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 ●━━━━━━━━━━━━━━━━━━━━━━━━━━━(>^ω^<)喵~ 本图书由(色色lin)为您整理制作,久久小说www.txt99.com下载网转载 作品仅供读者预览,请在下载24小时内删除,不得用作商业用途; ●━━━━━━━━━━━━━━━━━━━━━━━━━━━(>^ω^<)喵~ 独宠 作者:阿白不白 文案: 遇到禾生之前,沈灏从未觉得儿女情长有何乐趣,女人对于他而言,是一碰就晕的存在。 遇到禾生之后,沈灏发现,他这二十八年简直白活,搂着抱着做尽欢爱之事,竟比权利更让他着迷。 “我嫁过人,丈夫刚拜完堂就死了,你不怕被我克死么?” “不怕,求嫁。”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甜文 主角:姚禾生、沈灏 ==================   ☆、第1章 水光粼粼的河面,笼了层轻纱般的雾气,与夜幕的清冷缠成一团。远处有微弱光亮渐渐靠近,一只乌木船形单影只飘在河上。 禾生杵着下巴看两岸的夜景,算着剩下的路程。从望京到苏杭,途经南州,走寻常土路得半个月,她们走的是水路,估计十天就到。 丫鬟翠玉又开始晕船,禾生倒了杯茶给她,翠玉感恩戴德地接过。 喝了茶,禾生从行李匣中掏出一个香球,递过去让她嗅嗅。当归片含了,半点功效都没有,一时半会也找不到大夫,若再这么吐下去,估计撑不了多久身子就会受不住。 “这香调得极好,平日我犯困发乏,拿这个闻闻,精神许多。你也试试。” 翠玉不敢接,做奴婢的哪敢要主子的东西。耐不住禾生坚持,接过来放在鼻尖底下嗅了嗅,赶忙送回去。 她这样生分,是应该的。禾生嫁进卫家才一个月,翠玉作为刚分过来伺候的大丫鬟,还没有享受几天大丫鬟的殊荣,就要跟着她背井离乡到盛湖。苏杭虽然繁荣,但终是比不上望京昌盛奢华,更重要的是,这里没有任何熟悉的家人友人。 禾生想着想着,不自主地叹了口气。 当初嫁进卫家,她是欢喜的。卫家在望京是大户,虽比不上其他世家根基扎实,但家业庞大,族里兄弟奋进,算是后起之秀。 她嫁的是卫家嫡系一脉,卫侍郎家的卫二爷。按理说,以姚家的背景,无论如何也是配不上卫家的。先不提姚家没有任何官爵,她爹是商人出身,士农工商,一个在最前,一个在末,卫家完全没有看上她的道理。卫家来提亲的时候,姚家人惊讶得都能塞下鸡蛋。 禾生从没想过要嫁进高门大户,姚家虽不是大富之家,但好歹吃穿不愁,这辈子找个老实人守着过一辈子就已足够。卫二爷她听人说起过,一表人才翩翩君子,家世好相貌好,能文能武,堪称佳婿。这样的人,足以找个世家侯门家的千金做正妻,却为何偏偏要娶她? 嫁过去第二天,禾生就知道这场亲事的原因了——卫二爷数月前大病一场,眼见着是好不起来,需要找个人冲喜。她连卫二爷的面都没见着,就直接成了守寡的卫二奶奶。 这次来苏杭,也是卫家长辈的命令,连守孝的礼节都免了。一个月内,办完喜事办丧事,卫家人的心态并没有很大起伏,早在禾生进门前,他们就备下了卫二爷的棺材。 姚家人不同。从大喜到大悲,好不容易养大的女儿,还未来得及见证她为人妻子的喜悦甚至为人母亲的激动,活生生成了冲喜的工具。虽说现在的风气不排斥再嫁,但以卫家的势力,除了做个任人摆布的卫二奶奶,禾生这辈子都没机会再嫁人了。 姚家人的脸上像是被狠狠抽了一耳光,姚爹气得跳脚,直呼要报官。但是报官又有什么好处,身为普通老百姓的姚家人哪都斗得过世家门第的卫家?到头来还不是苦了禾生。 禾生是想安慰姚爹的,但她还来不及和家里人通个信,便被卫家送到盛湖,没有说归期,派了两个小厮护送,只说以后再接她回去,并特意嘱咐到了盛湖,不要声张自己的身份,只说是卫家的表姑娘。 仿佛她的存在有多么见不得人似的。禾生觉得无所谓,反正这辈子也就这样了,与其想那些没用的,还不如开开心心地活着。 苏杭她小时跟阿娘来过,那个时候恰逢荷花盛开,盛湖城里到处都是藕花的香气。阿娘带着她和弟弟到盛湖探亲,足足待了一个月,等回去的时候,身上的衣裳仿佛还沾着水乡的清香。 禾生爱吃鱼的喜好就是在那个时候埋下的,盛湖的鱼鱼肉鲜嫩香甜,薄薄的水煮鱼肉片,蘸着豆瓣蒜香酱,再配点辣腌菜,连吃两大碗白米饭都没问题。 北边常年气候干燥,没有什么江河湖泊,想要吃上一顿鱼,可不是容易的事。逢年过节的时候,禾生才能解解“鱼”渴。 现在好了,她来了苏杭,以后顿顿都能吃鱼了。 禾生回过神,肚子有些饿,旁边翠玉仍然吐得昏昏沉沉。不远处是泉州港,禾生轻声吩咐船夫靠岸稍微歇息。 恰逢镇上花灯节,家家户户都放灯祈福,今日没有宵禁,街上来来往往都是人。禾生戴好轻纱帷帽,翠玉怕她着凉,挽了件月白色薄褙子,亦步亦趋跟着。 “你们跟刘伯去逛逛,一个时辰后在码头等我,我带翠玉去找大夫。” 小厮和船夫刘伯互相看了看,犹豫几秒,点头应下。这个二奶奶没有半点架子,为人很是亲和,这里虽然人多,但苏杭一向治安极好,加上还有翠玉跟着,他们玩耍一个时辰应该不碍事。 翠玉往前,“奶奶,不能这么纵容他们,万一........” 禾生朝她眨了眨眼,“你又喊错。” 翠玉连忙改口,从卫家出来时,卫夫人吩咐,到了盛湖,只准唤禾生“二娘子”不准喊“二奶奶”。 禾生往前走,嘴里说着:“他们困在船上四五天,好不容易得空,是该好好歇息。以前我在家里时,还跟我爹出过货咧。你跟着我走,出不了事。” 四月的小镇,空气里透着江河的气味,不凉不热,微风吹在脸上,嗖嗖一股舒爽。街上人声喧嚷,很是热闹,有那么一瞬间,像是回到了日日夜夜歌舞升平的望京。 禾生走在石子路上,脚步轻快,帷帽下摆的轻纱在风中轻晃。翠玉跟着她身旁,隔着轻纱看她若隐若现的侧脸,肤如凝脂艳若桃李,难怪二爷病榻之上喊着一定要娶她。这样的美人,哪怕放在身边看看,也是好的。二爷要没得病,和二娘子便是天作之合。 禾生带翠玉找了最近的药房。大夫正要关门,准备带着妻子女儿放花灯。见来了病人,只得放下手里的灯笼,急急忙忙给翠玉看病。 船上煎药不方便,大夫没开药,用针灸缓解。禾生站在旁边看,翠玉扭头眉间紧蹙,不敢看。 大夫一边扎针一边搭话,禾生以前也学过针灸,她二伯是大夫,以前姚爹头疼发作时,就找他扎针。二伯医术好,常常被邀请到别的地方出诊,禾生学了专治头疼的穴位,就不怕姚爹头疼发作找不到二伯扎针。 禾生细细观察,看他手法简单,扎的穴位正好她学过。待诊治完毕,她朝大夫买了副针,还要好几天才能到盛湖,万一翠玉又晕船,她可以帮忙扎针缓解。 翠玉见她又带自己看病又买针备着,心里一阵发暖,之前背井离乡积攒的沮丧消散了些。以后她就跟着禾生过了,禾生怎样,她就怎样,碰到一个好主子,总比在大宅里被人当牛做马的好。 扎完针,禾生到铺子上买了几个花灯,准备带回船上分给大家。沿街往回走,熙熙攘攘满街人群,道路两旁挂满各式各样的花灯,人们驻足花灯之下猜灯谜。 翠玉伸手护着,不让旁人沾着禾生的身。官道很宽,主仆二人特意往人少的这边路。 不知从哪传来一声吆喝,前头的人群急急忙忙散开,几匹骏马驰骋而来。翠玉走在禾生左侧,根本来不及闪躲,禾生反应过来,用力拽住翠玉的衣袖将她往身边拉,一个踉跄,两人往右摔。 高高的马背上,为首的男人勒住缰绳,一身锦绣白袍,回过头查看,下巴微抬,盛气凌人。 背着光,禾生看不清他的样子,也不敢去看他的样子,只知道他身形清瘦,高高在上的模样仿佛不容人侵犯威严。她扶了翠玉起身,裙角边都是泥土印,所幸人没事。 见是两个女子,跟随的侍从问了句:“要紧吗?”半点没有歉意的态度。 翠玉低头一看,禾生的手背上划了条血痕,伤口不深,但疼得她眉头紧蹙。翠玉心里着急,朝马队喊:“能不要紧吗!有你们这么骑马的吗!撞着人了还悠哉得哉,难不成让我们干巴巴地跑过去等你们赔礼道歉吗!” 她声音虽小,底气十足。喊话的随从怔了怔,朝前面的人看去。马上的男子犹豫几秒,面容越发清冷,纵身一跃,下马准备赔罪。 他从光影中走出,仿佛踏着月光的碎白,腰间一块琳琅玉佩,随着他稳健的脚步一下下地晃荡,发出悦耳的声音。 身后的随从立马也从马背下来,毕恭毕敬跟着。旁边看热闹的人聚过来,轻声讨论这是哪家的少爷,生得这般英气不凡,通身上下,好大的气派。更多的人,等着看这场闹剧如何发展,连灯谜都不猜了,一个个手上提着灯笼伸长脖子。 禾生不喜欢被人议论,只想快点结束这件事情,让人们都散了才好。一个钟头快到了,她和翠玉也得赶紧回码头。 眼见着男人一步步靠近,停在三尺外的地方。不等他开口,禾生便道:“我们没事,以后出行小心点,这样难免会伤人。”说罢,她不想过多纠缠,带着翠玉就往旁走。 明明洒脱的身影,走得太急,没有注意脚下,往前一滑,眼见着就要摔个狗□□。 翠玉反射性地叫了声,要去捞她袖子,前头已有人抢先一步。 沈颢其实不想去扶人的,无奈人离得太近,刚刚又差点撞了人家,不扶不行。 这伸手一扶的动作看似简单,实则经过内心百般煎熬。 交好的人都知道,平陵王有个怪癖,轻易不喜女子靠近,若不小心碰着身体了,便会浑身不舒服,碰上爱撒娇发嗲的女子,鸡皮疙瘩都得落一地。上次在襄安侯府做客,侍茶的婢女一不留神碰到沈颢的手,结果他当即离席回去沐浴。 据平陵王府的人说,王爷整整搓了一下午的澡。身后随从看着,心想这一扶,王爷待会不知又要沐浴几次。 沈颢也是这么想的,素日他沉稳冷静,遇事皆能想出应对之策。但一碰女子就觉得恶心不适的习惯,无论如何也改不过来。 外人不知情的,以为平陵王桀骜孤傲,看不上寻常女子,所以至今都没有娶亲,连一房妾室都没有。他已经二十八,却半点娶亲的念想都没有。全望京的人都伸长脖子张望,看最后打动他的会是什么样的女子。 只有沈颢自己知道,他曾经有多心急。大夫道士和尚都找过,他的母妃德妃寻遍天下名医,却没有一人能够治好他的病。 众皇子中,他是最出众的一个,文韬武略样样在行,却唯独因为这个病,与太子之位失之交臂。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纵使德妃用尽各种方法试图解决沈颢的毛病,圣人早就另有打算。这个儿子再怎么优秀,沈家的江山却容不得半点差池。 从小到大,沈颢从不甘心输于别人,却在这种堪称荒唐的事情上栽了个大跟头。到后来他也就不着急,随身伺候的人全换成小厮,尽量避免与女子接触。 做大事的人,没有时间扯情情爱爱,女人不过是用来取乐的宠物,对他而言,没有最好,省得浪费不必要的精力。 这么想着,手已碰上禾生的手臂,她穿的是件浅罗轻纱,轻薄的衫色中莹白凝脂若隐若现。肌肤相触的瞬间,印象中的厌恶感并未随之而来,反而是温热暧昧的气息。 还未来得及反应过来,对面的人像兔子一般跳开,像是避之不得,拉着身边丫鬟朝码头跑去。 周围看热闹的人渐渐散去,随从见沈颢怔了许久,上前轻唤:“王爷,该动身了,船还在码头等着。” 沈颢回过神,望着远处女子轻盈的背影,方才碰过她的手,指尖仿佛还留有余温。 许是错觉,又或是那股不适感消失得太快,不然他怎会丝毫未察恶心? 这个世上,能够靠近让他觉得不难受的女子,至今还未出现过。 从前没有,今后也不指望。 沈颢摇摇头,不再多想,纵身跳上马背,奔赴码头。   ☆、第2章 跑出好远,禾生才放心,跟翠玉交待:“以后碰到这种陌生男子,不要理会。今日的事,只当没发生,旁人不知晓,也就省了一番口舌。” 幸亏好是在外镇,没人识得她,要不然被陌生男子碰了身体,光是流言蜚语的唾沫就能淹死她。她是寡妇,守好本分是她的义务。 翠玉点头,禾生名义上是卫家表姑娘,但实际是卫家二奶奶。别人虽不知道,但她做丫鬟的,得时刻谨记,少给二娘子惹麻烦。 禾生跑得有些累,回头看翠玉大口喘着气,看起来比她还累。放慢步子,伸过手去,说是让翠玉扶,但却是搀着翠玉。 等到了码头,两个小厮早已等着,焦虑不安,一见禾生的身影,立马跑过去。 “二娘子,刘伯出事了!” 禾生蹙眉:“怎么了?” 两人将来龙去脉悉数道来,刚才他们三人去喝酒,旁边夜市有摆摊赌牌的,刘伯好这口,短短半炷香的时间,就输得精光。刘伯赖着不肯罢休,与人打了一架,正好被巡逻的捕快看到,把人抓到牢里去了。 “这可怎么办,路上的行程耽误不起,要是被卫夫人知道,我们全都吃不了兜着走!你们两个小子也不看着点,现在可好,人生地不熟又是大晚上的,我们去哪找船夫!” 翠玉急得跺脚,两个小厮被她训斥,心里又恼又急,嘴里念叨几句,想不出法子,只得看向禾生。 禾生想了想,试图回忆以前姚爹出货时,碰到这种事的情况。思忖片刻,缓缓道:“若非我坚持靠岸下船,也不会出这种事。刘伯那边,他犯的不是大罪,官差不会太过为难。留个人下来,拿二两银子疏通疏通,约莫关个两三天就能放出来。去盛湖的路程不能耽误,今晚另找一个船夫。” 奴仆三人一惊,没想到出身小户看似软糯的二娘子,竟也是个有主意的。翠玉第一个反应过来,从荷包里掏出二两碎银子,塞到一个小厮手上,交待他将事情办好。 站在码头,迎面吹来的风夹杂着江河的腥味,翠玉整好褙子为禾生套上,轻轻问:“二娘子,我们去哪找船夫?” 禾生摇头,她也不知道呀。方才那般说,只是为了安抚大家的心情,不至于乱了阵脚。要找船夫,她着实没辙。 隐约看见前头有船影涌动,禾生往前探,心里祈祷最好船里有个得空闲的船夫,她们的问题也就解决了。 还没走到跟前仔细看,码头岔路的另一边嗒嗒响起马蹄声,黑夜之中,有人踏马而来。 裴良早已在岸边候着,一回头见沈灏的身影,连忙上前伺候。他们家王爷不喜欢坐船,晕船的毛病和他“晕女子”的毛病一样病根深种。这次赶着去盛湖办事,不得不走水路。 这次微服出行,不宜铺张,裴良准备的是只普通小船,船内重新精心整拾,虽不能与贵族们出游时的规模相比,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还算看得过去。 裴良跟在沈灏身后,象征性地问:“少爷,盛湖那边可以等等,骑马不过延迟三四日,脚程快的话,只延一两日。”不用非得坐船。 隐含的意思再明显不过,裴良原是好意为他着想,话刚说完,前面的人双手负背,声音冷冰冰的,“既与人有约,自要准时相赴。坐个船而已,死不了。” 裴良闭嘴不再劝。 一行人行至岸边,沈灏忽然停了下来,目光探及前头站着的娇弱白影,手指摩挲,像是在想什么。 裴良上前:“方才那三人就站那了,似乎他们的船夫出了事,正急着雇船夫。” 那身影看着眼熟,像是方才街上遇到的姑娘。沈灏不太确定,继续往前走,并未避开。 裴良想出言提醒,素日王爷看见女子,都是绕道而行,今日怎么反常,倒挨着人身侧走。 等离得近了,沈灏下意识扭头看了眼,面纱下的女子低垂着头,她身后江色粼粼,朦胧的月光如碎玉般,洒落在幽绿的水草间。 是她了。 沈灏收回视线,目不斜视继续往前行。 禾生感觉有人看她,抬起头时,人已走远。心下嘀咕,刚才那人真奇怪,这道明明不窄,他却偏偏挨着人过道。 她记不得人相貌,只能对相熟的人一眼认出。刚才在街上,她并未看沈灏面容,根本认不得他。 禾生认不出,翠玉却是认得的。她轻轻提醒:“二娘子,刚刚那个男人,就是街上骑马的人。” 禾生有些惊讶,没想到还会再遇到他。 看来岸边停靠的那艘船是他定的,这下可好,本来还想过去问问船夫是否得空,现在连问都不用问了。 船里有人上去又下来,翠玉往禾生身边靠,警觉地指着迎面而来的人,道:“二娘子,他们怎么又返回来?” 隔着几步的距离,裴良鞠手作礼,“冒昧叨扰,请问姑娘要往哪里去?” 禾生张嘴,欲言又止。万一他们是坏人怎么办? 翠玉警惕地盯着裴良,使了个眼色给一旁的小厮,防止裴良近身。 裴良尴尬地咳了咳,王爷交待的任务,必须准确无误地完成。“我家少爷先前冲撞了姑娘,特遣我来赔罪。若不嫌弃,我们可送姑娘一程。” 禾生有些犯难。 她们确实急着赶路,现在重新找个船夫,不太实际。有人愿意送她们一程,自是再好不过的。只是,她不认识那人,而且他在街上纵马的模样甚是跋扈。 总而言之,她不敢上他的船。 裴良见她迟迟没有回应,不再僵持下去,回身禀告沈灏。 沈灏坐在软榻上,听他讲完情况,眉头微微皱起,神情略有不悦。 “那就算了。” 他最容不得人拒绝,既然对方不接他的好意,就没必要纠缠。 岸边风大,今晚又是花灯节,镇上的船夫没有愿意出航的。沈灏撂了帘子,斜靠在窗边,正好望见漆黑夜里,那个小小的身影站立岸头。 鼻间挤出一声轻哼,沈灏移开视线。反正只是个刚见过面的女人,她愿意在风里吹凉,就由她去。 眼见着就要开船,翠玉开始着急。方才嘴硬给脸色,是生街上差点被撞的闷气。现在人真要走,这才意识到对方可能是唯一的“救命稻草”。 禾生也有些急,如果没有按时到达盛湖,保不准卫家那边会生出什么样的事。 进门的时候她就知道,即使只是个冲喜的工具,但卫家长辈同样看她不顺眼,若非卫二爷坚持要娶,她连卫家的大门都进不了,更别提在他们的族谱上占据一席之地。 现在卫二爷没了,他们要发落她,简直易如反掌。怕的是,他们还会向她家人发难。 所以,无论如何也不能在卫家那边落下话柄。 她必须按时抵达盛湖。 裴良踏进船舱,“少爷,她们又愿意了。” . 这艘船内里很宽,比禾生的船大得多,足以容下十几个人。船头船尾各有一个软榻,中间挂着蚕丝帘子,帘子边缘略有褶皱,看得出是临时准备的。 一道软帘,将船舱隔成两半,两家的奴仆分别在船头船尾伺候着。 裴良觉得奇怪,王爷与女子共处一船,真是罕事,算上这份罕事,他已预见等会王爷狂呕作吐晕得死去活来的样子。 船里很安静,沈灏端正坐着,双手放在腿上,闭目养神。 禾生方才进船时,往沈灏那边瞄过一眼。 他相貌极为英俊,比她见过的所有男人都要好看。虽然,除了爹和弟弟之外,她这辈子还没见过什么男人。 有那么一瞬间,她想起卫二爷来,他的面她没见着,但大家都说卫二爷长得好看,不知有没有眼前这位好看。 从他身边经过时,沈灏是睁着眼的,但他没看她,出于礼貌地点了点头,面容淡漠,神情倨傲。 禾生欠了欠身,表示谢意。“多谢公子出手相助。” 话语得当,语气生疏,明明是走过场的话,被她一把甜糯嗓子说出来,听在耳里酥酥麻麻。沈灏摆手,动作优雅,“应该的。” 除却这一来一去两句话,而后的几个时辰里,船里再没有别的动静,安静得只有水波荡在船桨上的声音。 之前裴良问过她们的目的地,出乎意料地一致,竟也是盛湖。沈灏情绪藏得极深,面上没有半点讶异,朝帘子那边看了眼,没说话。 到了后半夜,七七八八的脚步声响起,船头一阵骚动,禾生半清醒半迷糊推醒翠玉。 “你去帘子那头,看看发生了什么事。” 翠玉睡得迷了,直起身往外走,眼睛还是闭着的。等她回来时,脸上半点睡意都没有,将探到的消息告诉禾生:“前头那位少爷身体不适,吐得荤七八素,他们家的人正急得团团转呢。” 话毕,男人呕吐的声音传来,一声盖过一声。禾生与翠玉面面相觑,大老爷们,也晕船?   ☆、第3章 沈灏披一身竹青色云锦外衣,捂着胸口,眉头紧蹙。别人生病,都是病弱不堪的模样,倒了他这,反倒生出一副即将壮烈殉国的样子。 裴良在旁伺候着,不敢抬眼看沈灏“随时提枪上阵杀敌”的凶狠劲。 他们家王爷真是……时时刻刻不忘保持大男子气概啊。 帘子那头晃动,随着轻微衣纱摩挲的声音,走出来的,除了方才那个穿绿衣的丫鬟,后头还跟了个人。 沈灏将头撇开,低吼:“进去!” 他的声音低沉富有磁性,带着一丝不容冒犯的怒气,禾生吓一跳,不由自主往后退一步。 裴良无奈,王爷好面子,不想让人瞅见他这副病怏怏的样子。 上前安抚,语气恭谦:“姑娘,我家少爷担心传了病气,一时心急,冒犯之处,还望体谅。” 他生得人高马大,后面一排站着的随从都是魁梧汉子,幸好穿着举止间透溢着非凡气质,才不至于让人害怕。 翠玉福礼,不卑不亢:“我家二娘子在里间休息,听见前头有动静,遣我来打听。见你家少爷身体不适,恐是晕船之症。二娘子会医术,正好带了治病用的银针,感念你家少爷今晚恩德,特来问问,若实在煎熬难耐,可让二娘子试试。” 她也晕船,自是知道这症状有多要命,吐起来生不如死,恨不得投河,游回岸边,也不要在船上多待一秒。要不是实在看这人被折磨得死去活来,她才不想让二娘子来给他治病呢。 裴良看向沈灏。 沈灏轻蔑地撇开视线。 ........死要面子活受罪。裴良心中轻叹一声,回头抱拳鞠礼:“劳烦姑娘关心,我家少爷......受得住。”他说着,不禁回头看沈灏一眼,把后面“受不住也没办法”半句话憋回肚子。 禾生脸一红,懊恼自己的多管闲事,瞧,人家不领情呢。 两人回软榻坐定,翠玉愤愤道:“给他治病还不要,好大的脾气!”她的声音不大,却足以传到帘幕那边。 禾生赶紧捂了她嘴,做出嘘的手势,“人家又没求着我们去,他吐他的,我们睡我们的,互不相干才好。” 翠玉努努嘴,收拾被褥,准备就寝事宜。 禾生仍旧和衣而睡,翠玉趴在榻边守着。睡到一半,中途听到帘幕外面有人在喊,声音急促,语气不安。 禾生迷迷糊糊辨了好几遍,完全清醒了才听清。 原来是裴良在求请她治病。 这回禾生犹豫了。非亲非故的,巴巴跑过去两遍,万一又被那位少爷拒绝,她不知该如何自处。毕竟,她还在和那人同在一条船上长达五六天。 翠玉也醒了,主仆二人相视一眼。 禾生凑到翠玉耳边说了句话,翠玉照着原话,朝那头喊道:“你家少爷受不住了?让他来请罢。” 这样好,他若想治病,就自己开口。不想的话,她也省得白跑一趟。 又连续传来好几次的呕吐声。过了许久,终于响起一个微弱的声音,像是咬牙切齿说出的,偏偏带着几分无力:“烦请姑娘为在下看病......” 禾生愣了愣,从榻上坐起。 —— 沈灏斜躺在榻上,左手靠着个锦织圆枕,目光慵懒看了她一眼。 刚刚求她,其实他是不乐意的。堂堂一个男子汉,顶天立地,竟然因为晕船这等小事求助一个女子,传出去,他平陵王的脸面往哪搁? 何况,这小娘子嘴角微弯,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样,难不成是在笑话他? 想到这,沈灏不禁定了定眼神,和方才散漫的目光完全不同,这次,他是卯足了劲往她脸上瞅。 瓜子脸,柳叶眉,水汪桃眼樱桃嘴,皮肤粉嫩白皙,若不是她脸上这副类似于“嘲笑”的神情,倒真有那么几分像画上的侍桃仙女。 禾生天生嘴角上翘,纵使面无表情,也看起来像是在笑。这一点,沈灏确实冤枉了她。 她自己并不知道对方的心理,傻傻地坐在榻边的小圆凳上,显然已经注意到对面人传来的炙热眼神。她方才忘记拿帷帽,整个人“暴露”在他的注视之下,很是羞耻。 往翠玉的方向瞅了眼,希望她能注意到自己的异样,从而拿个帷帽过来。只是翠玉困得紧,人虽站着,眼皮早趿拉了。 禾生只好不动声色地将自己的凳子往后挪了挪,希望能够离他的”冒犯“远一点。 她的小动作尽收眼底,不知怎的,沈灏倒来了兴致。 两次见她,都没有出现以往与女子接触的异常症状,让他很是好奇。 他捞起左手袖子,露出一截手肘。 “小娘子,请。” 他的意思,是要请她把脉。——只要她碰一下,他就能知道自己的感觉是否出了差错。 禾生的头都要低到地上去了,她细细的声音听起来跟蚊子叫一样:“不用把脉,你转过头去。” 沈灏一动不动。 这人......有点讨厌。禾生低垂着眼站起来,既然他不愿意转过去,那她自己转好了。 沈灏还没反应过来,禾生已经绕过枕榻,立在他身后。 “公子,有点疼,你忍着。” 话毕,她掏出三根银针,又快又准地对着沈灏的后脑勺扎了下去。 · 裴良嗤嗤地背过身,不忍心看头顶三根针的沈灏。 沈灏脸色僵硬,显然还未从突如其来的施针中回神。他瞪了眼在旁幸灾乐祸的裴良,道:“姑娘,未雨绸缪,请为我的随从也扎上一针。” 裴良笑不出声了。 禾生低着头站在正对船窗的位置,没有坐回原地。看都不看沈灏,细声道:“不用,没病扎针,会扎出事。”她顿了顿,又道:“一刻之后,我再来取针。” 说罢,她就往帘子那边走,拍醒翠玉,逃一样地钻到船舱那头。 有了帘子的遮挡,禾生放下心,赶忙将帷帽找来,念了句:“与外人共处一船,果然不太方便。只盼这几天里,不要再有什么接触才好。” 翠玉半睡半醒地点点头。 裴良耳力好,玩味地将这话透给沈灏——你看,把人家吓着了吧!还自请把脉呢,以前需要浪荡的时候偏要严肃,需要严肃的时候偏偏这般轻浮。 沈灏哼一声,裴良立马缩回去闭嘴不言语。 一刻钟过后,禾生如约而至。 榻上,沈灏姿态依旧,面容清冷,与刚才不同,此刻他紧闭双眼,仿佛已经睡着。 禾生放轻脚步,快速取针,动作轻柔,尽量不弄醒他。 等取完了针准备回去,榻上的人忽然一个转身,伸出的双手正好挡住禾生的道路,看起来好像要拉住她似的。 只是他算错了距离,只差毫分,眼见着就要碰到她,却被她躲开了。 沈灏皱了皱眉,脸上的表情一闪而过。 往前又走了几小步,禾生下意识返回头看,榻上的人睡容安详,没有半点异样。 可能刚才她太大惊小怪了? 禾生没想太多,回到帘子那头准备入睡。 榻上,沈灏睁开眼,若有所思。 这次没得逞,总有下次。他一定要知道,这个女子对于他而言,到底是否有不同。 接下来的好几天,禾生没有踏出船舱半步,避免一切与沈灏接触的机会。 她要做个安安分分的寡妇,就得时刻警惕着。 眼见就要抵达盛湖,沈灏面上如常,心中却有点急。她在里面躲得严严实实,别说碰她一下,就连面都见不到。 但是再急,他也不会表达出来。 翠玉嗑着瓜子,挑拾小圆桌上的各色小吃,心想这沈公子还是蛮大方的,一路上又送吃的又送喝的,态度恭敬有礼,想来人品还不错。 她道:“姑娘,你也吃点。” “刚吃过,等会再吃。”禾生坐在窗下,一心一意摆弄刺绣。 到达盛湖之前,她得准备好礼物。除了翠玉,卫家什么都没有给她。虽说那边是亲戚,但出门在外,礼数什么的不能少,更何况她是要寄人篱下。 绣完最后一针,她拿起绣布,问翠玉:“好看吗?” 翠玉嘴角一抖,绣布上扭扭捏捏的根本看不出绣了什么。 “好了,不用你说了。”禾生垂头丧气地将绣布扔到一旁。她的女红差,这她是知道的。小时候懒惰不愿学,成天想着跟爹出去玩,不管娘教了多少遍,依然学不好。 反正又不要嫁进高门,这般花样子的玩意拿来有什么用? 万万没想到,以前她鄙夷不愿学的事情,关键时刻却成了她撑门面的唯一法宝。 翠玉道:“姑娘,让我绣吧,保准一天十个花样子。” 禾生本想自己绣,这样才显得心意。现在绣出来了,实在惨不忍睹,就这样的绣品送给人家,恐怕不是心意,而是仇意了。 禾生颓颓地点头。 帘子晃了晃,裴良在外头喊道:“姑娘,明天一早就到盛湖。” 知道明天就能到盛湖,禾生心中一松,一直提心吊胆着,她也累啊。应道:“知道了,谢谢裴公子。” 裴良又道:“分别在即,恐怕来日无缘再见,姑娘治好了我家主人的晕船之症,裴某感激万分,可否请姑娘一聚,好让裴某当面致谢?” 禾生想都不想,直接拒绝:“裴公子客气。一路上承蒙你家主人照顾,施针之举不过小事一桩,无需记挂。” 冷冰冰的语言,正好与沈灏冰冷的面容相得益彰。裴良耸耸肩,指了指帘子那头——人家不愿意啊。 沈灏瞥他一眼,刻意控制声音大小:“看我作甚,还不快去船头看方向。” 仿佛刚才的拒绝与他半点关系都没有。   ☆、第4章 第二天一早,为了避嫌,天还没亮沈灏就带着人下船。盛湖总共有两个港头,禾生要在另一个港头下船。 沈灏下船前,在帘子前站了一会,许久才道:“姑娘,后会有期。” 禾生一大早就起了,忙着拾缀翠玉昨天绣好的花样子。收拾着发现昨天自己绣的物什不小心弄丢了,沿着隙缝在帘子边找,根本没有听沈灏的话,随口道:“有期,有期。” 她与帘子挨得近,晨曦从窗口照进来,正好将她的身影印在帘布上。 禾生找得满头大汗,小声抱怨:“到底在哪,怎么找都找不到啊。” 她专心致志地找东西,压根没有注意帘布那头的人一步未动,以至于被人从身后抱住时,一点防备都没有。 隔着薄薄的却又不透光的帘布,她清晰地感受到对方的体温,炙热得像六月的艳阳。 她的身体一僵,一道滚烫的气息,喷进了她的耳朵,热热的,痒痒的。她的脸瞬间充血,红透了。 只那么一瞬,等她反应过来时,一切已如常。对方的动作迅速地仿佛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要不是船板的脚步声,她几乎以为方才的事是错觉。 禾生又羞又愤,掀了帘子找罪魁祸首,却哪里还有人影。 翠玉跑过来,“姑娘,怎么了?” 禾生张嘴欲言,却又一个字都没说出来。这么不光彩的事情,没人看见是最好。 何况她根本不知道刚才是谁站在帘布后面,虽然那位沈公子有很大的嫌疑,但她没有证据。 禾生憋了好久,脸都憋红了,才将刚刚的羞愤情绪憋回肚子。 翠玉不解,以为她怎么了,又问:“姑娘你怎么了。” 禾生嘟了嘟嘴,“差点被狗咬了一口。” 翠玉啊一声,挠了挠前额,“船上哪有狗啊......” 岸上,沈灏背手而立,看着逐渐远去的船,许久后吩咐裴良:“派人跟着船上那位姑娘,本王要知道她所有事情。” 刚才那一抱,他几乎可以肯定,这个世上他唯一可以亲近的女人,出现了。 盼了那么久的人,终于被他盼到了。 · 码头风大,清晨的寒气还未褪去,吹在脸上凉飕飕。翠玉拿出白绸竹叶披风为禾生披上,旁边的老嬷嬷掬着身子,垫好马凳,请禾生上马车。 原定是下午到,因为船程快,大清早一上岸禾生便派跟着的小厮去卫家盛湖卫家通报。卫家早就做好准备,遣了管家和嬷嬷来接人。 盛湖城不大,城东到城西两个小时脚程不到。等到了卫府,门口站了几个妇人,旁边跟着一个少女。 禾生下了马车,为首梳着随云髻的妇人上前,握着禾生的手,面容祥和:“多年不见,可还认得堂婶?” 来前卫夫人交待过,她现在的身份是顶了卫家旁系家的二姑娘之名,因父母亡故伤心过度,送到盛湖疗养身子。眼前这位妇人自称“堂婶”,想必是盛湖卫家的大奶奶或者二奶奶。 盛湖卫家有二房,大房老爷卫有光,原考过功名,现做点生意买卖,府上的大半家业,都是他挣下的。二房老爷卫启光,秀才一个。 禾生快速打量一眼,不敢喊错,福身一礼:“婶子好。” 大奶奶拍了拍她的手,亲切地携她进屋,指着旁边的人一一介绍:“这是你二婶婶和你大堂妹。” 禾生依次见过。圆脸少女跟在她旁边,笑嘻嘻道:“我叫卫林,表字阿肆,你呢?” 禾生轻声回答:“我叫禾生,没有表字。” 卫林凑到她胳膊边,“怎么写?” 禾生不大识字,但自己的名字还是会的。一笔一竖地在掌心比划着,忽然卫林喊道:“堂姐你手真白,从望京来的人就是不一样。” 禾生有些不好意思,把头低了下去。 大奶奶示意卫林矜持一点,问了禾生几句家常,禾生按照卫夫人之前教的,一字不差地回答。 盛湖卫家也是卫家的旁系,只因早年与嫡系大房颇有交情,望京大房当年于盛湖卫家有恩,所以这些年虽未时常走动,但总也记着这份情。 大奶奶原是不记得禾生顶的所谓卫二姑娘,不过是看在望京那家的面子上,该装的还是得装出来。 说了半晌,大奶奶打发人领禾生去住的地方,卫林也跟了过去。 二奶奶一直没说话,这会子禾生走了,开口问:“望京那边怎么回事,巴巴地将人往这里送,刚听她说已是十六的年龄,难不成要住成个老姑娘再接回去么?” 大奶奶端起茶喝了口,“望京那地虽好,却不利于养生。盛湖依山傍水,正是个调养生息的好地方。她虽然是旁系家的姑娘,但京里大老爷和大夫人颇为看重,来了好几封信,嘱咐一定要照顾好她。我们府虽不富裕,但多养一个人,还是养得起,以后你切莫再说这样的话。” 二奶奶嘟囔一句:“那为什么要把那处院子给她住,用得着这般大的阵仗?” 她声音小,大奶奶只当没听见,继续喝自己的茶。 二奶奶见她不理自己,扯了几句有的没的,随便找了个理由走了。 二奶奶走后,大奶奶才敢露出忧愁的神情,想到禾生的事,一时有点犯难。 原先她以为望京送来的这姑娘,定是大府看重的人儿,不然也不会事先做那么多功夫,又是送锦衣绸缎,又是送珠宝首饰。本来嘛,多养一个人,她是无所谓的,亲戚往来借住这种事很正常,收了那么多礼,还能结下一个人情,多好的事。 但是等她看到禾生,事情就不一样了。 这姑娘太素,素得简直离谱,就连府里的刘嬷嬷都比她穿戴得好。而且就带一个丫鬟,行李就两个包袱,不知情的人看了,还以为是穷亲戚打秋风。 这样一来,大奶奶就无法猜测出望京那边的意思,也就无法决定到底以什么样的态度对待禾生。 想来想去,大奶奶都想不出个头,决定还是等大老爷回来一起商量,在大老爷没有回来之前,还是先供着她比较好。 大奶奶腾出的是个一进一出的小院子,正好与禾生出嫁前住的院子一般大小。院门口种了几株树,巧的很,与她家里的一样,都是桃树。 粉红的花,三四棵连成一排,团团簇簇,娇嫩得很。禾生看了觉得特别亲切,笑道:“我们家也有这个呢。” 卫林本来献殷勤,非得捧着禾生的包袱,现在见她笑了,立马将包袱扔给丫鬟,吩咐她们先进屋收拾,拉着禾生在树下的小石凳坐下。 刚刚进府时,禾生不敢盯着人看,觉得不礼貌,现在卫林坐她对面,正好凑近了瞧。 卫林比她小一岁,脸颊两边肉嘟嘟的,有点像包子。一双眼睛水灵灵的,若是纤细几分,定是个大美人。 从进府到现在,卫林一直没有停歇,在她耳边说了许许多多的事。这让禾生想起邻里的小姐妹燕九,以前她也常常这样叽叽喳喳地谈天说地。 “本来娘是想让堂姐你和我住一间院子,可能怕我吵着你,特意腾了这个小院子给你住。我就住在西边,离这不远,走两步路就到了,以后我会经常过来找你玩的。” 禾生点点头,谢过卫林的好意。卫府比不得望京大府,卫有光挣下的这件府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禾生住的院子挨着后墙,翻墙过去就是永安街,隔壁是别府的宅子,据说已经闲置多时。 大奶奶没有另外置办丫鬟,一是他们家没有那么多规矩,二是以为望京会派丫鬟过来。现在虽只有翠玉一个,但较之卫府本府的主子用度,也差不多了。这是盛湖不是望京,凡事都要入乡随俗嘛。 禾生乐得舒坦,她本来就不习惯被很多人伺候,单独的一间小院子,就她和翠玉两人,爱做什么做什么,倒打消了她心中存的那丝拘束。 在望京那边下命令之前,她是要一直住在这里的。说实在话,她也不知道自己要在这里住多久,可能只要卫家人同意,她住一辈子也说不定。 既来之则安之。禾生看着卫林,说:“我许是要在你家住上一阵子,以后有打扰冒犯的地方,你告诉我,我一定改。” 平白无故住进别人家里,如果自己没有做好的话,就会扰乱人家里的生活习惯。她是客,当是以主人的喜好为先。 卫林转着圆溜溜的眼睛,笑道:“我们家没什么规矩,你怎么自在怎么来,没什么改不改的。”她嘴上虽这么说着,心里却想的是:嗯,这个堂姐是个知礼数的,比二奶奶家来的那个表妹好多了。 现已过了早饭时间,大奶奶差人送来几碟腌菜并莲藕粥,另选了一些盛湖特色小吃,让禾生先休息,等午饭时再聚。 禾生爱吃辣,偏生盛湖这边的菜色以清淡为主,送来的东西中,只有那几盘辣白菜有点劲头,嚼一口辣腌菜,喝一口莲藕粥,肚子很快填饱了。 过了没多久,厨房的人过来问安,问禾生的口味和忌口。 禾生心里犹豫了一下,本来想说“随意”,不想给人添麻烦。话到嘴边,又说不出了。 “有鱼最好,清蒸的红烧的都行。口味咸淡都好,但若辣些,则更好。没有特别忌口的,只是不爱吃的有芹菜和香菜以及动物内脏,其他就没有了。” 一口气说完,禾生有些不好意思。但民以食为天,“吃”是很重要的事情,还是讲实话比较好。 从翠玉那拿了一串钱塞给厨娘,厨娘乐呵呵的。之前来暂住的客人,她也是来问过的。以经验之谈,大部分说随意的人,往往不好伺候,想吃的不说,他们厨房哪知道烧什么菜,呈上来客人又不吃,老爷奶奶们的脸色不好看,受罚的还不是他们厨房? 倒不如这样清清爽爽说出要求的好。厨娘收了钱,奉承几句。等到了午饭时,大奶奶差人来请,禾生换了衣服,往东边屋里去。 刚踏进石拱门,听见墙底下有人说话:“我听人说,她穿得可寒酸了,一点都不像望京来的大小姐,是不是诳人顶替的?你可得跟姑母好好说说,免得我们家被人蹭吃蹭喝!” 一个娇嫩的声音接话:“这个不用你提醒,我自然知道。待会饭桌上你问问她,把把关,如果真有问题,我自是要跟我母亲说的。”   ☆、第5章 引路的人走在前头早已进屋通报,翠玉跟在禾生身后,听到这一席话,气得跺脚,当即就要走上前理论。 刚踏出一步,就被禾生拦住:“你作甚,人家说人家的,你急什么。” 翠玉瞪着一双大眼睛,刚想说什么,身后传来一个活泼的声音,回头一看是卫林。 “堂姐,你来啦!” 卫林换了身红衣袄裙,一步两蹦地跑过来拉住禾生的手。墙角下的人顿时没了说话声,取而代之的是迎面而来的脚步声。 禾生抬起头,面前站了两个少女,一个穿嫩绿一个穿浅黄,穿嫩绿的那个梳飞仙髻,鬓边戴一只步摇,看起来精致可人。穿浅黄的略差一筹,但是胜在妆容好看。 两人盯着禾生,目光带有侵略性。 卫林指着穿嫩绿的那个说:“这个是我堂妹,二奶奶的女儿卫喜。”指着穿浅黄的那个说:“这个是二奶奶的侄女,李清。” 两人被介绍了一轮,也不说话。禾生一一问好,并未打算进一步笼络感情,径直跟着卫林进了屋。 李清凑到卫喜身边,“你看,我没说错吧,她穿成这个还好意思到我们家来装大小姐,我看分明是个冒牌货,刚刚我们说话她肯定听见了,但又没敢吱声,分明是心虚!” 卫喜瞅了一眼不远处的禾生,目光闪过一丝鄙夷,之前全家上下急哄哄准备迎客,又是裁新衣又是腾院子,以为来的是个了不得的大小姐,却没想到来的是个穷酸货。 她一向不喜欢被人抢风头,今日听闻禾生来了,特意在穿戴上下了十足功夫,为的就是不被人比下去。刚才见了禾生,现下又听李清这般说,瞬间没了与人较量的心。 跟这样的人比,简直自降身价。 遂卫喜未搭话,点着小脚进了门。 屋里,卫家人围成一圈,丫鬟在一旁摆菜。卫家老太太去了富州,并不在屋里。主位上坐的是大奶奶。 大奶奶拉着禾生坐,卫林挨着禾生,拉她手左看右看,抡起自己的袖子一比,沮丧道:“我比堂姐黑一截呢。” 大奶奶被逗笑,卫林又道:“来来来,都抡起袖子看看,看我们家谁比堂姐白!” 大奶奶挽袖,伸出白玉一般洁白的手腕,一比,哟,还真没禾生白! 卫喜也捞了袖子,她一向对自己的白嫩肌肤有信心,不管是谁见了她总要赞一声,对于这个望京来的禾生,她自然比得过。 李清见她捞了袖子,也只好露出一截手腕去比。她从小生活在乡下,风吹日晒的,虽然尽可能保养自己的肌肤,但看上去总是像蒙了层灰似的。也不是黑,就是带着一丝土地黄。 几双秀腕一比,衬得禾生越发显白。 大奶奶亲切揽了禾生的手,笑道:“得,以后我们家玉美人的称号就是禾生的了!” 禾生有些不好意思,微微低下头:“婶婶过奖。” 卫喜坐禾生对面,低头的瞬间正好瞄见卫喜脸上的神情——气愤、鄙夷、厌恶。 加上门口那一面,这是她与卫喜第二次见面。与卫林不同,这个二房姑娘似乎并不喜欢她,又或者说经过刚才比白的事,她惹人嫌了。 禾生倒不是十分介意。本来她借住卫家,就是叨扰人家,别人不欢迎她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饭菜摆全了,中间一道色香味俱全的鱼,立即吸引了禾生的注意力。 大奶奶先动筷子,夹了块嫩白鱼肉到禾生碗里,“这是我们盛湖的名菜,叫香辣湄公鱼。鱼是今早河里捞的,用快刀褪去鱼鳞,放在铁盒里,加以香料辣酱,置于铁锅,中火烧上半个时辰,撒上芝麻和碎花生,就成了。” 禾生听得馋了,夹了一小口,鱼肉鲜嫩至极,吃了几口,竟无一根鱼刺。 “真好吃。”她本就喜欢吃鱼,更何况这调酱香辣酥麻,就是天天吃,吃上一百天,她也不嫌腻。 禾生吃得开心,并未作出拘谨的模样,大奶奶往她碗里不断夹菜,禾生一一都吃掉,也不推辞。 一顿饭吃下来,大奶奶对禾生的印象柔和了许多。在饭桌上不会掩藏自己喜好的姑娘,多半是个实心眼的人。刚才饭桌上的菜她都吃了一圈,并未像一般的千金小姐自持身份只扒几口,本来嘛,爱吃啥吃啥,人生才有乐趣。 撤了桌子,丫鬟端上来几碟点心,禾生面前放着的是碟桂花蜜糯糕,软软的糯米糕上浇了蜂蜜,点点桂花蕊点缀其中。 以前在家中也有饭后点心,没有这么精致,为了防止禾生吃太多,总是只呈些膏片。 蜜糯入口,甜香酥软,禾生拾了块递给卫林,卫林眼巴巴地看着,犹豫道:“这东西吃了停不下,我已经很胖了……” 大奶奶啧了一声,接过禾生手上的蜜糯,宠溺地对卫林说:“谁说我们家阿肆胖?不就是脸圆了点嘛,有什么胖的,来,放开吃,要真胖得嫁不出去,娘给你找上门女婿!” 屋里人笑成一片。偏偏卫喜冒出来说:“我可不想要个上门堂姐夫,还是瘦点好。” 屋里气氛冷了几分,碍于卫喜是小辈,大奶奶不好说什么。二奶奶也不管,她的女儿说什么都是对的,卫林确实该瘦点。 卫林心情郁闷,女孩子家哪有喜欢被人说胖的,她自己说是一回事,被人当众说就是另一回事了,更何况,这个说她的人,还是卫喜。 禾生咽下嘴里的蜜糯,瞧了瞧卫林,又看了看卫喜,目光刚触及,便被卫喜一个凶狠的眼神顶了回来。 ……她只是想看看卫喜比卫林瘦多少啊,除了卫林的脸比卫喜的圆一点,两堂姐妹的身形没差太多。 卫林沮丧的表情落在眼里,禾生有点不忍心,出言安慰:“其实在望京,你这样的身形正是闺阁女眷们追求的完美身形,增一分则多,减一分则少,你要是去了望京,那般闺阁千金要见了你,保不准得嫉妒得发疯。” 卫林:“真的?” 禾生往嘴里塞蜜糯,手里又拿起一块,“当然是真的,你看,我这样瘦弱不堪的人见了你,巴不得多吃点,长成你那样才好呢!” 卫林心情变好,不管禾生说的是不是真,对于这个望京来的少女,大家下意识认为她不仅仅是大府来的姑娘,更多的是她身上带着望京姑娘独有的气质。所以她嘴里说的有关望京的一切事,都是权威的。 卫喜不高兴了,她说卫林胖就是胖,一个借住在她家的外人有什么资格帮卫林辩驳?尤其她还一副慢条斯理的模样,看了就让人生气。 于是她把矛头都指向禾生:“按你这么说,望京的人还真是奇怪。方才见你吃鱼的模样,简直像是从未吃过一般,难不成大府那样富裕的人家,竟连鱼都吃不起么?” 禾生正好吃完最后一块蜜糯,听卫喜劈头一问,回想刚才那道香辣鱼,嘴里又馋了。 “大府虽富裕,但在望京,由于四周皆是平原并无湖泊,故新鲜的活鱼很是罕见,大富之家一年都未必能吃上一条,若想天天吃,想来只有皇亲国戚才有这个待遇。”她顿了顿,见大奶奶正看着她,下意识一笑,继续道:“沾婶婶和叔叔的光,就算不去皇宫,在卫家我也能过上天天吃鱼的日子。” 她这话说得极甜,大奶奶听得很是舒心。“以后天天都做给你吃。” 卫喜憋红了脸,禾生的一番解释听在耳里,就像是间接告诉她有多无知。仿佛不甘心示弱,卫喜又说:“禾生堂姐,你们望京的奇事真多,吃不到鱼也就算了,可为什么连出远门到别人家里做客,都要穿旧衣裳?” 众人不说话了。禾生进府时的俭朴,大家有目共睹,也不是没议论过,只是有些话背后说说就好,摆上台面就太过刻薄。 二奶奶拉了拉卫喜的袖子,卫喜装作没看见,拗着脑袋盯向禾生,非要听她怎么自取其辱。 禾生并不觉得尴尬,卫喜这句话反倒提醒了她,她站起来,朝大奶奶和二奶奶福礼:“是我唐突,若非二堂妹提醒,只怕今后无意间又冒犯了。以往出门,皆是穿这半旧不新的衣裳,只因周围女眷都这般穿着,若着新衣出门,往往会被视作招摇炫耀,故出门并未特意穿新衣。日后定当入乡随俗,还望婶婶们见谅。” 大奶奶扶起她,外面日头大,白光透过窗户缝隙照进来,闪在禾生的衣裙上,顿时如缕蝉丝流光溢彩。 大奶奶讶异,摸了摸她的衣袖:“这是金蝉丝!” 二奶奶凑过去,她没听过这玩意,但看大奶奶的样子,八成是个好东西。 卫林问:“娘,什么是金蝉丝?” 大奶奶摸着禾生的衣袖,爱不释手:“金蝉丝是用极品天蚕吐出的丝,混以珍贵花种制成的颜料染制而成,这料子极为少见,当年你爹去西域,带回来过一匹金蝉丝,因库房失火,便没了。这料子千金难买,看起来和寻常麻布一般,但若在日头底下一晒,便会呈现出各种颜色,轻薄至极,穿在身上一点分量都没有。一般人家可穿不起。” 众人见这料子这般稀奇,都围过来看。禾生杵在中间,不太习惯被人众星捧月地围着,下意识地低下头。 这是她在出嫁前娘亲裁的新衣,说是穿了金禅丝的新娘,夫妻和睦一辈子。 现在夫没了,就剩下她这个妻,还哪来的一辈子。 卫喜的脸,这下憋得更红了,跺了跺脚就往屋外跑。卫林捂着嘴笑,心里暗爽,只差没能立刻鼓掌庆祝。 余光里,瞥见卫喜跑出去的身影,禾生犯难了:这下,貌似彻底得罪了这个二房姑娘。 —— 已近黄昏,夕阳染红云端,街上的小贩三三两两地收摊。 沈灏一踏进院子,便喊了裴良。 裴良不敢耽搁,老远看见沈灏的身影便跑了过去。王爷刚与人谈完事,现下喊他大概是为了船上那位姑娘的事。 “爷。” 沈灏点点头,挥了挥袖子负在背后,脚步缓慢,问:“交待你查的事,查得怎么样了?” 他面容略显疲倦,淡橘色的阳光从身后照过来,一半照在他白净的脸庞,一半投射地上,将他原本挺拔修长的影子拉得冗长。 裴良:“爷放心,我都查清楚了。船上的姑娘姓卫,名禾生,是望京卫家的旁系姑娘,因年前生了场大病,到盛湖养病,现住在镇上卫有光家中。” 沈灏似乎并不满意自己听到的,问:“年方几何?家中有哪些人?可已许过亲事?” 裴良急忙答道:“卫姑娘年芳十六,家中父母已逝去,并无兄弟姐妹,不曾许过亲事。” 沈灏“嗯”了声不再言语,立在桃花树下,目光微敛,若有所思。 原来是个无依无靠的孤女。 他眼角一扬,想起从背后抱她时的肌肤之亲,她的身子那么软,他几乎都能闻到她身上软糯的香气。 他下意识摊开了手掌,仿佛那里还残留她身上的气息。 “裴良,你准备一下,我想与卫家家主结结交情。”   ☆、第6章 在卫家住了大半月,禾生差不多完全适应了卫家的作息习惯。之前她还担心与卫喜李清合不来,只是她来的第二日卫家二房便出了远门去富州接老夫人,看不到摸不着,她也就没那么多顾虑了。 每日辰时去大奶奶屋里吃早饭,巳时回屋睡个回笼觉,午时吃中饭,酉时吃晚饭,其余时候与卫林说说话,种种花草,一天也就这么过去了。 这日,禾生在屋里,卫林拿了篮草莓过来,两人有说有笑,忽听得屋外丫鬟喊:“姑娘,大老爷回来了!” “爹回来了?”卫林当即站起来,兴奋欢喜,撒开脚丫子就往院子外跑。 禾生犹豫了一下,也跟了过去。 大奶奶早就等候多时,带着全家的奴仆在门口迎接。 望了一会,一辆马车驰骋而来,稳稳停在卫家门口。 大奶奶迎上去,帘子掀起,卫有光从马车里出来。 卫有光是个典型的江南男人,虽祖籍在望京,但因从小生活在苏杭,举足届是文雅之气。三十好几的年纪,因常年奔波在外,皮肤晒得粗糙,倒比同龄人显老了几岁。 但这并不影响大奶奶对他的爱慕。在大奶奶心里,她家男人就是个顶天立地的真汉子,再也没有比他好的人了。 卫有光与爱妻相对一视,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多日的相思之苦,终是在此刻得以安慰。 他往前走了几步,大奶奶惊道:“老爷,你腿怎么了?” 卫有光看了看自己有些颠簸的腿脚,摇摇手,“路上遇到点事,我稍后再说与你听,马车里还有位贵客,我们可不能怠慢人家。” 大奶奶朝他身后一看,马车帘子掀了上去,走出一位面容俊秀的公子,星眉剑目,美如冠玉,着一身月白衣袍,外罩一件轻薄绉纱,头戴漆纱冠,举手抬足间,贵气十足。 沈灏双手作揖,鞠礼一恭,姿态翩翩。 “卫夫人好。” 他本就生得好看,加上一身锦服纱衣,更衬得人挺拔高大,举世无双。 众人看呆了眼,大奶奶第一个反应过来,回礼:“贵人好。” 卫有光做出请的手势,众人簇拥着沈灏进了府。 待坐定,卫有光开口解释:“此次运货途中,遇到劫匪,差点命丧黄泉。幸好有沈公子出手搭救,我才得以保全性命,守住货物。恰逢沈公子要到盛湖游玩,我便邀他到家中做客,希望能够报答一二。” 大奶奶一听,急忙起身,“竟还有这缘故,请受妾身一拜,感谢公子搭救老爷。” 说罢,她就要跪,沈灏阻拦,说什么也不肯接受她的跪拜。 卫有光扶起大奶奶,“既然贵人不肯受我们的礼,我们何必要纠结这些虚礼,以实际行动报答恩人,方是正理。”他看向沈灏,问出那句在路上已问了无数遍却没有得到答案的话:“贵人,有任何有光能做的事吗?你尽管开口,便是倾家荡产,也要报答贵人救命之恩。” 沈灏一抿嘴角,笑得恰到好处:“卫老爷客气,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不必记在心上。” 卫有光不再追问,这几日相处下来,他知道沈灏根本没有想过让他报恩,若自己再问下去,少不得要惹贵人烦恼。 “那这样,我暂且欠着这记救命之恩,若贵人日后有事相求,我定当答应。”看他穿着打扮,绝非凡人,赠金子太过庸俗,没得糟蹋了贵人的清高,还是这样好,先欠着人情,待他有需要时,再实现今日诺言也不迟。 沈灏点头,并未像以前那样拒绝卫有光的提议,而是顺承下来,“好的,那沈某便记下了。” 卫有光放下心来,最怕贵人不肯让他报恩,既然贵人同意了,往后定要找个合适的机会还当日的恩情。现在要做的,就是招待好贵人。 大奶奶吩咐人上好茶,拿出家中最好的茶具,沈灏低头瞧了眼光洁发亮的金器,并未动杯。 身后裴良立马上前,不知从哪里变出一个锦盒,取出一套靛青的和田玉茶具。他家王爷有很多坏毛病,其中之一就是从不用别人家的茶具碗具,就算去皇宫用膳,也只用自带的餐具。 “我家公子习惯用自带的茶具,冒犯之处,烦请海量。”难为他每次都要与人解释一番,苦命啊! 这一番做派,看得卫家夫妇傻了眼,桌上摆着的和田玉茶杯成色上佳,雕琢精致,少说也得上千两银子,难怪贵人对报恩之事毫不在乎,想必他家底殷实根本没把卫家的这点报答放在眼里。 卫有光和大奶奶对视一眼,默契地想到同一个问题:如何满意地招待贵人? 尽地主之谊,一向是卫家大房极为看重的事,无论是谁,既然愿意到府里做客,那便是看得起卫家,卫家定要尽一份心意。至今为止,在大奶奶的细心操持之下,基本都能做到宾至如归。 但眼前这位贵人,貌似是要多费点心了。大奶奶在心中飞快地想好中午以及晚上的菜色及茶点,剩下晚上的住宿问题,有点头大。 客房太过寻常,贵人连茶杯都要自带,肯定是往那里住的。唯一的选择,便是禾生所在的院子了。之前因为想着禾生是望京而来,十足用心安排了院子的家具摆设,甚至比她自己屋里还要精致。 只是不知道,贵人是否介意在禾生住过的地方下榻? 大奶奶喝着茶,与卫有光交换了眼神,想着让他探探贵人的口风,看他是否愿意留宿。 卫有光心领神会,想着等会再问。夫妻两人刚结束复杂的心理活动,就听得屋外传来一个响亮的声音。 “爹爹,你回来啦!” 卫林扑过来,完全没有注意到旁边做了个陌生公子。她扑到卫有光跟前撒了撒娇,忽然想起什么,跑到屋外。 “禾生你快进屋来,外头晒!” 听到“禾生”二字,沈灏几乎是下意识朝门边看去,一个黛绿色的身影突入眼帘,穿着素净,琼鼻秀眉,抬眼看过来的瞬间,恰好与他对上眼。 沈灏从来没有接触过女人,不知相思两字何解,但这一刻,他却有种久别重逢的欢喜。 他还没来及示好,禾生便将视线移开,径直朝卫有光走去。 ——她不认得他了? 沈灏忽地有些郁闷,心想可能是当着众人之面不好相认,之后再找个机会与她搭话。 禾生注意到有人在看她,这目光让她觉得熟悉无比却又怎么也想不起来。 待她从沈灏身边走过,脑海灵光一闪,忽地想起他是谁了。 ——下船时偷袭她的伪君子,大色狼! 禾生脸上闪过一丝慌乱,佯装镇定,朝卫有光福礼。 “堂叔好。” 卫有光一时没想到她是谁,正奇怪怎么多了个人,旁边大奶奶使了个眼色,立马记起来了——这是望京来的堂侄女! 连忙招呼禾生坐下,因为当着沈灏的面,没有多问禾生关于望京那边的事。既然来了盛湖就是一家人,招待完了贵人再寒暄也不迟。 卫林拉着禾生坐下,禾生的位子正好对着沈灏,她一抬头就能看到沈灏打探的目光。 禾生下意识抿了抿嘴唇,这人要做什么,为何会到卫家,又为何这般看着她? 她不喜欢他的注视,哪怕只有短短数秒也甚是难堪。想要换个位子,无奈厅堂众人相谈甚欢,若此时站起来调换座子,定会引起众人注意。 禾生想了想,鼓起勇气,决定还是表明自己的想法为好——两眼一翻,准备瞪回去。 那人却偏偏在这时转开了视线,她的白眼全落空。 翻来覆去好几次,每次察觉到他在看自己,翻白眼过去的时候却又不看了。偏生他的动作极为快速,周围竟无人察觉。 禾生鼓起腮帮子,莫名有些生气。这人什么意思,捉弄她吗? 沈灏有一句没一句地和卫有光说话,一扫方才的郁闷。小娘子时不时地看他,肯定是已经认出了他,正欢喜呢。 为了不让人察觉端倪,沈灏主动向卫有光问道:“沈某不敬,请问那边坐的两位是谁,方才未来得及打招呼,是沈某失礼。” 盛湖民风开放,男女之间未设大防,故卫有光并未觉得不妥,反而主动介绍:“左边那位是我的女儿卫林。”卫林笑嘻嘻地福了个礼,方才嬷嬷悄悄告诉她了,这位公子救过她的爹爹,是个大好人! 卫有光指着禾生道:“右边那位是我的堂侄女,从望京而来,禾生,这是沈公子。” 禾生实在不想跟他打招呼,何况他现在一副笑意盎然看着她的样子,好像在等她福礼。 “沈公子好。” 沈灏回礼,“卫姑娘们好。” 话毕,收回视线,直到谈话结束,都不曾多看一眼。 中午时,卫有光邀沈灏去书房鉴赏珍藏的字画,叫人将饭菜单独准备了两份。禾生去大奶奶处用完午饭,心里惴惴的,总觉得哪里不爽快。 卫林想起沈灏的事,将他与话本里英雄救美的人物相比较,除却救的这个“美”是她爹爹,他简直完美无瑕。 禾生可不这么认识,她虽不识字,没看过话本里的故事,但是她可以肯定,沈灏绝不是什么英雄君子! 所谓君子,是绝对不会轻薄姑娘的! 只是,无论怎么说,他载过她一程,于她有恩,只要他不在卫家乱来,她就不会戳破他的真面目。这样,也算给他留点面子。   ☆、第7章 书房,卫有光与沈灏相谈甚欢。经商之前,他也是读过圣贤书,加上这些年走南闯北的经历,谈天阔海不在话下。让他惊讶的是,贵人的经纶学识不但比他认识的所有人都要好,而且他对于当今世事的见解独到,着实让人佩服。 眼见太阳便要落下山头,卫有光有意留宿,不出所料,沈灏一口拒绝。 卫有光没有强留,像贵人这样对茶具都万分挑剔的人,对于下榻的住所肯定更加抉剔。 “聊了这么久,一直闷在屋子里,我们出去透透气。” 说罢,带着沈灏往园子里去。 现在正是夕阳西下,微风轻轻地吹过树梢,翠绿的树叶簌簌作响。禾生在树下乘凉,卫林在一旁的小木凳上搅弄颜色各异的彩绳。 卫林念叨:“你不打络子么,最近流行新样式,我记得你有件嫩黄色的罗裙,络了青绿色的绦子系上,肯定好看。” 禾生摆手,今天因为沈灏的到来心烦了一下午,好不容易吹吹凉风爽快一下,可不要做这劳什子。 “我手笨,络得丑,还是让翠玉来弄比较好。” 卫林一边弄络子,一边问:“过几天我要去宋家看宋若,她和我从小玩到大,人特别好,要不你跟我一块去?天天待在家里也怪闷的。” 禾生点点头,来盛湖这些天还未曾出去逛过,有机会交交新朋友也好。有新就有旧,想起家乡的故人,忽地悲从中来。 自她来了盛湖,还未与家人通过信,这些天天气变化多端,时而曝晒时而阴冷,最易生病,也不知爹娘身体如何,弟弟的学业是否有长进? 想着想着,乘凉的好心情全没了,心里焦急,恨不得立马与爹娘通信。可是,她不识字,会写的字也有限,而且也不知如何才能将信送到爹娘手上。 她一急,脸上的甜甜笑容便没了,取而代之的是紧缩的眉头,下垂的眼角。 卫林打络子弄得入神,完全没有在意她的心情变化。禾生靠着树,看着云端处渐深的暮色,一看便是半个时辰。 络子打到一半,卫林的绳子不够,身边的丫鬟今日放风,各自玩去了。卫林只好自己回屋里拿绳子:“你在这等我,我拿了彩绳,把最后半圈打完,咱俩就去吃点心。” 禾生“嗯”一声,继续背靠大树发呆。 卫林离开没一会,身后响起脚步声,禾生以为是卫林去而复返,并未在意。 半黑不明的夜色在树后的天空上蔓延开来,月亮悄悄爬上枝头,釉白的光如流水一般,从在树叶的空隙间缓缓流淌,柔柔地洒在男人的肩头上。 他沐浴在新月的皎洁中,面容清冷,目光透亮,一动不动地望着树下乘凉的人。 “卫林?”禾生见身后迟迟没有动静,下意识喊一声。 恰逢有风吹过,掀起男人的绉纱衣角,细柔的纱衣拂过禾生鬓角,传来男人低沉悦耳的声音。 “是我。” 禾生受惊一般跳起来,转过身差点撞到树,跟前沈灏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仿佛在打量什么。 “你一个人在这作甚?” 她还没问呢,他便抛出了问题。禾生下意识往后面退了好几步,试图与他划清界限。 他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大老爷呢? 沈灏往前踏一步,对于这个他唯一不晕的女人,他需要了解更多。 禾生见他走过来,生怕他想做什么,毕竟在船上的那一抱,给她留下了不可磨灭的“阴影”,情急之下,她轻喊了声:“不要过来!” 沈灏停下脚步,白皙干净的面容上多了一丝好奇。故人相见,她为何这般反应? “我不认识路,方便的话,可以带个路吗?”他后退一步,敛起神色,故意让出距离,目光转向别处。 禾生见他这副冷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稍稍放下心来,不想与他纠缠,伸手指向北边:“你若要出园子,沿着石子路一直走到尽头再往左边拐,就是大门了。” 沈灏闻言,并未动作,“我要去卫老爷的屋里。” 禾生指向另一边:“那你往那边走。” 沈灏往她指的方向看去,夜色里她的指尖似白玉般洁净无暇,恍人心神。他的视线随着她手的动作而漂移,等到沉默在两人之间发酵般蔓延开来,他终于开口,冷冰冰吐出几个字:“我记不住路,你带我去。” 禾生下意识想要拒绝,往他那边快速瞥了眼,瞄见他摆出一副高高在上“你不带路我就不走了”的阵仗,犹豫几秒,无奈地迈开步子,头也不回地往前走,生怕他离得太近。 “那我带你去吧。” 从园子到主屋,不到一里的路,走得却是艰难。沈灏的脚步极为缓慢,跟在禾生后头,隔着一丈的距离,凝视她的背影。 在船上她总是戴着帷帽,总是隔了层细纱,看不清楚。现下她站在跟前了,整个人清清爽爽地都暴露在他的眼皮子底下,他却不知从何看起了。 樟树掉落的新叶铺在路上,踩上去发出吱嘎一声响,禾生回过身,见他又落了一大段路,心里有些着急,面上却不好表现出来:“沈公子,快跟上来。” 她往周围看了看,迫切希望此刻出现一两个路过的丫鬟,拯救她于水深火热之中。 只是,这个时候丫鬟们都开始准备晚膳,基本不会在园子溜达。估计,除了她自己带路带到底之外,没有别的选择了。 禾生又喊了声:“沈公子,再不快点,等天色再晚些,就看不清路了。” 身后人没有回应,禾生只好闷着头继续往前赶。 “你叫禾生对吗?”沈灏喊她的名。 禾生愣了下,礼貌而生硬地回应:“是的。” “禾生,我是在街上不小心撞了你和你丫鬟,而后与你同载一船的那位公子,你还记得吗?” 他如此直白,禾生差点没绊住脚,惊慌地回过头,结巴道:“……记得……” 对于她的回答,沈灏很是满意,她果然没有忘记他。 对于曾与他共处一船多日的事情,禾生心里始终有些介意,生怕某日张扬出去,传到望京卫家,说她行为不检点。若真这样,恐怕卫家会迁怒与她的父母。 船上的小厮她已经打点好了,翠玉是一直要跟在身边的人,肯定不会往外说,剩下沈灏那边的人,她实在无法触及。 现在他既然主动说出来了,她干脆趁此机会与他说说。禾生想,他这般高傲自负,应该不屑于纠缠这些小是非。 禾生决定试试。“沈公子,我有一事相求,还望答应。” 她认真说话的样子,没有半点闪躲,目光清澈透亮,大大方方地看着沈灏。 沈灏昂起下巴,嘴角微挑,“你说。” “之前承蒙沈公子相助,才能到达盛湖。只是你我乃萍路相逢,非亲非故一处生活数天,旁人知道难免闲话。我这番说辞虽有忘恩负义之疑,但事出无奈,沈公子若是能假装从未见过我,我定感激不尽。” 他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禾生看过去,正好与他的视线相撞。 他的瞳色很深,深潭般的双眼,像是黑夜里最璀璨的星星。禾生撇开眼,听到他清冽寒冷的声音里带了一丝戏谑:“知道了。” 禾生松一口气,脚下的步子轻快许多,想着今晚要吃的红烧鲤鱼,心情越发欢愉。 沈灏眯了眯眼,神色有些捉摸不定。他弯下腰,从地上捡了块小石子,手指一弹,准确无误地击中禾生的脚腕。 禾生走着走着,忽然脚一痛,眼见着就要摔倒。 蓦地一瞬间,腰间多了只温暖有力的大手——抬头看,沈灏那张冷峻而凛冽的面庞此时此刻映入眼帘,他脸色平静,微张着单薄的双唇,说道:“卫姑娘,走路小心点。” 他放开禾生,手指有意无意地轻滑过她的手背,动作轻柔而迅速,待禾生反应过来,他已往前大步跨去,留下一个若无其事的背影。 禾生晃了晃头,连忙赶上去。 “沈公子,方才谢谢你。” “不用,你不嫌我刚才一抱,坏了你名声,沈某便已知足。” 禾生:……这语气听上去很别扭啊……是在计较她介意搭船之事么? 真是个傲娇。 禾生默默不说话,引着沈灏去主屋,自己又跑回园子找卫林。 卫林在树下等了许久,一见她就喊:“堂姐,你去哪了,我等你好久!络子不打了,娘喊我们去主屋吃饭,走吧!” 禾生欲哭无泪:早知道就在主屋等着了。 一踏进主屋,便听得卫有光在说:“卫某疏忽,害贵人迷了路。”刚才他们出了书房,准备往园子里去,半路上碰到店里伙计有事找,一忙就忙到现在,着实招待不周啊! 沈灏淡淡地回道:“无碍,卫老爷不必放在心上。沈某还有事,就此告辞。” 说罢,他躬身一鞠,姿态优雅而决绝,容不得人挽留。 卫有光只好咽下留客的话语,恭恭敬敬地将沈灏送出了门。 等卫有光送客归来,饭桌边的人等得心急火燎。禾生坐在卫林身旁,听见她肚子饿得咕咕叫,自己也饿得心慌。 卫有光坐下,吩咐开饭,愁眉不展,对大奶奶说:“贵人是不是生气了,莫不是方才冷落了他?” 大奶奶往他碗里夹菜,“不见得,他若这般气量,老爷你也不会与他结交了。我想,是不是在园子里遇到什么事碰到什么人,冲撞了他?” 禾生正吃得香,听到这话差点没噎着。 卫有光问:“刚才给贵人带路的是谁?” 下人们默不作声,这可不关他们的事。嬷嬷站出来说:“沈公子一个人进的屋,没有看见别人。” 禾生抿了抿嘴,小声说:“是我。刚才他在园子里迷了方向,我便指了路。” 卫林插嘴:“难怪后来你不在,原来是带路去了!” 大奶奶看了卫林一眼,卫林吐了吐舌头低头继续吃饭。大奶奶接着问:“有说什么话吗?” 禾生红了脸,摇头:“没有。” 大奶奶和卫有光面面相觑,没有再说什么。 等用完晚饭,大奶奶和卫有光在屋里商量。 “贵人禁忌多,禾生不善言辞,许是哪里冲撞了他。”卫有光皱着眉,语气有些沉重。 大奶奶为他脱袜捏脚,“这有什么干系,他一个大男人,难道还会跟小姑娘过不去么!你也太小心了点!” 卫有光摆手:“你不懂,他不止救了我的命,而且还有意高价买下我从边疆拿回来的那些紫暮锦。铺子里周转不开,急需这笔钱,交易不能有任何闪失。” 大奶奶问:“那怎么办?” 卫有光想了想,有些难为情,支支吾吾开口:“按理说禾生是客,理应好生供养着,只是现在情况特殊,只能求她帮帮忙。过两天我与贵人郊游之时,将卫林和禾生也带上,若真是禾生冲撞了贵人,届时我便带她向贵人道个歉,你觉得呢?” 大奶奶觉得这样不太妥当,想起卫有光在外经商不易,话到嘴边又咽回肚子。 卫家的布匹铺子一向在盛湖名列前茅,只是最近新开张了个华颜缎子铺,风头甚劲,几乎抢走了卫家的一半生意。卫有光这般焦虑,也是情理之中,毕竟,偌大的卫家,都靠他一人撑着。 大奶奶想,这次委屈了禾生,下次一定补偿她。 “好,明天我就跟她说说。”   ☆、第8章 沈灏一回来便处理积压一天的公事,他是个对自己极为严格的人,天子命他代掌三州事宜,他从未懈怠过。 忙完已是亥时,裴良端着夜宵进屋,沈灏扫了眼案上的饭菜,没有动筷子。 裴良头疼,他们家爷口味刁,这不吃那不吃的,初到盛湖,来不及细找厨师,只能做出这样的菜色。 “爷,你多少吃点,盛湖的菜色就这些,明日我另外找厨子。” 沈灏开口:“我瞧着卫家的菜色就不错。” 裴良嘀咕:觉得不错干嘛还拒绝人家的挽留?非要作。心里这样想,嘴上却不敢表现出来,狗腿子地哈着腰,小心翼翼地问:“爷,为何不留在卫家用晚膳?卫姑娘也在,还能多瞅两眼呢。” 沈灏挑眉,面上一冷:“谁要瞅她?我不过是去卫府打探一番而已。” 裴良问:“那王爷可探出什么了?” 沈灏起身,负手走到门边,神情严肃,抬头望月。 淡淡的月光在他的脸上投下阴影,棱角有致的五官显得越发俊朗。薄薄的唇抿成一道线,他沉思许久,而后答道:“今日与她相遇园中,我发现——” 裴良凑过脑袋:“发现什么?” “她虽看起来娇小,但臀部圆滚有型,母妃说过,屁股大好生养,将来一定很能生。” 裴良发现自家王爷想得有点远,好心提醒一句:“王爷,凡事慢慢来,心急吃不了热包子。” 沈灏皱眉,似乎对于裴良的质疑很不满。“难道她会不同意么?” 裴良无言以对。王爷活了二十八年都未开过荤,自然不知道男女之情该如何发酵,得耐心引导呐,万一出什么岔子,把卫姑娘吓跑,那就糟了。 “王爷,欲速则不达,得先讨卫姑娘的欢心。” 沈灏转过头,闷闷一句:“本王自有分寸。” —— 大奶奶把事情跟禾生一说,禾生本来是想拒绝的,只是大奶奶苦苦求了许久,并且还有卫林一起,她也就答应了下来。 当时带路的是她,卫老爷和大奶奶既然这么担心得罪沈灏,她寄人篱下,忍气吞声道个歉帮个忙,也是理所应当。 虽然,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何要道歉。 禾生特意嘱咐卫林,让她千万要跟自己一块。卫林一听要去郊游,当即乐开了花。 沈灏推掉了所有的应酬,策马而来。他事先不知道禾生回来,故此只带了裴良一人。 待到了目的地,在柳树下聚集的一群人中,一眼望见带烟紫色帷帽的禾生,当即一愣。 她穿月色的袄裙,与身边人低头说笑,笑起来身子一颤一颤的,仿佛是枝头盛开落蒂的花朵,娇柔灵动。 他看着她,仿佛渴望已久的旅人,迫不及待想要品尝甘霖。 禾生注意到远处牵马而来的沈灏,他迈着长腿,每一步跨得优雅又自在,风吹过他的肩头,掀起衣袂飞扬。 禾生往后一挪,不动声色地躲到卫林身后,正好挡住沈灏的视线。 卫有光上前招呼,“贵人,今日风和日丽,正适合踏青。卫某带了堂侄女和女儿一块出门,您不介意吧?” 苏杭一带,民风开朗,女子出门自由,没有北方那么多礼节桎梏。 沈灏点头,鞠礼:“得两位闺秀同行,是沈某荣幸。还有一事,卫老爷不必再称呼贵人,只唤我沈灏便可。” 卫有光哈着笑,“好的,沈公子。” 他们选的地方有山有水,湛蓝湖泊旁空出来一小块平原,顺着地平线往上看,半山腰的地方开满桃花,现已初夏,掉落一地的粉色花瓣掺杂在风中,偶尔被吹到湖中,点缀宁静的湖面。 席地而坐,中间摆好古琴、酒以及诗卷。卫有光斟酒敬道:“既是踏青,自当尽兴而归,卫某献丑抚一曲《九鸣》。” 沈灏接了酒,做出请的手势,卫有光挥袖抚琴。 禾生听着琴,虽欣赏不了其中奥妙,但还是跟着卫林摇头晃脑地跟着曲调表示欣赏。 一曲毕,沈灏偷偷望向禾生,见她“如痴如醉”地陷在余音之中,于是也要了琴,准备抚一曲高难度的《咏歌》。 他今日着纱衣,头发束之玉冠,低头抚琴的模样,似仙风道骨一般清傲,周围人久久不能移开眼神,耳朵和眼睛同时沉沦。 曲终,沈灏很满意自己的表现,余光扫过禾生,瞥见她捂着嘴打哈欠,面带困意。 沈灏一滞。 他伸手拿起诗卷,对卫有光说:“卫老爷,良辰美景,我们来作诗?” 卫有光连忙应道,立马投入诗人的角色。 沈灏开了头,做了首七言绝句,卫有光连连称好。 沈灏扫向禾生,这一次,她的脸上没了困意,取而代之的是呆滞的眼神。 沈灏嘴角一抽,迅速掩盖好自己的挫败情绪,对卫有光笑道:“卫老爷才思如涌,想必府上的两位闺秀也是才华满腹,何不一起作诗?” 待她作完诗,他便狠夸一顿,想必这样一来,她也高兴。 卫有光信心满满,卫林虽然性子活泼,但从小有女夫子教导,作首诗小菜一碟。至于禾生嘛,她是大府出来的姑娘,肯定不会比卫林差。 卫林很快有了诗句。 轮到禾生时,她正在神游,根本没听到刚刚沈灏说了什么。忽见众人齐齐看着她,一怔,有些不知所措。 卫林暗暗地拍她一下,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道:“该你作诗了。” 作诗?她不会啊! 禾生尴尬直言:“琴棋书画我俱不会。”她看了眼卫有光,见他极力暗示些什么,又补充道:“但沈公子的琴和诗是极好的。” 沈灏挑了挑眉,这句明显敷衍的奉承之言,听在耳里,却也不难受。只是有些懊恼,早知她不通诗文,就不该提出,现在弄巧成拙,反倒难堪。 为了缓解尴尬气氛,卫有光出言:“此处湖畔盛产鲈鱼,要不我们钓鱼?” 卫林嘟嘴一句:“钓鱼怪闷的。” 当即遭到卫有光犀利眼刀一枚。 沈灏看了看禾生,见她又恢复了昏昏欲睡的神态,想要补救方才的冒失之举,遂道:“单单钓鱼确实闷,不如我们分组比赛,比谁钓的鱼多,输者则要负责烤鱼。” 众人言好,纷纷猜拳分组。 禾生回过神,已经被分到沈灏一组,相应的还有裴良。为了确保公平,两组分别驻点在湖畔两头。提桶临走前,卫有光把禾生叫到一边,千叮咛万嘱咐,让她找机会向沈灏道个歉。 禾生欲哭无泪,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点点头答应了。 裴良故意提桶跑到较远的地方,禾生望了望周围,准备选个好地方。 沈灏盘腿而坐,拍了拍旁边的位子,声音清亮:“坐这。” 禾生犹豫几秒,在他旁边坐下,故意将席子铺远点。 “会钓鱼吗?” 禾生回道:“不会。” “那我教你。” “不……不用……”禾生摆手,话未说完,沈灏已起身走来,衣料窸窣,他挨着坐下。 一下子靠这么近,禾生下意识往旁躲,却被钓鱼竿挡住去路,回头看见沈灏一脸清冷神态,“我一定能教会你。” 禾生怔了怔,这人……忽然一下变得好认真好正经。 沈灏将鱼竿塞到禾生手里,打开装鱼饵的木盒,目光触及扭捏的蚯蚓,眉头紧锁,有些发愁。 禾生顺着他的视线看去,结合他脸上的嫌弃表情,当即明白过来。想来平时钓鱼自然有人为他穿鱼饵,根本不用亲自动手。 “我来。”话毕,她伸手掏出一条蚯蚓,问:“这个往哪放?” 沈灏刚想出言阻止,就见她抓了条虫子凑到跟前,又长又丑的蚯蚓在眼前扭来扭去,他想伸手去夺的*瞬间消失,扭过头指着鱼竿最前端:“放到铁钩上。” 禾生把上好鱼饵的竿递给他,问:“然后呢?” 沈灏一一说明,待解说完钓鱼步骤,禾生静握着鱼竿,全神贯注地盯着水面。 禾生看鱼,沈灏看她。 明明凉爽的风吹在身上,他却觉得燥热难耐。 水面有了波澜,禾生钓上来一条活泼乱跳的大鱼。她蹲下身想将鱼抓到桶里,滑溜的鱼却从手里钻走,怎么也逮不住。 忽地一双大手覆了上来,手心烫热地灼烧着禾生的手背,盖着她的手和鱼。 禾生跳起,手里的鱼洒掉,啾地一下回归湖水。 果然是登徒浪子! 她羞愤地收拾好木桶和席子,准备往另一边去,走前想起卫有林的交待,狠狠一句:“我堂叔怕得罪你,让我给你道个歉,上次带路,恐有冒犯之举,还请海谅!” 最后四个字几乎是咬牙切齿般说出,她跺着脚,往前奔去,心里将沈灏骂了数十遍,若仔细听,便能听到她说的是“伪君子”三字。 沈灏呆坐,盯着手心,久久不能回神。 他怎么,就又让她讨厌了? 卫有光和卫林在湖的另一边,中间有长长的树枝隔开视野,根本没有注意到这边的动静。 禾生往那边跑着,忽地被裴良挡住去路。 她没好气地看着裴良。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他家少爷这般轻浮,想必贴身侍从也不是什么好货。 裴良一直密切关注沈灏那边的情况,先是赔礼,再是劝说,禾生无论如何也不听,万般无奈,裴良叹气:“姑娘请跟我来。” 禾生站着不动。 裴良只好将人喊到跟前,当着禾生的面,对三位临时借来的郊游姑娘道:“前面那位坐着穿白衣的便是我家公子,你们只需找个理由,假装不小心碰到他即可。” 裴良掏出三锭金裸,一一递过去。 姑娘们本是结伴郊游,方才被裴良喊住,苏杭男女不设大防,借郊游之名结姻缘的大有人在,见目标是个俊逸的贵公子,当即答应。 裴良拉过禾生,躲在树后,“卫姑娘,请看。” 第一位出动的黄衣姑娘假装摔倒,正好倒在沈灏身边,伸手欲让他扶一把。 哪想沈灏只是淡淡地皱了皱眉,撇过头直接忽视。 黄衣姑娘索性直接抱住沈灏的腿。 沈灏被抱了腿之后,忽地捂住胸口干呕。 黄衣姑娘退场。 裴良提醒禾生:“卫姑娘,不要眨眼。” 第二位红衣姑娘接着上。 这次,红衣姑娘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冲上去抓住沈灏的手臂。 沈灏吐得更厉害。 裴良毫不留情,继续指挥第三位姑娘勇往直前。回头对禾生说:“卫姑娘,实不相瞒,我家公子之所以对你这般轻浮,是有原因的。他从小身患隐疾,凡被女子碰到,都会产生恶心干呕的症状,就连他生身母亲也不能近身。” 禾生皱眉,听着确实挺可怜的,只是,他的病与她有何干系? 裴良继续道:“直到那天在路上遇到了卫姑娘,公子突然发现,他与你接触时,并未觉得不适。卫姑娘,你是这么多年来,我家公子唯一可以靠近的女子。” 禾生回想与他接触种种,他每一次的轻浮似乎变得有理可循。“你跟我说这些,想做甚?”她又不傻,不管有没有病,他举止轻浮是事实。 裴良:“公子第一次遇见可以接触的女子,难免冲动了些,他对卫姑娘没有恶意,只是好奇了些。毕竟,因为这个病,他许久都未曾与任何女性亲属亲近,包括他的母亲。我之所以说这些,并非想让姑娘做什么,只是不希望姑娘误会公子。” 禾生抿嘴。 不能与家人亲近,看得到却无法触摸,肯定很让人煎熬。 就像她和她的家人,相隔万里,明知道爹娘为她的事操碎了心,她却什么都做不了。对于沈灏而言,他无法亲近自己的娘亲,那种无奈和痛楚,应该是要超她百倍的。 她忽然有点理解沈灏了。 禾生低头,“无论怎样,男女授受不亲,烦请转告你家公子,以后让他注意点。” 裴良连连赔笑应下。 那边,第三位姑娘完成任务之后,忽地听见沈灏悲壮而压抑的声音,明显愤怒到了极点:“裴良,你给我滚出来!” 禾生跑开,临走前笑道:“看你家公子吐成那副模样,快扶回去诊治吧。” 裴良点头,大义凛然地转身,准备直面满身杀气的沈灏。   ☆、第9章 回程的时候,卫有光坐在马上,冲马车里道:“阿肆,你钓上的那些鱼能算爹的吗,上次我答应你娘,要亲自钓几条鲈鱼给她。再多一点时间,说不定我就能钓上好几条,可惜沈公子身体不适,憾然收场啊。” 卫林不愿意,嘟嘴:“哼,不要,我要亲自孝敬娘亲。” 禾生掀了帘子,“堂叔,我钓的鱼给你。” 卫有光高兴,“好啊,还是禾生大方!下次堂叔出商,想要什么尽管说,都给你带回来!” 卫林瞥了嘴。过了会,她想起什么,拉过禾生说:“你觉得沈公子好看吗?” 禾生摇头:“没你好看。” 卫林挠她痒,“好啊,你打趣我!” 禾生笑着求饶,两人笑着倒在一块,卫林正色道:“钓鱼的时候,我看见好几位姑娘和沈公子搭讪,他都没有理会。你说,要是我找他说话,他会理吗?” 禾生略显惊讶,“难不成你……” 卫林急忙摆手,否认:“开玩笑的,不要当真啦。”她害羞地转开头,神情明显不自在。 禾生皱了皱眉,算年龄,卫林正处于芳心萌动的时候,沈灏除了性格之外,其他没什么不好,外形英俊家底殷实,确实足以让人动心。 只是,他就算什么都好,但他理不了女人的毛病,足以颠覆他所有的好,着实算不上良配。 禾生拉过卫林的手,“你这么好,他配不上你。” 卫林红了脸。 回了府,大奶奶迎上来,禾生被卫林拉着,看她献宝一样提着鱼篓子,准备抢在卫有光前头。 大奶奶摆摆手,招呼下人提鱼篓,直接略过卫林,朝后方的卫有光走去,神色匆匆:“娘回来了,在里屋等着,气我们没有提前迎她。” 卫有光惊讶,“不是后天才到么?” 大奶奶使了个眼色,努力压制语气里的嘲讽:“二屋的人孝敬,让马夫加快脚程,生怕老太太在外面淋着雨受着风。” 卫有光嘴上念叨:“无论怎么样也得捎个信啊……”说着,一路去了里屋。 大奶奶回头看了眼禾生和卫林,见她们身上沾了泥,让她们先去换身干净衣裳。 禾生换了衣裳,在拱门下等卫林,两人一起往里屋去。 对于这位卫家老太,禾生有些好奇,问卫林:“卫老夫人严厉吗?” 卫林拨弄鬓边的碎发,扎着小辫回答:“我奶奶?她嘛,说严厉也不严厉,对我挺好的,就是脾气不太好。” 脾气不太好啊……禾生低头,心想等会她见了人福个礼,不说多余的话,小心一点就是了。 到了屋里,一眼望见主位上坐着个银发鹤颜的老妇人,身穿富贵牡丹的缎锦,满头的金饰,微微一动,珠钗晃摇,雍华高调。 想来就是卫老太了。 然而此刻盛装而扮的卫老太并不高兴,她出门才三个月不到,千里迢迢回了家,她的大儿子不仅不派人到城外接她,竟然还选在今天去郊游。 要知道,哪家的儿子会这么不守孝道,竟然把亲娘抛之脑后。 卫老太农家出身,一朝得了儿孙福气,浑身富家老太的做派全搬了出来。不仅衣食住行样样照比富贵人家,连行礼相待事无巨细皆要显出自己的身份。 以大奶奶戏谑的话来讲,卫家大半的钱都在卫老太身上挂着。若不是卫有光近年经商有道,不然哪经得起她这么耗? 卫有光在一旁哄:“娘,不是我不想在城门候着,实在是没接到您提前回家的信,要知道您今天回家,就算是皇帝老子约我郊游,那也绝对不去,只专心候在城门接您回家。” 他朝大奶奶看了眼,大奶奶半跪着,为卫老太捶腿,乖巧道:“是啊,娘,老爷早就准备好迎您回家的所有事宜,这事您真不能怪他,实在是没有接到您提前回家的信儿。” 她冷了眼旁边嗑瓜子的二奶奶,二奶奶吐掉瓜壳,不急不慢地说:“娘,信可是您看着我一字一句写下的,也是您亲眼看着我交给传信小厮的。” 卫老太的眉头皱得更深了。 大奶奶朝卫有光扫一眼,示意他出大招,不然以娘的性子,这事一天没完,全家就别想过安闲日子。 她又朝二奶奶瞪了眼,这笔账她是要算回来的。二奶奶装作没看见,撇过头去。 卫有光叹了口气,撩起袍子跪下,“娘,是有光的错。就算信可能在路上丢了,那也是有光的错,全算在儿子头上,任凭娘处罚,只求娘不要生气,气坏了身子,儿子八辈子也赔不起。” 卫老老太哼了声。 卫林朝禾生招了招手,脚步轻盈地踏进屋里。 目测了方才一幕的禾生,此刻有些紧张。 卫林喊一声,伏地行礼:“恭迎奶奶回家!”禾生跟着她一起趴下。 有了女儿的解围,加上卫有光态度诚恳,卫老太不再纠结,嘴角一撇:“你若真想认错,明日去碧玉斋买了那只最近到的白玉镯,娘也就不气了。” 大奶奶一滞,瞪向二奶奶的目光,更为厌恶。 娘不在盛湖三月已久,怎会知道碧玉斋进的新玉镯,定是二屋挑唆,真叫人气愤。 卫老太转目看向地上趴着的人儿,“阿肆,几月不见,你的礼仪倒长进不少,过来让我瞧瞧。” 她探向另一个稍显娇弱的身影,问:“这是谁?” 卫喜抢先道:“就是望京来的堂小姐!” 卫老太上下打量禾生:“哟,就是你呀!” 禾生头一次这么趴着,微抬头,下垂眼角,细声细气地回答:“禾生见过卫老夫人,老夫人福禄安康。” 卫老太听得这声”卫老夫人”,挺起胸脯,好似自己真的是什么一品夫人,连口气都开始拿捏起来:“别跪着了,你这望京来的娇小姐,万一跪坏了,我这把老骨头赔不起!” 禾生听着这语气,满含冷嘲热讽,心下一愣。卫家老太好像对她有什么误会? 她依言起身,正好瞥见卫喜笑得得意。 是了,卫喜不喜她,肯定没有什么好话跟卫老太说。随便几句添油加醋的话,就足以让一个素未谋面的人厌恶。 人云亦云,世人皆是如此。 卫老太鲜少接客,想着戏文里的富贵人家,依葫芦画瓢地问了禾生几句。禾生一一答道,态度谦和。 卫老太又将她打量了一次,路上卫喜说这个望京的小姑娘又瘦又丑,纯粹上门打秋风的,偏偏要摆出大小姐的模样,把卫喜气了好几次。 卫老太最讨厌这样的人,只有丫鬟身偏想小姐心。 但毕竟是望京来的,还是得打探清楚。卫老太拉近大奶奶,低声问:“这丫头片子每月给我们多少寄住银子?” 大奶奶一愣,未曾想到卫老太这般直白,好歹他们现在也是稍有脸面的人家,问出这种话,别人得以为他们多势力小气。 “娘放心,够她在我们家的衣食起居了。” “看来不多啊……”卫老太喃喃念了句,好在没有白占他们家便宜。 她招了招手,示意禾生往旁边坐,以长辈的口吻训导:“既来了我们家,以后便是一家人,要将你两位堂叔堂嫂当做爹娘一样孝敬,对你两位堂妹当做亲妹妹般疼爱,尤其是喜儿,她从小体弱多病,你更要好好爱护她,切不可做出什么不恰当的举动!” 她这样的训诫,着实不太恰当。大奶奶好几次欲出言相阻,却又碍于卫老太的长辈身份,只好噤声作罢。 禾生应下:“老夫人说的是。”落落大方,态度诚恳。 卫老太心中舒畅几分,招呼下人呈上带回来的特产椰木果,一人桌上摆一些,欢喜地说着这些天在外的见闻。 椰木果需用刀剖开,弃果肉,取中间的果实心吃,未曾有人与卫老太说过椰木果的吃法,所以她一直以来都是用桌角边磕砸,掰开之后,连同果肉一起吃。 这样的吃法显得粗鲁不堪,众人一愣,大奶奶担心卫老太又要因这事大发脾气,止不住又叹了口气。 禾生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她并未犹豫,拿起桌上的椰木果,依照卫老太的吃法砸开椰木果吃了起来。 卫老太本来有些羞愧,以为自己的吃法错误,现在看到禾生和自己一般吃法,当即放下心来,像往常一样招呼大家一起吃。 大奶奶松口气,看向禾生的目光多了几丝赞许。 原本卫喜都被卫老太的吃样逗出了笑声,见禾生这般做法,当即笑不出声了。 卫老太望了眼禾生,“你倒吃得顺溜。” 禾生拨开果肉啃了啃,微微一笑:“承蒙老夫人训导,入乡随俗嘛。” 卫老太点了点头,吩咐下人多分几个给禾生,心想:这小丫头片子也没有卫喜说的那样讨人嫌嘛。 出了里屋,众人各自散去,大奶奶跟了过来,拾起禾生的手,小心按摩红肿的地方:“我们老太太喜欢胡闹,她说的话你别放在心上,难为你这般懂事,还顺着她的心意来。” 禾生笑道:“老夫人也是关心我,倒是磕坏了屋里的桌椅,我那边大力,也不知道弄坏没有?” 她语气幽默,大奶奶被逗笑,一路送她回院子,吩咐下人送了几瓶擦手的雪膏。 大奶奶走后,翠玉念叨:“卫家老太未免太刁钻,哪有对客人那般说话的?” 禾生摆摆手:“人在屋檐下,受点气也正常。我都没怨,你怨什么?好好过我们的日子,别想其他的。” 翠玉抿嘴。 一进屋,便听见后墙传来叮叮当当的声音,不大不小,却刚好够扰乱人的心情。 翠玉心疼禾生方才在里屋被刁难,现在回了屋还不能清静,端茶递水揉肩捶背,只盼着她心情好转。 “后墙是怎么回事?” 翠玉回:“不是后墙是隔壁,早上大奶奶差人来说过了,说是隔壁宅子刚被人买下,现在正在整修翻新,可能会有些吵。” “这样啊……”禾生无奈地叹口气,靠在躺椅上,望着垂下的树枝新叶发呆。 翠玉自告奋勇,“二娘子,不如我唱歌给你听,正好遮住这嘈杂声音。” 禾生嘴角上翘:“好啊。” “芦苇高,芦苇长,芦花似雪雪茫茫……”翠玉拍着手,唱起了望京的歌谣,她的声音略显粗犷,唱得又没有调子,禾生几次想笑都忍住了。 一曲毕,她笑着看禾生,“好听吗?” 禾生眨巴着眼睛:“好听。” “那我再来一曲。” “不用了……”禾生看着满心欢喜的翠玉,不忍打击她,勉强笑道:“要不还是我自己唱吧。” 她的声音清婉柔和,似流水潺潺风拂杨柳般婉转轻柔,少女豆蔻年华的美好,仿佛都一股烟揉进这声音里,随风飘去,钻到耳朵,住进心里。 沈灏立于墙下,连呼吸都小心翼翼。 裴良看着几乎快要贴墙的自家主子,无奈地耸耸肩,指着不远处正在施工的工匠们,问:“王爷,还要继续施工吗?”   ☆、第10章 后墙敲打的声音越来越小,仿佛被她的歌声浸没,翠玉笑道:“后墙的杂声没了,定是那些工匠们听着二娘子的歌声,听着听着就忘记干活啦!” 禾生轻捏她一把,“贫嘴!” 墙那头,沈灏刚舒展的眉头此刻又皱了起来,他指着墙问裴良:“怎么没声了?” 裴良答:“唱完了,就没声了。”……王爷的智商真是每况愈下…… 沈灏凝思几秒,忽然问:“她知道我搬来隔壁吗?” “应该……还不知道……” 话音落,裴良手上一空,沈灏拿起规划图就往墙外扔,不等裴良阻止,沈灏已经翻墙而去。 裴良嘴角一抽。 禾生还没反应过来,跟前便多了个人。 沈灏咳了一声,双手负背,面容清冷,指着不远处的图纸道:“我东西掉了,过来捡一下。” 禾生懵住,吓出声,旁边翠玉的声音叫得更惨。 而后她迅速回神,捂住翠玉的嘴,做出嘘的手势。若被外人看到沈灏在这,定会往不好的方面想。 她佯装镇定,撇开头,躲开他的视线,质问:“你的东西怎么会掉到我的院子来?还有,就算东西掉到院子里,你也该通报一声,自会有人给你送去。” 这是在说他唐突无礼了。 沈灏抿嘴看她,斑驳的光影落在她白皙的面容上,长而密的睫毛随着呼吸扑动。 好想咬一口。 “只需翻墙的功夫,何必那么麻烦。我的时间很宝贵,直接了当比较合适。”沈灏面不改色地看着她,“烦请你的侍女帮我捡一下图纸,多谢。” 禾生呛住,许久从嗓子里扯出两个字:“……无耻……” 沈灏一动不动,“如果你想叫别人来,我也无所谓,只要将图纸递过来便行,毕竟我还赶着回去监督宅院整修。” “……翠玉,你去捡一下。” 翠玉往墙下走去,树下只剩禾生沈灏两人。 两人待在一起,沉默超过三秒,加上沈灏一直死盯着不说话,气氛有点尴尬。 不过这种情况下,怪异尴尬也是正常的。禾生自认不是个小气量的人,主动开口问:“晕吐的症状好些了吗?” 轻飘飘一句话,又细又软,他面上没有变化,心中已然欢喜。 “好些了。”吐出的话却一如往常般冰冷。 禾生想,他人应该不坏,就是有时候的行为太过冒失,思量几秒,还是决定出口相诫:“有几件事,我想跟你说一下。” 沈灏:“哦,你说。” “第一件,你这么盯着我看,令人很不舒服。就算你盯我千万遍,我也不会让你抱一下。是的,别惊讶,下船时的事情我知道是你干的。第二件,虽然你有怪病在身不能接近女人,但我不是菩萨,我很介意与外男有不必要的接触。第三件,如果可以,希望以后我们不要再这样见面,当然不见面最好。” 她一口气说完,跟前的人却一点动静都没有,丝毫没有任何触动。 大概过了两三秒,翠玉拿着图纸返回来,只有几步路的时候,沈灏忽地朝禾生靠近,微俯下身,眼角上挑,神情冷峻:“你生气说话的模样,出乎意外得好看,以后大家就是邻居了,还请多多指教,二……娘子。”他压低嗓音,忽地一笑,最后两个字拖得冗长。 两人之间的距离蓦地缩短,几乎压得禾生下意识屏住呼吸。 幸而这样的形式只滞留短短一瞬,他忽地抽身掉头离去,径直接过正往这边走的翠玉手里的图纸,腾空而起越过墙去。 翠玉惊讶得说不出话,“他也太随便了!” 对于沈灏的随性,禾生只好用一个理由安慰自己:“他有病,不用理。”转念一想,不对,他确实有病。可能常年未曾接触女人,心理扭曲以致行为变态,嗯,一定是这样深入骨髓的病态。 忽地脑海中闪过什么,禾生吓一跳:“他刚刚说了邻居,难道买下隔壁院落的人是他?” 翠玉回想,“好像说是个姓沈的。” 沈……沈灏……禾生被自己的想法震惊,如果他真搬到隔壁,她的院子就紧挨着,像今日这般翻墙而入的情况可能还会有。 禾生眉头紧锁,两撇柳叶眉几乎快要挤成一条线。 第二日,禾生和卫林去给卫老太问好时问她:“家里还有其他空着的屋子吗?” 卫林停下脚步,去摘花丛里刚开出的栀子花:“之前是有两屋的,一屋就是你那里,另一屋太小,用作装杂物了。早先卫喜还在抱怨,说李清跟她住一起太挤,让我娘另外找屋给她住,她倒是想得好,家里哪里还有地方腾出来!” 禾生低头,拨弄手里的凤尾草,情绪有些低落。 看来搬出院子远离沈灏的事,是办不到了。她在人家家里住,若提太多要求,免不得惹人厌。 卫林拈起一朵花别到禾生鬓间,“怎么,你想换屋子吗?” 禾生摆手:“没有的事。” 到了卫老太屋里,卫喜和李清已经在了。禾生请过安,挨着卫林坐下。 平素他们家是没有请安习惯的,去大奶奶屋也就是吃个早饭。卫老太刚回,学了别人家的习俗,让儿孙早起第一件事便到屋子里游一遭。 只是她自己习惯晚起,为了请安的事,起得早现下一个劲地犯困。 卫林小声对禾生说:“你看我奶奶困成那样,请安的事短则三日,多则五日。” 禾生只笑不答,想到隔壁院子沈灏的事,心里犯愁,有些出神。 卫老太打了个哈欠,耷拉着眼皮扫了扫屋子,视线停留在禾生身上,问:“听说望京的贵妇人们与别地的不同,五六十岁的人看起来跟三十几的一般容貌?” 禾生发呆中,没有注意到卫老太的发问。 那头卫喜就先跳出来,一副急不可耐语气冲冲的模样:“我奶奶问你话呢!真没教养,亏你还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小姐!” 禾生回过神,望着卫喜讥讽的嘴脸,想要说些什么,一腔话卡在喉咙,最终还是咽了回去。 卫老太听得孙女大惊小怪的话语,并未觉得不妥,小女孩间看不顺眼的事多着去了,拌两句嘴而已,热闹。 卫喜见禾生没有反驳,愈发得意:“我们是有规矩的人家,你来了这些天竟一点都没学会么?” 旁边卫林看不过去,卷了衣袖就要往卫喜那边冲去,禾生一把摁住她,转头看向卫老太,视线扫过卫喜,当做没听到她挑刺的话,直接选择忽略。 “哪有这么神奇,只是用的脂粉好,遮住了脸上的细纹。底子好的人才能看起来年轻几岁,像老夫人这样的,脂粉一上,那才是真正的六十变三十呢!” 她话说得俏,卫老太很是受用,看禾生的目光柔和了几分,笑道“我这么大岁数的人,还用什么脂粉!” 禾生答:“老夫人也不需要用,天生的好气色比什么都强。” 卫老太咯咯地笑起来。 卫喜见禾生讨了卫老太喜欢,气打不出一处来,瞪着禾生大声道:“刚刚我问你话呢!” 禾生看着她,不打算回话,一笑而过。 卫喜更恼火了。 卫老太皱眉:“卫喜你凶什么,坐下!”听得好好的,被她这么一打断,什么兴致都没了。 卫喜怏怏地坐回去。 出了屋子,太阳已高高挂起,蝉鸣声此起彼伏,空气燥热得很。 禾生怕热,没走几步额头便涔出汗珠,掏出手帕擦拭,拉着卫林沿树荫边走。 “方才在屋里,卫喜那张牙舞爪的模样,简直恨不得把你活剥了。” 禾生停顿,问:“卫喜对别人也这样吗?” “以前来我家做客的,凡是家里差点的,她连正眼都懒得给,与我们家差不多或者稍好点的,若愿意顺着她心意,她就对人好,一旦逆她意愿,立马踩低。她就是个这样的人,你别理她。” 禾生想了想,“姊妹间关系和睦自是最好不过,你帮我去说说,她若肯,以后大家一处玩耍添几分乐趣,她若不肯,那就算了。” 虽要在她们家常住,但她也不是软柿子,她有意与卫喜修好,但绝不是以鞠躬卑微的姿态。 卫林笑她:“怎么,你怕她?” 禾生点了点卫林额头,弯嘴一笑:“我是怕被你带坏,直接捋袖上拳头,我虽娇小,力气却大,若打伤了人,保不准就被堂叔堂婶赶出府去。” 说罢,她握拳有模有样地挥了几下,卫林直乐,笑得肚子疼。 禾生跟着一块笑,心情明朗起来。 午睡过后,卫林来喊禾生,跟她说下午出门的事。 “呐,上次和你说过的,我有个手帕交住在城西,她家刚买了片池塘,种满了荷花,我们准备去采莲藕,你也一起,等毒日头下去点,我们便出发。” 禾生应下,帮她挑了下出门的衣裳,喝了一壶酸梅汤,用过下午茶,就准备出发了。 马车在府门口候着时,隔壁院有些许动静——沈灏正要出门,刚好见禾生出府上了马车。 他今日也乘马车,帘子一遮正好掩人耳目。他随即吩咐裴良:“临州的事稍后处理,绕个道,先去城里逛一圈。” 裴良驾马,暗自啧啧两声,哪里是逛城,分明是要跟踪人家。   ☆、第11章 车里的香片还未烧完,马车便停在了宋家的大门口。 禾生掀了帘子往外探,见门口几个婢女拥着一穿紫衣的少女,穿金戴玉,身姿窈窕。 卫林下车打招呼,介绍:“这是我的发小宋瑶。”她指着禾生道:“这是我的堂姐禾生,从望京来的。” 两人互相问好。 宋瑶家中开钱庄,算得上盛湖第一富。虽家底比旁人好,但从不摆架子,与卫林最是要好。她性子活泼,刚一见面就拉着禾生问了好些问题,卫林催她上马车。 三人正要启程,听得有人喊住宋瑶:“妹妹,莫要贪玩,早点回家!” 禾生往回看,见府门口一个身形修长的男子牵马而来,身形魁梧,相貌端正。宋瑶指着人道:“知道啦,你这个做哥哥的,真是啰嗦,比娘亲还烦。” 卫林打招呼:“宋大哥好!” 宋武之阔步而来:“卫小妹好,我正要出门,刚好送你们一程。” 他抬眼,正好一眼望见禾生。 她站在中央,肤如凝脂,唇红齿白,像是春天里含苞待放的粉白桃花。那一瞬间,宋武之的心仿佛被什么撞了下,沸腾的情绪在身体里横冲直撞。 原来这个世上还有比他妹妹更好看的女子。 禾生也看见了宋武之,礼貌地冲他一笑,落落大方地福了个礼。 “宋公子好。”毕竟第一次见,基本的礼节要到位。 宋武之呼吸一滞,手心冒汗,紧张得连回礼都忘了,只匆匆一点头,便别开头不敢再看,生怕再看一眼,脸都会憋红。 马车里,三人一边闲聊一边嗑瓜子,车帘子时不时地被风撩起。宋武之骑马行在马车右侧,时不时往马车里偷看,隔着帘子,看不太清楚,偶尔看到禾生坐在最里面,浅露梨涡,张着一双水灵的大眼睛,香唇轻启,听不清说些什么。 帘子随风飘动,她的面庞若隐若现,一颦一笑,满含娇媚,偏偏她的美不带侵略,和气的很,叫人看了忍不住想要上前亲近。 禾生坐在车里,见风势稍大,怕外面尘土飘进来,想去拉住车帘。 她的视线一扫到窗沿,宋武之的一颗心仿佛提到嗓子眼,生怕被她撞见自己的目光,唐突了佳人。一鞭策马,直往前头奔去。 禾生根本没有察觉到他的心情,遮好了车帘转头继续加入她们的八卦队伍。 宋武之骑在马上,胸腔里包裹的心脏仿佛就要蹦出身体,久久不能平息。 除了宋武之思绪澎湃外,还有一个人同样情绪高昂——他几乎全程目睹了宋武之的春心萌动。 只不过,他的高昂仅限于怒气。 马车里,裴良一口大气都不敢出,小心翼翼往对面瞧了眼,沈灏面容冷峻,虽未发一言,浑身上下透出的气势足以让人后背发凉。 “跟上。” 到了池边,大片盛放的莲花映入眼帘,芙蓉红与莲蓬绿交接相叠,碧清的水波荡漾开来,仿佛冲淡了夏日的燥热,叫人心旷神怡。 池边有几个采莲女等候,是宋瑶专门雇来的,虽她们只是采着玩,但好歹有个宗法,采起来才会轻松。 禾生褪去纱袍,望着满目的荷花,想起那年娘亲带她游船荷花的事,鼻端充盈着清新的莲花香,愈发想要下池一探。 池子水不深,未及人腰,三个小姑娘站在池边,翘楚守望,采莲女们才讲解了一半不到,三人便等不及了。 “好啦,我们先下水,一边采一边教。”宋瑶耐不住性子打断,采莲女们立马闭嘴。 禾生弯腰准备脱鞋褪袜,余光瞥见不远处有个黑影在树下站着,仔细一看,正是宋武之。 禾生戳戳宋瑶手臂,问:“那边那个是你哥吗?”她明明记得宋武之送她们到池边就告辞了。 宋瑶抬头一看,哎,还真是。挥手喊道:“哥,你怎么还在这,不是要赶着去办事吗!” 宋武之摸了摸脑袋,被发现了啊,他本还想多看一会。 宋瑶不懂宋武之心思,只想赶紧打发他走,卫林禾生是外眷,当着他个大老爷们跟前脱鞋露脚,肯定不干。 “我忘了交待,返回来告诉你一声,母亲让你酉时前回去。”宋武之慌忙找个理由遮掩。 “知道啦,你快走吧!” 宋武之讪然离去。 待他一走,三人欢脱地脱袜捞裤脚,今日为了采莲,特意穿了方便行动的中短璇子裙,刚好到膝盖上面一点,在水中行走,不至于湿了全身。 禾生走进莲间,折了朵半开的莲,点了点卫林的肩,小脸往饱满鲜艳的花瓣边一挨,眨眼问她:“这位姑娘,看你人比花艳,我以花为聘,可否下嫁?” 卫林跺脚,“堂姐你坏死了!”她手里拿着叠叠荷叶,双手一甩,便掀起无数水珠。 禾生咧嘴,笑声如银铃,一边擦掉脸上沾到的水渍,一边躲避身后卫林的泼水追击。 宋瑶见势也要加入,手上的莲蓬一扔,玩起泼水战。 空气重遗留的最后一丝燥热被泼得干干净净,姑娘家薄透的衣袖沾水即湿,荷香与笑声混在一起,热闹极了。 池旁茂密的水生草丛里,半人高的灌木遮住了男人高大的身影,他盯着前方池子里尽情欢笑的禾生,目光从她娇艳的面庞到细白修长的脖颈,滑至她湿透的短衫下,停留在她瘦削精致的锁骨,时而有水泼到她身上,他的视线便随着水滴,一路从她藕白的胸脯下滑至杨柳细腰,而后融入水中,想要一览被水遮住的纤纤*。 他几乎都可以在脑海中勾勒出她凝脂如玉的长腿以及那双白白嫩嫩的玉足,是多么夺魂勾魄。 好比现在,他身体里好像有团火在烧,熊熊燃起的悸动仿佛勾走了他身体所有的水分——唇焦口燥、面红耳赤,他几乎连呼吸都不能自已。 这一切都是因为她。 所有的情绪在这一刻消失殆尽,没有了方才目睹陌生男子偷看她的气急败坏,没有了来时路上的好奇窥探,此刻,在沈灏的世界里,第一次被从未有过的感觉充斥满盈。 这种感觉,叫情-欲。 每一口呼吸,他都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身体的变化,燥热顺着血液,从心脏出发,占领身体各处地方。 直至长袍下的胯间起了异样,他才如梦初醒,先是一愣,而后意识到自己被蛊惑到如斯地步,羞愤拂袖离去。 裴良一直被命令窝在丛中不得抬头,听到动静赶紧跟上,见沈灏面露愤慨之色,小心问道:“王爷的脸怎么这般红,回府是否要叫大夫看看?” 沈灏挥袖,咬牙切齿:“不用。” 裴良还想再说,被沈灏一个眼神瞪回去,只好对对手指,其实他还想说……王爷你走姿也很奇怪…… 傍晚时分,三人尽兴而归,马车里装了几篓子莲蓬莲藕莲叶,先把宋瑶送回家,到了府里,卫林提议晚上吃满席的莲花菜肴,芙蓉羮、莲子汤、炸藕盒……她一口气说了十几个菜名,嘴里馋得要命。 大奶奶觉得这提议不错,新鲜现有的食材,又是自家宝贝女儿亲自采回来的,现在这个时令吃藕再合适不过,只是,要做一桌子不同菜色的莲花宴,恐怕有点困难。 “家里厨娘恐没有这么精细,只会做两三个。”大奶奶犯难,卫林不依,就是要吃满席的莲花肴。 禾生在旁听着,开口:“要不我来,以前在望京时,跟着家里厨娘学过,用这两篓子莲做出一席,不难。” 卫林拍手叫好,走过去搂她,“真真是我的好堂姐,聪明美貌又能干,将来定能嫁个好夫君!走,我去打下手!” 禾生捏她耳朵,小声笑道:“说得什么混话!” 她们若知道她早已嫁做人妇,只怕会大吃一惊吧。 大奶奶下意识觉得不好,生怕这般做法怠慢了她,要知道,二屋那个乡下来的表姑娘还不愿意下厨呢。 禾生并未觉得不妥,带着卫林就去了厨房。大奶奶见她本人不在意,也就放下心来,派了两个丫头帮忙。 约莫一个时辰不到,满桌的菜肴悉数备好,卫林看呆了眼,“堂姐,你竟有这等本事,太棒了!” 禾生嘻嘻笑了声,这莲花宴她不是跟什么厨娘学的,而是跟娘亲学的。她娘祖籍苏杭,一双巧手不仅女工精致,而且下厨功夫极好,她虽未继承娘亲的女工天分,但做菜方面,还是不错的。 正好到了饭点,一家人围在桌边,望着面前色香味俱全的全席莲肴,吃得不亦乐乎。众人知晓饭菜是禾生做的,一个个都赞不绝口,卫老太的大拇指竖得最勤。之前看这姑娘不顺眼,倒真看错人了,说下厨就下厨,毫不矫情,又做得一手好菜,半点娇气都没有,接地气得很! 只要这人接地气,她看着就喜欢。 连素日不对头的卫喜,今日也未挑剔,虽一句不发,但桌子跟前的菜吃了大半。 尝到以厨艺刷好感的好处,禾生喜滋滋地吃饱回屋,想着今日承了宋瑶的人情,明日多做些藕饼送去。 吃得饱,困意早,睡得香,至午夜时分,院子里静悄悄的,一轮月亮睡意盎然地挂在天上。 禾生在梦中,恍惚觉得有人喊她的名字,时远时近,看不清模样,只有黑影轮廓。 “禾生,卫禾生。” 来人身姿挺拔,宽肩窄腰,一双似星揽月般的眸子,直勾勾地盯着床榻上睡颜香酣的人儿。   ☆、第12章 他声音亲昵,面容却冷峻生硬,目光簌簌,居高临下,将她蜷缩的身子一览眼中。 她侧卧着,双手抱在胸前,手指弯曲成拳头,脖颈前倾,略像刚出窝的雏鸟。 沈灏呲了声,嘴唇抿成一条逢,丑死了。轻踱两步,回头看她,月光从槛窗涔进屋内,正好分了抹映她脸上。 俏鼻小嘴,肌肤胜雪。虽睡姿丑了点,但好在这张脸蛋还能入眼,虽不是国色天香之辈,但姿态自有股风流,却是少见。 他想起自己今天的失态,目光触及她睡梦中仍弯弯上扬的嘴角,天真透媚,活脱脱一副勾人的样。 平日总装作老实不谙事,背地里还不知诱坏了多少人! 这样一副可怜见的小模样,就得藏着掖着放屋里头。 沈灏吊开眼,高几柜上摆着睡前吃的藕饼,用荷叶包裹,拾到鼻端一嗅,荷叶味的清香混着酥甜。 卫家晚上派人送过这个,说是堂姑娘亲手做的,他随手一搁也没在意。 现在一闻,胃里却翻出了几分饿意。 “爹…娘…”她忽然出声,翻了翻身子,含糊喊了句梦话,嘴唇微张,眼角边涔出点点泪光。 八成是做了伤心梦。 沈灏知道她的家世,紧抿的薄唇松开缝。她没有嫡亲,日后若真想收她,难度也不大。 他不闪躲,丝毫没有怕被发现的小心翼翼。院子里就她和一个丫头,事先吹了迷香,也就不怕了。 她又翻了翻,被子蹬了大半,手往外伸展,正好碰到他的袍子。 又白又嫩的一双葱手,有肉却修长,指尖染了小桃红,颜色饱满圆润。 他低下头,从袖子里伸出手碰了碰她的葇荑,所触之处,温热柔软。 怔忡半秒,他俯身欺腰,在她右脸蛋边轻含住一点,齿舌相触,酥麻湿润。 他饿了,正好尝尝她的味道,日后总归是他的人。 舌头舔了舔,唇间满是若有若无的幽香,引得人想要尝更多。 ——这就是女人的滋味了。 舌上的力道加大,牙齿微微收紧,下午她差点让他无法控制献丑人前,他得惩罚她。 直到在她脸上吸咬出了一个小圈,他才仰起脸庞。看着毫无瑕疵的左边脸蛋,突地又俯下去。 今天宋家外男的目光劲儿他可都看在眼里,她这般招花惹蝶,得罚。 张嘴又是一口咬。 清早起来,屋外的鸟儿啼叫欢快,禾生睡眼惺忪,想着早起去给卫老太请安,不敢马虎,唤来翠玉准备梳洗。 吩咐的话刚落,便听得“哐当”一声,只见翠玉手中铜盆掉落在地,一脸讶异,“二娘子,你脸怎么了!” 禾生不知所以然,歪头:“脸?” 翠玉拿来镜子一照,禾生往里探一眼,“哎呦”一声差点没将镜子砸了。 碎落一地的镜渣反射阳光,明明晃晃,无数张同样红肿的小脸慌乱地被捂住。 禾生吓得差点没哭起来,脸颊两边的红印子清晰可见,她胡乱用手去抹,不痛不痒,可就是抹不掉。 平日里她虽不喜盛装而着,但爱美之心人人皆有,对于这张脸,她宝贝得很。 翠玉小心地避开满地渣子,拿来另一面完好的镜子,抓稳镜墩才敢往前递,安慰道:“许是昨晚被虫子叮咬,只要不痛不痒,用不了几天便会自行消失。” 禾生余惊未定,“两块这么大的红印,万一好不了,我不就成了夜叉吗?不,比夜叉更丑!” 翠玉凑上前,仔细观察,一脸正色抚慰道:“二娘子,你绝对不会变夜叉,我这就去找大奶奶请大夫。” 大奶奶唤了大夫,全府的人就都知道禾生脸上长了红印。许是可怜禾生,卫老太没让禾生过屋请早,而是带着小辈们来了她的院子。 大夫在开药,卫老太问了几句,说:“以前在田里劳作时,常常会被各种各样的虫子叮咬,肿了几天也就好了,你的脸也是一样,安心躺着,没事!” 大夫症不出毛病,只知道是气血淤结,用不着大惊小怪,随便开了副美颜的膏药。 大奶奶送来副纱巾,丝滑柔软,用当下最好的流纱制成,做成面纱,正好遮住红印所在。 卫喜和李清起不来床借故没有来,难得没有人扫兴,卫林陪着说笑,说了好几个笑话,逗得全屋人笑开了怀。 禾生心情放松,戴上面纱,像众人安慰她一样安慰自己:这脸啊,肯定会好的! 卫有光听说禾生脸上长红印,出门前特意问了句,大奶奶从禾生屋里回来,刚打发完一个外面做事的小厮,满脸愁闷。 “怎么了?难不成堂姑娘的脸伤得很重?” 大奶奶摆手,“不是这事。我好奇呢,自堂姑娘来盛湖起,望京那边就没差人问过,因着上次家里小厮上京探亲,打发他去大府报声平安,哪想连外门都没进,一听是盛湖来的,夹棒带棍地打了出去。” 卫有光皱眉:“可是有误会?” “能有什么误会,说得清清楚楚——卫家堂二姑娘卫禾生遣人报信,一字一句,明明白白。”大奶奶停顿几秒,犹豫道:“我越想越觉得蹊跷,除了两月前大府派人嘱咐寄住之事外拿的三十两银子外,再没提别的了。不是我势力,就是逢年过节大府府上走亲戚打秋风的都能捞二三十两银子,堂堂一个大府出身的闺秀,就是打点也不止这点,禾生是好,只是大府那边不该是这般态度。” 卫有光一顿,觉得大奶奶言之有理,家里姑娘出门在外哪有不闻不问的,更何况千里之遥,基本的关心总该有。但转念一想,高门大户总不至于丢弃闺秀在外置之不理,许是有什么隐情。 “我们家虽不富但也不穷,禾生没有月钱,但多养她一个府里还是能够的,你也别想那么多,好好待人家,不久后我要上京,亲自去大府一趟。” 大奶奶也不是刻薄小气之人,点了头不多想,反正一切由她男人说了算。 望京卫府。 屋里的白玉小炉鼎刚燃上香,微不可见的袅烟绕着圈往空气中散去,两边窗户一关,没了风,屋里子很快被厚重的檀木香充斥。 卫老夫人的红木雕鎏金拐杖一下下敲叩着地面,声音低沉而响亮,一声声仿佛打在人心,令人发悚。 屋里站的另外两人头微垂,不发一言,等待着卫老夫人的答复。 “不过是个商人之女,能做什么乱?待过些日子,风头劲散了,告知外人,就说卫家二少奶奶相思成疾,久病不治,死了。” 站着的两人一人是卫二老爷,一人是卫二奶奶,当过禾生很短一段时间的公婆。两人对看了眼,卫二奶奶小心翼翼地问:“要先知会姚家一声吗?” 卫老夫人转过身,写满岁月痕迹的眼角一提,露出犀利的眼神,“知会他家作甚?既已嫁做卫家妇,便与旁人再无干系。待死讯一告,提早斩草除根,切莫坏了大事。” 卫二奶奶犹豫,自家儿子的嘱咐字字在耳,若是杀了姚氏,只怕他会伤心欲绝。“锦之在时,一心一意想要娶她,若他知道人已不在,怕是要折腾。” 卫老夫人一记眼神,狠毒决绝:“妇人之仁,待卫家大事一成,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 卫二奶奶不再言语。 离屋经过卫锦之的院子,卫二奶奶怀念自家儿子,顺带着想起那个只见一面的媳妇,红彤彤的小脸蛋,生得可怜见的,也难怪锦之会喜欢上。 卫二奶奶叹一口气,才当上婆婆,这媳妇就要死了,只能怪她苦命,让这卫家的人瞧中了眼。 人生在世,总得有个死字,为了自己丈夫而死,是荣誉。只盼她这媳妇在盛湖的这几月能活得开心,至于锦之那边,她自有安抚的法子。 · 早上禾生一起床就迫不及待拿镜子照,脸上的印子确实变浅了,想来是药膏起作用了,过不了几天,脸蛋又会恢复如初。 欢欢喜喜地去前院和大家一起用早饭,连走路的步伐都轻快起来。今日是十五,卫老太信佛,要给观音菩萨庆生。 刚踏进屋,便听见一屋子笑腾腾的。屋正央坐着个锦衣长袍的男子,背影端直,见她进屋,转过头来看。 禾生一愣,迟了半拍,福礼:“沈公子好。”走上前给长辈们问好,卫老太招手让禾生挨着自己坐,许是想补偿之前自己对禾生的偏见,刻意与她亲近。 禾生坐在卫老太身边,正好与沈灏相对。每次她与沈灏相见,总是会下意识慌乱,但定神一想,她又不欠他,有什么好怕的?无非是这人看起来太过危险,一举一动都透着图谋不轨的意味,但这又如何,反正他又不能拿她怎么样。 她像往常一样加入众人的聊天中,得知此番沈灏前来,是想邀请卫家人参加乔迁宴,由于家中无女眷,还想请卫大奶奶帮忙筹办。 “……盛湖大闸蟹二十斤,悦食居的女儿红五坛,再备从周家村运的牛肉五斤,借月羹阁的掌厨一用……” 禾生微抿着嘴,专心致志听大奶奶说办宴的事情,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美味佳肴上面,甚至忘记正前方坐着一只狼。 沈灏正襟危坐,目光扫了扫对面的人儿,见她一副沉醉入神的谗样,腮帮子微微鼓起,粉唇合拢,细皮嫩肉,白里透红,衬得脸上两坨印子格外明显。 “卫姑娘这脸怎么回事?” 大奶奶口干舌燥地刚说完,便听得沈灏说这么一句,众人的目光被带着集中到禾生身上,禾生今日未戴面纱,不知所措,赶忙低头,恨不得整张脸都埋进脖子里。 卫老太道:“被虫子咬的。” 沈灏哦了句没有再问,聊了一会家常,到了早午饭的时间,众人纷纷散去,沈灏也就顺势告辞。 走到拱门石,前方差几步禾生要往东边走,沈灏喊住她,“卫姑娘。” 禾生实在不想搭理他,加上脸上这红印,要早知道今早沈灏会来,她就借个由头不过来了。遂未转身。 身后没了动静。待了几秒,以为他就此走了,呼口气念了句“阿弥陀佛”,抬腿就走。 步子还没来得及跨开半步,耳边便传来男人略带戏谑的声音:“卫姑娘可曾想过,咬你的或许不是虫子?”   ☆、第13章 禾生转过头看他,以为他在笑自己,面容却是严肃内敛,目光不能再认真。 “不是虫子咬的,难不成还是人咬的?沈公子真会说笑。”禾生假笑两声,试图缓和气氛。只要和这人站一块,免不了尴尬。 跟前人盯着她,视线交融黏稠,并未言语。 有什么好看的。禾生嘟囔一句,抬起手用袖子挡住脸,正好阻拦他的目光。“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却在这时沈灏扯住她的袖子,食指往下一拉,整张脸凑上前去。 她清晰地看见他长长的睫毛近在咫尺,嘴角勾起,却未含笑,“卫姑娘,天已燥热,虫物出没,下次再被咬,可不会是现在脸上这两小块了。” 他语气正经,说出的话却怪异得很。禾生还没得及评价一句”有病“,沈灏早已离去,只看及他的背影,锦衣阔袍,双手负背,怡然自得。 禾生放下袖子,皱眉冲他背影轻声呲了句:“讨厌。” · 乔迁宴当天,排场颇大,沈灏请了全城有头有脸的人,戏台子架好了,酒席摆好了,就等着开宴。 皇帝那边已经书信报备,他要在盛湖待上一阵子,少则三月多则半年,以商人身份掩饰,顺带着在城里筹备了几家铺子。 禾生穿着件浅绿色袄裙就来了,与旁边精心打扮过的卫林形成鲜明对比。 卫林有些紧张,不停地问禾生:“裙子好看吗?发髻有没有乱?脸上胭脂是不是太红了?” 禾生安抚她:“好看,都好看。”果然女为悦己者容啊。 卫家的位子在上席,一行人朝前走,时不时就碰到认识的人互相问候。盛湖不大,叫得上号的人家总共超不过十个手指头,大家都是平民老百姓,最多有个秀才抑或进士,像卫家二房和宋家长子宋武之这样的。 镇上稍有动静,大家喜欢凑热闹,像乔迁宴之类的,更是扎堆了凑。 酒席一桌挨一桌,入座之后,戏台上咿咿呀呀演着《游西湖》,席间闹哄哄的,小孩哭笑声与大人们的八卦商议声掺杂,确实热闹得紧。 宋家兄妹过来打招呼,宋瑶感谢上次禾生送去的藕饼,并央着她下次再多做些。禾生欣然答应。三人约定好下次出游的时间,卫林一心想着整理自己的仪容,反倒被宋瑶拉住。 她非挤着要跟卫林坐一张椅子,笑卫林肯定有心上人了,前俯后仰地扯着禾生一起闹。 禾生一瞥眼,望见宋武之呆呆地站在旁边,眼神呆滞,看得入迷。 真好看。 禾生恍惚间看他嘴唇一动,唇形描绘出三个字,下意识一愣,也不闪躲,只觉得有点尴尬,点头问好。 宋武之更呆了,慌张至极,手脚都不知该放哪里。 宋瑶嫌她哥哥呆头笨脑的模样,让他回宋家的酒桌,宋武之收回目光,不敢再看,生怕唐突了佳人。 回去的时候,转身踩上了人,定睛一看,原是卫家二姑娘。赶忙弯腰道歉。 卫喜今日悉心打扮,被人踩了鞋,大为不悦,皱眉就要扯着嗓子开骂,一抬头,望见张星眸剑眉的脸,浑身正气,丰采高朗。 话溜到嘴边,慌忙咽了下去,再次启齿,却是娇柔细语:“见过宋公子。” 宋武之鞠躬以示歉意,卫喜摇手表示无关大碍,一副明事理气量大的贤惠模样,直至宋武之远走,这才放下温柔可人的伪装,嗷嗷地叫疼。 宋武之三尺男儿,一下踩过去,力道自然不轻。 李清凑上前问:“表姐,你痛这样,鞋子也脏了,为何不向他索赔?” 卫喜哧她一声,“你懂什么!那可是宋家长子,唯一和她爹爹一样有功名在身的人。且不说他家财万贯,相貌堂堂,光是一身武功奇术,日后定能考取武状元。” 她平生最大心愿便是做个状元夫人,若是能攀上宋家这门亲事,定能心想事成。 李清没吱声,不动声色往人群中探。她可没有那么大志向,非要做什么带品夫人。嫁个富人家,穿金戴银,已经足矣,若夫君容貌俊朗,再好不过。 像沈家公子这样的,便是最好人选。 往前探去,一眼便望见人潮中,那人穿青白纱衣,脚踏金缕玉履,面容净白,眉目淡定,远远望去,倒像位下凡的谪仙。 这位沈公子,虽生得唇红齿白,但举手间皆是凤表龙姿的气概,定不是普通人。 李清紧紧盯着他的身影,见他越走越近,小心脏扑通跳得愈发快。 待人离得只有几米之远,她顺势上前搭话,一副娇滴滴的模样,兰花指刚翘起,沈灏却从她面前径直走过去,视若无睹。 李清的兰花指翘在半空,尴尬至极。 卫林倏地站起来,红着脸与沈灏问好。沈灏点点头,与酒席众人问好。禾生搡攘着站起来,随意地和大家一起问好,声音混在人群中,显得特别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她见过他私下里轻佻不羁的模样,与他现如今道貌岸然的姿态截然不同。他极其善于交际周旋,话不多,字字戳在要点上,收放自如,众人跟前,正派得紧。 禾生瞥着余光看他,只有在人群里,她才不怕他的目光——因为他现在压根不会瞅她一眼。 她总算是摸着他的习性了,凡是人前,为了维护他仪表堂堂的形象,素日里他那般半开玩笑半轻浮的样子,便会消失殆尽。 他熟稔地与旁人问好,忽地一回头,视线像是故意略过某个方向,一招手,素日跟在身边的随从立马上前。 他俯下身说了几句,往她所在的地方指了指,抬眼间,方才的随从已朝她走来。 “卫姑娘,我家公子有事相求。” 禾生还未回过神,已被请到一边,裴良鞠一躬,道:“卫姑娘好,上次我们见过面,我叫裴良,是我家公子的贴身随从兼管家。” 裴良想,说不定这姑娘以后就是王府的女主人,他有必要正式介绍自己一番。毕竟,他这个人肉靶子,对于王爷而言,还是很重要的。 禾生回礼,“裴管家好。” “是这样的,今日请了月羹阁的掌厨,哪想主厨忽然身体不适,辅菜都做好了,还差一道主菜。前几天我家公子吃了贵府送来的藕饼,觉得甚是美味,一打听,原来是出自卫姑娘之手,故有个不情之请,还望卫姑娘能施以援手,代替掌厨,完成最后一道菜。” 一口气说完,裴良颇感羞愧。王爷追求女孩子的方式,有点问题啊……虽说厨师有疾在身,但也不能真的让卫姑娘下厨啊…… 卫林窜出来,她一直在旁偷听,一听见是帮沈公子的忙,恨不得立马应下:“我也能下厨,就让我去吧。” 卫林殷切的目光让禾生有些为难,若没有卫林这句话,她也就直接拒绝了,现在碍于卫林的面子,她只能勉为其难。 “厨房脏,难免弄脏衣裙,你今天穿得这般美,可不能白白糟蹋。”禾生笑着,大大方方应下裴良的请求:“请裴管家带路。” 厨娘就厨娘,反正她也不是什么大家小姐,只要不被当丫鬟使,也就差不多了。 裴良恭恭敬敬地带路,暗搓搓给禾生加了一分。 待到了厨房门口,下人一一介绍食材锅具,差的这道菜,是主桌的压轴——正好是她入席的那筵。 想到是做给自己吃的菜,禾生兴致来了,选了条活泼乱跳的鱼,准备来道清蒸银鳕鱼。 系好围裙,唤人打下手,厨房人影全无。人呢? 正好奇,门口忽地传来一记低沉的嗓音:“他们去前院帮忙了。” 转身看,原来是他站在那里,肩宽腰窄,身形挑长,面容沉稳。 禾生努努嘴,不多想,反正他一来,厨房的人就走开,总是有原因的。这是他的家,不必多问。他愿意放着满院宾客不理跑到厨房,便随他去,反正她不感兴趣。 他闷着眼神,在厨房晃荡一圈,侧眼瞅她,惜字如金:“要帮忙吗?” 禾生指着桶里的鱼,“杀鱼剥鳞。”他自己送上门来,不使唤使唤太亏本。 沈灏撩起袍子,蹲下捞鱼,刀剑出鞘,却犹豫了。他从未干过这种粗活,根本不知从何做起。 禾生瞥眼看过来,视线颇为疑惑,沈灏心一紧,二话不说,抽剑杀鱼。 堂堂一国王爷,剥熊宰虎,逐鹿猎豹,皆不在话下,更何况是杀条鱼呢?莫不能叫小娘子轻看了他。 他的青峰剑乃是皇帝所赐,削铁如泥,吹发可断,霍霍几刀下去,鱼早已死透。 禾生凑近一看,鱼是死了,四分五裂,鱼身羽鳞一片未掉,死相极其难堪。下锅一煮,别说胃口大增,估计看一眼就没了食欲。 沈灏见她皱眉,淡若的语气里多了一丝焦虑,“这样不行?” 禾生晃晃头,翻过鱼块,熟练剥鳞。鱼块没有一块是完好的,肉鳞相黏,能行才有鬼咧! 沈灏听她轻轻一口叹气,耳朵痒痒的,钻到心头,满不是滋味。收了剑,满手的鱼腥味扑鼻而来,熏得他下意识屏息。再瞧她,蹲在那里,耐心地除鱼鳞,没有任何不适。 他的眉头蹙得更紧了。 禾生瞅他一眼,随即垂下视线,声音轻软:“我要做剁椒鱼头,需要切好的细碎辣椒。” 沈灏“嗯”了声,顺手从菜篮子里拾出二两红椒,动作略微笨拙,拿起了菜刀。 生平第一次,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平陵王,被人使唤得如此顺溜。 辣椒汁飞溅,沾到手上火烧火燎,灼热痛刺,似被大火鞭笞。沈灏缩了缩手指,未曾停歇,刀法如麻,依旧切得飞快。 禾生偷偷望他,见他薄唇微抿,神态认真,动作流利,不曾懈怠。 这样一看,倒有了几分做事男人的模样。 她眼睛一弯,嘴角不自觉地上扬,埋头继续剥鳞。 正对面的墙角下,裴良趴在那里窥探,感慨:这一回,王爷还真是下足了本!既杀鱼又切椒,过会不知又要搓几回澡,只盼别搓破了皮咯。   ☆、第14章 好不容易一道菜做下来,忙得大汗淋漓,厨房热,火气和水气交融,得张嘴呼吸才缓和得过来。 她弯下腰准备端菜,跟前人递来汗巾,离她鬓边只有几毫米的距离,迟疑几秒,转而塞到她手里。 抬眼,他已端好菜,眉间淡漠,“辛苦了。” 禾生下意识一笑,擦拭额头,手心浸湿,又水又黏,一如她现在的心情,说不出的感觉。 回到席间,卫林迫不及待地拉着她问东问西,得知沈灏也跟着一块去了厨房,悔得跺脚,“早知我就一起去,欸,沈公子去厨房作甚?” 那头,沈灏换了衣裳坐在主位,与边上的人谈笑风生。 禾生回过神,指了指桌上的剁椒鱼头:“这道菜,他打的下手。” 卫林眼珠子放大,一向不喜欢吃鱼的她,恨不得整道菜据为己有。禾生懵了懵,心思有些游离,动筷夹菜,鱼肉入嘴,嫩滑酥辣。 嗯,自己做的菜,就是不一样的美味。 筵席结束后,禾生被裴良喊住。裴良道:“今日十分感谢卫姑娘,我家公子说了,日后定当好好酬谢。” 禾生哦了声,并未放在心上。 待回了府,卫林邀宋瑶过夜,姐妹两人玩闹了一夜。 早上天还没亮,禾生睡得正香,忽地被人推搡,从睡意中挣扎起,揉眼一看,两位大小姐笑嘻嘻地凑到跟前。 以为是做梦,禾生翻了个身,接着睡。 卫林着急了,掀了被子往她身边挤,“堂姐,不要睡了,我有重要的事情,快起来嘛。” 禾生往里钻,耳边卫林喋喋不休:“堂姐,你再不起来,我就要死了!” 禾生晃了晃头,嘟囔:“什么事呀?” 卫林扯她坐起来,笑得花枝招展:“堂姐,你和沈公子关系好,能帮我个忙吗?” 禾生睡意全无,她什么时候和沈灏关系好了? 卫林扒拉卷起被子,“昨天我都听见了,说什么沈公子日后要酬谢你之类的。堂姐,我……我有些问题想要请教他,但又怕他不理,所以写成书信,你能帮我给他吗?” 禾生欲哭无泪,送封信而已,真心不用大清晨地就来喊她起床。 懵懂地点了点头,卫林见她答应,高兴地几乎要跳起来,搂着她又抱又蹭,满嘴的“堂姐真好”。 宋瑶拉开她,放下信,扯着卫林离开。 “……如果这次不行就算了……”恍惚间听到卫林在和宋瑶说什么,侧耳想要听清楚,二人已走远。 边勾桃花枝叶的信封摆在眼前,禾生恍了恍神,往后一躺,闭上眼睛,再睡会吧。 · 吃过午膳,在卫林热烈的目光下,禾生带着信,敲响了隔壁沈府的大门。 开门的是裴良,一见是她,既惊又喜,赶忙请进府,连通报都免了,直接引路送去书房。 临敲门,手都抬起了,才想起王爷正在批改公文,最烦被人打扰,必须一口气改完,才肯理人。上次皇帝过府探望,足足等了半个时辰,才等到自家儿子出门迎接。 裴良犹豫了,这个时候进屋,王爷很有可能大发脾气,若冲撞了卫姑娘,可就赔大发了啊。 刚想缩回手,旁边禾生出声:“裴管家,沈公子正在忙吗?不方便的话我就先回去。” 哎呀这可怎么解释呢,进一步不是退一步也不是,卫姑娘好不容易来一趟,得为王爷制造机会。 正为难,屋里头闷沉一声:“谁在外头?” 裴良扯着嗓子喊:“是卫姑娘。” 屋里没了动静,半晌,才传来一声:“进来。” 裴良谢天谢地,赔着笑脸告退,心里祈祷了百来次,只盼这回王爷能多给自己挣几分好感。 禾生鼓起腮帮,从肺里深深呼口气,推门而入。 屋里有点暗,前半段捂得严实,后半段开了窗,忽地又明亮起来。他低头坐在书桌前,身后是大大的书架。明晃晃的阳光悉数不落,照在人身上,晕成白圈,正眼看去,反光刺眼。 禾生抿了抿下嘴唇,直入主题:“卫林托我带封信。” 沈灏缄默,抬起头看她。她站在光线交融之处,一张小脸细致透白,水亮的眼睛,此时正好奇地观察屋内摆设。 “你拿过来。” 他放下毫笔,坐着不动,只管看她走来,一步步像是融进光影里。宽松的大袖衫下,她娇小的身架显得格外瘦削,稍有风吹,便能将她的衣袍鼓得满满。 “喏,信在这。” 她担心他不肯看,伸出食指摁着信封挪过去,确保在他视线范围内,“如若方便,最好看完就能回信。” 沈灏捻起信封一角,“眼睛乏,你拆了念给我听。” 禾生低了地头,声音细小:“我不识字。” 沈灏遂自己拆开看,扫了两行,忽然停下来,捧着信念起来:“……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情之所起无有尽头,感念妾之情意,欲知君之心意……” 他的声音似珠玉落盘,时轻时重,每多念一句,禾生的脸红得就越快。 原本以为普通一份信,竟然是封情书。卫林竟这般大胆! “我……我不知道……别念了……”她慌忙解释,他瞥她一眼,继续念读,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一字一句,发音清晰圆润。每个从他口里吞出的音节,像是熊熊燃起的火花,将她围堵,烧得通烈。 禾生咬住下嘴唇,一口气憋在心口,而后迅速发酵,而后炸裂,捶胸击背般汹涌散开,和着他的声音,似要将她的每一寸肌肤都灼烫。 末了,他翻转信纸,指着空白处道:“没有署名,你确定是卫林所写?” 他望着她的目光,分明所指这信是她所写而非卫林。禾生着急,手足无措,咬住了唇,不敢抬眼,生怕撞着他的视线,愈发尴尬。 好不容易定住了神,说起话来却有些发颤:“我确实不知这信的内容,若是知道,便不会来送。现如今信也看了,我也知了,还请沈公子不要误会,信中所书,确为堂妹的心意,你若愿意,便回信,不愿意,我这就走。” 沈灏从书桌绕过来,站在她跟前,面上不动声色,语气却越发稠烈:“你虽不识字,但可以请人书写,我瞧这情书遣词造句稚嫩得很,正好称了你的学识。” 他个头高大,正好拦住半边光线。禾生的身形及至他胸口,一时间不知如何自处,余光一瞥,入眼便是他近在咫尺的面庞。 其实他生得确实好看,面容虽精致,不妖气不女气,阳刚与温和并存,若说唯一的缺憾,那便是嘴角自带的一抹寒意,面无表情的时候,总透着冰冷。 尤其是他现在这副不依不饶的模样,压得人喘不过气。 他转眸与她视线相撞,似乎在等着她的回应,从嗓子眼闷了声“嗯?” 禾生侧头低下,否认到底:“不是我写的。” 刚说完,又在心里暗暗懊恼:怎这么笨,还浪费时间与他周旋,多说什么,直接走人便是。 刚迈开一步,他便以身体为墙,堵了去路。 “你让开。” 他纹丝不动,姿态高昂,低着眼看她。 她朝旁绕道,硬往外闯,一下子撞上他的胸膛。他身板结实,径直撞上去,毫无反应,反倒是她,捂着脑门差点喊疼。 无赖,流氓,不要脸!禾生又气又羞,瞪着一双大眼睛,眼角隐隐泛出泪光。 沈灏见她眼里有了泪光,伸手去触,被她一个白眼顶了回来。 他沉吟片刻,随即跨开步子,侧身让出道。 禾生逃一般往外蹿,身后响起他的声音:“卫林姑娘那边,还请代为转告,对于寻常女子而言,我并非良配,不能接下她这份心意。她人好,更不能被我祸害。” 他说得这般恳切,禾生一只脚已经跨出门槛,停在半空,返身看他,嗤一句:“你自己知道便成。”意指他尚有自知之明。 沈灏冷笑一声:“那是自然,我只祸害能祸害之人。旁的人,我不愿意也不稀罕。” 禾生轻哼一声,掉头就走。 · 一路跑得气喘吁吁,卫林和宋瑶在府门口等,见了禾生,赶紧上前上前询问:“怎么样?他什么反应,可有话回复?” 禾生这回是真生气了,撅嘴:“羞死了,下次若还有这种苦差事,千万别再找我,宁愿一年不吃鱼,也不要送什么情书。” 卫林羞赧,捂住她嘴。“堂姐,我错了,昨晚阿瑶和我一合计,想着先让他知道我的心意,又怕你脸皮薄,知道了不肯送,这才瞒着你。下次再也不会了!” 禾生只管往前走,步子摇摇晃晃,卫林宋瑶分别拉扯左右袖衫,哄了好一会,禾生才肯停下来看她们。 “好堂姐,你就原谅我一回,下次你若看上谁,我当仁不让绝对做个撮合小能手,你消消气,告诉我嘛,沈公子到底是肯还是不肯。” 她想法比较简单,若是互相爱慕,那便堂堂正正处着。若他不愿意,那就早日断了念想,比之日夜牵挂暧昧不明要强上百倍。 禾生不知如何开口,她没有念过书,迂回婉约的词句想不来,答复的话在心里饶了十几遍,又开始急了,满脑子就一个念头——不能让卫林太伤心。 字词在脑海中反反复复琢磨,最后小心翼翼憋出一句半真不假的话:“他说:‘你很好,他不够好,会有更好的人配你’。” 卫林沉默半秒,一脸失望。 宋瑶也安慰她:“他确实不好,冷冰冰的,拒人于千里之外,你再暖,也暖不了他,不就是个男人嘛,盛湖多的是。” 禾生满心歉意,总觉得是自己让卫林伤心了。 好在卫林性格爽朗,当天回去后在屋里躲了一天便好了。第二天沈灏派人送来回信,卫林一看完信,笑出了声,彻底解开心结。 禾生问信里写了什么,卫林卖关子,只说自己的一番心意虽未得到回应,却也没有白白糟蹋。 “沈公子啊,是个好人。” 卫林丢下一句话就跑去和宋瑶玩耍。他的回信摆在案上,字体遒劲有力端正清峻,密密麻麻,她却一个也不认识。 目光扫及书信末尾,她却神奇地知道,那里写着的,肯定是他的名字。 沈灏的沈,沈灏的灏。 真是个令人捉摸不透的人。   ☆、第15章 这几日,府里仆人间传来了流言,说望京来的堂姑娘是得罪了大府,被丢来盛湖自生自灭的。 素日禾生为人亲和,话传得再凶,也没人敢跑跟前说半点不是。只是行走府间时,时常收获不少同情的眼光,其中不乏些许势利眼的幸灾乐祸。 翠玉从交好的丫鬟那里打听到,流言是从前院小厮那里传开的。正好是上次去望京大府传话被赶出来的那个小厮。 她们本就是借住,一个不小心,就容易落人话柄。正巧她们身上的银两已经花得差不多,没有钱再去打点下人。如此捉襟见肘的时候,竟又碰上这样的谣言。 禾生再如何落魄,也是个正经主子,主子可以没有架子,但不可以没有钱两。 没有大府撑腰的堂姑娘,自然没有钱财,没有钱,就是白吃白喝的。正好坐实府里的流言。 禾生从大奶奶处刚回来,刚进屋就看到翠玉趴在桌子上哭。一问,才知道原来今日翠玉与人打牌,被二房的丫头丰子笑话是打秋风家的丫头,气不过,跟人动了手。 禾生皱眉,看着翠玉手腕上一道道抓痕,既心疼又生气。对于府里的流言,她多少也知道一点。她原本就是个冒牌堂姑娘,且她来盛湖两月,望京那边从未过问,光凭这点,说让她自生自灭,不无道理。 禾生取来药膏为翠玉涂上,闷着没说话,末了取出自己贴身带着的青玉镯,“你去外面一趟,当了这个换些银两。” 翠玉知道这个镯子的来历——是锦之少爷临终前,托人送给二娘子的。他们二人的夫妻关系中,唯一剩下的,就只有这个镯子了。 翠玉张嘴欲言,被禾生一个眼神堵了回去。咬牙一狠心,跑去外面当铺换了四十两。 说没有一点触动,自是不可能的。再怎么样也是亡夫的遗物,就这么卖了,确实有点舍不得。 但就算再舍不得,又能怎样,现如今,过好日子才是重中之重。 拿了银子,禾生带翠玉去李清屋里。被打的丫头丰子被唤过来,李清趾高气扬,觉得自己有二奶奶撑腰,比她这个望京来的空架子要强多了,语气十分嚣张:“你怎么管教下人的?瞧她把丰子打成什么样,浑身上下都是伤!” 她说着,让丰子脱去外衣,丰子不太愿意,一把被她扯掉,露出白花花的大腿和手臂,全是瘀伤。 确实伤得厉害。禾生暗自回看了眼翠玉,这样一比,翠玉身上的抓痕就显得小巫见大巫了。 这丫头,平时藏得深,原来打得一手好架啊。禾生将原本二两的赔银,自动增加到三两,掏出银子甩到桌上,“我问过在场的人,都说是丰子先挑得事端,一个巴掌拍不响,我替我家翠玉道歉,你让丰子给翠玉道歉,这是给她的伤药费。” 李清斜眼:“凭什么道歉,丰子,不要理她!” 禾生拾起钱袋,递到丰子跟前,“你道歉,银子就是你的。不道歉?一分没有。” 李清瞪着丰子,眼神犀利,“不准道歉!” 丰子犹豫半秒,而后快速夺下禾生手里的钱袋,恭恭敬敬朝翠玉赔礼道歉。 李清不是正经主子,全府上下都知道她是个乡下丫头,住在卫府只为让二奶奶给寻门好亲事,但禾生不一样,她有钱就是大爷。 翠玉一声噗,被禾生扼住手肘,才未笑出声。主仆二人既已达到目的,没有多话,转身就走。 李清气得火冒三丈,跺着脚就要去打丰子,手刚抡起,又不敢下手——丰子是贴身丫头,衣食住行皆要她来打点。心里的无名火愈发焦烈,摔了椅子,欲拿禾生主仆出气,对禾生背影喊:“有本事你用钱砸一辈子,谁不知道你是个空架子,过阵子卫奶奶六十寿辰,我倒要看你能拿出什么好玩意!” 禾生脚下一顿。 她现在全身上下就只三十七两,要想给卫老太凑一个恰如其分的寿礼,确实远远不够。更别提将来日子还长着,总有坐吃空山耗尽的那天。 唉,没有钱,真愁。 · 裴良捧着装玉镯的盒子,小心翼翼递到沈灏跟前。 沈灏双指拾起一看,通透的翠绿,上好的成色,才当四十两,太过可惜。 “当铺老板说,当玉镯的丫头说是家里人所送,日后定要取回的。若没有猜错,应该是卫姑娘的。” 手指轻轻摩挲,滑过玉镯内侧时,有些粗糙印记,倒过来一看,原来刻着两个字——锦禾。 是她的别名么?沈灏放下镯子,交待裴良好好保管。 估计是亲近之人所送,几次见她,她都戴着这个镯子。待日后有机会,再亲手还给她。 “把铺子的钥匙和账本带上,下午去趟卫府,务必要当着众人面,将东西交给她。” 别人若因钱财之事为难她,他便奉上富贵钱财,别说一间铺子,就是买下整个盛湖城,也并无不可。 她胆子小,若真捧上整个盛湖城,她定不肯要的,若只是小小一间铺子,应该还能接受。 裴良依言行事。卫姑娘将来总归是王爷的人,自然不能落了委屈。王爷面上不说什么,心里却热忱得很。 卫府人正准备吃晚饭,闻言裴良来了,准备招呼他一起用膳。 裴良说明来意,容不得众人反应过来,直接将钥匙和账本递到禾生跟前,生怕她不要,说句告辞便走了。 卫有光回过神,神情惊讶,“方才裴管家是说,让禾生代为掌管沈公子名下的脂粉铺?” 卫林点头,“上次禾生帮了沈公子的忙,他确实说过要重礼以谢。只是没想到哇,这份礼竟这般重。早知道我死皮赖脸也去帮忙了!” 卫老太特别高兴,“禾生啊,沈公子既然这般大方,你就收下,刚刚裴管家也说,无需你日日到铺子,只要一月去一次,这样坐着收钱的好事,简直就是天上掉金子!” 二房的人一脸讶异,嫉妒羡慕恨,尤其是李清和卫喜。下午还在讨论禾生主仆二人到底能待多久的人,当即噤声。 连大房老爷都是靠几间绸缎铺养活全家的,现下禾生一下就有了一间脂粉店,那是多大的一份礼! 那间铺子地处繁华,若是经营得好,日后府里的人说不定还要仰仗这位堂姑娘。与禾生相处好的人都说,堂姑娘一看就是个有福的,将来定是过得风生水起。 翠玉高兴地几乎要跳起来,有了这间铺子,看谁还敢说她们主仆二人是打秋风的! 禾生倒没有特别高兴,怔忡了好一会,犹豫该不该收下这份礼。她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沈灏会在这时送她一间铺子。一方面,她确实需要银两周转,收了铺子,半个月后老夫人的寿礼就能有着落;另一方面,她又怕欠他人情,想了一夜,决定还是去趟沈府。 这是她第二次主动上门,恰逢沈灏在正堂招待客人,一屋黑压压的人头,个个正襟危坐,禾生跟在裴良身后,听他通报一声“卫姑娘又来了”,满厅堂的人都看过来,她根本无处闪躲。 裴良说:“我先领卫姑娘去别院。”意思是让她先等着。 沈灏起身,面上看不出一丝情绪的变化,步伐稳健,跨过人群,径直朝她走去。到了跟前,他先看她一眼,眸子又黑又亮,闪过一丝狡黠,很快又恢复如初。 忽地转身向众人鞠一礼,语气不疾不徐,恰如其分:“沈某有要事,先行告退,今日之事,改日再议。” 众人哄然,沈灏头也不回,领着禾生往前走。 她跟在后头,低埋着脑袋,不知走出多远,路越来越窄,她只专心盯着脚下,以防他突然停下,不小心又撞了上去。 走到路尽头,沈灏问:“再走回去么?”也不问她上门所为何事。 禾生抿嘴,摆手:“不了。就在这里说。” “哦?你要说什么?”他假装惊讶,眼神定在她的脸上,饶有兴趣。 每次见她,她面上隐藏的细小情绪都不一样。但唯一不变的,是她搓着衣角的紧张感。 来之前,禾生在心底练习了很多遍,然而真正面对他时,好不容易鼓起的信心又蔫掉了。说出的话跟蚊子嗡嗡叫一般:“你到底图什么?” 语速又快又轻,沈灏离得近,听清楚了却不回答。 禾生又问一遍。 世上没有平白无故的施舍,他先前故意接近她,现在又送她铺子,单单一句豪爽大方,决计是解释不过去的。 她已是十六的女子,多少知道点男女之间的事,说她自作多情也行自以为是也成,有些话,无论如何,得说清楚。 “你觉得我能图什么?”沈灏勾起嘴角,似笑非笑。 话音落,跟前人一反常态踏上前,一张小脸皱巴巴,像是经历了七十二重苦难一般,吐出十个字:“你是否对我有非分之想?”   ☆、第16章 沈灏撇开眼,难得地没有看她。掖着双手,把玩手上的玉扳指,漫不经心地答:“你觉得有就有,觉得没有那就没有。” 他的声音很清冷,像是初春时分破冰的水,寒冽而透亮,听不出什么波澜起伏。禾生腆脸,拢起下嘴唇,缩了缩脖子。 道边中满柳树,弯弯的柳树垂叶倒挂,朝气勃勃的绿,被风一吹,簌簌作响。树一棵连着一棵,树叶扶摇声一片接着一片,搅得人心里烦闷。 若他语气寻常些,就当他是认了,偏偏他声音冷得很,让人难以揣测。他若是在嘲讽,她便顺势赔礼,认下自己的自作多情;若不是,事情就难办了。 他从望京而来,通身气派看着像是有几分权势之人,这些日子接触下来,更是觉得他阴晴不定,并非和气之人。她自认无德无能,唯一的好处便是不挑剔易满足,要说得了他的倾慕,只怕真会吓死。 事情是她挑出来的,自然得由她圆回来。在心里预演一遍,假装开玩笑的口吻,跳出一两步跺脚,手心放在腹部,前俯后仰晃着身子,笑声有些僵硬:“骗到了?哈哈哈哈。” 冇眼小心翼翼看他,正好接住他居高临下抛过来的眼神,看傻瓜一般。禾生不笑了,嘴角一斜,打算破罐子破摔,囫囵将话带过。 “喏,铺子我不能要,但我可以作为掌柜替你管理,我虽不怎么识字,算账还是会的。明细不会看,但算数却从未出过错,每月给我十……二十两银子即可。”她酣口气,红着脸将话说出,市场买卖尚且还价,她先抬高价,总是没错的,就是显得脸皮厚了点。 沈灏踱步,苏绣紫蟒金镶边的锦靴踩在青花石铺成的小道上,鞋面上沾染几道泥印,因心神有些恍惚,步子不太稳端,鞋底带□□点水渍。 她可能觉得刚才的报价太过高,试图增加筹码,自顾自地说起自己算账的厉害。沈灏听在耳旁,并不觉得烦,却一个字都听不进,就只听到她声音嗡嗡混成一团,一溜烟往脑袋里钻。 “我想收你进府,不知这算不算非分之想?” 耳边似有东西轰地一下炸开,搅得人耳鸣发昏。这下是真吓着了,半晌回不过神,费了好大劲才从嘴角挤出一抹笑:“沈公子,方才玩笑话而已,怎么还接起腔来了?” 她太高估自己,自以为问清楚就能及时撇清,却不想,真正挑明时,她还是有些承受不住。倒不如藏着掖着不动声色的好。 沈灏正色,眸子微敛,看她一张尖尖小脸,嘴唇咬得通红,腮帮子憋着一口气,搓衣角的手愈发抓紧。摁住扳指的手戛然而止,从袖子低下伸出来,拾起她细细白白的手,道:“你我都知不是玩笑话,既已挑明,就藏不回去了。” 禾生缩手,被他牢牢扼住手腕,抽不出来。“我不喜欢你,你也奈何不了我,我们之间,绝无可能。” 沈灏冷笑一声:“你不喜欢我,又有何妨?嫁娶之事,不称心的多了去,多你这一桩也无妨。” 他目光坚韧,明晃晃的白光照在脸上,面部线条棱角分明,侧着脸瞧,光影淡了他半边脸,比之平时,眉间淡漠柔化不少,却因为嘴角这一勾笑,显得意味不明,神秘莫测。 真是倒了个大霉。怨只怨自己脑子不清醒,挑开了这人的本来面目,现在要挽回,却哪还有余地?往后退,使出吃奶的劲试图挣脱禁锢,伸出另一手去扼他腕处,挣扎一番后,终是失败。 哪有这样的,难道他还想强娶不成!眼睛忽闪忽闪,气急攻心,眼看着泪水就要夺眶而出,湿了眼角,沾了睫毛,一时没兜住,水豆子簌簌地往下掉。 沈灏愣住,怎么就哭了?下意识伸出一只手去为她擦泪,另一只手仍然牢牢抓住细白藕腕不放。 她的脸蛋扑扑热,手指碰到的地方,又软又嫩。眼泪蘸到指甲尖,盖过月牙白,顺着纤细的骨节往下,落到手心,明明温热适宜,却又觉得烫手。 禾生晃着脸避开他的手,眸里是湿的,心里是火的,紧着一口小碎白牙张嘴就要咬。他不闪躲,擦了泪,被她咬住,反而往嘴里送。 禾生本来只是做做样子吓他,现如今真逮着反倒犹豫了。咬还是不咬?往轻了咬还是重了咬? 沈灏松开眉头,笑她:“多大点事,这么大人了还哭鼻子,羞不羞?”说罢,收回手,将她放开,将贴身的手帕掏出来递过去:“擦擦。” 禾生立马站出一米开外,远离着他,擦了眼泪又擤鼻,隔空将弄脏的手帕往他身上砸,他反应快,一下便闪开了。 扫了眼地上躺着的帕子,沈灏目露嫌弃,抬头再看,她提着裙角一步胜三步,小跑着往府外跑,生怕被人追上。 沈灏垂下视线,沉默半晌,俯身拾起窝在草丛里的手帕。这么丑的绣工,她竟没有认出来,枉费她在船上绣了那么久,竟连自己的绣品都识不得。 帕子被眼泪和鼻涕沾湿,沈灏动作一滞,眉头微拢,终是将手帕收好。 · 第二日裴良上门拜访,因着昨日的阴影,禾生躲在院子里不见他,知道他是为沈灏而来,故意让翠玉在前门堵着。 偏偏卫林来了,大咧咧地顺带捎了裴良一程,人到了院子,卫林也在,禾生只能装作寻常模样。 裴良将沈灏的话一字不落转告:“我家公子说了,铺子既然已许给姑娘,断没有收回的理,姑娘要也罢,不要也罢,横竖是姑娘的。”他顿了顿,语气缓和些,劝道:“卫姑娘,实不相瞒,我家公子性子倔,你今日再说句不要,明日他就能派人把铺子给拆了。你就当行行好,收下罢。” 卫林讶异:“怎么,你不想要?你不要我可要了啊。”说罢就要去拿钥匙和账本。 裴良乐得将东西抛给她,堂姐妹关系好,卫林收下了,就相当于禾生收下了,他也好回去交差。 卫林劝她好好收下铺子,列举出一大堆的好处,说到最后嘴皮子都干了,临走前还不忘说待日后禾生开铺子赚了钱就要傍她大腿做个小富婆。 禾生想了想,也是,都巴巴地送上门了,她若再不收,倒显得做作矫情。尤其是经历了昨日那件事后,她更要挺直腰杆向他表明,她压根就没有受影响。 都不在乎这个人了,还在乎他说的话作甚? 禾生哼唧一声,往后一躺准备小寝片刻。脑子里空空的,明明有了困意,却怎么也睡不着。 抽手捏了捏耳朵,侧过身换了个睡姿。周围的声音变得格外响亮,雀儿在枝头上叽喳,脑海里忽地一闪过沈灏皱眉抿唇的冰冷模样,身上困意又去了大半。 皇土昭昭,只要她咬着不松口,他总不至于强娶硬抢。退一万步,他若胡来,敢毁她清誉,望京卫府第一个不答应。卫府的二少奶奶,岂能再嫁他人?生是卫家的人,死是卫家的鬼,临行前卫二奶奶说过的话,犹在耳畔。 这样一想,禾生放轻松些许。一个经商之人,即使再有权势,他能大得过望京大府? · 脂粉铺万事俱备,只差选个良辰吉日开张大吉。禾生去铺子里看过,沈灏将所有的事情都已经安排妥当,进货的渠道和取货的镖局,全部妥当,她真真正正是做个甩手掌柜。 开张当日,沈灏并未前来,嘱咐裴良送去贺礼,算是已表心意。禾生并未在意,他不来更好,来了反而尴尬。 铺子请的伙计很勤快,不到一会的功夫就将客人伺候得心满意足。和卫府关系稍好的几家都来了,知道是卫家堂姑娘的铺子,没有不捧场的。 卫府人几乎全部都来了。卫林最是热情,鼓足了劲拉拢,凡是上门的,她恨不得让人家满钵而归,买得越多越好。 宋瑶买了许多胭脂水粉,专挑贵的买,除却宋家备好的贺礼,另外再加了支金镶玉步摇。她是个慢性子的人,轻易不与人结交,因着卫林的关系,加之禾生确实性子极好,是个值得往来的好友。既送了步摇,便是将她看作自己人了。 禾生今日算是在城里正式抛头露面,特意选了件水红色的短褙子配嫩黄色绿枝绣花的裙子,衬得人精神十足却又不扎眼。 一天下来,收入甚丰,趁热闹劲渐渐散去,店里只剩伙计以及一两个客人,禾生拿出算盘,挨着她唯一认识的几个大字,拨弄合算。 一算,便是大半钟头,到了打烊时分,伙计关了门,她仍意犹未尽,站在门口等卫家的轿子来接。 “卫姑娘!”旁边有人喊她,禾生顺着声音看去,宋武之迈着步子正朝她走来。   ☆、第17章 禾生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上午宋武之已经来过,不是走了么,怎么这会子又来了? 宋武之不敢走得太近,离她一丈的距离停下来。方才铺子人太多,他挤在人群里,只能远远地看她一眼,本想趁着妹妹买脂粉的当头,多看她一会,但宋瑶偏生不喜欢让他作陪。送了贺礼后,就没有理由多留。干巴巴地等在铺子外,看人都走光了,这才敢出来和她招呼。 “卫姑娘辛苦。”宋武之憋了半天,才挤出干巴巴的一句话。 禾生福礼,客气答道:“有劳宋公子挂心。” 宋武之脸胀得通红,光是被她看一眼,便觉得要呆滞窒息。胸膛处似鼓锤般咚咚作响,隔着一层皮,一颗心几乎快要飞出来。 平生学了众多古今学问,现如今,搜肠刮肚,却连句闲话都说不出。恨啊,怎么这般无用! 他这边翻来覆去地愁,禾生却不以为然,她只觉得奇怪,宋公子的脸火烧似的,是不是生病了? 沉默超过十秒,便显得尴尬,宋武之暗自掐自己一把,想要逼自己开口,身体却不由自主地胆怯。万一说错话了,可怎么办? “我……”咬牙出口,声音却有点发颤,连忙收音。宋武之怨自己没出息,素日舞刀弄枪,练武时磕着碰着,被刀划了,都没当回事,现下,却因为与人搭讪,而急得满头大汗。 禾生只当他是有疾在身,上前问候,“宋公子可是哪里不舒服?”看他面红耳赤,眼神忽闪不定,喘着大气,估计病得不轻。 她朝前一小步,宋武之便往后一大步,生怕她离得近,自己真给活生生憋死。禾生以为他生分,垂手站着看,没有再往前。 眼前有星光闪烁,太阳穴突突地跳,宋武之深呼一口气,像是用尽吃奶的力气,才将话挤了出来:“方才宋瑶说想和你一起用晚膳,正好我们家新买了几株珊瑚盆景,正好接你过府一聚,可好?” 他的心跳到嗓子眼,担心被禾生看穿谎话,红着脸往地上看。 八尺魁梧的男儿,说起话来细细抖抖的,禾生有些犯愁,卫家的轿子就要来了,现在跟他去宋府吃饭,没有通报卫家一声,貌似不太合礼数。 宋武之想起什么,加一句:“我已派人去卫家说过了,卫林也去。” 禾生放下心来,那看来卫家的轿子不会来,既然卫林也去,那她顺便也去看看珊瑚。张嘴刚要应下,余光瞄到宋武之身后有个人影,身姿挺拔,脸板得跟石膏模子一般,隔着好几米,一道阴冷的视线直直地刺过来。 禾生一悚,莫名其妙紧张起来。想要装作没看到,把头撇过去,暗自祈祷他只是路过,最好直接忽视掉她。 沈灏冷着脸,不急不忙走出来,“宋公子,这么巧。”他今天穿一身月白玄纹云袍,袖口开得大,衣冠胜雪,走起路来脚下生风。双手随意一作揖,明明目光含冰,姿态却一如既往的优雅。 有些人呐,骨子里带出的淡然,柔化几分,便是温润如玉般的人物,偏生他敛着张脸,看人时眼神像是扎进身体的针,怎叫人不怕? 禾生不情不愿地问候一声,他闷着声,没有接。 宋武之急着接禾生回去,忙站出来圆场,“沈公子好哇,我与卫姑娘正要回府,现在天色已晚,沈公子可要一同前去用晚膳?” 客气几句,想着沈灏定会推辞,依势来看,沈公子是路过,打过招呼就走,应该不碍事的。 沈灏拉长了音调“哦?”一声,侧头看禾生,一脸玩味:“我竟不知,你要去宋府拜访,早些派人知会一声,也就省得我跑这一趟。” 禾生讶然,这人说的什么话,她什么时候让他跑一趟了? 宋武之听着这话不对头,忙问:“怎么,卫姑娘今晚与沈公子有约?约在哪里,是为何事?” 沈灏斜着眼睛扫一眼,拢起眉头,颇有不悦,喜怒不言表,说出的话平平淡淡,“商谈铺子里的事。” 宋武之点点头,铺子是沈公子给的,今日是铺子第一天开张,他找卫姑娘商谈店里之事,确实也在情理之中。 转眸望向禾生,见她撅着嘴,小脸白皙透亮,顿时不舍,想要再挽挽,毕竟他等了好久才等到这个由头,过了这次,下趟不知道要什么时候,才有这么顺溜的理由了。 琢磨许久,话刚要出口,沈灏却已带着人往边上走,连声告辞都没有,直接拂袖而去。 宋武之一怔,眼巴巴地看着人离去,心里又苦又涩,往胳膊肘深掐一把,直骂自己没出息。 禾生走在前头,二人隔着两三步的路子,各不言语。 怎么就鬼使神差般跟他走了呢!明明不想与他共处,禾生撅嘴,看他走在右下侧,阴着一张脸,见她看过来,便转眸接过她的视线,目光阴冷而炙热。 禾生哼一声,要不是怕他乱说话引起误会,才不会跟着走咧。揪着他撒谎不打草稿的理,底气十足:“沈公子好大脸,什么时候与我约了商议铺子的事,怎么连我自己都不知道?” 沈灏理了理袖子,“就刚才。”声音比平日冷上三分,面上却看不出半点痕迹。 禾生闷吞一声,说了句“无耻”,心里却有些慌张,悠不住他要作甚,踏出了步子,一下反应过来,干脆停下来,不肯往前走。 沈灏仍旧向前,只两步的空隙,走到与她并肩的位子,忽地一伸手,绊住了她的手臂。云袖宽大,足以掩住,从背后看,两人只是相挨同行。 “怎么,嫌我府上不如宋府?”他俯身,看她白透小巧的耳垂,恨不得一口咬上去。 宋武之都饥成那样,她竟然还明晃晃地将自己往前递。若非他阻拦,她是不是还要跟着去宋府过夜? 心头一把无名火煽得更烈,圈着她的手不自觉用力,手指头几乎都要掐进肉里,禾生喊疼,他也没有停下来。 “你素日满嘴的男女大防,我稍稍靠着你点,你便见鬼一样躲开,今日倒好,你看到他便往前凑,还应着去吃饭,你一未出阁的女子,与男人不清不楚,往后坏了名声,你找谁哭去?” 他声音慢条斯理,中肯殷切,却又字字冽然,阴寒透骨。 禾生被勒得痛了,听到他说的”未出阁“三字,差点笑出声,听他说了后面几句,又觉得愤慨。 “若要说坏我名声,你第一个当仁不让。” “那又如何,你嫁我便是。” 这话接得溜,禾生呛住,嘲讽他不成反倒被将一军,因在大街上,怕动静太大引人注目,抬脚便是一下狠踩。 “你走开,我不跟你去。”禾生嘟囔一句,狠心又是一脚踩,这下踩得轻了些,抬眸便看他眼色。 沈灏没事人一般,携着她继续走。天上太阳已落西山,留了圈夕阳红晕在云外,隔壁月亮悄悄显出身影,发出淡白色的光。半明不黑的天,街上行人稀稀拉拉,不知哪户人家烧菜,香气四溢,直愣愣地往鼻间扑。 干锅蒸肉,甲蟹黄鱼。禾生闻出味,肚子饿了,腿上乏力,舔了舔嘴皮子,气劲过了,埋头无奈。 沈灏回头见她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手上劲松了些。沿街直走,稍稍头望着卫府那两只石狮子,将人放了,心里的火已消大半。 禾生站在原地,看他往隔壁走,并不喊她,也没有回过头看她的意思。就这样?不胁她进府? 瞅着人走到府门口,禾生确定他算是放过自己了,兔子一般往卫府里跑,由于太饿了,脚都是虚的,险些摔倒好几次。 沈灏站在门口,想着她走远了,转头去瞅,见她脚步跌重滑稽得很,恍惚间记起自己活这么大,第一次对一个女人这样上心。 天生碰不了沾不了,忽然间来这么一个,老天爷真是爱开玩笑。捧着怕摔了含着怕化了,看来到头来他也要尝尝这滋味。 · 正好赶上用膳,下人多添了双碗筷,禾生专心致志地开吃,因没赶着开场,不好意思多吃。回了屋躺在院子里乘凉,回想今天的事,既有兴奋满足的劲又有惶恐紧张的气,后者还都是因为隔壁那个坏蛋。 翠玉被喊去前院,回来时手里多了个食盒,打开一看好几碗美味,有虾仁蒸鸡,糖蒸酥酪,螃蟹饺子等。 翠玉道:“说是沈府送来的,各个房里都有,给了我们院里这盒,裴管家亲自递的。”她眨了眨眼,笑容神秘:“我偷偷看过,就只咱们屋里的盒最重,东西最多。” 禾生咂了砸舌,一碗碗看过去,全是美味佳肴。刚才没吃饱,现在正好填肚子。 食盒底下压了张纸,禾生一惊,趁翠玉转头的瞬间,迅速拾起藏在袖子里。借故跑到屋里拿东西,往灯下一看,纸上画着一个人,一碗饭,还有一只猪。 禾生嘴角一抽,仿佛都能透过泛黄的纸看到沈灏那张双眸含笑眉头微勾的脸,万年冰霜作起怪来,真真比寻常人要讨厌一万倍。 哼,还猪呢,他才是猪!   ☆、第18章 夜晚吃多了,肚里积食,摸着肚子躺在藤椅上,院子里蚊虫多,翠玉拿着甩子驱赶。卫林刚从宋府回来,得了串宋夫人给的缠丝双扣镯,跑进院子给禾生瞧。 问起今晚为何没来,禾生支支吾吾,只说和沈灏商量铺子的事。 卫林既已放下了对沈灏的心思,提到他时,也就不觉得尴尬了。“沈公子真好,不但送铺子,投银子参与铺子的经营,才只拿一分红利,欸,这样好的人,我是没缘分了,以后也不知道是哪个有福气的,能嫁给他。” 禾生想到那日沈府之中他说的话,配上卫林这副心之向往的模样,顿时面红耳赤。 索性大夜晚的看不清楚,卫林问:“谈得怎么样?傍晚茉子回府替我拿东西,说是半路上看到沈公子送你回来,怎么不去他家吃饭?” 禾生抿了抿嘴,心想卫林这姑娘心真大,孤男寡女,避嫌都来不及,哪还会跑去他家吃饭? “经商之事,我不是行家,货物他管,我就占个地段,自是他说了算。我们不亲近,去他府上吃饭作甚,平白无故惹人闲话。以后莫说这种话,省得听了让旁人误会。” 卫林咧牙笑:“谁会误会?你在我家住着,又不是独门独户的寡妇,和男子接触再平常不过,再说了,要是沈公子真对你有意思,你现在还不得笑裂了嘴,那么好的人,但凡露出一点苗头,还不得往上扑?就你现在这副淡定的小样,我才不信。” 禾生苦笑,偏生她还真就是个寡妇呢。含了山楂片消食,嚼了块坏的,酸酸涩涩,激得舌头打颤。 别人眼里万千好处的人,到了她这里,跟淬了毒似的,躲都来不及,哪还敢往上扑。 守好本分,清清白白,做好她的小寡妇。只有这样,大府的人才揪不出错,才不会发落她的娘家人。 · 得了铺子,卫府上下对禾生好得很,无论是谁,隔着老远就喊她,一口一个“堂姑娘”,叫得亲热极了。 禾生倒没觉得有什么变化,该吃就吃,该喝就喝,平平常常地过着日子就好。 二房卫喜也不找她麻烦了,素日见着她就要挑刺的人,今时今日竟会笑着打招呼了。估计是二奶奶说了些什么。 唯独有一点,禾生不太习惯——李清一改往昔刻薄态度,整天黏着她,一有机会就喊着让她带去铺子玩,语重心长地劝她要多操心铺子。 一回还好,两回三回,没个停歇地往前凑,任谁看了都嫌烦。 禾生对李清没什么好感,觉得她之所以这样肯定有所企图。若是为了铺子的事奉承她,未免太过,看她在前身后围着打转,恨不得每天让翠玉在院子口堵她。 但毕竟是同一屋檐下的人,倘若真撕破了脸,未免难堪,只得旁敲侧击,让她领悟,不要再来纠缠。 换做一般人,给了几回冷脸色,早就知难而退。李清偏不,反而跑得越发勤快。 她有自己的盘算——禾生有了沈公子给的铺子,沈公子又往里面砸了银子管货物,自己投的铺子,自然少不了往里跑。只要她跟在禾生身边,不愁见不到沈公子。 只要能见面,便有接近他的机会。 沈公子赠铺子这事,不是没有人想过禾生和沈公子之间的关系,平白无故地,哪有送姑娘家铺子的。只因禾生素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恨不得一日到头就躺死在宅里,不似其他姑娘家成天往外跑。 二者,因沈公子为人大方,但凡帮过他忙的,哪怕只是为他家门前扫过落叶,一概黄金相送。更何况是重要的乔迁宴,虽禾生只做了一道菜,但也算救场之举,想来沈公子定是感激不尽。如此这般,送铺子也就不稀奇了。 退一万步讲,就算禾生与沈公子之间真有什么,那也无碍,她抢过来便是。决心是有了,但实施起来却是困难重重。 沈府上下滴水不漏,连她想买通下人打听沈公子的喜好,都不得所偿。退而求其次,只能傍上禾生了。 终于等禾生挪腿肯出院子,往铺子里去。李清屁颠屁颠地跟在后头,打扮得花枝招展,在铺子里里外外逛了一圈,找了许久,逮着店伙计问:“沈公子不来店里吗?” 店伙计答:“来,来得不勤,和卫姑娘差不多。” 李清心里一盘算,还是得多来几趟,万一撞见了呢。在她日烦夜烦催命一般的念叨中,七天里禾生往铺子里跑了五趟,要知道,平常她半月能去一趟就不错了。 禾生实在没法子了,直接问李清到底想做什么。李清也是急了,没有见着沈灏,将错处都往禾生身上揽,张嘴就答:“你是不是故意诓我,专门捡沈公子不在铺子的日子去?” 她这样一说,禾生便全明白了——敢情是冲着沈灏去的。 李清认定禾生是有意为之,见她满脸诧异,觉得她是有愧在心,一下子被揭穿了,才摆出这副神情。 抖了抖肩膀,话既然都已讲开,事情也就好办了。她昂着头,平日里自命不凡的姿态袒露出来,“你明白就好,现在你若带我去见他,假装铺子有事找他商量,为我掩护,我便还当你是个好人。” 禾生听了,差点笑岔气。不帮她忙,就不是个好人了?这表姑娘的想法,真是与众不同。 爱慕便去追,不畏惧藏匿心意,大大方方地表白,像卫林这样的,她乐意帮。但李清这样的,她着是不太喜欢。 这样私人的事,硬要把其他人扯进来算什么?要等李清知道沈灏对自己说过那样露骨的话,还不能把她生吞活剥了? 禾生婉拒。李清甩手,哪肯罢休,硬拉着她往门外走。 她力气大,又丝毫不顾及脸面。禾生脸皮薄,觉得在人前与她拉扯不太好,半推半就地被她搡攘着拉出了府。 出了府,左拐几步便是沈府。禾生说什么不肯进去,站在台阶上跟她说理。 “不就带我进去见个面吗?让你撒个小慌,难道会要你命不成?”李清说着说着来火了,这几天自己卑躬屈膝,对她有求并应,连卫喜那边都没去讨好,净往她院子跑,她还有什么不满意的,竟连一个小忙都不帮! 禾生被她如此理直气壮的言语呛住,齐整不过的一姑娘家,说起话来火药味十足,怎么就这么不知趣呢? 禾生转头就走,拉扯就拉扯吧,今天这个忙,她还就不帮了。 柿子转挑软的捏,她又不是柿子,真干起架来,她也不怕。 李清一把抓她袖子没揽住,伸手去揪发尾,力道虽轻,但因禾生没有防备,被人猛地一抓住,头皮发麻地疼。 “你去敲门,带我进府,便放了你。” 恰逢府忽地大开,裴良走在前头开路,沈灏牵马,跨步往外,抬眼一瞅,望着府门口站了两人,其中一个,还是他心心念念的。 裴良第一个反应过来,走到李清跟前便是一劈手,丝毫不留情面:“你干什么,扯我们家姑娘的头发作甚!” 他护主心切,爱屋及乌,连“我们家”这样字眼都飙了出来。 李清不知所措,万万没想到会在这时与沈灏相见,虽被裴良打痛了手,顾不上叫疼,也来不及听他话里的不妥当。整理好笑脸,一改方才的彪悍,盈盈低头一福礼:“沈公子好,我与堂姑娘闹着玩呢,她说要进府与你商议事宜,又怕你不在,犹豫了好久呢,我说她胆子小拘谨,她就闹脾气要走。” 她朝禾生使眼色,禾生装作没看见,直接掀起白眼,心里嘀咕:她到底哪来的自信,觉得别人要帮她?扯头发的事还没算呢! 裴良对着个姑娘,也不好说什么,退到一边,上前问候禾生。 禾生觉得丢脸,也没说什么,只想着赶紧离开。 沈灏皱眉,瞅一眼禾生,见她鼓着腮帮满脸不高兴。当即收回视线,一撂缰绳,慢步走到李清跟前,高高在上的仪态,睨着眼看她一眼,目光寒冷似冰。 “卫姑娘要找我商议事情,我自会派人去接她,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往我家门前窜。” 李清懵住,简直不敢相信沈灏会对她这样说话。是她今日穿的衣裙太惹眼,招他不喜欢么?还是朱唇太红,他看了觉得刺眼? 沈灏敛起神色,这么多年,企图勾引他的女子没有成千也有上百,面前这个穿红戴绿的一开口说话,他便知道她打的是什么主意。 李清不甘心白白浪费一次见他的机会,往前靠试图假装崴脚往他身上靠,连衣角边都未沾到,便被裴良横插一脚。 做了多年的人靶子,这点反应速度还是有的。 沈灏很不耐烦,看都不看李清,轻启薄唇,只吐了一个字:“滚——” 他很少在人前这般模样,怎么样都能克制住情绪,今日瞧见她被人欺负,却觉得糟心透顶,素日的好修养就顾不上了。 李清双目含泪,转身就跑。 禾生理了理头发,准备回去,待会吃饭少不得又要跟二房一番解释,唉,闹心啊。 沈灏喊住她:“你站住。”   ☆、第19章 他的音色浑厚,字正腔圆,音调不高,却极富穿透力,听着像是个常常发号施令的人。 禾生不准备听他的,拔脚就走。无非又要说那些不着调的话,听了还不如不听,省得心乱。 沈灏看她动作,知道要走,也不拦她,太阳穴突突地跳。这些年,习惯了众人的恭顺屈卑,倒真没人像她这般,明知道他的心意,却恍若不见。 他性子闷,从小秉承皇子教育追究实事求是,除政务外,讲究顺其自然,从不强求,而今碰着她,只觉得万分棘手。 放着不是,不放也不是,总以为她会愿意,顶多等到三个月盛湖事务一处理完,便能带着她一起回京,而今日子过了大半,却是毫无进展。 蹙紧了眉,关切问候的话到了嘴边,又换了番说辞。“你这般性子,以后如果打理自家事务?偌大的府邸交到你手上,还不得闹翻了天?” 明明已经走下石阶的人儿,身影一顿,回过头答:“我没那福气,不劳您操心。” 她咬文嚼字,一声“您”尾音拖得长,沈灏听她这拒人千里之外的语调惯了,反倒觉得听出了韵味。 沈灏上前,与她靠得近些。“你一姑娘家,迟早要嫁,难不成在别人家住一辈子?” 禾生愣住,被人戳着了心窝子,面容黯淡,瞪眼瞧他,他面上半点神情都没有。 果真是个面瘫心冷的。 沈灏瞅眼裴良,裴良伺候了这么多年,基本的眼力劲还是有的,当即牵着马出了府去前街等。 禾生抿了嘴,“与你何干。” 沈灏收了扇子别在腰间,缓缓踱步,声音压低,“你到底哪点不满意,何苦见了我跟见了仇人似的。”他停下脚步,抬眼望她,像是下了决心一般,语气从未有过的柔和:“只要你想,只要我有,说出来,我自会办到,可好?” 这是在给她诱饵了。禾生怔忡半秒,脱口而出的“可惜你办不到”才说了“可惜”两字,硬生生咽下去,改口:“可惜我确实不喜欢你,不要白费心思了,找其他人吧。” 这样一来一回的戏码,沈灏忽然觉得有点烦了。撇开话题,问:“方才她弄你哪了?疼不疼?” 禾生捋了捋头发,“她就扯了下头发,已经不疼。” 她的一头青丝长得极好,乌黑如瀑,披落腰间,似黑色锦缎,光滑柔软。沈灏站在她侧边,见她低头,露出一截藕白的脖颈,细细白白的。 “你不乐意,何必跟她拉扯,叫丫头堵了她,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连裙带边都沾不上,怕她作甚?你现在既有了铺子,每月悉数往那家交了寄住银子,谁敢说你不是?” 他很少管后宅的事,自己没有娶亲,府里清净,偶尔见别的亲王侯爵处理后宅事宜,倒也不麻烦。现如今耐着性子与她说,一字一句,斟酌酝酿,唯恐哪句不对,叫她受了别人欺负。 他说的恳切,禾生反倒不好意思,低了头,“知道了。” 沈灏继续说,“平素极少见你出府,整日闷着后宅,人落得没精神气,有空多去铺子看看,你放心,我不与你碰面,但凡遇到躲开便是。” 禾生望着地上,他换了双新鞋,不沾一点灰尘,刺绣清晰秀丽,仔细看,和那日她踩他的靴子样式一模一样,却又不是那双。 “嗯。”轻轻一声,又软又糯。 沈灏没了话,迈步子朝前街走。禾生看他背影,腿长腰线高的身板,一身松柏绿的苏锻袍子,手负在身后,天生的龙门架。 倘若自己还是那个未出阁的姚家禾生,遇到这样的男子,说不定也会多看几眼。 天空澈蓝,明明晃晃的光泼下来,搅不开空气里厚重的热气。 禾生叹了口气,摇摇头,朝卫府去。 · 晚上吃饭时,李清不声不响的,倒没有跟禾生闹,坐在桌子对面,盯了禾生许久,也不说话。 禾生吃得香,一副“你随便看”的态度。她不闹正好,省得一番口舌解释了,愿意瞅就瞅吧,反正脸上已经没了红印子,不怕人瞧。 卫老太今日与人唠家常,提及别人家谁嫁了谁娶了,想到自家的姑娘们,是时候未雨绸缪了。交待大奶奶:“西街的胡大娘不错,改天你上门探探。卫林性子野,选个适合的得多瞧瞧,卫喜比卫林大一岁,肯定是要先出嫁的,李清呢,在我们家住了这么久,也要选个合适的。” 她虽说让大奶奶去找媒婆,但话却是说给二奶奶听的。卫家人缘好,不用媒婆牵线,自有好几家等着,但李清不一样,她又不姓卫,自己家的资源,卫老太舍不得给她。 大奶奶听出话里的意味,朝二奶奶那边瞅一眼。自家婆婆虽蛮横了点,关键时候,脑子还是清醒得很。二奶奶常年将自家亲戚带到府上住,接济的银子大把大把往外散,这些她也就忍了,总归是亲妯娌,老爷愿意给,也就得了。接了自己侄女来住,二奶奶打得什么主意,她再清楚不过。 卫林的亲事,二房若想抢,她第一个不答应。 二奶奶脸色发苦,眼一蔫,没了声响。 卫喜和李清各自有着打算,将卫老太的话当成耳边风,听听也就散了。卫林吐舌扮了个鬼脸,正好被禾生看见。两人挤挤眉,各自扒饭。 卫老太的视线探到禾生身上,思忖几秒,问:“你是哪年生的?” 禾生答:“玄明十二年戌月。” 卫老太一算,“那你属羊,该配个属马的。”看向大奶奶,开口让她也帮着看看。 大奶奶嘴角一抽,刚还觉得卫老太想事清明,才一会子的功夫,又犯糊涂了。禾生是望京大府的姑娘,她的亲事横竖由大府奶奶们操心,轮不到她们做主。 想到这,大奶奶问禾生:“下月大老爷要去望京,你有什么要捎给你大府奶奶们,让他带去便是。” 一提到望京,禾生有些紧张,点头应下。闷着吃了饭,话也没说几句,回院子便躺下了。 翠玉放下帐子,长长的穗子勾在帐上,风一处,晃来晃去,看得晕脑袋。 禾生起身去扯,打了个死结,回过身问翠玉:“你说我们还能回去吗?” 翠玉愣了会,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回望京。“不能了吧。” 禾生一拉被子,整个人埋进去,缩成一团,半晌细小的声音隔着锦被传来:“我想家了——” 翠玉张嘴欲言,不知该如何安慰。“我也是。” 她想家了,尚且可以与家人书信往来,二娘子想家了,却连与家里通个信儿都不行。也是可怜。 翠玉挨着床边坐下,温柔地抚拍着,看她窝在被窝里,身体一阵阵地抖。兴许在哭,翠玉猜想,背过头,彻底沉默。 哭出来也好,闷得久了,难保不闷出个病。这日子还长,不知何时才是头。 · 宋瑶听说卫家姐妹要说亲,约了卫林到府上玩。卫林怕热,宋瑶命好几个丫头拿着蒲扇东南西北地各站一个,围着给她扇风,递了新鲜运来的荔枝,亲自剥了喂她嘴里。 卫林大爷似地睨她一眼,“今日对我这么好,肯定有事。” 修剪得整齐不过的指甲剃进壳里,沾了汁水,黏糊糊的。宋瑶敛眉,交给丫头剥,拿了帕巾擦手,“我什么时候对你不好了?瞧你这说的什么话,都快出嫁的人了,以后见了夫君可不能这么说话哟!” 卫林挠她,“谁快出嫁了?小心我撕了你这张嘴,看你还敢不敢乱说话。” 宋瑶笑得前俯后仰,求饶:“好好好,我知道,您卫大姑娘的脾气,哪能屈就呐,定是要你自己看上的人,才肯嫁,你爹宠你,也不知道挑来挑去,会不会成了个老姑娘!” 卫林撅嘴,“我要是成了老姑娘,横竖得和你凑一块,待你日后有了夫君孩子,我就去给你孩子做干娘,天天赖着你!” 宋瑶笑得更厉害。一篮荔枝吃得干干净净,宋瑶打发人下去拿,顺便把身边的丫头全退了下去,凑到卫林耳旁,“今日叫你来,是有件大事要求你。我哥这月过了生辰便二十二,亲事该定下来了。” 卫林眨忽双眼:“看上哪家姑娘了?” 宋瑶抿嘴一笑,指着卫林道:“你家的!” 卫林捂着胸口,表情夸张,“哎呦,你哥不会瞧上我了吧!他虽生得不差,但不符合我的品味,与他说说,死了这条心。” 宋瑶捏她一把,“小妮子,要真看上你,我早喊你嫂子了,何必等到今日,瞧你这自作多情的小样!” 卫林耸耸肩,忽然想到什么,神情变得可怖,“不会……是卫喜……”话没说完,宋瑶皱眉,往她额头上一个爆栗。 “瞎想什么,是禾生,我哥看上禾生了!”   ☆、第20章 卫林沉默半秒,而后举起大拇指,道:“你哥是个有眼光的。” 宋瑶靠近,“我哥那人,你不是不知道,别看长得人高马大,一见女人就变成个二愣子,所以啊,这事要成,还得麻烦您卫大姑娘!” 她说着,做出奴才请安的姿势,笑得极为谄媚,卫林被逗笑:“你哥有你这个妹妹,真是八辈子的福气,好了,就凭咱俩多年的交情,这个忙,我帮了!只是有一点,我得先探探禾生口风,若她对你哥没好感,这个媒人我是万万不能做的。” 宋瑶点头,“那是自然,总不能替我哥娶个仇人回来,这事自然得她愿意。” 姐妹俩一合计,事情就算约定好了。 卫林的性子风风火火,说干就干,回了府直奔禾生院子,禾生正在午觉,硬生生被她从好梦中晃过神来。 卫林难得做媒,初次尝试,兴奋得很,见她一睁眼皮,便上赶着问:“堂姐,你觉得宋家大哥怎么样?” 禾生睡意阑珊,没听得清楚,随口答一句:“人不错。” 卫林再问:“你觉得他讨厌吗?” 禾生一头雾水。好端端的,问这些作甚?难不成卫林转而看上宋公子了? 实诚答道:“不讨厌。”想起上次给沈灏递情书那事,禾生敛起眉,仔细瞧着卫林的脸皮,慢吞吞道:“你若还想让我帮忙递书信,我可不干。” 卫林用肩头顶她,咧出一口大白牙,“这次不是递书信的事了。” 人不错,不讨厌,合起来就两个字——有戏!机会都是人制造的,只要不排斥,一切都好说!宋瑶那边,可得让她拿出个大大的礼物犒劳,这次,她要做大媒了! 她一个低头自顾自地笑,禾生见了奇怪,以为她又在盘算什么古灵精怪的主意,只盼不要把自己算进去,就属菩萨保佑了! “呐,这回可说清楚了,牵媒搭线的事,别找我。” 卫林嘻嘻地笑,“不找你。”这回,换她来! 卫林前脚出院子,往自己屋里待了一会,心里想着做媒的事,实在煎熬,恨不得立刻跑去告诉宋瑶,想了想,又往宋府去了。 宋瑶刚准备歇下,见她满面春风的样,便知道宋武之的亲事有希望了!当即迎了进屋,卫林跑得气喘吁吁,连口茶都顾不上喝,坐下就说:“我问过她,她说宋大哥人不错。” 宋瑶问:“然后?” “不讨厌。”卫林看她一眼,心想这不就够了吗,这世间的人,有几个是一见钟情的,大多得慢慢酝酿,发酵升温,最后水到渠成,成就好姻缘。 禾生和宋大哥的事,八字尚未一撇,现在要做的,就是先迈出这一撇。 “要不这样,先让他们单独见个面,禾生是个慢性子的人,叫你哥别藏着掖着,直接说,说完了才会有下一步进展。” 宋瑶皱眉:“这样会不会太莽率?万一她直接拒绝了,我哥面子上过不去。” 卫林瞪她,两道眉毛弯成拱形,“娶媳妇重要,还是面子重要?” 宋瑶蔫了声,……娶媳妇重要。” 卫林拍手,“那就对了!总归先这么着,万一禾生真把你哥给拒了,那我们就换种方式,若还是不行,就到时候再说。你先去跟你哥说,明日下午,在郊野西头的过桥子边,穿得光鲜点,拿出点自信,横竖有我呢!” 宋瑶觉得不太稳妥,但也只能依她。晚上和宋武之说起时,宋武之第一反应便是摇头,“胡来。” 宋瑶摊开手:“就只是约着见一面,你将心里想的告诉她,除此之外,难道还有别的法子?难不成直接上门提了亲抢了来?” 宋武之摆手,“不不不,我岂是那种人,若不问她的意思,便提了亲,和强盗有何区别?” 宋瑶双手交叉,脖子昂得老高,“要不您老自己约?像上次那样,守了大半天,被人半路截胡,回来自己生闷气?” 宋武之连忙解释:“上次是沈公子找她有事,我事先不知道,哪能叫半路截胡呢?”顿了顿,脑海中浮现她的脸庞,面若桃花,吹弹可破。心头痒痒的,思忖半秒,犹豫道:“要不你让卫林约她?但不要做得太过明显,我怕吓着她。” 宋瑶嗤地笑一声:“知道啦!” 早上起来,禾生叫翠玉梳妆,记着下午与卫林一起出门的事,让翠玉给她挽个简单的垂挂髻,刚梳完,卫林就来了。 通身上下看了个遍,卫林嫌她太素,非拉着出门买胭脂水粉。前脚刚出门,后脚隔壁府的人便拱了手进屋通报。 裴良拦下人,手一伸,往门里指了指,凑耳将话听了,吩咐人退下,打帘子跨了门槛,朝屋里头看去。 “什么事?” 裴良眼神一探,见案上堆积的公文齐整地叠放置于右侧,当即明了——爷今天的公事算是办完了。 心里头不禁叹道,自从搬来卫府隔壁,爷批公文的速度真是越来越快。刚想上前拍马屁,瞄到案上正中央躺着一道明黄折子,边角抹了朱砂,敞开放置,八成是看过了。抬眼瞅沈灏的脸色,心中顿时明朗。 比平时更加小心翼翼,哈着腰凑上脸,问:“爷,您出门在外数日,圣人定是要牵挂的,德妃娘娘那边,上次您说要给娘娘寻个江南玩意,她也盼着呢。” 沈灏瞪他,裴良噤声,垂了手往旁边站。 沈灏撂了公文,眉头皱得紧,食指抵着太阳穴,一下下敲。“圣人来信,让我提前回去。” 裴良挨着下句,知道沈灏心中所想,便顺着他的意思往下说:“那卫姑娘怎么办?一块带回去?” 怎么带?打晕了装麻袋里扛回去么?沈灏站起身,明知故问,稍透着向裴良请教的意味:“你觉得她会肯?” 裴良抬脖子,“这有什么不肯,告诉她您的身份,难道还不愿意跟你么?” 沈灏“呵”地一声,斜眼睨他,声音冷冷的,“依她的性子,只怕会嚷的天下人尽知——我平陵王竟是个强取豪夺的主儿。” 裴良咽了口唾沫,试探道:“要不您好声好气地求求她?” 屋里顿时沉默下来,许久,想起沈灏冰冷刺骨的声音:“裴良,你好大的胆——” 裴良噗通一声跪下,知道这次言语冒失,触着逆鳞了,忙地求饶:“王爷恕罪,奴才嘴贱,该打!”说完便作势抽自己一大嘴子,眼神巴巴地望着沈灏。 沈灏掀了掀眼皮,懒得计较。“得,起来说话,进屋所为何事?” 裴良忙地站起身,弓着背,“卫姑娘出门了。”原是他自作主张,在卫府里安了探子,时时注意卫姑娘的举动,后来王爷知道,也没什么,就当是默许。 裴良心细,想着知己知彼百战百胜,顺带着往宋府里也插了人。 沈灏双手负背,缓缓踱步,慢悠悠地开口:“她出个门,你也来我跟前禀?” 裴良一颗心都要操碎了,听他语气不对,噗通往地上又是一跪,欲哭无泪。 爷现在的心情,就跟天上的月亮一样,阴晴圆缺,变化无常呐! 沈灏挥挥手,示意他退下。等人走到门槛处,又喊了回来,吩咐:“派人瞧住她,别让给在街上丢了。” 裴良欸地一声应下。 沈灏踱了几步,后脖颈阵阵地泛着酸乏。他起得早,每日作息严格,无论身在何处,卯时一刻必然清醒。从晨光微曦到艳阳高照,算下来,已伏案四个时辰。 反手揉肩膀,力道总不得劲。因沾不得女人的毛病,身边连侍女都没有,偶尔肩酸背疼,碍于脸面,又不能让裴良来揉,只得自己捏捏。 忽地想起禾生那双细白柔软的手,也不知道那双手搁在肩头揉捏,会是什么滋味。 沈灏擞擞脑袋,脑子里她嘴角弯弯的笑脸浮现出来,便再也收不回去了。越是不去想,越是记得深。 最迟下月,他便要回京,也不是拿她没法子,这个人他认定了,便再也逃不出。现在耐着心地跟她磨性子,无非是觉得女孩家矜持,待矜持劲一过去,也就好了。 是了,再等等,她肯定会应的。 沈灏笑了笑,反正回京之前,他有的是耐心与她耗。 过了晌午,裴良火烧火燎地赶来禀报,“爷,宋家的公子爷也出门了,锦罗玉衣,满脸的春风得意,瞅着这当头,应该是要去郊野西头见人,偏偏巧得很,卫姑娘也往郊野西头去了,还是独身一人!” 沈灏一听,养了半天的气定神闲瞬间抛到九霄云外,“没派人拦住?” 裴良惶恐:“……没……” 沈灏甩袖,摔门而去,“牵我的马来!”   ☆、第21章 汗血宝马日行千里,从城西到郊野,短短几十里的距离,抄了小道,一路策马狂奔,到了过桥子,满目张望,堤岸边的树下,站了个衣冠楚楚的男子,周围零零散散几个结伴出游的人,唯独没有她的身影。 沈灏松口气,纵身跃马而下,走得近了,瞧清楚树下站着的男子,不是别人,正是宋武之。 一颗心蓦地提起来,越发信了裴良的情报,心头一把火燃起。兴许她不是没来,而是正在路上,正赶着与人相会! 越想越不高兴,他沉下脸,眉头蹙得老高,不甘不愿地朝宋武之走去。 宋武之站在树下,穿一身靛青色长袍,双手拘在袖子里,呼着气,来回走动。 宋武之紧张啊!想到即将到来的禾生,就止不住地胆怯,将每句要对她说的话,在肚里翻来覆去折腾了几十遍,却还是觉得不够。压根没有注意到周围多了个人。 沈灏握紧拳,只觉得宋武之浑身上下都碍眼地很,明明穿着低调沉稳的颜色,却晃得人眼睛疼。压住火,上前喊一声“宋公子”,嘴巴硌得慌。 宋武之忽地听见有人喊,惊得肩头一耸,回过头见是沈灏,先是讶异,而后掏出双手作揖问候:“沈公子好。” 沈灏站他身边,昂藏七尺,两人相对比,沈灏身形瘦削修长,比宋武之高出一截。 两个大男人并排而立,一时之间,彼此无话。沈灏咳了咳,不动声色,假装偶遇,问他:“宋公子在此作何?” 宋武之本不想说实话,目光在沈灏不苟言笑的脸上转了一圈,心里有了别的打算。 对于这个刚来盛湖便享有美名的沈公子,以往与他没有过多接触,只听宋爹提起来夸他沉稳大气,年轻有为。奇怪的是,隐隐有种感觉,这个人绝不像表面看起来那般简单,尤其,是对禾生的事上,总觉得他有所企图。 涉及到禾生,宋武之脑子里的弯沟转绕得快许多。只几秒的功夫,他将心里的情绪藏住,面上恢复憨厚的模样,微喘气,眼神闪躲,显出方才紧张的样子来。 “我……我等人……”低下头,余光迅速瞥了一眼沈灏,时刻注意他脸上的神情变化。“我一向敬沈公子是个稳重人,不瞒您,我今天等的人是卫家堂姑娘。”如若他猜得那样,沈公子也爱慕禾生,他是绝对不会退让的。 沈灏牙齿都要咬碎,面上平静,说出的话不急不缓,“哦,等她作甚?” 宋武之撇嘴笑:“有些心头话要告诉她,不怕沈公子笑话,我对卫家堂姑娘早已情根深种,今日约她来,就是为了商量提亲的事。” 沈灏啪地一扳手指节,心里仿佛有根线绷坏,好一个情根深种!好一个商量提亲!转脸勾起嘴角笑,泠泠阴寒,“宋公子,你往那边看,是不是卫姑娘来了?” 宋武之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急忙整理衣冠,刚吞口一句“人在哪?”,脖颈一疼,被人从身后硬生生地劈晕过去。 沈灏昂头,睨眼看躺在地上的人,抬起锦靴,往宋武之腰间轻踢一下。 吃了雄心豹子胆,竟敢惦记他的人!今日敲晕过去,还算是轻的,赶明儿手起刀落,直接宰了也是行的。 这边人烟稀少,方才嘚嘚马蹄声来势汹汹,郊游的人都往东边去了,先下空出一块地,周围却没有能遮挡的,唯独一棵大树,树干粗壮,将人拖到树后,使其保持坐姿挨着树,倒正好挡住。 刚藏好,打南边来了辆马车,下来个穿水绿袄裙的少女。沈灏一愣,她好大胆,竟真的来了!恼怒至极,却只是哼了声,负手站立,等她前来。 禾生其实不太乐意来,总觉得怪怪的。以前出游,也没见卫林带她又买胭脂又买新衣,还特意喊了梳妆婆子,整齐一套下来,竟像是要把她卖了一样。 禾生皱眉,越想越不对劲。在马车上,卫林借故要回家一趟,说一会便过去,嘱咐她一定要在边桥子等。好在宋瑶在边桥子等,不然她独自一人出行,肯定甩手就回去。 放目望去,好不容易找到卫林交待的那棵树,再一定睛,树下的身影,好是熟悉。走近了,瞧仔细,差点吓着。 见了这么多次,每次见他,都有惊吓,尤其是他现在这副阴沉面容,分分钟要将人生吞活剥,还不带吐籽的。 他天生一副威严气势,若是别人见着他这样,定当腿都要软了。所幸她见得多了,不怕他,目光里半点惧意也没有,走姿端正朝他跟前去。 眼见到了跟前,她一心只顾着姿态,忘了脚下的路,一个不小心,搁着石子,差点摔倒。 眼前这双骨节分明、清秀干净的手伸过来扶时,她一点也不意外。禾生往后站,稳住身体,而后迅速推开他的手。 往常这种时候,他定是要冷着脸与她说些不痛不痒的话,今天她一点儿都不想听。离了他还没有半秒,身子却被人从后面抱住,滚烫发热,紧紧拥牢。 禾生大惊失色,下意识呼喊,刚张嘴,便被他捂住。 她清晰地感受到他从背后贴过来,炙热的气息,伴随着他因气愤而沙哑的声音颤抖,“原来是看不上我,连瞧一眼都嫌多。” 这人怎么了,今日跟吃了火药一般? 禾生满腔愤慨呜咽堵在嘴里,双手被伏在身后,唯独剩了双腿尚能自由,逮着劲跟沾上砧板的鱼一样,活泼乱跳,垂死挣扎。 她越是下力气去踩、去挣脱,沈灏心头的火就烧得越旺,只觉得所有的耐心都要在此刻消耗殆尽,往日的事情件件罗列,每一件都足以让他对怀里的人大发雷霆。 靠近了瞧她,她从来不看;低了身去哄她,她恍若罔闻;他平陵王何时受过这种憋屈气,竟让区区一介女子轻看至如此地步! 还要磨什么性子,她哪是矜持的劲,分明是对人不对事,这头远了他,转眼就近了另一个,宋武之哪点好,他竟比不过的? 禾生卯足劲猛地往前挣,试图一下子用力冲破他的禁锢,如此努力了几番,身后的人纹丝不动,一双大手,将她按得死死的。 “我哪句说得不够明白,为何你就是不肯乖顺从了我?旁人有什么好,能抵得过我?” 他被踩疼了,抽出捆她臂膀的手,俯身凑得更紧,用胸脯抵着她,将她的手压在腹部。手空出来了,一路往下,搂住她的臀,好让她的两条细腿迈不出来,不能再踩。 这样的姿势,像是两只互相抱团的红虾,弓着身子,彼此不分,暧昧至极。   ☆、第22章 憋久了怕她喘不过气,沈灏松开捂着她的手,怕她呼喊,掣住她的下巴,半边脸凑过来,与她肌肤相亲。 禾生发颤,与他离得近,每一声呼吸都听得清清楚楚,虽看不见他的脸,却足以在脑子里勾勒出他现在那副不可理喻怒不可遏的样子。 她怕啊,事到临头懊悔迟,早就该远远地离了他! “你的话,每一句我都听明白过,我也答得明白,趁早死了这条心,去找其他能靠近你的女子。” 沈灏低声,“找着了,就你。管你是不喜欢也好,心有所属也罢,总之我要定了。” 自大狂!禾生趁他不备,用力一口咬住他的手,怕脱不了身,情急之下,使出浑身的劲,脚往后蹬,用臀部顶他的下身,沈灏“哎呦”一声没躲开,疼得立马松开了她。 疼死是应该的,登徒浪子,无耻下流!禾生红着脸,呼着大气,叉腰:“呸,不要脸的,再有下次,我……让你没了命根子。” 说出这样的话,她脸烧得火热,方才碰他下身的地方跟沾着火炭似的,扭头就跑,听见“哐当”一声,觑着余光去瞅,树后倒了个人,依模样来看,与宋家公子有点像。 难不成……禾生被自己脑子里冒出的想法一惊,顾不得看第二眼,生怕沈灏恢复力气追上来。 万万没想到她竟来这招,哪里见过这般凶猛的女子,犟起来跟头牛似的!沈灏看着奔出老远的背影,走三步绊两下,明明娇弱的人儿,下起狠手来,倒是不同寻常。 禾生一路奔回去,走到官道,实在走不动,停下来雇了辆轿子,折腾了半晌,这才回到卫府。 径直去了院子,进屋脱了鞋,脚底起了几个水泡,翠玉打水进来,差点摔了盆。 翠玉心疼,见她模样狼狈,什么也没问,端来水伺候她洗脚,拿了针准备挑水泡。 “这是怎么了?”翠玉迟疑问出声,未等到禾生回答,门口卫林与宋瑶风风火火地进门了。 禾生努努嘴,手一指:“呐,问她俩。”十之*是这两个小妮子搞的鬼,树下倒的宋武之她可虽没瞧仔细,但估计错不了。 卫林吐吐舌,以为宋武之已向她表达心意,顾不上挨骂,凑上前:“他怎么说的,你又怎么答的,能成吗?” 成什么成,人都晕在树下了,能说什么话?禾生掀眼皮,翻了个白眼,双手抱肩,转头去,不理她。 宋瑶拉一把卫林,轻声说,“这么着急作甚,你看禾生大汗淋漓狼狈不堪的模样,一定是遇到了什么措手不及的事。我哥是个莽撞性子,万一是他冲撞了禾生,我俩拿啥赔?” 卫林回过头打量禾生,见她发髻松动,裙角边和鞋面上沾满灰尘,当即小心翼翼上前问:“姑奶奶,不会是宋大哥做了什么无礼之事吧?” 禾生睨她,整张脸憋得通红,“他要敢,我能阉了他!” 卫林缩缩脖子,回看宋瑶,宋瑶默不作声。今天的事情,确实不太厚道。讹了禾生过去,她生气也是应该的。现在只求佛保佑,禾生与大哥没有发生什么不愉快的事情。 卫林扁嘴,半蹲下伏在禾生膝盖上,将错揽在自己身上:“主意是我出的,你要打要骂,我都受着。是我一时冲动,你怎么泄气怎么来,只一点,实在是急,情况如何,你说出来,但凡宋大哥有一点轻薄于你的,我第一个饶不了他!” 宋瑶没有立场说话,退到一边,给禾生拿药膏。 禾生使了使眼色,翠玉关了院门。阖起门来,再无他人,禾生坐着不方便站起,朝卫林宋瑶招手,小姐妹凑上前,一人站一边。 禾生沉下脸,认真严肃,握着卫林的手交待:“我来你家这些天,你事无巨细,从不亏待我。你对我的好,我都看在眼里,感激二字不提,遇到你这么个姐妹,是我的福气。宋公子的事,你也是为我操心,但我身子弱,并不打算考虑亲事,只希望平平安安地在你家住着,不要生事端。” 卫林见她不生气,高高兴兴地“嗯”一声。 她一口气说完,转过头拉宋瑶的手,“我们相识不久,我心底却早已将你当作姐姐,宋大哥能看上我,是我的荣幸,但我无父无母,前途还得由京里做主,望京规矩多,一不小心便能落个忤逆不孝的罪,万万不敢私结姻缘,绝没有心高气傲瞧不上宋家的意思。” 她说得诚恳,一双大眼睛清澈明亮,宋瑶反而被盯得不好意思,埋下头轻声道:“我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放心好了,我哥那边我去说,今日这事原是我们的错,你不要放在心上才好。” 这样出挑齐整的小姑子,恐怕整个盛湖城再也挑不出第二个,只怪她哥暂时没有这种运道。 翠玉站在一旁听了,来龙去脉大概听出七八分,额头涔了冷汗,若被大府知道二娘子沾了这样的事,绝对不会轻饶。 她护主心切,噗通一声跪下,朝着卫林和宋瑶磕响头,“我家姑娘脸皮薄,说不出厉害话,我是个奴才,没那么多顾忌。不瞒二位,大府奶奶们管得严,对于清白之事,尤为看重。撮合姻缘这样的事,万万不能往二姑娘身上揽,一揽便是害了她啊!” 禾生一愣,喊她起身,她不起,咬紧唇角,硬是磕了一个又一个响头。卫林和宋瑶面面相觑,连忙上前扶她。 好烈的丫头!卫林以前没看出来,见她额头磕得青黑,当即抽出帕子擦拭。“再也不揽了,以后跟你们家姑娘出门,我只管将她藏得严严实实,哪个男子若敢多瞅她一眼,我拿鞭子抽他!” 翠玉这才放下心,回到禾生身边,继续为她挑脚上的泡。 禾生眼里一阵泛酸,揉了揉眼皮,翠玉抬起脸,笑道:“有点疼,痛得紧便喊我,我力道轻些。” 当着卫林和宋瑶的面,她不好说出感谢的话,那样未免也显得太奇怪了。翠玉不是她的家生丫头,却比家生丫头对她更好。 宋瑶想着差不多该走了,推搡着卫林往门口去。刚跨出门槛,身后听见禾生喊:“阿肆、瑶姐姐,你们等会!” 依卫林宋瑶所言,今日特意帮着宋武之约的,但边子桥只有目光如炬的沈灏,而宋武之却晕死在树下,在她到来前肯定发生了些什么。方才她跑得急,顾不上宋武之,也不知他现在怎样了。 宋瑶回头问她:“何事?” 总不能直接告诉她,她哥哥可能被人打晕了。思忖半秒,犹豫道:“最好派个人去边桥子瞅瞅,我怕你哥有事。” 难不成还会寻短见?宋瑶怔忡,笑道:“他一个男子汉,会出什么事?我回府喊人去寻他,你放心好了。” · 李清踉跄步子,敲响卫喜的门。卫喜正在练琴,一曲高山流水,到了关键处,总是把握不好,刮着调,被李清一声“表姐”喊,勾错弦,勾出尖利的声调。 紧着一对柳叶眉,发火看向李清:“你喊什么,下午找你你不在,这会子又来了,神出鬼没,跟个猴皮似的。” 习惯了卫喜的牙尖嘴利,李清并未在意她的话,走到跟前,直接拢起卫喜的手,一脸悲戚:“表姐,宋大哥就要被隔壁那个小妖精抢走了,你怎么还有闲情雅致在这弹琴?” 下午郊野一幕,她可是看得清清楚楚。平日闷着不出声,暗地里却一身浪,不仅勾了宋家公子,而且还夺了沈公子的心,可恨至极!李清愤慨,嘴都要被气歪,添油加醋地将她跟踪禾生的事说与卫喜听。 卫喜听完,差点摔了琴。心心念念的男人,竟为了另一个女子争风吃醋,而且这个人还是她一直以来都瞧不上的卫禾生,简直可笑! “依我看,得给她点颜色瞧瞧。” 卫喜怒火中烧,指甲几乎都要掐断,“小狐狸精,定要让她知道本姑娘的厉害!” 隔壁。下午沈灏一股烟策马而去,裴良赶不上脚程,干脆巴巴地候在门口边。远远瞧见街上沈灏牵马而来的身影,脚底一抹油,哈腰躬背上前问安。 沈灏冷着面,甩了缰绳,没说别的,进屋第一件事便是交待裴良:“这些天不要在我面前提起隔壁府的堂姑娘,我不想听,也听得烦。你若嘴闲,以后也不用在我跟头当差了,收拾东西打铺盖滚去监栏院。” 监栏院是太监们住的地方,这是要送他去做太监啊!敢情爷今日在卫姑娘那里又碰了一鼻子灰,回来拿他撒气。裴良哆嗦着跪下,一天跪了好几次,膝盖骨都要碎了。   ☆、第23章 在屋里闷了几天,禾生终于打起精神,准备出门给卫老太买寿礼。翠玉陪着一块出门,主仆两人在街上瞎逛。 宋武之的事情算是告一段落,沈灏还算有良心,派人把宋武之抬了回去。没了别人瞎撮合的困扰,走在路上,心情好得很。 禾生拣了碎银子给翠玉,让她挑些好吃的零嘴买,“我就在这片等你,今日穿的水红,一眼就能看到,你买好了寻我。” “欸。”翠玉应下,往前面去。 今日天气不错,不晒人,偶尔还有阵阵清凉风过脖。禾生哼着小曲,自顾自地逛,忽地面前一团阴影,抬起头看,是个糙面大汉。 “小姑娘,买啥呢?我这里有好东西,要不要跟哥哥去看看?” 面前的人脸生,禾生不认识他,只当是街上的二流子,皱了眉,装作没听见,准备绕过去,往对面人较多的铺子走去。糙汉跟上来,一脸横肉笑得打颤,“小姑娘,别走嘛,跟哥哥去。” 禾生脚下的步子越发紧张,对于这个突然冒出来的人,心中惴惴不安,只因仗着是在大街上,光天化日的应该不会怎样,才没有呼喊。 哪知后面的人仿佛有意赶着她往人群多的那边街道走一样,禾生蓦地停下,意识到事情不对劲,管不得三七二十一,张嘴就要喊人。 “翠——”一个字刚出口,糙汉逼近,旁边是辆马车,禾生一急,往马车旁跑。刚到跟前,马车里的人像是算好一样,跳下人来捂了她的嘴,架着胳膊直接塞进车里。 手帕上沾了迷药,禾生还没回神,两眼一闭,晕了过去。 刚才的糙汉也跳上车,摩拳擦掌,与车里的同伴拍手,“嘿,这一票,可干了个大的。” 翠玉左手提着糍粑豆沙饼,右手抱着一盒菱粉糕,喜滋滋地回身找禾生。二姑娘吃菜喜欢辣的,零嘴喜欢甜的,今日这些,估计够她解馋三四天。 左探右望,几乎将人群翻了个遍,却仍不见禾生的身影。好不容易瞧着个穿水红衣裳的,扳过肩一看,却不是自家姑娘。 翠玉急了,挨个找着人问,半点消息都没问出来。一路飞奔回府,推开院子门,里面一个人都没有。 翠玉满院子地喊,一屁股坐下,眼泪哗啦啦地就出来了。偏生今日家中长辈皆不在府中,她想找人去寻禾生,一时半会都不能成。 哪里还经得起等,翠玉情急之下,咬牙看了看隔壁一墙之隔的沈府,脚底抹了油一般窜进沈府。 沈灏坐在石亭下,周围堆了冰,裴良摇着扇子为他解暑。 中间石桌上摆着棋阵,是《棋工》里最为千奇百怪的一道奕局,沈灏解了多日,眼见着就要破了最后一碍。 前府小厮来报,裴良招招手,小厮凑到裴良耳边细语:“裴管家,门口有个叫翠玉的要求见公子。” 翠玉,不正是卫姑娘身边的小丫鬟么,她来作甚?裴良一挥,打发他下去,“让她先等等。” 这几天王爷正在气头上,估计把人喊进来,王爷也不太愿意见。裴良心里嘀咕着,那厢沈灏转过头,“什么事?” 裴良将小厮的话述了一遍。 沈灏手执黑子,视线在棋局红线格子边游荡,无从下手。“打发回去。” 裴良应下,放下扇子亲自去门口/交待。 没了扇风的人,空气中的燥热仿佛又生了起来,阵阵地往衣领里钻。沈灏看棋看得乏了,揉揉太阳穴,一闭眼却又想起了禾生。 她能有什么事情找他?磕着碰着了,横竖她自己忍着。她在他面前清高自持,他也懒得去猜了,倒要看她傲到什么时候。 裴良来禀,“人不肯走,说是卫姑娘丢了,府里大爷奶奶们去上香祈福,没人管。” 沈灏横眉,“怎么丢的?” 裴良摇头,“街上逛,转身就不见了。” 沈灏“呵”一声,心里仿佛有蚂蚁在挠,面上却是不以为然:“又不是小孩子,怎么会丢?说不定此时此刻正在与情郎相会,躲着丫鬟,闹得正欢。” 落子的棋狠地一定,手指都捏痛了,稍一偏神,棋局全毁。沈灏摔了书,盘上的棋子散落一地,裴良弯腰去捡。 重新摆好局,沈灏正襟危坐,低下眼,继续研究,一颗心却是乱如麻绳。 至黄昏时,依稀听见有人喊叫,沈灏无心再解棋,“外面太吵,你去看看。” 裴良垂手,并未挪身,显然是早已知道缘故。抬起头回禀,声音有些发颤。 “爷,卫姑娘真丢了。” · 往昔这个时候,街上人影稀落,今天却是人头窜窜。卫府的人发动全府上下,一人举着一个火把出来寻人。一声又一声的“堂姑娘”,喊得人心惶惶。 宋瑶和宋武之带了家仆加入寻人队伍,卫林心急如焚地朝宋瑶诉说,旁边翠玉已经哭得不成人样。卫林和宋瑶转过头安慰翠玉,旁边宋武之焦虑不安,说着要去报官。 话刚说完,眼角瞥见隔壁沈府人影闪出,马蹄声震天。 沈灏策马在前,气势凛然。身后跟着小厮,个个都武装上阵,朝着一个方向奔赴,屠敌宰仇般的阵势。 宋武之一征,想起那日被敲晕的事,心头一耻。宋瑶凑过来,“兴许沈公子有办法。” 翠玉听了,咬牙切齿:“有办法早就使了,何必等到现在。” 卫林急,招手喊:“你们愣着作甚,快找人啊!” 神色匆匆的人群中,李清与卫喜交换眼神,掩了眸中喜悦,喊着禾生的名字,头一次如此卖力。 暮霭沉沉,各家各户都已升起升起炊烟。乡间小路凹凸不平,马车一晃一晃的,颠得人都快散架了。 王牙婆数着银子,和赶马的糙汉交待:“到了村里,把人一丢,也就没我们事了。这次的货上乘,皮相好得很,换做平时,我转手一卖得好几百银子,可惜啊,风险太大,只能卖个寻常价。” 糙汉粗粗地喘了口气:“为啥子,好几百呢,不赚白不赚,欸,反正是要卖的,让我先尝尝味。” 王牙婆一巴掌拍他脑袋上:“想都别想!我们只管拿银子办事,把人卖了,她是卫家的姑娘,听说还是望京的,万一查过来,我们拐了她,死罪逃不过,再一查,你先动了姑娘,直接就五马分尸了!” 糙汉不甘心地往里面瞅了瞅,王牙婆一掀帘子,挡了他的视线,“赶你的马车,卖完人就不要回盛湖了,另外找个地方避避风头。” 她都算计好了,将人卖到穷乡僻壤,那里的汉子缺女人,卖进去了,就算想逃也逃不出,全村人挡着,一个弱女子绝对跑不出。既拿了办事钱又有了卖身钱,两份银子在手,这份生意忒划算! 禾生醒来时,眼皮耷着发沉,视线逐渐清晰,望见头顶上一轮碎月,透过缺瓦少盖的老旧屋顶照进来。 挣了挣手,发现自己被绑得严严实实,身下是稻草堆,灰尘和蜘蛛网布满整个墙壁。 屋外有人说话,“人我都带来了,绝顶的好,算是我王婆大发善心,舍了这样的娇人儿给你们!” 木板门吱嘎一声被推开,禾生看着进屋的陌生人,倏地一个激灵,脑子顿时清醒过来。 “哟,醒了?”王牙婆蹲下身,攫住禾生的脸,朝门口站着的几个农夫炫耀:“怎么样,没骗你们吧?” 禾生躲开她的手,惊恐慌张,满脑子都是一个声音:她被拐卖了! 以前听说过这样的事,但真正发生在自己身上时,仍然觉得无法置信,怎么会,她怎么会被拐卖!眼瞅着门口的男人们面容猥琐,朝这般走来,禾生止不住地发抖。 王牙婆挡住男人们前进的脚步,嘿嘿笑:“先交银子。” 年纪较大身形佝偻的男人将她拉到一边,商量着价格。另两个年轻点的,站在一旁色迷迷地打量禾生。 禾生喊救命,使出平生最大的力气叫嚷,明明灯火通明的村子,却没有一人出来询问。 一边哭一边喊,嗓子都哭哑了喊嘶了,屋外半点动静都没有。禾生目光一黯,想着咬舌自尽得了。 活着,横竖不能让人糟蹋了,倒不如死了痛快。在这世上走了十六载,落得这个下场,她下了地府,定要好好质问阎王爷,到底做错了什么! 谈好了价格,王婆放心交人,抬腿正要往屋外走,忽地门被人一脚踢开,王婆还没来及抬眼,就被一脚踢到了心窝子上,直接倒地不起。 禾生哭得双目模糊,没有力气去看,忽地被人拥在怀里,闻到了熟悉的沉香味。抬脸一看,那人英气的面庞近在咫尺,像是做梦一般。 她听见他的声音若获珍宝般激动,一双大手将她揉在怀里百般疼爱:“禾生,我来了,不要怕。”   ☆、第24章 禾生怔怔地看他,像是要将他刻到眼里去,一双鹿般的眼睛,惊喜和委屈并存。他来了,他来救她了! 她扯住他的袖子,恐惧而紧绷的情绪瞬间瓦解,仿佛有了靠山般稳妥,连眼泪都涌得更紧肆无忌惮。 他双臂稍一使力,将她横抱起来,一步步朝外走,禾生安然地躺在他怀中,从未有过的踏实感油然而生。 她想起小时候看过的皮影戏,所向披靡的英雄救了娇弱的美小姐,于千里迢迢之外的山河,日夜相继,踏着时光的碎影,冲冠一怒为红颜。 禾生抬脸望他,他鬓角沾着跋山涉水的尘土,眉间敛着抹不开的担忧,眸里映着哭哭啼啼的一张脸——是她的脸。 时隔多年,她忽然记起当年看戏时的心潮澎湃,那是一种无法言喻的激动与愉悦,仿佛只要靠在他的肩膀,天下所有难事都能迎刃而解。 她忽地不哭了,搂着他手愈发用力,整个人往他怀里贴。沈灏心跳慢半拍,喉咙耸动,憋着声低头交待:“乖,别动。” 禾生听话地点头,安静地闭上眼,缩在温热的怀里,感受耳边风声簌簌,和他喘着气的呼吸声。 沈灏抱人一路冲出去,方才还静悄无声的村子,一听说来了人抢媳妇,从四面八方涌来,拿着锄头和菜刀围攻。 沈灏带的人不多,小厮们比不上皇家侍卫,能以一敌百,渐渐地败下阵来,拼尽力气开出一条道,裴良抵在最前方,喊道:“爷,你先走!” 刁民难惹。沈灏沉下脸,转了转双眸环视周围,寻好下山的道,回头轻声吩咐裴良:“等救兵一到,这样害人的村子不能留,放把火烧了。” 裴良面色如肝,只要救兵能来,别说让他烧村,杀人都行啊! 沈灏带着禾生往山下跑,夜色暗,看不清路,跌跌撞撞好几次。 她窝在怀里一语未言,沈灏以为她害怕,细声细语安慰:“马上就能下山,待下了山,给你买临月居的藕粉糕,你爱吃得紧,赶明儿我就把他家铺子盘下来。” 禾生记着他之前交待的话,保持相同的姿势,身子都僵疼了,仍旧不敢动,张嘴低喃:“不用盘铺子,你买给我吃就好。”她顿了顿,“……还要吃悦食居的烤鲈鱼……” 沈灏目带笑意,声音染了几分温柔:“买,想吃什么都买给你。” 黑夜中他看不清她的脸,依稀见得她紧阖眼,挺直小巧的鼻尖下,小嘴微微上翘。这样一张惹人怜爱的脸蛋,他小心翼翼地护着疼着都来不及,竟然有人想要伤害她。 穷凶恶极,罪不可赦,待他查明清楚,定要将那些人挫骨扬灰。 她可能是饿极了,舔了舔嘴角,这一细微动作,却看得人心神荡漾。沈灏撇开眼,尽量忍住自己的情/欲,生怕一个不小心,又把她吓住了。 山路崎岖,他的心思全放在怀中之人身上,未注意前面的路,不留神脚下一空,蓦地身子往下坠。 禾生轻呼一声,沈灏来不及站住脚,根本来不及阻止突如其来的变故。 若是放开手,便能攀住旁边高悬的树干,沈灏想都没想,放弃最后的机会,选择紧紧将她抱在怀里,用自己身体护着,连滚带爬跌下山。 好不容易停了下来,禾生睁开眼,他写满忧虑的目光遁入眼帘,浑身上下地打探着,语气焦急,问:“伤着哪了?” 禾生摇摇头,转眸望见他身上划了好几个大口子的衣袍下,道道血痕触目惊心。 撑起身子去看,才发现他早已伤得极重。满山遍野,全是荆棘,从刺尖上滚过,身上没一块完好的。 禾生哇地一下哭了,骂他:“傻子,你都成这样了,还问我作甚,没了命,你找谁赔。” 沈灏这才注意到自己身上的伤势,看她哭得厉害,想去擦泪,手臂一扯,便痛得呲了一声。 禾生抹把脸,抽着声,着急道:“快别动了,我为你看看,若是沾了刺,定要立刻取出来。” 沈灏低了声,“横竖不过几根刺,死不了。”他站起来,环顾四周,准备探清地形。 这里虽是平地,却未到山底,更像是半山腰子。月光一轮,照了几分水光波影,拨开丛林一看,前方竟有湖。 想着她被人掳走,肯定又饿又渴,招手便带她往湖边去。 抓几条鱼烤着吃,她肯定就不怕了。沈灏打定主意,脱了上衣,便往水里潜。 禾生惦记着他的伤,现下见他下了水,更是急得跺脚。这人是铁做的吗,浑身都是刺,还敢下水,不要命了吗! 她不识水性,只能站在湖边干等,许久不见他的动静,放眼望去,碧波粼粼的湖面,像面镜子一般宁静。 “沈公子?”她喊出声,见没人应,语气越发焦急,“沈公子”地呼了好几声,到后头,干脆直呼他名,“沈灏,你别吓我,快出来!” 她试着往水边走近,脑子里不好的想法一股烟地冒出来,鼻子一酸,眼里又泛起了泪光。 会不会淹死了……他是不是死了! 忽地从水底钻出个人来,鲤鱼打滚似的,溅了她一身水。沈灏立在水里,流水般的碎月洒在他身上,光着的膀子像是镀了层银,转溜地泛着光。 他体态矫健,胸脯与腹间块块分明,骨架适中,撑起这一身肌肉,恰到好处。 禾生呀地一声闭上眼,转过身去。 沈灏两手逮鱼,走近了看,打着月光,看见她紧抿嘴唇,睫毛打湿,不知沾了水还是沾了泪。 “怎么这般爱哭,小孩子脾性。”他刮了刮她的鼻,将鱼丢上岸,调转头牵她回去。 刚一碰到,她下意识回缩,沈灏板着声:“要么睁开眼,要么我牵你。” 禾生低了低头,“牵你衣角好不好?” 沈灏皱了眉,“没穿衣,哪来衣角,牵裤头还差不多。” 禾生红了脸,“那还是牵手吧。”伸出手让他牵,沈灏哼哼一句,巴巴地紧了她的手,问:“不知抓了条什么鱼,你凑合着吃。” 禾生声音细细的,“什么鱼都好,你先让我瞧瞧伤。” 沈灏回头看她,“担心我?” 禾生呼吸一促,点了点头,“嗯。” 沈灏蓦地勾了勾嘴角,眉头上扬,牵着她往前走。 风从湖面吹来,闪了一湖的皎洁,星光熠熠,布满夜幕。 沈灏牵着她坐下,借月光往自己身上看,下狠心拔了好几根刺,忍着没出声。末了,喊她:“好了,你瞅吧。” 禾生睁开眼,见他仍然光着膀子,反射性地侧过头,后来一想,他要是穿上了衣,还怎么瞧伤?脱了是应该的。 复想,早知这样,刚刚何必还让他牵着走路,反正是要看的,还不如自己探路。 她脸上神情变来变去,沈灏看得起劲,大大方方地凑上前让她瞧。 禾生羞着脸,仔细查看他身上的每一处伤口,逮着后背几根刺一拔,他一声都不哼,没事人一样。 大刺除了,小刺还有,肉眼看不清,得用手挨着才能摸出来。禾生有些紧张,抖着声跟他说:“我摸摸,你别介意。” 沈灏哪能介意,笑了声:“上手便是。” 他今日救了她的命,清白名节在恩义面前,抵不了什么。她吐出一口气,复地深吸,颤着手抚上了他坚实的后背。 又滑又细腻,皮下精肉紧实,没有一寸多余的赘肉。一看便知道是个养尊处优严于利己的。手指头摩挲,倒忘了眼前这是男子的身体,专心致志地找刺。 摸的人无心,被摸的反倒思绪万千。肚里烧火般翻滚,一股气流蹭蹭地从丹田而上,往全身各处散去。 她柔软的手像火,从他身体蹚过,所到之处,势不可挡。 沈灏咬紧牙关,知道自己下身已经起了异样,挪了挪腿,遮了起来。 手一路往前,沈灏一口气梗在喉咙,一低头便见她凑近,张着忽闪忽闪的眸子,粉唇微合:“碰着你痛的地方了?” 沈灏倏地一起身,脸像结过冰似的,摸着衣服往身上遮。“伤看得差不多,该烤鱼了。” 他拿起石头凿火,禾生觉得奇怪,又不好说什么,在一旁打下手,眼神时不时地瞄过去。 换做平时,她这样看着,他心里头指不定有多喜欢。但今天不一样,从山上滚下来,脸上头上全是泥,灰头土脸地,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好不容易平复了情绪,不敢看她,生怕一看,又被挑了起来。垂着眼,语气冷冷的:“看什么看,不准看。” 禾生眨了眨眼,看都不让看,他怎么一下子就不高兴了?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一般,禾生往他身边靠,张嘴喊了两个字:“恩人。” 这词听着新鲜带劲。沈灏抿了抿嘴:“你方才喊我什么?” 禾生吞了吞口水,轻轻又喊了遍:“恩人。” 沈灏脸上有了淡淡的笑意,抬起眼瞧她,“你叫我恩人,便拿出诚意来,若要报恩,得做好上刀山下火海的准备。说我趁人之危也好,无耻下流也罢,只一件事,你答应了,便行。” 禾生知道他指什么。心中百转千回,实在是想不到理由再拒,仰起头,深深地长吐一口气,鼓足勇气,缓缓道:“我是寡妇,不能嫁你的。”   ☆、第25章 沈灏睨她一眼,目光透着寒意,“呵,事到如今,你还是不肯,竟编出这样的理由欺我,何苦呢,说你是寡妇,难不成我是三岁小孩,会信你?” 禾生眨着眼望他,嘴唇上下微动,越想让他相信自己,脑子里越乱,不知该如何交待事情,他才会肯信。 “你去查,我不是卫家堂姑娘,我是望京卫府卫侍郎家二房的媳妇,丈夫是卫锦之,我姓姚,平和街西边胡同里姚家的女儿。”她吞了吞口水,语气有些焦急:“我说的都是真的,你尽管去查!” 荒唐!明明就是堂姑娘,非得编出这么蹩脚的由头,以为他是个好玩弄的?沈灏听得脑壳疼,转眸见她艳若桃花的小脸离得这般近,稍稍一低头便能蹭到。 折磨人的小坏蛋。手抚上她的后脑勺,没有任何犹豫,俯身亲上。 她的唇……很软很香,想让人要要得更多。 禾生顿住,眼睛瞪大,满腔言语堵在嘴里,一时之间竟忘了推他。短短数秒,回过神,粉拳捶他,试图挣开。 沈灏不闻不顾,任由她捶打,满脑子全是她的香气,她的柔软。双唇愈发含紧,想要靠得更近,一掌推她背,几乎要将自己的身体埋进去。 眼见面前人儿满脸憋得通红,这才恋恋不舍地放开她,勾嘴笑:“笨,张嘴呼吸都不会。” 禾生红着眼往后退,胸膛起伏,喘气嘘嘘。 沈灏继续生火烤鱼,窜气的火光,映着他的面容,显得清冷凌厉。“昔日卫家老爷卫有光曾答应我,日后有事相求,定当答应,今天我又救了你,正好落了由头。待明日一出山,我便去卫家提亲。” 禾生惊慌失措,“不可以,不能去提亲!求求你,放了我好吗,你让我做任何事情都行,只除了这一件。” 沈灏手下动作一顿,冷眼看她:“除了这一件,我什么都不要。” 他是个打定主意便要实施到底的人。禾生干瞪着,双目一垂,哗啦啦眼泪又出来了。若提了亲,大府便会知道,铁定不会饶恕她的家人。 沈灏轻哼一声,无动于衷看着她哭。当真是花样百出,诓人不成,转而哭泣,今日他就是要当个铁石心肠的,看她能哭到什么时候。 这一整天被人绑着,一路上眼泪就没停过,嚎得嗓子都快哑,直至哭得没有力气再挤出一滴眼泪,禾生擤鼻,对面人串着烤好的鱼递到跟前。 “熟了,吃吧。” 鱼香四溢,禾生却半点胃口都没有。愤愤瞧他一眼,起身整了整衣裙,“我知道你以为我骗你,现如今我也没有法子能让你信了,唯独以死明志。” 沈灏愣了愣,刚回过神,便看见她提着裙角往湖边跑,决绝地往水深处走。 以为使这样的招数,他便会上当屈服吗?沈灏侧过头继续烤鱼,她要演戏,就让她演个够,总之他不看。 不知过了多久,湖中间没有一丝动静了,沈灏心一悬,扔了鱼到水边查看。 白晃晃的月光下,湖水照得通透,隐约见深处有衣裙浮出。 猛地一想起,记载她习性的小册子上,郝然写着“不识水性”四个大字。 糟了,她是来真的!沈灏跳进水里,四处寻人。 捞了许久,好不容易把人给救上来了。看她轻飘飘软绵绵地躺在那里,浑身湿透,倘着一口气,仿佛下一秒人就要没了。沈灏心头一紧,又气又恼,压着她的胸膛,动作越发用力:“起来,起来!” 哇啦啦啦吐出水,人总算是醒了过来。哪想清醒第一件事,便是捂紧了嘴,怯怯地瞧着他,生怕被他亲上来。 沈灏怒气大,走到一边踢了千辛万苦才点着的火堆,捡了石块,奋力往水里砸,像是要将湖底砸穿一般,一遍又一遍地停不下来。 被人嫌弃到生厌的滋味,他今天总算彻头彻尾地体会到了。她宁可去死,也不愿意嫁他啊! 沈灏戟指怒目,气得全身发抖,回过身寻罪魁祸首,却发现她双手抱腿,蜷缩成一团,脸色异常苍白。 山里寒气重,湿透的衣裳贴在身上,冰冷像是透进骨子里,咬住了嘴唇,不停摩擦双手,却还是冷。 沈灏不情不愿地走过去,低头看她,瞧见她一张小脸苍白,胆怯无辜的目光正好与他相撞。 禾生扯了扯他的裤脚,有气无力地求他:“我真的没有骗你,你相信我好不好……” 都这种时候了,她竟然还在说这种混账话!他为什么要相信,凭什么要相信!沈灏气打不出一处来,偏生瞅着她这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心里头不禁一软。 目光往下探,发现她的衣裙上有点点血渍,当即一紧张,蹲下来慌忙查看。 “怎么出血了,哪里磕着了?” 禾生一撩衣裙,湿漉漉的裙子上,大片血迹晕染开来。 沈灏钳着她肩膀,左看右看,语气焦急,“哪里有伤,你快给我看看。” 禾生想起今日是中旬壬日,憋了半天,细语道:“不是伤,是……是葵水。” 沈灏脸色刷地一下变红。敛了脸,将自己的上衣和袍子扔过去,“你把衣服换下,以免浸了湿气。” 禾生想躲到草丛里换,拖着身子连站都站不起来。刚才在水里泡了许久,差点淹死,今儿个又是葵水第一天,她浑身无力,只得在原地褪了衣裳换上他的衣服。 沈灏问:“换好了吗?” “嗳,好了。”她用袍子将自己遮得严严实实,稍微暖和点了,忽地脑袋一阵眩晕,咳了几声,便朝地上倒去。 沈灏急忙将她抱在怀中,摸到她的肌肤,所触的地方,皆是冰凉一片。 她的身子这般柔弱,仿佛轻轻一捏便会揉碎。捂摸她的额头,却又烧得手心都烫。 沈灏蹙紧眉,搂湿布紧她,用自己的身体贴上去,一双大手放在她腹部,另一手拾了浸水的湿布,置于额间,为她降温。 冷热交接,她浑身发颤,闭着的眼皮下,眼珠子不停转,嘴唇一合一合,像是要窒息的鱼儿一般,不停呢喃。 沈灏凑过耳去,被她忽然挥起的双手挂住了脖子。 “我的错,不要、不要伤害我爹娘……” 看来是做了个噩梦。沈灏垂目,忽地又听见她喊:“沈灏……我……”,他眉一挑,以为她终于要说出真心话,低声问:“你什么?” “……不能嫁你……” 起风了,窸窸窣窣满山都是树枝摇曳的声响。沈灏疼怜地盯着怀里人,忽地长长叹一口气,像是要将所有的遗憾撵在这口气中,随风飘走,幻化成两个字。 “罢了。” · 裴良带人来寻时,沈灏已在风里敞了一夜,原本白皙的身体,此刻更像是打了层白霜。 裴良一眼望见他裤子上沾了血,几番欲言,终未出口。最后还是沈灏掀了掀眼,道:“是葵水,不是我的血。” 裴良噗嗤一声。……葵水……王爷这心是越来越大了…… 一路回城,沈灏始终没有松开过手,细心为她换了套新衣裙,马车停在卫府前,声音有些疲惫:“叫几个丫头抬她进去。” 卫府的人喜出望外,喊着“堂姑娘回来了”,个个欣喜若狂,沈灏撩了马车帘子,径直回了府。 一回府,连口水都来不及喝,差人将全苏杭最好的大夫请去卫府。一通吩咐完毕后,掉头问裴良:“查清楚了吗,是谁做的?” 裴良答:“查到了,是卫府二房的喜姑娘和表姑娘。” 那日他们寻人,将全城的牙婆子揪了出来,一个个问,查到了王牙婆身上,威逼利诱,平时与王牙婆相好的说出了踪迹,这才率人及时赶到救了卫姑娘。 他跟随王爷多年,深知王爷脾性。那买人的村子,一把火放干净全烧了,连带着全城的牙婆子,只要做过坑蒙拐骗生意的,一律处死。 至于这两个始作俑者嘛,八成也没有什么好下场。 沈灏看向窗外,阴冷地笑:“好歹毒的姑娘,卫府那样的地,容不得这两尊大佛,准备准备,叫人去卫府指证。” 裴良应下。 卫府。 卫府长辈们守在床前,一个个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最好的大夫来过,药也开了,可禾生就是不醒。昏昏沉沉地睡着,仿佛永远都没有尽头。 卫老太与卫林在床头坐,抹着眼泪,祖孙两人一起哭。 禾生是个极孝顺的人,平日将卫老太的一颗矫情心,捂得热热的,是人都会有感情,卫老太叹自己待禾生不够好,现在她成了这副模样才知道后悔。 卫林咬牙,“哪个挨天杀的,把我们家堂姐害成这样,所幸是救出来了,若堂姐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定要让那些人偿命!” 大奶奶拉了卫有光的袖子,将他拉到屋外面,“这件事,怕是要跟大府说一声?” 卫有光“嗳”了声,“待禾生好些了,我派人去说。” 最迟下月,待卫老太寿辰一过,他便亲自上京,顺便将禾生的事问个清楚。 二奶奶在房里,瞥了眼旁边擦鼻子抹眼泪的一群人,嗤之以鼻,又不是自己的亲闺女亲孙女,哭得这么伤心作甚? 李清与卫喜姗姗来迟,往里一探,见禾生躺在床上病怏怏的样子,两人相视一眼,同时皱紧了眉。 竟被她逃出来了!两人心中有鬼,不敢多待,携了手往外走,正巧碰着人,抬眼一看,正是隔壁府的俏公子。 李清一脸惊喜,想着许久未见他,只觉得他越发俊朗。卫喜可没那么高兴,她听说人是这位沈公子救的,要不是他,现在卫禾生早栽在穷山村里被人践踏了。 卫喜没什么好脸色,准备视之不理,挪步正要离开,被人一声喊住:“二位姑娘留步,沈某有事要问。” 全屋人看过来,沈灏站在门口,磊落的光线照在他身上,显得威严高大。他一甩衣袖,踏进屋里,与众人打了个招呼,视线落到禾生身上,悠悠转转地又收了回去。 怕惊扰了她养病,众人移步至前院。朗朗乾坤日头晒着,沈灏一挥手,命小厮将人绑了上来。 卫府人知道此番是他出手相助,感激都来不及,现如今见他绑了人,越发丈二脑袋摸不清。 王牙婆一上来就哭天抢地地喊着求饶,裴良得了沈灏的眼色,上去就是一脚,“你喊什么,只管说出是谁指使你的!” 府里内没几个认识王牙婆,一个个都面面相觑,不知道沈灏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人群中,李清和卫喜白了脸,愣在原地震惊。 卫林一听裴良这般说,立马就上前揪王牙婆的头发,好哇,她就说嘛,没有人指使,禾生好端端地怎么会丢! 众人好奇盯着王牙婆,连一向对禾生漠不关心的二奶奶,此刻都伸长了脖子,等着听八卦。 王牙婆往人群中一指,“是她们塞给我银子,说要把贵府堂姑娘拐走,卖得越远越好。” 大家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竟是表姑娘和二姑娘! 二奶奶苍白了脸,跳出来喊:“血口喷人!我们家喜儿和清儿善良温顺,怎么会害禾生!” 卫喜和李清咬紧牙关死不承认。 王牙婆将藏在袖子里的首饰盒掏出来,“我没有说假话,这里面全是二位姑娘给的东西,她们身上银子不够使,就拿了这些首饰来抵。卫老爷饶命,沈大爷饶命,我再也不敢了!” 卫有光/气得两撇胡子都歪了,看了看大奶奶,大奶奶上前瞅,道:“那串水晶参银发簪和那根玛瑙坠子,是我过年时分别送给卫喜和李清做压岁礼。东西没错,确实是她们的。” 二奶奶整个人僵在原地。事已至此,无法再辩,李清和卫喜噗通一声跪下来,拜卫有光拜大奶奶拜卫老太:“孩儿知道错了,一时鬼迷了心窍,才做出这样的事来,孩儿不是有心的,求求你们,给一次机会!” 卫有光向来嫉恶如仇,尤其厌烦这些儿女争斗。他虽不是二房人,却是卫家的当家人,一家之主,岂能容下这种龌蹉之人? “沈公子放心,我定当好好处置这两个畜生!” 沈灏瞥了他一眼,握拳告辞:“那就交给您了。” 裴良意味不明跟在后头,走出老远才敢轻声问:“爷,就这样?”不罚不打不杀? 沈灏回过头,“捆了王婆送去官府,至于卫家这两位,毕竟是卫府的人,还得由卫家家主拿主意。只不过嘛,他拿他的主意,我自另有打算。” 是夜,一辆马车自卫府后门扬长而去,在二奶奶的百般劝阻下,卫有光最终决定将李清和卫喜送回二奶奶乡下娘家,准备在那边寻两门亲事,找老实巴交的农夫嫁了,此生不用再回盛湖。 李清与卫喜在马车里嚎啕大哭,怨恨诅咒禾生,忽地马车戛然而止,两人心中恐惧,还未开口问,便被人打晕了拖出马车。 深夜,裴良推门而入,沈灏侧卧在床,翻了页书,头也不抬:“事情办得如何?” 裴良回禀:“选了个未开化的野人村,往村里一搁,有的是苦受。” 沈灏摆了摆手,眼睛都不带眨一下的,又一页书翻过去,“下去吧。” 关了门,屋里静悄悄的,沈灏起身吹了蜡烛,明明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想起她的模样,却是那般清晰可见。 最后能做的事情,就是摒除一切敢欺负她的人,让她安安生生地在这苏杭盛湖,无忧无虑地住上一辈子。 “阿生呐。” 嘴唇碰着她的名字,心里泛起酸,闭上眼,惟愿梦中见她,琴瑟之好,举案齐眉。 · 被人好生照料了几天,禾生好得差不多了,由于翠玉和卫林的坚持,只能继续躺在床上休息。 吃了好几天素,嘴巴里淡得都快没味了。禾生叹一口气,想着什么时候去厨房偷块红烧肉才行。 屋里有人进来,禾生以为是翠玉,开口就念:“红烧猪蹄,苏坡肉,仔姜田鸡,干烧鲳鱼……” “是我。” 这声音异常熟悉,禾生从床上翻起身,一时之间有些诧异,想起那日在湖边之事,百种情绪上心头,埋了脖子,不知该以什么态度面对他。 沈灏走近,将手里一个油纸袋子递过去,“知道你嘴馋,买了东街的肉夹馍,怕你贪嘴,就买了一个。” 禾生接过袋子,肉香从袋中溢出,掺杂着孜然和辣椒,光是闻闻,就能让人馋獠生涎。 他是翻墙过来的,找准翠玉熬药的时机,与她再见一面。 沈灏撩了衣袍坐下,看她挠心却不敢吃的模样,嘴角一弯,淡淡道:“我帮你放风,你只管敞开了吃。” 禾生低头就是一口咬。 他坐在旁边,静静瞧她张口吃肉的模样。与京里的贵女不同,她的吃相一点都不优雅,嘴里的还未吃进肚子,紧接着又是一口,那嘴明明只那么一点小,吞起东西来,倒像是头大象一样。 倒也不难看。这样瞧着,觉得她嘴里吃的是山珍海味而非街头肉夹馍,连带着人肚子一空,也想吃了。 伸手抹掉她嘴边的渣滓,沾在指头,沈灏愣了愣,神使鬼差地往嘴里一放,舔了舔,倒辣得很。 禾生吃完了,沈灏倒杯水给她,怕她噎着,一下下拍着她的背。 吃饱了喝足了,是时候面对眼前的难题了。禾生望他,手攒着锦被,绞来绞去。 “我……”两人异口同声,禾生一缩,“你先说。” 沈灏从袖子里拿出一个锦盒,“这是你的,拿回去罢。我走后,名下的铺子都会划到你名下,以后不怕没银子花。自己的东西,收紧些,别再拿去当了。” 禾生讶异,“你要走?去哪里?” 沈灏含笑看她,“怎么,不舍得?” 禾生抿了抿嘴,声音细不可闻:“……没有……” 沈灏拂了拂袖子,扇子一合别在腰间,“我要回望京了,以后都不会再来打扰你,好好照顾自己。” 他说完,迈腿准备离开。禾生低头看怀里的锦盒,打开一瞅,光滑剔透的玉镯映入眼帘。 “沈灏!” 他转头,目光带点无奈和颓废,“嗯?” 七尺的身形,背光在屋檐下站着,身姿挺拔,鬓角黑发如丝。 禾生忽然觉得眼睛有点酸,从牙齿缝里挤出笑容:“今天你穿的这身青玉锦袍,特别好看。” 屋里昏暗的光线里,她的明眸皓齿熠熠生辉,像是初见她时,街边盛放的娇艳桃花。 沈灏苦笑一声,收回视线,转身离去。 · 宫中德妃告疾,当夜沈灏快马加鞭,于三日后,赶到京中。 朝上述了职,于南书房面见圣人,父子相见,并未多言,交待多日所闻所见,拿了牌子,往后宫德清宫中见德妃。 德清宫大总管周培掌习姑姑是蕊率一干宫人,在殿门口相迎,见他进来,浩浩荡荡跪了一地:“二殿下福寿安康。” 沈灏一摆手,“起来吧。”急着探望德妃病情,风风火火往内殿去。 内殿主位上,坐着个美妇人,四十出头的年纪,着一身金丝边绣花金缕凤衣,云鬟髻边玉钗斜簪,眉目之间,皆是雍容华贵的气质。 沈灏行礼,“儿子给母妃叩头。” 德妃屏退宫人,招呼他坐旁边。看得着摸不着,自己亲生的儿,连碰一下都不够。上辈子造了天大的罪,这辈子才这样惩罚她。 德妃叹一口气,沈灏沏茶端过。皇子从小就不能养在生母身边,他原是由皇后养,只因落了不能碰女人的病,皇后寻了理由,将他遣回重华所。待他成了年,圣人赐了封号,这才有了自己的府邸。 他自小独立,喜怒不言于表,心中虽有万般言语,却不知该如何表达。与德妃单独相处时,更是亦然。 做母亲的,哪有离得了孩子的。多日未见,眼神细细扫视,见他双眉之间,纹路愈发深,想必在外操劳定是劳心劳力。 不禁又叹一口气。“孩啊,得多笑笑,不要总是板着脸。” 沈灏天生面冷,私下里神情尚能缓和些,一进皇宫,骨子里的那份端方严肃便冒了出来,压都压不回去。 圣人也曾说他,“二十八的年纪,苦大仇深的样,跟五十八的阁老一般,浪费了这块好皮子。” 沈灏有意舒展眉头,问:“母妃,身体可好些了?” 他闷着声瞅一眼,见德妃面色红润,瞧不出半点生病的影子。 德妃扶了扶发髻,“不装病,你能回来?” 沈灏喝一口茶。“母妃不装病,儿子也该回来了。” 德妃问他这些天在外的境况,她爱听新鲜玩意,又是北方人,对南方的江南水乡甚有兴趣。沈灏特意拣了些她爱听的,一句一句地说开了。 说了半会子话,前面周培来禀,说是要下宫门了。 沈灏起身准备走,忽地想起一事,问德妃:“母妃……此次出行,儿子遇到一难事,还请母妃解答一二。” 沈灏鲜少出言搭话,德妃有点受宠若惊的感觉,点点头:“什么事,竟然能难倒你?” 沈灏苦闷地笑了笑,“不瞒母妃,儿子遇到一个女子,想要娶她,她却宁死不从,编出荒唐的理由来诓。母妃是女人,更是这后宫中数一数二的女人,自然最懂女人心思,儿子想不通,她为何就是不肯接受我?” 这话一出,激起德妃心中满腔思绪,二十八年了!从未听他说要娶亲,而今一回来,竟带来这么个好消息! “我问你,她是寻常家的姑娘还是官宦世族家的姑娘?” 沈灏想了想,一时之间竟然不知如何回答。她虽是望京卫府的姑娘,却身在盛湖,身上半点世族千金的架子都没有,且处境艰难,与一般寻常家的姑娘无二。 德妃笑了笑,“若是寻常家的姑娘,择一夫婿,考虑的便是郎君的相貌与心性,得一心上人,白首不相离,看中的是这人能过一辈子。若是世族家的姑娘,郎君的家世,便是考虑的第一要素,若门当户对或家世甚好,再看这人的上进心,有无在朝廷出头的机会。当然,也有与众不同想着双宿双/飞,其他一概不考虑,但凡这种姑娘,娶回了家,不出三年,也就厌了。” 沈灏摘着她的话一条条理,没有一条能对得上。 德妃见他苦眉愁脸认真盘算的模样,便知这次,自家儿子是真的惹了桃花劫。 “儿啊。”德妃喊他,沈灏转过头,瞅见德妃一对远山黛横眉挑起:“我儿要娶谁,就娶谁,哪怕是别人家的新妇,只要你想,抢也要抢了来。” 苦等这些年,大逆不道放肆一回又怎样,在这件事上摔了二十八年的跟头,是时候硬气一回了。 沈灏回了府,裴良早已命人备好换洗的衣物,拿了一摞世孙王侯的帖子,请他过目。 沈灏洗了手,习惯性地抽出随身带的帕子擦手,“都推了,晚上在府里吃。” 低头看见帕子上扭扭歪歪的绣针脚,想起临走前德妃说的话,心绪一乱,摩挲着绣线,手指头一下下地蹭着。 “裴良,有件事交待你。”他折了帕子,方方正正地放进衣兜里,“查一查卫侍郎家是不是新娶了个媳妇,再去平和街西边胡同里探探,是否有户姚姓人家。” “嗳。”裴良垂手应道。 晌午,沈灏下朝回来,一身织金妆花圆领官袍,闷汗闷得厉害。摘了幞头与革带佩绶,随从在后面捧着,刚进屋,便瞧见一紫袍少年踏步而来。 沈灏颔首喊了声:“六弟。” 六皇子沈阔小他八岁,素日最是亲厚,刚一见面,便拿了书画给他瞧:“二哥,你可总算回来了,快替我看看,这副字帖临摹得如何?” 他拿过来,放在桌上,先去内室换了常服,回来满襟子已经擦干,热气去了大半,再去瞧字帖,多了几分耐心。 “不偏不倚,少点灵气。你素日不爱读书,怎么这会子想起练字了?” 沈阔晃晃腰,“还不是被我们家那只母大虫逼的,那天去遵阳世子家做客,见了别人写的字,回来非吵着说什么字如其人,让我潜心练字。我苦啊,二哥你发发善心,这些天就让我宿你这。” 沈阔年前已娶亲,娶得是莫大将军家的小女儿,二人吵吵闹闹却又胶似膝,倒真应了那句“不是冤家不聚头”。 沈灏嗤他,“秀,使劲秀。” 沈阔耸耸肩,打探周围,“怎么不见裴良,他没和你一起回来么?我还想找他练几招呢。” 沈灏走到书案边,翻了翻折子,“他替我办事去了。” 沈阔凑上前,忽地神情一敛,正色道:“二哥,你在这边发愤图强批折子,别人连折子都不看,忙着到处赈灾祭拜,捞的一手好名声呢。”他稍作停顿,语气一转:“最近三哥得了个门客,神秘得很,却甚是厉害,连三哥那个冲脾气傻样,都被补得一斤好脑。” 沈灏觑他一眼,没说话。 沈阔还想说什么,裴良进屋来,见沈阔在,行了礼往一边站。 沈灏知他刚从外面回来,定是打探到了消息。以后横竖都是要知道的,因此当着沈阔面,也不避讳。 “说吧。” 裴良上前,“爷,卫侍郎家的二公子几月前确实娶了亲,正好是平和街胡同里姚家的女儿、”他砸吧下嘴唇,“姚禾生。” 沈灏捏着折子的手几乎泛白,愣了许久未回过神,心中五味杂陈,一时之间竟说不出话来。 沈阔好奇,“你关心卫二作甚,他都死了好几月。” 沈灏看裴良一眼,这种时候,他到底还是想自己待一会。裴良眼力劲好,立马找了由头送沈阔出门。 沈灏站在窗边,远远望见小厮抬了一桶鱼从后门往厨房去,桶里的鱼活泼乱跳,好几次从桶中跳出,小厮俯腰去拾鱼。 她没有骗他。那日在湖边,她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可笑他竟然还不信,逼得她去跳了湖。 沈灏从兜里掏出手帕,双手捏着边角在阳光下端详。光线照着刺绣,他用了这么多日,第一次发现她绣的原来是鸳鸯戏水。 之前种种在眼前一晃而过,原来她不答应他,是因为已经另嫁他人。 屋外明晃晃的大太阳,一对雀儿停靠在窗楹边,耳颈交织,叽叽喳喳。 沈灏闭了眼,闻声听到屋里的脚步声,知是裴良,出言交待:“派人照料姚氏一家,找个探子进卫侍郎府,一有动静,立马来报。” 另嫁他人又如何,难倒他还争不过一个死人么。耳边又响起德妃那句,嘴上琢磨着,“抢了便是。” · 盛湖卫家小厮站在卫府口等,以为这次又会像前几次那样被哄赶出来,等了半天,没等到人出来通报,正准备走,卫府管家喊住他,拿了信往里走,头一次打发了银子。 管家将信递给卫二奶奶,卫二奶奶拆信看了,将禾生差点被拐的事禀了卫老夫人。 卫老夫人数着佛珠的动作一滞,想了几秒,方记起这个孙媳妇。 “现如今锦之已经在三殿下身边扎稳脚跟,待以后锦之助三殿下荣登大宝,我们卫家的好日子,也就要来了。锦之以后总归要恢复身份的,不能被这么个商家女拖累,选个日子,动手吧。” 卫二奶奶问:“单除她一人,还是……” 卫老夫人睃她一眼,“斩草要除根,盛湖卫府也一并除掉。对了,不要落了姚家,黄泉路上,得成群结队地走才好。” 卫二奶奶得了话,一退出佛堂,便张罗起事情。恰逢卫二老爷回来,在她屋里歇气,感叹今日朝政上的事。 “二殿下一回来,朝堂气氛都不一样。他是个做实事的人,可惜这么多年不娶妻不近女子身,若没有这个怪癖,不然当初叫我们家锦之投靠了他,倒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卫二奶奶只听他说着,舀了冰镇酸梅汤喂,“锦之要扶持的,可是未来的天下之主,三殿下也已经很好了。” 卫二老爷噤了声,不再讨论。卫二奶奶把卫老夫人的交待一五一十说一遍,烦恼怎么不动声色地除掉盛湖一家。 “他家也是倒霉,不过嘛,反正是个不要紧的亲戚,以后对我们的大计起不到什么作用,死了就死了。要想做得不露痕迹,倒也简单,过些日子便是他家卫老太的寿辰,欢歌载舞地肯定闹腾,待深夜人一宿下,悄悄地放一把火,神不知鬼不觉,就说走了水,又有谁能查到?” 卫二奶奶一拍手,“这个法子好。”   ☆、第26章 转眼间便是七月初六,卫府上下忙着准备卫老太的寿辰,禾生备了份翡翠玉观音,礼物不轻不重,恰到好处。 卫有光为了哄卫老太开心,大清早地就搭戏台摆酒宴,至晌午时分,全城的富贵人家来了一半,卫老太高坐在人群中央,众星捧月般被众人围绕,乐呵地合不拢嘴。 禾生在人群中看,戏台上唱的曲子,甚是朗朗上口。忽然想起那日沈府乔迁宴,搭的也是这出《游西湖》。 宾朋满座车水马龙的盛况,与隔壁空荡荡的沈府形成鲜明对比。禾生下意识往西边看,伸长了脖子,视线也沾不到沈府的墙。 忽然旁边有人挨过来,禾生转头一看,是宋武之。 估计和宋瑶一起来了。禾生照常打了个招呼,目光饶一圈,果不其然,宋瑶站在不远处朝她眨眼。 因有了上次宋瑶的承诺,禾生放下心来,不怕宋武之会讲出什么鲁莽大胆的话来。 宋武之小心翼翼地看她,生怕自己的出现会给她带来任何烦恼。偷着瞄了许久,见她没事人一样专心看戏,不由得松口气,挨着她一块看。 时不时听她哼两句,流莺婉转,就什么事都忘记了。 等她起身准备往其他地方去,宋武之才想起要说的话,巴巴地去追她。 禾生回过头,“怎么了?” 宋武之结结巴巴,道:“过了这个月,我便要上京参加科举。”下半句语气一转,语气里透着几分决绝,“此次上京,我定要考个武状元。” 他忽然说这话,禾生有些惊讶,可能是来辞行的吧?顺着他的话往下说:“嗯,相信你一定可以衣锦还乡。” 再寻常不过的鼓励之词,听在宋武之耳里就变了一番光景。他咧嘴一笑,像是得到了肯定。 如果成了武状元,她在望京卫府的亲戚想必就会瞧得上他了吧。到时候他再光明正大地提亲,让她风风光光地做状元夫人,待日后他立了功,再给她挣个诰命夫人的名头。 前面卫老太叫禾生。到了跟前,才发现原来望京卫府差人送来了贺礼,礼物丰厚,足足装了三箱子。 卫老太的嘴几乎快要笑到脖子后面去,抓着禾生的手,一口一个“我的孙”。 卫有光和大奶奶看着也高兴,卫有光朝大奶奶蹙一个眼神,“看吧,就说了有误会,堂堂望京大府,怎么会对自己家姑娘不管不顾呢,这不,忙着给咱老太太送了这么多礼,还不是希望我们能好好照顾禾生?” 大奶奶连连应是。 禾生惊讶,看着眼前大府差人送来的贺礼,一时之间竟有点恍惚。大府那边,是让她好生在盛湖待着,不用担心其他事情的意思吗? 宴席一直办到晚上,至戌时,众人方才散去。卫府人操持寿宴,上至奶奶,下至丫头小厮,皆精疲力竭。 卫有光体恤下人,特让大家先回房休息,平时至亥时尚有人走动的卫府,今夜静悄悄的。 禾生睡得早,梦里辗转了几回,朦胧间被人摇醒,半睡半醒被人扶着往外走。 以为是在梦中,脚软软的,在地上站了好一会,忽地听见周围有人叫唤:“走水了!” 猛地一下清醒,才发现翠玉扶着自己站在府门口,府里火光滔天,浓烟四窜。 卫老太和大房的人跑出来,连鞋都来不及穿,光着脚身上穿着里衣,三步一踉跄,满脸恐惧。 卫林吓得哭了,被卫有光和大奶奶搂在怀里,一家人面对突如其来的火灾,除了死里逃生的庆幸,剩下的,就只有不知所措的悲凉了。 好不容易维持了二十年的府邸,就这么没了。 禾生怔怔地站在原地,像木偶一样,旁边翠玉抱着她抹眼泪。 火势随风蔓延,沾上门窗,席卷屋顶,熊熊热火,似要将整个府邸吞没。 卫府逃出来的人,纷纷扛水扑火,卫林一家抹干眼泪,为拯救自己的家奋力一搏。 禾生捞起袖子,加入扑火阵营。从姚家到大府,再从大府到卫家,这是她的第二个家。 浇了一夜,火烧了一夜,伴随着晨曦的第一道光,整个卫府,终是燃尽成了灰烬,剩下空落落的架子,凄凉无比。 太阳从云后探出头,金黄的光辉似笔墨,以大地为纸,慢慢渲染开来。卫老太惨叫一声,跌落地上,“没了!全没了!” 卫有光低下腰去扶卫老太,一向意气风发的人一夜之间,竟像老了十岁,垂头丧气,连句话都说不出来。 昔日吃喝不愁的卫家,现如今连个落脚点都没有。卫有光带着家里人去客栈,素日与他好的人,都准备派人去接,到了客栈,才得知,隔壁府离去的沈公子早就派人前去接了。 “我家公子回京前,万般嘱咐,若有朝一日卫老爷有难,定要不惜一切代价帮助您。公子在东郊备有庄子,还请卫老爷莫嫌弃,能够接受公子的心意。” 卫有光哪能嫌弃,带着全家老小住进了东郊庄子。 此次走水,烧伤两个小厮,所幸没有人因此失了性命。钱没了可以再赚,房子没了可以再造,但人没了,做什么都无济于事。 卫有光打定主意要重建卫府,整理名下财物,发现除了绸缎铺,他几乎一无所有。真金白银全被烧光,首饰珠宝也已成了灰烬。 若是好好经营铺子,日后说不定还能有重建卫府的那一天。全家人愁眉苦脸,连爱笑的卫林,都一连好几天没露出过笑容。 禾生看在眼里,心头全然不是滋味。晚上吃饭时,拿出钥匙和账本,将沈灏转到她名下的那几间铺子交给卫有光,只留下最初的那件脂粉铺。 卫家人震惊,禾生怕他们不要,把东西甩到桌上,饭都没扒几口,急匆匆就离去。 越是这种尴尬时候,越说不出话来。她被大府送到这里,卫家人虽不是自愿收留她,却对她事事关心,虽然偶尔有些小争执,但总归对她还是走了心。钱财乃身外之物,她只希望大家都好好的。 庄子很大,比之卫府大上一倍。禾生没带翠玉,一人在庄子里走。长长的走廊,每相隔几丈的距离,便挂了灯。抬眼望去,看见灯光渐暗,至尽头,漆黑一团,看了让人心慌。 禾生转而往右边拱门下走,步子急,一时没留神,迎面撞了人。 禾生捂了额头往后退一步,不知撞了谁,心里有些害怕,轻声问:“谁在那里?” 那人闷着不说话,每前进一步,便将禾生往回逼。至挂灯下,泛黄的光晕在地上,面前人从袖子底下伸出手,骨节分明的食指,微鞠成弓,沿着她的鼻尖,轻轻一刮,“胆小鬼,瞧你怕成这样。” 昏淡的光亮下,男人俊秀的面庞映入眸中,四目相对的瞬间,他勾起嘴角,笑容温暖,似夜空划过的流星,虽然短暂,却耀眼得让人无法移开视线。 是他!她仰着面孔看他,惊讶问:“你不是回望京了么,怎么在这里?” 沈灏盯着她:“我想回来,便回来了。” 禾生侧头,扁了扁嘴。真是个任性的人,说好不回来,现在又来了。 沈灏抬手,“这里黑,你不熟悉路,跟在我身后罢。” “我再逛逛。”禾生有些犯愁,他现在回来了,是不是又要提娶她的事情? 沈灏拂袖,不去管她,转身迈开长腿,双手负在背后,“知道我为何空置这庄子吗?因为有不干净的东西。” 禾生一愣,拔腿赶上前,“等等我。” 走廊下,他打灯下过,广袖飘飘,羽冠束发,随风充盈的雪纱外氅,从她手背滑过。 禾生抬眼看,他的背影飘然若仙,气质卓然。王侯世孙,想来也比不过他吧。 他微侧过头,往后荡了捋袖角,“牵着吧。” 禾生顺手抓住他的衣袖。 一路走,一路晃。路越走越偏,灯光渐隐,禾生慌了神,问他:“我要回屋,不是这边。” 沈灏停下来,朝着右边屋子推门而入,站在屋里喊她:“进来。” 禾生在门边磨蹭,左瞧瞧右盼盼,周围乌黑,多瞧一眼,都瘆得紧。欲哭无泪,悔自己乱逛,现下到了这两难的地步,呵,怎么选? 沈灏一伸手,直接将她揽进屋。 “你……别乱来啊,我……我会打人的……” 沈灏轻笑出声,“你以为我要做什么?”他抬手拍掌,屋里瞬间灯光通明,一团黑影从帘子后蹿出来,是裴良。 裴良拽了个麻袋,丢在地上,“刚逮住,便服了毒,死透了。” 沈灏回身对禾生说:“怕不怕死人,怕我就让裴良拖下去。” 禾生震惊,他要做什么,为何拖个死人来? 仿佛看穿她的想法,沈灏踱步,缓缓解释:“事到如今,我也就不瞒了。卫府走水,不是意外,是有人刻意为之。” 禾生心头一颤,怎么会!卫府人一向人缘颇好,不可能招惹得罪人到这般程度,竟要放火烧了府,得是多大的仇! 他的视线在她身上打转,饶有意味地看了许久,忽地摆手让裴良掀了麻袋。 “你看那是谁?” 禾生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裴良拿灯往麻袋一照,躺在麻袋里的人,长着一张马脸,正是当日大府派来送贺礼的人! 竟然跟大府有关!禾生胆战心惊,突如其来的想法在脑海中一晃而过,失声问:“难道……” 沈灏颔首看她,默不作声。 有些念头,一旦深中,便再也收不回去。大府与盛湖卫家是亲戚,虽是远亲,从未有过利益冲突,若要想出一个理由,能让大府不惜代价烧了卫府,只能剩下一个由头了。 她是大府媳妇,却出自商贾,门不当户不对,在看重门第的世族中,她的存在,对于大府而言,可能就是个耻辱。 远远送走还不够,非得让她在世间消失,随火烧了,化成灰尘,一丁一点都沾不到卫家的边才好。 禾生心寒,身子打颤,几乎站不住脚。 沈灏垂眼,兴许他该早点发现卫侍郎家的动机,虽差人救了她,却让她眼睁睁看着卫府烧尽,苦受内心煎熬。 他吩咐裴良将人拖下去,见她蹲着蜷缩身子,一双眼睛瞪大,直直地盯着地上,仿佛受了很大的惊吓。 沈灏叹口气,又心疼又愧疚,弯下腰,一手将她揽在怀里,轻轻捂摸她的长发,“那日是我不对,早该信了你的。他们歹毒似狼,要这般害你,以后我来保护你,可好?” 禾生几近奔溃,哭喊着:“你如何护我?他们是权贵世家,要谁死谁就死,那么多折磨要人命的手段,今日我福大命大没死,往后哪天兴许就死了。我是卫家媳妇,是他们家的人,半条命在他们手上,你拿什么夺?” 沈灏抱紧她,“我娶了你,你就是我家的人,他们不敢害你。” 禾生哭得伤心,“他们会连你一块害了!” 她哭成这样,沈灏一颗心都被哭痛了。不知如何安慰她,提袖为她擦泪,抹了这半边脸,那边脸又涌出泪来,循环反复,衣袖都被打湿了,她终于肯停下来。 沈灏趁机问她:“跟了我,我便能护你与你家人,好不好?” 他说的神乎其神,禾生摇头不信。沈灏带了她,往庄子另一头去。到了后门,一辆马车停在那里,沈灏让她过去。 禾生将信将疑地走过去,马车帘子正好被里面人掀起,有人喊她名字:“禾生!我的乖女儿!” 车里的人飞奔而来,禾生感觉自己像在做梦一般,左手边是阿娘,右手边是阿爹,前面毅然站立的,是她的弟弟。 这样的场景,她曾在梦中描绘了多少回?千次还是万次? 摸到了阿爹的眼泪,搂到了阿娘的怀抱,听到了弟弟的声音,这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都是真的。有生之年,她竟然还能与家人团聚! 沈灏站在一旁静静看着,不打扰他们家人相聚的时间。 一番相叙,说了许久,回过头见他还在,禾生满心感激,到他跟前,“谢谢!” 沈灏眯眼,狭长的丹凤眼在黑夜中炯炯有神。“我说了,能护你,自然也能护你的家人。” 禾生问,“他们……也派人去害我爹娘了?” 明明早已知道的答案,却还是要问出来才肯彻底相信,总以为他们再狠心,不至于伤她父母,一心抱着侥幸的想法,到头来才发现,无论她怎么做,都是别人砧板上的滚刀肉,要杀要宰,皆由他们说了算。 沈灏点头,觑她脸色。“我使了障眼法,让他们以为你爹娘已经死了,之后我会派人将你爹娘送走。如此一来,你也就不必日夜担心了。” 她的脸上显出犹豫神色,知道他定还有所图。沈灏上前一步,抓了她的手,语气坚定,小心引导,“你跟了我,便能护你家人一世平安。” 果然是这样。有些事情,终究还是逃不过。如今,她也无退路,想想也是好笑,自嫁人起,她就像是生出了投靠的命,出家了投靠婆家,婆家嫌她,她投靠盛湖卫家,现在连盛湖卫家也做不了她的容身之处,唯剩眼前这个人,百般拒他,到头来,却只能投了他。 禾生从肺里深深地吐出一口气,“你答应我,就算是以性命相抵,也要护我家人周全,我便依你。” 盼了多久呵,才盼到她松口!沈灏怕她耍赖,径直拉她至姚爹姚娘跟前,撩袍跪下,“皇天在上,我沈灏,今生愿以性命发誓,此生定要护姚禾生一家安好,不求荣华富贵,但求平安无忧。若违此誓,众叛亲离,死无葬身之地,待下了地府,甘愿至十八层炼狱,永不得翻身。” 姚家人在来的路上,已经与沈灏见过面,了解了自家的处境以及女儿的艰难,早已知晓他有这心思。只是不知,他竟痴情至此,发这般毒誓。 禾生怔怔,被他一声喊,“禾生。” 紧接着看他朝姚爹娘行大礼,端严正肃,“我欲娶禾生为妻,爱她敬她照顾她一辈子,烦请二老答应。” 亡命天涯的人,没有太多要求,只求儿女有个好归宿。沈家公子能从卫府手里救下他们,肯定不是普通人,应该可以护禾生周全。第一次将女儿嫁错了人,但愿第二次所属良人。 天亮之前,姚家人乘马车离开。禾生跟着沈灏往回走,折腾了一夜,心情大起大落,揉眼见日头东出,只觉得恍若隔世。 不过一个夜晚,她就将自己卖了。昨日还是别人家的新妇,今日已成了他的未婚妻。沈灏转过头,提袖,她伸手去牵,他却突然从袖中伸出手,径直送到她手里。 十指交缠,紧紧相贴。沈灏挑眉,目光狡黠,笑得得意:“喏,妻从夫姓,从今天起,你便是沈氏禾生了。”   ☆、第27章 回了庄子,禾生糯糯一句,让他放开手,怕人看见。沈灏不依。 禾生怕他恼,默言不争论,暗自扯长袖子去遮。 迎面撞见卫林和翠玉,见了她,一惊一乍地围过来,“跑哪去了,一晚上不见你人影,我们都急死了,再不回来,就准备去报官了!” 禾生低头,袖子下的手挣扎了一下。沈灏歪头看她,转而对卫林道:“她和我待在一起。” 禾生瞬间脸红。 卫林急着找禾生,这才注意到沈灏也在,惊讶之余,眸子一探,望见他俩牵着的手。 “你……你们……” 沈灏含笑点了点头,“稍后再说。”说罢,他拉着禾生,一路大步流星,不顾旁人的目光,径直带她进了卫有光的屋子。 大奶奶和卫老太也在,见是沈灏,忙地笑脸相迎,往后一瞧,见禾生也在,知道她没事,瞬间一颗心落下来,刚想张嘴招呼,沈灏抢先一步道:“我与卫老爷有要事相商,还请二位回避一下。” 大奶奶和卫老太离开,招手准备让禾生一起走,沈灏从袖子里抬起紧牵着禾生的手,晃了晃:“她就是我的要紧事。” 禾生心头疾跳,脑袋往下折,羞得埋进衣领里。 大奶奶卫老太相对一视,默默离开。待人一走,门一关,沈灏上前,朝卫有光一躬。禾生被他握在手心里,连带着往下弯腰,像极了夫妻拜堂。 卫有光见他二人这般,心里有了数。省了拐弯抹角的功夫,开门见山地问:“沈公子可是已与禾生心意相通?” 沈灏毫不犹豫:“是,我欲娶禾生,还望卫老爷成全。” 卫有光为难。沈公子对禾生好,他是看在眼里的。只是,禾生是大府的姑娘,按照规矩,嫁娶之事,他实在无法做主。 沈灏出声:“昔日卫老爷曾说,日后沈某有事相求,定当赴汤蹈火,以此相报。沈某别无他求,只希望卫老爷能让我带走禾生。” 卫有光讶异,怎么,要私奔?他想了想,意味深长地看向禾生,语气慎重:“聘为妻,奔为妾,禾生,你可要想清楚。”沈灏于他,是救命恩人,恩人要报,自当应下。但禾生的终身大事被牵进来,他得三思而后行。 禾生脸烧得通红,“他说了要娶我,我相信他。”被他抓着的手越发摁紧,她顿了顿,歪头看他一眼,迅速侧过视线:“我愿意跟他走。” 既然他答应照顾她的家人一生一世,那她也会遵守承诺,乖乖跟着他。 风从窗缝吹进,纸张洋洋洒洒地飘到地上。她蹭了蹭脚,脚上穿的绣花岐头履,正是与他共乘一船时穿的那双。沈灏抬起脸,心里说不出的满足。 日后等他在圣人面前挣了脸,定要为她恢复姚氏身份,让她以姚家女的身份,风风光光地嫁进王府,做他唯一的妻子。 卫有光叹口气,“大府那边,我自会为你遮掩。”还能说什么,两人都这般坚定认定彼此了,说了也是白说。唉,为了恩人,就算日后被大府发现,他也认了。 沈灏下午就要走。禾生有些彷徨,好歹给留个收拾行李告别卫家人的时间呀,这样匆匆忙忙,难不成还怕她反悔么? 沈灏闷闷往门口一搁,丢下一句话“匀一个时辰,再也不能多了”,双手负背,往抄手游廊走了。 翠玉躲在屋里头,见沈灏走了,这才挪着步子走出来,张眼望禾生,愣了许久,终是一句话也没吐出来。 才一个晚上的功夫,转眼间就要背弃卫家跟另一个男人走,换做谁谁都会大吃一惊。禾生长吁一口气,拉了她的手,说:“以后这些事情我都会说清楚,现在我只问你,你愿意跟我一起吗?” 翠玉眼里瞬间蒙了层泪雾。“去哪里?” 禾生摇摇头,“不知道。”反正是跟着他走,横竖不过去个穷乡僻壤过苦日子,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由不得她的。 翠玉咬了唇,别过头去,“都不知道要去哪,你就敢跟着他走,万一他把你卖了,抑或是新鲜劲一过去,弃了你,你怎么办?” 这件事情太突然,不能接受也是情理之中。禾生想,连她自己都不太敢相信的事情,何必强迫别人理解。 “我的东西都留给你,就算不回望京,也够了你好好在盛湖生活一辈子了。” 翠玉强忍的眼泪夺眶而出,“我不要,你去哪,我就去哪,既分作你的丫头,那便要伺候一辈子的。” 禾生走了,她这个丫头还留在盛湖做什么。望京不能回,好好的二少奶奶不见了,回去等着她的也是死路一条。 怕禾生不答应,她跑去里屋拿出包裹,“我早就备好了,只等你一句话,说走就走。就算去了穷乡僻壤,好歹有我伺候着,若有人欺负你,横竖有我拦着。以后沈公子要敢弃你,我便是豁了这条命,也要让他付出代价。” 禾生替她抹眼泪,“说这些傻话作甚,咱们是去过日子的,又不是上战场,说这些没用的话,平添晦气。” 屋里头安慰好了一个,屋外头又来了一个。卫林一路小跑而来,搂着她哭,“好生生的,为何要走,他在这有宅有庄,两个人留下来生一堆胖娃娃,我还能帮着逗小孩,现在好了,非跑到其他地方去,以后我想闹腾了,连个说心窝子话的人都没有。” 禾生拍她背,“不是还有宋瑶吗?等我落了脚定了地方,到时候描张大画,飞鸽传书寄给你。” 卫林眨眨眼,擤了擤鼻涕,“那你跟沈公子说说,不要去太远的地方,横竖让我一月能瞧你一次。” 禾生点点头,望着卫林水汪汪的大眼睛,想起以前的事,犹豫半晌,问她:“阿肆,你不怪我?” 卫林知道她在想什么,嘟嘟嘴:“我怪你作甚,不过就是以前被他的美貌所迷惑,现在清醒了,看他要带走你,气得牙痒痒!” ……美貌……倒、真有那么几分。禾生捞起卫林的手,细细交待:“以后找着夫婿,一定要告诉我,卫府的宅子一建好,也画个信知会一声。” 她想了想,继续道:“晚上不要吃太多甜食,会发胖,和宋瑶出去玩的时候,不要到处跑,还有,不要总是和你奶奶置气,她年纪大了嘴碎,喜欢找小辈说话,你稍稍附和几句就好,不必较真。” 卫林“嗯”了声,生怕话一出口,眼泪齐刷刷地又沾湿脸。 与卫家的长辈一一告别,除了二奶奶屋里没去,大奶奶挡着的,不让去,怕二奶奶嚼舌,捅了出去。 庄子正门不宜走,往后门备了车马,卫家人一路相送,卫林追着马车喊:“堂姐,切莫忘了给我写信!” 禾生听着她的声,不敢回头,生怕一回头,便会悔了。 很快到了码头。裴良备好了船,扁长的客舟,两层高,沈灏带她上船,指了指,问:“你住上面还是下面?” 禾生知道他晕船的毛病,手指头一指,“我住上面。”下面稳一些,水浪大也撼动不了,他宿在下面,稍微能舒服些。 翠玉携了她的行李往上面去,沈灏跟着一块上去,挨着她在软榻坐下。 他挨得太紧,禾生不习惯,旁边翠玉在铺床,有一句没一句和翠玉说铺床的事,借着说话的当头往旁边挪。 沈灏不动声色又坐了过来,闲撘着话,指了指搁在一旁的布裹,问:“鼓鼓的,你带了些什么?” 禾生以为他要看,提了布裹,打开一件件地指。“……小包里装的是贴身衣物,锦盒里的是上次你赎回的玉镯,其他的是三身夏天的衣裙和两身秋天的衣裙……” 她想到什么事情,歪过头问:“铺子都给卫家了,你还有钱么?没有钱,我会针灸,挣了钱,你……你会给我买冬天的衣物的吧?”觉得不太妥当,追加道:“只要买一身就够了。” 沈灏眼里含笑,“我还有钱,够你花的,买多少都行。” 禾生点了点头。沈灏挑了锦盒捧在手里,“上次见这玉镯刻了字,锦禾,你弟弟送的?” 禾生瞥了他一眼,声音细细的,“不是。” 沈灏拿起玉镯,准备为她带上。一尺多的开口,卡在手腕处,往里塞,不敢下大劲。 “以前看你常带,这玉翠透,配上你藕白的手,搭得好看。” 禾生低了眼,不敢告诉他镯子是谁送的。 旁边翠玉铺好床,看不过去,哪有人急着为自己人戴前夫的东西?巴巴地插一句:“那是卫二爷送的。” 沈灏僵住,脸色骤冷,回头觑她,问:“真的?” 不是真的难道还有假?翠玉撂了帘子到下面去,咚咚的绣花鞋走在船舱里,每一下都像敲在心窝上。禾生趿拉眼皮,脸皮被盯得有些痒,又不敢拿手去搓,心口发紧,张嘴应他,竟比撬了千斤重的井盖还难。 “卫二爷名锦之。”禾生低低一句,有点发怵。 平日里他看人的目光就像是抹了层冰霜,心情好时,寒意就消融了,眸里的暖能瞅得人如沐春风。心情不好时,冷戾得能让人冻得打摆子。就像现在,光是被他瞧着,心里阵阵发寒,像是刚从冰天雪地里打了个滚,浑身上下都透着凉。 哼,锦什么之,听着就晦气。沈灏皱着浓眉,面无表情地打量她,将卡了一半的玉镯抽出,重重地拍在她手心上。心里没头没脑地撩起火,转身就走。 禾生满脸苦闷。又不是故意要戴,明明就是他拣了玉镯往手上送,与她何干? 走了一半,忽见他折返回来,从她手上拿了玉镯,猛地往地上摔,摔完了嫌不够,拣起碎片,打开船窗,一股脑全泼进江河里。 完了,搁她跟前站着,寒着脸问:“心疼吗?” 禾生摇摇头,张着无辜的眼神道:“不心疼,只心疼你的手。” 她瞪大双眼,一眨一眨的样子,活脱脱就是刚受过气的小媳妇模样。沈灏心头一滞,点了点她的额头:“花言巧语。”别开眼不看她了,背着手往下走。 小气鬼,醋坛子。禾生吐吐舌,低头整理行李。 饭桌子上,禾生觑觑沈灏,见他面色缓和,气应该消得差不多了。扒起碗筷,心情放松,又多吃了几口。 吃过饭,沈灏跟着她上去,两人无声地挨坐在一起。禾生吃饱了容易犯困,想要入寝却不知如何开口让他下去。脑袋搭在脖子上,掖着一边倒。 沈灏睃她一眼,知道她乏了,却又不想放她去睡。一是刚吃过饭,现在躺下会积食。二是他想与她再多待一会。 拽了她的手腕往船板去,迎面涌来的风顺着衣领吹进去,禾生一个激灵,瞬间清醒了。 沈灏抿了嘴唇,“孤帆远影碧空尽,这里景色好,多瞅瞅。” 禾生往四周一望,黑兮兮的一片,伸手不见五指,哪有美景? 今晚没有月亮,晃荡的江面,有些发狂。沈灏往左紧一步,一只手撑开,却不抱她,只做了个抱的姿势,离她衣裳尚有毫米。 禾生瞥了眼,心想定是等着江上起风船只磕碰,不小心跌了主动投入他怀里才好。 才不呢。禾生暗自定好脚力,目光直直地望着起浪的江面。 他也不放下手,就那么撑着。 浪淘风簸自天涯,时而有水溅上来,滴到甲板上来。沈灏清了清嗓子,语气不疾不徐,缓缓说:“你第一次坐我船时,那晚月亮很大,你站在岸边,穿了身浅罗轻纱,水光粼粼泛在身后,岸上风大,你被风吹得直打哆嗦,却梗着脖子不肯上船。” 他的语气里有疑问,禾生接了话头,“怕耽误行程,大府怪罪,所以又上了船。” 沈灏笑了笑,“不怕上了贼船?” 禾生不知道他指的是过去还是现在,诚实回答:“既然已选了,不管是不是贼船,都悔不得了。”她欠了他债,一条道走到黑,也是值得的。 沈灏侧过脸看她,“不问问我是谁,我要带你哪里?” 禾生咧嘴一笑,“有什么好问的。”问了也白搭,难不成她还能自己做主不成? 沈灏望望她的手腕,下午玉镯卡着的红痕还未消去,声音闷在胸腔,张嘴就问:“卫二对你好吗?” 傻傻的,问她这些作甚!话刚出口,便悔了,恨不得将舌头绞了才好。斜眼觑她,她倒大方地很,利落答道:“才做了半日的夫妻,连面都没见着,不知好不好。” 江面一个浪打过来,船只往右边一倾,转瞬又恢复平衡。禾生没站住脚,扑到他怀里,抬眸望见他正看着自己,目光凝聚,认真得很。 “算命的说过,我命旺,活得久,对你好一辈子,容易得很。” 禾生低眉顺眼“嗯”了声。 女人都爱听好话,尤其甜的话,话说到了心坎,方才安心。沈灏觉得不够,复又说:“你不愿意的事情,我不会勉强,等你对我有了真心,两情相悦的,我们再入洞房。” 他说的直白,禾生抽开身子,脸蛋红扑扑的。 大抵受了她的影响,沈灏一想,觉得方才那话确实太糙,想要遮掩,急急地扯开话题。 “你看,月亮出来了。” 禾生闻声去瞧,白蒙蒙的云,月亮躲在后面,露出了一崭角,不仔细瞧根本看不清。 忽地身后一声“呕”,禾生转身看,沈灏捂着嘴弯腰,面色煞白。 禾生嘴角一抽,心想:得,老毛病又犯,晕船了! 一层船舱,裴良忙里忙外地招呼人准备换洗的衣物。 沈灏斜躺在榻上,身后垫了个软枕,满脸不自在。埋着眼,沉声吩咐:“翠玉,把你家姑娘带上去。” 禾生坐在榻边,暗自白他一眼。又不是没瞧过他晕船的样子,这会子充什么男子汉大丈夫,治病才是要紧事。 “让我扎一针,就一针。” 沈灏撇开头,不理会。上次被她扎了满头针,活脱脱就是个针包头。马上要与她做夫妻了,再被扎成那样,如何振夫纲? 禾生扁嘴,软了声,“说什么才肯听,我扎针又不痛,顶多扎进去那一下有疼感,难不成你这般怕痛?” 知道她用的激将法,沈灏仍旧不依。 禾生没了法,他爱吐就让他吐去,等吐够了,自然会找她。 沈灏坚忍得很,晕了两三天都没吱声,裴良实在看不下去,腆着脸求禾生。再这么下去,王爷就要吐没命了啊! 禾生无奈,只得又跑去劝他,低声下气问:“要怎样,你才肯扎针?” 许是晕得糊涂了,又或是撑不下去了,他颤着声,轻启唇齿:“那你亲我一下。”   ☆、第28章 她抿了抿,粉肉的嘴嫩得只想要让人含一口。沈灏望见她慢慢凑过来,半眯上眼准备享受。 呼吸声越来越近,眼见着就要亲上脸颊,忽地她挨着脸擦过去,在他耳边停下,轻嗔:“亲你个大头鬼。” 病中晕得要死了,还这般模样。成天惦记些不正经的事,她都替他羞。手迅速一抬,夹了三根针准确无误地往他天灵盖上扎去。 裴良和翠玉捂嘴笑,翠玉没兜住,噗嗤笑出了声。 沈灏烦躁,睨一眼,裴良赶紧拉了翠玉下去。 禾生用手推推他肩膀,问:“生气了?” 沈灏冷着脸,无气无力地答一句:“没有。” 禾生搓了搓针,往下针得深些。他的头发生得极好,没有半点棕黄,烛光下看,乌黑细软,披在肩上。男子披发,容易显出颓靡不振的感觉,换做他,却不,鲜眉亮眼,全然是冷傲清高的气质。 从上往下,矮着眼瞧,他生了一对好眉,半点杂的都没有,又浓又黑,恰到好处。眉间上方天庭处,稍有点凸起,得定眼瞧仔细才看得出。哪里都好,唯独这块骨头,美中不足。 以前听算命先生说,龙有伏羲骨,生在额头,定是贵人。禾生轻轻抚上那小块骨头,笑:“你有日角,难不成是皇帝么?” 她本是开玩笑的一句话,沈灏听了却一点笑意都没有,仔细琢磨,顺着她手抚摸的痕迹,摸一把。 “一块烂骨头,还能生出花来?我若是皇帝相,你岂不是皇后相?” 禾生捂嘴笑,见他脸色缓和,顺着话往下讲:“只要不是乞丐相,都好。” 她收了针,起身准备离开。沈灏拉住她,扬起一张脸,满目的不甘心。 她瘪嘴,学着他素日惯挂在嘴巴的话,回敬:“这么大人了,还闹小孩子脾气。” 沈灏一时之间竟找不到话来驳。 低了头,见地上影子渐渐靠近,脑子里还在想她刚说的话,转瞬间额间一温——她弯腰,吻了吻他额头。 不过蜻蜓点水的功夫,却恨不得每帧每幕都慢如蜗牛,细细地搁在时间缝隙里再尝一遍。 沈灏回过神,禾生已走开好几步。抬眼去瞧,黑与光的交融处,她翩翩飘起的裙角似蝴蝶轻飞,扑啊扑地,很快没了影。 沈灏往后一躺,手指摩挲,贴着方才她吻过的地方,曾经学诗学句解缠绵,现如今身临其境,亲自体会了,方知真正涵意。 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 这不,她才离开一会,他脑子里就已经全是她的身影。 在江上晃了五六日,终是到达望京城。 踏上熟悉的地方,禾生心中既喜又怕。原来他要带她来的地方,是望京啊,这个她从小长大的地方,她再喜欢不过。 可是……禾生问他:“大府就在望京城,还有我的街坊邻居们,他们都认得我……万一被瞧见了,怎么办?” 沈灏轻笑,“怕什么,横竖有我挡着。你家住平和街,我们家住华容街,一个东一个在南,平素里碰不着。” 可大府的宅邸就落在华容街旁的西敦街呢……她眉头一蹙,惊讶问:“我们要住华容街?那可是皇亲世子住的地方,我们是要去投奔谁么?” 他人长得不错,脑袋也蛮灵光,说不定真实身份是谁家王侯的门客。禾生嘟囔着,好歹与皇亲国戚沾着边了,狐假虎威,腰杆子能直起来。 沈灏看她细细思忖的样,倒像是在算怎么卖他才最合适。难倒他半点皇子气质都没有么,瞧在她眼里,倒成了投奔人的门客。 揽了她上马车,道:“等你到了,自会知晓,我到底是要投奔谁。” 马车一路驰骋,在人来人往的望京城,竟出入若无人之境,禾生暗自惊讶,心想,这回要投靠的人,定是个大人物。 到了地方,沈灏扶她下车,禾生定睛一看,这家好生气派,光是府门一共五间,屋檐上透出绿色琉璃瓦,屋脊上不知安了什么神兽,门上道道门钉,门前两个石狮子,一雌一雄,威严雄壮。 禾生拣着屋檐下挂的大匾念,“平……什么府。” 沈灏念:“平陵府。” 禾生抚掌,“我知道,平陵王府嘛,当今二皇子的府邸。”原来他要投靠的真是皇子。侧了头与他凑近,轻声道:“我听说平陵王有断袖之癖,为人严谨,不好相与,你确定要投他么?” 沈灏脸上一阵青一阵红。“谁在外面传这些话?若逮住一定要割了他们舌头!” 他闷着声,拂袖往前。禾生小步追上去,平白无故的,怎么又恼了? 到了府门前,一列侍卫呈一字型排开,个个着铠甲执铜剑,气贯长虹。与别家不同,平陵王家的守门这般冷冰冰,倒称了他“铁面王爷”的名号。转念一想,坊间传闻平陵王貌比潘安,是所有皇子中皮相最好的,也不知有没有机会见一面。 走到跟前,忽地两旁侍卫单膝行礼,喊声震天,“参加王爷!” 禾生差点吓一大跳,拉了沈灏袖子,四处张望:“王爷在哪,我怎么没瞅着?” 沈灏转过眼看她,挑起一边眉毛,“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禾生“啊”一声,眼珠子慢悠悠转了一圈,半晌探到他身上,不敢相信,“难道……” 这丫头,反应忒慢了点。沈灏揽过她的手,放在胸前一指,“对,就是我。” 禾生呆若木鸡。 沈灏拿眼瞄她,见她垂手身旁,苦大仇深地丧着脸。一路无话,连走路都远着他好几步。 得知了他的身份,反倒避之不及,这是个什么毛病?他是王爷不好么,除了圣人前廷与后宫,总归有他护着,她想横着走都行。 他在心里琢磨了好几遍,越想越揪不出个理。一进了屋,扯她坐下,问:“你是吓着了,还是生气了?气我瞒着自己身份?你这样闷着,我如何猜,到底说个由头,第一天进府,干巴巴地紧着脸,不好。” 禾生低了眼,“王爷说的是。” 沈灏撂脸子,阴阳怪气的,他听着不舒爽。“女人心,深似海,这话没错。” 禾生抬起眼皮望他,方才受到的震惊全激了出来:“你是王爷,拐了我来,是要做丫鬟还是做通房?我家世卑微,又是个二嫁的,难不成还能做你妻子,当个正妃么?”她紧抿着唇,憋得面红耳赤。 本以为他不过是个普通人,答应跟他走时,尽往坏了想,最穷最坏的情况全猜想齐了,唯独漏算了,他身后的泼天富贵。 有时候,好到极致,更加令人沮丧。因为配不上,所以不应该,连心思都不能有。 原来是为这茬。沈灏垂眼瞧她,声音透出不容抗拒的威严。 “你看着我。” 禾生咬嘴唇,偏不看。 一点都不听话。沈灏伸手,两指捏她的下巴,稍一用力,拿住了她的脸。 “你记着,这世上,没有比你更合适我的人。平陵王正妃的位子,我会一五一十地给你挣来。你待在我身边,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唯独不能做的,就是自卑。” 禾生矮了眼,眼泪巴巴地往地上瞧。 沈灏的心,一下子软下来。捂摸她的青丝,放轻了语气,柔声哄她:“你很好,真的。” 禾生问:“哪里好?” 沈灏细细答:“胃口好,能吃。” 禾生哼一声,这算什么好处,难不成他想像养猪那样养她么? 沈灏喜欢看她气闷的模样,一张小嘴翘得老高,真想下手捏缝起来。拢了她手,十指尖尖、柔若无骨的皓腕搁在手心,光滑白皙。 “你什么都好,纵有别人看来不好的地方,搁我眼里,那也是万般好的。不要担心,一切有我。” 冰山说起情话来,也是绷着面,只有眸间点点星光,颇为不同——那是他为数不多的温柔。 话都说到这份了,她再怎么想,也无益。贼船已选,硬着头皮也要上了。她点点头,“一切你做主。” 无论是贫民还是王爷,她知道,自己该对他尽的心意,一分也不能少。还了恩情,日后要怎样,全凭他发落。 哄好了人,沈灏吩咐让厨房备菜。饱饱地吃一顿,接下来便该参观王府,好熟悉以后要住的地方。 沈灏牵了她的手,在府里堂而皇之地逛起来。王府很大,一切按照典规,正殿七间,阁楼九间,后楼七间。他平素住正殿,因忙于政务,书房并未另设,置于正殿内。他不爱铺陈,因此府里大多地方都是空荡荡的。 他选了间离正殿最近的屋子给她。挨得紧,走两步就到了,方便瞧她。打发翠玉去收拾东西,因着他这病,全府上下没有一个丫头,现在她来了,需要女子打点的时候,便全压在翠玉一个人身上。 沈灏拉着她往前走,每到一处,便细细地介绍,瞧她听得懵懂,伸出手指摁摁她的太阳穴,“以后来客人,全要由你领着,现在不记清楚,将来如何招待宾客?” 禾生揉揉脑袋,她又没说要替他招待宾客。 身后裴良匆匆而来,撩了袖子行礼,禀告之:“爷,宫里来人了,德妃娘娘要见您……”语气一顿,接着道:“还有禾生姑娘。”   ☆、第29章 换了衣裳,沈灏带她入宫。 青天白日,阳光刀子一般明晃晃地照在身上,晒得后背烧疼。长长的宫墙,像是望不到尽头一般,被太阳一照,墙头新上的红漆格外鲜亮。 前头周培带路,微折腰,脑袋低下到胸骨处,半分都没有抬起过。时而有宫人过路,清一色穿着齐腰襦裙,见了人,退到墙角边往里挨,埋着脖子,直到他们走到拐角处不见身影,才抬腿继续行进。 皇宫规矩真大。人与砖瓦像是砌到一块,堆在这皇城里,又沉又闷。禾生掖了手藏在袖子下,不敢东张西望,一双眼睛不知往哪里放,往前看,盯着他的靴跟。 这人走得真稳,每一步挪出的距离恰到好处,不轻晃不笨重,速度不紧不慢。老一辈人说过,走姿好的人,沉得住气。禾生抬了视线,目光落到他齐整地没有一丝皱褶的衣领。 沈灏踟蹰一下,回头看她。 ——还不快跟上? 禾生吐吐舌,跟在他后面。说不紧张是骗人的,她这辈子都离皇城最近的一次,还是十岁时圣人喜得双生子,大赦天下那次。那时候皇城最外一层宫门大开,于端华门外设歌舞宴,名曰与民同乐。 那时候几乎全望京的人都挤来了,一层围着一层,端华门巴掌大的地方,被堵得水泄不通。姚爹带着她在人墙外,举过了脖子,也只望到了黑压压的人头。 现在进了宫,百般的好奇,只维持了短短数秒,剩下的,就只有害怕了。禾生也说不出自己到底怕什么,大着胆子往四周瞧两眼,跟随引路的宫人一丝不苟,仿佛连呼吸都在同一个频率上,没有任何动作是杂乱的。 当初嫁进卫府,原本以为府里的气氛已经够庄严肃静了,没想到,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皇宫的人和物,严谨得令人发怵。 地上连块多余的石子都没有。禾生噤声,不自觉屏了呼吸,怕自己出错,试着分散注意力,往前数沈灏走路的节奏,踏着他的拍子,左脚起右脚落。 是蕊早早在殿门前候着,远远望见人望这边来,回了头往殿里禀告。 德妃问:“姑娘带来了?” 是蕊颔首:“带来了。” “瞧着人怎么样?身量多高,是胖是瘦,仪态如何?” 马上就能看到人了,偏偏这么一遭问,明显是上心了。细想想也是,王爷带来个姑娘回来,娘娘不震惊才怪。是蕊一忖,拣漂亮话答:“王爷伟岸,那姑娘不胖不瘦,挨着王爷走,矮了一大截。奴婢只是远远瞧了一眼,那姑娘一板一眼踏着步子,倒随了王爷的身影。。” 德妃摘了手上的玳瑁嵌宝石护指,露出凤仙花染的指甲盖,一下下刮着琉璃杯盏。琉璃杯上描了□□,一刮,指甲盖里便积了彩渍。 德妃用另一只手指尖抠,两只手沾的都是,嫌弃地让人拿了剪子,尖儿一绞,好不容易留长的指甲便裁了。 是蕊低了眼,不敢猜测她的心思,夹了双手往旁一站,听见德妃吩咐:“去把是如叫来。” 进了殿,闻见空气里淡淡的兰花香,往两旁一瞧,庭院里兰花相簇,虽有不同种类,但以白色花为多。 德妃娘娘应该是个雅致的人。禾生这么猜想着,跟着沈灏一脚踏过殿槛。 来的路上,沈灏教过她如何行宫礼。欠身弯下,头要低到膝盖处,双手作揖,方可问候。 她紧了紧手,知道四方扶手椅上坐着的,肯定是德妃娘娘,瞧都不敢瞧,先行了礼再说。 行礼完毕,抬了头,迎面撞来母子俩同时望过来的目光。沈灏目光里的,是满意,就像人得了件稀奇物件,自己瞧着不够,非得巴巴地往远一搁,让别人也瞧见,羡慕才好。 德妃将禾生从头到尾打量一遍。虽不高,却是修长身量。水绿色袄裙掐在腰上,分了九头身,溜肩细腰,出挑得很。再往上瞧,瓜子脸大眼睛,两颊有肉,自带笑相,瞧着舒服。 德妃喊人搬了椅子,唤她坐在跟前。母子俩端坐正堂,前方一张椅子摆着,禾生正好坐在正中央。 埋了头,呼吸紧到脖颈,心里慌张。倒也不是怕人瞧,当初进卫府时,卫老夫人和卫二奶奶也是这样瞅她,目光要比现在还要狠上三分。 但、现在瞧她的,可是沈灏亲娘,万人之上的主子娘娘啊,圣人身边的女人,哪有简单的? 沈灏扫她一眼,目光使了千百遍,想让她抬起头来,可她使劲低着头,根本没瞧见。 “抬起脸让我看看。” 禾生握紧拳头,知道额上出了冷汗,暗骂自己没出息,仰面一探,这才瞧清楚德妃的模样。 面无表情的神情,与沈灏如出一辙。不像她想的那般,德妃娘娘长了张方脸,眉间带蹙,丝毫没有人淡如兰的清新,反而英气得很,眼梢边满是飞扬。不说话的时候,看起来有些凶。 禾生只瞅了一眼,迅速将头埋了下去。 殿里人很少,显然是被打发别处,周培领着小徒弟在门口,是蕊和是如伺候茶水。 德妃端了茶,轻吹茶面,水汽袅袅。侧脸跟沈灏说:“模样生得很好。” 很少听她夸人,沈灏转了眸子看禾生,回过头笑了笑:“确实是好。” 殿里人不动声色地望过来。看惯了平陵王的冷面,德妃的严肃,母子俩同时开口夸人的场面还真是不多见。 德妃问:“住进府了?” “今日刚到,才带她熟悉环境,您要瞧人,便直接带进了宫。”沈灏低头抿一口茶,龙井烫口,唆一小口,眼睛眯了眯。 德妃招了招手,禾生挪到跟前。牵了手看,细皮嫩肉的,不错。德妃拍了拍,问:“哪里人?今年多大?可曾许亲?” 一口气抛出,气都不带喘的,不愧是母子,连问人的方式都一样。禾生照着沈灏教的,一一回答。 德妃看了眼沈灏,知道他若存心想瞒,定是滴水不漏。换做平时,以她的性子,定是要里里外外掀起来查,捻碎了,一丝一毫都不放过,才好。但现在不一样,横竖只要合适就行——毕竟,能让灏儿不反感的女子,这还是头一个。 德妃抄了眼回看禾生,温言软语:“你才进府,对王府的规矩和宫里的事情定是一窍不通,我宫里的是如,是殿里的掌教姑姑,让她服侍你,以后少许多麻烦。” 睨了眼旁边站着的宫人,沈灏眼里溢出嫌恶。是如他知道的,最是死板不过,叫她去服侍禾生,指不定将禾生教成什么呆鹅样。一口回绝,毫无犹豫。 “是如姑姑,是母妃身边的老人,万万不敢劳驾,禾生才来,先让她适应一阵。” 德妃无奈,只得让是如退下。目光在殿里荡了一圈,最后又游回到禾生脸上。 左瞧右瞧,只瞧出了她的胆怯,别的,倒还真没看出什么来。叹口气,罢了,他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正是血气方刚的年龄,尽快折腾出什么就行。 德妃平素不爱与外人搭话,与禾生又是第一次见面,挤了好些话,聊了上句没下句,遇到尴尬无话时,便相对一视,笑过去。 沈灏算着下宫门的时辰,准备带禾生离开。德妃叫住她,赏了对缠金镯子,让是蕊捧了樽玉像,送他们出宫。 玉像装在锦盒里,外面大红软绸布遮着,也不知雕的什么。沈灏皱眉,没让是蕊送,让禾生自己捧着。 还提防起她这个亲娘来了。德妃敦敦眼,她是那样不知趣的人吗?就算想让是蕊去王府伺候,她还不一定乐意呢。 摊了手,让是蕊回来。瞧见两人身影,见禾生碰着锦盒,脚步笨重得很。 啧,也不知道自己捧,让姑娘家拿东西,他倒也好意思。她这个儿子,多半是随了圣人的性子——不解风情得很。 锦盒长长方方的,抱在怀里,又重又沉,挡了眼,看不到路,脚下踉跄,差点跌倒。沈灏扶了她,轻飘飘一句,“笨。” 禾生嘟嘴,瞪他一眼。 身后,德妃又是一口气叹出来,指着沈灏离去的背影,“他是个不开窍的。” 是蕊回:“王爷是您儿子,用得着开窍吗?” “那倒也是。”软的不成,还有硬的。德妃放下心,与是蕊说:“你瞧着那姑娘如何?” 德妃的话,问出来之前,心里早已有了数。是蕊在她跟前这么多年,张嘴就答:“王爷瞧上的人,当然是好的。” 德妃点点头,“千万人中,蹦出这一个,极为不易。刚才我故意严着脸,她虽怕,却未曾失了方寸,性子稳,差不到哪里去。” 是蕊问:“圣人面前,要提两句么?” 日理万机的人,眼皮下的事哪用得着旁人提?德妃摇摇头,“先让他俩处处,我儿是个有主见的,容不得别人插手,哪怕是我这个亲娘,翻起脸来,也是照样冷。” 出了宫门,禾生松口气,活动筋骨,发现后背出了汗,衣裳紧着脖子贴。 好吓人呐。禾生嘟囔,难怪他总是一副不苟言笑的模样,方才她算是摸索出来了,在宫里待,僵着脸最方便,看不出喜怒,不怕旁人瞧。 上了马车,沈灏瞥了眼四周,见宫人退散,这才伸出手接她怀里的锦盒。 禾生气鼓鼓地往他怀里一塞。什么人嘛,这么重的东西,让她一路拿着,肩膀都抬酸了。 沈灏盯她,一双眸子又黑又亮。“这东西,刚开光,还就得你捧着,捧得越久越好。” 禾生撬开来瞧,随口问:“你是神算不成,还没看,就知道盒里的东西了?” 知母莫若子。玉像一拿出来,他就知道了。母妃送玉像,还能送哪樽,“送子观音。” 这边他话刚落地,禾生手下一揭,浑身通透的送子观音,雕工精致,横躺在盒里。 沈灏笑,伸手将她额前的一捋碎发拢到耳后去,“这下知道了?” 禾生羞赧,重重地关上盒子。   ☆、第30章 一回府,沈灏催着禾生把送子观音摆好。不让旁人插手,非得让她自己来。 选了个最显眼的地,设了佛龛,亲眼看她放好,才肯作罢。 裴良在屋外候着,喊了声:“爷,人都聚齐了。” 沈灏回过头,往禾生脸上瞧,吩咐翠玉:“给你家姑娘重新梳个头。”抚上她的手臂,见衣领沾了汗,道:“梳了头再换件鲜艳点的衣裳。” 禾生不明所以然,“又要出门?” 沈灏没答话,站在妆台前,耷眼瞧翠玉梳发。看了好一会,见翠玉梳好了飞仙髻,点点头说了声“不错”。 禾生素来垂发,现在头发全捋上去,露出一截洁白的后颈来,耳垂边一对红珊瑚珠子,越发衬得人如雪如玉。待换好衣裳,沈灏打量她,螓首蛾眉,粉妆玉砌似的一个娇人儿,瞧着赏心悦目。 他取下腰间的玉佩,挂到她的衣襟织带处,长长的流苏络子往下垂,与她这身真丝纱的大袖衫,正好相衬。 “向你父母求亲时太急,未来及下定,我没有劳什子刻字玉镯,这块玉佩你拿着,算是我俩的信物。” 她低头瞧,通透的一块和田玉,颜色均匀,透着光泽,一看便知是上品中的上品。 沈灏揽了手招呼她跟上。临出屋子时,裴良拐着余光瞧,一眼望见挂在禾生胸前的和田玉佩,眼里顿显讶异。 那可是王爷冠礼之时,圣人亲赏的。王爷一直随身戴着,轻易不解下。京里世子们常常打趣,说见玉如见人,但凡王爷出现的地方,不分场合,必戴着这块玉,当真是人玉合一。 现下这么轻易就给了禾生姑娘,以后指不定还要给什么。 殿前有块空坪,禾生抬眼看,除却带刀的侍卫,浩浩荡荡站了一堆人,约莫百来人,穿着各式样的衣裳,一见人,便跪下来喊。 “见过王爷。” 沈灏皱眉,“我旁边还站着个人。” 众人面面相觑,裴良头脑伶俐,这是让认人呢!领着在牵头喊:“见过姑娘。” 他一发声,其他人不敢含糊,跟着唤:“见过姑娘。” 禾生一懵,没见过这阵仗,转过脸看他。沈灏摊开手掌心,握了她的柔荑,冲众人发话,“从今往后,她也是你们的主子。好生瞧仔细,别说不认识,倘若谁不小心冲撞,活也不用干了,自行去裴良那领白绫。” 众人应下,沈灏又发话:“抬起头来,都瞅瞅。” 一推,将她推至跟前。被百来号人同时下眼瞧,偏偏又全是壮丁,一个丫鬟都没有。禾生羞死了,屏气杵着步子,眼睛眨得飞快。 众人心中震惊,面上不敢表现,下狠眼看人,先瞧了人脸,再看了衣上的玉佩,一个个心里万千感叹。 稀奇啊,一个女子都找不出的平陵府,竟然要有女主人了! 沈灏咳了咳,掐着时间差不多了,轻挥衣袖,吩咐裴良,“去外面采买些丫头侍女,拣家世清白的,先让姑娘过目。” 众人又是一惊,竟还要采买丫头伺候着,那么厌恶女子的一个人,接二连三破了例,看来这平陵王府的天,要是翻过来了! 裴良凑过来,问沈灏:“以后如何称呼禾生姑娘?总不能一直喊着名儿。” 被旁人喊她名,他自然不乐意。蹙眉想了想,“就喊沈姑娘。” 裴良暗地吇声,人还没过门就冠夫姓了,王爷也太着急了些哟。 裴良领着众人又喊了一遍,“沈姑娘好。” 沈灏很满意,怕她不经晒,带她往自己屋里去。 翠玉跟在禾生身旁,嘟囔一句:“有我伺候着,要旁人作甚?” 沈灏回过头,“现如今她是我的人了,就只你一个人伺候着,像样吗?” 翠玉噤声。禾生问:“能提翠玉当大丫鬟吗?” 沈灏笑,接过她的手揉揉,“男主外女主内,王府的事,你说了算。” 禾生朝翠玉挤挤眼,瞧,给你晋升了! 翠玉赶忙福礼谢,抬脸笑得开心。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这话说得准!王府的大丫鬟,说起来多气派! 进了屋,沈灏喊裴良到跟前来,重新立了规矩。凡是禾生来往的地方,内屋皆不许设侍卫,一律出了端礼门,在庭院候着。 绕来绕去,横竖就一个原则——除王爷外,方圆百里的,最好不能有第二个男人近禾生姑娘的身。 裴良脖子一缩,想到自己也是个男人,问:“爷的起居由我照料,难道也要换了丫头来?” 沈灏挑眉,拿眼睨他,“送你去监栏院走一遭,回来就利落了。” 成了太监下身能不利落吗!裴良跪地,吓得脸色苍白,人一急,话都是抖的:“别,爷,我从未把自己当男人。” 禾生插嘴道:“你别唬他了。” 沈灏含笑,轻捏她的手指骨节,一寸一寸地往上探。“下去吧。” 裴良长吁一口气,看沈灏眼色,将翠玉带下去,顺便掩了门。 屋内就他二人了,空气凝固般的安静。 他的动作又轻又慢,缓缓地摩挲,挠得人心慌。禾生微微喘气,喊了句:“痒。” 他并未停下,游荡到了她的手心,打起圈来。“手连心,穴位多,挠一挠对身体好。” 酥酥麻麻的感觉从手心往身体蔓开,连带着呼吸都是颤的。 哪里是揉穴,分明是撩拨。 禾生咬唇,听得自己的心跳砰砰作响,打鼓似的捶着胸膛。他凑近了脸,呼吸炙热,手也不挠了,另一只大手覆上来,蜷起手指将她夹在手心里。 收紧了拳头往胸口贴,对着她柔柔地说话:“你摸摸,我这里跳得快,是不是生病了?” 他的心跳强而有力,在她掌心跳跃。 “没……没生病……”禾生涨红了脸,往回缩手,被他紧紧摁住。 他低头,挨着她往下蹭,鼻尖只差分毫。转眸她一张小嘴近在咫尺,微张微合,瞧得人心里头痒。 就这么看着,动作止在那。饵摆上了钩,现在就看鱼儿张不张嘴了。 回回都是他往她身上送,这次得让她主动含了他。 一呼一吸,连气息都打着颤。心梗到了嗓子眼,以为他要亲上来,另一只未被他禁锢的手,握成拳,捏了放,放了捏。 莫名其妙地就僵持了。 还是这般不主动!沈灏死死盯着她,眼里多了几分焦急与不甘。眉头渐渐蹙拢,纹路都皱了出来,她愣在那,横竖就是不亲上来。 许久,沈灏放开手,脸上恢复冷冰冰的神情,翘了二郎腿,随手拣了本书看。 他自顾自地翻书,也不管她,就这么晾着。 不高兴了?禾生垂眼,合了手放腿上,回想自己方才说过的话做过的事。 哼,看着就烦,沈灏收眼,一下下地掀书页。密密麻麻的瞧在眼里,却一个字都看不进去。不自觉地又往旁瞧,斜眼冇她,见她低头一副小媳妇的样,倒有几分面壁思过的意味。 就该这样,好好反思。哪有嘴搁跟前了,还不往上亲的理呢! 这厢禾生越想越委屈,将进屋以来说的话都翻了个遍,还是没想到哪里不对。脑海中锁定最后他擒她手的动作,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她又不是不让他亲,没躲没闪地,到底哪里不对? 轻叹一口气,两腿一并,从榻上下来。不想了,想也是白想,横竖别在这挡着碍他眼。 怎么往外走了?沈灏气闷,掀书的力气一大,差点将纸撕下来。等人走了许久,情绪慢慢稳下来,想起还未与她交待自己的身家,清嗓叫裴良进屋。 拿了装田铺庄子契纸和银票的瓷盒,随手指了指桌上的木瓜,让裴良找个送水果的由头捎去。 裴良抬脸,接了瓷盒,望了眼木瓜,迟疑道:“爷,要不换件玩意?我记得,姑娘最不喜欢吃的,就是木瓜了。” 沈灏合了书,眉头一耸,这才想起。当初叫人特意记了她的喜好,一条条地看过,怎么倒忘了她不喜木瓜这茬! 方才他吃了几口,满嘴都是木瓜味,她定是闻着味,这才没有下嘴。想通了,眉头舒展开来,接了裴良怀里的瓷盒,亲自往她屋里去。 禾生正在屋里打络子,动作不熟练,扭扭捏捏的。翠玉往屋里通报,她沉着头,假装没听到。 沈灏捧了瓷盒,进门就夸:“这络子打得漂亮。” 满嘴谎话,这么丑的样式,哪里就漂亮了?禾生撂下彩绳,托腮别开脸。一下好一下歹的,她又不是出气筒。 旁人都退下了,沈灏上来搂她,打开瓷盒,满目的银票地契入眼。他不懂拐弯抹角地哄人,直截了当挑明:“这是我的全部家当,都给你,不生气了,好不好?” 盒里一边是银票,一边是地契,堆得半尺厚,随便挑一张,就够普通人家好吃好喝一辈子。原来做王爷这么有钱。转念想想也是,全天下都是他老子的,财啊富啊当然得先分给儿子。 沈灏瞧着她脸上有所缓和,趁热打铁往她怀里塞。禾生推了推,“你自己的钱你自己收着。” 他歪着身子瞅过来,拉了拉她的衣袖,“总归是要给你的,你收着我放心,以后有要使银子的地方,我再来你这领。你在家闲着没事,数数银子还能开心一下。” 姚家的钱也是禾生娘管着,从小看惯了姚爹挣着钱就往阿娘手上送,以为别家肯定也是这样。本以为王侯府邸与寻常人家不同,原来也是一样的。 越想越远,想到圣人的私房钱,好奇心挑了起来,问:“宫里那么多位娘娘,圣人的国库分得过来吗?” 她语气天真,无邪的模样往前一凑,沈灏心猿意马,这么个馋人样眼巴巴地摆在眼前,恨不得立马吃干抹净。 想到在船上说的话,忽地有些后悔。男子汉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再想要,也得等她心甘情愿。不能诱不能逼,得她自己亲自开口,求着他亲,求着他要,才是好。 总归是住一起了,屋子挨着屋子的,天天在眼里晃,不怕生不出感情来。 抬手捏了她的脸蛋,打趣笑道:“明儿上朝,我替你问问。” · 平陵王带了个女子回京的事情,很快传遍望京城。那些个王侯世子,平日里舞文弄墨的也好,遛鸟斗鸡的也好,凑到一堆,讲起八卦来,都是个中好手。 “嗳,望京奇事年年有,今年就属这件最奇,改天我得上门去看看,到底是怎样的女子,竟能收了二哥这个万年处。”三皇子沈茂拣了块肉,往笼子里丢,顺手往旁边遵阳世子李繁身上擦了擦。 遵阳府得了头豹子幼崽,老候爷说要养着玩,拿了铁制的笼子关着。豹子难猎,能从母豹身边夺下刚出生的幼崽更是不易。李繁邀了素日亲厚的人看新鲜,半路碰到沈茂,说也要来看。 “估计美着呢,听说是江南水乡的姑娘,肯定生得水灵,又白又嫩,不然哪能打动二殿下呢。”李繁附和一句,瞧着刚被用来擦手的衣裳处,有些嫌弃,却不露出来。 沈茂拿了铁棍,往笼子戳幼崽。“那可未必,说不定长了副男人模样,才入了二哥的眼。” 沈阔也在,他与沈灏亲近,但却不太喜欢他这个三哥。沈茂用肩耸耸他,“老六,你怎么闷着不说话?往日里你常往二哥府上跑,到底瞧见人模样了没?” 沈阔笑:“这阵子忙,没往二哥府上跑。下次瞧清了,定画个模样送给三哥瞧。咦,今日怎么不见三哥的门客,戴面具那个,我听说他文韬武略,颇有诸葛亮风范,正想求三哥,让我瞅瞅他长啥模样。” 提到门客,沈茂立即收了话,讪讪一句:“他办事去了。” 沈阔央他,“下次可一定要让兄弟我开开眼界。” 沈茂没了兴致,不大乐意,“知道了。” 西敦街,卫家二房的马车驰骋着往郊外山野去。车里坐着卫二奶奶和卫二老爷,两个人穿得整整齐齐,光鲜亮丽得很。 卫二奶奶折了折袖子,问:“锦之什么时候来,能待多久?” 卫二老爷半闭着眼,答:“已经等着了,约莫两个时辰后就要回去。出来久了,旁人会生疑。”他语气一顿,皱眉道:“过个生辰而已,哪年不是过,非得拣这种时候。” 这话是在嫌卫二奶奶误事了。话虽这么说,但毕竟是自己的儿子,为了家业做出这么大的牺牲,肯定是要疼的。换了口气又问:“那事怎么说,万一锦之问起来,得想个由头。” 卫二奶奶心领神会,张嘴答:“这还不容易,就说人还在盛湖,等他功成,再接回来。”从备好的东西中挑了件狼毫笔,“说这个是姚氏送给他的生辰礼,他肯定高兴。” 卫二老爷叹口气。上次派人烧盛湖卫家的事,他也听说了,虽然没能烧死盛湖一家子,但姚氏却葬身火海,也算得偿所愿。老太太最近忙着张罗家里姑娘的婚事,估计也是想积善行德,也就没有下令再去弄盛湖卫家了。 到了山脚下,马车不方便驶进去,夫妻俩下车,两人搀扶着,卫二老爷腿脚不好,叹:“说什么不好,非得说山上祈福,多来几次,老命都没了。” 卫二奶奶嘴上附和,心里却想:跟她抱什么怨,跟老太太面前提议去,横竖都是老太太说了算。 走得直喘气,好不容易到了山顶,远远望见个人,穿菱纹灰地袍,冠发竖起,身形俊俏,戴一张无脸面具。 卫二奶奶喜笑颜开,“锦之!” 卫锦之闻言,背过身来,取下面具,露出一张面如寇玉的脸来。挺鼻薄唇,因脸太白,眼下的淡淡乌青显了出来。 他身形瘦削,因在娘胎里带了病气,后来学了些武,把身子练好了,但还是透着些病怏怏的气根。 卫二奶奶心疼呐,这么俊这么好的一个人,偏生错了时候生错了地方,若是他们家根基实力再雄厚些,也不用巴巴地指望他演这出戏换了身份做三殿下的门客。 卫二老爷最烦妇人掉眼泪,一见面便拣了朝政上的事问卫锦之。卫锦之往身后瞧,眼里有些失落:“她没来么?远远让我瞧一眼也好。” 卫二奶奶解释:“她又不知道你是假死,来了作甚?”将狼毫笔交给他,“这是我让她挑的,说是悼念你的生辰,选了好烧给你。” 卫锦之接过来,放在手边细瞧。“上次说将她送南边去了,送的是哪家?过阵子三殿下要下江南,我顺便去看看她。” 卫二奶奶看了眼卫二老爷,卫二老爷点点头。到时候打发点银子给盛湖卫家,若有人要瞧,就说姚氏还在。姚氏已死的事情迟早会露馅,能瞒一日是一日。 卫锦之记着卫二奶奶说的地儿。转而想起正事,问:“平陵王府在招良家子,说是要伺候府里的姑娘。虽不知那姑娘来头,但冲平陵王这势头,八成侧妃的位子是有的。” 卫二老爷知道他的意思。平陵王一开了荤,旁人自然会想着占一份,揣摩着说:“你三表叔家有个十四的姑娘,后年该说亲了,他家光景不好,送进王府伺候两年,出来就能拣个好人家嫁。”   ☆、第31章 卫锦之蹙眉,摆摆手,“还出来作甚,既然送进去了,就是打着在王府占一席之地的主意。以前他不碰女人,现在碰了,一个哪够?” 卫二老爷点头,想想也是,平陵王这个狠角色,无论是王府还是前朝后院,均是刀枪不入。早年虽因怪癖而失了圣心,但他一向严于律己兢兢业业,且母家势力雄厚,日后若有争位之念,肯定是个强劲的对手。 好不容易有个安插眼线的机会,定要好好把握。卫二老爷问:“我们与平陵王鲜有交集,送人进去,万一被摘了出来怎么办?” 卫锦之淡淡一笑,“就因为我们家与他从无交集,所以送人进去,他才会要。不仅是王府,他身边的门客,也得安插一两个。我瞧着三房的书谦不错,想个法子套近乎,能送到他身边最好。” 山上寒气重,云雾弥漫,风一吹,散在林间,显得清冷。卫锦之站在松针树下,身子单薄,吸了冷气,止不住地咳嗽。 他穿得少,在山上等了许久,早就冻得浑身冰冷,一咳,半点血色都没有,越发脸色惨白。一边咳,一边与卫二老爷交待接下来要做的事情。 卫二老爷细细听着,心头说不出的滋味。常言道七窍玲珑心,他这个儿子,比七窍还要多上一窍。三岁赋诗,九岁高中,十二岁名满望京,十四岁已能透知朝廷所议之事走向,只要一朝入政,定能官拜宰相。 只是……卫二老爷叹口气,世上两全其美之事往往不可求,给了他儿这般聪颖天赋,却夺了他的前途。哎,也是祖上积下来的孽,怨不得旁人! 想到这,卫二老爷开始念叨:“若当年你爷爷没有因为个女人得罪景宁王,也就不会惹得圣人大怒,下了卫家人永不得官拜高位的旨意,现如今我们家早已辉煌腾达,何必……” 卫锦之咳得更厉害,几乎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听了卫二老爷的话,却不应答,背过身,扯了袖子捂嘴咳。 卫二奶奶怜惜得心都要碎了,忙上前轻拍他背,“锦之,为三殿下出谋划策虽重要,但也要好好珍惜自己的身子,要知道,全家人都盼着你呢。” 卫锦之喘着气,目光触及手里的狼毫笔,眸子里含了笑,道:“也是,还有人在盼着我呢。” · 王府大,禾生在方向感上这事有点迷糊,沈灏命人画了王府全景图,禾生拿着地图,逛了好几日,腿都走酸走乏,终于把王府每个角落都熟悉了一遍。 沈灏这几日忙于处理公事,好不容易得了空,往她屋里去。翠玉在门口回禀,“刚吃完,睡下了。” 沈灏眉头微紧,瞧了瞧日头。白晃晃的日光,太阳还在天上挂着,怎么就睡了? 撩起袍角,跨步进了屋子。屋子里闷着光,窗户关得死死,一盏琉璃灯在内屋亮着,旁边点了熏香——是安神香。 沈灏的一双浓眉蹙得更紧,朝床边走去,见她挨着内侧睡,穿着松松垮垮的里衣,肩头小巧,一双手臂露在外头。 知道她怕热,特意遣人每三个时辰凿了冰往她屋里送,床边堆了两个装冰的大瓷桶,袅袅往外冒着寒气。 她待在床上睡,却还是觉得热,睡得迷糊,脖颈额间出汗,湿了细发以衣襟。 沈灏站在床头,望不到她的脸,俯了身子往里探,看她小嘴翘得老高,唇角边没抹干净,嘟囔着梦话。 看了好一会,腰一直低着,有些酸疼。因着东边开凿运河的事情,他出行在外时日久,落下的事情繁多,每日一大早起来,得后半夜才回得来。 今日时辰尚早,好不容易匀几个时辰,若放她这样睡觉,太过浪费。伸手去揽她的肩,将她整个人掰过来对着床边,这样还不醒,只当是梦中,这边刚放手,她又翻了身睡回去。 又不是猪,这么能睡。沈灏愣了愣,不死心,钳了她肩膀,轻轻晃,加重力道晃,到最后一狠心,掀了她的被。 哪知她上面是里衣,下面却穿着纱裙,又薄又透,往上蜷卷,露出又长又直的白嫩细腿。 禾生醒来,揉了揉眼,意识不太清醒,黏糊糊地喊他:“你怎么在这,忙完了么?” 沈灏心头一跳,看她睡眼惺忪躺在那,张着一对大眼眼,满脸无辜地望着他,衣领敞开大半,隐约可见里面的绣花肚兜。 屏息愣了数秒。待回过神时,身下已起了反应。 禾生睡意未散,见他不答话,以为是幻觉,闭了眼准备继续睡。 “你往里面去点。” 他发了话,禾生迷糊糊地想:原来不是幻觉,可能是在梦里呢。下意识往里面挪了挪,紧接着身边有人躺了下来。 手被拽住,扯着放在他胸膛上,听见他说:“等会我们去散步,霖宵阁旁有块池子,那里的小树林里有萤火虫。” 禾生“唔”了声,“前晚我去过,那里没有萤火虫。” 确实没有,就是想和她夜中漫步,尝尝花前月下的感觉。他往前挪了挪,挨着她背,“前晚没有,今晚有。” 她懒懒应了声,声音软软的,挑人得很。 沈灏摆了脑袋凑到她肩头,“怎么想起晚上出去,不怕?” 因为——想要尽快熟悉这里啊。他说了,以后来宾客,得她领着。禾生半睡不醒地想着,嘴里答道:“不怕,这是你家。” 她的呼吸声不重不浅,脖子上缠着的肚兜细绳,随气息轻轻摆动。低下头望,正好看见她肚兜下藏着的酥白露出痕迹。沈灏目不转睛地瞧,“也是你家。” 脖子处被他灼热的气息喷洒,有些痒,禾生伸出另一只手去挠,她一动,沈灏立马收回视线,回躺好。 身下越来越难受,慢慢地,润物细无声般撑大。沈灏抓紧她的手,问:“出嫁前,你母亲有教你如何伺候丈夫吗?” 禾生听得模糊,答:“嗯。” 沈灏又问:“那闺房之事呢?” 她没应声,睡着了。 沈灏身上烧得慌,伸出腿碰她的腿,来回好几下,终是缠了上去。她被搂在怀里,脸颊紧紧贴着他胸膛,双腿被禁锢,夹得紧。 先头她睡了好一会,现在被闷在他胸前,很快因空气不足,而泛起红晕。她红扑扑的小脸搁面前,沈灏心跳得飞快,往她身上挨得更紧。 与旁人不同,他没有专门用来教导那档子事的开化姑姑或通房,虽然没人教,但他年少时血气方刚,偷偷藏了好几本春-宫图,那上面应有尽有,虽然很久没看过,但他记性好,看一遍就全会。 她的肌肤又软又嫩,沈灏缠着她,越发用力,只消轻轻一碰到她的身子,便止不住地想蹭得更多。 他磨得紧,禾生小小一团被圈着,越发不自在,张嘴喊了声“难受”,从梦中醒来。 沈灏立即放开她,腿一松,没事人一样地躺着。 禾生往旁一瞄,原来不是做梦,他真的在。撑起身子,揽了被子盖住,问:“吃饭了么?” 就只知道吃。心中欲-火焚烧,面上却佯装镇定,半点情绪都看不出,答:“吃过了,等你一块去散步消食。” “那你也不叫醒我。”禾生钻到被里去,双腿伸了伸,将里衣系好,裙子扯好。 睡意全消除,脑袋也就清醒了。意识到他躺在身边,两人睡在一张床上,也不知道躺了多久。 这样、是不是就算同床共枕了?禾生脸一红,往外推搡他,“我要换衣裳,你在外面等。” 他起身坐起,转眸看她,对方才的温软香玉意犹未尽,“你求我一声,不然不出去。” 禾生低头,出声:“求你。” 哪有这样求人的,一点诚意都没有。沈灏伸出手,教她:“晃着手儿,喊夫君,才算求。” 禾生脸上酡红越发明显,半晌,握了他手,两只细肢在半空中空落落地晃着,“夫君,求求你。” 沈灏差点没把持住,板着脸转身就走,不敢多待。 裴良在门口候着,见沈灏走姿奇怪地出了屋,想起这一场面好像在哪里见过,想问又怕被责罚,低声禀:“吏部那边又派人来催,爷要现在起身吗?” 沈灏没吱声。想起刚才邀了她去看萤火虫,言出必行,不能让她失望。“往后缓缓,过了亥时我再去,你带人去捉些萤火虫,入夜了往霖宵阁旁的小林子放生。” 入夜,一大一小两身影往霖宵阁走。 霖宵阁是藏书之处,周围假山环绕,中间一点小池塘,塘里聚了青蛙。走在小树林里,远远听见蛙叫声,掺杂着几下蝉鸣,禾生很喜欢,觉得像是走在了真正的山林之间。 沈灏牵着她手,看她面上笑得开心,自己心里头也觉得舒畅。回京之后,她就没出过王府,这里不是盛湖,而是她生活了这么多年的地方,回来之后总是想要出去瞧瞧的。 待了这些天,她也该闷坏了。迟早也要带她出去见人的,一直藏着府里也不是个法儿。 “过些天老六来,你和他家那口子聊聊,能凑到一块你就跟她出去玩耍,不能凑一块,待我忙完手里的事得了空,亲自带你去玩。” 禾生有些犹豫,老六是六皇子,他家那口子指的应该是六皇妃,怯怯地开了口:“都是一群贵人。” 沈灏刮了刮她鼻子,“你也是贵人。”而且还是他这辈子最大的贵人。 往林子深处走,鹅卵石咯吱咯吱地响。禾生四处张望,“哪有萤火虫?” 沈灏皱眉,裴良这个办事不力的。往四周探,见不远处晃过几个身影,下意识咳一声,声音加重:“是啊,萤火虫呢?” 不远处,裴良心头一咯吱,手忙脚乱指挥人快点放萤火虫。 沈灏喊一声,“你看,那是什么。” 满袋的萤火虫朝四处散开,星星点点飘在林中各处,方才还昏暗一片的树林,此刻竟像是个被照亮的仙境,每一处都蒙着星光。 禾生抚掌,看呆了。“原来这里真有萤火虫。” 沈灏轻笑,“难道我会诓你不成?说了有,就有。” “可是前天还没有呢,今晚怎么就有了?” 说话间有光亮扑来,停在他的额间,禾生抬头看,萤光下,他的眉目熠熠生辉,望向她的眼神,温柔得不像话。 “因为我要和你一起看,它有灵性,就自己飞来了。” 才没有那么好骗呢。禾生咯吱地笑,撒开了手,去追萤火虫,满林子的跑。 沈灏负手而立,就这样看着她玩耍。 林子起了风,夏夜的热闹被慢慢吹开。跑累了,腿抬不起来,沈灏背她回去。 手上抓了几只萤火虫,握成拳头,生怕一松开虫就飞走,不松又担心虫憋死了。来来回回,在他背上晃动。 印象中他不喜欢飞虫之类的东西,以前钓鱼他连蚯蚓都嫌弃。搁了手伸到他脸边,来了兴致:“放了虫,飞到你脸上,怕不怕?” 她假装要松手,沈灏冷冷一句:“虫要敢飞过来,晚上我就到你屋里睡。” 瞬间蔫了气,收回手往旁边一摊,萤火虫飞走了。怏怏地躺在他的背上,觉得这条路又长又慢,闭眼跟他交待这些天做的事情。 沈灏细细听着,一双手往后稳稳托着她的身子。末了,她交待完了,问:“我还算听话吗?” 沈灏蓦地停下脚步,回头冇她。 “我要的,又不是听话。” 背上人没了动静,余光瞄见她抿嘴深思的模样。这样明显的事,她还得费劲脑汁地想,想想也是觉得可笑。 沈灏继续往前,罢了,总归她现在待在他身边,能看着望着偶尔还能亲一个,已经很不错了。 禾生想得着急,忽地听见他的柔和的声音道:“你很听话。” 他满意就好。禾生揉了揉脸蛋,往他肩头一趴。 · 采买的丫头婆子已经全部到位,屋里贴身伺候的,翠玉拣了几个出众的,领来给禾生瞧。 王府高门的贴身丫鬟,与别的不同,干的是细活。除了完成屋里姑娘交待的事外,平时也就陪着解解闷,绣绣花。一般家道中落或者光景不好的人家,会把自家姑娘送进去,在贵人跟前待几年,养养气质和眼识,得主子心的,自然会遣个好姻缘,甚至能分主子一分羹。不得主子心的,顶多发落出去,不会像粗使丫头那般打骂贱卖。 禾生瞧了眼,觉得还不错,选了四个放房里,取名春水、碧天、画船、听雨,分别负责寝帐,茶水,引路,衣物。另择了几十号丫鬟婆子,按其他王府的规矩,分派到各处当差。 府里一向由裴良管理,现还是不变,只后院的事情,由翠玉交接,转达禾生意思。 翠玉原是卫家奴仆,沈灏不放心,暗地派人赎了她全家,彻底与卫家脱离关系,弄了处宅院在西街后方住着。翠玉感恩戴德,没了后顾之忧,一心一意伺候禾生,凡事更加上心。 房里四个丫鬟,全都签了卖身契,裴良派人查明仔细,除了画船出自卫家,其他三人与京中世族无半点关系。 早在招良家子时,裴良就已按照沈灏的吩咐,剔除了所有可能的眼线,只留下了卫家的,巴巴地送到禾生屋里。 卫家三房的卫书谦也招到了沈灏身边,裴良奇怪,猜不透自家爷到底意欲何为。   ☆、第32章 卫家听说画船被选上了,很是高兴。赶在画船进府前,卫二奶奶甚至亲自接了她来,赏了她家各种物件,千叮呤万嘱咐地让她在王府好好服侍人。画船高兴应下,卫二奶奶怕她听不懂言下之意,直接丢了本闺房之书,将人关在屋子里,看完才准走。 十四岁的姑娘,从小在卫家趋炎附势的环境中长大,虽是旁支,却也想着飞上枝头变凤凰。嫁不了高门世族,做个王府侧妃也好,再不济,先捞个通房,只要能抓住一府之主,不怕没有机会出人头地。 打着这样的主意,入了禾生房里。见了人,瞧着模样,才知道人与人之间的差距有多大。屋里这位,浑身雪白肌肤,水灵灵的,跟出水芙蓉似的,一举一动,皆楚楚可怜。 难怪王爷喜欢。画船虽惊叹,却并未打消自己的念头,相反地,觉得自己还是有机会的。吃惯了蟠桃,偶尔吃吃野菜,是男人的通病。 沈灏事忙,一连好几天不曾回府,即使回府,也从不在禾生屋里留宿。画船伺候了几天,渐渐开始怠慢。屋里这位姑娘,也没有很厉害嘛,连王爷都留不住。 她负责引路,平日跟前的活,没有翠玉发话,从不会主动做,一心一意想着趁沈灏回府,尽早攀上高枝才好。 禾生已经好几日不曾吃香睡饱,她第一次管家,压力甚大。每个人的职责得划分清楚,又得配得上王府的规格,朝裴良请教,他是个管前院的,以往王府没有后宅,横竖给不了什么建议。 在家时,母亲只教她相夫教子,乖顺贤德,能管好自家那一小户的钱财进出即可。虽后来嫁入卫府,却每日被禁步,在宅院里待了半月就送到盛湖了,哪里知道大户人家的后宅规矩。 今日吃涮锅,翠玉特意交待厨房弄来的,辣红的底料,肥美的羊肉圈成卷,锅里放熬了一日的大骨汤,滚烫地翻滚。旁边配了冰镇酸梅汁,以防上火。 外面淅淅沥沥地下着雨,空气中曝晒后几日的热燥被雨水打湿,新叶混着泥土,半腥半鲜,扑鼻而入,爽朗得很。 禾生托腮,看着窗外,没有什么胃口。沈灏将家底交给她,她得尽心尽力做好。母亲说过,女人管好了家,才能让男人在外面放心拼搏。他是王爷,是贵族中的贵族,凡事更要小心处理,若她连家都无法料理,被人知道了,肯定笑话他。 出神间,院子口有人撑伞而来,定睛一看,是沈灏。 禾生一愣,紧接着穿鞋下榻,起身去门口迎他。刚到门口,转眸望见画船拿了伞,飞奔一样跑过去接。 雨下得越来越大,豆大的水滴打在树叶上,咚咚作响。他一身长袍,袍角处沾了雨,全湿了。 画船踮脚撑开伞,并没有走开的意思。她是引路的,做这些是分内之事,旁人要起疑,也逮不住错。 沈灏从她手上接过伞,转身问裴良,“这个是……?” 裴良答,“这个就是画船。” 画船一听,心里沾沾自喜。原来王爷早已注意到她,得来全不费工夫。有意识地往他身边挨,才走近一步,沈灏将她递来的伞丢给裴良,自己撑一把伞走了。 裴良赶紧跟上。画船愣了愣,她打着与沈灏同行的主意,只拿了一把伞。咬咬牙,冲进雨中,不死心地在屋外候着。 好几日没有见到他,禾生有点晃神。沈灏进屋拉了她的手,闻见屋里香喷喷的火锅味,牵她坐下。 “下午还要去吏部,先来你屋里坐坐。这么香的涮锅,你怎么不吃?” “不饿。”禾生抬眼,见他身上袍子湿了一大片,想要为他换衣裳,才想起自己房里没有备他的衣裳,唤人去拿衣袍。 沈灏夹了片羊肉卷,下锅一涮,“才来了几日,就已经有当家主母的风范了。” 禾生脸一红,不过是让人拿衣服来为他换下湿衣,哪里就能看出当家主母的范了?尽唬人。 涮好了肉,知道她爱辣,筷子一捏沾了底料,往碗里送,问她:“怎么管家的,说来听听。” 禾生正苦于找不到人倾诉,翠玉是丫鬟,身份摆在那,给出的建议都不太妥当。他不一样,他是王爷,一府之主,说什么都是对的。 一口气将这些天自己的主意说完了,眨眼问他,“你觉得我做的这些事,还好吗?” 她碗里的肉一片未动,沈灏夹了肉,喂她吃。“只要能做到井井有条,就是好的。” 禾生张嘴吃肉,酥辣鲜嫩的肉极有嚼劲,刚咽下去,他又夹了片肉喂过来。“左不过就那些事,你按照自己的想法来做,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不一定非得按部就班地来。” 但若想与她长长久久地过下去,有些事情必须是要学会的。沈灏放下筷子,往门口吩咐,“让厨房送鱼片来。” 门口画船赶忙应下,本不是她的分内差,但今天负责茶水饮食的碧天不在,原是翠玉顶上,裴良拦着她,让画船去了。 画船取了鱼片,进屋来,没等吩咐,上前为沈灏涮鱼,姿态殷勤,大着胆往沈灏身边靠,甚至想趁夹鱼片之际,碰他的手。 来之前,卫二奶奶都教了,她是丫鬟,得从伺候之事慢慢上手,先从若有若无的触碰开始,让男人留意自己。别府的丫鬟变通房,大多数是这样爬上去的。 颤着手,伸出手指,眼见就要轻轻碰到他的手,忽地一下被躲开了。沉浸在芳心中尚未回神,准备再接再厉,却听见一声呵斥——“好大的胆!” 画船吓得腿软,跪下不敢抬头。 沈灏起身,面容冰冷,语气狠戾,“没发话,你凑上来作甚?你是个门口引路的,擅自到屋里伺候,有将你屋里姑娘放在眼里?她叫你做什么,你才能做什么,这才是做奴才的本分。” 画船哪里见过这般阵仗,整个人抖着,抬起脸,想着奋力一搏。她对自己的容貌有信心,仰起脸,梨花带雨一张脸,可怜兮兮地望着沈灏。 “奴婢知错了。” 沈灏冷笑,挥手叫裴良进屋,指着地上的画船道:“不守本分,妄图勾引主子,拖下去,责五十板子,送回本家。” 画船连声“冤”都来不及喊,便被堵了嘴绑了出去。 禾生看呆了眼,沈灏转头坐下,恢复柔情似水的目光,将鱼片一股脑倒入锅里。 今日不是画船,也会有别人。卫家送人来,他正好拿人做个示范教训。“无论在哪,得叫人怕你,得立威,这样才能放开手管理后宅。” 院子外传来画船的惨叫声,一声盖过一声,肉都要打烂了,和着雨水,板子声仍未停下。 禾生抿嘴,低头拨弄碗里的肉片。 水汽翻滚,鱼片变白,沈灏拣了肉往她碗里夹,“不习惯?” 禾生愣了愣,弱弱一句,“没有。你做什么、都是对的。” 沈灏看她一眼,知道她性子善良,一时之间恐怕难以接受。但朝廷后院都一样,要想掌控全局,就得快刀斩乱麻,杀鸡儆猴。 她是他的女人,能保她一世天真当然最好。但他不能时时刻刻守在她身边,还是要让她懂得这些道理。 “知道我为什么要罚她?” 禾生垂眼,照着他的原话,答:“因为她不守本分。” “不守本分只是其中一点,她最大的错,是不该当着你的面,这般不安分。” 禾生“嗯”一声,知道他言下之意——画船没有将她放在眼里,才敢做出逾越之事。 她知道高门大院与寻常人家不同,身份地位,规矩大小,她既然入了府,就不能像过去那样,凡事只求平和。 沈灏将酸梅汤递到她手里,“那你知道,为什么我说她企图勾引主子?” 禾生回想,张嘴答:“她给你递伞,却只拿了一把,方才拿鱼片时,她放下就好,却趁势往你那边倒。” 沈灏轻笑,“观察得好仔细,原来对我这般上心。” 禾生一羞,想起什么,问他:“不当着我面,难道其他人就能……就能勾引你吗……” 沈灏夹肉叼在嘴里,笑着看她,“你说呢?” 禾生对对手指,听着院子里的叫喊声,心里莫名慌得紧。“不知道。” 沈灏挨近,揽过她腰,低头往下,将露在外头的半截鱼肉喂到她嘴里,眸中笑意深沉:“除了你,谁都不能勾引我。” 有了画船的事,后院的人再也不敢有其他想法,比起飞黄腾达,留住小命更重要。 画船被打发回本家的事情,很快传到卫家。卫家起先以为画船失德,才被王府赶出府。但紧接着,卫书谦被平陵王当众骂“庸才”,并表示不再与之往来。 平陵王是出了名的知人善用,朝中五分之一的人皆为他所用。被他嫌弃,卫书谦以后很难有好前途。赔了一个旁系表姑娘不打紧,搭进三房嫡系的仕途,几乎得不偿失。 卫家后知后觉,这才领悟——平陵王府似乎有意针对卫府? 卫老夫人急啊,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平陵王为何会平白无故地对他们家有敌意,催着让卫二老爷朝上打探口风,哪想沈灏都不瞧他一眼,热脸贴冷屁股好几回,只得作罢。 听说平陵王对屋里姑娘护得紧,卫老夫人原是不屑的,在她眼里,像这种无名无分带回府,谁知道以后能有什么好身份。一时迷了心智的男人多得很,平陵王也不例外。 但出于现在这种局势,她也只能放下身段,交待卫家姑娘想法子与之靠近,女孩间,一旦结下友谊,届时再让其吹吹枕边风,一切事情就好办了。 · 裴良来报,“六皇子来了。” 禾生原先是很紧张的,但经过沈灏的开导,也就稍稍放下心来。别人是皇子,沈灏也是皇子,横竖他还是二殿下呢,她连他都不怕,其他人又能可怖到哪里去? 毕竟,要找出比沈灏更冷面的人,还真不是易事。 见了面,果然如他说的一样,六皇子沈阔是个平易近人的,六皇妃莫筝火更是个爽朗之人,丝毫不拘泥。   ☆、第33章 外头晒,进了屋,沈灏打量沈阔,眼神轻落落地扫一眼,问:“你今日穿成这样,是想来我屋里抢人么?” 沈阔今日着装与平日不同,整套锦服上身,没一点落下的。咧嘴一笑,指向禾生,“今日我第一次见嫂嫂,肯定要隆重点,万一我像平日那样穿得吊儿郎当,冲撞了嫂嫂,二哥定是要打我的。” 沈灏哼一句,“算你识相。” 莫筝火嘟嘴在旁边插一句,“他要敢来抢人,我得……”得剥了他的皮! 禾生捂嘴笑,方才在屋外,日头毒辣,刺得人眼睛疼,睁不开,倒没有看清沈阔的模样。 现在偷着瞧一眼,见他穿一身织金圆领蟒袍,系白玉腰带,眉眼间英气充盈,说话的时候神采飞扬。 禾生歪头,再与旁边敛眉肃冷的沈灏一比较,心里有了高下。 龙生九子,各有不同。沈阔模样明朗,眉心开阔,虽穿了重金织彩的衣袍,却显不出威严来,贵气是有了,稳重却稍逊几分。 她挨着沈灏坐,眼皮一掀,眸里便是他。今日他穿的常服,简单一件竹青盘领袍,没有腰饰,笔直端坐着,双手摊开来,细细地听沈阔说京中之事。 这人是这样,光是坐在那什么都不做,却能看得人移不开眼。瞧一眼还好,再瞧第二眼,却又觉得这人身上多了三分寒气,若是对上眼神,似霜若冰的眸子一瞅,瞧得人直打哆嗦。 不怒自威,说的大抵就是这样。 禾生收回视线,心想,也是,他生了张俊艳的脸,若没有这副高高在上的冷冰冰姿态,怕是压不住人。 她这样来回的瞅,自然被他看在眼里。以为是她见了陌生男子,才拿眼神好奇打探,转念一想,她也瞧了他,见过了其他人,但最后还是发现他好看,不然哪能有这般痴痴的目光。 他俩中间隔着一个茶案,沈灏抬起臂膀,往旁边摸,隔着大老远握了她的手。 沈阔说得正是兴头上,他是个话唠,最喜欢别人瞅准了眼睛听他说话,一看沈灏移了神,嘿,还牵起小手来了! 沈阔停下,往旁跟莫筝火说,“你看,二哥当着我俩面秀恩爱,咱们不能示弱。” 禾生脸上飞红,往回抽手,他不肯放,眼角一勾,笑着看她,“我这个弟弟,没有眼力劲,以前瞧着我身边无人,时常带着他家那口子,浓情蜜意地秀来秀去,好不容易逮着机会,我得以牙还牙。” 莫筝火顺势牵了沈阔的手,笑得前俯后仰,“你要和二哥比,眼里的爱意怕是比不过,要不这样,我牺牲一下,让你搂着,兴许还能扳回一局?” 她话说得大胆,禾生脸上酡红越发明显,头压得低低的。沈灏去看,瞧见她两颊桃红,白里透红,好看极了。 他就喜欢她这样娇羞的模样,羞涩情绪因他而起,口不能言的难为情闷在胸腔里,仿佛撩拨她的时候,他正好住在她心里。 老大爷们坐下来聊天,来来回回能谈的事也就那些,莫筝火嫌无聊,拉了禾生手要往园子里逛。 禾生抬眼去问沈灏,沈灏看外面日头大,怕她晒着,知道她在屋里子闷得慌,吩咐人拿羊皮扎的敞篷伞遮阳,嘱咐莫筝火:“往阴凉地方去,她怕热,经不起折腾。” 莫筝火笑着应下,千年难得一见,原来二哥也这般细致。看来冰山动了情,比这八月的艳阳更加炙热呐。 园子里走,禾生记了路,现下正好派上用场,问她:“你想去哪逛,看花去皖南小苑,看鱼去波宁池,品茶去穆香阁……对了,要是你晚上来,能看到霖宵阁的萤火虫……” 一口气如数家珍,心里的满足感油然而生,每个角落都能喊出名字,她觉得自己真正是府里的一份子了。 莫筝火道,“我不看别的,就看你。”侧过头看禾生,阳光正好穿过树叶照下来,闪烁的光影照在她脸上,光影交际处,她一张瓜子脸越发白嫩干净,丹唇外朗,皓齿内鲜,多一分太多,少一分太少。 琼姿花貌的娇人儿,她要是二哥,看了也喜欢。 打从二哥带这姑娘回府起,全望京的人皆在觊觎,连街边说书的,这几日编的故事都是“冷面王遇娇小姐”,惊叹感叹,因二哥藏得紧,一点风声都透不出,别人编了故事起头,谈到这位娇小姐身上时,一时无话。 人都爱探八卦,今日沈阔带她来,来之前,平日交好的姑娘夫人早下好了眼药,盼着她回府之后,探探消息。 本来嘛,她性子豁达,想说什么从不憋在心里,打算瞧完了人,回去和她们凑在一堆讨论,但今日瞧了沈灏的一番作势,以及禾生的性情模样,怕是不能够说了。 京中贵人哪个是吃素的,瞧着有缝,得撕开扒来看。若是她与人讨论,好话被曲成坏话,二哥肯定得找她算账。 禾生后知后觉,问:“看我作甚?你比我好看。” 被美人夸赞是件心悦神怡的事,莫筝火挽了她的手,笑:“我这人实在,长得好看的,我就喜欢,长得丑的,我懒得瞧。当初我看上六皇子,就因为他那副绝艳的脸皮,今日与你结交也是一样。” 她用词有趣,表情丰富,说话的当头就能将人逗笑。禾生捂嘴笑:“为什么是你看上六皇子,而不是六皇子看上你呢?” 莫筝火两道眉一弓,眼皮得意地往上翻。全望京皇族世家都知道他们的那点往事,说起来,这也是她毕生中最如意的事情,简直百说不厌。 “当年我刚与爹从漠北驻守归来,皇宫宴席上,与他发生口角,打了一架,然后就对上眼了。当时他还瞧不上我,呸,后来我爹立了大功,圣人要赏赐,我就求我爹,让他去跟圣人要了六皇子。” ……敢情还是强取豪夺呐……禾生听得入迷,问她,“那后来呢?” 莫筝火跳起来从树上枝叶边摘了朵花,凑到禾生脸瓜子旁,一比,嘿哟,人比花艳。“后来他可爱惨了我。” 好开朗的姑娘。禾生点点头,“你和六皇子很有夫妻相。” 莫筝火爱听这话,“欸,我的老底全透给你了,你要不透两句,我可不罢休。”她挨着耳朵边,呲牙咧嘴,煞有其事般问,“你和二哥,怎么成事的?” 禾生语塞,认真想了想,不知道该怎么说,两只眼睛认真瞅过去,“要不,你问问他?” 有内/幕。莫筝火嘿嘿笑,“我哪敢问他,他可是冷清淡漠第一人呀,光是那刀子眼一扫,我就被削得体无完肤了。” 禾生眨了眨眼,“这样,我问过他之后,再来告诉你。” 莫筝火抚掌笑,围着她绕圈子,好温顺的人儿。她俩今日第一次见面,她羞于启齿也是理所应当的事。改日与她相熟了,再探也不迟。 “那就一言为定,下次见着面,不许再瞒,一定得告诉我。”她顿了顿,问,“二哥允你出府吗?” 禾生犹豫了下,想起之前沈灏跟她提过,若是喜欢,可以跟着这位六皇妃出去玩耍。点了点头,“允的。” “遵阳世子妃邀我明日去蹴鞠,要不我们一起去?明日未时我来接你。” 禾生有些胆怯,问:“很多人吗?”蹴鞠她会的,就是踢得不太好,勉强会个皮毛。 莫筝火往前踏步子,“都是女子,横竖有我,我可踢得一脚好蹴鞠,跟着我后面,准没错。” 府里待了这么多日,她心里挠痒痒般难受,望京是旧地,外面开阔的天地,仿佛在朝她招手。拒了不甘心,去了又怕出洋相,咬咬牙问莫筝火:“旁人要问起来,别说我是平陵王府的人,成吗?” 别人不知道她是谁,即使出丑闹笑话,也沾不到他身上去。 莫筝火一愣,以为她怕生,想了想,应下了。 · 晚上沈灏回来时,一眼瞧见禾生在雕花拱门下等,见他出现,满心欢喜地跑过来。 红唇微抿,眼儿弯弯,诱人。沈灏揽了她手,见她额头涔出了汗,抬起袖子为她擦拭鬓角,问:“今日心情很好嘛,家里来了回客,就把你喜成这样了。” 禾生满心期望地看着他,问:“六皇妃邀我明日去蹴鞠,我想去,可以吗?” 原来是这事。沈灏整了整衣袖,她的汗渍沾在绣金边的丝线上,换做以前得厌恶死,现在却半点嫌弃的想法都没有。果然人都会变的。 禾生见他不答话,心里一紧,反握住他的手,问:“不可以吗?” 沈灏眸中含笑,“当然可以,但不要贪玩,明日早点回来。” 禾生喜滋滋地拽他袖子轻晃,“明日回来了,我亲自下厨烹烤鱼给你吃。” 这是在讨好他了。沈灏搂她腰,轻启唇齿,“吃鱼是明日的事,现在让我抱会就行。” 禾生怔了怔,往四周瞧了眼,方才还站了两排的侍卫,现在一个人影都没有。 她吮唇,往前一步,转过身面对他,张开双臂,仰头看他:“你抱吧。” 沈灏眉梢一勾,手一伸,打横将她抱起。 ……让人瞧见多不好意思……禾生窝在他怀里,声音轻得跟淡烟一般,“今日六皇妃问我,说我俩是怎样成事的,我不知该怎么答她。” 沈灏抱她往前走,“成事?我还想问你呢,我们什么时候成事?” 禾生将脸一埋,挡住红扑的脸蛋。 好哇,竟然不敢看他。沈灏手上一跌,将她隔空腾起。禾生惊叫一声,生怕摔到地上,忙地钩住他脖颈。 抬起眼皮,入眼即是他满含笑意的脸,狡黠、得意。禾生嘟嘴,坏人! 抄手游廊旁,屋盖上的爬山虎郁郁一片,往下垂着,碧青的池水上,几片浮萍悠悠荡荡地晃着。 沈灏走下石阶,过垂花门,开口:“下次别人再问你,你就这样回她——” 他示意禾生凑近点,她伸长脖子往前仰,他忽地压下脑袋,唇间一点热,他的唇触着她的,伸出湿濡的舌头一点点往里舔,蹭着她的面吐出八个字: “天定姻缘,至死方休。”   ☆、第34章 今日的天,比昨儿个更加燥热。往上一瞅,只敢用手遮,隔着缝隙去看,又辣又毒,偏生周遭一点儿风都没有。离了冰块瓷瓶,整个人像是被围在密不透风的烤炉里蒸炙,汗汩汩往外冒。 禾生依在后门等,怕人瞧见她从府邸正门口出来,特意让莫筝火绕了一圈,马车停在半开的小院门前,让翠玉往外探,见街上没什么人,动作利索地上了马车。 莫筝火穿一身大红色绣罗宽衫,梳一束高高发髻,她本就长得英气,这样一打扮,更显精神利落。 “今日没敢多吃,怕积食,待会放不开脚。”莫筝火摸了摸肚子,伸手去拨弄禾生的发髻,“你梳这个头,像跟童真少女似的,显稚气。赶明儿我也梳一个,回归少女心。” 禾生今日盘了个垂挂髻,耳朵两侧垂两团发髻,中间卧髻上左右分别饰一朵纱绢花。笑,“这个好,动起身子来不碍事,嗳,今日我们玩白打还是对抗?” 莫筝火歪头一想,“应该是对抗,白打没劲。” 禾生往后一靠,心里计量着。若是白打,她尚可以充个数。若是对抗,她蹴球技术不好,恐怕会拖后腿。将心头想法一说,莫筝火安慰她,“没事,有我呢,到时候咱俩分一队。” 禾生放下心。以前在平和街巷子时,常常与邻居家的小姐妹们结伴蹴鞠,她们玩起来没什么花样,多是颠球拿花把势,上不得台面。正式的对抗她也踢过几回,双方各六人,上来就鞠球,牛囊洗干净绞了皮毛做的球胎,一踢飞得老高。 玩白打,尚能悠闲地转出花样来,她踢得一套好解数,像旱地拾鱼、风摆荷这样的高难度动作,她做起来毫不费劲。但若玩对抗,那就不一样了,得时刻紧着心,足不离球,球不离足,打着对合扇拐,将球踢进风流眼最多的,为赢家。 不一定能轮到她上场,做个替补看她们踢,也是好的。 等到了地,远远望见十来个锦衣华服的女子,熙熙攘攘地聚在一起,其中有年近三十的,也有满脸稚嫩的。莫筝火与众人问候,介绍禾生时,只说自家表妹,带出来一块玩耍。 遵阳世子妃与莫筝火向来亲厚,正奇怪她家来了表妹却未曾告知一声,虽心中疑惑,却也不曾问出口,拉着禾生的手亲热问候几句。 正前方走来一个梳元宝髻戴璎珞的女子,旁边跟着两位华裳少女,满脸不屑地往禾生这边看了眼。 莫筝火拉住她低下头悄悄说,“那个是东怡郡主,我的手下败将,以前想跟我抢六皇子来着,没成功。她心眼小,恨着我呢。” 禾生认真听着,点了点头,往旁觑一眼,见东怡郡主满脸戾气,刀子似的眼神往这边使,一缩脖子,侧了目光,不再看。 莫筝火低声又道:“说起来她还算你亲戚——德妃娘娘妹子家的女儿,论辈分,得喊她一声表姐。” 禾生记下了。莫筝火指着东怡旁边的女子道,“那个长脸的,是卫侍郎家的大女儿卫灵,右边那个鞋拔子脸,是钱尚书家的大女儿钱雅,这两个横竖跟你打不着边。” 一听卫侍郎三个字,禾生打了个冷颤,下意识蛰身往后掩。卫家的人呐,她躲都来不及,今儿个竟然碰了个照面! 莫筝火“咦”地一声,以为她不舒服,刚想开口问,前面径直有人威风凛凛地走过来。 东怡昂脑袋,恨不得拿鼻孔替代眼睛,睨莫筝火,“哟,你也来了呀。”她恨屋及乌,一向对于莫筝火身边的人也没什么好眼色,虽不喜遵阳世子妃,却碍于其遵阳府的地位,未曾表现出来。 眼波一转,探及到旁边水灵的小丫头身上,上下打量,尖着嗓子问:“这是谁?” 莫筝火懒得理她。当着外人,不能弄得太难堪,遵阳世子妃站出来缓和气氛,笑道,“是六皇妃家的表妹,刚来望京。” 一听,原来是莫家的丫头,东怡的态度就大不一样了。莫筝火现如今是皇妃,她踩不着,交好的世子妃,她也踩不着,但这个小表妹,她今日,踩定了。 隔着衣服挠痒,好歹也能使上几分力道,叫莫筝火知道她的厉害! 朝旁跟人交待,声音虽轻,语气却是恶狠狠的:“给我盯紧那个穿水蓝色的丫头。”眼神一使,目光中的不怀好意全显露了出来。 卫灵忙地赶在钱雅前头,讨好似地应下。卫家最近与平陵王府关系不太好,东怡是平陵王母家的姑娘,又与威震侯家的世子是堂兄妹。卫家意欲结交威震侯府,已经搭了一年的线,为的就是能与威震侯家攀亲戚。 眼见着,这门亲事马上就能成了。在这种关键时刻,自然得好好哄着这位小姑奶奶。如若可以,最好能够与平陵王府也能拉近关系。 卫灵五官平庸,不出色,属于那种往人群中一扎,就找不出影儿的。斜眼往禾生那边看去,见这个新来的姑娘相貌出众,细腰软姿,睫毛纤长,笑起来梨涡浅浅,乍一瞧,特别好看。 卫灵撇开头,对于一切容貌姣好的,她都讨厌。长得好看有什么用,难不成还能翻出花来? 她轻飘飘的一眼瞧,差点叫禾生丢了半条魂。虽说现在住进了平陵王府,但遇到听到卫家的事和人,她还是会怕。那样铁石心肠的人家,她嫁进去跟入了狼巢虎穴似的,哪还敢与他们家的人亲近? 且这位卫家大姑娘,与她见过面的。虽然只是在后院远远地瞥了眼,但终归是被瞧见过模样。 禾生矮着头,觑她一眼,见她脸上毫无异样,倒是没有认出她来。一颗心放了回去,却不敢松气,万一卫家大姑娘忽地记起了她,麻烦可就大了。 说起来也是奇怪,沈灏貌似并不忌讳她与外人交往,明知道她卫家儿媳妇的身份,却从不交待她要远离躲着卫家。 可能,他另有打算? 禾生转过头,跟着莫筝火往树荫下走。反正也想不出个名堂,今日既然已经与卫家大姑娘碰着了,躲是没地方躲了,若有意退避,反而会引人生疑,倒不如大大方方的。 参天大树下,有位美妇人斜坐在贵妃椅上,怀里抱了个七八岁的小女孩。莫筝火走过去问候,“王妃好。”问完好,她笑嘻嘻地蹲下身逗旁边粉妆玉琢似的女娃娃。 禾生跟着问了声好,方才隔得远,没瞧清楚,掀眼皮一打量,发现这位王妃除了梳了个妇人发髻外,整张脸没有一处地方显年纪的,瞅着脸皮,顶多像个二十岁的人。 对面人也觑眼来瞧,两人视线对上,王妃笑着点点头,禾生一愣,赶紧移开眼。 方才莫筝火介绍过,这位就是鼎鼎有名的景宁王妃。 景宁王妃她听说过的,从小以罪臣之女的身份入景宁府为奴,旁人都说她是红颜祸水,竟能让征战天下的大将军王,不惜抛弃王府爵位,只为娶她为妻。 而且,据说贤明沉敏的圣人当年差点因为她,与景宁王兄弟情断。 这样传奇的人物,当年要多看两眼,只可惜她胆子小,加之卫灵在场,不敢出风头。 叹一声,将八卦的心硬压回去,专心致志地看场上比赛。 场上莫筝火打得痛快,她与东怡正好敌对队,双方气势不相上下,踢得热火朝天。 卫灵没有上场,她四肢不协调,笨手笨脚的,踢不来这种花样玩意,即使上场了也是自取其辱。虽然无法以蹴鞠吸引眼球,但她另有巧僻——当场咏词作诗是她的强项。 既能借以诗词夸赞东怡,又能从才华上碾压众人,简直两全其美的好事——要知道,她才女的封号,就是借以这样一次次见缝插针的机会,积累起来的。 她的提议刚一出口,遵阳世子妃便嗤声对禾生道,“瞧,又要人前献才,生怕别人不知道她有多大能耐。” 禾生回想,这位大姑娘,貌似是挺喜欢咏诗的,唯一一次见她,她也是在园子里对着满园的牡丹作诗诵朗。 话虽这么说,但该应的场面话还是得说,遵阳自然是挑莫筝火为作诗对象,唤人拿了笔墨,提笔一顿,转瞬的功夫,便做成一首诗词。 禾生不知所措,以背做案的仆人弓着腰在跟前等,丫鬟铺好了宣纸,她却不知从何下手。 卫灵看向禾生,厚厚的眼皮遮得眸子只有一条缝,挑着细眉问:“你怎么不写?” 禾生愣住,不敢瞧她的眼睛,伸手去拿笔,却因为紧张,连提笔的姿势都错了。 她不识字,又如何会写字,更别提吟诗作词。一口气憋在嗓子,心里慌得疼,所幸丢了笔,撇过头去,抿嘴道:“我不会。” 卫灵嗤之以鼻,故意大声道:“你是不会作诗,还是不会写字?” 周围人望过来,认字识墨是京中世家闺秀的基本礼仪,哪怕是个七品芝麻官,家中女儿也是要琴棋书画样样俱全,可以不拔尖,却不能不会。 禾生埋下头,浅握拳头,一张脸涨得通红。 场上莫筝火看过来,卫灵想着在东怡面前立功,立马抚掌大笑,试图吸引莫筝火的目光,让东怡能够有机可乘,赢下一球。 “莫皇妃虽是金戈铁马的女英雄,但她好歹也是会诗文的,你是莫家的人,难道竟没人教你识字么?浪费了这上好纸张,磨了半天,就一个黑点画来画去,啧啧。” 莫家本家没有直系嫡亲,有的只是旁系亲戚,八竿子打不着的那种。她又没有直接驳莫筝火的面子,得罪的是眼前这个丫头片子,以卫家的势力,还不至于怕一个漠北远亲。再说了,还有东怡为她撑腰,根本不用担心。 长了张漂亮脸皮又能怎样,还不是照样被她羞辱,哼! 果不其然,莫筝火被分散了注意力,东怡趁势将球踢进风流眼,锣鼓敲响,东怡赢了。 禾生羞得无地自容,张嘴欲辩,搜肠刮肚,却又拣不出一个字来驳。 若她肚子里有墨,只欠缺点才华,尚能反诘。但她确实大字不识,半点底气都没有,如何回话? 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她才十六,已经悲愤惭愧不已。 卫灵说的没错,她让莫筝火丢人了。 莫筝火输了比赛,气哄哄地解头发一扔,大步流星朝卫灵走来。 “你嚷嚷什么,没看到我们在比赛吗,又不是结社宴游,你吟个诗做个词,成心扫兴啊?” 眼珠子一转,瞧见一旁禾生皱着脸,眉间委屈,几乎快要哭出来。心里一把火蹭蹭撩起,今日禾生是跟她出来的,打得是莫家姑娘名号,理应由她护着,现如今却被人欺负了,要让二哥知道,她以后也别想再去平陵王府了。 唤人拿了鞭子就是一笞,发出啪啪地的声音。上前横眉瞪眼,问:“你方才跟我表妹说什么了,给她道歉!” 东怡也跑过去,叉腰护着卫灵,“你急什么,方才我在场上都听到了,你自己家的姑娘不识字,跑来怪旁人作甚?难道卫灵有说错,你竟要拿鞭子打她不成?” 东怡与莫筝火向来不合,大家心知肚明,估计着,战火要升级了。有戏不看,是傻子。 禾生脸上火辣辣的,觉得是自己不好,落人话柄,若真打起来了,莫筝火因她而受人非议,她罪孽就大了。 拦了莫筝火,压下胸腔里的酸涩,轻声劝,“天气热,我受不住,回去吧。” 莫筝火满腔怒火,垂眼见禾生可怜兮兮的脸,仿佛一遭拒绝,眼泪便会夺眶而出。 握紧拳头,狠戾地将鞭子往卫灵那边扔过去,放话:“卫灵你给我等着。”携了禾生往马车去。 卫灵咽口水,心头一悸。莫筝火那性子,她还是有几分怕的,但还有东怡挡着,再说了,她与威震侯府的婚事基本已经定下,纵然是六皇妃又能怎样,连六皇子都未封王,她用不着怕。 退一万步,她哥哥,现如今可是三殿下眼前的红人,有三殿下做靠山,谁敢阻她婚事!   ☆、第35章 将禾生送回府,到了门口,莫筝火不进去了,拉了拉禾生的袖子,眸里黏着歉意。满腔的怒火早在路上消耗殆尽,脑袋清醒了,怕沈灏怪她没有护好禾生。 本来这事也不打紧,大不了她给卫灵下战书,约出来打一架,为禾生出气。怕就怕在沈灏会生气,毕竟是她莫筝火带出去蹴鞠的,让他屋里人受了委屈,一万个不应该。 沈阔一向特别崇敬他这位二哥,沈灏吐个废话他都能当圣旨一样捧着,她紧张沈阔,自然也就紧张沈灏的想法。 上嘴唇碰着下嘴唇,合不拢闭不上,磨蹭了许久,问:“今天的事……能瞒着二哥么……我怕他生气。” 女孩家偶起争执,还闹不到堂前男人那里去,只要禾生不提,没谁会特意跑去探听今日蹴鞠发生的事。 禾生应下,笑:“你快回去罢,下次外出,还喊我。” 不计较就好。莫筝火心里松了口气,转而想到禾生识字的问题,犹豫半晌,吞回肚里。 莫筝火走后,禾生回了自己院子。屋里凉快,在软榻上躺了会,翻来覆去,身上硌得慌。耳畔不停回响卫灵说的那些话,以及在场贵女们看向她时的眼神——透着不可置信的惊讶与打探。是啊,世家族的人,还有哪个不识字的呢?说出来都要笑掉大牙。 脸蹭地一下憋红,转而想到沈灏,他早就知道她不识字的,怎么就不嫌她呢? 心里无法安生,扑腾一下从榻上坐起,穿了鞋往外走。鞋跟拖了半小截,却顾不得那么多了。 翠玉才捧了绿豆莲子冰粥,见她不管不顾地往太阳底下去,一边跟上去,一边喊。 禾生不理她。 翠玉一愣,姑娘今日魔怔了不成? 走了大半个园子,地上晃了半粗的影子挡着,停下脚步,抬头看。 日光下,八角塔威仪而立,飞翼般的塔檐系着金色铃铛,雄伟高大中显出一分轻巧灵动,塔匾上龙飞凤舞地写着几个字,沈灏提过,那字是他写的,应该就是这塔的名字了。 禾生记得,上次路过这里,他说塔里藏了很多书,集百家之精华,食之有益无害。 翠玉跟在后头,一眼望见禾生踏进了书仲阁,正要随之,刚到石阶上,塔门砰地一下关上了。 禾生在里面朝她喊:“你先回去,晚上我自己会回屋的。” 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肉。以前看弟弟学字念书时,咿呀咿呀地念、抄,书上也尽是些他不认识的。眼睛多看看,嘴巴多碰碰,一回生二回熟,也就认识了。 这里都是书,她多拣几个字看,兴许看着看着就会了。 其实以前也不是没羡慕过,隔壁家的燕九请了女夫子,一家三口的口粮钱砸了三分之一,先头没起色,等后来她能赋诗吟词了,巷子里的人都叹稀奇,谁家要写书信了,全找她,她家会算账,写一封挣一文,累积得多了,先头砸进去的本全收回来不说,还尽赚不少。 禾生随手拿了本书,黄皮盖上四个字全都不认识,翻了翻,密密麻麻的字,只识得几个,勉强读了这个,再看下一个时,就犯晕了。叹一口气,放下书,转而去寻其他的。 时至今日,才知道读书写字这般重要。儿时姚爹也曾提议给她请女夫子,但那时家里日子过得紧巴巴,姚爹做的小本买卖,生意才刚有起色,恨不得一颗米扳成两半,哪有功夫花这种闲钱。禾生那时才七岁,一口拒绝了。 等到后来家里光景好了,有闲钱做其他事,弟弟上学堂,她已经十三岁,早已没了心性耐着去念书。 哎。又是一声叹,放下书,有点发懵。活该被人笑,气了急了才来临时抱佛脚,却连佛脚的边都沾不到,哪里抱得了! 怨自己无用,胳膊肘上一掐,心想:横竖得多记几个字! 不认识,不会念,手指在空气里比划,记下了字体结构,却不理解意思,记了也是白记。 还是得有人教。十六岁的姑娘,现在才来学识字,怕是会被人笑惨。她被人笑不要紧,最怕别人扯到他身上,说他有眼无珠,挑了个睁眼瞎。 近黄昏时,沈灏回府,裴良在屋外候着,趁他换衣裳的间隙,轻声禀告:“姑娘在书仲阁,待了一下午,现在人还没出来。” 沈灏捂平袖角,捻了捻眉心。推门而出,踱着步子往书仲阁走,路上问裴良:“她用过晚膳了么?” 裴良答,“没。姑娘把塔门关了,说不让人进去。” 姑娘的话,不得不听,连翠玉都恭敬地候在阁外。裴良抬脑袋,犹豫几下,欲言又止的模样,看得沈灏心头烦躁。 “别藏着掖着,有话就说。” 裴良将下午蹴鞠场的事说了。也怨不得他嚼舌根偷告状,姑娘是王爷心尖上的人,自然要格外关注。莫皇妃的嘱咐,旁边伺候的人也学了来,但姑娘不说,不代表别人不能说。 万一憋出个好歹,王爷拿他出气,丢到监栏院,就亏大了! 沈灏点了点头,没说其他的。到了书仲阁,将人都调开,抬手准备敲门,手指扣成环,想了想,还是没能落下。 往里一用劲,门倒没有关死,吱嘎一声缓缓开了。沈灏朝里走,一楼没见着人影,踏上楼梯,拐到二层角落,右边近窗的书架旁,地上零零散散地堆了书,环成一圈,中间坐了个娇美娘,半边身子倚着墙,睡得正香。 沈灏放轻脚步,到她跟前了,目光往下一垂,望见她黑溜溜的头发顶上有些杂乱,显然被一遍又一遍地挠过。 想起自己未封王受训内书阁时,太傅所教史记诫言,偶尔有那么一两句弄不明白,也会挠头顶盖。所幸太傅夸他天资聪颖,倒也没遇到那么多值得挠头顶盖的事,现如今乌发茂密,实为庆幸。反观三弟,满脑袋的头发,都快被挠光了。 俯下身,从她裙子上拣起书随手一翻,全是晦涩书袋语,她看这个作甚? 墙壁硬,脑壳碰着,全往一点使劲,靠久硌得疼,闭着眼,禾生下意识往旁移,找更好的靠姿。才动作,听见头顶上有声音落下来,听不出情绪,半点波澜都没有。 “睡饱了?” 禾生有些慌张,没想到他会在这。往外瞅一眼,见红霞染了大半天,方知时辰已晚。 低着眼不敢看他,心里有愧,明明下了决心要学字,怎么就睡着了呢,该打!摊开手折了书,讨好似地递到他跟前,“我看书呢。” 沈灏撩袍,挨着席地坐下,接了她手里的书,明知故问:“怎么想起看书了?” 禾生微侧过头,偷着用衣袖擦嘴角的口水印,擦了两边以为干净了,转过脸对着他:“觉得有趣,想要识字。” 口水印记不打紧,嘴角边倒是被她自己蹭红了。沈灏扫她一眼,从怀里抽出帕子,在她嘴边擦拭,动作轻柔而缓慢。 “想学识字,派人请个女夫子便是,何必自己闷在这里,一下午不吃不喝,身子熬不住。” 来的路上,他虽没说什么,但心里却是极为恼火的。她在外头受人欺负,恨不得立即把人揪出来狠鞭一顿,叫她痛快畅心了才好。 他是一府之主,当着下人,不能喜怒颜于色,心里再急,面上也得从容不迫,这样才能压住人。从小受皇子训诫带出来的习惯,沉稳平静是为王为臣子的第一要素。 憋了一路的火气,望到她的那瞬间,先是觉得有温柔水波袭来,一点点涔入脑子里,待回过神,没把火浇灭,反倒簇得更多了。 他不嫌她,旁人竟敢以这个由头揶揄她,不识字怎么了,他就喜欢这样的! 禾生瞅见他手里的帕子,倒跟以前在船上丢失的那条像得很,没来得及细看,他就收回去了。 “我不饿,自己学挺好的。”恨不得捂了脸,今儿个认识到自己的短处,明明羞于启齿,却还得装得淡定,甚至说谎话搪塞。 肚子咕噜一声响,安静的阁楼里,这声响格外明显。丢死人了!禾生假装往窗外看风景,眼睛却偷偷地转过去瞧他。 他灼热目光炯炯望来,目光透彻,仿佛看到人骨子里。禾生一缩肩,想起莫筝火的嘱咐,吓了跳,不会是知道了吧? 沈灏眉头骤紧,满室书卷盈盈入目,平素以鸿儒硕学为重,现下但只扫一眼,却觉得心烦意乱,如坐针毡。拽了她的手,道:“看这些有何用,女子无才便是德,不识字有不识字的好处,不用非得和旁人一样。” 禾生心头咯噔,探着他的眼神,不敢问出口。若是他知情了,能不能求他别生气?本来就是她自己的错儿,她现如今跟了他,今日卫灵不提,明日也会有别人揪着。平陵王跟前的人,竟然不识字,光想想都觉得丢人。 她是来报恩的,不是来报仇的,不仅要听话,而且还不能让他丢人。 这口气她今天输了,但知错就改善莫大焉,她从头学起,日后学有所成,就不怕别人笑话了。 扯了他的袖子,觑眼瞧他,“我就是想学识字而已,没有别的意思。”嘴上这样说,眼睛却水亮地盯着,眸子里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不要生气了。 她身份尴尬,不想给他惹是生非。待日后她学成了,有底气了,到时候谁再拿这个噱头讽她,不用依靠他,她凭自己本事辩诘。 余晖从窗楹缝里贴平了淌进来,细微的灰尘浮在空气里,金黄的光辉照在她脸上,长长睫毛下形成扇形阴影,随着眨眼的动作晃移。 沈灏想起自己的打算,禾生的事,圣人迟早会知道、又或许,圣人早已知晓。母妃不去查,信他嘴上说的那些,是睁一只闭一眼,是出于母亲对儿子的溺爱,但圣人不同,他凡事都以沈家江山为己任,若想娶禾生,定要过了圣人那一关。 想到这,沈灏又觉得庆幸,他不是太子,没有肩负更重的职责,尚有商量的余地,等过阵子忙好了西南大坝的事,圣人钦点赏赐时,他便趁势央了这桩婚姻。 这么多年未曾求过什么,现在只要这一个,圣人不会不准。沈灏伸手抚上她的前额,修长的手指骨节分明,一点点耐心地为她整理挠乱的头发。 她不让他生气,他便不生气了。她有她的想法,不能强求她按照他的那一套来。顺着她的心意,她或许会更高兴。 “真想学?” 禾生点头。 沈灏笑,“那我教你。”   ☆、第36章 学字的时间,定在每日戌时。吃过晚饭后,禾生准点到书房等沈灏回府。 他先教她念字,拿了《三字经》、《千字文》让她先认读背诵。沈灏带读,耐心细致,禾生跟读,认真刻苦。刚开始她读得不是很顺,等后来慢慢上道了,学着他的语调,一字一字,清脆入耳。 从书房窗户底下过,便能听到两人一前一后的诵读声。王府众人觉得稀奇,裴良作为总管,偶尔来了闲情雅致,往人头前一扎,昂着脑袋得意道:“你们是没听见过,总之我这些年了,打小跟着王爷,还是头一次见爷将《三字经》、《千字文》读得这么耐心。哎呦,瞧你们那羡慕样,一群五大粗的汉子,难道还想让爷教么!下辈子投个好胎,做个漂亮大姑娘,兴许还能有机会!” 禾生很用功,从早到晚地复习,前一日教过的,后一日来抽查,皆能流利说出认出。 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开始在意他的想法,只要有他一句肯定,就像吃了定心丸一样心安。 偶尔沈灏夸她一句有天赋,她心头就跟抹了蜜糖似的,没日没夜的,手不离书,觉得还得再努力点,还想再多听点他的夸赞。 翠玉在旁看着,感叹以前没瞧出来,原来姑娘骨子里还有股狠劲,学起东西来,这般不要命地读。 禾生乐在其中,逐渐地开始不满足与认字,她还想更进一步。央了沈灏教她写字,沈灏问,“会写自己的名字吗?” 禾生点头,这个她还是会的! 提笔蘸墨,扭捏两个字,要多丑有多丑。沈灏皱着脸,像是做了极大的心里斗争,一只湖颖小楷在手,写下铁画银钩的两个大字。 “这两个字很重要,先学它。”——她将自己的名字写得那般丑,理应先纠正重塑,但私心作祟,还是以后再教。 禾生照着他的笔画,一横一竖地描,第一个字还好,尚能仿个六七分像,到了第二个字,结构复杂,怎么写都写不好。 禾生抬头问,“这两个是什么字,有何意义?” 沈灏踱步至她身后,扫了眼案上七零八落的字,并未回应。抬手竖起毫笔,交到她手上,大掌轻抚上她的手背,将她白皙柔软小手握在手心,低声道:“我们一起练。” 指温相触,炙热暖灼。他从背后抱着她,一手环在她腰上,一手搭在她手背上,一笔一划,情深意切。 从前何曾能料到,练字竟能有这番绵绵暧昧的味道。沈灏咬着她耳朵,“跟我念——沈——灏——” 禾生羞了脸,原来教的是他名字。 沈灏捏她手,“快念一遍让我听。” 禾生细声细气地念,沈灏满意地点点头,道:“可以不识不写任何字,这两个字,却是要牢牢记在心头的。闲来无事,便翻出来念念,可保延年益寿。” 他端的一脸正经,禾生嗤他:“诓人。” 沈灏移手,带着她,在纸上又写下两个字。禾生学机警了,先问他,“这两个又是什么字?” 沈灏笑:“夫——君——,四个字并排连起来,便是沈灏夫君,来,你自己写一遍,光写不行,还得念出来。” 禾生怪不好意思的,照着写一遍,轻轻念一遍,他嫌不够,“学习得认真严肃,不容一丝懈怠。大声地念,重复地练,才能记住。” 禾生没法子,他是师父,他说了算。 “……沈灏夫君——沈灏夫君……” 沈灏听得清耳悦心,学老夫子,蹭了蹭下巴,“孺子可教也。” 禾生面红耳赤,这人就是个棒槌追胡琴——忒不正经。 · 宫里德妃遣人来传,说是近日百般无聊,让禾生进宫作陪。 单传了禾生一人,半路上碰到沈灏下朝回来,见是自家的马车,问过缘由,一撩帘子,往马车上一坐,跟着一块去。 到了宫中,德妃见沈灏也来了,身上朝服未褪。屏退众人,眼皮一翻,“难道我还会吃了她不成?” 沈灏往旁边一坐,“没有的事,实在是儿子牵挂母妃,正好碰着禾生进宫,便一起来了。” 禾生杵着,一时之间觉得有些尴尬。 德妃招了手,让她过去坐,转头又对沈灏道,“小十三在内里阁,你去看看他。” 小十三是淑嫔的儿子,今年三岁,淑嫔难产而死,圣人命德妃代为抚养。 这个理由找得好,分明是想支开他。沈灏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临走前跟禾生交待:“我过后就来,母妃问你什么,你便答什么。” 禾生低头应下。 殿内一时无话。禾生大着胆子,尽量让自己放轻松,搭话:“德妃娘娘,谢谢您上次送的玉像,很精致很漂亮,见过的人都说好。” 德妃侧脸瞧她,“瞅着漂亮无非花架子,显灵了才是真好。” 禾生乖巧道:“是,您说的对。” 德妃挑眉,这丫头是装愣还是真傻?今天召她来,无非就是为那事。拐弯抹角地问了几句王府生活,禾生一一回答,中规中矩。 其实也没什么好怕的。禾生偷偷瞅了眼德妃,她是沈灏的母妃,母子俩眉眼间有些相像,虽然都喜欢板着脸,但多看几眼,还是能看出亲切感的。 好不容易稍稍卸下心防,忽地听到德妃问:“你和他之间,还好吗?” 禾生懵住,点了点头,“王爷待我,很好。” 哪里是问这个,德妃有些急,盯着她眼睛,眼神肃穆,“我是问夫妻之事。” 禾生刷地一下脸红,原以为娘娘是再严肃庄静不过的一个人,呼吸说话都有板有眼,却怎么问出这样的事,叫人躲无可躲,怪难为情的。 德妃见她脸上涨红,耳朵都是红的,知道是害羞了,遂放轻音调,语重心长地道:“你才来不久,我这样问,确实唐突。做母亲的,都希望儿女好,他现在府里就你一人,子嗣之事,就全担在你身上了。” 禾生埋着脖子,不知该如何回答,肚里思忖万千,用的还是万金油般的回应:“娘娘劳心了。” 她劳心有什么用,得他俩劳神费心才行,早日蹦出个孙子,让她三年抱俩,孙子孙女都齐全了,那才是真好! 德妃满脸殷切神情,又问:“他几日去你房里一趟?一次多久,可有哪里不妥?”这丫头看着水灵,容易害臊得很,也不知道懂不懂那档子事。 实在是急得慌,恨不得问得再具体细致些。上次想将是如派过去,为的也是这茬。是如本就是当年为他准备的教导嬷嬷,后来实在无法近身,这才作罢。 禾生像是锯了嘴的葫芦,半天放不出个声。 德妃无奈,往外喊了声。门外是蕊捧着个包袱,严严实实,恭敬递过来。德妃将包袱往禾生怀里塞,问:“可曾识字?” 禾生犹豫了下,答:“识了。”虽然现在识得不多,但以后总会全部识得。她有一个好师父,不愁学不成。 德妃点点头,揽了她手,轻言细语道:“切记,回府了再拆开看,你若不懂这里面东西的意味,便去问灏儿。两人一起研究,才有趣味。” 禾生记下了。德妃有些乏,让是蕊带她下去。 不到一刻钟,沈灏回来了。小十三跟在他身后,屁颠屁颠地拉着袍角,步子不太稳。 德妃将小十三抱在怀里逗,沈灏往殿里扫了眼,问:“母妃,禾生呢?” 德妃看他一眼,“丢不了,在延春阁等着。” 沈灏坐下,旁边小十三伸开手,奶声奶气地嚷着:“要二哥抱。” 德妃放开小十三,小十三从她腿上顺溜地爬下去,冲过去抱住了沈灏的膝盖,仰着嘟嘟的胖脸,“二哥,抱抱。” 因着从小怪癖的原因,沈灏不太喜欢与人亲近,尤其是身体接触,皱着眉看了眼小十三,并不抱他,摊开手掌让他拉着玩。 德妃道,“以后你也是要当爹的人,小十三喜欢你,你就多抱抱他,抱顺了手,以后抱自己的孩子,就不会慌了。” 沈灏低头,犹豫许久,半晌伸手将小十三抱起来放在腿上。小十三高兴极了,往上蹭亲了他一脸口水。 德妃知他洁癖,赶紧叫人将小十三抱了下去。沈灏黑线,掏出手帕擦脸,下意识拿出常用的那巾帕子,想了想,又放了回去,用朝服袖子擦。 德妃含笑,看他手忙脚乱地擦脸,问:“别人亲你,你也这样?” 当即明白这个“别人”指的是禾生,沈灏羞愤:“母妃!” 德妃怏怏地别过脸去,“母妃想抱孙子。” 沈灏擦完脸,问:“母妃方才留禾生,莫不是也说了这事?” 德妃很大方地承认了,“她脸皮薄,听不得这种事。” 沈灏几乎都能想象她歪着头咬嘴唇的害羞模样,本不想继续讨论下去,心里挠痒痒,最终还是问了:“她怎么说?” 德妃笑一声,“回去你自己问。” 回府的时候,沈灏本想问她,无奈路上遇到急需处理的政务,只得匆匆离开,禾生一个人回了府。 等晚上到了学字的点,禾生在书房等他,托腮看烛台上燃起的篆香,细细的烟袅袅往外打着转,烧到底了,他正好回来。 解下玉冠,褪了衣袍换常服,领口松松垮垮,禾生抬眼一瞧,便能看到他精壮的胸脯。 沈灏喝口茶,问:“今日想学什么,《诗经》?” 禾生想起离宫时德妃的交待,将包袱往桌上一放,下午回来没来得及看里面是什么,既然娘娘说了是值得探究学习的,那肯定是好东西。 一重重解开,带子系得紧,手指都捻疼了,终于望见包袱里的东西——瞧着,好像是几本花花绿绿的书? 案上没点灯,有些昏暗,禾生也没瞧清楚到底是什么书,随手抽了本捧到沈灏面前,笑:“今天我们学这个!” 刚说完,抬眼瞥见他脸色不对,禾生问:“怎么了?”难道还有他教不会的书籍吗? 沈灏憋了半天,弹了弹手指,将书返回去放到她跟前,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一般:“这是春/宫图。”   ☆、第37章 禾生下眼一看,书面上的小人儿一/丝不挂,以近乎羞耻的姿势赤/裸交缠。 “呀!”她尖叫一声,手往外扇,将书甩了出去后,赶紧捂住自己眼睛。 看了这样的东西,眼睛要长刺!呸呸呸,羞死人了! 书径直掉落在沈灏的脚边。他从旁边执过烛台,弯下腰,将书捡起来,从容不迫地放到桌上,扫了眼包袱,问:“这是哪来的?” 禾生满脸酡红,张嘴就答:“是德妃娘娘给的!” 娘娘为什么给这样的书?莫不是弄错了?总归现在叫他瞧见了,跳进黄河都洗不清! 想起方才还跟他说要学这书,恨不得找个洞钻进去,一巴掌扇死自己才好。 沈灏将烛台放在案上,光线倏地照亮书案,春/宫图上的图案显得更为鲜明,栩栩如生。 禾生大气不敢喘,脸蛋像是要滴出血般的红,透过手指缝瞥眼瞧他,见他冷着面,表情漠然地去翻布袋的书。 他肯定以为是她不学无术,看这些淫/秽之物,搬了德妃做借口,心里一慌,急忙解释,将德妃给她书时的场景、说过的话,全部描述一遍。 半晌,她嗫嚅许久,嘴里没话说了,屋里静下来。 忽地听得沈灏沉着声,从胸腔里闷出一句:“好画功。” 嗳?抬眼去瞧,沈灏立在书案前,手里捧着春/宫图,神情肃穆,不知情的,还以为他在研究什么经文学识。 禾生以为自己耳鸣,听错了,又问:“方才说什么?” 沈灏合上书,往前踱几步,手按在她的肩上,低下头,挨着她的耳垂,呼吸炙热:“我说,这东西很好,今晚就学它了。” 他是在打趣她了,满肚子坏水!禾生将眼睛捂得更紧,摇头,“不学。” 沈灏拨她手,往外轻拽着,道:“图文并茂,不仅有详细的文字说明,还有生动的图画,这样的好书,值得学习。而且,刚才不是你自己主动要求说要学的吗?” 他说的有理有据,禾生张嘴欲辩,竟一时找不到话来驳。憋了半天,生硬道:“反正我不学。” 灯光下,她的耳垂因羞涩染上粉色,白头透红般的精致,像是尖尖荷叶上的一撮红。沈灏喉头一紧,想起自己只吻过她的唇和脸颊,若轻咬她的耳垂,含在嘴里慢慢挑/逗,不知会是怎样的一番情趣。 低头哄她:“就看一眼,里面的内容,正经得很,与你想得不一样。” 禾生不太敢相信:“真的?” “真的。” 且信他一回。慢慢移开手,双眼扔紧闭着不敢睁开,不放心,迟疑:“若是里面内容不正经呢?” 沈灏轻笑,“那就任你处罚。” 有了他的承诺,急促地呼吸好几下,终是将眼睛打开一条缝,见案上摆满了书,全部摊开来,大概是他将包袱里的书都掏了出来。 沈灏凑近:“你莫怕,往前靠,才看得清楚。” 她听话地伸长脖子一瞅,案上摊开来的书,每一张上面的小人儿都以不同的姿势摆弄对方,满目入眼,视线往哪里移,都移不开淫/荡的画面。 旁边沈灏戏谑道:“我错了,让你罚,横着竖着,你往书里随便挑一个,我照做。” 坏人!禾生摇头,心里小鹿乱跳,绯红的情绪堵在胸口,不知该如何发泄,拿手捶他胸,被他拽住手腕,温热的气息扑在面上,他已靠得极近,只差一撅嘴,便能吻上她的脸。 “你现在觉得羞人,却可曾想过,以后我们也要做这画上小人做的事,晚学不如早学,我对这方面的事一窍不通,正好与你一起学习,学完了,还能互相切磋。” 禾生听得心跳加快,胸膛因紧张而上下起伏,脑子里一片空白,结结巴巴地问:“切磋什么?” 灯下,她这一低头的娇涩,犹如棵含羞草,羞羞答答,当真叫人心神荡漾。沈灏看得痴了,浑身上下,热血沸腾,连口里呼出的都不是气息,而是簇簇火热的欲/望。 伸出舌,沿着她的耳廓一点点,舌尖轻快地拍打着。禾生一惊,“王爷?” 她的声音微弱,带着颤,听迷糊了,像是呻/吟。沈灏一口含住她的耳垂,放在嘴里轻捻慢揉,意乱情迷问她:“喜欢我吗?” 他一说话,舌头打着转地舔拭,她的耳朵本就极为敏感,被这样湿漉潮热地夹在唇间,不由自主地打了个激灵,浑身上下酥酥麻麻。 说话的力气被抽空耗尽,所有的注意力集中在耳间被他玩弄的那一小点上。 沈灏移开头,含住她的另一边耳垂,问:“嗯?” 许久,她都不曾回应。沈灏含够了,亲够了,想要的更多,双手托起她的下巴,掰过她的脸,与之相视。 “说你喜欢我。” 近乎命令的口吻,禾生脑子里一团乱,耳边嗡嗡作响,听不清他说什么。跟前他的双眸似潭,望不到底,看了让人心慌。 沈灏脑子一懵,心头倏地一把火,怒意与欲/望交织,熊熊而燃。 手指捏上她的唇,稍稍夹紧,俯身贴上去,百般啃咬,伸舌进入,粗暴地搅合。 原来还是没能走到她心里!到底、到底要怎样做,她才舍得将自己的爱慕给他? 她无法呼吸,他亲得这般凶狠,每一下都恨不得将她吞进肚里,张嘴喊着痛,试图让他停下来。才一出声,声音就全部被他咽下。 她愈发想要叫出声求饶,他就愈发兴奋,末了,双手一握,抚在她的腰间,像提小鸡一般将她举起放倒在书案上,动作一气呵成,唇唇相依,分秒未离。 他压在她身上,感受她的每一下挣扎。 满桌的春宫图散落开来,烛台跌落在地,灯芯忽忽地跳了两下,灭了。周围蓦地又是昏暗一片。 他闭眼肆夺,根本不敢看她的神情,理智还在,却只想任性一回,被欲/望拖着走。 禾生害怕极了,她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变成这般模样。是因为她不肯学书上的春/宫图吗,还是因为刚刚没有听清他说的话? 不管怎样,她惹他生气了。 她用尽力气,试着从他的禁锢中腾出缝隙,哑着嗓含糊道:“我错了,你不要生气。” 她小心翼翼地停下挣扎,摊开手任由他索取,心里有些酸楚,双目一垂,眼泪止不住地往外流。 嘴唇触着冰凉的眼泪,像是被浇了一头寒池水,沈灏放开手,起身直起腰。 她仰在书案上,一双眸子含着泪,控制不住地抽泣,可怜兮兮地望着他,目光里满是惊恐。 嘴角边还沾着她的泪,舔了舔,苦涩得很。沈灏忽地清醒过来,看着满地狼藉,才反应过来,自己方才做了错事。 怎这般傻!好不容易与她亲近了些,现在被他的一时冲动,全毁了! 手足无措地站着,想要出言安慰,却不知从何说起,回到现实,又气愤又羞恼,脑海里忽地又冒出方才他问她时,她的默不作声,一记伤感又上心头。 “你……先回屋。” 禾生见他双眸又恢复了往日的清明,攀着从案上爬下来,抹了眼泪,系好刚才被他扯开的衣襟,往屋外走两步,不放心,又回头看他。 “你不生气了吗?” 沈灏噎住,不死心地想要再问她一句——是否对他有爱慕之心?哪怕一丁点也好。话到嘴边,又怕听到她的答复,索性转过身,摆手让她走。 禾生垂了脑袋,将门关上。 ·   ☆、第38章 八月的天,苏杭却凉快得很。江河环绕,下雨的日子多,时常前一天燥热难耐,过一天便是烟雨蒙蒙,在路上走着,凉风习习,倒也畅快。 卫锦之寻着路,找到盛湖卫家大门口,抬眼一看,哪有宅院?黑哒哒一片,只剩几根烧焦的木头撑着空架子。 卫锦之拦了路人问,“请问,这栋宅子是卫府的吗?” 路人打量他一眼,见是个白衣飘飘的少年,弱不禁风的样,通身气质,不像是盛湖人。 路人答:“是卫府,数月前被火烧了,现在全家人在郊边庄子里住着呢。” 烧了?卫锦之想到禾生,莫名有些紧张,问:“他家从盛湖来的小妇人呢,也一块住到庄子里了?” 路人摇头,哪有小妇人,明明是个姑娘,听着好像是死了。不太确定,怕误导了人,摆手道:“你自己去问,庄子就在东郊。” 卫锦之悬着一颗心,找到了东郊庄子,让人通报一声。卫有光听说是望京来的,连忙将人迎进了屋子。 禾生出走的事,全家本就提心吊胆,现在有人专门来问,更是惶恐不安。 望京大府差人特意交待,若有人来问禾生的下落,不许说死了,要说健在,并且活得开开心心。 卫锦之戴了遮面斗笠,只说自己是大府来里的旁系亲戚,与禾生沾亲带故,路过此地,特地来问候。 卫有光揣着一颗紧张的心,照着大府的嘱咐,将话说了一遍,有些疑惑,问:“禾生从未成亲,为何唤她妇人,难道公子认错人了?” 卫锦之端坐着,迟疑片刻,心想可能是卫家为了她的安危,特意改了口对外宣称是姑娘,也没多想,问:“我有东西给她,能让我见她一面吗?” 哪里敢让他见面,人都不在了,找谁来跟他见面?卫有光摆手,拒绝道:“男女有别,且她不喜欢见外客。” 卫锦之不甘心,卫有光心头一跳,心想做戏要做全套,道:“若是公子执意要见,我便让人去通禀一声。” 卫锦之点点头。 卫有光装模作样喊了心腹小厮,使了个眼神。小厮心神意会,片刻后假装从禾生院子里回来,打千道:“姑娘正在午休,说不想见,公子的东西,只管交给老爷,让老爷转交便是。” 卫有光瞥着眼瞅,心想这下总归能打发他了。 卫锦之站起来,实在不甘心。算起来,他已经近半年未曾与她见过面,好不容易来一回盛湖,一定得想法子见一面。 瞧着这势头,用正常方法怕是见不着,得另作打算。 未曾多言,与卫有光告别,出了庄子。 卫有光拍了拍胸,魂都要吓出来了。若这样的事情再多来几次,怕他是要折好几年的阳寿。 卫锦之在庄子外徘徊,摸清了这里的园子构造,在脑海中回想方才小厮朝她院子回禀时走出去的方向,大致锁定了靠墙的一边。 墙边便是大道,这里人迹稀少,正好方便翻墙而入。 卫锦之想了想,一撩袍子,准备往墙里跃。庄子墙高,一脚蹬上去,正好落在墙头。 他身子轻,踮脚踩在墙边,放眼望去,准备在重重小院中,找到她的院子。 不远处的弯道上驶来一辆马车,卫锦之听到了声音,却并不急着躲,他还没有找到禾生的院子,若是贸然离开或者跳进墙里,与她见面的机会便会微乎其乎。 宋瑶从马车上下来,一眼瞧见墙上站了个人,身如玉树,着白袍,书生打扮,文雅秀气,戴个斗笠,瞧不清面貌。 她瞧着稀奇,头一次见人攀墙,过墙不翻,反而立在墙头张望。且他形容坦荡,一点都没有窥人家宅的不安,换做别人,做出这样的事,定是猥琐不堪。 宋瑶站在墙下喊他,“喂,书呆子,你作甚呢!” 卫锦之不理她。 宋瑶不高兴,这人好奇怪,被她逮个正着,竟然半点反应都没有。“你下来!不然我喊人了!” 卫锦之慢悠悠转过脸,瞧见是个穿红衣的小姑娘,双手叉腰,正直直地盯着他。 哎,罢了,横竖今日是无缘与禾生见面,改日再来。卫锦之一叹,倏地从墙上跳下。 走得近了,风一吹,斗笠垂下的面纱被撩起一角,半遮半掩中,宋瑶瞪眼瞧,正好瞅见他的面容—— 美如冠玉,翩然俊雅,眼角一点极浅的红痣,丰艳逸盈。 好白净的面皮,若是潘安在世,生得应该就是这模样。宋瑶还想再看几眼,无奈风一过,只瞬间的功夫,他便扯下面纱,将自己遮得严严实实。 又不丑,干嘛遮起来。宋瑶嘟嚷,抬眸见他要走,问:“嗳,白面书生,你还没说来庄子作甚呢,翻墙又是为何,你不说清楚,我便喊人来抓。” 不远处站着宋家的马夫,宋瑶有峙无恐。见他不答话,一个劲地往前走,心头一滞,鬼使神差般,跟了上去。 卫锦之停下脚步,“你别跟着我。” 宋瑶道:“那你告诉我正当理由,我便放你走。这庄子里住的是我发小家,外人在她家外窥伺,我哪能放心让你走?” 卫锦之怔住,回过头问:“你与庄子住的姑娘是发小?那可曾知道,里面还住了位小妇——姑娘?” 宋瑶几乎立刻明白他说的是禾生,道:“你问的是禾生吧,知道,之前与她一起玩耍过,是个好姑娘。” 听得她这样说,且说了禾生好话,卫锦之没之前那么排斥,转过身道:“我是她望京家的亲戚,今日来此地,想与她叙旧,苦于见不着,所以才翻了墙。” 禾生与沈灏远走高飞之后,卫家为掩人耳目,除却自家知情的人,别的人一律未曾告知,连宋家的人也不例外,对外宣称禾生在卫府走水中受了伤,重病死了。 望京派人打点了卫家,却并未打点所有的盛湖人,故此宋瑶听得奇怪,脱口而出:“难道你不知道,她已经逝世了么?” 卫锦之一怔,犹如惊天霹雳一头劈下,“你说什么?逝世?” 宋瑶将卫府走水的事情说一遍,眼里染了悲伤,叹气道:“好好的一个姑娘,怎么说没就没了呢。” 抬眼见他失魂落魄,似是遭受极大打击,轻声安慰:“人命在天,你也别太难受。” 嘴上虽这样说,心里却还是堵得慌。当初听见这个消息时,她也不敢相信,她哥更是伤心欲绝,在家嚎了好几日才消停,最后见着棺材下土,这才彻底清醒——人确实是没了。 卫锦之面如死灰,胸腔里淌出一口气,道:“可否带我去见她坟头一见?” 宋瑶本不想应,脑子里是拒绝的,身体上却控制不住,点头道:“好。” 到了墓地,石碑上明晃晃刻着“卫禾生”三个大字,卫锦之一时没反应过来,后来想起她定是冠了他的姓,至死都未曾以卫家少奶奶的身份下葬。 气急攻心,喉咙酸涩,连话都说不出,哇地一声,竟吐出了血。 宋瑶吓着了,过去扶他,“你怎么了,伤心也不能这样折磨自己啊!”话刚出口,又觉得自己魔怔了,对着一个刚见面的陌生人,这么热忱作甚! 卫锦之捂住胸口,心头阵阵痛楚,似要将他的身体四分五裂,止不住地咳嗽,咳出的全是血。 这人、与禾生的关系一定很好吧?宋瑶看不过去,拿了帕子想为他擦血,却被他一巴掌甩开。 他看着身子瘦弱,力气却大得很,宋瑶被推倒在地,想要骂人,望见他摇摇摆摆地离开,身影落寞,躬着腰咳嗽,一声盖过一声。 这么个咳法,迟早得死人。宋瑶忽地对他同情起来,觉得他可怜,怀着满心雀跃来见故人,却得知故人已亡。 当真是悲戚痛绝。罢了,就随他去吧。 宋瑶拍拍灰,整理好衣裙,往宅子去了。到了宅子,将刚才的事告诉卫林,卫林是知道真相的,听她这样描述,当即吓得去跟卫有光说。 卫有光急啊,现在是两头瞒,为了恩人瞒着大府,又要为大府瞒其他人,真相两层纸,总归是戳破了一层,大府知道了,也不知道会不会怪他办事不力,若要责怪下来,万一追查,他们全家都得死无葬身之地。 忽地想起数天前禾生的来信,问卫林:“禾生有说她现在在哪里吗?” 卫林点头,“她刚学了字,一手小楷,倒写得有模有样,说是在望京,对我们甚是想念。” 卫有光实在是没法子了,日日这样胆战心惊地活着,必须要找个出路了。厚着脸皮交待卫林,“你回信跟她说一声,让沈公子帮着想个办法。” 卫林应下。 卫锦之回了下榻之地。三殿下沈茂好大喜功,喜欢奢靡之地,在望京时,忌讳圣人耳目,不敢铺张浪费,现如今离了盛京,便迫不及待地开始颓华生活。 住的是江南豪华雕花大船,用的是重金打造的器具,穿的是一年才出一匹的金丝锦,吃的是苏杭最贵最好的美食。恨不得处处砸钱,时时享受。 沈茂斜卧在榻,怀抱美人,一边吃葡萄,一边观赏船内的歌舞,时不时拍手叫好。 卫锦之一踏进内舱,往里扫了眼,继续往前走,穿过着装暴露的歌姬们,径直停在沈茂跟前。 沈茂见着他身影,一慌,这人怎么就回来了!匆忙将怀里美人推开,张嘴叫停,将歌女舞姬都赶了出去。 他这个门客,得来不易,平日里细声细气的,发起脾气来却毫不含糊。也难为他活到这么大,头一回被人压制得死死的。 卫锦之摘下斗笠,因咳嗽过度,声音有些沙哑:“三殿下好兴致。” 沈茂嘿嘿笑,抬眸接住他一记飞眼,视线触及他嘴角边点点血渍,惊道:“你这是怎么了?快坐下。” 他赶忙从榻上下来,卫锦之没让他扶,撩了袍子自己坐下,冷笑:“殿下莫管我,多想想如何获得圣人欢心,我便谢天谢地了。” 哎呦,这小日今日火气大嘛。沈茂咽了口唾沫,心想若论礼贤下士,他若称第二,便没人敢称第一。 沈茂笑嘻嘻,“这不看你受伤了,想要关心两句嘛,你若死了,谁帮我夺帝位?数数我身边的人,百个门客不抵你一个。” 他将卫锦之归到身边后做的丰功伟绩如说家珍,口水星子都说干了。卫锦之一言不发地听着,心里想着禾生的事,眉头皱得紧,胸口一闷,又咳出了血。 沈茂叹口气,平白无故地怎么吐血了?莫不是被他气的?明日剥了这一身用度就是,船也不要了,住茅房去!哄个女人都不带这么费劲,若他登不了帝位,非得扒了卫锦之一身皮! 卫锦之听得他这样说,挤出几个字:“殿下有自知之明便行。” 沈茂见他这样,气得要冒火,吼一嗓子,“别咳了,老子以后都听你的,从今往后你就是大爷,成不!” 卫锦之抚胸别过脸,被他洪亮声响震得耳朵痛,“殿下言重。” 沈茂要被气死过去,急忙唤了人叫大夫,偏生卫锦之不肯看病,沈茂火大:“你若不乖乖看病,爷明日就革了你全家!” 卫锦之轻飘飘一句,“你拿什么革?” “我……”沈茂噎着,他现在没什么实权,确实革不了卫府。唾沫哽在咽喉,呸地一声,“你给我等着!” 掀了门帘,往外喊人,一手一个美貌歌姬,吩咐道:“去,好好伺候榻上那位爷。” 卫锦之冷笑,白袍沾了血迹,触目惊心,看得歌姬们不敢过去。 “殿下就这点能耐,往日称帝,臣子若有逆耳之言,你辩驳不了,也这般待人?” 沈茂实在没法子,“大爷,卫大爷,你就说,怎么着才肯看病吧,我都应下!” 他要夺帝位,少说得一年,卫锦之不能死啊! 卫锦之稍稍缓过气,道:“晚上派几个人过来,我要去掘墓。”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即使她真死了,也不能孤零零地叫她葬在外面。他卫锦之的妻子,自然是要和他同棺而眠,挖了坟,将她带回望京,待日后他这副病怏怏的身子撑不住了,两人埋在一起。 生不能双宿双飞,死了若能形影不离,皮骨相融,倒也不枉与她这世情分。 沈茂听得目瞪口呆,砸吧砸吧嘴,想要问,却终是未能问出口。得,要掘劳什子墓,就掘吧!横竖消气就行! 等到了晚上,卫锦之带人前往墓地,挖了半个时辰,棺木抬了出来。 下人问:“公子,要开棺吗?” 卫锦之犹豫片刻,转过头,不忍看。 黑夜凉风,吹在身上,抬头望,空中一轮明月。 他想起与她初见那晚,天上也是挂着一轮圆圆亮亮的皎洁,街上到处都是欢笑的男女,七巧节的气氛,哄得极为热闹。 第一次见面时,她笑靥如花,第二次见面时,她嫁衣如火,现如今到了第三次见面,她却已香消玉殒。 可笑他与她一世夫妻,她却连他模样都未曾看过,连声夫君都来不及听她唤,就已人鬼相隔。 日后他挣了锦绣前程,捧给谁看? 吩咐下人开棺,棺木一开,听得下人惊呼:“公子,棺材是空的!” 卫锦之怔住,返过身,往里一瞧,棺材里面,空无一物。 脑海中几乎是立马冒出一个想法——她没死? 没有尸体,人肯定是活着,不然还能哪里去?难不成另外有人和他一样,偷了尸体么? 回想大府提及禾生时的遮掩以及方才盛湖老爷的慌张,种种一切,交相叠加,生出重重疑问。 总而言之,一日没有看到她的尸首,她便还有活着的可能。 念头一旦生出,便扎根似地埋在心底。纵然有千般疑惑,却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至于盛湖卫家和大府为何要撒谎,他自会弄清楚。只要还有一丝希望,极尽所有,他也要找到她、或者她的尸首。 她一定在某个地方等着他,一定是这样。 交待人将棺材埋回去,照原样填好坑。双手负背走在路上,来时脚步沉重,去时满心欢喜,所谓世间大悲大喜,不过如此。 · 禾生有些愁,好几日了,沈灏借故不见她,就连每日必学的识字,他也一并以政务繁忙推掉了。 禾生撅嘴,心想以前他再忙也会抽出时间教她,若想见一个人,刀山火海都能去蹚,他既这般,便是不想见她了。 正巧卫林来了信,禾生拆信看,读懂卫林信里的意思。当初她跟沈灏走,本就是让盛湖卫家为她担风险,更别提当初大府想要烧死她,才连累盛湖卫家遭了殃。 望京虽有大府在,但若沈灏能护着卫林一家,大府应该也不敢怎么样。若放置不管,哪天卫林家遭遇不测,她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 拿了信,到他书房找,裴良不让,她就在外等着。火辣辣的太阳,很快就晒得人头晕目胀。 不光光是为了卫林的事,她还想问清楚,他到底怎么了,若是为了前几日书房的事,那就更要讲明白了。 吵架不能隔日,时日一久,难免生出缝隙。她见多了别人相处感情甚好却因为这般而破裂,不想自己也这样。 她才熟悉了他在身旁,好好说话,以后的日子才能越过越好。 前几次他一拒绝,她便回屋了。今日不同,在屋外侯了大半天,连裴良都看不下去,秉了好几回。 沈灏怕她中暑,终是松口,“让她进来。” 他肯见她,禾生松一口气,进了屋,却看不见他人影。 往屋里环绕一圈,才发现屏风后站着个人。 她愣住,不是都让她进屋了么,怎么还不愿意见面?也不着急过去,隔空问他:“卫林来了信,说是事情瞒不住,想要上京,问你是否能够庇护?” 隔了几天未闻她声,现如今柔音在耳,觉得恍如隔世。 想了想,答:“他不提,我也正巧想接他们一家子过来,宅府已经备好,你回信让他们择日进京。” “好。” 片刻,屋里没了声响。沈灏以为她走了,踱步从屏风后走出,刚一现身,便见她从门后跳了出来。 鼓着腮帮子,气嘟嘟地瞪他:“你为什么不见我?”心里急了,才这般问他,怕日子隔得久了,她自己也生出火来,到时候两人都互不搭理,没得给自己找气受。 沈灏怔忡,一眼瞧见她了,心里倒不是个滋味。总以为自己是云淡风轻的一个人,虽然心悦于她,却也能控制住自己的心。想着她待在身边,就已足够,其他的事,不做强求。 但那晚的事,他自己如狼似虎的模样记在心里,过不了这道坎。都已经有了想着将她剥衣撕裙,直接就地正法地办了的念头,日后若再冲动些,真的强行做了那档子事,怕是一生都挽回不了。 禾生看得着急,走过去,“你说个话,要我做什么都行,反正命是你的给的,只一点,不要不理我,我心里难受。你若讨厌我了,我现在便搬出去,不叫你心烦。” 沈灏张嘴便想问——为什么心头难受,是因为记挂他吗? 话到嘴边,碍于面子,又吞了回去。绷着脸,生怕她看出一丝波动,问:“那晚的事,你不怪我?” 又不是没亲过,吻得那样狠,却是头一次。禾生想了想,答:“嘴巴被咬得疼,当时确实有点怕,后来想怪你,却怪不起来。” 沈灏问:“为什么?” “唔,你肯定有你的原因,才那般模样。你对我好,不会做伤害我的事,我应该相信你。” 她天真的样子印在眼里,沈灏心里琢磨:她对他,不是喜欢,不是爱慕,而是相信。 讨来了这样的感情,也不知道是好是坏,总归她不厌恶他。迟疑着往前迈一步,刚伸出腿,又缩了回去。 他不过来,她便过去。两三步朝前,扯了他衣袖,仰面道:“你好久没有带我练字,没有师父教,字写得越来越难看,我向裴良打听过了,今日你休沐,有的是时间,就匀我一个时辰好不好?” 她眨着大眼睛,眸里没有半分介意,仿佛那晚书房发生的事,是再平常不过的。 沈灏叹口气,点头应下,携了她往书案去。作案现场就在眼前,侧眼瞅她,她面色如常。 拥人在怀,纠结了好几日的情绪被她三言两语就打散了。总归是他修为不够,乱了心智,以后时时刻刻谨记,才能与她相安无事地过下去。 “这个月十六,遵阳侯爷五十大寿,我带你去参宴,可好?” 她自然高兴,刚想应下,却想到上次蹴鞠时在众人跟前丢了脸,支吾道:“以什么身份呢,上次我说自己是六皇妃的表妹,现下见了我和你一起,不大好。”定是、要在心里头笑他的。 沈灏研墨,笑道:“你是我的人,当然是以平陵王府人的身份前去,有什么不好的。”停顿数秒,继续道:“正好带你出去见见人。” 禾生应下,“你说了算。”   ☆、第39章 到了十六日,大清早的,沈灏便来了禾生屋里。从发髻样式到衣裙佩饰,样样都是他来选,足足用了一个时辰,终于是好了。 一整□□好,从屋里走出来时,翠玉看得眼都呆了,抚掌:“姑娘真真是天仙似的人物!” 玉佩璎珞,华裳袖衫,额贴花钿,眉似远黛。平日她不喜涂抹脂粉,现如今面上傅粉,唇间一点红,竟透出别样的媚。 沈灏踱着步子,特意往前走几步,回过头望她,满意地点点头。 全望京的姑娘,没有谁能比得上他的这个。 禾生怪不好意思,往镜子里照,嘴边自谦的话溜到唇边,硬生生吞了回去。 唔,好像确实有点好看。 沈灏伸出手牵她,广袖一撂,眉眼得意:“所谓璧人,说的就是我们这般。” 不害臊的。禾生一手捂嘴笑,一手被他拉着往前。 身后王府众人目送,随行的马车在王府前浩浩荡荡排开。上了王青盖车,禾生掀帘子往外探,车外随仆众多,骑马佩剑的厮吏拥着马车,前后共有十余辆导从车,场面热烈,声势浩大。 禾生放了帘子,问:“以前出行,从未这样,今日有何不同,竟摆了这排场?” 沈灏端坐,敛神休目,“你第一次正式露面,自然越隆重越好。” 望京人都伸长了脖子望,今日便让他们一次性瞧个够。 原来是为了她。禾生歪着脖子看他,背着光,他的侧脸隐了一半在阴影中,棱角分明,透出肃穆的庄严感。 这人总是这样,在外面的时候与在府里的时候,完全截然不同。在府里对着众人,他虽冷面,眉眼间却好歹有点人情味。待到了外面,朗朗乾坤在上,他这张脸,板得愈加厉害,眉头蹙得老高,跟七老八十的夫子一般。 禾生伸手去碰他的额头,手指轻轻地往旁舒展,试图将他的眉心抚平。 沈灏睁开眼看她,感受她的温柔抚摸缓缓滑动。 禾生道:“你这样皱多了,容易显老,不好看。” 不好看?有多不好看?沈灏松开紧皱的眉头,说:“我比你大十来岁,本就老。” 禾生撅嘴:“但看着还是个风流少年郎的样儿啊。” 她这句好话讨到心头,沈灏一怔,面上却不动声色:“男人就该端稳重,少年郎有何用,还不如多几分老成。” 禾生吐了吐舌。 马车起驶,风从帘子角钻进来,车厢内放了冰块消暑,风一吹,冰块上冒的白寒烟气便袅袅散开,从衣领溜进。禾生一颤,嗖嗖地打了个冷激灵,身上凉快极了。 想起卫林的事,问他:“卫老爷一家今日到么?待会回去了,我要去看他们。” 说完打了个哈欠,起得太早,眼皮子撑不开。 沈灏捧了车里的沉香雕花小鼎,往她跟前一送,轻轻扇动。“多带几个人,你若一个人出门,我定是不准的。” 香气扑鼻,有醒神的作用。困意少了许多,禾生点了点头,复想起一件重要事,问:“今日的宴席,若是碰到卫家人,认出我来,可怎么办?” 沈灏不以为然,“便是他家老夫人来了,当场指认你,也不能怎样,难不成还想与我抢人么?” 西南完工的日子,近在眼前,待求圣人赐了婚,卫家迟早也是要知道的。今日若见着了,权当提个醒,若没见着,那便是后话了。 堂堂一国王爷,娶个女子还要经过卫家同意么?卫二死的早,没福气,他正好替他享了这个福。 禾生低头“嗯”了声。 到了遵阳侯府,门前若市,车马络绎,通报的人喊“平陵王爷到”,众人纷纷侧目。 平陵王一向低调,摆出今日这般阵仗出行,自他封王之后,还是头一回见。遵阳候虽有兵权在手,却不与朝中任何王侯相近,以平陵王现在的身份与实力,犯不着刻意讨好遵阳候。 也有部分不明就里的人感叹,遵阳候好大的面子。话刚出口,王青盖马车上下来一对人,众人当即愣住了眼。 禾生扶着沈灏的手,缓缓下步,四面八方的目光灼灼射来,她有些羞,问:“他们在看什么?” 他今日着一身广袖朱衣,烫金边麒麟纹的苏锦料子,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泛着淡淡的光泽。腰缚玉环带,三七分的身材,英姿焕发。云淡风轻地往那一站,通身威严气质,叫人屏气敛神,不敢出大气。 这样严肃的面孔,回头对着她时,眼里却有了笑意:“他们在看你呢。”拉了她的手掩在袖子下,轻捏她的手背,好让她放松。 禾生深呼一口气,努力在脑海中回想,第一次进宫见德妃时候的场景。这里人虽多,却不会再比那次更让人压抑紧张,她跟在他后面,只管走好自己的路便成。 遵阳世子在门口恭候,将人迎进去,经不住多往禾生那边瞧几眼。 上次听沈阔提起,王爷对府里的姑娘疼爱有加,今日一见,果真如此,连走路都不带放开手的,生怕她摔着磕着,眼神一直在她身上搁着。 沈家出情种,当今圣人是一个,现如今平陵王怕也是如此。 踏进主宴场,满席贵族,投望而来的目光,比方才门口的,更为炙热。 满堂视线压过来,光是偷着用余光瞥一眼,心里都慌得很。转眸看旁边的人,他倒怡然自得得很,与这个问候,与那个寒暄,许是心情好,对于送上来套近乎的人,一反常态地没有拒绝。 低头的瞬间,他侧着回看她一眼,眸中饱含得意。 ——这样好看的姑娘,是他的女人。 禾生几乎是瞬间读懂他眼中的意思,先是一羞,而后回过神,忽地就不怕了,因紧张而僵住的情绪,此刻怦然瓦解。 ——不能让他丢脸。平陵王府的人,自当稳重大方,哪怕心里怕极了,面上也不能露出半分来。 这样一想,脸上神情松了不少,面对众人抛来的打量眼神,虽不至于从容应对,但至少不觉得难为情了。 宴席男宾与女客分开,遵阳世子妃带了婆子丫鬟,特意领她去往女眷区。 沈灏低头,在她耳边细语:“等会我来找你。”这才松开了手。 路上鸟语花香,世子妃回头打量她,以为是自己看错了,小心翼翼道:“姑娘看着面熟。” 禾生刚想解释,半路跳出个莫筝火,一拉一揽,高兴地牵起禾生的手,“二哥果然把你带来了!刚刚我在里头就听见人说二哥带了女子来参宴,我心里一嘀咕,想着肯定是你。” 世子妃听得迷糊,禾生主动开口澄清,道:“其实我不是六皇妃的表妹,我是……”她怔了下,不知如何解释自己的身份。 莫筝火接口道:“她是我未来二嫂!二哥捧在心头的宝贝!” 世子妃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 三人进了庭院,各家女眷皆在,方才她们不在前院,没有见着沈灏携她下车进府的情景,听见世子妃唤她“姑娘”,以为是寻常世候家的女眷,没有太过注意。因长得好看,不免多瞧两眼。 世子妃和莫筝火也没有多做解释,若是来一个就要介绍一个,五六十女眷,得一一介绍到明日,若单独只拣了禾生出来,未免太招眼。 挑了个位子坐下,五六座亭子依湖而建,湖中心撘了个戏台,京妆水袖,咿咿呀呀地唱着婉约的曲子。 与前院大张宴席的热烈不同,大老爷们凑一起,喝酒谈事,端的是朝廷那一套。后院女眷聚在一起,图个开心热闹,吃蟹看戏,各玩各的。 莫筝火好动,旁边有平日交好的女眷来逗她,她便追着人家身后跑,世子妃今日是主人身份,不能时刻单陪在一人身边。禾生独自一人坐着,看她们玩闹,觉得有趣。 忽地旁边有人撞上来,禾生低头一瞧,是个七八岁的小姑娘。 小姑娘刷两把辫子头,五官精致,两腮嘟嘟的婴儿肥。眨眼看她,笑:“姐姐,我能躲你这吗?有人在追我。” 许是在玩捉迷藏。禾生应下,话音刚落,小姑娘掀了她的裙角,往她脚边挨,一遮,竟躲进了她的裙下。 禾生有些窘迫。虽应下让她躲,但也不是往裙下藏啊…… 因着已经允诺,不好反悔,扯了扯裙边,将小姑娘遮得严实点。 刚弄好,一双云头锦履映入眼帘,随之一声轻斥:“明仪,你怎可这般无礼!” 抬头看,是上次见过的景宁王妃。 明仪听见自己母亲的声音,急忙从禾生裙子下探出头,揽了景宁王妃的手,鬼灵精怪地讨好:“娘亲,我一时急了,才往姐姐裙下躲,不是故意的。” 景宁王妃捏了捏她的脸蛋,推到禾生跟前,道:“跟这位姐姐道歉。” 明仪乖乖道歉。 禾生摆手:“不必放在心上,而且她提前问过我,不碍事的。” 景宁王妃笑了笑,端详着瞧了会,问:“上次蹴鞠,你好像也在,我见过你的。” 禾生脸红,上次出了丑,被人记住可不是什么好事。 明仪要看戏,拉着景宁王妃往禾生身边坐,挑了桌上的螃蟹,说是要吃。王妃的手,前日亲自下厨受了伤,不方便剥蟹,跟她道:“你自己要吃的东西,自己弄,别懒。” 瞪了眼周围欲上前伺候的侍女,明仪没辙,自己拿起个螃蟹,肥厚的肉夹在脐盖下,几乎都能闻到蟹黄的鲜嫩气味。 砸吧嘴皮子,费劲掰开蟹腿,急得要掉眼泪。 禾生看不过去,主动道:“我帮你弄。” 她剥得极好,动作一气呵成,流利优雅,明仪吃的开心,朝景宁王府眨眼,“我喜欢这个姐姐!带她去我们家玩好不好?” 景宁王妃笑:“好。” 不远处莫筝火朝她招手,禾生暂别景宁母女,刚到莫筝火跟前,旁边有人凑过来,语气尖酸刻薄:“哟,这不是莫家不识字的表妹吗?” 禾生回头一看,是卫灵。   ☆、第40章 禾生没理她。旁边莫筝火一见卫灵就来气,当着这么多人,也不好当面打她。趁她不备,伸脚去绊她,卫灵一个没站稳,差点摔倒,所幸跟随丫鬟机灵,扶住了她。 卫灵气急败坏,甩了帕子又没有证据指认,干瞪着眼,嘴还没说话,莫筝火揽着禾生往一旁去了,压根就没把她放在眼里。 卫府人比禾生晚来几步,今日来了卫二老爷与卫灵。卫二奶奶本来是要来的,无奈身染伤风,只得将交际的重任交给卫灵。千叮咛万嘱咐,让她一定要讨好平陵王府里的姑娘。 卫灵刚在莫筝火那吃了败仗,怒气大,不动声色往贴身丫鬟手上捏两把,掐够了,才稍稍消气。 今日东怡走得早,她往四处找了许久,没发现人群中有未见过面的新面孔,以为平陵王府的姑娘没来,遂去找了钱雅玩耍。 玩了会,觉得没劲,正巧亭子里有人在行酒令,卫灵看了眼不远处的禾生,心上一计。 遵阳侯爷做生,京中贵人大多都来了,上次蹴鞠不过是小小羞辱她一把,今日当众揭示她的粗鄙,那以后望京的后院,怕是绝对不会欢迎这个不识字的莫家姑娘了。 且东怡郡主知道了,肯定也会大加赞赏。说不定一高兴,催着威震侯府,早日将婚事定下来也有可能。 这样一盘算,卫灵开始拉拢人,说要比比大家的笔墨功夫。 上次比诗文,可能还是难为了人,今日单纯比书法,总不算欺负人了吧? 众人闲着也是无聊,吃了蟹看了戏,写写字消磨时间也不错。都是闺阁里从小精细养出来的千金,谁也不愿意比谁差,一开始只有几个人应了她的提议,到后来围观的人看着手痒,纷纷加入阵营。 莫筝火与遵阳站在人群中,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上次蹴鞠的事情,她们是知道的,现在卫灵还要来一次,有完没完? 有了上次的经验,这次,莫筝火说什么也不能让卫灵再骑到头上了。拉了禾生,就准备往湖边去。 卫灵一直注意着她们的动静,瞧见人要跑,哪里肯放过,尖着声音喊一嗓子:“六皇妃,您要带您表妹往哪去?” 众人望过来。莫筝火咬牙切齿,“要你管?” 禾生感激莫筝火的心意,但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怯场。她已经识了很多字,笔墨也有渐长,没什么好怕的。抬眸柔声道:“看她们写字挺好的。” 莫筝火皱眉,禾生笑了笑,示意她放心。 卫灵又道:“莫家姑娘也过来写一副吧。” 人群中有上次参加蹴鞠的,知道这个莫家姑娘不会写字,都等着看热闹。而大部分不知道禾生身份的,听卫灵一口一个“莫姑娘”,以为真是莫家的表姑娘。 “阿生,你去写一个。” 忽地听得一道低沉悦耳的男声,众人一惊,顺着声音看去,人群不远处,沈灏负手而立,身后跟着六皇子,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来的。 男宾一般不入女眷区,他这一出现,惹眼得很。 沈灏稍稍躬身,颔首道:“我来接内子回去。” 众人讶然,没听说平陵王成亲啊,怎么多出个内子,难不成是说府里的姑娘么? 他径直朝前去,每走一步,众人的视线便黏上三分,最终落到禾生身上,惊讶嫉妒的皆有。 传说中平陵王万般宠爱的人,竟然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一般宴席从来只有女眷等男眷来唤,还从未有过男眷亲自来接人的,更别提这人还是冷面平陵王,众人打探的目光变得愈加焦灼,恨不得在禾生脸上瞪出个洞来。 卫灵舌挢不下,钱雅推了她一把,她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反应过来的瞬间,心头横生恐惧,颤着声,轻问旁边的人,不敢置信:“她不是莫家姑娘么,怎么成平陵王府的人了?” 莫筝火勾嘴笑:“卫大姑娘,你这心操得可真多。” 沈灏正巧走到禾生身边,听到了这句,抬头看了眼卫灵,道:“原来是卫家姑娘。上次卫老爷托人求本王的字,本王一直忙于政事,抽不开身,今日你在这,正好将卫老爷要求的字一并带回去。” 他说罢,慢条斯理捞起袖子。众人以为他要提笔,一个个伸长脖子望。 却见他随意选了只小楷毫笔,递到禾生手上,先是为她轻卷衣袖,而后展开一袭宣纸,退至一旁细细研墨。 再看一旁的禾生,倒是一副习以为常的模样,仿佛平陵王往日也是这么伺候她笔墨的。 众人惊得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人比人,气死人,可叹的不是平陵王甘为她研墨的心,而是当众为一个女子放下身份架子的意。 提到写字,禾生本来还有些紧张,但有他在身边研墨,周围干扰人的视线仿佛全都消失不见,她仿佛又回到了他们的小书房。 禾生问:“写什么字?” 手下的动作未停,沈灏缓缓研着墨,开口:“你凑近些,我告诉你。” 禾生听话地往他身边挪了挪,听得他说了四个字,是自己平日有练过的,虽能写,但不明白意思。只知道偶尔沈灏教她识人本性的大道理时,会用上这个词。 定神静气,沾了沾墨,开始在纸上提字。 脑海中反复出现他手把手教她时的场景,不由自主地想象此刻他在身后搂着她的温柔,下笔有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偏过头看,欢喜地想让他评价,就像无数次她在书房里练完字后渴望得到他的肯定一样。 沈灏看了看,伸出手指捏着纸角边,点头道:“好字。”虽然不够苍劲有力,但就这个水平而言,已经很有进步。 他捞起宣纸,递到卫灵手上,神情淡漠,“阿生的字,师出我手,卫老爷求字,阿生来写,也是一样。烦请卫姑娘将此字画转交给卫老爷。” 纸张舒展开来,垂在空气中,卫灵本来还欣喜,以为平陵王并未因为禾生的事怪罪,两府关系尚有回旋之地,待看见纸上的四个大字,脸上一下子刷刷惨白。 众人去望,看清了字,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 ——沐猴而冠。 这是在明晃晃地讽刺卫家愚鲁无知,虚有其表。 平陵王鲜有在人前表达对朝中臣子的看法,今日一举,着实是将卫家记恨上了。 卫灵吓住,前一刻还张牙舞爪得意洋洋的人,此刻垂头丧气像霜打的茄子一般,又惊又怕。 沈灏携了禾生往外走,丝毫不忌讳旁人的眼光,步伐飞扬,衣袍洒摆。 手指相缠,交叉互握,沈灏回头问她:“这下子,以后还担心别人说你不识字吗?” 刚刚卫灵心惊胆颤的小模样,禾生是瞧在眼里的,她害怕卫家,甚至有点厌恶卫家,又不是圣佛,乃能被人欺负了还说感谢的? 卫家的人在她手上吃了瘪,她心里自然是爽气的,眼角微勾,虽然在笑,却并不张狂,像捡了便宜那般,有些窃喜:“不担心了。” 沈灏带着禾生走了,沈阔也去找莫筝火,想带她回府。莫筝火哪能肯,眨了眨眼睛,往卫灵那般看道:“我戏还没看够呢。” 卫灵怔怔地站在那,手里捧着那卷字画,心里百感交集。完了,这下,算是彻底得罪平陵王府了,回去让卫老夫人知道,非得骂死她,严重点,还可能动用家法以此惩戒! 本来围绕在卫灵身边的女眷,此刻全部都不动声色地散开,就连钱雅也悄然无声地远离她,不敢再与她搭话。 世人皆知,卫家因多年前卫老候爷的事情,与圣人不大对付,现在又惹了手握实权的平陵王,以后的出路,怕是悬呐! 卫灵回了府,卫二奶奶还没得及听闻今日宴席的事,见她捧了字画回来,一问,听是平陵王所赠,当即笑开了花。 还没来及打开看,前头卫老夫人便气急败坏地踏进屋子,进了卫灵,二话不说,拿起手中拐杖就往她身上打。 “作孽啊,你这个蠢货,天天吟诗颂词,今日不是到这个跟前卖弄,明日便是到那个跟头显摆,现在竟还惹到平陵王府头上,生出你这样的孽畜,卫家真是倒了八辈子霉!” 卫灵被打骂得泪流满面,不敢吱声,往卫二奶奶身后躲。 卫二奶奶披着外衣,病怏怏地问:“老夫人,到底怎么了,灵儿做错了何事?” 卫老夫人重重地将拄杖往地上砸,指着卫灵道:“你让她自己说!” 卫灵哭哭啼啼地将事情说了一遍,卫二奶奶听得发颤,末了,问:“字画呢?” 卫灵抖着将字画递出来,已经被捏皱的宣纸倏地展开,极其讽刺的四个字突入眼帘,卫二奶奶几乎要气背。   ☆、第41章 【一更】 卫二奶奶往卫灵身上揉捏,掐得紧又心疼,摊开手心拍榻,眼泪直流。 卫老夫人抹了几把眼泪,这些年为卫家操持,早已练就收放自如的本领,弓着腰将瘫坐地上的卫灵扶起来,面上三分无奈七分不忍,顺着卫灵衣领往后轻轻拍背。 事情已至如斯地步,再继续责罚下去,也挽回不了什么。若往狠里惩戒,待卫灵出嫁,少不得对府里存怨恨,千般万般□□出来的姑娘,往后还有大作用。 安慰卫灵,也安慰自己:“平陵王是个做实事的,怎会和妇人一般见识,不过是得罪了他府里姑娘,只要他家姑娘心气一顺,事情也就解决了。” 卫灵颤栗着,平日再如何嚣张跋扈,到了卫老夫人这里,就跟软弱的绵羊似的,一声一句,生怕触碰逆鳞。 原以为卫老夫人定是要动家法,听她这般说,心里有了定数,纵使心中不服气,也不敢再驳,抖着嘴皮问:“该如何做,才能让那姑娘心顺?” 解铃还需系铃人,自是得想个法子让卫灵赔罪。现在她们贸然前去拜访,平陵王府若避而不见,无疑等于火上浇油,滚烫地烧她们一脸。自讨没趣的法,不能行,得另寻巧僻。 “你素日与东怡郡主交好,让郡主帮着说称几句,也不用太多好话,嘴皮子上的功夫没用,得亲自到跟前谢罪,那姑娘要打要骂,待见着了面,你只管伸出脑袋请她。” 卫二奶奶听着,心头一酸,自己的一双儿女,皆要受这样的委屈,想想就觉得不甘。揽了卫灵,抱在怀里。 卫老夫人横她一眼,将心思挑明,道:“这点事算什么,自己惹出来的,自然要解决,甭管什么法子,能起效的法子就是好法子。当年我求人拜佛,好不容易从虎口下,保住这一大家子,多年来辛辛苦苦撑着,可曾喊过一声怨?” 卫二奶奶母女不敢吱声,连连称是。 卫老夫人起身,回头看卫灵一眼,换了慈祥面孔,语重心长道:“待辉煌腾达那日,定叫我卫家人直上青云,做个人上之人。到时你若看谁不顺眼,别说是个王府姑娘,就是公主,到了我们手上,杀了便是。” 卫二奶奶听这样的话,不知已听了多少遍,早已没了情绪起伏。倒是卫灵,窝在卫二奶奶怀里,眸子闪光,对卫老夫人所说的未来深信不疑。 是啊,现在受点苦算什么,以后的通天富贵才是真。 事不容缓,下午卫灵找人去了东怡府上,讲了副好说辞,“六皇妃作怪,骗说是她家的人,现如今挑了身份,竟然是二殿下的人,既是二殿下的人,也就是郡主家的人,万万不敢再冒犯,但心结已下,还得解开才好。” 东怡与沈灏沾亲带故,且那日蹴鞠她也有所帮衬,心想帮卫灵的忙,也就是帮自己的忙。卫灵愿意俯低身姿赔罪,再好不过,道:“我去王府探探口风,若能见面,你再来。” 当日便唤了马车前去,卫灵生怕错过机会,说什么也要跟她一起,待在马车里,让她先去,若可以,她便立马进府赔罪。正好省下派人到卫府再叫她来一趟的脚上功夫。 禾生刚从遵阳侯府回来,想着去见卫林,换了衣裳,急着出门。沈灏提前将手头上的事忙完,不放心她出门,说要作陪。 前院有人来报,说东怡郡主来访,想要探望府里姑娘。 沈灏一向对东怡没什么好印象,以前从未见她来府,他们刚从遵阳侯府回来,现在人便兴冲冲地来了,定是为了卫家的事。 禾生不知她为何而来,因急着与卫林相见,抿嘴问他:“一定要见吗?” 她仰着头,一副可怜见的小模样,看得人心痒痒。他伸手握住她娇弱的肩头,一手勾起她的下巴,低头凑近,“当然不见,说好陪你去找卫老爷一家,自然要说话算话。” 禾生喜滋滋的,跟了他这些时日,知道他喜欢什么,撅嘴往他脸颊一亲,“你真好。” 得了佳人吻,还是主动凑过来的,沈灏心里像是有烟花炸开般欢腾,面上却装作淡然模样,轻启唇齿,“走吧。” 东怡在外等了许久,小厮回话,说今日不能开小府门,烦请郡主的车马改日再来。 东怡愤岔,被拒了,又不好说什么。将气撒在卫灵身上,骂她是个搅事精。 这头刚骂完,准备离去,那头听到府门大开的动静,掀了马车帘子一看,一辆彩绘双马铜车自小府门口出来,前头裴良坐着赶马。 卫灵往外瞧,心里一盘算,心想肯定是王爷或者府里姑娘要出行,问:“要不要跟上?” 东怡瞪她,“你这个没脑子的,跟上去作甚,半路挡道不成?你若要跟,便自己下车,我不陪你玩这茬。” 卫灵噤声。东怡气呼呼回了府,卫灵不敢让她送,自己派人去卫府叫人来接。 进屋将今日吃了闭门羹的事情一讲,卫老夫人皱眉,半晌没说什么,末了,离开时交待卫灵这几日不要出门,好好待在家里修养身心。 卫灵不明所以,问卫二奶奶,卫二奶奶摇头,猜测:“平陵王连东怡郡主的面子都不肯给,这事一时半会急不来,得等你哥哥从苏杭回来,向他讨主意。” 卫灵点点头,只要哥哥出马,什么事情都能解决。 这厢,马车停在一处园子门口前,沈灏搀着她下来,指着园子门口的字匾道:“念来听听。” 这是在考她了。禾生定睛一看,凑巧前几日刚学过,朗朗读来:“琳琅园。” 沈灏摸摸她的头发,大有欣慰之色,“不错。” 牵她手进了园子,园子里花草繁密,假石山玲珑透瘦,放眼望去,竟有置身山林间的错觉。 禾生想起什么,拽他袖子,嘴唇微嘟:“每次夸我,却从不奖赏。” 头一次听见她这般要求,沈灏笑,语气宠溺,问:“想要什么奖赏,都给你。” 禾生皓齿明眸冲他一笑:“不要别的,让我在这留宿一晚,与卫林叙叙旧,即可。” 沈灏没应答。 禾生晃他手臂,难得地撒娇,往他臂膀上蹭,水灵的眸子直勾勾地望着:“求你了,就一晚。” 沈灏冷下脸,淡淡一句:“什么都可以应你,就这个不行。” 禾生有了哭腔,继续央他。 沈灏蹙眉。她若想与卫林叙旧,他大可将卫林接进王府,何必要出府留宿,她在外头住着,他一万个不放心。 求了半晌,眼见路已过半,知道他定不会应,她索性撒开手,也不是想闹脾气,但就是心里不舒服,一个人闷着气往前走。 她的家人都在外地不能相见,又不能与出嫁前结交的故人往来,现在只剩下卫林一家了,她在王府待惯了,偶尔也想换个天地住,又不是不回去,横竖就一晚。 沈灏身子一顿,缓着步子,也不急着上前追。 禾生疾步,走了好一会,感觉身后无人,瞥着余光去瞧,见两人的距离越来越远,隔着老长一段路,他从容不迫地踱步。 禾生心头一滞,脚下的步子愈发加快,使气似的往前走,以为他会来追,走一段,又悄悄去瞧,他还是不急不慢地走着。 半点哄她的意思都没有。 禾生垂下脑袋,不往前走了。待等他到了跟前,一双锦靴停在视线范围内,她抬起脑袋,对面人正看着她。 “怎么不走了,卫家人等着呢。” 说出的话清清淡淡,没有丝毫起伏。这样的声音入耳,听得禾生浑身松垮垮的,连带着眼眶都泛酸。 想开口问他,又不知问什么。他又没对她做什么,不过就是不让她出府过夜,见她气着了,也不上前哄。是啊,他凭什么哄她,不准就是不准,有什么好委屈的。 心里头万千思绪,翻腾倒海地搅着,眼泪冲着往外冒,暗骂自己一句矫情,却怎么也止不住泪花。 怎么哭了?沈灏有些急,伸手抚她背,一下下温柔拍着,刚才端着的淡漠冷情,消失得一丁点都不剩,松了语气,轻柔平和:“不哭了。” 禾生张着泪眼,一下下地抽泣,横竖停不下来。 沈灏一颗心都被她哭软了,哄小孩一般,将她抱在怀里,一点点耐心擦拭眼泪,生怕力道稍重,将她弄疼。 禾生咬唇噙着声,脑袋瓜子往他胸前一搁,他越哄,越觉得自己没用。 习惯了被他捧在手心,以为一切都是理所应当,却忘了,他也有不哄她的时候。 越想越慌张,这样芝麻大的事,也拿来哭一场,他待她好时,她尚能这样肆意,往后他不待她好了,她能哭给谁看? 这样一想,慢慢地使自己心绪平稳,窝在他怀里,嗅着他身上的熏香,轻淡沉雅,好闻极了。 贴着他衣襟处抬起头,问:“这是什么香,我也要熏。” 见她不哭了,沈灏放下心,松口气,下巴蹭着她的额头,道:“干支香,不适合女子熏,带了木味,不活泼。” 禾生暗暗记下香的名称,从他身上褪下来,两人继续往前走。 忽地沈灏牵她手,轻描淡写道:“晚上留下便是,我陪你一起。” 禾生惊讶,试探着问一遍:“真的?” 沈灏点点头。轻拽她的手,慢慢揉捏关节,“只一点,以后好好说话,不许再哭。” 禾生埋头应下。 园子里翠绿映着粉红,黄鹂鸟在枝头唱着小曲。铺满鹅卵石的小道,蜿蜒朝前,仿佛永远走不到尽头。 她放慢脚步,隔着一臂膀的距离,看他的背影在阳光下被拉长,后面跟着她窄窄矮矮的一方影子。 一步一挪,稳稳当当,形影不离。 禾生抿嘴,心头的那点杂念涌上来。晃了晃头,又不让自己继续想,晃了好几下,脑壳晃得有些晕,终是将杂念从脑海中撵出去。 不能太贪心,他现在对她好,这就够了。以后的事,谁也说不准。 前头沈灏问她:“园子东西不齐全,我派人把你屋里晚上用的物件拿来,好不好?” 哪有这般金贵,随便住住就好。虽是这样想,心里却甜滋滋的,软软答一句:“好。”   ☆、第42章 【二更】 进了屋,一家人正在整理包袱,见他俩来了,当即停下手里活计。 卫有光领着全家人跪下,“给王爷行礼。” 沈灏点点头,扶他起身,拉了禾生在主位坐下。 与卫有光寒暄几句,卫有光一一对答。沈灏不是个会闲聊的人,直接告诉卫有光,“我在京中给你找了营生,你一直以来是做绸缎生意的,宫里一处纺庄缺个掌事,下个月初三,你收拾好,准备上任。” 纺庄掌事,不但有自己的绸缎庄,且是宫里出钱建造,不归宫里管,可自营可与宫中接洽,堪比皇商。这样的肥差,多少人使银子都摸不到,现在轻飘飘一句话,就落到他头上,简直天大的好事! 卫有光撩袍跪下谢恩。此时此刻,才万般庆幸自己当初帮衬沈灏的决定,来的路上听说他是王爷,一家人目瞪口呆。现在抬头再看,只觉得主座上的人,身拢光辉,龙血凤髓,贵不可言。 聊了没几句,沈灏有事,不能久留,与卫有光告辞,凑到禾生面前交待:“晚上我再过来,你在园子里玩,不要出去。” 禾生应下,目送他出屋。待人一走,她返回来,兴高采烈地拉卫灵讲体己话。 两个小姑娘往园子里去,找了个绿竹环绕的亭子坐下,命人在石桌摆上果仁点心,一边摇着扇,一边嗑瓜籽。 “我知道时,吓了一大跳,竟是个王爷!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我们那样的小地方,来了这么个大人物,竟还讨了我们家姑娘去,说出来我自己都不信!” 她表情夸张,像个唱大戏的,看得禾生咯咯笑。 卫林拣了新鲜果仁往嘴里塞,含糊问道:“王府大吗,你有见宫吗,有没有见着宫里的娘娘圣人?” 她一口气问这么多,差点被噎着,禾生连忙拿茶喂她,道:“你慢点,我又不会跑,横竖晚上还在你这歇呢。” 卫林呛了许久,终于缓过神,拿袖子擦嘴,笑:“方才我都听到了,你在外留宿,他还来亲自作陪,对你可真好。” 禾生羞了脸,“确实是好。” 卫灵嘿嘿一笑,神秘兮兮地问:“你们两个,什么时候能蹦出个娃娃呀?现在你身份高了,我不敢做孩子干娘,做个陪侍丫鬟倒不错。” 禾生嗔她:“贫嘴!”复又低下头,声音细细地:“我和他,还未圆房,哪里就能蹦出孩子来。” 卫林一惊,以为自己听错了,“这么个美娇娘在跟前晃,他能把持住?”她若是男子,早就将禾生吃干抹净,哪能留到现在。 禾生脸绯红,“他说,要我愿意才行。” 卫林听了,抚掌大呼,“稀罕啊,绝世好男人,千百年才碰一个!” 刚想问,她到底愿不愿意,话到嘴边,溜了一圈咽回去。感情里的事,容不得旁人插嘴,问出来,没地平白无故讨人嫌。换了话题,道:“宋瑶也上京了,她家大哥来赶考,举家搬到望京,以后宋大哥高中,就不回盛湖了。” 听闻又来了位故人,禾生高兴,道:“她何时到,挑个时间,我们三人聚聚。” “大概是后日,到时候我派人去王府请你。” 两人说着话,仿佛怎么也说不完一般,转瞬就已黄昏。 算准时辰,想着沈灏该回来了,离了卫林,到园门口等他。 沈灏远远望见有娇弱的身影,倚在扇门前,心头一喜,跨步上前将她揽进怀里,问:“离了这么久,想我吗?” 禾生掰着手指算,“未时走的,现在才酉时,两个时辰不到,哪里就久了?” 沈灏伸出手指刮她鼻尖,“都记上时辰了,还说不想。” 禾生不回他,任由他牵着。 到了晚膳时分,与卫家一家子围着吃饭。卫老太揣着小心脏,又喜又怕:“哎呦呦,不得了,竟能和王爷吃同一桌饭!” 众人笑,卫老太又想起很早以前,禾生刚到卫家时,她对禾生的偏见,上嘴皮硌着下嘴皮,小心翼翼朝禾生赔罪:“往日是我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姑娘,实在该死。” 她这样一恭敬,禾生反倒不太习惯,用在卫家时的称呼喊她,语气亲切:“奶奶,别这样,您对我,好得很。” 倒也没有说假话搪塞,她在卫府最后过得那段日子,卫老太确实对她好,吃穿用度,全吩咐得和卫林一样。 心都是人肉长的,卫老太见她并未摆架子,即使攀上了王爷,也还念着旧情,人年纪一大,就容易掉泪豆。 与卫家人说了会子话,沈灏拉她回屋,卫林本来是要和她睡一间屋,见沈灏在屋里,不好进去,躲在墙角下逗蛐蛐。 卫林自娱自乐玩得正开心,忽地墙边有黑影坠落,“咚”地一声摔在草地上。 卫林吓一跳,定睛看仔细了,发现是个男人,满身是血,穿着打扮很是奇怪,看不清面貌,蒙着脸,只露一双眸子在外,狭长似缝,看起来有点凶。 男人使劲全力,从牙间挤出两个字:“……救我。”说罢,便晕了过去。 屋里有人听见动静跑出来,卫林一时慌张,看着地上的人,鬼使神差地将他拖到树后藏起来。 冲前来查探的人道:“没什么事,我在跺脚呢,看看这里的土松不松,回去吧。” 禾生在屋子里,不放心卫林,问沈灏:“要不你先去歇着,她一人在外玩得无聊。” 沈灏坐得端正,眼皮子都不带眨的,一口拒绝:“才戌时,我再坐坐。” 哪有这样的,在别人家里反倒把主人赶了出去。禾生无奈,也只能由他去。 卫林打发了人,回树后看,空无一人。当即吓住,大晚上的,该不是会碰见鬼了吧? 忽地脚被人拽住,卫林反应快,拿着手里的木棍劈头就是一下,闷得一声将人打得没动静了。 弯腰一看,嗳,好像是刚刚那个人?伸出手在他鼻间一探,呃,怎么没气了! 卫林一慌,想起后院林子里有个洞,原是用来挖井的,挖一半停工了。她力气大,晚上吃得又饱,咬牙将人拖进洞,一头扔了进去,几乎累得半死。 趴在洞边,伸手去捞他脑袋,见有了反应,吓得往后退了几步。 洞里的人伸长脖子,半截身子埋在土里,嘴唇干裂,“……水……给点水……” 卫林头皮发麻,撒腿就跑。跑到一半,心里过不去,到厨房要了碗水和包子,塞到他伸长的手里,道:“明日你若还活着,便早早离开,若活不了,你告诉我你家人住哪,我让他们来给你收尸。” 这种事可不能瞒着家里,最迟明天早上,她是一定要告诉爹爹的。 洞里没了动静,卫林踟蹰半晌,终是离开了。 一宿未睡,担惊受怕,觉得自己闯了祸,心里慌得很。 第二日禾生要离开时,卫林才想起向禾生讨主意,可沈灏与禾生紧贴着,半分空隙都不留,根本就插不进去。 禾生见她脸色不好,以为是昨晚沈灏在屋里待得迟,她进屋晚,睡得少,忙地安慰:“以后咱俩一块作伴,就只你和我。” 沈灏咳了咳,面无表情地扫卫林一眼,卫林缩缩脖子,哪里敢应,装出嬉皮笑脸的模样,送她出园子。 禾生前脚刚走,卫林后脚便往藏人的地方跑去,园子里没什么仆人,还没来得及采买丫鬟婆子,空落落的,心头慌慌。 到了洞边,往里一探,哪还有人影?卫林猛地一下回过神,拔腿往外跑要去喊人,还没来及张开腿,嘴巴猛地被人捂住,身后有人凑近,语气凶狠:“不准跑!” 卫林颤着声,心里暗暗叫惨,“大侠饶命!” 来人问:“你可知平陵王府在哪?带我去!” 平陵王府?定是说假话诓她!卫林怕得要死,满脑子想着怎么逃脱,忽地背上一僵,似有千斤重压过来。 卫林一愣,大着胆子往后探,见人晕了过去,穿着带血的衣袍,像是边疆异国的服饰,应该是昨晚那个人。 一抖擞肩头,那人没了支撑,直直地往地上摔去。 卫林叉腰,往他身上踢一脚,“呸,还平陵王府呢,我家禾生住的地方,能让你去吗!” 踢了一脚不解气,扒了他的衣服,找绳子捆起来。这下,她可清明了,将人往卫有光跟前一送。 卫有光刚送完沈灏,现在又见出了这么个茬,不知如何是好。 跟卫林到林子去,到跟前一瞧,人正好醒来,沾灰的脸,依稀可见浓眉挺鼻,神情倨傲,“快去请平陵王爷来,我便饶你们一条小命。” 卫林上去又是一顿打。 打完后,那人学乖了,鼻青脸肿地冲卫有光道:“我腰间有信物,乃是漠北可汗所赠,你交给平陵王,他自会认得。” 卫有光走南闯北,接了信物一看,果然是漠北皇室的图腾。心头一惊,拉了卫林道,“他好像没说假话。” 卫林撅嘴,问他:“你到底是谁?” 那人直起脖子,忍着身上的新伤加旧伤,语气骄傲:“我乃漠北四王子。” · 沈灏刚回府,前头便有卫府的人回了消息,将信物递到跟前。 禾生见他紧皱眉头,轻声问:“有何不妥?” 沈灏并不忌讳当面与她讲朝中之事,她虽不懂,却能耐心听讲琢磨,时而有不懂的地方,一副摇头晃脑张嘴问他的模样,看得人喜欢。 “漠北内政混乱,他此番定是出逃至此,这件事情复杂,一时半会也说不清楚,待我查明,才能与他相见。” 禾生似懂非懂点点头。 沈灏回卫府的人,吩咐:“且告诉卫老爷,让他好生招待照顾园里之人,过些时日,我自会处理。” 小厮应下。 一人刚走,院里又来了等回话的人,不是来找沈灏,却是来朝禾生禀话的。 翠玉拿了帖子进屋,道:“姑娘,景宁王妃递了请帖。”   ☆、第43章 揭了帖子一看,是请她后日去打马球。背面写一排秀气小楷,是另外加上去的,大意是明仪要学马球,央她作陪。 禾生有些惊讶,这是她第一次接到正式请帖。望京世族有个不成文的规矩,门户之间,若要熟交,必须从下帖开始。后院女眷相交,也是如此。 高门大族,有身份的女主人抑或千金才有下帖拿贴的资格,世族的姑娘们往往很看重自己受到的第一份帖子,这代表她们交际的□□。 □□越高,往后交往的人群身份才会越高贵,所以一般女孩儿们正式开始自己的闺阁生活时,总是会请族里身份最高的女主人给予第一份请帖。 禾生看着手里的请帖,豆绿色的蜡笺,镶了金边,帖头一株金桂,意为金贵,乃下帖中的最高规格。 景宁王妃是将她奉为尊贵客人来待,禾生受宠若惊。 沈灏站她身旁,微微一瞄。他虽未有后院,但女眷们的那些规矩,多少也耳闻一二。 禾生不可能在王府后院藏一辈子,他的身份可保她衣食无忧,不用被任何人影响,但她总归是要走出去,除了他,她也该有自己的生活。 景宁王妃此举,虽不知用意,但对于禾生以后在世族间的行走往来,有益无害。 凑她耳边,“景宁王妃与其他俗人不同,她既给你下帖,那便是喜欢你了,你若要去,我便派人准备好出行事宜。” 禾生点点头,感激景宁王妃的心意,差人拿了梅笺写回帖。亲自盖了红蜡封帖口,当即遣人去景宁王府。 至约定之日,沈灏备下马车,因随从人员太多,禾生不想大张旗鼓惹人耳目,主动提出精简,留了主行车,一辆从导车以及十位随行带刀侍卫。 先到景宁王府,而后与王妃随行一起至马场。绕过华西街,驶至伊奇门外,与金明池下车。金明池乃皇家专用马场,场内养数百匹好马,围场画廊处数十豪华帐篷以做休息,宫中乐坊三十来人,奏乐以助兴。 每年秋分,圣人秋狝归来,与金明池组织马球汇演,分女队与男队,虽说是汇演,却也设彩头,宫中嫔妃也能参与。 今年新增稚童队,明仪也想参加,这才求了景宁王妃教。随行的数位嬷嬷是金明池内专门伺候马球的宫女,跟在最前头负责讲解场内各项事宜,一般来的全是熟面,省下这项,今见禾生是生面孔,派了资格最老的宋嬷嬷好生伺候。 宋嬷嬷捧了衣裳,半弓着腰,碎步带禾生去帐篷里换马球服。 马球装束特别,仿男子骑射之装,衣长及膝,压鸡心领,腰佩华丽,脚上踏靴。发髻尽散,摘去珠钗,绾发束冠。禾生换好衣冠,旁边宫人抬三尺高铜镜,往里一照,英气十足。 走到帐篷外,景宁王妃与明仪也已换好装束,明仪撒开手,朝禾生跑去,步子太疾,一下子撞到禾生腿上。她揉揉额间,抬头,目光清澈透亮,奶声奶气地笑:“姐姐,若有男子长你这样,我定要嫁他的。” 禾生蹲下身,摸她脑袋,“明仪比我好看,难不成要嫁自己么?” 明仪捧着嘟嘟脸,笑得心花怒放,朝旁边跟上来的景宁王妃道:“我要跟姐姐一队。” 景宁佯装伤心状,“你不要娘亲了么?娘亲也长得好看呀。” 明仪跑去安慰景宁,天真无邪地道:“娘亲虽美,可天天看着,终是会腻的,偶尔换种别样的美来看看,是很有必要的!” 景宁王妃捏她鼻子,“小淘气,尽说些打击你娘亲的话语,你爹看我那么多年,怎么没看腻,就你挑剔!” 母女俩相互打趣,你一句我一句,看着热闹。末了,宫人带了明仪去选小马驹,景宁亲自带禾生挑马。 马厩里,马匹雄骏,景宁问禾生:“喜烈马,还是喜已驯之马?” 禾生挑了匹鬃毛细软的青马。对于骑马,略懂一二,从前在家时,姚爹为了运货,买了两匹黑马,不是上成,好在温顺,每日能行数百里。 景宁王妃特意选了匹未经完全驯化的银鬃蒙古马,御马而行,马蹄声震天,她骑马技术精湛,单绕马场一圈,英姿飒爽,未用一炷香的时间,就已将马训得服服帖帖。 禾生看着羡慕,景宁双腿夹着马腿子,邀她同行。高高的马背上,景宁在前,带她驰骋。 跑了几圈,晒得通红,额头发迹间满是汗珠,景宁王妃甩了马鞭,接过水袋畅饮,问她:“你马技生疏,过阵子秋狝,让二殿下好好教教。他的马背功夫,师从他十叔,当年我初学骑马,也是他十叔教的。” 这个十叔,说的就是景宁王爷了。当今圣人龙潜时,排第四,景宁王爷乃他同胞兄弟,排行第十。 她说得恳切,禾生应下,并未因自己技不如人而感到尴尬。许久不曾玩得这般畅快,意犹未尽,瞧见明仪牵了马出来,也要热身。禾生带了她,驾马驶驰。 场内有专门伺候陪练的太监宫女,正式上场前,由这些太监宫女试场一局,乐队奏鼓乐,而后主子们骑马进场。 来之前,禾生已说明自己不会打马球,明仪高兴,正好有人陪她一起学,景宁一人教俩,起初并不设队。 景宁打趣禾生:“我教你马球,二殿下不介意么,白占了他府里人,想来他更愿意自己亲自教。” 禾生学她模样挥鞠杖,笑:“方才宋嬷嬷说了,王妃的马球术在望京女眷中,数一数二,就连武将世家的徐淑妃也无法与您匹敌,往年汇演,王妃所在马队,皆是冠首,这样的好师父,我到哪去寻?” 既捧了她,又未贬低老二,好一个口齿伶俐的姑娘。景宁挥杖,一击将球打进球门,动作流畅漂亮。 “今日时间有限,马球需多练,我先教你些皮毛功夫,你若还想学,派人到王府知会我一声。” “嗳。”高兴应下,转头景宁又问她:“你是哪里人?” 禾生答:“我原籍望京,做姑娘时在苏杭一带养身子,后来随了二殿下回京。” 景宁笑看她:“他倒对你一往情深。望京各家后院,论清净之地,除却景宁王府,就只平陵王府了。” 禾生知她说的是男子纳妾之事。众所周知,景宁王府,只王妃一人,子嗣有三人,大郡主明仪,世子明契,小郡主明桃,皆出自王妃之腹。 禾生答:“王爷与王妃,才是伉俪情深。” 景宁王妃将球击到明仪的小马驹前,冲禾生道:“男人有本事,坚定有决心,比什么都强。二殿下,性子比他十叔更倔。当年我尚能以罪臣之后的身份,登上一府王妃之位,今日换了你,也无需担心。” 她毫不忌讳谈论自己的往事,直白地点破禾生的心思,禾生发愣,不知该如何回她。 明仪试着挥杖,无奈力道太小,只近了三分。景宁策马,俯身仰击,大有巾帼风范,一边教明仪基本动作,一边朝禾生眨眼:“今日我话多,你别往心里去。自二殿下带你回京,闹得满城风雨,我看到你,就像看到当年的自己,不免生出同命相怜之意。” 她顿了顿,继续道:“前路漫漫,你且行且珍惜。” 一番掏心掏肺的好意,禾生不胜感激,骑在马背上,学景宁挥杆击球,答:“不求王妃当年传奇,只盼与二殿下平和相处。一如王妃对王爷的信任,我也相信二殿下。” 景宁勒马笑,“你倒看得开。” 许是在风中纵马而驰的爽快,骑在高高的马背上,放眼望去,远处碧蓝天空与马场外的平原相接,视野开阔,血液沸腾。 禾生甩鞭,心想蒙古草原,定比这里辽阔千百倍,若能与他一同纵马草原,定比现在更为畅快。 不远处明仪离了马队,尝试一人挑杆点球,一路以杆做挡,带球直奔球门。 她才学骑马,不懂熟练御马,这一番动作,压得马驹疲累,承受不住,往后踢蹄,明仪斜卧着,一下没挂着,眼见就要被甩下马。 禾生惊呼不好,她离得最近,策马而去,拼尽全力捞住明仪,将她往马背上带,因马匹冲劲太足,好不容易将明仪抛至马背,自己却因着力不足,摔了下去。 宫人围上来,明仪吓得大哭,景宁抱了明仪,赶忙查看禾生伤势。 所幸赶上来的宫人即使勒住马,并未造成进一步的伤害。马场里摔伤乃常事,一旁候着的太医上前医治。 衣襟磨破,手膀处有护臂,她摔下来的时候,压着了手腕,此时抬不起手,一碰就疼。 太医诊断,手折了,所幸未伤着筋骨,静养几日,即能转好。 明仪哭得伤心,“姐姐,都是我不好,非要逞强,害你伤成这样,你打我吧。” 景宁在旁附和,“我背过身去,你惩戒她,我绝无二话。”景宁王府家规,犯错就要接受惩罚,无论世子郡主,皆不包庇。 禾生哪能打,任医女包扎,抬起另一只未受伤的手,为明仪擦眼泪,“你再哭,就要哭成个大花脸了!大花脸可不漂亮。” 明仪咬唇继续嚎啕大哭。“姐姐,对不起,你罚我吧。” 瓷娃娃般的女娃,哭起来格外令人心疼,禾生开口道:“这样,我看你翻花绳极为漂亮,若能教我一二,我便心满意足。” 明仪张着泪眼,一抽一抽地擤鼻,“那好,下次我来姐姐府上教你,定把姐姐教得和我一般好。” 她一副又悔又错的模样,偏生说出的话跟老师傅教导徒弟一般,看得人哭笑不得,禾生点头:“好啊,什么时候你有空了,我差人去接你。” 景宁回身,听她这番话,圆得极好,知她不是个爱计较的人,一颗心放回肚子,满脸歉意:“改日定当带明仪上府赔罪。” 禾生笑:“方才明仪不是说了么,她要教我花绳,以示赔罪。” 朝明仪挤眉弄眼,明仪点头,应得特别认真:“是的,我要好好教会姐姐花绳。” 众人笑。事情就算这么揭过去了。 包扎好了,场上的马球无法再进行下去,景宁提出送她回府,禾生不想太过兴师动众,婉拒了。 临别前,景宁与她细语:“今日谢谢你救明仪一命。” 禾生抿嘴笑,“王妃客气。” 上了马车,由原定路线回府,翠玉心疼得直叹气,眼泪都要掉下来,“姑娘也不珍重自己,万一摔成个残疾,可如何是好?二殿下要知道了,非得打死我们这些随行的人。” 禾生知道她护主心切,答:“不叫他知道,不就行了吗?” 若沈灏知晓,往后定不放她出府了。打马球那般好玩,她还想多来几次。且景宁王妃为人亲和,幼时听闻她许多传奇之事,现在人活生生地摆面前,生得一副亲切模样,自然要多多相处。 翠玉咬牙,抹眼泪:“二殿下那样聪敏的人,姑娘伤成这样,如何瞒得住。” 禾生央她:“好翠玉,方才你也听太医说了,我这伤,用不了几日便能好,这几日我躲着不见他,他哪能瞧出我伤势?” 正说着话,忽地前头马车猛然停住,幸好翠玉及时扶住,禾生才免于与马车窗楹触碰。 掀了帘子,翠玉问:“发生何事,为何不继续走?” 她们的马车正好驶入华西街旁的小巷,道路窄小,又有曲斜弯道。随行侍卫前来禀报:“刚出弯道,迎面与别的马车相撞了。” 翠玉往前一探,回马车道:“对方行车凶猛,我们的从导车被撞得七倒八歪。他们横在前头,不肯让道。” 华盖马车里,沈茂一脸不耐烦,冲随从道:“到底是哪家的车队,竟敢冲撞本殿下,传话过去告诉他们,不想死的话,就趁早让路,本殿下赶着回府办事,没时间跟他们耗!” 卫锦之揉太阳穴,闭眼缓缓道:“说过多少次,为王风度,沉声敛面,不露喜怒,好好说话,不要发脾气。” 沈茂哽住,哼一声。 前头回话的小厮有些犹豫,开口答:“回殿下,前头挡道的马车,乃是二殿下府中车马。” 沈茂“咦”一声,问:“二哥在车内?” 小厮答:“二殿下并不在,好像是府里的女眷出行。” 沈茂眼前一亮,一拍大腿,撩了袍子挑下马车。早就听闻平陵王府的姑娘,长得貌美如仙,今日正好一饱眼福。 到了跟前,亮出身份,随行侍卫认出他来,下马行礼。沈茂抬抬手,直勾勾地望着马车,跨步朝前,大声喊道:“今日撞了姑娘车马,实在失礼,还请姑娘下车一见,受我赔罪之礼。” 禾生一惊,怎么回事? 随从向马车里禀话,说明沈茂身份。禾生与翠玉面面相觑,自是不能下车相见。 沈茂是个急性子,见没人答话,上前就要掀帘子,旁人来挡,他便抽刀亮剑。 手已触到帘角,往上一翻,便能见得车内佳人倩影,说时快那时慢,臂膀未来及使力,衣领被人一提,身后传来卫锦之病怏怏的声音:“殿下,适可而止。”   ☆、第44章 【甜肥章 】 沈茂不甘心,只差一步,就能与佳人见面。回过头,用另一只手遮面,央他:“我就看一眼。” “一眼也不行。”卫锦之毫不留情,拿起扇子往他掀帘子的手重重一打。沈灏疼得缩手,大庭广众之下,也不好说什么。 卫锦之的性子,他是了解的,若再继续纠缠下去,肯定又会想出什么阴招损他。 翻翻白眼,转身往回走。“知道啦。” 从马车侧边过,窗楹的帘子被风吹起一小旋,沈茂斜着眼看,余光正好望见车内的娇人儿。 唇红齿白,闭月羞花之姿,垂着视线,因外面的动静,面容上起了一丝惊恐,更添娇艳。 沈茂咽了咽口水,抓了卫锦之臂膀,道:“我看见了,那小娘子果然貌美。” 卫锦之觑他,下意识地朝他目光所注视的方向看去。风过,帘子落,正好挡住视线,只来得及望见一截藕白的玉颈。 沈茂一边往前走,一边嘻嘻笑:“没骗你吧,是不是生得贼好看?” 卫锦之瞪他一眼,“擦擦嘴角,你哈喇子都要流出来了。” 沈茂信以为真,停下脚步,抬了衣袖去擦,哪有口水? 好啊,卫锦之敢戏弄他! 掀起眼皮,卫锦之早已远走,站在他们的马车前朝他招手,“殿下,快过来。” 沈茂气势汹汹,进了马车,满脸凶相盯着卫锦之。卫锦之没理他,交待随从让出道,一番事项吩咐好,随即转眸,定在沈茂身上,问:“你看我作甚?” 沈茂牙痒痒,“我看一眼怎么啦,你戴着面具,我看得又不是你的脸。” 卫锦之取了面具,露出一张苍白的脸,道:“交待殿下找的人/皮面具,可找好了?” 沈茂嘟嚷:“备好了,明日给你。” 卫锦之问他:“可有按我的要求,脸不能太丑,不能太黑,与我面容相异,却要能与之媲美?” 沈茂双腿跨开,往后躺:“啰嗦什么,横竖能戴就行!秋狝大家拼的是射猎功夫,又不是拼容貌。” 众人对他这位门客很是好奇,若一直这么戴着面具,也不是个法,正好秋狝带着一起去,露一露面貌,帮他在圣人跟前挣几分好感。 卫锦之道:“是的,论这两样,三殿下倒是一样都没有。” 沈茂抓狂,“有完没完,除了卫家,以后你可别被我逮住软肋,不然老子往死里虐你!” 卫锦之不以为然,与他说:“殿下稍后自行回府,我有要事要办,晚上回来。” 沈茂一听他不一起回去,气焰全消,急得挠脑袋,“府里那群老头子还在等着呢,我一个人如何应付?” 卫锦之轻蹙眉,怎么这般笨,教了这么久,是头猪都能有长进。 想起当初选择沈茂的理由,只因他母家实力雄厚,且为人性情粗暴易与操控,往后荣登大宝,更容易为家族铺路。 俯首称臣有何意趣,权倾天下才不枉如今此番功夫。 他求的,是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极权。 转过脸叹口气,放柔语气:“来的都是你母家叔舅,看重的是你办事的决心以及能力,你且将我誊好的文稿背下,再与他们说说此次南下所见民生民计,请你大舅舅与二叔领头,对西南大坝的事提出建议。” 他停顿半秒,视线坚定,看着沈茂道:“二殿下虽然封王,没有争夺皇位的资格,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此次他办成西南之事,圣人定要封赏,他若借机求朝堂之事,便将是你登位之路的最大阻碍之一。” 沈茂听得半迷糊,问他:“你就不能先替我应付完那群老头子,再去办你的要事么?” 卫锦之摇头,“我的事,非常重要,一刻都耽误不起。你莫怕,若应付不来,便找借口将集会往后延迟一两个时辰,我一办完事情,便立即回府。” 沈茂摊手,“那说好了,你办好事得立马回来。” 卫锦之点头。 卫二老爷早已在老地方等着,起先是卫老夫人定的山上,后来卫锦之喜欢这山上人烟稀少,风景秀丽,便固定下来。可怜卫二老爷爬得气喘吁吁,到达山顶时,几乎去了大半条命。 卫锦之没有摘面具,开门见山问他:“爹,禾生的事,你还想瞒我多久?” 卫二老爷怔住,以为他约见前来,是要说什么大事,结果竟然是为了短命儿媳妇的事。 之前早已做好准备,锦之迟早会知晓姚氏的死,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就被他发现了。张嘴答:“她突然去世,我们想救也没这个心呐,怕你伤心,所以才瞒着的。” 卫锦之冷笑,一袭白袍在寒雾中隐了半截,因戴着面具,看不清神情,说出的话令人瘆慌:“当初我娶禾生,炸死潜从三皇子,你们是怎么答应我的?一句突然去世,就能解释所有事情吗?将禾生送到盛湖,真的是为护她周全?爹,不要枉费儿子为族里做的牺牲。” 说实在的,卫二老爷有些怕这个儿子。他年纪虽大,见识也多,但在卫锦之面前,由于根本无法知晓其心中想法,总是会觉得心虚害怕。 卫二老爷缩了缩手,山上有点冷,搓手哈气,笑道:“锦之啊,现在再追究这些事情,也无济于事,家族的大事才是重中之重啊。” 卫锦之甩手往山下去,将卫二老爷留在身后,头也不回地扔下一句:“她没死,我得把她找回来。” 族中之事固然重要,但是禾生对他而言,一样重要。 卫二老爷震住。 回了府,卫二老爷急匆匆地找人前去盛湖打探,卫二奶奶见他神色不对,问:“锦之有何要事?平陵王府姑娘的事情,问了锦之没有,他怎么说?” 卫二老爷摇手,“忘问了。锦之今儿个与我说,姚氏没死!” 卫二奶奶吃惊:“这是怎么回事,盛湖卫家来信,说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人葬身火中,连骨头都没剩,烧成土灰,当即便埋了。” 难不成锦之还会骗他不成?卫二老爷嫌妇人无知,道:“我已派人去盛湖查探,上次放火的珅子没回来,现在瞧来,其中定有蹊跷,若盛湖卫家敢有任何欺瞒之处,定叫他全家死无葬身之地!” 卫二奶奶皱紧了眉头。 · 沈灏回府,难得没有先往禾生屋里去,先在书房待了半晌。近日事务繁多,接近西南完工之时,一草一木,皆要小心盯梢,不能有半分差错。 查阅完西南递上来的折子,已到晚膳时分。吩咐厨房将饭菜摆在禾生屋里,准备与她一同用膳。 到了屋子跟前,摆膳的人排了一列,门口翠玉拦着不让进。抬眼见沈灏来了,暗叫不好,忙地上前问候:“爷好,姑娘已经用完晚膳,早早歇下了。” 沈灏紧眉,往屋里禁闭的纱糊窗户望一眼,屋里灯光忽地一暗,显然是听到了门口翠玉的话。开口道:“她不吃,看我吃便是。” 翠玉急得满头大汗,索性豁出去一头扑倒在沈灏脚前:“爷,今日就回去吧。”姑娘交待的事情,不得不做啊!但愿下次不要再有这样的苦差事喲。 沈灏沉下脸,抬脚继续往里走去。 翠玉欲哭无泪,朝里喊:“姑娘,爷来了!”实在是她有心无力啊。 沈灏心生疑惑,难不成在屋里藏了人么,死活不让他进去?踏进屋里,扫视一眼,屋里光线昏暗,他点了烛台,目光如炬,细细瞄屋中每一个角落。 “阿生?” 无人回应。 禾生躲在柜子里,闷得喘不过气。她也不想藏的,只是一听见他的声音,便不由自主地想找个地方躲起来。待反应过来时,已经窝在柜里了。 耳朵贴在红梨木上,屏气听屋内的动静,却连脚步声都未曾听到。 奇怪,难道已经走了? 禾生准备换只耳朵听,刚翻过脸,忽地柜门大开,一下没止住,半截身子往外扑,正好跌在他胸前。 挨着坚实强壮的胸膛,禾生吞了口唾沫,扯出笑容:“……你回来了……” 他板着一张俊脸,将她从柜子里拉出来,问:“你躲柜子里作甚,做了什么虚心事,不敢见我?” 禾生慌忙将手往身后藏,生怕被他看见。刚一扯动,却疼得厉害,勉强一笑:“哪有,我就是无聊,想躲起来让你找。” 沈灏背过身去点亮屋里的烛台,禾生趁他点灯的功夫,踮脚跑到桌案边坐下,用衣袖藏住受伤的右手。 哪想动作太急,不小心磕着桌脚,痛得差点喊出声。 沈灏正巧回头,望见她脸上疼痛万分的神情,匆忙赶过去查看。 禾生避无可避,却仍想遮掩,“……我扮鬼脸呢……” 沈灏一脸“你当我三岁小孩”的表情,目光往下,发现她手上的伤,当即一怔,随机眉眼间皆是寒意,显然是发怒了。 不容禾生开口解释,唤了裴良进屋,吩咐道:“将今日伴姑娘一起出府的人,全都捆起来,无论男女,一律五十大板。” 屋外翠玉哀嚎,跪下求情。禾生慌了,不敢再瞒:“他们是无辜的,是我不好。下午马球场上,见明仪郡主要摔下马,赶去救了她,自己一个不小心,才把手压折的。” 沈灏又气愤又心疼,问她:“为何不告诉我,竟还躲起来,瞒我作甚?” 禾生低头,“不想让你担心。”拖着尾音,又娇又柔,眼角微抬,小心翼翼望他。 沈灏问:“还有呢?” 禾生嘟嘴,声音越来越细:“怕你知道后再也不让我出府……” 沈灏勾起嘴角冷笑,声音透着清冷:“怕是后者居多吧,瞧你虚心的那小样。” 禾生伸出左手,拉他袖子,“放过他们吧,下次我再也不敢瞒你了。” 沈灏横眉:“还有下次?” 禾生摇头,担心他一个不高兴,加重对随行众人的责罚,腆着脸,乖顺往他衣袍上蹭。 “收回命令,好不好?” 软软的语气,配着脸上我见犹怜的神情,像极了一只撒娇的猫。沈灏心头一跳,摸着她额间鬓发,“他们护主不利,定是要罚的,免去皮肉之苦,得罚他们三月俸禄月钱。” 禾生心中一计较,罚银子总比挨五十板子强,点头不再吱声,算是应了。 沈灏小心翼翼查看她的伤势,见她的手腕被纱布包得严严实实,肿得跟个大白包似的,一看就是宫里太医妥善处理过了。 纵使这样,心里还是疼得紧,问:“痛吗?” 禾生俯着视线瞧他。他身量高大,此刻半蹲着身,倚在她膝前,捧着她手看。谨小慎微的神情,瞧了让人心头一暖。 禾生怕自己说谎话后他又迁怒旁人,诚实道:“有一丁点痛,但只要不乱动,就还好。” 沈灏的眉头几乎要拧结。若可以,宁愿这伤生在他身上,也好过现在,伤在她身,痛在他心。 问:“太医开药了吗?说要几日才能痊愈?” 禾生将太医的话,一字不落地说与他听。 他应了声,一时无话。 禾生垂了脑袋。 忽地他叹一声,俯身低头,对着她受伤的地方,轻轻吹气。 晕黄的光里,禾生听见他的声音很轻很柔,像是山间流淌的泉水,不缓不慢,念着儿时的童谣。 “吹一吹,呼口气,我的囡囡,从此无病也无灾。” 他侧着脸,似水柔情,揉在眉间,浓得化不开。 禾生脑海中忽地冒出,前日在书里瞧来的一句话。前朝文豪曾对妻子道:“不知情,唯有卿。” ——不知情为何物,我只知道你。 他对她,是不是也是这般情愫? 他压得腿麻,念完数遍后,起身唤人摆膳。坐她对面,面对她炯炯视线,有些难为情,清咳几声,“今日打马球,可学得开心?” 禾生答:“开心!”想起景宁的话,问:“秋狝你带我去么?” 沈灏算算日子,秋狝应该在他向圣人求亲之后了,届时肯定是要带她的,“你想去,我便带你。” 秋狝在北边的围场进行,万顷树林,有数不清的飞禽走兽。禾生向往已久,答:“那说好了,定要带我。” 婢女盛上菜肴,禾生左手夹菜,使不上劲。 沈灏命人搬了椅子,与她挨在一边坐,端了白玉小碗,往案上扫一眼,撤下所有辛辣多油之物,交待厨房近日不能做海鲜,重新命人做了一桌子菜。 待重新上菜,她已饿得浑身无力,怏怏靠在他肩头,看着满桌素菜,虽然饿,却一点食欲都没有。 可怜地望他:“无辣不欢。” 沈灏舀了碗水煮肉汤,放到唇边吹了吹,喂到她嘴边:“喝这个,手上伤才能好得快。” 禾生张嘴喝下。 沈灏夹了菜,先喂她,他从未做过这等伺候人的细活,手下动作有些拙笨。 吃菜时还好,他拿筷子,夹一口蒸菜,置于勺中,勺子先舀了饭,连饭带菜送她嘴里,只管看着她咽下即可。喝汤时,就麻烦了,拿勺舀,她喝得慢,有专门备着的汤碗,喊他端起,直接沿着碗边喝。 他动作轻,她喝两口,汤远了,喝不着。动作重,往前递,又怕呛着她,好不容易灌完一碗汤,心里一根弦绷得紧,额间竟涔出汗来。 禾生吃饱了,他这才捧起碗吃自己的那份。 禾生挨着他,喝了口茶,肚里一饱,就容易浑身无力。小脑袋继续搁在他肩头,近距离看他。 他的吃相极为优雅,仿佛天生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斯文,哪怕吃的是青菜苦瓜,也让人觉得他嘴里嚼着的是八珍玉食。 禾生打了个哈欠,替他擦拭额间的汗,问:“明日让翠玉喂我就好,不用你亲自来的。” 沈灏默不作声,他吃饭时不喜张嘴说话,寝不言食不语,宫中做皇子时落下的规矩,改不过来。 禾生静静等他。困意上来,一连打了个好几个哈欠,待他放下碗筷,她已恹恹欲睡。 她没了力气,只想好好睡一觉。沈灏将她拦腰抱起,放到榻上,拿了帕巾为她擦嘴,坐到床边,道:“迟早要学,以后你怀了身孕,旁人照顾不到的地方,需得我亲自上手,方能放心。明日午时我匀一个时辰回府,你等我一起用膳。” 禾生听得迷糊,恍惚间额头一温,原是他低身亲吻。 “你先歇会,稍后我喊你。” 禾生沉沉睡去。 也不知几时,忽地发梦醒来,睁眼望见床头小案灯光星燎,起身一看,是他在批折子。 轻喊一声,他回过头,面容有些愁倦,笑:“洗漱的热水一直备着,我让她们进来伺候。” 禾生洗漱完换了里衣,爬到床上,困意全无,轻搡他肩。“你不回房睡么?” 他伸手按按太阳穴,声音有些苦闷:“睡不着,索性多批几个折子。你继续睡罢,看你在旁边睡,我心里头高兴。” 禾生钻进被窝,翻来覆去,脑子越发清明。从枕头这头,钻到他那头,掖了被角,露出脑袋和手,挠他衣角。 沈灏回头抓她左手,她便往回躲,不小心碰到右手,一张小脸疼得皱成纸。 沈灏一急,将她揽在怀里关切,忽地想起什么,问她:“你真愿意嫁我么?” 他问的奇怪,禾生眨着眼,回:“不是早就说好了嫁你么。” 沈灏“嗯”一声。 如此这般,他便放心了。夜间西南加急来报,大坝提前竣工,明日便能上禀。若顺利,过不了几日,她便能光明正大地成为他的人。 他嘴里念叨着些什么,禾生凑过耳去听,听不大仔细,问:“说什么?” 沈灏咬她耳朵,“我在念你出嫁后的名讳呢,沈、姚、氏,是不是特别好听?” 禾生撅嘴,故意呛他:“才不好听呢!” 沈灏捏她脸颊,“嘴硬。” 熬了一夜,次日他更换朝服,未歇片刻,乘轿往皇城去。 朝堂上,将西南大坝完工一事上禀,圣人夸赞不已,朝中大臣皆叹。西南一带,河岸低,易遇涝灾,此番建举,可利百年有余。 沈茂一怔,昨日才同人商议如何从西南之事中,分一碗羹,今天沈灏就将完工之事禀明,动作之快,竟打他个措手不及。 回去得找卫锦之,让他想法子扳回一局。下了朝,与沈灏往宫道走,上前搭话,“二哥,还是你有本事。” 上朝路上,裴良将昨日沈茂与禾生撞车的事情说了出来,沈灏心里记着,横眼看他:“三弟,听说昨儿个你从苏杭回来,在城中撞了我府马车?” 沈茂尴尬,笑道:“才多大点事,我们兄弟间,还计较那些作甚,不过是撞坏了你一辆从导车,回头赔你十辆。” 沈灏伸出食指,推开他拍在肩头的手,道,“区区一辆从导车,撞坏就撞坏了。要注意的是,叔嫂有别,该避让的时候,就得避让。三弟,下次切勿鲁莽。” 他很少以这样的口吻说话,端的是兄长的架子,倒叫沈茂不好回话,只得称是。 宫里小黄门来喊,身后跟了圣人身边伺候的李福全。 李福全一甩拂尘,进退有礼,与沈灏沈茂一一打过招呼后,将圣人口谕传给沈灏,请他到御书房相见。 沈灏走后,沈茂立在原地,半晌才反应过来。圣人传他,定是为了西南赏赐之事,心头嫉妒羡慕,又怕他会如卫锦之所料,朝圣人讨要政务权限。 唉声叹气,突地想起刚才沈灏训他的话,胸口更闷了。 在心里骂不解气,非得说出口,压着嗓子道:“什么玩意,一个女人而已,老子还就喜欢看了!” 呸,别给他逮着机会,不然非得将人占了来,正好府里缺个第八房姬妾,他看那小娘子合适得很!   ☆、第45章 李福全在门口禀:“圣人,二殿下来了。” 沈灏立在垂帘下,听得圣人喊他:“老二,进来。” 李福全忙地打起帘子。屋内点了龙涎香,紫檀描金钿字桌上,摆着半干的莲纹紫毫笔,及一纸才描了轮廓的莲花图。圣人并不在这。 沈灏出声:“父皇?” “在里屋书斋。”圣人的声音隔着薄墙从里间传来,沈灏绕过紫檀嵌玉千字文围屏,踏入一方窄窄的圆门。 圣人正与中书令讨论,听到脚步声,从楠木雕花隔扇后伸出脑袋,招呼沈灏过去。 沈灏行礼,中书令与他作揖。圣人手执一筹画卷,在高低炕上坐下,问他:“新得来的贴,王献之的《中秋帖》,你少时喜习他字,多有研究,看看可是真品?” 沈灏接过书帖,帖上字迹飞舞风流,下笔熟练润秀,只需瞧一眼,便知是真品。双手奉上,回道:“不敢下定论,但十有*是真迹。” 圣人点点头,并未接,从炕头案几上拿了明黄奏折,道:“朕知你最爱献之草书,既得了这贴,便赏于你罢。” 沈灏谢恩。 圣人返过头又问他:“今日上朝时,你禀西南之事,倒叫朕吃了一惊。如何这般急,竟连你舅舅也不告诉,径直上奏了朝廷?” 沈灏一愣,答:“这样的喜事,自然要头一个告知圣人。” 中书令梅荣附和道:“王爷说的在理。臣虽与王爷攀的舅侄天恩,却终归是一介臣子,不宜过多干涉王爷职下事务。” 圣人轻挥手,示意梅荣坐于炕上,隔着案几,遥应道:“你倒自谦。他一个毛头小子,大小事宜,终得依仗你。” 梅荣乃德妃之兄,归职中书省,总领百官。梅家五代贤臣,为五大世族之首。 沈灏微躬腰,手垂双袖,“父皇教训得对,是儿子错了。” 圣人端茶,亲自递给梅荣,“这是今年上贡的蒙顶云雾,你尝尝。” 梅荣诚惶诚恐接过。 圣人回头问沈灏:“你错哪了?” 沈灏答:“大坝虽已筑成,收尾准备却未做好,巡视检察未确认,接到折子,未与舅舅商议,总共三处错茬。” 圣人问:“那你说,该罚还是该赏?” 沈灏犹豫半秒,从嘴里挤出几个字:“……该罚。” 圣人任由他站着,也不搭理。吩咐人拿了六博棋,与梅荣下棋。掷焭行棋至一半,指着棋盘局势问沈灏,“可要骁棋?” 六博棋中,进行到一定位置,即可将棋子竖起,是为“骁棋”,骁棋后可吃掉对方一颗棋子,连吃两次,即可获博筹。博筹多者,为获胜者。 沈灏扫了眼,道:“此处骁棋,只能吃掉对方一颗无用棋子,白白浪费。不如留到下次,能连吃两次,获博筹。” 圣人点头,依他言,落下棋子,待梅荣下完一步,当即做骁棋,获博筹,赢了这局。 梅荣恭维:“圣人棋术精湛,二殿下聪慧敏捷,臣甘拜下风。” 圣人摆手笑,“我们父子俩欺负你一个,做不得数。” 赏了梅荣一斛明珠与二两蒙顶云雾。留沈灏用午膳,梅荣告退。 摆了菜肴上案,圣人并不动筷,随意瞧沈灏一眼,眉眼间虽是柔和,却因为执政多年,眸底深沉,莫不可测,让人不敢与之直视。 抬眼见沈灏垂了视线,面容端穆。这么多个子女中,只有这个是最像他的,无论身姿抑或处事风格,与他当年如出一辙。 苟不言笑,刻板认死理,倔起来的性子,八头牛都拉不回来。虽是如此,他倒喜欢得紧。这个儿子从小便严于克己,封王代管一州事宜,能力卓越,深得民心。 如若当初没有那个怪病,太子之位,定是要给老二的。 沈灏知道圣人定是有话要说,静静候着。成年以后,他鲜有与圣人一同用膳的机会,像今日这般,还是头一次。 宫人夹菜,圣人朝李福全使了个眼色,李福全心领意会,将殿内的宫人都带下去。 席间只剩他们二人,圣人开口:“朕再给你一次机会,到底要赏要罚?” 说的是西南之事了。沈灏思忖,内心煎熬。若错过这次的大好机会,往后再难遇到,这次上禀,他确实因为急于求赏而未来及完善收尾,但功劳还在,他尚能继续求赏。 禾生身份特别,他若给要她妃册之位,只能借助此次东风。 沈灏浅呼一口气,抬眸与圣人相对,神情认真:“父皇,儿子想求赏。” 赏是自然的。圣人抬手拿酒,沈灏忙地起身,接过苏瓷长嘴酒壶,细细斟满一杯。 圣人敛眉。西南之事,朝堂众人皆密切关注,办成了大事,定要记大功。所随官员,皆要记赏,但老二这里的求赏,事关重要。朝中四派,一派太子,一派老三,一派中立,剩下的,就是老二这派。 论实力论名声,老二门下的门生最为得意,加之有梅家相助,轻易不能撼动。 他的江山,迟早是要传给后人的,谁能守得好守得久,谁才有资格坐这把龙椅。他并不忌讳朝中结派。纵观前朝,明面上不许结党营私,但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私底下抱做一团,最终导致内政混乱,民不聊生。 还不如这般清爽地挑明,反而能看得更为明白。一切皆在他的掌握中,倒也出不了什么幺蛾子。 圣人问他:“方才我当着梅中书训你,你可服气?” “父皇为儿子好,儿子知道。”沈灏回原位坐好。 圣人叹气,“我知你要求什么。只是梅中书与你所求,定是相悖。他若得知,你以玉台州驻军监寺一职相换,求取旁的不要紧之事,定对你失望至极。”玉台州毗邻漠北与蒙古,驻军监寺一职,极为重要。 沈灏默然。西南工造,不止是他一人的事,舅舅相助他颇多,且之前早就示意,定要借西南求功拿下监寺一职。 沈灏答:“儿子心里有数,谢父皇关心。” 圣人看了他一眼,随即移开视线。直棂窗大开,正对月华楼,金黄色的琉璃瓦在阳光的照射下,璀璨夺目。 罢了,儿孙自有儿孙福。问:“你府里的事,朕多少有耳闻,从未见你与女子亲近,现反倒为了个女子来求亲,也是稀奇。” 沈灏顺势单膝跪下,求道:“阿耶,我只求她一个,别的谁也不要。” 难得听他唤“阿耶”,旁的子女为讨欢心,倒是时不时叫唤。看他这般模样,怕是动了真心。 圣人蹙眉,不知是该高兴还是该担忧,手指一下下敲着案沿,道:“暂且应了你。下次秋狝,朕瞧过人了,再下旨赐婚。” 自是再好不过。沈灏拜谢,满腔欣喜埋在眸底,面上却并未表现。圣人瞧在眼里,问他:“两人相处,无大碍么?” 问的是他晕症。沈灏摇头,道:“并无大碍。”相反,他还想更进一步与她亲近。 圣人放心,想起一事,与他说:“梅荣的长女,你母妃曾跟朕提起,说是个才貌双全的好姑娘。” 沈灏一惊。梅荣长女梅秾枝,他记得的。梅荣曾有意亲上加亲,碍于他的怪癖,最终还是没能成功。怎么现在又提? “虽好,与儿子却不合适。” 圣人没再继续说下去。两人安静用膳,膳后,德妃带小十三来找。 小十三一见沈灏,便紧抱着他不松手,圣人打趣道:“十三,今晚赖着你二哥睡,可好?” 圣人难得露出这般慈祥面容,许是因为小十三年幼失母,不由地多几分疼惜。小十三听了,笑得开心:“好啊,我要去二哥府里跟二哥睡!” 沈灏欲哭无泪。 旁边德妃插话道:“若真要去你二哥府上玩,也得等你病好了,才能去。”小十三有些咳嗽流鼻涕,太医开了药,病还未好透。 小十三不怕圣人威严,知道他是屋子里最大的,跑去抱圣人腿,“阿耶,等我病好,一定要让二哥来接我,好不好?” 他口齿不太清楚,含糊打着尾音,圣人看了眼黑脸的沈灏,将小十三抡起抱在膝上,“好。” 出了宫门,一路乘轿回府。禾生记着他昨日的嘱咐,尚未用膳,好不容易等到他回来,早已饥肠辘辘。 沈灏心疼,赶忙唤了人上菜,端碗喂她。 禾生饿极了,嫌勺小,一口不够吃,让他换了大勺。沈灏舀饭菜递她唇边,笑:“幸好我是天家子,换做寻常人家,你得把人家家里吃空。” 禾生咽了咽,低头看自己的腰,左手揽了他手往腰上放,问:“你摸摸,是不是胖了?” 柳腰在手,又细又软。沈灏凝视她的腰,启齿:“我一摸便知。”手指一点点往里搭,掀了上衣边角,顺进去,摸到光滑细腻的肌肤。 一下下轻捏,慢慢挪动,他呼吸紧蹙,碰到她的肚兜,忽地想起那日他躺她旁边,夹着她的身体,她肩头微露,胸前皓白的美景。 禾生吃得认真,只觉痒得紧,被他弄得咯咯笑,转过头问他:“胖没胖?” “不胖。”沈灏被挑了起来,不肯拿开手,眼神痴痴地望她。另一只手舀了汤,禾生凑上前,嗦唇去喝。却见他挪了方向,往自己嘴里送,抿了好几口。 禾生等他喝完,忽地见他放下汤勺,一把按住她脑袋,低头吻唇,舌头微伸,将她的贝齿敲开,汤汁汩汩喂到她嘴里。 腰间他的力道时轻时重,滚烫的掌心贴着,反复揉蹭。起先她怕痒,总是忍不住笑出声,一笑,唇间便被他的舌头肆虐舔舐。后来不痒了,觉得身体像是有把火在烧,嗓子里憋着往外冒,忍不住地低声叫了出来。 沈灏一愣,停顿数秒,一把揽过她抱在腿上。 她斜坐在他身上,满脸烧得通红,被他吻得浑身酥软无力。 挣扎许久才依依不舍地离了她的唇,眼神迷离,轻声道:“三五日不曾亲吻,竟像隔了大半年那般久远。”恨不得天天与她亲热,却又怕自己把持不住,放纵自己每五日一亲芳泽,却又觉得不够。 如此这般,实在难熬。 见她微喘着气,小心翼翼问:“我这样亲你,现在能受得住了么?” 耳边回响她的那声娇喘,她半坐在腿上,双腿间的物什与她挨得近,低头一瞧,已然有了反应。 禾生点点头,“不会喘不过气了。” 沈灏看她朱红薄唇,面容微醺,不由自主咽了口唾沫。知道自己该定神了,不然又会失控。 扶她起身到椅子上坐好,告诉她赐婚之事。 禾生讶异,心头里说不出是惊喜还是尘埃落地的安稳感,一时间有些迷茫,想起秋狝之事,问他:“圣人要瞧我,意思就是要看我表现如何,对吗?如果我表现好,便能嫁你,表现不好,便不能嫁你。” 她的理解有些出人意料,却也不全错。沈灏夸她:“真聪明。” 他对她这么好,又那么想娶她,她一定不能让他失望。禾生下定决心,捞了他手,认真严肃:“我会好好表现,绝不会给你丢脸的。” 沈灏“嗯”一声。 说了小十三要来府里玩耍的事,禾生一听,将过几天明仪也要来府的事说出来,沈灏眉头皱得老高。 “这样也好,最好凑一天来,一次解决俩。” 禾生:“你不喜欢小孩子么?” 沈灏揽过她肩膀,笑:“若是我俩生的小孩,我自然喜欢。小十三和明仪都爱黏人,占了我与你相处的时间,我当然不高兴。” 禾生笑他耍小孩子脾气。 下午沈灏出门,梅荣在政事堂等他。沈灏自知瞒不过,将今日求赐婚的事说出,梅荣果然眉头紧蹙。 “错过这次机会,恐怕太子和三殿下会发力夺了玉台监寺一职。” 沈灏早已做好万全打算,只是现在事情还未明朗,不便说出。只劝梅荣,道:“舅舅可曾想过,若此时我们拿了监寺职务,大哥和三弟的矛头定会径直指向我。我因已经封王,明面上没有抢夺皇位的资格,一旦有了动作,他们定会合起伙来对付我。” 梅荣问他,“可你迟早是要出面与他们争抢的。” 沈灏笑着看他,反问:“舅舅,我只问你,当初圣人为何不立我为太子?” 梅荣有些尴尬,答:“……因你不近女色,没有子嗣。” 沈灏点头,“但这一条,在争夺皇位的资质上,大哥和三弟便能压我一头。可现在不同,待我有了子嗣,届时再正式挑明,方为上策。” 梅荣又问:“那究竟什么时候……能有小世子呢……” 沈灏没了话。这个,他还真做不了主,得问她。 梅荣思忖着近日望京传闻,心想先求了婚事解决子嗣问题,确实也是重中之重。只是想到玉台监寺的事,还是觉得太过可惜。 沈灏看穿他心思,出言安慰:“舅舅,监寺一职,他们想要,便给他们,反正用不了几日,监寺之位,还是会落到我们手里。” 梅荣听他语气胸有成竹,知他不是个扯大话的人,没有十足把握,决计不会这样说。叹口气,也就不再惦记了。 · 禾生的手伤终于痊愈,央了沈灏带她出府去看卫林。 因着她的手伤,沈灏不放她出门,前些日子宋瑶上京,约定好的日子,却放了卫林和宋瑶的鸽子。虽书信解释,却还是觉得过不去,后来又约了日子,这次说什么都不能爽约。 沈灏正好要去瞧漠北四王子,携了她一块往琳琅园去。 路上遇到沈茂的车马,沈茂因借卫锦之的计谋,争得了台监寺一职,很是高兴,见沈灏出行,想起上次的事,有些不甘心。 下了车马,堵了车队,挨着车窗,手指敲了敲以作示意,眼神往里瞄。 禾生挨着车窗,忽见一个人头凑过来,笑得不怀好意,当即吓了一跳。 沈灏愤然一甩帘子,将车窗捂得严严实实,撩袍下车。 本不想理会沈茂,想着冷他半刻,他自会知趣走开,没想到这个弟弟如此恬不知耻。 沈茂笑嘻嘻地打招呼,“二哥,我还以为你故意不理我呢,害我伤心好久。” 沈灏垂下视线,触碰腰间佩剑,捏了剑穗在手里摩蹭,“三弟,有这闲工夫,不如多操心下州东的政务,底下人弹劾你的折子,已堆积如山,你若想看,明日我便遣人抄誊几本,送到你府里。” 沈茂噎住。心里恨得牙痒痒,面上却只能恭敬奉承。眼珠子一转,往沈灏胸前拍一下,哈哈笑:“二哥客气,三弟我这就回府处理州东事宜,不挡道了,立马给二哥让出条通天大道来。” 沈灏懒得理他,上车吩咐人继续前进。 待车马走了,沈茂也交待人掉头回府。袖子底下抽出刚才从沈灏那里顺走的巾帕,洋洋得意。 平日看他总用这巾帕子,也不知有什么稀奇的。展开一看,竟是个四不像的刺绣,实在无法入眼。 回了府,沈茂没说路上顺人帕子的事,献宝一般将帕子递给卫锦之,问:“你说这巾帕丑不丑,是不是已经丑得让人傻眼?” 卫锦之低头细看玉台地形图,余光瞟见巾帕上的刺绣,心头一滞,捏了帕子在手,盯了许久。 沈茂见他发愣,面上神情僵硬,似是看见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推他一把,“喂,这么丑的东西,有什么好看的。” 换做平时,卫锦之定会回一句“比你好看”,今日却难得地沉默了。 半晌,他抬头问,目光里含的是沈茂从未见过的欣喜。 “巾帕你从何得来?” 沈茂以为他魔怔了,伸手去扯帕子想要丢掉,他却紧紧捏着巾帕不肯松手。 沈茂退后一步,不敢说是从沈灏那里顺来的,怕卫锦之生气。双手撑着后脑勺,撇开视线,“喏,就我一相好送的。” 卫锦之语气冷淡:“三殿下,说谎时要看着对方眼睛,语气诚恳,三分假七分真,方能骗人。让你对镜练了百来遍,你如今就这般敷衍我?” 沈茂砸吧嘴,怏怏看他,语气快速,几乎让人无法听清楚:“是我从二哥那里偷的。” 卫锦之听到“二哥”两字,问他:“这帕子是二殿下的?” 沈茂扭扭脖子,迅速一点头。就一时手痒,顺着玩而已。本以为是什么名贵巾帕,原来是这么丑的物什,早知道就不偷了,省得还要被卫锦之一顿臭骂。 卫锦之没说话,忽地起身朝房里去,拿来一个锦盒,置于案上,取出盒内层层包裹着的东西——竟也是一巾丝帕。 这是他第一次遇到她时,捡到的帕子。扭扭捏捏的,应该是她闺中自娱自乐之作。他从未见过如此丑的绣工,却也乐得将它带在身边。 只要是喜欢的人所绣,再怎么丑,也能当个宝贝一般。 两袭帕子一对比,卫锦之几乎可以肯定,上面的刺绣,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他站起来,一步步朝沈茂走去,沈茂手足无措,双手不知该往哪里放,捂紧了脖子,瞪他:“不就拿了一帕子嘛,你别……别掐我啊……” 卫锦之俯身,一字一句,语气透寒:“我再问你最后一遍,三殿下,这帕子,是否二殿下之物?” 可怜沈茂一个大男人,平日里舞刀弄枪打架骂人从不含糊,却在比他身量低上一截的卫锦之跟前,矮了脑袋。 “是二哥的。我立马就给送回去!” 卫锦之几乎欣喜若狂。雀跃之后,疑惑不解。为何平陵王会有她绣的帕子? 脑海中几乎立马冒出一个答案,出于本能,他不敢去想。 “三殿下,劳烦你去查一下,平陵王府里的姑娘,是二殿下从哪里带回来的,关于这位姑娘的所有事情,一件不落,我全要知道。” 沈茂点点头。甭管卫锦之发什么疯,要他查,他就查,横竖别拿他撒气就行。   ☆、第46章 卫二老爷派出去的人回禀,告知盛湖卫家已经人去府空,不知所踪。 卫二老爷一震,盛湖卫家好大的胆子!竟敢欺瞒他!看来姚氏的死,果然是他们捏造的。 卫二奶奶慌张,问:“他们为何这般做?姚氏若没死,又去了哪呢?” 卫二老爷心烦意燥,吼她:“没死能怎样,她一个小寡妇,能去哪里?无非是逃去乡下,她家里人都死了,她在外面能活几天?” 卫二奶奶脑海里冒出奇怪的想法,问:“她……会不会跟人私通跑啦?” 卫二老爷一拍桌子,“她敢!” 顿了顿,又道:“若她真敢跟人私奔,为了锦之,为了我们卫家的面子,定要将她和奸夫碎尸万段!” 想起卫锦之说过的话,卫二老爷发话下去,命令全府上下动用所有关系,一定要将姚氏找回来。 卫二奶奶听得心窝疼,将茶端给卫二老爷,轻拍他背,为他舒气。卫二老爷稍稍平息心情,问:“平陵王府那边,跟襄阳王妃可说好了?什么时候带灵儿去给那位姑娘赔罪?” 卫家人微言轻,认定自家长辈带人上门,王府肯定不让进。故此求了襄阳王妃,也就是东怡的母亲,一起前去王府。有襄阳王妃在,王府姑娘肯定不会不见。 只要肯接见,事情就好办。 卫二奶奶张嘴答:“明天用过午膳去。” 卫二老爷点头,交待:“这次,可别搞砸了。我们府里最近的麻烦事够多了,不能再得罪平陵王。” 卫二奶奶明日也一起去,扶了扶鬓角,笑道:“放心,这次有我出马,定将那小姑娘哄得开开心心。” 别的本事她没有,交际结交却是一把好手。卫家能攀上众权贵,她这个贤内助功劳也不小。 琳琅园。卫有光接到沈灏出行的通禀,早早地就在厅堂等着了。卫林知道禾生要来,挑了个竹林翠饶的石亭,一五一十地数着让下人备好的零嘴茶水。 “……栗粉糕、如意酥酪、莲叶羹、吉祥果……” 怎么好像少了一样,她让人备下的梅花香饼呢?转身喊人,交待再拿一份香饼来。 石桌下忽地伸出一只手,五指一点点往碟盘里挪。卫林回身的瞬间,正巧望见贼手抓了好大一把吉祥果,以掩耳不及迅雷之势躲回去。 好哇,竟有人敢偷她东西! 漠北四王子拓跋仑看着衣袍兜的点心,随意拣了几个往嘴里塞。一边吃一边舔嘴,心想:这中原的东西就是好吃,不光光主食味美,就连这糕点零嘴都做得精致别致,待他日后回漠北,定要抓几个厨子回去。 他吃得开心,完全没注意身旁有人接近,待回过神时,面前一团黑影压过来,卫林的笑脸摆在跟前,语气怪异:“拓跋仑,你在干嘛呢?” 拓跋仑下意识往回一缩脖子,遮住怀里偷来的零嘴,试图掩饰自己的心虚:“我……看风景呢……” 话落,他起身就准备开溜,被卫灵一把逮住衣领。她力大如牛,拓跋仑有伤在身,根本无法反抗,任由她拖着往地上甩。 卫林叉腰:“瞧你这熊样,还敢偷姑奶奶的东西,是不是皮痒啊?” 拓跋仑扯了扯嘴角,嘿嘿一笑,讨好似地去拉她衣角:“姑奶奶,你们家的碗太小,我根本吃不饱,实在饿得紧,这才借点零嘴填肚子。” 卫林挥开他手:“呸!到底是我们家碗小,还是你胃口大?跟个饿死鬼似的,每餐都要吃个十五碗,要知道,厨房给你备的可是海口那般大的碗啊,再被你这么吃下去,我们家非得吃穷!” 拓跋仑不服,拍拍灰从地上站起来,整理发冠,“我可是漠北王子,待我事成归去,定赏你们家黄金万两。吃几碗饭咋了,有你这么小气的女人吗?” 卫林摊手:“先把万两黄金拿来。想吃山珍海味,上刀山下火海都给你弄来,有银子,好说话。” 拓跋仑气噎,落难的凤凰不如鸡,堂堂王子,竟被欺负至此!他瞪卫林一眼,“漠北的女人也没你这般凶狠的!” 他自由惯了,在园子里依旧我行我素,有一次不小心毁了卫林心爱的古琴,从那之后几乎每天都要被卫林逮着揍一顿。 拓跋仑越想越憋屈,在漠北时谁敢动他一根毫毛?竟被个女人打得鼻青脸肿,想想就觉得丢脸。 不行,一定要想法子报复回去!只要找到卫林弱点,他定要让她求着喊他大爷! 卫林见他面容浮现诡异笑容,眼里冒着光,一看就知道在琢磨什么坏主意。 她走过去,因身量不如他,踮脚跳起往他脑袋上就是重重一拍,痛得拓跋仑嗷嗷叫疼。 拓跋仑下意识挥手准备反击,刚抬起手臂,卫林瞪大眼睛,把脸凑过来,“怎么,想打我啊?” 拓跋仑颤了颤,慢悠悠地把手收回去,趁卫林不注意,快速捏住她的鼻子,卫林猛地被抓住鼻子,喘不过气。 “哈哈哈,凶女人!”拓跋仑仰面大笑,放开手就跑。 卫林追上去打。 两人在林子里你追我赶,忽地迎面走来一行人,卫有光斥责的声音传来:“卫林!” 卫林停下,转脸一看,是禾生和沈灏。当即对拓跋仑不管不顾,跑过去拉禾生小手。 沈灏扫一眼不远处略显狼狈的拓跋仑,与之问好。 三年前他承圣人之命,巡视边疆,曾与拓跋仑交手,两人不打不相识,后漠北有意修好,蒙古挑事,漠北出兵相助,为首的便是拓跋仑。沈灏记着这份恩情,曾对拓跋仑道:“日后定当相报。” 故此次漠北皇室政乱,拓跋仑第一个找的便是沈灏。 看见故人,拓跋仑很是高兴,飞奔过去,“你总算出现了!”刚想痛诉卫林的蛮横,话到嘴边又咽回去。 若被人知道他堂堂一介男子汉,被小小女子欺辱,成何体统! 算了,还是先忍着。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拓跋仑恨恨看一眼已经远走的卫林身影,回头敛神肃目对沈灏道:“我们去商量要事。” 沈灏应下,两人往书房去,门口派侍卫把守。 这边,禾生东张西望,没看到宋瑶,问:“宋瑶呢?不是说已经来望京了么?” 说曹操曹操就到,卫林指着后面一个姗姗来迟的身影道:“喏,来了。” 宋瑶路上遇到点事,耽误了行程,匆忙赶来,喘着大气。与禾生卫林相见,激动不已。 曾以为禾生逝世,现在看她活生生地在眼前,而且一跃成为平陵王府里受万千宠爱的姑娘,不由感叹,几乎要落泪。 “我就知道,好端端的,你怎么会突然病去,老天爷不会这么不公平,现在好了,你过得好好的,我也就放心了。” 卫林撇嘴,笑:“什么时候你竟如此多愁善感了?” 宋瑶嗤她,“我看到禾生,高兴不成?就你跟个没事人一样。我还没找你算账呢,这样大的事情竟不告诉我,当初我得知禾生死讯,可足足在家哭了好几天,眼睛都肿了,你赔?” 禾生出言:“是我不好。当初我跟他走,也没想到他竟是王爷身份,怕连累你,所以没说的。你别怪卫林。” 宋瑶笑:“我说着玩罢了,难能真怪她,这样的事,你瞒着总有你的道理。嗳,总归都是过去的事,不提了。” 禾生点头。宋瑶想起那日遇到卫锦之的事,思忖半晌,还是决定告诉她,毕竟都为了她吐血,定是很重要的人。 哪知她说完,禾生反倒疑惑了,“我并不认识这样的人,是不是弄错了?” 宋瑶奇怪:“没有啊,他说的清清楚楚,还知道你名字呢,听闻你死了,非得让我带他去墓地,亲眼见到你的墓碑,他才肯信。哎呦,才看到墓碑,就吐了一地血啊!想来也是伤心欲绝才会如此。” 禾生绞尽脑汁回想,知道她在盛湖的人,就只有大府卫家人,她在大府待的时间短,根本没有结交这样能为她掏心掏肺的人,更何况还是个男子。 想了许久,都想不个所以然,索性抛之脑后,与宋瑶卫林讨论之后出游的事。 宋瑶本有点担心,怕禾生攀了王府后,便摆出架子来。现如今见她这般亲切,与从前并无两样,暗骂自己小心眼。 禾生提议,这几天日头稍有收敛,凉风习习,正是郊外放风筝的好时候。 “那一片种满碧桃花,有白有红,开起来簇簇相拥,不知是谁,在那铺了砖路,砖路旁边有花瓦墙,墙上挂满紫藤。一般人家出行,总爱往那凑,带点腌脯肉瓜果,困了便往桃花树下铺竹席,喝点杨梅酒,一歇便是一下午。” 卫林和宋瑶一听,很是神往,当即应下。 时间一晃儿便过去了,沈灏来接她,临走前,禾生不放心,拉了宋瑶交待:“我的事,暂且不要声张,待王爷与我定下来了,届时再告诉你家里人,可好?” 宋瑶自是应好。 她记得禾生本家望京,据说有很厉害的娘家人在,想来也是不想让他们知道。且她哥哥若是知道禾生尚在人世,定是要分神,不能专心备考。 禾生想起宋武之,问:“宋大哥可还好?” 宋瑶答:“下个月圣人秋狝回来,便要开设秋考,他每日在家念书练武,一心想考个状元。” 禾生点点头,“定能高中的。” 宋瑶笑:“承你吉言。只要你家那位爷不吃醋使坏,大哥还是有希望拔得头筹的。” 禾生红脸,戳她肩头,“小妮子!” 两人咯咯笑,旁边沈灏等不及,见她笑得这般开心,走过去揽了人就走。 卫林宋瑶站在门口送他们。上了马车,沈灏见她一副恋恋不舍的模样,打趣:“你既这般喜欢她们,我将她们招进府做伴陪,天天在你跟头伺候着。” 禾生捏他手,“她俩不是下人,才不许你这般做呢。” 将宋瑶今日说的奇怪事与他一说,他果然紧皱眉头,问:“你可还有什么失散的兄弟姐妹?” 禾生道:“没有呀,就只我弟一个。”见不得沈灏额间蹙纹,她拉他手,笑道:“许是我曾帮助过别人,人家记着恩,过来一问罢了,你别放在心上。” 沈灏没说话。许久回看她,正经脸道:“以后若是男子,一律不许瞧不许多管闲事,你的眼里只准有我一个。” 禾生捂嘴笑,“小气鬼。” 沈灏将她手窝在胸前,神情孤傲:“哼,我就是小气。” · 派出去的探子回禀,将查到的事情悉数告知,沈茂回头看卫锦之一眼,见他冷着脸,貌似不太满意? 沈茂问探子:“就这么点?还有其他的吗?” 探子答:“属下无能,查到的已是全部。” 沈茂一脚踢过去,“废物!” 卫锦之出言喊他:“殿下,你过来。” 沈茂知道他心情不好,提气走过去,招手将殿上伺候的人全部屏退。 才到跟前,笑嘻嘻地问:“有啥好事?” 话刚出口,衣领被人一把抓住,卫锦之寒着声看他,讥讽:“殿下,你的属下,就只这点能耐?” 沈茂扯扯嘴角,火气上来,挣开骂:“卫锦之,你不也是我属下吗,别不知趣啊,见好就收听过没?” 他力气大,卫锦之一个不小心,半伏在案上,差点摔倒。 沈茂心头一震,伤着碰着了他可赔不起!赶忙过去扶,气焰全消,问:“磕哪了?” 卫锦之不让他扶,咳得厉害,帕子一抹,全是血。 沈茂没辙,叹气道:“你不就知道那小娘子的事吗,过几天七王宴,我带你去,到时候我把二哥引开,你自己当面问那小娘子。” 这样做的风险有点大,沈灏不是那么轻易能被引开的人,届时只能牺牲一下他自己咯。 卫锦之气虚,“当真?” 沈茂拿了帕子为他擦嘴角的血迹,“废话!我堂堂三殿下,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当然是真的!” 卫锦之垂下视线,想了半晌,而后慢吞吞地说道:“你提过的太子跟前司议郎,我会使法子让他辞官归于你。” 沈茂惊喜,“那厮可是个忠烈之臣,你能弄来他?” 卫锦之扶着他的手,使力站起来,眼神坚定,“一切有利于我们大事的人,只要你想,我赴汤蹈火定当相赴。” 沈茂虎躯一震,拍他肩,“好兄弟!” · 卫二奶奶带着卫灵,亦步亦趋地跟在襄阳王妃身后,感叹终于进了平陵王府。 禾生在屋里,吩咐翠玉躲好,千万不要出来。 今日沈灏不在府里,襄阳王妃来得突然,且直言要见她,当初东怡郡主来,有他在尚可回绝。但这次襄阳王妃亲自到访,不能不见。 拿了面纱遮住脸,屋外看门丫头喊:“见过王妃,见过卫夫人,卫姑娘。” 禾生有些紧张,想到即将见面的卫二奶奶,脑海里浮现当初嫁进卫家的事,虽在卫府时间不久,但那种压抑的气氛,是她至今也无法忘却的。 她深呼一口气,起身去门口迎接。   ☆、第47章 襄阳王妃是个四十来岁的妇人,与德妃是堂姐妹,嫁的是异姓王。襄阳王武将出身,现如今太平盛世,早已卸了兵权。 襄阳王妃本不想来,无奈耳根子软,经不住卫二奶奶央求,这才卖她一个面子。 本来嘛,女孩儿家吵吵闹闹,拌个嘴是常有的事,何必这样大动干戈。她家东怡活泼,这里闹那里玩的,也没见她们家带东怡上门给谁道过歉。 说到底,还是卫府太小家子气了。 襄阳王妃看眼主位上坐着的人,虽戴着面纱,却身姿似柳,一举一动,翩翩如蝶,自有一股风流韵味。 到底是平陵王喜爱的女子。 若摘下面纱,不知是怎样一副倾国倾城的容貌。 襄阳王妃出声:“不知姑娘闺名,如何称呼?” 禾生放下茶,笑道:“王爷令我冠他姓,府里人都唤我沈姑娘。” 襄阳王妃笑着点头。 平陵王虽宠她,直接赐天家姓也太胡来了。复想想,觉得也是,两人初过夫妻生活,定是如胶似漆,男人在女色面前,一时迷了眼,也是常有的事。 扫了眼旁边默不作声的卫二奶奶,襄阳王妃有些不耐烦。 这人是怎么了,明明是她千般求着要来平陵王府,好不容易到了跟前,跟个哑巴似的闷着不说话。 卫二奶奶看傻了眼,压根没注意到襄阳王妃的眼神。 自她进屋看到这位王府姑娘时,她便觉得眼熟。这身段,这声音,总觉得似曾相识。 偏生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襄阳王妃见她不理会,恨铁不成钢,索性朝卫二奶奶喊话:“卫夫人,不是有话要与沈姑娘说吗?” 卫二奶奶正千方百计地回想,满脑子都是疑问,忽地听得襄阳王妃这一句,当即开口问:“沈姑娘,大热天的,为何以面纱遮面?” 襄阳王妃气噎。恨不得直接走过去问,你到底是来交好的,还是来挑刺的? 禾生站起来,盈盈一福身,“方才午睡,压着案角软席,留了印子在脸上,还未完全褪去,若以不雅面容待客,不免失礼,故此以纱遮面,有冒犯之处,还请二位海涵。” 抬眸,迎面撞见卫二奶奶满是打探的眼神。 禾生有些彷徨,而后迅速定下神,淡定地冲卫二奶奶一笑。 弯弯笑眸,明澈清亮。卫二奶奶一怔,尴尬地收回视线,心里那股子不安感油然而生。 襄阳王妃见卫二奶奶使不上劲,有意帮她一把。 毕竟,卫二奶奶还是很会讨好人的,有她解闷,后院生活精彩不少。 襄阳王妃问:“姑娘有什么爱好?平日喜欢玩些什么。” 卫二奶奶已经回过神,意识到自己此番目的,将心头百般迷茫困惑强制压下。 附和襄阳王妃,抢在禾生开口前,道:“姑娘年轻,想来和世家姑娘们一般年龄,若不嫌弃,闲时无聊,可唤我家长女作陪。” 说的就是卫灵了。襄阳王妃喝口茶,不说话。 卫夫人今日是怎么了,一上来就急着将自己姑娘扯出来,误会都没解释清楚,这不是给人添堵吗? 禾生答得委婉:“我资质愚钝,平日没什么特别喜欢的,劳烦二位费心。” 襄阳王妃没了话。本就不是什么正常交际的场合,上赶着给人打场子道歉,能有什么好话说? 卫二奶奶恭维:“瞧姑娘生得跟出水芙蓉一般,定是苏杭哪个美人镇出来的,我族里有旁系亲戚也在苏杭,说不定与姑娘认识呢。” 襄阳王妃皱了眉。她是来陪人圆场,不是来打探人家身世消息的,刚想出言将话题摆正,却听得卫二奶奶问: “姑娘,是苏杭哪里人?” 卫二奶奶放不下,想着想着,脑海里还是这档子事。竟有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势头。 襄阳王妃觉得忒丢脸。头一次领人上门,哪知卫二奶奶如此这般不知礼数。 禾生轻启唇齿:“我本盛京人,身子不好,在苏杭养了些日子。” 事到如今,她也没什么好怕的。 家人平安无事,有他相护,自当安稳一世。之前惧怕卫家,无非怕他们报复自己的家人,现在没了后顾之忧,她不用再做那个谨慎听话的卫家儿媳妇了。 更何况,他们从未将她视作自家人。 卫家那场火,以及家人出逃至盛湖时的惊慌错乱,她现在仍然记忆犹新。 他们曾经想杀了她,纵然她什么都没做过,他们竟还是要赶尽杀绝。 这样坏心眼的人,她恨都来不及,为何还要怕? 卫二奶奶听她一字一句,答得清晰明白,丝毫没有遮掩。想了想,耐不住心中好奇,又问:“那姑娘本家是做什么的,姓谁名谁……” 襄阳王妃再也听不下去,起身打断卫二奶奶:“卫夫人,我府里还有事,要不改天再来拜访沈姑娘?” 在一个年幼无知的小姑娘面前,卫二奶奶简直让人颜面尽失!哪有跑到别人家里,一开口就问东问西,搞得跟她自家媳妇一般,瞎操什么心! 卫二奶奶这才彻底反应过来。暗骂自己今日魔怔了,想要挽回,抬眼见襄阳王妃面上积羞成怒,不敢再说。 禾生淡笑,答得轻巧:“我家里人已举家去了外地,多谢卫夫人关心。” 她转过头,欠身福礼,落落大方,对襄阳王妃道:“今日与王妃一见,心生喜悦。王爷曾提起,王妃是德妃娘娘的堂姐,论辈分,理应唤您一声姨妈,只因我身份卑微,暂且不敢与王妃攀亲,这一声姨妈暂且欠着,待日后光明正大地唤您。” 襄阳王妃点点头,小姑娘是个知礼数的。 卫二奶奶不甘心,回头下死眼瞧禾生,试图看透她面纱下的脸庞,甚至动了想上前扯面纱的心。 碍于人前,也就想想而已,叹口气,只能作罢。 到底像谁呢,这感觉太熟悉了啊。 上了马车,襄阳王妃当头就是一喝:“卫夫人,往后你再有事求人,可千万别往我府上来了。瞧瞧你今天,说的那都是些什么话!” 卫夫人目光闪烁,马车帘子被风一吹,闷热与凉风一搅,清爽与烦热相交,两种不同的感觉往身上一搁,脑子倏地清醒过来。 悔恨至极。 捏自己一把,往襄王妃那边凑,腆着脸,知道今日若再花言巧语,王妃定然大怒。 倒不如老老实实承认自己的错误,毕竟她今日确实是让王妃丢脸了。 初次见面接连打听对方身世家底,是世家后院妇人间的大忌。与你要好的,自然会说出来,若真想知道,去旁人那里听来便是,万万不能当面直白地问。 那只会显得问者是位十足的长舌妇。 平时无论如何不会犯的错误,今儿个倒接二连三地冲了禁忌。哎,卫二奶奶叹口气,面红耳赤地哄襄阳王妃:“王妃,今日是我的错,见着那小姑娘像一个人,一时间便把正事全忘了。” 襄阳王妃不理她。事后再来编理由,她不吃这套。 卫二奶奶不但没解决卫灵的事,反而得罪了襄阳王妃,想想就觉得得不偿失,说了许多好话,王妃始终无动于衷。 末了,没办法,卫二奶奶只得使出杀手锏,“王妃,之前您说的那件事,我应下,定办得漂漂亮亮,不叫王妃操心。” 襄阳王妃一听,果然态度好转,抓她手:“当真?” 卫二奶奶点头:“能为王妃办事,是我的荣幸。” 世族侯门多是非,前阵子襄阳王得了个貌美姬妾,恃宠而骄,襄阳王妃时常因她而恼怒,动了想除掉她的心。 因自家人不方便动手,所以才找了卫二奶奶。卫二奶奶平时在跟前唯命是从,且卫二奶奶是外府人,由她动手,再合适不过。 卫二奶奶是个聪明人,知道若做了这档子事,若被发现,轻则被叱骂,重则会连累卫家,故迟迟没有答应。 今日她在平陵王府出了丑,若要力挽狂澜,与襄阳王妃情谊不灭,无奈之下才提出这件事。 襄阳王妃一颗心放回肚子,告诉她:“也不用你做很多事,到时候我把人引出来,你派人将她……”襄阳王妃将手放在脖子前一横,继续道:“伪装成抢劫不成谋财害命的样子即可。” 卫二奶奶应下。 回了府,她不敢与卫二老爷说今日的事,偏生卫二老爷关心得紧,一下朝就问:“平陵王府的事,解决了吗?” 卫二奶奶抿抿嘴,“……还是让灵儿继续面壁思过吧……” 卫二老爷气岔,怪她办事不利,因不知事情始末,以为是府里姑娘不知好歹,故意不肯修好,两撇胡子吹起。 还能有什么办法,继续上赶着捧呗。拿着热脸贴冷屁股,只要有恒心,迟早能捂热。 卫二奶奶将心中疑惑说出,“今日我见那姑娘,感觉特别像一个人。” 卫老爷不耐烦:“能像谁?我虽未见过,但听别人说她是个美人,美人与美人,自然有相似之处,只有丑的,才各不相同。” 卫二奶奶不服气,“你这是什么歪理,难不成我和灵儿出门上街,满大街就都是与我们相似的人?” 卫二老爷咳嗽两声,“我可没说你娘俩丑啊。” 乍一听,这话没什么不对,可仔细琢磨,意味就出来了。卫二奶奶翻白眼,一盏茶刚递到卫二老爷跟前,径直往案上重重一摔,茶水四溅。 “老爷,把话说清楚了,到底谁丑?” 卫二老爷懒得哄她,他自己枕边的女人他知道,他生出来的女儿他也再清楚不过,资质平平,也就那样。 卫二奶奶受了气,也不跟他一个屋里待,直接去了卫老夫人房里。 卫二奶奶将王府姑娘似曾相识的事一说,本以为卫老夫人会给些建议,没想到卫老夫人只是轻轻一句:“多事,你想那么多作甚,想着怎么讨好人家才是关键!” 卫二奶奶不知如何表达自己的感受,反正就是觉得事情不对劲,明明快要想起,每次就差那么一点。出于女人的第六感,直觉告诉她,若想起那姑娘像谁,定是个惊天动地的大消息。 怎么就没人理她呢? 哎! · 七王宴当天,风和日丽,是个适合出游的好日子。 沈灏站在屏风外,问:“好了吗?” 翠玉捧着禾生的衣摆,飘逸的粉色大袖衫逶迤至地,足足拖出三尺长,尖尖云绣鞋上镶嵌明珠,鞋面饰以流苏,一走一摇,步下生莲般,清纯与美艳并存,招魂引魄。 翠玉痴痴地看着,心想,王爷真有耐心,每次带姑娘出门,都要亲自为她搭配衣饰,命宫里裁缝做几十件,一次性摊开来选。 禾生本不想去,无奈经不住他坚持,往镜里一探,嗔道:“打扮得这般招花引蝶作甚,偏你喜欢将我弄成这样。” 沈灏极为享受每次她盛装走出的时,惊喜与自豪并存的瞬间。踱步缓缓在她周围打探,像个老学究般评点:“美,真美,真是美极了。这样漂亮的女子,我自然要带出去多炫耀。” 禾生随他往前走,没了翠玉,身后衣裙拖地,她走三步往回看两步,有些拘束。 沈灏为她整理好衣裙,道:“莫担心,这衣裙反正也只穿这一回,脏了丢掉就是,我再让人重新给你做几十身。” 禾生撅嘴,“你不觉得我这样,看起来特别像、像扫地的扫帚么?” 她这一说,沈灏思忖半刻,好像还真有点像。 而后扶她上马车,皓齿一笑:“就算像,那也是个绝世无双的扫帚,再找不出第二个的。” 禾生秀拳一握,往他胸膛捶。 沈灏一把握住,低头贴近她的脸,勾嘴一笑:“当着这么多人,真要与我打情骂俏么?” 禾生粉面含羞。 沈灏拉下马车帘子,将她抱在怀里。 禾生将卫二奶奶与襄阳王妃的事告诉他,沈灏不屑一顾,“别搭理她,卫家人爱往上面贴,你就冷着让他们贴,想骂想讽,只管出声,横竖有我给你做后盾。” 禾生点头,只要卫家人别再招惹她,她也不想与他们有往来。想起今日参宴的事,问他:“赴宴的,都是些什么人?” 她外衣披纱薄且透,里面穿件齐胸襦裙,倒在他怀里,上袖衫松松垮垮,精致的锁骨一览无遗。 沈灏忍不住伸出手指去触碰,嘴上答道:“都是我的兄弟叔父,偶尔有人还会将自己门下的幕僚带去,女人家基本不参与。” 禾生惊讶,脖子一伸,“那你带我去作甚?” 她这一动作,无异于将肌肤摊在他手心,温热似白玉的雪肌又滑又细腻,沈灏手指一滑,贴着掌心慢慢挪动。 他几乎都能感受到身体深处的*,随着血脉,一下下跳动。 以后等她肯从了他,便要在马车上抱着她来一次。 他迟迟不回答,禾生放眼去看,见他双眸含情,嘴角弧度稍稍上扬,似是在想什么美事。 她伸指尖在他下巴轻轻一点,“嗯?” 这一声从牙齿间出来的叫唤,像极了那日吻她时的呻/吟。 沈灏微喘气,低头问她:“可以将下五日的好事提前吗?” 禾生不明所以然。 说话的瞬间,沈灏已含住她的红唇。 细细舔舐,反复品尝。 禾生这才明白过来,他说的好事,原来是与她亲热。 当真羞煞人。 缓缓闭上眼,任他取所,憋着不让自己喊出声。 他亲了一路,她便颤了一路。 待马车到了目的地,裴良喊:“王爷,到地方了。” 他发力挑/逗她,终是在人将帘子打起前,听到了令自己魂牵梦萦的呻/吟声。 看她在怀里娇喘,满目红羞皆是他的杰作,心中喜悦,压低声音,笑问:“还有力气么?要不要我抱你出去?” 禾生垂下视线,脖子都是红的,往他身上轻捏一把,“你这个坏人!” 沈灏笑得得意,“我就喜欢对你坏。” 七王宴,定在林木茂盛之地。选平地空阔搭建帐篷,而后在树下摆案铺席,雕花木案间并不像室内筵席那般各个相接,而是零散分布,每个木案上摆不同的美食佳肴,赴宴之人需带一味野物前来,席间会分队做烤炙,之后评出烤野物最好吃的队伍,许以嘉奖。 沈茂穿一身花色洒线麒麟窄袖常服,手里端着敞口菊纹玉碗,在各个木案间挑选。 他今日衣袍颜色艳丽,树林半遮半掩,远远望去,就像只出没林间的野豹蹿来蹿去。 时不时有人擦肩而过,他停下来问好,别人对他身后的人好奇,他便拉了卫锦之出来见人,介绍:“这是我的门客,叫……叫王八!对,他姓王,在家排行老八,所以就叫王八了!” 卫锦之不动声色地,从身后捏住他的手臂,狠狠用力掐。 沈茂疼得要叫出声,面上表情扭曲,装出大笑的模样,嗷嗷地半笑半痛,旁人见他笑得怪异,找借口离去。 沈茂揉着手臂,将碗往卫锦之怀里甩,卫锦之接了,随意往旁边案桌上一搁。 碗里有沈茂精心挑选的佳肴,他这人没什么爱好,就喜欢美食和美人,不对,现在多加了一个,皇位! 他返回去又重新将海口般大的碗揣怀里,嘟嚷:“姓名乃身外之物,叫王八怎么了,这名字多容易记!念起来朗朗上口,保管别人听闻你的大名后,绝对忘不了!” 卫锦之白他一眼,指着脸上人/皮面具问:“那这是怎么回事?” 他之前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皮相好点的面具,沈茂倒好,弄了张平庸之姿也就罢了,偏生额头上还有条疤,虽然浅,细看了,却令人觉得触目惊心。 沈茂一边吃一边嘿嘿笑:“这还不是为了你好,要是你顶着一张俊脸出去,多招摇过市!” 卫锦之想要当场弄死他的心都有了。 往四周张望,念着心上紧要之事,问他:“二殿下呢?怎么还没看到人影?” 沈茂吃得开心,“急什么!人迟早会来,来,吃片肉补补身子!” 他说罢就要往卫锦之嘴里塞,卫锦之从小吃素,闻到肉味就嫌腥,往后退一步,问他:“今日多是男子参宴,你确定他会带府里姑娘一起同行?” “嗨!”沈茂见他不吃,怏怏塞回自己嘴里,答:“我二哥啊,自从有那个府里姑娘之后,就跟得了个宝贝似的,凡事都要亲力亲为。我那天,看到二哥找裁缝做衣服了,刷刷一做就是三四十套啊!你放心,那姑娘一定会来!” 话音刚落,便听得引路随从喊:“平陵王到!” 卫锦之猛地一抬头回看,却因隔得太远,只看到一行人慢步而来,周围人群簇拥,望不清楚。 卫锦之下意识踮脚,试图让自己的视线更为开阔,一晃一晃的,终是瞅得沈灏身边跟了个娇小的身影,一袭粉裙,紧紧地挨着,与沈灏寸步不离 沈茂难得见他这般着急,打趣:“喂,要不要我举起你,保准一看一个准。” 卫锦之狠狠一瞪,目光寒戾。 沈茂摊开手,将碗往一旁搁,往后一拉他的衣袖,道:“跟我来吧。” 沈灏正与众人交璇,大家客气有礼,面上打着招呼,视线却全不由自主地往旁边倩人身上挪。 沈灏大袖一挥,将禾生挡在身后。别人看一眼就够,再多瞧,他可就不高兴了。 忽地人群中扎出一个痞气的声音:“二哥,带美人来了啊!” 沈茂用蛮力,在人群中开出一条道,拉了卫锦之走到跟前:“你带美人,我带门客,咱哥俩真有默契!” 禾生顺着声音去看,正好撞上对面人注视的目光。不是三殿下,而是三殿下身旁的门客。 ——他为什么用那样的眼神看她?   ☆、第48章 他盯着她,仿佛全世界的人都消失了,眸子里满满的,只容得下她一人。 禾生愣住,他目光里饱含的情绪,几乎无法用言语描述。 怎么说呢,她从未被人用这样的眼神注视过。 先是失而复得的狂喜,而后便是失之交臂的沮丧。 而现在,他的眸子里,凶狠万分,几乎要将她的身体盯出一个大窟窿。 禾生有些怕,下意识往沈灏身边躲。她这一微小动作,几乎激得卫锦之发狂。 是她了,千真万确的人活生生摆在眼前,暮然回首,她却已是别人的女人。 为什么! 为什么会这样! 她姚禾生明明该是他卫锦之的女人! 悲愤融进心头,恨至浓时,全身僵住,竟连呼吸都不能够。 他怔怔地站在原地,人群已簇拥着往前挪动。沈茂被他的样子吓住,急忙轻声喊他,唤了好几声都没有回应。 竟像个死尸般一动不动。 沈茂情急之下,一掌往他背上拍去,卫锦之回过神,嗓子里有腥甜汩汩涌上来,控制不住“哇”一声,吐出一口血。 肝肠寸断,痛心入骨。 人到了伤心欲绝的地步,咳出的是空气是血,已全然顾不得,任哀痛将身体掏空。 她站在不远处回过头,脸上陌生而又惊讶的神情,深深刻进他的眸子里。 与她而言,他现在不过是个陌生人罢了。 他看着她抬头仰面,与旁边的沈灏耳鬓厮磨,嘴里说着什么,而后沈灏朝他走来,步伐平缓,面容清冷。 像极了趾高气昂的胜利者。 “三弟,你这位门客怎么了,要不要唤太医?”他的声音不急不缓,眼神却充满探究,以及一丝警告的意味。 方才沈茂门客看禾生的目光,他一一看在眼里。碍于人前,不好发作而已。 卫锦之侧过头,眼梢扫过禾生所在的方向。 想要多看一眼,却又怕看了心痛。 所幸彻底掩了视线。 对于卫锦之的一番反应,沈茂正处于目瞪口呆的状态中,蓦地听得沈灏这么一问,当即反应过来,往前一步,将卫锦之护在身后。 “哈哈,没事,刚刚我拿他练拳呢,拍重了些,才咳出血的,你们玩去,莫管我们。” 他一脚正好踩在卫锦之吐出的血滩上,鞋底沾了血渍,往下一瞧,愣了愣。 沈灏意味深长地“哦”一声,拉长音调。有让他带人离开的意思。 沈茂咬牙,低下腰,冲卫锦之轻道:“忍住,别咳了!” 卫锦之好不容易憋住。沈茂笑嘻嘻回过头对沈灏道:“二哥,你看,我说了他没事。” 话罢,他看一眼卫锦之,似要证明什么,一手不动声色地压卫锦之背上,一手高高举起。 重重拍下。 从正前方看,每一掌都似打在卫锦之背上。实则,他用另一只手承受了所有的重量。 要不是之前已经应承,让卫锦之与小娘子单独见面的事,他才不要做这种牺牲,真他妈疼! 沈灏漠然收回视线,丢下一句:“派人处理下地上的血渍。” 话罢,他负手在背,慢慢地挪着步子,回到禾生身边。搭了她的手腕,温言软语,几乎咬着耳朵问:“吓着了吗?” 禾生摇摇头,“咳出那样,怪可怜的。” 沈灏捞她手往前走,“你倒心善。” 三弟身边的这个病秧子,他有所耳闻。行事狠辣,足智多谋,不失为一枚奇才。若不是有三弟碍事,他倒想将其收到门下。 禾生顿了顿脚步,犹如芒刺在背,总觉得身后有人盯着她。抓紧了沈灏的手掌,不敢回头看。 那个人,怕是认错人了吧? 待人都走了,沈茂赶紧收回脚,打量鞋上的血渍,抓狂低吼:“要死要死,老子的鞋啊!” 没了他的支撑,卫锦之浑身无力,眼见着就要往旁摔去。 沈茂眼尖,赶忙上去扶了他半边身子,骂:“好端端的,你发什么疯,突然吐这么多血,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刚死了爹娘呢!” 卫锦之还未从打击中恍过神,任他推搡,整个人像失了魂魄一般。 沈茂见不得他这副要死不活的模样,不敢打,只能骂,凑近诟骂:“卫锦之你这个王八羔子!” 卫锦之无动于衷。 沈茂叹气,垂首喊人将地上血渍擦干净,顺便抬了鞋让人擦。 地上的血迹倒是一擦就不见,他的鞋面是绸缎所制,血渍涔进,怎么也拭不干净。 沈茂一跺脚,回头吼卫锦之:“你知道这鞋谁做的吗!老子母妃,淑妃娘娘!你赔啊!” 面前空无一人。 沈茂扯嘴角,咦,人呢? 找了好久,终是在一处渠深林茂处找到了人。 走过去,见他垂坐草间,目光呆滞,高高的小飞莲在身后蔓延开来,弯细的水渠流淌,呜呜咽咽,生出一派悲凉之景来。 沈茂平时大大咧咧惯了,刚想上前喊他,他却自己回过头来,面上一派平静之色,嘴角的血渍已经擦干,又恢复成平时那个严厉冷淡不近人情的卫锦之了。 沈茂放下心。男子汉大丈夫,有什么好难受的?吹吹风,悲的痛的就全部过去了。 在前头走,跟他交待:“等会我把二哥引开,你自己有什么要问的,就上去问,有冤报冤有仇报仇,别憋在心里,吐血吐多了,不好。” 卫锦之闷着不说话。 两人一前一后走着,并不往人群密集的地方去。找了个枝粗草茂的地方,草木即膝,放眼望去,视野开阔,正好将底下众人热火朝天的烤炙比赛尽收眼底。 沈茂交待:“你先站在这,不要动。那姑娘定是在旁边的亭子里歇息,我现在就过去,先把二哥引开,再使法子,遣退亭子周围的婢子。撑不了多久,你抓紧时间。” 话毕,他阔步离去。 卫锦之定定地观望。半晌后,沈灏果然被沈茂引开,沈茂趁沈灏不备,往山丘迅速挥手。 卫锦之朝山下走。步伐太快,险些跌倒。 凉亭,婢子们忽然散开,禾生正疑惑,婢子只答:“三殿下丢了很重要的东西,遣我们去找。” 禾生点点头,未将此事放在心上。 这里人多,而且沈灏就在前方不远处,她一个人待着也无碍。 凉亭后面是个小湖,清风阵阵,吹得人神清气爽。禾生拄着下巴,百无聊赖,站起来想要去找他。 复又想起他不让过去,怕她沾了炭火,说烤肉是男人的事情,她只要负责吃就行。 禾生顿了顿,又坐下。实在无聊得紧,索性闭上眼歇息。 下次像这样没有女眷的场合,说什么她都不来了。 太无趣,不好玩。 为了满足他那点子虚荣心,平白无故浪费一整天时间,本可以去找景宁王妃学马球的呢。 一个人待着,不由自主地想找点自娱自乐的事。一边想,一边忍不住哼起小调。 悠长缠绵的小曲,配着这般阳光明媚的午后,若是此刻身在王府,旁边放张凉席,正好躺一下午。 卫锦之脚步极轻,他身姿瘦弱,穿一身白袍阔衫,风在袖口鼓荡,整个人遮在袍子下,从后面望去,倒像是个小道士。 禾生阖眼浅睡,对眼前到来的人一无所知。 隔着一张石桌,卫锦之稍稍俯下身看她。 长睫如扇,鼻挺琼玉,唇似樱桃,是他熟悉的那张脸。 满腔怒火怨气,倏地灰飞烟灭。 他伸出手指,下意识想要去抚摸这张令他魂牵梦萦思念深切的脸,指尖差一点便要触上她的肌肤,一怔,收了回来。 禾生恍惚觉得眼前有东西在闪,蓦地睁开眼,吓得往后退。 没有坐稳,往地上摔去。 卫锦之往前扶一把,恪守礼数,手只轻轻一搭,转旋松开。 他行一礼,敛神正色:“我丢了只镯子,许是在凉亭,刚见姑娘睡得酣,没敢打扰。我找完便走,不会碍姑娘的眼。” 他端得严肃,禾生坐着,反倒不好走开。见他果真俯下身找东西,模样认真,每处角落细细扫过,并不看她。 禾生想起他就是方才咳血的人,记着他的焦灼眼神,心里惴惴不安,开口问:“公子,你认识我么?刚才见面,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那样可怕的目光,瞧一眼都让她心慌,还是问清楚得好。 卫锦之回过身,笑:“姑娘是平陵王跟前的宠人,我区区一个贱民,怎能认识姑娘这样的贵人?方才只是见姑娘面熟,长得像我一个故人,因此多看了几眼。” 他长得并不好看,皮相有些粗糙,偏生一双眸子深邃得很,倒像从别的脸上剥下来一般,与他并不相衬。 就是这样一双眸子,轻微合转,稍稍沾上身,便能叫人浑身不自在。 轻蔑、孤高,带着悲天悯人的傲气,仿佛在等她自请原谅一般,压得人透不过气。 这人好像有点讨厌她? 禾生蹙眉,拢手问:“公子的故人,是友人是仇人?” 卫锦之眼皮未眨,脱口而出:“似友似敌。” 难怪。禾生开解,人与人之间,从亲厚到仇视,二者关系游荡不定者,定是又爱又恨,才让人下不了决心。 讨厌也是应该的。让她对着卫二奶奶和卫老爷那样的脸,只怕也喜欢不起来。 片刻后,他已寻完石亭,未有结果。禾生以为他要走了,忽地见他回过头问,“姑娘,小生有个问题,不知姑娘可否一答?” 禾生怔住,外人面前不能失了礼数,更何况是三殿下身边的人。轻声道:“你说便是。” 卫锦之问:“若姑娘丢了件很重要的东西,起初怎么找都找不到,后找着了,却已经被别人占为己有,敢问姑娘,会如何做?” 大概说的是镯子。禾生答:“你放心,我若看到你的镯子,定会派人送还给你。只是不知,公子的镯子,长什么样?” 卫锦之眼梢含笑,并不理会她的问题,道:“姑娘的意思是,若占了别人的东西,定是要归还的?” 禾生一怔,随机点头。三岁孩童都知道的礼数,拾物不报,是为贼。 卫锦之垂首拢袖,“我的镯子,上面刻着字。”随即鞠礼告辞。 禾生嘟嚷,“刻着字啊……” 抬眼见人已走远,身影缓缓融入青翠的丛林,待再也望不见丁点影子,她收回视线,往石桌上一趴,长吁一口气。 当真是个怪人。 烤炙比赛结束,众人盘腿坐于席上,每人面前一案梨花矮几,桌上摆满香气四溢的野食烤肉。 沈灏抽出宝石镶鞘的小刀,动作优雅地将肉切成薄片,沾了蒜蓉花生辣椒酱,回成卷,喂她嘴边。 “我亲自烤的,你尝尝。” 禾生张嘴嚼下,夸奖:“好吃。” 得了她一声夸奖,沈灏切烤肉的动作根本停不下来,一片片喂她嘴里,自己并不吃,光看着她吃,眼里饱含欢喜。 众人看在眼里,在场的都是些皇家汉子,大家亲戚关系,平日都相识,纷纷起哄。 沈阔也在,喊得最大声:“让姑娘喂!” 沈茂吃得开心,也跟着喊,“哟哟哟,小娘子快喂二哥吃肉!” 身旁卫锦之“啪”地一下折断筷子。 沈茂灌口东洲烈酒,将自己跟前的筷筏换给他,想起方才的事,问他:“都说清楚了么,你与她究竟有什么深仇大恨?” 卫锦之嫌弃将他递过来的筷子丢掉,转身唤人另换一双筷筏。 沈茂不以为然,撕了只羊腿啃,放狠话:“不是大爷不帮你,实在是二哥不好惹。他跟前的人,我暂时还动不了,不然啊,直接杀了把人头献你都行啊!” 卫锦之死盯着对面一双璧人,有生第一回,动了酒杯,低头抿酒。 “事情到此为止,多谢三殿下的好意。” 沈茂身子一侧,凑他跟前,“回去你得帮我收拾烂摊子。刚刚我为了引二哥离开,告诉他北乔赈灾的银子,是我挪用的。” 卫锦之一口酒喷出来,怒不可遏:“那可是革职的大罪!” 沈茂耸耸肩,沾满肉汁的手,故意往他不染一尘的白袍上一抹,“这不都为了你嘛。反正嘛,事情到了你这,半死不活的都能有回旋的余地,你可是老子跟前一把手,我怕啥。” 卫锦之勾手指,两人转过身,卫锦之抬手,泼他一脸女儿红。 烈酒触肌,辣得紧。卫锦之问:“醒了吗?”当他是无所不能的么,顽皮竖子,真叫人恨得牙痒痒。 沈茂嘿嘿笑,抹一把往嘴里舔,张口答:“没醒!” 忽地席间有人喊,“亲一个,亲一个!” 卫锦之心头一紧,推开沈茂,望向对面那桌。 沈灏扬起脸,问跟前娇羞的人儿,“是我凑过去,还是你凑过来?” 禾生哪经得住这般闹腾,羞得满脸通红,当即就要起身,被他一把按住。 他喝了酒,呼吸间满是暖香,缓缓靠近,身上熏香与酒香融在一起,醇甘扑鼻。 醉眼迷离,揽了她的后背,俯身吻在额间。 动作小心翼翼,生怕吻重了她不高兴,颤着双唇,轻轻从她眉眼扫过。 禾生面红耳热。 他搭她手,声音仿佛隔着纱,暧昧亲近:“就是要让所有人知道,我有多喜欢你。” 众人起哄声此起彼伏。 卫锦之脸色刷白。 沈茂借着眼角余光睨一眼,目光从卫锦之的面容扫过,一路向下,凝固在沾了血的锦靴上。 复杂的眸色稍纵即逝,沈茂像刚才那般大口吃肉喝酒,拍了卫锦之肩头,“来,喝一杯!” 卫锦之收回寒戾的视线,接过他递来的玉盏,一饮而尽。 · 黑漆漆的屋子里,大府卫家的殷管家困在麻袋中,死命挣扎。 他方才正准备换衣就寝,忽地脖子一疼,还未来喊出声,已被打晕过去。待醒来时,便被人抓了装麻袋中,惊恐万分。 忽地听到有推门而入的声音,以及几不可闻的脚步声。殷管家吓住,不敢乱动了。 有人走过来,在麻袋上方弄腾,头顶一松,原是将他放了出来。殷管家不管三七二十一,径直往外跑,无奈屋里乌漆墨黑,根本看不清路,走两边便找不着北。 屋内蓦地大亮,烛火通明,殷管家回头看,主位上坐着个男子,清瘦模样,瞧不清脸。再看仔细些,原来脸上戴了面具。 殷管家心悸,不敢久留,拔腿就逃。 卫锦之轻轻落落一声吩咐:“将人带上来。” 随从一手拖一个,竟是殷管家的妻子与女儿,紧紧被捆着,被丢到卫锦之的脚下。 殷管家不敢再逃,扑倒在地求饶。 卫锦之取了匕首,摘下刀鞘,把玩雕工秀致的刀柄,开口问:“卫二少奶奶的事,从头到尾,一字不落地,说清楚。” 殷管家听这声音,觉得有几分熟悉。劫难当头,也无心想那么多。肚里揣着明白,他是卫老夫人心腹,将人送到盛湖并派人前去放火的事,由他一手操办。 现在忽然问起卫二少奶奶的事,肯定是要追究放火的事。 殷管家咬紧牙关,不肯说。 卫锦之抬手,一刀扎进殷娘子胸膛,复又狠决拔出,动作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最后给你一次机会。”话毕,他将刀子架在殷家女儿的脖子上,眼神狠戾,居高临下。 殷家女儿哭得凶狠,殷管家迟疑半秒,终将脑袋低下,“说,我全部都说。” 从卫老夫人将禾生送去盛湖的目的,以及嫌她丢脸吩咐她装作表姑娘,后又遣人想要斩草除根的事,悉数说出。 卫锦之握紧拳头,原来是这样!他满心托付的家人,竟将他的信任踩在脚下践踏。 千防万防,没想到最后是被亲人钻了空子,他一心想要保护的人,他们竟千方百计地想要处之而后快。 当真叫人心寒。 殷管家已将肚子里的货悉数吐出,趴着抓了卫锦之的衣袍,喊:“我是个无辜的,求公子饶命。是卫老夫人怕卫二奶奶还活着,以后误了家中少爷的大事,这才下命除掉的,与我无关啊!” 卫锦之站起来,垂下视线,扫了眼被人拽住的衣角,额间轻微一蹙。 “殷管家?” 殷管家欣喜回应,还未来得及开口,背后灼灼痛感,艰难地回头,匕首由后插入,准确无误,穿透心脏。 卫锦之抬靴往屋外走,头也不回。 “守口如瓶,是卫家人的自觉。你这般轻易便将秘密抖落,活着也无益,倒不如死了的好。” 这日艳阳高照,大府卫家人盛装而着,等着即将到来的威震候夫人,个个心绪高昂,其中当属卫灵最是兴奋。 威震侯夫人说好今天过来送庚帖,两人八字一合,选个好日子,这门亲事就算是尘埃落定了。 卫老夫人招了卫灵到身旁,为她整理鬓边碎发,嘱咐:“从今往后,你便是威震候府的世子妃了。” 卫灵笑得含蓄,心里激动不已。 盼了那么久的事,终于要实现了。威震侯府富贵滔天,世子更是一表人才,得此夫婿,她也算是高攀入豪门,此生圆满了。 卫二奶奶看得欢喜,拿了帕子抹眼泪,“我的灵儿,终于要为人新妇了。” 卫二老爷最讨厌女人哭哭啼啼,道:“哭什么,大喜的日子,高兴都来不及,败什么丧。” 卫老夫人拉了卫二奶奶,眼神闪烁。自古女儿与娘亲,以后待卫灵成了侯府女主人,若想为卫家所用,还需得卫二奶奶这个做娘的出马。张嘴训斥卫二老爷:“你知道什么,她高兴哭两声怎么了,谁家嫁女儿不哭的?” 卫二老爷没了声。 前头婆子来报,不等人回话,卫老夫人便迫不及待地问:“侯夫人来了?” 婆子禀话:“侯夫人没来,派人送了信。” 卫二老爷拆信,恭敬递到卫老夫人跟前。卫老夫人拿出西洋镜,一字一句地看,看到最后,面色僵硬,手一抖,西洋镜摔落至地,碎成渣片。 卫灵等不及,问:“祖母,侯夫人送来的可是世子庚帖?” 卫老夫人嘴唇发白,颤着声,从胸腔里挤出一丝气息:“侯府说,这婚不定了。”   ☆、第49章 这一消息犹如惊天霹雳,当头劈下。卫灵不敢相信,跑过去扯了卫老夫人手里的信看。 “为什么,侯府为什么不要我了,我哪里不好!” 看着信上字字婉约,语气肯然,却无一不透露着嫌弃她的口吻。这打击来得太过突然,卫灵经受不住,大哭大闹后竟晕了过去。 卫老夫人迅速定下神,派人将卫灵抬回屋。活了这些年,什么样的大风大浪没见过,这点事情还不至于让她崩溃。 威震侯府欺人太甚,若一开始没有定亲的想法,何必让她们花费那么多心思,将人当猴子耍不成! 卫老夫人是个精于算计懂得趋利避害的人,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慌,将屋内人遣散,留了卫二奶奶和卫二老爷。 卫二奶奶伤心,倚着桌椅哭,骂:“这不是成心羞辱我们家灵儿么,前头大家礼尚往来的,旁人都看在眼里,攀他们一门亲,眼见着到紧要关头,竟来这么一茬!” 卫二老爷叹一声,心里情绪起伏波动。 一开始他是不太相信,威震侯府会搭理这门攀亲的,可是到后头,侯府态度有了松动,他也就投了认真劲进去。 再没有志向的人,有卫老夫人这样一位娘亲每日催动着,没有心思也变得有心思了。攀了威震侯府,他们卫家在望京世族这个圈子里又能重新活络起来了。 最让人惋惜不甘的,往往是那些失之交臂的东西。 卫二奶奶骂得起劲,卫二老爷光听着,不曾附和。关在屋里骂两声,难道别人就会重新瞧上灵儿么? 心里有了气愤,想要拍桌而起前去质问,顿了顿,又缩回去了。 卫老夫人将他的这番动作看在眼里,嘴上未说什么,视线从卫二老爷的脸上扫过,一路挪到卫二奶奶身上。 “儿媳,你与景宁王妃素来亲近,威震侯府看在景宁府的面子上,也不敢对你怎样,若真是为灵儿好,此刻需得上门一问。” 卫二奶奶止住哭泣,张嘴问:“问什么?” 卫老夫人耐着性子解释:“好端端的,突然说不定就不定了,其中必有蹊跷,你上门打探一番,将事情缘由细问出来。若是他们的原因,我们提早做打算,望京的世族,除却他们威震候府,有的是别人。” 卫二奶奶思忖半秒,而后咬唇应下。纵然卫老夫人不开这口,作为灵儿娘亲,她也是上门问清楚的。 趁热要打铁,卫老夫人吩咐人备了轿子,卫二奶奶稍作整理,便气势冲冲去了威震侯府。 威震候夫人正在园内看折子戏,忽地听见人禀卫二奶奶来了,当即一愣,没想到人会来得这般快。 命人撤了戏,起身去厅堂接见,见了卫二奶奶,脸上没多大表情。 卫二奶奶捻着帕子,满脸愤岔,见了威震候夫人的身影,出于平时交际圆滑的本能,掩面将情绪藏了回去。 威震侯夫人坐定,未曾令人上茶,瞧了眼卫二奶奶,敛了视线端坐,语气不善:“卫夫人来此,有何事吩咐?” 卫二奶奶一怔,没想到她会是这样的态度,半点愧疚都没有,反倒尖酸刻薄得很。一口气憋在嗓子里,纵凭再好的修养,此刻也不免流露出愤然。 “今日原是要在府里等候夫人的,却不想夫人命人递了信,妾身特来问问,夫人与侯爷到底如何考虑,前些日子,不是说的好好么,怎么才过了三两日,竟翻脸子不认人?” 威震侯夫人有几分惊讶,平日见卫二奶奶性子乖顺沉稳,想不到撒起泼来竟这般厉害。 她也不是个吃素的,当即顶了回去:“我还想问问卫夫人呢,为何朝三暮四,当着我们一套,背着又是一套,既早就瞧上了连郡王世子屋里的位置,为何又要招惹我们家?” 卫二奶奶大惊,“侯夫人说的这是什么话,我们家灵儿清清白白,从不曾与他府上有过接触,哪来瞧上他屋里位置一说?” 连郡王乃当今淑妃表妹夫婿,与沈茂沾亲带故,连郡王世子连山乃纨绔子弟,整天无所事事,为人放荡荒唐,屋里如夫人娶了一大堆。 望京世家,但凡家里有点根基的,谁也不愿意将女儿嫁他。这样的行情,在望京找不着人家,便只好娶外地边远将领的女儿,正室虽有,尚缺侧室。 威震侯夫人白她一眼,派人取了沈茂亲笔为连山求娶的书信,径直甩到卫二奶奶跟前,“你自己看罢。” 说毕,她也没性子耐着继续招待卫二奶奶,直接离去。 卫二奶奶捧了书信回府,卫老夫人和卫二老爷看了信,大惊失色。 信上写明卫家长女已与连山有缔结姻缘之意,闻见威震侯府欲向卫家下定,这才赶忙托三殿下书信知会侯府一声。 威震候看了信,气得发抖,他们家根基再深,也不好明面上抢亲,当即修书一封,恨不得与卫家恩断义绝。 卫老夫人回过神,立马想明白这其中的关系缘由。将信摔到卫二老爷脸上,骂:“竟将算盘打到自己家来,想要窝里斗不成!” 卫二老爷噤声。此事乃三殿下一手促成,三殿下是他们暗地里支持的对象,让锦之诈死潜伏,为的就是万一日后三殿下失势,卫家不受牵连。 表面上不敢有一点联系的人,现在竟出面要为卫灵的亲事搭桥,直接修书破坏了他们苦心积虑想要攀的亲事。能让三殿下做出这样的事,也就只有一个人了。 卫二老爷跪伏,“娘,锦之万不敢这般做,定是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 卫二奶奶转念一想,张嘴答:“莫不是连世子自己看中了灵儿,与锦之半点关系都没有。” 卫老夫人哂笑,“连世子是什么样的人?胡天海地,最看中皮相样貌的人,他的屋里人,哪一个不是容貌出众娇媚万千的?我自己孙女是什么货色,我再清楚不过。” 卫二奶奶噎住,半晌说不出话。 卫二老爷心中也是疑惑重重,开口提议:“我们这般猜,到底作不得数,需得问锦之自己。” 卫老夫人承应,让他尽早将卫锦之约出来一见,当面把事情说清楚。 这样一桩好姻缘,说没就没了,当真叫人气岔。 没等他们派人通信,卫锦之自己先发了话,指明让卫老夫人、卫二奶奶、和卫二老爷一起来见。 山里清寒,三人冻得脸通红,往上一步步踩着台阶,喘出的气出口凝成白烟。好不容易爬到山顶,卫老夫人身子受不住,眼前冒金星,若不是有卫二奶奶扶着,差点摔倒。 卫老夫人回头骂:“瞧你的宝贝儿子,都做的什么孽!” 卫二老爷受着骂,心里暗想:平日他来回好几趟的跑,也没说什么啊! 卫锦之并未像以前那般,在山头等待,卫二老爷引路,指着一间小茅草屋道:“许是在那里。” 推门而入,屋里比外面稍微暖和一些,纸糊的窗户,破落不堪。屋里没有点灯,阳光透过窗纸,漏了几束,照不太亮。 卫老夫人用拄杖敲了敲地,喊一声:“锦之?” 话音才落,身后木门忽地闭合,屋里蹿出几个人,卫家的人还未回过神,便被五花大绑地缚起来。 卫老夫人何曾受过这种事,以为是遇到了山中劫匪,当即颤着声喊:“好汉饶命,要银子我们送你便是,切莫伤了人!” 刚喊完,便被人用堵了嘴,呜咽着叫不出声。 三人惊慌失措之时,蓦地见屋里走出一个人,提着玻璃灯,一袭月白色纱袍下配皂靴,不紧不慢地踱着步子。 至跟前,瞧清模样了,竟是卫锦之。 卫家人瞪大眼睛,他发疯了不成!竟绑了自己的祖母与生身父母! 卫锦之见他们脸上一副不可思议的神情,顿觉厌烦,放下提灯,往后退了两步,站得累了,挥手让人抬了梨花红椅坐下。 卫锦之颔首,双手相扣置于膝上,目光轻轻飒飒,从三人脸上一一扫过。 “祖母万安,父亲母亲万安。” 清清淡淡一句问候,语气中没有半分起伏,仿佛只是与陌生人招呼一般,冷静得出乎意料。 卫老夫人挣扎,踢了下木椅,以示自己的气愤。 卫锦之轻蹙眉,文质修长的手指朝前点了点,紧接着便有人依照他的吩咐,将卫老夫人的腿绑上。 三人呜咽声不断,卫锦之听得不耐烦,轻嘘一声,声音透着寒气。 屋里安静下来,卫锦之舒展眉心,目光瞥向纸窗,透过缝隙,望见窗外正对着的一株松柏,枝叶被风吹得东摇西摆,却依旧屹立不倒。 “诈潜之前,我与你们商量,要娶平和街上西边胡同里的姚家女儿。她年近十六,若等我成事归来,怕早已另嫁他人。家里派人去打探,回来也说姚家女孩生得好看,能娶自是再好不过。大婚当日,我因走得急,连她与面都不曾见过,将她托付与你们,盼你们能好生照料。” 他的声音不愠不火,转过头,一双深邃眸子黑不见底。 “放火的事情,我已知晓,你们不用再掩藏。” 三人惶恐,面面相觑。 卫锦之不看他们,缓缓道:“事到如今,已挽回不了什么。我既娶了姚氏,便要将她找回来,少不得家里人的配合。” 他嘴角一陷,眉眼烁烁有光,话锋一转,添了几分犀利:“以后切莫再轻举妄动,你们养了我这些年,我的能耐,你们是知道的。” 他不停捻手,卫老夫人最清楚不过这个孙子的脾性,一看他这般,便知道是动怒了。伸了伸脖子,刚才的气焰全无。 卫老爷去世前,将培养的一干死士全给了卫锦之,他习性聪慧,处事与旁人不同,不过几年光景,就已掌握卫家全部命脉。 说到底,没了卫锦之,卫家所有的动作都只是小打小闹,成不了大气候。要想有光明前途,还得依仗这个孙子。 卫锦之起身,朝窗户底下走去,一点点将被风吹开的窗纸重新扶上棂木。 卫老夫人忽地有些害怕。她这个孙子从小性情古怪,以前高兴的时候能耐着性子与人说三天三夜,不高兴的时候,能闷着一个月不出声。 他这样的性子,偏生又喜新厌旧得很,身边伺候的人一*地换,从未与谁亲近。 卫老夫人想起之前的梓树来。梓树是唯一一个能在卫锦之身边待够半年以上的人,只因为不小心弄折了他养的一株昙花,便被拖了下去乱棍打死。 想想都让人心寒。卫老夫人搭着眼皮,去看他的身影,卫锦之正好走到她跟前,两人相对,他的目光清寒彻骨,卫老夫人往旁移了视线。 本以为姚氏只不过是他一时兴起娶进门,却不想,错估了。为了示警,他竟下手毁了卫家处心积虑要攀的婚事。 这样的人,发起狠来,是六亲不认的。 卫锦之转身,朝屋外走去,丢下一句:“这里清净,能让人静心,待上一两个时辰,能想得更明白。” 拢了门,命人在屋外守着,点上香,吩咐两个时辰后再把人放出来。 卫家人被绑得严严实实,坐在椅子上换不了姿势,待两个时辰后,身子僵麻,一步步走回山下,命几乎去了大半。 卫二奶奶大哭,她从未见过卫锦之这般模样,不亲不孝,竟为了个女人,把自己亲爹娘和祖母关禁闭。 卫二老爷没有发言权,素来他都是听卫老夫人的,卫老夫人骂,他便跟着骂,卫老夫人怕,他便跟着怕,横竖指着卫老夫人的脸色过日子。 卫老夫人躺在榻上,一把老腰直不起身,捶着床榻板,又气又恼,却又没有法子,只能受着。 隔日沈茂遣人来取卫灵庚帖,连世子很是高兴,他们家没什么实权,有点眼界的都不爱搭理他们家。他后院人虽多,却都身份卑微,就连娶的正室,也只是四品将军的女儿,拿不出手。虽听闻卫家长女不漂亮,但好歹是世家之女,做他的侧室,撑个门户面子,绰绰有余了。选定日子,择日便要迎娶。 沈茂刚从骑射场上回来,一身大汗淋漓,刚要回屋换衣裳,忽见卫锦之从院前过。 想起盛京传闻,当即走过去揽他肩,大大咧咧,问:“嗳,我替你撮合这门婚姻,旁人都以为我对卫家恨得紧,断了他家女儿大好前程,送她跳了火坑。你怎么这般狠心,那可是你家里人。” 卫锦之面不改色,推开他的手,他手上有汗渍,卫锦之缩回手,嫌弃地拿出帕子搓了两把。 沈茂跟着他进屋,喋喋追问。 卫锦之扒了方才被他触碰过而沾上汗水的外袍,只着一中衣,取了本书放在膝上翻看,嘴上答一句:“做错了事,就要付出代价,我自有我的道理,你别管。” 沈茂恹恹没了声,心里暗骂:这小子脾气好大,改天得找个法治治。 · 宫里将小十三送了来,随行的宫女太监排成队,熙熙攘攘地站了一院子。 明仪抬头问禾生,指着赖在沈灏怀里的小十三问:“屋外那些人都是来伺候他的么?” 禾生摸她头,“小明仪也有人伺候呀,不用羡慕旁人,姐姐亲自为你篦头,可好?” 明仪高兴点头。禾生携了她往梳妆台去,身后沈灏跟上来,小十三赶忙抱了他的腿,半截身子拖在地上。 沈灏没法子,低腰想要拨开他的手,却被捂得更紧了。无奈之下,只好抱起他。 明仪端端正正地坐着,散开了头发,望向铜镜中,身后禾生细心地为她篦头,力道极轻极温柔。 今日本来景宁王妃也是跟着一块来的,坐了一会,赶着与景宁王爷去马场,将人放下就走了。 她性子洒脱,表面不易与人亲近,关系熟了之后,便露出随性的一面。自上次马场之后,她时常请禾生过府玩耍,两三回地,也就不再拘礼。 明仪也乐得跟禾生待一块,旁边沈灏问:“你玩到什么时候,我好叫人来接你。” 论辈分,明仪该喊沈灏一声“堂哥”,嘟嘴唤了声,觉得这个堂哥冷着面,看起来一点也不高兴的样子,张嘴答:“晚上我想和姐姐一起睡,明日再回去。” 小十三附和,“晚上我要和二哥睡!” 沈灏沉下声,义正言辞地拒绝:“不行,晚上我与你姐姐有事要做,你们吃过午膳后就回去。”他今日休沐,好不容易得来半日闲巧,自然要和禾生好好处,不想被人破坏了气氛。 明仪吐吐舌,拉了禾生袖子问:“姐姐,堂哥是你什么人,怎么老管着你。” 沈灏一怔,刚要答,听见禾生开口:“他是我要嫁的人,管我是因为他关心我,以后你嫁了人,也会这样的。” 沈灏心头一甜,挪了木椅坐下,任由小十三在腿上摇摆。 明仪童言无忌,拍手道:“就跟我爹娘一样,难怪你们住一块,原来堂哥是姐姐的心上人。” 沈灏瞥了视线去看,望见她手下动作一顿,似是在思量什么,终是没有应答明仪的话。 许是心上人三个字难住了她。沈灏掩了眸中的黯淡之色,伸手去捏小十三的胖脸。 明仪坐在小木椅上晃着脚,余光睨见禾生的手白嫩似玉,修长秀巧的手,纤纤之姿,生得实在好看。低头一看自己的,肉嘟嘟的,像个肉团子似的,根本毫无可比性。 转过脸来瞧瞧禾生,再瞅瞅沈灏,抿嘴点头,“你们俩以后生出的孩子,一定特别漂亮。” 她故作深沉,一副老大人的模样,禾生被逗笑,眼梢扫过沈灏,见他难得地嘴角含了笑。 明仪拉了禾生坐下,将篦子拿起,塞到沈灏手里,有板有眼地指挥:“我娘要篦发,都是我爹来,你们是夫妻,该你啦。” 禾生闻言就要起身,往明仪额间点了点:“小淘气,历来都是女人做的事,哪能让男人来做。” 沈灏一把摘开粘在身上的小十三,将她轻按回去,接了篦子,低声在她耳边笑道:“明仪说的对,我们是夫妻,理应我来。” 还不是夫妻呢。禾生嘟嚷一句,脸上绯红。 去了珠钗,一头乌发披背,捧了一捋,又细又软,似绸缎般乌黑有光泽。都说人的头发,能透出性子来。毛躁粗硬者,大多性急易暴躁,软细润泽者,则似温水般和吞。 他的阿生,就跟山间溪水一般,静谧温吞,没有迅猛的势头,却能以柔和的脾性,一点点流到人心底去,待回过神时,全身上下每寸肌肤都已成了她的俘虏之臣。 他一下下篦着,怕扯疼了她,数秒便要停顿下来问一次“疼不疼”,她的头发很顺,基本没有几处纠缠打结梳不开的,篦子一碰上,一梳到底,哪会疼。 小十三吵着要过去,明仪一把扣住他,义正言辞地训导:“小孩子,要懂事,大人做事,不要打扰。” 小十三不甘心,张着泪眼有了哭腔,明仪紧皱眉头,双手揽紧了他,“不准哭!男子汉大丈夫,掉什么眼泪!” 她略带凶狠的语气,吓住了小十三,小十三一时间竟忘了哭嚷,呆呆地望着她,嗫嚅一句:“……姐姐……凶凶……” 打个巴掌给个枣,明仪从兜里翻出花绳,柔了声哄他:“教你玩这个,可好?” 小十三点点头。 篦完发,沈灏牵禾生起来,缓着步子在她周身转一圈,对自己第一次的手艺很是满意。 她伸手去拿簪子绾发,被他拦住,抬了脸,望见他勾嘴笑,手指伸来,将她额前的碎发拨到耳后,“今日也不用出门,就这样披着罢,我喜欢得紧。” 往后走两步,看她穿羽纱制成的外衣,宽袖垂到地上。衣裙上印着雪,与泼墨般的乌丝相衬,透出天真无邪的净纯气质,抬眸浅笑间即可取人心魂。 明仪睃眼去看,见平日里不苟言笑的二堂哥,竟笑得这般开心,抚掌唤了小十三,嚷道:“你看,堂哥痴了!” 小十三顺着她的话喊:“痴了痴了!” 沈灏不作理会,凝视着眼前的美人儿,舍不得移开心,恨不得多瞧几眼,刻到眼皮上,闭上眼来也能看到才好。 午间用完膳,下午陪着玩荡秋千,翻花绳,期间小十三吵着说要学字,便又摊了笔墨。 三岁的小孩,连笔杆子都不会握,偏生好动得紧,手上沾了墨,脸上身上都是黑渍,还甩了旁人一脸墨。 近黄昏,两个小祖宗先是赖着,好说歹说终于肯走了,沈灏舒一口气,觉得这一天下来,竟比行军打战还要累。 拿了引枕让禾生靠,自己低了身,枕着她的腿躺下,叹:“原来带孩子这般辛苦,各府里该为奶嬷加月钱。” 禾生垂首,望见他阖了眼,确实是累到了。开口道:“小孩子都这样,吵吵闹闹才有活力。” 沈灏捞了她手,往太阳穴边搁着,求她按按,道:“我小时候就不这样。”忽地又问:“你呢,小时候喜欢闹腾么?” 禾生道:“顽皮得很,天天泥巴地里滚,有时候还带我弟上树掏鸟蛋,你若见了,肯定嫌烦。” 沈灏摁了她手,往嘴边挪,亲了亲她的手背,道:“巴不得你在我面前顽皮,无论什么样子,只要是你,我就都喜欢。” 禾生低眉顺目,烟视媚行。 她的腿软,凑得近,女孩儿家身上的幽香往鼻间飘。沈灏垫着她的身子,翻过脸轻蹭,隔着纱裙,隐约可见及膝的云月小裤。 身子燥热起来,赶紧将注意力转移出去,“我派了人去接你的家里人,明日我们去秋狝,算算日子,秋狝归来正好能与他们相见。”   ☆、第50章 禾生俯腰看他,长长睫毛一眨一眨,沾着道不尽的喜悦。 “真的么?可是卫家那边怎么办?” 他喜欢看她这样又惊又喜的模样,顾盼生姿般撩动人心弦。 若可以,他情愿将全天下的珍稀都捧她面前,只要能瞧得她每天这副喜悦模样。 “不出意外,秋狝一回来,圣人就会赐婚,赐了婚,卫家也就不能怎样了。我已在西敦街上买了处大宅子,等你家里人一来,便能住进去。” 西敦街,那不是与大府卫家是街坊么!她轻推他肩,蹙眉道:“疯了不成,和他们家挨得近,大家东里西里的邻居,出门抬腿三四步就能撞见,多尴尬!” 他反握住她手,微微直起上身,扬起下巴,趾高气昂:“怕什么,就是要和他们挨着住,以前因着你的婚事,你家里人也受了不少气,待见了人,只管挺胸昂首地走过去,眼睛都不用眨一下,自有我替你们撑腰!” 禾生顿了顿,面容有些彷徨。忆起了以前的事,心里堵得慌。 当初得知卫家娶她进府是为冲喜,姚家人东奔西顾地找了不少关系,为的就是能够解除这场荒唐的婚事。 平民老百姓,哪能斗得过官,姚爹为此气坏了身子,躺在床上半个月没下地。可怜她好不容易托了人回家打探消息,使尽了身上银两,才从禁戒森严的卫家递出信,知道姚爹的病情。 她去找卫二奶奶求情,希望能够回家探望一二。卫二奶奶却连她的面都不见,直接拒绝,那样冷漠的人家,她这辈子都不想与之沾上任何关系。 但终究是要面对的。女子二嫁,需取得前夫族人的同意,拿了休书一封,才能光明正大地另嫁他人。否则就是名不正言不顺,说出去也不好听的。 这回她要嫁的,是皇家之子,定是要各项礼数都周到齐全的。 她试探地问沈灏一句:“圣人知道我是二嫁子么?” 沈灏拢了她手往心窝处捂,眼里有迟疑,却只是一晃而过,抬眸已换做自信坚定的眼神:“他是圣人,天下之事无所不知,肯定是知道的。” 禾生不放心,又问:“那其他人呢,德妃娘娘,还有六皇妃和景宁王妃呢?” 她这话问得急,只因心里惶恐,怕好不容易交来的友人,因为她身份的事情,对她避而远之。虽然她早已做好心理准备,但还是不希望这样的事情发生。 沈灏蹭着榻子往上挪,挨她肩,两人半坐着,他高出她一大截。 他侧过头,轻轻将她歪着想问题的脑袋往肩膀上搁,禾生顺从地靠在他肩头。 “莫担心,所有的事情都有我来扛,你只需安安稳稳地做你的新嫁娘。” 禾生“嗯”了声,知道自己再想也无用,闻着他衣上的熏香,忽地想起什么,问他:“上次我去找你用的香,外面香坊却没有的。” 他歪了脑袋与她靠在一块,嘴唇贴着她的额头,一张一合,嗫嚅道:“干支香是贡香,每年只出半斛,圣人赏了些给我,你在外面自然买不到。” 禾生蹭着他脖颈处深吸一口气,觉得这香气好闻得紧,不甜略带涩,却出乎意料地让人觉得置身十月的暖阳天,有和煦微风吹过,大片蒿草被太阳晒过后的清爽温和。 她将脸埋进他的肩膀衣领处,嘴上道:“午歇时,拿熏了这香的帕子,盖于脸上,躺在贵妃椅上,定能睡得更安稳。” 他沉了声,问:“就这么喜欢?” 禾生点点头。 沈灏一翻身,将她压在身下,眸子里熠熠生辉,“我往你身上一蹭,香气易散,自然能够涔到你的衣裙上。” 禾生害羞捂了脸。 他不管不顾,贴着她的身子,一点点挪动起来。 手臂捞着手臂,广袖的衣衫往前一搁,掩住了她的上身。禾生睁开眼,他的衣缎虽轻不透,软软地搭在她脸上,依稀可见屋内数十盏烛灯拢成一团,星光点点。 她直直地挺躺,身上承接了他的重量,却不觉得压得慌。应是他刻意抬轻了半边身子,柔柔地轻轻地,在她身上游动。 隔着衣料,衣上的绣锦纹路腾腾地浮在光里,她仔细去看,是绛红色丝线绣的丰字样式,好几个簇在一起,他的脑袋从丰字的一竖尖顶透出来,望不见脸,只能看见脑瓜顶。 黝黑的脑壳尖晃啊晃的,品探许久,往上扑来,停在了她的锁骨处。 他的声音有些哑,像是憋了许久,忍着不让自己释放。 “让我亲亲这里,好么?” 禾生顺承应下。 湿润带着热的吻落下,在她如竹骨纤细的锁骨处贴了贴,停了许久。 她穿齐胸襦裙,脖子以下大片光景裸/露在外,白玉温软的肌肤,像是□□一般,抿一口便再也移不开嘴。 他往靠肩的地方紧紧吮吸,酥酥麻麻的,舌尖不停打着颤,吻了半晌,亲出一片红印,带着几分青淤。 满意地抬头,并不继续往下,知道若是再向下挨着那团软多一寸,便会控制不住。 顺着她的脖颈往上舔,双手与她十指相交,伸直双腿微微敞开,扣在她的腹部。 禾生觉得小腹一热,有什么东西抵着,细声问他:“你袍里揣了什么,硬硬的。” 沈灏眸中一片迷离,哄着声问她:“摁得你不舒服么?” 隔着薄纱,依稀能感受到那东西的热度,答:“又烫又硬,我不习惯,别是什么贵重之物,待会滚到床下去,摸着灯也找不到。” 沈灏轻笑出声,往前一挺,含着她的耳垂,“丢不了,在我身上牢牢绑着呢。” 他的动作微且细,起伏波动不大,温温和和的,搅得她有了困意。闭了眼,嘴上含糊一句:“那就好。” 沈灏埋在她脖间舔啃。 末了过了半晌,他情生意动,实在憋得难受,脑海中冒出一个想法,揽了她手想让她摸摸身下物什。正是浓情蜜意时,顶上却传来微鼾声——她睡着了。 沈灏顿了动作,从她身上翻下来,躺在她身边,眼睛盯着屋顶的彩绘平棋格。 再好的耐心,也是有期限的,总有一天,他会想要更多。 烛台灯芯燃到底端,被如脂红蜡掩了火势,一闪一晃,屋里彻底暗了下来。 他侧过身,在黑暗中望她的轮廓,用几不可闻的声音殷切问:“阿生,什么时候替我生个孩子?” 无人回应,唯有寂夜沉默以答。 · 翌日,禾生一大早进宫,随了德妃娘娘的车辇。 本来是要随沈灏一起,因德妃娘娘发了话,此次秋狝,禾生要面圣,自当要周全。若与沈灏同车,以府里姑娘的名头一起,没名没分的,当着圣人面,于情于理,没有任何好处。 沈灏不放心,一路送她入宫,命人抬上备好的物什。站在德妃宫殿前,与她交待:“路上停当,一天有歇息的功夫,我定会来看你。行进中若有身子不适的,不许瞒我,需得立即差人告诉我。” 禾生应他:“嗳,有娘娘与我一起,无需担心。” 转头清点该带的物什,确认东西都齐全了,这才舍得放开手。 德妃娘娘许久不见禾生,拉着她往宫殿坐,一同等待前头小黄门来传启程钟鼓声。 开口就问:“上次给你的那些书,可都看了?” 说的是那一包袱的春/宫图了。禾生羞赧,答:“王爷不让看,说是坏东西,全给烧了。” 德妃娘娘叹气,盯着禾生的肚子,心想也不知道何时才能抱孙子。 片刻宫殿前有一排小黄门拿鼓敲锣,从宫道里往返小跑。 到时候出发了。德妃携禾生上马车。 百官从正华门而出,随行宫妃自慧其门绕双黄门与圣人的九龙车辇汇合。 此次跟随出宫的除却德妃,另有淑妃,皇后。皇后一向吃斋念佛,鲜少伴驾,后宫众人皆以为这次皇后定是抱病不去的,哪想竟然破天荒地应了行程。 是蕊在华盖车里伺候,点了白玉香炉,嘴上道:“宫人门私下都说,此次太子北巡,未赶得及秋狝之行,皇后娘娘此次,是要为太子保驾护航。皇子们都在御前,唯独太子不在,怕输人一筹。” 说到底,还是担心太子的宝位坐不稳。 德妃斜靠在蟒纹引枕上,摘了手上金翅甲,示意是蕊搬来几案,将棋子一一铺开。 手落棋子,“这只是其一,宫外那位,这次也一块去,她怄了这些年,现如今竟还没有想明白。” 说的便是皇后了。 是蕊掖手侍茶,“还是娘娘看得通透。” 景宁王妃当年与圣人两兄弟的往事,宫里的老人记得清楚,当年圣人极为看重景宁王,因听说他被府里的侍女迷了心智,且这侍女还是当年叛乱的罪臣之女。为断其念想,将侍女招进宫中。却不想,这一招,却把自己陷了进去。 之后景宁王金銮殿上拔剑抢亲,圣人冲冠一怒为红颜的场面,犹如昨日重现历历在目。 全后宫的女人,没有谁不嫉妒眼红的,德妃也曾艳羡,但她是个明白人,自进宫起便知道自己要什么,从不在圣人身上索求情爱,将他当亲人一样来待,反倒不觉得有什么。 倒是皇后。她与圣人从小相识,成婚以来,二人虽不至耳鬓厮磨,但也是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留的念想自然比别人要多。 德妃回过头看禾生,问:“听说景宁王妃与你走得近?” 禾生听她们讲话,一知半解的,不明白其中含义,坦然点头:“王妃教我马术。” 德妃点点头,并不在意景宁与圣人的往事,道:“你与她多亲近,有益无害。” 她老了,不像皇后那么执着,整天纠缠情情爱爱。她的眼里,只有她的儿子,如何为沈灏铺好通向皇位的路,才是她真正关心的。景宁王妃与圣人关系非比寻常,纵然景宁王妃无意,却到底是圣人心头的一点朱砂,分量重得很。 禾生能入景宁王妃的眼,自是再好不过。 母子俩说的都一样。禾生低眉,从未有人跟她提起过关系利害,她与人交好,并不看重身份地位,因此没有想太多,“嗳”地一声应下。 围场离望京有段距离,人多行程缓,走走停停约莫要六七天的功夫。德妃让禾生陪着下棋,禾生才刚从沈灏那里学棋,只会些皮毛,不够与德妃对阵。 德妃不喜欢力量悬殊的奉承,那样太假,赢得也不畅快。索性一边下,一边教她。 近黄昏的时候,御前铁骑拿了五丈高的帷布,绕圣驾十里外的地方,通通围了起来。 各处搭了帐篷,安营歇马驻扎,准备过夜。 随行侍女并不多,依典制,每宫各带十个,司茶司衣司寝的宫婢忙着整理,准备晚上主子的歇寝。禾生掀了帘子站在门口往外看,入眼皆是牛皮大帐,平原上撩起火把,甲胄们有条不紊地穿梭于各个帐篷间巡视。 寥寥阔原,夕阳红得发紫,罩在头上,往稍远处看去,有种心旷神怡的向往。 禾生深吸一口气,绿草的新嫩与泥土的腥味,搅拌着曝晒了一天后的空气,吸进胸腔,竟是从未有过的清爽。 德妃要遣人去给交好的宫妃送玉露香,问禾生是否要给景宁王妃送去。 帐内宫女都有各自的事情做,禾生看准机会,央了德妃让她去。 到处都是巡守的侍卫,倒也出不了什么乱子。德妃从她包袱中取出沈灏的玉佩,为她系在腰间,倘若出去有个眼瞎的,看到这玉佩也会避让三分,断不会为难她。 出了帐篷,视野倏地开阔起来,心情舒畅,脚下步子迈得轻快。 一路碰到婢子侍卫,见她腰间玉佩,知道平陵王府的姑娘,皆俯首称礼。 平原上走着,天渐渐黑下来,她弄混了东南西北,原本瞅准的帐篷,现下也不该如何去寻。想着找人问个路,听见身后有人喊她。 “小娘子,别来无恙。” 禾生回头看,一步开外的距离,沈茂笑得痞气,一双手朝她搭来。   ☆、第51章 沈茂往前一伸脑袋,脸上堆满笑容,挑明用意:“小娘子,你过来。” 他一双贼溜溜的眼睛,分明没怀好意。禾生哪敢过去,皱着眉后退一步,道:“三殿下见谅,德妃娘娘吩咐了事,不敢耽搁,先告退了。” 她说完就要走,沈茂跨上前,挡在她面前。离得近,他打探得更为仔细,视线从她额前的美人尖一路向下,眉眼、鬓角、脖颈,一一扫过。 果然生得好皮相。 沈茂想起剥了壳的南方荔枝,水水润润,白嫩带红。一想起美食,嘴里有些馋,咽了咽口水。 禾生见他喉头松动,心头大骇。 平日与沈灏相处,他想极了要与她亲热时,也会这般,舔舔嘴角,吞口唾沫,紧接着就将她抱在怀里亲吻。 沈茂回眸见美人花容失色,伸出手去碰,禾生吓得就要跑,“你莫过来!” 沈茂不太高兴,这小娘子好看是好看,就是带着刺,难接近。 禾生从他身旁往外跑,沈茂几乎是想都没想,一把逮住她的手臂,拖了人往帐篷底下带。 禾生张嘴就要喊,沈茂先她开口:“喊啊,把人都喊过来了,我往你身上一贴,看二哥怎么想。” 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禾生羞愤,眼里含了泪。就算喊了人来,沈灏理应也会信她的。只是若喊了人来,传了流言出去,他脸上肯定挂不住。且再等等,若三殿下真敢做出什么事来,她定是要喊人的。 沈茂见她被自己唬住,心里得意,扬起眉头低头看,笑着哄:“我不过是看你生得美,想要挨着多瞧两眼,先头有二哥在,不方便。” 他笑得狡黠,一腔戏弄的话语,说得好像与人偷情一般。 禾生咬了唇,生怕他会有所动作,紧张得手发抖。心里头告诉自己不能怕,撑足气抬了眸子瞪他:“陋颜而已,不敢污了殿下的眼,出来这么久,德妃娘娘该急了,烦请殿下发发善心,放我过去。” 沈茂原本张开捞她的手往回收,双臂抱拳,笑:“我若不放呢?” 禾生不回他,往四周张望,见不远处有个人影,害怕极了,不敢再拖下去,假装认识那人,喊:“是德妃娘娘的侍女么?我在这。” 本想趁沈茂回头的瞬间躲开他的阻拦,却不想沈茂丝毫不为所动,压根就不上当。 禾生急得跺脚。 沈茂看她这副恐慌万状的模样,心里头畅快,在沈灏那里受得气,便从他女人这里找回来,也不失为种排压解气的好法子。 忽地身后传来一道清冷的声音,听得人不寒而栗。 “三殿下,原来你在这,我找你许久。” 沈茂立马认出这声音,心里头虚,缓过头望,果然是卫锦之。 沈茂佯装镇定,扯出笑脸,“平陵王府的小娘子迷了路,我在给她指路呢。”他调过头,冲禾生道:“是不是啊,小娘子。” 哪里还有人影,一溜烟的功夫,人已经跑了一里开外。 她提裙慌乱逃跑的身影渐渐远去,卫锦之一怔,回头见沈茂拔腿准备开溜,伸手过去提起他的衣领。 “殿下,要不要解释一下,为何放着圣贤书不背,跑来这里调戏姑娘?” 背什么背,都出来秋狝了还被压着背书,真扫兴!“出来散散心,透透气。”沈茂嘟嚷,无奈与他回帐篷。 抬眼夜空璀璨,锦靴踏在浅寸的草地上,发出沙沙的声音。草间有黄色小野花露出,稀稀散散的,并不多。 沈茂看着脚下的路,专门找着花踩,一步一跳跃,与旁边缓步前行避免践踏野花的卫锦之,截然不同。 沈茂突然冒出一句:“我都瞧出来了,你喜欢平陵府的那个小娘子。” 卫锦之不睬他。 沈茂眼尖,摸黑望见前方一点黄,跳过去抬头就是一脚踩。 正好挡了卫锦之的路。 卫锦之面容冷淡,徐徐抬起脖颈,“是,我确实喜欢她。” 他应得如此迅速,沈茂有些吃惊,问:“你不会想跟二哥抢人吧?” 卫锦之身子一晃,饶过他,继续往前走。“本来就是我的,何来抢人一说?” 沈茂追上去,嘿嘿笑:“以前没瞧出来,原来你竟是个色胆滔天的。” 卫锦之蓦地顿住脚步,□□下的眸子越发深沉,“还记得我诈潜之前,娶了亲事么?” 沈茂道:“记得,俗话说演戏演全套,你们家倒是想得周到,找了人来冲喜,这样一来,全望京的人都会觉得你确实是病入膏肓了。” 卫锦之反了手负在背后,抬头看月,繁星点点,热闹地簇了一幕,唯独不见月亮。 “平陵府的小娘子,便是我之前娶的妻子。” 哈?沈茂以为他开玩笑,又想他语气认真严肃,半点笑意都没有,一时被弄懵了,不知该如何继续话题。 沉默半晌,忽地卫锦之回头看他,“三殿下,我与你之前的君臣协议,恐怕要做一改。” 君臣协议,倘若一日他沈茂登上宝位,定要赐予卫家族人千秋万代的富贵荣华。 沈茂扬起脸问他:“怎么改?” 黑夜里,卫锦之的声音似火焰般热情燃起,“以卫家族人的锦绣,换我妻子的归来。” 是要他帮着抢人了。沈茂一怔,答应:“我若登基,定是要除掉二哥的,你要他的女人,别说一个了,千万个都能给你。” 卫锦之睨他:“不是他的,是我的。” 沈茂缩缩脖子,“是是是,都你的。”竟还有这么一层关系在里头。 嘿,这下总算找到卫锦之软肋了! · 禾生跑出大老远,见身后无人追上来,这才敢停下喘气。走到德妃帐篷前,面红耳赤的,不敢进去。站在外头整理衣裙鬓角,调整好了呼吸节奏,掀帘而入。 德妃问:“怎去了这么久,灏儿找你,一直等着呢。” 帐内沈灏也在,禾生想起方才的事,不敢说,答:“我迷了路,没找着王妃落脚处,见天色已晚,便回来了,东西也没送出去。” 旁边宫婢接过她手里的锦盒,为她解披风。沈灏起身,招手屏退侍女,自己上手为她解衣带。 “如今天气烦热,你在马车里闷了一天,容易中暑,我命人做了解暑的点心,你吃些罢。” 身后德妃与一众宫女都在,禾生怪不好意思的,低头答:“娘娘也闷了一天,大家一起吃才好。” 德妃瞅着眼望,巴不得他们郎情妾意的,早日蹦出孙子来,遂道:“我不吃,专做给你一人的,你承了他这份心意吧。” 沈灏扶禾生坐下,德妃道:“与淑妃约了晚上打马吊解闷,我先出去了。” 领了一众人离去,连门口驻守的侍卫都被调走,像是有意腾出空间,空落落的帐篷,就剩他俩。 沈灏端了满桌案的食物,有冻奶,绿豆凉糕,酸梅汤,苦瓜粥等。每样都是现做的,其中好几样食材难得保鲜,大抵逼难了随行厨子,才能做出这些新鲜物什来。 沈灏舀勺,先喂她喝粥,捧了凉糕让她尝一口,拿酸梅汤咽食。 问她:“赶了一天行程,可有哪里不舒服?胸口是否烦闷,我请太医过来瞧瞧,把个平安脉,可好?” 禾生嚼食,觉得麻烦,摇头:“我活泼乱跳,好得很。又不是弱不禁风的娇花,不用太担心。” 沈灏不放心,以前秋狝,随行宫人中中暑病倒的不少,头晕呕吐的症状,若安在她身上,想想都觉得心疼。 禾生从他手里接过碗自己喝,不让喂,道:“哪有你这样护人的,迟早得被你养废。” 沈灏摁住她手,恍若罔闻,拿回碗,继续喂:“废了就废了,总归有我,不碍事的。” 禾生不与他争辩,托着腮,转开了话题:“到了围场,你们要打几日猎?” 沈灏学着奶嬷哄孩童那般,啊一声让她张嘴,将粥喂进她嘴里:“总共四日,头三日拔筹,进围场捕猎,到了第四日,众人随意活动,各做各的事。” 禾生吃得饱了,撇开头不想再吃。一勺递到嘴边,她只摇头。 沈灏无奈放了碗,掏出几个荷包,拿了个放她手心,问她:“今日你睡哪?” 禾生往里一指,“娘娘说,让我跟她一块歇。” 沈灏闻言,起身往里去,在床帐子前里外各挂了个荷包,“野外蚊虫多,稍不注意便会被叮咬,这是放了驱蚊香料的荷包,你收着,贴身放,蚊虫皆会避开。” 禾生点点头。 沈灏还是不放心,思索还有哪些没想到的细处。这里比不得王府,东西短缺,万一有个好歹,生个小病可怎么办。他是男子,没那么娇气。但她不同,她是女孩儿家,就该好生养着,半点委屈都不够有,如若不然,便是他没用,没能护好她。 “晚上莫踢被子,莫穿肚兜睡,定换上中衣,才不至于凉心口。” 禾生沿着榻边挪过来,趴他身上,张着水灵灵的眼睛,道:“不过几天功夫,我会好好照顾自己,你不用太操心。” 沈灏捧了她脸,笑:“宝贝似的人儿,操心是应该的。” 说了会话,不宜待太久,临走前唤了太医来请平安脉,这才放心离去。 眼见就二更,明日大清早地就得出发。德妃一回帐篷,便准备睡下。 两床被子,一个榻。德妃侧身对着禾生,探进被窝拉了她的手,道:“方才在帐内,与灏儿有做什么吗?” 禾生羞脸,“与王爷说了会话,没别的。” 德妃不信,语气加了点严厉:“真的?” 禾生转开眼珠子,不敢与她对视,嗫嚅道:“……王爷还抱了我一会……” 恨铁不成钢。德妃碾身仰面躺好,双手合十扣在被上。 当真都是不开窍的。 脑海中有什么一闪而过,问:“你们圆房了吗?” 问得这般直白。禾生胸口一紧,窒着气,声音像是从嗓子里挤出来一般,说出了德妃最不想听到的两个字:“……没有。” 德妃直起身子,惊讶万分:“为何还不圆房!” 话刚出口,语气太过凶冲,急忙掩了嘴,柔声道:“我也是着急,你们孤男寡女的同处,灏儿忍着没动你,我担心他有什么隐疾。” 禾生拿被遮脸,半张脸躲到被子里。隔着锦被,声音不太清楚:“……大婚之日,定是要圆房的,娘娘无需担心。” 他说过要等她愿意,但她自己也不知道愿不愿意,横竖已经跟了他,难道非得喜欢上了,才把身子给他么?她没想太多,只知道既然要报恩,就得以他为先,成亲那日,顺其自然地圆房,也没想过躲。 德妃默了半晌。 灏儿看重她,连男人的本能都可以忍住,是不是宠得太过了? 禾生轻声唤她:“娘娘?” 哎。德妃叹一口气,还能怎样,唯一能为灏儿生儿育女的人,再怎么宠着,也是应该的。 圆房这事,有的是机会。 复又拢了禾生手,面上神情松动,和颜悦色道:“这几日你肯定是要面圣的,记着,圣人若问你话,你切不可躲闪。” “嗳。”禾生应下。 德妃又道:“圣人不喜人说话太快,你答话时,放缓语调,不骄不矜,如实回答即可。每说五句,要大胆抬头对视,一直避着视线,圣人也不喜欢。” 将圣人的喜恶大致交待一番,命禾生一定要记住。 禾生一一记下,听得帐篷外风吹草地的声音,困意翻滚而来,实在挺不住,闭了眼。 德妃说完了重要事,仅剩的半点睡意扫得一干二净,添了说话的兴头。 刚想与人继续闲聊,定晴一看,人倒睡着了。 果然是个没心眼的。德妃收了声,看她睡颜酣甜,手臂露在外头。 动作轻柔,抬她手放进被里。睁眼养睡意,刚要睡着,想起沈灏对她百般呵护的样子,不放心,起身看她有无盖好被锦,掖了被角,这才安心睡去。 媳妇如女,多了个女儿也好。 · 走走停停挪了六日,终是到达围场。   ☆、第52章 围场方圆百里,羽林军重军把守,圣人携后妃入驻黄帷御营,皇室宗亲按辈分,住幔城连帐,随行官员于最外一层歇息,与随行侍卫一起,入驻网城。 共五百座连帐,禾生随德妃住御营,往前是圣人连帐,左手边是淑妃连帐,右手边是皇后连帐。以圣人连帐为中心,依次往周围渐开。 沈灏住幔城连帐,与黄帷御营挨得最近,与景宁王,沈茂,沈阔相邻一圈。 连帐整理得干净,早在两月前便已经为圣人的到来做准备。 上午稍作歇息,晌午时分,便要开始第一日的围猎了。 每年围猎,只选围场一处地方进行打猎,年年轮换,选定地方后,以麻黑布将界定范围牢牢遮起。御马至黑布遮避的树木,便不能再往外。 禾生在帐中,听见外面众人高声呼喊的声音,好奇掀了帘子往外探。 放眼望去,座座逶迤营帐,壮观宏伟,占据整片视野。穿甲戴胄的将士们腰胯大刀,手提尖枪,训练有素地结成一队,往东南方向小跑行进。 她脸上满是好奇,兴奋地想到帐外一探究竟。德妃吩咐人拿了牛皮小伞,叫了车马,携她一起往围场方向去。 一路驰骋,风呼呼地从吹进来,透着热气,车帘子飘得四处飞扬。 旁边有车马追上来,并行而驶,车窗处露出个画桃花妆的贵妇人,笑得眉飞色舞,招手与德妃问好:“姐姐,我先走一步。” 说罢,那行车队加速往前,倾瞬功夫,已经抢在前头。车轮滚滚,掀起尘土飞扬。 德妃甩了帘子,被灰尘呛了一鼻子,旁边是蕊连忙上前伺候。 “淑妃娘娘也太胡闹了,莫不是昨晚打马吊输了钱,不高兴了,这才扬了车马找场子吧。” 德妃不以为然,笑:“她也就只能在这些小事上找场子了。” 生的儿子不如她的,圣宠眷顾比不过她,就连家世容貌也比不过,淑妃被她压了这些年,估计也是气出毛病来了。 竟连谁先到围场这样的事,也要比,真是疯魔了。 “皇后都没到,她走得那般急,有越俎代庖之疑啊。”德妃叹气,自进宫以来,尽遇到些实力悬殊太大的对手,不是情商太低,就是智商太低。玩斗了这些年,也是腻了。 德妃擦一把汗巾,拉过禾生的手,细细为她擦拭,道:“方才那位是淑妃娘娘,三皇子与七公主的生母。待会看台上遇到她,她若给你脸子瞧,你千万不要理,只管来找我。” 禾生眨眨眼,道:“淑妃娘娘看起来有点凶。” 她对沈茂没有好感,方才车上一瞥,淑妃一双眉眼张扬嚣肆,看起来就不是个和善之人。 俗话说的好,子之错母之过,三殿下那般轻浮放荡,跟淑妃娘娘脱不了干系。 “越是内心自卑之人,越喜欢用凶恶的外表伪装自己。” 禾生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德妃将帕子丢到盆里,拢起禾生的手指瞧,洁白如脂玉,半点瑕疵都没有,柔柔嫩嫩的一双手,好看极了。 手是女人的第二张脸,她这个媳妇,两张脸都长得极好。 围场与御营不足一炷香的距离,车马驰骋几步,已到围场。却并不下去,待车外传来皇后到来的通报声,德妃慢悠悠地,带禾生下车。 刚一下车,正好与皇后撞上。 禾生跟着德妃向皇后问好,瞥着眼去瞧。 皇后穿一身深青色翟衣,五彩翟纹为饰,头戴龙凤花钗冠,眉目微拢,净白皮相,仪态端稳。 许是终日操心后宫之事,她面上虽施以脂粉,却仍掩不住疲惫之色,眼窝处隐隐有青黑现出。 禾生心想,看来做皇后累得很,繁文缛节后宫大小事宜皆需操持,定是辛苦艰难。 幸好沈灏不是太子,不会成圣人。 皇后颔首,扫了面前人一眼,视线在禾生身上略停半秒,紧接着移开,朝前走,道:“德妃妹妹,一起过去吧。” 德妃带禾生跟在皇后身边。 圣人已经到了,皇后与他并肩坐下,看一眼先到的淑妃,果然不太高兴。 虽不悦,却无心顾及,皇后扫视看台下的人,并未找到眼中钉,忽地舒一口气。 禾生与景宁王妃关系近,路上又听德妃提了些宫中秘事,忍不住往皇后那边看。 看台人多,没有人会注意到她。虽是这样,不敢看得太仔细,斜一眼便立马收回来,然后再瞧。 忽地皇后一眯眼,脸上柔和神情换做一副冷面,禾生顺着视线去看,原来是景宁王妃来了。 瞅皇后这眼神,看来对景宁王妃恨得紧啊。 正要再探,忽地被人挡了视线,抬头一看,沈灏沾在跟前。 他穿一身猩红色骑射罩甲服,上褶下絝,带金钩具带,足下一双金锦靴,威武正气,与平时翩然文质的模样孑然不同。 他微昂起下巴,面容高冷,递了手过来,对禾生道:“替我弄弄手腕。” 他这样突然一出现,又穿得这般齐整,气宇轩昂,卓尔不群,让人眼前一亮。 禾生看得痴了,嘴唇微张,连最关心的景宁王妃与皇后八卦都忘了去关注。 旁边德妃对沈灏笑:“瞧你媳妇的模样,见着好看的就移不开眼了。” 沈灏伸手在禾生鼻尖一刮,摆了摆手臂,禾生反应过来,连忙为他扣好护腕。 德妃故意凑过来问,“方才你作甚那般看着灏儿呀?” 禾生红了脸,瞅一眼沈灏,见他静静地看她,似是等着她的回答。 难不成说她花痴迷了眼么。禾生张嘴答:“从未见过王爷这般打扮,像极了征战凯旋的将军。” 德妃盛杯酒,放她手心里,让她亲手递给沈灏,道:“他倒是上过几回战场,巧得很,每回都能打胜战。” 说到这,德妃嘴角勾起,面容间皆是自豪骄傲的神情。扫一眼旁边为沈茂拢衣擦汗的淑妃,笑容愈发深了。 比起养儿子,无论是淑妃还是皇后,终究都是差她一截。 禾生头一回听说沈灏打过战,将酒拿给沈灏,好奇问:“太平盛世,也有战打么?” 沈灏举杯一饮而尽,眸子里神色坚毅,“安稳是靠打战取胜得来的,边疆邻国稍有挑衅,便要出兵示威。” 那杀过人么。禾生刚想问,话到嘴边,思索再三,还是吞了回去。 看台上传来鼓声,圣人自栏杆处踏出步子,一招手,各家威武男儿马前听令。 沈灏俯下身凑她耳边,快速说道:“我就要出猎,不说些什么鼓励一番么?” 禾生见众人都往台前集聚,怕他耽误,脑子转得飞快,脸红挤出一句:“王爷最棒了!” 沈灏轻笑出声,拉她手往胸口处一拍,隔着冰冷坚硬的轻甲,她几乎能感受到,他的心跳是多么得强而有力。 “我定夺个头筹捧给你看。” 说罢,飞快放开她的手,往队伍里奔去。 底下号声鼓声喊声混成一片,声势震天。圣人上马,指挥二等蓝衣侍卫,进行第一轮的围拢,设好第一道包围圈。为了不让野兽逃脱,还得再设第二道重围。 这两道围圈,是为布围。布围之后,便是待围。 看台上未出猎的人纷纷站起来,禾生放眼去寻,底下黑压压一片人,视线不断扫视,希望能寻着他的身影。 德妃扯了她往栏杆拐角处看,视野一下子开阔起来,一眼便瞅着他了。 他跟在圣人后头一排,猩红色的甲服倒也显眼。看台上莫筝火为六皇子呐喊助威:“六殿下,嘿哟!冲啊!” 她这一放开嗓子喊,旁边景宁王妃也毫无顾忌地喊起景宁王的名讳:“沈赞!沈赞!” 皇后一怔,似是有意挑衅,探身往栏杆处喊:“圣人!” 抛开了平时的稳重贤惠,她这一嗓子,喊出来威力颇大,都跟着她喊“圣人”,哪里还敢为别人呐喊。 景宁王妃偏不,独树一帜,照喊着景宁王的名字。 禾生也想喊沈灏的名头为他助威,碍于局势,不能喊。 正好望见他回过头来,禾生连忙踮脚挥手,用肢体语言表达对他的鼓励。 手都晃痛了,只希望他能看到自己的心意。大抵他是看见了,抬手也朝她挥舞,拍了拍手上的护腕,握拳置于胸前,以示回应。 禾生笑了笑,心头甜甜的。 那么多人里头,就属他最威风了。 队伍里头,沈茂将沈灏的一番动作看在眼里,收了眼,回头望卫锦之,正好见他也往看台方向直勾勾盯着。 沈茂啧了声,从甲具里取出一双铜制护腕,丢他怀里,道:“没想到你这个病秧子也敢参加围猎。” 昨日拿激将法激他,没想到今日竟然动真格了。沈灏顿了顿,问他:“你行不行啊,不行别逞能,要是从马上摔下来,可别说我认识你啊。” 卫锦之拿起护腕戴好,清点箭筒里的箭,将弓背在身后,直身高高扬起马鞭,嘲笑道:“当年同进科举,我可是文武两门状元,三殿下竟然不知道,还真是孤陋寡闻。” 沈茂翻了个白眼,也扬起马鞭,专心盯着前头圣人的动静,只等一声令下,便立马策马奔出。 “哼,状元又怎样,照样比不过老子。” “冲!”马鞭声阵阵,圣人一声吼,紧接着战马嘶腾,众人纷纷冲进围场。 卫锦之一甩鞭子,从沈茂身旁飞扬而过,“殿下,书房的三千本孔贤之书已经备好,等着输了回去背书吧!” 沈茂满腔斗志,“打死老子都不会输给你!” 入围场,旗帜招展,骏马奔腾,时不时传来壮士猎到野物的呐喊声。 沈灏拔箭张弓,几乎百发百中无虚弦。 身后跟随伺猎的蓝衣侍卫,将猎物拾起,不出半个时辰,囊袋已满。 林间现出一头鹿,沈灏纵马前去追猎。那鹿因被追赶,逃得极快,眼见着就要消失。 他看准机会便要射箭,对面却窜出一个身影,拉弓对瞄。 原来不止他,还有其他人盯上这头鹿了。 沈灏下意识抬头一看,与他相对的,不是别人,正是沈茂身边的门客。   ☆、第53章 出于礼节,沈灏点头示好,对方似乎也看见他了,却并未有所回应,而是拿起弓箭准备射鹿。 那就是准备明抢了。 既然对方不客气,那他也就不承让了。沈灏快速从箭筒中取出三支箭上弦,驾马向前追赶。 卫锦之握紧弓弦,隔着丛木,箭头对着方向从鹿身上移开,不动声色地往上瞄。 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想要一箭朝沈灏射过去。 无论怎样,沈灏于他而言,有夺妻之仇。一想到自己的妻子与对面的人每日耳鬓厮磨,他就恨得发狂! 内心狂躁,仅仅数秒,忽地平和下来。 时机不对,现在,他还不能明目张胆地针对沈灏。 得慢慢来,最猛烈的□□与复仇,往往是细水长流,一点一点,涔进对方身体里,待时机成熟,发力将其一把撂倒。 他要的,是万无一失,是能够准确无误地夺回禾生的机会。 沈灏下意识抬头,恍惚间觉得对方有杀气,戒备警觉起来。三箭齐发,林中奔跑的鹿中箭倒下,紧接着便有侍卫上前将奄奄一息的鹿拖走,拴上沈灏的捕猎标识。 前方林道越发窄,两条道汇成一道,沈灏御马前进,与另一头蹿出的卫锦之碰个照面。 沈灏骑在高高的马背上,斜眼睨过去,等着他自报家门。 卫锦之微怔,勒住马,从马背上跳下来,抱拳低头。心中愤怒,面上谦躬:“见过二殿下。” 沈灏收起马鞭,并不看他,缓缓转动手腕,眼底拂过一抹淡漠:“报上名来。” 卫锦之顿了顿,想起沈茂那日当着人前给他取的名字,咬牙切齿,只得照说:“在下是三殿下府的门客,姓王。” 沈灏轻哼一声,这人倒是架子大,答话还不带说全的。又问:“名什么?” 卫锦之浅呼一口气,轻缓吐字:“排行第八,名小八。” 沈灏笑,“王小八,这倒是个好名字。” 卫锦之内心复杂,无法言说。 围猎时间已过大半,沈灏不想浪费时间,俯首扫一眼底下人,想起七王宴这人看禾生的目光,冷言交待:“不该看的,不要看,长得再像,也不是你能觊觎的。” 居高临下,气势凛然。 卫锦之弓腰抚手向前,“王爷教训得是。”他略停半秒,又道:“倒不是觊觎,只是在下心中余恨未解,一时看迷了眼。” 是在撇清关系了。 沈灏不欲多说,管他是仇恨还觊觎,多看一眼禾生便是错。高扬马鞭,准备继续捕猎。 马头嘶鸣,蓄势奔腾。 天上飞过一只猎鹰,沈灏拉弓一箭射去,动作快准狠。 侍卫上前,准备捞鹰。沈灏挥手一抬,命人将猎鹰捧上。 提着鹰翅,沉甸甸地,往卫锦之脚下一掷。“下次射猎捕鹿,瞅准了瞧,这只鹰,算爷赏你的。” 话毕,鞭子一挥,扬长而去。 卫锦之垂首,脚边一箭穿心的猎鹰,腿肘子处绑着亮蓝布条。 分明是沈茂放出来的猎鹰,专做围捕之用。 卫锦之微眯眼,望向林中高坐马背驰骋离去的背影。 呵,是在警告他么。 卫锦之翻身上马,马蹄从还未死透的猎鹰身上践踏过去,几乎踩成肉泥,这才作罢离去。 围猎时间结束,众人于围场外盘点所猎之物。 沈茂心情好得很,今日他发挥得特别好,不出一个时辰便已猎了整整一车,虽然都是小物,但好歹能充数。 人群中一眼望见卫锦之,雄赳赳气昂昂抬腿走去,稍侧身子,有意露出身后装满猎物的板车,笑道:“怎么样,服不服输?” 卫锦之挥手,示意身后侍卫摆出所猎之物,数目之多,足以压沈茂一倍。 “殿下,回去背书罢。” 沈茂气得摔了弓箭,扯了卫锦之的伺猎侍卫,问:“他是不是作弊了,这些都是谁帮着猎的?” 侍卫不敢说谎,答:“属下亲眼所见,皆是王公子所猎,并无他人相助。” 卫锦之睨眼瞅过去,负手在背,神情倨傲,面容写满轻视的意味——这下,总该乖乖服输了吧。 沈茂不干,“啊啊啊啊,气死老子了!” 卫锦之低腰拾起弓箭,交到沈茂手上,轻声道:“殿下,注意仪态。明后两天,你若再输,所背之书,翻两倍。” 沈茂气噎,喊他伪名:“小王八,你给我等着!明后两天,老子要是再输,喊你爹!” 众人齐齐看过来。 卫锦之只想一个耳光甩死他。 看台下陆续有人驾马而归,禾生提着裙子站起来,一个个找他的身影。 草原尽头忽地现出一抹猩红,禾生看不太清楚,却知道那是他。转头向德妃请示,德妃点点头,同意她过去。 禾生当即碎步跑下看台,卖力地朝他挥手。 隔得远看不清楚,沈灏恍地望见远处一抹粉红的娇小身影,朝他晃动着手臂。 一鞭甩在马上,加速前进,往她奔去。 禾生兴奋地喊他:“二殿下!” 离只有两三里的距离,他纵身下马,飞奔着跑去,一把将她抱住。 美人在怀,心猿意马。沈灏闻见她身上温软幽香,恨不得凑近了嗅。 轻轻捏一把她的脸蛋,“看我回来了,就这么高兴?” 禾生将头搁在他的肩膀处,“捕猎飞箭如雨,我怕你伤着。” 周围陆续有人骑马而过,沈灏知道她人前害羞,放开她,转而牵她手,道:“小傻瓜,我的骑射,可是天下第一。” 禾生捂嘴笑,“吹牛皮。” 沈灏挠她痒,“好啊,竟然对自己的夫君这么没信心。” 禾生怕痒,挣开他的手,笑着往前躲。 沈灏跑上前追,没用几步,就又将她揽入怀中,凑近了道:“快说自己错了,承认我是天下第一,便放了你。” 驰骋而过的人群中,有人见这小两口浓情蜜意,返回过头来瞧。禾生羞赧,只得张嘴轻声道:“王爷乃天下第一。” “这还差不多。”沈灏往周围一顾,趁没人瞧的当头,低头往她脸上亲一口。 禾生一嗔:“坏!” 声音娇柔,入耳即溶,甜至心头。一路拉了她往看台去,圣人还未归来,众人各自闲聊显摆。 一车车猎物满载而归,禾生踮脚去看,问:“哪个是你的?” 沈灏大手一挥,指了指最前方系大红丝带的一排板车。“那些都是我猎的。”转过头见她目瞪口呆,当即显出骄傲的神情,等着听她夸赞。 却不想,她转头数了数别人的猎车,道:“景宁王爷猎了四车,威震侯猎了三车,后面还有好多别人猎的,你会是第一吗?” 沈灏鼻间轻哼出声,“那还用说,我自是第一。” 一样样数着猎物的名称和头数,眼睛巴巴地朝她那里望,希望她从嘴里蹦出一句“你好厉害”,等了半天也没听到。 德妃抿抿嘴,看不过去,问禾生:“灏儿厉害吗?” 禾生点点头,“王爷很厉害啊。” 沈灏心满意足。 德妃背过身叹口气,一个没开窍一个好面子,往后的日子,估计两人还有的磨。 片刻后,圣人归猎,众人于看台下排列,猎车一次排开,圣人立于高高的柱台上,喊道:“今日围猎,众爱卿奋勇争先,朕心甚慰,论头筹,当属吾儿沈灏。” 众人高呼:“二殿下!二殿下!” 沈灏下意识朝她所在的方向看去,她前倾着身子,满心满眼盯着他,笑得开心。 沈灏心中愈发喜悦,面容上显出平日不多见的骄傲。 心中在意的人,为他而自豪,才能算得上是真正的好。 圣人又道:“明后两日,望众卿再接再厉,全力以赴,夺取头筹。” 众人齐声应下,声势震天。 天已半黑,圣人御驾回营,将所获猎物依次分赏下去,第一日并不庆功,待三日围猎期满,于第三夜晚上举行庆功宴飨会。 众人自行在草原上点起篝火,割生炙熟,吃起野食来。 围猎在外,并不朝中那般等级森严,平日交好的,凑一篝火,其乐融融地处着。 皇后随圣人回营,并不参与野宴。两位前朝后宫的贤人皆不在,大家放松不少,比平日更为肆意。 在场皇子被唤入营帐,他不在,禾生莫名觉得有些失落,跪坐在软垫上,看前发篝火跳跃闪烁。前头离得近的篝火有大臣吆喝猜拳,猜输的便围着篝火跳鬼面舞。 望京人一向优雅自矜,男人再粗狂,投手举足间甩不开那份文雅。跳起狂野节奏的鬼面舞,端的也是婉约斯文。 德妃呷口酒,冲禾生道:“我们灏儿,也会跳这舞,跳得极好,旁人比不得。” 禾生惊讶,下意识在脑海中描绘他起舞抖膀子的情景,想着觉得滑稽,不禁笑出了声。 德妃点点她的脑袋,“小妮子,后日庆功宴,让他跳给你看看。” 禾生捏了袖子,问:“王爷会应吗?” 德妃答:“你先问问他。” 禾生吐吐舌,“那我试试。若王爷不肯跳,娘娘可得亲自哄。” 德妃笑:“好。但若他肯应,你也得一起跳。”思量半秒,道:“就跳比翼舞。” 比翼舞,顾名思义,比翼双/飞,一般是由男女共舞,意在表达对彼此的爱意。 庆功宴上,当着众人跟前跳这舞,当真得羞死人。 禾生红着脸嘟嚷:“……我不会……” 这难不倒德妃,她挑眉笑:“没事,我可以教你。” 禾生低了头。 德妃轻松自在地剥皮削烤肉,她这个做娘的,也算是尽职了。 禾生席地而坐,膝盖有些累,往四周望了望,正巧瞄见左方有人朝她招手。 定睛一瞧,是景宁王妃。禾生犹豫片刻,与德妃说了一声。 她虽与景宁王妃交好,但依皇后的架势,怕是恨不得将景宁王妃千刀万剐。她是不在意这些的,但德妃身在宫中,她不能给她惹麻烦。 德妃意外地没有阻拦,只说让她早点回来。 禾生高兴“嗳”了声,既然德妃不觉得为难,那她也就不用顾忌什么了。 起身点着脚走过去,刚到跟前,景宁王妃拉她衣袖,凑近笑道:“你胆子倒大,真过来了,我以为你会视而不见呢。” 禾生浅浅一笑,梨涡两团,娇而不媚。“王妃喊我,我哪有不过来的理,隔着刀山火海,也得来。” 景宁拍拍她手,道:“嘴甜!你不怕皇后?” 禾生怔了怔,也不是不怕,但人总有喜恶,若因为怕,而随了别人的喜好,那日子还有什么乐趣。 “她虽是皇后,却不是我正经婆母,倒不是特别怕。” 景宁王妃笑:“你拎得清楚。” 看来也不是想往上爬的人。只要不入宫闱,居与一府之内过日子,丈夫疼爱,婆母关爱,旁人怎么样,确实没什么干系。 知足常乐,想要的少,怕的就少。 绕过两三个营帐,前头又见篝火,夜风舒爽,掺杂着烤肉的香气,令人口齿垂涎。 景宁王妃问,“你和二殿下,什么时候成亲?” 禾生垂了眼,有些害羞,支吾道:“……说是秋狝圣人要瞧我,瞧上了,便赐婚。” 景宁若有所思。 隔了片刻,安抚道:“你只管做自己,圣人虽挑剔,你却是个顶好的,无须担心。” 禾生点点头,谢她一番好意。前头明仪见她来了,风一样地跑过来,晃禾生小手:“姐姐,我们一起烤肉,今日我爹猎了许多猛兽!” 这边篝火人不多,大多是景宁府的人,没那么多礼节,坐着并未起身,点点头也就算示好了。 禾生挨着明仪坐,好奇哪位是景宁王。幼年时听过戏文里,主人公见了一位,要是能见着另一位主人公,才算齐全。 想来她与景宁王妃亲近,刚开始的敬畏占了一大半。活在传闻中的人物突然站在跟前,有血有肉,说不震惊,那是假的。 激动的心情过后,更多的,是被景宁王妃的性情所吸引。 自信不自骄,细心周到,待人做事皆有自己的一套法则,随心所欲却又不嚣张跋扈。这样的人,怎叫人不喜欢不亲近? 景宁王妃似是看穿了她的心思,喊了声:“王爷。” 帐篷里走出一个身材壮实的男人,篝火相映,跳动的火光照在他的面上,刀削般的侧脸映入眼帘。 走得近了,从下往上探,见来人生得一张硬朗五官,许是常年征战在外,步伐果断,浑身杀气。 这样凶巴巴的人,到了景宁王妃身畔,豪情万丈化即刻做温柔春水,眉眼间皆是暖意。 隔得近,禾生听见他低下声柔声道:“清儿,唤我作甚?” 声音含情,犹如和煦春风,小心翼翼地呵护春芽。禾生忽地想起沈灏,每次他对着她说话,也是这副样子。 景宁王妃朝禾生一指,道:“这是平陵王府的小娘子,明仪和我都很喜欢她。” 一听说眼前的人是母女俩都喜欢的,景宁王爷当即松了皱着眉头,和蔼地打声招呼:“小娘子好。” 禾生回礼:“王爷好。” 景宁王爷无话,转头凑到妻子跟前,鱼水深情,殷勤讨好。 全然不顾还有外人在场。禾生看呆了眼,回过神,蓦地察觉好像沈灏与她也是这般? 唔,太羞人了,回去得去他好好说,不能这样了。禾生打定主意,旁边明仪贴过来,拉着她往远点的地方挪。 “姐姐,你不用在意我爹娘,他们平时就是这个样子的,我爹一见了我娘,眼里就没有其他人了。” 明仪奶声奶气地解释,指了指案上的烤乳猪,费力撕了一小块肉,笑着递给禾生:“姐姐你吃。” 禾生咽下,笑道:“谢谢小明仪。”拿刀削肉,一片片沾着拌酱,与明仪一人一口,吃得开心。 不远处景宁王问景宁王妃:“那个小姑娘,就是老二费尽心思要娶的人?” 景宁王妃挪开他不动声色搁在腰间揉捏的手,道:“是啊,你沈家,总共出了三位奇人,一位是开国帝君,一位是你,还有位,就是老二了。都本该是孤独到老的命,却偏生都找着了命中注定的那位,能不费尽心思娶吗?” 景宁王悄悄又把手伸过去,“就两位。祖上又没有毛病,就是冷血了点。我和老二,才真正算得上同命相怜。” 忽地想起什么,又问:“我看明仪很是黏她,想来明契明桃肯定也会喜欢她,要不下次把这三个小家伙带去平陵府,正好腾出我俩秋游的时间?” “想得美,人家小夫妻两个,刚在一起没多久,你倒好意思拿自己的儿女去打扰别人。” 景宁王搂她腰,低头索吻,“我想多与你待待。” “等明仪他们再大些,你想怎么待就怎么待。”景宁王妃拍开他。 花容倩影摆在眼前,景宁王心动不已,想拉景宁王妃进帐。“烤肉不好吃,和我进帐子,有更好的给你。” 景宁王妃知他想作甚,半推半就,也就不再挣扎,任他抱着进了连帐。 另一边,禾生与明仪吃了整整两大盘的肉,肚子饱饱的,手往后一撑,没有力气接着吃。 闭了眼,感受草原上的风,涟漪荡开,轻拂脸庞,燥闷被吹得一散而尽。 头顶一道清和的声音传来:“吃得这般畅快,我猎的,你还没尝过呢。” 禾生睁开眼,夜色迷人,月光似水,他的面庞如瓷,细致冰冷,在与她视线相接的瞬间,眸里淌起潮气般温润。 可不正好与景宁王看景宁王妃一个模样么。 禾生站起身子,讶然问他:“你怎么来了?不是去圣人营帐了么?” 沈灏抬手为她拂去裙上尘渣,柔声道:“圣人放我们出来了,我见你不在母妃那里,便来寻你了。“ 旁边明仪眨眼凑过来瞧,像是要比较他们与自己爹娘,谁在当众恩爱这方面,更胜一筹。 禾生低了眼,“出来寻作甚,多陪陪德妃娘娘也好。” 沈灏拢起她手往回走,“母妃见我出来寻你,高兴得很,嘱咐我要抱你回去。” 禾生跺脚,“又说胡话唬人。”德妃娘娘与他是一样的人,初见时觉得再是严肃端正不过的人,相熟后才发现,母子都藏着一颗不正经的心。 说出抱她回去这样的话,还是大有可能的。 抿抿嘴,试探道:“可不许抱哦。” 沈灏笑而不应。 天色已晚,禾生和明仪告别,跟着沈灏往回走。 夜空如洗,月亮静静地挂在天上,耳边只有风沙沙吹过的声音,偶尔几只蝈蝈叫,喧而不闹。 草地中有虫子跳出,扑到禾生裙子上,爬着一动不动。 沈灏当即下腰去抓,“你莫怕,是只碧青螳螂。” 那螳螂动作极快,见他来逮,扑腾往上跃,一下跳到禾生胸口处。 也是个色胚,哪里不好趴,竟往软香两团子前趴。沈灏盯着她胸前两团,心头一动,面上端得正经:“你站着别动。” 伸手就要去抓,禾生却先他之前,一手逮住了碧青,往旁一甩,拍拍手,笑:“好啦。” 沈灏莫名有些失落。一般女孩家,不都是怕虫子么,她竟不怕,还敢自己拿手捏。 问她:“你有害怕的小物么?” 禾生想了想,答:“有啊,老鼠。” 老鼠过街人人喊打,那么脏的小物,女子一般都怕。但若是特意捉几只老鼠来,好像不太好。 沈灏又问:“还有么?” 禾生摇头,小时候怕挨饿怕老鼠,现在能够吃饱喝足,倒是不怕挨饿了。 沈灏犯愁,心想回去让手工匠人做几只假老鼠,她吓着,肯定就往他身上贴。 日后她与他置气,便能用这法子治她,主动往怀里钻了,自然也就能和好。 禾生不知他在打坏主意,见他眸中带光,以为在想明天的围猎,细声道:“明日定也能像今日这般,夺头筹的。” 沈灏挨着她,五指跳跃地在她手背上轻按,满心雀跃:“明日我若还能拔得头筹,你拿什么奖我?” 禾生撅嘴道:“围猎是你们男人的事,为何要我奖。” 沈灏捞手一亲,话语亲近:“在场那么多贵妇人的夫君里,就属你男人最能干,我替你挣足了面子,当然要奖。” 说得也有几分道理,禾生找不到话辩驳,嘟嚷:“那你想要什么的奖励?” 说得太过分,她必然不应,得拣个她不觉得难为情的。张嘴答:“明日我夺胜归来,你服侍我用晚膳可好?” 这个简单,禾生应下,末了加一句:“连带着你的晚膳,我也会一并准备好,定让你吃得舒舒爽爽。” 沈灏趁势亲她额头,“好。”   ☆、第54章 第二日围猎,众人的情绪比昨日更加高昂。昨日刚到营地,许多人觉得自己还没有准备好,休息过后,精神更为饱满,相信自己肯定可以在林中展现还未发挥的实力。 按例,圣人一般只在第一日围猎时,亲自手刃猎物,到第二日第三日时,便不再加入围猎,而是在看台上观察众人的表现。 秋狝,不仅仅是为了打猎,练习骑射功夫,更多的,是圣人为了检验皇子王孙的骑射能力以及官吏武士的体能,若有在秋狝中吊儿郎当的人,很有可能会被处以极刑。 今年秋狝,许是圣人兴致好,第二日围猎时,并未直接到看台登高观望,而是命令侍卫进行重围,头一个进行射猎,捕获一头白虎,这才作罢,回到看台之上。 众人御马奔向林中,猎猎旗帜,战马腾腾,热闹非凡。 禾生朝看台上观望,没有看到景宁王妃的身影,莫筝火也不在。 百无聊赖,往下探,绿林森森,人马在其中奔跑,却因为隔得太远,只能看个大概。 看台高筑,虽为直达云端,却能将草原树林的景色收之眼底。蔚蓝天空悬在身后,滚滚有白云涌过,看了约莫有半个时辰,实在坐不住,向德妃娘娘请示,先行回了帐子。 刚回营帐,莫筝火骑马而来,原来她没去看台,是为了与景宁王妃一起驰骋草原。 “你也回来了啊!也是,待在那里看一群大老爷们追鹿逐鹰,有什么好看的,倒不如自己策马奔腾,一起来么,我和你共骑一匹马?” 禾生很是心动,却有些犹豫。往围猎场的方向一扫,怏怏地婉拒:“不了,你先去吧,我还有要事。” 莫筝火不再劝,蹬马而去。“那我先走了,你忙你的!” 营帐里侍女迎上来,打起帘子,问:“姑娘怎么回来了?” 禾生一看,是是蕊。 因着今日圣人发话,晚上命德妃作陪,故是蕊留在帐中准备晚上伴驾事宜。见她回来,难免有些惊讶。 禾生笑了笑,道:“我与王爷有约,所以先回来了。”帐子里环视一圈,问是蕊:“好姐姐,我们没有小灶之类的么?” 是蕊摇头,往一个方向指了指,“带了随行的厨子,膳食都是那边备出来的,各宫并未另开小灶。” 禾生试探地问,“那边的厨房能够借用么,晚上我想亲自下厨。” 是蕊当即明白她的用意,八成是想给王爷一个惊喜呢。 “姑娘跟我来,我与那边的总管相熟,借肯定是能借的。” 是蕊拉了她去大帐厨房,虽是临时搭建的厨房,但用具齐全,要什么有什么。 厨房总管一看是德妃的人,且是平陵王府的小娘子,哪里敢不应。只是因为要提早准备圣人的晚膳,只能匀一些小锅器具,并不能使用主器具。 “够了。”禾生数了数自己要用的东西,转头央是蕊备了食材,高高兴兴地开始切肉做饭。 打蛋下锅,娴熟翻炒,榨汁碾饼,一道道鲜美的菜肴飞快盛上,是蕊与总管站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 御厨总管竖起大拇指,“姑娘这营生,够格来大内掌厨了。” 是蕊拍他手,横眼笑道:“哪里能来跟你做厨子,我们家的姑娘,可是王爷心尖的人儿!” 总管自知说错话,连忙道:“姑娘这样的贵人,偶尔下回厨房,也算是对我们的赏脸了。” 禾生笑谢他,吩咐人将纱罩罩好盘子,端着回了营帐。 围猎结束时,意料之中,沈灏仍是第一,圣人加以表彰,众人臣服赞叹。 沈茂依旧输给卫锦之,不肯罢休,百般挑衅,卫锦之横竖不搭理他。 沈茂哼了声,他活动完全身筋脉,杀豹猎虎的,一腔热血还未褪去,当头就是一句:“比得过我,却比不过二哥,能有什么用。” 这话果然有威力。 卫锦之环顾四周,将弓箭摔他身上,低声吼一句:“竖子!” 他被激起了,沈茂却有些彷徨,感觉自己好像不该说那句话,碍于面子,不肯低头赔礼。 卫锦之往前扫视一眼,沈灏被人围着,忙着应酬根本没有功夫顾到这边。 他放下心,往看台上去看,却没有看到心中人的身影,当即有些失落。 不知何时,沈茂追了上来,凑他身旁低低一句:“你虽比不过二哥,却还有我相助。你的小娘子,现在还没有正式嫁入王府,尚有文章可做。” 听了这话,卫锦之才舍得看他一眼,问:“此次秋狝一结束,圣人便要赐婚,不然你以为二殿下为何要带她来,为的就是让圣人瞅探,你虽贵为皇子,难不成还有办法阻止圣人?” 沈茂嘿嘿笑,一谈到情字,卫锦之就跟傻瓜般,智慧锦囊全都抛之脑后了。 双手环抱,脑袋往后前倾,“这个简单,待我们回京,你便能知道了。” 卫锦之不太相信地盯着他。 沈茂得意耸耸眉毛,伸手拍他肩:“别看我背书不太行,其他事,我干起来可是一把手,相信老子就对了!” 卫锦之甩了他的手,闷着往营地走去。 沈灏脱开身,回到看台,找了许久,没有看到熟悉的娇人儿,心中涌起沮丧。 没有她一起共享喜悦的胜利,根本品不出意味。 德妃朝他招手,看他脸上虽是平常般冰冷,眸底却多了丝失望。 当即意识到他在想什么,出言道:“她回去了,你去帐子里找。” 沈灏闻言,大手一挥,吩咐人牵马来,纵身奔向营帐。 德妃看他身影怔怔离去,旁边淑妃凑过来道:“俗话说的好,有了媳妇忘了娘,这还没进门呢,二殿下就已被迷得这样,往后还不知成什么痴傻样。” 若往细了听,她这话听得有几分嘲讽的意味。德妃笑得端庄,道:“不烦妹妹操心,他们越是要好,我越是高兴。衷情一人,总比在外沾花惹蝶,见着漂亮的就往府里带的好,淑妃妹妹,你说是不是啊?” 这是在讥笑沈茂荒淫无度了。淑妃一甩帕子,瞪她一眼,气嘟嘟地挪到一旁去了。 德妃背过身,翻了个白眼。她自己的媳妇和儿子,还轮不到别人来品头论足。 横竖她这个做婆母的喜欢就行。 沈灏脚程快,一炷香的功夫未到,已经到达营帐。 朝德妃帐子走去,一眼望见是蕊与其他宫女在帐子外等候,以为她不在帐中,心中又是一阵失落。 是蕊眼尖,余光望见沈灏的身影往这边来,喊了声;“二殿下!” 像是有意说给帐子里的人听。 沈灏止住脚步,是蕊与其他宫女上前,沈灏问,“看见姑娘了吗?” 是蕊低眉顺眼答:“姑娘在帐子里。” 沈灏抬头望了望天空,夜幕已经降临,问:“睡了?” 是蕊答:“爷进去自己看看便知。” 沈灏见她们神情有异,皱了眉头,一掀帘子,进了帐。 营帐里未掌灯,厚实的牛皮将里遮得严严实实,外面的光半点都透不进来。 沈灏立在黑暗里,喊了声:“阿生?” 忽地亮起一燎光亮,昏昏黄黄的,显出一方皮影戏的遮幕来。 淡黄的烛光下,白色幕布后剪纸人儿笃笃登场,一挥一踢地开始演绎。 马儿晃动,背上的郎君一跃,娇女子伏地,幕布后的人开始说唱词:“小娘子,可有伤着,让郎君我瞅瞅。” 娇女子往后退:“不烦郎君操心。” 即刻有船的剪影映出来,郎君坐于船上,随从鞠手朝娇女子道:“小娘子,还请上船罢。” 娇女子顿住身影,犹豫再三,上了船,为郎君施针。 一幕幕,演的竟是他与禾生自相遇以来的故事。 沈灏震住,这样的惊喜突然袭来,整个人就像是置于云端,轻飘飘的,忘了呼吸。 幕布后有人唱:“郎君喊道:小娘子莫羞,妻从夫姓,从今往后,你便是我的家里人了。小娘子闻话,听了头,只任他搂抱,两人登上船,自此夫唱妇随,和和睦睦,一世美好。” 两个剪影拥在一起,故事戛然而止。 禾生从幕布后探出头,笑脸盈盈。 “喜欢吗?” 柔和的烛光洒在她的侧脸,就像蒙着一层纱,光线溶溶,仿佛所有的天真美好都集中到了那样一张脸庞上。 沈灏走到跟前,俯下身将她环抱在怀,“喜欢的不得了。” 禾生直着脖子,听见他的呼吸粗重,牢牢地贴在她的脸上。 他抱得这般用力,她几乎快要窒息。 禾生下意识想要推他,听见他在耳边喊她的名字:“阿生。” “嗯?” “遇见你真好。”他的声音稍作停顿,语速变快:“阿生,我爱你。” 禾生僵住,平生第一次,听见有人对她说爱这个字。 就连爹娘都从未说过的字眼,被他说出来了。 禾生脑子空白,胸膛心跳似鼓,震了许久,才反应过来,唔了声。 两人相背,看不清对方脸上神情,沈灏枕在她的肩上,嘴角扬起苦笑。 多想听她说一声“我也是”啊。 哪怕只是敷衍,也好。 鼓足勇气才说出口的话,轻飘飘地像水滴坠入江河,还未来得及惊起半点波澜,就没声没息地消失了。 多少有点不甘心。 禾生拍拍他的肩,“王爷,我备了晚膳,再不吃就凉透了。” 她一拍手,紧接着便有宫女涌入帐中,将四周灯火点亮。 光线入眼,沈灏有些恍神,禾生笑靥如花凑过去:“王爷,吃饭了啦。” 沈灏整理好心中思绪,抬眸间又恢复成平日那个冷静沉着不苟言笑的平陵王爷了。 她揭开纱罩,一道道介绍,完了回头望他,见他脸上没有表情,似乎在发呆。 “王爷?你不喜欢吃这些吗?” 沈灏笑了笑,“只要是阿生做的,我都喜欢。” 说罢,他拿起筷子,出于本能,夹了菜往她嘴边递。 禾生笑:“王爷,是专门做给你吃的,你怎么还喂我呢。”她将碗递到沈灏跟前,摆好勺子与筷子。 沈灏眸子清亮,看她粉脸娇嫩,语气宠溺:“喂习惯了,一时改不过来。” 禾生拿起筷子,扬起笑脸:“这次换我喂你。” 他端坐着,嘴里咀嚼,她喂什么,他便吃什么。 一双眸子定在她闭月羞花的面庞上,移不开眼。 还有什么不满足,她都已经快是他的人了。 只要他爱她,就足够了。 她什么都不用做,什么都不用应承,他来爱她,他来疼她。 若两人相处,定要浓情蜜意,方能白头到老。那么便由他一人来生出这两份的爱意。 沈灏忽地觉得好笑,若是半年以前的自己,一定会觉得这样的感情匪夷所思,令人咋舌。 一直以为女人不过是宠物,轮到自己有了女人,才发现,爱上了,男人才是那个宠物。 禾生堆着笑问他:“王爷,今日又是第一?” 刚问完,想起他用膳不言的习惯,当即掩了声。 他咽下嘴中食物,一改常态,揽了她道:“不然呢,难不成还有旁人能比得过你夫君?” 禾生抚掌,“我就知道!” 沈灏拿手蹭她下巴,玩味问道:“听母妃说,你一早便离了看台,怎么就知道了?难不成有千里眼顺风耳么?” 禾生抿嘴仰脸,眼梢沾着得意:“总之我就是知道。” 沈灏伸腿斜卧,改了席地而坐的姿态,从侧边抱住她。 “说好三日头筹,服侍我用膳,今天才第二日,就提早实现允诺?昨日不还说我吹牛皮么?” 禾生垂了视线,声音细细的,像是稍纵即逝的暖烟,“知道你肯定会赢的嘛。” 沈灏装作听不见的样子,“你说什么?” 他定是有意挑逗,禾生贴上去,加大声量:“我知道王爷会赢!” 沈灏假装掩了耳,摸着耳朵喊疼。 禾生以为自己声音太大,吓着了他,赶紧凑过去,拉他袖子察看:“是不是懵着了,我瞧瞧。” 沈灏顺势将她整个人揽入怀里。 “你亲亲它,我就好了。” 他扭了扭脖子,将右耳凑过去。 禾生往前倾,羞答答地亲他耳垂。 “不够,要含着。“ 禾生依言,双唇紧贴,将他耳朵那一撮肉轻轻抿入嘴中。 沈灏打了个激灵,丹田处一阵燥热。 本是逗她,却将自己逗了进去。 沈灏控制住紊乱的呼吸,声音有些沙哑:“阿生,我们有几日没亲热了?” 禾生答:“七日了。” 她一开口,舌头搅动,温暖湿润的舌尖触碰着敏感的耳垂,沈灏抓紧袖口,问她:“我不想吃饭了,要吃其他的,好么?” 禾生怔忡,才吃了没几口,难道就饱了? 算了,大概是他晒了一日,没什么食欲。舌尖从他的耳边轻轻滑过,声音有些含糊:“嗯,你想吃什么?” 沈灏压身欺上,目光迷离,缠绵暧昧,“你。” · 围猎第三日,因着是捕猎最后一天,大家连猎了两日,到这第三日,反倒没有什么兴头了。 男人们在一起,本来就是争强好胜的,但前两日头筹都是沈灏,想来今天头筹也是他的,强敌当头,连败两日,也就不盼头筹了。 临出发前,皇后出列,提议要震士气。 她平日鲜少在这种场合主动说话,此话一出,众人好奇得很,连圣人都转过脸问她:“皇后有何高见?” 皇后穿翟衣花钗,往前一步,满头的翠盖珠结微微晃动,显出盛气凌人的傲然。 “圣人请随我来。” 众人跟着她一起下看台,草原上不知何时立起了箭靶,皇后道:“每年围猎,除却君王与众臣骑射共乐外,更多的是要一展朝堂精英的杀伐果断。头两日围猎,当属景宁王爷,二殿下,以及左右尚书等十几位将才,最是出色。” 她停了停,视线从景宁王妃的面上扫过去,继续道:“这样,今日最后一天,大家也累了,我们便选最好的勇士,进入围猎场中,前方有箭靶,众位名列前茅的勇士,需得有百步穿杨的才能,方可一逐雄鹿。” 意思是其他人可以歇着了,相对出色的这些人,得先展示自己卓越的骑射技术,才有资格进入围猎场里。 射个靶子有何难,有人开始跃跃越试。皇后又吩咐人拿出几盘鲜红的苹果,道:“临危不乱,尚能自如发挥,才是真本事。射靶子没趣,各位勇士需得选对自己最重要的人,拿着这苹果,顶在头上,往靶下一站,射中了,才是好。” 众人哗然。 皇后不以为然,笑得端庄稳重,从盘里拿起一个苹果,对圣人道:“圣人,这头一箭,便由您来吧。” 话罢,她根本不等圣人回答,径直奔向立靶,狠了心要让圣人开弓。 众人噤声,不敢出大气,气氛凝固起来。 李福全是圣人身边的老人,携起拂尘,轻声道:“娘娘也是高兴,兴致冲头,圣人莫往心里去,奴才这就请娘娘回来。” 圣人摆手,视线触及不远处倔强而立的皇后,眼底结冰似的,从旁拿起大弓,冷声吩咐:“拿箭来。” 宫人不敢踟蹰,立马捧上弓箭。 禾生看得胆战心惊,悄悄问德妃:“皇后娘娘不要命了么,娘娘不劝劝圣人?” 德妃乐得逍遥自在,“皇后难得作一回,随她去吧。圣人是个有思量的人,他的决定,不是旁人能够左右的。” 一箭出弦,簌簌奔去,红果儿被射的摔成果片。 众人松一口气。 皇后归来,面容佯装淡定,压下因害怕而挑起的眉头,转面挑了几个苹果,头一个交给景宁王妃。 笑着冲景宁王道:“想来王爷的箭术,定能与圣人比肩。” 圣人勃然大怒,“胡闹!” 众人跪下。 皇后面容僵硬,撇开了眼,依旧坚持已见。 景宁王妃淡淡地看了皇后一眼,面上神情没有多大变化,提裙福礼:“谢皇后恩典。” 言罢,她朝前大步走去,毅然决然,丝毫不畏惧。 皇后心气顺了,根本管不得旁边圣人一副咬牙切齿的表情,随手指了指,“你们也去,大家一起射,才有气势。” 沈灏卸了弓箭,这样危险的事情,他不能拿禾生来冒险。 皇后的视线落在他头上,高高在上地喊道:“二殿下,难不成你要弃权么?连本宫都能亲自为圣人作靶,你还在犹豫什么,快叫她出列罢。” 沈灏默了声。 皇后盯着他,大有威慑的意思。 以前因着老二的怪癖,不担心他会与太子争位,现在他有了女人,若诞下子嗣,圣人的顾虑便会消除。 她决计不能让任何人动摇太子的位子。 场上又僵持起来,时间虽短,却尴尬得很。队伍里有皇后一族的人,起头往箭靶走去,渐渐地,就剩了沈灏与沈茂两人前的箭靶是空的。 禾生有些慌乱,搭搭地寻着瞧他。 他站在人群中央,平日高昂的姿态全然不见,仿佛挫败的俘虏,被人压着不敢出声。 她知道的,他不想让她去做箭靶。 他说过要连夺三日头筹,当着这么多人,他若弃权,便会被人当做懦夫。 别人都去了,她没有什么不能去的,不就当个靶子吗,他的骑射功夫那么好,不会有差池的。禾生快速深呼一口气,撂开了德妃娘娘的手,朝前走去。 沈灏挡她面前,蹙眉道:“我不猎了。” 禾生挑了苹果,道:“这个苹果又大又圆,你瞄准了瞅,定能射中的。” 沈灏声有怒气:“不准去!” 禾生拉拉他的手,莞尔一笑:“我不能让你输。”   ☆、第55章 往前走几步,身后沈灏一把将她抱住。 禾生推推他,“圣人他们都看着呢。” 她的声音似流水般缓和,沈灏心如刀绞,问她:“万一我射偏了,怎么办?” 禾生唔了声,若是射偏了,射到别处还好,若是射进身体里,与肉绞在一起,肯定很疼。 见她露出犹豫的神情,沈灏趁热打铁,凑她耳边:“锋利的箭头戳进身体,往肉里钻,能痛得人死去活来。” 他放慢语气,一双大手将她的身子慢慢掰过来,丝毫不在意周围数千人的眼神,低头与她额头相靠,脸上神情温柔:“不去了,好不好?” 禾生抬眸问他:“若射偏了,会死吗?” 沈灏舒展眉心,唬她:“会。” 对面人没了声。 十六岁的小姑娘,在生死面前,终究还是怕的。沈灏松口气,抬手欲携她回去。 她却忽地背过身,踮起脚在他耳边道:“我不怕死,死了就当这条命还你了。” 沈灏一窒,转瞬间她已往前跑去,宫绦飘在半空,流苏从他手边滑过。手一捻,指间上下相合,半点痕迹都没有留住。 她跑起来的身影,像是腾在云上,广袖被风掀起,似云台上飞升的仙女。 沈灏拢了眉眼,手指摁在弓箭纹路上,因太过用力而泛出青白。 皇后一声命下:“请各位郎君就位。” 德妃心头涌上恨意,移开了视线才忍住朝皇后一记眼刀。 她要针对景宁王妃,偏偏要将其他人牵扯进来,疯了不成! 目光触及不远处在风中晃荡的娇小身影,心中错综复杂。 这样荒唐的事,圣人虽发怒,却并未阻止,是在暗示些什么?此次秋狝,圣人点名要见禾生,至今却未曾召见,难道是想趁着这次机会观量一二么? 灏儿以后总归是要争夺皇位,要想手握极权,定是要经历一番腥风血雨。看得见的刀光远远不如人心险恶来得厉害,他身边需要的,不单单是能生儿育女的小情人,更需要一位足够与他风雨共度的妻子。 显出了为灏儿出生入死的决心,圣人可能才看得上平民出身的禾生。 世间凡事皆有因果,暂且将这看做考验,灏儿骑射功夫好,就算真有差池,也不会要了她的命。 想到这,德妃又有些踟蹰,担心在这样的情境下,沈灏难免会被影响心情。 走到跟前,细声安慰他:“她既然能将身家性命托付于你,你便要担得起她的信任,我命人换了钝箭,你只管放心。” 沈灏沉声应了,踏步上前,盯着前方的人儿,眼神有些呆滞。 她直直地站在箭靶下,身量刚到后面圆靶的红心,看得出紧张极了,僵着身子一动不动,见他看过来,视线立马黏着,眸子里有害怕、恐惧,以及佯装的镇定。 明明怕得要死,却还说要为他豁出命。 前一秒为她的鲁莽而纠结,此刻想起她待他的心,胸腔里像是被什么填满,一种无法言说的忧愁,带着三分喜悦占据身体。 他抬手掖了掖耳垂,耳边她说过的话,轻烟一般掠过去,却在那里烙下印记。 极目远眺,深深呼一口气,高举弓箭。 沈茂的靶子前没人,皇后斜眼看过去,问他:“三皇子,快选人吧,莫不是让淑妃为你做靶么?” 淑妃气噎,眼神愤岔,朝圣人娇嗔。 圣人掩了眸中光彩,一心盯着前边的景宁王妃,无心顾及其他人。吩咐李福全将景宁王妃带回来。 皇后站出来拦,朝前一指:“景宁王都不急,圣人急什么?他俩夫妻,同心同力,多好。” 顺着视线看去,景宁王拿箭上弦,看样子是不打算退却。 信任到了极致,一个敢于拉弓,一个敢于做靶,赤/裸裸地宣告众人夫妻间的默契与互相依赖。 圣人顿了顿,面容未有变化,坐回竹榻,李福全噤着声,大着胆子瞅一眼,见榻上圣人眼睛一眨不眨,似是定格一般,目光淡淡地盯着半空虚无。 李福全心头大骇,服侍这么多年,圣人的脾性多少能透知几分。 皱着眉斥着声,面上显出来的,多半没有动怒气。像这般闷着不发一言,面上轻悄悄的,眸子没有半点光彩,只瞧着一点,看着是在发呆,但八成已经龙颜大怒。 约莫是在心头暗暗计较事后算账。 李福全几不可闻地微叹口气,同情地睨了眼皇后。 沈茂呆头呆脑地蹿皇后跟前,大咧咧笑:“母后说要拣最重要的人,对于儿臣而言,母后与圣人是心头尖上的人。” 未曾料到他这般胆大。皇后轻哼一声,不打算与他做口齿辩驳,拿出威严来,道:“你莫闹,快选一个。” 沈茂笑了笑,回身往人群扫了眼,走到卫锦之跟前,道:“你是我跟前一把手,要不就你吧?” 卫锦之瞪他,“殿下忘了,我骑射功夫比你好,就算要争夺围猎的资格,也该是殿下为我做靶。” 沈茂嘿嘿笑,听惯了卫锦之的冷嘲热讽,如今他说出这样以下犯上的话,倒不觉得奇怪了。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我正好想试试咱俩的主客情谊。” 皇后在身后喊,“小书生,快站过去罢。” 这个门客她知道的,颇有几分本事,沈茂那个半吊子,要是能一箭失手射死自己的门客,那自是再好不过。 卫锦之横眉,不太高兴,上前一步,压了沈茂的手,问:“你行不行?” 沈茂挤眉弄眼,“怕了?” 卫锦之直起脖颈,轻言吩咐:“你若射偏,最好一箭穿心,否则,我若活着,也会自裁,以死填羞。” 到这个时候了,还不忘嘲讽他。沈茂耸耸肩,咧嘴一笑:“视死如归地去吧。” 走到靶前,手里拿个苹果,视线往旁边飘去,卫锦之旁边是禾生,挨得并不远。 若用正常音量说话,彼此正好能听见,再往远的地方去,便听不清了。 卫锦之轻落落地冇着斜光,注意到她不停抓搡袖口的手,忽地开口问:“值吗?” 禾生全神贯注地盯着前方,蓦地听有人跟她说话,头上顶着苹果,不敢有所动作,以为是自己听错了,没有搭理。 卫锦之又问一遍:“为他这样,值吗?” 原来是三殿下的门客,咳血的那个。本来不用回应,大抵是神经集中到一点,下意识想要分散自己的注意力,鬼使神差答了句:“值。” 她说的话,从风中荡过来,含糊着,根本听不清楚。卫锦之黯了神色,虽听不真切,却知道她扯动嘴角,只说了一个字。 不值,是两个字,她只说了一个,那便是值。 沈灏做了什么,她这般死心塌地?盛湖失火后的事情,他无从得知,再次看见她,她却以另一个身份出现。 恨啊悔啊,却全无用处。现在只知道,要将她夺回来,她的身子她的心,他全要。 哪怕她此刻是为另一男人出生入死,也没关系,来日方长,谁也无法料到以后的事情。 前方小内侍举旗挥下,场内肃静凝重,簌簌弓箭齐发。 景宁王一箭射中景宁王妃顶上苹果,俩夫妻并无多大起伏,平平淡淡的,没有庆祝没有笑脸,仿佛这只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禾生发呆的瞬间,一箭已经挨着她的脑壳顶而过,气势磅礴,仍能听到风被划破的声音。 垂眼看脚下摔得稀巴烂的苹果,她缓缓反应过来,结束了? 前头有人奔来,她甚至来不及回想方才的危险瞬间,便被他一把揉入怀中。 他力气大,竖在腰间,将她半空腾起,欢心雀跃地转圈。 贴着面,一边转,一边亲她:“阿生,你真勇敢。” 禾生怔忡,满心满眼都是他的面庞,晃啊晃地,前一秒是模糊的,后一秒又是清晰的。 沈灏将她放了下来,踩到实地,才有种真实的感觉。 她抬起头,恍惚间觉得所有人都看了过来。却顾不得那么多,只想告诉他,她此刻的心情。 蜻蜓点水般地往他脸上一啄,微微喘气:“王爷,你刚刚射箭的样子,可威武了!” 沈灏背过身去,眉梢挡不住流露的喜悦,缓缓地,一点点从上往下,渐到心底去。 得了她的褒奖,蹙起眉头却是一句:“下次,切不可这般自作主张。” 禾生不应他,嗤嗤捂嘴笑。 跟在他身后,往看台走去。他高大的身影挡在前方,禾生扯他袖子,问:“王爷,你是被我吓着了么?” 男子汉,哪能轻易露怯。沈灏抓紧她的手,左侧脸畔上她轻轻带过的柔软触感,仿佛带着幽香,他微微一侧过头,便能感受到。 他的眸子幽深黑亮,像是在指责她不听话。禾生移开目光,软软又问:“王爷,我若死了,你会怎样?” 离看台只有几步的距离,他登上阶梯,纱袍被风掀起一角,回身道:“你若死了,我定抹了皇后脖子。” 他说的这般笃定,不称呼母后而喊皇后,是动了真念头。 禾生鼓鼓脸腮,伸手去掩他嘴,吐吐舌:“不许胡说。” 沈灏轻笑,拉她上云阶,“没胡说。”   ☆、第56章 德妃上来就拉着禾生,左看看右探探,问:“可有哪里不舒服,伤着碰着了吗?” 禾生摇摇头,紧挨着沈灏。 德妃舒口气,箭出弓弦时,她的心一直紧着,现在看人在跟前,半点事都没有,心里悬着的石头才放下。 围猎仍要继续,禾生为沈灏整理轻甲。 想起德妃昨日的提议,她心里头好奇,从未见过他跳舞的模样,倒还真有点想看看。 手触上冰冷铠甲的凹凸处,指甲尖一下下刮着,轻声道:“王爷,晚上有篝火面具舞。” 沈灏垂眼,看她眼睫扇动,桃羞杏让,撩人得很,胸腔里闷了声:“嗯?” 她转过眸子,眼睛水亮亮的,期待地望着他:“德妃娘娘说你跳鬼面舞特别好看。” 是想看他跳这舞了。沈灏嘴角一挑,手从她的腕臂滑过,有意似无意地来回轻触,压了脖子,凑近:“母妃说的,好像是比翼舞而非鬼面舞吧?” 禾生快速眨了眨眼,见旁边德妃朝她笑了笑,立即明白过来。敢情这母子俩早通好气了,就是等着她跳坑呢。 看台下马声踏踏,眼见着就要到进林的时候了,沈灏往旁一近,捏了她的臂膀,道:“晚上我们一起跳。” 话毕,他阔步离去。 德妃招禾生去坐,拉了她的手,觉得这媳妇看得越发顺眼,道:“晚上这舞肯定是要跳的,当着圣人面,不仅要跳得好,还要跳得妙。” 言罢,德妃朝圣人那边扫了眼,这样就差不多了,若有赐婚的意思,晚上庆功宴便会有定夺。 禾生一听还要当着圣人面跳,心里打起退堂鼓来,目光朝下面瞄,望见他渐行渐远的身影,心里头涌起一股莫名的勇气。 靶子都当过了,跳个舞而已,有什么好怕的。 “娘娘,待会我们早点回去,您再教教我。” 德妃笑着应下。 围猎场上人基本已经聚齐,只剩沈茂慢哉悠哉地还未射靶。 皇后也没有心思管他了,喊了内侍去传话,如若不愿射,弃权便是。 小内侍将话带到,抬头见沈茂一脸沉郁,当即噤声屏气。 不远处卫锦之等得不耐烦了,拿下苹果往前走去,刚走没几步,见沈茂身边的小内侍小跑过来。 “三殿下说,请公子站回去,他做好准备了。” 卫锦之握拳,无奈走到靶下将苹果又顶起来。 沈茂深呼吸一口气,举弓在握,方知出箭如此之难。他未上过战场,虽向往血溅敌人的画面,但终究没有亲身经历过。 射鹿和射人,完全是两码事。 犹豫再三,终是发了箭。 还好,虽未正中,却也扔将苹果射了下来,卫锦之毫发无损。 卫锦之冷着面朝围场方向而去,他虽做靶,却仍有继续围猎的资格,不能放过任何亲身观察沈灏实力的机会。 沈茂跟着他往前走,难得没有嬉皮笑脸,语气正经,喊住他:“下次边疆巡军,替我想个法子揽过来。” 卫锦之上马,扬起嘴角,问:“算你有自知之明。” 怯场的事情被他一眼看穿,沈茂多少有点不自在,哼一声,懒得辩解,撇开头赶马,有意赶在他前头,跃身进了围场。 临近黄昏,德妃带禾生先行回了营帐,昨日已经教了个大致,禾生学得快,虽未有舞蹈功底,却因腰肢软手长脚长的,舞起来,一举一动,倒像那么回事。 教完了,德妃作男伴,携她从头到尾又舞了一遍。 回头问是蕊:“跳得如何,还有哪里要改的?” 是让她评价禾生的舞姿了。是蕊想了想,人美动作柔,还真跳不出毛病,若真要鸡蛋里挑骨头,那就只有一点了。 “姑娘若能稍稍放开点,就更好了。” 禾生点点头,旁边德妃道:“晚上有灏儿带着你跳,就能放开了。先去换身衣服,待会庆功宴就要开始了。” 禾生羞脸钻进幔帘里。 圣人早已归来,因军政急事,传了沈茂与沈灏进账议事,再出来时,天边已经半黑。 沈灏捧了三日头筹,圣人奖他黄金甲,当初便让人服侍着穿上了。 边疆漠北突然挑衅,沈茂一力举荐的玉台监寺轻敌,圣人虽未严责,却并未多说,打发了沈茂自行回帐,唤沈灏留下,换了常服,与他一起去庆功宴。 此次边疆玉台的事,早在沈灏意料之中。漠北政乱,如今执政的是前可汗胞弟,此人一向残暴,意欲染指天下,漠北四王子拓跋仑出逃,也是因为他。 沈灏挪着步子,缓缓跟在圣人身边,圣人抬手,示意他上前一步。 父子俩并肩而行,沈灏有些不适应,圣人负手在背,问他:“此次围猎,玩得可尽兴?” 沈灏答:“承蒙父皇天恩,儿子很尽兴。” 天上月亮又圆又亮,笼在地上,月光透亮,前方没有提灯,依旧半明。 圣人的步伐很稳健,问了他些琐事,没有提起漠北的事情,也没有提及他的婚事。 沈灏沉着性子,并未着急,圣人该给他的,迟早会给,不给他,也会事先提示,不至于太过提心吊胆。 大草原上,篝火燎燎,众人已经开始欢声歌舞。 圣人回头看他,道:“你身边的小姑娘,朕觉得还行。” 沈灏心头一紧,不敢露喜,顺着圣人的话道:“儿子也觉得好。” 圣人嗯了声,朝前走去,并未多说。 众人福礼,高呼:“圣人万安!” 圣人挥了挥手,示意众人继续。 沈灏寻着她的身影,还未来得及看她,德妃举杯而起,道:“天佑吾国,荣耀永在,臣妾不才,献舞一曲。” 后宫众人一惊,从未见过德妃起舞,她在外端得庄重,一般这种场合,倒是淑妃自请献舞的多。 淑妃愣了愣,她今日也备了舞,冷不遭被德妃抢了先,还没回过神,前头圣人已经首肯。 德妃出列,朝沈灏使了个眼神。 沈灏立即明白过来,母妃这是要引出他与禾生的比翼舞。 视线一斜,扫至德妃身旁的巧人儿,她穿一身月色大袖衫,挽了个朝阳近香髻,发间并珠钗,一缕桃花色的绸带自髻间穿过,垂在脖颈间。 轻巧灵动,娇媚动人。 沈灏欲抬腿走过去,场上德妃已经开舞。 德妃首次献舞,跳的不是望京女子擅长的纤巧水袖舞,而是北方贺丰收的民舞。 一袭胡服,上衣下笼裤,英姿飒爽,动作干净利落。 出其意料的,往往是与平常相悖的,德妃这样以稳重贤名在外的女子,舞起来,让人觉得新鲜有味。连圣人一向都抬起了头看。 隔着圆台,众人看德妃,沈灏一双眼睛盯着禾生。 禾生注意到他的眼神,双手托腮置于膝上,眼角弯弯朝他笑,面容灿烂,眸线天真。 德妃一曲结束舞蹈,朝圣人道:“臣妾曾与二殿下戏言,若是臣妾能完好地将一曲舞出来,他也需在众人前,跳上一舞。” 圣人玩味一笑,“哦,倒未曾听老二提起。也好,你这个做母妃的都跳了,为表孝心,他当儿子肯定也得跳,老二!” 沈灏回神,大大方方地至御前应下,“儿子准备好了。” 众人讶然,万年不化的冰山要跳舞?真是奇观! 沈灏拍手,场上奏乐声起。 他挽起袖子,动作优雅,随丝竹声,曲臂回旋,迎风而立,气势待发。 鼓声渐进,节拍声起,他往前跨步而去,凌厉有力,身姿挺拔,身上玉佩与铠甲声相碰,玲玲切切。 刚柔并济,翩翩如玉。配上他一张丰艳俊美的脸,足以撩拨天下女子心。 众人看呆了眼,连沈茂都震住了,拍卫锦之的肩:“我二哥,真他妈的好看,明明一个爹生的,差别咋就这么大!” 鼓渐褪弦缓起,换了悠扬清亮的调子。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沈茂激动无法言说,一直拍卫锦之肩膀,“唱了,唱了!我二哥还唱起歌了啊!妈的,好听!” 场上,沈灏挪着步子,一点一点,朝她而去,至跟前,回旋转身,一个单膝缓缓跪下,抬头对她,轻启唇齿,唱完未尽的后半曲。 “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众人屏住呼吸。 沈灏笑着邀出手,柔情蜜意,“姑娘,可否与我一舞?”   ☆、第57章 满天的繁星在这刻黯然失色,璀璨光芒仿佛都揉碎了落入他的眸子,黑亮深邃。 这样一双眼,这样的爱慕,都是给她的。 别人都没有,唯独她一份。 嘴角荡开喜悦,漫到心窝里,酥酥麻麻。她羞答答地伸出手,五指拢起,小心翼翼地放在他的手心。 沈灏含笑,稍一使力,紧握住她的手,往前一倾,将她带出了席座。 她的身子很轻,宽大的广袖随风晃荡,显出细柳般的腰肢。青黛峨眉,玉指素臂,微微挪动步子,莲足生花。 沈灏揽起她的手,她配合地贴上去,意想之中的紧张不安并未出现。 她一刻不离地瞧着他的眼,那里面有她的倒影。 风声在耳边簌簌而过,她跟随着他的动作,像他带她饭后林中散步消食那样,像他教她识字那样,像他教她处事道理那样,一步一挪,每一下,都是踩着他的脚步而行。 她听见周围人的轻叹,本以为自己会怯场,依在他身上,却完全不觉得惶恐害怕,哪怕席上坐的是圣人,是皇后,是整个望京最尊贵的人。 她一点儿都不在乎了,视线从他磊落的鬓角滑过,曾经那么多次贴面,再一次看他的眉眼,仍会被惊艳。 他原本是冰冷的,那样一张蒙着寒意的脸,映到她眼里,变得温柔多情,他丹红的唇,他曾用这唇吻过她数遍。 她想过他要的感情是什么,是与友人间的倾诉情谊?是与亲人间的依托情谊? 不,都不是,他要的,是她的爱慕。 可她从未爱慕过任何人,不知道如何去给他这份感情,寻不着影摸不着迹,百般挠心,苦于无门,只得作罢。 沈灏捧起她的脸,手从她的耳垂下徐徐游荡,一路贴着脖颈,挪到她的肩膀。 深情对视,比翼舞前半段的重心,便全在这上面了。 丝竹声变急促,沈灏揽住她的腰,轻启唇齿:“阿生,勾住我脖子。” 她知道这段却不熟悉,女方伏在男方身上,由他搂着,脚离地,双手做翅状,在空中悬飘,将自己全身心地交给对方,远远看去,就像两只交缠的鸟儿,在空中翩翩起舞。 他的力道稳而不重,她荡在半空里,视线里众人的身影一晃而过,这么多双炙热的眼睛,全盯着她,她却半点紧张感都没有。 这样就好,静静地在他身边,全心全意待他好。总有一天,她定会寻得法子,捧给他,她的爱慕。 直至奏乐声停,周围响起雷霆般的掌声,他带她到圣人跟前拜见,这才恍惚回过神来。 圣人抬起头,细细地盯着她,淡淡一扫,没有含任何情绪,那道目光仿佛能将骨头穿透一般,看得她有些颤栗。 稳住,不能害怕不能出丑。圣人说过要瞅她,现在便是在瞅了,过了这关,他也就能够如愿了。 手下意识去捏袖子,却全然忘了被他紧握着,暗暗一使力,一不小心全掐在他的手上。 他不躲,反而有意往她手边送,捂得更紧了。 圣人问:“跳得甚好,你是哪家女儿,芳龄几何?” 禾生不敢抬头,掩的了面上神情,遮不了眸中慌乱。浓浓的眼睫扇形一般洒了阴影,一眨一眨,声音却是平和的:“得圣人赞许,小女受宠若惊,小女乃姚家女儿,今年十六了。” 圣人轻轻哦一声,道:“老二的王府正好要配个十六岁的姑娘。” 沈灏一颗心悬在嗓子眼。 “老二看重你,你莫辜负,待朕回京,自有旨意给你。” 旨意,赐婚的旨意么。她落落大方应下,不过数秒之间,手心冷汗涔涔,两人手心相贴,不知是他的,还是她的。 圣人微微敛起眼,从他俩紧牵着的手一扫而过,视线落在案头前的长嘴琉璃酒壶,李福全会意,赶忙上前倒酒。 高位之上,有时候不用开口,只消一个神情一个眼神,自有人揣摩着去办事。 李福全双手捧着,将酒递到禾生跟前。 圣人道:“赐给你的。” 他的语气太过平静,没有半点起伏,轻轻飒飒的,仿佛藏着什么阴谋,禾生下意识看向李福全递来的酒杯,心想这该不会是毒酒吧? 想法刚冒出,自己都觉得可笑,倏地又压回去了。 他是圣人,就算真看不上她,也不会当着这么多人,毒杀她,顶多、暗地里派人对付她吧? 毕竟年轻,没经历过大场面,情绪绷在脑子里,什么稀奇古怪的想法都有了。 也不能犹豫太久,再不接下酒,就算藐视皇权了。 许是情绪可以传递,沈灏被她弄得有些紧张,看她端过酒,扬着一口气,全灌进嗓子里,半点声都没出。 谢了恩,圣人点点头,示意他们坐回原位。 他凑过问:“你怎么不说话,哪里不舒服么?” 禾生头晕脑胀的,胸腔里闷闷地。 以为只是一小呷的分量,为了表现自己的诚意,眼也不眨地,从嘴里倒进去,方知那酒有多烈,辣得她嗓子都烫疼烫疼的。 摇摇头,手摁在他臂上,感觉脚下轻飘飘的,像踩在云上一般。 “醉了么?”沈灏爱怜地伸出手指,为她挽起鬓角垂落的绸带。 绸带夹到耳后,珍珠白的耳坠轻微晃动,皓致的脖颈泛着粉,视线往上,见她脸颊透红,像染了胭脂一般。 禾生觉得耳朵沉,听什么都是嗡嗡的,拖长着音调回他:“……没醉,我开心着呢。” “开心?”因为赐婚的事么。 禾生点点头,脑袋往他肩头靠,依着他的身子,这才觉得安心。 沈灏扶她回位子,担心她坐不稳,伸手托住她的后背。 宴会过了大半,她仍是这般昏昏沉沉的状态,德妃心疼她不胜酒力,请了恩典,让沈灏送她回去。 圣人应允了。 热闹腾腾的宴席上,火光燎了眼,歌声住满耳,卫锦之垂了眼坐在喧闹人群中,从未有过的沮丧铺天盖地而来。 几乎要将他的心击碎。 举杯解忧,烈酒淌过身体,麻木了,痛苦也就轻些。一壶酒见了底,旁边伸出一只手来,往他脸上拍了拍。 “欸,不能再喝了啊。” 卫锦之挥开他的手,抬头就要唤小内侍添酒。 沈茂横眼一瞪,屏退了小内侍,回身冲卫锦之耳语:“被个女人伤成这个,至于吗?拿你平时骂我训我的气概,既然被抢了东西,肯定就要夺回来,颓废灌酒顶个屁用!” 卫锦之斜眼睨他,方才是谁喊的最欢,鼓掌拍得最用力? 沈茂知道他想在想什么,挠挠额头,顶他肩膀:“回去就帮你报仇哈。” 这话听了数遍,卫锦之已经不信了。 前头淑妃唤沈茂,沈茂嬉皮笑脸地陪淑妃说了会话,过后又将卫锦之传了过去。 “母妃,这个就是我提过的门客,王小八。” 卫锦之见礼。 淑妃上下打探,这人身量不错,气质也好,就是不能挨近了瞧,脸皮不好看。 想来长得丑,所以才聪明。淑妃对人的皮相特别看重,别人眼中平庸的在她眼里就是丑,别人瞧着好看的她觉得一般,只有那种特别惊艳绝伦的,她才会心服口服地说好看。 不过也有例外,她自己对镜梳妆时,会叹此脸天上地下仅此一张,美得很。 沈茂求她:“宫中廊阁中直少一位,我想让他替上,母妃与圣人说说?” 廊阁中直,无官阶,平日负责整理廊阁古书文章临摹复刻,偶尔得传召,为后廷与内命妇描丹青或者诗文讲解,大致相当于民间的西席。 淑妃应下了,问:“你舍得让他替这职?何不自己去圣人前为他求个实职?” 沈茂看卫锦之一眼,笑答:“他丹青文章甚好,任廊阁中直,正合适。若是前朝求了实职,恐怕锋芒毕露,不太好。” 淑妃没说什么,念卫锦之今日为沈茂做靶,赏他一壶玉琼葡萄酒。内侍刚拿来,沈茂抢着喝了。 淑妃笑他贪嘴,沈茂摇头晃脑地嘻嘻笑。 夜色蒙蒙,辽阔的草原上,天空是深紫色的。 沈灏抱禾生下车,往帐篷里去。 禾生躺在他的臂弯里,指着天上月亮道:“王爷你看,好大的饼。” 真醉了。沈灏嗯了声,命人打起帘子,将她放在榻上。 婢子连忙打水伺候,沈灏挥挥手,屏退帐内所有人,放她们去草原玩。 禾生躺在榻上,半眯着眼,浑身上下热得慌,双手双腿并在一起,黏糊糊的,索性往旁一趴,仰面伸开胳膊伸开腿。 还是觉得不够凉快。 伸手去松领口,身上衣裙一层一层,剥了袖衫,褪了交领大袖,剩一层白棉中衣,往里扒拉,肚兜系在脖上,硌得紧。 打了结的系带,她勾啊勾地,怎么也解不开,一着急,便嘟囔着声喊他:“王爷,帮帮我……” 沈灏拧了湿帕,回头一看,满眼春光旖旎。 她大咧咧地呈八字形躺着,身上衣裙褪了大半,两只手往脖子处够,皱着脸想要去解开什么。 他缓缓走过去,挨着榻沿坐下,忍不住地去瞧她皓白的肩头。 手上动作却慢条斯理,不紧不慢地为她擦额角,问:“帮你作甚?” 禾生肘着席子斜坐起来,依偎在他腰间,眼神迷离地喊:“脖子上系带勒得不舒服,我解不开。” 他身上透着凉,禾生忍不住地往他怀里钻。 榻子是热的,衣裙是热的,空气是热的,只有他是凉的。 回过神,人已经整个地贴在他身上了。 “王爷。” 她柔柔地一声唤,透着媚,沈灏喉头一紧,声音都是沙哑的,“阿生,你下去。” 他身上这么舒服,她才不要下去呢。揽了他的手,刚一碰到,便觉得比瓷壶里的冰块还要清凉。 她实在热得慌,从松开的衣袍里露出半截身子,肚兜半挂着,脱了也还是觉得烫,拿住他的手救急。 好凉快。平时滚烫的手,现在怎么这般冰凉,他是仙人不成,还能自动变换体温? 她拉着他的手,紧紧握着,生怕放开了,就又热起来。先从脸蛋起,通红的颊畔,在他手心反复蹭着,而后是脖颈,一只手不够,便又去揽另一只手。 一点点,拿自己的身体,去蹭他的手,恨不得化作一摊水,让他捧着握着,只求能让每寸肌肤从他手间淌过。 沈灏心头悸动,太阳穴突突地往外跳。 手下她的肌肤柔软细腻,他稍稍挪动一下,手指抚摸,几乎难以自持。 她嫌不够,双手撑着他的胸膛,曲腿坐在他膝上。 “王爷,我还是热……” 沈灏窒了呼吸,徐徐问:“哪里热?” 禾生歪头,“你摸过的地方,都热。烫烫的,像是有火在烧一般。” 沈灏气息紊乱,引诱她一般,道:“你想我怎么做?” 他的声音又轻又淡,撩在耳边,拨动心头。禾生摇摇头,急促促的,每一口呼吸,到了嘴边,都是炽烈的。 她的唇是烫的,气息从口里流进身体,身体也就燥热了。 像是找到了罪魁祸首,她高兴起来,指着自己的小嘴道:“这里,这里要降降火。” 他捞起她的手,身子往前一凑,“那你自己来。” 禾生似懂非懂,问:“是让我亲亲你么?” 沈灏不说话,眸中欲/望涌涌。 禾生微张开嘴,舌头黏热,试探着去蹭他的脸。 天然冰块果然就是好,一碰到,便忍不住地想要多啄两下。 她双唇贴着,舌尖去舔舐,从他的额头,鬓角,一路下滑,至他的眉眼,鼻梁,最后停在了他的唇边。 每次他拿这张嘴亲她,总是烫呼呼的,这次,会不会不一样呢? 她抿了抿嘴,舌头微翘,敲敲他的唇,软软的,和她的一样。 下意识往里探,他像是有意引她进去,张开了嘴,任她摸索。 他那里是热的,和他手间的冰凉不一样。 禾生尝试退出来,却被他挡住后路。 呜呜地含着声喊他:“王爷?” 他揽过她的肩,将她放倒在榻上,扑腾而上,整个地压在她身上。 换做平时,他这样突然地一下子,她定是要挣扎的。今天不,她觉得像是一整块冰压过来,又凉又舒爽。 手脚缠上去,呼着嘴,任由他索取。 她这般迎合,他几乎受宠若惊。 原来她醉了之后,是这般模样。以前百般求取,她愣是像木头一样,从不主动。男人都是不容易满足的,亲到了吻到了,还不够,想着对方主动贴上来挑/逗才是好的。 吻着吻着,忘乎所以然,脱口而出:“阿生,我难受,你替我弄弄。” 只恨不得在这里要了她,却是不能够的。 再等等,等大婚了,可能她就肯给他了。只是,现在他着实焦灼难耐,虽有些趁人之危的嫌疑,但也管不得那么多了。 禾生闭着眼,享受他的吻,他透凉的身子。 “弄弄,怎么弄?” 看着她天真无邪的脸,做这样的事情,终究觉得尴尬,索性将案头的蜡烛吹灭。 帐内倏地一下变暗,她怕黑,更加紧着他挨。 他柔声安慰她,引着她的手往下。“慢慢来,揉揉捏捏,我自会教你。” 禾生觉得新鲜,以前他只是抱她,亲她,从未让她做这样的事。问:“王爷,为什么要这般做呀?” 沈灏舔她耳垂,气息湿热,“因为只有这样,阿生才能让我舒服。” 原来是这样。禾生撅起嘴,语气稚气,像是立誓一般:“那我要让王爷更加舒服。” 沈灏动了动,将自己送到她手边,笑着吻她眉头,“阿生真好。” · 天蒙蒙亮,将近拂晓,禾生蜷着腿,脑袋胀痛。 以为身边躺着的是德妃,实在难受得紧,伸手轻推搡:“娘娘,我头好痛。” 衣料窸窣,旁边人坐起来,手放在她的额头,问:“唤太医来看看可好?” 清朗的男声,不是德妃娘娘。禾生蓦地一下睁开眼,见是他,昨晚的事情渐渐往脑海里钻,倏地全想起来了。 当即羞得往被子里钻。 沈灏拉被角,伸手去摸,试图将她拉出来,“闷着不好,让我瞧瞧。” 禾生晃头。 沈灏叹一口气,拿她没办法,不再动作。 被子里热,身上黏黏痒痒的,像是有虫子在爬。禾生伸手去摸后脖颈,挠完了,肚子和手臂又痒了,憋得难受,只好从被子里探出去。 他斜躺着,一手撑着脑袋,正好与她的视线撞个正着。 禾生怯怯的,昨晚那般失态,他瞧了肯定笑话她,说不定现在心里还在笑呢。 她嘟起嘴,装作无事人一样,想让自己放轻松,转移注意力,问他:“昨晚让我抓的,那是什么东西?” 一问正好问到点子上。沈灏勾嘴,眸里有浅浅的笑意,“很重要的东西。” 他伸手掀开她的被子,拍拍榻子,示意让她过来。 禾生犹豫半秒,身上实在痒得紧,慢慢爬出去。 “很重要的?比我还重要么?” 她无心的一句,却让他听得甜甜的,“和你一样重要。” 好哇,原来是他的命门所在。禾生挠痒痒,喘着气道:“以后你要欺负我,我就弄坏它!” 沈灏一怔,摸摸她的脑袋,笑:“弄坏了,你就苦了。” 她撩起头发,手够不着后背,使劲去抓,“与我何干,怎么就我苦了?” 她仰起脸,刚想问他德妃娘娘哪去了,却听得他的讶然声:“阿生,你身上怎么了?” 禾生不明所以然,顺着他的眼光往下看。 她穿得少,着了个肚兜,大片裸/露在外的肌肤,起了大大小小的红疹子。 难怪这么痒!禾生吓住,不知所措。 沈灏赶忙为她穿好外衣,踏靴到帐子外,穿人去喊太医。 她躺在床上,面色苍白,忍不住地要去抓身上的疹子。 沈灏心疼得紧,压着她的手不让碰。 不过片刻功夫,待太医来时,她身上的疹子已越来越红,连带着脸上也显了几颗红疹。 她呜呜地抽泣,知道自己脸上烫痒,肯定也起了那东西。 完了,这下肯定丑死了! 太医悬线把脉。 一诊,发现并没有多大毛病,只因昨晚喝了烈酒,她素日从不饮酒,忽地这么一杯灌下,身体热毒发不出去,才起了疹子。 开了几副药,留了涂抹的膏药,吩咐每日涂于疹子处,切不可抓,以防留疤。 禾生悔得紧,不该让他瞧了自己这副模样,背过身愤愤地捶床榻打滚,喊他出去。 沈灏不走。 禾生急得眸里含泪。 沈灏知道她在担心什么,揽过她的肩,手捧上她的脸,温柔道:“你在我心里,永远是最美的,长几颗红疹子,添了几分风情,多好看。” 他一边说,一边低头亲了亲她。 禾生摇头,骗人,她现在明明丑得很! 沈灏没辙,勾起她的下巴,认真道:“以前你在盛湖时,脸上不是被蚊虫叮咬过,长了两个红豆子吗?那是我弄的,因为我喜欢。” 禾生皱紧眉头,“你弄的?” 当初她可因为那事伤心了好几天! 沈灏点头,声音里含了几分得意:“是啊,我亲的,脸蛋两边,一边一个。” 禾生气得坐起来,捏他肩膀,他身上肌肉结实,竟然掐不起来,鼓着脸腮,改为捶。 美人落拳在怀,不觉得疼,只有欢喜。 沈灏笑着看她,待她气消了,扶她躺下,撩了衣服,从旁拿起药膏,道:“别人瞧你身体,我不高兴,以后每日我来为你涂抹药膏。” 禾生低头,粉面桃红。   ☆、第58章 回京路上,为了遮住脸上红疹,禾生戴帷帽。帷纱长至脚腕,将身体遮个严实,因纱料单薄,不至于太闷热。 德妃娘娘疼惜她,知道她红疹痒得很,一路上说故事,来分散她的注意力。 逢结营搭帐,车马停顿,黄昏之时,沈灏来为她擦药,德妃便有意领着所有人出去。 巴不得他们能发生些什么。 刚开始,整副身子暴露在他眼前,她觉得难为情。多被瞧了几次,他没有做出什么让人害羞的事,专心为她上药膏,她便放松下来。 只有沈灏自己知道,每次擦完药膏,他额间都要涔涔地出一层汗。 不是热的,是憋的。 眼见就要到望京,禾生身上的红疹渐渐消去,已经不需要再戴帷帽涂药膏。 沈灏半惜半喜。 可惜的是以后不能再光明正大地捂摸她的身子,喜的是她终于不用再受红疹之苦。 德妃娘娘回宫前,站在马车下,与沈灏交待:“不要太克制,她是个小女孩,你多教教,她就开窍了。” 连涂药膏这样好的机会都不珍惜,哎! 沈灏动了动嘴唇,没说什么。 禾生从马车上蹿出小脑袋,听不到他们说什么,笑嘻嘻地与德妃告别。 德妃回之笑脸,转头对沈灏道:“看看,多娇的模样儿,以后生出娃娃来,定是男的俊女的俏!” 沈灏点点头,“只要是我和她生的孩子,肯定都好看。” 是蕊扶德妃回宫鸾轿,撩了帘子,德妃不放心,略带威胁地放话:“若是半年后,还没有动静,我就亲自教,哼,到时候可别怪我教坏了你的美人儿!” 沈灏咳了咳,装作没听见。 禾生在马车里照镜子,左瞧瞧右看看,脸上光洁无瑕,没有一个红点。 抬头见他掀帘而进,当即高兴地挨着坐过去。 扯他袖子,想起德妃的嘱咐,扬起右脸,道:“王爷,让你亲一下。” 沈灏犹豫半秒,凑上前亲了亲。 禾生一只眼闭着,一只眼睁着,偷瞧他脸上表情。方才还肃冷的面容,现在已经变得柔和了。 “王爷,以后每天都让你亲一下,好不好?” 沈灏咽了咽,好奇她的转性:“为什么?” 禾生笑答,双手交叉,“因为娘娘说了,你每日在外处理政务,很是辛苦,回到府里,需要有人为你排解心中郁压。” 她说着,声音渐小下去:“我看你每次亲我的时候,都会特别开心,所以……想要每天都让你开心。” “有阿生在身边,我就很开心了。”沈灏心中宽慰,想起德妃临走前的话,小心问她:“母妃还说什么了?“ 禾生眼睛一亮,“娘娘说,你夜晚睡觉不老实,让我搬到你屋里,和你共寝,照看你的起居。” 沈灏扯了扯嘴角,牙间挤出一句:“……母妃想得真是周到……” 活生生要逼他兽性大发。 “那……你愿意么,不怕我晚上对你做什么吗?” 禾生张大了眼,问:“我愿意啊,成亲后,反正是要住一块的。”顿了顿,继续道;“王爷晚上想做什么?” 沈灏移开视线,“没、没什么。” 禾生抿抿嘴,怯怯地说:“要是做那晚的事,我……可以的。” 沈灏回眸,见她脸上泛红,定是害羞了。 含笑戏虐:“哪晚的事?” 禾生支支吾吾答:“就,就那晚我喝醉了……然后亲了你,你说让我抓你下面的东西,揉揉捏捏的,你会舒服……” 她这般面红耳赤说话的小模样,瞧在他眼里,只觉得可爱极了。“那阿生喜欢么?” 禾生许久没说话,而后点点头,声音细细的,跟轻烟似的。“王爷喜欢,我就喜欢。” 沈灏俯身亲她额头。 马车在王府跟前停下,裴良和翠玉带领王府众人,在门口等候多时。 沈灏牵禾生下车,王府众人跪下迎接:“王爷万安,姑娘万安。” 翠玉大半月没见着禾生,一见着人,眼里含了泪,因沈灏在跟前,不敢上去,暗暗抹泪,福礼道:“王爷,姑娘,老爷夫人已经到了,正在厢房休息。” 禾生惊讶,偏头问他:“谁来了?” 沈灏笑答:“之前说过的,怎么又忘了?我把你家里人接回京了。” 禾生欢呼一声,喜不自禁,提着裙就往府里奔。沈灏怕她摔着,径直跟了上去。 府门口,一顶马车隐在角落。 “卫老爷,这下,您总该相信三殿下的话了吧?” 说话的是沈茂心腹侍卫李诚,奉命令告知卫二老爷,禾生一事。因怕卫二老爷不信,特意选了禾生回府时,拉他到平陵王府门口看。 卫二老爷一时没反应过来,眼睛都揉酸了,终是接受了这个事实。 恼羞成怒,好啊,那个贱人,原来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卫二老爷是个沉不住气的人,一掌拍在马车窗上,当即震得马车一动。 “烦请李爷回去和三殿下说一声,卫家感谢他的恩情,至于如何处理后续之事,还需和家里老夫人商量。” 李诚笑着应下。 兔子急了也跳墙,卫家势力不大,又不得圣宠,比起平陵王府,卫家几乎无法与之抗衡。 但所谓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若真发狠劲闹起来,纵是平陵王,也无法全身而退。 抢占人/妻,无论哪朝哪例,都是污点十足的大罪。 · 禾生一路奔到院子里,好几次险些摔倒,身边跟随的人胆战心惊,好歹都扶稳了,这才免于受罚。 到屋前,沈灏拉她臂膀,止住她的脚步,为她整理衣裙发髻。 禾生迫不及待,一直问:“好了吗?” 沈灏拢拢她的鬓角,见人整齐了,这才放开手。 屋里,一听说禾生回来了,想着马上就能见到心肝宝贝般的女儿,姚爹姚娘紧张地来回踱步。 姚晏淡定地坐在主位上,十三岁的小孩,面容稚嫩,神情却老成,两腿叠在一起,眼睛盯着屋外。 忽地眼前一抹娇粉闪现,姚晏稳住心头激动,定晴一看,道:“是姐姐!” 姚爹姚娘齐齐往门口看去,短短瞬间,还未反应过来,身后姚晏已经一阵风似地迎上去。 禾生一踏进屋子,迎面便有人将她一把抱住,呜咽喊道:“姐姐!” 禾生低头一瞧,是姚晏。不过半年,他的身量却已高出她许多,手长脚长的,弯了腰窝在她怀里。 姚爹姚娘围上来,姚晏不肯放手,禾生一边轻拍着他的背,一边泪眼蒙蒙。 四人相拥,一言未发,光顾着掉眼泪了。 一诉衷肠,好不容易止住眼泪,沈灏拉禾生坐下,与姚家人见礼,唤:“岳父好,岳母好,小舅子好。” 姚爹姚娘进了京,才知道沈灏原来是平陵王,路上震惊许久,现在见着真人了,颤着就要跪下行礼。 他们都是平民老百姓,没见过什么贵人,目前为止,见过权势最大的便是卫家人了。 现如今摆在面前的是王爷,是当今圣人的儿子,全天下尊贵的皇子,岂能不怕不惊,连福礼的动作都不太利索。 沈灏一把扶住二老。 “自家人,不必拘礼。” 姚晏挪过身子,挨着禾生坐,目光警惕地望着沈灏,问:“姐姐,他就是那日说要照顾你的人?” 姚爹骂他,“姚晏你给我过来!没大没小的,快见过王爷!” 沈灏含笑:“小舅子初来乍到,难免紧张了点,岳父莫苛责他。” 姚晏盯着他瞧。 那夜初见,乌漆墨黑的,看不清楚。自姐姐嫁人后,遇到那样如狼似豺的夫家,他恨不得提刀动枪砍了那家人,无奈自身力量太小,他才十三岁,干不成什么事。 后见有人救姐姐,一直担心那人的品性,现如今见了,看沈灏五官俊朗,身量高大,虽是王爷,但没有端半点架子,反而对他们恭敬得很。 一颗心放下来,随姚爹姚娘给沈灏见礼。 沈灏亲切地问:“这几日住得可好?” 姚爹愣了愣,答:“劳烦王爷招待,我们住得很好。” 都说平陵王是个冷面人,果然传闻不能尽信。当爹的,总是放心不下女儿,眼神往沈灏那边瞄,见他端坐着身子,拉着禾生的手,宝贝得很。 姚爹不动声色撇开视线,以前有人说他家女儿是个有福的,果真没说错。 沈灏又问:“西敦街上的宅子去过了么,可还满意?” 姚爹憨笑着答:“那么大的宅子,哪能不满意,多谢王爷。” 沈灏摆摆手,转头轻声对禾生道:“我还有事要忙,你与家里人好好说话,切不可再掉眼泪,若是哭肿了眼睛,晚上我便罚你。” 她与家人许久未见,定有许多话要说。若他在场,姚家人定放不开手脚。虽舍不得她,但还是要腾出时间,让她与家人好好相处。 他咬着耳朵的细语,说出要罚她的话,缠绵暧昧。禾生红了脸,手抚在他的胸膛,道:“你放心去,我不会再哭。” 当着人前,沈灏不好亲她,只好改为摸摸她的脑袋,宠溺地笑了笑,回身与姚家人告别。 沈灏前脚刚走,后脚姚晏便跳过去拉禾生的手,问:“姐姐,他待你好不好,有没有欺负过你?” 禾生抿嘴笑,揽了三人的手,道:“王爷对我很好很好,这次去秋狝,我还见着圣人了。” 娓娓道来,隐去了为沈灏做靶这一段,挑着新鲜稀奇的事讲。四人一边吃,一边讨论,说得很是开心。 末了,姚娘问:“卫家那边怎么办,本该死去的人,成了皇家姻亲,怕是他们家不会罢休。王爷有说什么吗?” 姚晏插嘴:“怕什么,本就是他们心肠歹毒,骗了婚还要杀人灭口,难不成他们还有脸出来抢亲!” 姚娘隐隐觉得不安,姚爹安慰:“王爷是做大事的人,他既然说要照顾阿生,而且还领着去圣人跟前求了婚,那定是铁了心要娶阿生的。王爷是皇子,卫家不会这么不识时务,跟皇家抢的。” 想想也是,反正他们家卫二爷已经死了,禾生本来就能改嫁的,只要取了改嫁书,他们是生是死,都与卫家人没关系了! 姚娘望向禾生,禾生道:“我问过王爷,他说不用操心。” 姚爹姚娘长吁一口气。 隔天,姚家人搬进新宅子,专心为姚晏的秋考做准备。 卫家。 卫二老爷将禾生的事一说,卫老夫人气得摔掉手上的佛珠。 “贱人!竟敢欺瞒我们!” 卫二奶奶上前安抚,满脸愤岔:“我就说呢,那天跟襄阳王妃去平陵王府,原来竟是她,难怪熟悉得很,那小妖精媚子,明明认出了我,却还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卫二老爷道:“竟真的跟奸夫跑了,只可恨这奸夫竟然是平陵王爷!” 原来前阵子平陵王与卫家过不去,为的竟是这个!那个小贱人,一朝攀上皇家,掉过头就敢借势欺辱卫家人! 可恨!可气!可耻! 卫老夫人话都说不出,之前为了平陵王府的姑娘,赔了三房的长子和二房的卫灵,可叹他们还战战兢兢地想着如何巴结讨好贵人,却不想,哪里是什么贵人,不过是他们弃掉的棋子而已! 卫二老爷请示卫老夫人:“我们卫家,不能这么被人瞧不起!” 卫老夫人虽然愤怒,但理智还在,斜眼睨他:“护她的,可是平陵王,你拿什么跟他斗?” 卫二老爷噎住。 平陵王敢光明正大地将禾生带回京,并闹得人尽皆知他有如何宠爱府里的姑娘,听说秋狝还将人带到了圣人跟前,摆明了从头到尾没将卫家放在眼里。 卫二老爷不甘心,“问问锦之,纵使不能与平陵王斗,也要给那个小贱人一点苦头尝尝!” 卫老夫人不说话了。 屋外有人通禀,说是贵人有信来。 卫二老爷以为是卫锦之的信,正盼着呢,赶忙将信拆了看。 一瞧,却不是卫锦之的字迹,落款是三殿下沈茂,约卫老夫人与卫二老爷城外一见。 这事新鲜,卫二老爷有些犹豫,却不敢耽误,立马命人备了车马。 到了地方,周围重重侍卫,隐蔽功夫做得极好。卫二老爷一见这阵势,便知道,三殿下定有大事相商。 沈茂从茅草屋里走出来,虽是微服秘巡,但仍是一身花色长袍,手里一挑金扇,惹眼得很。 卫二老爷与卫老夫人见礼,下意识往后一瞅,没见着卫锦之。 自上次山上一事后,卫锦之与他们再无音讯往来,本以为今日也要与他见面,卫老夫人和卫二老爷心中,打起了鼓,有些害怕。 沈茂打开扇子,摇摇地晃起来:“他没来,在府里替我待客呢。” 卫老夫人笑:“承蒙殿下照顾锦之。” 沈茂轻哼一声,这话要是被卫锦之听到,指不定又得讥笑他。 话不多说,直入主题,沈茂推开草屋,一摆手:“二位,请进。” 有了上次的经验,他们畏手畏脚,小心翼翼地往里探,屋里光线大亮,藏不住人,不像要暗算他们的样子。 沈茂忍住没笑出声。 能把自己家里人吓成这样,卫锦之还真是个变态。 卫家人胆战心惊地坐下。沈茂挪着步子,嫌弃屋里都是灰尘,以扇子轻遮唇鼻,道:“卫二媳妇的事,想必你们已经知道了。” 卫家人没说话。 沈茂快速睨他们一眼,呵,除了卫锦之,卫家人都是群怂货。 抢人抢到家门口来了,还能这么怡然自得,也是修得一门好本事。 “事情的前因后果,我大致有个了解。姚氏诈死在前,二哥抢人在后,虽是皇子,做出这样的事,确实忒不厚道了。” 他挑着眼瞧,见卫家人脸上有所松动,继续道:“若这次的事,你们忍下来,日后叫望京人如何看你们?只怕市井小孩,都会唤你们卫家人,个个都是缩头乌龟!” 卫二老爷蹙眉,姚氏的事,对于他们而言,确实是个奇耻大辱。三番两次被个商家女如何羞辱,简直丢尽卫家祖先的脸! 沈茂努努嘴,抱拳道:“锦之现在是我的得意帮手,我可不能让他被人喊成是缩头乌龟。” 卫老夫人沉默许久,终是开口:“锦之知道这件事吗?” 沈茂答:“知道如何,不知道又如何,他将人托付给你们,你们转头就将人弄丢了,他辛辛苦苦为家族呕心沥血,到头来却落得这样的下场,所以,如若要将人找回来,定少不了你们出面。” 卫家人顾忌沈灏的身份与权势,不曾想要拿他如何,只是气不过,不想太便宜禾生。若是下定决心拼死一斗,也未尝不可。 沈茂知道他们担心什么,轻声出言:“你们怕二哥,怕圣人,但怕又有什么用,在圣人的朝堂,卫家人前例在先,这辈子决计是出不了头的。你们既然已经投了我,那便是我的人了,难道还担心以后享不了荣华富贵么?” 他话锋一转,继续道:“畏畏缩缩的,反倒让人看不起,还不如光明正大地争一回理,也叫卫二宽心,让他知道,家里人还是向着他的。” 卫二老爷也是这个意思。只要禾生一日没拿到改嫁书,她就是卫家的人,平陵王就算再有权势,也得服常理人纲! 卫老夫人问:“圣人见了她,说是要赐婚?” 沈茂一怔,随即摆摆手:“我在跟前呢,没说赐婚,就说有旨意给她。” 卫二老爷心里七上八下的,问:“那圣人知道姚氏是卫家媳妇么?” 怕就怕圣人明知实情,还允着平陵王乱来。若真是这样,他们就算闹起来,也抵不过什么用处。 沈茂嫌他们啰嗦,这么点小事,问来问去,他们不烦,他都嫌累! “圣人是天下之君,自当为天下做表范。我二哥,就是欺你们不敢挑明不敢闹,才这么嚣张的,若真闹起来,圣人碍于情理,也不能堂堂正正地站他那边。” 末了,沈茂不欲多说,吩咐道:“之后的事情,我会派人告诉你们,你们自己看着办。” 回了府,卫家人一起商量,卫灵尚在闺中,听得禾生便是之前的大嫂,当即又愤又恼,将自己的婚事全部怪道禾生头上,拿了剪刀就要绞脖子,哭闹着说一定不能放过禾生。 卫老夫人一拍桌子,决定:“三殿下说的对,我们不能白受这口气!” 在圣人手底下,卫家人也没什么盼头,迟早得随了三殿下的新政。 当即吩咐人到街头巷尾散布流言,说禾生是抛弃夫家的二嫁子。 哪想,人刚派了出去,便被沈灏的手下给逮了起来。 原来裴良今日外出,正巧路过茶馆,见说书先生有了新故事,坐下没听两句,发现说的竟是自家姑娘的事,脸色大变,立刻将人抓起来。 立马回府禀知沈灏,沈灏传话下去,凡是发现在街头乱嚼舌的人,无论男女,一律逮捕,必要时,严刑拷打,务必揪出幕后之人。 未用一个时辰,卫家的人便被供了出来。 沈灏大怒。 他还没找卫家算账,卫家人就自己送上门来了。 早前并不顾忌卫家,是因为从未将他们放在眼里。 他手里握着卫家当初放火以及试图杀害姚家人的证据,若他们知趣,则大家相安无事,现在他们竟然这般做,他无论如何也是不能忍的。 这件事总得有个了断,禾生那边,圣人已经肯了,也就没有什么后顾之忧了。 即刻唤了裴良来,吩咐:“去卫家一趟,将姑娘的改嫁书拿来。” 裴良得了命,带人往卫家去。 沈灏在书房待了一会,往禾生屋里去了。 禾生正在屋里和姚娘学针线活,想要为沈灏绣双鞋垫。 一针一线学得极为认真,丝毫不敢马虎。 姚娘笑:“从前若是肯这般用心,只怕比绣纺的绣娘还要好,现在临时抱佛脚,也不知道能绣成什么样。” 禾生小声嘀咕:“绣出来肯定好看的。” 抬眼见沈灏踏进屋里,面色沉沉,紧蹙着眉,当即放下绣花样子,小跑过去,笑:“王爷!” 沈灏拉她,给姚娘问好,看一眼榻上竹篮里的花板子,问:“绣什么呢?” 禾生拿了被子遮好,还没有绣完,不能给他看。 支吾道:“随便绣绣。” 姚娘掩嘴一笑,找了个理由到庭院里逛。 屋里就剩下他们二人。 他沉默了半晌,没有说话。禾生难得见他这样,主动靠过去。 动作笨拙地将半边脸凑近,一点点地挨着他的下巴往上蹭,往里一靠,将脸贴着他的唇。 这就算亲着了。 沈灏一勾手,将她抱起来放在膝上。 “阿生,过两天随我进宫,我去把父皇的旨意讨下来。”   ☆、第59章 禾生见他神色不对,有些慌张,问:“怎么了?” 平时见多了他淡定的模样,现在这般焦心的神情摆在面前,倒叫人不知所措。 沈灏敛了神色,不想让她担心,嘴角勾笑,挑起她的一捋头发缠在指间,“没什么,就是想让你早日成为我媳妇。” 禾生笑,一张小脸凑上去:“都等了那么久,还差这一两天么?圣人说过有旨意,若急急地催,说不定圣人就不乐意了。” 沈灏顿了顿,她明媚的笑脸摆在眼前,终究不忍破坏这份美好,将卫家的事咽了下去,决定还是不告诉她。 沈灏问她家里人的近况,禾生答:“小晏想要请个西席,他第一次参加科举,难免心里没底。” 沈灏捻着她的情丝,下巴微低,在脑海里过了一遍合适人选,许久道:“不用去外面请,我门下有个国子监侍书,名崔楠,官阶不高,监考过两届科举,很是有经验,让他来做小舅子的西席,再合适不过。” 禾生一听,觉得再好不过,复又想到什么,犹豫问:“这样、算不算走后门,套关系?” 姚晏的性子,她是了解的。年纪虽小,志气却大,一心想着出人头地,但若是依附他人,取得成就,他万万是不会接受的。 沈灏轻笑,挠她手心,“傻阿生,科举是国之盛事,岂能儿戏,纵然我想为小舅子通融关系,也是不行的。朝廷有律,凡参与科举的官员,四年内不得重复,崔楠是上一届的官师,这次不会轮到他。” 禾生一听,舒下心来。 窗外桂花飘香,微微有风一扫,吹进屋子来,纱窗和帷幔上沾满香气。 沈灏鞠起她的手,洁白细致的手指,染了蔻丹,妖冶的红色与纯真的白玉指相映,显出一抹奇妙的美感,像是直戳进骨子里的媚,看得人心神荡漾。 “阿生什么时候喜欢染这个了?” 禾生缩缩手,脸上羞怯,“娘替我弄的。”停顿数秒,寻着他的脸色瞅,问:“不好看吗?” 她一向素净,别的女子都喜欢戴花插钗的,她嫌麻烦,若不是出门,平时在家就挽个头发,连首饰都懒得戴。 怠于梳妆的人儿,竟也想起染指甲了。 沈灏捏住她的手腕,道:“很好看。” 禾生很高兴,捞起裙子,今日天气燥热,她刚午睡过,还未穿袜,露出白白嫩嫩的脚趾来。 “你看,脚上也染了。” 一小撮艳红,衬得她的小脚丫,有种圆润细致的可爱。沈灏捧起她的脚,往怀里放。 凉凉的,软软的,挨着手心,只想让人搓揉。 手指一点点摩挲,触过玉壳般的指甲,转而移到她的脚背。 “阿生的脚,与别人不同,脚食指比其他脚趾都要长出一截。” 禾生“嗳”一声坐起来,由于身子往前挺,脚越发往他怀里戳。 蓦地好像碰到什么,先头没注意,后来越来越硬,虽是好奇,却被他之前的发现搅了注意力,问:“难道别人的脚趾和我不一样么?” 沈灏点点头,“虽未见过其他女子的脚,但母妃的脚我是见过的,长得和你也不一样。” 禾生一惊,“难不成我是个怪物么?” 袍下起了反应,沈灏转过头去,耳根子是红的。“傻阿生,长这样的脚,是贵命,是人中之龙凤。” 禾生嘻嘻笑,俯了上身,脚直直地抵在他怀中。 “圣人是龙,皇后是凤,而你是龙子,我呀,顶多就是个麻雀。” 隔着薄薄的布料,她的脚趾柔柔地轻触在大腿间,配上这张美艳的脸,几乎撩得人血脉喷张。 沈灏心跳似鼓,想开口让她移开腿,话到了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只想多挨挨多碰碰,不可否认,他享受得很。 “做了皇后,你就是凤凰,旁人都比不得的贵命。” 禾生以为他说笑,“王爷要做圣人么?” 沈灏没应答,回眸看她笑靥如花,身下勃然待发,脑海中闪过无数念想,全是要将她这样那样的不纯想法。 禾生摇他肩,要听他回答。 手上一动,身体跟着轻微晃动,连带一双脚都微微蜷缩了几下。 被她这样一碰,沈灏春情萌动,瞬间坚/挺似铁。 “王爷,你怎么不理我?”她略带撒娇的语气,长长地拖着尾音,像只小猫在嗷嗷叫。 沈灏扣住她的手。 禾生抬目,见他眼睛烁烁,仿佛想要些什么。 屋内光线明亮,他忽地起身,将屋里屋外的人都屏退。 禾生盘腿坐在榻上,见他将窗户拉好,门关好,透不出一丝光亮来,这才作罢,回身朝她走来。 一语不发,径直扑上来。 亲了她的嘴,她的脸,一直往下,探着她的手,让她抓那东西。 有了第一次,第二次便熟练多了。不多时,不用他教,她自己套/弄起来。 他伏在她身上,脸上神情,与平时不同,是她没见过的,好像很快乐,又好像很痛苦,眉头紧蹙,薄唇微张,微微喘着气,像是在求索什么。 禾生有些紧张,问:“王爷,要不要我停下来?” 沈灏咽了咽,痴痴地看她,“不,就这样,阿生做得很棒。” 禾生迟疑,嘟囔:“可是王爷看起来好像很难受的样子……” 那晚喝醉,有酒意作祟,周围又是一片黑,她根本记不得他当时的神情。 难不成也和今日一样么,既然难受,为何要跟她说舒服呢? 沈灏握住她的手,伸出舌尖,舔了舔她的耳垂,温热的气息喷洒而来,嘴里含着情:“阿生……你还小,不懂这些,男人快乐到了极点,便会露出这般神情,那是喜悦,是爱慕,是恨不得将心爱之人融在骨子里的欲/望……” 禾生张着一双懵懂的大眼睛,点点头,“王爷……” 沈灏抽出一只手,轻捏住她的下巴,俯头将她的红唇含在嘴里。 她不敢放松手下的动作。 她弄他,他亲她,两人在彼此的唇间含着情,喘着气。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瘫在他怀里,整个人都软绵绵的。 他拿了帕子,为她细细擦拭手指间残留的黏白,禾生觉得好奇,收起手凑到眼前看,“那物什真神奇,还能喷出东西来。” 她说着,将沾着黏白的手指递到他跟前,问:“王爷,这是什么?” 沈灏顿了顿,抬头望着天花顶,答:“是好东西。” 禾生蹙眉问:“为什么好?” 她这样穷追不舍的问法,他有点招架不住,视线挪向远处,道:“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禾生还欲再问,沈灏又道:“再问,我就又要亲你了。” 刚被折腾过,哪还有力气再承受一回。禾生捂了嘴,吐吐舌,声音有些含糊:“哼,坏人。” · 裴良回了府,没有带回改嫁书,回禀道:“卫家的人不肯给,说姑娘是他们家儿媳妇,不能改嫁他人。” 沈灏几乎气炸,挥手拍桌,“岂有此理!” 裴良动了动嘴皮子,没说出什么。 卫家确实太不要脸,就是成心见不得姑娘好。先头想害姑娘,现在见姑娘跟了王爷,又赖着不肯出改嫁书。 分明就是要和平陵王府作对。 沈灏冷笑,吩咐裴良道:“让底下人,把弹劾卫侍郎的折子都送上去,无论是谁,只要和卫家沾着关系的,一律想法子打压了。” 卫家如此自不量力,不说他今时今日在朝中的势力,就是五年前他刚封王时,卫家也不是他的对手。 他倒要看看,卫家要以卵击石,硬气到什么时候。 秋高气爽,沈茂躺在藤椅上晒太阳,身边美人在侧,为他捏肩捶脚。 真是个好日子。 沈茂伸手往美人胸前一摸,吊儿郎当,命令道:“哼个曲子给爷听听。” 美人开嗓,如黄莺婉啼。 听到一半,对面忽然没声了,沈茂不太高兴,睁开眼准备训斥,入眸便是卫锦之一张阴骘的脸。 他没有戴面具,眼角一颗浅浅的红痣,在光线中格外明媚。 沈茂一时瞧慌了眼,心想:这小子怎么长得比女人还好看呢! 卫锦之抬腿就是一脚。 沈茂回过神,差点没从藤椅摔下来。 “干嘛!大爷我正听小曲呢,捣什么乱!” 卫锦之一手将他提起来,沈茂恹恹地,他一身壮实肌肉,本是可以反抗的。 不知为何,到了卫锦之面前,就横不起来了。 沈茂想,许是小时候被这人施计坑怕了,心里留了阴影,才这般畏畏缩缩。 哎,以后待他有了儿子,定要护得跟个小霸王似的,决计不让身边小伙伴欺负,尤其是像卫锦之这样的! 沈茂歇息的这处地方,隐秘得很,平时只带心爱的姬妾来逛,故卫锦之脱了面具,也不怕别人瞧见。 “禾生的事,你唆使他们干的?” 沈茂大大方方地承认了。 卫锦之蹬脚,没踢着,直接将藤椅给踢翻了。 沈茂“哎呦”一声,做出鬼脸,“小爷,你脚疼不疼呀?可别给我吐血了啊。” 卫锦之沉了面色,俯身将藤椅摆好,缓缓踱了几步,撩袍坐了上去。 沈茂搭他肩膀,“嗳,反正二哥也查不到我头上来,你家里人的仕途,本来就是没希望的,豁出去拼一把,虽不说扳倒二哥,但至少能让他名声有损。喏,说不定,你的小娘子因此就嫁不成了!” 卫锦之闷着声,眼前冒出禾生与沈灏嬉戏的模样。 她喜笑颜开的模样,全是为沈灏而盛放。 沈茂拧眉,拍他:“不会是心疼你的小娘子吧!” 许久,卫锦之开口:“你送去卫家的信,我拦下了,措辞不够好不够激烈,我重新写了一封,另送去了。” 沈茂嘿嘿笑,拿了葡萄塞他嘴里,“你小子,有一套哈!”停了停,觉得还是要安慰两句,道:“女人是水,容易被感动,现在她就算一时伤心,来日换了个人对她好,她也就爱上了。” 卫锦之哼唧两声。 沈茂想起什么,吩咐心腹上前,“方才在爷跟前伺候的那两个美人,绑起来,杀了。” 卫锦之知他何意,目光远眺。 飞檐走壁,玉石炯奇,景色雅致。 刚才他进来时,那两个女子瞧见了他的模样,按理说,是该杀了的。 “你倒舍得下血本,那两个可是你的爱妾。” 沈茂耸耸肩,“好看的女人一抓一大把,聪慧的门客,却只你一个。”他嘻嘻笑,话锋一转:“改天替我多找两个美人做补偿哈!” 卫锦之甩开他的手,想到明日的事,心中彷徨不安。 那样一道折子呈上去,她便会成为刀尖上的人。 她胆子那么小,定会哭得伤心欲绝。 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她既然嫁了他,就该是他的人,有机会摆在眼前,阻止她另嫁他人,就算不折手段,他也要去试试。 今日伤了她的心,往后他一定会补回来。 以百倍千倍,比沈灏对她的爱意更甚万倍,将她捧在手心,好好疼惜。 翌日,朝会开始,侍朝的内侍刚喊完“有事奏本,无事退朝”,卫二老爷便急急地站了出来。 “臣有本要奏!” 众臣齐刷刷地看过去。 卫侍郎最近元气大伤,身边的仕子都有所牵动,正是需要养精蓄锐沉默不发的时候,却偏偏跳了出来。 卫二老爷往上迈步子,路过沈灏时,往他那边瞄,正好接到沈灏一记刀眼,又冷又狠,吓得人缩了缩脖子。 但他就算再怕,话已出口,折子也备好了,万万不能半途而废。 到了金銮殿丹阶下,仰头道:“臣要状告平陵王,抢占人/妻,大孽不道,有违常纲!” 此话一出,满朝哗然。 沈灏一怔,仅仅半秒的功夫,定下神来。 卫家为了抢人,竟能做到这地步,他倒小瞧了这家人的气量。 卫二老爷继续道:“臣的大儿子于今年二月去世,逝世前曾娶一女子姚氏进门,平陵王府里的姑娘,便是臣的儿媳妇姚氏!” 沈灏自己并不站出来,使了个眼色给门生,大理寺监台站出来:“敢问卫大人,是否于今年七月,对外宣称,家中长媳因思念过度而病亡,明明死掉的人,怎么又活了?” 卫二老爷有些慌张,壮着胆子道:“那是姚氏编造了自己的死亡,瞒过了我们家里人,哼,这里面,恐怕平陵王也出了不少力!” 监台持本出列:“圣人,臣有本要奏,卫侍郎纵火害人,意欲加害其儿媳姚氏与其一家人,证据确凿,烦请圣人过目。” 卫二老爷震住,没想到沈灏备了这一手。 张开了嘴嚷:“是平陵王诬陷!我是冤枉的!” 圣人轻飘飘瞄他一眼,嫌他聒噪。 卫二老爷当即闭了嘴,眼巴巴地瞧圣人打开了大理寺监台递上去的帖子。 沈灏静静地盯着上方。 那么多证据,足以说明实情。圣人是个通情理的,定不会偏袒卫家。 圣人将两份折子对比看了看,视线在卫二老爷与沈灏间扫了扫,道:“此事朕自有定夺。” 而后挥手招了招李福全,李福全喊“退朝”,圣人未曾多言一句,便从金銮殿上退下来,头也不回地进了内殿。 沈灏有些怔忡。 朝臣散退,冗长的窄道上挤满了官轿,众说纷纭地讨论着今日朝堂之事。 卫二老爷很是得意,旁人依着势头不敢靠近,只在他周身一尺的距离搭话。 卫二老爷梗着脖子道:“哪怕今日是最后一次上朝面圣,拼了这条老命,也不能让二殿下乱了常纲!” 他说的大有忠诚之言,别人听得好笑,因着对他家的事很感兴趣,虽不敢附和,却也一直在问。 忽地一顶红轿从旁边疾疾而过,露出沈灏一张冰山脸,冷哼着声,快速瞧了眼卫二老爷周遭的人。 众人低了头,急急散去。 卫二老爷这辈子都没这么硬气过,朝轿子里窥探,平生第一次对平陵王翻了个白眼。 皇家之子,手握权势又如何,做出这样丢脸遭人唾弃的事,圣人也保不住你的颜面! 沈灏不欲与他一般见识,摔了帘子径直回府。 进门就问:“姑娘呢?” 翠玉答:“吏部陈大人送了新鲜鲫鱼来,姑娘在厨房,说是要亲自下厨,为王爷炖鲫鱼汤。” 咧咧踏着步子往厨房去。 禾生穿了罩衫,刚将鱼杀了,往锅里一放,准备熬第一道料。 转身望见他急促促而来,高兴道:“王爷!” 今日回来得这么早,是有什么喜事吗? 她身上有鱼腥味,不想让他靠近,下意识往后退。 沈灏一把扼住她的肘膀子,命人牵了马,搂她上马,不由多说,甩起鞭子就往外赶。 禾生问:“王爷,你要带我去哪?” 直到入了铜红宫门,他才回她,声音像是从肺里挤出来一般。 “我们去见圣人。” 前两日才说过的,太急了不好,怎么今日就直接带她来见圣人了? 禾生不放心,小声问他:“是不是发生什么事?” 沈灏紧贴她的手,十指相扣,朝着延福宫的方向看去,“我等不及了。” 延福宫的浮雕楠门前。李福全扫了扫拂尘,微躬下腰,目光从面前两人握着的手扫过,毕恭毕敬道:“圣人请王爷进去。” 沈灏带禾生往里。 李福全一挥拂尘,笑:“圣人说了,只让王爷一人进去。” 沈灏愣了愣,放开禾生的手,回头对李福全道:“姑娘经不得晒,劳烦总管好生照料。” 日头虽已渐落,地上的热气却仍在,蹭蹭地往脚底钻,确实闷得慌。 李福全应下,回眸看了眼禾生,不敢怠慢。 沈灏进了殿,李福全命人抬了华盖来,引着禾生往旁走。 延福宫很大,内有好几座阁殿,每座阁殿并不设墙,以屏风转角做修饰,四面通风,内里机关巧妙。 禾生低着头看地上。 她不喜欢皇宫,高高的墙,像是将人心也堵住了,连呼吸都不是自由的。 从前以为沈灏不会是圣人,当那日问他,他却并未回答。 他也是想争夺皇位的吧,那样高高在上的位子,是每个男人心中的权势终极。 若以后他真成了圣人,她是不是也要和他一起,搬进这铁桶般的宫里来? 视线范围内的靴子绣鞋越来越少,宫女内侍们纷纷退下了。仰头,面前只剩了李福全一人,邀手指了指门:“姑娘脱了鞋,进去罢。” 这是延福宫西门,德妃娘娘带她在宫里逛时,曾指着这个对她说过的。西门可至内里所有宫殿,一般人不让进。 禾生不太乐意脱鞋,问:“这是圣人的吩咐么?” 李福全兢兢答道:“是的,圣人让姑娘进殿时,放轻脚步,切莫发出声音。” 既然是圣人的命令,那只能听从了。脱了鞋,有些不好意思,朝李福全望了眼。 李福全道:“奴才是阉人,不敢肖想。” 禾生被看透心思,越发尴尬,匆匆提裙踮脚踏入西门。 殿里一个人都没有,若不是李福全跟在身后,几乎以为圣人要捉弄她。 禾生忍不住回头问:“公公,圣人为何让我来此?” 李福全笑了笑,放低声音:“姑娘莫多问,届时自会知道。”说罢,做了个嘘的动作。 禾生噤声,一步步朝着内里走去。 殿内以白玉为地,琉璃玉璧为顶,极尽奢华,与圣人的仪态显得格格不入。 她张嘴又欲问,李福全上前一步,晃了晃拂尘,禾生立马弓下脖子,吐了吐舌。 走到尽头,面前没路了,李福全示意她停下来,抬手将帘子掀了下来。 原来这是一处暗格,左半边是墙,实则是能推动的门,右半边是透的,能看见对面宫殿的景象。 禾生吓一跳,墙那边,正对着圣人的书案。 隔着几近透明的墙,圣人的脑瓜在眼前晃荡,沈灏正好立在她对面。 怎么回事,他们好像看不见她?   ☆、第60章 白透的琉璃墙,他在墙那边,禾生不由自主地伸出手,身后李福全出声提醒:“姑娘。” 禾生收回手。 原来这是面单视墙,内殿的人能看见墙那边的人,而墙那边的人看不见内殿这边的人。 禾生懵着大眼睛,心里打起了小鼓。 殿那边的声音清晰地传来,是圣人在说话。 “卫侍郎的折子,朕已经看过了。” 圣人坐在围椅里,用手指推了推面前的奏折,示意沈灏拿起看。 沈灏并未上前。 不用看,也知道卫家在帖子里说了什么。 圣人似是有意偏了偏头,往墙后快速瞧了眼,回眸对沈灏道:“朕问你,当初未立你做太子,你甘心吗?” 若说甘心,圣人是个心通眼明的人,说出来难免显得虚伪。若说不甘心,又有谋逆之罪。 这样难的问题,偏偏在此刻如此尴尬的时候抛出来。 沈灏思量一二,拢袖答:“圣人自有考量,甘心如何,不甘心如何,无论谁做太子,都一样是圣人的臣子。” 圣人拿起书案的通宝印玺,那是块四四方方的小玉玺,刻着圣人的名号,用以做颁布皇室内部调任或婚配之事。 沈灏的视线一下子全部被吸引过去,紧紧地盯着圣人手下那块玉质通透的玺印,心情随着圣人的动作而上下跌宕。 圣人道:“朕一直都觉得,你很好,比太子要强上百倍。之前因着子嗣之事,朕心里放不下,现在看来,却是朕看走了眼。” 圣人是君,即使有错,也不能言明。他这般说,言语之下隐藏了些什么,沈灏猜不透,噗通跪下。 “儿子惶恐。” 圣人站起来,绯红常袍配皂靴,迈开步子,显得有些沉重。 “姚姑娘的事,朕早有所闻。” 沈灏放下心。 禾生的事,他瞒得紧,连卫家也不曾发现,若不是有意去查,根本不可能听人传闻。他猜得没错,圣人肯定是事先知道禾生的二嫁子身份。 如此一来,卫家上的折子就显得多余了。 沈灏趁势道:“她刚嫁过去,卫二便死了,且姚家嫁女前,并不知道卫二病入膏肓。这门亲事卫家欺瞒在先,按理说,是做不得数的。” 圣人转过眼来,并未招手让他起身,低着目光,视线朝沈灏压去。 “那又如何,她终究还是卫家的儿媳。” 沈灏抬起头,愕然:“圣人说过,要将她许给儿子的。” 圣人面无表情,声音波澜不惊:“朕只说有旨意,并未说要纳她入皇家典册。” 沈灏面如土灰,张嘴道:“阿耶,你明知道,儿子不能靠近其他女子,只能她一个。” 平生第一次,他在圣人跟前,以哀怨的语气辩驳。向来坚硬的男子汉,在这一刻,仿佛是失去心爱之物的孩童,恋恋不舍地朝父母恳求着。 圣人叹一声,“朕知道你的毛病,她能治你的病,朕当然高兴。也不是不能够,但这件事毕竟关系到皇家颜面,你可以留她在身边,没有名分,诞下子嗣后,再遣散。” 沈灏梗头一句:“儿子不为子嗣!” 圣人沉下脸色,指了指他,“防的,就是你如今为情所困的模样!” 他不甘心,问:“可是因为卫家的折子?” 圣人摇头,“没有卫家,朕也不能让你娶她。” 沈灏只觉得心里有团火在燃,蹭地一下烧上脑袋,将理智烧成灰烬。 旁人可以左拥右抱,他只要禾生一个,为什么不行! “那阿耶呢,阿耶爱慕景宁王妃,为何不许儿子爱慕禾生!” “混账!”圣人被戳到痛处,挥袖一甩。 玉玺摔到地上,边角磕破,咕噜咕噜滚到沈灏的袍边。 沈灏自觉说错话,心里却一点儿都不想认错。多年来,他一直自省其身,圣人想要什么样的儿子,他便做什么样的儿子。 兢兢业业,严于利己,从不逾越。现如今只求一个女子,究竟要他怎样做,圣人才肯让他娶禾生! “阿耶。”沈灏挪动双膝,犹豫半晌,伸手轻轻拉扯圣人的袍角,张头仰望,“儿子什么都可以不要,就这一回,把她赐给我,好吗?” 圣人眯了眯眼。 他记得,幼年老二牙牙学步时,在他面前摔倒了,张开怀抱求父皇抱的时候,也是这样的神情。 圣人缓缓弯下腰,手搭在沈灏的手臂上,将他扶起来。 “你这些年做得很好,旁人比不过你,你的努力朕都看在眼里。既然已经辛辛苦苦走到这一步,朕就不能,让一个女人毁了你的前途。” 一步错,满盘输。过去他总以为有子嗣才能保全沈氏江山,其实不然,江山要的,是位无论何时都冷静自持的君主。 以后皇位若真传到老二手上,大不了从皇室宗亲中过继一位,也好过用情太深,耽误江山社稷。 沈灏一震,仿佛从高高的悬崖失足跌落,一颗心摔的粉碎。 喊出的声音都是颤的:“圣人!” 圣人摇摇头,拍拍他的肩,“改嫁书,不能以皇家名义去要,只能让她自己去拿。记住,若要留下,不能有任何名分。” 从小到大,他对这个儿子要求得严格,看着老二,就好像看着自己的倒影。在情字面前,他已经狠狠跌了一跤,皇家之子,可以狠可以冷,唯独不能,就是留情。 他自己犯过的错,决计不能让沈灏再犯一次。 沈灏还欲再求,圣人却已背过身,一眼都不曾多瞧。 圣人挥手唤了声,沈灏以为事情还有转机,喜上眉梢。 却见一个小内侍从殿外小跑而来,竟是请他出去的。 沈灏久久不曾回过神。 殿内的玉虚炉顶,灰紫色的轻烟从洞口袅袅冒出,弥散殿堂,沾到人的衣袍上。 沈灏的眸子,仿佛已被这烟气所浸,蒙蒙灰灰的,混混沌沌的,望不清前路,看不到光亮。 走到殿门,旁边的小内侍喊道:“王爷,小心脚下!” 他往前踏去,脚尖碰到门槛,身子重重往前跌去。 内侍出手,及时扶住了他。 沈灏推开小内侍。 天边一团火烧云,重重殿宇,飞檐勾角,掩在燃着的火焰之下,悲壮凄凉。 墙后,禾生呆若木鸡。 李福全有些不忍心,道:“圣人的意思,姑娘可都听明白了?” 果然,皇家是容不下她的。 是她太天真。连卫家都忍不下她,更何况是天家呢。早该料到,她与他而言,差距太大,就算用上一辈子的努力,也配不上。 眼里忽地涌上泪,泫然欲泣。 李福全一愣,看她像个小女孩般低头抽泣,哭得脂粉全花,伤心极了。 哎,这都是命。李福全叹口气,摸索着从袖子里拿出一道明黄的绸布——是圣人的旨意。 “姚禾生听旨——” 禾生怔怔地望了他一下,用袖角抹了抹眼角,而后跪下接旨。 “姚氏禾生,性本纯良,然与皇家无缘,望搬离平陵王府,一生一世,与朕子再无纠葛。” 禾生垂着头,说不出话。 李福全无可奈何,将她扶起来,“姑娘,回去过自己的日子吧,皇家不适合你。” 禾生颤了颤嘴,问他:“公公,能让我见见圣人吗?” 李福全摇摇头。 禾生发愣半晌,回过神,擦干眼泪不再纠缠,转身,恍惚地朝殿门外走。 门外小内侍引路,带她出重阳门,过廊桥,远远望见沈灏立在四重宫门外等她。 她看着他,恍如昨日。 来时满心欢喜,去时哀哀萋萋。 自此之后,她再也不能做他的小姑娘了。 沈灏上前,面上佯装无事,放柔了声音问她:“怎来得这么晚?” “在内殿睡了会。”她掩袖遮眼,不想让他看见红肿的眼。 他蹙眉问,上前拉她袖:“怎么了?” 她挤挤眼,装出样子来,埋头道:“哎呀,风里有沙子,进眼睛了。” 他连忙上前,捧起她的脸,“我替你吹吹。” 他呼一口气,轻轻柔柔。 禾生红了鼻子,这样的温柔,今生只怕无缘了。 掐自己一把,忍住不让眼泪掉下。身体的疼,却比不过心里的疼。 她往他身边靠,“王爷,我们快回去罢,鱼还在锅里炖着呢。” 沈灏低头亲亲她额头,“现在就回。” 夕阳西下,一匹马,两个人,相拥恋恋。 马蹄声踏踏,从皇城至王府,短短十几里的距离,竟比平时多走了足足半个时辰。 沈灏小心翼翼地问:“圣人见了你吗,有跟你说什么么?” 禾生摇摇头。 沈灏舒一口气,还好她不知道。 远处云层涌动,一半滚红一半亮紫,要下雨了。 “阿生。”他低低唤一声。 “嗯?” “明天待我上朝回来,我们一起去卫家拿改嫁书,好么?” 禾生咬唇,视线移到街边。 不时有商贩路过,夫妻双双收摊往回走,有说有笑。 要是他们只是普通人该多好,她就能永远地待在他身边,细水长流地报答他的恩情。 “爷,晚上我去你屋里睡。” 沈灏怔住,本来因为她的沉默而纠结忧愁,现在听她这么一说,烦恼暂时抛到脑后,索性不去想。 捏捏她的小脸,凑到耳畔:“阿生要为我暖被窝吗?” 禾生揉揉眼,回头亲他的下巴,笑脸灿烂:“才不是呢,王爷要为我暖被窝。” 沈灏蹭蹭她的脑瓜顶,“好。” 回了府,厨房端上鲫鱼汤。禾生皱着小脸,道:“哎呀,怎么就做好了,我想亲自炖的。” 翠玉上前:“鱼进了锅,再不让厨娘弄,就浪费一条好鱼了。” 沈灏舀起一碗往她跟前递,“在我心里,这就是阿生亲自炖的。” 禾生气馁,端起碗,动作笨拙地喂他。 一双眼,巴巴地望着,每一勺,都透着满满的心意,从他的嘴,灌进他的心底。 她的脸近在咫尺,娇媚的眼,软糯的嘴,这样乖巧的人儿,他看一辈子都看不厌,怎么舍得让她离自己远去。 会有办法的。他再求求圣人,每日都去求,总有一天,圣人会有所松动的。 阿生是他的,不管是圣人还是卫家,谁都不能将她从他身边夺走。 他们回来得晚,一顿饭吃完,已近亥时。 沈灏想拉她去小树林散步,刚出屋子,天空电闪雷鸣,雨滴子噼里啪啦地掉下来,豆大的水珠打在手背,隐隐有些痛。 禾生缩回手,拉拉他的衣袖:“爷,我们还是回屋就寝吧。” 婢子在前方提灯引路,淡黄的光照在脚下,晕晕团团。 冷风嗖嗖地往衣领里灌,他将她紧紧搂着,夹在肩膀下,问:“阿生冷不冷?” 禾生将脸埋进他的衣中,干支的熏香往鼻间涌,温暖而安稳,透着阳光的味道。 唔,她要带些干支香回去,日后想他了,便拿来嗅嗅。气味是回忆一个人的最好方式,她闻到了他的味道,也就能想起他的模样。 沈灏莫名觉得心慌,今日的她,太过安静,没有平时逮着他好奇问个不停的劲头,一时间竟有些不习惯。 “阿生,今日是不是听到什么事了?不许瞒我。” 若是哪个不长眼的敢到她跟前乱嚼舌,他绝对不会轻饶。 禾生挤出笑容,“没有啊。” 说完,心里怨自己太不小心,露出这样悲伤的表情作甚,他若发现了,定是不肯放她走的。 圣人说的对,与她这样的小寡妇牵扯在一起,他会受影响。 她没什么好的,带不给他有益的东西,只会拖累他。 “王爷,今天我伺候你。” 她想来想去,唯一能给他的,就是她的身子了。 沈灏笑了笑,没有听出她话里的含义,刮刮她的鼻尖:“阿生不是每天都有伺候我么。” 禾生认真道:“这次不一样。” 进了屋,将屋门掩紧,她伺候他洗漱,拧帕擦手,为他解衣带玉环。 灯下,他的脸光洁白皙,黑眸红唇,面如冠玉,目光黏在她身上,深情温柔。 禾生心头一滞,颤着手抚上他的脸,“王爷,谢谢你。” 沈灏轻轻一笑,“谢什么?” 她贴上面,唇紧紧挨着他的,“谢这所有的一切。” 他像颗璀璨的星,照亮她生命中充满昏暗的六个月。而现在,星光不再,他注定只是一闪而过的流星。 以前不懂,总觉得他的好是应该的。他瞧上了她,带她回来,事事亲力亲为,好像他前辈子欠了她很多账一般。 现在明白过来,懊恼自己对他不够好,那么多的时间,为何不再尽力尽些。 如今再没有时间来还他的恩情了,得悔一辈子。 小心翼翼地舔他的唇,拿住他手往身上揽,亲得太过急促,忘了呼吸,喘气连连。 摸索着去解他的中衣,迫不及待地试图挑起他的欲/望。沈灏讶然,止住她的动作,问:“阿生,你要作甚?” 她这样,是在玩火。 她咬唇撇开脸,脸羞得通红:“王爷不想要我吗?” 沈灏愣了愣:“……想。” “我也想要王爷。” 她的眼睛烁烁发光,面容羞粉,像熟透了的红桃。 沈灏咽了咽唾沫,心里突突地跳。 烛光闪闪,她觉得难为情,轻推他胸:“爷,你去熄灯。” 沈灏趿鞋,外衣都不曾披,在屋内环一圈,挨个将烛台吹灭,屋内忽地暗下来。 他摸黑回到榻上,刚坐下,一双凉凉的小手环住他的腰。 她从身后抱着他,贴着他的背,嗫嚅着唤他:“王爷……王爷……” 黑暗中她的声音似微小烛光,引着他的眼,他的手,爱/欲铺天盖地袭来,他翻身将她压在榻上。 吻一点点落下,湿了她的脸,她的眼。 沈灏抹一把她的泪,以为是她不愿意,从她身上爬下来,仰面躺好。 “阿生,不要勉强自己。” 她撅着嘴,翻身将他缠住:“没有不愿意,我是高兴!” 一边说,一边褪自己的衣裳,歇了肚兜,只留亵裤,光溜溜地挨着他。 沈灏僵住。身旁,她主动用胸前两团柔软蹭着,动作生硬,从他的手臂,一直触到胸膛。 嫩嫩的小手摸到他的衣下,抖着音喊:“王爷,来嘛。” 热血男儿,浑身上下都要沸腾。伸手去抓,她发育得很好,比他在册子上看到的还要大上一些。 摸起来柔柔软软的,紧着手心,一碰就不想放开。 她怯怯地躺着,任他吮吸,发出细细的呻/吟声。 他恨不得亲遍她全身每一寸肌肤,那舌头又湿又热,那手掌又大又暖,搅得她绷直了身体,腹部一阵阵蹿着火。 “痒……” 沈灏停下来,爱怜地看她,已经面红耳赤的娇容,此刻已经不剩折腾,喘气吁吁。 他捏捏她软成一湾春水般的身体,问:“哪里痒?” 她阖张着被亲肿的小嘴,直起脖子喊:“肚子……肚子痒……” 沈灏伸手去褪她的亵裤,安慰道:“不要紧,东西放进去,就不痒了。” 她双目含情,“东西……什么东西……” 沈灏笑,贴身挨上去:“就是你平日抓的那东西。” 禾生羞赧,好啊,原来以前他让她抓的,是他的命根子! 他揽起她的手,让她勾住自己的脖子,学画册里面,将枕头垫在她腰下。 她忽地有点怕了,心里惶惶的,对即将到来的一切又期待又紧张,说不出是什么感觉,一味地喊他名字。 沈灏看着她小鹿般清澈的眼睛,问:“要我停下来吗?” “不要停,我想要。” 这是最后一次,她唯一能为他做的事了。他那么想要的东西,今晚她就给他,至少这样,能少一些遗憾。 她十指交叉,环过他的脖子,手指头搭在一起,太过用力,摁出泛白来。 沈灏往前一挺,并不顺利。 她疼得紧,连呼吸都上跌下荡的,并不喊疼,将痛楚咽进肚里。 他急得满头大汗。 明明是照着画册上来的,怎么行不通?难不成画册上是错的么,简直罪大恶极,画错了岂不是误人子弟么! 她安慰他,让他不要急,慢慢来。 越是安慰,他越是慌张,一边怕戳疼了她,一边又想着要进去,急急促促的,到最后,气恼至极,索性不做了。 她心中失望,贴着他的臂膀,颤颤地抽泣。 连老天爷都不让她如愿!她真是个没用的人,连这点事都做不来! 沈灏以为是自己弄疼了她,才惹得她涕泗滂沱。 亲亲她的小脸,将眼泪卷起,吞到嘴里:“让你受苦了。”他略停顿,眉头高蹙,恶狠狠地道:“明日我便派人,将这些害人的画师都抓起来!” 她哭得止不住声。 沈灏低声安慰,心疼她这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将身下*压下去,扬声道:“待我们大婚时再做,好不好?” 哪有大婚,她日后都不能再见他了!禾生呜咽着,用脸蹭他的胸膛,发劲往他怀里钻。 抱得那么紧,那么用力。 沈灏回抱她,手臂扣在她的肩上,任她四平八稳地躺在身上。 她哭得累了,泪眼朦胧间,恍恍地有了困意。 窗外风雨已停,床榻对着窗,往外看去,被雨水冲洗后的夜空,澄青中透着一团茶白,像是水晶珠子里天然的裂缝,有种别样的美。 沈灏柔柔地拍着她的后背,看她皱着脸,已入梦乡,梦中仍未松开抓着他衣服的手,嘴里嘟嚷着什么。 他侧耳去听,她喊着他的名。 沈灏想,岁月若停在这一刻,他宁愿付出所有,换时光凝固,她永在身畔。 他低吟,像是说给她听,也像安慰自己。 “阿生,我们一定会幸福的。”   ☆、第61章 【全章 】第61章 清晨,天空微泛鱼肚白,沈灏从梦中发醒。 无论晚上就寝几更,第二天卯时一到,雷打不动,他定准时清醒。 这样的自制力像是刻进骨子一般。以前做皇子时,晨起诵书,现在做了王爷,便要早起上朝。 休沐之日,他闲得慌,起得太早,想与门客共商政事,因怕搅扰别人,只得忍上一个时辰,待太阳从云层后亮出来了,再召集门客。 现在好了,她搬过来与他同屋住,以后睁眼便能瞅着她,再也不会觉得时间荒芜了。 她的睡颜近在咫尺,他细细地瞧,看得满心欢喜。 俯身在她额上一吻,拿过榻边的衣裳,小心翼翼地为她穿好中衣。 阿生性怯,一觉睡醒,发现自己没穿衣服,定会又羞又恼。 他笑了笑,穿好上衣后,手指触到亵裤,想起昨晚的失败,顿时有些气馁。 到底哪里不对,今日他得好好钻研,定要找出由头。 盖好被子,蹑手蹑脚地下榻穿鞋。 因着他的毛病,晨起的换衣洗漱皆不经由人手,都是他自己来。 换好朝服,走到门边,脚刚抬起要踏出门去,觉得哪里不对,心里缺了那么一块,空落落的。 敛神想了想,回身走到榻边。 他亲爱的小姑娘,睡得正香。弯腰凑到她耳边,轻声道:“阿生,等我回来。” 仿佛只要在她耳边低吟这么一句,她在梦中也能听到一般。 吻了吻她的娇嫩粉唇,不敢太用力,似蜻蜓点水般带过,这才心满意足地出门。 屋门缓缓闭合,禾生从被子下,伸出僵了许久的臂膀。 双手合十扣在胸前,鼻子发红。 唇上还留着他的余温,他的呢喃在耳边回荡。 ——等我回来。 却是不能够了。 禾生捂起眼睛,酸酸的眼泪,从手指缝间点点涔出。 哭了一会,鼻子不通气,塞得难受,直起身,朝屋外喊了声。 翠玉连忙进屋伺候,见她一副哭颜,吓得魂飞魄散。 “姑娘,王爷欺负你了?” 不对啊,王爷刚刚从屋里走出时,脸上带着笑,看起来心情很好的样子啊。 禾生摇摇头,嘱咐她上前来。 翠玉赶地凑过去,听见她说:“派人悄悄地,去西敦街请我父母过来,再雇一辆马车来。” 她要离开,便不能拖泥带水。越是拖拉,对他的伤害就越大。 翠玉心头一震,问:“姑娘,你是要回娘家吗?” 禾生怔怔地,整个人都是恍惚的。 她不想回去,可是不能不走。 “你跟我一起,留在府里,我怕王爷怪罪你。”禾生回过神,身上没有力气,怏怏地推她快去办事。 翠玉虽有疑惑,却未曾提。姑娘说什么,那就是什么。 不敢耽搁,领命下去。 翠玉的动作很利索,不到半个时辰,姚爹姚娘坐马车而来。 禾生与府里人交待,说自己带翠玉回娘家住两天。 上了马车,一路无言,姚爹姚娘见势不对,却不敢问。 直到进了新宅子,禾生吩咐将府门关好,转过身,趴在姚娘怀里,这才敢吐露心声。 憋了一天一夜的委屈与伤心,化作泪水,滴滴答答地打湿了姚娘的肩头衣裳。 明明告诉自己不能再哭,到了娘怀里,眼泪更加肆虐。 姚爹心疼禾生,他的宝贝女儿,已经受过一次苦,为何还要伤害她? 心中有气,连天威不可触犯的制条都抛之脑后,骂:“欺人太甚,圣人老糊涂!” 他不懂什么劳什子政治,他只知道,他的女儿这么好,这么善良,既然王爷喜欢,让他们两人在一起,有何不可! 姚娘扯他袖子,使使眼色,示意他不要再挑起禾生的伤心事。 姚爹噤声,柔柔地拍着禾生的后背,“不说这些了,爹最近学了新菜,中午做个焖锅,又香又辣,保管你吃得开心。” 禾生埋在姚娘肩上,蹭蹭脸蛋,将眼泪抹掉,抬头求二老,不要将这件事说出去。 “若是王爷来找,切莫放他进来。” 见着了他,她肯定会犹豫的。一犹豫,就便给他带来灾祸。 姚爹姚娘互看一眼,点点头,答应了。 禾生想到姚晏,道:“也不要和小晏说,他马上就要秋考,我不想让他分心。” 话音刚落,姚晏便跳了出来。 “我不仅不会分心,还要考出个状元!当着满朝问问那个皇帝,我姐姐到底做错了什么事,他要这般嫌弃!” 少年紧握双拳,怒不可遏。 禾生跌跌地跑过去,“小晏,圣人、圣人也是为了王爷好,你不要意气用事。” 姚晏气得发抖,抬眸望见她哭得红肿的眼睛,想再说些什么,又不敢说了。怕说了,惹她担心。 他已经长大,要做一个可以保护家人的男子汉。 姚晏忍住心中愤慨,往前一步,信誓旦旦地道:“阿姐,他们瞧不起我们,我便要做得更好,将来官拜丞相,光宗耀祖,再把你风风光光地嫁出去!” 禾生苦笑,欣慰地点点头,踮起脚,像以前那般,伸手摸摸他的脑袋。 “小晏懂事了,阿姐等着那天。” 日上三竿,朝会已经结束。 卫二老爷不怕死地上了第二道折子,他手下仕子已损大半,反正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索性拿出拿出骨气拼到底。 本以为圣人也会像昨日一样,草草散朝,没想到,圣人拿了折子后,蹙眉讲了句:“卫侍郎,相同的折子,上禀一遍即可,不要拿些重复的事,来烦朕。” 众人一惊。 卫二老爷咽了咽口水,默默退回去。 沈灏高兴,以为圣人改变主意了,抬眸望去,圣人却有意避开了他的视线。 心蓦地沉下来。 罢了,再等等。 事情虽未有起色,但好歹圣人今日出言训了卫二老爷,沈灏脚下轻快,比昨日从皇宫回来时的心如死灰,要好得多。 风风火火回府,裴良一上来便禀报禾生回娘家的事。 沈灏拧眉,她要回娘家,怎么没跟他说一声? 踏步进了书房,案上摆了封信。 ——王爷亲启。 是她的笔迹。练了这么多日,总算能写出一手娟秀小楷了。 莫不是学了什么情话,不好意思说出口,要写下来告诉他? 欢欢喜喜地拆开信,一字一行地看。 目光一点点凝结,满心期盼转为簌簌怒气,从眉头一直移到嘴边,再到心里,紧接着身体完全被这股情绪控制,回过神时,手边的瓷器已被摔得粉碎。 她竟然说要离开他回家去! 这里就是她的家,她要回哪里去! 撕了信,瞋目切齿,命人牵马,气势汹汹,一刻不停,奔赴姚家。 到了姚府门口,大门紧闭,竟是早就料到他要来。 小厮听着府外震耳欲聋的敲门声,心里一惊一乍,到姚爹跟前回禀。 禾生一惊,他竟来得这么快。看了眼姚爹,让他千万不要开门,坐立不安,心中焦虑难耐,索性拖着步子回了屋。 姚娘凑过去问姚爹:“真不开门么,那可是王爷。” 全家人的命是沈灏救的,所有的一切都是沈灏给的,就连府里小厮,都是沈灏命人买来的。 天一般的恩人,纵有千般恩情要报,也得先将禾生放在首位。 姚爹嗫嚅:“听禾生的,不开门。” 女儿不嫁沈灏了,但这份恩是要还的,以后做牛做马,只凭他一句话。 屋里,禾生窝在榻上,心头又纠结又害怕。 她就这么走了,潦潦留了一封诀别信,他那么骄傲的一个人,肯定会气得大发雷霆。 他会不会怪她,恨她? 万一他因此记恨她一辈子,可怎么办? 越想越慌张,皱着脸“哎呀”一声将头埋进膝间。 下定决定不去想他,誓言刚下心头,眼睛一眨,脑海里又开始惦记他。 狠狠掐自己一把,不顶用。 急得眼泪都要出来,身体不受控制地,巴巴望着门外。 抬头咬牙问翠玉,像做贼一般,羞愧难当:“他走了么?” 翠玉立马飞出去查探,跑回来气喘吁吁答:“还没走,一直在敲。” 敲了那么久,他的手肯定又痛又红。禾生抽噎,捶自己的双腿。 都是她害的!不仅伤了他的心,还伤了他的身子! 害人精!姚禾生,你就是个害人精! 翠玉拉住她,“姑娘,你这是何苦,王爷要知道了,定心疼得紧。” 禾生饮泣吞声,徐徐将头低下,埋进双膝间。 翠玉着急,方才进府时,她也听到了禾生与爹娘的对话,心中虽讶异,更多的是疼惜。 姑娘性子软,得了圣人那样的旨意,心里肯定难受极了。 她没什么能做的,唯有好好伺候,陪着姑娘度过这段煎熬日子。 在屋外观望许久,忽地没再听到敲门声,默了许久,确定前府没了动静,匆匆进门禀:“王爷走了!” 禾生蓦地抬起头,眼里有惊讶,“他走了?” 翠玉点点头:“是的,没听到敲门声了。” 禾生眸中一黯。 明明那么盼着他走,不要再来找他,现在他真走了,她反倒放不开了。 她脑子里到底装了些什么浆糊,为何还想着有纠缠,他不来理她,不是正合心意吗! 眼睛一酸,豆大的泪珠往下掉。 她终归还是舍不得他的。 翠玉忽地出声,道:“姑娘,我听着屋外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动?” 难道碰到贼了?不,这边治安向来极好,肯定不是贼。 翠玉想了想,将禾生扶到榻上,道:“我出去瞧瞧,姑娘待在屋里别动。” 禾生点点头,哭得根本没有心思管其他事。 过了几秒,又有人进屋来,继而有房门关上的声音。 禾生以为是翠玉,没有去看。 泪眼朦胧间,忽地望见一双云头锦靴,是男人的鞋。 心头一紧,缓缓抬起头,一张气急败坏的脸映入眼帘。 平日温雅冷静的面庞,此刻神情扭曲,愤愤地瞪着她。黑亮的眸子,像是燃着两把火,几乎要将她烧灼。 禾生下意识往后缩,移开目光,口是心非:“你在这作甚,我不想……” 话未说完,迎面便被狠狠搂入怀抱,一声惊呼,紧接着被撬开了唇,他急急地贴上来,动作粗暴,恨不得将她狠狠蹂/躏。 他的吻那么凶那么狠,几乎让她无法喘气。 禾生刚要挣扎,却引来他更为猛烈的攻势。 他肆意索取着她唇间的甘露,双眼因为暴怒而发红,含糊吐出一句话:“……说你错了……” 禾生梗着脖子不肯说。 梨花带雨,泪水沾湿他的脸,他狠下心,未曾停下动作。 他什么都能包容她,唯一不能忍的,就是她想要离开他的心。 屋外翠玉敲门,喊:“姑娘,姑娘!” 沈灏怒吼:“滚开!” 禾生害怕极了,他的神情那么可怖,像是要将她吃了一样。 她忍住心头的颤栗,犟着脸,移开视线不看他,殊不知自己说出的话都是抖的。 “我不想待在你身边了,以后都不要再见你。” 沈灏火大,一把撅住她的下巴,对她的话恍若罔闻,咬牙切齿道:“瞧你说出的混话!我不管,你现在就要跟我回去。” 禾生一张小脸被他扼在手心,目光被迫与他对视。 这双眼,曾经以深情以视,而如今,她却让它饱含怒火。 都是她的错。 “你说过,我不愿意,就不会勉强我。现在我不愿意了,你放了我。” 沈灏怒火中烧,搂住她的身子,反复摩挲。“不放!” 她这是怎么了!昨晚还好好的,说要把身子给他,不过短短上朝两个时辰,回来她竟翻脸不认人了! 莫不是听到了什么闲言闲语? 手下动作一慢,转眸见她双目含泪,神情无辜,无言承受着他所有的发泄。 沈灏贴上去吻她的眼睛,问:“是不是谁在你跟前说了什么?” 禾生咬唇,摇摇头。 沈灏一捶朝床榻使去,“你不说,回去我就将王府上下的人都绑起来,全杀了!” 禾生吓住,“不是他们,你不要错怪无辜。” 沈灏缓缓放开她,从她身子上褪下来,“这么说,就是有人嚼闲语了?” 禾生心乱如麻。 若是不跟他说清楚,他定会怪罪旁人。他发起火的样子,这么可怕,很有可能真的会杀人。 “是……是圣人。”无奈至极。 沈灏一颗心揪起来,小心翼翼问:“圣人……跟你说了什么?” 禾生掩面哭泣,“他让我离开你。” 沈灏心痛,父皇怎么可以绝情至如斯地步! 难怪她昨日从殿里出来得这么晚,他早该料到的! 禾生哭哭耶耶道:“昨日你和圣人的对话,我全听到了。” 沈灏紧张,那样残酷的对话,她竟然全部听到了! 是他疏忽了,没能护好她!她听了那样的话,定是伤心欲绝的。 回想起来,昨日她的种种反常,瞬间清明了。 沈灏悔恨,怨自己为何没有早点察觉,害她担惊受怕了这么久! 缓缓伸出手,温柔将她抱住,唇挨着她的脖颈往上,“我来亲亲你的小耳朵,昨日听到的话,也就能全忘了。” 他不安慰还好,挑明了真相,事实摆在眼前,更叫人难受。 禾生噎着声道:“不能忘。那是圣旨,忘了要抄家砍头的。” 沈灏掰过她的脸,眼神坚定:“阿生,有我护着,圣人不能拿你怎么样,除非、除非他不要我这个儿子了!” 禾生惊慌失措,他这说的什么话,她离开他,为的就是不影响他,他不可以为了她,去跟圣人置气! “我不会跟你回去的,你说什么也没用,不回就是不回!” 下定决定要做的事,一定不能半途而废。 沈灏有些急,嚷着:“阿生,你再信我一回,我们的事,肯定有办法解决,你……” 话还没说完,禾生站起来,摇晃着身子去推他:“我不要听,你快走!” 男人精壮强健的体魄,哪有那么容易被推动。 他纹丝不动,捏住她的皓腕,尽量放缓自己的语气:“阿生,不要任性。” 禾生仰面,又急又悔,该怎么做,怎么说,他才肯明白,她不要再和他在一起了。 她面容纠结,沈灏趁势哄:“阿生最乖了,跟我回去。你只需好好地待在我身边,其他的事无需操心,一切自有我来顶着。” 哪怕那是圣人,是一句话就能取人性命的君王,他也不怕,要与之对着干么!禾生咽了咽泪水,“我不值得你这么做。” 沈灏为她擦眼泪,柔情似水:“我的阿生这么好,为你做任何事都是值得的。” 禾生抽泣,心里像是有两个小人打架,摩拳擦掌,愤愤欲斗。 一个说,快跟他回去,你这么舍不得他,何必折磨自己。 一个说,不要回去,回去就会害了他!你是要报恩不是要报仇! 禾生身躯一震,理智的小人获得胜利。 从他的手心脱离,快速取下鬓上的发簪,尖尖的簪头对准细白的脖子,狠下心,道:“你莫逼我。” 沈灏震惊,她竟敢以死相逼。 “阿生,放下簪子。” 他上前一步,她便拿准簪子往皮下抵深一寸,面容决绝,视死如归。 他暴怒:“姚禾生!” 禾生颤着身子,眼里又有了泪意,拼劲不让泪水掉下来。 决不能,让他看出自己软弱的一面,要离开,便要决然。 她越是这样,他就越是生气。 若是先前,是因为不知情而对她发怒,那么现在,他的火气完全就是由于她的任性了。 她曾经毫无保留地相信了他那么多次,为何唯独这一次,不能再信一回? 难道他在她眼里,就是那种需要靠牺牲女人来获取权力的人吗! 气急了,情绪涌上脑袋,说出的话,皆言不由衷:“你出息了,竟然将我视作不择手段的小人。” 禾生怯怯的,缩了缩脖子。 她在他身边,没有学会爱他,却清楚地知道,如何赶他走。 “我的心里,从来就没有你……圣人的圣旨,正好合我心意……” 沈灏怔住,半晌,抬眸,冷眼相对:“你再说一遍。” 禾生深呼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冷血无情:“我……” 话刚出口,面前人转身,吼了句:“够了!” 他明明听到了,却还要再问她一次。 禾生心头绞痛。 忽地他回身,隔空看她,像是要将这辈子的爱意与恨意都掏空干净。 “姚禾生,你这个养不熟的白眼狼。” 禾生望着他离去的身影,久久未曾回神。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浑身都僵硬如木,像失了魂魄一般。 翠玉从屋外跑进来,夺下她手里的簪子,喊:“姑娘!” 禾生回过神,抱住翠玉嚎啕大哭。 “他不会再喜欢我了,他肯定恨死我了!” 翠玉责怪自己没有看好门,竟让王爷翻墙而入,虽不知刚刚发生了什么,但看姑娘狼狈的模样,当真让人心碎。 安慰道:“姑娘,不管发生什么,王爷都不会恨你。” 禾生晃头,根本听不进去,哭得泣不成声。 都说女人是水做的,碰到伤心事,泪水就跟永不枯竭似的。 这一哭,断断续续的,直到月亮懒懒地蹿上夜空,她趴在案头,连哭嚎的力气也没有,这才停了下来。 屋子里就剩她一个,她谁也不想见。屋外姚爹姚娘端着饭菜,求她多少吃一点。 禾生想要出声,却发现嗓子哑了,索性捂住耳朵,盯着皎月发呆。 往常这个时候,他们该吃完饭了,走在小树林散步的石子路上。 他们会先从琳琅院走,经过小桥,路过清辉阁。清辉阁旁有树树梅花,他说等到冬天,要亲自为她折梅写诗。 她再也得不到他的梅花和诗词了。 一斛月,照亮两个院子,她在这头伤心,而他在那头懊恼。   ☆、第62章 【全章 】第62章 裴良领着王府众人跪在书房外,不敢吱声也不敢出大气。王爷出去一趟后,回来就大发脾气,几乎将手边能碰到的所有东西都砸烂了。 还好他机灵,没有往前凑,不然现在铁定被送到监栏院当太监了。 抬头望望夜空,约莫着已经亥时,王爷仍然滴水未进,要不要出声喊一下? 裴良犹豫许久,最终大着胆子,动了动嘴皮子:“王爷?” 话音刚落,屋里哐当传来一声响,是瓷器破碎的声音。 裴良赶紧缩回脖子,揉揉酸疼的膝盖骨,继续跪。 沈灏坐于椅子上,一手倚着额头,垂着脑袋,心烦意乱。 屋里没有点灯,黑兮兮一片,月光从窗户静悄悄地淌进来,正好笼在书案周围。 她说过的话,在耳边挥之不去,每想起一次,就觉得心痛万分。 眼神往前略微一扫,触及案头高高累起的一叠书帖,那是她曾经用以练习临摹过的。 手不自觉地伸出去,拿起书帖,一本本翻。 刚开始她学的时候,字迹又丑又大,跟蚯蚓爬似的。但她很用功,别人三日才能练过一本,她一日就能练完,不吃不喝地,像是中了魔怔一般,非得练完了才肯停下。 手里书帖的字迹越来越清秀,沈灏想起她认真练字的可憨模样,当真是可爱极了。 嘴角上扬,眼前浮现她的面容,放下书帖,目光扫视四周。 这书房,哪里都有她的身影。 她踮脚在书架取书,她阖眼在屏风小榻上午歇,她抿嘴在长几花瓶里插花,那么多她的影子,重叠在一起,恍恍惚惚,遍布他目光范围内的所有角落。 他收回视线,告诉自己:不能再想她了,男子汉大丈夫,整天念叨着情爱算什么。 要命的是,视线触及书案,忽地又想起,他与她曾在这张书案上欢爱。 她的身子那么软那么香,他压上去的瞬间几乎有种情愿死在温柔乡里的错觉。 没出息! 不能在书房继续待着了。沈灏紧着脸,绕过满屋的狼藉,负手踏出屋门。 裴良见他出来,大喜,狗腿子一般跟上去,讨好问:“爷,饿了么,我让厨房送膳来?” 沈灏冷冷瞪他一眼。 裴良打了个激灵,不说话了。 他下了命令,没人敢跟上去。独自一人在府里走,抬头夜色正好,流转月光朦朦胧胧,皎洁无瑕。 就像是那晚与她在草原上散步的月色。 脚下一顿。说好不想的,怎么又想了!蹙眉,脚步急急,索性回屋。 走到院子,抬眸一望,不知不觉间,竟来了她的寝屋。 哎! 魔怔了不成! 转身欲离去,刚抬起腿,心里痒痒的,脚步像灌了铅似的,重得很,迈不开。 就看一眼。 反正人都已经走了。 沈灏晃晃脑袋,努力说服自己:这是他的王府,一花一草都是他的,进去瞧瞧又能怎样! 手轻轻一推,撩袍进了屋。 扑面而来的女儿香,是她衣裳的熏香。柔柔的,暖暖的,甜香与干支香混在一起,像是四月明媚的春光。 沈灏走到榻边,榻几上放着针线篮子,是她缝了一半的鞋垫。 手指摩挲针线纹路,扭扭捏捏的,丑死了。 这么大的尺寸,定不是她自己的,好像是为男人缝的? 沈灏皱起眉头,拿起鞋垫往脚上一比划,不大不小,正合适。 哼,还好是为他做的,要是敢为其他野男人做,他定将那人大卸八块。 叹一口气,鞋垫成双,这才刚做一半,叫他怎么穿。 放下鞋垫,揉揉太阳穴,心里乱得很。 床头搁了一叠方方正正的云锦纱被,是她一惯盖的。 说好要跟他共枕眠的,现如今竟然跑回家去了,女人真是落花无情般的存在。 说什么心里从来就没有他,圣人的旨意正合心意,这样冷酷的话,句句敲在他身上,隔着皮肉,几乎要将他的心捅出个大窟窿。 沈灏胸腔隐隐作疼,在书房呆坐了一天,身子酸得很,索性捞过她的锦被,整个人缓缓伏下去,趴在被子上,止不住地嗅来嗅去。 如果不是圣人阻拦,今晚他还能与她一起共寝。 昨晚没有完成的事,今晚努努力,兴许就能成功了。 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他想抱着她,在他想象过的所有场景里,全部做一遍。 他要将她娇嫩嫩的身体融在怀里,折腾得她下不了床才好。 沈灏将头埋进锦被,褪了靴子,整个人慢慢蜷缩起来,将被子拢做一团,紧紧抱着。 她说了那么伤人的话,他却还是想着要她。 要她的心,要她的身子,要她给他生一堆孩子。 她的一颦一笑仿佛可在脑子里,睁开眼闭上眼,无论怎么转移注意力,心总归会落到她身上去。 越想越觉得苦恼,捶着床板,怨恨自己无能。 若不是他着急带她进宫,她便不会听到那样的话,圣人便不会趁势给她那样一道旨意,她也不会因此想要离开他。 昨日她说起真相,哭得那般伤心,一张小脸都哭皱了,她是无奈啊! 或许,她以死相逼,说出那样的话,也是为了赶他走。 他的阿生,那么温顺那么乖,又怎么会忍心,故意伤他心呢? 定是怕耽误他的前程! 想到这,沈灏恨起自己来,她虽说了那样的话,但他同样也回了令人寒心的话。 他说她是养不熟的白眼狼,他怎么能说出那样的话来! 糊涂啊! 揽起被子坐起来,脑子里一下子清明过来。 当初是他硬要将她留在身边,早就做好了她不会爱上他的准备,既然下定决心不奢求她的爱慕,现在巴巴地,贪心又是为何! 就算她说的是真话,她心里没有他,不也是正常的吗? 她怎么样任性都行,本来就是他欠着她的。说好要用一辈子的时间,等她长大,等她学会爱他,这才过了半年,他倒先抛盔弃甲了。 没出息! 想清楚了,心里反倒更焦灼了。想起离开时她颤抖的模样,懊恼至极。 她受惯了他的温言软语,忽然得了这么句尖酸刻薄的恶语,定是难受至极的。 不行,他得去看看她! 他猛地从床上坐起来,穿好鞋,拿了鞋垫往兜里揣,脚下生风,呼呼地就往外跑。 现在已是子时,城里早已宵禁。 裴良望着沈灏骑马奔离的身影,犹豫着要不要阻拦一下。 若就这么放王爷出府,定会被街头巡逻的衙役逮个正着,明日上朝,又要做一番解释。 他这么想着,跑到府门前,刚想张开手一栏,抬眸望到沈灏骑在马上冷着脸,眼神轻飘飘地一瞄,透着寒气。 裴良回身将府门打开,笑道:“王爷早点回来!” 沈灏纵马离去。 裴良摸摸自己的脖子,心想,再这么来几次,他这脑袋可就真保不住了。 姑娘还是快点回来罢,才过了一天,王爷的戾气,已经冷得要寒死全王府的人了。 空无一人的街道,夜色寂静,马蹄声从远处奔来,踏踏地震天动地。 禾生睡不着,在榻上辗转反侧。 屋子里落了锁,从里面锁住的。她想将自己关起来,好好静静。 忽地墙外传来一阵马蹄声,禾生翻了个身。这么晚了,定是政务急事,快马加鞭。 会不会,是他门下的事宜呢? 他总是忙于政务,有时候忙到深夜才去睡,这么一想,越发觉得,刚才的马蹄声,就是奔往平陵王府的。 心里憋得慌,肿着眼皮,睁开眼,视线落在窗纱上。 屋外月色正好,她却不敢去瞧,怕一看到珑珑月光,便想起他来。 毕竟,他们一起在月光下,渡过了那么多的夜晚。 睹物思人,她怕伤心。 忽地窗户外有黑影逼近,看轮廓,倒像是个人。 禾生以为自己眼睛花了,这么晚了,大家早已睡觉,谁会来她窗外? 黑影晃了晃,在窗外踟蹰许久,仍然没有离去。 禾生支起身,揉揉眼睛,害怕起来,问:“是谁!” 沈灏本来犹豫着,担心打搅她入眠,想唤她又不敢喊,倏地听到她的声音,心里头很是高兴。 高兴过后,又觉得心痛。 她的声音那么沙哑,一听就知道,肯定是哭的。 “阿生。”他试探着喊一声。 禾生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好像、是王爷的声音? 不,不会是他。今天他被她伤得那么深,定是不会想再见她的。 沈灏又唤了句:“阿生,你睡了吗?” 禾生从床上爬起来,小心翼翼回了句:“王爷,是你吗?” 沈灏听得心疼极了,放轻声音道:“是我。” 禾生眼角一红,来不及穿鞋,光脚走到窗边。 窗那边映出她的身影,沈灏欢心雀跃,手抚上窗纱,喊她:“阿生,让我进去瞧瞧你好么。” 隔着窗,她清晰地看见他的轮廓,宽肩窄腰,一只手伸过来,似是渴望着她的出现。 禾生下意识伸出手,刚触到窗纱,忽地回过神,低头泣道:“你还来作甚。” 沈灏着急,以为她又伤心了,忙道:“白天是我不对,一时昏了脑子,才会说出那样的话,你莫往心里去。” 她如此刻薄地待他,他竟然还念着她!禾生低下头,越发自责,嗫嚅:“不,你没有错……” 她背过身,靠着窗,娇小的身影映在窗纱上,他摩挲着手指,仿佛这样,就能抱住她。 隔着薄薄一层纱,两人相对无言。 院子里的花树在风中簌簌地响,淡淡的香气在空气中飘散,皎洁月光在他肩头流转,将他的情意照得通透。 “阿生,我说过,这辈子就认你一个。不管你爱不爱我,我反正是要爱你的。” 禾生擤擤鼻,闷着嗓子怯怯道:“我是白眼狼,养不熟的。” 沈灏的心都要被揉碎了,“我就喜欢养白眼狼,一辈子熟不了也没事。” 禾生咬唇,努力抑制嘴角的笑意,一张脸又哭又笑的。 明明就是她有错在先,他为何又要跑来哄她,他平时那么好面子,为何要给她认错。 他这么温柔,她好不容易下定决心要离开,现在好了,她更加舍不得走了。 口是心非地嚷一句:“讨厌。” 娇娇的,带着怨气,软糯糯的调子,他听在耳里,舒服极了。 “你再多骂我两句。”只要话说开,隔阂也就没了,反正他喜欢听她骂。 禾生耳根羞红,捂住脸,脸颊烫烫的。 她不说话,他有些担心,莫不是又生气了?急忙道:“阿生?” “嗯?” 沈灏长吁一口气,她肯回他就好,最怕她不搭理他了。 月亮圆圆,像她口中曾说的大饼,沈灏回头,扒拉着将脸贴过去,想要离她更近。 “阿生,我饿了,晚上还没吃饭。” 禾生一惊,踢踢脚趾头,“你为什么不吃?” 沈灏笑:“因为想你。” 禾生撅嘴,止住心里头的甜意,弱弱道:“我屋里有些糕点,要不要吃?” 沈灏高兴:“好啊。” 她终于肯见他了! 欢悦的劲头还未过去,窗棂撑起,她打开一条缝,伸出手,从底下将一盘点头递出去。 沈灏皱了皱眉,窗户缝隙这么小,又开在下方,他看不见她的脸。 想着便要去抬高窗杆,禾生不让,喊:“不许弄!” 他便乖乖地,不敢动了。 傻瓜。禾生哼了声,“你快接过去,我拿得手酸。” 她晃着白嫩小手,沈灏赶紧过去接。 却不急着接点心,而是按着她的手,以解相思之情。 一截子皓腕,又滑又细,恨不得俯身亲亲,怕吓着她,只能轻轻抚摸,眼巴巴地瞅着。 禾生被他扼住了手,急急地往回扯,他不放,央道:“阿生,让我摸摸手,就一会。” 她果然不挣扎了。 沈灏一点点捏着她的手指,动作轻轻柔柔,像是在赏析什么世间宝物。 禾生觉得痒,手指止不住地回缩,想着他深更半夜来看望她,复又忍住了,颤着声道:“王爷,早点回去吧,明日还要上朝呢。” 沈灏犟着脖子,哼唧一句:“我不困。”他想起什么,张嘴问:“你困吗?” 禾生沉默半晌,明明知道自己该怎么回答,话到嘴边,却变了样:“……还好。” 沈灏欢欢喜喜地捧她手往怀里蹭:“那我们再说会子话。” 禾生没应答。 扯了些无关痛痒的闲话,话题又牵到白日的事情上来。 有些事情,他从前没有想过。 今日她这么一闹,他倒想清楚了。 以前总以为权力才是值得男人追求的东西,哪怕耗尽心血,也要得到那位极人权的宝座。 不可否认,他刚遇到禾生时,确实起过一些念头,例如他终于可以有子嗣了,有了子嗣,他便能离皇位更近。 但后来,慢慢地,他发现自己变了。 本来混杂的感情渐渐变得纯粹,他想,就算是阿生不给他生孩子,他也要和她过一辈子。 换做以前,圣人在延福宫与他说那一番话,他定是高兴的,这代表圣人想要换太子了,而他,很有可能得到圣人的青睐,成为继太子。 但是现在,他压根一点喜悦之情都没有。 这都是因为她。 沈灏小心翼翼问她:“阿生,若是我不做王爷了,只是个普通老百姓,你还会愿意跟着我吗?” 禾生紧张起来,刚才一腔甜言蜜语,差点将她的头冲昏。她不能动摇! “无论你是王爷还是百姓,我都不愿意了。” 沈灏哼一声,“我不相信。” 禾生趁他不备,蓦地缩回手,将窗户一关,从窗边跑开。 沈灏拍窗,见她没有反应,又跑去拍门。 禾生用尽力气吼他:“你再不走,我就叫人来了!” 他无动于衷。 禾生急了,喊;“我要生气了!” 沈灏一慌,哄她:“阿生,我走便是,你不要动气。” 他走出两步,复又折返,对门里喊道:“阿生,无论怎样,我都要跟你在一起。你记着,哪怕世间万物都变了,我对你的心,永远不变。今日你先歇息,明日我再来看你。” 禾生抽泣,将头埋进被子里。 次日,朝堂结束后,卫二老爷兴致高昂,不怕死地,揽住了沈灏的轿子。 他都听说了,那个小贱人搬出王府,回了自己家,哼,就说了嘛,这样伤风败俗的事情,挑明了,谁都嫌丢脸! 沈灏见是他,不耐烦地命人掀起帘子,款款走到卫二老爷跟前。 卫二老爷得意道:“王爷,这段日子感谢你对我家儿媳妇的照顾,明儿得了空,我定备份大礼,往府上送去。” 沈灏握紧拳头,“滚开。” 卫二老爷现在的胆儿肥得很,既然卫家不求在圣人手下谋前途,他还怕什么!继续道:“还有,听说我儿媳妇回娘家了,她是卫家人,过几天我自是要把她接回卫家的,以后就不劳烦王爷操心了。” 沈灏松开手,眯了眯眼,轻描淡写道:“哦,是吗?” 卫二老爷点头,“当然得接回去。” 沈灏冷笑一声,忽地从旁边侍卫身上抽出一把剑,空气中哗啦啦地甩了几下,而后搁在卫二老爷脖子上,道:“你若敢去姚家打扰她,我定让你全家不得好死。” 卫二老爷一怔,身上朝服被划得稀烂,零散地掉落一地。 抬头,平陵王府的轿子早已远走。卫二老爷咽了咽,抖着手摸一把额头,全是汗。 软轿并未径直出宫,在延福宫外的紫大门停下,沈灏出轿,准备面圣。 禾生的事情,他一定要向圣人再争取争取。 哪想,宫人刚进去传话,李福全便带着圣人的口谕走了出来。 圣人不肯见他。 沈灏失落,拎袖转身离去。 李福全有些不忍心,喊住了他,“王爷。” 沈灏回头,不明就里。 李福全叹一声,将沈灏请到角落。 “王爷,你何不去见见德妃娘娘,娘娘聪颖贤惠,定能给王爷出出法子。” 他七岁进宫,十一岁起伺候圣人,圣人的心思,他多多少少能揣测一二。他是从小看着二殿下长大的,这么多皇子公主里,他对二殿下最有好感。 倒不是投机取巧什么的,而是因为二殿下从小行得端做得正,无论做什么,都追求完美。依圣人现在的心意,指不定二殿下以后就是新君王了。 沈灏犹豫,他不是没想过去见母妃,只是怕母妃因为禾生的身份,对她产生隔阂,越是求越是不肯帮。 婆媳自古两全,这个道理他懂的。 李福全不再劝,“王爷自己有主意便行。” 有些话,他不方便说,但德妃却是可以说的。举目后宫,也就只有德妃是个最心眼清明的人了。 过了延福宫,冗长的宫道,行至一半,沈灏忽地喊停,调转头,决定还是去找德妃。 德妃在宫里喝茶,见他来了,放下盏杯,别过脸,有些生气。 沈灏道:“见过母妃。” 德妃挥袖,板着脸:“你何曾将我这个母妃放在心上?出了这么大的事,你现在才来找我,打算瞒我到什么时候?” 说的是禾生的二嫁子身份了。 沈灏单膝跪着,不敢起身,解释:“我怕母妃知道了,心里头不高兴。” 德妃愤愤道:“难道我现在就高兴了?” 沈灏扯扯嘴角,“都是儿子的错,母妃要打要罚,儿子半点怨言都没有。” 僵了许久,德妃终归心疼自己儿子,转过脸,扶他坐好。 “我高不高兴其实无所谓,重要的是你喜欢便行。只要她一心一意向着你,我没什么不能接受的。” 沈灏拉住德妃袖子,央求:“母妃,您帮帮我。” 德妃长叹一口气,造孽啊! 昨天禾生回府他夜半追人的事情,她早有所耳闻。 沈灏的性子,她这个做亲娘的,了解得很。若是这件事不能得到圆满解决,他与圣人,父子俩间的心结便会结下,搞不好,一置气,连王爷也不做了。 哎!哎!哎! 德妃沉思片刻,道:“这几天先不要急,待风头过去了,你去找景宁王妃,她与禾生关系好,这个忙肯定愿意帮。”   ☆、第63章 【全章 】第63章 沈灏有些犹豫,问:“请她出山,会不会火上浇油?” 毕竟,当年景宁王妃与圣人间的往事,全宫皆知。圣人心里放不下她,这么多年了,爱有了,恨也有。 德妃摆摆手,想去拉他手,转而想到他的晕症,遂改为拉他袖子,道:“儿啊,你终归还是太年轻。” 沈灏道:“儿子不年轻了,旁的宗室子弟,成亲早一些的,在儿子这个年纪,都能当爷爷了。” 德妃指指他的心,“情爱方面,你跟个三岁小孩一样。我只问你,倘若现在禾生的前夫没死,回来找她,她念着旧情,选了他而不选你,多年后,她有事来求,你会答应还是拒绝?” 沈灏不太高兴,“阿生从未喜欢过他,且他已经死了,就算没死,阿生肯定也是选我。” 德妃笑,“你只管回答我的问题。” 沈灏想了想,无论如何也想不出禾生离开他,身边有另一个男人的场景。虽然想象不到,但有一点他是可以肯定的。 无论何时何地,阿生需要他,他肯定不会拒绝。 张嘴答:“答应。” 德妃点点头,“圣人那边,也是这个理。” 沈灏忽地觉得有些愧疚,母妃也是圣人的女人,在她跟前,谈论这些真的好吗,她难道真的不伤心吗。 德妃端起盏茶,悠闲地呷一口,命人送他出去。 沈灏出了宫,先往吏部去了趟,政务处理完了,刚回府,六皇子沈阔来了。 沈灏没心情招待他,两人在府里逛了圈,书房练了会字。 沈阔没有要走的意思。 沈灏忍不住,开口赶人:“六弟,稍后我有事,” 沈阔是被莫筝火赶出来的,没有地方去,才拣了沈灏这里来。自是不肯走的。 二哥府上发生了大事,他是知道的,却不敢问。 例如府里姑娘怎么就变成卫家儿媳妇了,再比如,姑娘为何又自己回娘家了,诸如此类问题,他不敢提,怕碰着老虎屁股。 沈灏坐不住,他想着禾生的事,心里头一团乱,索性不管沈阔,自己一个人牵了马往外走。 沈阔跟上去,猜了猜他的心思,命人备马车,揽住沈灏,让他坐马车。 “我知道你是要去找嫂嫂的,现在日头大,万一嫂嫂不见你,还能在马车里歇一会。” 是让他做好打持久战的准备。 沈灏脚下一顿,往他头上一点,甩了马鞭,上马车。 沈阔急匆匆跟上去。 一时无话,扯了前朝的事来说:“太子马上就要回来了,他这次视察北疆,恰遇到旱灾,开粮赈灾,百姓都说他宅心仁厚。” 沈灏扫了眼他,没说话。 圣人心思难猜,前阵子对太子还恩宠有加,这阵子却又不闻不问,转面召见他还说了那么一番话。 他辛辛苦苦走到这一步,是哪一步?半途而废又是什么意思,难不成真想废太子而改立他么? 不太可能。 废立太子乃一国之本,先不说皇后那边的世族大臣不会答应,就是要废,也得有个名正言顺的理由。 沈阔凑到面前,眼巴巴地望他,沈灏一巴掌拍过去,沈阔捂着脑瓜叫疼。 痛了之后,又拉他袖子,“二哥,反正我是跟你一块的。” 沈灏哼一声,“小心跟我一块,没有好下场。” 沈阔笑笑,竖起大拇指,“我二哥是这个,别人是这个。”他做了个下比的手势。 眼见着要到了姚家,沈阔又道:“二哥,你可千万要稳住。不要因为嫂嫂的事情,去跟圣人置气。” 沈灏眸子一黯。 禾生肯出屋了,姚娘很是高兴,在屋前小院摆了个木桌,果饮糕点一样不落,陪她说话解闷。 禾生看着矮墙发呆,而后问姚娘:“能找人把墙头砌高点么?” 头两次明明关了门,他却还是进府来了,肯定是故技重施,翻墙来着。 把墙砌高点,让他无从下手。 姚娘点点头,肯定是因为王爷的事,谁能料到他堂堂一国皇子,竟会越墙而入呢。 昨儿个女儿哭得那么伤心,王爷离去的时候,满脸愤岔,定是吵架了。 她只知白天的事,并不晓得晚上沈灏又来了趟,遂问:“王爷那头,好聚好散,别把事情弄得太难堪。” 禾生光顾着看墙,没听进去,忽地墙边攀出一只手,她以为自己看花眼,急忙拍了拍姚娘,“阿娘,你看,那边是不是有人?” 姚娘回头,哟,还真有人! 尖着嗓子就要喊“有小偷”。 还没喊出声,那边又冒出个脑袋来,一瞧,不得了,竟是二殿下! 刚冲破嗓子溜到嘴边的叫喊声,一个回转,咽回肚子里。姚娘干着急,那是王爷,他要爬墙,出言阻止好像不太好。 禾生顾不得那么多,跨步走过去,到了墙根子底下,叉腰抬起头来。 沈灏见是她,很高兴,挥挥手,臂膀夹在墙上。 禾生皱着脸道:“不准爬我家的墙!” 他怎么又来了!还爬这么高的墙……万一,万一摔着了怎么办! 沈灏见她不太开心的样子,敛神道:“我来瞧瞧你,正门不让进,就只能走墙头了,要不你开开门?” 禾生嘟嘴,咕哝道:“就不怕被人看到么,会笑话你的……” 她虽然说得轻,但沈灏竖起耳朵去听,也能听到七八分。 “看到又怎样,谁敢笑话我?”他语气一软,冲她道:“好阿生,你今天过得怎么样,心情有没有好点?” 禾生哭笑不得。 这人真是个赖皮。 她本想冷着脸,装作绝情的模样,吓退他,却不想,挤了半天脸色,仍然无法对着他使出刀子般的眼神。 一看到他,心就软了。 思前想后,叹气道:“你攀墙头的样子,一点都不好看。” 沈灏一怔。 而后退回去。 隔着墙,沈灏冲她喊:“你什么时候愿意见我了,就给开个门,我在墙外等你。” 禾生跺跺脚,嚷着嗓子喊:“我才不见你!” 缩缩手,气嘟嘟地走到木桌旁,拾起桌上的茶抬头灌下。 他怎么就不能体谅一下她的好意呢。 非得这样跟她纠缠着,他能捞着什么好处! 不行,她得找个法子让他死心! “阿娘,你说我要是另外嫁人,会有人愿意娶吗?” 姚娘吓着了,连忙捞她手,道:“阿生啊,别冲动,你虽然不和王爷好了,但也不要意气用事。” 禾生鼓着腮帮子。 姚娘叹一口气,自从进京起,她就想问禾生,对王爷到底是个什么感情。 若是报恩呢,两人好得未免太过了。瞧阿生这副魂不守舍的模样,倒像是真爱上了。 若是真心爱慕他,且他又痴情得很,那就得好好想想,下一步该怎么办,而不是这么急急地,为了现在的困局,再次牺牲自己的幸福。 想了想,还是把话问出口了。 禾生一懵,支吾道:“我就想着对他好,没有别的了。” 姚娘盯着她眼睛,“真的?” 禾生犹豫,问:“有他在身边,我会觉得特别安心,然后……我舍不得离开他。”她抬眸,眼睛闪闪发光:“阿娘,我这样,算不算爱慕他?” 姚娘继续问:“有想过给他生孩子吗?无论以后过的日子是好是坏,只要一想起他,就会觉得满足?” 禾生认真思考,点头:“嗯。” 姚娘将禾生抱在怀里,“我的阿生长大了,会想男人了。” ……还没回答她的问题呢。禾生窝在姚娘肩头,问:“阿娘,这样就算是爱慕了吗?” 姚娘搂着她打摆子,“算啊。” 禾生直起身,喜滋滋的。 原来她是爱着他的,以爱情的名义,对他有了感情。 一直悬在心头的问题有了解答,她很是高兴。 春心萌动的少女,半知半解的,生怕弄错了,让人伤心。 现在好了,有阿娘在,阿娘是过来人,她肯定知道判断的。 连她都说是,那肯定就是了。 “若是早一点,我就能告诉他了。” 禾生想着,心里又纠结起来,面容很是忧伤:“可我不能再和他一起了。” 姚娘拍拍她的肩,哎,只可惜两人无缘。 圣人的旨意还在那里摆着呢。 轻声宽慰:“没关系,你还有爹娘,有小晏,我们能养你一辈子。” 禾生躺在她怀里,揉揉眼睛,轻轻“嗯”一声。 接连三天,沈灏下了朝就到姚家门口等。 一辆马车,裴良把能用上的都搬来了,心想王爷要死皮赖脸地战斗,他也得做好后援准备。 禾生隔几分钟就问:“他走了么?” 翠玉嘴皮子都要磨破了,来回地跑,两条细腿几乎跑断。“没走。” 禾生有些担忧,抬头望了望天,灰蒙蒙的云一层层往下涌,像是要下雨了。 日晒雨淋的,他就不爱惜自己身子么。 禾生咬咬牙,不行,不能再由着他这么下去了。 到主屋见了姚爹姚娘,将心里头想法一说,姚娘第一个不答应:“不是说了么,不要意气用事!” 禾生急了,“我就唬唬他,不真嫁!” 姚爹沉默片刻,道:“我懂你的意思,放出风去,让他觉得你已经心无旁骛,不会再回王府了。” 禾生点点头,“我就是这个打算。” 虽然办法笨了点,但不是没有用。王爷心气傲,见她真要嫁人,并不念着他了,碍于男人的尊严,肯定不会再记着她了。 她就是传说中的负心汉、不,负心女。 姚爹问:“你的改嫁书,还在卫家呢。没有改嫁书,别人如何肯上门?” 姚娘拍他肩,“你疯啦,阿生是个孩子不懂事,怎么你也跟着一起胡闹!” 禾生往前一步,“阿娘,王爷是恩人,我们要做对他有好处的事,不能拖他后腿。” 姚娘抱拳坐回椅子,嘟嚷道:“反正不准随便嫁!” 禾生上前哄她:“我要赖爹娘一辈子,怎么可能随便嫁呢!” 姚爹问:“不管以后怎样,改嫁书得拿回来。” 朝廷有例,寡妇入门,无子嗣,可由本人意愿,要求夫家给出改嫁书,夫家抗拒不从者,可告至公堂。 禾生点头。还是得她自己去拿。 姚爹姚娘不放心,非要跟着去,禾生怕卫家人做出什么来,硬是将他们留下。 “万一我有个好歹,爹娘是我的家人,可直接去报官。”先头她就是因为怕卫家威胁她的家里人,才惶惶不可终日,现在好了,她虽然从王府里出来了,但全城上下也就是知道她曾是平陵府的姑娘,卫家若要动她爹娘,她便告上去。 以前她是无名小辈,人家不搭理。现在,哼,好歹也曾是他的女人,她多少有点名气在的。 禾生拍拍自己的脸,姚家小厮随从跟了一堆,打开府门准备出去。 此时正是黄昏,沈灏怏怏地闷在马车里看折子,忽地听见裴良兴奋道:“姑娘出来了!” 沈灏掀帘奔出去。 到了跟前,只瞧见她的马车,浩浩荡荡跟了一群人,看都不看他一眼,径直朝着前方街道去了。 沈灏蹙眉,上了马车,吩咐人紧紧跟上。 到了卫府,禾生喊人去通传。 她带着这么多人来,人多力量大,撑得她倒很有底气。 沈灏箭步而来,禾生背过身不瞧他。 好几日没见着她,娇娇的人儿,就这么杵在跟前,如花似月般的容貌,看得他只想上去搂一搂亲一亲。 禾生被他盯着不好意思,掩袖遮住脸。 沈灏去拉她袖子,轻轻晃荡:“让我再多看几眼。” 禾生撅嘴:“不要。” 本以为他早回府,出门前特意差人去周围瞧了圈,明明没见着他啊,怎么这会子又追上来了。 好奇问他:“你不是回去了么?” 沈灏得意笑:“我总是在一个地方待,你肯定不出来,我悄悄地往胡同角落等,这不就等到你了么?” 禾生跺脚。 沈灏往前一步,她就往后退一步。捞不着人,他不太开心,拧眉,想起正事来,问:“你来卫家作甚?” 府里刚好出来几个小丫鬟,是来迎她进去的,又说不让随从一起进。 禾生内心还是害怕的,万一进去了卫家不肯放她,怎么办? 眼睛瞄到沈灏身上,心想有他在,卫家肯定会退避三分的。 于是乎回头从袖子后露出小脸来,“王爷,能拜托你一件事吗?” 沈灏受用,“尽管说。” 禾生道:“你在这待着别走,若是半个时辰后我还没有出来,你便进来救我,好么。” 这肯定是她最后一次拜托他了。 沈灏不放心,问:“你到底要去做什么?” 禾生“唔”了声,“我去拿改嫁书。” 沈灏欣喜若狂。 见着她与丫鬟进府的身影,心脏砰砰地跳起来。 他一直求着她去拿改嫁书,现如今她肯了,是不是代表,她回心转意了? 卫家人集聚在堂屋里,端得一脸严肃正经。 前面丫鬟通传,“卫二少奶奶……”还没喊完,许是被打断,而后勉强又传:“姚家姑娘到。” 卫老夫人皱着眉头,抬眸望见一个小小的身影,敛裙进屋来。 身姿似柳,可怜见的,生得确实是好。 姚氏进门时,她压根没抬头多瞧一眼,话都懒得搭,觉得反正是个没价值的,以后总归是要被弄死的,何必白费力气。 现如今瞧了,心里头越发恨,外人为了这个小妮子,做出荒唐之事也就算了,连她宝贝着养大的孙子,也为了这个女人,六亲不认,直接给自己亲人脸色看。 旁边小厮来传话,卫二老爷凑过去,道:“娘,平陵王也来了,在府外等着。” 卫老夫人气得骂一句:“奸夫淫/妇!” 禾生走到跟前,正好听见这一句。 不知怎地,心里头烧了团火,腰杆子一下子直起来,方才备好的行礼,直接免去,直直地冲着卫老夫人表明来意。 语气坚定,没有一丝畏惧。 卫二奶奶拍桌,“我们卫家人还没死呢,你就敢这么放肆,还直接上门要改嫁书,告诉你,没有!” 禾生犟道:“你们没死,可卫二爷死了,我要改嫁书,是天经地义的事。” 卫二奶奶没想到她会回嘴,印象中的儿媳妇怯生生的,虽然没在跟前伺候,可刚嫁进来的时候,和屋里的丫头也不敢大声说话。 本以为她知道自己的身份,没想到一朝攀上了天家,竟显出泼皮的本性来。 卫二奶奶道:“你要改嫁书,嫁谁?难不成想嫁平陵王么?” 她的话语里略带讥讽,禾生觉得脸上火烫烫的,捏了捏衣袖,呼一口气,道:“我要嫁谁,不干你的事。” 卫二奶奶噎住,转头看向卫二老爷。 卫二老爷原本是打算将禾生囚住的,她今日主动送上门来,正是大好机会。 转头又想起那日沈灏拿剑放狠话的模样,打了个颤栗,望了望眼前人,又不敢了。 卫老夫人开口:“你既然嫁给了锦之,无论他是生是死,你都是他的妻子,这一点,谁也无法改变。” 禾生回道:“我可以是他的妻子,也可以是别人的妻子。” 卫老夫人敲了敲拄杖,“放肆!” 禾生咽了咽,告诉自己不能后退,一字一句顶回去:“老夫人,请把改嫁书给我,自此之后,我姚氏与你们卫家,再无瓜葛。” 卫老夫人气得摔了拄杖。 卫二奶奶急忙安抚卫老夫人,趁乱问卫二老爷,“要不要把她抓起来?” 卫二老爷有这个心,却没这个胆子了。 上折子弹劾平陵王,是他们有理在先,但如今姚氏自己上门来要改嫁书,若将人囚了,定说不过去。 且平陵王在府外等着,那日的话犹在耳边,他已经发怒了,只怕真会做出持剑杀人的事。 想了想,隧道:“放她走吧。” 到了门口,禾生才发现,额头上密密涔了一层汗。 沈灏过来扶她,她腿一软,正好跌到他怀里,入眼即是他担忧的面容。 “他们欺负你了?” 禾生摇摇头,有些委屈,从他怀里挣脱,“他们不肯给我改嫁书。” 沈灏不动声色贴近,手放在她的腰上,搂着她下台阶,“待我把他们族里人都捆起来,不信他们不交改嫁书。” 禾生怕他因此惹怒圣人,出声制止:“你莫这样做,我会日日派人来拿改嫁书,直到他们肯给为止。再不行,我就去报官!” 沈灏摸摸她软软的下巴,“望京府尹正好是我的人,你若去告,一告一个准。” 禾生吐吐舌。 末了,沈灏指着自己的马车,说想带她回去。 禾生不肯,他思忖半晌,也就作罢。一路护送她回了卫府。 到了卫家门口,禾生松了气,这才敢回过头告诉他:“我今日去拿改嫁书,不是为了你。” 夕阳下,他的身量投在地上,拉出一个长长的黑影来。负手站立,面庞俊秀,嘴角微微勾笑:“哦,那是为了谁?” 禾生一步跨进门槛,嘱咐人关门,眼瞧着只剩一条门缝了,犹豫再三,说了出来:“我要招亲,另外嫁人。” 沈灏震住,反应过来时,大门已经紧闭。 禾生呼着气往里跑,一边提裙子一边嘱咐翠玉,“快,去拿锁来!” 翠玉忙忙掏了锁,听她的吩咐,将屋子从里到外锁上。 刚落锁,翠玉问:“姑娘,为何又要上锁?”……心情不是转好了么? 禾生指指门外。 一个魁梧身姿跳到门边,重重敲门,怒气勃勃。 翠玉恍然大悟:“原来是防王爷呀。” 禾生坐下来,听着震耳欲聋的敲门声,担心门会不会被他敲坏。 万一他跳进屋来,质问她,她又该说些什么? 她能想到的所有绝情决意的话,都对他说光了,可他还是无限度地包容她。 她忽地觉得有些难过,好不容易确认了对他的心意,现在却要与他决裂。 第一次没有决裂成功,这第二次,她就算把自己伤得肝肠寸断,也一定要成功把他赶走。   ☆、第64章 【全章 】第64章 招亲的消息放出去三天了,仍无一人上门。 禾生作为望京老土著,第一次觉得自己像个外地人。 怎么就没人愿意上门问问呐。 禾生跑去问姚爹,是不是把招亲条件定得太高了。姚爹迟疑片刻,安慰女儿:“才三天……不急……” 话虽这么说,他也觉得郁闷。为了实施禾生的计划,他几乎跑遍了望京所有的姻缘铺子。 本来就是为了放出风声,不一定真嫁,但现如今这个没人上门的场面,多少有点不好看。更别提用来刺激王爷放弃禾生了。 压根就没半点效果啊。 沈灏待在马车里,阴狠地盯着姚家大门口,问裴良:“我上朝的这段时间,有不要命的上门询问吗?” 裴良将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王爷交待了,不准有任何人到姚家问起提亲的事情,全望京都交待下去了,谁还敢上门,除非真不要命了。 沈灏哼一声,继续伏案批折子。 用这么幼稚的手段,想把他逼走?没门。 三殿下府邸。 沈茂听闻了平陵王府的事情,躺在围椅里笑得打滚。 瞧一眼卫锦之,见他面无表情,若有所思的样子,伸手去推,问:“嗳,我就说他们成不了吧,怎么谢我?” 卫锦之难得没有弹开他的手,转过头,“没有你做的那些事,圣人也不会让他们成亲。要谢,也是谢圣人。” 沈茂耸耸肩,“要不是我,说不定他们还在王府卿卿我我呢,圣人会发作得这么早?哼,难道你就这么喜欢,自己的女人被别的男人搂搂抱抱?” 卫锦之一记眼刀抛过去。 沈茂直起上身,正襟危坐,拉他袖子,道:“说真的,姚家小娘子正在招亲,瞧她那样,肯定是不会再回卫家的。要不要趁此机会,帮你揽过来?” 卫锦之挑了挑眉:“哦,怎么揽?” 沈茂一拍他肩,“嗨,这还不容易!别人不敢去姚家寻亲事,我可以啊!上次不是死了两个姬妾么,正好把她纳进来,然后暗度陈仓……嘿嘿……” 卫锦之一卷衣袖,朝他额头上捶了捶,“想都别想。” 沈茂恹恹地坐回去。 已是九月,秋风渐起,池边的葱葱树木已不复昨日,黄黄绿绿的一片,树下铺满落叶。 卫锦之放目远视。 现在她回姚家了,虽然还有平陵王的耳目盯着,但比起之前她待在王府闭门不出,他现在想要见她,容易多了。 要不要、见一下呢? 只是,见面了,用哪副面孔相见,又该说些什么? 越想越理不出头绪,索性不想了,回头跟沈茂交待:“此次太子回京,你不要往前凑,离远点。” 沈茂这才想起要紧事,头往后一仰,笑道:“大哥也要回来了,看来望京城又要热闹了咯。” 入夜,宫里来人,将沈茂唤了去。 沈灏得知消息,已是一个时辰之后。 裴良将他请回府,府里传口谕的内侍刚好等了一刻。 进宫的路上,沈灏才了解到,圣人是先找的沈茂,而后再找的他。 进了延福宫,正好撞见沈茂出宫门,后面跟着个小内侍,捧了一摞旧折子。 沈茂笑嘻嘻跟沈灏打招呼,没说什么,背着手一摇一摇地走了。 见了圣人,沈灏才知道,原来是为了临安一带发瘟疫的事情。 国家大事当前,沈灏知趣,知道不能提禾生的事,小心翼翼听完了圣人的交待,出宫门时同样捧着一摞奏折。 全是前朝治瘟疫接济难民的旧折子。 朝堂大臣不断上书,就临安的事,恳求圣人早作决定。临安是大州,此次牵连起来,零零总总有十万多人感染瘟疫。 圣人心中有定论,却仍想听听其他人的意见。数位皇子中,唯独召见了沈灏与沈茂。 这也是令沈灏不解的地方。 这样的事情,圣人一惯是找太子商议,就算太子不在,退而求其次,先找的也是他。 而这一次,不但召见了沈茂,而且先于他之前。 难不成……? 沈灏摇摇脑袋,回了府,老老实实待在书房钻研。 裴良命厨房生了炉子,备下十二格的粥与面食。 另一头,沈茂府上也是灯火通明。 沈茂捡宝一样,摇着卫锦之的肩膀,喜不自禁:“父皇待见我了!” 卫锦之好不容易才让他平静下来,提着衣领子让他伏案批折子,自己拿起一本泛黄的折子,心中疑惑。 以他对沈茂的预估,最起码也得一年,才能让这个和稀泥的人,入得了圣人的眼。 现在又是怎么回事? 沈茂高兴得很,看得格外认真,虽然最后肯定是要卫锦之给主意,但他难得被重视一回,看着折子上密密麻麻,东拐西扭的字迹,头一次看得起劲。 长夜漫漫,有人奋笔疾书,有人唉声叹气。 翠玉来禀,说沈灏已经走了,禾生这才敢从屋子里出来。 布满葡萄架的廊厅,她来回走了好几圈,觉得没劲,趴在石桌上乘凉。 翠玉问她,要不要吃点东西,禾生摇头,想到亲事就觉得尴尬无奈。 翠玉安慰:“定是王爷使了法子,才没人敢上门的,若不是这个特殊情况,放在平常,肯定是有很多人愿意娶姑娘的。” 禾生叹气,“我不是为这个。”她拧巴着眉头,嘟嘴问翠玉:“我这样小打小闹的,他会不会觉得好笑,说不定早就在心里笑话我又笨又蠢。” 翠玉想了想,觉得也是,学起沈灏平时的冷面寒眼来:“哼哼,阿生,你逃不出我的五指山的!” 她学得像极了,禾生嗔她,捏她:“坏胚妮子,竟学会取笑我了!” 翠玉被痒,被挠的连连喊求饶。 忽地前院有人来传,说:“有人要见姑娘。” 禾生忙地放开翠玉,问:“谁?” 传话的人只说不知道,答:“说是要提亲。” 禾生一惊,风一般跑向前院。 到了前院,并未直接进去,而是从西门绕过去,躲在厅堂后面看。 这种时候,会有谁上门问寻呢?三四天都没无人问津,忽地来这么一个,倒也稀奇。 姚爹坐于厅堂,倍感压力。 眼前的这个小伙子,威武强壮,一派正气,一看平时就是练武之人。只是,七尺高的魁伟男儿,好像有点……害羞? 这不,说话都是结结巴巴的:“姚……姚老爷……好……我……我想……” 一句话,扭捏了足足一分钟,还没说完。 他不着急,姚爹听得都着急。 宋武之不敢出大气,眼皮子稍稍抬起,快速往姚爹那边看一眼,见他面容严肃,心头一滞,更加紧张了。 禾生的事,他都听说了。 没想到那样的弱女子,竟承受了这么多往事。之前他得知禾生没死时,既开心又失望,开心是因为她还活着,失望是因为她已经变成平陵王的女人。 但终归还是开心多一点。 只要她好好活着,这就够了。 后来,又爆出了卫家的事,她回了自己家,要招亲另嫁。他踟蹰好几天,最终决定还是来一趟。 他现在还未秋考,没什么功名,就是一普通老百姓,可能连平陵王的一根手指都比不过。 但……他有爱慕她的心,身份再卑微,情意却不比平陵王的少。 虽然知道平陵王在全城下了命令,不准人上姚家问亲,家里人也劝了他许久,但他不甘心,好不容易有机会摆在面前,他要试一试。 来的路上,他琢磨许久,例如说进到姚府,第一个见的肯定是姚老爷,如若可以,他可以试着请见禾生,然后再和她说会话。 准备了满肚子的问候语,一见到姚爹,心里将他想成未来的岳丈,脑子就拎不清楚了。 姚爹干脆直接将他定义为口吃,也不急着与他说话,让人上茶,请他喝茶。 捧了杯子,胸膛砰砰地跳,呷一口茶,好不容易试着让自己镇定下来。 刚抬起头,望见厅堂后一张小脸东张西望,美目盼兮,肌肤似雪。 手一抖,茶杯摔了,滚烫的茶水全溅到袍子上。 下人连忙上前伺候。 宋武之站起来,直直地往她走去,作揖朝她行礼,手都是抖的。 禾生也不躲了,大大方方站出来回礼:“宋大哥好。” 方才她在后面看得不仔细,现在人往跟前一搁,瞅清楚了,确实是宋武之没错。 确认了身份,她却有些犯愁,宋武之来这里,会不会不太好? 她知道他的心思,但不想利用他。 换做别人上门来,事先说明白,给些银子抑或好处,让别人不要当真,只管演场戏便行。 但如果是他……禾生懊恼起来,心想万一宋武之当真了,怎么办? 她这里百转千回地思量,那头宋武之光顾着瞧,一时间,竟望痴了眼。 这么久没见,她一点都没变,还是那么得美丽动人。 若真能将她娶回去,比中状元,更能叫他感到荣幸。 深呼一口气,轻唤她,话到嘴边,怎么也出不了声,跟哑了似的。 心脏咚咚打鼓,几乎要从胸腔跳出来,宋武之觉得丢脸,背过身去,手捂着胸,不停告诉自己,一定要沉着冷静。 姚爹看禾生一眼,指指宋武之,禾生摆摆手,示意他爹不用担心。 姚爹挤眉弄眼——他好像有点结巴? 禾生摊手——没有啦,他只是紧张而已,过会就好了。 两父女给了宋武之充分的时间,待他做好心理准备,缓过劲来时,父女两个已经喝完一整壶茶了。 宋武之低着眼,生怕一看她,又会方寸大乱。 “姚姑娘,许久不见。” 他不太习惯唤她本姓,话到嘴边有点别扭。 禾生柔声道:“宋大哥,唤我禾生即可,不用见外。” 她的声音软软的,像甜糯团子似的,宋武之心跳慢半拍,将她的名字含在唇间,缓缓品尝:“禾生。” 禾生看姚爹一眼,姚爹当即明白女儿的意思,出言问:“宋公子是小女故交?不知道来府上有何要事?” 宋武之认真道:“有幸在盛湖与禾生相识,今日上门,一是探望故人,二是上门寻问亲事。” 他说的这么直白,禾生倒不好意思了。 姚爹一听,嗳,正好啊! 张嘴就要问其家世属相年纪,话未出口,被禾生幽怨一个眼神堵了回去。 姚爹不说话了。 禾生抿嘴,神色尴尬,不知该如何跟他解释。思前想去,觉得还是说清楚好。 “宋大哥,我的亲事,只为虚张声势,就算我想嫁,改嫁书还在卫家,我是没法子真正与人成亲的。” 宋武之直接忽视上半句,豪情万丈,拍胸脯道:“好说,改嫁书我去拿!” 禾生有些急,细细地将缘由与他说。 宋武之满脸的期待,渐渐消失不见。 原来还是为了平陵王。 姚爹在旁听着,听明白禾生的意思了——坑外人可以,不能坑熟人。 所以这是让宋武之走呢。 宋武之思忖片刻,而后抬起头,目光炯炯有神,道:“我不在乎,只要能帮到你,我都愿意。” 就算平陵王会找他的麻烦,他也不怕!现在虽说是假结亲,但万一呢!说不定哪天就成真了! 禾生垂目,“宋大哥,谢谢你。” 招亲的事,本就是她自己弄出来的,后果早就该想到。现在将宋武之牵连进来,是她不对。 但,现在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话都说清楚了,以后的事,以后再想,先把这关渡过去再说。 “卫家不肯给改嫁书,明日我让爹去公堂诉讼,争取让官家裁断。在此之前,提亲的礼数先放一边。” 宋武之说好,复又想起什么,道:“裁断下来前,我们也不能干等着,得做些什么才好。” 禾生好奇问:“做什么?” 宋武之偷瞄她一眼,真心实意道:“不是要让王爷死心么,我听说望京人有个规矩,未婚男女定亲前,父母会让彼此见面共游玩。不正适合我们么,明日我来接你,唔,你想去哪?” 禾生想了想,说得有些道理。 既然决定要演戏,就要演得真一点。 “明日有庙会,我们逛庙会去!” 宋武之心花怒放,“好!就逛庙会!” 禾生顿了顿,道:“王爷要上早朝,你早点来接我。还有,你最近功夫练得好么,能、能打得过几个?” 宋武之愣住,答:“练得还好,保护你肯定是没问题的。” 禾生陷入沉思。 以王爷的情报和脾气,只怕一下朝就会来找他们,到时候万一动起手来,她担心宋武之吃亏。 “明天你多带点人。”她不放心,送宋武之出门,临别前又交待一句。 宋武之笑着应下。 因着昨晚圣人的召见,沈灏忙了一夜,早起赶忙去上朝,刚回来就听到裴良颤栗地禀报:“昨晚有人去姚家问亲了,人是大夜晚去的,看守的小厮犯困打盹,没看到,早上姑娘被人接走,这才回来禀话。” 沈灏刚脱下朝服,抓紧衣服往榻子上一摔,气急败坏地拣了件常服穿上:“混账!把那小厮捆起来,狠狠地打五十板子!” 他呼着气,问:“昨晚去的人是谁?” 吃了雄心豹子胆,竟敢惦记他的女人! 裴良头冒冷汗,弯腰为他穿靴,“是宋武之。” 沈灏嫌他动作慢,一脚踹进去,踢开裴良,拿起佩剑就往外面奔。 裴良疾疾跟上。 街上热闹得很,人群熙熙攘攘,摆摊的小贩占着地方,大展拳脚各施其能,为的就是留住行人。 自回京后,这还是禾生第一次逛庙会。她很是高兴,让宋武之给买了捏面人的孙悟空,没走几步,望见有吹糖人的,亮滑的黄糖浆,一扯一拉,丝丝相绕,变成一个个可憨的小绵羊面糖。 这回,不用禾生说,宋武之上前买了绵羊糖。 禾生兴奋极了,几乎将此次出行目的抛之脑后。 “宋大哥,快过来,这里有变戏法的!” 宋武之挨着她,一颗心几乎要飞出来。 他小心翼翼地用手臂围成圈,唯恐旁人挤着她,低头看佳人,佳人笑靥如花。 她专心致志地看戏法,手里的面糖几乎快要化掉,丢掉又舍不得,转头塞到宋武之手里,“宋大哥,你快把它吃掉。” 宋武之不喜欢吃甜食。 此刻拿着她递来的面糖,却觉得手捧山珍海味。一边护着她,一边吃糖。 糖浆黏牙,他一口气全塞进嘴里,喉咙甜得发腻,几乎要窒息。 手指上沾了糖浆,身上没有帕子,想往袍子上一擦,又怕她瞧了觉得粗鲁。 想了想,低头抿手指,快速舔了舔,回眸望见不远处站着一个人。 那人面容如铁,正好瞧见了他这个动作,眼里满是嫌弃。 宋武之挺直腰杆,如临大敌。 旁边禾生看完了戏法,往前走,见宋武之没有跟上来,转头催他,余光瞄见有人朝她跨步而来。 禾生紧张,去拉宋武之衣角,问:“宋大哥,你带了多少人?” 要是沈灏下手太狠,把人揍成重伤,可就完了。多些人在,好歹能挡一阵子。 宋武之咧嘴一笑,“府里侍从都带上了,在周围潜伏着呢。” 他说着,回头摸摸她的脑袋,“莫担心,我不怕被揍。” 禾生脸一红。 摸头的动作被沈灏看在眼里,他几乎要气炸。 提剑,气冲冲就要奔过去。 他出来得急,只带了两三个侍卫,街上人挤人的,根本推不开。 禾生瞅准时机,拉宋武之袖子,眨眼:“宋大哥,我们快跑。” 他们所在的地方,人少一些,跑起来轻快。 也不知道一路跑了多久,生怕沈灏追上来。在小巷子停下来,禾生喘着大气,宋武之问:“还跑得动吗,要不要我背你?” 禾生犹豫。 要是被沈灏看见,他会不会气得杀了宋武之? 唔,应该不会,宋武之又不是他府里的奴仆,哪有那么容易说杀就杀的。 她实在是跑得太累了,抬个脚都嫌酸。支支吾吾跟宋武之交待:“我觉得,你帮我这个忙,可能帮得太危险了。” 宋武之扬起脖子,弯腰道:“大不了回家做个武夫,若连为心爱之人豁出去的勇气都没有,他日又怎敢到战场上抛头颅洒热血?” 许是说出了心爱之人这四个字,宋武之意识到以后,羞得面红耳赤,为了转移注意力,装作什么都没发生,催她快跳上背去。 禾生伸出手,还没碰到宋武之的肩膀,身后忽地一声大喝:“你敢!” 沈灏气喘吁吁,一半是为了追他们,一半是给气的。 他目光如刀,上前就要拽禾生,禾生反应快,躲到宋武之身后。 宋武之护住禾生,丝毫不畏惧沈灏满身杀气。 禾生踮起脚,攀在宋武之肩头,偷偷瞧沈灏的面容。 嗯,他摆出这个样子,就是生气了。 生气总比无限度包容她好。 谁决裂的时候,不是先生气,而后再绝交的呀!这是好事! 禾生心头不安,不停地安慰自己。 沈灏上前抢人。 宋武之有后招,一拍手,几十个人跑出来掩在他们跟前。 沈灏恶狠狠地盯着禾生,“过来。” 她要胡闹,他由着她,却也有个底线。 她可以说伤他的话,但不可以,同别人一起,来伤他的心。 禾生忽地害怕起来,不敢看他,背过身去,喊:“我不会过去的。” 沈灏转而去瞅宋武之,哼地笑一声,拔剑指向他:“把禾生交出来,我就饶你一条小命。” 宋武之心想,既然答应了她,就要好好演。 身体各处血液沸腾,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宋武之抬手将禾生抱住,朝沈灏喊话:“我要娶她!要杀要剐,随你便。”   ☆、第65章 【全章 】第65章 65章 禾生震住,转而望向沈灏。 他的眼神可怕得很,盯着宋武之的眼神,就像是在看一个死人。 她没有看过他上阵杀敌的模样,但隐隐觉得,可能就是现在这副模样吧。 她胆子小,方才忍住的不安感,此刻瞬间爆发,忧虑四窜,几乎要将她的脑袋填满。 不是为自己,是为宋武之。 咽了咽,凑到宋武之耳边,小声道:“宋大哥,要不……我们今天就算了吧……“ 她想临阵脱逃,宋武之却不太乐意。 他握紧拳头挥了挥手,示意她不用为自己担忧。 “还有这么多人挡着呢,怕啥? 他想得简单,完全忽视了对面人的身份。 裴良偷瞄一眼自家主子,自觉往后倒退几步。 恩,大开杀戒的时候,还是躲远一点比较好。 宋武之清清嗓子,美人在怀,底气很足地喊话:“王爷,没事的话,我们就先……” 话音刚落,一眨眼的功夫,他甚至来不及看清楚沈灏的动作,前面一排排的人就已经倒了下去。 待反应过来时,沈灏已经矗立跟前,离他几乎是鼻尖挨着鼻尖。 宋武之面部呆滞,好不容易定下神,张嘴还没吐出一个字,沈灏伸出一只手,轻洒洒地在他身上点了点。 宋武之“嗳”一声,发现自己全身僵硬,根本动弹不得,眼睁睁地看着沈灏朝禾生走去。 禾生那么怕,几乎躲无可躲。 宋武之想喊,想要制止,却无计可施。 沈灏背着手踱步,缓缓伸出手,朝禾生所在的方向勾了勾手,“过来。” 禾生倔强地摇摇头。 瞅准旁边角落的巷子,她准备开跑。 腿刚抬起来,眼前一阵风似地有人飘过。 回过神时,已经稳稳地被他一把揽起,扛在肩头。 禾生下意识反抗,惊慌地拍他肩膀:“放我下去!” 沈灏不理她,面无表情扛着她往前走。 经过宋武之身旁时,他忽地停下脚步,徐徐回过头,抬起手,朝宋武之胸前一拍。 宋武之直直倒地。 沈灏心满意足,叫上裴良:“还愣着作甚,回府!” 裴良立马狗腿子般上前开路,同情地望了眼宋武之。 哎,谁让他倒霉,碰上自家这个阎罗王爷呢。 裴良哈着腰,将马牵来。 沈灏将她往马背上放,纵身一跃,往王府奔去。 裴良在前吆喝开路,生怕王爷怒气大,撞着旁人。 行人见两匹马奔腾而来,纷纷闪躲,让出道来。 禾生脸朝下,被他夹在靠马头的地方,他一手鞭马,一手压着她的背,她喊着嚷着,沈灏愣是没看一眼。 他骑得快,禾生只觉得全身五脏六腑都要被颠出来,加上周围人好奇的眼神以及议论的话语,她羞愧地无地自容。 别人肯定以为,这是谁家的公子,强抢民女。 唔,强抢民女?她眼神一亮,改口喊:“救命!” 连续喊了好几声,人群中果然有正义感强的人蠢蠢欲动。沈灏神色有所松动,移开压在她后背上的手,转而捂住她的嘴。 禾生张嘴一口咬,又不敢咬重了,撅嘴骂他:“你这是强取豪夺,是流氓!” 沈灏敛目,哼一声,扬起手里的鞭子,重重往马屁股上一拍。 闹了一路,也没见有正义勇士站出来救她。 禾生很受伤。 沈灏下马,横抱着她,大步往王府里走。 王府仆人跪了一地,不敢抬头。 禾生在他怀里挣扎,平时那么温柔的一个人,现在硬气得很,捶啊打啊,根本纹丝不动。 路上他没有跟她说一句话,责骂发怒都没有。 禾生心慌意乱。 待到了院子里,他脚步踟蹰,禾生以为他终于改变心意了,高兴了不到一秒,他恢复常态,往她的寝屋走去。 原来刚才是在选屋子。 禾生一扭一扭的,眼见着进了屋,他抱着她,跟屋跟前跪着的裴良吩咐:“不要让任何人接近院子,违者格杀勿论。” 禾生心里一咯噔,他想做啥? 两扇门一关,所有的杂音似乎都被阻挡在门外,屋里静得都能听到彼此的喘息声和心跳声。 心跳声是她的,因为紧张和害怕。 喘息声是他的,因为……? 禾生被放了下来,脚刚落,反应迅速往门边跑。 ……为什么打不开……? 听到叮叮当当的声音,门外好像有人在上锁? 裴良喊:“姑娘,得罪了,王爷吩咐了,屋里得上锁。” 禾生跺脚,好啊,他竟然以牙还牙。 心里虽是这么想着,缓缓回过身,脑子快速运转,心想如何才能让他自己回去呢? 却是来不及了。 禾生蹲在地上,一手被他拖着,另一只手拽着柱子,不肯往前。 再怎么反抗,力量终归太过悬殊,他毫不费力地,就将她—— 丢到了床上。 下床的路被他堵住,禾生兔子一般往锦被里钻,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对面没了动静。 过一会听见衣料窸窣的声音,紧接着就是身上一凉,被子被扯开了。 他光着膀子,不知从哪里拿了条鞭子,微抬下巴,居高临下,冷冽地盯着她。 禾生捂住胸口,“你……你别过来。” 他置若罔闻,上前拽住她的腿,往床沿边拖,将她翻过身去,头朝下,狠狠地压在枕头上。 腰部处,冰凉的手指慢慢摩挲,仿佛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动作轻柔得不像话。 禾生全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忽地他一使劲,从上往下,将她的齐胸襦裙撕得粉碎。 禾生甚至来不及求饶,就被揭了亵裤。 他停顿半秒,最终还是舍不得鞭打她,甩了鞭子,转而用手。 温暖的大手,此刻化身为凶厉的惩具,一下下打在她的臀部。 那么狠那么用力。 禾生哇地一下哭了。 沈灏没有停下动作,一边打一边冷声道:“我就是强抢,我就是流氓,你能逃到哪里去,嗯?” 禾生又气又羞,眼泪源源不断地往外流。 断断续续地嚷着:“……我要去报官……” 沈灏冷笑一声,爬上床来,盘腿代替枕头,一手捏住她的下巴,使得她不得不将整个脑袋靠在他的大腿上。 而后继续打。 眼泪稀里哗啦流了一地,沾湿了他的裤子。 沈灏一掌拍下,问:“知错了吗?” 禾生本来还想继续犟下去,奈何他一点都不留情面,打得她一点脾气都没有了。 “错……错哪了?” 她就是想要帮他啊。 虽然他说不用,可是,天底下,谁能大得过圣人? 圣人都说得那么直白了,难不成他能让圣人改变主意么! 她梨花带雨的小模样,看得人心疼,有那么一瞬间,沈灏几乎只想上前抱抱她亲亲她。 可他不能。 他是她的夫君,她必须毫无保留地信任他。 他要让她清楚地知道这点。若是以后遇到比这更厉害的事情,她再自作主张地想要为他“好”,那才是真正害了他。 他有这个信心,有这个能力,撑得起她全部的信任。 一掌掌地拍下,白嫩弹滑的肌肤渐渐变红,她的哭喊声也越来越大,沈灏心里痛极了,却仍绷着脸。 足足五十下,打完了,他放开她,问:“再问一遍,知错了吗?” 禾生拿被子遮头,颤颤抖抖地哭泣。 他竟然打她! 他说过要疼她一辈子,转头来却打了她,还是以这么羞耻的方式! 不知哭了多久,以为他会上前哄,上前拉她被子,却没有。 她憋不住,往外探一眼。 他正盯着她,缓缓开口:“今日碰上的是宋武之,万一碰到居心叵测的旁人,带你出去,你也敢出去么?” 就知道他是为了这个事情。 禾生嘟囔一句:“宋大哥是好人……我相信……”一个“他”字尚未出口,硬生生被他可怖的眼神堵了回去。 禾生改口:“我更相信你。”语气刻意松缓。 沈灏不为所动,道:“不准再做这种荒唐事了。” 禾生不想应下,抬眸见他扬起手掌,臀部一抽抽地痛,她很没出息地,小鸡啄米似点点头。 沈灏放下手,继续道:“即刻搬回来,不能再赖在姚府,王府才是你的家,你该住这里。” 这个禾生可就不敢应了,圣人的旨意还摆在那里呢。 她紧咬唇的神情映入眼帘,沈灏似是看透她心中所想,开口道:“圣人的旨意,我自有办法应对,你莫操心。” 禾生有些犹豫,拿不定主意。 沈灏见她像只受惊的小鹿一般,可怜兮兮地,张着两只大眼睛,眸里还含着水汽,怯怯地望他。 心一下子软下来,朝她招招手。 禾生不敢过去。 沈灏叹一口气,往里一挪,将她揽在怀里。 放柔语气道:“我找了景宁王妃,她虽然没有直接答应我,说要先见见你,但约莫着,十有*是肯的。” 禾生惊讶,不敢相信:“找她作甚,难不成圣人会听她的吗?” 圣人看起来那么严肃的一个人,若不是围场所见所闻,根本不会将他和儿女情长这四个字扯在一起。 他是高高在上的君主,注定只会为国家大事以及江山福祉而忧愁。 沈灏刮刮她的鼻尖,用力搂了搂她。 好几天没抱她了,她好像瘦了。 “小傻瓜,爱一个人,哪怕刀山火海都愿意为她去闯,你看,哪次我不是都听你的?” 禾生鼓起腮帮子:“好多好多次!” 沈灏拿下巴蹭蹭她的额头,手往下游荡,在她腰间捏了捏,移到了她的臀部。 “明明都有听你的,只是偶尔你犯了小错,我出于做夫君的责任,不得不将错误纠正,例如这次。” 他语气一转,似是想到什么生气的事,捏捏她圆溜溜的臀,道:“招亲?亏你想得出来!难道我对你的情意,就只这么点,你改嫁后,我就能死心?” 禾生闷着不说话。 他用温暖的手心去贴方才打过她的地方,像是置气,又像是警告,一字一句道:“就算你真嫁给别人了,我还是会把你抢过来。” 禾生捂住眼睛,有些心酸,问:“你不要皇位了?” 这一次,沈灏没有半点犹豫,斩钉截铁地告诉她:“皇位是虚的,是遥不可及的,只有你是真实的,是我一伸手,就能抱到的,我当然选择要你。” 他说话的神情,那么认真,看着她的眼神,全神贯注。 这么多日子的相处,他似乎总在以不同的方式让她知道——他只要她。 哪怕她是毒/药,是一无所长的废物,他也要。 蒙了层层灰的思绪,忽地在这刻豁然开朗。 她也想要他,以前她没有发觉,现在她知道了,从某个时候开始,她便一直期盼着被他填满,整个身子整颗心,迫不及待地,都想要他。 她抬头望他,眸子里有星光闪烁。 “王爷,景宁王妃什么时候来见我?” 她肯屈服了,肯听他的了。沈灏欣喜,试探问:“你不胡闹了?” 禾生摇摇头,往他怀里蹭:“不闹了。” 沈灏抱住她,点点亲吻,疾疾落下。 “明天等她秋游回来,我就差人请她来!” 禾生抱紧了他,安心地嗅着他身上的气息。 “王爷,圣人真的很爱慕景宁王妃吗,我们的事情,真的可以得到解决吗?” 沈灏轻晃她的身体,“真的。” 那她之前的努力,又是为了什么呢?禾生觉得自己没用,说了好多的话做了好多的事,就是为了不遗余力地伤他的心,结果,现在却又被他三言两语地,给打动了。 真是件令人伤脑筋的事。 沈灏低眸瞧她,见她皱着脸,似是又不开心了。以为是为了刚刚他打她的事情,立马沉了声,放开她,自觉地在床上躺好。 “阿生,方才我一时气极了,现在让你打回来。” 他说罢,就要脱裤子,光天化日的,她遮住眼,叫了声:“王爷!” 沈灏管不得那么多,安抚好阿生的心情,才是他的头等大事。 再说了,他们都做过那档子事情了,唔,虽然说没有成功,但好歹也曾肌肤相亲。 沈灏将自己往她跟前送,一副忠胆义心的模样,道:“来,打!” 禾生半截身子躺在被窝里,摸索着穿上亵裤,手指不小心碰到臀部,觉得那里肯定都肿了,疼得紧。 她想,王爷要振夫纲,她也不能落后,得振妻纲。 不然,以后王爷次次都压过她,一个不小心,就拿她的屁股出气,那可怎么办? 哼,谁让他刚刚打得那么欢快,没有半点同情心! 禾生一边想着,一边给自己壮胆,爬下床趿鞋找东西。 沈灏躺了许久,没见她有动静,心想,她要么害羞,要么就是舍不得,不管怎样,都是种情趣。 轻启唇齿:“阿生,你莫害羞,以后迟早得看见,还有,你只管下手打,我绝不哼声。” 她没有理会,仍然专心致志地找东西。 沈灏好奇,问:“阿生,你找什么呢?” 禾生头也不回地答道:“我找方才丢掉的鞭子。” 沈灏身体一僵。 · 宋武之在姚家大门候着,一直等到晚上,着急得很。 姚爹姚娘倒是一点都不慌张。 小两口打打闹闹的,多正常。 王府派遣的小厮上门来禀,说姑娘今晚就不回姚府了,改日再来娘家探望亲人。 姚爹姚娘相对一视。 果然没有猜错,两人应该和好了。 姚爹有些担心,叹气:“圣人那边怎么办,那可是天子啊!” 姚娘小老百姓思想,觉得平陵王既然是圣人的儿子,而且还是个有实权的王爷,虎毒不食子,再不济还有王爷护着。 “应该没啥事,王爷是皇子,肯定比我们更懂朝廷后院的事。” 宋武之一听,不对劲啊,两老口咋就一点不着急呢!他可是亲眼看着,平陵王怒气冲冲地将禾生掳回去的! 他觉得干等下去也不是个事,索性冲到王府。 他有蛮劲,又不怕死,拼着一腔热血就要往里闯。 幸好裴良认识他,及时出来制止,不然一条人命就赔上了。 裴良劝了许久,他不肯听,非要见禾生一面。 沈灏黑着脸,直接拒绝。 禾生过意不去,变着法地求他:“我去跟他说说话,就一会儿。” 毕竟,宋大哥是因为她,才被卷入这件荒唐事当中的。 沈灏看了看她手里的鞭子,横了横眼,傲着脸,道:“等会若肯替我上药膏,我就勉强给……给个十秒吧。” 禾生亲亲他的脸:“嗯。” 府门口,宋武之一见到倩人丽影,激动地上前查看,奈何沈灏寒着脸,在一旁盯梢。 只得作罢。 禾生看见他,就觉得羞愧。 闹了这么一出,亏得他肯奉陪。 宋武之让她过来,禾生摇摇头,“宋大哥,你快回去,提亲的事,就此作罢,谢谢你肯帮我。” 她是真的感动,她与宋武之并无太多接触,无论是出于何种感情,能有宋武之这样的朋友,是她的荣幸。 宋武之问:“可是他逼你这般说的?” 沈灏一记眼刀杀过去。 禾生连忙挡住,摆手:“不,我和王爷的事,有了转机,我是自愿待在他身边的,我、我和他,很好。” 宋武之垂头丧气。 白天她的笑脸,她的温柔,历历在目,他几乎一伸手就能捞到。 如果没有平陵王,没有她忐忑的身世,而她真的只是卫家一个平方的表姑娘,该有多好。 那样,兴许他还有机会,能走到她的心里去。 “那……还有什么我可以做的吗?” 禾生既沮丧又懊恼,她的意气用事,又伤了一个人的心。王爷说的对,或许一开始她就不该自作主张。 事情已经如此,不能将错就错,她得做些弥补。 宋武之低着头,眼帘映入一双软缎绣花鞋,抬眼禾生笑脸盈盈地站在跟前。 她明媚而天真的笑容,似乎可以扫除他心底的一切阴霾。 “宋大哥,你好好考科举,等中了状元,我就能跟别人炫耀,那是我义兄!” 宋武之讶然,问:“你方才说什么?” 禾生眨眨眼,“义兄啊,难不成宋大哥嫌弃我么?” 宋武之哪敢嫌弃。 或许他今生与她无缘,但只要能看她一眼,在她需要的时候,帮她一把,也就足够了。 宋武之拍拍胸脯,将伤心抛之脑后,“好义妹!” 回屋的路上,沈灏板着脸,一点儿都不高兴。 禾生贴贴他,鼻子往前一凑,捏住鼻子道;“唔,好大的醋味!” 沈灏顿住脚步,“我不管什么义兄义妹,反正以后不准单独和他见面。” 禾生连连点头:“好,都听王爷的。” 沈灏神情别扭,而后将她提进屋,拿了一盒药膏塞她手上,“哼,快帮我敷药。” 禾生吐吐舌,踮着脚上前。 景宁王妃来时,禾生刚醒,翠玉伺候她洗漱,选了今日要穿的衣裳。 禾生还没睡够,眼皮子上下打架,懵懵懂懂间见一个翠绿色的身影飘来,上来就拉她的手,道:“哟,还没睡醒呢?” 这声音特别得很,三分娇气七分温柔,禾生一个激灵,瞪大了眼,见到是她,退身就要福礼问好。 景宁王妃捞起她,“同我讲什么虚礼。” 两人在榻上坐定。 平时聊天,禾生自在得很,因为没有牵扯到人情利益,今日却是有求于人,反倒不好开口了。 景宁王妃是个爽快人,张嘴就问:“喏,明人不说暗话,我今天来,为的就是你和你家王爷。” 禾生低下头,软软一句:“有劳王妃操心。” 她有些惭愧,因为二嫁子身份的事,她担心在这里交到的朋友,会不会因此不理她,远离她,现在看来,至少景宁王妃不是的。 景宁王妃接着道:“我多年不曾进宫,为的就是避嫌。今日若要为你的事进宫,你必须得有足够的理由说服我才行。”   ☆、第66章 这样艰难的事情,本来就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王妃帮她,肯定内心也是为难的。 但,不管怎样,为了王爷,为了她自己,无论如何都得试一试。 禾生思忖片刻,开口认真道,“我想和王爷待在一起,和他过一辈子。” 景宁王妃伸出手指尖,点点禾生的鼻子:“前几天不是还闹着要招亲另嫁吗?” 禾生脸羞,搓着衣袖:“不想让王爷因为我的事,被圣人所弃,所以……所以就出此下策了……” 景宁王妃拍拍她的手,心想,这姑娘啊,和自己当年一样傻。皇家的事,哪是她一个平民姑娘能撼动的呢。 正色道:“你想清楚了吗?平陵王心思深沉,注定不会是个甘于现状的人,跟着他,往后的路,肯定不会一帆风顺……” 禾生斩钉截铁道:“王爷说过,他会保护好我的,我相信他。” 景宁王妃盯着她的眼睛,“做一个皇子的女人,你必须做好万全的准备。好,则一生无忧,坏,则人间地狱。” 禾生反捞住王妃的手,天真道:“我不怕。” 景宁叹一口气,该说的都说了。道:“下午我去宫里一趟。” 她顿了顿,道:“但你不要报太大的希望,圣人……圣人或许不会听我的……” 禾生很是感激,忙地起身福礼。 对于王妃而言,她不过是个刚相交的小姑娘,王妃为了她,可以打破多年来不进宫的原则,这份心意摆在这,不管怎样,都是珍贵的。 禾生想,她这一生何其幸运,能够遇到这么多对她好的人。 景宁扶起她,不欲多说,“你等着我的消息。” 王妃走后,沈灏恰逢下朝,进屋来,裴良喊人传膳。 一顿饭,吃得枯燥无味,没扒几口,就命人撤了下去。 沈灏搂着她在榻上坐。 她贴着他的胸口,听见心跳声如雷。 “王爷,你也紧张吗?” 说的是景宁王妃进宫的事。 沈灏咳了咳,眼神有些慌乱。 若是他说紧张,阿生肯定会觉得更紧张。胡乱否认道:“没有。” 勾着他脖子的手往前,捧住他的脸,禾生凑上去:“说谎,明明就有紧张。” 他一紧张,便会发愣地盯着空气虚无处。哼,她清楚着呢。 对于王妃进宫与圣人面谈的事,成了,自然最好。但若没成呢,他们该如何应对? 沈灏拨她手,她这样贴着他下巴,他很容易激动的。 禾生不放,晃着脑袋,在他脸上亲来亲去。 “王爷,你说这个世上,还会有第二个女人,像我这样,可以接近你的吗?” 沈灏想都没想,摇头:“没有。” 禾生摸他眉头,嘟嘴问:“万一有呢?” 沈灏义正言辞:“没有万一。” 禾生深呼一口气,像是做了什么重大决定。“无论怎样……你都要跟我在一起的,对吗?” 沈灏点头:“那是自然。” 禾生嘻嘻笑,轻轻地在他的眼皮子上落下一吻:“我也是。” 若此次王妃进宫,仍旧一无所获。那么……她就悄悄地和他待在一起……不要名分,只要能和他一块,无论能够待多久,无论最后会是怎样的结果,她都不管了。 沈灏咽了咽,呼吸加重。 “阿生……” “嗯?” “这样等,实在难受,要不我们做些有趣的事吧?” 话音毕,他翻身将她压在榻上,从头到脚,一点点地亲吻。 禾生捂脸:“王爷坏蛋!” 沈灏捏捏她的手腕,让她碰碰自己的臀部,道:“哼,昨天打得那么重,我今天可要狠狠报仇。” 禾生往里爬,明明就是他自己求着让她打的,现在又要怪她呢! 两人缠在一起,情迷意乱,喘息连连。 那日在帐篷里做的事情,今日又做了一遍。 就只差最后一步了。 出于那晚的阴影,禾生用手代替,让他发泄出来。 手肘酸疼地几乎要脱臼,他刚歇了几秒,转瞬又攀上她的身体。 像是怎么也不会疲倦一般,爱怜地亲吻抚摸她的身体。 禾生被撩拨得满头大汗,身子软绵绵地瘫着。 许是察觉到她的疲倦,沈灏停下动作,撩她前额的碎发,语气温柔:“阿生,你该多锻炼,今天还只是做了前戏,你就已经累成这样。若以后进入正题,你不得晕过去?” 禾生喘着气,啊一声,问:“后面还有啊?” 沈灏含住她的纤纤玉手,用舌头舔舐:“傻瓜,那晚不是没进去么,东西放进去了,才真正开始呢。” 禾生摇摇头,“累死了,我不要再做了。” 沈灏轻笑,身体下移,枕在她的腿上,细细观察起来。 手指探了探,引诱道:“阿生,我一定可以让你快乐的。” 禾生动了动,道:“王爷每天都有让我快乐啊。” 沈灏嫌不够清楚,凑近,笑:“傻瓜,不是那种快乐……唔,是身体和情感的双重快乐,应该,就是□□的那种吧” 禾生似懂非懂,视线瞄到他的脑袋,好奇问:“王爷你在看什么?” 沈灏拄手撑下巴,“我在观察敌情,为以后的突破进攻做准备。” 禾生翻翻白眼,“又不是上阵杀敌,这里哪有敌人!” 沈灏伸出手指弹了弹,“这里啊,而且呢,还是个厉害的敌人。” 禾生缩缩腿,呻/吟一声。 沈灏来了劲,一双手在边缘徘徊,弄得她起了反应,连连求饶。 · 宫中,红顶软轿停在重紫门外,李福全领着延福宫一众宫人,亲自上前迎接。 轿帘一掀,露出张倾国之色,着大衫霞帔,戴九翟冠。 李福全弯腰,几乎要躬到地上,颤着手,放好脚踏,扶景宁王妃出轿。 全宫上下皆知,宫里虽有皇后,却形同虚设。 圣人心中的第一人,是景宁府的王妃。 当年兄弟间的争夺,老一辈的宫人都知道。 李福全作为圣人身边的大总管,几乎将这场惊心动魄的争斗从头看到尾。 景宁王妃微笑朝他示好:“李总管好。” 李福全垂目不敢抬眼,生怕冲撞贵人,哈腰道:“王妃好。” 过重阳门,至宫阶,李福全命人抬了轿子,景宁王妃摆手拒绝:“我自己走。” 李福全不敢吭声,默默退到身后。 一层层台阶走上去,抬头望去,烈焰般的夕阳罩在延福宫的飞檐翘角上,琉璃瓦流光溢彩。 天空一排大雁飞过。 景宁王妃冲李福全招了招手,喊他:“小福子。” 近十年不曾听到这个称呼了,李福全想起往事,眼睛有些酸。那时他还只是刚调到延福宫的小太监。 景宁王妃指着大雁道:“我刚进宫那会,也是九月,日子提心吊胆地过着,唯一的乐趣,就是和你,和寿清,一起猜飞过的大雁到底有几只。我笨,老玩不过你们。” 延福宫规矩严,别宫的宫人尚能玩玩双牌斗趣,延福宫的宫人不行,实在管得紧,连数大雁这样的事也能拿来解闷。 李福全忆起以前的事,笑:“寿清那丫头贼精,总是提前套好数,赢了不少银子。” 景宁王妃笑,“对,我记得有一个月,你的月钱全进她兜里了。” 李福全赔笑。 走到半台阶,她忽地止步不前,似是被挑起了伤心事,道:“若是当年我没有进宫,或许寿清还活着。” 李福全心酸地笑:“人各有命,王妃不必自责。” 景宁王妃眸中一黯。 殿门大开,华盖重重,圣人走了出来,立在殿前,目光复杂,紧紧注视着台阶上那个锦衣华服的倩影。 李福全及宫人跪在台阶上行礼。 景宁王妃继续往前走,没有停下来福礼,也没有去看他。 延福宫的台阶那么高那么长,像天阶一般,她一脚脚踩上去,感觉永远都到不了尽头般遥远。 当年离开时,她欢心雀跃,现在回来了,却已是物是人非。 圣人亲自下阶接她,宫人惶恐地跟着。 离她只有一尺的距离,他伸出手,心情激动,恍如往昔。 “幼清。” 他唤她的名字,面容藏不住欣喜,一如当年那个鲁莽而不知情/事的少年。 景宁王妃看了看他伸过来的手,撇开视线,径直从他身边走过去。 圣人僵住。 她还恨着他。 宫人大惊,一个个埋低了头,不敢出大气。 敢公然藐视圣人的,全天下,也就只有景宁王妃一人了。 只消半秒,圣人恢复常态,挥手示意宫人退安,转身踱步,跟了上去。 走至内殿,殿内所有宫人已被李福全调走。 已是昏黄,殿内暗下来。 殿门关闭,圣人环视四周,宫灯未燃,拿了火星子,亲自将宫灯点亮。 她怕黑,他一直记着的。 她站着不说话,静静地看他耐心地点燃一盏又一盏宫灯。 绯红纱袍摩挲拖动,他动作优雅,虽是点灯这样的小事,却也能透出帝王的威严来。 七十七盏灯全部点完,殿内亮如白昼。 他回过头,正好撞见她投来的视线。 她没有躲,目光灼灼,磊落地望着他。 他一步步朝她走去,从远到近,瞧她的眉,她的眼,她的唇。 当年,若是他能再狠心一点,今日她身披的,便是皇后翟衣,而非王妃霞帔。 她忽地往后退一步,圣人停下脚步,没再往前。 “今日来,我是为了平陵府的事。” 她的语气那么冷淡,一丝讨好的意味都没有。 圣人苦笑,尽可能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柔和:“朕心意已决,你不必再劝。” 景宁王妃扬起脸,“我不是来劝圣人的,我是来让圣人兑换当年的承诺。” 圣人怔了怔。 他确实欠她一个人情,又或者说,一个安慰。 此时此刻,他心里是欢喜的。不为什么,只因为她还记得与他的往事。 那时候她受了冤屈,与她相好的一个宫女,为此自缢而亡。他到牢里看她,她哭得伤心极了,抓着他的袍角,一直喊那宫女的名字。 圣人顿了顿,视线触及自己的手,他手上沾了那么多的血,唯一懊悔的,就是沾了她父辈的血。 不止是那个宫女的命,他还欠着她很多条命。 他望着她,微微眯起眼睛,狭长的丹凤眼透出寒意:“你是在威胁朕吗?” 她的脸上,终于有了表情,不再用那种死气沉沉的神情盯他。 “我是在求圣人。” 圣人呵地笑一声,抄手负背,侧过身子,振振有词:“你这是求人的态度吗?” 景宁王妃蹙眉,若可以,她恨不得立即离开这延福宫。 她在这里待得太久,久到她一辈子都不想再踏足此地。 圣人道:“你过来。” 景宁王妃不肯动,“你是圣人,是一国之君,帝王之诺,岂可儿戏?” 圣人回眸看她。 不管她的心里有没有他,至少此刻,她的眼里有他。 他上前,动作迅猛,将她拉了过来。 换做一般的女子,只怕早就惶恐挣扎,但她没有。 她任由他拽着手腕,一手大手几乎要恰到她的肉里去,她也没有半点声响。 景宁王妃抬起下巴,冷着眼,与他对峙。 她在他身边伺候了大半年,成天忍受他的挑剔讥笑,早已习惯他的喜怒无常。 以不变应万变,是应付他的最好方式。 果然,不到半秒,圣人放开她,太阳穴疼得紧。 她是他的弱点,一直都是。 景宁王妃冷静道:“圣人看好二殿下,不想他因为儿女情长的事,而误了江山社稷,是吗?” 圣人并未回答,道:“你讨厌朕,为何要为朕的儿子操心?” 景宁王妃答:“景宁王还是圣人胞弟呢,我不一样嫁了他?” 圣人呛住。 恶狠狠道:“出宫这么多年,你胆子大了许多。” 景宁王妃道:“圣人,我用当年的承诺,来换你儿子的幸福,难道不好吗?” 圣人有些恼怒,“做朕的儿子,不需要儿女之情。” 他一向顽固,若再说下去,定会搅得事情更糟糕。景宁王妃敛神,道:“臣妾知道了。” 她朝殿门外走,身姿似柳,脚步坚决。 恍如当年她从延福宫离开的样子。 圣人喊住她:“幼清,你换一个,朕一定实现你的心愿。” 景宁王妃没有回头,“圣人,试想当年我若留在你身边,不知又该是怎样一番光景。” 她的声音很轻,柔柔的,跟羽毛似的。 寂寥而空阔的宫殿里,圣人一人独立,怔怔地,望着她的背景,直到人走出了宫殿,再也看不见,他依旧未曾回神。 是夜,一道圣旨传到平陵府上。 李福全宣读圣旨。 “……姚氏贤德,赐婚平陵王,封侧妃,择日大婚……” 禾生懵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没有听错吧?平陵王侧妃,她可以嫁给他了? 李福全将圣旨递过去,看着面前这个傻呆的姑娘,笑:“姑娘是个有福气的。”他说着,往后退一步,行大礼:“奴才李福全,在此给侧妃娘娘贺喜了。” 哎,还是多亏了景宁王妃呐,圣人的心再硬,终归无法难过美人关。 平陵王能得侧妃,就算是皆大欢喜了。 沈灏命人送李福全。 李福全走后,沈灏立马卸下面上严肃正经的神情,欣喜若狂地将她一路抱回院子里。 裴良领着王府众人在院子浩浩荡荡地喊:“恭喜王爷,恭喜侧妃娘娘!祝王爷娘娘,百年好合,恩爱一世。” 沈灏高兴地道:“赏!赏!赏!” 回头看看他的小阿生,跟完全呆滞了一般,他贴上去,狂风暴雨般的吻急急落下,硬是将她亲得喘不过气。 好不容易从他怀里挣开,伸出白嫩的手,瞪着眼睛问:“王爷,这是真的嘛吗,圣人许我嫁你,还封了侧妃,我不是在做梦吧!” 沈灏按住她的手,挟着往他自己手臂掐一掐,疼得喊出声,笑:“你看,不是做梦,你掐我,我会疼。” 禾生终于反应过来,喜极而泣,搂着他的脖子,晃:“王爷,我们能成亲了!” 沈灏亲亲她的小脸:“对啊,我们能成亲了,从此以后,我真真正正是你的夫君了。” 禾生边哭边笑,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往他身上蹭。 沈灏拿巾帕为她擤鼻,“好阿生,不哭了啊,这么高兴的事,应该多笑笑……” 禾生止不住眼泪,指着自己的脸道:“……我……我是在笑啊……”她皱着脸,“难道很难看么?” 沈灏提袖为她擦泪:“好看着呢。” 禾生抱住他的胳膊,像小孩子一样摇头晃脑地撒娇。 “王爷王爷,我还是觉得不太真实呢。” 沈灏想了想,问:“那怎样才会觉得真实呢?” 禾生摇脑袋。 沈灏夹住她的肩,让她坐起来,自己往榻上一伏,三跪九拜地,嘴上振振有词:“平陵王沈灏,见过侧妃娘娘,侧妃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他抬头,朝她眨眼:“这下觉得真实了吗?” 上次见他拜人,还是在盛湖他朝姚爹姚娘求亲的时候。 男儿膝下有黄金,上跪皇帝下跪父母,而如今,他却跪了她。 禾生同手同脚地爬到他身边,学着他的模样,给他行大礼:“平陵王府侧妃姚氏,见过平陵王爷,王爷千岁千岁千千岁。” 两人相对一视,笑得前俯后仰。 沈灏刮刮她的鼻尖,忽地有些心酸,“阿生,我答应过娶你做妻子,现在却只得了侧妃之位。” 禾生毫不在乎,用头顶顶他的胸膛,“反正王爷只能有我一个,我就是王爷的妻子。” 沈灏想将她揽在怀里,伸出手道:“阿生,日后,我定会为你争得正妃之位。” 禾生躲开他的手,她现在浑身上下都是劲,趴在榻上仰面,四脚朝天地满脚乱蹬,兴奋极了。 沈灏笑了笑,既然阿生不在乎位分,那他也没必要再提,省得惹出不开心的事来。 做正妃有什么好,他夺个皇后让她做,那才叫风光。 她白天被他折腾得惨,方才东滚西跳地,很快没了力气。 沈灏命人打水,亲自伺候她洗漱。 软绵绵地趴在他精壮的胸脯上,困意袭来,哈欠连连。 他双腿一曲,顶着她的臀部,将她的身子往上捞。 禾生摆手,以为他又要做那档子事,“王爷,不要了嘛。” 沈灏低头含她的唇,笑:“不做不做,我就想亲着你睡觉。” 禾生顺从地将自己的舌头送到他嘴边。 他轻柔地搅啊搅,弄得她身上酥酥麻麻的,脑袋里一阵阵地翻着浪,舒服至极。 不知弄了多久,她沉沉睡去。 沈灏在黑暗里望她的脸,轻轻嚷了句:“真好。” · 册封的旨意一下来,平陵王府忙里忙外地开始准备大婚事宜。 婚期定在下月十五,圣人特意传召沈灏,告知:“以她现在的家世,只能得个侧妃。朕听说她有个弟弟,今年要参加秋考,若能考出个功名来,到时候再提一提他们家的身份。” 毕竟是嫁入皇家,亲家身份太低,不是件光彩的事。 圣人赐了个温国公的爵位给姚爹,提姚娘为二品夫人,名头好听,毕竟是虚的,站不稳脚。 沈灏自是高兴,在他看来,圣人此番心意,已是天大的恩赐。 姚晏若能考出来,圣人定会给个有实权的官,他年纪小,沈灏担心他受不住。 老老实实将心头所想说出来,圣人不以为然:“有你这个姐夫带着,出不了什么差错。再说了,能不能考出来,还不一定。” 沈灏应下,心想回去得多派几个人给姚晏补补功课。 因着景宁王妃的恩情,沈灏携禾生上门道谢。 景宁王妃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客气收了他们备的谢礼,没说什么。 平时一向缄默少言的景宁王爷,难得一见地,主动开口了:“要真想谢你婶婶,以后就多把我府里的三个小家伙,带出去玩。” 景宁王妃不动声色掐了掐他,景宁王哼了声,挥手将明仪姐弟叫了出来,指着沈灏禾生道:“喏,以后就跟着他们玩,每月十天,只管往平陵府去,你们家堂哥堂嫂等着呢。” 明仪三姐弟朝沈灏禾生扑过去。 沈灏欲哭无泪,只得高高兴兴答应了。 来时一身轻松,走时多了三个小尾巴,沈灏神情复杂,看了看旁边完全被三姐弟霸占的禾生,内心苦涩,无法言说。 抬眸见裴良在门口等,身后跟了个穿墨色内侍服的人,是从宫里出来的。 小内侍上前行礼,道:“德妃娘娘让奴才接侧妃娘娘进宫。”   ☆、第67章 一记小轿径直到了德清宫外。 周德海和是蕊在宫门口等候多时,领着德清宫众人行礼,喊的不是姑娘,而是侧妃娘娘。 刚才在路上的那点子不安瞬间消失,禾生在宫人的搀扶下,碎步进了内殿。 来的路上,她有想过,德妃娘娘可能从此再也不喜欢她了,毕竟,天底下的母亲,没有哪个乐意自己儿子娶个二嫁子的。 更何况,她的二嫁子身份,还给王爷带来了麻烦。 如果德妃娘娘今天是要训话,抑或是厌恶她,她已经做好心里准备。 不管怎样,德妃是沈灏的娘亲,是她要用心伺候的婆婆。 所以,哪怕今日娘娘说再难听的话,她也不会有半点怨言。 踏入内殿,过玉柱,掀珠帘,厅堂长几上的紫砂观音熏炉袅袅生烟,燃的是玫瑰丸子香。 丝丝甜甜的,沁人心脾,禾生忍不住多嗅几下,听见前头有人喊她:“禾生吗?” 是德妃娘娘的声音。 禾生提裙,放轻脚步走过去,望见德妃斜躺在贵妃榻上,懒懒地闭着眼,手里一扑流萤小扇,晃啊晃的。 禾生杵在跟前,不敢打搅她。 德妃未睁眼,朝她招招手,示意她过去。 禾生踮脚过去,挨着她坐下。 德妃放下扇子,手抬在半空中,道:“我手酸,你替我捏捏。” 禾生顺从地捧起她的手,力道不重不轻地捏着。 德妃夸赞道:“捏得很好,很舒服。” 禾生一直紧绷的心,稍稍放松,嘻嘻一笑,道:“我以前在家时,时常为我娘捏手捶肩。” 德妃“嗯”一声,似乎对她家的事情很感兴趣。 禾生继续道:“小时候,我们家还不太富裕,娘亲总是背着阿爹,接些手艺活做,以补贴家用。娘亲勤劳手又巧,从早绣到晚,入夜了常常手酸疼得抬无法安眠。隔壁街上有专门为人推拿松穴的,我就偷偷地溜进去,学着他们按捏的样子,回家给我娘按。” 她说着,眼里有光闪烁,少时的回忆总是幸福的,有阿爹阿娘呵护,她过得很开心。 德妃睁眼,平日犀利深邃的眸子,此刻卸下了张牙舞爪的戾气。 她用母亲看女儿般的眼神,望着禾生。 “你是个好孩子,以后我们家灏儿就交给你了。” 禾生在心中猜想了百转千回的念头,唯独没有猜到,德妃娘娘会说这句话。 没有质疑,没有鄙视,甚至没有向她要一句解释。 轻飘飘一句“交给你了”,却犹如千斤重,将她心头所有的不安压了下去,碾成粉末,化为虚影,瞬间烟消云散。 禾生鼻子一酸,德妃起身,将她揽入怀里,轻拍着后背道:“上天将你送到灏儿跟前,以前的那些事,都是机缘,都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所以我从未觉得有何不妥。没有过去的你,哪来现在的你呢?你不必介怀,也不必担心,世间万物,一切都是有因果的。” 德妃的怀抱,透着衣裳熏香后暴晒在太阳底下,那股直朗的燥味与温暖。 与阿娘温柔的怀抱不同,德妃娘娘的怀抱是强而有力的,仿佛能够包容所有不堪与苦恼。 禾生回抱她,声音细细地,喊她“婆母”。 德妃点点头,“很早就盼着有人这样喊我,今日终于听到,我也算了却一桩心事。” 禾生为她捏肩,想要讨她开心,语气认真道:“婆母,我会尽早让你抱上孙子的。” 德妃拍手笑,“傻孩子!” 这话倒是说到她心坎里去了。只要能早日抱孙儿,是男是女她都喜欢。 德妃拉她手,说了些大婚前要注意的事宜,不放心,将宫里的几个心腹宫女唤了出来,指着道:“按规矩,你需从娘家出嫁,你得先回娘家住,过几日宫中会指派专门的掌事嬷嬷过去,教宫中礼仪,别人宫的婢子毕竟不如自家的亲,到时候我会让是蕊领着德清宫的人一块过去。” 那自是再好不过了。 婆媳俩说了会话,殿外周德海来禀:“娘娘,再有一刻,宫门就要下锁了。” 是在催禾生出宫了。 禾生福礼,德妃问:“要不要在我这里歇一晚?” 禾生犹豫,王爷还在府里等着呢。 德妃笑了笑,轻推她往外,“得,快回去吧,改日再来看我这个婆母。” 禾生甜甜一句“嗳”。 冗长的宫道,宫人分别护在她的左右两侧,提灯送行。 黑夜下的皇城,建筑的锋利轮廓隐在暗幕中,没有了咄咄逼人的气势,萧瑟的秋风呜呜吹过,显出几分落寞来。 若是独自一人走在这样的宫道上,定是会害怕的。禾生望一眼周围,宫墙后伸出的树枝,风中摇曳生姿,晃成一团又一团的黑影。 禾生缩了缩脖子,盯着脚下,专心走路。 周德清极会察言观色,拣了些逗趣的段子讲。有人说话,耳边不再是呜咽似冤魂声的风声树声,禾生稍稍放宽心,认真地听他讲话。 因着时间紧,抄条近道,正走到拐角处,忽地迎面撞上一行人。 太监尖尖的声音响起:“大胆,竟敢冲撞皇后娘娘凤仪!” 禾生一惊,赶忙福礼。 平时碰到这样的事,理应训斥两句也就过去了。 再者,拐角过道,本该由皇后身边的导路公公事先探路,确认无人后才让凤鸾过道。 周德清瞄了瞄方才出声的那个小太监,将他记心上了。 德清宫一行人退至墙角,等候皇后走后再继续赶路。 哪想,皇后喊了句“停”。 周德清心中一紧,与是蕊交换眼神。 皇后身边的内侍小步走来,问:“哪位是平陵府的姑娘,皇后娘娘有请。” 禾生有些紧张,不知皇后要做什么,莫名心慌。 是蕊毕竟是宫中老人,遇事临危不惧,送她往前去。悄着声道:“姑娘莫怕。” 当着皇后面,不好派人回去搬救兵,且皇后要做什么,他们还不知道,贸然行动,未免鲁莽。 禾生站在金盖凤銮下,埋着脑袋不敢抬头看。 “抬起头来。” 这声音轻细,却透着一丝不耐烦,德清宫的宫人听得心慌。 禾生缓缓抬头,皇后高坐车鸾之上,天太黑,她看不清皇后表情,只看到一双手往下压来,金镶玉的护甲又长又尖。 旁边的宫人提灯打亮。 皇后半侧着身,弯腰撅住禾生的下巴,语气轻蔑道:“听闻圣人封你做平陵王侧妃了?” 提灯发出的浅浅光亮,映在皇后的金镶玉护甲上,满目光彩,晃得人眼刺疼。 禾生不敢抬头看她脸,视线一直低垂。 皇后的问话,压根不需要她的回答。仔细瞧了几眼,指甲从禾生脸上滑过。 看到这张白嫩细致的脸,她就忍不住想起景宁王妃。 贱人,都是贱人。 皇后狠狠推开她,禾生一时未站稳脚跟,差点摔倒。 德清宫的宫人上前搀扶。 皇后喊人起驾。 待人走了,禾生怔在原地,发现自己的下巴疼得紧,是蕊提灯上前一看。 哎哟,不得了,都掐出印子来了。 当即就要请她回德清宫召太医。 禾生摆摆手,“王爷在等我,我们快走吧。” 是蕊将事情禀给德妃时,德妃挑眉,眸中似有怒火,却仅仅只是一瞬,很快恢复处变不惊的常态。 禾生的事情,是景宁王妃帮衬着圆了的。有圣人的庇护,皇后不敢动景宁王妃,上次围猎场的事,圣人已经龙颜大怒。 呵,难不成她竟想将气洒在禾生身上么? 不看僧面也得看佛面,现如今,皇后真是越活越糊涂。 后宫中的人,哪个不是家世显赫,朝中有人?难道她以为朝中众臣皆是她娘家人吗,当真可笑。 方才跟随的宫人,此刻伏跪在地,静候德妃处置。 德妃道:“各自下去领二十板子。周德清,你亲自去皇后宫中一趟,替方才的事请个罪,就说侧妃初入内廷,不懂规矩。” 既然皇后不顾国母之威,非得往死里做,那她就顺了皇后的心意。 皇后想要驳她面子,那她就主动把脸凑过去。 这宫里,最不缺的,就是深陷泥潭而不自知的人。 平陵府的轿子在宫门外等,乘轿回府,远远望见,铜红门前,有人负手在背,望眼欲穿地看着宫门的方向。 禾生一看到他,心里头就高兴。 方才那股子紧张焦虑,此刻消失无踪。她欢欢喜喜地跑过去,投到他怀里,点了点他的薄唇。 “王爷,我好饿,想要吃夜宵。” 沈灏将她拦腰抱起,“母妃没备点心么,你一回来就喊饿。” 禾生摸摸肚子,“在宫里吃了,但回来的路上,由于想王爷想得太用力,肚子咕噜噜就叫起来了。” 沈灏双手往上一颠,“看来真是饿了,比去的时候,要轻。” 禾生咯咯笑,王爷越来越会逗人开心了。 他一边抱着她往前走,一边问:“想吃什么,我立马让厨房做好送来。” 禾生道:“想吃香辣卤粉,加了白芝麻和碎花生的那种。” 沈灏吩咐下去。 进了屋,有了灯亮,他往前一凑,发现她下巴的异样,问:“怎么有指甲印?”他想到什么,挑眉问:“母妃打你了?” 禾生急忙解释:“婆母对我可好了,交待了一大堆,疼我都来不及怎么舍得打我呢?” 沈灏啧啧两声,“这还没过门呢,两婆媳就互通一气了。” 禾生撅嘴,“哼,婆母说了,以后你就交给我照顾了。” 沈灏凑近瞧她下巴的红印,嘴上道:“哟?你要怎么照顾我?” 禾生冥思,双手相绕缠在胸前,一本正经道:“让你吃好,睡好,唔,总之就是,让你每天都健健康康,开开心心的。” 沈灏笑道:“那我就拭目以待。” 禾生胸有成竹:“等着看好了。” 她这样骄横得意的小模样,沈灏心里欢喜,想亲亲她,目光却无法从她下巴移开。 “阿生,你老实告诉我,这到底谁弄的?” 禾生支吾,“出宫的时候,遇到了皇后娘娘,娘娘要瞧我,许是不小心,才摁出了红印。” 沈灏紧皱眉头。 禾生怕他误会,摆手道:“娘娘没有打我,也没有骂我,真的只是想要瞅瞅我而已。” 瞅瞅?需得下这么重的手?下巴那处软软的肉,都泛出红紫来了,他竟不知,还有这么瞅人相貌的。 他一沉默,她就害怕,眨着眼睛,慌张地望他。 沈灏转眸,伸手摸摸她的前额,顺手将娇人抱入坏中。 “以后替你报仇。” 他不再绷着脸,她便放下心来,小手按在他胸前,笑盈盈:“报什么仇,你别说胡话。” 沈灏在她眉心落下一吻。 心中又暗暗记了皇后一笔账。 迟早会有那么一天,他会扫除潜在威胁,让她永远都能活在天真单纯的世界里。 厨房送来卤粉,又麻又辣,白芝麻和碎花生混在其中,添了一丝酥香。 她眼睛发亮,端起碗就开吃。 沈灏坐在旁边看她吃,为她盛茶,取了一银壶的鲜奶,茶和鲜奶倒在一起,递到她跟前。 她嗦一口面,喝一口鲜奶茶,发出满足的声音。 “——好吃。” 因着这一声,今日掌厨的得了十两金子。 她吃完了,饱饱地瘫在椅子上,沈灏为她擦嘴角,伺候洗漱的婢子打热水拧湿帕。 沈灏亲自伺候完她洗漱,将她抱到床上。 “明日我要去卫府一趟。” 吃完了,就容易犯困。禾生打了个哈欠,往他胸前贴,“去卫府作甚?” 沈灏拿手拨拨她的手指,“去颁圣旨,你要去么?” 禾生摇摇头,她才不想去呢。“依规矩,明日我要回娘家,宫里的嬷嬷马上就要来教规矩了。” 他竟忘了这事。虽说是规矩礼数,但只要一想到她回娘家,近十几天都无法与她耳鬓厮磨,他就闷得慌。 “明日我送你,待下了朝,你再回去。” 禾生憨憨地应了句“好。” 沈灏搂紧她,一夜好梦。 翌日,沈灏先将禾生送回姚府,而后紧着赶去卫府。 好几天了,卫二老爷称病未来上朝,哼,前阵子那么嚣张,现如今连面对面的胆儿都没有。 怂了么?或者说,终于清醒了? 到了卫府,沈灏先不进府,命小太监进去叫人。 卫家上下,一听是来颁圣旨的,不敢懈怠,大大小小地跪了一地。 沈灏见人都跪着了,这才抬脚跨进府,面无表情道:“还是在厅堂迎圣旨比较好。” 卫家人只好弯腰挪着去了厅堂,扑通又跪了一次。 沈灏挥挥手,旁边的小内侍恭敬将明黄圣旨递过去。 打开圣旨,他沉声念道:“姚氏贤良淑德,今赐平陵王侧妃,因卫侍郎家婚姻在前,经查明,姚氏与卫家,缔亲过程有欺诈之嫌,理应作废……” 沈灏顿了顿,睨一眼地上排最前头的卫二老爷和卫老夫人,两人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像是听到了极其荒诞的事。 他勾起嘴角,继续念:“感念卫侍郎与江山社稷有苦劳,特赐美人数十,以示恩宠,钦此。” 卫老夫人气得几乎要晕过去。 好一个皇家,竟抢人抢得如此光明正大!索性连改嫁书都不要了,轻轻一句作废,就销掉了姚氏与锦之的姻缘! 荒唐! 沈灏收回视线,指了指身后一排宫人,道:“这都是圣人精挑细选,选出来的人,卫二老爷莫辜负圣人的心意,需好好安置。” 这卫家,里里外外果然都是些扶不起的烂泥,只是颁圣旨这样轻的程度,一个个慌得跟家里刚死了人一样。 还以为他们有多大的招。 一个不得圣心,不会避嫌经营的家族,注定是落魄的命运,甚者,全族尽灭,也是很有可能的。 沈灏摇摇头,不欲多说,转身离去。 这样的对手,完全不堪一击,日后杀了也不要紧。 卫二奶奶跌坐地上,恶狠狠地看着面前一排宫装丽人,宫里送来的人,不能打不能骂,还得一个个安排名分,她命苦啊! 越想越恨,怨气收不住了,她忽地朝卫二老爷趴过去,打骂:“都是你,要不是你把姚氏送去盛湖,怎么会有今天的事?锦之临走前那般交待,说定要照顾好她,他刚一走,你转眼就想着要弄死她!锦之怎么会有你这样的混账爹,现在好了,卫家的脸面,丢得全天下都知道了!” 她指桑骂槐地冲卫二老爷发火,卫老夫人在旁听着,胸腔阵阵怒火往往冒。 “住嘴!” 卫二奶奶不肯,这么多年了,她从未享受过贵夫人该有的待遇,每天不是讨好这个就是逗趣那个,从来没有过自己的尊严! 这样的日子,她过够了! 卫老夫人举起拄杖就要往卫二奶奶身上打:“混账!” 卫二奶奶恨红了眼,平时第一回直面忤逆卫老夫人,甩开拄杖,大力将卫老夫人推倒在地。 “说什么光耀门楣,全是骗人的!毁了我的儿子赔了我的女儿,我要你们卫家偿命来!” 两人厮打一团。 众人目瞪口呆,眼看着曾是卫家最高权威代表的三人,如泼妇般撒野互相辱骂,竟无一人上前劝阻。 卫二老爷怔住,圣旨和卫二奶奶的骂意往脑里袭来,搅得他不得安生。 他是个懦弱的人,懦弱的人,一旦鼓起勇气干了超乎能力以外的事,待回过神,定是又怕又惊,不用别人添油加醋,他自己就已经将后果放大严重一百倍。 此刻的卫二老爷,完全没了当时的壮志凌云,他满脑子想的,全是那日沈灏用剑划碎官服时的场景。 ——“定让你全家不得好死” 卫二老爷尖叫一声,“不要,不要,不要过来!” 卫二奶奶和卫老夫人终是停下手里动作,朝卫二老爷看去。 他颤着手,揪住头发,一遍遍地打自己的脑袋,撕了身上衣袍,狼狈地朝墙上撞去。 卫老夫人反应过来,哭喊一声上前抱住卫老爷,“儿啊,你这是怎么了!” 卫二奶奶坐在地上,面色苍白。 众人面面相觑,卫二老爷,疯了? · 沈茂得到卫家的消息,急急地往书房赶。 一踏进去,见卫锦之执笔练字,案上摊开一卷佛经。 沈灏蹙眉,这小子平时最讨厌道佛神鬼,今日怎么抄起佛经了? 想起卫家的事,他有些不太好开口。 这事,他也有责任。只是没想到,卫二老爷的心里承受力那么差,不是说虎父无犬子吗,生出了卫锦之这样的人,卫二老爷怎么着,也得是个狠角色啊。 哪能想到…… 卫锦之主动喊了他。 沈茂心下一横,死就死吧。 将卫二老爷疯癫,卫二奶奶吵着要和离的事说了一遍,沈茂有些紧张,不好直视他,借着余光睨一眼。 卫锦之应了句:“哦,知道了。” 而后面不改色,继续练字。 没有半点动容,仿佛刚才听到的,与他不相干。 沈茂皱紧眉头,心想,这小子也太冷血了,好歹是他亲爹亲娘,竟一点反应都没有。 心里想着,嘴上控住不住,说了出来。 说完就捂嘴,窘迫地望了望卫锦之。 卫锦之冷着眼,勾勒最后一笔,从容不迫地放下笔,两手捏住还未装裱的宣纸,踱步至窗前。 书房背光,好不容易有阳光照进来,透着一丝阴冷。 光照在他半边脸,深邃的眼,削薄的唇,将冷傲孤清这四个字诠释得淋漓尽致。 “早在我诈潜追随殿下起,这条命,就已经还给卫家了。” 他的声音又缓又轻,转瞬即逝。 沈茂抬眼看去,阳光下,宣纸上未干透的黑色字迹清秀俊异。 ——示其眷属所生界,纵堕恶趣寻出离。 他抄的,是《地藏经》。 感化祈福的佛文。   ☆、第68章 闷了几日的天,今儿个终于转凉了。 日光倾斜,街道行人三三两两,道路边的梧桐渐渐变黄,衬出几分萧瑟的凄凉。 沈灏的心情,一如这秋风瑟瑟中的落叶,怏怏地在半空中打旋。 眼见到了姚家,禾生挡着他,义正言辞道:“王爷,送到这就行,你快回去罢,尚书大人们还在等你呢。” 出门前,因为东林灾情的事情,梅中书集结了朝中几位老臣,与平陵王府相商事宜。 本来不应该出府的,他惦记着禾生回家的事情,请了半个时辰的假,偷偷溜出来的。 “那我……”他顿了顿,想起明日不得空,改口道:“后日一早来看你。” 禾生点点头,“我等你。” 沈灏想起什么没交待,回头道:“如果宫里的嬷嬷太严格,你就跟我说,这些日子在家待嫁,吃的穿的我都让专人送来,实在不习惯,就搬回王府,我去跟礼部那边说说。” 禾生笑,“好了啦,我是回自己家,有爹娘照顾,我不会不习惯的。” 沈灏心里空空的,小坏蛋,她习惯,他却不会习惯啊。 禾生看着他落寞离去的背影,忽地出声喊住他:“王爷!” 沈灏眼睛发光,回头正欲朝她奔去。 转身却被她抱住了。 禾生眨着眼睛,在他脸颊上轻轻一吻,捞起他的手,置于胸膛处:“王爷,这里会想你的。” 他所碰的地方,是她的心。 沈灏欣喜,弯腰揽过她的腰,凑上去狠狠一顿亲吻。 这么多天望不见她,他会想她想得发狂! 禾生几乎被他吻得喘不过气。 王爷真坏。 恋恋不舍离了她的唇,这次他是真的要回府。 走三步停二步回头望一眼,禾生站在大门口朝他挥手。 唔,本来她一点都不难过的,甚至有些欢喜,毕竟她又可以回娘家和家人在一起共度时光了。 可,现在,被王爷这么一搅,她却觉得有点沮丧。 拍拍脸,晃晃头,她想,不能这么脆弱,将来她可是要照顾王爷的人呢。 平陵王府的人昨日就已通知姚家,说禾生今日会回府,早就备好一切事宜。 对于女儿终于能够光明正大嫁给沈灏,姚爹姚娘觉得很是欣慰,之前将禾生嫁给卫家,姚爹姚娘一直自责,觉得是自己识人不清,才断送了禾生一生的幸福。 现在好了,苦尽甘来,他们家的女儿,是个有后福的。 王爷虽是天家之子,可与旁的皇家世族纨绔子弟相比,完全不一样。 不敢说以后,至少现在看来,姚爹可以拍着胸脯说,除了他这个当爹的,就只有王爷,这第二个男人对禾生最好最体贴了。 对此,姚晏表示不服气。 所以当他得知禾生在遭遇了天家嫌弃后,峰回路转,忽地又被接纳,还被封为侧妃时,姚晏虽是喜悦,却有一点生气。 不为什么,就因为他觉得,凭什么天家想做什么就作甚,他姐姐是个货物吗,可以被人这样递过来递过去的? 禾生回府时,姚晏闷在书房没出来。 姚娘一眼看穿姚晏心思,这个儿子年纪小,容易意气用事,而且很多时候,想法都是千奇百怪站不住脚的。 家里好不容易有喜事,可不能添晦气。 姚娘打发了姚晏出府,让他街上读书。 原话是这样的:“你出府凉快凉快,脑子清醒了再回来。” 一味的溺爱是行不通的,偶尔的教训是必要的。 姚晏捧着书就往街上去了。 禾生在书房没找着姚晏,姚娘随便编了个理由。 中午吃过饭,翠玉服侍禾生歇下。禾生翻来覆去的,脑海里有困意,却怎么也睡不着。 不在王府的日子,竟然这么漫长,才过了半日,竟像是已经半月。 院子的外墙边,几个训练有素的黑衣人,瞄准了府里交接的时间,快速进了院子。 小竹林里,沈茂愁眉不展,踟蹰几步,回头问卫锦之:“要不……算了吧……” 卫锦之甩开他的手,横眉冷对:“殿下,君子一言驷马难追,难不成你要反悔么?” 沈茂悔恨至极。 因着卫家的事情,他心有愧疚,那日见卫锦之抄佛经,嘴一快,就说了句“有什么心愿尽管提老子一定为你办到”。 当时说完,还有种义薄云天的豪情感,毕竟是他的第一门客,偶尔讨好一下还是很有必要的。 现在想起来,沈茂恨不得去撞墙。 他定是脑子抽了啊,才会说出这样的话!卫锦之是谁,从小到大变着法最会折磨他的人啊! 沈茂几乎都要哭了,认命道:“就一个时辰,一个时辰之后,一定要把人送回去。” 幸好今日二哥被那帮老臣子缠住,暂时没有闲工夫去姚家,而且姚家没有设防,也没有派兵把守,宫里的教导嬷嬷,要后日才到。 说起来,倒是个掳人的大好时机。 卫锦之看了他一眼,“我还不想惹上麻烦,你大不必担心。一个时辰后,我定将她完完整整地送回去。” 他的目光愈加寒冷,朝篱笆外扫了扫,示意让沈茂走人。 沈茂不放心,回头交待:“你可千万别干出什么逾越的事,待日后我们大事一成,你想怎样就怎样,不要急在一时。” “知道了。”卫锦之不耐烦,负手踱步,朝屋里走去。 沈茂隐在竹林里,并未真正走开。 情字当前,难免乱了心智,他得在这盯着卫锦之。 小木屋的装饰非常简洁,完全就是一般乡间山野人家房屋的风格。 卫锦之朝榻边走去,目光触及熟睡中的人儿,原本阴寒的眸子,瞬间涌上万般柔情。 从袖子里掏出一颗药丸,动作小心地喂她吃下。 这药丸有模糊意识的功效,一个时辰内,她肯定醒不来。 进屋时,他有过紧张,万一药丸失效,她醒来了该怎么办,她肯定会惊慌失措害怕至极。 可他管不了那么多了。 当沈茂不经过脑子嚷出那句许以诺言的话时,他几乎第一时间想的,就是她。 她就要嫁给别的男人,而他出于现状,无法阻止。 他曾经想过和她琴瑟相鸣的种种场景,却没料到,最后竟要眼睁睁看着她和别人举案齐眉。 他和她唯一有联系的婚书也被皇家销毁,在她的生命中,她将完全忘记卫锦之这个人。 他的手抚上禾生的面庞,轻轻喊了句,“娘子。” 禾生沉沉而眠。 卫锦之坐在榻边,全神贯注地望着她。 他唯一能够冒险做的事,就是将她偷出来,理智告诉他,不能走这样的事。可,他实在憋得要疯了,一个时辰,是他给自己的一次放纵。 他做不到赔上所有去抢她,万一失败,他连夺回她的资格都不再有。 所以,这样就好,他能多看看她,就好。 她的脸近在咫尺,他细细地瞅,双手情不自禁地扶她的肩膀。 看了片刻,他横腰将她抱起来。 她的身子,软软的,像是没有骨头一般。 这是他第一次抱她,虽然迟了点,却足以让他铭记一辈子。 屋右方的木桌上,摆着热气腾腾的饭菜。 他将她放在椅子上,与她面对面坐着。 禾生没有意识地昏睡着,卫锦之动了筷子,往她跟前摆着的碗里夹菜,语气宠溺道:“要多吃点,多长点肉,你太瘦了。” 明知对面人不会有任何回应,他却怡然自得地聊开了。 “天冷了,你要记得添衣,千万不要冻着。遇到不开心的事,不要憋在心里,找你娘说说,或者自己躲着哭一场,这个世上没有过不去的槛,你要永远活得这么开心才行呐。” 他提起茶壶,为她添茶倒水。 “你可以爱他,可以为他生孩子,我不怪你,这是我的错,理应由我弥补。但是你记着,无论怎样,陪你走到最后的那个人,一定是我。” 他放下碗筷,声音高冷而自信。 “从我和你相遇起,你就注定是我的人。” 他伸手挑挑她前额的鬓发,修长而白皙的手指从她的眉眼间轻抚,最后停在她的嘴唇上。 指尖往里一抵,她的唇又暖又软,将他的手指头包裹住。 她的睡颜美好明媚,像是梦到了什么好事,嘴角微微上扬,嘟噜着喊了句。 卫锦之凑近,听见她在喊:“——王爷,要抱抱……”她的语气缠绵娇嗔,完全就是恋爱中少女才会有的说话方式。 卫锦之一愣。 屋外沈茂喊:“一个时辰快到了,要把她送回去了。” “知道了。”冷冰冰的回答。 他的视线重新探到禾生身上,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怒气和嫉妒。 忽地他起身,揽起她的双手,将她往身带。 “我来抱抱你。” 他在她耳边轻喃,声音陷入昏暗的光线中,落地无声。 目光沿着她细长的脖颈一路往下,他一边搀扶着她往门边走,一边将她的衣袖往上卷。 离门边只有一步之遥时,她的手臂光溜溜地露在外面,他伏身,在她的手臂上方,狠狠咬一口。 几乎将她痛得要从梦中惊醒。 “这是我的印记。”他满意地亲亲她的脸颊,“小阿生,等着我来接你。” · 姚晏气嘟嘟地往石桥边上去。 风越刮越大,他穿得单薄,几乎冻得瑟瑟发抖。 他生着闷气,却又不知道自己在气什么。横竖就是心里不舒服,之前禾生出嫁卫家前,他也犯过一次这样的毛病。 看啥都觉得不顺眼,觉得全世界都在和他作对。 走到石桥边,还没过去呢,就见一堆婢子往外赶人。 说是宫中贵人要在此观景,闲杂人等一律回避。 这条道是往西敦街过的必经之道,这里不准走,那该往哪里走? 姚晏心中本就有气,现在更是瞬间被点燃,翻开书,大步朝前,一路之乎者也地念着贤者之书,一路毫不畏惧地突破阻拦。 他从小练武强身,虽不是武功高强,但应付这些婢子,还是绰绰有余的。 桥头上跑下来一个怒火冲冠的姑娘,戴璎珞穿粉衣,明明是生得一副童颜,偏生脾气大得很,神情骄横,眼睛鼻子都要挤到一块去。 姚晏瞄了瞄,心里估算这姑娘的年纪,觉得顶多是和他同年龄的小女孩,怎么摆出这么大架子呢! 东阳郡主手执鞭子,心里恼火极了。 竟然有不要命的敢冲撞她!好不容易来了兴致,想要来石桥边赋诗作词,没想到竟碰到个不知好歹的,真是败兴! 对面的少年以书遮面,嘴里振振有词,她看不见他的相貌,骂道:“你听不懂人话吗?此地禁闭,闲杂人等不准通过!” 她说着,手上鞭子就要甩过去。 说那是迟那时快,少年移开书,一把凭空拽住迎面而来的鞭子,迅速将鞭子夺了下来。 姚晏看了看手里的鞭子,牛皮握柄,钢炼条链,这要是往人身上一甩,估计得皮开肉绽。 好恶毒的小女孩。 他警告地一挥鞭子,朝她脚边甩去。 东阳吓得往后一跌,摔倒在地。 抬起头,正好望见少年俯下高长的身量,一张瘦削却棱角分明的面容突入眼帘,秀目灼灼,声色俱厉:“这条路是你家修得不成?竟不许旁人靠近,真是岂有此理!” 平日若遇到这样的人,东阳非得将其碎尸万段灭其全家,才肯罢休。 但今日她却看呆了眼,连反驳都不曾有一句。 这人……长得有点像六哥哥……只是看起来,要比六哥哥年轻许多…… “喂!站住!” 姚晏非常不开心地回头,冷淡地看着仍然趴在地上的小姑娘。 东阳冲他道:“你哪家的孩子?” ……孩子……这人倒是惯会提辈分,明明长得比他小,行为言语幼稚至极,竟反过来喊他孩子…… 半年不回望京,望京城的风气真是日况愈下。 姚晏不理她,抄手在背,大步咧咧地离开了。 东阳回过神,连忙招了一个婢子道:“去查查,刚才那人姓谁名谁,家住何处。” 婢子领命,为姚晏默哀。 哎,祈祷是个有权势家庭的少爷,不然,又得惨遭郡主毒手咯。 翠玉一觉睡醒,发现自己竟睡了一个时辰,大惊失色,连忙跑进房喊禾生。 王爷交待过,不能让姑娘午眠太久,容易伤身。 进屋一看,禾生正睡得迷糊,翠玉轻喊了几声,见没有反应,只得将她摇醒。 禾生从梦中醒来,觉得这一觉睡得太过漫长,口里乏味,让翠玉去厨房拿些脆皮酥饼。 翠玉一走,她从榻上走下来,一扯动手臂,阵阵疼痛突袭而来。 捞了袖子一看,不得了,竟有个大印子。 仔细一看,好像是个牙印? 禾生摇摇头,这个时候王爷正在府里与人商议事情,哪会跑到这里来,再说了,他就是跑过来偷瞧她睡觉,也应该是亲亲她,怎么会舍得咬她呢? 她盯着牙印发呆,恍惚间觉得好像刚才的梦境中,有人一直在她耳边说话。 莫不是睡迷糊了? 翠玉拿了点心进屋,禾生赶紧放下袖子。 若让人瞧见了,肯定要大惊小怪地叫太医来看,一叫太医,王爷肯定也会被惊动。 禾生拿起酥饼轻轻一咬,唔,应该是她在梦中魔怔了,自己咬了自己一口。 · 宫里教习嬷嬷来的时候,沈灏也跟着一块上门了。 禾生在院子里学规矩,教习嬷嬷道:“大婚当日,丑时一刻侧妃娘娘就得早起,一直到夜晚戌时送入洞房,期间参拜受礼,为避免尴尬,新娘子除了晨起的早膳外,不得进食。” 这是为了防止册封过程中出恭方便,故此定下条款。 皇室的婚礼,总是繁琐而冗长的,渡过这一天,才算修成正果。 教习嬷嬷又道:“今日便从禁食开始。从现在开始,之后的五个时辰,娘娘需坚持住,不得进食。通过了,再进行下一项。” 不得进食……也就是让她只喝水么! 好艰难的考验。禾生可怜兮兮地望着旁边的是蕊,是蕊摇摇头,这个没办法讲情的,皇室大婚,都是这么过来的。 沈灏正好踏进院子,禾生见他来了,看到救星一般,上前捞他手,小声求助:“王爷,我不想饿五个时辰,不让我吃东西,简直比死还难受。” 沈灏拍拍她的小嘴,“说什么死字,不吉利!” 禾生吐吐舌。 “刚刚我都听见了。”他将她搂得更紧些,轻声安慰:“实在熬不住,我偷偷送东西来,你尽管吃,小心不要让他们发现。” 禾生瞬间被安慰到了,甜滋滋地往他怀里蹭。 第一天顺利通过,紧接着,第二天,禾生忽地发觉,嬷嬷让她挨饿,不是没有道理的。 所谓人有三急,她的出恭时间一般都是固定在某个时段,而这个时段正好是到朝阳门受圣人册封的。 昨日一听要挨饿,蓦地慌了神,毕竟对于她而言,吃是一件很重要的事。今天反应过来了,有些懊恼。 那么重要的场合,她不能出洋相。 诚实向嬷嬷交待昨日偷吃的事实,嬷嬷倒不意外,反倒道:“第一天就能熬住的,我一般不太相信。闺秀千金般,从小锦衣玉食地供着,突然断了口粮,肯定不习惯。第一天就成功,定是存在舞弊行为,我会要求其任意挑选三天,再饿一次。” 禾生咽了咽,宫里的嬷嬷好狠啊,所幸她主动交代了,不然还要饿三天啊! 实打实地饿了一天,到晚上入寝时,她几乎已经饿得头昏脑胀。 姚家人心疼极了,去厨房传膳,膳食刚摆上来,沈灏就来了。 众人自觉退出去。 沈灏见她消沉的模样,连忙搂在怀里,亲自喂她喝粥。 禾生向教习嬷嬷主动交代“罪行”的事,他早就知道了,因手底事情太多,白天不得空来不及过来看她。他想着大婚后好好陪她,所以愈加勤奋地办事,争取在大婚前将事情都办完。 晚上来姚家一瞧,心疼至极。 “小呆瓜,何必这么折磨自己。”他吹吹米粥,用嘴一碰,不烫了,才往她嘴里送。 “因为我要做到最好。”她的声音虽然有些虚弱,但语气坚定,眼神烁烁。 一勺勺地舀,根本不够吃,她端起碗,一口气喝个精光。 吃得太急,一不小心,呛住了。 沈灏轻轻拍背,疼惜道:“你慢点吃。” 吃饱了,她所有的精气神全都又回来了。 精神抖擞地往他脸上啵一口,壮志凌云地扬起脸,道:“我要做王爷最美的新娘子!”所以,为了不出差错,她得严格要求自己! 沈灏笑得得意:“你已经是我最美的新娘子了。”全天下的新娘子,都没有他家这位美。 凑过去又是一口亲,“王爷真会夸人。”禾生挨着他,神情认真道:“王爷也不能马虎哦,要打起十二分精神,等到了那日,我们定要做一对完美夫妇!” 她脸上少有这样充满抱负的神情,沈灏拥她在怀,笑眯眯地道:“好,做完美夫妇,让天下人都嫉妒。” 日子一晃而过,眼见就到了十五。 经过这阵子的训练,禾生基本已经将该学的礼仪都学完了,她认真且不摆架子,嘴甜会疼人,教习嬷嬷临走前,将她大大地夸了一番。 宫里回去的几位老嬷嬷,也对禾生赞不绝口。宫里人心浮躁,一听平陵王的侧妃知礼数懂进退,被几位老嬷嬷夸得天上地上绝无仅有,反倒对禾生好奇起来。 大婚是所有皇室内命妇的第一次正式亮相,以往大婚,多多少少会出现一些小状况,几乎很少有人能从头到尾不出一点差错。 上次惊艳绝伦的大婚,还是景宁府王爷和王妃成亲册礼之时。 景宁王妃完美拿捏住了所有场面,就连一向挑剔的尚礼寺,都无法挑出半点错漏。 大婚前夕,景宁王妃前来探望,根据她自己的经验,将所有能记起的注意事宜,一项不落地,全写在纸上。 德妃娘娘也派人送来亲自制好的护膝,并安慰她不要太紧张。 姚家人变着法地鼓励她。 禾生悬着的心,总算稍稍放松。 就像她和王爷说的那样,大婚那天,他们一定会是天底下最闪耀的夫妇。 大婚当日,天晴,微风。 望京皇城前,十里红绸铺满街。重阳门外围十重宫门大开,除却延福宫,所有宫殿檐角处系红丝带,远远望去,犹如天边朵朵红云汹涌而来。 穿黄甲胄的士兵,从第一道宫门,一直排列到西敦街姚家门口。先行太监骑马而奔,总计六十六位先行太监,分布在迎亲路上,先从宣武门而出,至崇原街,高声呼喊:“请贵人移驾!”第二位先行太监得令赶往下一路段,依次交接。 仪仗队从重阳门歌舞而行,浩浩荡荡,共一千八十八位宫人。街道周围挤满百姓,纷纷伸长脑袋,皇室大婚,直系皇子宗族,才有此阵仗,着实难得一见。 有的人起早贪黑,就为占个好位子。全城禁闭,迎亲所经街道,皆打烊闭店,朝中官员放假一日,此次大婚,俨然已成为全民盛事。 此次大婚,虽是封侧妃,所用规格却是皇子正妃的待遇。 禾生戴九龙六凤冠,贴珠翠面花,着一百二十对红锦腹鸡彩织云龙纹翟衣,腰佩织金敝膝,悬玉佩、小绶、大绶,脚踩青纻丝描金云龙滴珍珠舄二只,手执玉谷圭,全套礼服上身,竟有十余斤重。 衣袍均是掐着她的身量而制,这样一套穿出来,往日娇小的人儿,竟透出几分天家的威严来。 尚礼寺大宫女亲自在前引路,房门一开,禾生端庄地踏出第一步,等候多时的姚家人往里一瞧,看呆了眼。   ☆、69|8.8|城 从闺房到院门,由背轿嬷嬷背着新嫁娘,至院门,乘红顶小轿,至府门,府门口上十二銮琉璃宝盖车。 整个成亲过程中,新嫁娘不得下地一步。 背轿嬷嬷恭敬地跪在地上,请新嫁娘移驾。 禾生看向姚爹姚娘,旁边引导嬷嬷出言道:“娘娘可与家人告别。” 姚家人这才敢上前,家人的手握在一起,欣喜与不舍顿上心头。 从今往后,她就再也不只是姚家女儿了,她是皇子之妃,是一府表率。她的命运,从此将与平陵王府息息相关。 姚爹擦干眼泪,客气问引导嬷嬷:“能让我来背侧妃娘娘吗?” 引导嬷嬷点头,按惯例,是允许亲家亲自背人上轿的。 姚爹缓缓地弯下老腰,像小时候那样反手朝禾生招招手:“小禾生,快上来。” 姚娘和姚晏在左右两边保驾护航,身后跟着数百迎驾宫人。 姚爹老了,不能再像小时候那样,背着她健步如飞。他的脚步有些不稳,走出几步,额上隐隐有了汗珠。 禾生哽着声,问:“阿爹,是不是我太重了?” 姚爹撇过脖子,笑:“小阿生和以前一样瘦,轻飘飘的,跟羽毛似的,是阿爹老了,背不动了。” “阿爹才不会老呢。”她趴在姚爹的背上,声音细细的,生怕一出大声,眼泪就忍不住掉下来。 快要走到院门口,姚爹唱起了望京城的童谣。 “晨起三更天,我的女儿要出嫁,红凉伞金交椅。白露四更天,大红花轿来相迎,生子传孙中状元。日头五更天,阿爹阿娘哭相送,惟愿千年姻缘好富贵。” 句句都是父母对女儿的殷切祝福。 明明已经将女儿嫁过一次,可这次,却是真正觉得女儿是要到夫家去了,她将会有爱她的丈夫,将会生育一堆孩子。 以后,他们就再也不是她唯一的依靠了。 姚爹姚娘既欢喜又苦涩,养了这么多年的女儿,终归还是舍不得。 到了院门,红顶小轿相迎,数百宫人相拥而送,禾生坐在轿子里,掀了轿帘,朝姚家人挥手:“我会常常回家探望的。” 傻孩子,以后王府就是她的家,皇家规矩大,哪能说回来就回来呢。姚娘伏在姚爹的背上,几近哭泣。 姚爹拍拍她的手,“孩子过得好就行。” 出府门,上十二銮琉璃宝盖车,前后各十俩从导车,宝盖车无帷幔,以水晶帘珠替代。 一路出西敦街,往右过华闽街,绕宁江门,接受百姓瞻仰,回转华容街,受皇亲泛观,这还只是内城五分之一的路程。 册封礼之后,新嫁娘与新郎共乘八驾黄盖宝车,由内城绕至外城,接受万民观礼。 禾生坐于琉璃宝盖车上,姿态端庄,笑容得体,目不斜视,面带微笑。 街道两旁,百姓立于胄甲士兵之后,争先恐后地想要一观新皇妃的尊容。 上次观礼,还是六皇子成亲之时,当时那个新嫁娘活泼热情的模样,深深地刻在民众心中。 虽亲民,却没有半点皇家气势。 还是现在这个好。 鹄峙鸾停,典而俊雅,最关键的是,容貌很好看。 迎驾队伍于崇元门交接,引导嬷嬷请禾生下轿。 她往前一看,高高的马背上,沈灏一身通天冠服,宽肩窄腰,身形威武,丰艳绝姿。 红裳绛纱袍被风微微吹起,腰间玉钩玉佩叮铃作响。他下马而来,英姿勃勃,一如当时与她初次见面的惊鸿一瞥。 背轿嬷嬷上前,沈灏轻声吩咐了一句,嬷嬷退至一旁。 他立于宝盖车下,微微仰头,朝她伸出手。 “来,我的新娘子。” 他要亲自背她。 他的背宽阔而温暖,牢牢背着她,丝毫没有任何晃荡。 “阿生,你今天特别美。”他的声音清脆,语调上扬,像是拥有了无价之宝般得意、欢喜。 禾生搂着他的脖子,语气羞涩:“今天王爷看起来也特别俊朗。” 他问:“有多俊朗?” “谁也比不过的那种俊朗。” 沈灏心头喜滋滋的。 送她上八驾黄盖宝车,沈灏踏槛凳,上车坐在她身边。小两口牵紧手,一路未曾放开。 黄盖宝车一路朝宫中走,所到之处,皆有宫人跪拜庆贺。 几乎绕了一圈,终是到达奉天殿,准备接受册封之礼。 设奉节官位于册案之东,文武百官侍立位于文武楼之北观礼。咚咚鼓声而起起,导驾官侍从官入迎。 浩浩荡荡,鼓声震天,人群中无一人喧哗。 众人屏息以待,所有的视线都集中在一个方向。 圣人自奉天殿而出,新人上丹陛之南。 沈灏一直柔声抚慰她:“不用紧张,你可以做好的。” 禾生也在心里头跟自己说,她一定可以做好的。 登上台阶,余光速速一瞄,望见底下万人站立,密密麻麻地,井而有序,气势恢宏。 禾生咽了咽,深呼吸一口气,回想那些日子教导嬷嬷教过的礼仪,以及临阵紧张的解压方式。 一呼一浅地,她努力稳住自己。 典仪高唱鞠躬,乐声从墙内传到墙外,自四面八方涌来。 禾生大大方方上前,四磕四拜圣人与皇后,转身至北,二磕二拜德妃,再转身至西,一磕一拜新郎官。 整个过程中,举止得当,没有一丝差错。 而后承制官宣制曰,圣人开金口,册封姚氏为平陵王之妃。 圣人的声音不大,说出来却似有千斤重,一锤定音。 这一刻,她几乎激动得想哭。 从被夫家所弃至盛湖,再一路回京,至王府,最终与他一起登上这至高无上的奉天殿。 她从未想过自己也会有今天,这一切都是他赐予的。 从这刻起,她正式成为他的女人,她将冠以他的姓氏,所有人都要喊她一声:“沈姚氏。” 乐声忽然停止,典仪高唱一声——“跪”,众奉节官跪拜新皇妃,典仪司率众宫司掌跪新皇妃,而后李福全至丹陛,再喊一声——“跪”,文武百官跪磕新皇妃。 省了一个侧字,皇家玉碟上却是登的为二殿下平陵王侧妃。 移步,立于沈灏旁边,她的心跳声,疾疾而响。 沈灏朝她眨眨眼,悄悄从袖里伸出手,捏了捏她的手背,“沈姚氏,别来无恙。” 禾生娇娇地嗔他:“夫君。” 沈灏的心,几乎要飞到天上去。 这一刻,天下人将被告知,身边的这个娇小姑娘,是他的女人,是他要爱护疼惜一辈子的人! 她将与他荣辱与共,一生相随。二十八年的人生,终于要翻过旧篇章。 从此以后,她就是他的新篇章。 奉册奉宝官、率执事者举册宝案,由中门出中陛降。禾生小心翼翼捧着册宝,下丹陛,身后数位宫女为她提裙。 沈灏上前牵扶,两人退至崇元门,准备上宝盖车环城一周。 平陵王政绩突出,爱民护民,今日成亲,定要欢喜恭贺。围观的百姓中,大多是听闻沈灏贤名的,这个殿下不争不抢,是个踏踏实实做事的好官。 一路民众高声宣贺,禾生微微侧头,笑容典雅。纵是离了皇宫,也不曾放下松懈,大婚才过了一半,她要竭尽全力拿出最好的一面。 所以当她想与沈灏讲话时,嘴皮轻动,面上神情不改,细声道:“王爷,你挺受欢迎的嘛。” 沈灏一直看着她,根本移不开眼。 娇弱的阿生原来也有这样稳重的一面,他喜欢得紧。 无论是怎么多变的她,他都爱。 “那是自然,作为你的夫君,我必须出类拔萃。” 巡礼中不能抱不能亲的,佳人在侧,他的内心饱受煎熬。 好不容易完成环城之礼,进了王府大门,沈灏难耐不安的心,总算能得到一丝宽慰。 正准备上前抱她,手刚碰到她的嫁衣,旁边引导嬷嬷就跳出来了,说要送新娘子进正殿,静待酉时,迎新郎官共洞房。 沈灏抬头望望天,算了算时辰,欲哭无泪,还要再等整整三个时辰。 每分每秒简直都是折磨。 王府设宴招待客人,皇室宗族悉数参加,沈茂和沈阔当然也都来了。 望着这热热闹闹的场面,沈茂忽地想起卫锦之。 将心比心,若是此刻是他沈茂被抢了女人,只怕早就动刀动枪地杀起来了。 不过,也怪不得人,一切皆是因缘巧合。 哎,这都是命啊。 沈茂今日并未带卫锦之来,怕他触景伤情。作为一府之主,他觉得自己还是很有爱护下属的风范的。 所以当酒宴进行到敬酒这一环节时,沈茂有意替卫锦之报仇,一杯敬完还要再敬。 哪里料到,沈阔站出来挡酒,笑嘻嘻地接过所有递来的酒杯。 敬第一杯可以,第二杯嘛,就由他这个当六弟的承包了。 今日他二哥可是新郎官,新娘子还等着呢,可不能醉。 好不容易熬到晚上,沈灏喝了醒酒药,沐浴更衣后,怀着激动难耐的心情,入了平和正殿。 各王府内,均设一大殿,于府里主子大婚之时启用。 入殿,却仍有一堆婢子嬷嬷跪地相伴,与方才册封时不同,此时新娘子坐于拔步床上,头戴面纱,遮住了脸庞。 互敬致辞,喝交杯酒,他盯着面纱下她朦胧的脸,心情高昂。 引导嬷嬷递细金杆,用以挑头盖。 沈灏拿了细金杆,严声吩咐:“都退下。” 婢子们面面相觑,沈灏不太高兴,又喊了声:“出去。” 众人不敢懈怠,恭敬退出正殿。 诺大的宫殿,红烛照亮殿堂,沈灏往前一步,弯腰挑开了她的头盖纱。 溶溶的红光下,瓜子般的小脸似出水芙蓉般娇嫩,朱唇皓齿,螓首蛾眉,似一剪秋水般的双眸,此刻正羞答答地瞅着他。 他的阿生,能让人百看不厌,每一次相看,都能发现不一样的美。 这世上所有的词都不足以形容他的小阿生。 禾生被他盯得脸发烫,糯糯一句“夫君”,酥得沈灏心花怒放。 他脱靴上榻,小心翼翼为她取掉钗环,一头青丝泼墨如画,他亲亲她的额头,手指在她的耳垂处轻轻揉捏。 盼了这么久的洞房之夜,终于被他盼到了。 回想这半年,由一开始相识之初的淡然,到后来的视若珍宝,他全然已经成为她的裙下之臣。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手指一路下滑,至领口,取下衣襟扣饰,一点点褪去她的新嫁衣。 她像朵娇艳欲滴的花朵,在他手中含苞待放。 她羞羞地伸出手,一张小脸烫得通红,“夫君,我来伺候你。” 她想帮他褪衣。 沈灏望了眼她垂在肩头褪至一半的衣裳,忍住心中垂涎之欲,盘腿而坐,张开了手。 她往前,动作笨拙地解他衣领系带。 出嫁前一晚,教习嬷嬷和德清宫的老嬷嬷,分别上阵,教她如何伺候丈夫。 从更衣穿靴佩戴,到日常注意事项,再到夫妻洞房之事,事无巨细,详尽其词。 虽然,大部分时候,嬷嬷都是讲那档子事。 嬷嬷说出的,是从女子服侍夫君的角度,她是和王爷尝试过那档子事的,一路听下来,却觉得又完全不一样了。 不就是怀孕生孩子吗,为什么有那么多不同的路数? 她的娇容近在咫尺,沈灏伸手摸摸她绯红的耳垂,轻笑:“在想什么羞人的事?” 禾生面红耳赤,支吾:“……没有……” 她解衣的动作并不熟练,一双小手在他身上游荡,踟蹰许久,终是找到了窍门,一层层为他褪掉外衣。 身上衣物越来越单薄,她柔软的手指,温暖的热度,与他身体肌肤相贴相近。 至中衣,她停了下来。再脱下去,他就要光膀子了。 还是他自己来比较好。 禾生低眉顺眼,刚想放下手,却被他一把拽住手腕,低沉迷人的嗓音透着男子独有的磁性:“继续。” 禾生呼吸急促,反手又触及他的中衣。 他精壮的上身,赫赫入目,以前她害羞,不敢细看,今日一瞧,只觉得他胸膛下好几块肌肉,用手戳戳,硬硬的。 难怪以前他压过来时,她总觉得喘不过气,根本无法动弹。 这么伟岸的身姿,她如何挣得开? 本以为事情已经做完了,她准备脱自己的外衣,沈灏却凑过来,在她耳边暧昧舔舐,温热的气息扑洒而来,蒸得她耳根愈加烧红:“娘子的衣裳,为夫要亲自来脱,只是,娘子得先把自己的事情先做完了才行。” 她顺着他的目光去看,说的是袍裤。 桃羞杏让,别过眼,语气轻柔:“羞人……”她怕碰到他。 沈灏不由分说,扯过她的手,放到裤头,笑容得意:“这有什么好羞人的,你又不是没看过。” “王爷坏!”禾生捂脸,她只碰过,但确实没敢仔细看嘛。 他按着她的手往下,“更坏的还在后头呢。” 动作艰难地褪下他的袍裤,他身上一/丝不挂,就这么直剌剌地映入眼眶。 她想躲开不看,他却不许,无赖一般送上前,用身体拦住她的视线。 他扼住她的手,眸中似有温柔春水,“娘子,今日是我俩夫妻的大好日子,为夫有件礼物送给你。” 禾生好奇问:“……什么礼物?” 他轻启薄唇,“我。” 禾生心跳如雷。 他掌着她的手,让她摸自己的脸:“这件礼物独一无二,你要好好感受,准备好了吗?” 禾生深呼吸,缓缓点头。 她知道他要做什么,她也乐意与他做欢爱之事。 与决心离开他的前一晚不同,今天,她完完全全没有任何杂念,没有报恩,没有忧伤,她爱慕着他,想与他共赴巫山。 他捺紧她的手,徐徐道:“这是我的眉、我的鼻、我的唇。”手掌相合,手心向下,感受他的每一寸肌肤。 从脖子到手臂,再从手臂回到肩头,往下是胸膛,他顿了顿动作,将她的手扣在左边胸肌上。 “这里面装着的,是一颗爱你的心,它只属于你一人。” 他的声音那么柔,语气那么认真那么严肃,像是在说世界上最牢不可破的诺言与情话。 禾生低下头,俯身贴着手指落下一吻。 他身体一颤。 如果说他是世上最坚韧的盾牌,那么她就是最锋利无比的矛。 兵刃相接的瞬间,她不消任何力气,就能轻易将他攻破。 这是他的幸,也是他的劫。 他稍稍挺身,勾嘴道:“以后你不乖,我就用它教训你。” 禾生叉腰,“哼,我是用来疼的,你怎么可以想着教训我呢。” “疼也要疼,但这种‘教训’也不能少,不然我怎么振夫纲呢?” 沈灏将她揽在怀里,摩挲她软嫩的肩头,一双大手往里探,继续方才未完成的脱衣职责。 禾生拍他手,小声嚷嚷:“坏人!” 沈灏上前,强势含住她的红唇。 舌尖慢慢舔着她唇上的脂红,一勾一卷,细细品尝。香香的,甜甜的,混着她齿间的甘露,简直就是世间最好的甜点。 尝过双唇,几乎将她的脂红舔得干干净净,他开始掠夺进军,敲开她的贝齿,往她嘴里索取琼液。 他像是看到猎物的野兽,愈发勇猛。 不到片刻,她已是嗷嗷待宰的状态。 他细细地吻她,到左手手臂时,看到一个印记,浅浅的,若不是仔细看,定看不出来。 他伏在她身上,一手撑起来,心疼得摸着那道半月形的印记,问:“什么时候受的伤?” 他真是该死,竟然让她眼皮子底下受伤了。 禾生出言解释,“做梦时,由于太饿了,所以咬了自己一口,不碍事的。” 他微蹙眉头,盯着那道印记,眸中闪过一丝迟疑。 却紧紧只是一瞬间而已。 罢了,定是他想多了,除了她自己,谁还敢咬她?连他都不舍得,外人若敢这么做,不是自断性命么。 继续低头享受温玉软香。 他一开动,她便立马沉沦。 整个人像是浸在水中一般,她拖长尾音,同他撒娇:“王爷……我……” 沈灏不曾停下动作,略带引诱一般,道:“你什么?” 哎呀,真是羞死人。糯糯答:“全身上下都是汗啊。” 明明是转凉的天气,身上却是燥热难耐。 沈灏往下挪,勾眉一笑:“没关系的。” 说罢,他伏头温柔舔舐。 禾生直直地躺在那,因为太过紧张,手抓紧被单。 床单上一团水渍。 他爱怜地捂摸她的脸,眼神迷离:“我的阿生,当真是水做的。” 禾生羞赧,既觉得兴奋,又觉得丢脸。 ……怎么可以被他弄成那样子呢,她这样,算不算太出格? 她闷羞片刻,而后怯怯问出声。 “王爷,我……我是不是很……” 话还未说完,他却像是早已知道她心中所想,点点她的鼻尖,疼惜道:“我真是爱极了你这副小模样。” 禾生垂下眼。 他喜欢就好。 她躺在他的肩上,忽地想要听他粗重的喘气声。 她刚才被他弄得叫得大声,她也要他那样。 脑海中回想嬷嬷图文并茂教过的知识,她双手一撑,将他推倒,“夫君,该我了。” 他张大眼睛,感受她主动贴上的身子,水蛇一般将他缠住。 这感觉……真是好极了。 她拙拙地亲他的唇,双手抚摸。 嬷嬷教过,男人喜欢欲拒还迎的献媚,要一点点地,若有若无地,由缓到快,才能叫撩拨。 她先用手指尖轻点,而后抚琴一般轻滑,从头顺到根,循环反复。 最终还是他主动缴兵卸甲,忍不住,出声求她:“好阿生。” 她心中充盈着巨大的满足感。勾嘴一笑:“喊我作甚?” 弄了许久,他觉得自己要忍不住了,按住她的手,不让动。 “阿生,我们……该做正事了。”   ☆、70|8.8|城 两人共同挑选献寿戏曲本,选来选去,也没有找到合适的。 要么就是太过儿女情长,要么就是悲伤结局。 落了一地的戏文本子,选到后面没了耐心,索性不选了。 沈灏道:“明儿个我让人去书馆再买些新戏文本子来,这些都是旧的套路,不经看。” 禾生点点头,“好啊,虽然我对婆母了解不多,但她给人的感觉就是很端庄稳重,我们可以买些撑得起大戏的本子回来看。” 沈灏笑着看她:“武松打虎这戏好不好,够大气够排场吧?” 禾生嗤嗤鼻,“我才不要呢,除非你当老虎我做武松。” 沈灏捏她腰,“好啊,才做夫妻第一日呢,就想着要谋杀亲夫了。” 禾生吐吐舌,笑着跑开。 他没有像往常那样去追她,负手在背,装出淡然的样子。 禾生果真停下脚步看他。 沈灏回眸看她,笑:“我去追你,没什么难度,不好玩。这样,换你来追我,追上我,你就可以不做武松,追不上我,我就做武松,可好?” 她根本没有仔细听,兴奋劲冲上脑袋,一口应下:“好啊。” 说罢,一口气冲出来。 刚开始的时候,沈灏还会假装跑两步,到后来,他干脆躲在柱子后面等她来抓。 面上没有任何变化,仿佛被她抓住,是特别不应该的事情。 禾生逮着他的肩膀,趾高气扬:“我赢了,你要当老虎。” 沈灏咦一声,“方才我说的,是追上我,你就是不做武松,那不做武松,也就能做老虎咯。” 禾生这才反应过来,好像,他刚刚说的确实是这个。 跺脚不开心,嘴硬:“王爷耍赖,欺负人。” 沈灏轻轻凑过去,“怎么欺负人了。” 禾生叉腰道:“总是喜欢捉弄我,常常拿话来噎我。” 沈灏勾起她的下巴,“那还不是因为你笨。” 禾生本想反驳,想起以前种种,忽然发现,自从和他待在一起后,好像确实是变笨了。 她撅嘴,道:“还不是因为你,都是你把我养笨的。” 沈灏搂她哄她:“小老虎,我就喜欢笨点的,天天开开心心的,啥事都不用操心。” 禾生问:“你喊谁老虎呢?” 沈灏张开怀抱,将她硬拽过来,“你啊,你就是我的小母老虎。” 紧接着又被他亲住了。 禾生动弹不得,挣扎的身子渐渐放松,心想:他这个人总是自相矛盾,一会说她温柔,一会说她是个小母老虎。 她怎么就是母老虎了,她明明温柔着呢! 用完早膳,一上午的时候,两人除了唱了段戏文,挑了一些戏文本子以外,没有做任何事。 哦,不对,他们还亲亲抱抱了。 但沈灏不满足,他正处于风华正盛的年头,满腔热血一身精力无处可使,以前是因为身边没有女人,所以将这份精力分到政事上去。 后来他有了,能看不能动,又要每天苦苦憋着,真的特别辛苦。 现在好了,禾生完完全全是他的人了。 他可以天天抱着她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所以在用午膳时,沈灏喂禾生吃饭,还没有吃完,就已经将她拉上了床。 接着又是一番巫山*。 好不容易熬完了一次,禾生筋疲力竭,嘴唇被吸干一般,扁扁的。想要让他倒点水喝,这才嗓子哑了,喊不出声。 沈灏坏笑,亲自用嘴为她润唇。 两人睡了一觉,沉沉睡到近下午四点。 近十月的天气,难得地竟然又回温了。 对此,沈灏的解释是:“上天都知道我们要成亲,于是天也不冷了,风也不吹了,赶紧地把朗日放了出来。” 禾生笑他说大话不害臊,被他背着到正殿后方的小花园里散步。 花园里有贵妃椅,椅子旁的大树上,横着一个吊床。 周围鸟语花香,左边种满月季和玫瑰,上方一排吊兰,右边有个小池塘,非常非常小,专门用来养小金鱼的。 金黄的小鱼在澄清的水里游来游去,潇洒自在。禾生看得喜欢,朝他撒娇:“我也想要养几条鱼。” 随即又想到一个问题,正殿离她住的屋子太远了,如果单独捞几条回去养,估计养不活。 但要天天跑这里来看鱼,她还真没有这个闲情雅致。 沈灏搂她肩,“呆瓜,在这里养就行,我们成婚了,就要搬到正殿住。” 禾生惊喜,“真的么?” 沈灏一捋她的头发,笑:“当然是真的。” 虽然,一般情况下,正殿只能由皇子正妃与皇子一起居住。 但又有什么关系,反正他这辈子不会再有第二个女人,她就是他的妻子。 禾生很是开心,不算上昨天晚上,虽然她只在正殿待过半天,但是这里的装饰布置,以及格局空间,都很对她的胃口。 她很喜欢这里,觉得有家的感觉。 花园里有鸟叫声,禾生好奇望过去,见吊床的绳子上站立一只虎头鹦鹉。 “王妃好,王妃好……” 鹦鹉学着人说话,禾生被逗笑,上前逗鸟。 待沈灏一上前,鹦鹉有开始喊:“王爷好,王爷好……” 禾生笑得高兴。 她一笑,他便觉得心神畅快。这养鸟的小太监是宫里来的,改天得把他要到府上来。 这鸟训练得很好,该赏。 他心情好,难得抓起一把鸟食喂鹦鹉。旁边禾生也要喂食,虎头鹦鹉啄啄这个,再掉头啄啄那个,两边不相误。 “倒是个机灵的。” 沈灏伸出臂膀,弯成弓形,虎头鹦鹉便立马跃上肩头。 禾生拍手道:“这鹦鹉好好玩,我们带回去,好不好?” 沈灏宠溺道:“整个王府都是你的,你想带什么带什么。” 在花园散步,临走前带了鹦鹉,禾生准备将它养在内殿。 特意拿了鸟杆,没有选鸟笼。 鸟笼太束缚,这样活泼的鸟儿,就应该多些自由,不然养着养着就没精神气了。 她伸手逗弄,认真地教鹦鹉说话。 沈灏拿一杯茶,递到她嘴边,笑:“刚才吵着要养金鱼,结果挑了个鹦鹉回来。” 禾生渴得紧,一饮而尽:“我给它取名字了,叫阿宝,以后不要鹦鹉鹦鹉地叫,它会混淆的。” 沈灏迟疑,“万一它本来就有名字呢?” 禾生哼一声,“我天天在它耳边念叨,阿宝阿宝地喊,久而久之,它自然就只认阿宝这个名字了。” 说完,她拍着手去逗阿宝。 得了新宠物,她玩兴大发,领着阿宝到处在内殿跑,阿宝很聪明,每次从殿西跑到殿东,只要喊一声过来,他就马上就过来了。 禾生玩得停不下来,阿宝阿宝地一声声喊。 看着一人一鸟玩耍的背影,沈灏有些忧伤。 他觉得他可能跟一只鸟争宠了。 到了晚上,沈灏眼睛就发光了,不为什么,就因为夜深人静好疼娘子。 厨房送来的膳食,禾生不是特别想吃,她嘴里没什么味道,就想吃点辣的。 沈灏重新又找外殿外等候的宫人,点了份干锅牛蛙。 新嫩的牛蛙腿爆炒,配以土豆片、生菜,切成段的腊肉,放香菜和辣椒,滤过汁水,再过锅一遍。 宫女捧着一大锅干锅牛蛙过来时,沈灏接了来,一路朝内殿去。 还没走到内殿口,禾生闻着香味,自己就找来了。 她不吃香菜,但沈灏却是吃香菜的。新鲜香菜被夹到一边,他专门往她碗里夹嫩肥的牛蛙腿。 一顿饭,吃得特别满足。 没有王爷突如其来的干扰,她终于可以好好地吃上一顿饭了。 自大婚当日起,她的饮食就没规律过,相当于饿了两天,头一天晚上吃上正餐。 中午的嘛……吃到一半被他拉去做羞羞事,根本吃得不尽兴。 想到这,禾生觉得有必要规范一下家规。 她特别认真严肃地说:“以后吃饭时,不许拉着我做那档子事情。” 沈灏闷着头,装作什么都没听见的样子。 禾生绝对退一步,晓之以理:“没吃饱就跟你做那档子事情,我根本没力气啊。没有力气,就不会开心,不开心就会不想做羞羞事了。” 思维清晰,有理有据。 沈灏竟一时找不到话反驳。 毕竟,羞羞的事,需要两个人的竭力配合,光他一个人欢喜,那就是失败的。 想了想,道:“亲亲抱抱不能变。” 禾生明眸皓齿一笑:“那就吃饭之前亲亲抱抱。” 沈灏想了想,勉为其难地答应了。 吃完了饭,屋外月光正好,禾生拉着他又往小花园跑。 黑夜虫子多,在小花园待了不到一刻,脚上竟然被虫子盯出了一个包。 沈灏心疼地抱她回内殿。 擦了药,用手摸摸,问:“痛不痛?” 禾生皱眉:“不痛,有点痒。” 沈灏用指甲轻碰,“那我给你挠挠。” 一只手挠痒,一只手紧牵她的手,回想今天,没有做些什么,却觉得时间哗啦啦流水一般逝去了。 以前他总是嫌处理政务的时间不够,恨不得多挤点时间多做些事。而现在,他想到半月后又要上朝,恢复往日的繁忙,心里没由地慌慌的。 是因为想和她多待在一起吧。 以前没尝着真正的好处,总想着回家多抱抱她,等着七天一到,就又可以亲亲她。 现在,尝到了真正的好处,就愈发离不开她了。 忽地想到什么,他朝前头正在玩鹦鹉的娇人儿问:“阿生,这样被锁一天,你觉得闷吗?” 禾生耸耸肩,“不闷啊,我觉得可有意思了。” “我也是。”她的兴致是出于对新环境的好奇,但他不一样,他所有的注意力都在她一人身上。 吹灯睡觉,正是情意浓时,忽地阿宝飞过来,嚷着:“羞羞!” 禾生噗嗤笑出声,从被窝里伸出手来,喊它:“阿宝,快走开。” 阿宝却越嚷越欢:“王妃,王爷,羞羞!” 好事被打断,沈灏面色铁青,恶狠狠地朝阿宝道:“再嚷一句,我就把你做成烤鹦鹉。” 禾生拍他肩,“……不要这么凶,它听不懂的。” 然而……阿宝好像听懂了,因为它径直出了内殿,一路朝角门飞去。 之后的一小时,再也没有来打扰过。 沈灏乐得自在。 许是有点怕沈灏,阿宝不太敢靠近他,除了第一天取悦他俩,往他肩膀上站了一会之外,之后就再也没朝他飞去过。 可能它也感受到了来自沈灏的恶意。 天天跟他抢娘子的,什么鬼鸟! 沈灏有想过要将它放走,偷偷将阿宝带到外殿,扑腾一声丢了出去,阿宝扑腾着翅膀,眼见着往正殿外面飞了,忽地却又回来了。 回来之后,停在禾生的肩膀上,不停喊:“王爷……坏蛋……” 沈灏有些心虚,“我可没有对它做什么。” 禾生一脸好奇地看着它,王爷为何要急着解释,他们欢爱的时候,她不常常喊这句话嘛。 久而久之,阿宝自然也就学会了。 禾生喂阿宝吃小米,“阿宝,王妃……” 它顺接下去:“阿生最美!” 禾生咯咯笑,问:“那王爷呢,可不许说坏话!” 阿宝耷拉着脑袋,直接沉闷。 沈灏瞪阿宝,心想总有一天要把它拔光了毛做成烤鹦鹉。 虽然有阿宝在很碍事,但好歹沈灏一日还是至少能吃上三顿肉以解饥渴,但还是觉得不够。他的阿生这么软这么美,他恨不得每时每刻都趴她身上。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他们总共在正殿待了五天。 换做正常人,五天不出门,闷在一个地方,估计得疯。 但他们不,反而觉得可以再多呆几天。 禾生觉得奇怪,以前她可是三天不出家门不见外客就闷得慌,现在怎么,觉得这五天根本不够待。 这一夜,是他们备锁在正殿的最后一夜。明明马上就能自由了,她却意外地提不起劲,怏怏的,没精神。 两人躺在榻上,透过窗户看月亮。 禾生问沈灏:“王爷,为什么我们什么都没干,却觉得时间过得快呢?” 沈灏思忖几秒,低头一吻,亲她眉心,:“就像是我喜欢你,所以很喜欢和你待在一起。可能阿生也是因为喜欢,所以和我待在一起,才不会觉得乏吧。” 他忽地想到什么重要事情,有些犹豫,小心翼翼地去瞅她的神色。 她从来没有对他说过喜欢,哪怕她一直都想着留在他身边,但他不知道,她到底是出于哪种感情。 虽说不在乎她喜不喜欢他,但,人总是贪心的,没得到她身子以前,想要她的身子和心。 得到了她的身子,现在更加想要她的心了。 他这一瞥,正好被她看在眼里。 她忽地有些心酸,自从那日伤心归家后,她虽然确定了自己对他的爱慕之情,却从未告诉过他。 他从来都是这样,小心地呵护她,不求回报。 禾生主动往他身上趴,手指在他胸膛上打圈,试探地喊了他一声:“夫君。” “嗯?” “我……我喜欢你。” 沈灏一震,他才二十八,怎么会耳鸣?难道是这些日子太操劳,出现幻听了? 他一脸不敢置信的神情,被她看在眼里,越发觉得难过。 他这么爱她,她却连个回应都不曾有。 沈姚氏,你真是又笨又呆。 她轻轻拖着身子往前,凑到他耳边,不停地说:“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 也不知说了多久,她说得口干舌燥,转眸望见他终于回过神,欣然若喜的表情代替了一脸的呆滞,他将她抱在怀里,声音有些哽咽。 “我也是,比你的喜欢,还要多千倍万倍的喜欢。” 旁边阿宝突然叫起来:“我喜欢你……我喜欢你……” 禾生笑着将阿宝挥开,今天是他们夫妻礼成被关禁闭后的最后一晚,得做点有意义的事。 她朝沈灏勾勾手,掀了被窝邀请他钻进来。 沈灏心神荡漾。 一晚春/宵,她累得趴下就睡。他捂摸她的乌丝,心里甜滋滋的。 这一夜何其美好,他同时得到了她的身子和心,如果这一切都只是个梦,那他宁愿长眠于此,永不清醒。 王府众人跪倒在正殿大门迎接。 沈灏牵着禾生的手过门槛,忽地她的绿翠云头鞋被门绊住,哎呀一声,往下看一眼,左鞋已经往里滚了几下。 这样尴尬的场面,奴才们是不应该看到的。 众人将头埋得更低,恨不得做个透明人。 沈灏转身,提鞋弯腰,宝贝似地抬着她的脚,很自然地为她穿鞋。 这个动作他已做过无数遍,她在正殿喜欢光着脚走,他怕她着凉,就时常提着携跟着她身后满地方地跑。 王府的人早已看习惯,王爷对王妃的宠爱,一般人根本比不上。 但宫里的人就不一样了,其中就有皇后宫中的大宫女绿瓶。 她将这事瞧在眼里,心想哪有皇子为侧妃提鞋穿袜的理,简直就是败坏家风,回去得好好跟皇后娘娘说。 旁边的是蕊瞪她一眼,绿瓶翻了个白眼,跟着队伍往前。 皇子成婚是大事,皇后特意派了绿瓶来搭把手。 哪想,压根一点都插不进手。 德妃早已料到皇后会派人去,若是平时,她肯定不会跟皇后对着干。 毕竟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而在德妃看来,皇后就是那个光脚的。 皇后现在早已不是当年那个进宫时野心勃勃的闽氏,她眼里心里都只能看到圣人,只想要圣人的爱情,连娘家族人的仕途都可以不顾。没有内心对家族的羁绊,她只要管好自己的心情,这对于宫中女子而言,简直活得放肆至极。 德妃就不一样了,她一直以来都很清楚,她要的是什么 或许曾经她确实因为圣人而心动过,但那也只是过去而已。对她而言,家族的荣誉以及儿子的福祉,才是她最关心的。 一个女人可以没有爱情,但不能没有自我。 当皇后提出要派绿瓶到平陵王府把关时,德妃早就备了一手。 她直接向圣人请命,将是蕊钦点为迎亲女官,暂时接管王府大小事宜。 绿瓶完全被是蕊压制得死死的,更别提能捣出什么幺蛾子。 夫妻礼成第六日,新婚夫妇会去游玩,待第十五天,再回家,由新郎陪着新娘子回娘家。 皇家也是如此。 府门口早已备好马车,是蕊伺候沈灏与禾生上车。 此次出游,轻便而行,并未带太多侍卫和婢子。大多数跟着的侍卫,都是沈灏的亲信。 绿瓶想起皇后给的任务——好好盯梢平陵王夫妇。 这几日她在府里什么都做不了,现在好不容易有个机会可以跟着出府,她定是要出去的。 她仗着自己是皇后宫中大宫女的身份,径直朝沈灏道:“王爷,皇后娘娘命我来伺候,王爷侧妃郊游在外,难免会在细小处有所疏忽,请允许奴婢一同前往伺候。” 沈灏脸一黑,非常不高兴。 禾生听了也很不高兴,她悄悄地凑到沈灏耳边:“她怎么能说伺候呢,我伺候你不就够了吗?” 上次宫中与皇后偶遇,当时站在前方趾高气昂的那个宫女,好像就是地上跪着的这个。 众人都一愣,没想到这个皇后宫中的掌事嬷嬷,竟会这么鲁莽,直接就——自行请命了。 是蕊轻蔑地瞧绿瓶一眼。 也是羡慕她的蠢,一个奴才而已,凭什么跑出来跟主子叫话? 她身后的主子是皇后,她自己又不是主子,这么直剌剌地跑出来,不嫌丢脸么。 果然是在皇后宫中待久的人,连脑子都不清醒了。 使了个眼色,旁边人迅速将绿瓶“请”下去,绿瓶嚷嚷:“王爷,皇后娘娘让我来的。” 沈灏不耐烦,爱滚哪滚哪去,皇后的人想跟着去,这不成心耽误他和阿生的游玩么。 掀了帘子低声一句:“这里不是皇宫,不必劳烦姑姑。” 直接地回绝,没有留半点情面。   ☆、71|8.8|城 此次出游,选的是云州清凉园庄。 沈灏本想带她去选一点的地方,但担心她受不住路上的舟车劳累,所以就近选择清凉庄。 云州离望京很近,出了望京城,往南行约一个时辰,便能到云州城。云州城不大,只有望京的五分之一,城内多奇人异事,倒也算得上是神奇之城。 虽比邻望京,但云州民风更为开放,多风景名胜,建筑奇特而精致,是个游玩的好地方。 早年本朝初建时,在云州修一园庄,是开国皇帝专为皇后而建,内里装饰奢华,应有尽有,集结天下园林大师之作。 马车上,沈灏望着怀里阖眼歇息的娇美人,心头一痒。 这一次出行,他特意选了个足够大足够宽敞的马车,内里有桌椅床榻,为的就是——能舒适地做羞羞的事。 然而禾生对此毫不知情,在她还没反应过来时,已经被沈灏扑倒。 马车晃啊晃地,榻上两人摇啊摇地,禾生强忍着不肯出声,这么羞的事情,外面还有随行,万一被听到可就没脸了。 她越是害羞,沈灏就越是情不自禁。 马车之行,最终在娇喘声结束。 到了清凉园庄,裴良和翠玉面面相觑,谁去请主子下车呢? 翠玉朝他使眼色——你是男人,你去。 裴良缩缩脖子,万一车上两人正是浓情蜜意时,他若去喊,一个不小心,可能就被王爷送去监栏院了。 苍天眷顾,他还没有娶妻,不想这么早丧失做男人的乐趣。 裴良将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指着翠玉,让她去。 两人僵持不下,最终选择猜拳。 三局两胜,裴良输。 翠玉耸耸肩,摆出一副“你不倒霉谁倒霉”的表情,裴良欲哭无泪地跑到马车下,小心翼翼出声喊:“王爷王妃?” 翠玉拍他肩,“声音大点,主子们听不见。” 裴良深呼一口气,死就死吧。 “王爷王妃,清凉庄到了。”几乎是吼出来的。 数秒后,车帘里砸出一个墨砚,想来是随手抄起的。 禾生浑身无力躺在沈灏怀里,手指点点他的精壮胸膛,“王爷,我们该下车了。” 沈灏不急,俯身亲亲她的小嘴,笑道:“为夫表现如何?喜不喜欢?” 简直要羞煞人。禾生往他怀里钻,手指轻轻画圈圈,声音细小:“特别喜欢。” 沈灏捞起她又是一番*。 马车外站的裴良,有眼力劲地,迅速将周围人调开。 和翠玉坐在台阶上聊天。 两人都是看着沈灏和禾生一路走来的人,前阵子因为婚事的事情,忙得焦头烂额,现在终于有机会放松聊个天。 看着不远处马车的动静,裴良和翠玉都有所感概。 不容易啊。 “嗳,你今年多大?”裴良好奇问一句。 翠玉答:“十八了。” 裴良嘟囔一句,十八了啊,年龄正合适,不算老姑娘。 翠玉没听清楚,就听到后面三个字老姑娘,有些生气,起身准备走开。 裴良拉她裙角,“你准备啥时候嫁人?” 翠玉愤愤一句:“不嫁人!”说罢就往另一头去了。 裴良愣住,这丫头脾气还挺大。 看着翠玉离开的身影,裴良心想,这丫头和她主子娘娘不一样,是个泼辣的。 他倒蛮喜欢泼辣的,讨回家做个管家婆肯定不错。 半个时辰后,马车帘子终于掀开了,沈灏抱着禾生下车。 旁人赶紧上前伺候。 进了园子,禾生累得不行,为了今日的出行,她一大早就起床,昨晚被折腾了一番,上午在马车上又被折腾一番,腰酸疼得都快断了。 一进屋,不管不顾地,沾床就睡下了。 一觉睡醒来已是下午。睁眼就望见沈灏拄着下巴,含笑看着她。 离得这么近,她几乎都能感受到他的呼吸。 他的手放在她肚子上,笑道:“刚才听见你肚子咕咕叫,想着应该快醒了。” 他扶她起身,伸出手指将她的长发撩到脖子后,亲亲脸颊,命人上膳食。 禾生被他抱在膝上,张嘴吃菜。 她搂着他脖子:“下午我们去做什么?” 沈灏舀了勺汤递她唇边,“去泡温泉。” 听到温泉就想起上次与景宁王妃一起泳水的事。禾生顿了顿,说:“我想学泳水。” 沈灏好奇:“怎么突然想学这个?” 禾生扬起小脸,“万一哪天你掉水里,我可以去救你呀。” ……好像不太可能,沈灏捏捏她:“笨瓜,我救你还差不多。” 禾生摇他,撒娇说一定要学。 沈灏拗不过她,只得答应。 “那就先学泳水,之后再泡温泉。” 禾生开心地亲他一口,满嘴汁水涂他一脸。 清凉庄内有工匠瀑布,引瀑布的水,另囤一池水,碧波荡漾,清澈见底,先皇取名“碧池。” 沈灏命人在碧波周围遮上布,支开所有人,替她解衣。 “只学半个时辰。”天气虽然难得地回温了,但毕竟已是近十月的天,在池水里待久了,他担心她受凉。 ……半个时辰哪够呀。禾生抗议,“反正我们回去前,我要学会泳水。” 他越想越觉得奇怪,扶了她往水里去,问:“除了吃和睡,平时没见你这么积极过,发奋了不成,但这泳水学来有何用,难不成要和别人比么?” 禾生眨眨眼,有些不太好意思,实话告诉他:“八月的时候,景宁王妃邀我去避暑山庄,大家都会浮水,就我不会。” 原来是这样。望京贵女兴骑射马球泳水,众人相邀结伴游玩,大多离不开这几项活动。 难怪她想学。 禾生是个旱鸭子,搀着他根本不敢离开。好不容易下了水,水在膝盖以上,要钻到水里去,她却是有点怕的。 一边怯怯地试着弯下腰,一边道:“她们会的,我也要会,若让人说平陵王府的女主人是个花架子,得多丢脸。” 沈灏点点她的鼻子,“你想怎样就怎样。” 她要想当个花架子,他就让做最漂亮最精致的花架子,她若想当个后院巾帼,他便让她做最威风的巾帼。 只要她开心。 沈灏教她泳水的窍诀,编成口诀让她背。 口诀简单易上口,她背了一两遍便记住了。 鼓起勇气,终于要开始泳水。沈灏站在她前方,握着她的手腕,让她慢慢进入水中。 一口气憋着入了水里,水没过脖子,他拽她手,拖着她前行。 “腿往两边划。” 因为脑袋还在水外,所以不是很紧张,最怕就是要在水里憋着不能呼吸。 一遍遍地教,她学得越来越好,主动提出让沈灏放了手,让她自己游。 他不放心,弓腰护在她身侧,道:“那你小心点,注意上下浮动换气息。” 禾生点点头。 不太顺利,没了沈灏的保驾护航,她呛了水。 沈灏赶紧将她捞上岸,心疼地拍着她后背,“半个时辰已到,不学了啊。” 禾生不想放弃,道:“我再学半个时辰。” 沈灏说什么都不答应。之前在盛湖她落水那天正巧来了葵水,身体本就有所亏损,这样凉的水,待得太久,容易体寒。 不由分说,横抱起她,往温泉眼去。 禾生退而求其次,央他:“明天还要来浮水,好不好?” 沈灏无奈地看她,“呛成那样,还要学?” 禾生点头,“要学要学,我可是你娘子,我的夫君这么厉害,我身为娘子,当然不能落后,难能怎么轻易就放弃?” 嘴甜。沈灏勉为其难点点头。 禾生亲他下巴,舌头舔舐。 示好的举动,却无心地将挑起了他的*。 他咽了咽,看着前方的温泉,眸子含笑,勾了勾嘴角。 进温泉,白雾腾腾升起,沈灏先进去试了试水温,而后才领她下水。 “好舒服——”身体被暖暖的水包裹住,她享受地闭上眼睛。 沈灏靠过来,咬她耳垂:“娘子,腰酸不酸?” 禾生道:“酸,特别酸。”都是被他害的! 沈灏的手往下,“那我帮你按按。” 一按就是一个时辰。 水花四溅,尤云殢雨。 回屋的时候,她几乎站都站不起来,腿软软的,根本没有力气。 沈灏很有成就感,背她回去,一回去,就命人传膳。 吃饭的时候,他遵守诺言,不再弄她。 填饱了肚子,晚上才有力气继续。沈灏不停歇地喂她,看着她吃完两大碗米饭,这才放心。 吃完饭,两人上楼阁。 今夜星光璀璨,他说要带她看星星。 望星阁,高耸入云,站在阁上往下看,几乎可以俯瞰全城。 那么高的楼,他抱着她,一层层攀上去。 几乎不带喘气的。 禾生躺在他怀里,感叹,王爷的体力真是好啊。 转而想到羞羞的事,望着前方若隐若现的阁亭,她忽地冒出一个想法——今天他们弄了那么多次,晚上应该就不会再做了吧? 摇摇头,心想,肯定不会的,这么多石阶爬上去,他表面上不累,但肯定也消耗他不少力气。 王爷要面子,再累也不会表现出来。依次推断,晚上她可以专心地数星星啦。 然而,事实再一次证明她错了。 露天的石亭,天为被,地为枕,沈灏抱着她这样那样,愉快地又来了一次。 禾生欲哭无泪,要是她讨厌做这样羞羞的事,那还好说,可以直接拒绝。 可是偏生她却很喜欢。 他搂着她坐,给她讲满天星辰的星象。 她专心致志地听着。 忽地天空有流星闪过,她赶紧闭眼合掌许愿。 睁眼望见他也在许愿。 好奇问:“王爷,你许了什么愿望?” 沈灏不告诉她,拨拨她的小耳垂,“说出来就不灵了。” ……那她也不说。 过了一会,沈灏耐不住,凑过来问她:“你呢?” 禾生学他的模样,“王爷说的,说出来就不灵了。” 沈灏沉思片刻,而后拉起她的手,在她手掌心上滑动。 “不能说,我们可以用写的。” 禾生也拉起他的手,“你写,我就写。” 两人互相在彼此手心上写字。 手指一滑一动,写着自己的心愿,却同时关注着对方在自己手心写的字。 ——永远和阿生(王爷)在一起。 竟然都是同样的愿望。 他抱住她,用额头贴她的额头,满足一笑:“一定可以的。” 她微微撅起嘴,就能碰到他的嘴唇。 “那下辈子呢?” 沈灏含住她的粉唇:“下辈子,下下辈子,八辈子都要跟你一起。” 她摸索着去探他的手,勾住他的小拇指,“拉钩。” 沈灏笑:“拉钩。” 禾生满足地抱住他。 · 姚家最近出了个烦心事,他们貌似被人缠上了。 缠人的还不是普通人,是襄阳王妃鼎鼎有名的东阳郡主。 自那日石桥一见,东阳郡主天天往姚家跑,刚开始还会恭恭敬敬地递折子,说要上门拜访。 到后面几天,索性直接进门,不打招呼就进来了。 姚爹有些担忧,好端端地,怎么就惹了个郡主?听说还是平陵王母家的亲戚,那就更不好往外撵客了。 姚娘看着摆满厅堂的礼物,眉头紧皱,问姚爹:“感觉怪怪的,我们与她素不相识,何必天天往我们家跑?” 姚爹一愣,摇头:“但愿只是一时兴起。” 姚娘还是放不下心。 姚爹安慰道:“没事,等阿生游玩回来,与她说说,看能不能想个法子。”毕竟这么频繁地上门,实在是让人倍感压力啊。 除了东阳第一次上门,姚晏礼貌地出来一见之外,此后她再来,姚晏都未出面见客。 东阳一贯不会看眼色,直接跑去书房,在院子里喊他:“姚晏,你给我出来。” 姚晏实在不想出去见她。 东阳不肯罢休,舞刀弄枪地就要撬门。 姚晏无奈,只得开门相见,冷冷一句:“我要看书,郡主有何要事?” 东阳往屋里凑,这小子挺有个性的。 “要秋考啊?”她看他一眼,心想,若他不考功名不是侧妃的弟弟,她倒可以让他进襄阳府做个侍卫。 长得这么像六表哥,不能放身边,实在是太可惜。 姚晏转身将门关上,朝院子里走去。东阳赶紧跟上去。 他身量较高,她虽比他大,身量却矮太多,刚刚到他肩膀。 东阳郡主的骄横,望京无人不知。姚晏实在不想招惹这尊大佛,想起那日在石桥的事,实在悔得很。 这几日她天天上门来,也不说来意,搅得人心惶惶。 姚晏停下脚步,他姐姐刚刚嫁入王府,他不能给她惹麻烦。 一个回身,身后的东阳躲避不及,直接往他胸膛上撞去。 东阳捂着红鼻子,下意识就要发火,抬眼见姚晏一张面无表情的脸,当即忍住心头不快,将话咽了下去。 姚晏退后一步,双手作揖,正经严肃跟她赔罪:“那日在石桥,不知是郡主,多有冒犯,还请海涵。” 东阳很受用,摆摆手:“小事而已,不值得一提。” 姚晏的眉头越皱越紧。看这样子,好像不是专门过来找麻烦的? 那又为何天天往姚家跑?姚晏婉转将意思一说,东阳没听懂,继续跟着他。 小时候她也是这么赖着六表哥的,六表哥虽然有时候会不高兴,可是从来没有训过她,相反的,还常常护着她。 东阳想起什么,拉他:“刚刚我过来时,看到你家有枣树,要不我们去摘枣?” ……莫名其妙。姚晏抬眸看她一眼,想要拒绝,又怕她大吵大闹,毕竟,他可是亲眼见过她有多霸道。 能正儿八经霸着一条街不让人过的女子,很有可能为了吃枣而掀掉他家房顶。 真是头疼。姚晏自认倒霉,内心祈祷,只求她吃完枣尽快走人。 走到树下,她卷起衣袖就准备上树。 “你等着。”她大咧咧拍了拍姚晏的肩,一股溜攀着树爬了上去。 她动作灵活,朝树下的姚晏喊:“都接着啊。” 揽着枝桠摇,将枣子摇了下去。 姚晏用衣袍接枣。 东阳站在树头,望着下面的人,想起当年六表哥也是这么给她摘枣的。 本以为会娶她的人,转头却娶了别人。 都是莫筝火的错。 爬下树,她大咧咧地笑,问:“接了多少,够吃吗?” 姚晏满怀的枣子,看她一眼,神色凝住,视线盯着她头顶上方。 ……有虫子。 东阳有些不好意思,“你这么看着我作甚?” 姚晏指指她:“你头上有虫子,不止一条,大青虫,一扭扭的。” 东阳僵住。 她最害怕爬来爬去的虫子,认为那是世上最恶心的活物,没有之一。 “……你帮我弄下来。” 姚晏义正言辞拒绝:“我讨厌虫子。”他话一转,“不过要是郡主的吩咐,我肯定会听从的,只是——” “只是?” 姚晏道:“郡主大驾府邸,是我们姚家的荣幸,但天天都来,好像有点不太好。” 这一回,东阳倒是全听明白了。 敢情是要赶人呢,这小子胆子真大。“我爱往哪跑就往哪跑,我天天上门给你们家送礼不行吗?” 要不是这人长得像六表哥,她早就开打了。 姚晏摇头,“我们家不缺这些。” 东阳气炸,“总之你先帮我把虫子弄下来!” 她僵着不敢动,明显感受到头上虫子正一点点地挪动。 简直恶心至极啊。 姚晏冷静地看着她,“郡主到底有何意图?” 东阳一心想着把虫子弄下来,忍住一向暴躁的脾气,好声好气道:“我没什么企图,就觉得你一身正气,是个难得的好人。” 黄鼠狼给鸡拜年,姚晏挑眉:“所以呢?” 东阳道:“所以想多沾沾正义之气。” 放什么鬼话。姚晏扭头,在地上找了跟细木枝,往她头上一挑。 “不管郡主有何意图,姚家都没有你想要的东西,以后不要再往这里跑了。” 将沾了青虫的木枝,往她脚下一扔,东阳吓得跳开。 姚晏转身离去。 东阳愤愤地看着风中瘦弱的背影,握紧了拳头。 这世上她得不到的,有六表哥一个,就够了。 · 卫锦之派人给卫家送了信,约卫老夫人前来相见。 一见面,卫锦之就提出了自己的要求,让卫老夫人带卫二老爷回东阴老家。 卫老夫人哪肯退出望京这个繁华之地,直接拒绝。 哪怕她儿子疯了,她也不要走。 她要是走了,如何亲眼见证卫氏家族的崛起? 她有这么多儿子孙儿,没了卫二老爷,她照样可以做她的卫老夫人。 “我要是走了,卫氏子孙怎么办?” 卫锦之冷笑:“卫氏的其他子孙,但凡有点潜质的,我早已为其安排好出路,祖母不必操心。” 卫老夫人一怔,问:“他们知道你的身份?” 卫锦之抚了抚圆袍衣领:“不知,却都已为我所用。” 卫老夫人还是不肯。 “望京即将有大事发生,祖母还是尽早离开为好。”他话锋一转,透出几分阴狠:“毕竟,这世上,除了三殿下,祖母和父亲娘亲之外,所有知道我身份的人,都已经下赴黄泉。父亲现在虽是疯了,可他万一吐出什么呢?” 卫老夫人几乎是瞬间明白他的意思。 颤着手问:“难不成你……”想弑父么? 卫锦之轻笑,仿佛知道她心中所想。“祖母太抬举孙儿了,孙儿的狠心,还没有到那个地步。母亲已经被我安置妥当,她不愿再在卫家,就不随祖母父亲回东阴了。祖母和父亲早日动身才好。” 卫老夫人犟一句:“我要是不走呢?” 卫锦之低头拂袖,温文尔雅道:“不要逼孙儿。” 卫老夫人心下一沉。 “你……你记得接我们回来。” 卫锦之站起身,走到门边,微微侧过脖子,“走好。”   ☆、72|8.8|城 在云州待了十天,除了每天必不可少的羞羞事外,其余的时间,沈灏带禾生逛城。 云州城无论是吃的,玩的,都和望京城不同。因为有很多异国人士,所以可以见到许多本国没有的东西。 禾生在街上看到只通身卷毛的棕黄小狗,两只眼睛亮晶晶的,特别好看。 她一下子就被俘获。央沈灏,说想买回去养。 沈灏定晴看了看,眉头皱起。 身后裴良适时站出来说:“王妃有所不知,王爷小时候被狼狗咬过,看到狗就有阴影。” 沈灏羞愤:“裴良!” 裴良缩缩脑袋。 禾生看了眼怀里抱着的小狗,目光一垂,将狗放回去。 沈灏上前一步:“买下就是,抱回去养。” 禾生摆摆手,神情认真:“不用了,其实我也不是特别喜欢小狗,再说了,家里还有阿宝呢。” 说罢,她拉着他往前,将话题扯开了。 城东有一家异国人开的酒搂,非常有名气,禾生央了沈灏带她去。 一进酒楼,先是有两个异国人上前招待,金发碧眼的,身量高大,一男一女,穿着奇怪的衣服,应该是店小二。 说是酒楼规矩,要先去厢房换衣。沈灏皱眉,不肯与她分开,道:“我们是夫妻,一起换。” 店小二让他们进了间夫妻专用换衣房。 案上摆着同店小二差不多的崭新衣裳,只是要华丽得多 本来应该由店小二伺候换衣,但沈灏不想让外人看见她的身体,一口回绝。 禾生撅嘴,“又不是男的,女子也不行吗?” 沈灏专心研究手上的奇装异服:“当然不行,万一人家害你怎么办?” 如果可以,她的日常生活,他恨不得亲自承包,从穿衣到洗漱,有他就够了。 事实上,成婚后,他确实也是这么做的。 一想到回去以后,就不能从早到晚时时都待在她身边,他就有点落寞。 禾生点他额头,“你就是小气。” 沈灏放下手里的衣裳,抬眸看她,眼睛深邃,含了一丝笑意:“亲自伺候娘子更衣,是为夫的乐趣,这等乐趣岂可假手他人?” 禾生抿嘴笑,感叹这酒楼真怪,进店第一件事竟是让人换衣裳。 挑起案上的衣服,左看看右看看,不知该如何穿。“王爷,这些衣裳和我们穿的不一样,怎么穿?” 沈灏沉思片刻,“包在为夫身上。” 片刻后,他捣鼓了许久,终于为她换好衣裳。 禾生转一圈,“好看吗?” 他的视线凝结,根本移不开眼。“特别好看。” 这异国人的衣裳有个好处,一上身,便能显出丰乳细腰来。 他的阿生,虽然娇娇弱弱的,但前/凸后翘,该有的都有。这么一套衣裳穿出去,只要是个男人,就会被吸引住。 沈灏咽了咽,张开手臂将她捞到怀里,一尝美人滋味。 她被吻得满脸通红,推他胸膛,“店小二还在外面等着呢。” 沈灏这才舍得放开她。 打开房门前,他特意拿了件披肩,盖住她上身。 这样的衣裳穿出去了,难免被别人觊觎。 虽然穿出去露面不太好,但却可以在闺房之中穿,正好添一添闺房之乐。 出了屋子,沈灏冲门口裴良道:“去问问店老板,这样的奇装异服还有多少,全买了。” 店小二道:“多的是,还有量身定做的。” 裴良看一眼旁边欢喜的店小二,心想,这家店倒是会做生意。 沈灏牵禾生下楼,道:“那就问问店里的裁缝师傅,看他卖不卖身?” 带了回去天天给阿生做衣裳,一天一套换着来。 裴良苦笑,没见过这么挖人墙角的。 店小二带他们进了二楼的厢房。 同一般酒楼的厢房不同,这里的屋子是圆形的,屋里点满长形和椭圆形的蜡烛,地上撒满玫瑰花瓣,坐椅是软软的,坐上去非常舒服,像是陷入棉花中一般。 玻璃桌上摆着餐盘,中间好几道甜点,全是禾生没见过的。 店小二介绍:“这是我们说的开胃菜,相当于贵国的饭前点心。” 说罢,一拍手,紧接着有穿乐师袍的人进屋来,手里拿着一把似琴非琴的东西,约莫长一寸半,只有四根弦线。 悠扬的琴声传来,曲调舒缓而温和,与屋内的气氛相得益彰。 一边听着异国曲调,一边吃着异国菜肴,一顿饭下来,禾生很开心。 回去的时候,裴良可就惨了。 买了个厨子买了个裁缝师傅,顺带着将方才禾生夸过的所有菜肴,现做了一份,带回去。 只因王爷说,怕厨师来不及做,万一王妃要吃,可以拿现成的垫垫肚子。 不止这样,在云州城逛了十天,他们所到之处,只要王妃开口夸过的,几乎全被买下来。 云州之旅结束的时候,裴良不得不另雇五辆马车,用以装这些天扫荡的战利品。 离开清凉庄,禾生已经学会浮水,不用沈灏在旁照看,她也能游得很好。 “以后每年都带你来。”沈灏将她搂在怀里。 “嗯。”禾生玩手中的七巧板,怎么也拼不全。 他蹙了蹙眉,见她因为玩七巧板,一张小脸紧巴巴地皱在一起。 他顺手拿过她手中的七巧板,修长的手指在七巧板上拨落一二,几秒的功夫,就已经拼好了。 禾生哇一声,好厉害。 他怡然一笑。 马车忽然停下,隔着帘子,裴良的声音有些惊慌:“王爷,太子殿下的车队驻扎在前方。” 沈灏讶然,怎么会在这里碰上太子? 惊讶过后,他迅速冷静下来。 算算日子,太子正巧是这段日子回京,从蜀地回来,一般都是从另一条道路,而不是这条明显绕远路的路。 难道太子有意推迟回京的时间? 不容多想,沈灏带禾生下车,一同觐见太子。 太子比沈灏大三岁,身量高大,穿常服,束发戴冠,五官平庸。 同沈灏的相貌不同,太子眼睛有点小,嘴巴厚,鼻子虽挺却有点大,属于那种丢在人群里,一眼就找不出来的。 说起话来,没什么力气,语气弱弱的。看起来像个老好人。 寻常问了些话,指着禾生夸了几句,赏了颗夜明珠和一对青玉香瓜簪,算是见面礼。 禾生站在一旁,不敢随便说话。 光听着他们兄弟二人你一句我一句,互相问候,说着官场政事,实在无聊。 禾生借着余光,观察帐篷内的摆设。 看啊看地,注意力又回到初次见面的太子身上。 她发现,每次太子说话的时候,脸上的笑容总像是挤出来的,眸子里藏着一股忧伤。 刚开始以为是错觉,后来太子邀他们一同并行,几次接触下来,她越发觉得,太子好像每天都摆着一张不开心的脸。 太子身后的小随从倒是平易近人得很,胆子也大。每次遇到冷场时,他就会腆着脸说出圆场。 也是机灵,每次说的话恰到好处,讨喜得很。 换做别人家的随从,可不敢这么放肆,太子像是有意惯着他,谈话时,会时不时回头问他。 这样的待遇,裴良看了羡慕。 随从姓陈,太子赐名陈安。禾生发现,只要有陈安在的场合,太子会笑得格外开心。 那笑容与先前的不同,不是硬生生挤出来的,而是发自肺腑的。 禾生觉得奇怪,直到有一天夜晚,她碰见太子和陈安在月下散步。 那感觉怎么说呢,有点像她和王爷平时散步的样子? 回去后就把事情跟沈灏说了,沈灏倒没有放在心上,拣一颗黄桃,拿小刀削皮。 禾生想起什么,问:“王爷,你以前不能碰女人时,难道没有想过换种方式吗?” 沈灏削好皮,切成一块块,往她嘴里喂:“什么方式?” 禾生眨眨眼,“女人不能碰,可以试试男人啊。” 沈灏一僵,咬牙切齿吐出一句:“我不好那口。” 禾生耸耸肩,心想也是,要是王爷有断袖,说不定就轮不到她了。 话题又转到太子身上,“那太子呢,太子有断袖之癖吗?” 沈灏摇头,完全没往那方面想。 他们这些兄弟里,在男女欢爱之事上,太子是最早被启蒙的。不到十三岁,太子已经娶了两个良娣,并且十六岁时就已得了长子。 十七岁娶太子妃宁氏,二十五岁宁氏早逝,二十七岁,太子续娶王氏为太子妃。 王氏貌美有贤名,两人恩爱一直为外人所赞。 纵观太子的情史,怎么可能会是个断袖呢? 禾生点点头,而后道:“可我还是觉得,太子看陈安的眼神,怪怪的。” 沈灏为她擦嘴,将她抱上床,压了上去。 “八卦,不许再提太子了。方才你竟然提议让我去爱男人,简直伤透我的心。” 他说话的语气认真严肃,仔细看,眸子里好像还真有点忧伤。 禾生拉他领子,赶紧柔声哄:“我不是故意的,你快忘了那些话。” 沈灏勾起她的下巴,笑得暧昧:“要用身子来补偿才行。” 禾生轻捶他,脸上飞上红云,“坏人。” 一夜搓粉团朱,携云挈雨。 回了城,太子与沈灏分道扬镳,一个回皇宫,一个回平陵王府。 回府稍作歇息,沈灏带禾生回娘家。 姚家得了禾生要回门省亲的消息,早已做好准备。 新妇回门第一天,要和新郎一起过火盆。 禾生提裙,准备跨过去,还未反应过来,已被沈灏拦腰抱起。 “我怕火星子溅着你。” 说罢,也不管大门口众人的诧异眼神,抱着她跨了过去。 姚爹姚娘互看一眼,这女婿好,会疼人。 吃了茶,沈灏问起姚晏的学业。 因为之前圣人的旨意,姚晏不是特别喜欢这个姐夫。 又或者说,之前死了的那个姐夫他也不喜欢。姐姐嫁了,他的心里空落落的。 虽然这样,但面上不敢表现出来。 他有点怕沈灏。 沈灏细细问了几句,姚晏倒是对答如流。 沈灏满意地点点头,又跟姚晏道:“有一年我曾参与秋考的试题出卷,你拣了个时间,过几日到我府上来,我亲自为你补补功课。” 这个小舅子,虽然年纪小,但是头脑聪明,思路清楚,知道自己要什么,是个当官的好料子。 他又问姚晏:“以后入朝为官,想往哪方面发展?吏部,兵部?” 姚晏摇头,语气严肃:“我想入内阁,做个流芳百世的名相。” 志向倒是远大。沈灏沉默片刻,并未发表意见,只说了句:“上进。” 沈灏转身的瞬间,姚爹一巴掌拍在姚晏后脑勺,低声道:“瞎说什么大话,王爷答话,你好好说话!” 姚晏不服气,回头一句:“我说的是实话!” 沈灏注意到身后的动静,转身一看,见姚爹在训姚晏,笑:“岳丈,小舅子有胸怀是好事,我很欣赏。” 姚晏得意一笑,看了看姚爹。 姚爹啧啧两句。 屋里,姚娘拉着禾生说话,问:“出去大半月,算算日子,你该来葵水了。” 禾生点头,“确实该到日子了。” 姚娘细心交待:“这几天不要吃辣的不要吃寒的,多盖点被遮肚子,我不在身边,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禾生笑:“阿娘,这些王爷已经同我说过一遍了,以前我落水沾了寒气,他特意请了宫里太医为我调养,每个月的葵水来之前,他都不准我吃辣的吃寒的,可难熬了。” 姚娘感叹:“他是为你好,就你嘴馋,天天无辣不欢。” 禾生吐吐舌,往她怀里钻。 姚娘轻拍着她的后背,道:“倒是没嫁错人。” 禾生点点头,一想起他,心里就甜滋滋的。 姚娘想起姚晏的事情,同禾生说了一遍。 禾生一听,慌大于惊。 “她找小晏作甚?”东阳郡主,光这四个字念出来,就让人烦心。 姚娘也是觉得奇怪,摇头:“不知道啊,天天上门缠,小晏不见她,她就不肯罢休。见了面,尽干些奇怪的事,好一阵歹一阵的,这不,前两天还携了琴,说要弹曲子。” 姚娘想起那日情景,不是她对东阳有偏见,从未听过那么难听的曲音,竟然还一连弹了好几曲。 简直一言难尽。 禾生越听越觉得不对劲,问:“那小晏怎么说?” “小晏没说什么,许是怕给你惹麻烦,一直都忍着。”姚娘牵起她的手,道:“他就要考试了,东阳郡主天天这么来,着实不是个好事,看能不能想个法子,既不得罪她,又能让她不要再来了。”实在是,怕了她啊。 禾生点点头,自然是要想个法子的。 她对东阳郡主的印象不太好,这样刁蛮的人,缠上了她家里人,万一不讲理,哪天伤了姚晏怎么办? 她只有这一个弟弟,得好好爱护。 回门三天,倒是没见东阳上门来,许是沈灏在,她不敢过来。 晚上同沈灏说姚晏的事,沈灏倒是一下子就明白了,道:“有个事,一直未跟你说,今日既然说到了东阳,我就一并告诉你。” 禾生服侍他更衣躺下,“什么事?” “小舅子,和六皇弟少年时,长得很是相像。” 禾生皱眉,在脑海里仔细将沈阔的相貌和姚晏的相貌相比较,好像是有那么点像。 嘟囔一句:“我弟是我爹娘亲生的,同圣人可没有什么干系。” 沈灏拉开锦被,在枕边拍了拍,示意她躺过来。“小傻瓜。许是东阳看你弟长得同六皇弟像,所以才天天往姚府跑的。” 禾生不太高兴,“难不成她想赖我弟么,我弟过了年,才十四岁,还没到娶亲的年纪呢。” 沈灏逗她:“太子十三岁就娶了两个良娣。” 禾生撑起手,“那是你们皇家,需要开枝散叶,所以娶得早。我们小晏,还是个小孩呢。” 沈灏一双手抚上她的脸,“不小了,今日我问他有何志向,他说他要做个丞相。” 禾生没说话了,过会道:“不管怎样,东阳郡主天天这么跑,也不是个事。”她翻个身,往沈灏胸前蹭,“夫君,你想想办法,好不好?” 她撒起娇来,听得人酥酥麻麻。沈灏一把捞起她的身子,让她坐在身上。 “把夫君伺候好了,什么都答应你。” 禾生捂脸笑:“说话算话,不许耍赖。” 沈灏双手抱在脑后,看她酡红娇容,一口应下:“君子一出,驷马难追。” 第二日,沈灏亲自找了襄阳王。 将来意一说,襄阳王窘迫至极,当即找了东阳训话。 平日这个女儿再怎么任性调皮,只要不惹出大麻烦,他也就睁一只闭一只眼。 可是今天平陵王都亲自找上门了,当真是丢死人了。 东阳找襄阳王妃说情,襄阳王妃知道自家女儿的心思,没了心上人,想找另一个人代替。 虽然荒唐,却也能体谅。襄阳王妃虽然疼女儿,却也是有心无力。 东阳被罚一个月的禁闭。 没了东阳的打搅,姚家人身心舒畅。姚晏近日越发努力,势要考出个状元。 大婚已经结束,从宫里来的人也该回去复命了。 禾生依照规矩,宫里姑姑和婢子太监各有赏赐。私下里,又另给德清宫的宫人多加了一份。 绿瓶带着赏赐,回了皇后宫中。 一回宫,刚想着告状,却撞见太子也在。 皇后满脸不高兴,并不忌讳有宫人在场,站着训斥太子:“好端端地,你为何邀他一起同行?你是太子,是本宫生的嫡子,而他不过是德清宫那个假正经女人生的庶子,嫡庶有别,按礼制,你无论如何,也不该这般做。” 说的是沈灏。 太子埋着头,没有一句辩驳,连连称是。 又骂了几句,心中的气撒完了,皇后交待:“太子妃尚在东宫等你,你一出去就是两三个月,此次回来,要多疼疼她,不要总是避着她,不去见她。要不是东宫的奴才口风紧,外面的流言只怕早就传得沸沸扬扬,你将来是要做圣人的,一言一行都得十分注意,莫让人抓住把柄。” 太子眸中一沉,离开时,身影微佝偻,似是有千斤重压在身上。 皇后叹气,甩袖:“不成器的东西。” 坐了一会,这才注意到绿瓶回来了,朝她招了招手。 绿瓶上前行礼,将这些日子在平陵王府的所见所闻,如实相告。 皇后有些生气,没想到德妃这么不给她面子,她安插的人,竟然一点都派不上用场。 一生气,就摔了手头的水晶杯。 绿瓶吓得趴地,连忙道:“那平陵侧王妃倒像是个好拿捏的,平时说话温温细细的,不曾和谁红过脸。”意思是建议皇后从禾生下手。 皇后派人此次去平陵王府,更多的,是想进一步了解平陵王府的情况,为以后将人安□□府做准备。 皇后想起那夜的怯生娇容,心头不快。 但纵是再不喜欢禾生,她也得为太子的前程做打算。 如今平陵王也成亲了,所谓英雄难过美人关,若能有那位侧妃吹吹枕头风,以后办起事情来倒也方便。 拿住了沈姚氏,就算是掐住了平陵王的软肋。 皇后深思片刻,决定先见见禾生。 不过一个平民女子,定比不得她们这些从小锦衣玉食里长大的。 她这一生,什么样的大风大浪没见过,难道还拿捏不住一个小姑娘么? 绿瓶趁势道,“德清宫递了牌子,明日平陵王侧妃要进宫探望德妃,娘娘要见她,可以等她进宫了,去德清宫直接把她请过来。” 皇后往榻上一躺,“就按你说的办。”   ☆、73|8.8|城 德清宫的宫人,看到禾生都很高兴。 德清宫与平陵王府是一家,除了德妃,禾生便差不多是他们的第二个女主子,以后德清宫的前程还系在平陵王身上。 这位备受宠爱的侧妃娘娘,得好生捧着。 禾生从云州带了小礼物,一路分发下去,众人很是受用。 重要的不是礼物,是这份心意。 能被主子惦记着,得是多大的恩赐。 德妃正在练字,见她来了,放下笔,吩咐宫人将宣纸裱起来。 禾生看一眼,直夸:“好字。”咦一声,又道:“好像和王爷的字有点像。” 德妃从桌案后走出来,笑容颇为得意:“灏儿幼年学字,是我教的,后来才由国子监太傅教导。” 她将笔拿给禾生,“你也来写一个。” 禾生有些不太好意思,硬着头皮上。 想来想去,写了个一个灏字。 当初学写字,王爷第一个教的,就是他的名字。 这个字笔画多,她练习得勤奋,写出来倒是清秀隽逸,别有一番风味。 德妃点点头,“写得好。” 拿起她的宣纸,和自己一比较,虽然字体不同,可行书之间,倒有种异曲同工的妙感。 一家三人,写出的字倒是相似的。 德妃捧了她的宣纸,让人一并裱。拉了她的手往内殿去,问一句:“和灏儿在外面玩的好吗?” 禾生点点头,将这些日子的所见所闻说一遍。 她听王爷说过,婆母最喜欢听乡土人情的见闻,用婆母的原话来讲,就是——“待在宫中无缘去,听一遍,就当做是自己也去了一遍。” 每次沈灏从外地回来,必做的事情,便是进宫陪德妃说会话。 母子两人虽然不能触碰,互相不善于表达各自的感情,但血浓于水,感情还是很好的。 想起了沈灏不能晕女子的事情,德妃又是一声叹。 有生之年,她还是希望可以和沈灏像一般母子那样相处。 隔壁宫的淑妃就很好,三殿下虽然顽皮爱玩,但隔一段时间,就往宫里跑,三殿下这么大的人了,淑妃天天把他当小孩子一样。 前两天她还看见淑妃为沈茂梳头束发。 虽说有点膈应,但她却是羡慕的。 自从沈灏得了这个毛病,她一次都没有抱过他。 做母亲的,不能抱自己儿子,得多难受。 禾生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用手去牵德妃的手,手心贴着手心,眼睛一眨一眨:“婆母,王爷常常牵我手,进宫前还紧牵着不放,这双手,王爷碰过,现在婆母也碰过,就当是婆母和王爷握手了。” 说毕,她向前一伏,轻轻抱了抱德妃:“王爷也抱过我,我抱婆母,这样婆母就相当于和王爷拥抱了。” 德妃眼睛一酸。 拍拍她的手背,爱怜地抚禾生的脸,道:“我说过,你是个好孩子,果真没有看错人。” 禾生咧嘴一笑,明眸皓齿。 德妃命人拿时下最新的点心样子,包了许多,让她带回去吃。 一说到点心,禾生想起一事——她从云州回来,给婆母也备了许多东西,其中就有名叫月半的甜点。 外酥内嫩,特别好吃,甜甜酸酸的,是用异国特有的果子做成陷,外面包一层面皮,油炸制成。 她特别喜欢吃,可以一口气吃十个。 献宝一样将甜点捧上,期待地看着德妃。 要是婆母也喜欢吃就好了。 德妃还没伸出手,旁边的是蕊出声提醒:“宫中规矩,外来食物,需得验过之后,才能吃。” 禾生一愣,她倒没想到这茬。 德妃却伸手拿起一个,径直往嘴里送,道:“我自家儿媳送来的,要验什么?” 禾生有点感动。 “好吃吗?” 德妃点头,“这东西我喜欢,宫里没有的,难为你能挑出这东西送我,有心了。” 一盏茶吃完,一顿点心用完,德妃开始问正事。 “你和灏儿一天几次?” 禾生正在喝茶,差点喷出来。 ……婆母也太直接了。 德妃挥手,是蕊捧上一本画册,拿过翻开一看,简直要羞死人。 德妃淡定地很,指着画册道:“你和灏儿既然已经夫妻,就没有好羞的,这画册上描的都是些容易受孕的姿势和方法,你拿回去好好看。” 她顿了顿,想起以前赐禾生春-宫图的事,又道:“他若再说这是不正经的东西,你也不用怕,尽管找我,我去训他。” ……王爷肯定会很喜欢这画册。 德妃见她没有答应,凑过来又将问题抛了过来。 禾生羞得脸通红,细着声道:“很多次。” 德妃放心一笑,末了,不忘交待一句:“他憋了这么多年,难免激动了点,你受罪了。” 禾生埋头,脸红得几乎滴出血。 出了德清宫,正准备出宫,迎面撞见皇后宫中的绿瓶前来相迎。 是蕊一愣,见禾生被绿瓶请走,立马去回禀德妃。 德妃眉头一皱,皇后又想打什么鬼主意? “你悄悄地派几个小太监,去皇后宫前盯着,一有动静,马上来禀。” 半个时辰后若禾生还未出来,她便亲自去要人。 这样宝贝的媳妇,可不能任由皇后揉搓。 是蕊应下。 禾生跟在绿瓶身后,心里敲起小鼓。 皇后娘娘为何要找她? 试探着问了问绿瓶,绿瓶倒是大大方方地答话:“今日是侧妃娘娘大婚后,第一次进宫,就算皇后娘娘不来请,按礼数,你也是该去给娘娘请安的。” 是在说她不懂礼数了。禾生低着头没说话,心想,要真是礼数的话,婆母那么严谨的一个人,肯定会提醒她的。 婆母没有说让她去给皇后请安,那就是不碍事了。 到了皇后宫中,禾生想起那晚被掐下巴的事情,莫名有些紧张。 不同地是,这一次皇后十分热情,笑容洋溢,跟前几次见到的时候,截然相反。 禾生顺着绿瓶的话,给皇后赔罪请安。 皇后连忙将她扶起来,说让她不要放在心上。 狠狠瞄了眼绿瓶,绿瓶一愣,随即自己掌嘴。 皇后含着笑,问:“向来只有主子训奴才的,哪有奴才说主子的,往后谁敢在你跟前说半点不是,只管同我讲,我定不会轻饶。” 禾生心中一咯噔。 ……皇后这变化,太诡异。 她自认没有人见人爱的本事,不过短短一时间,皇后为何态度变化这么大? 禾生想起沈灏教她的那句: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依皇后娘娘的身份,大不可不必讨好她这个小小的侧妃。 所以说,皇后娘娘的意图在王爷身上? 自从跟了沈灏之后,她脑子就转得快了。除了在他跟前笨一点之外,在其他人跟前,只要不是特别绕弯弯的那种,她倒看得比从前清楚了。 禾生礼貌地说了几句不痛不痒的话。 皇后道:“过几日将有一年一次的内命妇训话,你算是今年新晋的,必须来。” 禾生怔了怔,很快反应过来,福礼:“谢娘娘提醒。” 皇后命人拿了两大箱宝盒,里面装满绫罗绸缎和珍珠宝石,珠钗衣裙都是时下最流行的,拣了几个小太监和婢女,送她出宫。 走前,还亲切地握着她的手,笑容盈盈:“多来看看你婆母。” 禾生下意识以为她说的是德妃,后来才反应过来,说的是她自己。 ……她又不是太子妃,哪敢喊皇后婆母。 表面功夫还是要做的,甜甜一句:“是,皇后婆母。”加了个皇后两字,就挑不出差错了。 回了府,沈灏正好从外面回来。 两人在府门口相撞,一天没看到他,她开心地提裙跑过去,冲进他的怀里。 蹭蹭他,娇滴滴道:“今天可想你了。” 沈灏拂拂她的头发,才一天未见,小阿生就这么想他了。 果然是小别胜新婚。 他看了看宫里挑出来的箱子,大手牵起她往府里走,问:“母妃真疼你,又赏了一堆东西。” 禾生拉着他手晃来晃去,像一只看见猫的鱼,就只想往前多蹭几下。 “即使婆母不赏东西,也很疼我,谁说一定要赏很多东西才疼的?”她努努嘴,指着左边的箱子道:“这边是皇后赏的。” 沈灏好奇问一声:“皇后?无缘无故地,她为何要赏你东西?” 禾生摇摇头,装出说悄悄话的样子:“不知道,但我觉得她肯定没安好心。” 沈灏捏她下巴,笑意深邃:“上次皇后瞅你样子,瞅出了印子,你不还说她不是故意的吗?” 禾生躲开他的手,娇嗔:“这次不一样,她对我好,我觉得不安。我没有什么值得皇后讨好的东西,别人若想巴结我,肯定都是因为你的权势。但她可是皇后,难不成还想依仗你的权势么?这么一推,她所以肯定是在打你的主意,另有图谋。” 沈灏欣慰至极,亲亲她的小嘴,得意道:“我的阿生,终于变聪明了。” 禾生仰头抱住他脖子,回以亲吻:“那是,我可是王爷亲自调/教出来的人。” 沈灏心头一动,抱起她,“既然说到了调/教,那正好让为夫试试最新的御妻术。” 禾生想起德妃给的画册,“王爷有御妻术,我也有御夫术。” 沈灏哦一声,眉头一扬:“那我们就来切磋一二——” 两人翻云覆雨,做完之后睡了会,醒来之后,天色已晚。 沈灏抱着她,彼此间能听到对方的呼吸声。 这样的日子真好。 禾生问他:“王爷,你最近有什么心愿吗?” 沈灏将头抵在她肩膀,仔细想了想:“刚带你回望京那会,我天天想着如何讨你芳心,总是想,如何有一天,你也喜欢上我,该多好。” 禾生背对着他,反手握住他的肩膀,“这个心愿早就实现了。” 沈灏沉思片刻,道:“下一个心愿嘛,就是想和你生孩子。” 他的语气里有试探,似是很在意她的回应。 以前同她讨论过生孩子的事情,她说怕疼,当时他也是笨,还举了个丽妃生孩子生了足足六个时辰的事,她听完后,就更怕了。 禾生在是想生男孩还是生女孩好。 沈灏见她不说话,以为她不愿意,叹一口气道:“阿生,要不以后都备碗避子汤吧?” 等她做好准备了,再要孩子。 禾生一听,从榻上起身,觉得莫名其妙:“好端端地,为何让我喝避子汤?难道王爷说要孩子是骗人的吗?” 她语气有些委屈。 沈灏慌了神,将她揽在怀里,细细解释。 听完了原因,禾生这才明白,是自己误会他了。 有些不好意思,讨好似地将头埋他胸前,语气坚定:“我知道你一直都想要个孩子。” 沈灏亲亲她的额头:“比起孩子,你更重要。” 禾生晃头:“你没有子嗣,以后要夺位,根本站不住脚。” 涉及到这么现实的事情,她说得没有一丝隐拦之意。 沈灏小心翼翼问:“你想要我当圣人吗?”之前她一直不喜欢皇宫,他都知道的。 禾生双手撑起来,按在他肩膀上,认真道:“只要你想,我就想。我的命我的一切都是你的,你想做什么尽管放开手,我虽然没有娘家外援,但至少没有不知好歹的母家人给你拖后腿。” 自从她与他在盛湖相遇,裴良解释他的晕症之时,她便清楚地知道,沈灏接近她,一开始肯定有部分原因是因为子嗣。 到后来他带她回府,告诉她他是平陵王,她就更加确定了。 但她没有挑明。 一开始就知道的事情,何必斤斤计较。 现在他满心眼都是她,她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再说了,他曾当着圣人面,说他宁愿不要子嗣只要她。 这世上,再没有比他更好的人。 她拾起他的手,握在心窝处,“你想要几个孩子,我就给你生几个孩子。” 他一愣,看着眼前的人儿,觉得自己何其有幸,竟能得到她这样好的人。 温柔地亲上去,“可是生孩子会很痛的。” 禾生嘻嘻一笑,“王爷说过,以后生孩子,我要是痛,就只管掐你,两个人一起痛,痛苦就可以分半啦。” “好。”沈灏心满意足地推倒着她。 与之前强烈的羞羞事不同,这一次他格外温柔,连动作都慢了许多。 没有孩子之前,她就是他的孩子,有了孩子之后,她就是他的大孩子。 总之疼娘子是要摆在第一位的。 到了女训之日,一大早地,皇后就派人来接她。 进了宫,直奔贤德宫,今日的女则训话,来的人不多不少,约莫三十几人,大多是一年内新结亲的内命妇。 禾生刚走进去,众人的视线便被吸引了过去。 成亲之后,她不再像以前那样,只穿素的。 她正式是平陵王府的人了,举止之间都代表着平陵王府的脸面,自当是要精心打扮的。 休沐之日,沈灏会为她描眉,平时他去上朝,也会将她隔天要穿的衣裳和戴的珠钗全部备好。 当禾生穿着一身沈灏搭的衣裙,走出去时,很是骄傲。 她长得好看,穿什么都好看。 众人纷纷走过去,打量她一身装扮。 禾生的交际手段,比最初进平陵王府时,强了许多。 话在精不在多,三言两句,就将周围的人打发了。 皇后一眼望见她,挥手招她过去坐。 亲自递了一本《女则》到她手上,柔声嘱咐道:“有不懂的,尽管问我。” 禾生笑着谢恩。 听了一个时辰,实在无聊。望望其他的内命妇,大多也是面容呆滞。 哎,没办法,只能再忍忍。 禾生开始在脑海里想以后生孩子的事,描着自己相貌,和沈灏的相貌,拼凑在一起,努力描出孩子以后的样子。 想着想着,不知怎地又想到了被里翻红浪的事。 当即一羞。 自己竟然在这种场合想这样的事。 害臊得满脸通红。 旁人注意到她的异样,见耳根子都红了,问一句:“平陵王妃,你可有不舒服的地方?跟皇后说说,叫太医来。” 禾生赶紧摆手,止住自己的心神荡漾,“不用。” 都是王爷害的,回去要让他好好——伺候她。 许是察觉到大家的疲惫,皇后拍手唤人,道:“每年女训,除了读《女则》之外,还有件重要的事。依照规矩,宫中得为各位夫人王妃作画,以保留存籍。” 太监领着廊阁中直进来。 皇后指着廊阁中直道:”这是新来的王大人,擅长各种画法,尤其是人物像,别人要一个时辰才能描完,他只需半个时辰,而且还描得惟妙惟肖,旁人都比不上的。” 众人一叹,对作画的事倒是很感兴趣。 禾生坐在最前排,抬眼一望,愣住了。 这不是三殿下府的门客吗,怎么跑宫里来当廊阁中直了? 卫锦之轻落落地往前一步,双手交叉,彬彬有礼,“见过各位娘子。” 他知道她就在跟前,可他不能去看。 他怕自己的目光太过复杂。 这么多双眼睛盯着,他若瞧了她,定要惹人非议。 众人回礼:“大人好。” 皇后指着案上的点心果子,吩咐卫锦之:“王大人,先让众位夫人王妃瞧瞧你的画功。” 卫锦之应下。 不到一刻的功夫,他描好了,放下笔,亲自捧着递给皇后。 皇后让小太监捧着,给众人看。 众人都道好。 传到禾生面前时,他正巧站在不远处,听得她嘴里轻轻吐了个“好”字。 当即喜得心花怒放,袖子底下的手,狠狠掐自己一把,才能止住面上笑意。 皇后道:“今日作画,人数太多,为了不耽误众夫人的时间,特令王大人依次至各人府上作画。” 众人应下。 经过禾生身边时,卫锦之屏住呼吸,不敢正眼瞄,小心翼翼地假装风迷了眼睛,以袖遮目,侧着余光去瞧她。 面色红润,精神气十足。 看来她过得很好。 过得好就行。 女训结束后,皇后将禾生留下。 问了些平常生活的琐事,禾生一一对答。 一时无话。 皇后有些不耐烦,平日里都是别人说好话讨好她,哪有她说话讨好别人的,这侧王妃未免太不识好歹了。 难道不应该上赶着和她这个皇后娘娘搭话吗? 禾生端坐着,静静地去瞧皇后。 她可不敢跟皇后搭话,万一不小心说错了,皇后拣出错来怎么办?还是本本分分的,皇后问什么,她就说什么。 老实守规矩,总归是不会错的。 皇后突然问:“二殿下同你,平时定是如胶似膝吧?” 禾生一愣,生怕她拿沈灏发作,答道:“比不得娘娘与圣人。” ……这话就有点微妙了。 皇后一噎,硬撑道:“我与圣人,自当为天下夫妻的表率。” 禾生应一句:“娘娘说的是。” 若天下夫妻都同皇后与圣人这般,离心离德,貌合神离,那真当是要天下大乱了。 皇后又问:“二殿下年轻气盛,府里就你一个人,怕是应付不过来。” 说的是那档子事。 禾生听出来这话的意思,敢情是想往府里插人呢。 当即婉拒:“王爷严于律己,从不放纵自己,娘娘大可放心。”说的……当然是胡话。 她的夫君,是她一个人的,别人谁也别想插/进来。 皇后没说什么了,挥挥手让她回去。 禾生刚出宫殿,皇后就将绿瓶传了来:“去,尽快选十几个貌美的侍女,精心调/教过的那种。”   ☆、74|8.8|城 暮霭沉沉中,禾生乘软轿回了府。 云头鞋刚触地,豆大的雨滴啪地一下落脚边,要下暴雨了。 翠玉乘牛皮伞接她,撑着伞,自己往旁边去。 禾生招手让她挨近点,问:“王爷回来了吗?” 翠玉摇摇头,“说是梅中书那边有急事,要晚点回来,让王妃先用膳,不必等。” 禾生提裙,雨越下越大,沾湿了绣花鞋头。 进了屋,翠玉伏身为她换鞋,拿了双青白软鞋为她换上。 府外等候的侍女捧着铜盆进门来,翠玉拧一把巾帕,问:“王妃今日进宫去,可有什么好玩的事?” 禾生摇摇头,能有什么好玩的事,皇后明刀暗枪地,她看着都心慌。 翠玉见她蹙了眉,将话题挑开。 说的都是些下人间有趣的事,禾生听了没几句,不自觉地开始发呆。 翠玉问她是否要传膳,禾生摇摇头,“我等王爷回来。” 拣了些点心果子填肚子,吃几口就没兴趣了。 门口有人轻声喊翠玉,禾生好奇去望,瞥见是裴良。 估计是来送戏文本子的。 翠玉捧了一大摞戏文本子,放在案上。 禾生一边翻拣戏文本子,一边漫不经心地问:“最近我见你老躲着裴良。” 翠玉一窘,低头:“没有。” 禾生扬脸,伸手去点翠玉的额头,“方才他送戏文本子来,你连句道谢福礼都没有,看到他就像老鼠看到猫,拿了戏文本子就往屋里走,瞧,一说到他,你这脸上神情都不一样了。” 翠玉被她一说,脸越发往脖子里埋。 禾生拉她手,让她坐下,道:“裴良对你的心思,我早就看出来了。” 翠玉嘟囔,害羞道:“没有的事,裴管家对谁都一样。” 禾生一笑,有人喜欢翠玉,这是好事。 就好像王爷喜欢她,只要没有什么言不由衷的理由,说不定就能成一对鸳鸯。 这丫头跟了她这么久,是时候有个好归宿了。 裴良那人不错,打小就在王爷身边伺候,做事稳妥为人忠厚。只要翠玉喜欢,所谓肥水不流外人田,她自然是乐意看着他们两个成事的。 禾生拍拍翠玉的手,道:“你自己考虑清楚,若是真的不喜欢,我便同王爷说说,让他以后不要再纠缠你,两人也各自寻幸福。若你喜欢,那你就不要一味躲着,人心热着热着,你一直不回应,说不定哪天就凉了。到时候,可就后悔不来了。” 翠玉迟疑半会,点点头。 禾生继续挑戏文本子,瞥着余光瞧见翠玉满脸通红,似是还没有反应过来。 轻叹一口气。 她和王爷一路走来,虽然不说忐忑,却也不是一帆风顺的。 翠玉待她,忠心耿耿,她一直把她当做家人来看。 在感情方面,她也算个半生半熟的人了,所以希望翠玉能少绕点弯路,幸幸福福地有过自己的小日子。 结果不管怎样,先由他们自己去,反正翠玉的嫁妆,她是早就备好了的。 前头院子婢女喊:“王爷好。” 一听这声,就知道定是沈灏回来了。 禾生趿鞋到屋门口接他,见他肩膀上都是雨点子,拿巾帕沾了沾,回头喊人拿常袍来。 沈灏搂起她,她朝后勾着腿,双脚离地,完全被他抱在怀里。 “今天想了我几遍?”他拿鼻尖蹭蹭她的鼻尖。 禾生抿嘴,“九百九十次。” 沈灏笑着抱她踏进内殿,“我想了你九千九百九次。” 在榻上坐定,吩咐人传膳。 膳食还未上桌,前面小厮来传信,说是有东宫的请帖。 沈灏一怔,拿了请帖一看,并不是给他的。 递到禾生跟前,笑:“现如今你倒比我更受欢迎,这不,刚从宫里出来,太子妃就赶着给你送请帖了。” 禾生讶然,翻开一看,原来是太子妃邀她明日中午到东宫一同赏花。 奇怪啊,她同太子妃素不相识,好端端地,太子妃为何要给她送帖子? “应该是皇后的意思。”沈灏舀了一碗汤。 禾生皱眉。 沈灏抬眸见她满脸不开心的表情,便知道今日在宫中,她定是遇到什么事了。 “你要是不想去,借病推掉便是。”他将汤吹凉,小心翼翼地递她嘴里。 不能不去,这是太子妃第一次邀请她,要是不去,等于直接驳了太子妃面子。禾生喝着汤,觉得太素,指了指案上的红烧肉,示意要吃肉。“赏赏花也挺好的。” 沈灏夹块肉,“那你明日早点回来。” 她认为自己能应付的事,他便撒开手让她去做。她应付不了,横竖还有他。 禾生点点头,跟他说今天宫中的事,省了皇后留她问话的那一段,怕他听了不开心。 “作画?什么时候来?” 禾生摇头,“说是会提前告知,应该就这几天吧。” 沈灏笑:“到时候让他再作张夫妻画,把咱俩画得漂漂亮亮的,裱起来放殿里摆着。” “那多不好意思。”别人一进来就看到他们的画像,指不定得多尴尬呢。 沈灏揽住她的肩,“那有什么关系,我就是要让别人知道我俩有多恩爱。” 禾生捂嘴笑。 吃了饭,小夫妻两个在檐下听雨。 一张藤木椅,一壶梅子酒,风里杂着雨,树枝摇摇曳曳。 自太子回京后,沈灏变得比平时更忙,早出晚归的,有时候连休沐日都不曾歇息。 禾生惴惴不安,想起了太子那双忧郁的眼,不知怎地,莫名其妙有些同情他。 问:“以后我们会与太子为敌吗?” 要当圣人,要么做太子,要么造反。 总归是要选一种的。 她有些担心,虽说下定决心要与他风雨相随,但一想到以后可能的腥风血雨,她就有点怕。 沈灏一愣,没想到她会这么直接地将问题抛出来。 沉默片刻,顺顺她的青丝,柔声道:“你在一旁看着就好。” 他不需要她做什么。 禾生问:“没了太子,圣人会让你做太子吗?” 沈灏捞起她,软绵绵的身子,肌肤温热,搂在怀里,让人觉得安心。 “小傻瓜,不要想这么多,你只管开开心心地过日子。” 禾生回抱住他,“以后有要用到我的地方,一定要告诉我,我也想为你做些事。” 耳边雨声滴答,风声簌簌,她的柔情缠绵悱恻。 沈灏吻住她,含笑:“好。” 第二日一早,起床盛装打扮。 其实之前她有同太子妃见过面的,只是隔得太多,人太多,她没敢上前搭话。 印象中那是个不苟言笑的女子,说话一板一眼,极有威严。 打扮了大半天,拣了身素桃色的留仙裙,坐上软轿往东宫去。 一路入东宫,女官在殿门口等候多时。 跟了女官往内殿去,第二重门刚到,殿里传来吵闹的声音。 女官一怔,止住脚步,唤来殿门口伺候的婢子。 禾生也不好意思再往前走。 侧耳一听,原来太子殿下突然来了,现在正在内殿。 女官有些为难,看了看身后的人,不敢再领着往里去,只好往偏殿请。 转身刚要走,琉璃珠帘声四处碰撞,还没来及行礼,一个浅黄身影气冲冲地从身边走了过去。 “太……”禾生一愣,抬起的手悬在空中,礼行了一半,有点尴尬。   ☆、75|8.8|城 东宫婢子跪拜一地,纵使太子已走,礼数却不能少。 瞧一眼众人的神色,似乎已对方才的情形见怪不怪了了。 女官起身,凑近道,“太子爷许是有急事,一时没注意到王妃在这,还请王妃切莫往心里去。” 禾生不动神色地收回悬着的手,笑着说:“太子乃是国之储君,日理万机的人,是我不好,没能及时与太子行礼。” 这话圆得极好。 女官微躬着身,忍不住偷偷多瞧她一眼。 内殿传来太子妃的声音,声调平和稳沉:“是平陵王侧妃来了吗?” 女官引禾生进殿。 一入殿,想象中满地狼藉的场景并未出现,不过数秒功夫,内殿已掇拾干净。 红木雕花栏架上的瓷器崭新如故,没有半点破碎痕迹。 想来是更替了新的换上。 禾生低身福礼。 太子妃亲自上前扶她。 “侧妃不必多礼。”声音清丽,却没有一丝起伏变化,听着有些僵严。 禾生这才敢抬起头,望见一张白皙的脸,夭桃浓李。 本是张美丽的脸,却因神情太过严肃,而显得死气沉沉。 这样端闷的眉眼,看得禾生很想上前为她揉揉眉。 再细瞧,太子妃鬓间带花钗冠,小大花十八株,着青黑褕翟裳,略微繁琐,却是礼典中太子妃所着妆服。 只是,现在很少有人一字不落地按照礼典着装而穿,家常见客,一般都是常服而扮,就连皇后在宫中训女则,也不曾着正装。 一般只有祭喜大事,才会依典制而着。 太子妃领她上前,小碎步,双手扣在腰间,每一步迈出去几乎都是相同的间隙,头直肩正,目不斜视。 至案几,与旁人家中不同,太子妃这里,是依古时礼制,盘腿而坐。 太子妃开口道:“贸然而请,望尔见谅,闻卿之名,有心一见,茶水相待,鄙陋之处,烦请包涵。” 禾生完全愣住。 ……太子妃说话的模样和语句,简直就像活着的古书。 “……娘娘厚爱。”挤出四个字,完全不是一个档次的。 禾生深深感觉到自己和太子妃之间的差距。 传说中的端庄稳重,说的,就是太子妃这样。 但……总觉得怪怪的,好像有点太过……僵硬了。 德妃娘娘端得也是沉稳之风,但却不会让人觉得压抑。 禾生忍不住再瞧太子妃一眼,发现她说话的时候,眼睛里完全没有神采,一举一动,总像是早已设定好的。 禾生想到了小时候玩的牵线木偶。 聊了没几句,禾生实在招架不住,与太子妃一比,她有种随时会被人戳着脊椎骂不知礼数的感觉。 女官端茶具而来。 太子妃亲自煮茶沏茶。 禾生见过景宁王妃煮茶,举止间皆透着风雅恬然,而眼前这位,完全像是在完成任务。 “尔芳龄几许?” 禾生答:“过完年就十七了。” 太子妃点头,视线望过来,似乎在等着她开口问。 一来一往,方是待客之礼。莫多言,有一回一,问一答一。 禾生反应过来,想了想,抛出一句话:“今日得见太子妃娘娘,乃是我的荣幸。” 太子妃没有多大反应,面容神情一成不变,“尔言过有之。” 气氛沉默下来。 禾生想,或许太子妃不太喜欢她? 这感觉,客气得太过了。 入了后花园,一路观察下来,禾生发现,太子妃无论是跟她说话,还是跟别人说话,都是这个样子。 言行间,咬文嚼字,举止有致,连说话的语气都能在礼制中寻出源头来。 赏花之时,与其说是在赏,不如是在说熬时间。 无论禾生说什么,太子妃都回她一句:“尔喜之即可。” ……拒人于千里之外。 忽地跑进一只白猫,侍女慌忙上前抓。 白猫跌到太子妃脚边,挨着她喵喵叫了几声,亲近极了,应该是太子妃平日养的宠物。 太子妃眉头微挑。 这是禾生进东宫以来,看到太子妃脸上第一次出现神情变化。 之前真的是……硬生生绷着脸。 禾生忍不住想,太子妃才十八,十八少女,韶华正好,应该多笑笑,为何要随时随地摆出一副苦大仇深的表情呢。 侍女逮了猫,跪地道:“一时没看住,团子就跑了出来,想来是娘娘在这,它一路寻过来的,都是奴婢的错,还请娘娘责罚。” 禾生顺着太子妃的视线去看,见她盯着那只浑身通白的猫,似有瞬间失神。 听侍女的口气,太子妃应该很喜欢这只猫。 太子妃敛神正色,又恢复之前木讷的神情。 “有损礼数,毙之。” 侍女脸色刷白。女官去接团子。 太子妃道:“皆毙之。” 意思是猫也一起杀了。 禾生动动嘴皮子,最终没说出口。 就因为猫跳进花园,就要将侍女和猫一起杀了。这好像已经超出恪守礼仪的范围了。 禾生想,太子妃也太死板了点。 不过,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脾性,她也没有资格去批判什么。 大概是因为杀了爱宠,接下来的时间里,太子妃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禾生也不好多待,请礼告辞。 正待离开之时,女官进来禀话,太子妃点头示意,女官这才敢凑上前。 轻声说了些什么,太子妃脸上的神情更郁闷了。 禾生不敢多待,转身欲走。 太子妃却喊住了她,“且慢。” 禾生愣住,太子妃却摆出请的姿势,邀她回内殿再坐一会。 这一次,太子妃将殿内的侍女全都打发出去。殿里就剩她们二人。 太子妃转眸盯着她,与方才初次见面不同,这一次,她将禾生从头到尾打量个遍。 “听闻汝甚得平陵王宠爱。” 禾生低头,轻启红唇,笑而不骄:“王爷心善,待我与旁人稍有不同而已。” 太子妃微微蹙眉,知道她这话是自谦之语,又道:“方才尔在帘外,定已听到殿下与吾争执。” “我时而耳鸣,并未听见什么。”要说听见他们夫妻吵架,这不明摆着下太子妃面子吗! 这样蠢的事,她才不干。 太子妃起身,禾生也赶紧跟着起身。 ……突然有点后悔来东宫了。 禾生咽了咽,见太子妃朝她走来,刚走没几步,却又停下了。 面容犹豫,甚是纠结。 “……有一事,想请教侧妃。” 换做平时,她绝不会想要做出这种失礼的事。 从小,她便被父亲按照国母后妃的标准培养长大,全家族的希望都系在她身上,自嫁给太子之后,她更是以守好太子妃职责为己任。 从礼数到穿戴举止,她从未有过任何失误,外人都夸她贤德颇有先时贤后之风范。 对于太子,她敬他爱他,誓要做位尽职的贤妻。 所谓忠言逆耳,古语有训,夫有过妻当劝之,太子身为一国储君,她自当时时提醒他,切莫忘了太子之德。 可是,渐渐地她发现,她越是为了太子好,太子就越是疏远她。到后来,他甚至会同她吵嘴。 当然,吵嘴这样有失风度的事,她自是不会做。试着提醒太子莫大声说话,他越吵得更凶。 他是一国储君,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怎么可以露出如此丑恶嘴脸? 该改之。 僵了两年,她始终无法动摇太子一分一毫,初每月初一十五,他会来正殿一坐,其余日子,基本从不踏足。 她真心爱慕太子,不想继续再过这样的日子。 视线重新回到禾生身上,她上前一步,诚恳请教道:“侧妃可否教我一二?” 禾生一愣,“教什么?” 太子妃有些羞耻,这样的问题,怎好启齿? 以前不是没反思过,甚至找了娘家人,出过千种办法,可太子就是不与她亲近。 明明与前太子妃那么恩爱,到了她这里,却跟换了个人似的。 眼前的人儿,是平陵王侧妃,是母后交待要好好拉拢的人,想必日后定会成为她们的人。 母后是皇后,她要疼爱谁,那个人自然是感恩接下的。 太子妃不断安慰自己,张嘴说话时,却还是有点怯怯的。“吾欲与太子亲近。” 禾生心头一窘。 ……为什么要同她一个刚见面的人说这样的事。 真的是……好尴尬。 太子妃说出自己的理由。 原来是看沈灏近二十八年不近女色,突然有了百般宠爱的人,认为禾生定当与旁人不同。 禾生看太子妃一眼。 不是她不同,而是他与正常男人不同啊。 唔,沈灏有晕症的事,只有极少数的人知道,太子妃不知道,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太子妃死盯着她,大有她不说出个所以然,就不放她回家的意思。 禾生欲哭无泪,只好硬着头皮道:“太子妃是个完美之人,太子出门在外已久,两人许久未曾见面,一时疏远也是可能的。太子妃无需多做什么,只需与太子多聊聊,说些望京近来的趣闻,太子自会亲近太子妃。” 她可不敢说真话。 太子妃的问题一看便知,太过沉乏无趣,动不动就搬出礼制德行之语,她们相处不过一个时辰,禾生就已被压得喘不过气,换做太子,那么多日夜相伴,估计得疯。 没有谁会喜欢一个随时挑刺的人。 出发点虽好,可大家毕竟是有血有肉的人,太子妃这一套套地摆出来,常人根本招架不住。 禾生试想了想,如果她是男人,唔,应该还是会喜欢自己这种类型。 想吃就吃想玩就玩,成天开开心心的,多好。 小小自恋了一把,回到正题上来。禾生见太子妃一副迟疑的面容,又道:“太子妃仪容端正,臣妾无法匹及,请教二字太过言重。” 太子妃念叨她之前说过的话,趣闻?无非是些不入流的闲言闲语,太子会喜欢听? 将信将疑地又问了些话。 禾生真的不想听太子夫妇的闺中秘事,这样的事,听了去有什么好处? 日后太子妃回过神了,定是要找她麻烦的。 这就好比小时候她与人拌嘴,去找了另一个人倾诉,事后她和吵架那人和好如初,街上碰到当初倾听的另一人,多多少少会担心她把自己说过的坏话说与别人听。 偏生太子妃跟魔怔了一样,拉着她一说就没歇过气。 禾生听了一下午的古语措辞,整个人都不好了。回到王府时,看到沈灏,开口第一句就是:“尔今日可安好?” 沈灏一愣,而后抱着她笑。 捏捏她的小脸蛋,问:“瞧你一副苦大仇深的面孔,不知道的人见了,还以为你今日受了什么大罪呢。” 禾生拧拧眉,叹口气,“确实受罪。” 今日不是去东宫赏花吗,怎么就受罪了?沈灏来了兴趣,拣起案上的青梅果子,往她嘴里塞一颗。 禾生一边吃一边说,话音有些模糊,沈灏大致听了个明白。 吃了果子,又倾诉了一番,禾生心情好了不少。 沈灏笑得直不起腰。 “她竟真这么问你的?” 禾生点点头,爬到榻上拍他肩,“你别笑了,我看她是真着急了,才拿话问我。” 沈灏拉她一起躺下,“你看,连太子妃都向你请教御夫之术,可见你的大名已是人尽皆知。” 禾生捶他,被他一把抓住,扼住往怀里揉。 禾生道:“其实,我也没好意思说,太子妃确实不好让人接近,她端得太正了。” 沈灏为她揉肩。“皇后当初可是一眼相中太子妃,夸她家世清白有贤名。这几年,她与皇后也处得很好,外人都道她与太子恩爱,如今一听,越发觉得传言不可信。” 禾生享受地趴下,“是啊,今天我刚去的时候,正巧碰上太子在和太子妃吵架,可吓人了,还砸东西了呢。” “你看,我们就从来不会吵架。” 禾生翻了个白眼,“哼,以前不就吵过,你还打我呢。” 她指了指臀部,说的是和宋武之那次。 沈灏凑到她耳边,“不是让你打回了吗,还用的鞭子呢。” 禾生扭扭腰,“记仇鬼。” 沈灏挠她痒,禾生笑得打滚,连连求饶,一滚滚进沈灏怀中,沈灏捞起她,道:“太子妃一时犯冲,你可别傻呼呼地跟着一起闹。” 禾生嘟嘴,两只大眼睛水灵灵的。“我像是那么蠢的人吗!” 沈灏毫不犹豫地点点头,笑:“像。” 禾生作势就要捶他。 这一回,沈灏不躲了,任由她捶。 真打到了,她又心疼,撅嘴道:“你怎么不躲?” 沈灏负手在脑后,笑:“娘子要出气,为夫怎敢躲?” 禾生立马就软糯糯地挂他肩上,“其实,我觉得太子妃挺可怜的。” 看得出来,太子妃是真的在意太子。 今日谈话时,她生怕漏掉一点,事无巨细,恨不得将她与太子相处的点点滴滴悉数告之,但二年的相处,她搜肠刮肚,也没想出多少事来。 除了大婚第一个月外,他们会时常在一起,之后的日子,她用十个手指都能数得清,太子来看过她几次。 世间夫妻,不是每一对都能幸福的。禾生想着想着又叹气了,沈灏捂她嘴,“小小年纪,不许叹气。” 禾生蹭蹭他,想到一个有趣的事,与他说:“你知道吗,今天太子妃告诉我一件事,你听了肯定很吃惊。” 沈灏哦一声,饶有兴趣地看着她。 禾生得意道,“原来啊,那个陈安,是前太子妃的远房亲戚,据说两个人相貌有点相似。” 沈灏望她一眼,一副“我早就知道”的神情。“你又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事?” 禾生吐吐舌,翻了个白眼,“哼,我又没胡说。太子妃可讨厌陈安了,一听到太子和他待在一起,就会生气。” 今日太子妃之所以会一时冲动跟她说出那些话,大半原因是因为太子刚与她吵架,就跑去找了陈安。 “难不成太子妃也怀疑太子乃断袖?” 禾生想了想,晃头:“那倒没有。她只说太子先头还肯与她同房,后来就不来了,再后来,所有的东宫姬妾都不再得到他的宠幸。” 沈灏摸摸下巴,“可能是启蒙太早,那方面不行了。” 禾生嗤他,“你每天晚上生龙活虎的,弄得我几乎都要晕过去才肯作罢,难道就差了几岁,那方面就有所不同了?” 沈灏亲她,“这世上,很多男人都有隐疾,像你夫君这样勇猛地,不太多,你可要好好珍惜。” “呸呸呸。”禾生往旁边躲,踢开他伸过来的手,“尽说些不着边际的话,老不正经。” 沈灏逮住她,一阵猛亲,被里翻来覆去,娇喘阵阵。 东宫。 大半夜的,太子妃睡不着,想起白天的事,忽地有些后悔。 平陵侧王妃会不会暗地里笑话她? 太子妃起身坐起来,笑话她也就算了,最怕就是将她的丑事告诉别人。 这样一想,她的心就更加惴惴不安了。 侍女掀起纱帘,问:“娘娘?” 太子妃思来想去,觉得还是派人去嘱咐一声比较好。 毕竟话都已经说了,平陵侧王妃既上了她这条船,那就得将船底坐穿,待她与太子的事有了解决,再想接下来的事。 半夜三更的,东宫的信使敲响了平陵王府的大门。 禾生睡眼惺忪地从被窝里伸出手来,旁边沈灏也皱着眉,被人打搅了睡眠,面色自然不好看。 翠玉忍住困意,将屋里的罩灯点亮。 拆了信,禾生实在睁不开眼,央了沈灏念给她听。 一封信念完,通篇三四百字,其实就是兜着圈地在说一件事——今天东宫听到的事,可千万别告诉别人啊。 沈灏夫妇苦笑不得。 撂了信,沈灏吩咐屋里熄灯,爬进锦被,侧身抱住她:“我原以为你又呆又笨,没想到这世上还有比你更呆笨的。” 禾生闭上眼,困极了。 “太子妃娘娘,是个活宝。” 她想,若是太子嫌太子妃太过死板,说不定见了她今日这些举动,说不定就觉得有趣了。 第二日,禾生刚起,还没来及用早膳,东宫派人来请。 禾生愣了愣,还没得及反应过来,东宫女官已经将软轿备好,径直抬到正殿之外,等她上轿。 万般无奈之下,禾生连个馒头都来不及啃,饿着肚子往东宫去了。 又是一番苦言相诉。 禾生好脾气地听着,只是有一点不太满意,说话时太子妃不让她吃东西。 说是食不言寝不语。 道理她都懂,可是……实在是太饿了。 好不容易到了饭点,太子妃并不没有放她走的意思,留她用膳。 一顿饭下来,禾生吃得小心翼翼,半点声都不敢发出来。 对面坐着个礼仪示范大活人,她如何吃得开心。 一连好几日,东宫天天派人来请。 后来禾生实在忍不住,托病推辞。 一个时辰后,太子妃亲自到平陵王府来了。 禾生不得不装病装虚弱,躺在病榻上,听太子妃又倾诉了一下午。 听习惯了,禾生也就认命了。 反正躲不过去,那就好好享受……毕竟这样的东宫秘闻,一般人想听都听不到。 只是,太子妃满嘴的古语,听得实在心力交瘁。 她抱着侥幸心理,尝试和太子妃沟通了一下说话措辞的问题,要是能讲大白话,她会听得更高兴的。 太子妃一口回绝。 这是她的高雅之处,怎么能改呢? 太子妃与禾生亲近的事,很快传遍望京贵圈。 皇后将太子妃召进宫中,劈头就夸她,办事很得力。 皇后的本意,是想让太子妃与禾生多多亲近,日后做起事来也就不会束手束脚。 她以为太子妃是在招揽禾生,却不想太子妃只管着倾诉心声根本无暇顾及其他。 更别提招揽讨好了。 在太子妃眼里,她能与禾生说这些,对禾生而言,已经是天赐之恩。   ☆、76|8.8|城 太子到正殿时,太子妃正准备出门去平陵王府。 侍女提了罗袜绣鞋,伺候太子妃穿鞋。太子妃双手覆在腹部,在想昨日禾生小心翼翼暗示的话。 ——难道真的是她自己太过严谨了? 正想着,忽地听见女官喊:“殿下来了。” 太子妃一愣,下意识以为是幻觉。 每次太子与她吵完架,至少要一个月以上才会来一趟,而且还是迫于皇后压力。 以前还有的初一十五待遇,现在已经没影了。 于是她继续阖眼琢磨。 太子走到跟前,眯了眯眼,对于太子妃并未像以前那般出来迎接,而感到讶然。 他咳了咳,语气淡淡的:“要出门吗?” 太子妃怔住,睁开眼才发现太子已在跟前。 慌忙忙地福礼,太子伸出手,难得地扶了她一把。 太子妃立即道:“没什么大事,不出去了。” 此刻她的心情激动无比,哪还有时间顾上去平陵王府呢? 煮茶沏茶,两人相对而坐。 太子问:“听说你最近常去平陵王府?” 太子很少主动搭话,太子妃忍住心头的欢喜,面容神情依然沉稳:“母后说,让我多与平陵王侧妃亲近。” 太子蹙眉,听到“母后说”这三个字,莫名有些烦躁。 什么都是母后说,母后吩咐,难道她就不会有自己的主见吗? 太子妃小心翼翼观察着,心头一滞,循环反复嚼着自己方才说过的话。 端端十几个字,哪一个字说错了惹他不快么? 太子端起茶,茶水入口微烫,他眉间的一个川字皱得更紧了。 太子妃整颗心都提起来了。 太子瞄她一眼,正好瞧见她眸中的慌乱,当即心一软,道:“二弟刚成亲,新婚燕尔的,你不要总是去打搅他们。” 太子妃心头纠结,一时没敢应。 到底听谁的? 母后说让她多亲近平陵王侧妃,殿下却让她不要去打搅,是不想她与平陵王府的人走得太近么? 这可该怎么办? 犹豫不过几秒,她点头道:“殿下说的是。” 既然她决心要挽回太子,就要全力支持他。 就像那日禾生在平陵王府说过的,夫君说什么,都是对的。 侧妃能与平陵王如此恩爱,想来也是因为如此。 太子妃暗自揣测着,抬眸瞅太子的脸色。 果然比之前松动不少,连眉头都不皱了。 难得地,太子传膳,要与她一块用膳。 近半年来,这是太子妃用过的最愉快的一顿饭。 吃完后,她就派人去平陵王府送礼了。 虽说以后不能再亲密往来了,可她得时时刻刻提醒禾生,不要把话说出去。 当然,这其中,也饱含了她对禾生的一份谢意。 虽说,禾生并没有做出什么丰功伟绩。 刚送出礼,太子听说了,脸又皱起来了。 太子妃存心跟他对着干是么? 他前脚刚走,太子妃后脚就跑去送礼了,是把他的话当耳边么。 其实他就希望太子妃能够稍微尊重一下他,自成婚以来,只要与太子妃见面,她不是将他前几日的行为举止拿出来说事,就是让他进宫去探望皇后。 他不喜欢被人盯梢的感觉,也不喜欢进宫看皇后。 还有太子妃的那些遵礼大义,更是压得他喘不过气。 哎。太子叹一声气,站在石阶往下看,忽地觉得,偌大的东宫,竟没有能容下他的的地方。 最终还是去了陈安那里。 禾生收到东宫厚礼时,正在府里等人上门作画。 本来她还有些担忧,想着如何错开太子妃上门的时候以及作画的时间,现在一听太子妃不来了,事情得到圆满解决。 高高兴兴地把翠玉喊了来,“去,拿笔墨来。” 这样一份厚礼送过来,出于礼数,她自然得回封致谢信。 十月的天,花香郁浓,因着要作画的原因,她选择在正殿小花园里待客。 听说是要存籍至皇宫玉碟档,画好后就不能变了。这幅画就代表她这个人了。 收拾得漂漂亮亮,身上穿的头上戴的,皆是前一天沈灏选好的。 她一向都觉得沈灏的审美水平要比她强太多。 小侍女在前头轻喊:“廊阁中直来了。” 禾生起身相迎,玉佩琳琅,叮铃作响。 卫锦之在十步之外的距离停下,白袍深衣,拢手作揖。 “见过娘娘。” 语气平静得没有一丝感情。 禾生回礼:“大人好。” 那日在皇后宫中见到这位大人时,她是有些彷徨的。 总觉得怪怪的,哪里不对劲。 可她又说不出来。 总不能因为这人瞪了她一眼,然后就埋下心结吧? 禾生呼一口气,可能因为他是三殿下的人,所以才会有些忌惮,放轻松就好。 卫锦之环视一周,道:“娘娘以千花百朵为背景,确实是好,若是两旁的侍女能稍稍移开,那就更好了。” 禾生挥手,侍女纷纷走开。 姹紫嫣红中,她一人独坐花丛,风从南面吹来,掀起一地花瓣。 因为是要存籍的画像,她端坐着身子,双膝并拢,目不斜视地盯着前方。 卫锦之朝她望一眼,只一眼,却差点让他迷了心智。 他垂下目光,生怕自己的异样被人看出来。 禾生朝他喊一声:“王大人,可以开始了吗?” 听说要整整坐半个时辰,她提前让人备好了点心果子,用来解乏。 卫锦之点头,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可以开始了。” 十月的太阳,照在身上暖洋洋的,不过坐了约片刻,她已经顶不住困了。 卫锦之见她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模样可爱至极,画笔一停,出声:“娘娘,请微笑。” 禾生晃晃头,尽可能让自己看起来精神一点,微微咧嘴一笑。 卫锦之绷着一颗心,小心道:“娘娘若是觉得困乏,可以起身走动一会,臣稍后接着再画即可,不碍事的。” 禾生忍不住伸了个懒腰。 走到画布前,往前一探,画上的人栩栩如生,娇俏媚丽,她竟不知,自己被这么一画出来,竟然可以这么美。 翠玉也在旁边夸,“好看,王大人画得真好。” “那是,人家可是宫里的廊阁中直。”禾生捂嘴笑,端了水果盘递给卫锦之,“王大人,辛苦了。” 她离得近,身上带着果香与花香的味道,幽幽浮起,带着一丝甜涩。 卫锦之几乎都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 他捏了捏袖角,不动声色地往旁一挪。 “娘娘谬赞。” 确实是生疏。禾生越发肯定自己心中所想,反倒松了一口气。 翠玉陪着说话,休息了一会,禾生怕耽误他时间,赶紧又坐了回去。 转身之前忽然想起什么,问:“大人的镯子找到了吗?” 说的是那日七王宴丢镯之事。 卫锦之一愣,迅速回过神,脸上神情并未有多大变化。 “丢不了,谢娘娘关心。” 而后的时间里,他每多画一笔,就恨不得下一笔就此止住。 画得越多,他能和她这样相处的时间就越少。 每多瞧一眼,都想要再多看久点,想将她的眉眼刻在心上,想要她也这样回眸望他,哪怕只有一眼也好。 最终还是搁了笔。 侍女小心翼翼捧着宣纸,卫锦之恭敬道:“娘娘可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臣好回去改动一二。” 禾生摆手,画得这么好看,哪能不满意呢。 哪里都好。 竖起大拇指夸了夸,前头有人来传:“王爷回府了。” 卫锦之眸中一黯。 请辞准备离开。 就算她现在在沈灏身边,并不代表,他愿意亲眼看着他们夫妻伉俪情深的模样。 有些事情,光是用耳朵听,就已抱璞泣血,更何况是要用眼睛看呢。 禾生还是想让沈灏看看自己的画像,她自己是满意的,但万一他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王大人请留步。”她笑了笑,“我想让王爷看看。” 她发了话,卫锦之不好再走,只得留下。 沈灏跨靴而进时,精神奕奕。 下朝时圣人宣他进延福宫,赏了一对南珠,让他带回去给禾生。 区区南珠,本不稀奇,但因着是圣人赏的,并指明让他给禾生,这就很值得高兴了。 过了花架,见有外客在,仔细一瞧,是三皇子的门客。 当即就有点不太高兴了。 但他藏得深,面上也没露出半点情绪来。 禾生高兴地跑过去,沈灏牵她小手,问:“今日太子妃没来?” 禾生耸耸肩,“没来,估计也是说腻了。今日宫中的廊阁中直来府作画,把我画得可漂亮了,你快来瞧瞧。” 卫锦之行礼。 沈灏轻轻瞄他一眼,视线挪到一旁的宣纸上。 妙致毫巅,一笔传神。 确实是好。 能将他的阿生画得这般好,他当然不能吝啬夸赞之词,将之前的事一放,就事论事,赏了二十两金子给卫锦之。 “老三怎么让你进宫当廊阁中直了,实在是有屈才之嫌。”别的不说,但就这个人的才华,是足以入朝为官,担当重任的。 或许,这人还有可能成为老三最后的王牌。 一想到,沈灏就警惕起来了。从头到尾将卫锦之打量一番。 虽其貌不扬,但气质尚好,轻落落地往那一站,倒显出几分魏晋风骨。 若能招揽,再好不过。但若不能,那便杀了。 卫锦之感受到对面人的阴沉与杀气,镇定自若,丝毫不畏惧,大方道:“臣好丹青,宫中廊阁藏有许多古迹名画,故入职中直,以求一窥。” 话倒是说的一点都不客气。沈灏敛了敛眼角,继续道:“对了,不知大人姓名?上次问过,后来却忘了。今日丹青妙笔,本王甚是喜欢,待画像封裱,定另备厚礼到府上致谢。” 卫锦之视线一垂,不太想要开口。沈茂给他胡乱取的名字,是他心中永远的痛。 至少在他成事之前,他都得顶着那个名字。 却不得不说。“……王小八。” 翠玉笑出声。禾生忍住笑意,叱她一声,“不得无礼。” 这名字……确实太奇怪了。 听起来像骂人不是么? 毕竟是来上府来作画的,得恭敬待之。 沈灏搂她肩,朝卫锦之道:“王大人既然来了,有个忙还请王大人一定要帮。” 话说得客气。卫锦之道:“王爷尽管吩咐。” 沈灏道:“请王大人为我与内子描一幅夫妻画。” 卫锦之握紧拳头,藏于宽大的衣袍下。 他是区区七品廊阁中直,哪敢拒绝权势滔天的王爷? 光应下还不够,得笑着应下,才是好。 肝肠寸断。 沈灏想让禾生坐在自己腿上,禾生害羞,推脱不肯。 紧紧挨着他,拨开了他伸过来的手,小两口坐姿端正。 “要坐很久,为夫不抱你,就拉着你手。” 禾生想了想,点头同意了。 牢牢牵紧的手,两人脸上笑得灿烂幸福,卫锦之被刺得不敢也不想睁开眼。 不过短短片刻间,前一刻还在小心欣赏着她的笑脸,下一刻却要看着她和另一个男人共画夫妻像。 沈灏想着,要将描好的画,置于殿内,再命人多临摹几副,以后公差在外,想她了,就能把画拿出来看一看。 故此希望这画是尽善尽美,最好不要有任何瑕疵。 出声喊道:“王大人可是身体不舒服?” 卫锦之迅速掩藏好自己的情绪,“想着该以何种方式描画,一时出了神,多谢王爷关心。” 他不但要画,还要画得好,画得传神。 这才不会让人生疑。 不多不少,刚好也是半个时辰,一幅画已经描好。 沈灏命人接了画。这是他另外求的,自然不能让带进宫里去。 裴良客气地将卫锦之送到门外,雇好的轿子早已等候多时。 卫锦之摆手拒绝,说是刚才僵滞太久,想要自己走回府。 裴良不好再劝,说了几句漂亮场面话,就此作罢。 卫锦之心情沉重,方才在平陵王府憋着的情绪,缓缓地往外溢,忧愁与愤然化作黏稠的腐胶,从内到外将他侵蚀。 走出没几步,迎面来了顶青头软轿,轿帘掀起,他无意间一瞥,恰好望见一张熟悉的脸。 宋瑶下轿来,冲着刚转身的裴良道:“裴管家!” 裴良回过头一看,是宋家姑娘,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不等裴良开口,宋瑶主动道:“我来给王妃送东西。” 裴良知道她与禾生交好,赶忙将人迎进去。 府门口的小巷子里,卫锦之死盯着那个渐渐远去的鹅黄身影,忽地想起一事。 之前在盛湖时,他去寻阿生,碰到的,就是这个小姑娘。 当时她怎么说来着? ——“我与禾生交好,时常一块玩耍。” 有些时候,比起莽撞急炸炸地靠近一个人,从她身边人下手,可能会得到更加意想不到的效果。 宋瑶是替宋武之来送抄读笔记的。 宋武之与姚晏是同届考生,二人不知怎地就认识了,并且相见恨晚,相谈甚欢。 宋武之现如今在望京的白马书院进修,那里有个老师讲论语讲得极好,见解独到,解答精辟。 姚晏听闻后,便央宋武之誊了笔记。 宋瑶多日未与禾生相见,借这个由头,正好上门与禾生叙旧。 刚进殿,才发现沈灏也在,不好意思多待,聊了没几句,放下笔记就准备走。 禾生送她出去,知道她今日上门,定有要事。 宋瑶有些犹豫,将卫林的事说了出来。 原来,漠北四王子拓跋仑还赖在卫家没走,那一日与卫林吵架,忽地强吻了卫林,还说喜欢她。 卫林羞得没脸见人,自己也没个主意,她有点喜欢拓跋仑,但又怕他不是真心的。故拉了宋瑶相问。 宋瑶未经□□,哪里懂得判断这些,所以才想着上门找禾生。 原来是这样。禾生也犯愁,她对那位漠北四王子了解不多,毕竟关系到卫林的终身大事,不能急着下断论。 “你让她先不要急,毕竟是王子,且家远在漠北,得查清楚有没有娶亲定亲。” 宋瑶点点头,确实该如此。 万一人家一边说着喜欢,一边已经娶了三妻四妾的,卫林要是一头钻进去了,到时候肯定会被伤了心。 送走宋瑶,沈灏正在翻阅笔记,问:“这是给你弟弟的,送给你作甚?” 禾生往他怀里钻,“小姐妹想说说话聊个天,哪知正好碰上了你。” 沈灏放下笔记,差人给姚家送去笔记。 捏捏她的小脸,“那当然,夫君更重要。” 禾生捂嘴笑,不回应。 聊了会今天作画的事,禾生想到卫林的事,问他:“那个漠北四王子,可曾娶亲?” 沈灏好奇,“不太清楚,怎么想起问他了?” 禾生将卫林的事说了一遍。 沈灏沉声,“他以后迟早是要回漠北的,卫林难道愿意跟着他回去么?” 禾生蹭他肩膀,“总之你先打探一下他的情况,好不好?” 沈灏答应了。 七日后就是秋考了,禾生想送姚晏去考场,沈灏说也要跟着一块去。 禾生摇头:“考场那么人多,都是些仕生,你要是去了,万一被人认出来怎么办?小晏也说,不想惊动他姐夫。所以,还是我去吧。” 沈灏想了想,只得应下,“虽是常服出府,但该带的丫鬟侍卫,一个都不能少。” 禾生点头,“知道啦。” 秋考那日,人山人海。 无论是寒门子弟,还是世家子弟,皆以中仕金榜题名为傲,这是他们扬名天下的第一步。 禾生做寻常打扮,同姚爹姚娘一起送姚晏。 秋考一共进行五日,五日内,考生不得出考场,一切活动皆在考场内进行。 该带的东西都带上了,姚晏准备进考场。 禾生将自己绣的一块标有“胜”字的巾帕塞给姚晏。 本来她是想绣荷包的,但考场不准带锦囊荷包之类的,所以就剪了块金罗锦,在上面绣了个胜,意喻旗开得胜。 姚晏捏着巾帕,只不过绣了一个字,却东倒西歪的,看不清楚地,还以为是一个月字加生字。 这巾帕在旁人眼里看来,定是丑陋不堪的。 姚晏喜欢得紧,将巾帕系在衣襟处,翻了翻,将胜字露在人前,大大方方地走进去。 没走几步,迎面被一人撞了,没站稳,往地上摔去。 禾生和姚爹姚娘赶紧上前搀扶。 “对不起,是我一时心急,没看清楚路。”对面传来一个怯怯的声音,抬眸一看,是个清秀的小伙子。 小伙子脸憋得通红,一面躬腰道歉,一面往考场门口看,似乎心不在焉。 姚晏摆摆手,没有放在心上,回头冲姚家人道:“爹娘,姐姐,你们回去吧。” 说罢,他阔步向前,斗志昂扬。 从这里开始,他要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有个叫姚晏的仕生。 他要做金榜第一的状元。 方才撞人的小伙子跟在姚晏身后,畏手畏脚的。 姚晏回头,问:“你跟着我作甚?” 安倩垂目,不敢出大气。 她一定要替她哥哥考取功名。 “我……我有点紧张。” 姚晏了然,这么大的考试,焦躁不安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大家同是仕生,自当得互相帮助。 出言柔声安慰几句,进了门,两人竟然分在相邻的两间考房。安倩的考房挨着墙,隔壁就只有姚晏一间考房,对面也是墙。 安倩仍然担心会被人看穿女子身份,趁着考前休息的空隙,出声央姚晏:“……晚上睡觉时,你别往我这边看。” 姚晏自是不屑偷瞧旁人试卷,虽不如才高八斗,但他好歹也是过目不忘学富五车。 男子汉铮铮铁骨,怎么可能做出作弊这样的事情? “你也别往我这边瞧。”   ☆、77|8.8|城 秋考结束后,姚家人的心事又放下一桩。 姚晏邀请宋武之一同秋游,加上那日认识的安倩,三人出行,往南边的蕲州去了。 他并不知安倩是女子,只觉得她文采斐然,脾气极好,加之有同考之谊,越发待她不同。 安倩本不想与他多有牵连,毕竟她此次考试,顶的是她哥哥安然的名字。若是秋榜一放,榜上有名,届时自是要由她哥哥去进行殿试的。 无奈姚晏三番五次热情相邀,且听闻他是平陵王府侧妃胞弟,若是断然拒绝,难免引起猜疑。 思来想去,安倩悔得很,恨极了自己在考场外的那一撞。 秋游的日子里,她只求能与姚晏进一步交好,届时若被他发现真相,能让他不要与外人道。 哪有又多来了个宋武之,安倩几乎觉得上天成心跟她作对。 提心吊胆十几天,终是等到了出榜的日子。 来回找了几遍,没有出现安然的名字。 竟是落第了。 既失望又庆幸,正准备离开时,被人喊住,转身一看竟是姚晏。 金榜第一,落的名字,便是他的。 人逢喜事精神爽,姚晏邀安倩一聚。路上安慰她,“以安弟的文采,明年再战,定是第一。” 安倩也只好这么安慰自己。 待明年了,哥哥的病应该就好了,也就用不到她替考了。 一想到哥哥的病,安倩眼里有了泪意。前阵子大夫都说哥哥没救了,让他们准备后事,她为了圆哥哥金榜题名的梦,这才冒险替考。 可后来姚晏请了个大夫来,哥哥的病竟有了起色,说是慢慢调养,明年开春就能健复。 她自是对姚晏万般感激,却又心头有愧,迟迟不敢告诉他真相。 若他知道她是女子,会不会恨她欺骗了他? 一路想一路走,已到了姚家门口。 沈灏夫妇和姚爹姚娘早已等候多时。 沈灏今日正好是休沐,带了禾生回娘家,顺便庆祝一下姚晏的金榜题名。 姚晏为人低调,不想大张旗鼓地敲锣庆贺。 这是他意想之中的事,有什么值得恭喜的? 故此就邀了宋武之和安倩回府。 虽能婉拒仕生,但望京各府的恭贺却是无法拒绝的。自开榜那一刻起,各府派去恭贺的人络绎不绝。 姚晏悄悄地凑到禾生耳边,指着门口庆贺的人道:“寻常人家中第,哪能得公侯伯爵们这般恭贺,他们都是冲着姐夫来的。有朝一日,我定要他们是冲着我来的。” 禾生拍拍他肩,“人小鬼大。” 姚晏凛然道:“姐,我不小,都到该定亲的年龄了。” 他主动提到亲事,禾生觉得惊讶,问他:“是否有心上人了?” 姚晏摇头,“问我这个作甚,我怎会有心上人呢?世上哪有人比得过姐姐,又怎能入我的眼?” “嘴甜!”禾生拧他,将姚晏的亲事往心里一放,想着过了年再帮他张罗。 忽地前面有人来报,“襄阳王妃和东阳郡主来了。” 禾生皱了眉头,看姚晏一眼,“你要躲躲吗?” 姚晏想了想,道:“我又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为何要躲?不躲。” 东阳一眼见着姚晏,他戴缨冠穿深衣,站得笔直。 下意识就想上前,被襄阳王妃一把逮住。 瞅瞅旁边站的沈灏以及禾生,东阳想到上月被罚禁闭的日子,立即将手缩了回去。 抬眸见姚晏与一陌生少年说话,模样亲热得很,东阳多瞪了几眼。 宴席结束后,东阳未能与姚晏说上一句话,她不甘心,骗襄阳王妃自己丢了东西,要回去找。 襄阳王妃素日疼爱她,一眼看穿她的心思。想着姚家是平陵王府亲家,且现如今门第不高,东阳要真想嫁姚家,论身份论家世,那是绰绰有余的。 尽管她家东阳比姚家少年要大上三岁,且……有点小任性。 襄阳王妃是这么打算的,若东阳拼死拼活也要嫁,那她就算把姚家少年郎绑了来,也要成全自家女儿的心愿。 沈灏禾生已经回王府,东阳半道折返,正好没了障碍,大大方方地往姚晏书房去了。 姚晏正在与安倩说话,忽地被人撞开了门,一见,竟是东阳。 东阳甩着鞭子,指着安倩道:“你,给我滚出去。” 上次的事情,她终究还是有些怪姚晏。 她堂堂一个郡主,喜欢上他一个无功无名的毛头小子,他竟然还不乐意,想着找人去她爹面前告状。 难道觉得她配不上他吗! 东阳愤愤地看着姚晏,心想,这小子日后终归是她的人,她得好好训一番。 不然,日后成亲了,她不得被压得死死么? 安倩闻言就要出去,被姚晏按住肩头,“不必理会。” 他看了看东阳,实在是无奈至极。 他虽年纪不大,但也知道男女之间的那些事。对于东阳,他着实没有那种心思。 还是说清楚的好。 姚晏转头对安倩道:“你在这稍等片刻,我去去就来。” 东阳跟着姚晏出了门。 院子的槐花树下,东阳心花怒放,觉得姚晏终于肯开窍了。 不想让他看出自己的开心,怕输了气势,绷着脸,寒着眼,傲气得很。 “姚公子有何赐教?” 姚晏尽可能委婉地将自己的想法告知于她,一番措辞,牙口间转了百遍,既怕自己说得不清楚,又怕伤了她的心。 毕竟,东阳也没有对他做什么事。 这世间所有的情意都值得珍重,但他既然不喜欢她,就不能耽误她。 东阳愣住,许久才反应过来。 她忽地想到当年,六哥哥也是这么拒绝她的。 ——“你哪里都好,可是我不喜欢。” 凭什么!既然她哪里都好,为什么不喜欢! 恼怒成羞的东阳不肯接受眼前事实,她倔强地踮起脚凑过去,作势就要亲姚晏。 姚晏闪躲,她一下子扑到了地上,狼狈至极。 姚晏于心不忍,伸出手去扶她,哪想她刚一碰到手,便立即八爪鱼般地缠了上来。 “我不信,你肯定是喜欢我的!” 姚晏几经挣扎,终是挣脱了。 东阳跟在他后头跑,“姚晏,你让我亲一下,就亲一下!” 两人满院子地跑,安倩好奇,从书房站了出来。 ……这是什么情况? 东阳跑得累了,转眸望见一脸茫然的安倩,心中冒出一计,转而放弃追逐姚晏,朝安倩跑去,拿住鞭子缠上安倩的脖子。 安倩不会武功,只得被她俘虏。 东阳一声吹哨,召了自己的汗血宝马,她力气大,又习过武,轻轻松松地就将安倩携上马背。 居高临下,盛气凌人:“姚晏,你若追上我,我便把你好友还回去。” 说罢,扬长而去,在姚家的庭院里一路往外驰骋,闹得个鸡飞狗跳。 姚晏气煞,立即吩咐人牵马来,追了上去。 东阳一路往郊外去,至湖畔,前头无路,只得下马。 姚晏也及时赶了过来。 少年愤然,好友因自己被掳,这样的羞耻,他该如何作赔? 东阳勒着安倩脖子,放低声音,问:“你会不会泳水?” 安倩心中一咯噔,诚然道:“不会。” 东阳转面就对姚晏喊:“你若是今日不答应我,我就把你朋友丢湖里去,我问过了,这个小白脸不会泳水。” 安倩脸色煞白。 姚晏气极了,顾不上平日端出来的儒雅气度,指着东阳道:“你快放了他!” 东阳是谁,全望京城有名的蛮横子,当然不会因为姚晏的这一句低吼而被吓到。 相反,她气焰更胜,“我最后再问你一遍,你愿不愿意做我的夫婿?” 姚晏咬牙切齿吐出两个字:“……不愿。” 不识好歹。东阳愤怒,气得手都在抖,拖着安倩往湖里甩。 姚晏欲上前,东阳喊道:“你要是敢过来,我就先把他勒死了再丢湖里。” 安倩欲哭无泪,今天真是倒了个血霉。 先是落第,后是无端被胁,现在还要因为别人家的儿女情长被人丢进湖里,搞不好还会丢了性命。 这样的霉运,怕是八辈子都不会撞上一次。 姚晏看着安倩,有些紧张,担心东阳真把安倩勒死,立马不敢动了。 眼见到了湖中心,水要没过脖子,安倩支撑不住,忍不住出声呼喊求救。 东阳恶狠狠地堵住她的嘴,“喊什么喊!” 再拖着安倩下水,她自己也无法撑住两个人的分量,本来就只想想吓吓姚晏,并非真心要杀人。 又喊了一遍:“姚晏!你到底想清楚了没有!” 姚晏在湖边急得焦头烂额,眼见着两人没入湖中快没影了,顾不得那么多,一头钻进了水里。 东阳大惊,刚刚自己明明放了那样的狠话,他竟然还敢下手救人,他真以为她不敢勒这个小白脸吗? 下手就要去勒,掐了两三下,终究是不敢背负人命。 撒开手,往湖的另一边游去。 安倩在水中下沉,水从鼻子耳朵灌进去,她几乎无法呼吸,就在以为自己快要窒息而亡的时候,一双温暖的臂膀将她捞起。 “对不起,是我拖累了你。” 这是她昏过去之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78|8.8|城 姚晏将安倩送回安府后,心跳如雷,面色赤红。 姚娘见他一张脸憋得通红,以为是落水染了风寒,急乎乎地就要找大夫为他看病。 姚晏不太好意思,一言不发躲进了书房。 ……安弟竟然是个女的。 想到那么多日日夜夜的相随相伴,姚晏就觉得自己浑身上下烧得疼。 转而又想起今日的事,觉得自己对不住安倩。 险些害她丢了性命,又看了她的清白身,往后见了面,他得如何赔罪,才能抵消一二? 姚娘不知他心思,想到今日东阳在府中的闹腾,心里又慌了起来。 日后要真娶了这么个媳妇,那估计得日日闹个鸡犬不宁。 姚晏在书房只待了片刻,出房门后,与姚娘交待,千万不要将此事告诉禾生。 他不想让姐姐心烦。 他是个男人,自己惹出来的事,自己解决。无论是东阳还是安弟,他定会将事情圆满解决。 虽然姚家没派人知会,到了晚上,禾生还是知道了白天的事。 沈灏牵着她散步,笑:“没想到东阳这般有决心,竟闹到要死要活的地步。” 禾生拧着眉头,不说话。 沈灏轻晃她手腕,凑近:“要不要为夫替你解决一下?” 禾生摇摇头,“我再想想,总是让你去襄阳王府也不太好。这是女人家的事,自当应由我来出面。” 她说出这样老气横秋的话,沈灏一懵,而后捧住她的脸蛋亲,“我的小阿生,长大了。” 禾生投入他怀中,望着天上一轮皓月,糯糯道:“长大了也永远是你的小姑娘。” 沈灏搂着她的后背,低下头深情一吻。 第二日,禾生亲自到襄阳王府登门拜访。 襄阳王妃知道昨日的事,有些害臊,接待禾生时,也不敢端着架子,尽可能温和地与之聊天交谈。 东阳躲在后面窥探。 聊了一会,禾生挑明来意,“我替家弟在此谢过郡主的厚爱,他年少不知事,多有得罪之处,还望王妃与郡主多多包涵。” 襄阳王妃朝帘子后看一眼,回眸笑道:“姚家少年郎才华四溢,进退有礼,哪来包涵一说?是我家东阳调皮,望王妃海涵才是。” 禾生又道:“家弟性子憨厚,很多事情不懂变通,恐怕担不起郡主的青睐。” 此话一出,东阳立马从帘子后面跳出来,“怎么就担不起了?我瞧上你们家弟弟,难不成你竟不准么?” 禾生皱眉,轻声一句:“那也得两情相悦,才可成事。” 东阳性子急,认定了今日禾生上门就是为了阻止她靠近姚晏,当即摔了杯子,“你等着瞧,不出几日,我定让他爱上我。到时候,你就算替他求着来让我嫁,我也不嫁!” 说罢转身离去,丝毫不给襄阳王妃训斥的时间和机会。 禾生愣了愣,心头情绪复杂。 襄阳王妃颇为尴尬,笑了几声以缓解气氛,“小女不懂事,王妃别往心里去。” 禾生想了半天才憋出一句:“……郡主有自信是好事。” 回了府,一想到姚晏的事,心都要操碎了。 沈灏将她从榻上提起来,点点她的鼻尖,“昨日还夸你长大了,今日一回来就见你在榻上打滚,在外面受气了?” 禾生娇娇地枕着他的大腿,握着他的手放在额间,“今天我去襄阳王府,东阳竟然放话说,不出几日,定要小晏爱上她。” ……总有种自己家养的白菜即将要被猪拱了的感觉。 不对,是母夜叉。 沈灏轻笑,手心挨着她的脸颊摩挲,“就为这事?” 禾生撅嘴:“不然呢?” 沈灏俯身堵住她的嘴,“要不这样,我给小晏求门亲事,订了亲,东阳也就死心了。” 禾生点点头,“反正我就是不喜欢东阳,我们全家都不喜欢她。” 沈灏摸摸她的脑袋,“知道啦,你不喜欢的,为夫也不喜欢。过几日我让母妃拿各家名册让你瞧瞧。” 禾生攀住他的肩膀坐起来,往他脸上甜甜一吻。 这边,东阳闹个不停,却终归只是女儿家任性的事,碍不到什么,比不得朝堂上发生的大事。 兵部出了事,被查出贪污受贿近万两钱财。 兵部尚书是东宫的亲信,圣人一怒之下,革职兵部尚书,将其直接打入天牢,择日斩首示众。 朝堂之上人人自危,一时间不敢有大动作。 圣人明面上虽未迁怒太子,却借了其他由头,罚太子禁闭一月,责其在东宫面壁思过。 皇后听闻后,惴惴不安。 思来想去,最终决定让沈灏在圣人跟前为太子美言几句。 这件事,为了避嫌,母家以及东宫的人绝不能站出来为太子说话,一开口就是错。 但这情又不能不求,万一圣人因此落下心结,从此对太子失望,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还是得亲兄弟站出来说几句。 太子妃亲自上门,委婉表达了自己的意思。前脚刚走,后脚沈灏便回了府。 禾生开口说了没几句,沈灏便全然明白。 却是不能够应下的。 表面说情几句是应该的,但若一味地向圣人求情,肯定不妥。 圣人责罚太子的理由又不是兵部之事,现在皇后跳出来四处找人为太子求情,不就恰好落实了太子之嫌吗? 故此沈灏第二日只提了几句,还是混在一干大臣中,打着东宫乃国之表率,动不动就罚,实在有失威仪的旗子。 圣人听了这些话就冒火,摔了折子,急急地就退了朝。 皇后觉得是禾生的枕边风没有吹好,将错处都怪在了她身上。 绿瓶在一旁道:“侧妃终归不是我们的人,就算再怎么招揽,她的心也不会向着我们。” 皇后气呼呼地坐下,“那样跟她交待过,一定要让二殿下尽全力为太子求情,二殿下倒好,除了说些废话,一句顶用的话都没有!” 绿瓶上前,“娘娘,不管二殿下有没有夺嫡之心,都得尽快在他身边安□□们的人。” 皇后好不容易平复心情,觉得一刻都不能再等,问:“让你办的事,可都办好了?” 绿瓶讨好道:“早就办好了,个个都是顶好的,一万个人里才能挑出那么一个。” 皇后点点头,“去,立即将平陵王侧妃召进宫来。” 这些日子百般讨好平陵侧妃,待她赐了人下去,自己人在王府站稳脚后,也就用不着这个侧妃了。 禾生换好了衣裳,正准备出门往卫林那里去。 王爷都让人打听好了,那个漠北四王子尚未娶亲也未定亲,且在漠北名声甚好,是出了名的亲民爱民。 这样一来,禾生悬着的心就放下了半颗。 挚友有了心上人,她自然高兴,迫不及待地想要听卫林讲讲这些日子的小女孩情怀。 轿子刚出府,走了没几步,转身被人追上来,掀帘一看,是宫里的内侍。 “皇后娘娘有急事宣王妃进宫一见。” 得,今日怕是又去不成卫林家了。 禾生只得回府,妆上进宫觐见的内命妇服饰,利用换鞋的空隙,提笔给卫林写信。 虽不能亲自告诉她拓跋仑的情况,却也不能耽搁,指不定卫林现在等得多着急。 将打听到的情况写入信中,差人往卫林家送去。 晃晃脑袋,打起十二分精神。进了宫,刚迈进内殿,便觉得气氛不对。 ……皇后宫中,平日里没有这么多婢子。 而且个个都还是姿容貌美,雪肌红唇的美人。 禾生收回打探的视线,上前给皇后行礼。 皇后亲热地扶起她,朝绿瓶使了个眼色,绿瓶立马派人搬了张梨花椅。 皇后按住她坐下,亲切道:“瞧瞧你的脸色,竟憔悴这样!二殿下也太不会怜香惜玉了。” 禾生一怔,下意识抚上自己的脸,憔悴? 皇后命人抬了镜子来,指着镜子里的娇容道:“你自己看看,是不是一副身心疲累的模样?” 禾生瞪大了眼睛探,左瞧瞧右看看。 ……精神得很,哪里就看出疲累了? 中午王爷回府用膳时,还拉着她抱怨说,明明昨晚两人翻云覆雨闹到二更,他眼下起了泛青,她却半点倦容都没有。 禾生心中嘀咕,皇后娘娘根本就是瞎说。 皇后一转眼珠子,忽地拢住她的手,“本宫也是心疼你,好好的一副美人模样被摧残成这样,实在于心不忍。说来说去,还是因为你府上姬妾太少,只你一个,若是有人能为你分忧,也就不怕二殿下每晚折腾你了。”   ☆、79|8.8|城 话说到这份上,傻子都听明白了,皇后这是打算给平陵王府赐人呢。 禾生开口欲言,被皇后手指一遮,挡住了嘴。 皇后一翘嘴角,眉头上扬,语调高上三分,“还不快来见过你们的主母?” 丝毫不容禾生反驳。 殿两旁站立的婢子躬腰上前,伏地行礼,嘴里喊着:“妾见过娘娘,祝娘娘万寿金安。” 统共十二人,穿粉红罗衣,妆容秀丽,千娇百媚,姿态不一。 绿瓶上前递上婢子的卖身契书,皇后拿了契书,转而交给禾生:“这也算是对你的赏赐,将人带回去好好安置,切莫辜负本宫的一番心意。” 禾生闷着声,扫了眼前跪着的一排人,心头涌出火来,手里紧攒着契书,几乎要揉成团。 皇后扶了扶鬓边云髻,斜着眼瞅了瞅禾生,见她满脸愤岔,水灵灵的眸子里几乎要喷出火来。 当即心中不快,她贵为中宫,好心给皇子赐些姬妾,一个侧妃,难不成还敢有异议么? 皇后张嘴想要训斥,思及这些姬妾往日在王府的前程还得靠禾生铺路,想了想,也就忍下了。 待禾生走后,绿瓶讨好皇后:“瞧侧妃气成那样,八成是看这些婢子美如天仙,夺了她的恩宠去。” 皇后迟疑,还是有些不放心。 虽说禾生看着乖顺,可万一她想独占平陵王,不肯安置那些婢子,怎么办? 绿瓶看穿皇后心思,笑道:“娘娘放心,侧妃一向胆小,不会不听娘娘的话。既然是娘娘赏的人,那便算是半个贵妾,她轻易不敢随意发落。” 皇后想想觉得也是,人都赏下去了,只要带回平陵王府,这事情也算是尘埃落定了。 侧妃若是个识相的,就该挑几个婢子亲近,将人送到平陵王跟前。说不定,往后侧妃自己生了孩子,想要往上提一提身份,她这个做皇后的还能帮衬一把。 吩咐绿瓶道:“你记得随时关注平陵王府的动静,发话下去,那些婢子中,谁若第一个得了平陵王的恩侍,本宫便赏黄金千两许她日后贵妾之位。” 绿瓶应下。 翠玉在府门口接人,远远望见禾生的轿子从南面而来,未到跟前,忽地发现旁边多跟了十几个人。 一样的衣裳,一样的妆容,生得显眼,全是美人。 当然,跟自家王妃比起来,那就显得庸俗不堪了。 禾生从轿子里踏出来时,翠玉连忙去扶。 禾生难得地没有笑,脸上一副愁容,怏怏地,撅着嘴。 翠玉立即意识到她心情不佳,小心试探道:“王妃从宫里回来,想必也饿了,奴婢让人去厨房点菜,王妃想吃些什么?” 若是说不想吃,那十之□□是有心事。 果然,禾生丢了句“不吃”,脚步匆匆地就往正殿去了。 宫里来的婢子也纷纷跟上去。 翠玉蹙眉,府里跟前人的服侍礼法是有规章的,贴身的丫鬟以及正殿内外殿伺候的丫鬟才能挪步跟随主子,其余人都是要在原地待命的。 这些人好不知礼,她一个大丫鬟都还没发话调度,一个个地就跟着挪步上前了。 一记眼神瞄了过去,哪想人家根本不吃她这一套,权当没看见,自顾自地跟上前。 翠玉准备发话训斥,转而听到禾生轻飘无力的一句吩咐:“这些都是从宫里来的姑娘,好生安置。” 十二婢子齐刷刷地伏地谢恩。 翠玉扫了扫禾生颓颓的背影,再看了看跪着的美人们,心中瞬间明白过来。 得,肯定是宫里哪位主子作妖,成心给自家王妃找不痛快来着。 果然,进了殿,禾生扭头就让人把门关上,伏在榻中小案几上,拄着下巴生闷气。 转眸望见翠玉进了屋,挥手招她上前,问:“以前你在卫府伺候时,有没有见过宫里主子赏人的事?” 翠玉思忖片刻,道:“卫府不得圣宠,一般没有这样的恩荣。倒是时常听别家侯府有过这样的例子。” 禾生问:“那赏的人,一般如何处置?” 翠玉答:“奴婢也不太清楚,一般情况下,如果不是圣人所赐,而是后宫主子所赐,那就要看赏人者的位分高低,位分越高,越得好生捧着。赐下的婢子,无异于相当是该主子的代表,若是没有好生招待,那不是就是直接下面子么?” 禾生越听越恼火,不想顺皇后的意思,又不想给沈灏惹麻烦,心里头像是有根刺梗着,砰砰地跳一下就觉得疼。 待沈灏回府时,正殿的气氛紧张,侍女们都跪在殿外头,里面就只留了翠玉一个人伺候。 先往西屋里去,一般他们会在这里用膳,吃过饭后再往东边屋里去。 刚未踏进西屋,侍女忙地上前道:“还未传膳,王妃娘娘在东屋里。” 沈灏皱眉,平素这个点,她早吃了三轮的饭前点心,巴巴地等他回来一起用膳。 今天倒是反常,连饭都不吃了。 急急地赶去东屋内殿,殿里没有点灯,昏暗一片,珠帘边站了个人,倚着柱子,倒像是翠玉。 轻声咳了咳,翠玉闻声,出来一看,见是沈灏,当即像看到救星一样,福礼道:“见过王爷。” 沈灏朝里扫一眼,问:“你家娘娘呢?” 翠玉放低声音,小心道:“王爷快进去看看娘娘罢,下午从宫里回来就躺下歇着了,不吃饭不喝水的,闷在被子里,谁也不理。” 沈灏一听,那还得了,一颗心提起来,问:“可有说是因为什么事?” 翠玉将那十二个婢子的事一说,就将下午禾生问她的话,一字不差地上禀沈灏。 沈灏沉了脸,原来是因为这事。 挥挥手示意翠玉退下,执了一盏长灯点芯,往内屋走去。 将床头四盏琉璃灯点亮,捻了火星子,退至床榻边,伸手去揽被子。 她缩成一团,分明是醒了,死死拽住被角,愣是不出声。 “阿生?” 她不理。 沈灏使大劲,也不管哪里是头哪里是尾,将她一团连人带被,抱了起来。 却是抱错了方向,她头朝下,被憋得喘不过气,挣扎着探出头来,瞥见他腰间的玉带以及上方的云鹤刺绣图案。 禾生腹诽,这样的天,他还穿着大红贮丝罗纱,也不怕冷。 别人早就换绫罗团领服了。 沈灏往下探,见她露出了脑袋,当即去揽她肩,将人拢正。 禾生鼓着腮帮子,也不打算和他说话。 明知道不是他的错,可就是生着气,没地方发泄。 沈灏也就这么抱着她坐,一双黑眸直勾勾地盯着她,像是看星星看月亮那样,赏着她此刻面上的神情。 处了这么多日子,他也大致摸出了她的性子来。 她轻易不生气,一生气就不说话,平日叽叽喳喳问个不停吃个不停,一碰到不开心的事,就自罚地不说不喝还憋着声。 倒不是不喜欢她这点,就怕她伤着身子。 生别人的气,大可告诉他,他逮着人揍一顿为她出气,也好过她这般模样。 禾生瞥他一眼,虽说不想理他,可心里却一直盼着他开口搭话。 见她这样子,难道他就不想问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吗? 等了片刻,也没等到他发话。 大有跟她一直耗下去的意思。 禾生心头一梗,哑着嗓子,指着他身上的官袍道:“已经秋至,你该另外换一身了。” 是怕他着凉。沈灏朝前凑近,搡她肩头,亲热道:“为夫身强体健,不怕寒气侵体。” 禾生撇过头,不看他。 半天才哼一句,声音细小:“可我担心啊……” 沈灏假装没听到,将耳朵对过去,“娘子大声点,为夫没听见。” 禾生抽出被他牵着的手,抱住双肩,缩了缩腿,将下巴搭在膝盖上。 又不说话了。 她能主动搭话,他便已经满足。要想再进一步,急不得,得慢慢来。 沈灏也不矜着了,上前哄她:“好娘子,和我说说话。一天没听见你的声音,耳朵都快发霉了。” 甜言蜜语。禾生翻了个白眼,心里却受用得很。 沈灏轻轻晃她,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 禾生扭过头来,刚想说什么,见他深情款款的面容,不知怎地想起皇后赐的美婢,鼻子一红,眼睛一酸,眸里含了泪意。 纵使他只能碰她一个,却还是会有人想着送人给他,万一以后他治好了晕症,到时候是不是会有更多的人送美妾给他? 沈灏见她真伤心了,一慌张,顾不上想要治她生闷气的毛病,赶忙将人揉在怀中,柔声安慰:“怎么就哭了,谁欺负你了?” 等了半天,其实也就等他这一句。心里头不想承认,身体却诚实得很。他一抱,她就沦陷,揪着他的衣袍,哭得稀里哗啦。 “……是……皇后,皇后要赐人……”泣不成声,涕泗滂沱。 沈灏心疼地轻拍着她的后背,放缓语调:“慢慢说,不急啊。” 禾生肿着一双哭红的眼睛,呜咽哽塞,哭得越发伤心了:“我没用……不知道怎么拒绝她……” 她可以坦然面对襄阳王妃商量弟弟的事,可以和景宁王妃坦然相交,因为她也是王妃,虽然只是个侧妃,但王爷爱她王府众人敬她,她面子足底气足,自然不用人前露怯。 可是一旦面对的是皇后,她就不如该如何自持了。 皇后是长辈,是一国之母,后宫之中她位分最高,连婆母见了她都得恭敬行礼。 虽然皇后不得圣人喜爱,可她的身份地位摆在那里,随随便便就能扣人一个大不敬的罪名。 皇后要赏人,她是真心害怕。 沈灏捧着她的小脸,俯身吻泪痕,舌尖沾着滚烫的泪水,咸咸的苦苦的。 脸贴着脸,禾生睁开泪眼,正好撞进他深邃的眸光之中,温柔得发腻。 他同她说:“阿生,你怎么又忘了,为夫说过,无论是名分还是感情,你都是我的唯一。” 她一怔,眶边的泪花半沾着,垂垂欲坠。“可是……” “没有可是。”沈灏轻卷舌尖舔了舔,她眼角边湿湿热热的,再也挤不出泪水。 他的语气这般坚定,她却仍然不安,一双手绞在一起,生怕他会因此得罪皇后。 沈灏按住她的手,道:“根本不存在的事,又哪来拒绝一说呢?” 禾生撅嘴,人都已经到府里来了。 沈灏知她心思,继续道:“皇后如何同你说的,你说与为夫听。” 禾生咽了咽,低下头,将当时的场景重叙一遍。 听完后,沈灏手指并排,夹住她脸颊的肉,笑道:“这样简单的事,亏你还大哭一场,丢人。” 禾生捶床,“怎么就简单了,她还说让我好好安置呢。” 沈灏上前揽她,“不就是赐人吗,既然是赐给我的,那我想如何处置,就由不得皇后发话了。” 禾生眨眨眼,等着听他后半句。 “府里小厮太多,刚进府的也就不算入其中了,有些是跟随我数年,从小就在府里扎生的,这样的,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做主子的不能寒他们心,到了婚配年纪,自然要拉个好的来配。” 他一句句地同她说,手顺顺她的头发。 禾生试探问道:“王爷的意思,是要把这些婢子赐给府里小厮么?” 沈灏含笑,点点头。 竟还可以这样做。禾生小心翼翼问一句:“要是皇后怪罪下来,怎么办?” 沈灏一把揽住她,“为夫又不是别家没实权的半吊子王爷,你担心这么多作甚?” 禾生搂他脖子,嘟嘴道:“可她是皇后咧……” 沈灏低头蹭蹭她,“你还是平陵王妃呢,不用怕,以后谁敢惹你,纵然是皇后,也要梗着脖子驳回去。” 她咯咯一声破泣为笑,天真地问他:“那要是我想像螃蟹那样整天横行霸道,趾高气扬呢?” “求之不得,就怕你有这个心,没这个胆。” 日后他若真能登基为帝,后宫只她一人,她想横着走都行。 而现在嘛,算算实力,皇后一族因为兵部的事,被牵连甚多,势力已经大不如前,就连三皇子沈茂都能将他们一军,太子/党落没是迟早的事。 禾生抿嘴,真在脑海中想象了一下,自己飞扬跋扈的模样。 终归想不出来。 唔唔地吱一声,只好怏怏地承认自己胆子小这一事实。 虽说她胆怯,但在某些事情上,立场还是很坚定的,例如皇后赐人的事。 沈灏来之前,她就想好了。 要是他想要那些人留下来,她就立马收拾包袱回娘家。他要是不想那些人留下来,她就和他一起商量对策。 虽然,基本是靠着他来想法子,而她一般只管听他安慰。 现在听他这么一讲,她瞬间又活过来了。 沈灏指着她肚子,笑:“我好像听见咕咕的声音了。” 禾生羞羞地捂住肚子,“我饿了嘛。” 沈灏捞她起身,去衣柜里拾了件大袖衫给她换上,拿了件月纹褙子套上,拉她去东屋用膳。 这一顿,吃得格外迅速。 一来是她真饿了,二来是她记挂着打发婢子的事,刚吃完,就急不可耐地将宫里婢子招了来。 十二个婢子乖巧地跪在地上,不敢抬头。 禾生微挑着下巴,朝旁边望一眼。 他端盏品茶,目光压根就没往下边瞅,见她转了视线来,眼一瞥,正好撞个正着。 勾嘴一笑,放下花卉白瓷杯,“看我作甚,为夫的脸长了花不成?” 禾生收回视线,喜滋滋的,俏皮一句:“瞧你好看呗。” 虽然知道是她多心眼,但还是忍不住想要知道他会不会看其他女人嘛。 现在好了,他谁都没瞧,真的就只看她一个。 婢子们早就听闻平陵王夫妇伉俪情深,却没想到能够公然示爱。 虽是如此,却并未打消她们一颗攀龙附凤之心。 她们中的大多数,都是从各地买回来的官婢,只待成年后就分配到各个军营或者窑子里去,这样身份的人,此生能嫁个良人安生过日子,都是妄想,哪曾想过竟会有被皇后看上的一天? 故此,她们越发将面前的沈灏视作救命稻草,觉得只要得了他的恩宠,便能在王府安身,且有皇后娘娘的支持,日后做个侧妃也是不无可能的。 这就像是饿极了的乞丐,忽地看到满桌珍馐一般激动,婢子们已经欲欲跃试。 没有拆不散的鸳鸯,只有不努力的小妾。 平陵侧妃虽美,看起来却是个弱不禁风的样,像王爷这样伟岸的男子,她哪能受得住呢? 还是交给她们这些经过专门训练的老手来。 禾生献宝一般,将皇后给的契书递给沈灏面前。心情好了,连说话声都带着嗲:“夫君,请过目。” 沈灏听得身心舒畅,接过契书,照着契书,一个个念名字。 婢子们志气昂扬,听到他念自己的名字,在脑海里想了千般前程,皆是如何登上人上人的场面。 她们这样喜悦的面容,自是被禾生瞧在眼里,她撅嘴撇开头不看。 末了,沈灏问:“人都在这里了?有念错名字的吗?” 婢子们摇头,纷纷道:“都在这了。” 沈灏点点头,放下契书,往外喊一句,“裴良,把府里小厮都叫过来。” 裴良之前便已得了交待,说是要将年满十六以上未定亲娶亲的家生子都召过来。 人很快便来了,跪在殿外,没有命令不敢进去。 裴良依照往日表现,年龄大小,依次递了份名单给沈灏。 不多不少,正好十二个。 沈灏一次唤三个,小厮们进门后立在一旁,不敢抬头。 “本王念你们伺候有功,想为你们择门亲事,这些姑娘是宫里赏下来的,你们捡着喜欢的挑,看上了,便领了去。” 婢子们脸色苍白。 有胆子大一点的,名唤红裳,颤着声道:“王爷,皇后娘娘命婢妾伺候的是您,不是您府里的小厮。” 沈灏挑了挑眉。 禾生不高兴地往红裳看一眼,从榻上下来,绕过榻上几案,走了两步,挨着沈灏坐下来。 贴着他的臂膀,张着水汪汪的眼睛看他。 ——可不许心软。 沈灏轻笑一声,卷指就要往她额间一个爆栗,挨着皮肉,又不舍得,放开手抚了抚她的眉心。 “继续选。” 婢子们心如死灰,再也不敢多言。 小厮们避开红裳,不敢选她,怕给自己惹麻烦。 待小厮们都选完了人,高高兴兴地跪下谢恩,就只剩下一个小厮和殿里跪着不肯挪动的红裳。 沈灏沉声吩咐道:“人既是赏给你们的,往后便是你们的人了,平陵王府的规矩,想必你们也清楚,若谁家的人管不住嘴管不住腿,出了差错,你们也不必活着了。” 这是让他们管好女人。 小厮们齐声应下。 禾生晃他手,轻声道:“还剩一个呢。” 沈灏挥手让剩下的小厮上前,安慰道:“裴良那边,自会给你再寻一桩比这好上十倍的亲事。” 小厮谢恩,跟着裴良出去了。 沈灏伸手抱禾生,冲地上的人发话,视线并不看她,却是瞧着怀中喜笑颜开的人。 “你多大,哪里人?” 红裳忍住心头的激动,以为自己不一样,觉得定是刚才那句辩驳引起了沈灏的注意,回答道:“十五了,并州人。” 沈灏点点头,为禾生打理额前的碎发。 “很好,你就留下来伺候王妃。” 禾生一愣,不知他为何意,眸色一黯,当即不笑了。 她才不想要皇后的人伺候呢,有翠玉和房里的其他丫鬟,就够了。 沈灏揉揉她嘴角,食指搭着往上一提,描出笑容。 低头一偏,凑到她耳边,语气暧昧:“小傻瓜,吃醋了?”   ☆、80|8.8|城 禾生挥开他的手,小嘴撅得老高,嘟囔:“吃什么醋,瞎说。” 其他人都打发了,为何要单单留下这个侍女,反正她不高兴。 沈灏并不着急哄她,朝地上看一眼,淡淡地吩咐:“下去吧。” 红裳兴高采烈地退下。 翠玉和其他人识趣地退到殿外。 就只剩他二人了,沈灏拿手指戳戳禾生的红唇,沾了口脂,往嘴里一尝。 嗯,蜜桃味的。 禾生偷偷瞥他,见他砸吧着嘴,享受得很。急忙捂了嘴,才不让他吃呢。 沈灏凑过去,下巴抵在她的肩膀,笑得魅惑,“娘子,今天涂的口脂味道好,再让为夫尝尝。” “不要。”她的声音从手指缝间透出来,含糊不清。 沈灏眯了眯眼,伸手拨她的手,温热的唇一点点送过去,声音里含着勾人的笑意:“你不是担心皇后怪罪吗?为夫自有妙计。” 禾生张大了眼,放开手。 难道他留下那个侍女,是为了挡住皇后的嘴? 唔,那也不对啊。单留一个有什么用,其他的都赐出去了。 沈灏招招手,指着自己的嘴,“你亲一下,我就告诉你。” 她迟疑几秒,转眸望见他洋洋得意的面庞,仿佛料定了她会亲上去。 ——才不要…… 转而却又望见他上扬的嘴角,弧度好看得让人心动。 她瞪瞪眼,唔,要不还是亲一个试试? 反正又不会少块肉呀。 踟蹰几下,装出不甘不愿的模样,伏上去就是一口亲。 沈灏揽住她,口舌之间,深情缠绵。 亲够了,她微微喘气,小脸红扑扑的,“快,快说嘛。” 沈灏笑了笑,平日里做那档子事,都没见她这般着急。 禾生急得都将耳朵主动凑上去了。 沈灏捏捏她的小耳朵,窃窃一番私语。 听完后,禾生拍手,觉得自家夫君真是英明神武,忽地想到什么,问:“那位侍女会怎样?” 皇后会不会杀了她? 沈灏眯了眯眼,叹口气。 方才还凶巴巴地老不开心,现在又心软了。缓言道:“若刚刚她肯跟了小厮去,也就不会有这茬了。这就是不安生妄想太过的后果。” 禾生点点头。 是人家惹到了家门口,她若总是这样瞻前顾后,迟早有一天会被人抢了夫君去。 想清楚了,心情又明朗起来。搡着沈灏晃来晃去,问:“那我什么时候装病?” “明天吧,今晚好好休息,不闹腾了。”沈灏扶她下榻,蹲在榻下,示意她跳到背上来。 禾生扑腾一下跳上去,揽着他的脖子,脚丫子在半空中晃荡,一不小心甩掉了白袜,露出光滑白嫩的脚趾来。 她哎呀一声,拍拍他,准备低头去捡。 “袜子掉了。” “掉了就掉了,反正要入寝了。”沈灏并未停下脚步,哼了几声小曲,背着她往内里的拔步床去。 禾生在他背上折腾,“不嘛,天色还早,不想睡。” 说话间已经到了床边,他背过身,将她放下去。 “不睡,为夫还有很重要的事,要与娘子一起做呢。” 禾生捂住羞红的脸,“坏蛋。” 沈灏取下金帐勾,薄纱朦胧,倾泄而下,笼了一床。 “就喜欢听你说我坏。” 小两口搂着抱着。 烛光摇曳,鸳鸯共寝,又是一夜好月光。 鸡鸣破晓时分,打更的太监结束了夜直,衣裳上沾了一身的露水,低着头自皇后宫前而过。 逶迤宫殿前,冗长的宫道被白雾所遮,稀稀拉拉隐约可见几个人的身影。 脚步匆匆,神色紧张,一路直奔皇后宫中。 今日是绿瓶早值,昨夜里四更就起了,刚去御司各房吩咐了今日要用的物什,刚回皇后宫,鞋履还未踩过门槛,便听到身后有个小侍女上前急慌慌地喊:“绿瓶姐姐!” 绿瓶不耐烦地瞪回去,大早上的,腰都没伸直,她这一嗓子喊出来,是要吓死人吗? 换做平日小宫女万万不敢如此,今日却全然顾不得,未等绿瓶开口发话,便抢先道:“平陵王府出事了。” 绿瓶一愣,刚抬起的脚踩空,扑腾差点摔了。 小宫女及时上前扶住。 绿瓶还未回过神,不知是喜是愁,回头问小宫女:“出什么事了?” 小宫女颤着声答:“方才王府的人差人来报,说是昨儿个皇后娘娘赏的人,不知怎地,竟在王妃饮食中下了毒,还嚷嚷着说是受人指使。” 说到最后一句,小宫女狐疑地抬起头,声音没了下去。 绿瓶心头砰砰作响,一下子懵住了。 怎么会?昨日才赐了个人,今儿个就中毒了,受人指使,受谁指使,难不成说是她们皇后宫的人么! 她不敢耽搁,飞一般往寝宫奔去。 得快点将此事禀给皇后娘娘才行。 皇后刚睡醒,眼睛惺忪,细翻着昨日做的美梦。 她梦见太子登基,尊她为至纯至尊圣母皇太后,享万民敬仰,受群臣恭贺。景宁王妃那个贱人,以及所有她看不顺眼的贱人,都被下旨斩杀。 多好的梦。 靠着引枕,还未歇过气,忽地见绿瓶喘着大气进屋来。 皇后蹙眉,不太高兴。 绿瓶壮着胆子将事情一说,话未完,但见顶上摔下一个引枕,是皇后常靠的那个。 “贱人!贱人!吃了雄心豹子胆,竟敢这般算计本宫!” 皇后掀了被子从床上下来,顾不得梳妆打扮,气得满屋子乍腾,拿了东西就往地上摔。 顷刻间,地上满是陶瓷碎片,狼藉一片。 偶有昨儿个夜直的宫女,尚未来得及交替的,一不小心跌了脚,当即便被皇后发落下去打死。 宫人噤声,恨不得隐身了才好。 皇后娘娘生气的时候,杀谁都是有可能的。 只要她能杀,只要她能泄气。 皇后宫的宫人就都是她砧板上的肉。 绿瓶背后一片冷汗,生怕皇后回过神,惦记上她。 婢子是她去找的,主意也是她出的,昨儿个信誓旦旦保证说侧妃一定会顺从的人,也是她。 她几乎都已经开始想象自己的死法了。 过了片刻,皇后气够了,念叨起绿瓶来,咬牙切齿道:“昨日你怎么说来着?” 绿瓶趴上去,起身猛扇自己耳光。“是奴婢嘴贱,没想到侧妃竟会这般不识好歹,求娘娘赎罪啊!” 皇后抬脚就是往她胸口一腿。 却还是不够解气。 绿瓶一直扇耳光,根本不敢停下来,脸都打肿了,嘴角鼻孔都出了血,终于等到皇后一句话:“算了。” 绿瓶哈巴狗似地爬到皇后脚边,“谢娘娘大恩。” 皇后闭眼,想起赐人的事,心里就有火。 竟然敢诬陷她的人,下毒?呵,这手段未免也太简单粗暴了点,压根就没有将她这个皇后放在眼里的意思。 她想起什么,问绿瓶:“除了红裳,其他的人呢?” 刚才禀话时,绿瓶刻意掩去了婢子被赐给小厮的事,现在皇后问起来了,她不敢不说。 说完了,果然不其,皇后比之前更加生气。 不,简直就是暴怒。 “岂有此理!”皇后吼得几乎喘不上声,眼见着要背过气去,绿瓶战战兢兢地,这才敢上前为她抚后背。 好啊!好一个平陵王,好一个平陵侧妃! 他们这一对是想联起手来给她脸色瞧么! 如此以下犯上,大逆不道的行为,决不能容忍! 皇后立马下旨,宣召禾生进宫。 她倒要看看,到了她这个皇后跟前,一个小小的侧妃,能有什么力量与她对峙! 平陵王府,沈灏为她描好双眉,选了只八宝钗插在两鬓的发髻中,端来铜镜让她瞧。 禾生瞅瞅镜里的自己,好看得紧。 拉他手,喜滋滋地夸道:“这个世上呀,只有王爷才能把我打扮得如此明艳动人了。” 沈灏扶她起身,紧紧地将人搂在怀里,生怕弄乱她的妆容和发髻,不敢亲嘴,只往耳垂边轻轻一点吻:“话说得这般好听,为夫晚上定要好好疼你。” 禾生羞且道:“昨天疼得够多了……” 沈灏笑道:“不够,怎么疼都是不够的……” 殿里伺候的宫人纷纷低头,纵使见惯了王爷王妃这样的恩爱模样,却仍然会满脸通红。 宫里的人来通报时,沈灏没有丝毫反应,仿佛一早算好皇后会派人进府接人。 虽只传召了禾生,但他有圣人赐的玉牌,可随意出入宫闱。故而陪着禾生一起上了马车。 禾生有些紧张,虽说王爷已经安排好了一切,但她还是怕啊。 沈灏看出她的心思,拢了她的纤纤玉手,安慰道:“待会进了宫,你什么都不要做,在一旁看着就好。” 禾生想起什么,认真道:“不是还要装病吗?” 她该怎么装,才能尽可能装得像呢。 “呀!”她呼出声,指着脸上妆容道:“打扮成这样,根本就没有一点刚被人下药毒过的样子呀!” 沈灏温柔地看着她,问:“呆瓜,又记错,不是下药毒过,是差点中毒了。来,将昨日为夫教的词重新说一遍。” 她张嘴欲言,沈灏又道:“若多错一字,晚上回去为夫就要多惩罚你一遍。” 她下意识捂了脸,后想想不对,应该捂屁股。 王爷兴头来时,下手一点都不轻,她可不能被逮着错处。 清了清嗓子,仔细回想昨晚的耳语:“侍女红裳,图谋不轨,尝试在茶水中下毒,搜身后发现身上藏毒,证据确凿。” 沈灏点点头,“还有呢?” 禾生吐吐舌,继续道:“幸好王爷英察敏探,才未让歹人得手,只是……” “只是什么?”沈灏饶有兴趣地望着她。 禾生想起自己的使命,捂着胸口,佯装虚弱,声音也渐渐弱了下去:“只是我经不住吓,虽未中毒,却也被折腾得够呛,一听差点被人害了,当即吓得脸色苍白,晕了过去。” 她一边说着,一边拧着眉头,装出痛苦的模样,好像真的曾被吓晕过去。 沈灏拍拍手,“很好。” 得了表扬,禾生乖顺地凑过去,蹭着他的臂膀,“等会进了皇后宫,我还要装晕吗?” 沈灏略思片刻,问:“要是睁着眼面对皇后,你会害怕吗?” 禾生咽了咽,一想起秋猎时皇后张牙舞爪的样子,她就觉着瘆的慌。 没出息地点点头,沈灏倒不以为然,两只手伸过去将她抱住,宠溺道:“那你就装晕,乖乖地躺着就好。” 这法子好,可是……“躺哪呢?” 沈灏勾嘴笑:“躺我怀里呀。” 宫人宣:“平陵王与王妃觐见。” 皇后皱眉,看向绿瓶,大为不悦。 让人去宣侧妃,好端端地,平陵王怎么跟着来了? 绿瓶立马跪下:“奴婢去拦。” 说罢,往宫门口。 刚到门口,抬眼望见一个高大身影,怀里抱着一人,正气势冲冲地往殿里而来。 瞧仔细了,竟是平陵王。 再往前一探,他怀里抱着的,不是别人,正是侧妃。 绿瓶刚想上去搭话,连句问好的话都没说完,沈灏直接无视她,跨步进了内殿。 一进殿,抱着禾生,也不下跪行礼,怒声一吼,先发制人:“母后的心意儿臣心领了,只是儿臣福薄,受不住母后的恩赐。人,还是请母后收回去,儿臣是万万不敢留的了。” 他一番来势汹汹,皇后倒有点被震住了。 还没来得及说话,但见沈灏一挥手,让人将红裳押了上来。 她昨日被灌了哑药,已经不能说话了。 丝毫容不得皇后开口,沈灏义正言辞道:“儿臣府里不缺伺候的人,禾生不懂事,竟从母后这里领了人回来,既然已经领了回来,也只能作罢。其余人已经被儿臣赐予有功的小厮,至于这一个,儿臣以及府中众人无福消受,还是送还给母后罢。” 他既不提昨晚下毒的事,也不提禾生晕倒的事,语气凛然,话却说得客气,欲盖弥彰,意有所指,偏偏不点破。 皇后无从下口。 今日召禾生来,本想给她点教训尝尝,这是后宅后宫的事,男人轻易不会插手。万万没想到,沈灏竟然会如此态度坚决地站出来。 而且,竟还是堂而皇之抱着人站在殿堂前。 怎么着,兴师问罪不成? 沈灏往前一步,朝殿里扫一眼,道:“母后,儿臣有话要说。” 终归是要给她这个皇后一点面子的。 有些话,是当着众人跟前说,有些话,若在众人跟前说,就算说得再好听,也不免有打脸嫌疑。 皇后自是明白他的意思,虽然气愤,却怕他不管不顾地说出什么来。 沈灏这个人,她多少有点了解的。 从小阴骘狠决,虽明面上隐忍不发,但若戳中了痛点,纵使是圣人,他也敢直接顶撞的。 皇后挥手禀退宫人。 沈灏抱着怀里的人,一步步上前,盯着皇后,用他从未有过的锋利眼神,一字一句道:“母后,您的亲生儿子是太子殿下,不是我,平陵王府的事,您若想插手,好歹也要提前告知一二。” 皇后气得发抖,指着他道:“放肆!” 沈灏低了头,道:“母后想往平陵王府插人,大可直接与我说一声,想要知道些什么,问一声,我定事事详禀,何必这么大费周章呢?” 皇后被人点破了心思,有些慌张。 她常年居于深宫,甩心眼斗狠什么的,终归敌不过朝堂上风云相争的男人们,且她素日嚣张跋扈,丝毫不懂修身养性之举。 若不是太子在位,只怕她这个皇后,早已被废黜。 当然,作为她本人,是没有意识到这个的。 她总想着以自己与圣人青梅竹马的恩情,纵使以后再怎么样,圣人也不会与她撕破脸皮,更别提要废黜太子了。 “二殿下胡说什么?” 沈灏冷笑一声,不欲多说,道:“昨夜之事,我若禀到圣人那里去,母后觉得如何?” 皇后一惊,没想到他会做到这个份上。 为了区区一个侧妃,惊动圣人,他难道就不怕失了圣心吗? 他有备而来,皇后不敢大意。 圣人一向最忌讳后宫干政,若被他知道,自己给平陵王赐了姬妾,届时平陵王一口咬死婢子下毒的事,圣人定对她有不满。 最怕的就是,圣人一怒之下,将气洒到太子头上。 皇后越想越怕,忽地后悔如此鲁莽地往平陵王府赐人一举。 她也没有想到,平日里简单的赐人之事,平陵王竟会有如此强烈的反应。 看一眼沈灏怀里稳稳抱着的人,皇后攒紧拳头。 要不是太子那边出了事,她决计不会就这么算了的。 却也只能作罢。 出于礼貌,她象征性地问一句:“侧妃无碍吧?要不要宣个太医来瞧瞧?” 明明是无中生有的事,却还得让人忍下这口气,实在是欺人太甚! 沈灏面不改色道:“只要母后以后不要再往府里赐人,我和禾生自会无碍。” 皇后噎住。 该说的话基本都说完了,末了,沈灏正色道:“红裳便给母后留下了,昨晚的事,想必只是一个误会,儿臣便不再追究了。” 皇后深呼一口气,许久才吐出一句话:“有劳二殿下操心。” 沈灏告退,临走前寒着声交待一句:“母后,儿臣丑话说在前头,儿臣脾气不太好,以后无论是母后赐的,还是别宫娘娘赐的,只要敢进我平陵王府,通通杀掉,一个不剩。” 皇后眉间的川字越皱越紧。 好大的口气! 出了皇后宫,禾生按捺不住,睁眼道:“哇,王爷,你刚刚简直帅呆了。” 沈灏将她放下,抱得手都麻了。 晃了晃胳膊,牵她往德清宫去。 “就这样?”他朝她挤挤眼。 禾生心领神会,踮脚往他脸上啵一个。 刚才的一番对话,听得她心惊肉跳啊! 她没想到,原来王爷对着皇后娘娘,也可以一如既往得嚣张得意! 而且皇后娘娘被咽得一句话都不敢驳。 禾生高兴地贴着他,心想,看来王爷比她想象中的,更加厉害。不然,怎么敢那么对着皇后说话嘛? 她瞅瞅四周,做贼一般轻声道:“王爷,你的权势是不是很大,大到连皇后都怕?” 沈灏朝天上望一眼,思忖片刻,而后道:“可能吧。” 禾生一听这回答,不依不饶,拍他肩,“咧,你可是想要做圣人的人,怎么连这个都不清楚呢。” 她声音极其细小,偏生面上模样俏皮得很,与平时的胆怯软糯完全不同。 就好像——发现了新事物一般好奇兴奋。 沈灏指着自己的脸,“你再亲我一下。” 禾生顺从地亲他一下。 亲完了,等着听他说下句。 沈灏却自顾自地往前走,压根没有想要说话的意思。 禾生追上去,“我都亲完了,你快告诉我。” 沈灏摇摇头,笑道:“告诉你什么?” 禾生道:“告诉我你到底有多厉害呀?” 沈灏笑:“每天晚上你不是都知道我有多厉害吗,还是你亲口喊出来的呢。” 禾生羞得赶紧去捂他嘴。   ☆、81|8.8|城 许是皇后赐人的事起了警醒作用,深宫内院虽戒备森严,但再高的宫墙,也挡不住妇人们一颗灼灼八卦的心。 赐人被拒本来就是打脸的事,更何况平陵王新婚燕尔的,皇后就赶着赐人,这事一看就做得不厚道。 大家都是守着夫君孩子过日子的,谁愿意后宅多来个貌美如花的争宠?更何况皇后一赐就是十二个,这事搁谁身上谁都不舒服。 故而大家讨论得热火朝天,却没有几个是向着皇后的。 当然,也有少数,例如最近与平陵王府过不去的襄阳王妃和东阳郡主。 自那日禾生上门委婉表达拒亲意思后,东阳越战越勇,恨不得使出浑身解数来俘虏姚晏的心。 秋考结束,姚晏准备参加下一轮的殿试,原本还想着时不时能与宋武之出门游玩,现在被东阳这么一闹,干脆门也不出了,就安安心心待家里准备殿试。 姚府最近因为东阳的事,加强了府里的防卫戒备,平陵王府特意调了一队侍卫,日夜轮流守夜。 一看就是准备防贼的节奏。 姚府宅子不大,东阳却连个缝都钻不进去。 她一向自傲,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索性在墙角下蹲点。 蹲了好几天,也不见姚晏出门,她甚至产生了钻狗洞的想法。 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挪到了狗洞前,却发现狗洞太小,她钻不进去。 东阳的事,闹得满城风雨,姚晏作为秋考第一名,本就备受关注,现在更是成为全城上下的焦点所在。 宋武之上门时探望时,打趣道:“你年纪虽小,魅力却大,连一向气势嚣张的东阳郡主也对你青眼有加,啧啧,真是让人羡慕啊。” 姚晏白他一眼,放下手里的书,起身去关窗。 “宋兄想要么,给你好不好?” 已是深秋,萧风瑟瑟,书房前种了棵银杏树,风一吹,窗台上落满染黄小扇般的叶子。 姚晏盯着窗台发了会呆,想起安倩喜欢银杏叶子的形状,说是小小巧巧的,像把扇子。 “我才不要。”宋武之推他一把,眼睛往外探,见他伸手拿了片叶子,转身夹进书里。 宋武之上前,问:“嗳,难不成你也和安弟一样,喜欢收集各种各样的树叶?有什么好看的,夹在书里能生出花不成?” 姚晏将书放回书架,没理他。 坐了一会,宋武之闲着没事,在房里徘徊走动。 姚晏被他晃得心烦,出言问:“你要是待不住,到院子里练武去,我还得再看会《大周典》。” 素日里宋武之上门,若是姚晏在看书练字,他断然不会打扰太久,问了个好打个招呼就走了,今日却一反常态,既没有去院子里,也没有打道回府。 姚晏耐不住,抬眼一瞧,宋武之憋红了脸,欲言又止的模样,似是难以开口。 当即明白,宋武之定是有事相求。 直接问:“有事就说,以咱俩的交情,只要是我能办到的,定竭尽全力。” 宋武之这才支支吾吾地开了口。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最近他妹妹宋瑶忽然和一个陌生男人有了来往,七八日便约着出游一番,虽有丫鬟侍卫相随,按理说也没啥事。 男未婚女未嫁的,有好感互相来往很正常。但是,宋武之出了名的“护妹”,生怕宋瑶上当受骗,遇到的是个不靠谱男人。 他查了那人的底细,发现是宫里的廊阁中直,且在三殿下门下做事,看着挺有前程的,但就是不知人品如何,故想托姚晏找沈灏或者禾生探探虚实。 姚晏细细琢磨,听来听去,没听出什么大问题,道:“你要真着急,我便和我姐说说。找我姐夫却是不太可能,他那人整天忙于公务,压根没时间来理你这茬。” 宋武之也是这么想的,虽说他知道自己应该要避嫌,但这一回实在是因为着急宋瑶的事,没办法了,这才硬着头皮来找姚晏。 姚晏应下了,他自是高兴,松了一口气,想着得做些什么报答一番。 姚晏摆手,让他回去等消息。 宋武之出了姚家大门,转眼望见在墙角下蹲点的东阳。 她倒惯会享受的,搬了张藤椅与叠桌,旁边丫鬟伺候着,自带说书先生,一边听着山海经中新编的鬼怪故事,一边笑得不亦乐乎。 宋武之摇摇头,这姑娘心真大。 他今日徒步而来,惦记着宋瑶那日说过的翠菱阁新品珠钗,出府门往右,准备往东胜街去。 这一抬脚,便要从东阳旁边经过。 走出没几步,忽地被人喊住:“喂,你过来。” 宋武之在想宋瑶的事,没注意到,以为是在喊别人,径直往前走。 东阳一看,嘿,这小子好大胆,竟对她视而不见。 后又想想,物以类聚,姚晏是个硬骨头,他身边的朋友也应该是些硬骨头。 除了,那天差点被淹死的小白脸。 下意识想动鞭子的东阳,忍住了脾气,好声好气地走到宋武之跟前,道:“你是姚晏好友吧?我有些事情,想问问你。” 蓦地一下被人挡住去路,宋武之没止住脚步,硬生生一脚踩了上去。 他人高马大的,走路步子也稳,严严实实一脚下去,疼得东阳嗷嗷直叫。 宋武之赶紧上前查看,连连致歉,心里打起小鼓。 老天保佑,他可惹不起郡主啊。 东阳眼泪都痛出来了,愤愤瞪他一眼,出于一向跋扈的性子,开口就准备训人,话到嘴边,眼珠一转,改口道:“你踩疼了我,得赔。” 宋武之怔住,“赔,怎么赔?” 东阳指着墙那头道:“你若肯答应带我进去见姚晏,今日之事我便不追究了。” 宋武之苦恼,郡主这摆明是要讹人啊。 讹的还不是银子,是人,是他的兄弟。 犹犹豫豫,昧着良心道:“我……我和姚晏不熟的。” 东阳一听这话就火大,当她三岁小孩吗!这些日子她都做好功课了,姚晏素日与宋武之及小白脸来往最密。 宋武之要是和姚晏不熟,那谁熟? 东阳哼唧两声,捂脚哎呦呦地叫起来,气若游丝地扶着丫鬟,道:“快,去府里请王爷王妃来,就说他们的宝贝女儿被人打了。” 宋武之差点喷出一口唾沫。 打人?他什么时候打她了! 东阳一边装虚弱,一边斜着眼看宋武之,道:“要是你实在不肯带我去见他,那就算了。只是……” 宋武之实在是怕了她,他一平民小伙,要真跟郡主杠上,估计得吃不了兜着走。 再不出卖兄弟的前提下,适当服软是必要的。 “只是什么?” 东阳朝他招招手,“你得告诉我,他喜欢什么样的,有朝一日我入了他的眼,定会报答你。” 她四处查探,几乎将全望京翻了个底,将姚晏过去认识的人都找了出来,了解得越多,越是对他感兴趣。 可能由于他年纪不大,从未听闻有过暗恋的姑娘,且从未踏足烟花之地,要想知道他对女人这方面的爱好,就只能从他身边人下手了。 还不能是以前认识的,得是现在认识的,毕竟嘛,小伙子正处于成长期,审美总是在变,她得一击即中。 宋武之踟蹰,听起来好像也没让他做什么,到底要不要答应呢? 万一不答应,她闹起来,找他麻烦怎么办? 宋武之沉吟片刻,点点头,应下了。 大不了编些假的嘛,姚晏的喜好他不清楚,但他身为男人,男人与男人之间,在女子方面的审美总有异曲同工之妙,照着他自己想要的说就是。 东阳高兴得跳起来,盼了这么久,终于盼到个肯帮她的了。 兴奋过后,本性又出来了,狠狠地威胁:“要是本郡主俘获不了姚晏的心,得让你拿命来偿。” 宋武之欲哭无泪,只想仰天长啸。 他真的……不想把自己坑进去啊……来个人救救他…… 因着宋武之求的事,姚晏当天便书信一封,往平陵王府送去。 禾生看了信,既喜又忧。 卫林有了心上人,宋瑶也有了心上人,这本该是件皆大欢喜的好事,但…… 禾生叹一口气,正巧被从书房路过的沈灏看见,他立在正廊的窗户边,双手撑在窗台上,仰着一张脸笑问:“我们家王妃娘娘,这是又在为哪家事情操心呢?” 禾生朝他看去,一眼望见他身后的金桂树团团簇簇的,一小朵一小朵地,开得热闹至极。 闻着桂花香,倒有点想吃桂花糕了。 她小步跑过去,望见他的纱帽上落了一株金桂,淡黄的小花,花瓣又嫩又薄。 古有男子戴花而冠的雅好,当朝少年郎也时常在春天耳边别花出行。 禾生往后退两步,他五官生得好,英气与秀气并存,帽间沾朵花,倒生出股浑然天成的雅致。 一时间竟望痴了眼。 沈灏见她两眼放光地看着自己,心里头别提有多美,洋洋得意,正准备绕窗自正门进,刚要动作,被她一把扼住胳膊。 她伸手捧住他的脸,一本正经道:“夫君,你别动。” 说罢,她提裙往门边跑,到院子拾落了一地的金桂。 沈灏背过身,懒懒地靠在窗边,手杵着下巴,好奇问:“娘子,你作甚呢?” 禾生选地上未碎的完整花骨朵,捧了一手的桂花,眼睛亮闪闪地,跑到他跟前,“喏,平素都是夫君为我打扮,今日换我来。” 沈灏心中涌起不详的预兆。   ☆、82|8.8|城 简瓦宝顶的长廊,青雕斒斓。禾生拉他在廊下坐,手里的花无处可放,索性往他怀里扔。 袍中满花,金桂逸香。 她拾起一朵,往他纱帽边插,左看看又瞧瞧,觉得不够,掇一朵别纱帽左方,与之前那朵相对应。 左右两边簪了花,前后也得对称,她挑挑拣拣地,待回过神,花已用尽,全插他的纱帽上了。 别了一头的花,换做别人,定显得庸俗不堪。 禾生双手交叉做抱拳状,心想,虽然俗气了点,但却好看。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大俗即大雅嘛。 她轻转眸子,视线自纱帽下的光滑额头略过,至他因犯困而微眯的眼角,再到他时常用来“咬”她的薄唇,红艳艳的,丰丽绝色,一个男人,生得这般唇形,倒也少见。 许久,头顶上没了动静,沈灏睁开眼,见她正以一种欣赏的眼神聚精会神地瞧着自己的杰作,那双灵动的大眼睛,仿佛会说话一般,得意洋洋地说着三个字“真好看”。 花好看,人也好看。 沈灏朝她伸出手,“娘子,瞧够了吗?” 禾生娇羞地晃晃头,细声细气地说:“还不够。” 沈灏向前一揽,她半推半就,软绵绵地坐在他的膝上。 “夫君,我觉得你这样子特别好看。”她拿手去摆正他的纱帽,生怕他一动,满头的花就掉落了。 糯糯甜甜的夸奖,听在耳边,喜在心头。沈灏生怕破坏她的杰作,端正着脑袋,纹丝不动,伸手去捞她的臂膀,往前一怂—— 她白巧的小耳朵便自动递到了唇边。 沈灏伸舌,有意无意地用舌尖拍打耳垂下方那小小尖尖的一点。 那是她的禁区。 每次一碰,她便立马臣服。 这不,才一会的功夫,她已经开始微喘,眼神迷离,整个人都晕沉沉地趴在他胸前。 急急促促呼了几口短气,她回过神,轻捏他一把,嗔道:“你又弄我。” 沈灏含住她的手指,撇着视线往前方天空瞧一眼,白灿灿的天,离黑夜降临还早得很。 不免有些失望,复又想,若是光天化日地搂她来一次,会不会有别样的乐趣? 男人一旦起了那方面的念头,脑子就转得格外快。 仅仅数秒之间,他已经在脑海中完成了所有需要布置的场景。 左边花房有嬷嬷看门,右边角门正殿婢子们在里小憩,垂花门外裴良一般会领人巡逻。 阿生性怯,情动之时,声音唤得也大,却正是这般,才能更添趣味。 但——若真没有半点遮拦,阿生怕是不会肯。 用帷布将长廊这一块都遮起来,外面伺候的人也得都打发了。 还是得以阿生的意愿为先。 他低头问:“阿生,你觉得自己好看吗?” 禾生倒是没想过这个问题,她反问:“难道夫君觉得我不好看吗?” “我们家阿生,自是为夫眼里最好看的人,但为夫要听你自己说。”他伸手指轻捻她的耳垂,被吻得泛红的嫩肉,此刻已经承受不起任何的戏逗。 禾生不由自主地缩了缩,气息加重。 “我……应该还是蛮好看的。”她的语气上扬,因为他手下的动作,而略微有些发颤。 沈灏笑了笑,搂着她轻晃,“两个好看的人,是不是应该多为天下谋一份福祉呀?要知道,这个世上,大多数人都长得不好看。” 他说得一本正经,禾生听着,觉得有几分道理,吞口而出问:“那要做些什么呀?” 他顿住手,一呼一吸,灼热滚烫,薄唇轻启:“造出第三个更好看的人。” 她微略迟疑,来不及闪躲,被他紧紧禁锢,无法动弹。 他抱着她吻,比方才亲耳垂时要浓上十倍万倍的热烈。 他一边掠夺,一边问:“阿生,在这里,好不好?” 她的回应被他断断续续地咽在唇间:“唔……我怕被人……看见……” 他喜上心头,她不抗拒就好。 放下她,飞一般跑到垂花门外吩咐,只片刻功夫,所有的一切已照他脑海中的计划完美实现。 几丈高的红菱纱布,自檐瓦间垂落,一路铺陈开去,整片长廊像是被笼在了红波中,风一撩,红菱纱一*荡漾泛开。 天地间忽地缩小,全然塞在了这一截红菱长廊间,似一方小小的戏台。 台间只有她和他,缠绵悱恻,一次又一次。 不知过了多久,菱纱外的燎燎白日被夜幕遮盖,月亮静悄悄地自西屋边的小池塘升起,爬到了长廊的青瓦上方。 从他纱帽上掉落的金桂,散布长廊各处,花骨朵早已捻成碎碎点点,这边一点,那边拖了一路。 她已经累得不行,被他搁在肩头,扛着往前走。 虽是微凉的天,两人却热得很,身上只着一轻薄纱衣,额间隐隐涔出了汗珠。 他赤着脚,自花瓣上踩过,脚心脚背上沾了片片桂花。 禾生盯着满地的碎花发呆,脑子里冒出他头戴满花的模样,忽地想起什么,道:“夫君,你还没得及看被我打扮后的模样呢。” 连铜镜都来不及抬出来让他一照,就被硬生生地——折磨了一下午。 唔,现在好了,花碎了,她悉心插的花冠帽被他一摇一晃,全摔没了。 沈灏心情很好,问:“明日娘子再为夫君打扮一番。” 禾生高兴,刚想应下,“咦”一声,继续道:“夫君,秋吟节是不是快到了?我可以等到秋吟节再为你打扮吗?” 沈灏脚下一滞。 秋吟节,为纪念古时贤人,相传这位贤人喜好花草,以死相谏时头戴香花,血染冠帽,众人为其忠节烈骨所憾,故此定秋吟节。 秋吟节那天,无论男女,皆鬓间插花而行,朝廷大臣,也会在冠服上别花,就是圣人,也会在那天以花为簪,效一番雅习。 当然,不是所有男人都乐意在鬓间插花的,有这么一个例外,秋吟节当日,甚至会有人下赌今日他是否会簪花出行。 这个例外,就是沈灏。 禾生还未曾意识到,今日沈灏能够不抗拒不厌恶,乖乖顺从地让她插了满头花,已到外人不敢肖想的程度了。 在家里插插花簪簪桂,倒也无妨,但若要他于秋吟节当天,簪花上朝,这个就有点困难了。 果然,沈灏一口拒绝。 禾生略微有些失望,却依旧撒娇求他。 沈灏警觉问:“为什么一定要让我在那天簪花呢?在家里弄弄,你看着高兴,不就行了吗?” 禾生瞥开视线,有些心虚。 她才不会告诉他,她也下注了呢,这注还下得不小。 全望京的钱庄赌场,几乎所有人都押王爷今年肯定不会簪花。 往往越是不可能的事,越有突破点。 禾生自信地想,可能他的突破点就是她嘛。 说不定她求求他,他就肯了呢。 这一求,又是一夜的代价。 第二日,沈灏精神抖擞地去上朝,自成婚以来,这是他最淋漓尽致的一次。 禾生一宿未睡,全身上下几乎要被晃得散架。 待四更天他起床更衣时,她睁着贼亮的眸子,拉他衣角,问:“夫君,秋吟节的事……” 他自是一口应下。 禾生开心得钻回被里,兴奋地打滚。 她仿佛已经看见自己赚得金盆满钵的那天了。 秋吟节前一日,禾生列了张清单,将自己所能想到的所有花草都写了下来。 这可是王爷第一次簪花亮相,得好好筹备一番。 从头到脚,自靴子,裤袍,玉带,上襟,领口,再到最后的重头戏冠帽,她恨不得插他一身花。 事实上,她也这么做了。 临出门前,沈灏莫名有些心慌,望着对面人不怀好意的坏笑,他总觉得怪怪的。 “阿生,你拿铜镜让我瞅瞅。” 禾生早就将铜镜挪走了。以防王爷瞅了他的装扮之后不满意,她特意吩咐全府上下,不得留一块镜子。 禾生学他平时模样,双手负背,老学究一般空捋压根没有胡子的下巴,点头赞道:“此等风流气质,只天上仙人才有,夫君大可放心。” 沈灏却是一点心都放不下。 他怀疑地看了看被花遮住看不到一点纹路的袖袍,问:“阿生,你真的觉着这样好看?” 禾生斩钉截铁:“当然!” 为了让他顺顺当当地出门,禾生加了句:“王爷,但凡今天有人不夸你,晚上我任由你发落。” ……反正嘛,她已经做好赖账的准备了。 不出意外,今天是她葵水问候的第一天,有葵水护体,她一点都不担心晚上会被他□□。 沈灏呼一口气,摆出平时那副高傲的姿态,落落洒洒地,上朝去了。   ☆、83|8.8|城 今日的朝堂可谓是热闹非凡。 众人纷纷望着最前列的沈灏,被他这身满花行震得合不拢嘴。 连圣人都忍不住往他那边多看了几眼。 下了朝,沈茂跟上来,跟沈灏搭话:“二哥,你今日穿得那叫一个漂亮。” 他这说的可是真心话,平素他一向喜好鲜艳绸裳,穿得不说是花枝招展,也算是光彩夺人,形容女子衣体华裳的词搁他身上,倒是一点都不夸张。 今日却是甘拜下风。 一向不好华裳的二哥竟也穿起花朝服来,一穿还是整套的,几乎恨不得把花都铺身上了。 别的大臣以为这是时下最新的流行,散朝的路上纷纷往沈灏身上瞧。 沈灏回头淡然看了看沈茂,问:“三弟谬赞。” 沈茂又问:“这是府里嫂子搭的吧?” 沈灏斜眼瞧他,一副与你无关的模样。 沈茂的色,可是全望京出了名的。加上之前沈茂有意拦住禾生的车队,沈灏下意识警觉起来。 沈茂看出他的心思,得,都已经成亲的人了,还担心别人惦记么? 那小娘子生得虽是好看,但他不好少妇那一口。 好的,另有人在。 沈茂一路跟着,腆着脸和他说话,沈灏没什么与他说话的兴致,懒懒地挑几句回,也就算是尽了礼数。 过了宫道廊角,前面就是官轿。沈茂忽地问:“二哥,梅中书家的长女梅秾枝,你可认识?” 沈灏皱眉,道:“你问这个作甚?” 沈茂袖子一卷,双手负在脑后,“父皇好像想将她指给我。” 他虽说着话,眼睛轻飘飘地往沈灏那边瞄,似是有意观察他的神情变化。 梅家是德妃娘家,他二哥从小与梅中书这个舅舅亲近,从小更是时常往梅府跑,梅中书的长女更是与其青梅竹马,自小一块长大的。 虽不知为何二哥没有娶她,但梅秾枝的情意,全望京的人都知道。 现如今梅秾枝已年近二十,却仍旧没有出嫁的意愿。 说的好听点,是对沈灏情有独钟,说的不好听,就是单相思。 虽是如此,他倒还真想看看,沈灏对此,会有何反应。 果不其然,沈灏敛了眉,一股淡淡的忧愁涌上眸里。 为的,却不是梅秾枝要嫁人的事,而是圣人此举背后的意义。 纵观朝政,因着太子的事,之前已被牵连一部分官员,圣人似是有意拔除太子的人,一拨拨地换了官员。 这其中,有一部分借此上位的官员,竟是沈茂所荐。 沈灏很快恢复平日面无表情的模样,扫了眼沈茂,道:“若父皇真有此意,二哥在此恭贺三弟,喜得佳人了。” 这事是不是真的,还有待商榷。沈茂巴巴地跑面前来说这么一通,肯定不单单是为了试探他的反应。 定还有什么目的。 沈灏往前踏入轿中,再也不曾看沈茂一眼,命人起轿,直奔府邸。 沈茂翻了翻白眼,站在原地望着沈灏的轿子扬长而去,怏怏地往回走。 想逗逗他都不成,真无趣。 回了府,沈灏惦记着今日沈茂说的话,往梅府递了帖子,以德妃生辰之由,邀梅中书傍晚过府一议。 他这一回来,禾生就拉着他,说要去街上玩,还不许他更换常服。 沈灏想了想,看她娇憨的小模样,下手捏了把,答应了。 禾生立马让人备车马,交待要那种帷幔为栏的马车,跟大婚那日环城的宝盖马车差不多的就行。 她自己换了一身衣裳出来,踮脚轻轻转一圈,问:“是不是和你的衣裳很相配?” 沈灏点头:“要是再多插几朵花,就更相配了。” 是在说她将花堆了他一身的事了。禾生努嘴,捞他臂膀,娇怯怯地问:“夫君,今日你穿这身上朝,大家是不是都在夸你?” 他们坐于榻上,底下翠玉正在为禾生穿鞋。沈灏往下睨一眼,挥了挥手,示意翠玉下去,蹲下身亲自为她提鞋穿袜。 手指抵在她的脚心,稍稍使劲挠了挠,道:“我若说无人夸赞,难不成晚上你就真的任我发落?” 她脚底痒,咯咯地笑,往回缩腿,被他摁住,双腿动弹不得。“夫君可是做大事的人,怎可耍赖,欺负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呢?” 沈灏抬了抬下巴,手下使坏,“你自己说的话,现在又拿这话堵我。” 她被挠得眼泪都笑出来了,一直求饶,“好夫君,饶了我罢。” 沈灏这才作罢,为她穿好鞋袜,牵她出门。 临出门前,道:“你想往哪边逛?” 禾生笑眼弯弯,“去宋府吧,我想看看宋瑶。” 其实去哪里无所谓,重要的,她得把王爷带上街。满街的百姓若是见到王爷着花而行,今日之赌才算是板上钉钉的赢呢。 到了街上,虽是简车出行,却因为他这一身衣裳,纷纷惹得众人侧目。 秋吟节,百姓们也想附庸风雅一回,在衣裳和发饰上下了一番功夫,满街的热闹气氛,到处都是卖花草的。 有眼尖的百姓,一眼认出这是平陵王府的车马,跟在车后,一直想要多瞧几眼。 要知道,今年平陵王同往年一样,也是赌家们的热门人选。 周围人越聚越多,裴良在前驾马,回头问:“爷,要不要清理一下出行道路?” 再这么围下去,路就得堵了。 周围有暗卫保护,自是不用担心,只是一来一回,若在路上耗太久,傍晚赶不及回去与梅中书碰头。 沈灏思忖片刻,问禾生:“一定要今日去宋家吗?” 禾生本就有些后悔,她没料到自己的一时兴致,竟会惹来这么多人围观。 她原意只是想领王爷上街游玩,好不容易为他打扮一番,自是想要更多人瞅瞅,这是她的夫君,即使满身花草,也照样英姿倜傥。 禾生低下头,因着自己的虚荣心,莫名觉得有些对不起他。 若是王爷知道她拿他做赌,会不会生气? 沈灏见她想得出神,轻声唤了唤:“阿生?” 禾生回过神来,摆手:“我们还是回去吧,改日再去。” 沈灏伸手牵她,拍了拍绵软似无骨的手,道:“阿生真乖。” 禾生撇过脸吐吐舌,她可一点都不乖呢。 叫他知道她的心思,说不定还会骂她呢。 打道回府,时辰尚早,沈灏在殿内陪她。 眼见着德妃生辰就要到了,两人选了出东游记,请了望京有名的戏曲大家,教腔调以及声色。 唱了一会,她心不在焉,一直往外眺望。 虽然他们今日只出去逗留了一会,但只怕此刻全望京的赌坊都已知道,平陵王今年簪花而行,若是没算错,翠玉马上就该拿着赌赢的银子来回禀了。 之前的兴奋稍稍退散,涌上心头的是做完坏事之后的担惊受怕。 她时不时往沈灏那边瞄,心里暗暗念叨,翠玉晚点来找她才好!最好是等他走了之后,再过来! 沈灏喊她一声:“阿生。” 禾生吓了一跳,做贼心虚地迎上他投来的视线:“夫君?” 沈灏放下戏本子,朝她走去。 她倚着书案,退无可退,只得移开目光,假装看窗外的风景。 沈灏抬手往她腰间一搂,将她提到书案上坐下。 目光深邃,似有探究:“阿生,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禾生慌张,下意识否认:“……没、没有啊。” 沈灏低下头,鼻尖碰着她的,“真没有?” 禾生佯装镇定,脱口而出:“骗你是小狗。” 沈灏戳戳她的脸蛋,饶有兴趣地在她脸上多瞧了几眼。 禾生呼吸急促,生怕被他看出什么端倪来,一张脸憋得通红。 梅中书提前来府,他终是离开正殿,往书房去。 禾生摸摸心口,呼一口长气,见他确实是走了,这才急忙唤人将翠玉喊来。 翠玉来了,将银票捧上:“方才王爷在,我没敢进来。票钞我点过了,一共是四十八张,一万零七十八两。” 虽是和沈灏交给她的家底相比,这算不了什么。但却也是足够一百个人吃香喝辣生活一辈子的巨额了,更何况,这钱算起来也是空手得来的,这种不劳而获的感觉,砸到了头上,还是很足以让人窃喜的。 明年却是再不能这样做了。禾生安慰自己,顺带着数钱的好心情也没了,做之前没想过后果,做完了,却又担心起来了。 翠玉喜滋滋地问:“娘娘,拿这钱,可以做好多事情呢。” 禾生提不起兴趣,有气无力一句:“把这些银票锁匣子里。” 待晚上,沈灏过屋来用膳。 满桌子的菜,全是他素日爱吃的。平日他宠着她,吩咐厨房无论何时,呈上来的菜一律以她的口味为先。 想来今日定是她有意交待了一番。 饭间,她堆着笑脸,端茶递水,服侍他用膳,每一口都不许他动手,要由她喂着吃。 散步的时候,她主动搂着他的腰,紧巴巴贴着,整个人往他身上缠,娇羞羞地撒娇。 若是平日,定是有事相求。今日却只是一声声唤着“夫君”,倒像有意讨他欢心。 沈灏忍不住问出口:“阿生,你今日怎么了?” “没怎么呀?”她本是在前面贴着他,现如今饶到身后,从后面抱住他,小碎步地随他的步伐行进。 走了一段路,忽地望见丛林之后露出一段长廊,她想起了昨日红纱里的□□,开口问:“王爷,外面比房里更舒服吗?” 沈灏怔了一下,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待回了神,明白她说的是什么,心跳加速。 周围一片安静,花好月圆的,娇人在怀,很容易令人想入非非。 她见他顿住步子,以为是在思量她说的话,急急地又问道:“要是没有纱帷,王爷会更喜欢吗?” 一句话,搅得他心中大乱。 他怎会不喜欢,这世间的男欢女爱,他都想与她来一遍。 “我怕你不喜欢。” 他有了回应,禾生赶忙道:“只要你喜欢,我就喜欢的。” 说罢,她拿脸蹭他后背,“王爷,亲亲我。” 沈灏往后一揽,将她提到前面来,下腰一吻。 口舌之间,缠缠绵绵,情生意动。 她主动地撩拨他,动作青涩,沈灏满心欢喜地享受着她的投怀送抱。 末了,他凑她耳边问一句:“葵水来了吗?” 她摇头,本来今日是打算以葵水的由头,挡住他的惩罚。却不想,今日他穿那么一身上朝出街,回来并未不悦,反而还陪着她去宋府。 街上那么多人看他,他往常最不喜欢招摇,为了她,一点抱怨都没有。 禾生想起自己下的赌,越发觉得愧疚。 “没见血,想来是往后推了。” 只要还没来,还是可以与他行那档子事的。 他得了她的回应,吻得猛烈。 原想着亲两下抱两下,满足一下自己的幻想也就够了。刚想结束,却被她反手抱住脖子。 “王爷……”黑夜里,她的眸子熠熠生辉,红彤彤的脸蛋,粉嫩得像是颗熟透的水蜜桃。 她的声音怯生生的,语气羞人,像是在说着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我们……我们继续嘛。” 沈灏几乎恨不得立马将她扑倒,却终是忍住了。 若胡来一番,惹她不高兴,可就得不偿失了。 “继续什么?” 禾生垂了脑袋,声音细小:“继续做那档子事。” 他立马明白她的意思。 如狼似虎将她圈在怀里。 月上梢头,一切尽在不言中。 若说昨日隔着纱帷,算是半满足了他的心愿,今日便算是彻底遂了他的愿。 他怕弄伤她,只做了一次便作罢。 回去的路上,她羞得没脸见人,小脑袋往他胳膊底下钻。 方才他为了护她,用手抚她后背,她相当于是悬在半空中,与树摩擦相蹭的力气,几乎全落在他肩膀上。 她这样一动,他胳膊疼,往回缩了缩。 禾生立即探出头来,往他手上查看。 一看,衣袖都被蹭破了,胳膊肘有血迹,是方才擦出来的。 当即心疼地喊了一声又一声的“夫君”,想要喊大夫,他却不让,随便拿药膏涂了涂,算是处理伤口了。 就寝时,两人躺在床上,她小心翼翼地离他远些,生怕晚上睡觉不老实,碰着了他的胳膊。 沈灏转过头看她,“过来点。” 她这才往他那边挪了一寸。 沈灏伸手一捞,她整个人都被揽入怀中。 “说说,今日为何这么乖?” 禾生撅嘴,“不是和往日一样么?” 反正打死她都不说。 “是因为赌注的事吗?” 他随意的一句,禾生惊得从床上坐起来,“夫君?” 原来他早就知道了么! 沈灏躺着,两眼望着上方,嘴角挂了抹浅浅的笑容:“原来真是因为这事。” 禾生被戳破了心思,短暂的愧疚感过去后,又羞又愤。 他要是早就是知道了,看她今日这番动作,不就像看猴戏一样么! 沈灏继续道:“喏,你今日怎么说来着,骗人是小狗?” 禾生鼓着腮帮子,心里有气,却不知道该如何发泄。 确实是她理亏,哼,但那又怎样,他还不是一样骗了她? 等等,他好像……也没有骗她?只是没有跟她挑破话而已。 沈灏继续拉她衣角,“有人说话不算数咯。” 禾生心不甘情不愿地张嘴:“谁说话不算数了?” 沈灏咳了咳,伸出手指朝她指了指。 禾生不服气地揪住他的手指,低下头咬了咬。 而后细声细气地叫了两声:“……汪汪……” 沈灏假装没听到,凑过耳朵去:“你方才说什么?” 禾生甩开他的手,“汪汪”地又叫了两声。 沈灏笑得前俯后仰,将她抱怀中,哄道:“我们家阿生真是个信守承诺的好孩子。” 禾生哼唧两声,想起今晚与他在林中做的那档子事,心中愤然,亏了!白让他占便宜了! 生气归生气,正事还是得做。 她起身从柜子里拿出翠玉呈上来的匣子,递到他面前,道:“我听说前阵子通州发了大水,大批难民无处可去,你拿这些去赈灾,也算是我的一点心意。” 他愣住,将匣子往她手里推,“你自己挣来的,拿去做自己喜欢的事,赈灾的钱,国库会出。” 禾生摇摇头,“我没什么喜欢做的事,这些银子若能帮到灾民,我也就高兴了,你若不要,我就真生气了。” 沈灏没想到她会有这等心怀,只好接了匣子,想要去搂搂她揉揉她,她却转过身,拿后背对着他。 沈灏掰她肩头,她不理。 “下次再也不许捉弄我了。” “嗯,再也不了。” 她缓缓回过身,一头钻进他怀里。“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在你面前,就跟个傻瓜似的。” 他明明什么都知道,却还任由着她胡来。 胡来之后,做坏事的愧疚昭然若揭,他却依旧不吱声,将她所有的不安、讨好、献媚照单全收。 她觉得自己笨极了。 他轻抚她的脸,低头吻了吻她的额头,“因为你本来就是我的小傻瓜呀。” 禾生蹭蹭他。 许久,快要沉沉睡去的时候,她忽地来了句,像是认命一般,语气轻飘飘地:“下次,你演戏演到底,不要告诉我便是。” 沈灏应下,将她搂紧:“好。” · 到了德妃生辰那日,因有圣人的恩准,许德妃出宫三日,到平陵府庆生。 德妃出宫庆生本就是天大的荣恩,加上平陵府鲜少办宴,一时间竟成了望京上下瞩目的喜事。 全望京的世族都来了,平陵王府前人山人海,门槛都快被踏破了。 这样隆重的场合,一点差错都不能出。沈灏担心禾生会有压力,故而向德妃请来了是蕊是如两位姑姑,府里宴席一应事宜,接交由两位姑姑安排。 禾生乐得轻松,她本来就没什么办宴经验,若是强出头,难免闹出笑话来,故而全权交给是蕊是如,放开手让她们承办。 沈灏本意也是如此,不想让她操一点心,嘱咐她只管排练那日要登台祝寿的戏文即可。 练了这么些日子,她将词曲背得滚瓜烂熟,临近德妃生辰前几日,她为了能以最好的状态献上这曲祝寿戏文,拿宣纸誊了词曲,贴在床帘上,抬头便能看到。 夜晚入眠时,拉着沈灏一起念词。 咿咿呀呀地唱了几遍,方可安心睡去。 这样一番苦心练出来的戏文,终是要登场亮相了。 众人携礼入门,府边的唱门太监念完了一长串的名单,大家入席坐定。 德妃坐于主位,笑脸盈盈地望着不远处水亭中搭建的戏台。 前几天禾生入宫,说是今年要送份别出心裁的礼物庆寿,装得那般神秘,却不想消息早就传到德清宫了。 过了这么多年的生日,什么样的礼物没见过,亲自妆面上台唱祝寿曲,倒是头一回。 灏儿倒也肯同她一起登台唱戏,这样难得的事,听起来稀奇,难免让人期待一二。 锣鼓声一响,过场的小角登台。引出了故事,过片刻,锣鼓声停,该禾生出场了。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她嗓音好,黄鹂般嘤嘤转转,开头一句婉约唱词,被她唱得清丽娇绵。 众人以为是哪位名角,抬头往台上看去。 璎珞云裳,头簪步摇,翩若惊鸿,轻云出岫。 足以让人惊鸿一瞥。 台下坐满了人,黑压压地全是人头,禾生有些紧张,索性盯着虚无一处,开嗓唱了起来。 一步一挪,举手抬足间,似有大家风范。教她的是望京昆曲大师,曾经的宫廷御首秦律。她学了五六分,加之自己的理解,演出来竟有别样的韵味。 众人拍手叫绝。 忽地丝竹声与琴声相交融,该沈灏登场了。   ☆、84|8.8|城 琴瑟和鸣,唱台上的一对璧人,瞧得人移不开眼。 平陵王夫妇亲自登台做唱献寿,倒叫众人吃了一惊。惊讶过后,随之而来的是赞叹。 古有孝子彩衣娱母,今有平陵王唱曲贺寿,倒也不失为一段佳话。 自平陵王娶亲后,这个冷冰冰的王府比之前多了些许人情味,以前因着沈灏冷面轻易不敢靠近的官僚,纷纷借此机会欲上前结交。 一场寿宴办下来,不仅收礼颇丰,且获不少人心,德妃尤其开心。 生辰过后,德妃时不时唤禾生进宫说话。因为上次皇后赐人的事,禾生每次从德清宫出来,生怕看见皇后的人,不敢多做停留,直奔宫外。 来了几次,未曾见到皇后的人,想来是对王爷有所忌惮,禾生放下心,每隔三日便进宫向德妃请安。 年关将至,禾生惦记着上次德妃说过的古籍佛经,准备抄几卷佛经于十一月十五奉上。 宫中廊书阁有拓本,禾生出了德清宫,前往廊书阁。 阁门前的小太监老远望见禾生的身影,忙地上前行礼。 禾生说明来意,小太监寻思着她所说的佛经,一时间想不起来,请她稍等片刻。 小太监自廊中而出,身后跟了个着浅紫绣黄鹂官袍的人,戴一梁冠,微躬着腰,垂头作揖,看不清面貌。 小太监道:“王妃娘娘,这是今日当值的廊阁中直王大人,对这阁中各类书籍的摆放最是熟悉不过,娘娘有任何问题,问王大人便是。” 禾生道谢,看一眼旁边站立的人,心想:好巧。 卫锦之不敢靠得太近,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身后伴侍的宫女太监跟了一堆。 他低着头,眼角瞥见一方淡淡的粉色六幅裙,步伐轻慢间,恍若水波荡漾。 算算日子,他失去她已有整整二百八十一天了。 进了书阁,一众人等在外恭候,只随身的翠玉跟了进去。 禾生惦念着宋瑶的事,几次想要开口问,却又不知该如何问起。 之前因着德妃的生辰,已将此事拖了许久,虽私下派人打听过此人的情况,得到的消息终归是浮于表面的。 同卫林的拓跋仑不同,这个人是三殿下的门客,是工于心计的谋士,这样的人物,靠得太近,她怕宋瑶受伤。 发愣间,被人唤了一声:“娘娘?” 禾生抬头,见他捧着书卷立于跟前,双手将手中书卷奉上,禾生看了看,并不是她要找的那本。 卫锦之指着靠里的两排书架,道:“那边放着的是古籍佛经,臣再去找找。” 说罢,他返身去找。找了约有片刻,仍然没有找到,禾生见他人单力薄的,索性带了翠玉一起找。 她之前从未来过宫中书阁,现只随意踏足一角,便已望见许多以前从未见过的书籍,稀奇古怪,一应俱全。 拿了几本书,倚着书架看了起来,看到生涩难懂之句,不禁念了出来,细细琢磨。 隔着一层书架,卫锦之心头悸动,朝前探去,透过书架间的缝隙,望见她瘦弱的腰身,一头乌黑的青丝直垂而下。 他记得她是不识字的,去姚家下定那会,总想着以后成了夫妻,他教她读书写字的乐趣。 是谁教她的?难不成沈灏请了女先生教她么? 他盯着她垂在腰间的乌发,假装伸手拿书,手指尖从她的头发边迅速扫过,又轻又快,几乎让人无法察觉。 成亲那晚,他走得太急,命人绞了她的一捋头发,与他自己的编成同心结,置于囊包中,意喻永结同心。 禾生察觉到他在背后,急急地收了书,从书架后探出头,“大人,可曾找到了?” 卫锦之摇摇头,“那本佛经只拓了一本,找起来需费点时间,王妃若等不及,可先行回府,待臣找到了,便立马誊抄,送到平陵王府,供王妃翻阅?” 禾生柳眉微挑,“誊抄?我想直接看拓本,不行么?”若是誊抄来的,难免会有差错,这是抄送给婆母的,她想尽善尽美。 卫锦之沉吟片刻,请罪道:“宫中规矩,凡只拓一本者,皆不可带出宫。娘娘实在想看原拓本,便只能亲自来书阁翻阅了。” 禾生见他义正言辞,不像是拿话诓她的样子,想了想,只得作罢。 若用这等小事去麻烦王爷和婆母,未免会让人说她恃宠而骄。抄卷佛经也用不了几日,每次进宫之时,只需在书阁抄上一两个时辰,也碍不了什么事。 现在已近黄昏,她赶着回府与沈灏赏花,遂向卫锦之辞别,临走前嘱托他一定要将书找出来。 卫锦之送她至拱花门,一路视线相随。 直至倩影彻底消失不见,卫锦之喊出自己的心腹太监,眸色深邃,沉声道:“将刚才藏起来的书重新摆回去。” 回了府,禾生与沈灏说起宋瑶的事,沈灏觉得稀奇,道:“挑谁不好,偏挑了他。” 依现在的形势,日后他定是要与沈茂争夺的,那位廊阁中直是沈茂的人,若真翻起脸来,一个不小心,禾生怕是要失去这位小姐妹。 “就不能不站队吗?”禾生虽然明白他心中所虑,却仍旧想着或许事情有转机。 沈灏回眸看她一眼,“难道日后你会不支持我吗?” 禾生摇头,“无论你做什么,我都站在你这边的。” 沈灏伸手摸摸她的额头,“对于宋姑娘而言,也是一样的。日后但凡有纠纷,她定不会站在我们这边。” 禾生点点头,忍不住问:“可是她一个姑娘家,也做不了什么呀。” 沈灏牵她手,“傻瓜,女人家能做的事情,多着呢,比如说你,但凡你要做些什么,那定是惊天动地的。” 他勾勾手,禾生凑过去:“我怎么不知道自己竟有这般潜力?” 他轻笑,俯身压上去,“为夫现在就言传身教,保管让你明白,你到底藏有多大潜力。” “坏人。”禾生羞羞地回应他的吻。 又是一夜*度。 第二日再去书阁,要找的古籍佛经已经备好,她去的时候正是宫中文僚班交替之时,接待她的不是卫锦之,而是另一位廊阁中直。 书阁里笔墨宣纸一应俱全,她静下心,开始誊抄佛经。 虽每天都有练字,却因近来琐事众多,她练字的时间缩短一半,上笔不太满意,刚开始誊抄的几张,全都揉碎扔了。 至第五遍时,终是满意些许,一路小楷以誊,抄得得心应手,竟忘了时间。 一口气誊了五分之一,手腕酸疼,这才停了下来。 起身往阁外走去,想要透透气,至拐角,那里摆着当值廊阁中直的书案,专做答疑解惑。 抬眸一望,那里换了个人,已不是进阁时的那位大人。 禾生轻言出声:“王大人,怎么是你?” 卫锦之这才抬起头,眸子里清清淡淡的,没有一丝情绪,起身拘礼:“未时起便是臣的当值班了。” 禾生点点头,不想过多打扰,挥挥手请他坐下,小步走到阁外长廊看风景。 休憩了约莫一刻的功夫,返回去继续誊抄佛经。 书案与旁边储书架只有一墙之隔,前面是条贯通的小夹道,廊阁中直的位子一般置于夹道上,卫锦之手执书卷,偏着头,借翻书的空隙,小心翼翼地朝书案那边看去。 隔得太远,他看不清她的模样,只大致看个轮廓。她写得极为认真,坐姿端正,肩落头直,除了右手腕誊抄时游动的轻微动作,远远望去,她几乎像是定格了一般。 气定神闲,优雅娴静。 像极了沈灏。 卫锦之收回目光,心中涌起醋意,扼紧手指,几乎掐得泛白。 禾生吩咐人收好今日誊抄的纸张,宝贝似地交给卫锦之,”明天我会再来,这些暂且就不带回去了,烦请大人替我好生看管。” 这里是专门保管各类古籍的地方,论纸张书籍的保存,谁也比不过这些廊阁中直的。 卫锦之鞠手应下。看了眼宣纸上的娟秀字迹,他问出声:“王妃这字,写得很好。” 能被以笔墨丹青出名的廊阁中直所夸,禾生很是高兴,回头道:“这是王爷教的,他的字,比我的还要好上千倍。” 卫锦之淡笑,“娘娘自谦了。” 脸上虽笑着,心里头却难受极了。 竟是沈灏亲自教的,教她识文写字的感觉一定很好吧?那么多他想要与她一起做的事,却处处被别人抢了先。 “王爷的文章也做得很好,讲解起先人的文章诗句,句句精辟,我的诗文,也是他教的。“谈起沈灏,禾生忍不住笑着多说了几句。 这就好比捡了个宝贝,逢人便想说说这宝贝的妙处。王爷于她,就跟宝贝似的,她以他为傲,因他而自豪。 卫锦之静静地听着,时不时应一声,顺着她的心意夸一句。 时辰不早了,禾生准备离宫,走前却被卫锦之喊住:“娘娘。” 禾生好奇回眸,却见他盯着自己,与方才的恭维完全不同,这眼神深不见底,倒有些令人害怕。 他走到跟前,“娘娘难道不想问,臣与宋姑娘的事吗?” 禾生一怔。 她怎么不想问?这几天见着他,时时刻刻都想问,却又怕贸然问出口太过鲁莽,反而好心办坏事。 既然他主动提起,禾生也不准备藏着掖着了,直接问:“哦?我若问了,王大人会怎么回答呢?” 他抬起头来,额角边的浅疤格外显眼,夕阳淡淡地照在他半边脸上,衬出一道阴影来。 “娘娘与阿瑶相交甚深,为其担忧也是情理之中,娘娘若要查,大可命人当面问臣,只要是娘娘想知道的,臣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是在说她四处派人查他家底的事了。她自认为做得隐秘,却不想还是被他发现了,看来这种事情,以后还是得交给王爷来。 被人当面戳穿,禾生有些不好意思,脸颊微微发烫,佯装镇定:“既然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我只问你一句,你对阿瑶的心,到底有几分?” 卫锦之略微沉了沉声,道:“我若说十分,娘娘信不信?” 这人好生奇怪,问她信不信作甚?禾生转过身往屋外走,丢下一句:“你若能真心待她,我自会相信。” 至于以后的事情,也就不是她能左右的了。毕竟这是宋瑶自己的人生,前途漫漫,是福是祸,还得宋瑶自己去闯。 她走出了好几步,卫锦之双手卷袖奉礼道,情绪复杂,声音寒冷,似冬日絮絮而下的飘雪,“娘娘有心了。” 他知道她听不到,却还是说出了口。仿佛只要能与她多说上几句,怎么样都好。 此后禾生再去书阁,全然不见卫锦之的身影。他像是刻意避让一般,直到她将整本经书誊抄完毕,也没有出现过。 禾生心想,是不是那日说的话太过锐利了,戳着他的自尊心了? 她拿着这话去问沈灏,沈灏正在批公文,手下略一顿,道:“若真如此,他这心胸未免也太小气了。” 禾生点点头,却还是觉得不放心,又问:“换做是你,你会作何想法?” 沈灏倒真认真思考了半刻。 而后答道:“可能会很高兴吧?” 高兴?禾生不解问道:“为什么会高兴?”不相干的人去查他的家底,还对他的心意提出质疑,难道不应该气愤吗? 沈灏放下笔,揉揉渐显疲累的眼睛,道:“连你的好友都放心不下转而来查我的家底,这说明我对你的好,大家有目共睹了,甚至,好到别人都不敢相信的地步了。别人都看见了,你自然也看见了我的情意,难道这不是件值得高兴的事吗?” 他说得头头是道,禾生信服,想起宋瑶和卫锦之的事,叹一句:“只要她自己喜欢,两个人顺顺当当的,万事足矣。” 其实她是害怕,万一由于她的举动,而破坏了这两个人间的感情,那她真是要愧疚到去撞墙了。 沈灏走到她身边,抱抱她,安慰道:“你若放心不下,明日请他们来府上一聚。” 禾生仰头问:“可以吗?”廊阁中直是三殿下的人,他不介意吗? 沈灏撩撩她额前的碎发,“当然可以。”那位王小八再厉害,也没有厉害到让他诸事忌惮的地步。 只要能稍稍宽慰禾生的心,做什么都可以。 禾生回抱住他,双手搂着他的腰,手从玉带浮雕的凸起处略过,冰冰凉凉的。 “你真好。” 沈灏刮刮她的鼻,“对你好是应该的。” · 十月中旬时,天气蓦地冷起来,北方的寒与南方的湿冷不同,是那种直剌剌深入骨髓刀子刮在脸上的冷。 这几日外海卷大浪,风呼啦啦地一路北下,人走在风中,被吹得压根抬不起头。 宋瑶的轿子先到,却并不进府。她穿黄白色上袄配马面裙,站在侧门旁等人。 过了一会,西边街上来了顶轿子,宋瑶一眼认出轿子前挂的铭牌是三殿下府邸的,高兴地挥手喊了起来:“临阳哥哥!” 由于沈茂取的大名太过难听,卫锦之给自己重新取了个字,名临阳。只是鲜有人以此称呼,算起来,也就宋瑶一人这么唤他。 轿帘掀起,卫锦之一身白绸袍自轿中走出,眼中含了笑意,朝宋瑶挥手。 宋瑶兴奋地一路小跑过去,微喘着气,粉面含羞,眸里的爱意溢扬。 “临阳哥哥,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她往前一靠,挨着他的臂膀,满心欢喜,眼里心里都只装着他一人。 卫锦之不动声色地往旁一挪,敛神道:“阿瑶,女子虽喜自矜,方能称贤。” 宋瑶乖乖地点点头,从他身边移开,隔着几步的距离,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 临阳哥哥喜欢贤惠的女子,她便做个天底下最贤惠的女子。 为喜欢的人做任何事,都是值得的。 禾生在花园里待客。一来宋瑶是女眷,二来上次廊阁中直也来过此地,此次乃是家常小聚,不必太鞠着礼,前厅待客太正式,还是放在后花园比较合适。 婢子领着宋瑶卫锦之入垂花门。 禾生望见了两人的身影,急忙起身相迎。 简单的礼数问候之后,禾生拉着宋瑶坐下,吩咐人上茶。 她先是瞧了瞧卫锦之,因着那日的问话,此刻颇觉尴尬。 也不知道这人是怎么想的,若是心头介意她多管闲事,说出来,她道个歉便是。若是有别的意思嘛,唔,她也猜不出。 思忖片刻,最终还是问出了口。当着宋瑶面,大家说清楚,也好过以后生了龌龊。 “王大人,我因记挂着阿瑶的事,一时心急,行事鲁莽了点,还望王大人见谅。” 宋瑶这才明白过来,背过身,问禾生:“是不是我哥作的妖?” 禾生拍拍她的手,“你哥也是关心你,即使他不问,我也是要找人查清楚的。你的终身大事,千万不可马虎。” 宋瑶既感动又羞愤,感动的是禾生这番心意待她,羞愤的是心上人被查了家底,总觉得不好意思。 好像她有意嫌弃他什么似的。 她先是同禾生道谢,而后转向卫锦之,朝他道:“临阳哥哥,这事因我而起,你切莫怪他们。” 哪里敢怪,他要的,就是这番结果。 越是查,越能证明他的家底清白。现如今他入了宋瑶的眼,有机会同她接近,旁人查清楚了,他方可不受怀疑。 起身道:“王妃多虑了,王妃待阿瑶这番情谊,臣感激都来不及,怎会怪怨?多一个人爱护阿瑶,臣自然更加高兴。” 宋瑶小女孩羞羞态朝他望一眼。 禾生舒口气,说清楚了就好。 她们多日未见,自是有很多话要说。卫锦之自请在厢房等待,禾生拉着宋瑶去内殿说话。 一坐下便问:“你俩怎么看对眼的?” 宋瑶笑着抿嘴,“你倒和卫林一样,最关心这种细事。” 禾生晃她手,心里好奇得很:“说嘛,我保证不和外人道。” 宋瑶娇羞道:“我与他初遇时,原本看他很不顺眼,后来出奇地在街上遇了几回,一来二去的,就这样咯。” “哪样咯?” 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宋瑶颇有些招架不住,捂脸道:“反正我就是看上他了,他也看上我了。” 禾生笑几声,挠她痒:“你不是说要找个举世无双的妙人才肯下嫁吗?” 宋瑶被她挠得咯咯笑,“他虽然长得不俊朗,可人却是一等一的好。” 禾生问:“哪里好?” “哪里都好。” 禾生放过她,心中感慨,看来真陷进去了。 这样子的欢喜,这样子的雀跃,谈到心上人时的眉飞色舞,同她喜欢上王爷时的样子,一模一样。 可不知为何,她心中隐隐不安,总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宋瑶一张笑脸凑过去:“美丽的王妃娘娘,在想什么呢?” 禾生拉她手,不知如何表达自己心中所想,千言万语,最终只一句:“阿瑶,你要幸福。” 宋瑶笑了笑:“临阳哥哥会给我幸福的。” · 卫锦之回府时,夜已深沉。 推门而入,准备换衣,却见屏风后沈茂秉烛走出来,脸上挂着坏笑:“哟,我们的大情郎回来了?” 卫锦之懒得看他,褪下沾了寒气的大氅,往旁一搁,走到衣架前拿外衣,沈茂亲自递了过来。 “你这步棋,下得那叫一个卑鄙无耻啊。” 对于他的评语,卫锦之轻飘飘一句:“谢殿下赞赏。” 他朝前走去,将屋子里的灯烛全部点亮,到书案前的书架上找书。 沈茂跟上来,往椅子上松松垮垮一坐,笑道:“那个姓宋的小娘子蛮不错的,你这是打算坐享齐人之福了?” 卫锦之拿起厚厚一本书往他额头一砸,“只是一枚棋子罢了。” 沈茂捂住额头嗷嗷叫,“打我作甚!好好说话不成吗!” 卫锦之瞥他一眼,“原来殿下也知道,话是需要好好说的。” 沈茂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问:“喂,你别整天惦记着儿女情长,好歹也为我的大业出出力啊,太子一日不除,我就寝食难安呐。”   ☆、85|8.8|城 卫锦之走到书案前,从书中抽出一张泛黄的纸张,递到沈茂跟前,道:“殿下莫心急,待过了年,太子那边,自有定数。” 沈茂不解地拿起纸张,看了看,上面只写了一个人的名字。 “陈安?” 好像是太子身边的小侍卫? 卫锦之笑而不语,将纸张撕掉,放到槽案中烧毁。 北风呼啸,天越来越冷。南边出了个私吞粮税的案子,由于牵扯过多,圣人将沈灏派了过去。 成婚以来的第一次分别,禾生很是不舍,送他至城门。 美人儿水灵灵的眼睛,一想到即将与心上人分隔两地,眸子里便晃荡着水波,惹人怜爱。 沈灏捧着她的脸,低头凑近,柔柔地安慰:“最多一个月,不会去太久。” 禾生擤擤鼻,下定决心不哭的,可是想着想着眼里便又有了泪水。“再一个月便过年了,说好今年要同我一起守岁的。” 沈灏点头,看着她这副依依不舍的模样,忽地想起年后的事。 不出意外,待过了年,漠北的事,圣人定是要派他出兵前往解决的。多则半年少则三月,她迟早得习惯的。 这样一想,索性狠下心不再安慰,只说会给她写信,让她乖乖地在家等他回来。 他转身上了马,禾生怔怔地跟上去小跑几步,想要喊他却又未曾喊出声。 回府之后,一切照旧,只是没了他,她怏怏有几分落寞。 颓靡了几天,接到他寄回来的信,寥寥几句,说一切皆好,望她照顾好身体,切莫惦记。 禾生捏着信发呆。 他去的是荆州,离望京有七八日的脚程,现如今望京的天气已冷得刺骨,约莫着是要下雪了。荆州那边,会不会也是这样阴冷的天呢?会暖和几分还是更加寒冷? 离了他,方知道,对他的贪念,已经入了骨。 刚开始的那几日,身边没人,被子里冷冷的,她翻来覆去地总是睡不着,眼底下甚至泛起了青黑。后来翠玉彻夜地陪她说话,这才好了一点,听着有人说话,缓缓地也就能够入眠了。 吃饭时也是这样,以前除了早膳他要上朝不能陪她一起之外,午膳啊晚膳啊,甚至宵夜,都是他陪着的。 吃饭都没了胃口。 禾生从暖袖中伸出手腕,轻轻捏了捏原本就瘦弱的腕子,擦了擦泛酸的眼角,问翠玉:“我是不是瘦了?” 翠玉瞄一眼,并未直接回答,而是说:“王爷要知道了,定会心疼的。” 禾生杵着下巴往窗外看,灰蒙蒙的天,许久不曾放晴了。 他现在有没有在想她呢? 半晌,吩咐翠玉奉上笔墨,道:“我要给王爷回信。” 提笔许久,却不知该写些什么。若是直抒相思之情,太矫情,况且他也没有说想她呢。 手都僵了,一直停在某处,墨都晕开了,却是一个字都写不出。到最后,写了六个大字:“万事皆好勿念。” 匆匆折好放进信封,命人快马加鞭送去。 在府里待着,难免觉得心闷,得找些什么事做才好。 已至年关,各府都在忙着过年的事,她却是不用操心这些事情的。德妃念她新婚第一年,对这些事情并不熟悉,早已遣了宫里嬷嬷协助。 她正好想找些事情做,便跟着宫里嬷嬷学习如何打理王府掌管各项事宜。 德妃那边,因念着沈灏出门在外,差人送去今年新得的白狐大氅及一应佩戴之物。 梅中书进宫时,德妃正在为小十三量衣。 小十三吃得多,长得快,几乎每个月都要新做衣裳。恰逢过年,德妃正好为他多做几件新衣。 小十三性子活泼,站着不动浑身难受,好不容易量好了尺寸,望见殿门口站了个人,连忙跑过去。 奶声奶气地喊:“梅舅舅。” 这声舅舅,是随了沈灏对梅中书的称呼。 梅中书笑得脸上褶子都出来了,想要上前抱他,却因君臣有别,行了好大一个礼,毕恭毕敬道:“折煞老臣了。” 德妃挥手将小十三喊回来,小十三扑地一下趴在德妃膝间。 “这里是内殿,没有外人在,他喊你一声舅舅,你便受着罢。” 周德海搬了梨花椅,梅中书谢恩坐下,望了望德妃怀里的小十三,笑道:“被人听去了,始终不太好。” 德妃拍了拍小十三的肩,道:“去你梅舅舅那里。” 小十三屁颠屁颠地跑过去。 梅中书有些措手不及,小心翼翼地将小十三抱了起来,神情慈爱。 德妃是知道梅中书的心思的。 小十三出生那年,梅夫人老来得子,怀了一胎,本以为顺顺当当的,最后却难产而亡,一尸两命。 没多久小十三就出生了,生母难产,却终归是保住了小的。又因小十三养在德妃名下,梅中书潜意识里总觉得小十三便是他那回到天上的儿子重新转世而得,一有机会进宫探望德妃时,总会给小十三备上许多礼物。 玩了一会,小十三吵着要去外面,奶妈抱走了他。 没了小孩子的闹腾,殿里安静下来。德妃看了看梅中书,见他鬓边多了几捋白发,不由得心疼起来。 她这个哥哥,从小好强,梅家几乎是在他的努力下才能有今天的名声。这些年他为梅家上上下下的人做了许多,至中年,却是孤身一人,子嗣寡薄,连个传宗接代的儿子都没有。 不是没劝过他续娶,每次一说,他总有理由拒绝。 每次德妃见着这个哥哥,下意识地总想开口劝他续娶,上嘴皮磕着下嘴皮,这次终是忍住了。 问了些别的,“兄长进宫,可有要事?” 梅中书往四周扫了扫,敛起脸上笑容,朝德妃使了个眼色。 德妃当即明白,将人都散了下去。 殿内就剩他们兄妹二人了,梅中书忽地起身,朝德妃走去,脚步沉重,面容惭愧。 德妃正好奇呢,面前梅中书就噗地一声跪了下来。 “妹妹,我从未求过你什么,只这一次,你得帮帮我。” 德妃怔住,连忙去扶他,他却扼紧了手,不肯起身。 “兄长这是作甚!哪有哥哥给妹妹下跪的,快起来!” 她这是真吓着了,梅中书一向以严谨清苛示人,即使面对家里人,也从不轻易流露感情。 他这一跪,着实惊人。 梅中书仰面,眼神闪躲,对自己即将要说出口的话,颇感羞愧。也是被逼的没办法了,才拿这样的事情求人。 “我今天来,是为了秾枝。” 德妃是聪明人,他这一说,便全懂了,却不点破,只道:“……算算日子,秾枝今年已满二十,一眨眼时间过得真快。” 秾枝对灏儿的心思,她不是不明白,只是,现在灏儿要想娶她,早就娶了,哪会拖到现在? 秾枝虽好,却治不了灏儿的病。 梅中书继续道:“妹妹,这阵子三殿下颇得圣宠,圣人许是动了将秾枝许给三殿下的念头,秾枝不知从哪里听来了消息,气得又大病了一场……” 德妃叹口气,好说歹说,终是将梅中书扶起了。 “兄长,亏得你参政多年,这样小孩子家的把戏,竟也看不透么?那都是三殿下自己找人说出去的,圣人不过是在他跟前提了句秾枝,万不会将秾枝许给他的。” 梅中书何尝不懂这个道理,只是他太过关切自己的女儿,一时间才乱了方寸,加之梅秾枝的一番恳求,今日才进宫一问。 德妃以为他进宫是为了这个,当即松口气,问了几句秾枝的病情。 梅秾枝自小体弱多病,成年后更是因为沈灏的事而思念成疾,身子虚,病怏怏的,没什么精神气。 这也是为什么德妃一开始很喜欢她,到后头却慢慢疏远她的原因。 这孩子,心太犟。 “御医说,秾枝这病,不能再拖下去了,若再拖,怕是……”梅中书叹气,神情忧伤:“她这病,根源在心,因心郁而起,解铃还须系铃人,我求求妹妹,遂她一回心愿,可好?” 德妃眸中一黯,问:“兄长想让我如何做?求圣人赐婚么?” “妹妹放心,秾枝虽然爱慕二殿下,却并未有那等心思。她想到平陵王府住几日。” 德妃沉默。 梅中书心一横,作势又要跪下。为了女儿,他豁出老脸又如何?只要一想起秾枝终日郁郁寡欢的模样,他这个当爹的,心里就痛得紧。 这孩子和她母亲一样,宁可终身不嫁也不愿将就,不同的是,她母亲找着了他,而秾枝,找到了心上人,却多年不曾一偿夙愿。 许久,德妃出声,语气淡淡的,掺杂着几分凉薄:“哥哥,你是个有分寸的,既然这是哥哥所求的,那我也只有答应的份,只是,有一点,哥哥千万记住了。” 不等她说完,梅中书拍拍敝膝,站起来,感激地俯以一拜,“娘娘放心,秾枝久病未愈,身子坏了,心却没坏。” 自己的女儿,他再清楚不过了。绝不是那等龌蹉睚眦之人。 德妃点点头,也不好多说什么,亲自送梅中书出殿,交待一句:“待我与府里侧妃商议过后,再派人去接秾枝。” “嗳。”梅中书辞别,“那我静候妹妹佳音。” 送走了梅中书,德妃头皮发麻,揉揉太阳穴,心里烦得紧。 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兄长亲自来求,就算不念着往日兄妹情分,看在梅中书这些年对灏儿的帮助,这个人情,她也得应下。 平陵王府,秾枝又不是没去住过,灏儿刚开府那几年,就属她往府里跑得最勤快了。 秾枝是个有名的才女,琴棋书画皆精通,知进退守礼仪,这样聪慧娴静的女子,娶来做儿媳妇,最合适不过。 无奈,灏儿不喜欢呐。 指套撂着额间发丝,德妃心情不太好,取下指套,往案上摔去。 偏偏选这个时候进府,冲着禾生去的么? 德妃招是蕊进殿,吩咐:“去王府将侧妃召来。” 禾生正巧也要进宫,前些日子誊抄的佛经已让人张张装裱,制成一本大册子,拿起来颇有几分重量。 进了德清宫,先将佛经呈上。 德妃果然很是喜欢,翻起来细看了好几页,连连夸赞禾生有孝心。 闲聊几句,见禾生没什么精神的样子,德妃出声问:“这几日可曾有什么烦心事?” 禾生低了头,抿嘴说没有。 总不能跟婆母说是因为她太想王爷了吧?说出来多不好意思。 德妃拉她手,问:“灏儿不在,你一个人在府里,想来定会觉得寂寥。” 她这儿媳妇心善,没经历过什么大风大雨,别的没什么,她就是担心秾枝进府的事,会影响到小夫妻二人间的感情。 女人嘛,都是一样,哪会喜欢有其他的人来分走自己的恩宠呢?所以说,这理由得找好,得尽量顺毛舒气。 禾生眨着眼睛,“谢婆母关心,王爷不在,我确实有点不太习惯,忍忍就好了。” 德妃揉揉她的手背,不知该如何开口,话题饶了好几圈,终是回到原点。 “灏儿有个舅舅,就是当朝的梅中书,他家女儿梅秾枝,也就是我的侄女,年少时曾在平陵王府住过一阵子,她思念旧景,想要到府里小住。” 禾生一听,原来是让她招待客人,当即一口应下。 正好她在府里闲得慌,有个人过来陪陪正好。 只是,这名字听着怎么那么熟悉?梅秾枝,总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 德妃没想到她应得这么快,以为她心思豁达,未曾将这样的事放在心上。 既然如此,那便再好不过了。嘱咐道:“你若对她有什么不满的地方,只管来找我。” 禾生愣了愣,婆母这话说得好生奇怪。答:“婆母的亲人,也就是我的亲人,我哪里会有不满的地方呢?” 德妃放下心中一块石头。 毕竟,秾枝爱慕灏儿的事,全望京城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呢? 禾生定也是知道的。 禾生回府,就命人腾出厢房来,准备迎接客人。 翠玉多嘴问了句,禾生直接说是梅中书的闺女。 翠玉以及一干婢子瞬间闭嘴,掩掉眸中的讶然之色。 娘娘也是心大,竟能高高兴兴地迎情敌入府住下。 这等心胸,岂是一般人能有的? 因着是德妃的亲戚,而且德妃还亲自唤她入宫交待迎客事宜,禾生下决心要做好此事,让客人有宾至如归的感觉。 待忙完了一切,晚上躺在床上,盯着床穗发呆时,脑子闪过什么,忽地想起了。 ——这个梅秾枝,是不是就是那个梅秾枝,相传苦恋王爷十年的梅家长女? 禾生惊得坐起来,连忙将翠玉唤来。 翠玉披着外衣急急地赶来,抬眸见禾生花容失色,面有惧色,连忙问:“娘娘,发生何事?” 禾生咽了咽,问:“我问你,梅家有几个女儿?分别姓什么名什么?” 翠玉仔细回想,答:“有两个,大姑娘梅秾枝,二姑娘梅秾月。” 果真是她。 禾生懊恼地将脸埋进被子里,一手捶床榻,一手捶脑袋。 当时怎么就没想起来呢! 现在好了,她当着婆母的面,将事情应得高高兴兴,开开心心的,想反悔都不成了。 哪里是什么贵客,分明是情敌! 翠玉以为发生什么事,小心翼翼出声问:“娘娘?” 禾生仰起一张写满悔恨的脸,问:“翠玉,你见过那位梅姑娘吗?” 事已至此,她再抱怨下去也没什么用,既然是她自己亲口答应的,那只能坦然接受。 只是,这位梅姑娘为何想进府住呢? 王爷又不在,梅姑娘来看什么,难不成是来看她这个女主人的么? 翠玉答:“无缘得以相见,但是闺中的姑娘们,倒是很推崇她。说她是个德才兼备的美人。” 能让一众千金小姐服气的人,自有她的过人之处。 禾生隐隐不安起来,想要了解更多,翠玉却再也说不出了。 禾生一头倒下,抱着枕被乱滚。 梅秾枝上门那日,天气难得转晴了,云后染了几缕金光,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 禾生在侧门迎人,面上镇定,心中焦灼。 她也不知道自己紧张个什么劲,无非这上门的人是王爷曾经的青梅竹马,而且还沾亲带故的,是表哥表妹的关系。 禾生晃晃头,唔,有什么好慌张的! 梅府的轿子来了,轻简小轿,并无太多随从婢子。 “姑娘,到了。”侍女花盛撩起帘子,扶梅秾枝下轿。 禾生瞪大了眼睛望。 只见一个着白绫回纹袄的女子,身披雪色大氅,挽回心发髻,银盘似的脸蛋,下巴尖尖翘翘的,柳叶眉微蹙,带有几分西施的弱不禁风。 一步一摇,姿态卓然,到跟前,抬起脸,冲禾生一笑。 “见过侧妃娘娘。” 一个“侧”字喊得格外重,禾生望了望眼前面容秀丽脸色苍白的人,回礼道:“梅姑娘好。” 两人并肩而行。 梅秾枝侧过头,丝毫不避讳,目光直直地定在禾生身上。 灏哥哥大婚之时,她因疾病缠身,无法下床观礼,拖至今日,方有机会一见他娶的女子。 双眸似一剪秋水,模样着实生得好。 但灏哥哥真是因为她模样好才娶她的吗? 梅秾枝收回视线,探望周围旧景,往日之事一幕幕重上心头。 年幼之时,她曾住于平陵王府,与灏哥哥朝夕相对,虽不能触碰,但她知道,灏哥哥心里是有她的。 之前她在病中,爹爹不让外人传消息,但这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灏哥哥与此女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她虽不曾听说全部,但也能猜个大概。 她不说话,禾生索性也不挑话,就这么干等着,反正谁也不搭理谁。 路过正殿时,梅秾枝忽地停下脚步,问:“娘娘现如今住哪里?我的客房离娘娘的住处是远是近?” 禾生在心里描了描,一比划,道:“梅姑娘的住处在西厢房,我住正殿,隔着一段距离。” 梅秾枝垂下眼睫。 竟是住正殿,正妃才有的待遇,灏哥哥现在就给了她。 禾生见她脸色比之前相比更加苍白了,好言问:“梅姑娘,你身子不好,是否需要让人抬软轿来?” 梅秾枝捂胸口,扯了扯嘴角,苦笑:“劳烦娘娘了。” 她坐软轿,禾生总不能用脚走,于是乎也坐了软轿。 到了西厢房,花盛搀扶着梅秾枝坐下,梅秾枝小咳几声,许久抬眸望向禾生,问:“屋里闷,娘娘可愿陪我到园子里走动一二?” 禾生放下盏茶,觉得奇怪,嘴上应下:“好的。” 相比于之前的焦心不安,禾生此刻想的更多是如何让梅秾枝平平安安地度过这段小住时间。 ……感觉这位梅姑娘病怏怏的模样,随时都有倒下的危险呐。 若是梅秾枝真在平陵王府倒下了,她这个做主人的,该如何向婆母以及梅中书交待? 反正王爷现在不在府里,就算梅姑娘真是想来抢人的,那也得有人让她抢才行。当务之急,便是尽可能地做好主人礼数。 到了园子里,风大,禾生往旁瞧一眼,生怕她被风刮走了,吩咐花盛道:“扶好你家姑娘。” 梅秾枝苍白一笑:“谢侧妃关心。” 禾生尴尬地笑了笑。 别人唤她侧妃时,听着没什么感觉,毕竟她确实是个侧妃,但不知为何,梅秾枝唤侧妃时,语气好像有点怪怪的? 禾生也说不清到底怪,就觉着似乎带了点居高临下的感觉。她蹙眉,心中晃过一个不好的想法:梅姑娘不会想嫁进平陵王府做正妃吧?   ☆、86|8.8|城 有了这个想法,禾生看向梅秾枝的眼神,多了几分探究。 若真是如此,她才不会肯呢,王爷说过了,他这辈子都只会有她一个。 梅秾枝笑着问她:“侧妃娘娘,你这样看着我作甚?” 禾生回神,淡定应付道:“梅姑娘好看,我忍不住多瞧几眼。” 梅秾枝垂头轻笑,眉拢轻烟,“灏哥哥以前也这样说过。” ……灏哥哥! 禾生怒目圆瞠,为了不在梅秾枝跟前失态,抢在情绪爆发前,将脸别开。 王爷是哪门子的灏哥哥,喊得这么亲切作甚! 哼。禾生撅嘴,往前走一步,正好挡住了梅秾枝的视线。 梅秾枝语气如常:“侧妃娘娘,你怎么了?莫不是秾枝说错了什么话,惹你不高兴?“ ……要忍住。 禾生学沈灏戳她脸那样,手指往嘴角一掀,笑容僵硬,回头道:“没有呀,我只是担心梅姑娘身子,外面风大,还是快回屋,待改日你身体好些了,我再陪你出来逛。” 梅秾枝弯腰福礼,有意往她脸上一瞄,笑得镇定自若:“好。” 梅秾枝一进厢房,禾生尽完礼数,立马回了正殿。 气冲冲地往榻上一坐,吩咐翠玉道:“笔墨伺候。” 她倒要问问王爷,这个梅秾枝跟他到底是什么关系! 翠玉捧了笔墨宣纸而来,小心翼翼劝禾生:“娘娘,切莫中了别人的圈套。” 今日那位梅姑娘进府时,她恰好在禾生身边伺候。那一股子不服气的嫉妒样,一看就是来找茬的。 禾生一掀宣纸,赌气道:“我知道,所以才要问一问王爷!” 翠玉继续道:“现如今她什么都不是,而您却是王爷明媒正娶的女子,若王爷真与她有些什么,哪会等到现在?” 禾生鼓着腮帮子,心里的火早就下了一大半。 翠玉说的,她何尝不明白?之前梅秾枝未登府前,她便有了猜想,今日一见,越发坚定心中所想——梅秾枝摆明就是来挑衅的。 道理她都懂,可还是会止不住地胡思乱想。 他之前的生命中没有她,她有了他的现在与未来,却还贪心着想要窥探他的过去。 可能就是因为这样,所以对着梅秾枝的时候,才会无法淡定吧。 她挪开案上的墨砚,盯着空白的宣纸发呆。 许久后,写下一行清秀小楷。 ——忆君心似西江水,日夜东流无歇时。 明明想要发泄一通,最终却还是写下了这令人害羞的情诗。 红蜡一滴,封好信口,交待小厮将信往南边送去。 写完信,往榻上一躺,八字形地呈开,招了翠玉上前。 翠玉有眼力劲地为她推捏。 禾生将脸往枕头上蹭了蹭,声音懒懒地,问:“翠玉,我这样,是不是很懦弱?” 哪有别人挑衅到了家门口,还要悉心待客照顾的呢? 翠玉摇摇头,语气老成:“娘娘这叫宽厚,您有您的地位,她有她的身份,不相干的人,何必为她动气呢?” 禾生糯糯地扯着嗓子应了句:“嗯——” 前一晚下定决心要淡定的禾生,第二日差点没忍住,平时第一次想要赶人。 梅秾枝坐在她对面,拉着她的手,亲热地指着正殿前的大松树,道:“灏哥哥建府那年,我正好六岁,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是我看着建起来的,其中不少奇形异状的建筑,还是我给出的主意呢。” 禾生强忍着心头不快,牙关咬紧,笑道:“哦,真是麻烦梅姑娘了,这府邸我住着特舒服,原来还有梅姑娘的功劳在里头。” 梅秾枝宛若秋水的一双眸子,静静地朝她脸上剜一眼,似乎想要在她脸上看出什么恼怒成羞的神情来。 事实上只差那么一点,她确实能看到禾生动怒的样子了。 梅秾枝继续发力:“侧妃娘娘与灏哥哥相遇,不过一载未到吧?” 禾生稳住面上神情,“对。” 梅秾枝掐指一算,“算起来,我去灏哥哥已经相识二十年了呢。自打我出娘胎,便与灏哥哥有了牵连。灏哥哥喜欢什么,厌恶什么,我全知道。” 她一字一字,缓缓而述,似是有意刺激禾生。 禾生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要淡定!淡定! 梅秾枝皱眉,“侧妃娘娘是什么意思,难不成对我说的,有所怀疑吗?” 禾生摆手,笑嘻嘻道:“哪有,梅姑娘继续。” 梅秾枝望着她嫩得几乎能掐出水的脸颊,心中愤然,莫名地有股子怒气。 守了这么多年,竟输给了一个二嫁的小寡妇! 这样的想法一出,梅秾枝震住,慌忙抑制住心底的那股子恼意。 却终究是高估了自己的定力。 她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般伟大。 她嫉妒,嫉妒地快要发狂了! 这些年来,从未对灏哥哥说过爱慕二字,只因能说出口的言语都是微不足道的。只要她用充满情意的眸子望着他,那便是她最真诚的告白。 曾以为就算灏哥哥始终未对她动过心思,那也没关系。她爱慕他,爱慕的是他这个人,就算他一点回应都没有,她却仍旧是满足的。 她以为自己可以这样一直一直纯粹地恋着他,直到传来他迎娶别人的消息。 梅秾枝捂着胸口,略微有些喘不过气来。 禾生下意识去扶她,被她一手甩开。 “你走开!” 禾生倏地一下就火了。 难不成她在府里咳死了,王爷便会是她的吗? 梅姑娘到底在想些什么!既然生了病,就得好好地在家养病,平白无故地跑这里说些让人讨厌的话,没把别人气着了,反倒先把自己气倒了。 就算想争男人,好歹也要健健康康的,有命争才行! “翠玉!” 翠玉忙地跑进来,“娘娘有何吩咐?” 禾生声色俱厉道:“去宫里请位太医来。” 梅秾枝婉拒,道:“无需侧妃操心。” 禾生一听这话就火大,回头道:“你既然住到了我的府上,那便是客人,主人怎么安排,客人就怎么受着,赶明儿你要是一口气没喘上来,倒这了,我和王爷这年还怎么过,全府上下还怎么庆贺新年?” 她难得这般严厉,连翠玉都被吓着了。 梅秾枝蹙紧眉头,抖着嘴唇,将头低了下去。 看着软,实则是个烈性子呐。 禾生也不想再待下去了,提裙便往门外走,走前想起什么,放话道:“太医开的药,务必盯着你家姑娘全喝了。” 花盛愣了愣,这才反应过来,话是对着她吩咐的。 连忙应下。 正殿里头,翠玉一路小跑跟上,嘴上嚷着:“消消气,莫气坏了身子。” 禾生顿住脚步,嘴硬道:“我哪有生气?不过是嫌她矫情罢了。” 梅秾枝一口气说那么多,句句不离王爷,嘴里说的全是王爷的事。 什么“灏哥哥最喜欢冬枣”,“灏哥哥爱赤色”,“灏哥哥喜四月扬子头的春景”,如此这般啦,“灏哥哥”长,“灏哥哥”短的,她听得耳里都快生茧子了! 翠玉往前探脑袋,“真没生气” 禾生踢了踢鞋头,轻飘飘一句:“有一点点生气。” 翠玉赶紧扶她躺下,学昨日那样,为她捶背敲腿。“我的王妃娘娘,还是头一次见您那样呢。” 禾生返过头,“刚才那样很凶么?” 翠玉点点头。 禾生拿起枕头作气地揉了揉。 像这样的事情,谁先发怒,谁便输了。女子间的拉锯战,比得就是耐性。 翠玉捏她后脊椎,手掌一压下去,疼得她又酸又痛。 眼泪汪汪地趴着,心想:没有王爷抱着睡,她睡觉都不安稳,连着落枕了好几日。 翠玉问:“娘娘何必为她请太医,直接往宫里一说,让梅家把她接走不就成了吗?” 禾生不太情愿说出缘由。可能是她待在王爷身边太幸福,心变得比以前更软。 好好的一个姑娘,将自己折磨成这样,病得那般厉害,还巴巴地跑上门来挑衅,生怕别人不把她当笑话么? 闷了许久,怏怏道:“……我觉得她这样不值得,有点可怜她。” 翠玉吓得一声,以为自己听错了。 禾生唔一声平躺好,声音细细小小地,手枕在沈灏素日睡的枕头上。 可能是因为太喜欢王爷了吧,对他的喜欢,已经远远不止想要占有他那么单纯了。 出于女子的私心,她听到别人觊觎王爷,心里还是会不舒服,却会下意识去想,若是她当着人面生气了恼怒了,会给他带来什么样的影响。 如果梅秾枝不是梅中书的女儿,她今日定是要赶人出去的。 那是他舅舅的爱女,他在巩固地位的过程中,需要得到梅中书的支持,况且梅秾枝苦恋王爷这么多年,就算是愤愤不平,也是理所应当的。 只要梅秾枝没有做出什么实际过分的行为,让她逞逞口舌之快又如何? 禾生将他的枕头捞到怀里,那上面留有他的气味。 “王爷是良配,却只是我一个人的良配,梅姑娘花了这么多年,去等王爷,着实是不值得。” 翠玉听着这话,有点迷糊,问:“王爷那么好,怎么就不值得了?” 禾生瞥她一眼,“凡是一切不合适的,即使再好,也不值得。” 翠玉将话嚼了几遍,觉得甚有深意,听了个七八分明白,转而问道:“往后怎么办,她那样小家子气的人,难不成还真天天往前凑么?” 禾生无奈叹口气,她就是再可怜再同情梅秾枝,让她时时听梅秾枝讲灏哥哥什么的,也肯定受不了。 得想个法子,练练自己的心气才行。 本想躲着,她不去,梅秾枝便自己找来了。 因着府里有客,禾生不好出门游玩,又不想去麻烦婆母,没有理由拒见,只得听梅秾枝又讲起了传说中王爷的种种习惯。 刚开始是不耐烦的,听到一半,禾生忽地意识到:若梅秾枝说的都是真的,那她对于王爷的了解,确实远远不及梅秾枝。 当天晚上又郁闷了。 翻来覆去想了许久,喜欢一个人,就一定要很了解他吗? 不了解他,就是不喜欢他吗? 待窗边露出第一缕晨光,她终于成功开导自己:既然不了解,那就从现在开始了解好了。 梅秾枝不是自称很了解王爷吗,天天跑来炫耀,想来她二十年的人生,全拿来研究王爷的喜欢了吧? 正好捡现成的。 不出意外,梅秾枝准点入正殿,又准备开始侃侃而谈“灏哥哥那些不得不说的事”。 只是这一回,她还没开口说,禾生便伏在书案上,研好墨准备好纸笔,催她:“梅姑娘,你慢着点说啊。” 梅秾枝一脸好奇,却并未将她的话放在心上。 嘴不停歇说了一通。 说得口干舌燥,抬头发现禾生在整理纸张,密密麻麻写了许多。 禾生挑了几张,方才梅秾枝说得太快,废话多,要点少,她简要记了几笔,也不知道正不正确。 问:“梅姑娘,有些事情还需请教一番。” 梅秾枝淡淡道:“侧妃娘娘请讲,只要是关于灏哥哥的事,我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禾生在心里稍稍叽歪片刻,将方才没记清楚的点重新问了一遍。 梅秾枝自豪地又说了遍。 这个世上,没有谁比她更能了解王爷的了。 侧妃与灏哥哥终究只有一年不到的缘分,怎能比得上她这个二十年的表妹呢? 禾生拣重要的记下。 梅秾枝抵不过心头好奇,走过去探了眼,问:“侧妃在写什么?” 禾生晃晃手里的纸张,语气真诚:“我虽不及梅姑娘那般了解王爷,但俗话说得好,笨鸟先飞,好记性不如烂笔头,我听你说一遍,然后全部记下来,日后得空便翻一翻,那么不出半年,王爷的喜恶,我也能像梅姑娘这般背得滚瓜烂熟了。” 她咧嘴一笑,继续道“多亏了梅姑娘,省下我不少力气呢。” 梅秾枝几乎气煞。 好啊,她观察了这么多年的成果,顷刻之间被人这么轻易拿去了! 禾生生怕她气得吐血,急忙唤来随时待命的太医,道:“快给梅姑娘瞧瞧。” 梅秾枝继续这么住着,却不再主动拉着禾生说话。她似是再等沈灏回来,仿佛只要沈灏回来了,她便是还是有希望的。 德妃将禾生召进宫,瞧着她的面色,比之前憔悴些许,担忧问:“近来与秾枝处得可好?” 禾生揉揉眼睛,不敢说假话,“梅姑娘似乎不是很喜欢我。” 德妃长长叹口气,“好孩子,让你受委屈了。” 德妃要不这么说,禾生倒真不觉得自己委屈。她每天该吃吃该喝喝,偶尔梅秾枝来了,还能做点笔记,日子还是过得挺潇洒。 可是,现如今德妃这么一说,她生出酸涩来,觉得确实好像该委屈一番。 这么一想,小媳妇作态又显出来了,问:“王爷什么时候能回来?” 再有十天便过年了,她不想一个人孤零零地守岁。 德妃拍着她的背,“快了,待他回来,让他好好补偿你。” “……有什么好补偿的……”嘴上软软一句,心里却想到歪事上去了,脸一红,抬头冲德妃道:“我替婆母好生招待了梅姑娘,婆母今年可得封我一个大大的岁钱。” 禾生一番撒娇着,反倒冲淡了德妃心里头那点子扭捏。 人是她求着送进府的,秾枝这些日子尽给禾生找不痛快也是真的,她这个做婆母的,给儿媳妇找了这样的事,确实不太应该。不是不担心婆媳间因这个生了眦睚,只是她也没有办法,只得以后再补偿禾生。 现如今禾生这般说,她倒是放下了心中的石头。 德妃揽了她的手夹在手心中,笑道:“定给你封个最大的岁钱。” 婆媳间这边说着话,那边平陵王府有了动静——沈灏提前回京了。 原本是想给禾生一个惊喜,一路上瞒着,到了王府,却扑了个空。 翠玉回话:“娘娘进宫探望德妃娘娘去了。” 沈灏略显失望地摆摆手,犹豫着要不要进宫去找她,恍神间,门口有个清丽的声音响起,碎碎的步子朝内屋而来。 “灏哥哥!” 沈灏刚回来,并不知道梅秾枝在府中,紧皱眉头看向翠玉,翠玉连忙将梅秾枝小住的事情回禀。 话未说完,梅秾枝已到了跟前。 双目含泪,激动异常。 盼星星盼月亮地,终于盼到了他! 沈灏许久未曾见她,人倏地这么一下出现在眼前,他有些懵,好几秒后才反应过来,往后不动声色地挪了挪,脸上是再平常不过的冷淡。 “秾枝表妹,是你啊。” 对于这样淡漠的沈灏,梅秾枝并不觉得陌生。反而觉得这是应该的,高高在上不近生人,才是沈灏真实的一面。 沈灏一见她,头有些大。 怎么说呢?梅秾枝从小就爱缠着他,比小十三更黏人,粉雕玉琢的娃娃,按理说应该是人见人爱,可他着实不喜欢。 大概是从十几岁开始吧,那时梅秾枝刚学会说话学会走路,便整天地让舅舅抱着她往他这里跑,后来出宫建府了,她便来得更勤了。 他能躲着小十三,却无法躲梅秾枝。只因梅中书是他舅舅,他总不能将自家舅舅拒之门外吧,也只能慢慢习惯梅秾枝的接近。 幸好她知道他不喜欢被人触碰,虽然黏人了点,却从未做出让他不高兴的事来。 记忆里,这位小表妹,总是竭尽所能地讨好他。 梅秾枝往前一步,并不挨着他,小心翼翼问:“灏哥哥,我擅作主张便求了父亲来王府小住,你不要生气。” ……没生气,就是担心禾生生气。沈灏沉思片刻,拣了几句家常问。 干巴巴的几句话,她却答得很是高兴。 好久没有这样和灏哥哥说过话了,上次同他这般近,还是去年过年的时候。 许是见不得她这样伏小做低的姿态,沈灏道:“舅舅一直为你的婚事操心,你也是时候成亲了。” 梅秾枝愣住,圆圆的眼睛朝沈灏一望,张嘴欲言,好几次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她多想告诉他,她喜欢的是他,她想嫁的是他啊! 她可怜楚楚的模样,沈灏已见过太多次。 揣着明白装糊涂也是件让人累心的事。这些年,碍于情面,他不好点破,左不过暗示几句,希望能让她知难而退。毕竟是舅舅的宝贝长女,若是话说得太重,她一个想不开寻了自尽可怎么办? 正想着,外面有人通传:“王妃回府了。” 梅秾枝丝毫不为所动,沈灏却下意识有些慌张,望了望梅秾枝,想着该把她往哪里藏。 手忙脚乱地张望四周,还没来得及找好地方,听见有人一脚踏了进来。 沈灏起身相迎。 禾生猛地一下见着他在跟前,人整个愣住了,以为是幻觉,而后回过神,被他一把抱在怀里,暖暖稳稳的臂膀,是她想了大半个月的怀抱。 躺在他怀里,这些日子的相思之苦顷刻爆发,哇地一声哭了,盈盈弱弱地喊着他的名字。 殿内人习惯性地自动退避。 梅秾枝站在前方,望见沈灏脸上宠溺的笑容,极有耐心地哄着怀里哭啼的人儿——那是她从未见过的温柔。 她抬手揉眼睛,不敢相信眼前这个有着灿烂微笑的人,是她的灏哥哥。 怎么会呢,以她对灏哥哥的了解,灏哥哥从来都是个不苟言笑的人,他怎么会轻易对着一个人这么百般呵护? 瞧他眉眼里的柔情,同她这些年看他时,一模一样。 只是,这份柔情却不是给的她。 梅秾枝急促呼吸,蓦地一下,仿佛听见心底有什么东西,啪地一下碎了。   ☆、87|8.8|城 不知哭哭噎噎了多久,禾生从他怀里抬起头,水汽蒙蒙的眸子往四周一探,梅秾枝早已不在。 她含糊着声音,开口问:“梅姑娘呢?” 沈灏支吾答道:“走了。” 他望着她的眼,生怕那双漂亮的眸里蒙了一丝郁气。 梅秾枝到王府小住,定是经过舅舅和母妃同意的,阿生傻乎乎的,万一听了什么不该听的,以后再也不理他可怎么办。 “阿生?”他小心翼翼地喊她。 禾生捏着他的袖角,擦了擦满脸的泪渍,转眸见他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 小别后的重逢,本应当是饱含甜蜜搂着抱着一叙相思之苦,却因为梅秾枝的事,搅得这般尴尬境况。 禾生搂他脖子,语气娇娇的,发号施令:“抱我上去。” 说的是抱她上床榻。 沈灏惟命是从,刚沾着榻,还没来及坐下,她急哄哄地,便去脱他鞋。 沈灏打趣她:“阿生,你也太急了些,这都没天黑呢,就想着要同夫君做那事了吗?” 口头虽这么说,心里却窃喜不已。 “不正经。”禾生端坐着,抬起手指往他额上一个弹指。 沈灏捂着额头,假装疼痛,瞥眼看她,双目含情:“娘子。” 往常这个时候,他这样的腔调这样的神情一出,禾生早就倒在怀里蹭来蹭去,今天却全然不是一回事。 她学他平日面无表情的样子,轻启唇齿:“躺下。” 沈灏心中咯噔一下,定是梅秾枝的事让阿生不痛快了。 哎,让她发泄一通也好。 七尺男人铮铮一躺,大有赶赴战场的凛然。 待他躺好了,禾生挨着他身侧,一言不发地抱着腿从他身上碾滚过去。 他就像一块砧板上的肉,而她便是那滚肉的压轮。 如此翻来覆去几番,她终于停下,蹭着他的下巴,摸摸他的胸膛,“方才我从你身上压过去,痛不痛?” 沈灏巴不得她多来几次这样的“惩罚”,“不痛,还能让你再压一千次。” 禾生努努嘴,从床前壁柜上取出一个拴线本子,丢到他跟前,“你家梅表妹可真了解你,喜好厌恶什么的,她全清楚。” “若要比这个,她怕是比不过裴良。”他笑着看她,知道她肯定是吃醋了。 禾生低头,轻轻一句:“可我却一点都不了解你……”他会不会觉得她对他一点都不用心? 原来是为的这个。沈灏拉住她的手,往左胸膛上一放,“你了解我这颗爱你的心,就够了。” 没羞没躁地,又说起让人脸红的情话。她脸上烫烫的,拖着身子往前一挪,贴在他的左胸膛上。 她的声音又缓又轻,“不管是梅姑娘和裴管家有多清楚你的事,总有一天,他们都将比不过我。”略微停顿,她伸手抚摸他的唇,语气坚定,“我要成为这个世上最了解你的人。” 这样幼稚的话,从她嘴里说出来,却像是世上最动听的甜言蜜语。 沈灏一愣,忽地对自己之前的想法有些惭愧。 早在见到梅秾枝出现的那一刻,他便做好准备,无论她做什么,他都要开心受着。 他以为她会怒气满满地指责他为何要有这么个表妹。 却是想错了。她没有争风吃醋,没有无理取闹,她只是柔柔的一句——“要成为这个世上最了解你的人” 她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好上百倍。 沈灏将她紧紧抱着,细语呢喃:“好,给你一辈子的时间,你慢慢来。” · 梅秾枝并未搬出王府,或许知道沈灏对于她的小住不太满意,所以自己提出了十日之期。 再住上十天便好,再让她看看他。 晚上用膳时,梅秾枝说要一起吃。 禾生觉得有些别扭,沈灏倒是同往常一样,该怎样就怎样。 好久没有伺候她吃饭,夹菜的动作都有些生疏了。 吃到一半,梅秾枝终于忍不住出声,“灏哥哥,你怎么都不吃?是不是饭菜不合你胃口?” 膳食一摆上来她便知道,这些菜都是灏哥哥平日不爱吃的。 他喜欢吃清淡一点的,满桌子的香辣,显然不会对灏哥哥胃口。 沈灏摆手,继续喂禾生喝汤,“你表嫂吃饱了,我才能安心吃饭。你莫管这些,吃自己的饭便是。” 梅秾枝咬唇,声音颤颤的,“是。” 禾生望向沈灏。 ——这样不太好吧? 沈灏不以为然。 ——有什么不好的,平日不都这样吗? 禾生想想觉得也是,若为了外人而刻意改变相处方式,好像没这个必要。 遂继续安心享受他的贴心服侍。 一顿饭用下来,梅秾枝没吃几口,光是看着眼前这两人的恩爱模样,就让她如鲠在喉,哪里还有胃口? 许是爱慕一个人太久,久到她已经麻木,纵使知道会被伤害,却还想想着再多坚持一下。 梅秾枝并不打算就此放弃,她是这样安慰自己的:或许如今这般如胶似漆的样子是特意装出来的。 这样一想,心气顺了许多。 可是连着好几天,只要有禾生和沈灏成双成对出现的地方,梅秾枝几乎能听到自己心碎的声音。 ——是装的,一定是装的。 反复默念了好多遍,终是忍不住要崩溃了。 世上哪里有人能将柔情爱意装的那么像?一举一动,眉眼之间,皆是满满的喜欢。 灏哥哥,是真的爱她。 梅秾枝恍惚觉得支撑多年的信念怦然瓦解,颓废了几天,忽地宫里来人了。 说是德妃召她,进了宫,才发现,是皇后召见。 梅秾枝颇感意外,很快反应过来,恭恭敬敬地行礼。 皇后一脸和蔼可亲将她扶起。 “梅姑娘,在平陵王府住得可还好?” 皇后劈头这么一问,梅秾枝怔住,眸里渐染忧郁。 想来她死皮赖脸在灏哥哥府上小住的事情,早已传得满城皆知,说不定,别人都拿她当笑话看呢。 “谢皇后娘娘关心,平陵王与侧妃待客有道,我住得很好。” 皇后眼角一挑,望着梅秾枝的目光略微一沉。 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梅家长女痴恋平陵王多年,现如今平陵王成了亲,她就巴巴地住到人家府里去了,打的什么算盘,她自己再清楚不过。 无非就是想要横插一脚。 这样的事情,说起来令人不齿,但作为皇后,倒是蛮乐于看见她得偿心愿的。 皇后甚至想要助她一把。 不为什么,就因为前阵子她赐人不成反被羞辱的事,她下定决心要报这个仇。 平陵王夫妇不最是恩爱的吗,她就偏偏不让他们好过! 她派的人无法打入平陵王府,但却可以借别人之手,搅一搅平陵王夫妇间的感情,比如说梅秾枝。 有才有貌还有割不断的表兄妹关系,更重要的是,梅秾枝已经在王府住下了。 这样得天独厚的条件,定要好生加以利用。 “明人不说暗话,梅姑娘既然如此心恋二殿下,本宫倒是有个法子,可以帮帮梅姑娘。”皇后将自己的目的一说,梅秾枝彻底懵住。 她几乎不敢相信皇后竟然会对她说这话。 帮她,怎么帮?难不成还能将灏哥哥的心重新夺过来吗? 皇后双手交叉,摆弄镶金贴翠的甲套,压根就不看梅秾枝一眼。 这样的恩惠,梅秾枝若是个心智齐全的,定会感恩戴德。 继续道:“梅姑娘,明日宫中有宴会,届时各府皇亲皆会携内眷参加。我贵为皇后,虽无法插手平陵王府内的事情,但是在这皇宫之中,我还是可以做主的。” 梅秾枝低下头,掩住面上神情,问:“娘娘欲如何助我?” 皇后这才抬起头看她,勾了勾手,示意梅秾枝过去。 “本宫先问你,若日后助你登上平陵正妃之位,你该如何感谢本宫?” 梅秾枝迎上她的目光,“唯皇后娘娘马首是瞻。” 皇后爱怜地拍拍她的脸,“乖孩子。” 这样才对,梅秾枝这样的世家贵女,比姚氏那般二嫁的平民之女简直好上百倍万倍,识时务知进退,她果然没有看错人。 “明日待他们进宫赴宴,你等上片刻后会有人接你进宫,酒宴中途,不出意外,平陵王会因为被酒湿了衣裳而离席,届时本宫会派出身边的心腹嬷嬷,让她扶着平陵王往凤鸾殿更衣,你只管在凤鸾殿悉心等待便是。” 皇后洋洋得意,继续道:“这个嬷嬷,平时最会调香制香,平陵王再怎么厉害,也免不得被暂时迷惑。本宫轻易从不让她露这一手。为了你,倒是煞费苦心呐。” 梅秾枝抬起一双惊恐的眸子,问:“娘娘是想让秾枝……” 皇后伸手抵住她的嘴唇,“生米煮成熟饭,到时候平陵王想赖都赖不掉。怎么,难不成你不愿意么?” 梅秾枝呼吸一滞,许久道:“我愿意的。只是有一点……” 皇后不悦:“什么?” 梅秾枝道:“此事若要成,自是越少人知道越好,娘娘派人接我入宫,未免太惹人注目了,还是让我自己拿着玉牌进宫为好,到时候圣人若怪罪下来,我也能说是自己想要进宫找娘娘,而非娘娘特意召见。” 有道理。皇后不太放心,下意识一问:“你想要玉牌?”有了皇后宫的玉牌,无需召命,可以随时出入宫闱。 梅秾枝弱弱道:“秾枝也只是这么一提,凡事还得皇后娘娘定夺。” 皇后想了想,觉得只是一个玉牌,想要就给吧,反正都将是一条船上的人了。 梅秾枝拿了玉牌谢恩。   ☆、88|8.8|城 暮烟袅袅,天边团云散开,黑夜渐渐从山头露出端倪,渐染开来。 梅秾枝回了平陵王府,花盛凑过来,指指正殿的方向,道:“那位到厨房去了,说是晚上要亲自下厨,姑娘要去看看么?” 梅秾枝抚摸手里的玉牌,犹豫几秒,而后跟着花盛往厨房去了。 厨房里的下人全部赶了出来,禾生一人在里头炒菜做饭,不让任何人帮忙。 之前王爷还没回来时,她就想好了,等他一办完差事回来,定要让他第一口吃到她做的饭。 奶汁鱼片、花菇鸭掌、姜汁扁豆……专门挑他爱吃的菜肴做。许久不曾下厨,厨艺却并未生疏,拿起菜铲挂起砧板,照样熟练,不出半个时辰,一席的菜肴已经全部做好。 招手唤丫鬟上菜,两行婢子鱼贯而入。一行人端着食盒往正殿西屋去,一行人捧着铜盆盥洗之物,伺候她洗手。 一顿饭做下来,额间涔了汗,衣裙上沾了油烟味,她洗净手,准备往内殿去更衣。 抬眼望见翠玉眼神怪异,顺着目光看去,厨房前的小院子里,好像站了个人?鬼鬼祟祟地,东躲西藏,咦,看身影,好像是梅姑娘? 将擦手的巾帕往旁一搁,喊道:“梅姑娘!” 梅秾枝本来只是想远远地望一眼,世家望族中,鲜有人会亲自下厨,这些都是下人干的活,主子怎么屈尊做这样的事情? 可是瞧王府奴仆们的神情,侧妃好像经常亲自下厨? 哼,笼络男人的手段么? 梅秾枝索性大大方方地站出来,迈着大家闺秀般的步姿,,走到禾生跟前,倩然一笑,道:“原来侧妃娘娘的过人之处竟是厨艺。” 禾生一愣,恍地回过神,她这是在讽刺? 下意识点了点头,“我的厨艺确实还可以。” 梅秾枝没想到她会如此坦率地承认,气噎,接着压低声音,笑道:“古有妖女以色侍人,今有侧妃用厨艺侍人,倒也是稀奇。” 禾生扯了扯嘴角,看她满身病弱弱的样子,也就懒得计较了。“梅姑娘要是羡慕,也可以试试。” 梅秾枝白一眼,“我才不稀罕。” 嘴上虽这么说着,目光却忍不住往厨房里瞥,婢子们正端着菜往食盒里放,一道道色香味俱全的美味佳肴,光是看一眼,就能让人垂涎。 这味道,让梅秾枝想起八岁那年梅母唯一一次下厨炖汤的气味。 嫩嫩的肉片在煮烂的骨头汤里翻滚,那肉嚼在嘴里是甜的,那汤加了酱汁,喝起来是浓郁的咸香味。 鲜香味扑来,梅秾枝嗅着嗅着,肚子就饿了。 禾生问:“梅姑娘今日同我们一起用膳吗?”昨日晚膳的情形,着实尴尬呐。 王爷好不容易回来了,她想多享受下他的温柔,但若梅秾枝搁眼前,她都替她难受。哎,还是希望梅姑娘能够知难而退吧,至少,吃饭这事,就不要跟他们凑一张桌子了。 梅秾枝想了想,指着提食盒而出的婢子们,问:“你做了几道菜,我若单独在屋里用膳,够吃吗?” 怕是不够。禾生愣了愣,听梅姑娘这意思,是想吃她做的菜? 她可没这个宽厚仁心,重新为梅秾枝下厨。 唤了厨房大师傅来,当着梅秾枝面,吩咐大师傅,让他找照着梅秾枝的口味来做饭。 梅秾枝伸长了脖子望,提食盒的婢子们已走得了无踪迹。 安置好了梅秾枝的膳食问题,禾生不打算多待,正准备走,背后听见梅秾枝唤她:“能从正殿膳食中随意分我一道菜么?” 她这话说得极其小声,像是在说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有人赏识厨艺,这是好事,更何况这人还是梅秾枝。 前一秒还张牙舞爪地说她是妖女,现在就巴巴地求口粮呢,两相对比,这境况让人甚是欣慰。 禾生大手一挥,毫不吝啬地分了她两道菜。 晚上吃饭时,禾生坐沈灏腿上,两人欢快地吃着饭,前面便有人来说:“梅姑娘叫奴才来看看,晚上没吃饱,问正殿这边是否能再匀一两道过去。” 禾生望了望桌上,膳食早被王爷吃了个干净,哪里还能匀菜?想了想,命人将自己做的点心送过去。 过了半个时辰,小两口散完步回来,正巧望见梅秾枝在正殿门口候着。 沈灏有意避嫌,找个借口往书房去了,临走前朝禾生使了个眼色,让她不用顾忌早点脱身与他汇合。 禾生耸了耸眼皮,让他放心。 一前一后坐了下来,禾生故作深沉端起盏茶,脑子里想着该说些什么话题才能尽早打发梅秾枝。 眼睛斜着往旁一瞥,梅秾枝正从袖子底下掏出个袖珍小巧的锦绣果盒,从里面拣了块芝麻酥饼吃起来了。 禾生目瞪口呆。这行为,不太符合梅姑娘平日的作风? 而后立马反应过来,假装没看到,继续喝她的茶。 梅秾枝主动出声,声音里没有平时一贯故作矜持般的温婉,刺拉拉道:“装了这些日子,估计你也看累了。虽说我不是很喜欢你,但你这下厨的手艺确实不错,哪天要是被人从王府赶出去了,倒可以试试去街上开个饭馆。” 这话怎么听都像是嘲讽,偏生她语气真挚,面容一本正经。 禾生轻笑两声,吐出两个字:“过奖。” 梅秾枝继续拾了块酥饼往嘴里塞,“在府里住了这些日子,想必你也很烦我吧。” 听这话,好像要走?谢天谢地啊。禾生面上并不显露喜色,试探道:“梅姑娘这是说的哪里话,贵客来住,自当是荣幸,哪会烦呢?” 梅秾枝盯着她的脸,啧啧两声,原来这世上还有比她更会装的。 明明就不喜欢,何必藏着掖着。 任她怎么瞧,禾生就是不发作,誓要将场面功夫做到位。 梅秾枝盯了她许久,忽地长长叹口气。 不得不说,这张脸让人看久了,确实会觉得顺眼。绝色倾城这样的词语,她不想加在禾生身上,若加上去了,岂不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嘛,所以还是用顺眼二字比较恰当。 禾生顶住压力,微微一笑。 她从未想过要用善意感化梅秾枝,不想着使法子将她赶出去就已经很好了——只要梅秾枝住完这段日子,从此之后,大家相安无事,井水不犯河水便已万事皆安。 梅秾枝想起今日皇后召她进宫的事,朝禾生望一眼,话到嘴边,又噎了回去。 禾生默默地看她吃完了一盒的酥饼,其间两人并无交流。 就光听见梅秾枝嚼饼的声音了。 禾生想起了土拨鼠,一时间,看向梅秾枝的眼神有点复杂。 难道梅姑娘专门跑过来,就为了当她面吃个饼么! 最后一块饼吃完,梅秾枝掏出巾帕擦了擦嘴角,轻飘飘地走了。 晚上就寝更衣时,禾生跟沈灏说梅秾枝吃饼的事,沈灏皱眉,无法想象出禾生所描绘的场面。 沉默半晌,挤了个理由:“……可能是受刺激了?” 禾生点点头,觉得大有可能,继续道:“她还老看着我,眼神毛毛的,好像有话想说。” 沈灏就着她的手取下玉带,“说什么了?” 禾生摇头,“就是没说什么才奇怪。” 沈灏摸摸她的脑袋,抱她到床上躺下,“明天家宴,咱俩还得早起准备,你别想那些有的没的,省得晚上睡不着。” 两人又说了会明日家宴的事,禾生说得迷糊了,开始犯困。沈灏却在这时扑了上来。 他就喜欢她这副半睡不睡的样子,弄起来特别带劲。 嗯嗯啊啊地动作一番,结束时沈灏躺在她身上,摸了摸她肚子,喘着粗气说了句:“什么时候能有个孩子就好了。” 禾生已经困得睁不开眼,方才的*已耗尽她所有力气。现如今耳朵嗡嗡的,也没去细听他说什么,嚷嚷答着:“会有的,会有的。” 沈灏一把将她搂怀里,发狠呢喃了句。 小没良心的,一点都不上心。 翌日沈灏携禾生进宫,车马刚走,梅秾枝便急急地唤了软轿,往宫里去了。 依照皇后的吩咐,她得先去皇后宫中坐一会,而后出宫路过凤鸾殿,因为想要进殿看看新进的百鸟朝凤屏风,忍不住好奇便走了进去,而后发现平陵王也在,之后便…… 当然,这一切暂时只停留在皇后的计划之中,并未真正实现。 但在皇后看来,只要梅秾枝进了宫,这计划就已经成功了一半。 梅秾枝往皇后宫中去时,皇后正在更衣,换上翟衣凤冠,整个人端坐着,底下奴才捧着赤鞋服侍她穿鞋。 梅秾枝坐在皇后对面。 她与皇后,大概只有不到一刻钟的说话时间,之后皇后便要赶往前殿赴宴了。 皇后今日心情好得很,问梅秾枝:“梅姑娘,可准备好了?” 梅秾枝莞尔一笑,“……秾枝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不妥。” 皇后讶异,都到这个紧要关头了,难不成她想反悔么? 梅秾枝一慌,摆手道:“皇后娘娘莫误会,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觉得,事情或许还能做得更周全些。” 皇后挥手禀退宫人。 梅秾枝上前道:“昨日娘娘说,在凤鸾殿的鼎炉中放了迷情香,这香虽能迷情,但王爷是身经百战之人,自然比旁人更耐受,这香恐怕撑不了多久。” 皇后一听,笑道:“你这丫头倒贼精,本宫同你想的也是一样,早就准备好秘制迷药一包,想着今日你来时便给你,待平陵王被香迷住了,你便赶紧拿这药粉泡一杯茶灌他喝下。迷香加迷药,就算是天王老子,也逃不了。” 说着,她传来心腹嬷嬷,郑重其事地将一小包药粉递给梅秾枝。 梅秾枝喜笑颜开。 为掩人耳目,皇后嘱咐好了诸项事宜,又将宫人们召了进来,继续为赴宴之事着装打扮。 她俩在榻上坐着,婢子拿了好几双赤鞋一一比较试穿。 榻间放着一个几案,案上摆着茶,皇后有个习惯,出门前需得用皇后宫独有的紫窑烧玉瓷杯盛白安茶,抿口茶润嗓,方能舒坦出殿。 皇后低头去瞧脚上的赤鞋,旁边梅秾枝执小金壶倒茶。 皇后头也不回说了句:“有劳梅姑娘。”事情还没成呢,便上赶着沏茶倒水巴结了,着实是个好苗子。 梅秾枝勾嘴一笑,往周围望一眼,指甲上沾了药粉,以掩耳不及迅雷之势,往瓷杯里一掸。 这样龌龊不堪的东西,还是留给皇后自己享用吧。 想让她害灏哥哥?没门。   ☆、89|8.8|城 皇后翩然而至,除了圣人,家宴众人都到齐了。 皇后想着即将发生的好事,不由得含笑朝沈灏和禾生所在的方向望了一眼。 禾生拉着沈灏袖子,悄悄说了句:“皇后娘娘笑得好诡异。” 沈灏天抬头去看,皇后已经收回了视线。 圣人来席,众人起身行礼。 歌舞升平,其乐融融。酒过三巡之后,圣人退了场,皇后仍在,大家喝得有些醉,气氛比之前更加热闹。 不时有人来向沈灏这边敬酒,都是自家亲戚,沈灏倒也不好意思拒酒,一一喝下,酒气沾了袍子,面上微酣。 大家举杯说话,推推搡搡的,一不小心,这酒就洒到了身上。皇后坐在高位之上,心满意足地看着底下沈灏被事先安排好的嬷嬷带着去换衣。 禾生本也想一起去的,被嬷嬷义正言辞地,以宫中规矩相拒。 随着沈灏的身影渐渐消失,皇后的心情越发激动,她仿佛已经看到事成之后平陵王的狼狈以及侧妃的惶恐惊讶。 光想想就让人兴奋。 满心喜悦,溢于言表。 过了片刻,皇后忽地觉得身子一热,像是要烧起来一般,整个人浮浮沉沉的,目光逐渐模糊,连呼吸都是烫的。 绿瓶注意到了她的异样,却并未放在心上,以为自家主子是喝醉酒了,悄悄找人拿了醉酒汤,问皇后是否需要回宫休息。 皇后一口拒绝,说出的话却是娇颤的。 仿佛呻/吟一般。 离得近的,忍不住好奇,往前头看去,望见皇后红得通透的一张脸,几乎都能滴出血来。 可能喝多了。 皇后觉得喉咙处有团火在游荡,她急急地喝了醒酒汤,却并未有任何效果。 身体快要燃起来一般浪潮涌来。 皇后抓住案沿,手指想要使力,却软绵绵地发不出一丝力道。她忍不住娇喘一声,媚媚的,是她很久以前伺候圣人时才会的柔情。 恰好丝竹乐停,她这一声,不轻不重,正好响遍全殿。 众人齐齐往上头看去。 气氛尴尬得不得了。 绿瓶饶是再蠢再笨,此刻也知道事情不对劲,当务之急是将皇后扶回宫殿。 皇后被搀扶着往殿外去,因为药效上头,而无法自控。 众人清楚地听到她唤了声——“想要啊……圣人给我……” 气氛几乎凝固。 原来皇后醉酒之后,是这般姿态。 谁也不好将“□□娇妇”这四个字写在脸上,要真表现出来了,简直是打皇家脸面。 大家只是默默望了望,心照不宣地继续喝酒。 太医跪在帘后的伏垫上,内心几乎是崩溃的。 绿瓶焦急询问:“娘娘这是怎么了?黄太医你倒是给个准话。” 黄太医扯了扯嘴角,暗自将今日传他过来医诊的太医院监制骂了个狗血淋头。 他瞥着视线朝绿瓶望一眼,刚沾着视线立即垂下头。 凶什么凶?自家主子吃了春-药,论责罚,处置的第一个便是她皇后宫贴身伺候的大宫女。 黄太医苦恼啊,直接说皇后吃了春-药也不太还,被人无意蛊害还好,万一是这位主子想不开自己偷偷吃了的呢? 皇后娘娘不合时宜的疯狂,那可是举宫皆知。 “皇后娘娘这是气血过剩,服几帖药也就好了。” 黄太医思前想后,好不容易凑出一句场面话应付,绿瓶却不太满意,继续传召了另一位太医。 这下好了,太医院监制也来了。 黄太医看向旁边同样苦恼不堪的太医院监制,幸灾乐祸地想:老小子,轮到你了吧!看你怎么说! 太医院监制毕竟是太医院监制,能爬到这个位子,没有几分胆量是做不到的。 他劈头就将皇后吃了春-药的事说了出来。 皇后躺在纱帐里,吃了服发散的药,意识已经清醒大半。听到他这么一说,先是讶然,再是惶恐,接着便是恼怒了。 直接命人将太医院监制拖了出去,五十板子伺候。 黄太医连带着也被拖了出去,却只打了十板子。 这样羞耻的事情,就算是真的,也不能当众挑明。 说了,那便是触犯皇家天威。 皇后又气又恼,撑着手肘子半坐起来,将锦被软枕撕了个稀巴烂。 她几乎是瞬间想到了下药的人,却不是很确定,问绿瓶:“凤鸾殿的情况如何?” 绿瓶答不上话,她刚派出去的小太监正好回来,凑到绿瓶耳边了些话,绿瓶轻伏腰身,将话转述给皇后。 皇后听后,心头一团火,气得说不出话。 沈灏竟然安然无恙地回到了宴席之上,凤鸾殿的迷香根本没有发挥作用。 ——“说是被人换了安神香。” 皇后几近发狂。 好一个梅秾枝! 皇后不管不顾地冲下床,宫殿人跪了一地,轻易不敢直视。 绿瓶颤着手去扶皇后:“娘娘三思,切莫气坏了身子。” 皇后哪里听得进劝?三思,她还怎么三思?一个一个地,竟然敢这般公然藐视她这个皇后,甚至将药下到了她的茶水里! 皇后迫不及待地想要将梅秾枝撕成碎片,这头刚折腾完,那头梅秾枝就来了。 却不是一个人来的,德妃陪着的。 梅秾枝终究是年轻,她一个人顶了皇后的局,先是将药下到皇后茶中,再是悄悄换掉了凤鸾殿的迷香,做的时候志气高昂,浑身都是使不完的正义劲,待事情干完了,这神智也就醒了大半。 “姑姑,一刻后我若没能出来,您一定要想法子进来,秾枝的身家性命就交到您的手中了。” 德妃安慰她,让她只管放心去。 皇后欲下药的事情,方才梅秾枝全跟她说了。这孩子是真的对灏儿好,换做别人,只怕早就动了意志。 她不但没有受蛊惑干下那等子腌臜之事,而且还反将了皇后一局,此等胆略智谋,着实令人刮目相看。 对于皇后的盘算,德妃虽然气愤,却也有自己的思量,并未急着发作。 梅秾枝进了殿,皇后急冲冲上来就掐她脖子。 此等奇耻大辱,当杀之而后快! 梅秾枝梗着脖子,任她掐,一双眸子寒气逼人,直直地盯着皇后。 “娘娘莫忘了,玉牌和迷药皆在我手上呢。” 早在皇后召她来时,将目的一说,她便知道,如果当时自己不答应,皇后很有可能会另外变着法子害灏哥哥,所以她虚意逢迎,大着胆子要了玉牌。 皇后宫的玉牌,没有皇后本人的命令,谁也拿不到。大嬷嬷的迷药,是为特制,外面找不到的,所用药材珍贵,其中一味,正好是今年新贡且只赏了皇后宫一份。 皇后满头怒火啪地被一盆冷水浇灭。 梅秾枝见她惶恐的样子,知道是自己的话起了效用,索性也就不怕了。 “今日前来,无非是想和娘娘说一声,往后这种害人损己的事情少干些,秾枝自会在家中佛堂为娘娘诵经祈福。” 皇后呲目欲裂。 却是不能拿梅秾枝怎样。 一来是她手里握着玉牌和迷药,二来她是梅中书的爱女,若是因此处置了梅秾枝,怕是梅家轻易不会善罢甘休。 太子已然受创,万不能再经受梅氏一家的围及。 要恨,只能恨她自己太过大意,竟折在了一个小姑娘手上! 梅秾枝趁机道:“娘娘放心,只要娘娘不追究,此事秾枝绝不会外漏。”当然,这话是说来骗人的。 皇后想来她也不会说出去,毕竟她也做了罪不可赦的事情——给皇后下药,这可不是小事。 梅秾枝从殿里走出来,后背涔了一层冷汗。 德妃上前扶她,问:“怎么说?” 梅秾枝抬头,“暂时是没事了,姑姑大可放心过个好年。” 德妃抚着她的脸庞,“好孩子,辛苦你了。” 梅秾枝摇摇头,“我自愿的,没什么辛苦不辛苦。” 走出好远,她忽地想起什么,往后看一眼。 皇后宫宫宇飞檐,伫立在重重云海之下,气势磅礴,透着威严不可触犯的端重。 三宫六院七十二座后殿,当属皇后宫最是华丽奢靡。 梅秾枝收起视线,踩着小碎步靠在德妃身边。 凭她一人之力,许是无法扳倒皇后,但纵是飞蛾扑火,为了灏哥哥,她也要拼力一搏。 在这个世上,所有想要对灏哥哥不利的人,都是她的仇人。 散了宴,沈灏携禾生离去,临走前往德妃宫里去了趟。 禾生望见梅秾枝也在,涌起好奇,梅姑娘几时进的宫? 寥寥聊了几句,走时梅秾枝同他们一起回府。 马车只一辆,梅秾枝坐软轿进宫的,非得跟他们挤一辆马车。 马车虽大,但三人同坐,气氛怪怪的。 梅秾枝使劲地往沈灏那边瞧,沈灏咳了咳,将禾生抱在怀里。 梅秾枝脸上丝毫没有变化,依旧死盯着。 仿佛过了今天,她就再也看不到他似的。 梅秾枝看他,他看禾生,禾生……盯着地上。 真的是,要多尴尬有有尴尬。 下了马车,进了府,一路视线相随,仍然未变。 沈灏有事去了书房,禾生也要去,被梅秾枝一把拉住。 “喏,明天我就回去了,你把昨天那几道菜及点心的制作方子写下来给我。” 禾生一惊,“梅姑娘要回府吗?” 好事来得太快,她有点不敢相信。 梅秾枝翻了个白眼,“难不成你想留我过年么?”   ☆、90|8.8|城 91章 禾生瞪大眼,而后摆手道:“梅中书还等着梅姑娘回家过年呢,我可不敢留你,省得耽误你们父女共聚新年。” 梅秾枝一笑,笑容媚中带郁,似是秋日里秃了半片枫叶的树,孤零零地站在太阳底下,坚毅而心头不甘。 “我从未见过灏哥哥这么喜欢一个人,就连对他的母妃德妃娘娘,也不曾有过这样的贴心与温柔。你要好好待他。” 她吐字圆润,缓缓而道,每说一个字就像是从心中拔出荆棘一般,又痛又无奈。 听多了梅秾枝这些日子的冷嘲热讽,话中带刺,忽地冒出这样一句话,真挚而充满诚意,禾生微愣几秒,而后应下:“我会的。” 梅秾枝起身往屋外走去,灯下她的身影渐渐拖长。禾生抬眼去望,梅秾枝正好停下脚步,微微掰过细长而洁白的脖颈,嘴角弧度上扬,“喏,要是你敢对他不好,我随时都会回来和你抢人的。到那个时候,我绝对不会客气的。” 她说完,头也不回地走出内殿。 禾生愣了许久,方才因梅秾枝说要回家而涌起的喜悦,缓缓消退,一股子悲凉感渐上心头。 梅秾枝是个好姑娘,可惜爱错了人。 第二日,梅秾枝收拾好包袱,梅家的人早已备好车马,在前院府门等待。 禾生央了沈灏与她一起送梅秾枝。 她的男人她不能拱手相送,但让王爷送送梅姑娘,她还是可以做到的。 梅秾枝好生交代了一番,大多都是让沈灏注意身体饮食之类的,沈灏好脾气地听着,时不时去看禾生的脸色。 禾生走到一旁,假装什么都没看到。 撅嘴安慰自己,不就是说说话嘛,有什么关系的。 忽地梅秾枝唤她一声,禾生回头去看。 梅秾枝站在台阶上,正朝她招手,这一次,她喊的不是侧妃,而是王妃。 “王妃娘娘,你过来一下,我有事想和你说。” 梅秾枝想起皇后昨天想要做的事,放心不下,思来想去,觉得还是应该提醒禾生一下。 不出所料,禾生听后,异常震惊。 虽然知道皇后娘娘行事较荒唐,却没想到竟能荒唐到这个地步! 一想到自己的夫君差点被人算计,禾生就觉得后怕。 梅秾枝耸耸肩,见她这副受惊小绵羊般的模样,反而消了取笑的兴致,故作老成道:“灏哥哥肯定早有察觉,就算我真倒向了皇后,他也有办法逃脱的。你可不要小看灏哥哥,他可是很厉害的。” 她说着捂嘴笑,往一旁不远处站着的沈灏望一眼。 收回视线,梅秾枝继续道:“我手里握有皇后给的玉牌以及迷药,待过完了年,定是要跟她有个了结的。” 禾生有些担心,“你想做什么?” 梅秾枝勾嘴一笑,“这个你就不用管了。” 梅秾枝走后,府里准备过年了。 之前便热火朝天地准备着,现如今才有三天便是大年三十,众人绷紧了神经,恨不得将手里的事尽善尽美地完成。 这是平陵王府迎来女主人之后,过的第一个年。 自是意义重大。 大年三十那天,用过午饭,沈灏按例携禾生进宫请安。 两人皆品服而妆,往奉天殿而去。 奉天殿外早已聚集了密密麻麻一屋子的皇亲,等着向圣人请安。 待请过安之后,众人立于奉天殿前的大广场前,太监会一一递过瓷碗,一声命令之后,众人齐齐将碗摔破。 是为辞岁。 摔碗之后,太监会将圣人赐的金鱼分给众人,示意新的一年如鱼得水。 一般而言,这金鱼是要丰恩至少一月的。 说是丰恩,但说到底,只盼着能养活就行了。 禾生捧着装金鱼的罐子,好奇地不得了。 平民是不许养金鱼的,什么鱼都能养,唯独金鱼,皇家有明文规定,无恩赐,一般人不许私自饲养。 这鱼又小又金贵,一般人还真养不起。 因为大年三十当日圣人的金鱼恩赐,很多人会事先在府里养几缸,以防宫里赐的鱼死掉后,还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拿自府养的鱼代替。 沈灏拉着她往德清宫去,交代后面的小太监好生捧着鱼。 禾生时不时就往后面看,问沈灏:“能不能让我自己养?” 沈灏不忍心打击她,摇摇头。 禾生晃他手臂撒娇,“我以前在家养过鲤鱼,有经验的。” 沈灏直言道:“旁人养,这鱼尚且活不过一月,让你养,说不定一天都活不了。” 禾生不服气。进了德清宫,与德妃行过礼之后,挨着德妃,将沈灏的话说了一遍,问:“婆母,你说王爷是不是诓我?” 德妃摸摸她的额头,朝鱼缸的方向抬了抬头,伺鱼的小太监便赶紧跪着将鱼缸捧着奉上。 透明的鱼缸,一条小金鱼在里活泼游荡。 德妃敲敲装鱼的玻璃缸,回头对禾生道:“他还真没诓你,这鱼难伺候,喂得多了,它就容易撑死,喂得少了,它又容易生病抑或饿死,能顺顺当当饲养着的,还真没几个。” 禾生瞪大眼,“那圣人赐这个作甚?” 德妃握住她的手,“讨个彩头。” 她交代伺鱼的小太监,一定要照顾好这条金鱼。小太监得了令,欢喜激动得很。 宫里太监千千万,在宫里难出头,但若跟了平陵王,那就不一样了。 若能因此入了王爷的眼,以后不愁没人喊他总管爷爷。 回去的路上,禾生问了几句关于金鱼的话,小太监大着胆子多说了一些,禾生听得高兴,并未阻拦他。 待回了府,禾生令翠玉赏了小太监二两银子,吩咐他千万要照料好。 王爷都跟她说了,养不活没关系,到时候去六皇子府上捞几条充数。 那多不好,不相当于造假吗,她就不信,还真养不活了。 不单要养活,而且还要养得长寿。 小太监肩上的单子更重了。 在德妃宫中待至申时,三人前往大庆殿,殿中赐宴,宴上歌舞丝竹,众人皆举杯。 禾生与沈灏邻座,高高兴兴地准备喝酒,被沈灏一个眼神拦住了。 他宽大的袖子底下,修长的手扼住她的臂膀,声音低低沉沉的,“出息了,想着发疹子么?” 禾生刚触到盏杯的唇瞬间挪开,吐吐舌,“差点忘了。” 这第一杯酒是御赐,不能不喝。 沈灏悄悄地将自己一饮而尽的空酒杯与她的满斟之酒交换了。 禾生生怕被人发现,微微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因为有皇后在,禾生觉得不太舒适,到了下半场,皇后醉酒离席,众人也喝得差不多醉了,气氛瞬间开朗起来。 莫筝火来找她说话,闲碎聊了几句,扯到了姚晏身上。 其实还是为了问问东阳郡主的事。 “真得长得像么?哪天带你弟弟来,我让老六和他站一起比比。”莫筝火笑得开心。 “之前我从未觉得小晏与六皇子有任何相似之处,后来瞧仔细了,眉眼间确实有点像。” 莫筝火拍拍她的肩,大有安慰之意:“不是我故意损东阳名声,你弟被她缠上,岂是一个惨字能形容的,要不要我帮个忙?实在惹得急了,大不了我打她一顿。蒙着面打,不让她瞧见是我。”莫筝火眼睛溜溜的,语气轻松幽默。 禾生知道她说的是玩笑话,并未放在心上,随意应对了几句,莫筝火往其他宴桌去了。 席间任意走动,圣人坐于顶上宝座,已然默许。 过个年,吃吃喝喝,就得热热闹闹的。 而后又有些别府的女眷来找禾生说话,为的是想与她结交一二。 场面话说了一堆,酒却一口没沾——沈灏偷偷将她案前酒壶里的酒换成了茶。 过了半个时辰,到了喜庆点,圣人往大庆殿楼台而去,众人在后面跟随。 禾生坐久了,觉得腰疼,旁边沈灏紧挨着她,大手按上她的腰,力道不轻不重地按着。 他凑到她耳边,轻轻道:“待会看了烟花回府,你还想守岁吗?” 禾生双手合十,腰间被他摁得又疼又酸又舒爽,神情期待:“想,咱俩一起过的第一个年,当然得守岁。” 话刚落,殿宇上方传来一声嘭,天空忽地被照亮,一簇簇烟花在夜空之上尽情盛放。 每年过年,禾生最喜欢的,便是看皇城燃放的烟花,烟花一放,不止内城的人能看到,就连外城的人也能依稀看到一二。 今年她站在皇城之上,眼前天空烟花璀璨,所有的美景尽收眼底。 原来站在近处看,竟是这般激动感受。 众人的视线全被烟花所吸引,禾生兴奋得几乎踮起脚。 沈灏看她这副欢喜模样,面前烟花在燃,她熠熠生辉的眼睛似乎也在燃,连带着他的心,也燃了起来。 他低下头,趁人不备,在她脸颊印下亲吻。 禾生捂住脸,羞愤朝周围望了望,全部都是人,前头不远处还有圣人站着。 他就这么亲下来了,也不怕被人看见。 她娇嗔地喊了声:“王爷!” 沈灏得意极了,负手在背,趁着她转身去看烟花的瞬间,又迅速在她耳尖含了含。   ☆、91|8.8|城 92章 烟花盛宴之后,接着便进入正题——年宴。 十岁以下的孩子们跟着小太监往平和殿吃小年宴,十岁以上的孩子跟着家里人上正殿。 正殿年宴,最兴奋的,是这些刚满十岁的小姑奶奶小太爷爷们。 宫中宴席,大多只能浅尝几口,不能多吃,偏生宫中御厨做菜色香味俱全,只能看着不能多吃,实在难受,大多数赴宴的人都是看着美食饿着肚子回去的。 大人尚能饿饿肚子,小孩子就没有那么强的耐受力了。 总是忍不住偷吃。 偷吃一口,难免要被府里大人打手掌,家教甚严的府邸,可能不止打手掌,回去之后动家训上板子都是有可能的。 一年到头,也就只有过年年宴才能任人放开了肚子吃。 一桌珍馐美食,每人桌前的菜色并不是固定的。案桌旁边站着伺菜小太监,若是看上别人桌上的菜肴,可以跟太监说一声,太监去御膳房再点一份。 整个年宴中,各色菜肴一一俱全。 禾生虽是第一次参加年宴,却已经在心中比出了最爱菜肴。 一道蒜辣焖虾,她连点了四份。 沈灏捏了捏她的手,轻声嘱咐:“少吃点,小心积食。” 他这一出声,禾生便像得到奉天命令一般,立即就不敢再吃了。 她没参加过年宴,不知道规矩,当然是惟他是从。以前赴宴吃个两三口就差不多了,今天已经吃了好几碟,够满足的了。 这样怡然自得的心情,过了十秒,即刻破功。 对面坐着的长江王家世子郡主,正手抓着吃辣炒年糕螃蟹和干锅牛蛙,两个娃娃一边吃一边辣得直呼气,喝一口茶饮,辣过之后舔舔舌继续吃。 禾生在旁边看着,咽了咽口水,看得哈喇子都要流出来了。 沈灏适时递来一方巾帕,“擦擦口水。” 禾生撅嘴,手背一擦,哪有口水,诓人! 沈灏只想逗逗她,手指夹着巾帕往她嘴上贴。薄薄的巾帕,挨着小嘴,手腹尖隔着巾帕,轻柔蹭动。 这样充满暧昧的动作,却因为她的漫不经心,而情趣全无。 沈灏顺着她的目光去看——好家伙,还在看别人吃东西呢! 犹豫了几秒,而后叹口气,无可奈何地道:“回去让府里厨师给你另做。” “现在这个时节,外面还能买到海鲜,也就宫里吃吃罢。“禾生直勾勾地盯着前方,平陵王世子吃得正开心,忽地瞄见对面有人投以强烈的视线,对着他——哦,不是,是对着他手里的肥美蟹腿。 长江王世子做了个善举,他闭上刚张开的嘴,晃了晃手里蟹腿,冲禾生投以友好目光。 ——要不要吃,要吃给你啊。 小屁孩才十岁,比同龄人早熟,已经学会抛媚眼。 禾生笑了笑,冲他摆手。 旁边沈灏极其不爽地冲对面狠狠瞪了眼——当他是死的吗? 有其父必有其子,长江王世子长大后想来也是和他父亲一样的情场浪子。 长江王世子耸耸肩,眼睛看着禾生,嘴却努着向沈灏。 ——这么抠,连年宴都舍不得让你吃哦。 沈灏一愣,好像、被个小孩教训了? 他当机立断,招来小太监,指着对面长江王世子道:“那桌上有的,全部来一份。” 太监得了令,往御厨找了份长江王世子点菜清单,按照单子上的,一一上菜。 禾生几乎两眼放光,指着桌上的美食,问:“可以全部吃了吗?” 沈灏捏她的脸颊,点点头,宠溺道:“想吃多少吃多少。” 禾生放手大吃。 一顿晚宴吃下来,她已经瘫在梨花椅上完全不想动。 沈灏摸摸她的小肚子,凑到她跟前,意味深长地说道:“肚子好像大了点。” 禾生甩甩他的手:“才没有胖咧,只是因为刚吃完,所以肯定会大一点啊。” 沈灏又凑近一分,盯着她的肚子,若有所思。 禾生被盯得不好意思,双手捂住肚子,不让他瞧。 沈灏挪开她的手,一双大手掌贴上去,“让我摸摸,说不定里面有娃娃呢。” 禾生脸一红,“有……有娃娃?” 沈灏点头,对于脑海中冒出的想法感到异常兴奋。 和阿生成亲这些日子,除去阿生来月事那些日子,只要他在,定是要与她行那档子事的。 说不定就有了呢? 沈灏高兴道:“回去就找府里大夫把脉。” 禾生羞羞地低下头,目光四处乱探,视线触及到自己的肚子上,一瞧就移不开。 那里面,真的有娃娃吗? 年宴结束,众人等着领岁钱。 这一份领的,是圣人所赐。大多数人都没有这个机会得到圣人的亲自所赐,只不过由内廷司捧着一一发赐,只有极少数人,才能得到圣人的亲自恩赐。 今年,圣人与往年一样,点了太子,沈灏,汾阳王,南阳王。后两者是皇帝叔叔,年事已高,由世子所代。 不同的是,今年多了个人——三殿下沈茂。 沈灏双手捧着圣人赐的红荷包,自承天殿而出。 沈茂跟上来,“二哥,明天三弟来给你拜年哈,准备好岁钱!” 沈灏看看他,笑:“凭三弟近年来的家底,还需要向二哥讨岁钱吗?” 沈茂耸耸浓眉,“我哪有什么家底,不过是运气好,得了些庄子而已。” 沈灏轻笑不语。 前阵子的赈灾,沈茂自请拿出十万两银子,他这一出手,几乎抵得上一个亲王府邸全年的开销,圣人自是高兴,夸他体恤民情不留私。 不用猜,这钱肯定是沈茂门客所出。沈茂素日淫奢,根本没有经事能力,要想攒钱或者挣钱,决计是沾不到边的。 掐掐手指算,其下门客,也就只有王小八一人,有这等本事。 一查,就查到,除了望京燕郊四所的十八幢大宅子,华西街的珠宝酒楼店,光是记在王小八名下的,竟还有二十桩生意之多。 这还仅仅只是望京城内。 那些望京城外的,未记名暴露出来的,不知道还有多少。 沈茂得了这个人,不仅仅是得了锦囊,更是得了个摇钱树。 回去的路上,沈灏与禾生同坐马车,与她说沈茂的事情解闷。 禾生抚掌,“原来王大人这么有钱啊!” 沈灏沉思片刻,道:“要是此人能归我们所用,那自是再好不过。” 禾生瞪大眼睛,原来王爷有这个心思。她想了想,笑道:“过几日宋瑶上门拜年,我同她说说,先试试口风。” 沈灏回眸看她,手指挑起她的下巴,笑容暧昧:“怎么,我的阿生要做说者?“ 禾生得意一笑,“说不定我有这本事呢!” 沈灏将她捞起,抱到腿上,轻轻揉她的腰,一路往前,贴在腹部,道:“你要有本事,先给夫君生两个胖娃娃。“ 禾生娇羞地捶他,“讨厌!” 沈灏拽住她的手,“怎么就讨厌了,要不现在就试试?” 禾生惊呼一声,喘息声全部没入他的唇间。 马车摇啊摇的,他不敢太过分,念着她肚子的事,只小小发泄一把,就结束了。 抱了她回房,离新年开始,还有约莫一个半时辰。 迫不及待招了府里大夫前来把脉,大夫来得匆忙,沈灏赏了厚厚赏银。 “仔细着看,不着急。” 大过年的还要出诊,伺候的还是府里最金贵的王妃,大夫深感压力。 一连把了好几遍,没看出什么,除了胃气不畅吃太多外,没有啥问题。 沈灏皱着眉,问:“你再瞧瞧。” 大夫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把脉。 禾生一边吃着宫里赏的酥皮点心,一边安慰大夫:“诊出什么便是什么,你放心大胆地说。” 沈灏也上前一步,“对,有什么说什么。” 大夫窘迫。 ……说……说啥? 照着原先的脉象又说了一遍。 大夫紧张地抬起眸子,望了望对面两位贵人。 王妃还好,继续吃得开心,相比之下,王爷脸上的神情,可就没那么轻松了。 “你重来一次,莫按平安脉诊,别人怎么诊孕象的,你就怎么诊。”沈灏交代着,嫌不够,转过头来,冲禾生道:“你待会再吃,漱漱口伸出舌头让大夫瞧瞧。” 禾生怏怏地放下酥饼,嘟囔道:“哪有怀宝宝让人瞧舌头的……” 大夫恍然大悟,原来折腾这么久,是想让他诊出喜脉啊! 可是……这肚里没娃,难不成还得硬塞个进去么…… 大夫梗着一口气,战战兢兢地说了遍。 大意就是王爷王妃还年轻,孩子的事情急不来,好好调养,说不定哪天就有了。 大夫捏着一把冷汗,兜着赏银,一股溜烟退出正殿。 沈灏靠在榻边坐下来,脸上略微有些失望神情。 禾生拾了块果仁酥饼,夹在唇边,往他嘴里送,说话声含糊不清:“夫君你试试这个,可好吃了。” 沈灏摇摇头。 禾生锲而不舍,拉他的手往肚子上放,笑道:“吃饱了,才有力气做那档子事,守岁嘛,肯定是要做很久来打发时间的。难道王爷不想要个新年宝宝吗?” 她眼睛水亮,嘴上的甜言蜜语说得既实诚又真挚,沈灏压着她亲了下去。 “看爷今晚怎么折腾你,非让你求着央着喊救命不可。” 禾生咯咯一笑,踢开他,爬到另一头,叉腰调皮道:“哼,先抓到我再说。”   ☆、92|8.8|城 大年初一,五更天不到,禾生就被伺候着起了床。 今日是新春第一日,按照规矩,首先得进宫给圣人磕头,磕完头之后再去德妃宫殿处拜年。 禾生素日睡到自然醒,现如今一早起,睡得迷迷糊糊,眼皮子耷拉着,跟做梦似的。 她被沈灏抱着,坐到了梳妆台前,身子摇摇晃晃的,一闭眼就能遁入梦乡。 翠玉赶紧去扶,七八个侍女前前后后围着,伺候她洗漱梳妆。 沈灏穿戴好五彩冕旒及青衣纁裳,身姿挺拔,风采奕奕地往跟前一站。彼时禾生懵着眼,刚洗完脸,侍女们正在为其傅粉。 鹅蛋般的脸蛋白脸透红,在这干燥的冬天里也是水嫩嫩的,光泽饱满,看得人只想用手掐一把。略施粉黛后,显出一抹明艳动人来。 沈灏见她仍然闭着眼,还没有完全清醒,悄悄从侍女手上接过螺子黛以苏红口脂。 他要为她画眉。 那手一触上眉心,她便下意识睁开了眼。 王爷的手,她识得的。指腹上有一层浅浅的茧子,触到皮肤上沙沙的。禾生开口说话,阖了一夜的嗓子,开嗓时有点哑哑的。 “今天要进宫面圣,可不能乱画。” 沈灏轻笑,转而捏捏她的脸颊,“又不是没画过,为夫画眉点唇的技术好着呢,你又不是不知道。” 禾生皱眉,仿佛回想起什么不堪的往事,摇摇头,“画丑了我可不出门。” 沈灏点点她的额头,“放心,画出来绝对是个大美人的样。” 翠玉适时在旁边接一句:“本来就是个大美人。” 侍女们跟着夸,沈灏摆摆手,指着咧嘴笑的禾生,道:“再夸下去,你们主子的嘴就要笑裂开了。” 禾生嘟嚷一句:“她们说的是事实嘛。” 沈灏弯下腰,取出一点螺子黛,笑:“这点子自信,倒是随了我。” 禾生嗔笑:“什么随了你,又不是你家孩子。” 沈灏小心翼翼地为她画眉,嘴上道:“不是孩子,却是我的大宝贝,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的那种。” 他这番甜言蜜语,她听得不好意思,配合他画眉上半身杵着不敢动,又不敢笑,又不敢捏他,实在憋得难受,才屏一口气,脸就红扑扑的了。 他画得倒是熟练,没用多少时间,精致漂亮的一双柳叶眉便显了出来。 沈灏看得很是满意,取了铜镜往她跟前照,笑:“看,这回画的,可还满意?” 禾生往镜子里一照,点点头,“这回画的,倒像那么回事。” 以前刚住一块时,她正好在读花间词,艳丽的词曲,嚼起来香香甜甜,偶然学到有一句“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拿来问他,是古人的小山眉好看还是现如今时兴的柳叶眉好看,他二话不说,取了眉黛,为她现画。 左眉小山,右眉柳叶,他又是第一次画,两边都画得四不像,让她取笑了好久。 现如今终于画出一把美丽的弯眉,大有扬眉吐气的感觉,豪气道:“这几日你见客的眉黛,全包在为夫身上了。” 禾生咯咯地笑,努嘴推脱:“才不要。” 他去钳她肩,她左晃右倒地躲,被他一把逮住。 他眼里笑得暧昧,大清早的,男人那方面的兴致最是强烈。不能折腾她,就只好干看着解解渴。 “到底要不要?” 禾生一头钻他怀里,缠缠绵绵地拖着一把黄鹂嗓:“要。” 沈灏咽了咽,凑近问:“晚上呢,晚上要不要?” 禾生撇开眼,“不是说画眉的事吗,怎么又说到晚上那档子事了。”娇娇嗔嗔的,轻飘飘地挠在心头,痒痒的。 沈灏从后面弯腰搂她,“一起问了,方便。” 他越抱越紧,倒像是动了情/欲的样子,挨得近,气息喷热,禾生觉得后脖和耳垂又红又烫,是被他亲的。 声音里打了颤,分不清是恼是羞,“大色狼。” 身边侍女纷纷装作听不懂的样子。 沈灏取了盖子手沾胭脂,手指刚要贴上她的唇,忽地动作一顿,想起什么,起身吩咐侍女们:“你们先退到外殿去。” 禾生捞他衣袖,小声道:“你要作甚,我们还赶着进宫呢。” 他低头,将口脂往自己唇上轻轻一抹,笑得如清风拂过般爽朗:“就耽搁一刻钟,来得及。” 俯身一贴,勾了她的下巴,双唇相合。 点点舔舔的亲吻,与平日他略带侵略的吻完全不同,吻了个意乱情迷,却仍能稳住,并未上下其手。 不多不少,正好一刻钟。 他拿起铜镜,让她照,“这样的点唇方式,娘子可还喜欢?” 唇上一点红,好看极了。 接着他凑过一张俊脸来,指着自己沾了红脂的唇,道:“娘子,替为夫清理一下。” 她拾起巾帕就要为他擦,手腕被他扼住,沈灏勾眉笑:“用舌头就行。” 禾生抿唇,羞答答地摇摇头。 沈灏赌气般道:“不清理就不出门了哦。” 哪能不出门,那可是面圣,王爷真是胡闹。禾生没法子,知道他就是想欺负她,只好抬起头不情不愿地说:“那你不准再亲了。” 她怕他忍不住,像以前那样,亲着亲着就不管不顾地将她抱床上去了。所以方才他点唇吻过来的时候,她才没有一点回应。 沈灏点点头,将她提起来,坐到她方才的位子,而后将她搂着放在大腿上。 一脸等待享受的表情,学她平日那样,将嘴撅起,“娘子,快来吧。” 禾生伸出舌,细细地为他舔舐唇边的口脂。 舔着舔着,他脸上的表情由最初的一脸期待,渐渐变成极为难受的模样。终究是低估了自己的定力,他咬牙问她:“娘子,要不我们去床上躺躺?” 禾生立马从他腿上跳下来,扮鬼脸笑他:“才不呢,就知道你会这样,我们快走啦,再不走就真的误事了!” 沈灏不死心地央她,“娘子,就躺一会会。” 禾生立场坚定,什么一会会,她才不会上当呢。“王爷的一会会,少则半时辰,多则一两个时辰。” 说罢,她还不忘翻个白眼,一路小跑出去站在屏风处招手唤他:“快来。” 沈灏朝下看了看,叹口气,只好将不由自主溢出的情/欲硬生生憋回去,那滋味别提有多难受了。 走到外殿门口,侍女送上白狐大氅,沈灏为她系好脖绳,见她两只小耳朵冻得通红。 唤人又拿了个暖炉来,搓搓手为她暖耳朵。 两人着正服大礼装,翟青的裙袍在这皑皑白雪的天地中,透出一抹贵族特有的高冷冰寒之感。 昨夜下了场大雪,殿前的路早被铲清,余一些雪渍,清不掉,鞋底踏上去,难免带了点水。 软辇在一旁候着,她看着漫天白雪,很是兴奋,说要走路到府门口。 腊月十五就盼着下雪了,半夜下的雪,早上起来竟然积了这么深。 沈灏将她扶上辇,“刚下过雪,天更要冷上三分,殿前到府门口的路尚未清好,你若一不小心湿了脚,定要受风寒的。” 禾生张着水灵的眼睛问他:“待路清好了,我们雪中赏梅可好?你说过,要亲自为我摘小院里的梅花。” 沈灏疼惜地刮刮她的鼻,“好。” 到了府门口,她自辇而下,改上马车。 马车里早就备好足够的暖炉,内里熏得暖暖,她斜躺着,手被他攒着,力道细细柔柔地搓手通血管。 “面圣是要跪的,圣人这边好说,待到了皇后那里,估计得忍忍了。虽有母妃打点一切,但表面功夫仍逃不过去,估计是要跪个一刻钟的。” 禾生眨眨眼,“大家一起跪吗?” 沈灏点点头,“内命妇都是要跪的,太子妃也不例外,她身为内命妇中仅次于皇后的人,比你们要多跪上一刻钟。” 禾生嗯一声,倒未将跪礼放在心上。虽然不喜欢跪来跪去的,跪久了容易脚麻,尤其是这样的冬天,跪个几分钟就已经受不了,更何况还要跪上一刻钟。 但一想到大家都要跪,也就没觉得有什么了。再说了,太子妃还要多跪上一刻钟呢。 这世上最好安慰人的法子就是比惨。这一点上,禾生觉得自己还是蛮幸运的。 要是王爷早早地将太子拉下位,说不定现在需要多跪一刻钟的人就是她了。唔,不一定,万一王爷不立她呢? 禾生变得严肃起来,煞有其事地问:“王爷,你要是做了太子,立谁做太子妃呀?” 沈灏笑着看她,“你倒想得远,八字还没一撇呢。” 禾生摇他肩膀:“说嘛。” 沈灏想了想,一双黑湛湛的眸子盯着她,“我最喜欢谁,就立谁。” 禾生抱拳双臂交叉,腮帮子鼓鼓的,没好气地问:“难不成你还有其他喜欢的人么?” 沈灏逗她,“那可不一定,万一以后就出现了呢。” 禾生听不得他说这样的话,改而捶他,眼睛一酸,在脑海中瞎描绘他和其他女人恩爱的画面,一下子就气到了。 沈灏急忙哄,“逗你来着,怎么就当真了?除了你,哪还会有其他人?” 禾生撇头,双手托腮,嘴硬道:“以后的事,谁也说不准。” 沈灏搂搂她,嘴上喊着心肝宝贝,信誓旦旦道:“谁要敢接近,全都杀掉。” 小性子使使,过后也就没了,她转而想到他的晕病,问:“王爷,现在你仍然不能同其他女人相触,对吗?” 他的晕症,仿佛是她最大的保护符。女人总是缺少安全感的,患得患失,有个什么稳妥的稻草抓着,拽在手里,才不会觉得怕。 小户人家的女人拽夫君的钱袋子和胃,生个孩子,便能更稳妥了。大户人家的女人,尤其是宗亲皇族里的,没有一点能拽的,大多靠娘家,亦或是拽着夫君的那点良心过日子。 一辈子太遥远,她怕自己拽不过来。   ☆、93|8.8|城 进了宫,先去奉天殿,圣人着通天服接受众人跪拜。 而后,有小太监引内命妇前去皇后宫。 一年到头,皇后最威风的时候也就属过年跪拜了。 头一轮是后宫嫔妃的跪拜礼。而后才是宗室内命妇。 一般而言,后宫嫔妃跪拜之后,会先行告退,今年圣人下了旨意,命德妃与皇后一起料理年岁之事,故众嫔妃退下后,德妃并未立马离开,而是留了下来。 禾生进殿时看见德妃娘娘,很是高兴。碍于礼数,不能上前与其说话,一进殿就得行跪礼。 德妃朝她使使眼色,示意她放宽心。 皇后见着这两婆媳的眉来眼去,关系好得跟什么似的,气就不打处一处来。 不就是怕她这个做皇后的拿平陵王侧妃小妮子出气吗,她还不稀罕呢。 近日来圣人对太子的态度越来越冷漠,皇后不敢轻举妄动,毕竟她是太子在后宫中唯一的支撑,若是她现在被人寻着了错处,定会被拿来做文章。 所以看着禾生,就算再怎么生气,也只得忍下去。 待日后太子荣登大宝,看她怎么捏死这婆媳俩。 宣礼太监喊:“跪——” 禾生及一众内命妇齐齐跪下。 刚跪下,并未迎来想象中冷冷硬硬的感觉。膝盖处碰着个又软又暖的东西,蒲团里貌似缝了个什么。 在这样暖暖软软的垫子上跪着,别说跪一刻钟,就是跪半个时辰都不在话下。 当然了,最好是能不跪。 禾生下意识朝德妃看去,德妃颔首朝她点点头。 禾生立即明白过来,定是婆母打点好了的。 心头一暖,想着等会定要好好答谢婆母。 其他内命妇没有这样的待遇,跪了几分钟,脸上神情就灰沉沉的了。大家素日养尊处优的,哪里遭过这样的罪,好不容易跪完一刻钟,咬牙切齿的,没有谁觉得轻松的。 这种时候,就开始腹诽老祖宗了。又不是丫鬟侍女,大年初一的就让人跪来跪去,难不成跪得越久,心意就越诚么! 除了跪得一脸舒坦的禾生,还有人不这么想。太子妃双手合十,满脸真诚地继续跪着,恨不得将自己腿跪断了以表自己对新年的期望和诚意。 别人跪着都是度秒如日,巴不得时间快点过去。太子妃不,她虽跪在皇后跟前,却不觉得自己是在给皇后行跪礼,将来她也是要在皇后这个位子上接受众人跪拜礼的,所以她是在跪拜自己的将来。 跪着的时候,她会在心里默念自己的新年愿望,她觉得这大殿有神灵,新年初一定会显灵,她要将自己的心愿多念上几遍,这样才能让神灵听到。 前些年她许的心愿是愿家族兴旺,父母健康。只要娘家强大了,太子才会更加恩宠于她。 今年倒换了心愿,她犹豫了几下,心里不自觉冒出一个邪恶的想法:让陈安早点死。 这想法几乎是顺理成章地,一下子就扎根在脑海中,挥之不去。太子妃被自己的想法震到了,升为东宫正妃,未来的国母,她怎么可以许下这样恶毒的心愿? 仅仅慌张了一瞬间,她迅速平静下来。 都是陈安害的,要不是他天天黏着太子,蛊惑太子,她又怎么会有这样狠毒的念头? 对,就是他害的。 与此同时她又觉得幸运,幸好陈安是个男人,若是个女人,只怕是真的要同她争宠了。 众人走了之后,皇后来扶她,“起来吧,没人看见。”她也想学德妃,来一次婆媳相亲相爱的恩待。 太子妃一口拒绝,“谢母后体恤,只是,祖宗传下来的礼数,不能少。” 皇后皱皱眉,难得她发话不让人跪了,这个儿媳妇倒跪得一脸满足,什么毛病? 罢了,她爱跪就让她跪吧。 太子妃跪着,皇后便只好继续端正地在顶上太椅上坐着。 皇后想起自己的孙子,问:“宣儿怎么没进宫?”许久没见着那个小胖墩,倒真是想他。儿子不成器,幸好还有个孙儿可以指望。 太子妃并不急着答话,道:“礼数当前,请恕臣妾不能及时回话。” 皇后吃了个闭门羹,想要发怒又找不到理由。 左看右看,太子妃也不像故意找茬的样,且她平素是将遵纪守礼排在第一位的人,皇后只好忍下来,自己顺气。 待跪完了,太子妃虔诚地又磕了三个头。皇后在上头坐着,受了她的礼,并未觉得有多舒畅,反而不太自在。 总觉得,自己好像被当成什么的替代物了? 皇后想到了寺庙里的金身佛,越发觉得太子妃这架势是在拜死物而非拜人。 太子妃起身,双手覆在腹部,恭敬答话:“宣儿染了风寒,不宜进宫。” 皇后这才想起来,年前东宫确实有人来通报,说是宣儿病了,本以为是小病,也就没有放在心上。“怎么还没好?太医院的御医都是吃白饭的吗,小小的风寒,也治不好?” 太子妃继续道:“本来已经好了,前日挑了披肩,到风中逛了一圈,回来就又病了。” 皇后勃然大怒,“伺候的宫人呢?一个个都是死的么!” 太子妃低头道:“臣妾已经责罚过了。之前不是死的,现在却都是死透的了。” 她说这话,语气又缓又平静,仿佛打死几个人是再平常不过的事了。皇后回过神,怒气平息几分,回眸看太子妃一眼,忽地觉得有点涔得慌。 说话的语气有些迟疑:“大过年的,别说什么死不死,回去后好好照顾宣儿,切莫再发生同样的事了。”皇后顿了顿,又道:“待开了春,让宣儿住到皇后宫里来,他年纪小,本宫尚能与他同住,住上几个月再回东宫。” 说到底,宣儿是前太子妃的麟儿,现如今这位儿媳妇虽然各方面都堪称表率,但作为婆婆而言,皇后还是不太放心的。不是亲生的,照顾起来难免会有些不周到,宣儿这一病,倒是提醒了她。 太子妃应下,对于皇后言语中的怀疑,莫名觉得有些委屈。 若说这个世上,最希望宣儿活得好好的人,就是她这个继母了。她嫁入东宫后,从未有过一儿半女的,宣儿养在她名下,无异于是一个陪伴。当然,除了陪伴之外,她也是有点私心的。 孩子对于夫妻而言,是最好的调和剂。她虽没有亲生孩子,但她有宣儿。以往和太子闹到不可开交的地步,只要拿宣儿做个幌子,太子便会立马过来探望。 一来二去的,两人的关系也就缓和了。 当然,她不会做得太过分,只是偶尔那么一两回,会用这个做筏子,毕竟,她不是那种没心没肺的人。 走出皇后宫的时候,天上又开始落飘雪。片片鹅毛般的雪洋洋洒洒而落,正好有一片落在了脖颈处,点点地涔进去,凉透了。 太子妃忽地想起那日宣儿爬到缸边看荷花的情景。 缸里水不深,却是冰凉冰凉的。宣儿掉进去的时候,一双胖手在外扑腾。只不过喝了几口水,怎么就病成那样了呢? 还有前日的事,只是让他在沾了晨露的树下多待了会,就又病得起不来床了。 说到底,这小孩子的身体,太金贵。 · 禾生欢欢喜喜进了德清宫,沈灏早就在那候着了。 他们起得早进宫早,因怕跪拜礼中出恭不方便,所以并未吃早膳,早已饿得饥肠辘辘。 沈灏摸摸她的肚子,问:“饿不饿?” 禾生点头,老实回答:“特别饿。”进宫的路上她就一直在想今日的早膳了,已经想了数十种美食,想着跪拜礼之后肯定可以丰富地吃一顿。 德妃娘娘命人端出早膳。 一壶椒柏酒,一碟水点心,别的再没有了。 “先吃这个,吃完了让灏儿带你去放纸炮,跌千金。” 禾生伸头问:“之后呢,还有的吃么?” 德妃招招手,拿了两个大红绸缎子做的荷包,鼓鼓两袋,塞到她手里,“给你的岁钱,都是银票和地契。” 梅氏一族家业庞大,给十几个田庄铺子什么的,根本不足挂齿。这岁钱,与其说是给禾生,不如说是给姚家的。 姚爹现在有了爵位,轻易不能出外从商,靠朝廷发的那点俸禄,保证基本的生活没问题,但根本无法承担来往的份子钱以及宴席钱。 姚家的体面就是禾生的体面,且现如今姚家大郎即将出仕,官场上的应酬肯定也少不了。虽说沈灏也有帮衬,但是银子和庄子肯定是越多越好,且德妃给的这十几个庄田都是年年收成最好的,和外面随便买来的,根本没有可比性。 禾生并不明白这其中的区别,以为和沈灏给的那样,只是随便几个庄子,等拿回家一看,才发现手里捧着的是一笔巨富。 宫里没吃饱,回府了放肆吃。 一边吃一边数着地契和银票问沈灏,“王爷,婆母家这么有钱,何必还要拉拢王大人?” 沈灏弹弹她的额头,从她手里抢下百事大吉盒,剥了个荔枝往她嘴里塞,“因为他更有钱。而且,花外人的,总比花自己的好。” 禾生吐出荔枝核,问:“从官者不是不准经商么,他哪来的这么多钱?” 沈灏望了望满桌的残羹,心想再这么吃下去定是要积食的。一边拉她往殿外去,一边道:“又没有明文规定从官者不能经商,只不过传出去名声不好听。碍于名声和晋升的前途,一般人是不会去经商的。他是个谋士,凡事以主子利益为先,且所仕官职乃虚职,并无实权,要名声作甚?” 禾生似懂非懂地听着,拽他肩膀,靠他身上,“总而言之,我尽全力让宋瑶说服他便是。” 沈灏回头笑笑,“你就随便同她说说,不用太较真。” 在德清宫里放了纸炮,回了府,自然也得放纸炮跌千金。 焚香放纸炮,取了门栓交到禾生手上,“能不能让门神遁到我们家守一年,就看你的了。” 禾生摩拳擦掌,扭胳膊抬腿的,狠狠将门栓往地上一跌,跌了三次,每次都极为用力,手都擦红了,沈灏摸着她的手往衣兜里放。 院子前头裴良点着了纸炮,霹雳巴拉地响了一院子。翠玉也上前点了纸炮,被吓得一愣一愣。 禾生挨着沈灏,两人哈着冷气,吐出的白烟一圈圈的。沈灏替她捂着耳朵,怕纸炮声太大震着她,夜晚难免梦魇。 忽地禾生蹬蹬脚,抬起手背往他跟前送,白嫩的肌肤上沾了一零星的雪点子,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她兴奋极了:“王爷,你看,又下雪了!” 沈灏抬起头,阴冷的天空,片片雪花打旋似地飘着,扑腾而下的阵势,竟像是要将整个望京城掩盖。 算起来,这已是寅丑年的第二场雪了。   ☆、94|8.8|城 雪越下越大,这几日走亲戚祝新年,从外面回来,全身上下都沾着雪。打了伞,头顶那块是盖住了,脚下却湿了个透。 正月头几日,免不了要出门走动,鞋袜沾湿,着实难受。虽有备有的,却又不能时时方便更换。 禾生想了好法子,用牛皮做成袜子,外面涂一层蜡,拿细绳勒住开口,牛皮袜里放几个精巧缩小版的暖袋,穿了这样的袜子,又保暖又不会浸水,好得很。 不到半天的功夫,侍女做了几十双牛皮袜,禾生又吩咐侍女再多做些,往宫里德妃以及景宁王妃一干相熟的人送了些。 沈灏弯腰为她穿袜,牛皮袜比寻常白袜质地较为坚硬,蹬了好久才穿进去。穿好袜套好鞋,沈灏拍拍她的小脚,笑道:“明日迎春,东直门外春场跑马,去不去?” 禾生翘着脚丫子,“当然要去啦!” 凑热闹这样的事,怎么能少了她呢,虽然她不能参与,但她可以为王爷摇旗呐喊呀。 沈灏蹲下身,示意她跳到背上来,说:“这几日忙里忙外的,宗族亲戚,外臣内眷,一*地上门,许是累坏你了,正好带你出去散散心。只是有一事,你需得先应下。” 禾生嘿一声扑到他的背上,白嫩嫩的小手环着他的脖颈,笑眯眯地问:“什么事呀?” 沈灏背她往清辉阁去,“不许上马玩,只准在一旁乖乖看着。就算景宁王妃和小六家那口子来怂恿,也不行。” 禾生小鸡啄米似地点头,心里却有自己的盘算。横竖先应下来,待到了跑马场,王爷自己玩得好了,哪还管得了她?到时候偷偷地玩上一会,也不是难事。 清辉阁的梅林,开着淡粉和纯白的梅花,一树树梅,枝上盖了厚厚的白雪,簇簇盛放的花朵探出头来,遥遥望去,天地间浑然一片,皓皓地全是清寒雪。 侍女们在梅林前的小院摆好梨花桌椅,沈灏背着她,往椅子上放。她扑腾着手臂,指着触手可及的梅林道,“我要往那去。” 沈灏拿她没办法,轻言道:“那你将大氅的衣带再系紧些。” 禾生乖乖地听话,整理白狐大氅,将自己遮得严严实实,恨不得只露一双眼睛在外面。伸手又去为他整理大氅,“夫君,我要摘些梅花回去做插花。” 她欲言又止,眨着水灵灵的眸子,希望他能想起些什么,自己说出来才好。 折梅作诗,他答应过的。 沈灏长长哦了一声,微微转过脖子,嘴角上扬,笑得含蓄:“先让为夫为美人折梅赋诗一首,可好?” 禾生装作听不懂的样子,仰着下巴,明知故问:“哪个美人呀?” 沈灏故意一颠,努嘴笑:“呐,我背上的这个美人。” 禾生捂嘴笑。 两人在梅林中穿梭,头上磕着皑雪枝蔓,那雪便从枝头掉落,砸在头上,碎成一瓣瓣小白花,顺着狐狸毛的披肩跌到地上,如溪水汇入江河,转瞬便融入土地。 沈灏舍不得将她放下,唯恐落了地,湿了她的脚。 她在背上闹,“我穿了牛皮袜,不会湿着冻着的。” 沈灏还是摇头,背她从树下走过,忽地停下脚步,让她抱紧脖子,踮脚去摘枝头最高处独放的一株梅花。 他的身量比寻常人高上许多,却因为背着她行动不方便,且那枝头梅花实在长得太高,试了好几回都碰不到。 禾生自告奋勇,“夫君,让我来。” 他反着双手搂紧她,小心嘱咐:“那你慢点来,莫摔了。” 禾生笑脸盈盈,“夫君可要抓紧我了。” 说罢,她直起上身,使劲地去够枝头的梅花,越来越往上,半边身子几乎悬在半空,奋力一伸,终是拽住了那株花。 连枝的花朵在雪中飒飒而抖,禾生欢喜地将花枝搁到他眼前,趴在肩头笑容得意:“看!” 沈灏背着她继续走,笑道:“真棒。” 禾生在他背上晃,握着株花左看看右看看,道:“人有了,花有了,该某人作诗了。作得不好,晚上不许钻被窝。” 沈灏煞有其事地说:“这么严重?那我可得好好想。” 禾生调皮地拿手冰他耳朵,“慢慢想。” 时而低下头嗅花,时而将花枝别在他的发冠上,等得无聊了,嚷:“夫君,想好了没有呀?要是还没想好,你先放我下去玩耍会。” 沈灏不放,“马上就想好了。” 禾生吐吐舌。背了这么久,也没见他喊声累,双手勒得那么用力,生怕她跌下去似的,小腿肚子都要被他勒麻了。 她用额头顶顶他的后脑勺,“快点嘛。” 他想了好几首,却又不知该说哪首,被她这么一催,索性信手拈来一首《梅花》。 “琼姿只合在瑶台,谁向江南处处栽。雪满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他咳了咳,故作深沉道:“寅丑年正月初五,平陵沈灏作,赠妻禾生。” 本是极为寻常的一首诗,她却听得怦然心动。埋在他的肩头,心里头跟抹了蜜似的。 “送给我的,那就只准念给我一人听,不准说与他人听。” 她难得有这么霸道蛮横的时候,轻轻细细的声音,添了一丝娇嗔,他喜欢极了,点头应下,“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禾生舔着他的耳廓亲。 天是冷的,他的身子却烧得热热烫烫的。 她忽地又看到另一株更好看的梅花,通瓣雪白,花朵饱满。晃晃他,说要再去摘,他移到树下,她伸长了手去够,脖子都梗得痛了,还是没摘到。 狠狠心,往上一跳,动作太过突兀,他来不及反应,带着重心往前移,没站住,两人齐齐往前摔去。 电光火石间,他念着她,生怕压到她,缩着身子往旁滚,一不小心差点扭着腰。 急急返过头来看,“阿生,磕着了吗?” 她一头倒在雪地里,觉得新鲜极了。脸上笑得开心,在雪地里滚,索性揉起一团雪砸他,笑声如铃,“王爷,我们来打雪仗!” 他皱着眉,语气沉沉地,“胡闹。” “怎么就胡闹了?”一小团雪球打在他胸前,她笑着凑上前,怕砸痛了他,伸手为他掸去衣裳上的雪花。 “王爷,就玩一会会,反正刚才都已经在雪地上滚了一圈,不在乎多滚一圈嘛,回去多喝几杯热姜茶就是。” 俏人儿撒气娇来,可怜见的模样,仿佛可以软化这世上一切物什。他的心就这么渐渐融了,融在她灿烂的笑容里,鬼使神差地就点了头。 禾生呼呼气,双手搓了搓,眼珠子一转一转的,显然是在打什么鬼主意。 自从跟了他,她的性情较之以前,变得更为开朗了。很多以前害羞不敢做的事,如今做起来越发顺手,有时候胆子之大,连他都意想不到。 沈灏很满意这样的结果,一厢情愿认为这是他□□的成果。这样的阿生多好,想吃就吃,想玩就玩,偶尔和他放肆一把,也不用畏惧什么。 从恩人到爱人,这中间的差距待遇,在这样微小的事情上,有了明显的对比。 他现在实打实地感受到,他被她当成心上人一样被爱。 想着想着,脸上便不由自主露出了笑容,连带着眼前人露出坏笑的神情都没有察觉到。 禾生双手负背,微微昂着下巴笑看他,两人离得本来就近,她往全一踱步,忽地抽出手,一根手指抵在他胸前,踮脚往上,含住了他的耳垂,舌头打着转地搅乱。 他打了个激灵,被她这么一亲,浑身上下都软了。一个没防备,被她用力一推,径直往雪地里倒去。 隔着厚实的衣裳和大氅,雪软绵绵地挨着后背,有绸衣的阻垫,凉凉冰冰的感觉并未立马传来。他下意识撑起手臂,想要说什么,却见她扑地一下往他身上倒下来。 赶忙伸手臂去接。 实打实撞了满怀,禾生笑得花枝乱颤,身子紧贴着他的,抱着他在雪地里滚。 她玩的开心,雪花子从领口钻进去也不喊冷,一双冰僵的小手扶着他的肩头,忽地一把横跨坐到他身上。 小鹿灵动般的眸子里,仿佛蒙了层水汽,汪汪地惹人怜惜。她启唇道:“王爷,我们来试试不一样的。” 他竟被她牵着走了。直勾勾地望准她的眼,根本移不开目光。“什么不一样的?” 她伸出半截臂膀缓缓勾住他的脖子,一点点靠近,红唇半张半合,“亲亲、抱抱。” 他简直爱死了她这副勾引人的小模样,几乎是不带一丝犹豫,托着她的后背径直吻了过去。 漫天雪地中,缠缠绵绵的人喘着粗气,吻了一遍又一遍。他脱下身上的大氅覆在雪上,小心翼翼地扶她躺下。 她知道他要做什么,她自己挑起的,自然是不能躲的。捂着脸问他:“夫君刚才还怕我着凉,现在就不担心染风寒了?” 这样嗲嗲的揶揄,他心头酥麻,手下动作快了三分,痴痴道:“动起来身子一热,就不怕冷了。” 不一会,娇声连连,梅花枝头的沾雪被震得抖落一地。 完事后,他原地背着她回去,脚步比来时要急些。 一时欢爱,清醒后,却仍旧惦念着她的身子,想着赶紧回去给她洗个热水浴,冲冲寒气。 禾生两手攀在他肩头,比以前更要兴奋些,“王爷,方才那样,你喜不喜欢?” “喜欢。”他哪会不喜欢,简直如痴如醉。 她想起什么,怏怏地褪去笑容,手指伸入他的后脖衣领,冰凉的手尖在他脖子上画着圈。 “王爷,刚刚你那个的时候,喊了些什么,声音太小太模糊,我一句都没有听清楚。” 以前他不会出声的,总是闷着声结束一切。这次倒反常了。 沈灏顿住脚步,脸上有些慌张,“没喊什么。” 她自是不信,“明明亲耳听到了。” 沈灏继续往前,敷衍地丢下一句:“就嚷了嚷,我的阿生怎这般好。” 禾生似信非信,半边脸颊蹭着他的后肩,呢喃道:“我的王爷也怎这般好,阿生特别特别喜欢。” 沈灏笑了笑,没答话。 方才是他没控制住,凡事想得太过,在这样情不自禁的时候,就容易流露出来。 若让她知道他喊的是“生个娃娃”,只怕会倍感压力吧。 他急也就罢了,若是阿生跟着一块急,估计两人都要乱了分寸。 孩子什么时候能来,上天要是一年赐他一个,他也绝对不嫌多的。 迎春这天,东直门外人头攒动,皇室宗亲第一个跑马,比了高下,沈灏自是头名。 禾生本想着到处玩玩,没想到他这么快就比玩了,下了场便跟在身边,根本没有机会钻漏子。 一旁的小马场上,众女眷骑马游玩,连明仪都骑在马上,招手喊禾生。 “禾生姐姐,快来和我一起玩儿!” 禾生充满期待地回头,张着星星眼望他,他冷着一张脸,拿出上次她马场受伤的事,她努努嘴,往他身上拧一把,哼一声跑开了。 场外设了营帐,禾生到帐子里找莫筝火。 依莫筝火的性子,定是要到外面野一回的,今日倒好,竟安安静静地窝在帐子里。 禾生走过去,见她正围着火盆烤栗子吃,抢了一把栗子,剥开就吃,好奇问:“嗳,今年贺年都没见着你,怎么就六皇子一人来的?吵架了?” 莫筝火摇摇头,原本就红彤的脸上,更添红晕。她搅着衣角领,声音低低细细的,“没吵架,我……我有了,他不让我出门。” 禾生瞪大眼,“有娃娃了?” 莫筝火去捂她的嘴,低头害羞道:“没多少人知道,你轻点声。不足三个月,说是满三个月稳了胎之后再禀到宫里去。” 禾生眨着眼,高兴道:“真是天大的好事!”她好奇地看着她的肚子,心想那里面有个娃娃,到底会是怎样的感觉呢? 想着想着手就往前伸了,莫筝火倒也大方,“让你摸一下,待会他进来了,铁定是不让你碰的。” 她立马收回手,都说怀胎的人有许多禁忌,还是小心点为好。心里实在痒得紧,贴着耳朵凑过去:“我不摸,我就听听动静。” 莫筝火挺着肚子任由她听,嘴上道:“听不出什么的,他天天都贴着耳朵往我肚子上挨,什么动静都听不到。” 禾生不甘心,“万一呢,万一娃娃在动呢!” 莫筝火问:“嗳,算起来你和二哥成亲也有些时日了,得找太医瞧瞧,万一也怀了呢?当初我刚怀的时候,一点异常都没有的,后来月事停了两个月,这才赶紧着唤人把脉。你也快让传太医把脉。” 禾生摇摇头,专心地听她肚子里的动静,“早请过了,没有。” 莫筝火哦一声,不知该说些什么,只道:“也是我问得太急,说不定过阵子就有了。你和二哥这般恩爱甜蜜,有孩子是迟早的事。” 禾生点点头,并未往心里去。 晚上入寝时,禾生抱着沈灏,和他说莫筝火怀胎的事。 沈灏往后仰仰脖子,倒是并不惊讶的样子,显然早已经知道了。“说起这个,今日我碰到景宁王叔,他跟我说了件事。” 禾生枕在他的手臂上,晃着脑袋问:“什么事?” 沈灏捏捏她的嘴唇,扁成鸭子嘴,道:“和六皇弟一样的好事。” 禾生讶然,喜悦道:“景宁王妃又有了?” 沈灏点点头。 有时候他真是羡慕这位皇叔,府中只有王妃一位,却生了三个,个个都平安健康地活下来了。自御前拔剑抢人后,这位以狠辣决绝出名的皇叔,竟抛掷手中所有权利,从此不问政事,只守着王妃过日子。 如此洒脱,怎叫人不艳羡呢。 有时候他会问自己,虽然在禾生和权利面前,他会选择禾生,但对于权利,就真的一点都不贪恋吗? 答案是否定的,他的野心犹在,他还做不到像景宁王叔这般潇洒。 禾生抱着双臂,开心之后是沉默,别人家都有好事了,怎么就她家没有呢。 沈灏与她交待:“明日立春,不宜出门,待后日,咱俩备份厚礼去景宁王府探望。” 禾生想得出神,没去听他说的话,嘴上道:“王爷,我们也多努力努力。” 沈灏脱口而出:“努力什么?” “生娃娃。” 夫妻俩折腾一夜,她心系着怀胎的事,弄两下就要停下来问“这样比较好怀宝宝还是那样比较好怀宝宝?” 满头情/欲,到了后半夜,干脆演变成议事会,只不过议的不是政事,而是如何有效地以某种姿势怀上娃。 等立春后从景宁王府回来,小两口愈发努力。 开朝前一天,两人索性待在内殿闭门不出,一天一夜,全抱在一起,研究的都是如何怀宝宝。 许是抱着目的做那档子事太过累人,两人没有经验,念着心事,行事过程中容易紧张,紧绷着一根弦,终是支撑不住。 禾生第一个提出异议,“王爷,要不还是先等等,缘分天注定,这句话不是没有道理的。” 沈灏深表赞同,再这么弄下去,他都要怀疑自己那方面的能力了。“顺其自然。” 两夫妻达成共识,经此折腾,想要怀娃娃的意愿不再像之前那么强烈,起码消退了三成,没有“说干就干说怀就一定要马上怀上”的阵仗了。 正月十五过元宵,从宫里散了元宵回来,时候还早,接了姚家人过府一聚。 府里挂满灯笼,虽不及外面街道灯市那边繁华,但样式多变,应有尽有,看得人眼花缭乱。 禾生同沈灏一起穿了同色的灯景补子蟒衣,往融融灯下一站,众人起哄说他俩就是天生的一对璧人。 禾生拉姚家人进屋,今日吃的丰盛,美食珍味,一应具有。禾生最喜欢那道麻辣兔和八宝攒汤,前者吃起来肉质酥软,后者尝起来鲜美无比。 吃过了饭,天刚好蒙蒙黑,一家人站在廊下看灯笼。 禾生一眼扫过去,望见姚晏满脸心事的样子,魂不守舍的。扯了袖子问,“小晏,你这是怎么了?东阳的事?” 姚晏抿抿嘴,有些羞怯,“倒不是她的事,最近她同宋大哥走得近,不怎么出现了。是、是倩儿的事。” 禾生蹙眉,倩儿谁啊,怎么没听说过这号人物? 姚晏转过头问,眼睛里满是期待:“姐,如若我有了心上人,你会支持我吗?” 禾生不假思索点头道:“会。”她忽地想起什么,犹豫道:“但最好别是东阳哈,家里人招架不住。” 姚晏对她的回答很是满意,围上前,“姐,你还记得以前我带回家那个一起进考的小兄弟么?” 禾生绞尽脑汁地想,终是回想起一个面目清秀的小秀才。“只略微见过一面,没什么印象。” 姚晏有些紧张,抬眸,眼神闪躲,断断续续地将安倩的事交待了出来。 原来是这样。禾生陷入沉思,敢女扮男装考科举,这女子倒是很有胆识。 姚晏盯着她,生怕从她脸上看到一丝不满意的神情,小心翼翼问:“姐,你觉得她能和我好吗?” 禾生沉吟片刻,说:“她要不要和你好,那是她的事,你问她去,问我作甚。” 姚晏似是想起了什么不开心的事,将头埋下,语气有些懊恼:“前几日她来找我拜年,问我喜不喜欢东阳郡主,我说不喜欢,然后她问我喜不喜欢她,我当时一紧张,怎么也开不了口,后来……后来她就走了。” 禾生恨铁不成钢,往他额上狠狠一点,“你呀,人家女孩子都开了口,你竟然怯场!你都沉默了,人家能和你好吗!” 姚晏一脸知错的表情,慌张道:“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是太紧张了,我、我现在就去告诉她!”说完,他又怕自己的行为太过鲁莽,停下来问禾生:“要不要现在去?” 禾生朝府墙外探,外面灯市,她正好想去看看。“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姐陪你一起去。” 姐弟俩找了个理由出府,沈灏不放心,好说歹说,终是松了口。将岳父岳母丢在府里陪同一起去,是不太可能的,只好留下来,眼巴巴地看着禾生和姚晏出府,吩咐一队护卫紧跟着。 自入王府之后,她无论去哪里都几乎会有护卫队或是丫鬟侍女跟着,实在是无趣得紧。禾生想了想,决定大胆一次,反正正月十五的,他若要罚人,她自有求情的理由。 街上人多,姐弟俩像以前那般混入人群中,戴面具披彩衣,闹着闹着竟将身后的护卫甩掉了。 他们最喜欢在正月十五玩这种躲人抓人的游戏,鬼灵精怪地,一路到了安家门口,禾生取下面罩,笑道:“这一次,你若再紧张,这媳妇可就要丢了。” 姚晏深呼吸一口气,拍拍胸脯给自己自励打气,“阿姐放心,我一定会将那天没说出口的告诉她。” 禾生点头,“半个时辰后,我来安家门口找你。” 不等姚晏开口,她重新戴上面具,遁入拥挤人群中。   ☆、95|8.8|城 望京城的灯市,是出了名的热闹繁华。 曾有人说,若想一揽望京盛景,于正月十五元宵节登高凌霄阁即可窥探一二。 凌霄阁立于城北东南,直耸入天,凭栏相看,底下灯火簇簇,行人来往,密密麻麻,全是蹿涌人头。 三殿下沈茂携府中姬妾于凌霄阁望景,喝酒兴致正高时,转头问身边人,“王大人呢?” 随从答:“王大人到街上逛灯市去了。” 沈茂眯起眼,拿起长嘴酒壶,自斟一杯,烈酒入口,浅酌微辣。他又问:“可曾派护卫跟着?” 随从一怔,惶恐道:“本来是要派的,但王大人不让。” 沈茂听起来有些生气,横眉一瞪:“他说不让就不让,到底谁是你主子?快派人跟上去!” 随从赶紧领命。 沈茂有些头疼,随手掷下酒杯,按按太阳穴。这个病秧子,身子虚成那样,还要往街上去。街上人多,闹起什么事情来,他一碰就倒,届时人踩人的,几脚就可将他踏死。 如今朝政这般要紧的时候,可得好好护着他。沈茂想着自己患得患失的心境,忽地就笑了,旁边姬妾大着胆子搭话:“王爷这是有开心事?” 沈茂素日不喜欢旁人兀自揣测他的心思,别的姬妾都在等着看笑话。没想到今日沈茂心情好,难得没有发作,反而勾了笑问她:“我问你,你在家为闺女时,你爹娘待你,是如何?” 姬妾答:“妾家爹娘,比不得京中权贵,小门小户的,若妾听话时,自是百般疼爱,妾偶有顽皮之时,便是恨得牙痒痒。” 沈茂颔首一笑,伸手拍拍她的额头,“今晚你伺候爷。” 姬妾喜不自禁,连忙谢恩。 沈茂背过手去,俯瞰底下华灯繁景,脸上挂着的笑越发明显。 像卫锦之那个臭脾气,换做别人,谁受得了?过度自负又清高,牙尖嘴利得理不饶人,要不是念在一起长大的情分,将他当儿子一样在疼,只怕早就想着将他掐死数万遍了。 想着想着,沈茂忽地念起子嗣问题来,倘若以后有了孩子,他一定会是个好父亲。 毕竟,能将卫锦之这样的人哄好,足以窥见,他的耐心不是一般得好。 沈茂不放心,又出声将走到一半的随从唤回来,吩咐:“好好护好你家王主子,若是有个什么闪失,本王要你脑袋。” 禾生在个灯笼铺子前停下来,指着外面悬线而挂的鲤鱼灯笼问,“老板,这个怎么卖?” 刚问完,想起自己身上没有带银两。习惯了身边奴仆相随,且鲜少出街,难得有要她自己携银两的时候。不等老板回答,禾生又问:“老板,能赊账吗?” 老板努努嘴,这小姑娘看着模样挺好,脑子怎么不清醒,灯市若兴赊账,谁还能挣钱?“不赊。” 禾生恹恹地重新戴上面具走开了。 一路走,想着方才没能买下的鲤鱼灯笼,心里痒痒的。并不是因为那灯笼有多好看,可能是觉得没能到手,一分遗憾作祟,这才想着念着。 两只眼睛露在外面,股溜溜地朝街边看,好吃的好玩的,下意识想要去买,却因身上无钱两,只能干看着。 这时候就有点后悔了。不该甩掉那些护卫的,好歹还有人拿银子付账。现在好了,什么都做不成,白瞎一通热闹。 灯铺老板刚一转身,听见身后传来个清朗的声音:“取下那个鲤鱼灯笼,我要了。” 灯笼老板一看,是个戴无脸面具的颀长男子,气质文文秀秀的。赶忙取了来,拿了银子准备换零,刚找齐,掉头一看,人早走了。 老板掂掂手上的零碎银两,嘿,分量还不轻,碰上个有钱的主了! 卫锦之提着灯笼,隔着三五个人,步伐缓慢,跟在禾生后头。 街上人很多,他不敢移开视线,生怕一个不留神,就看丢了她。 她走走停停的,脸上挂了个桃花面具,看不到神情,只能通过她的肢体动作来判断心情好坏。 云吞小铺前停了数秒,奶酪果子铺前停了数秒,木偶铺子前停了数秒,卫锦之暗自记下,沿着她停留过的路径,一一买下她看过问过的物什。 往前探,她停在了灯谜台前,许是想猜灯谜。 卫锦之喘一口气,双手提满东西,再无空余多拎一件。灯谜台周围都是人,他才恍神一秒,抬头再去看时,已不见她的身影。 “是青蛙!” 忽地听见她的声音自左前方传来,想来是在与别人争灯谜谜底。 卫锦之挤在人群中,脚步艰难地往前挪,眼见着离她几步远的地方,她忽地朝他所在的方向看过来,卫锦之一慌,身后不知被谁挤了一下,没站稳,双臂一划,直直朝前跌去。 他手里东西拿得多,原本站在他前方的人生怕被砸到,纷纷都躲开,禾生猜得正开心,来不及反应,只听得旁人一声喊,抬眸一望,有什么东西直面而来。 她只愣了一秒,便被泼了一身的云吞面,葱花和汤汁顺着衣角往下滴,脖领处略开的衣领夹了一颗盐渍青果。 跟着卫锦之的随从见势就要上前扶,刚到跟前,便被卫锦之察觉,他及时制止,一个眼神,勒令他们上前。 支撑着从地上爬起来,卫锦之难为情地往前走两步,看了看僵在原地的禾生,不看还好,一看就彻底懵了。 她浑身上下就透着狼狈二字,别的再也没有了。 为了缓解尴尬,卫锦之咳了咳,想不出该以怎样的开场白来致歉。手里提的东西本来就是为她买的,现在可好,直接全摔人身上,给都不用给了。 他下意识去掏巾帕,忽地想起怀里揣着的巾帕,是她所绣。一迟疑,从袖子里抽出手,两手空空,作揖道,直接道:“小生有罪,唐突佳人了。” 这哪叫唐突,分明是有仇。禾生欲哭无泪地理了理衣裙,沾着一身汤汁,再好的心情也被搅得全无,灯谜也不想猜了,准备直接找姚晏回府。 卫锦之急忙跟上去,瞥见地上掉落的鲤鱼灯笼尚且完好,提了灯笼便递到她跟前。 “我并无恶意,姑娘若不嫌弃,这个灯笼权当赔罪了。”他急慌慌的,因为自己的过错,而让她这般狼狈,万千智谋,此刻却想不出半点法子。 怕被她认出来,又怕她愈发觉得丢脸,总归是他的不是,毁了她逛街的好心情。 禾生掏了巾帕擦衣裳,索性脸上头发上没沾到,回府后迅速换件衣裳,王爷倒也看不出来。 卫锦之急急地望她,她心里急急地想着莫让沈灏发觉,根本没看他,只一味地摆手,嘴上说着“算了。” 她重新走回大道,朝安家的方向去。卫锦之提着灯笼追她,问:“姑娘,灯笼还要不要了?” 禾生回头,对于这个莫名其妙跑出来泼了她一身云吞面的人,没有什么好感。转念想想,却又觉得不能怪人家,灯谜台周围的人确实多,一个没站住摔倒了,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可能不是故意的,只是她倒霉而已。 视线触及灯笼,惊讶地发现是鲤鱼灯笼,和她方才看中的貌似一模一样? 倒真是巧。被泼了云吞面,换来了想要的鲤鱼灯笼。 他傻傻站着,望见她沉默许久,伸出一截子皓腕,“那我就收下了。” 卫锦之内心欣喜若狂。出于本能,他绷着脸,后来发现自己戴着面具,便勾嘴由衷笑了笑。 她接过了灯笼,左右打量,抖了抖灯杆,声音透着少女的稚嫩:“走了哦。” 卫锦之作揖:“姑娘慢走。”再也没有理由跟上去,只得默默地看着她离开。 她许是很喜欢那盏灯,左手提着换右手提,抬起在风中晃了晃,脚步轻盈得似翩翩起舞的蝴蝶。卫锦之痴痴地望着,心想这样也好,好歹她没有生气,还收下了他的灯笼。 喧嚣的夜晚,迎面而来的风,透着雨雪消融后的寒意,人声鼎沸,将这一抹子冷风躁得消失匿迹。 她走出没几步,前头人群涌动,像是发生了什么事,恍恍惚惚听见有人在喊:“圆盘灯笼坠了,砸死人啦!” 动乱正好是从他们方才过来的地方开始,是她停留过的灯谜台。后面的人一乱,前面的人不知所以然,一个劲得往前跑,紧接着所有人都开始往前跑,人群乱作一团。 她走的方向正好是与人群耸动的方向相悖,只要被人推一把倒在地上,被踩上十几脚是免不了的。 禾生也是这么想的,所以她第一时间抱住了头。来不及躲开,眼见着就要淹没在人群中,忽地有人伸来一把手,严严实实地将她护在臂膀下。 禾生抬头一看,是方才的男子。 卫锦之一面以自己的身体为遮挡,艰难地夹着她转了方向。不远处沈茂派出的随从急慌慌地想要上前,却被人群冲散了,无论如何也靠近不了。 卫锦之掩了眸子,庆幸那些人跟不上来。否则,他又该如何解释。像现在这样就好,对于她而言,他愿意做一个完全陌生的路人。 不会生疑,也就无需过多的解释。 人潮动荡,他身子本就弱弱的,加上要护着她,刚要从道路中央挤出来,就差那么一点,就能到转角的弄堂里避避。 关键时候,却还是跌了脚。 一摔跤不要紧,要紧的是后面不管不顾往前冲的人。 她被压在身下,以被强迫的姿势蜷缩着身子,他拽住她的力气极大,仿佛生怕她因为挣扎而探出手去。顶上一个又一个人急急奔跑,根本没有人会留意到路上是不是摔了人。 摔倒的时候,他正好压在她身上,用身体做挡,背上挨了好几脚,她却一点都没伤着。 费尽力气忍着痛将她扶起,两人脱离了人潮,倒在小巷子里,大口地喘气,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 她的面具已在方才的慌乱中早就掉了,而他却始终戴着那轮无脸面具,最危险的时候也不忘将面具戴好,像是刻意隐瞒自己的相貌似的。 禾生疑惑地盯着他,触及他后肩背的灰尘脚印,讶然转到他背后,数清了上面足足有十几个脚印,不由得捂嘴喊了声:“天呐,公子,你还好吧?我陪你去看大夫可好?” 他本想说没事,话到嘴边,气息从咽喉里挤出来,呛得慌。止不住地大咳。 以他的身子,一脚都难以承受,更何况被人实打实地踩了那么多脚。心肺肝都要被踩出来了,身体内火辣辣地烧得慌。 不想让她看见自己虚弱咳嗽的样子,转过身,刚一扭动后背,浑身上下跟断层了似的,痛得已经没有知觉,不听使唤。 禾生在一旁急得跺脚,“你忍着点,我现在就去找大夫。” 外面那么乱,他哪敢让她乱跑。忍着剧痛伸出手臂攫住她的衣角,嗓子里满是血腥味:“站住!” 禾生不动了,呆呆地看他。 卫锦之支撑着快要散架的身子站起来,稳住自己的语气,尽可能平静地说:“我没事,你一个女孩子家,不宜在外久留,我送你回去罢。” 禾生皱眉,“可是你的身体……” 卫锦之语气强硬:“没有可是,说了送你回去便送你回去。” 他一意孤绝,禾生不好再劝,说要自己回去,却被他拦了回来。 念着他刚才救了自己,且是一番好意,禾生只得顺从,也不想着去安家找姚晏了,指了平陵王府的路。 一路上走得胆战心惊,禾生时不时就停下来问他“身体可还好?”卫锦之不理她,因为光是装出没事人的样子已经用掉所有精力,根本没有力气说话。 到了府门口,禾生同他讲:“不知公子家住何方,改日我定登门致谢。” 他挥挥手,云淡风轻地说不用,转身便走了。 禾生站在大门前,心里好奇,这人望见她往平陵王府走也不问一声,难道是哪家达官贵人么? 正想着,身后涌出一堆人,翠玉为首,带着丫鬟侍女将她团团围住,就差没哭天喊地了。 “王妃,快进去吧,王爷可要急坏了!” 原来自她和姚晏将护卫甩掉以后,街上又发生了大灯坠乱砸人的事,沈灏听说后,带了侍卫便上找人去了。找了几圈,街上人实在太多,没找着,回了府气急败坏,只因姚父姚母在,这才忍着没发作。 禾生吐吐舌,悄悄问翠玉,“王爷面色如何?” 翠玉摇头,“不太好,您自己进去瞧瞧便是。” 禾生深呼一口气,咳咳,总觉得有点……怕怕的…… 府门外,卫锦之见她进了府,放下心,一直强装出来的镇定自若在此刻瓦解,本想走远一点,却终是忍不住身体汹涌而来的痛楚。捂住胸口,取下面具,哇啦啦地往外吐血。 随从已经跟了上来,及时将他扶住,搀着往回走。卫锦之被扶驾着,不忘让人替他将面具戴好。 小心驶得万年船,若是被人瞧见他送她回来,定是要疑心的。 他没什么精神,趿拉着脑袋往地上看,一双精致的云头鞋映入眼帘。 宋瑶站在他跟前,眼里有泪,蒙着水雾的眸子,透出百般疑惑以及……悲恸。 她定是什么都看见了。 卫锦之叹口气,取下了才戴好的面具,与她对立而站,什么都没说,只默默地看着她。 该来的迟早会来,棋子也有棋子的尊严。只是、她察觉得太早了些,竟有些让他猝不及防。 她出声喊他,语气中有一丝侥幸,“临阳哥哥……” 他的声音有些冰冷,平静得像是没有任何波澜的寒湖:“阿瑶,你是个聪慧的女子。” 宋瑶咬紧牙关,忍着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 禾生蹑手蹑脚地进了内殿,想着先换了沾满污渍的衣裳,然后再去见他,这样可以少被他说教一阵。 他却早在榻上坐着了。 禾生下意识往外逃,他一声喝住:“准备往哪去?” 禾生咽了咽,返过去哄他,一脸天真无辜的神情,拉他衣袖,劈头就是一句认错:“夫君,我知错了,下次再也不敢了。” 沈灏瞄着目光看过来,丝毫不为所动,“禁足一个月。”冷血无情地补充道:“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禾生“啊”一声,想要再央求他,话未开口,便被他指着衣裳上的污渍问:“这都是些什么,怎么还沾了汤汁,转过身去,我瞧瞧你后背上还沾了什么?” 能沾什么,土呗!禾生乖乖扭过去,解释:“没伤着。” 沈灏扬手往她臀上一抽,“都脱了,为夫要好好检查一番!”   ☆、96|8.8|城 自作主张甩掉护卫的后果是严重的,沈灏以一整晚的言传身教来告诉禾生这个道理。 早上起来时,禾生直不起腰,身旁人早已上朝去,她披垂着头发,坐在拔步床中央发懵。 翠玉撩起幔帷,身后数十位青黄衣裙的侍女躬腰捧着盥洗之物。翠玉拧了把巾子,禾生尚沉浸在余梦中,脸上一湿,铺天盖地的温暖盖住了眼睛耳鼻。 禾生拿开巾帕,自己动手洗脸。翠玉忙地拿来上袄为她披上,顺了顺她垂在肩前的一绺青丝,轻声禀:“宋家姑娘来了。” 禾生未睡醒的困意消了七八成,“来多久了?你怎么不早点叫醒我?” 翠玉伏头,“是宋姑娘说要等着的,且早上王爷走时特意吩咐过,今早不许任何人打搅娘娘,连早上请安的管事嬷嬷都一并回到秦嬷嬷那边去了。” 秦嬷嬷是宫里德妃遣来助她协理王府内务的,乐得有面子来王府协理,对禾生是百般感恩,比先前在宫里服侍德妃时,更要尽心十倍。 故禾生乐得将后院的大小事宜一并交给秦嬷嬷。 禾生换好衣裳,急急地往东厢房去,那边是专门待客的院子。翠玉拿了个青狐披风,小碎步地跟上。 外面风大,正是消寒去冷的时节,比先头冰天雪地更要冷上三分。撩了暖帘进屋,屋里烧了地暖,禾生搓搓手,喊宋瑶的名儿。 宋瑶没想到她已经起了,外面也没个丫鬟通禀,见她亲自到东厢房来迎,倒有些措手不及。 禾生往跟前一看,脸上笑容僵住了:“阿瑶,你眼睛怎么了?莫不是谁欺负了你,惹你哭成这般模样?” 宋瑶拿手心掖掖红肿的眼睛,挤出一丝笑,“没哭,天气燥,眼睛迎了风爱流泪,老毛病了。” 禾生没说什么,拉她手一起坐下,命人传了早膳。 侍女上膳的时候,禾生拿布裹了煮熟的热鸡蛋,动作柔柔地为宋瑶敷眼睛。不问她为何要遮掩,也不问她今日来作甚,知道她心中定是有事,若是想说,自会详告。缓缓地说:“待天暖起来,约了卫林我们一起放风筝。” 宋瑶垂了嘴角,勉强答了句:“嗳。” 温温软软的鸡蛋挨着眼皮子,轻轻柔柔地打圈着滚。宋瑶闭着眼,鼻子一酸,她今日来见禾生,是想做什么,说什么呢,连她自己都不知道。 是来怪禾生抢了她的临阳哥哥吗,却又不是的。 禾生贵为王妃,从未与临阳哥哥有过私密接触,若说抢,实在太言过了些。可是她不甘心呐,这种事情落到谁身上,谁都会不甘心。 临阳哥哥一句话都没有解释,他只是淡淡地看着她,告诉她,她是个聪慧的女子。 聪慧在哪呢,呵,是夸她这么快就看透了他的真实情感么?那她情愿不要这份聪慧。 禾生移开手,为她湿脸重新上妆。宋瑶僵僵坐着,一双眼睛睁开了,满是红血丝。 禾生笑着问她:“你想吃什么?我让人捧了八宝攒汤和枣泥卷来,这两个你是爱吃的。” 婢子捧了两个玉碗来,宋瑶不好推脱,吃一口枣泥卷,就一口攒汤,原本喜爱的东西,如今吃起来却是半点滋味都没有。 禾生同她说起宫中的事解闷,说的大多是好吃的好玩的。宋瑶一句也没听进去,握紧了袖子里的荷包,耳朵里像是有虫子在嗡嗡叫一般。 她恨禾生吗? 答案是否定的,但她并非圣贤,怨肯定是怨的。就像人总要找个理由来缓解自己的痛楚,她想或许将怨气撒在禾生身上,她便会觉得轻松许多。 昨日临别的时候,她问临阳哥哥,她与禾生,有何不同,为何入不了他的眼。 她有过那么一丝念头,想着或许是不是禾生无意间勾引了临阳,否则他怎么会那么死心塌地。 这两个问题,他一个都没有回答。他甚至没有抬头去望她充满怨恨的眼睛,他只是丢给她一个荷包。 “那里面装有砒/霜,你若觉得谁辜负了你,毒死便是。我这边,一切照常,你若愿意,我便还是你的临阳哥哥,你若不愿,拿了□□来,我喝下便是。” 宋瑶手一抖,忽地记起她今日为何来王府。 禾生抓一把盐花生拨开吃,心想,阿瑶今天有点怪怪的,是和王大人吵架了? 试探问道:“阿瑶,你和王大人的事什么时候定下来呀?我这份子礼可备好久了。” 她这一问,正好戳到宋瑶心尖上。 宋瑶回头瞥眼,正好望见禾生低头剥花生,樱桃小嘴在花生壳上轻磕,露出莹白的贝齿来。然后她用手轻轻一剥,壳里吐出两颗饱满圆滚的花生米。 她这样好看,临阳哥哥喜欢她是理所应当的。 宋瑶不免又有些自卑,觉得自己这辈子都不可能在容貌上超过她了。起初的悲愤以及被欺瞒后的气恼,早已在经过一夜的抽泣未眠后,消失得一干二净。 此时此刻,宋瑶的心情是惶恐和害怕的。她说不清为什么,可能是因为藏在袖子里的那点砒/霜。 她终究舍不得将砒/霜下在禾生的茶食里。 都说女人的嫉妒是可怕的,对于宋瑶而言,嫉妒之后的清醒时分才是无比可怖的。 她觉得自己一瞬间掉到了无边地狱。 中午沈灏回来时,宋瑶已经走了。禾生同他吃了饭,两人说了会子话,躺在榻上无睡意,沈灏索性带她去散步。 到了后花园,她拿了个篮子采花,刚立春,杂花野花虽多,能种在园子里供人观赏的花却不多。沈灏想起今日是二月初二,问她有没有吃炸黍米枣糕。 也不知道为何要吃,总归是老一辈传下的规矩,说是二月初二吃煎饼吃炸糕,这年定会红红火火。天下人人都吃,那岂不是人人都红火了,那还哪来的灾民难民?虽是迷信不可尽信,但总归是先遵循了为好。 夫妻俩一人一个炸黍米枣糕,金黄酥脆的皮,一口咬下去,里面是松软的枣泥,香甜可口。 禾生连吃了五个,还想再吃第六个时,伸手去拿,却被沈灏一掌拍下。 “吃了又不动,迟早养出病来,不准再吃了。” 禾生背过身吐吐舌,心想着等他下午走了,吩咐厨房来一盘子,她一个人坐在殿内慢慢吃。 沈灏传话膳房总管太监,“今儿个下午不准往正殿送炸糕。”一句话就断了禾生的念想。 她馋啊,为了再吃上一口,也是豁出去了:“窑子里的藏花该拿出来透风了,我与夫君一起去搬花,也算是锻炼身子了。” 沈灏沉沉地看她一眼,摸摸她的脑袋:“破天荒头一遭,竟然肯干活了。” 禾生象征性地拢拢袖子,“说得我多懒似的,明明勤劳着呢。” 沈灏笑,“你倒说说,你什么时候勤劳了?” 禾生勾勾手指,抿嘴一笑,凑到他耳边吐出五个字:“床上的时候。” 两人到花窑口前,裴良指挥一干人往里面搬花盆。园子里珍贵的花栽都搬到窑子里过冬,里面多少有瘴气,闻了容易头晕,主子们是不能立马进窑的。 待花盆搬到了窑口,禾生低下身看去年植种的牡丹和菊花。花瓣鲜艳欲滴,竟和去年盛放时一个模样,丝毫没有颓败之气。 禾生想挑两盆换下内殿放的梅花,再好的梅花,看多了也就没有当初那个新鲜味了。 牡丹枝叶上有虫子扭动,禾生凑近一瞧,是青虫,估计是跟着窑洞里一起带出来的。 沈灏最讨厌这些扭扭的虫子,嫌弃地命人将这株牡丹挪开了。禾生努努嘴,“是虫子自己爬上去的,和牡丹有什么关系?这株花长得多好看啊,放外屋摆着,别挪了。” 沈灏吓唬她:“小心爬到床上去。” 禾生道:“一脚踩死便是,夫君莫怕。” 她这话嘻嘻笑笑地说着,言语之间,他仿佛才是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还需得她护,嗤! 她亲自捧了整盆花回内殿,手上衣裳上沾了泥土,沈灏就着水同她洗手,说起东宫的事,交待道:“若是太子妃命人来请你,你找理由推掉,得罪了也不要紧。” 禾生见他一副严肃的模样,不像是说笑,与之前太子妃初次与她结交不同,这次王爷是真心不想她与太子妃扯上半点关系。 禾生问他何事,一问才知道,原来太子长子宣殿下年前生了病,断断续续的一直没好,拖到现在,太医说是风寒入骨,侵蚀肺脾,若小心养着,尚能有转机。 太医院的人,向来只报喜不报忧,不到万不得已之时,报出来的忧,也得听上去像是有几分希望。 所以,太医的话,不能正着听,得反着听。言下之意,就是你儿子没救了,准备后事吧。 这消息对于东宫而言,无疑是个巨大的打击。   ☆、97|8.8|城 禾生是见过宣殿下的,以前同太子妃还有往来时,宣殿下时常往太子妃寝宫跑。 宣殿下脸蛋圆乎乎的,滚滚的跟个包子似的,白白胖胖,一说话脸颊两边就往旁挤,看得人想掐两把。 “好好的孩子,怎么说病就病,还这般严重?”禾生皱着眉,思来想去地,脑海里添了许多胡思乱想。 是有人要害宣殿下?东宫争宠?还真的只是纯属天命? 沈灏摇摇头,“谁知道呢,这些事情我管不了,我只担心太子妃害你蹚浑水。你心思单纯,中了人家的计也说不定。” 禾生惊讶,“与我何干,我又不到东宫去的。” 沈灏刮刮她的鼻尖,“不去最好。”确实也是他担心过度了,如今太子消沉,圣人近来的心思越来越难揣摩,谁知道哪天就忽地翻脸了呢。宣儿的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若有人存心拿来做文章,将此事说成争嫡之举,说法虽然荒唐,却足以在圣人心中埋下怀疑的种子。 禾生一笑,“放心好了,就算拿刀架我脖子上,我也不上东宫。”那么小的孩子,真是可怜啊。禾生忽地想到他们以后的孩子,都说最是无情帝王家,倘若有一天他们的孩子也发生这样的事,她会如何反应? 她忽地后背一寒,打了个寒颤。不,不会的,永远都不会有那么一天,她的夫君足够强大,他决不会让这样的事情发生在平陵王府。就算是天意,那她也要和王爷一起将这天意阻拦。 东宫上下草木皆兵。 太子坐在床头,充满慈爱地看着床上躺着的孩子。他阖了阖上下嘴唇,喊了声“宣儿”。 病中的孩子脸上泛着红晕,听不清人说话,身子动了动,像是在睡梦中附和一般,嘴上呢喃着什么。 奶声奶气的声音,含糊不清。却是多日来,宣殿下第一次开口说话。 太子喜不自禁,凑到跟前去听,听到宣殿下断断续续喊着:“阿耶……阿耶……糖糕买好了吗?” 太子一懵,几乎是吼一般,朝外面跪了一地的宫人喊:“糖糕,去拿糖糕来!” 太监小六子是一直跟在太子身边的,他素来得太子宠信,此时上下奴婢都看着他。小六子在心中狠骂一句,这样倒霉的差事,落谁头上谁就折寿,却只能认命,站起身来去拿糖糕。 前两天宣殿下忽然好起来的时候,缠着太子撒娇,说要西宣街上的糖糕,太子以为宣殿下的病终于好了,一头又扎到政务里去,说以后再买给他吃。 没想成,宣殿下如今又病了,病得比先前更严重。 小六子战战巍巍地出了殿门,仰天叹一声,心中直念阿弥陀佛,将所知道的佛啊道啊的,全部拜了一遍。 只希望宣殿下能撑到他把糖糕买回来啊。 今天是个大阴天,许是天上的云将底下的人给挡住了,祈祷的声音一点都传不到上面菩萨那边。小六子将糖糕买回来时,一路疾步赶往内殿,脚刚踏入门槛,那头就有人喊,宣殿下没了。 小六子面如土灰,糖糕洒了一地。 太子生气至极,他指着地上的太医问,“孤命你们上前查看宣殿下的病情,你们为何不听,他只是睡着了!你们把把脉便知!” 太医院院首也在队伍里跪着,为的就是今日宣殿下不幸离世,他能为太医院求个情。院首胆子大,上前将太子的手,搭在宣殿下的手上,老脸满是皱纹。 没了,就是没了,哪来的什么睡着呢? 太子搭着宣殿下的手,脑子里一片空白。他的声音瓮瓮的,像是从漏斗里挤出的沙砾。“宣儿,你睁眼看看阿耶。阿耶让人把糖糕买回来了。” 六岁的孩子,躺在那里,一动不动,面上的红晕渐渐消退。他的模样这般可爱,太子的手都不忍心抚下去。 太子忽地想起当年的先太子妃宁氏。 宁氏死的时候,也是这般模样躺在床上。犹如他每日晨起前去上朝时,她安静而祥和的睡脸。 印象里,宁氏很爱笑。她十四岁就嫁给了他,嫁给他的时候,还像个孩子一样,看见他的时候,会娇娇地喊声太子殿下。 她喊的那声太子殿下,甜甜的,就像是她藏着袖子里的麦芽糖。她很爱吃,尤其爱吃糖糕,之后生了宣儿,宣儿也爱吃糖糕。 后来宁家没落了,因为一桩案子,全族人都被发配边疆。再然后,宁氏就死了。她死的时候,撑起声想要喊他,却终是再也唤不出甜甜的一句太子殿下。 母后说宁氏是思虑成疾,因着母家的事,自知拖累了他。但真的是这样吗,他不敢想也不敢查。 他想起陈安说过,“殿下与我,都是个孤独命。” 或许陈安说得对,他这一生下来,就注定孤独,所有他想要与之亲近的人,不是疏离他就是死于非命。 他身为太子,一国储君,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却连个六岁孩子都护不住。 太子将宣殿下抱起来,朝殿外走去。 他的第一个儿子死的时候,他尚有宁氏的安慰,等到宁氏死了,好歹宣儿还在。现如今宣儿也没了,他该找谁去? 太子妃就是在这个时候冲出来的。 她看了看太子怀中的人,几乎是疯狂地想要将之夺过来。 “给我,把宣儿给我!”她嘴上喊着,手里去抢夺,太子一脚踢过去。 太子妃哭得泣不成声,抱住太子的腿,“让我再看他一眼,求求你了殿下,宣儿是我的命啊!” 太子冷冷地看着她,“他是你的命,现如今命没了,你怎么不去死?” 太子妃一怔,抬起头,方才的柔顺一瞬即逝,她指着太子,狠狠道:“沈坚,你不要太过分!” 太子冷笑一声,声音里透着嗜血的寒意,“王氏,你做了什么你自己最清楚,都这个时候了,还想着借宣儿的由头,博一回慈母的名声么?” 太子妃全身一僵,待回过神时,太子已抱着宣殿下走远。 她抬起脖子望,却只能看到他远去的背影,那般决绝却又是那般颓废。 太子方才说过的话在耳边回荡,太子妃觉得心中有什么在沉沉下降,犹如一块金子从喉咙坠入,穿肠而入,拖着她整个身体往下掉,一点点捣碎她的五脏六腑。 她真是只想想借宣儿的死搏他最后的同情么?她不知道,自从入了这东宫,她做什么都是言不由衷的。 或许她早已习惯了借宣儿来留住他吧。只是这一回,他的眼神那么冷那么寒,好像这一辈子都不会再见她似的。 太子妃低下头,正好望见一枚糖糕滚到跟前。是宣儿爱吃的糯米糖糕,洒满白糖,咬在嘴里酥软酥软的。 她想,或许宣儿还会再回来,或许太子这回只是虚放狠话。她做的那些事情,明明没有一件能称得上狠毒足够要人性命的,她只是想多看他几眼,多和他亲近,怎么就换来如今这个结果? 一定是老天爷在同她开玩笑,一定是的。 太子为宣殿下办了丧事,上请加封追谥为明德皇长孙,有了皇长孙的名头,也就能够举办国葬而非家葬。 六岁的孩童,就算是宫里金贵的孩子,一般也是家葬了事,忌讳宣扬,早而夭折,毕竟这不是什么好事。太子却反其道行之,他几乎是用了所有的精力去办这场丧事,连先太子妃宁氏下葬之时,也没有这么大的场面。 他像是想用这场丧事,来向世人宣告自己的满腔悲恸。 圣人不太高兴,皇长孙虽重要,如此堂而皇之,却无异于将皇家的事递到世人嘴边,热人非议。 一国太子,如此行事,实为不妥。 他虽不高兴,却并未阻拦,下旨安抚了一番,并准了太子的请封。 法事于皇家妙莲寺举行,出葬当天,禾生前去祭奠。太子亲自跪在皇长孙灵前,父为子捧灵位,实为悲痛。 禾生跟在沈灏身后,作揖上香。她偷偷往前头瞧一眼,瞥见太子形容枯颓,鬓边生了白发,除夕才见过的人,如今竟像老了十岁一般。 太子妃盘腿坐于灵堂另一角。她微躬着头,只在人祭拜抚慰时,抬头看人一眼。 沈灏出了声,太子微微颔首,哀伤悲痛,尽在不言之中。 太子妃往这边看了看,禾生知道她在看自己,撇开目光不想迎上去。 灵堂之上,哀乐阵阵,听得人心头一瘆。禾生往前看一眼,那里横摆着小小一口棺材,里面装的是皇长孙还未来得及长开的身体。 禾生心头横过那个自进门来就想了无数遍的问题——怎么就,没了呢? 回了府,心中也不得安宁。仿佛不问出这个问题,这样的事情就会重新发生似的。 而事实上,这样的事情,每天都在发生。不管是世家大族还是皇室子孙,都免不得被人算计的时候,一被算计就容易生病,一生病就容易死。 禾生害怕极了,早上去之前,还不停地安慰过自己,一定不能多想,去了灵堂一次,回来后心里已是方寸大乱。 她想去问沈灏,如果发生了这样的事情,该如何应对,他们该如何护他们的孩子?太子难道就不够强大吗,他不是照样护不住自己的孩子? 一直煎熬到晚上,沈灏处理完手头上的事,结束一天的忙碌。她没有传饭,怏怏地抓住他的手问,话到嘴边,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98|8.8|城 他刚踏入内殿,就知道她今日心情不好。 饭没吃,内殿的灯也没点,估计是从皇世孙的灵堂回来,受了打击。 别说是她,他内心何尝不有所震动呢?他不曾有过孩子,不知道抱着孩子看他在臂膀渐渐没了气息是怎样一种伤心难过,但看太子的模样,估计是比让他自己去死更要痛苦百倍的。 他不说话,走过去静静地陪她坐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禾生看了看握着的手,出声道:“你都不问问怎么了。” 沈灝一笑:“不用说也知道。” 禾生低下头:“是我想太多了吗?” 沈灝捏捏她的皓腕:“不,这样的事本身就很可怕。” 禾生问:“你也怕吗?” 沈灝点头:“怕。” 她皱眉,有些不知所措。如果连他都觉得怕,那可该怎么办? 他继续道:“可是以后我会尽最大的努力,不让这样的事情发生在我们身上。” 她的愁颜瞧了实在令人担心,他亲亲她的脸,道:“我不是太子,不会火烧眉头了还没有任何察觉。你要相信我。小傻瓜,笑一笑,不准想了。“ 他的手指伸上去,按住她的嘴角,轻轻往上一提,弄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禾生与他对视着,望见他眼里充满自信的笑意,忽地一下就安下心来。 他是这样强大的存在,她不该怀疑的。 从悲伤情绪中抽身,脑子一下子清醒了,咳了咳,将话题转移:“王爷,晚上我们吃什么?” 沈灝配合地想了想,道:“你想吃什么?” 她抿嘴,道:“想吃猪蹄膀子。” 他哈哈一笑,点点她的鼻头:“你怎么可以吃自己的同类呢,太残忍了。” 她啊一声,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脸上恼恼,嗔笑掐他:“你才是猪!” 没想到他根本没有反驳,反而很大方地承认了:“我娘子是头小母猪,我当然也是头与之相配的猪。” 他说的一本正经,丝毫不带开玩笑的神情,也不知道是怎么做到如此淡定地将这番话说出的。禾生投入他怀里笑,心情顿时轻松了很多。 是啊有什么好想的,大不了她拼上命,也要和他一起保护好自己未来的孩子。王爷说的对。他不是太子,她也不是太子妃,他们不会像那样貌合神离,连见上一面,也需要太子妃处心积虑地筹谋。 正如他以前所说的,他们要做这世上最恩爱最幸福的夫妻。 夫妻齐心,其利断金,这句话不是没有道理的。 她要相信他。 如今已是开春,冰雪彻底消融,这几日连下几场大雨,好不容易天气放晴,宋瑶的帖子就送来了。 太阳高高挂着,却并不炎热,风轻轻吹着,吹得人心头畅爽。 马车里,宋瑶低头,车上一晃一晃的,她懵懵的,没有说话。 对面卫锦之抬眸瞧她一眼,目光淡淡的,清了清嗓子问:“你大可不必这样做。” 宋瑶一征,抬头道:“不,这是我自己愿意的。”那日的事情,她都想清楚了。 临阳哥哥是她第一次爱上的男人,这些日子以来,她只学会了如何去念他爱他,完全不知道该如何恨他。 她是该恨他的,他几乎毁了她所有的幻想,可是她不甘心,她不想就这么从他身边溜走,像个颓败而逃的败兵一样,远离属于自己的战场。 他定了定眼神,不再有多余的话,望她:“你想得到什么?” 宋瑶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回答:“不要做任何对禾生不利的事……”头垂得更低,咬唇声音细细的:“不要伤害我,如果可以的话。” 她说完,忽地有些后悔。他已经伤害过她了,而且对于他而言,他可以不择手段地接近禾生,自然也就不会做出什么不利的事来。” 卫锦之抬眸。这一回,他的目光不再淡若如水。好奇、探究、疑惑都在一瞬间交杂,却又忽低消失,深沉如他,有些事情只需一秒,便能找准所有的利弊点。 明明是他想要的结果,这一回,却有点犹豫了。 所以他反复问她,“真的可以吗?” 都说女人嫉妒起来是比猛兽更可怕的存在,嘴上念着禾生名字的时候,她的眼里明明有过嫉妒甚至是憎恨,却依旧可以和他说那样的话。 她愿意帮他,唯一的条件正如她所说。 不要伤害禾生,不要伤害她自己。 他沉吟片刻,忽地觉得有些羞耻,或许是因为这世上竟有他看不透想不透的问题,又或许是她的眼神太过执着,执着地几乎让他误以为,他有多值得被爱。 马车行了片刻,到了东郊,她下马,怯怯问他:“你就在这里坐着吗?真的不过去?” 她们约了一起放风筝,今日天气好,三人正巧都有空,便往一块凑了。 禾生要来,宋瑶以为卫锦之会想要过去的。 卫锦之却淡笑一声;“不必了。” 他只要坐在马车上远远地望上一眼即可。 宋瑶垂下视线,内心说不出的复杂。 临阳哥哥…到底有多爱禾生?比她爱着他那样还要多吗? 她可以为他做任何事,因为她知道自己想要的不多,只要一切能够如从前一般,那么便很好了。 禾生第一个到的,拉了宋瑶的手,两人说说笑笑的,轻松惬意。 禾生心中记挂着上次的事情,她那般忧伤神情,走时又满脸愁云,虽然不没有点破,但依旧担心着。 思来想去的,正想说些什么,远处走来两个身影,是卫林和漠北四王子。 禾生朝他们招手,卫林跳起来以示回应地摇着手。 禾生看了眼宋瑶,道:“听说阿肆和四王子经常吵嘴,打打闹闹的,却又恩爱似胶。想想也是,有什么值得争执执拗的,今日吵红脸,明日就好了,毕竟在一起不容易。” 宋瑶一愣,开始还没反应过来,回头看禾生试探的眼神,小心翼翼,似乎生怕说的话惹她不开心。 宋瑶瞬间明白过来,禾生还记挂着几日前她去王府叙话的事。 宋瑶笑笑,“是啊在一起不容易,肯定得好好珍惜。” 禾生见她能这般说,放下心来,不再提起,转移话题道:“以前听你提起王大人喜欢垂钓,正好王爷新得了两支波斯进贡的黄金鱼竿,正愁没人陪他一起去垂钓,要不你问问王大人,看他是否有空?” 这是想要招揽临阳哥哥了。宋瑶几乎一眼看穿,一口答应:“好的。” 想都不用想,临阳哥哥肯定乐意去的。她甚至觉得只要是禾生提出的事情,临阳哥哥就一定会同意。 喜欢一个人的时候,赴汤蹈火也觉得理所应当。更何况,这是他能进一步光明正大接近她的机会呢。 宋瑶想,就是让临阳哥哥背叛三殿下投靠二殿下,说不定也只是禾生一句话的事情。 什么时候她也能像禾生一样,只要一句话一个眼神,临阳哥哥也会为她做同样的事? 卫林挽着漠北四王子的手走到跟前,羞着脸介绍。 禾生和宋瑶使坏地问:“谁呀?阿瑶你再说一遍?” 卫林羞笑地看她们,跺脚:“好哇,你们两个小妮子,成心让我难为情是不是?” 漠北四王子拉她,望了禾生一眼,低声冲宋瑶道:“那可是平陵王妃、你注意点,小心平陵王削你。” 他自以为声音小,男子爽朗的声音,就算刻意压低了,却还是被禾生和宋瑶听到了。 禾生摆手笑:“阿肆和我,一直都是这般,王子不必见外。” 卫林一掌拍过去,戳戳拓跋的胸膛:“听到没有,就你爱瞎操心。” 堂堂大汉子,竟然摸头嘟嘴:“还不是担心你嘛,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后面那句话特别轻,几乎轻得听不到。 卫林离得近,瞪他一眼,眼中有爱意。口是心非道:“好啦我知道了,现在我已经安全被你护送至此,你快回去罢。” 拓跋不走,靠着一棵参天大树赖着:“还是我在这里守着比较放心。” 他这话充满爱意,卫林不太好意思地移开视线,既幸福又开心,嘴上却道:“你在这杵着我们如何尽情玩耍,姐妹几个相聚不容易,可不要被你这样毁了,你快回去罢。” 拓跋怏怏地走开。“那我过会来接你。” 卫林笑着摆手,语气甜蜜:“嗯我等你。” 拓跋走出好远,卫林这才回过头,见眼前两个人眼睛弯弯笑着,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卫林努嘴,笑:“看我做甚,你们不也有吗?” 禾生揽起她的手:“有是有,替你高兴而已,谁能想到四王子那样桀骜不驯的人竟能被收得如此服服帖帖,我们阿肆不简单呐。” 卫林戳她脸:“又打趣我。” 说罢她看了看宋瑶,见她怔怔地懵着没说话,有些奇怪,问:“阿瑶你怎么了?” 能怎么了,无非是想到伤心事了。宋瑶摇摇头,脸上挤出一丝笑容,尽可能让自己看起来自然点,假装惊讶:“瞧你大惊小怪的,我能怎样,无非是想着自己的小姐妹被人抢了,心里头吃醋。”她捂着胸口,做出心痛万分的模样。 卫林和禾生被逗笑,三人拿了风筝放,满山遍野地跑。 玩累了,往铺了蓝软绸的草地上一趟,头上是蓝天碧云。 “阿肆,四王子什么时候回漠北?”禾生转过身子,正对着问卫林。 算起来,四王子已停留了半年之久,朝廷虽有派兵助他平复内乱,但终归是需要他回去主持大局的。 卫林想了想,道:“可能下个月,又或许再过阵子。” 禾生问:“那你跟他一块回去吗?” 卫林毫不犹豫:“自然要跟着他一起的。” 去了,这辈子可能就鲜有机会见面了。禾生有点难过,道:“那你爹娘呢?他们同意了?” 卫林笑:“我爹娘说了,大半辈子就生了我这么一个混世崽,定是要跟着的。他们随我一起去。” 她笑得开心,继续道:“不用担心,我会时常给你们写信的。等以后我有了孩子,定是要带她/他回望京看看的。我还想和你们其中一个结娃娃亲呢,怎么可能不回来?” 禾生听着她说这话,像是最后的诀别似的,彷佛她马上就要离开一样。 拉了她的手道:“那你一定要记得回来。” 卫林点点头。 宋瑶想着卫林要离开的事情,心里堵得慌。从此以后,她在望京就再也没有说知心话的朋友了。 禾生虽好,但她过不了心中那道坎,她怕自己一不小心,就顺口将临阳哥哥的事情说了出来。 禾生回头,惊异道;“阿瑶你怎么哭了?”她连忙拿帕子为其拭泪。 卫林凑过去,嘴里哎呦呦地嚷着,皱眉道:“我的好阿瑶,我知道你舍不得我,我何尝有舍得了你们呢?” 宋瑶没说话,低头啜泣。 卫林被带得也哭了起来。 禾生一人手忙脚乱地,为这个擦完泪,又要安慰那个,索性停了动作,两只眼睛圆溜溜地瞪着,“不准哭了,再哭的话…”她语气一横,模样可爱:“我也哭给你们看!” 两人一顿,瞧见彼此的狼狈模样,不知道为何觉得好笑,噗嗤一声全笑了出来。 马车上,卫锦之撩起车窗帷幔,目光定在一个方向。 他在看禾生,看这张他思慕已久的脸。 对他而言,宋瑶这枚棋子,在她发现了他的心思之后,就已经成为废棋。 他并未想要借着宋瑶来做些什么,那些他想要做的事情,宋瑶办不到,也不可能办到。只要他能够不被怀疑地多看禾生几眼,多与她说两句话,也就够了。 在大事尘埃落定之前,他不能自乱阵脚。 许是注意到他的视线,宋瑶下意识地朝他那边一瞥。 卫锦之立马放下车窗帷幔。 薄薄的一层青缎,阻断了她渴望的眼神。 这世上最磨人的,便是苦恋了。 宋瑶自嘲地收回实现,她这算苦恋吗?呵,可能在他眼里,她根本什么都不是。 开春之后,天气渐渐燥热起来,换了罗衣改穿纱衣。逐渐明朗的大好景色,万物复苏,红绿叠叠。 沈灝带禾生去种树,两人没有乘软轿,他腿脚比较快,走在前头的石阶上朝她招手:“阿生,快过来。” 禾生满脸不高兴,“我走不动了,你背背我嘛。” 沈灝义正严辞地拒绝了:“昨天央我时怎么说的?山路必须自己走。” 禾生想起自己说过的话,恨不得把舌头嚼下来。 昨天府里的大夫来请平安脉,说她最近身子有些虚,须多加注意。大夫说的委婉,其实说白了,就是说她吃太多又天天待着不活动筋骨,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太脆弱。 沈灝一听,深表赞同。 阿生确实被他养得太好了,最近在床上都懒得动,全靠他使劲,一会会的功夫就喊累,满头大汗的,他都不好意思下劲弄她。 为了xing福着想,必须从根本改善问题所在。 于是乎他拿了种树的事诱她,禾生觉得好玩,求着他带自己去。 沈灝装作为难的样子,摸着她的下巴:“这样子啊,可是种树很累的,要先选好树种,然后挖坑,松土、填土,埋根,做起来很累的。” 禾生盘腿同他面对面坐着,小手一挥:“我不怕累!” 沈灝继续装:“你自己说的不怕累,带你去可以,山路可要自己走。”他特意拉长音调在末尾加了个哦。 禾生笑嘻嘻的:“好的夫君!” 然后就这么被绕进去了。 哎。禾生苦着脸抬腿,一步步艰难往上爬。 自己跳的坑,被埋了也要笑着面对。   ☆、99|8.8城 爬完山回来,禾生直接倒床不起。沈灏为她捏脚,她佯装生气,轻轻踹了一脚,被他一把扼住脚腕。洗净的玉足刚在热水中泡过,浮现淡淡的藕粉色。 沈灏咽了咽,抱起她的脚往怀里揣。成亲这么久了,每次与她单独待在一起,还是会忍不住心动。 定了定神,他嘴上笑道:“才走了那么点路,下山还是我背你下来的,真这么累?” 禾生将脸埋在香草枕头下,小声嚷嚷:“累,特别累。” 沈灏挠她脚底,她咯咯笑了起来,脸上的严肃倏地全消失,明媚的笑容带着几分恼羞,嗔笑地看着他。 沈灏问:“种树好玩吗?” 虽跳了他挖的坑,但做人还是要诚实的。她点点头,扭过腰来,双手托腮,“种树还是很好玩的。” 明明看起来那么简单的一件事,做起来却一点都不容易。将树苗稳稳埋在土里,为它浇水,为它取名字,他们想了许久,决定给它取名叫“盼子”。如果以后会成精,它肯定会成为一个女树精,做一个灵力十足的送子树精。 光是一个名字,就能让她遐想许多。 沈灏扯了她的衣袖轻嗅,声音低低沉沉的,拔步床外的小香炉鼎里升起鼠尾香,他的声音混在烟雾中,靡靡颓颓。 “明年我们还去种树,在盼子的旁边再种下一棵幼苗,那个时候我们会带着孩子一起去,他会是一岁或者更小,如果是个婴儿,我们就抱着他,我挖坑,你填洞,孩子浇水,不会有比这更好玩的事了。” 禾生亲了亲他,重复他的话,眼里满含笑意“是啊,没有比这更好玩的事了。” 春寒短暂,转眼已是初夏。四月初的时候,沈灏因朝廷的事,每日忙于政务,很晚才回府,即使回府了,也是一副紧皱眉头的模样。 圣人三月时突发旧疾,虽是小病,宫中形势却愈发紧张。圣人近来宠爱三殿下,连带着冷落了太子。 禾生注意到,这阵子沈灏明显减少了进宫的次数,连德妃娘娘都鲜召她入宫。估计是有什么大事要发生,她心中惴惴不安,生怕他会被牵连。 为了不让他心烦,她总是备好他喜欢的食物,讲好玩的事,虽然心中担心,却丝毫不提朝廷的事情。 他若想说,定会主动告知的,若是不想说,她主动提起无非是让他更加心烦意乱。若她有一个世族贵胄般的娘家,那还能稍稍为他分忧,但她没有,所以能实际帮到他的很少,只能从这些细微处入手,尽可能地让他舒心。 四月末的时候,梅秾枝拜帖入府一聚。自年后,梅秾枝鲜少有来往,如今这么一来,倒叫人有些奇怪。 果然,她此行是有目的的。 禾生有些发愁,对于她说的事情,不太敢开口回应,“这事还得问过王爷。”顿了顿,问:“梅中书怎么说?” 梅秾枝低头抿一口黛山茶,“自然是让我不要强出头。”她放下茶,眼睛里亮闪闪的,“但这可是个千古难逢的好机会,不能白白错过。” 禾生低下头,袖子下的手指不自觉地绞在一起。 梅秾枝想要借年前皇后企图给王爷下药的事情,指证皇后,一举扳倒皇后。 她虽不懂政治,却也明白这样做的风险太大。看王爷每日愁眉苦脸的模样,估计是在举步维艰,百般纠结,梅姑娘这一步,是好是坏,还未可知。 梅秾枝一直待到晚上,等到沈灏回府时,禾生带梅秾枝去了书房。 将事情一说,沈灏眉间的川字更深了,“我倒忘了,还有这事。” 梅秾枝有些兴奋,“灏哥哥,这件事情就连三殿下那边都不知道的,若是我们能先行下手,定能抢占先机。如今皇上已然厌倦太子,他需要一个人来打开这个局面。” 禾生本以为沈灏会一口回绝,他沉思许久,缓缓开口:“圣人确实有这个意思。只是圣心难测,这样做的结果,只有两个。一,事成之后圣人忌讳,永无翻身之日。二,事成之后圣心大悦,愈发器重。” 梅秾枝点点头,“爹爹也是这个意思。” 沈灏转过身,到书架上翻出前些日子圣人点评他文章的笔记。几乎处处都透着鼓励的言语,为的就是让他放心对太子下手么? 禾生问:“圣人虽是皇上,却也是太子的亲爹,为人父母,真会弃儿女不顾么?” 沈灏回头朝她招手,摸摸她的脑袋,声音温柔,眼中却透着一丝寒意:“他是圣人,只会考虑得失利弊,对于不听话的儿子,留活口已经是仁慈。太子也不光光是太子,他身后有两个家族支撑着,若是造起反来,也是顾不得父子亲情的。” 禾生一吓,问:“太子会造反?” 沈灏朝窗外看,漆黑的夜幕,一团月光寒得涔人。许久他摇摇头,“不知道。” 他回头问梅秾枝,“你若上告,日后前途堪忧,且你现在是未嫁之身,皇后的事一旦挑明,你恐怕不会有什么好去处。秾枝,你不怕吗?” 梅秾枝眼神坚定,她紧紧望着沈灏的眼睛,目光里是一如既往的崇拜。这份她珍藏了多年的感情,终于有朝一日能够派上用场。 她愿意为他做出任何牺牲,而他无需为这一切付出任何责任。 “我已为自己选好了后路。”而那将是除了爱他之外,最正确的选择。 五月初,梅秾枝进宫面圣,将手中证据呈上,按例,所告者乃皇亲国戚,告者需在大理寺监牢待上三天,三天之后,证据查明,方可释放。 禾生有些焦急,她只知道梅秾枝要去上告,却不知道她会为了他们的事情进监牢。情急之下,手忙脚乱地求沈灏:“她是中书千金,哪能受这种苦,就不能不去监牢吗?你是平陵王,动用些关系,总能帮上忙的。” 沈灏瞧她一眼,望见她眸底满是愧疚与不安,有些不忍心告诉她。秾枝做这件事情,不但梅家不能插手,他也必须置身事外。听起来有点冷酷无情,但就当前的局面而言,他们不得不这么做。 “若我出手,这件事便会变成明面上的党派之争。” 禾生不解,“可我们已经置身其中了,不是吗?” 沈灏摇摇头,牵起她的手,“哪怕我们是这件事情的主要人物,但只要不挑明,便可以是秾枝不甘于为人利用愤愤不平后的意气之举。” 禾生躺他怀里,“我有些害怕。” 沈灏揽住她的肩头,给她一个坚实可靠的怀抱。“小傻瓜,别多想,一切都会好的。” 禾生回抱住他,“但愿如此。” 圣人将梅秾枝上告的事情瞒得紧,皇后听到消息时,已是两天之后。 她正在喝茶,是太子进献的南山茶,五年才发一次芽,春分时节长的新叶才能采摘入茶。 “这样难得的东西,亏得他有心了。”皇后满意地放下茶杯,朝太子妃望一眼,见她坐得端正,脸色苍白,似乎还没有完全从宣儿的死讯中回过神。 皇后本想训她两句,甚至找理由罚她,也是应该的。无论如何,她没有照顾好宣儿,她让皇家失去了一位优秀的皇长孙,她有罪。罪当该死。 皇后笑着咬了咬嘴角,不动声色地捧了杯茶往太子妃那边递。 现如今,还不能动她。太子需要太子妃身后的家族势力,在如此紧张局势下,牵一发而动全身,更何况是愚蠢的内斗。 皇后暗暗地将太子妃记在了她心中的那本账里。待日后太子登基,太子妃决计是不能做一国之母的。她会为太子另择佳人,当得起国母威仪的忠臣之女。 太子妃并未伸手去接,而是先行谢礼,双手高高举过额头,拂至胸前的时候,绿瓶慌慌张张地闯进内殿。 皇后及太子妃同时看向绿瓶,相比皇后被人打断的不悦,太子妃脸上的神情是充满嫌弃的冒犯,这样不知礼数的小宫女,想来皇后宫的礼教也好不到哪里去。 太子妃想,待以后她成了这皇后宫的女主人,定要好好整治一番,重兴王朝典雅礼仪。 这样突兀的表情仅仅只存在了一瞬间,下一秒,两位高贵的女主人们恢复往常神情,该递茶的递茶,该接茶的接茶。 茶杯黏上太子妃手指的那一刻,绿瓶正好行完大礼准备开口。可怜她慌慌张张而来,硬被强压着以温吞的语气禀事,声音颤颤的,话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梅中书家长女上告圣人,说皇后娘娘您欲行挑唆之事,企图以迷药逼迫皇子就范祸乱皇室……” 太子妃一吓,茶杯摔地,滚烫的茶水溅湿了室中央的西域地毯。她抢在皇后之前开口,训斥:“混话!” 绿瓶小心翼翼看一眼皇后,皇后哪里还有半点淡定神情,整个人懵呆了,一副措手不及的样子。 绿瓶只好转向太子妃。皇后做的事情,太子妃不知情,许是能想出什么办法来。“回太子妃娘娘,奴婢说的事情千真万确,现如今圣人正派人往皇后宫来,说是要召皇后娘娘去承天殿。” 承天殿!那是什么地方?是专门用来审皇亲国戚的地方,凡是后宫位高之人,若是犯了罪,一般也是被押往那个地方受审的。圣人一点情面都不留,竟要直接召皇后入承天殿!   ☆、100|第100章 啦 皇后沉浸在震惊中还未反应过来,圣人派来传话的人已经将皇后宫团团围住,凡皇后宫中之人,没有特许,一律不得出入。 所幸还有太子妃。皇后被带走之前,朝她使了个眼色,大概就是让她立刻去找太子。 太子妃一路颠颠撞撞回了东宫,一想起方才皇后宫剑拔弩张的画面,就觉着涔得慌。 宫中戒备森严,且此次之事圣人有意隐瞒,就连只蚊子都飞不过宫墙去,更别提泄露消息了。故此,太子这边并不知情。 太子妃推开东华殿,这是太子燕居时常待的地方,她碍于面子轻易不会主动找他。 殿前无人伺候,应该是有意被遣散了下去。只一个小太监在外殿守着,一见着她,神色诧异,张嘴便要通报。 太子妃瞪他一眼,下意识觉得不对,命他不得出声。提裙点脚步伐轻盈入了内殿,还未踏过金玉镶成的门槛,便听得里头传来男子嬉笑的声音。 太子妃心中一紧,屏住呼吸掀起了帷幔帘子,一眼望见她朝思暮想的太子殿下,此刻正披头散发衣衫不整,举杯浇愁躺在陈安的怀里。 陈安与太子做同样的打扮,青衣衽带,姿态肆意。太子妃呀地一声发出尖叫,撇过眼去,捂住胸口,久久不能回神。 她方才看见了,看见太子脸上的温柔,忧愁下仅有的一丝温存,不是给她,不是给东宫其他嫔妾,而是给一个男人。 太子妃回想以往种种,一个她回避已久最不可能发生的念头飘荡心间,疼得她浑身上下仿佛快要被撕裂。 陈安望见帘子后有个人站着,喊了声:“是谁?” 太子妃在帷幕后站着,没有出声。连呼吸都觉得困难,又何谈说话呢。 陈安虽长得不好看,但他的声音很好听,像是从远山之上飘来的缥缈之音,柔柔和和,既没有拒人于千里外的冷淡,又没有天下人皆是友的热情,他的声音透着仙气,说话像是在唱歌。 太子妃想,或许太子只是一时迷了心智,喜欢上了陈安的声音。去乐坊找几个同有天籁之音的人入东宫,太子天天听着丝竹之音,总有一天会腻掉的,会回心转意的。 她躲在帘后不说话,陈安皱紧眉头,起身就要去探。太子一把扼住他的手腕。 这种时候入殿且不通传的,除了太子妃,还能有谁。太子垂下眼眸,拽住陈安的手愈发用力,倏地,他一把将其拖起来,两人一前一后地朝外走。 太子妃躲在帘后,听得脚步声越来越近,心中小鼓越敲越响。忽地帷幔被拉开,露出太子冷漠的面容。 他卷起袖子,抬起手,那手牵着陈安的,牢牢相依。他望向她,眼里没有半点温度,似冬日寒冷至极的冰块。“你今日来,想必是为的这个。往后不用偷摸着进这东华殿了,我与安儿的关系,既然明朗,无需再掩。” 太子妃迎上他的视线,只觉得双耳嗡鸣似鼓,方圆周遭的声音都无法入耳,太阳穴胀胀的,她几乎忘了呼吸。 过了几秒,她缓缓开口,“母后入了承天殿。” 太子一怔,而后放开陈安的手,上前慌张问:“你说什么?母后怎么会入承天殿?” 太子妃低眉盯着地上,此时此刻她无法面对太子,这里的一切都让她觉得恶心。 她尽可能不去呼入这殿内的空气,那是太子和陈安呼吸过的,令人作呕。憋住鼻息,压低嗓音,她尽可能让自己平静,却依旧压抑不住内心叫嚣着的声音。 说出的话,音是抖的。“事情起因自不用我来告诉你,很快,你的人便会呈上详细的筏禀,今日我来,只为托母后一句嘱咐:无论如何,一定得保住她的后位。” 她说完,头也不回地往外走。身后太子没有追上去,他懵在原地,旁边陈安焦急地安慰着。 太子妃走到殿外通天广场的台阶上,青曼石砌成的台阶整齐而恢宏地排列着,一路延伸向下,她朝外看去,天边团团烈云,火烧般滚滚翻腾。 要变天了,一切都要变了。太子妃喃喃自语,扯袖捂脸,嚎啕大哭。 太子跪在丹陛前的石台前,着衮冕,戴白珠九旒。李福全手执拂尘,弯腰相劝,“殿下,回去吧。”他这一声劝,意味声长,太和殿外站着的侍女太监,听得胆战心惊。 若连李大首领都这番说话,此次太子而来,圣人定是要再动龙怒的。 而就在太子来之前不久,圣人已经动过一次火了。连带着御前一向得宠的侍茶宫女们,都被杖责了。 太子不听劝,低垂着脑袋,后背梗得硬硬的,像是压着千斤重。 既然来了,便没有回去的理。他这一辈子都习惯于听命与母后,讨好父皇,此次母后遭难,他再傻,也知道,纵前面有刀山火海,他也得来太和殿这一趟。 不来,便是不忠不孝。来了,即使不能为母后求得几分情,也好歹能知道父皇心中所想一二。 李福全不动声色地叹口气,今日太子这劫难,看来是免不了了。他转身朝太和殿里通报,又尖又细的声音,喊出来却丝毫不觉得刺耳。“太子求见——” 圣人并未宣太子觐见,而是让他在殿外跪了一个时辰。 太子跪得早已毫无知觉,他低头盯着视线里的一方刻了蟠龙的石块,张牙舞爪的蟠龙仿佛要破石而出,压得人胸口慌闷。 头上斗转星移,要下不下的雨憋在云后,一时间随乌云消散。星星出来了,却又不知道何时会被笼笼乌云所替代。 衣料窸窣,一方红色纱衣突入眼帘,“若是想求情,便早早离去,不用说那些无用的话。” 太子一怔,抬头看,圣人刻板而威严的脸摆在眼前,他不知从哪来了勇气,脱口而出:“父皇,求您饶了母后!” 事情起因早在来的路上便了解清楚,母后欲行那般祸乱皇宫的事,实在难为一国之母所启齿,偏偏还被人逮住了把柄抓手上。只是,这事可大可小,小则能化之,大则会废后,一切都取决于圣人所想。 至于沈灏那边,太子此刻已无瑕多想。是他指使也罢,不是也罢,总归两兄弟是要走到这一步的。 太子正想着,忽地圣人开口道:“梅家之女上告那日,朕命人彻查,却不想发现,这一件荒唐之事,只不过是你母后所犯之罪的九牛一毛。” 太子扑通一下伏地,往前匍匐,抱住圣人双腿,眼泪说来就来:“父皇,万不可信奸人之语啊!” 圣人低头看他,背着光,太子只能从朦胧泪光后,琢磨此刻圣人脸上的神情。 圣人却没有给他留观察的时间,径直一脚将他踢开,冷笑道:“奸人?这后宫最大的奸人,便是你的好母后!” 太子被踢得头晕目眩,头磕在护栏石上,隐隐涔出鲜血。 他想起小时候与其他皇子争夺墨砚的事来。那个时候他还不是太子,刚入太学学习,母后告诉他凡事都要争人之前,这样父皇才会喜欢他。所以他拼了命一样发奋读书,他要成为最优秀的人,成为能够被父皇和师傅夸奖的人。 刚开始他尚能列于人前,但渐渐地,他发现,无论自己如何努力,都比不过其他皇子。甚至连懒惰怠学的三弟,随随便便考前念上几句,得到的评语也远比他的要好。 是他们太聪慧了,还是他太愚笨?太子不敢想,也不敢去问,他生怕自己一说出口,便会引得他人侧目。有些时候,有些事情,只要不说出口,那便是子虚乌有的事。 他拼上远比与以前两倍的努力,却终是只能取得中庸的成绩。远远谈不上名列前茅。他可以埋头苦读,兄友弟恭地与他的弟弟们相处,哪怕他心中嫉妒得快要发狂。 直到有一次,父皇说他写得文章好,有孔孟之范,赏了他一方南山墨砚。三殿下瞧上了,说也要,便求他赠予,他如何会肯,三殿下是什么样子的人,天下第一泼皮,好言地劝不来,便用抢的。 三殿下想,反正他才五岁,大哥哥都八岁了,定不会与他计较的。却不想,太子那次,却同他这个六岁的小弟弟打了个头破血流。 太子咋呼呼地将墨砚护在怀里,撅嘴冲闻讯而来的圣人道:“阿耶,三弟要抢您赏我的墨砚。” 圣人一巴掌打过去。 太子顾不得左边高肿起的脸,不敢相信地看着他心中如天神般存在的父皇。 父皇为什么打他,明明是三弟的错! 圣人指着太子怒斥:“为人兄长,当表典范,岂可与幼弟相争!” 太子想,或许这次他是错了。他是哥哥,他应该谦让的。 年幼的太子以他近乎天真的想法接受了这样的训斥,直到有一次,他看见二殿下抢了三殿下的东西。 太子心想,这一次,父皇定会像教训他那样,教训二弟的! 圣人却让三殿下向二殿下道歉。 “为人弟者,岂能与兄长相争?当友爱敬仰之。” 那一瞬间,太子明白过来,原来父皇的公平,不是给所有人的。而后的二十年,他几乎时时刻刻都感受着这份不公平,却无法呐喊反抗。 圣人转身,毫无感情地丢下一句话:“即日起,太子禁步东宫,反省三月。” 这一刻,太子忽地不想再继续沉默了。他喊出了声,用平生最大的力气,“圣人留步!”   ☆、101|第 101章 啦 圣人朝后望一眼,眼神冷漠。往常这种时候,只消圣人一眼望过去,太子万万不敢再出声的。 他畏惧这个父亲,比任何人都要畏惧。此刻的太子却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他的脸上不再有害怕,不再有儿子对父亲那种小心翼翼想要靠近却又不敢接近的怯弱。 太子扶膝从地上而起,仰头望向圣人,他的声音顿挫有力,像是失声的人第一次开口说话那般珍惜每一个字的脱口而出。同时却又是充满颤抖和沙哑的。 “圣人,您是打算废后,还是废东宫?” 宫人大骇,纷纷跪倒,掩耳似未曾听到。 圣人拂袖,短暂的惊讶过后,脸上浮现的是寻常不过的淡定。太子笔直地站成一条线,缓缓地朝前迈开步子。 他终是将这话挑明了。多日来的冷落不正说明一切吗,若圣人对他这个太子满意,又岂会整日挑他差错?不,或许,从一开始,圣人就不满意他这个太子。 十二岁立为太子,他在这个位子上待得太久,都说东宫之位,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存在,可他从未觉得做个太子,有任何值得欢喜的地方。或许在一开始他是欢喜的,因为他觉得自己还有机会,有机会赢得父皇的青睐。 太子的眼里,有渴望,有疑惑,他不甘心地朝圣人问:“圣人,我哪里做的不好?” 圣人背对他,挺拔的背影在太和殿逶迤的宫殿之下,显得冰冷僵硬,似一个永不会倒下的雕塑。“你回去吧。” 说罢,头也不回地步入太和殿。 太子怔怔地在敞坪前站着,太和殿两扇大门缓缓闭合,啪地一声最终消沉于寂静之中。 李福全在太子身后站着,轻声提醒:“殿下,快到下宫门的时候了。” 在这种时候,也只有李福全能如此淡定,毕竟是跟随圣人多年的老人,在这样刀不见血的场合,尚能微笑着以轻柔之语,说着寻常之话。 仿佛刚刚什么都没发生似的。太和殿内外跪倒的宫人,背后一片冷汗,他们在祈祷着,向天上尚且闪烁的星星祈祷,保佑圣人不会因此发怒,他们能保住一条性命。 太子说了那样的话,凡是听到的,闻者皆有罪。 太子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东宫的,他一回殿,尚未来及褪鞋,便听得心腹急急忙忙而入。 心腹声音轻轻的,小心道:“听得巡宫门的侍卫讲,殿下前脚刚走,后脚太和殿的宫婢们便被拖了一波下去,全部杖毙。” 心腹不知方才太和殿发生的事,慌忙问:“殿下与陛下,可发生了什么冲突?” 太子冷冷一笑,“从今往后,也没什么能冲突的了。”他自嘲地走到书架边,从暗格中取出一块玉盒。里面放置的,是东宫红玺,太子专属。 太子拿出红玺,手指沿着上面的雕花暗纹缓缓抚摸,忽地用力一下将其往地上摔去,大笑道:“留着也没用,不如摔碎的好!” 心腹一惊,连忙上前拉扯,问:“殿下,你这是……” 太子瞧他一眼,眼中意味深长。心腹即刻明白,片刻的失望以及恐惧过后,心腹直面而问,“殿下,事情可还有挽回的余地?” 心腹本是皇后娘家氏族之人,所行之事,表面虽听命与太子,实际上却是以王氏一族马首是瞻。 如若圣人真的准备废后废太子,那么他们也绝对不能坐以待毙,得赶紧商量出对策。 心腹往太子脸上瞧一眼,见他毫无斗志,整个人颓颓的,根本提不起一点精神。心腹将到嘴边的话咽下去,匆匆告辞。 太子被幽禁东宫的事情,很快传遍朝野。沈灏本只想以此次之事,重创皇后以及其后家族势力,却不想,圣人直接将太子牵扯了进来。这份意外收获,倒是沈灏未曾料到的。 他本意并非直接对付太子,毕竟太快了,他习惯于步步为营。梅家也是这个意思,太快了,若是此刻进一步对太子出手,难免会惹得圣人厌烦,还不如静观其变得好。 他们等得了,有人却等不了。接连好几天,沈茂的人连连弹劾东宫以及其势力范围内的人,顺带着连太子妃和皇后娘家的人都带上了,大有一举歼灭的意思。 圣人收了折子,却并未发表任何意见。没有发火,也没有表示赞同。沈茂胆子大,见圣人没有阻拦之意,便加大劲头,连鸡毛蒜皮的小事都往东宫身上扣。 沈灏约了梅中书至书房谈事。 梅中书愁眉不展,问:“三殿下一向鲁莽惯了,这次的行事,却连老夫都有点看不懂了。” 沈灏沉思片刻,“不是他的行事,而是他背后之人的行事——廊阁王大人。此人计谋诡谲多变,绝不会无的放矢。” 梅中书问:“倒是听殿下提起过。上次殿下说想收服此人,可否成事?” 沈灏摇摇头,“算了。据我观察,此人没有半点投诚之意。”他顿了顿,接着道,“舅舅,待此次风波一过,我准备……”他做了个杀的姿势。 梅中书闷声道:“我也是这个意思。只要除了他,三殿下便再无臂膀。” 两人说着说着又回到正题上来,梅中书百思不得其解,按道理讲,如此卖力地弹劾太子,三殿下肯定是希望圣人能够对太子有所惩戒的,圣人却半点反应都没有。 三殿下却还是不厌其烦地遣人弹劾。沈灏点出重点:“或许,三弟只是为了弹劾而弹劾。” 梅中书想到一种可能性,惊讶道:“难不成……” 沈灏点点头,“舅舅与我想的,正是同一件事。” 太子无大罪,并无废黜之由。但若他被逼造反,那么事情便不一样了。 三王府中。 沈茂伏首案头。才结束了一天的议事讨论,他觉得自己全身上下哪都酸得紧。适才有人推门而入,沈茂展展臂膀,不用看,也知道是谁进来了。 “来,替本王捏捏肩。” 卫锦之解披风的手一怔,而后在屋里找了一圈,不知从哪拿了个棒槌,也没往沈茂身上使,朝他跟前的案首一砸,冰冷道:“不过一天而已,往后日理万机的日子,还有得你受。娇气。” 沈茂摊手一笑,提着棒槌往窗外扔。以防万一卫锦之考他学问答不出来,还是先把一切看得到的武器藏起来为好。 卫锦之果然开口便考他待臣之道。 这个他经常考,沈茂背得熟,一口气背完。卫锦之点点头,“不错,有进步。” 沈茂得意,“那是自然。” 目光触及到案上堆压的折子,沈茂想起一事,问:“太子那边,人手都安插好了吗?” 卫锦之瞥眼看他,一副“我办事你不放心?”的神情。沈茂自讨无趣,撇开话题,问:“以太子的性情,只怕干不成谋逆的事来。” 卫锦之抬头道:“他干不出来,身边的人却干得出来。且到了紧要关头,性命与道义,哪个更重要?自然是性命。真到了那步,以太子的角度来看,只有活着,才是唯一出路。他不仅可以得到皇位,而且从此再也无人位于他之上了。这样的好事,摊你身上,你要不要?” 沈茂答:“问我作甚,我肯定是要的。” 卫锦之从案上抽出一张白纸,提笔写下几个名字,“如不出我所料,用不了几日,圣人那边便会有所动静。这些人是东宫主要党羽的亲戚,所未在朝中担任重职,但只要找到理由将其诛灭,便足以达到杀鸡儆猴的程度。唇寒齿亡,东宫一党就再也坐不住了。” 沈茂静静地听他说完,沉默半晌道,“好法子。” 卫锦之丢开笔墨,斜眼睨他,忽地想起什么,沉声问他:“太子被除之后,下一个,便是平陵王,你可曾想过,或许圣人在你们二人之间,径直选了他呢?” 沈茂眯眼笑,“老子处心积虑做了这么多,可不是要为他人做嫁衣。退一万步讲,我这不还有你吗?就算圣人觉得我不是他心中的太子人选,那又如何?命运从来都是掌握在自己手上的,他不选我,我自己选自己,不就成了吗?” 他这话说得极为隐晦,卫锦之却懂得他在说什么。 自己选自己,大不了谋个反嘛。 窗外更深露重,卫锦之披上来时的外衣,走到窗边将窗棂轻合,推门而出。 “殿下,看完案上摆着的《宝庆通鉴》再睡。” 沈茂恹恹地叹口气,哼,还以为这小子要嘱咐他早点睡呢。没想到竟还是让他看书。都忙一整天了,还不让人歇息,真是太无耻了。 心中腹诽万千,嘴上却是另番说辞:“知道啦。” 卫锦之满意转身,一头遁入黑暗之中。 · 半月之后,以私自运输买卖官盐为由,圣人下旨斩杀伺监令王氏等二十三个涉案之人,手段雷霆,丝毫不容人置喙。 东宫一党,在经历了两个月的如履薄冰之后,终于在一个初夏的夜晚,决定起兵造反。 众人将所有事情商量完毕之后,自东宫秘道,与太子相商。 太子听后,脸色铁青,一口拒绝:“为人臣子,怎可有如此罪无可恕的念头!” 众人跪倒,哀求:“殿下,圣人生性多疑狠辣,为求自保,只有此路可走啊!” 太子甩袖,气得跳脚,“混话!混话!” 众人跪求一夜,了无进展,太子坚决不肯松口。众人无奈,求了太子妃进宫,与皇后相商。 皇后在承天殿待了近三个月,一身华服尽褪,形容苍白,眉眼之间,却依旧戾然锋利。 太子妃将众人的意思传达完毕,低下头有些不太好意思。众所皆知,皇后对圣人的痴情,是深而入骨。 皇后在殿内三月,外人无法传递消息,故而东宫一党的密谋她并不知情。虽不知情,但近日来圣人明面上处置罪臣的消息早已传遍宫野,并未忌讳承天殿。 皇后听闻消息后,并无半点震惊之色。神情平淡,仿佛一切都是意料之中的事。“哥哥做出这样的选择,是正确的。” 太子妃一震,她完全没有想到皇后竟会比她想象中的更要坚强。 皇后接着问,“太子不同意,是吗?” 太子妃再次震住,一直以来,她都以为皇后不过是个痴迷于情爱的傀儡皇后,贵族世家并无真正敬仰皇后德行之人,皇后的存在,不过是依附于圣人,在众人眼前,皇后或许还当不起一国之母。 太子妃点头。 皇后起身,取笔墨,提笔写下书信。 太子需要有人推一把,他平生最听两个人的话,一是圣人,二是她这个母后了。现如今,她亲笔去信,交待他千万要举兵起事,迫于当下局势,太子定会肯的。 太子妃欲言又止,皇后看出她心中疑惑,笑道:“回去告诉他们,大可不必为我担心。我的儿子,定是要做皇帝的,这是毋容置疑的,所以你们只管放心行事。至于行事之后,圣人若不小心寿终正寝,也无妨,届时我自会跟随他而去。” 儿子的皇帝之位,她要争。圣人身旁的同棺之枕,她也要。太子若能顺利登基,最好的情况,是圣人知趣退位,从此与她山水之间不问世事。她有这个信心,他们定会像年少时那样,了无忧愁,带给彼此快乐。若圣人不幸离世,那么,她也不会苟活于世间。 太子妃深呼一口气,朝皇后一拜。 皇后扶起她,拍拍她的手,“你要照顾好太子。” 太子妃想起那日太子抓着陈安挑明关系的一幕,心痛难耐,低垂视线,一时忘了答应。 皇后不知她心事,以为是大事在即,太子妃不过出于妇人之仁,害怕恐惧而已。故而安慰道:“没有过不去的坎,夫妻之间也是如此,世间之事也是如此。” 太子妃咽下喉间一抹酸楚,点了点头。 回东宫之后,太子妃呈上皇后亲笔书信。太子拆开来看,一字一字,读了数十遍。 烛台晃动,两人的身影映在地上。许久,太子将信撕毁,抬头愤然,“我不信。母后绝不会写这样的信。” 太子妃跪下,细细将撕毁成渣的纸一点点捡起来,捧在手心,拿了个烧盘,置于烧盘烧毁后,方才抬起头道,“我们只有这条路走了。” 太子恨恨看她一眼,忽地大笑道:“不就盼着做你的皇后吗?我若登基,皇后指不定是谁呢,你就这么自信,我一定会封你为后?” 太子妃静静地看着他,目光诚挚而热烈,她的眼神里有爱恋,有她一直想要告诉他的缠绵情意。 她摇摇头,“无所谓,我只希望你能活下来。活着做皇帝。” 太子忽地一把撅住她的下巴,目光凶神恶煞:“别跟我来这套,宣儿的事,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 太子妃扬起嘴角微笑,笑着笑着,眼泪就出来了。 “我……不是……故意的。” 太子一把推开她,根本不想听她的开解之词,甩袖扬长而去。 太子妃瘫在地上,掩面而泣。 那是宣儿的宿命,他不能怪她。她哭得软绵无力之时,忽地想起今日下午皇后在宫殿说的那句话,“没有过不去的坎”。 是了,只要能度过眼前的难关,什么事都不是事了,他们会像以前那样和好,他终有一天会感动于她的痴心。 太子妃哭得更伤心了。 太子拉着陈安,在葡萄架下坐了一宿。 这一夜,星空璀璨,他们在风中默无声息。夏日的清晨,总是来得格外早,第一抹晨曦自云后透出来时,树上的知了也开始蝉鸣。 陈安坐得腿都麻了,却依旧不敢动。太子躺在他的臂膀上,忽地问:“安儿,你知道父皇为什么厌恶我吗?” 陈安本想安慰两句,却发现任何的语言,在太子与圣人的父子关系跟前,都是苍白无力的。 于是他问:“为什么?” 太子答:“他厌恶我平庸,厌恶我是母后所生,厌恶我做了太子,厌恶我是他的儿子。” 陈安抬起手,下意识想要抚摸他的额头,意识到这动作太过亲密,似有逾越。他刚要将手放下,太子却一把拽住他的手,他的眼神认真而专注,他看着他道:“安儿,父皇说我喜欢男人,他厌恶我喜欢男人,只是安儿,我真的不喜欢男人,我只是喜欢你而已。” 陈安笑了笑,他知道太子今日赴宴即将做出的举动,所以他什么都没说,只是继续刚才的动作,将手放在他的额间轻轻抚摸。 太子闭上眼。 陈安唱起了家乡的小调。与先太子妃生活的望京不同,他这个沾亲带故的远方亲戚只是个生活在江南望江一隅的穷小子。 来望京之前,他学过唱戏。家道中落,为了赡养父母,他迫无无奈,当过一阵子的戏子。后来来了望京,无意间得知自己家还有房德高望重的亲戚,厚着脸前去打秋风,被人一棒赶了出来。 他永远也忘不了那个冬天。他衣履阑珊饿倒在雪地里,自东边而来一人,抬眼去望,锦衣玉冠的男人骑在高高的马背上,震惊地看着他,仿佛故人重逢般。没有望京贵族一贯趾高气扬的傲气,男人和气得很,朝他伸出手,那手白皙修长,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好看的手。 “从今往后,你叫陈安,是我沈蓦的人。” 那个时候的陈安还不懂这句话对他意味着什么,他只是隐隐知道,或许,以后的人生,会不太一样了。 婉约绵长的江南调顺着清晨的雾气,缓缓散开,纷纷扬扬一曲又一曲。太子赞道:“安儿,你唱得真好听。” 陈安没有停下。 日头自东边升起,高高地往半空中一挂,太子不能再待,按照时辰,他得赶紧往宫里去。 这是他被幽闭之后,圣人许他参加的第一个宴席。宴席之上,东宫一党欲借众人醉酒之时,行谋逆之事。 他们要他亲自将毒酒递给圣人。这件事只有他可以办到,旁人都不行。 太子有些发抖,他终究还是害怕的。不是怕将毒酒递给父皇,而是怕别的。 陈安只好停下来,柔声安慰:“殿下,无论如何,我都会誓死追随你。” 太子看向他,有些嘲讽地问:“你知道我要做些什么吗?” 陈安点头,“我知道的。” 太子继续道:“不,你不知道。”他们都以为他定会谋逆,定会将那杯酒递给父皇。 陈安摇头,从袖子里取出一包药粉,“若是连我都不知道殿下在想些什么,殿下活在世间,岂不是太孤独了些?” 说罢,他当着太子的面,将药粉倒入杯中,一口气喝下,笑道:“为君为子,弑父篡位,是为不忠不孝,殿下心性纯良,万不会做这样的事。为人主君,臣子尽心竭力,拼死相从,若不相应,是为不义。如此不忠不孝不义之事,殿下是宁肯牺牲自己也不愿辜负他人的。” 太子欣慰:“知我者,莫若安儿也。” 陈安看起来有些痛苦,许是吃了方才那碗茶的缘故。“陛下,你命人备下的白绫,我不想用,舌头掉在外头,传说下辈子会变成哑巴,如有下辈子,我还是想唱唱曲的。还是砒/霜好。” 太子眼中有震惊、痛苦、愧疚。原来他早就料到了一切。 □□入口,陈安无力支撑,倒在太子怀里,抬头问他:“殿下,殿下也准备用砒/霜吗?” 太子的泪夺眶而出。他点点头,“是的,我也准备和安儿用一样的。” 陈安觉得整个身体的气息都被褫夺了,胸腔里只剩了一口气,他用这最后一口气,缓缓道:“殿下,我先行一步。” 此后世间再无陈安,再无太子跟前第一人。 他再也不能听他的曲了。 太子抱住陈安,嚎啕大哭。 近午时,宴席开,丝竹欢乐,一派热闹愉悦。 圣人坐于高位之上,俯视下方。目光触及最左方的太子,瞳孔一紧,似有考探之意。 他喊了声,“太子?” 太子猛然抬头,自案几饶桌而出,“儿臣在。” 出东宫前,他重新换了衣裳洗了个脸,热水敷过哭肿的眼,拿白脂粉轻轻一抹,倒也能遮个七八成。 圣人指着正在进行的歌舞问:“此曲此舞,如何?” 太子将头埋得低低的,他的声音没有一丝沙哑,回答得干净果决:“宫御坊出来的歌舞,自是天下最好的。” 圣人点点头,没说什么,抚了抚袖,示意太子坐回去。 太子重新入座,抬眼便望见对面坐着的东机令王凌举杯示意,王凌使了个眼色,示意太子找机会敬酒。 所有的事情都已经准备就绪,只待圣人喝下毒酒,一切便能顺理成章。太子登基,他们也能幸免于难,得偿所愿成为拥君重臣。 太子避开他的目光,假装没看到。 躲得了一时,却躲不过一世。王凌将手扣在腰间所配玉珏上。事先有预料,若太子迟迟不肯行动,那么他们只好采取最坏的打算。玉珏扣三下,而后摔珏,以抓刺客为由,囚禁圣人。 太子一颗心几乎悬在嗓子眼,在王凌的手往下扣第三下的时候,太子站起来,举杯朝圣人道:“父皇,此酒甚好,儿臣想要敬您一杯。” 圣人若有所思地盯住他,眼神随即移开,道:“好。” 太子想要请求圣人提前结束宴席,避免之后若有不测伤及无辜。苦于如何找正当理由开口,圣人却抢先一步道:“宴席至此,大家便都散了吧,太子留下来陪朕斟酒畅饮。” 遂得心愿。太子松一口气,不敢朝王凌那边看。 殿中只剩圣人太子两人,圣人命人另取酒壶,伺酒的小太监恭敬地送上饮具,以掩耳不及迅雷之势朝太子望了眼。 太子瞬间明白,这小太监定是他们安插的内线。他的目光凝视在案前的精致酒壶,左旋为酒,右旋为毒,是他们备下的了。 圣人笑着看他,似乎在等待着他斟酒。太子迟疑半秒,而后伸手去拿酒壶。 一斟斟到杯面,几乎满溢而出。圣人并不急着喝酒,笑望着太子,问,“面壁思过三月,想来你也是大有长进。” 太子谦卑道:“儿臣知错。” 圣人嘴角一抿,只那么一瞬间,闪过一抹轻蔑而无奈的笑容。这个儿子,确实是太过平庸,连他所说的言外之意都听不出来。 这个长进,说的可不是太子如今假模假样的虚意奉承。 罢了,既然已经给过机会,后面的事,注定是天命。 圣人并未多说,举杯碰了碰太子的杯子。或许是出于对血肉之情的尚未泯灭,圣人开口问:“太子今日想要敬酒,可是有什么话想要对父皇说?” 这般柔和的语气,恍若昨日,恍若太子充满嫉妒与懊恼的童年时期。太子摇摇头,“儿臣要说的,都已经说了。” 生硬而倔强的回应。圣人轻哼一声,将晃到嘴边的酒杯一个回转,递到太子跟前,“太子如此孝心,不如替父皇喝下这杯酒吧?” 此话一说,太子几乎立即明白,东宫党的计划失败了。圣人,早就有所防备,今日宴席,不过是瓮中捉鳖。 不知为何,太子忽地觉得解脱,$e6ac应由他独自解决的事,终究又是被人推着前进,圣人的命令,一如既往,他只要照着做便好。 那一瞬间,太子想起今早躺在陈安怀中时的发抖不安,是啊,他不是害怕谋逆,不是害怕死亡,而是害怕失败。平生第一次在圣人面前拿主意,他担心会出漏子。 呵,现在想来,有什么好怕的。看,父皇让他喝酒,本来就该是他自己拿主意喝下的那杯酒,最后终归是由父皇拿了主意。 这一次,太子没有颤抖,他顺从地从圣人手中接过杯酒,就像以前做过很多次的顺从那般,没有丝毫犹豫地一口气喝下。 圣人冷笑,他正准备揭穿这愚蠢的谋逆以及太子拙笨的手段,嘲笑太子连个谋逆都做不好的时候,太子却一把抢过案上的酒壶,按开壶顶,往里面泼洒些许东西,而后一口气仰面灌下。 这一连串动作,仅仅发生在数秒之间。动作快得仅够圣人眨个眼,圣人一怔,酒壶里面,是有毒的。 而从他手中递给太子的那杯,其实是没有毒的。谋逆虽是大罪,但毕竟血浓于水。 圣人上前抢夺,脸上有过慌乱神情。太子口吐鲜血,扯住圣人的袖子,安慰似地同他讲:“阿耶,你放心,我另外又加了些砒/霜,肯定能死的。”只有他死了,事情才能真正解决。阿耶最不喜欢看到的儿子,从此以往再也不会碍眼了。 圣人一震,往前便要喊太医,被太子一把抱住双腿。 圣人回头,缓缓低下身,将太子扶住,声音颤抖,“你大可不必这样。” 太子使出最后一丝力气伸出手,在空中比划着,“阿耶,我只是想做你的好儿子,最优秀的那个。我……我从来没有……“气息越来越弱,圣人不得不低下头去听,听到他艰难地挤出几个字:“……没有背叛……阿耶……你要相信我……” 而后,再也没有而后。 太子眼睛瞪着,了无气息。而他的手却仍旧紧紧攒着,四指紧握,大拇指突出,是一个表扬的手势。 皇子们小的时候,圣人每次夸奖,便会做出这个手势,朗朗地赞上一句:“我的好儿子!” 圣人撇开视线,朝前一伏,没有半点眼泪,喉头一痒,猛地呕出血来。 史官记载,明庆二十四年六月,仁孝皇太子沈蓦突发疾病,崩于乾天殿,享年三十岁。时月,太子妃王氏自缢殉情,与仁孝皇太子合葬于陵园。明庆二十五年八月,昭宪皇后思子成疾,崩于承天殿,享年四十六岁。 炎热的夏天终是要随着这场风波掀过去,又是一年秋风起。太子的事情,望京城内忌讳莫深,圣人有令,凡妄自议论者,无论世族庶民,一律受舌刑。 九月,梅秾枝前往紫山寺出家,禾生前去送行。 送至山下,禾生劝道:“山上清寒,你修炼几日尝尝鲜就罢,不一定要真的皈依佛门。” 梅秾枝笑道:“难不成我还等着嫁人么?” 禾生自知说错了话,低下头来。王爷同她说过的,东宫那边,本来是准备行谋逆之事,不知怎地,太子突然崩了。没了辅佐之人,底下之人纵胸怀大志,也毫无用处了。谋逆之事,就这么掩过去了。 皇后虽死,却是带着皇后封号而崩,听说是圣人赐她自缢,只是宫间传闻,不可尽信。一场场的风波,归根结底,还是起源于梅秾枝的上告。 圣人失去了儿子,他不能再失去第二个儿子,失子之痛,此刻隐而不发,日后保不齐什么时候就发作了。 梅秾枝早就想好了,无论怎样,东宫腾出来了,灏哥哥离皇位更近了,这就足够。 她若随便嫁人,日后圣人再行追究之事,定会牵连无辜。且她最想要嫁的人,这辈子已娶了别人,对于世间男子,她已没有什么好留恋的。不如清心寡欲,从此归隐山林。 梅秾枝想起什么,道:“我这一去,也算是为自己赎罪了。”太子之死,她虽未直接参与,却间接害死了他。但愿后半生吃斋念佛,日日为其念往生咒。 说罢,她跟随前来迎接的两个道姑往山间小路走去,脚步轻盈,无半点牵挂。 禾生下意识喊了声:“秾枝!” 梅秾枝回过头来,浅浅一笑,回道:“从此以后,世间无秾枝,唯有无憾。无憾见过施主。” 无憾无憾,一生无憾。 禾生怔在原地,忽地悲从中来。 · 宫中传得沸沸扬扬,说是圣人要立新来的如妃做皇后。而今谈起如妃,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都说跟景宁王妃年轻时,长得似有七成像。 淑妃头一个不高兴,向自己的乖儿子抱怨,“为何挑个那样的人进宫,你这不是成心让母妃心头不痛快吗?” 沈茂献上新得的明珠玉冠,亲自为淑妃戴上,嘴甜地夸了几句,将淑妃哄得喜笑颜开,这才开口解释:“她若没有那个模样,儿子还不屑送她入宫呢。母妃难道不觉得,圣人最近对我们母子,格外宠信吗?” 淑妃回想种种,觉得也是,暂且在心中不快压下,点头道:“还是我儿子聪明。” 沈茂不敢抢卫锦之功劳,“是儿子的门客聪明。” 淑妃想起卫锦之的模样,连忙揉揉沈茂的脸,“儿啊,和丑的人待久了,会变得一样丑的。除了必要事务相商,你还是不要和他多待。”淑妃紧紧眉头,叹一句:“长成那样,实在对不起爹妈啊。” 沈茂挤挤嘴角。只怕母妃还不知道,卫锦之才不丑呢,贼好看了,至少比父皇要英俊得多。 沈茂想,万一以后他登了帝位,卫锦之恢复本来面貌,以他那样祸国殃民的容貌,会不会出个街就被人用鲜花砸死了。病秧子身子弱,被花砸死还是有可能的。 哎,为了让病秧子长长久久地服侍他这位英伟之帝,以后还是下道命令,让他不得以真面貌示人。 禾生入宫时,正巧碰上沈茂出宫。两人在宫道上相遇,沈茂一见是她,两只眼睛都发光了。 这可是病秧子的最大弱点,得好好供着。沈茂试图以最友好的姿态打招呼,由于他常年浸淫在美色之中,此刻似笑非笑的僵硬嘴脸,看起来颇为猥琐。 加之他刚才吃了油炸之物嗓子干得紧一不小心咽了咽口水,这动作让禾生想起秋猎之时不好的事情,她恨不得避道而行。 沈茂开始补救自己的形象,没话找话:“王妃今日气色很好。” 禾生低眉,“三殿下也是一样。” 沈茂:“王妃今日头饰与衣裳甚是搭配。” 禾生回:“三殿下也是一样。” 沈茂继续道:“王妃好像瘦了点,得多多进补。” 禾生尴尬笑:“三殿下也是一样。” 沈茂松口气,耸耸眉头,心想,这一回,平陵王妃总该感受到他的善意了吧。 禾生头也不回,碎步快速往前。 到了德妃宫中,恰逢遇见如妃进宫请安,禾生与她撞个正着。 禾生不识得她,抬眼去望,视线触及她的脸,不由一滞。德妃适时提醒,“这是如妃。” 禾生赶忙行礼。 如妃怯怯地受了礼,没有久留,找了个理由匆匆离去。 禾生惊讶道:“母妃……她……” 德妃会心道:“别说是你,就连我,当初一见,还真以为是那位呢。” 禾生讶异:“亏得三殿下找来这么个人,也算得上是一件奇闻了。” 德妃笑了笑,“什么奇闻不奇闻的,我们只管过好自己的日子。井水不犯河水的,自是最好。她若借那张脸做些什么,我也不是好惹的。” 禾生隐隐有些担心,一想到太子背后两家人的势力,一日之间,说倒就倒,不得不叫人胆战心惊。 德妃拍拍她的手,知道她定是想起了废太子的事。体恤她胆子小,在这样的事情面前,自然是会害怕的。撇开话题道:“我有件重要事,你且凑过来。” 她说着,将周遭之人一个不留地全部遣下来,剩了禾生一个,这才放心轻声道:“漠北之事,圣人准备让灏儿前去解决。圣人有意让灏儿领五万大军,此次平定漠北内乱,有漠北四王子在,必定不会难到哪里去。待灏儿凯旋,便是大功一件。圣人要给他一个大大的赏赐。” 在德妃和沈灏身边待了这么久,禾生早已耳濡目染,学会听半句揣测全句,有些不敢相信,问:“东宫?” 德妃摸摸她鬓边的碎发,“圣人终归是看好灏儿的,你只管叫灏儿放心前去,务必要将此事办妥。” 禾生应下。 回府将德妃的话一传达,沈灏陷入沉思。事情肯定是要办好的,文书未下,圣人先同母妃交待,定是有原因的。是不放心他,想要稳住他,还是想让他做些别的? 无论如何,得先将漠北之事顺顺当当地办妥。 禾生贴着他的胸膛问,“要去多久,今年冬天能回来吗?” 沈灏拾起她的一捋青丝,道:“不知道,我会尽量赶回来同你守岁的。” 禾生道:“还有种树呢。”想到这,她愁眉苦脸地叹一句,“今年又得空着肚子去了。” 沈灏摸摸她的小肚腩,“来得晚,来得贵。” 一番*之后,他将她紧紧抱在怀里,柔声交待:“我不在的时候,你要照顾好自己,爬上爬下的事情不许做,每天记得多走走,但是也不要到处乱跑。” 禾生回抱住他,“你交待了这么多,怎么不告诉我,想你的时候,我该怎么办?” 沈灏的下巴轻轻抵在她的额头上,来回小幅度地磨蹭。“这个啊,还真没想过呢。” 过了数秒,他忽地一个鲤鱼打滚,抱着她从床上起来。“我有你的画像,你却没有我的,不如这样,我们现在画一个。” 禾生皱皱眉:“大半夜的,上哪找画师?” 沈灏伸出手指点点她,“自己画的,才够刻骨铭心。你来画。” 禾生捂嘴笑,“就我这画功?你不怕我将你化成个四不像?” 沈灏捏捏她的脸蛋,“那你可得当心了,若真画成四不像,后半夜我可要好好惩罚你。” 夫妻俩拿了作画的东西,他往床上去,掀了衣服问:“要不要来张裸的?” 禾生嗤一声:“不正经!” 沈灏不肯罢休,央她:“要画就画一套,有我半裸着床上歇息的,有我书案前奋笔疾书的,有我同你吃饭时的,诸如此类,都得一一画下来。” 禾生摊手表示罢工,“会累死的。” 沈灏柔声哄她:“反正时间多得是,你可以慢慢画。” 这一画,就是一个月。赶在沈灏出征之前,禾生终是将一套画了出来。 取名叫做“平陵王威武日常。” 沈灏问她,“为什么要叫威武日常?” 禾生想了想,耸耸肩:“这样听起来比较有气势,好像是什么名家名作之类的。” 沈灏低头翻看画作,脸色不太好。禾生凑过去问,“怎么样,我画得是不是很好?” 沈灏举起一张画作,命裴良上前,指着画问:“你告诉我,从这张画上,你看到了什么?” 裴良思考半天,答:“好像是个成精的狗尾草在进食?”说完后,他也觉得自己的回答太过匪夷所思,连忙请罪。 沈灏挥手让他下去,转过头冲禾生道:“听到了吗,狗尾巴草,你硬生生把我画成了一株成精的狗尾巴草。” 禾生连忙解释,“不是啊,这瘦瘦的一横一竖,代表的是你的身体,由于上次我看宗王叔头发少得快谢顶,然后你们沈家人好像都有这个毛病,我就想给你多画点头发,所以才有上面那搓毛茸茸的部分。” 她解释得好充分,沈灏竟无言以对。用了半个时辰欣赏画作,沈灏最终接受了他作为一株狗尾巴草存在的画作。 反正是她拿着睹物思人的,嗯,她喜欢就好。沈灏挤出尴尬的笑容,将一套画作郑重其事地塞到禾生怀中,亲了亲她,认真道:“那你一定要记得想我。” 禾生蹭蹭他,“我会天天看着画作想你的。” 沈灏:“……好的。” 沈灏远行前夕,圣人召其入宫,父子话聊,谈至深夜。 大军将出,禾生在城门前与沈灏道别。他驾驭着赤红战马,领着斗志昂扬的战士,朝北出发。 不知怎地,望着他离去的背影,禾生心中惴惴不安。总觉得,好像这次一分别,再次见他,就得是天荒地老之后的事情了。 城门之上,卫锦之负手挺立,沈茂手执纸扇,笑:“终于走了。” 卫锦之盯着城门下那个娇弱的身影,看得出神,并未理会他。 沈茂耸耸他肩,笑:“再忍忍,不过几个月的功夫,待我哄好了圣人,还怕你的小王妃到不了你怀中吗?” 卫锦之嫌弃地看他一眼,“庸俗。”说毕便走了。 沈茂倚在墙头,呸一声,“庸俗怎么着,我乐意。” 辗转已是十月,圣人旧疾复发,如妃伺候御前,日夜不相离。 一日,淑妃急召沈茂入宫,沈茂匆匆而入,殿内并无淑妃,只有如妃。 如妃先行行礼,眼前之人是她的救命恩人,无论何时何地何种身份,她都得对其礼遇。 沈茂回礼,“娘娘客气。” 自如妃入宫以来,从未像今天这般急急召人而来,定是有什么大事相告。 如妃细细道:“这几日圣人在病中,可能病糊涂了,嚷出了些话,我听了实在觉得不安,思来想去,还是先告知王爷。望王爷早做准备。” 沈茂皱眉:“但说无妨。” 如妃将那日圣人病中欲写下传位诏书的情形一五一十地说出来,最后不忘加重语气,“圣人想立的,是二殿下。” 沈茂只觉得耳边轰地一声。花了这么多心思,结果还是入不了圣人的眼,换谁谁都不会甘心。所以他一而再再而三地问,“可否听错,圣人说的,兴许是三,并非二。” 如妃瞧他一眼,有些不忍心,低头道:“圣人喊的,是二殿下的名讳。” 沈茂一拳挥在墙壁上。 本以为进献了同圣人朝思暮想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入宫,趁着沈灏不在京中的这段时日,能够好好地讨圣人欢心,趁机定下王储之事,没想到,圣人心中却还是偏向了沈灏。 凭什么! 如妃有些被吓住,上前查探,安慰道:“王爷莫急,圣人尚未立旨,只是一时胡话也未可知。” 沈茂攒紧拳头。 将事情同卫锦之一说,卫锦之并无多大反应,淡淡道:“若非亲耳听见,不能尽信。” 沈茂想想也觉得是,万一如妃坑他们呢? 这种事情,还是得自己亲自确认才好。 有如妃在,沈茂想要进宫见圣人一面并不难。之前圣人有旨,病中不许人探望,沈茂也算是除了如妃之外,面圣的第二人了。 沈茂脚踏靴子,放轻脚步朝里走去,听得圣人喊道:“是灏儿吗?” 沈茂一时没听清,以为他在喊自己,慌慌忙忙上前,望见圣人躺在病榻上,从被下伸出一只手来。 沈茂上前握住圣人的手,道:“阿耶,我在这呢。” 圣人迷迷糊糊睁开眼,“灏儿啊,你回来了,漠北的事情,怎么样了。” 沈茂心一梗。 圣人继续道:“灏儿,你是个好孩子,阿耶这一病,不知道还能不能好了,日后这江山社稷的担子,就交到你手上了。定要好好守护父辈们辛苦打下来的江山啊。” 沈茂内心复杂,另一只垂着的手,指甲几乎掐到肉里去。他尽可能平稳着声音问:“阿耶,不一定要交给我的,老三也可以,他也能担起这江山社稷。” 圣人摆摆手,“不行,老三做不到。” 沈茂咬牙切齿问:“为什么老三做不到?” 圣人的声音越来越小,估计是要睡着了。“老三,太笨。” 这句话轻飘飘地从沈茂的左耳钻进,一股溜烟蹿进他的脑袋,转瞬化作牛皮糖,死死地黏在记忆深处。 以至于回府的路上,他什么都想不了,脑海里一直重复这句话。像中了诅咒一般,嘴上也念叨:“太笨?” 直到入了书房,一眼望见白衣飘飘的卫锦之,沈茂这才反应过来,摔了满桌的书,“老子哪笨了!” 卫锦之思虑半晌,吐出一句话:“没看出来,圣人倒是挺了解你这个儿子的。” 沈茂重重地喊一声:“卫锦之!是不是想摸老虎头!小心我揍你!” 卫锦之朝他走去,伸手朝他头上摸了摸,一副淡定的模样,面无表情道:“殿下,气度。” 沈茂几欲抓狂。 半个时辰后,沈茂拿冰块敷一脸降火气,翘着二郎腿问:“你瞧着这事情,还有转机吗?圣人可能回心转意想要改立我吗?” 卫锦之沉吟,继而道:“应该不太可能。依圣人心意,他或许一开始就没正眼瞧过你这个儿子。” 沈茂不解,“这一年多来,我办的事,圣人没有一件不大加夸赞的,怎么事到如今,倒跟变了个人似的,难不成真病糊涂了?” 卫锦之未发表意见。事情是怎样的,他已经没有心思去关心,当务之急,是接下来该怎么做。 沈茂激动道:“反!老子要反!” 卫锦之应道:“可行。正如你以前所说,如若圣人不定你,你便自己定自己。大不了一场谋逆,太子失败了,我们却可以成功。” 沈茂怂了,刚才只是随口说着玩玩的,“真要反啊?” 卫锦之朝他望一眼,眼神里有淡淡的鄙视,“怎么,你以为我说话逗你玩呢?”   ☆、102|第102章 沈茂微怔,目光变得深邃,往旁看了眼,忽地回过头问卫锦之:“有多大把握能成事?” 卫锦之笑:“如今这诺大的望京城,平陵王不在,你还不是想做什么做什么?” 沈茂被点醒。是了,他手上握着卫锦之挣来的防卫军以及周边云州三城的兵力,宫中有如妃和母妃做接应,且沈灏如今远在千里之外,若想起事,确实不难。 沈茂低下头,面上神情犹豫不决。只是,真的已经到了逼宫这一步吗? 卫锦之含笑,仿佛看穿他心中所想。有些事情,不能逼,也逼不得。他拂袖负手在背,静静往屋子外面走。 三日后,卫锦之回宫叙职。 藏书阁的小太监久未曾见卫锦之,知他是三殿下跟前红人,远远喊上一句:“王大人。”躬腰端了杯茶,高高举过头顶,请他喝茶。 卫锦之接过茶,谦卑道:“公公客气。”手往茶盖上一捂,指尖略有热度,知是热茶。藏书阁一向不备热茶,定是宫中贵人到此。 开口问:“阁中来的是哪位?” 那小太监一愣,紧接着笑嘻嘻道:“是如妃娘娘来了,说是要找什么莲花佛陀经。”小太监声音渐小,谄媚地凑近前来:“那位如今可是红日中天,听说脾气不太好,大人可千万小心着,能避则避。” 自认为给卫锦之提了个醒,送了个人情,小太监心中很是得意,跟前听得卫锦之小声答谢:“谢公公贵言。” 小太监笑笑,屁颠屁颠地走开了。 卫锦之脱鞋进了阁,前头值班的屈中直一见他来,当即松了口气,大有解脱之意。屈中直指指层上,道:“好生伺候着。” 卫锦之作揖受命。 敛起浅青袍角,自二层楼阁而上,拐角处有一扶梯,略陡,上头有人伸过一双手来,藕白细腻,似白玉无瑕。 女子柔柔的声音透着几丝恭敬:“家主。” 卫锦之扫了扫她伸来的手,随即移开视线,扶袍而上。 如妃略一愣,颇为尴尬地收回手,小心翼翼地垂下视线,并不敢与之对视,跟随他走到书阁暗角处。 卫锦之回过身来,刻意压低声音,“东西拿到了吗?” 如妃点点头,从袖子里掏出一方金玉小盒,“拿到了。” 他并不急着去拿东西,而是问:“上面写了些什么?” 如妃摇头,“无家主之命,奴婢不敢乱动,并未相看。” 卫锦之摆摆手,声音淡淡的,“你先看。” 如妃有些犹豫,从盒子里拿出一巾明黄圣旨。这是家主命她找的圣人定嫡圣旨,她在圣人身边整整找了三月,终是皇天不负有心人,被她找到了。 略扫视之,脸色一变,随即又恢复正常,“一切正如家主所料,圣人欲立二殿下。” 卫锦之点点头,指了指案头的笔墨,“都备好了,你开始吧。” 是让她誊抄一份。 如妃做卫家暗卫时,除了一张脸肖似景宁王妃之外,她还有另一门绝活——仿人笔迹。送她入宫后,卫锦之更是让她暗中临摹圣人笔迹。现如今,已经到了可以以假乱真的程度。 誊抄至末尾,卫锦之忽地靠近,低下头在她耳边轻轻道:“再加上一句。” 如妃心跳一滞,低声问:“但凭家主吩咐。” 卫锦之沉吟片刻,而后用爽朗而错落有致的嗓音一字字念道:“皇三子沈茂为人狡奸,意图不轨,贬为庶人,发配通州,永世不得入望京。” “家主……”如妃惊讶地抬起头来。 卫锦之移开步子,望向窗外,下巴微仰,“让你加就加,莫多言。” 如妃低眉顺眼:“是。” 沈茂当晚借探望淑妃急病之由进了宫,入淑妃所居宫殿之后,待了片刻,暗中绕道去了承天殿。 如妃白天才刚见过卫锦之,离开前卫锦之有嘱咐:入夜三殿下定会入宫相见。因此当夜见到沈茂出现时,并未觉得意外。 沈茂没什么耐心,任何烦心事,在心中都搁不过三日。白天卫锦之回宫叙职之后,回来便道,如妃有要事相禀。 于是晚上他便来了。承天殿的人,除了李福全,基本已经全部换成如妃的人,她有心计有手段,从不招惹其他嫔妃,只一心为着他们的大事,倒是颗好棋子。 如妃领他去后殿,从书架后头拿出金玉盒子来。 “是圣旨。圣人偷偷藏起来的,我也是找了许久才找到。” 如妃小心翼翼地金玉盒捧过去,沈茂双手拿着盒子,小小一方盒,此时却如同有千斤重一般。 他忽地有些害怕,不敢打开来看。 一直想要得到的圣旨,唯恐上面落的名字不是他的。 随即他很快意识到自己的恐惧情绪,莫名有些想笑。都已经走到这一步了,千难万险都过来了,若是止步于此,岂不惹人笑话。 颤着手,沈茂终是掰开盒子上的暗锁,端端正正地取出圣旨来看。 却是他想错了,那上面落了他的名字——和沈灏的一起,只不过,于沈灏而言,这是一旨落定大旨,于他而言,却是一道废黜之旨。 沈茂沉默着没说话,几秒后,面无表情地将圣旨放了回去。 他转过身对着如妃道:“从今往后,还请娘娘对父皇多加照看。” 如妃一愣,完全没有料到沈茂会是这种反应。难道家主的猜想是错误的,三皇子并不想要谋反了? 随即又听得沈茂寒声一句:“方才那道旨,并不是真的,听闻娘娘有一手好笔墨,请为我重新写一道新的。” 如妃整颗心都提起来了,以为他看破了卫锦之的计谋,不敢上前,不敢应答,怔怔站着。直到沈茂与她擦肩而过时,撂下一句:“吾朝之皇,唯皇三子茂,方能单此重任。娘娘可千万不要临摹错了。前朝的事,自有我与王大人操心,后宫的事,有母妃与您,我们的大事,指日可待。” 如妃松口气,落落行礼应下:“是。” 沈茂的动作很迅速,他甚至联合了东宫余党的势力,许诺登基为皇之后,必恢复其应有地位。淑妃调动娘家势力,准备倾其所有助沈茂一臂之力。 太医院院首依照沈茂意思,瞒下圣人真实病况,对外宣称病情已好转,只需寻常静养。如妃依照卫锦之的意思,每日给圣人下少量的药,圣人终日昏迷不醒。 仗着如妃以假乱真的笔迹,沈茂堂而皇之接过监国之务。梅家人自是站出来反对,并联合一众朝中势力,请求面圣。 自是被沈茂以各种理由挡了回去。梅中书察觉不对劲,命人往边疆送密信,信使刚出府,便被人斩于马下。 如今的望京城,早已被沈茂围监得滴水不漏,虽然费了很大劲才勉强将沈灏留在京中的势力压制下来,却依旧达成了目的。 不出意外,沈灏至少还需三月方能回京。只要在下月的祭天大典上,将如妃假写的圣旨一颁布,届时水到渠成,当着满朝文武大臣,他便是名正言顺的皇储。 若是沈灏回京质疑,那便是谋逆,是意图不轨,他便有理由堂而皇之地将“逆贼”灭掉。 沈茂坐在明生阁议事厅的主位上,左边是归顺一党,右边是以梅中书为首的沈灏党,吹胡子瞪眼睛地望着他。 沈茂翻了个白眼,心中腹诽:瞧什么瞧,待老子登基之后,通通将你们都罢官! 面上却是和蔼得很,笑着问:“近来望京城盗贼猖獗,应从鄞州调兵加强城内城外的防卫,梅大人以为如何?” 梅中书自是没什么好话。整个望京城,被封得那叫一个严严实实,连个书信都传不出去,现如今又要从鄞州调兵,摆明了就是要有所谋事。 梅中书只恨不得府中密使能化成一只只鸟,将消息传来远在关外的沈灏手中才好。 一场议事,说得好听是议论,实则全是沈茂一人在自说自话。凡是提出反对意见的,沈茂通通采取耳聋措施——横竖就是假装没听到! 没过几天,便有胆子大的站出来指责沈茂,沈茂随便套了个罪名,将其全家斩首。这还不够,他干脆弄了个行宫,将朝中各位重臣的家眷通通请入行宫,名曰待客赏花,实为囚禁。 一时间,众臣噤声,无人敢出头。 德妃请禾生入宫的时候,庆幸道:“还好他们没敢动你。” 禾生终日待在王府,完全不清楚外面发生了什么,满头雾水。待德妃将这些时日京中的动荡不安悉数道来,禾生一懵,惊讶道:“太子之鉴犹在昨日,三殿下竟这般大胆!” 德妃摇摇头,神情愤然却又无可奈何:“他动作太快,而且不知施了什么法子,竟然拿到了周边三州的调兵虎符。如今圣人在承天殿闭门不出,就连我也没办法与之相见。” 她说着,忽地眼角闪过一丝悲伤之情,攀着禾生的肩,嘱托:“皇权之下,血流成河,自古至今,从来如此。你要逃出去,往南边的明州城去,那里离望京最近,且守城太守乃是灏儿的人,只要你逃了出去,我们便还能有一线生机。”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纵使禾生再没有忧患意识,此刻也觉得形势紧迫,已到了火烧眉头之时。 回了府,她命人往景宁王府和六皇子府上去,不到一刻功夫,小厮回来复命,说是景宁王妃与六皇子妃皆被请到别苑行宫,不在府邸。 禾生捂着胸口,想到千里之外的沈灏。 三殿下与王爷一向敌对,若是三殿下顺利登基,一定不会放过王爷。更何况如今王爷手握重兵,如今虽身在关外,对于三殿下而言,却是个莫大威胁。 他一定会想办法除了王爷的。不行,她得尽快逃出去,尽快派人将望京的情势告诉他。 禾生想要再次进宫与德妃相商,却被宫中如妃的懿旨挡了回来。说是德妃病恙,不宜见客。 禾生心一悬,只得另作打算。 裴良自行请命,说要去关外找沈灏。禾生当即拒绝,皱眉道:“你时常跟在王爷身边,行踪太过惹人注目,且三殿下既然敢如此行事,定是早有所防备,指不定你刚出这大门,便会被他的人拦了下来。” 翠玉自告奋勇,“那我去,我一个弱女子,没人会注意的。” 禾生摇摇头,“你就更不行了。只怕还没到关外,便被人掳了去。” 裴良翠玉急得满头大汗。禾生想起德妃所言,心想,无论如何,得先出了这望京城,才能想办法给王爷报信。 三殿下囚了重臣家眷,想必为得就是起事之时,对众人有所牵制。如今她还有机会逃出去,便得尽快行动。 思前想后,终是想到了一个人。禾生招手唤翠玉前来,亲笔写了封信,托她前去请人。 宋瑶出府时,偷摸着从后门而出,穿了丫鬟的衣裳,拿着食盒跟着翠玉上了马车。 马车一路稳健而行,到了平陵王府外,翠玉扶她下车。 过了拱花门,宋瑶忽地有些迟疑,脚步微滞,不敢进屋去。 这些日子望京城发生的事,她何尝不知道呢。她时刻关注着临阳哥哥的动向,奈何临阳哥哥多日不曾来找过她,为了能听到与他有关的事,她几乎变着法地向人打听。 她知道,这京里的一切动荡,都是临阳哥哥造成的。那个绣花枕头的三殿下,是没有这般本事的。 她心想,既然这些都是临阳哥哥想做的事,他想帮三殿下夺皇位,想要控制这京中局面,那么她一定会支持他的。 可是,一想到禾生,她又觉得愧疚。 她是禾生的朋友,如今却支持着与平陵王相对的敌人。宋瑶百般纠结,一进屋见着禾生,纵步上前一把将她搂住。 宋瑶内心实在煎熬,差一点吞口而出便要说声对不起,禾生没有心思再去关心她的小心思,迫不及待将所求之事一一相告。 宋瑶一愣,“出城?” 禾生握住她的手,“如今,只有你才能助我出城,我别无所求,阿瑶,请你帮帮我。” 宋瑶将脑袋一偏,“若想出城,你出去便是,何必需要我来帮。” 禾生缓缓放开她的手,“阿瑶,你知道王大人他们想做什么的,我不能坐视不管,王爷是我的夫君,我必须出城告知他。” 宋瑶思忖半秒。这短短的时间里,她脑中闪过许许多多的念头,例如禾生对她的好,例如临阳对她的重要性。 或许,放禾生出城,临阳哥哥便不会再纠缠与她了。 宋瑶点头应下,“我帮你便是。” 两人商议过后,决定择日不如撞日,当天下午禾生便假扮成宋瑶的丫鬟,藏于马车内,与她一起出城。 守城的是沈茂府中一员小将,见过宋瑶几次,知她是卫锦之的相好,无意阻拦,只随便盘问了两句,便要放她出去。 另一边,卫锦之正与沈茂议事,满座皆是党派重臣。 小厮上前来禀,卫锦之只听了两句,便急匆匆往屋外赶,留下满屋子人。众人目瞪口呆,事情还没说完,人怎么就走了。 为首的乃是沈茂大舅舅,不太高兴地望向沈茂,“一介白衣,未免轻狂太过。” 沈茂扯扯嘴角笑,“定是有什么要事,大舅莫气,待他回来,定让他给叔伯们道歉。” 沈茂大舅抿抿嘴角,哼一声。 沈茂借出恭之时,将禀事的小厮喊到跟前,问:“方才与王大人说了些什么?” 小厮道:“宋姑娘出城去了。” 沈茂一拍大腿,难道这么急,十有*是赶着去拦心上人了。啧,那日还说人宋姑娘是枚棋子,这不,刚要出城,卫锦之慌得跟什么似的,待他回来,定要好好说一番! 宋瑶坐回马车,一颗心跳得极快,因怕被人识破,命马夫急速赶路。 马车颠簸,一路往城门奔。两人险些坐不住,晃得七上八下,只拼命握住对方的手。 禾生道:“阿瑶,谢谢你。” 宋瑶摇摇头,“你若真想谢我,便答应我一件事,可好?”她厚着脸皮将此话说出,面上憋得通红。 禾生自是应下:“你说便是。” 宋瑶张嘴,却不知该如何说起。想了许久,内心越发不安,生怕自己再无机会说出,咬咬牙道:“若你能成功逃到明州,他日平陵王与三殿下一战之时,若三殿下不幸战败,能否饶临阳哥哥一命?” 禾生听她这话,当即便笑了起来,“阿瑶,这话应该反过来由我向你说才是。” 宋瑶咬住嘴唇,脸上因羞愧而发红。 禾生捏捏她的手,“阿瑶,这事与你无关,你莫把我方才的话话放在心上。” 宋瑶刚要抬头说什么,听得马车外一阵震天声响,掀了窗帘往外探,见后面似有千军万马,尘土飞扬,朝他们策马而来。 灰蒙蒙的一片,声势浩大,宋瑶清晰地瞧见一人自朦胧中破军而来,一袭白衣,袍角飞扬。 是临阳哥哥! 宋瑶紧张地坐回去,朝前头马夫交待:“再快点!” 禾生见她面色不对,刚要往外探,被宋瑶一把扼住。抬头入眼即是宋瑶惊慌的眸子,“我去引开他。” 禾生一愣,紧接着便见宋瑶撩开了车帘。 她还没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便听得宋瑶低低的一句:“这是我欠你的。” 风将厚绸帘子往上掀起,扑扑地往马车内厢灌,禾生被吹得根本睁不开眼,用手挡住迎面而来的烈风,隔着手指缝隙,有一抹粉红往车下坠去。 禾生大喊一声“阿瑶”,伸出的手却没得及拉住她的衣袍。 随行的将士禀:“大人,有人跳了马车。” 卫锦之闻言,朝前望去,彼时马蹄自小道踏过,尽染泥泞,他勒住马,往旁看了一眼,只一眼,便继续马不停蹄地往前赶。 宋瑶躺在杂草丛生的污地里,下半身已完全失去知觉,她盼望着能以自己的坠马来止住他的脚步,却不想,只换来他冷冷的一瞥。 卫锦之骑在马车,憋一口气,终是忍不住往后交待一句“将刚才坠马的姑娘带回去好生照顾”,言罢,加速行进,死盯着前方飞奔的马车。 禾生知是有人追了上来,一边担心着宋瑶的伤势,一边又怕被人抓回去,又惊又慌,抓紧了衣袖,嘴上祈祷着。 马车一路往前赶,马儿完全失控,车夫有些害怕,朝里面道:“姑娘,还要继续往前吗?” 禾生抖着声答:“继续,不要停!” 不知行了多久,颠沛晃荡始终未曾停下来,她也不希望停下来,若是停了下来,那便代表着她会被抓住。所以,只有死命地往前赶,才是她的唯一出路。 忽地前方马夫惊叫一声,“前面是死路!” 随即便听得噗通一声有人跳下车去,禾生掀了车帘,望见前方竟是悬崖,发了狂的马儿撒腿地往前跑,而马夫早已不知所踪。 第103章 大结局   前面便是千丈深渊,禾生紧拽住马车内栏,脑海闪过沈灏的脸。   今日这劫,怕是逃不过了。   风声在耳边呼啸而过,她闭上眼,深呼吸一口,尽量让自己不要害怕。   后面跟来的将士见前方是悬崖,纷纷勒住马,唯见一人不顾一切,疯了一般往前踏马而行。   “大人!”   卫锦之纵身一跃,弃马纵身一跳。   马头前闪过黑影,禾生抬头望,一见是他,惊讶异然。想到他是三殿下的人,心一下子又悬起来,愤然道:“救我作甚,你们休想拿我来威胁王爷。”   卫锦之没理她,他勒住马绳,用尽全身力气,试图制服癫狂的烈马。   禾生震惊,这人怎么了,难不成想和她一起死么!   马儿力气太大,他拖着病残身躯,无法像以前那般发力。千钧一发之时,他往里一捞,将她紧紧搂住,飞身往下跳。   只迟一秒,他们便会随着马车坠入深渊。还好,他们及时弃了马车。   卫锦之抱着禾生,两人往下滚,他用尽力气将她往上推。   一路滚至悬崖边,他摸索着解下自己衣带,往她腰上一捆,另一头打成结往旁边的大石头处扔,希望能止住她的下落。   半边身子悬在半空,他攀住粗糙不平的石崖边缘,手掌早已被磨得血肉模糊。   所幸,她并未随着他一起下坠。   禾生战战兢兢地望着身下的深渊,卫锦之一只手艰难地攀在石崖上,只需一点小小的动作,便足以让他粉身碎骨。   她心里盘算着,若是一脚踢下去,他死了,三殿下也就没了后援,说不定就不能再与王爷作对了。   卫锦之却在这时抬头冲她一笑,“还好你没事。”   禾生心一滞,仅仅犹豫了半秒,身后便有士兵赶着上前来相救。   除掉敌方的最好时机,被她错过了。   卫锦之被扶了上来之后,并未来得及查看自己的伤口,他身上白袍尽染血迹,衣衫破损,他却只关心一件事——   “阿生,有哪里受伤了吗?”   这样的语气,让禾生很是不习惯。她没有力气开口,经历这一连串的意外惊险,她早已筋疲力尽,现如今睁眼看人,只觉得混沌一片,眼前忽地一暗,便昏了过去。   卫锦之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拦腰将她抱起,一步步朝前走,吩咐周围人道:“将宫里最好的太医召到三王府。”   沈茂听闻卫锦之回府,正好议事结束,他急急地便往卫锦之的院子赶。刚到门口,便看见宫里的太医提着药箱,屋里头的侍女捧着浸血的毛巾和铜盆出入,沈茂一惊,踢开门便喊:“王小八!”   “殿下,斯文。”   沈茂闻声望去,见卫锦之着一袭中衣,身上披着白狐大氅,安静而专注地盯着床榻之上的人。   见他没事,沈茂松下一口气,大咧咧往里走去,“床上躺着的是谁,你的宋姑娘?”   往前挪两步,瞧见榻上躺着的,是脸色苍白的禾生。沈茂皱眉,指着禾生道:“你怎么把她带回来了?”思及刚才卫锦之慌忙出门,难不成也是为了这小妮子么?   卫锦之丝毫没有要跟他解释的意思,开口淡淡道:“祭天大典在即,一切都在掌握之中,殿下只管好好做你的皇储,其他的事,就不用殿下操心了。”   沈茂往后退一步,故作轻松,双手放在后脑勺,“你这是什么话,我不操心谁操心,万一你干出什么人神共愤的事呢。”   卫锦之沉默片刻,而后缓缓道:“殿下,有一事相商。”   沈茂挑了挑眉,“说。”   卫锦之伸出手,往床边探去,“我在她身边消失得太久太久了,我要做回当年的卫家二郎。”   沈茂太阳穴一紧,“这个嘛……也不是不行……”只是有些棘手,“卫二”早已是个死去的人,如此一来,便得费些口舌解释了。   听得卫锦之又道:“殿下不必为难,我不会以真面目示于旁人,仅仅只想在她面前露出真颜而已。”   沈茂哈一声,随即笑道:“这样的小事,你自己做主便好,何需问我。”   卫锦之转过眸子,神情认真,“殿下为上,臣为下,自当事事相禀。”   沈茂听得心里头爽欢爽欢的,大手一挥:“有啥事就派人来喊我,不打搅你了哈。”   卫锦之守着禾生,直到她醒来。   此时已是深夜,他却丝毫不曾有困意,望着床榻上的人眼皮微动,一颗心缓缓提了起来。   随着她的睁眼,他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是如何扑通作响。   而后他背过身去,伸手摘下了自己脸上的□□。   禾生醒来,便于黑暗之中,望见一人独立床头,缓缓撕开脸上的皮。   惊悚至极。这是地狱吗,她已经死了吗?   她止不住地下尖叫起来,被人一把捂住嘴。   惊恐之中,清秀男子柔声相待:“阿生,你这般叫法,全府的人都会吓醒。”   禾生心头猛地一跳,往后缩,问:“你是谁?”她从未见过这人。   卫锦之起身拿来蜡烛,往脸上一照,笑着看她:“是我,卫二。”   禾生想,她果真是死了,不然怎么会见到死去的卫二呢。   禾生不记得卫二模样,下意识问他:“你怎么还没投胎?”   卫锦之轻轻笑起来,撂下烛台,伸手往她脸上一抚,手心烫烫的,往她肌肤上多蹭了几下。   “你看,是热的,我是活人,没死。”   禾生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卫锦之坐下,想去握她的手,被她防备地挡开了。卫锦之没法,只得改而拉她的衣袖。   他微低着头,旁边烛台辉辉,昏昏暗暗的烛光映在他脸上,长浓睫毛随着呼吸声而呼呼颤颤。   他开口,缓缓将前事因果尽数告知。   禾生只觉得耳边轰的一声有什么炸开了,眼前这个男人,竟是在她身边蛰伏已久的王大人,是她刚嫁过去便没了的卫锦之!   她觉得眼前的人简直可怕至极,一下生一下死的,加上卫家人的刻薄嘴脸,禾生几乎是瞬间冲他低吼:“你走开!”   卫锦之一怔,眸中神色黯淡。果然她是恨他的。   他一动不动地看着她,万般柔情满溢而出。纵使她害怕他,讨厌他,无论怎样都没关系,这一次,他再也不会从她身边走开了。   禾生紧攒着锦被,颤颤发抖,她觉得自己好像掉进了无底漩涡,而眼前这个人便是罪魁祸首。   他要假死,娶了她冲喜以掩人耳目,诈死归来后,为何还要化身王大人接近她?宋瑶呢,他不是爱慕阿瑶吗,他为何还要将一切事实告诉她,他到底想做些什么!   禾生只觉得脑子乱成一团浆糊,思绪理不清斩不断,她越是焦急,卫锦之就越是淡然。   他知道,这样的事情太过难以接受,她需要一点时间缓缓。   卫锦之起身,唤了两个丫鬟上前,吩咐道:“好生伺候着夫人。”转身又对禾生道,“阿生,你先休息,我明日再来看你。”   言罢,迈着步子往门外去。   禾生听得噹噹一声,有人将屋子上了锁。她赤脚下床试图往屋外去,被丫鬟拉了回来,“夫人,快歇息吧。”   禾生既惊恐又愤然:“不要叫我夫人,我是平陵王妃!”   两丫鬟面面相觑,假装没听到,将头埋得低低的。   禾生整宿未眠。   她满心满念地都是沈灏。禾生将自己抱紧,从未觉得像今日今时这般思念过他,她想逃出去,想要去见他,想要被他揽在怀里轻轻柔柔地唤一声“阿生”。   晨起卫锦之过来时,见她双目无神地斜坐在窗边,一听到脚步声,回头望他,眼神瞬间变得可怖。   “放我出去。”   卫锦之走到她跟前,抬手去抚她鬓边的绒毛。他背着光,晨曦在他周身笼成一层淡淡的圈,他说话的神情,仿佛是在看着这个世界最美好的事物。   “阿生,我在这里,你还要去哪?”   禾生挥开他的手,狠狠瞪他:“我要去找王爷,在他身边,才是我该有的归宿!现如今我已嫁于他,与卫家的婚约也已解除作废,我与你,已无半点瓜葛!”   卫锦之挨着她坐下,忽地一把伸手将她狠狠抱住,任凭她如何挣扎,甚至连撕咬都用上了,他却依旧不松手。   “你是我的,从始至终都是,从今往后,世上再无平陵王妃,你是我卫锦之的妻子。”   禾生听得浑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他果然有所图谋,他竟然还厚着脸皮说她是他的妻子!   “我是王爷的妻子,是他的,不是你的!”禾生喊着,竭尽全力地想从他的怀里挣开,一口利齿咬在他的肩头,因太过用力,唇齿间皆是一片血腥之味。   他低低地笑了,像是没有痛觉一般,伏在她耳边细细碎语:“阿生。”   他喃喃地唤着她的名字,每一个字音从舌尖而过,像是在念着稀世珍宝的名字,期待而兴奋。   她终是没了力气,像个松线木偶一般,任由他搂抱在怀。   相比于三殿下的谋逆,她觉得卫锦之未死的真相像块大石头一般,压得她喘不过气。   卫锦之抽出一只手,为她擦拭眼泪,怜惜道:“阿生,现如今你恨我,这是正常的,待日子一久,你也就恨不起来了。你那么善良,我一直知道的。”   禾生连与他辩驳的力气都没有,眼神撇到一旁。   “你要助三殿下谋逆对不对?”   卫锦之轻轻一笑,“这样的杂事,阿生你不需要去想。你好好养伤,太医说了,你坠下马车的时候不慎压了脚腕,得静养着,才能痊愈。”   禾生望向自己的脚腕,那里巨疼无比,走两步都觉得无力,原来是因为这个。她忽地又觉得悲凉,就算有了机会让她逃出去,没走几步她自己就会先倒下。   在屋里闷了半月,她始终不愿意与他多说一句话。刚开始他还会一个劲地找话题,到后来,索性也不说话,就静静地看着她。   许是怕她在屋里闷坏了,他推她出去赏花。彼时已是十月,金菊盛放,团团朵朵,簇拥着热闹。   他捧了花往她跟前,殷勤献好。   禾生看都没看一眼,拿起花束便往他身上砸去。   “就算你将我囚上一辈子,我也不可能多看你一眼!”她的声音急躁冲动,像是恨不得立马与他撇清关系一般。   卫锦之从地上捡起被她摔碎的花瓣,指尖轻轻捻压,涔出的花汁顺着玉盖似的指甲往下滴滑。   他有的是耐心。   禾生觉得自己活这么大,从未像现在这般恶毒,可是无论她如何刻薄待他,说多么狠毒的话,他就是没有半点表情变化。   他仿佛永远都是这么地好脾气,对她的刻薄照单全收。   三王府往来人群太多,卫锦之单独另僻一方院府,望能终日与禾生相守。就连沈茂有事相商,也得亲自登门。所幸需要在外处理的事情已完成得差不多,他足不出户即可应对剩下的事情。   沈茂上门来的时候,卫锦之正在哄禾生进食。   沈茂揪住一个小厮便问,“你家大人呢?”   小厮答:“大人在东厢房。”   沈茂往东厢房去,刚到院门口,便听得里面传来喊声和碗筷摔地的声音。   紧接着便见卫锦之满身狼藉地被人赶了出来。   沈茂一愣,紧接着立马明白过来。想必是病秧子又碰了一鼻子灰。气咧咧就要冲上去,“这小妮子反了天哈!”卷起袖子抬脚踢门。   卫锦之将他拦下,生怕屋里头的人吓着了,转过头生气对沈茂道:“殿下这是要作甚!”   沈茂气焰消下来,“帮你出气啊。”   卫锦之甩袖,将他拉到院子外面,“这是我的家事,无需殿下插手。殿下来此,可有要事?”   沈茂小声嘟嚷一句,“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忽地前方有将士进府来禀,说是城外五十里外的驿站,有军队驻扎。   沈卫二人一愣,将士的禀话声音大而洪亮,禾生在屋里也听到了,当即趿鞋从屋里跑出来,问:“是王爷吗?”   沈卫同时看向禀话的将士,将士将下半句还没来及说的话,小心翼翼上报:“依军队标识,是平陵王所属军队。”   禾生喜不自禁,她几乎忘记自己的脚伤,恨不得欢喜雀跃地旋转。是王爷,他来救她了!   “小贱人,别高兴得太早。”沈茂狠狠朝她瞪一眼,甩袖而去。   卫锦之皱了皱眉,匆匆跟了上去。独留禾生一人兴高采烈地遥想沈灏进城的意气风发。   只要有王爷在,三殿下的阴谋就不会得逞。   她知道的,他一定会赢。   ·   沈茂与一干拥立之臣在小书房议事。   卫锦之百思不得其解,一针见血地问:“平陵王为何提前回京?”依照计划,此刻平陵王应该正在关外与漠北皇室叛乱分子厮杀,根本□□无力。他走了,漠北皇室的内乱谁来平定,难不成漠北四王子亲自上么?   退一万步讲,就算关外的事情提前结束了,他回望京,为何一路都无人通传,待众人反应过来时,他已离城不远。明明盯得那么紧,为何他还能一路北下驻扎城外?   这中间,一定有他们不小心忽略掉的地方。   卫锦之无心听他们再议,起身往外,派人前去探查。   半个时辰后,卫锦之气冲冲地推屋而入,不顾众人的眼光,当众质问沈茂:“数月前,你是否背着我放了一个老太监出宫?”   沈茂好面子,抿抿嘴,不习惯被他当众怒斥,硬着腰杆子道:“你这是什么态度,我放个太监出宫怎么了,那老太监是以前伺候过我的,年近六十了,好不容易央我一回,想要回家团圆,又老又钝的,难不成还能出什么岔子!”   卫锦之气得拿过旁边几案上的花瓶便往地上砸,“竖子!”   筹谋了这么久的计划,眼前着就要成功了,竟然就这么被他给弄折了,可气可叹可恨!那老太监虽老,以前却是练过武的,并且伺候过圣人一段时间,虽身处杂物库,实则是圣人的心腹。据探子来报,消息就是那老太监放给沈灏的。   众人一惊,沈茂也被吓住了,壮着胆子喊卫锦之一声,见他气得面色发白,捂着胸口就要吐血。当即明白事情并不像他想的那么简单,将众人遣散之后,径直拉着卫锦之的衣袖便开始道歉:“卫二,这事是我错了,当务之急是如何挡住二哥的军队,你得想想法子,我可就全靠你了。”   卫锦之狠狠挥开他的手,“你当我神仙不成,捅了篓子只管问我要法子?”   此时又有人来报,说是行宫被破,一干重臣家属悉数不知所踪。   卫锦之气得一掌往墙上捶去,沈茂及时以身体挡住了他的拳头,虽被这一连串的坏消息吓得脸色苍白,却还是颤着声朝卫锦之笑:“我知道你一定有法子的。”   卫锦之握紧拳头。   他费了那么大的劲,好不容易才将沈灏京中势力压制铲除,如今行宫被破,想来沈灏那边竟还有残留势力。   卫锦之松开眉头,叹一口气,道:“行宫的人,定是被二殿下救走的,除他之外,想来没有第二个人能做到了。没了诸臣把柄在手,我们需尽快起事。殿下,即刻下命,封锁城门,调三千将士与城门守候,凡靠近城门者,一律格杀勿论。明日午时,提前行祭天大典。”   沈茂点点头,后背仍旧有些发凉,“行了祭天大典,旨意一颁布,我便是皇储,想来就算老二想攻城,届时也占不到理。”   卫锦之点头,“正是如此。”   沈茂想了想,还是不放心,与他道:“虽然没了群臣家眷,可我们还有那个小妮子啊,万一……”他砸吧嘴巴,将不吉祥的词咽下去,继续道:“到时候将小妮子一搬,老二那么宠她,说不定就降了……”   话未说完,被卫锦之当即打断,他斩钉截铁道:“不行!”   沈茂央求他,“又不动她,就拿她做个幌子而已,伤不到的。”   卫锦之狠瞪他,“想都别想。”   沈茂皱皱眉,只得作罢。心中腹诽,自古红颜多祸水,瞧病秧子如今这模样,古人的话还是有几分道理的。若明日情势所迫,哼,他要做什么,病秧子未必挡得住。   卫锦之来了禾生屋里,见她脸上精神奕奕,比起之前的样子,气色要好了很多。   纵然她的好心情是因为另一个男人,他也觉得开心,她那般抑郁的样子,他实在不想再看到。   禾生见他来了,只觉得明日他便要成为王爷的阶下囚,连带着眼神都和顺不少。   他站在大窗台下,窗棂未放下,风透过纱帘呼呼地吹进来。禾生撩眼去看,望见他锦衣白袍下露出一截瘦削手腕,脖颈是白细的,仿佛古书里描绘弱不禁风似的病美人一般,他似乎随时会被这大风吹倒下。   卫锦之伸手去关窗,好不容易顶着狂风将窗户棂子放下,屋内回归平静,只听得屋外依稀风过枝头的声音。   禾生忽地问他,声音里充满了期待:“王爷要来了,是么?”   这是自她进府之后,第一次主动搭话。卫锦之长睫一颤,低下头,声音缓和如流水:“是的,已到了城外。”   他悄悄侧过头,将她脸上的欣喜尽数览入眼中。悲凉又开心,心想什么时候,她会因为他而盛放如此纯真美好的期待呢。   禾生正高兴着,冷不防被他拽住手腕,想要挣扎,挣不开。卫锦之同她柔柔道:“就牵一会。”   他的手像蔓延的藤枝,沿着她的手腕缓缓移向前,温柔得没有任何侵略感。   禾生想,或许他确实是喜欢她的,只是这份喜欢来得太迟太偏执,她根本无力承担。   两扇大窗一关,屋子里光线昏暗,案上有沉香袅袅升起,他握着她的手,感觉像是握住了天荒地老。   卫锦之开始同她说自己的事。   小到他喜欢的团茶种别,大到与沈茂的一拍即合,那些他生命中记得清清楚楚的事,他都一股脑地说与她听。   忽地她插了一句,问他:“当初你为什么想娶我?”她终归还是好奇的,一个小门小户的商家之女,怎么就突然被他这样的世家之子看上了呢。当时的媒婆怎么说来着,非她不娶。哄得她爹娘将她嫁入了卫府。   卫锦之冲她一笑,“怕我功成名就归来,你爹娘将你嫁于他人了。早早娶了,名分已定,心头方安。”   禾生摇头,她问的不是这个。   卫锦之一愣,当即明白她的意思。像是想到了什么美好的事,眼角簇了笑意:“第一眼看到你时,我便知道,这辈子是要娶你的。”   禾生脸上微烫,下意识又想挣开手。感觉自己被调戏了一般,愤愤地呼着气。   卫锦之轻轻摁住她,声音有些疲惫:“再牵一会。”   他想到明日的祭天大典,于庆广殿完成典礼后,于城头向万民宣告定嫡旨意。草木皆兵,所有的士兵都已整装待发。   禾生想到什么,开口央他,“明日你将我带上好不好。”不出意外,明日上城头监旨的定是卫锦之,沈茂是不会亲自去冒险的。   卫锦之语气温吞,“你想去?”   禾生怕被他看出异样,讲出一句真话来:“我想去城头看看王爷。”一双小鹿般的清澈大眼,眼中带着委屈,似乎只要他说一句不,便能立马落下泪来。   卫锦之心中一颤,手轻轻抚过她的脸庞,“好。”   城郊驻军营。   沈灏一袭银铠,负手在背,听下属报备明日行动。   “一切都已安排妥当,信使已经出发,卯时一刻便会到达三王府。”   沈灏点点头,撩帐遥望,不远处的望京城,湮没在黑夜之中,沉寂安静。他想到城中的禾生,多日来被强压下去的惴惴不安,此刻又被挑起。   数月前,父皇的一纸亲笔信快马加鞭递至关外。当时漠北之战正是焦灼状态,眼见着便要取胜。阅信之后,他不得不将行使权全部交于拓跋,一路北上,自鄞州调了两万大兵,直逼望京。   他未曾想过,昔日吊儿郎当的三弟,竟也有这般果敢决心。沈茂的计划他全部都知道,圣人留给他的书信里,还有另一封私玺国玺加印的定嫡旨。防的,就是沈茂明日这一出祭天大典。   城中的人暗自接应,到行宫救了重臣家眷,唯独没有找到禾生。禀信的人来报,说城中近日传了谣言,昔日的王廊阁原来是未死的卫二郎。   只悔当初没能杀了王小八。沈灏不敢去猜,也不想去猜。   他只知道,禾生一定在等着他去接她。   次日卯时,门人来禀,说二殿下有信相于,沈茂拆信一看,气得当即撕个粉碎。   “老家伙,老混账!”   沈茂随心所欲地骂着圣人,恨不得立刻冲进宫去,掐着圣人的脖子问他,为何要如此奸诈。不仅暗中派人与沈灏相通,竟还给他留了另一封分量更重的定嫡旨。   沈茂做好迎战准备,大手一挥:“大不了我死守这望京城,与他拼个你死我活!”   众臣一听,有些畏缩。本来以为三殿下稳操胜券,他们只想稳稳地站个队,哪料到二殿下会领军杀回来呢。   沈茂看出他们的惧意,一拍桌子,“我若败了,你们一个也别想活!”   众臣连连称是,吓得大汗淋漓。   终归是在卫锦之身边待了许久,沈茂自府中冠冕而出时,早已隐下脸上愤然不安的神情,端得一身威风凛凛。   他甚至迫不及待地将太子朝服都给穿上了。   卫锦之默默看了他一眼,想说什么,终是将话语咽下了。   沈茂趁旁人不注意的时候,悄悄问他,“老子穿这一身俊不俊?”   卫锦之咳了声。都到了这个时候,他还有心情开玩笑,要是能将这份淡定用于政务筹谋,只怕早就拿了这天下。   或许是城外剑拔弩张的局势,又或许是这一路太过乏味紧绷,卫锦之快速轻快地答了句:“俊。”   声音太过缥缈,似烟雾一吹便无。   沈茂忽地觉着被沈灏吓掉的自信此刻全回来了,他朝前,趾高气昂对身边人道:“你放心,我们一定能赢。”   兜兜转转,终是结束典礼,卫锦之捧金玉盒上城门钟鼓,敲钟鸣威,旁边尖细嗓子的太监一句句地念着如妃以假乱真写的圣旨。   城下被甲执兵,打头的小兵喊道:“速开城门,二殿下领圣明命,清君侧除逆贼,速开城……”   话未完,但见一记利箭出弦,贯穿小兵的心脏。   卫锦之将弓箭往地上随手一丢,看了眼队伍里清出来的细作,轻启唇齿,只说了一个字:“杀。”   无人开城门,纵有千军万马,只要拖上一些时日,他自有办法取胜。   禾生见那些人被拖下去时的面不露怯,觉得害怕极了,她往城下看,使劲地在万马奔腾中找寻沈灏的身影。   卫锦之的手段有多厉害她不知道,但能扶起三殿下这个阿斗,定不是等闲人物。   禾生想,王爷定是想进城来的。   她跟在卫锦之身后,斜眼瞥见沈灏的人混在人群中。   是了,就是现在了。   她深呼吸一口气,忽地从袖子里掏出一把小刀来。这刀她藏了数月,终是派上用场了。   刀尖并未指向卫锦之,而是搁在她自己的脖子上。   她疯了一样推开前头挡路的侍卫,趁人不备往城楼下冲去。   她在赌,赌卫锦之对她的爱慕,到底有几分。这样的想法或许太过自以为是,但她已然管不了那么多。   卫锦之当即反应过来,伸手去揽,却晚了一步,侍卫集结朝她而去,她未曾停下脚步,朝着城门的方向跑去。   “你们若再过来,我便立马挥刀自尽!”   她颤着声,往脖子上划开一道血痕,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证明她的视死如归。   卫锦之脸色苍白,喝住想要上前阻拦的侍卫。   她越跑越远,丝毫不敢懈怠。人群中沈灏的人显了出来,跟着她一起往城门跑,人虽不多,却足以打开城门。   忽地她停下来,隔着涌动人群,冲卫锦之的方向看了一眼。   他望着她,因她这回眸的一眼,而热血沸腾。   或许昨晚她说要来城门的时候,他便预料到了。她怎会无缘无故地求他,还对他笑,定是有所图谋的。   可怜他谋了一世,却仍不知道该如何拒绝她。   城门若开,败局便定。   他未曾想到,她竟会以如此决绝的姿态,以死相迫。   卫锦之转身,带着侍卫仓皇而逃。人头攒动,城外军队的呼喊声一波强过一波,于人声鼎沸喧嚣杂乱之时,卫锦之听见自己心头的一声叹。   败了。   沈灏带领万军立于城门,心焦急躁之时,忽见城门大开,三三两两的人,中间一个娇小的身影,拼命地朝他奔来。   她跑得那般用力,甚至连鞋都丢了一只。这一刻,她看见他了,她什么都不怕了,她的夫君来了!   沈灏纵马上前,一把将她揽到马背上,领着将士往城中迈进。   禾生使劲地抱着他,激动得甚至忘记了脖子上的伤。她蹭着他坚硬的铠甲,颤唇抚摸他的脸,眼泪瞬间侵染。   “你回来了,终于回来了!”   沈灏用下巴蹭蹭她的额头,将她搂得更紧,“是啊小傻瓜,我回来了。”   这一个月来的委屈瞬间爆发,禾生在他怀里哭得泣不成声。   于是夫妻俩这就么在全城观礼老百姓的注目下,一个哭一个哄,情意缠绵,恨不得将所有的情话都说尽。   沈灏始终没有放开她的手。这一次的教训太大了,他差点就失去一切失去她。唤了大夫为她简单处理了伤口之后,沈灏带她入宫,带她一起处理后续事宜。   一场闹剧,很快就得到了解决。沈灏的办事效率很快,用了不到半个月,朝廷便恢复如初。   沈茂带着卫锦之逃出了城,追击的探子回禀,说是人坠了崖,问是否要下山搜寻尸骨。   此时沈灏已顺圣意监国,处理了淑妃娘家以及东宫余党的势力。他略微愣了愣,一袭绛红清冷如斯。   “罢了。”   简短两个字,没有一丝语气变化。   圣人恢复身体后,并未临朝,于三月后宣布退位。   禾生与沈灏一起领命时,望见这位昔日圣君拖着身躯缓缓关上了承天殿的门,他的身旁,是挑断了手筋脚筋灌了哑药全然废人一个的如妃。   放下了心心念念的江山权势,唯独放不下对那人的感情,宁愿守着影子度日。   禾生同沈灏玩笑道:“你们沈家人,倒尽出情痴。”   沈灏揽她肩头,“我也是一个。”   禾生咯咯地笑,躺在他胸前,觉得日子仿佛可以永远这么美好绵延下去。   天宝元年,沈灏登基之后,颁布的第一道明旨,便是封她为后,并昭告天下,一生不立后宫,唯姚后一人。   许是皇宫风水好,一年之后,新帝便迎来了太子。   太子满月席时,众人进宫相贺。此时东阳已嫁于宋武之,姚晏也如愿所偿将安倩娶回了家,剩一个宋瑶,随了梅秾枝而去。   禾生出门时崴了脚,沈灏二话不说,将她背起。   如今他已是皇帝,穿着黑赤朝服像背小孩子那般,反手护着她,坦然淡定地踏入殿内。   众人一愣,纷纷低下头去。   帝后恩爱,非礼勿视。   禾生左手抱着太子慎,右手边是英俊温柔的帝王,坐在高高的金銮殿上,听见众人福贺相呼。   沈灏悄悄返过头来,凑在她耳边道:“以后我们每年生一个。”   禾生脸一羞,心中幸福感满溢而出。   她想起当年十五岁待字闺中的少女,少女满载着对未来的美好期许,冲着满天星星许下心愿——   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如今她十八岁了,得到了想要的一切。可是这还不够,她还要贪心于他的一辈子。长长久久,快快乐乐,永世不分离。   (全文终)   作者有话要说:  故事写到这,也就够了。因为金毛党的人气,所以给他们二人留了个开放式结局。谢谢你们一路的陪伴,我们下篇文再见。   开文计划定了下来,11.5号开脑洞文《物以稀为贵》,1V1 SC(穿越到全民学霸的坑爹朝代怎么办!学渣在线急求!学神太子VS学渣太子妃)然后,11.12号开《专宠》(景宁王妃当年那些事),打滚求收藏,你们的热情才是我的终极动力,么么哒。 ●━━━━━━━━━━━━━━━━━━━━━━━━━━━(>^ω^<)喵~ 本图书由(色色lin)为您整理制作,久久小说www.txt99.com下载网转载 作品仅供读者预览,请在下载24小时内删除,不得用作商业用途; ●━━━━━━━━━━━━━━━━━━━━━━━━━━━(>^ω^<)喵~ 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