下道声谢吧。今日有些累了,我一会儿就要歇下,没有我的传唤任何人不得随便进来。” 俞队正一脸理解的笑容,连连点头:“是是是,属下明白!” 李琦也想趁机开溜,拱了拱手转身就走:“裴少监若无别的吩咐,属下告退。” 紫芝却饶有深意地一笑:“等等,你留下。” 李琦无奈止步,咬着牙腹诽不已:拜托!你一定要让所有人都以为我们有断袖之癖吗? 俞队正又瞟了这二人几眼,只见自己手下这位新来的李二十一郎容貌虽寻常,举手投足间却自有一种威武之气,矫健挺拔,让人不敢小觑,尽管身上只是一件最普通的戎装,可那笔挺如剑的身姿、端凝如山的气势,看起来分明就是一位统率千军的骁将。在军伍中混了这些年,俞队正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气度不凡的小卒,自己身为长官,在他面前竟无端矮了半截,而此人又是云麾将军裴修亲自举荐入伍的,自己又不好给他什么下马威,既然裴少监对他青眼有加,倒不如趁机做个顺水人情…… 想到此处,俞队正便笑道:“倒是属下疏忽了,裴少监身边也没安排几个亲兵随行保护,这李二十一郎身手不错,不如就让他留在您身边好了。” 紫芝当即拱手笑纳:“俞队正一番好意,裴某倒是不好推脱了。” 俞队正知道自己不便久留,又客套两句便转身离开了。李琦脸色愈加阴沉,一双冷冽的眸子看得紫芝心里突突直跳。紫芝忙拉着他在便榻上坐下,讨好般地笑道:“现在好了,不会有人再来打扰我们了。” 李琦无奈地以手扶额,喟然长叹:“我这辈子,算是栽在你手里了。” 紫芝挽着他的手臂,依偎在他肩上只是抿嘴儿笑着,低声喃喃:“陛下把延庆殿赐给了我,每天晚上我都睡在你以前的那张床上,经常能梦到你,梦到咱们俩一起在宫中的时候……李辅国是我杀的,二十一郎,我终于为你报仇了……” 李琦却是身子一震,蹙眉道:“他怎么总派你去做这样危险的事?” 紫芝只是无所谓地笑笑:“当初既然甘愿做他手中的一柄利剑,现在就必须听命行事。” “我本以为他把你留在宫中,是因为……”李琦深深吸了口气,左手紧握成拳,“真没想到,他居然会让一个女子这样出生入死!” 紫芝依旧把他的手拢入自己袖中,微笑着宽慰道:“没什么,这样我反倒更安心些。毕竟在我看来,能用武力解决的事才是最轻松的。” 李琦叹息道:“紫芝,说到底还是我拖累了你。” “不许你这么说。”紫芝坐直身子,一根纤纤玉指轻轻压在他凉凉的唇上,“如果没有你,现在的我依然只是冷宫中的一个低等宫婢,日日劳作,无人理睬,纵然想出生入死做一番大事,又哪里能有如今这样的机会呢?你是我的夫君,我原该与你荣辱与共,生死两相随。二十一郎,你还记得咱们新婚那晚你对我说的话吗?不必等到头发花白的那一天了,我现在就想对你说,我裴紫芝这辈子最幸福的事,就是和你在一起。” “紫芝……”李琦握住她柔嫩如昔的双手,目光忽然变得无比怅惘。 紫芝亦是柔肠百结,愈加压低了声音说:“陛下对我有恩,他但有所命,我自是不能不从。不过我已经为他做了这么多事,这次若能保得雍王平安,也算是还清陛下的恩情了。等回到长安之后,无论听到什么关于我的坏消息,你都不要惊慌,我行事自有分寸,一定会平平安安地说服陛下放我离开的。” 李琦目光倏地凝聚起来,惊诧道:“紫芝,你打算……” 紫芝微笑着仰首看他:“等陛下放我出宫,咱们就一起离开长安,再也不回来了好吗?” 李琦毫不犹豫地点头,含笑回答:“好。” 入夜后的军营一派冷寂,墨色的天空上那轮圆月却异常明亮皎洁,柔和的月光照在他们的营帐上,如梦如幻。俞队正带着士兵四处巡视时,总是忍不住向那座小小的营帐偷瞟几眼,仿佛那里面有无限旖旎春.色。一个士兵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忍不住好奇地问道:“队正,新来的那个李二十一郎真被裴少监……” 俞队正瞪了他一眼,声音中却带着笑:“你心里知道就好,这种事也是能乱说的?” 那士兵心领神会地点头,转而仰首望天,如诗人般深沉地感叹:“今夜的月色,真好!” ☆、第273章 断袖(下) 次日一早,雍王李适率领唐军继续向陕州进发。 紫芝昨晚睡得不错,晨起后用冷水洗了把脸便精神抖擞地上了马,依旧随侍在雍王身后。冬日的阳光明亮而虚幻,照在身上也不觉得有多温暖,而她此时却觉得浑身*辣的,仿佛有无数道探询的目光从身后灼灼地射过来……天啊,这又是怎么回事?紫芝疑惑地回头去看,只见众将士瞧她的眼神都有些奇怪,那充满好奇、兴奋和暧昧的目光中,似乎有一对阴阳鱼组成的八卦图飞旋着若隐若现。 难道……所有人都已经知道了? 紫芝面颊一热,目光落在身后不远处正与李琦低声说笑的俞队正身上,心中暗骂:姓俞的,你说你好端端的一个大男人,怎么竟如此长舌? 仿佛感受到她目光中的怨念,俞队正心中一跳,忙笑呵呵地催马上前几步,一脸讨好地问:“裴少监,昨晚歇息得可好?” 紫芝笑着点了点头,随即压低声音道:“俞队正,昨晚我和二十一郎的事……” 俞队正当然知道她想要说什么,立刻拍着胸脯大声保证:“裴少监放心,属下什么都没看到,什么都不知道!”一眼扫到周围众将士愈加古怪的目光,他也知道自己的话实在是欲盖弥彰,于是忙又补充道:“裴少监,您不用觉得不好意思,这军营里全是男人,大家都理解,都理解……” 紫芝一脸和煦如春风的微笑,目光却渐渐冷了下来。 俞队正被她看得打了个寒颤,忽然想到面前这位宦官只能勉强算是半个男人,一时悔得真恨不得打自己两巴掌——莫非天气冷把脑子也冻坏了?我没事说这种实话干嘛? 此时此刻,围在李琦身边的几位将士说的也是同样的话:“二十一郎害羞什么?咱们都是男人嘛,能理解,全都能理解……”还有几个在军中蹉跎多年却始终没有机会晋升的低阶军官亲切地拍拍他的肩,半是羡慕半是含酸地说:“那裴少监可是宫中的新贵,陛下面前得宠的红人儿,二十一郎能得他青睐,加官进爵、平步青云的日子也就不远了,到时候可别忘了咱们这些一起在军中效命的袍泽啊,哈哈哈……” 加官进爵?平步青云?哼,本王用得着么? 李琦心中不屑,随口说笑几句打发了他们,立刻催马上前赶上紫芝,却见雍王李适一脸促狭地回过头来,对她低声笑道:“裴尚仪眼光不错嘛!放心,你和那人的事我是绝不会告诉父皇的……”军中唯有雍王一人知道紫芝乃是女儿身,难道他以为,自己竟是拜倒在裴尚仪石榴裙下的…… 李琦竭力控制自己的思绪,可“面首”这两个字还是不可抑制地从脑中冒了出来。 紫芝早就听人说起过,自己与雍王的生母沈氏容貌颇有几分相似,因而这少年也愿意与自己亲近。她一脸羞赧地低头笑了两声,故意放慢步子,见与自己并骑而行的夫君脸色愈发难看,忙低声辩解道:“二十一郎,这可不能怪我!一个儒雅俊秀的宦官,一个威武矫健的士兵,凑在一起实在是太引人遐想了嘛……” 李琦咬着牙低低笑道:“都是你出的馊主意,晚上再找你算账!” “哼,你就知道拿我出气!”紫芝笑着白了他一眼,忽又想起一事,登时变得理直气壮,“对了,我还没跟你算账呢!这段时间我不在家,咱们府里是不是又有小丫头打你的主意了?告诉你,可不许搭理她们哦!” 李琦忍俊不禁,忙拱手向她保证:“裴少监放心,回去之后我就把年轻美貌的婢女全都打发了还不行吗?” 紫芝却笑得愈加灿烂:“算了,我信得过你!” 两人在这里亲密地窃窃私语,身后随行的众将士愈发有了谈资,一路行军竟也不再觉得枯燥。李琦不禁摇头苦笑,原来这从军之路竟比自己想象的还要有趣得多。算了,反正又没人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被误会有断袖之癖又不会少块肉,至少,现在自己的一应用度要比寻常士兵好了很多嘛……他低头看了看今早俞队正新分给自己的这匹棕色战马,心里终于觉得有些平衡了。 紫芝倒是很快习惯了将士们暧昧的目光和调侃的闲言碎语,能与心爱之人朝夕相伴,让她原本就清俊脱俗的容颜愈加有了神采。她是真的越来越迷恋他了,和他在一起时竟也会如初恋少女般突然没了脑子,有一次两个人在营地一边烤火一边说话,聊得兴起时,衣裳竟险些烧着了。每每遇到这种情况,俞队正等一众将士便又是一阵哄笑。不过,让紫芝觉得尴尬的倒不是这个,而是在军中遇见了一位故人。 “铁牛,怎么是你?”看着这位曾在乐安城一起浴血奋战的战友,紫芝很是惊喜,“你不是在乐安军中么,怎么被调到这里来了?” 铁牛更是惊得张大了嘴:“裴校尉,几年不见,你怎么竟入宫做宦官了?” 看着紫芝唇上早已消失不见的胡须,他的眸子里写满了货真价实的同情。 紫芝只得干笑两声,怅然叹道:“唉,一言难尽,一言难尽啊……” 十日后大军抵达陕州,此时回纥登里可汗已屯兵于河北,雍王李适出于礼节,立刻率领左右僚属数十人策马渡过黄河,主动前去拜会。回纥将军车鼻闻讯前来相迎,操着一口并不算流利的汉话爽朗地笑道:“雍王殿下可算来了,我们可汗已命人去准备酒宴,就等着殿下大驾光临呢!来,诸位里面请!” 李适彬彬有礼地一拱手,笑道:“可汗盛情,小王在此先谢过了。” “雍王殿下太客气了!”车鼻将军哈哈一笑,目光落在雍王身边全副武装的将士身上,“请诸位将军先解下兵刃,这样顶盔披甲的,一会儿可怎么喝酒呢?” 李适闻言神色便是一变,见身边的紫芝微微点头,这才吩咐众人卸下武装。紫芝本就是宦官打扮,并未披甲佩刀,因而也没有引起车鼻的注意。李适一行人被车鼻引着走进回纥大营,一路上只见两排魁梧健硕的回纥士兵分立道路两侧,手执钢刀,神情冷肃,午后的阳光照在他们锋利的刀刃上,郁郁生寒。车鼻虽未执兵刃,行走时一袭猩红色的披风在劲风中猎猎飞扬,自有一种让人不敢直视的威武气势。 李琦紧随在紫芝身后,见回纥人竟摆出这么一副示威的架势,不禁微微蹙眉。 不多时,众人便到了回纥的中军大帐,只见登里可汗正在帐中与一位靓妆美妇谈笑饮酒。御史中丞兼左厢兵马使药子昂熟知回纥王庭诸事,对雍王李适低声解释道:“那妇人乃是回纥登里可汗的侧室阿史那氏,原是突厥登利可汗之女余烛公主,突厥亡后嫁给登里为妻。先帝在世时,登里之父毗伽阙可汗请求与我大唐联姻,为儿子求娶大唐贵女,先帝做主将仆固怀恩将军之女嫁往回纥和亲。阿史那氏深明大义,主动让出正妻之位,甘愿以侧室的身份侍奉仆固氏左右,于是愈发受夫君敬爱。登里成为可汗之后,虽立正妻仆固氏为可敦,实际上最宠信的还是阿史那氏,就连行军打仗时也要带上她。” 李适轻轻点了点头,初入敌营时的紧张略微缓解了些。 李琦听到“余烛公主”四个字便是一惊,抬眼望去,只见坐在登里可汗身侧谈笑风生的那位靓妆美妇,正是阔别多年的突厥公主阿史那圆圆。 ☆、第274章 回纥 车鼻将军引着一众唐人走进中军大帐,向登里可汗施礼道:“可汗,雍王殿下到了。” 登里可汗看起来不过三十许的年纪,身形魁梧,容貌英伟,通身上下一股逼人的气势,就这样大马金刀地坐在帐中,同样威武的车鼻和他比起来竟似是一只空有一身蛮力的大猩猩。见大唐所谓的天下兵马大元帅雍王不过是个未及弱冠的文弱少年,登里可汗唇角不禁溢出一丝轻蔑的笑,与身侧的阿史那圆圆又一起喝了杯酒,这才漫不经心地开口道:“贵客远道而来,倒是我们有失远迎了,雍王贤侄莫要见怪才是。” 雍王李适礼貌地向他拱手一揖,含笑道:“见过可汗。” 登里可汗微微一笑,语气却是森冷:“雍王生长于天.朝上国、礼仪之邦,自是通晓礼数的,为何见了我却不行拜舞之礼?” 此言一出,雍王身边的僚属俱是一惊——拜舞乃是正式场合下臣子觐见君主最隆重的一种礼节,雍王身为天子长子,隐有储君之尊,若向登里可汗行拜舞之礼,岂不是将大唐置于回纥属国的地位?大唐亲王主动前来拜会,登里可汗不起身相迎也就罢了,居然还提出如此过分的要求,真是嚣张!见雍王面露尴尬之色,左厢兵马使药子昂立刻站出来对登里可汗道:“雍王殿下并非回纥臣子,自然不必向可汗行拜舞之礼。” “是么?”登里可汗唇角的笑意更冷,转而问身边的阿史那圆圆,“圆圆,你精通汉学,以前又在长安住过一阵子,可知晓这中原礼仪其中的门道么?” 阿史那圆圆正自出神,闻言忙笑道:“我不过是个妇道人家,哪里懂得这样的大事呢?” 登里可汗并未发现她的异样,笑了笑并不在意,一双冰冷的眸子只是逼视着雍王李适。阿史那圆圆的目光却越过雍王落在李琦身上,尽管多年未见,尽管此时的他易容后打扮得毫不起眼,可她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就像少年时在吐蕃洪济城外,她在夜色中的千军万马一眼认出他一样。女人总是会对自己喜欢过的人有一种格外敏锐的洞察力,就算他的身份、衣饰、容貌都改变得面目全非,她也依然认得那双深邃而明亮的眼睛。 四目相对的瞬间,她的心又如少女般轻轻颤了一下。 她不知道他为何要易容改装混在雍王身边的将士之中,只觉得年岁渐长之后,他的气质愈加清贵高华,无论站在哪里都是那么卓然出尘,让人心生倾慕却又不敢直视。 李琦并不知道自己已被看穿身份,见阿史那圆圆气色润泽、容颜光艳犹胜往昔,便知她如今在登里可汗身边定然过得不错,心里当真为她高兴。车鼻将军见雍王始终不肯下拜,心中不悦,冷着脸走到药子昂面前与他争辩起来:“昔日毗伽阙可汗发兵助唐收复两京时,贵国皇帝曾以广平王的身份与我们可汗结为兄弟,如此说来,可汗也算是雍王殿下的叔父,如何受不得这拜舞之礼?” 药子昂也不是性情软弱之辈,冷笑一声,寸步不让:“将军此言差矣!雍王殿下乃是天子长子,我大唐未来的储君,如今又任天下兵马大元帅之职统御千军,身份自是贵不可言,自古以来,焉有汉家储君向别国可汗行拜舞之礼的道理?况且上皇与先帝先后驾崩,殿下孝期未满,不宜舞蹈。”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唇枪舌剑,争执不休。车鼻将军固然蛮横,到底只是个习武的粗人,斗起嘴来哪里是饱读经史的唐人官员的对手,眼见自己渐渐落了下风,恼羞成怒之下再不耐烦与药子昂废话,大喝一声道:“雍王殿下年少仁懦,纵容手下官员在可汗面前无礼,今日既是在回纥大营,我车鼻少不得要替殿下好好管教一下手下人!来人,先把这竖子拖下去狠狠抽一顿鞭子再说!” “是!”两名回纥士兵抱拳领命,立刻上前捉拿药子昂。 李适登时脸色一沉,怒道:“车鼻将军,你这是要做什么?” 车鼻却不理他,只挥挥手示意士兵赶快把药子昂拖出去行刑,片刻后帐外就传来鞭子抽打皮肉的噼啪响声,以及药子昂凄惨无比的呼痛声。雍王身边的一众将士皆愤怒不已,然而毕竟寡不敌众,入营前兵刃又尽被收缴,此时无人敢轻举妄动。登里可汗只是微微含笑看着这一幕,自斟自饮,不发一言。 心知回纥人就是要给年轻的雍王一个下马威,紫芝竭力忍住心中怒火,定了定神,上前一步拱手笑道:“早就听闻草原上的男儿最是古道热肠,今日一见果然如此。可汗与车鼻将军热心为雍王殿下教训下属,殿下自然是领情的。只是刑赏皆应有度,敢问可汗和将军,药中丞的鞭刑是要打多少?” 车鼻哪里会把这个身形瘦小的宦官放在眼里,随便大手一挥:“先打一百鞭再说!” 紫芝神色淡然,转而对雍王恭敬地深揖一礼:“请殿下准许臣等出去观刑,今后也好时刻警醒,不敢再步药中丞的后尘。” 李适不知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只得点头应允。紫芝引着其余几位属官和唐军将士出了营帐,不一会儿又转了回来。车鼻轻蔑地瞥了他们一眼,冷哼道:“看完了?以后可得记住教训!那姓药的小子若还是不服,别怪我直接打杀了他!” 紫芝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神色忽地一肃:“药中丞一心护主,情急之下与将军有了口角的确该罚。可将军不待可汗下令就擅自对别国使臣动刑,一则是漠视可汗天威,二则也是对我雍王殿下不敬,却不知依照你们回纥的规矩,将军该罚多少鞭?” “你……”车鼻一时语塞,恨不得立刻把这个可恶的宦官也拖出去狠狠打一顿。 紫芝向登里可汗微微躬身,微笑着问:“可汗,您觉得呢?” 登里可汗仿佛此刻才注意到她,用玩味的目光打量着这个清瘦俊雅的宦官,良久才缓缓道:“听说你们汉人有一句古话——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如今燕国的史朝义悍然发兵,我们回纥可以助你们唐军平叛,也可以帮史朝义再多夺掠几座城池,反正最后都少不了我们的好处。可你们不一样,若没有回纥大军相助,仅靠疲弱的唐军就想击退叛逆、收复东京洛阳,简直是做梦!你说我们回纥是恃强凌弱也好,蛮不讲理也罢,反正今日车鼻将军打得了药中丞,你们却休想动我手下的人一下!” 众人皆被他冷厉的语气一惊,车鼻则感动得只想立刻跪下来向可汗表一番忠心。 紫芝却面不改色,朗声应道:“可汗说的是,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然则大唐与回纥,谁是皮谁是毛,一时却也难说。大唐立国百余年,尽管屡遭变故,却依然根基深厚,不是史朝义那种轼父篡位的跳梁小丑能轻易撼动的。可汗若执意要与此逆贼结盟,固然能得一时之利,却树了强敌又失民心,遗祸后世,殃及子孙。可汗是爽快人,素来不谈道义,只论成王败寇、弱肉强食,裴某便也不与您说什么场面话了。雍王殿下麾下十万大军已驻扎陕州,仆固怀恩将军及诸道节度使也率军即刻赶到,而可汗此番带往中原的兵力又有多少?可汗热心助我大唐平叛,我大唐自然愿与回纥结永世之好,如若不然,我朝皇帝陛下也不会坐视臣子受辱于敌*前!” “说得好!”登里可汗抚掌大笑,眸中却满是嘲讽,“可是,如今你们还走得出去么?” 雍王及手下的属官将士皆是一惊,看着营帐内外剑拔弩张的回纥人,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紫芝却只是从容一笑:“只要援军赶来,可汗自然留不住我们。” “援军?”登里可汗笑得愈加欢畅,四下里看看,“援军在哪里,莫非还在河对岸么?” 紫芝笑而不答。登里可汗只当她是在虚张声势,才想再讥讽她几句,却见一名回纥士兵足底生风般冲进营帐,气喘吁吁地禀道:“可汗,不好了!唐军四万精锐骑兵已横渡黄河向这里进发,后面……后面似乎还有……” “什么?”登里可汗霎时变了脸色,眼中尽是不可置信。 紫芝温文有礼地笑道:“可汗放心,这四万精锐只是来迎接雍王殿下回营的,倘若这些还不够……” 登里可汗腾地站起身来,怒道:“你想怎样?” 紫芝毫不畏惧地仰首与他对视,微笑道:“我不想怎样,只是忽然想起兵书中的一句话: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故百战百胜,非善之善也;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说罢向登里可汗一拱手,“告辞!” 雍王李适终于长长舒了一口气,向登里可汗礼貌地道了声别,当即带着众人洒然离去。 登里可汗咬着牙目送那一行人阔步走出营帐,满腔怒火几乎要把整个人烧成灰烬,握紧拳头往几案上狠狠一砸,案上的杯盘碟盏尽被震得一跳。阿史那圆圆忙握住他的手,柔声劝道:“可汗息怒。若实在看不惯唐人此番行径,按兵不动也就是了,等燕国史朝义的大军一路杀来,还怕他们唐人不跪着求您发兵相助么?” 登里可汗无力地叹了口气,摇头道:“事到如今,我想不发兵助唐也不成了。你且想想看,咱们辛辛苦苦从回纥一路赶来,若就这样空着手回去,可如何向将士们交代?” 阿史那圆圆秀眉微蹙,沉吟道:“旁人倒也没什么,只是那个伶牙俐齿的宦官着实可恨,可汗可要派人去查查他的底细?” 登里可汗轻蔑地摆摆手:“一个阉人而已,不足为惧。” 阿史那圆圆点了点头,不再说话,只默默地望着营帐外格外清澄高远的天空,一时竟微微有些恍惚。有些人,或许这一生都再无缘相见了吧?从今以后,若能真的彻底把他忘记,那该有多好……再回过神时,登里可汗已经唤了她好几遍,疑惑道:“圆圆,你今天怎么魂不守舍的?” 阿史那圆圆怔了一下,随即又绽开了甜美如常的笑容,拿起酒壶替夫君斟了一杯,殷勤道:“不要再想那些烦心事了,来,我陪可汗再喝几杯!” “好,还是圆圆最知我心!” 登里可汗笑着接过酒杯,豪爽地一饮而尽,只见身边的女子神色从容如常,仿佛她适才那一刻的黯然神伤,不过是他的错觉。 ☆、第275章 还朝 药子昂浑身是血地躺在唐军的营帐内,由军医帮着擦了伤药,痛得几欲昏死过去。 雍王李适站在一旁关切地看着,温言抚慰道:“今日真是委屈药中丞了,只是如今我们还需要借回纥之力平定叛乱,只能暂且忍耐。药中丞且在营中好生休养,等咱们打退叛军回到长安,本王定会替你向父皇请功。” “多谢殿下……”药子昂疼得呲牙咧嘴,说话都有些不甚清楚,“回纥人……回纥人当真是欺人太甚,今日多亏裴少监早有安排,否则……否则只怕真要赔上一条性命去……” 李适回头看向站在身后的紫芝,问道:“对了裴少监,我正想问你呢,你到底是怎么安排的?咱们的骑兵怎么那么巧,不早不晚正好在那个时候赶到?” 紫芝笑而不答,只是从怀中取出一面精致小巧的瑞兽葡萄纹鎏金铜镜,镜面打磨得极为光滑,映着从门外照进来的阳光,泛出璀璨夺目的光亮。见众人都是一脸迷惑,她这才微笑着解释道:“当时我之所以一定要到帐外观刑,就是要借机用这铜镜映出阳光来,左右连晃三次,好让藏身在对面山丘上的俞队正得到消息,然后俞队正再点起狼烟向等候在河对岸的将军传信,救兵自然片刻即至。” 药子昂听得双眼放光,几乎忘了自己身上鞭伤的疼痛,啧啧称赞:“这样巧的法子,难为裴少监竟能想得出!” 李适却是心中暗笑:到底还是女子最爱惜自己的容颜,哪怕易钗而弁进入军伍,也是要随身带着面小铜镜时不时照一下的,这样的法子男人如何能想得出?见紫芝面上亦有疲倦之色,他便很善解人意地说:“裴少监今日也辛苦了,快回去歇一歇吧,用过晚饭后再到我帐中来一下,我有事要与大家商议。” 紫芝也觉得全身似乎都累得快要散了架,应了一声便回自己营帐中歇息去了,一觉睡到傍晚时分,匆匆吃了口饭,便又赶到雍王的中军大帐,听将领们唇枪舌剑争论接下来该如何排兵布阵。她平素最是机警有智谋,而现在却觉得自己的脑袋里好像被塞满了浆糊,昏昏沉沉,仿佛随时会睡过去一般。当天晚上她就发起高烧,想来是一路行军天寒地冻,身子早已有些吃不消,在陕州一安定下来病势便开始发作。 李适遣了军医来为她诊治,自己也亲自过来看过她一次,见她只是受了风寒,便也不甚担心,还体贴地吩咐其余将士不必过来探望,以免她病中还要女扮男装费心掩饰身份。紫芝索性借着生病偷几天懒,整日躺在床上呼呼大睡。李琦一直留在营帐中照顾她,幸亏有他在,也幸亏别人都误会他们是那种关系,否则紫芝还真不知道雍王能派谁来照顾自己。 夜幕降临,军中的金柝声让夜晚更添了一重静谧。 睡了大半天的紫芝终于睁开眼睛,喃喃唤道:“二十一郎……” 李琦就坐在她床边,见她醒了便问:“要吃点东西吗?” 营帐中只点了一根蜡烛,幽暗的烛火照在他英俊的侧脸上,把他的眸子染上一层温暖瑰丽的光泽。紫芝看得不由心神一荡,点头微笑:“嗯,正好有些饿了呢。”待他出门端了一碗热粥回来,又笑嘻嘻地耍赖:“你喂我!” 李琦笑着叹了口气,只得坐下来一勺一勺地喂给她吃。谁又能想得到呢,宫中权势煊赫、精明干练的裴尚仪,生起病来就像是小孩子一样,时时刻刻都要他陪在身边,一会儿支使他做这做那,一会儿又让他讲故事给自己听,此时就算吃饭也不肯老实,一双手闲得把他的络腮胡子揪下来又重新粘上。好容易喂她吃了小半碗粥,李琦终于忍无可忍,放下粥碗笑道:“紫芝,你不觉得自己有点太欺负人了么?” “有吗?”紫芝无辜地眨眨眼睛,笑得阳光灿烂,“我还没吃饱呢,继续啊!” 李琦无奈地摇头一笑,只得继续喂她,见她始终笑眯眯地盯着自己看,不由问道:“笑什么,欺负我就这么开心么?” 紫芝咽下口中温热甘甜的米粥,咂了咂嘴笑道:“谁欺负你了?我是在想,男孩子总是长得格外快些,几年不见,也不知玉郎现在变成什么样子了,应该也长得快要和你一般高了吧?不知道是不是也像当初在延庆殿第一次见到你一样,明明是个玉树临风倜傥潇洒的美少年,却偏偏装得一脸冷肃。” 李琦听得也笑了,又喂了她一口粥道:“先帝驾崩后,我和玉郎通过几次信,他说在营州的外祖家过得很好,舅父和姑母都很疼他,读书习武也都没落下。这孩子最是像我,天分高明,博闻强识,就算不似寻常学子那样焚膏继晷、寒窗苦读,只怕过不了几年,也能通今博古、学富五车了。” 紫芝忍不住扑哧一笑:“有你这样自己夸自己的吗?” 李琦忙一脸诚恳地补充:“我还没说完呢!其实玉郎还是有几分像你的,能文能武,性情颖慧,就是有时候有些不讲道理,爱欺负人……” 紫芝杏眼一瞪,到底还是绷不住笑了起来:“你就知道编排我!玉郎肯读书自然是好,不过陛下已经许了郡王的爵位给他,咱们家的孩子倒也不必科举入仕,日后做个安享富贵的闲散宗室,逍遥自在,这样也很不错了。” 李琦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又问:“你说回去之后会劝陛下放你出宫,可有什么万全的法子了么?” “哪里有什么万全的法子呢?只是走一步算一步罢了,而且少不得要兵行险招,估计也有七八分的把握。”见他眸中尽是担忧之色,紫芝忙又微笑着安慰,“不过你放心,除非我犯了十恶不赦的谋逆大罪,陛下是不会轻易伤我分毫的。前一阵子我在内文学馆的藏书阁看到一卷秘藏的旧书,是高宗皇帝亲笔所撰,里面有一幅东南一带的海图,最远直到东瀛,等咱们一起看遍昆仑之巍峨、江南之灵秀,真想有朝一日也能扬帆出海,乘风破浪,将那图上的辽阔海域一一走遍!” “好,我陪你。”李琦含笑点头,温柔缱绻的目光中却依稀有一丝怅惘,“如今父皇已驾鹤西去,兄姊平安,仇敌已死,我心中再无牵挂,只想和你一起好好度过下半生。紫芝,你还记得咱们新婚时在后苑一起种下的那棵梧桐树么?真是光阴如梭啊,一眨眼二十多年过去了,昔日的小树苗都已长成参天大树。” 紫芝自然还记得那棵树,嫣然一笑:“等我回家,咱们再一起去后苑看看。” 就在紫芝卧床休养的这段时日,雍王李适命诸道唐军分别从西、北、东三个方向进军洛阳,西路军以朔方节度使仆固怀恩与回纥左杀为前锋,陕西节度使郭英乂、神策观军容使鱼朝恩殿后,自陕州出发,经渑池东进;北路军由泽潞节度使李抱玉率领,自潞州出发,经河阳南下;东路军由河南副元帅李光弼从徐州出发,经陈留西进。雍王李适留守陕州大营,尽管年纪尚轻,但他行为处事极为妥帖,在军中威望日隆。紫芝病愈后依旧随侍雍王左右,每每得知前线大捷,心中都是一阵激荡。 隆冬时分,洛阳城被唐军攻破,燕国皇帝史朝义带着亲信狼狈逃窜,唐军一路紧追。 次年正月,史朝义走投无路之下只得自缢于林中,唐军将士割下其首级,快马送至长安。 雍王李适率大军班师回朝,一切终于结束。 皇帝李豫亲自登丹凤门迎接凯旋归来的将士,心中不禁感慨万千,这场漫长的战争让大唐三朝天子殚精竭虑、万千将士浴血疆场,而现在,他终于对天下万民有了交代! 当一切尘埃落定,李豫下旨为故去的祖父和父亲举行隆重的国葬,太上皇李隆基葬于泰陵,定庙号玄宗;先帝李亨葬于建陵,定庙号肃宗,故皇后张氏因罪废为庶人,不得归葬皇陵。不久,群臣又为皇帝上尊号曰“宝应元圣文武孝皇帝”,李豫下诏大赦天下,改元广德。在紫芝离宫的这几月里,独孤盈圣眷日隆,先是由婕妤晋升为昭仪,旋即又册封贵妃,一跃成为后宫嫔妃之首,渐渐接掌后宫权柄。紫芝知道,以独孤贵妃的身份统御六宫是再合适不过了,而她这个曾经无限风光的裴尚仪,也该到了功成身退的时候了。 谁曾想,一切竟事与愿违。 又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初春午后,紫芝坐在延庆殿的书房中看着那幅临摹好的海图,想到很快就可以与夫君一起走遍千山万水,心里一甜,唇角不禁扬起一抹微笑。从沙场凯旋而归重入宫门的那一天,她的二十一郎就站在远处遥遥相送,微笑着向她挥手作别,目光中的眷恋浓得化不开,而脸上的笑容却如阳光般爽朗干净,仿佛光阴倏然倒退,他依然还是彼此初相识时的那个如玉少年…… 就在此时,门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骤然打断了她的思绪。 紫芝抬头去看,只见宫正司的韦宫正亲自带人将延庆殿包围起来,然后径直走进书房,妆容精致的脸上带着礼貌而疏离的微笑,对她说:“今日有人向陛下告发,裴尚仪勾结先帝废后张氏旧党意图谋逆。陛下口谕,命裴尚仪及延庆殿所有宫人立刻前往宫正司受审,若有人胆敢抗旨,格杀勿论!” ☆、第276章 囹圄 宫正司的庭院中,受杖宫人们的惨叫声此起彼伏。 依照规矩,内廷宫人一旦获罪进入宫正司,无论罪名是否属实,审问前都要先杖三十以示威慑。这次延庆殿的宫人们自然也无一幸免,唯有紫芝毫发无损地走进审讯的正堂,见贵妃独孤盈肃容端坐于上首,便恭敬地敛衽下拜:“妾尚仪裴氏参见贵妃娘娘。” 独孤盈并未让她起身,只是一副例行公事的模样,淡淡道:“裴尚仪想必也已经知道了,有人向陛下告发你勾结先帝废后张氏余党意图谋逆,证据确凿,陛下龙颜震怒,命本宫彻查此案。裴尚仪贵为内廷女官之首,审问前例行的杖刑就先免了,希望你能早日认罪伏法,也免得再受皮肉之苦。” 紫芝听着外面宫人们愈加凄厉的呼痛声,心中骇然,面上却镇定如常:“贵妃娘娘明鉴,妾不曾谋反。不知是何人口出妄语肆意污蔑,妾愿与此人当堂对质!” 独孤盈略一点头,对身边的宫女吩咐道:“召陈典正上堂回话。” 宫女应声而去,不一会儿便引着一位身着宝蓝色宫装的年长女官走进堂中,正是宫正司的典正女官陈落桑。落桑垂首走上前来,跪在紫芝身侧向独孤贵妃伏身行了大礼,姿态极尽谄媚,眼角眉梢却依稀有掩饰不住的兴奋。果然是她!紫芝心中不禁泛起一阵深深的厌恶,只听独孤盈沉声开口:“陈典正,如今裴尚仪就在此处,你且把指控裴尚仪谋反的证据全都拿出来,如有不实,将以污蔑上官之罪严惩,你可明白?” “是。”落桑从袖中取出一张写满了字的白麻纸,恭敬地呈了上去,“陛下初登帝位之时,就下旨将先帝废后张氏身边的党羽全部下狱治罪,其中有一人名唤谷兰,本来是要处死的,却被尚仪大人硬给保了下来,只杖责后逐去掖庭局服役。尚仪大人统御内廷女官,位高权重,她的吩咐奴婢们焉敢不听?虽知此事乃是徇私,却还是任由尚仪大人把谷氏接去延庆殿休养,后来又安排她到尚食局做事。这谷氏乃是昔日废后张氏身边最得力的心腹,宫中人尽皆知,如今有了尚仪大人的庇护,更是一心想要为旧主报仇,前日竟胆大包天在陛下的御膳中下毒,亏得周司膳提早察觉,才没有酿成大祸。谷氏被下狱审讯后,对所犯罪行供认不讳,而且招认下毒一事乃是尚仪大人指使,许诺事成之后带她一起逃离宫城。这是谷氏画押后的口供,请贵妃娘娘过目。” 独孤盈看着供状上按下的血指印,冷声道:“裴尚仪,你还有何话说?” 紫芝端端正正地跪在地上,脊背挺得笔直:“我入宫前是什么身份,旁人或许不甚清楚,陛下和贵妃娘娘却是心里有数,谷兰曾对我家有恩,所以我才冒险救她一命,至于什么下毒、谋逆,那都是没有的事,想必是某些居心叵测的小人蓄意污蔑!请贵妃娘娘将谷兰带到堂上,有些话还是当面说清楚比较好。” 独孤盈当即吩咐宫人:“去狱中把谷氏带上来。” 韦宫正却上前一步躬身回道:“启禀贵妃娘娘,谷氏当初杖责后已是落下一身伤病,这次一入宫正司又挨了三十杖,估计是身子有些吃不消,今天一早就已死在狱中了。” 紫芝心中一沉,谷兰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那供词岂不是死无对证? 独孤盈亦微微蹙起蛾眉,沉吟道:“谷氏一死,这裴尚仪的案子可就难办了……” 韦宫正忙道:“依我大唐律,供状画押后即可生效,无论犯人是死是活,贵妃娘娘依着宫规律法处置便是。” 落桑忙也伏地磕了个头,一脸恳切地提议道:“奴婢适才所言句句属实,贵妃娘娘若有什么疑虑,不妨把延庆殿的宫人也提上来审问一番,尚仪大人纵然行事周密,也断不可能瞒过所有人的眼睛,而且,这些宫人中或许还有谷氏的同党……” 独孤盈眸光一凝,立刻命人将受杖后的延庆殿宫人带到堂上来。这些宫人不过是些十几岁的小姑娘,哪里吃过这样的苦头,一个个被打得鬓发散乱、娇躯战栗,听到独孤贵妃一声喝问,立刻乖乖地招认裴尚仪谋反属实。就连紫芝的贴身宫女妙儿,也在韦宫正冷厉的逼视下颤抖着叩首道:“奴婢……奴婢是隐约听到尚仪大人与谷兰私下里商议谋逆之事,但奴婢真的不曾参与,求贵妃娘娘饶命啊……” 紫芝眸中似要喷出火来,终于忍不住向韦宫正喝道:“你们、你们这是屈打成招!” 韦宫正依旧神色淡定,嘴角微微扬起优雅的弧度:“裴尚仪此言差矣。自大唐开国以来,宫正司的规矩就是如此,倘若裴尚仪当真清白,这区区三十杖,倒还不至于让身边亲信之人颠倒是非吧?” 紫芝咬牙反问:“谋害陛下,对我又有什么好处?” 韦宫正却不再理她,转而对独孤盈道:“贵妃娘娘,证据确凿之下裴尚仪仍不肯招认,只怕得用刑了。” 独孤盈没有说话,只是目光复杂地看着跪在地上的昔日旧主,曾经在她眼中如女神般尊贵不可侵犯的盛王妃,如今竟不得不屈膝跪在她的脚下!这种感觉实在太过奇异,又让她飘飘欲仙……恍惚间对上紫芝清冷明澈仿佛洞彻一切的眸子,独孤盈竟猛地激灵灵打了个寒战,立刻移开目光,掩饰般地轻咳一声道:“裴尚仪毕竟身为内廷女官之首,不宜轻易动刑,且先将她收入狱中,待本宫奏明陛下,再做决断。” 韦宫正恭敬地应了声“是”,扬声吩咐:“来人,把裴尚仪押入大牢,好生看管!” 两名内侍立刻领命上前。紫芝看着独孤盈闪烁的眼神,再看看身边难掩得意之色的落桑,忽然间什么都明白了,心头一阵冰凉。为了牢牢抓住后宫权柄,为了皇帝的椒房独宠,有些人真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啊!唇角不禁漾起一抹嘲讽的笑,紫芝咬牙忍住膝盖钻心的疼痛,缓缓站起身来,径自迈出正堂向牢狱走去,那孤清的背影宛如一只折翅的白鹤。 “咔哒——”牢门落锁的那一刻,紫芝只觉得今日的经历无比荒谬。 宫正司的牢狱依旧阴冷潮湿,紫芝靠墙坐在角落处的草垫上,忽然在想这间囚室就是少年时自己曾被关起来的那个么?不,时间太久远,她已经记不得了。暮色渐浓,夕阳绚丽的余辉透过狭小的高窗照在她身上,明明很温暖,却有一种难言的苦涩骤然袭上心头——真是命运无常啊,原以为一切都计划得很周密,自己很快就能离开宫廷与夫君远走高飞,不想一时疏忽,到头来却是遭人陷害、身陷囹圄。 更何况,将她推向此般境地的,竟是一直以来她最信任的那个人。 思绪漫无边际地飘飞,不知怎么,紫芝只觉鼻翼一酸,眼眶竟忽然微微有些湿了。忽听远处传来一阵纷沓的脚步声,然后是狱吏诚惶诚恐的声音:“陛下,尚仪大人就被关押在那处牢房中,臣等一直好生伺候着,不敢委屈了尚仪大人……” 李豫从随行的内侍手中接过一盏宫灯,挥了挥手道:“你们都下去吧。” 紫芝听出来人是谁,却懒得抬头去看,只低垂着眼帘注视着地面上匆匆爬过的小虫子。 李豫隔着牢门的铁栅栏凝视她许久,忽然讶异地开口:“紫芝,你哭了?” 紫芝微微别过头去,语气生硬:“没有。” ☆、第277章 痴恋 内侍小心翼翼地上前打开牢门,然后默默退下。 紫芝站起身来,整衣敛容向皇帝恭敬下拜,口中却毫不客气:“陛下是来亲自审问我么?” 李豫上前两步想要扶她起来,却被她灵巧地躲开,只得叹了口气道:“紫芝,不要这样。其实朕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只是陈典正把这案子的声势闹得那么大,朕也只能让宫正司审上一审,实在是委屈你了。” 紫芝缓缓起身,唇角浮起一丝幽凉的苦笑:“我哪里敢说什么委屈?谋反一事固然是子虚乌有,但瞒着陛下擅自免除谷兰的死罪,已是罪无可恕,无论陛下怎样处置,紫芝都甘愿领罚。”心里却想,独孤贵妃果真是好手段,指使落桑给自己扣上这样一个真假掺半的罪名,当真是教自己百口莫辩! 李豫的声音中带着几分无奈:“你知道的,朕不会责罚你。” 紫芝摇头一笑:“陛下请直说吧,赦免我,是不是还有什么交换的条件?” “朕的心意,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仿佛并未听出她语气中的讥讽,李豫温和地微笑,“世人都以为,朕之所以至今仍没有册立皇后,是在等雍王之母沈氏的消息,其实,朕一直等待的是那个近在眼前、却始终可望而不可即的女子。朕这一生没有别的愿望,只想迎娶最心爱的女子为皇后,紫芝,你能帮朕如愿吗?” 最心爱的女子……皇后…… 紫芝震惊之下不由倒退两步,见他神情郑重并不似是在开玩笑,忙喃喃摇头:“不,对不起……我的心意,陛下想必也是知道的……” “一个女人,一辈子真的只能爱上一个男人么?就算留在朕身边,心里念念不忘的也还是他……”眸中有明显掩饰不住的失望,李豫微微苦笑,环顾着这间阴暗湿冷的囚室,“自从十二岁那年第一次在这里遇见你,朕的一整颗心就渐渐被你填满,再也容不下别的女子,即使在你看来,这份感情是多么可怜可笑……当年祖父冒天下之大不韪将寿王妃杨氏纳入后宫,朕一直不能理解,直到现在才明白,原来若真的爱上一个人,哪怕身边佳丽如云,也永远无法代替她……” 紫芝竭力平息着自己的情绪,颤声打断他:“陛下,不要再说了……紫芝心意已决,除了二十一郎,此生再不会嫁给其他人。” 帝王的爱恋实在太过沉重,她不能,也不愿意承受。 李豫的眸子渐渐黯淡下来,看着她一脸决绝的模样,不禁自嘲般地笑道:“紫芝,你说他到底哪里比朕好?朕明明比他年轻,比他有权势,能给予你的也更多。” 紫芝只轻声说了一句:“陛下坐拥后宫三千,而他却只有我一人。” “后宫三千?”李豫笑容中的嘲讽意味更浓,忽然伸手用力抓住她的肩,目光灼热得几乎有些烫人,“紫芝,你知不知道,为了你朕什么都可以不要!什么三千佳丽,什么锦绣河山,与你相比根本就是连尘土都不如……” “陛下!”紫芝用力挣脱开他的掌控,目光忽然变得洞彻而悲哀,“越是难以得到的东西,人往往越是想抓在手中,陛下对我何尝不是如此?陛下待我恩义深重,可结果呢,到头来却让我陷入这样的境地!这宫正司的牢狱算什么?对于我来说,整座皇宫才是最大最可怕的牢笼!陛下,其实我远没有你想的那么坚强,看到血我会害怕,关在狱中看着地上的虫子我也会害怕,每次出生入死,我都担心自己再也见不到夫君和儿子……昔年杨贵妃宠遇太盛,引来多大祸事,如今战乱刚刚平定,难道陛下还想重蹈覆辙么?” 李豫的脸色渐渐沉了下去,目光冰冷而漠然,那是生杀予夺的帝王俯视臣民的眼神。 紫芝却恍若未见,幽幽一笑继续说:“陛下不是问我,二十一郎到底哪里比你好么?论权势地位,一位早已失势的亲王自然无法与皇帝相比,但若论起待我的情意,世间却没有一个男人能比得上他。陛下可能并不知道,先帝之所以如此憎恨二十一郎,其中也有我的原因。十五岁那年的中秋之夜,当时还是忠王的先帝醉酒后想要临幸我,我拼命哭喊挣扎,幸亏二十一郎不顾一切破门而入,我才没有*……记得那一夜雨下得很大,我吓坏了,一直在哭,二十一郎就搂着我柔声安慰,他的怀抱温暖而不带丝毫*,让我觉得无比安心,好像只要有他在,我就真的什么都不怕了。后来我才知道,那一刻的温柔守护,就是一个男人能给我的最珍贵的东西。” 一番话说完,紫芝忽然别过头去干呕了几下,清丽如玉的面庞微微泛白。 “紫芝,你怎么了?”李豫大惊失色,刹那间心中所有的愤怒与不悦全都消失无踪,忙上前一步轻抚她的脊背,想让她感觉好受一点。这才发现她身上穿得很单薄,摸摸她的手亦是冰凉,忙又脱下自己的外袍给她披上。 紫芝勉强一笑,努力装作若无其事:“没事,可能是这牢里的饭菜不太合胃口。” 李豫面色陡沉,转身就要去责问狱吏:“阳奉阴违的刁奴,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紫芝忙拦住他:“我没事的,陛下就不要小题大做了。” 李豫停下脚步回身看她,叹了口气道:“一会儿你还是回延庆殿去住吧,这件案子朕会亲自处理。就算是有一千个人诬陷你谋反,朕也不相信!” 紫芝轻轻道了声谢,又问:“陛下打算如何处置?” 李豫微微眯起双眼,声音冷酷:“诬陷你的人,自然个个都要严惩!陈典正和延庆殿所有作伪证的宫人,每人重杖一百,是死是活,就看她们各自的造化了。” “那我呢?” “你又不曾谋反,自然是无罪开释。” 听到这样的回答,紫芝却微笑着摇了摇头,最后一抹残阳透过高窗斜斜地照在她身上,将她的秀发和脸颊勾勒出一道格外美丽的剪影。她的眼睛澄澈如昔,看着他一字一句道:“我以权谋私,已不配再做这个尚仪,请陛下将我削去官职,贬为庶人。” 李豫有些惊讶地看着她:“紫芝,你真的不愿再留下来帮朕了?” 紫芝摇头笑道:“我又不是什么百年难遇的贤才能臣,只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女子罢了。如今外朝有雍王和几位宰相辅佐陛下,内廷有独孤贵妃统御六宫,就算没有我这个尚仪,大唐也定会四海升平,帝祚永昌。” 李豫犹自不肯死心,叹息道:“朕从来都不缺贤才能臣,只是再想找一个像你一样轻利重义、真心为朕着想的人,实在是太难了。” “陛下,对不起,我真的是有些累了。”紫芝有些苍凉地笑了笑,忽然敛裾跪下,向他端端正正地伏地行了个大礼,“浮生百年,弹指即过,我裴紫芝一生不求富贵荣华,只想活得肆意洒脱。陛下是圣主明君,然而自登基以来却一直恩多威少,若下旨将我贬为庶人逐出宫去,永世不复再用,便可杀一儆百,让宫中诸人对陛下敬爱之余再多几分敬畏,日后再不敢有二心。陈典正与我素有嫌隙,这般肆意污蔑,理应受到严惩,但延庆殿的宫人们只是畏于刑罚,并非存心对我不利,还请陛下开恩,从轻发落。对每一个生命都怀有仁慈之心,实乃君主之大德。” 李豫微微皱起眉头,道:“旁人也就罢了,妙儿却着实让朕失望,枉费朕一直这样看重她。身为宫婢却不知为主尽忠,你又何必替她求情?” 紫芝抬头直视他的眼睛,微笑道:“妙儿跟我说过,以前在先帝身边服侍时总是因为一点小错就受责打,她怕疼。当时我就想,这些女孩子也当真不容易,既然跟了我一场,以后就不让她们再受这样的委屈。” 李豫默然不语,只是负手站在那里静静俯视着她,眼睛很亮,似乎隐隐透着某种决绝。 紫芝在他开口前又重重叩首:“求陛下恩准!” “你对别人那么好,为何偏偏对朕如此狠心?”李豫深深吸了口气,只觉得自己的心似是被什么给掏空了,沉默良久,忽然意兴阑珊地摆了摆手,“罢了,一切如你所愿。” 紫芝展颜而笑,用最隆重的礼节稽首再拜:“多谢陛下!” 李豫却没有再看她一眼,拂袖转身离去。 春花烂漫的宫苑中,贵妃独孤盈正带着蹒跚学步的幼子韩王李迥在夕阳下玩耍,远远瞧见皇帝向这边走来,忙迎上前去见礼。李迥手中提着一个小小的金丝鸟笼,趁母亲不注意,竟悄悄把里面的雀儿放走了。李豫见状不禁有些奇怪,蹲下来问道:“七郎,你不是最喜欢和这小雀儿玩吗,怎么竟把它给放了?” 李迥挥舞着小手咿咿呀呀地说了两句,却不甚清楚。 独孤盈爱怜地摸了摸儿子的小脑袋,笑着解释道:“七郎是想说,他既然喜欢这雀儿,就要让它自由,鸟儿只有在天空中飞翔才能快乐。” 李豫若有深意地看着她:“七郎还这么小,哪里懂得这些?这话是你想对朕说的吧?” “臣妾愚钝,什么都瞒不过陛下。”独孤盈温柔地低头一笑,顿了顿才问他,“陛下可是去看过裴尚仪了?” 李豫点了点头,笑道:“你到底想问什么?” 独孤盈见他神色中并无不悦,这才问道:“裴尚仪谋反一案,陛下打算如何处置?” “裴尚仪谋反一事实属诬告,宫正司典正陈氏以污蔑上官之罪杖毙,韦宫正御下不严,罚俸一年,延庆殿众宫人各杖三十以示惩诫,至于裴尚仪——”李豫声音淡漠,仿佛提到的这个人只是一位再寻常不过的女官,“贬为庶人逐出宫去,永世不复再用。” 独孤盈终于露出由衷的笑容:“陛下英明!” 李豫却再也笑不出来,离开这一对母子径自向宫苑深处走去。明知自己永远放不下这份痴恋,可是他又能如何呢?将暮未暮的时刻,残阳下一株株花树绚烂至极,流莺宛转,绿草如茵,举目望去尽是一派生机盎然,然而不知怎么,此时他眼中所见却唯有一片荒芜,仿佛早已预见这满目繁华终将落尽,曲终人未散,心事已成灰。 ☆、第278章 终曲(上) 春风微凉,在绚烂的朝霞下吹落阵阵花雨。 紫芝一袭素衣,挽着一只小小的青布包袱走下延庆殿的玉阶,却见独孤盈俏立庭中,不禁微觉意外,唇角扬起的浅淡笑容中似有几分嘲讽:“贵妃娘娘日理万机,怎么竟有空为一位被贬黜的罪人送行么?” 独孤盈屈身施了一礼,正容道:“我今天来,是想向裴娘子致歉。” “不敢当。”紫芝微笑着走到她面前,毫不避讳地直视她的眼睛,“莫非贵妃娘娘是想说,你之所以与陈落桑合谋构陷于我,是为了迫使陛下早日放我出宫?” 独孤盈脸上有些讪讪的,低眉浅笑:“我的这点小心思,哪里瞒得过裴娘子?” 紫芝却径直从她面前走过,再不看她一眼:“贵妃娘娘用心良苦,妾在此谢过了。” “裴娘子!”独孤盈忙急急唤住她,见庭院中并无旁人,方才追上去低声道,“我已派人把你今日出宫之事告知盛王殿下,殿下说会乔装改扮后亲自到青霄门外接你。” 紫芝怔了一下,淡淡笑道:“贵妃娘娘有心了。” “裴娘子,我知道你现在很厌憎我,既然做了这件事,我也不敢奢求你的原谅。只是我这么做真的不算是在害你,从小我就很感激你和盛王殿下,也很羡慕你们,我比任何人都真心希望你们能永远在一起,过得幸福。”独孤盈有些不敢看她,低着头深深吸了口气,“没错,我是有私心,你走了,陛下心里才会真的有我。在你看来,我邀宠于君王一定很可怜吧?但我和你不一样,盛王殿下待你何其真心,而我只是以色事人、献媚逢迎的妃妾罢了,从不敢想象能得到一个男人如此深挚的感情。我虽有自知之明,但这宫里可怜的女人实在太多太多了,我不想成为她们之中的一个……” “贵妃娘娘总是有自己的道理,我不便置喙。” 见她一双灵动的美眸已盈满泪水,竟是泫然欲泣的模样,紫芝只淡淡说了一句,忽然想起当年在王府后苑第一次见到独孤盈时,郎君就曾说这小丫头有些伶俐的太过了,不想让她在自己身边伺候。果然,还是他目光如炬啊…… 独孤盈用衣袖擦了擦眼角,一时竟有些不知所措。时至今日,尽管二人的尊卑地位早已彻底颠倒过来,可她还是觉得,自己在旧主面前永远都是那个低眉顺眼的小丫鬟,紫芝待她越是客气,她自己就越是惴惴不安。身为后宫中圣眷正隆的贵妃,她自然不希望有人分享自己费尽心思才得来的权势与恩宠,最后下手时却也真的留有余地,从未想过要对旧主斩尽杀绝……心中一阵难言的酸涩,独孤盈忽然向紫芝跪下来端然行了个大礼,口中低低道:“裴娘子,只求你不怪我就好。” 华丽的深绯色裙裾染上尘土,一拜,再拜,起身。 这是她最后的歉意,自此,二人两不相欠。 紫芝平静地受了独孤贵妃一礼,神色依旧淡定从容:“常言道‘水至清则无鱼’,这世上哪有那么多恩怨分明之处?你放心,我不想怪你,也不能怪你。”她低头轻抚着自己尚自平坦的小腹,唇角忽扬起一抹温柔至极的微笑,“其实这样也好,等孩子出生时,第一眼就能见到他的父亲。” 独孤盈不禁露出震惊之色,随即也展颜笑道:“裴娘子,恭喜你了!” 紫芝粲然一笑,离开延庆殿径直向位于宫城西北的青霄门走去,身形清瘦而挺拔,宛如历经风雨后依旧坚韧不屈的亭亭翠竹。朝阳越升越高,一道道金光透过云层照耀着巍峨华美的楼台殿宇,映出绚烂的光彩,然而这一切都不及她眸中的光芒璀璨夺目——那是放下权柄毫不眷恋的洒脱,是对未来幸福的希冀,是真正的高贵与豁达,足以让一生在宫墙内钻营的女子自惭形秽。 这样的一个人,注定不属于充斥着浮华与*的宫廷。 李豫独自站在临近青霄门的一处楼阁上,目送着那纤丽的背影渐渐远去,忽然想起小时候寂寞无聊,自己还调皮地用弹弓弹石子儿逗她来着,结果惹恼了她,二人也自此相识……其实,一直以来他只是太孤独罢了,只要有一丝聊以慰藉的温暖,便要紧紧抓住,怎么都不肯放手。他以帝王之尊赐予她无限尊荣与权力,原以为可以像金丝雀一样将她永远留在身边,殊不知这小小女子竟是一只志在翱翔九天的飞鹰,执意将她困在这黄金牢笼之中,只会折损她的羽翼。 就在即将跨出宫门的那一瞬,紫芝忽然回头深深看了一眼。 只一眼,就让李豫的心恍惚间停跳了一拍。 或许是那一瞥中包含了太多复杂的情绪,尽管知道这么远的距离她根本看不到自己,李豫还是不自觉地后退一步,将自己完全掩藏在楼阁的阴影中。他从怀中掏出两支钗子,一支已经旧了,是当年她在宫正司牢狱中送给他的礼物,另一支却玲珑剔透、精致华美,是他本来打算过几天送给她的生辰贺礼。如今这份礼物却已成了多余的东西,她不会再收,他也永远不会再把它送出去。 “紫芝,你就这样丢下朕,自己一个人走了么?” 李豫喃喃,然而只片刻的愣神,紫芝已毫不犹豫地走出宫门,身影消失在厚重的宫墙外。 一墙之隔,却是一生不复再见。 李豫五指用力,似乎是要将那支半旧的鎏银嵌玉海棠花钗生生捏碎,然而一眼看到钗柄上镌刻的“紫芝”二字,手上的劲力又不由松了下来。那两个篆书小字印在了他的手指上,仿佛昭示着这个他珍藏了二十多年的爱物,终究化成了悲伤的烙印。 心中骤然一阵绞痛,他只能苦笑着默默忍受,然后将那支旧钗重新收入怀中。 罢了,或许一直以来都只是自己想得太多了。 在这样漫长的人生中,无论怎样刻骨铭心的思念,都终将会淡去。 李豫缓缓走下楼梯,随手将那支雕工精细、价值连.城的新钗子丢在地上,玉钗股断成两截,却依旧在阳光下泛出温润的光泽。候在楼下的小内侍还以为皇帝是失手丢了钗子,忙上前两步小心地拾起,躬身赔笑道:“这样好的玉钗,断了可真是可惜了,不如寻个手艺好的匠人用黄金镶补,陛下以后留着赏人也体面。” “不必。”李豫却冷冷吩咐,“把这玉钗用铁锤敲碎了,然后丢进太液池。” 小内侍听得咋舌,却也只能答应一声匆匆去了,心中好不疑惑:陛下平素最崇尚节俭,今天怎么竟胡乱糟蹋东西呢? 紫芝一出宫门就看到了不远处那个熟悉的身影,风帽遮住大半容颜,一袭玄色大氅在风中飒然飘动,愈发衬得他身姿挺拔、矫健英武。她一步一步向他走去,唇角的笑容越来越甜,只是这短短几十丈的距离,怎么竟漫长得仿佛是跨越了一生?李琦牵着骏马向她走来,微笑道:“走吧,咱们回家。” 紫芝也笑着点头:“嗯,咱们回家。” 二人共乘一骑缓辔而行,在春晨明亮温煦的阳光下,在街巷间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此时看来尘世的喧嚣竟也如此亲切。她含笑依偎在他怀中,只觉得这自少年时起就无比熟悉的怀抱是那样温暖踏实,让她心生依恋,让她感到幸福。其实她和他想要的都并不多,只可惜越是简单的幸福,往往越是难以如愿。 不过还好,至少现在一切都不算太迟。 盛王妃裴氏早在先帝在位时就已死于大火,如今紫芝自然不宜再回王府,二人便住在城外的风泉山庄,身边只留了几个信得过的仆婢下人。次年正月,紫芝顺利诞下一女,因这孩子恰生在大年初一,闺名便唤作“元元”。玉郎也返回长安受封爵位,更名李佩,以盛王次子的身份推恩封武都郡王。见到阔别多年的双亲,玉郎虽不好再像小时候那样扑到父亲怀里撒娇,却也是一脸兴奋的笑容。茉儿出落得愈发亭亭玉立,依旧如以前一样整日跟在玉郎身边,言谈举止也更加乖巧温柔。 因担心路途遥远会不安全,灵曦特地打发萧逸峰亲自护送玉郎回长安。玉郎再过两个月就十六了,也到了该说亲事的时候,于是私下里对父母提出想要娶茉儿为妻。他本来还担心父母嫌茉儿出身微寒,不愿答应婚事,没想到他们竟是满口同意。两个孩子青梅竹马、患难与共,彼此早已情愫暗生,紫芝如何看不出来,更何况玉郎不与高门权臣联姻,倒也少了日后许多纷争,子孙后代可在长安安享富贵,岂不是两全其美? 七夕这日,李琦请云麾将军裴修及夫人高珺卿到风泉山庄饮宴,席间叫茉儿出来,正式由他夫妇二人收为义女,改姓裴氏。傍晚送走了客人,李琦便陪着紫芝在空翠湖畔散步,二人正随意说笑着,忽见一个人影从树丛中蓦地闪了出来,黑衣蒙面,身形魁梧,挥舞着长刀向二人猛扑过来。二人都未随身携带兵刃,而眼前这黑衣人武艺极高,打斗间占尽上风。紫芝被他踢中肋骨摔倒在地,李琦更是连中数刀,鲜血染满衣襟,被刺客凌厉的刀锋逼得连连后退,慌乱间竟一个趔趄跌入湖中。 “二十一郎!”紫芝凄声大喊,忙挣扎着爬起身来,踉跄着跑到岸边一看,只见湖面上泛起一层淡淡的血红色,人早已沉入水底。 久居长安的宗室贵戚鲜少有人会水,如此重伤之下跌入湖中,必死无疑! 黑衣刺客仿佛很满意地点了点头,转身消失在幽深的丛林中。 而在丛林深处,还有一双眼睛始终观望着湖边的情形,眼见盛王重伤落水,一抹异样的光彩倏然闪过眸子。估摸着一路快马加鞭还能在宫门关闭前赶回去,他悄无声息地离开,脚步轻得没有惊起一只飞鸟,仿佛从未有人在这里出现过。 ☆、第279章 终曲(下) 空翠湖对岸,萧逸峰丢掉适才蒙面用的黑布,观望了许久都不见水中有动静,心里不禁有些焦急,暗自嘀咕:“怎么还不出来,该不会真出什么事了吧?” 红日西斜,夕阳最后一抹余晖即将消失在远方的山峦之后。又过了许久,李琦才在暮色的掩护下从湖水中钻了出来,抖了抖身上的水珠,竟是毫发未损,上岸后从怀中丢出几个被刀锋刺破的空皮囊,畅快地深深吸了口气:“可算是把这一身猪血都给洗干净了……” 看着一向俊美倜傥的他此时浑身湿漉漉的狼狈模样,萧逸峰忽然觉得有些想笑,好不容易忍住了,忙掩饰般地将那几个装过猪血的空皮囊踢入湖中,关切道:“我平时不常用刀,怎么样,刚才没伤着你吧?” “没有。你刀法挺准的,每一刀都恰好劈开一个皮囊,猪血染了我满身,看起来还真挺像重伤落水似的。”李琦笑着脱下湿漉漉被血染红的外袍,夏夜的风微带凉意,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喷嚏,“说起来,还多亏当年在会稽剿杀海贼时跟水性好的将领学了些,否则今天还真游不了这么远。” 紫芝也从一旁的树林中跑了出来,拿着一件干爽的衣袍帮他换上,又是担忧又是关切:“幸亏是夏天,要不然岂不是把身子都给冻坏了?” 李琦又掩口打了个喷嚏,没好气地瞪她一眼:“都是你出的好主意!” 紫芝毫不示弱地回瞪他,随即又温柔地笑了起来:“你没发现这些天总有人跟踪咱们吗?就是刚才,林子里好像也躲着个人呢。陛下心性固执,有些事只怕一生都难以释怀,只要我还在你身边一天,他就会对你心存芥蒂。这次你借假死脱身,无论陛下相信与否,以后海角天涯,他都再也找不到咱们了。” 李琦无奈地仰天叹息:“装死也可以换个法子啊,为什么倒霉的总是我?” 紫芝笑眯眯地拉住他的手,向湖边的一处阁子走去:“走,咱们到那边烤火去!” 萧逸峰也含笑跟在他们后面,忽然想起这间阁子正是当年他与灵曦一同避雨的地方,那天她第一次吻了他,唇间清净温暖的气息宛如夏夜里盛开的栀子花……原以为一生无缘再见的人,最终还是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了,这就是命运对他的恩赐,不是吗?三人在小屋中围炉而坐,萧逸峰用火钳拨了拨炉中燃烧正旺的炭火,忽然有些感慨地笑道:“你们俩真是我见过的最洒脱的人,多少人为了功名爵位不择手段,而你们,竟然说不要就不要了?萧某这辈子从没佩服过什么人,你们算是第一个。” 李琦一边烤火一边笑道:“这有什么?在长安如履薄冰的日子过得久了,也想携所爱之人泛舟五湖做一对闲云野鹤,就像你和灵曦一样。再说了,人生短短百年,若是一辈子都只为了权位尔虞我诈,岂不是太可悲了?” 萧逸峰赞同地颔首一笑,又问他:“今后可有什么打算?” “自然是陪我家娘子看遍世间美景,尝遍天下美味。”李琦笑着揽过紫芝的肩,忽然又有些不放心地问她,“元元还那么小,把她留给玉郎和茉儿照看,能行吗?” 紫芝忙不迭地点头:“能行能行,交给玉郎我放心!” 李琦仍对此事深表怀疑,想了想,却也只能对萧逸峰郑重嘱托:“妹婿,我们明日一早就走,接下来的事就拜托你了。” 萧逸峰豪爽地拍着胸脯:“我办事,你们也一定放心!” 次日天刚蒙蒙亮,李琦和紫芝便策马一路向东行去,路上辗转得知消息,盛王遇刺一事在长安已是人尽皆知,只可惜官府派出的差役始终没有抓到凶手,几天后才在城外的空翠湖中打捞出一具泡得面目全非的尸体,皇帝李豫下旨为其风光大葬,追赠太傅。经此一事,玉郎和茉儿的婚事倒要因“守孝”而推迟三年了,不过这也没关系,反正武都王妃的人选已定下了是茉儿,不必担心再有什么波折。 接下来的人生只属于他们两个人,幸福就在眼前。 紫芝丝毫不觉得旅途辛苦,每一天都兴致勃勃,眸子里闪动的明亮光彩让她看起来又年轻了好几岁。在宫中临摹下来的那副海图此时倒派上了大用场,二人一路游山玩水抵达会稽海岸后,便从当地豪商手中雇了一艘海船,扬帆出海,几日后顺利抵达璇玑岛。时隔多年,昔日被吴家海贼占据的岛屿再度变成一座荒岛,吴子楠的坟冢早已找不到了,山野中却开满了嫩黄色的小小野花,随风摇曳,娇艳动人。 潮水依旧一*地涌向岸边,涛声悠悠,海风拂面,吹得人衣发飘飞。 紫芝拉着郎君的手在沙滩上漫步,忽然俯身捡起一只色彩斑斓的大海螺,放在耳边听着。 李琦也把耳朵凑过来,问她:“听什么呢?” “你听,里面有海浪的声音呢!”紫芝笑盈盈地把海螺放在他耳边,沉默片刻,忽然低低问了一句,“真的不后悔吗?为了我放弃那么多……” 李琦只是笑着问她:“那你呢,也不后悔?” 紫芝故意不答,笑嘻嘻地和他开玩笑:“后悔什么?后悔嫁给你吗?” “我是不后悔的,而你,后悔也来不及了。” 他的声音中带着某种魅惑的低哑,不待她反应过来,温暖的唇就已侵略般地吻上了她的唇瓣,眷恋,深爱,抵死缠绵,身体深处仿佛有一团火焰就要燃烧着冲破禁锢。紫芝闭上眼睛热情地回应着他,恍惚中竟又想起十五岁时那个大胆而羞涩的初吻,那是她第一次尝到他的味道,浅尝辄止,却让她一生迷醉。 那时她只敢吻他的手,“偷袭”成功后又羞怯地红着脸跑开。 最初的爱恋就是最后携手一生的眷侣,不是每个人都有这样的幸运。 “我不后悔,永远都不后悔。”紫芝微笑着睁开眼睛,一双眸子竟是前所未有的清澈明亮,“从此以后,这世上再无盛王和盛王妃,只有紫芝和她最心爱的二十一郎……” 一对海鸥从他们头顶上方倏然掠过,啾啾啼鸣,展翅飞向万里无云的碧空。 无论波澜壮阔还是细水长流,属于他们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岛上的樱花开了又落,转眼又是几度春秋。这三年来他们一起去了很多地方,虽未曾抵达东瀛,却也将那海图上的海域走了大半。今年六月初九是玉郎与茉儿成亲的日子,二人便又悄悄返回长安。昔日的盛王府已成了玉郎的武都王府,一见父母回来,玉郎就一脸委屈地向他们大倒苦水:“阿爹,阿娘,元元真是太难缠了,我受不了了!以后你们若还要走,就把元元一起带上,我是再也不管了!” 元元穿着一身粉嫩可爱的花裙子,雀儿似的跑过来拉住玉郎的衣袍,嘟着嘴娇嗔:“哥哥哥哥,你不要元元了是不是?元元哪儿也不去,就要和哥哥在一起!” 玉郎蹲下来摸了摸小妹妹的头,柔声哄道:“哥哥不是不要你,只是爹娘都回来了,你总该跟他们多亲近亲近……” 话未说完,就被小女孩儿惊天动地的哭声打断:“哥哥骗人!哥哥就是嫌我烦了,不想要我了……呜呜,哥哥是坏人……” “好了好了,元元别哭了,一会儿哥哥叫人给你做杏仁酥酪吃好不好?” 玉郎忙不迭地哄她,可元元却是越哭越厉害。 李琦站在一旁看得直想笑,对身边的紫芝说:“元元这爱哭的性子,倒是像你。” “哪里像我了?”紫芝一挑秀眉才欲反驳,忽然想起自己小时候的确是见他一次哭一次,不禁微觉赧然,低头抿嘴儿笑着不说话。 李琦拉起她的手向后苑走去,笑道:“走,带你去看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走吧,你看了就知道了。” “哦……等等,不叫玉郎和元元一起去吗?” “让你去你就去,啰嗦什么?” “你这人,怎么越来越霸道?哼,不理你了!” 紫芝一路和他嘻嘻哈哈地拌嘴,待走到后苑见到那棵枝繁叶茂的梧桐树,想起诸般往事,一时竟有些痴了。李琦笑着握紧她柔嫩如昔的手,缓缓吟道:“昔年种柳,依依汉南。今看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这本是一首悲伤的诗,可他的声音中却没有丝毫悲伤的意味。 是啊,为什么要悲伤呢?命运是如此眷顾他们,哪怕年华流逝、沧海桑田,他的青丝中已隐隐有了一丝华发,她的眼角也已现出几丝细纹。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岁月的痕迹丝毫不会减损她的美丽,也让他英气的眉宇间更添几分迷人的沧桑。开元盛世,天宝繁华,当一切曾引以为傲的过往都湮没在时间的滚滚洪流中,总有一些东西是不曾改变的,就如他的铮铮风骨、她的光风霁月,还有那份历经风雨却始终坚贞不渝的感情。 愿与君生生世世为夫妻,执子之手,永不相负。 这株梧桐是他们新婚那年一起亲手所植,如今已是郁郁葱葱,亭亭如盖。 (全文终) ================================================ 本图书由(落樱倾卿)为您整理制作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及出版图书,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