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 本图书由(小碎碎)为您整理制作 ================== 吉光片羽 作者:竹西 文案: 这是个不靠谱的王爷想给自己培养只忠犬,结果养着养着,一回头,发现原来自己才是忠犬的故事…… 这是个忠厚老实的小姑娘怎么被玩世不恭的小王爷给教养成唱念做打演技一流小骗子的故事…… 这是个主人混得比下人差,下人脾气比主人大的故事…… 这是外表油滑内里奸滑的景王和他那个看着憨直实则未必的“小厮”之间乱七八糟恩恩爱爱情情仇仇不管自己瓦上霜专管别人门前雪的混乱故事…… 至于为什么小厮会是个女娃,或者女娃怎么做了小厮…… 谁叫她主子是个不靠谱的王爷呢! 呃,那个,二十章之前女主把光环忘家里了……不过某竹保证,女主真不是个包子…… 内容标签: 欢喜冤家 甜文 主角:景王(周湛),吉光(徐翩羽) ┃ 配角:徐世衡,长公主,高明瑞 ================== ☆、第一章·不靠谱的王爷   第一章·不靠谱的王爷   红锦被涂十五和赵允龙拉着,终于气喘吁吁爬上山道,一抬头,就看到景王周湛站在一块突出于悬崖之外的山石上,正迎风张着双臂,做出一副意欲乘风归去的模样。   罡劲的山风扯散了他的发髻,吹得那头黑发如着了魔般翻飞乱舞。那绣着银蓝色流云纹的宽大衣袖,更是被这山风鼓得如两只白色翅膀般在他身侧不停拍打着,就仿佛随时会把这位还不满十六岁的少年王爷给带上天庭去一般,看得人那叫一个胆颤心惊。   “小心!”红锦不禁惊叫出声。   她的惊叫顿叫赵允龙和涂十五也扭头看去。这一眼,却是叫二人头皮一阵发麻,忙丢下红锦,连滚带爬地向着百尺外那块山石扑了过去。   只是,他们还没冲到那块山石下,就只见从山道上方冲过来一个人。那人一把抓住景王腰间的丝绦,用力一拉,便将他从那块山石上拖了下来。   见景王脱离险境,红锦等人这才长出一口气,赵允龙更是一阵手脚虚软。撑着膝头,回头看看紧跟在他身后的涂十五和红锦,他不禁一阵摇头苦笑。如今他终于知道为什么羽林卫的人一个个都怕被分到景王府当差了,不过是护卫这位爷出一趟京,他感觉自己至少已经老了十岁!   景王周湛却是不曾体察这位王府新任侍卫长内心的苦楚,他原本正站在那块山石上,一边享受着被劲风吹得飘飘欲仙的刺激,一边搜肠刮肚想着怎么也要吼两句应景的诗句,听到红锦等人的惊叫,又见他们一脸惊慌,他才刚打算说两句俏皮话来缓解一下众人那过于紧绷的情绪,却不想忽然被人从背后抓住,一个不防备之下,竟被那人生生从山石上拽了下来,摔了个四仰八叉。   周湛被摔得一阵头晕目眩,躺在地上抬头看去,就只见眼前背光站着一人,七月的朝阳在那人身后映出一道虚幻的光圈,使他看不清来人的面目,只能隐约看到那人个子小小的,上身穿着件蓝色粗布衫,下面是两条洗得发白的灰色裤管——看着仿佛是个未成年的男童。   那孩子似乎也没料到会一下子把他拽倒,见周湛倒地,他猛地后退一步,抱歉地一缩脖子,将双手合在鼻尖前。   顿时,原本被那孩子遮在身后的阳光,就这么无遮无拦地洒进周湛的眼里。   周湛忙一闭眼,抬手盖在眼上,冲那孩子吼道:“谁啊?!”   那孩子被他吼得一愣,眨巴了两下眼,合在鼻尖前的手忽地就放了下来,往腰间一叉,冲周湛抬着下巴,也扬声喝道:“我还没问你是谁呢!”   却是个清脆的女童声音。   周湛不由睁开一只眼,分开手指,从指缝间看了过去。   就只见那孩子又向前迈了一步,阳光再次被她遮在身后,明明是极瘦小的一个人儿,却是很奇特地在他眼前形成一片颇具压迫力的阴影。   “你找个没人的地方悄悄的死不行吗?!干嘛非要死在我眼前!你不知道你这么一跳下去不打紧,你是一死百了,麻烦的可是我!”女童双手叉腰,脆生生地教训着他。   虽然此时阳光再次被那孩子给遮住了,可刚才被太阳晃了那么一下,只叫周湛眼前闪着好大一块光斑,因此他只能看到这女孩身上果然穿着套男孩衣裳,却是看不清她的相貌。   除此之外,这孩子背上似乎还背着个大竹篓——因为那块光斑的妨碍,周湛不太能确定。   他一边用力眨着眼一边坐起身,却并没有反驳那女孩的话,而是以一副无赖的腔调就势说道:“我死我的,关你什么事,怎么就麻烦到你了?!”   “当然麻烦到我了……”   见他坐起身,那孩子机警地后退一步。再一次,阳光毫无预警地洒进周湛的眼里。他忙侧开头,才刚要抬手去遮光线,就发现那孩子似乎挺善解人意,见阳光又晃了他的眼,她竟主动往旁跨出一步,重又替他遮住那日头。   可虽说主动替他挡了日头,这孩子嘴上仍是不饶人地说道:   “……你要是在我眼前这么跳下去,我少不得还得跑一趟县城替你去官府报个案作个证什么的。且你这么年纪轻轻就死了,怎么也该算是横死,偏叫我撞上,谁知道你会不会变成冤魂来纠缠我,我少不得还得去庙里烧香上供驱邪气。回头你家里人找来,少不得还得在我面前一阵哭天抹泪,我少不得又要费神编一套说辞去安慰你爹娘,你说你有没有麻烦到我?!”   这孩子的声音极清脆,左一个“少不得”右一个“少不得”,口齿伶俐得如炒豆子一般,直说得周湛好一阵眨眼,连匆匆赶过来的红锦等人也听得一阵呆怔。涂十五忍不住凑到红锦的耳畔嘀咕道:“堪比你们锦绣班里出来的孩子了。”   听到涂十五的声音,周湛头也不回地冲着他们的方向摆摆手,一边揉着仍有些昏花的眼,一边没心没肺应道:“放心吧,我没爹没娘,就算我死了,也不会有人跑到你跟前去哭天抹泪的。”   而,忽的,那孩子就是一默。   这充满同情的沉默不由令周湛放下手,再次抬头看向那孩子。   此时,他眼前的光斑已经渐渐退尽,那孩子的模样便在他的视野里缓缓清晰起来。   只见他眼前站着的,是个年约十来岁左右的孩子,身上的衣衫应该是承袭自她的兄长,看着明显比她的人大了一号。那高高挽起,几乎都快要上了肩头的衣袖下,露着两条晒得黝黑的细瘦手臂。肥大的裤管下,两条麻杆腿看着很是有些可怜。脚上则是一双木屐。   显然这孩子常在阳光下劳作,不仅是手臂小腿和脸蛋,连两只小脚丫都晒得黑黑的,偏那一头长发泛着微黄,在头顶扎成一束高高的马尾。那马尾辫被山风吹得不时拂过她的脸,那孩子不耐烦地一拨头发,便露出一张稚气未脱的脸来。   看着这张脸,周湛不由就笑了起来。   这孩子长得十分具有喜感。一张巴掌大的小黑脸上,有着个突出的大脑门。大脑门下,是一双被黝黑肤色衬得仿佛半透明一般的淡茶【色】猫眼。猫眼中间的鼻梁扁扁的,却配了个滑稽的翘鼻头。菱角嘴,两头翘,偏是下唇明显要比上唇厚,就仿佛被蚊子叮了一般,看着甚是可笑。   原本听声音,周湛以为这是个女孩,可从衣着打扮上看,又像是个男孩,而这显然还没长开的五官相貌,又实在叫人分辨不出雌雄,于是他忍不住问道:“你是男孩还是女孩?”   这句问话显然冒犯到了那孩子,那孩子忽地皱起两道淡得几乎找不着踪迹的眉,叉腰瞪着他道:“你呢?!你是男还是女?!”   也不怪这孩子这么问,到年底才满十六周岁的周湛同样生得有些雌雄难辨。和这孩子的黝黑不同,周湛生得极为白净,且肤若凝脂。那仍带着几分婴儿肥的鹅蛋脸上,偏生了一双黑白分明的桃花眼,眼白微微透着蓝,眼珠却黑如墨玉,且还泛着一层隐隐的水润光泽,看人时极具一种难以描述的风情。   这孩子的话,也一下子问到了周湛的痛脚上,他不由一挑眉头,顿时,那两道乌黑浓密的平眉被他挑成一个滑稽的八字型。   “我当然是男的!”他道,“你呢?”   那孩子才刚要答话,忽听得山间荡起一个年轻女孩的回声:“徐翩羽,徐翩羽!你磨蹭什么呢?再不来我可先去坟山了!”   那叫“徐翩羽”的孩子赶紧回头,将手合在唇边,对着山谷拉长声音应了一声,又扭头将周湛上下打量了一圈,道:“我娘说过,好死不如赖活着。你长得这么漂亮,看着又像挺有钱的样子,还是好好活着吧。想死的时候你就想想,你家都还没个能为你哭天抹泪的人,就这样死了,也太不值了。”说着,不等周湛答话,便背着那个大竹篓,颠颠地从涂十五等人身旁窜下山去。   直到这时,红锦等人才过来。红锦拉过周湛,一边帮他掸着身上的土,一边责备道:“爷也真是,站到那上面去做什么?!看吧,连人家孩子都误会您是在找死了!”   看着下山的山道,周湛心不在焉应道:“你怎么知道我不是在找死。”   顿时,红锦的手上一顿。   感觉到红锦的动作停顿,周湛眨眨眼,赶紧换上一副嬉皮笑脸,道:“哪能呢,说起来,咱大周立朝百年以来,可还没个非皇子出身就给封了个一字王的呢,我可是独一份儿。整个大周,再没人活得比我更滋润了,我哪能舍得去寻死啊。再说了……”   他再次看向下山的方向。   “……往大处说,当年世祖皇帝踏着破碎的大明江山,统领义军抗击那些辫子军,抛头颅洒热血,辛辛苦苦建立起咱大周,可不是叫我这不孝子孙拿自个儿的金尊玉躯去填这沟壑的;往小处说……”   他回过头来,冲着红锦一挑眉头。   “就像那孩子说的,可还没个能为我哭天抹泪的人呢,就这么死了,也太不合算了。”   红锦抬眼看看他,却是和往常一样,没有对他这番玩世不恭的言论发表任何意见,只将他拉到山道旁坐下,又从怀里掏出梳子替他拢着头发,肃着一张脸道:“别人会不会哭我不知道,我和绣儿肯定是会为你哭的。”   “还有我。”涂十五走过来,一屁股坐在周湛身边,拍着他的膝头道:“我敢说,至少咱们王府里,有很多人都会为你哭。”   这一幕,落进才刚刚被调进景王府不到一个月的赵允龙眼里,却是叫他看得一阵张口结舌。且不说这样的话题在别的府里是个禁忌,就拿这涂十五涂大管家来说,在别的府里,绝不会有哪个管家胆敢像他这样跟主人并肩而坐,更别提还像对晚辈那样,拍着主人的膝盖跟主人说话了。   当然,也没有哪个府里会任用一个因种种劣迹被家族除名的“浪荡子”来当大管家,更别说这位大管家如今还未到而立之年……   就在他看着涂十五发愣的当儿,周湛的桃花眼忽地一转,扭头盯着赵允龙问道:“京城的人都叫我什么?”   赵允龙正走着神,便下意识地顺口答道:“不靠谱王爷。”话才刚一出口,他就呆住了,忙挥舞着手臂慌乱辩解道:“啊、啊,不、不是的……”   他这模样,顿时逗笑了众人,周湛挥着手哈哈笑道:“你用不着慌,他们又没说错,王爷我就是个不靠谱的王爷。”说着,又扭头对涂十五道:“我们怕是走错路了,这边应该不是去坟山的路。”   涂十五也听到了那孩子和山下的对答,正有此感,便忙叫过两个侍卫,命他们去跟踪那个孩子,又回身对周湛道:“那孩子倒是有趣得紧,明明是好心好意的好话,偏叫他说得那么难听。”   周湛立马抬头应道:“我也觉得那孩子挺有趣,最有趣的是……”   他这么动来动去地不老实,却是叫不惯伺候人的红锦不小心扯下了他的几根头发。周湛这里还没有呼痛,红锦先心疼地揉着他的脑袋道:“我的爷,您能不能安静一会儿?等我把您这头发梳好了,您再乱动,行不?”   周湛一眨眼,抬头道:“红锦姐姐,帮我扎成马尾吧,就像刚才那个孩子那样。”   顿了顿,他才接着刚才的话又道:“在我看来,最有趣的,是这孩子的姓。她跟我那个才女姑姑,临安长公主新嫁的那位驸马爷,状元公徐世衡一样,都姓徐呢。”   红锦缠着头绳的手不由一顿。和涂十五交换了一个眼色后,她才道:“不是说,那位状元公的娘子和女儿都死在船难里了吗?而且,这可是个男孩儿。”   “可不一定哟。”周湛笑道。   红锦和涂十五不由又交换了一个眼色,一时都有些不明白,这位爷说的“不一定”,是指那位状元公的妻女都死了的事不一定,还是说这孩子是男孩儿不一定。   只见周湛从腰间的扇袋里抽出从不离身的扇子,“唰”地一下甩开,扭头看着他们一阵咂嘴,道:“你们啊,眼神儿太差!”   又挑着那八字眉道:“不过,如果真是个女孩的话,长成这样未免也太丑了。”    ☆、第二章·中状元的爹   第二章·中状元的爹   徐翩羽转过山角,远远就看到二舅舅家的继女王明娟站在路口的大树下等着她。   这王明娟今年十三,比翩羽大一岁。和仍是一副懵懂孩童模样的徐翩羽不同,十三岁的她已开始抽条。翩羽的黑矮干瘦,正好反衬得她面容白净,身姿窈窕。且乡间俗语说,“要得俏一身孝”,明娟的娘亲过世还未满百日,一身素白的她就这么娉娉婷婷地站在绿树浓荫下,看着叫人甚是赏心悦目。   见她低头踢着地上的石子,并没有注意到自己过来,翩羽不由一咬舌尖,才要蹑着手脚潜过去,却不想那王明娟忽地抬起头来,二人的眼一下子便撞在了一处。   显然,心事重重的王明娟并没有注意到她的打算,见她过来,只拧着眉扬声抱怨道:“怎么这么慢?!”   翩羽忙吐舌做了个鬼脸,背着那竹篓向着她颠颠跑了过去,一边道:“哪里是我慢了,明明是娟姐姐你跑得太快了。”   而这话,却是叫王明娟一阵多心。却原来,今儿一早,她约着翩羽一同去坟山给她们各自的娘亲上坟时,正好叫大伯家的六姐听到了。因着王家没有分家,六姐又一向看不惯王明娟的爱躲懒,便故意把那打猪草的竹篓塞了过来。明娟哪里肯受六姐的差使,当下只装作什么都没听到,抢先一步从后门溜了,直惹得六姐冲着她的背影好一阵叫嚷,最后还是翩羽主动接了那竹篓过去,才算是平了这事儿。   而翩羽这无心的一句话,听在王明娟的耳朵里可不就像是在故意讥讽她一般。她顿时一拧眉,竖着一双凤眼瞪向徐翩羽:“你什么意思?!”   翩羽被她喝得一愣,眨巴了两下眼才明白过来,不由一噘嘴,也反瞪着王明娟道:“又来了!你就是爱多心!你再这样,以后我可不敢跟你说话了。”   这王明娟原本就有些小性儿,被翩羽那么一说,当即发作起来,扭着脖子道:“那你现在就别跟我说话好了!”   翩羽也是个孩子性情,听了这话一跺脚,“不说就不说!”当真一扭头,转身便要走人。   明娟一早叫着翩羽和她一起去坟山,原本就是有话要背着人跟翩羽说的,见她转身就走,顿时一阵后悔,赶紧追上去拉住翩羽的胳膊,撇着嘴道:“你这人也真是!还说我爱多心,怎么不说你爱使性子?!你说我,我都还没生气,我不过回你一句,你就生气了?!”   翩羽被她这话堵得一阵哭笑不得,斜睨着王明娟道:“你倒是去问问,咱俩谁才是爱使性子的那一个?!”   因记挂着那事儿,王明娟只不接这话茬,上前将翩羽拉回到大树下,又一把扯下她背上的竹篓丢到一边,教训她道:“你也是傻,竟不知道跑!我明明听到大伯母叫六姐上山打猪草的,偏她看不得闲人,老爱把事儿往别人身上推。也亏我跑得快,不然这竹篓子就该落在我身上了。”   翩羽看她一眼,“这又不是什么费力的事儿,不过是上坟的路上顺便罢了。”她到底年纪小,性子又直,忍不住直言道:“不是我说你,你也太爱躲懒了些,难怪六姐要恼你。”   王明娟的脸上顿时一阵挂不住,当即一甩手,沉着脸道:“亏我对你这么好,你竟也跟她一样编排我!显见着你和六姐才是亲姊妹,就我是个外人!”   这话只噎得徐翩羽又是一阵噘嘴。翩羽的亡母是王家最小的女儿,她和六姐是嫡亲的表姊妹,而王明娟却是七岁那年才和她的双胞胎哥哥王明喜一起,随他们的娘改嫁给翩羽二舅舅的,是后来才改姓的王。   “你这么说就冤枉我了!”翩羽噘着嘴道,“在我心里,你跟六姐一样,都是比我亲姐姐还亲的亲人。当年我病成那样,要不是你和六姐日夜守着我,我早随着我娘去了,这世上也就再没我这么个人了。这情我一直在心里记着呢。”   听她这么一说,王明娟不由也软了下来,叹道:“我也记着你的好呢。我娘死的这些日子,也亏得你夜夜守着我。”   见她又红了眼圈,翩羽忙过去拉起她的手,道:“我早就想问你来着,打二舅妈去世后,我看你就一直那么心事重重的,可是遇到什么事了?”   王明娟一惊,不由警惕地看了翩羽一眼——这丫头,虽说性子憨直,可有时候又敏锐得要命,只一眼就能看穿别人想隐瞒的事儿。   “能、能有什么事……”她避了避眼,却是反手抓住翩羽的胳膊,问着她道:“昨儿我告诉你的事,你到底怎么想的?”又道,“六姐真是讨厌,老是在边上打转,我想跟你仔细说说这事儿都不能够。”   却原来,打四月里村子里就有消息说,翩羽她爹中了状元,可后来她两个舅舅亲自去了一趟城里,回来告诉众人,那人不过是跟她爹同名同姓,也叫徐世衡罢了,故而大家也就没再把这事儿放在心上。不想前儿个,因着替王明娟过世的娘做七的事,她那双胞胎哥哥王明喜随大人们去了一趟镇子上,却是叫他听回来一耳朵不一样的说法。   那王明喜什么事儿都不瞒他妹妹,一回来就悄悄把那些话都告诉了王明娟,王明娟又把这些话全告诉了徐翩羽。她原是要跟翩羽细细说一说这事的,可因着六姐和她们住在一个屋子里,叫她一直没找着机会,所以今儿一早她才借口去上坟,拉着翩羽一同上山来。   “我知道你一向不爱怀疑人,”王明娟又道,“且当初我爹和大伯又都说得那么斩钉截铁,别说是你,连我也信了。可你想想,咱长山能有几个叫‘徐世衡’的?就算有好几个吧,哪能个个都有状元之才?你爹可是咱们长山远近闻名的大才子呢,不是他,还能是谁?我就只奇怪,我爹和大伯为什么要瞒你这件事。你爹中了状元,不是好事吗?干嘛不告诉你?还有你爹也是,中状元这么大的事,徐家跟咱们王家闹翻了,不来报信也就罢了,你爹怎么也不给你写封信告诉一声?就算他被招了驸马的事不好意思跟你这小辈说,中状元这种大事,总该告诉你一声吧……”   说到这里,她忽地一顿,摇着翩羽的肩道:“这么说起来,你在王家都快三年了,你娘的孝期都满了,我好像从来没见你爹给你写过一封信呢……”   而直到这时,她才发现,平常总是笑脸迎人的翩羽这会儿早垂下眼去,只木着一张脸默不作声。   王明娟不禁后知后觉地一眨眼,小心翼翼推了她一下,道:“你到底是怎么想的?我哥听来的消息,你是信还是不信?”她弯下腰,看看翩羽那低垂的眼,又道:“你信你爹中状元这件事吗?”   见她仍是咬唇不语,她不由又是一推她,道:“咱俩谁跟谁,你还有什么不能跟我明说的?!”又道:“你若是实在不信,其实也很简单,只要咱们去一趟京城,见到你爹,不就什么都清楚了?”   又顿了一顿,见翩羽仍是那么垂眼不语,她不禁不耐烦了,推着她道:“你倒是说话呀!”   翩羽那低垂的眼睫微微一颤,忽地深吸一口气,抬眼看看那坟山的方向,道:“其实早在四月里,舅舅们从城里回来时我就已经猜到了。我爹……”她顿了顿,“我爹,应该就是今年恩科的状元。只是,”她摇摇头,“至于说他做了驸马,我不信。”   王明娟不由就是一呆,却是猛地跳将起来,惊叫道:“你知道?!你怎么知道的?!”   “猜的。”翩羽苦笑。   王明娟不禁又呆了一呆,叫道:“可是……可是,可是我怎么从来没听你说过?”   翩羽仍是一脸苦笑着摇了摇头,道:“我能说什么?说什么都只会叫舅舅舅妈们又为我操心,我只能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又抬头望着王明娟道:“你也别再说这事儿了……”   “不说?!”王明娟尖叫道,“可是,他是你爹,你的亲爹!如今他中状元了,又做了驸马,你那继母可是个公主,你跟着他们,岂不是有享不尽的尊荣?难道不比陷在这乡下强?!”又一指她,“难道你还真心喜欢整天穿着五哥小时候的衣裳在野地里疯跑,把自己晒得跟只野猴子似的?!”   翩羽抬头望着她,点头道:“我是真喜欢。”   王明娟一窒,瞪她半晌,却是撇着嘴过去就一戳翩羽的大脑门儿,恼道:“真不知道你这脑袋里都在想些什么,有亲爹你都不认,我这里……”   她忽地一咬舌,噎下那差点就要溜出口去的话。抬头间,这才发现,那翩羽虽大睁着一双猫眼,下巴却一直在微微颤抖着。她忙坐回她的身旁,扭头望着翩羽道:“怎么了?!”   翩羽看着她,一眨眼,一直含在眼眶中的泪便无声滚落下来。   “才刚你说,我爹中了状元居然都没有告诉我一声,你说你觉得奇怪,其实……其实这一点都不奇怪。”她咬着唇,下巴又是一阵微颤,半晌,才垂着眼道,“我知道这是为什么,是因为……是因为,”她哽咽道,“是因为,我爹他,不要我了……”   说到这里,她再也抑制不住那已隐藏了许久的伤心,往地上一蹲,抱着膝头就哭了起来。    ☆、第三章·娘亲的委屈   第三章·娘亲的委屈   王明娟顿时就怔住了。可眨眼间她就明白了过来,忙也蹲下身去,拍着翩羽的背道:“你说什么傻话呢!你娘怎么会是你害死的呢?当年那船又不是你弄翻的,何况你娘救你,那是因为她是你娘啊!就算是你爹在,他也会那么做的。他怎么会因为这个就怪你呢?”   却原来,圣德二十一年的正月里,翩羽她爹进京赶考没多久,她娘就因为翩羽的事,和徐家老太太起了争执,并连夜带着翩羽离开了徐家。不想她们母女在半路遭遇了船难,她娘为了救她而身负重伤,最终不治而亡。翩羽则是病上加病,几近濒死,等她终于从昏迷中醒来时,她娘的丧事都已经办完了。   翩羽摇摇头,抹着泪道:“你不知道……”   “我知道!”明娟打断她,握住她的手,重新把她拉回树根上坐下,又安抚着她道:“你只是内疚罢了。你娘是为了救你才没了的,偏你竟什么都不记得了,所以你才会那么想。”   翩羽的手忽地就是一僵。醒来后,因为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舅舅舅妈们的探问,她只得假装她什么都不记得了。而,事实上,其实她什么都记得……   她清楚记得,她是因为什么才和堂姐起了口角的……   也清楚记得,祖母是怎么不分青红皂白把她关进柴房的……   她更记得,堂姐跑来告诉她,她娘怎么因为她而惹恼了祖母,祖母怎么要代她爹休了她娘时,那张幸灾乐祸的脸……   她甚至能清晰记起,她娘拿着斧头劈开柴房的门时,那斧头上闪过的寒光;以及她娘抱着浑身冰冷的她离开徐家时,身后传来的祖母的喝骂……   她唯一不记得的,是她掉进河里失去知觉后的那一段。可就在失去知觉的这一段记忆里,她仍能记得她娘的声音,她娘叫她要坚持住,叫她要勇敢……   拍着翩羽的背,王明娟不禁一阵小声嘀咕:“没想到,你竟还藏了这样的心事,难怪这些年从没听你问起过你爹……”   她看看翩羽,忽地回过神来,又道:“你爹要是知道你会这么想他,怕是真要生你的气了,他可真是白疼你这么多年了呢。你想啊,你爹那是多重情重义的一个人,不说别的,当年他跟你娘的那个婚约,谁不当个笑话看?我听说连你娘都没有当真,偏你爹说什么也要守这个诚信,非要娶了你娘,可你娘——我这么说你可别生气——小姑姑怎么说都不过是个不识字的村姑,且还比你爹大两岁,你爹那会儿可已经是个少年举子了,前程似锦。这些年,不管那徐家人怎么看不上你娘,你们家老太太又怎么想往你爹身边塞那些狐狸精,你爹对你娘可一直都是一心一意的,对你也是,你不就是你爹亲自给启的蒙吗?难道你都给忘了不成?要叫我说,你爹之所以这些年都没有跟你联系,这中间定然是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缘故……”   可至于是什么缘故,王明娟一时也编不出来了。   此时翩羽已经止住了泪,以手背抹着眼道:“姐姐别安慰我了,我心里知道的……”   “啊,”王明娟一拍巴掌,打断她道:“我想到了!这中间不定是徐家人在作梗,不让你爹来找你呢!”   说到那徐家,她不禁一阵撇嘴,“亏那徐家还有脸标榜自个儿是什么书香门第、礼仪世家,竟连咱们乡下的恶婆婆都不如,作贱得亲孙女病得七死八活不说,还赶着人天寒地冻的大晚上出门。闹出人命,居然也只派个什么不相干的管事过来瞧上一眼,更是连问都不曾问及你一句,那会儿你可是病得就只剩下一口气了,家里连你的后事都备下了呢。也难怪大伯母会气得拿大扫帚把人打跑了……对了!”   她又是一扯翩羽的胳膊,“我说,不定徐家人跟你爹说,你那会儿跟你娘一起没了呢,你爹以为你死了,所以这些年才没来找你。”   王明娟这么说,原不过是编着话来安慰翩羽的,这会儿却是越想越觉得有这个可能,便点着头又道:“嗯,我越想越觉得是这样呢!当年你娘死后,你爹曾来过一封信,那会儿你还昏迷着,所以不知道。你爹在信里直说他对不起你们母女,说是没脸再见王家人了。那信里除了同意按着你娘的意思处理她的后事外,就只有一句话提到过你,且那句话读起来叫人觉得很是奇怪。他说,‘幸好你们母女会永远在一起’。大伯母因着这句话很是生了一通气,说你爹这话太不知忌讳了,你那会儿可就在鬼门关上转悠呢。后来还是大姑姑说,你爹的意思应该是指你娘叫你在王家替她守孝的事,这么个不叫你们母女分开。可如今回头想想,我倒觉得,你爹的意思,不定真是以为你跟你娘一起没了呢。这么想来,后来你爹没跟你联系,也就能说得通了……”   翩羽抬眼望着王明娟,不禁被她这天马行空的想像给惊得一阵呆怔。   “一定是这样的!”王明娟以拳击着掌心,又扭头看着翩羽道:“要叫我说,你与其在这里胡思乱想,倒不如直接去京城,当着你爹的面问个清楚明白。若是你们父女之间真有什么误会,也好当面解开。若是没有,如今你已按着你娘的意思,在王家替她守满了孝,也该是你们父女团圆的时候了。”   顿了顿,她又道:“何况,不是我说,如今你爹也不仅仅是你爹了,他如今可是驸马了呢……”   “我不信!”她的话还没说完,翩羽便又是坚决地一摇头,“说我爹是状元我信,但说我爹做了驸马,我不信!我爹说过,他这辈子只要我娘一个……”   这一回,是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另外一个声音给打断了。   “你们怎么还在这里?我都等你们半天了。”一个声音在远处叫道。   二人扭头看去,就只见王明娟的双胞胎哥哥王明喜从坟山那边跑了过来。   王明娟见了,也不再跟翩羽争辩,只道:“正好我哥来了,这事儿是他亲耳听到的,他知道得最清楚,我叫他自己跟你说。”   说着,跑过去将她哥哥拉到树下,望着翩羽对她哥哥道:“哥,你来得正好,小姑父是不是中了状元,又做了驸马?你听到镇上的人都是怎么说的?你快跟翩羽说说。”   王明喜原是听着妹妹的指派,先一步拿了香烛纸钱等物去坟山的,不想在那边等了半天都不曾见人来,这才回头找了过来。却是没想到,他人还没站稳,就被妹妹逼着问起这事,他不由就是一阵慌乱——从镇上回来的路上,他继父曾对他千叮咛万嘱咐,叫他不要把这事告诉翩羽,却是没想到,他偷偷告诉王明娟,这王明娟竟转眼就告诉了翩羽。   “说、说什么?”他不自在地避着翩羽的眼,转过身,悄悄瞪了王明娟一眼。   这王明喜虽说和王明娟是双生兄妹,却是从相貌到个性都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模样。王明娟生得凤眼薄唇,一看便是精明入骨;王明喜则是生就一副单眼皮厚嘴唇,看着就朴实敦厚。   而他这躲闪的眼神,看在翩羽和明娟的眼里,简直就是再明显不过的招供了。王明娟立马胜利地一扬下巴,冲着翩羽道:“看吧,这回你该信了吧!”   “不信!”翩羽仍固执地摇着头,“我爹说过,他不会负了我娘……”   “可你娘已经死了!”王明娟不由就是一瞪眼,“你爹为了守你娘的丧期,都放弃了二十一年的大比,不然他当年就该是状元的!他那么做,怎么也可以说是对得起他和你娘之间的感情了吧?你还想他怎么做?一辈子替你娘守节?就算你爹肯,徐家老太太也不会肯的!你爹膝下可还没个儿子呢!”   她这犀利地说辞,直说得翩羽的脸色一阵发白。   王明喜见了,忙过去拉开王明娟,道:“别说了……”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叫王明娟一巴掌拍开他,怒道:“为什么不说?!你们一个个就只知道瞒瞒瞒,这可是她‘亲爹’的事,她不该知道,谁又该知道?!”   她重重咬着“亲爹”二字。   这两个字,顿时刺得王明喜缩了手,又飞快地看了王明娟一眼。   却原来,打小他们的娘亲就告诉他们,他们是遗腹子,亲爹早就死了。可不想前些日子,他们娘亲在临终前忽然又告诉他们,他们的亲爹其实还活着,且还是勋贵之后……   王明娟扭回头,对翩羽又道:“你听我说,大伯和我爹之所以瞒着你这事,我猜,十有八九是因着你娘的委屈,叫他们记恨上了你爹,所以才拦着你,不让你们父女联系……”   “才不是!”王明喜再次拉开王明娟,皱眉道:“你不知道就别瞎说,他们是不想坏了他们父女间的情分……”   翩羽忽地就抬眼看向王明喜。   王明娟则是一阵嗤鼻,打断王明喜道:“说得好听!”——这二人却是谁都没有注意到翩羽那忽然大睁的眼——“要叫我说,他们只记得小姑姑的委屈,就忘了翩羽了。”   又扭头对翩羽道:“小姑父固然是你爹,可如今他尚了公主,将来那个什么公主再给他生个一男半女的,他就不仅仅只是你一个人的爹了。你若是一直留在王家,等你爹将来有了别的儿女,不定就真不要你了呢!”   说着,她过去一把将翩羽从树根上拉起来,盯着她的眼眸道:“听我的,你不能老留在王家,你须得去京城才行!”   听到这“京城”二字,王明喜忽地就是一怔,又飞快地看了王明娟一眼。   王明娟推着翩羽又道:“你爹中状元,原是替你们母女挣回来的尊荣,可因着徐家人,叫你娘再也享用不到,偏他们徐家人还要反过来沾你爹的光,你就不觉得生气吗?且,有句话我还没告诉过你呢。镇上的人说,你爹是个陈世美,不定当年你娘遭遇的船难,是你爹为了今儿要做驸马,才故意弄出来的……”   翩羽一怔,忽地就从王明娟的手里抽回手。   “娟儿!”王明喜也是一声厉喝,见翩羽脸色煞白,忙过去扶住她,急道:“丫丫你别听娟儿胡说……”   “怎么是我胡说了?!”王明娟冷笑道,“明明是你这么告诉我的!”   “可你不是也说了,”王明喜气结道,“那不过是那些乡下人,看到小姑父中了状元,如今又做了驸马,跟戏文里一样,才这么瞎说的吗?!”又对翩羽道:“小姑父是什么样的人,他是什么样的禀性,他跟小姑姑之间如何,丫丫你是最清楚的,你可别听娟儿胡说……”   “我确实是在胡说,”王明娟抱着手臂凉凉又道,“以小姑父的禀性,他确实是做不出这种事来。可谁能保证,徐家其他人就做不出来?!能大冬天的把亲孙女关进四处漏风的柴房差点冻死,怎么就不能弄沉一条船了?!”   “别说了!”王明喜猛地一推妹妹,喝道:“没见丫丫又要犯病了吗?!”   王明娟这才注意到翩羽那煞白的小脸,忙过去握住翩羽的手,连声问道:“怎么了怎么了?可是头又痛了?”——这却是翩羽当年重病后落下的病根。   翩羽摇摇头,示意自己没事,又仿佛瞎子一般,摸着身后的树根重新做了回去。   见她没有犯病,王明娟这才松了口气。看看翩羽那渐渐缓过来的脸色,她忍不住又道:“当年我就觉得,小姑姑留下那样的遗言,徐家居然会同意,这事儿也太古怪了,如今我才明白,原来徐家早想到这一步了。明面上,看着仿佛是他们徐家通情达理,愿意成全小姑姑的孝心,叫小姑姑葬在父母身边,骨子里,不定他们早想到你爹将来发达了,总是要再娶一个高门大户人家的姑娘的。若是叫你娘葬进徐家祖坟,将来跟你爹合葬的,是你娘,还是那个什么公主呢?或是要叫那个什么公主葬在你娘的下面?”   见她越说越厉害,王明喜忙过来捂着她的嘴,道:“真是要命了,你怎么越说越不像话了!自己胡思乱想的事,叫你说得跟个真的一样!”   “就算是我胡思乱想吧,可不代表就没有这个可能啊!”王明娟挣脱他的手嚷道。   “有可能也不代表就是真的!”王明喜喝道。   “也不代表就不是真的!”王明娟道。   “那、那你就等弄清楚了再说啊!”王明喜道。   “所以我们才要去京城啊!”   王明娟叫着,又瞪着她哥哥,回手一指翩羽。   “你们一个个都不肯说实话,一个个都瞒着她,可知道她自个儿一个人在那里瞎琢磨些什么?!她以为她爹这些年对她不闻不问,是因为恨她害死了她娘!你又不是不知道,这丫头每天晚上都睡不好,常常大喊大叫地哭着醒来,你以为她这是为了什么?!还不都是心病!你们为了自己的那点盘算,不许小姑父跟她联系,可怎么说小姑父终究都是她爹,那是割不断的血脉亲情!”   王明喜也恼了,怒道:“早说了,不是这样的!爹和大伯之所以不告诉丫丫,是因为他们不想影响了他们父女间的情分!”   “之所以不想影响我们父女间的情分,”忽然,翩羽小声道,“是因为他们知道,我爹……”她的唇再次抖了抖,“因为他们知道,我爹是真不要我了……”   “不是的……”王明喜一阵着急。   那翩羽却是忽地往起一站,大睁着一双猫眼道:“我这就问舅舅们去。”说着,蹬着那木屐便往村里跑去。    ☆、第四章·兄妹俩的盘算   第四章·兄妹俩的盘算   明娟兄妹不由就是一怔,相互对视一眼。   顿了顿,王明喜才反应过来,不禁一阵大急,看着翩羽跑远的方向跺脚道:“都说了别告诉她,你为什么还要告诉她?!回头爹知道了,看他怎么骂你!”   王明娟却是一撇嘴,事不关己地道:“谁叫他们要瞒着翩羽的!”   王明喜冲出去的脚步忽地就是一收,回身看着王明娟道:“我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可我也跟你说过的,那不可能。就算我们进了京城,怎么去找那人?!找到那人后,又有什么证据来证明我们自己?!你这都是瞎折腾!”   听着她哥哥的诘问,明娟先还躲着她哥哥的眼,可听到后面的话,忽地就是一抬头,瞪着王明喜道:“什么那人?!那可是我们的爹,亲爹!”   这“亲爹”二字,却是又触动她的心事,她不禁就红了眼眶,对王明喜道:“你日子好过,你就不管我了!才刚你说,爹会骂我,这会儿不过是骂,不定过些日子,就该动手打我了,再过些日子,不定还要撵我走呢!”   “你在胡说什么!”王明喜皱眉道,“爹什么时候动过你一指头?以前娘骂你时,还都是爹护在前头呢……”   “那是以前,”王明娟抹着泪道,“那会儿娘还在世。可这会儿娘已经没了,你还能指望爹一直像以前那样对我们!毕竟我们不是他亲生的,何况他还有他自己亲生的一儿一女呢。”   她看看王明喜,吸着鼻子道:“我知道,你觉得王家人对你不错。可你有没有想过,他们对你好,不过是因为你是个男孩儿,庄户人家从不嫌劳力多。你再看看我,六姐又是怎么对我的?娘才刚死多久,她就开始嫌我这嫌我那了,将来还不知道要把我嫌弃成什么样呢!”又流泪道,“这会儿你只知道你日子过得舒坦,就不管我的死活了,亏你还答应娘要一辈子照顾我呢,我哪敢指望你,我还不如直接一头撞死,去陪娘算了,也省得在这里碍了你的眼。”   她这一哭,却是叫王明喜没了法子,叹着气道:“好好的,又说这种话,我什么时候不愿意照顾你了?不过是因为……”他又叹息一声,“我能有什么法子呢?每天被爹和五哥催着下地干活,你以为我就不累?你以为我就愿意……”他再次叹息一声,住了嘴。   王明娟低头哭了一会儿,拿帕子擦着眼泪道:“说起来,哥哥原就不是种地的命,当年小姑父就曾说过,哥哥是科举的好苗子。偏家里因着小姑姑的死和翩羽的病欠下好大一笔债,叫你和五哥都不得不辍了学。如今娘的丧事,又叫家里欠下一笔债,哪还有钱再送哥哥去进学?五哥也就罢了,反正也不是块读书的材料,哥哥却不同,若是有钱,能供哥哥苦读上几年,不定将来又是个状元呢。”又抬头看着王明喜道:“难道哥哥就真甘心一辈子做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泥腿子?”   看着王明喜,她又叹道:“你当我想去京里找我们亲爹,是为了谁?最终还不是为了你。也为了王家。我们去找亲爹,王家少了我们的负担,不定很快就能还上债了。至于哥哥,以我们亲爹的身份,不定还能送哥哥进那个什么杏林书院去读书呢,那可是皇家书院。将来等哥哥发达了,再回来报答王家,可不比哥哥现在留下,最终只能做个不称职的农夫强?”   王明喜默默听着,神色一阵变幻,半晌,又叹息一声,道:“我知道你的想法,你是想着,叫丫丫跟家里闹起来,好叫家里人送她进京,然后我们也好跟着她一同去京城,再找着机会去找我们的亲爹……”   王明娟的眼一亮,抬头看着她哥道:“就知道瞒不过你!”   王明喜摇摇头,又道:“可你想过没有,你这样做,对丫丫公平吗?她两个舅舅不告诉她她爹的事,真的是因为她爹从来没有来信或托人问过她,他们都担心她爹是真不要她了,如今她爹续娶的还是一位公主,把丫丫送过去,万一他们对丫丫不好,你要丫丫怎么办?”   王明娟一怔,眨着眼道:“不会的,小姑父不会叫那个什么公主为难翩羽的。”   “万一呢?!”王明喜道。   王明娟咬咬唇,忽地抬头道:“没关系,总还有我们在呢!我不会叫那个什么公主欺负到翩羽的!都说后母难当,只要她敢给翩羽一点点脸色看,我就全世界去哭,哭给所有人看,叫所有人都知道,这个公主是个坏后娘!她是皇家的人,应该比世家的人还要好面子,她不敢不对翩羽好的!”   顿了顿,她又道:“而且,我真的觉得,这件事里是徐家人做了什么手脚,不然你想,以小姑父的为人,会放着翩羽这么些年都不过问吗?我们送翩羽回去,小姑父不定要怎么感激我们呢。且小姑父是状元,以前就对你很是欣赏,不定能因此叫他收你做了他门下的弟子,那样一来,哥哥你岂不就是前程似锦了?!”   “……”王明喜忽地一阵欲言又止,终于还是说道:“而且,以我们亲爹的身份,我们就算直接找过去,怕是他也不会信我们。不过,若是我们能说服小姑父,有小姑父和那个公主作保,怕就不一样了……”   “对啊!”王明娟一拍巴掌,笑道:“我怎么没想到这一层!”她看看他,忽地拿肩一撞他,贼眉贼眼地笑道:“到时候,你若是真能入得小姑父的法眼,不定你那点小心思,就真能成就了呢。”   这最后一句,却是一下子戳中王明喜那从不肯示人的隐秘心思。他顿时涨红了脸,扭开头去,喝道:“你在胡说什么?我听不懂!”又道,“你还是想想,等会儿回去,爹骂你你该怎么回话吧!”说着,便丢开王明娟,拔脚向着村子里跑去。   “切,”见他跑开,王明娟一撇嘴,冲着他的背影叫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说给我编的草蚱蚂去哪了!”   自从她发现,她哥常常偷背着她,拿一些原准备哄她的小玩意儿去讨好翩羽后,她就知道了她哥的小心思。只是,以前她多少总觉得,翩羽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且那性子也有些不肯饶人,不够柔顺,很有些配不上她那个文采出众的哥哥,可如今再一看,她忽然又觉得,翩羽和她哥才是真正青梅竹马的一对儿。   虽然这么想着,可想到从小一起长大的哥哥居然喜欢别人超过喜欢自己——哪怕他喜欢的那人,是自己最要好的姐妹——王明娟心头仍是有些不快。   “我才是你亲妹子!”   她愤愤地说着,低头间,正看到那只大竹篓就在脚边,于是她随脚就踢了过去,却不想一时失了算计,竟一脚踩穿了那只竹篓,叫那破竹篓就这么一下子套在了她的脚上。   她正忙着把脚从破竹篓里【拔】出来,忽听得不远处传来一声嗤笑。一抬头,就只见眼前不知何时站了一位少年公子。公子的身后,还寸步不离紧跟着一个随从。   那公子看着约十五六岁的年纪,生得眉目俊朗,面如冠玉,竟是极漂亮的一个人儿。   只这一眼,便叫豆蔻年华的王明娟看得一阵脸红心跳,不自觉地垂下头,又悄悄偷眼看过去。   只是,那少年却是白长了一副好相貌,见王明娟这般狼狈,他不说上前“英雄救美”,竟还一合手上的扇子,以扇子敲着掌心,望着王明娟笑道:“上山时就听人说,这山上布了逮兔子的夹子。这莫不是逮着一只兔子精了?!”——却是笑话她被那破竹篓套住的窘状。   只这么一句,便如狂风扫落叶般,叫王明娟的少女情思消失殆尽。她不禁一阵暗恼,眯着眼细细打量着那个少年。   只见那少年身上穿着件白色圆领单纱素袍,袖口及衣袍下摆处绣着圈银蓝色流云纹,腰间束着根深蓝色丝绦,却是只除吊了只扇袋外,就再无其他饰物。   明娟的娘亲年轻时曾在贵人府里当过差,很是认识些贵重面料,且她本人也是打小就爱钻研个衣料首饰什么的,跟她娘学了很多这方面的知识,因此她一眼就认出,这位公子身上的衣袍用料,不过是极普通的素纱,最多不超过三百文一尺——王明娟当即断定,这少年应该不是个什么十分富贵人家的公子。   见那少年调侃她,明娟不由一扬下巴,冲那少年喝道:“笑什么笑?!登徒子!”   这三个字,顿令那少年公子一挑眉,原本清俊的脸庞,忽地就因那变成八字形的眉毛而显得滑稽起来。   “登徒子?”周湛以扇子敲着掌心,望着王明娟笑得又是一阵怪模怪样。“一般来说,好像登徒子都爱调戏美人儿。你是觉得你很漂亮,漂亮到叫爷我都忍不住要来调戏你了吗?”   这话直叫王明娟一阵尴尬——有徐翩羽的黑矮干瘦对比着,她一向自认为自己怎么也该算是个美人儿的,可如今被周湛这么一说穿,却是叫她一阵又羞又恼。   她用力一甩脚,终于摆脱那只破竹篓,忍不住不顾形象地冲着周湛一叉腰,喝骂道:“哪来的穷酸货?!穿着件三百文一尺的纱袍就想在本姑娘眼前冒充纨绔?!还不给我哪儿凉快哪儿去!”   “嘶,”周湛忽地倒抽一口气,低头看看身上的衣裳,抬头以一种不可思议的神情瞪着王明娟道:“你怎么知道这衣裳值三百文一尺?!”   他这不正经的语调,更令王明娟深感受辱,只狠狠瞪他一眼,便转身向着她哥哥追了过去。   在她即将转过那山道拐弯处时,只听那少年又在她身后大声叫道:“姑娘,你说错了,我这衣裳其实才两百八一尺!”   明娟的脚下一顿,不由又回头瞪他一眼,然后才加快脚步,转过山道不见了人影。   周湛看了不禁一阵哈哈大笑,“这姑娘,眼可真毒。”他笑眯眯地转过头来,对紧跟在他身后的赵允龙笑道。   从隐蔽处出来的红锦则是一阵护主心切,冷哼道:“偏就没认出‘一寸一两金’来!”   周湛身上的纱袍,果然如王明娟所断定的,只值三百文一尺,但那绣在衣袖和衣袍下摆上的银蓝色丝线,却是因为这种颜色极难染成,那价格一直居高不下,一向有着“一寸一两金”的美誉。   涂十五摇头笑道:“也难怪人家姑娘会那么误会,谁会在仅值三百文一尺的衣料上,用这种‘一寸金’绣线来绣衣裳……”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周湛截着话尾道:“也只有我这个不靠谱的王爷才干得出这样的荒唐事来。”说着,又抖着衣袖为那衣料打抱不平道:“真是奇了怪了,难道这三百文一尺的素纱就不是蚕丝织的?凭什么一个个都瞧不起它……”   涂十五跟着景王已经不是一两年了,自然深知他的禀性,见他又要开始信口开河,忙扯开话题道:“听刚才那几个孩子的说法,这个‘徐翩羽’,还真是很有可能就是状元公徐驸马的女儿呢。”   红锦道:“这王家庄虽说离皇陵不过才八十里地,倒真如凤凰所说的那般闭塞。那徐状元中状元又做了驸马的事,都已经是四月里的消息了,村里人竟到现在还都不知道。他们这边就没人订报纸吗?”——那报纸,为当年世祖皇帝所创,是向世人传递新闻消息的一种读物。   “就算有,想要藏起来应该也不难。”涂十五道,“你没听那些孩子们说,仿佛是大人刻意瞒了他们……”   “我说啊,”周湛忽然以扇子一敲那二人的肩,探头挤进他们中间,“我说你俩是不是奇怪错地方了?刚才红锦不是还说,我那位状元公驸马姑父的妻子和女儿,早就死在船难里了吗?我记得今年清明的时候,我那姑父还在报上发表过一篇感人至深的祭文呢……嘶!”   他忽地倒抽一口气,装模作样地以扇子遮住嘴,大睁着一双桃花眼道:“我说,刚才把我从山石上拽下来的那个孩子,她、她她她……该不会是咱们几个大白天的活见鬼了吧?!”又道,“原不过是听到乡下人说我那姑父是个陈世美,我一时好奇跟过来看个热闹的,怎么竟叫我看到……嘶……”   他忽地又是一阵倒抽气,“你们可留意到,那孩子脚下有影子吗?”    ☆、  第五章·打赌      第五章·打赌      长山原名长蛇山。从这名字便可知道,此处的山势极长。因着这里风水极佳,且离京城也近,大周立朝后,便在此处圈了一片山谷建了皇陵,并把山名改作长寿山。      虽说当年世祖皇帝很是亲民,不像前朝那般强调个身份等级,可乡人终究是乡人,对那高高在上的皇权终是怀着根深蒂固的敬畏,虽和皇家共用着一条山脉,却是不敢随便用这“长寿”之名,只删繁就简,把除皇陵外的那片山头全都称作“长山”。      王家庄,便是地处于长山的山尾。      许是此地离着皇陵有些远,只叫庄子里的人家都不曾沾到一点皇家瑞气,大周立朝百十年来,村子里竟除了在三十年前出过一个秀才外,就再也不曾出过什么有出息的人物。且那秀才中了秀才后,就把家搬去了镇上,因此,如今这村子里竟都只是些老实巴交的农户山民。      徐翩羽跑下山坡时,日头已移至当空,趁着早凉在田间劳作的男人们此刻早就收了工,而曾被周湛所置疑的那个影子,则乖乖在她的脚下缩成小小的一团。      翩羽踮着脚往舅舅家的地里看了一眼,没见着舅舅和哥哥们,便转身往家跑去。      王家庄全村上下仅三十来户人家,除了后搬来的三四户外,多是王姓一族,且连外姓在内,相互间不是沾着亲就是带着故,故而邻里关系极是亲密。      因此,当翩羽的木屐“嗒嗒”响了一路,直惊得一路鸡飞狗叫时,便有那乡邻从屋里探头出来查看。见是翩羽,一个婶娘笑道:“还以为来了山贼呢,原来又是丫丫。可是又淘气,被狗撵了?”      ——丫丫是翩羽的小名儿,整个村子里,除了王明娟嫌她这小名儿土气不肯叫之外,其他人都这么叫着她。      这翩羽原是个活泼的性子,往常听了这话,总要驻足跟人斗上几句嘴,今儿她心里存了事,却是没空答话,只眨眼间就跑得没影了,直叫那婶娘看了一阵诧异,望着她的背影道:“这死妮子,怎么好的不学,竟学着那个王明娟不爱搭理人了?”      翩羽的娘亲是老来子,上头还有两个哥哥和两个姐姐。翩羽的大姨就嫁在本村,二姨嫁在邻村,因着小舅舅王二奎早年丧妻,只给他留下一对年幼的孩子,故而两个舅舅一直都是住在一起的,即便是后来续娶了王明娟的娘,两家也不曾分家。      翩羽匆匆往两个舅舅家赶时,恰巧六姐洗完衣裳回来,正推着门要进院子。听到巷子里鸡飞狗跳的动静,她便抱着那洗衣裳的木盆,站在台阶上扭头往巷口看去,不想看到是翩羽赶急忙慌地奔了过来。六姐不由摇头一笑,一手夹着那木盆,另一只手则替翩羽撑着门,打趣她道:“慢些也不打紧,饭还在锅里做着呢,跑再快这会儿也是吃不上。”      六姐是大舅舅家的小女儿,今年十四,比翩羽大两岁。      翩羽仍是不答话,只一猫腰,抢着从六姐的手臂下钻进院子,抬头见堂屋里空荡荡的,又见厨房的屋顶上飘着炊烟,便一转身,扎进了厨房。      厨房里,她的大舅母马氏正领着两个儿媳妇在准备着午饭。听着外面说话的声音,马氏一回身,差点和翩羽撞在一处。      她忙一把抓住翩羽,见她满头大汗,便转过她的肩,将她往厨房外推去,笑道:“这里热,进来做什么?”又道:“瞧这一头汗,还不快去洗洗!午饭还要得一会儿呢。”      翩羽侧身躲开她的手,又反手抓住马氏的胳膊,抬头问道:“舅舅们呢?”      她这急切的神情,顿叫马氏疑惑地一眨眼,才刚要问话,就听得六姐在门外接话道:“在大姑家呢。”      六姐端着木盆站在厨房门口,对她娘笑道:“爹和小叔还有哥哥们,怕是要留在大姑家吃午饭了,我瞧见大姑父把酒坛子都拿出来了呢。”      马氏听了不禁一皱眉,“怎么这大晌午的就喝上了?家里可还在丧期呢!”又瞪着六姐道:“叫你洗个衣裳,怎么还洗到你大姑家去了?!还不快去把衣裳晾上,赶紧过来帮忙摆碗筷!”      六姐冲翩羽皱着鼻子做了个鬼脸,便端着那木盆去后院晾衣裳了。      翩羽则是回身就要往大姨家跑。      马氏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她,低头看看她那仍红着的眼,道:“怎么了?可是又在你娘坟前哭过了?”      这话只叫翩羽的嘴唇一抖,眼泪忽地就涌上眼眶。她咬着唇,一时间脑子里的千头万绪全都纠结在了一处,只含泪望着马氏,问了个最先跳出脑海的问题:“舅妈,你跟我说实话,我爹是不是不要我了?”      马氏一怔,转着眼珠笑道:“这是什么话?!”      翩羽又抖了抖嘴唇,带着哭腔道:“是不是你们也知道我爹不要我了,所以才从不跟我提他的事?不然怎么连他中状元的事你们都瞒着我?”      她这话,顿令马氏一阵眨眼,闪烁着眼神道:“你乱说什么呢!不是说了嘛,那个什么状元,不过是跟你爹同名同姓。知道你想你爹好,可那不是你爹就不是你爹,快别乱想了。”又撸着翩羽汗湿的脑门道:“瞧瞧你,流了这么多的汗,这大日头底下也不怕中了暑,还不快去洗把脸?后院我湃着只西瓜,你要是饿了,先切片瓜吃去。”      她的顾左右而言他,却并没能支开翩羽,翩羽摇着她的胳膊道:“舅妈,你就告诉我吧。”又道,“我爹当年来过一封信,我想看看那信,我想知道我爹在信里到底都说了什么,他有没有提到过我,又是怎么说起我的?我想知道他为什么这些年都不给我写信。”      翩羽这连珠炮似的问题,只叫性情耿直的马氏一阵应付不来,忙从她的手里抽回手臂,避着她的眼道:“告诉你什么呀告诉你!你这孩子什么时候也学会胡思乱想了?!”      说着,一边解着围裙一边回头冲着灶台边的两个儿媳妇使着眼色道:“等锅开了,再做个鸡蛋汤也就差不多了。”又道,“我去你们大姑家,把那爷儿几个给揪回来!真是的,要在你大姑家吃饭,好歹也提前说一声啊!家里饭菜都做好了。”说话间,人已脚不沾地地出了门去。      翩羽才刚要转身去追她大舅母,却被大表嫂和三表嫂双双拉住。三表嫂道:“正好你回来了,我和你大嫂要忙着做饭,大宝由大妞看着叫人不放心,你去屋里帮我们照看一下可好?”      大妞是大表哥的女儿,今年四岁;大宝则是三表哥的儿子,才刚满周岁。      翩羽哪里肯答应,刚要抽手走人,就忽听得屋里传来大宝的哭声,还有大妞的惊慌叫喊。几个人忙不叠地跑进屋去,原来是刚刚学会走路的大宝一个脚下不稳,摔了一跤,大妞想要去拉他,却又拉不动他,因此才叫嚷起来。见此情景,翩羽也只得放弃去追舅母的念头,留下来照看这两个孩子了。      *·*·*      暂且放下翩羽这边不表,只说那坟山之上,翩羽娘的坟前,却是来了几位陌生的访客。      七月的烈日,晒得那小小的一块墓碑闪着片瘆人的白光。周湛用扇子遮着那日头,眯眼看着墓碑上的刻字。红锦见状,便上前两步,伸过伞去,替周湛遮着日头。      周湛却是一摇头,伸手推开那伞,又一合扇子,指着那碑文道:“徐门王氏。‘幼失怙恃’,故而宁愿死后不入夫家祖坟,而是葬在爹娘的身边以尽孝道。我隐约记得,状元公有篇纪念他亡妻的赋里就是这么写的。嗯,说实话,那篇赋写得真是感人肺腑,叫人印象深刻,只可惜我一个字都没记住。不过,话说回来,怎么我每次听到这么感人的故事,就总想着背后会不会另有什么故事呢?”      仿佛是接收到涂十五那含着不赞同的眼神,周湛一眨眼,赶紧冲着那墓碑拱起手,道:“是小子无礼了,不该对已经不在这世上受煎熬的人说这种不恭敬的话,还请……”      他忽地扭头问红锦,“我该叫她什么?我姑父的亡妻,也叫姑姑?好吧,暂且就叫她姑姑吧。”      又扭回头,对着那墓碑正而八经地作了个深揖,抬头道:“……还请姑姑见谅。”顿了顿,却是又口齿不清地小声咕哝道:“您有空的话,保佑着你那个孩儿一些吧,怪可怜的。”      他一转身,却是险些踩着紧跟在他身后的赵允龙的脚。自刚才在那边的山头上受了那么一吓后,这位侍卫长便打定了主意要跟牢这位爷——寸步不离。      周湛挑眉看看比他高出一头的赵允龙,忽地拿扇子一敲他的胸,道:“你说,刚才那兄妹二人,到底是好人呢,还是好人?”      听着周湛这荒唐的问话,赵允龙不禁一阵眨眼,摇头道:“属下不知。”      “啧,”周湛顿时不满地一咂嘴,“真没意思。”      他看看赵允龙,忽地又是一挑那八字眉,“要不这样吧。才刚你也听到了,那兄妹二人正忽悠那个丑丫头带他们去京城呢。要不,咱俩就拿这事儿打个赌如何?你就赌这兄妹二人是为了那个丑丫头好;我呢,就赌他们只是为了他们自己。怎样?”      赵允龙一愣,只傻傻望着周湛。      周湛弯眼笑道:“你呢,你就假装你跟我那姑姑姑父一样——啊,当然,那个姑姑不是我身后的这个姑姑——总之,你是相信人性本善的,你相信他们兄妹是无私的、是想要帮助那个丑丫头的,最多不过是顺便替自己捞点好处罢了。我呢,就装作我是个从不吝于把人心往最坏处想的小浑球,我坚持认为,那兄妹二人只是在利用那丫头,等她没了利用价值,他们会毫不犹豫一脚把那丫头给踹开。如何?”      他这番话,只绕得赵允龙一阵云里雾里茫然无措。他忙扭头求救地看向涂十五和红锦。      红锦和涂十五则都是知道周湛性情的,听着他这腔调,便知道,这位赵侍卫长的紧迫盯人大概是有些恼着这位爷了,且这位爷怕也因着刚才的事心里有些不爽,这才拿这位来醒脾胃。      于是这二人一个摇头晃脑地读着那碑文上寥寥无几的几个字,一个拿伞遮着大半个身子,却是谁都不曾搭理赵侍卫长看过来的无助小眼神。      见他们都不肯相助,赵允龙也只能自助了。他忙后退一步,向着周湛叉手一礼,苦笑着求饶道:“王爷还是饶了属下吧,属下就那点俸禄,如今大半都已经输给王爷了,可再也输不起了。”      “这好办,”周湛嘿嘿一笑,过去从涂十五的袖袋里摸出一叠银票,随手塞进赵允龙的手里,道:“现在你有赌资了。”      他这荒唐的举动叫赵允龙又是一阵哭笑不得——哪有人会先给人发钱,然后再逼着人跟他打赌的!      见他拿着银票,一副不知该收还是该放的尴尬模样,周湛不禁哈哈一笑,心情顿时好转了不少,便不再戏弄那赵允龙,回身站到涂十五的身旁,也抬头看着那墓碑道:“也就是说,这个王氏比我那个徐姑父还大了两岁呢。真是奇了怪了,这两户人家,一个是这深山沟里的平民农户,一个是城里的读书世家,怎么看都是门不当户不对,怎么就结起亲来的?而且,以那个徐翩羽的相貌看来,这王氏应该也不是个什么倾国倾城的大美人儿啊……” ☆、第六章·父女情分   第六章·父女情分   且不说这位景王殿下在坟山上发着什么奇谈怪论,只说那马氏急匆匆跑到翩羽大姨家,一进门,就果见那桌上放着只酒坛,她的丈夫王大奎和小叔王二奎正和妹婿吴木匠坐在一处说着话。   看着那酒坛,马氏只觉一阵怒火冲顶,冲过去便冲着丈夫和小叔喝道:“怎么还真喝上了?!家里饭菜都做好了,不回去吃饭好歹也提前支应一声啊!”   说着,又往桌边一坐,怒道:“我早说了,凡事就该当面锣对面鼓的说清楚,偏你们一个个顾虑这顾虑那,只把丫丫当个傻子似的瞒着。这么大的事,岂是能瞒得住人的?!这下好了,她问起来了,我看你们怎么回她!”   此时王大姑正在后院看着儿子和外甥们搭手修牛棚,忽听到前头传来马氏的声音,忙转身回屋,看着桌上的酒坛,想着之前她女儿捉弄六姐的事,便以为马氏是为了这事发火,忙笑着解释道:“大嫂你误会了,咱们身上还守着二嫂的丧呢,哪能真叫他们喝酒。这都是二丫头编出来戏弄你家六丫头的浑话,坛子里装的不是酒,是我泡的酸豆角,原想要叫大哥带回去……”   那吴木匠见她误会了,忙过来小声把马氏的话重又说给她知道。王大姑一怔,不由问马氏:“丫丫怎么了?她问什么了?”   马氏便把翩羽回来问她的话学了一遍,又拍着桌子道:“当年我就说了,这什么狗屁徐家,跟咱家门不当户不对,根本就不是什么好姻缘,”——却是不敢跟丈夫动手,只伸手一戳小叔的脑袋——“偏你们兄弟被人家忽悠着,竟真拿那两个老醉鬼的醉话当婚约!明明是他徐家要博个守诚信的名声,硬要娶了我们小妹去,又不是我们家上赶着要嫁的,偏他们把人娶了去后又那么百般看不上,只叫小妹一辈子都活得那么憋屈,最后竟还死得那么冤。依着我的意思,就该把丫丫她娘受的委屈全都告诉丫丫,偏你们还想着什么父女情分,竟在她面前替那个徐世衡藏着掖着,只叫她到现在都还以为她爹是个好的。今儿我只把话撂在这里,丫丫我宁愿养她一辈子,也绝不把她还给徐家!”   所谓长嫂如母,因王家老一辈死得早,这马氏在小姑和小叔面前甚有威信。且他们娘老子死时,翩羽娘还不满三岁,等于是这马氏一手带大了翩羽娘,故而姑嫂俩的感情又比别人更为深厚。   那王家兄弟虽说如今都已年过五旬,却都是沉默寡言的性子,听着马氏发火,兄弟俩对视一眼,一个闷闷地低下头去,一个从腰里抽出旱烟袋,默默点上烟。   王大姑看看两个兄弟,又看看坐在桌边抹着泪的马氏,过去扶着马氏的肩劝道:“嫂子别急,有话慢慢说。”又道:“大哥和小弟的想法我是知道的,他们不过是觉得,丫丫怎么说都是徐家的姑娘,就算咱们想要留下她,怕也是很难留得住……”   “怎么就留不住了?!”不待她把话说完,马氏便又恼道,“这几年徐家都当丫丫是个死人,连看都不曾派人来看过她,他们不要她,难道还不许我们家养着她?!”   大姑道:“话是这么说,可理不是这样的。怎么说丫丫都是姓徐,咱们再怎么心疼她,终究只是舅舅家,就是把官司打上金銮殿,也没个舅舅家能养外甥女一辈子的道理。丫丫的将来,终究还是捏在他们徐家人的手上。单是冲着这一点,咱们就不能叫她跟她爹生分了,丫丫将来还要靠着徐世衡呢……”   这句话,却是叫马氏又冒了火,瞪着大姑道:“靠他?!他若是能靠得住,母猪也能上树了!我看他和徐家人一样,都巴不得丫丫和她娘一起死了才好,不然他哪能这么些年对丫丫也是不闻不问?!也亏得他不敢来,他若敢来,看我不大耳括子把他扇回去!”   她这般跳脚,却是惹得王大奎一阵恼火,一磕旱烟袋,瞪着他媳妇吼道:“就你能!有本事,你倒是去扇扇看,看你能扇得到谁!”   所谓一物降一物,那马氏虽在姑嫂儿女面前咋咋呼呼,可面对丈夫,终究是缺了点底气。只是到底不服气,便瞪着一双眼怒视着那王大奎。   见他们夫妻二人对瞪着眼,大姑忙拦在二人中间,又对马氏道:“嫂子莫恼,大哥的意思是说,咱王家虽说在长山一带还能算是号人物,可出了这山,却是连放屁都不带个响的。那徐家可是县城里的大户,家大业大的,如今徐世衡又中了状元,咱家哪能斗得过他们。”又道,“我知道嫂子是既心疼小妹又心疼丫丫,可怎么说小妹都已经走了,咱们总要替活着的那个多想想。”   说到这,她不由又是一叹,“要叫我说,不管那徐世衡是觉得对丫丫有愧才不敢接了丫丫回去,还是他真把我们丫丫给忘了,我倒宁愿他和徐家永远都不要想起丫丫来。不然就算他把丫丫接回去,要不就是把她丢在徐家受搓磨,要不就是跟着他受搓磨——他如今娶的可是个公主,怕就算他有心想要护着丫丫,也要受那个公主的挟制……唉,连个徐家咱们都对付不了,丫丫若是再受了那个什么公主的委屈,咱们就更是没法子插手了。”   马氏被大姑说得呆愣了半晌,忽地一阵委屈,拍着腿就哭起翩羽的娘亲来:“这都叫什么事哟!那个杀千刀的,哪有人还没进洞房就先写下休书的!他徐世衡若是真心不想娶,难道我们小妹还能死缠着非要嫁他不成?明明是他们家主动来求娶的,明明是他答应了会好好待小妹的,偏他一边虚情假意哄得小妹对他死心塌地,一边又留着那休书来羞辱人。这杀千刀的,若不是那休书,小妹哪能叫他伤透了心,大晚上的带着丫丫往娘家跑吗?她们娘儿俩也就不会遇上那种倒霉事了。老天怎么就不长眼,竟还叫他这种人中了状元?!偏还又娶了公主,这可叫我们丫丫怎么办哟……”   她的哭诉,直叫王大奎听得一阵烦躁,喝道:“别号丧了!过去的事还提它作甚?”又道,“他爹的事,能瞒着还是先瞒着,总不好坏了他们父女的情分。”   “情分?!”马氏一抹泪,恨声道:“若那徐世衡真对他们母女还有什么情分,也不会打小妹死后就音讯全无了。他都当丫丫是个死人了,你们竟还指望着他会顾念到丫丫。要叫我说,就该把所有的事情全都告诉丫丫……”   “告诉她什么?!”王大奎大怒,“告诉她,她爹还没娶她娘之前,就已经写好了休书?!还是说,他们家老太太拿着她爹当年写的休书,要代她爹休了她娘?!”   马氏不由一窒。虽说徐家老太太只是拿那封休书来羞辱翩羽娘,最终并没有真的休了她,可对于翩羽娘来说,那封休书的存在,就已经是个沉重的打击了,更是种无法容忍的背叛。   “不、不行!”忽然,一直沉默着的王二奎抬头道。这王二奎的性子比他哥哥还要闷,且一着急就容易结巴。只听他磕磕巴巴道:“不、不能告诉丫丫!丫丫她、她一直那么相信她爹和她娘要好,这么说,她会受不住的。”   大姑沉默半晌,望着众人道:“我说这话,你们可别恼我。不是我向着徐世衡说话,那徐世衡写休书时,原是在娶小妹之前。只怕那时他也是自己气不过,才背着人写的。可他后来不是想通了嘛,娶了小妹后,对小妹也一直不错,连小妹自己都说不出他一个不好来。如果不是那个老虔婆翻出当年的那个休书,小妹也不会这么想不开。”又叹息道,“亏得丫丫不知道这休书的事,光一个船难,就已经折磨得她天天晚上做恶梦了,若再知道这事,还不知道要把那孩子逼成什么样呢。”   马氏却是一阵冷笑,道:“要叫我说,那个徐世衡也就漂亮在一张嘴上,什么好话都叫他说了!他若是真心疼小妹,他娘折腾小妹时他就该站出来替小妹说话,而不是拿着什么孝道说事,装着他仿佛媳妇老娘两头受气一般!偏你们跟小妹都看不透他这皮相,竟到现在还替他说话!”   正说着,王家几个兄弟和大姑的两个儿子一同进得屋来。   王家的下一辈中,不算王明娟兄妹,共有四男两女。除了才十五岁的五哥和二姐是老二所出之外,其他三男一女全都是老大家的——因着庄户人家没那么多的讲究,且这老一辈俩兄弟又没有分家,故而这些堂兄弟姊妹们不分男女,全都以年纪论了排行。此时除了在家的六姐和年初嫁到外村去的二姐外,其他四个兄弟全都在这里了。   兄弟几人原都以为,家里长辈叫他们瞒着翩羽她爹的事,不过是不想坏了他们父女的情分,今儿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休书的事,不禁都是一阵义愤填膺。几人在屋外商量半晌,都觉得这事不该瞒着翩羽,这才不顾长辈们的责骂硬闯了进来。   几人中,一向是三哥最为能说会道,便代表众兄弟们开口道:“丫丫那么问,便是已经瞒不住了。我们都觉得……”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叫四哥抢过去直言道:“眼下已经不是跟不跟丫丫说的事了,而是看你们怎么跟她说,和说多少的事儿。”    ☆、第七章·坦白   第七章·坦白   六姐晒完衣裳回来,就看到翩羽坐在堂屋的门槛上,背上爬着大宝,脖子上缠着大妞,任由那两个小不点儿把她像只木偶般拽得一阵东倒西歪。   见她虚空着两眼看着院门,一副心事重重不知在想着什么的模样,六姐不由过去一弹她的脑门儿,笑道:“想什么呢?瞧你这模样,我差点就要以为是王明娟坐在这里了。”   敏感多思的王明娟和开朗粗犷的六姐完全是两条道上的人,二人简直就是天生的冤家,见面不见面都要忍不住在人前吐槽对方几句。   翩羽茫然抬头,拿涣散的眼神傻傻望着六姐,却仍是一副魂游天外的模样。   见她如此,六姐不由又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这一晃,才终于把翩羽晃得回过神来。她的眼神忽地一凝,伸手抓住六姐的胳膊,抬头问道:“你也瞒着我吗?!”   “瞒着你什么?”六姐一愣。   “我爹中状元的事。”翩羽直直盯着她的双眸。   六姐被她盯得一阵疑惑,歪头道:“都是几个月前的话了,怎么今儿又提起来了?我爹和小叔不是都说了吗?那只是个跟你爹同名同姓的人。”——却原来,因她的性子随了她娘,是个藏不住话的,故而大家也一同瞒了她。   见六姐神色坦然,全然不似作伪,翩羽不由叹息一声,放开手,望着大门喃喃道:“原来你也不知道啊。”   刚才她也缠着两个表嫂问过了,两个表嫂只推说她们什么都不知道,可那避着翩羽的眼,却是叫她明白,其实她们都是知道的。   “知道什么?”六姐被她的话弄得一阵糊涂,伸手抓下侄儿侄女,赶着他们到一边去玩耍,又和翩羽并肩坐在门槛上,扭头看着她道:“你这是怎么了?心事重重的。早上还好好的呢……”   说到这,她忽地就想起翩羽一早是和王明娟约着一同出门的,顿时一竖眉,直起腰道:“可是王明娟又欺负你了?!我说你也真是,你也不是那种软性子的人啊,怎么就只对她那么软着?竟处处都让着她!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俩中间你才是年纪小的那一个呢!”   见她又开始指责王明娟,翩羽忙摇着头道:“她没有欺负我。”想着这两个互不相让的冤家姐姐,忍不住又劝道:“都是自家姐妹,哪有那么多好计较的?不过是各自退一步的事儿,相互担待着也就是了。”   “哼,各自退一步?!你啥时候见她退让过?都只是人让着她了!”六姐顿时一蹦三丈高,又伸手一戳翩羽的脑门儿,怒道:“就知道你会偏袒她!让让让,左一步右一步地让,我倒要看看你让她能让到哪一步!”——却是对早上翩羽主动替王明娟担了那竹篓的事仍是愤愤不平——“还说什么不跟她计较!我不跟她计较,她还偏要跟我计较呢!也就是你这实心呆子看不透她的小算盘,整天尽被她那么利用着!可别说我没提醒你,你可别哪天被她卖了,竟还替她数钱呢!”说着,一跺脚,转身便要走。   见六姐生了气,翩羽忙伸手拉住她,抬头笑道:“瞧你说的,我哪是那种没算计的烂好人?我娘常说,不计较不是不计较,不过是不想计较罢了。”又道,“娟姐姐本性原也不坏,只是嘴上不饶人了些。那些粗活她是做不来,可这针线上的细活儿她可没躲。”又一扯六姐身上的衣裳,“这衣裳可还是她给你裁的呢。”   说到这衣裳,六姐不由更恼了,拍开翩羽的手道:“快别提了,提起来我能被气死!是她自己躲懒,觉得这做衣裳的活儿轻省,才总揽了过去。偏几件衣裳竟叫她做了大半年,差点叫几个哥哥们都光着腚下地,她竟还有脸说她怎么受累!每回家里有什么事喊着她,她竟还好意思拿这做衣裳当幌子。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把家里每个人一年四季的衣裳全都做了呢!”   这话顿叫翩羽笑了起来,指着大宝身上的衣裳道:“也亏得下面还有个大宝。原是做给大妞的衣裳,等她做好了,大妞已经穿不下了。”   姐妹俩对视一眼,不由全都笑了起来。六姐一推翩羽的肩,笑道:“看吧看吧,你也知道她是这样的人的!”   二人正笑着,王明娟兄妹一前一后回来了。见她们在笑,明娟也笑着上前问道:“在笑什么呢?”   六姐不客气地一指大宝身上的衣裳,斜睨着她道:“笑这衣裳呢!”   王明娟一僵,笑容顿时就没了,当即一沉脸,甩着门帘便回了厢房。   六姐看了不禁一撇嘴,冲着厢房叫道:“这会儿可不是回屋休息的时候,难道还想叫人替你做老妈子,盛好了饭菜等着你上桌不成?!”   王明喜看看六姐,又扭头看看那晃动着的门帘,不禁一阵不知所措。翩羽则拉了拉六姐的衣袖。六姐甩开她的手,冲着厢房又翻了个白眼,转身进厨房帮忙去了。翩羽想了想,知道若是她去劝王明娟,怕是又要被迁怒一番,便给王明喜递了个眼色,扭头招呼着两个小不点,领着他们一同去厨房洗手了。   见众人都走开了,王明喜抓抓后脑勺,这才悄悄掀了门帘溜进厢房。   厢房里,王明娟果然在抹着泪。见王明喜进来,便顿着足对他道:“你也看到了,我才刚回来,不过是想回屋换件衣裳,她就那么催命似的。这是娘才刚死的,将来还不知道要怎么搓磨我呢。”   *·*·*   且说翩羽巴巴等了半天也没能等到两个舅舅回来,她只好放下自己的心思,先过去帮着准备开饭。正布置着碗筷,就听得外头院门“吱呀”一声响,翩羽两眼一亮,当即将手上的筷子往六姐手上一塞,转身就跑了出去。   抬头一看,果真是两个舅舅回来了,她忙不叠地迎上去。   见她迎过来,不等她开口,大舅舅就冲着她一摆手,沉声道:“先吃饭。有话饭后再说。”   翩羽脚下一顿,不禁站在那里眨巴了一下眼——她还什么都没问呢!显然,大舅舅对她要问什么,已经心里有数了——再一抬头,就看到大舅母跟在两个舅舅的后面。   见翩羽看着自己,马氏不由一低头,假装挽着衣袖,从她身旁绕过去,进了厨房。   舅母的身后,跟着翩羽的几个表哥。见翩羽站在院子当中,大哥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的头,三哥则是摸摸她的脸,四哥习惯性地伸手一揉她的脖子,便都沉默着往井台边去洗涮了。   这时,王明娟兄妹听到动静,也从厢房里出来了。   五哥原本正要学着哥哥们的模样去拍翩羽的肩,看到他们兄妹,顿时改了主意,过去一扒拉王明喜,悄声问他:“可是你跟丫丫说她爹的事的?”——家里的男孩中,就五哥和王明喜年纪相近,故而两人甚是要好。   王明喜却是被五哥问得一阵心虚,不禁偷眼看向王明娟。   王明娟忙上前拍开五哥的手,把她哥哥往身后一拉,扬着下巴瞪着五哥道:“是我说的。”   若是王明喜说的,五哥还能表示一下不满,偏是王明娟承认了,且她一向刁蛮,是个谁都招惹不起的性子,当下五哥连瞪都不敢瞪她一眼,只得捏着鼻子灰灰地溜到一边。   因着翩羽突然跑开,直把六姐弄得一阵摸不着头脑,此刻也握着那把筷子跟了出来。听到她爹那么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又看到几个哥哥们那奇怪的动作,她不禁过来问翩羽道:“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   翩羽摇摇头,接过她手中的筷子,正要回屋,王明娟凑过来,一下子撞开六姐,拉着翩羽走到一边,小声道:“等下你可要问清楚了,千万别叫他们再糊弄了你去。”   六姐被她撞得趔趄了一下,有心想要发火,可看她和翩羽窃窃私语,又很是好奇,便不计前嫌地探头过来问道:“到底怎么了?”   王明娟高高在上地看她一眼,却是不答话,拉着翩羽就进了屋。   六姐不由撇着嘴白她一眼,才刚要开口,就听她娘在厨房里叫道:“小六儿,干嘛呢?还不快过来帮着端菜!”   *·*·*   这顿饭,用得极是沉默。   桌边的众人都是各怀心事,翩羽更是味同嚼蜡。只有什么都不知道的六姐不时溜着眼珠,好奇地看看你又看看他。   好不容易吃完饭,大舅舅放下筷子,抬眼看看敞着的大门,对坐在门边上的三哥道:“去看看,你大姑咋还没到。”   正说着,就听到院门外传来大姑说话的声音,三哥忙起身迎了出去。   二舅舅则是把桌边的众人都看了一圈,扭头对四哥道:“把他们几个都带下去吧。”   虽说四哥过了年就该十九了,早已不是孩子,可因着这几年家里窘迫,却是耽误了他的大事,以至于至今都还未能说上亲。乡里人又有把未成亲的人当作孩子看的习俗,故而他虽对他爹和小叔仍把他当孩子看心怀不满,但看看那二人板着的脸,再看看六姐好奇的眼,只得皱着眉起身,一推六姐,又拉起明喜和明娟,招呼着五哥,便打算把这几个小的全都带出去。   每逢大人们叫带开他们,六姐就知道,他们是有什么正事要议了。因此,虽然她也好奇,却是不敢多话。只是,她才刚要转身跟着她哥哥出去,忽然看到翩羽竟坐在那里没有动,她忙弯腰去拉翩羽,不想手还没碰到翩羽,就听她爹在上头道:“丫丫留下。”   六姐不禁一阵诧异,低头看看垂着头的翩羽,又抬头看看她爹,只得带着一肚子疑惑出去了。   大姑进来时,就见她兄弟和侄儿们都还围坐在桌边上,马氏正领着两个儿媳在收拾着桌上的碗筷。见她进来,马氏一边快手快脚地擦着桌子,一边冲她抱歉道:“瞧这乱的。”   大姑忙笑道:“我也是刚吃过,碗筷也是丢在那里没收拾呢。”   说着,过去拉起翩羽,上下打量着她道:“这两天咋没往我家去?”又道,“才几日没见,咋又瘦了呢?瞧着更黑了。”   “可不是嘛!”见收拾好了桌子,马氏便挥手把两个儿媳都赶了出去,一边在围裙上擦着手一边向大姑抱怨道:“这孩子就是匹圈不住的野马驹子,整天就爱往日头下疯跑,能不黑嘛!偏晚上还睡不好,不瘦还能咋的?!”   大姑不禁道:“还是常做恶梦吗?”   翩羽一吐舌,忙扯开话题笑道:“别看我瘦,骨头里面全是肉呢。”   四哥打发了六姐等人,正好回来,便站在门口望着翩羽一挑眉,道:“骨头里面长肉的,那是螃蟹!”   王家兄弟中,除了三哥像他娘马氏那般爱说笑外,其他几个都像他们的爹,是不爱开口的性子。但这不爱开口却又各有特色。大哥是只做不说,三拳打不出一句话的闷汉子;四哥却是不开口便罢,一开口,不是气死个人就是噎死个人。   翩羽不由噘着嘴冲四哥翻了个眼。她虽性情爽直,却不是个粗笨的,先前见大舅舅说那话,如今又见她大姨这时候过来,且一见面就拉着她扯闲篇,她便知道,几个大人怕是有要紧的事跟她说,只是不知道如何开场。于是她在大姨怀里扭过头去,看着两个舅舅道:“我知道我爹中状元的事了。”   两个舅舅不由就和大姑对了个眼。   翩羽又道:“我也能猜到舅舅们不跟我说的原因,应该都是为了我好。可不管怎么说,那终究是我爹,他的事我原该知道的。”说到这,一垂眼,颤着声音又道:“哪怕他不要我了……”却是一个没忍住,终究叫含在眼眶里的泪掉了下来。   和兄弟们的沉默木讷,以及翩羽娘的固执刚强不同,王大姑是个最心软不过的,又最看不得人掉泪,见翩羽哭,她忙一把将翩羽搂进怀里,一边陪着她掉泪一边安抚她道:“你可快些收了这些胡思乱想吧,你爹怎么会不要你呢?他只是因着你娘的事,觉得没脸见你罢了。”   翩羽顿时抬起头来,看向大姑的眼里半是希翼半是怀疑。   大姑忙冲着她用力一点头,又道:“你爹是个什么性子,你还不知道?他最是讲究君子节操的一个人,怎么会抛下你不管?不过是因着他一时伤心你娘,不敢来见你罢了。且你爹四月里才中了状元,想来朝廷上还有很多事情要重用着他,这是一时挪不开手的,等他腾出空来,定然会来接你,你可莫要再胡思乱想了。”——却是避开她爹还做了驸马的事没提。   翩羽低头咬了咬唇,蓦地一抬头,望着她大姨道:“我知道我爹还做了驸马。”   这么说时,其实她心里还是有些不太相信这个消息的,可王大姑那瞬间僵硬的表情,却是叫她一下子就确认了这个事实,不由喃喃道:“原来我爹真做了驸马……”   一直以来,虽然害怕她爹回来会怪她连累了她娘,可同时她也一直盼着她爹能回来替她们母女主持公道。就算她爹是出了名的孝子,不敢也不会忤逆她祖母,至少总要让她爹知道,她祖母都对她们母女做了什么……却不想如今她爹不仅不肯见她,竟还做了别人的丈夫……   想着孤零零葬在山上的娘,翩羽只觉心头一痛,不由一转身,抱着她大姨又哭了起来。   王大姑却并不知道她是为了她娘在哭,只当是她爹做了驸马的消息叫她不安,便安抚着她道:“你莫要担心,不管你爹是不是做了驸马,他总还是你爹,这一点总不会变。”   翩羽摇头哭道:“可对娘来说已经变了。”   终究她年纪还小,那压在心头已近三年的秘密终于叫她承受不住,便哭着坦白道:“我、我其实都记得的……娘是因为我才被老太太赶出徐家的,都是我的错,是我连累了我娘。”   直到这时王家人才知道,原来当年的事,她竟全都记得……    ☆、第八章·往事   第八章·往事   虽说船难是出在圣德二十一年的正月里,可要追诉起来,事情却是要从前一年的腊月里说起。   却原来,翩羽她爹徐世衡自圣德十九年上京赶考落榜后,就一直滞留在京城不曾回来,只带信回来说,他留在京城更容易精进学问,且他有文友已经替他在京城的长宁伯府里寻了个西席的职位,叫家人不要替他担心。家里人都以为他是要在京城苦读三年,为下一届大比做准备,却不想在圣德二十年的腊月里,离会试还有四个月的时候,她爹竟出人意料地回来了。   翩羽已经三年都不曾见过她爹了,此时只高兴得不知该如何是好,自然不会去问她爹为什么在这个时候回来。她不问,却不代表徐家人不会问。她爹的回答是:他想家人了——显然,这家人也包括翩羽的祖母。偏她祖母却不是这样想的,竟把她爹的话理解成是他儿女情长,想老婆孩子了。因此,整个腊月,以至于来年的正月,她对翩羽母女都不曾有过一个好脸色。   也幸亏她爹虽说回了家,却并没有放下学业,仍是整日苦读不休,连正月里也不曾放下书本。因着这,才叫她祖母把嫌弃她们母女的心略淡了一淡,却是又拘着她爹在她的院中,不肯叫她爹和她们母女亲近,偏她爹又是个孝顺的,不敢忤逆那偏执的老太太,只能看着翩羽和她娘一阵苦笑,背着人偷偷安抚她们娘儿俩。   再后来,过了年后,便是元宵节了。所谓“十三上灯十八落灯”,打正月十三开始,县城里照例是要有灯会的。往年这时候,翩羽的几个伯伯婶娘总要领着众堂兄堂姐们去看灯,翩羽则因为她爹不在家,她祖母不肯放她们母女单独出门,竟是打她爹离家后就再没去过。如今好不容易盼着她爹回来了,她便缠着她爹,要他带她们母女去看灯。她爹听她娘说了原委后,不禁对她们母女一阵愧疚,便答应了翩羽,又一阵子好说歹说,才终于说得她祖母点了头,却是只许她爹带她出去,仍是不肯叫她娘跟他们一同去看灯。就这样,翩羽娘也很是替翩羽高兴,忙不叠地答应下来。   只是,上灯那天,不想有她爹在京城的文友寻了过来,竟拉了她爹出去做什么文会,叫翩羽的期盼落了空。翩羽娘安慰翩羽说,灯会要到正月十八才会落灯,后面还有好几天,总还有机会的。谁知那几个学友连日相邀,且她爹作为地主又要尽地主之谊,竟是连日都不曾得空,甚至打那天后,都是翩羽睡下后才回的家。   直到正月十八那天的晚上,已经到了上灯时分,她爹仍是没有回来,翩羽娘不忍叫翩羽失望,便出了个主意,带着翩羽悄悄改换了下人的衣裳,二人偷偷从角门溜出徐家大宅。   那一年,翩羽才刚过了九岁生日,虽然因为她爹的爽约叫她闷闷不乐,到底仍是孩子心性,看着灯会上闪烁的彩灯,不一会儿便叫她忘了郁闷,拉着她娘欢快跳跃起来。   因着她们母女常年被锁在家里,很少出门,她娘也是看得一阵兴致勃勃。   就在这时,翩羽看到了她爹的背影。且她还认出,她爹身上的那件衣裳,还是前几日她娘不顾正月里不许动针线的禁忌,连夜替她爹赶出来的。于是她赶紧拉着她娘,向着那个背影追了过去。   可因着这一天是最后一天灯会,灯会上的人很多,翩羽又年纪小,个子矮,竟眨眼间就追丢了她爹的行踪。正懊恼间,忽又看到那背影出现在一个卖灯的灯架下。翩羽忙放开她娘的手,不顾一切从人缝中钻过去。可因着人多腿杂,她又生得矮小,竟怎么也挤不过去,她又怕再丢了那背影,一着急,便不管不顾地爬上一旁的灯台,冲着那背影大叫了一声“爹”。   可她的叫声并没有被那个背影听到,却是叫那男子身旁的一个孩子听到了。那孩子扭头向她看过来——竟是个年纪和她相仿的女孩。见翩羽看着她身边的男子,那女孩忽地就冲翩羽一瞪眼,伸手抓住那男子的手,回头示威似地冲着翩羽扬起下巴。   那男子正在挑着花灯,被女孩拉住手,便低头对那女孩温柔一笑,也伸手握住那个女孩的手,又扭回头去继续挑选花灯了——却是没有注意到女孩和翩羽间的小动作。   倒是女孩身边的一个年青妇人,见女孩频频回头,便也顺着那女孩的视线扭头向翩羽看了过来。许是觉得翩羽爬上灯台的举止太有失体统,那妇人不赞同地摇了摇头,对那男子说了一句什么,二人便一左一右地牵着那女孩的手,转身走了。   就在三人即将消失在人群中时,那女孩忽地一回头,冲着翩羽吐舌做了个鬼脸。   翩羽不由一阵发怔。和父母牵着手一同逛街,在她的记忆里,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正怔忡间,她娘寻了过来,顿时把她一阵好骂——也亏得她爬上灯台,惹得那灯主和看灯的人指着她一阵叫嚷,不然她娘险些就要找不着她了。   因着这事,翩羽不禁一阵兴意阑珊,又不愿意叫她娘看出她的心事,便装作无事人一般,只任由她娘拉着,二人在彩灯下一阵流连。   可渐渐的,她发现,她娘似看到了什么,一只手紧拉着她,一边又不时地踮着脚尖看向前方。翩羽不由扯着她娘的手问道:“娘,怎么了?”   她娘摇摇头,两眼仍是不放松地看着前方,道:“许是我看错了。”——话虽如此,却仍是拉着翩羽跟着前面的不知什么人一路过去。   等她们母女注意到身边没了人时,已身处一处陌生的庭院之中。她娘向四周看了一眼,嘀咕了一句,“许真是看错了。”转身便要带着翩羽从那院子里退出去。   而就在这时,只听一个声音在她们斜上方喝道:“什么人?!”   翩羽一抬头,就只见一旁的假山上,站着个衣饰华丽的小姑娘——她当即认出,这孩子正是她刚才看到过的那个孩子。   那孩子也认出她来,不由轻蔑地一歪唇角,冷笑道:“原来是你!”又看看她们身上的衣裳,忽地冲着暗处一挥手,喝道:“还不把她们拿下!”   翩羽一愣。愣神间,不知从何处冲出来几个妇人,上前便要捉她们母女。翩羽娘原就是个农家女,虽不会护身的武艺,力气总比一般女人要大些,便护着翩羽和那几个妇人推搡起来,翩羽也是护着她娘一阵叫喊。那假山上的孩子则是看得一阵有趣,竟哈哈大笑起来。   正乱着,忽听一个很是温柔的声音细声慢气道:“这是怎么了?”   顿时,那几个撕扯着她们母女的妇人便停了手,垂手退到一旁。翩羽抱着她娘,抬头看向那说话的妇人。   刚才那么远远一眼,她只注意到了那个男子和那个孩子,并没怎么注意这个妇人。如今细看起来,翩羽才发现,这妇人看着要比她娘年轻上好几岁,且长得甚是端庄,衣饰虽不像那孩子那般华贵,却也另有一种别样的精致。   显然那妇人并没有认出她来,只看了看翩羽和她娘身上的粗布衣裳,便抬头问仍站在假山上的孩子道:“这是怎么了?”   那孩子眼珠一转,跑下假山,拉着她娘的衣袖道:“我抓到两个贼。”说着,一指翩羽娘,“我看到她想进娘的房间偷东西来着。”   翩羽一听就火了,拦在她娘跟前,瞪着那孩子道:“说谎也不怕下拔舌地狱!不过是我们走错了路,误进了这园子,怎么就做贼了?!我娘又偷你家什么东西了?!”   妇人忽地就低头冲那孩子皱起眉。   那孩子似乎挺怕她娘,见她娘皱了眉,她一跺脚,转身冲过来就是一推翩羽,喝道:“竟敢说我说谎!看你们这一身就知道定然是贼,竟还不肯承认!”   翩羽一个没防备,当即被那孩子推得一屁股坐在地上。   “丫丫!”   她娘不禁一声惊叫,还没来得及冲过来,就见翩羽一骨碌爬起来,反手也是狠狠一推那个女孩。   那女孩哪里料到她敢还手,当即也被她推得一个屁股墩儿。   只是,和翩羽的要强不同,这孩子却是个爱撒泼的。她抬眼看看翩羽,又回头看看她娘,竟坐在那里踢着双腿就哭闹起来。   那妇人见她女儿推倒翩羽,先是一皱眉,才刚要指责她女儿无礼,却不想眨眼间便是风云突变,翩羽竟还了手,且她女儿还吃了亏。那妇人的母性心肠顿时被勾动起来,只沉着脸看着翩羽母女,冷哼道:“就算是你们误闯进来,动手打人总是不对的。”   翩羽不由一阵火冒三丈,跳着脚叫道:“你女儿动手打我时你怎么不说话?!”   她娘也上前一步,护着她道:“就算我们误入不对,也是你女儿先诬赖我们是贼的。”   妇人想是没料到她们母女会顶嘴,不禁一阵诧异,一时竟忘了出声。   这时,忽听得旁边暗处的走廊里又传来一个声音,“翩羽?!”   却是个男人的声音。   翩羽一扭头,就只见一个身形颀长,气质儒雅的男子从那暗处走了出来。在那男子身后,还隐约跟着四五个年纪不等的男子。   微弱的灯光下,只见那男子额头饱满,杏眼乌黑,却是长得和翩羽如同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一般——仅这相貌,便能叫人知道,他和翩羽有着割不断的血脉联系。   这正是翩羽的爹,徐世衡。   看到她爹,原本还刚强着的翩羽顿觉一阵委屈,只颤着声儿叫了声“爹”,便向徐世衡扑过去,抱住她爹的腰就是一阵哽咽。   徐世衡吃惊地看看她,又看看她娘,不禁对她们母女的衣着一阵皱眉,又安抚地摸摸翩羽的头,抬起她的脸问道:“怎么回事?!”   翩羽还没开口,就听那仍赖在地上的女孩大声叫道:“先生,她打我!”   翩羽顿时就恼了,扭头瞪着那女孩骂道:“撒谎精!”   只是,她的骂声才刚出口,肩上便叫她爹用力捏了一下。翩羽一愣,抬头看去,就只见她爹一脸不悦地看着她,“怎么说话的?!”又推着她的肩,将她向那个女孩推去,道:“还不给高姑娘道个歉?!”   见她爹竟不分青红皂白就叫她给那个女孩道歉,翩羽不由就拧了脾气,扭着脖子道:“凭什么?!明明是她先诬赖我们的!”   徐世衡一沉眼,看着翩羽道:“你可知道这是哪里?”   翩羽一怔。   她爹又道:“这是长宁伯府租下的院子,你们私闯进别人家的院子,竟还有理了?!”说着,又板起脸望着翩羽娘道:“你便是这样教她的吗?”   见她爹连她娘都怪上了,翩羽不由抖了抖嘴唇,眼里泛起泪花。   一直在一旁看着的妇人此时站了出来,笑道:“原来这就是令嫒,和先生长得真像。”却是忽略过翩羽娘,过来抚着翩羽的头道:“什么道歉不道歉的,原就只是个误会。”   翩羽因记恨着她先前向着她女儿,只一偏头,躲开了那妇人的手。那妇人不禁一阵尴尬。   徐世衡也是一阵尴尬,顿时瞪了翩羽一眼,又推着她的肩,却是硬要逼她向那位高姑娘道歉。   以翩羽的性子,原是不肯的,可看着她爹那失望的眼,再回头看看委屈的娘,她只得忍辱含恨上前,向那个得意洋洋的小姑娘道了歉。   只是,这事却并没有到此为止。因着是她娘偷带着她离开家的,且二人还穿着下人的衣裳,回家后,她们母女不免又叫老太太把她们狠狠训诫了一番。按着她祖母的意思,原是叫她们母女去跪祠堂的,她爹跪求她祖母半天,才改罚她们三个月不许出门——说得好像平时她们母女能随意出门一般。   因怕老太太再给翩羽什么惩罚,她爹便主动提出罚翩羽把从圣德初年到圣德二十年的大周年鉴全都抄一遍。   直到这时翩羽才知道,跟她起冲突的那个孩子,竟是她爹的东家长宁伯府的姑娘——不仅是个货真价实的伯府千金,且还正是她爹的学生。   之后又过了几日,从伯爵府过来的众人把长山县玩腻了,便要回京城去,又纷纷劝着她爹跟他们同行回京,只说他早些到京城,也能早些为三月份的会试做好准备。她祖母巴不得她爹能和勋贵世家交好,便抢着做主答应了下来。   虽然她爹走了,翩羽仍谨记着她爹留给她的功课,整日只把自己关在院中抄写年鉴。只是她不惹事,偏那事儿要来惹她。那一日,她堂姐徐翩然忽然跑来告诉她,那个被她“欺负”的伯府千金,原来打小就死了爹,那晚的那个美貌妇人原是个寡妇,又说她爹定然跟那个寡妇有什么瓜葛,才会这么早早地被那个寡妇勾着去了京城。翩羽听了很是生气,顺手就把砚台里的墨泼了过去。   这一下,就如同捅了马蜂窝一般。因她爹已经不在家了,没人护着她们母女,她祖母算是新仇旧恨一起记上心头,把她们母女拎过去好一阵骂,从她娘“不要脸,生生巴着死人的一句醉话硬要嫁进徐家”,祸害了她最心爱的小儿子一辈子,“叫徐家上下被人耻笑”;到“歹地种不出好庄稼,竟生出这种丢家败姓的贱货”,直骂得她娘一阵摇摇欲坠,翩羽听得一阵愤怒难当,忍不住就顶了她祖母几句。老太太顿时大怒,先是要取家法打翩羽,被翩羽娘死死拦住后,又命人把翩羽拖下去锁进柴房,只留她娘跪在那里替她苦苦求情。   那时正是正月里,仍是天寒地冻的时候,翩羽在四面透风的柴房里被冻得瑟瑟发抖时,几个堂姐却全都跑来看她的笑话。徐翩然更是幸灾乐祸地告诉翩羽,她娘这会儿仍跪在老太太的院子里求老太太开恩。又说老太太这回是铁了心不再叫她们母女玷污徐家门楣,要代她爹休了她娘。还说,等休了她娘,她爹便可以放心去娶长宁伯家的那个寡妇了,到时候她跟被她打过的那个高家姑娘可就是亲姐妹了……   翩羽直被气得一阵晕眩。   就在这时,隔着柴房稀疏的门缝,她看到了她娘。   她娘木着一张脸过来,拿起窗台上的斧头,一把推开拦在柴房门前的婆子,低声对翩羽说了声“让开”,便举着斧头把那锁着的柴房门给劈了,直吓得她那几个堂姐妹一阵高声尖叫。   她娘闯进柴房,摸摸翩羽冰冷的脸和滚烫的额头,却是一言不发,只抱起她就往徐家大门走去。   听到消息的老太太赶过来时,就只看到她们母女的背影。   被冻得发着抖的翩羽缩在她母亲的怀里,隐约听到身后传来老太太那失了声的尖叫:“别以为徐家爱惜名声就不敢休了你,只要你走出这门,就再不是徐家人了!”   她娘脚下一顿,低头看看翩羽,温柔一笑,道:“丫丫,跟娘回家可好?”却是抱着她,毅然跨出徐家的大门。    ☆、第九章·瞒不住   第九章·瞒不住   近三年来,这往事就如一块大石头般,死死压在翩羽的心上,直叫她昼夜难安,每每想起来更是悔恨交加。   此时她不禁伏在她大姨怀里一阵痛哭,自责道:“都是我的错,如果不是为了我,我娘就不会跟老太太起冲突了,也不会被赶出徐家。如果不是因为我病了,我娘想早些带我回来,她就不会硬挤上那艘满是人的渡船,也就不会遇上翻船了……”   王家人却是谁都没有想到,平日里看到谁都是一脸笑,显得那么单纯开朗、心无城府的翩羽,竟能把这事瞒着众人这么久,众人不禁一阵面面相觑。   只听翩羽又哭道:“都怪我,是我连累了我娘,我爹不肯见我,定然是因为他知道,我娘是被我害死的,所以他才不想看到我……”   这话顿叫众人全都回过神来。大姨不禁抱紧翩羽,摇着她道:“说什么傻话呢!”   想着她小小年纪竟藏着这样的心事,想着这些年她不知道是怎么被这样的自责所折磨着,又看着翩羽这又黑又瘦的小模样,大姑只觉一阵心疼,抱着她便跟着一同落下泪来。   一旁,马氏气愤地一拍桌子,站起身道:“你这孩子也真是的,竟瞒了我们这么多年!”又道,“这哪里是你的错了?明明是他徐家欺人太甚,要说错,也是你家老太太那个挑事精……”   说到这,却是从徐家老太太想到那封休书,再想到徐世衡,忍不住又是一拍桌子,怒道:“我原就说你爹不是什么好东西,要不是他,你娘哪能遇上这种倒霉事!要怪也该怪你爹不好!若不是你娘对你爹失望透顶,她哪能大晚上的带着你离开徐家?!说是什么死后要陪爹娘,我看不定是你娘恨透了你爹,不肯跟你爹葬在一……”   “啪”的一声,大舅舅猛地一拍桌子,喝道:“闭嘴!”   这一声儿,顿时提醒了马氏,她忙一咬舌,一下子截断话尾。   大舅舅又狠狠瞪了马氏一眼,这才扭头对翩羽道:“别听你舅妈瞎咧咧,你自个儿也别瞎琢磨。你娘的事,说到底,有一半该怪她自个儿。不过是听了一两句不入耳的话,竟不顾你还生着病,就带着你连夜回娘家。遇上船难,那也是她命不好,赶上这天灾人祸。”说着,从腰后掏出旱烟袋,埋头一阵闷抽烟。   见他竟怪起小姑来,马氏不由又是一阵不满,却是不敢惹生了气的丈夫,只小声嘀咕道:“怎么就怪小妹了?!他徐世衡不想娶的话,当初就该明着说!偏小妹问他,是他自个儿跟小妹说,君子要守信,又再三说他不会毁了这婚约,谁知道他人前一套背后一套,竟还没娶小妹就先写下了休……”   她忽地一顿,不由抬眼看看翩羽——她爹还没娶她娘就先写好了休书,对于她这做女儿的来说,怕也不是一件容易接受的事。   见她顿住不往下说,四哥忍不住不满地一皱眉,靠在门上对翩羽直言道:“你爹还没娶你娘之前,就已经先写下了休书。”   “老四!”王大奎和王二奎,包括大姑在内,几人全都忍不住同时出声。   四哥却是看都不看向他们,盯着翩羽红肿的眼道:“小姑之所以带着你离开徐家,不是像你想的那样是受你的连累,而是因为你家老太太拿你爹当年写的休书给你娘看,叫小姑一时想不开,才带着你离开的。”   “臭小子!”王大奎举着烟袋锅便要过来打四哥。   四哥抬手护住脑袋,扭头倔道:“咋啦?!难道这事是我编的?!原就有这么一回事,再瞒能把这事儿瞒没了?!瞒来瞒去,最后吃亏上当的,还不是丫丫她自己。”   这最后一句话,顿叫他爹垂下了胳膊。   休书的事,还是翩羽第一次听说。但她知道她四哥从不说谎,因此看着四哥,她不禁两眼一阵发直。   见她呆呆望着四哥,仿佛连眼珠都不会转了,大姑顿时一阵担忧,摇着她道:“丫丫啊,你可千万别胡思乱想,那休书虽是你爹写的,可那是他没娶你娘之前做下的糊涂事,可作不得数。”又道,“你爹若是真有心不想要你娘,他能跟你娘这么多年?且后来还有了你。那休书,不过是你家老太太拿来气你娘的,你可千万不能因为这个就误会了你爹啊。”   翩羽僵硬地转过头,将目光定在她大姨的脸上,却仍是一副没回过神来的模样。   大姑忙又道:“你也知道,这徐王两家联姻,不过是因为那年你爷爷下乡时在酒馆遇上你阿公,两人喝酒喝得投了机,才在喝醉后定了这婚约。徐家老太太原是不同意的,是你爷爷非要守这个婚约。那时候你爹才刚中了举,且你爹长得又好,城里乡下不知道多少姑娘想要嫁他,偏你爷爷替他定了你娘,偏你娘连字都不识几个,想来他心里定然也是有怨气的,怕是那休书就是那会儿写的。”   “可看事情总不能只看一面,那是你爹娶你娘之前的事,打你爹娶了你娘后,他可是从来都没有嫌弃过你娘,还主动教你娘识字来着。虽然他对你们家老太太有些愚孝,明面上不敢偏帮着你娘,可背着老太太,他对你们娘儿俩总是不错的。不说你娘,就你爹对你的好,你总还记得吧?你可不能因为那休书的事,就怪上你爹。要怪,也该怪你家老太太,竟拿着那种陈年旧事来兴风作浪,白白害了你娘的性命。这件事全是那个老太婆的错,跟你没有半点关系,你快别再胡思乱想了。”   翩羽呆呆看着她大姨,半晌,忽地伸手一按太阳穴,小声呻【吟】起来——却是那头痛的毛病发作了。   见她又开始头痛,家里人不禁一阵慌乱,找药的找药,替翩羽揉按着太阳穴的揉按太阳穴。大哥虽是兄弟中最寡言的,却也是最为冷静的,忙排开他娘,从大姨怀里接过翩羽,将她送进屋去。   马氏一回身,抢过三哥拿来的药瓶,和大姨一起,以勺子撬开翩羽紧咬的牙关,将那药灌了下去。   那药原是安神的成份,不一会儿,便叫翩羽紧绷的眼皮稍稍松开了一些。翩羽睁开眼,看着围在床边的舅舅舅妈和大姨表哥们,忍不住一抽鼻子,眼泪便从眼角滚落下来。   大姨不由叹息一声,抚着她的额头道:“是我们心急了,该慢慢告诉你这些事的。”又道:“你且睡会儿,有事等你醒了我们再说。”   *·*·*   有那么一会儿,翩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醒着还是在做梦。   朦胧中,她恍惚觉得她爹和她娘正一左一右牵着她的手,一家三口正在灯市上看灯。她爹低头冲她温柔笑着,还指着那灯架上的灯问她看中了哪一盏。她扭头看向她娘,却吃惊地发现那不是她娘,那妇人比她娘年轻,也比她娘长得好。   翩羽蓦然回头,这才发现,被她爹牵着手的那个女孩也不是她,而是那年在灯会上跟她打架的女孩。   女孩抱着她爹的胳膊,抬着下巴挑衅地看着她。而她爹仿佛并不知道他的女儿已经换了人一般,仍是那么温柔地看着那个女孩。   “爹!”   翩羽想要喊,却怎么也喊不出声来,一着急,两腿一蹬,便完全醒了。   醒来时,只见满室昏暗,天色已经黑了下来。从敞开的窗户外,飘来晚饭花的香味,还有大舅母的大嗓门和六姐的顶嘴,以及大姨不知在和谁说话的声音。   翩羽眨眨眼,瞪着蚊帐的帐顶一阵默默出神。   一直以来,她总是信服着她娘的话,她娘总说,不该把人往坏处想,可这会儿她却发现,她满心满脑子都是些把人往坏处想的坏念头……   “吱呀”,房门发出一声微响,一个黑影闪进门来。翩羽这会儿还不想跟人说话,便忙闭上眼假装仍睡着。   那人影悄悄摸到床边,掀开蚊帐看看她,又坐在床边摸了摸她的手。黑暗中,传来一声微弱的叹息。   翩羽不由睁开眼,看着那人小声道:“你叹什么气?”   王明娟被她吓了一跳。一抬头,就看到翩羽的猫眼在黑暗中闪着亮,就仿佛是两只真正的猫眼一般。   “你醒了?”她下意识也压低声音,握住翩羽的手,道:“我不该撺掇你问这些事的,害你又犯了病。”   翩羽摇摇头,反握住她的手道:“四哥说的对,瞒也不能把事情瞒没了,早晚我是要知道的。”又安慰王明娟道,“你别担心,想来我这病是快要好了,已经一次没一次痛得那么厉害了。”   姐妹俩相处多年,王明娟自然知道,她这么说,是不想叫她自责的意思。她不禁又是一叹,握着翩羽的手沉默片刻,终究想着她过来的原因,又道:“你可问清楚了?”   “什么?”翩羽一眨眼。和王明娟明白她一样,她也明白王明娟,不禁有些怀疑她是不是偷听了。   “你爹的事,你都问了?”王明娟又道:“我没骗你吧?你爹果真是中了状元,又做了驸马,是吧?”   翩羽叹息一声,“我还以为你会偷听呢。”   王明娟眨眨眼,到底撇着嘴承认道:“我是想来着,被六姐抓住了。”   见她并不知道那休书的事,翩羽不由稍稍松了口气——这休书,终究是她娘的一个羞辱。   想着她娘得知这事时会怎么难过,翩羽的泪顿时又涌了上来。她忙闭上眼,屏着呼吸平静了一会儿,才睁开眼问王明娟:“家里人都在干嘛?”   明娟道:“都在院子里乘凉呢。”又道,“都不叫打扰你,让你好好睡一觉,我不放心,才进来看看你的。”   顿了顿,她又问道:“你打算怎么做?”   “做什么?”翩羽问。   “你爹的事啊。”王明娟道,“你不想你爹?不想见你爹?”   翩羽不禁一咬唇。如今她已经明白,她爹不来,不是因为怪她连累了她娘,可正因为如此,她爹这么些年不联系她,就更显奇怪了。   且,许是受了那个梦的影响,她忽然对很多事情都不很确定起来……   见她忽地坐起身,王明娟忙按着她的肩道:“你要做什么?”   翩羽推开她的手,翻身下床道:“有些事我还要再问问。”    ☆、第十章·都是为你好      第十章·都是为你好   翩羽出了屋,一抬头,就看到她舅舅们坐在院中的大枣树下,正和她大姨在说话。   看到她出来,舅母和大姨不约而同站起身,一个说:“怎么不再睡会儿?”一个问:“可是饿了?我给你端晚饭去。”   翩羽摇摇头,过去对舅舅舅母和姨妈道:“当年我爹来过一封信,那信还在吗?我想看看。”   她大姨道:“那信当时就化给你娘了。”又拉着她的手问道:“咋啦?”   翩羽顺着她的力道在她身旁坐下,道:“我是想,我爹怎么这些年都没给我写过信,他是不是不知道我在舅舅家?”   王大姑不由就和两个兄弟交换了个眼色。从下午起,他们就一直在议着这件事,只是议来议去,总也没个好的搪塞理由。   大姨顿了顿,叹息一声,道:“当年你爹在信里也写了,说是他觉得对不起你们母女。想来他跟你觉得他会怪你,不想见你一样,怕是他也觉得你会怪他,不愿意见他吧。”   翩羽垂下眼,嘟着嘴道:“其实我心里多少也是有些怪我爹的。你们说的那个……”她咬咬唇,“那个东西,是他娶我娘之前写的,可都这么多年了,他怎么不把那东西毁了?还叫老太太拿去给我娘看。”——且,她一直以为她爹和她娘感情很好,这还是她第一次知道,原来之前她爹并不乐意娶她娘。   大姨看看舅舅们,再次叹息一声,抚着翩羽的头道:“这就要问你爹了。”   翩羽咬着唇,垂眼静默半晌,又小声道:“我想我爹了……”   众人不由一阵沉默。   半晌,她抬起眼,看着舅舅和姨妈道:“我想去京城找我爹……”   她的话还没说完,众人就惊了起来,大姨一把将她拉进怀里,道:“你进京城去做什么?在家里呆着不好吗?等你爹得空了,他自然会来接你。”   翩羽摇摇头,皱着眉道:“我有好多事情想要问他,我等不及……”   “等不及也得等。”忽地,大舅舅沉声道。   翩羽抬头看向大舅舅,见他沉着一张脸,她不由就委屈地噘起嘴。   见她委屈,大姨忙皱眉瞪了大舅舅一眼,伸手拍着翩羽的背,拿她当孩子般哄着道:“知道你是想你爹了,可这会儿你爹那边是怎么个情况,咱们都不知道,你这么冒冒失失跑过去可不好。”   翩羽眨巴了一下眼才反应过来,她大姨指的,是她爹如今已经另娶,做了驸马的事。   王大姑叹息一声,又道:“你爹若是娶的别人,倒也罢了,偏还是个身份那么高的人,万一你过去,那人给你气受,那又该怎么办?就算你爹有心向着你,可那是个公主,你这么过去给他惹了麻烦不说,不定也是给自己惹了麻烦呢。”   舅妈也在一旁道:“都说有后娘就会有后爹,若是你爹不跟你站在一处,也像当年看着他家那个老不死的欺负你们娘儿俩那般,看着那个公主欺负你,那又该怎么办?到时候我们离着远,连帮都帮不上你……”她一顿,又道:“就算离得近,怕也帮不上呢!”   二舅舅也道:“快歇了这念头吧。”   翩羽默默垂着眼。熟悉她的人只看着她那嘟着的下唇,便知道她心里并没有被劝服。   大舅舅不由一磕烟袋锅,站起身,瞪着她道:“你想怎的?想家里人送你去京城?!这时节地里可离不开人,家里可没那个人手送你去找你爹,你且给我乖乖待在家里,哪里都不许去!”又道,“等你爹来接你,我还有话要跟你爹说呢,他若是不答应,也别想接了你走。”   说着,把手往身后一背,就往门外走去——却是这话题到此为止,他不想再听了的意思。   翩羽不由又是一噘嘴,闷闷地垂下眼。   大姨看看翩羽,又叹了口气,摸着她的头道:“丫丫听话,你该知道,你舅舅们都是为了你好。”   翩羽抬头看看她,再看看二舅舅和大舅妈,便知道,看来家里的大人们都已经猜到她会想要去找她爹,且也一同商议过对策了。于是她又是一噘嘴,甩开大姨的手便回了屋。   舅妈见了不由站起身,才刚要追过去,却被大姨拉住。大姨道:“让她一个人呆会儿吧。”又道:“这些天你多费些心,多看顾着她些,咱们能做的也就只有这些了。”说着,却是不知道又叹了第几声的气。   *·*·*   早年间,王家也算是个殷实人家,那一排整齐的五间大瓦房原能算得上是村中的豪宅,可因着兄弟俩一直没有分家,且随着岁月流逝,孩子们又渐渐大了,娶妻的娶妻,生子的生子,这五间大瓦房便显得局促起来。偏那兄弟俩都是拧的,怎么也不肯叫子女们分家单过,只在那两厢又各接出一间厢房来,这才算是勉强挤下了一大家子。   翩羽、六姐和王明娟这三个还未出嫁的女孩,便是共用着接出来的那间西厢房。   六姐回屋时,看到翩羽盘膝坐在床上,又在摆弄她娘留给她的那个首饰盒,便走过去往她身边一坐,感慨道:“真没想到,你爹不仅中了状元,如今还做了驸马。他们大人竟瞒着我们这么大的事。”   她低头看看翩羽,见她仍嘟着个嘴,笑道:“怎么?还生我爹的气呢?”又道:“我爹也是为了你好。你说你乖乖在家等你爹来接你多好,干嘛那么辛苦要往京城跑?”   翩羽不由就赌气地背转身去。   六姐探头看看她,见她又习惯性地噘起嘴,便笑着伸手一捏她的嘴,打趣她道:“瞧瞧,每每说起来,你都叫着喊着说自己不是个小孩子了,偏还老爱像个孩子似的噘着个嘴。赶明儿我打二斤灯油给你挂上,倒是省了灯台架子了。”   翩羽拍开她的手,扭头瞪她一眼,虽不噘嘴了,却还是一脸的不高兴。   六姐不由就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道:“要叫我说,你这么冒冒失失往京城跑可不行,万一你这边往京城跑,偏你爹那边又正好来接你,倒叫你们两厢里走岔了,那可不就是个笑话了?”又探头看看翩羽,道:“依着我的意思,怎么着你也该先给你爹写封信,两边先通个气才好。”   这话却是叫翩羽一窒。一开始,她是不敢给她爹写信,可如今却是……   她咬了咬唇,转过身道:“你当我没想过?我不是不知道我爹在京城的地址嘛。若是以前,不定还能寄到那个什么伯爷府,可如今我爹已经是状元了,定然不会再去做人家的什么西席……”   说到这,她不由就想起伯爷府上的那母女俩来。而想到那母女俩,便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别扭和烦闷袭上心头。她忙甩了甩头,甩掉那种叫她不舒服的怪异感觉。   六姐并没注意到她分了神,只推着她笑道:“还说你聪明呢,怎么突然又傻了?!你爹不是驸马吗?直接把信写到公主府去不就得了?”   “哪个公主府?”翩羽扭头道,“舅舅们只知道我爹娶了个公主,并不知道是哪个公主,叫我怎么写这个信?所以我才说,我得去京城……”   见说了半天,竟又被她绕回原来的话题,六姐不由伸手一拧翩羽的腮帮,道:“瞧你说得真轻松!你是看那京城离咱长山不过才三百里地,以为这一路好走还是怎的?!不说别的,光咱们村子里,就从没一个人去过京城,谁知道去京城的路怎么走啊?万一再在半路上跑丢了,你可就一辈子都回不了家了。我说你就听话,啊?!乖乖在家等着你爹来接你。”说着,老气横秋地伸手一揉翩羽的脑袋。   翩羽一偏头,躲开她的手,噘着嘴道:“嘴巴底下不就是路嘛!不认识不会问啊。”   “咦?你还铁了心了!”六姐怪叫一声,伸出两只手,捏住翩羽的脸蛋就是一阵乱揉,又把她按在床上,笑道:“我跟你说吧,这是家里没这闲人送你去的,就算有这闲人,我看我爹也不会肯。”又道,“下午我可听到那几个老的议论了,他们既担心你会被徐家欺负,又担心你会在那个公主府里吃了亏,所以他们几个商量了,怎么也要等你爹过来,他们好跟你爹谈条件呢。”说着,又神秘兮兮地冲着翩羽一挤眼,笑道:“几个老的可说了,要把你说给咱家或大姑二姑家的哪一个呢,反正是不放你回徐家了。”   “什么?”翩羽没听懂她的意思。   六姐放开她,立在床边看着她笑道:“我爹的意思,把你说给五哥或者小七,或者大姨家的三宝,或者小姨家的大柱,或者你爹能看上的,咱村子里的随便哪个后生,反正他们是打定了主意要留你下来,免得你再回徐家去受他们的荼毒。”   这一回,翩羽听懂了,顿时小脸儿一红,不禁又噘起嘴,翻着眼道:“我才多大!”   六姐笑道:“这不是他们怕你受委屈,才想的点子嘛。”又道,“这是以后的事。总之,大姑说,还得先看看你爹是个什么态度。”又道,“要叫我说,我觉得我爹他们是想多了,你爹不是那种人,他就你这么一个闺女,怎么会不护着你呢?”   这话顿叫翩羽一阵点头,应道:“就是,我爹不是那种人……”可说到这,无来由的,她脑海中竟又闪过梦中那个女孩抱着她爹的胳膊向她示威的场景来。   她不由眨巴了一下眼,低头看着她娘留下的那个首饰盒。   见她不再那么气恼,六姐便伸手推推她,道:“你也收拾收拾,这会儿娟子差不多该洗完澡了,等她洗完了,你先洗吧,我最后再洗。” 作者有话要说:  修改BUG……不过,好像居然没人看出来…… ☆、第十一章·怎么去京城      第十一章·怎么去京城   翩羽洗完澡回屋,就见王明娟坐在窗下,正一丝不苟地梳着她那头油光水滑的长发。   见她进来,王明娟抬起头,目光一下子就落在翩羽那胡乱揪在头顶的发鬏上,当即一皱眉,起身一把将翩羽拉过去,不由分说便把她按在窗边的椅子上,一边伸手解着那发鬏一边责备她道:“就没见过比你更不像个女孩儿的!瞧这头发,你是又打算就这样睡下了?赶明儿又弄得一头乱翘的碎卷子,又该像个疯子了。”   说着,拿过一旁的毛巾替翩羽擦干了长发,又拿起梳子,替她将那头乱发一一梳通顺。   一边梳,她一边歪头看着翩羽,道:“看来大人们已经议定了,你也只能在家等你爹来接你了。”   这话顿叫翩羽一偏头,皱眉望着她道:“你是不是也觉得,我是在任性胡闹?”   其实翩羽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突然那么想见她爹。她甚至都还没有想清楚,见到她爹后,她该问她爹一些什么。但打从舅舅们告诉她那些事后,她心里便总是浮动着一种难以解释的不安和别扭。那种感觉,就像是被人用一根丝线吊在半空一般,令翩羽满心都充斥着一种没着没落的不确定,和一种令她心浮气躁的烦躁,她隐约觉得,只有去京城,只有见到她爹,才能叫那些若隐若现的念头清晰起来,叫那种抓心挠肺的感觉消停下去。   王明娟叹息一声,转过翩羽的肩,一边替她通着发一边道:“瞧你说的,咱俩谁跟谁?我当然是站在你这一边的。”又道,“可大伯已经开了口,可见这事是没有回旋余地了。”   虽说这家里一向是马氏最为咋咋呼呼,听着仿佛声音最大,可真正当家做主的大家长,还是翩羽的大舅舅王大奎。他说不行的事,那便真是不行,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你打算怎么办?”王明娟又歪头去看翩羽的脸。   翩羽先是咬了一下唇,然后噘着那丰满的下唇,负气道:“不许我去,我还偏要去了!”   王明娟不由就笑了,拿梳子轻轻一敲她的头,道:“听听,你还长本事了!你知道怎么去京城?别说你一个孩子,就是咱村子里的大人,好像也没人去过京城呢。”——却是和六姐一个说法。   翩羽不由回头看她一眼,道:“看着你跟六姐不对付,说的话倒是一模一样!”   又道,“我虽没去过京城,不过好歹也知道,如今咱大周的邮路四通八达,哪儿都能去。当年我爹第一次上京赶考时,不肯叫家里派车送他,他就是自己搭邮车去的京城。只要我去县城,找到邮局,买张去京城的票,可不就能去京城了!”   这邮局和报纸一样,也是世祖皇帝当年创下的。邮局的马车不仅能送信送报纸,还能搭载乘客。不管是谁,想要去哪里,只要按着里程付钱,哪怕是不认识路,任何人都能很顺利地到达自己想要去的地方。   “这都是我爹跟我说的。”翩羽自豪地一扬下巴。   看着得意卖弄的徐翩羽,王明娟不由一撇嘴,道:“别说得好像就你知道,别人都是乡下人,什么都不懂!当年我们跟我娘还住在京城近郊时,逢年过节我娘都会带我和我哥进京城去看热闹呢。要说起来,这村子里,怕是谁都没有我和我哥见过的市面多。”   “咦?”翩羽回头看向她,“你去过京城?!怎么从没听你说过?”   王明娟睨她一眼,“我的事哪能都告诉你?”又道,“那都是七岁以前的事了。我娘不让我们提以前的事,怕你们家的人听到会多心不高兴。”   翩羽不由一阵沉默。说起来,她这位去世的二舅母,其实是个比王明娟还要敏感爱多想的人。   只听王明娟又道:“你若是真想去京城,我和我哥倒是能陪你去,好歹我们也算是认识路的。”   翩羽听了不禁一眨眼,忽地蹦起来,不顾被拉扯得生痛的头发,拉着王明娟的手道:“真的?!”   王明娟却是一撇嘴,抽开手道:“真不真的,大伯都已经说了,不许你去京城呢。”   “那我们偷偷溜着去!”翩羽闪着两只眼道。   王明娟的眼也跟着一闪,可顿了顿,便又是一撇嘴,道:“你可有路费?怎么去县城都还是个问题呢,更别说,你可知道去京城的车票是多少钱一个人?”   翩羽不由咬着唇歪头沉思起来。   王明娟替翩羽最后通了一遍头发,又利落地替她辫了根大辫子,把那辫子往翩羽胸前一垂,敲着她的脑袋道:“睡去吧,别想那些没用的事。”   可躺在床上,翩羽却是一直没有闭眼,直到六姐回了屋,她才闭上眼装睡。只是,到底是个孩子,且这一天也够折腾的,装着装着,她就真的睡着了。   *·*·*   许是前一天叫她耗了心神,第二天就起晚了。见两个姐姐都已经不在屋里,她忙趿着鞋冲出屋去,听得院子里一阵寂寂,知道舅舅和表哥们已经趁着早凉下地干活了,便一转身,钻进厨房。   就只见她大表嫂在灶台边烙着饼,三表嫂在灶台后烧着火,大舅母则站在小桌边,往一个瓦罐里装着粥,却是不见两个姐姐的影子。   看着那瓦罐,翩羽便知道,她们这是在准备舅舅和表哥们的早饭,等一下还要送去地头。   她忙过去,将那平常用来装饭菜的竹篮子提过来,抬头对她大舅母笑道:“我去送。”   她大舅母这才看到她,忙从她的手上抢过那竹篮子,道:“要你做这个做甚?!赶紧去刷牙洗脸才是正经的。”又低头看看她的脸色,问道:“昨儿睡得可好?”   许是没了那心里的负担,昨儿翩羽一夜到天亮,竟没像以前那样做恶梦。   翩羽吐吐舌,笑道:“我好着呢。”又一吐舌,道歉道:“我起晚了。”   她大表嫂听了这话,便在灶台边笑道:“昨儿一天也够你累的,难得一天起晚了也没什么。”说着,撕了一块饼递过来。   翩羽刚要伸手去接,大舅母的手抢先拍了过来,道:“洗脸去!也不嫌没刷牙口臭!”   翩羽向着大表嫂一吐舌,转身去井台边洗漱。走到门口,她忽然又是一转身,问道:“两个姐姐呢?”   舅母道:“小六喂猪呢,娟儿在后院,我叫她去拔两颗莴苣,等下再凉拌个莴苣送去地头,给你舅舅们就着粥吃。”   “噢。”翩羽应着,才刚一转身,就看到六姐过来了。   六姐向她招呼道:“起啦。”又问道:“昨儿你打的猪草呢?”   翩羽一呆。昨儿遇到那些事,早叫她把那打猪草的事忘得光光的了。   见她这模样,六姐便知道她是忘了,笑道:“算了,今儿我去吧。”又问,“那竹篓子呢?”   翩羽不由又是一呆,吐舌憨笑道:“不知道忘在哪里了……”   这时,正好王明娟也从后院回来了,听她们在问那个竹篓子,神色微微一僵。垂了垂眼,她只装作没事人般走过来,将两根莴苣递给马氏,又扭头对翩羽道:“我倒是大概还记得那竹篓子被你忘在哪里了。不过都已经过了一夜了,不定被什么人捡走了。就算没被捡走,怕也要被山上的什么野兽踩坏了呢。”   翩羽听了,顿咬着舌尖一缩脖子,一副自知做错事的模样。   见她这样,大舅母便嗔着六姐道:“一个竹篓子而已,也值得你这么咋咋呼呼问个不停。回头叫你大哥去后山砍根竹子,再编个不就有了。”   六姐笑道:“白问问罢了,也叫娘这么护着她。”又看着她娘已经装好了早饭道:“好了吗?我给送去吧。”   翩羽想着将功折罪,忙回身抢着叫道:“我去我去!”   却叫她大舅母一把推开她,喝道:“洗脸去!”又对王明娟和颜悦色道:“你也去洗洗,回头咱们也该开饭了。”   这和颜悦色,却是透着明显的客气疏离,直叫王明娟一阵暗暗撇嘴。来到井台边,见四下里没人,她便低头对翩羽道:“可见你真是这家里的宝贝疙瘩,谁都惯着你!”   翩羽正洗着脸,抬头茫然道:“什么?”   王明娟撇嘴道:“往常我起晚了,大伯母和嫂子们就算不说我,那眼神总摆在那里呢,六姐更是要叽叽歪歪个没完!偏你起晚了,一个个不仅不说你,竟还怕你没睡好似的!还有那竹篓子,要是我弄丢的,看着吧,不定六姐就非得逼着我连夜给她找回来不可呢!”   见她这小心眼儿的毛病又发作了,翩羽一皱眉,有心想说,是她平日里爱跟人计较,才叫人反过来跟她计较的,可看看她那撇着嘴的刻薄模样,便知道她这会儿怕是又钻进牛角尖里了,不定她越反驳,倒叫她越是来劲——可依着翩羽的性子,有话不说她又难受,便噘着个嘴道:“我只是偶尔晚了,你可是有名儿的爱赖床!”   被翩羽戳破真相,王明娟不由就是一阵羞恼,抬手就将手上的水往翩羽脸上甩去,恼道:“我怎么就赖床了?!你也不说是家里人上上下下都惯着你!”   翩羽也知道自己的心直口快惹恼了她,只吐着舌头一偏头,也伸手撩着水去泼王明娟,笑道:“你是嫉妒了!”   王明娟闪身躲开翩羽的攻击,弯腰从盆里抓起一把水又撒向翩羽,也笑道:“嫉妒你作甚?嫉妒你爹不要你了?!”   这话才一出口,她就是一僵,不禁和翩羽对了个眼。   翩羽眨眨眼,伸手一抹脸上的水,抬头望着她道:“你也觉得我爹是不要我了?”   王明娟忙摇头道:“哪能呢,我这不是逗你的嘛!”   翩羽垂眼看看那洗脸的木盆,然后抬起头,望着王明娟道:“昨儿晚上我想到一个法子,你要不要听听?”   “什么?”王明娟一阵不解。   “去京城的法子。”翩羽道。   王明娟吓了一跳,忙扭头看看厨房的方向,压低声音道:“你还真打算去京城啊?”顿了顿,又小声道:“怎么去?”   翩羽还没答话,就听得她大舅母在那边叫道:“你们两个磨叽什么呢?饭都上桌了。”   翩羽忙将一根指头放在嘴边上,示意王明娟不要作声,抬头回应了她舅妈一声儿,又看着王明娟道:“先吃饭去,回头我再跟你细说。”    ☆、第十二章·进京的法子      不一会儿,去地头送饭的六姐也回来了。众人吃完早饭,六姐果然翻出一只竹篓,提着便要上山去打猪草。   翩羽看了,忙放下碗筷抢过来,道:“我去我去!正好顺便也去找找那只竹篓,不定还在呢。”说着,向王明娟使了个眼色,拉起她道:“娟姐姐,咱俩一起去,你不是说,还记得那竹篓子忘在哪里的吗?”   按说王明娟原是最怕被日头晒黑的,何况这打猪草的活儿还得弄脏她的手,可这会儿她竟出人意料地起身应道:“好啊。”   这一声儿,直叫六姐望着她一阵扬眉。   看着那姐妹俩手拉着手往后山去,六姐抬头看看日头,扭头问她娘:“今儿日头可是打西山上来的?”   马氏不由就抬手拍了她一记,道:“别老是挑娟子的刺儿,她原不是咱家的人,跟咱们多少总有些隔阂,你再挑剔着她,叫她更觉得咱家没把她当自家人了。”   六姐一呶嘴,“那是她!明喜怎么就不像她?他俩可是一胎双生呢!”又道:“就是因为我拿她当自家人,才对她这么不客气的,若真拿她当客人,那我也就天天供着她了!”说得她娘忍不住又拍了她一记。   一旁喂着大宝吃饭的三嫂抬头笑道:“娘也别怪小六,娟子那性子确实也太不讨人喜欢了,眼睛长在头顶上不爱搭理人也就罢了,偏还处处爱跟人计较个高低,但凡有比她高的,她看了就要不乐意。娘是没瞧见她刚才的脸色,怕是又觉得咱们偏疼丫丫不疼她呢。也亏得丫丫性情宽厚从不跟她计较……”说到这,却是想起昨天的事,叹息道:“亏得丫丫一向是个活泼的,天大的事睡一觉也就过去了,她要是也生了娟子那性子,怕是不能活了呢。”   这话顿叫六姐一阵不解,看着她三嫂道:“咋就不能活了?她爹中了状元,多好的事!就算她爹给她找了个公主做后妈,也不是所有的后妈都不好,二婶对二姐和五哥不就挺好吗?不定那公主也是个好的呢?”   正在收拾桌子的大嫂忙看了三嫂一眼,打着岔道:“大妞的饼没吃完,给大宝吃吧。”   “好啊。”三嫂忙玲珑地应着,又扭头对马氏道:“娘,这几天怕是又要有人来收瓜果了,上次他们都说,咱家的西瓜比庄子上其他人家的都要好,咱要不要跟他们把价往上提一提?”   马氏摇头叹道:“我也这么说来着,可你爹那倔驴说什么也不同意,说是给咱家提了价,怕是会打了别人家的脸,都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   六姐顿时叫道:“爹也真是,管人家那么多!咱家种得好,还不是爹和小叔他们伺弄得好,难道还是天上掉下来的不成?偏他们看不得人,自个儿卖不上价来,还拖着咱家也不许卖个好价钱!”   马氏叹道:“哪里是别人不许,你也知道你爹那性子,是他自个儿那么想罢了。”   母女婆媳一阵家长里短,渐渐地便将翩羽的事儿混了过去。   *·*·*   且说翩羽和王明娟跑上后山,瞅着四下里没人,二人便钻进一个草窠子,翩羽迫不及待地拉着王明娟的胳膊道:“昨儿你不是说,没路费吗?我想到一个法子。我想,先把我娘留给我的那个首饰匣子当了……”   王明娟不由就是一眨眼。那首饰匣子是翩羽娘从徐家带出来的,里面很是有些值钱的首饰,家里最困难时,翩羽曾主动把那匣子拿出来过,不过她两个舅舅都没肯要,硬叫她收了回去,说那是她娘留给她的,不能动。   想到这,王明娟心头忍不住闪过一阵酸涩。虽说翩羽是状元之女,可终究比不上她的出身高贵,偏翩羽娘那么个被夫家赶出门的弃妇都能给女儿留下这么一笔财产,她娘却除了一段没来得及说清因由的隐秘身世外,就再没给她留下任何东西……   见王明娟神色黯然,翩羽却是误会了,推着她的膝头笑道:“你别替我担心,只是当而已,又不是卖,还能再赎回来的。等找到我爹,叫我爹来赎就是,”又道,“那些首饰原就是我爹偷偷给我娘置办的。”   王明娟又眨了眨眼,收敛起那些自怜的情绪,望着翩羽道:“奇怪了,你堂堂徐家六姑娘,怎么会知道什么典当不典当的?”   想当初,明娟还小的时候,家里也曾富裕过,只是她娘不擅经营,一家子坐吃山空,没几年就败落了下来。那几年,他们家就是靠着典当过活的,最后实在没法子了,她娘才不得已带着他们改嫁到王家庄的。   而,翩羽的眼也是微微一闪。她之所以知道当铺,却是因为她娘也是当铺的常客。打她爹自十九年上京赶考后,被留在家里的她和她娘就经常受着徐家人的苛待,娘儿俩的月钱更是被找着种种理由克扣。虽说她们吃着徐家的大锅饭,平日里花钱的地方也不多,可总免不了有些别处的花用,也亏得她爹之前曾瞒着人给她娘置办下这些首饰,她娘便靠着典当那些首饰度过了不少饥荒,加上她爹不时从京城悄悄夹寄一些银钱回来,才不至于叫她们娘儿俩的日子过得过于窘迫。   这些事原是翩羽娘瞒着她做的,可这首饰匣子当了赎赎了当,时间长了,便叫翩羽看破了痕迹。只是,她怕她娘伤心,才假装她不知道罢了。   翩羽眨着眼笑道:“我怎么就不能知道?”又道,“是听许妈说的。”——许妈是她娘屋里使唤的婆子,是个老实人,怕也是徐家上下唯一一个同情她们母女的,明里暗里帮了她们娘儿俩不少忙。   提到许妈,翩羽不禁一阵走神。当年她娘只身带着她离开徐家时,什么都没有拿,还是许妈见状悄悄藏了那首饰匣子,又背着人追出门去,把那匣子给了她娘。   “哎呀你别问了,”翩羽一甩头,甩得那高高扎起的马尾拂过王明娟的鼻尖,“反正这路费是不愁了,眼下我就愁,怎么才能去县城。我连去镇子上的路都不认识呢。”   王明娟道:“我哥认识啊!”   翩羽扭头看看她,忽地一咬唇,又勾着脑袋问王明娟:“你们真要陪我去京城?!被两个舅舅知道的话,你们可是会倒霉的!”   “不然怎么办?”王明娟白她一眼,伸手一扯她的马尾辫,“好歹你也叫了我这么多年的姐姐,总不能放任你一个人去闯祸吧。”   翩羽听了不由一阵感动,伸手就抱住王明娟的胳膊,把脸贴过去一阵“好姐姐”、“亲姐姐”地乱叫,“还是你对我最好!”   “得了得了!”王明娟嫌弃地一推她的脸,又掐着她的腮帮笑道:“这会儿说我好,等会儿见到你六姐,我就又什么都不是了。”   “哪能呢,”翩羽硬腻在她身上撒娇道,“要是我跟六姐说我要去京城,六姐才不会搭理我呢,不定转头还能把我给卖了。”   “知道就好!”王明娟一戳翩羽的脑门儿。想了想,又道:“去镇子上,靠两条腿走的话,怕是要一天一夜呢。如果就我们三个,大晚上的许就要在山沟沟里过夜了,不定半夜就得喂狼了呢。”   “那怎么办?”打从被舅舅们带回家后,就再没离开过村子的翩羽不禁一阵发愁。   二人默默想了半晌,王明娟忽地一拍巴掌,道:“有了!照日子看,这几天镇子上收瓜果的差不多又该下来了。到时候,咱们就悄悄钻进他们的车里,只要不被人发现,自然就能搭着他们的车到镇子上去了。等到了镇上,找家当铺当了你娘的首饰匣子,我们就有钱搭车去县城了……对了,不定镇上就有直达京城的邮车呢,咱们不定都不需要拐道去县城,也省得你不小心跟徐家人打个照面,倒节外生枝。”   翩羽听了,顿冲王明娟一竖大拇指,“娟姐姐你可真是个智多星!”   *·*·*   姐妹俩是商量妥了,可这事儿王明娟还没跟王明喜讲过。   晚间,瞅着一个空,明娟便和翩羽两个拉了王明喜出来。三人爬上晒谷场的稻草堆,看着四下里没人,明娟便小声把她们的打算跟她哥哥说了一遍。   王明喜听了,惊得险些从稻草堆上栽下去,“你们疯了!”他看看翩羽,又扭头瞪着王明娟喝道:“可是你撺掇的丫丫?!”   王明娟一听就不乐意了,倒竖着柳眉道:“怎么又是我撺掇的?!”   翩羽也忙拦在他的面前道:“是我的主意。”又道,“反正我是铁了心了,就算你们不帮我,我一个人也是要去的!”   “听到没,听到没?!”王明娟立马一推她哥。又道:“你又不是不知道她的性子,她打定了主意,九头牛都难拉回来,咱们不帮她,难道真叫她一个人跑出去?!她又从没出过远门,还不得半路被拍花子给拍走了!”   王明喜看看翩羽,又看看王明娟,皱眉道:“可我们也没出过远门,且也不认识去京城的路……”   王明娟抢着道:“好歹你我小时候也常去京城逛的,见识怎么也比她强些,至少咱们要比她认识京城的城门长什么样儿吧!再说了,翩羽说得对,咱们只要到了县城,再去邮局买三张到京城的车票,认不认得路又有什么打紧?只要上了邮车,谁还能拐了我们去?”   王明喜到底没王明娟胆子大,任由王明娟和翩羽两个怎么又是哄劝又是威胁,就是摇头不答应。   翩羽见了不由一阵泄气。   王明娟看看她,才刚要扭头对她哥说什么,就听得村子上空响起翩羽舅母马氏的大嗓门,却原来是叫他们回家洗澡的。   明娟听了,眼珠一转,推着翩羽道:“你先回家应付着,我跟我哥再说会儿话。”   翩羽看看她,便点头应了,转身滑下草垛子。   见她跑远了,王明娟才回头看着她哥道:“你可知道大伯和爹为什么不肯送翩羽去京城找她爹?”   “还能有什么,”王明喜道,“你不是也说,是因为小姑父亏待了小姑姑,叫家里人记恨着他吗?”   王明娟一摇头,道:“那只是起因。我可听六姐说,大伯和大姑他们之所以不让翩羽去京城,是想着等小姑父来接她时,跟小姑父讲条件呢!”   顿了顿,她看着她哥的眼道:“他们说,要把翩羽留在咱家,不是给五哥做媳妇,就是给大姑家的三宝,或是小姑家的大柱,总之,他们是不会放她跟小姑父走的。”   这话顿叫王明喜一惊,抬眼看向王明娟。   王明娟冷笑道:“翩羽是谁?状元郎的女儿,公主的继女,就算是为了皇家的体面,将来出嫁,那嫁妆总不会少。五哥又是谁?那是爹的亲儿子,三宝和大柱是王家的亲外甥,跟他们比,你算得什么?!”   见她哥的脸色一阵灰败,她伸手过去,握住王明喜的手又道:“你是我哥,嫡亲的哥哥,这世上就你是我最亲最亲的亲人了,别人不替你着想,我总要替你谋划一二。我想着,我哥这么聪明,读书又这么好,凭什么要被别人压在下面?只有咱们去了京城,才有哥哥出头的机会。哥,你自个儿仔细想想,可是这道理?”   王明喜沉默半晌,叹了口气,低头看着掌心里被锄头磨出来的茧子,又摸着指节间已经平下去的茧子道:“我都快忘了该怎么拿笔了。”    ☆、第十三章·胜利大逃亡      第十三章·胜利大逃亡   果然,没几天,镇上收瓜果的贩子就到了。且这一回来的车比前几次要多了近一倍,仿佛是最近生意很好,那货主打算多收购一些。   而对于翩羽他们来说,更好的消息是,货主没舍得多花钱,那押车的除了车夫外,就只有前后两三辆车上另配了人。   在货主和村长等人讨价还价时,王明娟也混在村中那帮好奇的孩子中间,听得那货主跟村长说,他们今晚要在村中留宿,明儿一早天不亮时再赶着早凉走,她顿时便定了主意,回头冲翩羽挤眼道:“就它了。”   王明娟的主意是,他们三人趁着半夜时分爬上车去,只要躲在中间的车上,藏在瓜篓子中间,应该就不会被人发现。   可难题是,他们怎么溜出王家。   王明喜还好说,跟他一屋的五哥一向睡得死,是打雷也打不醒的,翩羽她们就难了,六姐跟她俩住一屋,且六姐睡觉很是警醒。   王明娟不愧被翩羽称作“智多星”,只一转眼便有了主意,问翩羽道:“你那药丸子可是有安神的功效?”   翩羽点点头,却是一阵不解。   王明娟冲她一扬眉,跟她要了粒药丸,想了想,怕六姐是没病的,吃了那药会药力不够,便又伸手多拿了一丸。回家后,二人偷偷背着众人从厨房里抱了只西瓜躲进屋,拿勺子把那瓜肉挖出来全都捣成汁,再将那药丸子压碎混在西瓜汁里,准备好一切后,只单等着那六姐来上当了。   六姐哪里知道她们的算计,仍和往常一样跟在她娘后面一阵忙忙碌碌,就算注意到这二人的鬼祟也不曾在意。等到了晚间,她洗完澡回屋,就见翩羽站在床上巴巴望着她,笑得像只讨好人的小狗一般。   见她过来,翩羽扑过去,一把搂住她的脖子,又伸手盖住她的眼,笑道:“有好东西给你,你尝尝,是什么。”   六姐不知有诈,只任由翩羽蒙着她的眼,笑道:“我说你俩一天都嘀嘀咕咕的,原来又想着淘气!”虽这么说着,到底还是依着翩羽的意思,接过那西瓜汁喝了,却是一咂嘴,摇着头道:“什么东西?味道怪怪的。喝着像西瓜汁,咋又有些药材的苦味呢?”   翩羽望着王明娟吐舌做了个鬼脸。王明娟知道她这是不愿意再说谎骗六姐,便接过去道:“还是你的舌头灵。我们往西瓜汁里加了些清火的药材,这大暑天的喝正好。”又问:“怎么样?”   六姐哈哈一笑,回手把空碗往她手中一塞,道:“打住吧,好好的西瓜都叫你们糟蹋了。”   下午时,她也跟着哥哥们下地摘西瓜了,故而这会怕也是累了,加上那药的效力,只打趣了翩羽二人几句,就忍不住一阵哈欠连天,昏昏沉沉往床上一倒就睡了过去。   翩羽和王明娟对视一眼,过去小心翼翼推了推六姐,见她真睡沉了,二人这才松了口气,又对视一眼,忙转身从床下扯出早就收拾好的包袱,却是没敢这会儿就离家,只各自抱着那包袱,坐在床边上听着动静。直到月亮过了中天,翩羽差点就要等得睡着了,那王明娟才过来拿手指捅了一下她。   翩羽一惊,忙跳下床去,跟在王明娟的身后悄悄从窗户翻了出去。   此时王明喜已经等在窗下了。见她们翻窗出来,忙上去扶了那二人跳下窗台。翩羽却并没有跟在王家兄妹身后往院门口摸,而是反身折回堂屋门前,从怀里掏出一只折叠的方胜塞进门缝。   王家兄妹看了,不由对了个眼。   翩羽这才过来,小声道:“总不好叫他们不知道我们去哪儿了干着急。”   *·*·*   也是他们运气好,一路到得村长家,居然连狗都没叫一声儿。   那装满了西瓜的车早在村长家门前排成一线,就等着鸡打鸣出发了。王明娟挑了中间的一辆,便领着翩羽和她哥爬了上去。三人费了一番功夫才挪开那些瓜,小心钻进瓜篓子的中间。也亏得他们都是偏瘦的,且年纪又小,身量不足,瓜篓中间的那点缝隙倒也能藏得住他们。翩羽又是三人中最为瘦小的,钻在那缝隙间竟还绰绰有余。因此,当王家兄妹蜷着身子被那瓜篓子硌得各种不适时,翩羽却已经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躺下,到底年纪小瞌睡多,不一会儿竟还睡着了。   乡下没有钟鼓报时,全靠着公鸡打鸣。因此,当一只鸡引得全村的鸡都跟着一阵此起彼伏地鸣叫时,整个村子便和人一样,从夜的沉静中渐渐苏醒过来。   许是急着要赶路,那鸡打鸣的声音还没歇下,马车便晃了晃,随着鞭子一声响,车就动了起来。   翩羽早就习惯了鸡叫,因此刚才那一阵热闹没叫她睁开眼,这会儿的动静倒叫她勉强睁了睁眼。微弱的天光下,只见一旁的王明娟一脸兴奋,小声对她道:“车动了。”   翩羽点点头,脑袋往另一个方向一转,便又睡着了,直看得王明娟一阵咬牙切齿,扭过头去对缩在她另一边的王明喜道:“这丫头,就是只没心没肺的猪!这时候居然还睡得这么香。”   话虽如此,等车队出了村,又缓缓爬上一道山梁,看着那王家庄渐渐被山峦遮住,紧张不安了一夜的兄妹俩也支撑不住了,加上那马车不紧不慢地摇着,渐渐的,这二人也睡着了。   *·*·*   三人是被一阵熙熙攘攘的人声给吵醒的。   透过瓜篓间的缝隙看出去,只见此时太阳已经偏了西,马车似乎已经到了镇子边上,车旁晃动着不少人影。   翩羽忙扭头去问王明娟:“可是到镇上了?”   王明娟也没去过镇子上,便扭头去看她哥。   王明喜则是一阵不确定——按着他跟继父王二奎去过两次镇子上的经验,一早就走的话,该是晌午前后就能到了,可这会儿天都快黑了。   “许是……到了吧。”他迟疑道。   翩羽和王明娟两个却是没有注意到他的那点迟疑,只兴奋地抓住彼此的手一阵乱摇。正庆祝着他们的胜利大逃亡,众人就只觉得头顶一暗,抬头看去,原来是马车正在通过一道城门楼子。   “这该就是镇上的城门了。”翩羽小声道。   说着,又过了一道城门楼子。   “是瓮城呢。”   翩羽又道。说到这,她不禁也是一阵疑惑——打她爹替她开蒙,她会读书写字后,每每她爹要罚她,便总是罚她抄那砖头似的大周年鉴。而对于打小就是好奇宝宝的翩羽来说,这种惩罚也不是没有好处的。每每抄到年鉴上那些不明白的词,她便会去翻世祖皇帝所编撰的字典,若是字典上没有,她就会去翻她爹的藏书,甚至于偷偷溜去藏书楼翻她已故祖父的那些藏书,因此,这么东一鳞西一爪的,倒叫她知道了许多她这年纪的孩子一般不大会知道的知识。   而,就她所知,有瓮城的城,绝不可能是个什么山区的小镇……   翩羽正疑惑着,就听那王明喜“呀”地一声惊叫,扭头看去,只见王明喜抓着王明娟的胳膊,苍白着一张脸望着她们道:“错、错了,这里不是咱们的镇子,咱们那镇子没城门的。”   顿时,三人全都傻了眼。“这是哪里?”翩羽忍不住问道。   可惜,这会儿这问题没人能回答她。   也幸亏这里应该是个大城市,此时又赶上落日时分,人们忙着进城的进城,出城的出城,城门口挤满了人,因此他们三人在车上的动静,倒也没有引起别人的注意。   遭遇这种意外,顿叫这三个孩子一阵手足无措,偏眼下他们什么都做不得,只能提心吊胆等着那马车自己停下。   好在马车似乎是打算在此地过夜的,翩羽透过瓜篓的缝隙看到,车队最终拐进了一个大车店。车夫们把马车赶进一间仓库,一边大声说笑着一边卸了马匹,然后便将车扔在那里不管,只都跟着货主去前头吃饭了。   直到听着四周彻底没有了人声,翩羽三人这才小心翼翼从瓜篓中间挤了出来。   而抬头一看,三人不由又是一阵傻眼。   却原来,这种大车店原是专门用来接待过往客商的,为了安客商们的心,便把那暂存货物过夜的仓库修得四壁高耸,竟连一扇窗户都不留,唯一可进出的只有那扇被铁将军严锁着的门。   此刻,他们就被困在了这样一个所在。   所幸的是,这间大车店应该是个廉价店,那仓库所用的板壁极薄,且木板间的缝隙也挺大,初升的月亮透过板壁照进来,倒也不至于叫他们眼前一片漆黑的那么吓人。   说是没那么吓人,其实还是挺吓人的,此时三人中唯一的男孩就先抖了手脚。王明喜颤着声儿问两个妹妹,“怎么办?”   王明娟这“智多星”此时也没了主意,过去推着那从外面锁上的门,急道:“这可怎么好!万一被人发现了,不定就要怀疑我们是潜进来偷东西的。若是被拉去衙门落个案底什么的,那可怎么得了?哥哥将来可是还要科举的!”   这最后一句话,不禁叫翩羽扭头看了她一眼——这还是她第一次听王明娟那么说。   她并没有像那两兄妹那般急着抱怨,只是咬着唇四下里一阵查看,看看那壁板,看看那马车,又扭头看看那些在马厩里打着响鼻的马,猫眼一转,顿时有了主意。   许正是因为心里有了主意,她便有了开玩笑的心思,歪头笑道:“要不,咱们放把火吧?等火烧起来,趁着别人来救火,咱们就混在人堆里开溜……”   她只是开玩笑的,不想那王明娟却是两眼一亮,道:“好主意!”   直把翩羽吓得一阵摇手,笑道:“我开玩笑呢!这火可是能乱放的?被抓住的话,可是比偷东西的罪还重。”   王明娟一窒,不由瞪了翩羽一眼,道:“我这不是急糊涂了嘛!”又责备她:“这时候你竟还有心思开玩笑!说起来还不都是你的错,不是为了你,我们能落进这种窘境里吗?!”   这话直说得翩羽一缩脖子,吐着舌尖道歉道:“娟姐姐别生气,都是我错了,我不该不分场合乱开玩笑的。”又道,“不过我有法子能出去。”   王明娟冷哼一声,扭着脖子白她一眼,显然是不信她。   翩羽冲着王明喜做了个鬼脸,也不再多话,过去马厩那边,一一打量着马厩里吃着食的马,直到挑了匹看上去最壮实的马,又回身找了根木棍,跑到那马的身侧,摸着马肚子道歉道:“对不起啊,得罪了。”说着,便一棍子抽在马屁股上。   那马正吃食吃得好好的,突然吃了这一痛,顿时一声嘶叫,尥着蹶子就往后一踢。只一下,便把它身后的壁板踢出一个大洞来。   翩羽扔了那木棍,拍拍手,冲着王明娟兄妹一阵得意洋洋,又把那无辜挨打的马往旁一推,指着那洞道:“可以出去了。”    ☆、第十四章·幸运星当头      不知那大车店的人是对他们这薄板库房很有信心,还是对当地的治安信心十足,翩羽他们弄出那么大的动静,竟都不曾引得一个人过来看上一眼,以至于叫他们顺顺利利便从那大车店的后门溜了出来。   到底是破坏了人家的东西,叫三个孩子做贼心虚,却是不敢靠近大路,只鬼鬼祟祟捡着那没人的陋巷走。可就是这样,一阵晕头转向后,三人发现,他们到底还是上了大路。   此时天已经全黑了下来。大周自打立国起,就从不曾像前朝那般有过什么宵禁,因此那满街的华灯,直把街道照得亮如白昼。   和天黑后就很少再有人在街头出没的长山县城不同,已经这个时分了,这里的大街上却仍是人潮如织,似是没人觉得,天黑应该是回家睡觉的时候。   “这是哪里?”王明娟抱着她哥的胳膊一阵紧张。   而,不知道是王明喜自己也害怕,还是他怕翩羽会害怕,他的另一只手则死死拉着翩羽。   翩羽倒是个贼大胆,虽被王明喜拉着,她仍是伸着脖子往那车来车往的路边上凑,一边踮着脚看着四周道:“许是皇陵脚下的万寿城吧。”   “你怎么知道?”王明娟显然不信她这话。   翩羽便指着那满街的招牌道:“瞧,好多招牌上都写着呢。”   兄妹俩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这才注意到,果真许多店招上都有着“万寿”的字样。   “你怎么知道?”王明娟不由又问了一声。虽是跟刚才一模一样的问话,问的内容却已是不同——照理说,翩羽是不应该知道这些的。因为王明娟知道,她在徐家不受待见,平常难得有机会出门,所以下意识里王明娟总觉得,翩羽的见识应该远不如她才对。   翩羽正对街上那些式样古怪的马车感到好奇,虽分着心,仍是准确无误地理解了王明娟那叫人听不大明白的问题,只心不在焉答道:“县城里好多店铺也是这样,有些懒得起店招的,就直接用‘长山’做了招牌。想来这里应该也差不多。”——却原来,正因为她很少被允许出门,因此每次出门时,她都会十分用心去观察、去记忆,久而久之,不仅叫她观察力变得愈加敏锐,甚至还叫她练出一副过目不忘的好本事。   听她这么说,加上那些店招的佐证,王明娟这才信了翩羽的判断,抬头望着她哥笑道:“还以为是倒霉呢,没想到我们运气真好,竟没走错路,还到了万寿城。”   正如翩羽刚才所说,这万寿县城地处皇陵脚下,此地正是从长山往京城去的必经之路——也就是说,翩羽他们误打误撞,原以为是搭错了车,不想这运瓜车竟带着他们绕过长山县城,直接就到了万寿,竟叫他们一下子离京城又近了八十里地。   那兄妹俩握着手一阵高兴,翩羽此时的注意力却全在那些沿着石板路面悠闲往来的马车上。   虽说世祖皇帝早在一百多年前就已经发明了那种车顶和四壁都可以随意开合的四轮厢式马车——世祖赐名为“厢车”,可直到如今,这种厢式马车仍是只有那些勋贵人家爱用,保守的乡下人出行还是偏爱老祖宗们留下来的那种老式两轮篷车。而,虽说这万寿城离长山不过才八十里之遥,却是和长山县城全然不同,满街跑的都是那种看上去就华贵无比的厢车。翩羽站在路边看了半天,竟没看到一辆她所熟悉的那种老式篷车。   忽然,翩羽似发现了什么新奇玩意儿,那猫眼一亮,回身抓住王明娟兄妹的胳膊就是一阵乱摇,指着街头过来的一辆马车跳着脚叫道:“瞧,快看!那辆车,快跟幢小房子似的了。”   兄妹二人扭头看去,就只见那边悠然过来一辆宽大的马车,车前驾着八匹一水的白色骏马,那漆成朱红色的车身几乎是普通马车的两倍宽,简直快要堵住整条街面了。驾车的,是个看不出年纪的汉子。那汉子一身锦衣华服,显然很以他所驾的车为荣,一路只高抬着下巴,看着就是一副目中无人的模样。   等那马车走到近前,翩羽才发现,这车竟然有三对六只轱辘!   她不由叫了一声,又指着那车轮给王明娟他们看。这叫声,却是引得那车夫向她看了过来。许是见她这般少见多怪,那汉子的粗眉一扬,只笑眯眯地看着翩羽挑了挑眉,却是在经过他们身边时,故意把那鞭子甩到他们的头顶上方,打了个响亮的鞭花。   翩羽一向胆子大,还没觉得有什么,那王明娟却是已经被吓得不轻,当即抱着她哥的胳膊一阵尖叫。   见吓着了王明娟,翩羽立马反应过来,冲着那汉子生气地一跺脚,叉着腰就瞪起了眼。   许是那汉子也没料到会真吓着人,不禁冲着翩羽呲牙做了个怪相,又一本正经地扭开头去,就仿佛刚才甩鞭子吓人的不是他一般。可等那车从翩羽他们身边晃晃悠悠地过去,那汉子却是又忍不住探出脑袋来回头看向翩羽。   翩羽原还很是生气,可见他这样,顿时也就明白了,这人应该并没有什么恶意,大概是看他们三个乡下小孩没见过世面的模样好笑,才故意那么做来吓唬他们一下,却是没想到真会吓到王明娟,倒叫他一阵过意不去。   翩羽原就是个很容易原谅人的,偏那王明娟正好跟她相反,可不是个能轻易宽恕他人的人,且她也觉得她是受到了冒犯,她不敢去找那车夫的麻烦,便回身找上了可以找的翩羽。   她猛地一拉翩羽的胳膊,瞪着她怒道:“都怪你,没事乱指什么!你还以为这里是长山呢,不知道这里是皇陵脚下吗?谁知道那车里坐了什么勋贵人家!万一你这么一指,惹恼了人家,你倒霉不说,还要带累我们!”   见她骂翩羽,王明喜忙上前拉开她道:“丫丫还小……”   “小什么小!”明娟怒道,“年底可就十二了!”又瞪着翩羽道:“你再这样,就算找着你爹,怕也是只会替你爹丢人!瞧瞧你,看着哪还像个状元家的姑娘?!不过是一辆车,就这么喳喳呼呼的,叫人笑话你没见过世面,一身的小家子气!”   翩羽被她骂得垂下头去,虽不服地噘着个下唇,到底没有回嘴——不管怎么说,王明娟总是为了她才离家出走的,她得领她这个情。   见翩羽一脸委屈求全,王明娟却仍是那么不依不饶,偏王明喜又一向管不住他妹妹,只得转移话题道:“且先别说这些了吧,先想想今儿晚上我们该怎么办,总不能露宿街头吧。”   顿时,王明娟不骂人了,只站在那里一阵皱眉,道:“不知道当铺有没有关门……”正说着,就见翩羽一抬手,指了指他们的头顶。   王明娟抬头看去,就见他们头顶上方飘着个绣着“当”字的幌子。回身一看,身后那间唯一关着门的店铺,可不就是个当铺。   翩羽看着王明喜做了个鬼脸,又冲着王明娟吐舌道:“真关门了呢。”   王明娟冲她一阵皱眉,却是不死心,转身走过去凑到门缝间往里看了看,又后退两步,抬头看着那铺面的二楼。   在当铺的另一边,隔着翩羽他们出来的那个巷口,是间酒楼。此刻酒楼里正是灯红酒绿倚红偎翠热闹非凡。在酒楼的一楼廊下,一些等待客人招唤的陪酒女郎们正百无聊赖地倚着栏杆,边嗑着瓜子边闲聊着。   翩羽他们三人从那巷子里窜出来,又站在路边上一阵嘀嘀咕咕,早引得那些无聊的酒女们一阵注意,许还听到了他们的只言片语,此刻见王明娟站在当铺门前抬头往上看,其中一个便扬声笑道:“做那种生意的,可跟咱们不同,哪个敢大晚上的开门。”说得众酒女一阵笑。   这时候就知道翩羽果然没王明娟那么见多识广了,秉承她娘教她的“与人为善”原则,见那些女人虽浓妆艳抹,看着不像是正经人家,到底人家是和善地指点他们,翩羽便弯起猫眼,打算过去向那酒女答谢,却正好被回头看过来的王明娟看到。   王明娟吓了一跳,赶紧过去一把捉住她,喝道:“要死啊!怎么什么人你都敢搭话?!不知道防人之心不可无吗?!”说着,拖着她便和王明喜一起跑开了。   他们三人跑开了,却是不知道,那酒楼的二楼上,正有一人摇着扇子看他们看得津津有味。   “啧啧啧,”周湛咂着嘴,看着那三人的背影笑道,“还真是孽缘。”又扭头对赵允龙道:“现在我越看越觉得,我赢的面要比你大。”   *·*·*   且说翩羽三人跑开,转过一个街角,这才停下脚步。   “怎么办?”翩羽扶着膝,抬头望着王明娟兄妹问道,“你们谁的身上有钱?”   王明喜才刚要答话,就被王明娟抢着道:“怎么可能会有钱?!你以为我们跟你一样,家里还给零花钱怎么着?”   这句话顿令翩羽一皱眉,挺直腰道:“家里什么时候给过我零花钱了?!”——王家是地道的庄户人家,庄户人家可没有给孩子零花钱的习惯。   王明娟撇嘴道:“不是说王家,说徐家呢。你在徐家不是领着月钱的吗?”   翩羽噘嘴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是被我娘抱着离开徐家的,就算我有私房钱,这会儿也没了。”   “那怎么办?”王明喜看看妹妹,似意有所指般缓慢说道,“这会儿怕是找不着当铺了,难道今晚咱们就只能露宿街头了?”   王明娟警告地看他一眼,“眼下也没别的法子了,我看,要不从你娘的首饰里挑一件出来抵房钱吧。”她看着翩羽系在胸前的那个包袱道。   翩羽一听就蹦了起来,抱着怀里的包袱道:“不行!那是我爹送我娘的东西,一件也不能少!”   王明娟顿时恼了,道:“那你什么意思?!想叫我们都陪你睡大街吗?!”   想着他们都是为了她才跟她一起逃家的,翩羽不由又垂下头,再次噘起下唇。   见她俩又僵持起来,王明喜张张嘴,半晌,抓着后脑勺嗫嚅道:“不定非要抵房钱,只要跟店家好好说,我们只先拿着做抵押,等明儿出当有了钱,再把那首饰赎回来就是了。”   翩羽听了两眼一亮,拉着王明喜道:“能成吗?别人肯吗?”   “总要试试才知道。”王明喜憨笑着,却是心虚地避开了翩羽的眼。   *·*·*   顺着街道往前,正好有家看着挺大的客栈,且客栈对面就有一家当铺。三人一商量,便决定在此投宿了。   而进到店中,他们这才知道,这间客栈还兼营着邮车的生意。   翩羽等人听了不由就是一阵兴奋,都觉得此行简直是幸运星当头,竟无比顺利,忙不叠地向着掌柜打听那去京城所需的车票钱。   老掌柜看翩羽他们三个孩子竟没个大人陪着,不免多问了几句。翩羽见他待人亲切,顿时就忘了王明娟那犹在耳畔的警告,直言告诉老掌柜,他们是要上京城去找她的父亲。那老掌柜看着王明娟兄妹身上戴着孝,当即便脑补出一段兄妹三人死了娘亲,家里无人可依靠,不得不孤身进京寻父的凄苦故事来。加上翩羽个子小小的,被柜台挡着,只露出一个大大的脑门儿和一双亮亮的猫眼儿,显得极是灵动可爱,且她那心无城府的对答,也叫她透着股天真纯净,直看得那儿女早已成年的老掌柜心头一阵柔软。   问到房钱时,翩羽更是按着王明喜的主意,从怀里小心翼翼掏出她娘的一根凤头钗来,却是对那老掌柜千叮咛万嘱咐,再三交待说,这只是暂时的抵押,不是卖,更不是拿来抵房钱的,明儿一早她就会拿银子来赎回去——她对她死去娘亲的拳拳之心,顿时感动得老掌柜恨不能当即翻过柜台去,好好抱一抱这不知道是丫头还是小子的小不点儿。可在账房先生那惊讶的注视下,他也只能弯腰去拍拍翩羽的脑袋,一边向翩羽再三慎重保证,他既不会弄丢也不会弄坏她娘的钗子,甚至不会把这钗子给任何人,单等他们兄妹三人亲自来赎。直到得到这样的保证,翩羽才冲着老掌柜咧开一口糯米小牙,诚挚地向老掌柜鞠躬道谢,直引得那老掌柜恨不能抛开生意,抢了那引路伙计的活儿,亲自送翩羽去客房才好。   直到翩羽等人的身影消失在楼梯口,账房先生才丢开算盘,伸手过去从老掌柜手里拿过那钗子看了看,摇头道:“可别说我没提醒你,这钗子也就是样子货,可不值那房钱。”他看看仍痴痴看着楼梯的老掌柜,推着他笑道:“掌柜的可是又心软了?你可别忘了,咱们这店里不赊不欠不抵押的店规,可是你自个儿立下的。”   老掌柜这才回过神来,忙从他手里抢过钗子,回身将那钗子收进银柜,对账房先生道:“那么说,不过是怕平白上当罢了。”又叹道,“已经好些年都没看到过这么干净的一双眼睛了。不知为什么,我就是相信,这孩子不会骗我,就算明儿她真拿不出钱来,我信她哪天有钱了,定然会记得来赎这钗子。”顿了顿,又道,“就算她真不来赎,也只当是我做了回好事吧。”   账房先生看看他,又看看那楼梯,摇头笑道:“那小姑娘虽长得黑了些,其实细看看,还是挺可人疼的。”   老掌柜还在琢磨着翩羽到底是男孩还是女孩,听了不由扭头问那账房先生,“你看她是个丫头?”   账房先生才要答话,忽听得身后柜台上摆着的酒缸被人敲得一阵“当当”乱响。   二人扭头看去,就只见柜台外不知何时站了个少年,那少年拿着把扇子,正试图在那酒缸上敲出个抑扬顿挫的鼓点来。见他们转过头来,少年最后敲了一下酒缸,挑着两道可笑的八字眉问道:“掌柜的,可还有空房间了?”    ☆、第十五章·用完的好运      第十五章·用完了的好运   且说翩羽跟在王明娟兄妹身后进了客房,还没放下包袱,就先是一阵好奇地东张西望——她还从没见过客栈里面是什么样呢。   她这模样,顿叫自诩大家闺秀的王明娟一阵看不上,点着翩羽的脑袋道:“且收一收你的好奇心吧!这么探头探脑的东张西望,没得叫人笑话你是从没进过城的乡下人!”   翩羽被她戳得脑袋一下下地往后仰着,望着她憨笑道:“我们可不就是乡下人嘛。”   这“我们”两个字,顿叫王明娟一阵皱眉,却又无从反驳起,只得瞪了翩羽一眼,先放过她,又指挥着她哥哥道:“我和翩羽两个睡床,哥哥你就委屈一下,在脚榻上打个地铺吧,正好也能护着我们。”   却原来,因为翩羽怀里的首饰匣子,叫王明娟总感觉不安全,便不肯叫她哥哥另外再开个房间,只说都是一家人,非要王明喜当保镖,跟她们住一间。   虽说此时翩羽已经十二岁了,也知道什么是“男女大防”,可她心里只当王明喜是亲哥哥一样,且又有王明娟在,倒也没觉得这事儿有什么不妥,只隔着王明娟望着王明喜嘻笑道:“就是辛苦七哥了呢。”   她这里是毫不在意,王明喜却早就红了耳朵尖,直叫一旁知道他心事的王明娟看得一阵抿唇而笑。可回头看看翩羽那坦荡荡的模样,她的笑容不由就淡了下去,又对翩羽道:“饼还有些,这会儿你们谁饿了?”——却是昨晚偷偷从王家带出来的饼,只当了他们的口粮。   翩羽摇头道:“饿倒是不饿,就是在车上晒了一天,出了一身的汗,都臭了,我想先洗洗。”   王明娟不由就是一阵后悔,她原也想先洗洗来着,可既然翩羽先说了,她倒也不好抢那个先了,只忍了那心头的不如意,皱眉道:“好吧,那你先洗,我和哥哥先出去。”又带着那门道,“快些,我们也累了,好早些洗了睡呢。”   出得门来,王明娟便要往楼下去,却忽然被王明喜拉住胳膊。   “娘给的银币可都还在吧?”王明喜小声道。   王明娟立马警惕地看看左右,拉着王明喜到楼梯口的栏杆处,倚着那栏杆小声抱怨道:“你也真是,怎么在外面问这个?也不知道防着些。”   却原来,刚才王明娟说谎了,他们身上是有钱的。她娘临终前把积攒下的私房钱,一共四枚一两的银币,全都悄悄给了他们兄妹。   王明娟看看王明喜,见他欲言又止,不由冷笑一声,道:“哥哥这是怪我不肯拿出那些钱,尽在花翩羽的钱,是吗?”   王明喜看看她,嗫嚅了一下唇,虽没有出声,却是已经表明了他的意思。   王明娟不由又是一声冷笑:“我就知道,你觉得我在占翩羽的便宜。可你也不想想,我这是为了谁!咱们就只有这么一点保命的钱,花出去一文便是少了一文,花光了,以后可就再也没有了。翩羽她娘的首饰对她来说是重要,可这也不过是临时抵押上一阵子,临时当上一当罢了,等找到她爹,她爹自然会来赎了回去,于翩羽来说根本就没有任何损失——且这主意还是她自己提出来的!而我们呢?进京后天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认回爹。在那之前,哪里不需要用钱?难道还要处处跟小姑父伸手?就算小姑父愿意负担我们,跟人伸手的滋味好受还是怎么着?你忘了那时候你为了买一支笔,都是怎么跟家里人磨叽的了?!”   说到这,她忽地一阵委屈,掏出帕子抹着眼道:“娘还叫哥哥护着我一生呢,这还没怎么呢,你眼里心里就只有翩羽一个人了,你哪里还是我哥哥!我处处替你着想,原也没指望你一个谢字,不过是因为我们是一母同胞的双生兄妹,可你呢?你竟这么想我,你实在叫我太伤心了,以后我哪还敢指望着你来回护我呢!”说着,拿帕子捂着脸就是一阵抽噎。   见她如此,王明喜顿时一阵无地自容,忙拉着她的衣袖恳求道:“好妹妹,快别伤心了,都是我不好,以后我什么都听你的,再不敢这么胡乱说话了……”   明娟却扭着肩,怎么也不肯叫她哥哥安慰她。两人正拉扯着,忽听得那楼梯上传来一声嗤笑。王明娟原是看好了周围没人,才这么装腔作势起来,却不想竟不知打哪里冒出这笑声来。她一惊,顿时也顾不上跟她哥哥耍心机了,忙拿着帕子遮着脸,躲到她哥哥的身后,悄悄向那声音的来处看去。   就只见三楼的楼梯上,一个一身白衣的少年公子正被两个小厮簇拥着,仿佛是要下楼去的模样。许是觉得他们兄妹挡了路,那公子便站在楼梯的半中腰处,笑弯着一双桃花眼望着他们。   见王明娟躲在王明喜的背后向他看过来,那公子“唰”地一下甩开手中的扇子,挑着那呈八字形的眉头,从扇子边缘冲她轻佻地眨眨眼,笑道:“哎呦哟,是不是打扰到你们了?”   这油滑的腔调,这八字形的眉头,以及那把扇子,顿叫王明娟有种奇怪的熟悉感。   王明喜也是一阵明显不悦,勉强向那公子拱手一礼,道:“是在下和舍妹失礼了,请公子见谅。”便拉着王明娟退回到房门边上。   那公子又是一挑眉头,却是没再说话,只放下扇子,向着王明喜翩翩还了一礼,这才领着那两个小厮继续下楼梯。   而就在这时,翩羽打开了房门,探着颗湿漉漉的脑袋出来笑道:“我好了。”   顿时,众人都向翩羽看过去。   翩羽一抬头,正好和那个楼梯上的少年公子撞了个对眼儿。她先是愣了愣,忽地一眨眼,望着那少年咧嘴一笑,道:“还是活着好,是吧?”   这句话却是叫众人一阵摸不着头脑。   更叫人摸不着头脑的是,周湛竟然接了话。   “活着其实也没那么好。”周湛走下楼梯,一边脚步不停,一边目不转睛地看着翩羽。直到走到楼梯口,他这才收回目光,看着通向一楼的楼梯。就在众人都以为他要下楼去时,他忽地又是一扭头,望着翩羽正色道:“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活着其实真的没那么好。”   说完,便不再看向翩羽,只扭头向着王氏兄妹风度翩翩地一颔首,便领着那两个小厮下楼去了。   而,直到这时,王明娟才回想起来是在哪里见过这个“登徒子”。她心头顿时闪过一阵复杂的滋味,有心想要骂那个装腔作势的少年,可人家已经下楼去了。于是她一拧眉,回头瞪着翩羽道:“你认识他?”   翩羽正困惑地眨着眼,“那天在山上遇到过。”又抬头问王明娟,“他那话是什么意思?”   “我怎么知道?!”王明娟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只不过是又被那少年调侃了一下而已,但她就是觉得,她仿佛被人打了一耳光般,只闷了一肚子无处发泄的怒火。于是她又本能地找上了翩羽的茬儿,瞪着她喝道:“都说几遍了?别随便跟人搭话,你怎么就是不上心呢!还有,你好歹也是个姑娘家,怎么能这么披头散发地就出来了?!还有没有个规矩!”说着,推着翩羽的肩,把她推回了房里。   *·*·*   第二天一早,天还未亮,翩羽就醒了。见王明娟和往常一样仍在赖床,她便悄悄下了床,绕过睡在脚榻上的王明喜,坐在窗边,望着街对面那间当铺一阵出神。   她走动的声音,惊醒了王明喜。王明喜坐起身,见翩羽这么早就起了,便揉着眼道:“昨儿老掌柜说了,那当铺要九点半才开门呢。”——自然,这将一个时辰又细分了若干钟点的作法,也是世祖皇帝的杰作。   翩羽笑笑,对王明喜小声道:“七哥尽管睡,我醒了,睡不着了。”   王明喜又揉了揉眼,这才发现,翩羽怀里抱着她娘的那个首饰匣子——他便知道,这主意虽是她出的,想来她也是心怀不舍的。   他们二人说话的声音,却是吵得王明娟不得不醒了。她翻身坐起,看看抱着首饰匣子坐在窗边的翩羽,忽然道:“对了,等当铺开门,最好就我一个人进去,你们都别跟着。”   “为什么?”翩羽道。   王明娟下床气正盛,忍不住一声冷笑,“瞧瞧你俩,一看就是好欺负的。要是带着你去,”她一指翩羽,“别人准知道我们是乡下上来的,到时候明明可以当十两银子的,也告诉你只值个五两。至于哥哥,”她垂眼看着坐在脚榻板上的王明喜,“一看就是个老实巴交好骗的,不定告诉你只值个三两呢!”   王明喜不由就和翩羽对了个眼。不得不说,三人中,也就王明娟是个精明的。   “好……吧,”翩羽只得犹豫着答应了,“我们不进去,我们在门外等你就是。”   王明娟看看她,又道:“回头我们还得给自己买身像样的衣裳。特别是你,”她再次一指翩羽,“你是打算就穿着五哥的旧衣裳去见你爹吗?还真不嫌丢人!”   翩羽低头看看身上的衣服,皱眉道:“这不是为了行动方便嘛,”又指着那床尾的包袱道:“我也带了女装的,还是你年初给我做的呢。”   王明娟冷笑道:“那衣裳在村子里穿穿也就罢了。你没瞧见这城里人都穿着什么样的衣裳吗?你要是穿那身衣裳到公主府去,怕是你这一辈子都别想再在你继母面前抬起头来了!”   这还是他们第一次说到那个公主。翩羽不由一阵垂眼。   王明娟看看她,撇着嘴教育她道:“这人都是欺软怕硬的。你可记住了,就算你没什么,你也得装出你有什么的样子,叫人知道你不好欺负!你记住,你爹是状元公,你娘是你爹的原配,哪怕她是个公主,终究只是你后娘,自古就说后娘难当,她若是敢给你一星半点的脸色看,你就把这脸色扩大了给全天下的人看,看到时候别人的唾沫星子不淹死她!”   大概这么一番话叫她的下床气消得差不多了,王明娟终于肯起身了,翻身坐到床边,望着翩羽又道:“你放心,就算你是个傻的,好歹还有我跟你在一起呢,难道我还能眼看着你吃亏不管你?!”   *·*·*   九点半,当铺才刚一开门,王明娟便在翩羽的热切注视下,进了当铺。   也不知道她进去了多久,翩羽总觉得她进去了至少有旧制的半个时辰(也就是说,是新制的一个小时),才终于看到王明娟笑眯眯地从那当铺里出来。   翩羽和王明喜一拥而上,同时问道:“怎么样?多少钱?”“够车票钱吗?”翩羽又问。   王明娟得意地一挑眉,“我办事你们还不放心?!”说着,一摇手里那只蓝底白花的丝绒钱袋,笑道:“七十两!整整七枚十两的银币呢!”   翩羽顿时喜笑颜开,当年她娘去当当时,最多也不过能当到五六十两,果然还是这王明娟能干。她一竖拇指,由衷赞道:“还是娟姐姐能干!”   “那是!”王明娟一阵得意,“他们原只肯出到六十两,被我磨来磨去,才终于一点点往上加到七十两的。”又从那袋子里掏出一枚银币来,凑到牙边咬了一下,看着那牙印笑道:“不瞒你说,今儿还是我第一次看到这十两的银币呢。”   庄户人家从没有给孩子零钱的习惯,且乡下人交易简单,用的最多的还是铜板,就算偶尔用到银币,也不过是一两、五两的那种。明娟她娘积攒了一辈子,也不过才攒下四枚一两的银币。这十两的银币,在乡下大概也只有买牛卖猪这种大型交易时才能看到。   “这钱袋还是我拿着吧,”王明娟抬着下巴道,“你和我哥都是粗心大意的人,可别弄丢了。”   许就是这句话,打开了某种魔咒,却是叫已经跟随了他们一路的好运忽然间就到了尽头。而好运的尽头,则是一个叫“霉运”的家伙正悄悄在那里等着他们。   按照原计划,王明娟拖着不情不愿的翩羽去买新衣裳,可当要付钱时,摸着腰间的一片空白,王明娟的脸上顿时也是一片空白。   “钱呢?!”她望着翩羽,渐渐慌乱起来,“小、小偷!有、有小偷!!”    ☆、第十六章·失财      第十六章·失财   王明娟一向自视甚高,所以才会不放心让翩羽和王明喜拿着钱袋,却不想那钱袋偏偏在她的手上遭了贼。心慌后悔之余,她更感觉丢人,便抬眼看看那二人,眼圈一红,捂着脸就哭了起来。   翩羽却是从她那一眼大概猜到,她哭,许有大半的原因是怕他们会怪她。她忙过去抚着王明娟的背劝道:“娟姐姐快别哭了,我们不会怪你的。”   她不说这话还好,这么一说,简直就是戳着王明娟的痛处,明娟顿时哭得更大声了。   那卖衣裳的店家见状,既忍不住一阵同情,又怕她在这里哭闹会影响生意,忙过来道:“我看你们还是赶紧去衙门报案吧,抓到小偷才能找回钱,在这里哭哪能就把钱哭回来了。”   成衣铺子的旁边,正好有个茶馆。茶馆外搭了个凉棚,凉棚下放着几张桌椅。此时茶馆内正有说书先生在说书,连那伙计都听得入了迷,因此外面的凉棚下倒是没了人。于是翩羽便拉着王明娟在凉棚的角落里坐下,又细声慢语劝了她半天,这才劝得她慢慢收了泪。   王明喜道:“不管怎么说,还是先去报个案吧,万一正好抓住小偷了呢。”   明娟抹着泪道:“都不知道是在哪里被偷的,怎么抓啊。”她抖抖唇,抬头看着翩羽,可怜巴巴又道:“当票还在那钱袋子里呢。”   而,没了当票,那首饰匣子怕是就没法子赎出来了。   翩羽神色一黯,可看着王明娟那颤抖的唇和泫然的眼,她只得勉强自己笑了笑,反身过来安慰王明娟道:“没关系,当票而已,东西总还在的。等找到我爹,不定我爹能有什么法子把那些首饰赎回来呢。”顿了顿,又道,“只是眼下我们该怎么办呢?没钱买车票了,那房钱也还欠着呢。”   王明娟听了,一吸鼻子,又哭了起来。王明喜忙道:“总有法子的。”   “还能有什么法子?”王明娟发着脾气道,“就算是把娘的钱全都拿出来,也不过才够个房钱!”   “什么?”翩羽一歪头。   王明娟一怔,脸上顿时一阵挂不住,往桌上一趴,便又哭了起来。   王明喜也是一阵尴尬,只垂下头去,仿佛研究那茶桌上的木纹一般。   见他们如此,翩羽不由又眨了眨眼,心下一片清明。她隐约也曾听两个表嫂悄悄嘀咕过,似乎是二舅母临死前,把她积攒下的私房钱,偷偷背着人给了王明娟兄妹。想着昨儿王明娟逼着她拿她娘的首饰作抵押,此时若说翩羽心里没气,那简直是不可能的。可事有轻重缓急,且怎么着王明娟兄妹都是为了她才跑出来的,她只得咬咬唇,隐藏起心里的真实感受,只装作没听清的模样,抬头望着王明喜道:“娟姐姐说什么?我没听清。”   要说,翩羽一向给人的印象就是单纯透明,仿佛从不会藏着掖着什么,却是从来没人知道,其实她很会假装。打从小时候受堂姐们的欺负,怕她娘知道会难过开始,她渐渐地就成了伪装的专家——所以她才能那么轻易瞒着王家人好几年她的小秘密。   此时见她眨巴着一双猫眼,一脸的纯真无邪,那兄妹俩对视一眼,自然不会起疑,便都信以为真了。   王明喜悄悄松了口气,赶紧打岔道:“其实也不是没法子,咱们也可以再像从庄子上出来时那样,搭着人家的车进京……”   他的话还没说完,忽见那王明娟从长凳上跳起身,如猛虎般扑向旁边的一张桌子,直把王明喜和翩羽都吓了一跳。扭头看去,就见那王明娟一把拉住那茶桌边的一个茶客,一边伸手去摘人家腰间里的钱袋,一边厉声喝道:“我的钱袋怎么会在你这里?!”   那茶客正听着茶馆里的人在说书,顿时被王明娟这举动吓了一跳,忙高举着双手一阵“唉唉”叫唤。   而,这听着有些耳熟的声音,不由领王明娟抬头看去,却是也吓了一跳。   就只见被她抓着的,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少年原本生得极为俊美,偏叫两道挑成八字形的眉破坏了面相,看着满身的邪气。   哪怕没有那把被主人高高举在半空中的折扇,王明娟也一眼就认出,此人,竟又是那个“登徒子”。   *·*·*   周湛“唉唉”叫唤着,那高举着的双手,与其说是在防御王明娟的进攻,倒不如说是存心敞开腰间,好叫王明娟更容易摘下那只钱袋。   所以,认出他的王明娟一咬牙,到底还是把那只钱袋扽了下来。   而周湛的这一阵叫唤,当即也引得茶馆里的茶客们纷纷扭头看了过来。偏这时候王明娟正好把那钱袋给摘了下来,故而在众人看来,竟仿佛像是王明娟做了劫匪,当街抢了周湛的钱袋一般——当然,其实事实差不多也就是这样。   便有个小伙计冲出来,向着王明娟一阵嚷嚷道:“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光天化日之下打劫怎么的?!我说你这小姑娘,怎么竟不学好,还当街做起强盗,抢起别人的荷包来了?!”   王明娟却是不理他,只低头仔细查看那只钱袋,顿时一阵喜笑颜开,扭头对翩羽和王明娟挥着那只钱袋道:“就是这只!”   “什么就是这只?!”   忽地,旁边伸出一只手,眨眼间就从王明娟手里抢了那只钱袋过去。   王明娟回身,就只见周湛仍坐在那桌边,手里握着那只钱袋,拿眼斜睨着她。   她不由一瞪眼,向着周湛伸手道:“把我的钱袋还我!”   周湛“噗”地就笑开了,拿扇子一指那小伙计,道:“你可看到了?这钱袋到底是谁的?”   小伙计点着头道:“是您的!”又看着王明娟道,“我亲眼看到,是她从您腰里抢下来的!”   这时,翩羽和王明喜也来到了王明娟的身边。见状,翩羽才刚要上前说话,却是被王明娟猛地把她往后一推,冲着那伙计叫道:“你不知道就不要乱说话!”   又指着周湛手里的钱袋道:“那个钱袋就是我的,是我刚刚从当铺的供奉手里拿过来的,是被他偷了去的!那钱袋口子上有个黄斑,那就是我的钱袋,再不可能错的!”   周湛听了不禁一眨眼,看看那伙计,两人便把脑袋凑到一处,打开那袋口的抽绳看了一眼。顿时,小伙计叫道:“咦?真有块斑呢!”说着,抬头看向周湛。   周湛也看看他,镇定笑道:“是啊,还真有块斑呢,我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染上去的。”他看向王明娟,却是一歪嘴,挑着眉头道:“倒是不知道姑娘是怎么知道我这钱袋上有块斑的。”   “什么你的钱袋?!这钱袋是我的!”王明娟怒道。   这一回,周湛却是没有再看向她,而是看着那些好奇围过来的人笑道:“不知道可有人读过上个月的《闲话月刊》,那上面就有一篇文章,专门说这街头行骗的。里面就提过,有人会趁人不备,把那东西抢过去偷偷做上记号,然后再公开叫嚷开,偏原主人又说不出那东西上的新记号,也就只能吃了这哑巴亏。”他这才扭头看向王明娟,挑着眉头笑道:“你用的,就是这手法吧?”   王明娟直气得一阵七窍生烟,翩羽忙站出来,对周湛道:“实在是对不起,是这样的,我们刚被偷了一只钱袋,那钱袋的图案跟你的这只一样,所以我姐姐才会认错……”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叫王明娟又把她往后一拨拉,再次把她拨得打了个趔趄,直看得周湛的眉头一挑,眯眼看向翩羽。只见翩羽先是咬了咬唇,然后皱起眉头,噘着个下唇,看着仿佛生气了的模样。他不由就是微微一笑。   王明娟却似乎并不在意翩羽是不是生气了,冲她厉声喝道:“你瞎说什么?!我才没有认错呢,这就是我们的钱袋!不信我们打开那钱袋看,里面肯定有那张当票!”   “是吗?”周湛从翩羽的脸上收回视线,抓住那钱袋的袋底利落地一抖,顿时,从钱袋里滚出七枚十两的银币来。那其中一枚竟“骨碌碌”地滚下桌子,直接滚到了王明娟的脚下。   周湛以两只手指拈着那钱袋的袋底,又刻意抖了抖,对王明娟笑道:“瞧见了?袋子里就只有这些银币,可没你说的什么当票。”   王明娟不禁一阵犹豫。见状,虽然生气,翩羽还是再次过来拉着她的衣袖道:“咱们没有证据……”   不想王明娟竟又第三次推开她,弯腰捡起那枚银币仔细看了看,冲周湛叫道:“怎么没有证据了?!”说着,拿着那银币过去,指着银币上的牙印道:“看,这是我刚才在当铺门口咬出来的!”   周湛探头看看她手里的银币,却是一挑眉,翻了翻桌上的银币,挑出几枚递到王明娟的鼻尖下,嘻笑道:“牙印吗?好像每个上面都有呢。”   王明娟低头一看,果然那几枚上面也都有牙印。   周湛摇头笑道:“你们丢了钱袋着急,这心思谁都能明白,可也不能拿着别人的钱袋就说是自己的啊。”他上下看看王明娟,又道:“这世上可有这么笨的贼,偷了你们的钱袋,竟还拿着那钱袋到你们眼前来晃悠?”又拿扇子一指自己的鼻尖,“我看着像是那么笨的贼吗?”   “你!”王明娟一噎,不禁扭头去找翩羽,希望她能帮自己找补回来。   而此时翩羽则是真恼了,那倔性子也上来了,只噘着个嘴扭着头,竟不肯看向她。王明喜看看王明娟,再看看翩羽,见翩羽真生气了,也只得他自己出头了,磨叽着上前拉了王明娟退后几步,对周湛讷讷道:“我、我妹妹原也没说你是贼,就是看你这钱袋很像,不过是拿、拿着看一看罢了,又不是想偷、偷你的钱……”   周湛的眉头顿时又挑动了一下,他还没开口,就听那小伙计嘲道:“是啊,强盗也不是想抢东西来着,不过是拿来看看,那东西是不是自己的。”   这话直逗得围观的人一阵笑。   周湛则一合扇子,向着王明喜翩翩一颔首,彬彬有礼地笑道:“这位兄台,不知道你知不知道,其实我最看不上的,就是你这种人了。凡事只叫别人替你出头,有了好处你自然落着,有了坏处你不过是出来打个圆场,还显得你如何的清白无辜。嗯,兄台还是领着你妹子快走吧,没得站在这里,叫人倒了胃口,连茶都喝不下去。”   他这犀利的话语,恰和他那彬彬有礼的作派形成强烈对比,直看得围观的人又是一阵大笑。王明娟兄妹则是一阵羞愤难当。他们兄妹骨子里都是爱面子的,被众人这么耻笑着,顿时都受不住了,也顾不得翩羽,双双拿袖子捂着脸就跑开了。   围观的人见主角儿们都散了,便也都哄笑着散了。最后,竟只留了翩羽和周湛两人还在那桌边。   翩羽瞪着周湛眨巴了半天眼,道:“就算我姐姐冤枉你了,你也不该那么说我哥哥。”   周湛挑眉看着她,半晌才道:“难道我说错了?”   顿时,翩羽不吱声了。明娟兄妹的毛病,她比任何人都清楚……   “我一直想问你一件事儿来着。”周湛忽然又道。   “什么?”翩羽不由又是一眨眼。虽然跟周湛曾见过两面,且两人间还说过一些对于他们的交情来说,有些过于交浅言深的话,可翩羽心里其实还是当他是个陌生人的。   而周湛却并不这么认为。打从王家庄回来后,出于一时好奇,他命人在收集徐世衡的资料的同时,顺便也收集了一些眼前这孩子的资料。因此,虽然翩羽当他是个陌生人,他自己却并没有那种感觉。   “我说,”周湛望着翩羽道,“你不知道你那个哥哥姐姐是什么德性吗?”   翩羽再次一眨眼,只看着周湛沉默不语。   周湛又道:“你不知道他们只是在利用你吗?”   翩羽一皱眉。   “昨儿在客栈楼梯上,我无意中听到他们说话,好像他们瞒着你藏了一笔钱……”   “我知道。”翩羽打断他。   周湛还以为她有什么下文,可等了半天也没见她再开口,他不由追问道:“你不介意?!”   翩羽沉默了一下,才道:“我娘常说,不计较不是不计较,只是不想计较罢了。”   周湛不禁不理解地歪着头,似研究般看她半晌,道:“你不计较,可我看你那个姐姐倒像是很计较的样子。就这样,你竟还护着她?”   翩羽忽地一皱眉,“你这是在挑拨吗?!”说完,却是又习惯性地噘起下唇,以示对他这言行的不满。   周湛不由就眯了一下眼,再次将徐翩羽上下打量了一圈,摇头笑道:“你定然是属狗的。”   翩羽一阵惊讶,“你怎么知道?”   周湛也是一阵惊讶,瞪着她看了看,哈哈大笑道:“你真属狗啊!”   翩羽不由又嘟起嘴,大概是觉得没必要再跟他啰嗦了,一跺脚,转身便要走。可才迈出一步,她又站住了,回头看着周湛道:“她是我姐姐。”——那应该是接着周湛刚才的话,回答她为什么会维护王明娟。   “而且,”翩羽又道,“她也不像你说的那样,你就只看到她推我你才会那么说的,她帮我护着我的时候,你并没有看到,所以你那么说她,不公平。”   她咬着唇看看他,又道:“我原还想代我姐姐向你道歉的,现在我觉得没这必要了,反正你也得向我姐姐道歉,你们两清了。”   说着,不待周湛答话,转身就跑了。   周湛一个人坐在那凉棚下,竟看着翩羽跑走的方向半天都不曾回头。   等他回过头来时,就看到涂十五不知何时过来了。   他抬头笑道:“那孩子还真是属狗的。”顿了顿,再次看着翩羽跑开的方向,笑道:“倒真是只忠犬。”   明明是带着讥嘲的话,可听在涂十五的耳朵里,不知怎么,竟感觉像是有些羡慕的味道。    ☆、第十七章·遭遇徐家人   第十七章·遭遇徐家人   且说翩羽跑回客栈,因想着那欠着的房钱,她不好意思和待她亲切的老掌柜打照面,便悄悄潜到后院,打算从后门偷偷溜上楼去看看王明娟兄妹回来没。   不想这会儿客栈里正好有新客人要入住,那后院里停了一溜正在卸行李的大车。翩羽仗着她身小灵便,便侧着身子打那些大车间穿了过去。来到后门处,才刚要抬脚进门,就忽听得身后的车阵里有个尖细的男人声音喝道:“小心些!仔细别摔了!这可是要送去状元府给临安长公主的回礼,若是磕了一星半点,看我不扒了你的皮!”   只那“状元府”三个字,一下子就紧紧系住了翩羽已经迈进门槛的腿。她忙收回脚,扶着门柱,扭头向那声音的方向看过去。   就只见那大车间,一个半秃着脑门儿的瘦小中年汉子正在那里上窜下跳地训斥着那些搬运行李的人。虽然已经三年不曾见过了,翩羽仍是一眼就认出来,那人正是徐家的二管家,专管着太太小姐们出门的“罗圈儿”。   “罗圈儿”姓罗,本名翩羽不知道,只知道许妈和家里的下人们背后都这么叫他。他是她祖母跟前最为得用的人之一,平日里也最会捧高踩低。当着她爹的面,这“罗圈儿”对她和她娘很是恭敬,可只要她爹不在家,哪怕是顶头撞见她们母女,他也只装作没看到,甚至连个避让都没有,就这么堂而皇之地打她们母女面前过去。   这会儿那“罗圈儿”正喝骂得起劲,一扭头,看到翩羽堵着门站在那里,忙又指着翩羽喝道:“那是谁啊,谁家的小子?!堵在那里做什么?还不快让开!这可都是要送去京城给长公主的回礼,若是磕了碰了,卖了你小子都赔不上一件儿!”——却是把仍穿着五哥旧衣裳的翩羽当作了一个男孩儿。   翩羽眨了眨眼,也不答话,放开门柱,默默往一旁的角落里退了退,但并没有走开,只站在那里闪着一双眼,看着这些人卸车。   “罗圈儿”看她让开了门,倒也不介意这么个乡下小子在一旁看热闹,便不再管她,回头又吆喝起来。   翩羽默默听了一会儿,见他三句不离什么“状元府”、“长公主”,以及什么“送礼”、“回礼”之类的,就知道他这吆喝,半是立威半是炫耀。   果然这罗圈儿的炫耀到底起了作用,有那在廊下歇着的闲汉凑过来问道:“你们是哪家的?”   罗圈儿早等着人来问他这一声儿了,忙不叠地一挺那瘦弱的小鸡胸,答道:“我们是长山徐家的,今年的恩科状元徐老爷,便是我们家四老爷。”   翩羽听了不禁一眨眼。她离家时,她父亲还是“四爷”,如今已经换了称呼,叫“四老爷”了……   她这边正暗暗感慨着,就听那闲汉笑道:“哟,失敬失敬,原来是四月里刚刚尚了临安长公主的那位徐状元公的家下。”——显见着这万寿城果然是皇陵脚下的大城,城里整日出没的都是些勋贵,竟连个闲汉都能把这些贵人的家事说得如数家珍。   见连这闲汉竟都知道,罗圈儿也是吃了一惊,忙笑道:“你竟也知道?”   “这谁人不知?”闲汉呲着口黄牙笑道,“那临安长公主知书达理,满腹才情,原都说这世上再难有人跟她匹配,不想如今就有了个徐驸马,不仅才学好,人品也好,最妙的是,他和长公主一样,都生了副菩萨心肠。这一对儿,可不正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   闲汉原就是靠着给人说好话挣点小钱的,这会儿那好话便如倒了闸般狂泻而出,又道:“说起那位长公主,原就是个难得少有的贤良公主,打小就怜贫惜老,这些年也不知道资助了多少贫困人家的子弟进学,更是建了不知道多少的育婴堂和养老所,叫咱们皇上都赞她是皇家楷模呢。”   他的这番话,直说得罗圈儿一阵点头微笑,翩羽也在不知不觉间凑过去,抬着头,全神贯注地望着那个闲汉。   许是翩羽这专注的目光叫那闲汉一时得意,竟失了分寸,顺口又道:“只可惜这位长公主命不好,嫁给长宁伯府的二公子才不过两年就守了寡……”   听到这熟悉的爵位,翩羽不由就眨了一下眼。那罗圈儿脸色也是一沉,顿时咳嗽一声。   闲汉这才意识到自己说溜了嘴,忙慌慌张张地收着话尾又道:“许是因着府上四老爷也是遭遇过那种惨痛事的人,才叫他们伤心人对伤心人,最终走到了一处。报纸上说,那长公主说她既然嫁给了状元公,就该住在状元府里,竟把那公主府捐了出去……改成保育院……要专……收那些……孤儿孤老……”   他这边越是说,那罗圈儿的脸色就越是阴沉,直瞧得那闲汉一阵心慌,不由得越说越乱了。   罗圈儿沉着脸,终于忍不住抬脚往那闲汉身上揣去,喝道:“叫你娘的胡咧咧!还不快给我滚!”   闲汉还当是他提到长公主的前夫才叫罗圈儿生了气,不由打了自己一耳光,懊恼地转身走了。   见闲汉走了,余怒未消的罗圈儿一转身,恰好看到徐翩羽仍愣愣地站在那里,顿时,那一肚子邪火便又找着了新的发泄地儿,向着翩羽冲过去,喝道:“哪里来的小崽子?在这里探头探脑想要做贼怎的!”   翩羽一惊,从沉思中回过神来,一抬头,就看到那罗圈儿抢过一旁马夫手里的鞭子,向她挥了过来。   她忙本能地抱头往地上一蹲。   “啪”的一声,传来鞭子抽在什么东西上的声音。翩羽愣了愣才反应过来,身上并不痛。抬头看去,就只见王明喜挡在她的身前,却是替她挨了那一鞭子。   “七哥!”   翩羽惊叫一声,忙抓住王明喜的手臂,将他转了过来。就见王明喜抬手捂着额,却是看不清伤势。   “哥!”他们身后,传来王明娟的尖叫。   明娟急急跑过来,一把拉下王明喜那捂着额头的手。顿时,一条血红的鞭痕出现在众人眼前。   万幸的是,没有破皮。   直到这时,一直逞着强的王明喜才疼得倒抽了一口气。   王明娟的手抬了抬,有心想去摸那道鞭痕,又怕弄痛了她哥,便又缩回手,回头怒瞪着罗圈儿骂道:“还有没有王法了?竟在光天化日之下行凶打人!我哥将来可是要科举的,打破了相,你可赔得起?!”   罗圈儿听了这话,不禁一阵嗤笑,拿鞭子指着王明喜道:“就这穷酸相还想去考状元?那状元都是天上的文曲星,不仅要文采好,长得也得好。就得像我们家四老爷那样一表人才,那才是货真价实的状元公呢!就凭你这歪瓜裂枣,我看当个花子倒是正合适!”   明娟兄妹原并没有听到先前的那些话,故而也不知道这打人的是徐家的下人,这会听得罗圈儿这么说,兄妹俩不禁一阵疑惑,下意识全都扭头看向翩羽。   徐翩羽紧绷着一张小脸,瞪着罗圈儿道:“依着你的意思,你是状元家的人,便可以不用守王法了吗?!难道这状元公竟不是中了状元,而是做了皇帝不成?!”   这话在乡间骂骂倒也没什么,可这进了官场上的人自有官场人的禁忌,有些话自然听不得的。偏这罗圈儿平常只在长山老宅里侍候着,并不清楚官场上的禁忌,见翩羽这般说,也不怎么在意,只挥着鞭子又想再去吓唬她,却忽听得那客栈后门里传来一声厉喝:“住手!还不快给我退下!”   众人一回头,就只见那客栈老掌柜和一个穿着身皂色香罗绸长衫的老者双双从后门里走了过来。   那老者先是瞪了罗圈儿一眼,又扭头看向翩羽。见她竟只是这么个小不点儿,不由诧异地一扬眉,那眼微微一眯,便弯腰冲她笑道:“小弟弟,这话可不能乱说。你年纪小,不知道厉害,万一叫官府的人听到,不定就要抓了你去,治你个诽谤罪了。”   翩羽的猫眼一闪,歪头望着那老头道:“诽谤是个什么罪?”——这老头儿其实她也认识,是家里的大管家。只是,她曾隐约听人提过,这大管家原是她祖父的人,打她祖父去世后,就再不得重用,却是不知这会儿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自打知道对面是徐家人后,王明娟心头便打起鼓来。见翩羽跟那老头儿对上,她忙一扯她的衣袖,在她耳旁小声道:“快别说了……”   “原来诽谤是说谎的意思啊,”翩羽却假装她是在答疑解惑,一边推开她的手,又指着王明喜额头的伤对那老头儿道,“可我哪一句说谎了呢?是他打了我哥的事我说谎了,还是说,状元家的人就真的不用守王法了?”   老头儿只当她是个孩子,撑着膝头望着她笑道:“这可就是孩子话了。状元家的人怎么能不守王法呢?状元家的人应该更守王法才是……”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翩羽截着道:“那打人是不是犯了王法?他打了我哥,是不是就是犯了王法?既然老爷爷说,状元家的人应该更守王法,那他打了我哥哥,是不是等于说他双倍的触犯了王法?”   她这孩子般的逻辑,直噎得那老头儿一阵无语,不由瞪向惹事的罗圈儿。   却是不知道这老头儿这会儿在徐家是个什么身份,看样子罗圈儿并不怎么服气他,只挺着那鸡胸道:“这小子在大车旁探头探脑,我怀疑他是想偷东西……”   “说书先生说,”翩羽忽然道,“抓贼抓赃,拿奸拿双,你可抓到我偷你什么了?!你说不出来是吧?姐,”她一拉王明娟的衣袖,“这是不是就是诽谤罪?!”又看向那个老头儿,“状元家的人,可是要‘更’守王法才行呢!”   她重重咬着那个“更”字。   她的步步进逼,直叫那老头儿一阵疑惑,可细看看翩羽那黑黑的小脸儿,不禁又觉得自己是想多了,便摇了摇头,决定不再跟这孩子纠缠下去,对那罗圈儿喝道:“休要在这里给四老爷惹事生非!还不快过来给这小哥儿道个歉?!”   “只道歉吗?”翩羽叉腰道,“我哥哥好歹也是童生,将来可是要科举的,他不仅骂我哥哥是花子命,还打伤了我哥的脸,只道歉就能解决了吗?!亏得书上还说,状元是天下文章的魁首,他家下人就是这么对读书的后进学子吗?!”   她的不依不饶,却是叫那老头儿冷了脸,直起腰道:“你待要如何?就算是去见官,也不过是赔你哥哥一些医药费罢了。”说着,从腰间解下一只钱袋,绕过翩羽,塞到王明喜的手上,温言道:“小哥莫要和那下人一般见识,这些钱你拿着养伤吧。”   王明喜一阵惶惶,忙道:“不敢不敢。”手头倒是没有松了那钱袋。   见他接了钱袋,老头儿这才放了心,只当翩羽是个孩童般,伸手便要去摸她的头。   翩羽一偏头,躲开他的手,却是不再伪装天真,眼眸中第一次露出冷意来。   老头儿愣了愣,想着这不过是个牙尖嘴利的乡下小子,便只作大度地摇头一笑,对老掌柜道:“叫掌柜的见笑了。”又道,“算起来,大概向晚的时候,我们家老太太和几位太太小姐差不多就该到了。还望老掌柜到时候多照应一下。”    ☆、第十八章·又惹了祸事      第十八章·又惹了祸事   三人回到房中,王明娟拉着王明喜来到窗边,搬着他的脸查看着他额上的伤。翩羽则过去拧了一条毛巾,默默递给王明娟。   明娟将那冷巾子敷在王明喜的额上,回头问翩羽:“他们真是徐家人?”   翩羽点点头,又内疚地咬起唇——若不是为了护她,王明喜也不会挨这一下。   见她那样,王明喜忙道:“没事,不过是挨了一下,连皮都没破……”   “总是挨了打!”王明娟呛着他,又扭头瞪着翩羽道:“你家的下人竟都没认出你来吗?”   翩羽听了忍不住一阵冷笑,“别说是他们,你信不信,这会儿就是老太太在,都不定能认得我呢。”见明娟兄妹都看着她,她又冷笑道:“那个家里,除了我爹我娘,怕是就再没人正眼瞧过我了。几年不见,不定他们连我长什么样都不记得了呢。”   明娟看了她好一会儿,才道:“听着像是你家老太太要带着全家进京去的样子。”顿了顿,又道:“许我们不该这时候从家里跑出来,不定你家里人正要派人去接你呢,倒叫你们两厢里错过了。”   “你信?”翩羽嗤声一笑,“我们是昨儿才从家里出来的,他们今儿可就到了这里了。若真想接我,该早就派人去王家庄的,哪会叫我们在这里遇上!”   她看着王明娟直言又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不过我看你还是趁早歇了这心思的好,我是不会去认他们的。”   王明娟不由就是一怔,从刚才起,她的脑子里确实就在盘算着这个主意。她忙笑道:“我们不是没钱了嘛,既然在这里遇上,不如就……”   翩羽挥手打断她道:“你不是说,他们跟我爹说我死了吗?”   明娟忙道:“我那也就是瞎猜的!”   “可你猜的有道理啊!”翩羽又是一挥手,“书上说,排除掉所有的可能,剩下的再怎么不可思议,那也就只能是唯一的可能了。”   又冷笑道:“你还叫我去认他们,我还怕我若是真去认了,倒叫他们说我是假冒的,再把我抓回去,随便找个地方关起来,那我不定一辈子都再也见不着我爹了!”   “哪至于呢,”王明娟笑道,“怎么说你都是徐家的女儿,他们不会这样对你的。”   “不会吗?”翩羽冷笑道,“当年我可差点就冻死在柴房里了呢。”   顿时,王明娟不吱声了。   翩羽叹了口气,道:“说句实话,其实不仅是他们拿我当死人,我心里其实也早当他们是死人了。”又道:“看不上我的人,我也没必要去看重他们。”   王明娟看看她,叹息一声,伸手一戳她的脑门儿,道:“你就逞强吧,说得你好像不在意似的,可还不是在生气嘛。”   翩羽不由就眨巴了一下眼。直到这时她才意识到,打从忽然间又听到“长宁伯府”那几个字后,她就一直被一种焦躁易怒的情绪包围着——这几个字,简直就跟魔咒似的,只要听到,总能让她一阵心神不宁……   “我当然生气了!”她又烦躁地一挥手,皱眉道:“徐家人都没向我们道歉,只拿个钱袋就打发了我们……”   “你以为呢?!”见翩羽是怎么也不肯听从她的主意了,王明娟不禁一阵失望,这会儿再提及哥哥挨打的事,那失望顿时就升为一腔恼怒,便截着翩羽的话一阵冷笑,道:“能给你一个钱袋就算不错了!就像那老头儿讲的,哪怕我们告到官府去,也不过就是叫他们赔些医药费罢了。”   她拿过放在桌上的那只钱袋,拆开袋口往里看了看,又撇着嘴冷笑道:“瞧瞧,不定告到官府去,官府判的还没这么多呢。”   王明喜也探头过来看了看,笑道:“这下房钱和路费都有了。”又道:“不过是挨了一下,又没破皮又没流血的,能得这么些,也算是徐家厚道了。”   翩羽知道,他这么说,不过是想安慰她罢了。她一咬唇,看着王明喜正色道:“七哥,你放心,这公道我一定会替你讨回来的!等找到我爹,我一定叫我爹替你出气!”   可话才刚出口,她就忽然想到,那罗圈儿是老太太的人,以她爹的性子,定然不肯为了这种事去得罪她祖母,便忙又改口道:“就算我爹不肯,我也会想法子替你出气的!”   她这一改口,顿叫王明娟又是一声冷笑。   见王明娟冷笑,翩羽不由一嘟嘴,道:“你们也知道的,我爹就是个孝子,从不肯忤逆老太太的。那罗圈儿是老太太的人,我拿不准他会不会为我们出气。”   王明娟斜眼看看翩羽,不禁又是一阵冷笑,再次拿手一戳翩羽的脑门,道:“以前我就想说了,你跟小姑姑在徐家到底是怎么混的?!竟连个下人都不如。不过是糊弄一个倔老太太罢了,能有多难?换作是我,定然不会混得像你这般委屈。”   “哼,”翩羽不服地拍开她的手道:“换作是你这臭脾气,不定天天被关柴房呢!”   见她们两个又要吵起来,王明喜忙上前拉开那二人,才刚要说话,就听得门上响起一阵敲门声。却原来,是老掌柜心善,见王明喜受了伤,叫小伙计送来一瓶跌打药。   *·*·*   徐家人是傍晚时分到的客栈。   这一趟,仿佛是徐家全家都出动了,光马车就一溜停了二十几辆。   虽说那些丫环婆子们早把客栈门口围得水泄不通,叫人没法子看到尊贵的状元家眷,不过客栈楼上的住户们却恰巧不在此列。隔着客房那浑浊模糊的劣质玻璃窗,翩羽和其他一些好奇的住户,便毫无顾忌地把徐家人看了个清楚彻底。   只是,直到这时翩羽才发现,说是他们不记得她,其实翩羽自己也不太记得这些徐家人了。站在窗口往楼下看了半天,被王明娟拉着不时问她这是谁那是谁,她发现,她竟只能从这些人的举止言行上分辨她们,竟是连老太太长什么样儿她都记得不大真切了。而那几个堂姐,则更是一个都认不出来了——果然是没把她放在心上的,她也没把他们放在心上呢。翩羽不由一阵默默冷笑。   这徐家早早派人过来,原是要包下整间客栈的,因这客栈已有不少入住的客人,老掌柜又讲究个诚信,不愿意为了那点银子赶走客人们,偏又时节近了七月半,那些勋贵人家纷纷打京城过来这边扫墓兼避暑,倒叫城里的客栈也跟着一时紧张起来,徐家没了法子,便只得退而求其次,包下了客栈的整个三楼。   因此,在众位太太姑娘上楼休息后,那满楼梯就只听到徐家的丫环婆子们一阵上奔下窜、大呼小叫,惹得管家妈妈们不时高声吆喝:“都小声些!这是在外面呢,别丢了状元府的脸面!”   话说大周的世祖皇帝原是个奇人,最不爱讲究个礼教规矩,因此,大周打立国起,民风便比前朝要开放若干。加上这些年与西番诸国的频繁交往,受着渐进西风的影响,渐渐的竟连男女大防上也没了以往那般多的规矩——话虽如此,但在那些传统的旧式人家里,比如徐家,却还是讲究个礼教森严的,女子仍要守那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规矩。   因此,那王明娟扒着门缝看了半天,就只见来来往往的尽是些丫环婆子,竟没叫她看到徐家一个正经主子。   “有什么好看的,”翩羽撑着下巴坐在桌边上,鼓着腮帮道,“还不是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且那张嘴比你的还臭!”   若是往常,王明娟准要跳起来跟翩羽吵上一架。可这会儿她正全神贯注观摩着楼梯上那些来来往往的丫环们,以及她们身上那些式样新奇的首饰,和那些花样百出的发髻,倒也没空搭理翩羽的挑衅。   半晌,她忽然想到什么,扭头对翩羽道:“对了,你知道吗?原来你爹娶的不是什么公主,而是位长公主呢。”   翩羽的猫眼一凝,却是没有回答她。   看着门缝,王明娟又道:“听说,那位长公主还是个再嫁的寡妇。”   大周朝虽说民风开放,可对寡妇改嫁一事,却是打立国起就一直持着两种对立的观点。守旧的人家仍是坚持着要寡妇守节;那新派人家则不在乎,甚至连本朝先文昭帝的皇后,就是个再嫁的寡妇。   她扭头看看翩羽,接着又道:“若她不是长公主,怕你家老太太死也不会同意这桩婚事吧。”   翩羽不由咬起唇。   王明娟看看她,仿佛要故意惹她一般,又道:“不过,既然是个寡妇,不定她也会带个孩子过来呢。这样一来,你家可就再也不是只有你一个了呢。”   却不知翩羽想到了什么,忽地一怔,紧接着就跳将起来,直撞得那桌上的茶壶茶碗一阵叮当乱响。翩羽忙七手八脚地按住那茶壶茶碗,王明娟兄妹则同时扭头问道:“怎么了?”   翩羽站在桌边默默眨了一会儿眼,又疑惑地偏偏头,一边缓缓坐下,一边带着几分心不在焉道:“没什么。”   见状,兄妹俩也没在意,一个又低下头去看书,一个则再次扭头过去扒到门缝间,看着外面那些来来往往的丫环们。   此时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一个伙计沿着楼梯将一溜煤气灯一一点上,可许是才刚刚点上,那灯并不怎么明亮,叫王明娟有心想要仔细观察那些衣裳首饰而不能,直叫她一阵心痒难耐。半晌,她眼珠一转,转身拿过房里的水壶,嘴里只说着,“我去打些热水”,不由分说便往楼下厨房过去。   王明喜是个爱读书的好孩子,从王家出逃时,他几乎什么都没带,就带了他的那几本书,这会儿正捧着书在灯下读着。听着王明娟说话,偏又没听真切,便问翩羽:“她去哪里?”   翩羽一噘嘴,道:“还能去哪?去看人家的衣裳首饰呗。”   王明喜也是知道他妹妹这个喜好的,只微一摇头,又低下头去看书了。   翩羽看看他,想着王明娟那容易得罪人的性子,终究不放心,对王明喜道了声,“我去看看。”便也出了门。   *·*·*   所以说,打他们从王家庄出逃后,大概是一下子提前用光了所有的好运,先是失了财,后又是王明喜挨了打,这会儿王明娟不过是借口去打水,想要就近看一眼那些时髦的衣裳首饰罢了,却不想又惹了祸事。   因她分神看着人家的发髻,就没有留神看路,一不小心,竟跟人撞了个满怀。顿时,她手里的水壶就把对方淋了个透湿——也亏得厨房里的热水叫徐家人提了个精光,她只打到壶半温不热的水。   和她相撞的,是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年青媳妇。此时正是七月,那媳妇原本就穿得单薄,这会儿被水一淋,顿叫她胸前沟壑毕现。那媳妇低头看看胸前,只尖叫一声,一手遮着胸,另一只手则飞快地挠向王明娟。   此时就能看出,王明娟也就是个窝里横的主儿,整天对着村子里的人如何厉害,可如今遇上个真正厉害的,她立马就慌了神,除了丢了水壶护住头脸外,竟毫无招架的余地,只被那媳妇拉住头发一阵撕扯。等掌柜的和徐家管事们带着人过来平息事端时,她早叫人扯散了发辫,连衣袖都被撕破了一角。   而此时,翩羽却是一点都不知道王明娟的遭遇,她正蹑着手脚,悄悄跟在徐家的两个婆子的身后,往后院那边过去。    ☆、第十九章·更大的祸事      第十九章·更大的祸事   且说王明娟出去没多久,翩羽就跟了出来。   他们的房间,原是正对着楼梯道儿,她这一出来,就正撞见两个婆子从三楼下来。一个婆子怀里抱着个包袱,另一个婆子手里则提着个食盒,两人边走边小声嘀咕着,打翩羽面前过去时,正好有一句话飘进了翩羽的耳朵里。   “……就跟前头不曾有过个先四奶奶似的!”   翩羽不由一怔——这仿佛是在说她娘呢。   她的眼一眨,一转身,本能地就跟上了那两个婆子。   两个婆子正抱怨得起劲,也没留意身后跟了个孩子,那提食盒的便推着那个抱包袱的婆子笑道:“这种话还是少说吧,回头叫老太太听到,看不把你打出府去!”   那抱包袱的婆子一撇嘴,“打出去就打出去,大不了我也学着老许,开个小茶摊,难道还能饿死自己?”   “得了吧,你是没瞧见她如今那苦哈哈的模样才这么说的,”提食盒的道,“摆个茶摊,一天才能挣个几文?这才几年,连件完好的衣裳都没有,尽是补丁摞补丁。”又嗐声一叹,道:“也是她自个儿想不开,总念着前头那一位的好,这人死都死了,凡事总要往前看,偏她……”   她的话才刚说到这里,忽见楼下上来两个丫环,她忙住了嘴,陪着笑上前,跟那两个丫环打着招呼。   那两个丫环看着应该是太太们跟前近身侍候的,也纷纷笑着给这二人回了礼,又不甚在意地看了一眼紧跟在婆子们身后的翩羽,招呼道:“两位妈妈这是要做什么去?”   抱着包袱的婆子不禁抱怨道:“太太们不放心大车上的东西,叫我们两个去守着呢!”   一个丫环笑道:“要紧的东西都搬上来了,车上也就是些粗笨家伙,还守它做什么。”说着,却是又扭回头去,接着刚才的话题和另一个丫环说笑着,提着裙摆就上了楼。   抱着包袱的婆子不由就冲着那两个丫环的背影又是一撇嘴,冷哼道:“瞧瞧,现成话儿谁都会说!有本事,她把这话拿到太太跟前说去!”   显见着那提食盒的要比这抱包袱的心态平和些,笑道:“守就守吧,不过是辛苦些罢了。离了上头的眼,还自在些呢。”说着,回头看看楼梯——却是也一样忽略过了跟在她们身后的翩羽——又一推那婆子的胳膊,小声笑道:“你说,会不会咱们到了京城,却住不下来呀?”   “什么意思?”抱包袱的婆子一时没反应过来。   提食盒的婆子咂嘴道:“京城来的信里可没叫咱们去,偏咱们这一大家子,竟连个招呼都没打就过去了。你说,那位长公主娘娘,会不会连门都不让咱们进啊?”   又道:“平头百姓家里还不耐烦头上有个婆婆管着呢,何况这还是当今圣上的亲妹子。咱们就这么冒冒失失跑过去,那位嘴上不说,心里还不知道怎么嘀咕呢。如今她跟四老爷,怎么也是新婚燕尔。”   抱包袱的那个又撇了撇嘴,道:“新婚燕尔怎么了?长公主又怎么了?进了咱家的门,那就是徐家的媳妇儿。当年前头那位,肚子都大成那样了,还不是一样在老太太跟前立着规矩,差点儿就把六姐儿产在老太太的屋子里……”   “嘘!”那提食盒地猛地拿手肘捣了她一下,道:“你可真是不长记性,不是说了嘛,那两个就是徐家的污点,不让提呢!”   顿时,翩羽脚下就是一顿。   此时正好她们已经下了楼梯,来到大堂。见这两个婆子往后院拐去,翩羽原不想再跟了,可又想知道更多一些她不知道的事,便咬了咬唇,到底还是跟了上去。   她这边才刚跟着那两个婆子去了后院,另一头的厨房里,王明娟那边就闹腾开了,却是正好叫翩羽错了过去,不曾听到那动静。   只说翩羽小心跟在那两个婆子身后,就听那抱包袱的婆子又道:“这事要说起来,还不是得怪大太太,是她忽悠着老太太,说什么如今咱家也算是皇亲了,怎么着四老爷也该接老太太进京城去享享清福,这才忽悠着老太太跑这么一趟的。”   “你懂什么?”提食盒的婆子道,“哪里是单为这个,我看啊,几个太太那么异口同声,不过是为了家里的姑娘小爷们罢了。如今咱家身份不一样了,长山的那些人家,可不就不够看了?哪里比得上京城满地的世家勋贵好。”又笑道:“我倒是发愁,万一长公主不留咱们,咱们再这么拖家带口的回长山,岂不成了笑话?”   抱包袱的那位笑道:“哪能呢,你当大太太为什么出这主意,不叫先跟京里联系?不就是看准了那长公主是贤名在外,定然不愿做出赶亲戚出门这种会让人拿住话柄的事。且咱们四老爷对老太太一向是有求必应,单凭他,就不会许长公主赶咱们走的。要叫我说,咱们在京城是留定了。”   “这可未必,”提食盒的道:“你当这位还跟先四奶奶一样,是个糊涂人?人家可是长公主,做事讲究个舟过无痕,咱们这么去,你看着吧,人家定然是高高兴兴迎进府去,然后过个几日,就该随便找个借口把咱们再打发回来了。至于四老爷,说白了,也就是对先前那位不上心罢了,老太太要真跟这位讲规矩,不定长公主愿意守这规矩,四老爷还不让呢。”   说到这里,她们正好到了大车旁。两人把手上的东西往车上一放,一回头,这才第一次注意到翩羽。   那提食盒的婆子不禁笑道:“哟,哪来的一个野小子?跟着我们做什么?”   此时已近七月半,天上一轮半月正晃晃地照着,却是映照得翩羽的一双猫眼闪着烁烁的光芒,猛一看,倒真跟夜里的猫似的,直看得那两个婆子心底一阵犯嘀咕。待要再问一句,就只见翩羽一扭头,眨眼间就跑得没影儿了。   而,巧的是,她的身影才刚消失在黑暗中,那暗处就跑出来一只黑猫。看着那双几乎和那孩子一模一样的猫眼,两个婆子对视一眼,不由就双双打了个寒战。   *·*·*   且说翩羽跑回房间,一进门,就看到王明娟正伏在床上哭着,老掌柜则和王明喜站在屋子当间说着话。她忙丢开满脑子的烦乱,跑过去扒着王明娟的肩问道:“怎么了?”   王明娟哭着甩开她的手,却是没理她。   老掌柜叹息一声,便把事由又说了一遍。大概是下午时翩羽的咄咄逼人叫他印象过于深刻,此时怕她再闹起来,只劝道:“要说起来,也是你姐姐冲撞别人在先。”顿了顿,又叹着气摇头道:“你们几个孩子也是不容易,身边又没个大人护着,我看还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早间我跟邮局的人提了一下,叫他在邮车上给你们留三个位置,明儿一早,你们就赶紧去京城找你们的父亲吧,也免得在外头受人欺负。”说着,再次叹息一声,摸摸翩羽的头,转身走了。   翩羽赶紧跟过去相送。   王明喜则走到床边,有心想要劝王明娟几句,可又知道她这爱迁怒于人的性子,怕是开口了又要找骂,便只呆呆站在那里看着她哭。   明娟哭道:“徐家算什么东西?竟连个下人也敢打我!不过是看我这身打扮是乡下姑娘,才敢这么着罢了。等我们找着爹,我看他们谁还敢欺负我!”   翩羽正关着门,听王明娟这么说,不由就扭头看向床上的王明娟。   “要哥哥有什么用,别人欺负我时,你在哪?!”果然,明娟又开始迁怒于人了。可她一扭头,见床边上只有她哥哥在,翩羽竟仍还站在门边上,都不说过来安慰一下她,那迁怒顿时就换了人选,翻身坐起,指着翩羽道:“还有你!我们原是为了你才从家里出来的,你却为了你自己的那点小心思,连自家祖母都不肯认。你若早听我的认了,他们哪个还敢这样欺负我?!还说什么会还我们公道,你真那么想,现在就去认了你家老太太,叫她替我和我哥主持公道!”   翩羽原看着她这披头散发的凄惨模样还挺内疚,听她这么一说,顿时猫眼儿一瞪,噘着个嘴儿道:“我早说了,我一个人去京城就好,是你们偏要跟着的。”顿了顿,终于说出那个已经在她心头盘桓很久的想法,“或者,你们也有什么事情要去京城?”   顿时,王明娟的哭声一滞,和王明喜对了个眼,猛地跳下床去,气冲冲过来一推翩羽的肩,怒道:“你真没良心,竟还说这种话!我和哥哥能去京城做什么?!还不是担心你,为了你才……”   “真为了我吗?”翩羽被她推得背靠在门上,抬着那猫眼直直望着王明娟。   那坦率直接的眼神,顿叫王明娟一阵狼狈,忙抬手抹着眼道:“听听,这叫什么话?!真亏了我一片心全是为了你,偏你心里就只有你自己……”   “是吗?”翩羽皱眉道,“若我心里只有我自己,昨儿就该逼着你们把你娘留给你们的钱拿出来,而不是拿我娘的钗子去抵押了!”   王明娟吓了一跳,不由放下手,直愣愣地望着翩羽。   昏暗的光线下,翩羽那原本有些浅淡的猫眼,这会儿竟显得如古井般深幽,直看得王明娟心底一颤,忙扭着脖子强硬道:“你胡说什么?!我娘哪来的钱留给我们?王家又没有分家!”又冷笑着转移话题道:“你不肯上去认你家老太太,不过是因为当年她把你关进柴房,害你生了那么一场重病罢了。说来说去,还不是因为你那可笑的面子,当年你若是肯弯一弯腰,低一低头,不定你娘这会儿还活着呢!”   翩羽脸色忽地一阵煞白,虽然后背已经抵着门了,她仍是下意识又往后退了一步。   王明喜见了,忙过来拉开王明娟,喝道:“听听你都在胡说些什么!”   “她胡说你怎么不管她?!”王明娟甩开他的手,指着他额上的伤道:“你竟还护着她!要不是为了她,你能受伤吗?要不是为了她那点可笑的面子,你和我能那么憋屈吗?她就上去认下她家老太太又怎么了?她的脸面是脸面,我们的脸面就不是脸面?!”   又瞪着贴门而立的翩羽怒道:“你不去认,我帮你去认!”   说着,拨开翩羽,拉开门就冲了出去。   翩羽正被她那句话刺得满心作痛,因此愣了一愣才反应过来,忙也转身扑出门去。见王明娟直往三楼闯,她扑过去想要抓住她,却不想只抓到了王明娟那只被人撕破的袖口。   见被抓住,王明娟本能地用力一抽衣袖。顿时,娇小的翩羽就被她的力道拽得一下子转了半个圈。那之前就已经有了损伤的袖口也再经不住两人的力道,顿时“咝啦”一声,跟那衣袖作了决别。   翩羽抓着那破袖口,却是收势不住,整个人都往后踉跄着摔去。   而,就在她以为她必定会摔倒时,后背忽然靠上一个坚实的物体。她才刚要松一口气,还没来得及扭头看是什么支撑住了她,谁知那东西竟没她以为的那么结实,忽地就拽着她的肩,拉着她一同往后倒了下去。   顿时,翩羽的耳边响起一声夸张的惨叫。    ☆、第二十章·这事怎么解决   第二十章·这事怎么解决   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翩羽一直在疑惑着这件事。她总觉得,她撞到周湛时,原是可以站稳的,好像是他又故意拉了她一把,才导致两个人一同摔倒的。   可后来周湛承认了很多骗过她的事,却唯独这件事是死也不肯承认,于是这事儿也就成了个谜。   当然,这是后话,此时暂且不表。   *·*·*   且说当时翩羽摔倒后,就只听得耳旁响起“咔嚓”一声脆响,紧接着,就是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啊……”   一开始,翩羽还以为是她压断了某人的骨头,正慌张着想要从那人身上爬起来,就听得那声音又在她耳畔号叫道:“……我的扇子啊!”   翩羽一怔,不由有些反应不过来,只傻傻压着那人一阵眨眼。   还是追着她和王明娟出来的王明喜最先反应过来,赶紧上前拉起她,又问着那被压在地上的人:“怎么样?可有伤到哪里?”   明娟也过来了。三人围着那人低头一看,顿时又都抬头互看了一眼——他们全都认了出来,这被翩羽撞倒的倒霉鬼,竟是那个曾被王明娟误认作小偷的白衣少年。   周湛被那三人围着,却是躺在地上并不急着爬起来,而是举着手里那把被撞得骨折筋断的扇子一阵哀号:“我的扇子啊……我的美人儿啊,我的唐伯虎啊,我的五千两银子!”   听着这金额,兄妹三人不由又对了个眼。   此时,二楼的客人们也都被周湛这一声儿惨叫给惊动了,纷纷从房里探出头来。倒是徐家的下人们,因刚才王明娟的事,都被管事们叫上楼去训话了,只有那两个守着楼梯的男仆好奇地探了探脑袋,但也很快就被楼上的管事发现,给喝了回去。   红锦这会儿正和周湛的大丫环无言和无语两人,在侍卫们的房间里,拿那老实的赵允龙开着玩笑,忽然听到走廊上的动静,红锦不禁举起一只手示意众人不要出声,又疑惑地歪了歪头,问道:“可是爷的声音?”   站在门边上的小厮沉默和寡言便双双探头出去看了一眼。这一眼,却是叫二人一阵大惊,忙叫了声“爷”,转身就冲了出去。   只眨眼间,连涂十五在内,所有人都跟着冲了出去,倒把第一个听到声音的红锦给挤在了最后。   众人过去,七手八脚扶起周湛,最后过来的红锦见插不上手,只急得围在外围连声问道:“怎么回事?怎么好好的摔了?可有伤到哪里?”一抬头,又见翩羽三人一脸心虚地贴墙而立,她立马竖起细眉,瞪着那三人喝道:“是谁这么大胆,竟敢冲撞我们爷?!”   被她这犀利的目光一逼,翩羽不由就做贼心虚地瑟缩了一下,王明娟兄妹也本能地往旁移了一步。   此时,周湛被众人从地上扶起来,仿佛已经伤心得站不住了一般,只摇摇欲坠地以一只手点点翩羽他们三人,又以另一只手抖着那只破了扇面断了扇骨的扇子,望着红锦眼泪汪汪告状道:“我的美人儿没了!五千两银子啊,唐伯虎的美人儿啊!扛着老爷子的骂才弄到手的,就这么没了……”   “没事,没事,”顿时,红锦也顾不上追究翩羽三人的责任了,先过去哄着周湛道:“咱们找找看,不定能找到什么能工巧匠,就能修好了。”   “修好了也不是原来的了!”周湛怒道,扭头看看那贴墙而立的三人,忽地一挺肩背,挣脱众人的搀扶,指着翩羽和王明娟两个喝道:“你们两个,是谁撞的我?!”   王明娟不由就拉着王明喜往后一退,却是把翩羽给卖了出去。   翩羽回头看看她,低着头往前跨了一步,垂着脑袋老实交待道:“是我……”又咬着那下唇道歉道:“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周湛看着仿佛被她气得说不出话来似的,只拿手点着她,半晌,忽地一挥手,喝道:“给我抓起来!把他们三个,都给我抓起来!”   王明娟不由大吃一惊,忙藏在她哥哥的身后抗议道:“又不是我们撞的你,干嘛抓我们?!”   翩羽顿时就又回头看了她一眼。   见她回头,周湛的眼微微一闪,却仍是蛮横地一挥手,看着王明娟冷笑道:“我管你是谁撞的!你们是一家子,她闯的祸也就是你们闯的祸!”   他这次突然住进这间客栈,原是出于心血来潮,所以赵允龙只带了两个侍卫跟了过来。不过,就凭着他们三人,要捉翩羽他们三个,简直比捉小鸡儿还容易,因此,只眨眼的功夫,那三人就被捆翻在地。   明娟兄妹不禁在那里一阵喊冤,却是惹得周湛挖了挖耳朵,不耐烦地说了句:“吵死了。”   和刚进府不久的赵允龙不同,那两个侍卫都是老人儿,自然知道他这句话的意思,是叫把王明娟等人的嘴给堵上。于是,抓住翩羽的那个侍卫便从怀里掏出帕子要来堵翩羽的嘴,却不想叫周湛甩手就将那只破扇子摔了过来,喝道:“她又没嚷嚷,你堵她做什么?!”   顿时,王明娟不嚷嚷了。   可就算她这会儿不嚷嚷了,抓住她的那个侍卫回头看看周湛,见那位爷没有任何表示,便知道这二位的嘴还是得堵,就给那新头儿赵允龙递了个眼色,于是二人毫不留情地把那两兄妹的嘴给堵上了。   这时候,接到消息的老掌柜赶了过来,却是正好看到翩羽他们三个被捆得跟三只小鸡似的,由三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提拎在手上。他忙过来给周湛见礼,陪着笑道:“还望公子手下留情,他们还都只是些孩子。”   周湛不由就将老掌柜上下一阵打量,挑着眉头道:“你这是要替他们求情了?”   老掌柜忙作揖道:“不敢不敢。不过,看在他们才刚死了母亲的份上,还望公子高抬贵手。”   “哈!”周湛一声怪笑,“这还是求情了。”   他才刚要说话,忽见连楼下都有人在探头探脑,顿时就恼了,从红锦手里抢过那把刚捡起来的破扇子就又要扔过去,可看看那扇子,似又有些舍不得,便只伸着头冲着楼下嚷道:“看什么看?!没见过爷这么漂亮的人吗?!”   又扭头看看老掌柜,斜着眼道:“既如此,你也跟着来吧。有话去我房里说,省得在这儿免费演猴戏给人看。”说着,一边揉着那摔痛的屁股,一边打头领着众人往他住的房间过去。   自然,翩羽三人只能乖乖被人拎着,一路同行过去。   一路上,王明娟冲着翩羽哼哼了好几声,翩羽却是看都不曾看向她的方向。她只垂着眼,默默咬着唇,任由身后那高大侍卫提着她的衣领,推着她随着那大队人马往前走去。   此时王明娟心里不禁恨得要死。所谓“不患寡而患不均”,见就只有她和她哥哥被丢脸的堵了嘴,偏那罪魁祸首徐翩羽却是逃过一劫,叫她只觉得满心的恼怒。想着之前所以为的,跟着翩羽进京可以有的种种好处,如今只觉得当初全都想错了——她原想着,他们送翩羽进京,怎么也能叫徐姑父因着这事高看他们一眼,继而承他们的情,好帮他们找回亲爹,可如今看着那徐家人竟也要进京,又见连翩羽都说她爹不可能为了她得罪徐家老太太,她顿时觉得,借着翩羽去接近徐世衡的主意简直是愚蠢至极。且不说能不能借得上势,这会儿凭着翩羽闯的祸,就得先叫他们兄妹受了连累。   想到这,王明娟不禁一阵又气又急,只恨翩羽死脑筋,竟不肯听她的劝,若是早一步上楼去求个和,他们不定就不会遇到这种倒霉事了!   且不说王明娟这里如何恼怒后悔,只说这一行人跟在周湛身后,往那地字壹号房过去。众人才刚走了几步,就见那几个丫环小厮忽地从众人身后悄悄掠了出去,却是快速而安静地沿着走廊跑过拐角就不见了踪影。   过了那拐角,便是地字号房了。这里显然和翩羽他们所住的下等客房不同,越往里走就越是安静,连那墙上的煤油灯看着都显得比翩羽他们门前的要精致明亮。   等周湛一行人走到地字壹号房的门前时,门里已经亮起了灯光。就仿佛是感应到了他们的到来一般,周湛才刚到得那门前,那房门就被人从里面无声无息地拉了开来,恰好把周湛给迎了进去。   似乎这么一路过来,叫周湛也消了些脾气,此刻他突然就想起“礼貌”二字来,却是先不进房间,而是回身对着老掌柜向房内一伸手,彬彬有礼地道了声:“请。”   老掌柜不禁有些受宠若惊,忙不叠地还了一礼,道了声“不敢”,又谦让地弯了弯腰,这才随着周湛一同走进那地字壹号房的房门。   且说这周湛昨儿晚上住进来时,原是包下了整个三楼天字号房的,可今儿一早,却不知为什么,突然就要求换到二楼的地字号房来。那空下来的三楼天字号房,恰是正好便宜了满城找不着客栈,被这客房问题搞得焦头烂额的徐家人。   这天下的客栈,原都是差不多的格局,无非是一套桌椅家具外带一张床罢了。就算是天字壹号房,也不过是多个套间多些家具,仅此而已,原都没什么看头。而当老掌柜进得周湛的地字壹号房来时,却是被眼前的景象惊得眨了好一阵眼都没能回过神来。   有那么一瞬,他还以为他是走错了地方;更有那么一瞬,他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掉进了什么狐仙神怪的故事里。   只不过是一个白昼的时间,他所熟悉的地字壹号房竟就全变了模样——那原本光秃秃的地板上,铺了绵软的深蓝色厚地毯。四周墙壁上原都挂着些廉价的印刷品,此刻则被一些看着就不俗的精美字画所代替。原是隔着卧室和起居室的隔扇门也被整个儿卸了下来,由一排八扇填金描彩的黑漆螺钿仕女屏风所取代。屏风后,隐约可见那雪白的轻纱幔帐。许那内室里还燃着香熏炉,满屋只弥漫着一股沁人心脾的淡雅清香。   看着这一切,老掌柜不禁一阵张目结舌——只这半天时间,那位小爷竟就把这地字壹号房给重新装潢了一遍!   他这里是看直了眼,周湛那里却仿佛这是理所应当一般,浑不在意地抬手一指窗边的椅子,又道了声:“请。”   老掌柜愣愣地看看他,又愣愣地顺着周湛手指的方向看向窗边,却是不自觉地又眨了眨眼。   只见这客房里,唯一被保留下来的家具,竟是那张每个房间都有的普通方木桌。只是,此刻那张木桌已被搬到了窗下,且被铺了块有着精致刺绣的细麻桌布。而那窗户上,则挂起一道遮阳的金丝竹挂帘,挂帘上绘着一幅钓翁雪景图。挂帘下,桌子的两侧,则一左一右放着两张椅子,那椅背上套着的椅套,看着就是和那桌布是一套的。   桌上,一只细腰美人觚里插着几支荷花。那美人觚前,则放着一套雪白的细瓷茶具。即便是没有就近去看,只这么远远看着,都能叫人感觉到那如婴儿肌肤般的细腻质感——显然也不是什么凡品。   “请坐。”见老掌柜站着不动,周湛指着那窗下的椅子又说了一遍。   直到这时,老掌柜才终于回过神来,忙向着周湛又道了一声谢,却是比进门之前更加的谨慎了,只诺诺应着,过去窗边,小心翼翼坐了下来。   见他坐下,周湛这才一回身,往那屏风边走了过去。   他这里才刚一转身,就仿佛是牵动了某根看不见的引线一般,原本如木头人般贴墙而立的两个小厮顿时就动作起来,却是飞快地从屏风后搬出一张圈椅。仿佛这一幕曾千百遍地演练过一般,周湛走到屏风前转过身去,那椅子便正好放在了他的腿弯后,他就势往那圈椅上一坐,却是配合得天衣无缝,倒叫老掌柜忍不住替那两个小厮捏了把冷汗,生怕他们慢了一星半点,便要叫这位小爷坐个屁股墩儿了。   显然,周湛自己并没有那样的担心,就仿佛认为那张圈椅原本就该在他坐下的地方一般,他自在地往椅子里一坐,又撩起衣袍下摆,翘起个二郎腿,将一只手肘撑在那圈椅的扶手上托着下巴,却是随手把那只价值五千两银子的破扇子往地上一扔,掌心一翻,接过那不知何时出现在他另一侧的一个丫环递来的新扇子,只望着被拎进房来的翩羽三人一阵挑眉。   而,老掌柜则注意到,侍候完周湛的那几个丫环小厮,则再次迅速而安静地退回到墙边上贴墙而立,仿佛又变成了四具不会说不会动的木头人一般。   这一番作派,就连见多识广的老掌柜都被镇住了,更何况是王明娟。直到这时她才第一次相信,眼前这看着有些吊儿郎当的“登徒子”,并不是她一直所以为的那样,是个什么冒充的富家公子,显然人家真就是的——且这作派,怕还是百年世家的出身。   斜靠着那张圈椅,周湛的目光一一扫过翩羽等三人。就只见那徐翩羽打从刚才起,就一直垂着个头,却是叫人看不清面目表情;而那王明喜则是缩着个脖子,一副恨不能叫所有人都看不见他的愚蠢模样;至于那个叫王明娟的,虽然也跟徐翩羽一样垂着个头,却又像是以为别人都不知道她在偷看一般,不老实地拿眼角一个劲地东瞅西望。   周湛不由就抬着眉头一阵冷笑。   这冷笑落进王明娟的眼里,顿叫她有种感觉,仿佛他知道她在评估他的身价一般,她顿时受惊地垂下眼去,再不敢偷瞧了。   周湛再次冷笑一声,目光不由又扫过翩羽,这才冲着赵允龙挥了挥手。   直到这时,翩羽的衣领才被人放开。   那边,周湛又无声地弹了弹手指。顿时,侍卫和丫环小厮们全都向着周湛默默一礼,训练有素地一转身,悄没声儿地退了出去。于是,房间里就只剩下了老掌柜、周湛、红锦、涂十五,以及那已经被周湛的种种意外吓得打死不敢离他半步之遥的侍卫长赵允龙。   这赵允龙居然没退下去,周湛不由就冲他抬了抬眉,见那家伙固执地摇着头,他看看王家兄妹,不由也跟着摇了一下头,却是不再勉强赵允龙,只扭头看着翩羽三人道:“你们说吧,这事该怎么解决。”    ☆、第二十一章·吃亏上当只一次   第二十一章·吃亏上当只一次   翩羽原以为,这一回他们怕是要被人压着跪下了——她就曾经无数次被老太太这么命人压着跪下过,因此她对那种受辱感简直是深恶痛绝。   被人拎着衣领一路过来,翩羽都在默默咬着牙,只想着等那位公子一声令下,她就倔着做个“强项令”,哪怕闹个鱼死网破也绝不再受那种屈辱,却不想那人竟一直都不曾喝下这道命令。   直到身后的侍卫忽地松开她的衣领,又听着周湛在前头问:“你们说吧,这事该怎么解决。”她这才惊讶地抬起头来。   因此,当她抬起头来,目光和周湛撞在一处时,便正好叫周湛看到她那迷茫且困惑的小眼神儿——简直跟只迷了方向的小狗儿似的。   顿时,原本只是因地制宜拿下这三人,却并没有想好到底要做些什么的周湛,那脑子里忽地就跳出一个念头。他手指一捻,只拨得那扇子在他指间如风车般转了起来。   看着那在他指间转动着的扇子,红锦不由就和涂十五对了个眼——凡是知道周湛习惯的人都知道,这是他又动了什么歪脑筋的征兆。   “怎么?不说话?”周湛道,“再不开口,我可就只有把你们往衙门里送了。”   那明娟兄妹不由就瑟缩了一下,翩羽则眨了眨眼,才刚要开口,就听得老掌柜在一旁小心说道:“有事好商量,这几个孩子也不是有意要弄坏公子您的东西的。”   “是啊,他们确实不是有心的,”周湛道,“可弄坏了我的扇子也是事实。”顿了顿,又道:“那扇子可是我花了五千两银子才弄到手的。”   王明娟一听,顿时抬起头来,大着胆子道:“不过是一把扇子,哪就值个五千两银子了?”   “哈!”周湛忽地放下那二郎腿,直勾勾瞪着王明娟道:“你的意思,是小爷我在说谎喽?!”   老掌柜一见,忙再次插话进来,赔笑道:“公子莫要生气,她小孩子家家的不懂这些,还请公子见谅。”   王明娟不懂,老掌柜却是识人无数,仅凭着刚才那些丫环小厮们训练有素的作派,他便可以断定,这位公子爷绝不是他所说的那样,是个从江南过来游玩的普通人家,他甚至有八成把握,这位自称王姓的小爷,不定就是大周朝开国的四王八公中某位世家的子弟。   见老掌柜再次维护这三个孩子,周湛不由就对老掌柜感了兴趣,扭头看着老掌柜道:“那你的意思,该怎么解决?”   老掌柜一阵眨眼,忙弯腰拱手道:“小老儿可不好说了,毕竟东西是公子的。”又道:“不知公子的意思……”   “我的意思?”周湛挑着眉头一声冷笑,道:“我的意思很简单,赔!”   王明娟忽地就倒抽了一口气,嚷道:“赔你五千两银子?!”   “怎么?”周湛扭头看向她,“你还怀疑我那扇子的价值?”说着,扭头看向涂十五,道:“买扇子的收据可还在?”   “在。”涂十五转身出去。   周湛又是一声冷笑,看着翩羽道:“你是闯祸的人,你怎么说?”   再一次,翩羽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那老掌柜道:“赔固然是应该的,只是,怕是这几个孩子拿不出那么多的钱呢。”   “那你的意思,是想叫我不让他们赔喽?”周湛再次扭头看向那老掌柜,忽地又是一挑眉,道:“还是说,你想替他们出这钱?”   老掌柜不由就是一窒。   周湛忽地又将手肘往那圈椅的扶手上一支,撑着下巴望着老掌柜道:“这客栈可是你的?”   老掌柜摇头道:“小老儿只是个掌柜的,东家另有其人。”   “哼,”周湛冷笑一声,“原来你也是给人做工的,还真当你有钱赔我呢,不过是说句现成话,装个好人罢了。”   老掌柜不由就是一阵尴尬。   见他这么欺负老掌柜,翩羽顿时一拧眉,扬声道:“我赔你!”说着,向前跨了一步。   周湛扭过头,就只见翩羽直视着他的双眸又道:“我赔你。祸是我闯下的,自然由我赔你。”   “你?”周湛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一圈,歪着个嘴角冷笑道:“你拿什么赔我?”   那王明娟也忽地向前一步,道:“她是没钱,可她爹和她祖母有钱,她祖母就在……”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只见那徐翩羽扑过去,一把死死捂住她的嘴,瞪着她怒道:“你再说一个字试试!”又凑到王明娟耳边小声道:“趁早歇了那念头,我是死也不会认的!你若逼我,我就说你指使我冒认官亲!”   王明娟不由就和她一阵怒瞪。   那边,周湛则看得一阵兴致盎然,笑道:“你们是在商量要怎么赔我吗?”   说话间,涂十五拿着一张字据进来了。周湛也不接那字据,只冲着老掌柜一挥手,道:“正好老掌柜在,就让他给做个见证吧。”   说完,便不再管涂十五和老掌柜,只看着翩羽道:“这是你姐姐吧?她说有人会替你付钱,你为什么要捂她的嘴?”   翩羽警告地看看王明娟,扭头答道:“我爹会替我赔你的,可他在京城。”顿了顿,又道:“要不,你跟我们一起进京城去找我爹,找到我爹,我爹会替我赔你钱的。”   “这么有把握?”周湛笑道,“可不是所有做父母的,都愿意替子女背债。”   “我爹会的!”翩羽肯定地点着头。   周湛却歪了歪头,道:“可我不想去京城,怎么办?”   翩羽不由就眨巴了一下眼,犹豫道:“那,若是你信得过我,你留个地址给我,我找着我爹后,把钱给你送去。”   “哈哈……”周湛顿时一阵仰头大笑,却是忽地又是一收笑容,望着翩羽正色道:“我这人,从不相信任何人。而且,我也从不让任何人欠我的债——当然,我也从不欠任何人的债。”   翩羽的淡眉不由就是一皱,道:“那你说怎么办?我身上是没钱的,”她看看老掌柜,“且还欠着房钱呢。”   顿时,周湛又被她的直爽给逗笑了,道:“那么,我们看看你身上什么最值钱吧。”   一旁的老掌柜听周湛这么说,不禁替翩羽一阵担心,有心想要帮翩羽,可想着周湛刚才的话,只得望着他们一阵欲言又止。   涂十五看出,这老掌柜是个老实厚道人,便背转身,凑到掌柜的耳边小声安慰他道:“放心,我们爷有分寸,不会乱来的。”   老掌柜看看他,显然并不怎么相信这话。   那边,翩羽则是低头把自己全身上下都检查了一遍,伸着个脚,指着脚上的木屐道:“大概就这个最值钱了。这是我娘给我买的,好像是花了二十文钱。身上的衣裳原是五哥穿不下的,怕不值几文……”   “哈哈……”顿时,周湛又是一阵爆笑,连红锦都背转身去,捂着嘴一阵笑。   翩羽却是被他们笑得有些恼了,道:“我早说了,我身上没钱的!”   周湛道:“你是不是一直都是这么直来直去的?”   “不好吗?”翩羽抬着下巴道,“说话拐着弯,叫人猜来猜去却猜错了,不是更麻烦吗?”她瞪他一眼,又补充道,“还很讨厌!”   周湛不由拿拳头遮着嘴,却是又笑了起来。见翩羽在那边瞪着他,他忙忍下笑,道:“好吧,我们就直话直说,我不信你有钱赔我,那么,不如就把你赔给我吧。”   “啊?”翩羽一阵茫然。   “你给我以工抵债吧。”周湛道。   翩羽不由就是一阵眨眼,显然很是吃惊。   “怎么?”周湛一阵冷笑,“不愿意?”又道,“说起来还是我吃亏了呢,你这么个小人儿,能做什么工?!”说着,那眼往翩羽身后一瞄,却是满怀恶意地将王明娟兄妹打量了一圈,拿扇子一指他们道:“要不,你们三个一起给我做工还债吧。”又扭头去问涂十五,“这三个,若是留在咱家做个小厮丫环什么的,大概多久能还上那五千两银子?”   涂十五道:“若是短契,怎么也要个七八十年吧。长契嘛……”他一摇头,只笑而不答。   却原来,大周立朝之初,是不承认奴隶制的,可随着世祖皇帝离世日久,渐渐的,很多曾被废除的陈规陋习便又换了个名目回来了。那所谓的“长契”、“短契”便是如此。所谓“短契”,其实就是前朝的活契,只要雇佣双方都同意,随时都能解除合约的。而那“长契”,说白了,就是变相的卖身死契,由雇主一次性给予雇工身价银子,除非雇主同意,否则那长工就只能一辈子给雇主卖命。   王明娟听了不由倒抽一口气,急急道:“为什么连我们也要给你抵债?!又不是我们闯的祸!”   “可你们是一家人,不是吗?”周湛笑眯眯地道。   王明娟忽地就是一窒,不由扭头看向翩羽。   翩羽也在看着她,一双猫眼清亮如水。   王明娟垂了垂眼,忽地又抬头对周湛道:“你只是不相信我们会赔你钱。可就算你扣下我们三个,那钱也要过好多好多年才能补上,倒不如你放我们去京城,只要找到翩羽她爹,我们立马就能还你钱……”   “可我不信你们。”周湛挑眉道。   “我知道,”王明娟道,“所以,不如我们这样,押一个人在你这里,其他两个去京城拿钱,等你收到钱,再放那一个走。如何?”   翩羽和周湛的眼不约而同都眯了一下。   周湛看看翩羽,托着下巴问王明娟:“那以你的意思,押谁在这里?”   王明娟不由就看了翩羽一眼,道:“能让我们商量一下吗?”   周湛耸耸肩,却是往那圈椅里一靠,“好。”   王明娟看看四周,又道:“我们想单独商量一下。”   周湛一挑眉,“我说过的,我从不相信人。打这一刻起,除非你们赔我钱,否则一个都别想离开这房间。”   王明娟皱着眉头犹豫了一会儿,便拉过翩羽,凑到王明喜的身边,压低声音小声道:“如今之计,也只有翩羽你留下了。”   翩羽不由就眨巴了一下眼。她还没开口,就听那王明喜道:“不行!”   王明娟瞪着她哥哥道:“你的意思是你留下?!将来你可是要科举做官的,难道要被人知道你曾经卖身为奴?!”   “可丫丫她……”   “翩羽她还是个孩子,只要我们不说,以后谁会知道这事?再说,这祸原就是她自己闯下的。”说着,王明娟又看向翩羽道:“你别怪我,这也是没办法,谁叫你闯下这大祸。且,你别说我多心,我想着,若是留下我,不定你爹不会愿意为了我这么个跟他没关系的人赔那么一大笔钱呢。是你就不同了。而且我看着那人好像也没有看出你是个女孩,只要你自己小心点,别被他看破了行迹,这事儿对你就不会有一丝一毫的影响。我想来想去,这是最好的法子了。你放心,我跟哥哥一定会找到你爹,我们一定会带钱来赎你的,你就当你只是在这人这里玩几天的。”   她看向翩羽,就只见翩羽沉静着一双眼眸定定望着她,那眼神,仿佛要看到她心里去一般。   王明娟诚恳地和她对着眼,将手放在翩羽的手上,道:“你相信我,我不会放着你不管的。”   翩羽看了她良久,微微一叹,推开她的手,扭头对周湛道:“祸是我闯的,我愿意以工抵债。不过这事跟他们两个没关系,而且你也说错了,我跟他们其实不是一家人,他们姓王,我姓徐,你没道理扣他们下来跟我一同抵债。”   直到这时老掌柜才知道,原来这三个孩子竟不是一家人,不由一阵惊讶。   周湛那边却是正中下怀,忙冲着涂十五打了个手势,嘴上却说道:“就你一个人的话,那我可要吃亏了。”说着,又装腔作势地看看老掌柜,摇头叹道:“好吧,看在老掌柜替你求情的份上,我就吃了这亏吧。不过,”他拿扇子一指翩羽,“咱们也就只能签长契了。”   顿了顿,又道:“你可想好了,”仿佛怕她不知道其中的利害一般,他又进一步解释道:“也就是说,签了长契,你这辈子都是我的人了,就算你爹拿钱来赎你,也得看我愿不愿意放了你。”   翩羽盯着他道:“你愿意吗?”   周湛冷笑着一合扇子,“你觉得你值个五千两银子吗?”   翩羽咬着唇不吱声了。   见她不吱声,周湛便往下这个话题,将那扇尖一转,指着王明娟兄妹道:“你真相信他们?!”   “翩羽……”顿时,王明娟在翩羽身后小声叫道。   翩羽并没有回头,只是看着周湛用力点了一下头,道:“这件事上我相信。”   “这件事……”周湛看看她,再看看王明娟,忽然一笑,小声道:“有意思。”又扬声道,“好吧,看来这会儿我也不得不相信你的相信了。”   在周湛说着这如绕口令一般的话时,那边涂十五已经快手快脚地写好了契约,又给老掌柜看了一遍。看着那契约,老掌柜担心地对翩羽道:“孩子,你要不要再想想?”   翩羽对老掌柜感激一笑,道:“我娘说,做人要有担当,祸是我闯的,后果自然要由我来担。”又安慰老掌柜道,“没关系,不过是委屈几天,等我爹来赎我,我就自由了。”   那边,周湛忽然又道:“掌柜的意思是说,如果我不同意你爹赎你,你该怎么办。”   他观察着翩羽,翩羽也在看着他。半晌,她才咬着唇道:“那我给你做一辈子工还债就是。”   二人默默又对视了一会儿,周湛对涂十五一挥手,道:“后面再加上一条,只要她同意让人赎她,我就同意放了她。”   这奇怪的条款,不由就叫众人一阵惊讶,翩羽也疑惑地偏了偏头,涂十五倒是不以为意,很快便在后面加上了这一条。   签了字,画了押,翩羽原以为自己会心里难受的,可此刻看着那拇指上红红的印泥,她竟只是有些茫然。   “翩羽,”王明娟眼泪汪汪地望着她,“你放心,我们一定会救你的。”   她过来拉起翩羽的胳膊,回头怒瞪着周湛道:“现在你满意了?我们可以走了?!”   周湛挥着扇子笑道:“你们是可以走了,她,”他一指翩羽,“可不行。”   “为什么?!”王明娟尖叫。   周湛摇着手里的那一张契约,只挑眉不语。   王明娟还想说什么,翩羽却已经从她手里抽回了胳膊,对她道:“你们走吧。记得叫我爹来赎我就好。”   王明娟原还想要说什么,那边周湛已经不耐烦了,一挥手,便叫人把他们兄妹给赶了出去。涂十五和红锦则是客客气气地把老掌柜送了出去。   等屋内没了人,周湛这才扭头看向翩羽。   自打签下那纸契约后,翩羽就一直靠着那木桌站着,这会儿仍是低头看着指尖上的印泥发着呆。   “你可真是个笨蛋。”周湛道。   翩羽抬起头。   就见周湛此时已经从那张圈椅上站了起来,走到她的身边,低头望着她道:“那两个人,一直在利用你……”   “我知道。”翩羽打断他,又垂下头去瞅着那拇指不知在想什么。   “你知道?!”周湛不禁一挑眉,顿了顿才想起下午两人在街上的对话,便道:“对,你说过,你知道。”忍不住又好奇道:“既然知道,你居然还……”   再一次,他的话又被翩羽打断了。   “我娘说,”看着拇指上的印记,翩羽道:“在别人证明自己不可信之前,应该给人机会证明他是可信的。可如果事实证明那个人真的不可信……”   她一顿。   周湛不由歪了歪头。   “吃亏上当只一次。”翩羽抬头道。    ☆、第二十二章·亏本买卖   第二十二章·亏本买卖   梆梆梆。   远处的街道上,传来三更的梆点。   周湛低头研究似地看了徐翩羽半晌,才后退一步,似不理解地一摇头,咕哝道:“有意思。”   他这看似矛盾的表情和动作,顿叫翩羽也冲着他一歪头,以同样探究的目光看着周湛道:“你也是个怪人。”   这对话,直叫刚进门的红锦一阵眨眼——显然她没听懂。   不过那两人似乎都明白他们各自在说什么。二人一阵对视。过了一会儿,周湛才一眨眼,转身走回屏风前的圈椅旁,扶着那椅背道:“这么说,你相信你爹一定会来赎你?”   “当然。”翩羽点头。   “啊,”那扇子再次在周湛的指间如风车般转了起来,他歪头看着翩羽笑道,“说起来,我倒是忘问了,你爹叫什么?他可有那么多的钱?五千两银子可不是个小数目。”   翩羽咬了咬唇,虽然觉得她给她爹丢了人,到底还是老实答道:“我爹叫徐世衡。”   “徐世衡?”周湛又是一歪头,却是看着站在门边上的红锦道:“这名字怎么听着有些耳熟?”   红锦看他一眼,配合地一低头,恭敬答道:“今年的恩科状元,就叫这名字。”   “啊!”   “当”地一声,周湛拿扇子一敲椅背,“是了是了!我说怎么听着耳熟呢,原来是他……嘶!”   他似想起了什么,忽地倒抽着气,回头望着翩羽道:“你是说,你是他的……”他一顿,“你到底是小子还是丫头?”   翩羽看看他,不高兴地一噘嘴,“我当然是女孩!”——却是显然没把王明娟的交待放在心上。   周湛不由就飞了一下眉,将她上下打量一圈,又道:“多大了?”   “十二。”   “十二?!”显然他不信,便探着脑袋,拿扇子上下一指她,“瞧你这小不点儿,最多也就十岁。你没说谎?!”   “我从不说谎!”翩羽抗议地瞪起眼。   “啧,”周湛一咂嘴,“这可不是个好习惯。”   这话顿时把翩羽给弄糊涂了——说谎才是坏习惯好吧!   “啧啧啧,”周湛又是一阵咂嘴,拿扇子指着翩羽对红锦道:“若是个小子,长成这样倒也无所谓,偏又是个丫头片子……啧啧啧,将来怕是嫁不掉了。”又道,“有人说过你长得很丑吗?”   “有。”翩羽赌气地瞪着他。   周湛则是一阵惊讶——说实话,除却那黑黑的肤色,细看这徐翩羽的眉眼,其实还算过得去。他之所以说她“丑”,有大半不过是出于他的恶趣味罢了。   “谁?谁说你长得丑的?”他不禁一阵好奇。   翩羽却是嘟着个嘴儿垂下眼去。   周湛看看她,也不再追问,而是忽地又“嘶”了一声,拿扇子指着她颤声喝道:“你、你、你是个丫头?!”   他这故意发着抖的声音,顿叫翩羽抬起头来,却是一阵不解,“是啊。”她道。   “是、是那个状元公,徐世衡的女儿?!”   “是。”她再次点头。   “你确信?!”周湛追问。   翩羽不由又是一阵不满,噘嘴道:“这哪还有假冒的!”   周湛看着似有什么问题想不通一般,只困惑地歪了歪头,顿了顿,又再次问她:“你真是他亲生的女儿?!”   “当然!”   翩羽恼了,不由瞪起一双猫眼——周湛顿时觉得,若她真是只小狗,怕这会儿就要呲着牙,发出一串威胁的呼噜声了。   他赶紧一抬扇子,遮住那忍不住就要泄露出去的笑意,又抬起头来,装着一本正经的模样,怀疑道:“你……不会是他的私生女吧?”   翩羽不由就怒了,沉着脸道:“我是他嫡亲的女儿!我娘是我爹的妻子,唯一的妻子!”   “不是唯一的吧,”周湛立马反驳道,“我可听说,状元公如今又做了驸马爷呢。”   顿时,翩羽咬着唇不吱声了。   “好吧,你是状元公的女儿……嘶,”周湛忽地再次倒抽一口气,一脸惊疑地望着红锦道:“我怎么记得,这位状元公的妻女在十九年的正月里遭遇船难都死了?”又问红锦,“我没记错吧?”   他这番作态,早逗得红锦笑弯了眉眼。好在她受过专门的训练,此刻只配合着周湛摆出一副正而八经的表情,道:“没错,是有这么回事。”   “而且,”周湛又道,“我还记得,每年清明大冬七月半什么的,报纸上总会有这位状元公纪念妻女的那些文章诗词呢,满京城的人都说……”   说到这里,他忽地跳将起来,拉过红锦就往她的背后一躲,一脸惊恐地瞪着翩羽道:“你、你你你,你到底是个什么鬼?!”   翩羽不由就被他气笑了——就算她再怎么天真,再怎么愿意相信人,别人说的是真话还是在演戏,她总还能看得出来的。   何况这位主儿,根本就没在认真演!   她又是一沉脸,怒道:“耍着人好玩吗?!”   周湛看看她,放开红锦,冲她眨着眼笑道:“当然好玩了。不然我怎么会玩得那么开心。”   他往圈椅里一坐,摇着扇子看了翩羽一会儿,才懒洋洋地道:“不过,这事儿倒确实是真的,满京城的人都知道,徐状元公的妻女在十九年的正月里死了。那么,你这个女儿,又算是怎么回事呢?”   若他是那么正而八经地跟她说,翩羽怕是连一丝都不会相信他,偏他这么个惫赖模样,却是叫她心底隐隐动摇起来,只下意识就扭头看向红锦。   看她一脸的不相信,红锦不由皱了皱眉,很是高傲地一仰头,道:“这种事,说谎也没意义,你只要满街一打听,或是找份报纸看看也就知道了。”   顿时,翩羽后退一步,几乎是一字一顿道:“你们是说,我爹跟人说,我跟我娘,都死了?!”   红锦和周湛同时点着头,周湛又火上浇油地加了一句:“就因着你们母女,你爹在京城才会那么有名,谁都夸他一句有情有义呢。”   翩羽不由又眨巴了一下眼,茫然且疑惑地歪歪头,嘴里喃喃叽咕道:“还真叫娟姐姐给说中了……”   周湛看看她,眼珠又是一转,将手肘往那扶手上一支,再次撑起下巴,一脸好奇地望着翩羽道:“你爹竟都不知道你还活着?哈!若是知道你还活着,那他这些年给你和你娘写的那些祭文,岂不就成了个笑话?!”   翩羽仍在眨着眼,眼神里一片混乱。   “这么看来,”周湛撇着嘴又道,“怕是我的损失要不回来了。”   见翩羽仍是茫然眨着个眼,仿佛没听懂他的暗指,周湛便又是一撇嘴,往那圈椅的靠背上一靠,看着她又道:“这些年你都在哪里?”   “舅舅家。”虽然仍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翩羽倒也老实答道:“我娘临终前叫我在舅舅家替她守孝来着。”   “好吧。”周湛摇着扇子道,“就是说,打你娘死后,你爹就再没跟你联系过,你也没跟你爹联系过,你舅舅也没跟你爹联系过,是吧?”   翩羽眨了眨眼,这才回过神来,却是并没有回答他,只仍是默默看着他。   “真是奇怪的一家人。”周湛咕哝着,再次翘起二郎腿,看着翩羽道:“这么说,咱们在山上遇到的时候,你是在你舅舅家了。对了,你可知道,你们乡里传说着,你爹是陈世美的事?”   翩羽顿时一瞪眼,怒道:“胡说!我爹才不是什么陈世美!”   “哟!”周湛挑眉一笑,“还挺护犊子。”又道,“你爹是不是陈世美我不知道,不过我想,一般人大概不会搞不清自己的女儿到底是死了还是活着吧。”   又道,“说来也怪,你和你娘‘过世’那会儿,竟不是你爹亲自给你们打理的后事?事后这么些年,你爹也从没给你和你娘上过坟?就算他伤心过度,不忍心去看你和你娘的坟,每逢着清明节中元节什么的,总该派个人去祭扫一番吧?老是只在文章里祭奠你们娘儿俩,啧,”他又是一咂嘴,摇着头道:“真假。”   翩羽顿时拧起眉,怒道:“你知道什么?!那会儿我爹在京城……”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叫周湛挥着扇子打断她,“啊,对了,那会儿你爹在京城。偏你们那个什么王家庄,离着京城足足有三百多里地呢,且还是那么个深山沟沟里。我去过,所以当然知道,那山路到底有多难走,进趟山出趟山又有多不容易。”——直说得翩羽一阵干瞪眼。   他瞟了瞟翩羽,又道:“若是我没猜错,你这小不点儿该是偷偷从你舅舅家跑出来的吧?是打算去京城找你爹?啧啧啧,真是的,看着个子小,胆子倒也不小,你爹都不敢走的路,你居然就敢一个人往京城闯。”   这阵冷嘲热讽,直刺激得翩羽一阵瞪眼,偏又无话可回,不由就鼓着腮帮怒道:“说得你多大似的!我看你也没比我大几岁!”   周湛眨巴了一下眼,看着她笑道:“总比你大。”   又道:“好吧,我们就且认为你爹在京城求学,很忙。不过,就算你爹很忙,应该心里也是装着你们母女的,不然哪能叫他写出那么些情真意切的断肠文章来?只叫满京城的人都夸说他是有情有义的当代君子。至于那些怜惜他的悲苦,围着他转,一心想要给你做后母的,听说更是大有人在。当然,最后赢得美人归的,是我那……是临安长公主。唔,这么说起来,你爹果然是挺忙的,忙得没空回家奔丧,又伤心得不愿意亲眼去看一看妻女的坟茔,唔,值得理解。至于他到现在都还不知道你这个女儿其实还活着,嗯,更是情有可原。”   他这一番正话反说,直气得翩羽一阵咬牙切齿,怒道:“你知道什么?!我爹也是被人骗的!”   “哦,被人骗了。”周湛点着头道,“原来你爹跟你一样,都是个好骗的……说到这,”他忽地一岔话题,“我记得你是属狗的,是吧?虽说忠诚是个好品性,可盲目忠诚就不妙了。你那个表姐——是你表姐吧?光我看到的,就不止两三次那么又是欺你又是骗你了,你居然一直都那么忍着。我不禁有些好奇,你是不是觉得,这么忍耐着,会显得你比她高尚?还是说,你存心想要试试你多有容人之量?”   他托着个腮,那求证的眼神顿时激得翩羽更加愤怒了,脱口便道:“不是的!我只是可怜她!”   这句话一出口,她就忽地一咬唇——这是一直在她心底存着的念头,却是从来不曾说出口过。   “哦?可怜?”周湛感兴趣地坐直身体,简直是鼓励地冲着翩羽一阵眨眼。   既然已经说出口了,且王明娟也不在这里,翩羽便抬着下巴直言道:“她不过是爱在我面前逞个强,好显得她比我厉害罢了,又没有什么真正想要害我的心思。且在别人欺负我的时候,她总会站出来帮我。不过是因为她不是我舅舅的孩子,又是那么个多思多想的性子,我才不好跟她计较那么多罢了。”又瞪着周湛道,“我只是这么想的,才不是像你说的那样!”   “哦,原来你不是这么想的。”周湛却是讥嘲地一歪嘴,“可我怎么听着,像是你觉得你比她强,所以才那么高高在上地忍着她?”他看看她,“你是不是等着我夸你一句‘好孩子’?”   顿时,翩羽就被他激怒了,瞪着他怒道:“你眼里就没个好人吗?!”   “确实没有。”周湛“唰”地一下合上扇子,直直望着翩羽的双眸道,“我记得我跟你说过的,人活着其实并没那么好。跟你说句实话吧,在我看来,你简直就是活在一个虚假的世界里。你敢说,剥开那层虚假面具,你没有把自己放在比你表姐高出一等的地方去看她?!”   翩羽一怔,忽地就说不出话来了——这是她从来没有想过的问题,可回头细想想,却发现,她仿佛多少确实是存在着那样一种心态的。   见打击到了她,周湛不禁一阵得意,又展开扇子慢慢摇着,道:“好吧,闲话就到此为止,扯回正题。”   翩羽不由就是一阵眨眼——她觉得这位公子哥儿打从一开始,就一直在跟她胡说八道,东拉西扯地简直叫她抓不住一个主题。   只听周湛道:“再说回你和你爹的事。”   他看着她又道:“再跟你说句实话吧,我不信你爹会来赎你。”   翩羽皱起眉,才刚要开口,周湛却是一合扇子,冲她摇了摇那扇柄,道:“就像我刚才所说的,你爹若是真把你们母女放在心上,他早知道你还活着了。”   那“放在心上”四个字,顿叫翩羽打了个愣神儿——这是她今天第二字听到这四个字了。   周湛看看她,却又是倒抽了一口气,“嘶……就算你爹是一时失察吧,可到底是谁这么大的胆子,居然敢告诉你爹,你和你娘一起死了?把个大活人说成死人,就不怕你突然冒出来吓着你爹?不怕你爹知道后找他们算账?!”   顿时,被愤怒冲昏了头脑的翩羽再次失口嚷道:“是徐家!”   她却是不知道,周湛这么一阵东弯西绕,绕得她心神不宁、心思浮动,那目的就是要钓着她说出一些他查不出来的事。此刻听到“徐家”二字,就像是钓到大鱼的钓客一般,周湛忽地就一下子坐直了身体,看着翩羽一阵眨眼。   就跟这会儿他才刚想起楼上住着徐家人一样,他拿那扇子一指楼上,道:“哎哟,对啊,我怎么都给忘了?楼上可不就是状元公的亲眷……也就是说,是你的家人?!”   “嘶,”他又倒抽一口气,拿扇子指着翩羽道,“刚才你捂你表姐的嘴,就是不许她说这个?!真是奇了怪了,怎么你宁愿签这卖身契,也不肯向楼上你的家人求救?!”   翩羽忽地就咬起唇,却是拧着脖子,再不肯说一个字了。   周湛看看她,眼珠一转,往那圈椅的椅背上一靠,摇着那扇子对红锦道:“我看我们也不要等什么状元公来赎她了,直接上楼去讨要……”   “不要!”他的话还没说完,翩羽就是一声尖叫,扑过去拉住周湛的胳膊就是一阵乱摇,“求你不要去找他们!我不要他们来赎我!我爹会来赎我的,求你耐心等一等,我爹一直很疼我的,他不会不管我的……”   “所以你爹才一直不知道你还活着?”周湛打断她。   翩羽一窒。   周湛拿扇子在她手上敲了一记,敲开她的手后,才看着她道:“给我个理由。不让我上楼去讨债的理由。”   翩羽扁扁嘴,眼眸中忽地闪过一道水光。她猛地背转身,抬手狠狠一擦泪,又转身道:“我娘,就是因为他们才会死的……”   她简单说了一遍二十一年的正月里那天所发生的事,又咬着唇紧盯着周湛的双眸道:“退一万步说,就算你不信我爹会来赎我,至少我还在这里,我会一直乖乖呆在这里,我会老实做工还债,我不会逃跑,你叫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只求你别上去……”   “你是怕他们不肯出这钱,还是怕他们肯出这钱?”周湛道。   翩羽恨声道:“不管他们肯不肯出这钱,我不愿意承他们那个情!”   “所以你就专等着你爹来救你?”周湛一阵冷哼。他看看她,忽地拿扇子一敲她的脑袋,骂道:“笨蛋!”顿了顿,似乎觉得这一下还不解气,又重重敲她一下,再次骂了声,“小笨蛋!我见过最笨的笨蛋!”   挨了第一下时,翩羽有些发蒙,直到挨了第二下,她这才反应过来,忙捂着脑袋后退一步,瞪着周湛愤愤道:“干嘛打我?!”   “我还打轻了!”周湛冷笑,“原以为你是个糊涂蛋,可如今细看,偏你又不是,偏还这么固执!我就不信你心里对你爹没一丝怀疑。”   顿时,翩羽不吱声了。   “下去下去!”周湛不耐烦地冲她一挥扇子,“算我倒霉,做了回亏本买卖!”    ☆、第二十三章·走了   第二十三章·走了   被红锦领出地字壹号房,揉着脑袋的翩羽仍是一阵愤愤不平。   那人,简直就是喜怒无常!   她忽地一抬头,问红锦:“姐姐,那人,”她指指身后已经关上的门,“叫什么名字?”   红锦不由就是一皱眉,拿眼角睨着她道:“没规矩!那是你可以指着问名姓的吗?”   顿时,翩羽噘着个下唇不吱声了——其实打刚才她就注意到了,这个漂亮姐姐似乎对她有着一肚子不满。   正这时,涂十五过来了。红锦迎上去,对涂十五道:“怎么安排这小……”她看看翩羽,似乎是突然才想起来,翩羽虽然穿着身男装,却是个货真价实的丫头,便嫌弃地一撇嘴,又道:“也不知道爷是怎么想的,竟会收留她!怎么安排她?”   涂十五看着翩羽温和地笑笑,道:“还得先问问爷的打算。”又道,“眼下怕也只能你暂时带着她了。”说着,给红锦递了个眼风。   翩羽在一旁看到,不由又是一噘嘴,道:“我才不会逃跑呢!”   她的机灵,倒是有些出乎这二人的意料。二人不由又对了个眼。   “是嘛。”涂十五再次温和一笑,转身轻轻敲了一下门,听着里面的招呼,这才推门进去。   门内,周湛仍坐在那张圈椅上把玩着手中的扇子,那望着墙壁的虚空眼神,叫人一眼就看出,他的神思早已不知魂游何处了。   涂十五过去,将那遮在窗前的金丝竹帘往上拉了拉,回身对周湛笑道:“这天儿变闷了,看着许明儿会有雨的样子。”   周湛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却是忘了他坐着的并不是他惯用的那张摇椅,身子晃了晃,见摇不动这椅子,他这才回过神来,抬头问涂十五:“那俩兄妹呢?”——这是在问王明娟兄妹。   涂十五道:“暂时关着呢。”   “哦,”周湛眨眨眼,拿那扇子在掌心里敲了敲,道:“这样,你派人连夜把他们送进京去,务必赶在徐家人之前叫他们先见到徐世衡。”顿了顿,又道:“小心些,别露了身份。”   “是。”涂十五应着,又道:“别院那边刚转来京城的信,说是宫里催着爷早些回去呢。”   周湛皱着眉一挥手,显然不想听这消息,涂十五便闭了嘴。   沉默了一会儿,周湛道:“准备一下,等明儿徐家人走了之后,我们也出发。”   “进京?”涂十五一阵惊讶——这位爷可是有名的叫他往东他偏要往西的性子。   “不,”果然,周湛一摇头,“先去长山。”   涂十五一眨眼。他们是才刚打长山县城过来的。但他并没有提出疑问,只是弯腰应了一声,便要退下去。   倒是周湛忽然叫住他,笑道:“你不问我回去做什么?”   涂十五道:“爷总有爷的理由。”顿了顿,忽然想起翩羽,又问道:“爷要留下那孩子做什么?偏她还是那身份。若是叫宫里知道了,怕又要惹出什么事端来。”   “切,”周湛挥着扇子一阵冷笑,“在老爷子眼里,我就是个一无是处的小浑球,也就只有我死了,才不会碍着他的眼。”   顿时,涂十五垂下头去不敢吱声了。   周湛看看他,又道:“把那契书收好了。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再说,是那丫头自己运气不好,偏要撞上我的,又不是我欺男霸女,我怕什么。”   “是。”涂十五过去,接过那纸契约,又道:“只是,怎么安置她?”   周湛不由一阵眨眼,缓缓往那圈椅的椅背上一靠,拉开手中的扇子,道:“我还没想好。原就只是觉得那丫头有趣罢了。”顿了顿,似自言自语般又道:“倒是只好忠犬,只是所忠的,全都不值。眼光太差。”   他抬眼看看涂十五,挥着手道:“且走一步看一步吧。”   涂十五行了一礼,便要退出去。   周湛却忽然又道:“我果然不是个好人,看到那些不顺眼的东西,就总想把它改顺眼了。我倒是很想看看,如果那丫头知道,她所相信的那些人,其实并不是她以为的模样,她会是个什么表情。”又是讥嘲一笑,“许那双眼睛看着就不会这么……”   他挥了挥手,一来,代替那个不想说出口的词,二来,则是撵涂十五出去。   涂十五行了一礼,默默退了出去。抓着那房门把手,他不由叹息一声。他知道,周湛不肯说出口的两个字,是“干净”二字。   那孩子,有着一双少有的、清澈干净的眸子。   一夜无话。   且说第二天,天还没亮,客栈里就闹腾开了——原来是徐家人想赶着早凉起程进京。   被吵醒的翩羽一个骨碌翻身坐起,却是险些从那脚踏上掉下去。直到这时她才完全清醒过来——她已经不在王家庄舅舅们的家里了,且甚至她都已经不再是自由之身。   那床上,同样被惊醒的红锦也坐起身,抱怨道:“谁啊,一大早就这么吵。”一回头,看到睡在脚榻上的翩羽,不由一边拢着那头长发一边皱眉道:“昨儿晚上你做什么梦了?哼哼叽叽了一晚上,推都推不醒。”   翩羽便知道,她大概是又做恶梦了。只是,许是昨儿发生了那么多的事,叫她实在是太累了,竟连那恶梦都没能惊醒她。   “对不起,吵着你了。”她道。   她的礼貌,显然有些出乎红锦的意料,不由就看了她一眼,却是一撇嘴,只穿着身中衣就翻身下床,走到窗前,看着那楼下正在装车的徐家人抱怨道:“真是没教养,这时辰就这么吵!若是在府里,早被长寿爷拉出去打板子了!”   见她起了,翩羽也起来,将昨晚红锦扔给她的那床毯子叠好,又顺手把那床上的薄被给叠了,然后坐在脚榻上看着红锦。   翩羽以为,王明娟就算是长得好看的了,可跟这红锦一比,王明娟最多也只能算是略有姿色,红锦才是个货真价实的大美人儿。   这红锦看着大约十七八岁的年纪,生得窈窕高挑,且不说那白皙的肌肤和如画的眉眼,只那头又浓又密、如黑缎子般闪着光泽的长发,就叫翩羽羡慕不已。   她不由就摸了摸自己那一头黄毛。打小她爹娘就笑话她是个黄毛丫头,且她虽然生得也白,却是不经晒,太阳一晒,就黑得跟个煤球似的。看着红锦那白里透红的肌肤,翩羽忍不住又摸了摸自己的脸。   红锦扭回头,就正看到翩羽在摸自己的脸。若换作是无言或是无语、无声,随便哪个丫环在,红锦怕就要调侃那人几句了,可这是翩羽,她不熟,便只得忍住话,又往那床边去。看到床上的被子居然被折好了,她不由就看了翩羽一眼,撇着嘴道:“你倒是勤快。”   说着,竟拉开被子,又上床去补眠了。   翩羽在乡间这几年,早养成了早睡早起的好习惯,醒了便再也睡不着了。她看看盖着被子背对着她的红锦,想了想,到底还是担心王明娟会跑上楼去向她祖母拆穿她的身份,便悄悄过去拉开门。   “你去哪?!”红锦立刻警觉地翻身坐起。   “我想去看看我哥哥姐姐。”翩羽抓着门把手道。   “谁许你去的?!”红锦跳下床,一把把她从门边拉开,喝道:“你以为你还是自由身吗?你可是咱们王府的人了,要去哪里,只有主子才能决定。”   翩羽不想初来乍到就跟人起冲突,便忽略过红锦那明显的不友善,只摸着脖子憨笑道:“原来主人家姓王啊,昨儿问姐姐,姐姐还不肯说呢,这会儿我可知道了。”   红锦忽地就是一顿。抬眼看看翩羽这憨憨的模样,那嫌弃挑剔的心不由就淡了几分,却是伸手一戳翩羽的脑门儿,道:“真是冤孽!早知道昨儿我就不那么好奇了,倒叫你粘在我的手上!”又道,“等会儿我就把你塞给无言无语去,反正你进府也只能做个丫环什么的,难道还要叫你跟我去锦绣班不成?!”   “锦绣班?”翩羽不由一阵好奇,“锦绣班是什么?绣娘吗?”   红锦看看她,忽地一甩衣袖,却是摆了个身段儿,以那唱戏的念白腔道:“奴家锦绣班红锦。”说着,拿眼盯着翩羽的脸。   翩羽不由就眨巴了一下眼。   见她这反应,红锦顿时一撇嘴,收了那身段儿,道:“我是个唱戏的,戏子。”又冷哼一声,“你心里在想什么,我清楚得很。”却是一咬牙,“最恶心你们这副模样了!明明心里瞧不起我,偏一个个脸上还装出一副不在意的模样。”   不知怎的,翩羽就想到昨儿周湛的话,忙道:“我没有瞧不起你,我只是觉得,你跟我表姐很像。”   “那个满肚子算计的丫头?!”红锦顿时竖起两道细眉。   翩羽道:“我娟姐姐也跟你一样,觉得别人大概会看不起她,就竖起浑身的刺去警告别人。她那么做,只是不想让人欺负她罢了,可结果却是叫大家都对她敬而远之。”   红锦不由就是一窒,那杏眼儿一眯,瞪着翩羽一时说不出话来。   正这时,有人敲门。   红锦回身拉开门,就见一个圆脸的丫环从门缝里探头进来,对红锦笑道:“我来瞧瞧新人的。”说着,一边看向翩羽一边对红锦道,“爷也真是,怎么把他放在你屋里了?这孩子虽说年纪小,到底是个小子,该叫他跟寡言和沉默去住才是。”   因不知道周湛要拿翩羽做什么,红锦只撇了撇嘴,说了句:“谁知道。”却是并没有戳穿翩羽的身份。   那圆脸丫环推开门,进得屋来,先是围着翩羽转了一圈,才推着她道:“小子,你叫什么?”   翩羽还没回答,就听红锦道:“爷还没给起名字呢。”又将那丫环推出门去,道:“去瞧瞧,外面这么闹腾,别把爷给吵醒了,等会儿又发脾气。”   “哦,对了。”那丫环被她这么一提醒,赶紧提着裙摆跑了。   红锦则扭头看着翩羽,告诫她道:“府里的规矩,爷的话就是天理。爷叫你说的事,你才能说,爷没说你可以说的事,那就是不能说。除非爷跟人说你叫什么,你是男还是女,否则不管谁问你,你这会儿都是没有名字,也既不是男孩也不是女孩。听明白没?!”   翩羽不由就撇着个下唇做了个怪相。徐家向来号称诗书世家,豪门大户,家里的规矩也是多得数不胜数,可如今跟眼前这“王府”一比,那简直就是乡下的土财主-——当然,事实上徐家就是乡下的土财主。   偏过头去,翩羽恰好从窗口看到她祖母被人众星捧月般侍候着上了马车。顿时,她悬着的心就落回了原地——看来王明娟果然没去找她祖母。   洗漱毕,有小伙计送来简单的早饭,二人才刚吃完,那个圆脸丫环就又过来了,跟红锦一阵嘀咕后,双双丢下翩羽急急走了。   翩羽一个人在房里傻坐半晌,见始终都没有人来,便想着偷偷溜去看一看王明娟兄妹,顺便问一问他们的打算,却不想等她溜到他们那间客房的门口时,才发现那房门开着,里面早没了人,且连她的行李都一同不见了。   她忙拉过一个伙计,问道:“这房里的人呢?”   那伙计探头一看,顿时“哟”了一声,道:“可别是跑了,房钱还没给呢!”说着,也顾不上翩羽,转身就去叫老掌柜了。   站在那房门口,翩羽咬唇看着那空荡荡的客房一阵发愣。昨儿签下那卖身契时她还没什么感觉,这会儿,她却是真真切切感觉到一种被抛弃的失落。   忽地,她的脑袋上挨了一下。   翩羽一回头,就见周湛贴在她的背后,正从她的脑袋上方也探头往那客房里张望。   见她抬头看着他,他也垂眼看看鼻尖下的翩羽,伸手又拿扇子一拍她的脑袋,道了声:“走了。”便转身下了楼。   翩羽不由一阵眨眼,一时不明白他这“走了”二字到底是什么意思——是说王明娟兄妹走了?还是叫她跟他走?   那红锦跟在周湛身后,见她没有反应,不由一瞪眼,冲她低喝道:“爷叫你呢!”   翩羽这才明白,原来那句话是后一个意思,只得回头匆匆又看一眼那空客房,忙急急追上周湛。   可见这“王”家比徐家要高出几筹,等翩羽到得门前时,才发现,这“王”家众人竟悄没声儿的已经收拾好了车马,准备出发了。   翩羽不由一阵着急,过去拉着周湛的衣袖道:“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周湛看看她,“怎么?你还想耽误我的行程,叫我留下等你爹来赎你?”   翩羽咬着唇,用力点点头。   她的厚颜,顿叫周湛抬头看看天,又低头看着翩羽道:“你是不是觉得,如果你爹来赎你,又看你不在这里,就会扔下你不管,打道回府了?”   翩羽不由眨了眨眼。   周湛又是一声冷笑,“你爹若真想赎你,想来也不在乎费点事去追我们。”说着,却是一甩衣袖,甩开翩羽的手,便上了马车。   红锦则过来警告翩羽道:“注意你的身份!”   翩羽不由就噘起个嘴。   老掌柜过来,看着她一阵叹息,道:“你放心,若是你爹来了,我会告诉你爹你的去向的。”   翩羽抬头看看老掌柜,内心不由一阵感动——他俩只是素昧平生。   她又咬了咬唇,抬头对老掌柜道:“对不起,我哥哥姐姐不知道去哪儿了。不过您放心,房钱我一定会给的。我娘的钗子麻烦您先收着,若是我爹来了,麻烦您把我娘的钗子给我爹,我爹应该会把房钱结给您的。”   想着这老掌柜的善良,又想着楼上那空荡荡的客房,她的眼眶忽地就湿润了,吸吸鼻子,猛地上前一步,用力抱了抱老掌柜,抬头道:“谢谢您。”   说完,一扭头,便眨着眼向那马车跑了过去。等到得马车跟前时,眼里已经没了水光。   而此时周湛的一只脚已经进了车厢,那另一只脚却仍踩在车门踏板上,正扭着头,以一种高深莫测的神情看着她。   “走吧。”   她一推周湛,将他推上马车,自己也跟了上去——却是浑然不知,身后的众人以怎样一种受惊的眼神,大张着嘴巴望着她。    ☆、第二十四章·没规矩的丫头      第二十四章·没规矩的丫头   这不是翩羽第一次坐马车,却是她第一次坐这种四个轮子的“厢车”。因此,上得车后,她忍不住就是一阵东张西望。   只见这“厢车”内部似乎并没有“篷车”那么宽敞,却是比“篷车”要更为明亮——翩羽注意到,和封闭闷气的“篷车”不同,这“厢车”的四个车壁上全都镶嵌着镂空的雕花木板。透过雕花板内装的透明玻璃片,光线可以毫无遮拦地照进车厢里。而与此同时,那雕花板则既隔绝了车外人们好奇的眼,又能不影响车内的人欣赏车外的风景。   翩羽不禁为这样的设计一阵感叹,正好奇地用手摸着身下那不知垫了什么的柔软坐垫,就听周湛道:“你倒是不客气。”   她抬起头,只见周湛坐在她的对面,正讥嘲地高挑着那八字眉。   而车门外,红锦则黑着个脸,冲着她一个劲地打眼色。看她摆着个头,仿佛是要叫她下车去的模样,翩羽不由又眨了一下眼,这才反应过来,如今她是给人做下人的,忙一吐舌,缩着脑袋便要下车。   周湛一抬手,拿扇子拦住她,道:“既然上来了,就坐着吧。”   顿时,车外的红锦就和涂十五等人对了个眼——他们这位爷对人一向极有防备心,不是十分信得过的人,是绝不会允许对方靠近他三尺以内的,更别说,这一路还要同行一个多时辰……   一旁,拉着车门的小厮寡言也是一阵呆愣,直到涂十五最先回过神来,推了他一下,他这才反应过来,赶紧合上那车门。   马车内,一无所知的翩羽隔着那雕花窗板,看着众人纷纷去后面上了那几个人合乘一辆的大马车,不由又咬着舌尖做了个鬼脸,一边拿眼角悄悄瞅着那周湛。   她这鬼鬼祟祟的小模样,却是叫周湛看得那心情忽地就愉悦起来,挑着眉头问她:“你不知道男女大防吗?”   翩羽眨眨眼。   “先是莫名其妙去抱人家老掌柜,现在又跟我挤在一辆马车上。”周湛道,“听说你那个爹和你那个后娘,可是最讲究个礼仪规矩的,不知道他们知道你今儿这行径,会不会就直接假装你已经死了,干脆不要你了。”   这句话顿叫翩羽噘起个嘴,瞪着一双猫眼看着周湛。   她这孩子气的表情,直叫周湛的手指一阵发痒,很想去捏她那噘起的嘴,可到底只弹了弹手指,并没有伸手,又道:“你那个哥哥姐姐,我命人送他们去京城找你爹了。”   翩羽一阵惊讶。   周湛冷哼一声,又道:“这回我可真是亏大了!且不说你既便是给我做上两辈子的工,也抵不了我那唐伯虎的美人儿扇面,爷我居然还又倒贴上你那哥哥姐姐去京城的路费!”   翩羽眨眨眼,忽地“啊”了一声,伸手过去拉住周湛的衣袖,憨笑道:“要不,你再借我点房钱呗?”   “什么?!”周湛顿时高挑起浓眉。   翩羽只当他是她的表哥们一般,摇着他的胳膊撒娇道:“我反正已经欠你这么多了,不如你再借我些钱,我把老掌柜的账给结了。昨儿你也听到了,这客栈也不是他的,他也是给人做工的。我那房钱还没结,若是我爹没来,那岂不是要叫他替我填上亏空……”   “哈!”周湛“啪”地就一扇子敲开她的手,嘲道:“你当我是你那个后娘临安长公主?!还是以为我是你老子?居然还打蛇随棒上了!”又拿扇子抵着她的肩,把她抵回对面的座椅上,抬着眉道:“怎么?你也相信你老子不会来了?”   翩羽忙摇头道:“不是,我爹肯定会来的……”   周湛一挥扇子,打断她道:“好了好了,别再宣扬你是怎么相信你爹的了,反正在你眼里,你爹就是……”他顿了顿,忽地一阵恼怒,抬着扇子就探身过去一拍翩羽的脑门儿,怒道:“真是倒霉!怎么叫我遇上了你?!赶紧叫你老子来把你赎回去吧!”   说着,却是上下看看翩羽,又是一歪嘴,道:“只是,不知道这事儿对于你来说,是好事还是坏事。”   翩羽扁着个嘴,一会儿揉揉手,一会儿又揉揉脑门儿,只看着周湛一阵眨眼——总的来说,她觉得自己还算是个机灵人儿,别人对自己是善意还是恶意,她总能体会得出来。而打两人相识之初,翩羽就能感觉得到,这周湛对她没什么恶意,所以刚才她才会拉着他撒娇来着。可这会儿提到她爹,则让她明显感觉到,这周湛对她爹似乎有着满满的……唔,即便算不上是恶意,也是满眼的鄙夷不屑……   周湛看看她,忽地一合扇子,拿那扇头指着她拨了拨。   翩羽不禁一阵茫然。   周湛不耐烦地一咂嘴,伸手过去将她往旁边一拨,掀开贴着车壁的一块木板,又打开底下的撑木,顿时,那木板就变成了一张小木桌。然后,他又像变戏法似的,不时按按这块壁板,拨拨那个角落,却是一件件地往那小木桌上变着些茶盘茶盏,直看得翩羽好不专注。   见翩羽像只好奇的小狗般一眨不眨地瞪着双溜圆的眼,周湛忍不住就用力一合那放茶叶的小柜门,看着她嘲道:“这是你伺候我呢,还是我伺候你啊?!还是赶紧叫你爹还我钱吧,真是一点用处都没有!”   翩羽不由就是一阵不服,抬着下巴道:“我又不知道你这车里的机关,你总要教过我一回我才知道啊。”   “教你?”周湛挑起眉,“我是你爹还是你娘?我凭什么要教你?!”说着,过去把翩羽往角落里一推,翻开那座垫,从下面掏出一只风炉来,道:“你没眼睛看吗?这原就是我私人的马车。什么是私人马车?就是只坐我一个人的马车!偏你挤了进来,这算什么?”   翩羽不由又是一噘嘴,瞪着他道:“明明是你不许我下车的。”   “我也没许你上车啊!你怎么就在车上了?”周湛蛮横道,又忽地一指她的嘴,“下次再噘嘴,我直接拿铁钎给你串上!”   翩羽立马咬住唇,却是忍不住白他一眼——这主儿,不仅喜怒无常,还蛮不讲理!   欺负完翩羽,因提到那对夫妻而叫他心头升起的郁闷,顿时就烟消云散了。周湛只觉得心情大爽,点上那风炉,慢条斯理地给自己煮了一壶茶,才刚要提起茶壶自斟自饮,忽地抬眉看看翩羽,放下那茶壶,嘲道:“倒茶你总会吧!”   翩羽又想冲着他噘嘴来着,可想着他的警告,便咬着那唇,把那下巴皱出个核桃纹来,只满脸憋屈地伸手拿过那茶壶,小心翼翼地往那只比龙眼儿大了一点的小茶盏里倒了一点茶水。   周湛看看那茶盏,再看看一脸憋闷的翩羽,不知怎的,忽然就很想笑。于是他端起茶盏,扭头藏起眼中的笑意,却是故意板着张脸看着窗外。   见他板着张脸,翩羽倒也不敢再造次,只咬着唇靠着那车厢壁,小心翼翼观察着周湛。   只是,明明就那么龙眼大小的一盅茶,竟叫周湛一点一点地呷了一刻多钟的时间。   当翩羽给他斟上第二盅茶时,马车出了城。   这厢车果然是要比篷车舒适,即便是上了山道,车里居然都不怎么颠簸,最多只是晃得厉害,直晃得翩羽忍不住一阵上眼皮跟下眼皮打架。她看看周湛,伸手捂住嘴,悄悄打了个哈欠。   见她打哈欠,原本装模作样看着窗外的周湛不由就将目光从车窗外收了回来,却是仍将脸藏在茶盏后,眯着个眼偷偷注视着翩羽。   就只见她那眼皮儿一个劲地往下垂,一开始她似乎还在努力挣扎着,可不过几个回合,她就彻底败给了睡意,只随着那马车把颗小脑袋点得如鸡啄米一般。许是那马车遇到了一道沟坎,一个大些的颠簸,只颠得那丫头猛地就往前栽去。而,等周湛回过神来,就发现他的手已撑住了那个丫头的肩,竟扶住了她。   周湛不由就是一皱眉,低头看了看衣襟——为了扶这丫头,他竟下意识地扔掉了手里的茶盏,却是叫那茶水湿了他的衣襟。也亏得他今儿穿的是件黑色长衫。   看看居然都没被惊醒的翩羽,周湛不由一摇头,伸手将那小木桌上的茶盘茶海往角落里推去,把她的脑袋往木桌上一搁。   就只见那丫头一吧叽嘴,竟屈起两条胳膊,就把脸埋进臂弯里,睡死了过去。   *·*·*   直到头上挨了一下,翩羽才忽地醒了过来。一抬头,就见周湛满眼讥嘲地看着她。她忙坐直身体,这才发现,她竟趴在那张小木桌上睡着了,不由一阵尴尬,望着周湛吐舌憨笑道:“这车晃得太厉害了,跟摇篮似的……”   忽地,她的话尾就是一断。因为她忽然发现,马车前方,正有一座城池在缓缓靠近。   而,她一眼就认了出来,那城,正是她出生长大的地方——长山县城。   “这、这里是……?!”   翩羽不由一阵惊讶。她明明记得,她困得撑不住时,不过才刚离开长寿县城不久。   而长山离长寿,怎么也该有一个时辰的车程吧……   “这什么这?!”对面,周湛伸过扇子就又敲了她一记,喝道:“也太没规矩了,居然敢在我面前偷懒睡觉!昨儿晚上你做贼去了?!”    ☆、第二十五章·悲催的下人      第二十五章·悲催的下人   听着周湛的诘问,翩羽不由一缩脖子,捂着额头咬着那舌尖,悄悄探着脑袋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   虽然这会儿天色阴阴的,可显然,此时已经快近午时了——也就是说,她差不多睡了有一个时辰。   “你……怎么没叫醒我?”   翩羽不好意思地缩着脖子。可看着抱胸坐在她对面的周湛,她忽地就是一阵疑惑——他身上的那件绸衫,虽然仍是黑色,虽然仍是那款式,却仿佛有哪里跟她睡着之前看到的不太一样,就好像他换了件衣裳似的……   “叫醒你?!”就在她愣神的当间儿,周湛的扇子再次毫不客气地敲了过来,“睡得跟头猪似的,谁叫得醒你!”他骂道,“居然还敢霸占了我的茶桌!害得爷一路上都没个茶喝。还不给我倒茶?!”   翩羽不由就是一眨眼,想着许是自己记错了,便又是一缩脑袋,咬着舌尖伸手去提茶壶。   直到这时她才发现,那茶盘竟被推到木桌的里侧去了。她还以为是她睡着时无意中推的,不由像只小狗似地,冲着周湛吐舌一笑,挽起衣袖,便按着之前的观察,将那茶盘茶盏一一摆回原位,又学着周湛的动作,点起那小风炉,竟真个儿有模有样地煮起茶来。   看着她那虽生疏却没有太大错处的手法,周湛不禁一阵惊讶——没想到,这孩子竟有着如此敏锐的观察力,只看着他做了一回,竟就学了个七八分像。   他不由就细细看了她一眼。   半晌,那茶煮好了,翩羽小心翼翼斟了一盅茶,给周湛递了过去。   周湛接过茶盏,仍是那么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脸,却是不知在想着什么。   翩羽被他看得一阵不安,咬了咬唇,忍不住问道:“咱们来长山……做什么?”   周湛一耸眉,“我有必要跟你交待吗?!”   翩羽不由就习惯性地一噘嘴,抬眼间,看到周湛投来的不善目光,她顿时想起他先前的警告,忙一抿唇,再次缩起脖子。   可顿了顿,许还是不甘心,便又试探着问道:“可是……因为我爹?”   “什么?”周湛眯起眼。   “你……”翩羽咬着唇,小心翼翼道:“是不是……是不是我爹,曾得罪过你?”   周湛的眼一眨,从茶盏上方看看她,却是故意扭开头去,“噗”地一下,将那口中的茶全都喷在了车窗上,一边假装咳嗽一边看着翩羽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若是他没在喷出那口茶前那么明显地看她一眼,翩羽大概就要信了他的这番表演了,此时不禁噘着个嘴道:“骗人!”又孩子气地皱了皱鼻子,“你不定都不认识我爹呢!”   周湛看看她,却是放下茶盏,甩开那把扇子,靠着椅背翘起个二郎腿,道:“错了,我还真就认识你爹。”   翩羽不由就又眨巴了一下眼——虽然这位主儿总爱装腔作势,且说话还常常东一榔头西一棒的,叫人辨不出个真假,可不知怎么,她就是知道,这句话是实话。于是她忍不住又是一阵眨眼,“那、那你还……”   “一码归一码。”周湛摇着扇子道,“再说了,你签那契书前,我又不知道你是徐世衡的女儿。至于签了之后嘛……签都签了,西番人常说,‘要有契约精神。’用爷我的话说,就是‘开弓从来没有回头箭。’”   翩羽咬住唇,又从睫毛下看了他好一会儿,才偏头道:“怎么我总感觉,你跟我爹之间有什么恩怨?”   她的敏锐,不由再次叫周湛吃了一惊。抬眼看看她,他忽地一合那扇子,道:“我跟你爹之间,没有任何私人恩怨。”   这句话也是实话。   可不知为什么,他说这话的神情,只无来由地叫翩羽心头有种怪怪的感觉,偏她又抓不住那感觉到底怪在哪里。   见她歪着头,一副在开动脑筋的模样,周湛忍不住就拿扇子又在她的脑袋上敲了一记,道:“我府里的规矩,做下人不需要带脑子,更不许带嘴巴。你只要带上手和耳朵就行了。”   翩羽顿时又噘起嘴,捂着脑袋道:“我又没给人做过下人,你总要等我慢慢学起来!”   这一回,周湛终于忍不住了,伸手过去就捏住她的嘴,挑着眉道:“才刚我说什么了?!”   正这时,打进了城后就一直缓缓而行的马车终于停了下来。小厮寡言过来打开车门,于是,列队等在车门旁的众人就看到,他们的不靠谱王爷正弯腰捏着那个新来小子的嘴,而新来的那个小子,则一个劲儿“唔唔”地叫唤着,却是以下犯上,两只手不停地拍打着王爷的手。   因着翩羽的“呜呜”叫唤,叫周湛没能听到寡言敲门的声音,这会儿车门一打开,倒把他和翩羽都吓了一跳,全都扭头看向车外。见车外一众人等也都瞪着个眼在看着他们,周湛不由一弯眉眼,又故意用力捏了一下翩羽的嘴,这才松开手,满心愉悦地跳下车去。   而他这最后一下,却是真带上了力道,直捏得翩羽疼得一阵眼泪汪汪。见他跳下车去,吃了亏的翩羽岂肯甘休,顿时又忘了她眼下的身份,跳将起来,站在那车踏板上就叉着个腰,指着周湛喝道:“你!”   周湛回过头来,见她叉着个腰,再看看四周围被他们的打闹给惊呆了的涂十五等人,他眼珠一转,哈哈一笑,转身过去,伸手叉在翩羽的腋下,就这么把她给抱下了马车。   顿时,不仅是涂十五等人惊呆了,连翩羽自个儿也给惊呆了。   周湛则是又是一阵哈哈大笑,伸手揪住翩羽的衣领,拽着她就往那长山城里最有名的一品香酒楼过去。   “吃饭。”他笑道,“原还不觉得饿,怎么只这么一会儿,就觉得饿得不行了?”   *·*·*   直到这时,翩羽才悲催地发现,所谓下人,原来就是主人坐着你站着,主人吃着你看着。   这会儿不仅是周湛饿了,她也饿了。可因着刚才的冒失,她如今已经成了众矢之的。在周湛放开她的衣领,自个儿一个人进了包间后,她就被红锦毫不留情地给拎了出来,却是和那个圆脸丫环,以及一个初次见面的鹅蛋脸丫环一起,把她好一通训斥。最后还是周湛在里面想起了翩羽,又把她招了进去,这才叫她逃过一劫。   不过,也只是耳朵逃过一劫罢了,肚子却是又遭遇了一劫。   等那酒菜都上齐了,周湛便挥手让众人全都退了下去,只单留翩羽一个人近身伺候。   那圆脸丫环无语忙上前笑道:“爷,这孩子还没受过训练,怕是不懂得伺候人呢。”   翩羽不由就在一旁连连点头。   周湛却看着她道:“在车里就伺候得不错,留下吧。”   翩羽不禁一阵无语。他刚才在车上可不是这么说的……   只听周湛又道:“不过,规矩确实是差了些。不过没关系,咱们府里的规矩,向来是错了就罚,罚个一回两回她自然也就懂了。”又看着翩羽道,“刚才错了的规矩,就罚她不许吃午饭吧。”   于是,众人都退出去吃午饭了,只有悲催的翩羽站在周湛的身后,只能咽着口水在那里“看”午饭。   这一品香酒楼,是长山最负盛名的酒楼。虽说是酒楼,却做得一手的好点心。当年翩羽她爹在家时,就曾偶尔往家带过那么一两回这家酒楼的特色点心。如今再次看到这些点心,翩羽顿觉一阵亲切,同时,也第一次感觉到,她竟仿佛从没这么饿过。   所谓“饱暖思【淫】欲”,背窗而坐的周湛慢条斯理吃了个八成饱,便又恢复了精神,扭头过去继续调【戏】着翩羽,道:“原来你也懂得怎么守规矩的啊,我还以为你会不管不顾就坐过来吃呢。”   翩羽一眨眼,忽地往前一探身,从周湛的肩后伸过手去,抓过桌上一只翠绿的小笼包就塞进嘴里,直看得周湛一阵愕然。   翩羽咽下那包子,一脸无辜地望着周湛道:“爷这话的意思,不是希望我这样吗?”——她倒是适应得快,很快就和那些丫环小厮们步调一致,称呼周湛为“爷”了。   周湛看着她,她也不服输地看着周湛,二人对瞪着眨了好一会儿的眼,周湛忽地就笑开了,却是拿起那不离身的扇子,又“咚”地一下敲在翩羽的脑门上,起身道:“别人都说我是无赖,该叫他们来看看你,你才真是个小无赖!”   说着,仿佛想到什么主意似的,那眼眸一闪,上下看看她,又遗憾地一摇头,道:“可惜了,我还得把你还给你爹,不然我一定能叫你惊艳整个大京都,咱俩定然能玩得很开心。”   翩羽伸手过去抢包子时,原是带着试探性质的,这会儿见周湛竟真的不以为意,便大着胆子伸手过去又拿了一个,一边歪头问周湛:“你不是不信我爹会来赎我吗?”   “呵,”周湛以扇子点了点桌子,示意翩羽坐下慢慢吃,他则跟翩羽换了个位置,站在那椅子后面,一边津津有味地看着她吃,一边道:“我信你爹会来赎你。我不信的,是你爹赎你的理由。”   咬着那酱牛肉片,翩羽不由扭头看向他。   “你认为你爹会来赎你,是因为你是他‘女儿’,”他重重咬着那“女儿”二字,“而我相信他会来赎你,却是因为你是‘他’女儿。”这一回,他则是重重咬着那个“他”字。   翩羽原也不笨,只眨巴了一下眼,就明白了他的意思,顿时皱起眉头。   “还有,”不待她反驳,周湛又道:“我跟你爹是没什么恩怨,不过,你那个后娘,跟我倒是有些……唔,这么说吧,我们相互看着都有些不太顺眼。”   翩羽又眨了眨眼,干脆放下筷子,回头看着周湛。   此时周湛正背光而立,虽然叫人看不清他的神情,翩羽此刻的神情,却是叫他看了个一清二楚。   “怎么?”他问。   翩羽咬了咬唇,忽地一垂眼睫——却是叫周湛惊讶地发现,她的睫毛竟是出人意料地又浓又密,难怪那眼看着像猫眼了。   “我听说,”她抬起眼,“那个长公主前头的驸马,是长宁伯府的二公子。他们是不是还有个女儿?年纪跟我差不多大?”   周湛不由就高挑起眉头,看着翩羽半晌才道:“你竟会知道她?”又道,“你对你那个后娘,还知道一些什么。”   翩羽抿了抿唇,转过身去,拿起那筷子,看着满桌子的菜肴道:“我不知道我到底都知道些什么。不过我娘说,在没看清楚之前,凡事都不要急着下结论。我想,照着我娘的话去做,准没错儿。”    ☆、第二十六章·装模作样的主子      第二十六章·装模作样的主子   她的话,却是叫周湛又是一阵惊讶,不由就将那手肘往椅背上一搁,探头望着她笑道:“好吧,那你说说,你都知道一些什么?”又道,“不定我还能帮你理清一些你不知道的事。”   “谢谢,不用。”翩羽答着,手中的筷子快而准地夹着那些她早就看中的点心菜肴,“这是我的事,我自己会去弄清楚的。”她道。   “你?”周湛嗤笑一声,却是拨得那扇子如风车般在指间飞旋起来,“不是我瞧不起你,你能了解到的,也不过是外面大家传的那些。打从有了报纸之后,凡事就有了两个面目,一个,是本来的面目,另一个,是别人想让你知道的面目……啊,这么说起来,其实每个人都有两张脸——想让人看到的,和不想让人看到的。”   他弯腰看看翩羽,“你就有两个,一个看起来傻乎乎的,好像没什么城府的模样,另一个,啧啧啧……”   他一阵咂嘴。   翩羽不由就放下筷子,扭头瞪着他反击道:“那你呢?!你也不比我好多少!装模作样、装腔作势!”   周湛一怔——可不,这些年他都已经习惯了装腔作势,甚至都已经忘了,不去装模作样的自己到底是个什么模样。   “啊,你不提我都忘了,”他抬手摸摸脸,却是一阵古怪的笑,又似自言自语般道:“是啊,我还真是爱装模作样呢。只是,不装模作样的时候,我又该是个什么模样呢?许很是吓人吧。”他挑着那八字眉看向翩羽,“我看你还是别拆穿我,即便是为了大家好,也让我继续装模作样吧。”   翩羽不由瞪圆了眼,歪头看着周湛。她打小就被圈在徐家大院里,后来又被养在乡间,可以说,都没接触过什么人,更是从没见过像周湛这样玩世不恭的。可奇怪的是,尽管这位主儿说话颠三倒四爱跑题儿,她却总能从他的话里听出一些隐藏在话后的意思——比如这番话,就叫她听出一些悲凉的味道来。   被她那么清澈的眼眸盯着,周湛忽地就有些不自在,便又拿扇子一敲她的脑门儿,道:“可吃好了?”   翩羽吃了一疼,忙伸手捂住额头,噘嘴抗议道:“别敲了,都敲肿了!我脑门儿本来就够突的!”   周湛不由就被她逗笑了,却是不再用扇子敲她,而是改用手指一弹她的脑门儿,道:“你倒挺有自知之明。”说着,又是一歪嘴,“虽然你不想让我帮你,可为了我的乐趣,我决定还是帮你。”   翩羽不禁一阵瞪眼。   周湛道:“凭你这么个乡下丫头,是不可能知道你爹和长公主不愿意叫人看到的那张脸的。不过我能。”他故意又弹了她一下,道了声:“不用谢。”   翩羽顿时就鼓起腮帮,瞪着眼道:“谁要谢你了?!这是我的私事!”   周湛则挑起八字眉,将她上下一打量,冷笑道:“你可真没有做下人的自觉。连你这人都是我的,你哪来的私事?!”   又道,“不定知道了你爹不愿意叫你知道的那张脸后,你自个儿就求着我不让你爹赎你了呢。”   看着翩羽圆瞪的眼,周湛哈哈一笑,却是提着她的衣领就把她从桌边拎了起来,道:“知道哪里是消息最灵通的地方吗?”他拿扇子一指地板,“酒楼。酒楼茶肆里的小道消息最多了。”他又看看四周,“当然了,在这里是听不到的。”   翩羽在他的掌下一阵挣扎,“我爹的事我自己会去打听,不要你多管闲事!”   “哎呦,你还真就说对了,爷我就爱多管闲事。当年我姑……啊,你那个后娘,就曾说过,我最爱把鼻子伸进别人的碗里。”周湛说着,却是不顾翩羽的抗议,硬是拖着她出了包间。   包间的门外,沉默和寡言正一左一右侍立在那里,见周湛出来,两个小厮赶紧转身便要跟上,却叫周湛一挥扇子,阻止了他们。   于是,那店小二就看到一个衣冠楚楚的富家公子,手里提着个穿着身比本人大了一号的旧衣裳的男孩,从那二楼下来了。   当下,那店小二就误会了,以为翩羽是那街上的顽童,趁人不备溜上楼去打扰了贵客,忙上前对着周湛行了一礼,抱歉道:“哎呦哟,真是对不住贵客,竟叫这小子混上楼去冲撞了贵客。交给我吧。”说着,瞪着眼就要从周湛手里接过翩羽。   周湛一收手,却是拽得翩羽一个踉跄,那脖子忽地就被周湛的手臂给圈住了。他低头看看她,仿佛这才注意到她的衣着一般,皱眉道:“你怎么还穿着这身衣裳?!”   翩羽不由就是一噘嘴,翻着眼瞪向他。   而周湛却仿佛觉得,拿胳膊圈着她的脖子很好玩,竟就没了松手的意思,只对那店小二笑道:“我这小厮淘气着呢,也不知道打哪里淘换来的这身衣裳,竟不肯脱。”又翻手抛出几枚铜板丢给那小二,“给我们找个靠窗的位置。”   小二这才明白他是误会了,忙道着歉,把周湛二人领到窗口的一个位置上。   周湛将一脸不满的翩羽按在桌边,然后自己也坐下,听那店小二吹嘘店里的好点心,便叫小二只管捡着拿手的送上来,又要了一壶茶,这才打发了小二,扭头对翩羽说道:“世祖皇帝有一句话,你可听说过?”   不等翩羽回话,他又道:“‘事实胜于雄辩’,又说,‘实践出真知’,我们……”   “前一句话出自《檄文》,”翩羽截着他的话道,“后一句出自《起居录》。”   周湛不由就是眨了一下眼,看着她笑道:“哟,不小心我还收了个才子呢。”   翩羽一噘嘴,翻着眼抗议道:“我是女孩儿!”   周湛顿时又眨了眨眼,却是故意歪着脖子,将她一阵上下打量——别说,她这模样,总叫他下意识就把她当小子对待了——又笑道:“这可怪不得我,你前看后看,怎么看还是像个小子。”   翩羽不禁又是不满地一噘嘴。   周湛的眼一闪,伸手就又要过去捏她的嘴,吓得翩羽一缩脖子,赶紧抿起唇。周湛笑道:“我说你的下唇怎么明显比那上唇厚呢,原来全是被你噘的。”   翩羽习惯性地又要去噘嘴,可看看周湛那期待的眼神,她只得吸着那下唇,再次把个下巴皱出个核桃纹来。   她这鲜活的表情,直看得周湛好不开心,伸手捏着她的脸笑道:“你若是能天天逗我这么开心,倒也值个五千两银子了。”   许是他提到这“五千两银子”,正好叫那几个打他们桌边经过的客人听到了。被小二安顿在离翩羽他们不远处的那几个茶客,还没坐下,其中就有一人笑道:“你们可听说那个景王的新鲜事了?”   这边,正好有伙计过来给周湛他们上了茶和点心,周湛正捧着那茶盏辨识着茶香,听到这“景王”二字,那手忽地就是一顿,目光下意识瞟向翩羽。   翩羽这会儿正和在车里时一样,瞪着双溜圆的眼,一眨不眨地看着那伙计往桌上放着蒸笼。见周湛看向她,她便指着其中几笼点心道:“这几样以前我爹给我带过。不过这是什么?才刚在楼上我也吃到过,只是不知道是什么。”   “翡翠小笼包。”上菜的伙计憨笑道。   “小笼包我知道,”翩羽歪头研究着那翠绿的小笼包,又抬着那尖尖的小下巴,好奇地望着伙计求解道:“可怎么是绿色的?”   “菜汁染的。”周湛抢着答道。   虽说翩羽的日子过得并不怎么如意,可不管是在徐家,还是在王家,却都不曾叫她下过厨房,她不禁好奇地问周湛:“怎么染的?”   周湛一窒。他也是只知其然,并不知其所以然。可因着之前他抢着回答,叫那伙计以为他也是知道的,这会儿只憨笑着看着他,偏周湛并不知道,又不愿意在翩羽面前跌了面子,只得装出一副不耐烦的模样,喝着翩羽道:“这么多吃的还堵不住你的嘴?!”   翩羽抬眼看看他,学着他的模样一咂嘴,看着那伙计小声嘀咕道:“不定他就只知道那么一点。”   顿时,那憨厚的伙计一个没忍住,就笑了起来。一抬头,看到周湛瞪起的眼,他赶紧道了声“慢用”,夹着托盘就溜了。   周湛在那里瞪着翩羽,翩羽则是一阵洋洋得意,刚夹了只小笼包要往嘴里送,就忽听得旁边桌上的客人笑道:“若真是唐伯虎的扇面儿,倒也值个五千两。”   这“唐伯虎的扇面”和“五千两”几个字,顿时牵住了翩羽的耳朵。她看看周湛,却是伸着脖子绕过他,探头看向那桌的客人们。   只听其中一个客人笑道:“哈哈,可不就是妙在这‘若是真的’几个字上。”   “竟是假的不成?!”有人道。   “就是假的!”那人笑道,“可不管那崇文院的画博士怎么跟这位景王殿下打包票,说这画十足十就是假画,不值个五千两银子,这位不靠谱的王爷就是铁了心要买。你们猜,他非要买这假画的理由是什么?”   “什么?”   “他说,那画假不假的他不管,扇面上画的美人儿够漂亮就行,只冲着那美人儿,就值个五千两银子。哈哈……”   众人一阵大笑,其中又有一人道:“早就听说这王爷是个荒唐的,打小就爱收集个美人儿,听说他那府里的美人儿竟比皇宫里的还要多。你们说,皇上怎么就不管管他?”   “怎么管?”又有人笑道,“有太后在后面护着呢。要说这景王的王爵原本得来的就荒唐,这人荒唐,也是理所当然的事了。”   许是大家都知道这位景王王爵的由来,倒也没人继续这话题。只听先前那人又笑道:“你还别说,这一回皇上还真把那位拎过去好一通训斥,偏那景王说,钱是他的,他爱怎么花别人管不着,把皇上气得又要打他板子,到底叫老太后给拦了下来。”   “还真是,”又有人笑道,“说这位王爷荒唐吧,偏他有根金手指,哪怕是随便被人坑着买个铺子,最后都比别人的来钱。就说去年,他被人设计买了那凶宅的事,当时连报纸上都在笑话他,可转眼人家就把那凶宅修成个什么恐怖庄园,还在里面设了很多吓死人的玩意儿,如今光门票就要一两银子一位,且不仅收钱,听说进去的人都要先签个生死状的,可出来的人偏还一个个叫着过瘾,还都想再进去第二次,如今可不叫他赚得个盆满钵满。五千两银子买张假画也没什么,反正他有钱。”   “可有钱也不该这么花,”另一位道,“他怎么不学着他姑姑临安长公主和咱们那位状元公?有那多余的钱,多设些孤儿院养老所什么的,也更值一些啊。”   听着那些人的议论,翩羽原正伸手过去捅着周湛的胳膊,才刚要张嘴问他什么,这会儿忽然听到她父亲的名字,她的手不由就是一顿。   只听那边又有人道:“哎呦,说到状元公,你们知道吗?昨儿徐家人才刚走,就有人到他们家门上去闹事了呢。”   “咦?谁这么大胆子?”顿时有人问道。   “还能有谁,”那人撇着嘴道:“咱们那位大才子,状元公前头那个娘子的娘家兄弟呗。”   翩羽蓦地就是一惊,当即把她要问周湛的话忘了个精光,只伸着个脖子看向那些人。    ☆、第二十七章·满嘴跑马的路人   第二十七章·满嘴跑马的路人   “前头那个娘子?”有人道,“不是已经死了有七八年了吗?她家兄弟这会儿找来做什么?”   “哎呦,你什么记性,哪有那么久!我可记得那个四奶奶跟三全儿他娘是差不多时候的忌日。头月里三全儿才刚满了孝,也就是说,如今满打满算,死了还不满三年呢。”   又有人道:“也难怪他记不清,那个四奶奶打嫁给状元公后,就一直那么无声无息的,从不在人前抛头露面。说起来,这才是个大家奶奶该有的作派,哪像那府里的其他几位太太,就没个地方是她们不愿意露脸的。当初世祖皇帝提倡让妇人走出家门,不过是因着战事,叫男人们顾不上生产罢了,如今世道太平日久,妇人就该回家去相夫教子,守着那妇德女诫才是,可你们瞧瞧,现如今谁还讲究个什么三纲五常?加上自威远侯打通西番航道后,从西番传来的那些异端邪说,竟叫……”   那人还待要再议论下去,却仿佛他这论调已经是老生常谈,叫同桌的人很是不感兴趣,便有人打断他道:“一听就知道你是个不知内情的。那四奶奶不在人前抛头露面,才不是她守着什么妇德,不过是徐家嫌她丢人,都不叫她在人前露脸罢了。”   又道,“你怕是不知道,这亲事原是那徐老太爷在世时定下的。那徐老太爷,一生就学着个什么魏晋之风,最是不讲究个规矩礼仪,高兴起来,什么贩夫走卒都能拉着一桌子喝酒。这不,这桩婚事就是在喝高了之后,和个什么乡下农户家里订下的。那时候咱们这徐大才子就已经是个举子了,且连教授都说他文采出众,将来前途不可限量,又因他是老儿子,徐家老太太更是把他当眼珠子一般,那亲事是左挑右选,偏叫这徐老太爷糊里糊涂竟给配了个不识字的农家女,你说那徐家人可会乐意?偏这老太爷还是个倔的,只说什么做人要讲诚信,逼着咱那大才子认下这桩婚事……”   “怎么是逼的?”又有那知道内情的人伸手一推这正说得起劲的,道:“所以都说咱这位四老爷是个真君子呢,那‘守诚信’的话,原是他自己说的。听说为了这事,他在他们老太太面前跪了三天三夜,才逼得老太太不得不同意了这桩婚事。不过你们说,一个是满腹才学,一个是大字都不识一个,这两人哪能过到一处去?偏那徐家又是个世代书香的人家,把那四奶奶藏着不让人瞧,也是藏拙的意思……”   这边,周湛忽然就感觉到手臂上一阵刺痛。扭头看去,就只见翩羽原本正捅着他胳膊的那只手,不知怎么就改而抓住了他的手臂,且,这会儿正越收越紧,以至于她的指甲都掐进了他的肉里。   看着那丫头原本晶亮清澈的一双眼眸,忽然间变得如枯井般暗淡无光,周湛几乎是下意识地就伸手盖在了她的手上。   而,从周湛的掌心里传来的温热,渐渐便止住了翩羽那不自觉的哆嗦。   只听那边又有人道:“哎哎哎,我说你们几个,也忒会捧高踩低了!要叫我说,那徐家看不上人家姑娘,直接拒了这婚事不就好了?偏还假惺惺的说什么‘守诚信’。要真守诚信,把人娶了去倒也好好待人家啊,偏又觉得人家姑娘污了自家门楣,关在后院里一辈子不让见人。你们自个儿扪着良心问一问,你们自个儿家的姑娘,谁愿意嫁给这样一个婆家?且还有……”   说话那人一伸脖子,压低声音又道:“那徐家说,四奶奶母女是在回娘家探亲的路上遭遇的船难,我们原都以为这是大白天的事,可昨儿我听九哥说,他前些日子下乡收货,正好经过那翻船的村子,细一打听才知道,那船竟是天黑之后才翻的。我俩一时多事,就算了算路程——也就是说,她们娘儿俩要赶上那趟倒霉的船,怎么也得是靠晚晌才出的城。可是你们说,谁回娘家不赶个早?我就想着,这娘儿俩可别是被徐家赶出门去的吧?”   “胡说了!”顿时,好几条声音反驳道。   那人不服道:“咋就没这可能了?!我可听在徐家做工的人说过,那徐家,就没把那母女俩当徐家人看待过……啊,瞧,老五!他兄弟不就是在徐家做管事吗?”那人说着,站起身,冲着一个刚进店里的人招着手道:“五兄弟,五兄弟?过来坐。”   且不说那边呼朋唤友,只说这周湛,打刚才开始,就一直盯着翩羽的脸在看。这会儿听着那边的人在寒暄,他便问翩羽道:“你可还记得那晚上的事?”——那手却是还盖在翩羽的手上。   翩羽空洞着一双眼,点头道:“我发着烧。我娘说,得快些带我回去,就求着那船家硬让我们上了船。上了船后我就睡着了,听着他们的喊叫才醒过来,紧接着,我就掉进了水里。我不会水,我娘会,我记得我娘托着我,叫我不要害怕,叫我要勇敢……”   她的眼里忽地涌上水雾。她眨眨眼,将那水雾眨开,看着周湛又道:“之后的事我就不记得了,我不知道我是怎么上的岸,也不知道我娘是怎么受的伤,等我醒来时……”她的唇一颤,用力眨着眼道,“我娘已经不在了。”   不由的,周湛就重重握住她的手。   只听那边,新加入的那人笑道:“我那兄弟啊,他可没那福气跟着一起进京,他被留下看家护院了。”   便有人问道:“听说前儿徐家人才刚走,就有人上门来闹事了?”   “可不,”那人道,“这事真是没法说。”   “怎么?”   “你们说,这先四奶奶的娘家吧,当初出事的那会儿都不曾见他们来闹过事,如今都过去这么些年了,连四老爷都做了驸马了,偏他们这会儿竟忽然找上门来,还跟徐家要什么他们的六姐儿。那六姐儿当年就跟着四奶奶一起没了,这会儿来要个什么人?且还偏赶着徐家主子们全都不在家的时候。你们说说,这不是明摆着想要讹人吗?”   “徐家怎么说?”有人问。   “还能怎么说?我那兄弟连话都不耐烦听完,直接就把人打跑了。”   “嗳,这样不好吧,”有人道,“怎么着两家都是亲家。”   “有什么不好的?对付那种刁民,就该这样!”又有人打抱不平道:“这事儿要叫我说,不定是那一家子看着四老爷如今被点了状元,偏他们家姑娘没那福气做个状元娘子,这会儿又听说四老爷做了驸马,这是眼红了,想找着由头从徐家讹一笔钱呢……”   翩羽忽地一瞪眼,就要往起站,却叫周湛一把拉住,冲她微一摇头,严肃着眸子道:“且听着。”   翩羽看看他,咬住唇,又默默坐了回去。   “可不就是这话!”只听那边桌上,新加入的那人又道:“当年因着四奶奶的事,两家都已经多年不来往了,这会儿竟又打上门来,不是动了什么歪脑筋,还能有什么情由?如今咱四老爷又是状元公又是驸马爷的,不知道叫京里多少人眼红着呢,若是叫那几个乡巴佬传出什么不好听的,无故坏了四老爷的名声,那才真是不值了!”   便又有人道:“也是难怪,乡下人嘛,难免眼皮子浅。不过要说起来,大概也只有那临安长公主才能配得上咱们这位徐大才子了。要不是因着这二位联姻,叫报纸上翻出长公主的往事,我都还不知道,那位长公主竟私下里做了那么多的善事。状元公当初在咱们县城的时候,不也跟他的几个文友建了个什么启蒙学堂吗?不收一文钱,专教那些贫苦人家的孩子读书呢。”   又有人道:“可世上就有那等嫉贤妒能的。你们听说没?有人私下里传,说咱们这位大才子是个什么陈世美,说当初那四奶奶出船难,不定就是状元公搞出来的鬼……说来也难怪,”那人又道:“那戏文里的陈世美,可不就是做了状元后又做驸马的吗?也难怪会被人这么联想了……”   “哎呦哟,快打住吧,”顿时,好几个声音反驳道,“这种话快别说了,也就是那没见识的乡下人才会信。”   “就是就是,四奶奶出事那会儿,人家状元公可还不是状元呢!且不定跟那长公主还不认识呢。”   “哟,这你就错了,”忽然,有个陌生的声音插了进来。众人——包括翩羽和周湛——不约而同全都扭头看过去,就只见那一桌人的后面,不知何时站了个矮胖青年。显见着那些人都是认识的,不由又是一阵拱手寒暄。   那矮胖青年也不坐下,只将两只手一左一右搭在桌边坐着的人的肩上,望着在座众人笑道:“这事儿可再没人有我清楚了。我原也跟你们一样,以为那二位是不认识的,可后来对照着报纸上的消息一看,再自个儿开动脑筋一琢磨,就叫我发现了一件事儿。”   “什么事儿?”顿时,便有人好奇追问道。   青年笑道:“你们该知道,那位长公主前头的一位驸马,是什么人吧?”   “知道,”有人道,“长宁伯府的二公子嘛。”   “对,就是他。”青年伸手指住说话的那人,又笑道:“若不是这‘长宁伯府’四个字,我还真想不到把这两件事给联在一起呢。你们也知道,我家里开着个客栈,我清清楚楚记得,二十一年的正月里,打京城来了些贵客——这正月里原就没什么人会出门住客栈,故而我才记得那么清楚……好好好,闲话少说,总之,那几位爷,嫌我们家的客栈不够好,可我们家客栈已经是城里最好的了,我们家老爷子贪着人家赏的金币,就把我家的后院给租了出去。你们猜,那些贵客是什么人?告诉你们吧,就是那长宁伯府的人!虽然那些人说,他们不过是长宁伯府的门下,是过来劝徐四老爷不要放弃学业,回京备考的,可我清清楚楚记得,贵客里面有个美貌至极的小妇人,那妇人就作着身寡妇打扮。且那寡妇还带着个同样长得很是漂亮的八、九岁小丫头。报纸上不是说,长公主也有个女儿吗?还说她那个女儿不仅打小就知书达理,还传了长公主的美貌。我敢跟你们打赌,那母女俩,定然就是这长公主母女俩!”   “又瞎说!”桌上有人笑道,“人家带个女眷,咋就叫你看到美貌不美貌了?啊,定是你老毛病又犯了,想着去勾搭人家,才叫你看到的!”   “哈哈,”矮胖青年一笑,“还真叫你猜着了。为了这,我差点大正月里挨了我老子一顿打。”   “所以你才记得那么牢。”有人笑话他道。   这时,就听有人道:“你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了,”——却是家里有人在徐家做工的那人——“我隐约听我兄弟提过,当初四老爷第一次落榜后,在京城的什么贵人家里谋了个西席的职位,我记得那仿佛就是个什么伯爵府里。”   “这下就齐了!”矮胖青年一拍巴掌,笑道:“我猜啊,事情定然是这样的。徐大才子呢,那一年落榜后,就在长宁伯府谋了个差事。然后呢,那长公主又是守寡多年,看着咱们徐大才子英俊潇洒,卓然不凡,也就动了‘妾意’。偏咱们徐大才子家里是个大字不识的黄脸婆,看着那天仙似的长公主,也一时控制不住,就动了‘郎情’,总之,那么一来二去,两人就好上了……”   顿时,有人笑道:“哟,你居然也知道‘卓然不凡’和‘郎情妾意’?!”   “别打岔,听我说。”那青年挥手笑道,“然后呢,许是这【奸】情叫那长宁伯府给看穿了,为了体面,只好不吱声,悄悄把咱们那位徐大才子给辞了——这就是咱们四老爷怎么会在会试前几个月突然回家来的原因。可那长公主旷了那么多年,好不容易有个如意郎君,哪肯放手,就这么大正月里追了过来。可到了咱们县城一看,哟,人家家里有个黄脸婆呢!于是这奸夫【淫】妇就一合计,干脆弄个什么意外,把那黄脸婆给弄没了,也就能成全他们俩了……”   他的话还没说完,便叫桌上的众人一阵挥手,“胡扯胡扯!”   那青年抬高声音笑道:“哪里胡扯了?合情合理。不然怎么这么巧?前脚四老爷才刚进京,后脚四奶奶就出事了?且更妙的是,连前妻留下的那个余孽也一并处理了,省得留着碍了长公主的眼。要知道,那可是杀母仇人……”   “越说越不像了!”顿时,桌上就有人笑道:“你该去给锦绣班写本子去。那《闲话月刊》上可登着广告呢,人家如今花重金悬赏优秀剧本。我看你这胡诌的本事,定然能拿到那笔赏金。”   “就算他敢写,怕人家锦绣班也不敢演,”有人接话道,“这可是诽谤罪!”   “别人不敢演,这锦绣班定然敢,”又有人道,“你们不知道吗?这班子可是景王殿下在后面撑着腰呢。那位不靠谱王爷,啥事不敢做?”   见这些人要把话题给扯开,那矮胖青年忙摇着手,又把话题给扯了回来,道:“我说啊,四奶奶娘家找过来,不定就是到了如今才刚回过味来。就像你们才刚说的,这一出,怎么看都跟那《秦香莲》里一模一样,不过一个是中了状元后才杀妻灭子,一个是中状元前就早谋划好了……”   “快打住吧,”有人反驳道:“要是按着你的说法,状元公当年就该跟长公主成亲的,哪能等上这么些年?!且当年为了替妻女守制,他可是连那一年的科举都放弃了。”   “得了吧,才刚死了媳妇就又另娶,且他媳妇还死得那么离奇,这不是找着叫人疑心嘛!”青年挥手道,“不是我说,那个徐世衡,平常就惯会惺惺作态,什么守制,不定是避嫌才故意做出来的姿态……啊,对了,我听说,那贡院开门放举子们入院会试的时候,总要喊上一句什么‘有冤报冤,有恩报恩’,不定徐世衡也是作贼心虚,才不敢参加那一年的科举的,偏叫你们一个个说得他如何情深意长……”   “你这臭小子!”顿时,便有个年纪大的站出来,一巴掌拍在那青年的后脑勺上,骂道:“就知道满嘴跑马!自个儿不学无术也就罢了,偏还叽叽歪歪尽把人往坏处想。那状元公的为人,在座的谁不比你清楚?且那报上还能说谎骗人怎的?!报上都夸状元公是当世少有的真君子,偏被你说得十恶不赦一般!咱乡里好不容易出个人物,竟叫你编排成这样,我看你就是存心欠揍!”   说得众人一阵笑,也纷纷附和着喊打。   这边,周湛见听得差不多了,便站起身,说道:“走吧。”   翩羽抬头看着他,一双眼眸却仍是那么空洞飘渺,直看得周湛眉头一皱,伸手过去拉起她,又说了一遍:“走了。”   许是在他们听别人闲话的时候,涂十五等人已经各干各的活计去了,等周湛拉着翩羽走出酒楼时,就见门口只停了周湛的那一辆单人马车。见他们出来,小厮寡言赶紧上前打开车门。   这一回,那新来的“小子”终于没再被主子拎着个衣领了。只是,看着这“小子”被王爷拉着一路踉踉跄跄过来,寡言忍不住还是眨巴了一下眼。   被周湛推上马车,又看着他在对面坐下,翩羽这才眨着眼问道:“我们要去哪儿?”   “你不是说,你娘叫你不要轻易下结论吗?那我们就亲眼去看看。”周湛道。   而,虽然这会儿她在看着他,虽然她仿佛一副神智清醒的模样,周湛却是知道,其实她仍是魂游天外。他顿时一拧眉,拿扇子用力在她脑门上敲了一记。   翩羽不由“哎呦”一声,捂住额,再抬起眼时,眸中终于恢复了原本的清澈。瞪着周湛,她不由就是一嘟噜嘴儿。   周湛却是撸起衣袖,给她看他胳膊上那仍清晰可辨的指甲印。   “真是的,”他道,“你不是属狗的吗?怎么竟长了双猫爪子?!”    ☆、第二十八章·云里雾里的消息   第二十八章·云里雾里的消息   马车在一间颇具规模的大客栈门外停了下来。   隔着那雕花窗板,翩羽看到,涂十五等人早已列队等候在客栈的门前了。   小厮打开车门,周湛下了车,那涂十五才刚要迎上去,不想身后有人等不及了,却是性急地抢出一步,窜到周湛身边,低声说了一句什么。   显然,此人带来的消息叫周湛有些不快,只见他微一侧头,拿扇子在掌心拍了两记,又晃了晃脑袋,示意那人退下,这才抬腿往客栈里走去。   那人向着周湛叉手一礼,退后一步,等周湛走出三步后,他才转身准备跟上。只是,他才刚要转身,却是恰好和被周湛堵在身后的翩羽撞了个眼对眼。   见翩羽一眨不眨地大睁着一双猫眼看着他,那少年顿觉受到了冒犯,只眯眼给了翩羽一个警告的眼神,便高傲地一扬头,转身跟了上去。   站在马车的脚踏板上,翩羽望着那人的背影,却是连眨了好几下眼。若不是那少年正好跟她撞个眼对眼,她险些就要以为,这人也跟她一样,是个穿着男装的小姑娘了。   那孩子看着应该比她略大一点,大约十三四岁的模样,生得甚是纤细单薄,一张眉清目秀的脸更是叫人过目难忘——却不是因为那漂亮,而是因为这漂亮很可惜地被毁了。   在那少年的脸上,从左额头至右脸颊,横着一道细线似的红色刀疤。那刀疤显然毁了他的右眼,故而他在右眼上罩了个银制眼罩。那明晃晃的银眼罩原本就够引人注目的了,偏那孩子还又在上面錾了朵景泰蓝掐金丝的菊花——简直就像是在招摇着,叫世人都去注意他脸上的疤一般。   见她看着那少年的背影一个劲地眨着眼,红锦眼珠一转,凑过来道:“那是凤凰。”   又故意压低声音,吓唬翩羽道:“那人最是小心眼儿不过,他丢了一只眼,就最恨别人看他的那只眼。你刚才那一眼,不定已经叫他记恨上你了。你可小心了,今儿晚上我劝你还是关窗睡觉比较好,省得叫他翻窗进去,挖了你一只眼去。”   翩羽看看她,先是惊吓地眨了眨眼,然后又冲着她感激一笑,甚是天真明媚地道了声:“谢谢姐姐提醒,姐姐真是个好人。”便跳下马车,向着周湛追了过去。   红锦自个儿就是个演戏的出身,因此,翩羽的眨眼,以及之后那声道谢,不由就叫她疑惑地歪了歪头,一时有些搞不清到底是她骗到了这丫头,还是那丫头反过来戏弄了她。   而,打她身边跑过去的翩羽则是悄悄吐了吐舌——那少年看向她的眼神固然不友善,可红锦说话时眼底闪过的光芒,也不见得就比那少年友善多少。在这种敌我不明的情况下,翩羽觉得,她还是跟牢那位“王公子”更加妥当。至少她的这位主子,对她不曾抱有什么恶意。   因此,虽然明明注意到周湛的那些手下,似乎都是按着一定的规矩秩序排在周湛的身后,翩羽仍是不管不顾地插队进去,却是挤开那个独眼少年,排在了最靠近周湛的位置上。   听到身后的骚动,周湛一侧头,就看到了这阵骚动的根源。他不由就冲着翩羽一挑眉,翩羽则还了他一个讨好的眼神——若是再吐着个舌,就更像是只摇尾巴的小狗了。   周湛的眉一飞,却是微一摇头,直接无视了她的存在。   那客栈老板这时候才接到小二报的信,等他急急赶过来时,周湛一行人正要往那二楼上去。看着这位主儿的气派,客栈老板便知道,这早早派人过来包下整个一层天字号房的客人,定然是个出身不凡的贵客,不禁一阵顿足,才刚要追上去搭话,却是叫赵允龙领着几个侍卫把他拦了下来。   周湛则是连眼皮都不曾抬一下,只旁若无人地打客栈里一众好奇人等的中间穿了过去。   和昨儿在长寿城的客栈里一样,快到客房门前时,原本跟在后面的那几个小厮丫环,全都快速而安静地从翩羽他们身旁掠了过去,却是正好赶在周湛到达那天字壹号房的房门前,配合默契地替他打开了房门。   只是,这一次,这四人并没有先行进入房间,而是如雁翅般,分左右垂手侍立在那房门的两侧,只恭送着周湛一个人长驱直入。   周湛身后,涂十五等人也全都自动在门外站住了。   当然,只有翩羽除外。   众目睽睽下,对王府规矩一无所知的翩羽就那么堂而皇之地紧跟着周湛进了那房门,却是叫红锦和那少年不由就相互打了个眼风。   进得房内,还不知道自己又犯了规的翩羽忍不住又是一阵眨眼——就只见这长山客栈的天字壹号房里的布置陈设,竟跟那长寿城里的地字壹号房里一模一样!若不是这间客房的朝向和大小与那间客房截然不同,翩羽差点就要以为他们是又回到了长寿城里!   她忍不住抬头看看那窗上挂着的金丝竹帘,又低头看看竹帘下铺着细麻桌布的方桌,以及桌上那套细瓷茶具,和那只细腰美人觚——美人觚里,甚至和长寿城的客栈里一样,插着几支荷花。若不是那荷花的颜色和之前那几朵略有差别,翩羽差点儿就要以为,连这些花也是从长寿城那边直接搬过来的了。   而至于说,那横在内室隔断前的八扇黑漆填金仕女屏风,不用说,自然是原样带过来的。   就在翩羽瞪着双好奇的眼四下里张望时,周湛似忽然想起什么,正要转身吩咐门外的人,却是不曾想到翩羽会跟在他的身后,当即两人便撞了车。   几乎是本能地,周湛一甩手,就把翩羽如根羽毛般甩了出去。只是,眨眼的功夫,他就反应过来,却是一伸手,又把她抓了回来,拎着她的肩一阵皱眉,道:“你跟进来做什么?!”   翩羽原正走着神,被周湛那么一撞,她还没反应过来,就只觉眼前一花,有那么一瞬仿佛连身体都飘了起来似的,可眨眼间,她就又被人按回了原地。定睛一看,见周湛恼火地瞪着她,她忙扭头看向身后,这才发现,其他人竟都规规矩矩守在门外,就她一个人跟了进来。她忙一吐舌,缩着肩便想从周湛的手掌里挣脱出去。   不想周湛一拨拉她的肩,又拿那扇子抵着她的肩胛骨,将她直抵到那墙上,喝道:“站着!”   翩羽不由一咬唇,大睁着一双猫眼乖乖贴墙站好。   见她如此乖顺听话,周湛一时倒不知该怎么折腾她了,想了想,干脆再次无视了她,扭头对门外的涂十五道:“这里可是长山最好的客栈了?”   “是。”涂十五应道。   周湛点点头,又吩咐道:“过个一刻钟,把这店里的老板给我找来,我有话要问他。”   涂十五低头应了一声,便转身吩咐手下去传话了。   这时,那个叫“凤凰”的少年则上前一步,从怀里掏出一叠纸片,望着周湛道:“爷是这会儿就看,还是等一会儿?”   周湛一皱眉,不悦道:“你就不能让我轻省一会儿?!”   凤凰好像并不怕惹他不高兴,咧着口白牙笑道:“爷不是常说,早死早超生吗?早点做完了,爷也能早点轻省些。”   旁边,红锦不由就伸手过去在那少年的头上拍了一巴掌,却是惹得那少年冲她瞪起眼。   看着那二人相互怒视着,周湛不由就拿扇子敲了敲额头,叹了口气,伸手道:“拿来吧。”   凤凰又示威似地瞪了红锦一眼。仿佛他天生就是个急性子,连路都不肯好好走,只一下子就窜到周湛身旁,将手里的那叠纸片递了过去。   拿着那叠纸片,周湛往窗下的椅子里一坐,一边草草翻着那些纸片一边道:“可有什么急的消息?”   “没了,就那个。”凤凰应着。见周湛又皱起眉,少年忙道:“绣儿说,没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哼,”周湛冷哼一声,“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不过是早晚的事罢了。”又头也不抬地道,“你跟绣儿说,叫她帮我注意着那边的动静。”   “是。”凤凰应着,却是忍不住好奇,扭头看向翩羽。   此刻,翩羽正像个木头人似的贴墙而立,安静得叫人不小心还以为她只是这屋里的一件家具摆设——那模样,粗一看,倒跟府里久经训练的下人们有得一拼。   凤凰不由就眨了一下眼。他一向管着景王身边消息的传递,所以他自然知道这徐翩羽的身世来历,也知道她到景王身边不过才一个晚上,且也没经过训练,因此,她这仿佛受过训练般的站姿,却是叫他好一阵疑惑。   见一向聒噪的凤凰忽然不吱声了,周湛不由抬起头,便恰好看到他走神看着翩羽。于是,周湛也下意识地顺着凤凰的目光看了过去。见翩羽那有模有样垂手而立的姿势,他顿时就是一抬眉——显然,这孩子是注意到了无语和沉默他们的规矩,这是活学活用上了。   他不由又是一摇头。其实在马车上,看着她有模有样地学着他泡茶,他就注意到了,这孩子很有灵性,不仅观察力强,似乎模仿能力也不弱。   他又摇了一下头,低头翻了翻手上的纸片,问凤凰道:“怎么没有南边的消息?”   凤凰收回视线,笑道:“正要跟爷说呢。侯爷带了口信来,怕是不到月底就能进京了。”   “这么快?”周湛不由抬起头。   “是呢。”凤凰弯着眉眼笑道,“听说打着给太后送贺礼的旗号,各方都优先放行了。”又道,“好像还打西番进了不少好东西回来呢。”   周湛缓缓点着头,一边心不在焉地继续翻着那些纸片一边道:“也好,这下老吴他们该没什么好抱怨的了。”又抽空抬头对门外的涂十五道,“这事儿你留意一下吧,别再来烦我了。”   “是。”涂十五应道。   话说,翩羽原就是个好奇心特重的人,这会儿听了满耳朵这没头没脑的话,却是勾得她一阵抓心挠肺,忍不住就展开了各种想像。只是,她到底见识有限,联想着酒楼上听到的一些话,有些事能叫她想明白,可更多的,却只是叫她听了个云里雾里。   不一会儿,周湛那边就如走马观花似地翻完了手里的纸片。仿佛走了一趟两万五千里的征程一般,他长出一口气,将那叠纸片往凤凰怀里一扔,靠在那椅子里长叹一声:“终于看完了。这回没有了吧?”他瞪向那个少年。   少年看看他,顿了顿,又小心翼翼地再次提醒道:“就是才刚跟爷说的那事儿了。”   显然,虽然他再三点醒着周湛,周湛却仍是不乐意去理那件事儿,只不高兴地一噘嘴……等他意识到自己这动作是学自谁时,不由就横了那始作俑者一眼。   虽说翩羽模仿着那些丫环小厮们的模样规规矩矩站着,可到底只是山寨版的,学了个表面而已,那双眼睛仍是不老实地一个劲儿东瞅西瞧。见周湛的眼带着不满向她横过来,虽然不知情由,她仍是讨好地冲着他一阵眨眼,却是眨得周湛回了她一个警告的眯眼,她这才咬着舌尖垂下眼去,继续装她的木偶。   而她这多变的表情,则在不知不觉中竟叫周湛的郁闷消失不见了。他叹息一声,挥了挥手,命凤凰下去,却不想转眼就换了涂十五夹着个账册走了进来。   看着涂十五递过来的那厚厚一本,周湛不由就扶着额一阵【呻】吟,“还没到月中呢。”   “差不多了。”涂十五笑着,坚持地把那账册往周湛面前又推了推。   看看那账册,周湛抬眼道:“我能不能就只看最后一页?”   涂十五宽厚一笑,嘴里却说道:“爷自个儿订的规矩。”   顿时,周湛就有些恼羞成怒了,拿扇子一敲那册子,蛮横道:“你就只记得爷的这句话!怎么就不记得爷还说过,爷的规矩就是用来打破的?!”说着,却是不管涂十五那无奈的眼神,果断地翻到最后一页,只看了一眼那最下方的一行数字,便笑道:“不错嘛。”又道,“我记得我年初有过承诺的,就按我的话办吧。”   “是。”涂十五笑着,当着周湛的面,从怀里掏出一个印章,往那最后一页上盖去,又道:“这一下,下面的人该开心了。”   “我看,是你该开心了才对。”周湛翻着眼道。   “我也开心。”涂十五承认道,便夹了那账册退了下去。   接着涂十五后面进来的,是红锦。   见红锦进来,周湛一阵惊讶,道:“你那边又怎么了?”   “也不是什么大事,”红锦笑道,“不过是班子里来信,说是两出戏都排得差不多了,问先报哪一出上去。我觉得,这事儿得由爷来定。”   “哪一出有什么要紧的,”周湛的手肘撑在那木桌上,抚着眉道:“不过是给老祖宗贺寿,凑个热闹罢了,反正她也……”说到这,他的话尾一顿,神情微微一黯,又叹了口气,坐直身体道:“还是你心细,倒是我错了。”又道,“我知道了,等这里的事一了,咱们回京就定下来。”   他的那一停顿,却是叫红锦的神色也跟着黯了黯。虽然周湛那边已经挥着扇子叫她退下了,她仍是站在那里一阵犹豫,叫了声:“爷……”   周湛抬眼看看她,忽地一笑,撑着下巴道:“怎么?又多愁善感了?”又挥着扇子道,“好了好了,要伤春悲秋,回你自个儿房里悲去,爷我最烦这一套了。”   红锦张张嘴,似还想要说什么,就听得涂十五在门外轻咳一声,禀道:“客栈老板来了。”   她只得一咬唇,屈膝一礼,退了下去。   一旁,翩羽忍不住就歪了歪头,却是对眼前这位“王公子”的好奇心更重了起来。   见她看过来,周湛不由也挑着那八字眉,和她一阵对眼儿,直到客栈老板进来向他行礼问安,他这才移开视线,却是并没有给那个老板回礼,只高傲地扬着脖子,一脸不耐烦地道:“这就是你这客栈里最好的房间了?”   客栈老板忙赔笑道:“正是。”   周湛冷哼一声,鄙夷地看看四周,“也差太远了。我怎么听说,你这客栈里应该还有个更好的地方?”   老板忙摇着手道:“再没了。不瞒爷说,这天字壹号房,已经是我这客栈……不,是长山县城里最好的客房……”   “啧,”周湛又是不耐烦地一咂嘴,打断他道:“若是这样的话,长宁伯家的人眼光也太差了,这样的房间居然也能当得一个‘好’字。”   一听“长宁伯”三个字,老板立马恍然大悟,笑道:“原来爷跟长宁伯府上认识,”又道,“不瞒爷说,那年长宁伯府上的贵人过来,原是租的我家的后花园,却不是这客栈……”   再一次,不等他把话说完,周湛又挥着扇子打断了他。   “且带我去看看,”他站起身,一脸嫌弃地看看那些辛辛苦苦从长寿搬过来的家什,“这里哪能站得下脚?!”   说着,伸手揪过翩羽,拿胳膊圈着她的脖子,就这么拽着她,打头出了房门。    ☆、第二十九章·故地   第二十九章·故地   且说翩羽被周湛圈着脖子拉出房门,不用抬头去看,她也知道,这会儿她看着大概就跟个被上了枷刑游街的犯人似的。她不由得就是一阵挣扎。   顿时,周湛的扇子毫不客气地拍在她的脑袋上,一边头也不回地对那客栈老板道:“你那院子在哪?头前带路。”   客栈老板赶紧答应着跑上前去带路,却是忍不住又回头看了翩羽一眼,脑子里不禁一阵浮想连翩——这孩子,和其他那些衣着整齐统一的仆从小厮们都不同,虽然穿着身不合体的旧衣衫,可看着仿佛最得这位贵公子的宠爱。   老板不由又往翩羽脸上看了一眼。自诩见多识广的他,不禁就想起京中贵人们的种种癖好,听说就有那人家爱养些漂亮男孩,可偏这孩子的相貌,最多不过占了“有趣”二字而已,细看起来,甚至都还不如那个被毁了容的独眼少年。   而,周湛虽说年轻,那见识比起客栈老板来,怕是也不遑多让,见老板那么偷瞄着翩羽,当下便知道,这位是想歪了,不由一挑眉头,却是故意将翩羽又往他怀里带了带,跟逗什么小猫小狗似的,伸手就在她头上一阵乱揉。   翩羽原还有心要抗议,可虽然跟这位主儿才相处了那么半日,她多少已经认识到,这位爷就是个指东非要往西、指狗非要打鸡的性子,不定她越是挣扎,他就越是来劲儿,于是她干脆一垂眼,假装谁都看不到她一般,任由周湛扣着她的脖子,拉着她一同穿过那人来人往的客栈大堂。   *·*·*   从大堂的后门出去,是客栈的后院。后院的墙角,开着一道不引人注目的黑漆小木门。穿过那道木门,便是叫客栈老板深感自豪的那个小花园了。   打头走着的客栈老板站住,回身向着周湛躬身一礼,才刚要开口,就见周湛一挥扇子,以高高在上的腔调傲然道:“就是这里了?”   “是,”老板忙弯腰应道,“正是这里……”   看着墙角那丛纯粹只是出于附庸风雅才胡乱堆砌起来的假山,周湛不由就是一挑眉,才刚要说几句不好听的怪话,那被他压在胳膊下,一路都乖顺听话的翩羽却是忽地一扭肩,挣开他的手,竟往前跨了一步。他不由就又是一挑眉。   只听老板在那边继续又道:“……这里就是当年长宁伯府的贵人……”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叫周湛挥着扇子打断了。老板忙识相地住了嘴,偷偷抬眼看去,这才发现,这会儿那位贵人根本就没在看他。   周湛眯着个眼,歪头看着翩羽往前又走了一步。   站在庭院的中央,翩羽看上去很是困惑,先是往一侧偏了偏头,然后又往相反的方向歪了歪脑袋,好像有什么问题叫她想不通似的。   “怎么了?”周湛走过去,和她并肩而立,也学着她的样子一阵东张西望,问道:“你看到什么了?”   “啊?”翩羽心不在焉地应着,那双猫眼只一眨不眨地盯着前方那条铺着卵石的小径。就在周湛打算重复一遍他的问话时,她却忽地一眨眼,扭头看看假山的高处,然后,仿佛嫌那阴阴的天色闪了她的眼一般,她抬手按着额角,却是紧皱着个眉头,又扭头看向另一侧沿墙而建的一圈回廊。   周湛先还耐心等着,可见她瞪着那回廊竟半天都不曾回头,不由就拿扇子一敲她的肩,不耐烦道:“问你话呢!你到底在看什么?!”   翩羽这才回过头来。只是,那空茫的眼神却是立马就叫周湛知道,其实她并没有在看他。   此时,与其说是翩羽听到了周湛问她话的声音,倒不如说,她是被落在肩上的扇子所惊动,这才回过头来。   此刻,她脑子里充斥着的,全都是一些早已逝去的声音。在那片混乱的、你争我抢、纷纷想要占据上风的种种嗡鸣尖叫中,她仍能清晰地听到,一个女孩在嚷着:“她打我!把她们都拿下!”还有个男人在说:“你们怎么会在这里?这不是你们该来的地方。”又有一个妇人道:“令嫒和先生长得真像……”   翩羽忍不住一阵哆嗦,捂着额头的手不自觉地蜷成拳,以指节用力按压住那突跳不已的太阳穴……   “喂!”看着眼前那张黝黑的小脸居然越变越白,周湛这才意识到不对,忙扣住翩羽的肩,用力一摇她,喝道:“回神!”   翩羽努力眨着眼,却是愈眨巴眼,那脑子里的声响就变得愈加混乱响亮,而那越来越响的杂音,渐渐地就唤起了那股她早已熟悉的钝痛。那钝痛,又一步步地被那越来越响的嗡鸣声催逼得越来越尖锐,最终直痛得她眼前一片花白,她不由就低喘一声,却是踉跄了一下,本能地伸手抓住周湛,忍不住一阵恶心,弯下腰去就干呕了两声。   周湛原本就有些洁癖,见她如此,顿时吓了一跳,不由就甩开她的手往后跳去。   这会儿翩羽的脑子里正刮着一场天眩地转的风暴,忽然失去支撑,她双腿一软,不由就跪了下来。   “跪下!”风暴的中心,一片白雾茫茫中,一个声音在厉喝:“难道你娘就是这么教养你的?居然还敢动手打人!还不给我道歉!”   “……别恨你爹,所谓‘爱之深责之切’,你爹心里有多疼你,这会儿就会有多气你……”   紧绷的额上,仿佛有一只手拂过。   “娘……”   翩羽【呻】吟一声,却是蜷起身子,捧着那仿佛要炸裂开来的脑袋,一侧身,便倒了下去。   *·*·*   醒来时,有那么一会儿,翩羽以为她还在舅舅们的家里。脑子里仍存在着的钝痛叫她明白,她这是又犯了病。想着不能叫舅舅舅妈们担心,她努力想要睁开眼,却忽然发现,那眼皮仿佛被什么东西粘住了似的,竟怎么也睁不开。她试着想要说话,则发现同样也出不了声。想要翻身,也更是连胳膊都抬不起来。且那浑身上下,也说不清哪里不对,就是一阵阵莫名的酸麻胀痛——这种感觉,却是她从来没有过的,翩羽不由就是一惊。   “如何?”   忽然,稍远处,有个略带公鸭嗓子的少年声音问道。   “啧啧啧,”旁边,离她很近的地方,一个中年男子咂着嘴道:“怪可怜的,年纪轻轻竟就落下这么个病根。”   “怎么?”头侧,有个年轻女子的声音问道。   “这孩子,该是之前曾得过什么重病,后来又失于调养,我看她应该睡眠也不是很好,所谓血不足则心神失养……”那中年男子才刚吊了一句书袋,就仿佛被人拧了一把似的,忽地倒抽着气就住了嘴,抱怨道:“好了好了,我不说那些叫你们听不懂的病理就是。总之,我已经给她扎了针,等会儿药熬好了,给她灌下去,叫她好生睡上一觉,明儿早上我们再看吧。”   这会儿,翩羽的脑袋仍是昏昏沉沉的,所以有那么一会儿,她有些茫然,竟怎么也想不起来身边这些声音都是些什么人,直到那个少年人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   “这病,能根治吗?”那少年问道。   中年男子又是一咂嘴,道:“有些麻烦。”   “能根治吗?!”少年又问了一遍,声音里明显带上了不耐烦。   顿时,翩羽的脑海里就闪过一个高挑着八字眉的少年人模样来。而紧接着,那模糊的记忆就清晰了起来——她想起来了,她把自己的一辈子抵债抵给了人,而这八字眉少年,正是她的债主,姓王……   她忽的一皱眉。不,这会儿她已经基本可以肯定,这人并不姓王了,如果她猜得不错,这人应该姓周——大周的国姓……   那边,仿佛那个中年男子也回过味来了,忙应着她那位债主道:“能,当然能,不过是费些日子和功夫罢了。等回了京,爷再请太医院的太医给他看……”   “有你在,干嘛还要请太医?”少年不耐烦地打断那中年男子。紧接着,翩羽就听到一阵椅腿摩擦地面的声音,仿佛是她的债主从椅子上站起来,向她这边走了过来。   果然,不一会儿,翩羽的眼前就暗了一暗,然后就听到她那债主在她头顶上方问道:“怎么还不醒?”   “哪有这么快,针还扎着呢。”   这是那个漂亮姐姐的声音——翩羽忽然想到,和她的债主一样,她也同样还不知道这位“戏子”姐姐叫什么呢。   中年男子也道:“我封着她的穴道呢。”说着,翩羽眼前的光线晃了晃,仿佛床边换了人一般。紧接着,她就只觉得太阳穴上一阵酸麻胀痛,似乎那人在拿什么东西搅动着她的太阳穴一般。   翩羽一直认为自己是个很能忍痛的人,可那种酸胀感却是不同,直叫她本能地就想扭着身子躲开那种感觉,却怎么也动不了,只急得她一阵呼吸急促……   “啧啧啧,这寒毒够深的。”见床上的小不点儿在针下一阵微微颤抖,刘畅不由就是一咂嘴。   一直站在他肩后看着的周湛忍不住道:“你下手是不是太狠了?瞧她这一头的汗。”   “嗯,”刘畅点头道,“原还以为一次就能把这寒毒□□的,眼下看来,得叫这小子多受两回罪了。”   红锦原就最看不得那银针往肉里扎了,此时早避到了一边,听了刘畅的话,不由回头笑道:“你叫她什么?小子?呵,”她拿袖子遮嘴一笑,“人家明明是个丫头!”   “丫头?!”正从翩羽的脑袋上拔着针的刘畅手上不由就是一顿,垂眼看看翩羽,又扭头看看周湛,大概是觉得这位爷一向爱捉弄人,不一定会告诉他真实答案,便看向门旁一直没有吱声的涂十五,求证道:“真的?”   见涂十五点头,他一边拔着针一边打量着翩羽的五官,摇头道:“看着还真像是个小子……”却又是一歪头,“这张脸,怎么看着有些眼熟?”   “你看出来了?”周湛忙道,“我还以为只有我看出来了呢,他们两个就没看出来。”   “看出什么?”刘畅抬头。   周湛看看他,不禁一阵眨眼,指着床上的小人儿道:“你不是说,她这张脸看着眼熟吗?”   “是啊,”刘畅道,“就是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了。”   周湛又眨了眨眼,笑道:“那你往京城想。”又提示道,“往她老子身上想。”   “她老子?谁啊?”刘畅看向涂十五和红锦。   涂十五和红锦则对视一眼,双双过来,红锦不敢靠太近,只遥遥盯着床上的翩羽打量了一会儿,忽然一阵恍然,叫道:“呀,爷不说我还真没发现,仔细看看,她这张脸跟她那个爹长得还真像。”   刘畅更好奇了,拉着涂十五问道:“她老子到底是谁啊?”   涂十五看看周湛,见他低头看着翩羽,似没有反对的意思,便凑到刘畅耳旁,把翩羽的身世悄悄说了一遍。   周湛盯着翩羽的脸又看了一会儿,回头对众人笑道:“不过也难怪,她老子原是出了名的白面书生,偏她黑得跟个小煤球似的,难怪你们都没有看出来……”   说着,他一回头,却赫然发现,那“小煤球”竟不知何时睁开了眼,正瞪着眼冲他怒目而视。   周湛不由就是一眨眼,将指在她脸上的手飞快往身后一背,一转身,装作没事人儿一般,过去拍着刘畅的肩道:“老刘,她醒了。”   刘畅正和涂十五嘀咕着,听周湛这么一说,忙回到床边,见翩羽果真睁开了眼,便“哟”了一声,笑道:“到底年轻。”又抓过她的手腕,一边号着脉一边问她:“这会儿感觉如何?可是轻松多了?”   他忽地一顿。才刚他觉得这孩子眼熟,却并不是因为觉得她长得像她爹——事实上,他跟那位状元公并不熟——如今看着那双明亮的猫眼,他忽地就认出她来了。   而望着他,翩羽也是忍不住一阵眨眼——这人,她居然也认识!   此人,却正是她和王明娟他们才刚到长寿城时,那个曾驾着六轮马车,拿皮鞭吓唬他们的鲁莽车夫!   周湛原是要走开的,这会儿看着他们这相互对眨着眼的模样,不由就是一阵好奇,刚要开口询问,就听得那门上响起敲门声,无语端着熬好的药进来了。   “啊,药好了。”刘畅说着,放开翩羽的手腕,让到一边。   无语向着周湛微一屈膝,这才端着那药碗走到床边。   虽然以前在徐家时,翩羽也有两个贴身丫环,可她娘打小就教育她万事不求人,且后来她娘带着她离开徐家后,她也习惯了不用人侍候,如今见无语要过来扶她,倒反而一阵不习惯,忙挣扎着想要起身,却这才发现,她竟浑身酸软得一点儿力气都使不上,不由就是一阵担心。   见她挣扎,站在床边裹着那银针盒的刘畅忍不住道:“你挣扎也没用,我才刚给你施了针,你能动才怪。”又道,“这会儿你要静养,乖乖喝了药,睡一觉,明儿就能动了。”   翩羽却不信邪地又挣扎了一下,见实在动不了,这才无奈地看着那圆脸丫环道了声:“麻烦姐姐了。”   无语冲她抿唇一笑,便坐到床边,扶起她,将那药喂给她喝了。   那边,周湛则好奇地问刘畅,“你认识她?”他向着床上一歪头。   “哦,”刘畅道,“前儿在长寿城里见过一面。”又仿佛才忽然想起什么,对周湛又道:“爷的那车,怕是要不回来了。十一娘说,她就当生日礼物收下了。”   “哈!”周湛一扬头,“早就知道会这样!”又道:“你觉得那车怎样?还需要改吗?”   “拐弯还是不够灵便……”   这二人旁若无人地讨论着。   喝了药后,被那圆脸丫环安置进被子里的翩羽原还支着耳朵听着,可只眨眼的功夫,就迷糊了过去。   *·*·*   等再次醒来时,天色已经全都黑了下来。黑暗中,听着窗外“哗哗”的雨声,翩羽不由就是一阵眨眼。   哗啦!   忽然,一道闪电撕破黑暗,不待人有所防备,一声炸雷紧接而至,直震得那窗框都跟着一阵颤抖。   翩羽也随着那炸雷抖了抖,却是瞪大着一双猫眼,视而不见地看着那黑黢黢的帐顶。   那第二声雷,虽比不得第一声雷吓人,还是让翩羽的嘴唇跟着颤抖起来……   而当第三个炸雷响过后,她则用力一咬唇,抬手狠狠一抹脸上的泪,支着手肘就坐起身。   直到坐起身来,翩羽才第一次意识到,不仅那折磨着她的头痛消失不见了,往常每每犯病后总会纠缠她半天的那种虚弱感,竟也没有出现。她不由就眨巴了一下眼,先是小心地左右晃了晃脑袋,确认自个儿真的没事后,便翻身下了床。   摸着黑走到门边,拉开门,她刚一探头,却不巧就跟那走廊上过来的一人撞了个脸对脸,二人双双吓了一跳。   “哎呦,”寡言怪叫一声,提着那水壶就往后跳了一步。待看清是翩羽,他不由就是一扬眉,低声喝道:“这深更半夜的,你不好好睡觉,起来做什么?!”   低头看看他手里那只雕工精美的铜制水壶,翩羽抬头问道:“爷还没睡吧?”   寡言看看她,不禁又是一扬眉,“怎么?”   “我有事想要问一问爷。”她道。   “哈,”顿时,寡言就是一声冷笑,“你以为你老几……”   他刚要抬手学他主子的模样去弹翩羽的脑门儿,却忽然想起王爷对这孩子的种种不同,不由就又是一眨眼,收回手,道:“我帮你问问。”提着那壶,便往走廊的尽头走去。   翩羽转身也跟了上去。   站在天字壹号房的门外,低头拿脚尖搓了一会地面,那寡言才从房里出来,向着她沉默一摆头,示意她进去。   翩羽吸了一口气,一挺肩,学着那涂大管家的模样在门上轻敲了一下,这才推门进去。    ☆、第三十章·荒唐王爷的荒唐身世   第三十章·荒唐王爷的荒唐身世   进得门来,翩羽抬眼就看到,周湛坐在那黑漆屏风前的一张圈椅里,正挑着个八字眉,以一种审视的目光在打量着她。   那圈椅的旁边,放置着一张高几。高几上,一盏造型别致的海棠式水晶玻璃罩瓷灯下,反扣着一本书——仿佛是在她进来之前,这位爷正在看书的模样。   翩羽不由就多看了一眼那本在她看来装帧得有些古怪的书。如果此人正是她所猜测的那个身份,显然,“看书”这两个字,跟他一向的名声极不搭调……   当然,她所认识的这个人,似乎也跟传闻里的不太一致……   “你要见我,就是想来看看,我在看什么书的吗?”   忽然,灯下传来周湛的问话。   翩羽忙从那本书上收回视线,这才注意到,这位她还不知道叫什么的爷,一身装扮也很是古怪。   就只见他散着一头黑发,懒散地瘫坐在那圈椅里,身上那件织有暗纹的深红色长袍的式样是翩羽从来不曾见过的。长袍下,两条裹在白色丝绸洒脚裤里的大长腿就那么毫无顾忌地支楞着,仿佛在故意卖弄着脚上那双式样奇特的、鞋尖上翘的软底拖鞋一般——后来翩羽才知道,他这身式样古怪的睡袍和拖鞋,原来是威远侯钟离疏打西番给他带回来的礼物,据说是西番的服饰。   而在当时,从没见过这种衣裳款式的翩羽忍不住就眨了好半天的眼。   见她冲着他只眨眼不开口,周湛不由就又是一挑眉头,却是坐直身子,以一种高傲的姿态交叠起双腿,又拿五根手指依次在那椅子扶手上一一弹过,装腔作势道:“好吧,我们就这么对瞪着吧,反正夜还长着呢。”   他的冷嘲热讽,不由就令翩羽咬着唇垂下头去——她听出来了,这位爷心情有些不爽。   那边,再次传来周湛的声音:“你得改改你这坏习惯。”   翩羽抬起头,见周湛拿手指着她,而不是以扇子,她忽地就是一阵不习惯。   只听周湛又道:“你又不是个三岁小屁孩儿,整天噘着个嘴做什么?跟谁撒娇呢?”   顿时,翩羽就是一阵恼火,脑袋一热,摸着脑门就脱口说道:“我还没怪你老是敲我脑门呢……”   周湛不由就是一挑眉。看看她那在灯光下更显闪亮突出的大脑门儿,却是一歪嘴角,嘲道:“这可怨不得人,谁叫你那脑门儿那么显眼,光这么看着就叫人忍不住一阵手痒痒……”   他忽地一顿,仿佛才刚回过味来一般,猛地把那两条长腿一收,挺直肩背,撑着那圈椅扶手,竖着个眉道:“我说,这是你跟你主子说话该有的语气吗?!”   翩羽眨眨眼,一时有些摸不清这会儿那位爷到底是晴天还是阴天,可不回嘴又觉得委屈,便小声叽咕道:“又没人教过我该怎么跟你说话。”   “您!”周湛一指她,“你至少必须称呼我‘您’!或者叫我‘爷’。”顿了顿,他才想起来,这一回他是不打算给她好脸色看的,忙一沉脸,喝道:“真是没规矩!”   翩羽倒也确实机灵,这会儿见他果然阴了脸,忙收敛起伶牙俐齿,向着周湛敛着衣袖行了个屈膝礼,乖巧地叫了声“爷”。   见她这般机灵,且那小小的人儿偏套了件大大的男装,还行着个女子的礼,顿时就叫周湛脑中闪过无数个如何打扮她、如何带着她招摇过市去捉弄人的捉狭点子。这么想着,他忍不住把身子往前一探,勾着个脖子看着翩羽道:“这会儿我倒真有些舍不得把你还给你老子了。别说,你这小模样儿,好好打扮打扮,带出去一定很有趣。”   提到她父亲,翩羽不由就是一垂眼,又咬住唇,抬头看向他。   她的眼神,顿令周湛也跟着眯起眼——他看明白了,那小眼神儿,是想叫他主动接过她爹的这个话茬儿。   可周湛一向就是个爱跟人对着干的性子,这会儿接收到她的小眼神儿,干脆直接就止住那话头,学着威远侯钟离疏的招牌动作,半抬着个眼皮儿,从那修长的睫毛下方高傲地看向翩羽。   于是,一时间,室内一片静默。   也不知道是天字壹号房的窗户密封好,还是因为这窗户上多了一道竹帘,这会儿站在那里,听着窗外的雨声,翩羽觉得,雨势似乎已经没有先前那么大了,连那雷声都似渐渐远去了一般。   她悄悄抬起头,从眉梢瞅着周湛。见他似打定主意不再开口一般,只得眨着眼,小心翼翼探问道:“我……我能问你一些事吗?”看着他那忽然耸起的眉头,她这才想起他先前的指正,忙修正道:“问您。”   周湛却是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才再次往那圈椅的椅背上一靠,弹着那五根手指道:“不能。”   翩羽不禁一阵意外,“为什么?之前你还硬要告诉我来着。”   “现在我改主意了。”周湛道,“而且,就算告诉你了,你会相信我吗?”   翩羽一阵沉默。   “嗯?!”周湛故意冷哼一声,非逼着她亲口回答。   翩羽咬咬唇,抬起眼道:“信或不信,得等我验证了之后才能决定。”   “切,蠢货!”周湛一阵冷笑,忽地一指窗台边那张因远离灯光而显得朦胧模糊的方桌,“过去看看。”   翩羽犹豫了一下,才缓缓走过去,却是在临靠近那张桌子时,忽然就认出桌上的那个匣子,猛地扑过去抱住她娘的首饰匣子,回头看着周湛的眼里一片惊疑。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周湛道,“你在想,你们的钱是我偷的吗?不,当然不是我,我难道会去偷你们那点小钱?不过,当然了,是我派人去偷的。什么?你是说,这也等于是我偷的?好吧。那么证据呢?啊,你是想说,你娘的首饰匣子就是最好的证据。可我也有无数的人可以替我作证,我不过是在大街上捡到一张当票,一时好奇,赎出这匣子来看个究竟罢了。怎么,这样我也有罪?”   他看看翩羽,冷哼道:“求证,是这世上最难做到的事。”   “那也不能捕风捉影……”翩羽看着他一阵眨眼,这才明白他那隐藏在话后的意思,不由一抿唇儿,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了,你是怕告诉我那些事后,我又没办法去求证,最后还是选择不相信,所以你不想告诉我了。”   “算你聪明。”周湛一歪嘴,靠在那圈椅里,以一种懒洋洋的语调说道:“不过,与其说是我怕你不信,倒不如说,我是怕你知道后仍然选择自己骗自己,白白叫我枉做了小人。说到底,很多事情过去了也就是过去了。可那个是你爹的人,终究还是你爹。”   翩羽咬住唇,低头看看怀里的首饰匣子,抬起头,道:“我娘也还是我娘。就算有些事过去了,可曾经发生过的事终究是曾经发生过,我不想被人蒙蔽。就算过去的事过去了,不曾留下什么铁证,但我相信,只要是曾经有过的事,总会留下一些痕迹。就比如这只匣子,许是作不得什么呈堂证供,不能治那小偷的罪,至少我心里明白,到底曾经发生过什么。”   周湛的眼不由就又是一眯,看她半晌,显然是不信她。   翩羽又道:“我不爱骗人,更不爱被人骗。其实有好多事情我心里都有数,只不过是选择暂时不说罢了。更多的时候,我宁愿等到拼凑出一幅更完整的图时再开口。就像这匣子,当初怀疑你的不仅仅只有娟姐姐,不过是因为我知道,我们没有任何证据,就算嚷嚷开,最后吃亏的也只会是我们自己。”她一顿,“事实也证明我猜对了。”又道,“我不知道你偷我们的钱到底是想做什么,不过我猜,无非就是两种可能。一种,你跟我爹有什么恩怨,想拿我们泄愤。另一种,就是您纯粹无聊,只是想看看我们着急上火的样子……”   “那么,”周湛打断她,“你现在做出判断了吗?我是哪一种?”   翩羽看看他,撇嘴直言道:“无聊。兼给自己找些乐子。”说到这里,她忽然抬头道:“倒也无愧王爷您那个‘荒唐’的名号。”   周湛不由就是一眨眼。虽说他并没有刻意去隐瞒他的身份,不过,这小家伙始终那么不动声色,倒确实是骗到了他,他还以为她什么都不知道呢。   “哈,”他一声冷笑,“还真以为我找着个不会说谎的人呢,原来骗起人来,竟是比谁都厉害。”   翩羽一皱眉,“我才没骗人呢!而且我也不是不会说谎,不过是不乐意说谎罢了。”   “哦?”周湛不禁一阵兴致盎然,望着她道:“这么说,你会说谎?那我问你,一般在什么情况下你会说谎?”   “不适合说实话的时候。”就跟看白痴一样,翩羽冲他翻了个眼,又道:“往往一个谎言都得用好几个谎言去盖,没必要的时候,谁会费那事儿去编什么谎话?”   却是不知道周湛想到了什么,那眼一眯,打了个响指,道:“你这话有道理。”   他看看她,又道:“既然你知道我有个‘荒唐’的名号,就是说,你曾听人说过我。那么,说说看,你都知道爷的一些什么事?”   见他这么东拉西扯,翩羽有心不跟他的指挥棒转,可又怕惹恼了他,真叫她白跑这一趟,只得勉强道:“大周年鉴上说,你……您,三岁承爵……”   “咦?”周湛抬眉将她上下一阵打量,“好好的,你怎么会去看大周年鉴?”   翩羽扁着嘴道:“是我爹。每回我犯了什么错,他就爱罚我抄大周年鉴,抄得我都快会背了。”   周湛的眼一闪,“那你背背看,大周年鉴上是怎么写的我。”   翩羽一怔。她看大周年鉴,不过是拿那个当故事看,只挑着有趣的部分,没意思的公文,也就是一眼带过罢了。   她看看他,以为他只是在自恋,便忍不住吐槽道:“大周朝开国至今一百二十多年了,每年一本年鉴,也有一百二十多本。您那一段,顶多也就是圣德某年的某个月中的一句话,无非是‘宗人府请封第几皇子’之类的话罢了。”   周湛一怔,忽地就是一笑,嘀咕道,“皇子……”又道,“除此之外呢?”   “除此之外?”翩羽一阵不解。   “除此之外,你就再没听说过我的名声?”   “哦,”翩羽这才恍然大悟,“你是说,今儿那些人说你的那些话。”却是一撇嘴,直言道:“不瞒你说,以前在徐家时,我和我娘就不常出门,就算曾听人说起过你什么,怕我也没记住。说到底,你……您的事跟我没什么关系。之后在我舅舅家,庄子上的人就更不会谈论那些离我们十万八千里的人和事了,比起那些事,大家更关心谁家猪种更好……”   周湛一愣,看看她,忽地就是一阵开怀大笑,直把翩羽笑得愣在了那里。等想到“猪种”二字,她不由也红了脸。这种事在乡间没什么,可她却是知道的,在城里,怕就要被人大惊小怪了。   只见周湛此时直笑得一阵狂拍那椅子扶手,半晌才喘着气道:“哈哈,你这话简直太妙了!哈哈,明儿我得学给老爷子听听去……”   那位爷似乎觉得她这无心的失口很是好笑,却是才刚稍稍停住一阵笑,转眼想起来又是一阵大笑,直笑得翩羽忍不住一阵恼怒,不由就跺了跺脚。   见她鼓着个腮帮,那周湛忍不住又是一阵笑,气得翩羽干脆翻着个眼退到一边去不理他,直到他自己平静下来,又挥着手示意她给他倒杯水过来,她这才嘟着个嘴儿过去倒茶。   周湛一边接过茶盏,一边擦着那笑出来的眼泪道:“可不是嘛,对于平头百姓来说,我们这些王公贵胄,可不就是还不如种猪更值得谈论。”——这话,顿叫翩羽眨了眨眼。   喝完茶,终于喘均了气,周湛才看着她道:“我得谢谢你,要不是你提醒,我都要自大得以为,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我是谁了。要知道,打从记事起我就发现,周围几乎没人不知道我的事儿,甚至谁都比我知道得更清楚。有那么一阵子,我还以为,天下人的眼睛全都是专门用来盯着我的。那滋味……”他一阵咂嘴。   翩羽又是一阵眨眼。   周湛抬眉看看她,将茶盏塞回给她,笑道:“你说得没错,我那一段,还真就只是一句话。圣德十年的年鉴上是这么写的:‘五月癸丑日,宗人府请立世子湛承袭景王爵。湛,时年三岁。’”   他看着她,“从这句话里,你读出什么内容?”   “你叫周湛。”翩羽道。   周湛一怔,忽地又是一阵大笑,半晌,才喘着气指着她道:“你这规矩,真得有人好好教教了,不然迟早是被长寿爷拿住打死的命。等回到府里,你可躲着他些,我都惹不起他。”   翩羽这时才反应过来。可看着他这会儿心情仿佛已经多云转晴了,便大着胆子小声嘀咕道:“起了名儿就是给人叫的……”   周湛一脸古怪地看看她,笑道:“也是,起了名儿就是给人叫的。不过,我倒是有些好奇,不知道我原来的名字是什么,想来应该不会是这个‘周湛’了。”   “你改过名儿?”翩羽不禁一阵好奇。   “是啊,”周湛又是那么古怪一笑,“过继给人了,原来的名儿自然就用不得了。”   翩羽不由就是一阵眨眼。   周湛看看她,“这会儿我相信,你果然是一点都不知道我的身世。”又道,“我刚出生就被过继给人了。所以我才说,不知道我原来该叫什么。至于我那个便宜老爹,就是前头一个景王,是当今圣上的亲弟弟,太后早夭的幼子。六岁那年就没了。”   翩羽疑惑地一偏脑袋,以为她听错了,直到周湛冲着她比了个“六”字的手势晃了晃,她这才瞪着一双溜圆的猫眼,倒抽着气道:“你是说,你被过继给一个六岁就死掉了的孩子?!这、这也太荒唐了!”   “哈哈,”周湛仰头笑道,“是吧?荒唐吧?现在你知道酒楼上的人为什么说我本来就应该荒唐了吧。”   又道,“原本依着太后的意思,该叫我直接就承了我那便宜老子的爵位——啊,对了,这里还有件更荒唐的事儿呢。按照本朝的律法,只有皇子才能被封个一字王的爵位,一字王爵的儿子,只能袭个双字王爵或是什么郡王爵,可老太后和皇上也不知道是哪根筋不对了,竟硬是要跟大周的律法过不去,非要叫我破例袭了这一字王爵不可。为这,竟叫他们跟朝廷百官对上了。这一对,就对峙了三年,直到我三岁那年,才终于叫他们二位如了愿。当然,我也白落个一字王的爵位。挺好。”   翩羽咬住唇,看着周湛一阵眨眼。   “怎么?”周湛问道。   “你……”翩羽觉得,她问这话,有些往伤口洒盐的意思,不由一阵犹豫。   周湛则挑着眉头道:“你一向不都是直来直去的吗?怎么忽然就吞吞吐吐起来了?这可不像你。”   翩羽这才道:“我是想问,你亲爹亲娘……怎么舍得的?”    ☆、第三十一章·开诚布公      第三十一章·开诚布公   “啊,你是要问这个,”周湛笑道,“你是怕我伤心?放心吧,我不是告诉过你吗?我没爹没娘,不管是亲的还是过继的,都没有。”   他这轻松的语调,却是叫翩羽又是一阵眨眼,不禁看着他再次咬起嘴唇。   “你是在替我难过吗?”周湛道。   翩羽看看他,一歪头,“你想要我替你难过吗?”   周湛不禁有些意外,看着她沉默半晌,才缓缓摇着头道:“真是奇怪,以往我给人这么讲时,确实是故意去引着人来替我难过的。可我跟你这么讲,就只是想要告诉你这件事罢了。”   他皱了皱眉,有些不太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想。而更叫他不明白的是,一般情况下,他宁愿连讥带嘲,也不愿意如此直白说出自己所思所想……   想到这,他忽地一咂嘴,抬眉看着翩羽道:“怎么,知道你是落在什么人的手里,害怕了?”   “害怕?”翩羽又是一阵眨眼。   “是啊。”周湛道,“我可是京城头号纨绔。你落在我的手里,就算是能清清白白出去,那名声怕也再不能清白了。何况,你还要担心,我会不会像之前答应过的那样,等你爹来赎你时,就真能放手让你走。毕竟你签的可是死契,放不放,可都在我的一念之间。”   翩羽忽地一阵沉默。   周湛看看她,却是眯起眼,嘲道:“你不会是真想求我,不让你爹来赎你吧?”   他原是故意说着反话开玩笑的,不想翩羽抬起头,愁着眉眼道:“我现在已经不知道我该怎么想了。”   周湛不由就是一阵诧异。   只见翩羽抬眼道:“我能问问,你……您,为什么要调查我爹吗?”   “为什么这么问?”周湛道。   “因为你说,你知道一些我不知道的事情。”翩羽道,“而我想知道,我可以在多大的程度上相信你的那些话。”   周湛看着她一阵沉默。半晌,忽地一声冷笑,道:“我看你一个字都别信我的好。你说过,在别人向你证明他不可信之前,你宁愿相信别人是可信的。我却正好跟你相反,在别人证明他可信之前,我宁愿相信所有人都不可信。”   “就算我不信吧,”翩羽不自觉向前一步,固执道:“我还是希望你能告诉我,你查到的那些事。”   “你都不信,我说它干嘛。”周湛又是一阵冷笑。   翩羽一窒,眨着眼道:“如果合情合理,我会相信的。”   “哈!”周湛怪笑一声,才刚要说什么,却是忽然注意到翩羽那泛着红的眼眶,他一眨眼,当下就改了主意。   “我调查你爹,”他道,“纯粹只是为了好玩。我跟你说过,我人生最大的乐趣,就是挖掘别人不愿意给人看的那张脸。你爹和我那个姑母——对了,你的那个后娘,她是我姑母——这么说吧,他们的名声太好了,好得我根本就不信,忍不住就想去发掘一下,看看他们背着人的那张脸到底长什么样儿。另外,”他又是一声冷笑,“顺便也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攻击他们的法子。谁叫别人提到他们的好时,总是不忘拿我的坏来给他们垫一垫桌脚呢?我只是想让他们知道,癞【蛤】蟆垫桌脚,其实挺恶心人的。”   翩羽不禁一阵呆怔。   “既然你想开诚布公,”周湛又道,“那么咱们干脆就敞开了说。我对你爹和你那个后娘,一点好感都没有。如果你想跟我打听他们的事,怕是只有对他们不利的消息。”   顿了顿,他又道:“不过,其实我也没什么新消息可告诉你的了。难怪都说‘高手在民间’呢,酒楼上那些人的闲话,想来你也都听到了,那些人已经把外面传的那些消息都收集得差不多了,就算要我说,也不过是所执的观点正好跟他们相反而已。”   翩羽脸色一变,忽地后退一步,结巴道:“我、我娘、我娘的死……”   “啊,那个除外。”周湛挥手道。他看看她,忽然好奇地一偏头,“当时你不是就在船上吗?若那船是被人故意弄沉的,你这当时就在船上的人,心里总该有数吧。”   翩羽抖抖唇,却是一副要哭不哭的模样,道:“以前我是知道的,可现在我真的已经什么都不知道了。好像只是一夜之间,原本一直相信着的事,忽然间就全变了模样。我原以为,我娘和我爹感情很是要好,可忽然间就叫我知道,我爹居然给我娘写过休书。老太太那么逼着我爹纳妾,我爹一直口口声声都说他只要我们娘儿俩个,可一回头,就叫我们撞见……”   她猛地抬手指住窗外,却是咬着唇一阵哽咽。   周湛的眉不由就是一挑。虽然他能调查到一些事,但有好多事,不是当事人是不可能知道一些具体细节的。   “这么说,”他道:“你不是第一次看到那个花园?”   翩羽一吸鼻子,便毫无保留地把落灯那天所发生的事,以及之后老太太拿出休书的事,全都一股脑儿地告诉了周湛。   周湛忍不住又眯了眯眼,“你干嘛告诉我这些?”   翩羽不由就是一呆。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那么自然地全都说了出来。   看着她发呆,周湛叹了口气,又道:“你告诉我这些,到底是想做什么呢?你到底想要从我这里得到什么?是想向我求证,你爹果真就是你一直所以为的那个谦谦君子,还是说,想叫我告诉你,你爹还另有一张脸?”   翩羽一怔,忙摇手道:“我、我没那个意思,我只是……”   “想知道我的想法。”周湛截着她的话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就像你刚才说的,你脑子里面已经很混乱了,不知道你该怎么想,所以你想看看我是怎么想的。”   他看着她,却又是一声冷笑,“我怎么觉得,其实你心里早就已经有答案了呢?不过是因为你觉得那个答案叫你吃不消,所以你才这么硬要拖上我。你爹是什么人,说白了,其实跟我无关,你自己愿意相信他是个什么样的人,那你就说服自己去相信好了,没必要找其他人来求证。”   说着,他从圈椅上站起身,一甩那暗红色长袍,转身道:“这话题好无趣,你走吧。”   只是,他才转过身去走了两步,就听身后翩羽幽幽说道:“你说得对,其实我心里明白,只是一时没办法接受……”   周湛站住,回头看向翩羽。   只见她站在光圈的边缘上,怀里抱着那个粗陋的首饰匣子,虽然垂着个眼,却能叫人清晰看到她眼底闪动着的水光。   “其实很小的时候我就在想,我爹真的像我娘说的那么对她很好吗?为什么每每老太太苛责我娘时,连我都站出来替我娘说话,我爹就只知道跪在那里不吱声?有好几回,因为我帮我娘说话,惹恼了老太太,老太太要打我,我爹就赶上来护我,那时我就想,他能拦着老太太护着我,为什么不能拦着老太太护着我娘?可每每回到我们自己的屋子里,看着我爹那一脸愧疚的样子,我又觉得,其实他也挺可怜。后来他去了京城,一去就是三年,好像不知道我和娘在家里会怎么受煎熬似的,那时候我就忍不住想,他许是巴不得从我们身边逃开,那样他就不用夹在我们和徐家之间了……”   一行泪,终于无声无息地滑落下来。但翩羽并没有抬手去擦,只仍是那么静静站在那里,盯着怀里的匣子又道:“以前我娘常说,我们要学着体谅别人,她总说爹也不容易,我那时候也没有多想,可现在却忍不住想,那会儿她是不是也跟我现在一样,拼命在心里给我爹找着各种借口,拼命要说服自己,爹就是我们以为的那个样子?”   她一抹泪眼,“我都不敢想,我娘拿着斧头劈开柴房门的时候,到底对我爹已经有多心灰意冷了,偏我还被蒙在鼓里什么都不知道,还天天对着我娘的坟,一个劲地念叨着,等我爹高中回来后,要怎么替她做主,怎么替她申冤……我都不知道,我娘在那边听到我这些话,会怎样刺她的心窝,叫她怎么难受……”   忽的,她的脑袋上一沉。翩羽抬起泪眼,吃惊地发现,周湛竟不知何时无声无息过来了,正站在她的面前垂头看着她。   “别哭了。”周湛摸摸她的头,又以指尖抹去她脸颊上的泪珠,道:“以前曾有个人跟我说,眼泪,只能证明你已经到了穷途末路,证明你除了哭之外,就再也拿不出其他法子了,除此之外,它一无用处。”   顿了顿,他又道:“如果你觉得你委屈,觉得你娘委屈,那么你就擦干眼泪,自己站起来吧。也别再想着依靠谁来替你和你娘讨回公道,这世上没人可以帮你,你只有自己变得强大,才能替你和你娘讨回这个公道。”   翩羽抬起头,不禁看着周湛一阵呆傻。一直以来,在她的印象里,这位王爷看人时,脸上不是带着三分讥诮,就是带着七分的不正经,可这会儿的他看起来却是叫她感觉好不陌生。   这会儿,周湛垂眼看着她,那平时总是高挑成八字型的眉,则难得地平伏在一双温柔的桃花眼上,以至于翩羽第一次注意到,原来他的眉型很是优雅,竟不是天生的八字眉……   见翩羽那么直愣愣地看着他,周湛不由一眨眼,这才意识到,他居然在试图安慰这丫头,便忽地抬手一弹翩羽的脑门儿,退后一步,道:“好了,不早了,去睡吧。”   “可是,”翩羽一把抓住他的衣袖,“我该怎么做?”她问。   周湛不由就看了一眼那只拉住他衣袖的小黑爪子,仿佛掸灰尘一般,不客气拂开她的手,道:“府里的规矩,不许跟我拉拉扯扯。我讨厌别人碰我!”   翩羽不吱声,只那么巴巴地望着他——跟只想要讨主人欢心的小狗似的。   这眼神,顿叫周湛一阵受不了,皱眉道:“就算你爹背叛了你娘,跟你有什么关系?他仍是你爹,你仍可以做你状元府的千金大小姐。至于你娘,早死了。你忘了?”   “可……”   周湛不耐烦地一咂嘴,“你自己的事情自己去想!难道还想叫我替你拿主意?”   翩羽摇头道,“不是,我只是……只是我现在心里很乱……”   “有什么好乱的?!”周湛道,“你不过是怕你没了娘之后又没了爹罢了。大不了你爹把你领回去后,你好好巴结着他就是。对于他来说,你,不过就是一副嫁妆的事……”   “不是!”翩羽恼了,跺脚道:“如果可以,我甚至都不想认他!”   周湛的眉不由就是一阵高挑。   翩羽含着泪道:“徐家那么对我娘,我爹明明一直知道,偏他什么都不做。若是他真看不上我娘,当初就不要娶我娘啊!他是保住了他‘守信君子’的名节,我娘呢?我娘的一辈子都被他给毁了,我不甘心!”说着,那眼泪又掉了下来。   许是周湛刚才的话叫她记住了,她忙抬着衣袖狠狠一擦眼,抬头道:“所以我想跟你说,你能不能暂时收留我?别把我还给我爹,等我想清楚,我到底该怎么办……”见周湛的眉又耸成八字型,她忙又道:“我很勤快的,真的,我能做很多活计,你可以任意差使我……”她看看他,又道,“我也不是说,永远赖在你这里,就是一段时间,等我看清楚了,想明白该怎么做,我会自己去找我爹的,叫他还你钱,你什么亏也不会吃的。我保证!”   周湛耸着眉头,歪头看着翩羽道:“你可知道,等你爹把你接回去后,前面等着你的,该是什么样的命运?”   翩羽眨眨眼,“许被关在徐家一辈子吧。”   “哈,你还有点自知之明!”周湛道,“不过显然你还不太了解你爹。若是我没猜错,既然我已经知道了你的存在,你爹应该不会把你关在徐家——当然,把你关在状元府,叫你跟你娘一样,一辈子见不着个外人,倒也不是什么费力的事儿。大不了对外面说,你打小在乡下长大,怕见人。等你到了年纪,无非是你爹倒贴你一些嫁妆,把你嫁出去,也就万事大吉了。如果你乖顺听话,能赢得你爹的欢心,不定你爹会给你仔细挑个殷实人家,你这一辈子也就这么和和美美地过去了。而如果你不听话,加上他再有些什么算计,不定就拿你的终身去跟什么人家联了姻呢……”   说到这,他似忽然想到什么,却是歪嘴一阵冷笑,眼底残存着的一抹温柔瞬间消失不见,就仿佛从来不曾存在过一般。   “……反正原本勋贵人家的婚配,就不是为了儿女幸福着想的。你爹如今已经是驸马了,怎么说也可以算得上是勋贵人家。”他看着她,“可不管怎么说,就算如此,以你亲爹和后娘的身份,你这一辈子注定了都会衣食无忧,且你夫家怕也不敢怎么得罪你。只要你自己别想那么多。怎么,你不想要那种日子?”   翩羽一摇头,不顾他才刚颁布的禁令,再次伸手拉住他的衣袖,道:“那我宁愿在你这里,给你做一辈子的长工。”   “哈,”周湛一声怪笑,“你还当我这里是避难所了?!”   他再次伸手一弹她的脑门儿——这一回,却是没有了上两次的那般怜香惜玉。   翩羽不由就捂着脑门儿倒抽一口气,却仍以一只手扯着他的衣袖道:“我会努力做工的!”见周湛冷笑着又要推开她,她忙又道:“你不是爱看个热闹吗?如果我亲手掀开我爹的假面具,你一定能看到大热闹!”   这最后一句话,只叫周湛的眼一闪,不由就低头看向翩羽。   翩羽冲他用力一点头。   周湛的眉头跳了跳,却是忽地又一指头戳在她的脑门上,道:“听着可真是个不孝女。”又道,“你真那么恨你爹?”   翩羽摇摇头,“我现在还不知道我该怎么想,我只想知道真相。我想知道,我娘那么好的人,为什么会落得那样的下场。我想知道,这件事到底该由谁来负责。”   “你的意思,好人就必定会有好报吗?你也太天真了!”周湛冷笑一声,用力从她手中抽回衣袖,绕过翩羽,伸手去拿高几上放着的书,不想一时失手,叫那本书滑落在了地上。   翩羽极有眼力地抢过去,忙不叠地捡起来掸了掸那根本不存在的灰尘,却是看着那书忽地一怔——难怪那本书的装帧叫她看着有些别扭了,原来竟是本番文书,满纸都是些蝌蚪文。   “咚”,翩羽脑袋上又吃了一记敲打。周湛抢过那书,却是将她上下一阵打量,道:“不懂规矩,偏脾气还大,你哪能值个五千两银子?我若是个聪明人,就该赶紧拿你换了银子回来才是上上之策。”   他虽这么说着,可那言下之意却是有着明显的松动,翩羽不由就抬头巴巴望着他——那眼神,则再次叫周湛联想到一只想要讨好主人的小狗。   他故意一皱眉,抱怨道:“不管怎么说,眼下你总是我府里的下人,明儿就让人给你派些活计,省得白养着你,倒整天跟我淘气!”   翩羽的猫眼不由一亮,忙连连点头道:“我什么都会做,爷想要我做什么,只管吩咐。”   周湛原本都要消失在屏风后了,听到她这话,忽地扭头看她一眼,不满地一咂嘴,道:“你这模样,做丫环实在是有损我王府专养美人儿的名声,就且先做个小厮吧。”   翩羽一怔,抗议道:“可我是女孩!”   “是嘛?”仿佛才第一次听说这种说法般,周湛极其侮辱人的将她上下打量一圈,咂着嘴道:“刚才是谁说‘只管吩咐’的。”又道,“爷这里只缺个小厮,你爱做不做……”   “做做做……”翩羽忙点着头就要冲进屏风里。   周湛又是一咂嘴,以手一指地。   翩羽赶紧收住脚。   周湛又道:“我的规矩,不经我允许,谁都不许过这道屏风!”说着,转身便要进去,可转眼似又想到了什么,扭头又道:“对了,既然你愿意做小厮,那我还得给你起个名儿呢。你叫什么来着?”   翩羽原还以为他又是在假装,可抬眼看看他,她忽然就明白了,他是真不记得她叫什么,虽然她的大名就签在那张卖身契上。   “翩羽。徐翩羽。”翩羽不由就是一翻下唇,心有不甘地道:“翩若惊鸿的翩,吉光片羽的羽。”   “吉光片羽?翩羽?”周湛挑着个眉嘀咕了两声,一挥手,道:“好吧,从现在起,你就叫吉光。明儿你直接去找沉默,叫他安排你活计。”说着,就跟撵小鸡儿似的,冲她不耐烦地弹了弹手指,夹着那书就进了屏风后面。   看着屏风后亮起的灯,翩羽不由就冲着那屏风噘着嘴做了个鬼脸,又低头看看怀里的匣子,才刚要张嘴去问周湛要怎么处理这匣子,可听着屏风后鞋子落地的声响,她一眨眼,全当周湛是把这匣子还给她了,伸手捻灭那盏海棠灯,转身就蹑着手脚退了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  有亲说,想像不出来经常被敲打的大脑门儿什么样,正好看到这张图,亲们,尽情【惊悚】想像吧,哈哈 好吧,来个能看的,网上搜的【http://www.hunantv.com/c/20131023/1205571553_38.html】 至于会发光的额头,差不多是这样滴: 【俺妹儿打小就这造型,hiahiahia,反正她不看我码的东西,透露下也冇事】 ☆、第三十二章·小厮吉光      第三十二章·小厮吉光   这时远时近的雷声搅得人一夜都不曾好眠,直到钟楼上打过五点,那雨才渐渐停歇下来。   沉默醒来时,看到窗外天色阴阴的,便以为时辰还早着,可掏出枕下的怀表一看,却是吓了一跳,赶紧掀开被子跳下床,一边蹬着鞋一边冲对面床上仍酣睡着的寡言叫道:“寡言,快起来,过六点了,晚了!”   寡言先还和往常一样,抱着被子在床上一阵扭动,听到沉默报的时辰,顿时就蹦了起来,一咕噜滚下床,捞过衣裳快手快脚地穿戴着,一边抱怨道:“真是的,这天阴的,都叫人分不清时辰了。”又道,“无言她们怎么也不来叫我们一声?”   沉默却是顾不上搭理他,系好腰带,扯平衣角,便拉开门冲了出去。抬头看到对面的房门仍紧闭着,他猜到无言和无语这两个丫环怕也是误了时辰,忙过去就准备敲门,不想那门凑巧就在这时开了。   无言拉开门,不禁被沉默吓了一跳,倒也没时间再说废话,忙道:“你们也晚了?这下可糟了,爷可千万别醒了!”   “怕是已经醒了,爷一向准时。”无语在她身后一边辫着辫子一边推着她,催促道:“快走快走。”   于是三人再顾不上说话,转身便向着那天字壹号房跑去。   “等我!”落后一步的寡言不禁一阵着急,趿着个鞋就急急追了上去。   到得走廊的尽头,抬头一看,只见那天字壹号房的房门果然已经开了。四人不由对了个眼,都蹑着手脚急急奔过去,却是谁也没敢贸然闯进去,都那么贴着墙,小心探着脖子,从那半开的门缝间听着里面的动静。   只听得门内一阵水响,仿佛是王爷正在洗漱的模样。   四人不由就疑惑地对了个眼儿——他们四个都在这里了,谁在里头伺候着王爷洗漱?   就听得里面传来周湛的声音:“澡豆。”   房内,翩羽则是一阵东张西望,才终于在那脸盆架的下面看到一个精致的小盒子。她看看站在盆架前,离那小盒子仅咫尺距离的周湛,却是偷偷撇了一下嘴,小心翼翼过去,伸长着胳膊拿过那盒澡豆,打开盒盖,又伸长着个胳膊,小心翼翼将那澡豆递到周湛的面前。   且说,因怕周湛找着借口撵她走,故而今儿一早,那雨还没停的时候,翩羽就早早地起了。弄利索自己后,她便勤快地打了壶热水,乖乖守在周湛的门口,就单等着他起床,好好好表现一番。   周湛起床后,听着门外隐约的动静,还以为和往常一样,是他的那几个丫环小厮在外面侯着,就随口道了声“进来”,却是没想到,一回头,看到的竟是翩羽,他不由就眨巴了一下眼。   可以看得出来,这小家伙应该早早就起了,许还洗了个澡,那高高束在头顶的马尾辫上直到现在还仍挂着水珠,以至于她的衣领和肩背都给打湿了。   听着招呼,翩羽进得门去,先是规规矩矩向着周湛屈膝一礼,然后抬头憨憨一笑,便提着个大铜壶,往墙角的洗脸架那边过去。   直到这时,周湛才注意到她手上提着的铜壶。看看她那细瘦的手臂,再看看那只仿佛十分沉重的大铜壶,他忍不住又是一阵眨眼,不禁担心那只铜壶会不会把她这小胳膊给抻折了……   而,似乎那小家伙很有一把子傻力气,双手提着那铜壶,先是干脆利落地往那架子上的铜盆里倒了热水,放下壶,又提过一旁的冷水壶往盆里兑着冷水,一边兑一边还伸手试着水温——那动作,熟练流畅得仿佛她曾这么做过千百遍一般。   周湛的眉不由就扬了一扬。   调好了水温,翩羽抽下那洗脸架上的毛巾,仔细地将那毛巾浸在水中,然后才转身向着周湛屈膝又行了一礼,安静而迅速地退到墙边上去了。   扬着那八字眉,周湛看了她一会儿,才开口问道:“这是谁教你的?”   翩羽抬起头,冲着他眨巴了一下眼,才答道:“没人。”又道,“以前我看小红——哦,我屋里的丫头——她就是这么做的。”顿了顿,有些担心地道:“我做错了吗?”   周湛垂眼看看那盆,又扭头看看她,挑剔地摇摇头,“可见你家也不怎么上规矩。按照规矩来说,做主子的手是不该被沾湿的。”   翩羽不由一阵惊讶,伸着个脖子道:“要我替你洗脸吗?”又不赞同地一皱鼻子,“我娘说,能自己动手做的事尽量就不要麻烦别人,不然万一把自己惯得五体不勤,什么都不会做,将来哪天谁都靠不上的时候,那就……”   看着周湛瞥过来的眼,翩羽忙咬住舌尖,掐断那还没说完的话,缩着脖子装起憨来。   周湛又眯着眼瞪了她一会儿,直瞪得她不敢抬头,他这才冷哼一声,“也亏得我讨厌人碰我,不然,我可不就是你所说的‘五体不勤’了。”说着,自己动手洗了脸,又头也不回地道:“澡豆。”   而,翩羽忽地就犹豫了一下。她抬眼看看他,小心翼翼上前,却是在尽量远离他的地方,伸长着手臂够到那澡豆盒,打开盒盖,又伸长着个胳膊,把那澡豆盒递过来——却是仿佛害怕她靠他太近,会叫他抓住她痛扁一顿似的。   周湛不由就是一咂嘴,挑着那八字眉道:“啧,你那个小红就是这么伺候你的?!你是怕我会吃了你还怎么着?!过来些!”   翩羽抬眼看看他,微微往前挪动了一小步,便又再次站住,仍是伸长着个手,却就是不肯过去。   周湛不由又是一咂嘴。   见实在躲不过去,翩羽这才讷讷解释道:“我、我就、就站在这里……比较好……”她抬眼看看他,垂着头小声嘀咕道:“我、我身上有味儿……”   周湛的眉顿时一扬。   翩羽缩着个脑袋,红着脸道:“我……我没换洗的衣裳……这衣裳……已经穿了三天了,都有味儿了……”   却原来,她的行李早叫周湛打包塞给王明娟兄妹带走了,偏她昨儿又被那个不知道是车夫还是大夫的中年汉子扎了一回针,出了身透汗,经过这一夜的发酵,连她自个儿都能闻到自个儿身上那“醉人的气息”。虽说她早起时给自己彻底清洗了一遍,可这唯一的一套衣裳,却是没办法换洗了。   周湛挑眉看着她,见她认真地冲他点着头,他这才相信了她的话,却是忽地一阵大笑,伸手拽过她,伸着鼻子凑到她的头发上闻了一闻,故作恶心地推开她,偏又不放手,只那么把她隔在一臂距离之外,嫌弃地扭着个脸道:“果然是个臭……”他从眼角瞅瞅她,“臭小子!”   翩羽不由就是一阵瞪眼——有味道的,不过是她的衣裳好不好?!她可是从头到脚,连头发丝儿都很认真地洗过一遍的!就算她没有香胰子可用,这会儿身上也绝不可能会臭!   何况,她又不是小子!   见翩羽瞪着眼,周湛偷偷一笑,扭头对门外扬声叫道:“来人。”   门外的四人对视一眼,沉默忙过去敲门而入。   直到他进来,周湛这才松开手,却又故意把翩羽往沉默的身上一推,挥着手道:“赶紧把她带下去吧,别熏臭了我这里。”又道,“给她找身你们的衣裳。等回到京里,记得提醒我一下,叫恒天祥的人过来一趟。”   沉默不由就眨巴了一下眼——那恒天祥可是宫里的御用制衣坊,王爷这是打算给这小子在恒天祥订衣裳?!   他不禁偷偷看了翩羽一眼,心里暗暗猜测着这孩子的来历。不过,他是打小就在周湛身边伺候的,一向最懂规矩,自然不会乱问,只默默行了一礼,便要带着翩羽转身下去。   却听周湛又道:“对了,记得给她派些事做,省得闲着尽淘气。”又道,“她叫吉光。记住了?”   这最后三个字,却是看着翩羽说的,仿佛知道她已经忘了她的新名字一般。   翩羽几乎是本能地冲着他撇着下唇做了个鬼脸。等看到沉默一脸诧异的瞪着她,她这才回过神来,忙咬住唇,冲着沉默一阵无辜地眨眼。   这幕哑剧,直看得周湛又是一阵大笑,冲着沉默挥了挥手。   沉默向着周湛沉默一礼,又警告地横了翩羽一眼,便领着她下去了。   翩羽默默跟在沉默身后,一边走一边在心里暗暗提醒着自己,她现在已经叫“吉光”了。可虽然这么一路提醒着,当听到沉默在那里叫着“吉光”时,她仍是愣了一愣才反应过来,忙抬起头,冲着沉默弯起眼眸,露出一个讨好的笑。   翩羽原就是个记性好的,跟在周湛身边虽然还不到两日,却差不多已经把他身边的人认了个八【九】不离十。而这沉默,据她的观察,应该是小厮中领头的。   沉默看着约十七八岁的年纪,生得浓眉大眼,和另一个小厮寡言的活泼好动不同,他看着就人如其名般沉静缄默。翩羽回忆了一下,好像这两天她就没听他开过口。   不过,显然,在有必要开口时,人家也不会沉默着。只听沉默问道:“你以前在谁家当差?”   当差?翩羽眨了一下眼才明白这两个字的意思,忙道:“我没当过差。”   沉默的浓眉不由就挑了一下——显然,是受了周湛的影响——又微一摇头,咕哝了一句,“难怪规矩这么差。”又不满意地看看她那单薄的小身板儿,问道:“你多大了?”   翩羽半垂着头,小心翼翼答道:“十二。”   “看着可不像。”沉默评论着,又看看她的身材,道:“我的衣裳你怕是穿不了,寡言比我矮一点,你先将就着穿他的吧。”   翩羽忙道:“随便给我找件什么衣裳就行了……”   沉默一皱眉,“衣裳哪能乱穿?!府里有规矩,当什么职,就得穿什么样的衣裳。既然爷派了你小厮的活计,你就得穿小厮的衣裳。”   说话间,他已经领着翩羽来到他和寡言所住的房间里。从寡言的衣箱里抽出一套小厮的制服抛给翩羽,合上衣箱,沉默转回身,就见翩羽抱着那衣裳,大睁着一双猫眼,看着一副彷徨无助的模样,他不由就叹了口气,放缓语气又道:“府里的规矩虽多,慢慢学,总能学起来的。”   顿了顿,却又是一皱眉,“不过,以后可再不能像刚才那样了。虽说爷性子好,不跟你计较,可若是叫长寿爷看到了,怕是连爷都不能免了你这一顿板子。”   这是第三个人跟翩羽提及“长寿爷”了。翩羽忙咬着唇,看着沉默点了点头。   见这孩子虽然规矩不好,倒是胜在听话,沉默满意地点点头,道:“赶紧把衣裳换上吧。”   “是。”翩羽应着,转身便要开门出去。只听沉默在她身后叫道:“你要去哪儿?”   翩羽回过身,眨着眼道:“回屋换衣裳啊。”   沉默道:“不用那么麻烦,就在这儿换吧。”又催促道:“快些,爷可不等人的。”   可看着翩羽只是眨着眼,却并不动弹,他不由问道:“怎么了?”又看看她,忽地一阵恍然,皱着眉道:“都是男孩儿,有什么好害臊的!”说着,伸手就要过来帮忙,直吓得翩羽忙倒退了两三步。   沉默看看她,摇着头一咂嘴——这动作表情,显然也是学着周湛的。不过,他倒也没再说什么,只后退开,说了句,“那你可快些。”便转身出去,且还细心地替她带上了门。   看着那关上的门,翩羽不由就眨巴了两下眼。这沉默,看着一脸严肃挑剔,仿佛不好接近的模样,骨子里倒是个心软的好人。   跟他那主子倒是挺像。   翩羽吐着舌做了个鬼脸,抖开那小厮的制服看了看,又回头过去插上门,这才开始换衣裳。    ☆、第三十三章·掐着时辰的王爷      第三十三章·掐着时辰的王爷   换好衣裳,翩羽打开房门,一抬头,就看到沉默和寡言两个都站在门外,仿佛在等她的模样。   二人原正小声说着什么,见她出来,便都住了嘴,扭头向她看过来。   寡言忽地伸手指着翩羽身上的衣裳,一脸疑惑地问道:“这是……我的?”   也难怪他认不出来,王府小厮制服的标志,便是袖口上一道银灰色的绣花镶边和那银灰色的腰带。偏这套衣裳对于翩羽来说太大了,她便把那标志性的衣袖给卷了起来,且那配套的腰带对于她来说也太长了,她就用自己的腰带给代替了。于是这制服也就变成了一套普通的深蓝色短衫。至于裤子……   看着那层层叠叠卷成肥肥一圈的裤脚,以及裤脚下那更显细瘦可怜的麻杆腿,还有那双黑脚丫上套着的木屐,寡言赶紧咬住唇,生怕自己一个忍不住就笑出声来。   见他憋着笑,翩羽只憨憨一吐舌,笑道:“谢谢你借我这身衣裳,回头洗干净了我再还你。”   寡言看着要比沉默小上几岁,和沉默的浓眉大眼不同,细眉细眼的他一看就是个机灵鬼儿。听翩羽这么说,便大咧咧地一拍她的肩,笑道:“一件衣裳而已,不值当什么,送你都行。”又亲热地揽过翩羽的肩,冲她挤着眼道:“回头领了月钱,你请我吃顿好的就是了。”   听着“月钱”二字,翩羽不由就愁起眉眼,道:“还不知道我有没有月钱呢,我差了爷好多债。”   寡言一听就笑了,“一码归一码。再说,不就是五千两银子嘛,哪儿花用不掉?我看啊,爷也就是逗你玩儿……”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叫沉默屈指在他脑袋上敲了他一记。   “又犯老毛病了!”沉默瞪他一眼,又看着翩羽皱了皱眉。   显然,翩羽这副打扮叫一向板正的他也很是看不过眼去。可这是王爷的吩咐,就算再怎么看不过眼,他也只能暂时忍下来。却到底还是不满地偏了一下头,嘀咕了一句:“也只能先这样了。”   他又上下打量了翩羽一番,老气横秋地摇摇头,这才转身往楼梯方向过去,一边道:“快些吧,我们已经晚了。”   寡言冲着翩羽歪嘴做了个抹脖子上吊的鬼脸,一边拉着她跟上沉默,一边凑到她的耳旁,故意装作在说悄悄话的模样,以沉默能够听到的声音说道:“沉默这孩子吧,打小就是这么个一板一眼的性子,平常咱们只要不犯错,他什么都还好说,若是谁犯了规矩,你可当心了,他立马就能变成个吃小鬼儿的钟馗!”   翩羽不由就笑了起来。回头看看被他们抛在身后的天字壹号房,她问道:“我们这是要去哪里?”——显然,不是去伺候周湛。   寡言歪头看看她,“怎么?你不饿?皇帝还不差饿兵呢。”   前头正在步下楼梯的沉默听了这话,顿时拧着眉扭过头来,瞪着他道:“少贫两句嘴你会死啊!爷什么时候饿着你了?!”   又对翩羽道:“正好,你也顺便熟悉一下。爷的规矩是每天早上六点叫起,起床后,由我们几个轮流侍候着爷梳洗。梳洗毕,换无语她们进去伺候爷用膳,我们则趁着这个空儿去吃早饭。早饭务必得在七点前吃完,七点整,我们要回去替换无语她们。”又道,“爷做什么事都会掐着钟点来,误了爷的钟点,爷会很恼火的。”   翩羽不由就眨巴了一下眼——他说的这人,是周湛?!说话行事都那么随性不靠谱的一个人,居然还爱掐着钟点?!这……不太可能吧……   就在她疑惑间,沉默已经领着她和寡言来到楼下的大堂。大堂的角落里,早用屏风单隔出几张桌子。翩羽随着沉默转过屏风,就看到昨天给她扎针的那个车夫大夫正坐在桌边上,和那个当初把她当小鸡儿一样拎来拎去的侍卫长凑在一处说着话。另一张桌子边上,一个小二正在往桌上布着早点,涂十五涂大管家利用这空当儿,在翻看着手中的一叠文件。红锦坐在他的对面,一脸无聊地看着自己的指甲。至于昨天那个独眼少年,则是踪影全无。   见沉默一行人进来,众人不由全都抬头看向他们。   直到那上菜的小二退出去,沉默才拉过翩羽,开口对众人道:“他叫吉光,是爷新收的小厮。”   红锦立马就和涂十五对了个眼。   沉默则又指着涂十五给如今已经叫吉光的翩羽介绍道:“这是涂先生,管着爷身边的事。”又指着赵允龙道:“这是府里的侍卫长赵将军。”再一指那个车夫,“这是刘大夫。”   翩羽犹豫了一下,才随着他的介绍,向各人一一鞠躬见礼——却是既没有行女子的屈膝礼,也没有行男子的叉手礼,而是行了个通用的鞠躬礼。   见她这礼数,红锦顿时冲着涂十五又飞了一下眉。   刘畅则在那边摇着手笑道:“沉默你又说错了,我早就已经不是大夫了,如今我只是府里的车夫。”   正在给涂十五打着眼风的红锦听了,忙扭头问着刘畅道:“啊,对了,我都忘了,不是说,有人举荐你入太医院的吗?”   刘畅赶紧摇手道:“得了吧,谁知道举荐的那人到底安着什么心。就我这样的,人家太医院一查——哟,治死过人命的!——你说,谁敢用我?再说了,太医院那是个什么地方?都是给什么人看病的?不定那人把我推进太医院,就是想着拿我做个替罪羊什么的呢。总之,我早说了,我这一辈子在府里赖定了,只要爷不赶我走,我就一辈子做个王府的车夫。”说着,却是回身冲着翩羽一阵招手,道:“小家伙,过来,我给你把把脉,看看你今儿怎样了。”   见他前面还说着要做一辈子的车夫,后面又招着手要给翩羽把脉,红锦不由就笑了,道:“哪有车夫给人把脉的?”   刘畅笑道:“我是车夫没错,可太医署也没说没收我的行医资格啊,我照样能给人把脉看病,不过是一般人都不敢给我看罢了。”说着,仿佛才想起翩羽就是个一般人,瞪着翩羽道:“你不会也不敢给我看吧?!”   翩羽忙摇了摇头。   她之所以摇头,不过是被那位车夫大夫的眼神所逼罢了,刘畅却欣慰地笑道:“好孩子。”过去拉过翩羽的手,一边按着她的脉搏一边问道:“头还疼吗?”   翩羽又摇摇头。虽被刘畅拉着,她仍是回头看向沉默,然后又扭头看看红锦——在座众人沉默都介绍到了,就只单剩下这姑娘没介绍了。   虽说她已经知道这红锦是个戏子出身,可她在府里到底是个什么身份,翩羽仍是一头雾水。如果说这红锦是府里的丫环,那她至少应该跟无言和无语她们一样,穿着那饰有朱红色绣花镶边的丫环服饰才是;如果说她和涂十五一样,是管事级别的……虽说翩羽还不知道王府里的女管事们是什么样的打扮,可红锦这身珠环翠绕,显然对于下人来说,太过于华丽了一些……   不过,显然沉默并没觉得他介绍漏了一人,见老刘拉着翩羽过去,他便也和寡言跟过去,双双在翩羽的另一边坐了下来。   另一张桌子边的红锦,被翩羽看了那么几眼后,却是大概猜到了她的心思,不由冷哼一声,扭头对沉默道:“沉默,你是不是忘了介绍我啊?!”不等沉默答话,她又挑眉看着翩羽道:“我嘛,是王爷的相好。”   翩羽一怔。沉默和寡言对视一眼,赵允龙看着一副不知该把手脚往哪里放的尴尬模样,连涂十五都从手上的公文上抬起头来。   红锦见状,不由得意地一挑眉梢。   就只有刘畅仍按着翩羽的脉搏,撇着嘴一摇头:“真是的,这小子还是个孩子呢!”   而说到“小子”二字,他不由就是一个愣神儿——才刚他一时忘了,昨儿红锦明明告诉他,如今做着小厮打扮的这孩子,其实是个女娃儿来着。   他抬眼看看翩羽,只一眨眼,就明白了,这定然又是那位爷的恶作剧,便忍不住又摇了一下头。   那边红锦听了他的话,则又是一声冷哼,“孩子又怎么了?孩子就听不懂‘相好’两个字了?!”说着,她抬手一指翩羽,“你,可知道‘相好’是什么意思?”   翩羽原还想装纯洁说她不知道的,可看看红锦那张牙舞爪的模样,她忽地就是一眨眼,冲着她点点头,道:“知道。后山的张秃头和前村的李寡妇就是一对相好,有人亲眼看到他们钻草窠子呢。”   她这粗俗的话,顿叫红锦一阵发窘,指着她的手指一时不知是该放下好,还是继续指着她。   她这窘状,直叫刘畅等人一阵大笑。涂十五看看翩羽,看着红锦摇头笑道:“看吧,你小瞧了人家孩子了。”   翩羽的眼不由就是一眨,忙装出一副天真模样,抢着道:“我不是孩子了,我十二了。”   涂十五看看她,却又是一阵意味深长的笑,然后扭头去问寡言,“你多大了?”   “十五。”寡言道。   涂十五回头看着翩羽,笑道:“他十五,是我们这些跟着爷一同出来的人里岁数最小的一个。你十二,比他还小,你不是孩子,谁又是孩子?”   虽说翩羽不像王明娟那般喜欢胡思乱想,可被涂十五这么看着,她总觉得他另有所指,不由就看着他一阵眨眼。   一旁,刘畅哈哈一笑,放开翩羽的手,又拍拍她的肩,对众人道:“好了好了,别逮着个新来的就欺负人家,这孩子还小呢,吓出个好歹来!”又对沉默寡言二人道,“你们还不快吃?今儿本来就晚了吧。”   被他这么一提醒,沉默和寡言这才注意到时辰,赶紧拿起筷子。翩羽也才要伸手去拿筷子,却是叫刘畅掰过她的脸,不顾她的抗议,又扒拉着她的眼皮看了一回,再叫她伸出舌头给他瞧了一回,他这才彻底放开她,笑道:“嗯,看来法子对路了,等回到京里,我再替你把剩下的针扎完,你这病就能去了大半了。”   “真的?!”顿时,翩羽两眼大亮。这两年,她可被这毛病给害苦了。“能根治吗?”她急急问道。   刘畅不由看看她,笑道:“你放心让我给你看病?才刚我可说了,我可是治死过人的。”   翩羽憨笑道:“我不是还没死嘛。”又追问道,“能根治吗?”   刘畅不由哈哈一笑,道:“你们瞧瞧这孩子,真势利。”又道,“能是能,不过就是烦琐些。你不怕吃苦吧?若想要根治,怎么着你也得吃上个一年半载的苦药汁儿才行。”   翩羽摇摇头,才刚要说话,就听那边涂十五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问着刘畅道:“车可查过了?”   “早检查过了,随时都能上路。”刘畅丢开翩羽,回头应道:“这回是直接回京里,还是又要绕道去哪里?”   “直接回京,”涂十五道,“上头催着呢。”   “什么时候?”刘畅问。   “许下午吧,爷还没定。”   坐在刘畅身边的翩羽不由就眨了一下眼。   而,就在她在心里盘算着她的念头的时候,忽听得坐在她对面的寡言叫道:“无言姐姐,你怎么下来了?可是我们误了时辰?!”   翩羽忙回头看去,就只见两个丫环里那个鹅蛋脸的高个子女孩正转过屏风进来。   沉默则从怀里掏出怀表看了看,诧异道:“这会儿离七点还有二十分钟呢。”   无言摇摇头,并没有回答众人的问话,而是直接过来,伸手一拍翩羽的肩,道:“爷叫你。”   翩羽眨眨眼,回头看看沉默,只感觉一阵紧张。   不是说,那位爷爱掐着钟点做事吗?好好的,这会儿还没到小厮们上去伺候的时间,却忽然单叫她一个人上去。他,这是要做什么?   不会是突然后悔了吧?!    ☆、第三十四章·打蛇随棒上      第三十四章·打蛇随棒上   跟在无言身后,翩羽不禁一阵忐忑,小心翼翼开口问道:“无言姐姐,可知道爷……为什么叫我?”   沉默刚才不是说,那位爷最爱掐着钟点做事吗?而眼下这个钟点,明明该是丫环们伺候他用膳的时候,还不到她这个小厮登场的时间啊?   走在前面的无言并没有回答她,只摇了一下头,示意她赶紧跟上。   如今翩羽已经知道了,两个丫环中,那个曾喂她吃过药的圆脸丫环叫无语,是丫环里面领头的,看着就是个温柔和顺的性子;这个鹅蛋脸的叫无言,却是人如其名,是个比沉默还要惜字如金的。   二人来到天字壹号房的门前,无言站定,扭头拿眼神示意翩羽敲门。   翩羽忍不住缩了缩脖子,偷眼看看无言,这才犹犹豫豫地抬起手,仿佛怕敲重了那门会疼一般,只在门上轻轻挠了一下。   顿时,无言就是一皱眉,拍开她的手,一边拿眼盯着她,一边干脆利落地在门上敲了三下,然后扬眉看着她——那意思,你学会了吗?   翩羽咬住唇,像只犯了错的小狗般,抬头望着无言一阵眨眼,只眨得无言无来由地一阵心软,冲着她无奈地摇了摇头。   这时,门里传来周湛懒洋洋的声音:“进来。”   无言又警告地看了翩羽一眼,这才轻手轻脚地推开门。   *·*·*   门内,窗前的金丝竹帘已经被卷了起来。早起时还阴阴的天色,这会竟又开始放晴了。微风从窗口吹进来,带着一股淡淡的荷花清香。翩羽抬头看去,就只见那细颈美人觚里插着的荷花又被换过了,昨儿还是淡粉色的,今儿已经换成了白瓣黄蕊的。   此刻,周湛也正站在桌边欣赏着那荷花。他一边探头看着那花,一边用一条毛巾擦着手。离他不远处,无语蹲跪在那里,手里捧着一个铜盆。   翩羽不由就扭头看向墙角的那个脸盆架。   脸盆架上,这会儿正空空荡荡。   “嗤。”   忽的,房间里响起一声冷笑。   翩羽回头,就只见周湛正拿眼角睨着她,一脸“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的表情。   翩羽忙眨巴了一下眼,抬头冲那位爷露出个讨好的笑。   “哼。”   周湛又是冷哼一声,手才刚一微抬,无言便极有眼色地过去,及时接下他手里的毛巾。他又弹了弹手指,蹲跪着的无语便站起身来,和无言一起,向着他默默一礼,双双退了出去。   翩羽不禁有些羡慕地望着她们的背影。   “嘶!”   前方,又传来周湛的怪声儿。翩羽忙收回视线,乖顺地垂下头去,不敢再东张西望。   “说吧,”周湛道,“你刚才在想什么。”   翩羽眨眨眼,她当然不能坦承她刚才的想法,便道:“我只是在想,刚才我好像做错了,该是无语姐姐这样才对。”   周湛挑眉看看她,忽地又是一声冷笑,道:“还以为你是个憨直的,原来肚子里的弯弯绕也不老少。”   翩羽不由一撇嘴,无声说了句:“还不是被你逼的。”   “什么?!”   上头,传来周湛严厉的声音。   翩羽吓了一跳,抬头间,不禁一阵疑惑——这位爷,她没说出口的话,他也能听到?!   她这大睁着双眼一副受惊的模样,顿时就逗得周湛忍不住笑了起来。   他叫她过来,原是想看看她换了小厮的制服后会变成什么模样的。直到这时,他才有空看向她,却是不由眨了一下眼,伸手指住她道:“你穿的是什么鬼东西?!”   府里丫环小厮们的衣裳,原就是他捣鼓出来的,而且他一向觉得这款式穿在他们身上显得很精神,可如今经翩羽这么一改造,他才发现,原来他所设计的这套衣裳根本就没什么特别之处,把那袖口一卷,腰带一换,也就是套普通的深蓝色衣衫罢了。   翩羽却是误会了他的意思,低头看看自己,抬头笑道:“虽然是大了些,不过能有件衣裳换就已经很不错了呢。”   这衣裳对于她来说,显然不是“大了一些”。以前她穿着五哥的旧衣裳,虽说不合身,可到底是她五哥小时候的衣裳,而这寡言今年已经十五了,是个真正的半大小子,他的衣裳套在黑矮干瘦的翩羽身上,简直可以用“滑稽可笑”这四个字来形容。   周湛忍不住就摇了一下头,嘀咕道:“你倒真是不讲究。”   翩羽点头道:“以前我娘也这么说我。”   周湛那么说,可没指望她会接话。他不由就又看了翩羽一眼——显然,这小家伙还没搞明白自己的身份。   不过,他却忽然发现,这丫头跟他讲话这么随性没规矩,倒并没有叫他感觉受到了冒犯。似乎她这么做是件再自然不过的事一般。他不禁想像了一下,如果她像无语和沉默他们那般守着礼仪规矩……好吧,他想像不出来。   他一摇头,拿下巴一指她,“你知道你眼下这模样,叫我想到什么?”   “什么?”   “钻进灯笼里的老鼠。”他走过去,一把抓住她那扎得高高的马尾辫,一边摇着一边笑道:“叫人感觉吧,只要拽着这根老鼠尾巴一拔,就能把你光溜溜地从这衣裳里【拔】出来。”   这“光溜溜”三个字,顿叫翩羽红了脸,忙推开他,一边把她的辫子从周湛手里抢出来,抱怨道:“都怪沉默啦,他也太死板了!我都说了,随便找件什么衣裳给我就好,他非说是你说让我做小厮的,我只能穿小厮的衣裳……”   说到这儿,她忽然想起她还不知道她被拎进来的理由,不由眨着眼小心看向周湛,道:“你……叫我进来,不会是后悔了吧?”   周湛的眉一挑,道:“这么好玩的事,我怎么会后悔。我可等着看热闹呢。”顿了顿,又盯着翩羽的眼道,“倒是你。好好的状元府千金不做,来我这里做下人,你后悔吗?”又道,“眼下我们还没有回京,你改主意还来得及。等回到京里,你再想改主意,那可就要等我玩腻了,愿意放你走人,你才能走人了。”   翩羽毫不犹豫地一摇头,“不后悔。”   周湛看着她,半晌才道:“你就这么想要报复你爹?”   “报复?”翩羽倒是没这么想过。她眨眨眼,也跟着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我还不知道我到底想要做什么。只是,眼下我还不能认他。我想知道,他是不是像你说的那样,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其实另有一张脸。”她看着周湛正色道:“你放心,我做了决定的事,从来不后悔。”   周湛又盯着她看了一会儿,转身走回桌边坐下,翘着个二郎腿道:“昨儿我点过你,不过显然你没听懂——我说,我是京城头号纨绔。”他顿了一顿,看着翩羽又道:“如今你年纪还小,怕是想不到那么远,不过将来等你长大了,到那时,若是叫人知道你曾落在我的手里,你这一辈子就得背着个污名过日子了。你就不怕?”   “有什么好怕的,”翩羽道,“身正不怕影子斜。再说,我又不是三岁小孩,难道还真不懂你的意思?你的意思,不过是怕连累我将来嫁不出去罢了。跟你说实话吧,虽然我从来没觉得做女人就必须要嫁人,但看样子,我已经被我那几个舅舅姨妈们给许出去了,只是我还不清楚到底是许给了我的哪个表哥。所以,我的将来你不必为我操心,你连累不到我。”   周湛不由就是一挑眉。   翩羽以为他是不相信她的话,忙把舅舅们的打算全都和盘托出,又道:“其实也就只有你们城里人才会觉得给人做工是件丢人的事,在咱们乡下,农闲的时候上城里做工的多了去了,家里有姑娘在大户人家做丫环的也不在少数,人家替自己挣足了嫁妆后,还不是一样风风光光嫁人?也没见谁说三道四的。”   周湛眯了眯眼,小声咕哝了一句“仗义每多屠狗辈”,又扬声道:“不过,你跟那些村姑可不同,说到底,你是状元家的千金,你那后娘还是长公主,你舅舅未必能从你爹手里抢过你去。而且,你在你爹身边,显然你能嫁得更好。”   翩羽怔了怔,咬了咬唇,垂着眼道:“不瞒你说,我觉得我娘的悲剧,就是因为她跟我爹门不当户不对。虽然当初不是我娘非要想嫁的,可后来到底还是勉强嫁了过去,然后一辈子被夫家那么挑剔看不上——不定连我爹也从没看上过我娘,许他只是为了那个‘守信君子’的名声才硬着头皮娶我娘的,却是耽误了我娘的一辈子……”   顿了顿,她抬起头,看着周湛又道:“所谓‘吃一堑长一智’,我娘连命都搭上的教训,我绝对不会再去犯。不管我身份如何,我知道我自己其实就是个乡下野丫头。比起城里,我更喜欢乡下。就算舅舅们不能如愿,将来等我长大了,我会把我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我会挑个合我心意的,找个也真正喜欢我的人嫁了,我绝不让任何人摆布我,哪怕他是我爹。否则,我宁愿出家做尼姑去!”   看着那双猫眼,周湛一时倒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半晌,他摇头一笑,道:“听听,若是十一娘在这里,你这些话,准能吓死她的那些教养嬷嬷们。我还从没见过哪个姑娘这么厚脸皮,口口声声把要嫁什么人挂在嘴边上呢。”   翩羽脸一红,吐着舌卖好道:“这不是跟您说嘛,咱俩谁跟谁。”   周湛不由又看了她一眼,再次摇了摇头。   见他不像生气的模样,翩羽立马打蛇随棒上,又道:“那个,才刚听涂……涂先生说,下午咱们就要回京?”   周湛不置可否地看着她。   翩羽咬了咬唇,“我……我能……请一会儿假吗?”   见他高挑起那八字眉,她忙又道:“我想去找找我舅舅们。我原是留了条儿的,可舅舅们看起来还是不放心,又追了来,我得告诉他们一声儿……”   “你去哪里找?”周湛打断她。   翩羽皱着眉头想了想,“先从大车店里找起吧。舅舅们没钱,怕也住不起什么好的客栈。”   周湛道:“这么盲目乱找,你要找到什么时候?难道又要我为了你耽误我的行程?!”   翩羽不由就想到上一次他这么说的时候。她忽地就抬头看了周湛一眼——显然,他来这长山县,根本就没什么事情要做。她现在甚至有些怀疑,他就是专门带她过来“寻访旧踪”和听“市井八卦”的!   看着周湛那带着不满的眼,翩羽自然不好去问他答案,便又摆出一脸的憨笑,道:“哪能呢,我哪有那么大的面子耽误爷的行程,要不咱们约个时辰,时辰一到,我准回来!”   周湛冷哼一声,“我说过的,我从不相信人,万一你跑了,我岂不是人财两空?就算能找你爹要回我的五千两银子,你许我的热闹我可看不成了,这损失我找谁赔去?”   翩羽不由就又噘起嘴,见周湛看着她的眼又眯了起来,且还作势要起身过来,她赶紧一抿唇,又可怜巴巴道:“那怎么办?我不放心我舅舅们。”   “啧啧,”周湛咂咂嘴,“不是有我吗?你求我啊,我立马能帮你把你舅舅们的下落问出来。”   “真的?!”翩羽猫眼一亮,当即双手合什,凑到周湛面前,狗腿子般眨着眼道:“求求爷,您是王爷,您神通广大,您帮我找找我舅舅们,别叫他们吃了徐家人的亏,好不好?”   她这赖皮模样,顿时叫周湛绷不住笑了起来,伸手一弹她的脑门儿,道:“真不知道我收了个什么东西进府。”   “一个小厮。一个听话的小厮。您收了一个叫吉光的小厮进了府,她又机灵又听话,还能不时逗您发笑。”翩羽吐着舌道。   “听话的小厮?!”周湛忍不住又敲了她一记,“爱打蛇随棒上的小厮还差不多!”    ☆、第三十五章·圣人的恩泽      周湛那么说着,一垂眼,就看到桌上还没收拾掉的早点,便问翩羽:“你可用过早饭了?”   翩羽忙抖着机灵道:“这不是忙着来伺候爷,还没顾得上呢。”   “哼,”周湛哼了一声,再次抬手准备去敲翩羽,却发现这丫头已经很机灵地退避到一边去了。他抬抬眉,指着桌上剩下的点心道:“赏你了。”   其实翩羽早就看到桌上的点心,且她还发现,这点心显然是昨儿那个一品楼的出品。   “过来啊,”周湛道,“快吃,吃完了还有好多事儿要做呢。”   翩羽看看他,小心问道:“爷吃过没?”   “我吃过了。”周湛一边说着,一边站起身来,却不想正看到那丫头瞟过来的眼。   虽然她没开口,他却一下子就看懂了她那个眼神——那意思,叫我吃你吃剩下的!   “啧,”周湛顿时一咂嘴,过去伸手就是一戳她的脑袋,“不知好歹的丫头!”   翩羽不着痕迹地躲着他的手,一边眨巴着眼道:“我不是小厮吗?”   周湛一怔,却又是一皱眉,更加用力地一戳她的脑袋:“还真是不知好歹!”——直到后来,翩羽才明白他这句话的意思。   只听周湛又道:“嫌我吃剩下的是吧?那好,今儿一天你就饿着吧!”说着,便要往门口去。   虽然才给这位王爷当了一个早上的差,翩羽已经见识过他那些下属对他的忠诚和死板了,既然他这么说了,首先那个沉默肯定就会严格执行,不定真个儿叫她一天都见不着一粒米呢,翩羽忙扑过去抱住周湛的胳膊,一边拖着他往后赖着身子一边连连道:“我吃我吃我吃,哪怕是您吃剩下一半的我也吃!”   周湛原是最讨厌人跟他拉拉扯扯的,见这丫头忽然抱住他的胳膊,他本能地就想甩开她来着,可看着她那一脸急切讨好的模样,不由得就是一阵好笑,伸手一戳她的脑门儿,“你就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又道,“把吃剩下一半的给人吃?爷我是那种没品的人吗?!”   “不是不是,爷不是,爷是天下最好的大好人!”   翩羽忙不叠地拍着他马屁,直熏得周湛伸手又想去弹她的脑门儿,倒是翩羽这会儿见危机过去了,便赶紧一缩脖子,再次躲开他的弹指神功,走到桌边坐下,拿起桌上的筷子就吃了起来。   见她就这么大咧咧地坐了下来,周湛的眉不由又挑动了一下,倒也没有纠正她的没规没矩,而是走到她的对面也坐了下来,一边以手撑着下巴,就那么参观起她的吃相来。   翩羽原还想抗议来着,可想想这位爷就是个爱跟人对着干的,便看着他眨巴了一下眼,干脆一低头,无视了他的存在,只捡着她爱吃的点心往那死里下着筷子。   “你怎么不怕我?”周湛忽然问。   “我为什么要怕你?”翩羽道。   周湛沉默了一下,才道:“也是。怕是大周上下就没几个怕我的。”   “坏人才叫人害怕呢。”看到一旁有个壶,翩羽好奇地打开那壶盖看了看,见里面白花花的不知是什么东西,便伸着鼻子闻了闻,抬头道:“这是……”   “牛奶。”周湛指指一旁的杯子,示意她自己倒。   翩羽拿过杯子给自己倒了杯牛奶,小心尝了尝,接着刚才的话又道:“我娘说,真正强大的人从不需要别人怕他,只有那种明知道自己并不强大,却非要假装自己强大的人,才希望别人都怕她。”   周湛不由又挑了一下眉,道:“你娘倒是有些见识,听着可不像是什么不识字的乡下村姑。”   “我娘识字!”翩羽抗议地抬起头,“是我爹教的。我爹给我启蒙的时候,顺便也教了我娘。我娘其实很聪明,我爹只教一遍,她就会了,回头还能再来教我。可她害羞,从不肯在我爹面前表现出来,所以我爹一直以为……”她顿了顿,摇摇头,又道:“我娘常说,识事比识字更重要……”   “你娘那话是在说谁?”周湛打断她。   “什么?识字不识事吗?”翩羽一撇嘴,“这话原是我娘背着我跟许妈妈在说我三婶婶的,不过还是叫我听到了。我那个三婶婶,老爱标榜她出身书香世家,动不动就爱拿文绉绉的话去挤兑我娘,还以为我娘听不懂……”   “不是,”周湛道,“那个假装强大的人,你娘是在说谁?”   翩羽看看他,忽地垂下眼去。   “怎么?”周湛问,“不方便说?”   翩羽摇摇头,撇着嘴道:“有什么不能说的,做错事的又不是我。有一次,几个堂哥堂姐在背后说我娘的坏话,被我抓住了,我告到老太太那里,老太太却骂我没教养,爱听人墙角说人是非,我就跟老太太顶了起来,老太太逼我下跪认错,我死倔着不肯,几个婶娘就在一旁说我眼里没有老太太,老太太说,要叫我从此以后怕了她,就叫人把我倒捆了起来,连我娘也跟着受了罚……”顿了顿,她又是一撇嘴,“反正,那一次我可委屈大了。回屋后,我娘安慰我,说,真正强大的人是不需要以武力去逼别人怕她的,真正强大的,是有道理的那一方,她们那么逼我们,不过是因为她们自己也知道,她们并不站在道理上罢了。”   她抬头看向周湛,“不管别人怎么说,我觉得我娘很了不起,才不是像他们说的那样,是个什么都不懂的乡下黄脸婆呢。我爹不在家的时候,我偷偷拿我爹和老太爷留下的那些书来看,我娘也跟着一起看,我看不懂的地方,问我娘,我娘都能懂。就算不懂,她也能知道到哪本书里去找答案。啊,对了,”她又道,“那一年,城外的庙里来了个京城的得道高僧,几个婶娘都凑到跟前听讲经,可最后能答上那个高僧的话的,只有我娘。那高僧说我娘有慧心,还特意给了我娘一道护身符,我娘把那符给了我,老太太却非逼着我娘交出去,我娘没肯。后来没多久我爹回来了,老太太就逼着我爹跟我来要,我娘不愿意我爹为难,就叫我把符给了出去……”   她忽地一阵沉默,慢慢垂下头去。   周湛只是看着她,并没有出声打扰她。   半晌,翩羽垂着眼道:“现在想起来了,那时候我爹说,高僧之所以会给我娘那道符,是因为徐家捐了许多的钱物,那符原是给徐家的,并不是专门给我娘的,我娘不该自己收了。”她抬起头,一双原本有些浅淡的茶□□眼,这会儿在晨光中显得很是幽深,“可我知道,那符是因为那位高僧欣赏我娘的慧心兰质才给我娘的。”   一时间,房内沉默下来。   半晌,周湛才道:“现在你是怎么想的?”   翩羽的嘴角一抽,冷笑道:“能怎么想,要么,是我爹故意无视了这个事实,要么……”她沉默片刻,摇着头道:“没有要么了,我现在可以肯定,他就是故意无视了。”说着,眼中微微泛起水光,抖了一下唇,又道:“如果不喜欢我娘,觉得我娘丢了他的人,当初他可以不娶啊!没人逼他!我舅妈说,之前我娘问过他的,是他说不在意我娘的出身,是他非要娶的……”说到这里,她咬住唇,用力眨巴了两下眼,把眼里的水光全都眨了回去。   周湛看她半晌,才撑着下巴道:“有一种人,总愿意把自己打扮成圣人,明明心里不愿意的事,却要显摆他们的道德崇高,硬逼着自己去做了,可事后又总觉得自己受了委屈,人前人后摆出一副忍辱负重的面孔,叫人看着他们忍不住就要感慨上一句:‘啊,瞧,多伟大的人,明明可以不那么做的,偏他竟做那样的牺牲,真是个圣人呢。’”   他冷笑一声。   “这些圣人们都有一副悲天悯人的心肠,愿意为了天下众生去承受苦难。只是,这种悲天悯人是要有代价的。代价就是,受了他们恩泽的人,要对他们感恩戴德,更要由着他们去予取予求。谁让你们这些人受了他的恩泽,天生就欠了他的债呢。”   见翩羽垂着眼不再动筷子,周湛道:“可吃好了?”   翩羽忙抬起眼,匆匆把那杯牛奶喝了,一抹嘴,道:“好了。”又道,“这就要去找我舅舅们吗?”   周湛惊讶地看看她,五根手指在腮边轮流一弹,忽地就站起来,伸长手臂,隔着桌子屈指敲在她的脑袋上。   “没有手绢还是怎么着?”他责备道。顿了顿,又道,“谢天谢地,你没拿衣袖去擦嘴!”又嫌弃地看了一眼她身上的衣裳,“赶紧换了这一身,出去我都嫌你丢人!”   被敲了那么一下,翩羽早跳将起来,躲到一边去了,这会儿捂着脑袋噘嘴道:“我又没衣裳好换……”   “啧,”周湛一咂嘴,“闭嘴!真是的,你是小厮,怎么我每说一句,你就非要回我一句?!我才是你的主子爷!”又一指墙角:“站那儿去!”   翩羽偷偷做了个鬼脸,便乖乖贴墙站着去了。   只听周湛又道:“才刚我不是说了吗?找你舅舅哪用得我们自己跑去找……”仿佛知道翩羽忍不住又要接话一般,他忽地一回身,伸手指住她。   翩羽赶紧一抿唇,眨巴着眼装出一副乖孩子的模样。   周湛摇摇头,上下看看她,忽然道:“你以前穿的衣裳,是谁的?”   翩羽抿着个唇不吱声,周湛不由就又咂了一下嘴,不满地瞪着她。   翩羽忙道:“我五哥的。五哥小时候的。”又翻着那下唇小声抱怨道:“明明是你不让我说话的……”   看着周湛挑起的眉,她赶紧再次抿起唇——虽如此,翩羽心里其实清楚得很,这位爷,似乎很是喜欢跟她斗嘴玩儿,且,似乎他对于她逾越规矩,并不怎么在意。   见周湛转身回了屏风后面,翩羽不由就冲着他的背影吐了吐舌。   “你爱穿男孩的衣裳,是因为你不愿意做女孩儿吗?”   屏风后,传来周湛的声音。   “什么?”翩羽不解地一眨眼。   只眨眼间,周湛便从屏风后出来了,手里拿着一把巨型的扇子。   他看看她,摇摇头,自问自答道:“也难怪,你若是个男孩儿,怕是你家老太太就不会那么对你和你娘了,怎么说你也是男孙。唔,”他展开那把几乎和翩羽的手臂一样长的巨型扇子,上下打量着翩羽道:“至少我敢肯定,她绝不会许你娘把你带出徐家。就算你能和你娘一起离开徐家,他们也不会就这么随随便便,用一张嘴就说死了徐家四房的长男孙。啧啧啧,谁叫你是个丫头片子呢。”   翩羽不由就是一愣。虽说她打小就听她祖母抱怨过她不是男孩,可她爹和她娘都从来没跟她说过那样的话,因此她也从没往这方面想。她之所以常穿五哥的旧衣裳,一则,不过是因为她活泼好动,嫌女孩子的衣裳没有男孩的衣裳利落;二则,是因为舅舅一家为了她的病已经花了很多钱了,她不愿意再在衣裳上叫舅舅们花钱,这才老穿着哥哥姐姐们的旧衣裳——而如今回头想起,每当舅舅舅妈劝她脱下这男孩子的衣裳,偏她又不肯时,舅舅舅妈们那含着怜惜的眼神,她忽然间就恍然大悟到,怕是连舅舅舅母们都以为,她爱穿男孩子的衣裳,是憎恨自己这女儿家的身份。   翩羽才刚要开口辩解,就听得那门上响起四声轻扣。   这一回,却是不待周湛答话,沉默便推门进来了。进门后,他仍是没有开口,只向着周湛弯腰一礼。   周湛看看他,又扭头看看窗外的天色,道:“啊,七点了。”说着,便转身出去了。   翩羽犹豫了一下,抬脚想要跟上去,却不想叫沉默一把将她拦了下来。   沉默冲着翩羽微一摇头。   翩羽抬头看看他,又扭头看向周湛,见周湛头也不回地就这么出了门,她忽地就是一阵莫名失落--那感觉,竟有些像当年她目送她爹离家时的心情。    ☆、第三十六章·舅舅们的下落   第三十六章·舅舅们的下落   周湛迈出门去,借着转身的当儿,从眼角飞快瞥了一眼翩羽。见她果然要跟上来,他不由就弯了弯嘴角。而当看到沉默拦住她,她脸上瞬间闪过的那个表情时,他的脚下顿时就微微一顿,却并没有因此停下。   那孩子的那个表情,周湛一点儿都不陌生。小时候,他曾养过一只狗,每当他出门却不打算带上它时,那只小狗就会露出这种仿佛遭遗弃般的寂寞眼神。   见他出来,无语和无声双双替他推开隔壁的房门,周湛一边往里走一边对早已等候在房内的涂十五等人笑道:“啊,我好像突然又有兴趣养狗了。”   *·*·*   翩羽的这种心境,其实叫她自己也暗暗吃了一惊。她明明知道得很清楚,可以说,这位荒唐王爷几乎对她用尽了各种坑蒙拐骗的手段——他甚至都从没打算对她隐瞒这一点——若是换作平时,还不知道她要怎么恨他气他呢,可不知为什么,这会儿她居然发现,她不仅没生气,竟还莫名其妙对他生出这种奇怪的依赖感来……   许是自打她对她爹起了疑心后,心里总觉得想要重新再信任个什么人吧……   翩羽咬着唇,正沉思间,就见寡言和无语、无言三人鱼贯进来。无言的手上拿着一个托盘,无语端着个铜盆,二人进来后,就直奔那窗前的桌子过去,安静而迅速地收拾着那桌子。   寡言手里虽拿着个拂尘,却并没像那两个丫环般一进来就忙活开,而是先跑到翩羽的跟前,凑过脑袋小声问她:“爷叫你做什么?”   翩羽还没有作答,沉默就横插了进来,皱眉瞪着寡言道:“可是才好了伤疤就忘了痛了?!还想叫长寿爷再揍你一顿怎么着?!”   直说得寡言一缩脖子,赶紧溜回去拿拂尘清扫着那屏风。   沉默则又扭头对翩羽交待道:“记住了,府里最大的一条规矩,有关爷的事,除非是爷叫你说的,否则,谁打听也不能透露。”他又横了寡言一眼,“包括对我们。”   寡言不由就扭头冲着翩羽做了个鬼脸。   沉默又道:“给爷收拾屋子的规矩你还不懂,今儿你且先站在这边看着,看我们是怎么做的。”   说着,便也拿起一柄拂尘,过去和寡言一同扫着那屏风。清扫完,二人又合力将那屏风折叠起来搬到一边。于是,曾被周湛严正交待,不许人擅入的屏风后的世界,就这么大敞在了翩羽的眼前。   翩羽原以为,那屏风不过是代替了原本的隔扇门,起着遮蔽床的作用罢了,却不想屏风撤掉后,她才发现,屏风后并没有床,有的,只是一张式样奇怪的矮榻。   说是榻,其实看着更像是罗汉床——且还是被人故意锯掉四只床脚的罗汉床。   那没有脚的矮床,被放置在一张绣有华丽图案的猩红色地毯上。矮床的三边,围着一圈雕有海水江牙纹的低矮床围。床前则是一张饰有同样海水纹的翘头矮案。矮案的后面,在那张床的前面,似乎还放着一个蒲团。   此时,无语和无言那两个丫环已经收拾好了桌子,见沉默二人搬开了屏风,便双双过来,手脚麻利地整理着那床铺。   沉默和寡言也跟过去,两个丫环拆被褥,两个小厮换床单,四人配合得天衣无缝,只眨眼间,就将那床铺换过一新,又各自拿着掸尘和抹布,有条不紊地将那矮床以及矮案一一擦拭干净,沉默甚至还将那蒲团伸出窗外,用拂尘的柄一阵敲打。最后,在翩羽的无声惊叹中,四人又默契地分工合作,搬屏风的搬屏风,扫尾善后的扫尾善后,仿佛也没用多长时间,整个打扫工作便都结束了。   沉默掏出怀表看了看,满意地点点头,道:“还好,没误了时辰。”又对无语道:“这会儿该给爷上茶了。”   无语应了一声,便和无言先退了出去。   直到这时,沉默才扭头看向一直站在墙边,目不转睛看着他们工作的翩羽。似乎她这认真观摩的态度叫他很是满意,便冲着她赞赏地一点头,道:“眼下这是在外面,且爷这回就只带了我们四个出来,咱们也只能这么配合着分工了。等回到府里就不同了,府里谁管什么差事都是有定数的,不过总的来说,丫环们管着收拾打扫和伺候爷的三餐饮食,咱们这些小厮就只管伺候爷的笔墨和一些近身的事情……”   说到这里,他忽地想起什么,只看着翩羽一皱眉,道:“我都给忘了,阿莫的差事已经有人顶了。说起来,爷身边并不缺小厮……”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听寡言接过去笑道:“倒是缺个丫环。十月里无声姐姐可就要出嫁了,我看到好些人求到长寿爷那里呢。”   他这多嘴的毛病,顿叫沉默皱眉又瞪他一眼,才看着翩羽道:“要派你去做些什么,怕是得等着看长寿爷怎么安排了。”   正说话间,就见无语探头进来,对翩羽笑道:“爷又叫你呢。”   寡言听了,不无嫉妒地一推她,笑道:“快去快去,可别叫爷等你。”又带着酸味儿道:“也不知道爷到底看上你这小子哪一点,你来才多久,竟就成了爷跟前的大红人儿了。”   翩羽不由就是一嘟噜嘴,忍了好半天才忍住没去呛声寡言——什么“大红人儿”?!正如刚才沉默所说,那位爷身边并不缺人伺候,他所缺的,不过是个供他开心逗乐、醒脾开胃的玩具罢了!   而她,很不幸,就是这么一枚活玩偶!   *·*·*   被无语领进隔壁房间,翩羽才知道,原来这天字贰号房里住的是涂十五——却是和经过改造的那天字壹号房不同,这间屋子仍是保留着客栈原有的模样。   她进去时,就只见那涂十五正坐在桌子后面伏案疾书,身旁堆着一摞高高的各色账册信件。周湛坐在窗下,膝头放着一本画册。红锦站在他的身旁,二人正头碰头地凑在一处,边看着那画册边小声讨论着什么。在周湛的右手上,还转着一只毛笔。   见翩羽进来,周湛那平直的眉头一挑,瞬间,原本清俊可人的一个小哥儿,就因那忽然变成八字型的眉而显得轻浮浪荡起来。   他看看翩羽,毛笔在指间又是一阵飞旋,抬头对红锦道:“瞧瞧,这模样我可带不出去。”   红锦笑笑,便过去将翩羽一阵上下打量,道:“别的都需得费些时日和功夫去准备,只有这衣裳,是最好解决不过的,也就是派人跑一趟成衣铺子的事儿。”仿佛知道她这主意会叫周湛不满意一般,她又回身看着周湛笑道:“不过是将就一时,爷就别那么挑剔了。”   说着,便自个儿做了主,转身出去吩咐人买衣裳,又仔细说清了尺寸大小后,正旋着裙袂打算回屋,就看到凤凰从走廊那边过来了,她忙探头对屋内笑道:“小凤凰回来了。”   凤凰看着似乎很不喜欢人这么叫他,便在进门时,故意撞了红锦一下。可一抬头,却是还没看到王爷,就先看到了站在屋子当间儿的翩羽。他的眉不由又是一皱,便直接无视了翩羽的存在,从她身边穿过去,凑到周湛耳旁就是一阵小声嘀咕。   好几次,翩羽被拎到周湛面前,他都是丢开众人先过来戏弄她一阵儿,然后才会去继续做他的正事儿。像这样把她叫来,却又对她不闻不问,还是头一回。翩羽不禁有些茫然,也有些小小的不安。直到凤凰故意擦着她身边过去,她这才回过神来,忙学着沉默他们的规矩,不着痕迹地退到墙边上站定。   而事实上,虽然周湛没有搭理她,却是从头至尾都拿眼尾在扫着她。偏这孩子还有着一张坦率的脸,一眼就叫人把她心里的所思所想,甚至是一些她自个儿都不曾意识到的想法全都看在了眼底。   凤凰带来的消息,似乎叫周湛觉得很有趣,便抬手遮在鼻下一阵笑,又放下手,对凤凰挥手道:“这事儿,也说给她听听。”   翩羽一阵眨眼,茫然抬头。   而那凤凰,似乎是只服周湛一个人,其他人谁使唤他都会叫他不高兴。这会儿虽不好违了周湛的命令,凤凰仍是狠狠瞪了翩羽一眼,然后才高抬着个下巴,翻着白眼儿对她道:“昨儿在徐家门前闹事的,是三个人。打头的是个五十多岁的老汉,另外是两个年青人,一个二十四五岁左右,一个看着还不到二十。两个小的叫那个老的‘爹’,老的叫大的那个‘老三’,叫小的‘老四’……”   他的话还没说完,翩羽忽然就激动起来了,忍不住握拳大叫道:“是我大舅……”   “闭嘴!”忽地,窗下传来周湛的一声厉喝。   翩羽吓了一跳。这还是她第一次被周湛这么当众喝斥,她忙咬住唇,却是忍不住露出一脸的委屈来。   周湛的这一嗓子,也吓着了凤凰,他不由也回头看着他。   而周湛这会儿,则将刚才忽然间绷直的背又缓缓放松开来,却是懒洋洋地斜靠进那椅背,又很不成体统地缩起一只脚踩上椅子,冲着凤凰一弹手指,道:“继续。”   凤凰疑惑地偏偏头,虽不知道这位爷为什么突然发火,不过,倒也不敢再耍态度了,只规规矩矩报告道:“那父子三人是前儿近傍晚时分才进的长山城,那会儿徐家人已经走了,故而两家人不曾碰上面。被徐家的下人赶走后,属下查到,那三人因凑钱买了去京城的车票,就没了住宿的钱,后来似乎是在南门桥下的茶摊上遇到了熟人,便在那个许姓婆子家里借宿了一晚,昨儿一早,就坐着邮车去了京城。”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不太确定地又扭头看向周湛。   周湛正一边漫不经心地看着那画册,一边旋着指间的毛笔,见他看过来,便冲他抬了抬下巴,示意他继续。   于是,凤凰接着道:“按照爷的指示,昨儿一早,我们就把王家兄妹送去状元府了,且也亲眼看着人进了府门。不过,直到传递消息的点儿,状元府那边都不曾有什么新消息递出来,也不曾见那府里往长寿城派人。”顿了顿,又道,“进一步的消息,怕是得等到午后才能收到了。”   “徐家人呢?”周湛道,“这会儿到哪里了?”   “就收到的消息推测,徐家人该是昨儿午后才能到状元府。”凤凰道。   周湛看看翩羽,“那父子仨人呢?”   凤凰道:“按着车程时刻,他们到京城也该是靠晚了。且似乎他们对京城也不熟,要摸到状元府,不定就得今儿了。”又道,“具体的情况,还得看等会儿收到的消息才知道。”   翩羽不由就看着周湛张了张嘴。   周湛却是忽地一拧眉,直瞪得她没敢贸然出声,他这才对凤凰说道:“跟下面的人说一声,照应着那父子一些,别叫他们吃了苦头。”   翩羽的猫眼不由就是一亮。   凤凰答应着下去了,翩羽看看仍埋头疾书的涂十五,便向着周湛过去,才刚要行礼道谢,就见周湛冲她不高兴地一挥手,却是阻止了她的靠近,一边眯着个眼,对站在门边上的红锦道:“赶紧把这不知好歹的小子带下去,看着就叫人生气!”   又道,“她那脑门儿,你给想想法子,越看我手越痒。这小子已经这么笨了,再被我敲两回,非傻了不可!” 作者有话要说:  据说修好了,是吗?天灵灵地灵灵,咱试试 ☆、第三十七章·改个新造型   第三十七章·改个新造型   直到被红锦拽着胳膊拉出去,翩羽才从惊愕中回过神来。   这位王爷,简直是有毛病!前一刻还那么体贴,叫人没法子不对他生出感激之心;后一刻,就又刻薄得叫人恨不能当场捏死他!   翩羽忍不住就是一阵懊恼,刚才一时没反应过来,现在她反应过来了,只恨怎么没有当场反驳他——她脑门儿大那是她家的事,又不是专门为了给他敲的,他看不惯闭上眼就是!   因生着闷气,她也就没注意到红锦把她拉进了天字叁号房,直到红锦的手指戳上她的额头。   “干嘛?!”捂着那备受苛责的脑门儿,翩羽顿时就是一阵迁怒。   红锦看看她,冷笑道,“怎么,你还觉得委屈了?!爷那里千方百计护着你,不让人知道你的身份,你倒好,差点儿自个儿就嚷嚷开了!”   翩羽一怔,这才反应过来,原来刚才周湛喝止她,是不想叫她露了身份的意思……   忽然,红锦的手毫无预警地按上她的胸。   “啊!”翩羽一声尖叫,抱着胸就往后跳去,“干什么?!”她满脸戒备地瞪着红锦。   打两个月前起,她便觉得胸前怪怪的,一碰就痛得要命,她原还以为她是又添了什么新的病症,都没敢跟家里人讲,后来还是无意中听到王明娟和六姐背着人悄声抱怨同样的症状,她这才明白是怎么回事。虽说直到现在她的胸仍是处于一马平川的蒙昧状态,可忽然被红锦那么没轻没重地一按,到底痛得她一阵倒抽气。   见她这模样,红锦不由就笑了,道:“原来你还真是个女孩儿。”又道,“小声些,看把人招来!”   这话,直恨得翩羽瞪着她就是一阵咬牙。   “不过,你也太不像个姑娘家了,这模样居然也敢出门见人。”   红锦一边摇头一边上下打量着她,又以那涂着彩绘的指甲点着下巴,自言自语道:“衣裳的事倒是好解决,这张脸就要费些脑筋了。”   她直接无视了翩羽的瞪眼儿,只自顾自地将她一阵上下打量,半晌,似想到了什么主意,忽地一打响指,过去就揪住翩羽的胳膊,把她往里间的梳妆台前拖去。   别看这红锦长得纤瘦窈窕,那力气却一点儿也不比翩羽小,任翩羽怎么挣扎,竟都没能挣扎过她,只得就这么被红锦强拖了过去。   把翩羽硬是按在妆台前的凳子上,红锦看着镜子里的翩羽又是一阵摇头,“难怪王爷那么说,你这脑门儿,看着确实是有些碍眼。”   立马,那句后悔没能反击给周湛的话,就被翩羽派上了用场。她抬头回嘴道:“我脑门儿再大,也不是给你们当鼓敲着玩的!”又噘着嘴道,“长成这样怎么啦?!老天爷所给,爹娘所赐,你们爱看不看!”说着,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却是被红锦压着她的双肩叫她一阵动弹不得。   红锦就跟没听到她的话似的,只盯着镜子里的人影又道:“也亏得你晒得这么黑,若是白些,怕早被人看出是个女孩儿了。还有这眉也是……”她一指翩羽的淡眉。仿佛忽然想到什么,又笑道:“绣儿当年的眉还不如你呢,后来我见她用外番进贡的眉粉抹了几回,那眉渐渐就浓了。回头我替你问她要一些,你也试试。”说着,又虚虚一比划她的眼睛,“说起来,你这张脸上,也就这双眼睛还能看得过去。鼻梁是没法子了,将来等你长大了,我教你怎么化妆,应该能修饰过去。还有你这嘴儿,现在你年纪还小,倒还没什么,等你大些,若还是不改这动不动就爱咬嘴唇的习惯,怕是会给自个儿惹祸……”   “惹祸?”翩羽抬头看向他。   红锦垂下眼,视线忽地就和翩羽那清澈的眼眸对在一处。她不由一眨眼。刚才有那么一会儿,她一时晃神,竟把她当作是锦绣班里那些需要打小就学习如何保护自己的孩子们了。她又眨了眨眼,清清嗓子,再次用力一按翩羽的肩,道了声“坐好别动”,便伸手去解翩羽的头发。   翩羽躲着她的手道:“你到底要做什么呀?”   “帮你遮一遮你这大脑门儿!”红锦“啪”地一下拍在她的脑袋上,“老实点!”   虽然挨了那一下,翩羽仍能感觉得到,红锦对她的态度明显已经不再像之前那般僵硬反感了。她不自觉就带上三分撒娇的味道,噘着个嘴道:“我打小就这样,哪能遮得住啊。我娘说,与其欲盖弥彰,倒不如顺其自然。”   “你没法子,不代表我就没法子。”红锦白她一眼,拿起梳子替翩羽梳着头发,一边忍不住又道:“你这头发也太黄了,回头记得多吃些黑芝麻何首乌什么的。”   翩羽眨眨眼,半晌,终于忍不住看着镜子里的红锦道:“我还以为你不喜欢我呢。”   红锦忽地就是一怔,和镜子里的翩羽对了个眼儿,又垂眼道:“我没有不喜欢你。”顿了顿,又道:“我也没有怎么喜欢你。说到底,你跟我无关。我不过是看在你能逗爷开心的份上,稍微容忍你一下罢了。”   二人静默了一会儿,翩羽又道:“沉默他们好像不知道我是女孩。”   红锦道:“知道的只有我、涂先生和凤凰。对了,还有老刘。”她看着翩羽,“爷不让人知道你的身份,原是为了你好的意思,你自个儿好歹也警醒着些,别叫人戳穿了,反倒叫爷替你难受。”   他替她难受?!   这话直叫翩羽一阵不解。   她扭回头,想要去看红锦的脸,却是叫红锦搬着她的脑袋又喝了一声:“叫你别动!”   翩羽只得作罢,且暂时将那句叫人不解的话埋进心里,乖乖坐着不动了。   显然,红锦不是个习惯于伺候人的,梳头的手艺还不如王明娟,好几次都扯痛了翩羽。不过翩羽原就不是个什么精细人儿,故而也没有叫痛。顿了顿,她闲不住地又开口问道:“你……认识我爹吗?”   红锦挑着眉一阵冷笑,“你爹那种正人君子,岂是我们这种下九流的戏子能高攀得上的?没的倒玷污了状元老爷的清名。”   哪怕不抬眼去看,翩羽也能听出她话里的讥诮。   “你……”翩羽道,“你也不喜欢我爹?”   “当然。”红锦道,“如果有人骂你生来下贱,自甘堕落,你可会喜欢他?!”   她又冷哼一声,放下梳子,将翩羽转过身来,挑起她额前的头发,一边比划着一边又道:“我有一个姐妹,是我们这一行里的魁首,偏被一个有妇之夫看上,要强纳了她。我那姐妹不愿意,那混蛋想要用强,逼得我那姐妹不得不得从三楼跳了下去,结果摔断了背,这一辈子都不可能再站起来了。你爹在报上写文章说,我那姐妹是自作孽不可活,她不操这贱业就不会遇上这种不幸。至于那个男人,你爹说,人都有软弱的时候,何况他还是被我那姐妹故意引诱的,所以那人无罪,有罪的是我那姐妹,是她不自重在先,活该她自作自受。”   顿了顿,她低头望着翩羽,道:“你怎么看?也觉得是我那姐妹活该自作自受吗?”   翩羽摇头,“当然不是!这明明就是那个坏蛋的错嘛!如果我娘在,我娘还会说,别人抢了我的东西,不是我有那东西的错,是别人不该生出觊觎之心。这么明白的道理……”她忽地一咬唇。   “是啊,这么明白的道理。”红锦一阵冷笑。她眯眼盯着翩羽看了一会儿,又摇头道:“但愿你说的是心里话。”   翩羽咬咬唇,抬头看着红锦道:“爷说,每个人都有两张脸,但我只愿我只有这一张脸。我想,人之所以有两张脸,定然是因为他不喜欢自己的那一张脸,才会另造出一张来。可既然不喜欢,为什么不丢掉,直接做自己喜欢的那一张脸就好?我只愿我做我自己喜欢的那一张脸。”   红锦看着她,半晌,却是一摇头,“真是孩子气的话。你若真能一直保持只有一张脸,我倒很想看看。”又冷笑一声,“别说我泼你冷水,若是你只以一张脸对人,怕是会活得很艰难。”   这时,门上响起敲门声,红锦便又对她喝了声“别动”,拿着那梳子就过去开了门。等回来时,手上便多了一套男童的衣裳。   *·*·*   翩羽再次出现在周湛面前时,那新造型不禁看得他好一阵眨眼。   只见她穿着一套普通的男孩衣裳——虽说那大小难得地合了她的身材,却是叫周湛看得很是不适应,总觉得她就应该穿比她大一号的衣裳才对。   而这衣裳还不是最叫周湛不适应的,最叫他不适应的,是她新改换的发型。   红锦给翩羽剪了个厚厚的刘海儿,那刘海直覆至她的眉下,不仅如周湛所愿遮住了她那过于醒目的大脑门,也同时提醒着人去注意她那双亮晶晶的猫眼。且那马尾辫也被红锦改梳成了两个包包头——却是叫那原本看着活泼好动的乡间顽童,一下子就变成个规规矩矩的小书童了。   “如何?”按着翩羽的肩,红锦不禁一阵得意。   周湛摇着头一咂嘴,指着翩羽的头发道:“还是改回原来的马尾辫,那样精神。”   翩羽不由就看着红锦胜利地一吐舌,才刚她跟红锦倔了半天也没能倔得过她。比起这包包头,她更喜欢扎个马尾——理由却是和周湛不同,她是因为她只会给自己扎马尾辫。   许是见不得她得意,周湛忽然就改口道:“今儿就这样吧。”说着,抬脚从翩羽身边走过去,却是又拿那把巨型扇子在翩羽脑袋上敲了一下。   翩羽顿时捂住头,拧眉瞪向周湛——叫他看着手痒的脑门儿都已经被遮住了,他干嘛还敲她?!   就在她瞪着眼的当儿,沉默过来一推她,低声喝道:“还不快跟上去!”   翩羽一眨眼,这才看到,寡言早跟了上去,忙问沉默:“去哪儿?”   “问什么问!”沉默又喝道,“爷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爷指名叫你跟着,你只管跟着就是。”   于是,翩羽茫茫然追下楼去。   来到客栈门前,就见周湛的那辆单人马车已经准备好了,那驾驶座上坐着老刘,寡言则是拉着车门,却是没看到周湛的身影。   此时翩羽已经知道,那辆车不是她能随便上去的,便扭头向马车后面看去,却意外看到那车后并没有跟着其他车。她不由就眨巴了一下眼,想着上一次看到寡言是坐在车夫旁边的,她便向着车头跑去,却在经过寡言身边时,被他一把抓住。   “往哪儿跑!动作快些,居然叫爷等你!”寡言小声责备着她,二话不说,就把她推上车去,反手关上车门。   等翩羽回过神来,她已经在车厢里了。而她以为还没有上车的那位主子爷,早坐在那车窗旁,翘着个二郎腿,一脸嘲弄地望着她。   “架子可真大,”周湛嘲道,“居然叫爷我等你。”   翩羽不由眨巴了一下眼,忙不叠地向着周湛行了个屈膝礼,才刚要往他的对面坐下,就听周湛又是一声冷哼,“谁见过小厮行屈膝礼的?!”   翩羽不禁抬头看向他。   “打这一刻起,”周湛道,“直到我把你还给你爹之前,你就只是我的小厮。你可明白?”   ——就是说,叫她在人前装男孩儿了。   翩羽又眨巴了一下眼,本能地就想追问一句“为什么”,可看看周湛那不善的脸色,又想着沉默再三交待的“只带耳朵别带嘴”,她忙咬着舌尖,向着周湛乖巧地一阵点头。   可这乖巧,也没能伪装多久。   翩羽打小就很少出门,因此只要出门,她总会兴致勃勃地盯着街面上的热闹看个不停。马车还没走出客栈所在的那条街,她的眼里就已经没了对面的那位主子爷,只顾着一个劲地看着窗外的热闹。等又绕过一条街,她早忘了“规矩”二字,扭头笑问周湛,“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南门桥。”   周湛本能地答着。直到听到这答案在车厢里响起,他才慢了一拍反应过来,不由就冲自己一阵不满地皱眉。他原打算摆一摆架子,继续晾一晾这丫头的,却不想看着她那全神贯注看着窗外的模样,忽然间就软了心肠。   还有她那个毫不掩饰的愉快笑靥。   看着周湛皱起的眉,翩羽这才想起她又“犯规”了,不由一吐舌,乖乖坐好。可没多久,那手又悄悄摸向额前的刘海。   “不习惯?”忽然,她听得周湛问道。   抬头见周湛看着她,翩羽便笑道:“以前我娘也给我剪过刘海儿的,不过就这么薄薄的一层,没红锦姐姐给我剪的这么厚。”她比划着额头。   当初她娘给她剪的刘海,只是像别的姑娘家那样,修出额前薄薄的一层头发而已,不仅没能起到遮盖的作用,反而更加引人去注意她那过宽的额头,倒叫她的堂姐妹们又把她好一通笑话。而红锦则是从头顶开始就给她梳下一层厚厚的头发,且那刘海也留得极长,几乎都要戳着她的眼睛了。   她不禁不习惯地又摸了摸那刘海儿。   周湛道:“你这模样,你爹会认出你吗?”   翩羽一阵眨眼,半晌,垂着眼道:“许就是我不剪这头发,他也认不出来呢,毕竟,都这么些年没见了。”   “不过才两年多,三年不到。”周湛道。   翩羽摇摇头,“我爹第一次进京赶考时,我才六岁。之后我爹就一直留在京城,三年都不曾回来过。后来……就是那一年,他在家也呆了不到一个月就又走了。且就是那一个月里,他也并不是天天都在家的……”提到那一段往事,翩羽不由得又是一阵难过,便扭头又看向窗外。   顿了顿,她才收拾起情绪,问周湛:“我们去南门桥做什么?”   “看一看那天晚上好心收留你舅舅和表哥们的那个许姓婆子。”周湛道。   听着这姓氏,翩羽两眼不由就是一亮,伸手过去抓着周湛的胳膊,道:“是许妈妈吗?我娘院子里的那个许妈妈?!”   周湛垂眼看看她的手。   翩羽忙不叠地松了手。   周湛这才道:“是不是的,得你自己去认一认人,我又不认识什么许妈妈。”    ☆、第三十八章·心存感激      第三十八章·心存感激   马车到得南门桥下,翩羽远远就看到那桥边的一棵大树下支着个茶摊,一个穿着身灰色衣裳的老妇正在那茶摊上忙碌着。   这茶摊生意似乎不错,虽然仅有一张小桌,围着喝茶的人看着似乎挺多。   周湛拿扇子敲了敲车壁,老刘便把马车停在了离那茶摊不远的地方。隔着车窗观察了一会儿那个老妇,周湛这才指着她问翩羽:“是她吗?”   而翩羽这会儿,早看得两眼含泪了。   在她的印象里,许妈妈虽然一直都是生得有些老相,可那会儿她的头发还没有这么白,脸上的皱纹也没有这么多。且,她看着明显比记忆里要清减了许多。虽然任是谁一眼就能看出,这些年许妈妈的生活过得并不怎么如意,可她却仍像翩羽记忆里那般,无论见着谁都是一脸笑眯眯的模样。   “是她吧?”周湛又问了一声。   翩羽点点头,回身便要开门下车。   周湛一把按住她的手,冲她摇着头道:“先给我说说这许妈妈。”   翩羽眨眨眼,眨回眼底的湿气,又一吸鼻子,看着那忙碌的老妇人道:“这许妈妈原是我们院里的洒扫婆子。我娘说,若不是她,怕是这世上早就没我们母女了。我娘要生我那会儿,我爹还在城外的书院里读书,偏我们院子里的下人都是老太太指派来的,我娘竟怎么也叫不动他们,后来还是许妈妈看不过眼,偷偷花钱叫人往城外给我爹送信,把我爹给叫了回来,这才保住了我们母女。为了这事儿,我爹跟老太太很是生了一回气,把院子里的人也撵了一批,又破例把许妈妈提拔到我娘身边做了个管事妈妈。再后来,我爹进京后,徐家总是克扣着我和我娘的月钱,也全是靠着许妈妈偷偷带出我娘的首饰匣子去典当,才不至于叫我们过得那么窘迫。听说我娘死后,她就辞工出来了。”   看着那许妈妈,周湛不由眯了眯眼,摸着下巴道:“这么说,她是个好人喽?”   翩羽点头道:“许妈妈是个老实人,且那心肠也软,最是见不得人吃苦受罪。”   “是吗?”周湛应着,眼神里却是全然的不信,“要叫我说,她不过是花了些小钱,顺便帮了你娘的一个忙而已。当然,其实她同时也是在帮自己。这不,一下子就从洒扫婆子变成你娘身边的管事妈妈了呢。”   翩羽听了不由一瞪眼儿,“你眼里就没一个好人!”   “可不,我早说过的。”周湛冷笑道,“我从不吝于以最大的恶意去揣摩别人。”   “可是,”翩羽皱眉道,“不管别人是因为什么原因帮了我们,难道我们不应该对他们的帮助心存感激吗?至于他们为什么帮我们,那是另外一回事。”   “另外一回事吗?”周湛挑着那可恶的八字眉笑道:“咱们来打个比方吧。比如说,当初你弄坏我扇子的时候,我看你可怜,就不要你还债了,甚至还帮你结了房钱,又安排你们兄妹去京城。那么,这样的我,你是不是觉得我是个大好人?你是不是会对我心怀感激呢?”   “自然。”翩羽点头道,“就算你没有帮我结那个房钱,也没有不要我还债,光是冲着你愿意暂时不把我还给我爹,还帮我哥哥姐姐们出路费,我就该感激你。”   周湛的眉忽地就是一跳,眯眼看看她,却又是一声冷笑,道:“那么,如果我告诉你,我之所以送那兄妹二人去见你爹,是因为我知道,徐家人后脚也要进京,我很想看看这两方人马在你爹面前厮杀,会是怎么个热闹场面。还有,我也很想看看,你爹在知道你居然还活着时,会是个什么表情。现在你还会那么感激我吗?对了,还有呢,我之所以决定暂时不把你还给你老子,是因为我从来没见过像你这么傻的人,简直蠢到可笑,我很想亲眼看一看,当你以为的世界在你面前扯下那块遮羞布后,你会变成什么模样。这样的我,你还会心存感激吗?”   看着这般愤世嫉俗的他,翩羽不由就眨了一下眼,才刚要开口反驳,忽听得车外传来一阵梆子响,紧接着又是一阵乱哄哄的声音:“船来了船来了,快走快走,去晚了可抢不到活了。”   周湛和翩羽不由就住了争执,扭头看向窗外。就只见原本围在茶摊前的那些老少爷们,忽地一下子就走得光光的。翩羽这才知道,原来那些人都是在不远处码头上扛包的苦力。   又听得其中有人冲着许妈妈叫道:“妈妈,还是老规矩,先记个账,等回头领了活儿我再来结账。”   一个借着茶摊卖炊饼的婆子听了这话,便扭头对许妈妈撇嘴道:“一碗茶,不过一文钱的事儿,居然还好意思赊着。也就是老姐姐你好心,肯做这种事。”   这会儿许妈妈正在收拾着那些茶碗,听了这话,便笑道:“不过是穷帮穷罢了。他孩子还病着呢。”正说着,忽然见远远过来几个敞着怀的汉子,她忙冲那卖饼的婆子小声道:“收地皮捐的来了。”   那卖饼的婆子赶紧拎着那装饼的篮子一溜烟地跑了。   那几个汉子见了,忙指着那婆子一阵叫嚷。就见那婆子三扭两扭,便钻进一个小巷不见了踪影。几个汉子当即就恼了,过去一脚踢翻一张小板凳,指着许妈妈喝道:“又是你个老不死的通风报信!今天她的捐就认在你的身上了!”又一伸手,“拿来吧。”   许妈妈忙陪笑道:“这还没到晌午呢,生意才刚开张,哪来的钱捐哟。”   “没钱捐你还做好人?!”其中一个汉子抢过茶桌上的茶壶往地上一摔,过去就要推许妈妈,不想眼前忽然一花,居然是他被人大力推开。   那汉子踉跄着倒退两步,抬头一看,就只见许妈妈的前面不知何时突然冒出个小不点儿来。那孩子个子不高,看着约十来岁年纪,穿着身簇新的青色衣衫,那长长的刘海覆着眉,露出其下一双亮晶晶的猫眼。这会儿,那猫眼正冲着他怒目而视。   “光天化日之下,你们这是要做什么?!”   翩羽护在许妈妈的身前,冲着那几个地痞喝道。   在她的前方,那几个地痞的身后,周湛站在那马车的踏脚板上,一手扶着车门,一边冲着翩羽一阵无奈摇头。不过是一错眼的功夫,就叫这“小子”冲下马车去了,竟叫他都没来得及阻止。   看着她一点儿都不惧地面对着那几个五大三粗的汉子,看着这明明是那么极瘦小的一个人儿,竟就这么极强硬地护在那个许姓婆子面前,周湛的眉忍不住就又跳了一下。不得不说,每次看到她那么不管不顾地护着她所在意的人,他心里多少总会泛起一种酸酸的感觉……以及,某种打死他也不会承认的渴望。   “嗨,又是哪里钻出一个多管闲事的!”那地痞喝着,卷着袖子就要过来抓翩羽。   许妈妈一见,忙将翩羽拉到她的身后,拦着那地痞道:“几位爷息怒,他还是个孩子,得罪之处,看在我老婆子的面上,饶过他一二吧。那认捐的钱,我认,我都认下了。等晚间我亲自给几位爷送去,如何?”   翩羽一听就皱了眉,拉着许妈妈的衣袖,冲那些人怒道:“捐款捐款,原是自愿,哪有这般强逼着人认捐的?!”   那边周湛听了,不由就“噗嗤”一笑,站在那马车上,冲着翩羽高声笑道:“你以为他们是在募集善款呢,他们这是敲诈勒索,捐的是地皮税。”说着,冲着那几个扭头看向他的汉子挑眉一笑,道:“爷说得可对?”   今儿周湛打扮得极为周整,一身月白色蜀锦彩绣宽领衫,配着头上簪着的嵌宝青玉冠,却是越发衬得他眉目俊郎、风姿卓越。   在地面上混的流氓哪个没些眼色,看着周湛身后那富贵气逼人的厢车,且又听他自称“爷”,几个汉子当即便判断出,这位“爷”怕是来头不小。虽说不敢得罪周湛,拿许妈妈出气还是可以的,于是几个汉子骂骂咧咧地踹翻茶摊上仅有的那张茶桌,又指着许妈妈警告了一回,便先撤了。   许妈妈看看那一地的狼籍,不禁叹了口气,先顾不上收拾,回头看着翩羽道:“多谢小哥仗义,不过以后再遇到这种事,小哥还是躲远些的好。这些人,都不是什么好人,万一伤了小哥,倒是不值了。”   翩羽不由拉着许妈妈的衣袖,望着她巴巴道:“妈妈不认识我了?我是丫丫啊!”   “鸭鸭?”那许妈妈将她上下一阵打量,摇头笑道:“恕老婆子老了,记性不好,你是哪家的小哥儿?”   这时,周湛已经跳下马车走了过来。听许妈妈这般说,他顿时又笑了,扶起翻倒的桌椅,往那桌边一坐,打开手中那柄巨型扇子笑道:“您老别往男孩儿那边想,往女孩儿那边想,差不多应该就能想起来了。”说着,又冲翩羽调侃道:“你再把你那大脑门儿露出来,叫你这许妈妈看看,她一准儿能想起来。”   翩羽一听,真个儿撸起额前的刘海,望着许妈妈道:“妈妈,是我,我是翩羽,我是丫丫啊!” 作者有话要说:  下面还有一章,别忘了点喲 ☆、第三十九章·不靠谱的背后   第三十九章·“不靠谱”的背后   这“翩羽”二字,顿时叫许妈妈的脸色一变,狐疑地后退两步,将翩羽上下一阵打量,又仔细盯着她的脸看了一回,摇着头道:“这眉眼……”顿了顿,却又是一摇头,“不对,我们姑娘没这么黑。”   “我这是晒的。”翩羽含泪道,“妈妈难道忘了?我最不经晒了。”   许妈妈不由就眨了眨眼,看着翩羽又愣了一回,忽然反应过来,那嘴唇一抖,猛地上前捧着翩羽的脸,盯着她的脸看了又看,道:“真是姑娘?!真是我的姑娘!”说着,一把将她搂进怀里,就哭开了。   “我的姑娘哟,我苦命的姑娘,原来你真还活着!要不是前儿遇到你舅舅,我还当真以为你当年跟你娘一起没了。这都叫什么事哟,哪个黑心肝的胡说八道,好好的一个人,竟被他们咒了这么多年……”   翩羽伏在许妈妈的怀里也是一阵痛哭。   一旁,周湛不由就拿扇子蹭了蹭脖子,扭头看向马车的方向。见寡言和骑马跟过来的赵允龙似要过来,便冲着他们一摇头,挥手阻止了他们的靠近。   半晌,许妈妈终于哭够了,一抹脸,又替翩羽抹了泪,责备她道:“你也真是,怎么一个人就从家里跑出来了?可把你舅舅们给急坏了!前儿要不是你舅舅和你表哥们打算在这南门码头上扛活挣点路费,叫我给认了出来,我都还不知道你仍活着呢。”又咬牙道,“这徐家也太不像话了!好好的一个大活人,竟这么随随便便就给说死了!你爹也是……”   说到这,她忽地就是一顿。   翩羽摇头道:“徐家人那样也就罢了,反正他们从来没把我们母女当一回事。我只气我爹。我和我娘遇上这么大的事,他竟都不曾派个人过来看上一眼。娘以前总说爹心里有我们,如今我已经不知道该怎么想了。”   说到那位状元公徐四老爷,许妈妈也只得一声叹息,抚着翩羽的头道:“照理,这话不该我说,可四奶奶对我有大恩,当年四奶奶带着你离开徐家时,怕不止是对徐家死了心,你爹……”她顿了顿,摇头道:“你娘的性子你也知道,她眼里看着好的,便哪哪都好,不许人说上一星半点的坏话……”   说着,又叹息一声,抹着泪眼将翩羽一阵仔细打量,却是这才注意到她这一身的男孩打扮,不由吃惊地指着她:“你……你怎么这身打扮?!”   翩羽摇了摇头,并没有回答她的话,而是又问她:“我听说,我娘没了后,你就从徐家辞出来了。为什么?你以前不是还跟我娘说,要赖在徐家养老的吗?”   许妈妈也没有回答她,只皱眉看着她:“好好的,你怎么打扮成这模样?”   “如今她是我的小厮。”周湛在一旁插嘴道。   许妈妈怔了一怔才反应过来,这“小厮”指的是翩羽。她不由瞪向周湛。直到这时,她才第一次认真看向那个少年。见这位少爷虽然衣饰华丽,却轻浮地挑着的八字眉,看着就是一副不正经的模样,她不由就又皱了眉,将翩羽护在身后,问她:“这是谁?”   翩羽笑道:“这是我的主人……”   “主人?!”许妈妈一声尖叫,扭头瞪着翩羽道,“你、你你你……你遇到什么事情了?!”   翩羽忙安抚地拍拍许妈妈的胳膊,便把这两天的遭遇简略说了一遍,又道:“正好,我也有事要问妈妈。妈妈还记得我爹离家前,曾跟我娘起过争执吗?我就只听到一点点,就被妈妈拉走了。我只听到我爹说我娘是想太多了,还说他这辈子都不会负了我娘。他们为了什么事起的争执,妈妈可知道?”   许妈妈看看翩羽,又暗自叹息一声,道:“已经是那么久之前的事了……”   “再久,曾经发生过的事,终究是曾经发生过。”翩羽固执道。又摇着许妈妈的手臂道:“妈妈就告诉我吧。”顿了顿,她忽然道:“可是因为长宁伯府里的那个人?”   许妈妈一惊,脱口说道:“你怎么知道?!”   虽然早已疑心这事儿,翩羽听了,脸色仍是白了一白,喃喃道:“原来真是这样。”   许妈妈原就知道翩羽是个聪明的,见她明白了,一时倒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便扭头看着周湛道:“这位少爷,我家姑娘闯的祸,我们老爷一定会还……”   “不要。”翩羽忽地用力一摇她的胳臂,“这事儿妈妈别管,我自己心里有数。”又道,“舅舅那里我会找机会跟他们说清楚的,至于我爹……”   她顿了顿,拉着许妈妈的手又道:“我心里有太多的疑问。妈妈,在没弄清楚之前,我没办法去见他。妈妈你明白我的意思吗?这些年我和我娘在徐家是怎么过的,怕是再没人比妈妈更清楚了。以前我娘总说,我爹也不容易,叫我不要怪我爹。那时候我还小,我听话,可如今我已经长大了,所有的事情我要自己去看,自己去想。妈妈,求您一件事,您就当您没看到过我,千万别告诉我爹我在哪里,好吗?反正他以为我已经死了。他不在乎我的死活,我也不会在乎他的态度,就让他继续以为我已经死了好了。”   “这怎么行?!”许妈妈看看她,又看看周湛,拉过翩羽,小声道:“他不知道你是女孩?”   “知道啊。”翩羽道。   “知道还叫你给他做小厮?!”许妈妈的眉顿时就又拧了起来。   那边,周湛却是从一旁的茶炉上提过铜茶壶,又从那一摞碗中挑出一只干净完整的,给自己倒了一杯大碗茶,低头小心呷了一口,却是立刻做出一副怪模样,显然是他从没喝过这么难喝的茶。   见他这般作态,许妈妈的眉不由拧得更紧,过去向着周湛行了一礼,问道:“这位爷,敢问您想要做什么?”   “啊,我尝尝你这茶。”周湛一本正经道。   许妈妈又是一皱眉,压低声音道:“您明知道我家姑娘是女孩,为什么还要收她做个小厮?”   周湛从那大碗茶上抬起眼,看了她一会儿才道:“你的意思,是要叫我收她做个丫环?”   许妈妈一怔。二人对了一个眼。忽地,许妈妈恍然大悟,指着他道:“你……”   “我怎么?”周湛挑起眉。   顿了顿,许妈妈又问道:“可是,为什么?”   “两个字,好玩。”周湛笑道。   被晾在一旁的翩羽则是被他们这对话弄得一头雾水,不由问道:“你们在说什么?”   周湛没搭理她,低头看着那茶碗,又道:“你这茶泡得不错。能把大碗茶泡成这样,可见你的手艺精湛。”他抬头看向许妈妈,“你家里可还有些什么人?”   许妈妈一阵狐疑,答道:“孤老婆子一个而已。”   周湛又道:“才刚我这小厮问你,为什么从徐家辞出来,你还没说呢。”   许妈妈沉默了一下,才道:“当年我那女儿难产快不行时,唯有奶奶好心,偷了四爷的老参给我那女儿。虽说最后没能保下他们母子,可我这心里会一辈子挂念奶奶的好。”她看向翩羽,见翩羽一脸有话要问的模样,便又笑道:“那时候你娘才刚嫁进徐家,还没有你呢。为了这事儿,老太太要责罚你娘,后来被四爷揽了过去。”顿了顿,她叹息一声,又道:“别说是你个孩子,有时候连我也看不懂四爷。说他不关心你们母女吧,有时候对你们确实是不错,可有些时候……”她顿了顿,又是一阵摇头叹息。   周湛低头又呷了一口那粗茶,却是涩得他咧了一下嘴,道:“我说,我那府里还缺个煮茶的婆子,你可愿意来我府里做事?”   许妈妈一惊,不由抬眼看向周湛。   周湛也挑眉看着她。   二人又对了一会儿眼,却是叫翩羽看得又是一阵茫然。然后她便听到许妈妈道:“跟我家姑娘一样的长契吗?”   翩羽一惊,这才明白这二人在说什么,才刚要开口,就见周湛嫌弃地瞥她一眼,冷哼道:“当然不是。那丫……这小子什么都不会,不值钱,妈妈的手艺倒是值一些钱。短契也就差不多了。”又道,“你随时可以走人。”   “为什么?!”翩羽忍不住插嘴问道。   “好玩。”周湛笑道。“你不觉得,把人拢在一处,挺好玩的吗?”   *·*·*   那许妈妈正如她所说,不过是孤老婆子一个,几乎都没什么可收拾的东西,就被周湛裹巴裹巴带回了客栈。   晚间,许妈妈便和翩羽住在了一间。   这事儿,不禁叫心思细密的无语看了又是好一阵疑惑。直到她听到寡言四处宣扬,说这新来的许婆子和那新来的小厮吉光是远房亲戚,她这才稍有释然。可到底还是跟红锦一阵嘀咕,说这小吉光虽说年纪小,可也太不懂事了,竟都不知道个男女大防,直听得红锦握着嘴一阵笑。   房内,翩羽则问着许妈妈道:“妈妈又何必,您是不放心我,才要跟着我的吧?”   许妈妈一边替她铺着床铺一边道:“这是其一。其二,我也想看看,那些年四奶奶所受的委屈,到底值不值。”顿了顿,她又道,“还有咱们这位主子爷,也是个怪人。”又顿了顿,摇头道:“不过,看着倒像是个好人。”   “好人?!”回到客栈,脑袋上又挨了周湛一扇子的翩羽不禁叫道,“他哪里是个好人?!明明就是个混世魔王,老爱欺负人!”   “可你没发现吗?”许妈妈笑道,“他也挺护着你的。”   “哪有!”   “当然有。把你打扮成男孩,不叫众人知道你的身份,将来你若是要回家,也就不会有人知道你眼下这段事了。他可不是在为你着想。”许妈妈道。   翩羽不由一偏头。正沉思间,寡言过来敲门,却原来是周湛又在叫她过去。   见她进来,周湛止住凤凰的报告,笑道:“京城的大热闹,你可要一起听?”   “我爹那边的?”翩羽不由问道,却是叫周湛瞪了她一眼,道:“你爹是谁?!”    ☆、第四十章·京城的大热闹之序曲   第四十章·京城的大热闹之序曲   这京城的大热闹,则要从徐家人吵得客栈里的客人们一阵咒骂连连的那个早上说起。   且说那日一早,位于京城牡丹坊的状元府里,状元公徐世衡正和临安长公主周蕙娘说着他的兄嫂母亲不请自来的事,忽然就看到他的继女,长公主的独生女儿高明瑞穿着身骑马装跑了进来。   “我不管,”才刚一进门,那高明瑞便跺着脚发脾气道:“早半个月前我就跟玲儿她们约好了,今儿要去西山看羽林卫操演的,总不能因为那些不相干的亲戚连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跑上门来,倒叫我跟人爽约吧!”   她这话,顿叫长公主飞快看了一眼徐世衡,把脸往下一沉,喝着女儿道:“你胡说什么?!怎么是不相干的亲戚了?那都是你的哥哥姐姐!”——却是避开了徐世衡的母亲兄嫂不提。   高明瑞一怔,这才反应过来,她失言了。她忙也看了徐世衡一眼,虽然心里知道该道歉,偏她打小要强,从不肯向人低头,哪怕是对着这个叫她很是满意的继父。她眼珠一转,当即避开她娘的锋芒,过去拉着徐世衡的衣袖撒娇道:“爹,您不是打小就教我,做人要讲诚信的吗?我若不去,岂不是成了背信的小人?带累得爹娘脸上也无光呢!”   长公主的四两拨千金,以及高明瑞的顾左右而言它,徐世衡虽看在眼里,倒也没放在心上,只伸手一点高明瑞的鼻子,笑道:“你想去骑马,直说就是,竟还扯上这些。不放你去,岂不是我和你娘逼你做小人了?”   又扭头对长公主道:“我知道你也跟人约好了,既这样,你和瑞儿都去忙你们的吧,家里有我就行了。我已经往衙门里递了条子,今儿请了假。”   “这怎么行?”长公主皱眉道:“这样也太不恭敬了。怎么说,这都是婆母兄长嫂子们第一次登门,我们哪能不在?且还要给他们收拾住的地方呢。”   高明瑞一听,忙抱着徐世衡的胳膊一阵扭动。   徐世衡安抚地拍拍她的手,对长公主笑道:“一早不是就有人来回,说是西院已经收拾出来了吗?那老管家的信里也说了,母亲他们还要在长寿城里住上一晚,算起来,就算他们到了京城,也该是晚上了,何苦叫你们白等这大半天。想来等你们忙完了,回来正好能赶上。”又扭头对高明瑞道:“别管你娘,我做主了,你去吧。”   高明瑞高兴地答应一声,却是机灵地看都不看向她娘,拔脚就跑了出去。   周蕙娘不禁冲着她的背影一阵摇头,回头嗔着徐世衡道:“你也太惯着她了!”   徐世衡笑道:“倒不如说你管得太严了,怎么说她还是个孩子呢,就该这么开开心心的。”说着,神情一郁,叹道:“你就让我宠着她吧,我的翩羽,就算我想宠,如今也不能够了。”   见他又伤感起来,周蕙娘忙起身过去,按着他的手臂道:“你快不要这么折磨自己了,那都是天灾人祸,谁也料不到的事。想来她们母女在那边,也不希望看到你老是这么为她们伤心。”又道,“我忘告诉你了,我已经跟慧因大师约好了,七月半的时候,请感恩寺的僧尼给她们做一场法事。等到那天,咱们一起去寺里给她们上一柱香吧。”又垂眼道:“怎么也该跟姐姐说一声,如今你已经有我照顾了,好叫她也能放心。”   徐世衡不禁一阵感动,伸手握住她的手,道:“我对她,其实多少还是有些愧疚的。虽说我俩之间一直都是清清白白的,可我自己心里知道,我早就对你……”他顿住不言。   周蕙娘则渐渐红了脸,抬头望着徐世衡小声道:“我知道。我又不是瞎子,哪能看不出来?”又道,“其实我也跟你一样,可那时候你身边还有姐姐,我也只能克制着自己了。只是没想到,她们母女竟会遭遇那样的事。下决心嫁给你的时候,其实我也很是犹豫,总觉得我的幸福,是从姐姐那里偷来的……”   “快别这么想,”徐世衡道,“她一向是个明事理的人,你又是这么温柔贤惠,她的在天之灵,一定也会喜欢你的。”   夫妻二人正说着悄悄话,忽然听得外面传来一阵喧嚣。   周蕙娘的眉不由就是一皱,从徐世衡的怀里出来,冲着屋外喝道:“怎么回事?还有没有规矩了?!”   一个丫环跑进来禀道:“府门外来了两个孩子,非吵着要见老爷,正好大姑娘出去撞见,就吵起来了。”   虽说徐世衡和长公主完婚不过才几个月,但因他之前曾是高明瑞的西席,故而二人都是深知高明瑞性情的,听着丫环以“吵起来”三个字一笔带过,夫妇二人顿时就对视一眼,都知道事态绝不可能如此简单,便同声问道:“怎么回事?”   却原来,是那王明娟兄妹找上门来了,恰又正好遇到高明瑞要出门,两厢撞见,一言不合,那高明瑞便动了手。   *·*·*   且说王明娟兄妹被人带出周湛的客房后,先是被关在他们自己的房间里,后又稀里糊涂被人装进马车,连夜不知运往哪里。兄妹二人原都以为自己怕是要遭了什么毒手,一路哭哭啼啼过来,却不想忽然又被人晕头晕脑地推下车去,等二人定住惊魂,抬头看去,就见不远处那八字对开的大门上方,高悬着一块“状元及第”的匾额。二人这才知道,原来那不知什么来历的“王公子”,竟直接把他俩运进京城,给扔到了这状元府的门前。   王明喜为人一向怯懦,只不敢过去,王明娟则是个大胆的,便硬拉着哥哥上前去求见徐世衡。只是,状元老爷又岂是这两个乡下孩童能轻易见得到的人物,也亏得长公主治家严谨,门上虽看不上他们兄妹这一身落拓打扮,倒也不会在言辞上多有得罪,只说着场面上的客套话,却硬是把人拦在门外,就是不肯进去通报。   正这时,那高明瑞众星捧月般出来了。   门上的管事一看,便忙把那王明娟兄妹拦在阶下。王明娟见状,虽不知道出来的是什么人,想来应该是这家里的主人,便在那里大喊大叫起来,“你们干嘛拦着我?!徐状元是我姑父,我有他女儿的消息,我要见我姑父!”   高明瑞原并不曾注意到那阶下的动静,只站在台阶上等着人牵来她的小马,不想就听到了王明娟的话。她的眉顿时一拧,拿马鞭一指那边,对那管事喝道:“什么人?带过来!”   管事才刚回身给高明瑞见礼,那王明娟就见机跑了过来。站在那阶下抬头一看,她不由就是一愣。她原看着那门里涌出一堆丫环婆子,便以为是要出来一个大人,却不想出来的,竟是个跟她年纪相仿的女孩。   高明瑞也是把王明娟上下一阵打量,冷哼道:“刚才乱嚷嚷的人,就是你?你刚才说什么?我爹是你什么人?”   王明娟顿时便知道,这女孩,应该就是那个长公主的女儿,她姑父的继女了。她忙跑上台阶,一边往高明瑞跟前凑一边道:“徐状元是我姑父,我有他……”   她还没上得两级台阶,就见那女孩身边的一个丫环过来,冲她挥着手道:“下去!真是没规矩,这台阶是你能上来的吗?!”   打从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世后,王明娟便对自己的出身极为自傲,总觉得她该是受人尊敬的,如今忽然被个丫环当众喝斥,她不由就恼了,站在那台阶上瞪着高明瑞道:“我要见我姑父。我有他女儿的消息要告诉他。”又一字一顿地重复道:“他亲生女儿的消息!”   这高明瑞还不满周岁时亲生父亲就死了,因此,自六岁那年,徐世衡做了她的启蒙老师后,她便把他当作父亲般在悄悄景仰着。如今虽说她也算是徐世衡的女儿了,却终究不是亲生的,听着这王明娟一字一顿念着“亲生”二字,就仿佛在故意嘲弄她一般,她的脸色顿时就是一变,那脾气当即暴起,过去就冲着王明娟一鞭子挥了下去。   王明娟没料到她说动手就动手,只吓得一声尖叫,便往后退去。她却是忘了,她正在台阶上,这一退,脚下一崴,便从台阶上摔了下来——也亏得她才刚上了两级台阶。   一旁,一直愣愣旁观着的王明喜见她身形一晃,不由吓了一跳,赶紧过去抱住她,却是也没能阻止她的摔倒,便就这么被王明娟压在下面做了个肉垫。   此时正是七月盛夏,兄妹俩原本就衣着单薄,这一摔,直摔得王明喜磕破了手肘,当即那衣袖上就泛起了血色。   “哥!”王明娟见了,顿时又是一声尖叫,拉起他的衣袖,见那手肘上一片血肉模糊,抬头冲着高明瑞叫道:“你打人!”   高明瑞原还没注意到王明喜,这会儿见他忽然冲出来护住那个女孩,她不由就愣了一愣。又听得王明娟的尖叫,她当即又是一声冷哼,走下台阶,举着那马鞭蛮横道:“我就打了,怎的?!”说着,作势又要去抽王明娟。   王明喜见状,忙顾不得自己的伤,再次将王明娟护在身后。   见他如此,高明瑞心头忽地就是一动,看看他,那高举的鞭子到底没有甩下去,只问道:“你是他哥哥?”   王明喜护着王明娟,警惕瞪着高明瑞,道:“我妹妹出言无状冲撞了姑娘,自是我妹妹的不是,可姑娘也不该动不动就挥鞭子打人!”   高明瑞眨眨眼,竟出乎那兄妹二人的意料,忽地垂下鞭子,看着王明喜道:“你倒是个好哥哥。”   王明娟见她不想再打人了,忙挣扎着要站起来,却是忽然感到脚上传来一阵巨痛,便又是一声尖叫,当即便哭了起来,拉着她哥哥道:“我,我的脚断了……”   门上的管事见自家小祖宗又在任性惹祸,早急出一身汗来,这会儿见王明娟哭着说摔断了脚,又看着那路人在探头探脑,想着家里两位主子爷都是好脸面的,万一传出什么不好的话,他十个脑袋都不够赔的,便忙不叠地喝着人把那王家兄妹架进府去,又哄着高明瑞进去,再急急派人往二门里报信。   徐世衡和长公主来到前厅时,管事早派人请了大夫过来,正在那里替王明娟诊着伤脚。   二人顾不得其他,先过来问那大夫:“怎样?要紧吗?”   *·*·*   王明娟伤了脚,原正在那里哭得伤心,忽听得那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响,又有人小声通报,说是“老爷夫人来了”,她忙抬起泪眼往门口看去。   就只见门外进来一个年约三旬的清瘦男子,却是生得天庭饱满,相貌清俊,一派儒雅风范——可不正是翩羽的爹,状元公徐世衡。   在徐世衡的身旁,则站着个看着还不到三旬的年青妇人。妇人的一双翦水秋瞳生得极是柔美,若不是那两道眉尾向上扬的秀眉透着些许威仪,怕没人能猜到,这面目和善的美妇人竟会有着那样一个尊贵的身份。   见他们二人进来,王明娟随着那大夫检查她伤脚的动作,故意尖叫了一嗓子。   一旁,高明瑞不由就是一歪嘴角,冷哼道:“装模作样!又没有断了脚,叫什么叫!”   “瑞儿!”长公主当即一声喝斥。   高明瑞噘起嘴,赌气走到廊下,以背对着众人。   徐世衡也顾不上其他,先过去问那大夫,“如何?”   此时大夫已经检查完毕了,起身向着那夫妇二人行了一礼,笑道:“没什么大碍,不过是崴了脚,需得静养一阵子。”   徐世衡才刚要再问些什么,忽听得身后一个声音叫道:“小姑父,你不认识我了吗?我是王明娟啊!”   徐世衡一怔,这才第一次扭头看向那个受了伤的女孩,却是一时没能认出她来。   王明娟则伸手拉过她的哥哥,望着徐世衡又道:“我是王明娟,这是我的双胞胎哥哥王明喜,我们的爹是王二奎,王家庄的王二奎!”   这世间双胞胎原就不多,龙凤胎就更是少见,且王明娟又报出王二奎的名号,徐世衡想不记起他们是谁都难,不由瞪大着眼,抬手指着那兄妹二人道:“你、你是娟儿?你是小七?”——那王明喜在王家排行老七——他看看他们,又道,“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王明娟一抽鼻子,大哭道:“可找到你了!小姑父,快去救救翩羽吧,再晚就来不及了。”    ☆、第四十一章·原来人是这么死的   第四十一章·原来人是这么死的   明娟的话,直惊得徐世衡好一阵眨眼,问道:“你说什么?”   王明娟哭道:“翩羽在王家等了小姑父三年,一直没能等到小姑父,所以她……”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叫那原本站在廊下的高明瑞回身喝断她:“你撒谎!她不是早就死了吗?!”   王明娟一怔,不由就和她哥哥交换了个眼色,道:“原来你们真以为她死了!可她没死啊……”   她还待要继续往下说,就忽见那长公主冲她摇了摇手,示意她不要再说下去。   长公主回身,对身边伺候的人使了个眼色,便有人过来,将那一直在一旁好奇张望着的大夫领了下去。直到清走了厅上所有的闲杂人等,长公主这才回身看着他们兄妹,温言道:“你们慢慢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直到这时,徐世衡才知道,他以为早就已经死了的女儿,竟一直都还活着。   “真、真的?!”他激动地抓住王明娟的手臂,问道:“翩羽真还活着?!她没死?!”   王明娟点头道:“可是,眼下她很危险,小姑父快去救她,那个王公子看着就不是什么好人。”   徐世衡听了,不禁一阵慌乱,六神无主道:“对,对,我得去长寿,我去接她。”说着,转身就往厅外跑了。   长公主想了想,对身边的一个婆子嘱咐了两句,便也追了过去。   那高明瑞则是看着王明娟兄妹一阵皱眉,“你们说的是真的?那个丫头还活着?!”   她这语气,顿叫王明娟看她一眼,撇着嘴道:“她叫翩羽,徐翩羽。是我姑父的亲生女儿,不是什么丫头。”   高明瑞当即被她堵得一窒。   徐翩羽。她记得这个名字。甚至她都还记得那张脸,哪怕她其实才只见过她一次。   她还记得,那年在长山灯会上,当她知道,那个穿着身旧布衣衫,曾像只野猴子般爬上灯架子、又推了她一个跟头的粗鲁女孩,竟是她所敬仰的先生的亲生女儿后,心头所泛起的愤恨和不平。虽然她早就听人说起过,先生的妻子是个大字不识的乡下女人,跟文采出众的先生极不相配,却是没想到,连那女人所生的女儿也都是这么粗俗不堪,一点儿都配不上这学识渊博、举止儒雅的先生。她总觉得,他的女儿就该是像她或是她母亲这样才对。所以,当后来她听说,先生的妻女遭遇意外双双亡故后,那心头竟有些不应该的小小窃喜,总觉得这是老天爷开眼,终于叫先生摆脱了那对粗俗母女,再也不用承受她们给他带来的耻辱了。   而,没想到,真是“好人不长命,祸害活千年”,那丫头居然还活着!   想到这,高明瑞不由一阵愤愤跺脚。   一旁,一个不长眼的小丫环催促道:“大姑娘,时辰不早了,玲姑娘他们该等急了。”   “催什么催?!烦死了,不去了!”高明瑞一跺脚,将手中的马鞭往那丫环身上一扔,便气冲冲地回了她自己的院子。   王明娟兄妹不由就又对视一眼。   一个婆子过来笑道:“二位见谅,我们姑娘性子直,得罪了。”又道,“外院已经给二位备下了客房,这位小爷的胳膊和姑娘的脚上都还有伤,夫人吩咐了,要我等好好照顾二位,请二位先随我过去歇息吧,等过会儿,夫人和老爷得空了,会再去看望二位的。”说着,便命人抬来春凳,将他们兄妹送去客房安置。   *·*·*   且说这长公主周蕙娘追着状元公徐世衡回到上房,就果见他命着房里的丫环给他收拾着行装,听见竹帘响,徐世衡以为是来回话的,便探着头问道:“车可备好了?”一抬头,见是长公主,他忙过去拉住她的手,一阵激动:“蕙娘,翩羽竟还活着!真是没想到,我女儿竟还活着,我这就去把她接回来……”   周蕙娘先是一阵附和点头,又拉着徐世衡在那桌边坐下,道:“你先别急,且冷静一下。我问你,你真确定,那两个孩子的话可信?他们真是他们所说的那个身份?你真确信他们不是什么人假冒的?”   徐世衡一怔。事实上,他也只见过这两个孩子寥寥几面而已,且那还是他们跟着他们的娘才刚到王家的时候。他犹豫道:“都有好些年没见了,他们是王家老二后来那个媳妇带来的孩子……不过,连老二的名字都说对了,应该不会是假的,且也没人想要去假冒他们吧……”   “这可不一定,”蕙娘道:“你可还记得我跟你说过,那府里三堂嫂的娘家舅母险些被人骗了的事?说是她舅母打小失散的兄弟,后来才知道,原来不过是小时候跟他们家做过邻居而已。那人也是能把他们家的事说得一清二楚,要不是最后找着了真李逵,可不就被这假李鬼给骗了?”   又道,“我知道你的心,也知道你是觉得对不住她们母女,在她们最需要你的时候,你竟不在她们身边,也没能亲眼看着她们下葬。可那会儿你不是病了吗?”又叹息一声,“说句你许不相信的话,其实我也盼着她能活着呢。当年第一眼看到那孩子,我就挺喜欢她的,且跟你长得还那么像。只是,事实终究是事实,你哥哥们当年信里可是说,亲眼看着她们母女下葬的。已经下葬的人,怎么可能又活过来了呢?这事儿的背后,不定藏着什么阴谋呢,如今你正谋着上书房的差事,可不能轻举妄动,被人抓了什么把柄就不好了。”   徐世衡不由一阵犹豫。   长公主看看他,轻声慢语又道:“这件事,其实也不难核实,只要你耐心等等,哥哥嫂子们不是转眼就到了吗?等他们到了,叫他们两边一对质,谁在说谎也就清楚了。”   “可是翩羽她……”   “就算那真是翩羽,”长公主安慰着他又道,“一个小孩子家家的,哪里能值得五千两银子?那位王公子,若不是有什么其他目的,便只是冲着钱来的。若只是冲着钱,咱们早这半天晚这半天也没有区别,他总会在那里等着。可若是他有其他目的,咱们最好还是思量周全了再有所行动比较稳妥。你觉得呢?”   这些年,徐世衡之所以能在京城声名雀起,背后没少了长公主的谋划,因此他对她简直是百分百的信服,听她这么分析着,便渐渐平息了那激动,道:“好,我们且再等半日,等母亲他们来了,也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又道,“我原还有些恼母亲不知轻重,竟这么不打招呼就跑来添乱,如今看来,倒幸亏他们能过来。只是,要辛苦你了。”   长公主微微一笑,道:“说什么辛苦,你的母亲难道不是我的母亲?”   *·*·*   徐家人是靠晌晚时分才到得状元府的。   进得府来,母子兄弟尚未来得及寒暄,徐世衡便迫不及待地将王明娟兄妹所说的,翩羽还活着的事说了一遍。那徐家人也是一阵大惊,徐老太太更是怒道:“哪来的乡下野孩子,这般胡说八道,搅得我那乖孙女死后都不得安宁!”说着,直命徐世衡把王明娟兄妹叫来打死。   长公主过去劝着老太太道:“也亏得母亲正好在,不然我们岂不是要受那两个顽童的蒙蔽了?”便命人去把王明娟兄妹请过来。   王明娟被人抬到堂上,一抬眼,就只见那堂上一片华衣丽服,却是分不清谁是谁,当下只一阵惴惴不安。王明喜跟在她的身边,更是吓得小脸一片煞白。   那徐家老太太见人过来了,抬眼一看,竟是两个半大的小孩,便拍着那扶手发威道:“哪来的野小子,竟敢骗到我状元府来了,当真以为我们好欺负不成?!”   她是见那王明娟的脚上受着伤,又是个女孩,便直接把矛头对准了看着像是主事的王明喜。王明喜不由就是一阵瑟缩,怯怯地看向王明娟。   王明娟一向跟翩羽交好,心里早为她和小姑姑感到不值,这会儿听着堂上那个老妇喝骂,又见小姑父叫那个老妇“母亲”,便知道这人就是欺负翩羽母女的罪魁祸首,当即扬声怒道:“你们说翩羽死了,谁又亲眼看到她下葬的?连我小姑姑下葬你们徐家都不曾派一个人过来,竟就这么巴巴咒着我妹妹,还说她死了,还骗得小姑父也信了你们!真正骗人的,明明是你们,如今倒好意思来说我们骗人!”   见她这般理直气壮,原本就半信半疑的徐世衡不由就又信了一半,不敢针对他母亲发问,便扭头看向他大哥问道:“大哥,当年你们的信里说,是亲眼看着她们母女下葬的,这是怎么回事?!”   他大哥一窒,扭头看向他母亲。   徐老太太也是一怔,怒道:“这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谁还记得!”又看着她大儿媳妇道:“这家是你在管着,你说,当时是派了谁去的?”   她大儿媳妇不由就是一阵郁闷,陪笑道:“娘忘了,当年是娘说……”她看看长公主,又改口道,“娘不是指派的罗三儿去的吗?”   直到这时徐世衡才知道,他妻女出了那样的大事,家里竟都不曾派个主子过去,只随便派了个管事过去。   那罗圈儿被人拎过来,跪在徐世衡面前,不禁一阵哆嗦,道:“小的原是要看着四奶奶和六姑娘下葬的,可那王家人不讲理,把小的打了出来。不过小的确实亲眼看到,那堂上真是放着两口棺材的!”   见徐世衡脸色不对,徐老太太脸上也是一阵挂不住,却是一拍那椅子扶手,怒道:“说起来都是那王氏不对,不顾六丫头的死活,硬是大晚上的带着她要回娘家,我们怎么拦也拦不住,出了事也是她们自己活该!”   王明娟一听就怒了,望着徐世衡告状道:“大冬天的,翩羽竟被他们关进柴房挨饿受冻,差点儿就冻死了,我小姑姑是实在看不过眼才抢了翩羽出来的,却是没想到又遇到这种倒霉事。翩羽那会儿病得就只剩下一口气了,那口棺材原是备下给她冲喜的!可怜我那妹妹昏迷了大半个月,口口声声叫着‘爹救我’、‘爹救我’,可她爹在哪儿呢?!我们王家穷,请不起好大夫,叫她小小年纪就落下了头痛的病根儿,你们徐家有钱,可你们徐家人在哪儿?竟连她到底是死是活都不肯确认一下,直接就说她死了,你们谁又真把她当作徐家的女儿了?!”   直到这时,徐世衡才第一次知道,他妻子女儿在家里受的磨难。看着他母亲,他只觉得喉头一甜,却是和三年前得知妻女亡故时一样,又喷出一口血来。顿时,堂上一阵大乱。   *·*·*   送走了大夫,周蕙娘回到内室,见徐世衡靠着床头发着呆,便过去握住他的手,安慰他道:“别太自责了,你不也是不知情嘛。”   徐世衡一阵摇头,道:“我当母亲只是不喜欢她而已,却是不知道,母亲竟连翩羽也这么……”他揉揉额,叹息一声,“是我对不起她们。”他忽地一顿,猛地直起腰背,又道:“快,快叫人替我备车,我要去接翩羽……”   周蕙娘赶紧将他按回床上,道:“你才刚又吐了血,难道你只要女儿,就不要我们了?好歹看在我们的份上,你也要保重自己才是。”   徐世衡摇头道:“我自己知道,不过又是和当年一样,血不归经罢了,吐出来就好了。可翩羽她……”   蕙娘再次把他按了回去,道:“这还要你说?翩羽如今没了母亲,我便是她的母亲,她的事,难道我能不管?我早派了人去接她了,你就安心静养吧。”顿了顿,又道,“我们倒是要好好想想,若是被人知道她还活着,这事儿该怎么圆过去。”   见徐世衡一脸不解,她叹息一声,又道:“我是知道,这事儿不是你的责任,可别人却不知道。若是传出去,怕是要有人质疑你对她们母女不闻不问了,且……”她又叹息一声,“这些年,你还写了那么多纪念她们母女的文章,若是这事儿传出去,你的那些文章,可不就成了笑话?”   徐世衡不由就是一窒,握拳半晌,暗怒道:“我娘也是老糊涂了!”顿了一顿,又道:“我想着,还是暂时不能把翩羽接进京来,若是被人发现了反而不好。既然这些年她一直都在王家,不如就叫她还呆在王家吧,不过是给王家一些钱罢了。”又道,“以后我也不再写那些文章了,我们尽量都不提她,等这事渐渐淡了,再说其他的事。”   “我也是这个主意。”长公主点头道,“所以我才刚吩咐了阿黄,叫他先把翩羽稳在长寿,别叫人知道了这事儿,等着我们进一步的信儿。倒是那王家兄妹,得好好安抚住才是。等他们的伤好了,好好把人送回家,也不算亏待他们特意来报个信了。”   徐世衡一阵点头,忽然又道:“我娘那边,怕还是不能留他们在京里。京城水深,你我尚还要如履薄冰,若是再叫我娘那般胡来,怕是这些年积攒的名声就要被他们给带累了。你一向聪明,赶紧想个法子,悄悄把人弄回去吧。”   周蕙娘抿唇一笑,道:“哪能这么快就把人弄回去?叫人看了算什么?怎么也要请他们住上两天,你再请两天假,专门陪你哥哥们四处逛一逛,我也陪母亲和嫂嫂们去逛一逛,好歹也算是进京城走了一回亲戚。”   徐世衡道:“可看着他们这大包小包的架式,怕不是那么轻易肯走的。”   “翩羽都出了这样的事了,他们哪还有脸面一直留着。”长公主笑道,“你把握着些分寸就是。”   夫妇二人商量半宿,终于定了主意,却是不想第二天一早,那派出去的阿黄就慌慌张张回来报告,说是并没有在长寿接到人。状元公夫妇不由就对视一眼,“你觉得这背后是谁在指使?”徐世衡皱眉问道。   而,更叫夫妇二人头疼的是,过了晌午时分,徐世衡的前妻舅,那王家老大就带着儿子们打将上门了。 作者有话要说:  哎呀呀,说是我们这一段的网路在整修,搞得这网速龟爬,结果不小心就发重章了,于是只好咬着牙,赶紧又码出这新章,把重复的章节替换掉。抱歉了,这是新章,不是修改。 ☆、第四十二章·恶名   第四十二章·恶名   门上的管事虽不知道家里到底出了什么事,但他原就是长公主手下的老人儿,故而也算是极有眼色的,当看到府门前又来了三个风尘仆仆的庄稼汉,堵着门要见状元公时,这一回,他倒没敢再像昨儿对待王明娟兄妹那般轻漫,只规规矩矩把人请进门厅伺侯着,又急急派人去后面报了信。   此时,徐世衡正和徐家人在说着翩羽的事,却是惹得老太太好一阵不快,板着脸道:“你的意思,竟要怪我喽?!那王氏是什么人?大字不识的一个乡下蠢妇,教养得六丫头也是那般粗野任性。你在家时她就敢当着你的面打人,你这一走,她还不更是无法无天了?竟连她姐姐都敢打了!她娘不管她,难道还不许我管教她?还是说,你要等到她杀人放火了才许人去管她?!偏那王氏竟还护着她,仿佛她们受了多大的委屈似的,竟一句话都不说,抱了六丫头就走。她气性大,她自个儿要回娘家,路上遇到什么意外,那也是她们自个儿活该!怎么如今倒成了我的罪过了?!”   徐家老大徐世勋也道:“这是如今世风日下的,若是换作前朝,妇人敢不告而归,就该直接休了她!”   那老三媳妇郑氏一向跟徐老太太最是贴心,过去扶着老太太的手臂道:“这事要说起来,也不该怪咱们家,都是那王家不对。当初先四弟妹没了的时候,他们都没说往咱家报个信,还是咱家主动派人过去看了才知道的。且,若是他们知礼数,当时就该告诉我们六丫头还活着,偏他们悄悄把人藏了起来,还不知道他们背后是想要打什么歪主意。”   “这还用说?”老太太道,“当初他们一家巴巴缠上老四,不就是看好他的前程吗?偏他们那个死鬼妹妹没那个命承着这福气,竟早早就死了,没能叫他们家沾上什么光。他们悄悄藏了六丫头,我看不定就是在图谋着今天呢!如今他们看着老四中了状元,有利可图了,可不就放出六丫头来了?可怜我那乖六儿,在王家这些年,还不知道怎么受他们的折磨呢!”   徐世衡心头一动,不由看向长公主,长公主也在看着他,二人悄悄交换了个默契的眼神。   正这时,二门外报进来,说是门上来了三个王姓的庄稼汉,要求见状元公。那老太太一听就蹦了起来,拍着椅子扶手叫道:“看看看看,找上门来了!”   徐世衡忙安抚了他娘几句,将众人交给长公主,便独自去了前院。   前厅中,王大奎带着三哥、四哥正站在厅上,却是都没有落坐。王大奎和四哥打进门后就一直板着一张脸,三哥则仿佛被这厅上的富贵气唬着了一般,微微有些气短地缩着个肩。见徐世衡进来,王大奎和四哥都没有动,只有三哥过去给徐世衡见了礼,叫了声“小姑父”,却是兜头就挨了他老子一巴掌。   “谁是你小姑父?!这是状元公,驸马爷,休得乱叫!”王大奎怒道。   三哥忙缩着脖子躲到四哥的身后去了。   那徐世衡不禁一阵苦笑,整整衣袖,对着王大奎深躬一礼,道:“我知道我罪孽深重,没脸见大哥,大哥恼我也是应该的,是我没能照顾好小妹,叫她和翩羽都受了委屈……”   见他提到翩羽,王大奎不由就和儿子们对了个眼,一挥手,打断他道:“这么说,你见着丫丫了?你把她叫出来,我看看她。”   徐世衡又是一阵苦笑,道:“我也是才刚知道翩羽还活着。这些年,我一直以为她跟她娘一起没了。”   他的话,不由就叫王家父子三人愣了一愣,四哥皱眉道:“你以为丫丫死了?!”   徐世衡又是一阵苦笑,湿着眼眶对王大奎道:“大哥是不知道,这些年我有多自责,我总想着,若是当年我没有进京赶考,我若是留下跟她们母女在一起,她们就不会遭遇那种意外了。我却是从来没想过,翩羽竟还活着。那年我给大哥写的信里,也是以为翩羽跟她娘一起没了的,大哥竟从没给我递过消息,说她还活着……”   “这么说,状元公这是在怪我们喽?!”四哥眯着两只眼道,“状元公既然那么伤心,那么自责,怎么我们从来没看到过你或是亲自或是派人,去给我小姑姑和你以为已经死了的丫丫上过坟?!我看状元公的自责也不过如此!”   徐世衡不由就是一窒。   “废话那么多做甚?!”王大奎将四哥往旁边一拨,对呆怔在那里的徐世衡道:“我们不是为你来的,我们只是不放心丫丫。你把她叫出来,我问她几句话就走。”   徐世衡眨了眨眼,这才回过神来,摇头苦笑道:“我还没见到翩羽……”   “没见到?!”王大奎大惊,又疑惑地看看徐世衡,道:“你是担心我们要把丫丫带回去?你放心,我们从没想过要拦着你们父女不让你们相认。我们只是不放心她,只要看她一眼,确认她平安,我们这就回去。”   徐世衡看看那父子三人,垂眼叹息一声,先是出去吩咐人将王明娟兄妹请来,然后才回身,将昨儿他们兄妹过来的事,以及他派人去长寿却没接到人的话说了一遍。   那父子三人听说翩羽丢了,当即全都惊了起来,王大奎跳脚道:“那你还老神在在地坐在这里做甚?!她可是你的女儿!”又回头对两个儿子道:“我们赶紧走,看看能不能赶上去长寿的车……”   徐世衡忙过来拦下他,委屈道:“翩羽是我女儿,且还是我唯一的女儿。我女儿丢了,我能不着急吗?我虽说没有亲自去,可也是派了人去的。想来那债主不过是不愿意为了翩羽耽误行程,才带着她离开长寿的,要追上应该也不难,倒是我这里有些事情需要跟大哥商量商量。”   那王大奎看看他,不由皱眉道:“状元公能有什么事情需要跟我这乡下老头商量?!”   “翩羽的事。”徐世衡说着,又指着那座位道:“大哥请坐。如今要把翩羽找回来并不难,难的倒是她回来后该怎么办,这事儿还需要我们两家细细商量才行。”   王大奎狐疑地看他半晌,才带着儿子们落了座。   见他们都坐下了,徐世衡叹息一声,眼眶渐渐又湿了,自责道:“说起来也是我的不是,我因自觉没脸面去见她们母女,也不曾想到要派个人去给她们上一上坟,才叫两家生出这样的误会,也叫我白为了我那根本没死的女儿伤心了这么多年……”他抬手擦了擦眼,眨着眼又道:“大哥莫要笑我,自从知道翩羽还活着,我就高兴得什么似的,只盼着能快些见到她。偏今儿一早接到消息,竟说没能接到她。大哥是不知道,我这心里如何受煎熬。后来还是长公主安慰我,又派出她那些皇家侍卫们去查翩羽的消息,我这才稍稍安心了一些。长公主还提醒我,在翩羽回来之前,有些事我们还需要替她谋划周全了……”   说着,他抬眼看着王大奎,又道:“只是,这样一来,怕是要委屈大哥一家了。”   王大奎和两个儿子对视一眼,直言道:“我是庄稼人,听不懂你那些弯弯绕,有话你就直说。”   徐世衡道:“是这样的,因这些年我伤心她们母女的早亡,曾给她们写过很多文章。且你们也知道,如今我好歹是个状元,我的那些文章,怕是早就传遍了天下,因此,怕是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我女儿已经不在人世了。可如今翩羽竟又活着回来了,这事儿,总要给别人一个交待才行。”   说着,又叹息一声,道,“我知道,这件事全是我的错,要传出去,大家也都会指责我的不是。我是罪有应得,别人怎么说我都会坦然受着。可翩羽是我唯一的孩子,我死也不愿意别人议论她一句,但是大哥应该也知道,这世上的事就是这么不公平,明明是我做错了事,可别人却会指责是翩羽不对,会说是她不孝,会问她,就算我误会了她的死讯,她作为女儿,为什么不主动来联系我?为什么不主动来解除这个误会?这些年,我一直以为她已经不在人世了,如今好不容易找回了她,我希望我能给翩羽最好的一切,且大哥也知道,如今我的身份地位已不同于以往,我也能给她一个更好的未来,可若是因为我的错,叫别人对她指指点点,你叫我于心何忍……”   见他还在那里一个劲地弯弯绕,王大奎不由就不耐烦了,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四哥忽地一阵冷笑,道:“爹还没听明白吗?状元公是想叫我们把这罪名揽过去,叫我们对那些人说,是我们故意隔开了他们父女,才叫他们父女这些年不得不分开的。这样一来,就没人会指责他和丫丫了。”   他站起身,看着徐世衡又是一阵冷笑,“说这么多,你不过是担心你自己的名声受损罢了。至于丫丫,你们城里人爱讲那些虚名,我们乡下人却没那些讲究。你若是不愿意要丫丫,我们家很愿意留下她,你就只当你不知道她还活着就是,我们家不介意再多一个女儿。”   他这话,却是正好叫才刚进门的长公主听个正着。周蕙娘一皱眉,道:“话可不能这么说,怎么着翩羽也是我们家的女儿,不过是因为这些年有些误会,才闹成这样罢了。”说着,叹了口气,过去对徐世衡道:“虽说女儿家的名节重要,可万事总比不上亲情更为重要。你是她爹,她是你女儿,你们之间有着割不断的血脉联系,总不能为了将来的事,倒叫你们父女不能相认吧。至于将来,”她又叹息一声,“不过是我们多疼顾她一些,多补偿她一二罢了。”   “夫人说得有理。”徐世衡站起身,道:“倒是我迂腐了。”说着,夫妇二人目光一阵交汇。   那边,王大奎也站起身来,道:“你们城里人就爱讲个虚名,我们乡下人没那么多讲究。若是为了丫丫好,这恶名我们宁愿担了。”又道,“眼下可有丫丫的消息?”   “还没有。”徐世衡说着,又劝王大奎道:“不如大哥先在我府上住下,一旦有了翩羽的消息,您也能尽快知道。”   王大奎才刚要接话,就见王明娟兄妹被人送了过来。那父子三人的脸忽地就是一拉。可看着他们兄妹二人,一个胳膊上吊着布带,一个脚上缠着纱布,便知道他们也是吃了苦头的,且那王明娟还一向有些小性儿,王大奎倒不好怎么说他们了,便道:“可还能动?跟我们家去吧。”   王明娟上京的目的可不是为了被人领回家的,见大伯这般说,只为难地从那被婆子抬着的矮榻上下来,那脚还没沾着地,她便往地上一坐,捂着脚就哭了起来。王明喜更是打从进门后就避着王家父子三人的眼。这三人都不是笨的,岂能看不出他们是不愿意走,王大奎想了想,便回身对徐世衡道:“我不像你那般能坐得住,不亲眼去看看,我终究不放心。我们要去长寿。”   他看看王明娟兄妹,对徐世衡道:“这两个孩子都受了伤,先麻烦你照顾几天,等找到丫丫后,我再来接他们回去。”说着,便不顾徐世衡的劝阻,带着儿子们离开了状元府。   命人将王明娟兄妹送回去后,长公主对徐世衡叹道:“这王家人,对翩羽倒真是真心实意的好。”   “是啊,”徐世衡也感慨道,“还是乡下人实在。”   夫妇二人叹息一阵,那周蕙娘忽然“哎呦”一声,道:“忘了,不该放他们走的。如今翩羽丢了的事还没人知道,他们这么出去一嚷嚷,岂不是要叫人知道了?将来翩羽回来,这名节可就真要受损了。”说着,便催着人去把那王家父子给追回来。   可等人追出牡丹坊,一直追上朱雀大街,都不曾看到那王家父子的身影。    ☆、第四十三章·回京   第四十三章·回京   且说那王家父子走出牡丹坊,迎面就见大路上过来一辆马车,三人忙不叠地避到一旁。等那辆马车缓缓驶过后,却是谁都没有留意到,原本避在路旁的那仨父子,竟就这么凭空消失了踪影。   *·*·*   就在徐家人因翩羽的“复活”而闹得一阵人仰马翻之际,徐翩羽则正在长山客栈里,一脸好奇地看着——或叫妨碍着——众人收拾行装。   沉默和寡言配合着,有条不紊地将那黑漆屏风装进一个量身订造的箱子,回身正打算去拆那张矮床,却是又和跟在他们身后的翩羽撞在一起。沉默不由就是一皱眉,道:“你的行李可收拾好了?”   翩羽摇头,“我没行李。”又狗腿子般吐着舌巴巴笑道:“要我做些什么?”   沉默这边的活计早就成了一个套路,且他和寡言也都已经配合熟练了,蓦然夹进一个翩羽,反而叫她碍手碍脚地打乱了他们固有的节奏。可眼见着这小家伙这么眼巴巴地瞅着,且还显得那么勤快,一时倒叫他不好打击了她的积极性,便掏出怀表看了看时间,拿下巴一指无语那边,道:“去帮她们吧。”   无语和无言两个正分别将那些精细瓷器往填着丝绵的木匣子里收拾,听到沉默的话,二人不由就对了个眼儿。她们也是早就配合成一个套路的,沉默嫌那小家伙碍事,她们也没觉得这小家伙就能帮得上忙。不过,无语到底性情随和,便对翩羽笑道:“我这里没什么你能帮得上忙的,要不你去爷那里看看?万一爷那里要个端茶倒水的人呢。”   翩羽不由就是一噘嘴,道:“红锦姐姐在呢。”又道,“爷这会儿正跟涂先生在商量事情,不许我过去。”——她却是说轻了。事实上,她是被周湛给毫不客气地撵了出来。   今儿一早,当周湛宣布要启程回京时,她看着沉默等人都是那般忙碌,偏她一人无所事事,又得知周湛这会儿在涂十五的房间里,身边并没有人伺候,她便主动提了壶热水过去,却不想当她敲门而入,周湛抬眼见来人是她时,顿时就是一挑眉头,冲她挥着手道:“爷这会儿正忙着,没功夫陪你玩,一边去!”——直把翩羽噎了个够呛。   见翩羽一脸委屈地站在那里,到底还是不爱说话的无言最是心软,便指着那矮床道:“你把那边的包袱拿过来,放到第二口大箱子里。”   “哎。”翩羽弯眼一笑,忙脆脆应着,颠颠跑到床边,见那床上已经打包了两三个包袱,便挑着最大的那个准备下手。那边一直拿眼注视着她的无言不由就叹了口气,道:“小的那个!”   翩羽回头冲她一吐舌,忙换了最小的包袱,提到门口,看着地上一排大箱子,又指着那第二口回头确认道:“这里?”见无言点了头,她才要将那包袱放进木箱,就听无语道:“放在左边的格子里,右边的格子是放抱枕的。”翩羽答应着,放好那包袱后,不等人吩咐,便又过去将包了抱枕的包袱拿过来塞进右边的格子里,低头看了看,抬头道:“上面是不是放那些被褥的?”   她的玲珑,叫无语和无言再次对视一眼。无语拿着那已经收拾好的瓷器匣子过来,一边将那匣子收拾进第一口箱子一边笑道:“你倒是机灵得很。不过那个包袱对于你来说太大了,等下我们来收拾……”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见翩羽“蹬蹬”跑到矮床那里,竟真个儿包起那比她的人还要大的被褥包袱,笑道:“又不重……”   因此,当周湛从门口探头看进来时,就只见那小不点儿抱着个大大的包袱,正摇摇晃晃地往门口过来,他不由就是一挑眉。   翩羽这危险的模样,看得沉默和寡言也是一阵摇头,只得暂时丢下手中的活儿,双双过去接下那包袱。寡言更是学着周湛的模样,伸手一敲翩羽的头,笑道:“别逞能了……”   他这一敲,却是敲得周湛忽地就是一阵不快,咳嗽一声,道:“吉光,过来。”   房里忙碌着的众人这才注意到门口的那位爷,忙全都规矩站好。只有翩羽扁了扁嘴,并没有听从她主子的招唤过去,而是扭着脖子道:“我明明能拿得动的……”   “过来!”周湛不禁又喝了一声。   见那位爷声音里透着些许不爽,翩羽机警地一眨眼,又抬眼看看那大气儿都不敢出的众人,却是一嘟噜嘴儿,这才磨蹭着过去。   周湛垂眼看看她,伸手就扣住她的脖子,跟抓小鸡儿似地,拉着她回身就走。   “去哪儿?正忙着呢。”翩羽不满地叫道。   “啧!”周湛一咂嘴,举着手里的扇子就要去敲翩羽的头,可垂眼看看她那亮晶晶的眼,那扇子忽地就敲不下去了,只道:“怎么这么多废话?!是你是爷还是我是爷?!”说着,拎着她,打从一脸惊愕的许妈妈鼻尖前经过,就这么下得楼去。   直到这时许妈妈才反应过来,忙转身追了过去。可等她也下了楼,就只见周湛扣着翩羽的脖子,双双上了那辆雕饰精美的厢车。驾车的老刘见他们上了车,二话不说,一扬鞭子,马车便在一行骑马侍卫的护卫下,急急驶了出去。   *·*·*   马车上,翩羽扭头看向车后,见除了赵允龙带着一队侍卫跟着外,竟不见涂十五等人,便回过头来问周湛:“其他人呢?”   周湛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才道:“你到底有没有把我当你的主子爷?”   翩羽眨眨眼,装出一派天真的模样问他:“主子爷该是个什么模样儿?”   周湛一窒,抬眼看看她,忽地就拿扇子一敲她,喝道:“少在我面前装模作样!”又道,“我才发现,你存心想要骗人时,竟能装得跟个真的似的。许我该把你塞给红锦去调【教】,不定还能把你给捧成个红角儿。”   他将她一阵上下打量,挑着眉又道:“叫堂堂状元公家的千金去演戏,应该是个挺有趣的主意。你觉得呢?”   他这话里,充满了满满的恶意。   虽是如此,翩羽却是一点儿也没感觉到他想要伤害她的意思,便歪着个脑袋,顺着他的话答道:“我不太清楚。说实话,我还从来没有看过戏呢,不过听着好像挺有趣的。”   周湛的眉不由就高高扬了起来,道:“你知道什么是戏子吗?那可是下九流的行当,你爹就曾写文章批过这个行当,认为从事这个行当的人,都是些自甘下贱之人。”   “我知道,”翩羽道,“我听红锦姐姐说过。不过我娘一定会说,靠自己的手艺养活自己,没什么好丢人的。”   “也就是说,如果我把你扔去戏班子学戏,你没意见喽?”周湛的眉再次飞了起来。   “靠我自己养活我自己,我真不觉得这有什么好丢人的。”   翩羽说着,却是看着那被周湛挑得一会儿呈八字型,一会儿又落回原位的眉好一阵手痒。   周湛的眉,眉尖细浓,眉峰如刀削般平直整齐,到了眉尾,则是忽地往下淡淡一收——若是细究起来,其实应该是呈“一”字型的。偏他爱上挑着个眉头,却是叫那原本清俊优雅的“一”字眉,时不时就变身成为那往左右撇去的两道可笑八字眉。   许是盯着看得久了,直叫翩羽一阵失神,忍不住就伸手摸上他的眉,嘴里说道:“你的眉挺好看的呀,为什么非要挑成八字型?”   而,直到她的手真碰上了他的眉,这二人才双双呆住,瞪着对方却是一阵默然。   直到车窗外传来一声鞭花脆响,翩羽这才回过神来,忙如触电般缩回手,黝黑的小脸一下子涨得通红。   周湛那细浓的眉头则是再次飞翘成八字型。半晌,他才眯着一只眼,瞪着翩羽道:“你果然没把我当你的主子爷。”   翩羽虽缩着个脖子避着他的眼,却仍是犟着嘴,小声嘀咕道:“您是打小就给人做惯了主子爷的,我这不是第一次给人做下人嘛……”   她这“他有一句,她就非要回上一句”的坏习惯,顿叫周湛的扇子又敲上她的脑门儿。   “真是的,等回了府,得好好叫人教教你规矩!”顿了顿,他又道:“你舅舅和你表哥们,我已经派人截下了。”   翩羽一听,忙抬起猫眼,巴巴望向周湛。   周湛便把早上接到的报告给翩羽说了一遍,又道:“看起来,你爹似乎并不怎么担心会弄丢你,倒是你舅舅和表哥们不太放心你呢。”   翩羽咬住唇,扭头看向车窗外,却是一阵沉默。   见她沉默着,周湛便也不再吱声,只坐在她对面,撑着下巴默默观察着她。   *·*·*   天近傍晚时分,一行人便到了京城郊外,却是并没有进城,而是向西拐上一条岔道。在漫天的晚霞中,马车缓缓驶进了一座大农庄。   显然,农庄上的人早就接到了信,在周湛的马车沿着庄子上的大道,停在那建在山坳中的一座气派庄园门前时,早有一队人候在那里了。   那为首的,是个年近四旬的中年男子。那男子眼尖地看到驾驶座上并没有坐着小厮,便知道这位爷怕又是性急地抛开随侍,独自先赶了过来。于是,不等那马车停稳,他便急急上前,才刚要伸手去拉开车门,就忽见那车门被人从里面打开了。一个小个子小厮跳下马车,却是手脚伶俐地放下那脚踏板,又拉着车门,规规矩矩站在那里静候着王爷下车。   那中年男子不由就眨了一下眼。就他所知,这位爷极不喜欢有人近身伺候,因此,这还是他做了这西山别院的总管后,第一次看到有人跟这位爷同车过来。他不由就飞快地看了那小厮一眼,却是这才发现,这孩子竟是张陌生的新面孔。   虽说他这一眼溜得飞快,却还是叫钻出马车的景王殿下逮了个正着。见王爷的眉忽地一挑,这中年男子便知道,他偷眼打量那小厮的事儿叫这位爷不高兴了,忙垂下眼去。   就听王爷一边跳下马车一边问道:“人呢?”   “锁在后院呢。”中年男子恭敬答道。   “锁着?!”   而,尖声叫出这两个字的,却并不是王爷,竟是那个小厮。中年男子不由就是一愕,抬头看向王爷。   就只见王爷歪头警告地瞥了那小厮一眼,挥着手中的扇子道:“带路。”又道,“怎么把人锁起来了?”   那中年男子一阵苦笑,道:“那三位爷,脾气有点大。”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双更,确实也想呢,这是我努力的目标,不过最近因为季节原因,过敏又发作了,打喷嚏都快打出腹肌了……偏偏肩周炎也跟着凑热闹……这两天连存稿都没了…… 虽然本文成绩不好,但我不会放弃的,我会努力,认真写完这篇。谢谢各位支持!如果您觉得这篇还算能入您的眼,不妨支持收藏一下,谢谢! ☆、第四十四章·王家父子   第四十四章·王家父子   其实,倒也怪不得王家父子脾气大,任是谁被人莫名其妙绑架,大概都会反抗一二。何况这父子三人都是整天在地里干活的,个顶个的练出一身腱子肉,要不是当时事出突然,且对方又是“专业人士”,打了他们父子一个猝不及防,他们岂会如此这般轻易就被人绑了?   偏那周湛只命手下把人“请”来,却并没有交待任何理由,那王家父子被拉到这西山别院后,虽被松了绑,可看着始终问不出个名堂,自然是要想着闯堂出去的。因此,这么闹了两回,那梁总管最后也是没法子了,只得又把人给捆了回去。   翩羽跟在周湛身后来到后院时,远远就听到她三哥和四哥一迭一声儿的高声叫骂——三哥的禀性像她舅妈,这是翩羽早就知道的,她却是第一次听到她那毒舌四哥骂起人来竟也一点都不比三哥弱,且还更加花样百出。   “这是……”周湛不由就拿扇子指着那锁着的门问翩羽。   翩羽眨着眼道:“我三哥和我四哥。”又不解地歪头道,“我两个哥哥这是在骂谁?”   再细听一回,二人便明白了。却原来,仿佛是王家人误会他们是被翩羽她爹给绑了来。似乎他们怀疑那徐世衡之所以绑了他们,是担心他们回去之后乱说话,会在乡间败坏他的名声。四哥那里更是冷嘲热讽着徐世衡的虚情假义,说他明明并没有把丫丫的死活放在心上,偏还装出一副慈父模样;又说他明明就只是担心自个儿的名声受损,却偏还拿着丫丫的名节来说事,等等等等。   站在门边听了一会儿,周湛偏头看看神色变幻不定的翩羽,笑道:“你这两个哥哥倒是有意思。”听着那门内的两位又转而骂起那拐带了丫丫的骗子如何不得好死,周湛摸摸鼻子,觉得这会儿他若是进去,怕没什么好果子吃,便伸手拉过翩羽,推着那房门道:“我就不进去了,你们自家人慢慢聊。”说着,不客气地把她给推进门去。   听着两个哥哥那话里话外的意思,翩羽正皱眉沉思着,却是没防备到周湛会忽然推她一把,便踉跄着跌进门去。   此时天色正在慢慢黑下来,屋里的光线极是昏暗,翩羽又是从亮的地方进来的,因此她眨了一会儿眼才渐渐适应了那幽暗。直到这时她才发现,她的舅舅和两个哥哥分别被绑在三张椅子里。见有人进来,三哥的骂声顿时又提高了三分;舅舅虎着张脸,显得很是生气;四哥则是瞪着眼在那椅子上一阵扭动,仿佛想要扑过来挨人一般。   翩羽不由就缩了一下脖子,赶紧跑过去给舅舅和哥哥们松绑。   三哥见有人进来,原还在那里不管不顾地骂着人,可等看清进来的不过是个刘海覆额的小厮时,他便住了口,冲那孩子怒道:“去叫你家主子过来!你们到底想要怎样?要杀要剐尽管来就是,把人绑着不理不睬算是怎么回事?!”   翩羽一怔,眨巴了两下眼才明白过来,哥哥和舅舅们都没有认出她。她忙一把撸起额前的刘海,支楞着那标志性的大脑门儿给舅舅和两个哥哥看,一边道:“舅舅,三哥、四哥,是我呀,我是丫丫!”   直到这时那三人才认出翩羽来,不由同声惊呼道:“丫丫?你怎么会在这里?!”   翩羽摇着手道:“我先给你们松开。”可等凑过去她才发现,这三人被捆得极结实,且那绳结一看就极专业,不是她能对付得了的。于是她对舅舅和哥哥们道了声“等我一下”,就跑过去拉开房门。   周湛原本正靠在门上偷听着门内的动静,她这突然一开门,便叫他一下子失去平衡,若不是赵允龙就站在离他一臂距离之处,及时伸手拉了他一把,他就该跌在翩羽的身上了。   见他趴在门上偷听,翩羽是既意外也不意外。她看看他,又探头看看门外,见偌大的院子里只有这位爷和那位打死也不肯远离他三步之遥的侍卫长,便知道,怕是周湛把人全都支走了。于是她绕开周湛,直接向着那赵侍卫长伸手道:“有刀吗?借用一下。”   赵允龙不由就看向周湛,见周湛冲他微一颔首,他这才将腰间挂着的匕首摘下来递了过去。   翩羽接过匕首,看着周湛淘气一笑,“要不要进来听?我保证不叫我哥哥们骂你。”   顿时,周湛就是一阵被人看破的尴尬,伸手一弹翩羽的脑门,又把她塞了回去,并关上那房门。   翩羽冲着那关上的房门做了个鬼脸,反身过去拿那匕首割断绳子,将舅舅和哥哥们从椅子上解开,又手脚利落地点起桌上放着的灯盏,才刚一回身,就听她舅舅沉声道:“丫丫,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门外是什么人?”   却原来,在这父子三人的想像里,欠下巨债的翩羽此刻应该正被人拿铁链锁在黑地牢里哀哀哭泣着,却是没想到,她竟这么活蹦乱跳地就跑了进来,且看着显然还是行动自由的模样。这父子三人不由就有些回不过神。   于是,翩羽便把这几天发生的事给舅舅和哥哥们说了一遍,又抬头问道:“你们去过状元府了?我爹说什么了?”   王大奎且顾不上答她,只拉着她急急问道:“你真签了卖身契?!”四哥也道:“门外那人,可是你的债主?”   翩羽点点头,又追问着她舅舅:“我爹到底说什么了?”   自打翩羽逃家后,王大奎的心就一直高悬着,这会儿亲眼看到她平安无恙,又见她仍是那般活泼,便知道这丫头大概在外面并没有吃苦头,那心顿时就放下了一半。这心一放下,怒气便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他抓过翩羽,伸手就在她屁股上拍了一记,喝道:“你长本事了,啊?!竟敢逃家?!”   翩羽打小就只被她娘打过屁股,几个舅舅这些年来又都把她当宝似的护着,何曾弹过她一根手指头,这会儿突然被拍了一巴掌,却是拍得她一阵发懵,看着舅舅,那眼圈不由就红了。   见她红了眼圈,王大奎顿时一阵后悔,忙讷讷地放开手。三哥则过来将翩羽从他爹面前拉开,哄着她道:“丫丫莫哭,爹这也是急的。听你爹说你在半路上丢了,爹急得什么似的,就怕你遭遇个好歹……”说到这里,他自己也是一阵气恼上来,点着翩羽的脑袋道:“你一向乖巧听话,怎么竟会做出这种事来?把家里人都吓坏了!可是娟儿那丫头忽悠的你?”   “再不会错的!”四哥见三哥也开始指责翩羽,忙过去将翩羽拉到自己身后,护着她道:“你们也看到了,那两个都不肯跟我们回家呢!想来他们是被那状元府的富贵给迷了眼,才忽悠着丫丫逃家。”   “不是,”翩羽一吸鼻子,拉着她四哥的衣袖道:“这也是我自己的主意。”又摇着他的胳膊道:“四哥,你刚才骂我爹的那些话我都听到了,我爹真那么讲的?你真是那么想的?”   若她问的是三哥或是王大奎,这二人怕还会打个马虎眼儿,那四哥一向就不屑于说谎,当下便如竹筒倒豆子般,把他们在状元府的遭遇说了一遍,又着重讲了徐世衡如何拐弯抹角想要王家人担下那恶名的事,道:“我越看越觉得我娘说得对,你那个爹,就只花哨在一张嘴上……”   他的话还没说完,脑袋上就挨了他爹一巴掌。王大奎怒道:“就你会瞎琢磨。”又对翩羽道:“你爹那么说也在理儿,你是个女孩子,女孩子家的名节最为重要,你爹也是在为你着想。”   “切,”四哥一阵不屑冷哼,“我看他是替自己想得更多!”   王大奎反手又朝四哥挥去,却被四哥机灵地闪开。他也不再跟四哥纠缠,只拉过翩羽问道:“你那个债主是什么人?娟儿说,他同意你爹来赎你的,如今既找着你了,咱们赶紧给你爹送信,叫他来赎你回去……”   “不要!”翩羽忽地一缩手,“我暂时还不想叫我爹来赎我。”   “什么?!”王大奎一听就皱了眉,想了想,道:“可是因为你爹以为你死了,你在生你爹的气?!”又道,“天下无不是的父母,就算你爹这些年轻忽了你,可他终究是你爹,是你这辈子的依靠……”   门外,听着这话,周湛忽地就是一阵冷笑。   门内,翩羽摇着头道:“我是多少有些气我爹,但我不是因为这个,我心里还有很多事情想要弄明白,我……”   “我知道,”王大奎打断她,“你心里许多少还有些替你娘不值。可你娘已经不在人世了,你娘更愿意看着你好好儿的。”   翩羽脸色一变,后退一步,看着她大舅舅道:“舅舅的意思是说,我爹能给我更好的生活,所以我就该无视之前徐家对我和我娘的种种不公,就该开开心心去做他徐家的女儿,假装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她还待要再说什么,身后那扇原本紧闭着的门忽然就开了。   众人扭头看去,就只见那门口忽然出现一个白衣少年。开门所带起的风,吹得那玻璃罩内的灯芯晃了一晃,直叫那光影在少年的脸上也晃了晃,却是晃得人一时看不清来人脸上是个什么神情。   “吉光,过来。”周湛摇着扇子,冲着翩羽叫道。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肩膀痛,这两天在按摩,按得全身骨头酥软,昨天家里又有点事,没能码字,今天晚了,明天正常时间点更新 ☆、第四十五章·消息灵通的王爷   第四十五章·消息灵通的王爷   听着周湛的召唤,翩羽转身便要过去,却是被王大奎一把拉住。   王大奎警惕地打量着门口的那个白衣少年。且不说这少年一身的华衣丽服,只说他身后跟着的那个身材高大的黑衣侍卫,便叫他知道,这位应该就是翩羽的那个债主了。   “这位公子,”他拉住翩羽,对周湛道:“若是小老儿没有猜错,您应该就是此间的主人了。却是不知贵公子把小老儿父子扣在此间是要做甚?”   见他拉着翩羽不放,周湛挑眉一笑,展开手中的扇子道:“也没什么,还不是我这小厮哭着闹着说要见一见你们,爷我被她哭烦了,也就应了。”   而,直到这时,王家父子才注意到翩羽身上的男装——其实也不怪他们之前没有留意到,这两年翩羽一直就爱穿着哥哥们的旧衣裳,早就叫他们习惯了她一身男孩装扮,怕是此刻她穿回女装,才会叫他们一眼注意到。   看着翩羽这一身,四哥不由皱了一下眉,从他爹的手里将翩羽拉过去,盯着周湛小声问她:“他不知道你是女孩?”   “知道啊。”翩羽道。   她答这话时并没有像她四哥那样压低声音,故而这话便叫众人全都听到了。她舅舅的眉顿时就又是一拧,回头将那个高挑着个八字眉、看着就是一身邪气的少年上下好一阵打量,半晌,才冲着周湛抱拳道:“这位公子爷,我家孩子闯了祸,弄坏了公子的东西,赔偿那是理所应当的事。所谓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我家绝不会赖账,只是我这孩子年纪还小,还望公子高抬贵手,让我们把这孩子领回去,欠公子的债,我们替她还。”   “你们还?”周湛的八字眉又是一挑,合上扇子笑道:“我怎么听说,你们家也很穷,如今家里还欠着债呢?你们打算拿什么还我?”   那王大奎倒是没想到这少年对他们家的情况了如指掌,不禁愣了一愣。三哥忙道:“我们家里虽不宽裕,她爹家里还是有些钱的,只要我们给她爹送信过去,她爹一定会带钱来赎她。”   “赎她?”周湛歪着嘴角一笑,又冲着翩羽招招手,翩羽便挣开她四哥跑过去。他将她拉到身边,又将手肘搁在她的肩上,仿佛当她是他的拐杖般,撑着她的肩,回头望着王家人笑道:“这孩子跟我签的可是长契,除非我乐意,否则谁也别想赎她回去。”   王家人一听就炸了,四哥叫道:“可娟儿说,你同意等她爹来赎她的!”   “这会儿我改主意了不行吗?”周湛挑着那可恶的八字眉笑道。   “你!”   四哥顿时就恼了,刚要冲过去,就被王大奎一把按住。王大奎道:“想来公子爷已经知道,我这孩子的爹是状元公徐世衡了。您看重我这孩子,愿意收留她,原是她的福气,可她爹的身份在那里,怕我这孩子不是公子爷您能留得住的。”——却是拿徐世衡的身份来压周湛了。   “切,”周湛甩着脑袋轻蔑一笑,“爷我还真就不怕他来跟我要人。我一不偷二不抢,三没有欺男霸女,才刚您老也说了,‘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她没钱还我,自个儿乐意给我做工抵债,我也乐意留她下来,这原就是公平交易,是我跟‘这孩子’之间的事,别人谁来也管不着。”   四哥怒道:“我们不知道你是什么身份,但怎么说丫丫她爹都是状元,且如今还做了驸马,丫丫又岂是能任由你这般作贱的?!”   “啊,对了!”周湛仿佛才想起来一般,低头看着翩羽笑道:“你哥哥不提醒,我差点都给忘了这茬儿了。这么说起来,我还该叫你表妹呢。”   他装模作样戏弄着王家父子,却叫翩羽瞪他一眼,回身对她舅舅道:“这位爷,是景王殿下。”   而,就跟翩羽之前曾说过的一样,庄户人家并不怎么关心那些皇族谱系,因此,听着眼前这邪气少年竟是个王爷,这爷儿仨也只是本能地对他那高高在上的头衔有些发怵罢了,却并不知道这景王身后还跟着一串儿不堪的名声。   见这父子三人忽然不说话了,周湛讥嘲一笑,道:“这下没问题了吧?”   那王大奎忽地又反应过来,虽对周湛的身份发怵,到底还是上前作着揖道:“我这孩子不知轻重,竟得罪了王爷,还望王爷看在她年纪小的份上不要跟她计较。”又道,“两家怎么说也是亲戚,王爷的损失,想来她爹不会不认……”   见他又要扯回原话题,周湛不由就是不耐烦地一挥扇子,看着翩羽道:“我看你还是赶紧跟着你舅舅走吧,省得又叫他说出那些话来恶心着我。”   翩羽一怔,忙拉着他的衣袖道:“咱们说好的!”   “说好也没用,”周湛挑着那八字眉冷哼道,“谁叫他是你舅舅,是你长辈呢?他吃过的盐都比你吃过的米多,你就该听从他的主意。至于你的那些想法,重要吗?你这么个年纪,你又能懂什么?又能想周全什么?我看你还是乖乖听话吧!没的反过来倒叫人说你不知感恩不懂事,不知道别人对你的苦心善心关心!”   他这番冷嘲热讽,显然已经不仅仅是在说她的事了。翩羽不由就敏锐地看他一眼。   被她那清澈的眼眸一扫,周湛忽地也是一怔。他才发现,他无意间又泄露了他那不愿意叫人看到的情绪。顿时,他便有些微微地着恼,扣着翩羽的肩道:“走了!”   翩羽却反手拖着他的胳膊道:“你让我跟舅舅把话说完。”   周湛虽没有回头,那扣在她肩上的手到是松了力道。   翩羽回身跑到她舅舅跟前,对王大奎道:“我知道舅舅在担心什么,我也没法子凭着一句话就叫舅舅不担心,但我要告诉舅舅的是,我已经不是孩子了,您不能保护我一辈子,所有的事情终究还是要我自己去看、去想。我爹、徐家,还有那个长公主,他们是什么样的人,我希望我能在被人送回去之前,把这些都看得更清楚一些,至少我要知道,我将要面对的是些什么。”   这最后一句,却是触动了王大奎心底的隐忧,不由就沉默下来。   见王家父子不再说话,周湛冲着翩羽打了个响指,便转身出去了。   翩羽忙丢下舅舅和表哥,转身追了出去。   周湛边往院子外面走边头也不回地道:“我听说,你爹和我那姑母,七月半时会在感恩寺替你和你娘做法事。你想不想去瞧个热闹?”   翩羽眨了眨眼,紧走两步,凑到周湛的身边,歪头看着他的脸。   她这没规矩的模样,顿叫周湛的眉又是一挑,垂眼看看她,道:“你在看什么?”   “你心里有什么烦恼的事?”翩羽问道。   周湛脚下一顿,低头看着她。   翩羽仍抬着头,不闪不避地和他对着眼。   半晌,周湛又抬脚继续往前走去,一边道:“那感恩寺可是个好地方。听说你爹那年就是在那里遇到我那姑母的。还听说,我那个表妹——啊,不是你这个,是我姑母家的那一个——那年在放生池边淘气,险些失足掉进池子里,正好你爹在旁边,及时拉了她一把。我那姑母很早就守了寡,膝下只有这么个女儿,平日里宠得什么似的,且我那姑母打小就最爱个诗词歌赋什么的,最是风雅的一个人,光是她在背后默默出钱供着的文会,京里就有好几个呢,见你爹文采出众,想来是起了爱才之心,又想着要报你爹的救女之恩,便聘了你爹做了那长宁伯府的西席。至于说为什么没有直接聘进公主府……你爹和我那姑母一样,都是爱惜名声的,想是觉得,他们孤男寡女独处,瓜田李下会叫人说闲话吧……”   他这般阴阳怪气地说着,翩羽那边先还不死心地盯着他的脸,可渐渐地,便被他所说的内容引开了注意力,那遮在刘海下的两道淡眉不由就渐渐拧了起来。   周湛这般说,原就是为了引开翩羽的注意力的,如今见真如了他的愿,却是不知为什么,他心底竟忽的又有些不得劲起来。可再细想想,他觉得自己大概还是不希望这小家伙追问他那些他不想说的事,便歪了一下头,甩开那莫名其妙的不得劲。   翩羽歪头想了想,忽然抬头道:“你好像消息很是灵通呢。”   周湛却是没料到,她开口的第一句竟是这个,不由愣了一下,才道:“怎么说?”   “以前我就有这种感觉了,”翩羽道,“你知道我舅舅家很穷,还知道我爹的很多事,那个长公主的事你也知道。另外,还有许妈妈和我舅舅的下落……”她挥了挥手,以示那言下未尽之意,又问道:“是不是王爷都这么神通广大?”   周湛被她夸得那眉顿时就是一飞,心底那点不得劲当即消失不见,笑道:“生意而已。”   “生意?”   “所有的生意,其实说穿了,做的就是消息。加上爷我打小就爱听八卦,这一不小心,就叫我知道了许多别人不知道的消息。唔,至于说偶尔利用这些消息发点小财,也不过是为了补上我为了弄来这些消息所花费的那些钱财罢了。”顿了顿,他看看她,又道:“你舅舅,这会儿怕是要更不放心你了。”   翩羽眨巴了一下眼,道:“你?”   “可不,”周湛道,“如果是我,我也会想,这人无缘无故扣着我家小丫丫不放,定然是要图谋不轨——啊,说到这,你这小名儿也太土气了。谁给起的?”   “我娘。”翩羽道。   那周湛忽地就不吱声了。   见周湛不吱声,翩羽歪着脑袋看着他,心底却是一片了然。对于这位爷的禀性,翩羽多少也算是有些了解了——别人是“不是好话不开口”,这位爷却是“不说怪话不开口”。他不开口,则应该表示,他对她娘是有所认同的。   翩羽忽地就是一阵微笑。   这会儿,那周湛正大步流星地往前院过去,却是叫人矮腿短的翩羽有些跟不上。她忙伸手抓住周湛的衣袖,嘴里叽咕道:“你倒是慢些,我跟不上了。”   周湛一怔,低头看向翩羽,这才发现,这孩子竟不是落后他半步跟在后面,而是就这么没规没矩地和他并肩而行着。于是,下意识里,他的脚步就放缓了一些,却又是伸手一敲她拉着他衣袖的手,骂了声:“没规矩。”   *·*·*   晚间约八点左右,涂十五等人终于赶了过来。   那许妈妈下了马车,第一件事便是到处找翩羽,又听说王家父子也在这里,便和翩羽一同过去——直到这时翩羽才知道,原来舅舅和哥哥们上京城,还受了许妈妈的一笔小钱。   此时便知道周湛的冷嘲热讽是对的,大人总以为孩子什么都不懂,甚至连考虑都不愿意去考虑一下孩子的意见。翩羽跟她舅舅说破了嘴,她舅舅就只拿定了主意叫她回家,最后还是许妈妈见他们甥舅僵持不下,便上前把翩羽劝走了,只说她留下来劝那王家父子。   等翩羽走后,许妈妈才对王大奎悄声道:“姑娘这是心里存了心病,不叫她解开这个结,就算她回去,以她那脾气,怕也是会跟四老爷闹个不休,最后吃亏的还是姑娘自己。听说七月半的时候四老爷会去庙里做法事,我听姑娘说,她也要去,她想看看她不说明身份,她爹是不是能认出她来。若是四老爷能认出她,想来那会儿姑娘心里的气儿也就顺了,到时候再提回家的事,应该也就不难了。”   于是,第二天一早,翩羽再去看舅舅和哥哥们时,王大奎便告诉她,在七月半之前,他们暂时不会逼她,但与此同时,他们父子也要一同留下。    ☆、第四十六章·感恩寺里的俗人   第四十六章·感恩寺里的俗人   之后的几天,翩羽和她舅舅还有许妈妈等人便全都被留在了这西山别院里,周湛则带着他的人回了京城。直到七月十四那天,他才重新出现在翩羽等人的面前。   周湛回来时,仍是那位梁总管在门口接着他,于是他便问道:“那几位在做什么?”   梁总管的脸色不禁一阵古怪,“那位老爷子,怎么劝也不听,一早就扛着锄头下地干活去了,他那个大儿子也跟着一起去了。那个小儿子,正跟您那位……呃,小厮,在后院修着爷的那个行走傀儡。”   “行走傀儡?”周湛听了不禁一阵眨眼,怎么也想不起来那是个什么东西。于是他偏了偏头,示意梁总管头前带路。   等周湛随在梁总管身后来到后院时,就见那廊下已经围了一圈儿的人,还听着有人叫着“动了动了”,紧接着又是一声遗憾的叹息,显见着是那“动了”的东西,又叫人失望地趴了窝。   梁总管也没料到,他去门口接人的这么一会儿,这里竟围了一圈的人,不禁一皱眉,才刚要出声吆喝,却是叫周湛拿扇子一点他的胳膊,冲他摇了摇头。   见围观的众人都全神贯注,并没有注意到他们一行人,周湛也凑了过去,伸长着脖子往那人群中间看去。   就只见那廊下,翩羽和她四哥的脑袋正凑在一处,不知在研究着什么东西。四哥的手里还拿着个什么东西在捣鼓着地上的一个什么玩意儿。周湛还没看清他们在鼓捣什么,就见那四哥站了起来,道:“再试试。”   于是,原本围得水泄不通的人们全都往后退开。   直到这时,周湛才看到,原来他们在鼓捣的,是他小时候的一件玩具,一个会自动行走的傀儡娃娃。不过,那玩意儿早在八百年前就被他给折腾坏了。   “我放手了。”四哥说着,给木头娃娃的背后上足了发条,将那木偶往地上一放。   叫周湛惊讶的是,那已经坏了不知道多少年的木偶,竟真个往前滚了过去。只是,没滚多远,那娃娃便明显地偏向了一方。翩羽忙跑过去将那娃娃捡了起来,回头对她四哥道:“还是打偏呢。”   她这一回头,却是正好看到那站在人后的周湛,不由弯眼一笑,拿着那娃娃就向着他跑了过去。   四哥却是没注意到他背后的动静,见翩羽跑过来,以为她是向着他过来的,便伸手要去接她怀里的娃娃,一边道:“应该还有哪个轮子的位置不对。”   而,站在他背后的周湛听了他这话,那眉顿时就是一挑——却原来,这会行走的傀儡娃娃原是宫里的珍藏,听说是百年前的一位老匠师所制,因那时正是闹辫子军的时候,老匠师未能传下手艺就死于乱军之中,于是这门手艺也就失了传。周湛小的时候,老太后为了哄他,便把这行走傀儡给了他,偏他打小也是个好奇心重的,一心想要知道这小木头人儿是怎么动起来的,于是就偷偷把这傀儡娃娃给拆了——虽说后来他假模假样地将这娃娃原样装了回去,但他自己心里明白,内部那些大大小小的齿轮,早叫他搞得全都错了位。   此时翩羽则是已经绕过了她四哥,跑到周湛跟前,弯着那猫眼儿,抬头望着他笑道:“爷,您来啦。”   直到这时,众人才发现周湛的存在。于是,那些被吓了一跳的下人们忙匆匆向着周湛行了一礼,便全都悄没声儿地溜了,只留下四哥站在那里看着他一阵瞪眼儿。   周湛垂眼看看他手里的雕刻小刀,挑着眉头问他:“你竟会修这个?!”   见四哥只没礼貌地瞪着周湛沉默不语,翩羽忙替他答道:“我这四哥可能干了,村子里谁家的什么东西坏了,都请我四哥去看看呢。”   四哥似乎并不怎么高兴翩羽对他的吹捧,只一沉脸,伸手从她怀里拿过那木偶娃娃,回身背对他们,又开始鼓捣起那个娃娃来。   其实周湛也很想看四哥如何鼓捣那玩意儿的,可看看他那带着敌意的态度,他自觉就算凑上去,大概也得不到好脸色,便只好站在原地没动。   翩羽看看四哥的背影,回头冲着周湛抱歉地吐了吐舌,凑过去小声道:“我舅舅说,不好白在你家住着,就带着我三哥下地干活去了。四哥前两天不小心从台阶上摔下去,扭着脚了,不方便下地,就想着找家里坏了的物件帮着修一修,”她看着梁总管一撇嘴,“不过梁总管说,你家没什么坏了的东西。这娃娃还是我在你屋里的架子上找到的。听说这是你小时候最喜欢的东西,连坏了都没舍得扔,我四哥就说,他要替你修好它呢。”   看着她这活泼的小模样,周湛顿时决定不告诉她和她哥哥,他之所以收着这玩意儿,绝不是因为他喜欢,而是因为这东西是宫里赐下的,他不好随意处置。   只这么说话的一会儿功夫,四哥那里便又把这木头人儿给拆开了,正对照着一旁的一张纸,在看着那小人儿的内部构造。   周湛伸长脖子看了看,又扭头看看翩羽。   翩羽立马机灵地解说道:“我四哥先把里面的各个部件都画出来了,然后一件件地对着试,感觉对的,就做个标记。现在已经能够跑起来了,只是还不能直着跑。”   周湛道:“这东西不仅能直着跑,如果前面有东西挡了道儿,它还会自己拐弯呢。”   四哥听了,回头看他一眼,打喉咙里咕哝了一句谁也没听清的话,便又埋头去修那个木头人了。   周湛站在他身后又看了一会儿,有好几次都忍不住想要问四哥为什么这个轮子放在这里,那个轮子放在那里,可见他始终背对着他们,便只得歇了那心思,回身拿扇子一敲翩羽的肩,带着她离开了王家父子暂居的这个小院儿。   出得院子,周湛道:“你四哥打哪里学来的这门手艺?”   “木匠活儿吗?没人教他。”翩羽笑道,“我大姨父在得风湿病之前,原是个远近闻名的细木匠师傅。我四哥打小就爱在一边看我大姨父干活,看着看着,他自己也就跟着学会了。我四哥可聪明了,我们庄子旁边那条河上的那个小水车,就是我四哥做的。他在城里看了两回人家磨坊上装着的大水车,回家就试着做出了这么个小的来,虽然最终没能磨出面粉,不过往地里送水什么的,倒确实是叫人省了不少力气。”   说到这里,她又是一阵替她四哥鸣不平,“可我舅舅们竟还说我四哥这是在不务正业,连庄子上的人都这么说他呢。”又道,“我总觉得,他至今还没能说上亲,多少也是被这名声给带累的。”   她滔滔不绝地说个不停,一抬头,就只见周湛正垂眼看着她在笑,她不由就是一眨眼,摸着脸道:“怎么了?”   周湛过来时,原本心情是有些郁结的,可看着这小家伙在他面前如此滔滔不绝,他便知道,至少在她眼里,他还是受欢迎的——这种想法叫他很是受用。   自然,他是不会把心里所想告诉翩羽的,便摇着头顾左右而言他,道:“许你四哥本就不该被埋没在乡间。”   世人所谓的“不被埋没”,一般都是指读书科举。翩羽以为他也是指这件事儿,便叹息一声,道:“四哥学什么都快,偏那四书五经怎么也读不进去。”   “四书五经?”周湛冷哼一声,“所谓的‘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不过是书蠹们自抬身价的一种说法罢了。说起来,他们和一般的商贾农人又有何区别?最终还不是‘学成文武艺,卖于帝王家’?偏还一个个自视清高,总也看不起其他行当那些以双手养活自己的人。”   他这话立马赢得翩羽的一阵点头,道:“我娘也是这么说来着。我娘说,与其做个连麦苗和韭菜都分不清的书虫,还不如老老实实学一门能养活自己的手艺呢,至少不会饿死自己带累家人。”   周湛看看她,“这话一定是背着你爹讲的。我算是知道你爹和你娘为什么说不到一处去了。”   翩羽那原本明媚阳光的笑靥忽地就不见了,却是叫周湛一阵后悔。他看看她,暗暗叹息一声,伸手轻轻一拍她的头,道:“走了。”   “去哪?”翩羽抬头问道。可看看周湛那再次变成八字型的眉,她不由就一嘟噜嘴儿,咕哝道:“知道了,只带耳朵不带嘴……”   *·*·*   载着周湛主仆二人的马车,沿着山道缓缓往那半山腰上爬去。隔着车窗,翩羽远远就能看到那繁茂树林掩映下的一座雄伟寺庙。   “这是……”她忍不住指着那寺庙问周湛。   “感恩寺。”周湛道,“也算是皇家寺院吧。我有个叔叔就在这里出家。”   见翩羽茫然眨着眼,他不禁一笑,道:“啊,对了,不是所有人都对皇家那些八卦故事感兴趣的。比起我那叔叔,显然一头上好的猪种更值得人操心。”   这话直说得翩羽的脸忽地就红了,嘟噜着个嘴儿抗议道:“您倒是记性好!”   周湛看看她,挑着那八字眉嘲道:“哟,终于用对了一个‘您’字,有长进。”   直嘲得翩羽又忘了规矩,冲着他一阵干瞪眼。   马车到得山门前,翩羽随在周湛身后被几位知客僧接了进去,却是不进大殿,而是绕着殿旁的小门过去,不多时,一行人便来到一座清幽的小院门前。那领路的知客僧并不进去,只向着他们合什一礼,就退了下去。   周湛推门进去,就只见那小院当中种着株高大的枇杷树。树下,一个穿着身灰色僧袍的僧人正拿着个水舀在给那树浇水。见周湛进来,那僧人抬头看看他,将水舀放下,一边整着衣袖一边过来道:“半年不见,七郎仿佛又高了些。”   那僧人,看着年约四旬左右,生得甚是魁梧高大。因此,在翩羽看来,他倒更像是员武将,而非僧人。   听着这声“七郎”,周湛的眉头不由就是一挑,斜眼看着那中年人道:“十三叔一向可安好?”   那灰衣僧人停住脚步,上下看看周湛,摇头笑道,“可见你的修为没一点长进,竟还是这般斤斤计较。”   “十三叔的修为也不见得就有多少长进。”周湛高挑着那八字眉笑道,“不过是一声‘十三叔’,称呼而已,出家人不是讲究个四大皆空的吗?就该我叫着您什么,叔叔就该应着什么。至于我嘛,原就是红尘里打滚的俗人,我不爱被人叫‘七郎’,斤斤计较也是理所应当的事。”   “呵呵,”忽然,一旁的僧寮里传来一声低笑,一个苍老的声音应道:“殿下说得有理,大定,是你着了相了。”   随着那话音,从那僧寮里出来一个面目慈善的老和尚。   看着那个老和尚,翩羽不由就是一怔。她记得这和尚,正是那年在长山县城外挂单讲经的高僧——就是曾亲手送过她母亲护身符的那位。只是那时候她年纪还小,并不知道这位高僧的名号。   “原来慧因大师也在。”周湛忙向着那老和尚弯腰一礼。   老和尚指着他笑道:“你不是先行差人打探着老衲的消息,然后才过来的吗?这会儿又装傻,就是你的不是了。”   周湛一吐舌,笑道:“我不是红尘里的俗客吗?装傻充愣,岂不就是我们这些人跟你们这些人的区别所在?”——他却是没注意到,他又一次不经意间受了翩羽的影响,学了她的小动作。   “这话又谬了,”老和尚摇头道:“何为‘我们’?何又为‘你们’?本质来说,你我都是一样……”   见这老和尚又要弘扬佛法,周湛忙摇着手道:“我叔叔已经被你忽悠得出了家,你再把我忽悠出家,老爷子非跟你急不可!”   老和尚一听,不由哈哈大笑,也挥了挥手,止住话题,道:“还不曾谢过殿下的资助呢。如今那些孩子当中,有些年纪大了,寺里也不好再留了,不知道殿下那里还能容得下几个?”   周湛又摇手笑道:“我可不管这些事,明儿我叫人过来一趟,您跟他讲吧,想来安排几个学徒应该还不成问题。”又道,“今儿我来,不过是因着明儿就是盂兰盆节了,想着你们庙里应该有些法事,我也来凑个热闹。”   慧心大师笑道:“法事是有的,不过西大殿已经叫临安长公主和徐状元公给包下了,怕是殿下只能……”   周湛再次摇着手道:“我和我那姑母不同,我就爱与民同乐,我随喜就好。”说着,扭头看了翩羽一眼。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应该能双更,努力码字中 ☆、第四十七章·慧极伤寿   第四十七章·慧极伤寿   我佛虽曾经云过“众生平等”的话,可那佛门僧众到底还尚未成佛,终究难脱那一点凡心,因此,在他们眼里,众香客们难免要被分出个三六九等。至于这分等的砝码,便是那香油钱了。长公主夫妇出手阔绰,所捐之香油银两,足以使得他们比旁人更能近一步接近神圣,因此,一大早,感恩寺的一众人等便在得道高僧慧因大师的率领下,早早候在那山门处,单等着这香主一家前来进香了。   而,翩羽却并没有因此就瞧不起那位老方丈。昨儿晚上,周湛曾跟慧因大师一阵胡搅蛮缠,逼得那老和尚不得不承认,出家人也难逃那最为世俗势利的一面。老和尚说:“莫要说什么‘钱财乃万恶之首’,钱财本身并没有罪,有罪的,不过是利用它的方式罢了。就拿殿下来说,殿下花那五千两银子买个不值得的假扇子,这便是‘恶’。可殿下年初舍出的那救济灾民的三万两银子,和那修缮育婴堂的善款,这便是‘善’了。能叫各位施主多多舍出一些‘恶因’,多多种出一些‘善果’,便是叫老衲向世俗弯一弯腰又有何妨。”   这是闲话,且说正题。   且说那临安长公主一向贤淑节俭,不爱讲究个排场,一家人来感恩寺上香,不过是轻车简从跟过来不足十辆马车而已,却到底还有皇家的尊严需要维护,因此,当状元府的马车过来时,早有一队侍卫在那山门前围出一圈人墙,以免叫那不相干的市俗人等无意间冲撞了贵人。   此时,作为大俗人之一的周湛,早换了身不起眼的衣衫,和翩羽两个隐在那些来进香的百姓中间,笑眯眯地看着那山门前的热闹。见翩羽紧绷着张小脸,他亲热地将手肘搁在她的肩上,凑过去,指着那缓缓停下的马车笑道:“瞧,这才是京城的气派。早就听说这京城里面贵人多,哪天若是不遇上一两回清道的,你都不能说你是走在这京城最繁华的地段。虽说这里是寺庙,可听说这感恩寺也算得上是京城一景,我还想着,怎么就没遇上这清场子的,如今果然遇上了。等回头咱们回到村子里,就可以跟人吹牛,说咱们也曾被贵人们清过场子,且还曾跟在那些贵人们身后,拿脚踩过贵人们走过的地面呢。”   他的这番话,在知道他身份的翩羽听来,是连讥带嘲,可在普通百姓听来,却就是地道的乡下人进城了,于是旁边便有个大婶笑道:“小哥你这话就不对了,也不是所有贵人都像这般爱摆个排场的。上次十一公主来进香,可就没有清场子。我那小子淘气,还差点撞到十一公主身上去呢。人家殿下也没有生气,还给了我那小子一袋子糖果。偏我家那没出息的小子,竟没舍得吃,白白放化了,倒哭了一场鼻子。”   旁边有人听了,便笑道:“那是你家小子运气好,撞到的是十一公主,若是撞到这位,”——那人一指那侍卫组成的人墙后,一位正被丫环们众星捧月般小心侍候着从马车上下来的小姐——“你家小子能吃到的,只有一顿鞭子。那位高大姑娘,可是使得一手的好鞭法呢。”   “又瞎说!”有人道,“我听说那位高姑娘不过是个嫉恶如仇的性子,最是看不得那欺凌弱小的事儿,每回拿鞭子打人,还不都是因为对方的不是。”   “可一个姑娘家,好好的老爱拿鞭子打人也不是个道理。”又有人道,“长公主那般斯文慈悲的一个人,倒没想到竟养出这样性情的一位姑娘。”   “这可怪不得长公主,”又有人笑道,“听说都是那长宁伯府里拦着不让管教呢。听说是高家疼惜这姑娘才刚出生就没了爹,白白给惯成了这模样的……”   众人七嘴八舌的议论着,翩羽则从那斗笠下看着那位高姑娘。几年不见,这姑娘明显比当年高了许多,但那高傲的眉眼却是一点没变。看着那张熟悉的陌生面孔,翩羽的手忍不住悄悄握成拳。   周湛的手一直放在翩羽的肩上,因此,当她紧绷起脊背时,他也就感觉到了。他原打算歪头去看她脸上的表情的,却发现,她的脸被他塞给她的那个大斗笠给遮住了。他不由微微一叹,抬手在她的肩上轻拍了两下。   翩羽抬起头,就只见周湛的头上也戴着个跟她一模一样的斗笠,那总是挑成八字型的眉,则难得地静卧在一双桃花眼上,却是使她再一次注意到,如果他不故意挑着那眉,其实这张脸长得极为俊俏……   “我说小哥,”忽然,旁边有人推了翩羽一下。翩羽扭头看去,就只见那最先跟他们搭话的大婶看着他俩笑道:“你们兄弟是打哪儿来的?听口音,像就是京城人士呢,怎么?竟是第一次来感恩寺进香?”   这大婶脸上的热切神情,不由就叫翩羽联想起庄子里那最爱八卦的柱子他娘,她眨着眼才刚要答话,就听周湛笑道:“我们是打长山来的。”   “长山?那岂不是和状元公是老乡了?”那婶子笑道。   而这时,翩羽的注意力却是忽然又被那人墙内的动静给吸引了过去。   就只见那位高姑娘下了马车后,便往后面一辆马车过去,翩羽原以为她是要迎着长公主和状元公下车的,却不想这位姑娘竟从那车上拽下一个少年人来。   那少年抬起头来,却是叫翩羽吃了一惊。他虽换了一身华丽的衣衫,那眉目五官却是一点儿都没有变——恰正是王明喜。   “啧。”身后,周湛忽地咂了一下嘴,惹得翩羽又扭头向他看过来,他则仍以手肘撑着她的肩,歪头凑过去笑道:“这小子,好像遇到个不错的机缘呢。”   说话间,那边早有仆从过去拉开后面另一辆马车的车门。这一次,从那车上下来的,是位中年男子。   就只见那男子身材颀长,一身月白色绸衫衬着那清瘦的身影,更显得他玉立如竹,风度翩翩。待他转过脸来,就只见此人年纪约三旬出头四旬不到,唇上留着一抹短髭,却是生得肤色白皙,天庭饱满,一双杏眼虽温柔多情,也透着层内敛坚韧,一看便知,这是位知书达理的谦谦君子。   此人,可不就正是今年的恩科状元,徐世衡徐状元公。   人群中顿时发出一声赞叹的感慨。   徐世衡向着人群的方向微一颔首还礼,便回身从那车内又扶下一个年青妇人来。   那妇人头戴着一顶帷帽,一袭短短的青色轻纱从那帽檐上垂下来,恰刚刚好遮至她的鼻尖处,只露出一抹殷红的唇色,以及那一弯优雅的下巴曲线——即便是叫人看不到全貌,也能猜想到几分此妇人的美丽。   于是那围观的众人不由又发出一声赞叹。   而周湛则清晰地感觉到,手肘下那个小人儿全身一阵明显的轻颤。   “翩羽。”他不自觉地移开手肘,将手重重放在她的肩上。   虽然没有回头,翩羽却仿佛知道他的担心一般,只摇了摇头,并没有说话。   此时,那边状元公已经扶着长公主来到慧因大师的面前,两边人马一阵寒暄后,夫妇二人便在大师的引导下进了山门,倒是王明喜站在山门下,看着那匾额对联一阵出神。   高明瑞随着她爹娘走了两步,回头见王明喜没有跟上,便过来推着他道:“发什么呆呢?”   王明喜怔了怔才回过神来,笑道:“我在看那匾额,回头好跟我妹妹说上一说。”   却原来,王明喜胳膊上的伤早就已经结了痂,那王明娟崴了的脚则一时还好不了,看着已经痊愈的哥哥,她的小性儿忍不住一阵发作,整天指使着她哥哥围着她打转。这一切叫身为独生女的高明瑞看到,忍不住就是一阵眼馋,想着自己若是也能有这么个一心护着她的哥哥就好了。于是不知不觉间,她就跟王明喜亲近了起来。因此,这次全家出来上香,她便也不管不顾地硬是拉上了他。   那王明娟自打进了状元府的第一天起,就知道这高明瑞不喜欢她,如今见高明瑞对她哥哥另眼相看,也觉得这是巴结那任性丫头的好机会,便也支持她哥哥跟过来,于是王明喜这才得以站在这感恩寺的山门之下。   高明瑞抬头看看那匾额,却是一撇嘴,道:“这有什么好看的。”又拉着王明喜道:“这后面有个放生池,我带你去看,当年我差点就掉进那池子里,正好我爹路过,拉了我一把……”   且不说这高明瑞任性地拉走王明喜,只说那状元公和长公主在慧因大师的陪同下,将寺里各大殿的菩萨都拜了一回。长公主拜完起身,回头一脸遗憾地对徐世衡道:“原还想着,母亲和哥哥嫂嫂们难得进一回京,好歹也要叫他们见识一下京城盂兰盆节的热闹,却是不想他们竟就这么急着回去了。”   徐世衡道:“老家那边七月半有祭祖的习俗,母亲她老人家是不放心家里,这才急着赶回去的。你若是想母亲了,过些日子再接她过来就是。不过都说‘人老离乡难’,怕是母亲不乐意动呢。能来这一趟,已经是难得的了。”   长公主点点头,一回身,见没看到高明瑞,便问着身边的人,得知女儿竟拉着那王家小子不知去了哪里,长公主的眉不由就是微微一拧,转身出得殿去。   那边,慧因大师听着这夫妇二人闲话家常,却是忽然就想起昨儿周湛跟他说的一件事儿来,见长公主出去了,他便过来对着徐世衡合什一礼,道:“说起来,四五年前,老衲还曾跟先夫人有过一面之缘呢。”   那徐世衡听了不禁一阵诧异。慧因大师道:“先夫人极是聪敏,且深具慧根,当年与老衲详参佛理时总能举一反三,不想竟是慧极伤寿……”   徐世衡呆了一呆,不禁疑惑问道:“大师说的……是我夫人?!”   “是。府上的四奶奶。”慧因叹息道,“那年我在长山城外挂单讲经时,夫人曾与府上众人过来听经。辨经时,只有尊夫人能答出老衲的提问。夫人的机敏,真是叫人印象深刻,当时老衲还曾将先师亲制的一枚护身符赠予了夫人。”又道,“您那女儿老衲也还有印象,生着极清澈的一双眸子……”   说话间,有小沙弥找了过来,却原来是西大殿里的仪式已经准备好了。那慧因忙止了话题,向着状元公合什一礼,先行告退出去,只留了徐世衡一人呆怔在那里半晌回不过神来。   直到长公主因找不见高明瑞,一脸烦恼地进了大殿。   “怎么了?”徐世衡掩去脸上的神情,过去问道。   长公主摇头叹道:“瑞儿那孩子,不知道拉着王家那孩子去了哪里。”又道,“王家那孩子看着虽稳重,到底是乡下孩子,不曾见过什么世面,我担心他们会闯祸。”   徐世衡道:“你且放心,他们身边都有人跟着呢,出不了什么事。想来不过是瑞儿一时贪玩,身边的人又劝不住罢了,等过一会儿,叫她略尽一些兴后,也就能劝回来了。”又笑道,“转眼学院就该开学了,这对于她来说,可是最后一点假期,就叫她尽情玩一会儿吧。”   长公主不禁嗔他一眼,“你又宠着她!”又道,“才刚我见慧因大师跟你说话,说什么了?”   徐世衡怔了一怔才道:“他说,前些年在长山城里挂单讲经时,曾遇见过我家里人。”   那长公主不由就敏感地看他一眼,垂了垂眼,抬头道:“可是……说到了姐姐?”   徐世衡一阵沉默。   长公主叹息一声,上前拉着徐世衡的手道:“其实你我不必避讳着她,即便之前你我心里都有彼此,可我们到底并没有做出什么对不起她的事来,想来她也怪不到我们。”   “我知道。”徐世衡微微一叹,也反手握住她的手,道:“法事开始了,我们过去吧。”   这二人才刚要抬脚离开那大殿,却不想那早就清过客的殿后,不知怎么转出两个头戴斗笠的少年人来,看着仿佛是一对兄弟的模样。那做哥哥的抬头看着大殿一侧的八百罗汉,一边对那明显心不在焉的弟弟说道:“如果心里藏着魔,只要不作恶,是不是就不是魔了?”   “你怎么知道你心里的魔没有在作恶?!”那“弟弟”尖着嗓门恶狠狠地道,“作恶有多种多样,亲手杀人是作恶,看着别人杀人不管,同样也是做恶!”   状元公夫妇不由就诧异地看了这兄弟俩一眼,却也没去深究他们是打哪里冒出来的,只双双往那预备做法事的西大殿过去了。   那边,周湛的手则又再次落上翩羽的肩头。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 ☆、第四十八章·谦谦君子   第四十八章·谦谦君子   状元公徐世衡和长公主一同来到西大殿,直到看到那佛前供着的牌位,才叫这夫妇二人想起,因连日忙着送走徐家人,又四处追查着下落不明的翩羽,却是叫他们忘记吩咐人把那徐翩羽的牌位给撤下来了。   徐世衡的眉微微一皱,回头看到家里的老管家跟着,便向着老管家看着那牌位微一侧头。   这徐老管家,正是翩羽在客栈里见过的那位——这位老管家原是个孤儿,因受着徐世衡父亲的恩惠,就跟着主家姓了徐,后来便一直留在徐家执役,即便是徐世衡的父亲去世后,他不得主母的欢心,仍是忠心耿耿地守着徐家不曾离开。翩羽母女出事后,那徐世衡在京城需要一个忠心的帮手,便想到了他,于是将他带进了京城。   徐世衡那里自然是什么事情都不会瞒这老管家的,因此他也知道自家姑娘还活着的事,如今看到那牌位,他不禁一阵自责,只道是自己思虑不周,一边忙不叠地叫过一个小沙弥,命他将那牌位撤下来。   慧因大师换好袈裟过来,正好看到这一幕,不禁一阵好奇,便问那徐世衡:“这是怎么了?”   徐世衡苦笑着摇摇头,叹气道:“直到前不久,我才知道,原来小女并没有亡故……”说着,却是欲言又止地摇摇手,转身走开了。   那徐老管家忙过来帮着解释道:“大师您是不知道,因我家先夫人的事,叫我们姑娘的外家对我们老爷起了误会,这些年,他们竟……嗐,”老管家也是一阵欲言又止地摆手,又道:“前不久我们才知道,原来我们姑娘竟一直活得好好的。按着长公主的意思,我们就该直接去把姑娘接回来,可我们老爷担心,那边舅老爷也是上了岁数的人,万一有个好歹,倒是我们家的不是了。嗐,如今我们老爷是两头为难……”说着,又是一声叹气,抱着那牌位便出了大殿。   只是,他的一只脚才刚跨出大殿那高高的门槛,就忽见那殿前廊下不知何时站了两个头戴斗笠的少年人。老管家回头看看殿内,便冲着那两个少年人拱手道:“二位见谅,这是私人府邸在此做法事,恕不便接待外客,请二位还是去别的地方转转吧。”   那兄弟二人中,弟弟僵直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做哥哥的拉了“他”两回,才好不容易将“他”拉下殿去。   *·*·*   转过墙角,见翩羽一把扯下头上的斗笠,周湛不由就是一挑眉,问她:“你要做什么?”   翩羽木着一张脸茫然道:“我不知道……”顿了顿,又咬牙道:“他怎么能把罪名硬栽在舅舅们的头上?!这些年舅舅们为了我和我娘头发都白了,他怎么竟能……”说着,那声音微微打起颤来。   就在周湛以为她要哭起来时,只见她用力一摇头,抬头问他:“我该怎么办?”可眨眼间,她却又是一摇头,喃喃低语道:“对了,你说过的,这是我的事,该问我自己才是……”   她这模样,顿令周湛心头一柔,扶着她的肩道:“别怕,你总还有我呢,我可是你的爷,总要护着你的。”   他垂眼看着她,这才发现,这丫头虽然大睁着一双猫眼,可那眼神里却是一片空茫,显然早已魂游天外了,怕是根本就没有把他这话听进耳朵里去。他不禁叹息一声,抬手盖住她额前那厚厚的刘海。   *·*·*   西大殿里的法事告一段落后,长公主见高明瑞和王明喜仍是没有回来,不禁一阵不悦。可她也知道,这高明瑞打小就任性惯了,若是玩到兴头上,怕不是那些随侍的人能够劝得回来的。   见她要出去找人,徐世衡便起身拦住她道:“我去吧,你且歇着。”说着,便带着老管家出去找人了。   出了大殿,徐世衡一边往放生池那边过去,一边头也不回地问那老管家,“今儿可收到什么新消息?”   却是在问追查翩羽下落的事。   老管家忙上前一步,答道:“有,正要禀告老爷。”   徐世衡的脚下不由就顿了一顿。   老管家又道:“难怪这几天沿着陆路都没能查到什么消息,却原来那家人在前儿忽然改走了水路,据说是雇了条船直接南下了,说是要去杭州。”顿了顿,老总管建议道:“老爷是不是考虑一下报官的事?走陆路倒还好追查,这水路就不大好追了,谁也摸不准他们会在哪里停留。若是有官府在各个关卡帮着盘查,想来追上去应该会容易些。”   徐世衡听了,不由伸手捏了捏眉心,忧心忡忡道:“你以为我不想吗?可这事儿若是传出去,将来叫翩羽怎么在人前抬头?我总要为她的将来考虑一二。”   老管家张张嘴,想说这名声的事可以等把人找回来后再考虑,可抬眼看看状元公,他到底叹息一声,咽下那到了唇边的话——打从以前他还在老太爷跟前当差时,他就知道,这四老爷如何注重个“名节”二字,只怕这会儿若是自家姑娘失了名节,老爷倒是宁愿找不回她来呢……   “王家人呢?”徐世衡那里又问道。   “据查,仿佛是大舅老爷和两个表少爷都还没有回家,怕是仍在哪里找着姑娘吧。”老管家道。   徐世衡不禁又是一阵摇头叹气,咕哝道:“真是添乱……”   此时他们正在穿过一道月亮门,这主仆二人说着话,便也就没有注意到月亮门的那边跑过来一个孩子,两厢里就这么猛地撞在一处,那孩子顿时被撞倒在地,摔了个屁股墩儿。   徐世衡也是被这一撞吓了一跳,又听得那孩子 “哎呦”了一声,他忙收住脚定睛看去。   就只见那地上坐着的,是个年约十来岁左右的黑瘦男孩。男孩穿着身不起眼的青布衣衫,一头微黄的长发在头顶扎成一束高高的马尾,额前厚厚的刘海覆着额,露出刘海下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   男孩的脚上原是穿着一双木屐的,刚才那一撞,却是撞得一只木屐飞了出去,正好倒扣在徐世衡的脚边。见那孩子坐在地上一阵“哎呦”,徐世衡忙捡起那只木屐过去,将那孩子从地上扶起来,又检查着他问道:“你没事吧?可摔到哪里了?”   他这柔声细语,仿佛惊着了那个孩子,却是叫那孩子望着他一阵呆怔,甚至连呼痛都给忘了。   见状,徐世衡不由冲着那孩子又是一阵微笑,伸手抬起男孩那只被太阳晒得黝黑的光脚丫,亲手替他套好木屐,又抬手摸摸他的头,起身笑道:“以后走路可要小心些,千万别再这么乱跑了,不管是撞到别人还是摔到自己,都不好。”   那孩子,像是被他这温柔给震住了一般,只睁着一双大眼睛怔怔地望着他,直望得徐世衡忍不住又伸手去摸了摸他的头,冲他再次温柔一笑,便绕过那孩子继续往前走去。   在他的身后,旁观着这一切的香客们忍不住一阵窃窃私语,纷纷感慨道:“瞧人家状元公,果然不愧有着‘谦谦君子’的美名,连对个撞到自己的孩子都是这么体贴温柔呢。”   *·*·*   出了那月亮门,便是感恩寺的放生池了。   放生池边,建有一座八角凉亭。此时离午时还有些时辰,且放生池边种植着不少树木遮荫,故而站在这凉亭里,又有那池面送来的阵阵凉风,倒是叫人觉得这里比那寺中大殿上更为舒适凉爽。   徐世衡领着人来到那凉亭之上,往那放生池边放眼一看,却是并没有看到高明瑞一行人,他不由就皱了眉。   老总管也是一阵四下里张望,道:“大姑娘好像不在这里呢。”又道,“老爷也累了这半晌了,不如请在这凉亭上歇息片刻,由小人带人去找找大姑娘。”说着,留下一个书僮伺候着,他带着人向四周寻了过去。   站在那凉亭上,徐世衡倒背着双手,却是看着那放生池里盛开的荷花一阵出神。刚才撞到的那个孩子,那双大大的眼睛,不知怎么,竟忽然叫他想起他那已过世的妻子来。他忽然就想起他当初第一次注意到妻子也有一双漂亮的大眼睛,还是在翩羽两个月大的时候。那时候,他把翩羽抱在怀里,那孩子第一次冲着他笑,他激动地抬起头,这才发现,原来妻子的眼睛和女儿生得极像,都是那么清澈明亮……   徐世衡伸手又捏了捏眉心。他一直以为,他会永远记着亡妻的模样,可直到此时他才发现,竟除了那双眼睛外,他就再也想不起她的模样了……而,如果再仔细想想,他更是惊悚地发现,似乎连翩羽,他那最心爱的女儿的模样,也已经开始在他的记忆里模糊起来了……甚至,他都不知道如果女儿就站在他的面前,他是否还能认得出她来……   嗒、嗒、嗒……   通往八角凉亭的小径上,传来一阵木屐敲击地面的声音。徐世衡回头,就只见刚才曾跟他相撞的那个男孩,远远站在小径的那一头,犹犹豫豫地看着他,似想过来,又有些害羞的模样。   徐世衡对着那孩子微微一笑,抬手冲着他招了招手。   男孩又犹豫了一下,垂了垂眼,便猛地一抬头,踩着那木屐就“嗒嗒”地跑了过来。   跑到凉亭下,那孩子却并没有跑进凉亭,而是就这么站在那凉亭的阴影下,抬头望着徐世衡道:“我好像认识你。”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也试试看,能不能双更,我努力一把,第二更差不多下午5-6点左右吧 ☆、第四十九章·奇怪的孩子   第四十九章·奇怪的孩子   孩子那张巴掌大的小脸,被那厚厚的刘海覆得仿佛只剩下了一双溜圆的猫眼一般。此刻,他正以一种极认真的神情,在偏头凝视着徐世衡。   这圆圆的大眼睛,以及那认真的眼神,不由就叫徐世衡想起他女儿徐翩羽才刚出生的那会儿。   襁褓中的女儿,也有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只要有人跟她说话,她就会以这种极认真的神情盯着那人的脸看个不停。那会儿,徐世衡虽然逼着自己做了守信君子,娶了个不识字的妻子,可到底心底仍是意难平,因此他总是找着理由逃离那个家。直到翩羽出生。直到他怀里抱着那个软软的小人儿,直到那小人儿以一双澄净的眼眸,就那么极认真地凝视着他,他这才仿佛忽然找回了生机一般。那以后,除了苦读之外,他全副心思便都放在了女儿的身上,陪她玩耍、陪她长大……翩羽三岁那年,他更是亲自替她开蒙,手把手地教她读书写字……后来,翩羽六岁那年,为了前程,也为了摆脱家里那混乱的一团,他不得不硬着心肠推开哭闹着不肯叫他离家的女儿,去京城赶考了……再后来……   望着凉亭外的那个孩子,徐世衡的记忆忽然就是一阵模糊。他还记得刚到京城时,他几乎天天都要给女儿写信,甚至那年之所以会在这放生池旁注意到高明瑞的危险,也是因为她跟翩羽是一样大的年纪,叫他看着她,不禁就想到了自己的女儿。   而,是从什么时候起,他开始不再那么频繁地给家里写信的?又是从什么时候起,对女儿的挂念开始渐渐由浓转淡,甚至渐渐被其他的人和事分了神的?他竟一点儿都想不起来了……   “我认识你,你是状元公。”   凉亭外,那个孩子歪着脑袋,以和翩羽小时候极其相似的那种认真神情,专注地凝视着徐世衡。   这份相似,忽的就令徐世衡一阵心酸。他忽然意识到,许正是这份相似,才叫他招手叫这孩子过来说话的。   当年翩羽母女出事后,徐世衡曾大病一场,那对她们母女的愧疚自责,几乎就要叫他放弃了生命,最后还是长公主和高明瑞的悉心照料,才叫他重新振作起来。可那份愧疚,到底已经成了他的心病。如今忽然知道女儿竟还活着,他原还以为这是老天爷给他一个补偿的机会,却不想翩羽竟又在半路丢了。作为父亲,他也很想像王家人那般毫无顾忌地冲出去找人,可种种现实情况又不得不叫他有所顾忌,因此,他只能把对女儿的挂念和担忧深深埋在心底,任由这份无人知晓的煎熬,折磨得他几乎夜不能寐。   “我看着你也有些面善呢。”他对那男孩微笑着,却是忍不住又是一阵心酸。几年不见,他的翩羽该长高了吧,也该长大了……   “面善?”仿佛不太明白这两个字的意思一般,那孩子偏了偏头。   “就是眼熟的意思。”   徐世衡叹息一声。他的翩羽三岁就能背诵千字文,六岁时,就能自己捧着字典,把整本的大周年鉴给通读下来了……看着男孩那双和他女儿极相似的眼,徐世衡忽地就是一阵心痛,便再也不忍心去看那孩子,背转身去,看着那放生池里盛开的荷花又是一阵默默叹息。   而就在这时,放生池的对岸传来一阵喧嚣,却原来是老管家他们找着高明瑞了,偏那高明瑞正玩得高兴,怎么也不肯跟着老管家过来。   见此情景,徐世衡正打算转身过去,就忽听得那孩子在他背后说道:“你找着你女儿了吗?”   徐世衡一怔,有那么一瞬,他还以为那孩子指的是翩羽,可看看四周那些被仆役们拦下不许靠近过来的闲杂人等,他便知道,这会儿寺里上下差不多应该都知道他们一家在此做法事了,想来那孩子指的应该是高明瑞,于是他回头对着那孩子和蔼一笑,道了声“看来是这样”,便转身就要往亭下走去。   在他的背后,那孩子也不自觉地跟着他前往走了一步,却又忽地站住,看着他的背影一阵咬唇。   而放生池的另一边,许是老管家把凉亭里的徐世衡指给高明瑞看了,那高明瑞才不情不愿地被众丫环婆子簇拥着往这边过来。徐世衡见她主动过来了,便停住脚,站在凉亭边缘的台阶上,看着被人送过来的高明瑞一阵微笑。   “那就是你女儿?”   忽然,一个略带稚嫩的声音问道。   徐世衡蓦然回头,这才发现,他以为已经走开的那个孩子,竟还站在那里。那孩子虽说不过才十岁左右的年纪,可到底是个男孩,他回头看看正在过来的高明瑞一行人,不禁微一皱眉,只简短答了一声“是”,便又道:“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你家人该找你了。”——却是要把他支走的意思了。   那孩子仿佛没听懂他的意思一般,神情一黯,抬头望着他道:“我想我爹是不要我了。”   “怎么可能?”徐世衡敷衍道,“哪有做父母的会不要自己的孩子的。”   “我都不见了这么久了,他都没说来找我。”孩子嘟着嘴道。   “你怎么知道你爹没在找你,不定你爹这会儿正着急呢。”   徐世衡说着,便打算叫人过来把这孩子带开,不想那孩子又道:“是吗?那他肯定没有用心在找我。我一直就在这里,想找其实也不难。”   他的话,顿令徐世衡的眉皱了起来,回身对那孩子正色道:“这话可就任性了。你爹难道没有其他事做了,整天只盯着你一个?”   “我没有想要他整天只盯着我一个,”孩子噘着嘴道,“我只是想知道,他心里到底是怎么看我和我娘的。我们是他的累赘,还是他的家人?如果我们是他的家人,为什么他一点都不关心我们的死活?如果我们是他的累赘,为什么他要背起我们这累赘?当初他只要不娶我娘,也就不会有我们这累赘了,不是吗?”   这孩子气的话,直听得徐世衡又是一阵皱眉,道:“听着像是你在怪你爹疏忽了你。这可不对,做子女的,怎么可以对父母有怨怼之心?父母生你养你,原就已经对你恩深义重……”   “所以,不管我爹怎么对我和我娘,我们都应该白白受着,这是我们欠他的。是吗?”那孩子打断他,原本极清澈的一双眸子,忽然变得如针般锐利。   这不羁的眼神,顿叫徐世衡那原本只是轻微的不悦变成了一种不快,便挥着手道:“我看你爹这会儿一定找你找急了,你还是快走吧。”   “我看他并不怎么着急。”那孩子说着,又踮着脚尖看看那边走走停停磨蹭着的高明瑞等人,道:“不过没关系,他要不要我和我娘都没关系,我已经想通了,他不要我们,大不了我们也不要他就是。”   他放下脚跟,看着徐世衡又道:“我之所以跟过来,其实不过是想要问他一句话的,偏他不在这里。您是状元公,是天下最有学问的人,我想如果我问您,您也许能替我父亲回答我。我能问你吗?”   此刻徐世衡只想快些打发走这开始变得奇怪的孩子,便勉强一笑,道:“好,你问。”   孩子却忽地咬起那略厚的下唇,歪头看着徐世衡半天都没有问出那个问题,直看得他心头又是一阵着恼,那孩子才摇着头道:“其实也没什么好问的,我差不多已经知道答案了。而且我想,就算我问了,你们大人也不会告诉我你们真正的想法的。”   徐世衡不由就耐烦不住了,回头看着高明瑞那边道:“我女儿过来了……”——这确是在下着明确的逐客令了。   那孩子却忽然又道:“我换个问题。如果你的孩子没有做错任何事,你会逼着她向别人下跪道歉吗?且你明知道,你的孩子对给人下跪这种事是那么的深恶痛绝。”   这问题,不由就叫徐世衡一阵汗毛倒竖。他忽地就想起在长山客栈里,他逼着翩羽给高明瑞道歉的事来。事后他才从妻子那里知道,他不在家的这些年,翩羽在老太太那里受了不少委屈,因此对被人逼着下跪认错这种事是深恶痛绝。虽如此,到底他是做父亲的,没有给孩子认错的道理,因此他还是照样处罚了翩羽……   “有时候,”他沉声道,“哪怕子女并没有做错事,可为了能叫孩子明白一些道理,做父母的也不得不硬起心肠来教训他。这原是为了子女好的意思,你若是因此对父母怀了恨,那就是你的不对了。”   那孩子静静看着他,半晌,点着头道:“我明白了。”   就在这时,高明瑞被众丫环婆子们簇拥着过来了。远远看到徐世衡,高明瑞叫了一声“爹”,便兴高采烈地提着王明喜替她编的柳条花篮,向着凉亭这边跑了过来。   那王明喜打进了感恩寺后,一路就被高明瑞那么拖着,不是被指使着攀花,就是被指使着折柳,这会儿早已经被高明瑞折腾得一阵精疲力尽。如今看着她好不容易不再缠着他了,又远远看到那凉亭里的徐世衡面色不豫,他当即便极有眼色地借口他累了,往那路边的山石上一坐,却是不打算这会儿就过去。   因此,他便没有注意到那个站在凉亭另一侧阴影里的小小人影。   高明瑞却是注意到了。   不知为什么,那孩子的一双眼令她看了就很是不快,便走过去,居高临下看着那孩子问徐世衡道:“爹,这是谁啊?”   几次三番被这孩子勾起他对女儿的歉疚之心,此时徐世衡也已经不耐烦再应付这孩子了,便应着高明瑞道:“好像是跟家人走散了,”又回头命着老管家,“派人送这孩子去找一找他的父母。”   凉亭外的男孩顿时后退一步,摇着头道:“不用。”   他的拒绝,当即就惹恼了高明瑞,瞪着那孩子怒道:“你这人怎么这么不知好歹?!我爹好心好意……”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听那阶下的孩子忽地一声冷笑,“你爹?状元公姓徐,姑娘姓什么?”   那高明瑞一窒,小脸一下子涨得通红,却是一跺脚,恼羞成怒地扑下台阶,举着巴掌就向那孩子扇了过去,嘴里喝道:“叫你胡说!”   徐世衡见了,忙叫了声“瑞儿”,却是已经来不及阻止她了。   而那孩子显然早就在提防着高明瑞会动手了,见她扑过来,飞快地一侧身,恰好避开了她扇过来的巴掌。   那高明瑞见没打着人,又见那孩子歪着身子,便忽地改扇为推,趁那孩子立足未隐之际,用力将那孩子推倒在地,伸脚便要去踢那孩子。   孩子反应极快,这边才刚一跌倒,那边就一骨碌打了个滚,避开高明瑞踢过来的脚,爬起来就又低头冲了过去,却是拿脑袋将那没防备的高明瑞顶了一个跟头。   凉亭上的徐世衡见了,不由又喝了一声“瑞儿”,忙抢出去将高明瑞从地上扶起来。与此同时,他不由又看了那孩子一眼——这一幕,无来由地叫他感觉一阵眼熟。   而那原本在一旁看着的状元府下人们,这会儿见自家主子吃了亏,忙也纷纷涌过来抓住那孩子,以表着忠心。   显然那孩子也是个倔的,虽然被人抓住,他仍是瞪大着一双眼,直勾勾地瞪着徐世衡,直看得他心头忍不住又是一阵疑惑。   这时,高明瑞也回过神来了,不禁拉着徐世衡的衣襟一阵撒娇哭闹,“爹,他打我,你替我打回来,我不依,他欺负我!”   被她这么拉着衣襟一阵乱摇,却是摇得徐世衡心头的疑惑忽地便是一闪而没,他猛地沉下脸,回身瞪着那孩子喝道:“大胆!竟敢光天化日之下打人,还不给我跪下!”   抓住翩羽的下人们听了状元公这话,当即便要压着那孩子跪下去,偏那孩子就如他刚才所说那般,此生最恨的便是被人逼着下跪道歉,因此只倔在那里不肯低头。于是便有一个下人抬脚就要往那孩子的腿弯里踹去。正这时,却是忽听得不知哪里响起一声口哨声,那人只觉脑袋上一痛,紧接着,整个人就飞了出去,竟扑通一声,落进一旁的放生池中。   抓住那孩子的其他几人都是一愣。正愣神间,原本落在那孩子身上的几只手便分别被人重重地一一敲过,几人不由“哎呦哟”地叫唤着,松开那孩子,捧着手就是一阵呼痛。   等徐世衡父女定睛看去时,就只见那孩子已经被人抢了过去,而他们的眼前,则是不知何时冒出个穿着身青布衣衫的少年人来。   那少年以一只手臂将那孩子牢牢圈在胸前,另一只手里则拿着一把小巧玲珑的檀香木雕花折扇,却是“忽”地一下甩开,装腔作势地摇了两下。   “状元公此言差矣,我可是亲眼看到,那先动手打人的,可是我这娇滴滴的大妹妹呢。依着状元公的说法,是不是该叫我这妹妹给这孩子跪下道歉才是?”   圈着徐翩羽的肩,周湛看着对面安抚着高明瑞的徐世衡,高挑着那八字眉一阵坏笑。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等于是整个重新写了一遍,所以晚了…… 另,谢谢饼摇!!的手榴弹 ☆、第五十章·打狗看主人   第五十章·打狗看主人   话说,今儿正好是七月半,感恩寺里原就有着盂兰盆法会,因此,放生池边的闲人也极多。早先那状元府的人把凉亭给清出来时,便叫众人都注意到了这边有贵人出没。平头百姓虽说怕事不敢靠前,倒也不妨碍他们远远站着瞧一瞧热闹。后来,便真叫这些人瞧着热闹了,先是那长公主家的千金竟亲自动手去追打一个布衣小子,后又叫众人看到,不知打哪里窜出另一个布衣少年——仿佛是那布衣小子的兄弟——冲出来,甩手就将状元府的下人给扔进了放生池。顿时,这番热闹就叫那些闲极无聊的平头百姓们看得忘了忌讳,纷纷往那凉亭底下凑了过去。   一个老太带着半真半假的关心,看着那被状元府众人团团围住的少年担忧道:“哎哟哟,这小哥儿怕是要吃亏了。”   顿时,便有那眼神儿好的,回头冲那老太太笑道:“您老可瞧清楚了,那人是谁。”   于是,众人这才仔细往那被围住的少年脸上看去。   就只见那少年生得唇红齿白,五官轮廓甚是清俊,偏那两道高挑着的八字眉,却是把原该有的俊美破坏迨尽,只叫这张脸给人留下一种顽劣无赖的印象。   看着那著名的八字眉,人群里顿时就发出一阵心照不宣的轻笑,四下里隐隐约约响起“荒唐王爷”和“不靠谱王爷”等等名号。便又有人笑道:“这算不算是大水冲了龙王庙?竟是他们自家人跟自家人打起来了呢。”   却原来,这京城的百姓可不是那些只知道关心猪种的长山乡民,虽不能说一个个都对那高门大户的八卦了如指掌,倒也多少要比外乡人更了解一些这些贵人的消息,甚至包括这些贵人间错综复杂的亲戚关系。因此,这些人不仅从那两道八字眉认出了景王殿下,且立马就想起,这打起来的两方,竟是姑侄两家至亲。   *·*·*   且不说那边围着看热闹的平民百姓是如何议论纷纷,只说这边,被徐世衡护在怀里的高明瑞回头,见帮了那孩子的人竟是周湛,不由就是一声尖叫,冲着周湛跺脚道:“七哥?!怎么是你?!你你你,你怎么竟护着他?我才是你妹妹!”   周湛一挑眉,看着高明瑞笑道:“我很想说,我是帮理不帮亲,可我又没法子这么说,因为这孩子吧,”他一收手臂,顺便压制住那想要从他怀里挣脱出去的徐翩羽,咧着嘴笑道:“她可是我的人。所谓打狗还要看主人呢,你当着我的面打她,可不就等于你是在打我的脸?啊,不,应该说,比你亲手打我的脸还要打了我的脸呢。”   看着四周被这动静吸引过来的百姓,徐世衡的眉不由就皱了一下,忙安抚住高明瑞,过去给周湛见礼,“原不知道景王殿下也在这里,倒是冲撞了。”他拿眼看看四周,又压低声音小声道:“殿下还请移一步说话。”   “有什么好移的,”周湛也随着他瞟了一眼四周那些看热闹的人群,挥着手道:“要说起来,这件事原也没那么复杂,不过是谁打人谁道歉的事。才刚姑父也说了,光天化日之下打人不对。做了错事嘛,自然是要道歉的,我看咱们就依着姑父的主意,叫那打人的,给这被打的下跪道个歉也就结了。”   说话间,那个被他扔进放生池的仆人爬了上来。周湛却是挑眉一笑,一合扇子,指着那人道:“这个人我可不道歉哟!谁叫他要打我家孩子来着,我总不能眼睁睁看着我家孩子挨打吧。”   话说,这徐世衡早就察觉到长公主和景王之间似有什么不对了,可每每问起,长公主却都只说没那么回事,后来还是高明瑞无意中提及,才叫他知道,原来是周湛小时候曾养过一只狗,那只狗好像很不喜欢被人拉尾巴,便咬了一时淘气的高明瑞,直把才三岁的她吓得大病了一场。那会儿高明瑞的亲爹才刚死不久,长公主视这唯一的女儿如性命一般,急怒之下,便带着人闯进景王府,把那只狗拉出来活活打死了,似乎还把那年已经七岁的景王殿下也给拽过去狠狠责骂了一通。虽说后来经由太后说情,叫这姑侄二人重新和好了,可这件事却似乎一直叫那小心眼儿的景王殿下记恨着,这些年来,时不时地便会挑衅一下长公主,也亏得长公主一向性情温婉,一直都不曾跟那幼稚的景王一般计较。   这全京城的人都知道,景王殿下就是个浑不吝的混世魔王,且他和长公主之间还有这么一段恩怨,徐世衡掂量着他大概对付不来这位主儿,便暗暗向着手下递了个眼色,又对那虽还未成年,却已经跟自己差不多高的少年王爷躬身一礼,苦笑道:“殿下见谅,我们原也不知道这位小哥儿是王爷身边的人,不过是因他说话不知轻重,一时惹恼了瑞儿,瑞儿这才生了气……”   “得得得,”不待他把话说完,周湛便又挥手打断他道:“别说的我好像就不在旁边似的。这孩子说了什么,我可也在听着呢。她不过是问了一句我这瑞儿妹妹姓什么,怎么就惹人生气了?还是这个问题问不得?”   说到这里,他忽地一咂嘴,“我说状元公姑父大人,知道您这是心疼我这表妹,可也不能这么不分是非曲直,太偏帮着您这闺女啊……”   许是说到“闺女”二字,叫他忽地想起什么,忙一合那扇子,笑道:“哟,对了!我才刚听人说,原来姑父的闺女——您亲生的那个——竟还活着?竟没死啊!倒白叫姑父为她哭了三年呢。啊,瞧我,都忘了恭喜姑父了,不管怎么说,至少这个中元节,姑父可以少写一篇祭文了呢。说起来,您那亲生的闺女我是不是也该叫她表妹……”看着徐世衡忽然变黑的脸,周湛假惺惺地拿扇子一遮嘴,“哦哟”了一声,眨着眼道:“不好意思,这是不是跟我瑞儿妹妹姓什么一样,也是个问不得的问题?”   总的来说,徐世衡是个周正君子,只习惯于与人进行那种有理有节、条理分明式的谈话,却不想这景王殿下最擅长的就是能打死老师傅的乱拳技法。被他这东一榔头西一棒地胡乱搅和,徐世衡本就已经很是吃力了,如今又听得他这般大咧咧地在人前大声嚷嚷着翩羽还活着的事,他的脸色不由就是一阵不好。   翩羽的事,他和长公主私下里商量良久,都觉得不能把这事儿翻上明面来讲,因此他们才悄悄地往人前递着话,就是打着以一种最润物细无声的法子,叫众人缓缓知道这事的主意,却不想今儿才刚放出一点风声,竟就叫这混世魔王般的景王给听到了,且还在这种场合里大咧咧地嚷嚷了出来。徐世衡忙再次上前一步,恳切地对周湛小声说道:“还请殿下移一步说话。”   周湛看看他,恍然大悟般又“哦哟”了一声,道:“你不会是不想人知道你女儿还活着吧?早说啊,早说我就不提这茬了。”又摆着手道:“你闺女是死是活跟我无关,咱们还是来说说我这孩子所受的委屈吧。”   他低头怜惜似地抚了抚怀里那孩子长长的刘海,惹得那孩子不耐烦地一甩头,他却是不以为意地微微一笑,抬头看着徐世衡道:“我这孩子,可是个苦命人,她娘死后,她爹另娶了新人,就不要她了,所以我只好勉为其难收留了她。你们家瑞儿有你这当爹的护着,我这孩子没人护着,只好我护着她了。就跟你看不得我那瑞儿妹妹受委屈一样,我也舍不得我这孩子受委屈呢。”   那被景王殿下拿手臂牢牢圈在胸前的孩子,虽说生得矮小单薄,可看着怎么也该有个十岁上下的年纪了,这景王殿下自个儿满打满算,也不过才十五六岁,偏他这般倚老卖老地一口一声“我这孩子”,却是叫得那围观的众人忍不住就是一阵窃笑,徐世衡的脸色则是一阵青白交加。   就在他明显应付不来这混世魔王时,受着他的眼神示意过去搬救兵的仆下终于把长公主给请了过来。   那高明瑞一看到她娘,顿时呜咽一声,跑过去拉着长公主的衣袖叫了一声“娘”,指着周湛告状道:“你看七哥,又犯浑了!”   长公主转身将女儿交给身后跟着的嬷嬷,却是抬眼和周湛一阵目光交汇。   被周湛圈在胸前的翩羽顿时便感觉到四周仿佛闪过一阵看不见的闪电。她不由抬头看向周湛。   就只见周湛冲着长公主扬起八字眉,却是一阵惫赖微笑,懒洋洋地道了声“姑母好”。   长公主的眼底微微一抽,微笑着走到周湛的近前,看着他柔声问道:“原来你也在这里,可是来替你父王上香祈福的?”   周湛默默冷笑一声,那胸口的震动,直震得翩羽忍不住又抬头看他一眼。“可不。”他目不转睛盯着长公主的眼,“虽说我们都知道,我那父王这会儿怕早就已经转世投胎了,不过,总不妨碍我这为人子的奉献一片孝心不是?不管怎么说……”他忽地压低声音,“我总还借了他的名头得了好处。不是吗?姑母。”   这最后一句,仿佛是一句暗语似的,直听得临安长公主的脸色微微一白,后退一步,看着周湛笑道:“瞧你这孩子,气性真大。当年我早跟你说过对不起了,你竟还记着。要不,赶明儿我赔你一只狗就是了。”   “瞧姑母说的,”周湛也笑嘻嘻地抬起头,“好像我多不懂事似的。小时候的事,谁还记得,我早忘光了,倒是姑母,竟还一直记着呢。”   二人一阵叫人听不明白的唇枪舌箭。就在众人听得发怔之际,周湛却又忽地一转话题,再次展开他那把小巧玲珑的檀香木折扇,对长公主道:“姑母才刚过来,怕还不知道这里出了什么事。”   于是他就把之前发生的事说了一遍,又道:“我这姑父是一片慈父心肠,非要逼着我家孩子给瑞妹妹下跪道歉,可我瞧着,明明做错事的人并不是我家孩子,所以我就有些不服了。姑母您一向公正清明,连老爷子都说您是皇室楷模,您觉得这事儿到底是谁错了?到底是谁该向谁道歉?是您府上的千金呢?还是我这无父无母无依无靠,偏又摊上我这无能主子的小厮?”   长公主过来时,原并不知道事情的原委,这会儿听着周湛这般说,又见四周看热闹的人越围越多,心下不禁一阵暗恼,偏又没法子,只得沉着脸,把高明瑞叫过来,喝道:“可是你七哥所说的那样?!”   高明瑞一向怕她娘,这会儿见长公主沉了脸,不由就委屈地一扁嘴,跑过去拉住徐世衡的衣袖。   徐世衡见状,忙安抚地拍拍她,过来向着周湛又是弯腰一礼,道:“殿下息怒,这事原是瑞儿性急了,得罪之处,我这做父亲的替她向您陪罪。”   “咦?”周湛道,“为什么要你向我陪罪?”   徐世衡道:“她是我女儿,是我没能教导好她,自然该是我向您陪罪。”   忽然,周湛就感到被他圈在胸前的小人儿后背一僵。他飞快地垂眸看她一眼,只更加用力圈住翩羽,抬头对徐世衡笑道:“是吗?女儿做错了事,原来做父亲的也有责任替她向人道歉啊……”   说着,他却是一阵咂嘴,摇头道:“可我刚才怎么听状元公跟我这孩子说,‘为了叫孩子能明白道理,哪怕孩子没有做错事,做父母的也得硬起心肠来处罚孩子’?”   这话,不由就叫徐世衡又想起他逼着翩羽向高明瑞道歉的事来。顿时,他那被高明瑞打断的疑心忽地就抬了头,不由看向那个被周湛圈在怀里的孩子。   那孩子半垂着头,巴掌大的小脸隐在长长的刘海之下,却是叫人看不清“他”的神色。   这时,就只听得长公主在那边忽然叫着高明瑞,“瑞儿,这件事是你做错了,你过去,向你七哥道个歉。”   高明瑞不由就是一阵瞪眼,才刚要犟嘴反驳,就看到她娘那阴沉着的眼,便知道她娘这会儿是打定主意了,只得不情不愿地过去。   周湛却忽地一摆手,放开一直被他圈在怀里的那个孩子,道:“挨你打的人又不是我,你不需要向我道歉,要道歉也该是向我这孩子。”   “什么?!”那高明瑞一向高傲,向着景王道歉,她尚且还有些不情愿,如今见景王竟要她向个小厮道歉,她顿时就不干了,跺着脚道:“叫我向他道歉?!凭什么?我不干!”   周湛一声冷笑,歪头看着长公主道:“我记得,姑母曾教导过我们,不要以身份压人。难道就因为瑞妹妹是姑母的女儿,我这小厮不过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瑞妹妹做错了事,就不该向这孩子道歉了?”   长公主听了,不由看了周湛一眼,咬咬牙,扭头喝着高明瑞道:“道歉!”   高明瑞原还要争辩,又拉着徐世衡一阵撒娇,却到底还是叫长公主逼着过去,虽没有下跪,到底还是给翩羽道了歉。可才刚道完歉,她便一跺脚,大哭着跑开了。   长公主看看她的背影,摇头叹息一声,走到翩羽的面前,对她和颜道:“我这女儿打小叫家里人宠过头了,还望……”   “吉光。”周湛忽然道,“这孩子叫吉光。”   长公主看看他,重又看着“吉光”微笑道:“还忘吉光小哥不要怪我教女无方才是。”   徐世衡也过来道:“我也该向你道歉才是,我一时心急,倒叫你受委屈了。”   说着,他伸手过去想要抚那孩子的头,却不想那孩子忽地后退一步,机警地看他一眼,却是一转身,就跑到周湛的身后,拉着他的衣摆,将脸埋进周湛的后腰不肯抬头了。   周湛回身看看“吉光”,将一只手伸到身后拍了拍那孩子,回头对状元公夫妇笑道:“姑母姑父莫要怪我这小厮失礼,打我捡回这孩子后,这孩子就把我当她爹了,我也是才刚刚感受到一点为人父母的心思,原来看到孩子受委屈,做父母的竟是这种心情。”说着,他向着那夫妇二人弯腰行了一礼,却是忽然变得彬彬有礼起来,道:“得罪之处,还望姑母姑父海涵。”   他伸手到身后,抓住那孩子的手,牵着她往寺门走去。   那围观的众人见这热闹散了场,便也都纷纷议论着散了场。有说那长公主夫妇教女有方竟肯屈尊给个下人道歉的;也有说那景王竟逼着亲表妹给一个低贱小厮道歉实在荒唐的;不过议论得最多的,却是景王殿下无意间漏出的那一句,有关状元公已经死去的女儿又活过来的事;以及,一向好女色的景王,似乎这会儿改了爱好,竟无法无天地宠起一个小厮来。   *·*·*   见那混世魔王走了,长公主和状元公不禁对视着一阵摇头苦笑。想到那受了委屈的女儿,徐世衡问着下人,这才吃惊地得知,那高明瑞哭着跑开后,正好在半路遇到王明喜,她叫着要王明喜替她报仇,便拉着他往寺门口去了。   夫妇二人都是知道高明瑞不肯吃亏的性子的,见这好不容易平息的事态又要生出波澜,不由都吃了一惊,忙双双追了过去。   *·*·*   且说那翩羽垂着头被周湛拉着出了寺门,等着马车过来的功夫,便有一滴不明液体滴在了周湛的手上。   此时,翩羽正站在周湛的身后,他不由就扭头看向翩羽。却不想翩羽抓住他的衣裳,不让他转身,“我就哭这一下,”翩羽将头抵在他的背上,闷声道:“就哭这最后一次。”   忽地,周湛心头就是一阵柔软。   马车过来了。翩羽果然就只哭了那么一下。她从周湛的手中挣出手,以衣袖一抹脸,跑过去拉开车门,等着周湛上车。   周湛看看她,不禁一阵微笑,伸手一撸她的刘海,道了声:“好样的。”   而,就在周湛的一只脚已经踩上脚踏板时,高明瑞拉着王明喜追了过来。   “就是他!”高明瑞指着仍拉着车门的翩羽,推着王明喜道:“你去帮我报仇,帮我打他!”   翩羽抬起头,那目光正和王明喜撞在一处。   “丫丫?!”王明喜顿时惊叫出声。   翩羽看看他,又看看追在高明瑞他们身后过来的状元公夫妇,转身跟在周湛身后上了马车,一边关上那车门一边对驾车的老刘吩咐道:“走了。”    ☆、第五十一章·神兽吉光   第五十一章·神兽吉光   且不说王明喜这声“丫丫”引得状元公徐世衡如何震惊,只说那马车里,周湛盯着眼圈仍然泛着红的翩羽一阵打量,翩羽则是扭头看着那窗外,却又显然是空茫着两眼什么都没看到。   半晌,周湛打破车厢里的沉默,叫道:“翩羽……”   “爷叫错了,”翩羽回头,带着些许恍惚看着他:“我叫吉光。”   周湛不由就和她对视良久,微一摇头,道:“吉光……”   直到看到他摇头,翩羽这才回过神来,眼底顿时浮上一层凄惶,仿佛怕他会说出什么她不愿意听的话般,她猛地弯腰过去,伸手按住周湛的膝头,急急打断他道:“我知道我不值五千两银子,可我会尽量叫我值得的!我会听话,我会努力做工,我会做你最忠实的小厮,我……”   忽地,周湛手里的扇子“梆”地一下敲在翩羽的大脑门上。   “手!”   周湛喝道。   翩羽眨巴了一下眼,一边小心观察着周湛的脸色,一边缓缓从他膝头收回手。见他虽然喝斥着她,可看着不像不高兴的样子,她便又试探着道:“我……”   “咚”,周湛的扇子又毫不客气地敲了过去,“亏爷给你想了个这么好的名字。吉光,神兽也。偏你竟一点儿都没沾到神兽的通灵之气,爷渴了,都不知道给爷泡茶。到底你是小厮还是我小厮啊?!”   翩羽捂着脑门,看着周湛好一阵眨眼。忽的,她眼中光芒大亮,却是直亮得周湛忍不住就微笑了起来。   “嗳!”她弯起眉眼,用力一点头,便动作利落地支起那张小茶桌,又在狭小的车厢里一阵翻箱倒柜,一一拿出那些藏在暗格里的茶具来。   *·*·*   就在周湛在马车上纠正着吉光那靠观察偷学来的泡茶手法时,西山别院门前,向来谨小慎微的梁总管则是看着那在门廊下蹲了一宿的人影一阵愁烦。   却原来,昨儿傍晚,当王家大家长王大奎带着儿子扛着锄头从地里回来后,便从许妈妈那里得知,他的宝贝外甥女儿被那个荒唐王爷不知给拐往哪里去了。老头儿不禁一阵大怒,要不是被人死死拦下,他当即就能拿锄头把那未尽到看护责任的四哥给活活打死。后来虽是被人抢下了锄头,到底还是拿那不离身的烟袋锅把老四给狠抽了一顿。   四哥也是自知有罪,竟打懂事后,头一次不躲不避,老老实实地被他老子胖揍了一顿。   打完人,老爷子不管不顾地冲出别院大门,许是实在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去追,只呆呆望着那路口出了一回神,便又闷闷地回转身来,却是再不肯回那院子里,往那门廊下一蹲,就埋头抽起烟来。   而这一蹲,便足足蹲了一宿。任是谁来劝说,老头儿就是倔着不吭声,一副不把他家宝贝等回来,他宁愿在此蹲化作一尊镇宅的石狮子的架式。   因此,当周湛的马车来到别院门前时,远远就看到那大门口蹲着一个老头儿。在那老头儿身后,如护法般一左一右站着两个敦实的青年。青年的一旁,是时不时拿帕子抹着眼的许妈妈。在这四人的前方,则是那不知所措搓着手,正苦苦劝着他们的梁总管。   听得车轮碌碌,最先反应过来的是已经劝得口焦舌燥的梁总管,忙冲着如门神般堵着别院大门的王家父子道:“定是我们爷回来了。”说着,便丢下这死倔的父子仨人,向着马车迎了过去。   翩羽最先跳下马车。抬头看到舅舅表哥和许妈妈都站在门廊下,她便猜到,定是她的夜不归宿叫他们担心了。可如今她已经全然把自己当作是周湛的小厮了,自然不好放着主子不管先去跟他们打招呼,于是她只抬头冲着那四人灿然一笑,便回身拉着那车门,准备伺候完周湛再过去说话。   却不想周湛这边还没下车,那边王大舅舅就忍不住了,哑着嗓子叫了声“丫丫”,便踉跄着向她扑了过来——蹲了一宿,到底是上了年岁,却是叫他腿脚一阵发麻,若不是有两个儿子护着,他怕就要摔倒了。   王大舅舅甩开两个儿子的搀扶,冲过去一把抓住翩羽,将她从那车门边上拉开,先是急急检查了她一遍,见她无恙,便护着她,回身冲那正要钻出车厢的周湛怒喝道:“你到底想要做甚?!”   周湛被他喝得愣了愣才直起腰,拿那把雕工精美的香檀木折扇搔了搔鼻尖,笑道:“这个嘛,我饿了。打算先用上一顿丰盛的午膳,然后睡个午觉。感恩寺的床太硬,我十三叔的呼噜又太响,害我一夜都没能睡好。”又问着那被王大舅护在身后的翩羽,“你呢?你昨晚睡得如何?”   翩羽笑道:“我倒是还好,就是蚊子咬得厉害。”   周湛这东拉西扯的本事,连一向口才了得的徐世衡都不是他的对手,又何况是这老实木讷的王大舅。这会儿又看着他们主仆二人相得益彰的模样,王家大舅除了拿眼瞪人,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翩羽看看周湛,挣脱她舅舅拉住她的手,对周湛笑道:“爷,能让我跟舅舅哥哥们说一会儿话吗?”   说到底,翩羽这小厮是半路出家,规矩上差了不是一星半点,因此,虽说她还知道往她主子那里递假条,却是等不及主子批复,就已经先行拖着她舅舅的胳膊,又招呼着愣在门廊下的许妈妈和两个哥哥,一边叽叽喳喳地跟他们说着话,一边拉着众人进了别院。   见她这活泼的模样,周湛不由就摇了摇头,拿扇子又蹭了一下鼻尖。   这时,梁总管过来苦笑道:“王爷恕罪,实在是这老头儿忒倔,都跟他说了,吉光跟着爷出去办事,不会有事,偏他什么话都听不进去,竟在这门上蹲了一宿。连那新来的许婆子也跟着一阵胡闹。亏得这是乡下,要是在京里,还不知道要惹出什么闲话呢。”   周湛听了,那眉不由又是一挑,眼神微闪,摇头笑道:“父母心嘛,咱们多担待一点。”说着,便追了上去。   等追过去,他就听到,翩羽正舌灿莲花般说着今儿感恩寺里法会的热闹。   一行人重新回到王家父子寄居的那个小偏院里,王家舅舅才开口道:“不是说,你爹也挑在今儿在那个感恩寺里做法事吗?你瞧见你爹没?”   原还滔滔不绝说着法会热闹的翩羽忽地就是一顿。片刻后,她才抬头笑道:“瞧见了。我还故意上去跟他说话来着……”   “他认出你没?”三哥忙问。   翩羽眨巴着眼,摇头笑道:“没有呢。”说着,又是顽皮一笑,仿佛她不是当事人般,以一种旁观者看热闹的口吻,把感恩寺里所发生的事,事无巨细都说了一遍。她回头感激地看着周湛,笑道:“亏得有爷在,我才没吃亏呢。”   那边,王家父子早气白了脸,三哥怒道:“亏我一向敬重……”说到这,许是想起他指责的是翩羽的亲爹,不由看着她就住了口。   翩羽却是一阵眨眼,看着她舅舅和哥哥们宣布道:“我想过了,也想定了。这世上许原就不该有徐翩羽这么个人存在,既这样,咱们就当这世上从没有过这么个人的。如今蒙王爷收留的,不过是一个无父亡母的孤儿,我叫吉光……”   她的宣称,显然是吓着了她舅舅,直瞪着她半晌,才喝道:“胡闹!”   翩羽一摇头,止住她舅舅尚未出口的话,道:“我知道舅舅心里一直拿我当孩子,以为我什么都不懂,其实我什么都懂,且我也什么都看到了,也看明白了,所以我才这么决定的。那个徐翩羽,就当她已经在船难里随我娘去了吧,从这一刻起,我是吉光,跟徐家再没半点关系。”   许是这最后一句触动了王大舅,他忽地就是一阵沉默。顿了顿,他抬头道:“你既然不愿意做徐家人,你总还是王家人,王家不会不管你,我不许你留在王府,你要跟我回家……”   “哟,这大概不行。”站在门口倚着那门柱的周湛笑道,“她还欠着我五千两银子呢。”   王大奎怒道:“我们王家还你就是!”   “怎么还?”翩羽皱眉道,“砸锅卖铁还?这些年因着我的病,已经叫家里亏空成那样了,我不能再连累舅舅们。再说,我跟王府签的是长契,王爷答应过我,除非是我自己愿意,不然王爷不会把我的契书放还给任何人。舅舅在这里住了这几天,应该也能看得出来,王爷不是个对下刻薄的主子,他待我极好,可以说,连徐家人待我都没他待我那么好,所以我心甘情愿留下,我不想叫任何人来赎我。而且,就算舅舅带我回家,又能如何?如今那个人是知道我还活着的,他一定会去舅舅家带走我,舅舅们又能以什么理由留下我?”——却是连个“爹”字都不愿意再叫那徐世衡了。   “与其叫我看着他们那副虚情假义的嘴脸,我宁愿在王府做一辈子下人,至少我心里还自在些……”   这边,她正跟她舅舅和表哥们说着话,那边,梁总管在门外一阵探头探脑。   “怎么?”周湛转身问道。   “徐状元公和长公主夫妇求见。”梁总管禀道。    ☆、第五十二章·故人之子   第五十二章·故人之子   这西山别院原就是座农庄,周湛买下后,也没有进行什么大规模的改建,因此和一般农家一样,家里待客的地方,便是那一进门就能看到的敞亮堂屋。   此刻,在那间充满乡土气息的堂屋里,长公主周蕙娘先是皱眉看看四周那些做工粗陋的柳木桌椅,然后才抬头看向状元公徐世衡。   徐世衡这会儿正紧锁着个眉头,在堂屋中间来回踱着步。   “你真能肯定是她?”见四周没人,周蕙娘压低声音小声问他。   徐世衡站住,冲着长公主一摇头,“明喜很肯定是她。我原也有些疑惑,可她看着十足是个男孩儿模样,我也就没往那个方向去想。”说到这,他不禁一阵暗恼,“这孩子也真是,都已经到我得面前了,为什么不认我?她到底想要做什么?!”   他这一激动,声音便大了起来。周蕙娘忙起身过去,一边示意他小声一些,又小心看看四周,再次压低声音道:“许我们要问‘想要做什么’的人,不是她,该问老七才是。他想要做什么?我不信翩羽没告诉他她的身世,不定是他在那孩子面前说了什么,才叫那孩子不肯认我们的。”   这猜测可不妙。徐世衡伸手捏了捏眉心,沉默片刻,带着一丝希冀道:“又或许,他是真不知道翩羽的身份。王家兄妹不是说,翩羽被带走时就是一身男孩装扮吗?不定他是真不知道翩羽是我女儿呢。”   “如果真是这样,自然是最好不过了。”周蕙娘道,“可我们也不得不防着他一些,万一他是知道的,且还在打着什么歪主意呢?我也算是看着他长大的,外人都道他行事不着调,我却深知,他骨子里是极有算计的一个人,凡是得罪过他的人,最后总没个好下场,你我不得不防备一二。”   夫妇二人正悄声商议着,就听到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响。一回头,只见景王周湛高挑着那两道滑稽的八字眉,笑眯眯地走了进来。   “姑母姑父大驾光临,真是令我这小院蓬荜生辉……”周湛客套着,一扭头,见屋里除了徐世衡夫妇就再没别人了,不禁一阵不悦,回身瞪着跟过来的梁总管道:“怎么回事?怎么都没个人伺候着?传出去,岂不是要说我故意怠慢长辈了?!”   梁总管只得一低头——这位爷,绝对是在明知故问。家里凡事都有定规,周湛肯定知道,他去找他时,不会不留人下来伺候。且他们过来时,明明就看到那些原该在屋内的丫环们都规规矩矩守在门口呢,任是谁一眼就能明白,这些人是被长公主夫妇打发出去的。   梁总管咕哝着道了一声歉,转身便要出去招呼人进来。徐世衡见了,忙过去阻拦道:“不用了,我们此来,原就是有事要私下向殿下打听的,倒也不用人在一旁伺候。”   周湛的眼一闪,只故作痴傻地拿那扇子搔搔脖子,一脸困惑道,“姑父不是一向有着‘谦谦君子’的美誉吗?正所谓‘君子坦荡荡’,‘事无不可对人言’,有什么事情能叫姑父背着人来偷偷问我呢?”   徐世衡不由就是一窒。长公主的眉也是微微一拧,上前笑道:“原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是才刚在感恩寺里,瑞儿不懂事,偏我们又一时护女心切,便委屈了你那个小厮。这件事,叫我和状元公都好生过意不去,想来想去,我们都觉得,有必要再跟那孩子道个歉。能否叫那孩子出来一下?”   “啊……”周湛拉长声调,恍然应了一声,又冲着那夫妇二人竖着拇指道:“不愧是姑父姑母,若是别人,先不说会不会替我那小厮主持公道,叫瑞表妹给她道歉了,就算会,也绝不会因为良心不安竟又追来家里。”说着,他豪气万千地一挥手,道:“这能算得什么大事儿?不过是我那小子稍微受了一点委屈罢了,说起来,她身为下人,反正委屈也是受习惯了的,这点小事还算不得什么。没事没事,姑父姑母不用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了……对了,你们府上不是在寺里做着法事吗?竟因着这点小事就把那件大事给放下不管了?这可不好,说起来倒又是我那小厮的一桩罪过了。哎呦,看这时辰,怕是都快过晌了吧,想来寺里的人也在找二位呢,我这里就不留姑母姑父了,二位快些回去吧,可别误了正事。至于我那小厮,你们不用放在心上,不过是小事一桩。”   他这般拉拉杂杂地说着,却是过去亲热地挽起他姑母临安长公主的胳膊,另一只手则拉住状元公徐世衡的手臂,将他们往那门外推去。   见他这般,徐世衡夫妇不由对了个眼,一时都摸不清他是真不知道翩羽的身世还是假装的。   徐世衡忙挣脱周湛推着他的手,道:“还烦请殿下叫我们见一见那孩子。”   长公主也道:“有些其他事,我们还想要问一问那孩子呢。”   “其他事?”周湛住了手,不再把他们往门外推,却是摆出一脸明显的好奇道:“什么事?”   长公主看看徐世衡,道:“是这样,我看着那孩子有些面善,感觉像是故人之子,所以想问上一问,这孩子的身世。”又道,“七郎,你是怎么认识这孩子的?”   “这个啊,”周湛道,“姑母也知道,前些日子我奉老祖宗之命,去皇陵给我那父王上坟来着,那小子,就是我在皇陵脚下的长寿城里遇到的。”说到这,他摇头一叹,“说起来,怕这小子是我前世的冤孽,我辛辛苦苦顶着老爷子的骂才弄到手的唐伯虎的美人扇,竟叫他一撞,就给撞没了。姑母也知道,我就是个不肯吃亏的性子,便叫那小子拿她的人顶了债。”又道,“我可没有欺男霸女哟!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听着他口口声声叫着“那小子”,徐世衡夫妇不由又对了一眼。徐世衡道:“你可知道她是哪里人士?”   “好像说是长山人。”周湛道,“我原还想狠狠罚这小子来着,可听她说了她的身世,挺可怜的一个小子,我一时心软,就把她带在身边了。”   徐世衡一凛,忙问道:“你问过她的身世?!她怎么说?”   “哦,她说她娘死了,她爹另娶了新欢后就不要她了,所以她就从家里跑出来了。”周湛歪头看看那夫妇二人,道:“怎么?你们认识她?”   徐世衡又和长公主对视一眼,问道:“她多大了?”   “十岁。”周湛道。   “十岁?!”徐世衡反问。   “是啊,”周湛撇着嘴摇头道,“看着不像是吧?作为一个男孩,这也长得太矮了。我原还以为他最多不过才八、九岁呢,想来是被那个后娘虐待的。”   徐世衡不由就又和长公主疑惑地对视一眼。沉思了一会儿,他道:“不知殿下能不能把那小哥儿叫出来,我想问一问他。”——这会儿,徐世衡基本已经相信,这周湛怕是不知道他收留的这孩子是他女儿了。   “问她什么?”周湛道,“你们刚才说,她生得像你们的故人之子,难道你们那个故人,就是她那个混账爹?你们认识她爹?!”   徐世衡不禁一阵尴尬,长公主忙道:“七郎,先让我们见一见那孩子吧。”   周湛看看她,却是一摇头,道:“姑母恕罪,那孩子说,既然她家人都不要她,她也不打算再要她的家人了。不管她是不是你们那位故子之子,这些都已经跟她无关了。”   周蕙娘皱眉道:“她不过是个孩子,一时气话罢了,她父亲即便是一时疏忽了她,终究仍是她的父亲,哪有子女不认父母的事?!那她……”   “为什么父母可以不认子女,子女就不能不认父母?”忽然,一个清脆的女童声音在门口响起。   堂上众人一怔,不由全都扭头向那门口看过去。   此时天色已经到了正午,外面阳光正烈,这么迎光看去,叫人只能看到那高大的门廊下,站着个瘦瘦小小的人影,却是看不清那人的五官相貌。   就在那小小的人影想要跨过门槛,进入屋内时,从后面追过来一个老妇。那老妇一把拉住那孩子的胳膊,低声央求道:“我的小祖宗,快回去!”说着,便想把那孩子拖开。   那孩子却推开她的手,抬头看着老妇笑道:“姥姥别急,我心里有数。”说着,便真个进了屋。   那徐世衡眯着眼,随着那孩子一步步向他靠过来,他渐渐便看清了那孩子的五官轮廓。这孩子的猫眼,显然是像他的亡妻,而那脸蛋和五官轮廓,却显然是跟他一模一样——可不就正是他的女儿,徐翩羽!   徐世衡不由一阵激动,刚要迎过去,却被一直注意着他的长公主拉了一把。长公主看着他微摇了一摇头,徐世衡深吸了一口气,只得按捺下来,看着翩羽一步步向他走过来。   徐翩羽盯着徐世衡的脸,一步步向他走过去,见他一脸激动,有那么一会儿,她以为他会不管不顾向她扑过来。那会儿,她忽然就是一阵心跳加速,想着只要他扑过来,她就原谅他……可他到底没有扑过来。   看着他和长公主交换着眼色,徐翩羽的心渐渐便沉了下去。她咬紧牙关,掩藏起心思,从容地打那对夫妇面前走过,过去向着周湛叉手行了个男子的礼,道:“吉光来了。”   “我可没叫你。”周湛不高兴地道。   徐翩羽抬起头,看着周湛灿然一笑,道:“虽说如今我是爷的人,可若是之前的事没个了结,对于爷来说也是个麻烦呢。”顿了顿,又道,“对于我来说,也是个麻烦。”   周湛看着她。她则看着周湛一阵眨眼。周湛不由就是一摇头,转身往那主位的椅子上一坐,展开那扇子,一边摇着一边笑道:“你呀,随你吧!”    ☆、第五十三章·赎   第五十三章·赎   此时,徐世衡心里已经无比肯定,这周湛应该还不知道翩羽的身份。因此,当他看到翩羽目不转睛盯着他,一步步向他走来时,他激动之余,忍不住又是一阵担心,生怕翩羽会不知轻重地当众叫破身份叫人尴尬。   而当她忽地掉转视线,以同样的目不转睛从他的身旁走过时,他不由又是一阵莫名失落。   给周湛行过礼后,如今已经改名叫吉光的徐翩羽转过头来,拿眼角扫了一眼那个长公主,便将视线定在徐世衡的脸上,直视着他道:“二位贵人太客气了,小人不过是这府里的一个下人,实在当不得二位贵人专程跑来向小人道歉,没得倒折了小人的寿。至于说我像您二位认识的什么贵人家的孩子,那一定是二位看错了,小人出身粗鄙得很,怎么也不可能跟什么贵人扯上关系的。”   她嘴里虽那么说着,可那一眨不眨盯着徐世衡的眼里,却并不是这么说的。   看着她眼里毫不掩饰的愤恨,徐世衡不由就是一阵心酸,忍不住伸手按住她的肩,道:“翩……”他抬眼看看周湛,改口道:“孩子,我知道你在生你父亲的气,可你父亲不是有意抛开你不管的,这些年他也是被蒙在鼓里,并不知道……”   “咦?”忽然,坐在上首的周湛出声打断他,“怎么?你还真认识我们家这孩子?!”   徐世衡一怔,这才从激动中回过神来,忙不叠地从翩羽肩头拿开手,又收拾起那起伏的情绪,冲着周湛勉强笑道:“是的,这孩子正是我故人之子。想来是因为她年纪小,已经不记得我了。不过她父亲曾给我写信,叫我留意寻找这孩子的下落。”又道,“这孩子欠了殿下多少钱?我愿意替她父亲赎她出去。”   “五千两银子。”周湛道。   徐世衡一阵点头,道:“好好好,只是此刻我们身上并没有带那么多的银两,能不能现在就叫这孩子跟我们走?晚间我就让人把银票给殿下送来?”   “那倒是无所谓,”周湛笑道,“姑父可是人称‘君子典范’,姑母更是被老爷子夸作‘皇家楷模’,不信谁也不能不信您二位呀。”   那边,翩羽忽地就是一皱眉,瞪着周湛喝道:“爷!”   “啊?”周湛抬头看向她,笑道:“怎么?”   “爷忘了那最后一条条款了吗?!”翩羽怒道,“是你自己加上去的!”   “哦!”周湛仿佛才刚想起来似的,一合那扇子,拿扇子敲着掌心道:“瞧我这记性!我才刚想起来,当初我跟这孩子还有个约定呢,是写在那契书上的。说是,除非她本人同意来人赎她,否则哪怕你们给我一万两银子,我也不能把契书还她呢。”又扭头问翩羽,“怎么?你不同意他们赎你?”   “当然不同意!”翩羽嚷道,“我又不认识他们,凭什么叫他们赎我?!”   “啧,”周湛一咂嘴,向着状元公夫妇摊着手道:“那我就没法子了,她不同意你们赎她。”   徐世衡一听就急了,伸手便要去拉翩羽,却被她侧身躲开了。   在周湛进来之前,长公主夫妇就早已经商议妥,要尽量争取不引人注目地悄悄把人赎出来,如今见徐世衡激动之下似有些失了方寸,长公主忙过来拦下他,回身对翩羽笑道:“虽说你不认识我们,可我们认识你呀。且我们也认识你父亲,我们不过是替你父亲赎你罢了。”说着,一扯徐世衡的衣袖,示意他稍安勿躁。   徐世衡却是没想到,这徐翩羽竟会不让他赎她,不由就有些着了恼,回身对周湛道:“请殿下行个方便,我有话想要私下问我……这孩子。”   周湛那里还没有答话,翩羽就抢先答道:“我们爷才刚就说了,‘事无不可对人言’,状元公有什么想问的,当着我们爷的面问也一样。我是这府里的人,对于我们爷,我没有任何秘密,包括我的父亲是谁。”   她重重咬着那最后一句话。   顿时,徐世衡就一脸震惊地看向周湛。   就只见他原本以为毫不知情的周湛,抬手摸摸眉,一脸无奈地叹了口气,从腕底看着翩羽道:“我可以说我什么都不知道吗?”   直到这时徐世衡才明白过来,原来之前的种种,竟都是这位浑不吝的景王殿下在演戏耍着他们玩儿!   徐世衡中状元做驸马,至今还不到三个月的时间,因此他对这位景王“侄儿”的了解还甚是浅薄,长公主就不同了,她早就在疑心着周湛是知道实情的,此时一经证实,她的心立马就沉了下来。   她按住欲要开口的徐世衡,扭头看着周湛沉声道:“七郎,这是怎么回事?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我要做什么?我又做什么了?”周湛跟她装着傻。   这贵勋世家间,原就有着“可以私下里做,不可以明面上说”的潜规则,徐翩羽是徐世衡的女儿,偏还被周湛收进府去,哪怕这件事叫所有人都心里有数,却是打死周蕙娘和徐世衡都不能当面承认的。   于是长公主责备地看着周湛道:“瞧瞧,你又胡闹了。既然你知道这孩子的身份,难道就不觉得收下她有什么不妥吗?万一叫今上知道了,怕是又要责罚于你。”   周湛一摊扇子,笑道:“所谓不知者不罪,我原也不知道,是跟这孩子签了长契后才知道的。可签都签了,咱们也只能按着契书来了,不是吗?”——也就是说,如果你们想要赎人,还是别跟我纠缠了,去劝那个被赎的同意让你们赎人吧!   那状元公忙和长公主对视一眼,二人都知道,不管这景王在打什么主意,把翩羽留下,都是授人以柄的蠢事。于是长公主又道:“能让我们私下劝一劝这孩子吗?”   “不要!”这一回,仍是翩羽激烈反对,“我知道你们想要说什么,不过还请二位免开尊口的好,省得叫我说出什么不好听的来!不怕实话告诉二位,才刚我进来的时候,有那么一阵子,我原还有些犹豫,我想着,如果我爹能不管不顾亲自来找我,他能光明正大认下我,就算我不能原谅他对我娘做下的事,但至少作为女儿,我可以原谅他。可后来我才看明白,原来对于那人来说,我跟我娘都不算什么,他心里,最重要的人永远是他自己!既这样,就请你们转告他,就当他从来没娶过我娘的,也从来没生下过我这么个孩子!”   她看着徐世衡又道:“许他已经不记得了,我却记得很清楚,他曾多少次信誓旦旦跟我娘说,他只要我娘一个,可事实又如何?!他若真看不上我娘,当初他完全可以选择不娶我娘,偏他为了个虚名,巴巴娶了我娘,又那么虚情假意地哄了她一辈子,最后竟狠狠给了我娘一巴掌。若不是他,我娘不会死!明明是他误了我娘的一辈子,偏他还惺惺作态,让所有人都觉得,是我娘误了他一辈子!他口口声声说,他不会辜负我娘,偏他眼里从来就看不到我娘受的委屈!我娘早说过,只要他有了别人,我娘会自己走开,绝不死缠着他,可他呢?嘴上一套心里一套,明明心里早就有了别人,竟还哄着我娘说没那么回事。一边不放手我娘,一边又跟别的女人纠缠不清。他能为了个不是他女儿的女儿给人弯腰道歉,却非逼着没有做错任何事的亲生女儿给人下跪,我原不明白这是为什么,直到我看到他娶的那个新妇才明白,原来他竟是拿我和我娘去讨好那对母女!我……”   看着徐世衡,她胸口一阵激烈起伏,原本说好不再落泪的眼眶里也是一阵控制不住的酸涩。于是她猛地一转身,跑到周湛身后,却是背对着众人,用力咬着唇,忍下那不觉间就盈了眶的眼泪。   那边,徐世衡早被她这连珠炮般的喝骂震得一阵呆怔。当年,当他意识到他对长公主的感情已经发展到快要难以自抑时,便主动辞馆回了乡。却是不想长公主心里对他也早就难舍难分,只借口不愿意他放弃前程,蛊惑着文会里的一帮人大过年地追去长山。这些年来,他们二人一直都坚信他们是恪守着礼教规矩的,即便心里早有对方,却仍是一直克制着没有挑明心迹,因此他们都很为自己的坚贞而感动,却不想如今忽然被翩羽一下子戳破那假相,二人顿感一阵无地自容。紧接着,又是一阵恼羞成怒。   徐世衡怒道:“这孩子,是得了失心疯吧?!这都是在胡说些什么啊?!你自己臆想出来的事情,怎么能拉扯到我……拉扯到你爹头上?!真是不孝!”   和徐世衡将注意力放在徐翩羽的身上不同,长公主关注更多的人,是周湛。于是她对周湛道:“我看你赶紧把那孩子的契书撕了吧,那孩子不是那无父无母之人,万一真叫她家人找来,再闹到今上那里,最后吃亏的人只会是你。”   “是吗?”周湛斜靠在那柳木椅中,以一副惫赖模样笑道:“所谓债多不愁虱多不痒,老爷子想拿我出气时,什么事儿都能成为理由,所以多这一条不算多,少这一条也不算少。而且,我很怀疑她爹能不能抹开那个脸面,上老爷子那里去告我的黑状呢。”   徐世衡一皱眉,看着周湛生气道:“我不知道殿下到底想拿这孩子做什么,但您显然没有替这孩子想过,这会儿她年纪还小,什么都不懂,可等她长大了,别人若是知道她曾在您府里呆过,您叫她如何自处?!她这一辈子就算是毁了。为了她的将来,我……她父亲绝不会不管她的,哪怕闹到圣上那里,我也要把她带回去!”说着,伸手过去就拉住翩羽。   翩羽原是背对着他,这一不防备,便被他拉了过去。她不由挣扎道:“你凭什么带我走?你是谁?你又不是我的家人,更不是我父亲,凭什么我要让你赎我?!”   周湛也忍不住站起身来,他才刚要伸手过去将翩羽拉回来,忽然就见门外冲进来三个人,“放手!”为首的那个青年一巴掌就拍开了徐世衡的手,将翩羽护在他的身后——却原来是王家父子。紧跟在王家父子身后的,是一脸紧张的许妈妈。   看到他们,徐世衡不由大吃一惊,指着王家父子道:“你们怎么会在这里?!”他看看周湛,再看看那父子三人,忽然恍然道:“原来你们早就串通好了!”事到如今,他也顾不得其他了,只得向翩羽承认道:“翩羽,原谅爹,都是爹的错,爹不是不认你,爹只是想要护着你的名声,若是被他们宣扬出去,说你曾经给人做下人,你会在人前抬不起头来的!翩羽,听话,跟爹回家,他们这些人对我没安好心,你可不能上他们的当……”   他这话,却是听得翩羽更加气恼了,一把推开护在她身前的四哥,对徐世衡冷笑道:“状元公叫我什么?翩羽?我倒是认识一个叫翩羽的姐姐,可怜她早在三年前就已经死了,跟她娘一起死于船难里了。”   徐世衡不由就是一呆。   原名叫徐翩羽的吉光又是一阵冷笑,看着徐世衡道:“看来状元公是把我当作其他什么别的人了,既这样,我不妨跟状元公说一说,省得叫您老认错了人还不自知。我叫吉光,我姓许,言午许,不是双人徐。这是我亲姥姥,”她忽地将站在她身后的许妈妈拉过来,不顾她一脸的惊讶,继续又道:“我娘是她的女儿,生我时难产死了。因当年四奶奶给的一根老参,我才得以活命,所以我心里一直拿四奶奶当亲娘一样,翩羽就是我亲姐姐,这是我亲舅舅,那边是我三哥和四哥。我跟我娘有渊源,跟王家有渊源,偏就跟你们徐家,全然没有半点关系!”——也就是说,她认王家,认许妈妈,偏就是不认徐家和徐世衡。   在她身后,周湛看看一脸无措的许妈妈,再看看同样呆怔的王家舅舅,不由就坐回椅子里,抬手遮在眉上,一阵无声发笑。这许妈妈今年不过五十上下,看着比王家舅舅还要年轻上几岁,可若是以翩羽说的辈份,王家舅舅竟成了许妈妈的子侄辈了。   他忽地放下手,抬眼看向翩羽。因为他忽然想起,这丫头在临进门之前,曾叫了许妈妈一声“姥姥”,当时他还觉得奇怪来着,可如今看来,怕是这丫头早就在心里编好了这套谁都不会相信的瞎话了。   他摇头一笑,看着那脸色灰败的周湛道:“姑父,看来你真是认错人了。”    ☆、第五十四章·何德何能   第五十四章·何德何能   话已说到这个份上了,长公主便知道,今儿他们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把翩羽带走了,于是只得带着那失魂落魄的状元公徐世衡告辞出来。   周湛客客气气将这二人送出门去。临上马车前,长公主到底不甘心,又回头压低声音问周湛:“你扣着那孩子,到底想要做什么?!我自问我们夫妇没有做任何对不起你的事,你为什么要处处针对我们?退一万步说,当年若不是我,你怕是一辈子都要被蒙在鼓里呢!”   周湛看看她,却是微微一笑,上前扶着她的手臂,恭恭敬敬将她送上马车,又恭恭敬敬地替她关好车门,然后才隔着那车门,抬头望着长公主笑道:“跟您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吧,我宁愿一辈子都被蒙在鼓里呢。”   笑眯眯地看着长公主夫妇的马车走远,周湛这才回身吩咐梁总管,“备车,下午咱们就起程回京。”   正说着,忽然就听到身后的堂屋里传来一阵桌椅翻倒的声音,紧接着,又是许妈妈的一阵惊慌叫喊。   等众人跑过去一看,就只见许妈妈坐在地上,怀里抱着昏厥过去的翩羽——却原来,今儿发生的事到底刺激得翩羽的老毛病又发作了。   *·*·*   翩羽醒来时,才刚一翻身,就听到许妈妈惊喜的叫声,“姑娘醒了?”说着,扭头冲着门外通报道:“姑娘醒了!”   随着她的叫声,王家大舅舅和两个表哥全都冲了进来,三人像堵墙般将她的床头围了个水泄不通。三哥一迭声地问道:“丫丫,你感觉怎样?头还痛吗?”   翩羽被许妈妈扶起来,又小心地晃了晃脑袋,抬头笑道:“一点都不痛了呢。”   “那是!”忽然,王家父子身后,传来刘畅得意洋洋的声音,“也不看是谁施的针。”   王大舅听到他的声音,这才想起刘畅来,忙将床头的位置让出来,道:“还请先生再给瞧瞧。”   刘畅不客气地往那床边一坐,抓起翩羽的手腕,一边替她号着脉一边道:“你这病,不是一天两天就能治好的,好在咱们就要回府了,到时候我再给你慢慢调理。”   “回府?”翩羽下意识地重复道。   “是啊,”刘畅道,“原说昨儿下午走的,结果你这一昏厥,把我们的计划全打乱了。”说着,又翻着她的眼皮看了看,道:“到底小孩子家家的,恢复得快,我看你今儿再歇上一歇,明儿差不多就能走了。”   “爷呢?”翩羽忙问道。想着做主子的不可能等一个生了病的下人,他许已经先回京了,她忍不住就是一阵失落。   却只听人墙的后面,一个懒洋洋的声音道:“我在这儿呢。”   透过人墙的缝隙,翩羽这才看到,那周湛正坐在窗下的椅子里,慢条斯理地扇着一把扇子——今儿却是换了一柄金灿灿的乌木洒金扇。   翩羽的心顿时就安定了下来。   只听周湛一声冷哼,道:“居然叫爷为了你改行程,你这小厮当得也忒牛气了!”   翩羽不由就冲着他吐舌一笑,不想那肚子竟不合时宜地发出一阵咕咕声,她的脸顿时就涨红了。周湛和刘畅对视一眼,却是毫不客气地同时哈哈大笑起来,直笑得翩羽更加不自在了。   见她不自在,许妈妈忙道:“姑……你都两顿没吃了,难怪饿了。”又道,“我去厨房给你端饭。”   这边,周湛见她没事了,便站起身,问着刘畅道:“明儿一早走,应该没问题吧?”   “没问题,”刘畅笑着,伸手一弹翩羽的脑门,道:“这孩子,皮实着呢!”   翩羽弯起眉眼,冲着刘畅憨憨一笑。而周湛则不自觉地微皱了一下眉。他忽然发现,虽然他本人就很爱敲翩羽的脑门,可换了别人去敲,他竟有种自家的东西被人不告而取的不痛快。   那边,翩羽却是没注意到他的这点小郁结,想着明儿她跟着周湛走人后,舅舅们应该也要回家了,她便问着大舅舅:“舅舅和哥哥们打算什么时候回去?”   大舅舅还没有回答,那四哥却忽然对低头沉思着的周湛道:“王爷,等下。”说着,跑了出去。不一会儿,又抱着个布包着的东西进来了。他将那东西往地上一放,揭开包布,众人这才看到,原来他抱进来的,竟是他这几天一直在修着的那个傀儡娃娃。   四哥给那娃娃上好发条,一放手,那娃娃便笔直地往前滚去,撞到墙时,它竟能自己拐弯——这坏了许久的娃娃,居然真被他给修好了!   望着周湛,四哥道:“我知道这东西是怎么做的了,我还能照这样子再做一个出来。除此之外,我还会种地,我会修犁,会修水车,编的竹篓子虽然没我大哥编的好看,不过一样结实,我还会……”   “等等,”听着他夸着自己的能耐,周湛忙一挥扇子,道:“我知道你很能干,可你跟我说这些做什么?”   “我想知道我能值多少银子。”   “什么?”周湛一怔。   “许我不值五千两银子,”四哥又道,“可不管我值多少,总能抵掉一些丫丫欠你的债。”   顿时,翩羽就呆住了。她抬头看向舅舅,却发现舅舅和三哥竟一点儿都不意外四哥的话,显然这是他们父子早就商量好的。   只见大舅舅转身向着周湛弯腰一礼,道:“这些日子我们也看出来了,王爷是个厚道人,所以我们才斗胆这么厚颜来求王爷,我们还是想赎了丫丫回去。不过王爷也知道我们家情况的,怕是在地里刨一辈子,也凑不齐那五千两银子。老四这孩子虽不太会说话,却是我们家手最巧的一个,想来王府总有能用到他的地方……”   “舅舅!”翩羽不由大叫一声。   “我知道,”王大舅扭头看着她道:“你说得对,现在就算我们把你赎回去,怕也保不住你。所以我们不打算现在就赎你出来,我们打算等过个几年,等这事儿淡了,顺便等我们凑足了钱,到那时我们再悄悄把你接回来。至于你四哥,你不必替他担心,他一个男孩子,总比你强些。”   四哥道:“正好,我也能在那府里护着你。”   忽的,翩羽的眼眶就湿了。   见状,周湛不由摇头叹息一声,过去拿扇子轻轻一拍翩羽的头,道:“你说你何德何能哟!竟摊上这么好的家人。真让人嫉妒。”   翩羽吸吸鼻子,抬眼看向他,却忽地打他的眼神里读出一丝伤感和寂寞来。她眨眨眼,不由暗暗对这位景王殿下背后的故事好奇起来。   那边,四哥没等到周湛明确的回答,便皱眉道:“王爷同意还是不同意?!”   周湛摇摇头,又叹息一声,回头道:“我那府里可不种地,也不用犁,更没有水车。不过你这手艺,”他指着那仍在地上打着转的傀儡娃娃,“应该很能值两个钱。与其把你签进府去,做个我那王府里多如牛毛的下人,我倒更宁愿在你身上投一笔钱,叫你帮着我挣钱。”   “什么?”四哥一阵不解。   周湛笑道:“你许不知道,这傀儡娃娃的制作工艺,已经失传近百年了,若是你能照原样做出来,定能卖个不错的价钱。所以我想,不如我出钱,你出工,你就专门给我做这娃娃,我拿去帮你卖,卖出去的钱,咱俩对半分。想来这法子,要比你卖了自身更能挣钱。”   四哥的眼先是亮了一下,却又是一摇头,固执道:“不行,我得进你那王府去,我还得护着丫丫呢。”   周湛看看翩羽,摊着手道:“你这哥哥是不是有些死脑筋?”   翩羽点头笑道:“而且说话还不知道拐弯。”   四哥不由就被这二人给惹恼了,瞪着翩羽怒道:“有你这么说你哥哥的嘛!”   翩羽学着周湛一摊手,笑道:“哥哥不是常说,事实就是事实吗?”   见四哥瞪着一双牛眼,这主仆二人不由就同时笑了起来。周湛道:“你这手艺,可是独门手艺,我在你身上投了钱,自然不想叫别人学了去。所以你做那东西的地方,只能在我的府里。现在你可懂了?”   见诸事说妥了,王大舅在此地也就没什么心思了,想着家里人还不知道如何心急火燎,他便有些坐不住了,打算当天就走。   那周湛原是要替他们安排车马的,却是被王大奎拒绝了,只把翩羽和四哥嘱咐了又嘱咐,便带着三哥坐上那邮车,回乡去了。   见翩羽巴巴望着那远去的马车,许妈妈过来劝道:“姑娘病才好些,千万莫要伤了神。”   翩羽扭回头,拉着许妈妈的手道:“爷说得对,我何德何能,竟叫你们都这么对我。”又看着许妈妈笑道,“您可不能再叫我‘姑娘’了,昨儿我可是认您做我姥姥了呢。”   “哎呦,”许妈妈笑道,“姑娘竟还当真了!”   “为什么不能当真?”翩羽笑道,“也不是非要血亲才是亲人,谁对我好,谁就是我的亲人。我就认您是我的亲姥姥了呢,想来我娘也乐意认您做她的干娘的。以后您只管叫我吉光或者丫丫就好,我就叫您姥姥了。”说着,把头凑到许妈妈的怀里一阵撒娇。   而,这句话被驾车送他们的老刘学舌给周湛听后,周湛那八字眉不由就是一阵高耸。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是某竹拿纸巾堵着鼻孔,艰难地以嘴呼吸着完成的【NND,过敏鼻炎又发作了】,看在我这么勤勉的份上,求收藏,求评,求花求赞求虎摸…… ☆、第五十五章·王府   第五十五章·王府   次日一早,翩羽——不,如今已经叫吉光了——才进那主院,就看到沉默和寡言站在廊下,正指挥着人将那些行李箱子一一登记送出去装车,她忙跑过去,对着沉默弯眼笑道:“要我做些什么?”   沉默皱眉看看她,道:“你好了?”   “嗯。”吉光点头笑道,“头不痛了呢。”   “那就老实歇着去!”沉默不悦道,“才刚好些就又乱跑,若是再犯了病,难道叫大伙儿再等你一天?!”   一旁,寡言忙冲着吉光一阵呶嘴挤眼。   吉光看看心情不好的沉默,便咬着舌尖,小心绕过他,凑到寡言身边,小声问道:“他这是怎么了?”   “还问怎么了,还不是因为你!”寡言一戳她的脑袋,小声道:“京里催着爷回去呢,原本说好是前天走的,结果因为你这一病,白白又耽误一天。他,”他拿下巴一指沉默,“被长寿爷骂了呢,说他没伺候好爷。”   吉光不好意思地吐吐舌,又辩解道:“我也不知道爷会因为我耽误行程。这长寿爷也是不讲理了呢,走或不走都是爷说了算,关沉默什么事?骂他做什么?”   “啧,”寡言学着周湛一咂嘴,抬手又是一戳吉光的脑门,“你我是什么身份?爷的小厮。伺候爷之外,还得规劝着爷。若是没能劝住爷,可不就是我们没尽到责任了?”   这还是吉光头一次知道,原来小厮竟还有这种职责在身,不由就是一阵眨眼。   “我问你,”忽然,寡言一扯她的衣袖,将她拉到一边,压低声音道:“你说,哥哥我待你如何?”   “挺好啊。”吉光看看他,忙又狗腿地加上一句,“寡言哥哥待我极好呢。”   “既这样,你可要跟哥哥说实话,”寡言拉着她,到底问了那个盘桓在他心头很久的问题,“你到底是什么人?”   “什么?”吉光一阵眨眼。   “爷那么特别待你也就罢了,怎么连状元公和长公主都点名要见你?前儿那几个庄稼汉,说是你的家里人,可梁总管却拿他们当客待。咱王府的下人少说也有几百号,我可从没见谁有你这待遇的。我说,你到底是什么身份?你告诉哥哥,哥哥我绝不告诉人去。”   吉光装模作样地小心看看四周,又凑到寡言耳边小声道:“我告诉你,你可千万别告诉别人。爷那么特别待我,不过是拿我当个宠物养着玩呢。至于状元公和长公主,你应该也听说那日感恩寺里的事了,不过是爷叫那一家子丢了脸面,这状元公又极好个面子,所以才假惺惺跑来见我,说什么要道歉,不过是拿我这么个小人物给他垫脚,好显出他的仁义罢了。”   寡言见她那么郑重其事,原还以为她要透露的是什么大事,结果竟都是些他知道的消息,他不由就是一阵呆怔。   吉光摇着他的胳膊,以不放心的口吻又再三交待道:“你可要替我保密哟!”说着,便蹦蹦跳跳地甩着那马尾辫,又凑到沉默跟前去讨活儿做了。   寡言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忙跑过去一拧吉光的耳朵,笑骂道:“你才跟了爷几天?!竟学了爷的促狭性子,连哥哥我也捉弄起来了?!”   见他们打闹,沉默不由就拿手里的账册子拍过去,喝道:“都什么时候了,还不快干活?!寡言,箱子可点清了?!吉光,你也别尽在这里淘气,去外面看着装车,别少了一件。”   那二人这才相互吐着舌散了。   *·*·*   寡言的话无意中提醒了吉光,似乎她打从一开始就从没把自己当作是那位爷的小厮过,言行举止上对那位爷也是多有放肆,虽说王爷不跟她计较,可显然那王府里有人会跟她计较的——比如那位已经令她心生忌惮的“长寿爷”。   因此,一向还算机灵的吉光决定,从这一刻起,她要洗心革面,努力做个守规矩懂礼数的小厮。故而,当周湛出来时,她便和四哥、许妈妈等人一样,规规矩矩站在行李大车旁,单等那位爷上了他的单人马车后,好随着众人一同挤上后面的大马车。   只是,她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显然忘了通知一个人。   周湛甩着衣袍在车厢里坐好,一抬头,看到对面空荡荡的座位,忽地就感觉好像少了点什么。他探头出去,就看到吉光正在往那辆大马车上爬,不由一皱眉,冲她喝道:“吉光,磨蹭什么呢?还要爷等你不成?!”   吉光回头看看那位爷,再扭头看看已经先一步上了马车,正招呼着她过去分享零食的无语和无言,不由就是一嘟噜嘴儿,只得悻悻地下了车。   等她爬上周湛的车,看着她那噘着的嘴,周湛道:“怎么,跟爷同车走,还委屈你了?”   吉光忙眨着眼讨好笑道:“哪能呢,能跟爷同车,是小人的荣幸。就是,”她偷眼看着他,“就是无语和无言姐姐带了好多吃食在车上,有点可惜了……”   这次跟着周湛来西山别院的,只有那无言无语和沉默寡言四人,涂先生和红锦都没有跟来,她原正打着如意算盘,打算利用这一路,跟那四人搞好关系,顺便再了解一下那位“长寿爷”的禀□□好来着。   周湛斜她一眼,忽地就拿那扇子一敲她,喝道:“馋猫!她们有的,爷能没有?”又指着那暗格道,“你不在车上伺候着爷,难道还要叫爷自己动手?!”   吉光忙机灵地翻开那暗格,果见里面藏了好多吃食,便冲着周湛憨憨一笑,赶紧将那些吃食一一拿出来,一边道:“我这不是听人说,爷不爱人近身伺候嘛。”   “爷确实不爱人近身伺候,”周湛将手肘支在车窗上,托着下巴道,“看着那些人萎头缩脑的模样,没得给自己添堵。”   吉光这才知道,原来这位爷就是个贱的,别人对他恭敬守礼他嫌人家没意思,偏是喜欢她这不懂礼数不守规矩的模样……   周湛把吉光招来,原就是嫌旅途无聊,想找个人解闷的,便在那里有一句没一句地问着她以前的生活。吉光在他的蛊惑下,便说起了她在村子里的那些趣事。她倒也还记着要做个合格的小厮,一边说,一边剥着那坚果伺候着周湛。可似乎男孩对零食的兴趣天生就没有女孩大,当吉光说到她和五哥在山上布陷阱捉兔子,正说到兴头上时,见周湛拒绝了她递过去的果仁,她便想都没想地将那果仁塞进了自己的嘴里。顿时,这二人就是一阵对眼儿。   周湛眨眨眼,道:“后来呢?”   见他竟不以为意,吉光不由也眨了眨眼,赶紧三两下吞下那榛子,接着说她的故事。   而当这样的事故又发生了两三次后,就如周湛曾点评过的那样,她干脆玩起了“打蛇随棒上”的把戏,以至于到了后来,只要递过去的东西周湛不接,她便自然而然地把它们塞进了自己的嘴里——却是把那洗心革面做个合格小厮的誓言,和那零食一并吞进了肚子里。   *·*·*   吉光从来没来过京城,因此,远远看到京城那雄伟的城门楼子,她不禁就是一阵兴奋,忍不住就和周湛卖弄起她在年鉴里读到的,有关这宣化门的种种典故来。   周湛也不阻止她,只看着她一路这么欢脱着,却是一阵暗暗感慨。不知为什么,看着她在他面前这般肆无忌惮,总叫他心底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柔软……唔,就仿佛,他是个无原则宠溺着孩子的爹一般。   等马车通过城门,走过一条不算宽敞的大道,拐上朱雀大街时,吉光的两眼几乎都不够瞧了。她早就听人说过,这朱雀大街可算是大周朝最为繁华的街道。看着那能并行七八辆大马车的街道,她不由就是一阵赞叹,看着街边那鳞次栉比的店铺,她立马又是一阵感慨,直看得周湛伸手就把她从窗前扯开,笑道:“我可算是知道什么叫乡下人进城了。你这探头探脑的模样,若是进了宫,怕不出三步就会被人当刺客给宰了。”   吉光一眨眼,扭头看着周湛道:“对哦,你是景王,你能进宫的。”又闪着星星眼问道:“宫里是什么样?比这里还热闹吗?”   “宫里嘛,”周湛的笑容微微一淡,“可算得上是天下最无聊的地方,到处一片死气沉沉,没意思透了。”   说话间,马车又通过一道城门,却是进了皇城。大周朝实行的是“封而不建”的分封制度,故而除了那爱山水胜过爱权势的,周姓皇族大多都是聚居于皇城之内。周湛的那座景王府,不仅在皇城内,且还靠近着紫禁城——可见至少在他三岁受封的那会儿,他在当今圣德帝和太后的面前都是挺受宠的。   从年鉴里,吉光知道,以周湛的品级,他住的宅子至少该是五间朱漆大门的,故而一路过来,她都注意看着那有着五间大门的大宅院,可连着经过三四个这样的大门,周湛都摇头时,她不由就是一阵疑惑,“咱大周有那么多的王爷吗?”   周湛不由就是一声冷笑,道:“这皇城里的王爷多如狗,没什么稀奇的。”   那愤世嫉俗的语气,顿时就叫吉光扭头看他一眼。   周湛却指着前方道:“到了。”   吉光忙扭头看去,就只见前方果然又出现一排五间三启的朱漆大门,门前左右各蹲着一座石狮子,对面则是一座影壁。即便是离着还远,她都能清清楚楚看到那匾额上写着的“赦造景王府”五个大字。   看着渐行渐近的景王府,吉光不禁一阵激动,正在那里谋划着,怎么也要数一数那门上金光闪闪的门钉,是不是正如年鉴上所注的六十三枚时,忽然就发现,那景王府敞开着的大门里,涌出一群人来。   为首的,却并不是她所以为的涂十五涂大管家,而是一排穿着官服的官员。在这些官员的身后,才是涂十五,以及一个年约五旬的干瘦老头儿——不用人说,吉光本能地就知道,这老头儿,怕就是那个极讲究规矩礼仪的“长寿爷”了。    ☆、第五十六章·长寿爷   第五十六章·长寿爷   马车在王府门前稳稳停下,按照府里的规矩,该是那坐在驾驶座旁的小厮寡言先行跳下车去拉开车门才是,却不想这一回,他竟坐在那里没动。   和涂十五并肩而立的长寿爷那长寿眉不由就拧了起来。   这长寿爷原是当今圣上在潜邸时的老人儿,是伴着圣德帝从小一起长大的书僮,为人最是耿直方正。分府那会儿,圣德帝见景王殿下不过才三岁年纪,怕那王府里的恶奴欺主,便把长寿赐予他做了那王府的内院总管太监。所以,可以说,景王殿下是这长寿爷一手带大的——至少长寿爷自个儿是这么认为的,因此,除了忠心耿耿外,这长寿爷看着景王殿下,又更多了一种望子成龙般的家长式期待。   正如吉光所知道的那样,长寿爷极重规矩礼仪,如今见寡言竟如此怠慢,他便在心里暗暗记下这一笔账,只沉着脸越众而出,打算亲自去替王爷开门。   只是,他才刚略晃了晃身子,脚还没抬起来,就看到那车门竟忽地被人从里面打开了,紧接着,从车上跳下一个小男孩来。   男孩看着约十岁出头的年纪,一头黄毛在头顶扎成一束高高的马尾,额前覆着长长的刘海,露出其下一双古灵精怪的大眼睛。身上虽说穿着套簇新的衣衫,却并不是王府里的统一制服。男孩跳下车来,先是飞快地扫了一眼众人,然后才转回身去扶住那车门,恭迎着景王殿下下车。   长寿爷的长寿眉不由就又拧了一下。他早从涂十五那里得知,王爷新收了个小厮进府,却是没想到这孩子会这么小。而,最叫长寿爷皱眉的是,虽说这孩子看着仿佛规矩不错,可“他”才刚扫向众人的那一眼,便叫老于人心的长寿爷知道,不管这孩子禀性如何,首先肯定是个胆子大的。想着自家王爷就已经是个妄为的,若是叫他身边再配着个大胆的小厮,这两厢里一凑合,还不知道又要生出多少事来,长寿爷心里立马就在那还不知道名姓的小厮脑袋上画了个大大的叉。   吉光却是不知道,她人还没有踏进府门,就已经被长寿爷给否决了。她站在车旁,拉着那车门,抬眼向景王周湛看过去。就只见他微挑着那八字型的眉头,唇边挂着一抹淡淡的笑意,看着怎么都是个平易近人、和蔼可亲的王爷。   可不知为什么,她就是知道,此时的周湛与其说是和蔼可亲,倒不如说是封闭内敛。她不由就联想到那被人轻轻碰触后,缩进壳里的蜗牛——这会儿的他,展示给人看的,不过是个光鲜的壳子而已。   就在她怔忡之际,只听身后响起一声整齐的声音:“恭迎王爷。”   吉光吓了一跳,扭头看去,就只见眼前的那些官员和涂十五等人,就如风吹麦浪般,全都折弯下腰去,对着周湛行着大礼。   “各位辛苦了。”周湛微笑着抬手,示意众人免礼。   那为首的一个官员直起腰,过来笑道:“王爷原说是前儿回来的,不知何事叫王爷耽搁了?”   “啊,没什么,不过是不想回来罢了。”周湛笑道。   顿时,那官员的脸色就是一僵。   周湛看看他,又笑道:“听说长史家里添了个大胖孙子?还没恭喜长史大人呢。”说着,冲那仍站在原地未动的涂十五道:“回头记得把我置办的小礼物送过去。”   涂十五躬身道:“已经送过去了。”   长史大人也忙道:“那礼物太贵重了……”   “大人何必跟我客气,”周湛不在意地挥挥手,“听说大人转眼就要放出去做同知了?这点小礼物,只当是我提前给长史大人送行的,大人为国事奔忙,等那调令下来后,也就不必再特意过来告辞了。说起来,大人任我这王府长史也快有一年时间了吧,可算得上是我这王府长史里任职时间最长的一位了呢。”说着,他漫不经心地转着手中的折扇,便进了那王府的大门。   长史大人则是站在那阶下一阵呆愣,直到那跟王爷同车的小厮打他身边过去时好奇看他一眼,他这才回过神来。   整个大周都知道,这景王殿下就是个爱胡闹不靠谱的主儿,跟着他没有任何前途可言,若不是冲着王府长史有个五品官衔儿,几乎没人愿意问津这一职位。而等那五品官一到手,几乎人人都立马找着各种途径图谋调离王府。这位长史大人便是如此,如今调任的公函都已经到了吏部,只等着最后的审核通过了。   且不说长史大人如何因周湛的一句话而尴尬难堪,只说那长寿爷,见王爷进了府门,他忙急急跟了上去,却是差点跟那个新来的小厮撞在一处,他不由就是一瞪眼。   那小厮回头看看老实呆在后面的寡言等人,大概是才刚意识到自己犯了规矩,忙冲着长寿爷讨好一笑,一低头,便缩着脖子退回后面去了。   见吉光灰溜溜地溜回来,寡言一阵幸灾乐祸地闷笑,凑过去小声道:“府里可比不得咱们在外头自在,规矩多如牛毛,你可小心了,我看长寿爷看你的眼神可不对。被长寿爷惦记上可不是好事,小心他请你吃‘竹笋炒肉’。”   他却是不知道,在吉光被盯上之前,他自个儿就早已经上了那位长寿爷的小账本子了。   沉默从后面赶上来,兜头就拍了寡言一记,低声喝道:“你也想叫长寿爷请你吃‘竹笋炒肉’怎的?!还不快跟上去!”   吉光回头,就只见无语和无言也跟了过来,许妈妈和四哥却并没有下车。   无语见她往后面看,便猜到她的心思,解释道:“他们和行李一起从西门进府。”说话间,果然就看到老刘一扬马鞭,连周湛的马车一起,车队绕着王府的围墙往后面驶去。   此时,原本等在府门前迎候王爷的众人都已经跟在王爷身后进了王府。沉默咕哝一声,那四人忙纷纷整了整衣衫,排成两两一列——看得出来,这应该是惯例的,只是,这一回,他们中间多出吉光一人来。看着茫然无措站在一边的吉光,沉默不由就是一皱眉,想了想,又和无语嘀咕两声,四人便改成一字纵队,将吉光按插在寡言的后面,丫环们的前面,一行人便由沉默打头,快速而安静地跟上众人。   那长长甬道的尽头,是一座金碧辉煌的大殿,吉光不禁在心里想,这里应该就是说书先生所说的“银安殿”了。   她正好奇着那正殿里不知是个什么模样,却不想那景王并没有进那大殿,而是领着众人绕着大殿的阶下,忽地往左一拐,竟到了一道垂花门前。   看到那垂花门,吉光便知道,他们这是要去王府内院了。   果然,王府的属官们纷纷在垂花门前止了步。   吉光从他们身旁走过时,便听得那几个人围着长史一阵抱怨:“……又不进大殿,可叫我们怎么办差?即便大人您即将高升,好歹如今仍是这府里的长史,您也该劝谏着才是。”   长史苦笑道:“你们又不是不知道,王爷他从不进大殿的,这会儿又来为难我……”   吉光忍不住好奇地扭头向那些人看过去,却是被身后的无言警告地轻推了一把。她只得暂时收回好奇心,将目光投到前方。   就只见周湛一路将那扇子在指间拨得如风车般旋转着,一边大步流星地领着身后一众人等如穿花拂柳般经过一道又一道的院门,叫吉光似浮光掠影地参观过一座又一座富丽堂皇的屋宇,却都不曾停下脚步,直到来到一处仿佛是花园的所在,他这才放缓了脚步。   此时,已经年过半百的长寿爷追着他的脚步早已追得气喘吁吁了。   周湛看看他,一点儿都不同情地笑道:“早说了,直接打西门进府多好,非要我从正门走。我受罪,您也受罪。”   “老奴宁愿受这个罪,”长寿爷喘着气道,“该有的规矩绝不能废。”又道,“府里的属官们有事要禀报爷呢,爷有空去外书房见见他们吧。”   “不去。”周湛一口回绝。   “可是……”   “他们能有什么事,”周湛冷漠道,“不过是想拿我做人情,又想着法子诓爷去配合他们罢了。一个个真以为爷是个傻的不成?!”   长寿爷叹了口气,“外面的事,也不是老奴能插得上嘴的,爷既然心里有数,该尽快做决断才是。”   沉默了一下,周湛才道:“我知道。”说着,他扭头看看身后,却正和那探头探脑往他这边瞅的吉光的视线撞在一处。   顿时,他那郁闷的心情就开朗了些许,回身冲着吉光招招手,一边对长寿爷道:“想来你也知道,我半路收了个小厮,这些日子放在西山了,今儿才带回来。就是这小子。”他伸手扣住跑过来的吉光的脖子,像拎小鸡般将她拉到长寿爷的面前。   虽然讨厌被人扣着脖子,吉光倒也不敢在长寿爷面前放肆,只看着长寿爷一阵憨笑——周湛不禁觉得,若她真是一条狗,这会儿许就要吐着舌头一脸讨好地摇尾巴了。   他不由就拿扇子遮着脸,一阵低头闷笑。   长寿爷原还拧着个眉,可见周湛原本不快的心情,竟因这小子由阴转晴,他不由就按捺下自己的不满,皱着眉道:“这孩子,怕是没受过训,看着不大懂规矩的样子。”   “是呢,”周湛放下扇子笑道:“还得长寿爷多费些神。”又道,“她叫吉光。”   长寿爷凝眉想了想,道:“眼下爷身边并不缺人,我看先安排他到灶下做两天,等过些日子,看着他的规矩和能耐,再看看安排什么差事合适吧。”   周湛低头看向吉光,见她忽闪着两只大眼睛看着自己,一时倒也看不出来她对这样的安排到底是个什么态度,便挑着眉头道:“也好,你是这内院的总管,她本就该归你管。”   顿了顿,仿佛刚想起什么似的,又道:“对了,我从外面请了个大匠回来,你跟外院的人说一声儿,小心伺候着,千万别怠慢了。”又道,“把西小院打扫出来,新来的那个许妈妈,就安排在那院子里伺候吧。”   他垂眼看看吉光,“这小子跟我请来的大匠有些渊源,白天就叫她跟着你学规矩,晚上的时候就在那院子里上夜好了,正好一举两得。”又看着吉光邪魅一笑,“这会儿就把她送过去吧。”    ☆、第五十七章·灶下小厮   第五十七章·灶下小厮   西小院,顾名思义,应该是座位于王府西侧的小院落。至少在吉光被个婆子领着过去时,她是这么认为的。   可等她进到那座西小院里,才发现,原来王府所谓的“小”,和她所理解的“小”,竟是截然不同的两个概念。   这所谓的西小院,竟是个有着一明两暗三间正房,左右配着东西厢房,且还自带一间倒厦的齐整院落。看着许算不上是高轩阔宇,可也绝不能称之为“小”。   婆子把吉光送到那做成如意云头形状的院门前,便转身走了,只留吉光一人看着那有些空荡的院落一阵呆怔。   正发愣间,就只见许妈妈端着个水盆从正房里出来了。看到吉光,她忙放下那水盆,过来将她拉到廊下,笑道:“姑娘怎么站在大日头底下晒着?”   吉光眨眨眼,这才回过神来,对许妈妈笑道:“姥姥又忘了,叫我丫丫。”   “哎呦,”许妈妈笑道:“瞧我,人老了,记性就不好了。”又道,“王爷是怎么分派你的?这府里的人嘴忒严了,什么都打听不出来,就只叫我以后管这院子。”又道,“你呢?”   吉光便把周湛的话给许妈妈学了一遍。   许妈妈一听就急了,“怎么能叫你做灶下的活呢?我去跟王爷说!”说着,便要放下那卷起的衣袖往外走。   吉光忙拉住她,笑道:“姥姥这是要做什么?我原就是抵债进来的,还不是主家派什么活计我就做什么活计,哪有什么好挑捡的。再说了,我娘常说,做活又累不死人,这些年在舅舅家,我也没少跟着哥哥们上山下田干活呢。”   看着她的笑脸,许妈妈不由就是一阵暗暗叹息。当初她就想到了,不管那个王爷为什么收姑娘进府,怕是进了府,万事就由不得她们做主了,不想如今果然是如此。至于说去找王爷评理,原不过是她一时激愤的气话,在府外的王爷或许容易亲近,可进了这府里,他就是那高高在上的主子爷,身边不知围了多少人,又岂是她这么个婆子能轻易靠近的?看来她也只能私下里找机会护着姑娘一二了。   她在这边叹息着,那边吉光则将脑袋伸进屋去一阵找寻,又问着许妈妈,“我四哥呢?”   许妈妈惊奇道:“你四哥是外男,自然是要住在外院的,哪能到得这内院里来。”   吉光听了不由道:“不对啊,王爷说……”   忽然间,她就明白了。那周湛,竟是故意把两段话凑在一起说了,显然是有意要叫她误会——在她的心里,四哥就是她的家人,故而她根本就没想过什么男女有别之类的念头,当初听着周湛那么说时,她本能地就以为周湛是好心,要安排她跟四哥一家人同住呢!   难怪他说完那些话后,会冲她笑得那般古怪!   只听许妈妈又道:“别说是你四哥,你若真是个男孩,照着旧礼,你也不该留在这内院后宅里的。不过是如今大家都图着个用人的方便省事,才渐渐不讲究这些老礼罢了。”说着,她忽然想到一件极重要的事情,拉着吉光问道:“叫你做灶下的活,可有说叫你住在哪里?”   “就住在这里……”吉光这会儿正因周湛的捉弄而生着气,便撇着嘴道。只是,刚答了一半,她忽地就又是一怔。   “住在这里?!”许妈妈也是一怔。   吉光眨眨眼,顿时又是一阵恍然。那周湛,显然也是怕她在人前漏了馅,所以才安排她住进这里的,且还把许妈妈也安排在这里,怕就是为了能叫许妈妈就近照顾她。   这人……   吉光心头的气恼顿时就消了。   这位爷,明明做的是好心好意的好事,偏不肯明着说,非要以这种曲里拐弯的方式叫人去误会他……   晚间,四哥由一个才留头的小丫环领着进了西小院。因着王爷的吩咐,四哥在外院住得不错,听说屋里还给安排了个小厮,这却是叫四哥很不习惯,不禁跟吉光抱怨道:“我有手有脚的,哪用得着人伺候,偏他们说,王爷这是要叫我把全部精力都放在制作那个木偶上,我也就没话好说了。”   而听说了王爷对吉光的安排后,四哥倒是比许妈妈通达,看着吉光笑道:“你不会把这里的厨房给烧了吧?在家时,娘可从没让你摸过灶台呢。”却是惹得吉光扑过来就把他一阵乱拧狠掐。   笑闹了一阵子,吉光又道:“送舅舅和三哥回去时,我就总感觉我好像忘了什么,才刚我才想起来,我把娟姐姐和明喜哥给忘了。他们怎么没跟着舅舅一起回去?”   “哼,别提他们了!”四哥冷笑道,“你病倒的那会儿,我跟爹又进了一趟京城,原是想把人接回来的,结果娟子说她脚伤了,动不了,喜子也说要留下陪她,你爹和那个长公主也不肯放他们走。你爹的想法我大概也能猜得到,无非是想扣他们下来,好跟咱家讲讲条件。可娟子他们,怕是被那状元府的富贵给迷了眼呢!最后爹没法子了,便只得先回去了。等过段日子,看着娟子的脚好了,再叫二叔亲自来接他们,到时候看他们还有什么理由赖着不走!”   吉光听了,不禁一阵沉默。   *·*·*   第二天一早,天才刚刚蒙蒙亮,便有人来敲西小院的院门了。   吉光这些年在乡下早就习惯了早起的,因此这会儿早已收拾停当,听到敲门声,便抢着过去开了院门。   门外,站着个麻杆似瘦长的婆子,看年纪在四十上下。她垂眼看看吉光,不禁一皱眉,道:“你就是吉光?”   吉光点头。   那婆子似对她的矮小单薄很是不满意,摇着头道:“我姓张,管着灶下的差事,长寿爷把你分到我那里了,这就跟我走吧。”   那许妈妈在院内听到这声气儿,忙回屋从被褥底下抓出两枚银币,跑过去拉住那张妈妈的手,巴巴地笑道:“竟麻烦妈妈亲自过来接我这孩子,”说着,悄悄将银币塞了过去,“我这孩子以后要承蒙妈妈多关照了。”   张妈妈的眉一皱,却是忽地一收手,便叫许妈妈手里的银币掉在了地上。   “你这是做什么?!”张妈妈厉喝道,“你当我们王府是什么地方?竟搞这种歪门邪道!不是看在你一把年纪又是初来乍到的份上,非告诉到长寿爷那里,打你一顿板子不可!”说着,扭头瞪着吉光喝道:“还不走?!”   见她喝骂着许妈妈,吉光顿时就恼了,才刚要上前争辩,却是被许妈妈一把拉住。许妈妈忙不叠地对那张妈妈弯腰道歉道:“都是我这老婆子不懂事,坏了规矩,妈妈千万莫恼,再没下回了。”又道,“我这孩子很是勤快的,断不会像我这老婆子这般糊涂,还望妈妈看在她年纪小的份上,多担待一二。”说着,怕这婆子会迁怒于吉光,忙推着她的肩,催着她快走。   吉光这才愤愤地跟在那妈妈身后,往厨房那边过去。   一边走,那张妈妈一边头也不回地冷哼道:“那是你姥姥?哼,上梁不正下梁歪!不管以前你们是在哪个府里当差的,都不许把这坏毛病带进咱王府来。进了咱王府,你们就得守咱王府的规矩,咱这里可不许有这种腌臜事,再有下次,直接打断你们的腿,再撵出去!”   许是没听到身后的声音,张妈妈忽地站住,回身瞪着吉光道:“可听明白了?!”   吉光瞪着她,却是死倔着没有开口。   张妈妈不由就是一皱眉,喝道:“回答‘是’!”   可见吉光仍是那么瞪着她不开口,她不禁更恼了,怒道:“你以前到底在哪个府里当差的?怎么一点规矩都不懂!”   “我以前没当过差。”吉光抬着下巴道。   在吉光没开口前,这张妈妈断定她是个男孩,可她一开口,那清脆的女童声音顿时就叫她一怔。仔细看她良久,想着长寿爷那里不可能分不清丫环和小厮,便摇了摇头,叹气道:“就知道好的也到不得我这里。”又瞪着吉光道:“还得叫我从头教你规矩,真是麻烦死了!”   又道:“府里的规矩,品级比你高的人问你话,你得立时回答。比如我才刚问你‘可听明白了’,你需得立时回答‘是’或‘不是’。还有,你一个才进府的小子,都还未入等,竟敢在我面前‘我’啊‘我’的起来?!下次再敢这样,看我不拿大耳括子扇你!也省得叫你犯到长寿爷的手里,倒带累得我们灶下的人全都跟着脸上无光!”   吉光不由就眨着眼道:“你不是还‘我’啊‘我’的嘛?”   那张妈妈的小三角眼儿一瞪,叉腰怒道:“我是这府里的三等管事,我能跟你我啊我的,你不能跟我啊我的,这是上下尊卑,你可懂了?!”   她这么一说,吉光想起来了,徐家似也有这等规矩的……   紧接着,她忽地又想起来,似乎她在周湛面前,一直也都是这么你啊我的来着……   见这“小子”终于不再犟嘴了,张妈妈这才满意地将那叉在腰间的手放下,才刚要回身,却是忽地又注意到她身上的衣裳,便抬手指着她身上的衣裳喝道:“你穿的什么玩意?!”   吉光低头看看自己,“衣裳啊。”   张妈妈又皱了一下眉,却是没再说什么,只领着她往前走去。   昨儿吉光就知道,她此刻是在王府的后花园里。她想着,王府的厨房怎么也应该是设在王府内院的某处,不想那张妈妈带着她途经后花园的大门,却并没有从那道门出去,而是领着她又往花园的东北角上走去。   在后花园的东北角上,有着一处挺大的院落。此时那里正人来人往热闹得很,且人人手里都提着食盒——吉光这才知道,许妈妈一早提来的早饭,是出自这里。   不过,张妈妈并没有领着吉光进那院子,而是带着她沿着围墙绕到后面,从一道不起眼的小角门进了后院。   后院的角落里设着一口水井,井台边,好几个妇人正坐在几张小杌子上说笑着,见张妈妈进来,几人忙跳了起来,纷纷凑过来笑道:“妈妈这是去哪儿了?前头黄妈妈问起来了呢。”   “怎的?!”张妈妈一翻那三角怪眼,“难道我是大厨,离了我,咱府里就开不了伙了?!”   顿时,那说话的妇人就不开口了。   张妈妈回身扯过吉光,将她往众人面前一推,“给咱们分了个新人。喏,就是这小子。”   那几个妇人全都在三四十岁左右,生得都是五大三粗,原本就矮小干瘦的吉光往她们中间一站,简直跟个豆芽菜似的。其中最为肥硕的一个妇人见了,不由就过来往吉光脸上摸了一把,回头望着张妈妈笑道:“哟,给我们送这么个小不点儿过来做什么?他是能担水啊,还是能劈柴?”说着,抓起吉光那细瘦的手腕,冲着众人摇着,笑道:“瞧瞧这小鸡爪子。”   众妇人顿时就是一阵大笑。   吉光却恼了,猛地将手从那妇人手里扯回来,回头看到墙角那里堆着一堆圆木,圆木前,一个木墩上还立着一把斧头,她便掉头跑过去,从木墩上拔下那柄看着几乎跟她差不多长的斧头,又从那圆木堆里抽出一块圆木,往那木墩上一放,抡起那斧头,就毫不费力地把那圆木给劈成了两半。   撑着那斧头的长柄,吉光掉转头,扬着下巴瞪着那些被她这突然的举动给惊得呆立在那里的妇人们,道:“小鸡爪子也不耽误干活。”   她满以为,她这一手定能镇住那些妇人,不想这时,不知从哪里传来一阵铃响,那些妇人像是突然被人放开的傀儡娃娃般,忽地全都动作了起来,这个说,“哟,都这个时辰了!”那个道,“坏了坏了,前头的水缸才满了三口。”竟是没一个人搭理她,说话间就各自散开了。   见她呆站在那里,张妈妈的小三角眼儿微微一眯,心里虽暗暗点着头,嘴里却教训着她:“逞强好勇,这脾气得改!”说得吉光不由就是一嘟哝嘴儿。   张妈妈过去,捡起地上那劈成两半的圆木,冷笑一声,又道:“好好一块柴,被你给劈废了。”   这话却是叫吉光一阵不服,“哪里劈废了?!不是劈开了嘛?我在家就是这么劈的!”——虽然舅舅家多的是男丁,可架不住吉光(那会儿还叫翩羽呢)自己觉得劈柴好玩,每每抢着去做。   “你这能用来做什么?”张妈妈掂着那两块一大一小的半圆木块冷笑道:“做什么菜,炖什么汤,需要多粗的柴火,这都是有讲究的。你这是能炖肘子啊,还是能炖熊掌?!”   好吧,术业有专攻,看来劈柴也不仅仅是个体力活儿。吉光只好认输了。   张妈妈看着她又冷笑道:“咱们府里做什么差事就要穿什么制服,你这衣裳不对,先去制衣处领了制服再过来。”   *·*·*   晚间,提心吊胆了一天的许妈妈迎着吉光回来,不由就围前围后地将她上下检查了个遍,见她没挨打,至少放了一半的心,又道:“分派你做什么活了?可有骂你?”   吉光郁卒地往那椅子上一倒,嘟哝道:“叫我先学规矩呢。”   她不高兴,许妈妈倒是一阵庆幸,道:“姑娘原就不是做粗活儿的人。”又问,“灶下都做些什么活计?”   “担水,劈材,洗菜。对了,还杀鸡杀鱼杀猪……”   她的话还没说完,许妈妈就是一声惊呼,“你哪能做这种活……”   吉光忙安抚着许妈妈又道:“妈妈别急,这活儿可轮不到我。张妈妈说了,那也是门专门的手艺,不是谁拿着刀就能上的。”又道,“连劈柴都是门手艺呢!我原觉得我还挺能干的,结果今儿一看,我才知道,竟是什么事儿都有个门道,我竟什么都不懂。”   “你身上这衣裳呢?”许妈妈问。   “这个呀,”吉光扯扯身上那件如灰老鼠般灰不溜秋的宽大短衫,撇着嘴道:“这是灶下小厮的制服。”又道,“制衣处的人也很惊讶,说是从来只有外院厨房里用着小厮,内院厨房里从来只用丫环,我这内厨房的灶下小厮,竟是第一个。”   听着制衣处的人那么说时,吉光不禁隐隐有些怀疑,怕是那位爷在其中做了什么手脚——却是叫她猜对了,长寿爷不知道她是女孩,原是把她安插在外院的,是周湛使了招移花接木,悄悄将她弄进了这内院厨房。   许那许妈妈也这么怀疑着,便不再追问吉光这一天的行程,只又问道:“那你换下的衣裳呢?”   吉光一怔。她想起来了,她换上这身灰老鼠皮后,她原本的衣裳似乎是被张妈妈给抱走了。之后她就再没见过那身衣裳。   “可是身新衣裳呢,好歹也能值个大几百文钱。”许妈妈嘀咕道。   吉光不由偏了偏头。这张妈妈,似乎也是个妙人儿呢,许妈妈塞过去的银币是一两的,怎么也都要比那身二手的衣裳更值钱些吧。 作者有话要说:  后台抽抽了,好不容易才上来…… 这篇文,多有奇怪之处,难道有很多人跳着章节看本文?大家伙没事可以去看看本文每章的点击,大概因为点击太可怜了,所以奇怪的情况就分外醒目了。每章点击不是递减,而是呈狗牙状,其中某些章节点击极高,害我以为我是不是写了肉了,哈哈……有人说,那是晋江抽抽的,唉,晋江君,你不抽抽会死啊!!! ☆、第五十八章·人见人爱花见花开   第五十八章·人见人爱花见花开   吉光初来乍到,自然是要学习一番王府规矩的。且就如寡言所说,这王府里的规矩多如牛毛。张妈妈自个儿不识字,便以为吉光也不识字,只一条条把那些规矩死背给她听,且她还是个急性子,背了一遍就要求吉光也能记下。被张妈妈喝斥了两回后,吉光就发了狠,请许妈妈帮她找来一些纸,她给裁成小纸条,把张妈妈背下的内容给默了下来。直到这时张妈妈才知道,她们灶下新进的“小子”,竟还是个“才子”,于是她忽地就不肯再给吉光背规矩了,只从总管着内厨房的二等管事黄妈妈处借来厚厚一本所谓“王府行为准则”,丢给吉光,她只负责定期检查作业就好。   许是出于不识字的人对于“文化人”的天生敬畏,从那以后,她对着吉光虽仍是没什么好脸色,至少不再像之前那般动不动就张口喝斥骂人了。   学了三天规矩后,张妈妈便不肯再叫吉光光领月钱不干活,开始领着她一一熟悉那灶下的“业务”——在她被分到灶下的第三天,恰巧就是府里发月钱的日子。吉光原以为凭她欠下那么多债,定是拿不到钱的,不想张妈妈领了月钱回来后,竟也仍给她一个荷包,说是她的月钱。这月钱虽不多,不过才两百文,可对于从没指望过有这样好事的吉光来说,也算是一笔飞来横财了。   跟着张妈妈跑了两天后,吉光渐渐便知道,她们这灶下,差不多算是府里最下等的仆役了。在她们的上头,顶着灶上的那些厨娘们。而灶上那些脾气一个比一个古怪的厨娘们,又归厨房总管黄妈妈管。黄妈妈的头上,还有一个总管着内外厨房的管事,姓杜,人称杜爷爷,据说是只笑面虎。再往上,还有个总管着厨房和其他什么地方的二管家——这就已经不是张妈妈能够得到的级别了,故而她也就没跟吉光多做介绍。   而再再往上,才是那个叫吉光无来由忌惮到不行的内院总管长寿爷。   许是出于某种小动物的直觉,打在府门前和那白眉毛老头儿对了个眼后,吉光本能地就知道,那老头儿看她极不顺眼。不过当她弄清这府里的职等分工后,她那一直悬着的心倒是放了下来。原来这府里有一条规矩:一层只管着一层的事儿,绝不允许出现越级管理的情况。因此,哪怕是那可怕的长寿爷看她的眼神再怎么不善,至少他不可能越过她头顶上那么多级的管事,直接把巴掌拍到她这还尚未入等的小厮头上。   至于说灶下,人手倒也还算是简单,包括张妈妈在内,只不过七个婆子和四个丫环。另外,就是她这么一个假小厮了。那四个丫环,分管着灶上的四口大灶,平常只管着各个灶上的用火,其他诸事统统不管。七个婆子里,三个管着洗涮,凡是采买回来的菜,和那用过撤下来的碗筷,都归这三人管。另外还有两个生得特别粗壮的婆子,专管着灶上的担水劈柴。剩下那个最胖的,就是当初嘲笑吉光的手像鸡爪子的那个,专管着杀鸡宰鹅——当然,猪是不用内院杀的,都是在外院杀好了送进现成的肉来。至于张妈妈,就吉光看来,差不多属于灵活机动的性质,哪里忙不过来了,她就往哪里去帮把手。不过,若是动用到她,那一组人马就要倒霉了,非被骂个臭头不可。   渐渐的,吉光也算是看出来了,这张妈妈就是个嘴上不饶人的,天天骂着要甩人耳括子,可真正动手的,却是一次也没有过。   这灶下的诸人,每人各领什么差事,原都已经形成惯例的,如今突然加进一个吉光,且看着还这么瘦小干扁,虽说她一来就露了一手,看着仿佛力气不小的模样,可因着府里那“连坐”的规矩,各组人马都怕贸贸然加入一个新人,万一担不好差事,白白叫自己也跟着挨骂受罚,便都不肯叫吉光加进来。于是,吉光只能天天跟着那张妈妈四处“打零工”。不过她天生一副好奇的禀性,对什么事都想看个究竟,偏那张妈妈又忽悠着她,各门有各门的门道,连洗个碗也有一套专门的手法,吉光便认真旁观了一回,见那专管洗涮的婆子们洗起碗筷来,果然不仅速度快,且还件件干净,她便也下手试了一回,却是叫那为首的婆子笑着把她洗过的碗碟又重新拿去再洗了一遍,她这才不得不服。   这灶下诸人,多是老实本分的性子,不然也不会这么多年陷在这最底层的灶下不曾有稍许进阶了。除了那四个烧火丫环外,余下的几位又都是有孩子的妇人,见那小吉光年纪虽小,看着仿佛担不了什么事的模样,偏是个手脚勤快的,且那小嘴儿也甜,谁忙不过来,她都乐意主动过去搭把手,于是不知不觉间,这灶下诸人就都对她亲近了起来。甚至有一天,张妈妈忽然就发现,不管是谁忙不过来,诸人竟都不叫她了,而都是直接招呼着小吉光过去帮忙。偏那小吉光也不计较,什么差事都乐意插上一手,人也好学,竟渐渐把这灶下的差事,除了她干不动的担水活计外,竟什么都学会了。后来,她甚至还磨着胖婶要学那杀鸡宰鹅的本事,偏看着那活蹦乱跳的鸡鸭又不敢下手,倒叫一只老鹅追得她满院子乱窜,平白给灶下辛苦的众人做了一回开心果。   于是许妈妈便发现,即便她没有使钱收买众人,似自家姑娘在这灶下呆得也很开心自在。   不过,也有例外的。   那给灶上厨娘打着下手的四个丫环中,有个叫小梅的,禀性中有那么几分像王明娟,总觉得不占人便宜便是自己吃了亏,明明忙得过来,她也要招吉光过去帮忙,以至于到了后来,她干脆叫吉光顶了她的差事,自己溜出去玩耍了。   其他三个丫环都是老实人,便有看不过眼的,撺掇着吉光跟那小梅翻脸,吉光这会儿已经把那灶下的活计都弄懂了,正看着那些厨娘们的手艺好奇,倒也不以为意,乐得逗留在厨房里,看着那些厨娘们如杂耍般耍着刀功。   众人的眼都是雪亮的,她的厚道不计较,渐渐的,叫灶上那些原本十分看不起她们这些灶下婢和灶下小厮的厨娘们,也悄悄对她另眼相看起来——至少不像对小梅那样动辄喝斥。再渐渐的,连那分管着厨房的黄妈妈也觉得,这不知什么来路,被二管家硬塞过来的“小子”,倒也是个可造之材了。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   只说这小吉光在灶下混得风声水起之时,那景王殿下的日子却是有些不太好过起来。   却原来,自那长史大人高升后,不知打哪里刮出一股歪风,只说这景王府的长史在景王府呆不长的原因,竟都是被那景王给折辱虐待的。甚至有人还有鼻子有眼地说着这荒唐王爷是如何折辱长史大人的故事,连他给前一任长史家新添孙辈送的贺礼,也被人歪曲成是一种恶意羞辱——当然,周湛送礼时,心里确实是存着羞辱的意思的。   到了这时候,怕是再怎么官迷,再怎么在心里惦记着那五品的官衔,那些很是重视风骨的官员们也不得不在人前表现出一二那“生命诚可贵,仕途价更高,若为风骨故,二者皆可抛”的气节了,于是纷纷婉拒了这景王府长史官的一纸任命。   而他们的拒绝,则叫圣德帝十分恼火,深信这都是因为景王一向荒唐惹来的众怒,便把景王招进宫去一顿训斥,又以替太后祈福的名义,把他扣在上书房里,足足罚周湛抄了半个月的经书,直到眼看着那皇家书院即将开学,这才将他放出宫去。   而叫周湛恼火的是,圣德帝不许他出宫,倒是不禁止后宫那诸多妃子长辈们以各种名义关心他,时不时就请他过去吃茶看戏聊天。当然,席间陪同的,还有各家各个年纪各种长相的闺秀们——不用长寿爷以那种古怪的眼神看他,周湛也知道,这是变相的相亲。   比起那些闺秀们或羞怯的偷窥,或大胆的直视,周湛倒是宁愿叫圣德帝罚他再把那经书抄上个八百万遍。因此,一得到赦令,他就麻利地溜回他的王府,任由宫里的娘娘们再找借口宣他进宫,他是打死也不肯去的。也亏得圣德帝孝心甚诚,最恨人借着糊涂了的老太后生事,不然怕是就要有人借着老太后的旗号,把这不听话的景王给诓进宫去了——打圣德十五年起,这老太后就一年糊涂似一年,甚至连眼前的人都渐渐不认识起来。当时的人们不知,只道是太后老糊涂了,后世的人才知道,这一病症,原来叫作“老年痴呆”。   吉光原不知道王爷不在府里,直到有一天,原本显得高高在上的管事黄妈妈忽然拿钥匙开了一旁一直锁着的小灶间,且还亲自卷起衣袖下了厨,她这才知道,原来之前王爷一直被扣在宫里。   这些日子,吉光过得极是充实。这灶下的活计在别人眼里是低贱劳累的,可对于喜欢流汗的吉光来说,却并不以此为苦,甚至还很有几分自得其乐的意思在其中。白日里,她忙忙碌碌,到了晚上,往往是一挨着枕头就睡着了,除了偶尔听人提及王爷时,叫她想起那么个人之外,她也没把太多的心思放在王爷身上。因为她觉得,王爷身边伺候的人多了去了,应该也不缺她这么个假小厮,于是渐渐便没心没肺地把那位爷给抛到了脑后。   至于周湛,每每被后宫嫔妃们逼着去相亲时,看着那些闺秀们装腔作势的模样,他则总是忍不住会想,如果吉光在这里,她会怎么说,脸上又是个什么表情。   因此,回府的第二天,他便找了个借口支走长寿爷和长寿爷的忠实门徒沉默,单带着寡言一人,去那灶下走访那在他看来,心直口快得大快人心的小厮吉光了。    ☆、第五十九章·护短的家长   第五十九章·护短的家长   这会儿吉光在做什么呢?   吉光在受罚。   这世间的人,原都讲究个以心换心,谁都喜欢那容易相处、遇事不计较、手脚勤快,还又愿意对自己笑脸相迎之人,因此,吉光短短时间内在这厨房里混得风生水起,也就不是什么奇怪的事了。只是,世间还有那一等人,自己因种种毛病不受人待见,偏还看不得其他人比自己显好——便如那爱占便宜的小梅。看着吉光在这厨房里四处吃得开,她只满心的不痛快,时不时就找着茬去挑衅一下吉光。   吉光当初之所以会容忍王明娟,不过是因为王明娟往日里对她多有照顾,她记着她的情罢了。而她之所以不计较小梅的种种,也不过是因为她自己贪着大厨房里的热闹,即便是被小梅利用,那也是她自己乐意的。不想那小梅竟误以为她是个包子性情,越发地欺负上来,连该她的分内之事也想着往吉光身上推。吉光也不傻,看明白她的心思后,也就不肯再叫她占便宜了。一回两回叫不动吉光,便叫小梅记恨上了她,四处说着她的坏话,偏众人的眼都是雪亮的,谁偷懒谁勤快人人心里都有一把秤,见小梅那么说,不用小吉光自己开口,那灶上灶下的众人们就都纷纷出来偏帮着小吉光,倒叫小梅当众挨了几回训斥,不禁将吉光更加恨之入骨了。今儿因着琐事,那小梅又挑衅着吉光,二人原只是拌了两句嘴,偏她见吵不过吉光,气急之下竟动了手。那小吉光不介意吃苦吃累吃亏,但绝对介意挨打,当即便毫不客气地还了手。   当张妈妈听到消息赶过来时,就只见小梅鼻青脸肿地倒在地上一阵打滚嚎哭,而那比小梅小了三四岁,且还整整矮了一头的小吉光,却只除了眉骨处青了一块外,竟跟个没事人儿一样。虽说灶上的厨娘们都纷纷说着小梅的不是,可作为灶下的管事,张妈妈见手下人竟还闹到了大厨房里,她顿觉丢了颜面,不分青红皂白就把这闯祸的二人统统臭骂了一通,然后罚了小梅去担水,罚了吉光去劈柴。小梅深以为苦,吉光却不在乎,劈柴对于她来说,也就是出点力气出点汗的事,但叫她心塞不满的是,明明她是被迫自卫,那张妈妈竟不问情由连她也一起罚了。   因此,当周湛带着寡言偷偷摸到厨房后院时,就只见那柴棚下,吉光正生龙活虎地挥着那长柄斧头,仿佛对付生死仇敌般,下着狠劲劈着那放在圆木墩上的圆木块。   周湛一见,顿时就拧起眉来。他听着长寿爷的主意,把吉光放到那灶下,原不过是想捉弄一下她,叫她吃两天苦头的,却不想天不从人愿,他还没等到吉光哭着来求他救命,自个儿竟先被圣德帝抓去了宫里。等再出来时,都已经过去半个月了。且他绕过长寿爷,偷偷吩咐二管家把吉光弄进后院厨房里时,原就已经想到,后院的活计总比前院要轻松些,却是没想到,那些人竟真把吉光当小厮使了,这会儿看着她竟在这里干着这等重活,他顿时就是一阵懊悔,不禁想像着他不在家的期间,这吉光怎么受人欺负,又怎么告诉无门,于是便断喝一声:“你这是在做什么?!”   他那里都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准备着这一向没什么规矩的丫头听到他的声音,会直接扑到他身上一阵痛哭流涕,却不想吉光听到他的声音,不过是略住了住斧头,扭头看他一眼,就恶狠狠地道了声:“劈柴!”便不再理睬他,弯腰将那劈成两半的柴扔到一边,又拿了一块圆木放在那木墩上——竟直接无视了他!   所以说,人都是有惯性的,虽然如今吉光已经背熟了那府规,可她打一开始就对周湛随意惯了,这会儿猛然看到周湛,她竟一时没意识到他是个王爷,是这府里的主子爷,只当他是她的熟人般随口应了那么一句,便又气呼呼地去劈那柴火了。   她这出人意料的反应,不由就叫周湛又是一阵皱眉。“你在做什么?!”他又喝了一声。   “你没看到吗?劈柴!”吉光又劈开一块柴,愤愤地将那柴扔到一边已经劈好的柴堆上,这才拄着那长柄斧头,回身将她所遭遇的不公平一股脑儿地向周湛抱怨了一通,又道:“你说这张妈妈讲不讲理啊,竟连我也一起罚!明明是小梅动手在先,她都打我了,竟还不许我还手怎的?打不过我,她就躺在地上撒泼。她撒泼打滚,就是她有理了吗?!我不哭不闹的,就是我没理了?!”   她这边跟周湛抱怨着,不想张妈妈正和胖婶两个在柴堆后的鸡舍里抓着鸡,听到这抱怨,张妈妈不由就隔着那一人高的柴堆冲她喝道:“你个男孩跟个女孩打架,竟还有理了你?!”   胖婶忙笑道:“这事儿可怪不得小吉光,是小梅先惹他的,他觉得委屈也是常情。”   “委屈也是活该!”张妈妈道,“小梅有错,他若告到我这里,我能不替他做主?偏这两个不懂事的,竟在大厨房里就动上了手,叫人看了,岂不要说我们灶下的人都不懂规矩?!”又隔着那柴堆冲吉光吼道:“灶下的脸都叫你们两个给丢光了!”说着,便和胖婶抬着那鸡笼绕过柴堆。   胖婶正在那里说着,“小吉光年纪还小,就先饶他这一回,随便罚他砍两根柴也就是了”,结果绕过柴堆,二人一抬头,却都是一愣。她们这才发现,那柴棚下竟还有两个面生的少年。   也亏得张妈妈一眼就认出了寡言身上那上院的制服,这才忍住那到了嘴边的喝斥没有骂出口,只皱眉瞪着那两个少年道:“你们两个,来我这灶下做什么?”   胖婶也笑道:“别是想去灶上偷吃,竟走错了地方吧?”   看着那没穿制服的周湛,她俩都把他误认作是个逢着休沐不当值的小厮了——不过也难怪,别说是胖婶,那张妈妈好歹还是管事级别的,都因地位太过低微而没资格出现在王爷面前,因此她们不认识自家主子也就不是什么稀奇的事了。   且打死她俩也想不到,在她们看来仿佛在那云端之上的王爷,居然会背着人偷偷跑来这厨后的腌臢之地。   周湛听着吉光竟跟人打架了,先是大吃一惊,后听着仿佛她并没有吃亏的模样,便又觉得好笑,再听着张妈妈和胖婶的话,他也就猜到,显然这吉光在此地混得不错,并不是他所想像的那般凄惨。   顿时,他心里就是一阵莫名的不得意,忽地伸手拉过吉光,问道:“你跟谁打架了?”   吉光拄着那斧头,原是侧着头在跟周湛说话的,他这么一拉,叫她一个不防备,当即就扑进了他的怀里。一抬头,恰正好叫周湛看到她眉上那团被刘海遮住的淤青。   寡言也看到了,不由“哟”了一声。   周湛的脸顿时黑了下来,扭头瞪着张妈妈喝道:“哪个贱婢敢打伤你?!”——他还以为吉光是挨了体罚。   直到听到这声气儿,张妈妈和胖婶才隐约对眼前这没穿制服的小厮起了点疑心。只是,二人还尚未答话,就听得那井台边传来一声尖叫,“你骂谁是贱婢?!”   却原来是那小梅挑着水桶从厨房的后门出来,正好听到周湛的这一句。   那小吉光则像个找到家长告状的孩子般,忽地回手扯住周湛的衣袖,指着那小梅怒道:“就是她!”   周湛眯眼向那女孩看去,就只见那女孩青肿着一只眼,脸上仿佛开了染料铺一般,到处是淤青红紫,看着可比吉光凄惨多了。他不由就低头看了吉光一眼,就只见她又将那刘海拨了下来,遮住脸上的伤处,却是不像那女孩那般,生怕别人看不到她脸上的伤似的。他的眼不由就闪烁了一下。   吉光却是才刚注意到,小梅那一脸的青紫似比刚才更严重了,她顿时一阵心虚,想着她好像下手太重了。   见她这模样,周湛冷哼了一声,才刚要开口拆穿那小婢的心机,就忽然听到院外传来一阵骚动。   “爷!”随着一声惊呼,打院外忽地就涌进来一群人,却是从长寿爷起,直到黄妈妈,一层一级的管事们竟一个不差地全都到齐了。   长寿爷推开最先发现周湛的沉默,一下子扑到周湛跟前,先是不放心地将他上下一阵打量,见自家爷不缺胳膊没断腿,他这才放下心来,却是一阵抱怨,“爷跑来这里做什么?!”   直到这时,他才看到那仍拉着周湛胳膊的吉光。长寿爷的长寿眉不由就是一拧,若不是在这里遇见,他都已经把这“小子”给忘光了。   而,随着长寿爷等人的涌入,张妈妈和胖婶以及小梅也全都呆住了,三人谁也没想到,眼前这仿佛个小厮似的,穿着也不显怎么名贵的少年,竟就是她们的主子爷。   也亏得张妈妈到底是个领导,这种时刻仍还能保持镇定,急急拉着胖婶,担着那鸡笼就远远地退到了墙角处——这是府里的规矩,不够等级的,可没资格靠近王爷三尺以内。   吉光也是直到看到长寿爷,才想起“府规”二字来,便忙不叠地放开周湛,急急往那角落里退去,一边规规矩矩地垂着头,一边将双手交叠在身前,显出一副无比乖顺听话的模样。   周湛看看她,再看看跟在长寿爷身后,那些跟吉光以同样姿势站着的各色管事们,顿时只觉得一阵烦不甚烦,伸手过去一把扣住吉光的脖子,就这么像拎小鸡儿似的,拎着她出了这厨房后院的大门。   走到门口,他又忽地一回身,指着井台边的小梅喝道:“把她撵出去!”   长寿爷这会儿才注意到那井台边还站着一个丫环,且那丫环还是一脸的青紫淤痕,显见着跟人打过架的。他再看向被周湛扣在掌心里的吉光,便正好看到她眉上也有一块淤青,便知道那打架的另一方是在这里了。且对比着这二人的惨状,显然是那丫环吃亏更大些。   想着好不容易把这惹事精从王爷身边支开,如今看着王爷那架式,显然是又要把人给带在身边,长寿爷那白白的长寿眉不由就是一拧,眼珠一转,忙上前阻止着周湛道:“这无缘无故的……”   “怎么是无缘无故了?你没看到她把吉光都给打伤了吗?!”周湛像个护短的家长般,直接无视了这二人谁更凄惨的事实,只蛮横地冷哼一声,提着吉光的衣领,就拖着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catherine0603扔了一个地雷 ☆、第六十章·不知好歹的小厮   第六十章·不知好歹的小厮   虽说府规第一条就是不许议论主家的是非,可再严的规矩也禁不住人们的八卦之心,何况厨房历来就是各房各院消息汇集之地,于是吉光很容易就从众人口里得知了自家爷的一些怪癖。就比如,这位主子爷不知为什么,打小就十分讨厌王府的正房上院,如今那内院竟只用来安置他从各地搜罗来的各色美人儿,他自己则长年住在一般人家用来安置美人儿的后花园里。   所以,王府的厨房才会设在这后花园和内院的交界之处。   被周湛扣着脖子拖出那厨房的后院,吉光不由就问道:“我们这是去哪?”——所以说,人真是有惯性的,她对周湛随便惯了,可与此同时,她也习惯了周湛动不动就当她是只小狗般,扣着她的脖子拖着她走,所以如今她都已经懒得去挣扎了。   “去清水阁。”周湛头也不回地道。   “清水阁?”吉光一阵惊讶。她早听人说过,王爷住的地方叫清水阁,可这清水阁到底在花园的哪个角落里,她却并不是很清楚。因此,看着眼前那条熟悉的小径,她不禁有些疑惑,“可是,这不是去西小院的路吗?”   周湛也是一阵惊讶,“你竟不知道?”   “知道什么?”吉光一阵茫然。   周湛脚下微微一顿,皱眉看着她道:“那你上差的路上就没往四周看看?”   吉光不由就是一嘟噜嘴儿,“每天天不亮就要去上差,回来时天早黑了。这黑古隆冬的,我能看到什么呀。”   直到这时周湛才知道,他竟“官僚”了一把,他只知道长寿爷把吉光打发去灶下,却并不知道这灶下到底是做什么的,更不知道灶下的差事竟每天都要起三更睡五点地两头摸黑。顿时,他的眉就拧得更紧了,只默不作声地拖着吉光往前走去。   前方远远都能看到西小院了,那周湛竟还没有改变方向的意思。吉光才刚要再次开口询问,就忽地被他拖着绕过一道树篱。   树篱后,是一条并不很长的甬道。甬道的尽头,竟是一片吉光之前从没注意到过的屋宇楼阁。那片屋宇楼阁外,环绕着一道花墙,花墙正中的院门上,篆书着“清水阁”三个大字。   吉光一直以为,既然名为“清水阁”,那定然是座临水的楼阁,不定就在花园后那湾碧水湖的旁边,却不想这“清水阁”竟跟水没任何关系。看着这坐落于一片花木扶苏中的三进院落,吉光不由就是一阵呆愣。   呆愣间,她便被周湛扣着脖子毫不客气地拉进那第一进院落。   这第一进院落,显得很是空旷,仿佛是个练武场的所在。吉光隐约看到那墙角竖着个箭靶,她正要扭头过去细看,不想脖子上的大手一紧,竟拖着她一刻不停地上了那三层台阶。   台阶上,是一座穿堂。不等吉光看清这穿堂里的布置陈设,周湛又拖着她直直穿了过去,直接将她拖进了中院。   中院和空荡荡的前院不同,却是花砖铺地,左右两厢各有两排厢房。在中院和后院的中间,隔着一道花墙,花墙的正中开着一道拱门,两侧的花窗上爬满了藤蔓月季,此时正热热闹闹地盛开着大大小小的花朵,远远就能叫人闻到那股沁人的花香。   穿过拱门,迎面只见一座两层小木楼,楼下是一排五间三明两暗的正房,楼上因挂着遮阳的竹帘,一时叫人看不清构造,木楼的两侧,东西各有厢房三间,厢房和正房间,似乎还各夹着一间耳房。那廊下,则分左右侍立着一排丫环小厮。   吉光隐约看到那左右为首之人仿佛是无语和无言,只是还没等她看清,那周湛就扣着她的脖子,直接把她拖进了屋内。   此时已近正午,一路过来头顶的阳光都很烈,因此忽然进到屋内,吉光只觉得眼前一暗,两眼还尚未能适应这光线的变化,她就又忽地被周湛往一张凳子上一按,然后就听到周湛那带着恼火的声音喝道:“水,药,冰。”——显然是在吩咐门外的人。   吉光赶紧用力眨了两下眼,这才适应了屋内的光线。就只见周湛按着她的肩,仿佛个门神般堵在她的眼前。在她身旁,是一张镶着大理石台面的圆桌。圆桌向右约五步左右,是个圆门落地罩。落地罩后,靠墙放着一张罗汉榻,榻中央的矮几上还放着一盘围棋残局。右手边,隔着一排气派的紫檀木椅,便是中堂了。越过中堂,那边东厢的暗间也和这边西厢一样,对称陈设着一道圆门落地罩。只是,那东墙下放置的却不是罗汉榻,而是一排摞满书籍的博古架。博古架前,是一张陈设着文房四宝的大案。   就在她东张西望之际,无语领着几个不认识的丫环,捧着水盆手巾和药盒等物走了进来。   吉光见状,忙在周湛手下挣扎了两下,道:“我自己来。”却不想被周湛一把按了回去,喝道:“坐好,别动!”   好吧,他是主子爷,他说了算。吉光只好鼓着腮帮又坐了回去。   就只见周湛回身,从一个丫环的手里拿过一个盒子,却是将盒子里的东西往那水盆里一倒——吉光这才看清,原来是敲成桂圆大小的冰块。   然后周湛又从另一个丫环托着的托盘上拿过一条手巾,扔进那放了冰的水里。   这会儿无语已经看到吉光的刘海下露出的伤痕了,且大概也猜到了王爷的用意,便忙上前一步,将那手巾在冰水里镇了镇,又拿出来拧干,才刚要过去将那冰毛巾敷在吉光的额上,不想王爷竟一伸手给抢了过去。   “忍着点。”周湛低喝道,便将那冰手巾往吉光的额头覆去。   那彻骨的冰凉碰到伤处,不由就令吉光倒抽了一口气,一边往后让着身子一边伸手过去抢着那手巾,嘴里说道:“我自己来我自己来……”   从眼角处,她远远就看到那长寿爷由沉默扶着,竟是这会儿才追到中院和后院之间的那道圆门处。想着若是叫他看到王爷竟亲自给她敷冰毛巾,她可就别想活了,吉光不由就是一阵挣扎。   却不想她伸出去抢毛巾的那只手上,顿时就挨了周湛一下,“别动!”他喝道。   这一下,却是不巧,正打在吉光手上的伤处,她不由就捂着手背“哎呦”了一声。   周湛一皱眉,伸手就挥开她捂着伤处的另一只手,低头一看,赫然发现,吉光的手背上还有着一道长长的、被人抠出来的伤痕。   “怎么搞的?!”他光火地喝道。   见他火气比之前还要旺了好多,吉光不由就是一阵瑟缩,小心翼翼道:“指甲抠的……”   周湛的脸不禁更黑了,拿开原本捂在她额头的手巾,就往那手上的伤处落去。他到底不曾伺候过人,却是一时没把握好分寸,那没轻没重的一下,顿时令吉光忍不住又“哎呦”了一声。   无语忙过去低声道:“爷,让我来吧。”   周湛黑着张脸看看吉光,见她小心翼翼望着他,他不禁更加恼火了,却是不搭理无语,伸手从另一个丫环托着的药盒里翻捡出一瓶药,打开瓶盖就往吉光的手上倒去。   那药碰到伤处,只一阵火辣辣的疼,吉光顿时就缩着肩一阵“哎呦”,却是“哎呦”得周湛更加火大,伸手就一顶她的脑门儿,喝道:“这会儿知道痛了?!早干嘛去了?竟还学会跟人打架了!”   吉光不由就是一嘟噜嘴儿,“是她先打我的!”   “那你不会跑来告诉我吗?竟还自己跟人动手!万一她下手再狠点,叫你脸上留了疤,以后你还想不想嫁……”看着吉光这一身男装,他忽地就闭了嘴。   吉光却是没听清他这后半句的话,只因着他那前半句而不解地眨着眼,道:“可我为什么要跑来告诉你?”   周湛顿时就是一阵气结。   只听吉光又道:“府里的规矩,各处的事情各处自己解决,若是闹到上面,灶下人人都要连坐的……”说到这,她忽然想到,这会儿已经不是闹到“上面”,而是直接闹到了“最上面”,她顿时就是一垮肩,苦着张脸道:“爷,您能不能就当您没看到这件事?把小梅放了吧,原也不是什么大事……”   周湛瞪着她,那张唇红齿白的俊脸直气得一阵通红。若说之前他还知道他是在气自己思虑不周,这会儿他已经不知道自己在气什么了。于是他伸手就给了吉光一记爆栗,喝道:“你眼里可还有我这主子爷没?!”   吉光却是被他敲得不由又“哎呦”了一声,拿完好的那只手捂着头顶,眼泪汪汪道:“爷干嘛打我?!我都已经够倒霉的了!”   又道,“您以为我愿意跟小梅那个惹事精共事啊!您撵她走,最高兴的人该是我!且我也知道,爷这是在替我出气,我心里明白,也感念爷对我的好。可灶下灶上的人都在看着,府里的规矩原就是一级管着一级的事儿,如今因着爷这突然一插手,别人虽不能说什么,可这总是乱了规矩的事儿。小梅有不好,总有张妈妈教训着,若是她处罚不公,上面还有黄妈妈,如今竟直接越级到爷这里,爷还一句话就把人撵了,那以后叫张妈妈黄妈妈还怎么管人啊?又叫别人怎么看爷?就算要撵人,也该她们两个做主。再说,回头连我也没办法跟厨房里的人共事了呢。”   这会儿周湛的心肝脾肾肺都给气痛了,手里下意识地就是一捏吉光的手,那喝斥的话还没说出口,就听到吉光一声惨叫,低头一看,那原本已经开始结痂的伤处竟被他捏出血来了,他顿时一阵慌乱。   无语忙过来道:“爷,我来。”说着,熟练地从药匣子里挑出止血的白药给吉光上了药,又拿出一卷绷带将她手上的伤处裹好,再找出消肿化淤的药膏给她额上抹了药,然后偷偷看王爷一眼,便领着几个丫环悄悄退了出去。   直到这会儿,她才看到站在门边上的长寿爷,不由冲他屈膝一礼,便退到廊下去了。   长寿爷扶着那门柱,看着吉光一阵皱眉。她刚才的那番话,倒是大出他的意料——只是,这小子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竟像是没明白爷这是给他机会逃离那苦脏累的灶下一般,竟处处跟那位爷拧着。若是换个机灵点的,怕这会儿早抱着爷的大腿哭了!   在无语给吉光上药的功夫,周湛也渐渐冷静了下来。虽然他和翩羽认识时间还不算很长,但对她的个性多少也算是有些了解的,知道她多少有些死心眼儿,不然也不会不认那个富贵爹了。而显然,他安排她到灶下,她就毫无怨尤地承下了这份工作,且从没想过要利用他的关系,给自己换一份轻省些的差事。   这么想着,他忽地就没那么生气了,只低头看着吉光道:“可见你没把府规学好。咱府里最大的规矩是什么?”   府规那么多条,可没有一条下面标注着“这是最大的规矩”的,吉光不由就看着他一阵眨眼。   “府里最大的规矩,爷就是规矩!”周湛又想伸手去敲翩羽的头,可看看她额上的青紫,一时下不去手,便伸手过去轻轻一拧她的耳朵,“记住了?!”   直到看到吉光眨巴着眼连连点头,他这才松开手。一回头,却是这才发现那仍扶着门柱的长寿爷。   周湛的眉微微一动,道:“看来这小子得我自己亲自看着,不然天知道他又要惹出什么乱子来。”   这会长寿爷实在不知道这“小厮”对于王爷来说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想着安全起见,他忙道:“可爷身边的人都已经满额了。”   周湛的眉又是一挑,对门口喝道:“都进来。”   于是,那近身伺候周湛的丫环小厮们全都悄没声儿地涌了进来。   周湛又道:“都说说,你们各自管着什么事。”   沉默先站出来道:“卑下管着爷出门的事。”   寡言接道:“卑下管跟车和送信……”   周湛一边听着,一边从腰间的扇袋里摸出扇子,心不在焉地在指间旋转玩着,直到最后一个丫环报完她的职责范围。他想了想,忽然垂眼看看手里的扇子,问着一个面容姣好的丫环,“你说你管着器物,那我问你,我有多少把扇子?”   那叫噤儿的丫环愣了愣,不禁有些慌乱,道:“……该……有三四百把……”又低头愧疚道:“具体的数字婢子记不真了,得看册子。”   周湛摇头道:“也是,太多了,难怪你记不住。”又扭头对长寿爷道,“我打算叫吉光就专门管我的扇子,省得每回想要用时都要找半天。”   他这里只不过是要找个理由给吉光分派活计,不想这最后一句话,却是叫噤儿想拧了,顿时一阵面红耳赤。    ☆、第六十一章·富贵迷人眼   第六十一章·富贵迷人眼   周湛的安排,合了他自己的心意,可不合吉光的心意——在灶下多自在啊,若是到了这位爷的鼻尖下,还不得天天被他扣着脖子拖着走?!   且不说那边还有个正拿眼瞪着她的长寿爷呢。   于是吉光赶紧站起身,摇着手道:“不行不行,我就只有一把傻力气,可不懂得伺候……”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见周湛忽地一扭头,挑着那八字眉,冲她咧着一口森森白牙笑道:“你说什么?我没听清。”   吉光立马识相地闭了嘴,却是看着周湛一阵眨眼。   见她竟还敢假装无辜地冲他眨着眼,周湛心头忽地就掠过一阵微妙而难辨的复杂感觉。看看她额上的伤,还有那裹着纱布的手,他只不耐烦地一挥手,喝道:“下去下去!回去养好伤再来。”   顿时,吉光两眼大亮,脆脆地答应一声,竟抬脚就走——任是谁都能看得出来,她这是“固所愿不敢辞耳”,直气得周湛冲着她的背影又是一阵咬牙。   *·*·*   从堂上退下,吉光原打算老老实实从原路退出去的,不想才刚过了那道花墙来到中院,寡言就追了上来,笑道:“爷叫我领你出去。”又回头看着堂上道:“怪了,我原还以为,长寿爷怎么也得找出好多理由,不叫爷把你弄回来呢。”又道,“你可别怪爷,连我都不知道灶下是做那些粗活的。府里人原说,厨房里都是肥差,我还说以后若是想吃什么好东西,可以去找你,不想竟不是那样的,偏我们被扣在宫里,倒叫你受委屈了。”   “也没什么委屈的,”吉光笑道,“不是一样的干活嘛,不过是流汗多些和流汗少些的区别罢了。”   见她这么通达,寡言也就不多说什么了,却是伸手一揽她的肩,笑道:“不过,这一来,怕是没人再敢欺负你了。爷这么一路拖着你过来,任是谁都知道,如今你是爷跟前的第一得意人儿了呢。”   “我?!”吉光一阵惊讶,“我算什么得意人儿啊!”她一指脑门儿,“看到没?我这里都受伤了,爷还不是照敲不误。”   寡言一阵笑,却也不跟她争执,见她要往那前院的穿堂过去,忙伸手一拉她,道:“有条近道。”   直到这时吉光才知道,原来从清水阁中院的西角门出去,过一条小径,再拐个弯,便是她所住的那个西小院了。   见她这般带着伤回来,许妈妈顿时就是一阵大呼小叫,差点当着寡言的面把周湛给骂了。等寡言眉飞色舞地跟许妈妈讲了王爷如何帮吉光出气,又如何亲自给她上药,还把她调到清水阁去当差后,许妈妈忍不住又是一阵暗暗心惊。   等送走寡言,许妈妈立马就拉着翩羽问道:“你说,王爷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先把你派到灶下去做那等低贱的粗活,这会儿竟又这般不避人的护着你,他到底想要做什么?!”   若不是这会儿吉光看起来比她的实际年纪还要小,且又是这么个黑黑瘦瘦很不起眼的模样,许妈妈差点就要往歪处想了。   许妈妈的忧虑,直叫吉光一阵发笑,“当初爷派我去灶下时,姥姥疑心他是有心要折辱我,如今他这般护着我,姥姥又疑心他在打什么坏主意。您倒是想叫爷怎么对我呢?”又道,“要叫我说,不过是因为别人都对他毕恭毕敬的,就我老是忘了规矩二字,叫他觉得新鲜好玩罢了。”   许妈妈听了不禁一阵凝眉,道:“这府里可比不得外头,他觉得你不讲规矩好玩儿,别人可不会这么看,怕只会认为你是恃宠生骄。且,等王爷的这股新鲜劲儿过了,不定还会跟你秋后算账,说你是不敬他呢。我看,既然他把你弄去上院,这规矩你最好还是讲究起来。”   吉光不由一阵默默点头。不为别人,单为了长寿爷那不善的目光,她也不能放任自己跟周湛太过随意了。   *·*·*   下午时,四哥正好逢着五日一休。因王爷早有吩咐,那门上的人也不拦他,直接领他进了西小院。四哥看到她脸上的伤,顿时也是一阵大怒,若不是被翩羽和许妈妈两个拖着,以他那性子,怕是直接就要打到周湛那里去问罪了。   而,从四哥这里,吉光倒是听到一个大消息。   却原来,五天前,四哥上一次休沐时,因想着不好只顾着翩羽不问那王明娟兄妹,便去了一趟状元府。四哥向来是有话直说的性子,就毫不客气地把家里准备等娟子的脚好了,叫二叔亲自来京城接人的话告诉了他们兄妹。不想王明娟竟寻死觅活地闹将起来,直哭到徐世衡和长公主那里,求他们做主收留。直到这时王明娟才把他们兄妹进京寻父的事向众人说了,长公主一向是个慈悲的,便当众答应下来替他们打听,却是把四哥气得够呛,都没看完那几人演出的施恩感惠戏码,就这么跺脚走人了。   “我早说那两个定是被状元府的富贵给迷了眼,”四哥冷哼道:“竟找出这样的借口来。当年二叔续娶时,我可清清楚楚记得,媒人说她娘是个寡妇,他们的亲爹早死了,如今哪又冒出个亲爹来?我看,不过是找着理由不肯回家罢了。”   相对于四哥的不信,吉光倒是相信的,便点着头道:“这就对了。当初我就怀疑他们要跟我一同进京,是有别的盘算。只是,”她好奇地看向四哥,“你可听到他们说,他们的亲爹是谁?”   “管他是谁,”四哥翻着眼道,“如今人家要找亲爹,自然是不认咱家的意思了,咱巴巴地凑上去做什么?所以我给家里去了信,叫二叔也别白跑这一趟了。对了,我听说,喜子很得你爹——啊呸——那个人的赏识,听说好像还要送他去个什么书院读书,所以这两个就更不肯回来了。既如此,咱也别阻了人家的大好前程,好了好散吧。”   *·*·*   虽然王爷叫吉光养好了伤再过来,可她天生就是个闲不住的性子,第二天就拿刘海遮着眉,打那西角门里来到这清水阁中。   那会儿才刚六点半,是沉默告诉过她的,周湛起床的时间。不想等她从中院的角门进去,就只见那内院的里人影绰绰,一群丫环们如穿花蝴蝶般在那内院的楼上楼下忙碌着。而那前院,却是传来一阵阵“铎铎”的怪声儿。   那无言领着一队丫环提着食盒从穿堂过来,就只见吉光站在中院的花墙那儿,扒着那圆门往内院里探头探脑,她不由就抿唇一笑,上前在吉光肩上拍了一记,道:“鬼鬼祟祟地做什么呢?”   吉光吓了一跳,险些叫出声儿来。回头见是无言,便忙吐着舌笑道:“我好像误了时辰。以前听沉默哥哥说过,爷每天都是六点半起床的。”   无言摇头笑道:“你没误,是你没听真。爷在外面时,每天都是六点半起床,可在府里,每天六点就起了,然后要去前院练半小时的射箭的。这会儿爷在前院。”她看看吉光,“陪爷练箭可就是你们这些小厮的活计了。”   无言跟吉光说话的时候,一个吉光不认识的大丫环忽地从大堂里出来,远远看到这边站着不动的无言,忙轻轻拍了两下巴掌。无言这才想起来身上还有差事,匆匆对吉光说了声,“你去前院看看。”便领着那些不住偷眼打量吉光的小丫环们,提着那食盒急急往堂上奔去。   站在那圆门边上,吉光一阵咬唇。大周朝的男女大防虽比不得前朝那般规矩森严,到底还是有些讲究的,至少在徐家,二门内从不用小厮,但这王府……吉光在灶下时曾听人说过,似乎是因为王爷至今尚未娶亲,且也没个内眷,加上他身边的那些美人儿们都是养在内院里,不在这花园里,所以才容得小厮们在花园里出没的。可是这会清水阁的内院里全是丫环,竟不见一个小厮,倒叫昨儿记下许妈妈的劝诫的吉光一时心里没底,不知道她这么贸然进去,会不会犯了什么规矩。   就在她犹豫踌躇之际,忽听得身后一阵脚步杂踏。一扭头,就只见穿着身劲装的周湛,在沉默和寡言等众小厮的随侍下,从那穿堂里过来了。   晨光中,只见周湛那头乌黑的长发在头顶盘成一个简单的发髻,却是连根发带都不曾用,显得异常的干净利落。那束在袖口的牛皮护腕和腰间的一束宽牛皮带,则越发掐显出他的豹腰猿臂,偏那掖在腰间的一角衣袍,和那束在一双素底黑靴中的裤脚,又更加突显出衣袍下那两条裹在白色裤管中的大长腿。   这般利落的装束,还是吉光第一次看到,她不由就是一阵呆愣。以往她所看到的景王,总爱穿着身宽松的长袍,再配上他那带着几分慵懒的神情,很容易就会给人留下一种五体不勤的纨绔印象。而眼前的他,却是只有四个字可以形容——“英气勃发”。   如此这般的周湛,不由就叫吉光一时看呆了,直到周湛走到她的面前,她仍是半张着嘴,半天没回过神来。   她这模样,不由就叫周湛的眉一挑,道:“你怎么来了?”   吉光这才回过神来,忙后退一步,敛手回话道:“我,呃,卑下这点伤不碍事,不用休息的。”   她这规规矩矩的小模样,顿时就令周湛的眉又是一挑,想了想,一歪头,道:“跟着吧。”说着,便往内院过去。   只是,他说话的这功夫,原本跟在周湛身后的一众小厮们已经分作两拨,一拨看着只是普通小厮的,全都留在了中院的圆门外,只有沉默寡言和另外两个不认识的小厮,跟在周湛身后进了那圆门。于是一时间吉光又茫然了,不知道王爷这声“跟着”,到底是叫她在这圆门内伺候,还是在这圆门外——要知道,圆门外小厮的服饰,都是那三等以下的,她可还未入等呢!   就在她犹豫间,寡言及时拉了她一把,拿眼示意她跟在他的身后。   而跟着寡言来到那大堂的廊下,吉光才发现,那些原本在内院里忙碌着的丫环们这会儿竟都不见了人影,廊下只有五个大丫环垂手侍立着。她悄悄回头一看,果然看到那些丫环竟不知何时已经退到了中院里,和那些小厮们分左右沿那甬道而立。   王爷上了堂前的台阶,便径直往那正房和厢房间的西耳房走去。吉光正想跟上,却是被寡言又拉了一下,她便跟着他往那大堂东侧的廊下站定。人虽站定了,她那双猫眼却是不老实地打眼角看着那西耳房处的动静。   就只见沉默和一个偏瘦的少年跟着王爷来到西耳房的门前,二人却并没有进去,而只是在将王爷送进耳房后,便分左右立在守在那耳房的门口。   一时间,整个清水阁中都是寂寂无声,竟仿佛没有一个活人似的。因此,当片刻后,那耳旁里传来“哗啦啦”的水声,吉光这才知道,那西耳房应该是间浴室了。   半晌,从那西耳房里传来一声招呼,沉默便回身在那耳房门上敲了三记,推门进去,不一会儿,就只见周湛换了身家常的宽松长袍,披散着头湿漉漉的长发,从那耳房里出来了。他一边拿一条帕子擦着头发,一边打廊下那些如木偶般立着不动的丫环小厮们面前经过。他的一只脚都已经跨进西间的门槛了,却是仿佛忽然想到什么,又倒退一步,往东间的廊下一抬下巴,道:“吉光,过来。”   虽然只这么一声,却是叫廊下那些木偶似的众丫环小厮们不自觉地就相互交换了眼色。   吉光则是一阵纳闷。才刚跟着寡言过来时,她就已经眼尖地看到,昨儿她上药时曾靠着的那张大理石桌面的桌子上,这会儿早已布满了珍馐菜肴——就是说,这会儿该是王爷用膳的时间。而沉默早说过,伺候用膳该是丫环们的差事。虽说她是女孩,可她这会儿不是小厮吗?    ☆、第六十二章·王爷的美人儿们   第六十二章·王爷的美人儿们   才刚在西耳房的浴室里,周湛曾看着那一块西番进贡的大落地镜好一阵出神。镜子里的劲装少年,可以说是他日日都看惯了的,今儿却是第一次遭遇人以那种惊艳的眼神瞪着他。而这眼神,不禁叫还未满十六岁的周湛一阵自得。   可当他看到穿着那身灰老鼠皮进来的吉光时,那因自得而高挑起的眉,不由就挑得更高了,“你穿的什么?!”他道。   吉光眨着眼道:“我,卑下……”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叫周湛一挥手,皱眉道:“好好说话!什么卑下不卑下的,烦不烦?!”   于是吉光立马从善如流,道:“我现在不是不入等的小厮,只能穿这一身儿。”   周湛的眉又是一动,忽然就想起当初他脑子里转的那些念头来,便指着那落地罩的墙角道:“站那儿去,不许动!”说着,他自己便在那布满了各色菜品的圆桌边坐了下来。   这会儿,是无语和刚才那个拍巴掌的女孩在屋里伺候着,却是一个捧着手巾,另一个小心翼翼地给周湛布着点心小菜。   因到底跟过周湛几天,吉光自以为知道周湛这边的规矩,便没吃早饭就过来了。这会儿她看着沉默和寡言等小厮都退出去吃早饭了,偏那位爷又把她扣在跟前,玩起那“他吃她看着”的把戏,她不由就是一嘟噜嘴儿,却是正好叫周湛看到,便放下碗,问道:“怎么?”   “我还没吃早饭呢。”吉光扭头看着悄没声儿地退下去,这会儿都快消失在圆门处的沉默等小厮,忍不住噘嘴说道。   周湛不由也顺着她的目光看向那些正在退下去的小厮们,这才恍然。他下意识里,又把这吉光当丫环了,眼神闪了闪,便道:“也是,我给忘了。你也去吧。”   吉光两眼一亮,忙向着周湛一礼,便高高兴兴地退了出去。   规规矩矩退到廊下,一转身,她就撒丫子跑着追上了寡言等人。   听到身后的脚步“噼啪”,沉默一回头,不由吓了一跳,忙冲吉光喝道:“不许跑!”   吉光赶紧站住。   沉默道:“你不是说你学过府规吗?怎么忘了?!”   吉光还真给忘了,不由就又是一吐舌。   寡言则过来搂着她的肩,冲她亲热笑道:“我还以为得叫我给你留两个冷馒头了呢。”说话间,几人便进了东厢最靠近穿堂的那间屋子。   就只见那房间甚是宽敞,里面放着四张圆桌,这会儿其中三张都已经叫那些原本在中院里侯着的小丫环小小厮们占了,只余窗下的一张桌子还空着。   见这几个管事的大小厮们进来,那些小丫环小小厮们便全都放下筷子站了起来。   沉默只不吱声地挥挥手,众小厮便又坐了回去继续吃喝,只是,原本远远就能听到的嗡嗡说话声,却是一时没了。众小厮们虽在吃着喝着,那眼则不自觉地往吉光身上扫着。片刻后,那嗡嗡的说话声便又响了起来。   这会儿吉光被众人那或掩饰或不掩饰的眼看得好一阵不自在,且她也算是看出来了,像她这样的小厮,应该坐在那三张桌子边,这窗下的桌子,显然是给这几位管事的小厮们预备的。   就在她踌躇间,寡言拉了她一把,扶着她的肩,对那已经落座的其他几人笑道:“来来来,今儿是吉光当差的第一天,咱们先彼此认识一下。”他推着吉光道:“这小子你们应该都认识了,他叫吉光。”   说着,过去抬手一拍刚才和沉默一起在耳房外当值的瘦弱小厮,道:“这是寂然,管着爷的洗漱更衣。”又将手肘压在旁边一个敦实少年的肩上,“这是悄然,管跟着爷练武和出门的事。”最后指着桌子对面的一个白净少年道:“这是缄言,管着爷的笔墨文书。”   吉光忙上前向着众人一一行礼。几个小厮也都回了礼,不过看得出来,那个面皮白净的书童缄言,似乎是个心高气傲之人,对吉光很有些不以为然,却并不像众人多少都跟吉光说了两句话,他只冷淡地回应了一个点头,便伸手去拿那桌子中央的馒头了。   这会儿沉默早开吃了,对寡言道:“别废话了,注意时辰。”又对吉光指了指身边,“坐这儿,动作快些。”   一时众人用完早饭,沉默掏出怀表看了看,扭头对吉光道:“爷分派你的事,无声那边还没理出来,你且先等等。”看到她身上的灰老鼠皮,沉默也微皱了一下眉,正想着抽个空问一问王爷,到底给这“小子”评个几等,就听外面一声云板响,那边一个正吃着的小厮忙站了起来,三两下咽下嘴里的东西,急急往前院去了。沉默也跟出去,在那廊下往前院看着。   见吉光也好奇地伸头往外看,寡言道:“应该是长寿爷。”   说话间,果见那小厮又奔了回来,凑到沉默耳旁说了句什么。沉默点点头,便回身对着那桌边仍吃着的小厮点了几个人名,那几个小厮忙匆匆咽下嘴里的食物,便出去待客了。   不一会儿,沉默掏出怀表又看了一眼,问着唯一还在桌边吃喝着的悄然,“吃好没?时辰到了。”   那敦实的悄然捞过最后一个包子塞进嘴里,点着头便跟着众人出了那食堂。   沉默领着这几个二等小厮(包括一个没等的吉光)重新回到堂前廊下时,就听得里面正好传来一阵轻拍巴掌的声音。廊下侯着的无言忙领着一队端着水盆手巾等物的丫环们进去。沉默微一扬头,冲着寡言等人做了个手势,几个小厮便都贴着那墙角站定。直到里面的丫环退出来,沉默这才进去禀报。   “长寿爷求见。”   周湛抬头看看堂上那落地大钟,道:“今儿他来得倒早。”一回头,却是想起刚才想到的事,便对沉默吩咐道:“叫恒天祥的人来一趟。”   沉默出去吩咐人时,长寿爷进来了。   那廊下的众小厮们都是一身青衣,只是衣领处的滚边颜色按着职等有所区别罢了,长寿爷这么抬眼望去,本该是整齐的一片青色,却不期然忽然夹杂进一根灰色的老鼠尾巴。长寿爷的长寿眉顿时就是一抖,看着吉光板了板脸,这才跨步进了正堂。   这吉光,若不是听底下人说“他”性情尚好,且看着似乎也还能分得清是非,他是打死也不会让“他”靠近王爷的!   只是,想着若是王爷真心要留下这吉光,怕是他根本劝阻不了,长寿爷不由就是一阵怅然。曾几何时,当年那个爱笑的小男孩,忽然就不见了?又是曾几何时,原本对谁都信任有加的王爷,如今变得如此玩世不恭,似对任何人和任何事都无法认真起来……   *·*·*   如今吉光才知道,在周湛跟前当差,其实很无聊。这一早,她就尽站在廊下练着腿功了。那长寿爷在里面跟周湛说着府里的一些内务,约说了近半个小时,直到那边有管事找来,长寿爷这才唠唠叨叨地走了。   长寿爷走了,外面小厮送信进来,说是二门外涂大管家有请。于是周湛便点了几个小厮跟着,往那二门外去——自然,如今正在爷面前“当红”的吉光也被钦点了。   这还是吉光进府后第一次出后花园的大门,因此出了花园门,看着内院那些富丽堂皇的建筑,她不由就溜着眼角四处一阵乱瞅。早在灶下当差时,她就听人说,那内院里养着不少王爷收罗来的美人儿,她正想着她有没有那种好运碰见一两个,就果见一个美人儿扶着个丫环的手,娉娉婷婷地走了过来。   那美人儿看着约二十出头,眉间生着一颗娇艳欲滴的胭脂痣。见周湛过来,她便扶着那丫环的手站住,等王爷到了近前,这才屈膝一礼,笑着问道:“爷这是要去哪儿?”   “十五爷找我。”周湛笑道,“娇儿姐姐这身打扮又是要去哪里?”   美人儿笑道:“我能去哪里?还不是前门的那个铺子。才刚新开没几天,总要多费些精神。”又道,“我那柜上新招了个厨子,做得一手好江鲜,爷有空约着朋友过来尝尝,好歹也算是给我那新店打打名头了。”   周湛答应着,便和那美人儿一个往前院,一个往后院去了。   行之不远,远远便听到路旁的一个院落里传来一阵断断续续的丝弦声,周湛忽地就“啊”了一声,回身对沉默道:“都忘了,红锦那里不是说要定戏牌的吗?被宫里这么一扣,都给忘了,红锦姐姐又是个急脾气,可有派人过去看过?”   沉默道:“昨儿听十五爷说,爷回来那天就送消息过去了。怕是今儿十五爷会跟爷细说这事儿的。”   周湛听了一阵点头,便加快脚步往外院去了。   外书房里,不仅有涂十五涂大管家等着,还有一些王府属官。   大周行的是“封而不建”的分封制度,因此这些属官,可以说,是朝廷分派给景王用来管理王府上下各处事务及产业的。不过周湛只用他们管着朝廷赏赐的那些永业田,至于他名下的其他产业,则由涂十五一手牢牢掌握着。偏那些才是这位“金手指”王爷的真正财源所在。且又有消息说,王爷之所以能混到如今这般富甲一方,背后全靠那位涂十五涂大管家的理财有方,因此,与公与私,王府属官们对这位曾经的不祥人,被家族除名的浪荡子涂十五都不得不小心讨好巴结着。   所以当王爷进来时,就只见那几位胡子一大把的官吏,正围着年纪不过才二十七八的涂十五一阵逢迎拍马。周湛不由就咳嗽一声,笑道:“不好意思,打断你们一下。你们若是想谋那长史的职位,不是应该围着我溜须拍马吗?围着他有什么用?”   顿时,那几个属官脸上就是一阵挂不住。涂十五则责备地看了周湛一眼,起身解围笑道:“王爷说笑了,我们都是有事要向王爷禀报呢。”   那几位属官这会儿围着涂十五,其实并不是在说那长史官的事。不过众人心里也都暗暗藏着这样的心思,想着如果能得王爷的青眼,只要往上面递一句话,这叫他们熬白了头的官职,不定真能往上再升一升,所以几人多少也动着这样的念头的。如今忽然被王爷这般不留情地当众说穿,几人只觉一阵发窘,一时倒是不好再往王爷面前凑了,只乖乖捡着要禀报的事从简说了,便都灰溜溜地走了。   众人一走,涂十五就冲着周湛一阵摇头,无奈地叫了声“爷”。   周湛则翻了个白眼,懒洋洋地往那书案后的椅子上一倒,道:“一个个连正经差事都做不好,不过是在我这里混日子,竟还有那等痴心妄想。”   打他能看懂账本起,他就知道,王府里的那些永业田里的产出,没少往这些属官的口袋里流。不过因为那些东西都是朝廷给的,他不认为那是他自己该得的,且抓贪腐是朝廷的事,所以他才放任着没管。   “哼,”周湛冷哼一声,对涂十五又道:“他们缠着你,未必是为了那个长史官,我看,更多的是想从你手里挖点什么好处。我可有说错?”   涂十五一阵苦笑,承认道:“是。”   周湛又是一声冷笑,“看着吧,再新来一个长史,这些人定然又会再闹一次。每换一轮就重新来一次,真是烦透这套把戏了,偏他们一个个竟都以为别人是傻的,以为他们真能从我这里讨到好处。”   “谁叫爷平时总在人前装出一副惫赖模样,”涂十五道,“就算我说那些生意是爷给的点子,也得别人肯信才是。”   周湛冷笑一声,却是未予置评。   涂十五道:“学院里的课程表下来了,我让人领了回来。今年定了初十开学,”说到这,他忽地顿了顿,不太确定道:“听说桂风院的陈院士致仕后,推荐了原白林书院的袁长庚袁老接任。只是如今还尚未有定论。”   “袁长庚?”周湛的眉一挑,道:“我知道,这位老先生倒是朝中少有提倡西为中用的人物。不过,如今朝中仍是扬中抑西的声音占着上风,这桂风院里就读的又都是皇室子弟,想来一向稳健为长的杏林书院还做不出这等大胆的安排。”   “还有,”涂十五不由就扭头看了一眼那站在桌旁给周湛倒着茶水的吉光,道:“皇上安排了状元公徐世衡去杏林书院授课,专讲五经。”   于是,连周湛的眼也盯向吉光。   吉光在听到她父亲的名字时,却只是微微用力握了一下那茶壶的壶把,便又继续将那茶盏里的茶水续满了,且不曾漏出一滴。   这边处理完了公务,那边二门处便有个小丫环过来报信,说是红锦姑娘已经到了绣姑娘的院子里,正在那里等着爷过去。   周湛笑道:“我猜着她就该来了。”他的眼闪了闪,回头招呼涂十五道:“你也跟我一同过去吧。”   涂十五愣了一愣,忙摇头道:“我手边还有许多事要做呢。”只是,看着王爷领着一众小厮往那垂花门过去,他忍不住还是叹了口气。   等周湛领着吉光等人进了垂花门,又行了一段距离,来到一座颇大的院落门前时,吉光忽地就认了出来,这正是刚才他们过来时,曾听到断续琴声的地方。   “爷来了。”   他们才刚一进那院子,便听到廊下传来一个仿佛冰击玉罄般悦耳的声音。   吉光忍不住抬头看去,就只见那廊下一站一坐着两个丽人。站着的红衣女郎,便是红锦了。坐着的那个白衣女子,看着仿佛比红锦还要略为年长一些,约是二十出头的模样,却是和红锦的明媚阳光不同,此女子生得偏于柔弱,眉眼也是细细的,很是温柔的模样。   见他们进来,红锦忙过来见礼,那女子却只是坐在那里向着周湛弯了弯腰。吉光正诧异间,就忽然注意到,那女子所坐的椅子十分奇怪,竟是一张孔明椅。   她看着那张椅子,红锦却是一眼就看到了她,笑道:“哟,小吉光也在。听说你在灶下跟人打架了?”   吉光的脸不由就红了。   周湛却笑着问红锦:“我问你,你知道灶下是做什么活计的吗?”   “这还能不知道,不就是烧烧火添添柴什么的嘛。”红锦道。   周湛才刚要开口嘲笑她,就听得一旁的白衣女郎“扑哧”一笑,推着那红锦道:“都多少次了,竟还上当。他能那么问,便肯定不是那个答案了。”又歪头看着周湛笑道:“怕是爷自己也不知道,所以才会误把那孩子指派过去吧。”   周湛听了不禁一阵尴尬,又笑道:“绣儿姐就是绣儿姐,这府里怕没什么能瞒得过绣儿姐的。”   那叫绣儿的美人儿微微一笑,道:“西番的圣经上有云:上帝关了门,定会给你留扇窗。以咱们大周人的话,那就叫:瞎子的耳朵灵,哑巴的眼睛尖。我的腿没用了,总还有个眼睛能派上用场。”   顿时,吉光脑中灵光一闪,便知道这美人儿是什么人了。    ☆、第六十三章·后院的秘密   第六十三章·后院的秘密   这坐在孔明椅里的女子,应该就是红锦曾说过的,那个因不甘受辱跳楼致残的女子了。   想到她父亲曾对人家大发厥词,吉光只觉得一阵不自在,便半垂着头,偷偷从眉底窥着那个白衣女子。   红绣手里管着王爷的那些暗线,自然是知道吉光的身世的,见她那般小心翼翼看着自己,便多少猜到一点原由,只微微一笑,对周湛道:“前些日子爷不在府里,谁也不好贸然做主,倒叫老刘着了一回急,说是这孩子身上的寒毒耽误不得。如今爷既然回来了,不如就把这事交给我,我来替他们安排如何?”   吉光是典型的好了伤疤忘了痛,进府这些日子以来,她的头痛一次都没发作过,因此她也就忘了治病这么回事了。周湛则是看她这般生龙活虎的模样,一时也忘了她身上还有旧疾,这会儿被红绣提及,又想着这府里除了清水阁,怕也就属红绣的这个院子守备最为森严,便点头道:“好,就听你的。”   又看着红锦笑道:“你那边,下午过去可好?我请了恒天祥的人过来,你是行家,正好也帮我参详参详。”   红锦还尚未答话,红绣就先笑道:“真是的,爷又淘气,”又责怪红锦道:“姐姐也是,不说劝着些,竟还跟着胡闹。”   她这一声“姐姐”,直叫得吉光一阵眨眼——这坐着孔明椅的红绣,很明显看着要比那站着的红锦年纪大呀?   吉光一向是心里想着什么,脸上就会显着什么,因此她这么忽地一抬头,那诧异的眼神便叫众人都看到了,不由都是一笑。红锦一向最为自得她的青春永驻,便扶着红绣的肩,逗着吉光道:“你猜猜,我俩谁大?”   她都这么问了,吉光便谨慎地没有开口。   红绣笑道:“我今年二十二,你猜她几岁?”   吉光看向周湛。   此时,那位爷已经把沉默等人全都遣出了这个院子,单留下吉光一人。这会儿他正交叠着双腿坐在那廊椅上,一边将那两只手搭在左右两侧的栏杆上,一边抬头望着她笑而不语。   吉光便知道,这位爷是存心在看戏了。想了想,便抬头实话实说道:“红锦姐姐看着也就十七八岁。”   “哈哈,”红锦立马得意大笑,道:“我二十六了,比爷整整大十岁。”   顿时,吉光的眼就瞪大了,忍不住道:“姐姐真是驻颜有术。”   红绣笑道:“她就喜欢鼓捣这些。”   红锦则过去将吉光拉到红绣身边,回头对红绣笑道:“我倒是第一次看到这么不把自己这张脸当回事的姑娘呢。瞧她,把自己晒得,跟个小黑炭似的,竟还浑不在意。”   见她竟旁若无人地点出她的女儿身,吉光不由就是一阵大惊。可看着红绣竟一点儿都不意外的模样,她当即便知道,怕是红锦早跟她讲过她的事了——她却是不知道,这坐在孔明椅里看似连动弹都不得的红绣,竟是管着景王那些暗线消息的首领。   那红锦一边说着,一边还伸手来掐着吉光的脸蛋。这一下,便叫吉光有些不乐意了。抬头看看得意洋洋的红锦,再看看歪头笑着这一切的周湛,她的眼珠一转,忽然一脸不自在地看着红锦道:“我,我好像叫错了呢,原来不该叫姐姐,该叫你姨母才是。”   顿时,红锦的笑声就是一断。那边,周湛和红绣对视一眼,同时哈哈大笑起来,红绣更是笑得一阵咳嗽。   见她咳嗽,红锦也顾不得冲吉光瞪眼了,忙过去抚拍着她的背,从那庭院对面的倒厦里也急急出来两个丫环,众人一阵忙碌,好不容易叫红绣不再咳嗽了。   喘匀了气,从一个丫环手里接过个药碗喝了那苦药汁子,红绣抬头对红锦笑道:“这孩子,倒是有些意思。”   “你还赞她?!”红锦嗔红绣一眼,回手就是一拧吉光的耳朵,笑骂道:“早知道你这丫头会演戏骗人,竟演到我的跟前来了。赶明儿我干脆跟爷把你要去我那锦绣班得了。”   周湛忙笑道:“我可舍不得。像这小子这般既有着一副直肠子,必要时又会演戏捉弄人的人才,千里难挑其一,哪能让给你。”   红绣从红锦手里拉过吉光,看着她笑道:“先告诉你一声,老刘配的药奇苦无比,以后你怕是跟我一样,得受着罪了。”   周湛问道:“老刘人呢?”   红绣看了周湛一眼,笑道:“爷忘了?他这几天都不会在府里呢。”   周湛的眼一闪,道:“是呢,我都给忘了。”又冷笑道:“连我的人都敢算计,一个个也太不把我放在眼里了。”   “爷不是一向最爱扮猪吃老虎的吗?”红绣笑道,“这会儿被人小瞧了竟又抱怨。”直说得周湛一噎。   正这时,沉默在门口禀道:“恒天祥的人来了。”   接下来的时间,吉光忽然发现,自己仿佛变成了一个人偶,被红锦姐妹和周湛指使着丫环和恒天祥的人,给她换了一身又一身的衣裳,试了一顶又一顶的小帽,变了一个又一个发型。期间,还不时听着红锦“打击报复”她两句,一会儿嫌她脸太黑,配不上这颜色,一会儿又抱怨她个子太小,撑不起那款式。最后,干脆直白道:“得把她养白些,再养胖些,不然这么又黑又瘦的,怎么穿都不好看。”   这话直叫周湛一阵点头,摸着下巴道:“确实是得想想法子了,别明儿跟着爷去学院,倒叫人以为我这府里不养人,竟养出个流民来。”   早在一早听着周湛要去上学时,吉光心里就早已经按捺不住了,正想着找机会求一求爷,让她也跟着一起去上学,不想竟天从人愿,她还没开口,周湛那边就露出这个意思了。她的两眼不由一阵大亮,不顾那恒天祥的裁缝师傅们正拿皮尺布料在她身上比划着,猛地扭头看着周湛道:“真的?!”   见她这模样,周湛的眼一闪,问道:“你没上过学?”   吉光摇头。   周湛则一阵皱眉。   大周打开国起就十分重视教育,各地的官学又分着乾坤学院,分别招收男女学生。立世百年来,不仅是普通人家,就连世家都纷纷以子女能入学就读为荣,只有那资历实在不堪的,才会请私塾先生在家授课。   “对了,”他摸着下巴又道,“我好像听你说起过,你一直是在家里自学的。你家没给你请先生?”   吉光垂下眼,心头不禁一阵苦涩。这些年,不仅徐家人,连王家人也常说,她父亲如何偏宠于她。其中的证据之一,就是徐世衡在自己忙于科考之际,仍不忘亲自替她开蒙。可如今细细想来,她忽然分不清徐世衡教她读书,到底是为了她,还是因为他觉得教女识字这件事很有意趣……   当年,徐世衡进京赶考时,翩羽才六岁,还未到入学年纪。第二年七岁时,徐家老太说她年纪太小,不许她跟那和她同龄的堂姐一同去上学。第三年,她八岁了,徐家老太太竟还说她年纪小。到了她九岁时,老太太终于没办法再说她年纪小了,竟又借口她身体弱,仍是不肯叫她去上学。她曾给京里的徐世衡去信抱怨,得到的回信却是一通教训,且还被徐世衡罚抄了百遍的孝经。徐世衡说祖母这是为了她着想,不想叫她因学业累坏了自己,又叫她自己在家量力自修,还说等他回来他要考较她的课业……   而,那时候,她和她娘似乎都没有想到,就算她父亲不肯忤逆老太太,如果他真关心她,至少可以像他教高明瑞那样,替她延请老师在家授课……   这么想着,她忍不住又是一阵心酸。可想着她已经决定将那人当作路人,她便猛地吸了口气,抬起头来,却是忽的就和周湛仿佛能透视一切的眼撞在一处。   周湛默默看她一会儿,才道:“你也该听到了,徐世衡也要在学院里任教。就这样,你也还愿意跟我去?”   吉光定定望着他,道:“不相干的人,提他作甚。”   周湛又看了她一会儿,扭头对红绣笑道:“这孩子,气性真大。”——而,几年后,他才真真正正地知道,“这孩子”的气性到底有多大。   红绣才刚要回答他,就听得沉默又在那院门外通报道:“威远侯来了。”   周湛一听就跳了起来,笑道:“他来得倒巧,早两天就得叫他扑个空了。”   红绣笑道:“就算爷不在家,难道还有谁敢把七爷打出去不成。”她看看一旁两眼放光的红锦,伸手拉住她,笑道:“你的那些戏本子,也不急在这一时。爷这会儿跟侯爷一定有正事要讲,哪还顾得上你这些琐事。”   “我又不找侯爷去,”红锦嘻笑道,“我只找樟爷。东西定然在他那里。”说着,便不管不顾地跟在周湛身后跑下台阶。   吉光这会儿身上还披挂着不少布料,看着不由一阵着急,冲着周湛的背影叫道:“爷……”   “你留着。”周湛头也不回地摆摆手,便领着红锦和沉默等人往前院去了。   见吉光嘟着个嘴儿,红绣一阵笑,道:“你可真爱嘟着个嘴儿。难怪凤凰说你一团孩子气。”   吉光心里顿时就是一阵不服。那个凤凰,看着也不比她大几岁。   红绣捂着嘴一阵笑,道:“你别看他那样,他都快二十了,比你大好大一截呢。”   吉光不由又是一阵诧异。那个凤凰,看着最多不过十三四岁的模样。   而这句话才刚一出口,红绣的眼中就是一黯,便忙岔开了话题。   几天后,躲开了那太医院的麻烦,老刘终于回来了。之后,他便由红绣安排着,在她的院子里给吉光施了几回针。这么一来二去的,倒叫吉光和天性温柔的红绣渐渐亲密起来了。又兼着凤凰一向看不惯吉光,故意找着茬挑了吉光两回刺,叫吉光抱怨到红绣那里,红绣这才向她透露了一点凤凰的身世。   却原来,这凤凰打小就因这张脸而遭遇了灾祸,被人从家里拐出去后,卖到一处龌龊的所在。那里原是专给一些喜好男风的贵人们栽培后宫的地方,他小小年纪就被人灌了秘药,这一辈子都只能是这十三四岁的模样,偏他是个刚烈的性子,不甘受辱,便自毁了一目,被人打个半死扔在乱坟岗上,叫凑巧经过的周湛将他救了下来。   渐渐的,随着吉光在府里时日渐长,她渐渐便知道了,周湛这后院里的美人儿们,竟是每个人身后都有一段伤心的往事。就比如那个眉间生着颗胭脂痣的娇儿姐姐,就是因为不愿意被父母卖给个老头为妾,而被家人赶出了家门。   吉光觉得,与其说景王殿下这是在收集美人儿,倒不如说,他是在收集一些无处可去的可怜人。   包括她自己。    ☆、第六十四章·庄重的侍者   第六十四章·庄重的侍者   虽说吉光常年作着男孩的装扮,可她到底仍是个女孩。是女孩就没有不喜欢新衣裳的。傍晚时分,当裁缝师傅终于照着周湛的吩咐,给她赶制出一身新衣后,她便迫不及待地穿上,转身就往院门外冲去,一心想到王爷面前去卖弄一下她的新造型,却不想才刚出撷英苑,迎头就撞上了长寿爷。   虽说她及时收住脚,又依着规矩敛手在路旁站好,可她这一身装扮,顿时就惹得长寿爷一阵瞪眼。   “你穿的是什么鬼东西?!”长寿爷喝道。   直到长寿爷这一声,才叫处于兴奋中的吉光回过神来。她这才想起,如今她只是这府里的小厮,完全没资格叫外面的制衣坊来给自己做衣裳——且才刚红锦还提到过,这还是宫里的御用制衣坊——更何况,王爷命人给她做的那些衣裳,还都不是府里小厮们的统一款式……   突然明白过来的吉光忽地就是一阵心虚,只低垂着脑袋,不敢看向长寿爷。   长寿爷之所以不待见吉光,就是因为他发现,“这小子”有着一双桀骜的眼。想着自家主子爷就已经是个“浑不吝”了,要是身边再放着个“贼大胆”,天知道这俩主仆会惹出多少乱子来。可同时他也知道,自家王爷不是个会听人劝的,且昨儿亲耳听到吉光劝王爷不要乱了规矩的那些话,叫他心里多少抱了些侥幸,觉得也许“这小子”还不至于会带坏王爷,却不想今儿就叫他撞到“他”不仅穿着这么一身奇装异服,还招得王爷特意命人请了恒天祥的人来替“他”做衣裳!   想到这,长寿爷直恨得一阵咬牙,怒道:“反了你了,才当差第一天,竟蛊惑着爷招恒天祥的人来替你裁衣裳!你以为你是谁,你有多大的脸面?!还不快去脱了……”   他的话音未落,就忽听得身后一个声音懒洋洋地道:“脱了做什么?我还没看到呢。这会儿你叫她脱了,岂不是叫我白忙活了一上午?”   吉光不由抬头一看,就只见周湛和一个年约二十出头的青年双双走了过来。在他们二人的身后,还跟着个约三旬左右的中年男子。   长寿爷也没料道周湛竟这么不声不响地出现在他身后,那长寿眉不由就是一皱,过去向着周湛行了一礼,又对那青年道了声“侯爷”,才对周湛道:“府里有定例,什么职等穿什么衣裳,这吉光……”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叫周湛挥着扇子打断了。   “所谓有定例就有例外,这小子,就是例外。”见长寿爷似还要说什么,周湛又是一挥扇子,道:“为了不坏了你的那些规矩,爷早想好了,这小子以后不入那些小厮的职等,你也不必以那些小厮们的规矩来管束她,她……唔,用她自个儿的话来说,你不妨就当她是爷养的一个宠物,爷爱怎么打扮她,爱叫她守什么规矩,都是爷的事,跟别人没关系。”——也就是说,除了他,不许别人管教她……   长寿爷顿时一阵气结。   而吉光也是一阵气结。虽然她曾屡次跟人说周湛是拿她当宠物,可这话她自个儿说不过是自嘲,这会儿叫周湛当面承认,就叫她感觉难堪了。她不由就抬起头,冲着周湛一阵瞪眼儿。   她这一瞪眼,周湛那边还没反应,跟在周湛身旁的威远侯钟离疏忽地就笑开了,“你这小厮有意思。”他道。   “是吧,”周湛立马与有荣蔫地扭头看着钟离疏一笑,“我新得的小玩意儿。”   说着,便又和钟离疏一同扭回头,细细打量着这换了新装的小吉光。   就只见她头顶仍高高扎着那束标志性的马尾,发尾上缠着一根大红发带,发带的中间,簪着块拇指大小的白脂玉。那遮至眉下的长长刘海,则是越发引得人注意着她那双溜圆的猫眼。身上穿着件织有金色团花的大红箭袖,掐腰束着一条白玉蹀躞带,足蹬一双黑漆皮的小蛮靴,白色的撒裤裤脚塞在靴口中——却是个英姿飒爽的小小少年郎。   只除了这大红的衣裳,衬得她的小脸愈加黝黑。   周湛看了,不由就躲在扇子后面一阵窃笑。   见他偷笑,吉光忍不住就瞪了他一眼。别人不知道,她却清楚得很,她这一身,其实就是王爷那套练功服的升级版。且,不管王爷叫人给她制这一身,是不是想看她东施效颦的笑话,对于她自己来说,她倒是挺喜欢这身打扮的。因此,她忍不住就不顾场合地瞪了他一眼。   见她冲着周湛瞪眼,钟离疏一阵诧异。虽说这些年他受着西番那些人文学者的影响,不太在乎这上下尊卑,可这里到底是大周。他扭头看向周湛,见他也是一副不以为意的模样,不禁就想到他那如今越发响亮的、爱胡闹的名声。想着他的情不得已,钟离疏一阵默然,回头对周湛笑道:“天色不早了,赶紧把东西给我,我还要赶回去呢。”   周湛道:“急什么,难得回京一趟,我这府里虽然住不得,请你吃顿酒总还可以的,就当替你接风了。”   这“住不得”三个字,顿时令长寿爷的脸色一僵,只呆立半晌,直到听着周湛吩咐他去备一桌上等酒席,他这才默默叹息一声,黯然退了下去——却是早就忘了那吉光的事。   见长寿爷领命走了,钟离疏背着手跟在这比自己小了整整六岁的少年王爷身后,一边缓步往后花园过去,一边笑道:“怎么?这都几年了?你这府里还没整干净?”   “整它做甚?”周湛摇着扇子道,“驱了一批蛇蚁,又来一批。除非我一无用处,否则这种事隔绝不断……啊,错了,就算我一无用处,怕也一样会被人盯着,谁知道哪天一无用处就会变得有用了呢。所以啊,我只要管好要紧的几处,至于其他地方,爱谁谁吧。”   这会儿,吉光已经不用王爷招呼,就跟在了他们身后。听着这奇怪的对话,她不由就是一阵眨眼。   只听周湛又道:“倒是你,能留多久?能不能留到我大婚?”   吉光吃了一惊。   显然钟离疏也吃了一惊,“怎么?你要大婚了?谁家姑娘?”   “哼,谁知道。”周湛冷笑一声,“这会儿宫里各方都在打着擂台呢。虽说我有个荒唐的名号,叫正经疼爱女儿的人家退避三舍,可那些不怎么招人疼的女儿,倒是不妨嫁过来一个。要知道,我‘虽说荒唐,可同时也有着根金手指,指缝里漏一漏,就够那些人撑个半饱了’呢——这句话可不是我自个儿说的,是你那个姨婆说的。”   后来吉光才知道,原来这威远侯的姨婆,竟是靖国公府的赵老太君——这位赵老太君,是先端贤皇后娘娘的亲娘,当今太子殿下的亲外婆,一向以口舌无忌著称,连当今圣德帝面对这毒舌丈母娘时,都不得不避其锋芒。   至于先端贤皇后,虽说吉光的年纪小,但曾通读大周年鉴的她倒也多少知道一些那位贤后的事。先端贤皇后嫁给当今时,当今只不过是个闲散王爷。据说夫妻二人感情极好,不想王妃命薄,不幸因难产亡故了。而那生下来就没了母亲的小皇孙,不知怎么就入了先帝爷的眼,给抱去身边抚养不说,连圣德帝也因此得先帝爷的眷顾,最后竟出人意料地从众虎视眈眈的兄弟手里夺得皇位。许是感念亡妻,圣德帝登基后,便追封了赵氏为后,且立誓终身不再立后。   此是别话。且说那周湛和钟离疏一边说着些叫吉光这会儿仍听不大明白的话,一边便缓缓来到了清水阁中。周湛把人请进大堂时,吉光差点就要下意识地跟了进去,也幸亏她及时从眼角看到威远侯的那位从者从容往那门边上一站,她这才醒悟过来,忙也学着那个中年男子的模样,规规矩矩在门外站好。   只是,和王府里的规矩不同,此人却并不是面朝着庭院而立,而是侧身站在门边上。且王府的规矩,侍立时要敛手垂首而立,双眼只能看着脚前一尺以内的地方。而此人却高抬着下巴,两眼直视着前方,那腰背骄傲地挺直着——却是和沉默等人的恭顺完全不同的另一种矜持自傲。   吉光看了不由就是一阵眨眼,不自觉地便学着那人挺起脊背。   这时,就听得已经和周湛一同坐在堂上聊着天的威远侯忽然叫道:“阿樟,你来演示一下。”   就只见那个叫阿樟的侍者忽地脚跟一碰,仿佛行军礼似地,只僵直着脊背一颔首,便转身进了大堂。   才刚吉光只顾着打量那人了,一时倒是没注意堂上的动静,这会有心好奇想知道堂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却又碍于规矩叫她没办法回头去看,只得遗憾地微微叹息了一声,却不想转眼就听到周湛在堂上叫道:“吉光,你也进来学着。”   吉光不由就是两眼一亮,却是顾不得那廊上廊下众人或羡慕或嫉妒的眼神,竟下意识地学着那阿樟将脚跟一碰,一个干脆利落地转身,便进了大堂。   偏她原就穿着一身利落的箭袖,这般学着阿樟行礼,倒是别有一番英武之气,直看得周湛的桃花眼一眯,心头忽地就又冒出一个主意,便冲着阿樟那边挥了挥手,命吉光过去。   吉光几乎都不要他吩咐,那双眼就早已经好奇地盯在了那个叫阿樟的中年侍者身上。   这会儿,阿樟正站在一张茶几前,仿佛是在泡茶的模样。他那一板一眼的动作,却和以前她所看过的沉默等人的动作是完全不同的两种风格。沉默等人做这些活计时,是利落中带着恭顺;而此人的一举手一投足,则带着某种庄重的仪式感,就仿佛他的工作是全天下最尊贵的工作,而他本人,竟不是伺候人的侍者,而是个虽落魄却有着不屈灵魂的王侯一般。   顿时,吉光便对此人的风度生出一股倾慕之心。   见吉光那般认真地观察着阿樟的动作,周湛便开口对钟离疏道:“你家阿樟可收学徒?”   正看着阿樟泡着咖啡的钟离疏一怔,“什么?”扭头问道。   “说实话,我对你家阿樟这套英式还是法式来着的派头也很是心怡,瞧,”周湛一指那全神贯注的吉光,“我这小子好像也挺感兴趣的,不如叫你家阿樟收她为徒,如何?”   钟离疏不由眯着那习惯了海风的眼,将周湛上下一阵打量,道:“你在打什么鬼主意?”   “没有,”周湛斜签着身子,撑着那椅子扶手笑道:“就是觉得好玩而已。”   钟离疏的眉不由就是一挑。打这孩子十岁起,他就只相信他做的事,不相信他说的话了。   “打你十岁后,这嘴里就从没说过一句实话。”他从阿樟的手里接过那咖啡,评判道。   “不,”周湛忽然以法语对钟离疏说了这么一个字,又以汉语笑道,“你说错了,应该说,我打七岁后,就再没说过一句实话。”他从阿樟手里接过那咖啡,抬头望着他笑道:“阿樟,我家小吉光就拜托你喽。”    ☆、第六十五章·男孩女孩   第六十五章·男孩女孩   和吉光这半调子小厮不一样,人家阿樟可是正而八经执着役的管事,每日要做的事不知凡几,哪有功夫陪着这景王殿下胡闹。因此,听着这所谓的“拜师收徒”,不管那位是真心还是假意,他都只当这是一句戏言,只彬彬有礼地向着王爷谦恭却不失庄重的一礼,便端着那咖啡壶退了下去。   见周湛碰了个软钉子,钟离疏不由以拳遮在鼻下一阵闷笑,道:“你还真是不死心,想拐阿樟拐不到,竟打起这收徒弟的主意来。不过,阿樟跟着我也就罢了,反正我们整日都在海上,难得上岸。你就不同了,若是叫这小家伙学了一身的西番礼仪,不定就得叫人参你一本‘数典忘祖’什么的了。”   周湛一合扇子,“这四个字,明明是御史台的人参你的。至于我嘛,最多不过参我个‘荒唐胡闹’。不过,”他忽地伸过扇子去一捅钟离疏的胳膊,“我就不信你没看出来,老爷子下发那折子是个什么意思。”   不等钟离疏答话,他又冷笑道,“想当年,大周立朝之初,能以短短十数年就恢复元气,凭的就是世祖爷那百家争鸣、海纳百川的大气象,可如今呢?说起来一个个口口声声‘我朝乃泱泱大国’,偏没人愿意睁眼去看一看那日进千里的西番。再这么下去,不定哪天就叫那些‘粗鄙蛮夷’赶上咱这‘泱泱大国’了。我就不信,这道理连我都懂,老爷子他竟会不知道,所以我才说,他不过又是在玩那套制衡……”   “老七。”钟离疏忽地从咖啡杯上抬眼看向他。   周湛住了口,看着钟离疏眨了一会儿眼,才懒懒一笑,道:“你心里有数就好,我不过是白操心罢了。说起来,只要你那船行能按期给我送来红利,其他的关我屁事。天掉下来总有你们这些高个子顶着,怎么也砸不着我。”   看着眼前这浑身惫赖,仿佛全无一点利害的少年,钟离疏不由就忆起六年前的往事来。   那时他也不过是才十六七岁,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为他那败家父亲所欠下的巨额债务所累,他不得不变卖最后一点祖产,打算组建船队下海去闯一闯那海盗横行的西番,不想在筹措资金时竟四处碰壁。那时候第一个站出来帮他的,便是当时才年仅十岁的景王。而,虽说景王三岁就开了府,可府内的经济来往,其实一直都是掌控在别人手中的。当时后宫的老太后已经初现糊涂症状,经有心人一挑拨,便只当是景王年幼受骗,作主要替景王撤回投资,那景王却是一阵撒泼打滚嚎哭耍赖,非要坚持着不肯撤资,最终闹得太后没法子,只得依了他。   却是谁都没想到,不过短短几年,这凶险艰难的西番航道,竟真被这今年也不过才二十二岁的威远侯给打通了。如今说起此事,外人都说景王打小就有根金手指,随便胡闹都能开发出条金光灿灿的航道,更多的人则以为,当时景王之所以会参与此事,是受了钟离疏的蛊惑,只有当事人钟离疏自己知道,这件事远非表面看起来那般简单。   当年才刚十岁的周湛主动找上他时,就曾开门见山跟他明说,他虽愿意出钱,那钱却没那么容易就能从景王府里拿出来。于是二人这才配合着演了那么一出戏,最终不仅叫钟离疏如愿拿到投资,也叫圣德帝终于得知,后宫里竟有人将手伸进景王府,且还把持了王府的所有收益。那以后,虽说因景王年幼,府里的事仍由不得他自己做主,但至少再没人敢那么明目张胆地往他身边伸手了。   想着这古灵精怪的景王远不是他所表现出的那般不堪,钟离疏摇头一笑,道:“你是知道我的,我就是个军人,不想也不愿意掺和朝中的那些是是非非。倒是你,肚子里七弯八绕的,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见周湛嘻笑着要开口,钟离疏的眼一眯,挥手道:“少给我装腔作势,说正经的。”   若是别人,不定就被他这威严的气势所带动了,周湛却只是眨了眨眼。不过,虽说他仍斜签着身子不正经地靠坐在那椅子里,倒也没再敷衍钟离疏,直言道:“你常年不在京里,所以你不知道,你家阿樟的名头,如今可是一点都不比你这威远侯差呢。不说别的,单他所执的那套西番礼仪,就叫人耳目一新。特别是那些文人墨客,都说他这一套,远比咱大周那些仆役们卑躬屈膝的模样更值得人高看一眼,连文昌公都曾赞誉阿樟是‘虽执贱业却不减风骨’。也因此,坊间那些介绍西番风情的书,才会一时盛行。咱这京城的人,都爱个新奇新鲜,偏你家阿樟跟你又不能长久留在京里,我倒是很乐意领着个‘小阿樟’去四处炫耀一番。也好叫朝中那些说西番‘满目皆蛮夷’的人知道,人家西番也自有一套自己的礼仪规矩和知识传承,别一个个总是自说自话地以为‘老子天下第一’。”   一直旁观着的吉光这才知道,那看着仿佛一身军人气息的阿樟行的,并不是她所以为的军队里的规矩,而是远在大海另一边的西番那边的礼仪。   见吉光的眼几乎都粘在了阿樟身上,周湛便笑道:“我这里伺候的人多着呢,不如叫你家阿樟休息一下,顺便也好叫他教一教他这小徒弟,如何?”   说着,他不待阿樟那正经的主子爷钟离疏答话,就吩咐着吉光道:“你好好招待你师傅。”   吉光看看阿樟,不禁一阵茫然。今儿才是她第一天当差,她哪里知道该怎么招待她的这个“师傅”。   不过,好在门外还有沉默等人。见他们退出来,沉默便示意着吉光将阿樟领到东厢房里坐下。只是,二人坐下后,难免相互一阵大眼瞪小眼,一时却是谁都没有开口。   阿樟原就是个一板一眼的性子,虽跟着侯爷天南海北都闯荡过,却是很少跟孩子打交道。如今被对面那孩子以一双晶亮眼眸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只觉得一阵无所适从。   就在他怔忡发呆之际,忽听得耳畔响起一个清脆的女童声音。   “你是西番人吗?”   阿樟一怔,若不是注意到对面的孩子嘴唇在动,他差点就以为这屋里还有个小女孩了。   这时,吉光站了起来,过去提着桌上的茶壶给阿樟倒了杯茶递过去,道:“我不知道你能不能听得懂大周的话,不过,请喝茶。”   直到这时,阿樟才回过神来,这声音,竟是那个小厮的。而再细一打量那小厮,他忽地就是一阵疑惑——这孩子,到底是男孩还是女孩?   “谢谢。”他接过那茶盏,却是一时忘了吉光置疑他国籍的事。   而听着他这纯熟的官话,吉光也是一怔,然后一阵大喜,道:“原来你会说大周的话。”   阿樟这才想起她刚才的猜测,忙放下茶盏更正道:“我可是正宗的大周人。”   “咦?”吉光一阵好奇,忍不住探过脑袋,大瞪着一双猫眼道,“那你怎么会西番的礼仪?才刚听爷说,你这套规矩仿佛不是咱大周的呢。”   “是,”阿樟道,“我虽是大周人,不过十来岁的时候,因遇到船难流落西番,后来在一个爵爷的府上当差,便不知不觉学了这西番的礼仪。再后来,随着年纪渐长,也就成了习惯,再也改不回来了。”   “就是说,你到过西番喽?”吉光忍不住爬上椅子,往那隔在二人中间的茶几上一趴,撑着下巴,仿佛听故事般,一叠声地问着阿樟,“那西番什么样?我在书里读到过,一个个都是红头发绿眼睛,真吓人,听着跟阎王殿上的小鬼一样呢。”   “一点都不吓人,”——事实上,倒是阿樟被她爬上椅子的动作给吓了一跳——“不过是头发和眼睛的颜色跟我们不同罢了,其他也没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那说话呢?他们也会说话吗?还是‘啊啊啊’地乱叫?”吉光挥着手道。   她这丰富的想像,不由就逗笑了阿樟,摇头道:“他们也会说话,不过说的话跟我们不太一样就是。”顿了顿,他打着比方又道:“就比如是江南话和塞北话,外地人虽听不懂,但只要想学,也能学会。侯爷就会好几种西番话。”   “西番话还不止一种?那你呢?你会几种?”   在吉光那层出不穷的好奇追问下,一向拘谨板正的阿樟竟渐渐地放松下来,等寡言过来通报,堂上那二位爷酒足饭饱,该各自分手回家时,就只见那人前始终僵着一张扑克脸的阿樟,竟冲吉光微笑着,一边毫不介意地给她看着手臂上那被海盗刺伤的疤痕。   阿樟主仆走后,出于好奇,周湛便把吉光招过来,问她跟阿樟都说了些什么,却不想那丫头仿佛一个才听了什么新奇故事等不及卖弄的孩子般,竟絮絮叨叨把她从阿樟那里打听到的西番的风土人情,加上她的一番演绎后,全都细细说了一遍,却是勾得周湛也是一阵心旌摇曳,忍不住道:“总有一天,我要亲眼去看看。”   吉光忙亮着那双猫眼巴过来笑道:“爷,带我去带我去。”   却是惹得周湛在她那如今虽退了青紫,却仍留着一片难看的黄斑的额上又敲了一记。   而另一边,阿樟则忍不住带着犹豫问钟离疏,“那孩子,到底是男孩还是女孩?”   *·*·*   钟离疏的突然到来,打乱了周湛原本要去锦绣班的计划,加上威远侯这次还不远万里地帮锦绣班带来了西番的戏本子,周湛便顺便邀请了他也一同去看戏。于是第二天,这二位便在锦绣班碰了头。   看到周湛身边仍带着那个大眼睛小男孩,钟离疏不由就想起阿樟的疑问。将这昨晚并没怎么留意到的孩子上下仔细打量了一番,他也忍不住回头问着周湛,“这孩子,到底是男孩还是女孩啊?”   若不是钟离疏这么一问,周湛和红锦都没怎么在意,如今细看着吉光,二人这才发现,这半个月不见,吉光竟似乎变白了一些,看着便有些不太像男孩了。   红锦想了想,和周湛低声嘀咕了一句,便拉着吉光去了那后台。这二人再次出来时,被红锦修饰了一番的吉光看着又像个男孩了。   这会儿已经看穿吉光真身的钟离疏忍不住以手肘一推周湛,问道:“你又想做什么?女孩和男孩可不同,小心你可别害了这孩子。”   “不会,”低头看着戏本子的周湛道,“我会小心护着她的。”   他抬起头,就只见红锦在那边跟吉光窃窃私语着,却是听不到这二人到底在说些什么。   那边,红锦将一个粉妆匣子交给吉光,一边低声交待道:“才刚我教你的那些,也不知道你到底学会了多少。若是还有不会的,明儿你带着东西去找红绣帮你拾掇。”又道,“别的倒也罢了,只你这嗓子,一开口就能叫人知道你是个女孩儿。这两天你在人前少开口,等马头儿回来,我再叫他教你变声的法子。等我忙过这阵子,再教一教你走路和身段,你仔细用心学,若是学会了,我保准叫人看不出你到底是男孩还是女孩。”    ☆、第六十六章·找回来的龙凤胎   第六十六章·找回来的龙凤胎   就如后世暑假开学前的最后一段时光一样,眼见秋季开学的日期即将临近,那些在假期中空耗了光阴的学生们,或是拼命赶着功课,或是拼命寻着那最后一点狂欢。而那些世家大户的公子小姐们,功课自是有人帮着应承,于是便只剩下了狂欢。再于是,一时间,京城里的大小酒肆戏馆竟是人满为患。至于那坐落于平湖左岸的锦绣戏楼,平时便已是高朋满座,如今则更是日日爆满。   这一日,高明瑞如往常一样高抬着下巴,领着一对陌生的兄妹进了长宁伯府在锦绣楼长年包下的那间包厢时,却是引来众人一阵好奇的张望,以及一阵如蚕食桑叶般的窃窃私语。   这窃窃私语声,不禁就惊动了对面包厢里正头凑头,凑在一处看着戏单的三个女孩子。其中一个高瘦的女孩回头往对面看了一眼,却是两眼一阵大亮,拿手肘捣着旁边的两个女孩道:“十一娘,九娘,快看,‘歪嘴儿’带来两个新面孔。不会就是高家刚找回来的那对龙凤胎吧?”   显见着这女孩是个大咧咧的性子,说这话时,根本就没有收敛着音量,即便是这会儿那戏台上垂着的幕帘还尚未拉开,戏馆里一片吵杂,仍是叫左近几间包厢里的人都听到了她的话,于是便有更多的人往对面的方向看了过去。   承平伯家的九姑娘田静宜从那戏本子上抬起头,却是并没有往对面看去,而是指着那大咧咧的赵英娘,对一旁的十一公主道:“你也不管管她,就爱给人起外号。怎么说那高明瑞都是你表妹呢。”   十一公主却是头也不抬地道:“我瞧着这‘歪嘴儿’三个字,甚得真髓。”   说着,三人一同扭头往对面看去,却是正好看到那高明瑞鄙夷地撇着嘴儿跟那兄妹中的妹妹在说着什么。那歪着的嘴角,叫这边的三人不由就对了个眼儿,顿时都哈哈大笑起来。   直到笑声渐歇,十一公主才想起赵英娘之前的话,便问着她道:“你才刚说什么?什么找回来的龙凤胎?”   “你竟不知道?”英娘一阵诧异,又恍然道:“也是,你有日子没出宫了,没听说也是正常。要说起这件事吧,还得先从状元公徐驸马的女儿死而复生的事说起。据说你那个状元公姑父的那个女儿,其实没死,听说好像是他那个妻舅一家想发财想疯了,竟偷偷把人藏了起来……”   “这事儿我知道,”十一公主抬手打断她,“我听宫里人议论过,好像是说那孩子在她舅舅家受了不少委屈,如今正在老家休养呢。可这事儿跟长宁伯府又有什么关系?”   赵英娘道:“所以人人都说状元公仁义呢,那家人都这么过分了,他居然还念着旧情不愿意跟那家人撕破脸,最后还是请长公主出面,才把那孩子救了出来……”   见她把话题越扯越远,田九一推她,笑道:“我来说吧,要叫三丫头来说,还不得东拉西扯到天边去。是这样的,在回京的路上,长公主遇到两个死了母亲,想要进京寻父的孩子——呶,就是对面那两个。长公主一向心善,就答应帮他们寻找亲人,不想等到了京城……”   “他们拿出来的物证上,竟是长宁伯府的图徽。”赵英娘抢着道。   十一公主一听就瞪大了眼,“什么?!”   “可不是巧嘛,”田九笑道,“所以这事儿叫长公主也是好一阵难堪……”   却原来,长公主的前夫,即那高明瑞的亲生父亲,便是长宁伯府的嫡出二爷。   那老长宁伯膝下虽子女众多,嫡出的却是除了高明瑞的生父外,就只有那位世子爷一个。偏世子爷膝下单薄,好不容易得了一个儿子,养到四岁上竟也夭折了。老伯爷看着世子如今已经年过四旬,想着再要一个嫡出孙儿的可能性已经不大,便在几个庶出儿子的蛊惑下,打起了过继的主意。在老伯爷看来,这些儿子都是他的血脉,过继谁都无所谓,可那府里的老太太就不这么看了,只死活也不同意这件事。   而,就在这敏感的节骨眼儿上,王明娟兄妹冒了出来……   *·*·*   且说那一日,王明娟当着四哥的面,苦求到状元公和长公主面前,请他们替兄妹二人做主寻亲时,徐世衡夫妇正因着翩羽落于别人之手的事愁烦不已。二人都不知道那爱胡闹的景王扣下翩羽到底是想要做什么,偏那王家人竟也跟着那丫头一起胡闹。正抓心挠肺之际,忽然就听到王明娟兄妹的这个要求。他们自是巴不得有件事能和王家抗衡一二,当即便应承了下来。以徐世衡的本意,原是要拿这件事跟王家斡旋的,却不想四哥是个直筒子脾气,不等他拐着弯地表明真意,四哥竟直接抬脚就走了。   气走了四哥后,王明娟便将母亲留下的遗物——一封信——呈给了长公主夫妇。   那长公主接过信,还没打开看里面的内容,一眼就认出了那信封上的图徽,却正是长宁伯府的图徽。长公主心中顿时就是一凛。且不说那府里如今的一团混乱,就是作为前儿媳,这件事也不是她能插手的。   她那里正后悔着怎么竟叫她遇上这种倒霉事,王明娟则已经跪在那里复述起那封信的内容来。   却原来,那封信是长宁伯府的世子爷所写,内容里提及他们兄妹的母亲有孕在身,又嘱咐她要好好保养身体,等将来有机会再将她重新接回府去等等等等。虽说信中并没明确提及他们兄妹的父亲是谁,可看着那落款的日期,倒也能推断得出来,信里所指的孩子就是他们兄妹。   而,就在长公主和状元公都因这件麻烦事而皱眉不语时,不想那高明瑞正好打那长宁伯府回来,且送她回来的,正好是府里老太太跟前得用的妈妈。于是,不等徐世衡夫妇想出对策,消息便就这么传到了那长宁伯府里。   虽说此时老长宁伯和世子爷这父子俩,因着皇差都不在京城,且至少需得半年才能回京,可那府里的老太太已经坚信,这王明娟兄妹,就是当年出府的一个姨娘所生,竟是不顾家人的劝阻,立时就哭天抹泪地认下了他们,甚至都不曾去问一问儿媳余氏的意思。   而是世子夫人余氏在听到这消息后,则忍不住一阵咬牙切齿。老太太所说的那个被赶出府去的姨娘,她还记得。且那人根本就不是什么姨娘,甚至连个通房都不是,不过是个爬了床的丫环。偏当时她嫁过来三年都不曾有孕,老太太在听说那丫环有了身孕后,竟是不顾她这主母的颜面,就把那贱货给护了起来。那会儿长公主才刚尚了二爷,余氏便在禀性周正讲究规矩的长公主面前哭诉了一番,叫长公主在人前说了句“哪有庶子先于嫡子的道理”,便叫老伯爷狠心让人给那丫环灌了药,又将人远远的送走了。却是谁也没想到,世子爷到底叫那狐狸精勾了魂去,竟偷偷保下了这两个孽种,且如今还又借着长公主的手把人弄了回来!真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偏这事儿又处处有据可查,倒叫她不仅推脱不得,且还成了京城众人眼里的笑料。于是,丢了脸面又被婆母强压着不得不认下那对孽种的余氏,不仅恨上了那对双胞胎,甚至连那手伸得过长的长公主夫妇也一同给恨上了。   *·*·*   这些内情,自然不好叫外人所知,因此十一公主从田九和赵英娘处得知的,便是那长公主无意中救助了两个孤儿,不想那二人竟是长宁伯府流落在外的血脉。   这件事,固然叫人对长宁伯府一阵指手划脚,也有人对长公主颇有微词,但大多数人都如田九一般,认为长公主不顾自己处境尴尬,竟愿意帮助那两个孩子,不得不叫人赞那长公主一句。   而十一公主听了田九的点赞,却是忍不住一阵冷笑。但她并没有说什么,而是看着对面的包厢道:“看起来,高大姑娘倒是很乐意有这么一个哥哥呢。”   “可看着好像不乐意有个姐姐呢。”赵英娘笑道。   果然,对面的包厢里,远远就能叫人看出来,高明瑞对那对双胞胎兄妹的态度截然不同。坐在栏杆后的太师椅里,她时不时扭过头去冲着那如今已经改名叫高明熹的王明喜说笑着,却是连个眼尾都不乐意去扫一扫那坐在墙角里的,如今已经改名叫高明娟的王明娟。   高明熹偷空悄悄回头看向高明娟,见她神色黯然,他忍不住也是一阵黯然。   自从被高家认了去后,高老太太便把高明熹养在了她的院子里,却是把高明娟扔给了余氏照顾。且,序着年岁,高明熹是长宁伯府这一辈男孩中最年长的,老太太便毫不犹豫地叫人称他为“大爷”,把府里的众位爷的排行竟全都改动了。而轮到高明娟这里,虽说她比高家大姑娘高明瑞还要年长一岁,因高明瑞不愿意让出这“大姑娘”的称呼,老太太便让人都称呼她一个不伦不类的“娟姑娘”。   那王明娟——如今已经是高明娟了——原是个心高气傲之人,哪里受得这种轻视,便有几次跑到高明熹的房中去哭诉,不想竟叫老太太派来照顾高明熹的丫环婆子们一阵不给面子的数落,只说哥儿如今已经大了,姐儿也该知道避着些才是,直羞得高明娟一阵无地自容。   而那高家唯一嫡出的女儿高明瑞,就如所有的独生女一般,总想要个哥哥,如今面对这突然多出来的哥哥,她自然是欣然接受,且还甚是欢喜。但对于那个想抢了自己“大姑娘”名头的姐姐,她就没那么高兴了,甚至可以说,还颇怀着那么几分恶意,竟是常常不管人前人后,对高明娟都没有一丝好脸色。   偏那高明熹一向怯懦,竟是都不敢帮着高明娟说话,只能在妹妹受高明瑞欺负时,拿眼眼巴巴地望着她。   见高明熹又扭头去看高明娟,高明瑞顿时就是一阵不乐意,扯着他的衣袖道:“大哥怎么尽看着她?难道只有她是你的妹妹,我竟就不是你的妹妹不成?!”   直到高明熹无奈地转过头来,她才高兴地又道:“我还约了承恩伯家的大公子,平安侯家的老五,还有吴学监的长孙吴启。他们几个跟你一样,也都是今年要入书院的,我约他们过来,就是叫你先跟他们认识一下,省得到了学院里你人地两生,白叫人欺负了。”   顿时,高明熹对高明瑞就是一阵感激。可片刻后,他又感觉到脑勺后传来的那阵刺痒,便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巴巴望着他的高明娟,嗫嚅着道:“娟、娟儿她,能不能……”   高明瑞的脸色顿时就是一变,不等他把话说完,便猛地一推高明熹的胳膊,怒道:“你以为那杏林书院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进去的?!那可是皇家书院,除了太子哥哥,其他几个皇子哥哥都在那书院里就读着!就是你,就算考过了入学试,若不是我爹还另求了人,你以为你就能进去?!”   她的话音才刚落,就听得包厢门外传来一阵动静,小丫环进来禀告,原来是她请的客人们都到了。   那高明瑞一向是七月的天气孩子的脸,见客人来了,又见高明熹在她面前蔫了下去,顿时又高兴起来,忙冲门口的那三个少年招手笑道:“快进来。”   那三个少年见包厢里有个陌生少女,倒是愣了一愣。高明瑞却仿佛高明娟根本不存在般,拉着高明熹起身,冲那三人笑道:“这是我哥哥,高明熹,跟你们三个一样,也是才刚考进书院的。”   其中最有眼色的一个少年见状,忙过来跟高明熹见了一礼,又扭头对高明瑞笑道:“还没恭喜大姑娘呢,听说大姑娘也考过了入学试?”   高明瑞还尚未答话,就听得那仍敞开着的包厢门外,有人高声笑道:“考了四五年才考进去,果然得恭喜一声儿呢。”   高明瑞不由大怒,可抬眼往门外看去时,那说话之人早已溜之大吉了。于是她一扭头,便将怒气发泄到了高明娟的身上。   “你,”她怒道,“怎么这么没眼色?!看到客人来,竟都不知道上茶?!”——竟是当着众人的面,直接将她当丫环使唤了。    ☆、第六十七章·好戏开锣之前   第六十七章·好戏开锣之前   戏馆酒楼本就是流言滋生之地,长宁伯家的那点热闹,也不过是诸多八卦中的一件,议论了几句后,众人的兴致也就转移到别的话题上去了。   对面承平伯府的包厢里,靖国公府三姑娘赵英娘的眼扫过二楼中央那间垂着竹帘的包厢,便回头问着十一公主道:“你怎么也跟我一样,挤到九儿这里来了?平常你不是都跟七哥借包厢的吗?”   赵英娘和十一公主,还有承平伯府的九姑娘田静宜今年都是十五岁,是杏林书院的同班同学,三人虽家世各有不同,却因彼此脾性相投而结为闺蜜。   而她口中的七哥,则是指景王周湛。那景王虽说顶着故去景王的门庭,却是破例和圣德帝的皇子们一同序了排行,正是行七。这赵英娘出身靖国公府,和当今太子乃嫡亲的表兄妹,故而她也跟着称周湛一声“七哥”。   十一公主周泠叹了口气,道:“说是他要用,不然我们三个哪用得着挤在这间小包厢里。”   这锦绣戏馆虽说是京城里名声最为响亮的戏馆,但与此同时,它也以包厢空间窄逼而著称,每个包厢里竟只能容得下两排三张太师椅而已。唯有二楼正中央对着舞台的那间包厢与众不同,竟是将两间包厢打通合而为一的。而那间包厢的主人,便是那不靠谱的景王殿下。   此间包厢的主人田九忍不住好奇道:“我听人说,景王殿下足足花了五倍的价钱,才说动这里的东主,同意让他将两间包厢合为一间的。”又感慨道,“难怪别人都说景王殿下是个财神爷呢,这小小一间包厢的价钱,就已经是天价了,何况是五倍。”   “什么呀,你竟不知道?”自认为消息灵通的赵英娘一推她的肩,将头凑过去悄声笑道:“这戏馆的东主,就是那个锦绣班的班主红锦,她是七哥的那个……”她的手指凌空画了个只可意会的圈,“这戏馆原就是他买下送她的,别说是把两间并作一间,便是整个包下,也就是一句话的事儿。不过还真是,这七哥还真跟个财神爷似的,什么东西经他一沾手,立马变得金光灿灿的。就拿这戏馆来说,原先是个什么破败模样,想来你们还记得,如今竟这般红火。明明谁都知道这里的包厢窄逼难受,竟还一个个当宝贝似地抢着,近来还有人说,不能在这锦绣戏馆里拥有一间包厢的,简直不能叫世家大族。就为了这句话,我家老祖宗才不许我们家也跟着凑热闹的,我们家老祖宗说,京城中最不缺的就是大傻瓜……”   说到这,她忽地一捂嘴,望着田九一阵眨眼。这靖国公府的老祖宗,人人都知道是个毒舌的,作为她的孙女儿,赵英娘也是以口无遮拦著称于京城。   十一公主忙过来解围道:“老太太那句话以偏盖全了……”   “可她说得对,”田九田静宜却是冷笑一声,道:“京城里最不缺的,可不就是傻瓜。偏那些人还全当别人也是傻瓜。还是你们家老祖宗眼睛最亮。”   十一公主不由就和田静宜对了个眼儿,道:“怪道贵妃娘娘请客,你姑姑说你一准到,偏你没去呢,原来你心里已经有数了。”   “我若心里没数,早不知道被他们卖了多少回了。”田九冷笑道。   “什么?”一旁,赵英娘不禁听了个一头雾水,拉着那二人道:“你们在打什么哑谜?”   十一公主看看田九,才刚要把话岔开,不想田九自己主动说道:“前些日子宫里大小不等各种茶会酒宴,你应该知道是为了什么吧?”   赵英娘点头道:“不是说,为了给景王选妃吗?”说到这,她忽地一顿,扭头望着田九道:“怎么?你们家也想送你去?”   田九又是一声冷笑,“谁都知道我那姑姑附着贵妃娘娘的骥尾,这种事,她可不要做个急先锋?!”   又对赵三道,“我们家跟你们家不同,你们靖国公府是世代簪缨,我们家则不过是因为我那姑姑被封了嫔,才得了这么个荣誉爵位。许在平头百姓眼里,我们家大小也算是个勋贵了,可在真正的世家眼里,谁不说我们一家是暴发户?!偏我爹我娘,还有我那几个叔叔哥哥们,一个个竟都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只想着攀高枝。自己没那能耐,就把主意打到我们这些女孩儿身上。你们看看我那几个姐姐,哪一个不是被他们卖了的?如今又把主意打到我的身上。我可不比我那些姐姐们好性情,我早跟我娘说了,若是他们敢逼我,大不了我跟着福安长公主清修去,再不成,上吊抹脖子,也绝不如了他们的愿!”   这田九人生得娇娇小小的,但赵英娘和十一公主却是都知道,她骨子里是个硬脾气的,这般说,便会那般做。   赵英娘忍不住叹道:“难怪我们家老祖宗看中你,还说你们家那丛歪竹里,也就出了你这么一根好笋……”   见她又口没遮拦,十一公主忙拦下她的话,对田九道:“你别看我七哥名声不好,其实他人不错的……”   田九摇手道:“无关景王殿下为人如何,我只是不愿意被人那么摆布着罢了。”   赵英娘眼珠一转,对田九嘻笑道:“你不愿意嫁这个七哥,不如嫁给我那钟离家的七哥如何?”——那威远侯钟离疏在族中也是行七,且从靖国公府老太太那边算起,赵英娘和他也是尚未出五服的表兄妹,也得叫他一声“七哥”。   那田九虽骨子里刚强,到底还是个小姑娘,顿时被赵英娘调侃得红了脸,伸手过去拧着赵英娘道:“叫你乱说!”二人不禁一阵打闹。   十一公主被困在中间,忙拦着那二人笑道:“好了好了,这是在外面,当心被人瞧见笑话。”又对田九笑道,“要说起来,我七哥除了名声不太好外,其他都是上上之选,与其叫她们给我七哥塞个什么不知所谓的人,我倒宁愿那人是你了,至少你不是盯着我七哥的钱袋子才嫁他的。”   那田九原以为十一公主是要劝和的,不想最后竟又说出这番话来,顿时又红了脸,正要跟十一公主不依不饶,就听得赵英娘在那边也笑道:“就是就是,其实细看起来,我这个七哥长得实在是也很不错呢。不过也难怪,听说当年昌陵王妃就号称是大周的第一美人儿……”   她的话还没说完,便叫十一公主忽地扭头瞪着她道:“你什么时候才能改了这说话不经脑子的毛病?!”   赵英娘所说的昌陵王妃,指的是已故老昌陵王的继妃,周湛的生母。周湛是遗腹子,在老昌陵王去世九个月后才出生,他的生母则在生下他后就出家遁入了空门,如今已经很少有人再会提及到她。至于周湛,更是跟那边没有半点来往。   十一公主周泠自幼丧母,曾和景王周湛一起养在太后跟前,故而在众皇室子弟中,独她和周湛最为亲厚,因此才会因着赵英娘的一句闲话而板了脸。   见赵英娘又犯了老毛病,田九忙打着岔道:“说到景王殿下,你们可知道他最近新收了个小厮?听说宠得不行,竟当众逼着对面那个‘歪嘴儿’给他那个小厮道歉认错呢。”   “是吗?”有日子没出宫的十一公主听了不禁一阵诧异,道:“我那姑姑竟没替瑞姐儿做主?别看她人前周正,背着人她可是最宠着瑞姐儿的,怎么肯叫她吃这个亏?”   “这你就不知道了,”赵英娘道,“听说是‘歪嘴儿’无缘无故打了那孩子,偏叫七哥抓了个现行,这才不依不饶地闹起来……”   三人正说着,只听得包厢外的吵杂声竟是忽地一静。紧接着,便是一阵比之前更大的吵杂议论声。而这一片吵杂中,却是叫人清晰听到“景王”和“威远侯”这两个名字。   十一公主不由就和两个女伴交换了个眼色,全都伏到栏杆上探头往外看去。就只见这会儿那戏楼上下人等的目光,竟全都望向一个方向,于是三人也扭头往那个方向看了过去。   就只见二楼正中央那间原本垂着竹帘的包厢,此刻那竹帘已经被高高卷了起来。竹帘下,凭栏处正并肩坐着两个男子。右侧那个仿佛软若无骨般瘫坐在太师椅里的少年,不用人说,单凭着那两道八字眉,便叫人人都识得,那是鼎鼎大名的不靠谱王爷,景王殿下。左侧的那个年纪在二十出头的青年,虽说长年不在京里,但那双令人印象深刻的鹰眼,仍是叫这戏馆上下等人立时就认出,那正是最近才刚被圣德帝招回京城的威远侯,钟离疏。   在这二人的身旁,穿梭忙碌着一大一小两个侍者的身影。年长的那个侍者,年约三旬左右,身上穿着件不起眼的黑色素袍;而年幼的那个,看着不过才十来岁年纪,却是一身醒目的大红箭袖。虽因隔得远,叫人看不清这二人的眉目,但看着这二人被那两位主子爷支使得忙前忙后,偏一举手一投足间别有一番从容不迫和典雅庄重,于是,几乎是瞬间,一向喜好新奇的京都人士便将关注的焦点集中到了这两个侍者身上。   “那是阿樟。”最先认出黑袍侍者的赵英娘叫道。   “旁边那孩子是谁?”十一公主忍不住问道。   “应该就是那个小厮了。”田九道。   赵英娘道:“那孩子竟也学着一套西番的礼仪呢。难道是阿樟收了徒弟?”   “我要过去看看。”十一公主亮着双眼站起身,回头问着两个女伴道,“你们要不要一起来?”   田九这会儿正被家里人算计着,自然不愿意处于那瓜田李下,便拒绝了,那赵三赵英娘却巴不得这一声儿,竟是比十一公主还性急地拉着她便出了包厢。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家里有点事,加上是过渡章节,需要安排一些隐线,写得那个艰难痛苦…… 这章其实还不是很满意,但要说的都已经交待了,先这样吧…… 对了,上一章改一点BUG,不用回头去看了,就是交待一声高家的家主老伯爷和世子爷都不在家,所以才会任由糊涂老太太想孙子心切,闹出那种不管不顾的笑话 ☆、第六十八章·下饵   第六十八章·下饵   正对着戏台的那间包厢里,钟离疏将两只脚高高搁在栏杆上,扭头看看那几乎快要哧溜下太师椅去的周湛,又回头看看忙碌着的吉光和阿樟,对周湛笑道:“你这小厮,倒是机灵得很。”   “那是。”周湛颇为自豪地答应一声,一边从那边某个包厢里霍然站起的人影身上移开视线,一边将那擦手的巾子递给吉光,道:“看着吧,我们家小吉光的名头,定然会比你们家阿樟的名头更为响亮。这叫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虽说阿樟并未真个儿收吉光为徒,可因着最近一段时日,周湛一直和钟离疏厮混在一起,倒是叫吉光有了大把的时间来观摩阿樟的一举一动。加上周湛的有意纵容,和她自身的模仿天赋,竟不知不觉间就把阿樟的举止学了个八分像。   听着周湛和钟离疏二人的赞誉,吉光便学着阿樟的气派,谦恭却不失气骨地颔首一礼,便退了下去。这和那张稚气小脸相映成趣的庄重,顿叫钟离疏和周湛对视一眼,同时都笑了起来。   钟离疏那半眯着的眼,也从那边那个缓缓坐下的人影身上一掸而过,侧头问着周湛道:“我不常在京里,给我说说,那是谁家的包厢?”   “叶恒安家的。”周湛道,“叶家和礼部的郑侍郎家是老亲,郑家的一个女儿才刚给吏部周尚书生了个小孙子。另外,上书房的张学士最近才惹恼了老爷子,听说致仕的折子已经递上去了。”   这几条消息听着仿佛有些乱,那钟离疏虽说久离中枢,但该有的政治敏感性他还是不缺的,只眨眼间便明白了那位状元公出现在那里的意义,因笑道:“这么说,那位是有意谋那上书房的缺喽?如今他是什么官职?”说着,他忍不住扭头看了吉光一眼。   这钟离疏虽说和周湛相差了近六岁的年纪,可二人也算是患难之交,因此他反而比京里的那些人更明白周湛的行事风格。且周湛也甚是敬重于他,故而他的大多数事也都不瞒着他,包括这被钟离疏看穿真身的吉光的身世。   见他看向吉光,周湛便也回头看了吉光一眼,道:“他哪够资格,如今不过是个小小编修,资历不够。听着老爷子的意思,像是不想从别的地方再弄人过来,也就是说,他想从那上书房里提拔一位上去,那下面自然也就会空出一个位置。想来他谋的,应该是那个。”   钟离疏不由就又溜了周湛一眼。别人都说景王不靠谱,大概整个大周只有他知道,这不靠谱的景王消息是如何灵通。“不是说,”他道,“开学后他还要去你们书院任教吗?”   “兼职而已。朝中文臣,凡是有点文名的,谁不爱在国子监或某个书院里兼个教职?说起来是教书育人,实质上不过是替自己扬名罢了。他是今年的新贵,就算是论资排辈,也轮不到他去国子监,于是退而求其次,来皇家书院,已经是他最好的选择了。”   看着那边包厢里的人影,周湛的唇角噙起一丝淡淡的讥嘲。   此时若是吉光回头,顺着他和钟离疏的视线看过去,她便能看到,她那风姿儒雅的父亲状元公徐世衡,正坐在一个六旬老者的身边,虽倾着身子看似全神贯注地听着对方说话,可那时不时顺着眼角瞅向这边的眼,却是明显显示着他的心神不宁。   见那徐世衡的眼又往这边瞅来,钟离疏闷声一笑,侧身凑到周湛耳旁,低声道:“你就不怕他到御前告你一状?”   “我倒巴不得呢。”周湛也压低声音道,“只可惜,大概是打死他也不肯给我瞧这个热闹的。比起她,面子更重要。”   钟离疏回头看看吉光,却是不赞同地一摇头,将那声音压得更低,道:“你到底想要从那孩子身上得到什么?要看热闹,你也已经看过了,再不放手,以后怕是只会叫这孩子更加难做。怎么说,那都是她的爹。亲爹。”   这“亲爹”二字,顿令周湛那漂亮的唇形一阵歪扭,笑道:“亲爹又如何?不过是当初贡献了一滴精血而已。再者说,也没见谁哭着喊着求着那做父母的生下自己,原就是那做父母的自以为是硬要生下的孩子,凭什么因着他们的一时任性,竟要叫孩子一辈子背负那还不请的所谓生恩?父慈子孝,父慈,子才会孝,有付出才会有收获。所以说,这世上原就是谁也不欠谁什么,那做父母的既然是未经子女的同意就生下了他们,那么也就别怪孩子会忤逆父母。至于做子女的,父母生养他们,原就不是为了他们,故而即便父母不养子女,子女也没什么好怨恨的,不过是各人顾各人罢了。”   他这凉薄的论调,已经不是钟离疏第一次听到了,却是吉光第一次听到,不由就站在那里一阵呆怔。   只听钟离疏道:“一年不见,你竟比以前更偏激了,这论调,要叫你学院里的夫子们听到,非拿板子打死你不可……”   他的话音未落,就听得那包厢门上响起敲门声。   吉光那因着周湛这番惊世骇俗的议论而微有些散乱的眼眸这才一凝,抬头看看周湛,过去拉开门。   按照规矩,该是由守在门口的沉默和寡言问清来人的姓名,再由她通报给主人,然后听着里面主人说有请,外面的客人才能进门的。却不想吉光才刚打开门,还没看到沉默和寡言的身影,便只觉鼻尖前一阵风过,竟是眨眼间就叫一个人从她的身旁掠了过去。   吉光大惊,忙回头看去,就只见那闯进门的,是个年约十五六岁的高瘦女孩。在那女孩身后,另一个和这女孩差不多年纪的微胖女孩倒是没有闯门,只是她站在那里打量着吉光的眼神,竟仿佛带了刀子一般,刮得吉光额头一阵隐隐生痛。   那十一公主周泠原本听着赵英娘和田九议论着景王亲近宠上一个小厮时,她还未作他想。如今亲眼看到这小厮,她心头却是立马“咯噔”了一下。   却原来,如今已经过了盛夏,那吉光也不再像以前那般整天在野地里疯跑,渐渐的,竟叫她将肤色养了回来。而人人都说“一白遮三丑”,如今日渐白皙的她,叫整天跟她厮混在一起的周湛和沉默等人还没什么感觉,而初一见面的——如钟离疏和阿樟等人——不免就心生了疑惑。偏她师从红锦学习那化妆术不过才几天功夫,那红锦又是个大忙人,红绣身子骨不好,今儿又犯了老毛病没能下得了床,吉光便照着红锦所教的自己在脸上鼓捣了一番,到底因为手生,便叫那人精似的十一公主看出了破绽。   看着眼前这雌雄莫辨的小厮,十一公主周泠的眼想不带上刀子都难。   而那心眼儿大如网兜的赵英娘却是看都不曾看向那开门的吉光,只自顾自地冲进包厢,一抬头,就看到她那两个“七表哥”都各自从那太师椅里扭头看向她。周湛扬着眉头,钟离疏则是挑着眉尾,却都是一脸的不赞同。那赵三儿和她祖母简直是一脉相承的我行我素,只匆匆和两个“七表哥”打了声招呼,便回身堵着那捧着茶盘的阿樟道:“你不是说你不收徒弟的吗?原来竟是骗我们的!”   一向刻板守礼的阿樟早被她这失礼闯门的举动给惊得目瞪口呆了,如今听着她的诘问,更是一阵默然无语。   到底还是周湛最先反应了过来,从那太师椅里扭头过去,哈哈笑道:“他是不肯的,那是我们家小吉光自己偷师学艺学来的。”又自夸自赞道,“我们家这孩子就是聪明。”   赵英娘这才第一次扭头看向那仍拉着门环站在一边的吉光。就只见眼前那孩子虽生得单薄瘦小,可那覆额的乌发下,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却是透着一股伶俐之气,叫人一看便心生好感。那赵英娘原就是个心直口快的,当即笑道:“这孩子看着好生伶俐。”   虽说周湛那里常常是一口一声的“这孩子”,可听着赵英娘也这般说,他却是不乐意了,挑着那眉头道:“什么‘这孩子’?!你比她也大不了几岁。”   赵英娘头也不回地顶着他道,“你比我也没大过一岁。”说着,竟跟逗小猫小狗似地伸手就要去揉吉光的脑袋,一边一叠声儿地问着她的年岁姓名。   吉光忙机警地后退一步,却是不失礼数地向着赵英娘又颔首一礼。那异国的礼数,原就够扎眼的了,加上她和阿樟不同,那和这一身稚气形成强烈对比的老练,顿时就乐得赵英娘一阵无可不可,扭头冲着周湛道:“七哥,把这孩子送我吧,我拿我那匹阿拉伯马跟你换。”   吉光心头顿时一凛,不由瞪大了眼看向周湛。   而这时,原本一直默默站在门边打量着吉光的十一公主周泠,却是忽然推开赵英娘,走过去对周湛笑道:“七哥想要好马,什么马得不到?不如我拿仇英的仕女图跟你换吧,你不是一直想要的吗?”又道,“难得我看上一个人,七哥你就割爱一回吧。”   被人夸,原是件让人高兴的事,可这突然袭来的两个访客,竟争先恐后地抢着要拿东西换她,吉光吃惊之余,心头不禁一阵懊恼,总觉得自己仿佛也沦落到了一个物件般的存在。于是她抬头看向周湛,那咬起的下唇,却是叫下巴皱出一片委屈的核桃纹。   周湛也在看着她。见她这般神情,他不由就是微微一笑,抬头看着赵英娘和十一公主道:“那可不行。这孩子可不是个物件儿,哪能随便送人呢。”   才刚十一公主站在门边上拿眼刀子刮吉光的情景,周湛也看到了。故而他又特意转向十一公主,看着她笑道,“再说了,如今她正是我的心头所好,就算是她亲爹来了我都不会给,何况是拿她送人。”   宫里出来的孩子,原就没一个是头脑简单的,何况这十一公主自幼丧母,曾跟周湛一起养在太后膝下,因此深知他的禀性。他若不这般说,周泠怕还真就要以为这孩子正如她所想像的那般不堪了,如今看着周湛那藏着恶作剧的眼,她顿时便是一阵不确定,只扶着那椅背,扭头将那红衣小童又是一阵上下打量。   只是,她打量来打量去,却仍是难以判断这孩子到底是男孩还是女孩。偏她也知道,就算是她问,这会儿一心想要看热闹的周湛定然也不会告诉她真相,于是她便问着那红衣小童道:“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   吉光忙上前恭敬答道:“我叫吉光,今年十二。”   她跟着红锦学化妆也不过才学了几天,跟着那锦绣班里教唱腔的马头儿学吊嗓子,更是才昨儿的事,一天功夫,她自然什么还没学到,因此这原汁原味的一嗓子,顿时便叫十一公主看破了端倪。她不禁垂眼责备地看了周湛一眼。周湛则拿那扇子遮在鼻下,回应给她一阵闷笑。   赵英娘一如既往地心眼儿实诚,听着吉光的声音,便回头对十一公主笑道:“这孩子的声音倒是好听,不过想来用不了几年,他也该跟我五弟一样,变成一副公鸭嗓子了。”说着,她一阵哈哈大笑。   周湛和十一公主也是一阵笑,只是那笑的原因,却是各有不同。   在场唯二的成年人,钟离疏不由就和阿樟对了个眼,二人一阵默默摇头。   就在这时,那舞台上响起一阵锣鼓。吉光两眼一阵大亮。长这么大,这还是她第一次来戏馆看戏。只是,她那里正伸着脖子往那大幕尚未拉开的戏台上瞅,却不想周湛扭头往左侧某个包厢中看了一眼,竟忽然回头对她吩咐道:“这里人太多了,留阿樟一个伺候着就好,你先出去。”   吉光一怔,顿时便是一阵失望。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catherine0603扔了一个手榴弹 ☆、第六十九章·钓鱼钓到虾   第六十九章·钓鱼钓到虾   垂头丧气出得门来,吉光抬头看看站在左侧的沉默,又看看站在右侧的寡言,想着最近那位爷在她身上破了无数的府规,叫那向来最重规矩二字的沉默每每对着她都是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于是她便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寡言的这一边。   “我还从没看过戏呢。”站在寡言身边,吉光忍不住小声嘀咕道。   寡言溜着眼角看看沉默,又看看那人来人往吵杂热闹的通道,便小心翼翼地蠕动着嘴唇,应着吉光的话道:“这会儿不过是串场,离正戏开锣还有得一会儿呢。”   吉光也学着他的模样,蠕动着嘴唇问道:“才刚闯进去的那两个,是谁啊?”   寡言一阵惊讶,“你不认识?”想到吉光虽然在王爷面前当了一段时日的差,可还从没来过这种公共场合,便悄悄一笑,道:“前面那个高个子的,是靖国公府的三姑娘,和太子殿下是嫡亲的表兄妹。后面那个,是十一公主。跟我们爷一样,也是打小养在太后膝下的。”   吉光听了不免吃了一惊。那靖国公府的三姑娘也就罢了,这其貌不扬、看着还有些微胖的、拿眼刀子刮她的女孩,竟是个真真正正的凤子龙孙?   这么想着,她忍不住就嘀咕了出来。   寡言横她一眼,“我们爷也是凤子龙孙,我们爷原是昌……”他忽地一咬舌,溜着眼飞快地看向四周,却是住口不语了。   跟了周湛后,吉光便特意留意了一下以前看年鉴时漏过的那些消息,如今她自然已经知道,自家主子原是从昌陵王府过继出去的。且他出生时,那老昌陵王已经过世了,他是遗腹子。如今承爵的那个昌陵王,是他一母同胞的兄长。至于老昌陵王,则是圣德帝的同父异母兄长,听说当年众王争嗣那会儿,也曾风光过一时。   景王的身世,虽说谁都知道,可也不是谁都可以议论的。见寡言溜着眼住口不言,吉光只假装没注意到他的失口,扯开话题,看着过道里乱窜的人流道:“人可真多。”   而直到这时她才发现,那来来往往的人,虽没人刻意接近他们,可在经过他们身前时,却是一个两个都将她上下打量个遍,甚至有不少人在走过去后,仍不忘回头再看她一眼,直把吉光看得个莫名其妙。   寡言自然也注意到了那些人,便对吉光笑道:“如今你在京里也算是一号人物了呢。”   吉光的眉忍不住微微皱了一下。她虽不怕人围观,可被人当稀罕物件似的看着,这感觉到底不太好。   寡言并没注意到吉光的别扭,他正一边看着那些在各个包厢间进进出出的人,一边悄声指点着吉光,这是户部侍郎,那是礼部尚书;谁是翰林家的小姐,哪个又是御史府的奶奶……渐渐的,一向爱八卦的他就不仅仅是在指点吉光认识京城的各路人马了,在介绍那形形□□的人的同时,他忍不住又卖弄起他所知道的各种小道消息,比如哪个公爷家的几公子正跟哪个侯家的几姑娘在议亲;谁家的老爷惧内,哪家的婆媳不合等等等等。一时间,竟仿佛这京城上下,不分男女老少,不分前院后院,甚至不分朝堂民间,就没有他不知道的事儿一般,直听得小吉光瞪着他的那双大眼睛里盛满了崇拜之情。   ——后来当吉光得知,周湛手下拥有一支专门收集各种资料的秘密部队,偏这寡言竟不在其列,他所收集的那些小道八卦,竟全都是仅凭着他一人之力时,吉光对他就不仅仅是崇拜了,简直已经到了膜拜的程度。   且说当时,因着正戏就要开场了,那人来人往的过道里渐渐便安静了下来。四周没了那些时刻注意他们一举一动的人,再加上被吉光那崇拜的小眼神儿一照,寡言顿觉浑身的骨头都轻了三两,不禁得意忘形地更加卖弄起他所打听到的那些小道八卦了,却是惹得那沉默忍无可忍无需再忍地过来,在他和吉光的脑袋各拍了一巴掌,二人这才老实了。   *·*·*   周湛把吉光扔出包厢,原是作为诱饵,想要钓着某人上钩的,不想那大鱼没钓上,却先钓上了一只小虾米。   长宁伯府的包厢里,高明瑞原本一直背对着戏台,在跟高明熹和请来的那三个少年说着开学的事。直到听着串场的锣鼓响了,那三人从长宁伯府的包厢里告辞出去,她这才回过头去,却是还没看到景王那边的动静,就先看到了她的继父徐世衡。   最近几天,高明瑞一直被她祖母留住在长宁伯府里,因此已经有日子没见着继父了,如今看到徐世衡竟在别人家的包厢里,她不禁一阵皱眉,扭头对高明熹道:“爹也真是,咱家有包厢,他竟挤在别人家做什么?”说着,便要去拉了徐世衡过来。   不想她才刚出了长宁伯府那间包厢的大门,一抬头,就正好跟镇北将军家的小女儿殷秀儿撞了个脸对脸。那殷秀儿和高明瑞一向不和,忽然看到她,却是一咧嘴,假装不曾看到她一般,追上前面那几个姑娘,大声笑道:“才刚景王殿下的那个小僮,个子那么小小的,眼睛那么大大的,看着不知道多可爱,偏竟还有人想着欺负那孩子。也亏得他主子是景王殿下,结结实实给了那人一个没脸。真是丢死人了。若换作是我,还不如一头扎进那感恩寺的放生池里再不出来了呢。”却是说得众人一阵笑。   这京城爱传八卦的,可不仅仅只有寡言一人,因此那日感恩寺里的事,早已在京城上下传得一阵沸沸扬扬了。   跟在高明瑞身后的高明熹不由就和妹妹高明娟对了个眼,悄悄瞅着那站在他们前方的高明瑞。   高明瑞则是气得鼻子都歪了。她打小就跋扈,往日里就算是她欺负了人,若是气不平,回家也还要向长公主告上一状的,她母亲也总会替她想办法,再叫对方吃上一些闷亏才算完事,而那感恩寺里的一幕,却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当众吃下那种羞辱。更叫她气恼难平的是,那个叫她吃了这大亏的人,竟是她继父的亲生女儿,那个徐翩羽!   对于徐翩羽,高明瑞原本就有一种莫名的嫉恨。她原担心着这徐翩羽回来会跟她在继父面前争宠,却不想她竟会拒绝认父。她原还为此一阵高兴,甚至像往常那样叫母亲替她报仇时,不想长公主的一番话,却是叫她后背生出一层毛汗。她这才知道,这看着黑矮干瘦的徐翩羽,心思竟会如此歹毒。   这徐翩羽,从小长在乡野,她自然是不在乎什么名节的,可作为她的亲生父亲和继母,却不能不顾忌着家族的声誉。万一要是叫人知道了她扮作男孩且还拒绝认父的事,这徐翩羽的死活自然是无关紧要,可他们一家人,却会因此沦为京城的笑料——只是,如今这件丑事还尚未暴露在人前,她,高明瑞,就已经成为大家眼里的笑料了!   高明瑞越想越气,一跺脚,便提着那裙摆往景王的包厢冲了过去。   在她身后,高明熹和高明娟又对视一眼,忙急急跟了上去。   三人拐过通道的弯角,一抬头,就只见那景王殿下的包厢门前,正分左右站着三个小厮,其中最惹眼的那个红衣小僮,可不就是正是如今已经改名叫吉光的那个徐翩羽!   和高明熹不同,自打在万寿客栈和徐翩羽分手后,高明娟就一直不曾见过徐翩羽,因此看着眼前那长发覆额的小厮,她一时竟没认出翩羽来,那脚下不由就是一顿。   她这么忽地一站住,便堵得跟在她身后的高明熹脚下也是一顿。   而,这兄妹俩站住了,那高明瑞却是没有站住。依着高明瑞的性子,她原是要当面锣对面鼓地跟那红衣小厮闹将起来的,可她虽说跋扈任性,倒也不是全然没有脑子,何况她母亲已经再三警告过她,因此她只是阴沉着脸冲过去,却是在经过徐翩羽的身旁时,忽地抬手就往她脸上狠狠挠了过去。   *·*·*   吉光之前才被沉默警告地拍了一记,此时正老老实实地站着,就忽然看到那通道的拐角处冲出来三个人。后面那两个,不知道为什么突然站住了脚,前面那个则目露凶光,气势汹汹地向她冲了过来。因此,当那高明瑞忽地抬手向她挠过来时,她本能地一猫腰,就蹲了下去。   于是,只听得她身后的墙壁上发出一阵指甲刮擦的刺耳噪音,紧接着,就听得耳畔响起一声短而尖锐的呼痛声,等她抬头看去,就只见高明瑞抱着右手,在她面前缓缓蹲了下去。   吉光一阵莫名其妙,不由抬头看向寡言。寡言则扭头看着她身后的那堵墙。吉光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就只见那墙上有着三道深深的指甲抓痕,其中两道嘎然而止的抓痕上,赫然还嵌着两枚断掉的指甲——可见这高明瑞当时是用了多大的劲儿想要挠花她的脸。   她和寡言、沉默相互看了一眼,不由全都将视线转移到那个抱着手蹲在他们面前的高明瑞身上。   直到这时,那缓过最初一阵痛楚的高明瑞才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尖叫。随着她的尖叫,众人这才看到,那被她死死握住的右手间,竟是一片鲜血淋漓。   痛!   回想起才刚那指甲刮擦在墙上的声响,想像着这指甲撕裂十指连心的痛楚,即便是作为未遂受害人,吉光那小心肝儿都忍不住跟着打了个颤儿。 作者有话要说:  啥也不说了,咱慢慢写,您慢慢看,咱都不着急。 ☆、第七十章·你想干什么   第七十章·你想干什么   因高明娟突然站住,高家的丫环婆子们也和她哥哥高明熹一样,被她给堵在了后面。因此,众人竟都只是远远看着那高明瑞忽然伸手去打人,并眼睁睁地看着她那一下落空挥在墙上,又眼睁睁地看着她抱着手蹲了下去……直到听到那高明瑞发出一声长长的哀嚎,众人这才反应过来,竟是迟了一步才匆匆从那对兄妹俩身后挤过去。待众人叫嚷着围上来,就只见那高明瑞的手上已经满是鲜血。众丫环婆子顿时全都慌了神,只在那里一阵慌张叫喊。   这高明瑞自幼丧父,不仅高家人宠着她,临安长公主对这唯一的女儿也只是在人前摆着副严母的模样,骨子里则最是疼惜不过,平日里侍候的人稍有不经心都会受到各种惩戒,何况如今自家姑娘竟还见了血。随侍的丫环婆子们惊慌之余,便免不了生出要给自己拉个垫背的想法。于是,只眨眼间,便有好几个丫环婆子嚷嚷着向着吉光围了过来。   眼看着那些丫环婆子逼过来,寡言和沉默两个不约而同往吉光前面一挡,冲着那些丫环婆子喝道:“你们想干什么?!”   这二人的个子都比吉光高出一截,被他们护在身后,吉光顿时感觉自己仿佛被一堵高墙给保护了起来一般。只是,那高家的仆妇们显然经常跟着高明瑞做些欺压别人的事,却是一点儿也不惧沉默和寡言的高声喝斥,竟又有更多的人围了过来,对着那二人就是一阵推搡叫嚷。沉默原就不是个口齿伶俐之人,单寡言一人却是双拳难敌四掌,渐渐便有些捉襟见肘起来。且他们二人都是男孩,也不好跟那些丫环婆子们撕扯,渐渐地便被那些丫环婆子们逼得不得不往后退去,只把那娇小的吉光压得几乎都快要贴到墙上去了。   吉光贴墙而立,却是忍不住扭头看向那仍呆立在通道拐角处的兄妹二人。   家里有个寡言,那高家的新闻早在两三天前就已经传到了吉光的耳朵里。只是那些似是而非的消息,叫她不太能肯定那传闻中的龙凤胎兄妹是不是就是王明娟兄妹,直到如今亲眼看到这焕然一新的兄妹俩,且这兄妹俩还紧紧跟在高明瑞的身后,她这才确信了传闻。   见她向他们这边看来,那高明熹和高明瑞不由全都不自在地避开了眼。   顿时,吉光心头便是一阵五味杂陈。如今已经叫高明熹的王明喜且不说,他是个男孩,跟她到底没那么亲近,可那如今已经叫高明娟的王明娟则是不同。甚至可以说,比起大她两岁的六姐,她和王明娟之间的关系更为亲密。不管是夏天夜里晒谷场的稻草堆上,还是冬天晚上裹在同一条被子里,年纪相仿的她俩总爱头靠头地说着一些叫六姐听了觉得好笑的傻话。可以说,不管王明娟是如何看待她的,至少在她的心里,王明娟曾是她的姐姐,是这世上值得她信赖的人之一。   直到她耗尽了这份信赖。   吉光静静看了那兄妹俩一眼,便只当不认识他们一般,重又扭过头去。   见她扭开头去,高明熹不禁悄悄松了口气,高明娟心头则是一阵失落。她一直认为,和翩羽相比,她更聪明,也更伶俐,可如今她费尽心机认回了亲爹,不想得到的,不过只是衣食无缺……   “我们真不过去吗?”耳畔,响起高明熹犹豫地问话。   高明瑞忽地扭头瞪向高明熹。她以前一直以为,她的这个哥哥只是有些怯懦,如今她才知道,这个哥哥不仅怯懦自私,且还擅长推卸责任。   “你过不过去随你,那边也是你的妹子。”她冷冷道,“至于我,我若过去,正好叫高明瑞找着理由迁怒于我,哥哥你反正是不会为了我这么个妹妹去得罪你那个妹妹的。”却是直说得那高明熹脸上一阵羞红。   且不说那边高家兄妹的官司,只说吉光这边。吉光正被沉默和寡言两个挤在墙上不得动弹,不想旁边包厢的门忽然被人打开了。她还没来得及扭头,便被人一把拽了过去,紧接着,就听得头顶上方响起一个带着慵懒的声音。   “哟,这是怎么了?我这是欠了谁家的债吗?竟是被人堵着门要债来了?”   顿时,围着沉默和寡言吵嚷推搡着的那些丫环婆子们就是一静。   吉光正待要抬头看向周湛,不想那周湛的左手仍沉沉压在她的肩上,右手竟屈起手臂,将那手肘随意往她的头顶上一搁,竟当她是根拐杖般就那么拄着她,又拿那扇子越过她的头顶去捅了捅护在她前方的沉默和寡言,道:“谁给我说说,这里到底出什么事了?”   周湛把吉光支出门去,原是要钓着徐世衡过来的,因此他一直注意着那徐世衡的动静。当他看到那徐世衡注意到吉光已经不在包厢里,找着借口起身也出了包厢后,周湛的眼不由就弯了一弯。只是,他这边算计着那徐世衡这会儿差不多应该跟吉光搭上话了,正盘算着要不要去偷听一下这父女二人的对话时,忽地就听得门外传来一阵刺耳的尖叫,紧接着,又是一阵骚动。他顿时就跳了起来,在十一公主和赵英娘吃惊的注视下,他飞快地拉开包厢的门看出去时,才惊讶发现,原来鱼没咬钩,抢先咬钩的,竟是只小虾米。且看样子,他布的香饵,竟还险些被那只虾米给吞了。   寡言一向是个能说会道的,听着周湛的问话,只三两句便把事情经过向景王、以及跟在他身后的十一公主和赵英娘等人叙述了一遍。   众人探头往一旁的木板墙上看去,当看到那两枚嵌在墙上的破碎指甲后,十一公主和赵英娘这两个也同样爱留长指甲的女孩,不由就感同身受地倒抽了口气。赵英娘更是咧着嘴道:“亏得没划在小吉光的脸上,不然他这张脸就给毁了。”   周湛也是一阵后怕,那握在吉光肩上的手忍不住就紧了紧,却是引得吉光抬头向他看去。   此时那高明瑞的哭声早已引来了一群围观的人,就只见周湛阴沉着一张脸,冷冷看着那人群后方的一人,沉声道:“既然姑父也在,是不是该给我这小厮一个交待?”   众人听他这般说,不由全都扭头向身后看去。直到这时,众人才注意到那状元徐世衡也阴沉着一张脸站在人群后方。人群不由就向两边分开,由着那徐世衡缓缓走到高明瑞的面前。   那高明瑞正捧着手痛哭着,听到周湛的话,她忽地抬起头,果然看到是她的继父,她那哭声顿时又拔高了三分,站起身,捧着那血淋淋的手就向着徐世衡扑了过去。   徐世衡伸出手,看似心疼地托住她的手,同时却也阻止了她扑到他怀里。他垂眼看看吉光,又抬头看看周湛,开口道:“想来殿下是误会了,我才刚过来时,正好也看到了。瑞儿并不是有意要伤你这个小厮,她不过是不小心绊了一下,也亏得你这小厮机灵躲得快,不然岂不是受了无妄之灾?”又道,“瑞儿这会儿受伤了,其他事容我们以后再说。”   说着,他低声抚慰了高明瑞几句,便冲着那些伺候高明瑞的丫环婆子们喝道:“你们没看到姑娘受伤了吗?!还不快去找大夫过来?!”   直到这时,那高明娟兄妹才过来。高明熹一脸愧疚地道:“都是我不好,没看护好妹妹。”   徐世衡摆摆手,道:“有话回去再说。”便命他们二人先行护送那高明瑞下了楼,他则站在那里,看看周湛,又垂眼看看吉光,那眼神一阵晦暗闪烁,半晌,终究是一个字不曾讲,只向着周湛躬身一礼,便彬彬有礼地退了下去。   吉光像只警惕的小兽般,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离去,直到那徐世衡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楼梯拐弯处,她那挺直的脊背才忽地松懈下来。   她的身后,周湛轻轻一拍她的脑袋,道:“原来慧因老和尚说你是有福之人竟是真的,这种飞来横祸都能叫你给躲开。”   吉光一甩头,甩开他那仍搁在她头顶上的手肘,却是一阵沉默不语。   *·*·*   回府的马车上,吉光仍是沉默着,只那原本明亮的大眼睛,变得一阵黯淡无光。   周湛看她半晌,道:“你在想什么?”   吉光眨了一会儿眼才低声道:“我不知道,我就是……”她咬着下唇,直把那下巴又皱出一道核桃纹,却是一副要哭不哭的模样。   “就是心里难过?”周湛替她说完那剩下的话。   吉光转开眼,望着那窗外摇晃闪烁着的马灯,抖着声音道:“明明说好的,不把我放在心上的,我也不会把他们放在心上,可我为什么会这么难过?”   “因为,付出总想要得到回报。如果一旦你所期望的回报没能得到,便会叫你替自己感到不值。”他看着她,淡淡又道:“想要不受伤害,只有一个办法——别对任何人任何事抱任何期望。得之,你幸;不得,你命。”   *·*·*   第二天,吉光按时来到练武场时,却是发现,那周湛竟比往常起得要早。尽管如此,沉默寡言等众小厮们也已经早就就位了。   吉光默默往寡言身旁一站,寡言低头看看她,忍不住低声道:“你昨儿没睡好?”   这会儿吉光的眼下有着一团青影。   吉光点点头。昨儿晚上,已经很久不曾纠缠过她的恶梦又缠上了她,竟叫她不曾睡着个囫囵觉。也亏得许妈妈住在厢房里,不然怕是连许妈妈也会被她搅得不得安生。   许是那正对着箭靶练箭的周湛听到了他们的对话,便垂下那长弓,扭头看了吉光一眼,道:“吉光,过来。”   吉光过去,他忽地伸手抬起她的下巴,往她脸上看了看,道:“老刘开的药,你有按时吃吗?”   吉光的脸不由就是一苦,道:“姥姥天天盯着呢。”那药,果然如红绣所言,极苦。   “下次拔针是什么时候?”周湛又问。   吉光摇头,“说是等吃了这几剂药,看效果再定。”看看他,她揉着眼下的青影又憨笑道:“不过是一天没睡好,没事的。”   周湛微皱了皱眉,到底没再说什么。也不知道是不是体谅吉光没睡好,这一天,他竟没怎么差使她。   只是,尽管周湛没有差使吉光,以她那坐不住的性子,仍是到处帮着别人的忙,倒也没有真的闲下来。于是等她替大丫环无声往外院跑腿送信,却在路过东偏厅时,看到徐世衡竟和周湛坐在那里喝着茶,她不由就住了脚。   *·*·*   东偏厅里,徐世衡沉默良久,放下茶盏,望着周湛道:“恕下官冒昧,能请问王爷,您到底想拿我那孩子做什么吗?”   自从翩羽被景王周湛带走后,徐世衡就一直处于心神不宁之中,他不知道周湛想要利用翩羽做什么,凭着他的本意,他原是打算不要回翩羽绝不罢休的,偏长公主那里总觉得周湛有什么阴谋,竟再三劝告他不要冲动行事,他因看到那周湛被扣在宫里时,翩羽并没有在外面抛头露面,便暂时放下了这心事。不想那周湛才刚被放出宫去,竟就开始带着翩羽频繁出入各种要务场所,昨儿更是带着她去了戏院。如今整个京城的人都对这景王新得的“小厮”议论纷纷,这顿叫徐世衡忧心忡忡起来。昨儿在戏院里,当他看到吉光仿佛落单的时候,他原想借着那机会私下里劝一劝翩羽的,却不想竟叫他亲眼看到,那高明瑞竟那般恶毒地想要毁了徐翩羽的脸。   多年来,他爱屋及乌地疼爱着高明瑞,甚至哪怕叫翩羽受着委屈,也要先维护了高明瑞,却是叫他没想到,这高明瑞明明知道翩羽是他的女儿,竟还会对她下那样的黑手。而当他护送高明瑞回到府中,长公主被高明瑞那鲜血淋漓的手吓得一阵心神散乱之际,竟也跟着高明瑞一起咒骂着无辜的翩羽时,徐世衡这才第一次意识到,不管他和长公主之间说了多么漂亮的话,最终在长公主眼里,高明瑞才是她亲生的女儿,翩羽,终究是个和她没有任何血脉联系的外人。   而,真正和翩羽有着血脉传承的,是他。   且不说徐世衡此时心里对长公主母女有什么样的看法,此次他前来,却是打定了主意,不要回女儿绝不罢休的。因此他才会那般开门见山地问景王他的打算,却不想那周湛只是以盖碗抚着茶叶,竟是一声不吭,这不禁叫徐世衡一阵焦躁,忍不住道:“下官自问和王爷无冤无仇,即便您和长公主之间有何矛盾,那也是你们之间的事,和我那孩子没有任何关系,还望王爷高抬贵手,放我们父女好生团圆。”又低声下气道,“您收留我那孩子,许是看中她身上有什么优点,但她终究只是个孩子,如今虽说年纪还小,可她将来的岁月还长,若是叫人说出什么半点不是,岂不是要害了这孩子的一辈子?还望王爷体谅我这做父亲的心情,将我那孩子还我吧。”   周湛拂着那盖碗茶,半晌才道:“你就那么确信,是我扣着她不放,而不是她不肯认你?”   徐世衡一怔。上一次翩羽已经把话说得那么绝了……   “能……叫我见一见她吗?”徐世衡道,“我有话想跟她说。”   “说什么?”周湛冷笑道,“她的母亲已经死了,说什么都迟了。至于她,就算没有你,我也能很好地护住她。甚至可以说,比你更能护住她。”顿了顿,他放下一直拨弄着的茶碗,看着徐世衡道:“你是不是觉得你很委屈?你觉得你已经很委屈求全了,你女儿竟还这么责难于你?”   徐世衡不由又是一怔。他心底多少是有些这样的想法的……   只听周湛又道,“你这样的人,我多少也算是有些了解。你们总觉得自己付出很多,所以即便是要求别人偿还什么,那也是你们理所应得的。至于说你们欠人的……啊,许应该这样说,你们从不觉得你们欠了人什么。”   徐世衡的脸色不由就是一阵不好,道:“王爷的意思,是不肯把我女儿还我了?!”   “这倒未必。”周湛淡淡道,“世上任何事都有解决的办法,唯一的关键,在于你是不是能找到那个办法。今儿我高兴,就给你指条明路吧。你想要回那孩子,其实很简单,等你想明白你到底欠了那孩子一些什么,你再跟她说。她若答应了你,我自然不会拦着她跟你走。她不答应,那就很抱歉了,我不能把她还你。”   徐世衡沉着脸道:“世上无不是的父母,你这是要逼着我女儿做那不孝之人吗?”   他话音未落,忽听得外面传来一阵骚动。   却原来,那吉光看到徐世衡坐在偏厅里,不由就是一阵大惊。她待要过去看个究竟,不想竟被守在厅外的沉默拦了下来。她正在那里跟沉默理论着的时候,眼前忽地就闪过一道白光,头疼的毛病竟挑在这个时候发作了起来,也亏得沉默注意到她脸色不对,及时伸手扶了她一把,才没叫她摔倒在地。   厅上的周湛侧头往厅外看去,便只看到吉光软软倒在沉默身上,他顿时便知道,这丫头又犯病了。于是他立马丢下那徐世衡,冲出去从沉默手里抢过吉光,对沉默吩咐道:“去叫老刘,我把她带到红绣那里去。”   那徐世衡被他这突然的举动惊得一阵莫名其妙,不由也跟了出来。见他女儿竟昏倒在周湛的怀里,他不由也是一阵大惊,忍不住问道:“这……”   周湛沉着脸看向他,道:“世上无不是的父母,却多的是不知道儿女所受痛苦的父母。你想要回你女儿,就先去弄清楚,这些年你女儿到底都受了些什么罪吧。” 作者有话要说:  写了一个通宵,我能说我已经不知所云了吗?先去睡觉,起来再看…… ☆、第七十一章·货真价实的女孩   第七十一章·货真价实的女孩   这一回吉光醒来后,不像之前几回那般感觉浑身轻松了,竟是头痛欲裂之外,还添了鼻塞发热的病症——却原来,因着昨儿晚上她睡不着,又不愿意吵醒许妈妈,就悄悄起床,一个人在院子里溜达了半夜,不想如今已是夏末秋初的时节,晚间到底渐渐凉了,便叫她染了风寒。   偏她的病根原就是源于寒气,最怕的就是再受寒凉,故而如今才变本加厉地严重起来。   看着因发热而烧得小脸通红的吉光,周湛的脸色顿时就不好看了起来,许妈妈也是一阵自责,因此,当隔了一日,周湛往西小院里又指派过来一对母女时,许妈妈竟是不敢稍有违抗,只得默默收下了来人。   周湛领着人进屋时,吉光正靠在床头的大迎枕上,拿着块巾子擤着鼻子。见他竟就这么不打招呼地闯了进来,她不禁一阵大惊,且不说什么男女大防,就她这会儿擤鼻子擤得鼻头通红的狼狈模样,她也不愿意让他看到。情急之下,她不由就拉开被子往头上一蒙,却是看得周湛一阵摇头,过去往床头一坐,拉开被子笑道:“躲什么躲?”   他毫不客气地将被子从她脸上扯开,那手却在看到她的脸的同时,忽地就是一顿。   往日里,吉光在他面前总是一副男孩儿的模样,他也早就习惯了看她长发束顶的样子,而眼前这躲在被子里的小小人儿,却披散着一头弯弯曲曲的长发,那满枕的长发,则衬得那张小脸更显细嫩。长长的刘海下,偏一对水汪汪的猫眼可怜巴巴地望着他,看着虽少了些许往日里的活泼,却是又平添了几分难得的柔弱。   周湛心头忽地就是一跳。虽说他一直都知道吉光是个女孩儿,可这还是他第一次真真正正意识到,她是个货真价实的女孩儿。   他那抓着被头的手忽地就是一松,回头起身走到门边,对着门外喝了声:“进来。”   随着他的话音,便有两个人进了吉光的卧室。   吉光不禁就是一阵好奇打量。   就只见进来的二人,年长的那个年纪约在三旬左右,小的那个则看着和吉光年纪相仿的模样。   吉光不由扭头看向周湛。   周湛对那对母女道:“给你们姑娘见个礼吧。”他一边看着那母女两人上前来给吉光磕头,一边对她又道:“许妈妈只有一个人,且年纪也大了,总有照顾不到的地方。这是林三姑和阿江,你先用着,若是还缺人手,以后我再给你添。”   吉光顿时就怔住了。她进王府是来还债的,哪还用得着丫环婆子伺候?!且听着他的意思,竟仿佛已经告诉了这对母女她是个女孩儿。她不由就一掀被子,急道:“这怎么行?我可不要人侍候……”   周湛的眉顿时就是一拧,过去一把将她推回床上,又替她盖好被子,责备她道:“老实些,躺下!”   “可是,这不合规矩……”   “规矩?!”周湛一声冷哼,伸手就在她脑袋上弹了一下,喝道:“爷的话就是规矩。”又扭头对那母女二人道了声“好好伺候着”,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看着那母女俩,吉光不由就是一阵呆怔,她忽然有些搞不清自己在这府里的身份了——可从没听说哪个府上给一个小厮配丫环婆子的……   不过她也知道,那位爷定了主意的事,大概是不可以更改的。想着那长寿爷如果听说这件事,会是个什么脸色,吉光忍不住一阵捂额。虽说看在王爷的份儿上,那长寿爷对她多有容忍,可每当二人碰面,只要周湛不在跟前,她总要吃上长寿爷的几句教训。   常常被人当众喝斥,那也是件很伤自尊的事……   见她捂着额,林三姑上前向着吉光屈膝一礼,过去倒了一盏茶给她端了过去。   吉光正想着心事,便顺手接了过去。直到喝了两口茶,她这才反应过来,不由把那母女两个上下打量了一遍。就只见那林三姑的一举手一投足间,都仿佛曾受过极好的训练,竟和王府里那些宫里赐下的宫女们有着差不多的风度气韵。   “你叫什么?原先在哪里当差?”她问道。   只是,三姑竟没有立刻回答她的话,而是冲着她屈膝一礼,扭头看向她的女儿林阿江。   阿江见她母亲看过来,忙也上前屈膝一礼,看着吉光小心翼翼道:“我娘……是个哑巴。”   吉光顿时就是一愣。几乎本能地,她就猜到,这母女俩,怕又是被周湛半路“捡”回来的。   后来吉光才知道,她只猜对了一半。三姑可算是周湛“捡”的,阿江则是三姑捡的。却原来,三姑年轻时曾在某个王府里当差,因不小心牵扯进某个其实她并不知道内【幕的阴私事中,便被那府里灌了哑药扔了出去。阿江是她在讨饭的途中捡到的弃婴。在被周湛派进西小院之前,这母女俩一直在红绣那里当差。而因着红绣,吉光便很快跟这母女二人熟悉了起来。   和已年过三旬仍身姿窈窕的三姑不同,那阿江今年虽然才十三岁,却是生得膀大腰圆,竟是比十二岁的吉光整整高出一头有余。可别看阿江生得如此,那个性却是极为腼腆细腻,竟是从女红到厨艺再到莳花弄草,她竟是无所不精。有这巧手阿江对比着,吉光忽然就觉得,自己仿佛是个从野地里钻出来的粗人一般。   因此,当周湛得空再去西小院时,就看到吉光坐在窗下,正圆瞪着那双猫眼,跟一根绣花针在较着劲。他不由就笑开了,伏着那窗框道:“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痛,你这病还没全好,竟又玩上刺绣了。”   “原就差不多快好了,”吉光一边对着那针眼儿一边道,“不过是刘叔担心我没好全,叫我再养两天罢了。”   “那你还是别费这精神了。”看她几乎都要将两只眼给挤成对眼儿了,那针仍是没有穿上,周湛不由就是一笑,伸手从她手中抢过那根针,在指间稍微捻了捻,又接过那线,竟是看都不看,将那线往两指中间一穿,然后便得意洋洋地拎着那吊挂着一根银针的线,冲着吉光一阵笑。   吉光看得眼都要直了,忙一把将那针线抢过去,不相信地仔细看了又看,抬头崇拜地看着周湛道:“你都没看手上,怎么就穿上了?”   “一个老绣匠教我的。”周湛得意洋洋道,又指点着吉光,“你把针眼儿捏在两根手指的中间,只要把线对准手指中间的针眼穿过去,即便不用眼睛去看,凭着手感也能穿上这针线。不信你试试。”   吉光自然不信,便按着他的法子将那针捏在两指中间,竟真的一下子就穿了过去。她的两眼不由就是一阵大亮,抬头看着周湛笑道:“你竟连这个都会?”   “万物皆有学问。”周湛笑着,将她手中的针线拿开,又道:“你且先别忙着玩这些费精神的东西,好好将养两天。明儿是书院开学的日子,我就不带你去了,你在家再好好养上一天,后天再跟着我去学里。”   第二天,吉光自认为自己已经全好了,便一大早就去了清水阁。不想周湛说到做到,竟就是不肯带她去学里,只自顾自地领着那侍候笔墨的缄言去了书院。   吉光不禁一阵垂头丧气,又不想回西小院去,想了想,便去了灶下那边。   这还是她被周湛带走后第一次回到灶下。只是,她却一点儿也没有衣锦还乡的感觉。胖婶等人看到她过来,简直就跟看到那“笑面虎”杜头儿过来视察一般,竟全都那般规规矩矩地贴墙而立,一个个那战战兢兢的模样,仿佛就怕她找上她们谁说话一般。甚至连张妈妈也是一副生怕哪句话不对就得罪了她的模样,这不禁叫吉光深感一阵无趣。直到她看到那小梅躲在角落里,以一种恐惧加讨好的眼神看着她,她这才明白过来,她虽然没变,但在别人眼里,她已经不是灶下的那个小厮吉光了,而是王爷身边的“红人”。于是,略跟众人闲话了几句后,吉光便匆匆从那灶下逃了出去。   站在灶下院外的过道上,吉光不禁一阵呆滞。看来王爷是听了她的劝,没把小梅赶走,可他那雷霆之怒,到底还是吓着了灶下的众人,以至于那些原本对她很亲切的众人,全都宁愿高高供起她来。   吉光原还打算去厨房里找那些厨娘们聊会儿天,听一会儿八卦的,经此一事,她便没了那兴致。   而叫她没想到的是,她才刚要抬脚走人,那张妈妈忽地从灶下后院里追了出来,却是将一个包袱塞在她的怀里,且还有些语无伦次地对她说着什么“多多包涵”,“大人不记小人过”之类的话,直叫吉光一阵摸不着头脑。直到她打开那包袱,看到里面竟是她当初换下的、被张妈妈抱走的那套衣裳,她这才明白过来,不禁更加感觉一阵失落。   就在她百无聊赖地在小径上缓缓走着时,忽然便有几个婆子过来讨好地逗着她说话。她这会儿没那精神跟人应酬,那几个婆子却仍是不识相地纠缠着她,也亏得红绣身边的大丫环清明路过,正好看到了她,便赶走了那些婆子,把她给带回了撷英苑。   那红锦这会儿正好也在,听着清明说起吉光被婆子们围着的窘状,不由就是一阵大笑,又对吉光道:“那些人你可千万别搭理,这府里的人复杂得很,可不是谁都是心向着咱们爷的。”   吉光不禁一阵疑惑。   红绣笑道:“你跟她一个孩子说这些做什么。”又对吉光道:“你只要记得,爷身边的事,谁问你你都不能说就行。至于这府里,你若闲了想逛逛,便往我这里来。除了清水阁,府里怕也就是我这里是最干净了。”   红锦笑道:“如今怕还要加上个西小院。我可听凤凰说,爷把三姑和阿江送过去了呢。”又扭头对吉光道,“那都是我们自己人。”   吉光听了不禁一阵不解。这不是景王府吗?府里的人不应该都是景王的人吗?怎么还有自己人和不是自己人之分?   见她疑惑,红锦便伸手过来拍着她的肩笑道:“你还小,慢慢再告诉你。”又问起吉光的病。   因着她的病,最近她跟马头儿学吊嗓子的事也就被耽搁了下来。马头儿会的,红锦自然也会,便在那里指导着吉光如何发声,又道:“你可别小瞧了这发声,声音要从丹田里出来,可不是一日两日就能练好的。不过你若是能练好了,对你这小芦柴杆似的身子也有好处,好歹能叫你变结实些,别动不动就又病倒了。”说着,拉过她的胳膊道:“瞧瞧,这一病,竟又干瘦了一些。”   吉光听了不禁一阵吐舌憨笑。   几人说了一会儿闲话,渐渐的,便听红锦在那里又跟红绣抱怨道:“十月头上可就是太后的寿诞了,偏爷到现在也没能定下戏码,宗人府那边都催了好几回了。等爷回来,你帮我问问,他到底是怎么个想法。”   红绣笑道:“不用等爷回来,我现在就能告诉你。爷是嫌那些戏没有新意。”   红锦不禁一撇嘴,“有新意的戏,敢拿到宫里去演吗?!”   这话不禁叫吉光听了又是一阵不解。红绣便对她解释道:“宫里规矩大,新戏里面的东西,一个不小心就触犯了禁忌,所以一般新戏才不会往宫里去演。”   吉光忍不住道:“那宫里的贵人们也挺可怜的,连出新戏都看不到。”   红绣和红锦对视一眼,不由全都一阵哈哈大笑。    ☆、第七十二章·王爷多如狗   第七十二章·王爷多如狗   第二天,周湛果然如约带着吉光和寡言两个去上学了,平常侍候王爷笔墨的缄言反而被留在了家里。看着吉光高高兴兴跟着王爷出门,缄言忍不住就冲着她抛过去一个白眼儿,吉光则淘气地冲他一吐舌。   吉光从没上过学,书院在她的想像里,应是个极为神圣之地,因此一路上她都显得很是兴奋。若不是周湛一直懒洋洋地靠在车壁上不搭理她,她就要拉着他,向他打听那学院的事了。   马车穿街过巷,隔着那平湖的湖面,远远已经能够看到杏林书院的那片琉璃瓦屋顶时,周湛忽然道:“今天有你爹的课。”   吉光一怔。自那天她父亲来过后,这还是周湛第一次跟她提及徐世衡。之前好几次她有心提及这话题,都被他四两拨千斤地岔了过去。于是她赶紧坐直身体,将那句闷在心里好几天的话说了出来。   “对不起,”她向着周湛诚恳道歉道,“如果他再来找您,请您让我来对付他。”若不是她突然犯病,她定然是要冲进偏厅去,把这话当着徐世衡和周湛的面说开的。“您已经好心庇护于我了,我不想再给您添多余的麻烦。”   “找你?”周湛抬眸看看她,懒洋洋地道:“你觉得他是来找你的?”   吉光眨眼。   “他找过来,不过是因为他觉得我是想要用你来对付他,这种事,不找我说,找你说有什么用?至于说你认不认他这个爹,这不是这件事的重点。”周湛冷然道。   吉光不由就垂下头去。   看着她低垂下去的头,周湛道:“又难过了?”   吉光摇头,“不是难过,就是……”   她一时找不着那能描述她此刻复杂心绪的词语,便只得又是一阵摇头,直摇得那头顶的马尾辫一阵乱晃,却是叫周湛不经意间忆起她那长发弯弯曲曲披散在大迎枕上的模样。   想着眼前这看着一副男孩模样的吉光到底仍是个女孩,他的眉不由就是微微一皱,道:“你可有想过你的将来?”   将来?吉光抬头,眸中一片茫然。   周湛扯扯唇角,露出一个讥嘲的笑,道:“也是,你才十二岁,将来对于你来说还很遥远。”   吉光看看他,忍不住嘀咕道:“你也没比我大几岁。”   周湛唇边的冷意不禁更深了几分,“可我怎么觉得,我已经很老很老了呢。”   吉光眨眨眼,抬眸望向他。那坦诚无瑕的眼眸,直看得周湛一阵心头不忍,便从那扇袋里抽出扇子,一边打开一边道:“许我该把你还回去才是正理。”   吉光看着他拿出那扇子,原正想着这位爷吩咐她管扇子,可直到今天也没人把这活计交给她时,就听到周湛不紧不慢地来了这么一句。   瞬间,她便仿佛一只炸了毛的猫般绷直脊背,瞪着两只眼看向周湛。   周湛却只是淡淡看她一眼,摇着那扇子缓缓又道:“不管你爹想把你弄回去,这中间有着多少私心杂念,但至少有一点他说得对,若是将来叫人知道你曾在我这府里呆过,你就再无将来可言了。”   吉光一言不发地望着他,那紧绷的小脸上一片倔强。   这个问题,他们早就已经讨论过了。   二人默默对视了一会儿,最后居然是周湛先退让了一步,默默叹息一声,靠着那椅背看着她道:“记住我的话。现在你还小,还不明白,等哪一天你明白了,觉得呆在我这里果然已经不合适了,你想走的话,也不用过来跟我说什么,直接拿着你的东西回家去就是。”顿了顿,又怅然加上一句,“千万别来跟我辞行。”   吉光的眼不由就眨了一下,却是缓缓放松紧绷的肩背,偏着脑袋看着周湛。那眼神,竟仿佛想要看透他的皮相,直看到他骨子里去一般。   她这认真的眼神,只叫周湛感觉一阵好笑,便不再搭理她,重又靠着那车壁,两眼望着车窗外,缓缓摇着手中的扇子。   吉光默默看他半晌,忽然伸手过去,将手按在周湛的膝上。   周湛一惊,不由就不悦地垂眼看向她那只放在他膝上的手。   他很不喜欢人碰他。   他那里正想着合上扇子敲过去,就只听得吉光问道:“你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了吗?”   周湛一怔,皱眉看去,就只见那小丫头一脸真诚地望着他,又道:“我娘说,把开心的事告诉人,会变得格外开心。把不开心的事告诉人,就只剩下了一半的不开心。你若是遇上什么难事或是烦心事,许我帮不上你什么忙,但如果你说出来,至少心里应该能够好受些。”   周湛的眼眸一闪,唇边不禁带上一抹讥嘲的冷笑,“若我真遇上什么难事,你觉得你能帮我?”   吉光一窒。连她自己都是受着他的庇护,她不觉得自己有那个能力能帮得上他。   她缓缓从他膝头拿开手。   周湛垂眸看着她拿开的手,唇边的冷笑不禁又深了几分。   看着他这没有温度的笑,吉光只觉心头一热,那手忽地就又按上了他的膝盖,望着他急切道:“我知道我可能帮不上你什么忙,可我真心想帮你。”   “怎么帮?”周湛看向她。   “我不知道,”吉光摇头,眼眸固执地望着他那冷淡的眼,“都说两个人的主意总比一个人强,就算我帮不上你,哪怕听你说说你的烦心事,好歹也能帮你疏解一二。”   周湛静静望着她。   之所以提及将来,不过是徐世衡的那些话,叫他忍不住想要再次提醒她,她将来可能会遭遇的麻烦而已,却不想这丫头竟误会了,且还这般一腔热血地扑了上来。打小周湛就习惯了以冷眼看人,因此当初看着这丫头总是那么一腔热血对人时,他才会觉得她很傻。可当她将这腔热血撒在他身上时,他竟忽然有种难以名状的触动。   当然,她还是很傻。   “傻瓜。”   他抬手戳向她的脑门,才刚要说什么,就听得前方传来一阵马嘶,马车忽地一个急刹车,却是叫原本就半抬着身子坐在反向座位上的吉光,一下子就扑进了他的怀里。   周湛本能地一伸手,就接住了她。吉光则下意识地抱住了他的腰。   那一刻,周湛的心头忽地就是一跳。长这么大,这还是他第一次抱着什么人。而这么被人结结实实地抱着,在他的记忆里,也已经是很久远很久远之前的事了。   怀里抱着某人,竟和被某人抱着一样,都出人意料地令他有种被抚慰着的温暖。而抱着某人,更是令他心头升起一种陌生的、柔软的充实感。   因此,当吉光松开手,从他身上爬起来时,他竟一时有些舍不得松手,直到她挣扎了一下,他这才不太情愿地放开了她,却是忍不住一阵莫名失落。他忽然发现,以前他那么讨厌去碰别人和被别人碰触,竟是叫他错失了这种人与人之间相互碰触的亲昵感。   看着爬上座椅,推开前窗去查看情况的吉光,他悄悄搓了搓手指。   “怎么了?”吉光拉开前窗,问着那驾车的老刘。   寡言扭过头,还尚未来得及开口,就听得那车门上响起一阵粗暴的擂门声。寡言忙道:“是十九王爷和二十一王爷。”   周湛不由就伸手抚了抚额,冲着吉光挥了挥扇子。   吉光才刚拉开门拴,就只见一个少年急不可待地要往马车上爬,却是险些和吉光撞了个头对头。   “咦?!”那少年叫了一声,目光在吉光身上打了一个圈,便毫不客气地揪着她的衣领把她扔下了马车,自己则趁势钻上车去。   也亏得那少年身后还跟着另一个少年,及时扶了吉光一把,才没叫她摔倒在地。   吉光茫然回头,还没明白出了什么事,就只见车厢内忽地伸出一只大脚,将那个抢上车去的少年一脚给踹下车去。紧接着,周湛那张带着寒霜的脸便出现在车窗后,“唰”地一下拉开车窗,冲着吉光喝道:“还不上车?!”   吉光也算是机灵的,赶紧从扶住她的少年手中挣脱出来,又利落地跳过那个趴在马车下的少年,手脚并用的爬上马车。   周湛用力一合车门,抬头喝道:“走。”   老刘那里才刚要抖着缰绳开路,那扶了吉光一把的少年忙跑过来,扣着车窗望着周湛一阵赔笑:“七哥莫恼,都是二十一郎冒失了,您大人不记小人过,捎我们一程吧,我们的马车坏了。”又道,“今儿第一节是死脸王的课,误不得,七哥只当行行好。”   周湛斜睨着他,温和一笑,柔声道:“你七哥我看着像是那种会行行好的人吗?”说着,脸一沉,扇子毫不客气地敲在那少年扣着车窗的手上,冲着老刘断喝一声“走”,竟是毫不留情地甩下那二人就走了。   马车上,周湛阴沉着一张脸瞪着吉光,直瞪得她一阵发毛,忍不住嘀咕道:“你瞪我干嘛。”   周湛将她上下一阵打量,忽地伸手过去抓起她的手腕看了看,又扔下她的手,冷哼道:“明儿起,你跟我一起练箭!”   吉光这才知道,赶情这位爷是嫌弃她生得太过单薄了。想着她被人当根稻草似的就那么扔下车去,吉光脸上也是一阵挂不住,便噘着个嘴嘟囔道:“我是小厮,又不是保镖。”   那杏林书院坐落于平湖岸边,远远看去,只见一片树林葱茏中几座歇山顶的大殿,看着竟不像是书院,倒像是庙宇一般。   马车停在一座牌楼前便不再往前。吉光抱着书袋跳下马车,恭恭敬敬迎着那周湛下了车,又便那提了个多宝盒的寡言一起,规规矩矩跟在周湛的身后,往那山门殿一样的门厅过去。   进了山门,吉光吃惊地发现,这里竟果然是个山门殿,左右还立着四尊横眉怒目的金刚。透过山门殿的后门,远远可以看到那甬道左右两座钟鼓楼。甬道上,立着几尊铜香炉。香炉的后面,则是掩映于树木中的一重又一重的殿宇建筑。   见吉光频频看向那四大金刚塑像,寡言便凑过去在她耳畔悄声道:“这书院原是座庙,这几尊金刚像,说是宋代的,世祖爷那会儿就没让动,故而一直保留了下来。”   吉光不由一阵吐舌。世人信佛的多,只听说过有行宫施舍了做庙的,还没听说过哪个皇帝把庙拆了建学堂的。   只听寡言又道:“这边是乾学院,隔着平湖,过去便是坤学院了。”吉光自然知道,这乾坤学院是分收男女学生的。“咱们爷在桂风院,院里都是些皇室子弟,你小心些。”寡言告诫着吉光道。   吉光忙问:“才刚拦车的,听你说,好像是两个王爷。”   “是,”寡言小声道,“十九王爷是安亲王府上的世子,二十一王爷才刚袭了赵陵王的爵。”说着,又拿胳膊肘一捣吉光,指着那边冲着周湛打招呼的几个人道:“左边那个是平陵郡王,中间穿红袍的那个是中山郡王,右边那个是四皇子欣王,他旁边的是南陵王世子。”   吉光不由就想起当初景王周湛曾说过的一句话——京城里的王爷多如狗。    ☆、第七十三章·现世焦仲卿   第七十三章·现世焦仲卿   吉光凭着想像,以为他们这些做小厮的也能和主子们一起蹭课听,可等进了书院她才知道,一般情况下,小厮是不让带进课堂的。不过,景王周湛向来以顽劣著称,他若是非要身旁有个小厮侍候着,一般的先生还真拿他没辙。   只是,有那愿意曲意奉承的,便也有那强项不愿意如他所愿的。那被十九王爷和二十一王爷所忌惮的书院教授“死脸王”,便是这么个强项令。看到周湛身后竟站着个红衣小僮,白胡子老先生还尚未开课,就先将那课本往书案上一掼,指着周湛喝道:“你怎么把个小厮带进课堂来了?!”   周湛坐在宽大的书案后,望着那位老先生懒洋洋地道:“先生常言,有教无类。我这小厮有心上进,不过是想蹭着先生的课听上一听而已,先生又何必发火。若先生实在不愿意叫我这小厮沾了您的便宜,我让她出去就是。”   却是说得那一向铁齿钢牙的老先生冲着他一阵瞪眼儿,最后到底还是没把吉光给赶出去。   经此一役,吉光一下子便成了这满眼都是王爷的桂风院里的红人儿。加上那因为把她拽下马车而挨了一脚的赵陵王周淙和安王世子周澜的添油加醋和推波助澜,于是不过一个上午的时间,便叫整个杏林书院的人都知道了,那不靠谱的景王殿下身边有个名叫吉光的新宠,竟是轻易得罪不得。   等这风声传到周湛耳边时,周湛呵呵一笑,扭头对吉光道:“也好,这样一来,若是有人想要欺负你,便要想一想后果了。”   那吉光虽说没上过学,但好歹徐家的几个姐妹都在学里,因此她多少也听那些兄弟姐妹们说起过学里的事。她以为,周湛好歹应该也有几个交好的同学的,可跟了周湛小半天,她却发现,这位爷大多数时候竟都是独来独往。课间时,别人都是三五成群,独他一个百无聊赖地坐在那里把玩着扇子。即便有人往他跟前凑,听着他们的字里行间,也多是像那早间想要搭车的周淙和周澜等人那样,是有什么事要有求于他。   不仅如此,虽然才跟着周湛听了一上午的课,吉光便发现,那周湛全然没放一点心思在课业上,那些先生似乎对此也是见怪不怪,只要他不打扰到别人,竟只随他爱做什么就做什么。许正是因为如此,周湛的座位才被放在课堂的最后一排。   至于吉光,对学院的课程倒很是感兴趣。她发现,先生讲解的那些诗书文经,很多她都曾读过。之前她还一直认为自己算是不错的,可听了先生们的讲解她才知道,原来之前的她读书不过是读了个囫囵吞枣,竟是不知道书中每一句的后面还包涵了那么多的未尽之意,因此一时间,她只听得个两眼放光。   做先生的,哪个学生是真心在听课,哪个学生又是在敷衍了事,可以说是一目了然。以往先生们讲课时,那眼从来不往景王那边看,因为知道他是个不肯用心的。如今忽然感受到那边射来一双灼灼的眼,再一看去,便发现,虽然景王惫赖,他那小厮倒确实是个好学的,于是对于景王挑战院规,竟带了小厮进课堂一事,那些先生们就更是睁一眼闭一眼了。   只是,四书五经之类的倒也罢了,好歹吉光曾接触过,如今听起课来也不算费劲,唯有那“死脸王”所授的算术一课,却是她从来不曾接触过的。因此,竟是把她听了个云里雾里,等到下课时,她只觉得脑子里仿佛被塞了一团浆糊般,似连转都不会转了。偏那老先生许是受了周湛的气还未消,在布置作业时竟还特意指着她道:“这作业你也得做。”   *·*·*   徐世衡的课,是下午的第一节课。   吉光不愿意看到他,午膳后,便没有跟着周湛去上课,而是跟着寡言去了下人们的休息厅。看着寡言热络地坐在一堆小厮长随们中间,和那些年纪从十三四到三四十不等的下人们一同热烈讨论着京城内的各色八卦时,吉光才终于得知,寡言那浑身的消息都是打哪儿得来的。   如今吉光自己也算是个热门的八卦人物,她的出现,自然叫众仆役们一阵侧目。偏这吉光原就是个活泼的性子,且也没有那种目下无尘的清高傲气,即便是被人围着好奇多问两句,她也不甚在意。而这些能在皇室贵胄跟前当差的人,哪一个不是生了一副玲珑心肝,见她为人和气不张狂,加上花花轿子人人抬,一时间,倒叫她在众人中混了个如鱼得水。   课间,那徐世衡找过来时,便看到吉光正笑眯眯地坐在一堆小厮中间,听着众人在闲话吹牛。   看到徐世衡,吉光脸上的笑容忽地就是一落。她看看四周,到底不想引起别人的注意,便不待他招呼,就主动迎了过去。   二人沿着那石子小径直走到平湖边的大柳树下,这才双双站定。   吉光转过身,只一言不发地看着徐世衡。   而看着她那比同龄人都显瘦小的模样,徐世衡心头则是一阵复杂难受,叹息道:“你的病可好了?这些天我一直往那府里打探你的消息,偏什么都打探不到。我原请了太医给你送过去的,也叫那府里给回了出来。你在那府里可还好?你的病又如何了?他们可有给你请大夫?又吃的什么药?如今你感觉怎样?”   他这连珠炮般的问题,直问得吉光一阵眨眼。自她进京后,每次和徐世衡见面,那徐世衡所关注的重点都是她不肯跟他回家这件事,这竟是他第一次主动问及她过得如何。   见她沉默不语,徐世衡一阵苦笑,“我原不知道这些年你都受了些什么罪,后来还是从娟儿那里才知道,你小小年纪竟落了个头痛的病根。我知道你心里怨我,可你要相信我,如果我知道你还活着,我绝不会不管你。”说着,他上前一步,想要去拉吉光的手。   吉光警觉地后退一步,抬眼看着他,道:“我一直很想上学,可老太太不让。我记得我给你写过信,求你让我去上学,你还记得你是怎么回答我的吗?”   徐世衡怔了怔,叹息一声,再次苦笑道:“你祖母信里说你生得比你姐姐妹妹们都要单薄,怕你的身子吃不住那种苦。我想着祖母也是为了你好,才应了她。”又叹道,“我知道你怨我没能护得住你和你娘,可你也得体谅你爹的难处,你祖母她终究是你祖母。”——那言下之意,他忤逆不得。   吉光忍不住一阵冷笑,有心想说,当初祖母不让你娶母亲时,你怎么就忤逆得了?可想了想,到底忍住没说。   见她又不吱声了,徐世衡叹道:“你怨我恨我,我也实在是无话可说,这些年说到底,是我信错了人,是我疏忽了你和你娘。如今你娘已经不在了,我只有更加疼惜你的道理,不管你再怎么生我的气,总不能拿自己的身子作伐。你如今年纪还小,你那病若是不能趁着现在调理好了,将来可怎么办呢?我已经对不起你娘了,我不能再对不起你。翩羽,乖,跟爹回家吧,爹会为你找全大周最好的医师来替你调养,以后也绝不会再叫你受半点委屈。”   说着,他又要伸手去拉吉光。   吉光却把手往身后一背,道:“王爷已经请大夫替我调养了,多谢状元公的关心。”   这声“状元公”,直叫得徐世衡一阵心酸。他忽然就想起很久以前,每当他从外面回到家,那个跌跌撞撞扑到他身上,柔柔软软叫着“爹”的小人儿。   当年的那个孩子,那般雪□□嫩,那么可爱伶俐,那么以他为天……   徐世衡眼中一涩。这些日子以来,为了翩羽不肯认他的事,他生气、着急,满心想的都是这件事若叫人知道,他会如何丢脸,却是忘了去想女儿为何会这般决绝的对他。直到他亲眼看到翩羽昏倒在他面前,他才第一次注意到,记忆里玉团子似的女儿,如今竟是生得这般瘦弱单薄。再听了周湛的那番话,他才第一次想到,他竟没有细问过女儿这些年到底都遭遇了什么,才叫她变得这样。于是回去后,他便叫过高明熹兄妹,细细问了一遍翩羽的事。直到这时,他才第一次知道,原来他在京城的这些年,他的妻女在家都是如何受着煎熬。   对于王氏,如今回想起来,徐世衡只觉得心头滋味复杂难辨。当初娶她,确实是因为种种不得已的原因,可娶了她之后,他渐渐便发现,王氏虽说目不识丁,但却并不是那种没什么见识的乡下妇人,且她为人性情爽利,还很好学。曾有那么一段时间,他教她识字,她替他洗手做羹汤,夫妻间也曾很是和美。既便是有时候想起妻子低微的出身叫他到底有些意难平,可看着她替他生下那么个冰雪可爱又聪明伶俐的女儿,他觉得此生也算能将就下去。   只是,叫他难以忍受的是,他的母亲对这个妻子的百般不满,却是叫他夹在中间甚是难为,于是他便借着赶考避出家门。   他还记得,他临上京赶考时,那小小一团的翩羽如何不舍地盯在他的脚边跟进跟出,一边还小大人儿似地学着她母亲的模样对他千叮咛万嘱咐,叫他要注意身体,不要熬夜等等等等……   只是,没想到转眼他接到的,便是家里的凶信。那时候,他只觉得万念俱灰。想起王氏,便想起她的种种好;想起女儿,就想起她的种种娇憨可爱。而他之所以那么心疼高明瑞,便是觉得,他的女儿不在了,他便把她当女儿好好来关爱补偿。   不想,那高明瑞竟会那么恶毒,想要毁了翩羽的脸……   而翩羽,对他也存了那么大的心结。   偏偏有些话,他却是没办法跟女儿说……   当初他落榜决定留在京里时,每每收到家里的来信,他母亲总是在信里处处抱怨着王氏如何不会教养女儿,翩羽的脾气如何变得越来越坏,如何在家不敬祖母,姐妹不和等等等等。那时候,他是那么无条件地信任着他的母亲,相信着家人,也相信凭着王氏的低微出身果然教坏了他女儿,因此才渐渐不再相信女儿信里写的那些抱怨。   只是,即便如此,他仍是将女儿放在心上的,他只是错信了家人,才会叫女儿如此误会于他,偏他又不能对着女儿说他母亲的不是。   一时间,徐世衡只觉得自己仿佛是那古诗中的焦仲卿一般,叫母亲误了他的一生,不仅叫妻子屈死,也叫女儿对他心存恨意,而他,却只能默默忍受这一切苦难。   想到这里,他的眼中不禁闪过一阵痛楚,悲声道:“我知道你不肯原谅我,我也知道我对不起你们母女,我无话可说。”说着,他从袖袋里掏出一根金钗,却是叫吉光的眼一下子就瞪圆了。她一眼就认出,那是当初她抵给长寿镇客栈老掌柜的那根金钗。   “这是我娘的!”她叫着,便要扑过去。   徐世衡收回金钗,另一只手又想趁势去握她的手,却是叫她猛地一个刹步,躲开了他的手。   他眼神一黯,叹息一声,看着那金钗悲伤道:“这还是当年我替你母亲买的。不管你现在心里怎么想我,我心里还是有你母亲的。我跟你母亲,总是我对不起她,终这一生,我都会对她心怀愧疚,是我没能护好她,也叫你受尽了委屈。你放心,以后我一定会好好护着你,不叫你受一星半点的委屈。”   他看看她那倔强的眼,不由又叹了口气。他此时找她,原就做好了两手准备,便道:“我今儿找你,只是想告诉你我的想法。你若是肯原谅我,愿意跟我回去,我是高兴得不行,可你若还不肯原谅我,你宁愿留在那府里,我……”他长叹一声,“我也会尽力如你的愿。”   他这话,不禁叫吉光的眼瞪得老大。   他望着她的脸上,是一种悲痛中透着心酸的微笑,叫人看了只觉得此人仿佛背负了千年的苍桑一般。   他又道:“你若不想回来,我不会再强逼你,但你要记住,不管你认不认我,我总是你爹,你总是我的女儿,不是可以任人欺负的。若是那位爷欺负你,或是你在那府里过得不开心,你只管跟我说,我拼了这条老命也要救你出来。”   趁着吉光被他这些话震得发怔之际,徐世衡伸手摸了摸她的脸,却是叹息一声,转身走了,只留下吉光呆呆站在那里。   直到周湛无声无息地从旁边一棵歪脖子柳下转出来。   吉光看看他,再看看徐世衡的背影,茫然道:“他什么意思?”   周湛一声冷笑,才刚要点出徐世衡话里的意思,却忽地又住了嘴。就像徐世衡所言,不管怎么说,他们总是父女,有些事,需得吉光自己去想透。   而,再一次,他认识到了吉光的聪明。   “他说他信错了人。”吉光道,“他不会是觉得他没错,错的是徐家人吧?”   她回头看着周湛。   周湛的眼一闪,伸手一拨她那厚厚的刘海,道:“走了。”   吉光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会儿还是上课时间呢!这位爷,不会是逃课了吧?!    ☆、第七十四章·皇帝打人   第七十四章·皇帝打人   晚间,吉光坐在窗下,揪着那长刘海,瞪着眼前的算术作业一阵发愁。   三姑最先看不下去了,便端着茶水进来,推了推她的肩头,冲她打了几个手势。   吉光好学,只用了几天,差不多就能看懂三姑大多数的手势了。可就算她能看得懂,一向谨慎细致的阿江仍是忍不住过来替她娘翻译道:“我娘的意思是说,这是爷的作业,姑娘只是爷的小厮,不该替爷写作业。”   吉光一阵苦笑,揪着那刘海道:“这哪里是爷的作业,这是我的……”   说到这里,她两眼不由一亮。是啊,“死脸王”不仅给她布了作业,周湛也是一样的作业。她不会,可以去问那位爷!   想到做到,吉光将面前的本子往怀里一抱,转身便冲了出去,由角门进了清水阁的中院。   中院里,即将出嫁的大丫环无声正在廊下和无语说着什么,见吉光跑进来,便忙抬手叫住她,道:“你明儿还跟爷去学里吗?噤儿那边把扇子的册子理出来了,就等你来接手呢。”   吉光一阵犹豫。虽说算术课难了些,可其他课她还是很喜欢的。只是,去上学不过是爷对她的一点恩典,管扇子才是爷吩咐她的正事。想着明儿她不一定能跟着去学里,她心里微微一黯,到底没表现出来,只笑着答应一声,道:“我问一问爷的安排。”又道:“爷在哪儿?”   “书房。”无语指着东厢笑道。   吉光谢了一声,便抱着本子进了内院。   在她身后,无语碰了碰无声的胳膊,悄声道:“姐姐可看出来没?我敢打赌,她就是个小姑娘!”顿了顿,又道,“爷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太胡来了。”   无声立刻回身瞪她一眼,道:“爷的事也是你能议论的?!”一抬头,却正好看到寡言蹑在她们身后,看着仿佛是想要吓唬她们的模样,而此刻,他则显然是被无语的那句话给吓着了。   这无声和无语是嫡亲的堂姐妹,见无语闯祸,寡言又这模样,她忙和无语两个一左一右将寡言给架进了一旁的厢房里,低声威胁着寡言道:“不管你听到什么,都只当你没听到的。坏了爷的事,看爷不扒了你的皮!”   寡言猛地吞了口口水,连连点头道:“我知道厉害。”又忍不住踮脚看看吉光消失的方向,疑惑道:“她真是女孩?!竟一点都看不出来。”   “仔细看还是能看得出来的。”无语小声道,又不放心地叮咛着寡言,“管好你那张大嘴巴。”   寡言不由就是一撇嘴,“姐姐也太小看我了,我若真是那种多嘴的人,爷哪能容我在他跟前侍候着。爷让说的我才会说,爷不让说的,什么时候见我乱说过话?!”   且不说那边寡言仍是一副将信将疑的模样,只说吉光抱着本子跑进内院,就只见廊下竟没一个人伺候着,她便蹑着手脚上了台阶,又站在东明间的门槛外往那落地罩里的书房探头看了看,却是一个人都没看得到。她正犹豫着要不要进去,那脖子后面忽然就落下一只大手。   仅凭着那触感,吉光便认出,这扣着她脖子的人,定然是周湛。   她忙一扭头,还没看清周湛,便先冲他一阵憨笑。而等看清了,她的憨笑不由就僵在了脸上。   就只见周湛仿佛才刚刚沐浴完,身上的袍子竟是散着前襟,露出其下一片洁白如玉的胸膛。且,那片洁白中,竟还染有一点嫩红。   乡下没有城里人的那般讲究,因此吉光在舅舅家也常能看到舅舅和哥哥们赤着个上半身,但哥哥和舅舅们一个个都被太阳晒得油光发亮,却是没一个如周湛这般,竟如和田美玉雕就成似的。   吉光忽地就扭开了眼,不敢看向周湛。   周湛却是没有注意到她的窘迫,还以为她是不满被他扣着脖子,这才扭着头要远离他,便又将她的脖子扣紧了一些,还故意将她往身上一带,笑道:“你这探头探脑的,是要做什么?”   吉光一个不防备,便被他带得一下子倒进了他的怀里。吉光那里吓了一跳,不想周湛自己也吓了一跳,竟是一下子就忆起在马车里抱着她的那种奇特感觉来。   于是,他忽地伸手抱住她。   吉光一惊,正待要挣扎,那周湛竟忽地又松开了她,仿佛刚才那一抱不过是她的错觉般,伸手抽走她一直抱在怀里的那个本子,看了一眼那上面写着的那道鸡兔同笼的题目,抬眉笑道:“是不会做,想叫我教你?”说着,再次伸手扣住她的脖子,将她拉进了东厢的书房。   吉光这里以为那一抱不过是她的一时错觉,周湛那里心头则是一阵古怪。   刚才那一抱,竟没了之前在马车上那种叫他心动的感觉。他忽然觉得他确实是个荒唐王爷,不过是无意间两个人撞在一起而已,竟就叫他对人与人之间的亲密接触生出一种隐隐的渴望来。   而,垂眼间,看着他扣在她那纤细脖颈上的手,他的眉微微一蹙。他第一次意识到,他果然很喜欢碰触这个小丫头,不是扣着她的脖子,就是去戳她脑袋。   而他,一向是最讨厌跟人有肢体接触的。   *·*·*   第二天,吉光仍是没能接她的正经差事,因为王爷又带着她去了学院。   且不说那寡言时不时拿异样的眼神偷偷瞅着吉光,只说那吉光跟着周湛进了课堂,却是发现,这一回课堂上的小厮,就不只是她一人了。   却原来,有那景王开了头,其他的皇室子弟们自然是有样学样,纷纷以小厮好学为借口,把人给带进了课堂。只是,吉光是真正的好学,别人家的小厮可就未必了,因此一时间不是这个端茶就是那个磨墨,倒扰得课堂上一刻不得安宁。   众先生昨天只是被景王一下子拿住,且看着吉光果然好学才松了口的,却没想到会变成今天这样。偏昨儿才松的口,今日也不好一时改口,于是那“死脸王”便想借着作业,把最先惹事的吉光给赶出课堂。不想检查之下,竟发现昨天听课时还是一脸迷茫的吉光,竟把作业给做对了。他不禁慎重打量了吉光半晌,一时又起了爱才之心。   不过既然不能怪那好学的“小厮”,那这件事就该怪“他”那个胡闹的主子了,于是“死脸王”又去查了周湛的作业。偏那位爷的作业本上竟是一片空白,且周湛还大咧咧地冲老先生一摊手,回了一句“不会”,直把老先生的胡子气得一阵乱翘。   吉光自然知道周湛是会的,不然他也不可能教她好几种不同的解题方法。如今看着先生罚周湛,她忍不住就想跳出来替自家爷说话,不想她还没开口,那位爷就向她抛来一个警告的眼神,她只得闷闷地忍了下去。   回家的路上,吉光忍不住责怪周湛道:“你明明会,为什么说不会?”   “自己知道自己知道什么就好,干嘛要告诉全天下我是什么样的人。”   靠在车壁上,周湛兴意阑珊地道。   那一刻,吉光忽然就觉得,自家爷心里一定藏着什么很深的秘密。   *·*·*   小厮进课堂的事,一时间闹得杏林书院一阵沸沸扬扬,传到书院外面,这件事便又变成了景王干下的“好事”。   自然,这些风声吉光是听不到的。如今她每天都很忙。一早起,她就要被周湛拎过去一同练射箭;然后还要被他压着一桌子吃饭;之后是一同去上学;回来后,周湛是从不肯做功课的,却逼着翩羽把每一门功课都很认真地完成了……总之,这些日子以来,两人竟是同进同出,叫京里又传出不少不太好听的传闻。   对于周湛拉着她练箭,又拖着她破坏规矩一桌子吃饭,吉光原是不乐意的,可周湛这人定下的主意,又岂是她不乐意他就不会做了的。且看着王爷在书院里形单影只的模样,吉光心底多少觉得他有点可怜,又觉得他处处拖着自己,是因为他孤单的缘故,故而只象征地挣扎了两下后,她就心软地依了他。   只是,这样一来,直叫长寿爷把她给生生恨出一个洞来,连许妈妈都跟着一阵提心吊胆,就生怕哪天王爷不再宠着自家姑娘了,会来跟自家姑娘秋后算账。   要说起来,别人读书总有个奔头,而桂风院里就读的,都是些皇室子弟。虽说大周不限皇室子弟入仕,可这些含着金汤匙而生的人,人人身上都有已定的前程,谁又真心去关心什么科举、举官,读书不过是随行就市,像周湛这样不肯做功课,上课不认真听课的人比比皆是。叫吉光意外的,倒是周湛明明不曾用心听课,可课上讲的东西他竟全都听进去了,回家做作业时,竟是不管她有任何一点不懂的地方,他都能教她,一时直把吉光崇拜得两眼放光,当着面就恭维王爷是少见的天才,却是叫景王周湛很是臭屁地仰着头应了句“那是”。   书院里每五日休沐一次,在逢着第一次休沐后的第二天,正是“死脸王”的课。虽然有王爷替吉光补着课,她听起算学课来仍是有些吃力,因此在他的课上她总是格外入神倾听。   而“死脸王”经那一次检查了吉光的作业后,也认定吉光是个可造之才,加上满课堂的王爷和小厮们没一个是真心向学的,故而他上课时,有大半时间竟都是盯着吉光一个人在讲课,见她脸上露出不明白的神情,他便会把那一段掰碎了再讲一遍,直到吉光听懂为止。因此这二人一个讲一个听,都同时入了神,竟是谁都没有注意到课堂外不知何时站了一堆人。   直到门外传来一个尖细的嗓音,呼喝着“皇上到”。   那原本乱哄哄的课堂一下子便安静了下来,连周湛在内,人人都起身躬身见礼。   作为小厮,吉光原就是站着听课的,故而众人这么一起立弯腰,竟只有她和“死脸王”这两个仍沉浸在教学中的人没能及时回神,只突兀地站在那里,慢了一拍才想起行礼。   吉光急急弯下腰去,心里一阵“砰砰”乱跳,到底没敢抬头,直等门外的人走了,她都没能看到当今圣德皇帝到底长什么模样。   那圣德帝招了“死脸王”出去,这堂课便半途而废了。而叫吉光提心吊胆的是,不一会儿,又有个太监来把周湛叫了出去。   又过了一会儿,便有人回来悄悄通报,说是因为小厮们进课堂的事,圣德帝在那里发火,命人打了景王的板子。   吉光听了不禁一阵心焦,等看到被两个魁梧卫士架着过来的景王时,她便全然忘了一切,不管不顾地扑过去,急急撑住脸色苍白的景王。   “你、你,你没事吧?”她小声问道。   周湛推开那架着他的两个卫士,将身体的重量压在吉光身上,虽疼得额上冒着冷汗,脸上却仍是那么自若地笑着,道:“能有什么事,不过就是几板子。打得老茧都快出来了,没什么了不起的。”   此时正值秋老虎的季节,天气仍很炎热,周湛穿的单薄,吉光一回头,便看到他衣襟下摆处染着的几点血迹,那眼泪顿时便涌上了眼眶。   周湛看看她,嘲笑她道:“不是说,只哭最后一次的吗?这是第几个最后一次了?” 作者有话要说:  写多少发多少,今天居然写了两章,嘿嘿,加油! ☆、第七十五章·清水阁   第七十五章·清水阁   寡言等人闻讯赶来时,就只见周湛撑着吉光的肩,个头仅到他胸口的吉光则吃力地撑着他,二人就这么缓缓往外挪着步伐。   在他们身后,那两个奉命送景王回来的卫士几次想要伸手帮忙,不是叫周湛挥手赶开,就是叫吉光拿眼恶狠狠地瞪得他们不得不缩了手。   见状,侍卫长赵允龙赶紧领着一队侍卫上前,两个强壮的侍卫从吉光手上接过周湛,寡言则拉着吉光,一行人静默而迅速地往大门处掠去。   大门外,老刘早已套好了车等在那里。见王爷出来,他赶紧拉开车门,等侍卫们将周湛送进马车退出来,他便钻进了马车。   吉光也想跟着上车,不想叫寡言抢了个先,顿时,那原本就狭小的单人马车里被挤了个满满当当。她只好站在车门旁,伸头往车里张望着。   车厢内,周湛趴在那座椅上,老刘坐在他的对面,正在给他号着脉,寡言则熟门熟路地从座位下的暗格里拿出一只药箱——吉光发现,自侍卫们从她手上接过王爷起,众人的一整套动作就做得极为流畅,她忽然就意识到,这怕是因为王爷常常挨打的缘故。   寡言将药箱拿出来后,便转身下了马车,将空间腾挪出来给老刘治伤。   吉光只微偏了偏身子让寡言下车,便又堵着那车门,眼泪汪汪地望着车内。   她不懂规矩,寡言却是知道,这时候的王爷是不喜欢人围观他的,便伸手拍拍吉光的肩,才刚要开口说话,就对上她那湿漉漉的眼。他心头忽地就是一跳。   对于吉光是男是女,无语虽那么信誓旦旦,寡言多少还是有些半信半疑,可这会儿对上她那因泪水而更显浓密修长的眼睫,他顿时就百分百信了无语的猜测——吉光这眼泪汪汪的小模样,太像个女孩子了!   吉光扭头看了寡言一眼,便又扭回头,问着老刘道:“爷怎样了?”   老刘还没答话,就只听得周湛趴在那座椅上咬牙笑道:“不过是小菜一碟,十板子而已,最多的时候我挨过三十板子呢。”却是说得仿佛这是军功一般。   吉光不由就是一阵气恼,踩着那踏脚板,伸手过去就是一戳周湛的脑门儿,怒道:“挨打还光荣了!”想着他是因为带她听课才挨的打,她嘴唇一抖,带着哭腔道:“我不懂规矩,爷难道不懂?害爷打了板子,你叫我怎么办?!”   她的意思是指他为了她才挨的打,叫她心里难受,周湛却想到那圣德帝一向就不是个心慈手软的,如今虽打了他,怕是后续还要派人来教训吉光,他的眼一沉,扭头对老刘道:“动作快些。”一抬头,却只见老刘举着个药罐愣愣望着他和吉光,他不由就是一拧眉,“怎么了?”   老刘这才回过神来,忙伸手过去就要掀开周湛的衣袍下摆,不想周湛忽地按住那下摆,抬头冲着吉光喝道:“出去。”   吉光一阵摇头,竟是抗命不遵。   那寡言忙过来将她从脚踏板上拉下来,又随手关上车门。老刘想了想,干脆过去拉上车窗帘,低头对周湛道:“这丫头,胆子越来越大了,竟敢戳爷的脑袋。”   周湛一怔,她戳他时,他竟没意识到。他不由抬手摸了摸刚才被她戳过的地方。   也亏得老刘拉上了车窗,吉光被寡言拖下车,果然在那里踮着脚尖努力想要从车窗外往内看。见她这样,才刚觉得吉光应该是个女孩的寡言不由又是一阵疑惑——没哪个姑娘家会这么不知避讳吧?   见吉光还想踩着那车轮往车窗上爬,他的疑惑不禁更深了,赶紧伸手过去将吉光拉下来,道:“刘爷在给爷上药。”   吉光愣了愣才反应过来,只红着眼圈道:“都是因为我,爷才会挨打的。”   见她又要落泪,寡言伸手拍拍她的肩,道:“老刘会照顾爷的,我来驾车,你坐在我旁边。”说着,便拉着她爬上了驾驶座。   二人在驾驶座上坐了一会儿,那前车窗上就响起敲击声,于是寡言一抖缰绳,马车便在一队侍卫的护送下回了府。   显然早已有人往府里送了信,马车到达王府西门时,那西角门早已大开,寡言驾车而入,却并没有像往常那样将车停在花园外,而是直接把车驾到清水阁的门前才停了下来。   清水阁的门前,长寿爷和涂十五等人都早已等在了那里。车才刚一停稳,沉默便上前拉开车门,和老刘一起将周湛扶下马车,几个强壮的仆役抬着软兜上前,将周湛接进清水阁。   吉光虽说也是第一时间就跳下了马车,却仍是没能插得上手,只好巴巴跟在众人身后,看着周湛被人抬进内院,上了二楼。   除了抬人的那几个仆役外,就只有老刘、沉默、长寿爷和涂十五跟着周湛上了二楼,吉光原也想跟上去的,却是叫无声和寡言双双拦了下来。   寡言摇头道:“非爷的命令,谁都不许上去。”   这是清水阁的规矩,吉光也知道的,只是这会儿一着急就给忘了。她只得咬着唇退了下去,站在楼下,抬头望着二楼那低垂的竹帘忍不住又红了眼圈。   无声靠过来问道:“这一回爷又是因为什么被罚的?”   吉光含着泪才刚要答话,就见长寿爷下来了,却是一把扯过寡言,也问了相同的问题。   寡言便把圣德帝突然驾临书院的事说了一遍,又不安地看了看吉光。   那长寿爷此时真是要把吉光给恨出一个洞来了,若不是他从不愿意亲手打人,这会儿都想亲自上前扇吉光的耳光了。   “跪下!”他怒道,“就知道你是个不安分的,如今果然带累了爷!”说着,便命人过来将她拖下去。   吉光原是最反感被人逼着下跪的,但她也知道,这次是她带累了周湛,故而听着长寿爷的呼喝,倒也没有抗拒,便老老实实跪了下来。   她那里正乖乖等着人拖她下去打板子,不想那沉默忽地从楼上下来了。不等他开口,长寿爷就沉着脸喝道:“你不在上面伺候着,下来做什么?!”   沉默道:“爷赶我下来的。爷说,叫吉光上去侍候着。”   长寿爷岂能不知道,这是爷又在护着吉光了,直气得那长寿眉一阵乱抖,指着吉光骂了句“你这祸害”,便转身“蹬蹬蹬”地上了楼,显然是想去跟周湛理论一番。只是没多久,他便垂头丧气地下了楼,在经过吉光身边时,到底不解气地在她屁股上踹了一脚,喝道:“还不好生伺候着去?!”   吉光这会儿难过得就恨不得有人能打她一顿,故而乖乖受了这一脚,却是顾不得拍一拍那屁股上的脚印,便急忙奔上了二楼。   所谓“清水阁”,其实是这二层小楼的名字。而清水阁的二楼,是周湛的坐卧之处,轻易不许人上去,这还是吉光第一次上楼。   她急急奔上楼去,一抬头,吃了一惊。这楼上和楼下一样,应该都是五间的布局,这里却是被打通成一个通间。如此开阔的空间里,抬眼看去,竟是空空荡荡只有寥寥几件家什。而再一细看那些家什,吉光忍不住就眨巴了一下眼。   从楼梯上来,迎面就只见那北窗下放着一张半圆的靠桌。桌上陈设着一只细腰美人觚,觚里插着束鲜花,觚前是一套细如婴儿肌肤的精美茶具。不用抬头去看,吉光就已经猜到,那北窗上挂着的,定然是那绘有钓翁雪景图的金丝竹挂帘。   靠桌过去,便是那架眼熟的黑漆美人屏风。   绕过屏风,仍和长寿客栈与长山客栈里一样,地上铺着张华丽而硕大的波斯地毯。那地毯的中央,一张矮几后,是张仿佛被锯了四只脚一样的矮床。床的四周是一圈围屏——若不是这张矮床看着要比客栈里的那个大上一倍,吉光几乎就要以为,这位爷是随身带着他的卧室一起旅行了。   此刻,周湛正趴在那张矮床上,身上盖着一床红绡薄被。老刘执笔盘坐在那矮几后方,仿佛是在开药方的样子,涂十五则跪坐在一旁替他磨着墨。   见她上来,周湛撑着手臂拍拍床板,道了声“过来”。   吉光过去,看着他那苍白的脸色眼眶一阵发涩,忍不住就吸了一下鼻子。   周湛抬头看看她,叹了口气,道:“我挨板子,你哭什么。”   “都是我不好,”吉光抹着眼泪道:“要是爷不带我去课堂,就不会惹出这些事了。”   周湛挑起眉,“是你要我带你去课堂的吗?”   吉光摇头。   “这不就得了,”周湛道,“原就跟你无关。”   “可是,”吉光嗫嚅道,“我心里也想叫你带我去的。”   老刘正好开好药方,回身将方子递给涂十五,看着吉光笑道:“倒是个实诚的孩子。”   周湛则向着涂十五伸过手,“给我看看。”   吉光听了,忙过去从涂十五的手里接过方子,回身给周湛递了过去。   周湛却并没有接那方子,而是盯着她身后道:“谁踢你了?身上好大一个脚印。”   吉光扭头看看身后,小脸不禁一红,忙不叠地伸手去掸衣裳。   只是她顾着了后头,却是叫周湛又看到她膝盖上沾着的土,那眉不由就是一扬,道:“你下跪了?”他可是早就听吉光抱怨过,说她是死也不肯给人下跪的。   吉光忙掸去膝盖上沾着的尘土,垂头道:“原就是因为我才惹出来的事,长寿爷气我也是应该的。”说着,将那方子递了过去。   周湛看看她,摇头道:“我不是因为这件事挨的打。”说着,接过方子低头看了看,却是放下这话题,斜睨着老刘道:“你不会是故意的吧,黄连的剂量要这么重吗?”   老刘白他一眼,“你是大夫还是我是大夫?”他过去,不客气地从周湛手里抽回那方子,忍不住问道:“不是说,是因为你带吉光进课堂才打的你吗?”   “不是。”周湛摇头。   却原来,圣德帝看到课堂上一团混乱时,原就很是生气了,又得此事的知始作俑者竟是周湛,再加上近日京城里到处传说着景王改了性子,不爱美人爱起男宠的事,圣德帝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命人把周湛抓过来,偏那周湛就算是当着他的面,仍是那副吊而郎当,仿佛万事都不挂心的惫赖嘴脸,直叫圣德帝一时没忍住,便当众发作了他。   “瞧,”周湛嘻笑道,“原就不是为你才挨的打,你不过是个引子,他想打我,哪里不是理由。”   这话,却是叫涂十五和老刘对了个眼,双双沉默下来。也不知为什么,原本很懂得自保之道的周湛,只要是在圣德帝面前,就总会做出种种蠢事去刺激得那位天子对他大加挞伐。   “倒是你,”周湛看着吉光道,“如今你可算是在老爷子面前挂了名号了,我倒担心他回头会处罚于你。”   吉光不由就想到当初寡言所说的,爷的错,就是小厮的错。想着她竟惹得那九五之尊看她不顺眼,她忍不住就打了个寒颤。   “这几天你跟着我,”周湛冷声道,“我总有法子救你。”   而他不知道的是,在他被拖下去挨板子时,圣德帝早就已经下过令去捉拿吉光了,却是被“死脸王”给保了下来。   “死脸王”道:“虽说景王殿下胡闹,扰乱了课堂,但他那个小厮倒确实是个好学的。”说着,便把满课堂的王爷们全都告了一状,说他们在学业上竟不如一个小厮用功。   圣德帝细细一问才知道,原来刚才曾引起他注意的,那个唯一在认真听课的孩子,竟就是那个颇受景王宠爱的小厮。听着外面那些乱七八糟的传闻,圣德帝原还以为周湛所宠爱的小厮,怎么也该是个长得狐媚妖道的模样,却不想竟是这么个黑矮干瘦、毫不起眼的小娃娃。   在别人眼里,景王是个爱胡闹的纨绔,但看着他长大的圣德帝却深知,他那些胡闹背后,往往藏着不为人所知的另一种真面目。于是他那和周湛生得一模一样的一字平眉忍不住就挑了一挑。 作者有话要说:  才发现,收到三颗地雷,谢谢。 阿宝儿扔了一个地雷 阿宝儿扔了一个地雷 catherine0603扔了一个地雷 ☆、第七十六章·探“病”   第七十六章·探“病”   要说起来,这景王周湛几乎每隔一个月就要挨一次圣德帝的板子,六月里的时候因为那扇子的事,圣德帝原是要打他板子的,后来被太后给护了下来。七月里周湛一直在外游荡,没跟圣德帝照面,故而没有挨打。   “如今进了八月,我就算着你该挨一回打了。”   来探病的四皇子欣王周沂幸灾乐祸道。   圣德帝共生有六子,养大成人的只有太子、二皇子和四皇子三人。那太子为先端贤后所出,如今已二十三岁的他跟着圣德帝观政已有四五年了;二皇子为贵妃所出,今年已经十九,却仍未分府出宫;四皇子今年十七,生母份位不高,且他也无心朝政,早早就搬出皇宫做了个闲散王爷。   吉光恭恭敬敬奉上茶水后,便转身退到了一旁。看着坐在床头和景王斗着嘴的欣王,她不由就想起在学院里听到的风声。   有人曾明里暗里向她打听,仿佛是这位四皇子和景王争过一个戏子,最后终因景王比欣王有钱,那欣王才败了北。吉光曾好奇问过寡言,才知道事实并非如此。却原来那四皇子周沂是有名的爱音律,府里养着个小戏班子,因心怡锦绣班的技艺,故而曾多次请锦绣班的人帮他训练他府里的戏班子。至于说红锦,他倒是曾开玩笑说过要收她的话,不过被红锦不客气地拒绝了。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传到外面,就成了两个王爷争戏子的故事了。   在传说中,似乎两个王爷间极不对付,可如今就她看来,这二人虽说唇枪舌剑相互挖苦着,那话里话外却是透着不一样的亲热,绝不是外界所传言的那般互为仇敌的模样。   她这般胡思乱想之际,那四皇子也端着茶盏将她一阵上下打量,又拿下巴指着吉光问周湛,“你这小厮,举手投足倒很像是阿樟的模样。”   周湛闷笑道:“她可是阿樟的弟子,不像阿樟怎么行。”   周沂一怔,不禁大感兴趣,“你竟有这么大的面子,能叫阿樟收她为徒?我可是好说歹说他都不理我呢。”   周湛笑道:“他也不理我。是我这小厮自己跟在他后面自学的。”又道,“他不肯收徒那是他的事,总不至于还不让人跟着学吧。”   周沂的眼一闪,凑到周湛跟前笑道:“前儿宁国公府上宴客,不想承平伯把二哥给带了过去。二哥第一次看到阿樟,竟上来就跟威远侯开口要阿樟,结果侯爷还没开口,就叫赵老太君把他骂了一顿,说他眼皮子浅什么的,吓得宁国公那个胆小的佬儿直哆嗦,倒是白让我那老丈人看了一回笑话,回来跟我说,老太太这是在指桑骂槐呢。”   “我可不知道,”周湛笑道,“人家请客又没请我。”   周沂横他一眼,“你少装傻,那个玉貔貅可是你贡上的宝物。”   “是我贡上的不错,”周湛事不关己地道,“东西到了老爷子手上,就跟我无关了,他爱赐给谁都是老爷子的旨意。”   “这旨意可打脸了。”周沂笑道,“如今满京城的人都知道,老二跟你要了好几回的东西,你转眼就贡上了,父皇转眼又把这东西给了太子。这不是活生生在打老二的脸吗?”   “所以啊,”周湛笑道,“人必自辱而后人辱之。他若不是仗着身份那么跟我闹,我岂能如此?既然我保不住这东西,总可以把它送给能保得住它的人吧。至于老爷子又把它给了谁,那可就不在我这里交待了。”   “贵妃娘娘那里,可是好好记了你一笔账呢。”周沂道,“你可小心了,你的大事可捏在她的手里呢。”   周湛冷笑一声,“你以为没这事儿,她就不拿捏我了?我这钱袋子可是他们早就看好了的。只怕就算我这么闹,他们也舍不得放开我呢。”顿了顿,他又是一声冷哼,“再说了,我的事只怕她还做不了主,不然我也挨不了这顿打了。”   那周沂虽说不爱在朝政上用心,可到底是皇室出身,该明白的他全明白,只转了转眼珠,他便明白了,不由指着周湛长长地“哦”了一声,才刚要说什么,就听得沉默在楼梯上禀报,说是十一公主来了。   那周泠上得楼来,看着周湛趴在床上的凄惨模样,不由就是一拧眉,匆匆向着周沂叫了声“四哥”,便拉过一个莆团,在那地毯上盘腿坐下,看着周湛直言不讳道:“你真是因为小吉光才挨的打?”   不等周湛答话,四皇子周沂就笑道,“表面看是这样。”   周泠凝眉想了想,便也明白了他的意思,只不满地一瞪周湛,道:“要试探父皇的态度,可用的法子多的是,干嘛非要用这苦肉计?白叫自己跟着受罪不说,还无端惹得父皇生气。七哥一向聪明,怎么这次竟笨了?”   周湛叹了口气,道:“你们这是高看了我呢,还是小看了我?为了那点小事,还不至于叫我做出这等苦肉计来。不过既然事已至此,顺便总要捞点好处,想来我挨这一顿打,总能叫有心人看明白一些事情,不然我可真是亏大了。”   他倒是确实是没想以这种在别人看来既失体面又失圣宠的方法来拒婚,甚至可以说,婚事在他眼里根本就不算一回事,他可不认为娶个媳妇回来,那媳妇就能插手他的事。要说起来,只能说是他自个儿落了心病,所以每每看到圣德帝时,他才总是那么无法保持冷静,才会一而再地在老爷子面前做出种种很是幼稚的行为。而圣德帝乾纲独断多年,又岂能容得下他的桀骜轻慢,于是一来二去,那板子也就落了下来。   兄妹仨人正闲话着,那威远侯钟离疏也来探病了,于是众人又说起西番的风情。正说着,沉默抱了个包裹上来了。   他看看吉光,对周湛禀道:“王大匠听说爷病了,送来这玩意儿给爷解闷。”   周湛眨了一下眼才想起来,所谓的“王大匠”,原来是吉光的那个表哥。而自从把人安排进外院后,他就把四哥给抛到了脑后,如今看着沉默怀里的包裹,他便知道,这应该是傀儡娃娃了,顿时一阵兴致盎然,道:“快打开我看看。”又扭头跟众人说了这傀儡娃娃的妙处。   于是,等沉默从包裹里拿出一只头顶托盘的小木偶人儿,众人便全都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木偶人儿。   只是,不管众人如何盯着,那木偶人儿就是一动不动。   半晌,十一公主忍不住道:“怎么不动?”   因每逢休沐四哥都要来看吉光,她倒是知道怎么发动木偶,可等她过去看了,却没在小木偶身上发现机关发条,不由也是一阵发愣。   这时,就听得她四哥在楼梯下压着声音冲楼上叫道:“不是的,这不是上发条的。”   周湛听到了,便笑道:“叫你四哥上来吧。”   那四哥上来后,看着满眼都是富贵人,那张黑脸顿时涨得通红。好在他原就是个沉得住的性子,只垂眼不看那些人,吩咐吉光拿过来一只茶壶,将那茶壶往那木偶人头顶的托盘上一放,那木偶儿就自己“咕碌碌”地往前去了,却是看得十一公主忍不住就叫出声来,忙起身过去想要拿起那木偶。她才刚拿起木偶头顶着的茶壶,那小木偶就止了步。十一公主不由大感兴趣,便放弃拿起木偶的打算,将茶壶又往那托盘上一放,木偶便又继续往前滚去。滚到那地毯的边缘,被地毯拦住后,那木偶竟自动地转了个方向,向着窗下坐在躺椅里的钟离疏脚边滚去。   钟离疏弯腰拿起那木偶,眼神一阵发亮,道:“这倒是个宝物,带到西番去,定然能够卖个大价钱。”   十一娘过来,劈手就夺过那木偶,回头对周湛道:“这个好。七哥,这个送我吧,我正愁没有好东西贺太后的寿诞呢。”   周湛道:“送了你,我拿什么贺太后的寿诞?”   十一娘道:“你不是说要排戏贺寿的吗?”   周湛看着周沂道:“四哥那里早排了,我可不好跟四哥抢。”   周沂道:“我那就是家里的小戏班子,又不出彩,哪能比得上你那个锦绣班。”   周湛摇头道:“我原也打算拿锦绣班的戏作为贺礼的,不想前儿宫里传话出来,说是太妃娘娘指名要定锦绣班的戏作为贺礼,这一下倒抢了我的寿礼,我还不好说什么。”   周沂看看他,道:“这无缘无故的,太妃娘娘怎么突然想起定锦绣班的戏?”说着,扭头看向常年住在宫里的十一公主。   十一公主摇头道:“许是临安长公主给出的主意吧。”   那临安长公主为太妃娘娘所出。周湛不由就看了吉光一眼。   十一娘叹道:“为寿礼发愁的人,何止是我,八姐九姐也在发愁呢。”   四皇子笑道:“你们发什么愁,无非是绣一幅绣品就能表了孝心。真正为难的是我们,总不能年年都抄经书吧,送金银玉器又显得没什么诚意。”   “说到诚意,”十一娘道,“那天六姐倒是出了个主意,说是不如我们跟当年的世祖爷学,亲自上台给老祖宗演一出戏,不管演得好坏,总是我们做小辈的一份心意。”   那周沂原就热衷于音律戏剧,听了不由两眼一亮,忙不叠地道:“那也算我一个。”   十一公主却是一撇嘴,道:“你和六姐一样,都是爱看戏的,自然也能唱上两段,我们可不行,上台去只会丢脸。”   周湛听了,忙趁她不备,将那木偶人儿从十一公主怀里夺了过去,笑道:“你们几个凑合着演戏吧,我还是送这东西作为我的寿礼就好。”   十一娘鼓着腮帮瞪了他一会儿,到底不好硬抢,想了想,回头对四哥道:“这要多少钱?我向你买一个。”见四哥看向周湛,她忙又道:“我不跟你家主子抢寿礼,我就看着好,想要一个罢了。”   四哥一向实诚,老实答道:“我不知道这东西值多少钱,工料都是王爷给的。”   周湛看着四哥笑道:“我觉得我又捡到了宝,没想到你不仅能复原傀儡娃娃,竟还能自己折腾出一些新的玩意儿来。”   四哥道:“万变不离其宗,我不过是觉得王爷的那个娃娃除了会走之外没什么用处,想来想去,这也算是派上了用场。”——却是地道的庄稼人的想法。   周湛听了,不由就看着吉光一阵笑。   而叫钟离疏觉得稀奇的是,那吉光也回应了周湛一个笑,显然她知道周湛是为了什么在笑。钟离疏不由就伸手摸了摸下巴。   “要说起来,”他道,“我在西番倒是看过一种戏,人家不唱,只有念白,且每个人的动作看着就跟我们日常举止没什么二样。那个叫什么‘莎士比亚’的人,他写的本子就都是这样演的。”   周沂听了,不由就凑过去要打听个究竟。直到长寿爷亲自捧着药碗上来,众人这才想起周湛还“有病”在身,于是都纷纷告辞了。   只是谁也没想到,那四皇子周沂竟因此动了意,和六公主两个拉着威远侯一阵打听,最后竟真个儿决定由他们这些皇室贵胄们亲自排一出小戏。当然,这是后话。   下午时,二十一王爷赵陵王周淙和安王世子周澜也结伴过来“探病”了。   那周淙看着吉光对周湛道:“如今京里可算是人人都好奇你这个小厮呢。我看他生得也不怎样,还不如你家那个凤凰呢,你怎么竟如此宠着他?可是他有什么妙处?”   这话可就好说不好听了,周湛的脸不由就沉了下去。   那周淙今年不过才十三四岁,比吉光才大了一两岁而已,又因老子死得早,他被家里三代老王妃捧着护着长大,那性情里难免带了霸王任性,且还多少有些不知世事——不然他也不会当着周湛的面做出把吉光扔下马车那种事来——听别人说什么“男宠”,他原只是一知半解,故而才这么浑不在意地当众说了出来。   他不懂什么是“男宠”,吉光就更不懂了,见这小王爷围着自己打转,她虽然心里不耐烦,可因着她自觉才给周湛惹了天大的麻烦,倒也不敢把这不耐烦带上脸来,只得乖顺地低垂了眉眼。   见她这低眉顺眼的模样,周淙只觉得一阵无趣,便又坐回到周湛的床头,道:“我就不明白了,你这小厮有什么好的,连状元公和‘死脸王’都一起替他说情。”   那吉光顿时就又和周湛对了个眼儿。   周淙又扭头告诉周湛,“学院里夫子们说了,有教无类,说是要单给他们这些小厮也开个班,省得乱哄哄地挤在课堂里引得咱爷们都没心思读书。”   世子周澜笑道:“别人家我不知道,我家那个小厮,可是把你家这小厮给生生恨出一个洞来。可不是哪个小厮都爱读书的。”   吉光低垂着眉眼站在那里,心里却暗暗决定,打死也不去那个书院了。想着仿佛听说涂十五涂先生以前曾中过举,她决定还是留在家里自学为好,有不懂的可以问涂先生……啊,不,许是问王爷才最好。王爷明明不听课的,可课上教的他竟全会。   吉光想着,不由就抬眼看向周湛。就见周湛也在看着她。那一刻,二人虽都没有说话,但彼此竟忽的都明白了彼此眼里的意思。   等送走了周淙和周澜,周湛便问吉光:“你是不是不想去学院了?”   吉光点点头,仿佛一只哈巴狗似地吐着舌冲周湛笑道:“我在家里自学,爷教我呗?” ☆、第七十七章·忠犬养成   第七十七章·忠犬养成   对景王府的人来说,自家主子挨板子几乎已经是家常便饭的事了,故而除了新来的小厮吉光看着有些心慌意乱兼不知所措外,府里诸人都是该干嘛就干嘛,甚至连周湛自己都没觉得身上这点伤算什么大事。因此,当吉光死倔着不肯离开,非要看护他过夜时,周湛还忍不住嘲笑了吉光好几句。最后还是沉默硬把吉光给拉下楼去。   “爷不喜人守夜。”沉默沉着脸道。   “可是,”吉光争辩道,“万一爷半夜需要人端茶倒水呢?他身上有伤,行动不便呢。”   沉默沉默了片刻才回答她道:“我会在楼梯上守着。”   吉光忙道:“我来我来。”   沉默不由就瞪她一眼,怒道:“你惹的事还不够多吗?!”   吉光低下头,揪着手指道:“我知道我错了,都是因为我才害了爷。”又抬头巴巴地望着沉默道,“你就让我尽尽心吧。”   忽的,沉默就明白了王爷为什么对这小吉光特别容易心软了。当她以这种小狗似的眼神巴巴瞅着人时,连他都忍不住想要成全她的心愿了。   可他到底是长寿爷亲手教出来的,只片刻后便又硬起心肠,让寡言将吉光给扔出了后院。   只是,等他吃完晚饭,抱着一床薄被过来,准备在那楼梯上守夜时,就看到吉光早已经坐在那楼梯上了。他的脸不由就是一沉,上前拉了吉光就要把她拖下楼去。   吉光便抱着那楼梯栏杆一阵抵抗。   二人拉扯间,便闹出了一些动静,叫楼上的王爷给听到了。周湛扬声问了句,“谁?”   沉默只得狠狠瞪了吉光一眼,上楼将事情禀报了王爷。   吉光一向就不是个乖顺的孩子,见沉默上了楼,虽然王爷并没招她上去,她仍是悄悄蹑在了沉默的身后。因此,当沉默向王爷禀报时,他并不知道那吉光早已缀在了他的身后,王爷却是看到了。   就只见那仙鹤灯座下,吉光那两只乌黑的眼正一眨不眨地望着他,看着就仿佛是一只等待主人招唤的小狗一般。周湛忍不住就想着,他若招呼一声,她许真会像只小狗般扑过来吧。这么想着时,他不由就抬了抬手。   吉光见他抬手,果然如一只听到命令的小狗般从沉默的身后窜了上来,直把毫无防备的沉默吓了一跳,她则颠颠地跑到周湛的床头,在那矮几旁跪坐下来,冲着周湛一阵憨笑,道:“爷只管睡爷的,我就在这里守着爷,保证一声儿也不出。”   周湛瞪她一眼,道:“你不知道爷的毛病吗?只要屋里有人,爷就睡不着。”   吉光的小脸立马就垮了下来。   周湛看看她,不禁一阵叹气,不置可否地冲着她和沉默挥了挥手。   于是沉默便过来把吉光给拎下楼去。看着吉光那得意的小模样,他终于又知道王爷为什么喜欢敲吉光的脑门了,便伸手毫不客气地也敲了她一记。   那吉光倒不在乎沉默是否生她的气,得了周湛的默许,她便理直气壮地抢占了楼梯最高处的那一层台阶,像只小狗般乖乖趴在那台阶上,将下巴垫在手上,探着半个脑袋,隔着那屏风听着里面周湛的动静。   沉默看看她,只一阵摇头,便不再管她,也裹着被子坐在楼梯上,靠着栏杆一阵假寐。   上半夜时,一切都很平静。四周安静得吉光都忍不住打起盹来。月上中天后,吉光却隐隐听到那屏风后传来一阵模糊的动静。她扭头看看沉默,就只见他正睡得香甜,她正待要去推他时,屏风后的动静又没了。   又静默了片刻,吉光才刚又要打盹,那仿佛抽噎一般的声音又出现了。吉光立马睁大了眼,又细细听了一回,确定是那屏风后发出的声音后,她便再次扭头看向沉默。   沉默仍睡着。   吉光想了想,便决定先悄悄过去看一眼。于是她脱了鞋,只穿着袜子,蹑着手脚轻轻走到屏风旁,悄悄往那点着灯的屏风后看了过去。   只一眼,她就看到了周湛。就只见他侧头趴在枕头上,每隔这么一小会儿就抽噎一声,仿佛是在哭的模样。   吉光不由就怔住了。在她的印象里,周湛几乎无所不能,别说是哭了,她都没见他皱过几次眉。   这么想着,她便忍不住跑了过去,跪坐在床头,歪头看着周湛。   这会儿周湛仍在梦里,那细浓的眉头虽像往常一样呈着八字型,却是没了往日的滑稽,看着一片愁苦的模样。那覆着苍白面颊上的浓密眼睫间,也隐隐沾了一层湿气。   想着周湛虽然锦衣玉食,身边却没一个亲人,吉光心头无来由地就是一酸,等她回过神来时,她的手早已经落在周湛的身上,像当年舅妈哄生病的她入睡那样,轻轻拍着周湛的背。   在她的轻拍下,周湛并没有醒来,那高耸着的眉尖倒是渐渐平复了下来,原本有些急促的呼吸也渐渐放缓了。   于是吉光便这么轻拍着他,一边歪头打量着周湛的脸。   只要是醒着的时候,周湛的脸上总会带着三分讥嘲三分无赖,那总是高挑着的八字眉也处处突显着他的滑稽和不正经。而如今沉睡着的他,则仿佛一个毫无戒备的孩童一般,那眉落了下来,含着讥诮的唇角也落了下来,却是难得地叫吉光看到一个眉目清秀,且还带着三分稚气的少年郎。   这才像是十五六岁该有的模样嘛。看着那张脸,吉光歪头想着……   *·*·*   迷蒙中,周湛知道他又做梦了,且还是小时候的那个梦。梦里,他仿佛被困在一个空旷的大殿里,四周一片漆黑。他虽然什么都看不到,却能感觉得到,那黑暗中无处不在的黏腻触手。他知道,只要他稍有动作,那些触手立马就会抓住他……周湛吓得大气都不敢喘一下,有心想要学着别人叫“娘”,心里又十分清醒地知道,他没有娘……于是他便小声抽噎了起来。   而,这一回的梦境似和以前又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周湛正哭得伤心时,忽然感觉到身上仿佛落了一只沉重的大手。那手并不像那些触手般带着种种恶意。那只手就只是那么沉沉地放在他的身上,却无来由地给他带来深深的慰藉;那只手在提醒着他,他不是孤单一人,他的身边还有人陪着……   周湛睁开眼,顿时,一张巴掌大的小脸便落进了他的眼里。   就只见吉光跪坐在他的床头,一只手落在他的背上,另一只手则屈起枕在头下。那张小脸虽隐在暗影里,却仍然能够叫他清晰地分辨出她的眉眼。虽然这会儿她闭着眼,他却仿佛能看到,她睁开眼,以欢喜的神情看着他的模样。那一刻,他忽然就想到之前曾跟涂十五开玩笑,说要养一只忠犬的事来。   这只忠犬,算是养成了吧。   他悄悄抬起手,以指尖抚过她细嫩的脸颊。养了近一个月,这孩子如今变得越来越白皙,脸颊也开始微微有了一些肉,便看出有点女儿家的模样了。   他微微扭头,看着她落在他背上的手,心头忽地就忆起梦里那种叫他难忘的慰藉感来。他忽然意识到,这种感觉他其实并不陌生,那天马车里,当他抱着她,她也抱着他时,那时他所体会到的那种温暖的感觉,便是这种难以名状的慰藉感。   原来,那种感觉不在于他去抱她,而在于她抱着他。   周湛这么想着,便静静合上了眼。   打很小的时候起,只要身边有人,他就会睡不着,而这会儿他只是想闭一会儿眼而已,却是不知不觉中竟又睡着了……   *·*·*   沉默浑身僵硬地醒来,一抬头,就发现原本睡在楼梯最高处的吉光没了,台阶上就只剩下一双鞋。   有那么一会儿,他竟荒唐地以为这孩子是羽化升仙了,只留下一双鞋,可片刻后他清醒过来,便意识到,这小子定然是又违了规矩,钻进王爷的寝室去了。   想着若是叫王爷发现,他也讨不到好,沉默不由一阵咬牙,忙也学着吉光脱了鞋,蹑着手脚上了楼。   而等他看到吉光不仅违了规矩上了楼,且还趴在王爷的床头睡着了,更要命的是,她的一只手竟还搭在王爷身上,沉默的三魂七魄顿时就吓飞了一半。   他刚要蹑着手脚过去,心里想着要怎么无声无息把这不知死的小厮弄出去,再怎么给“他”把家法十八规统统梳理一遍,不想那吉光竟忽地醒了过来。就只见她一歪头,伸着脖子过去看着王爷,那落在王爷身上的手竟跟哄孩子睡觉似的,在王爷的背上轻拍了起来。   沉默脚下不由就是一顿,那心立马提到了嗓子眼里——王爷浅眠,可是稍有风吹草动就会醒的!   而叫他吃惊的是,王爷却并没有醒。   吉光拍了周湛一会儿,见他眉头虽没在高挑着,却仍是在皱着,不由就拿另一只手去抹他的额。   就在沉默忍不住一阵皱眉时,吉光不由也是一阵皱眉。因为她指间探到周湛的额上一片滚烫。   她不太确定,便学着舅妈那样,将自己的额头贴到周湛的额上——却是吓得沉默差点就要失声叫了出来。   那周湛原就浅眠,自然也就被吉光的这一连串动作给惊醒了,便睁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看着她近在咫尺的脸道:“你做什么?”   那声音显得极是绵软。   “你发烧了。”吉光说着,转身便要起身去叫人,却不想叫周湛一把拉住她的手。   “别走。”周湛嘟囔着,又合上了眼。   “我不走,”吉光又伸手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背,道:“我去叫老刘来。”   说着,她一扭头,这才看到呆若木鸡般站在屏风旁的沉默。   “爷好像发烧了。”吉光忙道。   沉默眨了好几下眼才回过神来,忙不叠地回身奔下楼去,叫那在楼下守着的老刘上来。   接下来的时间,王府里都是一阵人仰马翻。吉光也是跟着一阵奔忙。只是,直到天亮时分,王爷的热度也没能降得下去。于是那长寿爷只得往宫里递了牌子。   等吉光听人说,宫里派了两个太医过来时,她正在东夹间的茶房里用小茶炉替周湛煨着小米粥——当年她病着时,她舅妈就是拿小米粥喂她的,她还记得她舅妈说过,小米粥比药还养人。   厨房送来的小米粥,吉光嫌熬得不够火候,这才亲自动手,借着那茶炉对那小米粥进行一道深加工。在她忙碌时,曾有两个人在茶房外探了一下头,那会儿她正专心看着火,也就没在意来人,对方似也没在意她的存在。而当她端着那熬得已经化得看不见米粒的小米粥出来时,顿时就感觉到整个清水阁似比以往都要宁静。她抬头往院子里看了一眼,见往日总在廊下伺候着的丫环小厮们这会儿都不见了,只有长寿爷和一个面白无须的老头儿守在楼梯口处,她当这是长寿爷的吩咐,也没怎么在意,只端着那托盘便要往楼上去。   因之前围着王爷打转的人极多,吉光见插不上手,便自作主张去熬了小米粥,故而长寿爷在把人撵出去时就把她给忘了。这会儿见她忽然冒出来,那长寿爷的眼里立马冒出火花来,才刚要上前阻拦,不想身旁的冯大伴忽地伸手拦住他,这一错愕间,便叫吉光手脚伶俐地端着那托盘上了楼去。   “这就是府上的小吉光?”伴驾多年的冯大伴看着昔日的同僚笑道。    ☆、第七十八章·皇上驾到   第七十八章·皇上驾到   显然,如今这小吉光的名声早已远播,才会叫皇上跟前的冯大伴也记住了她的名号。   只是吉光自己却是毫不知情,这会儿她给自己定的首要任务,是好好喂饱周湛——只有吃好吃饱,王爷才能有那精神跟病魔作斗争。这可是她的亲身体会。   等她端着托盘绕过屏风,就只见周湛的床头一站一坐着两个老头儿。坐着替周湛把脉的老头,吉光一时看不到面目;站着的那个见她进来,便扭头向她看过去。那眼神,竟比十一公主的还要锐利,简直如凌迟般将她浑身上下一阵细致扫描。   至于周湛,虽乖乖趴在枕头上,却是奇怪地扭过头去,很没礼貌地拿后脑勺对着那两个老太医。   吉光见楼上只有这两个陌生老头,竟连个侍候的人都没有,她不禁有些疑惑。可看着那站着的老太医以不善的眼神盯着她,想着她不能再给王爷丢脸,于是便按捺下满腹的疑问,学着那阿樟的气势,不卑不亢地向着那个老头颔首一礼,便托着托盘从容打他身旁绕了过去。将托盘放在床头的矮几上,她回身恭恭敬敬地向着周湛行了一礼——尽管那位爷这会儿正拿后脑勺对着人——然后又恭恭敬敬地退到北窗下,昂头挺胸站在那里,却是一阵目不斜视。   说是目不斜视,那也只是在别人盯着她的时候。等那老头不再那般像称量她似的打量着她,她这才悄悄转着眼珠往那俩老头儿身上瞅去。   就只见给周湛把着脉的那个老太医,看着应该有六七十岁了,生得极为干瘦,一点儿都不像吉光想像中太医的模样。   倒是站着的那个更像一些。   站着的那个老头年纪在五十上下,看起来保养得不错,虽说头发花白了,面色却极为红润,倒是极合吉光心目中老太医们鹤发童颜的形象。只是这老头看人的眼神有点凶,那细浓的眉头下,一双凤眼眼尾上挑,嘴唇也是薄薄的,看着可不怎么像是有医者父母心的那种人,倒更像是高高在上的上位者。   瘦太医坐在那里把脉良久,周湛始终都不曾转过头来,若不是那太医换手把脉时他动了一动,吉光几乎就要以为他是睡着了。   半晌,坐着的太医才终于把完了脉,吉光以为站着的那位还要接着上,不想那站着的只是背着手问那坐着的,“如何?”   那干瘦的老太医忙起身向站着的那一位拱手一礼,却是拖着腔调一阵之乎者也,什么内淤气血外感风寒的一通医理分析,直把伸着脖子的吉光听得一阵云里雾里,好不容易才从那些生涩字眼里抓住几个关键词,猜着王爷大概是挨打后出了一身汗,又没能及时注意保暖,这是外伤加风寒,才导致他高烧不退。   吉光顿时就是一阵自责。那两个卫士架着周湛过来时,她明明注意到周湛满头大汗来着,当时却只顾着哭了……   就在她深悔自责之际,就听得楼梯上一阵响动,却是长寿爷和原先站在楼梯旁的那个白净老头儿双双上得楼来。   那鹤发童颜的老头儿冲着上来的二人一挥手,白净老头儿便主动领着那个干瘦太医下去了,长寿爷倒是留了下来,又拿不安的眼神扫了扫吉光。   论理说,这里本不该有她站脚的地方,也不知道冯大伴在想什么,竟就放她上来了,而那位老爷子对于她的存在,似乎也没什么有意见的模样。长寿爷不由就是一阵糊涂。   “这就是那个惹事的小厮?”   忽然,前方传来老爷子的问话,长寿爷打了个激灵,忙垂手应了一声“是”。   而被点名了的吉光,则扭头向那位老爷子看了过去——可见她功夫不到家,若是阿樟,即便是被人指着鼻子,他的眼都不会眨上一眨——可这一看之下,吉光忽地就明白了此人的身份,顿时,那浑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   床上的周湛这时也忽地将脑袋转了过来。他虽发了一夜的烧,那神智倒是一直清醒着。看着圣德帝,他挑着一边唇角冷笑道:“看来老爷子终于回过神来,觉得打错了人。都说主子不会错,错也是下人的错,该挨打挨罚的原就该是这小子,老爷子可真是打得我不服气呢。要不趁着这会儿她在这里,赶紧叫人把她拎下去打一顿吧,这样我也就能记住教训了。”——却是一阵夹枪带棒地连挖苦带讥嘲。   他这带了怨怼的话,顿时就叫那长寿爷跪了下来。   吉光也赶紧垂下头去装鹌鹑,小腿肚子忍不住就是一阵哆嗦,心里更是一片焦急——王爷这是怎么了?怎么能这么肆无忌惮地跟皇上说话呢?那位可是天子,一生气就要血流千里的天子!   她这会儿倒并不替自己担心,周湛那般说,便是要堵着圣德帝处罚她的,这点好歹她还是能分辨得出来的。   她能分辨得出来,圣德帝自然也能分辨得出来,不由看着她低垂的脑袋就是一声冷哼。登基二十几载,可以说只要是圣德帝想知道的事情,就没有不能知道的。因此这“小厮”的来历,能瞒得了别人却是瞒不了他。大周和历朝历代一样,都是讲究孝道的朝代,且不说这孩子如何离经叛道地女扮男装,和周湛这浑不吝厮混在一起,就说她竟因着她父亲的一点小疏忽,就那么任性到不肯认父,这便是大大的不孝。因此即便这孩子再怎么好学,再怎么得了书院先生们的褒奖,在圣德帝眼里看来,她也不是个什么好东西。   几乎和长寿爷一样,圣德帝立马得出结论,这女娃儿对周湛有百害而无一利。   于是他沉了眉眼,扭头看向周湛,冷冷道:“这会儿你病着,账我先记下。这孩子打哪儿来的你给我送回哪儿去,下次再叫我看到她,你知道会是什么结果。”说完,便一甩衣袖,转身走人了。   吉光这会儿正发着愣,长寿爷则是跪在原地随着圣德帝的步伐转着方向,见他下了楼,便伏在地上磕头相送。   楼下隐隐传来一阵动静,渐渐的,那动静远去了,长寿爷却仍跪在那里一动不动。   好半晌,吉光才眨了眨眼,这才感觉到两条腿在抖个不停。她不由就后退一步,将背靠在墙上,大大地吸了口气。   “吓着了?”   忽然,床上传来周湛的声音。   吉光转过僵硬的脖子,看着他点了点头,那眼里却是忍不住就又盈上了泪。   “没用的东西。”周湛喝斥一声,冲她伸过手去。   吉光便像只小狗般乖乖过去,跪坐在他的床头,忍不住将头顶在他的手下——这会儿她急跳的小心肝极需要安抚。   周湛倒也没让她失望,果真伸手抚了抚她的头顶,然后将她的头按在床侧,手指轻轻抚过她的面颊。   此时已近中秋,周湛的床上仍用着玉竹席,那凉凉的竹席冰着吉光一侧的脸,而另一侧,周湛那仍发着烧的手正贴着她的太阳穴。这沉沉的重量,和那热热的温暖,竟奇妙地安抚了吉光。她伸手握住他的手腕,将他的手固定在她隐隐有些抽痛的太阳穴上。周湛则垂眼看看她,便默默不语地任由她握着他的手腕。   于是一时间,小楼上又是一阵静默。   直到长寿爷的声音打破沉默,“老奴这就安排人送吉光回家。”他道。   周湛的手腕上,吉光的小手微微一颤。   周湛垂眼看看她,抬头看向仍伏在地上的长寿爷,“你是怎么跟宫里报的,怎么会把老爷子给引了来?!”   他缓缓说道,那声音带着病弱的轻柔和沙哑,却是叫长寿爷忍不住抖了一下,抬头飞快看他一眼。   “老、老奴……”长寿爷一阵嗫嚅,“老奴就说爷、爷高烧不退……”顿了顿,小声加上一句,“神、神思有些恍、恍惚……”   显然他往宫里报时,报的状况要比“神思恍惚”还要厉害一些。   周湛的眼不由眯了一眯,那声音也更柔了三分,道了声,“长寿爷。”   长寿爷的肩一抖,忙在那里冲着周湛一阵拼命磕头,一边语无伦次地道:“老、老奴只是见不得有人作贱爷,也见不得爷和皇上这么生分,怎么说你们都是俩父……”他忽地收住口。   吉光回头看去,就只见长寿爷满脸惊恐,竟一时呆在那里,连磕头都忘了。顿时,吉光心头就闪过一阵疑惑,她本能地猜到,被长寿爷掐断的那后半句,应该是句极要命的话。   她扭回头,看向周湛。   周湛则冷冷地看着长寿爷,半晌才缓缓道:“我早跟你说过,你以为的好,未必就是我或他以为的好,你太自以为是了。”   那长寿爷不由又“砰砰”地磕起头来。   周湛又道,“从来就是他是他,我是我,从来就是如此,原就没那么熟,又哪来的生,长寿爷别老是看不透。”   说着,仿佛是那高烧折腾得他无力了一般,他冲着仍磕头不止的长寿爷挥挥手,低声道:“小时候陪着我的人,也就只剩下你了,我舍不得罚你,可看到你我又难受,你出去吧,这一两个月里别让我看到你。”   长寿爷抬起头来,那满是皱纹的额上一片青紫,倒叫吉光看了一阵不忍。那长寿爷看看吉光,却是又冲着周湛磕了个头,道:“既便是惹爷厌烦,老奴还是得说,让这孩子走吧,不然下一次……”   周湛沉着眼,支着手臂撑在枕上,侧着身子看向吉光。   “要我送你回家吗?”他道。   吉光摇头。   “可你也听到老爷子的话了,若是下次再叫他看到你……”说到这里,周湛也止住不再往下说。   吉光再次摇头,却是忽地拉下周湛的手,道:“那我们不让他看到我就是。”   看着她拉着他的手,周湛忽然发现,她的手真的很小,几乎只有他的一半大。   忽的,高烧中的虚弱便摄住了他。他反转手腕,将她的小手捏在掌心里,卧在枕上笑道:“怎么?竟舍不得离开我?”   他以为她不会回答的,谁知这实诚的孩子竟诚实地一阵点头。   顿时,那种仿佛被她抱着,被她拍着背的慰藉感再次盈满周湛那早已变得冷漠干枯的心房。   “我也舍不得你,”他握着她的手,在一阵头晕目眩中,喃喃说道,“有你在真好,我就不孤单了。”   昏睡过去之前,吉光凑到他的唇边,才隐约听清了他的低喃,“别留我一个人,我会害怕的……”   顿时,吉光那含在眼眶中的泪就流了下来。   周湛说过,每个人都有两张脸,原来他背着人的那张脸,竟是这样的孤单寂寞。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 ☆、第七十九章·中秋大宴 作者有话要说:  伪更,改BUG……   第七十九章·中秋大宴   都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一般不常生病的人一旦病倒,那病势总是要比常常生病的人难缠上十分。吉光就是那种经常生病的人,所以每回她病了总能好得很快;周湛则是那种不常生病的,一旦病倒,病情来势凶猛不说,想要好起来也真如抽丝一般,好得极慢。以至于他腿上的棒伤都已经好透了,甚至连一点疤痕都没留下一点,他身上的风寒却仍是缠缠绵绵反反复复,最严重的时候竟落得喉头都肿得说不出话来了。   于是圣德二十三年的中秋节,景王周湛竟第一次缺席了宫里的团圆大宴。   ——不对,严谨说来,应该是皇帝传出口谕,命周湛留在府里养病的。   来传口谕的,仍那个冯大伴。   吉光一时躲闪不及,便跟冯大伴撞了个脸对脸。   圣德帝命周湛送吉光回家的旨意,只有周湛、吉光和长寿爷三人听到。但此刻周湛正贪念着有吉光守在身边的那种踏实感,便直接无视了这道旨意。吉光是年纪小,不知道其中厉害,只当她不出现在圣德帝的眼前也就万事大吉了。长寿爷则是心疼病中的周湛,一切以他为念,见他一时离不开吉光,便也只当没听到圣德帝的那句话。   只是,那到底是皇帝的旨意,偏吉光还这么大咧咧地跟冯大伴撞了个脸对脸,想着“抗旨”二字,长寿爷的脸色顿时就是一阵不好看。   冯大伴走后,等吉光侍候周湛吃了药睡下,长寿爷便把她拎了出去,却是头一次将其中的厉害跟她讲了一遍,道:“为了你的小命,趁着爷这会儿还没醒,我送你出府。”   虽说周湛说了不想看到长寿爷,可长寿爷心里却是放不下王爷,因此总是悄没声儿地守在屏风外面。那吉光则被周湛扣在屏风内侍候着。一来二去,倒叫长寿爷真正认识了一回吉光,知道这孩子心性不错,对王爷也是真心实意的好,此刻见她剑悬头顶,他便有些不落忍,这才打算趁着周湛睡着之际,瞒着主子爷把吉光给送走。   吉光直到这时才明白整件事的厉害,不禁暗暗哆嗦了一下。不过她原就是打鬼门关上回来的人,对于生死二字比平常人更多了一份平常心,便笑着对长寿爷道:“如今王爷病成这样,我可走不开。”   长寿爷一阵惊讶,“你不要命了?!”   “要啊!”吉光嘻笑道,“不过我娘说过,生死由命,富贵在天。王爷这么对我,我自当以生死相报。再说,这会儿宫里不是还没派来人砍我脑袋吗?就算真砍了我的脑袋,不是还有句话说,脑袋掉了碗大个疤吗?大不了十八年后我再回来服侍王爷就是。”——却是说得好不轻描淡写。   不过话虽如此,吉光到底不是真的无知无畏,心底难免揣了惴惴。只是,她巴巴等了两三天,眼见着就是中秋佳节了,那九宵云上始终不曾降下一道雷霆霹雳,她渐渐也就抱了侥幸。   这时周湛的喉头已经稍稍消了肿,且圣德帝那里又有口谕不叫他去宫里参加大宴,便拉着小吉光兴致勃勃地讨论起他们自家人团圆的事来。   吉光摸摸那仍好好呆在她脖子上的脑袋,想着做皇帝的也不能那么不讲理,说杀人就杀人,何况她也没犯下什么滔天大罪,于是干脆就放开了心怀,陪着周湛一起筹备起景王府的中秋宴来。   暂且不说景王府的中秋宴,先说那宫里的中秋大宴。   这种大宴,原就不只是表面上的一顿吃喝,这谁来参加谁不来参加,谁坐在哪里,谁和谁挨着,原就是放在有心人眼里的一种讯号。偏那景王殿下前不久才刚挨了一顿打,看着仿佛不伤筋不动骨的,谁知转眼竟叫圣德帝下了道口谕,命他在家“养病”,竟不许他参加这中秋大宴。于是一时间,宫里京中一阵沸沸扬扬,人人都说圣德帝这一回终于对这荒唐的侄儿死了心,这是彻底厌弃他了。   而那景王府里虽说被人渗了无数的砂子,可该守得严紧的地方仍是守得十分严紧,故而周湛这回是真生病了的消息,外界并不知道。而等到中秋宴开了席,众人果然没看到景王的身影,甚至连唯一能替景王说话的糊涂老太后都没有出现,席间众人的眼神顿时就变得更加微妙起来。那些有心想要跟景王府结亲的人家此时不禁变得更加慎重了——牺牲一个女儿去配那个没出息的王爷没什么,可谁知道圣德帝会不会进一步发作这景王殿下呢?可别便宜没沾到,倒先惹上了麻烦。   于是原本都已经替景王看好了新娘人选,就等着借这中秋宴的喜庆,一举搞定这桩婚事的贵妃娘娘也不得不暂时歇了心思。她倒不怕牺牲别人家的姑娘,也不怕那原本就附骥于她的人家被景王所带累,她怕的是周湛这番又闯了祸,她却贸贸然跟今上提什么亲事,万一惹得今上不快,倒平白叫她落个没脸。如今上了年岁的万岁爷,看着可比年轻的时候还要多疑善变。   至于景王……   想着前不久二皇子不过是试探着跟他要了一个玉貔貅,不想那浑不吝不给也就罢了,竟转眼还搞出那么一出,生生给了二皇子一个没脸。想着那景王——主要是想着他那钱袋子——贵妃娘娘不禁一阵头痛。人人都说那景王不靠谱,可真心想要从他身上下口时,她才发现,那竟是只叫人无处下嘴的刺猬!   宫宴进行到一半时,圣德帝和往年一样,领着太子和众皇子们过来敬酒了。那一向毒舌的靖国公府赵老太君往龙子龙孙们中间瞅了一眼,突然就大煞风景地当众问起景王的病来。而叫众人所料不及的是,圣德帝竟一本正经地和他这老丈母娘讨论起景王的病来,又说那周湛一个人在府里过节孤单,最后竟命太子亲去景王府里探病,又赏赐了不少席间的菜色下去。   这一下,直叫殿中众人一阵大跌眼镜——原来那景王竟不是被圣德帝厌弃了,人家竟真是病了!   于是又是一阵人心浮动。   这前后种种,直看得威远侯钟离疏一阵会心微笑。他正在那里笑着,十一公主和四皇子周沂就找了过来。原来这二人早就不耐烦这宫宴的官面文章,便商议着要随太子殿下一同去景王府探病,过来问他要不要同去。钟离疏长年不在京里,十一公主看腻了的众官百相,他倒是挺乐意欣赏一回的,便给回绝了。   且按下那威远侯如何瞧着宫里的热闹不表,只说这景王府里。   景王年年都是要去宫里过中秋的,这竟是他第一次在自己府里过中秋。因此,他虽然还病着,虽然那嗓子还哑着,这点病痛倒是一点也不曾坏了他那过节的兴致。在接到口谕后,他便拉着小吉光,开始兴致勃勃地筹办起景王府的中秋宴来。   当太子殿下领着十一公主和四皇子,带着各色赏赐来到景王府时,景王府的中秋宴正开得热闹。   就只见那周湛裹着大氅坐在门窗大敞的清水阁里,席间有涂十五和府里的众美人们相陪,那廊下的庭院里,丫环小厮们也各自凑了两桌在下面陪着,却是听着月下高歌,看着美人倩舞,叫这景王府的中秋宴一点儿也不比宫里大宴逊色。   却原来,因着景王府里正经主子就只有周湛一人,原就没什么团不团圆的说法,偏这府里从大管家涂十五起,到那眉间有着一粒胭脂痣的胡娇娘,再到小吉光,可以说人人都是孤身在此,就算各人在世间仍有那么一两个所谓的亲人,那些亲人对于他们来说也和不存在没什么区别,于是周湛便把众人全都召集到一起来过节了。   比起这些人,倒是在周湛跟前伺候的丫环小厮们,大多数都是父母俱全的,家里也有人记挂着,于是周湛便放了那些有家可回的人的假,单留下如沉默和无言等无家可归的,又干脆在庭院里给他们各设了一桌酒席,连四哥和西小院里的许妈妈、阿江母女也都被拉了过来作陪。   而因着“抗旨”一事,吉光自觉她和长寿爷也算是同一战壕里的战友了,便把平日里对长寿爷的忌惮之心轻减了不少。且看着那长寿爷一心向着周湛,她就更是将长寿爷划入“自己人”一列,且她又是个最爱打蛇随棒上的,看着长寿爷如今对她的态度稍有和软,她便没脸没皮地巴了上去,长寿爷是个耿直的性子,连周湛都受不住吉光的软磨功,又何况是他,因此一来二去,二人间的关系倒是和缓了许多。   听着周湛的主意,吉光便想拉着长寿爷也一同入席,可那长寿爷一向奉景王的话如纶音佛语一般,既然景王说了一两个月内不想看到他,他便打死也不会叫周湛看到他的一根头发丝,竟是不管吉光如何相劝,他仍是固执地守在外面不肯入席。   席间少了长寿爷坐镇,那周湛又特许给众人都开了酒禁,凤凰多喝了两杯后,便开始屋里院中一阵乱窜,一会儿哄着这个唱歌,一会儿又闹着那个跳舞,没个安分的时候。红锦喝了两杯后,便来了兴致,拎着那酒壶清唱了一段;美人里有那精于舞蹈的,也乘兴来了一段;凤凰不仅给人起哄,兴头上来后,他不知打哪里淘腾来一根长箫,竟和红绣来了个琴箫合奏,却是叫吉光第一次知道,他竟也吹得一手的好笛子。   周湛这会儿病着,好多吃的他不能吃,酒他也不能喝,可他身边有个小吉光,于是他便把吉光当作他一般,他不能吃的,便叫小吉光吃,他不能喝的,也叫小吉光喝。吉光看他病得可怜,对他几乎是有求必应,且她以前也不是没有喝过酒,拿起酒盅就喝了下去。却不想这酒可不是她舅妈自己酿的那种米酒,一杯下肚,她就开始有些头重脚轻找不着北了。   因此,当太子爷带着赏赐来到清水阁时,就只见红锦和吉光正在廊下合演着一出《游园惊梦》,却是红锦演杜丽娘,吉光演春香。   看着吉光那有板有眼的台步台词,周湛不禁一阵惊讶,扭头问红绣,“她这是跟谁学的?”   红绣也很惊讶,想了想,道:“前些日子她在我那里针灸时,红锦正在教小九这出戏,难道竟叫她学了去?”    ☆、第八十章·寿礼 作者有话要说:  改BUG,伪更……   第八十章·寿礼   第二天吉光醒来时,就只觉得嘴里像是刚咬了口涩柿子似的,木木的全无半点滋味,睁开眼,两眼竟被天光刺得一阵酸涨。   她才刚抬手盖在眼睛上,就听得身旁一个声音笑道:“醒了?”   即便不睁眼,吉光也知道,这仍带着些许嘶哑的声音,正是周湛。   她张开指缝,看向周湛,才刚要开口问他怎么会在她的卧房里,却忽然发现她躺的地方竟不是西小院,而是清水阁西厢落地罩内的罗汉榻。   她一骨碌爬起身,顿时被窗外满地的艳阳照得两眼又是一阵酸涨,只得闭眼又趴了回去。   罗汉榻旁,周湛一阵闷笑。   而他的笑声,则忽的就叫吉光打开了记忆之门。   昨晚她醉了,但醉了之后她所做的那些事,她发现,她竟一件都没有忘记……   她记得凤凰起哄要红锦唱一段《惊梦》时,红锦推说没人演春香,她是如何主动跳出来要给红锦配戏的……   她也记得她们演到一半时,太子殿下和十一公主等人过来颁赏赐,她是如何不高兴地命令太子等她们演完了再来颁旨的……   她还记得,太子殿下颁完旨后,她如何听从周湛的命令给太子殿下灌酒的……   而最最糟糕的是,给太子殿下灌完酒后,她竟还拉着太子爷的衣袖,非要他算出笼子里到底有几只兔子几只鸡,不然就不许他回去……   吉光呻|吟一声,拿过一旁的大迎枕盖在头上,不由就是一阵呜咽扭动,直看得周湛又是一阵哈哈大笑,伸手拿过那迎枕,撸着她那长长的刘海笑道:“怎么,你竟还记得你都做了些什么?”   吉光不由就是一阵恼火,抬头怒道:“是你给我喝的酒!”   周湛无辜道:“我又不知道你酒量这么差。”   吉光愤愤地瞪着他,那眼泪忽地就冒了出来,拧着周湛的衣袖哭道:“这下你高兴了,我原就抗旨不遵了,如今还冒犯了太子爷,这下我肯定是要被砍头了。”   说到这里,那在心头积压多日的恐惧顿时泛滥开来,便跪坐在那罗汉榻上哇哇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埋怨着周湛道:“你就这么想看着我被砍头啊,竟也不拦着我。”   周湛看着她哭,原还觉得好笑,可看她越哭越伤心,这才知道这孩子真以为自己小命要不保了,那心头忽地一软,却是忘了他的风寒还没好,病气会过人,过去就将吉光揽进他的怀里,一边抚着她的背哄着她道:“哪能呢,砍谁的头我也不能许他们砍了你的头啊。”又道,“你放心,没人会砍你的头。”   “可、可是……”吉光哭得直打噎。   “老爷子的脾气我还是知道的,且他也知道我的脾气,”周湛柔声道,“他知道我是绝不会听他的话送你走的。如果他真不想见到你在我这里,他会直接把你给带走。既然他没带你走,那么他说这话,便只不过是威胁而已。至于说太子殿下,人家宰相肚里都能撑船,太子肚里怎么也能撑得起一座泰山吧,他岂会为了你这么个小不点儿就生气发火?何况他似乎也觉得你这小醉鬼挺可笑的,我看他并没有生气。”   说话间,沉默端着醒酒汤进来了,却是正好看到那周湛坐在罗汉榻旁,一脸宠溺地将那小吉光抱在怀里。尽管受训多年,见此情景,沉默仍是大吃一惊,那手忍不住就抖了一抖,竟险些将那醒酒汤给弄洒了。   见他愣在落地罩旁,周湛只淡淡看他一眼,便放开吉光,对吉光道:“醒酒汤来了,你快趁热喝了吧。”   看到醒酒汤,吉光倒是想起周湛的药来,忙问着周湛昨晚睡得可好,药可吃了。周湛嫌她烦,便甩了甩衣袖,叮嘱着沉默看着她把那醒酒汤喝了,他自己则悠悠哉哉地去东厢的书房里拿了本书,就躺回他最爱的那张摇椅里看起书来。   沉默收了空碗出去,却是很少见地站那廊下默默出了好一会儿神,直到消了假的寡言回来,见他站在廊下,便奇怪地凑过来问道:“你怎么了?发什么呆?”   沉默一惊,这才发现他竟在廊下发起呆来。可他天生就不是寡言那种会把心事往外说的人,只说他昨晚通宵当值累了,便把手里的空碗塞给寡言,转身回屋去补觉了。   只是,人虽躺在床上,沉默那脑子里却是千回百转,来来去去闪现的全是王爷怀里抱着吉光的场景。虽说王爷一向有着爱美人的名号,且府里还养了那么多的美人儿,可作为贴身小厮,周湛的那点隐私,可是没人比沉默再清楚不过了,他自然知道,自家王爷可至今还是只童子鸡呢,且那位爷还很讨厌别人碰他……偏今儿竟叫他亲眼看到爷的怀里抱着个男孩……   想着王爷对吉光的种种不同,忠诚如沉默,也不由得在心里一阵打鼓——王爷不近女色,不会是因为他偏爱男色吧……   *·*·*   沉默看过来的奇怪眼神,周湛怎么想不知道,吉光则以为他是在责怪她不守规矩鸠占鹊巢——却原来,她心里早当周湛为亲人一般,他的搂抱在她看来,差不多就跟舅妈舅舅表哥们安慰她时的搂抱没什么区别,故而她根本就没意识到周湛抱她有什么不对。   因此喝完醒酒汤后,她就乖乖地下了榻。   她原还想着继续服侍周湛来着,是周湛看她醉酒后脸色不好看,便放了她一天的假。   吉光也觉得天光刺得眼睛酸得很,便也就没有推辞,回西小院补眠了。   只是,她这是醉酒,并不是缺眠,躺在床上一时倒睡不着了。睡不着的她,不由就想起那两条真龙来。   大的那条,在她的想像里,原该生得和那庙里的真武大帝差不多,却不想那圣德帝看着竟像个鹤发童颜的老太医。   小的那条,吉光以为怎么也该跟观音座前的金童似的,不想那太子竟和有着一双利眼的圣德帝截然相反,待人接物极是和气,明明知道她是醉了,竟也不以为意,还一本正经地答了她那鸡兔同笼的题目……   想着那对父子真龙,吉光的思绪不由就转到了周湛和圣德帝的奇怪关系上。   相处多日,她也算是对周湛有所了解了,知道他虽爱胡闹,骨子里却绝不是那种没有算计的人。甚至她隐约还觉得,他的胡闹不过是他的一种保护色。只是,叫她想不明白的是,平常总是以一副冷眼看世情的周湛,为什么在圣德帝面前竟就变得那般急躁易怒。他顶撞圣德帝的那些话,可以说,叫他再挨一次打也绝不为过。吉光忍不住猜想,他之前之所以经常挨打,会不会是因为在许多情况下,他都是以这种冷嘲热讽的口吻顶撞着圣德帝,才频频惹怒那位真龙天子……   而圣德帝对周湛,似也很奇怪。若说他对周湛上心,却是说打就打,一点面子也不给景王留;可若说他对周湛不上心,听着长寿爷报说周湛高烧不退,他竟又亲自带着太医来探病了……且明明知道朝中有人算计着周湛,他却不闻不问,但当周湛借着他的势去阻退别人时,他竟也肯默默配合……   真是奇怪的两个人。   想着这二人奇怪而紧张的关系,吉光只觉得满腹疑惑。而每当她对什么事情起了疑后,一般她都不会仓促下结论,她只会默默观察,默默思考,然后默默推算出结论。当初她父亲的事是如此,王明娟兄妹的事是如此,周湛的事,她也是如此。   在床上翻了个身,吉光忽地就想起周湛提到他的身世时那种冷嘲热讽的口吻。而由他的身世,她不由又想到大周年鉴上记载的一些事,以及长寿爷那句没说完,却吓得他脸色都变了的话……   *·*·*   虽说病去如抽丝,可丝总有抽完的一天,周湛借着病在家里足足赖了小半个月,直到圣德帝又派那个干瘦的老医正过来给他下了“病愈”的结论,他这才不情不愿地重新夹起书包去了书院。   这一回,吉光就没跟着去了。   虽说如今吉光不再跟着去上学,可她发现她的日子竟一点儿也不轻省,甚至可以说,竟比跟着周湛去上学还要忙碌。   每天早起,她是雷打不动地要被周湛裹挟着去练射箭——虽然至今她仍是十箭只能有两三箭上靶。   陪着周湛吃完早饭,送那位爷去上学后,她还得去红绣那里跟她学弹琴——这是中秋夜那天,她无意中赞了红绣一句,便叫周湛动了心思,只说他十根手指长得连在一起,是学不会弹琴的,既然吉光伶俐到只是旁观红锦教徒弟学戏都能学得会,那她学琴应该也不在话下,于是非逼着她跟红绣去学。也亏得她一向对什么事都好奇,倒也没觉得厌烦。   学完琴后,她还得跟马头儿学吊嗓子——如今她基本上已经学会变着嗓子说话了。   然后,到了下午,她还得跟着涂大管家读书——因为周湛虽然天天去上课,可先生们布置的作业他是打死也不肯做的,全叫吉光替他做。而吉光光凭自己自学,肯定是不能跟有先生教授相提并论的,好在涂十五学识不错,便兼了她的先生。   只是,吉光不知道的是,那周湛竟每每都拿她做的作业冒充自己的作业交上去应付先生。那些先生们,比如“死脸王”,自然是知道周湛是什么德性的,都不相信那作业会是他做的,何况他们之前也见过吉光的字,便都知道这作业是吉光写的了。而提起吉光,先生们都认为,这造福了其他小厮,自己却因“带坏”景王而被惩罚无法前来求学的孩子十分无辜,于是先生们一个个对吉光都存了怜惜之心,批改作业时就分外用心,并时常在作业上留评,透过周湛暗暗指点着吉光的学业,因此吉光的课业竟神奇地一点儿都没有落下。   而就在吉光觉得自己已经很忙的时候,周湛竟又给她找了件差事。   却原来,四皇子和六公主、十一公主几个,竟真动了心思要排一出小戏替太后贺寿,虽说大家都不会唱戏,可按着威远侯的点子,把唱词改成念白,倒也没什么难度。只是,几位皇子公主们到底没有演过戏,便想着向京城最红的名角儿红锦求教。   可红锦原就在忙着锦绣班进宫献寿的事,自是没那个精力再陪皇子公主们胡闹,却是不知周湛有什么想法,竟说动了红绣帮着皇子公主们排戏。只是红绣的身体不好,于是周湛便把吉光给推了出来,只说让她帮衬着红绣。   偏这吉光记忆力超群,一来二去,竟是抢在诸多皇子公主的前面记熟了所有人的台词。那四皇子想起中秋那天看到吉光竟能给红锦配戏,顿时觉得小吉光前途无量,便力推小吉光也上台去扮个角色,吉光却是吓得连连摇手。   ——开玩笑!这戏可是要在皇帝和太后面前演的,不管周湛怎么信誓旦旦,皇帝的金口玉言就是金口玉言,她可没那胆子就那么光明正大地跑到圣德帝的眼前去显摆,她还想要她的脑袋呢!   几个皇子公主们商议定下的戏,是《唐伯虎点秋香》——太后清醒时最爱的一出戏。只是这出戏里人物众多,愿意且有胆量出演的皇家贵胄们明显不够数了,于是风声传出去后,陆续竟又加入了不少的世家公子小姐们。   那六公主和四皇子原还想打着周湛的主意来着,可周湛一向奸滑如鬼,哪能叫他们抓住,最后还是一向了解他最深的十一公主以“彩衣娱亲”为由,逼得他不得不和威远侯两个一起,担下了那幕后的组织协调工作。   至于威远侯,则是因为当初多了一句嘴,说起西番那不用唱腔的戏,才叫众皇子公主们给盯上了。而威远侯做事的性格向来是要么不做,要做就要做到最好,因此,最后竟变成了一向懒散的皇子公主们,被他逼着不得不认真去做这件事了。   那时候大周的戏剧,仍是以昆曲等大周自有的古老戏种为主,这些戏种往往是在台上搭张桌子配两张椅子便是道具了,威远侯钟离疏打十几岁起就开始走南闯北,故而见多识广,便给众皇子公主们讲了西番的戏剧是什么模样,布景又是怎么回事,偏这景王府里有个巧手的四哥,竟是他能形容得出来,四哥就能鼓捣得出来,加上后面又有景王这个钱袋子的资金“赞助”,于是原本只不过是笑话一样的戏,竟就这么渐渐地搭了起来。   太后的寿诞是十月初十,到了九月底,整出戏渐渐已经初具成形了,几位公主一得意,便在御前将此事说开了,直说得圣德帝也是一阵心动,只开玩笑说,要先去欣王府过一过目,省得他们演不好,在老祖宗面前丢人现眼。   皇帝说要来,自然是说来就来。御驾到欣王府时,府里的众人还都不知道这个消息,因此,当吉光站在台上,看着四哥领着人在那里搭布景时,就听到下面一阵动静不对,等她扭过头来,就直直撞进一双锐利的眼。   顿时,她只觉得脖子后面一阵冰凉。    ☆、第八十一章·孝心至诚   第八十一章·孝心至诚   台上,吉光是吓得魂不附体;台下,圣德帝的眼则是轻描淡写地从她身上一掸而过,便扭过头去冲着冯大伴低声交待了一句什么。冯大伴躬身一礼,转身又交待了一个小太监几句,那小太监便急急奔了出去。   见圣德帝的眼并没有在她身上多做停留,吉光如逢大赦一般,想着自己不过是个小人物,未必就能叫那位“老爷子”认出她来,她不禁就抱了侥幸,却是不敢再在这台上停留,忙不叠地提溜着衣摆,利用她那娇小的身材,缩在别人的影子里就悄悄溜下台去。   走到背人处,她抚着胸口重重地吐出一口气,才一抬头,却是惊愕地发现,她一心想要躲避的圣德帝,竟就这么巧地正好打这边经过,此刻那位老爷子正站在那里挑着细浓的眉尖望着她,那眼神一时竟难辨善意恶意。   吉光直吓得两腿一软,不禁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在地。也亏得冯大伴眼疾手快,及时拉了她一把,才免得她在御前失了仪。   而如今小吉光在那些皇子公主中间也算是颇有人缘的,见她被圣德帝吓得面无人色,四皇子忙过来解围,对圣德帝笑道:“这是七弟府上的小厮,七弟要上学,便派了他过来帮忙。”   四皇子的话,顿令吉光打了个哆嗦。圣德帝看着她的神色不明,叫她猜不透他到底有没有认出她来,偏这四皇子好心办坏事,竟特意挑明了她的身份,这一下,怕是那位老爷子想装着不认识她都不行了……   吉光只觉得后脖颈上一片冰凉。事到如今,她竟忽地没那么害怕了——反正已经这样了,最坏也不过是丢了小命,于是她干脆听天由命。   她飞快抬眼,不想正和圣德帝那带着审视的眼撞在一处,于是她赶紧低了头,却是忽地又从眼角处看到威远侯钟离疏和阿樟也跟在圣德帝的身后。想着阿樟那不卑不亢的气节,想着输人不输阵,吉光只觉脑袋一热,干脆豁出去了,便猛地一挺胸,虽不敢抬眼,倒也不减气势地向着圣德帝垂首一礼,又毕恭毕敬地后退一步,往那墙角边上一站。   她这突然的变化,直令圣德帝的眉尖又是微微一动,却是未予置评。   就只听六公主也在一旁笑道:“父皇,您可别看这小吉光年纪小,他的记性可好了,所有人的台词他竟一个不落全都背了下来。”   “是吗?”那圣德帝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句,细长的凤眼又往吉光身上掸了一下,便由那六公主亲自扶着,领着众王孙公主们打吉光身旁擦了过去。   直到这一众人等全都拐过墙角不见了人影,又稍等了一会儿,看着那圣德帝似乎并没有处置她的意思,吉光这才抬起衣袖,抹去额头的冷汗。只是她的衣袖还没来得及放下,就忽地听到墙那边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吉光大吃一惊,还以为是御前卫士奉命来拿她了,不想拐过墙角向她奔来的,竟是十一公主周泠和靖国公府的三姑娘赵英娘。   “皇上要看我们对戏。”赵三姑娘一把拉住吉光,不由分说便拖着她往那戏台过去,一边急急又道:“真是的,我那词儿原就没记熟,偏四皇子和六公主竟把皇上也给忽悠了来。这一慌,我竟把词儿忘了大半,你可得在旁边提着我一些。”   十一公主也道:“我这会儿倒是没忘,可我怕我一上台就不行了,你得在旁边帮我看着。”   那吉光哪还敢往圣德帝的跟前凑,一听她俩的话,不由就将那身子往后一赖,急道:“不行不行,我可不敢过去。”   直到这时,十一公主才发现吉光那苍白的脸色,不由笑道:“你平常不是挺大胆的吗?怎么竟还怕我父皇?”又道,“没事的,你又没犯什么事,我父皇还能吃了你?”   吉光一阵苦笑,她自己也没觉得她犯了什么事,可那位老爷子不也下了金口玉言不许她出现在他面前嘛。如今她已经两次跟那老爷子打了照面了,虽说都侥幸逃了过去,谁能保证第三次她还能有这等好狗屎运?!   偏她原就生得瘦小,那十一公主又是体重稍有超标,赵英娘则是生得人高马大,小巧玲珑的吉光哪里是这二人的对手,几乎是被架着往那戏台的方向拖去。   只是,三人才转过花墙,远远就看到一个小太监领着个身材颀长的中年人走了过来。   吉光一看,不由就是一愣,来人正是她爹,徐世衡!   徐世衡看到她也是一怔。想着圣德帝巴巴招了他来,偏吉光还在这里,他心头不由就是一阵打鼓,一时摸不清圣德帝的意图。   这父女二人正四眼相对之际,冯大伴迎了出来,先是跟徐世衡客套了两句,命那小太监将他领到圣驾跟前,他则扭头看着仍被十一公主和赵英娘扯着的吉光,对十一公主笑道:“听说这孩子能把所有人的台词都背下来,圣上便指了他近前伺候。”说着,不由分说便从那二人手里接过吉光,揪着她的胳膊将她带走了。   欣王府的戏台修得一如正经的戏院一般,当中是个戏台,三面是观戏楼。吉光被冯大伴扯着胳膊拉进观戏楼时,一抬头,就只见圣德帝独自一人坐在正面的楼上,其他如威远侯等相陪着过来看戏的人,则都被分到了两边。   冯大伴拉着吉光上了观戏楼,她才发现,原来这楼上不仅仅只有圣德帝一个,她爹徐世衡也在。   见她过来,圣德帝低低冷哼一声,懒洋洋地说了句“叫她过来”,那冯大伴便推着吉光的肩,将她推到圣德帝的跟前。   这会儿吉光有种错觉,她觉得自己许是被吓过了头,那灵魂许都已经被吓得出了窍,所以她这会儿才感觉不到任何恐惧和害怕,她甚至还体会到一种奇妙的疏离感,就仿佛她的灵魂正远远飘在众人的头顶上方,以一种淡然的冷漠看着那位高高在上的皇帝,和她那一脸不知所措的爹。   许正是这种离奇的飘渺感,竟叫她一下子就注意到,圣德帝那懒洋洋的口吻,听着竟和周湛十分相似。   正这时,已经换好了戏装的四皇子上来了,却是来请示是否可以开演的。等圣德帝点头后,他又向着圣德帝告罪道:“这原是我们做小辈的一片孝心,演得好与不好,还请父皇不要见怪。”   圣德帝听了,便点头笑道:“知道这是你们的孝心,你们尽力就好。”   那四皇子领命下去,圣德帝却忽地扭头对徐世衡道:“都说父慈子孝,可这做父亲的,也不能一味的仁慈,竟教养得子女放肆得不知道什么是个‘孝’字了。”   圣德帝说这番话时,那语调和缓,听着就像是在跟徐世衡拉家常一般,却是仍叫那存了心病的徐世衡背上冒出一层冷汗。   他不由就看了吉光一眼,忙惶恐地起身行礼,嘴里讷讷地竟不知在说些什么。   吉光心头也是一凛——这圣德帝竟给她扣了顶“不孝”的大帽子。   见徐世衡讷讷无语,圣德帝叹了口气,挥着手又道:“所以民间有句老话说,儿女都是债。你和临安都是厚道人,偏在这教育儿女上,竟都是没脾气的。瑞儿任性,你那个女儿听说也是个爱胡闹的。这做儿女的若是任性胡闹,这做父母的终究不能一味纵容,该管束的时候还是要管束起来,不然就不是疼爱儿女了,竟是在害儿女。”   吉光听了不禁一阵咬唇。圣德帝话里话外的意思,是在怪徐世衡放纵了她。而与此同时,她心头隐隐有种奇怪的感觉,觉得这圣德帝似乎是有意把周湛往外摘——瞧着倒像是个护短的家长,只一味指责别人惹事,而绝不肯去怪自家孩子有什么不对似的。   这么想着,她不由就下意识地抬眼看向圣德帝,却不想又和那位帝王的利眼对了个正着。   这一回,因她出着神,那偷窥出去的眼便没能及时收回,却是清晰地看到圣德帝不以为然地蹙了蹙眉尖。   这微挑的眉尖,忽的就令吉光心头又掠过一阵熟悉感。她怔了一怔,倒也不敢真跟圣德帝对实了眼,忙垂下眼去。   虽然她这会儿垂了眼,可刚才那放肆的注视已经惹得圣德帝一阵不高兴了,便眯着那凤眼,看着戏台上有些手忙脚乱的“四大才子”道:“稀奇的倒是那做儿女的,听说竟还对父母生出了怨怼之心。这样不孝之人,早该拿住打死才是,也省得将来做出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来。”说着,他冷冷看向吉光,“你也是为人子女的,说说你有什么想法。”   那眼神,竟比二月里的河水还要冰冷。   吉光怔了怔,又垂眼在脑子里组织了一番言辞,这才抬头答道:“佛说父母恩重难报,父恩一重,母恩也是一重。父亲对子女的好,子女该记在心上;可母亲对子女的恩情,做子女的也是一刻都不敢忘记。子女感恩父母,是因为父母对子女有恩,做子女的自当报答父母。在这一点上,做子女的不敢对父母有任何一点怨怼之心。可若是因那做父亲的种种不是,才最终导致母亲一生的不幸,这做子女的又岂能只顾着自己得个孝顺的美名,竟不分青红皂白就忘了母亲十月怀胎的痛,忘了母亲被人羞辱的苦,忘了母亲为救她宁愿牺牲自己性命的大恩?父恩难报,可这样的母恩更加难报。左右都是不孝,做子女的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只能尽着自己的心,去做自己能做到的事情。”   顿时,那徐世衡的脸色就难看了起来,他看着圣德帝想要张嘴辩解,可见他沉着眉眼,心头忽地一动,便又闭了嘴。   圣德帝没料到吉光竟有胆子在他面前这般侃侃而谈,不由看了吉光一眼,又看看徐世衡,见那徐世衡一副有话想说的模样,可看看吉光,似又不忍开口地垂下眼去,他不由就在心里摇了摇头,隐约有些同情起这位状元公来,便又冷笑一声,对吉光道:“父母之间的事,又岂是做儿女的能插手的?!你难道不知道‘为尊都讳’?!”   吉光固执地一仰头,却也是一声冷笑,道:“父母之间的事,做儿女的是无法插手。可世间的事总有个对错之分,对的就是对的,错的就是错的,不会因为那做错事的是尊者,不许别人说,那错事就变成了对的。若是当初那做父亲的没有为了一己之私非要求娶母亲,那做母亲的不定能平安嫁个平头百姓,或许一辈子操劳,一辈子没什么富贵,但至少可以做到夫妇和美,子女孝顺,甚至可以安享晚年,怎么也不至于变成如今这般,一个落得惨死,一个背上不孝之名。”   说到这里,她忽地又想起周湛曾说过的话,便冷笑着又道:“都说父母恩重难报,可父母生育子女时,谁又和那子女打过商量?硬塞过来的恩情,便非要子女偿还,那是子女的不得已。可作为夫妻,夫妻原就是相互不认识的两个人,谁又欠了谁什么?没人非逼着谁娶了谁,偏那娶了的人,却觉得仿佛施了人多大的恩情一般,竟还逼着人拿一生的幸福去换他那点虚假的恩情,难道这就公平了?”   圣德帝的凤眼忽地又是一眯,盯着吉光道:“你这句话我好像在哪里听过。”   吉光一怔,不太明白圣德帝的意思。   “父母生育子女,原不曾跟子女打过商量,那么做子女的自然也就不必承那父母的生育之恩。这话,是周湛跟你说的吧?”圣德帝冷冷又道。   吉光尚未开口回答,就听得那楼梯上一个声音懒懒应道:“还真就是我说的。”   众人扭头,就只见周湛斜靠着那楼梯的栏杆,高挑着两道滑稽的八字眉,笑得甚是惫赖不羁。   之后的事,吉光便不知道了,因为那圣德帝的脸色忽地就沉了下来。见圣德帝脸色不对,那冯大伴便赶紧把吉光和徐世衡领下楼去。   看着吉光,徐世衡脸色一阵变幻,忍不住叹息道:“你真这么恨我?我对你母亲并没有那么无情。”   “有或者没有,都没什么关系了,”吉光道,“母亲已经死了。至于说我恨不恨您,我也不知道。您曾经对我的好,我心里也记着,只是我怎么也迈不过去母亲那道坎。”   顿了顿,她望着那戏台上凌乱的表演,喃喃又道:“我不想认您,真的不想认您,若是认了您,对母亲就太不公平了。”   她的语气平缓无波,徐世衡扭头看向她,却正看到她眼里闪动的泪光,不由一阵叹气,道:“若是陛下……”   吉光摇摇头,她相信,周湛会护住她的。   想到周湛,她不由回头看了一眼那戏楼之上。   戏楼上,周湛背对着戏台,正和圣德帝说着什么。远远看去,圣德帝在微笑着,周湛也在微笑着,但吉光就是知道,周湛的笑很冷,圣德帝的笑……   吉光打了个寒颤,本能地转回了视线。   *·*·*   这一出《唐伯虎》,其实总共不过才通排了两三遍而已,且除了那四皇子和六公主曾有过一两回玩票的经验外,其他参演的诸人都是业余选手,各人甚至对台词都还没那么精熟,加上这回又是圣上亲临,就叫台上的众人更是紧张了,以至于那说漏了台词的,抢了对方台词的,忘了台词的,或者该上场的时候不上场,该退场的时候不退场,如没头苍蝇般撞在一起的等等,竟是笑话百出,直叫那演着唐伯虎的四皇子和扮着秋香的六公主看了一阵跌脚,都以为这出戏定是入不得圣德帝的眼了。   不想看惯了那种行家演戏的圣德帝却是看得津津有味,还拉着放学后才过来的景王一同边看边笑,最后圣德帝的评语是:“演得好与不好都在其次,关键在于孝心至诚。”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很难写…… ☆、第八十二章·新任的长史官   第八十二章·新任的长史大人   回府的马车上,周湛仍是那么挑着八字眉淡然浅笑着,吉光忍了又忍,终究还是没忍住,歪头问他:“你和那位‘老爷子’都说了什么?”   “我跟他能有什么好说的。”   虽然已是深秋,周湛的手上仍是不离一把扇子。如今管着王爷所有扇子的吉光自然知道,那是一把前朝的古扇,且扇面上画的,仍是个美人儿。   见吉光的眼盯着他手中的扇子,周湛便将那扇子在指间一旋,晃了晃那光秃秃未加任何饰物的扇尾,懒洋洋地又道:“不过这样也好,这下你可以放心大胆地出现在老爷子面前了。”   吉光原以为他指的是那天圣德帝在清水阁里说的话,可抬眼看看他,她忽然就意识到,不管是她的身世还是她的性别,严格说来,她都犯了好几项欺君之罪了,他这句“放心大胆”,便是指这些事已经在老爷子眼里过了明路的意思。   这好消息,却是令吉光的眉渐渐蹙了起来。虽说她还不太了解圣德帝,可那位如鹰隼般锐利的眼摆在那里呢,只凭着那眼,她便有理由相信,那位“老爷子”不是个好说话的人。   而,偏偏这每隔一个月就要请景王吃一顿竹笋炒肉的圣德帝,看着似乎对周湛又多有宽容——甚至是纵容。不然以圣德帝的身份,既然看她不顺眼,应该很容易就把她从周湛的身边弄开……何况她还有那样的身世和经历。想来圣德帝应该很明白,把她留在周湛身边,等于是给周湛留了个大麻烦……   这伯侄俩,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在想什么?”   忽然,对面传来周湛那带着慵懒的问话。这懒懒的调调,不由就叫吉光联想到那位“老爷子”。那老爷子的声音浑厚而略带苍老,周湛的声音则是低沉中带着尚未完全变音的一点尖利。明明是极不相同的两种音色,却叫吉光觉得他们很是相似。   她抬眼看向周湛,正看到周湛冲她挑起眉尖。   看着他那细浓的眉尖,她忽地就想到圣德帝那微挑的眉,脑际瞬间闪过一个骇人的念头。她心中一跳,一不留神,就叫脑子里的那句话冲口而出了,“你和老爷子长得真像。”   周湛的脸色顿时一变,那把玩着扇子的手忽地一僵,略圆的桃花眼也是猛然一眯,却是眯出一道如凤眼般细长的眼线,竟叫吉光顿觉他跟那圣德帝生得更加相似了。   而对于他人的情绪变化,吉光一向很是敏感,虽然周湛手中的扇子只微停了一下,那眼也只是微眯了一下,吉光却是十分机灵地感觉到,她仿佛触到了周湛的逆鳞。于是下一秒,她便装出一副天真无邪的模样,继续又道:“不过也是,你们是叔侄俩,长得像也是应该的,我就像我大舅舅。”那老昌陵王和圣德帝,可是同父异母的兄弟。   周湛眯着眼默默看了吉光一会儿,却是怎么也看不透她说这些话到底是有心还是无意。于是他冷冷一笑,盯着吉光的脸道:“我倒觉得你长得像你爹,几乎一模一样。”   顿时,吉光的脸色也是一变,忽地就扭过头去看向窗外。   见她如此,周湛一顿,不由一阵微微后悔。吉光不可能知道他的逆鳞所在,且她在他的面前一向坦率直爽,那么一句话,应该只是她无意识的一句,偏他还计较上了。   而他一向是不出手则已,若是出手,往往都是直捣要害……   见吉光避开了眼,他不禁更加后悔了。他喜欢吉光,就是喜欢她在他面前的无拘无束,若是因为这点意外叫吉光也变得和其他人一样,那便是得不偿失了。   想了想,周湛一合扇子,装出一副天下无事的淡然口吻忽地又道:“咱府里的长史定下来了。”   吉光岂能听不出他这是在变相求和,何况周湛从来没说过她一句重话。只是,她怎么也想不明白,一句他和圣德帝长得像,怎么就触到了他的逆鳞。   可就和周湛不愿意和她生分一样,她也不想跟周湛因这点小事就生分了,于是便把那些疑惑统统压进心底,只撑着下巴,一脸兴趣盎然地问道:“是什么样的人?定然又是个老头儿。”   周湛一笑,“人家年不过四旬,哪里就是老头了。”   见他笑,吉光也忍不住回应给他一个微笑。二人的目光轻轻一触,心底同时想到一个不甚对景的词儿:一笑泯恩仇。   “邵阳白临风,”周湛又道,“圣德九年的进士,官儿最大的时候,曾做过元州知府,如今是守制三年才刚刚起复。”   大周年鉴里有写,知府可是从四品的官,王府长史撑死不过才是个五品。   吉光不由就眨巴了一下眼。   见她眨眼,周湛便知道她是听明白了,又懒懒笑道:“邵阳白家并不是什么名门大户,不过他有个外甥你应该听说过,算起来我还该叫堂哥呢,爵衔是昌陵王。”   顿时,吉光的下巴就掉了下来。   昌陵王的舅舅……不等于说,就是周湛的亲舅舅吗?!   他的亲舅舅,明明已经官居从四品的白临风白大人,居然降级过来做了景王府的长史官?!   这里面若是没个什么事,打死吉光也不相信。   “是为了照顾你吗?”她忍不住两眼放光道。   周湛横她一眼,“难道我才三岁?”   也是。周湛三岁承爵时,昌陵王府那边都不曾说是有人来照顾过他,如今他都是快成亲的人了……   提到“成亲”,吉光不由就想到在欣王府听到的那些八卦。趋吉避凶是人之本能,既然周湛不愿意提那些叫他敏感的问题,她便挑着他不甚敏感的亲事取笑他道:“我听说,宫里可是想把承平伯家的九姑娘说给爷呢,所以十一公主请了田九姑娘来帮忙,那田九姑娘才打死不肯过来。”   周湛又横她一眼,忽地掉转扇柄,不客气地一下子敲在她的脑袋上,骂道:“如今你怎么越变越鸡婆了?竟比寡言还不堪。”   那坐在前头驾驶座旁的寡言只觉得耳朵一阵发痒,不由就伸手揉了揉。   *·*·*   白长史上任的那天,正是太后寿诞前一天。   周湛是最讨厌去正殿办事的,故而白长史只好屈尊来到后花园的清水阁里求见。   正押着吉光替他完成作业的周湛想了想,便交待了吉光几句,命她去打发来人。   吉光原就是个好奇宝宝,巴不得去看看周湛的这个不能喊舅舅,偏又是亲舅舅的长史大人长什么模样,便领了命颠颠地去了。   一看之下,吉光不禁又是一阵眨眼。若不是知道徐家都有哪些亲戚,她险些就要以为这位白临风白大人跟她爹沾着什么亲带着什么故了。   就只见眼前的男子年纪在四旬左右,生得有些未老先衰,头发都花白了,但那挺直的腰身和身上的某种气质,却是叫吉光忍不住就想起了她爹。   那是一种凛然的君子之气。   这种风度或许会讨别人的欢喜,却是吉光最为讨厌的一种气质。她那原本还带着好奇的眼顿时就沉了下去,便清了清嗓子,按着周湛的交待,对那位白大人说了一通什么尽心尽职之类的官面套话后,转身就要进去。   白临风刚刚到任,不想竟连王爷的面都不曾见着,且如今京里仍在盛传着景王宠爱一个小厮的风声,看着吉光这趾高气扬的模样,他便知道,这孩子就是那个受宠的小厮了。   于是他不由就冷了眼,冲着吉光的背影道:“你便是吉光?”   这带着森冷的腔调顿令吉光一阵不快,回身冲着那白大人僵硬而彬彬有礼地一颔首,脚跟一旋,却是理都不理他,昂首阔步地回了内院。   周湛正坐在他最心爱的摇椅里看着一本杂书,见她满脸不高兴地进来,便盯着她看了半晌,却是什么话都没有问她。   偏吉光在他面前是个藏不住话的,周湛不问,她也要发泄出来,便走到那宽大的书案后,用力拍着那镇纸压住作业,噘着嘴道:“我才知道你为什么不出去见他,真是个讨厌的人。”   周湛挑挑眉,仍是没有吱声。   吉光不用他鼓励,便继续往下抱怨道:“看着就是一副自高自大自以为是的模样。”说到这,她忽然一顿,转身推开椅子跑到周湛身边,蹲下身子望着他道:“他不会冲你拿那个舅舅的款吧?”   周湛一阵嗤笑,“他算我什么舅舅?!”   也是,他可是打小就过继出去的。吉光一时竟给忘了。   见她表情纠结,周湛不禁笑道:“才刚你不是还对那个人很感兴趣的吗?”   吉光一阵沉默。她一直觉得周湛活得太孤单了,所以听到他的亲舅舅来做这王府长史时,她便抱了幻想,觉得这许是他生母那边的亲戚特意派了人来照顾他的,不然也不会由一个从四品的官来做这五品的长史。   之前她在王家庄时,村里就有个伯伯家的孩子过继给叔叔家的例子。那大伯娘明明心里很疼过继出去的儿子,因怕嗣母有什么想法,所以都不敢往那孩子跟前凑。直到嗣母去世后,大伯娘才敢光明正大地去照顾那个过继出去的儿子。   吉光以为,这白家人许也是这样的。可今儿她虽然只跟那位白大人打了个照面,那人给她的感觉却是很不好,她不由得就想多了一些,生怕周湛一个不小心就吃了亏。   沉默半晌,吉光道:“我娘说,逢人只说三分话,不可全抛一片心。这个白大人,咱们再看看?”   看着吉光,周湛一阵微笑。这孩子在他面前总像个透明人儿一般,有什么想法从不藏着掖着,因此即便她什么都没说,他仍能体会得到她那护着他的心意。   他伸手一拨那吉光的长刘海,笑道:“快去写作业,写完了我还要带你去欣王府呢。明儿咱们可就要进宫去‘现眼’了。”   吉光白他一眼,“是‘献演’,不是‘现眼’!”   看着她转到书案后去用功的身影,周湛那挑成八字型的的眉尖渐渐便落了下来。   “献演”,“现眼”,两个词同音不同字,偏她一耳朵就能听出他在说什么。    ☆、第八十三章·贺寿   第八十三章·贺寿   自古以来戏子都被划归为下九流,即便是在民风开放的大周,戏子们的地位也不比前朝高上多少。   但这却并不妨碍那些身份尊贵的王侯勋贵们,以玩票的性质偶尔客串一两出戏,甚至这爱好在世人眼里,还是颇为风雅的一种爱好。   因此,由四皇子和六公主挑头的这出戏,非旦不为世人所诟病,还引得各家公子小姐们纷纷追捧,甚至找着门路都想要在其中参与一脚——说来也是,参与这事儿不仅能向太后表孝心,还能在圣德帝面前露脸,更重要的是,还能跟那些平日里高高在上够不着的王孙公主们交好。   可这演戏却是不比其他,多少还是需要一点天赋的。四皇子和六公主原本还自我感觉良好,直到那天巴巴请了圣德帝过来看戏,却叫众人看了一场笑话后,他们才头一次意识到,平日的排演和真正上台表演那是两回事,若是不下一回大苦力,真就这么将戏献上去,那可真应了周湛的那句话——不是“献演”,而是“现眼”了。   于是众人凑头一商议,痛定思痛,决定将如赵英娘这样实在不会演戏的人统统给替掉。好在愿意参演的人还很多,矮子里面拔将军,终于叫众王孙公主们将这件事搞定了,就连小吉光都因她那过人的天赋而入了诸皇子公主的眼,死拖活拽地非逼着她也参演进来。   吉光原就是个什么都想尝试一下的好奇宝宝,如今她在圣德帝面前又过了明路,没了顾忌,那心里便有点意动。只是她还没表态,她主子周湛就已经先替她答应了下来。也算周湛不糊涂,知道这种场合是各家公子小姐们争抢风光的时候,只替她挑了个台词不多的跑龙套角色。   进了十月里,在红锦的指导下,这出戏才第一次真正有了一出戏的模样。   只是,到了十月初九,暨太后寿诞的前一天,景王府长史白临风白大人第一天上工的那天,出嫁刚满一年的六公主府里却突然传出消息,说是挑大梁演秋香的六公主被查出有了身孕,且还有些不稳的样子。这一下,就算六公主想上台,别人也不敢让她上台了。   等吉光写完作业,被周湛带着来到欣王府时,欣王周沂和十一公主周泠等人正为此事急得一阵上火。那十一公主看到吉光,两眼顿时一阵大亮,也顾不得其他了,扑过去就拉住吉光,将她往四皇子的面前一推,咬牙道:“实在不行,她上。”   这会儿吉光和周湛都是才进府门,根本还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不禁一阵茫然。   四皇子却是一拍巴掌,道:“对啊,他记得所有人的台词!且之前六姐没空时,也是他跟我对的戏,秋香的戏他也熟。”又摸着下巴把吉光一阵上下打量,道:“亏得他年纪小,这会儿叫他演个女孩,应该还能像个模样。”   直到这时周湛和吉光才从别人口里听明白这是出了什么事。吉光吓得一阵连连摆手,“我可不行,再说了,我身上还担着个家丁的角色呢!”   “以你的本事,一人担两角也不是问题,何况那不过是个只有一句台词的跑龙套,随便找个什么人替了也一样。”一旁,周湛也摸着下巴坏笑道。   见周湛不仅不帮她说话,竟还落井下石,吉光的腮帮立马就鼓了起来。   “救场如救火,”一直在一旁看着的场外指导红锦不满地一推吉光,“这会儿可不是你拿乔的时候。”   红锦和这些玩票的哥儿姐儿们可不同,人家是专业演员,是拿演戏当事业来做的,自然把演戏这件事看得甚是神圣。   如今吉光也算是红锦的半个弟子,见师傅这么说,她只得无声地垂了头。想了想,她忽地又抬起头来,却是没了刚才的迟疑,闪亮着双眼道:“那我尽力试试。”——这事儿对于她来说,也是个挑战呢。   看着小丫头那闪亮的眼,周湛的眼不由也弯了一弯。他忽然觉得,他不方便去做,或没那个天赋、没那个耐心、没那个时间去做的事,让这小丫头替他去尝试,倒是个不错的主意。   *·*·*   十月初十,太后寿诞。   一早,周湛便进宫去贺寿了。   吉光则跟着阿樟、四哥和欣王府那些所谓的“后勤人员”,直接去了御花园的小戏台布景。   他们的戏,自然不能跟锦绣班的大戏相提并论,好在圣德帝一开始就把这出戏定了个基调——“这是小辈们的孝心”——故而他们也不会像真正的戏班那样,面对所有文武众臣表演。因此,当圣德帝亲自扶着太后的銮驾过来时,后面跟着的不过是些皇亲国戚,和少数几个被皇帝钦点随侍的朝中重臣。   吉光有个好处,一旦认真做事,便是极认真的一个人,因此不管是圣德帝也好,太后也好,这会儿都不在她的眼睛里,她只在那后台里帮着各位王孙公主们收拾着装扮,一边还小大人儿似的安抚着那些因初次上台而惴惴不安的贵人们,一边又要时不时地应对那些因慌张突然忘了台词过来求救的人。她的镇定,倒是渐渐叫那人心浮动的后台也跟着慢慢沉淀了下来。   周湛过来时,就看到吉光穿着身浅绿的小袄,配着一袭鹅黄的长裙,腰间一束深绿的束腰,整个人儿似一把小嫩葱似的站在十一公主身后,正跟十一公主对着台词。   见他过来,吉光的眼中明显亮了一下,这光亮,顿令他那晦暗的心情也跟着亮了一亮。见吉光抛开那嘴里仍在念念有词的十一公主向他冲来,他忙不叠地伸手接住她,嘴里喝着“慢些”,手上却是扶着她的肩,又将她一阵上下打量。   认识她这么久以来,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她穿女装。   就只见吉光那平日总是高高束在头顶的马尾,此刻被盘成一个乖巧的双鬟髻,发尾处束着鹅黄水绿双色丝带,衬着那张日渐白皙的小脸和那乌黑明亮的眉眼,更显出她的娇小俏丽。   忽的,周湛就有一种“我家有女初长成”似的复杂感受,竟隐隐有些舍不得让她这副模样出去被人瞧了。   吉光却是不知道这位爷的“为父心态”,只弯着那对猫眼,抬头望着他笑道:“爷怎么这会儿来了?”   周湛原是和圣德帝一起陪在太后身边的,因太后如今已经老糊涂到连他都认不出来了,他看着只觉得心酸难受,这才找着理由避了出来。   看到吉光这明媚的笑容,周湛忍不住就习惯性地伸手想要去拨她的刘海,不想叫吉光一偏头,躲开了他的手。   “别乱动!红锦姐姐好不容易才帮我打扮好的,等一下就要开场了呢。”吉光抓住他的手笑道。   周湛正垂眼看着她握着他的手,那四皇子周沂过来了。   和周湛打了声招呼,四皇子便毫无心机地将一只手肘搁在吉光的肩上,指着吉光对周湛笑道:“看着如何?这么一打扮,差点认不出来了吧?这会儿我说他是个丫头,想来也不会有人怀疑。”   周湛眉头一挑,不由死死盯了一眼他那搁在吉光肩上的手,才刚要有所行动,就只见吉光忽地一斜肩,却是叫那四皇子一个立足不稳,险些跌了个踉跄,她则皱着眉头揉着肩抱怨道:“疼!”   四皇子愣了愣,忽地哈哈一笑,伸手轻薄地一刮吉光的下巴,笑道:“不过是叫你扮个秋香,你还真以为你是个秋香了?这么一搁竟还能搁痛了你,你还真当你是个姑娘家了呢。”   说着,却是拧眉将她一阵上下打量,不放心道:“你能行吗?你这模样,看着最多就是个小丫头片子,哪能演得秋香?”   十一公主听了他的话,便放了台词本子,过来也将吉光上下一阵打量,叹息道:“也只能这样了,这时候到哪里去找人顶替六姐呢。”又道,“不过既然红锦都说吉光能行,应该能行吧。再说了,父皇都说了,心意为重。”   想了想,她便扭头过去问着周湛,外面都来了些什么人。听说来的不过都是些家里人,十一公主这才稍稍放了点心,又看着周湛道:“你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出去多陪陪老祖宗?”   周湛心头一黯,忍不住怅然道:“她都认不出我了。”   “那你就更要多陪一陪她。”十一公主道。   这道理周湛自然知道,点了点头,又交待了吉光几句,转身便要出去,可他才刚一抬脚,却是又回身把吉光叫了过去。   吉光笑嘻嘻地过去,问道:“爷还有什么吩咐?”   周湛看看她,却是什么吩咐都没有,只伸手抓过她,手指用力在她的下巴上搓了一把。看着她细嫩的肌肤渐渐泛起一片红,他这才心满意足地放开她,转身出了后台。   “怎么了?”十一公主见状,便也凑过来看着吉光的下巴。   “是下巴上沾了什么东西吗?”始作俑者四皇子关心地问着,伸手又要去摸吉光的下巴。   心里隐约有所感觉的吉光忙推开他的手,揉着那被搓痛的下巴一阵无语。   对于吉光能否胜任“秋香”一角,不仅十一公主和四皇子心里打鼓,周湛心里也在打着鼓,但等看到吉光上了场,看到她所扮演的秋香扭头冲着唐伯虎嫣然一笑的模样时,他那悬着的心忽地就安定了下来。   接下来的戏里,众人看到的,是个带着些许娇憨的小秋香,一时竟连圣德帝都忘了,那扮演秋香的小吉光不过才十一二岁。   这会儿圣德帝正陪着老太后坐在首座上,周湛则站在老太后的身后陪侍着,他正看戏看得入神,忽然就听到一个久违的声音,以熟悉的腔调喊着他的名字。   “湛儿,那个演老夫人的,可是十一丫头?”   周湛怔了一怔才反应过来,问话的人,竟是老太后。   老太后这些年来总是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清醒时,倒是还能知道身边的人谁是谁,糊涂时,连圣德帝都认不出来。   见她这会竟清醒了,周湛心头一阵激动,面上却是不显,只若无其事般在太后身边蹲下,指点着戏台上的人,一一告诉着她,这是谁扮的,那是谁演的。   见台上扮演的,竟都是她的小辈,老太后听得一阵高兴。   那圣德帝见这会儿太后难得清醒,心头也是一阵百感交集,便也探身过来笑道:“都是孩子们替老祖宗做寿的一片孝心。”   老太后听了连连点头,便拉着周湛一阵絮絮叨叨,又说起当年还在娘家时,第一次看社戏,看的就是这出《唐伯虎》。然而,说着说着,老太后便又犯了糊涂。   周湛抬眼,那眼不经意间和圣德帝的眼对在一处,二人各自在各自的眼里看到的,是相同的失落和黯然。   而,就在这时,老太后的话题忽地又回了过来,指着戏台上的吉光问道:“那个秋香,是谁家的孩子,我怎么认不得?”   周湛忙笑道:“那是我府里的吉光。”   临安长公主正好带着女儿高明瑞过来,那高明瑞才知道,台上的秋香竟是吉光扮的,忍不住冷笑一声,对太后插嘴道:“老祖宗,那个吉光可是七哥‘最心爱’的小厮呢,那可是个人物。”   老太后听了不禁一阵惊诧,抬头道:“那竟是个男孩?”说着,便命人去把吉光招过来瞧瞧。   这边,高明瑞不禁一阵气闷,她那句话的重点,不在这“小厮”二字好吧!偏这老糊涂竟只抓住了这最不相干的两个字眼!   她才刚要再说什么,不想被临安长公主狠狠扯了一把。周蕙娘低声责备她道:“听听你在说些什么!这话该是你个姑娘家说的吗?!”   高明瑞不由就是一阵咬牙切齿。她才不管这些话能不能由她一个姑娘家说出口呢,反正如今她已经沦落为满京城的笑料了,哪怕是两败俱伤,她也要咬下那“吉光”的一块肉来,也好叫那丫头知道知道她高明瑞的厉害! 作者有话要说:  我在想,我是不是要呼吁一下收藏……如果喜欢,麻烦收藏一下…… ☆、第八十四章·戏子风波   第八十四章·戏子风波   此时戏已演到了尾声。   从这时起,直到吉光等人带着妆过来见礼,老太后竟一直都没再犯迷糊,这不禁叫圣德帝和周湛都大大地惊喜了一把。   更叫人惊喜的是,她竟一个不差的把带着妆的十一公主等人全都认了出来。   那十一公主周泠和周湛一样,也是由太后一手养大的,见太后竟难得地一口报出了她的名字,她当即便红了眼圈。可今儿是太后的寿诞,不好见泪,她便忍了泪,学着周湛的模样,也装作无事人一样,笑盈盈地拉着老太太的衣袖一阵撒娇卖乖。   四皇子等人也少不得过去一阵凑趣,直逗得老太太笑得合不拢嘴,圣德帝看了也是龙心大悦。   陪着太后过来看戏的那些皇亲国戚们见状,也都纷纷围过来奉承着老太后,唯有那高明瑞心里眼里只盯着吉光一人。   那吉光虽说是被太后招了来,可这会儿太后被众儿孙们围绕着,正开心不已,一时倒把她给忘了,她也不往前凑,只站在人群后方歪头看着众人,竟是一脸好奇的模样。   高明瑞见她落了单,顿时冷笑一声,转身便要过去找那吉光的麻烦。   那临安长公主和高明瑞,可以说是第一批向着太后围过来的人,如今忽然看到女儿竟转身从太后身边挤了出去,长公主不禁一阵皱眉,忙也跟着挤了出来,一把拉住高明瑞道:“你做什么去?”   “报仇。”高明瑞瞪着那歪头看着众人的吉光一阵咬牙切齿。   长公主一惊,忙用力扣紧高明瑞的手臂,将她拖到无人处,皱眉低喝道:“胡闹!这是你能任性的时候吗?!”见高明瑞被她喝得一脸的委屈,长公主顿时又软了心肠,柔声道:“我知道你心里委屈,可你也不能这般不分时间场合的任性胡来。这时候你若闹起来,她会不会吃亏还两说,你且想你舅舅会怎么看你?难得今儿太后高兴,你若是闹出什么事来,你那册封,你还想不想要了?”   按规矩,高明瑞身为长公主之女,至少也能得个县主的封号的,但如今她都已经年满十二了,那封号却是迟迟不曾下来。长公主虽溺爱女儿,却不是那等糊涂人,自然知道是自己女儿有什么地方叫圣德帝和宗人府不满了,因此最近她才加紧了对女儿的管束。   只是,高明瑞被高家人和长公主捧在手心里多年,又岂是一时管束就能起得什么作用的,如今听着长公主又提及她的封号迟迟不下来,她心里顿时更恨吉光了——长公主怕她难过,只隐约对她提过皇上似乎对她有什么不满,那高明瑞不反思她一向的跋扈任性,却是立马就把皇上对她的不满,归咎于近来连续因“吉光”而丢脸的事来。   看着高明瑞仍恶狠狠地瞪着吉光,长公主便知道,她这鲁莽的女儿仍念念不忘那报仇的事。她回头向身后看了一眼,见徐世衡这会儿正在后面跟那几个朝中重臣低声交谈着,便凑到高明瑞的耳旁低声道:“你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又岂能白看着你叫人欺负?可你也要记住一句话:君子报仇十年不晚。那孩子终究是你爹的亲生女儿,她若不回来便罢,若是回来,要她圆还是要她扁,还不是你我说了算?可这会儿你若闹开了,叫人知道了她的身份,带累了你爹的前程不说,最后还要叫人笑话我们家竟出了这等没规矩不知耻的人,倒白白连累了你的名声。你想想,你这般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可值得?”   高明瑞一阵垂眼。她娘什么事都爱计划周全,她却没她娘的那种好耐心,她更宁愿快意恩仇。   见她垂了眼,长公主还以为是劝动了她,便吩咐丫环婆子们好好看护着高明瑞,她则转身仪态万千地向着徐世衡那边走了过去。   那边,徐世衡一边听着那些大人们议论着朝政,一边偷眼看着他的女儿。他竟是第一次知道,他女儿竟还会演戏!   那演着“唐伯虎”的四皇子怎么说也已经是十七岁的大小伙子了,吉光却只有十二岁,且还生得比同龄人都要矮小。因此,她才一上场,这明显的身高对比便叫那台下众人一阵窃笑。可随着台上“秋香”的一颦一笑慢慢展开,却是叫台下的众人渐渐就忘了,这扮演秋香的只是个孩子,众人都只觉得这小秋香就是自己想像中的那个“秋香”,俏丽而聪慧。   徐世衡和高明瑞一样,也是听到周湛报出“吉光”的名字才吃惊地发现,台上那个小“秋香”,竟是他的女儿徐翩羽。见长公主过来,徐世衡便趁势向那些大人们告了个罪,迎着长公主过去。长公主回头看着吉光,低声对徐世衡道:“这可怎么办?这孩子胆子也忒大了,竟敢闹到御前来,万一有个不慎,那可是欺君之罪。”   那日徐世衡突然被圣德帝召去,又亲耳听着圣德帝和翩羽之间那一来一回的机锋,直把他吓得不轻,原还以为圣德帝要怪罪他教女无方,或者会因翩羽的那些怨言而对他有所误解,不想那位天子从四皇子府上出来时,竟是一脸同情地拍着他的肩,语焉不详地说了句“你也不容易”,便回宫去了。   次日,徐世衡就得到消息,说是上书房的那个差事,圣德帝亲许了他。   也说不清是为什么,那日回去后,徐世衡竟没把欣王府发生的事告诉给长公主,因此长公主至今都还不知道,她所以为的那点小秘密,其实圣德帝早已经知道了。   见长公主看着吉光,徐世衡也扭头看向吉光,心底不禁又是一阵复杂,既心酸,又无奈。   这会儿的吉光,其实也早就看到了长公主夫妇,但她也只是那么随意往那边扫了一眼,便将注意力又转回到被众人围着的老太后和周湛的身上去了。   今天是老太后的七十寿诞,可那被众人围着的老太太,看着却仿佛才五十来岁的模样。吉光没见过几个老人,除了村子里几个矍铄朴实的老太太外,她也就只认识一个——她的祖母。许是祖母给她留下的印象太过恶劣了,因此当她远远看到那被众人簇拥着的华服老太太时,本能地就联想到了徐家老太太。她以为她会看到一个和徐家老太太一样,满脸线条全是往下耷拉着的老太太,不想那握着周湛的手的老太后,看着竟是一副慈眉善目极和气的模样,那眉、那眼,甚至连眼角唇边的皱纹都仿佛是在向上弯着。   此时周湛正极没规矩地盘腿坐在太后的脚边,他的一只手握在太后的手里,另一只手则放在太后的膝上,将下巴搁在椅子扶手上,正像个孩子般全神贯注地听着老太后和身边的人拉着家常。   他全神贯注地看着太后,吉光则在全神贯注地看着他。   几乎在所有人的印象里,景王不管是跟人说话还是做事,总是带着那么几分漫不经心,如此的全神贯注,吉光竟还是第一次见到。   就在她歪着脑袋看得极入神时,不妨被人从背后推了一下。吉光回头,就只见靖国公府的三姑娘赵英娘带着个年纪和吉光相仿的小姑娘站在她的背后。   “看什么呢?看得这么入神。”赵英娘笑道。虽然因为演技太差,赵英娘在中途被替换了下来,可她仍留下来尽力帮忙,因此和吉光也是混得极熟。   “没什么。”吉光一阵摇头,却是不好意思告诉赵英娘,她这是在研究着周湛。   好在英娘也没想细究这个问题,只拉着身旁那个小姑娘对吉光笑道:“没想到我们大家竟都小看你了呢,原以为你只是记性好,不想你演的竟也这么好。我跟我妹妹说,前面那个管家也是你演的,她竟还不信。”又回头对她妹妹笑道:“如今人就在你面前,你自己问她是也不是。”   因事出突然,吉光便能者多劳,一人顶了两个角色,好在她原本的那个管家角色也没几句台词。   看着吉光,靖国公府的四姑娘赵艾娘竟跟看到了名角儿一样,竟是一脸的崇拜,上前拉了吉光的手道:“姐姐好厉害,一个人演了两个角色不说,竟还是演了一个男的,我竟都没看出来姐姐是个女孩。”   赵英娘听了艾娘的话,不禁一阵眨眼,忽地又是一阵哈哈大笑,指着吉光问艾娘:“你以为他是女孩?他可是七哥的小厮,是个货真价实的男孩!”   “是吗?”英娘的话音未落,不想旁边忽然插|进一个声音冷笑道:“我敢打赌,她就是个女孩。”   吉光回头,却是正和高明瑞那泛着凶光的眼撞在一处。   高明瑞看着她冷笑道:“其实要知道她是男是女很简单,只要把她的衣裳扒了也就知道了。”   顿时,吉光浑身的寒毛就是一竖。这高明瑞,也太歹毒了!   谁知她还尚未开口反驳,就只见那赵英娘的脸色一沉,冲着高明瑞叉腰怒道:“这种话你居然也能说得出口,竟还想当众扒人家男孩子的衣裳,你还要不要脸?!”   高明瑞一怔,慢了一拍才回过味来,脸上顿时一片通红。她虽笃定眼前的吉光是个女孩,可在别人眼里,那吉光却正如赵英娘所说的那般,是个小厮,是男孩!她光天化日之下竟提议扒一个小厮的衣裳……   偏那赵英娘一向还是个大嗓门,这么叉着腰一喝,立马就引来了别人的注目。徐世衡夫妇原就站得离这边不远,也就注意到了这边。长公主的脸色一变,忙抛开状元公向这边过来。徐世衡也忙跟了过来。   那高明瑞涨红了脸,冲着赵英娘嚷嚷道:“你瞎了眼啦,她是男是女你竟看不出来?!她若是男孩,我……”   “瑞儿!”   她的话还没说完,长公主便赶了过来,却是一把将她拉到一边,喝断了她的话尾,又回头看着赵家姐妹和吉光笑道:“她跟你们开玩笑的,你们可千万别当真。”   高明瑞哪里肯依,仍在长公主背后高声叫道:“信不信咱们就打这个赌,我赌她就是个女孩!”   赵英娘性子耿直,忍不住也跟着嚷道:“打赌就打赌!”   赵艾娘虽然今年才十一岁,却是比这个炮筒子脾气的姐姐要机灵,忙上前一把拉回赵英娘,看着高明瑞对英娘道:“姐姐也被气糊涂了,你当小吉光是什么了?哪有这么污辱人的!”又道,“长公主还在这里呢,她听了会怎么想?”   长公主不由就是一噎,这还是她第一次被个十一岁的小姑娘用话给拿住。她正犹豫着要如何表态,就听得她那个猪女儿在她背后嚷道:“我爹说过,人必自辱而后人辱之,她不过是个戏子,怎么就辱不得了?!”   这边的争执,早惊动了围在太后外围的那些人,连圣德帝听到动静,都往那边看了一眼。   而听到“戏子”二字的人中,有好些都是刚才和吉光一台演出的。且不说众人聚在一起排演了一个多月,早结下一番深厚的同志情谊,如今听着那高明瑞骂吉光是“戏子”,岂不等于他们所有人也都是“戏子”了?!   高明瑞这一声儿,可算是犯了众怒,便有那性急的跳出来叫道:“你骂谁是戏子?!”   更有那机灵的,直接上纲上线地冷笑道:“我们原是替太后祝寿才演了这么一出戏,连皇上都说我们这是孝心至诚,怎么到了高大姑娘的嘴里,我们竟变得如此不堪了?也不知道高大姑娘这是想要侮辱谁。”   这帽子可就扣大了。   眼见着那边圣德帝的眼又往这边瞄来,长公主果断地回身一把捂住高明瑞的嘴,满脸歉意地向众人道歉道:“对不住各位,我家瑞儿原就是个经不起撩拨的急脾气,这是一时恼了,竟有些口不择言,”——却是把整件事都归罪于别人的撩拨——“得罪之处,还望各位叔伯婶娘哥哥姐姐们看在她年纪小,原谅她这一回,等一下我和状元公亲自给各位敬酒,请各位见谅一二。”说着,给徐世衡打过去一个眼风。   徐世衡早看到高明瑞在那里挑衅着吉光了。而人的心,一旦有了偏向,便会更加偏向。以前徐世衡是觉得高明瑞天真直率,那徐翩羽又是他的女儿,叫女儿退让一步,原是他的君子之道,可如今看着高明瑞这般咄咄逼人,他便开始觉得她这不是率真,而是蛮横了。又听着她竟要当众扒翩羽的衣裳,那脸色早就不好看了。再听她拿自己的话去污辱他的亲生女儿,他心底的不满不禁更甚。偏那长公主竟还给他打眼风,叫他也跟着一同替那惹祸的高明瑞给众人陪罪。不过他一向为人谦和,心里虽积了不满,仍和长公主一道给众人弯腰见了礼。   见长公主夫妇将姿态放得这般低,便有那不愿意结仇的人家伸手招回了自家的儿女。更有那心软的,想着高明瑞打小就屡屡惹祸,屡屡都是长公主给人弯腰赔罪,便觉得长公主这为人母的也不容易,也跟着劝回了一些人。   至于那些仍不依不饶不打算放手的,长公主满脸羞愧地向着那些人又是一礼,诚恳道:“今儿是太后的寿诞,竟叫小女搅了大家的喜庆,等一下我便去向皇兄请罪,还望各位不要惊动了太后,难得她今儿这么高兴。”   那原还想借机闹出点事的有心人听了她这话,顿时掂量出其中的分量,权衡一二后,便也就偃旗息鼓了。   这边的动静虽没有惊动到太后,却也已经让圣德帝往这边看了好几眼了。贵妃娘娘如今统率六宫,见这边起了骚动,便派人过来问怎么回事。长公主亲自过去向贵妃娘娘解释道:“原也没什么,不过是几个孩子斗嘴,一时急了眼,说了几句不太好的话罢了。”   那贵妃娘娘看看长公主,微微一笑,便把这话传给了圣德帝。   圣德帝看看自始至终站在人后不言不语的吉光,再看看那仍恶狠狠瞪着吉光的高明瑞,细浓的眉尖不由就蹙了一蹙。 作者有话要说:  伪更,修改细节。 ☆、第八十五章·秀秀姐,是你吗?   第八十五章·秀秀姐,是你吗?   站在赵氏姐妹的身后,吉光只冷眼看着长公主一家的表演,心底一阵暗暗冷笑——说她会演戏,在她看来,那长公主才是个中好手。示人以弱,祸水东引,竟是全套的唱念做打。别的不说,只那轻飘飘的“撩拨”二字,便淡化了高明瑞的挑事,且还引着人想起高明瑞几次三番都是和她起的冲突,却是叫人立马就觉得,这争执是她和高明瑞之间的事,轻轻巧巧地就将那得罪不起的靖国公府给摘了出去。   见长公主向众人陪着笑脸,赵英娘忍不住道:“长公主也是倒霉,竟摊上这种女儿。”   吉光听了心头一动,道:“都说子不教父之过,长公主竟管不住高大姑娘吗?”   “这你就不知道了,”赵英娘道,“那高家老太太护高明瑞护得紧,长公主竟也拿她没法子。”   是吗?吉光一阵蹙眉,心中隐隐觉得,这长公主恐怕未必真如她所表现出的那般爱高明瑞这个女儿。至少如果换作是她的母亲,哪怕徐家老太太再怎么溺爱她,该说该指正的,她母亲绝不会就放手她不管。   而且,许是吉光以小人之心度人,她总觉得长公主的这番言行作派,不像是替高明瑞道歉,倒更像是向众人表白她的为母之心和无奈之情——看着很像当初徐世衡在徐家人面前替她母亲辩解时的作派。   四姑娘赵艾娘对那对母女的作派可不感兴趣,她更感兴趣的是吉光到底是男孩还是女孩,便伸手过来想拉吉光的衣袖,又有些犹豫,只望着吉光道:“那,我到底该叫你哥哥还是该叫你姐姐呢?”   这赵艾娘虽然看着比吉光还要略高一些,却是实实在在比她还小了一岁年纪的。   英娘笑道:“当然是叫哥哥。”   吉光不想骗人,且如今她的身份是景王府的下人,可不敢叫这靖国公府的四姑娘跟她称兄道弟,称姐道妹更不行了,便摇着手含糊道:“叫我吉光就好。”   她生怕这姑娘还在纠结着她到底是男是女的问题,赶紧转移话题,指着那正和太后说着话的一个年轻媳妇问道:“那是谁?”   赵氏姐妹回头看看那人,英娘笑道:“你可是问对人了。”说着,便拉着吉光和艾娘往太后身边凑了过去。   却原来,此刻正和太后在说话的,是靖国公府的世子夫人,英娘和艾娘的大嫂刘氏阿秀。   她们凑到近前,就听得老太后问着那世子夫人道:“你家老祖宗怎么没来?”   世子夫人飞快地眨了一下眼,笑道:“老祖宗原是念叨着要来给您贺寿的,可昨儿晚上见宁哥儿吃梨,老太太嘴馋就多吃了一口,肠胃便有些不适呢。”   赵英娘却凑到吉光耳旁小声道:“才不是呢。我家老祖宗跟太后是从小的手帕交,可太后得了健忘之症,常常认不出我家老祖宗来,我家老祖宗说见了反而叫人伤心,所以才不肯来的。”   吉光一阵惊讶,回头看着赵英娘小声道:“这话可别乱说,万一叫人听了了去可不好。”   她的话,却是叫一旁的赵艾娘也吃了一惊。虽说她年纪小,却是比她那个姐姐更懂得人心利害,她自然知道这勋贵圈子里的人,几乎人人都戴着张假面具,就算偶尔听到谁说了句什么不太好的话,除非牵涉到自己,否则大家都只会装作什么都没听到,绝不会有谁那么好心去提醒别人注意什么的。   她不禁就多看了吉光两眼。而这多看的两眼,却是叫她对吉光是男是女更加迷糊不解起来。   那边,赵英娘一如既往地冲吉光大咧咧一笑,“没事,当着万岁爷,我们家老祖宗也是这么说的。”   吉光这才想起来,那靖国公府的老祖宗,可不就是圣德帝的丈母娘,那个著名的毒舌老太。   她们这边小声说着话,就听那边太后笑道:“这丫头怎么还跟小时候一样馋嘴,那时候也是,看我吃梨,她也要吃,结果也是吃得拉了肚子。”   吉光愣了一愣才反应过来,那所谓的“丫头”,竟是指的那个“毒舌老太”。她正在那里想像着“毒舌老太”会长什么模样时,就听得太后又道:“我有日子没见她了,明儿她好了,你带信叫她来看我,怪想她的。”   世子夫人嘴里笑眯眯地应着,却是知道自家老祖宗是个倔的,既然知道老太后如今清醒的时候少糊涂的时候多,她定是不肯过来让自己难过的。那刘氏阿秀生怕太后再说些什么她应付不来的话,便拿眼向十一公主求助。   十一公主接到她的眼风,忙扯着老太后的衣袖笑道:“老祖宗你看看七哥,都多大的人了,还跟个孩子似的霸着您不放。”   周湛这会儿仍盘腿坐在太后的脚边,就差像个孩子般把下巴也搁在太后的膝上了。他自然也看到了世子夫人的眼风,虽不能苟同赵老太君怕伤心就避着不肯来见太后,但他更不愿意叫太后知道实情而难过,便也附和着十一公主,挑着那双桃花眼笑道:“我就霸着了,你能把我怎样?”   十一公主听了,便跟扭股糖似的,拉着太后要求评理。   见这兄妹俩斗嘴,老太后被逗得一阵哈哈大笑,以空着的那只手搂过十一公主,笑道:“你别跟你七哥闹,你七哥够可怜的了,小小年纪就一个人住出去,也不知道他晚上还惊不惊夜。我还记得他才抱到我跟前时,只那么小小一团,跟六郎小时候一模一样……”   说着,她抬起眼,仿佛回忆过去一般,看着虚空的某一点,喃喃又道:“六郎啊,可乖了,都病成那样了,还抱着我的脖子撒娇,说想吃米糕。我把米糕给他拿过来,他抱着我的脖子就不肯撒手了,非说床底下有小鬼,哄着我陪他一起睡。我要走,他就哭,没法子,我只好整宿整宿的陪着他。偏他明明胆小得不敢独自睡觉,还就爱听个鬼故事,不给他讲他就不放手。打小就那么淘,也难怪他爹老是打他,没轻没重的,看着他屁股上的伤啊,我都哆嗦,偏那孩子没心没肺一样,还哄着我说不疼……”   老太后这般拉拉杂杂的说着,别人不知所以然,周湛等人却是知道,老太后这是又犯了糊涂。   周湛的手,原本是被太后握在手里的,这一刻,太后竟缓缓松了手,直叫周湛的心跟着渐渐就沉了下去。在别人听来,只当太后在说死去的景王,只有周湛自己知道,那后半截的话,说的全是他。   他缓缓翻转手掌,反手去握住太后的手。他还记得,印象里太后的手是如何的绵软,可如今她的手虽细白如初,却已经青筋暴起,显出了老态。想着老太太已是风烛残年,周湛那浓密的眼睫颤了颤,低垂下头去。   许是感觉到手上的力道,老太后从恍惚中醒过神来,低头看着周湛那低垂的头顶,却是一阵茫然,道:“哟,这是谁家小哥,怎么好好的坐在我的脚边上做什么?”   又看看仍被她搂在怀里的十一公主,一脸惊讶地笑道:“这又是谁家的姐儿?这没羞没臊的,竟还贴到人怀里来了。”却是说得十一公主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上来,忙背转身去。   周湛则收拾起情绪,坐在那里抬头望着太后笑道:“老祖宗,我是湛儿,是您的孙儿。”   太后却仿佛没听到一般,只皱眉看着他握着她的手,道:“你拉着我的手做什么?还不快放开,看被人见了,要说你没规矩了。”   周湛心头一黯,却是一时贪恋着没肯松手,对那神色渐渐不安起来的太后柔声又道:“今儿是您的大寿,我们都是来给您祝寿的。祝您寿比南山不老松,福如东海常流水。”   太后不太确定地看看他,又有些心慌地看看四周,却是没看到一张认识的脸,顿时就更加心慌起来,往那椅子里缩了缩,看着周湛小声道:“你们都是些什么人?我怎么一个都不认识,”说着,又小心看看四周,那声音里都带了颤音儿,又道:“你们想要做什么?我娘呢?我哥哥姐姐呢?你们是谁?为什么把我带到这里来?我要回家……”   周湛心头一阵发堵,却是找不出一句话来安慰渐渐恐慌起来的太后。   一旁的圣德帝心头也是一阵黯然,便冲着那随侍太后的人一挥手。原本围着太后的众人见了,忙退了下去。那些陪侍太后多年的嬷嬷宫娥们便全都涌了上来,一个个细声哄慰着太后。   许是今儿太后清醒的时候比往日都要长,这会儿糊涂起来也比往日更加厉害,却是连这些宫娥嬷嬷们都认不出来了,只缩在那椅子里像个孩子般一阵抽泣。   周湛此时眼里也含了泪,只握着太后的手不肯松开。太后先是小心挣扎了两下,见挣扎不脱,便吓得抽噎得更大声了。周湛这才不甘愿地放了手。   看着周湛那落寞的背影,吉光只觉得心中一痛,等她回过神来,她人已经跑到周湛的身旁,伸手拉住了周湛的衣袖。   周湛回头望着她,忽然很想抱着她哭上一哭。   而就在他心神激荡之际,吉光的胳膊却忽然被人一把抓住。   “秀秀姐,是你吗?你是来带我回家的吗?”   吉光和周湛抬头,就只见太后拉着吉光的胳膊,眼泪汪汪地望着她道:“秀秀姐,我就知道是你,你送我回家好不好?”    ☆、第八十六章·调戏王爷   第八十六章·调戏王爷   忽然被老太后拉着叫“姐姐”,不仅吉光吃惊,在场的所有人也都吃了一惊。站在人群外围的徐世衡听了,则更是心急如焚。他既怕吉光一个应对不好,加重了太后的病情,又怕这一声“姐姐”得罪了圣德帝,不管哪一种,后果都只会叫吉光倒霉。   这道理徐世衡懂,吉光看着众人的眼神,略一思索便也懂了。可看看那眼泪涟涟的老太后,她却是怎么也不忍心挣开老太太的手。   这会儿的老太后,看着可一点儿都不像刚才那个慈眉善目的老人,倒更像是个找不着家门的孩子般凄惶无助。   吉光一向是个心软的,便主动过去握住太后的手,想了想,笑道:“太后叫错了,我叫吉光。”   太后抽噎一声,却是没理会她的话,只抱着吉光的胳膊,低声哽咽道:“秀秀姐,带我回家好不好,我不认识这些人,我想回家,我要找我娘。”   见状,圣德帝默默叹息一声,对周湛道:“先让吉光送老祖宗回去。”   周湛道:“我也去。”   圣德帝看着他,周湛倔强地一抿唇,圣德帝默默叹息一声,便点了头。   几个小太监赶紧抬过一顶步辇,老太后是须臾都不肯松开吉光,吉光只好充当了一回宫娥,扶着太后上了步辇,在一旁小心跟着。周湛则在另一边扶着那步辇。   太后看着很怕周湛的模样,只避着周湛的眼,凑到吉光身边小声道:“这小哥是谁?干嘛总跟着我们?”   看着周湛眼中闪过的灰暗,吉光叹息一声,笑道:“您忘了?他是您的孙儿,您刚才不是还叫他湛儿的吗?”   这名字似乎在太后脑子里还留有些许印象,她不禁歪头小心看看周湛,嘴里念叨着:“湛儿,湛哥儿……”一边念叨着,一边忽而摇头忽而点头,最后那眼忽地一亮,伸手过去就拍周湛一记,笑骂道:“四郎竟也这般淘气,好好的跟为娘开这个玩笑做什么?难道娘还能认不出你来?竟假冒湛哥儿。湛哥儿才多大年纪,娘还老糊涂了不成?”——却是又把周湛当作了年轻时的圣德帝。   只是,即便是这样,太后的手仍牢牢抓着吉光的胳膊不曾松开。   *·*·*   等终于哄得太后入了睡,吉光只觉得浑身疲累。走出太后的寝宫,她这才发现,那天色早就已经黑透了。四周的回廊上,挂着一排明亮的气灯,气灯下,圣德帝和周湛两个一前一后站在庭院当中,却是一个抬头望天,一个低头看地,竟是相对默然无语。   那二人原都是背对着吉光,等吉光掀着门帘出来,那从门帘缝隙间透过的灯光洒在庭院的地上,顿令那二人同时转过头来。吉光放下门帘的瞬间,灯光“唰”地一下扫过圣德帝和周湛的脸,却是叫吉光心头一跳,再一次意识到,这伯侄二人的眉眼,竟是那么的相似。   周湛看了圣德帝一眼,便过去问着吉光,“老祖宗怎样了?”   “睡着了。”吉光道。看着圣德帝过来,她想着这二人一定愿意多听一听老太后的事,便又笑道:“原来老祖宗小时候竟也爬过树……”说到这,她一愣,忽地一咬唇。她竟顺着周湛的话,也下意识跟着他叫起太后“老祖宗”来了……   她不安地偷窥向圣德帝。   圣德帝不耐烦地挥挥手,示意她继续。   吉光一向是个打蛇随棒上的性子,见圣德帝不以为意,便放开了胆子,将太后絮絮叨叨说的那些事大略说了一遍,又迟疑道:“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圣德帝一皱眉,再次冲着她一挥手。   却原来,才刚因着吃药的事,太后又像孩子般发了一通脾气。吉光道:“太后这病,才刚太医也说了,这原是人老了,没法子的事,既这样,又何必叫太后再受一遭罪,非要吃那些苦药汁子,倒白白坏了太后的胃口,吃别的什么都不香了……”   她咬着唇,小心看看圣德帝的神色,又道:“我娘也是病死的,那时候我也病着,不知道她是怎样的情形,只听我舅妈说,后来我娘也极讨厌吃药的。我听我大姨跟我舅妈说,若早知道我娘救不回来了,还不如拿那些买药的钱,多买些我娘爱吃的东西给我娘吃……”说到这,她顿了一顿,下着狠心抬头直言道:“所以我想,能不能停了那些没什么用的药?给太后娘娘吃那些药,与其说是对太后娘娘有用,倒不如说是为了安慰大家为人子女的一颗心……”   看着圣德帝瞬间变黑的脸,吉光赶紧住了嘴,又缩着脖子小心看向周湛。   她这最后一句话,说好听,是她多管闲事了,说不好听,还当她在指责圣德帝和周湛他们枉顾太后,只顾着显摆他们的孝心呢……   听了吉光的话,周湛自己都有这种感觉,又何况是圣德帝。他忙不悦地瞪了吉光一眼,转身对圣德帝躬身道:“吉光说得有理,若是因为那些药败坏了老祖宗的胃口,那是得不偿失,倒不如停了。”——却是避重就轻,只说那药的事。   “哼,”圣德帝冷哼一声,斜睨着他道:“你倒会包庇她。”——却是一针见血地指出周湛的用心。   他扭头看向吉光。这会儿吉光身上仍穿着那“秋香”的戏服,她虽胆小地缩个着脖子,可那藏在长长刘海下,时不时向他瞅来的猫眼,却是显得分外澄净清澈。   他沉吟片刻,问着吉光道:“你一向都是这么口没遮拦的吗?”   吉光忍不住又缩了缩脖子,小心瞅向周湛。   周湛听出来了,圣德帝并没有因刚才吉光的话而生气,便忍不住一摸鼻子,咕哝道:“比这更不客气的时候多了去了。”   圣德帝不由就看了他一眼,却是再没说什么,便转身走了。周湛跟在他的身后。   吉光一怔,才刚要跟上去,只见一个小太监过来,低声命她跟着他走。   吉光一听就急了,忙甩开那小太监,蹬蹬蹬地跑着追上周湛,直吓得那保护圣德帝的侍卫们险些就要抽出刀来。   那吉光却是没注意到这一幕,她一心只扑在周湛身上,一把拉住他的衣袖,急道:“爷要去哪?我跟你一起走!”   这句话叫她说得极不客气。圣德帝挥手止住侍卫们的异动,又垂眼看看吉光拉着周湛衣袖的手,却是一摇头,对周湛道:“果然是很不客气。”说着,便转身出了慈宁宫的大门,上了候在那里的御辇。   周湛无奈叹息一声,拂开吉光的手,转身冲着圣德帝的御辇躬身一礼,直到圣驾的背影消失在宫墙拐角处,他这才扭头看着吉光,摇头道:“我送皇上出去而已。”又道,“皇上特许我今儿留在宫里。太后这里还留着我以前住过的屋子,今晚我就住在那里。”   吉光这才知道她竟是误会了,便扭着手指,眨着双看似无辜的眼,巴巴地望着周湛。   这眼神,直看得周湛心头一阵柔软,才刚要伸手去揉吉光的刘海,却是忽然注意到,她这会儿仍是那副“秋香”的打扮。   这女儿家的装扮,顿令周湛心头突的一跳。瞬间,一种从没经历过的、类似柔软又类似酥麻的感觉缠上心头。这奇异的感觉,直令他的心跳一阵加速,脸颊也跟着一阵莫名发烧。无来由的,他竟有些不敢去看吉光的那双猫眼,便不自在地避开眼,轻咳一声,将双手往身后一背,往慈宁宫的后面他曾住的偏殿过去了。   一边走,他一边忧虑道:“以往老祖宗发病,身边的人她总还能认识一两个,今儿竟是第一次谁都认不出来。好在有你在。不过,那个秀秀姐是谁?”   吉光乖乖跟在他的身后,道:“听着像是老……好像是太后小时候,一个曾侍候过她的丫环。”   二人一前一后来到偏殿,远远就看到那偏殿廊下站着两个俏丽的宫娥,周湛的八字眉头不由就挑了一下,唇边闪过一个冷笑。   见他们过来,那两个宫女忙娉娉婷婷向着周湛一礼,恰如莺声燕语般双双向他请了安。   周湛含笑抬手,命这二人起身,又站在廊下问着那双姝丽人道:“你们不是慈宁宫的人吧?”   穿茜色宫装的那个忙屈膝一礼,垂首答道:“我们是贵妃娘娘遣来侍候王爷的。”   穿松绿宫装的那个解释道:“贵妃娘娘担心慈宁宫的姐姐们忙不过来,这才遣了我们过来帮忙。”   说话间,那二人看似规规矩矩地垂首立着,吉光却知道,她们这会儿正从眼角处偷瞟着周湛。   这一招,如今已经被吉光练得纯熟至极,她甚至自信,若是换作她来偷窥,绝不会像这两个宫女般被人看破行径。于是,她不由也学着那二人斜眼看向周湛。   这一看,却是叫她不得不承认,即便是周湛故意挑着那两道滑稽的八字眉,他仍是个俊俏出众的少年郎。也难怪糊涂了的老太后虽认不出周湛,仍不忘赞他一声“哪里来的俏哥儿”。   那边,周湛翘着唇角微微一笑,却是挥开那茜色丽人要帮他打起门帘的手,一边自己挑着门帘进入门内,一边笑道:“原来如此。我说呢,贵妃娘娘统率六宫,再怎么也不会这般不知礼,竟越俎代庖插手进慈宁宫里来。原来是临时命你们过来帮忙的。”   那两个丽人不由就对了个眼。圣德帝纯孝,偏太后又老糊涂了,他怕人欺上瞒下委屈了太后,因此对慈宁宫看得极严,轻易不许人插手慈宁宫的事。若是周湛的这番话传到圣德帝耳朵里,少不得要叫人起了什么误会。   那松绿丽人忙掀着门帘就要跟进去,才刚要张嘴辩解,却是差点和忽然转过身来的周湛撞在一处。那丽人吓了一跳,忙不叠地又退了出来。   周湛挑着那门帘,看着门外的二人又笑道:“既是贵妃娘娘派来的,你们且在门外侯着吧,我若要用姐姐们,自会叫你们。”说着,便笑眯眯地冲着吉光一阵招手,道:“虽说来了两个姐姐帮你,你可别想偷懒,还不快进来给我倒茶,爷都渴死了。”   那茜色丽人听了,忙巴巴地转身对周湛笑道:“奴婢来吧。”   周湛的笑容忽地便是一淡,淡淡看她一眼,仍笑眯眯地道:“不敢有劳。”却是伸手猛地揪住吉光的脖子,便将她拉进门帘内,甩手就扔下了门帘。   如今吉光跟着周湛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且周湛什么事都不避着她,她自然也知道贵妃娘娘一直在周湛身上打着主意。见周湛沉着眉眼坐在那八仙桌旁,她便倒了一杯茶给他递过去,悄声道:“不爱看到她们,把她们遣走便是。”   周湛摇头道:“那倒显得我无礼了。”又嘱咐吉光,“今晚你就睡在我这外面的榻上,帮我警醒着些,别让那些蛇鼠虫蚁钻进来。”   见他这般慎重,吉光忙也慎重地点了头,却是眼珠一转,又咬着舌尖悄悄一笑,凑到周湛跟前笑道:“都说姐儿爱俏,这是爷颜色长得好,勾人呢。”——竟是调戏上周湛了。   周湛的脸顿时就是一沉,瞪着吉光道:“谁教你的混话?!”   吉光才不怕他生气呢,将那手肘搁在那八仙桌上,撑着下巴道:“人都说王爷爱美人儿,可打我进府后,还没见过王爷收进什么美人儿呢,倒是放出去两三个了。既然难得贵妃娘娘想着给王爷添美人,王爷是要还是不要?”   如今吉光已经知道,周湛的那个所谓“后宫”,其实收罗的都是些可怜人。不过周湛也不禁着那些可怜人婚嫁,只要找到合眼缘的,他统统都给送嫁妆。打七月至今,府里就已经放出去好几个美人儿了,连那眉间长了一粒胭脂痣的胡娇娘,听说也有了议婚的对象。   吉光叹道:“只出不进,咱府里的美人儿可就越来越少了呢。”   周湛却是忽地将她上下一阵打量,道:“要是嫌爷府里的美人儿少了,你改行做丫环如何?你这模样,好歹也能算是个小美人儿。”——却是反调戏上了吉光。   偏那吉光如今还是个孩子心境,竟是不懂得他的调戏,只惊喜地站直身子,将自己上下一阵打量,问着周湛道:“我竟也能算是个美人儿?”   直问得周湛默默咽下一口血。    ☆、第八十七章·王爷怕鬼   第八十七章·王爷怕鬼   周湛和吉光这主仆二人正在那里相互挤兑打趣着,就忽听得门外传来一阵说话的声音,却原来是太后身边的孙嬷嬷亲自带着人送晚膳过来了。   听到孙嬷嬷的声音,周湛的眼一亮,忙示意吉光站好,他则转身迎了出去,对那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笑道:“怎么是嬷嬷亲自过来了?”   孙嬷嬷嗔他一眼,道:“王爷不念着嬷嬷,嬷嬷可还念着王爷呢。”   她一边命人将晚膳摆上桌,一边将周湛上下一阵打量,又道:“听说前些日子王爷病了?真是的,身边的人都是怎么侍候的?怎么竟这么大意?!还有长寿那老小子,如今也是越来越托大,这回竟都没侍候着王爷进宫?”   吉光听了,便知道这嬷嬷应该是小时候照顾过景王的。   那嬷嬷对周湛一番嘘寒问暖后,便明里暗里地把吉光敲打了一通,又把那两个想要凑上来服侍周湛用膳的美人儿给赶了出去,再说了一会儿太后的病,二人唏嘘了一回,最后孙嬷嬷亲自动手,侍候着周湛用完膳,这才告辞了出去。   临出门时,孙嬷嬷一阵犹豫,到底还是对周湛道:“嬷嬷知道王爷的心,老祖宗这样,谁瞧着心里都不好受。可太后都已经这把年纪了,王爷若是能来,还是常来看看她吧。”   却是说得周湛心头一阵黯然,答应着送了孙嬷嬷出去。   这时,那两个美人儿也用完饭回来了,正站在廊下伺候着。才刚孙嬷嬷已经听周湛说过这两个美人儿的来历了,因此看着那二人顿时就是一阵不顺眼,却是不再像之前敲打吉光那般暗着来,而是明着就把这二人教训了一通。   送走孙嬷嬷后,周湛站在门帘边一阵默默垂首。   吉光看了心头不由一阵郁郁,便过去拉着周湛的衣袖,将他拉回到那张八仙桌边,又给他倒了一杯茶。   周湛接过茶,抬头看着她,二人虽是相对无言,却又仿佛心意相通一般。   忽地,周湛便又想要伸手去抱她了。   可吉光这会儿并非是小厮的打扮,且这还是在宫里,却是叫他心里多了一层顾虑。   他叹了口气,指着桌上尚未撤下的晚膳道:“这几碟菜我给你留着没动,你吃了吧。”   在清水阁时,吉光早已习惯了和周湛同桌用餐,而如今他们是在宫里,该守的规矩自然还是要守,于是吉光便久违地又经历了一次“他吃她看着”的无奈。且今儿一天,她演了半天的戏不说,还哄了半天的老太后,这会儿早饿得前胸贴后背了,见他这般说,她忙答应一声,伸手便要去捏那虾。   她这里手指还没碰到虾,就听得门口传来一声惊喘。吉光吓了一跳,收回手指回头看去,就只见贵妃送来的那两个宫女,一个提着水壶一个端着铜盆进来了,显然是想要伺候王爷洗漱的。   那茜色宫女飞快地看了吉光一眼,便向着周湛屈膝一礼,笑道:“这位妹妹怕是饿狠了,才忘了规矩,还望王爷原谅她一回。”   吉光这才想起来,按规矩,做下人的是不该在主子面前吃喝的。   她不由就扭头看向周湛。   周湛则挑着那八字眉看着那两个宫女。   而那两个宫女却是齐齐放下手中的水壶铜盆,过来快手快脚地将桌上的菜色统统收拾进一旁的空食盒里,又将那食盒塞进吉光的怀里,一人一边地推着吉光的肩,对她低声笑道:“妹妹且拿到一边厢房去吃吧,王爷这里由我们侍候着就好。”   等吉光回过神来,人早已被那二人给推出了门外。   看着那黑乎乎的庭院,吉光眨巴了一下眼,回头看看那门帘,便蹑着手脚回去,挑起那门帘的一角,偷偷往里偷窥着。   就只见那两个宫娥如穿花蝴蝶般正围着周湛在打转,却是一个帮着周湛挽衣袖,一个给他胸前围上遮巾;一个端盆,一个倒水,忙得那叫一个不亦乐乎。   周湛则挑着那八字眉,唇角含笑地看着那二人围着他打转。   见此情形,吉光忍不住就噘着嘴唇皱着鼻子做了个鬼脸——亏他才刚那般义正辞严地提醒她,叫她帮他杜绝那些“蛇鼠虫蚁”的靠近呢,偏这会儿竟又这般色授魂与起来!   她气恼地甩下那门帘,又闻着那食盒里的阵阵饭菜香,顿觉一阵饥肠辘辘,便赌气抱着那食盒去了偏厢。   近来吉光总是和周湛一起用餐的,偏那周湛又爱跟她胡闹,因此两个人吃饭时总是很热闹,如今突然叫她一个人孤孤单单地在那阴冷的偏厢里吃饭,即便这会儿她很饿,仍是觉得这饭菜如同嚼蜡般全无滋味。且虽气那位爷看到美人儿就走不动道儿,她到底还是不放心他,只拿那竹荪野鸡汤泡了一碗饭,匆匆扒了两口,就放下碗急急赶了回去。   来到那偏殿门口,想着刚才周湛那一脸贱笑嘻嘻的模样,吉光忍不住又是一阵来气,却是不忙着进去,而是又鬼鬼祟祟地挑起那门帘的一角,偷偷往那殿内瞅去。   就只见周湛仍四平八稳地坐在八仙桌旁,两个宫女已经帮他洗漱毕了,这会儿正双双对着周湛屈膝告罪一声,却是一个半跪在周湛身前,向着周湛的衣襟伸出手去;另一个则转到周湛的身后,伸手要去解周湛的发冠。   吉光看了不禁一阵瞪眼。周湛有怪癖,轻易从不许人近身,就她所知,似乎除了长寿爷和沉默之外,也就只有她还能替他宽衣解带、梳发束冠。这会儿看着那两个宫女竟也向着周湛伸出手去,吉光顿觉刚才喝下去的竹荪野鸡汤肯定是坏掉了,竟叫她一阵阵地往外冒酸水儿。   英雄难过美人关,亏他之前还管人家叫“蛇鼠虫蚁”来着!   吉光这里正愤愤不平着,就只见那里周湛忽地往起一站,回身挑眉看着那二丽姝笑道:“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二丽姝早听说周湛有个爱美人儿的名号,且才刚王爷听说她们是贵妃派来的时,虽能明显看出他的不高兴,对她们却仍是笑脸相迎,二丽姝便觉得王爷是个懂得怜香惜玉的,所以才会那般大着胆子把吉光给支了出去。又看着她们自作主张把吉光支出去的事儿,王爷看着并没有生气的模样,那穿松绿色的宫女便抬头笑道:“奴婢们侍候王爷更衣。”   周湛的八字眉一挑,“爷我叫你们侍候我更衣了吗?”   松绿色宫女心中一凛,忙垂下头去。偏那穿茜色的宫女显然不如这松绿宫女会看人脸色,仍是媚笑道:“若是事事都要王爷吩咐,奴婢们就该死了。”   周湛那八字眉忽地一沉,冷声道:“那你们就去死吧。”   这突然的一沉脸,直吓得那两个宫女立马就跪了下来。周湛那里正打算喝斥那两个宫女一顿,以杜绝二人可能会有的小心思,却是一抬眼,忽地就注意到那门帘竟被人挑起一道缝。且那门帘的缝隙间,还露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   他顿时一拧眉,冲着帘外喝道:“鬼鬼祟祟地做什么?还不给我滚进来!”   吉光一吐舌,忙不叠地掀着帘子进去。   周湛便问着她道:“你竟这么快就吃好了?”   吉光歪头笑道:“爷觉得我快了?那我再去吃两口。”说着,一边扭身作势要出去,一边意有所指地看着那两个“蛇鼠虫蚁”。   周湛岂能不明白她那小眼神儿里的含义,当即便被她给气笑了,却是忘了原本的意图,只挥着衣袖对那二人还算客气地道了声:“下去吧!”便打发了那对丽姝。   等那二人出去后,周湛过来,毫不客气地揪着吉光的耳朵就拧了一下。   吉光一边半真半假地呼着疼,一边又刺激着周湛笑道:“爷饶命,下次小的再不敢坏了爷的好事了。”却是气得周湛手中真带上了力道,直疼得吉光一阵呲牙咧嘴,忙抱着周湛的胳膊连连求饶。   帘外,那对丽姝听到这动静,不禁相互对视一眼,心里都觉得,这景王殿下果然是个怜香惜玉的,连个小丫环都被他宠得这般没上没下。   *·*·*   当初听说书先生说什么乾清宫慈宁宫时,吉光还以为那些所谓的宫殿,应该都跟庙里的殿堂差不多,是极空旷的一个个大房间,不想她所看到的几座宫殿,包括太后的寝宫在内,都跟普通人家的房屋差不多大小,不过就是陈列更加精致华美一些而已。   至于说周湛从小所住的那个偏殿,其实也不过是慈宁宫后附属的一进院落,看起来甚至都没有吉光所住的那个西小院宽敞。   才刚吉光跟在周湛身后来到偏殿时,就只顾着跟周湛斗嘴玩笑了,后来孙嬷嬷进来,叫她不得不守着规矩乖乖退到一边不好乱动,再后来,她就被那两个宫女给推了出去,因此她都没有好好打量过这偏殿。   而如今细细一打量,吉光才发现,周湛那“随身带着卧室”的怪癖,竟也带进了宫里。   这偏殿原是一明两暗的格局,正堂向右,一个雕着松鼠葡萄藤的紫檀落地罩的里面,便是周湛的寝殿了。那落地罩内,迎面横着一架遮住人视线的黑漆美人屏。即便没有探头去看那道屏风的内侧,吉光也知道,那屏风后定然还是那锯了床脚的矮床。   吉光曾几次问过周湛,为什么要把床脚给锯掉,却是都被周湛顾左右而言他了。就在她看着那屏风,想着要不要再问一次时,只见周湛已经换了那身威远侯送他的宽松睡衣,从屏风后面走了出来。   那紫檀落地罩的外面,是个碧纱橱。碧纱橱里,设有一张榻。周湛担心会被那些“蛇鼠虫蚁”骚扰,便命吉光住在这里守望着。这会儿吉光已经换下了那身“秋香”的衣裳,正散了头发趴在榻上,撑着下巴想着周湛那张奇怪的矮床。见周湛出来,她便抬头将他一阵上下打量。   见吉光打量他,周湛也低头看看自己,又伸着脚,看看脚上那只尖头皮拖鞋,道:“明儿我也给你弄这么一身。据说这鞋是来自阿拉伯的。”   吉光一撇嘴,“我才不要呢,怪模怪样的。”说着,从那榻上站起身,招手叫周湛坐在榻边上,伸手解着他的发髻,一边探头凑到周湛的脸旁笑道:“我可事先声明了,我睡觉很死的,若真有美人儿潜进来,我未必能听得到动静哟。”   却是惹得周湛冲她抛过去一个白眼儿,道:“那我养你做什么?倒还不如养一条看家狗了。”   “狗可不会替你梳头发。”吉光从怀里掏出她随身的黄杨木小梳,一边替周湛打散头发一边笑道。   *·*·*   半夜时分,果然有“蛇鼠虫蚁”钻了进来。   而吉光也没有她所以为的那般睡得死。从窗外照进来的月光投在一个人影身上,若是别人,不定还以为这是闹鬼了,偏吉光立马就想到了“蛇鼠虫蚁”,故而倒也没被吓着,只揉着眼坐起身,问着那人影道:“谁啊?”   也不知道潜进来的是茜色宫女还是松绿宫女,顿被吉光这突然的一声给吓了一跳,忙冲着碧纱橱里的她一阵摆手,低声道:“小声些,看把王爷吵醒了。”又道,“我就看看王爷睡得可好。”   吉光一噘嘴,光着脚跳下榻去,拉着那人影的胳膊就将她推了出去,一边很不给面子地嘟囔道:“明明是你吵醒了爷!你不来打扰爷,爷睡得一定好!”   等把那人推出门去,吉光这才完全清醒过来,想了想,便又揉揉眼,转过屏风去看看有没有惊动周湛。   周湛的另一个怪癖,便是非要点着灯才能睡得着。因此吉光转过屏风,第一眼就看到,周湛正躺在那床上大睁着一双眼,眼中竟满是恐惧之色。   吉光吃了一惊,忙跑过去,还没开口,就见周湛忽地弹坐而起,却是一把将她拉过去死死抱住,倒把吉光给吓了一跳。   “怎、怎么啦?”她忙问道。   “有、有鬼……”抱着她,周湛小声嘟囔着,那少年劲瘦的身躯竟在微微打着颤。   “哪、哪里?!”   是孩子就没有不怕鬼的,吉光“嗖”地一下跳上床去,反手就抱住了周湛,一边将头埋在他的胸前,一边扭过头去一阵四下张望。   就只见四周一片寂寂,灯影重重下,仿佛那暗处到处都藏着什么叫人不测的鬼怪一般。   “啊!”吉光忍不住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把脸埋进周湛的怀里就再不肯抬头了。   而奇怪的是,原本被吓得不轻的周湛见她如此,倒无来由地生出一股勇气来,安慰地抚着吉光的背道:“不怕、不怕……”   “你、你也别怕,我、我在呢……”   吉光紧紧闭着眼,那环在周湛背上的手却仍不忘学着他的样子拍抚着他。   周湛低头看看紧闭双目的她,竟忍不住一阵微笑。他害怕时,会大睁着眼,牢牢盯着四周的动静;这丫头则正和他相反,紧闭着眼,好像只要她看不到,那些让人害怕的东西就不会跳出来一般。   他抱着她,原本因害怕而在发着抖的身体,竟就这么渐渐平静了下来,甚至连那鬼影重重的暗处,这会儿看着也似乎没那么可怕了……   等天光大亮时,周湛睁开眼,才意识到,他和吉光抱作一团,竟靠着那矮床的围屏睡着了。   而吉光那个淘气鬼,睁开眼的第一句话竟是:“你居然怕鬼!”——说得好像昨晚抱着周湛不肯睁眼的人不是她一般。    ☆、第八十八章·更有格调的打赌   第八十八章·阴私秘密   二人洗漱毕,来到太后的寝殿,就只见太后已经起了,正坐在那里挑着要插戴的花。看到周湛,太后笑眯眯地放下手边的菊花,招手叫着周湛道:“湛哥儿今天倒来得早。昨晚睡得可好?”   周湛一阵惊喜,没想到太后竟能认出他来,便忙不叠地接住太后的手,过去半蹲在太后身边,那孺慕之情溢于言表。   “睡得好着呢,”他笑道,“老祖宗今儿也精神。”   “真睡得好?”太后挑眉笑道,那眉却是和周湛的眉一样,看着仿佛是个“八”字一般。吉光偷眼看着,那眼不由就眨巴了一下。不想太后忽然扭头问着她道:“你们王爷如今晚上还是要点着灯才能睡得着吗?”   那口吻里的亲昵调侃,不禁令吉光一阵诧异,下意识便抬头望着太后,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周湛则不依地摇着太后的手笑道:“老祖宗又笑话我。”   太后伸手一拧周湛的鼻子,笑道:“有本事你别叫我笑话你。谁能像你这般胡闹,竟因怕那床下藏着鬼,就叫人把床脚给锯了,传出去,怕是又要叫人笑话你荒唐了。”   吉光这才知道,周湛那没有床脚的矮床的秘密,不由就看向周湛。   就只见周湛也拿眼角威胁地看着她。   她忙一咬唇,便垂下眼去。   许是太后那里注意到了他们二人的眉来眼去,便指着吉光问道:“这孩子是谁?长得真好。”   这会儿吉光已经换回了男装。经过这近三个月来的调养,她的个子虽未见长,被晒得黝黑的肤色却是渐渐养了回来,虽还没能还原至她小时候那般的雪□□嫩,好歹也算是能看得过去。且老刘一直替她调养着她的病,红锦和红绣则又趁机给她加了些别的药膳,如今养得她那头打小就泛着黄的头发都开始渐渐显出乌黑的光泽来了。因此远远那么一看,吉光倒还真能算是长得不错。   周湛回头看看吉光,对太后笑道:“这是我府上的吉光。昨儿给老祖宗贺寿的那个秋香,就是她扮的。”   这出戏太后居然还记得,便惊讶地笑着招手叫过吉光,又拉着她的手将她一阵上下打量,斜睨着周湛道:“你干嘛把她打扮成小厮?”——却是本能地便知道,这吉光是个女孩儿一般。   周湛也不打算骗她,只笑道:“老祖宗不觉得她这么打扮很好看吗?”   太后拉着吉光的手将她一阵上下打量,笑道:“昨儿扮的秋香也好看。”又睨着周湛笑道:“你又胡闹,当心你皇伯父听到又要打你。”   许是这“打”字叫太后想起了什么,那神情忽地一滞,看着周湛神色一变,皱着眉头又道:“孩子有什么不对,你教着些就是,干嘛动不动就打板子?也没见你那般打大郎他们几个,竟是专挑着我的湛哥儿欺负不成?”——竟又糊涂了,把周湛当作了圣德帝。   又道:“湛哥儿才多大的一点小人儿,若是这么挪出去,在我看不到的地方被人欺负了,你不心疼我还心疼呢!这世上就没见过比你更狠心的爹!”   吉光听了心头“突”地一跳,忍不住就看了太后和周湛一眼。就只见太后满脸怒色,周湛则是满眼的沉痛。吉光忙垂下眼去。   只听太后又道:“别人欺负他,你不说护着他,竟还跟着一起作贱他,打他,你这是想要逼死我怎的?”说着,她伸手就捶了周湛几下。   周湛的眼里沉了又沉,脸上却仍带着笑,握住太后打他的那只手,告罪道:“都是我不好,惹得老祖宗生气,下次再不敢了。”   这会儿太后的一只手被周湛握着,另一只手则还拉着吉光。听着周湛这般说,太后便拉过吉光笑道:“湛哥儿,你放心,有老祖宗在,别人谁也别想欺负了你去!”——却是又把吉光当作了小时候的周湛。   *·*·*   给老太后做寿,原就排了三天的节目,等圣德帝领着众儿孙过来继续给老太后贺寿时,就只见老太后笑眯眯地拉着吉光的手,周湛则乖乖侍立在一旁。众人听了一会儿老太后的糊涂话,便都知道了,如今太后又把吉光当作了小时候的周湛,而把周湛当作了年轻时的圣德帝。   真正的圣德帝领着儿子们进来给老太后见礼时,老太后却是理都不理他们,她正叫人把昨儿众人送的贺礼都翻出来,要挑好的赐给如今化身为周湛的吉光。   而吉光一眼就看到了四哥做的那个托盘木偶,便过去将那木偶送到老太后手里,笑道:“这是王爷送给您的寿礼,你瞧瞧。”   昨儿这些寿礼送上来时,只不过是统统往旁边一放,也不曾有人演示,如今吉光这般一演示,众人才知道这东西的妙处,连返了童心的老太后都看得一个目不转睛。偏她又一向偏疼周湛,即便是这会儿脑筋不好使唤,仍想着要把好东西分给最心爱的孙儿,便指着那木偶,带着三分不舍,对吉光道:“这东西就给你吧,你打小就爱这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   周湛忙过来对太后笑道:“这原是湛哥儿送给老祖宗的寿礼,老祖宗怎么反过来又给了湛哥儿?”说着,给吉光打了个眼色。   只那一眼,吉光便明白了周湛的心思,当即便抛却了所有的顾忌,只把自己当作周湛,抬头望着太后笑道:“老祖宗只管留着便是,这东西原就是湛哥儿孝敬老祖宗的,以后想要多少就有多少。若是老祖宗喜欢,明儿湛哥儿再叫人做一些会跳舞的小人儿来献给老祖宗,老祖宗看了一定会喜欢。”   四哥如今做这小人儿正做出兴趣来,便给吉光也做了个会跳舞的小人儿,故而她才会那般说。   而吉光这般对着太后说话时,却是一不留神就用上了红锦和马头儿教的技巧,虽那声音学不来周湛那变声后的低沉,却仍是叫熟悉周湛的人立马就认出,这正是周湛独有的说话方式和腔调。   圣德帝不由就看了吉光一眼。   慈宁宫的正殿里,老太后以为吉光是周湛,只拉着她不放,却看着那周湛以为是圣德帝,怕“圣德帝”又挑了“周湛”的毛病,便赶着周湛出去。   周湛站在那廊下,看着那秋日晴爽的蓝天,忍不住就是一声叹息。   他正叹着气,二十一王爷周淙凑了过来,小声问他,“你们家那个吉光,到底是男孩还是女孩啊?”   这一声儿,却是把其他众王孙公主们全都招了过来,纷纷笑道:“就是就是,昨儿看台上的秋香,实足就是个女孩儿,今儿看着又是个小子,他到底是男孩还是女孩?”   便有人笑道:“老七若是不说,我们就学着瑞儿的主意,把那小子扒了,自然也就知道了。”   周湛脸色微微一变,那细眯起的桃花眼往人群里一瞅,便看到了说话的人。   说这话的,原来是庆山嗣王周侬。按辈分,周湛还得叫他一声叔叔。   这周侬如今已是过三旬的年纪,看着肥头大耳,却也是京城里的风月班头,更有名的,则是他还兼爱男风。   看着周侬瞅着殿中吉光的黏腻眼神,周湛心头顿时就是一阵不快。而这种事,往往是堵不如疏,于是他眼珠一转,从扇袋里掏出扇子展开,对着众人风度翩翩地摇着那扇子,挑着八字眉笑道:“扒衣裳多没意思,竟跟乡野村夫似的,失了你我的身份不说,还显得粗俗没格调。”   周湛爱胡闹,但他也是有名的胡闹得精致有品,若是他来了兴致,往往就能把一件胡闹的事,升格为某种风雅的游戏。   众人听他这么一说,便都纷纷转头去笑话那庆山嗣王粗俗,又有人凑过来问着周湛,“你可是有什么点子?”   周湛道:“不如我来坐个庄吧,咱们就来赌一回这小吉光到底是男是女如何?”   是人就有赌性,何况这些王孙公主们原就是闲极无聊的一群人,便全都感兴趣地凑了上来,纷纷问着怎么个赌法。   周湛笑道:“扒人衣裳太粗俗了,咱们不如来个更有格调的法子。这小吉光是男是女,我自然是知道的,所以我只坐庄,不下场。至于你们,可以押宝。但前提是,谁也不许对我的小吉光出手,也不许去问她到底是男孩还是女孩,只能凭着你们自己的观察去猜。如何?”   “这个有趣,”赵陵王周淙先叫了起来,笑道:“那我押五十两银子,我赌吉光是女孩。”   赵三姑娘英娘一撇嘴,“我正好跟你相反,我赌他是男孩儿。”   一时间,众人一阵议论纷纷。十一公主则抽空凑到周湛身边,小声道:“七哥又打什么主意?”   周湛摇着扇子笑道:“与其惹得人那般瞎猜,倒不如由我开个赌局,趁势我还能抽个头,小赚上一笔。”   等吉光知道自己被王爷拿去打赌时,已经是圣德二十一年的年末时分。那时恰逢老太后薨了,周湛正伤心欲绝,即便吉光想找他算账,可看着他那失魂落魄的模样,她也没了那追究的心思。   *·*·*   且说打赌的当天,周湛便带着吉光回了府。可第二天,宫里就传出消息,说是太后竟陷入了昏迷。   周湛一阵心急如焚,便又带着吉光进宫去侍疾了。这一回,他铁了心赖在慈宁宫里,竟是进了宫后就再没出宫,偏他又是早就已经分了府的王爷,虽还尚未成年,终究有祖制在那里。便有那不长眼的御史上了奏章弹劾于他,不想竟被圣德帝拍着龙案痛骂了一回。众人这才知道,这一回太后的情况怕是真不好了。   太后昏睡了四五日后,竟忽的又醒了。只是醒来的老太后,糊涂的时候越来越多,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到临终之际,竟是连一个人都不认识了。   许是因为侍候太后的都是些大人,只有吉光还是个身量未足的孩子,和别人相比起来,个子小小的她看着全无半点威胁,因此,每当太后糊涂到谁都认不出来的时候,只有吉光还能上前去安抚她一二。   糊涂了的老太后,嘴里时常念叨的都是些往事,或是她的小时候,或是圣德帝的小时候,或是周湛的小时候,有时候甚至是死去的景王,以及其他不知道什么人的故事。这却是叫吉光听了一耳朵有关过去的阴私秘密,虽不知道太后说的谁是谁,倒也不妨碍她展开想像。   好在她虽看着年纪小,却是个稳得住的,即便听到什么令她心惊的话,脸上也是看不出什么,倒也没叫宫里的人对她起疑。只是她自己,却是对一些她早就起疑的事更加疑惑起来。   那一日,太医请完脉后,便退到太后寝宫的外间去回话了,周湛和圣德帝、太子三人在外间听着太医的汇报,吉光则和孙嬷嬷一起,在里间服侍着太后。太后不肯躺下,只歪着头看向珠帘外的三人,回头对孙嬷嬷和吉光笑道:“他们父子俩长得真像,倒是兄弟两个长得不像。”   太子是有了名的像先皇后。孙嬷嬷打了个寒颤,扭头看向吉光。就只见吉光一脸镇定地对太后笑道:“可不,太子殿下和皇上长得真像呢。”说着,岔开话题,柔声安抚着太后躺了下去。   孙嬷嬷以为她不曾听懂太后的话,松了一口气之际,却是不知道吉光的心里如何因着这么一句话而翻江倒海。   看着珠帘外的周湛和圣德帝,吉光暗暗抿紧嘴唇,竟是隐隐明白了,周湛为什么会生就一副那样古怪的脾气。    ☆、第八十九章·同一日生辰   第八十九章·同一日生辰   太后薨逝得极为突然,太医前一刻还在说着许能拖过腊月,不想后一刻人就在睡梦中去了。   作为孝子孝孙,圣德帝领着诸皇子和周湛等人在灵前举着哀,吉光则和宫女太监们一起,跪在一旁相陪着。   而圣德帝终究是一国之君,除了丧事外,还要处理国事,故而除了第一夜,他每天都只是到点过来祭拜一回,其他皇子们也都是按着事先的安排轮流值守,只有周湛一人,终日守在灵前,却是谁也无法将他拉开。   看着他那苍白而固执的脸,圣德帝叹息一声,挥挥衣袖,便任由他彻夜守着了。   *·*·*   半夜时分,京城下起了今年的第一场初雪。   吉光抱了袭斗篷,悄悄从那些僧尼道士们的身后绕进灵棚。就只见灵棚里一片香烟缭绕,烟雾中,若不是那灵前焚着纸钱的火光,几乎都让人辨不清那灵位棺柩到底在哪里。   她顺着火光摸去,就只见那灵前隐隐绰绰跪着一排人。烟雾缭绕中,一个压低了的声音冷笑道:“装!这会儿皇上又不在这里,看他装给谁看!”   “装给太子殿下看呗。”左侧的人低声笑道。   右侧那人接道:“这倒未必是装,如今唯一能护着他的人没了,他伤心也是常理。”   “也是,想来他日后的日子就没这么好过了。”之前那个声音幸灾乐祸又道。   吉光脚下微顿了顿,却是未作停留,绕过灵前跪着的那些人,只盯着那火盆里的火光静静地摸了过去。   烧着纸钱的火盆前,周湛木着一张脸跪在那里,只机械地将一张张纸钱往那火焰中投去,却是全然不顾那冲天的火光差点就要燎着了他的头发。   周湛的身旁,太子爷也跪在那里举着哀。好几次都亏得他及时伸手,才险而又险地扶住失魂落魄的周湛,免得他一头栽进那火盆里。   好不容易,灵棚外传来司仪的一声叫喊,太子殿下这才悄悄松了口气,忙不叠地将那些纸钱从周湛手中抽开,一回身,正对上吉光的眼。   吉光不用他招呼,便过去和太子二人,一左一右地架着周湛,将他扶到灵棚的一角坐下。   “他这样可不行,”太子殿下轻声对吉光道:“这都三天了,不吃不喝又不睡的,他哪能支撑得住。”   不过才三天辰光,周湛的脸色就已经失去了往日那如玉雕般温润的光泽。原本仍带着些许婴儿肥的脸颊,也在突然间多了些棱角,连光洁溜溜的下巴上都冒出一层青青的胡茬,看着竟似这少年王爷一夜间便长大成人了一般。   低头看着周湛,吉光忍不住就是一阵心酸。她用力眨眨眼,眨去眼里的水气,头也不回地对太子殿下道:“我们爷是什么脾气,殿下应该也知道,劝是劝不住的。我就巴望着他什么时候支撑不住,能自己晕倒就最好了。”   若是换个场合,她这话不定就能叫太子爷笑起来,可这会儿看着周湛这憔悴的模样,他也叹了口气,想了想,建议道:“要我打昏他吗?”   吉光吃了一惊,扭头看去,这才发现太子殿下的这句话竟不是在开玩笑,而是十分认真的建议。   她忽地就对这脾气温和的太子殿下改了印象。之前她一直以为他和周湛的关系很是冷淡呢,没想到背着人,他竟还挺关心他的。   就在这二人相互对视之际,周湛动了一下,叹息道:“我耳朵没聋。”   吉光这才从太子殿下的脸上收回视线,又抖开那斗篷给周湛披上,道:“外面下雪了。”   太子殿下则道:“你这样不行,会支撑不住的。好歹你也试着吃点什么,或者眯上一会儿也好。”   这会儿吉光正蹲在周湛身旁替他系着斗篷的系带,周湛软软靠着身后的立柱,闭着眼道:“吃不下,也睡不着。”顿了顿,他微微一扯唇角,“不如听小吉光的,试着再熬一熬,不定熬晕过去也就好了。”   倒不是周湛故意要显得他比别人孝顺或是怎的,只是这世上他唯一在乎的人没了,一时叫他不知道该为了什么而活着,便有些对什么事都提不起精神来,包括吃饭和睡觉。   “那还是我把你打晕吧。”太子叹道。   周湛睁眼看看他,挥手笑道:“大哥忙你的去吧,别担心我,有小吉光照顾我呢。”   这一声“大哥”,却是令太子爷的眼微微一闪。他都已经不记得,他到底有多少年没听过这两个字了。   太子爷比周湛整整大了十岁,当初周湛被抱进宫来时,是他从圣德帝的怀里将他抱过去递给太后的。他至今还记得那眉目精致的一个小人儿,是如何一点一点长成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的,记得他是如何牙牙学语的,如何慢慢从会走到会跑,直到跌跌撞撞跟在他的身后叫着“大哥等我”……   只是,他不记得从什么时候起,那跟屁虫似的小人儿忽然就从他身后消失了;他也不记得他是从什么时候起不再叫他“大哥”的;如今他能记起的,竟都是每回父皇惩罚过周湛后,他那一脸无所谓的表情,以及当他以为没人在看他时,唇角露出的那抹仿佛带了刺般的冷笑……   而正是这抹冷笑,让他和圣德帝都忽然间明白了,原来这孩子竟不知怎么知道了他的身世……   周湛的身世,是皇家的一个隐私秘密,除了有限的几人外,小一辈中也只有作为储君的太子还知道一些隐情。对于那泄密之人,圣德帝甚是恼火,只是他们悄悄查了这么多年,竟始终都是一无所获。太子知道,比起父亲,他偏多了一份心软,可每回看到周湛如刺猬般不许任何人接近,他就会忍不住想到当年那个跌跌撞撞跟在他身后,口口声声叫着“大哥等我”的小男孩。   看着仍闭着眼的周湛,太子殿下的眼眸一黯,到底没再说什么,只交待吉光“好好照顾你们王爷”,便转身走了。   直到太子殿下的背影消失在灵棚外,吉光才从怀里掏出一个银制扁壶递给周湛,道:“这是长寿爷给爷熬的参汤,您吃不下东西,好歹喝一口热汤吧。”   这一声“您”,令周湛笑了起来,拉过吉光那冰冷的小手裹进斗篷里,喃喃道:“你居然也会用‘您’。”   吉光白他一眼,用力握紧他那遮在斗篷下的手,仿佛这样就能把她身上的力气传给周湛一般,“必要时,我还是懂得怎么守规矩的。”她道。   顿了顿,她微一转身,也靠着立柱,对周湛道:“爷靠在我身上眯一会儿吧,能睡着更好,就算睡不着,好歹也养养神。”   周湛听了她的话,便动了动身子,将头往她的肩上一搁,低声抱怨道:“你太矮了,搁着都不舒服。”   吉光只得努力又坐高一些,想了想,便将脑袋抵过去,托住周湛的头。   感觉到她的调整,周湛闭着眼微微一笑,道:“你有没有想过人的生死?生是怎么回事,死又是怎么回事?”   吉光原想摇头来着,可感觉到脑后支撑着周湛的脑袋,她便没有动,只也低声道:“我大概也能算是死过一回的人,反正我没觉得死有什么可怕的,倒是活着更艰难一些。”   这么说着,她忽地就想起周湛那时候在客栈里跟她说的那句话。   “你还记得你那时候在客栈里跟我说的话吗?你说,‘活着其实没那么好’,我一直想反驳你来着,可你当时掉头就走了。”   “你想怎么反驳我?”周湛道。   “活着其实挺好,”吉光道,“活着就可以吃好多以前没吃过的东西,可以看许多以前没看过的东西,还可以知道很多有趣的东西到底是怎么回事,只要高高兴兴活着,总能高高兴兴地知道很多东西,我娘说……”   “呵,”周湛一笑,“我猜着你就又要说‘我娘说’了。”   吉光背对着他白他一眼,道:“我娘说的有道理,我自然会提她说过的话。”又道,“好像佛经里也有类似的话,好像是说‘看佛是佛,看魔是魔’,以什么样的眼去看,就能看到什么样的事。你高高兴兴地去看,就能看到高高兴兴的事,你愁苦着去看,看到的就全是愁苦的事。我病了那么一场后就想明白了,人高高兴兴是活着,愁眉苦脸也是活着,能高兴地活着,干嘛愁苦着活?别人让我不开心,大不了我不看他就是。”   周湛顿了顿,才低声道:“所以你不想看到你爹。”   吉光摇头,“不值得的人,不值得叫我多看一眼。”顿了顿,她略带不安地问着周湛道:“你不会觉得我太过冷情吧?”   “呵,”周湛又是闭目一笑,“我比你还冷情呢。”   这一点,吉光可不同意,若他冷情,就不会收留如红绣等那些可怜人了。   当然,她才不会把这句话告诉他呢。   “其实死,有时候更是一种解脱。”她又道,“那时候我病得最难受的时候,我就想,还不如死了呢,死了我就解脱了。可每回看着我舅妈和姨妈表姐他们全都围着我哭时,我又觉得我不能死,不然他们得多伤心啊。所以后来我就想,其实死对于死了的人来说,应该是一种解脱吧,真正放不开的,其实是活着的人。比如我娘,活着未必就真那么开心,死了,重新投胎,重新做人,不定会有个更好的开始。再比如太后,忘了最心爱的人,其实太后也不好受吧,这般去了那边,不定就什么都记起来了,不定太后还挺开心的呢,难受的,不过是我们这些被留下的人罢了。”   “翩羽,”忽然,吉光的身后传来一个浓浓的鼻音,“你可真不会安慰人。”周湛闭着眼,任由眼泪横流,二人却是谁都没有注意到,周湛叫的是她的本名,而非那个“吉光”。   憋在心里的苦闷一旦发泄出来,周湛便有些收势不住,等吉光发现背上一沉,才知道周湛竟真晕了过去。   等周湛再次睁开眼时,就只见窗外天光暗淡,天色仿佛将明未明。他则躺在慈宁宫偏殿里,他那张没有床脚的矮床上,身上盖着棉被,那放在被子里的手,则被另一只小手紧紧握着。   他扭头看去,就只见吉光趴在床边上,正侧头睡得香甜。此时屋里虽已拢了炕,仍有些寒凉,他怕她着了凉,才刚一动,吉光便醒了过来,揉着眼问他:“爷要什么?”   那一刻,原本因太后过世而自感凄凉的周湛,忽地就是心头一暖,不自觉地用力握紧被子里吉光的手。   吉光却误会了,贴过去以空着的那只手拍着他的背道:“不怕不怕,我们湛哥儿福气大,鬼不敢侵,神不敢扰。”   却是说得周湛“扑哧”一笑,伸手摸摸她冰冷的脸,掀开被子道:“快进来,看冻病了,我可就没人侍候了。”   这会儿吉光正是长身子的年纪,且又陪着周湛熬了好几天,虽抽空打过几场瞌睡,到底仍困得不行,于是迷迷糊糊便抬腿滚进了周湛的被子里。   等听得门外响起轻叩声,吉光从沉睡中惊醒时,才愕然发现,她竟跟周湛并头睡在一个被窝里。   “吉光,吉光?”门外,传来长寿爷的声音。   这会周湛也醒了,正笑弯着眉眼看着躺在他臂弯里的吉光。   吉光到底是个女孩子,那脸“腾”地就红了,忙不叠地掀了被子跳下床,竟是慌手慌脚地直接跑去开了门。   门开开后,她抬眼就看到长寿爷手里托着个托盘站在门外,那托盘里放着一碗长寿面,吉光眨了一下眼,突然想起今儿正是腊月初五,她的生日,便冲着长寿爷一弯眼,笑道:“长寿爷竟还记得我生日。”说着,接过那托盘就回了屋内。   长寿爷被她这话弄得一阵发怔,等回过神来,就只见那吉光竟毫不客气地用筷子挑着那面,低头就吸了一口。   “哎!”长寿爷一阵顿足,“那是王爷的面,今儿是王爷的生日!”   吉光一怔,含着那口面从碗上抬起头,就只见周湛穿着那雪白的中衣,靠着紫檀落地罩,看着她笑道:“真是有缘,原来我俩还是同一日生辰。”    ☆、第九十章·探亲假   第九十章·探亲假   因国丧,圣德二十三年的除夕和二十四年的春节,整个京城都过得极为清冷。过了元宵节,朝廷才刚刚开衙,圣德帝的龙案上就堆满了各色弹劾奏章,被弹劾的,竟都是同一人——荒唐王爷,景王周湛。   至于被弹劾的内容,则是从欺行霸市到欺男霸女,从任性胡为到秽乱宫闱,竟生生把周湛形容成一个头长疮脚流脓十恶不赦的大罪人。   消息传到周湛耳朵里时,他正在长寿山的皇陵给仙逝的太后守着灵。   涂十五沉声道:“还请王爷速速回京,长史大人认为,此事定然是有人预谋已久。”   想着那位舅舅,周湛意味不明地挑唇一笑,道:“他这是想要我去御前自辩?”   长史到任至今差不多都快三个月了,周湛却是连个照面都不曾跟人家打过。虽说其中有太后突然去世的原由,可更深层的原因,周湛不说,涂十五也能明白,只能是因为王爷不想看到那位长史舅舅。   但王爷可以任性,涂十五不行。且这位白长史到任后,倒确实是一心为了周湛,外面所有有关景王府的风吹草动,人家长史大人都是实实放在心里替王爷去思考对策的。   就在涂十五想着,是否要跟着相劝两句时,就忽听得周湛又道:“就是说,那些弹劾奏章里,多多少少都在影射着小吉光了?”   那弹劾周湛欺男霸女的奏章里,便是直接以吉光为例,说周湛以一把假画扇逼迫良民从贱业的;还有人弹劾周湛在国丧期间耽于玩乐,拿自家小厮跟人打赌取乐的;更有人弹劾周湛秽乱宫闱,竟以外男冒充女子带入后宫的——指的都是吉光。   “查清这背后的推手是谁没?”周湛摸着下巴道。之前他的下巴上一直都是清洁溜溜的,可自打太后过世后,那胡茬竟如雨后春笋般突然冒了出来,叫他很是不能适应。   涂十五还尚未作答,一旁的圈椅里,威远侯钟离疏就高翘着两只光脚丫道:“不用查我都能告诉你答案。”又道,“你等着吧,等弹劾下你,下一个就该是我了。”   至于目的……   二人对视一眼,心里都知道,这怕是因为那西番航线日渐稳固,有人看着这一条财源眼红了。   而朝中眼红周湛手中那些层出不穷财源的人,可不是一个两个。钟离疏也学着周湛的模样,摸着下巴道:“我怎么觉得,我是被你给带累了?”   周湛立马横他一眼,“我还觉得我是被你给带累了呢。”   不管钟离疏如何一心只想做他的海上将军,他与太子那割不断的亲缘关系,注定了他在别人眼里是个天然□□。至于从钟离疏身上挖到第一桶金的周湛,在别人眼里,怕即便不是□□,也是个亲□□的。   更何况,他还多次装傻充楞地躲开了别人的有心招徕。   “你打算怎么办?要回京吗?”钟离疏问。   周湛摇头。太后入先帝陵寝合葬的吉日选在二月里,周湛身上没有职司,且他也想最后为太后尽一点心,这才主动留下替太后守灵的。“我这时候回去,倒平白给人添了口舌。”他道。   “可……”涂十五一阵忧心忡忡。   周湛挥挥手,带着些许冷漠道:“随他去吧,老爷子爱如何就如何,就算他要收回这王爵,也随他。反正他原就不欠我什么。”   太后的去世,对于周湛来说,失去的不仅是亲人,还有背后的依靠。而众人此举,只怕多少也存了试探圣德帝对周湛还有多少恩宠的意思。   钟离疏道:“就怕你不自辩,到时候有个万一,你这根‘金手指’,可就是一道呈于人前的大餐了。”   这正是涂十五和白长史所担心的。   周湛冷淡道:“不是说,雷霆雨露都是天恩吗?我承着就是。”又道,“倒是你,想来应该不会有什么麻烦。如今西番那边还不是很稳固,只要老爷子还没糊涂到那个份上,就不会让人动你。更何况……”   更何况,钟离疏的背后还有太子。动了钟离疏,只会叫人以为圣德帝是对太子有了什么不满,那可对朝堂的稳定没什么好处。   涂十五忽然想起什么,上前一步,低声禀道:“有消息说,二皇子正四处联系人替王爷求情。”   不是鸣冤,而是求情。   周湛听了讥嘲一笑,道:“我这二哥,最近倒是越来越活跃了。”   顿了顿,他扭头对钟离疏笑道:“若真脱了这身蟒袍,我就去投奔你,到时候跟你去西番见识一下,这世界到底是什么模样。”   钟离疏一阵惊奇,“出海可是很累人的,你不是说,能坐着绝不站着,能躺着绝不坐着吗?”   “我现在改主意了,”周湛道,“既然活着,好歹要活得精彩一些,把那些没经历过的、没看过的,统统都经历上一番、看上一遍,这才能叫不枉此生。”   钟离疏并不知道,周湛这新鲜的论调是从吉光那边贩来的,只当他是自己有了什么感悟,便笑道:“行,只要你来,我就带你去。”   顿了顿,又道:“你那府里,别人都还好说,就是那个小吉光,如今看来怕是被人盯上了。你这里若是不好处理,不如把她交给我吧。那些人的手再长,也伸不到南海上。”   周湛皱起眉,看着窗外皑皑白雪道:“我有法子能护住她。”   因如今正是寒冬时节,吉光身上还带着病,周湛便把她留在家里不曾带来皇陵。   *·*·*   此时吉光也隔着那窗户玻璃,看着窗外的积雪。   这会儿她正在红绣的撷英苑里,头顶肩背上到处插着牛毛似的银针,一边还蔫蔫地背着那琴谱。   “我要学这个做什么,”背到烦闷时,吉光将琴谱推到一边,又将视线从窗外的积雪上收回来,噘着嘴嘟囔道,“这又不能吃又不能喝的,学来有什么意思。”   老刘不时过来弹一下她头上扎着的银针,直弹得那针下的穴位一阵酸胀,又过去调整一下红绣膝上的银针,笑道:“这就受不了了?我可听涂爷说,爷前些日子还特意吩咐人去南方,说是要给你请个会做细点的师傅回来,等人到了,就叫你跟着人学厨艺呢。”   吉光听了小脸儿不禁一苦。这还是太后仍在世时的话了。那一日,周湛和她闲聊时,不知怎么就说起当初在长山镇吃过的翡翠小笼包来,二人争论了一番那小笼包的绿色由来,便跑去寻求真相,结果一来二去的,不知怎么就叫王爷动了心思,竟吩咐涂十五替他去南方招个大厨回来。   红绣笑道:“我算是看出来了,爷自己想学又没那耐心学的东西,便都塞给你来学。”   吉光也看出来了,不满地嘟囔:“竟什么都叫我学,这是想要累死我啊。”   “技多不压身,”老刘笑道:“王爷还问过我,想叫我教你学医呢。”   吉光一听就恼了,才刚要撑着手臂起身抗议,就叫老刘把她给按了回去,喝道:“别乱动!”又道,“我看你对学医没什么兴趣,且也没那天赋,就替你回了。”   等老刘撤了针,吉光郁郁地趴在炕头,看着那玻璃窗外仍在飘飘荡荡的雪花道:“也不知道爷那里怎么样了,这么冷的天,可别冻病了。”   正说着,就听到帘外有人进来的动静。侍候红绣的丫头迎出去,却并没有把人迎进来,吉光便知道,外面来的应该是凤凰。   果然,她这里还没抬头,就听到凤凰那带着讥嘲的声音在帘外响了起来。   “别说得爷好像就离不开你似的!之前沉默他们侍候得好着呢,倒是你来了之后,竟还叫爷生了一回病。”   这凤凰跟人说话一向如此阴阳怪气,也只有对红绣时才略有尊重,如今吉光早已见怪不怪。这会儿她的针灸已经结束了,那边红绣的仍还没有,她也不便出去,便在里屋扬声问着帘外的凤凰:“你不是说,要去皇陵给爷送信的吗?可见着爷了?爷怎样?有没有冻着?”   “我没去,”凤凰闷闷地道,“涂先生去了。”   吉光的眉顿时便是一皱,问道:“出什么事了?”   红绣和正在撤针的老刘也相互对视一眼。   凤凰则冷冷道:“出什么事也没你的事。你好了没?你好了赶紧回去,我有正经事要报给绣儿姐呢。”   吉光整天出入撷英苑,虽没人跟她讲,她好歹也算是个聪慧的,大概也知道红绣手里管着什么事,便冲着那帘外噘了一下嘴,看着老刘那里收了针,红绣拿毯子盖住腿,她这才揭了帘子让凤凰进来,她则转身出去了。   直到第三天,涂大管家才从皇陵赶了回来。回来的第一件事,他便是去了西小院。   听了涂大管家传达的周湛的意思,吉光一阵发蒙。   “什么假?”她忍不住又问了一遍。   涂十五笑道:“爷说,你来府里也有小半年了,趁着如今他在皇陵,不需要你侍候,放你个探亲假,让你回去看看你舅舅舅妈们,等开春后,爷从皇陵下来,正好顺道去接你回来。”   吉光听了一阵惊喜,“真的?我能回家去看我舅舅舅妈?!”    ☆、第九十一章·丫丫回来了   第九十一章·丫丫回来了   开了春,农家便要忙着春耕了。   这一日,王大奎和王二奎兄弟领着自家子侄,正在院子里检查着各色农具,不想远远就听到村子里似有一阵骚动。   几个大的都还罢了,唯有五哥六姐两个还年少,听了不免一阵心痒,便找着借口,溜到那大敞着的门口,探头往门外看去。   这一看,却是叫二人都吃了一惊。   这王家庄原就是个三十来户人家的小村庄,往日里就算有外乡的亲戚来往,最多不过赶辆驴车便算是豪华的了,不想这会儿村子中央的大道上,竟悠悠哉哉过来一辆马车,且还不是那种篷车,而是少见的四轮大厢车!   这俩少男少女立马就看直了眼。   六姐不眨眼地盯着那马车,扯着五哥的衣袖道:“这是谁家来了阔亲戚?”   五哥虽然不过才十五六岁,却已经很像是王家的男孩了,也是个不擅言辞的,只讷讷说了句,“反正不是咱家。”   只是他话音未落,就忽见那大马车的车窗忽然被人推开,一个毛茸茸的脑袋从车窗里伸出来,冲着他们二人摇手大叫道:“五哥,六姐!”   六姐不由就抬头瞅向立在她头顶上方的五哥。   五哥也是一阵茫然。   二人正茫然间,那厨房里的马氏却是忽地将那锅铲往锅边上一贴,歪着脑袋道:“我咋听到丫丫的声音了?”   三哥媳妇笑道:“娘又想丫丫了……”   正说着,就果然听到门外又传来一声清脆的叫喊:“五哥,六姐,我回来了!”   马氏一听,“咣”地一下将锅铲往锅里一扔,转身就跑了出去。   三嫂和大嫂对视一眼,忙也收拾了灶火转身追出去。   院子里,王家兄弟们也听到了这声气儿,顿时也扔了手边的活计,往那门外涌去。   也亏得老刘的驾驶技术过硬,王府的马也都是久经训练的,那马儿才没叫这突然从门里涌出来的诸多人等给惊着。   马氏跌跌撞撞跑出来,又被那门槛绊了一下,便直接撞到了她大儿子的背上。大哥忙伸手扶住他娘,娘儿俩回头看去,就只见那豪华大马车的车门被人猛地一下推开,一个毛茸茸的小人影儿像只猴子般从车里窜下来,却是呜咽着不知道叫了声什么,一下子就精准地扑到了马氏的身上。   “舅妈。”   众人这才听清楚那小人儿嘴里的呜咽。   马氏被那小人儿撞得一个趔趄,却是顾不得其他,翻开怀里那人那毛茸茸的风帽,捧住一张唇红齿白的小脸,只眨巴着眼好半天都回不过神来。   听着声音,她知道,这是丫丫回来了。可看怀里的人儿,她却又觉得有些陌生。   在她的印象里,丫丫是个黝黑干瘦的野丫头,可这会儿贴在她怀里的小女孩,却是个粉嫩精致的小美人儿胚子。   这小美人儿身上裹着件大红金绣团花的狐皮大氅,那巴掌大的小脸被雪白的风帽沿儿一衬,更显得肌肤细腻,眉眼乌黑。若不是这乌黑的眉眼弯成她所熟悉的弧度,若不是那看着有些可笑的偏厚下唇,马氏差一点就没认出这孩子来。   “丫、丫丫?!”   马氏惊叫一声,伸手撸起翩羽那覆着额的长长刘海,将她的脸又细细打量了一遍,这才不敢置信地又叫了一声,“丫丫?真是丫丫?”   几个月不见,这孩子不仅白了许多,眉眼看着仿佛也长开了,连那脸颊都变得丰润了起来。可见这几个月里她并没怎么受罪。   想着“受罪”二字,马氏只觉得心头一阵火起,抬手就“啪啪”两下拍在翩羽身上,嘴里骂道:“你还知道回来!竟还涨本事了,好的不学,偏学着人离家出走……”   竟是和当初大舅舅见到翩羽时一模一样的话。   如今过了年,翩羽也是十三岁的大姑娘了,被舅妈那两下拍在身上原还没什么,偏后面传来凤凰的一声闷笑,她当即就红了脸,忙从马氏的怀里钻出去,退到安全地带,这才笑弯着猫眼道:“舅妈果然跟舅舅是一家的,连骂我的话都一样。”   “你……”马氏被她这惫赖模样给气得两眼一瞪,那眼泪顿时就涌上了眼眶,过去一把将她扯进怀里,搂着她就号啕大哭起来。   “你个不省心的孩子,我欠了你哪辈子的债,叫我天天替你提心吊胆,你倒好,竟在外面养得白白胖胖的,白叫我替你担了这么久的心……”   她这一哭,如今已改名叫吉光的翩羽也撑不住了,抱着她舅妈的腰便也哭了起来。   这娘儿俩一哭,六姐和两个嫂子这才反应过来,忙纷纷上前去安慰那二人,可忍不住也陪着一阵掉眼泪。   大舅看看这哭成一团的女眷们,又扭头看向那马车,却是这才发现,他的四儿子也回来了,这会儿正缩在马车边不敢过来。   看到四哥那模样,大舅舅是气不打一处来,从腰后掏出那烟袋杆就向着四哥扑了过去。   四哥打小就见惯了他爹这揍人的架式,不过这一回他思量着自己并没有犯错,便不肯老实站着叫他爹打,大呼小叫地围着那马车就和他爹打起了游击。   这一幕,王家庄的人早已见怪不怪,都嘻笑地看着,二舅舅顿了两下足,自觉拦不住发了脾气的老大,便过去拍着翩羽的肩,对马氏道:“大、大嫂,有话进屋说,外头冷。”又问着翩羽,“那、那人咋就放你回来了?”   马氏也有一肚子的话要问翩羽,便忙收了泪,又扭头看了一眼那边仍在追打着的父子俩,骂了四哥一声“该”,便拉着翩羽嘘寒问暖地进了屋。   这追打着的父子二人,早叫那坐在驾驶座上的老刘和凤凰两个看直了眼。三哥一向是家里对外的主力,便主动过去向着二人行了一礼,陪笑道:“让二位受累,送我兄弟和妹妹回来。快请屋里坐,这天儿虽打了春,可还冷着呢。”   凤凰的眼仍盯着四处逃窜的四哥,老刘则回过神来,忙笑着应酬道:“有劳了。”说着,便扯着凤凰跟在三哥和讷讷无语的大哥身后进了院子。   临进院子,凤凰又不放心地探头看了一眼已经逃窜得只剩下背影的四哥,道:“他,没事吧?”   三哥笑道:“没事没事,我四弟皮实着呢。”大概是想着这一幕在外人看来实在有点吓人,便又解释道:“我爹这是看到我兄弟高兴的。”   这么个高兴法,却是叫凤凰有些无语。   这送人回家的活计,原没老刘和凤凰什么事,是吉光听说要回家了,便兴高采烈地跟红锦红绣姐妹两个吹牛,说着这时节山上有什么热闹,直说得老刘和凤凰这两个“城里娃”一阵心痒难耐。二人一合计,便跑到涂十五那里,只说如今爷既然要把吉光藏起来,那知道吉光下落的人自然是越少越好,便以此为理由,抢了送他们兄妹回家的差事。   且不说那里王家兄弟如何招待老刘和凤凰两个,只说丫丫同学被她舅妈和表嫂、六姐,以及看热闹的邻居簇拥进门,马氏忙不叠地帮她脱了身上那件白狐大氅,这才发现她里面还穿着件貂皮大袄,大袄下又是件精致的丝绵小袄,顿时便知道,这丫头在那王府里混得甚是不错。   “真是的,怎么回来也不先报个信,我也好叫你哥哥们去接你,偏这样吓人一跳。”因有外人在,马氏不好细问翩羽,便一边抱怨着她,一边将那大氅交给大嫂三嫂。   吉光调皮地一吐舌,“原就是要吓你们一跳的,若来了信,可就吓不到你们了。”   六姐正和两个嫂子头凑头地看着那件稀罕的狐皮大氅,听了这话,伸手就要过去拧翩羽的腮,笑骂道:“小半年没见,你这调皮的劲儿倒更足了,可见你这趟出去没吃苦头!”说着,又对她身上的衣裳一阵好奇,摸着她衣领上的风毛道:“这是什么料子?”   乡下人连丝绸都不常见,故而如今见了翩羽这富贵的一身难免好奇,大嫂和三嫂也和一群乡人一起,研究着翩羽才刚脱下的那件大氅。   翩羽也不以为意,对六姐笑道:“我也不知道,只听红绣姐说,那件是狐狸皮的,我身上这件是貂皮的,倒是比里面那件丝棉的还要暖和。”   六姐道:“那你可穿对了,我记得你一向畏寒的。”   姐儿俩这边拉着闲篇,那边乡邻们则好奇地看着那雪白的狐皮,有人道:“我还没见过白狐狸呢。”   众人都怕自己粗手粗脚地弄脏了那皮子,连接过大氅的大嫂也是小心翼翼地抱着外面的大红绸面,不想忽然人群中伸出一只手来,竟摸上了那雪白的狐狸毛。众人扭头一看,却原来是左邻五奶奶家的媳妇儿。   翩羽没在意,六姐见了便有些不高兴。偏那媳妇儿摸完后,竟是一撇嘴,带着三分不屑道:“过年我回娘家时,看到我娘家那个嫁到京里的侄女,身上也有这么一件,毛可比这件厚多了,听说值五十两银子呢。”又问着翩羽,“丫丫,你这一件能值多少钱?”   “不知道呢。”丫丫弯着眉眼应她一句,便转身拉着六姐笑道:“我给你们带了好东西来,这会儿在车上,还没拿下来,等回头找出来给你们。”又对刚才那妇人笑道:“四婶娘,我也给你们带礼物了,回头给你和五奶奶送去。”   别人见马氏一家都簇拥着翩羽在说话,都知礼地寒暄两句后,就纷纷打着招呼走了,只有那四婶娘的眼珠子,仍一个劲地往那大氅和丫丫身上扫来,直扫得六姐心里一阵不耐烦,转着眼珠对丫丫笑道:“也亏得你这时辰回来,再晚一点,我们还得给你重新做饭。”又扭头问着四婶娘,“婶娘要留下吃饭吗?我给你带把米?”   马氏不由就瞪了六姐一眼。   六姐却只笑眯眯地看着四婶娘,直笑得四婶娘脸上一阵讪讪,又和马氏闲话了两句,这才走了。   人一走,马氏的手指头就戳上了六姐的额,“把你惯得没个规矩。”   六姐撇着嘴一阵小声叽咕,“还不知道谁没规矩呢,也没见别人伸手,偏她就去摸了。”直说得马氏又冲她一阵瞪眼。六姐则转了笑脸,抱住她娘的胳膊撒娇道:“我这不是怕四婶娘把丫丫的东西也给顺带走了嘛。”说着,冲着翩羽一阵挤眉弄眼。   这四婶娘爱沾小便宜的毛病,村子里人人皆知,翩羽也知道,便也上去抱着马氏的另一只胳膊,冲着六姐挤眼道:“她还好啦,比花花姐可好多了。”   花花是四婶娘的女儿,和王明娟一样大的年纪,却是和王明娟一样,都是好吃懒做的。比王明娟还不如的是,她还眼皮子浅,看到别人有什么好东西,便要想着法子坑蒙拐骗了去。   六姐笑道:“也亏得她跟五奶奶走亲戚去了,不然今儿你这一身还不得叫她爱了去。”   见这二人说着别人的歪话,马氏不乐意了,舍不得打翩羽,便伸手去拍了六姐一下,皱眉道:“背后莫论人是非!”   六姐冲着翩羽又是一阵挤眉弄眼。   翩羽笑道:“是我的不是了,不该穿成这样回来的。可红绣姐姐怕我冻着,非要给我裹成这样,我也没法子拒了她的好意。”   马氏忙道:“你身子弱,原该裹严实些。”又问着她:“那个什么王爷,怎么就肯放你回来的?还有老四……”   才刚提到老四,就听得那门帘一响,四哥被他爹揪着耳朵进来了。   四哥捂着耳朵唉唉叫唤道:“丫丫你快跟爹说,不是我们自己溜回来的,是王爷放我们假回来的!”   翩羽一看,忙从炕上跳下去,拉着大舅舅的胳膊道:“真是王爷放我们假回来的。”又回头对马氏笑道:“王爷如今在皇陵替太后守灵,不需要我跟着,就放我回来看你们,还叫我在这里等着他来接我。”   大舅舅这才松了手,到底又踢了四哥一脚,道:“那是丫丫,不是你。”又道,“只许你在家歇一晚,明儿就给我回去!做人得有诚信,咱们既然答应了王爷还债,就该老老实实做到。”   翩羽哪能不知道她舅舅的脾气,知道他是怕他们占了王府的便宜,便又拉着大舅舅的胳膊一阵撒娇,笑道:“王爷也答应四哥留下呢。”又道,“四哥如今可有能耐了,他做的娃娃,听说外头有人出价出到六百两银子一个了呢。”   王家人听了一阵惊奇,六姐不知详情,便问道:“什么娃娃?”大舅舅则是一脸不信,“就那么个木头人儿,能值那么多?”   却原来,如今四哥做的那些傀儡小木偶,竟已成为京城有价无市的俏货。且不说对外去卖,光是景王不小心应承出去的,如十一公主和靖国公府等那几家相熟府邸的订单,就已经叫四哥有些应接不暇了。偏四哥还跟他大姑父一样,是个标准的手艺人性子,只愿精雕细琢,也不肯失了手艺人的本分去随意将就,因此如今成品竟只有那么两三件,却是叫外面的人更加趋之若鹜。   而王大舅之所以恼四哥,不过是怕四哥那臭脾气惹恼了王爷,叫王爷赶了他,带累丫丫受苦,且他还记得,当初王爷说过什么保密的因由。   四哥这才有机会跟他爹解释道:“我原只想送了丫丫回来,我就跟车回去的,是大管家说,如今名头已经打出去了,便不需要我再守在府里,只要我能按期做出东西来,在哪里做都无所谓,我这才回来的。”说着,摸着被打疼的胳膊一阵委屈。   马氏这时候才想起来心疼儿子,拉过四哥就把大舅舅一阵埋怨,又细细问了兄妹二人在王府里的事,听着王爷对他们都很好,却是放下了一半的心,又提起另一半的心,皱眉道:“这个王爷,他到底图个什么?”   四哥回答不出来,吉光则是一阵沉默,看着周湛命人给她做的狐皮大氅道:“许是孤单寂寞的吧。”   自从知道了丫丫的下落后,王家人对这景王的事也着实打听了一番,这会儿一家人自然也知道,这景王虽说是个王爷,说白了,不过是个无父无母的可怜人罢了。那马氏一向是个刀子嘴豆腐心,不由叹道:“也是,再富贵又如何,还不如我们这一家子,虽没什么钱,到底是亲亲热热的一家人。” 作者有话要说:  荣清扔了一个地雷 荣清扔了一个地雷 岸之沉水扔了一个地雷 岸之沉水扔了一个地雷 bb扔了一个地雷 catherine0603扔了一个地雷 bb扔了一个地雷 谢谢各位打赏 ^_^ ☆、第九十二章·红玫瑰和白玫瑰   第九十二章·红玫瑰和白玫瑰   古诗有云:二月春风似剪刀。   通向坟山那条道旁的大古树虽不是柳树,这时节也已经开始有了一层几乎肉眼不可辩的蒙蒙灰绿。   远远站在山道的顶上,看着那株大古树,翩羽不由就想起去年夏天,王明娟在这树下等她的事来。她甚至还记得,那天她就站在这里看着坡下的王明娟,想着如何蹑着手脚过去吓她一跳……   从那天到现在,算来也不过才半年有余,却是叫她生出一种物是人非的感慨来。谁能料得到,当初被她莽莽撞撞从山石上拖下来的少年,居然成了她的主人;而原本亲亲密密总在一个被窝里说悄悄话的王明娟,则跟她成了陌路,且还改名叫了高明娟;至于她自己……   她的名字则更多。   在王家庄,她是丫丫。在王府,她是吉光。而归根到底,不管叫什么名字,她还是她,那在坟山埋着的王氏和状元公徐世衡的独生女儿,徐翩羽。   将背上的竹篓用力往上提了一提,徐翩羽挺挺肩,慢慢往坟山的方向走去。   虽说明儿才是她娘的忌日,翩羽却觉得,她应该多去看看她娘。何况去年夏天她原就跟王明娟说好要去看她娘的,却因着她爹的事叫她失了信,如今她回来了,自然该补上失信的那一回。   六姐和舅妈原都说要陪她过来的,翩羽却想跟她娘单独呆一会儿,便劝阻了众人,独自一人上了山。   转过山角,再爬上一道矮梁,那片向阳的山坡,便是她娘的坟茔了。   昨晚下过一场春雨,直到此时天色仍是阴阴的,翩羽一边小心避让着地面上的水坑,一边往她娘的坟前过去。等她抬起头来时,这才惊讶地发现,她娘的坟前竟立着个高瘦的人影。   料峭的春风下,那人一只手垂在身旁,一只手扶着墓碑,仿佛在跟那坟里的人低语着什么似的正垂着头。那远远的树下,似乎还站着个老仆。   翩羽的眉不由微微一蹙,她再没料到,她娘的坟前竟会有人。只是这人的背影一时叫她分辨不出来人到底是谁。她忙提着短袍下摆绕过一排灌木,歪头看向那人埋在墓碑前的脸。   而她还没能看到那人的脸,就只见那人的肩微微耸动起来,那低垂的头也渐渐靠在了墓碑上,看着仿佛是在落泪伤心的模样。   翩羽忍不住就重重走了两步。   偏那人似正哭得专注,竟没听到她弄出来的声音。   她只得清了清嗓子。   那人才忽地如受惊般从墓碑上抬起头来。   而那张涕泪横流的脸,忽地就令翩羽浑身一僵。   这在她娘亲墓前痛哭流涕的男人,竟是她爹,徐世衡!   徐世衡看到她也吃了一惊,忙背过身去擦去脸上的泪,又转过头来讪讪地道:“你……你怎么在这里?”   翩羽冷着一张脸瞪着他,“我不在这里能在哪里?!”   徐世衡被她瞪得一阵尴尬,低声下气地对她解释道:“前些时候风声不对,我怕你吃亏,就去找景王,想要接你回来,偏王爷说他已经把你送走了,又不肯告诉我把你送去了哪里,我正着急着,却是没想到你竟会在这里。原来他放你回了王家……”   他的话,却是叫翩羽听得一阵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皱着眉头道:“王爷不过是放我个假,等替太后守完灵,他自会来接我。”   她的说法,也叫徐世衡一阵皱眉。翩羽不知道,他却是知道,这一回景王受罚全是因为她。也亏得圣德帝只轻描淡写地罚周湛去替太后守陵,且所用的理由是“尽孝”,而不是那些弹劾奏章上的罪名,不然连翩羽也讨不到好去。   显见着周湛把翩羽送走,是不想她被裹胁进这件事去,如今见她竟仿佛什么都不知道,徐世衡一时也拿捏不准是否要告诉她实情。   就在他犹豫之际,翩羽冷冷又道:“你来这里做什么?我娘才不愿意看到你呢。”   说着,却是再不肯看向徐世衡,转身将背上的竹篓卸下,又看着那坟前徐世衡所供的香烛祭品犹豫了一下,到底没有把那些东西推开,只将她带来的祭品一一在坟前摆好。   她那里专心摆放着祭品,徐世衡则默默打量着已经好久不见的女儿。   就只见这会儿翩羽仍做着男孩的装扮,头上是那仿佛千年不变的马尾辫,长长的刘海覆着眼,身上一件青莲色内发烧的及膝短皮袍,脚上一双羊皮小蛮靴,显得甚是英姿飒爽,却是叫徐世衡看得一阵皱眉。   想着前段时间的弹劾风波,他那眉头不由皱得更紧。以前他只担心翩羽的行为会带累到他的名声,经此次风波,他则实实替翩羽捏了把汗,生怕这孩子的任性害了自己的性命。   此时翩羽已经摆好了祭品,正在那里向着王氏的坟叩头行礼。   看着那坟,徐世衡心头一阵抽痛,暗叹一声:罢罢罢,只算这孩子是我此生的冤孽了。想着,便也随着翩羽一同向着那坟弯腰致礼。   翩羽磕完头,一抬头,却是才发现,那徐世衡竟跟着她一同向着她娘的坟在行礼。她心头顿时一阵火起,过去便是一推徐世衡,怒道:“你做什么?!你还有什么脸来给我娘见礼?!我娘也不要你的假好心,她不想看到你,你走!”   她推着徐世衡,偏她个子原就比同龄人娇小,哪里推得动他。那徐世衡身子微微一偏,便躲开了她的手,直气得翩羽的眼圈都红了。   见她眼里含了泪,那徐世衡的眼圈也跟着红了,却是又扶着那墓碑,哑着声音对着那碑后的坟茔道:“小妹,我知道错了,是我对不起你,我现在后悔了,我真的后悔了……”   说着,竟当着翩羽的面落下泪来,直把翩羽看得个目瞪口呆,一时竟不知道该如何反应才好。   见她发呆,徐世衡一把将她扯进怀里,呜咽道:“我错了,我真知道我错了,是我对不起你们母女,你娘明明是那么好的一个人,偏我被糊涂油蒙了心,竟就是看不到,误了你娘的一生,也误了我的一生。翩羽,原谅爹好不好,爹错了,如今爹就只有你了……”   这番话,直听得翩羽一阵呆怔,半晌回不过神来。   她却是不知道,这段时间以来,徐世衡的心路变化。   一开始,当翩羽以男孩的模样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时,徐世衡和长公主一样,生怕翩羽这出格的行为影响到他的仕途。可后来经历了翩羽拒绝认父和替母鸣冤后,在生气心痛之余,翩羽的那些话到底对他还是有些触动和影响的,他不由就想起当初他和王氏才新婚时,他们也曾有过一段甜蜜美好的时光,之后就算他因介意着王氏的低微出身而对她时冷时热,那王氏却是始终对他一往情深。只是那时候他不知惜福,总觉得他和长公主之间才是真正的心心相印,只是因为那王氏的存在,才令他们不能圆满而已。   而当他果然如愿和长公主结为夫妇后,他自觉自己是一心一意地对长公主和高明瑞母女。他视高明瑞如己出,即便不奢望长公主也能如此待翩羽,至少觉得她应该也能看在他的面子上照顾他的孩子一二,却不想那高明瑞几次三番主动挑衅翩羽不说,且还叫他无意中听到长公主气急之下要拿翩羽替高明瑞出气的话。虽说他也知道这是长公主的一时气话,可多少仍在他的心底留下一些小小的介意。偏他一向又是个温文之人,即便心底存了不满,也绝不会主动说出去。而这一回的弹劾风波,他因替翩羽担惊受怕,便求着长公主到时候在圣德帝面前替翩羽开脱一二,不想长公主答应之后,竟又说翩羽的性情需要好好教导,又说什么希望翩羽这回能受到教训等等的话——若是换作之前,不定徐世衡还能跟着附和,可因着心底存着的那点小介意,长公主的这番话,却是叫他不由感到一阵心寒。   而心寒之余,他不由就想起王氏来。王氏哪怕出身再低,那心肠总是很软,即便别人犯了错,她也总愿意给别人机会改正。偏他如今竟失去了她,叫他想要挽回她也不能……   翩羽被徐世衡抱着,心里一阵疑惑不解。此时的她还年少,自然不明白,这世间有一种人就爱追着天上的月亮跑,若是那月亮入了怀,便变成了一个发霉的大饼。这种现象,后世被一个叫张爱玲的女士称作“红玫瑰与白玫瑰”。   之前,在徐世衡心里,那长公主是一枚白玫瑰,王氏不过是掌心里的蚊子血;如今王氏死了,偏他对长公主又生出那么一点介意,于是那死去的王氏便变成了朱砂痣,长公主则渐渐干扁成了衣领上的饭米粒。   徐世衡抱着翩羽抒了一回情,见她竟难得地没有推开自己,便觉得他的真情许是打动了翩羽,便推开她,盯着她的眼又道:“以前都是爹不好,没能护住你和你娘,如今爹也只有你一个了,爹就算是拼了命也一定要护住你,你什么都不要怕,以后就只管跟着爹就好。跟爹回家吧,翩羽,啊?”   而翩羽只不过是因一时疑惑才没有推开他,如今见他这般切切,她一时也有些反应不过来。不过她一向是个敏感的人,因此她多少能感觉得出来,这会儿至少徐世衡自己是相信他对她所发的誓言的。   她忍不住眨了眨眼,又好奇瞅了徐世衡半晌,仍是不明白他这变化的由来,只摇头道:“我答应了王爷,要在这里等他来接我的。”   她的话顿时便令徐世衡的眉拧了起来,道:“你不知道吗?王爷被勒令替太后守陵,那里除了太监宫女们,闲人是不许入内的。”   翩羽不禁大吃一惊。就她所知,景王不过是在皇陵替太后守灵而非守陵——这“守灵”和“守陵”虽一字之差,却是谬之千里。一个是自发的孝道,另一个,则是人人皆知的惩戒手段。   “他做了什么?!”她不由反手抓住徐世衡的衣袖,急急问道。   她这着急的模样,顿令徐世衡的眼也跟着眨巴了一眼,便把那弹劾的事给翩羽说了一遍,又道:“你可千万不能再跟着他了,若是被人发现你的存在,他的那些罪名可就算是落在实处了。你若再跟着他,害了你自己不说,也会害了他的。”   翩羽听了,不禁一阵失魂落魄。她竟不知道,周湛送她走,竟还有这些隐情。   *·*·*   那徐世衡原是偷偷来扫墓的,既然撞见了翩羽,且如今他也有心想跟翩羽修复关系,又见她听了周湛的消息有些怔怔的,也不放心她,便亲自将她送回了王家。   那王家自然是不欢迎他,马氏便如她当年所说的那样,见着他就拿一把大扫帚将他给赶了出去,最后还是大舅舅见天色已晚,徐世衡主仆没法子下山,这才忍着怒气收留了他一晚。   等翩羽渐渐回过神来,细细一问,这才得知,因太后和先帝合葬的事,他们这些皇亲贵戚们全都来了皇陵,所以徐世衡才能抽空过来给她娘扫墓。   而命周湛守陵的旨意,虽用的是“彰显孝道”之类不相干的官面文章,可在明眼人看来,景王失宠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我要见王爷。”   月底,当老刘来复诊时,翩羽第一句话便如是说。   老刘一阵摇头,只说了一句,“到时候王爷会来接你的。”   想着王爷的处境,想着是她给他惹来的祸事,翩羽便乖乖地没再说什么。    ☆、第九十三章·赶集   第九十三章·赶集   二月过去,三月的暖风一吹,原本冻得泛白的土地渐渐软化为一片温润的油黑。向阳的坡地上,那树顶草尖悄悄萌出一层浅绿的新芽,春天果然应期而至。   往年到了这个时节,为给乡人春耕做准备,各乡镇都会轮流举办春季大集。三月十二,便轮到了岔口镇的大集。   岔口镇,是离王家庄最近的一个小镇。当年翩羽跟着王明娟兄妹逃家时,原就是打算往那个镇子去的,只是最后竟误打误撞直接去了长寿城。   这一日,天还未大亮,大舅妈马氏早早就收拾妥了,站在那院子里冲着房门紧闭的厢房大着嗓门叫道:“六儿,丫丫,快些,还得赶路呢!”   而同样的一声儿,几乎回荡在王家庄每一家的小院里。马氏这么叫唤时,便听到左隔壁的五奶奶和右隔壁的串儿妈也在这么叫着,三个妇人隔着那矮矮的墙头相互对视一眼,不由同时乐了,又相约着等下一同出发。   三人正拉着家常时,那厢房的房门开了。马氏见当先跑出来的翩羽竟仍是一身男孩儿的装束,不由就是一阵拧眉,道:“你咋又穿回你哥哥的衣裳了?你带回来的那些漂亮衣裳咋不穿?”   “娘快别说了,我牙都快磨穿了,这丫头就是不听我的。”六姐跟在后面撇嘴道。她倒是精心打扮了一番,粉色衫子外面围了件青底镶着粉彩蝶绣花边的兜围子,端是衬得她面如桃花,眉目秀丽,叫马氏看了一阵点头。   翩羽这时早跑过去抱着马氏的胳膊一阵撒娇,笑道:“红绣姐姐给我准备的那些衣裳好看是好看,可件件都那么精细,看着哪像个庄户人家穿的。我若真穿那么一身过去,还不定叫人怎么把我当个耍猴戏的盯着看呢,倒不如我这一身利落。”   五奶奶的孙女花花正好也出了屋,听到翩羽的话,立马两眼一亮,跑到那墙边,踩着个木桶就从墙头伸出脑袋问着翩羽,“丫丫,你既不穿,不如借我穿吧。”   她话音未落,就被五奶奶恨铁不成钢地从墙上拉了下来,对翩羽笑道:“别理你姐,她开玩笑呢。”说着,低声骂着花花“眼皮子浅”,就推着她去了厨房,一边又对马氏笑道:“你们可是吃了早饭再走?走时可记得叫我们一声儿。”   马氏答应着,便和女儿、翩羽互瞅一眼,也笑着进了堂屋。   只有花花娘心疼女儿,跟在五奶奶身后嘀咕着:“不就是借身衣裳穿穿,又不是不还。”直气得五奶奶一阵肝痛,拍着桌子就发了一通脾气,直说孙女花花是被她娘给带歪了,又罚四婶留下看家,不许跟着去逛大集。   四婶早就打扮了一身新,就想着去那集上在人前现上一现,如今被罚留在家里,她哪里肯依,偏五奶奶是个脾气硬的,在家从来说一不二,连花花看到她娘递来的眼神,也不敢跟着求情,就怕惹了她奶奶不快,带累得自己也不能去逛大集。这么闹了一番,那四婶到底还是眼泪汪汪地被留下看家了。   且不说隔壁五奶奶如何教训媳妇孙女,只说马氏这边,她也在教训着翩羽。   堂屋里,马氏将一只馒头递给翩羽,看着她那一身男孩儿的衣裳皱眉道:“以前是你年纪小,我们也就没拘着你,可过了年你都十三了,转眼就是大姑娘了,可再不能这般任性胡来。今儿也就罢了,许你最后一次,以后可再不许你胡乱穿你哥的衣裳了。听到没?”   以往翩羽被晒得黑黑一团时,叫马氏都不小心拿她当个男孩看待了。且她一向对孩子心软,翩羽撒两回娇,她也就妥协了,只随着翩羽的喜好,任由她那般自作主张地做了男孩儿家的装扮。可这回翩羽一身女儿家装束回来时,却是突然就提醒了马氏,自家外甥女儿竟不知不觉间已长成个大姑娘,于是她便开始刻意管束起翩羽来。   翩羽冲着六姐吐舌做了个鬼脸,回头见大嫂和三嫂都是一副家常打扮,便好奇道:“嫂子们不去赶集?”   她不过是这般随口一问,谁知大嫂竟忽地红了脸,又见马氏和三嫂冲着她笑,大嫂顿时受不住了,随便扯了个借口就出了堂屋,连大哥也把个脑袋低低地垂了下去。   “这是怎么了?”六姐一脸茫然问道。   马氏笑道:“你大嫂害牙,你爹、你叔叔和你大哥他们都不去,总得留人给他们做饭,只得你三嫂留下了。”   “大嫂害牙?”翩羽忙道,“可是上火了?我那里有刘叔留下的去火的药丸子,等一下我找出来给大嫂吃下去,应该也就没事了。”   她的话音未落,就见三哥的一口粥险些喷了出来,连两个舅舅带舅妈三嫂,包括六姐在内,人人全都笑了起来,直笑得翩羽一阵莫名其妙。而见她这一副呆呆的模样,众人不由笑得更欢了。   四哥隔着桌子伸手一顶翩羽的脑门儿,道:“你个傻子,不懂就别乱说话。”   六姐眼珠一转,按着四哥的手笑道:“这么说,四哥懂?”   四哥那千年不变的木板脸竟忽地一红,拍开六姐的手道:“就你懂?!”说得六姐也红了脸。   最后还是大舅威严地咳嗽两声,说了声:“快吃,时辰不早了。”众人这才停了说笑,赶紧吃了饭,收拾了准备出门。   这大集,不仅方便乡人为春耕购买农具种子,同时也是各家交易土产的一个集会。等翩羽出了门,就看到那已经套好的牛车上早堆了大半车的东西,从大哥编的箩筐,到三嫂织的土布,再到舅妈积攒的鸡蛋,六姐养的小兔子,还有五哥储了一冬天的野兔皮,竟是五花八门什么都有。   这次跟着去赶集的,除了马氏、六姐和翩羽外,还有三哥、四哥和五哥。大舅和二舅在那里交待着三哥五哥要去集上买的东西,舅妈却是奇怪地将四哥拉到一边帮他理着衣衫,已经上了牛车的翩羽则趴在六姐的肩上,小声问着大嫂到底怎么了。   六姐凑到她的耳边一阵嘀咕,翩羽这才知道,原来这“害牙”一词,并非真是牙齿出了什么问题,而是乡人用来代指怀孕的暗语。   翩羽听了不禁一阵疑惑,眨着双猫眼道:“大嫂有了宝宝就有了宝宝呗,你们这般神秘兮兮的做什么?一个个还笑得那般怪模怪样的。我还当我出了什么丑呢。”   六姐看看她,笑道:“你不懂,你还小。”   马氏在一旁听到,不禁也是一阵暗暗摇头。这丫头,虽说看着有些姑娘家的模样了,偏那内里仍是一团孩子气。这般想着,再想到那个不知道在打什么主意的景王时,马氏心里倒微微有些放心了。至少在翩羽这一头,对那个王爷应该不会有什么出格的想法。   王家庄虽说人口少,可赶上这难得的大集,几乎家家户户都出动了,于是等翩羽他们驾着牛车到得村口时,便看到村子里竟是浩浩荡荡开出一支车队来。那驾车的除了牛和骡子外,有几个家里富裕些的,竟是赶着个小驴车。   五奶奶家人口简单,五奶奶又是个会过日子的,家里是村上少的几家富户,便也赶了辆驴车。这会儿他们家的驴车正走在翩羽他们牛车的前面。   花花从车上探头出来,见王大舅家套的是辆牛车,便撇了撇嘴。转眼又看到坐在牛车边上晃荡着两条腿的翩羽,她眼珠一转,扬声招呼着翩羽道:“丫丫,你家牛车慢,不如你过来,跟我一起坐我家的驴车。”   五奶奶也笑道:“六姐也一同过来吧。”   花花叫翩羽过来,原是想要哄翩羽答应她借穿那些漂亮衣裳的,而如果六姐也过来,她这想头可就难成事了。她便扁着嘴对她奶奶道:“咱家车上宽敞地方也不多,再多个人,就该坐不下了。”   翩羽顿时就和六姐对了个眼儿,扬声冲着花花笑道:“要不花花姐来我们车上吧。我们车上虽说人多东西多,挤挤应该还是能坐得下的。”   那驴车有个能遮日头的车篷,牛车上可是什么都没有,翩羽料定了花花定然不肯从那驴车上下来。   果然花花不肯,五奶奶倒是肯的,便推着花花叫她过去。   正说着,串儿从后面跑了过来,弯眼对马氏笑道:“婶子,我搭你家的车可好?”   那六姐跟串儿原就要好,巴不得这一声儿,忙拉了串儿上来,却是故意对着前面驴车里的花花笑道:“这下就算你想来,我家车上可真是没地方了。”   五奶奶听了只得作罢,又和马氏说笑了两句,回头却是狠拧了花花一把,低声骂道:“没个眼力界的蠢东西,被你娘教得一脑袋浆糊!偏你眼里就只看到那些衣裳首饰,竟不知道往深处想。丫丫她爹是什么人?从他身上拔根汗毛都比咱的腰粗,你不知道巴结着些,竟还想沾她的便宜!那丫头在咱村子里住着也不是一天两天的,她什么脾性你竟还不知怎的?那也就是个外表看着憨直的,哪能叫你打上她的主意!与其够不到她,倒不如和六丫头一家交好。偏你个蠢货,她们叫你过去你竟不肯过去,倒白叫串儿捡了便宜!”   却原来,村子里的人都不知道翩羽出村后的一番奇遇,只当她是去京城投奔了她爹。   且说那串儿也是个性情爽利的姑娘,一上车就拉着翩羽的马尾辫子冲她一阵嘲笑:“又装成个男孩儿,偏这张小脸生了个女孩儿家的模样,看着谁信!”   这话却是提醒了翩羽,自从跟着红锦学了手伪装的技巧后,她在王府里出入时就开始注意了举止言行,如今回了乡下,她才放纵了自己。听着串儿这么一说,她便调整了身体姿势,又是气沉丹田,以马头儿教她的法子变着嗓子笑道:“姑娘说笑了,小子原就是个男孩儿。”   正拿她取笑的串儿忽地就是一呆。若不是眼前这孩子仍是她所熟识的那张脸,她几乎就要以为跟她们并肩坐着的,真是个男孩儿了。   “哎呦,”六姐笑了起来,咯吱着翩羽道:“没想到你这丫头片子竟还有这一手,才刚我还真以为你是个男孩子了呢。”   一路欢声笑语过去,众人渐渐便接近岔口镇。    ☆、第九十四章·相亲   第九十四章·相亲   车到岔口镇,马氏忽然对三哥道:“你先去处置这些东西,我跟你大姑二姑约好在牌坊下见面,老四跟着我,老五看好你两个妹妹。”说着,便利落地跳下牛车去拉四哥。   四哥皱起眉。打昨儿起他就觉得他娘有些不对,竟忽地操心起他要穿戴什么来赶集不说,今儿也是把他打理了再打理。这种情形四哥以前也曾遭遇过,当下心里就是一阵起疑。   他还没开口,就听到六姐问着马氏道:“娘,你啥时候跟二姑约好的?咋都没听你提过?还有大姑,不是说昨儿就先行住到镇子里去了吗?”   又连珠炮般问着:“二姑家都有谁来了?还有我二姐,也跟着来了吗?”又道,“我要跟你们一起去,我也有日子没见到二姑和二姐他们了呢。”   这一大串,却是说了好几件事。   翩羽的大姨父有个妹子就嫁在镇上,因大姨父的腿脚不好,那妹子不想她哥哥一家跟翩羽他们似的起早赶路,便提前一天邀着他们先行住到镇子上去了。   至于翩羽的二姨,则是早年就嫁到了邻村,去年年头的时候,又做媒把二舅舅家的二姐嫁到了同村。而虽说两村相邻,中间到底隔了个山头,来往甚是不便,能有这机会凑在一处很是难得,故而六姐才这般缠着她娘。   翩羽也从车上跳下来,缠着马氏道:“我也要去,我回来后还没见过二姑姑和二姐姐呢。”   若是往常,马氏允也就允了,不想这一回她却是皱了眉,阻着她俩道:“你们且逛你们的去,记得中午的时候去胡子汤馆就好,我跟你两个姑姑会在那里等你们。”   说着,便要拉了四哥走。   四哥却站在那里不肯动,只皱眉道:“娘带妹妹们去吧,我看三哥一个人定然是忙不过来。”   不想三哥立马接话道:“这车东西简单,不过是拉到地头寄卖也就罢了,倒是你,听话,跟娘去。”   若没有三哥这一声儿,翩羽还没起疑心,三哥这么一强调,顿时就叫翩羽起了疑,当下和六姐对了个眼儿。   串儿凑过来在二人耳旁小声道:“看这架式,你娘像是要拉你四哥去相亲呢。”   六姐也正这么怀疑着,当即两眼一亮,更是缠着马氏要一同去了。   马氏见瞒不过,便也不瞒着了,只笑着在六姐身上拍了一巴掌,骂道:“这种事是你个姑娘家能掺和的?!”又推着四哥道,“时辰不早了,别迟到了。”   四哥顿时一阵不乐意,扭着身子抗议道:“你咋都不事先跟我说一声儿?!”   马氏虎着脸道:“跟你说,你还不得跑了?”又道,“过了年你都二十了,你不想娶媳妇,我还想抱孙子呢!”   六姐在一旁凑着热闹笑道:“相的谁家姑娘?”   马氏弯着眉眼道:“是你大姨父看中的,是大林湾的姑娘,今年十七,听说长得好着呢。”   翩羽笑眯眯地拿肩一顶四哥,道:“四哥去看看呗,不定就看中了呢。”   四哥却沉着脸道:“咱家什么情况,人家可知道?我可是要好几年不在家的。”   马氏听了顿时一阵沉默。   翩羽则是皱起眉,推着四哥道:“你怎么这么拧?!爷都说了,只要你按期交货,又不一定非要你留在京城。且就算你在京城,怎么就不能娶媳妇了?你又没卖给那府里。”   四哥不由就看了翩羽一眼。   翩羽撇嘴又道:“我可不用你操心,你看着吧,我要想走,我抬腿就能走,怕是爷连银子都不要我的呢。”   翩羽这话是出自她对周湛的信心,不想马氏却是想歪了,叹着气道:“你能回家也好。我看你爹这回像是真悔了的模样,想来将来不会再亏待于你。”   自打那日他们父女在王氏坟前见了面后,徐世衡便隔三岔五的或亲自或派人来看望翩羽。虽每回都是大包小包的礼物,他却并不曾强逼着翩羽回家去。就冲着这最后一点,连马氏都慢慢对他改了印象。   “不管怎么说,那终是你爹。”马氏叹道。   虽说徐世衡放软了姿态,翩羽却是只要想到她娘的死,就觉得没办法原谅她爹和徐家人,故而也不接这话茬,只推着四哥笑道:“赶紧走,不仅是舅妈想抱孙子,我也想有个四嫂呢。”   却是说得四哥那张木板脸竟微微透出一点红,到底被马氏强拉着走了。   三哥回身笑道:“你们且玩你们的去,我把这车东西寄卖了就去找你们。”又嘱咐着五哥,“几个当中就你年纪最大,可照顾着些丫丫。”   五哥如今正是看着女孩子既好奇又别扭的年纪,便扭着个脸道:“我才不要看顾这些丫头片子,我宁愿去帮你。”   六姐也是同样的年纪,便冲着五哥一呲牙,“谁要你看顾了?!”又和串儿耳语几句,二人一左一右拉了翩羽的手,冲着三哥摇着她们互拉着的手笑道:“看,这样就谁也丢不了了。”说着,不管三哥在身后的叫唤,三人手拉手就钻进了人堆里。   以往翩羽身上有寒症,即便到了三月份,家里人都很是当心,不愿意冒险叫她感了风寒,故而这还是她第一次去赶集。看着那街上满坑满谷的人,她不禁一阵目瞪口呆,道:“竟不比朱雀大街上的人少呢。”   串儿听她提及京城,便弯着眉眼向她打听京城的事,又道:“我听人说,娟子找着她亲爹了?可是真的?听说她竟还是什么伯府的千金大小姐呢。难怪她平常就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   六姐顿时就是一撇嘴,“她算什么千金大小姐,真正的千金大小姐被咱俩拉着手呢。”   串儿听了便扯着翩羽的手一阵笑,又问着翩羽,“你在京城可见过什么大人物没?对了,你可见过皇上?”   翩羽还真见过。   此时她们正经过一座小桥,翩羽正待答话,就忽听得旁边传来一阵口哨声。三人抬头,就见那桥栏杆上坐着几个歪戴着帽子的痞相少年,六姐神色一变,拉紧了翩羽的手,便要避开他们绕过去。   不想为首那人见她们要绕开,竟从桥栏杆上跳下来,直接堵着六姐笑道:“人家小俩口亲亲热热地拉着手,你个小姑娘孤孤单单的多可怜啊,不如跟哥哥我拉拉手如何?”说着,便要伸手来拉六姐。   三个姑娘这才想起来,翩羽此时是个男孩儿的打扮。   六姐的脸色顿时一沉,“啪”地一下拍开那地痞的手,喝道:“你要做甚?!”   “哎呦,”那地痞猥琐地摸着被六姐拍过的手背,回头冲着同伙一阵怪笑,道:“打是亲骂是爱,小娘子这是心疼我了呢。”   六姐虽性情爽利,可到底不曾见过什么世面,当即被这无赖的污言秽语惊得一阵不知所措。   翩羽皱起眉,猛地将六姐往身后一拉,沉着嗓音冲那几人喝道:“你们要做什么?!”   “哟,你个小布丁儿竟也想英雄救美?”   那地痞上前就要去推翩羽,不想手还没碰到翩羽,就被人一把抓住。与此同时,就听一个少年人的声音喝道:“住手!”   翩羽一扭头,就瞥见一抹蓝色暗影从她身旁掠过去,实实拦在她的前方。   她心头忽地就是一跳,险些就要喊出一声“爷”来,只是她一抬头,立马就发现那人的个头不对,她这才猛地吞下那个到了唇边的字。   就只见她眼前拦着的少年,身上穿着件蓝色土布衣衫,个头虽比不上周湛,可看着要比周湛敦实许多,从背后都能看出此人的粗壮,因此翩羽等三人也就知道为什么那地痞不过是被此人捏住手腕,就一阵“哎哟哟”地痛呼了。   “再叫我看到你们欺负人,我就拿你们去官府!”少年气呼呼地说着,一把推开那地痞。   那地痞原还不甘心,正准备率众欺上去,就忽听得翩羽他们身后有人叫道:“虎子,可是有人找你麻烦?”   翩羽等一回头,就见他们身后的桥下,竟站着七八个少年。那几个地痞见不能占优势,便放下句狠话就灰溜溜地跑了。   那叫“虎子”的少年回头冲着那几个同伴咧嘴一笑,却是露出一颗虎牙来,又低头问着翩羽,“小兄弟,你没事吧?”   翩羽摇头,不禁好奇地打量着那少年。只见那少年应该跟周湛差不多年纪,却是生得眉目粗犷,一看就是个憨直的乡间少年。   那少年见翩羽无恙,便扭头看向六姐,却是莫名其妙就红了脸,摸着后脑勺嗫嚅道:“没、没吓着你吧?”   六姐也被他看得莫名其妙地红了脸,只含糊地应了一声,便低头捏着那围兜的下摆不肯抬头了。   串儿偷眼看看六姐,又看看那少年,弯着小眯眼一笑,道:“谢谢你替我们解围了。你们是哪个村子的?我们是王家庄的。”竟是先行报了家门。   那壮实少年摸着脑勺一阵嘿嘿傻笑,竟仿佛没听到串儿的问话一般。几个跟过来的少年中便有一人笑道:“我们是大袁庄的,离你们村子也就两个山头。”   串儿一阵惊奇,笑道:“那你们不是靠长山更近一些吗?怎么竟跑来岔口了?”   “不是这大集热闹嘛,”有人笑道,“后天是三湾镇的大集,我们也要去呢,你们可去?”   串儿遗憾道:“三湾太远了,怕是去不了。”   乡下孩子总没城里的那么多臭规矩,这般一来二往,两个村子里的少男少女们便热络了起来,一路叽叽呱呱地共同逛起大集来。   那翩羽只装作个男孩模样,竟是没被大袁庄的少年们发现破绽,只当她真是个男孩,邀着她也加入他们一同去后天的三湾大集。   六姐拉着翩羽道:“我弟弟还小,我娘定然不肯的。”   这竟是打虎子一行人跟她们结伴后,她第一次开口说话。   而那虎子,则是一直在有意无意地偷眼看着六姐,竟是再没开过口。   翩羽对虎子那左一眼右一眼的偷窥十分不悦,屡次挡在他和六姐之间,却是叫串儿看了一阵摇头,忽地凑过去对她小声道:“那个虎子,怕是喜欢上你六姐了呢。”   翩羽一惊,不禁也偷眼看向六姐,却是正好看到六姐也在偷窥着那个虎子。二人相互偷窥的模样,顿令翩羽一阵惊奇。    ☆、第九十五章·作业   第九十五章·作业   其实若按着翩羽和串儿的意思,是想悄悄跟着马氏去看四哥相亲的,可六姐却怕她们这么贸贸然过去会坏了四哥的姻缘,便硬拉着二人走了不同的方向,不想老天酬她好心,竟叫她遇上了她自个儿的姻缘。   六姐虽性情爽利,却不是那种没分寸的,想着她和虎子这般隔着人眉来眼去到底不像话,便在路上遇到三哥后,就拉着翩羽和三哥汇合了。身后,只留下虎子那带着流连的眼。   三哥正好和串儿她哥在一起,串儿便被她哥给带走了。看着日头渐近中天,三哥便带着翩羽她们和五哥一道,去了镇子东头的胡子汤馆。   汤馆里热闹非凡,不仅马氏和大姑在,二姑一家也在。二姑久不见翩羽,当即拉着她一阵亲热。   翩羽便问道:“二姐姐没跟二姨一起来?”她二人嫁在同一个村子里。   二姑抿嘴笑道:“你二姐正害牙呢。”   又是“害牙”。   这一回翩羽可记住了上一回的教训,倒是没闹出笑话来,只惊喜道:“真的?二舅舅要做姥爷了呢。”说着,又凑到二姑耳边打听道:“四哥相亲的事,二姨可知道?可见着人没?”   二姑宠溺地一点翩羽的鼻子,道:“小姑娘家家的,打听这做甚?”到底没忍住,悄声又道:“瞧着是个好姑娘,长得也好,今年十八,比你四哥小两岁,因她娘的孝才耽误了。”又道,“听说是个柔中带刚的性子,倒正好能克制住老四那个刺儿头。”   翩羽扭头看向四哥。四哥一向是不变的木板脸,偏这一回两只耳尖竟透着红,翩羽便知道,四哥心里应该也是满意的。   她正要开口调侃四哥两句,却是忽地感觉远处飞来一物,紧跟着额上就是一疼。她“哎哟”一声,伸手捂住额,一低头,就看到那桌上掉着一粒花生米——显见着是有人拿这花生米袭击了她。   翩羽气呼呼地抬头,一展眼,就看到凤凰独自一人坐在二楼的栏杆边,正大摇大摆地嚼着一碟子花生米。   因翩羽一行人多,就分了两张桌子,她和二姑、二姑家的英姐、勇哥,还有六姐坐了一桌子,大姑和四哥、马氏等坐了另一桌子,且那张桌子正好在角落里,因此凤凰只注意到了翩羽和六姐,竟是一下子没看到马氏。   听着翩羽的惊呼,又看到她瞪着眼看向楼上,马氏便也学着她探头往楼上看去。   偏那凤凰是一如既往地骚包,一身绣着凤穿牡丹团花的大红衣衫衬着他那精致的眉目,原就够夺人眼球的了,何况他还故意戴了个明晃晃的银制眼罩,于是马氏也一眼就看到了他。   “哟,这不是小凤凰嘛!”马氏当即叫出声儿来。   她这一声儿,却是吓得凤凰嚼着的花生米立马就卡在了喉咙里。   却原来,这为人母的,一向都对那弱者有着非一般的爱心。上一回凤凰和老刘送翩羽回家时,那马氏见凤凰看着不过是十三四岁的模样,且那么漂亮的一张脸蛋,却遗憾地叫人毁了一只眼,便对他生出怜惜的心肠来。偏那凤凰不知马氏性情,在马氏询问他家世时,竟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架式随口向马氏承认着,他打小就被人拐出了家门,至今不知父母是谁。他原是打着叫马氏退避三舍的念头,却不想他到底不懂得“母性”这二字,竟是叫那番话起了反作用,勾得那马氏对他是更加的怜惜疼爱,竟是一时把翩羽都排在了他的后面。   凤凰为人桀骜,除了王爷和红绣,几乎没人能得他一个好脸色,不想他那“生人勿近”的脸孔不仅没能吓住马氏,还叫她迸发出满腔的母爱来。这般热情顿时就吓住了凤凰,送翩羽回去的第二天,他便死活拖了还想留下的老刘落荒而逃。   之后老刘再来给翩羽复诊,他是吓得再没敢跟来,此次则是王爷有信要送给翩羽,他这才硬着头皮过来。又因听说这岔口镇有大集,他一时好奇,想着滞留一天看个热闹,不想正好在这饭馆里遇上了翩羽。他原还以为这是个大好时机,正好可以不用去见马氏了,可到底人算不如天算,那马氏竟也在这里。   马氏上楼去要拉凤凰下来同坐时,凤凰正被那花生米呛得一阵咳嗽,引得马氏对他又是一番热切关怀,直窘得凤凰那张漂亮的小脸儿一阵通红,想推拒又无从下手,只得软绵绵地任由马氏一边拍着他的背一边给他灌茶。   跟着马氏上楼来的翩羽坐在凤凰旁边望着他一阵闷笑,直笑得凤凰恼火非常,偏又不知为什么,当着马氏他竟说不出一句难听的话来,只好拿眼不甘地瞪着翩羽。良久,他才找到一个可以支走马氏的借口。   “爷有话要我告诉你。单独说。”   马氏听了虽有不满,到底还是在翩羽的坚持下,放他二人独自在二楼坐了。   见马氏下了楼,凤凰这才从桌下拿出一个大包裹塞给翩羽。   翩羽打开一看,里面竟都是杏林书院的教课书,还有一摞作业本。   “爷说,你在家也不能荒了课业。这作业本上有先生布置的作业,爷说了,叫你按期做了,我会定时来收的。”   看着那作业本,翩羽不由就是一阵眨眼。之前听了徐世衡的那番话后,她的心里曾纠结过一阵子,她怕她真如徐世衡所说的那样给周湛惹了麻烦,也曾想着要不要听从徐世衡的主意主动离开,可她左思右想,总觉得周湛既然没赶她走,且还跟她约定会来接她,那就是说,至少在周湛眼里,她并不是个麻烦……这般想着,她渐渐便定了心神,只打定主意按照约定,在舅舅家乖乖等着周湛来接她。   如今还没等到周湛,却等来了这些作业。   摸着那作业本,翩羽咬着唇憋回一个笑,斜眼看着凤凰道:“这些作业,怕是书院的先生们布置给爷的吧。”   凤凰一呆——她还真就猜对了。   翩羽笑着垂下眼,心里一阵满足。这些作业叫她明白,爷果然没觉得她是个麻烦。   顿了顿,她又抬头问着凤凰:“你见过爷没?爷可还好?”   凤凰一扁嘴,“我可进不去皇陵。”见翩羽一脸担忧,他忽然加了一句,“长寿爷说,爷的精神还好。”顿了顿,许是对自己加的那一句不满起来,他又怒瞪着翩羽道:“都怪你!打一开始我就觉得你是个麻烦,偏爷还宠着你,就这样了也不肯赶你走。你若真有良心,趁早自个儿主动滚回家去!”   “才不!”翩羽猛一抬头,冲他瞪眼道:“不过是你觉得我是个麻烦罢了,爷可没那么觉得。爷若想我走,怎么还会叫我在这里等他来接我?只要爷不觉得我是个麻烦,我就不走!”   “你怎么知道爷一定会来接你?!”凤凰冷笑,“不定明天爷就不记得你是什么人了呢。”   “不会,”摸着那作业本,翩羽忽地弯起猫眼,咬唇笑道,“爷的作业还要我来做呢。”   翩羽一阵洋洋自得。直到她的作业被周湛打回,且在作业旁边一一标注了她的错误后,翩羽才在忽然间醒悟到,这哪里是她在帮周湛写作业,明明就如凤凰所言,果然是王爷怕她荒废了学业,在督促她学习呢!   她和周湛原就不是一个级别的。   于是翩羽便写信去向周湛抱怨了一通。周湛则回信毫不客气地将她嘲笑了一番。翩羽再去信,便说起四哥说亲的事来;周湛回信里则是对皇陵里枯燥生活的种种抱怨……   这一来二去,凤凰就不是凤凰了,而变身成为那传递消息的青鸟,整日在王家庄和那八十里地外的皇陵间来回穿梭。   *·*·*   三月底,四哥的亲事有了眉目。两家又相看了两回,都觉得彼此家境相仿,两个孩子相互看着也没什么意见,这亲事便算是八字有了一撇。于是舅妈又开始头痛起四哥的新房问题来。   王家原就人多屋少,如今虽少了王明娟兄妹,可仍是挪不出一间空屋来。舅妈便打趣着六姐,“赶紧给你找个婆家嫁出去,你这屋子就能空下来了。”   头一回这么说时,六姐还振振有词,说:“就算我嫁了,家里还有丫丫呢。”可第二回舅妈再这么说时,六姐竟忽地没了词儿,只红了脸,低头拿了那竹篓就往后山上打猪草去了。   翩羽原也想跟着去的,可如今舅妈真拿她当个千金小姐看,轻易不许她在日头下走动,拦着她道:“好容易养白了的,看再晒黑了!”又道,“你作业可写完了?”   翩羽这才作罢。   许是她在信里提了王家住房紧张的事,四月里,村东头的那片山坡忽然就听说被京城的什么贵人给买了去。看着涂大管家领着人在那片山坡上修地造屋,翩羽哪能猜不到,这片地的新主人是谁。   老刘则笑眯眯地跟王家庄的人解释道:“你们村子上的风水好,气候也好,我们王爷听说后,就打算在这里修个小别院,闲时过来住上一住,很能调养身心呢。”   乡里人这才知道,这见天儿过来给翩羽看病的大夫,竟是王府的人。只是大家仍弄不清翩羽这状元公的女儿,怎么会跟景王府有什么关系。后来不知道是谁说了句,那王爷是状元公的学生,众人这才自以为释然——也是,好歹徐世衡在杏林书院教过周湛两天书的,叫声“老师”也不为过。且老师家的女儿身体不好,请学生家的大夫来看病,原就是很正常的事。   而这位景王殿下,据说有着“金手指”之称,家里别的不多,就是银子多,正所谓“有钱好办事”,乡人造屋怎么也得两三个月,景王殿下的这个别院,却是以日新月异的速度极快地在建着。那主屋建好时,时节离六月竟还有着一大截。   等到六月初时,后面的庭院仍在修着,那主屋则早就已经装饰妥当了。于是某一日,王家庄的众人就看到那顺便被景王府的人修整一新的大道上,浩浩荡荡过来一队车仗,却原来是王府里有人搬了进来。   只是,叫众人看着不解的是,明明是王府的下人,却是不急着收拾别院,倒先过去给状元公家的闺女见了礼。更奇怪的是,王爷家的别院,王爷这个主子爷还没住上,就看到那徐翩羽这外人竟毫不客气地搬了进去,且还那么自若地使唤着那几个下人,这不禁叫村里人又是一阵议论纷纷。   不过,经有心人细一打听,众人也就再次释然了——如今那徐世衡可不仅是状元公,还是驸马爷呢。论起来,那丫丫和那景王可是表兄妹,表妹住进不在家的表哥家里,替表哥看着房子,听着应该也能顺理成章……   是吧?    ☆、第九十六章·情窦初开   第九十六章·情窦初开   景王府突然在王家庄买地建屋,这事儿叫翩羽的两个舅舅都有些不安,总想不明白这位景王殿下到底要做什么。翩羽则私下里以为,周湛这么做是为了她,便给周湛写信去劝,不想他为自己这般兴师动众。谁知周湛回信过来,却是把她大大的嘲讽了一番,只说他不过是看中了王家庄的风景。想着去年夏天,她在那片山头上遇到周湛的往事,翩羽也就信了周湛信里的鬼话,自觉很是丢脸了一把。   那主屋还没建好,周湛的信里就开始忧心他一时无法从皇陵脱身,怕这新建好的别院没人住会白放坏了。于是实心眼儿的翩羽二话不说,便主动替他分忧,毛遂自荐做了那看屋子的人。周湛的回信里倒是假惺惺地犹豫了一回,之后就干脆利落地同意了。随后,那涂十五就送来了许妈、三姑和阿江等人。   直到这时,翩羽心里才若有所觉,拿出之前周湛的那些信件,她忽地就从那字里行间,看到了周湛挑着八字眉坏笑的模样。   六月初的时候,翩羽大姨父的妹子特意从镇子上过来了一趟,第二天舅妈就收拾了一身利落,和大姨两个又去了一趟镇子上。回来时,舅妈的嘴都快咧到耳朵根子后面去了。这时翩羽他们几个才知道,原来舅妈是拿着四哥和大林湾那位姑娘的生辰去合了八字,且还得了个“上婚”的签,于是转眼舅妈就开始张罗起给四哥下定的事来。   许正是因为舅妈心头有事,且那别院里如今没有主子,四哥又占了别院的一角做了他的作坊,故而对于翩羽要搬去别院的决定,舅妈只略嘀咕了两句,就没再拦着她。   六月中旬,翩羽搬进别院后不久,舅妈就请了媒人,带着四哥携着茶礼去大林湾下聘了。乡间规矩原就没那么多,六姐又爱热闹,便拉上翩羽也跟着一同去了。   这还是翩羽有生以来头一次见人订亲,看着那漫天的热闹只觉无比新奇,又见那准四嫂虽腼腆害羞,倒不是那缩手缩脚之人,再看那一向毒舌的四哥竟难得露出一副手脚不知该怎么放置的毛脚女婿模样,翩羽便和六姐都笑倒了一片。   正笑着,她就忽然觉得六姐的肩僵了一下。顺着六姐的眼往人堆里看去,她忽地就看到一个熟人——当初在大集上替她们解围的那个敦实少年,虎子。   见她们看过来,虎子摸着后脑勺一阵憨笑。   一同跟着来看热闹的串儿也认出了他,便主动跑过去跟虎子打了招呼。她们这才知道,原来虎子是跟他娘来大林湾走亲戚的,正巧遇上这场热闹。说话间,那虎子的眼频频往六姐这边瞅来。   六姐原是个爽利的性子,偏这一回竟忽地缩在翩羽肩后不言语了。翩羽正觉奇怪,就听得屋里有人喊了一嗓子,“插戴了。”   串儿一听,扭头就往屋里钻去。翩羽也想看热闹,便追了过去,却是谁都没留意到六姐竟没跟在她们身后。等看着舅妈给准新娘子插戴完,回头没看到六姐,翩羽便要去找。   串儿却拉住她,老神在在地笑道:“丢不了,你六姐这会儿定有人护着呢。”说着,细眯着眼,冲着翩羽笑得一阵怪模怪样。   翩羽不懂她的意思,便揪着串儿的胳膊一阵“串儿姐”的乱叫,非要她说个明白。串儿点着她的脑门笑道:“你到底是不是个姑娘家,连这点意思都没看出来?你六姐她呀,长大了呢……”   正说着,就看到六姐回来了。那红扑扑的小脸儿,看着竟比她发间簪着的石榴花还要娇艳可人。   翩羽便放开串儿,跑过去拉着六姐追问她去了哪里,六姐却只闪烁着眼顾左右而言他,串儿见状忙过来替六姐解了围,二人一阵东拉西扯,叫翩羽没法子再继续追问下去,只得积了一心头的疑惑。   定亲礼成后,按习俗,王家是要请吃定亲酒的。又因大林湾和王家庄离着有些远,等翩羽他们回到王家庄时,天都已经擦黑了。来吃定亲酒的亲戚们自然不好让他们赶夜路回家,便在王家留宿了一晚。因王家地方小,之前翩羽早就邀着六姐住到别院去,好腾出屋子来招待亲友,串儿听说了,便也巴着要同去,于是吃完酒后,三人就打闹着去了别院。   这王家庄的人,一开始还都当王爷家的别院是个什么不一样的森严所在,可等看着那建起的屋舍不过跟自家差不多,也就只是屋子多些,院子大些,瞧着跟普通富户也没什么区别,于是众人眼里,这“王府别院”的吓人光环不自觉间也就暗淡了下去。   加上翩羽住进别院后,村子里对别院感到好奇的人大有人在,便总有那胆子大的找着理由来串门儿,不是今儿送碟槐花饼,就是明儿送碗老蚕豆。那三姑是宫里出来的,哪里见过这等人情来往,一时都呆住了。亏得许妈妈是市井出身,自然懂得这些,便笑眯眯地接过来,等隔天别院里做了什么新鲜吃食,再拿去还了人情。这么一来二往的,别院里也就跟村民们像普通邻居般交往起来。渐渐的,村里的人对这别院就更没了什么畏惧之心。   此时正值盛夏,翩羽带着六姐和串儿回到别院时,三姑和许妈早在庭院里放了凉榻,又燃了艾草,三人躺在榻上嘀嘀咕咕说着今儿定亲的热闹,串儿问着翩羽:“听六儿说,你竟是第一次见人订亲?”   翩羽点头,忍不住就想说,“怕是爷也没见过”。话到了嘴边,想着串儿和六姐都不认识周湛,她便把那话又咽了回去,翻身将两只手枕在脑后,仰望着天空中的点点繁星,内心不禁一阵惯常的纠结。   守陵的日子自然是十分枯燥的,从周湛的信里,翩羽大概知道,周湛的日子并不怎么好过。   而相比于周湛,她就觉得她的日子未免过得太惬意了些,以至于每每有所感触时,她总不免就会想起周湛。而每每想到周湛,她心头便又会纠结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罪恶感来,总觉得她未能跟他同甘共苦,很是有失义气。   因此,每当这时候,她便会在信里详详细细地把她所看到的事物一一描述给周湛,只期望远在皇陵的他,也能感受到她的感受。   翩羽正躺在那里想着明儿要怎么给周湛写信,就忽听得串儿悄声问着六姐:“你那会儿去了哪里?可是跟那个虎子说话去了?”   六姐一惊,翻身就拿手去捂串儿的嘴,一边看着翩羽的方向一边支吾道:“瞎、瞎说什么呢!”   翩羽原还没在意这二人的小声嘀咕,这会儿忽见六姐那般如临大敌,她立马就闭上眼,支棱起耳朵装起睡来。   六姐探头看看她,见她闭着眼,便以为她真是睡着了,小声抱怨着串儿道:“你小声些,看被人听到!”   串儿拉下她的手,笑道:“丫丫那个笨丫头,竟是一点儿都没看出来。”又道,“你瞒她容易,还能瞒得过我?我可是亲眼看到……”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又叫六姐给捂了嘴。   串儿一阵偷笑,拉开六姐的手,悄声道:“当初在大集上我就看你俩不对了,后来他竟又摸到咱村上来找你,我还能看不出他对你的意思?”又道,“这次是你约的他?”   六姐红着脸道:“怎么可能,真是凑巧。”   “真的?”串儿不信,又笑道:“那次咱俩在后山遇到他,他也说是凑巧路过。这还真是凑巧了呢。”   六姐翻身,将脸蒙在臂弯里,闷声道:“信不信由你,反正我没去招惹他。”   “是哟,你没去招惹人家,是人家来招惹你的。”   串儿怪声笑着,却是笑恼了六姐,抬头瞪着串儿道:“休说我,你跟二牛哥又怎样了?别眼睛只长在别人身上。”   串儿嘿嘿一笑,拿蒲扇拍着六姐道:“我俩你就不要操心了。”又道,“倒是你,对那个虎子,到底什么意思?你中意不中意他呀?”   六姐则又把脸埋进了臂弯里,半晌,才瓮声瓮气道:“他说,要请人来提亲。”   “呀!”   不仅串儿跳了起来,连装睡的翩羽也忍不住破了相,一个翻身就坐了起来。   她这一翻身坐起,直把六姐吓了一跳,当即也弹坐起来,指着她就是一声大叫:“你、你竟装睡?!”   翩羽眨着眼笑道:“不装睡,我哪能听到这等秘密。”又从她的榻上直接跳到六姐她们的榻上,盘腿坐在六姐跟前歪头道:“这都是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竟都不知道?”   串儿便拿那蒲扇在她头上拍了一记,笑道:“谁叫你竟这么不开窍!”又推着六姐追问,“你答应了?”   六姐支吾了一会儿,便红着脸道:“我让他问我娘去。”   “这才是正理儿。”串儿笑着,又小声对六姐和翩羽道:“我告诉你们,你们可别告诉人去。其实春上二牛哥就向我家提过亲了,不过因着他家的孝还没满,眼下还不好对外讲罢了。”   二牛和串儿的事,是村里公开的秘密,他俩打小就要好,谁都知道这小俩口迟早是要结亲的,倒是六姐的事,叫翩羽吓了一大跳,不禁歪头把六姐看了又看。   串儿则推着六姐道:“当初我就说你跟他对上了眼,偏你一本正经跟我说,没那回事。就是在后山遇上,你也还跟我犟着嘴,如今怎么竟肯了?”   六姐红了脸,反手也推着串儿道:“小时候你可一直说着二牛哥笨来着,怎么如今也肯了?”   二人相互打趣着,却是叫那情窦未开的翩羽看得一头雾水。   “怎么好好的,就喜欢上一个人了呢?”她不解道。   串儿和六姐对望一眼,双双伸手过来拍着翩羽的头,一个道:“你还小。”另一个道:“等你开了窍也就知道了。”   于是,翩羽便把这满肚子的疑惑也都写进了信里。   她自是不知道,信的那一头,枯燥无聊中的周湛如何视她的信为每日的唯一期盼。而这一回,看着那最后一行的问题,周湛那八字眉却是飞上半空,老半天都不曾落下。   好好的,怎么这丫头竟忽然问起这问题来?   还是说,她终于也到了情窦初开的年纪?    ☆、第九十七章·王爷来了   第九十七章·王爷来了   转眼到了七月,那说要来提亲的虎子却是始终不见人影,于是六姐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瘦了下去。   因时节正值农忙,除了知情的串儿和翩羽,连舅妈都不曾对六姐的突然消瘦起疑,只当是最近活儿太忙,叫六姐累着了,便支了六姐去别院找翩羽散心。   跟着六姐一起来的,还有那串儿。     只是,如今别院里的翩羽日子过得也不轻省。自打她一身女儿家装束回到王家后,舅妈像是突然才想起她是个姑娘般,把她给牢牢管束了起来。翩羽原以为搬进别院后她就能恢复以往的自由,不想许妈妈和三姑奉了周湛的命令,对她的管束竟是比舅妈还要厉害三分,且那三姑又是在宫里呆过的,竟像是一下子成了她的教养嬷嬷,对她的言行举止多有挑剔,别说是叫她再像往常那样作了男孩儿的装扮,就连这别院的大门,她轻易都出不去。   偏那周湛还凑着热闹,又给她送来一个细点师傅、一个针线娘子,还有个专教人写字绘画的夫子,加上定期要交的书院作业,如今翩羽真的很忙,比那盯着日头抢收抢种的农夫们还要忙。   忙得两头见黑的翩羽忍不住一阵怨念,总觉得这事儿是她在信里把自己的日子描述得太过惬意才惹出来的——她还真猜对了,这些师傅们就是周湛小心眼儿发作,看不得她清闲才故意弄去折腾她的。   六姐和串儿的到来,恰是把翩羽从那繁重的课业中暂时解脱了出来。她二话不说,拉了那二人就要往后山去纳凉,不想转眼就叫阿江拦住了去路。   翩羽改回女装后,这阿江便自动将自个儿升格为她的贴身丫环,轻易寸步都不肯离她。经过一番讨价还价,阿江笑眯眯地给她递过去一顶幂离,“二选一,要不我跟着您,要不您戴上这个。”   看着那幂离,翩羽一阵噘嘴。虽说她对自己的模样有些漫不经心,可架不住许妈妈等人在意,眼见着她好不容易养白过来,众人谁都不肯前功尽弃,因此阿江的任务之一,就是盯牢了翩羽,不许她再任性胡闹把自己给晒成之前的小黑炭。   这一点,连六姐也是赞同的,便主动从阿江手上接过幂离给翩羽戴上,又再三向许妈妈等人保证会管牢了翩羽,这才顺利地领着翩羽出了门。   守着共同秘密的人凑在一处,难免就要说起那不能跟外人道的秘密来。到了后山,转过山角,寻了个阴凉处,串儿忍不住道:“那个虎子家,听说是他们庄子上的大户,他又是家里的独子,怕是这会儿忙着地里的活儿,才一时把这提亲的事儿给耽误了。”   六姐垂下眼,片刻后又抬起眼,看着那渐近西山的夕阳笑道:“你说什么呢?难道你还以为我真把那人的话当了真不成?这样的话,还不知道他对多少人说过呢。原就是句戏言,我傻了才会当真。”   “就是,”翩羽撩起那幂离上低垂的轻纱,冷哼道:“他若真是当真的,完全可以抢在农忙前来提亲……”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叫串儿狠掐了她一把。   翩羽“哎呦”了一声,低头看看脸色大变的六姐,忍不住就是一阵气恼,愤愤地又道:“可见那不是个好人!六姐,他不喜欢你,你也不要喜欢他就是!”   这直白的言语,直叫串儿听得皱紧了眉,六姐则是一阵大窘,扭开脸道:“什么呀,谁说他喜欢我了?我自然也不会……”说到这,却是忽地没了声儿,那肩头一耸,抛开串儿和翩羽,转身就跑了。   就是这样,也仍是叫翩羽看到了她眼中的水光。   翩羽吓了一跳,本能地就要转身去追六姐,却不想被串儿一把拉住,“让她一个人呆会吧。”串儿叹道。   “可是……”翩羽一阵无措,终究还是听了串儿的话没有追过去。   半晌,她总觉得无法理解六姐的想法,便问着串儿:“六姐真喜欢上那人了?”   串儿无语,只干瞪了这不开窍的翩羽一眼。   翩羽忍不住噘嘴道:“不喜欢我的人,我才不会去喜欢他呢!六姐那么通透的一个人,怎么忽然竟会这么想不开?”   串儿也不知道该怎么跟这丫头片子解释那微妙的男女之情,只叹息一声,学了一句唱词儿:“问世间情为何物,直叫人生死相许。”   这句唱词儿,却是忽地就叫翩羽想起她的爹娘来。也不知道她娘到最后是不是看开了,但她娘这一生都在喜欢着一个不喜欢她的人,这却是不争的事实。   翩羽这般想着,不由就是一阵郁闷,闷声道:“若是叫我遇上这种事,我转眼就把那人抛到脑后去,才不要为他掉一滴眼泪呢,也太不值了!”   “你若真心喜欢上一个人,”串儿叹道,“可不是你说不喜欢就能做到不喜欢的。”   “才不会呢,”迎着夕阳,翩羽仰着头道,“我肯定就能做到!不喜欢我的人,我转眼就能把他抛到脑后去!”   她爹,她不就给抛开了嘛!   而至于徐世衡,之前看她住回王家,他还以为景王真的放手了,又想着翩羽扮作“吉光”时曾在京城贵人间出没,他怕这会儿接了翩羽回去,一个不谨慎叫人看破了痕迹,且翩羽又强硬表态不肯回家,他这才按捺下心思,只时常派人来看望她,期望以水磨的功夫来慢慢修复他们的父女关系,同时也想着叫时日隔得久一些,也好叫人渐渐忘了景王府里那个受宠的小厮。却是不想转眼间,翩羽就又叫那荒唐王爷给接进了别院。   不久前,徐世衡曾给翩羽修书一封,不过到底没能说服翩羽……   串儿看看翩羽那自信的模样,忍不住伸手一拧她的腮,笑道:“好,我就看着你将来长大后会如何厉害。”   翩羽噘着嘴一阵不满,“我已经长大了!”   “哪里长大了?”   串儿笑着又要去拧她,翩羽却是莫名就红了脸——至少她自己觉得,她如今已经长大了。且不说这半年来她个子窜高了,连胸前也有了不能告人的微妙变化,洗澡时,她甚至都不好意思低头看自己呢!   翩羽和串儿在阴凉处闲话了半天,六姐才收拾了情绪慢慢走了回来。   三人只默契地不再提那虎子的事,却是拿四哥开起了玩笑。   如今四哥的亲事已定,偏又遇上这农忙季节,正是他讨好岳丈家的良机,因此如今四哥竟不在家,而是跑去丈人家做苦力了。   六姐推着串儿笑道:“还说我四哥呢,二牛哥不也是放着自家的地不管,倒先跑到你家地里去了。”   坐在树下享受着傍晚的山风,直到那山下渐渐飘起炊烟,三人这才懒懒地下得山去。   从后山下来,先要经过别院。翩羽正缠着六姐,想她明儿也如今天一般带她出来玩耍,却是忽地就看到,那别院门前竟停着一辆马车。   那小巧而熟悉的车身,立马就叫她认出来,那正是周湛本人专用的单人厢车。   “爷?!”   翩羽忍不住惊叫一声,却是再顾不上六姐和串儿,提着裙摆就往山下冲去。才刚跑了两步,她忽地就看到了那个正从别院大门里走出来的人影。   此时夕阳已隐于山后,西天的晚霞如着了火般一片通红,偏这漫天的火焰中,一个白色的人影只那般静静地站着。   而只是这般静静地站着,那如雪如玉的人影,竟就仿佛镇定了天地一般,甚至连那暑气蝉鸣也在一瞬间全都褪尽,直叫这骚动浮躁的世间忽地显出一片安宁。   “爷……”   翩羽低喃一声,猛地掀了头上的幂离,提着裙摆就飞一般向着那个人影扑去。   周湛从别院门里出来,心里很是不快。亏他背着人溜出皇陵,偏那丫头竟不在别院里,也不知道去哪里疯耍了。   他闷闷地抬头,却是忽地就看到那山坡上站着个嫩黄色的人儿。漫天的红霞映在那小人儿的身上,竟叫人微微有些睁不开眼。他才刚一眯眼,就见那小人儿忽地一掀头上的幂离,提着裙摆就向着他这边冲了过来。   “爷!”   既便那身女儿家的装束叫他一时认不出来,那清脆如莺的声音,却是叫人不容错认。   翩羽?!   他有些不敢置信地默默在心里叫了一声,只愣愣地看着那个梳着鬟髻的少女如蝴蝶般飞下山坡,向着他扑了过来。   等近了,看到她那覆着额的刘海,看到那双熟悉的猫眼,周湛这才悄悄呼出一口气,同时脸上不自觉地绽出一个大大的笑容,伸开双臂便迎了上去,却是一把就接住那个扑过来的丫头。   “爷、爷、爷!”   翩羽扑进周湛的怀里,抱着他的脖子,忍不住就在他耳旁脆脆地叫了一连串的“爷”,周湛无声地笑着,抱着她就在原地转了好几圈,直逗得翩羽也是跟着一阵“咯咯”地笑。   这二人久别重逢,一时忘情地抱在一起,却是不知那别院门里的许妈妈等人,还有那山坡上的六姐和串儿,以及那扛着锄头从地里晚归来的乡邻们,如何被这不成体统的一幕给惊得一阵目瞪口呆。   半晌,激动的翩羽才回过神来,忍不住就拍着周湛的肩头道:“爷,快放我下来。”   周湛放下她,她却是反手又抓住周湛的手,将他往别院里拉去。   “爷什么时候来的?怎么早不来信告诉一声儿,我就不出门,在家等着爷了。”   那一刻,乡邻们不由一阵面面相觑——这别院的主人,到底是谁?   周湛弯起眉眼,宠溺地伸手去摸翩羽的头,却是忽然间一阵疑惑,摸着她的头道:“你怎么变矮了?”   印象里的她,那高度正好叫他的手肘能搁在她的头顶,不想这会儿她竟仿佛比印象里矮了一些。   翩羽抬头,却是惊讶地眨了好半天的眼,才泄气道:“我还当我长得够高了呢,原来爷竟也长高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莫名被锁,实在不知道哪里犯了规,可不连着看又对不起大家,这里贴下一章 第九十八章·动心   山间的夜,有种独有的宁静。即便是那满耳的蝉鸣蛙叫,似乎也只是为了更加衬托出这种幽静一般。   周湛双手叠于脑后,躺在那竹凉榻上仰望着夜空。夜空中,一层轻纱似的薄云漫不经心地笼着一轮下弦月,叫人看了莫名就感到一阵惬意安详。   “倒真是会享受。”   他不无嫉妒地低喃着,忽地就听到那厢传来“吱呀”一声轻响。   却原来是浴室的木门被人推了开来。   他将手从脑后抽出来,支在竹榻上,抬头往廊下看去。   就只见那高悬的灯笼下,亭亭立着一个小小的人影儿。   这般单独一看,便能看出,这小人儿的个头确实是长高了一些,偏那身上的肉显然并没有添加多少,看着仍是一如他们初见时的单薄模样。   “过来。”   他冲着那个小人儿伸出手去。   翩羽正用一块巾子擦着头发,见周湛冲她伸出手,她便弯了眉眼,将那巾子胡乱裹了头发顶在头上,直接就从廊上蹦了下去,直看得周湛一阵皱眉,冲她低喝了一声:“当心摔倒!”   “不会,”翩羽提着裙摆跑过去,站在他的面前摇着那裙摆笑道,“只要这裙子不碍事,就不会摔倒。”说着,又叽叽咕咕地抱怨起女儿家的衣裳没有男孩儿的衣裳爽利来。   周湛这才注意到她身上的衣着,不禁将她一阵上下打量。   就只见她身上穿着件短短的浅绿色斜襟纱衫,腰间系着条绣鹅黄细碎小花的白色高腰纱裙,那嫩嫩的颜色,端的把这小丫头衬得如一枝刚萌芽的嫩柳条一般。   周湛心头忽地就是一动。一直以来,他总是不自觉地将眼前这小丫头当作个男孩儿,如今这般换了女装,才叫他忽然意识到,人家可是个货真价实的女娃儿。   “吾家有女初长成呢。”他脱口说道。   翩羽一扬眉,丢下那仍握在手中的裙摆,噘起嘴,叉腰跺脚道:“你明明就没比我大几岁,偏爱充个大人!再说,我也不是你女儿!”   她那身上的纱衫,原就是短而宽松的款式,她这般一叉腰,叫那短短的下摆支棱开,顿时就更加突显出掩于其下的那一截纤细腰肢来。   周湛的眼忍不住在她的腰上打了个旋,从竹榻上坐起身,再次冲她伸出手。   翩羽原就只是佯怒,见状,便笑眯眯地接住他伸来的手,任由他将她拉到榻边坐下。   “大一岁也是大。”周湛笑着,伸手撸起她那几乎就要覆着眼的长长刘海,又调侃道:“让我瞧瞧,这眉眼长开了没。”   而刘海下露出的那张小脸,却是叫周湛打了个怔忡。   印象里的这孩子,原该有着一张滑稽可笑的脸,可这会儿他掌下的那张小脸,却似乎并不是他印象里的模样。   暗淡的月光下,那原本该是黝黑的一张脸,如今竟如珍珠般白皙可人,许是刚出浴的缘故,看着还似泛着一层莹润的光泽。记忆里原是突出得可笑的大脑门儿,现今看着竟是饱满光洁如一轮皎月。额下,唯有那双猫眼,还如印象中那般灵动。偏那双灵动的大眼之上,原本几乎寻不着踪影的眉,如今已变成两道淡淡的笼烟。   周湛的手指忍不住抚上那眉。   那细细软软的眉,一如上好的紫毫般,在他的指尖刷过一道细细软软的触感。那细细软软的触感,又细细软软地沿着他的指尖一阵软软细细地攀延,竟叫他的心间也软软细细地缠绕上一股难以名状的细软来。   他的手指缓缓抚过她浅淡的眉,又似有若无地拂过她那浓密修长的眼睫,掌心轻轻托住她的脸颊,拇指延着她的鼻梁,划过她那仍是有些可笑的翘鼻尖,抚过她线条清晰的人中,抚过那薄而柔软的上唇、那圆润饱满的下唇、那尖而微翘的下巴,然后延着那下巴的线条,静静拢在她的脸侧。   “瞧这张小脸,”他柔声道,“还没有我的手掌大呢。”   夜风中,他的声音低沉而柔软,令翩羽忍不住眯起眼,如猫般侧头在他的掌心里蹭了一蹭,一双黑白分明的眼,则眨也不眨地牢牢盯着周湛的脸。   “爷瘦了呢。”她道。   周湛确实是瘦了,以至于那原本看着有些雌雄莫辩的五官,如今竟如被刀斧重新刻画过一般,变得线条清晰而略带凌厉。细浓的眉尖下,那眼角微扬的桃花眼里,原本总是存在着的那抹令人恨得牙痒的含讥带嘲,如今也被内敛地收藏了起来。偏这张如玉雕般精致的脸庞,缺了那抹玩世不恭的笑意后,竟是隐隐多了一层似有若无的淡漠,就仿佛世间万事都与他无关一般,又好似宝剑刚刚磨砺出锋刃,有种令人胆怯不敢靠近的锐利。   这浅淡的冷漠和锐利,直看得翩羽心头微微一颤,下意识里想要拂去这层陌生的感觉,便学着他的模样,也伸手去覆着他的脸颊,喃喃又道了一遍:“爷真瘦了。”   手掌下,周湛的脸颊上似多了一层扎手的东西。翩羽一阵好奇,用掌根摩搓着他的下巴,疑惑道:“这是什么?”   周湛被那柔软掌心揉得一阵发痒,便以另一只手托住她的手,故意转过脸去,用下巴上的胡茬戳着她的手心,笑道:“胡子。”   这眉眼一弯,瞬间就叫那令翩羽不安的锐利和冷漠消失殆尽。   翩羽悄悄松了口气,以指尖试着周湛下巴上的胡茬笑道:“爷也长大了呢。”   这会儿许妈妈才刚收拾了浴室出来,一抬头,就看到周湛和翩羽两个紧靠在一起,相对坐在那竹榻上,彼此的手,竟是肆无忌惮地摸着对方的脸。   她一阵大惊,再扭头一看三姑和阿江,竟都垂首站在廊下,仿佛谁都不曾看到这不成体统的一幕一般。许妈妈顿觉一阵失望。三姑和阿江对翩羽的好,她是看在眼里的,可显然这点好,仍是以周湛的意志为主。   “咳咳,”她故意用力咳嗽两声,叫着阿江道:“姑娘头发还湿着呢。”   周湛抬眸往许妈妈身上淡淡瞅了一眼,便伸手拉下那被翩羽胡乱裹在头顶的巾子,一边拭着她的湿发一边道:“你如今这模样,怕是再怎么把你打扮成个小厮,也没人肯信了。”   翩羽顿时想起他受罚的事来,忙道:“我没给你惹麻烦吧?”   周湛还没答话,许妈妈那边就不管不顾地冲了过来,试图要从周湛手里抢过那巾子,僵着一张脸笑道:“哪能叫爷做这等事……”   “没事。”   周湛避开她的手,飞快地看了一眼三姑。三姑立马过来,毫不犹豫地将许妈妈给拖开了。   许妈妈无奈,只得望着翩羽的背影叫了声,“姑娘!”   翩羽回头看看她,许是觉得许妈妈的话有理,便也伸手去接那巾子,不想仍叫周湛拨开了她的手。   “我来。”他道。   她看看他,见他一脸坚持,便放了手,又熟不拘礼地将两只脚也缩上竹榻,盘腿坐在周湛的身旁,接着刚才的话题又道:“我爹说,你都是因为我才惹上的麻烦。”   话虽如此,她这随意的举止,却显然显示出,她对徐世衡的话并不以为然。   周湛笑道:“别听你爹的,他不过是想诓你回家罢了。”   “可你是因我才被人弹劾也是真的。”翩羽歪头道。   周湛垂眼,见她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自己,便叹息一声,拭着她的发尾道:“你不过是个引子。就算没有你,也有别人。”又道,“你不必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何况,你若真给我惹了麻烦,我早把你甩开了。我可不是那种为了别人会不顾自己的人。”   翩羽眨眨眼,望着他一弯眼眸,笑道:“我知道,所以我乖乖在这里等你来接我呢。”   周湛那拭着她头发的手不由就是一顿,再次垂眼看向她。就只见她咬着舌尖,那笑容笑得甚是调皮——忽然间,他了悟到,虽然翩羽对她是否造成了他的麻烦有些忧心,但她显然也相信,他能处理好。   这份信任,忽地就令他心头又缠绕上那种细细软软难以描画的感觉来。   这陌生的感觉令周湛有些困惑,便摇了摇头,暂且放下这困惑,又问了一些徐世衡的事,知道他只来看过翩羽一次,之后就只是派人过来而已,便讥嘲一笑,二人撇开那人不提。   翩羽坐在那里,东拉西扯地和周湛闲聊着,一边任由周湛擦拭着她的头发,一边默默打量着周湛。   只不过半年未见,周湛就似变了很多,不仅是个子变得更高,肩变得更宽,更多的,是他身上的某种气息变了……   翩羽悄悄凑到他的怀里,又悄悄深吸了一口气。   周湛的身上,似多了一息淡淡的、如松针般冷冽而刚劲的气息。   她抬起头,恰正好看到他那截颀长的颈项。月光下,那如天鹅般优雅的脖颈中间,有着个明显的突起。突起的下方,两条线条交汇处,是个凹陷下去的小小坑塘。   翩羽觉得她以前好像不曾在他的脖子上看到过这样的突起和凹陷,便以为他是瘦的,叹息一声,盯着那凹陷处喃喃道了声:“爷受苦了。”   周湛却是不知她的所想,只垂眼看着她微微一笑,又招手叫过阿江,从她手里换了块干毛巾,一边继续擦着翩羽的头发一边道:“苦倒是不苦,只当是给老祖宗守孝了。不过,也亏得有你的那些信,不然整天无所事事,也是很难熬的。”   翩羽心头一阵柔软。周湛原就是个随性不爱受束缚的,偏如今竟被困在皇陵里,可想而知,那生活要多枯燥无聊。   “倒是你,”周湛将毛巾盖在她的头上,搓揉着她的头顶道,“从信里就能看得出来,你这日子,过得可真够惬意的。”   这带着嫉妒的声调儿,顿叫翩羽抓住他的手腕,一脸内疚地抬头望着他道:“竟是我没想周全。我只想着爷在那里很是受煎熬,才故意把信写得有趣了一些,倒是没想到这信会叫爷看了难受。下次我再不那么做了。”   她的手,软软地圈着他的手腕。那柔软的触感,顿令周湛心头又翻腾起那股令他困惑的细软感受来。   这一回,他并没有将那种感觉推开,而是默默由她握着他的手腕,细细品味良久,却终究还是不能理解这陌生感觉的由来,便叹息一声,拉开她的手,又继续替她擦着头发,一边道:“那可不行,我可就靠着你的信度日呢,下次你得写得更有趣些才行。不仅是你的事,还有这村子里其他人的事,我也觉得很有意思。比如你那个四婶,和她婆婆斗法,就挺有意思的。”   五奶奶强硬了一辈子,治四婶原是手到擒来的事,偏她儿子四叔是个耳根子软的,又经不得枕头上的香风。前些日子,四叔竟瞒着五奶奶,偷偷用卖小猪仔的钱,给四婶和花花母女俩各添置了个不能吃不能用的银耳坠子,直气得老太太躺在床上装了半个月的病,骂四叔一家都是“败家子”。   翩羽笑着将这件事的最新进展告诉了周湛,又问着他,“都忘问了呢,爷是怎么来的?皇上放爷出来了?”   “没有。”周湛淡淡一笑,“自然是溜过来的。”   不仅是那个五奶奶会装病,他也会。这会儿长寿爷正在皇陵那里替他打着掩护。   翩羽吓了一跳,猛地跪坐起来,摇着周湛的肩急道:“爷怎么能这么胡来?万一被人发现,那可是欺君之罪!”   周湛挑眉笑道:“你要告发我?”   翩羽皱眉,气恼地一推周湛的肩,噘着那丰满的下唇道:“不识好人心!”   此时二人靠得极近,她那泛着水润的唇,几乎就在周湛的鼻尖下。看着这饱满的唇,不由就令他忆起他的指尖抚过她唇上时,那柔柔嫩嫩的触感来。   他心头一痒,忍不住伸手点在她的唇上,笑道:“原还说你长大了,竟还跟个孩子似的爱嘟噜着个嘴儿。果然是只长了个壳儿,没长芯儿。”   翩羽恼了,张嘴就咬住了周湛的手指。   周湛没想到她会咬人,一惊,待要回抽手指时,却是无意中勾到她口中某个柔软而温热的物体。顿时,一股难以形容的酥麻延着手指窜上他的脊背,又延着那脊背,往下窜至一个令人尴尬的所在。   如今已是十七岁少年的周湛虽不曾近过女色,却也不是什么都不懂。感觉到身上的变化,他忽地就是一阵脸上发烧,手指飞快地缩了回来,垂着眼眸道:“你属狗的不成?”   翩羽却是不知这无意间的打闹,竟会勾起对面少年心底的骚动,只弯着那双纯净的眼眸笑道:“爷忘了?我原就是属狗的。”   周湛飞快抬眸看她一眼,脸颊上的热度更显滚烫,后背竟隐隐冒出汗来。他绷紧了身躯,又悄悄屈起一膝,将那替她擦拭头发的巾子放在膝上,装作无事人儿一般,放缓了呼吸道:“啊,我还真是忘了。”   就在他放轻了呼吸,暗暗调整着心绪时,那鼻尖下,忽地又冒出那张白净的小脸来。   “爷怎么了?”翩羽问着他,又伸手覆到他的额上,“是病了吗?脸怎么这么红?”   鼻翼间,隐隐飘着股淡淡的幽香,周湛悄悄握拳,却怎么也止不住一阵心擂若鼓。看着那张近在咫尺的脸庞,周湛艰难地吞咽了一下,伸手拿开她覆在他额上的手,沙着嗓子嘟囔道:“这天儿也太热了!”   翩羽退回去,却是一阵歪头,道:“你不会真病了吧?怎么连声音也哑了?”   周湛的脊背一僵,猛地将膝上的巾子往翩羽的头上盖去,推着她喝道:“坐到那边榻上去!两个人挤在一处,热也不热!” ☆、第九十八章·心动   第九十八章·动心   山间的夜,有种独有的宁静。即便是那满耳的蝉鸣蛙叫,似乎也只是为了更加衬托出这种幽静一般。   周湛双手叠于脑后,躺在那竹凉榻上仰望着夜空。夜空中,一层轻纱似的薄云漫不经心地笼着一轮下弦月,叫人看了莫名就感到一阵惬意安详。   “倒真是会享受。”   他不无嫉妒地低喃着,忽地就听到那厢传来“吱呀”一声轻响。   却原来是浴室的木门被人推了开来。   他将手从脑后抽出来,支在竹榻上,抬头往廊下看去。   就只见那高悬的灯笼下,亭亭立着一个小小的人影儿。   这般单独一看,便能看出,这小人儿的个头确实是长高了一些,偏那身上的肉显然并没有添加多少,看着仍是一如他们初见时的单薄模样。   “过来。”   他冲着那个小人儿伸出手去。   翩羽正用一块巾子擦着头发,见周湛冲她伸出手,她便弯了眉眼,将那巾子胡乱裹了头发顶在头上,直接就从廊上蹦了下去,直看得周湛一阵皱眉,冲她低喝了一声:“当心摔倒!”   “不会,”翩羽提着裙摆跑过去,站在他的面前摇着那裙摆笑道,“只要这裙子不碍事,就不会摔倒。”说着,又叽叽咕咕地抱怨起女儿家的衣裳没有男孩儿的衣裳爽利来。   周湛这才注意到她身上的衣着,不禁将她一阵上下打量。   就只见她身上穿着件短短的浅绿色斜襟纱衫,腰间系着条绣鹅黄细碎小花的白色高腰纱裙,那嫩嫩的颜色,端的把这小丫头衬得如一枝刚萌芽的嫩柳条一般。   周湛心头忽地就是一动。一直以来,他总是不自觉地将眼前这小丫头当作个男孩儿,如今这般换了女装,才叫他忽然意识到,人家可是个货真价实的女娃儿。   “吾家有女初长成呢。”他脱口说道。   翩羽一扬眉,丢下那仍握在手中的裙摆,噘起嘴,叉腰跺脚道:“你明明就没比我大几岁,偏爱充个大人!再说,我也不是你女儿!”   她那身上的纱衫,原就是短而宽松的款式,她这般一叉腰,叫那短短的下摆支棱开,顿时就更加突显出掩于其下的那一截纤细腰肢来。   周湛的眼忍不住在她的腰上打了个旋,从竹榻上坐起身,再次冲她伸出手。   翩羽原就只是佯怒,见状,便笑眯眯地接住他伸来的手,任由他将她拉到榻边坐下。   “大一岁也是大。”周湛笑着,伸手撸起她那几乎就要覆着眼的长长刘海,又调侃道:“让我瞧瞧,这眉眼长开了没。”   而刘海下露出的那张小脸,却是叫周湛打了个怔忡。   印象里的这孩子,原该有着一张滑稽可笑的脸,可这会儿他掌下的那张小脸,却似乎并不是他印象里的模样。   暗淡的月光下,那原本该是黝黑的一张脸,如今竟如珍珠般白皙可人,许是刚出浴的缘故,看着还似泛着一层莹润的光泽。记忆里原是突出得可笑的大脑门儿,现今看着竟是饱满光洁如一轮皎月。额下,唯有那双猫眼,还如印象中那般灵动。偏那双灵动的大眼之上,原本几乎寻不着踪影的眉,如今已变成两道淡淡的笼烟。   周湛的手指忍不住抚上那眉。   那细细软软的眉,一如上好的紫毫般,在他的指尖刷过一道细细软软的触感。那细细软软的触感,又细细软软地沿着他的指尖一阵软软细细地攀延,竟叫他的心间也软软细细地缠绕上一股难以名状的细软来。   他的手指缓缓抚过她浅淡的眉,又似有若无地拂过她那浓密修长的眼睫,掌心轻轻托住她的脸颊,拇指延着她的鼻梁,划过她那仍是有些可笑的翘鼻尖,抚过她线条清晰的人中,抚过那薄而柔软的上唇、那圆润饱满的下唇、那尖而微翘的下巴,然后延着那下巴的线条,静静拢在她的脸侧。   “瞧这张小脸,”他柔声道,“还没有我的手掌大呢。”   夜风中,他的声音低沉而柔软,令翩羽忍不住眯起眼,如猫般侧头在他的掌心里蹭了一蹭,一双黑白分明的眼,则眨也不眨地牢牢盯着周湛的脸。   “爷瘦了呢。”她道。   周湛确实是瘦了,以至于那原本看着有些雌雄莫辩的五官,如今竟如被刀斧重新刻画过一般,变得线条清晰而略带凌厉。细浓的眉尖下,那眼角微扬的桃花眼里,原本总是存在着的那抹令人恨得牙痒的含讥带嘲,如今也被内敛地收藏了起来。偏这张如玉雕般精致的脸庞,缺了那抹玩世不恭的笑意后,竟是隐隐多了一层似有若无的淡漠,就仿佛世间万事都与他无关一般,又好似宝剑刚刚磨砺出锋刃,有种令人胆怯不敢靠近的锐利。   这浅淡的冷漠和锐利,直看得翩羽心头微微一颤,下意识里想要拂去这层陌生的感觉,便学着他的模样,也伸手去覆着他的脸颊,喃喃又道了一遍:“爷真瘦了。”   手掌下,周湛的脸颊上似多了一层扎手的东西。翩羽一阵好奇,用掌根摩搓着他的下巴,疑惑道:“这是什么?”   周湛被那柔软掌心揉得一阵发痒,便以另一只手托住她的手,故意转过脸去,用下巴上的胡茬戳着她的手心,笑道:“胡子。”   这眉眼一弯,瞬间就叫那令翩羽不安的锐利和冷漠消失殆尽。   翩羽悄悄松了口气,以指尖试着周湛下巴上的胡茬笑道:“爷也长大了呢。”   这会儿许妈妈才刚收拾了浴室出来,一抬头,就看到周湛和翩羽两个紧靠在一起,相对坐在那竹榻上,彼此的手,竟是肆无忌惮地摸着对方的脸。   她一阵大惊,再扭头一看三姑和阿江,竟都垂首站在廊下,仿佛谁都不曾看到这不成体统的一幕一般。许妈妈顿觉一阵失望。三姑和阿江对翩羽的好,她是看在眼里的,可显然这点好,仍是以周湛的意志为主。   “咳咳,”她故意用力咳嗽两声,叫着阿江道:“姑娘头发还湿着呢。”   周湛抬眸往许妈妈身上淡淡瞅了一眼,便伸手拉下那被翩羽胡乱裹在头顶的巾子,一边拭着她的湿发一边道:“你如今这模样,怕是再怎么把你打扮成个小厮,也没人肯信了。”   翩羽顿时想起他受罚的事来,忙道:“我没给你惹麻烦吧?”   周湛还没答话,许妈妈那边就不管不顾地冲了过来,试图要从周湛手里抢过那巾子,僵着一张脸笑道:“哪能叫爷做这等事……”   “没事。”   周湛避开她的手,飞快地看了一眼三姑。三姑立马过来,毫不犹豫地将许妈妈给拖开了。   许妈妈无奈,只得望着翩羽的背影叫了声,“姑娘!”   翩羽回头看看她,许是觉得许妈妈的话有理,便也伸手去接那巾子,不想仍叫周湛拨开了她的手。   “我来。”他道。   她看看他,见他一脸坚持,便放了手,又熟不拘礼地将两只脚也缩上竹榻,盘腿坐在周湛的身旁,接着刚才的话题又道:“我爹说,你都是因为我才惹上的麻烦。”   话虽如此,她这随意的举止,却显然显示出,她对徐世衡的话并不以为然。   周湛笑道:“别听你爹的,他不过是想诓你回家罢了。”   “可你是因我才被人弹劾也是真的。”翩羽歪头道。   周湛垂眼,见她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自己,便叹息一声,拭着她的发尾道:“你不过是个引子。就算没有你,也有别人。”又道,“你不必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何况,你若真给我惹了麻烦,我早把你甩开了。我可不是那种为了别人会不顾自己的人。”   翩羽眨眨眼,望着他一弯眼眸,笑道:“我知道,所以我乖乖在这里等你来接我呢。”   周湛那拭着她头发的手不由就是一顿,再次垂眼看向她。就只见她咬着舌尖,那笑容笑得甚是调皮——忽然间,他了悟到,虽然翩羽对她是否造成了他的麻烦有些忧心,但她显然也相信,他能处理好。   这份信任,忽地就令他心头又缠绕上那种细细软软难以描画的感觉来。   这陌生的感觉令周湛有些困惑,便摇了摇头,暂且放下这困惑,又问了一些徐世衡的事,知道他只来看过翩羽一次,之后就只是派人过来而已,便讥嘲一笑,二人撇开那人不提。   翩羽坐在那里,东拉西扯地和周湛闲聊着,一边任由周湛擦拭着她的头发,一边默默打量着周湛。   只不过半年未见,周湛就似变了很多,不仅是个子变得更高,肩变得更宽,更多的,是他身上的某种气息变了……   翩羽悄悄凑到他的怀里,又悄悄深吸了一口气。   周湛的身上,似多了一息淡淡的、如松针般冷冽而刚劲的气息。   她抬起头,恰正好看到他那截颀长的颈项。月光下,那如天鹅般优雅的脖颈中间,有着个明显的突起。突起的下方,两条线条交汇处,是个凹陷下去的小小坑塘。   翩羽觉得她以前好像不曾在他的脖子上看到过这样的突起和凹陷,便以为他是瘦的,叹息一声,盯着那凹陷处喃喃道了声:“爷受苦了。”   周湛却是不知她的所想,只垂眼看着她微微一笑,又招手叫过阿江,从她手里换了块干毛巾,一边继续擦着翩羽的头发一边道:“苦倒是不苦,只当是给老祖宗守孝了。不过,也亏得有你的那些信,不然整天无所事事,也是很难熬的。”   翩羽心头一阵柔软。周湛原就是个随性不爱受束缚的,偏如今竟被困在皇陵里,可想而知,那生活要多枯燥无聊。   “倒是你,”周湛将毛巾盖在她的头上,搓揉着她的头顶道,“从信里就能看得出来,你这日子,过得可真够惬意的。”   这带着嫉妒的声调儿,顿叫翩羽抓住他的手腕,一脸内疚地抬头望着他道:“竟是我没想周全。我只想着爷在那里很是受煎熬,才故意把信写得有趣了一些,倒是没想到这信会叫爷看了难受。下次我再不那么做了。”   她的手,软软地圈着他的手腕。那柔软的触感,顿令周湛心头又翻腾起那股令他困惑的细软感受来。   这一回,他并没有将那种感觉推开,而是默默由她握着他的手腕,细细品味良久,却终究还是不能理解这陌生感觉的由来,便叹息一声,拉开她的手,又继续替她擦着头发,一边道:“那可不行,我可就靠着你的信度日呢,下次你得写得更有趣些才行。不仅是你的事,还有这村子里其他人的事,我也觉得很有意思。比如你那个四婶,和她婆婆斗法,就挺有意思的。”   五奶奶强硬了一辈子,治四婶原是手到擒来的事,偏她儿子四叔是个耳根子软的,又经不得枕头上的香风。前些日子,四叔竟瞒着五奶奶,偷偷用卖小猪仔的钱,给四婶和花花母女俩各添置了个不能吃不能用的银耳坠子,直气得老太太躺在床上装了半个月的病,骂四叔一家都是“败家子”。   翩羽笑着将这件事的最新进展告诉了周湛,又问着他,“都忘问了呢,爷是怎么来的?皇上放爷出来了?”   “没有。”周湛淡淡一笑,“自然是溜过来的。”   不仅是那个五奶奶会装病,他也会。这会儿长寿爷正在皇陵那里替他打着掩护。   翩羽吓了一跳,猛地跪坐起来,摇着周湛的肩急道:“爷怎么能这么胡来?万一被人发现,那可是欺君之罪!”   周湛挑眉笑道:“你要告发我?”   翩羽皱眉,气恼地一推周湛的肩,噘着那丰满的下唇道:“不识好人心!”   此时二人靠得极近,她那泛着水润的唇,几乎就在周湛的鼻尖下。看着这饱满的唇,不由就令他忆起他的指尖抚过她唇上时,那柔柔嫩嫩的触感来。   他心头一痒,忍不住伸手点在她的唇上,笑道:“原还说你长大了,竟还跟个孩子似的爱嘟噜着个嘴儿。果然是只长了个壳儿,没长芯儿。”   翩羽恼了,张嘴就咬住了周湛的手指。   周湛没想到她会咬人,一惊,待要回抽手指时,却是无意中勾到她口中某个柔软而温热的物体。顿时,一股难以形容的酥麻延着手指窜上他的脊背,又延着那脊背,往下窜至一个令人尴尬的所在。   如今已是十七岁少年的周湛虽不曾近过女色,却也不是什么都不懂。感觉到身上的变化,他忽地就是一阵脸上发烧,手指飞快地缩了回来,垂着眼眸道:“你属狗的不成?”   翩羽却是不知这无意间的打闹,竟会勾起对面少年心底的骚动,只弯着那双纯净的眼眸笑道:“爷忘了?我原就是属狗的。”   周湛飞快抬眸看她一眼,脸颊上的热度更显滚烫,后背竟隐隐冒出汗来。他绷紧了身躯,又悄悄屈起一膝,将那替她擦拭头发的巾子放在膝上,装作无事人儿一般,放缓了呼吸道:“啊,我还真是忘了。”   就在他放轻了呼吸,暗暗调整着心绪时,那鼻尖下,忽地又冒出那张白净的小脸来。   “爷怎么了?”翩羽问着他,又伸手覆到他的额上,“是病了吗?脸怎么这么红?”   鼻翼间,隐隐飘着股淡淡的幽香,周湛悄悄握拳,却怎么也止不住一阵心擂若鼓。看着那张近在咫尺的脸庞,周湛艰难地吞咽了一下,伸手拿开她覆在他额上的手,沙着嗓子嘟囔道:“这天儿也太热了!”   翩羽退回去,却是一阵歪头,道:“你不会真病了吧?怎么连声音也哑了?”   周湛的脊背一僵,猛地将膝上的巾子往翩羽的头上盖去,推着她喝道:“坐到那边榻上去!两个人挤在一处,热也不热!”    ☆、第九十九章·男女有别   第九十九章·男女有别   次日一早,天色将明未明之际,一只早起的鸟儿怯生生地试啼了一声儿,不想这一声儿未曾惊起那早起的虫儿,却是先惊起了一个不该惊起的人儿。   原正沉睡着的翩羽忽地从枕上抬起头,四下里茫然一看,这才发现,她这会儿正睡在自己的床上。想着昨晚她硬撑着不肯睡去时,是在凉榻上的,她猛地跳将起来,连鞋也顾不上穿,光着脚就急急奔出门去。   门外,光线暗淡的庭院里不见一个人影,只有两张空空的竹榻。   她转身就奔向上房,推开上房的门,里面果然也是空荡荡的。   翩羽走到那张床边,伸手摸摸那不曾有人睡过的竹枕,忽地鼻根一阵酸涩,忍不住就吸了吸鼻子。   昨晚周湛就告诉她,他要赶早回去。她不愿意错失和周湛说话的机会,便拉着他一阵天南地北地胡扯,不想她终究没能撑得住睡意,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睡了过去。   再睁开眼时,已是人去楼空。   周湛竟都没有惊动她,就这么回了皇陵。   翩羽又吸了一下鼻子,伸手抹去眼里的湿意,回身来到庭院里,在周湛睡过的那张榻上躺下,抠着那竹榻,噘着嘴儿小声抱怨道:“太不像话了,连个招呼都不打!”   她蜷在那榻上,在晨雾中渐渐又朦胧了过去。   等三姑等人从房里出来时,就惊讶地看到,昨儿明明被周湛抱回房去的翩羽,竟仍睡在露天的榻上。   许妈妈却是比那二人更加注意到,翩羽睡的是王爷睡过的那张榻。她的脸色顿时便是一阵不好。待神情蔫蔫的翩羽用完早饭,又找着借口支走了那不可靠的三姑和阿江,许妈妈便盯着翩羽的双眼道:“姑娘,如今你年岁一年大过一年了,可不能再是这般孩子心性,万事得自个儿拿着分寸才是。”   她说得那般隐晦,翩羽自然是听不明白的,只迷茫着双眼默默望着她。   她这天真的模样,看得许妈妈心头一阵黯然。想着如果四奶奶还在,这些事怕是早就由四奶奶教给她了,也不至于叫她至今还如孩童般懵懂。   她叹息一声,握着翩羽的手,语重心长又道:“姑娘如今已经十三岁了,转眼就是大姑娘了呢。以往您年岁小,和王爷那般打打闹闹倒也没什么,别人看着也不过当你是个孩子,不会计较什么。可如今你大了,就再不能那般没个界线的任由王爷胡闹。王爷一向有着荒唐的名号,就算他行为有什么不妥,别人也不过说一句‘荒唐’二字。可落到姑娘身上,怕就没那么好听了。偏姑娘如今又陷在这府里,我又瞧不出王爷到底在打什么主意,现如今咱们也只能守好自己,千万别叫自个儿吃了亏才是。”   许妈妈自个儿觉得,她的这番说辞已经够直白了,偏那翩羽心性未开,仍是听了个云里雾里,只当许妈妈是在怪她昨儿不该叫王爷做了丫环的活儿,便笑道:“我也没想叫他替我擦头发,是他自个儿坚持的。”许是见许妈妈脸色不对,她撇着嘴又道:“姥姥又不是不知道,爷的脾气怪着呢,他要擦就由着他擦去,我还正好躲懒了呢。”   这话直噎得许妈妈恨不能一阵捶胸顿足。咬牙半晌,终于顾不得其他,直言又道:“男女授受不亲!姑娘拿王爷当自家人,可王爷到底不是姑娘的家人,他是外男,姑娘却是个姑娘家!”   翩羽一怔。打小她就是被徐家人关着长大的,都不曾见过什么外男,后来在舅舅家,身边的男子也尽都是她的亲人,且后来周湛又那般宠着她,叫她下意识就拿周湛当了家人般对待。如今经许妈妈一提,才叫她忽地意识到,周湛并不是她的家人。他,是个跟她不相干的男子……   而她,是个女孩儿……   只听许妈妈苦口婆心又道:“姑娘心思单纯,遇到王爷那般胡来,姑娘自然不会往歪处想,可别人会怎么看?终究是男女有别,王爷那般做也是对姑娘的不尊重。姑娘下次万不可再叫王爷这般对你不尊重了。”   翩羽眨眨眼,却是忽的就忆起她靠近周湛时,隐隐闻到的那股如松针般冷冽的气息来。   这,不会就是男孩子身上独有的味道吧?   这,就是“男女有别”?   这般想着,翩羽的脸竟渐渐就红了,那小心肝儿也跟着一阵莫名其妙地乱扑腾……   见翩羽红了脸,许妈妈以为她终于知道害羞了,不禁如释重负,伸手欣慰地摸着翩羽的头道:“下次记得避着王爷一些,一天大似一天了呢。”   而许妈妈若是知道,她的这番劝谏,虽如愿叫翩羽头一次意识到“男女有别”,可与此同时,也叫她更加意识到,王爷和她之间的不同,且还因那点不同而脸红心跳,怕是许妈妈就没那么欣慰了。   *·*·*   且说周湛回到皇陵时,长寿爷那里早吓出了一身的毛汗。   却原来,好死不死的,周湛这里才潜出皇陵,那边宫里就派人送东西过来了。若是平时,周湛称病不出也没什么,可病到都不能亲自出来谢恩,那可就是大症候了。奉旨过来送东西的老太监听说后,当即便把这件事当作个大事件给报去了宫里。偏周湛走时,只说被困在皇陵小半年憋屈得狠,要溜出去透口气,却不曾告诉过长寿爷他要去哪里,又要去多久,长寿爷生怕宫里派了太医过来,那“病人”还没有赶回来,当下急出了一身的痱子,也亏得王爷运气好,竟赶在太医到来之前溜了回来。   “可吓死老奴了!”长寿爷低声抱怨着,三下五除二地把周湛身上的小太监服饰给扒了,又将他塞回床上,道:“待会儿太医过来,若是见爷昨儿还病得不能起床,今儿竟全好了,还不知道要往宫里怎么报呢。若是再被有心人抓住做了文章,平白又要惹出什么是非来了。”   周湛连夜赶路,原就困得不行,便打着哈欠挥手道:“你想多了,不是谁告我的黑状都能告得下来的,老爷子想拿我作筏子时,没人告状我也是只筏子,他若不想动我,谁都动不了我……”   说着,一翻身,抱着那蚕丝薄被就进入了梦乡。   周湛醒来时,只见满室的昏黄,显然此时已经黄昏时分。而虽说这寝室里镇着冰块,他身上的丝质中衣仍是被汗水浸透,这会儿正牢牢粘在他的身上,令他很是不舒服。   只是,即便如此,他仍是侧卧在那里不想动弹,因为他刚做了个美梦。   他闭着眼,努力追逐着飞速逝去的梦境,却发现那梦竟如指尖的沙般,令他想抓也抓不住,最终竟叫他一点儿也想不起来他到底梦到了什么,只隐约能忆起那梦中不知为何而起的细软酥麻,以及那叫人全身心舒畅的欢快愉悦……   忽然,低垂的帘外传来一阵隐约的人语。   周湛刚要翻个身,却是尴尬地发现,他原以为只是因为汗湿才粘在身上的裤子里,仿佛多了些不该有的东西。   他早已不是十三四岁,自然知道那是什么,当即就红了脸。   偏这时候,长寿爷那张皱纹纵横的老脸掀了一角帘子往室内窥来。   周湛顿觉仿佛被人窥着了隐私,拿过枕头就往那帘子砸去,低喝了一声:“滚!”   长寿爷吓了一跳,忙不叠地缩回脑袋。可看看那厢提着药箱的太医,以及那奉了皇命过来探视的冯大伴,他不得不硬着头皮在帘外禀道:“太医来了。”   “滚,都给我滚!”周湛低声怒吼。   不过是个午觉,竟就叫他做起春梦来,偏他还不记得自己到底梦到了什么……这会儿别说见人,光他身上那暧昧的气味,就已经叫他羞得不能抬头了,若是叫人见着,他可真不要做人了……   帘外的人自然不知道周湛这是怎么了,那冯大伴凑到长寿爷耳边悄声问他:“王爷这是怎么了?”   长寿爷哪里知道,此时也只能硬挤着个笑脸道:“王爷病着,心情不好呢。”   偏那老太医不忿周湛有病也从不找太医,只找那曾闹出过人命,又被他庇护在王府里的刘畅看病,便捋着胡须倚老卖老道:“王爷有病就该找正经太医瞧过才是,这般讳疾忌医可不好。”   说着,仗着他是皇帝亲自指派过来的,推开长寿爷,掀了那帘子就要闯进屋去。   只是他人还没站定,就见着眼前飞来黑咕隆咚的一物。那物体“咣当”一声砸在他脸侧的墙上,飞溅起的碎瓷屑毫不犹豫地在那老太医一脸褶皱上又添加了一道。   “滚!”周湛怒吼。   那充满杀意的声音,顿令太医的两腿一软,跌跌撞撞地就真滚出了竹帘。   冯大伴不禁对那自以为是的太医一阵皱眉,躬身对帘内的周湛一阵请罪,又劝道:“王爷身上不好,该早些叫人瞧了才是。”   周湛冷哼道:“我还死不了。叫这些人给我治,不定我还死得更快些!”   许是觉得这般僵持着不是事儿,他在帘内又道:“劳冯大伴操心了,今儿我好多了,不用人看。你若觉得回去不好交差,便在这里住上一晚。明儿我若还不好,再叫他们给我看也不迟。”   冯大伴无奈,只得应了,领着那太医退了出去。   送走太医和冯大伴,长寿爷便挑着帘子要进屋去,不想再次被周湛骂了出来,喝道:“去给我备了洗澡水。”   周湛此次被罚来皇陵,身边只带了长寿爷一个,长寿爷也不放心别人近身侍候周湛,便事事都是亲力亲为。等他备好了洗澡水,回到周湛的寝室时,却是忽然发现,周湛竟自个儿收拾好了床铺,且还换了一身衣裳。   而等周湛去了浴室,长寿爷从犄角旮旯里翻出王爷换下的衣物时,他这才知道王爷这是得了什么“病”,当下那脸色就是一阵古怪。   但凡皇室子弟,原是打知人事起,就有专门服侍这种事的宫娥的,偏是周湛虽有那爱美人儿的花名在外,却是对宫里指派来的这类宫娥看都不曾看上一眼。长寿爷原以为他是看不上人家的姿色,不想府里收集了那么多的美人儿,他也不曾见王爷对人家动过手脚,因此曾有一段时间,长寿爷甚是忧心,以为王爷的身子出了什么问题,直到后来看到少年人身上不可避免的痕迹,他这才悄悄放了心。   只是,打十五六岁,周湛能自控以来,这竟还是他第一次再次遇到这种事。想着王爷如今也到了该娶妻生子的年纪,长寿爷不禁一阵眉开眼笑。   而眉开眼笑的结果,便是他不顾此时仍是在太后的孝期,悄悄给周湛身边塞了个宫娥过来。   看着那宫娥,周湛的脸都黑了,若不是他和长寿爷情分非浅,他非要了那糊涂老头儿的命不可。   虽说死罪可免,那活罪却是不可饶,于是周湛毫不留情地将长寿爷赶回了京城,且还命他一年内不许出现在他的眼前。   对于长寿爷来说,没什么惩罚比这个更狠的了。   而对于周湛来说,他仍是没能想起来,那个午后他到底梦到了什么,竟叫他遭遇这多年不曾遭遇过的尴尬……    ☆、第一百章·品种不同   第一百章·品种不同   有些事,你若不曾注意到过,那便只是过耳清风,若是有朝一日注意到了,那这件事便会成为你眼里不容错漏的节点。   翩羽之前从没留意过男女之别,如今被许妈妈点醒,她才忽地意识到,这世上竟还有一类人,和她品种不同,叫作“男孩”。   有了这样的意识,再看向往日那些跟她一处玩耍的小伙伴们,翩羽顿时就有了不一样的感受。   此时农忙已过,已不需要再去地里帮忙的少男少女们,正如那没了拘束的野猴子般,漫山遍野地撒着欢。连失恋的六姐也收拾了情绪,拉着翩羽加入这狂欢的队列。   夏日里,最受人欢迎的游戏,便是那水里的游戏。虽说村头有一条河,可孩子们更爱去后山坳里那个藏在密林深处的小水潭。   乡下的野孩子向来无所顾忌,若要说唯一的顾忌,大概就是怕弄脏了衣裳,回家会被老子娘揪着打骂。于是那些年纪小些的男孩子们,一个个便扒光了自己,争先恐后地从那岩石上捏着鼻子往潭里蹦,溅起了老高的水花不说,也溅起男孩子们肆无忌惮的狂笑,和原本正在潭边戏耍的女孩子们的脸红惊呼。   翩羽自打那年遭遇船难后,对水就有了一种莫名恐惧,她虽被六姐和串儿一同拖了来,到底不肯下水,只抱膝坐在一块大石头上看着众人玩笑。见男孩子们光着屁股从岩石上往下跳,她便也和往常一样笑着抬头去看。   而,往年见惯了的风景,如今忽然扎进她的眼里,却是叫终于知道“男女有别”的她差点儿就长了针眼儿。   翩羽忙不叠地扭开头。   这就是男孩子?   她想着,下意识又往那岩石上瞅了一眼,心里却是翻出个奇怪的念头——爷,也生得这样?   这般想着,那脸颊上忽地就是一阵发烫。   她怕人发现她的不自在,便屈肘抱住膝盖,将脸埋进臂弯。等感觉脸上不再那么发烫了,她这才抬起头,却正好看到六姐爬了上来。   “你怎么上来了?”翩羽忙伸手过去将六姐也拉上大石。   六姐自是知道她怕水的,便摇头笑道:“见你一个人孤单单的在这里,看着挺可怜的。”   “我才不可怜呢!”翩羽抗议着,拉了六姐在身旁坐下,犹豫了一会儿,小心翼翼问六姐:“你……还想他吗?”   虽没指名道姓,显然六姐也知道这个“他”是指谁,那因暑气而泛着红的小脸忽地就是一沉。她垂了垂眼,又抬头看着对面长着青苔的山壁,学着翩羽抱着膝盖道:“你会笑话我吗?”   翩羽摇头。她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摇头,只是觉得这会儿她该摇头才是。   六姐扭头看着她,仿佛看穿了她为什么摇头一般,忽地就是歪嘴一笑——那笑容里颇有几分周湛的余韵,直看得翩羽忍不住就是一阵眨眼。   “你笑话我也是应该的。”六姐嫌恶地自贬道,“不过是个登徒子的花言巧语,我竟就信以为真了,真是没用。”   翩羽再次摇头。这一回,她是真心不认同六姐的话。她伸手抓住六姐的胳膊,才刚要开口去安慰六姐,就忽听得潭边传来串儿的尖叫。   二人扭头看去,六姐忍不住“呀”地叫出声来,翩羽则捂着嘴,瞪大了双眼。   却原来,串儿原正卷着裤脚在潭边踩水玩,不想二牛忽地伸手撩水去泼她,偏串儿正好转身,那胸前就叫二牛泼了个正着。顿时,串儿那发育良好的身材一下子就现于人前。   野孩子们见了,便“嗷”地一声学了狼叫,羞得串儿抱着胸就往水里一蹲,二牛也唬得张着双臂拦在串儿面前,呼喝着不许人往这边瞧。   六姐顿时就忘了心里的郁闷,哈哈大笑着将手拢在唇边,冲着那边叫道:“傻子,还不把衣裳脱给串儿!”   二牛这才反应过来,忙脱了衣裳将串儿裹严实了,又将她拉到岸边的大石缝里,蹲在串儿身边,握着她的手悔恨道:“你打我吧。”   串儿正小声抽噎着,听他这么说,就真个儿伸手过去,在二牛那结实的手臂上狠拧了一把,想想还不解气,又在他肩上、胸前到处一阵狠拧。   二牛倒抽着气,也不敢躲,只由着串儿在身上乱拧。可拧着拧着,那滋味便不对了。他拉住串儿的手,腻着嗓子求饶道:“好串儿,快别拧了,拧得我都要着火了。”说着,回头见这处地方偏僻,且众人都各自玩得开心,不曾注意到他们,他便要伸手去揽串儿的腰。   串儿正含羞带怯地往他身上靠去,不想头顶上方忽地飘下一声轻笑。   二人大惊,抬头往上看去,就只见六姐和翩羽两个趴在那石头上,正饶有兴趣地低头瞅着他们。   小俩口脸一红,串儿拉着二牛就跑,往一旁的林子里扎进去就不见了人影。   六姐看了又是一阵哈哈大笑。   翩羽则看着串儿的背影一阵咬唇,又低头看看自己的一马平川,再侧头看看六姐胸前的曲线,那曲线虽比不上串儿,也很有看头……   “往哪儿看呢!”六姐忽地抱住胸,伸手就在她头上拍了一记。   翩羽笑着一吐舌,头一次对自个儿不像个姑娘家感到一阵不满。   *·*·*   晚间,翩羽留在舅妈家吃了晚饭。吃完晚饭后,她围着几个舅舅表哥们一阵撒娇,又拉着好几日不见人影的四哥好一阵打趣,直说他娶了媳妇忘了娘,惹得四哥一阵红脸,然后便像小时候那般,抱起她就将她大头朝下,声称要摔死她。   这原是二人打小就耍惯了的把戏,不想这一回,舅妈竟扑上来将翩羽抢了下来,又将四哥实实捶了好几下,骂着他道:“多大的人了,竟没个轻重分寸!丫丫可是大姑娘了呢,哪能再叫你像小时候那样逗她!”   五哥也老气横秋地摸着翩羽的头道:“是呢是呢,我们家丫丫长大了呢,不能再拿她当孩子耍着玩了呢。”   翩羽白他一眼,又冲着四哥一阵扮鬼脸。   舅妈和舅舅表哥们都以为她是活泼打闹,却是谁都不曾注意到,她每凑到一个人身边,就悄悄耸着鼻尖一阵猛嗅。   气味都不同呢——回别院的路上,翩羽一阵沉思——大舅舅的身上,是淡淡的烟草味;二舅舅因下午在翻晒草药,身上都是呛人的草药味;几个表哥身上则都是一股子汗臭味,没一个人的味道跟爷身上一样呢。   这般想来,还是爷身上的味道最好闻。   翩羽站住脚,闭上眼睛用力吸了吸鼻子,却是遗憾地发现,她并没能闻到那股如松叶般冷冽的气息,倒是嗅了一鼻子晚丁香的浓郁香气。   “做什么呢?”见她站住,六姐提着灯笼回身问道。   虽说那别院里还有个和翩羽差不多年纪的阿江,可阿江毕竟不是翩羽的玩伴,且翩羽骨子里对人总有着一层小心戒备,不大容易跟人亲近,因此虽然别院里的人并不少,她却总觉得有些孤单。   她不想孤零零的一个人,便缠着六姐去别院陪她一晚。正好六姐也不想一个人呆着,也就答应了她。   翩羽看看六姐,才刚要张嘴说话,却是忽地就看到六姐背后的树影里,隐隐约约仿佛藏着个人影。   翩羽吓了一跳,嗖地一下跳过去抱住六姐的胳膊,颤着牙齿指着那树下道:“谁谁谁、谁在那里?!”   六姐也吓了一跳,可回身看去,却是什么都没看到,便摸着翩羽的长刘海笑道:“摸摸毛,吓不着……”   话音未落,她就也听到了那边树下传来一阵树叶被人踩过的窸窣声响。顿时,二人的汗毛就是一炸,六姐立马抬高灯笼,照着那树下喝道:“谁?!给我出来!”   静默了一息,那树下竟真有个人影缓缓从阴影里走了出来。   却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郎,生得极是敦实。   翩羽跟此人只见过两面,因此只觉得此人有些眼熟,倒并不曾认出他来。六姐则一眼就认了出来,当下一阵咬牙切齿,却又忍不住红了眼圈,颤着个声儿道:“你来做甚?!”   那人站在灯笼的光圈外一阵踌躇,像是犹豫着不敢过来。   见他如此,六姐的泪顿时就滚落下来。她放低了灯笼,不让那光线照在脸上,又用力扯着翩羽的胳膊,匆匆打那人身旁绕了过去。   经过那少年身旁时,翩羽下意识地又嗅了嗅鼻子,闻到的仍是一股汗臭味,她不由就嫌弃地拿手在鼻尖前扇了扇,然后,忽然间,如福至心灵一般,她回手指着那个跟在她们身后的人影,“虎子?!”   虎子一怔,原跟着她们的脚步顿时就是一顿。   六姐回头看看他,忽地又是用力一拉翩羽,扯着她就飞快地往别院跑去。   再一次,许妈妈和三姑将两张凉榻支于庭院中。   翩羽趴在凉榻上,扭头看着在另一张凉榻上辗转反侧的六姐,想了想,便招手叫过阿江,对她低声吩咐了一句。   片刻后,阿江回来,向着她点了点头。   翩羽抬头看看已经上了中天的初月,扭头对六姐道:“他还在门外呢。”   “关我什么事!”六姐冲了她一句,翻身就将头埋进了竹枕里。   翩羽探着头道:“要叫我说,趁着他这会儿还在,不如我们出去打他一顿,至少也要骂他一顿才好,不然也太便宜他了!”   六姐原还以为她是别的意思,如今听她这么一说,顿时就是一呆。   可想了想,又觉得翩羽这主意在理,便坐起身,理着腮边的乱发道:“你说得对,至少我得问个清楚才甘心!”   “就是就是,”翩羽一阵点头,“怎么也要骂他个半死!”   不然也太对不起六姐掉的那些眼泪了!   “嗯!”六姐用力一握拳,趿着鞋就冲了出去。   翩羽也找着鞋要下榻去助拳,却是叫六姐一阵摆手拒绝了。于是她冲着六姐的背影用力一挥拳,替她打气道:“六姐加油,不能轻饶了他!”    ☆、第一百零一章·儿女情长英雄气短   第一百零一章·儿女情长英雄气短   直到后半夜,许妈妈过来叫翩羽回屋去睡,六姐都还不曾回来。   翩羽揉揉眼,心下忍不住一阵担忧——别是六姐报仇不成,反被那只老虎给吞了吧……   这般想着,她顿时就后悔起来。偏这是六姐的私事,不好宣得人人皆知,她只得假装回屋就寝,又偷窥着许妈妈回了屋,便蹑着手脚溜到门边,想着出去看个究竟。   不想她才刚一拉开门,就有两个人影摔了进来。   翩羽低头一看,只见她六姐和那个虎子正躺在地上,双双以诧异地眼神看着她。   却原来六姐也没那么傻,自然不会跟着虎子去别的地方,二人就在别院的门前说话。说着说着,二人站累了,便在那门槛上倚着门坐了,却是谁也没想到翩羽会偷偷溜过来开门。   见翩羽也是一脸诧异地望着他们,六姐的老脸顿时一红,忙不迭地从地上爬起来,踢着那仍愣愣坐在地上的虎子,道了声“还不走”,便回身拴了门,拉了翩羽就回了院子。   这会翩羽已毫无睡意,只眨巴着一双大眼睛望着六姐。   六姐被她望得一阵羞窘,扭捏了片刻,到底是个率直的性子,便拉着翩羽坐在那还没收起的凉榻上,悄声道:“他真跟家里说,要人来提亲的……”   却原来,这虎子家是当地的大户,且他还是家里两代单传的独子,那条件论起来,自是要比六姐高出一大截。他爹娘都是个好脾气的,当听说虎子有了意中人,老两口只恨不能早点抱上孙子,忙不迭地就点头应了。偏他爷爷是个爱面子的倔老头儿,只听虎子说,看中的姑娘是王家庄的,当下就不乐意了——四里八乡谁都知道,那王家庄不过是个三十来户人家的小村子,哪怕是王家庄的首富,在虎子他爷爷看来,也是没办法跟自家匹配的——因此,他都不曾问及虎子看中的到底是谁家的姑娘,当下就直接给否了。   偏那时又赶上农忙,虎子再软磨硬泡,也不过是泡得他爹娘对他软了心肠,他爷爷那一关终究还是说不通。   而年青人的热情,往往都是越阻越旺。虎子不能成全心愿,原是不敢来见六姐的,偏又熬不过相思,这才巴巴趁着夜色来偷偷看一眼心上人,不想六姐正好和翩羽从家里出来,就叫这二人在村口撞上了。   若只是偷偷看一眼六姐,不定虎子也就只是偷偷看一眼了,两下里撞上,看着清瘦了的六姐,虎子便怎么也放不开手了,只想着再跟六姐说说话,便巴巴在别院门前立了大半宿,终于把六姐给站了出来……   “那现在呢?”   翩羽跟听故事似的,托着个腮,卧在榻上望着六姐。   月光下的六姐,显得格外的好看。一双眼睛水灵灵的,透着别样的光彩。   “他说,回去再说说。”六姐抿着嘴乐道。   “能说得通吗?”翩羽歪头。虎子他爷爷可是嫌弃六姐家的门第不高才不肯同意的,虎子再说出大天儿去,也不能把王家说得地位崇高了呀!   “总要试试才知道。”六姐也是一阵忧心。   等过了几日,虎子又趁着夜色摸来偷会佳人时,便果然印证了她们的忧心。这一回,那倔老头终于听虎子把话讲完了,也终于知道虎子看上的是王家庄王大奎家的小女儿。只是,老头儿终究还是嫌弃王家小门小户,无法跟自家孙子匹配。   “不管爷爷怎么反对,反正我是非你不娶!”虎子也顾不得翩羽就在一旁,狠狠地对六姐拍着胸脯保证着。   王家以前是因着翩羽母女才拖了点外债,这两年那外债渐渐还清了,加上如今四哥在王府里的分红,眼见着家里的日子正在慢慢好转,可就算如此,也没个可能一口就吃成个大胖子的,且王家庄就是个小庄子,村里可开垦的地也就那么有数的一点,王家想要成为能跟虎子家比肩的大户,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翩羽想来想去也想不出一个辙儿来,便在信里跟周湛抱怨了一通,“那老头儿都不认识六姐,凭什么就认为六姐做不得他家的媳妇?”   周湛回信里倒是很客观,只说老头儿不过是想给孙子最好的东西,只是什么是最好的,各人的想法各不相同罢了。又指点着翩羽,“既然那老头儿认为王家根底浅薄,那就叫他知道,王家也有自家能拿得出手的一面就是。”   翩羽便把这话学给六姐听,又道:“舅舅和哥哥们种地不都是一把能手吗?咱家的西瓜可是在县城里都挂了号的。”   虎子把这点消息传回去,也不过是叫他家那倔老头儿认为,这是他们作为庄户人家的本分,因为那老头儿自个儿就是个种地能手。   于是周湛的回信里只写了两个字:“加码。”   翩羽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来该怎么加码,还是有一天,虎子无意间得知四哥会修水车,拉着四哥去他们村子里修好了村上的水车,这才算是给王家加了点码。   可就是这样,也不过是叫那倔老头儿觉得王家是个不错的人家,会教养子女而已,可要拿这样人家的女儿配自家的宝贝大孙子,就有些不够分量了。   翩羽泄了气,就劝着六姐干脆把虎子忘了,重新选个别人来喜欢。   她这馊主意,当下就叫六姐把她给狠骂了一通,串儿也毫不同情地戳着她的脑袋道:“你当是喜欢馒头还是喜欢包子呢!原喜欢上一个人就是没理由的事,若真能那么容易就换个人来喜欢,这世上早太平了!”   她这般说,是因为她这两天也在跟二牛闹着别扭,起因是有人看上了她,还请了媒人来提亲。虽说串儿家里拒了那门亲,可那二牛被人打趣了两句后,不知怎么就在心里存了疙瘩,偏他又不好意思说他吃醋了,只一般二般地跟串儿闹,把串儿也给闹火了,火头上的二人都喊出了“一拍两散”的话。只是,当面说狠话容易,背后就又各自伤了神,偏又一时放不下面子,这会儿正僵持着。   看着那为情所伤的两对人,翩羽忍不住就是一阵挠额,暗暗嘟囔了一句:“儿女情长!”   她觉得,若是换作她,绝对不会这么麻烦,对方能喜欢自己自然好,若是不喜欢,她断了那念想就是。不过是男人而已,又不是吃食,不吃会死人。   不过,就在翩羽嫌弃六姐他们几个儿女情长英雄气短时,事情忽然就急转了个方向,叫她一阵猝不及防。   那一日,大太阳仍在天上挂着,一向摸夜路进村的虎子,竟光明正大地坐着一辆驴车就进了村子。从车上下来的,除了他的爹娘外,还有个花枝招展的婆子——别说,光看着那人脸上擦的厚厚一层粉,翩羽就猜到,此人定是媒婆!   因大嫂有了身子,加上农忙和四哥的亲事,再加上翩羽在暗地里帮忙,因此王家人竟是对六姐的事一点儿都不知道,媒人都上了门,一家人还都是懵懵然不知其为何而来。   不过,自家姑娘有人爱,这总是一件令父母值得骄傲的事。且那看上自家姑娘的,还是个条件一级棒的小伙子。因此舅妈虽忐忑,仍是很高兴。可高兴之余,难免又有些犯了踌躇——这么好的条件,看中谁不行,怎么就偏看中他们家这小门小户的姑娘了?翩羽娘的教训可还在眼前呢!   因此马氏虽接了虎子的庚贴,倒也没敢直接应下,只说要再想想。   虎子爹是个心里有算计的,见状不禁一阵点头,回头就跟虎子爷爷报告说:“若是当下就应了,反倒是个不妥当的人家。”   六姐不知道虎子爹的反应,见她娘没应,只急出一身的汗,生怕事情有变。   翩羽则是一阵好奇,便问着半路又找着借口折回来的虎子,“你家爷爷怎么就肯了?”   虎子则拿惊奇地眼神把翩羽看了又看,道:“不说我还真不知道,你竟是状元家的姑娘。”   翩羽不由就是一怔。   却原来,见孙子这么意志坚定,虎子爷爷也没法子了,终于肯找人去打听王家的底细。这一打听他才知道,原来王家竟不是他所以为的那种没根基的人家,且不说家里有个儿子竟是王府的贡奉,有着一级棒的手艺,家里还有一门显赫的亲戚——竟是堂堂的状元公!   乡下人对那能读书识字的人都有着一种盲目的崇拜,想着将来有了重孙子,借着这层亲戚关系叫自家从农门里跳出去,也养个读书人出来,老爷子顿时就看这门亲怎么看怎么顺眼了,便催着虎子爹娘来提亲。   虎子家乐意了,翩羽舅舅家则犯了嘀咕,总觉得这亲事门不当户不对。直到这时,六姐也顾不得害臊,只得把她跟虎子的那点事都交待了。马氏见事已至此,且那虎子又确实是个敦厚的性子,只戳着六姐的脑袋恨了一声“女大不中留”,就不得不把六姐的庚贴交换了出去。   翩羽得知这桩婚事里,竟是借了她爹的光,一时也不知道是气好还是恼好了。如今虽说她爹时常给她带东西来巴结着她,她却是对她爹怎么也亲热不起来。   而更叫她气恼的事,待诸事定下后,周湛竟在信里得意洋洋透露,是他叫人去虎子爷爷耳边吹的风。   于是翩羽整整有一个月不曾给周湛写信。   十月里,周湛实在熬不住了,便又偷偷从皇陵溜出来一回,不过他才刚进别院的大门,还没见着翩羽,那留在皇陵的人就追了过来,却原来是太子爷突然去了皇陵。二人都不曾见上,那周湛便只得转身赶了回去。   等翩羽追出来时,就只看到骑在马上的周湛冲她一阵摇手,远远喊着:“给我写信啊!”   顿时,翩羽再大的气也消了。 作者有话要说:  那个,问下,是码一章放一章好呢,还是有个固定时间更新比较好? ☆、第一百零二章·刑满释放   第一百零二章·刑满释放   圣德二十四年的第一场雪,比以往时候来得更晚一些。   转眼都进了腊月,天空才犹犹豫豫飘下一层碎末似的雪珠。   因翩羽受不得寒凉,别院里早早就拢上了地龙,窗外虽雪花轻飘,屋子里却是温暖如春。   许妈妈端着药碗进来时,抬头就看到翩羽穿着身小袄,像只猫咪般趴在窗台上,眼巴巴地望着窗外的飘雪。   不用人说,许妈妈也知道,她这是在等着凤凰那只小青鸟给她送信来呢——许是因太后的周年祭,皇陵那边有大型的祭祀活动,王爷那里已经有四五天不曾跟别院这边通信了。   许妈妈看了,不禁不赞同地摇了摇头,“这会时辰还早,就算凤凰要来,怕也要晌午才能到。”说着,把她从窗台边拉开,将手里的药碗塞了过去。   闻着那药汁的怪味儿,翩羽嫌弃地偏了偏头,噘着个嘴儿抱怨道:“还要吃多久啊。”   话虽如此,抱着长痛不如短痛的决绝,她仍是捏着鼻子硬着头皮喝下了那碗苦药汁子。   许妈妈欣慰地点点头,笑道:“这事儿急不得,刘爷说,怎么着也要调养个两三年呢。”又道,“今儿是姑娘的生辰,等一下我给姑娘下碗寿面吧。”   山里不知日月长,听许妈妈这般一说,翩羽才想起来,今儿已经是腊月初五了,正是她的生日……   等等,今儿也是周湛的生日呢!   想到这,翩羽不由就想起去年的这个时候,她不知怎么就迷迷糊糊地钻进了周湛的被窝,且还抢了他的寿面……   她正在那里咬着舌尖偷笑着,忽地就听到外面传来一阵喧哗。   翩羽忙将药碗塞进许妈妈的手里,转身就趴到窗台上往外看去。   这别院共五进院落,头一进自然是待客之处,第二进是王爷的地盘,翩羽便堂而皇之地占据了第三进。此时因屋内温暖,那窗户玻璃上积了一层水气,她抬手擦过玻璃,只一眼,就看到庭院里有个穿着青色大氅的人影正大步往她这边过来。   那自信从容的步伐,都不消看第二眼,就叫翩羽立马认了出来。   她转身就往门外冲去。   这会儿天上正飘着雪珠子,那雪珠子落在台阶上,有些化了水,有些则直接成了冰。翩羽这么猛地一头扎出来,那薄底绣花鞋踩着台阶上半融的雪水,顿时令她脚下一滑,眼见着整个人就要往台阶下栽去。   她正在那里挥舞着手臂努力保持平衡,就只见那原还在庭院那头的人影忽地飞身跃起,恰如一只大鸟般直接扑过来,眨眼间就抓住她的手臂,一把将她带进怀中。   翩羽心有余悸地拍拍胸脯,抬头看着那张隐于大风帽下的脸庞,弯着眉眼笑道:“爷怎么来了?”   见她笑得这般没心没肺,周湛又是气恼又是无奈,忍不住就用力握紧了她的手臂,摇着她道:“你也不是三岁小孩了,还这般莽莽撞撞的,这般摔下来,看栽了你的牙!”   “没事没事,爷不是接住我了嘛。”翩羽笑得更加没心没肺了,却是被周湛的手劲儿捏痛了双臂,忍不住就低头看向他握在她手臂上的手。   那两只大手,骨节清瘦却并不显嶙峋,修长的手指掐陷在她的衣裳里,竟是环了一圈还有余。   忽地,翩羽心头莫名就是一跳。   那边,周湛则气恼地干脆将她举起来打了个礅儿。   翩羽吓了一跳,忙不迭地抓住周湛的手臂稳住自己,却不想掌下传来一阵坚实的触感。她忽地就意识到,那是周湛的手臂。   原来他的手臂竟这般结实,难怪他能毫不费力地将她举起来……   这般想着,翩羽心头忽地又是一阵别扭。   她正别扭着,不想鼻尖一痒,忍不住就低头打了个喷嚏。且一个还不算完,竟又连着打了两三个。   听着这小猫似的喷嚏声,周湛这才注意到,翩羽身上竟只穿了件薄薄的小袄。他当即一抬手,掀开大氅就将她拉进怀里严实裹好,皱眉道:“你就这般伶俐的出来了?!三姑和许妈妈都是死人,都不管你?!”   这会儿许妈妈和三姑也早就出来了,见周湛发火,那二人忙垂了头。   翩羽被周湛裹在大氅里,原本感觉有些凉的身子顿时就温暖了过来。她揉揉鼻子,抬头望着周湛憨笑道:“是我的错,我急着要见爷,就忘了加件衣裳。”说着,又打了个喷嚏。   周湛板起脸,一弯腰,就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翩羽又被吓了一跳,忙不迭地攀住他的脖子,那原都已经聚到鼻尖的喷嚏,却是瞬间被吓得消失无踪。   这打喷嚏打到一半又忽然打不出来的销魂滋味,直叫翩羽一阵抓心挠肺的难受,忍不住就用力吸了吸鼻子,不想满鼻腔闻到的,竟都是那记忆中忘不掉的气息……   那股清冽的、如松针般略带辛辣的气味……   无来由地,翩羽的心头又是一下突跳。她忍不住偏过头,将脸埋进周湛的怀里,又偷偷地用力嗅了嗅鼻子。   周湛正抱着她往屋里去,二人原就靠得极近,偏这会儿她的鼻子有些发堵,那重重的呼吸声,顿时就叫周湛注意到了。低头看去,就正好看到她耸着鼻尖在他怀里乱嗅的模样。   周湛忍不住一阵笑,调侃着她道:“果然是属狗的。”   却是当即就把翩羽闹了个大红脸,挣扎着就要从他怀里下来。   这会儿周湛已经将她抱进了屋,便将她放下来,一边任由她帮他解着那大氅,一边头也不回地吩咐三姑去备姜汤,又皱眉指责着翩羽道:“自个儿的病你自个儿不知道还是怎的?!原就经不得寒凉,偏还自个儿不当心。闹病了,难受的只是你自己。”   翩羽吐吐舌,上前讨好地环着他的腰,替他解了那腰带,又脱了他身上的大毛衣裳,将那衣裳递给阿江,笑道:“我这不是看到爷高兴的吗?”又问,“爷怎么冒雪跑来了?”想想,又愁了眉眼道:“万一雪大了,封了山,爷下不去山可怎么办?叫人知道你溜出皇陵,那可就糟了……”   她这般唠唠叨叨地抱怨着,却是叫周湛一阵微笑,伸手点着她的唇道:“放心吧,我被放出来了。”   “什么?”翩羽一怔,望着他一阵眨巴眼。   她这眨着眼的小模样,直眨得周湛心头一阵发痒,恨不能伸手去将她拉进怀里乱揉上一通,偏那许妈妈正瞪着眼对他怒目而视,翩羽能无视了许妈妈的眼,他却做不到。   想了想,他只好忍耐下那心头的痒,拉着翩羽在桌边坐下,握着她的手笑道:“我的刑期结束了呢。”   他自觉他已经注意分寸了,不想许妈妈的眼仍是那般如狼似地盯着他,直盯得他无端又是一阵心虚。   翩羽那边听了,不禁一声欢呼,竟是自个儿主动抱住周湛的脖子一阵跳脚,笑道:“这么说,爷自由了?爷不用再困在皇陵里了?”   周湛笑着扶住她的腰,却是忽地就感觉到掌下那腰肢的纤细,再抬头看向翩羽,见她兴奋得小脸放着光,一双乌黑的眼闪闪发亮,他莫名地就感到喉头一阵干涩,忍不住吞咽了一下。   这会儿翩羽正抱着周湛的脖子高兴地跳着,见他喉头蠕动,还当他是饿了,又扭头看看墙上的自鸣钟,道:“离午饭还有些时候,爷若是饿了,就先用些点心吧。”   说着,放开周湛,回身将那桌子上的点心盒子挪过来,又张罗着开橱柜去翻找之前周湛命人送来的点心。   一旁的许妈妈看着这二人那般毫无顾忌地亲昵着,早就急红了眼,只是她又怕她贸然插手,一来叫翩羽尴尬,二来惹怒了王爷也不好,看着这会儿翩羽终于离了周湛周边三尺以外,她忙不迭地上前拉开翩羽,又横着身子拦在她和周湛中间,回头瞪着周湛笑道:“姑娘也真是,只顾着高兴了,也不看看您这模样,叫王爷看了也太有失礼数了。”   翩羽身上只穿了件贴身的小袄,这原是家常打扮,以这副模样去见客,确实是有些不妥当。偏那翩羽心里就没把周湛当外人,只扭着手想要从许妈妈的掌下挣脱出来,一边还笑着:“爷又不是外人。”   这话直恨得许妈妈一阵牙痒。她偏心,不去怪翩羽天真,只怪那王爷荒唐,便拿眼恨恨地瞪了瞪周湛,又扭头冲翩羽呲牙笑道:“王爷总是王爷,哪能真不拘礼数!”说着,扯着翩羽的胳膊就把她往里屋推,一边咬着牙根小声道:“男女有别。”   翩羽这才后知后觉地忆起夏天里许妈妈的告诫,忍不住就斜眼往周湛那里瞅去。   周湛这会儿正斜靠着那太师椅,挑着眉头笑眯眯地看着许妈妈和翩羽两个,指间还捏着块糕点,放在齿间缓缓咬着。见她看过来,他便冲她挑了挑眉。   忽地,翩羽脸上就是一阵发烧,一咬唇,转身就跑进屋去更衣了。   看着她红着脸避进屋去,周湛的眉又动了动。如今翩羽穿着女装,倒是没法子叫他把她当个男孩儿对待了。偏他有意要将她当个姑娘家看待,她自个儿却没那等意识,主动扑进他怀里不说,竟还搂着他的脖子撒娇……偏这会儿她突然好像又意识到她是个姑娘家了,竟还红了脸……   周湛抬手摸摸下巴上那柔软的胡茬,只觉得翩羽这小模样怎么看怎么可爱,忍不住就咧着嘴一阵无声的笑。   许妈妈见他笑得寒碜,心下忍不住就打了个哆嗦,硬着头皮上前,主动给他续满了茶水,呲着牙假笑道:“别看我们姑娘这么大了,不过是个孩子心性……”   她原是要点着周湛注意分寸的,不想她的话叫周湛想到了别的事,便歪头问着她道:“今儿初几了?”   许妈妈还尚未答话,就听得庭院里传来一阵叽叽喳喳的笑闹声,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猛地掀着帘子跑进来,却是头也不抬地笑道:“长尾巴的人呢?贺寿的来啦。”    ☆、第一百零三章·一根到底的长寿面   第一百零三章·一根到底的长寿面   六姐和串儿还有舅妈,也算是别院里的常客了,且她们来的时候,凤凰正好在周湛的屋子里看着人安置周湛的行李,老刘心疼马,赶了马车进马棚去避雪,故而竟没叫她们看到这别院里还多了别的人。   看门的侍卫老张倒是有心想要提醒她们来着,可他一向嘴拙,六姐和串儿又跑得快,他的那一声“哎”还拖着尾声,几人早就已经拐过角门进了内院。   因今儿是翩羽的生辰,一早舅妈就按照旧例给翩羽亲手擀了一帘子长寿面,又看着天落了雪,她怕翩羽冒雪过来受了寒凉,便想着亲自给她送过去。   串儿也是看着下雪无事可做,过来找六姐玩耍,听说今儿是翩羽的生日,便也凑着热闹要去给翩羽庆生。三人挤在一把伞下,说笑着就过来了。   这会儿那雪珠子正在慢慢扯成大片大片的雪花,进了翩羽的院子,六姐也不管马氏和串儿如何,她先从伞下跑过去,抢一步掀着那门帘子,冲着屋内笑道:“长尾巴的人呢?贺寿的来啦!我娘亲手给你擀的长寿面……”   话音落处,抬头看去,就只见那屋里坐着的竟不是翩羽,而是个笑眉笑眼的少年郎。   六姐顿时就愣住了。   说起来,六姐和周湛其实也是打过照面的,只是,认人向来不是六姐的强项,且他俩也不过就是在那个夏日的傍晚匆匆见过一面,之后周湛就被翩羽给拉进了别院。   若要问六姐对王爷有什么印象,怕是她也只能说出那天他穿了什么颜色的衣裳而已,偏如今已是冬季,周湛早换了一身锦袍,六姐哪里还能认得出他来。只是因为她没想到翩羽的屋里竟会藏着个少年,她这才呆怔在那里半晌回不过神来。   见六姐窜出去,舅妈便忍不住骂了她两句,和串儿说着闲话就上了台阶。串儿在廊下收着伞,舅妈则看着六姐堵在门口的背影一阵不满,没好气地拿肩一顶六姐,喝道:“别挡道儿!”又提着那帘面条骂道:“也不知道伸手接一下!”   她正骂着,就只见那门里忽地伸出一只骨节清瘦却匀称优雅的大手来。   那只手稳稳地接了那一帘子面条过去。   舅妈不由就盯着那只大手眨了一下眼。   这会儿,六姐也反应过来了,却是惊得往旁一跳,那原本被她挑着的门帘忽的就落了下来,险些直直扑到舅妈的脸上,唬得舅妈又是一眨眼。   也亏得另一只同样优雅修长的大手及时撑住了那门帘。   周湛转手将面条交给阿江,撑着那门帘,低头看着眼前那身材壮硕的老妇人弯眉一笑,道:“舅妈快请进,外面雪大了,别冻着。”   这一声儿“舅妈”,不仅没把马氏叫进门去,反而叫她警觉地后退了一步,睁着一双眼瞪向周湛。   周湛被她瞪得忍不住就伸手摸了摸鼻子,正想再次盛情相邀,就听得翩羽在他背后叫道:“舅妈,这大下雪天的,你们怎么来了?”   随着话音,就只见一个裹着大袄的小人儿从他臂下钻了出去。   周湛不由就伸手扣住那个小人儿的肩,一把将她拉了回来,皱眉道:“外面冷呢,看冻着又头痛!”   “就一会儿。”翩羽扭着肩从他掌下挣脱出来,又去拉她的舅妈,“舅妈快进屋说话,串儿姐姐也快进来,瞧你的肩头都被打湿了呢。”   说着,便把她舅妈和仍呆怔着的串儿,连同僵在门边的六姐三人全都拉进了屋去。   六姐没认出周湛,串儿记性好,一眼就认了出来,因此进门时,她几乎是同手同脚地横着进来的。倒是没认出人的六姐比她要坦然一些,不过仍是止不住好奇地将周湛周身上下一遍又一遍地扫瞄着。   周湛有的是钱,在建别院时,每个屋子的地下都铺了奢侈的地龙,因此翩羽的这屋子,可算是整个王家庄里最温暖的屋子了。舅妈和六姐串儿都是穿得极厚实的过来的,进了这屋子,顿时就嫌热了。翩羽便又张罗着她们脱掉外面的大袄,又让着人上座倒茶什么的。   她这边忙着,周湛也没闲着,竟也拿着个茶壶在后面帮忙。他倒一盏茶,翩羽便端一盏茶过去,竟仿佛两人经常这般配合一般,直瞅得马氏又是一阵眨眼。   和曾见过周湛一面的六姐串儿不同,马氏虽不认识周湛,可只要看看那边许妈妈和三姑都极规矩地垂手站着,连翩羽的那个贴身丫环也是鼻观口口观心地托着那帘子面条老实贴墙站着,马氏多少也能猜到一点周湛的身份了。   她借着茶盏,抬眉将周湛仔细瞅了一眼。   眼前的少年,看年纪应该和五哥相仿,却比五哥高出一截,偏又瘦了三分。那张瘦削的脸上,五官很是俊美,特别是那双水灵灵的桃花眼,看人时有种难以描述的风情,有些像是把人看进了眼里,又像是不曾将人看进眼里,带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漫不经心……   周湛的那双眼,顿时就有些迷住了马氏。这眼不由就叫她忆起年幼时随父母去京城,曾在万兽园里看过的,那被困在笼子里任人参观的老虎——看似安静淡漠,却绝不容掉以轻心。   马氏如今也是五旬多的人了,虽然一辈子都生活在一个小村庄里,可人情阅历却是一点儿都不比城里人少。她不由就扣紧翩羽的手腕,将她拉到身边,戒备地望着周湛,沉声道:“这,就是你们王爷?”   周湛则默默惊讶了一下。一般乡下人遇到皇族贵胄,怕早就如串儿那般吓慌了手脚,不想这马氏竟如此镇定,不仅没被他亲自给她倒茶的举动给吓着,还能开口询问他的身份——他却是不知道,马氏打第一眼就猜到了他的身份,受的惊吓早在那廊下就完成了,这会儿她早已经镇定了下来。   回忆着翩羽信里所描述的那个舅妈,周湛的眼一闪,微一垂头,以极缓慢的语速缓缓说道:“您,是长辈,不用跟我这么客气。”   他虽不曾表现出来,可任是谁见了他这模样,听了他这说话的腔调,怕是都能感受得到,他那藏于表相下的隐约腼腆和害羞。   翩羽忍不住扭头,惊讶地将他一阵上下打量。   马氏也是一阵惊讶。从种种渠道所得知的那个王爷,早在她的想像里塑造出一个肆无忌惮、飞扬跋扈的形象,可从一开始他主动接过面条,又替她撑住门帘,到他拉回翩羽,怕她受冻,再到替她们倒茶,再到他这腼腆和缓的小模样……   这哪里是传说中的荒唐王爷,人家看着明明是极温柔极体贴的一个人!   她默默盯着周湛看了又看,直到翩羽摇着她的胳膊跟她撒了半天娇,她才好不容易从他身上收回视线。   “您怎么冒雪来了?”翩羽又问了一遍。   马氏笑道:“今儿是你生辰,我给你擀了长寿面,想着你受不得冻,就特意给你送了过来。”   虽说周湛的表现和传闻中的有所不同,马氏却没那么容易轻信,便拍着翩羽的手,起身又道:“只是没想到你们王爷回来了,倒是我们冒昧了。行了,我们这就回去了。”说着,招呼着六姐和串儿便要回去。   翩羽一阵舍不得,便拉着马氏的胳膊道:“这大下雪天的,舅妈回去也没什么事,不如留下陪陪我呗。”   马氏下意识便抬眼去看周湛。   周湛很自觉地后退一步,“温婉”笑道:“难得你舅妈记得你生辰,你就好好陪一陪你舅妈和姐姐们吧,我先去前面了。”说着,转身接过三姑抱着的大氅,也不披上,就这么掀着帘子要出去。   翩羽想留下舅妈和六姐串儿作伴,可也不想周湛走,便揪着舅妈的衣袖,小声嘟囔道:“今儿也是王爷的生辰。”   马氏一眨眼,周湛那句“难得你舅妈记得你生辰”在脑子里一旋,她忽地就体会出他这句话里暗藏的淡淡羡慕和失落来。   想着这孩子可怜的身世,想着他的生辰怕也没几个人真心为他庆贺,她心头一动,忍不住就对着周湛背影“哎”了一声。   周湛立马一个旋踵,那双水灵灵的桃花眼巴巴地望着马氏,直望得她心头柔成一团,忍不住就放软了声调道:“王爷若是不嫌弃,老妇也给王爷做一碗长寿面吧。”   那帘下亮起的眼眸,直刺得马氏一阵心酸,差点忍不住就要过去,像对翩羽那样,伸手去摸那可怜王爷的脑袋。   *·*·*   不是所有人面对王爷时都是不存在压力的,认出王爷的六姐和串儿可没那么好的心理素质,听着马氏说要亲自下厨去做面条,二人死活要求同行,许妈妈和三姑也被“深感不安”的周湛支去打了下手。   众人退下后,翩羽回头瞪着周湛一阵叉腰。   “你就装吧!”   话虽如此,对于舅妈竟忽然主动提出要替周湛做一碗长寿面,翩羽也感到很是惊奇——她却是不知道,她的信里提到凤凰的事时,早把舅妈的弱点暴露给了周湛。   周湛则恢复了他的惫赖模样,懒洋洋地斜靠在太师椅里笑道:“我装什么了?”   想着他那装腔作势的模样,翩羽忽地一笑,跑过去推着他的胳膊道:“还说该把我丢去锦绣班呢,爷演起戏来,也够去锦绣班的资格了。”   周湛抬头看看她,伸手去拧她的鼻子,笑道:“正好,咱俩搭裆。”   马氏原是擀好了一帘子面条送过来的,虽好心要再替周湛做一碗长寿面,到底还是偏心翩羽,便先煮了那碗面条给翩羽送了过来。   翩羽接了面条,坐在那里找到那根长寿面的头,才刚要往嘴里放,就听到对面周湛问道:“香吗?”   翩羽想起才刚他看着就仿佛已经饿了,便将碗推过去,道:“要不,爷先吃?”   “不着急,我等我那一碗。”周湛笑着又把碗推了回去。   翩羽便低了头,才刚要咬上那根面,周湛又道:“闻着真的很香。你舅妈做的长寿面,是不是也是一根到底?”   翩羽点头,“当然。”   周湛站起身,隔着桌子把头凑了过来,笑道:“给我闻闻呗。”   翩羽不疑有他,便把碗推了过去,筷头上仍叉着那根面头。   谁知周湛凑到那碗面的上方,忽然抬头道:“我想起来了,去年我的长寿面就是被你给吃了,你该还我才是。”   说着,握住翩羽的手,就将她手里的筷子塞进了自己的嘴里,然后一手抢过那碗一阵唏哩呼噜地猛吸,另一只手则压制住翩羽的反击,竟是眨眼间就将那一根到底的长寿面吃了个精光。   “我从不让人欠我的债。何况,不争不抢,吃着不香。”   见翩羽不甘心地瞪着那只空碗,他打着饱嗝笑道。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定时更 ☆、第一百零四章·跟王爷套交情   第一百零四章·跟王爷套交情   次日一早,翩羽醒来时,见满室敞亮,便知道外面的雪怕是堆下来了。   趴到窗户上抹去雾气往外一看,果然,那迟来的雪竟似憋足了劲般,只一夜,就积得有小腿高了。   翩羽之所以知道那雪积得有小腿高,是因为院子里正有个人在雪地里扑腾着铲雪。隔着被抹花了的玻璃往外看去,她只能花擦擦地看到那人身上穿着件皂色夹袍,下摆似掖在腰间,露出其下一截几乎和雪融为一色的雪白裤管。   那人看着像是不大会干活,铲几下雪,就停下来低头盯着锹头一阵琢磨,要不就回头望着院子外面一阵发呆,颇有些磨洋工似的心不在焉。   这别院里的下人,除了许妈妈和三姑她们三个,还有三户粗使的家人和几个看家护院的侍卫——当然,还有个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该算是下人还是主子的假小厮。   三姑是宫里呆过的,规矩大,把翩羽这院子守得极牢,轻易不许闲杂人等进来,因此,翩羽看着那个在她院子里扫雪的男子就有些犯嘀咕——怎么着三姑也不可能使个男的来扫雪吧!   这般想着,她忙穿戴整齐了,想想,又翻出那件大红团花金绣的狐皮大氅披上,转身就出了她的卧房。   卧房外,是她的起居室,靠墙放着一张榻,阿江在那榻上睡得正酣。   翩羽从没把自个儿当大小姐,故而她也从不要人守夜,阿江在这院子的西厢里也有一间自己专属的屋子,她之所以会睡在这里,却是因为昨儿她着了凤凰的道,被灌得醉死在这榻上了。   却原来,因昨儿是翩羽的生辰,五哥便想着上山给她打个兔子当寿礼,不想他运气好,没打着兔子,竟套着一只傻狍子,当下就兴冲冲地扛着狍子来了别院。   偏他来的时候,老刘正好打马棚里出来,看到那只狍子,那口水顿时就飞流直下。老刘原就是自来熟的性子,这一年来,他早跟王家人打成了一片,二话不说,拖着五哥就议论起要怎么消灭这只狍子来。   五哥老实,吭哧半天,才说清这狍子是他要送给翩羽的寿礼。   老刘一听,翩羽的可不就是他的,当下就拖着五哥去了翩羽那里。   那会儿王爷才刚抢了翩羽的寿面,听着她表哥又给她送来了狍子,王爷不由就忆起当初翩羽曾说过,将来要嫁表哥的话来。于是王爷就把五哥叫进来看了一眼,见对方是个三拳打不出一个屁的闷货,顿时就是一阵看不上。   然后王爷就发现,其实他对王家人了解甚少,于是就借着那狍子说事,忽悠着马氏不知怎么就答应他留下吃酒,且顺便还把王家父子和翩羽大姨一家也一同忽悠了来。   那王家大舅看周湛是怎么看怎么不顺眼,虽被忽悠了来,也不过是他听说王爷来了,不放心自家外甥女,要亲自看上一眼才安心。如今见翩羽一切安好,老爷子二话不说,叼着那烟袋杆一转身,背着手就要往回走。   顿时,这别院主人的小眼神儿就有些幽怨了。   这没人疼的小模样,直看得舅妈心里打了个颤儿,便过去拧着丈夫胳膊,压低声音小声道:“你个老货,也不想想,胳膊能拧得过大腿去?与其这么硬顶着,倒不如咱家跟王爷套套近乎,等两家交情好了,想来他也就不好意思为难咱丫丫了。到时候再跟他说放了丫丫的事,还怕他不点头怎的!”   却原来,这老实人也有老实人的精明之处,马氏竟是打着要跟周湛套近乎,打那人情牌的主意。   大姨原也缩手缩脚地不自在,听了马氏的话,顿觉往日里行事粗糙的大嫂竟也难得精明了一回,便转身拉了两个兄弟又回了屋。   其实这一顿饭,吃得翩羽忒别扭,舅舅们原就话少,如今被周湛的身份一压,往日里还能说上几句的姨妈和姨父也全都哑了嗓子,只剩下舅妈一个人在那里孤军奋战,和周湛两个有来有往看似对答得热闹。偏舅妈知道的农事家常,周湛不懂;周湛懂的风花雪月,舅妈也不知道。这二人的话,在翩羽听来,总觉得他们是在鸡同鸭讲,听得人那叫一个胃痛。   不过,他们这边酒吃得不爽利,那边切了半只狍子另设了酒席的老刘和表哥们,就爽利多了。虽说舅舅家的几个表哥不爱说话,姨妈家的表哥们却是活泼的,加上酒是最能松开舌头的好东西,翩羽他们在正厅吃到一半,就听得偏厅那边声浪竟是一阵高过一阵,仔细一听,那叫得声音最响的,竟是一向最沉默寡言的王家大表哥。   这闹腾的声音,直听得大舅舅的脸色越变越黑,重重把那酒杯一放,只说天晚雪大要早点回去,便过去踢了喝得找不着北的几个儿子外甥一人一脚,跟只好斗的老鹅似的,打头里背着手,身后跟着一串东歪西扭的小鹅们,头也不回地走了。   王家人走了,那狍子还剩下小半只呢,于是偏厅和主厅两桌并一桌,王府的人自个儿坐了下来,正正经经替自家主子爷做寿。   周湛是直接打皇陵那边过来的,身边只带了充作车夫老刘和充作书僮凤凰,以及一个替换长寿爷在皇陵服侍他的小太监。老刘和凤凰算起来都只是周湛的属下,故而对周湛的态度又和沉默等人不同,几杯酒下肚,顿时就忘了上下尊卑,揪着周湛就把他狠灌了一通。   自打上次翩羽喝醉后,周湛就不许她再碰酒。老刘和凤凰把周湛灌得差不多后,就自觉地绕过她,把目标直接对准了阿江。   周湛一边笑眯着眼看着他们纠缠阿江,一边伸手捞过翩羽的脖子,顶着她的脑袋道:“你那几个表哥,我轮着看了一圈,没一个是能拿得出手的。可不许你嫁他们!”   翩羽拿眼横着醉意朦胧的周湛,不屑地一撇嘴:“我要嫁谁就嫁谁,你可管不着。”   “只要你在我府里,我就管得着!”周湛醉醺醺地伸手去拧翩羽的鼻子,却差点把手戳进翩羽的嘴里,叫她好一阵嫌弃。   许妈妈坐一旁,看着这二人竟不避嫌地头靠着头,且还都恬不知耻地说着什么嫁不嫁娶不娶的疯话,老人家急得嘴上都快燎出一排火泡来了。   扯了半天闲篇,且将话头再拉回来。   只说翩羽蹑着手脚从阿江身边溜过去,小心翼翼拉开门拴,又推开门上挂着的毡帘子,探出个脑袋往院子里看去,就只见那雪地里背对着她站着一人。   这人一头乌黑的长发只随意束在脑后,一根手掌宽的牛皮腰带束着腰,愈发显出他的宽肩窄腰两腿修长来。   翩羽被那雪光照得忍不住眯了眯眼,看着那人影一阵歪头疑惑。她原以为这人是周湛来着,可周湛那样的懒人,才不可能这一大早地就起来铲雪呢。且周湛的背影她早就看熟了的,眼前这人的背影虽跟周湛有几分相似,可也有着几分不同。   那人忽地丢开手中的铁锹,弯腰从雪地里抓了一把雪团了团,便将那雪团砸向前面一排屋顶。屋顶上的雪,被那雪团带着滚下不少来。那人满意地点点头,便又弯腰去团了个雪团。   翩羽也爱玩雪,看着那人团着雪团不禁一阵眼红,便推开那门帘也想去廊下团一团雪来玩。   而听着这边门帘响,那庭院里站着的男子忽地就回过头来。   这一回头,却是把翩羽吓了一跳。   那人,竟真是周湛!   “怎么是你?”翩羽惊讶地叫着,不禁把周湛上下一阵打量。   周湛身上穿的,正是他那极显腰身的窄袖练功服。一年前,翩羽几乎天天早上都要被他拎起来陪他练功,因此这身打扮她原是极眼熟的,只是,这被那熟悉的衣裳所裹着的身板儿,却叫她很是陌生。   她的印象里,周湛的身材应该更加纤长细瘦一些才是,可如今的他看着却是极不一样,那肩更宽了,腰则窄了,两条手臂结实有力,看着很有些猿臂蜂腰的味道。   翩羽心头一动,忽地就明白了。以前的周湛,那是男孩儿的身板,而眼前的周湛,则显然已经是个成年人的模样了。   蓦地,翩羽就有些发窘。   为摆脱这说不清道不明的窘迫,她抬头看看天,半真半假地抱怨道:“这会儿天还早着呢,你到我们这院子里来捣什么乱。”   周湛不曾说话,只晶亮着眼眸将翩羽一阵上下打量。   廊下,翩羽正散着头发站着,两只手牢牢抓着身上的大氅。那大红的颜色,如火般燎着人的眼眸,偏那被她紧紧扣在脖颈下的白色狐狸毛,又衬着一张精灵般的小脸。   看着那长刘海下黑白分明的眼,周湛不由就抛开手中的雪团,转身踏着雪向她走了过来。   走到廊下,他低头看着她,这才发现,半年不见她又长高了。   “不过半年没见,你竟又长高了。”   他将手放在翩羽的头顶上。翩羽以前的那个高度,正好叫他毫不费力地将手肘搁在她的头上拿她当个拐棍使。而如今她突然一长高,再拿她的头顶搁手肘就有些不那么顺手了。   于是他降下手臂,屈着手肘搁在翩羽的肩上试了试,忽然觉得这样也还行,便冲着翩羽咧开一口白牙。   翩羽却是一阵皱眉,歪头看着他道:“好好的,你跑到这里来铲雪做什么?”   周湛想了想,则又换了个姿势,试着直接用手揽住她的肩。可这样一来,她的个头又嫌矮了一些,叫他的胳膊垂着有些不太顺手。   “原是要起来练箭的,”他一边心不在焉地在她身上试着最适合他搁手的地方一边道:“可这雪太大了,把院门都给堵了。我看着他们在铲雪,就想着你这院子也要铲雪。”   “那也不用爷来铲啊!”翩羽转身仰头望着他。   这会儿周湛正环着她的肩,她这么一转身,从才刚出屋子的许妈妈那个角度看来,竟像是周湛将她拉进怀里抱着,偏那二人一个抬着头一个又低着头,竟好像就要亲在一处似的。   许妈妈直吓得一魂出窍二魂升天,尖着嗓门叫了声“姑娘”,竟是以从来没有过的敏捷身手,嗖地一下窜过去,将翩羽从周湛的怀里拉出来,跟个护犊子的母狮子似的,恶狠狠地瞪着周湛道:“这一大早的,爷来这里做什么?!”   周湛忽地就是一阵委屈——这还是不是他的别院,他还是不是主子爷啊?!   “我看着别人铲雪挺好玩的,我也想玩一下而已。”指着那被他抛在雪堆里的铁锹,他郁郁说道。    ☆、第一百零五章·轻浮还是自重   第一百零五章·轻浮还是自重   见翩羽跟看怪物似地看着他,周湛只好撇着嘴解释道:“你不是说,什么事情都要尝试一下的吗?”   翩羽可不记得她有说过要他尝试着去铲雪的话。想着他那不熟练的动作,她伸手拉过他的手,只一眼,就看到他手心里被铁锹磨红的印记。   她才刚要开口说话,不想那许妈妈忽地又扑了过来,一把将她的手从周湛的手上打开。   这突兀的举动,顿时就惊得周湛和翩羽同时扭头瞪向许妈妈。   许妈妈一阵窘迫,却是先发制人,猛地一转翩羽的肩,一边将她往屋里推一边喝道:“姑娘怎么就这么披头散发的出来了?还有没有个规矩?且这雪才刚停,天儿正冷着呢,你就这样出来,万一冻着,又该犯老毛病了!”   又回头对着周湛皱眉道:“王爷也是,玩了这半天雪也该够了。瞧您身上都湿了,快回去换身干净衣裳吧。雪下得这般大,怕是下山的路都要被封住了,你们两个不管是哪个病了,想要下山买个药都难!”   说话间,三姑也从她的屋子里出来了。三姑如今兼着翩羽的教养嬷嬷的职责,看到翩羽这模样顿时也是一阵拧眉。再看看周湛湿掉的鞋袜,那眉间的纹路不禁更深。她走过来,冲着许妈妈做了个赞许的手势,示意她把翩羽押回屋去,她则对着周湛行了一礼,恭敬却不容置疑地亲自将他“请”回了前院。   翩羽被许妈妈押回屋时,阿江已经被吵醒了,正盘腿坐在榻上,捧着脑袋一阵呻-吟,一边还口齿不清地喃喃咒骂着凤凰和老刘。   许妈妈也顾不上管她,直接就把翩羽推回了她的卧房,又将她往那梳妆台前的圆凳上一压,压着个声音怒道:“姑娘也真是,都多大的人了,怎么竟一点儿分寸也不知道!”   许妈妈的怒气,直叫翩羽一阵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她以为她是怕她冻着,便陪着笑道:“我身上裹着大氅呢。”又解了大氅讨好地给许妈妈递了过去。   许妈妈接过她递过来的大氅,再看看翩羽那纯净的眼眸,却是叹息一声,往她身旁的另一张圆凳上一坐,竟默默掉下泪来。   她的眼泪,顿时就吓着了翩羽,忙过去蹲在许妈妈的身旁,握着她的手小心翼翼道:“姥姥这是怎么了?我下次再不敢了,姥姥别生气。”   许妈妈哭了两声,便反握住翩羽的手,问她:“那姑娘知道你错在哪里了?”   翩羽哪里知道。她只是看许妈妈掉眼泪,本能地就先道歉再说而已。   见她这模样,许妈妈不禁长叹一声,伸手摸着翩羽的脸道:“姑娘一天大似一天了,这模样也是一天比一天出挑,我真怕……”   她停住,只觉得不好直接把她的担忧跟翩羽这么个未嫁的小姑娘说。   可她若不明说,这小祖宗又是个不开窍的,万一叫她懵懵懂懂闯出什么祸事来,就算她自杀谢罪,也终是晚了。   许妈妈权衡再三,终于咬牙道:“上次我就跟姑娘说过,可显然姑娘并没有把我这话放在心上。王爷他一向胡闹惯了,行事又没个分寸,他爱跟姑娘打闹是他的事,可姑娘自个儿总该稳住才是。偏姑娘不说躲着他些,竟还这般没个顾忌地往前凑。知道的,说您是孩子心性,不知道的,还不知道要说出什么闲话来。就是王爷自个儿,看着姑娘这般没个忌讳,怕是心里多少也要觉得姑娘不够尊重呢!偏姑娘又是签了长契在这府里的,也不知道那人到底在打姑娘的什么主意,姑娘原就吃着亏,若是再有个什么闪失,我这把老骨头不要也就罢了,姑娘年纪还小,以后这一辈子可怎么办……”   说到伤心处,拉着翩羽的手又落下泪来。   有关翩羽的归宿问题,许妈妈早就愁白了头,偏她也知道徐世衡是个凉薄的性子,生怕翩羽回家是出了虎口又入狼穴,竟是左思不行右想也不行,生生叫老太太把白头发又急白了一遍。   许妈妈这后半截的话,其实翩羽还是没听懂,也不知道许妈妈那所谓的“闪失”到底是指什么,但那前半截的话,她可听懂了,特别是那句“王爷怕是也觉得她不够尊重”。她顿时就瞪圆了眼。   王爷的归来,令翩羽高兴得一时无可无不可,竟就把许妈妈再三告诫她的什么男女大防、什么授受不亲的话全都抛到了脑后。只要看到周湛,她忍不住就想凑过去冲他撒娇,忍不住就想伸手去碰碰他、跟他亲近……却是从没想过,她的行为看在别人眼里是个什么模样……   翩羽一向是个有主见的,她倒不怕别人说她什么闲话,可若是因她的这点情不自禁,叫周湛对她起了什么误会,觉得她正如许妈妈所说的那般是个不懂自重的轻浮姑娘……   那可怎么是好?!   “我、我那样……真的显得我很不自重?”   翩羽巴巴望着许妈妈,蓦然就觉得喉头一阵发堵。她真不愿意叫周湛那么看轻她……   见她眼里起了慌乱,许妈妈顿时一阵后悔,想着她的话是不是说重了,忙又伸手搂着翩羽的肩,哄着她道:“不是姑娘的错,要怪也该怪王爷才是。姑娘心性单纯,可王爷他的年纪比你大那么多,又是个在外头厮混的,姑娘不懂,王爷原该懂得的,原就该他主动避着姑娘才是!”   得,又是个没原则宠孩子的!   翩羽忍不住就替周湛辩白道:“瞧您说的,好像他是个七老八十的老头儿似的,说起来他也没比我大多少。”   见她替周湛说话,许妈妈不乐意了,“他都十七……不,十八了,别人在他这年纪早就成亲了,手脚快的儿子都抱上了,姑娘不过是昨儿才过了十四岁的生辰,都还没及笄呢,他怎的不是比你大上许多?!他原就该比你懂得多!”   周湛比翩羽懂得多,这点翩羽倒是同意的,便叹息道:“爷其实懂的东西真的很多,不过爷就是懒,什么都不愿意往深处去学……”   许妈妈听了,心头顿时就是一阵古怪——这话题,是要歪楼啊!   她忙摇着翩羽扯回正题:“姑娘听话,以后再不可这般没个顾忌地跟王爷挨挨擦擦了,叫人看着也不像个话!”   翩羽难得的老脸一红,埋着头道:“我知道了……”又自我辩解道,“我就是没想到什么男女大防而已,装了这么久的男孩子,我都快以为自己真是个男孩子了……”   她想来想去,总觉得她就没把周湛当个男的来对待……   当然,她也没把周湛当个女孩子……   这般想着,她忽地就是一阵糊涂。   她到底是怎么看周湛的?若当他是男孩,她应该自己知道自己是女孩的,该不会那般没个顾忌地往他身上扑……可若当他是个女孩……   她的眼前忽地就闪过那宽肩窄腰大长腿的背影来……   莫名的,她心头就是一跳,不由将那发烫的脸埋进许妈妈的裙裾间。   既然不是周湛的问题,怕就是她的问题了。定然是她没把自己当作是个女孩儿,才会那般失了分寸……   想着自她改回女装后,三姑和许妈妈突然就对她的举止要求多多,翩羽不禁一阵烦躁。做女孩真不如做男孩爽快,至少如果她仍扮着男装,就可以毫无顾忌地跟周湛亲近了吧。   她忍不住噘起下唇做了个鬼脸。   见她埋着脸,许妈妈便以为她是知错了,才刚要再说两句,好巩固一下今儿取得的成果,就忽听得外面传来阿江那嘶哑的嗓音:“爷。”   紧接着,就听到周湛在外间问翩羽的声音。   翩羽猛地抬头,回头看看镜子里披头散发的自己,忙不迭地拢着头发道:“哎呦,我这样子……”   见她终于知道这副模样不好见人了,许妈妈不禁一阵欣慰,也顾不得巩固成果了,只拍着翩羽的手道:“我去拦他,必不会叫他进来,姑娘只管慢慢梳洗。”   等翩羽梳洗完毕出来时,周湛正在外间低头看着桌上的早点。见她梳着两个可爱的包包头,便下意识伸手去摸那两个包包头,笑道:“你这打扮,是学的道童还是书童?”   有许妈妈在一旁虎视眈眈地看着,又想着那轻浮还是自重的问题,翩羽不由就是一偏头,竟是长久以来头一次躲开了周湛的手。   周湛顿时一阵诧异。   见他瞪着自己,翩羽也是一阵尴尬,讷讷道:“男女授受不亲……”   这话却是逗得周湛一阵哈哈大笑,伸长了手臂硬是过去在她的长刘海上一阵乱揉,笑道:“你才多大年纪,竟还男女授受不亲了!”   好吧,这回可不是她没脸皮往周湛身边凑的,是王爷自己不好,硬要跟她挨挨擦擦的。   翩羽眨着眼,任由周湛的手在她头上作着怪,一边看着许妈妈一阵暗自嘀咕。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bb的地雷,二更送上。 ☆、第一百零六章·当闺女养   第一百零六章·当闺女养   如今翩羽终于知道男女大防了,也知道不可以随便对着周湛挨挨擦擦动手动脚。   可她知道没用,架不住王爷那边仍是我行我素依然故我,兴致上来时,仍当翩羽是个小男孩般的任意伸手去捏她的脸,揉她的头发。   翩羽躲了两回就不躲了。   为什么?   因为她忽然想明白了。这回可不是她举止轻浮主动去亲近周湛的,是周湛他主动来亲近的她,要怪也该怪周湛不好,跟她的人品无关!   于是当许妈妈又责备过来时,她就这么振振有词地回了许妈妈——此事跟她无关,有本事,妈妈教训王爷去!   直把许妈妈给愁的!她有胆子说翩羽,可没那个胆子去教训王爷。且,王爷原就是个谁都看不懂的怪人,他对翩羽的亲昵,说起来虽不合规矩,可到底不过只是拉拉小手摸摸小脸的轻薄行为,许妈妈还怕她那般贸然出手,反而戳破那层窗户纸,勾起王爷的什么坏心思呢!   看着翩羽那愈见长开的眉眼,想着她不明的前途,许妈妈觉得她至少又减寿了十年。   在许妈妈那无法跟任何人诉说的焦灼不安中,日子不紧不慢地向着新年缓缓推进着。   *·*·*   这雪下得极有意思,打翩羽和周湛生辰那天起,每天都是晚上下雪白天放晴,就算这样,那雪仍是渐渐堆积了起来。   周湛试了一回铲雪,顿觉那活儿果然不是他这等尊贵人干的,便丢开手再不肯尝试了。   翩羽看了不禁有些疑惑。周湛的行为,可以说,极符合他那“荒唐王爷”的形象。可是,以往他的装疯卖傻,多少总带着什么目的的,如今他们是在别院里,周围都是自己人,她怎么也想不明白周湛这番是要表演给谁看。   她想不明白,周湛自己还糊涂着呢。一开始他原只是和凤凰老刘他们几个打着雪仗来着,后来他怎么就拿着铁锹去了翩羽那院子,他就有些想不明白了。他只隐约记得,老刘好像说了句,翩羽她们那院子里住的都是女人,怕是叫谁进去清雪都不好……   *·*·*   因生辰那日王爷请了王家人,到了腊八那天,作为回礼,也为了套交情,舅妈就主动回请了王爷来家吃腊八粥。   翩羽跟在王爷身后往王家过去时,就只见村子里的道路都被各家各户打扫得干干净净。堆在路边的雪,则被淘气的孩子们塑成各种各样奇形怪状的雪人儿。   看着这些拙劣可笑的雪人儿,翩羽不小心就分神了,脚下一滑,竟险些摔倒,也亏得周湛及时拉住了她。   “小心。”   周湛说着,那握住翩羽手腕的手,则是再没松开。   翩羽抬头看看周湛,“回去咱们也堆个雪人玩吧。”   她一边问着周湛,一边偷眼看着跟在后面的许妈妈暗暗一吐舌——王爷是主子爷,她可是跟府里签了长契的,爷要抓她的手,作为小厮,她也不好抗命不是?   翩羽一路叽叽喳喳过去,到了舅妈家门前时,舅妈马氏听到声音便从屋里迎了出来,却是一眼就看到了周湛和翩羽互握着的手,那笑容一下子就僵在了脸上。   满腹焦虑的许妈妈看了,顿时感觉像是找到了组织,俩老太太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双双过去将那二人分开,许妈妈拉着翩羽去找六姐,舅妈则别别扭扭地将周湛请进了堂屋。   *·*·*   过了腊八,年关也就近了。王家人,特别是跟许妈妈沟通了两句之后的舅妈,如今很不乐意叫翩羽和王爷独处,就想把翩羽拉回王家过年。翩羽却觉得留周湛一人在别院过年太不够意思了,也就没有同意。   除夕夜,因这别院里就这么有数的几个人,周湛便命众人都团团坐了。   此时他们正在周湛的那个院子里。周湛有怪癖,他那院子里的五间上房,竟和清水阁里是一模一样的布置,不过是把东厢的书房整体换作了他清水阁楼上的卧室而已。   虽说这院子还是翩羽帮着布置的,可如今坐在周湛身边,举目望去,竟是除了隔扇门外的风景不同,满眼都如同他们仍在清水阁里一般,她忽地就有了层不一样的感触。   周湛这到哪里都要把周围布置成他熟悉模样的怪癖,她怎么想,都觉得这怕是源于他刻于骨中的不安全感——哪怕四周再怎么陌生,至少总有些东西是他所熟悉的……   因生辰那天,阿江不小心着了凤凰的道,被他灌得酩酊大醉,今儿她终于找着机会要扳回一局,便卷着袖子逼着凤凰跟她玩猜拳。周湛和老刘都是看热闹不怕台高的主儿,在一旁起着哄。   看看这热热闹闹的众人,翩羽忽地又就是一阵感慨。周湛也好、老刘也好,凤凰也罢,包括三姑和阿江,以及许妈妈,其实都是孤家寡人,在座的诸人中,竟只有她,是还有亲人在身边的。   她抬头看看周湛那笑眯眯的模样,心头忍不住一阵酸涩。这些人,包括王府里的美人们,感觉都像是周湛自己给自己找的家人呢……   打翩羽生了那场重病后,每个除夕她都不能坚持到守完整个夜。如今她的病虽然有了起色,熬夜的本事仍是没能练得出来,酒席不过才到一半,她就趴在桌上睡着了。   许妈妈原想叫翩羽回屋去睡的,却是叫周湛阻止了她。   “除夕夜就该大家守在一起。”   他轻声说着,弯腰抱起翩羽,将她送去西厢。   见周湛抱起翩羽,许妈妈吓了一跳,正想着他若抱翩羽去他的卧室,她拼着老命也要闹上一闹,不想他到底还知着些礼数,只是将翩羽抱去了西厢。   可就算这样,她也很是不放心,便起身要跟过去。一旁三姑见了,忙拉着她的衣摆冲她一阵摇头。   许妈妈的焦灼三姑早就看在眼里了,但和许妈妈不同,三姑相信周湛,她相信王爷不会做出什么伤害他人的事。   三姑信王爷,许妈妈可不信。她看看三姑,再看看仍在吵闹不休的凤凰老刘等人,狠咬了咬牙,到底还是挣脱了三姑的手。   *·*·*   西厢的落地罩前,放着一扇屏风。屏风后,如清水阁的西厢一般,贴墙放着张罗汉榻。   周湛抱着翩羽绕过屏风,小心翼翼将她放到榻上,又拉开一条锦被给她盖严实了,然后便侧身坐在榻前的脚榻上,屈着手肘搁在床头,偏头看着她的睡颜。   这孩子,如今真是越长越漂亮了呢。   他自豪地想着,手指忍不住缓缓抚过她那淡淡的眉。   这眉,仍是一如记忆中那般细软。这细软的触感刷过指尖,令他心头再次缠绕上那绵密细长的一阵柔软。这当初曾令他困惑过的感觉,如今他已经知道,是叫作“温柔”。   一种有生以来,他第一次体会到的感觉。   之前他总以为,这世间的万般滋味他差不多都已经体会过了,人生对于他来说,也已经没有什么惊奇可言,不想如今在这丫头的身上,却是屡屡叫他体会到一层又一层的新鲜感觉……   他不由想到太后过世时,翩羽劝他的那些话。也许,之前的他果然是看着灰暗的地方看得太久了,叫他再也看不到别处的亮色。   他将头搁在手肘上,一边含笑看着翩羽的睡颜,一边以指尖一遍又一遍地抚过翩羽的眉。   打从认识之初,这丫头在他面前就像是一本敞开的书,任何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不用她说,只一眼,他就能明白她的意思。而刚才开宴之初,她看向他的那个眼神,若是换作别人,他一定会很恼火,大概也会想着法子叫那人不痛快,可换作是她这般看着他,却是头一次叫他觉得,被人以那样的眼神看着其实也没什么……   许妈妈进来时,就只见周湛半跪在那罗汉榻前的脚榻上,正俯身在翩羽的上方,不知想要对那睡熟着的翩羽做着什么不轨的举动。   她不由就惊喘了一声,若不是怕被人发现对翩羽有碍,她差点就要尖叫出声了。   周湛抬头看看她,不满地微一皱眉,却是依旧不紧不慢地向着睡梦中的翩羽低垂下头,在那盖着她眉宇的长刘海上落了个吻。   顿时,许妈妈又是一声惊喘。   周湛不满地抬头,冲着许妈妈摆了摆手,那意思是要赶她出去。   许妈妈哪里肯依他。以往他对翩羽,不过只是摸摸小手摸摸脸罢了,今儿竟啃上了,她哪里还敢放任他跟翩羽独处!   于是她毫不犹豫地冲过来,抓着周湛的衣袖就要把他从床头拉开。   周湛吃了一惊。这些日子以来,许妈妈的所作所为他全都看在眼里,且他也知道她这是在防备着什么。只是鉴于她是出于对翩羽的一片爱护之心,他才没有责怪于她。但如今她竟这般逾越,且还有胆子来拉他的衣袖,他就有些不高兴了。   很不高兴。   于是不管许妈妈怎么拉他,他都只僵在那里不肯动弹。   他正考虑着要不要还手,不想二人拉扯的动静大了,就惊扰到了榻上的翩羽。她哼了一声,翻了个身。   顿时,榻前二人的动作便全都僵住了。   周湛趁机从许妈妈的手里拉出他的衣袖,不高兴地看了许妈妈一眼,从榻前起身,一偏头,示意许妈妈跟着他来到西厢的窗下。   许妈妈此时正怒火中烧,哪里还顾得上去畏惧王爷的身份,跟着周湛远离了翩羽,她立马就压着嗓子怒吼了一声:“王爷到底想要怎样?!”   若是换作以前,周湛不定会装疯卖傻地戏耍她一番,今儿他却真是不高兴了,也就没了那番心思。   “你不必这般防着我,我又不会害她。”他皱眉道。   许妈妈不说话,只阴冷地瞪着他。那阴冷的眼,就足以表达她的意思了。   见她这般护着翩羽,忽的,周湛那点不痛快就不见了。他伸手捏了捏眉心,难得好心地解释道:“你不觉得这丫头很可爱吗?任何人身边有这么个丫头陪着,怕都会把她宠上天去吧。”   许妈妈的眉一跳,疑惑地看着他,一时揣摩不透周湛这话里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不过这回周湛倒也不需要她去揣摩,直言又道:“你没必要这么紧张,我只是把她当闺女养着罢了。等她大了,该出阁了,我自会给她备份足足的嫁妆,风风光光把她嫁出去。至于你所担心的那些事,”他歪嘴一笑,“实在是你多虑了,我还没那么饥不择食。”   这会儿,他们正远离着那张罗汉床,灯光从屏风外照进来,虽不甚明亮,倒也能叫人清清楚楚看清周湛脸上此刻的神情。   此刻,他的神情极为正经。   往常大家都已见惯了周湛那总是带着三分讥嘲的不正经模样,忽然见了这样正经的神情,许妈妈不由就有些恍神。   这样的神情,应该表示他没在说谎吧……   她疑疑惑惑地盯着周湛看了半晌,到底还是不敢轻易相信了他,便抿着个唇又道:“我们姑娘今年可十四了!”   虽然她这话只说了一半,周湛还是听明白了。她的意思是,你想要个闺女,自个儿生去!   周湛看看她,忽地又是一声冷笑,转身走到榻尾处,伸手握着那床围,看着仍在沉睡着的翩羽沉声道:“这一辈子我都不会给老周家添丁进口。至于这孩子,不过是我闲着无聊,想要留她陪我几年罢了。等时候到了,就算她想留下,我也不会留下她的。”   罗汉榻上,翩羽背对着屏风而眠,虽然看不清她的脸,周湛仍然是微笑了一下。   那笑容,看着极温柔,可抹去那层温柔,又叫人能清晰体会到,这温柔之下所覆盖的,是一层冷漠的冰寒。   许妈妈忍不住就皱紧了眉头。    ☆、第一百零七章·招蜂惹蝶   第一百零七章·招蜂惹蝶   听着周湛的脚步声转过屏风,听着屏风外响起凤凰那带着三分醉意的招呼声,翩羽那浓长的眼睫这才微闪了闪,然后缓缓睁开了眼。   灯光透过那扇绣着远山黛水的插屏,在墙上投出一副黛水远山的水墨画来。盯着那仿佛就要融入天际去的远帆,翩羽咬住唇,努力压抑着那愤怒的情绪。   周湛和许妈妈说的话,她全都听到了。虽然她以前一直就跟人讲,周湛收留她,不过当她是个宠物般养着玩,可如今亲耳听他那般承认,却是叫她难以抑制地就升起一股愤怒来。   他说得好听,什么叫拿她当个闺女养?!十八岁的他,还没那个本事养出她这么个十四岁的闺女来呢!说白了,他还是拿她当个宠物,宠个两年,不高兴再养她了,就把她放生不要她了……   翩羽越想越愤怒,恨不得立马翻身下榻去找周湛算账。   而就在她冲动着要将这愤怒化为行动时,她娘的声音忽然从她脑际飘过:“别人对你好,那是情分,不是应该。”   忽的,那愤怒就如被针戳过的皮球般泄了气。   一直以来,任何人对她的好,她都牢记在心里,且她一直告诫着自己,不要把别人对自己的好当作理所当然,可如今她却把周湛对她好,当作了天经地义一般。而他愿意对她好,不过是他对她的情分。他要送走她,那才是他的本分……   这般想着,她渐渐就冷静了下来。   冷静下来之后,再细细一思索周湛的那些话,翩羽心头竟奇妙地升起一股温暖来。   周湛那人,她多少也算是有些了解的。他看似随和,其实骨子里极难靠近,可奇怪的是,打认识之初,他好像就很愿意跟她亲近……至于他说,拿她当个闺女宠着,那至少表示,他真的愿意跟她亲近……且,他还替她着想了,要替她备嫁妆,好好打发她嫁人呢……   至少她可以肯定,在爷的心里,她自有她的分量。   这般想着,再想起周湛所说的,就算她想留他也不会留她的话,忽然就变得没那么伤人了。   至于说嫁人……   翩羽盯着墙上那片远帆,想像着她未来夫婿的模样,却怎么也想像不出来。   于是她试着对比了一下六姐家的虎子和串儿姐家的二牛,却发现如果换作是她,才不会喜欢上虎子那种憨货,也不会看上二牛那个笨蛋!   嫁给五哥呢?或是大姨家的三宝?二姨家的大柱?   她偷偷一撇嘴。前儿生辰的时候,周湛说,她的这些表哥他都看不上。之前她知道舅妈他们的想法后,似乎对嫁给表哥们也没什么特别的想法,可如今……   好吧,想起来就叫她怪别扭的……   周湛呢?   忽的,翩羽脑子里闪过周湛的影子。且还不是那个她所熟悉的、清水阁里持弓练箭的那个周湛,而是扶着铁锹、笨拙地铲着雪的那个周湛……   翩羽心头微微一悠,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感觉瞬间摄住了她。那是一种仿佛四边不靠,悠悠荡荡般轻忽,又奇怪地有些沉重,似乎连呼吸也在突然间变得不那么顺畅的奇怪感觉……   这感觉,顿令翩羽心头一阵不自在。她忽地就翻了个身。   而这般翻身过去,却是叫她吓了一大跳。她的眼,竟正和侧身坐在榻前脚榻上的许妈妈的眼对在一处。   她一窘,顿时就欲盖弥彰地闭上了眼。   许妈妈也被她这突然的一翻身吓了一跳,再看到她炯炯睁着的双眼,立马就知道,周湛的话也叫她听了去。   她心头原本翻腾着的不安,立时就有了着落。   “姑娘醒了?”她压低声音小声问道。   翩羽没办法,只好睁开了眼,红着脸小小地“嗯”了一声。   “那,姑娘也听到王爷的话了?”许妈妈直言不讳道。   翩羽眨眨眼,便坦然地点了点头。   “那姑娘也该放心了。”许妈妈抚着翩羽的头,轻叹道:“打姑娘进了这府里,我就没一夜是能睡得好的,就怕万一一个照看不到,将来没法子去见你娘。如今听王爷这般说,我也算是放心了。王爷那人,虽说行事有些不靠谱,倒没听说他会出而反而说话不算话。既然他答应了过两年会好好送姑娘出门,想来就不会叫姑娘这么不明不白的陷在这府里。倒是姑娘……”   她顿了顿。以前她怕周湛对翩羽抱了什么不良企图,如今周湛给了准话,却是叫她放下了一半的心,又拎起了另一半的心——以她家姑娘对王爷的那般亲近,若是一个不小心,叫姑娘对王爷生了什么不该有的情思……   这甚至比王爷对她家姑娘有不良企图更叫人忧心……   才刚周湛走后,她就一直坐在这脚榻上沉思着这个问题。见翩羽竟是在装睡,她便决定抓住这个机会,一次性把话跟翩羽说透了。   于是她缓缓又道:“王爷那里跟姑娘亲近,说起来,是拿姑娘当闺女养着玩,可说白了,不过是他图着一时的新鲜好玩而已,姑娘可不能真以为他跟姑娘之间有什么不一样的情分。”   “且如今姑娘一天大过一天,王爷那人一向又是个行事不羁的,咱们没法子劝他守规矩,也只能自个儿小心了。我想着,既如此,倒不如姑娘还是继续作了男孩儿打扮的好。我也知道姑娘爱这些漂亮衣裳,可如今也只能这般权宜了。姑娘且再忍个两年,等姑娘到了岁数,该出门了,咱们再改回女儿家的模样。只要姑娘行事小心些,不叫人看破行踪,哪怕王爷再怎么荒唐,也不至于叫姑娘受他的连累坏了名声。”   翩羽之前穿男装,不过是图个方便,也有替舅妈一家省钱的念头在其中。后来跟了周湛,是周湛胡闹,才把她作了小厮的打扮。再后来,回到王家庄,红锦和红绣替她准备了好多漂亮女装,之后又陆续给她送来一些精致的小首饰。如今随着翩羽的眉眼渐渐长开,加上三姑又是个精于装扮的,倒叫她渐渐就爱上了女儿家的装扮。   只是,改回女装后,她就不得不被三姑和许妈妈以女孩儿的标准处处束缚着,这是唯一叫她不满意的地方。   而打周湛回来后,许妈妈更是纠缠着她,叫她注意自己的一言一行,早叫她烦恼得恨不能改回男装算了。如今听了许妈妈的主意,她立马就是一阵点头。   “姥姥别恼他说什么当我是个闺女养着的话,”翩羽道,“其实他的意思,是喜欢有我陪在他身边呢。”   翩羽这句话,原是指着许妈妈那句说周湛是“图个一时的新鲜好玩”的话,忍不住就替他辩护了一句罢了,不想许妈妈那般说的原意,原就是要叫她因此疏远了王爷的,如今听着她这话竟起了反作用,竟叫她替他辩护上了,许妈妈那拎着的半边心,顿时就整个儿的拎了起来。   *·*·*   且说这王爷的名头,对于王家庄的芸芸众生来说,到底还是有些威慑力的。整个腊月里,一来是各家各户忙着过年,二来也是大家都在观望,故而倒也没人像当初别院刚建成时那般,再有人拿碗老蚕豆就敢来探个底了。   正月里,王爷跟着翩羽去王大舅和吴木匠家蹭了两回年酒,便渐渐有人大了胆子,趁着一同在王大舅家吃酒的功夫,借酒盖脸,也请了王爷家去吃年酒。   不想王爷竟是个平易近人的,谁家请吃酒他都愿意到场,且还叫翩羽捧着个年礼奉上。再过个两天,别院里还会回请酒席。于是这么来来去去,叫王家庄的这个年过得是格外的热闹。   只是,翩羽倒并没有如她和许妈妈商量的那般改回男装。一来,是她舍不得红锦红绣特意给她送来的新年新衣裳;二来,这一年间她长高了许多,旧时的男装早穿不得了。于是她暗暗欢喜着仍穿着她的女儿家衣裳,一边跟许妈妈说:只当是这最后一回,等她回了京,她就老老实实装回一个男孩儿。   许妈妈被她说得一阵心酸,又打量着翩羽仍是一副不曾开窍的模样,想着那拎着的心暂时还能放在一边,便不再跟盯头饿狼似地盯着她和周湛了,只当是眼不见心不烦。   周湛见许妈妈不再盯着他,还以为是他交了底的功效,加上舅妈一心要跟王爷套近乎,常常找着理由把他和翩羽往家里拉,他自是乐见其成,便隔三岔五地就带着翩羽回舅舅家去吃酒玩耍。   也亏得如今翩羽的病根渐渐除了,不再像往年那般天一冷就出不得房门,倒也乐意陪着周湛四处混吃混喝。   这一日,是王家左邻五奶奶家请年酒。这王家庄几乎家家户户都带亲,便在堂屋里设了酒桌请男客——主要是王爷,在厢房里设了另一桌请女客——自然是翩羽跟着沾光。   席间,花花竟难得地对翩羽这一身新的衣裳首饰视而不见,只心不在焉地老是往那堂屋里瞅,要不就是拐着弯地跟翩羽打听着周湛的事。   六姐和串儿对视一眼,凑到翩羽耳边小声笑道:“花花这丫头,凡心动了呢。”   翩羽回头顺着花花的眼看去,就只见周湛坐在那一席的上首,正笑眯眯地和陪在次席的王家老族长互敬着酒。灯光投照在他那如今变得愈发深刻的五官上,竟看得翩羽的小心肝也跟着扑腾了一下。再回头看向花花,她忽地就是一阵恼怒。   她家的王爷,可是这种上不得台盘的丫头能觊觎的?!   回别院的路上,她扶着微带酒意的周湛,或者说,是周湛硬拿手肘撑着她的肩,一边走一边拿眼斜睨着周湛,那眼底满满的全是不满。   “咋了?”周湛学着山里人的口音问道。   翩羽忍不住就白了他一眼,撇着嘴道:“招蜂惹蝶!”   周湛不由就眨巴了一下眼。他还以为他听错了,便低头望着翩羽问道:“你说什么?”   “我说你招蜂惹蝶!”说着,翩羽站住,叉起个腰,仰着那小脸怒道:“这庄子里都是些老实姑娘,跟京城那些女孩儿可不一样,不许你招惹她们!”   周湛被她教训得愣了一愣才反应过来,笑道:“我怎么就招蜂惹蝶了?”   “你笑着就是招蜂惹蝶!”翩羽振振有词,“下次不许无缘无故对人笑!”   周湛听了又是一怔,忽地就哈哈大笑起来。   此时,天际正挂着一轮半月,清辉映着路旁的雪光,照得翩羽的一张小脸格外生动。周湛的心头不禁柔成一片,伸手抓过她,拿手指在她那覆着刘海的额上轻轻一弹,笑道:“你吃醋了?”   翩羽一呆,片刻后才意识到,她这行为果然是吃醋了。那小脸顿时就是一片通红,恨恨地一跺脚,转身就要甩开他独自前来。   周湛则笑眯眯地将她拉回来,以手臂圈着她的肩,拿下巴搁在她的头顶上,笑道:“好好好,下次我只对你笑,对谁也不笑了。可好?”   翩羽想要挣扎来着,可无来由的,身上就没了力气,便抱着他圈在她肩上的手臂,噘着嘴道:“我又不是不让你对人笑,可你也该注意着些,像花花那个年纪的姑娘,正是知慕少艾的年纪。反正以你的身份也不可能娶人家,又何必招惹得人家春心荡漾。”   周湛的下巴搁在她的头上,半晌不曾动弹。   翩羽以为她这逾越的话叫他生气了,才要抬头去看他,就听他幽幽叹道:“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娶亲生子,我可不觉得我这一身血脉有传承下去的必要。”   翩羽一阵疑惑,抬头看向周湛。   周湛垂眼看向她,忽然伸手又弹了一下她的脑门,笑道:“知慕少艾?你居然也知道这四个字?还是说,你也到了知慕少艾的年纪了?那我试试,我冲着你笑,你会不会被我勾得心猿意马?”说着,冲着翩羽咧着牙笑出一个怪模样。   翩羽一转身,两只手就扯上了他的脸,一边用力将他的脸颊往两边扯一边咬牙笑道:“你勾引个看看?”   直扯得周湛一阵连连求饶。   打闹声中,不知谁家的狗被惊动了,发出一阵狂吠,引得村子里的狗叫声响成一片。    ☆、第一百零八章·又叫回吉光了   第一百零八章·又叫回吉光了   早春二月,枝头虽已隐隐透出一丝春意,天气却还是冷得厉害。   长寿客栈的老掌柜一边将双手拢在袖笼里取着暖,一边探头看着柜台里账房先生盘着账。   忽地,他身后的楼梯上传来一阵脚步响动。   老掌柜回头看去,就只见一队丫环小厮沿着楼梯快速而安静地鱼贯而下。在他们的后面,跟着个书生打扮的青年男子,和一个穿着身男装的俏丽佳人。   老掌柜自然识得,这些人是前两日住进来,且还包下整个天字号房的住客们。   他正想着要不要上前招呼,就听得那个男装丽人质问着那个书生:“我才不信你不知道爷去哪里接小吉光了,你只是不肯叫我知道罢了!”   那书生摇头一笑,温文答道:“你既然知道,还要问我做甚?”   直气得那男装佳人冲着那书生一阵瞪眼。   二人正说着,客栈外又有一匹马奔了过来。来人并不下马,只弯腰往客栈里看了一眼,看到那书生,便冲他打了个唿哨,拨转马头,又往来的方向奔了回去。   “来了。”书生低语一声,和那男装丽人双双出了客栈。   在他们前方,那四个丫环小厮早已训练有素地在客栈大门外雁字排开,一个个都垂首默然不语,双手都极规矩地叠放在胸腹前。   看着这架式,老掌柜忽然扭头问着账房先生:“这气派,怎么看着有些眼熟?”   账房先生这会儿也停了算盘探头一阵张望。   只片刻后,一辆车身布满了斑驳泥点的厢车就在三四个侍卫的护卫下,缓缓在客栈门前停了下来。不待马车停稳,一个红衣少年就从那驾驶座上跳了下来。   少年有着一副罕见的美貌,偏一只眼上罩着只闪闪发亮的银制眼罩。   若说单这些下人们的行事规矩还不足以叫老掌柜和账房先生忆起往事,这美貌的独眼小厮,顿时一下子就叫这二人忆起了两年前曾在这客栈里住过的那位奢华少年。   虽说爱把客栈的客房按自己喜好重新布置一番的客人不算少,可只为了住个一两夜,就兴师动众,把天字一号房重新布置一番的,迄今为止,只那么一个!   凤凰跳下马车,倒也没去抢沉默的差事,只抱着个胳膊,满脸不痛快地往人后一站。   沉默则依着规矩上前,轻手轻脚地拉开车门。   车门才刚一打开,他就听到王爷在车内沉声说道:“听话!戴上!”   以及吉光那小子抗议的声音:“就这几步路,戴这劳什子做什么?”   沉默不由就眨巴了一下眼。王爷被关在皇陵整整一年,这期间,小吉光也不知道被王爷送去了哪里。细细算来,他竟有一年都不曾见过王爷和吉光了。   而一年的时光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竟叫王爷和吉光的声音听在他的耳朵里都显得那么陌生。   王爷的声音变粗变深沉了,吉光的声音倒是变得更加……软糯了……   沉默这么想着,忍不住就打了个哆嗦,刚要拉开车门,就听得车厢里传来一阵奇怪的声响,仿佛是两个人在拉扯一般。   沉默手一抖,拉着车门的手顿时就慢了两拍。   这时,就只听得车上的吉光急急抱怨道:“君子动口不动手。”   “对你就只能动手不能动口。”   周湛得意地笑着,一回头,见沉默竟到这会儿都还没有拉开车门,他不由就伸脚在车门上轻踹了一下。   沉默受惊般地又抖了一抖,忙不迭地拉开车门,挺胸垂首,扶着那车门规矩站好。   周湛抬眼看看沉默,笑道:“哟,一年不见,你也长高了。”   沉默这才飞快地拿眼往车厢内溜了一眼。   第一眼,他自然是看到了周湛,便忍不住了感慨了一句:“爷瘦了。”而第二眼,他不由就愣住了。   他以为,车厢里的人应该是吉光那个小子,不想车厢里坐着的,竟是个陌生少女。   虽然那少女的头上戴着一顶垂着淡黄色轻纱的帷帽,叫他看不见她的五官,可那裹在她身上的大红金丝绣狐皮大氅,以及那大氅下摆间露出的一抹绣银蓝色纹饰的裙边,和那裙下吐出的一点细巧鞋尖,都在在显示着,这是个姑娘家!   这么一想,刚才那软糯的声音便有了新的解释。   莫名的,沉默就是一阵放心。   周湛却是不知他这会儿的所思所想,一边弯腰钻出马车一边笑道:“竟还瘦吗?我还以为我整个正月里养回了不少肉呢。”   那涂十五和红锦见周湛下了马车,正要迎过去见礼,不想周湛竟没搭理他们,忽地又回过身,冲着车内伸出一只手,笑道:“下来吧。”   红锦和涂十五对视一眼,这才反应过来——照理说,应该是跟车的小厮吉光先下车才对。   而叫这二人大吃一惊的是,随着周湛的话音,车厢里伸出一只白嫩纤细的小手来,那纤纤玉指毫不犹豫地往周湛的手上一搭,紧接着,车门口就出现一个头戴帷帽的少女。   少女的手搭在周湛的手上,身上裹着的大氅也就微微敞了开来,露出里面一件乳白色绣银蓝流云纹的对襟褙子,以及褙子下同款绣纹的长裙来。   这衣裳,红锦一眼就认了出来。这还是周湛的点子。当时他被关在皇陵里无所事事,也不知怎么就想起第一次在山上遇到翩羽时他所穿的那身衣裳来,便特意给红绣写信,叫她照着那件的款式,给翩羽也做套一寸一两金的女装。因那会儿已经是深秋,红绣就和红锦一合计,给做了件冬装。   看到这衣裳,哪怕没认出眼前这人儿来,红锦也已经猜到,这帷帽下的姑娘,怕就是吉光了。   她猜到了,不知详情的涂十五可不知道。想着最近京里的不太平,想着宫里透出要替王爷订亲的消息,偏王爷一露面,就公然带着个小美人儿,这简直就是生生打了宫里的脸……涂十五顿感一阵头痛。   他正头痛着,不想那小美人儿动作利落地跳下马车,清清脆脆地叫了声“涂先生,红锦姐姐”,就快快乐乐地奔进了红锦张开的双臂间。   红锦很违淑女风范地哈哈一笑,伸手接住翩羽,又比划着她的个头道:“一年不见,竟长高这么多了!”说着,就要掀了翩羽头上的帷帽去看她的脸。   不想周湛忽地就过来拨开她的手,挑着眉头道:“叫你带的衣裳可带来了?”   大正月里,周湛给京城寄了封信,却是给翩羽订了好多新的男装,逼得红绣不得不花了大价钱,请那恒天祥的人赶了一回工。   红锦倒也没坚持去掀翩羽的帷帽,只冲着周湛飞了个媚眼儿,抱怨道:“爷不知道正月里不能动针线吗?也不知道磨了我和绣儿多少嘴皮子……”   她这里表功还没表到一半,就见周湛从扇袋里抽出一把古扇,许是嫌天冷,倒是没拉开扇面,只挥着扇骨道:“少来!只要有钱,谁还管什么正月里能不能动针线!”   说着,便打头目不斜视地进了客栈。   红锦冲着翩羽做着鬼脸嘻嘻一笑,便拉着她跟了上去。   涂十五直到这时才回过神来,心里隐约明白,这作了姑娘家打扮的,怕还是吉光,便也跟了上去。   这会儿不仅涂十五明白了,打吉光叫出红锦和涂十五的名字后,沉默等人也认出了她。沉默心下一阵疑惑,到底他是丫环小厮们的首领,只得先克制下满脑子的混乱,也领着人默默跟上。   跟着来接周湛的,和那年一样,仍是沉默寡言无语无言四人。四人中,除了沉默一心认定吉光是个男孩外,其他几人多多少少都已经知道了吉光的真实性别。不过和无语无言不同,寡言虽然知道,但一直仍是在信和不信之间摇摆着。   而等他们随着周湛回了天字一号房,亲眼看到红锦摘了翩羽戴的帷帽,看到那张熟悉的脸,寡言才第一次确信了,这“吉光”,竟是个货真价实的姑娘家!   沉默则是一阵震惊。当他回头看向涂十五等人,见众人竟都表现镇定时,他这才受伤的感悟到,原来吉光的真正模样,竟只瞒了他一个人……   至于吉光,直到重新换回男孩儿的衣裳,她这才反应过来,原来周湛根本就没打算叫她改回女装。   而一路上都在想着怎么才能说服王爷叫翩羽继续装男孩的许妈妈,则是有种拳头打进棉花里的郁闷无力。   吉光在红锦的帮助下重新改回了男孩儿家的模样,又对着镜子照了照,再回头看看红锦身上的男装,笑道:“怎么我穿男孩子的衣裳就像是个男孩子,姐姐穿了,怎么看怎么都还是个女孩子?”   红锦的眼一闪,坏笑着靠过去,缩起五根手指作爪状,故意就要往她胸前抓去,直把翩羽吓得抱着胸一下子就跳到了一边。   她忽地就想起,两年前红锦也是这般故意袭击她来着……   而两年前,她胸前还是一马平川,如今则好歹隆起了两个小笼包……   翩羽的脸蓦地就红了。   红锦则再次靠过去,拿她丰伟的胸怀蹭着翩羽抱着胸的手臂,坏笑道:“还用我说,我俩哪里不同吗?”   翩羽不由就红了脸,瞪着她抗议了一声“红锦姐”。   这甜糯细软的声音顿叫久在市俗中打滚的红锦听得心头一阵发痒,忍不住就伸手在她脸上摸了一把,沉着个嗓子,学着那生角儿的低音调笑道:“这声音,听得人骨头都要酥了。”   爷可真识货,随手一捡,竟也捡个小美人儿——红锦看看翩羽那几乎都要滴血的脸,到底没敢把这心头所想给说出来。   她咳嗽一声,改回她原本的音色,笑道:“我那方子看来你一直在吃着,瞧这小脸,如今越来越有模样了。你再照着吃个两年,不怕你这里比不上我。”   说到这,她忽地一皱眉,问着翩羽,“爷还打算叫你继续扮小厮吗?如今是冬天,衣裳厚还好说,等开了春,你这里可就藏不住了。”   她伸手去戳翩羽的胸,羞得她抱着胸又红了脸。   红锦今年二十八,自觉她已经活到老无所忌的年纪,又自恃她是在男人堆里打滚数年的,如今变得愈发生冷不忌,偏看着翩羽这生涩的小模样令她心头发痒,忍不住就更加调*戏了上去。   二人正闹着,门上响起了敲门声。   “怎么这么久?好了没?”门外,传来周湛不耐烦的声音。   红锦这才收了调笑,对着门外叫了声“稍等”,又拿了她那套家什在翩羽的眉眼上做了点手脚,又问着她,知道她这一年并不曾把马头儿教她练声的活儿丢下,便叫她变着声音听了一回,却是摇了摇头,也不说她这是满意还是不满意,只开门让进周湛。   倚在门框上,一身惫赖的周湛看看重新变回男孩儿模样的翩羽,便以如今变得愈发浑厚的声音缓缓笑道:“我家小吉光回来了呢。”   好吧——翩羽回头看看镜子里那个男孩——如今她又叫回吉光了。 ☆、第一百零九章·如玉小郎君   第一百零九章·如玉小郎君   周湛那里打量着吉光,红锦则在打量着周湛,又学着他的模样也靠在门框上,斜飞着媚眼儿笑道:“爷如今愈发的玉树临风,风流倜傥了呢。”   她调-戏吉光还成,周湛一向是个脸老皮厚的,听了她的话,只揉着下巴上柔软的胡茬,老神在在笑道:“这话你可说错了,爷我什么时候都是这么英俊潇洒。”   又反过来学着红锦的模样,拿眼斜睨着她道:“姐姐可千万莫要迷恋爷,爷就是那高岭上的清风,从不为任何一人逗留。”   吉光原本正审视着镜子里的自己,顿被周湛的肉麻激得打了个寒战,嫌弃地撇着嘴说了声,“不知羞!”   周湛和红锦不禁都是哈哈一笑。   红锦一边拿眼瞅着吉光,一边对周湛又道:“她这模样,也就只能再装个一年半载的小子。再大些,就算装,怕也装不像了。”   吉光心头一动,不由就想起除夕夜里周湛跟许妈妈说,将来等她大了要送她走的话。   她默默抬眼,往镜子里的周湛身上看去。   周湛倒是比红锦要客观,摸着下巴道:“就是这会儿看着也不大像呢。”   所谓“一白遮三丑”,以往吉光又黑又瘦的时候,叫人不会那么仔细去看她的眉眼。如今她养了回来,变白了不说,原本干扁的身材也渐渐有了少女的玲珑,那肌肤更像是被撑开了似的,带着种饱满的半透明质感,叫人看了忍不住就想伸手去掐上一把,看看是不是真能拧出水来。   他的目光从镜子前那穿着男装的背影,渐渐移到镜子中的那张脸上。   公正的说,镜子里的那张脸,很漂亮。可这漂亮却是又和凤凰的那种漂亮截然不同。凤凰的漂亮,一看就知道他是个男孩,偏吉光的模样,叫人看着就算不怀疑她是个女娃儿,怕也要说上一声“男生女相”。   就这,还是经过红锦的手改造过的。   周湛仔细辩认着吉光脸上被红锦动过手脚的地方,心头却是默默一叹。他原还以为,要放手还早得很,如今看着这迅速长大起来的翩羽,却是叫他有种猝不及防的仓促。   不自觉间,他的眼里就流露出一抹淡淡的忧伤。   这忧伤,顿叫那一直盯着镜中周湛的吉光看个正着。吉光不禁一阵诧异,可待她扭头看向门边的周湛时,却只见他仍那般漫不经心地摸着那下巴,脸上仍是那般的笑意盈盈,仿佛她看到的那抹忧伤,只是她一时的错觉一般。   见她转身看过来,周湛笑着将身体支离门框,伸长手臂一拨她那快要遮着眼的长刘海,笑道:“只能先这样了,其他的我来想想法子。”   说着,又问红锦和吉光,“你们都不饿吗?我可饿惨了。”   *·*·*   从王家庄到京城,需走两天的路程。周湛一向是个享受至上的,自然不会叫自己吃苦,早早就叫人安排了客栈,于是当晚,他们一行人便在这长寿客栈里住了下来。   老掌柜认出了凤凰和周湛,自然也就想起了当年由他作保,送进王府当差的那个小“男孩”。至今他仍还保存着那孩子拿来抵房钱的那根金钗呢。   只是,先前几日就已经住过来的那一队人马里并没有那孩子,后来那位“王公子”过来后,老掌柜也刻意留意了一下,也是没看到有这么个孩子,他心头不由就是一阵打鼓——那孩子,别是在这府里呆得不如意,吃了亏吧?   他正在那里踌躇着,既想找机会问一问当年那孩子的近况,又怕他这般贸然相问,会给那孩子惹来什么麻烦,就听得楼梯上传来一阵笑语。抬头看去,就只见那位“王公子”打头里下了楼梯。后面那个仍穿着男装的丽人挽着个蹦蹦跳跳的活泼少年,二人一边低声说笑着,一边跟在那位“王公子”的身后。在他们身后,是那个皱着眉头的独眼少年。少年身后,才是那队极讲究规矩的丫环小厮们。   那被男装丽人挽着的少年原正跟那丽人说笑着,一抬头,恰正好和老掌柜的眼撞在一处。   老掌柜不由就愣了愣。这孩子的眉眼,叫他感觉有些熟悉,却又很是陌生。   他正疑惑着,就见少年挣脱那丽人的手,跑过去拉着“王公子”的衣袖说了句什么。   “王公子”不曾答话,只是拿那不离手的扇子在他头上轻敲了一记,便又继续往客栈门外过去。   客栈门外,那原本沾满斑驳泥点的厢车已经洗涮一新,正闪闪发亮地停在门外等着主人上车。   “王公子”向着客栈门外过去,少年则一转身,向着柜台这边过来。   老掌柜正看着他,就见那少年脚下一顿,回身又跑到那位“王公子”的面前,向他伸手讨要着什么东西,一边还像只哈巴狗般咬着舌尖憨笑着。   “王公子”看看他,却是无奈地一摇头,从袖笼里掏出什么东西往那少年怀里一扔,手中的扇子则是不客气地再次在那少年头上敲了一记,便头也不回地出了客栈。   老掌柜先是目送着那位“王公子”上了马车,见那马车并没有驶离客栈门口,便猜着那位爷怕是要等那个活泼少年一同上车。   他刚要调转视线去找那活泼少年的踪迹,不想一回头,就看到那少年竟无声无息地站在柜台外面冲他弯着眉眼。   “老掌柜。几年不见,老掌柜可还安好?”   少年的声音清脆中带着些许沉闷,听着倒像是他故意压着嗓子在说话一般。   不过,鉴于这个年纪的孩子人人都是一把公鸭嗓子,老掌柜倒也不曾见怪。   见这少年是跟“王公子”同行,且还跟那位爷那般亲昵,偏身上那月白色绣银蓝流云纹的箭袖大袄看着又不像是个下人的穿着,原本还觉得这孩子眉眼跟当年那孩子有着几分相似的老掌柜心头不禁一阵打鼓,眯着个眼,将那少年打量了又打量,终究不敢轻易把“他”跟印象里那个黑瘦小男孩对上号。偏他又不知道当年那孩子叫什么,想了想,便小心翼翼地探问道:“你……你不会是……当年的那个孩子吧?”   吉光立马一弯猫眼,冲着老掌柜歪头笑道:“老掌柜竟还记得我。”   见“他”承认了,老掌柜一阵大喜,忍不住就探着个头,将眼前的少年又是一阵上下打量。   眼前这孩子,看着哪还有当年黑矮干瘦的小模样,竟是长成个如玉小郎君了呢!   老掌柜心头一阵激动,忍不住拉着一旁账房先生的胳膊,笑道:“瞧瞧瞧瞧,这都不敢认了。”   “可见他这两年过得不错。”账房先生也放下笔,隔着柜台望着吉光笑道。   吉光再次一弯眉眼,却是后退一步,向着老掌柜和账房先生唱了个大大的肥喏,笑道:“那时候多亏了二位的照应。”又从怀里掏出一个羊皮小钱囊,对老掌柜笑道:“当年不得已,我拿我娘的钗子抵了房钱,不知如今那钗子还在不在,如果在的话,我想赎回去。”   “在在在,”老掌柜连连应着,叫账房先生去里面钱柜子里取那金钗,一边又问着吉光,“我们等了这许久,都不曾等到贵亲来寻你,东西也就一直搁在了这里。可是你哥哥姐姐们都还不曾找着你们的父亲?”   吉光的眼眸一闪,正待答话,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她身后问道:“你们这客栈可还有空房间?”   吉光一回头,却是正好跟她父亲身边的那个徐大管家碰了个面对面。   当初她爹去祭她娘的坟时,就只带了徐大管家一人,后来徐世衡给她送东西,也都是这大管家亲自过来的,因此,不仅吉光吃了一惊,徐大管家也吓了一跳,忍不住就回头看向门外。   门外,那新过来的马车被周湛的车给堵在了后面,徐世衡倒是一如既往地为人谦和,不曾跟霸占了客栈正门的马车起任何冲突,只远远侯在那车里。   这会儿外面天色已经黑了下来,客栈里正是灯火辉煌,徐世衡原正注视着老管家,看他能不能订到房间,忽见老管家跟一个少年在搭话,且那二人还双双往他们这边看,他不由就往车窗边凑过去,待看清那少年的脸,他顿时也吃了一惊。   “怎么了?”同车的长公主问着,也凑到车窗边往客栈里看去。只是她那个角度,正好叫门柱遮住了翩羽。她往客栈里看了一眼,见无甚异常,便问着徐世衡,“可是不曾订到房间?”又道,“到底仓促了,要不,我们派人往老二的别院里递个信,看看能不能借住一宿。”   徐世衡摇头道:“何必那般兴师动众,且如今京里正乱着,我们若投宿到二皇子的别院里,在别人看来,倒跟我们有什么表态似的。”   长公主听了,便把头往徐世衡的肩上一靠,微笑道:“还是克己比我想得周到。”又叹息道,“婆母这次病得突然,若是有个什么不好,不如咱们把婆母接去京里治病吧。”   徐世衡却是没有注意靠在他肩上的长公主,那眼仍盯着客栈里,一边心不在焉地皱眉道:“只怕我娘这回也不是真病。这般折腾,我怕她还是想着叫我们接她去京城住着,偏她又是个糊涂的,如今京城风向不定,她有个什么不对,倒叫你里外难做人。”   长公主那么说,原就不过是试探和卖好,见徐世衡主动透露了不肯接老太太进京的意思,她顿时松了口气,又抱着徐世衡的手臂,温柔笑道:“这些年,我从不曾后悔嫁了你……”   她还待要再说些暖人心的话,不想徐世衡忽地将她推开,抽回手臂匆匆说了句,“且等等,我过去看一下。”说着,便急急要开门下车。   长公主的秀眉忽地就是一蹙。徐世衡原是个极体贴极温柔的性情,一向最会照顾他人的感受,这般突然失礼地推开她,却是极为罕见。   “怎么了?”她再次探头往窗外看去,偏还是什么都不曾看到。   徐世衡推门下车,一边看着客栈的方向道:“我好像看到了翩羽。”   长公主的眉顿时又是一蹙。对于徐世衡,她一向自觉很能把握得住他的心思,且二人成婚以来,可算是好得蜜里调油一般,两人间也从不曾起过什么龃龉。可她与他,到底是多年的心灵伴侣,虽然徐世衡对她仍是那般体贴周到,但只要一提及徐翩羽,他的那个女儿,长公主就能清晰感觉到,徐世衡身上正在飘出一层淡淡的疏离。   这感觉令她十分不快,也很不喜欢。   “翩羽竟然也在?”长公主忙装出惊喜的模样,也往车门旁挪去,一边道:“那我也过去看看她。”   不想徐世衡竟伸手拦住了她,一边仍看着客栈的方向道:“别!你过去不妥,那孩子,想来不会乐意看到你。”   顿时,长公主那端着的笑脸就有些端不住了。   偏那牵挂着翩羽的徐世衡竟是看都不曾看她一眼,转身就往客栈里过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刺桐的地雷 ☆、第一百一十章·赎钗计   第一百一十章·赎钗计   老徐管家也没料到会在这里看到徐翩羽。   看着她这一身男孩的装束,他一时也拿不准该怎么称呼她,呆怔了半晌,只好向着她躬身默默一礼。   如今已再次变身为吉光的徐翩羽也不知道该怎么跟徐老管家打招呼,便也沉默着还了一礼——也亏得她已经养成了习惯,穿着男装就本能地行着男子的礼数。   老掌柜一阵好奇,免不了问了一声:“你们认识?”   见翩羽不吱声,徐老管家也不好乱答,只得干笑两声,又问着老掌柜,“你们客栈里可还有天字号上房?”   老掌柜看看翩羽,对老管家陪笑道:“抱歉了,天字号的上房都满了。”说着,又看了翩羽一眼。   他原意是想着,这少年若是愿意主动让出一间天字号房来,该会自己开口去做这个人情——却是忘了,那天字号上房,其实是这“少年”的主子爷给包下来的,跟“他”可没什么关系。   而徐老管家看老掌柜频频看向翩羽,则是立马就多了心,只当是她从中作梗,才叫那老掌柜不肯租房间给自己的,又有心要替他们父女拉线搭桥,便虚对着那老掌柜,实对着翩羽陪笑道:“这时辰也晚了,找客栈也不方便,还望老掌柜和……通融一二,看看能不能挪出一间来,我家主人自是感激不尽。”顿了顿,又加了一句,“家主人这会儿正在外面等着呢。”   他这般说,原就是点着翩羽的。翩羽听了,果然就扭头往客栈门外看去。   只是她还没看到她爹所乘的马车,就听得柜台后的账房里传来账房先生的声音。   “找到了。”   账房先生托着个托盘出来,立马就把翩羽的注意力从客栈门外引了回来。她忙凑回到柜台边。   账房先生将那只托盘递给老掌柜,由老掌柜验看了那枚金钗后,老掌柜这才将托盘连那只金钗一同递到翩羽的面前,笑道:“瞧瞧,是不是这个。”   翩羽低头一看,那托盘里盛着的,果然是她娘的那根金钗,便抬头笑道:“正是正是。”又从放在柜台上的小羊皮钱囊里往外倒着银币,问着,“我该你们多少钱?”   老掌柜原想打个折扣的,不想被账房先生抢先报了个实数,翩羽也不以为意,便数了实数的银币付了账,又多留了两枚推过去,笑道:“承二位的好意,愿意让我拖这么久的债,这些钱只当是利钱了。”   老掌柜哪里肯收,便在那里推辞起来。翩羽笑道:“即便是二位替我保管这钗子,好歹也要给些保管费呢,二位可千万莫要推辞了。”   那账房先生见状,便大大方方地将那些银币全都撸了过去,笑道:“谢小少爷的赏。”回头见那老掌柜冲他瞪着眼,他则笑眯眯地捏着一枚银币道:“这个,我留着给你那孙儿慢慢攒媳妇本儿。”   翩羽见他这话说得奇怪,便歪头看向账房先生。   账房先生忍不住得意笑道:“正月里我姑娘才给他家添了个大胖孙子。”   翩羽这才知道,原来这两年里,老掌柜和账房先生家竟结成了亲家。她忙不迭地向着这两个笑眯眯的老人家道了贺,又拿周湛的钱袋慷了一回慨,给那新生的孩子添了点礼。   她和老掌柜账房先生正攀着话,却是没想到,身后忽然伸过来一只手,竟是公然一把抢过她面前托盘里的那根金钗。   翩羽大惊,回身就要去夺,一抬头,却是意外地看到她爹徐世衡捏着那枚金钗,皱眉看着她和那老掌柜道:“这钗子怎么会在这里?!”   翩羽脸色一沉,踮着脚就要去夺那金钗,一边瞪着徐世衡怒道:“这是我娘的钗子!”   “我知道,”徐世衡举高着手臂不让她抢回去,“可这钗子怎么会在这里?”   这话问得,顿时就翻起翩羽心头的旧伤。那急速升上心头的愤怒和委屈令她头脑一热,忍不住气呼呼地道:“我们没钱住店,只得拿我娘的这钗子抵了房钱。我原以为我爹会亲自来找我,他看到这钗子自然会赎回去,不想竟是我自作多情了,想来我也好,我娘的东西也好,原都是他不想要的,丢了也就丢了!”又去扯着徐世衡的手臂怒道,“还我!”   徐世衡竟是头一次知道,翩羽还在这客栈里给他留了东西,不禁捏着那金钗一阵愕然。   偏他身材颀长,翩羽虽说长高了,跟他相比,仍很是娇小,竟怎么也够不着那钗子。二人正纠缠着,却是谁也没料到,竟有只黄雀埋伏在后,徐世衡身后忽地伸出一只手,一下子便夺过了那根钗子。   徐世衡和翩羽都还没来得及回头,就听得周湛那独有的疏懒腔调在他们背后说道:“我瞧瞧,我家小吉光到底得了个什么宝贝,竟叫状元公大人都纡尊降贵亲自动手来夺。”   这声音,顿叫徐世衡脸上又是一阵不好看。   在山上时,他原以为周湛是恶作剧够了,才将翩羽放了,不想没多久,他就听说周湛竟在王家庄建别院的事。那时他多少还抱着些侥幸之心,直到今儿再次看到一身男儿打扮的翩羽出现在人前,且那周湛,就在他的背后……   显然,他料错了,这周湛不曾想过要放手!   徐世衡顿时就是一阵后悔。早知这样,当初他就该不管不顾地强把翩羽带回家去……   见周湛夺回了钗子,翩羽立马抛开徐世衡,向着周湛迎了过去。   周湛伸手揽过翩羽的肩,以保护者的姿态将她带到身侧,又挑着个八字眉看着徐世衡笑道:“没想到姑父竟也在这里。我那姑母呢?可曾来了?”   徐世衡脸色又是一变,垂眼去看翩羽的反应。   翩羽却是看都不曾看他一眼,只抬头望着周湛。   这会儿周湛手里仍握着那根钗子。他不曾把钗子递给翩羽,翩羽也没像刚才那般对徐世衡似的缠着他硬抢——只这一点,在徐世衡看来,就显然是翩羽对周湛的亲近远甚过对他。   他只得默默咽下一口鲜血。   抬眼间,忽又看到周湛那般自然地拢着他女儿的肩,他女儿也那般毫无防备地任由周湛揽着,顿时,他那为父的本能抬头,蹙着个眉就要上前去拉开这紧靠着的二人。   只是他这里才刚一抬脚,翩羽那边就警惕地扭头看过来,且还往周湛怀里缩了一缩。   徐世衡站住,默默又咽下一口血,抬头看向周湛。   他和周湛已经一年不曾见过了。印象里的周湛,若是不摆出那副不正经的神情,原是个比女孩儿都要精致漂亮的男孩,可这会儿他却发现,眼前站着的,竟已是个劲瘦青年。虽然那神情还是一如当初的不正经,眸底却似比往年更多了一份冷冽和疏离。   “没想到在这里遇到王爷,”徐世衡硬梆梆地道,“正月里宫里大宴时,还听皇上抱怨王爷来着,也不知王爷是遇到了什么事情,竟都不曾参加大宴。”   却原来,腊月里时,因将近年关了,圣德帝想着太后才刚去世,宫里的团圆宴上原就少了一人,再少了太后心尖尖上的景王,总是不太好看,便命人去把关在皇陵的景王接回来。不想底下人才一个错眼不见,就叫他独自溜了,且连个消息都不曾留下,直把等着他回京吃团圆饭的圣德帝气得够呛。若不是大过年的,怕是圣德帝当即就要发作于他了。   翩羽不知首尾,听不懂徐世衡的言下之意,周湛却听明白了,挑着那不正经的八字眉笑道:“老爷子找自家人团圆,我夹在其中算什么,所以我就找着我的自家人去团圆了。”   说着,他抬起手臂,亲昵地拍拍翩羽的后脑勺,惹得翩羽一甩马尾辫,那发梢顿时拂过他的脸颊,在他鼻翼间留下一抹淡淡的发香。   徐世衡却是想不到,景王开溜,竟是去找翩羽了。他背后顿时就起了一层毛汗——如今他这女儿也算是在圣上面前挂了号的,若是再叫圣德帝知道,这景王是因他女儿才不甩圣上的颜面,怕是不仅翩羽得不到好,连他也要被治个治家不严教女无方的罪名了。   他的神色变幻,岂能逃开周湛的眼。周湛心下一阵冷笑,捉住翩羽那仍在晃着的马尾辫,故意将手里的金钗伸到她的面前,低头问着她:“这钗子我怎么看着眼熟?可是那年你拿来抵了房钱的那枚?”   翩羽点头,看着那钗子道:“这是我娘的。”   徐世衡以为,她那般宝贝这钗子,该不会乐意看到那东西在周湛手上,这回周湛自己递过来,她应该接了过去才是,不想她只是就着周湛的手看着,并没有接过去的意思——至少可见,他女儿对周湛是如何的信任。   再一次,徐世衡默默咽下一口血。   许是之前在山上时,他打亲情牌的时候,曾见过翩羽动摇,他便又向前一步,盯着那钗子涩声又道:“这是你娘最心爱的一把钗子。”   “我知道,”翩羽木着张脸道,“也是最值钱的一把。”   徐世衡和她默默对视了一会儿,叹息一声,又道:“我还记得送这钗子给你娘时,你娘是如何的高兴……”   “我也记得,我娘每次当这把钗子时,是怎么的不舍。”翩羽道。   一旁,周湛看着徐世衡不由一阵憋笑。他岂能看不出来,徐世衡这是打算跟他的小吉光打亲情牌,偏他也知道那丫头的性情,看似开朗活泼,骨子里却是有些偏执,她定了论调的事,想要掰回来就极难。   周湛抬手擦过鼻尖,掩饰住唇边的那抹笑,一抬头,却是正看到那柜台后,老掌柜和账房先生二人虽各自缩着个脖子假装在忙,可显然又竖着个耳朵听得很是欢快。   他的八字眉往下一落,低头望着那父女二人笑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那边。”   *·*·*   周湛所指的地方,是墙角处的一张茶桌。此时那茶桌四周的桌子都空着,故而他们坐下说话,倒也不怕被人听了热闹。   徐世衡目光复杂地盯着翩羽看了一会儿,到底舍不得责备她,便扭头看着周湛,冷冷道:“王爷又想做什么?!王爷从皇陵出来,避着人又去了哪里,怕是一回京就要向圣上交待个清楚。王爷如何下官不管,可我女儿不能叫你带累了!还请王爷行个方便,放我女儿回家。”   翩羽听了这话,不由就扭头看向周湛。有关周湛从皇陵出来的事,他只轻描淡写地说了个大概,翩羽也就信了他。可如今听着徐世衡的话,显然内里还有别的隐情。翩羽的眉不由就皱了起来。   周湛对她的事了如指掌,她对他的事却是知之甚少。当初被送上山去时是如此,如今也还是如此……   就在她想着等避了人非要向周湛讨回公道时,那眼角忽然看到有个人向他们这边走来。她抬头看去,就只见一个姿容端庄的妇人在几个丫环婆子的簇拥下往这边过来了。   虽然只见过长公主几面,翩羽还是认出了她,忍不住簇起眉,起身拉着周湛的衣袖道:“爷不是饿了吗?我们走吧。”   周湛也看到了长公主,见仍坐着的徐世衡不曾注意到他背后的动静,便伸手过去悄悄一捏翩羽的指尖,一边起身,一边将那金钗往徐世衡的面前推去。   “这既然是姑父送给尊夫人的礼物,别人谁拿着都不合适,还是姑父收着吧。”   翩羽一听就急了,不由扯了一下周湛的手,周湛则再次收紧力道,重重握了她一下,她便知道,周湛怕是另有计较,便咬了唇,什么都不曾说,只默默被周湛拉着,绕开长公主,沿着客栈的墙角,从另一侧出了客栈。   见周湛竟对自己视而不见,长公主的眉尖顿时就蹙了起来——此时若是有镜子,她怕是也会很惊讶,她的眉,竟和周湛的眉十分相似,都显着八字形。   长公主只略一垂眼,便决定暂时放过周湛主仆,重新堆上笑意,向着徐世衡缓缓走去。   等走到近前,这时才注意到她的老管家忙轻咳了一声。   徐世衡回过头来,那眼里残留的怀念忧伤,正好叫长公主看个正着。   她垂下眼,见徐世衡手心里捏着枚女人用的金钗,且那握着金钗的手还紧紧贴在胸口,她的眼顿时就是一沉。   “克己,怎么了?”她柔声问道,一边将手放在徐世衡的肩上,一边假装不曾注意到他正慌慌张张地要将那根钗子藏进袖笼。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myqaii的地雷 ☆、第一百一十一章·虎视眈眈   第一百一十一章·虎视眈眈   马车上,翩羽忍不住噘着个嘴,瞪着周湛道:“你干嘛把我娘的钗子还他?!”   这噘起的嘴,顿时惹得周湛一阵手痒,伸手就要过去捏她的嘴。不想如今的翩羽也学乖了,见他眼里闪过一道邪光,早先一步退后,看明白他的意图后,更是直接伸手就盖住了嘴。   于是周湛的手拐了个方向,捞过她那长及肩下的马尾辫,拿那发梢去搔她捂着嘴的手,一边笑道:“你也说了,这是‘还’。我这叫物归原主。”   翩羽拿眼瞪着他。   周湛放开她的马尾,伸手将她从对面的座椅上拉过来,又揽着她的肩,扭头凑过去嗅了嗅她发上的香味,缓声道:“可读过苏东坡的‘十年生死两茫茫’?”   翩羽点头,不解地抬头望向周湛。   车窗外,明灭不定的灯光投进来,在周湛那张线条愈加分明的脸上投下一阵又一阵的阴影。忽明忽暗的光线中,他眼里暗藏的讥诮竟比夜色还要浓上三分。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他冷笑道,“人,总是如此,握在手上的东西,总没有丢了再找不回来的更叫人牵肠挂肚。你爹至少欠你娘那么多,这账,也该是他还上的时候了。”   翩羽先是一阵疑惑,可眨眼间,她忽地就明白了。她原正侧着脑袋抬头看着周湛,这会儿不禁扭过腰,将上半身远离着周湛,拿手指着他长长地“哦”了一声,道:“你可真坏!”   周湛得意一笑,“我说过,我就爱看个热闹。”   可翩羽仍是舍不得她娘的那根钗子,便又皱着个鼻子道,“我娘若是还活着,就算他这会儿对我娘有什么心思,想来我娘定然也不会再稀罕他了!”   果然是个刚烈的性子。   周湛微笑着,见她仍那般侧着身子扭着腰,保持着整个上半身都远离他的姿势,便玩笑着整个人压过去,一边笑道:“你又不是你娘,你怎么知道你娘会怎么想。”   见他压过来,翩羽不知道他又要作什么怪,一边继续斜签着身子退避着,一边又道:“开弓没有回头箭,这世上没有后悔药可吃。凭什么我爹后悔了,我娘就要稀罕他?反正如果换作是我,我是不会再稀罕这么个人的。”   说话间,她已经保持不住平衡了,便使了个坏,忽地揪住周湛的衣襟,拉着他一同往那座椅里倒去。   周湛不知道她想使坏,见她往座椅上倒去,还以为她是失了平衡,忙不迭地伸手去揽她的腰,却是不妨她会揪住他不放,顿时,二人就一同倒在了那座椅上。   也亏得他另一只手及时撑住那座垫,不然以他如今这体重,怕是要把这纸片似的丫头给压坏了。   见计谋得逞,翩羽忍不住就咬着唇“嘿嘿”笑出声来。   周湛挑着眉头,垂眼往下看去,却是正好一眼看到她那洁白细小的米牙,咬着那一向偏厚的红润下唇。忽的,原本想要说的话一下子飞到了九霄云外,周湛只觉得喉头一阵干涩,忍不住就吞咽了一下,心跳竟莫名地急促起来。   他下意识深吸一口气,满鼻翼闻到的,恰正是她头发里那隐隐的香气……顿时,他只觉得浑身一阵燥热,忍不住就低下头去……   忽的,一只柔软的手指抚过他的喉头。   周湛吓了一跳,只觉得浑身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再垂眸看去,就只见翩羽张着一双猫眼,正好奇地盯着他的喉结在看。   “这是什么?竟还会动。”她天真地问道。   会动,是因为周湛忍不住又吞咽了一下。   她那似有若无般抚在他喉结上的手,顿时就令周湛周身如着了火一般。他低头盯着她,只觉得一阵心擂如鼓,满脑子竟都是那红艳艳的唇……他忍不住再次吞咽了一下,却是忽地就升起一股不知所起,令他无法解释,且更难以遏止的饥渴感来。这莫名的饥渴,直勾得他心跳更加激烈,激烈得他满心满脑子只想去做一件极为疯狂的事……   “怎么了?怎么突然脸变得这么红?”无知的翩羽那手指又拂上他的脸颊。   周湛的呼吸一窒,猛地缩回那只撑在座垫上的手,任由整个身体重重落下,死死压在翩羽的身上。他屏住呼吸闭上眼,屈起手臂,以手掌托住她的后脑,将她的脸嵌进他的怀里,另一只手则牢牢禁锢着她的腰,将此刻定然已经是潮红一片的脸颊埋进臂弯里。   翩羽被他这突然的袭击压得小小地尖叫了一声,忍不住就抗议地挣扎起来。偏那人跟只熊似的,竟将她压得死死的,令她连一根手指都动弹不得。   她试着挺了两下腰,却是也不知道碰到个什么硬梆梆的东西,那东西没硌着她,倒像是硌着了周湛,令他发出一声奇怪的倒抽气。然后他挪动了一下双腿,手臂则更加用力地锢紧她的腰,直勒得她几乎都要喘不过气来了。   片刻后,那所谓的“几乎都要喘不过气来”,就真的要变成了“喘不过气来”了。她被周湛禁锢着,整张脸都死死埋在他的胸前,偏如今他的胸膛竟硬得跟个铁块似的,直堵得她一阵呼吸不畅。   她原以为周湛只是跟她闹着玩,要憋她的气,所以挣扎了两下,见挣扎不脱后,也就笑着受了。不想那周湛抱着她竟跟抱上了瘾似的,手臂越收越紧不说,还越来越用力地把她的脸往他胸前按去,直按得她都快无法呼吸了,不得不扭着脑袋求饶:“我认输我认输,救命,快放开,我快被憋死了……”   直叫了好几声,这求饶声才一点点传进周湛那如开水般沸腾着的脑海里。   他缓缓松开她,又缓缓支着手臂垂眼看着她,见她大口大口地吸着气,他这才知道,他真是差点憋坏了她。那眼一垂,慢吞吞地从她身上爬起来,却是小心掩饰起他那同样急促的呼吸,又交叠起双腿,以双手环着胸,斜肩靠在车窗上,将脸隐在暗处,以一副若无其事的腔调,望着翩羽低声笑道:“看你下次还敢袭击我。”   翩羽却是不曾注意到他的异样,只用力又呼出一口气,这才挣扎着坐起来,抚着胸口道:“你怎么这么重!”又伸手过去戳着他的胸口,道:“以前你这里没这么硬啊……”   忽的,原以为已经镇定下来的周湛那眼眸一深,等他反应过来时,就发现他的手正攥着她的手腕,那想要再次压倒她的欲念几乎就要克制不住了。   他深吸一口气,干脆将另一只手落在她的身侧,再次将身子向着翩羽那边压了过去,故意低沉着嗓音,柔柔地威胁着她道:“你还想再被我压一次吗?”   翩羽忙不迭地缩回手,心有余悸地一阵猛摇头。   这摇头的动作,却是叫周湛心头一阵滋味复杂。他发现他很想她点头……   他的头忍不住就又向着她低了下去。   可垂眼间,看到翩羽那纯净无垢的眼眸,他忽地又是一阵自惭,忙不迭地坐直身体,掩饰地问道:“你的头发怎么这么香?”   翩羽茫然了一会儿才想起来,笑道:“我用了红锦姐姐洗头发的胰子,听说是威远侯送她的。”   周湛皱起眉,“这味道不好闻。明儿等我空了,我给你配一个。”   翩羽一阵惊讶,“爷会做胰子?”   “见人做过。”周湛点头。   翩羽的猫眼一亮,忽地又将脸凑到周湛的面前,“教我!”   周湛吓了一跳,蓦地往后一退,后脑勺“梆”地一声脆脆地敲在车窗玻璃上。   翩羽忍不住一吐舌,忙不迭地把脑袋缩了回去。   只听周湛咕哝了一声:“你倒是只好奇的猫,什么都想学。”说着,扭头过去,看着车窗外抱怨道:“怎么还不到地方?我都快饿死了。”   车窗外,那视而不见的灯光,恰如他心头正翻腾着的泡沫,亮起一个,灭了一个,亮起一个,灭了一个……   *·*·*   周湛向来精于享乐,可以说是个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主儿,这长寿城又是皇陵下的大城,能在城里开饭馆的,自是各有各的绝活,偏这一顿饭,却是叫周湛吃得很是心不在焉。   自打翩羽跟了周湛,这吃饭的活计,一向都是她伺候着。可今儿他却一反常态,竟把她支去和红锦他们同桌,而叫了很久不曾当过这差事的沉默来侍候他用餐。   红锦忍不住问翩羽,“怎么了?你又怎么惹着爷了?”   翩羽摇头,揉着那仍有些酸的鼻尖道:“他不欺负我就算好的了,我哪敢惹他。”   话虽这么说,见周湛自打下了马车后,就一直是那副兴致不高的模样,她也有些担心。见桌上有那翡翠汤包,她的眼一亮,便又叫了一笼,打算亲自给周湛送过去拍一下他的马屁。   这会儿周湛是在楼上的雅间里,翩羽他们则是在楼下的大堂里。汤包好了,翩羽便接了笼屉,往二楼的雅间过去。   那汤包是刚出炉的,正热气腾腾着。翩羽上着楼梯,眼睛被那热气熏得有些睁不开,便偏着个头,看着前方的路。   前方,有几个人正从二楼上下来。翩羽见了,便往一旁避去。不想她往左避,那人就往左去,她往右避,那人又往右去。翩羽一皱眉,这才抬头看向那故意阻着她去路的人。   阻着她去路的,是个年过三旬,生得肥头大耳的中年人。   那人盯着翩羽的眼神,忍不住就叫她浑身一阵起腻,她皱眉道:“借过。”说着,又向左避了一步。   那人则再次故意往左阻着她。   翩羽不由就恼了,抬头看着那人道:“你这人怎么回事?!”   那人也不恼,眯着一双陷在肉脸里的小黑眼珠笑道:“哎呦,我说怎么满京城都找不着你,原来你沦落在这里做了小二。”   翩羽一阵眨巴眼,抬头瞪着那人道:“阁下认错人了吧……”   她的话还没说完,那人就忽地下了一级台阶,嘴里说着,“认错谁也不能认错你呀,”伸手就要摸上翩羽的脸。翩羽大怒,正想着要不要把那滚烫的笼屉砸在这只肥猪的身上,就听得那人又叫着她的名字,“小吉光。”   翩羽一怔,却是叫那人的手险些就碰到了她的脸。   “呀!”翩羽恼火地大叫一声,低头险险避开那人的手,伸手就把笼屉向着那人扔了过去。   刚出炉的汤包准准地砸了那人一身,破了皮的汤汁淋了那人一手,烫得他一阵跳脚,原正跟在那肥猪后面看着热闹的跟班护卫们见了,这才慌忙上前抢救。肥猪则指着翩羽大叫:“抓住他!”   翩羽早机灵地趁着那阵乱劲儿,打一个壮汉的胳膊下钻了过去,“腾腾”地往楼上奔去。   楼下红锦等人早听到了这边的动静,见翩羽有了麻烦,凤凰第一个就冲了过去。肥猪带来的手下见了,忙分作两路,一路人拦住凤凰和周湛的护卫,一路人则向着楼上去追翩羽。   红锦忍不住冲翩羽一阵尖叫,“小心!”   翩羽听了回头一看,就正看到一个壮汉的手离她的背心仅有咫尺的距离,她吓得尖叫一声,脚下一乱,顿叫楼梯绊了一下,眼见着就要栽倒,不想腰间忽然被一只手臂缠住。翩羽只觉得眼前一花,手臂的主人带着她打着旋就跳上了楼梯的顶端。翩羽仍愣神间,那手臂已经松开了她,竟是向着楼梯上就冲了过去。   打斗中,高悬在店堂当中的吊灯不知被什么砸中,竟是一阵摇晃,直晃得室内的光线令人一阵眼花缭乱。缭乱中,就只见一个矫健的身影竟是指东打西,指南打北,不一会儿,就穿过那些想要上楼去追翩羽的打手,来到那个肥猪的身边。   那肥猪早看到那个一身黑袍的男子了,见那人杀气腾腾地冲他而来,他忙不迭地转身往楼下奔去,一边跑一边大声嚷嚷着,“别别别,老七,我可是你叔……”话音未落,就只见那黑色的人影飞身一个旋踢,竟将这肥猪踹得如风筝般飞上半空,又重重地砸在一张满是菜肴的饭桌上。   黑衣男子显然觉得这一脚还不过瘾,又凌空跃下台阶,直直跳到那个肥猪的身上,揪着他的衣襟便又要动手。   桌旁,涂十五站起身,无奈地低头看看被溅了满怀的油汤菜汁,看着那虎视眈眈又想挥拳的黑衣男子叹道:“王爷息怒,这是庆山嗣王。”   庆山嗣王周侬,照辈分,周湛该叫他一声“叔”才是。   “是吗?”周湛呲着口森森白牙道,“我怎么看着不像?”说着,却是任着性子在那肥猪的脸上又狠挥了两拳。   直到涂十五被庆山嗣王府的下人们求着,不得不上来拦住他,他这才悻悻地收了手,又回头怒瞪着庆山嗣王府的那些人道:“我没认出二十九叔,你们怎么也没认出我?!干嘛不拦着我?!”    ☆、第一百一十二章·大错特错   第一百一十二章·大错特错   楼梯上,翩羽死命推着那抓着她手臂不肯放的赵允龙,跳着脚吼道:“你抓着我干嘛,还不快去护着爷!”   周湛抓住她,将她带上楼梯顶端后,就随手把她塞给了王府侍卫长赵允龙,同时还冲着赵允龙低喝了一声:“看好她!”   这赵允龙早已经不是两年前那个被自家主子吓得不敢远离他半步的新手侍卫长了。两年的历练,早已叫他看清这位爷的真实本性,知道他轻易不会让自己吃亏,又听着王爷吩咐他要“看好”小吉光,他便只管牢牢抓住翩羽,任她怎么踢打喝骂都不放手。   翩羽推搡着赵允龙,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周湛,见他跟个鬼魅似的从那些追她的打手中间横穿过去,那两只眼顿时就瞪大了。又见他一脚就轻飘飘地踢飞那个肥猪,她那掰着赵允龙的手指蓦地就是一顿,不敢置信地眨着眼,硬拖着仍抓着她不放的赵允龙来到楼梯栏杆边,眼睁睁看着周湛又飞身从楼梯上直接跳到那个胖子身上,毫不留情地往那人脸上狠挥着拳,忍不住就头也不回地问着赵允龙,“爷什么时候学的拳脚?”   她自认为她对周湛的事了解得应该也不算少了,结果周湛送她回王家的原因,她不知道;周湛出皇陵的隐情,她也不知道;如今她又发现,周湛竟有着极好的身手,她竟然也还是不知道!   亏她以前还天天早起陪着他练箭来着!   周湛逮着机会就把“能坐着绝不站着,能躺着绝不坐着”的话挂在嘴边上,可天天早起练箭的事,他竟是一天也不耽误。虽说是一天都不耽误,每每练着箭时,他又是不绝口的打着哈欠抱怨连天。陪练的翩羽箭法不行,十箭最多只能中个两三箭。周湛比她强,箭箭都能中靶,只是那落靶的位置就要看天意了。偶尔他若是练烦了弓箭,他会改而拿一把没开刃的宝剑,跟跳舞似的舞一回剑,或者打上一套拳路。可不管是弓箭也好,宝剑也罢,还是打拳,至少在翩羽这外行人眼里看来,那全都是些花拳绣腿。   像这般拳拳到肉,她竟是第一次看到。   看着周湛极认真地往那个胖子脸上一下下地挥着拳头,翩羽心头忽然就是一阵怪异,有些极度的自豪,又有些极度的沮丧。自豪的是,自家主子原来不仅会些花拳绣腿;沮丧的是,她竟是头一次知道……   翩羽不知道,赵允龙却是知道的,过去的一年里,周湛没别的事可做,便几乎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这些“花拳绣腿”上了。   却原来,周湛被罚去看守皇陵,虽说不许带随侍的人员,护卫们却是不在其列。且那皇陵地处偏僻,周湛身上还带着孝,自是没别的什么事情可消遣,也只能每天看着自家护卫和守陵的军士们打拳练剑。看着看着,周湛便也加入了进去。   只是,到底受身份所限,每每跟那些军士护卫们对阵,大家都是点到为止,如今这般拳拳到肉,对于周湛来说,也是第一次。   打完了人,周湛低头看看自己的拳头,那拳头竟不知磕在了哪里,还破了一块皮。他不由就不满意地冷了脸。   他回头看向楼梯上。楼梯上,那死心眼儿的赵允龙仍扣着翩羽的肩头不放,翩羽则仿佛是被周湛的凶狠给吓着了一般,只大瞪着两只猫眼看着他。   无来由的,周湛只觉得心头又是一阵低落,一回身,便头也不回地出了酒楼。   等翩羽拖着赵允龙追下楼去时,周湛的马车早已绝尘而去。   经历这番打斗,这饭自然是吃不成了。涂十五看看那被打得仿佛开了染料铺似的庆山嗣王,不禁烦恼地按了按眉心,只好示意红锦先将众人全都带回去,他则留下善后。   马车里,红锦忍不住又问着翩羽,“你到底跟爷怎么了?”   原先大家见周湛看向楼梯上,还以为周湛会像以前一样,招着翩羽跟他同车而去,不想这回他竟丢下她独自坐车走了。   许久以来,这竟是第一次。   翩羽觉得,许是爷不高兴她惹了事,便噘着嘴,才刚想说,“我哪知道”,就见坐在她对面的凤凰双手抱胸,冷冷说道:“还用说,定然是因为你惹事,叫爷生气了!”   这句话,正戳到翩羽的痛处,那火腾地一下就冒了顶。她猛地一拍坐垫,将头伸到凤凰的面前,一张小脸直直逼到他的鼻尖前,怒道:“你眼睛瞎啦?!是我惹的事吗?明明是事惹的我!我满肚子委屈还没地方说呢,你竟还这么说我!”   虽然那只眼是凤凰自己弄瞎的,可平常他最忌讳人提的就是他的眼,这会儿听着翩羽这般说,他忍不住就瞪圆了眼,可才刚一抬头,就见那近在咫尺的小脸上,那双灵动的猫眼里竟忽地涌上了一层水气,他那满腔的怒火顿时就如被这水气兜头淋了一般,“滋”的一下就没了火气。   “你你你……我我,我又没说什么……”他嗫嚅着,只觉得一阵手足无措,下意识就拿求救的眼神看向红锦。   若是换个场合,不定红锦就要奚落这个模样的凤凰了,可这会儿她也被翩羽眼里的泪光给吓着了。相识这么久,她印象里的翩羽总是笑脸迎人,这竟还是她第一次看到她在人前落泪。   她忙不迭地伸手去拍翩羽的背,安慰她道:“这事不怪你,都是庆山嗣王那个色鬼闹的事,我们大家都看到了,你也被吓得不轻呢。”   若说翩羽原本只是一半的委屈,听了这话,那委屈顿时就升了个满格。想着红锦他们都能看明白,周湛竟还为了这生她的气,她的眼泪顿时也跟着升了个满格,眼看着就要掉出了眼眶,“他生气,我还生气呢!好好的我招谁惹谁了,差点被人轻薄了不说,还吓了个半死!他竟还生气了!”说着,她恨恨地抬手一抹眼。   可转眼她忽地又想到,他竟什么都瞒着她,偏她在他面前跟个透明人似的,连她爹她娘之间的那点隐私事他都知道得一清二楚,那委屈里顿时又带上了三分失落和七分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原本都已经被压抑下的泪意竟更加涌动上来,偏她又忆起以前她曾在周湛面前夸下海口,说她“只哭这最后一次”的话,后来竟又是屡屡在周湛面前破了功,叫他把她好一阵嘲笑,她心头顿时又是一阵酸涩难过,再想努力去忍下那眼泪,则是怎么也忍不住了,只好假装眼里进了东西,低下头,在那里一个劲地揉着眼。   虽说她常常在周湛面前掉眼泪,可在红锦他们面前掉眼泪,这却是头一回。偏她又不肯好好哭上一回,只在那里拼命揉着眼,直揉得红锦都看不下去了,便从怀里掏出一块帕子递给她,柔声劝道:“快别揉了,看把眼睛揉坏了。”说着,抬头以凌厉的眼神警告着凤凰。   凤凰早被翩羽的眼泪吓得一阵噤若寒蝉,既便是红锦不曾警告他,他也不敢再去挑衅翩羽了。想到那个庆山嗣王,凤凰的脸色也是一阵阴沉。这庆山嗣王偏爱男风,当初也曾打过他的主意,不过后来被周湛使手段叫他吃了个大亏,不想这人是狗改不了吃.屎,竟又把主意打到这丫头身上。   看着翩羽低头揉着眼,那柔软的马尾辫随着马车的摇晃一下下地拂着她光洁的面颊,凤凰心头蓦地就是一跳,他忽然间就明白了,王爷为什么老喜欢对这小吉光动手动脚。看着她那摇晃着的马尾辫,连他都忍不住想要伸手过去摸摸她的脑袋,又何况是王爷……   *·*·*   那边大马车的车厢里,因翩羽情绪低落而一片寂寂,周湛的小马车里只他一个,则更是一片寂寂了。   周湛撑着下巴斜靠在车窗上,视而不见地看着车窗外快速闪过的灯光,脑海里却混乱地翻腾着无数难以捕捉的念头。   渐渐模糊的思绪中,忽地就闪过一双明亮的眼,以及那因淘气而噘起的两片红唇……   周湛一惊,混乱的思绪顿如潮水般退去,只留下一张清晰的脸。   翩羽的脸。   砰砰砰……   静静的车厢里,周湛静静听着他那逐渐急促的心跳,却怎么也静不下心底里翻腾而起的那股欲念,那股打无意中将那丫头压在身下,无意中瞄到她的红唇后升起的,某种带着邪恶的念头……   周湛闭上眼,将发烫的脸颊贴上冰冷的车窗。曾经,他也对女人好奇过,但等那人脱光了衣服站在他的面前,他竟只觉得一阵恶心。再联想到正是这样的行为,才导致了他这样的罪孽存在,之后他就再也不曾对任何女人起过什么欲念。   偏如今他竟对她,对这世上他唯一想要留在身边宠着的人,竟起了那不该有的龌龊念头……这不禁叫他一阵自惭形秽。   那丫头的眼,是那般的纯净清澈,而他却是这样的满身脏污,别说是去碰她,只是以那样的念头去想她,就已经是一种亵渎了……   也幸好她还小,不知道那一刻他竟曾起过那样的龌龊念头。也幸好他理智尚在,不曾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情。也幸好,他及时察觉到了他心底所隐藏的肮脏,不曾叫那样的肮脏,去玷污了她……   以那样的原因被强行生下来的孩子,原就从骨子里带着肮脏。就算别人再怎么用锦缎包裹,以鲜花遮掩,哪怕全世界的人都不知道实情,他自己终究难以瞒过自己——他,原就是个不该存在的罪孽。这样一个罪孽存在,原就该怎么来怎么去,不该再去污染了别人……   闭着的眼后,再次闪过翩羽那带着淘气的笑靥。这笑靥似有千金重一般,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他头一次发现,原以为对这世界已经无欲无求的他,竟也有向往的东西。   且这东西,竟是他不该碰的……   屏着呼吸贴着那车窗,直到脸颊渐渐和车窗一样冰冷,周湛才缓缓睁开眼。   既然知道不能碰,不碰也罢。   望着车窗上自己的倒影,他叛逆一笑。打小他就知道,什么能碰,什么不能碰。不能碰的东西,他自信他总能管得住自己不去碰。只要他和往常一样,小心藏起心底的肮脏,人前他总能继续伪装着一个干干净净的人。   且他所求原就不多,不过是贪着她身上的温暖,想着多留她陪陪自己而已。他对她原就没什么别的心思,就算这回失手,叫心底的肮脏泛起了个泡泡,终究不曾玷污到她身上……   罢罢罢,下回小心注意着分寸,别再这般任性胡闹就是。   周湛叹息一声,伸手去捏眉心,却是这才感觉到指节上传来的刺痛。   低头看着手上的伤,想着庆山嗣王周侬竟敢伸手去摸她的脸,周湛的脸色顿时又是一片阴沉。   看来,以往给他的教训还不够深刻……   他微眯着眼,正思考着怎么给庆山嗣王加深印象,马车到了客栈门前。   因他走得急,不曾叫人跟车,他原还想着自己去开车门,不想那车门竟被人从外面拉开了。   车门外,翩羽学着阿樟的气势,高傲而倔强地挺胸而立,只是那原该直视前方的眼,却是不合规矩的低垂着。   却原来,在他恍神的时候,翩羽他们的大马车早已越过他的厢车,先一步到了客栈门前。   看着翩羽那微微泛红的眼皮,周湛忽地就想起刚才在酒楼上,她被人轻薄时所发出的愤怒尖叫,顿时,那想要杀人的怒火再次蓬勃而起。只是这一回他想杀的人,是他自己。   若不是他一时恶作剧,把翩羽那样推到人前,哪里会叫她经了那等龌龊人的龌龊眼,还叫她受着这样的惊吓和委屈。   他错了,他想,大错特错。    ☆、第一百一十三章·撒娇   第一百一十三章·撒娇   王府的下人们原就极有规矩,如今因自家主子爷心情不好,一个个则更是蹑手蹑脚、小心谨慎了。   老刘托着药盘来到天字第一号房的门前,就只见门前除了沉默等人按规矩站着之外,红锦、凤凰和肇事者翩羽,也是一个不落地站在门边上。   见他托着个药盘,红锦眼珠一转,忙从他手里抢过去塞给翩羽,推着她的肩道:“你去给爷上药。”   翩羽一阵为难。刚才打下车后,周湛可是连个眼尾都不曾给她,可见这回他恼她恼得狠了。   想来也是,那位爷最是怕苦怕累的一个人,且也最讨厌吃亏,这回虽说他打人占了上风,可到底叫他受累了,还把自己的手也给弄伤了……   翩羽扁了扁嘴,有心想说不去,可张了两回嘴,都没能吐出一个“不”字来。   她仍犹豫着,红锦那里已经推着她的肩到了门边上,不管不顾地就在门上敲了两记。   房内,传来周湛懒洋洋的声音:“进来。”   于是红锦替翩羽开了门,又轻轻一推她的肩,将她强行推进屋去。   翩羽半推半就地进了屋,一抬头,就看到周湛已经散了发,且还换了身睡袍,正懒洋洋地坐在屏风外那张圈椅里。那睡袍下摆散开,露出其下散着裤脚的雪白中裤,两条裹在裤腿里的大长腿,正相互交叠着。   翩羽飞快地往周湛身上瞄了一眼,却是不敢去看他的脸,只盯着他的膝头道:“我来给爷上药。”   她僵着脊背,默默等着周湛发话,可周湛竟半晌都不曾吱声。好几次,翩羽都忍不住想要抬眼去看向他,可不知为什么又有些胆怯,便悄悄咬了唇,用力瞪着他的膝盖。   她却是不知道,这会儿周湛正呆呆地看着她,原本已经想清楚的脑子里忽地又有些混沌起来。   翩羽身上仍穿着那件乳白色绣银蓝流云纹的箭袖大袍。同款式的衣裳,他让人给她做了两套,男式的一套,女式的一套。女式的,她穿了显娇媚可人;男式的,却是在娇媚可人外,又平添了一份飒爽英气。   他的眼缓缓移到她的脸上。   以往她看着他时,眉眼里总带着笑,那笑靥里散发出的温暖气息,总叫他忍不住就想去摸摸她、碰碰她。而这会儿,她却是低垂着眼,脊背僵挺得笔直,看得他都跟着觉得累。   是她反应过来,生他的气了?!   盯着她那愈显僵硬的脸,周湛忍不住就是一阵双颊发烫,便不自在地将交叠的双腿上下交换了一下。   见他动了,翩羽下意识地就抬头看向周湛。   二人目光一汇,却是都吓了一跳,忙忙地各自又避开了眼。   见她避开了眼,周湛心头一阵懊恼。而见他避开了眼,翩羽心头则是一阵委屈。   她原就是个有话直说的爽利性情,这些年又被周湛宠得过了头,那脾气就更是见涨。见周湛避着她的眼,她心头的火“腾”地一下就窜起老高,也不待周湛有所吩咐,过去就“咣”地一下把手里的托盘往那窗下的木桌上一扔,回身硬梆梆的道:“爷不乐意叫小的侍候,小的这就出去叫别人来侍候爷!”说着,就“咚咚咚”地,几乎是跺着个脚往那门口去。   以周湛的脾气,至少应该叫住她奚落她两句的,不想直到她的手落到了门把上,那边周湛都仍是一言不发。   翩羽的手落在门把上,却是怎么也没办法叫那手把门往外拉。她的嘴唇抖了抖,忽地就是一个转身,跺着脚怒道:“又不是我的错,你冲我发什么脾气!你生气,我还生气呢!我招谁惹谁了我?招人轻薄不说,回头还要看你脸色!是我叫你去打架的吗?自个儿受伤了,就冲我甩脸子,我一肚子委屈还没地方说呢!”说到“委屈”二字,她立马就想到了他凡事都不跟她说,那眼圈一红,不由就哑了嗓子。   “……在你面前我算什么?我的事你什么都知道,偏你的事我什么都不知道……”   这句话,顿令周湛心头一跳,交叠着的腿顿时就放了下来——她这话是什么意思?还是说,她察觉到了他的秘密?!   只听翩羽又道:“……说什么放我探亲假,竟都是骗我的!才刚我爹说的那些话,肯定是你又瞒了我什么,偏我还是什么都不知道,连你这么会打架也是头一次才知道……”   提到打架,叫翩羽那岔开的怒气又收回了原来的主题,“……我又不知道那人是谁,你明知道他是你叔叔你竟还动手,你吃了亏,你生气,你就来怪我,我……”   她越想越委屈,眼圈一红,眼泪就掉了下来。偏她又记恨着周湛老是嘲笑她那句“只哭最后一次”,便猛地往地上一蹲,抱着膝头,把头往臂弯里一埋,就无声抽噎了起来。   周湛则是被翩羽这噼哩叭啦的一大串吼得一阵发愣。若说起来,他之所以会冲动得跳过去打人,一则是因为翩羽被人轻薄;二来,更多的还是因为他突然发现,他心底里竟对翩羽有那种不堪的心思,因此而生出的一种自悔自厌、自暴自弃,甚至还有点自哀自怜……哪怕是从酒楼里出来,直到这会儿,他满脑子想的,仍是之前他在马车上差点就唐突了翩羽的事。   看着抱着膝盖蹲在地上无声抽噎着的翩羽,周湛这才明白过来,他俩怕是鸡同鸭讲,相互弄拧了。   于是他叹息一声,走过去,也同样蹲在翩羽面前,伸手去摸她的头。   翩羽恼火地一甩脑袋,甩开他的手,却也叫那马尾辫忽地刷过他的鼻尖。   顿时,那股香味便又在他鼻翼间弥漫开来。周湛觉得心跳的速度仿佛又要加快了,便忙深吸一口气,抬头间,忆起刚才他打红锦身边走过时,也曾闻到同样的香味,可那香味却并不曾像现在这样影响到他。他不禁一阵苦笑——还用说吗?影响他的,原就不是香味,而是这带着香味的人……   这一回,他不敢再贸然伸手了,只蹲在翩羽面前柔声道:“我向你道歉还不成嘛,我也知道这原不关你的事,是我冲动了。”   看着那混蛋的手竟差点就碰到了他的宝贝,直到这会儿,他心里仍隐隐泛着杀气。   他叹息一声,又道:“我不是气你,我是气他,也气我自己。若不是我胡闹,你也不会在人前露面,就不会遭遇这种事了,都是我的不是,你别生气了。”   他心里暗暗决定,回去后,再也不带翩羽出门了,他要把她好好护在家里。   直到不得不放手的时候。   可见他和翩羽是心脉相通的,他这里才想着这念头,那边翩羽就抬起泪眼,警惕地瞪着他道:“你不会是想送我走吧?”   那红红的眼圈,看得周湛心头一阵柔软,只恨不得把她揽进怀里好好安慰一番。偏他才刚差点就出了纰漏,这会儿也不敢轻易出手,便笑道:“你乖乖的,不跟我闹脾气,我就不送你走。”   翩羽被他说得脸一红,垂眼间,她忽地就明白了,原来她不过是仗着周湛对她的好,在任性使气罢了。   这般想着,她忽地就不生气了。   她一向是个干脆的性子,想明白了,便抬头望着周湛小心道:“我不生气了,你不要送我走。”   这小心翼翼,顿叫周湛心头又是一软,忍不住还是伸手过去抚着她的头顶道:“眼下我可舍不得送你走。”   翩羽仔细看着他的眼,知道他说的是实话,那抑郁的心情顿时就开朗起来。可她才刚哭过,不好意思这会儿就换了笑颜,便咬着唇羞涩地一垂眼,又伸手抓住周湛睡袍的衣袖,望着他道:“我爹那些话,是什么意思?”   这瞬间的羞涩,直看得周湛心头又是一个打颤,保持着微笑道:“跟你没关系。”   “怎么没关系了?!听着肯定跟我有关!”翩羽又噘嘴了。   周湛沉默片刻,叹息一声,伸手过去捏住她的嘴,笑道:“都快及笄的人了,还这般爱噘嘴,叫人看了笑话你。”   也叫他看了难受……从心到身的难受……   翩羽不高兴地拍开他的手,皱眉道:“别顾左右而言他!上次你说放我探亲假,结果从我爹那里我才知道,原来你是因为我才被人弹劾了。这次呢?你又做了什么?听我爹的意思,你又得罪皇上了?”   听她这么一口一个“爹”地叫着亲热,周湛心头不由就是一阵泛酸。之前有一段时间,她都不肯叫徐世衡“爹”的,可见这父女俩的关系正在缓慢修复中。想着他终有一日要把她还回去,想着叫徐世衡真把翩羽放在心上去疼,对她也有好处,他只得忍了那醋意,抚着她的头顶叹道:“我说了,不关你的事。”   这轻描淡写的态度,顿时就令翩羽怒了,伸手捉住他放在她头上的手,忽地就往起一站,低头瞪着他道:“又说不关我的事!那我爹怎么说,叫你不要带累我?!”   翩羽站了起来,周湛则仍还蹲着,便抬头望着她笑道:“你怕被我带累吗?”   见他又跑题,翩羽生气了,用力一扯他的手,怒道:“你这人怎么这样……”   她的话音未落,就听得周湛呲着牙一阵倒抽气。   翩羽这才想起来,他的手上还有伤,当下就忘了她要抱怨的话,忙不迭地将周湛的手拉到眼前就近去看。   就只见他那骨节清雅的手背上,赫然划着一道血红的擦痕,突出的节骨上更是已经隐隐泛起一层青紫——可见他刚才打人时,真是用了狠劲儿。   “啧!”翩羽不自觉地学着周湛咂了一下嘴,手中一使劲,便把周湛从地上拉了起来,又拖着他来到桌边,将他按在桌边的椅子里,一边去翻老刘的那些药瓶药罐,一边不住嘴地抱怨道:“看看看看,你逞什么能?!都叫你动上手了,赵侍卫长他们该做些什么?竟养着他们吃白饭不成?爷平时还知道说,什么人就该做什么活,怎么这会儿竟糊涂了?爷是那打人的人吗?就算爷生气,也该叫人来动手才是,偏这么不顾忌自己,竟还自己下了场子,吃了亏也活该!”   她一边不住嘴地教训着周湛,手头倒是极轻极柔地往他的伤处上着药,且还怕那药水刺激了他的伤口,一边还要忙着往那伤口吹气。   那吹在伤口上的气息,竟如春风般慢慢浸润着那伤处,再由那伤处一点点地侵入着他的骨髓。那原本以为已深入骨髓的冰寒,竟就这么一点点地融化开来,使得那柔软的心绪,随着那渐渐温热的血液,一点一点地向周身漫延开去。   她那里不住嘴地说着,周湛这里只是默默凝视着,也不知在想些什么。直到她以纱布乱七八糟地把他的手裹成一粒粽子,他这才站起身,却是不管不顾地忽地就将她拉进怀里。   她的个头,正好及着他的下巴,令他能毫不费力地将下巴搁在她的头顶上。他闭上眼,微微低头,静静在她的头顶落下一吻。   “怎么了?”遭遇突然袭击的翩羽仍是对情况一无所知,便想要抬头去看他。   “手疼。”周湛哑声低语着,那被裹成一颗难看大粽子的手覆着她的后脑勺,将她牢牢按在怀里,喃喃抱怨着:“疼死了。”   侍候周湛这么久,翩羽也知道,这位爷就是个怕苦怕累怕痛的娇气主儿,见他向她撒娇,她忍不住一阵微笑,也伸手去环住周湛的腰,嘴里却骂道:“活该,叫你下次再自己动手!”   周湛微微一笑,侧着脸颊贴着她的头顶,嘴里喃喃应着,“真是活该”,心头却是一阵酸甜苦辣咸五味皆有。   等各味泡沫泛尽,剩下的,便是拥着她的快乐,和被她那般信任依靠着的甜蜜……   也罢,他想,只要别再冒出那样的肮脏念头,这点亲昵,应该不算是亵渎了她吧。    ☆、第一百一十四章·男人味儿   第一百一十四章·男人味儿   时隔一年,景王府再次迎回主人,这主人自然又得打他所深恶痛绝的正门入府。   这一回,在府门前迎候景王殿下的,除了少了个被罚一年内不许在王爷面前露脸的内务总管长寿爷外,其他人员配制和当年翩羽第一次进府时基本未变。   虽说是人员配制未变,其中有些变化还是不小的。比如已成婚一年的无声,如今已经不是周湛的贴身丫环,而升级为管事娘子了。再比如王府里的那些属官,虽说一个不少,人却已经整整换过了一茬……   涂十五把这些情况向周湛报告时,翩羽曾在一旁听了这么一耳朵,这会儿便多少有些好奇,贴着那车窗往府前阶下候着的人群里瞅。   不过,她原就没跟这些王府属官们打过什么交道,这么一眼看过去,也不知道到底换了谁没换谁。阶下诸人中,她唯一还认识的,只有那位有过一面之缘的新任长史官白临风。   说起这倒霉的景王府长史大人,大概整个大周开国以来,他是头一个上任一年多都还不曾见过正主儿的长史官了。   马车以极缓慢的速度一点点往王府门前蹭着,就像是连驾车的马也体会到了主人那不肯回府的心情一般。马车上,翩羽倒是有些急切地盼望着能早点回府。她一向不是个多愁善感的人,在乡间时,她是乐不思蜀,如今到了王府门前,她倒开始想念起王府里的诸人来了。比如红绣,比如那眉间长了一粒胭脂痣的胡娇娘——太后薨逝前,她听说娇娘等几个美人儿都在议婚来着,后来不知怎么,别人的婚事都成了,就娇娘的婚事没成。翩羽不在府里的这一年间,也不知道她有没有把自己给嫁出去……   马车车速虽慢,到底还是一点一点地挪到了王府门前。那位虽已年过四旬,看着仍是极具风采的长史大人忙越众而出,向前迎了两步。   隔着车窗,翩羽不由就把那位长史官大人和坐在她对面闭眼假寐的周湛一阵上下对照。   这位“尚未来得及”和周湛打过照面的白长史,说起来可是周湛的亲娘舅呢,偏这甥舅二人看着竟没一处相似的地方。   翩羽扭头再次看向那位长史大人,心里还是觉得他跟她爹徐世衡更相像一些,都有一种道貌岸然的端正。   不过,打周湛避了他一年有余的态度就能看得出来,周湛不仅跟他出身的那个昌陵王府不亲,跟他的生母这边关系也不怎么样。甚至可以说,他对两边的态度都极其冷淡。至于那两边对他的态度……想来也不怎么样。至少翩羽就不曾听过周湛和那两边有什么来往。   不过也不知道上面那位“老爷子”到底是怎么想的,当年周湛年纪幼小需要人扶持时,他不曾把跟周湛有血缘关系的人弄来给他做长史,如今他大了,不需要人扶持了,倒弄来这么个舅舅……   唔,难道真如红锦和凤凰私下里猜测的那样,是为了王爷的亲事?   马车在王府正门前停下,翩羽又看了一眼假寐着的周湛,便利落地跳下马车,一边极有风范地昂首挺胸而立,一边拉开车门候着周湛下车。   那专业的素质,和那睥睨一切的高傲神态,顿时赢得王府门前围着的一众闲帮们的低声喝彩。   便有那熟知王府情况的人相互小声议论着,“瞧见没,那小子。景王就是因为他才被罚去守皇陵的。”   不管上面那位“老爷子”以什么借口罚了周湛去守皇陵,京中爱八卦的人则都相信,他之所以受罚,是因为那些弹劾奏章。因此,十个听说过此事的人里,倒至少有八个是相信景王和那个叫“吉光”的小厮间有些什么不得不说的故事。   便有那头一次见到“小吉光”真容的人踮着脚尖嘀咕道:“怎么瞧着这副模样啊,看着还不如驾驶座上那个独眼小哥儿漂亮呢!”   这会儿周湛正好下车,他原见着翩羽这正而八经的小模样,还笑着拿扇子去拍翩羽的头,不想忽地就听到街道那头传来的嗡嗡议论声,那原正微笑着的脸,顿时就是一沉。   也不知道是久离京城叫他大意了,还是山上单纯的日子叫他松懈了,或者是他太过贪念有翩羽陪在身边的快乐了,他原早想好要把翩羽藏在府里的,不想一时竟忘得一干二净,叫她一回来就这般在人前亮了相……   周湛握了握扇柄。特别是最近几天,连他自己都能察觉到他心思的浮躁,思量起事情来也远不如往日那般考虑周详,偏如今他才回京,眼前的水深火热容不得他有半点疏忽。   他垂眼看看翩羽,忽地一甩衣摆,不待那位白长史大人率众相迎,转身就大步流星地迈进了王府大门。   翩羽被他那高深的眼神看得一阵莫名其妙,见他大步走开,忙不迭地合上车门,转身小跑着追了上去。沉默等人也二话不说地紧跟上去。长史大人和众属官对视一眼,也只得乱哄哄地追在王爷的身后。   只片刻间,原本人头攒动的大门前就只剩下了那一队七八辆马车,和王府门前雁字排开的两列守门侍卫。   且不说周湛的迅速消失看呆了一旁闲帮的众人,也不说属官们如何慌慌张张紧追在王爷身后,只说那后面马车里不曾下车的许妈妈,看着翩羽替王爷拉着车门,偏王爷还不客气地一扇子骨拍在她家姑娘的脑袋上,她心头忽地就是一阵酸涩——她家姑娘原也该是被人侍候着的人,如今却是侍候着别人……   红锦这身份也不好露于人前,便也在车里看着。看到王爷伸着扇子去拍翩羽,她和许妈妈的看法却正好是两样。许妈妈看到的是她家姑娘又被王爷欺负了,红锦看到的,则是这二人间又恢复了往日的亲昵,便得意一笑,暗暗把这二人和好的功劳记在了自己的头上。   *·*·*   和往常一样,周湛不曾跟王府属官们有任何交流,便直直进了垂花门。   王府属官们无召是不可以进内院的,翩羽匆匆一回头,就正看到那位长史大人怅然若失地望着周湛的背影。她眨巴了一下眼,忙又扭回头去。   见甩开了王府众属官,周湛这才放缓了脚步,一边漫不经心地转着手里的扇柄,一边不知在沉思着什么。   翩羽则是一阵左右张望。   一年不曾回来,这王府里看着竟似没有一丝的变化,就仿佛有没有这么个王爷都没什么区别似的。   她正东张西望着,忽地远远就看到撷英苑门前,红绣膝上盖着毛毯,正坐在孔明椅里,笑盈盈地看着她和周湛一行人。   翩羽不由就是一阵激动,抬眼看向周湛。周湛竟似知道她所想一般,也正回头看着她。见她满脸激动,便笑着点了一下头。于是,翩羽一提衣袍下摆,笑着尖叫了一声“红绣姐”,就如只蝴蝶般向着红绣飞了过去。   红绣被她这清脆的嗓音叫得一个愣神儿,忙不迭地伸手接住扑过来的翩羽,二人一阵相互问候后,红绣忍不住就把翩羽一阵上下打量。   不过一年不见,翩羽那原本就极清脆的童声,已演变成这副如冰如玉般动听的女孩儿家嗓音,加上这日益长开的眉眼,当初那黑矮干瘦的假小子,竟仿佛眨眼间就变成个遮也遮不住的姑娘家模样了。   “长大了呢。”红绣不禁一阵感慨。   这时周湛也过来了。   红绣忙丢开翩羽,看着周湛笑盈盈地叫了声“爷”,又给周湛递过去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推着缠在她身上的翩羽笑道:“一路车马劳顿,想来大家都累了,有话等回头再说。”   周湛便知道,京城里定然有什么新的变化,冲着红绣默默点了一下头。   周湛的车马再怎么好,终究是赶了一天的路,到底是人困马乏,加之久别重逢后的兴奋,这会翩羽还真有些累了。周湛像是也知道她累了,都没让她进清水阁,直接就把她打发回了西小院。   回到西小院时,翩羽就见三姑正领着两个不认识的小丫环收拾着屋子,阿江见她进来,便迎上来笑道:“想来你也累了,洗澡水已经备好了。”   在人前,阿江是绝不会叫翩羽“姑娘”的。   这会儿翩羽也真是累了,只点点头,又问着许妈妈,得知她在小厨房里给她弄吃的,不禁一阵惊讶。原来周湛竟在西小院弄了个小厨房。她也不曾多想什么,便打着哈欠钻进了浴室。   等一身清爽地出来,她就更觉得乏了,看着阿江铺好的被褥,只惺松着眼模糊地说了句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的话,就这么沉沉睡了过去。   醒来时,就只见满室昏黄,天竟然已经黑了。窗前的条案上点着盏灯,一个高大的背影站在那灯前,似在那里调着灯芯的亮度。   翩羽只一眼就认出,那是周湛。她撑起手肘,以掌根托着腮,斜卧在被子里看着周湛的背影一阵微笑。   这一年,周湛的变化也极大。在她原先的记忆里,他的肩远没有如今这般宽。那宽肩衬着劲瘦的腰身,竟似暗藏着股不为人知的力量,直叫翩羽看了忍不住就有些脸红心跳,偏又舍不得将眼睛移开——等过了两年,她成年嫁人后,才知道这叫她心跳加速的气息,是有个专门名称的,叫作“男人味儿”。   只是当时的她还不甚了解,只觉得这背影看着十分养眼,叫她有种莫名的心痒和意动……   周湛将灯光调亮,回身刚要叫翩羽起床,不想就看到她一手托腮,侧卧在枕上,那小脸儿红红的,一双水汪汪的猫眼含情带俏般凝视着他。   忽的,他心头就是一阵突跳。眼前的影像,莫名就叫他联想到四个字:玉体横陈。   他蓦地一垂眼。再抬眼时,看向床上那个小人儿,就见她虽还是原来的姿势,却已经少了些他意念中的媚态,而多了些她一向的娇憨。   “快起来,陪我吃晚饭。”他过去,坐在床边上冲她一阵微笑。   翩羽撑起手臂,将脑袋伸过去,正要问他有没有也睡一会儿,就听得门外沉默禀道:“宫里来人,宣王爷进宫。”   翩羽扭头看向自鸣钟,见时针指着六点,她不由就是一阵皱眉。虽说王爷回京,头一件事就该是往宫里递牌子觐见,可都已经这时间了,且他们这才刚回来……   想到她父亲说的话,想到周湛回来之前才刚打了人,她顿时一阵忧心,便跪坐在床边,摇着周湛的肩头道:“这时候召你进宫,不会是那个什么庆山嗣王告你黑状了吧?!”   这是肯定的。   周湛心里这么想着,嘴上却说道:“哪能呢,不过是老爷子一年不曾见到我,这是想我了。”——想早点见到他,好冲他开炮。   他以指背抚过她的脸颊,咂着嘴笑道:“啧,原还想叫你陪我吃晚饭的,看来不成了。”又道,“不定今晚我得留宿在宫里了,别等我,早点睡。”   他给翩羽打着预防针道。    ☆、第一百一十五章·又挨罚了   第一百一十五章·又挨罚了   周湛被冯大伴领到勤政殿阶下时,远远就听到里面传来太子殿下那慷慨激昂的声音。   从只言片语间,周湛听出,太子似乎是就朝中最近兴起的“抵制西进维护正统”的言论发表着议论。且,很显然,太子是支持开放东西方交流的那一方。   这勤政殿,是圣德帝批阅奏章的地方。自太后薨逝后,圣德帝就让太子在一旁观政,听说这一年间也曾放手一两件事来锻炼着太子,这应该是他正在拿政事考验着太子。   果然,只听里面又传出圣德帝那略带不满的声音:“为君之道,不偏不倚……”   周湛听了,那八字眉不由就是一挑。论理说,他不过是个不问政事的闲散王爷,即便皇帝召见,也不该叫他听到这些才是。   他扭头看向冯大伴。   冯大伴却似乎并不以此为异,只拢着个手,镇定地向着门内禀道:“景王殿下来了。”   里面,太子那激昂的声音蓦地就是一段,紧接着,门帘一掀,竟是太子亲自迎了出来。   他将周湛上下一阵打量,皱眉道:“怎的瘦成这样了?!可是底下人不曾用心服侍?”说着,便把周湛拉进了勤政殿。   叫周湛惊讶的是,此时圣德帝并不在勤政殿的正殿里,而是正歪在东厢靠窗的一张罗汉榻上。那榻几上,散乱放着几本奏折。   一阵行礼问安后,听得上头传来懒懒一声“免礼”,周湛这才抬头往那榻上看去。   这一看,却是叫他大吃一惊。一年不见,圣德帝竟似老了许多。虽他那歪在榻上的身材看着还是一如当初那般的有些微胖,脸色也还算是红润,可若是叫翩羽见了,怕是再也不会想到“鹤发童颜”那四个字了。   周湛忍不住又往圣德帝脸上瞅去。这一眼,便叫他找着圣德帝看着苍老许多的根源了。   却原来,一年的时间,竟叫圣德帝脸上原本不甚明显的皱纹全都突显了出来,甚至连那眼皮都松驰了下来,带着几分颓意半盖在两粒暗藏精光的黝黑眼珠上方。   见周湛往他脸上看来,圣德帝心中微微一黯,将手里的奏章往那小几上一丢,沉声道:“怎么,朕看着老了?”   周湛垂下眼去默默不语,心下则是一阵暗暗警觉起来——显了老态的圣德帝,似乎比一年前更多了份不加掩饰的锐利。   见他垂眼不语,圣德帝也不言语,只默默把周湛也是一阵上下打量,最后叹了口气,似自言自语般道了声:“你也长大了。”   看着如今愈发像个青年模样的周湛,圣德帝心头一阵感慨,半晌,怅然又道:“人都说一岁年纪一岁人,你们老祖宗还在时,我总觉得自己还很年轻,你们都还小。如今老祖宗走了,我才发现,果然是岁月不饶人,你们大了,我也老了。”   太子殿下在一旁听了,忙情真意切地说了几句宽慰的话。   周湛则仍是一阵默默。   跟圣德帝对阵这么多年,虽然他每回都是败多胜少,但对圣德帝的心性,怕是他比太子殿下还更要了解三分。   圣德帝之所以会继位,可算得上是捡漏。当年初登帝位时,因他做皇子时不曾有过什么大作为,所以其实并不能服众,也因此很是吃过一些明里暗里的大亏——周湛的出生,便可算是其中最大的一个闷亏。   不过,即便是捡漏,也是需要一些能力的,圣德帝到底不是那真正扶不起的阿斗,经过一番励精图治,继位五年后,他终于还是握牢了权柄。   而经历过这样一番不见血光的苦斗,早把圣德帝锻造成一个合格的帝王:刚强、坚韧、不屈,习惯于将万事都握在自己的掌心里。   许正是因为如此,同样顽固不羁的周湛才会屡屡触犯于他。   才刚圣德帝那番有关他老了的感慨,听在太子耳朵里不知如何,周湛心里却是更生警觉——老狮子感觉自己老了时,一般都会更加张牙舞爪来显示自己的权威……   他这般想着,下意识就抬头又看了圣德帝一眼。   圣德帝正好也在看着他。   二人目光一对,竟似碰撞出一道火花来似的,叫仍安慰着圣德帝的太子都有所感觉,不由就收了口。   “把头抬起来,让朕好好看看你。”圣德帝道。   一般在非正式的场合里,圣德帝很少用“朕”这个字眼儿。   周湛心头一动,微一垂眸,便抬起头照办了。   圣德帝默默将他一阵上下打量。从小,周湛便长得既不十分像他,也不十分像他的那个娘,竟似像他那六岁就夭折了的弟弟先景王更多一些。也正是因为如此,太后才动了念头,想把周湛过继给他那早夭的弟弟。而圣德帝自己,那时政局正处于微妙的阶段,他需要一个机会来张扬他帝王的权威,于是便借着这孩子的存在,一方面打压了那些想要暗害他的人,一方面又施展出强硬手段,逼迫着朝臣们不得不同意了这荒唐的过继……   他还记得,从小周湛就是个粉雕玉琢般可爱的孩子,性情也好,打小就不爱哭,见人总是一副笑眉笑眼。只是,不知从何时起,他的笑,渐渐就变了味道。即便他什么话都不说,只那般站在那里望着人笑着,那眼角唇边总能让人体会到那抹叫人恨得牙痒的讥诮嘲弄,甚至是不屑。   那时,他好像才七八岁。圣德帝已经不记得是为了什么事,叫他气得狠狠打了他一顿板子。七八岁的孩子挨了打,该是哭爹喊娘才是,这孩子竟硬是硬气地一声不吭。打完后,照例他来谢恩,他还记得那时候,那孩子几乎是被架着过来的,他也记得,他衣裳上沾着的血,曾如何叫他心生后悔,可当那孩子抬起头,再次以那样讥诮的眼神看向他时,他脑中剩下的,只有恼怒……还有一丝丝心虚。   那时,他忽然就知道了,这孩子不知怎么知道了他的身世。   每每回想起当年的事,圣德帝并不后悔自己的选择,如果再来一次,怕是他仍会那么做。只是,他这么做,对自己对国家有利了,对这孩子,终究是失了公平……打骨子里,其实他很想对周湛更好一些,偏每每面对他那含讥带诮的眼,他都会被他刺激得失了理智,只想把他痛揍一顿……   一年不见,他老了,周湛则长大了,那眉宇里的青涩渐渐退去,看着竟有些像他记忆里自己年轻时的模样了……   圣德帝叹息一声,又默默感慨了一遍,他真老了,便对周湛又道:“你果然长大了。”   顿了顿,他想起年前派人去接,却叫周湛逃了的事,那声音顿时一冷,“看着人长大了,怎么这心还是不曾长大?!做事竟还是这般着三不着两。我命人去接你,你怎的半路跑了?跑去哪里了?!”   他刻意去掉了那个疏离的“朕”字以示亲近,周湛却仍依着礼数,一口一个“臣”地规矩答道:“谢陛下饶恕之恩。臣只是想着,陛下在年前突然放臣出去,定然是想着皇陵艰苦,陛下仁厚,不愿意叫臣在皇陵吃苦,这是要让臣过个舒心的新年。臣又想着,因臣的散漫,倒叫朝中诸位大人们都看不过眼去,还累得陛下为臣伤神,臣实在是无颜回京城面对众人。再想着老祖宗对臣的恩情,臣还想再多陪老祖宗过个新年,可又怕臣不离开皇陵,会伤了陛下的美意,故而臣便选了个靠近皇陵的地方安静过了个新年。一来,全了陛下的美意,二来,也全了臣的那一点孝心。”   这满眼的鬼话,怕是连鬼都不信。何况周湛也不信圣德帝会不知道他到底去了哪里。   圣德帝垂眼看向周湛。若是换作以前,不定周湛就要夹枪带棒地说些什么刺人的话了,如今竟这般恭顺有礼,他脑海里不由就跳出那个叫“吉光”的小厮来。   他这般说,应该是怕他会迁怒到那个孩子身上吧。   圣德帝忽然就发现,多年来滑不留手的周湛,终于也有一条能叫人抓住的尾巴了。   “听说,你是在一个叫王家庄的地方过的年。”   圣德帝这句话的意思,完全就是挑明了告诉周湛,他知道他的一举一动。   周湛自然早就明白了这一点,却是难得地一阵恭敬,垂首道了一声,“是。”   见他这么多年第一次在自己面前低了气势,圣德帝不禁一阵滋味复杂,有心想问问周湛到底在那个黑不溜秋的野丫头身上看到了什么值得他一心相护的东西,又觉得这么问他,定然不会得到一句实话,还不如不问,便又凝了眉,道:“听说你才从山上下来,就把庆山嗣王打了,且还是为了你的那个小厮。可有这事?”   周湛倒也老实,竟乖乖承认了,又反手告状道:“他轻薄我府上的丫头在先。若是换作一般平民,怕是吃亏的就不是他,而是平头百姓了。”   周湛才一回府,红绣那边就报告给他,昨儿朝中有人递了成立勋贵院以约束勋贵世家行为的折子,圣德帝将这折子留了中,却又叫中枢议着此事。周湛不知道圣德帝此举是真心要约束勋贵世家,还是有别的意思,但他如今不比以往,行事有了顾忌,便决定借此事一用。   他偷眼看向圣德帝,却正好看到圣德帝也在看着他。那陷在松驰眼皮下的眼眸中,藏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光芒,叫周湛无来由地就觉得,这件事倒好像是圣德帝有意为他打人的事安排下的借口一般……   他心中一颤,忍不住就又偷眼看了一眼圣德帝。却只见他已经移开了眼,正从冯大伴的手中接过一个茶盏,竟是又换了个话题:   “过了年,你也十八了,学院里你原就是三天打渔两天晒网,去了也是白耽误功夫,以后就不用再去了。”圣德帝说着,又问太子,“依你看,给他安排个什么差事好。”   周湛这才明白,之前圣德帝什么会叫他听到他和太子的那番对话,原来是想把他也拉进朝堂的那潭浑水里去。   他立马皱眉道:“我这性子,怕是当不得差。”   圣德帝停了那拂着茶碗的碗盖,从眼皮下方看看周湛,冷笑道:“你倒是有自知之明。既然知道,就从明儿开始慢慢学起来。”他放下茶碗,又道,“如今你也是老大不小的人了,总不能一直叫你这般游手好闲着,明儿说亲都说不到个好姑娘。”   听到“说亲”二字,原已有了心理准备的周湛忍不住还是一抬头,见圣德帝和太子都在看着他,他头脑一热,梗着脖子道:“我不成亲。”   ……   于是,时隔一年,因为怕连累了翩羽而辛苦忍了脾气的周湛,还是因为自己的亲事,而叫圣德帝没能忍住脾气,罚他在勤政殿的廊下跪了一晚上。   这还是因为有太子替他求情,加上他如今到底已经十八岁了,圣德帝要给他存颜面,不好再像以前那般像对个孩子似的动不动就打他板子。   看着廊下仍梗着个脖子的周湛,太子忍不住压低声音劝道:“以前也不曾见你这般倔,不过就是娶亲嘛,娶回来,还不是你爱干嘛就干嘛。”   周湛一阵沉默,半晌,才道:“诚如大哥所言,娶谁回来都没什么区别。只是,对于我们娶回来的那个人,这样做,公平吗?”    ☆、第一百一十六章·岁月静好   第一百一十六章·岁月静好   周湛回到清水阁时,已经是第二天的近午时分了。   跪了一夜,虽有太医处理过,膝盖到底还是伤着了。他扶着沉默的肩,一瘸一拐地来到内院花墙门前,一抬眼,就看到空无一人的内院里,翩羽一个人孤零零坐在廊下台阶上,正以一只手撑着下巴,脑袋一垂一垂的,像点豆子似地在打着盹。   二月的阳光柔柔投在她的身上,顿让人感觉一阵春天到来的温暖。   周湛放开沉默,又冲他挥挥手,将他和随侍在身后的众人全都赶开,这才独自一个人瘸着腿,缓缓往那廊下过去。   他才刚走了两步,就只见翩羽支着下巴的手一滑,整个人险些栽倒,顿时,她就醒了。   翩羽惊醒过来,一抬头,就见周湛站在院子当中,正笑眯眯地望着她。   不知为什么,只是看着他,她就觉得满心的欢畅,便也笑弯了眉眼,跳下台阶,冲过去,站在周湛面前歪头脆脆地叫了一声“爷”。   寂静无声的庭院里,顿时就响起一个软软糯糯、甜甜嫩嫩的声音。这声音,直挠得周湛一阵莫名心痒,痒得他直想把她搂进怀里乱揉上一通。   只是他才刚一抬腿,不想膝上传来一阵刺痛,他忍不住就是一弯膝。   翩羽吓了一跳,忙不迭地抱住他的胳膊撑起他,一边急急问着,“怎么了怎么了?”一边大声招呼着被周湛丢在中院里的沉默等人过来帮忙。   沉默等人才刚抬腿,就只见周湛扭头冲着他们一摆手,以眼神制止他们过去,一边从翩羽怀里抽回手臂,伸手搂住她的肩,扶着她慢慢上了台阶。   翩羽见状,忙也放开了他的手臂,改而揽住他的腰,一边用力撑着他,一边焦急询问着:“又、又打你了?”这般问着,那眼泪便忍不住在眼眶里打起转来。   听着她原本清脆的声音里忽然含了浓浓的鼻音,周湛垂眼看去,意外看到她那浓长的睫毛上竟沾了泪,便随口调笑道:“打的是我,你哭什么?”   这一声儿,却是出乎他意料地实实招下了翩羽的泪来。眨眼间,那盈睫的泪珠便静静落下,在清水阁那如镜面般光洁的青砖上,溅出一朵小小的泪花,直看得周湛一阵发愣。   耳旁,只听翩羽抽着鼻子小声嘟囔道:“疼。”   疼,是她替他疼。是心疼。心疼他。   周湛的心脏猛地一缩,一股暖流瞬间刷遍全身。那原本在庭院里时就已经在涌动着的意念,顿时便压抑不住了。他手臂一圈,一把将她环进怀中,以双臂圈着她,又将鼻子埋在她的发间,柔声道:“我没挨打。”   翩羽的心思全都放在他的“伤”上,却是没想到他会忽然抱住她,那瞬间不禁一阵呆怔。   呆怔了片刻后,她才反应过来他所说的话,才刚要抬头反问,一吸气间,忽地便又闻到了那股令她颇为怀念的气息,到了嘴边的话顿时就卡在了喉咙里。   她小心嗅了嗅鼻子,确认那股松针般冷冽的气息果然是从周湛身上发出来的,不禁又大大地吸了一口气。   王家庄的后山上就有一片松林,可她竟是第一次发现,她竟这么喜欢闻这股味道。   二人靠得这么近,周湛岂能发现不了她又在他的怀里一阵乱嗅,忍不住一阵微笑,低头伸手捏了捏她的脸颊,道:“你可真是属狗的,乱嗅什么呢。”   翩羽抬头,正要问他身上这股味道是哪里来的,不想忽地就看到,他那双桃花眼里自己的倒影。   那漂亮的桃花眼,眼角微细,眼尾飞扬。修长的眼睫虽没她那般浓密,却很长。长长的睫毛倒映在那双剪水秋瞳中,莫名就叫这眼里染上了一抹神秘的阴影。   阴影下,她的影子格外清晰。   见她那么呆呆地凝视着他,周湛顿觉脑中一空,竟也如中了蛊般,静静地凝视着她。   廊下,那空无一人的庭院中,初春的阳光柔柔洒了一地。微风过处,植于堂前的西府海棠摇曳着初醒的身姿,逗得一只雀儿跳上枝头,隔着那才刚刚萌芽的新枝,冲着堂上一阵好奇啾鸣。   那一刻,恰如堂前匾额上所题的四个字:岁月静好。   静好的岁月中,仿佛连雀儿都不忍打扰了这份宁静一般,又一只雀儿悄悄飞来,要将那只好奇的雀儿领走。好奇的雀儿粗枝大叶,振翅间不慎摇动枝叶,发出一阵“沙沙”的碎响,却是到底毛手毛脚地破坏了这份难得的静谧。   翩羽一眨眼,只觉得心头一阵莫名震荡,她蓦地垂下眼去。   而那垂下的眼,却又恰好叫她看到他环在她肩头的双臂。   顿时,一股羞涩不知从何而起,她本能地一猫腰,便从他的手臂下钻了出去。   “你你、你没挨打?”她结巴着,不自在地避着眼问道。   从二人相识初起,周湛便不曾当她是个女孩儿,总是爱对她动手动脚。像这样把她环在胸前,其实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可不知为什么,偏这一次,竟叫她忽地别扭起来。   而最叫她不解的,是她这会儿的感受——那胸口下,竟似有什么东西在悄悄萌动着,抽抽的疼,麻麻的痒,酥酥的柔软……   这从没有过的感觉,令她有些无措,也有些不安,还有些……雀跃……   直到翩羽忽地从他手臂下钻出去,周湛才回过神来,顿时,那心脏如烈马奔腾般一阵激跳。看着她嫣红的双颊,他竟也忍不住红了脸。   “咳,”他抬拳遮在鼻下轻咳一声,应着翩羽的话道:“没,就罚我跪了一晚上。”   翩羽听了,那忧心立马就盖过了心头的不自在。她过去扶住他的手臂,不绝口地问着他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喊太医,又将他扶过去坐下,往他身旁一蹲,便伸手去拉他的裤管,想要亲眼看一看他膝盖上的伤情。   周湛按住裤脚,对她笑道:“别担心,就是有些青了而已,太医已经给上过药了。”又抚着翩羽眼下的青痕道:“怎么?这是还没休息过来吗?看你,眼下都青了。”   翩羽一阵摇头。昨儿周湛进宫后,她才忽地回过味来他最后那句话的意思。   如今周湛怎么也已经十八了,且太后也过世了,圣德帝论起来只是他的伯父,他怎么也没理由再“留宿宫中”才是。唯一令他不能回王府的原因,也只有他又受罚了。   这么想着,她便怎么也睡不着了。一大早,天不亮,她就跑到清水阁里守着了。周湛的清水阁,原就管得极严,除了必要的打扫时间,这小楼上轻易都不许人靠近。唯一能随意去留的,也只有“吉光”这最受宠的“小厮”。   “都怪我,肯定又是我连累了你。”翩羽替周湛揉着膝盖,垂着头一阵自责。   周湛将手覆在她的额上,推着她抬头,道:“不关你事。”   “那你为什么受罚?”翩羽问。   周湛道:“反正不是因为你。”   “这不公平!”翩羽忽地放下手,挺直着脊背半跪在周湛的膝前,鼓着两腮瞪着他道:“我的事情你什么都知道,你的事情偏你什么都瞒着我!”   她这气呼呼的小模样,顿时就逗得周湛又是一阵手痒,捏着她的脸颊道:“我的事,就算告诉了你,你能怎么帮我?”   “就算帮不了,跟我说说,你心里总能好过一些吧!”翩羽拉下他的手,又将他的手握在掌心里,望着他诚挚说道:“就像太后去世那会儿,我安慰不了你,至少我可以陪着你啊!你不是说,你留我下来,是想叫我多陪你几年的吗?我想陪着你,我想要知道你为什么高兴,为什么难过,为什么会被罚,就算我什么都帮不了你,我至少可以陪着你。”   周湛的眉一动,这才知道,除夕那天他跟许妈妈说的话,都叫翩羽听了去。   “只要你愿意叫我陪着你,”翩羽握紧他的手又道,“我愿意一直陪着你。”   周湛垂眼看着她的手。他还记得,一年前她的手像只小鸡爪子似的,又黑又瘦。经过一年的精心调养,那纤细的手指仍如当初那般纤细,却因着终于养白皙了而显得修长美丽。她的手,看着仍还是瘦,却已有了一种瘦不透骨的风情。   她紧握着他的手,叫他能轻易就感觉到她指间的力道。他翻过掌心,将那只几乎只有他手掌大小的手合在掌心里,微微搓揉着。   这暗藏着力道的纤细手指,这般搓揉起来,却是有着一种令人神魂颠倒的柔软。   周湛默默把玩着翩羽的手,指尖细细搓摩着她柔软的掌心,垂着眼柔声道:“没有谁能一直陪着谁,谁都不过只是别人生命里的一个过客。你我能遇上,是缘分,缘分尽了,也就该散了。”   他浅淡笑着,以另一只手勾起她的脸,“瞧这张小脸,越长越漂亮了呢。”又道:“你现在还小,别那么急着长大,等将来我们的缘分尽了,你该嫁人了,我会好好把你打发出门的。到那时候,自会有这么一个人,他不是你生命里的过客,他会一直陪着你,陪你一辈子。这样的一个人……”他微顿了顿,“我会好好帮你看着的。我会帮你细细挑选,我会叫你这一生都无憾的……”   他的声音低沉而柔软,却是越说到最后,那声音就越是微弱,直到仿佛是在自言自语一般。   这略带忧伤的声音,顿时就叫翩羽想起除夕那天他的话。她蓦地一收手指,握住他那只一直搓摩着她掌心的拇指,急道:“可我只想陪着你,陪你一辈子都可以!”   周湛一怔,抬眼看着她。   她的眼眸,阳光下看,呈茶色;室内暗处看,则如猫眼般乌黑发亮。   这似猫般溜圆的眼眸中,盛着她满满的至诚。这至诚勾得周湛满心的柔软,又引得他满心的伤怀。   这孩子,就跟只幼猫似的,被他捡了来,便真当他是她一辈子的依靠了呢。   且……   直到如今,她仍单纯一如孩童,怕还不知道她这话,叫人听了去,会引起不该有的误会吧。   “傻话,”他覆着她额头的手,延着她的脸颊缓缓抚下,然后托住她的下巴,以拇指抚着她略翘的下巴,笑道:“你再怎么像个假小子,终究仍是个姑娘家。是姑娘家没有不嫁人的,哪能陪我一辈子。能陪你一辈子的,只有你未来的夫君。”   那一刻,翩羽差点就要说出,“你做我的夫君好了”,话到了嘴边,她才忽地反应过来,那脸一红,硬生生把那句话重又吞了回去。   只是,她在他的面前,一向是本摊开的书。她那急促闪开的眼,他又哪能读解不出来。   他微笑着又道:“至于我,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娶妻生子。”   翩羽一怔。   周湛又是一笑,“之所以挨罚,就是因为这个。”   “可……”翩羽一阵张口结舌。她记得太后还在世时就开始替他说亲了,可那时候也没听他说他不想结婚的话啊!   再一次,周湛看懂了。像逗小猫似的,他勾了勾她的下巴,又笑道:“以前我是想,娶谁不是娶,娶回来也不过是个摆设。可后来听你说了你的娘事后,我就不这么想了。既然我已经在这船上下不去了,何必再拖一个无辜的人上船。”   翩羽忍不住就眨了眨眼。她的话,不出口周湛都能明白,而周湛的话,即便说了,她觉得她也还是没听明白。   “你不需要明白,”周湛拍拍她的头,“我是自言自语呢……”   *·*·*   晚间,翩羽做了个梦。她梦到周湛在一艘船上,她也想上船,可那漾着波浪的水让她很害怕。她冲着船上的周湛大叫,周湛却在那船上对她一阵坏笑,告诉她,这船上没她的位置……   多年不曾再做过恶梦的翩羽,忽地就惊醒了。   醒来后,梦里的水和船都不见了,留在她脑际的,只有那个立在船头的人影。   那个拿着扇子,冲她挑着八字眉坏笑的人影。   翩羽翻了个身。想着周湛,她只觉得心头一阵乱跳,那股奇怪的,酥酥麻麻、令人心头发痒的感觉,又一点一点地缠绕上她的心头,将那点恶梦挤得一点儿影子都不剩,只剩下那挑着八字眉坏笑着的眉眼……    ☆、第一百一十七章·亏得你不懂   第一百一十七章·亏得你不懂   次日一早,翩羽如往常那样,从西角门进了清水阁。才刚一进中院,便听到前院传来“铎”的一声轻响。   那是周湛在前院练着射箭的声音。   想着他膝上的伤,翩羽的眉顿时就是一皱,转身便去了前院。   前院的廊下,只有负责陪练的小厮悄然一个人站在那里侍候着。周湛则站在庭院里,正全神贯注地拉着弓,对面的箭靶上横七竖八地戳着十来枝箭,显然他已经练了有一会儿了。   见状,翩羽满肚子意见地噘了噘嘴,倒也没出声打扰他,只站在他的身后,和悄然一同默默看着他练箭。   此时太阳才刚刚升起,金色的阳光无遮无拦洒在周湛的身上,在他的身前留下一道长长的投影,直衬得他的身姿愈发地挺拔修长。   朝阳下,他那头乌黑的发学着翩羽,只在头顶高高束成一束马尾。那汗湿的青色练功服紧紧裹着他的宽肩,也勾勒出练功服下收紧的背部肌肉,以及那隆起的肌肉间,微微凹陷的脊背线条。   这道凹陷,莫名就看得翩羽一阵口干舌燥,她忍不住吞咽了一下,把周湛一阵上下打量。   周湛这一身装束,几乎和一年前一模一样,连掖在牛皮护腰下的袍角都是一模一样,却不知为什么,她竟如头一次看到般,直觉得他这么打扮是那么的好看,好看得令她忍不住就想伸手去摸摸他……   她悄悄伸舌润了润突然有些干的唇,歪头看向仍拉着弓对着箭靶的周湛。   周湛并没有戴护腕,练功服的衣袖随意卷至肘弯处,露着一截白皙的手臂。那手臂,因拉着弓而肌肉紧绷。紧绷着的肌肉线条流畅而优雅,看得翩羽不由又是一阵心旌摇曳……   周湛拉着弓,对着那箭靶看了良久,终是叹了口气,松了弓弦垂下手臂。   箭术要领,便是要专心致志,偏他一早起就心烦意乱,虽说不曾脱靶,却也不像以前那样,想射到哪个点就能射到哪个点。   而叫他心烦意乱的事,却是令他想起来就……   那曾在半梦半醒间惊醒了他,令他既感到无地自容,又忍不住一再回味的感觉,瞬间再次升上心头。   他正值青春,原本晨间就是极容易冲动的时候,偏那时候,他竟梦到了她,梦到她那柔若无骨的手,以及她的手,对他所做的事……   若不是及时梦醒,怕是他又要出了这些年来第二次的丑了。   只是……   只是,那被勾起的欲念,却是叫他辗转反侧再难入眠,终于还是不得不悄悄做了那等不堪为别人所知的难言之事,这才勉强压下-体内的火热。   只是……   只是,等他从畅意中清醒过来,却是悚然发现,那时候,他脑际闪过的人影,竟都是她……   那个眼眸清澈,一如孩童般纯真的孩子……   而这一回,他却已经不能再拿梦境开脱了……   他叹息一声,收敛了心神,才刚要再次举弓瞄准,忽地感觉到身后有些异样,蓦然回头间,恰正对上脑海中那双清澈的眸子。   周湛吓得倒抽一口气,蓦地后退一步,厉声喝道:“你怎么在这里?!”   初升的阳光洒在翩羽的脸上,映得她那双眼眸更显明亮。微翘的鼻尖下,一张红唇水润润的,看得他的喉节忍不住就上下滑动了一下。   听着他声音里的严厉,翩羽不高兴地一嘟噜嘴儿,“爷膝上还有伤呢!也太不知道保重自己了!”说着,又不满地横了悄然一眼。   周湛众多小厮中,悄然是最憨厚的一个。见翩羽拿眼瞪他,他一阵憨笑,以眼角瞟着周湛小声替自己辩解道:“谁能拦得住爷啊……”   翩羽拿悄然问罪的这一点时间,恰好够周湛收拾起他那不能见人的思绪——也亏得这世上没有照妖镜,他心里的所思所想只有他一人能知。他忍不住庆幸地想着。   等翩羽转过头来,再次以不满的眼神瞪着他时,他已恢复了平静,冲着悄然做了个手势,令他退下,又问着翩羽:“这一年,你怕是都不曾练过箭吧。”   那是自然的,一来山上没那个条件,二来,翩羽对箭术的领悟力极差,故而她才不会那般自虐呢。   见她避着眼,周湛微微一笑,亲自过去,从墙上摘下当年特意给她订制的小弓,一言不发地递到她的面前。   翩羽就跟看个死敌似地瞪着那弓,半晌,抬头讨好地对周湛笑道:“还是爷自个儿练吧,我在这儿陪着爷就好。”   周湛不语,只默默挑了挑眉头。   看着他的八字眉,翩羽重重地叹了口气,塌下双肩,有气无力地接过那弓,下到庭院当中。   “还记得动作要领吗?”周湛站在她身后问道。   翩羽背对着他噘了噘嘴,漫不经心地抬起弓,还没拉弦,肩上就叫周湛拍了一巴掌。   “挺直!”周湛喝道。   翩羽一阵恼火,这才不得不打叠起精神,忆着去年周湛教的法子,拉弓放箭。   果不出她所料,那箭轻飘飘地落于靶前,连箭靶的边都不曾碰到。   她扭头看向周湛,就只见周湛撇着嘴一个劲地摇着头,竟是一脸的不屑。   翩羽恼了,叉腰道:“爷也不比我好多少!瞧那靶子上乱的!我听说真正厉害的人,那箭都是集中在箭靶中心的,哪像爷这样……”   不等她把话说完,周湛便伸手将她拨到一边,从一旁的箭匣里抽出一支箭,略瞄了瞄,就一箭射了出去。随着“铎”的一声,那箭靶上掉下一只箭来。   周湛挑着眉道:“过去捡起来。”   翩羽疑惑地看看他,依言过去捡起来,却是赫然发现,那掉在地上的,竟是半枝箭。另半边箭,紧紧贴着一只箭羽仍在微微颤抖着的箭。   翩羽一阵张口结舌。拿着那半支箭,她一边频频回头看着靶上的半支箭,一边回到周湛身边,道:“没想到一年不见,爷的箭术竟这么高了。”   “错,”周湛道,“我以前就这么高。”   翩羽看看他,学着他的模样一阵撇嘴,“装!若以前就这么高,那靶子上怎么那么乱?”   “乱?”周湛放下他的弓,伸手将她拉过来,一边挑眉笑道:“我原就没想把箭往一个地方射,谈何乱字。只要箭是射在我想要它在的地方就成。”   他将她拉到面前,扶着她的肩,命她站好,道:“来,再拉一次弓我看看。”   翩羽依言再次拉满弓箭,刚要放弦,那握着弓的手忽然被周湛一把攥住。   “别动,你的姿势不对。”   他说着,一只手攥住她握着弓的那只手,另一只手扶着她的肩,将她的肩往他怀里拉了拉,又扶住她的腰,令她收紧腰肢,然后抬手扶着她捏着箭的那只手臂,盯着那箭靶,在她耳旁轻声道:“凝神静气,盯着你想要这枝箭去的方向。”   确切的说,翩羽不是静气,而是屏气。   她屏了气,却是怎么也做不到凝神。那一刻,她清晰地感觉到,周湛的手是怎么覆着她的手,怎么掰着她的肩,怎么扶着她的腰……以及,他的气息又是怎么拂着她的耳廓……   受着这种种干扰,又叫她如何去凝神静气?!   于是,缓缓的,一股热流悄悄攀上翩羽的面颊,她只觉得心头如揣了一只小兔般一阵乱蹦乱跳,心慌意乱间,她咬住唇,头不自觉地远离着紧贴在她耳畔的周湛。   感觉到她的避让,正专注调整着她动作的周湛一回眸,恰正好看到咫尺间,她那几乎就在他唇边的、如玉雕般优美可爱的耳朵。朝阳映着那小巧的耳垂,使得这耳垂看上去如半透明一般。那圆润的形状,又似一粒小小的珍珠。这粉粉的一团,忽地就勾得他一阵心跳如鼓,一时间,竟满心满脑子都是这泛着浅浅粉色的诱人耳垂。他不自觉地紧跟着她避开的头,温热的呼吸带着点微微的急促,眼看着他的唇就要碰着那耳垂了,却忽地感觉翩羽在他怀中轻轻一颤。   “噢!”她小小地惊呼了一声。   周湛一震,那绮思绮念顿时烟消云散,抬头看去,就只见她不知什么时候松了手劲,那弓弦弹出,竟割伤了她的手指。   “啧,”周湛不由一咂嘴,怒道:“你这倒霉孩子!”说着,拉过她的手,便含住她那被削去一块皮的食指。   十指连心,这会儿翩羽疼得眼泪都快下来了,偏还要被周湛骂,她不由就恼了,猛地将手从周湛唇边抽回来,怒道:“还不是你逼的我!”   说着,竟把那才从周湛唇边抽回来的食指含进了自己的嘴里。   周湛看了,只觉浑身一僵,那曾在春-梦里激荡着的情绪,竟忽地又纠缠上心头。   翩羽恨恨地瞪着周湛,不想这会儿周湛竟呆呆看着她,她不由就顺着他的视线落在自己那受了伤的手指上。   忽地,她竟慢了好几拍才反应过来,才刚周湛是将她的手指含在他的唇间的,偏她抽回手指,竟又把这才刚被他含过的手指含进了自己的嘴里……   翩羽也是浑身一僵,一时不知该把手指抽出来好,还是继续含着才好了……   她怕她把手指从口中抽出来,不定周湛会以为她嫌弃他,而她,其实并没有嫌弃她……   可若不抽出来……   手指上原本的湿润,应该是他的口水……   “唰”地一下,翩羽的脸就红了,忙不迭地将手指从口里拿出来,若无其事般伸到周湛面前,抱怨道:“瞧瞧,削了好大一块皮呢!疼死了!”   神思恍惚中的周湛没有发现她那掩饰起的不自在,还当她仍是孩子心性,并不懂得这“相濡以沫”的举动有什么含义,心下不禁对自己又是一阵不齿,握住她受伤的手,后悔道:“真是个笨孩子,这样都能伤着自己!”   “我就说我跟箭术不合的,”翩羽嘟起嘴,又冲周湛讨好笑道:“爷您自个儿练吧,饶了小人呗?”   周湛伸手抚过她那长长的刘海,暗暗一阵叹息,却是忍不住将她拉进怀里,拿鼻尖蹭着她的头顶道:“算了,看在你连苦肉计都使上了的份上,饶了你罢。”   也亏得你什么都不懂。   他微微抬头,将一个吻悄悄印在她的发心里。    ☆、第一百一十八章·死马当作活马医   第一百一十八章·死马当作活马医   涂十五来到清水阁的廊下,一抬头,就看到那南窗下,周湛和翩羽两个正头碰头地凑在一处。   这二人,一个高大清雅,一个娇小玲珑,两道依偎着的身影嵌在雕花窗棂间,看着就如一幅叫人赏心悦目的画。   涂十五愣了愣,站住脚,看着“那幅画”一阵沉思。   西厢的大窗下,周湛正在给翩羽的手指上着药。   不得不说,周湛这人虽懒散,但只要是他有心想做的事,总能做得比一般人都要好。就连这包扎,看着都有着几分专业的架式,比起老刘的手艺来,似也不遑多让。   翩羽看着手指头上那裹得层次分明的纱布,不由就想到不久前,她把周湛那受伤的手裹成个乱七八糟大粽子的事来,顿时一阵汗颜。   她羞愧抬头,瞟了一眼正专心给那纱布打结的周湛,忽地就看到院中那不知在想着什么的涂十五,便抬头对周湛禀道:“涂先生来了。”   周湛头也不抬地“嗯”了一声,一边继续打着结,一边隔着窗户问涂十五:“什么事?”   涂十五这才进屋,却是不答周湛的问话,而是先看着翩羽的手指问了声:“怎么了?”   翩羽咬着舌尖憨笑道:“被弓弦打到了。”   “笨的。”   周湛则不客气地在她脑门上弹了一指头,又阻止了她想要收拾药箱的意图,回身看向涂十五。   这涂十五不答他的问话,倒先扯起别的闲话,周湛便知道,他要说的话,定然是他不乐意听到的。   果然,见他看过来,被看穿了意图的涂十五一阵尴尬,垂着眼老实道:“白大人求见。”   周湛又默默看他一眼,也不吱声,转身就去了耳房的浴室。   涂十五岂能不知道,他惹那位爷不高兴了。只是,那位爷不高兴归不高兴,该他涂大管家做的活儿,他还是必须得做。见他不理不睬地进了浴室,他只得隔着那浴室的窗户又禀了一声:“长史大人求见。”   “不见!”   这一回,周湛终于回答了他。   只是,这个答案却不是涂十五愿意听到的答案。   涂十五叹了口气。自家爷是什么性子,别人不知道,他岂能不知。那位爷,看似荒唐不靠谱,骨子里其实极有主见,一旦他打定了主意,九头牛都再难拉回来——不然也不会这么多年来,叫圣德帝宫里的板子差点都快打断了,都不曾见他向那位老爷子低一低头。   他叹息一声,抄着手站在耳房门前,望着廊下的西府海棠一阵出神。   这个结果,其实早在他的预料之中。只是那位长史大人到任怎么也一年有余了,当初还能以太后过世和王爷去了皇陵为借口,如今王爷人都回来了,就再没理由不见长史大人了。   何况,如今正是多事之秋,长史大人又是一心为了王爷着想,可王爷却……   涂十五不由再次叹息一声。他被周湛捡回景王府时,周湛才十二三岁。只是,即便是那时候,他看着就已经是如今这副万事不经心的懈怠模样了。而跟随他日子愈久,就愈叫涂十五发现,那副惫赖模样,只不过是周湛的伪装。其实骨子里,他什么都清楚。   也许正因为如此,对于那从来都是对他不闻不问的身生父母,以及那边的亲人,他才会这般抗拒吧。   身后,浴室里传来一阵阵“哗啦啦”的水响。庭院中,诸丫环小厮们安静而快速地来往穿梭着。如今已升作管事妈妈的无声在廊下四处巡察,一边提醒着众人注意时间。   虽然内院不归他管,涂十五仍是知道,在王爷入浴的这点时间里,无声要保证清水阁的打扫工作及时完成。   他还知道,无声也只能管着一楼,二楼是周湛的禁地,只有少数几个小厮被允许上去打扫。   想到小厮,涂十五不由就想到翩羽那个假小厮。想到翩羽,刚才南窗内嵌着的“那幅画”就又从他的脑海里冒了出来。   周湛虽然对谁都是嬉笑怒骂没个正形,可涂十五却知道,其实他骨子里对谁都保持着距离。即便是他们这些被他收留的人,他可以信任他们,可以跟他们成为朋友,可以一同谈天说地,可那心底最深处,他对他们则仍是有所保留的。整个府里,唯一一个能叫周湛放下所有戒备,愿意近距离去亲近的,就只有那个笑起来如阳光般温暖的孩子。   想着吉光的真实身份,涂十五不禁一阵踌躇。王爷如今也到了“知慕少艾”的年纪了,偏他在这种事情上从来不曾露出过什么痕迹。若说他是对那孩子上了心,依着王爷的禀性,该早早就替二人的将来做了筹划才是。可瞧着王爷的模样,又不像是有什么未来的计划。偏他又和那孩子那般没个界线的厮混着……   他正胡思乱想间,就听得那边楼梯上一阵脚步响动,扭头看去,只见沉默领着三四个小厮从楼上下来了,最后那个怀里抱着个枕头的,正是翩羽。   楼下有丫环见了,不待人吩咐,便过去从沉默和翩羽等人手中接了那被褥枕头,拿到后面去晾晒。   沉默则和无声低语了几句,便要领着他所统管的小厮们往院外去。翩羽原正在那里理着卷起的衣袖,见楼下的丫环们都在忙碌着,偏沉默竟要领着他们出去,忍不住出声问道:“我们不帮忙吗?”   沉默看看她,一时沉默不语。打他知道这“吉光”不是个男孩后,他就不知道该以什么分寸来对她才好了。拿她当个正经小厮使唤吧,人家是个小姑娘。若说当个丫环使唤吧,偏她又沾着个小厮的名头……且不说,爷对她还有着种种不同,叫他是轻不得又重不得……   他这里沉默不语,无声和他搭档多年,便主动接过去笑道:“我们也快好了。”又看着翩羽的手指道:“爷不是叫你歇着的吗?”   “不碍事的,”翩羽憨笑着,把那受伤的手指递到无声的面前给她察看,“那些打扫的活我都没沾。瞧,都没沾到灰呢。”   对于翩羽能上二楼,涂十五则既觉得惊讶,又不太惊讶。他自然知道周湛的怪癖,可既然他都能亲自给她上药了,叫她这般随意出入他一向视为禁地的二楼,也就没什么值得惊讶的。   那边,沉默不知说了句什么,便领着他的人都走了,翩羽见状正要跟上去,忽然看到涂十五仍站在廊下望着她。她想了想,跑过去跟沉默说了一声,便过来问着涂十五,“先生怎么还在这里?”   涂十五一声叹息,也不知道是满肚子忧虑无人述说,还是心里有别的计较,对翩羽道:“你也知道,长史大人到任都一年多了,可我们爷就是不肯见他。如今外面有好多事等着王爷做决定呢,爷这么避着人家,也不是个事儿。”   景王府的规矩,内外有别。翩羽原只是好奇问了一声,不想竟引出涂十五这番话来。她略想了想,便有些猜到了涂十五的意思,扬着眉道:“先生跟我说这些,不会是想叫我劝着爷吧?”   涂十五再次叹息一声,无奈道:“爷的性子,又岂是个听人劝的,我只是自个儿发愁罢了。如今爷才刚回来,朝中事多,且不说皇上要给王爷在朝中安置职位的事,就说爷的婚事,也要爷拿个主张,长史大人那里才好知道下面该怎么办。偏如今爷连面都不肯见上一见……唉,都说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如今我也只能尽着我的力来劝着爷了。”   又叮咛翩羽道:“这些是外面的事,跟你无关,你听听我的牢骚也就算了,我可不是叫你去劝爷什么的。爷的规矩想来你也知道,他最烦人不知进退了,可别因着我,倒带累了你。”   话虽如此说,他心里打着什么主意,怕只有他自个儿知道了。   翩羽垂眸一阵沉思,半晌,忽然抬头问涂十五,“先生可知道,爷因着什么才被提前从皇陵里放出来的?”   她这突然的一问,倒把涂十五问得一愣,想了想,答道:“是因为宫里的团圆宴。皇上想着,这是太后过世后的第一个新年,所以才命人把王爷放了出来。”   翩羽听了心头忽地就是一沉,紧跟着,却是莫名一阵雀跃。周湛被放出来,原来是皇上要他参加宫里的团圆宴,偏他没去,竟是和她一同过了个新年……   想着周湛的任性,翩羽一阵心忧。想着他是为了跟她一同过新年才这般任性,她忍不住又咬着唇一阵微笑。   见她脸上神色时忧时喜,竟不像是把他刚才那番话听进心里的模样,涂十五想了想,叹了口气,忧心忡忡又道:“皇上那里会给王爷派什么差事,怕是没我们挑捡的余地,可王爷的亲事,王爷总该重视起来才是。”   王爷的亲事……   想着这几个字,翩羽只觉得心头一阵古怪,说不清是什么滋味,感觉竟有些像吃坏了肚子般地一阵翻腾。   涂十五叹着气又道:“宫里给看的那几家,说起来都有问题,不是姑娘不出众,就是后续很麻烦,看着都不是什么好姻缘。倒是白大人提的那几家,有几个不错。只是,那也总要王爷能看得上才行,偏王爷……”   翩羽忽地打断他,“我倒是听爷提过一句。他说他不想成亲来着。”顿了顿,又反问着涂十五,“你知道爷为什么会这么说吗?”   涂十五竟还是第一次听到这说法,不禁吓了一跳,按着翩羽的肩问她:“你是什么时候听爷说的?他为什么不想成亲?还是说,他有看中的人了?”   他想着,王爷那么说,不会是真看中这丫头了吧?又想着以这孩子的模样,配着王爷虽有些差,只要王爷喜欢就成。再想着她身后的状元公和长公主,忽地又觉得这门亲事能不结还是不要结的好,对王爷没什么进益……   他那边一时思绪万千,翩羽则忍不住翻了个眼,噘着嘴道:“我哪知道,所以我才问你……”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听得身后传来一阵动静。二人扭头看去,只见那浴室的门开了,周湛身上只穿了件单衣,手里拿着块大巾子一边擦着湿淋淋的头发,一边正要出浴室。   看到他们,他不禁意外地一抬眉,“你们站在这里做什么?!”   见他身上只穿了件单衣,翩羽忙不迭地过去,从他手臂下钻进浴室,拿着早就放在一边的薄袄,踮着脚尖往他肩上一披,嘴里抱怨道:“这可是二月天,冷着呢!爷就这么出来,也不怕冻着!”说着,便老实不客气地将他推进了清水阁。   周湛沐浴时,原有缄言和寂然两个小厮守在门外的,因涂十五和翩羽在说话,那二人听着就有些分了神,故而周湛这边开门时,他二人竟一时不曾回过神来,因此才叫翩羽抢着先手。   那两个小厮对视一眼,心下顿时一阵不满。缄言的不满则更甚。   缄言原是侍候周湛上学的,打从周湛将他放在家里,改带翩羽去上学后,他就对这“小子”没一点好印象,觉得“他”甚是会钻营,如今见翩羽竟无视他和寂然两个,当着他们的面抢了他们的差事,便悄悄给寂然递了个眼色,二人同时在心里给这“小子”记了一筹。   这时,那些负责清扫整理的小丫环们已结束了工作,阁里早被收拾一新。缄言和寂然抬过炭盆,翩羽便将周湛按在椅子上,又接过他手中的巾子,打算替他拭干头发。   那缄言看了,便又给寂然递了个眼色。   寂然想了想,过去要接翩羽手中的巾子,低声道:“我来吧……”   见他去接巾子,周湛立时就皱了眉。以往他从不肯叫人碰他,府里的下人们也都知道这个规矩,只有翩羽不知道。可她能碰他,这却并不代表,他的那些规矩就因此而废除了。   周湛皱着眉,才刚要开口,就听得寂然又道:“……你手上有伤。”   周湛这才想起来,翩羽的手指上还带着伤,便回头从翩羽手上拿过那巾子,自己给自己拭着头发,又冲着寂然和缄言两个挥了挥手,回头问着翩羽和涂十五:“你们刚才在说什么?”   周湛那皱眉的瞬间,自然没逃过一直小心注意着他的缄言寂然和涂十五。两个小厮对视一眼,心头各有想法,便都垂首退了出去。   涂十五那里则又是另一番思量。他正想着要怎么开口,就听得翩羽直言说道:“涂先生觉得你应该见一见长史大人。你不开口,前头有好多事都没法子办呢。”   顿时,涂十五心中就是一凛。且不说这不分尊卑的一个“你”字,就周湛的那个脾气,怕是再没人有涂十五清楚了——那几乎就是个赶着不走打着倒退的倔驴脾气。王爷刚才已经明确拒绝过的事,这会儿他想再提都要仔细斟酌再三,不想竟叫这丫头就这么不带拐弯地直接揭了出来……   他不禁一阵暗暗着急,虽说他动了点小心思,想要翩羽往周湛面前递一递话,可同时他也不想看到翩羽吃亏,便忙道:“我……”   他才刚开口,就见周湛一抬手,止住他的话头,回头问着翩羽,“你觉得我应该见一见?”   “是啊,”翩羽大咧咧地道,“你是这府里的主子,你不开口,叫别人怎么做事啊。”   周湛回过头来,目光深沉地看着涂十五,缓声道:“既这样,就见见吧。”   直到周湛回楼上去更衣,涂十五仍站在那里愣愣地回不过神来。   翩羽见他呆怔,便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笑道:“先生这是怎么了?”   涂十五回过神来,喃喃道:“我还是第一次见到爷被人劝服了呢。”   他原是死马当作活马医,不想竟成了……   翩羽皱了皱眉,歪着头道:“也不能算是被我劝服的吧?爷很讲理的,你跟爷把道理讲清楚了,他自然会听你的。”   涂十五不禁一阵苦笑。同样的道理,从去年讲到今年,也没见王爷听进去一句,偏她不过这么轻描淡写的一句,王爷竟就依了。   同人不同命啊。   叹息的同时,涂十五看着翩羽的眼神不禁一阵不对——王爷宠这孩子,是不是宠得太过头了点?   王爷到底有什么打算?看来他得好好弄个清楚才行。    ☆、第一百一十九章·会见白长史   第一百一十九章·会见白长史   周湛换好衣裳下来,由沉默寡言等侍候着,和涂十五一同往前面去。一回头,见翩羽也跟在他的身后,便一皱眉,道:“你就别去了。”   翩羽也是一皱眉,举着手指道:“这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伤,倒叫人说我矫情。”   周湛看看她,觉得她这定是闲腻了,想要跟着他去看个热闹,摇了摇头,也就没再阻止她。   王府的大殿周湛是不会去的,便转身进了也不怎么去的外书房。   外书房里,白临风已经等了很久了。见景王终于肯见他,他不禁一阵激动,忙起身迎了过去。   周湛却是视而不见地从他身旁越过去,没个正形地往那书案后面的圈椅中一歪,转着手中的扇子道:“有事快说,没事快滚。”——端的一个不务正业的纨绔形象。   时隔一年不曾看到周湛的这种作派,翩羽看得不禁一阵眨眼,小心翼翼打眼角瞅着那白临风白长史大人。   就只见那白大人竟一脸不以为意的模样,只恭恭敬敬抱手一礼,道:“王爷才刚刚回府,府里诸事繁多,下官需得一一向王爷禀报,还请王爷略耐烦些。”   说着,便叫过一个属官,将一摞账册放到周湛的案头,道:“这是王府这些年的收支账目。下官瞧着多有不对之处,经核查,原是有人勾结贪腐。因去年王爷都不在京城,下官便把此事直接上报了皇上。皇上大怒,令大理寺严查,如今已经查明事实,相关之人也都已革职查办,新任的属官如今也已配齐,怕王爷还不认识,下官请为王爷一一引见。”   府里那些属官是什么模样,各自背后又是附了谁人的骥尾,周湛心里其实一清二楚。想来历任的长史官心里也是明白的。只是,明白归明白,却是没一个愿意拿自己的仕途去做那得罪各方的事。长史官里,禀性正直一点的,最多也不过是选择个独善其身;至于那不怎么正直的,不定还要来个利益均沾——反正连景王自己都不看中自己这王府的利益,要败家,不如大家一起来败。   说起来,周湛自己也确实不看中这王府,不然也不会连个正殿都不愿意进了。他之所以如此,说白了,不过是打心里觉得这王府并不是自己的,这府邸在他看来,不过是被人施舍给他的一个牢笼。他不愿意沾手这王府的事,故而才故意放纵了那些人。   “白大人倒是个清廉的。”周湛挑着八字眉,不无讥嘲地笑道。   白临风却像是不曾听出他话语里的讥嘲一般,正而八经地将那些属官一一叫进来给周湛引见着,倒闹得周湛一阵头痛,抚着个额,不耐烦地挥着扇子道:“王府属官,原就是归你这王府长史大人管的,你认识他们就成,我要认识他们作甚。”说着,起身便要走人。   白临风赶紧回身又是躬身一礼,道:“除此之外,还有王爷的差事。”   “我的差事?”周湛一愣,便收住了脚。皇上要给他派差事的事,不过是那天在勤政殿里略提了一提,他也不曾跟任何人说起过,他倒是不知道,这白长史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只听白临风道:“王府这般混乱,说起来,历任长史没一个能逃得职责。且王爷如今也已长大成人,皇上觉得,王爷该学着处理一些政事才是,因那时王爷还不曾回京,此事才暂时搁置了下来。如今王爷回来了,怕是这件事就要被提了上来。不知王爷对六部里哪个部门的差事感兴趣?”   周湛的眉一皱,这才明白,老爷子怎么会突然想起要给他安个差事。   王府大清洗的事,他在皇陵时就曾听涂十五禀过,那时他觉得,这应该是这位白长史想要在圣德帝面前做出一些成绩来而已,因此并不曾多加留意。如今看来,这位长史大人果然如涂十五所言的那般,把这长史官做得十分卖力。   至于这差事,不定就是他拿着王府的贪腐案在老爷子面前一通哭诉,才替他求得这份参政的“荣耀”。   偏这“荣耀”,并不是他所求的。   想着白长史哭诉的理由中,不定就有暗指圣德帝对他照顾不周,才叫小人欺负上景王府;想着圣德帝之所以要给他安排个差事,定是藏了补偿的心思,周湛心头的火顿时就窜得三丈来高。   他心里虽恼火着,脸上却是不显,只“唰”地一下甩开那把折扇,将一张线条愈加分明的脸掩在扇面后,望着白临风一阵冷笑,又以懒洋洋的腔调缓缓说道:“倒是多谢长史大人的好心了,竟替本王争得这样一份出人头地的机会。只可惜,本王一向懒散惯了,怕是要误了大人的好心。本王打小就立志要做京城第一纨绔,若真要把本王塞进六部,怕是败的就不是这小小的景王府,而是整个大周朝了。若真是如此,长史大人可就是个千古罪人了呢。”   这话,不禁令白临风一阵愕然。   这些年来,白家人之所以不敢往周湛身边靠,一则是圣德帝不许,二则也是因为白家人的谨慎。当年他们站错了队,且后来在圣德帝登基初始,白家老太爷也曾跟在老昌陵王身后给今上添了不少堵,故而老太爷活着时,白家过得也很是辛苦。后来虽然老太爷早早就没了,圣德帝却是个记仇的,一直打压着白家,直到老爷子也去了,圣德帝那里才稍稍松了松手。这一回,他们三兄弟丁忧起复,圣德帝专门指了兄弟中最有出息的他来这景王府里做长史,那意思白家人岂能不懂。   且不说帝王的心思,就只说这周湛。白家老爷子临终之前仍一直絮絮叨叨地说着,白家最对不起的人就是周湛,因此,白临风才会心甘情愿降级来做这景王府的长史官。   上任之初,白临风也曾听说过周湛那荒唐不靠谱的名号。只是,许是出自对他身上那一半白家血统的自信,他总觉得周湛的放浪形骸,要不就是因为他身边没有人扶持,被人刻意带坏了,要不就是专门做给圣德帝看的。他以为,周湛定然也和白家人一样,盼着彼此能亲近起来,盼着白家能有人出来扶持他、帮助他,不想自他接了这长史的官职后,这位景王殿下竟是对他避而不见。且这一避,竟就避了一年有余。   而他好不容易以王府的内乱为由,引得圣德帝对景王殿下的一阵愧疚,好不容易替王爷谋得可以参与政事的机会,却没想到,王爷竟是这般不领情……   见他难收一脸的惊愕之色,周湛便歪着嘴角笑道:“长史大人才刚来,不知道本王的性情也是有的。想来大人这般替本王谋划,不过是想要讨好本王。”   他一收扇子,将手肘压在面前的大书案上,冲着白临风伸长脖子,假装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道:“大人若真有心想要巴结我,与其把我弄到什么朝堂上去,倒不如给我找几个绝色美人儿来,本王怕是会更开心一些呢。”   说着,周湛便又如数家珍般,跟长史大人盘点起王府后院里的诸多美人来。可数着数着,他忽然就发现,这些年放出去不少美人,竟叫他的内院空虚了不少,便摸着下巴道:“也是呢,这么算来,我的美人儿们都散了大半了。不行,得找机会充实起来才行。”   又对涂十五道:“你给我打听着些,哪里有出色的美人儿,钱不是问题。”   因周湛是见长史官谈正事,翩羽等人就都守在外书房的门外不曾入内。虽人不在屋内,该听不该听的,她仍是听得一字不漏。听着周湛说要花钱买美人儿,翩羽忍不住就是一阵眨眼。她一直以为周湛收集来的美人儿,都是事出有因的,可如今听着,竟不像是她想的那样……   等她从沉思中醒过神来,里面周湛和白临风早已又交手数招。   这白临风果然是白家出仕诸人中最为精干的,虽说景王的心态出乎他的意料,他仍是很快就调整了过来,又和王爷说了几件不甚重要的事后,白临风便提了最重要的一件事,王爷的亲事。   周湛仍是那么浑身惫赖地瘫坐在圈椅里,一边把玩着那扇子道:“怎么?有人把话递到大人跟前了吗?都是什么人?”   于是白临风便把宫里暗暗向他提的人选说了一遍,又把那些人家的优劣等等一一对比给周湛听,最后道:“这些人家背景都太复杂了,怕是结亲后麻烦甚多,下官不建议王爷从中选择。”   “哦?”周湛道,“听意思,长史大人有什么主意?”   白临风倒也是个干脆的性子,便把他看中的几家一一报给周湛听。   周湛看看他,忽然笑道:“白家就没什么好女儿吗?”   白临风一怔。白家自然是有好女儿的,且也早就有这等打算。只是,今儿他才头一次见周湛,可以提别人家,却是不好直接报了自家。   他这神色,岂能避得开一直注意着他的周湛。周湛翘着唇角冷冷一笑,合上扇子,将那扇子在指间旋转了一转,道:“再告诉长史一个不幸的消息,本王不打算成亲。”   白临风一窒,不免呆呆地望着周湛。顿了顿,他才勉强笑道:“王爷您志不在朝堂,下官自是不好勉强王爷。只是这成亲之事,却是不好由着王爷任性。王爷如今已经十八了,论年纪也不小了,即便是……。”   “人为何要成亲?”周湛扬着眉打断他。   白临风那些劝谏的话,一下子被周湛的问题打断,不禁堵在胸口一阵发闷。他只得重新整理了思绪,答着他的问题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血脉延续原就是为人子的职责……”   “哈,血脉延续。”周湛忽地以扇头一敲桌子,再次打断白临风的话,抬眉看着他道:“大人觉得,我这一身血脉,有延续下去的必要吗?”   他冷冷看着白临风。   顿时,白临风的背后就冒出了一层冷汗。难道,当年的事,这孩子竟全都知道了?!   见刚才还那般义正辞严的长史大人忽然避开了眼,周湛先是一阵冷笑,然后又是一阵哈哈大笑,“唰”地甩开扇子,头也不回地出了外书房。   走过白临风的身侧,他忽地又站住,看着门外早春的艳阳,挑着眉梢一扯唇角,说道:“延续血脉的事,不急,不定哪天我想通了,就依了你们了。倒是美人儿的事,大人多上着心些。京城的美人儿我都看腻了,听说南方的美人儿多,给我多弄几个来瞧瞧。”   他后退一步,歪头看着白临风那低垂着不敢与他直视的眼,又压低声音,在白临风耳旁小声道:“听说白家专出美人儿的,大人要不要趁着这机会弄进来两个?不定叫本王看中了,那心思一动,也就愿意延续这身血脉了呢。说起来,白家倒是跟本王绝配,反正是出于同源,倒也不怕谁嫌弃了谁。”   说得那白临风的衣袖竟无风自抖起来。   周湛则又是冷冷一笑,这才转身大步走了出去。   回清水阁的路上,周湛一路缓缓而行,那张挑着八字眉坏笑的脸,叫谁看了都觉得,他刚做了件十分得意的恶作剧,怕也只有翩羽能感觉得到,此刻他的心情十分糟糕。   而且她觉得,他心情之所以糟糕,十有八-九,跟刚才他和长史大人的耳语有关。只可惜,她什么都没听到。   她正沉思间,不想周湛一扇子敲在她的头上,喝道:“小小年纪,皱着个眉想什么呢?”   翩羽被他敲得一恼,抚着脑门,不加思索地道:“想爷的亲事呢。”   周湛一阵惊讶。   翩羽眨眨眼,抛开脑中的疑惑,凑到周湛面前,弯着眉眼笑道:“宫里贵妃娘娘提的那个田嫔的妹子,是不是跟十一公主交好的那个田姑娘?承平伯家的九姑娘?”不等周湛答话,她点着头,老气横秋道:“那姑娘看着不错。”   “你知道什么错与不错!”周湛横她一眼,那扇子再次敲在她的头上。   翩羽揉揉脑袋,缩着脖子嘀咕道:“我瞧着是不错嘛!”   她确实是真心这么想的。可等过了两日,她看到周湛和田九姑娘并肩站在一处时,又忽地不这么认为了。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bb的地雷 ☆、第一百二十章·下不为例   第一百二十章·下不为例   那天在勤政殿上,圣德帝说要给周湛安排个差事时,周湛还以为这是他新想出来折腾他的借口,因此也就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等他见过白临风,得知他在此事中起的作用后,则一切都已经晚了。   当天下午,宫里就来了个老太监宣旨,圣德帝命周湛去礼部就职。   “礼部?”宫里来人才刚走,周湛就甚是不恭敬地将那圣旨往书案上一丢,对涂十五抱怨道:“你瞧瞧我周身上下,从里到外,最缺的,大概就是这个‘礼’字了。”   打接旨时,周湛的脸色就不好看。白临风白长史果然是官场老油条,见他面色不对,前脚宣旨的才刚走,后脚他就随便指了件事遁了,单把个敦厚善良的涂十五涂大管家抛在这里,独自面对那满肚子牢骚的景王殿下。   周湛不满地看着抄着手站在书案旁,一脸无动于衷的涂十五。显然,在这件事上,涂十五的立场和长史大人的立场是一致的,都希望他能在朝中占个一席之地。   “做个纨绔,和在六部当差,其实并不相违。”涂十五温和笑道。   这笑容,直看得周湛一阵刺眼,冷嘲热讽道:“没想到,你跟长史白大人倒是挺合得来的嘛。”   涂十五可不怕他的讥嘲,仍抄着手笑道:“那是因为,白大人是真心盼着王爷好。”   周湛的脸色一阵阴沉,“自己觉得好的,才是真的好!”   “有时候,人不一定真知道,什么才是对自己最好。”涂十五道。   周湛一听就怒了,“这话听着就叫人生气!我自个儿的事,我自个儿乐意怎么作就怎么作。”(作,平音。)   涂十五却一点儿都不为他的怒气所动,淡然应道:“王爷既然都说了,这是您自个儿在‘作’,可见王爷心里还是明白其中的是非曲直的。”   顿了顿,他又道:“朝中什么情形,想来王爷心里也有数。以前有太后在,还叫王爷吃了那些闷亏,如今没了太后的护佑,将来还不知道会如何。不过可预见的是,若是王爷仍是一心只想做个闲散王爷,怕是将来终究逃不过‘别人为刀俎,我等为鱼肉’。长史大人这般为王爷谋划,图的也不过是‘安身立命’四个字,怎么也要叫那些想打王爷主意的人,不敢轻易伸手才是。”   周湛听了,不禁一阵沉默。   虽说他回京才几天,可从他所观察到的圣德帝的变化,以及红绣收集的那些资料看来,京中的风云正在悄悄地变化着,且可能将来还会有什么不可预测的大变化。   太后还在世时,圣德帝执政的风格甚是平稳,如今却不知为什么,竟渐渐显出急躁来。不说别的,只在对待太子的态度上,便叫有心人瞧出了端倪。   自小,太子就是圣德帝手把手亲自教养长大的,且以前他也处处注意着突显太子地位的稳固,可自打去年开始放权给太子参政后,圣德帝竟忽地对太子有了种种不满,且这种不满还渐渐带到了面上——比如在勤政殿时,竟叫周湛听到了他指正太子的那些话——虽这种不满的痕迹并不明显,落在一些生了玲珑心的人眼里,难免就生出些别样的心思。   圣德帝膝下,除了太子外,成活且成年的皇子还有三位,贵妃娘娘所出的二皇子,以及生母分位不高的四皇子和六皇子。六皇子自幼体弱多病,四皇子则是热心梨园,一心要做个闲散皇室,只有这二皇子,生母身份尊贵,自己也是个能干的。这一年来,太子行事叫圣德帝多有不满,倒是二皇子,看着越来越得圣德帝的器重,且还屡屡当众夸赞于他。于是二皇子的门下,便渐渐风光了起来。   太子和二皇子,周湛更愿意倾向于太子。其一,就大的方向来说,太子个性随和,擅长兼容并蓄;二皇子则目下无尘,有些刚愎自用。其二——属个人恩怨——自小太子对周湛就多有照顾,高傲的二皇子则常跟他有些冲突摩擦;第三,泥人尚有三分土性子,何况二皇子的那位生母,贵妃娘娘还屡次背着人往周湛身边伸手。   先端贤皇后去世后,圣德帝曾发誓不再立后,因此他登基后,六宫就交由贵妃娘娘统领着。贵妃娘娘是个心气儿挺高的主儿,虽圣德帝精明,管制得后宫不敢往朝政上伸手,朝钱财方向下手,圣德帝倒是不会过问。又恰逢着年仅三岁的小景王开府,太后自恃没人敢在她鼻尖下弄鬼,便把开府的事全权交给了贵妃娘娘处置。一开始,贵妃娘娘倒确实不敢弄鬼,可时间一长,又看着景王殿下实在年纪小,也用不了那么多钱财,那缺钱的贵妃娘娘便动起念头,无私地帮着景王花费了。直到十岁左右的时候,景王才借着威远侯借钱下西番的事,将贵妃娘娘伸进他府里的手给斩断了。这事叫贵妃娘娘好大一个没脸,虽有人做了替罪羊,两方人马到底结下了一点小过节。   再后来,景王日渐长大,那会抓财的金手指看着实在是招人眼红,于是贵妃娘娘的手便又明着暗着向他身边伸了过来。这些年,两边你来我往的甚是热闹,周湛虽借着老太后给了贵妃娘娘几回教训,贵妃娘娘那里也不是没叫周湛吃过闷亏。于是小时候的那点小过节,如今则渐渐变得有些势不两立的味道了。   争嗣夺位,即便到了最后关头,都不一定会是血淋淋的,却绝对是你死我活。周湛怎么也想不明白,圣德帝那精明了一世的老头儿,怎么竟忽然糊涂到会去挑动朝中诸人的野心。   而这回给他派差事,若说是白临风的策划,圣德帝那时又是叫太子给他安排个差事……这话怎么听怎么像是要叫他领了太子之情的意思……再往下深究,圣德帝此举的含义,不免又叫他觉得,拉他入朝,不定是那位老爷子想叫他给太子搭把手……   周湛正沉思着,就听涂十五叹道:“如今别的事不说,爷的婚事,那定是要从宫里过的,怕是有人要借这件事做什么文章……”   周湛眉头一皱,抬头看着涂十五道:“我不是说过吗?我不会成亲,随他们爱如何就如何。真逼急了我,我也不吝啬我这一头头发,大不了学十三叔,除了这三千烦恼丝。”   涂十五不禁吃了一惊,这“不成亲”三个字,已经是他今天第三次听到了,可见这位爷是当真的。   “不、不成亲?为、为什么?以前怎么从没听爷提过?”涂十五结巴道。   周湛冷笑,“其实我一直都有这样的想法,不过不曾说出口罢了。”顿了顿,他又道,“之前我想着,若真逼我,大不了娶回来放在那里,我不上床,难道还能有谁强逼我?后来则觉得,若是如此,倒白害了人家姑娘一辈子,何苦来哉。”   “可、可是,为什么?”涂十五不解了。   周湛看看他,沉默半晌,才道:“你该知道我的身世吧。”   涂十五一阵眨眼。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景王周湛是打昌陵王府过继来的,是老昌陵王的遗腹子。   周湛冷冷一笑,斜靠着那书案,拿扇子一拨扔在书案上的圣旨,“我和如今的昌陵王,确实是同一个女人所生。”   顿了顿,他歪斜着脑袋侧头看向涂十五,“但不同父。”   这拐着弯的说法,令涂十五想了一下才明白过来,顿时大吃一惊——也就是说,自家王爷不是老昌陵王的遗腹子?!是先昌陵王妃偷人所生?!   那么,他甚至许都不是皇家血脉了?!   这、这可是欺君大罪啊!   就在他被这消息震得张口结舌之际,周湛则展着扇子,扬眉一笑,道:“好消息是,老爷子知道我的来历,所以这不算是欺君之罪。”   涂十五忍不住一阵暗想:难怪上面那位老是看自家爷不顺眼了……   只一眼,周湛便猜到他心头的想法,那眼眸一闪,却是并没有去纠正涂十五的误会。他伸出胳膊,带着嫌恶看着自己的手腕道:“这血脉,从一开始就带着算计和肮脏,若不是我还没活够,真想舍了它算了。可要我去延续它,是万万不能的。”   他抬头看向涂十五,见他满眼都是悲伤同情,不由哂声一笑,“什么大不了的事,竟叫你摆出这副嘴脸。当初你被你叔叔伯伯谋夺了家产,弄得身败名裂时,也没见你表情这么难看过。”   “我已经报了仇了。”涂十五喃喃道。一直以来,他都知道自家爷是个表里不一的人,虽外表看着似从不把世间万事略萦心头的模样,其实骨子里极为叛逆记仇。他以为,王爷那般放浪形骸,是因着那点叛逆,却不曾想,这叛逆的背后,竟藏着那样一个不堪的秘密……   “成亲的事到此为止,”周湛又道,“以后也不用再跟我提了。我刚才跟你说的那个事,你只当没听到,我也只当我没讲过。”   顿了顿,他又道:“还有……”   涂十五抬头。   “下不为例。”周湛正色道。   涂十五一怔,直到见周湛的眼看向门外,又顺着他的视线看到那远远守在廊下的翩羽,他这才明白过来。周湛指的,是早晨他利用翩羽递话的事。 作者有话要说:  小修了一下,添了点细节。 这雨下的,跟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 因下雨引起过敏性结膜炎,我也是眼泪汪汪的,跟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 眼睛又红又肿又痛,还眼泪不住流,不知道明天能不能按时更呢…… ☆、第一百二十一章·女儿家的模样   第一百二十一章·女儿家的模样   就算再不情愿,下了圣旨的事,不去做,那就是渺视圣意,抗旨不遵。   既然不能抗旨不遵,总可以消极怠工的,于是第二日,周湛一阵磨磨蹭蹭,直到日近中天时,才领着沉默寡言几个去了衙门。   翩羽则被留在了家里。   若是以为山中无老虎,猴子就能成霸王,那她可就想错了。周湛这人一向小心眼儿,自己不好过,也绝看不得别人好过。一早那拖沓着的消极怠工时间里,他就尽耗在给“小吉光”布置家庭作业上了。   翩羽翻翻那些功课,顿时一阵头痛。且不说这些功课的难度,只说那量,即便是她不吃饭不走动,也得叫她做到天黑时分。   看着周湛挑眉坏笑的嘴脸,她默默咽下一口怨气,赌气拿起最容易的一门功课——那大字本儿,便开始练起字来。即便是周湛冲她嚷了两三声他要出门了,她都不曾抬头相送。   周湛岂能不知道她这是生气了,想着其中一些困难的功课,还不是她眼下这个程度能做得出来的,想着晚上回来,她怎么也要求着他帮她解题,他不禁一阵洋洋自得,那被算计着要去衙门当差的怨气,顿时就消散了大半。   这里周湛刚走,那里无声便见缝插针地领着诸多小丫环们进来,继续分段分段地擦洗着清水阁的里里外外。   见翩羽噘着个嘴儿,伏在东厢书房的大案上写着大字,她不禁一阵摇头,又亲自倒了盏茶给翩羽送过去,笑道:“爷不过是怕留你一个人在家无聊,哪里就真要你写完这些功课了。”   翩羽放下笔道了声谢,忍不住向着无声抱怨道:“干嘛不带我去。”   无声看看翩羽。翩羽如今虽用红绣教的法子勾了眉眼,可她到底不如红绣的技术那般高杆,一张白嫩嫩的小脸儿,怎么看怎么像是将要开放的花骨朵儿,别说是带去人多眼杂的六部衙门,即便是带着出门,想来王爷也不放心了吧。   无声虽不知道王爷要拿这明明是个女孩儿的“小吉光”怎么样,可她一向忠心,只要是王爷想做的事,她一律盲目支持,哪怕是他对“小吉光”起了什么坏心思——当然,忠心耿耿的无声坚信,自家王爷人品有保证,不会白欺负了“小吉光”而不负责任的。   因此,她自己虽还没发觉,其实心下已经隐隐把这“小吉光”当“王爷的人”来看待了。   “王爷自个儿都不乐意去那地方受拘束,又怎么会带你去呢。”无声笑着安慰了翩羽一句,便被人叫着出去了。   翩羽叹息一声,只得再次拿起笔,默默去写那二十张的大字。她很想鬼画符地交差了事,可抬头看着匾额上周湛自己写的“岁月静好”那四个筋骨俱全的大字,再低头看看自己那些软绵绵没精神的字,终究是不服输的个性抬了头,便一个字一个字认真写了起来。   等听到外面小丫环们叫着“长寿爷”的时候,她才写了几个叫她满意的字。抬头间,就看到已经好久不见的长寿爷站在门外往门内探头察看着。   翩羽自然知道,长寿爷受罚一年内不许出现在周湛眼前的事。而长寿爷也很神奇,作为内务总管,虽然这府里他的影子无处不在,却还真是一次都没有出现在周湛的面前过。想来是因为如今王爷不在,他这才进来看一看的。   于情于理,翩羽都不得不再次放下笔,过去给长寿爷请安。她抬起头,却不解地看到,长寿爷正以一种莫名的、带着惊喜的眼神将她一阵上下打量。   此时长寿爷也已经是一年多不曾见过吉光了。看着这“小吉光”竟敢公然用着王爷的书案,他原还想发火来着,可见那“小子”整着衣袖从书案后出来给他见礼,再等“他”抬起头来,长寿爷看过去,不由就打了个愣神儿。   长寿爷久在宫中,原就生了双毒辣的眼,一年前他就隐隐觉得这“小吉光”男生女相,只因“他”生得那般黑矮干瘦,性子又是个胆大淘气的,他也就没往那方向去想。如今经过一年的调理,眼前这孩子早已经不是去年那黑矮锉的模样了,加上她如今已经开始抽条,行动间女儿家独有的那种婀娜体态,竟是遮都遮不住,他岂能还不知道,眼前这孩子,明明就是个姑娘家!   想着自家爷从来都是个不开窍的,对女色也从不上心,谁知竟悄悄养了这么个小姑娘在身边,盼着这样的好消息多年的长寿爷,此时岂能不惊喜。   翩羽被长寿爷看得好一阵不自在。她原以为长寿爷是看到她用着王爷的书房不高兴了,可看他那模样又不像。她不禁在那里一阵自我检讨——虽说红锦和马头儿都教过她怎么去遮掩女儿家的模样,可因这是府里,她一时大意,就忘了去伪装,却是没想到,叫眼神毒辣的长寿爷一眼就看破了真身。   见她神色不安,长寿爷则难得地一阵和颜悦色,摆着手道:“王爷给你布置了功课?去忙你的吧。”   一句话,直把翩羽的下巴险些惊掉下来——这还是那个重规矩守礼仪的长寿爷吗?   长寿爷不禁又把翩羽一阵上下打量,只暗暗叹息这丫头年纪还太小,还不能给王府开枝散叶。   翩羽哪里知道长寿爷那不可告人的心思,疑疑惑惑地又回到书案后,拿起笔,终究觉得长寿爷的眼神奇怪,便又往那边看了过去。   无声处理完事情回来,就见长寿爷几乎是流着口水看着“小吉光”,她当下就明白了过来,生怕长寿爷的热切坏了王爷的好事,忙借着事把长寿爷叫出去,二人头凑头的一阵嘀咕,终于达成共识——且默默看着就是。王爷那人有点左性子,万一被人挑破了,王爷盖不住脸面,再翻了脸,好事倒成了坏事。   二人一阵默契点头,便又各自走开了。   清水阁的东厢里,翩羽并不知道外面那些有关她的算计,仍认真地练着她的大字,直到十一公主大咧咧地闯了进来。   “我七哥呢?真去上差了?”   十一公主周泠看着空荡荡的清水阁,想着周湛此时的苦脸,不禁一阵哈哈大笑。抬头见翩羽拎着支笔坐在那书案后,顿时一阵惊奇,过去问道:“你在这里做什么?你没跟着……”   话说到一半,她也注意到了这一年间翩羽的变化,忍不住一阵眨眼,隔着那书案把头凑到翩羽的面前,试探着叫了声:“小吉光?”   翩羽眨眨眼,忙再次放下毛笔,出来给十一公主见礼。   因着十一公主是府外的人,这一回她倒是记得装出个男孩儿的体态来。只是,她不知道,十一公主一年前就早已知道了她的身世秘密,且都已经猜到她亲爹是谁了。   “哎呦,”十一公主感叹一声,拉着翩羽的手,将她转了个圈儿,道:“真是……”她原想说“女大十八变”来着,想想又把那话吞了回去,笑着一掐翩羽的脸蛋儿,“才一年不见,这人就整个变了个模样了呢。若不是这眉眼没变,我都不敢认了。”   说着,便拉住她的手,一边将她往外拉,一边连珠炮似地说道:“我原也不是来找你们主子的,有你就好,你快跟我走吧,四哥那里可等着人来救场子呢。你一年不在京里,怕是不知道,正月里西番使者进贡时带来个戏班子,演的那戏,跟咱们弄出来的那出戏很是像呢,都是只有对白没有唱词,据说是叫作‘话剧’。因皇上都赞了一声‘好’,就生生勾起了四哥和六姐姐的瘾头。如今六姐姐家的宝儿也能丢开手了,他们就都想着再弄这么一出来,今年的千秋节上也好给皇上贺寿呢。既然想着了,一个个就想到了你,这不,派我来拿人了……”   “可、可是,我们爷不在家,我做不得主呢……”   翩羽一个劲地挣扎着。可一年不见,十一公主比一年前不仅高了,且还更胖了,岂是翩羽这么个小巧玲珑的能够对抗的,说话间就被十一公主给拖到了那道花墙门前。她见挣扎不过,只好抱着那圆门不肯放手。   这会儿凑巧宫里的冯大伴得了假,出来寻长寿爷说话。长寿爷因自觉得了好消息正心情愉悦,又想着王爷不在府里,府里应该不会有什么大事,便拉着老伙计一同出去喝酒了,此时竟是不在府里。又因周湛这是头一天当差,涂十五不放心跟了去,也不在府里。偏因后头出了点事,无声又被人叫走了,因此此时内院里一时竟无人作主,于是一时间,双方都僵持在了那里。   周湛此次去上差,除了翩羽外,只单把缄言和寂然两个小厮放在了家里。翩羽叫他布置了许多作业,身上自然也就没了别的差事,缄言和寂然两个却是要依旧当着差,在楼上辛苦擦拭着地板。   俗语说,“人比人气死人”,人与人之间一旦有了比较,便有了计较之心。那缄言和寂然两个,之前就对翩羽心存了芥蒂,此时二人一对眼,便一个跑过去劝着翩羽道:“难得公主看中你,愿意叫你帮着做些事,你可不能拿乔。”   另一个则对十一公主笑着说什么吉光在王爷面前得宠,脾气难免倔强之类暗藏了针刺的话,直听得翩羽一阵皱眉,倒不好再不放手了。   见她被十一公主拖走,那二人又对了个眼,冲着翩羽的背影一阵得意。   这一幕,正好叫丫环噤儿看到,却是看着那两个弄鬼的小厮一阵冷笑。之前她也曾被翩羽抢过管扇子的差事,她当时还以为是自己当差出了什么差错受的罚,后来才明白过来,王爷不过是故意要找个事由要留下那孩子在跟前当差罢了。这事已经过去快两年了,她自个儿都不曾放在心上,偏这两个小厮还特特跑到她面前来搬嘴,那意思,竟是想拿她当枪使。她心里暗恨这二人算计她,虽没搭理他们,却也没把自己看明白的事情点给这二人。   如今看着这二人竟又给小吉光挖坑,她不禁一阵冷笑,还不知道这坑里最后会埋了谁呢!   且不说丫环小厮们之间的那点子小算计,只说十一公主拉着翩羽上了马车,不禁将脸又凑到翩羽跟前,将她一阵上下打量。   女孩子家,没个不爱收拾打扮的,可打她看到翩羽的第一眼,她就一直是一根马尾辫,最多也就是发根上缠着的丝带颜色变化一下,或者偶尔镶块玉石什么的,甚是单调。   “你可真不像个姑娘家。”她摇着头一阵咂嘴。   十一公主的直言不讳,直把翩羽惊得往后一跳,僵着个背,大瞪着一双猫眼结巴道:“我我我我、我哪里不像了?”   她原是想说,她哪里像个姑娘家的,不想一紧张,竟说反了……   十一公主一拍巴掌,指着她笑道:“哈,你承认了!”   翩羽不禁一阵纠结。她倒是不怕承认她是个姑娘家,她怕的是,如果被人知道她的身份,她就没办法再在王府里呆下去了。   这般想着,她不禁急了,竟不管不顾地伸手揪住十一公主的衣袖,央求道:“求殿下替我保密,千万别告诉了人,不然我在府里可就呆不下去了。”   十一公主今年已经快十七了,正是在议亲的时候——说白了,正是春心萌动的时候——看翩羽急得额头汗都下来了,又想着周湛对她一向的不同,心里早就勾勒出一幅浪漫的画面来,便握了翩羽的手,笑道:“我是那种会棒打鸳鸯的人吗?你放心,我再不告诉人去。”   后面一句话翩羽放心了,前面一句话,却是叫她蓦地就红了脸,有意想要辩解,心里头却是一阵酥酥麻麻,竟痒痒地令她说不出一句辩解的话来。    ☆、第一百二十二章·十八禁   第一百二十二章·十八禁   最能打破彼此隔阂的,便是共守着同一个秘密。揭了翩羽的秘密,十一公主周泠顿觉她和翩羽之间的交情不同于别人,便亲热地凑过去,挤着眉眼问着周湛待她如何。   翩羽此时对个“情”字仍是半懵不懂,哪里猜得到十一公主心里的想法,且处处抱怨着周湛对她的种种欺负和压榨。   可这些话听在十一公主耳朵里,竟都变成了满眼的浪漫,不禁闪着个星星眼想,将来她的驸马对她,不知道能不能有七哥对小吉光一半的好。   这么鸡同鸭讲中,马车进了欣王府。   翩羽跟在十一公主身后来到王府的后花园,还不曾入戏楼,远远就看到承平伯家的九姑娘田静宜伏着那游廊的美人靠,正百无聊赖地拿着根刚发芽的嫩柳条,引得廊下一弯曲水里的锦鲤一阵唼喋。   见她们过来,田九丢了那柳条,起身款款向着她们迎了过来,一边对十一公主笑道:“怎么才来,叫我好等。”   说着,冲着翩羽微一皱眉,转身插-进她和十一公主的中间。   这一路,十一公主都是毫无顾忌地拉着翩羽的手,田九这一插-入,才叫十一公主记起,翩羽这会儿还是个小厮的打扮,便笑道:“她才多大年纪,就计较这个。”   田九撇着嘴道:“不计较的自然不计较,有心要计较的,无处不能计较。”说着,扭头以嫌恶的眼神扫了扫翩羽。   这眼神,顿叫十一公主想起,宫里贵妃正打算把她和周湛撮合在一起的事,不禁也扭头看向翩羽。   翩羽被那二人看得一阵莫名其妙,便也低头看了看自己。   这一看之下,她忽地就有种自惭形秽的感觉来。   因她没想到会被拉出门,身上只穿着件青色织锦薄袄,下面是同款同色的裤子,脚上一双半旧的云头薄底靴,看着就是个普通小厮的模样。   而前面那二位……   十一公主一向爱红,此刻穿着身遍地金的大红对襟褙子,下面露着一截藏青襦裙,只这衣裳的颜色,便已是那般的浓艳热烈了,偏还梳了个高髻,发心里簪着个掌心大的嵌金镶宝顶花簪,端的把个公主的形象给烘托得淋漓尽致。   而和她并肩而立的田九姑娘,则又是另一番模样。   如今虽说还春寒料峭着,这田九却是个不怕冷的,竟早早就换上了春装。那嫩绿的窄袖衫儿,配着一条松青洒浅黄淡粉碎花的齐胸襦裙,直把这姑娘衬得如刚打朵儿的花儿一般鲜嫩。再看她头上盘着个娇俏的倭堕髻,发间点缀着指顶尖大小的点点珠花,看着就如野地里不经意开着的小花一般,竟似那无边春-色全都上了她的身,衬得这田九姑娘是格外的灵动俏丽。   翩羽看着,忍不住悄悄咽了口口水。去年一年间,多数时候她也是作着女儿家的装扮的,因此渐渐也知道了这收拾打扮的妙处。偏如今回了府,只能逼得她收起那些漂亮的衣裳首饰,整天高扎起一个马尾扮作个男孩儿。此刻看着十一公主和田九的装扮,原本从没觉得穿女装和穿男装有什么不同的她,忍不住就起了那艳羡之心。   田九和十一公主各看了翩羽一眼后,便双双往前走去。田九一边还拉着十一公主一阵说笑,却是对翩羽视而不见。   此时翩羽也想起宫里的贵人有意要撮合这位田九姑娘和她家王爷的事来,不由跟在后面将她一阵默默打量。   她和这位田九姑娘打的交道不多,但多少还记得一点她的性情。这田九姑娘,某些方面和周湛有些像,特别是毒舌讥讽起人来的时候……   这般想着,翩羽心头忽地就是一阵古怪——也不能说是难受,就像是贴身穿了件粗麻布的衣裳,叫那衣裳硌得她满身的不适意……   *·*·*   欣王府的戏台上,周沂和六公主正跟一个黄头发的西番人说着话。见十一公主带着小吉光来了,二人原有意要过去打个招呼,不想那个西番人这会儿正说得起劲,竟没注意到又有人来了,欣王和六公主不好失礼,只得冲着她们这边笑了笑,继续耐心听着那个黄头发的西番人说话。   田九见了,便扭头对十一公主撇嘴道:“温先生还想劝着王爷和六殿下改演莎翁的西番折子戏呢。”   翩羽默默跟在十一公主身后,听着这二人说了好一会儿她才听明白,却原来,那黄头发的西番人是西番英吉利国的特使,正月里宫里献演的那个西番戏班子,便是这位特使大人带来的。因他的国家百年前出了个叫莎士比亚的,堪比前朝的关汉卿,写了不少好话本子,早在大周开国初年,就有人把他的话本子引进大周通译了出来,如今这莎翁在大周也是颇具盛名。   只是,因那位莎翁的好多话本子都和《西厢记》差不多,关着男女之情,保守的老臣们都认为此人的书该禁了才是,后来还是世祖皇帝想了个法子,将天下的各类书分了等,这《西厢记》、《牡丹亭》、《罗密欧和朱丽叶》等不适宜未婚人士读的书,全都归了“十八禁”的行列。   因翩羽如今才十四,还尚未到十八岁,且之前她一直住在山上,王家连个有字的纸张都少见,故而那些野书她竟是一本都不曾看过。听着十一公主和田九在那里说着这些书,她忍不住就是一阵好奇。   那田九原还因她是景王府的人不曾给她好脸色看,如今见她探头来问,不由就忘了她的出身,瞪着眼道:“你竟没看过?”   翩羽眨着眼道:“我才十四岁,还不到能看那等书的年纪。”   十一公主不由就和田九对了个眼儿。十一公主伸手戳着翩羽的脑门笑道:“没见过你这么傻的,难道我们都十八了?那不过是个由头,想看的,哪里找不着书来看。”又凑过去笑道:“你要想看,我把我藏着的给你看。”   田九撇着嘴道:“他这模样,老实着呢,敢看吗?”——她倒是不知道翩羽的秘密。   翩羽抬头道:“你们敢看,我自然敢看!”   “好,”十一公主笑着一拍手,“那回头我就找给你。”顿了顿,到底有些不好意思,又嘱咐道:“你悄悄看就好,可别让七哥知道了。”   田九又撇起嘴来,“不定他背着人也看呢!”   翩羽想了想,摇头道:“没有吧,爷书房里的书我都翻过,没看到过有什么十八禁的。”   田九和十一公主又对了个眼儿,都觉得这话不可信。田九道:“不定他拿《大庸》的书皮,包着《西厢记》的话本子呢,你哪能知道。”   翩羽摇头道:“真没有,大周文字的书,我都翻过,就是那些看不懂的西番的书,我也翻过,真没见着。”   田九一阵诧异,“景王书房里还有西番的书?装样子的吧……”   她这话却是惹恼了翩羽。翩羽皱眉道:“才不是!爷认识好几种西番的文字呢!”   这事儿十一公主倒是知道的,便拍着田九的肩笑道:“还真是。我七哥早年间对西番的事很是感兴趣了一阵子,还特意请了西番的和尚教他说西番话,还学了很多稀奇古怪的东西。我记得那时候七哥很是折腾了一阵子,宫里的自鸣钟都不知道被他拆坏了多少个呢。”   她们正说着,那边欣王和六公主终于打发了那个黄头发的特使,过来笑道:“你们在聊什么呢?”   十一公主问道:“他想叫咱们改什么戏?不会是《罗密欧和朱丽叶》吧?”   田九又撇嘴了,“与其改那个,还不如演《梁山伯与祝英台》呢,好歹是咱自家的东西。”   六公主笑道:“给父皇祝寿,哪能演这些乱七八糟的戏?还是咱们当初定的那一出。”   欣王周沂也道:“如今朝上天天争着西风压倒东风什么的,这时候咱们用西番的话本子,还不得被朝里面的那些大臣给活剥了。”   说到这,他不禁想起周湛的差事来,便问着翩羽:“小吉光,你家主子爷真是上差了?”   翩羽点头,又噘着个嘴儿道:“还不许我跟着呢。”   “不跟着好,”周沂伸手拍拍她的头,“上朝多无聊啊,以后你最好也别跟着去,他去上朝,你就来我这里,我留了个好角色非你演不可。”   十一公主看着他落在翩羽头上的手,忽然道:“这怕是不行。”见众人都看向她,她又道:“我虽然把小吉光叫来了,可叫她上台,怕是不行呢,她可不是自由之身。”   翩羽之所以跟着十一公主出府,不过是被缄言和寂然两个挤兑的,在马车上她就和十一公主说了她的难处——如今她可还在圣德帝那里挂着号呢!   十一公主也很通情达理,故而才在这里帮她说项。   四皇子却是大咧咧地一拍胸,道:“这有什么,等老七来了,我跟他说。再不行,我把你要过来,你跟着我罢。”    ☆、第一百二十三章·一地春心   第一百二十三章·碎了一地春心   欣王的话音刚落,就听得一个略带清冷的声音在众人身后响起:   “四哥,君子不夺人所好。”   这熟悉的声音,顿令翩羽扭头看过去。   只见周湛背着个手站在那里,一脸笑盈盈地望着众人。若不仔细看,还真不容易叫人注意到,他那高挑起的八字眉下,一双眯缝起的桃花眼里滚着片片阴云。   见他的眼扫来,无来由的,翩羽就是一阵心虚,忍不住就往十一公主身后缩了缩。   周湛被关在皇陵整整一年,这还是他回京后第一次在人前露面。十一公主听着那熟悉的声音,又看到翩羽缩着脖子躲到她的身后,便笑着抬眼,才刚要开口招呼,却是忽地就打了个愣神儿。   她以为她会看到那个她所熟悉的、浑身带着痞相的周湛,不想眼前站着的,竟是个高大挺拔的青年。虽看着还是那熟悉的眉眼,只那眉宇间的玩世不恭似收敛了许多,倒显出往日藏于其下的、一层令人不敢轻忽的冷冽气息来。   这暗藏的冷冽之气,配着那身嵌着江牙海水纹的五爪团龙白蟒袍,生生把个原本的顽童,衬成个如兰芝玉树般人物风流的君子来。   “七、七哥?!”十一公主忍不住一阵眨眼。   周沂那里也是半信半疑地确认了一声:“老七?!”   只不过隔了一年不见,这周湛的变化未免也太大了些!一年前,他还是个漂亮得有些雌雄难辩的大男孩,一年后,他竟已完全长成个不容忽视的英俊帅小伙儿了。   六公主也愣了一愣。她到底是几人中唯一一个已婚生子的,比其他几个都要多了几分老成,便笑着过去,围着周湛转了一圈,又拉着他的衣袖调侃道:“瞧瞧,都说女大十八变,怎么一年不见,你竟也变了这许多?看着真成个大人了。若是从背后看,都叫人不敢认了呢。”   周湛头一天当差,自然没什么正经差使,不过是走个过场认一认人,之后便甩手回来了。只是他才刚一回府,就听人说吉光跟着十一公主出门玩儿去了,他那里原还存了忧心,生怕他不在,叫那丫头吃了什么亏,便火烧火燎地赶过来救驾,不想迎头就听到他四哥在那里说要挖人,那原本因忧虑而压抑着的心火,顿时就叫一阵酸意泼得窜起漫天的火焰。   这会儿听着六公主的调侃,再看着翩羽眨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一脸无辜地缩在十一公主的衣袖后面偷窥着他,那小猫似的谨慎神情,忽地又叫他心头的火“嗞”地一下没了烟气儿。   他默默叹息一声,收起外露的怒气,柔了眉眼,跟六公主客套道:“宝儿抓周,我竟错过了。”   六公主不在意地挥挥衣袖,“礼到就好,你人到不到无所谓。”说得众人一阵笑。   四皇子也上前一步,打趣着他,问着他头一天当差的感受。   翩羽身旁,田家九姑娘则忍不住不自在地侧了侧身子。   她这一动,却是引得十一公主和翩羽全都扭头看向她。   田九早几年间就知道了家里的盘算,如今因着景王年纪渐长,她也到了岁数,这亲事眼看着就迫在眉睫了,怕是就算她再怎么不愿也抗不过这一朝去。她心里正忧虑着,忽见那二人双双看过来,顿时就恼了,皱着个眉怒道:“看什么看?”   十一公主也不怕她生气,凑到她的耳旁小声嘀咕道:“你不觉得,我七哥变得更俊了?”   一旁翩羽看着周湛,忍不住用力点了点头。   “俊不俊的,也不过是个纨绔!”田九不屑地翻了个白眼,转身丢开这二人,坐到角落里去了。她可不想引起这不靠谱的景王的注意。   田九这般说,却是叫翩羽心头一阵不服,见她去了角落里,她转身追过去,对田九郑重道:“我们爷不是纨绔,我们爷又聪明又能干,他就是懒了些而已……”   她的话还未说完,那田九就跟被人用针扎了一般,忽地从椅子上跳将起来,竖着眉眼怒道:“好个奴才,竟要替你家主子拉皮条怎的?!”   这话可就好说不好听了,翩羽的脸顿时就红了。田九也回悟过来,这句话竟等于是把自己也骂了进去,一时又窘又恼,伸手便要去推翩羽,恰叫慢了一步跟过来的十一公主给拦了下来。   田九看看十一公主,眼圈一红,背转身去不吱声了。   十一公主也听到了那句话。虽说往年间也有风声说宫里那位要把田九说给周湛的,田九当时也曾赌咒发誓说过不愿意,可因着各自年岁渐长,十一公主也拿不准这田九是否还是当初的心思,因此看到田九,叫她想起宫里那位的念头时,还曾在心底犯了好一阵子愁——若是叫宫里那位如了心意,这小吉光又该怎么办——她心里正兀自打着滚,忽地就听到田九这句话,她便知道,田九还跟当年一样的想法,心头顿时就是一落。   翩羽见田九红了眼圈,不禁一阵手足无措。十一公主拍拍她的肩,将她支了开去,小声劝着田九道:“你莫急,这事儿也不是你一个人的事儿,他不点头,谁也逼不了你。”   田九听了,只默默咬住唇。   这边的动静,早叫那边应付着四皇子和六公主的周湛看在了眼里。见田九给翩羽排头吃,他顿时就拧了眉,有心想过去,又被四皇子拉着脱不得身,于是他只得扬声叫着,“吉光!”   翩羽听了,便丢开十一公主和田九,笑眉笑眼地跑了过来。   看着她那笑弯着的眉眼,周湛顿觉一阵身心舒畅,再没半点不满了。   他伸手拨了拨翩羽额前的长刘海,漫不经心地听着四皇子在那里长篇大论地劝着他同意叫翩羽在他的戏里参上一角儿,半晌才慢悠悠说道:“四哥想来也知道,我才回京就又叫人弹劾了。您自个儿想想,这会儿我还能放小吉光出来吗?就算我把她给了你,她终究还是在老爷子面前挂了号的,若真上了台,还不知道老爷子会如何呢。可别因这孩子祸害了你们辛苦弄出来的戏才好。”   四皇子周沂虽然不问政事,可耳目也不算闭塞,自然知道周湛回京前打人的事,也知道这件事关系着小吉光,更知道去年周湛受罚,有大部分原因也是因着这孩子。想着若真把这孩子推到台前,不定真就触怒了老爷子,叫这孩子吃了苦头其次,把这好不容易辛苦搭起来的戏弄没了,就得不偿失了。想来想去,只得歇了叫吉光参演的念头。   六公主则笑道:“即便是不叫小吉光上台,帮着搭把手总可以吧。小吉光记性好不说,还会调配人,后台也少不得她呢。”   那年替太后祝寿时,抬上换布景,台下人员调配,包括他们这些临时演员们的妆容衣裳更换,有大半都是小吉光跟在红绣后面管着的。如今红绣那里已经不再登台,正经做起了班头,倒不好再叫了她来。有吉光在,就算不要她上台,台下她总还是个难得的帮手。   四皇子听了连连点头,求着周湛道:“这寿礼也算你一份儿。”   当初给太后贺寿的那出戏,因时间紧迫,大家又都是业余的,最后删删减减,竟只留了短短不到两刻钟的戏码。若以后世的标准来看,那出戏许只能叫作小品。而有了这么一回的底子,这一回贺圣德帝的万寿节,四皇子和六公主便有心想要做大起来,还专门找了个精于此道的老翰林,帮着重新编排了一出完整的《八仙献寿》的吉祥戏。   如今离着万寿节还远,且这是第二回了,也再不像上一回那么慌手慌脚的,众人且玩且乐着,倒很有些有板有眼的味道。   周湛往台前幕后瞅了一眼,又低头看看吉光,见她两眼闪亮,便知道她心里也是痒痒地愿意过来,虽心里不太愿意,终究舍不得看着她眼里的光芒暗淡下去,便勉强点了头。   翩羽咬着唇,脸上虽没有流露出什么喜意,可那微微踮了踮的脚尖,还是透露了她心里的欢喜。   见她欢喜,他也就高兴了,挑着那八字眉嘱咐她道:“不许淘气!”   想着她今儿竟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跟着十一公主跑了,他终究还是难免一阵气恼,便又喝了声:“以后我叫你过来你才能过来,过来后乖乖在这里等人来接,不许跟着人乱跑!”   十一公主哪能不知道这一声儿是喝给她听的,拉着翩羽的手笑道:“七哥要怪就怪我吧,是我拉着她出来的。”说着,又和翩羽说起那些戏服来,拉着她去后台看戏服了。   周湛这里看看翩羽,又扭头看看那边的田九,那八字眉又是一挑,便向着田九那边过去了。   四皇子和六公主正在讨论着排戏的事,一回头,见刚才还在身后的周湛和吉光、十一公主竟都散了,四皇子便左右找了一下,看到了周湛,又听人说吉光和十一公主去了后台,便也不以为意,正要再跟六公主说什么,就看到六公主看着周湛那边一阵歪头浅笑,便也跟着调转视线看过去,一边问道:“六姐看什么呢?”   抬眼间,他就看到,周湛正站在田九的面前,低头和田九说着话。田九抬着头,望着他回着他的话。   那二人,一个松青的襦裙,一个雪白的蟒袍;一个似枝头嫩柳,一个如临风玉树,看着端的是相配。   “听说,宫里想把她说给他呢。”四皇子看着那边低声道。   六公主道:“田家虽不好,九儿倒是个好的,也能配得上老七了。”   顿了顿,又握着手道,“原先看着老七就觉得他长得不错,没想到在皇陵关了一年,身上倒更多了一份内敛的味道。只怕这模样出去,什么‘京城四公子’之类的,都要往边上靠,给他让出一头了呢。”   周沂则不无嫉妒地道:“都说‘男不坏女不爱’,还不知道他要勾得多少春心碎一地呢。”   别处春心有没有碎一地尚且不知,若是他们此刻回头,定能看到,十一公主身旁,早有一个小人儿的春心,已经碎了一地。   你道哪个?   可不就是翩羽嘛!   她跟着十一公主在后台逛了一圈出来,一抬头,就看到了眼前这“赏心悦目”的一幕,那心里虽还懵懂着不知一个“情”字,却已无师自通地先识得了一个“醋”字的精髓,当下直酸得她一阵牙根发紧,眼眶发涩,不自觉间就捏紧了拳头。    ☆、第一百二十四章·壁咚   第一百二十四章·壁咚   十一公主那里知道田九不中意周湛,翩羽却是并不知道,她只知道宫里有意要把田九配给周湛,如今这般看过去,连她自己都觉得田九是那么的漂亮,和周湛看起来是那么的般配,偏这周湛又是个爱美人儿的,这模样的田九,看在周湛眼里,岂不就是拔不出来了?!   她下意识又低头看向自己。   田九如今已经十七了,胸前曲线玲珑,翩羽自个儿却怎么看都仍是竹板一条。虽说中间有个小小突起,不注意看几乎看不出来,倒像是那竹板中间的一道竹节似的。   翩羽的情绪不由一落千丈。   那边,四皇子欣赏完了那一对,一扭头,看到十一公主和翩羽出来,便把翩羽也上下打量了一圈,笑道:“一年不见,不仅老七变了,小吉光也长开了呢,看着倒越来越像个姑娘家了。”   这句话,顿叫翩羽抬起头来,既有些被人夸赞的得意,又有些怕人看穿的担忧,还有些半信半疑,便伸着手臂,看着自己道:“我、我哪像个姑娘家了……”   “这会儿看着是不像,”四皇子装出副个中老手的模样,捏着手指作了个拿画笔的姿势,在翩羽脸上虚虚比划着,“等上了妆,勾了眉眼,再换了戏服,也就能有个八分像了。”   翩羽这才失落地发现,原来人家是这个意思——而这句话藏于底下的那层意思,可不就是说,她骨子里还是不像个姑娘家……   翩羽顿时一阵心灰意冷。   四皇子是发烧级的票友,且他学的还是旦角儿,偏他生得高大粗壮,上了全套的妆容也不像个旦角儿,此时看着翩羽那纤细的骨架,忍不住就是一阵羡慕,又弯腰凑到她的跟前,研究着她的眉眼道:“我说你到底怎么长的?这小模样生得可真好,亦男亦女……”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叫人扒着他的肩头,一下子把他从翩羽的眼前甩了开来。   四皇子没防备,险些被甩了个趔趄。吃了一吓的他扭头看去,就只见周湛拿扇子敲着掌心,正似笑非笑地望着他,“凑那么近做什么?不会是想要调-戏我们家孩子吧?”   周湛挑着个眉头坏笑的模样,顿叫原本让人印象一新的如玉君子形象破了功,一下子就打回了之前那个惫赖少年的原形。   四皇子眨眨眼,指着他笑道:“这才对嘛,这才是我认识的老七。”   又对翩羽道,“我原打算叫你扮个蓝采和的,偏你主子不肯让你上台,如今我还得重新再想人选。”又对众人道,“你们都帮着想想。”   翩羽这会儿心情很是烦躁,只恨不能躲到一个没人的地方好好静上一静,哪里还能帮着想什么人选。偏她此刻又是在人前,且周湛还在看着她,她虽不明白心底那烦躁从何而起,却本能地不愿意叫他知道自己那混乱的心绪,便垂了眉眼,在唇角含了笑意,只装作个无事人儿一般,一本正经地立在十一公主身后。   她到底是用心跟红绣学过的,真要伪装起来,还真不容易被人看出破绽。只不过她这一手巧活儿,却是终没能逃开周湛的眼。   周湛只一眼,便察觉出她的不对来,心下不禁暗暗奇怪。才刚十一公主拉着她去后台时,一切还都好好的,怎么这会儿她突然就不高兴了?   这么想着,他一挥扇子,对四皇子道:“那是你们的事,和我们没关系。”   一句话,就在众人和他跟翩羽之间,划出道泾渭分明的界线来。   他一转身,拿扇子一敲翩羽的肩,说了声“走了”,便领着她施施然离开了。   看着他俩的背影,十一公主头也不回地对四皇子道:“其实我也很好奇,小吉光扮作个女孩儿是什么模样。”   她很想看看,除掉这身男儿家装扮,真正的小吉光到底生得什么模样,怎么就会勾得她那性情古怪的七哥,心甘情愿被关一年不说,且还这么一时一刻地放不下她。   田九过来了,正好听到她的话,便道:“上次那个秋香不就是她扮的吗?”   十一公主道:“那都是一年前的事了。一年前这孩子还是一团孩子气呢,如今可是个……青葱少年了呢。”   她看看四皇子。   四皇子的身份在那儿,玩票学戏都可以,却是没法子真勾了脸谱作个旦角儿的装扮去过把瘾,此时见翩羽生得亦男亦女,早忍不住想拿她来练手了。见十一公主看过来,他岂能不闻弦知意,忙凑过去小声道:“妆容好说,可我这儿没适合她那个身材的戏装。上次她扮秋香,还是拿了你们的现成衣裳。”   十一公主也拿手遮着嘴,小声应道:“我回去翻翻我以前的旧衣裳……”   二人悄悄谋划着,不想头上各挨了六公主一巴掌。六公主笑道:“你们少打小吉光的主意,我看老七护他护得紧,你们可是知道他脾气的,惹毛了老七,你们一个个可都没好日子过。”   说到这,六公主忽然就想起之前周湛被人弹劾他豢养男宠的事来,又看看田九,心下觉得很有必要替周湛辩解两句,便又道:“老七也真是,口口声声‘我们家孩子’,他才多大的一个年纪,竟就想着给小吉光当爹还怎的。”   “这有什么,”四皇子笑道,“当初他为了小吉光在感恩寺扫了长公主脸面时,可还口口声声说小吉光是他养的狗呢。上次赵三儿把这话学给我听时,正好小吉光也在,气得小脸儿都绿了,那牙咬得‘咯吱咯吱’直响,哈哈……”   四皇子这里笑着,那边十一公主则把田九拉到一边,小声问着她,“七哥跟你说什么了?”   田九原自打看到吉光起,就一直绷着个脸,如今却绽开了一张笑颜。她也不瞒周泠,拉着她低声道:“景王殿下果然是个聪明人,他看出了我不愿意,跟我说,他也不愿意,叫我别担心呢。”顿了顿,她又道,“刚才对小吉光发火,倒叫我很有些不好意思,你说,我要怎么补偿‘他’?”   十一公主看看田九,忽然觉得,周湛会去找她说这些话,怕就是因着之前田九迁怒于吉光的事……   *·*·*   且不说欣王府里的众人如何,只说周湛的马车里。   翩羽坐在周湛的对面,不时从浓长睫毛下偷眼瞅一瞅周湛。见周湛的眼转过来,她又赶紧装作个无事人一般转开视线。而等周湛的眼才刚一转开,她便又从睫毛下方偷偷盯着周湛看个不停,直看得周湛心下一阵皱眉,忽地一扭头,捉住她的视线,喝道:“你可知错?!”   翩羽被他逮个正着,不由吓得把背往那座椅里一靠,又听着这一声喝,这才想起她是未经他的同意私自出的府,便老实低了头,拿一只靴尖悄悄踩着另一只薄底靴的靴边。   她这乖乖等着挨训的小模样,叫周湛那想要发作的火气,竟一下子闷在肚子里,怎么也发不出来了。可不教训她,他又知道,依着她那一贯打蛇随棒上的性子,还不知道要怎么登鼻子上脸。亏得这一回把她拐出去的是十一娘,若是换作别人,万一再出个什么事,他想想都觉得后怕!   他咬咬牙,硬起心肠喝道:“说话!”   那一刻,不用六公主说什么他像爹,他自个儿都觉得,他很有个大家长的味道。   翩羽又偷偷从睫毛下偷窥了他一眼,正想着要怎么替自己辩解,就见周湛又皱了眉,“要看我就大大方方地看,这么偷着看算什么?!”   于是翩羽一抬头,真个儿大大方方地盯着周湛一阵瞅。   周湛先还皱着个眉,可等他的眼落进翩羽的眼里,看着她那黑白分明的猫眼里,他自个儿那清晰的倒影时,他心头忽地就是一荡,直荡得那原想要给她个教训的念头,忽地就荡然无存了。   他忍不住向着她探过身子,将一只手支在她头侧的车壁上,整个人凑过去,盯着她那仅在咫尺距离间的脸庞。   此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拉上窗帘的车厢内光线更是昏暗。昏暗中,偏那张白嫩嫩的小脸像是会自己发光般,叫人怎么也移不开视线。   翩羽被他这突然的逼进惊得一阵僵直,又不敢太过明显地躲闪,只一会儿抬眸一会儿垂眼地忽闪着个眼,叫浓密的睫毛如扇子般不安地上下掀动着。   这忽闪着的眼睫,直闪得周湛不自觉地就握紧了拳,一股酥-痒难耐的感觉瞬间传遍全身,就仿佛是那睫毛正轻轻搔着他心头的痒处一般……   他蓦地沉住呼吸,稍稍忍耐了片刻,等那莫名的瘙痒感退却,剩下的,便是一股令他心跳又沉又重,仿佛满盈了整个身心的,柔软而又温暖的感觉。   这不是他第一次体会到这种感觉,却是他第一次意识到,只要靠近她,这种感觉便会无地自生。而……   他也是第一次发现,这种柔柔暖暖的充实感,竟像是能叫人上瘾一般……   他不自觉地弯了手臂,整个人又向她更靠近了一些。   周湛的靠近,莫名就叫翩羽的心跳一阵失衡。她先还不停地抬眼去看他,可随着他的越靠越近,她的心跳竟越来越乱,整个人都如僵了一般,不知该如何是好。她僵直着脊背不敢动弹,脑子里一阵糊涂一阵清醒。清醒时,她知道这情况不对劲;糊涂时,就只能感觉到浑身在发热,脸颊在发烫……她甚至能感觉到,他的呼吸正拂着她的刘海,感觉到他撑在她头侧手臂的温热,以及他身上那如松针般辛辣冷冽的气息……   渐渐的,那清醒的部分越来越少,糊涂的部分越来越多,她不敢再抬眼,只垂着个眼,一只脚默默踩上另一只脚,两只手紧紧抓着座垫,心中若有期待,似有欢喜,也隐隐有些不安……   种种复杂的情绪纠结在一起,叫她心头混乱成一团,无法解释,也不知该如何去处理……   于是她只得选择屏息静待。   只是,周湛那里却没有再往她那边靠近过去,只这么半弯着手臂,静静悬在她的上空,低头默默凝视着她。   这个距离,令他感觉舒适、惬意,心跳加速,浑身充满了因靠近她而带来的微微兴奋感,却又不至于叫他生出更深层的别的意动。他停在这个距离上,心满意足。   他心满意足了,翩羽那里却是紧张到不行。这个距离,很是能够压迫人,她虽不知道后世所谓的“安全距离”,却也本能地知道,他靠近她的这个距离,对于她来说,是个威胁。   她垂着眼,左思右想,怎么也猜不到这位爷到底要做什么。   难道这一招,是他新发明的什么惩罚手段?   也对,就这么悬而未决,叫她一直这么提心吊胆着,果然是他这个荒唐王爷才能想得出来的刁钻点子!   翩羽又咬了咬唇,以英勇就义般的决绝蓦地一抬头,闭着个眼道:“你还是打我吧。” 作者有话要说:  壁咚,哈哈 ☆、第一百二十五章·乳臭未干   第一百二十五章·乳臭未干   翩羽这蓦地一抬头,倒把周湛吓了一跳。垂眸看去,就只见她仰着个头,紧闭着个眼,竟是一副任君采撷的模样。   那原本就圆润饱满的下唇,才刚刚被她咬过,此刻红艳艳的,闪着些许水润光泽,一如那枝头已成熟的果实,单邀着人来采……   蓦地,原本已经散却的酥麻瘙痒,竟如大浪般铺天盖地袭来。周湛那含笑的眼眸忽地一沉,呼吸为之一窒,脑中只觉得一阵嗡鸣,忍不住就向着那红唇俯下身去……   俯得近了,便能感觉到她的呼吸正紧张地拂着他的脸颊。   他蓦地定住,抬起眼眸,将她那张紧绷着的小脸细细端详半晌,终究闭了眼,心头默默一叹,直起腰,抬手揪住她的马尾辫,毫不客气地用力将她的头往下一按,直到看不到她的红唇,这才带着三分自己也不明白的怒气道:“回去禁足一个月!”   周湛这一下真是毫不客气,把翩羽的头皮都给揪疼了。她抬手揉揉发根,又打睫毛下方瞅着已经退回对面座椅上的周湛,忍不住悄悄吞咽了一下。   虽然刚才她并没有睁眼,可仍是感觉到了他的靠近。且她还知道,有那么一刻,他靠得她极近。她还以为他大概想要咬她,或是想到了个什么其他稀奇古怪的惩罚手段,不想他竟什么都没做,忽地又这么退了回去。   这不禁叫她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   “可、可是,”她揉着发根,打手腕底下瞅着周湛,“你答应了几位殿下,放我去帮忙的……”   “答应的事就不能反悔了吗?”周湛双手抱胸,挑着那八字眉瞪着她。   翩羽撇撇嘴,往角落里挪了挪,不甘心地小声嘀咕了句“君子言而有信”。   “哼,”周湛一声冷哼,“你哪只眼看到我是君子了?世间既然存着‘反悔’二字,那便是说,答应的事就可以反悔,不然也不用特意造出这么两个字来了。”   这歪理,直叫翩羽默默翻了个眼儿。跟他这么久,她岂能不知,每当他这般胡搅蛮缠时,便是他心情不爽之际。   她思来想去,觉得他心情不爽,十有八-九怕还是因为她没打招呼就私自出府的事。又想着周湛虽然对她好,可说到底,她仍是王府的一个下人,虽说这次被拉出门,有她的不得已,可到底还是犯了规矩,便正了正身子,正而八经冲着周湛一阵道歉,“对不起,是我错了,我保证,没下次了。”   周湛默默瞪了她好一会儿。她每回都这样,知道错了后,从不像别人那样推诿责任,总是那么干脆利落的认错,偏她这认真认错的模样,竟也叫他看得是那么的心动,恨不得将她揽进怀里……   周湛之所以会有那不靠谱的名号,便是因为他一向随性惯了,这般脑子里动了念头,手上便真的伸过去,一把将翩羽从对面的座椅上拉过来,又将她转了个身,令她的背紧贴进他的怀里,手臂环在她的肩头,将下巴搁在她的头顶上,幽幽叹息一声,嘟囔道:“我该拿你怎么办呢。”   翩羽突然被他拉过来圈进怀里,不由就眨巴了半天的眼——这会儿他们不是正在讨论该怎么罚她的事吗?   虽说她跟周湛一向腻乎惯了,可这么突然且不合时宜地被他拉进怀里揽着,她忽地就感到一阵不自在。无来由地,一股从不曾有过的感觉悄悄从心底泛滥开来。那感觉,有些酥麻,有些微痒,有些烫人,还有些颤巍巍的不安和……   欢喜。   她抬起头,想要去看周湛的脸,却是叫他按着她的额头不许她抬头。   周湛按住她的头,默默在她发心里印下一个吻,心头一阵纠结。哪怕他从来没喜欢过一个人,此刻他也已经明白,他对她的感觉,是叫作“喜欢”。喜欢她陪在身边,喜欢抱她,碰她,摸她,喜欢到想要永远留下她……   只是,他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   如果她是个男孩,他或许还能留她更久一些,也或许还能叫她陪在身边一辈子,偏她是个女孩儿。就如徐世衡所说,世人对女孩儿总是多有苛刻,他留不下她不说,不定一个不小心,还要叫她赔上一辈子……   这,非他所愿。他希望她的一辈子,能永远快快乐乐的,就像他偷偷从皇陵溜出来去看她,她从山坡上冲下来扑进他怀里时,那神采飞扬的模样……   忽然间,他又想起第一次见到她时的情景。那时候的她,把他从山石上拉下来,明明心虚着,却虚张声势地指责着他。他还记得那时候,太阳是如何印在她的身后,把她那小小的人儿衬成一个黑色的剪影……   怀里,那黑色的小剪影蠕动了一下。   周湛垂眸,就看到她微低了头,凑在他的胳膊上又是一阵乱嗅。他微微一笑,打趣她道:“可真把自己当狗了,又乱闻什么?”   翩羽抬头,疑惑地望着他道:“爷没发现吗?”   “什么?”   “你身上的味道,像松针的味道,很好闻呢。”翩羽道。   周湛低头闻了闻自己身上,挑眉道:“我从不熏香。”   “我知道,”翩羽道,“所以我才觉得奇怪。”   说着,她从他怀里转过身,趴到他的胸前,闻着他的衣襟,歪头疑惑道:“不是衣裳上的味道。”   低头看着怀里的小人儿,周湛的心跳又开始加速了。他再次发现,他是如此喜欢这种热血涌动的感觉——只要这种感觉不要太过激烈得令他失控。   他抬起头,悄悄深吸了一口气。   感觉到掌心下胸脯的起伏,翩羽奇怪抬头,见他抬头吸气,便又歪了歪头,坐直一些,伸头过去,凑到他那锁骨凹陷处嗅了嗅,再歪歪头,又凑过去确认地嗅了嗅,才刚要说话,就看到那白皙脖颈上的突起,忽地上下滑动了一下,只听得周湛低哑着声儿道:“你在做什么?”   那声音,柔软低缓,却带着些许莫名的紧绷,无来由地,就勾得翩羽的小心肝轻颤了一颤。   她垂了眼,偷偷一吐舌,抬头憨笑道:“我知道这味道是哪里来的了,原来是爷身上的味道。”   蓦地,掌心下的胸脯更加激烈地起伏了一下。下一刻,翩羽便忽地被人掀翻在座椅上。   周湛一把将她放倒,眯着那桃花眼,居高临下望着她道:“属狗的果然就是鼻子灵。我闻闻,你身上是什么味道。”说着,便伸着鼻子在她脖颈间一阵乱嗅。   周湛原是被翩羽那无知的天真惹得一阵心猿意马,只觉得他再不做些什么,便要忍不住了,这才按着她一阵乱来。不想翩羽身上哪儿都不怕痒,偏那脖子是最怕痒的地方,被他那新长出的胡茬一扎,忍不住就“咯咯”笑了起来,推着他的脸一阵挣扎。   脸上,是她柔软的小手;身下,是她纤细的腰身;脸颊旁触及的,是她温热的肌肤;鼻翼间闻着的,是那少女青涩的体香……这一刻,周湛再能忍得住,便真是个圣人了。   “……”   他模糊低喃一声,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却是侧头就含住了她的耳垂,一阵厮磨轻吮,那柔软的舌尖拂过柔软的耳垂,令二人同时轻震了一震。   翩羽是吓住了,周湛则是一阵神魂颠倒,那唇舌仿佛自来就会的一般,嬉戏把玩,轻吻吮咬着她的耳垂,大手自她的腰间伸至她的腰后,将她那纤细的身体紧紧贴进他的怀里,那两条在窄逼车厢间无法施展开的大长腿,不耐地压着她垂在座椅下的腿,湿热地呼吸急促地拂着她的太阳穴……   “爷、爷……”   耳朵上,那细细的酥,微微的麻,痒痒的痛,以及那唇舌经过,留下的湿漉漉的感觉,在在令翩羽一阵惊魂不定,偏那被他嬉戏于唇齿间的感觉,令她的脊背窜过一阵莫名颤栗的同时,又令她有些微微的害怕。她颤抖着用力吸着气,努力想要推开压在她身上的他,可他却如着了魔般,手指掰住她的头,那唇舌由耳垂渐渐咬上她的下巴。   体内那陌生的涌动,周湛这失控的模样,生生都吓住了她。翩羽的唇轻颤,手却固执地用力去推他的脸,再叫一声“爷”时,便带上了浓浓的鼻音。   周湛昏昏然抬头,便看到一双含泪的猫眼,那闪动的泪光,顿如一盆冰水,瞬间浇熄了他心头炙热着的火焰。   幽暗的车厢里,二人默默对视着。   见他不再像刚才那样,翩羽那被吓出来的泪渐渐便收了回去。   他却仍压着她,低头默默看着她。那阴郁的眼神,令她又是一阵不安,忍不住就想要伸手去摸他的脸,却叫他一扬头,避开了她的手。   且压下心底那明明令她害怕,却又莫名有些不舍的悸动,翩羽小心翼翼看着周湛,带着些谨慎,也带着些不解。她思来想去,觉得他这番吓人的举动,怕目的就是要吓住她。   于是她犹犹豫豫道:“爷……我真知道了,下次真不敢了……再有下次,爷还这样罚我……”说着,垂了眼,委委屈屈道:“好吓人的……”话到最后,声音里忍不住就带上了一丝娇缠。   周湛神情复杂地盯着她的脸,一时不知该庆幸她什么都不懂才好,还是恨她的无知天真才是。他忽地抓下她的手,重重往她身上一压,闭上眼装死。   被他这般压着,这已经是第二次了。   翩羽险些又被他压得一口气喘不上来。   可不再被他那般阴鸷的瞪着,那仍湿漉漉的耳朵上的感觉,便忽地明显起来。于是,刚才那被她死死压在心底的悸动,便又悄悄的、一点一点地攀爬而上,蠕动着,钩钩刺刺着,直令她的心跳莫名就失了节奏,整颗心又似吊在半空一般,无着无落,飘飘荡荡……   他咬着她耳朵的那种感觉,若说是害怕,确实是令她害怕,可似又不是往常的那种害怕……害怕的底下,竟似还藏着些许丝丝的甜,密密的香,软软的酥麻,和……   这无着无落的悸动……   “乳臭未干。”   忽然,周湛的声音在她的头顶上方响起。   “什么?”翩羽茫然。   “你身上的味道。”周湛撑起手臂,低头望着她,“你身上的味道,像是加了盐的牛乳。”   加了盐的牛乳?他刚才又是舔又是咬的,难道竟是在尝她身上的味道?!   翩羽一阵眨眼,有些想不明白,又微微似有些明白。只是这点明白,却又叫她羞涩不安得不敢去深究……   这会儿周湛已经爬了起来,她便收拾了那诸多怎么也理不清的情绪,也坐起身来,作势将手臂屈到鼻子下方一阵乱嗅,装模作样道:“瞎说,我身上哪有什么味道。”   周湛挑着眉头道:“我闻着我身上也没什么味道。”   “可我就是闻到了!”翩羽不由斜睨着他,“倒是你,肯定是在瞎说,我身上明明什么味道都没有。”   “有。”周湛的眼一闪,伸手捻着那被他咬得泛着红润的耳垂,柔声道:“有的,你身上有乳臭未干的味道。”    ☆、第一百二十六章· 老来为伴   第一百二十六章·老来为伴   这周湛,一向是个不肯吃亏的主儿,想要在口舌上占他的上风,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翩羽便大大方方地白了他一眼,转身坐回对面的座椅上去。   离了他,再闻不到他身上那股叫她痴迷的味道,那飘荡在半空的小心肝这才渐渐双脚落了地。只是,看着他,她忍不住就又想起之前他和田九凑在一处时的那幅和谐画面来。落了地的小心肝,顿时仿佛踩在了碎玻璃上一般,有些微微的刺痛,和很严重的不适。   她借着伸手去拨刘海,打手腕下方飞快地偷看他一眼。   “那个,刚才……爷跟田姑娘在说什么?说得那么开心。”   话刚出口,她就莫名一阵心虚,便又急急解释道:“我看她原还有些不高兴的样子,可跟爷说过话后,倒又开心起来了。爷跟她说什么了,竟逗得田姑娘那么高兴?”   她那里觉得,这几句话说出去时,已经是小心掌握着语气和声调了,且听在耳朵里也很是平稳,除了带着些许好奇外,也听不出暗藏了什么别的情绪,可不知道为什么,被周湛那么挑着眉头看过来,她心头忍不住还是颤了一颤,竟心虚得不敢和他对视——真是有愧红锦和马头儿的教导。   她不禁一阵惭愧。   其实她这问题,真的没什么问题,她的语气也没什么问题,甚至连那结巴,都可以解释为她是拿不定主意这么问会不会冒犯了他……只是,若是她没有先从腕底偷窥他,然后又闪着眼拼命躲避着他,周湛不定还真有可能信了她的这番表现。   而此刻看着一向大大方方,敢爱敢恨的翩羽竟难得露出这种纠结不安的神情,就算周湛也是初涉一个“情”字,此刻也本能地感觉到,她对他的态度,似有点小小不同。   这一点小小的不同,无来由地就令他一阵心情愉悦。等翩羽再次从腕底偷窥向他时,就看到他唇角一提,竟微笑了起来。   周湛的唇边虽然常常挂着笑,可他的笑里,却是总是藏着一些和笑无关的别样含义。似这般只是纯粹的笑,很是少见。   见他笑得眉眼弯弯,眼里柔柔的全是一片……笑,翩羽无来由地就红了脸,期期艾艾道:“我、我我我,我没别的意思,就、就是好奇……爷、爷知道的,我我我,我天生就好奇……”   她确实是个天生的好奇宝宝,看到什么都想知道个究竟,偏那性子里又缺了点耐心,学琴也好,学刺绣也罢,学写大字或是学着他叫她学的任何东西,她都是有些不求甚解,只要略知其究竟,她就满足了——这一点,倒是和他极像。   看着她那结结巴巴的局促模样,周湛只觉得心头一片柔软,忍不住就在心里把她又是好一阵搓揉。   “啊,那个啊,”他微笑道,“没什么,我们只是随意说了两句而已。”他轻描淡写道。   这轻描淡写,却是叫翩羽心头无端一阵失落。   “哦……”她低低应了一声,飘开视线,看向窗外。   这会儿她才发现,明明欣王府离景王府很近,可他们竟走了这么久都还不曾到家。   “我们这是要去哪?”她看着窗外问道。   周湛没有答她,而是歪着头问她,“你不高兴了?”   “什么?”翩羽装傻。   周湛不说话,只挑着眉头望着她,直把她望得又是一阵局促,便低了头,拿着一只靴边又去踩着另一只的靴边。   周湛顺着她的视线看去,伸脚过去拨开她的脚,咂着嘴道:“真是个孩子!”   往常听着周湛这么说,翩羽还没什么感觉,如今听了这句,她竟有些恼火,皱着个眉道:“我不是孩子了!”   周湛忽地就没了声儿,半晌,才沉着个声音道:“我倒宁愿你一直是个孩子。”   就如周湛一眼就能看出她的真假来一般,翩羽听了这句话,顿时也明白,这也是他的真心话。   她不由抬头看向周湛。   周湛却移开了视线,看向窗外。   翩羽眨眨眼,终究不甘心放弃追根究源,再次试探道:“那位田姑娘,看起来不错的样子。”   “错与不错,与我无关。”周湛淡淡道。   “不是说,”翩羽道,“宫里打算把她……”她顿了顿,意在不言中。   周湛扭回头,带着不悦看着她道:“我说过,我不娶亲。”   “为什么?”翩羽歪头。   “为什么非要娶亲?”周湛反问。   这个问题,翩羽倒是从来没想过,便皱着眉头沉思良久,道:“嗯,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周湛嗤笑一声,“有没有后,关我屁事。六岁就死了的娃娃都能给过继个孩子,将来哪天我死了,大不了他们再过继一回。反正这种事已经做过一遍的,再做一遍也不为难。”   翩羽默然。   太后去世之前,曾把她误认作不知道什么人,也对她说过一些似是而非的话。她一向聪慧,把那些话,和周湛与圣德帝间的那点别扭一联系,便叫她得出个大胆的推论——这二人,许是亲父子。   想来正因为如此,周湛才一直对他的身世执着这种冷嘲热讽的态度。   只是,若周湛真是圣德帝的私生子,那么那个先昌陵王的继妃,怕就只是他名义上的母亲了。也难怪他和那位白长史长得竟没一点相似之处。   那么,他的生母,会是谁呢?他知道吗?还是因为不知道,所以才会以这种拒绝的态度来对待他这离奇的身世?   这般想着,翩羽忍不住就心疼起周湛来。   “也……不能这么说吧,”她偏着头,语气不太肯定道,“乡下人常说,‘娶个媳妇热炕头’,意思就是说,娶亲是为了过日子,应该不仅仅只是为了子嗣吧?对了,乡下还有个说法,叫‘老伴儿’。我舅妈一跟我大舅舅吵架,我大姨就会劝她,‘老伴儿老伴儿,老来为伴。’可见这夫妻之间,该还有相互扶持,相互作伴的意思吧?”   周湛一怔,不由扭头定定地望着翩羽。   若论起性情,其实骨子里他和翩羽极像,都是带着偏激的性子。说起来,翩羽的父母就算后来关系不好,至少在她小的时候,也曾给过她一个完整的家庭,且后来还有她舅舅一家作为参照,而在周湛这里,他却是自小就不曾见过一对真正正常的夫妻是什么模样,加上他的身世里又参杂了太多别样的因素,因此才叫他对婚姻、对男女之间的关系生出种种偏激的想法。   这“老来为伴”的说法,竟是他第一次听说。   “老来为伴?”   他重复着翩羽的话,不由一阵怔忡。他所求的,不就正是一个伴吗?她的陪伴……   若能求得她一生相伴,应该也是件幸事吧……   只是……   只要一想到他若娶妻,终有一日就必要生子。那孩子会承袭他的血脉,承袭着这一身被人以别样的用心刻意制造出来的血脉……   他忍不住打了个寒战,原本若有所动的心忽地就又沉了下去。   他这一生已经是毁了,又何必再拖累了他人。   “老来为伴,果然是乡下人的叫法。”他冷笑着,交叠起两条长腿,又将手肘支在车窗上,撑着下巴看着翩羽道:“‘贫贱夫妻百事哀’,在乡下,男人没了老婆,就没人给缝缝补补,洗衣做饭;女人没了丈夫,就没人给挣钱养家,支撑门户。所谓‘老伴儿’,说白了,不过是搭伙过日子而已,一个得了张长久的饭票子,一个得了个不花钱的老妈子,互惠互利,互不嫌弃,挺好。只是我们这些皇室贵胄们,终究和你们这些平头百姓不同,我们生来就有一张长长久久的饭票子,身边围满了老妈子,既然这些生来都有了,娶妻,也就只剩下了唯一的一个用途:当母猪。”   他抽着唇角冷冷一笑,“想当母猪的人不少,可我却不乐意当那只公猪。”   顿了顿,他一展扇子,扭头看着窗外道:“以后别再跟我提这个话题了,我都快被烦死了!我结不结婚,关别人屁事,竟连那些西番佬都敢来打我的主意,老子又不是卖的!”   想着今儿在礼部遇到西番的那些来使,以及那些来使听人有心提及他正在谈婚论嫁时的那个眼神,周湛不由就是一阵恼火,也不管翩羽就在对面,忍不住就爆了粗口。   圣德帝最近态度暧昧,以至于似乎人人都觉得,他也是可以随意踩的!   他或者真该有点动静了,怎么说他也蛰伏了一年有余……   周湛的思绪已经从这令他烦闷的事情上转了开去,翩羽却仍盯着他的脸一阵皱眉沉思。   她觉得她有些能理解他,可又有些不太能够理解他。她能相像得到,骨子里如此高傲的他,是如何不能接受他那样的身世,可激烈到宁愿孤身一辈子……好吧,其实她也多少知道的,虽然他处处表现得那么随性不羁,其实骨子里极为偏执,不然也不会到哪里都要带着他的卧室,且每天什么时辰做什么事,沉默那里都能拿着个怀表对照着了……   “嗯,情义呢?”翩羽沉思良久,抬头又问道:“比如我六姐和虎子哥,虎子哥一心想娶我六姐,六姐也愿意嫁他,串儿姐说,那是因为他们彼此喜欢对方,想要一辈子守在一起。若是有一天,你也遇到个想要一辈子跟她在一起的人,你也不要娶亲吗?”   这个问题,不禁令周湛皱了皱眉。他想像了一下,把翩羽还回去后,他会如何,觉得无非是回归到他把她带回来之前的无聊,便忽地一合扇子,抬手就在她头上敲了一记,咂着嘴道:“我才刚说什么了?!又当耳边风!我说了,不许再提这件事!你再说……”他顿了顿,眼神一闪,忽地伸头过去,“我就再咬你!”   “咬你这多嘴的舌头!”垂眸看着她的唇,他沉声威胁道。   直到后来,十一公主那里偷偷给翩羽偷渡了好些“十八禁”的书,翩羽那七窍终于全部打通后,想起这句话,她才头一次知道,她竟不明不白地被周湛给调-戏了一回。    ☆、第一百二十七章·王见王   第一百二十七章·王见王   也亏得大周朝没有宵禁。   马车悠悠哉哉出了皇城,又沿着城根儿一路向北,转过好几条翩羽叫不出名字的陌生街道,最后停在一座不起眼的宅门前。   周湛领着她下车时,门内跑出一个穿着绸袍的中年男子。   那人飞快扫了一眼他们身后马车上的印记,堆着笑对周湛打了个千手,嘴上说着:“王爷久不曾来了。”倒装得好似他真记得周湛的模样一般。   周湛也不挑他的刺,只问了一声,“地方可备好了?”   “备好了。小的这就给王爷带路。”那人又行了一礼,便回身在头前带路,一双眼却忍不住从翩羽身上扫过。   周湛一皱眉,略横出一步,将翩羽遮在身后,又“唰”地一下甩开扇子,看着四周的景物道:“看着像是重新整治过了?”   “是,托王爷的福,去年秋天时,姑娘叫重新整治过一回。”那人恭敬答道。   听着这“姑娘”二字,翩羽的眉不由就扬了扬,抬头看看铁塔般堵在她前方的周湛,心下一阵暗自琢磨。   一边琢磨着,她一边打量着四周,便发现,这里看着竟像是什么人家的后花园一般,花木叠石中,掩映着一处处的亭台楼轩。那些亭台楼轩里,还不时传出一阵阵歌舞乐声,以及夹杂其间的隐约人语。   那一边,隔着个小小池塘,仿佛是个晒月台。虽然早春的夜晚仍寒凉着,那晒月台上却摆着酒宴。几个男子围桌而坐,身旁尽是环翠绕玉,翩羽甚至还看到,一个男子正搂着个女子,贴在她的耳旁小声低语着什么。那女子似没骨头般,软软地倒在那个男子的怀里,又轻嗔着睇那男子一眼,在那男子胸前捶了一拳。男子则轻笑着低头凑到她的脸上……   翩羽正好奇张望着,眼前忽地被人伸手盖住。   “看什么看!也不怕长针眼儿!”周湛低声喝斥着,毫不客气地捉住她的肩,将她往怀里一带,另一只大手伸过来,牢牢盖着她的眼。   眼睛看不见,翩羽脚下便有些不知该怎么迈步了,趔趄了一下,却是被周湛铁箍般箍在肩头的手轻轻一提,整个人竟差点都被他拎了起来。   周湛脚下不停,就这么半抱半挟着翩羽,快步从那池塘边穿了过去,直到听不到那边暧昧的嬉闹,他的手这才从她的眼上挪开,那环着她肩头的手臂,却是不曾松开。   翩羽被他紧紧拥在身侧,不由就抬头冲他翻了个白眼儿。此时她哪能还不知道,周湛带她到了什么地方。   这里,应该就是所谓的“书寓”了。   翩羽跟着周湛去上学,学问学到多少尚不知,却是从学院里诸多的长随小厮那里长了不少前所未闻的知识,比如这“书寓”,比如那些书寓里养着的姑娘们。   这所谓的书寓,若换作西番那边的话来说,便叫作“沙龙”。而书寓里的姑娘们,说白了,也就是交际花。说起来,不过比那在花街柳巷里挂牌的姑娘们多了层风雅的名号而已。   翩羽挣扎了两下,却是叫周湛的手更加搂紧她的肩头,她不由就撇了撇嘴,心下对着他一阵腹诽——假正经!真有本事,他别来这种地方啊!   周湛原就是个不羁于世俗的,带翩羽来这种地方,他并没觉得有什么不妥,直到看到她好奇地看着那边不堪的一幕,他这才后悔起来。   也好在清梧书寓好歹也算是高级的那个什么,这种不堪入目的画面只此一处,其他地方看着和别的酒楼茶肆倒也无甚区别,不过周湛喜欢她靠着他的感觉,这才不曾松手。   那领路的中年人似对身后所发生的事一无所知般,只殷勤地在前面引着路。等绕过一道花篱,来到一处建于平湖岸边的敞轩时,那人这才止了步,向着那敞轩做了个“请”的手势。   周湛夹着翩羽进了敞轩,见那临湖的落地隔扇窗虽大敞着,因屋内四角都各燃着一个兽爪香炉,室内倒也不冷,再看看那桌上已经备下的酒水吃食,便满意地点点头,这才放开翩羽,指着那桌子对她道:“你先吃着,乖乖在这里等我,不许乱跑。”   回头过来,也不要那个中年人侍候着,兀自转身走了。   中年人看看翩羽,堆着笑躬了躬身,吩咐候在敞轩外廊下的几个小丫环们小心侍候着,他则冲着翩羽支吾了两声,也转身走了。   翩羽站在廊下,看着周湛消失的方向一阵皱眉——显然,他虽包了这里的一席席面,在别处还另有约会。   翩羽咬着唇,那猫眼一阵眨动,眼见着周湛的身影在那边的宝瓶门下略一站定,回头又看她一眼,便出了那门,她这才抬脚跑过去,扒着那宝瓶门探头看着他进了一处院落,便悄悄缀在他的身后蹑了过去。   周湛却是不曾想到身后跟了条小尾巴,在那宝瓶门边上一回头,看着翩羽乖乖站在廊下没动,便点了点头,出门去办正经事了。   显然这里是他来熟了的地方,都不需要人引路,他便在那一套套相似的院落间穿梭着,最后停在一处不起眼的花厅门外。   花厅里,似早就有人等着了。见周湛推门,那人主动站起来迎了过去。   二人面对面地站定,却是谁都不曾开口。   翩羽蹑着手脚潜到花厅门外时,就只见此处竟没一个侍候着的人。她小心看看左右,便躲在阴影里,悄悄往那窗下蹑了过去。   那窗,是玻璃窗。隔着玻璃窗,翩羽看到,一个又高又壮的青年正和她家王爷面对面地站着。她不由就是一个愣神儿。她还以为她家爷是来偷会什么佳人的呢……   和周湛对面而立的那个青年,大约在二十三四岁的年纪,看着似比高瘦的周湛还要高出半头的模样,生得甚是魁梧。这般隔着玻璃猛地一眼看去,翩羽忽然就觉得,此人和周湛竟生得有那么八分相似。   可等她眨了一下眼,再仔细看过去时,就又发现,其实此人和周湛没一点儿相似之处。   周湛的眉原就生得极具特色,此人却只是两道普通的大刀眉。周湛的眼略圆,是实足的桃花眼;此人则眼角细长,且还没周湛的那般大。周湛的唇略薄,常含讥带嘲;此人则生着一副福态的厚嘴唇,看着一副老实忠厚的模样。   翩羽不禁又是一阵眨眼。她家爷,怎么看都是个风流倜傥的人物,而对面那位,看着就是一身武夫气质。   “你长高了。”   周湛的对面,那“武夫”的声音很是低沉,带着些许共鸣般的“嗡嗡”声。   翩羽缩回头,忍不住就伸手掏了掏耳朵。那共鸣般的“嗡嗡”声震得她一阵不舒服,她觉得还是周湛那略带清冷的声音更好听一些。   于是她便听到周湛那略带清冷的声音应道:“你要见我,就是为了看我长高了多少?”   这略带敌意的声音,不禁就令翩羽又眨巴了一下眼,抬头小心翼翼往窗内看去。   就只见面对着窗口的那个高壮青年竟是一脸的愧疚。这时,玻璃窗内,一个人影从翩羽的眼前闪过,吓得她忙不迭地一缩脖子,竟是这才发现,那花厅上不仅只是周湛和那个“武夫”两个人。   “酒席已经备下了,不如两位王爷坐下边吃边聊。”   这声音,竟是那白长史白大人的声音!   翩羽忍不住又伸头往窗内看去,就只见白长史背对着她,拦在周湛和那个“武夫”的中间。   两位王爷?   翩羽缩回头,心下一阵奇怪。虽说京城的王爷多如狗,她也不是每个王爷都见过,可……若是要见她家王爷,正正经经、大大方方上门去见不行吗?非得躲在这书寓里来见……   就听得屋内传来一阵椅子的响动。翩羽再次探头看去,就只见那个“武夫”王爷已经到了桌边,白长史也殷勤地拉着椅子,想要邀请周湛坐下,而周湛却仍站在门边上不曾动弹。   “有事说事。”周湛沉声道。   白长史见状,便回头看着那个“武夫”王爷。   “武夫”王爷无奈地叹息一声,望着周湛道:“都三年没见过你了,我只是想跟你吃顿饭,问问你过得如何而已。”   “没死,仅活着而已。”周湛淡淡道。   “武夫”王爷低了头,半晌,抬头看着周湛,竟似有些痛苦的模样,带着怨气道:“你这是在怨我吗?这些事难道是我弄出来的?我也还活得战战兢兢呢,我又能怨谁去?!”   周湛站在那里沉默了一会儿,似有些和软了的模样,叹了口气,道:“所以我才说,我们没必要见面。”   里面又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听得白长史开口道:“以前,我们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想照顾你也不能,如今既然皇上命我做了王府的长史……”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叫周湛打断了。   “现在和以前也没什么不同。”周湛道,“以前我能自己照顾自己,以后就还能自己照顾自己。至于说你那个长史官,你该怎么做就怎么做……不,许还是什么都不做更好一些。以前的那些长史大人们,最讨我喜欢的一个,就是什么都不做。这样挺好,大家都省心。”   屋里,传来一阵酒杯碰撞碗碟的声音,那个“武夫”带着三分怒意道:“舅舅是为了你,才抛了那大好前程,你怎能这么伤他?!”   一声“舅舅”,忽地就叫翩羽知道了这位“武夫”王爷的身份——这位,竟是昌陵王,白长史大人的亲外甥!   她不由就冒出个头,瞅着屋内。   屋内,昌陵王握着拳,皱眉瞪着周湛。   周湛则仍站在大门处不曾动弹。   “我伤他了吗?”周湛淡淡道。翩羽几乎能想像得到,他说这句话时,那高高挑起的八字眉。   “好吧,就算我伤了他,那又如何?我的府里不需要多管闲事的长史大人。”   “这怎么是多管闲事?!舅舅也是为了你着想,他也是你的舅舅!”   忽地,室内一片寂静。   翩羽扣着那窗台,只露着一双眼。就只见室内诸人都如定了身形一般,昌陵王看着周湛,白长史看着昌陵王,翩羽看不到周湛在看着谁,却能感觉得到,他周身散发着的冷冽气息。   “是吗?我的舅舅。”他冷冷一笑,那头动了动方向,应该是看着长史大人。“我叫他舅舅,他敢应吗?”顿了顿,他的头又移向一个方向,道:“就像我叫你一声哥哥,你敢应我吗?或者是,去把那在佛堂修行的老王妃请出来,要她叫我一声‘儿子’,她敢吗?!”   不知室内众人如何,翩羽却只觉得浑身一阵冰凉。她不敢再听下去,忙一猫腰,从暗处溜了开去。    ☆、第一百二十八章·良心   第一百二十八章·良心   翩羽凭着记忆成功穿过了好几座院落,终究还是在一条穿巷内迷了路。   那挂了一排红灯笼的穿巷里,左右对开着四五扇门,翩羽一时拿不准她该往哪个门里去,便站在那里一阵发呆。   与此同时,刚才周湛的那些话,却是在她的脑海里一遍遍地重复着。   舅舅……   哥哥……   儿子……   想像力丰富的她稍一联想,便忍不住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若真如她所猜测的那样,周湛的父亲是当今圣上,他的生母是先昌陵王的继妃的话……   她忍不住打了个寒战。这段关系若是被人知道,皇上的是非自是没人敢说,那位出了家的继妃和这昌陵王如何她不管,周湛却是再也没办法抬头见人了……   难怪他一直口口声声说,他这一身血脉没有传承下去的必要呢……   翩羽被脚下黑暗中的青砖绊了一下,她扶住那高高的防火墙,不由捂着抽痛的心脏蹲了下去。   难怪他的笑容后面,总藏着那样的针刺和不屑了……   难怪他会说,父母的生恩其实是一种自私了……   难怪他会那般放浪不羁了……   想着周湛那总是含讥带嘲的笑,想着刚才马车里,他那真正的,不带一丝别样含义的笑,她的鼻尖一酸,眼眶里忍不住涌上泪来……   “谁在那里?!”   忽然,身后传来一个婆子带着颤的声音。   翩羽抹着眼转身,就只见一个婆子拎着个食盒,提着盏灯笼站在一个门洞前惊疑不定地望着她。见她转过头来,那婆子顿时大大松了口气,埋怨道:“小哥儿也真是,受了委屈哪里哭不得,竟躲在这里掉眼泪,倒把老婆子吓了一跳。”   翩羽忙道了歉,又问清了通往临湖的那座敞轩的路,便收拾了心情,急急摸了回去。   那白长史和昌陵王在打什么主意她不管,她只要周湛好好的。周湛要他们只当什么事都不存在,那她便也当什么都不知道的。   *·*·*   等她回到敞轩时,那几个丫环仍乖乖守在廊下,看到她,竟没一个过来乱说乱问的——可见规矩不错。   直到她进了敞轩,才有一个丫环迎过来,问了声,“可要走菜了?”犹豫片刻,终又问了声:“爷可有什么相熟的姐妹要叫来作陪?”   翩羽被她问得一阵眨眼,愣了一愣才反应过来。   虽说这是她第一次来书寓,可之前因着好奇,她也曾认真听人说过这书寓里的规矩。一般书寓里养的姑娘,少则三四个,多的也不过十来个,因此来书寓的客人,还会开条子叫些别的书寓里相熟的姑娘过来作陪——这便是所谓的“叫条子”和“吃花酒”了。   翩羽对这“花酒”二字好奇已久,想着刚才看到晒月台上的那一幕,有心要叫个姑娘过来再了解透彻一些,可想想这会儿周湛的心情肯定很不怎么样,她觉得她若真胡闹起来,万一惹得那位爷不开心,不肯给她汇钞,最后丢人的还是她。于是这招蜂惹蝶的念头只在她脑子里盘了一盘,便就挥手作罢了。   只是,独自一人对着这满桌子的菜,到底缺了食欲。翩羽闷闷地挥手将那些丫环们全都赶了出去后,回头见那敞开的窗下放着一张锦面高脚方凳,便过去坐了,伏着栏杆,望着湖岸对面的点点灯火一阵出神。   也不知过了多久,许就只一会儿,外面响起一阵细碎的环佩丁当。翩羽扭头看去,就只见那竹帘外,一个女子正脚步轻盈地迈上台阶。   那女子上了台阶,隔着竹帘向着里面盈盈一礼,抬头轻快笑道:“请王爷安。”顿了顿,见里面没反应,便抿唇一笑,道:“王爷久不来,想是忘了凤凰了。”   说着,伸出一只纤纤玉手去挑那竹帘。   翩羽睁大了眼,带着毫不掩饰地热切盯着那竹帘。   这姑娘,定然就是书寓里的姑娘了,想来应该是叫凤凰——倒是跟他们家的凤凰重了名,只是不知道两只凤凰相比,哪一个更漂亮……   她正胡思乱想着,就只见那竹帘的边缘处,伸进来几根玉笋般的纤纤玉指,那纤纤玉指一弯,勾起竹帘的一角,然后从竹帘缝隙间,便探进一个唇角含笑的美貌女子来。   那姑娘很是娇俏地往竹帘内露了半张脸,见里面的人没有喝斥她,这才放心地撩开竹帘,整个人儿进得屋去。   此时屋里除了四角闪着暗红光芒的兽爪香炉外,就只有桌边对角放着的两盏落地纱灯,因此,坐在窗前的翩羽也算是隐身于暗处了。那姑娘从帘外进来,一时并没能看到翩羽,翩羽倒是把她看了个真真切切。   这姑娘,年纪看着应该跟周湛相仿,生得凤眼薄唇,一双眉修得细长且弯,却掩饰不去其下凤眼里带着的精明之气。身上罩着件梅红色半臂长衫。半臂下,是一件通身暗绣梅花的浅黄丝袄。那宽宽的束腰上,是几欲撑破衣衫的胸。   翩羽半含羡慕地瞄了一眼她的胸,一抬眼,就正和那位凤凰姑娘的眼撞在了一处。   凤凰先是惊讶着此人竟不是景王,等看到那“小子”竟肆无忌惮地瞪着她的胸时,她顿时就有些恼了,再细一看这“小子”的装束,她岂能不知道,这不过是个小厮。   于是她一挑眉,半侧过身子,含嗔带怨地睇了一眼翩羽,道:“奴还当是王爷在这里,原来是小哥儿。”又看看四周,“怎么就小哥一个人在这里?沉默和寡言呢?竟没跟着王爷吗?”   知道沉默和寡言,那定然是跟周湛有些交情的了。   无来由的,翩羽只觉得牙根一酸,看着那位姑娘咬着唇没有吱声。   这位凤凰姑娘的面相在那里呢,翩羽猜着她就是个爱拔尖的性子,果然,她不答话,那位凤凰姑娘便有些不满了,脸上收了一半的笑,继续拿眼角睇着她道:“小哥怎么不搭理奴?”又道,“以前怎么没见过小哥?你是新跟着王爷的?”   翩羽想了想,便点了点头。   凤凰扬了扬眉,又一扬手,笑道:“难怪,不然你也不会不认识奴了。”   虽然知道她这话是在等着她发问,翩羽还是没忍住,应声问了一句“你是谁”。   凤凰以手背遮了遮唇,微一垂眼睫,又飞快地一抬眼睫,斜睨着翩羽笑道:“奴谁也不是,不过是王爷偶尔愿意叫奴作陪罢了。”顿了顿,又道:“得亏了王爷相助,不然我们清梧院也没法子整治一新,奴过来,原是想谢王爷的,却不知道王爷去了哪里。”   翩羽眨了眨眼,下意识学着那位凤凰姑娘扬着个眉。这凤凰姑娘倒是会说话,虽什么都没明说,话里话外却足够透露她和王爷之间的交情非浅了。若换了个人,不定就真信了她和王爷间有一腿,翩羽却本能地知道,周湛并不爱这一款的……   凤凰透露了几句,见对面暗处的那“小子”竟无动于衷,不禁暗暗有些恼了,却仍带着笑问道:“还不知道小哥叫什么。”   这一句话才刚出口,忽然一道灵光闪过,凤凰的眼一闪,靠前两步,歪头打量着翩羽,笑道:“这位小哥……不会就是大名鼎鼎的吉光小哥儿吧?”   翩羽诧异,她有这么有名吗?   她才刚要张口答话,忽然听到门外传来一阵动静,抬头隔着竹帘望出去,便看到是周湛绕过花篱回来了。   于是她忙从窗前的绣墩上起身,才刚要迎上去,却是叫凤凰抢了先,掀着帘子迎了出去。   翩羽不满地撇了撇嘴,便站在帘下打起竹帘,等着周湛进来。   周湛转过花篱,见屋内有人迎出来,原还以为是吉光,他才刚要弯了眉眼迎上去,却只见来的竟不是她,心下一阵微微不快,便扬着眉,一挑唇角,不待凤凰上前见礼,先拿扇子挑着她的下巴,阻止了她行礼。   “啧,”他咂了一下嘴,“我瞧瞧,这是谁啊。”   凤凰被他用扇子抬着下巴,挑着弯眉媚媚一笑,道:“王爷不认识奴了?奴是凤凰。一年不见王爷,王爷更见丰姿卓越了呢。”   “是吗?”周湛挑着眉头,将她上下一阵打量,坏笑着拿扇子轻轻一蹭她的脸颊,“我的小凤凰也变大了呢。”说着,意有所指的目光在她那饱满的胸前一阵流连。   “王爷!”凤凰假装害羞地扭开头,避开了周湛的扇子。   周湛才刚要继续调-戏美人儿,不想那边廊下传来一个冷冷的声音:“王爷!”   凤凰的那声“王爷”,叫得是温柔温婉,缠绵悱恻;廊下那一声“王爷”,则干脆利落得如一把利刃般,瞬间就割破了凤凰所织就的那张情网。   凤凰脸色微微一沉,带着不快悄悄看向廊上。   就只见那个小厮抬着下巴站在竹帘下,一只手推着那竹帘,长刘海下乌沉沉的眼眸里满是不满。   “哟,被抓了个现行。”周湛收回扇子,又拿扇子拍着凤凰的肩,看着吉光,故意装出一副压着嗓门说话的模样笑道:“看来下次爷再要调-戏人,得先找个没人的地方了。”   凤凰一阵诧异,景王调-戏人,什么时候分过时间场合?!   “不然……”只听周湛拖长着腔调,走过去,看着吉光又道:“岂不是要教坏了小孩子?那我可就要良心不安了呢。”   他将扇子交到另一只手里,伸手捏了捏翩羽那气呼呼的脸,抬手挑起竹帘,将她推进屋去。   被粗鲁放下的竹帘,“啪”地一声打在门框上,看得凤凰又是一阵眨眼。   *·*·*   也不知道是不是周湛所谓的“良心”的缘故,他并没有留凤凰下来侍候,且还老毛病发作了,又玩起“他吃她看着”的把戏,只自顾自地一通吃喝,一边想起来就拿吉光打趣两句来下饭。   吉光原还蔫蔫地不应和他,片刻后,不知道想明白了什么,便又如往常一样,和周湛对着干了起来,倒是逗得周湛一阵开心,那酒难免就多喝了两口。   周湛和翩羽不同,他的酒品很好,翩羽喝醉了会胡闹,他喝醉了,只静静趴着睡觉。   把周湛抬上马车,翩羽心疼地将他的头搁在膝上,手掌抚着他微皱的眉心,心里一阵暗暗自责。以往她总觉得,周湛就算是个不受宠的王爷,总还是个王爷,且他在她眼里,看着又处处比人强,不自觉间,她便把他当作了无所不能……她竟从来没有想过,周湛也有他的难处,他的伤心处……   她俯下身,在他额上印了个吻,一边心不在焉地想着,明儿怎么从寡言那里套问一下昌陵王府的事。   直到感觉到他温热的肌肤压在她的唇下,她这才回过神来,猛地抬头,扭头看向车窗外,却是忍不住一阵心跳如擂。   半晌,直到不再感觉脸颊发烧,她这才低头看向周湛。   她才刚只不过是随心而动,自个儿都没意识到自个儿做了什么,躺在她膝上醉着的周湛,就更不知道了……   好吧。翩羽松了口气,咬着唇看看四周,又垂眼看看仍沉睡着,一副无知无觉模样的周湛,那心痒痒的感觉又再次攀爬而上。她再次小心看看四周,俯下头去,飞快地在他额上又印了一个吻,然后便假装无事人般,一本正经地坐了回去。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catherine0603的地雷! 原本标题想作“偷吻”的,可又怕担了干系,只好就这样了。 还有,电脑修好了…… 怎么这么快就修好了呢?多让我玩两天啊…… ☆、第一百二十九章·套话   第一百二十九章·套话   有寡言这么个万事通兼话篓子在,昌陵王府的那点事,都不需要翩羽多费什么口舌,就从里到外给她漏了个底儿掉。   话说那先昌陵王是先帝爷的第八子,圣德帝则排行第九,二人只相差了不到一个月。只是,打小圣德帝就是个闲王,并不参与朝政;昌陵王则颇具才情,在朝中也很有人望。在前废太子没犯事之前,他是紧跟着废太子脚步的,后来先太子被废后,这位八王爷就接下了废太子身后的势力,也加入到这如火如荼的夺位大战之中。只是,显然最后的胜出者并不是他。   先昌陵王自恃才情,便很有些看不上捡漏的圣德帝。于是在圣德帝当政初期,他和他那一脉的人,没少给当今制造麻烦。最危险的时候,听说险些就真把圣德帝给挤下了龙椅。只是,这位八王实在是时运不济,眼看着圣德帝就要把持不住朝政之际,已经被封为昌陵王的他,竟被个小小的风寒给打倒了。小小风寒后来又发展成了肺炎,再后来,竟成了肺痨——也就是后世所谓的肺结核。   这种病,就算是后世科技那般发达,治起来都极为麻烦,何况是在这个时代里,因此,这位先昌陵王便“出师未捷身先死”了。   翩羽心里常常把这位先昌陵王称作“老昌陵王”,直到这时她才知道,这位“老昌陵王”去世时,年纪竟还没到四旬,实在担不得一个“老”字。   这位“老”昌陵王,生前曾娶过两任王妃。头一任一病呜呼了,身后留下个五六岁的儿子,且早早就封了世子之位。这第二任,便是白家的小姐。   听说当年这位白家小姐有“大周第一美人儿”之称,打十来岁起,上门求娶的人家就多不胜数,偏千挑万选之际,竟叫先帝爷横插了一手,直接把人赐婚给了丧偶的八王爷,委屈这位白家小姐做了个填房——当年也因着先帝爷的这等“隆恩”,才叫朝中诸人都觉得,八王爷才是简在帝心的真龙天子。   这位白家小姐过门后,也给老昌陵王生了个儿子——便是如今袭了王爵的那一位。   至于说前头王妃所生的那位,就是早早就请封了世子的那个孩子,显然是没能袭爵。据说如今俩兄弟已经分了家,那位前世子爷早已淡出人们的视线,湮没无闻了。   “怎么会?”   翩羽不解。按照大周的律法,袭爵的不理应是世子吗?不然请封个世子还有什么意义?怎么就临阵换将了呢?   寡言鄙夷地睨她一眼,“且不说先头那位给咱皇上捣了多少乱,就是看在咱家爷的份上,这爵位也得给现任的这一位啊!”——可不,说起来,那二人可是亲哥儿俩呢!   寡言看看四周,又捂着个嘴,凑过来小声道:“你道宗室子弟那么多,怎么皇上就单看中了咱家王爷要闹过继?还不是因为那时候朝局不稳,那位捣蛋的昌陵王虽然是没了,可后面的势力还在,不给人一个定心丸,万一乱起来,那可怎生了得。”   翩羽有心想要再打听圣德帝怎么就跟那位昌陵王继妃勾搭上了,可又怕漏了风声,正琢磨着怎么套话又不露痕迹时,却是又被寡言拿手肘撞了一下。   “我跟你说,你可别告诉了人去!”寡言又捂着个嘴悄声道:“咱们爷,是在先昌陵王过世后才诊出的喜脉。听说那时候白家和昌陵王府都怕得罪了皇上,都说要打掉这一胎,王妃死活不肯,后来不知怎么就叫皇上知道了,给下了一道旨,这才保住了咱们爷。所以咱们爷才从来不给那边府上和白家一点好脸色。”   翩羽咬住唇。且不说周湛的亲生父母到底是谁,听起来,圣德帝要留他,是为了安抚朝政,而那位白继妃……   若换作是她或是她娘,就算孩子一生下来就被抱走,就算圣德帝再怎么不许他们母子接触,她和她娘怕都会拼了命去要让孩子知道,当娘的没有忘了他,就算不能见面,也在远远地关心着他……而翩羽进府已经两年多了,却是从来不曾看到过昌陵王府过来的只言片语……   她不由阴谋论地觉得,那位继妃不肯打掉这尴尬的一胎,不定早就想好了,要拿这一胎,去换她另一个儿子的锦绣前程……   翩羽不由暗暗替周湛难过起来。   “咱皇上这一招真是奇妙,”寡言又道,“抱养了咱们爷,这是恩;不叫那位世子袭爵,倒把爵位给了弟弟,这是威。这般恩威并举,收拾得那些兴风作浪的人再没一个敢出头的!”   翩羽忍不住就斜他一眼,“你这些话,听着像涂先生说的。”   寡言一窒,摸摸耳朵,尴尬一笑,道:“我也这么觉得,才搬来一说罢了。”   翩羽又斜他一眼,“你这么议论咱们爷,叫爷听到,还不知道要怎么罚你呢。”   寡言又是一窒,扭头瞪着翩羽道:“还不是你撩起的话题!爷若是怪我,我就把你推出去!”   顿了顿,他忽地回过神来,拿眼上下扫视一圈翩羽,再次捂着个嘴,小声道:“话说回来,我还是怎么看,怎么觉得你是个男孩子。”   这话叫十一公主或府外的别人听到,怕没一个同意的,偏这府里知道翩羽身份的人中,大半都同意这句话。   如今已进入了三月,换上轻薄春装的翩羽,看起来更像个姑娘家了,偏这府里的诸人却并不觉得——倒不是他们眼神儿不好,而是翩羽之前那假小子的模样,实在是太深入人心了,竟是直到现在,也没能全然扭转回寡言和沉默等人的看法,就更别说是王府里广大尚不知道翩羽那点秘密的普通群众了。   这会儿,寡言和翩羽两个虽假模假样地擦着清水阁楼上周湛卧室里的地板,那主要的精力,却是放在昌陵王府的那些八卦故事上,因此,二人的手脚便慢了许多。   楼下,无声等了许久都不曾看到他们下楼,便站在楼梯口冲着楼上叫道:“你俩睡着啦?都这时辰了,怎么还没收拾好?!”   寡言赶紧将最后一块地方飞快擦完,一边冲着楼梯口叫道:“可怨不得我们,原该四个人当值的,如今就只剩下我和吉光两个了,想快也快不起来啊!”   那日周湛大醉而归后,第二天翩羽就发现,缄言和寂然不见了。从那些小丫环小小厮们的敬畏眼神里,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不过,不知去向的也不止是这两个小厮,周湛也很想知道,他那天用过的古扇去了哪里。   明面上,翩羽仍管着他的扇子,便正大光明地瞪着个眼道:“那天爷醉了,把扇子弄脏了,我只得扔了。”   周湛顿时一阵心痛,“那可是赵佶的工笔花鸟……”   “又不是美人儿,爷心疼个什么劲!”翩羽撇着嘴打断他的抱怨。   周湛则挑着八字眉侧头看她半晌,“别是因为我拿那扇子碰了不该碰的东西,你才给我扔了吧?!”   被说穿了心思的翩羽不由就是一窘,见四周没人,便叉着个腰恼道:“是又如何?!以后爷再拿扇子去调-戏人,我还扔!”   周湛笑:“爷我不调-戏人,以后怎么做大周第一纨绔啊?”   翩羽拿眼白他:“你可以花钱买美人儿啊!”   她只是随口乱说的,不想没几日,她就听到涂十五在抱怨,说南边有人给王爷送来一幅美人画像,还是西番的画技,画得跟个真人似的,把王爷迷得都找不着北了,当即就痛痛快快掏了五千两银子给买了下来——不是画,是人。   这件事,却是叫才欣慰于周湛终于肯进朝堂卖命的圣德帝又是一阵恼火。   收拾了楼下,二人下了楼,就听到无声正跟无语无言她们几个在议论着那西番画法的美人像。   无言问翩羽:“那画可是真画得像个真人?”   那画叫周湛当宝贝收进了府库里,竟就几个抬画的小厮和跟在周湛身边的翩羽有幸得见了一眼。   翩羽还尚未点头,无语又问道:“那个美人儿,比起咱们府里的,如何?”   翩羽立时放下无言的问题,皱着个鼻子,答着无语道:“我瞧着还不如红锦姐姐呢!长得跟个狐狸精似的,看着就不像个好人。”   “什么样?什么样?”几个丫环都感兴趣地凑了过来。   翩羽正要形容给她们听,就听得外面有人报,说是十一公主和四皇子来了。   周湛说禁翩羽的足,就真禁了她的足,所以四皇子那里的戏,如今可以说跟她已经没关系了。不过这并不妨碍十一公主常常过来找她玩。府里如厨房里的黄妈妈和厨下的张妈妈等看不清翩羽真相的人,难免就有些替她担心,扯着翩羽的衣袖叫她小心分寸。如今十一公主可正在挑驸马呢,万一叫人传出什么不好听的话,十一公主怎么样先不说,翩羽这“小厮”的命,肯定是保不住的。   翩羽把这话学给十一公主听,直笑得她直不起腰来,回头又把翩羽打量了一番,说她想像不出来翩羽穿女孩子的衣裳是什么模样,便撺掇着她,说要带件衣裳来给她试。   翩羽打进京后,就再没穿过女装。如今她也算是情窦初开,虽没摆在明面上,每天照镜子的次数却是明显多了起来。就是每天早起挑选衣裳,也渐渐变成了一件叫她为难的事——等十一公主再把她的“十八禁”藏书给翩羽偷渡进来几本后,她才幡然醒悟到,她这是“女为悦己者容”。   初恋的少女,心里痒痒的、麻麻的、酥酥的,有喜有乐有哀有愁。喜的是,心里有个人;乐的是,那个人能常常看到、摸到;哀愁的,则是不能以她最美好的一面呈现在心上人的面前……   若换了一个人,许那种种初恋的滋味里,还会夹杂上几分胆怯,翩羽却一向是个大胆的,且个性热烈,半懵不懂中,便更多了一份一往无前的勇猛。   因此,当十一公主提议,带套女装过来,叫她穿给周湛看时,她想都不想便点了头。    ☆、第一百三十章·拐带   第一百三十章·拐带   那四皇子一进门,就盯着翩羽一阵上下打量,招着手道:“快快快,快跟我走,我跟你家主子说好了,借你一用,他下了衙就去我那里接你。”   翩羽却是有些不信。离上次去欣王府,都快有一个月了,周湛都一直把她困在王府里,不许她出去的。   看到她的神情,十一公主便推着四皇子的胳膊笑道:“我怎么说来着?吉光最乖了,她定然不肯反抗七哥的。”说着,从袖子里掏出一块扇坠递给翩羽,“我就知道你轻易不肯跟我们走,所以我们来之前,特意拐了一趟礼部衙门,跟七哥拿了个信物。”   翩羽管着周湛的扇子,岂能不认识这扇坠正是早晨被周湛带出门的那一块,这才信了那二人,高高兴兴地跟着那二人上了马车。   “亏得你们把我救出来,我都被困在府里一个多月没能出来了,都快闷得长霉了!”   翩羽得了便宜还卖乖,十一公主伸手去拧她的鼻子,笑道:“我还当你是心甘情愿坐牢呢。”   四皇子则一本正经地问着她:“我跟老七把你要过来怎样?”   翩羽默默翻了个眼儿,还尚未答话,十一公主就先抢着道:“这话休提,你定然要不过来的。”   她原还想说什么“棒打鸳鸯”之类的话,可看看翩羽这身不变的小厮装束,且听说她如今仍在执役,做着些低贱的活计,十一公主也摸不清她七哥到底是个什么意思了,便把话头给掐了。   翩羽好奇地转了话题,“你们真去礼部衙门见的我家爷?我家爷说什么也不肯带我去衙门呢。”   那是!十一公主看着她一阵侧目。随着春天的到来,翩羽也跟朵小花儿似的,一天天慢慢绽放开来。他们这些常来常往的人是灯下黑,“熟视无睹”了,若换个头一次见面的陌生人,不定早就看穿了她的真身呢!   那边四皇子笑道:“要说老七上差,那简直是个笑话!你是没瞧见,你们家王爷把他的职房给布置成了个什么模样……”   周湛是个从不肯委屈自己的人,且他打小就锦衣玉食,就算礼部已经是把最好的班房相让于他了,在他眼里看来,仍是太过简陋得令他无法立足。上任之初,他倒确实是提议过,干脆把那房子推倒重建来着,可看看礼部上下那不善的脸色,这主意便只当是个笑话,哈哈带过了。可他又实在不愿意委屈自己,便退而求其次,把他的职房内外好一通改造。   “……别的不说,只那窗口下挂着的鹦鹉,就已经是礼部一景了。”   四皇子想着那鹦鹉口口声声叫着礼部尚书的大名,以及礼部尚书那黑得几乎能滴下墨汁的脸,忍不住就是一阵大笑。   “这倒也罢了,”十一公主笑道,“最讨厌的,是七哥还不按时上差……”   这差事原就不是周湛自个儿愿意挑起来的,三天打渔两天晒网,也就不是什么稀奇的事了。周湛这班坐的,实在是有些太过逍遥,简直就是爱去不去。刮风下雨自然是不去的;阴天也不去,怕下雨;日头大了不去,怕晒;心情不好不去;心情好了还不去——外面乐子多着呢,这么好的天气,这么好的心情,拿去上班,太残忍了……   十一公主学着周湛的口吻,一边学一边哈哈大笑。他们却是不知道,他们前脚才刚走,后脚周湛的差事就被撸了。   却原来,周湛这般胡闹,礼部尚书看在太子的面子上原还忍让着,可如今看着景王殿下竟是呼朋唤友,连皇子公主都给招来串门了,且那三人还坐在一起品茶聊天,若不是三缺一,不定连马吊都打起来了,尚书的脸色岂能不滴墨?   更可恨的是,他们这些皇室贵胄们旁若无人地大声说笑着,早勾得礼部上下官员小吏们全都没了干活的心思,那差事出错率简直是成倍的增长,再这么下去,礼部怕就没个干活的人了!尚书大人被气得是“叔可忍婶不可忍”,那边“聚会”还没散,这边尚书大人就跑去御书房,坚决要求跪送景王殿下。   圣德帝原听着尚书大人抱怨周湛的种种,心里并没当一回事,只想着慢慢收拢缰绳,总有一天能给周湛那匹野马套上个笼头,不想笼头还没套上,马圈差点被那匹野马给踩平了。圣德帝不由就唬了脸——训练野马是一回事,坏了家国大事就是另一回事了。   见圣德帝沉了脸,尚书大人那边的气倒是消了一半,又看着太子殿下求情的眼神,实话实说道:“王爷对付那些外番使臣倒实是有一套手段,前些日子英王特使和法王特使决斗的事儿,便是王爷给平下去的。只是,王爷那性子,实在是不适合坐班当值,还望皇上明鉴。”   ——那意思,赶紧把周湛放回去该干嘛干嘛吧,等礼部要用到他时,再招手把这匹野马驹子给叫来听命就是,没必要非把人圈在他那一亩三分地上,没得叫他这个尚书大人没了脸面。   *·*·*   且不说圣德帝那里如何圣裁,再说翩羽那边。   见马车竟不是往欣王府的方向过去,翩羽忍不住就问十一公主,“我们去哪?”   十一公主还没答话,四皇子就抢着道:“去看看十一妹妹的公主府。”   十一公主的婚事已经定了下来,圣德帝赐予的封号是“长乐”,这长乐公主府正在建设中。   翩羽不由一阵眨眼。这种事,不是应该拉着闺蜜上阵的吗?   十一公主噘着嘴道:“二月初的时候,英娘就跟着她家老祖宗南下了,九儿……”她顿了顿,“最近不方便出门。”说着,却是斜眼瞅着翩羽。   见翩羽眨着眼一脸什么都不知道的模样,四皇子先忍不住了,道:“你没听说?最近城里可都在传着这件事呢,老七竟没告诉你?”、   这关她家爷什么事?!   翩羽一阵眨眼。眨眼间,她忽然就想起,这位九姑娘可是宫里一心想要拉来配给周湛的。她的脸色不由就是一变。   这种闲话可不好一个大老爷们来传,四皇子便看着十一公主。十一公主也不想叫人误会了九娘,便道:“她老子娘逼着她嫁给七哥,她不肯,竟差点拿簪子划了脸,如今人被送到庄子上去了。”说着,一声长叹。   翩羽一阵皱眉,却是忘了先前想起这位九姑娘要配她家爷时,她那满心满怀的醋意了,只不满地道:“我家爷哪里不好了?竟叫她这样避着!要叫我看,明明是她配不上我家爷呢!”   竟是替周湛抱起屈来。   十一公主看看她,便逗着她道:“七哥的名声可不怎么好呢,大周第一纨绔,哪个姑娘家敢嫁他这么个不靠谱的荒唐王爷?”   翩羽撇嘴,“那是她们都瞎了眼,不知道我家爷的好处。要是知道,还不得一个个都抢着嫁了?”   “那你呢?你可愿意嫁他?”十一公主问。   “我愿意”那三个字刚要冲口而出,就忽听得那边四皇子笑道:“你可真够傻的,小吉光又不是个姑娘家,怎么嫁?”   翩羽一窒,忽地一咬唇,小脸顿时一片通红。   十一公主自觉看破了真相,便拿袖子捂着嘴,一阵咯咯地笑。   *·*·*   这公主府虽说还没完全建好,但大致的模样已经出来了。不仅翩羽是头一次来,十一公主和四皇子也是头一次来,三人不免一阵东张西望。   正张望着,就看到那边一个看着墩实憨厚的青年正指着图纸跟几个工匠在说话。   四皇子手下有认识此人的,便凑到四皇子耳旁一阵低声禀报。四皇子听了,忍不住扭头冲着十一公主一阵挤眉弄眼,又对翩羽道:“那是工部的郎中,余良友。”   这名字翩羽熟。因为跟十一公主已经成了朋友,所以她的婚事翩羽也很关注,便知道这长乐公主的驸马就是叫这个名字。只是她还是头一次知道,这余良友竟是在工部任职。   她不禁扭头看看那边,再回头看看十一公主,咧着个嘴一阵怪笑,以报复刚才十一公主那阵叫她羞窘的乱笑。   十一公主再大方,此时被她和四皇子这般看着,忍不住也红了脸,一边伸手作势去拧翩羽,一边也偷眼往那边瞅。   虽说当初定下婚事前,她也曾隔着屏风见过余良友一面,可到底只是一面而已,且那时候也容不得她仔细瞧,因此除了余良友的身高体形,她竟一点儿都想不起来他的容貌。如今这么仔细一看,见那余良友并不是那“十八禁”小说里所谓风流倜傥、模样俊俏的郎君,便暗暗生出一些不满意来。   翩羽虽然对自己的事有些懵懂,可对别人的心思却总是很敏感,看着十一公主眼底暗暗的不喜欢,想着之前二人悄悄讨论那些“十八禁”小说时十一公主的言论,哪里还不明白她的想法。   只是十一公主的想法,翩羽并不认同。年轻姑娘原就爱俏,再受了那些小说里华丽词藻的影响,岂有不想像着自家的夫婿会如何俊俏风流的?偏翩羽被她家那个“俏郎君”老爹给腻着了,总偏激地认为,“绣花枕头一肚子稻草”,长得好的未必禀性就好。因此,她倒是觉得这余良友看着不错——光那相貌,看着就挺像她舅舅一家人的风格的,老实、忠厚。   她眼珠一转,偏头去问四皇子,“这位余大人不知道这是在建长乐公主府吗?”   “这还能不知道?”四皇子笑。   “哦……”翩羽拉长了声调,斜眼看着十一公主道:“难怪了,我们王爷原还说,工部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殷勤了,竟把公主殿下的爱好问了又问不说,图纸改了又改,原来这是驸马爷亲自上阵督建的,”又拿肩去撞十一公主,“可见果然是用了心思的呢。”   十一公主不由一愣。衙门里办差是个什么德性,她早有耳闻,这一次看着工部不嫌麻烦,一次又一次的按她的意思修改图纸,她原还以为他们是看在她这个“长乐”的封号份儿上,才巴结着她的,如今细细想来,还真怕是那一位小心讨好她的意思了。   只是,你要讨好人,好歹也要叫人知道是你啊!竟这般不显山不露水的,差点就叫人错过了……   十一公主这般想着,再看向那其貌不扬的余良友时,感觉便又不一样了,只觉得这人憨得可爱。   再说那边的余良友,原正专心地指点着工匠,被人拉着胳膊回过头去,看到那边站着几个人,再认出十一公主,他不由就红了耳朵根。却是装出一副谁都没看到的模样,又回头过去继续指着图纸跟人讨论着。只是那原本流畅的话,不知怎么就磕巴了起来,叫那边围着的工匠看出端倪,忍不住就是一阵窃笑,直笑得余良友的脸更红了。拿眼角扫着十一公主,不想正好和十一公主偷窥过来的眼撞在一处,二人立马如触电般各自闪开了眼,心下都是一阵乱跳。   十一公主害羞了,随便支吾了两声,便拉着翩羽和四皇子出来了。   *·*·*   再说回周湛那边。   周湛被圣德帝兜头一阵臭骂,骂完后,给他塞了个南下去接西班牙特使的苦差,便把他赶出宫去。   和别人轻易不肯离京不同,周湛倒是乐得远离京城呢,接了这差事,恰正中他的下怀,想着正好可以带翩羽南下去领略一番不一样的风景,便得意洋洋地把玩着扇子,从宫里出来了。   周湛一上车,便命老刘直接把车驶去欣王府接人。只是,等他到了欣王府,听说那班票友们今天并没有过来时,他忽地就拧了眉,也不许人去通报,就这么蹑着手脚去了后台。   偏这时候翩羽在里间换着衣裳,四皇子和十一公主则坐在外面一边候着,一边闲话着。   四皇子把翩羽拐出来,原是有心要拿翩羽练手,想着替她勾个旦角的脸谱的;十一公主则是一心想看看翩羽换了女装到底是什么个模样。二人也没想到周湛会蹑在他们身边,讨论间,便叫周湛知道了他们的意图,那脸色顿时就黑了。   他闷不作声地从后面绕过去,见那里间开着一道窗,便毫不犹豫地按着窗台跳了进去。 ☆、第一百三十一章·春装撩人   第一百三十一章·春装撩人   周湛撑着窗台跳进屋去,瞄往室内的第一眼,其实并没有看到翩羽。   他皱起眉,才刚要出声,忽地就感觉到那边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他不经意地一扭头,那到了嘴边的声音,却是一下子就卡在了喉咙里。   显然是他跳窗的动静太大,惊着了室内的人。那人蓦地一回头,长及腰间的发梢飞扬起来,露出一张白净俏丽的小脸。那原本总是覆着额的长长刘海,这会儿被全部挽了上去,使得那久不见阳光的额头,在幽暗中更显白皙光洁。   周湛的眼不由就是一眯,将那站在镜子前的小人儿一阵上下打量。   此刻翩羽已经换好了衣裳,一件粉白色大袖衫笼着她那仍是略显单薄的肩,似落英般的浅紫色绣花,从肩头疏疏落落飘下,又层层叠叠堆积于袖口襟底。大袖衫下,掩着一抹深紫色素锦抹胸。抹胸下,系着一根浅紫色的丝带。丝带下,是飘飘洒洒、无风都能飞扬的一截高腰白纱襦裙。襦裙上,还满绣着细细碎碎的紫色小花。   这深深浅浅的紫,端的把翩羽衬得如初开的紫藤花一般,不由就叫周湛联想到那紫藤花为馅的藤萝饼。   顿时,便仿佛是那香香脆脆的藤萝饼已经入了口一般,直叫他舌底一阵生津,喉头忍不住就动了一下。   距离上一次看到翩羽穿女装,也不过才仅仅三个月,眼前的女孩给他的感觉,却已经大大不同……   *·*·*   换好女装后,翩羽往那落地镜前一站。看着镜中的人儿,她自己也是一阵呆愣。   上一次穿女装,还是过年的时候,跟如今也不过才隔了短短三个月,却不想,她给人的感觉竟已经大不相同——过年时的她,看着虽已初具少女的模样,可仍只能算作是女童;而此时的她……   她眨着眼,略带自豪地挺了挺那深紫色抹胸下包裹着的胸。   那里虽只是微微隆起,好歹已如馒头般,开始发酵了……   翩羽正自得着,忽地就听到那边窗下一阵响动。她一扭头,便看到周湛一手撑着窗台,正背光站在窗下。   虽看不清他的脸,他落在她身上的视线,却仿佛如有实质一般,叫她清晰地感觉到,他正在一寸一寸地审视着她。   初始,翩羽有些小小的心慌,可看着他背光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不知怎么,她就是知道了,她这模样应该还是讨了他的欢喜的。   这般想着,她心头不由就是一阵甜蜜,便微垂了眼睫,又飞快地一抬眸,侧着头看向周湛——若她此时还能分神,定然会发现,她这一招,竟是无师自通地学自书寓里的那位凤凰姑娘勾人的手段……   被她这媚眼儿一扫,周湛的小心肝儿蓦地就是一颤,那仍撑在窗台上的手险些打了滑……   翩羽见了,心中更是欢喜。她与周湛之间,一向都是坦诚相见,且周湛对她也是多有宽容,加上她原就是“打蛇随棒上”的性子,再眨眼间,她便忍不住心底的那股喜悦,咬了唇,脸上绽出一个大大的笑容,转身就向着他扑了过去。   周湛正呆怔着,却不想翩羽如乳燕归巢般,竟就这么义无反顾地向他扑了过来。他不自觉地张开双臂,牢牢地接住她。   翩羽扑进他的怀里,抬着那双晶亮的猫眼,看着他歪头笑着,那洁白的牙齿,习惯性地咬着她那如珠如玉般圆润的下唇。   小时候的她,这比上唇偏厚的下唇显得有些可笑,可如今看着,却叫他觉得……可口……   周湛的喉头又是一阵发紧,他忍不住吞咽了一下,那喉头的滑动,引得翩羽的眼看了过去。   这一眼,竟叫他忆起之前,她的手抚过他喉结时那柔软销魂的滋味。忽的,某种已经不是很陌生的欲念竟破茧而出,蠢蠢欲动着,令他微微有些气喘……   感觉到他身躯的紧绷,翩羽询问地抬眼看向他,却只见他的眼眸,在背光处竟亮得出奇,那眸中闪动着的光芒,令她有些心慌,有些气短,更有些心痒痒地难以克制。   她下意识抬手,以掌心覆住他的脸颊。   这般的鼓励,叫已经失了魂的周湛脑子一片混沌,满眼看着的,只是被她的牙齿咬着的唇,满心感受着的,只是怀里那更加柔软的人儿……   他蓦地深吸一口气,一只手插-进她那丰盈的秀发,牢牢扣住她的后脑,另一只手学着她覆着她的脸颊,抬起她的脸,那唇便落了下去……   他的唇挑开她的齿,从她的齿下抢出她的下唇,便如得了个心爱的玩具的孩童般,咬着她的下唇,吮着,舔着,厮磨着……   翩羽哪里经过这个,不禁吓了一跳。可她一向是个胆子大的,经过最初的震撼后,便被他在她唇上所制造的种种感觉所迷惑,另一只手臂如蛇般缠上他的脖颈,将他拉向自己,她那闲置了的齿,则学着他叼住他的唇珠,学着他在她唇上的作为,一一反哺于他……   圣人曾云,“食色性也”。所谓“性”,即人之本能。想来这亲吻也是如此,原就是人之本能。只要有了个开头,便算是懵懂无知,即便二人都是初次遭遇,依着本能,怕也能渐渐识得其中滋味。   两个初尝其中滋味的小人儿,相互拥吻着,不自觉间,那舌尖相触,竟勾得彼此微微一震,其中的美妙,又岂能为外人所知。浑浑噩噩间,周湛忍不住拥紧她,急切地追寻着那触电般的美妙。偏这两年,翩羽被他养得不遵世俗,一味只凭着本心而为。他的亲昵,她求之不得,哪里还会阻止于他。于是她的顺从,她的回应,她的纵容,更是勾得周湛神魂颠倒,一味放纵着自己……   “扣扣”。   忽然,那门上响起两声试探的敲门声。   周湛一惊,瞬间回神。   翩羽却仍沉浸在那片激情中,双手勾着他的脖子,踮着脚尖吻着他的唇角,他的下颏,他的脖颈……直吻得他心火再起,忍不住便要低头去回应她……   只是那不知趣的敲门声竟又再次响起,且还加重了两分。   “小吉光,小吉光?换好了没?可是不会穿?要不要我进去帮你?”   却是四皇子的声音。   周湛忽地就皱了眉。   “你着什么急啊,慢慢等着就是。”十一公主道,“倒是七哥,不是说他进府了吗?怎么到现在都没见着人?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此时翩羽也回过神来,再看向周湛时,便忽地害了羞,默默放下手臂,垂了眼眸。   她才刚要后退,不想叫周湛将她又往怀里带了一把。她抬起头,就只见他伸长手臂,从一旁的衣架上扯下一袭斗篷给她披上,又拉起风帽遮住她的头,弯腰横抱起她,便把她从窗口塞了出去。   翩羽才刚站稳,就见周湛也从窗口钻了出来,却是依旧打横抱起她,拉着风帽严严遮了她的脸,又沉着声音说了句,“别让人看到你。”便抱着她,大摇大摆地从欣王府丫环小厮们诧异的目光下走出了欣王府。   周湛不知道,他这一着,却是叫京城又兴起一阵流言,只说这荒唐的景王看中了欣王府的某个侍妾,因欣王不肯相让,他就打上门去,直接抢了人出府……   因周湛原就没打算在欣王府多逗留,故而老刘一直守着马车不曾下来,见周湛抱着个裹在斗篷里不露一丝踪影的人儿上了马车,老刘的眼顿时就瞪成了牛眼。   周湛将人塞进车里,自己也紧跟着上了车,这才敲着车壁吆喝了一声,“走了。”   直到马车启动,翩羽这才拉下风帽,才刚要脱掉那件斗篷,就听得周湛低喝道:“不许脱!”   翩羽愣了愣,便将手从那绳结上松开,歪着脑袋小心看向周湛。   她能感觉得到,这会儿他的心情很不好,甚至可以说,有些愤怒。   只是她不知道,他为了什么。   为了刚才的事?   可明明刚才他也很喜欢的样子……   “你……生气了?”她小心试探道。   周湛皱眉盯着窗外看了良久,才终于忍不住怒气,扭头瞪着她道:“你可还有一丝女孩儿家的自觉?!”   翩羽被他喝得一阵发愣,眨着个眼,想了想,道:“我怎么了?”   “我那般亲你……”周湛瞪着她,见她竟是一副心怀坦荡的模样,心头忽地就是一阵古怪,那怒气也灭了三分,叹道:“以后,不可以再叫人这么亲你!”   翩羽眨眨眼,歪头摆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道:“哦,原来这就是亲啊……”   周湛用力一眯眼。他知道,她这是故意的!她虽单纯,可肯定没这么单蠢!   见他又生气了,翩羽咬唇一笑,故意歪着个头道:“为什么不可以叫人这么亲我?”   看着她的唇,周湛一阵咬牙,“这是你的丈夫才能对你做的事。”   “可我们做了。”翩羽又眨眼了。   周湛早就知道她这个坏毛病,使坏也好,装傻也罢,或者是遇到什么她应对不了的事,她就爱这般眨着个眼卖萌!   他不禁又是一阵咬牙,“你偷袭我!”他指责道。   翩羽不乐意了,“我就只是抱了你而已,我可没亲你。”   是他先亲的她,然后她才学的他……   她的唇舌在他唇间齿上所留下的感觉,立马在他的脑海里泛起波澜。周湛一窒,浑身不由又是一阵发烫。   他蓦地地扭开头,有些不敢去看她的眼。   “总之,这不对。”他的声音竟莫名有些嘶哑,令他很想清一清喉咙。   “怎么不对了?”翩羽歪着头道,“我喜欢你,就亲你了,有什么不对?”   “轰”的一下,周湛只觉得脑中一片空白。他扭过头,呆呆地看着坐在他对面的翩羽。   翩羽正色看着他,忽地从对面挪过来,伸手抱住他,将头靠在他的胳膊上,红着脸道:“我喜欢你,也喜欢亲你。”   那一刻,看着那靠着他手臂的小人儿,周湛忍不住便又想再次将她压在这座椅上了……   看着她的发顶,周湛心头一阵五味杂陈。他闭了闭眼,再次扭头看向车窗外,却并没有推开她。   “我不会娶你。”   “我知道,”翩羽撇嘴,“你不成亲。”   周湛诧异了,“你不想嫁我?!”他扭头看向她。   翩羽抬头,眼中竟有些茫然。嫁人?她还真没想过。   周湛不由一叹。他就知道是这样!她只是情窦初开,而他,又是她身边出没的唯一一个男子,难怪她会把情丝系在他的身上。   虽然这般想着,他的心仍仿佛浸在蜜中一般一阵甜蜜。只是……   他叹息一声,有心想要从她手臂间挣脱出去,终究有些不舍,便又叹了口气:“你不该这般全然相信我的。你该知道我荒唐的名声,我不过是突然看到你打扮成个女孩儿,才叫我想起,你如今也能算是个小美人儿了,所以我才临时兴起这轻薄之心。好人家的女儿,是不该叫人……”   他的话还没说完,便叫翩羽一把抱紧了他的手臂,“你觉得我漂亮?”   周湛不由就是一阵无奈,“这不是重点!”   “怎么不是重点了?”翩羽再次撇嘴。   “重点是!”这一次,周湛终于狠心从她手中抽回了手臂,转眼瞪着她,“你若自重,就不会许我对你做出那种过分的事!”   “可……可我愿意你对我做那种事……”他的拒绝,有些伤了翩羽的心。   她眼中受伤的神情,令周湛心头也是一痛。   可长痛不如短痛。   他咬咬牙,冷着脸又道:“看来你果然是长大了,竟都知道思春了。之前我就说过,一旦你长大了,我就会送你回家。既这样,今晚我就送你回去。”   翩羽一阵大惊,才刚要开口,就听周湛冷冷又道:“我想要的,是个能陪在我身边的小厮,不是什么美人儿。且你这模样,也还算不得是个美人儿,爷我还没那个兴致收了你。”   这话太伤人了!   翩羽倔强地和他对视半晌,见周湛毫不动摇,她忽地就想起当初他非要她做他的小厮来。   只怕当初他就真是想收她做个小厮的……   原来他喜欢的是做小厮的她,不喜欢做为女孩的她……   “你……不喜欢我是女孩子?”   周湛默默看着她。她在他面前一向如透明的一般,因此他知道,他若再说些什么绝情的话,她一定会哭。   他那强硬忽地便是一软。   “我只想要个小厮。”他叹道,“如果你长大成了个女孩儿,就不适合留在我身边了,我只能送你走。你可懂?”   翩羽垂下眼眸,半晌,才一吸鼻子,嘟囔了一句,“懂了。” 作者有话要说:  可怜的翩羽…… 还有可怜的我…… 昨晚半夜起床,没开灯,被随手乱放的椅子绊了一跤,右手腕扭了,左手小指扭了,额头青了,下巴也青了,左膝盖肿了,左小腿紫了,右脚趾也青了……简直像被人施了酷刑…… 某人还嘲笑我:没摔成腐尸?! 家里就某一人,若真摔出个好歹,还真就是腐尸的下场…… ☆、第一百三十二章·非分之想   第一百三十二章·非分之想   最近景王府的气氛有点怪。   至于怪在哪里……   平时大家都好好的,也不见有什么异常,可只要自家王爷和他身边那个最受宠的小厮吉光凑在一处,就连红绣新养的那只小奶猫都能感觉出,这二人间有哪里不太对劲。   撷英苑里,翩羽蹲在台阶上,不时拿手指去戳那只盘成球状,在阳光下睡得正香的小奶猫。   廊下,拿着只绣花绷在研究着针线走向的红绣见了,不禁一阵摇头,“你欺负它做什么?它还是只吃奶的小猫呢。”   翩羽撇撇嘴,便放过那只对她的骚扰无动于衷的小猫,回身走到廊下,百无聊赖地往那美人靠上一倚,仰头望着蔚蓝的天空长长地叹了口气。   如今她虽然已经不需要施针了,可她还是爱往撷英苑跑。   红绣看看她,想着清水阁里最近怪怪的气氛,便问道:“你怎么惹着爷了?”   打那天从欣王府回来后,这主仆二人就很不对劲——不,确切的说,应该是那位主子爷很不对劲。   那位爷,虽然看着还是副笑眉笑眼的模样,可那笑容怎么看怎么像是挂上去的,总叫人提着口气,生怕一不小心就叫那笑容掉了下来砸着谁。   且,以前他最爱支使翩羽围着他做东做西的,如今却忽然不肯叫她近身侍候了。   可若说是翩羽失了宠,在王爷自以为别人都没注意到的时候,他又以一副饿狼似的眼神偷偷瞅着她。甚至有一回,那么瞅着瞅着,就叫翩羽发现了,于是这二人竟就这么远远的对着眼儿发起呆来。   若说他们之间没出什么事,怕是连台阶上晒着太阳的小奶猫也不相信!   不过红绣问得极有技巧,却不是问“你俩咋啦”,而是问“你怎么惹着那位了”。   翩羽也很委屈。不就是抱了他,亲了他,向他承认她喜欢他吗?!至于把她当洪水猛兽似地防着嘛!若以世情论起来,吃亏的人可是她!   忆起马车上周湛那些绝情的话,翩羽忍不住还是有些伤心。她过去,蹲在红绣的轮椅边,抬头望着她问道:“红绣姐,你以前演过张生吧?”——红绣以前是演小生的——“那戏文里的张生,怎么就喜欢上了崔莺莺?是因为她长得漂亮吗?是不是长得漂不漂亮,对于女孩子来说很重要吗?”   “那是当然。”   答话的,是坐在窗下书案后忙着抄录着什么东西的凤凰。   翩羽一阵眨眼,想着红绣只是扮着男人,本身仍是个女人,怕是给不出什么正确答案,凤凰倒是个货真价实的男生,便丢下红绣,跑到窗下,隔着窗户问凤凰:“怎么说?”   “老话不是说,‘姐儿爱俏’吗?女的都爱找长得好的男人,男人凭什么就要将就长得难看的女人?”凤凰向来愤世嫉俗。   翩羽听了不禁一阵失落——也是呢,她喜欢周湛,不仅是喜欢他的人,也喜欢他的脸。可他却并不喜欢她的脸……以前他就说过,她长得很丑……   从小,连她娘都说她这大脑门儿不好看呢,倒是后来扮作男孩子,叫人夸了她两句“可爱”之类的赞语。她家爷那么爱看美人,也难怪更喜欢她扮成男孩子的模样了……   可她却是直到最近才发现,其实她更喜欢做个女孩子。那些漂亮的衣裳,那些精致的首饰……看来,注定要跟她无缘了……   至于说周湛喜欢不喜欢她……   翩羽将手肘搁在窗台上,托着下巴露出一个傻笑。   虽然他不肯开口,她心里却是知道的,他是喜欢她的。不然他也不会老是趁着没人的时候偷偷看她了。   当初虎子哥就是这么偷偷看她六姐的呢!   凤凰抄录完东西,将抄的纸片收进怀里,又将那册子放回柜子里,一回头,就看到翩羽那个花痴似的笑容,不由得打了个寒战,在她眼前挥着手道:“想什么呢?一脸恶心的模样。”   翩羽白他一眼,问道:“你才刚在忙什么?”   “不该你管的事,少问!”凤凰顶她一句,转身出了屋,和红绣打了个招呼便要走人。走到院门口,却是忽然想起什么,回身问着翩羽,“这时候你呆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去帮爷收拾行装?”   “什么行装?”翩羽一阵眨眼。   “你不知道?”凤凰则是一阵惊奇。见她果然不知道的模样,他便知道,看来周湛没打算带她一同南下,竟有些幸灾乐祸地嘿嘿一笑,转身出了撷英苑。   翩羽扭头看向红绣。   红绣连忙摇手道:“可别为难我,我嘴可是缝上的。”说着,还作势在嘴上比划了一下。   翩羽知道这撷英苑是干什么的,也知道红绣这里的规矩,若她坏了规矩,怕是下次就不能再进这院子了。她也不为难红绣,只撇着嘴道:“你不说,我问涂先生去。”   红绣笑道:“你还真就找对了人。”   接到暗示的翩羽岂能还不明白,那猫眼儿一亮,忙蹦蹦跳跳地往前头书房去了。   周湛回来时,就看到翩羽坐在清水阁的台阶上,一只手撑着下巴,却是鼓着个腮帮,看着一副气呼呼的模样。   这模样,顿时就勾得他一阵心痒痒的,很想上前去做些什么……   他脚下顿了顿,悄悄深吸一口气,压抑下心底的浮动,脸上挂起那浮浮的笑,装作和平常一样,从翩羽身边过去时,拿扇子顺手敲了一下她的头。   翩羽忍不住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她之所以肯定他也是喜欢她的,便是他这假装天下太平的模样。他若真不喜欢她,以她对他的了解,他都懒得敷衍她。他既然还愿意假装着,那就是说,他心里还是有她的……   这般想着,翩羽便又快活了起来。起身拍了拍衣裳,转身跟着周湛进了清水阁。   “爷去哪儿了?也不带着我。”   她一边抱怨着,一边如往常一样上来接周湛手里的扇子。见周湛脸色微微一僵,她的眼却是忽地一闪,过去就伸手揽住他的腰,故意将头往他胸口一靠。   “你……你干什么?!”周湛一惊,不禁一阵色厉内荏。   翩羽抬头,一脸无辜地道:“替爷解腰带啊。”又抱怨道:“爷的腰好像变粗了呢,我都快抱不过来了。”   顿时,周湛那白皙的脸颊便泛起微微的红晕。他才刚要伸手去推开翩羽,翩羽已经快手快脚地解了那腰带,又仿佛炫耀似地举着那腰带在他眼前一阵晃。   周湛一皱眉,才刚要冷了脸喝斥她几句,不想这丫头竟奸滑似鬼,看着他神色一变,立马就一个转身,一边背对着他,一边连连抱怨道:“爷也真是,这么大的事,竟也不早点说。这又不是离家一天两天的,好歹也叫我们有时间准备周全了才是啊。”   周湛一怔,“谁告诉你的?!”   他刻意瞒了她他要南下的消息,不想竟还是叫她知道了。   之前他倒确实是想着要带她南下去见识一番的,结果却出了这样的事……   偏这丫头也不知道是真单纯,还是故意装的,明明他都说得很清楚了,她仍是那么一头热情地扎过来,叫他几乎避无可避。有好几次,她那么亲近着他时,他差点就没忍住。这种情况下,他又哪里还敢带她南下……   只听翩羽在那里叽叽咕咕,跟只小鹦鹉似的不停嘴地说道:“听说南方要比我们这里热,也不知道需不需要带上夹袄。都说‘吃了端午粽,才把棉衣送’,如今才三月,离端午还有两个月呢,万一半路上需要呢?我看还是带着吧……对了,爷是打算走水路还是陆路?涂先生说,若是爷打算沿路看风景,走陆路更好,我们还能拐个弯去杭州西湖转一圈呢……”   得,不用问,这消息是她打涂十五那里打听到的。   周湛一阵后悔。他是刻意瞒了翩羽这消息,却因为做贼心虚,没同样吩咐涂十五一声……   “我可没打算带你去。”周湛终于找着个话缝儿,把话递了进去。   翩羽一默,原本搓着手巾的手也顿了一顿,却是又继续拧干那毛巾,拿着那毛巾转身看着周湛,歪头道:“爷怕我?”   周湛一窒,忽地过去,一把将毛巾从她手中夺过去,冷笑道:“笑话,爷怕你?!”   “那为什么不带我去?你明明想带我去的!”   翩羽说得万分笃定,不禁叫周湛一窘,飞快看了她一眼——这孩子,眼真毒!   “我现在不打算带你去了。”他拿毛巾擦着手,冷冷重申道。   “为什么?!”翩羽接住他抛过来的毛巾。   “因为,”周湛顿了顿,看着她咬牙道,“因为,你对爷有非分之想!”   翩羽被他瞪得小脸儿一红,却是大胆地并不曾避开他的眼,而是直直望着他,摇头否认道:“才不是什么非分之想呢,我又没有想要嫁给你……”   关于嫁人的问题,他提出后,她就老实想过。“十八禁”的小说里,两情相悦的最后结局,悲剧不算,喜剧也不过是一句“他俩结婚了”。可结婚到底代表什么意义?翩羽不能说完全没有什么概念,至少那概念也很是偏颇的。因为她唯一能拿来当范例的,只有她的爹娘。   她娘的悲剧,在于她和她爹之间的差距。   可要说起门当户对,她娘和她爹之间若是一道鸿沟的话,那么她和周湛之间,怕就是云泥之别了。   如果她喜欢的人,是像虎子哥那样的平民百姓,也许婚后她也能像舅舅舅妈那样。可她却喜欢上了周湛,堂堂的一个王爷……   她若不想跟她娘一样的下场,倒不如不嫁。   反正周湛也不想结婚。   “反正你也没想结婚。”   她抬着头,那略带狡黠的笑,勾得周湛心里一阵刺刺毛毛的发痒,也令他无法解释地一阵毛躁,“反正我不会带你去!”他怒道。   见他生气,翩羽也恼了——这位爷,就是头倔驴,牵着不走打着倒退!   “那就放我回家!”   呵,这还威胁上了?!周湛斜睨着她,忽地将手伸到她的面前。   “拿来。”   “什么?”   “五千两银子。还我银子,我立马放你走。”   翩羽瞪他,伸手就在他的手上拍了一记,转身刚要出去,忽地又站住,回头看着他,笑得更显狡黠。   “我就知道你舍不得放我走!”她得意洋洋道。   周湛一窒。虽然他知道,送她回家才是最正确的选择,可只要一想到,她竟不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他无来由地就有些心慌。   看着她那得意的模样,他好几次想要张口说“你走吧”,却怎么也张不了口。   偏只要她在他身边,他又心痒痒地难受……   而一想到终有一天他还是要放手,另一种难受立马充斥了整个心胸。   那心痒痒的难受,是一种带着甜蜜的折磨;想到他终要放手时的难受,则是一种更加深刻的难受,一种在劫难逃的无奈……   他垂眼看着她,不禁默默一叹。他俩能共处的时日原就不多了……   “好吧,我带你去。”周湛道。   翩羽欣喜地一转身,便又要向着他扑过去。周湛忙伸手一指头点在额上,不许她靠近。   “约法三章。不许再勾引我,只许乖乖做你的小厮!”   “嗯嗯嗯!”翩羽如鸡啄米般连连点头。   周湛却从她的眼里知道,她根本就做不到。   他哀叹的同时,心底却是一阵止不住的雀跃欢喜……   周湛,你这个矫情的贱人——他默默鄙视着自己。 作者有话要说:  手腕痛,打字辛苦,状态不佳,不知所云……先这样吧…… ☆、第一百三十三章·恐水症   第一百三十三章·恐水症   周湛原就是个坐不住的性子,以前就不爱在京里老实呆着,所以家里的下人们也早练就了一套收拾行装的本事——简直可以说,随时都能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   因此,除了翩羽有些小兴奋外,沉默寡言也好,无言无语也罢,都没觉得南下广州是件什么稀奇的事——不就是跑得远了些嘛!   几人都是配合惯了的,熟门熟路地收拾周湛惯常用的物件。翩羽想帮忙,却发现有她在,倒反而叫那几人乱了节奏,便只得退到一边当了个“陪聊”。   不过,即便翩羽熟悉怎么打包,如今这四人也不敢差使于她的。   能送到王爷面前当差,谁不是个人精?如今只看着自家主子爷和这女扮男装的假小厮吉光二人间的暗潮涌动,即便一个个还弄不清状况,也知道不可轻举妄动,何况长寿爷虽然不能出现在爷的面前,背后可没少敲打他们,就怕他们坏了爷的好事。   也因此,当小吉光抢着别人的差事凑到周湛跟前去时,几人才会心甘情愿地退到一边。且,只要他俩独处一室,这几位就会极有眼色地给他俩制造机会,退到门外去把风。寡言甚至跟沉默调-笑,说他们都快成红娘了。   几人中,最不知变通的便是沉默了。沉默一向唯周湛马首是瞻,如今见大家都这么不守规矩,偏自家那个外表荒唐内里精明的爷竟没提出一句异议,他便当这是周湛默许了的——他却是不知道,只要有翩羽在,周湛的眼里就再看不到其他,哪里还会去注意家下人等的这点小动作。   这会儿翩羽正一边看着无言无语他们收拾着行装一边叽叽歪歪地说着他们的行程。   “我还当咱们是走陆路南下呢,竟是做船。”她将一只靠垫压实在箱内,心事重重地道。   “广州离京城怎么说也有几千里地吧,”寡言挤开她,不让她插手,“若是走陆路,且不说颠簸,这么远,什么时候才能到。倒不如坐双-飞燕去更快一些。”   “什么是‘双-飞燕’?”翩羽一阵好奇,她还是头一次听说这个名字。   “这都不知道?”无语盘腿坐在一只箱子前,正拿丝棉包着一只茶壶。“就是双桅飞燕船,咱大周行程最快的船。坐那船去广州,大概也就只要个七八天的功夫。”   被寡言赶到一边的翩羽便过去拿起跟茶壶配套的盒子递给无语,一边默默咬起唇来。   坐马车她无碍,坐船……   单只是想着那一片悠悠荡荡的水面,翩羽就是一阵脸色发白。   无声抱了那只美人觚过来,见翩羽脸色不对,便伸手去抚她的额,“怎么了?别是着凉了吧?怎么突然脸色不好看了?”   翩羽躲开她的手,笑道:“没事没事!”——她可不能叫周湛知道她的毛病,不然那家伙定然会毫不留情地把她留下!   而且,不定到时候她这毛病就好了呢。   她岔开话题道:“我只是在想,王爷要去接的那个什么公使,到底是什么人。”   “西班牙的特使。”最爱卖弄的寡言立马接话道:“你不知道,听说如今西番那边,几个国家都快打成一锅粥了,他们是来咱大周求援的。”   这事儿翩羽也听过一耳朵,倒是一向不出门的无声无语不太清楚,便好奇地多问了一句。   寡言洋洋自得地给她们一通瞎解释:“听说是法兰西国出了个叛逆,叫破……破什么来着?”   “拿破仑。”翩羽道。   “对,就是这名字。这小子胆子贼大,拿个破轮子就把法兰西的国王给赶出了法兰西……”   “哟,这是造反啊!”无语道。   寡言如说书一般,气势恢弘地一挥手,“别打岔。总之,这法兰西的国王自然是不甘心的,他跟英格兰的女王是亲戚,就向女王借兵。那女王听说自家亲戚被人欺负了,岂有不借之理?正所谓‘帝王之怒,伏尸千里’,两家就兴兵去打那个拿破轮子的,偏还没打赢人家。这英格兰家祖上,听说曾拿了不少公主出去和亲,跟西番诸国都有亲戚关系,所以这回又拉了更多的亲戚来组团,西班牙便是其中一个……”说到这里,他疑惑地抓抓耳朵,“还是西班牙的公主拿去和亲的?”又顿了顿,“管他呢,总之,他们都是亲戚。前些时候不是法兰西的特使跟英格兰的特使在郊外决斗来着吗?那个法兰西特使,便是那个什么拿破轮子的派来的。想来英格兰这一伙,怕咱大周会向着那个拿破轮子的,这才又派了个西班牙的特使过来。”   这寡言,原也是半懂不懂,只把这反法同盟说得如三国故事一般,直听得无语和无言一阵半信半疑。   沉默看不过去了,伸手就拍了寡言一记,“又胡扯!通不是这么回事,竟叫你编排得跟个真的似的!”又催促道,“这些远在天边的事,关你屁事,还不赶紧做你的事去!”   “这可难说,”寡言不服,“书上都说了,‘国家兴亡,匹夫有责’。”   他的话音刚落,就听得周湛在楼梯上一阵咂嘴,“啧啧啧,还‘国家兴亡’呢,你是英格兰的臣民,还是法兰西的臣民?尽是瞎操的心。”   翩羽看到周湛,那两眼便是一亮,扑过去站在周湛面前,抬着头问道:“那咱大周也要出兵吗?”   那亮晶晶的眼,惹得周湛的扇子再次落上她的头,“吃饱了撑的,打仗不要死人啊!‘远交近攻’,离着那么远,替他们打什么仗?咱们又不傻。”   “那,那些公使特使跑来干嘛?是想劝咱大周出兵吗?”翩羽揉着脑袋问。   “能忽悠到人自然是最好,不行,也得忽悠一些钱粮。再次一等,至少也不能叫咱们帮了另一方。”周湛道。   “跟咱大周又没关系,”翩羽撇嘴,“出钱出粮都不划算。”   她这论调,倒是和朝中大臣们的相一致。周湛的扇子便又拍了过去,“你懂什么,这么好的机会,不趁火打劫,简直是对不起自己。老爷子的意思……”   他忽地一顿。虽然知道在场的都是他的心腹,可他一向谨慎,却不知为什么,竟就差点对着这丫头说了机密的事。   “瞎打听什么?!”他的扇子第三次拍上翩羽的头,又回头问着沉默,“收拾得如何了?礼部真小气,竟不肯调用飞燕船。”   翩羽挨了打,原还在那里撇嘴不满着,听了这话,顿时两眼一亮,“那咱们是改走陆路了?!”——太好了!   周湛睨她一眼,“没飞燕船还有福船呢。福船虽没有飞燕船速度快,胜在稳当。”又道,“之前我托七哥给我造了艘飞燕船,听说已经拉回长宁了。咱们先去长宁,接了飞燕船后再去广州。”   翩羽的小脸顿时一苦。   “怎么了?”周湛问。   “没。”   翩羽抬起脸,那假兮兮的笑容,顿叫周湛一阵挑眉,却并没有追问下去。   这丫头,在他面前永远也藏不住话,就算现在不告诉他,迟早她都会告诉他的。   他微微一笑,那扇子便又拍上了翩羽的头顶,却惊讶地发现,开春以来,这孩子似又长高了一些。   *·*·*   这福船和窄长的飞燕船不同,船身很宽,因此进不来内河。   周湛的马车到了通海码头,且不管沉默等人怎么看着人将行李送上船去,他只管自顾自地跑去那栈桥边。   扶着那栏杆,望着眼前一望无垠的海面,闻着那带着海水特有气息的海风,他深吸一口气,忽地就想起新近传到大周的,西番的某首诗。   “世上最宽广的是海洋,比海洋宽广的是天空,比天空更宽广的,是人的胸怀。”   只是看着这片海,便叫人整个心胸都开阔了起来。   他微笑着回头,才刚要跟翩羽说话,这才发现,那孩子竟没有跟在他的身后。   回头看去,就只见她仍站在栈桥边,低头认真瞅着那木制甲板的缝隙,仿佛那里藏了什么宝物一般。   “吉光,过来,”他招手道,“这应该是你第一次看到大海吧?”   虽说翩羽从没见过海,可从书里、从周湛等人的话里,她也知道,这大海是一片比江河湖面都要宽广的水域。当初王家庄后山的那片水潭都能叫她眼晕,想着这传说中一眼望不到头的大海,她一路都是提着个心过来的。   翩羽下车时,那栈桥旁正好停靠着好几艘的船。她小心翼翼往那边看去,就只见几艘船的中间,荡漾着一片窄长的水域。她盯着那片海水看了一会儿,发现这一点水面并没有叫她感觉恐怖,不由大大地松了口气——看来这大海也没什么嘛!   只是,她这口气显然松得过早了。她看着船只间荡漾着的那片水面时,周湛已经跑上了那条栈桥。松了一口气的她便也跟了过去。却不想才一抬头,迎面就毫无防备地扑来一大片茫茫水域。   顿时,那河水灌进鼻腔的滋味,那想要张嘴呼吸,却叫河水呛进喉管的感觉,都在她的脑海里一一重现出来。   她僵直着身躯,想要后退,却发现她的两条腿竟如生了根般,动弹不得。低头看去,却正好看到脚边栈桥的甲板间,漏着好大一条缝隙。那缝隙间,起伏荡漾着的海水,仿佛随时都能漫上来淹没了她一般……   那边,周湛叫了翩羽好几声都不见她抬头,便以为她是发现了什么宝贝。回身过去,又顺着她的视线往下看去,这才发现,原来她的脚边,那栈桥的木板间有着一道一指来宽的缝隙。   “怎么了?”   直到靠近了,他才发现,翩羽这会儿浑身绷得笔直,那瘦弱的肩头,竟在微微地颤抖着。   “怎么了?!”   他又问了一声,双手落在她的肩上,却明显地感觉到她果然是在发抖。   低头看看那条缝隙,他忽地明白过来,心头顿时一柔,便忘了那矜持的念头,揽着她笑道:“真是个胆小鬼,这么一点缝隙,还能叫你掉下去不成?”   那记忆中濒死的恐惧,早把翩羽吓得动弹不得。直到感觉到肩上的重量,感觉到有人正护着她……便仿佛当年在水里,她娘将她托上水面一般,她忽地重重地吸了口气,整个人都还了魂。   翩羽抬头,看着周湛,那眼泪忽地就涌上了眼眶,抽噎一声,扑过去揪住周湛的衣襟,把脸埋进他的怀里,便耸着肩头无声哭了起来。    ☆、第一百三十四章·上船   第一百三十四章·上船   大周开国以来,就极重视海上的发展,海路也甚是畅通。因此,从京城到广州,比起需要爬山涉水的陆路,多数人都更愿意选择相对舒适的海路。   那飞燕船虽说是当今世上航速最快的船,可若要比起乘坐的舒适度来,终究还是不如那大腹便便的福船。此刻码头边正在上着客的,便是一艘有着五层高的巨大福船。   这艘福船,是定期来往于京城和广州间的客船。此时,那船上的搭板已经放了下去,一些衣着富贵的客人们,正在众丫环小厮们的簇拥下,小心翼翼地沿着那搭板走上船甲板。   甲板的后方,那些暂时无事可做的水手们伏在船栏杆上,正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指点着搭板上的客人们议论着。   忽然,一个水手推着身旁的人,指着搭板上的两个人笑道:“快看。”   众人扭头,就只见那能容得四人并行的搭板上,正小心翼翼地走着两个人。前面的,是个十三四岁左右的男孩;后面是个十七八岁的高瘦少年。这二人之所以引人注目,是因为那男孩的眼睛上蒙着一块丝帕。那个高瘦少年紧贴着男孩站在他的身后,两只手环在那个男孩的身侧,一左一右地握着男孩往前伸出去的两只手。   那男孩像个瞎子般,一步一步小心往前探着步,两只手死死握着那个高瘦少年的手,嘴里不停地唠叨着:“你别放手,你抓紧我,你千万别放手……”   那高瘦少年也一声一应道:“我抓着你呢,你别怕,我不会放开你……”   “这是搞的哪一出?”一个水手笑道。   另一个老水手经验老道,笑道:“这还不明显吗?这孩子怕水。”   有那观察力仔细的,不免指着那二人的衣衫道:“你们看,前面那小子,明显是个下人嘛。倒是后面那个,一身富贵打扮,怕是个主子爷。”又笑道,“这主子爷倒是个好脾气的。”   搭板上的这二人实在是太过醒目了,不仅是看热闹的水手们注意到了,那已经上了船、以及尚未上船的客人们也注意到了,不禁一阵议论纷纷。   岸边,便有一个母亲趁机教导着女儿道:“无规矩不成方圆,这种只会给主家添麻烦的下人,要他做甚?该直接赶回去才是。”   女儿心不在焉地应着,心里则暗暗觉得,那位少爷长得真好看,心地也好,竟肯护着个小厮。   在福船第四层二等舱的甲板上,受圣命前往广州去迎接西番特使的钦差大人也看到了搭板上的那对主仆,不禁叹了口气。   一个随员见了,便巴结地凑过去,望着那对主仆道:“还以为王爷不会来呢。”   钦差大人苦笑,“这是皇命,不来可是抗旨不遵的大罪。”   周湛虽领了圣命要下广州,可因他到底才入朝当差不到一个月,圣德帝可不放心叫他领衔做钦差,便把钦差之任另委了他人,而把周湛打发到了迎使团里任了个小小的随员。   迎使团的众人看到钦差大人的苦笑,不由相互瞅着也是一阵苦笑。   虽说景王殿下如今是团里的随员,可架不住人家的身份高——不仅是个王爷,且还是个名声响亮的荒唐王爷。别说是钦差大人,就连他们这些随员,在得知景王也要加入他们后,心里都是一阵打鼓——邦交大事,万一叫景王殿下犯了浑,冒犯了西番特使,就算皇上事后罚了景王,他们这些人仍是要被那位爷给带累了……   周湛将翩羽护在身前,握着她的手,慢慢引导着她上了甲板,又护着她爬上舷梯,上到第四层时,二人刚要往顶层去,那去路却是被人给拦住了。   钦差大人向着周湛行了一礼,笑道:“王爷来晚了。”又道,“不过我们把中间那间舱房给王爷留了下……”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见景王殿下的八字眉一挑,看看那沿着甲板一路过去的一道道房门,道:“这层都是二等舱吧?我可住不惯,我住上面。”   说着,便扶着翩羽上了顶层。   那钦差和诸随员不禁全都呆呆地站在那里望着他们。直到周湛的身影消失在拐弯处,才有一个随员解嘲般一笑,道:“倒是忘了王爷有根金手指了。”   朝廷有规定,出京办差的人员,什么品级享受什么待遇,超出待遇部分,朝廷不予报销费用。虽说周湛在这使团里不过任了个小小随员,按他的品级,原该住三等舱才是,就连这二等舱,都是钦差大人看在他身为王爷的份上才特批的……   不想人家还看不上。   ——也是,这规定,也不过是针对他们这些没钱住超等级舱房的小官而言的,有着根金手指的景王殿下可从来不会缺钱……   周湛可不会在乎身后他那些同僚们羡慕嫉妒恨的眼神,他只专注地抚着翩羽。   这会儿翩羽的手指紧紧握着他的手,那指甲都已经掐进了他的肉里。若不是他扶着她,她定然连一步都走不动。   上到顶层甲板,周湛抬眼看去,一眼便看到已经双双站在舱门前的沉默寡言和无语无言几人。   见他们过来,沉默先是看着翩羽眼上的丝帕诧异了一下,便拉开门,等那二人进去后,他又关了门,和寡言等人继续守在门外。   翩羽听着周湛的提示抬脚步下了一级台阶,顿时便感觉到四周一阵安静。紧接着,身后传来关门身,她便知道,他们大概是进了船舱。   “到了?”她问。   “嗯。”   周湛扶着她在桌边的椅子上坐好,回头看看四周,见这里早已经按照清水阁的模样布置好了,便一阵满意地点头。又看到舷窗上已经挂好了竹帘,只是不曾放下,便又叫无言无语两个进来把那竹帘放下,好叫翩羽不会一睁眼就看到大海,命那二人出去后,他这才低头望着翩羽道:“我要拆开你眼睛上的丝帕了。”   “不要、不要!”翩羽慌得一把拽紧他的手,整个人都向着他贴了过去。   从栈桥起,她就一直死死攥着周湛的手不肯松开,这会儿她若是还有第三只手,定然就要伸过来抱住他的大腿了。周湛看了不禁一阵又好笑又心疼,便反手用力握了握他的手,嘴上却抱怨道:“早知道你有这毛病,我就不带你来了。”   翩羽没吱声,只是半低着头,用力握着他的手。静默了好一会儿,她才像是下定了决心般,深吸了一口气,抬头道:“来吧。”   这会儿周湛倒不忙着拆她眼睛上的丝帕了,而是低头望着她,问道:“是因为那年的船难,你才害怕水的吗?”   翩羽默默点头。   周湛则是一阵好奇,“那洗澡水呢?你也害怕?”   翩羽不由就是一嘟噜嘴儿,“才不是呢!我只是看着宽一点的水面会眼晕罢了,我才不是因为害怕呢!”   顿了顿,周湛才道:“以前我也有害怕的东西。对付害怕的东西,最好的办法就是直接面对它。看清了,也就不害怕了。”   翩羽不禁一阵撇嘴,“那你还睡不带床脚的床!”   周湛一愣,不由就想起在慈宁宫里,他们二人相拥而眠的那一晚来。他挣脱一只手,伸手一弹她的脑门儿,“我那才不是因为害怕,我是择床,换了别的床我睡不着。”   翩羽又是一阵撇嘴,脸上的神情显然是在说:编吧!   这生动的神情,令周湛冲她宠溺一笑,空着的那只手缓缓上下安抚着她的背,道:“给我说说那场船难吧。你从来没说过那时候的事。”   果然不出他的所料,翩羽的背顿时就是一僵。半晌,才喃喃道:“我不记得了……”   “那你记得什么?”   冷……   翩羽的身体蓦地又是一僵。   “跟我说说。”周湛低头,以鼻尖磨蹭着她的头顶。那温暖的呼吸拂过她的头顶,也拂在她不安的心上……   “冷。”虽然眼睛上蒙着丝帕,她的手仍是准确地找到了他的腰,伸手便抱住他。“很冷……”   因为不愿意舅妈舅舅为她伤神,自出事后,翩羽从没跟私补且煌淼氖拢饩故撬芬淮巫邢溉セ叵肽且煌怼   其实,有关那一晚,她记得的事情也不多,因为当时她原就在病着。她只记得,船翻的那一刻,四周一片尖叫声,她才刚叫了一声“娘”,下一刻,那冰冷的河水便灌进了她的嘴里,呛进了她的鼻腔……再之后,除了恐惧,她什么都不记得了……   一只手和周湛的手互握着,一只手环着他的腰,脸颊贴在他的胸腹间,翩羽从来不知道,她竟能一点一点地回忆起那个晚上。她一直以为,她不记得她娘是怎么救她的了,可这么慢慢向着周湛叙述时,却叫她意外地发现,她还是能记得一点她娘是怎么救她的。她还记得,她娘怎么努力托着她,怎么叫着她的名字,怎么要她坚强地活下去……   “我一直以为,”她抽了抽发堵的鼻子,“我一直以为,我都不知道我娘是怎么救我的,原来我还记得一点点……”   周湛任由翩羽靠在他身上静静地哭着,直到忽然感觉到她的呼吸变得绵长。低头看去,这才发现,这丫头竟就这么睡着了。   也是,恐惧也是一件挺耗费体力的事。   他摇头一笑,弯腰抱起她,略一犹豫,便向着卧室过去了。    ☆、第一百三十五章·痛并快乐着   第一百三十五章·痛并快乐着   翩羽睁开眼,就只见天花板上漾着一层晕晕光斑,仿佛是夕阳照在水面上,又反射进室内的模样。   她懵懵地眨眼,片刻后,才想起她是怎么被周湛弄上船的。   想到这会儿她是在船上,那船又是漂在一望无际的大海上,一瞬间,她的身体又绷紧了。   她这里才刚一动,便惊动了身旁的人。那人的手原本隔着被子放在她身上,感觉到她的紧绷,那人的手臂顿时就是一收,一边将她揽进怀里,安抚地拍着她的背,嘴里一边还轻声哄着她:“莫怕,我在呢。”   翩羽扭头,就只见周湛散着发,正侧身睡在她的旁边,一只手屈在她的头顶上方,另一只手环抱着她,正轻拍着她——这姿势,像是将她整个人都护在他怀中一般。   她的脸颊蓦地便是一阵发烧。她忽地就忆起,一年前,他们在太后的慈宁宫里侍疾时,曾跟他同床共枕的往事来。   时隔一年,她竟怎么也想不起来,当年的她怎么就那么不知羞,竟敢毫不在意地和他并头睡在一张床上,且还钻着同一个被窝……   翩羽微一扭头,看到那熟悉的雕花床板,便知道,这会儿她正躺在周湛那张特制的床上。想来是周湛把她抱进来的。   同样的床,同样的人,同样是二人并头睡在一张床上,她的感觉却早已经和一年前大相径庭……   周湛哄着翩羽拍她一会儿,见她没有再像刚才梦魇住时那般抽噎蠕动,便低头看向她。见怀里的她红扑扑着一张小脸,两只猫眼闪闪发亮,他这才知道,她不是又魇住了,而是真的醒了。   “醒了?”他问。   翩羽点头,却仍是没有动弹。她喜欢他抱着她的感觉,也喜欢他的手在她背上来回轻抚的感觉。她不想他放开她,便只好装死,假装没注意到他们之间过于亲昵的距离。   她是假装的,周湛则是因为太过关注于她而没有注意到这一点。见她低着头往他怀里拱,他以为她还受着梦魇的困扰,便收紧手臂,下意识在她的发心里印下一吻,安抚她道:“不怕不怕,有我在呢,我不会叫你出事的。”   半晌,翩羽才小小应了一声,放在被子里的手悄悄伸出去,环住他的腰身。   周湛感觉到了她的小动作,却并没有制止她,只柔声问她:“到底梦到什么了?”   “嗯?”翩羽疑惑抬头。   “你睡得不很安稳。是梦到什么了?”周湛问。   翩羽一阵眨眼,“我又做梦了?都好久没有魇着了呢。”   她以前就有惊梦的症状,后来还是因为吃了老刘的药,这症状才得以改善。最近也不知道是不是她身体好转的缘故,她感觉她已经好久都不曾做过恶梦了……不过也不一定。以前她就不是每回都能记起她到底梦到了什么的。甚至有时候,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是不是做了恶梦。之前在舅舅家时,就经常是跟她同屋的六姐和王明娟告诉她,她夜里又哭了叫了,或是又翻了滚了,她才知道她又魇住了。   周湛听了她的解释,不禁一阵无语——这孩子,得多大的心眼儿……   也亏得她是如此天性,若换作一个多愁善感的,还不得早早就把自个儿给折磨死了。   他替她叹息一声,低头看向她,刚要感慨一下她这脾性,却只见她偎在他的怀里,那抬着的小脸白嫩嫩的,偏衬得那张圆润的厚唇红艳艳的甚是惹眼。   蓦地,他心头一跳,那血液瞬间涌动起来。原本不曾注意到的事,此刻忽地变得无比清晰。比如,她那环在他后腰上的纤细手臂。比如,她紧贴着他的柔软身躯。比如,她这仰着头的模样,正好适合他低下头去亲她……   邪念一起,便有些克制不住了。   而翩羽又一向对别人的情绪很是敏感,感觉到他目光中迸出灼灼的光芒,她的心跳不自觉也跟着加快起来。她下意识收紧手臂,将整个人更加贴向他,那红唇微启,水朦朦的眼,带着坦诚的引诱,直直凝视着他……   周湛喉头一动,忽地挣开她的手臂,翻身下了床。撩开散乱的发丝,他转过身,低头看着她,却是挑着八字眉头道:“看来你适应得不错嘛。我还想着,你若真那么怕水,趁着船还没开,我该送你回去才是。”   翩羽并不是不怕了,而是之前被周湛所诱惑,叫她一时分了神。这会儿忽然被周湛点醒,她蓦地便忆起,她这是在船上,而船是在海上……   她浑身一僵,顿时又变成了一只不会动的呆鸡。   周湛原以为她是克服了对水的恐惧,不想他才刚一提及,她就变了脸色。他顿时一阵后悔,忙不迭地又坐回床边,伸手揽过她,抚着她的背无奈道:“平时那么大胆的一个人,竟也有怕的东西。”   被他那么结结实实地抱着,翩羽顿觉有了依靠,那令她腿软的恐惧竟不知不觉间退却了一半。她蠕动着挤进他的怀里,努力更加贴紧他,一边揪着他的衣襟,小声回嘴道:“你这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不也怕鬼吗?!”   “再说一遍,爷不怕鬼,爷只是择床!”   “我也不是怕水,我是眼晕!”   二人相拥着,各自犟着嘴,都不肯承认自己的弱点。原本开始变得有些旖旎的情丝,此刻竟渐渐被一种温暖所替代。这种相依相偎的温暖,令二人沉溺其间,谁都不肯去打破这一刻的温馨。   *·*·*   周湛很是矛盾。看着她那般胆颤心惊的模样,他很心疼,很想就这么把她送回去算了。可翩羽却死倔着,怎么也不肯承认她怕水怕船。只要一提及送她下船,她就以一副“你遗弃我”的眼神谴责着他,叫他看了心里柔柔的一团,竟怎么也说不出那句放她下船的话。可若要带着她,这一路还很长……   最后还是老刘给了周湛一个台阶。   周湛一向爱享受,他自然是要住头等舱的,且他反正钱多,对下也不是个刻薄之主,便给老刘和沉默等人全都订了二等舱。翩羽睡醒后,周湛便把老刘从二等舱招了过来。   给她把了脉,又听王爷把船难的事说了一遍后,老刘便给出了一个“诊疗方案”——与其叫翩羽一直这么对水和船怀着恐惧心理,倒不如趁着这次机会“以毒攻毒”,不定就能治好了她的毛病。   这老刘也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的,再三交待周湛,要对翩羽有耐心,要对她温柔,要给她安全感,要一点点地叫她适应坐船的事实,要带她一点点去看海……只要这么一点一点慢慢叫她适应了船和海,她这毛病自会不药而愈。   如今小吉光在府里的地位愈发特殊了。虽然王爷的心思一向多变,众人仍是暗暗认定,这“小吉光”将来迟早是要被王爷收进房里的,唯一的疑问,只在于王爷会给她一个什么名分而已……   王妃?自然是不可能的。听说小吉光是农家女出身,即便得了王爷的宠,终究身份在那里,哪能做到王妃?   就连知道翩羽身份的老刘都暗暗觉得,那徐驸马出身也不算高,就算徐家攀上了长公主,偏长公主和自家王爷不对付,连他都不觉得,这小吉光能得个正妃之位。不过好在自家王爷不是个会受人摆布的,即便将来真个儿另娶了正妃,想来他也能护住那丫头。   许正是因着这点猜测,在周湛和翩羽都不曾注意到的地方,众人都在偷偷给他俩打着掩护,制造着种种方便。   那头等舱,是一间正厅四间厢房的格局。周湛不爱人近身侍候,沉默等人便都是早早地来,等王爷歇下后再退回楼下的二等舱去休息。如今因翩羽这毛病,倒是不好再把她挪到二等舱去,周湛便把四间厢房都看了一遍,挑了间靠近甲板,又从窗口看不到海面的厢房安置了翩羽。   自然,这种不合规矩的事,忠诚如沉默等,是不会扫了王爷的兴头的。委琐如寡言,甚至还偷偷在心里自己跟自己打赌,看自家王爷到底什么时候会忍不住吃了吉光那只小神兽。   翩羽对于男女之情的了解,最多也就是十一公主偷渡给她的那些“十八禁”小说里的描述——而这些所谓的“十八禁”小说,其实是当年世祖皇帝不愿意费神跟那些老古董们打笔墨官司,才不得不让步,特意设置的一种分级制度。“十八禁”小说里,最著名的如《西厢记》、《牡丹亭》等,在后世可都是直接进教材的书,这时代里则不得不委屈归入到“十八禁”里。至于后世真正的“十八禁”,这个时代里直接就是禁-书好吧!   这等禁-书,其实十一公主也有,可她有胆子给翩羽偷渡《西厢记》,却没胆子偷渡《肉莆团》这等禁-书去给翩羽启蒙,因此,翩羽对于男女之情的了解,其实也很表面。至少不像周湛知道的那般具体。   周湛虽不爱沾惹风月,可该懂的他一样不缺。何况如今他年方十八,正是血气方刚之际。翩羽这般“病”着,遵医嘱,他得时不时地安慰着恐惧不安的她,于是二人间搂搂抱抱挨挨靠靠,便是件难免的事了。偏那翩羽是个极胆小的贼大胆——说她胆小,是因为那船行驶起来,微有颠簸就吓得她大喊大叫。偏抱着周湛一个劲往他怀里钻时,她又是个贼大胆,只恨不能撕了他的衣裳贴着肉去抱他才好——这般一来二去,难免一个不留神,便会勾起他满腹的邪火。好在他只是表面看着不靠谱,骨子里是极理智的一个人,感觉不对时,便早早地挣脱出来。   偏他只要一离了她,她便又会吓得小脸苍白,整个人都似木鸡般僵直着不敢动弹,叫他看了既无奈又心疼,只得歇了满脑子的欲念,过去继续抱着她安抚她……   那个,翩羽真不懂吗?   也未必。不然,她也不会在把周湛的邪火勾出来时,自个儿眼里也在冒邪火了。   那天的亲亲,她很喜欢呢,偏那位爷竟打那之后就不肯再那样对她了。嗯,虽然恐惧之心也是真的,可她想亲近他、想他像那天那样亲她,也是真的啊……   于是,即便不知道后世有一句“痛并快乐着”的名言,周湛此时也深深体会到了这句话的真谛。 ☆、第一百三十六章·梦魇   翩羽又魇住了。   梦里,她安静地躺在水里。那黑黝黝的河水,在她四周荡漾着,令她很是害怕。但她知道,她不能慌,她得保持镇定。只要她保持镇定,只要她能坚持住不呼吸,她就一定能等到他来救她。她知道,他不会让她淹死的。于是她屏住呼吸,默默等待着救援。   只是,他怎么那么慢?她屏着呼吸,屏得整个胸肺都如着了火般灼痛起来,他仍然没有找过来。   你在哪?   她扭头向四周张望着,却只能看到一片荡漾着的黑暗。这无处不在的黑暗,顿时令她慌乱起来。他是忘了她在哪里了吗?他怎么还没找到她?!或许她该主动去找他……   可她已经屏不住气了。   她知道,她还不能呼吸。只要一吸气,那些水便会倒灌进她的鼻腔,倒灌进她的嘴里。如果是那样,她就死定了。她还不想死,她还有事情没有做完,她还没能勾到他的另一个亲亲,她还不能死!   迷糊中,她努力挥舞着手脚,想要挣脱四周的黑暗,却不知为什么,那四肢像是被什么东西缚住了一般,竟怎么都挥舞不动。黑暗中,更有不知什么东西在袭击着她的脸颊……   翩羽怕极了,双腿用力一蹬,便这么惊醒了过来。   惊醒的瞬间,她便感觉到,一只手正粗鲁地拍打着她的脸颊。一个熟悉的声音带着慌乱,在她耳畔急切呼唤着。   “丫丫快醒醒,吸气!别屏着气,快吸气!你别吓我!”   那声音虽带着慌乱,听在她的耳朵里,却是那么的好听,无来由便令她感到一阵安心。   “周湛……”   她用屏在胸口的最后一口气,喃喃吐出这个名字,然后便急促地一抬头,大大吸进一口新鲜的空气。   见她终于醒来,周湛也松了一口气。那额头往她的额上一压,飞快地撤回原本压制着她胡乱挥舞的手脚,又抬起头,垂眸看着大口喘息着的她,喃喃抱怨了一声,“终于醒了。”   顿了顿,却是叫一阵无名的恼火又从心头拱了起来。他以双臂撑在她的头侧,低头怒瞪着她:“你傻啦?!怎么没把自己憋死?!”   翩羽终于喘匀了气,可看着仍有些呆呆的,显然是神智一时还没能完全回得过来。   她抬起眼,只见周湛低着头,威胁地压在她的上方。那头散乱着的长发从他的脸侧披泻而下,如瀑布般垂在她的枕上,更有一绺直接落在了她的唇边。她拂开那绺长发,手臂沿着那绺发丝伸过去,以掌心覆住他的脸颊。   “周湛。”她再次喃喃低语。   刚才的那一声,周湛隐约听到了,可他以为那是她的梦呓,而这一声,却是再清晰不过。   这是她第一次直呼他的名字。这般听着他的名字从她的唇间柔柔吐出,就仿佛是春风拂过平静的湖面,令那湖面上荡起一层层柔柔的波浪。那波浪缓缓漾着,一波又一波的,温柔地洗刷着他,直到他整个人都似被这波浪打酥了骨髓,柔柔地,直想融化在她的身上。   他低头凝视着她,只觉得那撑着身躯的双臂竟似忽地没了力道,直想就这么俯下身去,去碰触那柔柔吐出他名字的红唇……   他灼灼的目光在她的唇上徘徊良久,终究没有把那在脑海中翻腾着的邪念化作行动。半晌,待他终于能够出声,才以同样的柔软声调,低低骂了她一声:“傻瓜。”   ——也或者,这一声“傻瓜”,是在骂他自己吧。   这是他们在海上的第三天。前两天,只要翩羽醒着,便片刻也不肯远离他,他也任由她像条小尾巴似地紧跟着她。到了晚间,依着翩羽的意思,原是想着要赖在周湛身边不肯离开的。周湛却再不肯把他的床借她了,每回都是押着她回她自己的厢房去,最多不过是看着她入睡后,他才回去就寝。   只是,想着她这梦魇的毛病,他半夜总要起来查看她一两回。不过打刚上船那天她魇住一回后,这两天她都睡得极安稳,却是没想到,今儿夜里她竟又魇住了。   “到底梦到了什么?竟笨到险些把自己憋死。”   对付梦魇,周湛自觉他也算是有经验的。小时候他也常常会做恶梦,那时候,长寿爷曾教给他一个对付恶梦的办法。只要他做了恶梦,长寿爷便会抱着他,叫他把那恐怖的梦境一一描述出来。而他发现,一旦他把最害怕的部分说出来后,那害怕竟就这么烟消云散了,之后他便能睡得极安稳,就像没做过恶梦一般。   他翻身侧躺在她的身旁,屈起一条手臂撑着头,以另一只手拨开她长长的刘海,带着说不出的温柔,抚着她淡淡的眉道:“给我说说。”   翩羽原就有个豁达的好性情,就算梦里受了再大的刺激,一旦醒来,便会下意识摒弃那些不愉快的梦境。此时又有周湛护在她的身边,那梦里的惊慌早就退却了大半,听着他问,她也不曾多想,便有一句没一句的,凌乱地描述着她那已经忘却大半的梦。   这般缓缓描述着那被水淹没无法呼吸的恐惧,连翩羽也不知道,她怎么就能一边说这纠缠她多年的梦魇,一边竟又睡了过去。   见她渐渐没了声音,那呼吸重新变得绵长,周湛便也知道,她又睡着了。   看着她的睡颜,他也打了个哈欠,将撑着头的手臂屈起,枕在头下,就这么近距离地默默凝视着她,渐渐的,他也进入了梦乡。   梦里,翩羽咬着唇,歪着头坏笑着。那红艳艳的唇,勾得他一阵饥火上涌。自那次失控吻了她后,他便常常会梦到她,梦到她的唇,梦到她的唇在他唇下的感觉。   那柔软的芳香,令他克制不住地想要更多。他抱住梦里的那个人儿,只觉得那小小的人儿柔软得仿佛随时会化作水一般。这种抓不住的感觉,令他一阵痴狂。他用力覆着她,在她身上厮磨着,便感觉到了身上那不可忽视的变化。   这种变化,他并不陌生。若是醒着的时候,他或许会羞窘,可这是梦里。梦里,他可以为所欲为,可以不用去管他的坚持,不用去管那些乱七八糟叫人糟心的事,他可以尽着他的性子胡来……   于是,他摸索着拉起她的小手,揣进怀里……   直到那只手的主人忽地惊醒过来。   翩羽窘得要死。她是被他那激烈痴缠着的唇舌给堵醒的。醒来的那一刻,感觉到他正在吻她,感觉到他整个人都覆着她,她片刻都不曾迟疑,便满心欢喜地迎上这让她久盼了的吻。   只是,这个“亲亲”,和之前那个“亲亲”竟是全然不一样的。他激烈地吻着她,整个人都不安地在她身上扭动着。她能感觉得到,他需要着什么,却不知道该怎么帮他,只能尽量地配合着他。即便是被他强拉着手,她也依了他。然后……她便窘了。   有三年的时间,翩羽是长在乡下的。之前她只是对于情感之事不曾开窍,可在其他方面,怕是比城里的姑娘们知道得还要更多一些。感觉到不对,她忙不迭地收回手,却是被他牢牢地握着不肯放开。   “丫丫……”   睡梦中的周湛,那微启的唇贴着她的脸颊,眉宇间满是压抑的苦楚,不如意的声音带着嘶哑,如哀求般软软地唤着她的名字,直唤得她心慌意乱之余,又有些莫名的心痒与好奇。   好奇之下,她便做了一件错事……   “嘶!”遭遇突然袭击的周湛蓦地吃了一痛,浑身一机灵,便从那春-梦中醒了过来。   他睁开眼,恰正好和那双带着好奇的猫眼撞在一处。   等他意识到,他整个人都趴在她的身上时,不禁吓了一跳,才刚要从她身上滚下来,却又要命的发现,她的手竟在他的身上……而他,则不要脸地死死按着她的手不放……   顿时,那以为梦境的事实,便这般铺天盖地向着他覆了过来。   凝视着身下那双纯真而好奇的眼,周湛用力一闭眼,一只手飞快地伸过去盖住她的眼,另一只手则拉过不知何时被他推到一边的被子,没头没脑地将她整个儿盖住。   等翩羽拉开被子探出头时,那位爷早已落荒而逃。   翩羽的小脸儿红扑扑的,猫眼水汪汪的,望着紧闭的门,她咬着唇,努力忍着不叫自己笑出声儿来。认识周湛这么久,这还是她头一次见他如此狼狈。   她悄悄将那只被周湛强拉过去的左手在床单上蹭了蹭,略嫌弃地皱了皱鼻子,心下忍不住一阵暗暗好奇,不知道被这只手隔着衣裳摸来摸去,又吃了一捏的那个东西,到底长什么模样……    ☆、一百三十七章·得过且过   第一百三十七章·得过且过   一望无垠的大海,总叫人忍不住生出一种渺小之感。就连那五层高的巨大福船,在这片大海上,看着也仿佛只是一片不起眼的小小落叶。   落叶最下面一层的船尾部,一个高瘦的身影裹在一件宽大的斗篷里,伏着那船栏杆,默默凝视着东方那吐着白的天际。   趁着天亮之前,查过最后一班岗的老水手长打船尾处经过,便正好看到了那个高瘦的人影。   这福船最下面的一层,除了水手舱外,便是价格最为便宜的通舱了。住通舱的,通常都是些没什么钱的平头百姓,可这裹着斗篷的高瘦人影,看着却不像是没钱的模样。老水手不由好奇地多看了那人一眼。这多看的一眼,便叫他心头升起一股疑惑来。   那人的背影,不知怎么,竟给人一种萧瑟之感。   老水手长不放心地盯着那人看了又看,想了想,终究还是走过去,在离那人不远处的栏杆上一趴,指着日头将出之处笑道:“太阳就要出来了。”   那人似没料到周围会有人跟他说话一般,宽宽的肩膀微微一抖,便扭头看了过来。   水手长这才发现,此人虽生得高大,可看年纪最多不过才十七八岁,且生得甚是英俊。   “会抽烟吗?”老水手将叼在嘴边的陶瓷烟斗递过去,弯着细长的小眼笑道:“我孙子在南海舰队当兵,前些时候跑了趟西番,这玩意儿是他打西番带回来的,可要尝尝?”   高瘦少年的眼落在那只烟斗上,然后又抬眼看看那个老水手,便熟不拘礼地接过那烟斗,也不管这烟嘴儿是老头儿才刚叼过的,就着那烟斗吸了一口烟,又熟练地吐了个烟圈,却是看得老水手一阵目瞪口呆。   “好烟。”周湛将烟斗还给老头儿。   老头儿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呵呵一笑,道:“没想到,遇到个行家。”又道,“别怪小老儿多事,你看着像是遇到什么难过的事了。听老儿一句劝。看到那太阳没?”   老头指着日出之处。   “人都说日升日落,谁又知道今儿升起的太阳,是不是昨儿落下去的那一个?有天大的烦恼,只当是昨儿的太阳落了便是,新的太阳,总有新的希望……”   老头儿还待要继续说教,不想那边甲板上传来一声叫唤,“头儿,别在那里瞎白呼了,赶紧来搭把手!”   老头儿应了一声,笑着拍拍周湛的肩,转身走开了。   周湛回应给他一个微笑,客气地冲他摆摆手,便又扭回头,盯着天际处渐渐泛起的一抹红霞,脸上的笑容却是渐渐沉寂了下去。   今日升起的太阳,的确未必是昨天的太阳,可昨天的烦恼,却必定会带往今日。   他从没想过,要任由事情发展到如今这种地步,却不知不觉中,就沦落到了这一步……   他已经想不起来,他到底是什么时候,看着翩羽开始眼神不对的。但他知道,在他心里,她一直是个特殊的存在,所以他才不愿意去打破她和他之间的那种平衡;所以,哪怕感觉到他对她起了不应有的欲念,他也不愿意承认……直到不知怎的,突然就忍不住吻了她。   那个吻,叫他很是不知所措。他本能地感觉到大事不妙,可又本能地不愿意去细探究竟,所以这些日子以来,他一直都是抱着这种得过且过的心态,他不想去细想,也不想去深究,只想就这么一直糊涂下去……直到,又发生了这种事……   周湛垂下头,默默闭上眼。   那时候,那丫头就那么躺在他的身下,那仍带着稚嫩的小脸上,满是信任,满是天真,满是毫无保留的爱恋……他深信,如果他想要继续做下去,她一定不会阻止,甚至还会积极配合……   她对他,从来都是那样的坦诚。她对他的感情,从来都不肯有一丝一毫的隐瞒。偏他不仅不能回应她的感情,甚至都给不了她对等的坦诚……   那一刻,他只觉得一阵无地自容,只得那么匆匆地逃了出来。   远处的地平线上,太阳努力挣扎着,终于挣脱了海面的束缚,缓缓露出海面,在海面上铺出一条金红色的大道。   上面几层的甲板上,显然也有客人在看日出。此时此景,便引得人发出一阵欢呼。那欢呼,忽地叫周湛感到一阵不耐。   谁说今天的太阳未必就是昨天的太阳?昨天的罪恶,即便一时忘却,可总会在未来的一天被人翻出来。就如他的身世,一旦有朝一日暴露于人前,所有跟他有关的人,都会因为他而受世人耻笑,被人指责,叫人以那种异样的眼神看待。   那种结果,他早有准备,却不想叫其他无辜的人——特别是翩羽——跟他一同承受那样的苦难。   所以那时候他才会向许妈妈承诺,他终有一天,会送她离开。   他希望她能开开心心地离开,一如他会开开心心地放手……   *·*·*   和纠结着的周湛不同,仍躺在床上的翩羽则是一阵且喜且羞。   想着那位天塌下来都只会不正经地挑着个八字眉的爷,竟会被她吓得落荒而逃,她忍不住就是一阵呵呵傻笑。再想着他强拉着她的手,想着他所做的那些事,她一阵脸红心跳的同时,又忍不住一阵心痒痒地好奇……   啊啊啊,她可真是不要脸!   这种事,她不是该尖叫着骂周湛无耻的吗?偏她不仅没阻止他,还好奇地主动去摸他、捏他……   迟来的羞臊令翩羽捶着枕头在床上一阵乱扭,然后晶亮着一双眼眸,瞪着渐渐泛起天光的舱顶,一阵甜蜜微笑。   她以为她定然会睁着眼看着天光大亮,不想果然是少年人觉多,等门外的动静惊醒她时,她这才发现,不知不觉中她竟又睡着了。   门外,无言和无语两个正一边轻声说笑着,一边收拾着客厅。看到她从房里出来,二人不由一阵惊讶,才刚要开口,就听到翩羽问道:“爷呢?”   翩羽一边问,一边探头往隔壁看去——照规矩,如果有主子爷在,下人是不该进来收拾屋子的。   和厢房仅一道板壁之隔的周湛卧室里,寡言和沉默两个也在收拾着床铺。见她探头进来,寡言倒先一步抢着道:“咦?你怎么没跟着爷?”   “爷出去了?”翩羽一阵惊讶,她一点动静都没听到呢!   沉默皱起眉,回头吩咐寡言继续收拾房间,他则一边放下挽起的衣袖一边道:“爷许是去了餐厅,我去看看。”   翩羽其实也很想去,可她若要去餐厅,势必就得出门……   门外的甲板虽宽,可隔着一道栏杆,外面就是一望无垠的大海……   她正犹豫间,沉默已经拉开了门。   随着舱门的打开,一阵海风吹了进来,也带进一阵清朗的笑声。   “是吗?这倒是头一次有人这么夸我。”   海风中,那熟悉的声音里,带着熟悉的慵懒。   翩羽一眨眼,忍不住就歪着头,隔着沉默往门外瞅去。   门外,那临海的栏杆处,披着一袭斗篷的周湛正背风而立。罡劲的海风拉扯着那斗篷,也吹乱了他那头随意束成一束马尾的长发。长发不时拂过他的面颊,偶尔还调皮地贴上他的唇。他伸手拨开发丝,垂眸望着对面的什么人微笑着。   这种微笑,以往只在他对着翩羽时才有——至少翩羽从没见他对着别人这样微笑过。   蓦地,翩羽心头一跳。她下意识横出一步,视线绕过堵在门口的沉默,向着站在周湛对面的那人看了过去。   周湛的对面,一前一后站着两个女孩。前面的女孩,头上戴着顶帷帽。后面的女孩,则明显是一身丫环的打扮。   那戴着帷帽的女孩正以一只手压着帷帽,以免它被海风吹走。虽然那按着帷帽的手臂遮住了她的脸,可翩羽知道,周湛这人一向爱美食美器美人美物,能叫他露出这种微笑,这女孩定然长得不差。   顿时,翩羽心头滚过一阵奇怪的感觉,就仿佛消化不良般,有些灼灼的烧心。   沉默似乎也没料到,自家王爷竟就站在自家的舱门前。因此,他拉着舱门不禁一阵呆愣。   周湛听到那边开门的动静,扭头随意看了沉默一眼,又看了一眼被他半遮在身后的翩羽,便扭回头,对着那个按着帷帽的姑娘笑道:“我还怕我贸然出手,会唐突了佳人呢。”   “哪里,多亏了王爷肯让座,才叫我们主仆二人不曾丢脸,多谢了呢。”对面的那个女孩按着那帷帽,羞答答地向着周湛屈膝一礼。   女孩身上穿着袭绯色窄袖长衫,海风吹拂着她的衣衫,令那柔软的丝绸紧紧贴在她的身上,即便她身上笼着轻纱帷帽,仍是叫那美妙的曲线一览无余。偏这女孩似不曾注意一般,仍那么亭亭玉立着,略带羞涩地低头按着那帷帽。   周湛轻声笑了起来。这笑声随着海风传进舱内,直撩拨得翩羽心头一阵烦躁。   堵在门口的沉默则是看着自家王爷好一阵眨眼。打小吉光跟了他们家王爷后,他已经有两年不曾见过王爷这般跟人调-情了。他还以为自家王爷终于是改邪归正了呢……   忽的,有人在他背后猛地推了一把。沉默踉跄着抓住舱门,回头看去,就只见翩羽脸色不善地从他身后冲了出去。   翩羽几步冲到周湛跟前,脚步一横,便无礼地插在他和那个戴帷帽的少女中间,抬头瞪着周湛道:“爷怎么也不打一声招呼,就这么一个人跑出来了?叫人好找!”    ☆、第一百三十八章·斗法   第一百三十八章·斗法   虽说这一幕是周湛刻意安排的,可看着翩羽竟这么冲了出来,周湛的八字眉差一点就飞上了半空。   “你……”   他只说了一个字,就叫翩羽给堵了回去。   “即便这船上不大,爷出门好歹也要记得带个人啊,不然……”   她的话还没说完,便叫周湛一把抓住她的胳膊。   “你……你就这么出来了?!”他道。   翩羽低头看看自己,见自个儿衣着整齐,不由翻了个眼儿,“我不这么出来,该怎么出来?!”   “不是……”周湛顿了顿,下意识扭头看向栏杆外的海面,然后又回头看向翩羽。   翩羽皱着个眉,顺着他的视线看向大海,然后再皱着眉头瞪回他的脸上。   “你……不晕了?”周湛抬手指着海面。   翩羽一眨眼,蓦地回头又看了一眼大海,再蓦地回头看向周湛,那脸色忽地就是一白,脚下一个踉跄。   也亏得周湛原就抓住她的一只手臂,这会儿不由得赶紧撑住她那往下滑去的身体。   翩羽撑着他的手重新站稳,那手指一片冰凉。   周湛却是一阵诧异。昨儿他想要拉她一同去餐厅时,她只远远看了一眼海面,整个人就吓得如一只木鸡般动弹不得了呢!   如今这模样,竟是比昨天有了大大的进步。   翩羽站直,抬头看着他用力吞咽了一下,想了想,鼓足勇气再次扭头看向大海。   这一回,她看着大海眨了一下眼,才扭回头来。且那腿仍坚实地站着,不曾发软。   于是她眨了眨眼,又扭过头去看向海面。   这一回,她看的时间比之前又更长了一些。   一开始,翩羽握在周湛手上的手指冰冷而僵硬,可随着她扭头看向大海的时间越来越长,那手指的温度也跟着渐渐回暖过来,且也没那么僵硬了。   见她竟就这么莫名其妙克制了对水的恐惧,周湛无来由地感到一阵失落。他怕过犹不及,便按着她的肩,将她转过身去,不让她再去看海,又越过翩羽的肩头,冲着那位头戴帷帽的姑娘歉意一笑,随意应承了一句,便推着翩羽回了舱房。   “那个,怕就是景王殿下身边最受宠的小厮了。”   那位姑娘的身后,丫环上前一步,小声说道。   戴着帷帽的姑娘向着周湛的背影屈膝一礼,恭送着王爷,却是没接那丫环的话茬,只感慨道:“没想到景王殿下竟是生得这么好。”   *·*·*   且说周湛把翩羽拉回舱内,放开手,探头问道:“感觉如何?”   翩羽眨着眼,看着舷窗外的大海,果然用心感觉了好一会儿,才扭头回答着周湛:“怪了……”   她也不明白了,昨天她还被那海水吓得动弹不得呢,怎么只睡了一觉,今儿再看到海,她竟忽地就不怕了?!   她抬头看向周湛。周湛也垂眸望着她。顿时,一种暧昧的氛围在二人间悄悄凝聚起来……   一旁,不需要沉默示意,无语无言等人便停了手里的活儿,一同转身避了出去。   这边,翩羽被周湛盯得一阵不自在,便垂下眼去。那眼先是无意识地看着那斗篷下的腰带,然后就变成是有意识地在看着了……   她咬着唇,飞快抬眸瞄了他一眼,忍不住就红了脸。她思来想去,今儿和昨天唯一的不同,便是他对她干了点小坏事……   是因为那个……缘故吗?   被她的眼那般扫过,周湛再有心理准备,此刻也不禁红了脸。   何况她那一眼,忽地就勾起记忆里,她触碰他时的那种感觉来。瞬间,一阵颤栗默默沿着他的脊背而下,令他无法克制地颤抖了一下。   他深吸一口气,抬手遮在鼻下,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   “你……别怪我,”他一本正经地解释道,“我那是睡迷糊了,以为你是那个,呃,那个凤凰了。”   凤凰,清梧书寓里的姑娘。翩羽记得她。   “可你叫的是‘丫丫’。”   她歪着头,咬着个唇儿,直接就戳穿了他的谎言。   周湛一窒。狼狈之下,蓦地便是一阵恼火。他猛一抬头,才刚要把这不知好歹胆大妄为的丫头好好教训上一顿,却是蓦地又迎上她的眼。   她的眼,就那么坦荡荡地吐露着她对他的感情。   这毫无保留的执着,令他的心脏如被人揉捏着一般,又酸又软、又麻又痛,差一点就要令他忘记了他的决心。   他深吸一口气,皱眉严厉地瞪着她。   “是我不对,”他道,“我向你道歉。等船靠了码头,我就让沉默送你回家。”顿了顿,又补充道:“送你回你父亲家。”   “什么?!”   翩羽大惊,才刚要抗议,周湛便一挥手,打断她。   “我说过,不许你对我有非分之想。如果不是你对我有非分之想,你就不会任由我那么对你。我不希望我们之间变成那样,既然你做不到,我只能送你回家了。”   翩羽瞪着双猫眼看着他,见他神情严肃,便知道,他已打定了主意,她不禁大受打击,扁着嘴委屈道:“可你也是喜欢我的。”   周湛皱眉,有心想说,我不喜欢你,却怎么也说不出这句违心的话。顿了顿,他才道:“喜欢也分很多种。”他指着窗下桌上的美人觚,“我也喜欢那个美人觚,可我不会把它当茶壶用。什么样的喜欢,有什么样的用处,我对你,不是那样的喜欢。”   他虽说得隐晦,翩羽还是听懂了。他对她的喜欢,不是那种对女孩子的喜欢,他只喜欢她做他的小厮……   翩羽不禁颓丧地垂下头。可片刻后,又晶亮着眼眸抬起头来。   “可你……你亲了我。你、你还、还那样了……”她动了动手指。   周湛大窘。紧接着,又是一阵恼羞成怒,“不一样!我告诉你我那是睡迷糊了!别说是你,那种情况下,换作任何一个人睡在我旁边,我照样还是会那么做!”   见她固执地抿着唇,周湛只觉得心头一阵烦躁,解开那斗篷,猛地将斗篷往角落里随手一抛,过去居高临下瞅着翩羽。   “你娘去得早,这些事没人教你,所以才叫你一直这么糊涂着。这种事,男人无所谓,只要对方是个女人他就能做。可女子就不一样了,只有你的丈夫才有权利对你做那些事。我对你做的,可以说很可恶,甚至可以说是在欺负你,偏你竟一点儿都没觉得我在做的是件不好的事情。这不是我想要的,我也不想让事情变得那么复杂,既然你做不到我要求的事,我也只能送你走了。”   说着,他便要扬声叫沉默进来。   见他果真铁了心要赶她走,翩羽急了,忙上前一步拉住他的衣摆,委委屈屈道:“我、我都听爷的,爷别赶我走……”   周湛扭头,不相信地看她一眼,仍要去叫人。   翩羽急了,过去一把抱住他的腰,带着哭腔道:“我改,我改还不行吗?我再不缠着爷了,也不对爷有什么非分之想了,爷别赶我走,我……我规规矩矩做我的小厮还不行吗?”   她扁扁嘴,忍不住“呜”地一声哭了起来。   见她真哭了,周湛无奈地抬头看看天花板,只忍耐了片刻,便过去将她揽进怀里,心里一阵苦笑。   他岂能不知,最安全的法子是把她从眼前弄开,偏他舍不得……   最可恶的是,如今仅凭着他一人之力,他怕他仍会忍不住,只能拿话逼着她也来帮他一把了……   周湛,总有一天,你会自作孽不可活。   他无奈地长叹一声。   *·*·*   既然小吉光恐水的毛病好了,自然就没有理由再呆在主子爷的头等舱里了。当天,小吉光便搬回了二等舱。   好在这二等舱是一人一间,她不需要和人挤在一处。   而接下来的行程里,翩羽则发现,周湛变得对她极阴晴不定。心情好时,会一如当初他们才刚认识时那般捉弄她一番,心情不好时,直接把她扔在一边理也不理。   而与此同时,周湛自个儿却像一只孔雀般,整天周旋于船上的那些大姑娘小媳妇儿中间。就连那些原该保护着女孩子们,远离像他这样声名狼籍的浪荡子的当家主母们,都不知怎么被他哄得一阵眉开眼笑,竟毫不在意地任由他围着自家的姑娘献殷勤。甚至有些脾气急的,看着简直像是恨不能当场招婿一般。   这一幕叫翩羽见了,难免一阵醋意上涌。亏她一直以为,以周湛那吓人的名头,连找媳妇儿都很困难呢!   听了她的抱怨,寡言一阵发笑,“咱们爷打小身边就不缺女孩子的爱慕,想当年……”   周湛当年的丰功伟绩寡言还尚未来得及宣扬,脑袋上就吃了沉默一记。他抬眼看看翩羽变了的脸色,一吐舌,赶紧找了个借口溜之大吉。   翩羽则望着甲板上那正向某个姑娘献着殷勤的景王殿下一阵心情低落。   原来她家王爷不是不会讨好人,只是不愿意讨好她而已……他果然是只愿意拿她当个小厮来对待呢……   虽说翩羽答应了周湛,要做个规规矩矩的小厮,可就像周湛并不怎么相信她一样,她自己也不怎么相信自己。   于是某个晚上,被那些花枝招展的姑娘们刺激到的翩羽,决定再努力最后一把,悄悄换上偷偷带上船的女装,以自以为娉娉婷婷的风姿,再次出现在周湛的面前。   周湛正坐在放置于舷窗下的摇椅上,看着天上的繁星品着茶,回头看到她这一身,那口茶顿时就喷了出来。   他拍着桌子一阵哈哈大笑,很是毒舌地把翩羽这精心打扮的模样嘲了个底儿掉,直气得翩羽当即就红了眼圈。   见她红了眼圈,周湛一挑眉,拿过桌上的茶壶重新给茶盏里续了茶水,摇着那摇椅道:“你这一身,是不是打算来告诉我,你已经决定不要再当小厮了?既这样,等船到长宁,我派人送你回去吧。”   翩羽一扁嘴,恶狠狠地瞪了周湛一眼,跺脚道:“我睡迷糊了!”一甩门,跑了。   看着那门,周湛的眼沉了沉,却是闷声一笑,端着茶盏凑到嘴边,嘀咕道:   “小丫头片子,跟我斗!”   于是,在翩羽的沮丧中,福船靠上了长宁码头。    ☆、第一百三十九章·擅离职守   第一百三十九章·擅离职守   行船寂寞,故而每到一个港口,看着旅客上下,便成了船上诸人的消遣之一。   这一日,船到长宁,那位钦差大人自恃身份,不愿意跟随员们一样挤在甲板上看这等热闹,便拿着本书在舱房里自娱自乐着。不想转眼就有人冒冒失失闯了进来。钦差大人唬下脸,刚要把那随员臭骂一通,就听来人禀报,说是看到景王殿下那里正在收拾行装,看样子是要下船的模样。   钦差大人吓了一跳,想着景王殿下一向的名号,不得不郑重其事,却是一边大骂着那来通风报信的随员,一边急急奔了出去。   才刚上甲板,便恰好看到周湛耍着那不离手的扇子,扶着舷梯从头等舱下来。一细问究竟,那位爷竟果然是想要在这长宁下船,钦差大人的汗顿时就下来了。   周湛却漫不经心地道:“我又不是钦差,回头你们接了人,再到长宁来接我就是。”   这话说的……   “这、这不妥吧……”钦差大人擦着汗道。   “怎的不妥了?”周湛扬着八字眉,看着一脸不爽的模样,直把钦差大人看得汗如雨注。   他期期艾艾半晌,始终不肯说一句重话。便有个楞头青随员看不下去了,直愣愣说道:“这是擅离职守!”   钦差大人吓得一哆嗦,回头便要冲那个楞头青发一通官威,不想周湛听了竟正而八经地一点头,道:“也是,不好擅离职守呢。”   那钦差一愣,接着便是一阵大喜,还以为周湛是改了主意。不想他提着的一口气还尚未放下,就听周湛又道:“这船这般慢悠悠的,走的实是无趣得紧,爷我不乐意坐了。不过你们放心,等你们到了广州时,爷肯定在广州等着你们便是。”   说着,便带着他的仆从们,悠悠然打迎使团众人面前一溜过去了。   钦差大人的副手不无忧虑地凑到钦差大人跟前:“大人……”   钦差看着周湛的背影,咬牙半晌,无奈地一挥手,“只好这样了,只要那位爷不误事便罢。”   众随员看了,不由都是暗自一撇嘴——果然是人怕狠的鬼怕恶的,钦差大人摆起官威教训起人来,就跟训自家儿孙似的,如今对着景王殿下,还不是连屁都不敢放一个!   且说周湛走到那搭板边,回头看看翩羽,挑着眉头怪笑道:“可还要把眼睛蒙上?”   翩羽白他一眼,转过身去。   周湛哈哈一笑,很没形象地将那扇子往衣领里一插,便扶着寡言下了船。   在他的身后,翩羽看着那搭板下晃荡着的海水,虽然不再像之前那般惊恐,到底还是有些气短。   无语看出来了,便拉着无言两个,假装她俩胆小不敢走,一左一右地拉着她的手,三人这才相扶着下了船。   时隔半个月,翩羽的脚终于重新踩上坚实的地面,她不由长出一口气。一抬头,就看到周湛站在不远处,正以一种似笑非笑的神情在看着她。   她顿时傲娇地一仰脖儿,扭头看向身后。   身后,船尾处也搭着一道宽宽的踏板。周湛那辆小巧精致的单人马车,正由老刘牵引着,也缓缓下了船。   翩羽看了不由就是一阵眨眼。   不远处,码头边一些看热闹的人也在议论纷纷。这年头,搭人的船票就已经不算便宜了,竟还有人阔气到连马车一同运了过来。这运费,怕是早就够在当地重新购置一辆马车的了。   这种荒唐事,也不知道是哪个败家子所为。   而当马车下了船,有那见多识广之人认出马车上的标识后,众人顿时都不议论了——全大周都知道:荒唐败家哪家强,人皆愤然指景王……   当然,这专车的待遇,只有王爷才有,如翩羽等随从,自然是在码头边现招的马车。   这一回,周湛没叫翩羽跟他同车,翩羽也不想跟他同车,便扭头跟在无言无语两个后面,上了那租来的马车。   马车沿着海岸线往西行驶了不到一刻钟的时间,便又在另一片码头区停了下来。   周湛先下了马车,回头看向后面的马车。无语无言两个见了,都探头出来看向他,见他没有指示这才缩回头去。偏翩羽从头到尾不曾露面。   他忽地就不适意起来了,过去拿扇子敲着那篷车的车壁,撩拨着她道:“还要我三催四请你下车不成?”   翩羽顿时就恼了,撩开车上挂着的门帘,就这么蹦下车去。   周湛垂眼看看她,见她小脸虽还是有些苍白,精神头倒是不错,便拿扇子一敲她的脑袋,“跟上。”   一转身,他便进了码头旁的一间茶楼……应该是茶楼吧?   翩羽抬头看向那幢石头砌就的房屋。   三层高的小楼,门上没有悬挂任何招牌,只吊着个画了只茶杯的木牌。   小楼的两侧,还有些形形色-色的其他建筑,看着都很怪异,像是西番传来的那些画上的房子。   忽地,她的脑袋上又挨了一记。   “走了。”周湛吆喝一声。就只见那石砌小楼的门像是无风自开一般,忽地往两边打开,周湛便这么大摇大摆地进了那小楼。   翩羽也顾不得打量两侧建筑风格奇怪的房子了,只得拔脚跟了上去。   直到进了门,她才知道,为什么这两扇门会“无风自开”,原来那门后一左一右各站着一个侍者。   那两个侍者,虽都穿着长衫,可执的礼数显然是西番的礼数——跟威远侯钟离疏的那个侍者阿樟是同一套路!   除了门口守着的两个侍者外,室内还有不少单手托着托盘的侍者来往穿梭着。宽敞的房间里,不规则地摆放着一些大大小小的桌椅。那桌子有圆形的,也有方形的;有可供七八个人同时入座的,也有只能让两个人对面而坐的小桌子。   那些桌子边,已经坐了不少的客人。翩羽发现,那些客人中竟有大半都是外番人,红头发黄头发的都有,还有一个看着年纪最多不过三旬的番人,竟顶着一头灰白的头发……   此时,他们正由一个穿着件红坎肩的侍者领着往楼上去。翩羽一边随在周湛身后爬着楼梯,一边好奇望着楼下的那些人,一不小心,就撞到了前面的人。   她回过头,就只见周湛站在比她高的台阶上,正挑着眉头望着她。   “没见识的乡下人。”他嘲道。   翩羽一翻眼,“原就是没见识的乡下人,爷又不是头一天知道!”   倒把周湛说得一噎。   他一咂嘴,伸手将她拉到他的前面,一边押着她往楼上去,一边道:“好好看着楼梯走路,看东张西望的,栽了门牙!”   *·*·*   威远侯钟离疏进来时,周湛已经坐在他的办公室里等了有一会儿了。   见他进来,周湛便嘲道:“整个大周,有本事叫本王这么耐心等着的人,大概就只有你了。”   钟离疏这会儿看着心情很好的样子,竟出人意料地向他道了声歉,“抱歉,被一件意外给耽搁了一下。”   这道歉,顿时就惊着了周湛。来时他都已经做好了思想准备,准备着要面对钟离疏那张黑脸了,不想他不仅笑着,竟还主动向他道了歉!   他学着钟离疏的习惯眯起眼,正打量着那位侯爷时,忽地就见他的眼瞄向窗外。   周湛立马挺直腰板,顺着钟离疏的视线也往窗外看去,却只看到窗外那长长的木制栈桥上,站着一对年轻的母女。   那小女孩看着才三四岁的模样,正抱着她母亲的腿在撒娇——想来应该跟钟离疏无关。   周湛不感兴趣地重新瘫坐进那张来自西番的沙发椅中,轻佻地以下巴一指钟离疏,“你家阿樟呢?”   钟离疏回击地翘起二郎腿,将一只手臂搁在椅背上,嘲着他道:“怎么?不是已经给你训练了个小吉光出来吗?怎么还想着打阿樟的主意?”   周湛对“小吉光”三个字避而不谈,只笑道:“瞧你说的,爷我可是只喜欢女人的。”   可不,全大周都知道,这位爷只看了一眼美人像,便花了五千两银子买下了那个美人儿——嗯,鉴于大周朝不存在奴隶买卖,确切的说法,是“签”,签了个不死不休的长契美人儿。   钟离疏看看他,忽地一摇头,“何必。”他道。   周湛的八字眉一扬,抬眸犀利地扫了钟离疏一眼,便又变回原本那吊儿郎当的模样,瘫在沙发椅里笑道:“看在你给我弄来那艘船的份上,卖条消息给你。最近宫里宫外,可有不少人惦记着你呢。”   钟离疏冷笑,“意料之中。”   他刚想问一问周湛的婚事又如何时,就听得门上响起敲门声,一抬头,便看到小吉光端着个托盘进来了。   钟离疏正奇怪着,怎么会是她端茶进来,就听得周湛在那边夸张地笑道:   “啊,我的良心来了,这一下我们可不能讨论女人了,小吉光会拿他纯洁无瑕的眼神瞪我的。”   钟离疏一眨眼,便果然见那小吉光严厉地瞪了周湛一眼,然后才转身向着他行了一礼,规规矩矩地将茶盏一一放到他和周湛的身边。   明明这小吉光就没打算搭理她家主子,她家王爷却是不甘寂寞地撩拨着她又道:“你不用东张西望找你师傅了,你师傅怕我拐了他,没敢过来。”   顿时,那小吉光又抬眉瞪了她主子一眼。   钟离疏以拳遮在鼻下,轻咳一声,对翩羽笑道:“不知道王爷会带你过来,不然我定然会叫阿樟也过来。”   翩羽紧抿着个唇,赌气道:“主子的命令,哪有我们这些下人多嘴的余地。”   “啊,抱歉抱歉,”周湛冲着钟离疏抬抬手,“这孩子因为晕船的缘故,到现在还没缓过来劲来呢,脾气难免有点大。”说着,又斜飞着翩羽,似笑非笑道:“说起来,到底不能算是个真货,学也只学了个四不像。跟你家阿樟可没法比。”   他这话,不免就叫翩羽多想了。她觉得,他是指她想学做个女孩都学不像,顿时便是一阵发蔫,夹着那茶盘僵硬一礼,转身退了出去。   钟离疏不由好奇地在这主仆间来回多瞅了两眼。   周湛的眼也盯在翩羽身上,直到她退出去,又安静地带上门,他这才转回视线,对钟离疏道:“言归正传。你有什么打算?”   “之前我就说过,”钟离疏弯腰拿起茶盏,“我是铁了心什么都不会做的。这时候一动不如一静。”   “树欲静而风不止,不是你想怎样就能怎样的。”周湛自嘲一笑,摊开双手又道:“你看看我,都已经立志要成为天下第一纨绔了,逃不掉还不是逃不掉。”说着,他也弯腰拿起茶盏,从盖碗上方瞟着钟离疏又道:“老爷子的脾气,想来你也知道,不把我们利用个彻底,那就不是他了。”   钟离疏一阵沉默。   周湛放下茶盏,难得收起他的玩世不恭,正色道:“老爷子把你架空调回去,图的是什么,想来我不说你也明白。就跟他把我拉进朝堂一样,不过是玩弄他的那套平衡手段。”又冷笑一声,“老二就是个蠢的,还当他也有了窥视宝座的机会,竟看不出老爷子不过是拿他给太子爷当磨刀石。”   钟离疏不由看了周湛一眼。他自然知道,周湛的身后自有他的一套消息渠道。他更知道,他跟他说这些话的意思,是怕他久不在朝堂之上,不小心会掉进圣德帝的陷阱里。   “你知道,”他也放下茶盏,“我最烦朝堂上的这些勾心斗角,所以我才说,一动不如一静。”   二人对视着,默默达成一个心照不宣的共识。   周湛这才放心一笑,站起身道:“总之,你小心了。好了,我就是来取我的船的,快带我去看看我的船吧。”   钟离疏回头看了一眼栈桥边停靠着的那些船只,也站起身,好奇道:“好好的,你怎么起意想要一艘船了?”   仿佛变魔术一般,周湛一甩手,不知从何处变出一把扇子来,也不顾这仍带着凉意的四月春风,招摇地摇了两下,才望着钟离疏笑道:“这么说吧,我横行陆上腻了,打算学你的样子横行海上试试。”   “你?”钟离疏拉开门,斜睨着他道:“我敢打赌,你这念头,不到半个月就会烟消云散。”   被揭了底牌的周湛一掀眉,以扇子用力一敲钟离疏的肩:“你真是个讨人嫌的家伙,真不知道你的女人缘是哪来的!”   宫里可不仅只是想往他身边塞女人,拥有西番航线的威远侯钟离疏,可是个比他还要热门的热门人选呢。   “我有女人缘?”钟离疏一阵诧异。   周湛眨巴了两下眼,忽地以扇子一遮唇,学着女人的模样呵呵一笑。   “我不知道啊我不知道……”   他哈哈大笑着,摇着扇子便领头走了出去。   门外,小厮吉光正严肃着一张脸,昂首挺立于门旁。   周湛的笑声微断,那扇子在她肩上拍了一记,便又放肆地大笑着,和钟离疏一同下了楼。    ☆、第一百四十章·美人儿   第一百四十章·美人儿   跟着钟离疏来到栈桥边,周湛手搭凉棚,寻找着属于他的那艘飞燕船。   波光粼粼的海面上,有好几艘船都在归航。他指着那些船问钟离疏:“哪艘……”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看到钟离疏沉着张脸,往栈桥的尽头处走去。   栈桥的尽头处,有一对母女正蹲在那里,往海里投喂着食物。许是听到身后的脚步声,那个做母亲的起身回头,看到钟离疏,便向他露出一个微笑。而那个孩子却似乎并不喜欢钟离疏,见他过来,一转身,便抱住她母亲的腿,却不想把她的母亲撞得晃了一晃。   她们的身后,就是荡漾着的海水。   见那女子脚下不稳,钟离疏本能地就前冲了两步,却在那个女子重新站稳后,又忽地收住脚步。   看到钟离疏的反应,站在原地的周湛,不由就挑了一挑他的八字眉——他所认识的那个钟离疏,可从来都不是个会怜香惜玉的。   于是他打开扇子遮在眼前,逆着那刺眼的阳光,往那对母女身上瞅去。   那孩子,应该有个三四岁的模样,可她的“母亲”,看起来最多都不超过十八岁——以这位“母亲”的年纪来说,显然还不至于会有个这么大岁数的“女儿”。   “有趣。”   周湛低声嘀咕着,便听到那女子低低叫了声“侯爷”。   那声音,简直如靡靡之音一般,有着种缠绵不尽的旖旎。   翩羽的声音好听,但那是一种清纯清亮的声音,叫人听了如饮了山泉一般,满身心的清爽;而这女子的声音,却如西番传说中的海妖一般,有种勾人的魅惑。   周湛听了,两眼不由一阵大亮,忙不迭地收了扇子,迎着那女子过去。   翩羽如忠实的小尾巴般,满脸不痛快地跟了过去。她抬眼看向那背光而立的母女俩,却忽地就是一皱眉。   那小女孩且不论,那个“母亲”,却是生得出乎她意料的美丽。   那女子,生着一张完美的瓜子脸,两道含烟笼翠的远山眉,和一双眼角飞扬的桃花眼。白皙的肌肤衬着一张小嘴儿嫣红嫣红的,红得都有些不正经——简直就像神怪小说里所描绘的狐狸精一般!   翩羽不由就抬头看向周湛。   就只见周湛的两只眼,几乎是闪着贪婪的光芒。他快步走到钟离疏身旁,不正经地拿肩头一撞钟离疏。   “这位是……”   他这色迷迷的模样,显然令钟离疏很不高兴,因此他理都没理周湛,只不悦地眯眼瞪着那带孩子的美人儿。   “你们怎么会在这里?!”那口气中,满是指责。   美人儿好像被钟离疏问得呆住了,一脸摸不着头脑的模样望着钟离疏。   周湛斜眼看看钟离疏,脑子里念头一转,便带着恶作剧的笑,才刚要上前调-戏那个美人儿,却忽地又是一愣,冲那美人儿挑眉道:“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说着,他头也不回地招呼着翩羽,“小吉光,你也过来看看,我们是不是认识这张脸?”   这一招,周湛都已经用烂了!   在船上时,他都已经不知道叫她过去认过多少张“曾在哪里见过”的美人儿脸了。   翩羽忍不住冲他翻了白眼儿,下意识往那美人儿的脸上又瞅了一眼。   这一眼,却是叫翩羽打了个愣神儿。忽然间,她发现,这张脸她还真是认识……   她心头一跳,抬头看那美人儿一眼,又猛地扭开头,怒道:“小人不知。”   周湛摇着头一咂嘴,对那个美人儿笑道:“我这小厮,真没用。”说完,低头意味深长地看了翩羽一眼。   翩羽便知道,他果然也认出了这张脸。   在周湛离京前,他才因这张脸被“老爷子”拎进宫去训了一通话的,因为他荒唐地花了五千两银子买,不,“雇”了这么个长契美人儿。   只是,翩羽曾听涂大管家提过,那美人儿还在广州,王爷此次去广州的目的之一,便是要亲自去接那个美人儿的。   可是,这应该远在广州的美人儿,怎么会在这里?   且看样子,她和威远侯似还有什么交情的模样。   翩羽转着眼珠看看钟离疏,又看看周湛,一双猫眼滴溜溜地在这二人间来回打着转。   就在他们主仆各怀心思,看美女的看美女,看帅哥的看帅哥时,那个美人儿也在好奇地打量着他们主仆。且,翩羽特别注意到,美人儿的眼只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便盯着她家王爷看个不停,直看得她心里一阵酸溜溜的,只恨不得拿块布把周湛给遮上才好。   只是,她这里还没有行动,那边钟离疏见那个美人儿在看周湛,不知怎么,他也不舒服起来,便横过一步,拦在周湛和那个美人儿中间,冲那美人儿皱眉道:“还不走?等一下有船要靠岸了!”   这不客气的语调,带着叫人不容忽视的熟不拘礼,顿时令翩羽又看向钟离疏和那个美人儿。   她敢跟任何人打赌,这威远侯和那美人之间,必定有什么故事!   这般想着,她又扭头去看周湛,脑海里忽地就蹦出个“侯爷横刀夺爱,好友争美成仇”的戏目来。   就在她的眼左瞧右瞅都快忙不过来时,身后忽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侯爷,景王殿下。”   翩羽一扭头,便看到阿樟彬彬有礼地站在他们身后,手上还拿着个装点心的碟子。   看到阿樟,钟离疏立马瞪着他喝道:“你去哪儿了?!”   阿樟镇定自若地看了一眼怒发冲冠的钟离疏,又毕恭毕敬答了声:“奉娘子之命,去找一些喂鱼的点心。”   这份镇定从容,顿叫翩羽钦慕不已,忍不住就想像着,若是她也能学到他的这一手,也就不会老是那么被周湛欺负着玩儿了……   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一样,周湛拿扇子一拍她的肩,看着阿樟歪着嘴角笑道:“小吉光,看到没?你的功力差远了。好好跟你师傅学学,哪天你也能学到他这种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程度,才能叫作满师。”   顿时,翩羽的脸色又青了三分。   阿樟仍是一脸平静地对着周湛应了一声“王爷谬赞”,又对着钟离疏道了声“失礼”,便绕过众人,将手中那碟点心递给那个被众人忽视的小女孩。   小女孩没接那点心,却是一扭头,抱着那美人儿的腿叫了一声:“敏敏娘,回家。”   那美人儿带着歉意向众人略一施礼,便领着小女孩走了。   看着美人儿走开,周湛过去搭着钟离疏的肩笑道:“你还没告诉我,这美人是谁呢。”   再一次,钟离疏避而不答。他回身避开周湛的胳膊,指着正在靠岸的船道:“你的那艘飞燕船,我给你改造了一下,吃水没有我的那艘深,应该也能在内河行驶。”   周湛斜着眼,意味深长地看着钟离疏,见他始终那么避着他的眼,唇角一翘,便顺着他的口风转变了话题。   “我才刚听说,你又得了一艘新游艇?听说一个人就能开着跑。可以借我试试吗?若是好,我也订一艘。”   “不行,”钟离疏断然拒绝,“王爷该知道……”   “啊,知道,”不等他说完,周湛便接过去笑道:“你不喜欢别人碰你的东西。”顿了顿,他歪头看向钟离疏,“也包括刚才那个美人儿吗?”   这句话显然冒犯到威远侯了,只听他生气道:“她才不是……”   他的话说了一半,忽地一顿。   周湛探着个脑袋,挥着扇子笑道:“是‘不是东西’,还是……‘不是你的’?”   紧跟在他们身后的翩羽,那眉不由就皱了起来。周湛那人的性情,她多少也算是有所了解,只要是属于他的东西,他宁愿毁了,也绝不肯叫人染指。   她抬头看向钟离疏。   就她所知,她家王爷似乎只有这么一个深交的朋友,若是这二人真为了那个长得像狐狸精似的女人闹起来……也太不值当了。   “对了,”周湛摇着扇子又道:“听说赵老太君在你府上作客呢?既然我都到了这里了,若是不去请个安,下次被老太太抓住,不定怎么数落我呢。今儿晚上,我就讨扰了。”   他以扇子敲着钟离疏的肩,笑得一阵坏眉坏眼,却是叫翩羽看得一阵皱眉——周湛的这个表情,她再熟悉不过了,显然是找着了什么乐子。   *·*·*   靖国公府上的那位毒舌老太君,翩羽是久闻其名,却是从来没见过。   等她跟在周湛身后来到威远侯府,看到堂上坐着的那个脊背挺直的瘦小老妇时,一时简直无法把她和传闻里那个开口便有雷霆之力的赵老太君给联系在一起。   而老太君一开口,翩羽便知道,她果然如传闻中那般了。   “你嘴上那层毛是什么玩意儿?!”   看到周湛,赵老太君的第一句话便是如此不客气。   船到长宁的前几天,也不知道周湛是怎么想的,忽然说是要蓄须,偏他原就不是那种毛发旺盛的人,且如今他年纪还小,即便有点胡须,那胡须也是极细极柔软。如今蓄了这三五天,不仅不曾体现出一个美髯公的雏形,看着倒有三分邋遢相。   周湛尴尬地摸摸那胡子,冲老太太咧嘴一笑,道:“孝经有云,‘身体发肤,受之于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我这可是遵从孝道呢。”   老太太一抬眼,那如鹰隼般犀利的眼眸扫过周湛,忽地便叫一向口无遮拦的周湛闭了嘴。   和阿樟并肩而立的翩羽见了,心头一动。她觉得,这位老太君定然也是知道周湛的身世的。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有点私事,两天没能碰电脑,也没能上来请个假 ☆、第一百四十一章·暴风雨   第一百四十一章·暴风雨   当晚,周湛一行人便在威远侯府的老宅里住了下来。   只是,即便这是在别人家里做客,即便只是住一晚,周湛仍是耍着他王爷的派头,命人把他的卧室给弄成了清水阁的模样。   翩羽看了一阵无语。亏得两家交好,若是换作别人,主家嘴上不说,心里不定怎么有意见呢!   此时周湛已经梳洗毕,正坐在那屏风前的圈椅里,任由沉默替他擦拭着那头湿发——换作之前,这工作基本就是翩羽的。   因最近周湛的古怪,翩羽已经很少主动接手跟他近距离接触的活计了。这会儿她手上没有差事,便和同样听候差遣的无语无言等人贴墙而立。   虽说她和别人一样假装是个家具般乖乖站着,那脑子里却并没有因此闲着。她正想着那个美人儿。   经包打听寡言那么一打听,翩羽才知道了,那个美人儿果然跟王爷花了五千两银子买下的美人儿名字一样,也叫林敏敏。且,人果然也是打广州府那边过来的。只是,叫翩羽疑惑的是,她家王爷买下的可是个身家清白的大美人儿,而如今侯府里的那位,却听说是府上的什么亲戚,是个死了丈夫,不得已才带着三个孩子从广州投奔而来的寡妇……   同样的名字,同样的脸,同样的出处,却是不同的身份。   翩羽觉得,这世上应该不可能有这么巧的事。   连翩羽都觉得可疑的事,周湛这多疑的性子,自然就更不觉得会有这么巧的事了。何况他原就比翩羽知道的还多了那么一点——即便是在行船中,该他知道的消息,红绣那边也从来不曾断过递送,故而他早就知道,他花五千两银子买下的那个美人儿,在一场火灾后失踪的事。   不过,看起来钟离疏虽然对那个美人儿感兴趣,似乎心里并不怎么信任那个美人儿。周湛觉得,以钟离疏的性子,应该不需要他再多事去提醒什么。   这么想着,周湛斜眼看向翩羽。见她紧皱着个眉头,便知道她心里怕是也在想着那个林敏敏。   他眼珠一转,挥手令沉默退下,叫着翩羽道:“吉光,替我梳头发。”   翩羽眨了一下眼才从沉思中回过神来,低头行了一礼,绕过屏风后,从矮几上的一个木匣子里拿出一柄牛角梳,又绕出屏风,走到圈椅后,撩起周湛的一绺黑发,拿起梳子默默梳着。   周湛则又看了沉默一眼。   接到主子爷的眼风,沉默机灵地领着众人全都退了出去。心不在焉的翩羽一边替周湛梳通着长发一边胡思乱想着,一时竟没留意到这动静。   于是一时间,室内一片静默。   半晌,周湛才漫不经心地说道:“那个林敏敏,看着比画上还要漂亮,倒真是个难得的美人儿。”   翩羽一听,那眉头就皱了起来。   她却是不知道,她这模样,生生映在一旁轩窗的玻璃上。   此时室外已经一片漆黑,室内点着明亮的灯,衬得那窗户玻璃如镜子一般,如实反射着室内的情景。   周湛歪着身子坐在圈椅里,一只手肘支在圈椅扶手上,看似无聊地托着下巴,那眼则斜睨着玻璃窗,注视着站在他身后的翩羽。   “你说,”他撑着下巴又道,“我要不要把我的美人儿要回来?”   翩羽替他梳着头发的手顿了一顿,撇着嘴道:“还不知道那是不是爷的美人儿呢,天底下长得像的人多的是。”   “是吗?”周湛闷声一笑,“要找个跟你长得差不多的,许天底下多的是,可像这样的极品美人儿,怕是不多见。”   他略斜着脑袋,往上看着她。   翩羽咬着牙一阵沉默。她自然知道她从来都算不得是个美人儿,怕是连周湛自个儿换了女装,看起来都要比她漂亮。只是,是女孩子就没有不爱漂亮的,也没有不喜欢被人夸漂亮的,即便知道自己其实不漂亮。   翩羽气恼地抿紧唇,板着张脸提醒他:“爷最好先找到证据证明人家果然是爷的美人儿。我可听说,那位林娘子是侯爷的什么亲戚。”——那言下之意,为了个美人儿,您真打算跟您最重要的朋友翻脸?   “是呢,这果然是件麻烦事呢。”周湛的手指如弹琴般在圈椅扶手上着。半晌,忽然又道:“小吉光啊,你说爷该怎么办呢?那美人儿真的让爷我心痒痒的呢……嘶!”   他话音刚落,头皮就是一痛。“轻点!”他喝斥着,扭头看向翩羽。   只见翩羽垂着个眼,冷着张脸道:“爷想如何就如何,问我一个下人做什么!”她将梳子往周湛怀里一扔,便气冲冲地冲了出去。   “啧,”身后,周湛咂着嘴道:“这小子,反了你了,竟摆脸色给爷看。”   这话虽严厉,可那出口的语调却是软绵绵的没一点说服力。至少在门外待命的沉默等人听来,这实在不像是在发威发怒,倒更像是在调-戏调笑。   *·*·*   翩羽他们只在侯府住了一夜,便上了那艘飞燕船南下广州了。   这飞燕船果然是不同凡响,他们到达广州时,载着钦差大人的客船还不知道在哪里慢慢晃悠着,直到周湛把广州府附近的名胜都浏览了个遍,那船才将将靠岸。   钦差大人带着随员们下了船,按照规定住进了驿馆,却发现景王殿下竟不在驿馆里时,钦差大人的魂险些没有吓飞了。他一路就在提心吊胆,生怕那位王爷说话不算数,半路真脱队逃跑。虽说想来圣德帝应该不会怪罪于他,可王爷到底是该他管着的人,若是真半路弄丢了,帝心难测,天知道他以后的仕途会不会因此受影响……   就在钦差大人纠结不安,不知扯断了多少根头发时,才有个驿臣突然想起来了,给钦差大人通报说,景王殿下其实早就到广州了,只是没肯住进驿馆,而是直接住在了他所拥有的那艘飞燕船上。   是的,周湛住在船上。   于是连翩羽等人也很是无奈,只得陪着他一同住在船上。   如今虽说翩羽对水不再那么恐惧了,可也实在说不上“喜欢”二字,对着水面看久了,仍会叫她觉得心里慌慌的难受。偏周湛一反之前对她的体贴,竟特意挑了一间前后都有能直接看到大海的舷窗的舱房给她。   偏这飞燕船的构造又和福船截然不同,福船的船舱都是建于甲板之上的,飞燕船的船舱却是半埋于甲板之下,因此,从舷窗看出去,那海面简直就像是触手可及。   更要命的是,沉默和寡言他们都是几个人合住一间舱房,唯翩羽待遇不同,偌大的一间舱房里竟只住了她一个,叫她想要找个依靠都没有。   于是,才刚上船的头几个晚上,她不敢合眼也就没什么可奇怪的了。   等她青黑着眼眶从舱里出来,连老刘都问了她是怎么回事,偏周湛对她不闻不问,该怎么使唤她,仍是怎么使唤她。直到有一天,精疲力尽的她回到舱房,连鞋都没来得及脱,倒在床上就睡死了过去。   而奇怪的是,从那一天之后,她才真的不被那晃悠着的水面所困扰。甚至在他们快要到广州时,突然遭遇了一场暴风雨,那船摇得像是快要倾覆一般,她都和无语她们一样,只除了脸色发青,牙关咬得一阵酸痛外,就再没更多的症状了。   倒是周湛看着像是被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雨吓得够呛。   船长向周湛报告风雨将至的消息时,翩羽正在他的舱里侍候他吃晚饭。周湛听了消息原还满不在乎,直到那风浪渐高,把飞燕船抛得像只真正的海燕般,几乎都要冲上天空,周湛的脸才开始变了色。   也亏得舱房里的桌椅都是被固定在甲板上的。当一个大浪打来,翩羽一下子没能抓住桌椅,眼看着就要撞上舱壁时,周湛忽地就扑了过来。他一把抱住她,两人踉踉跄跄地撞在舱壁上,然后又被抛向另一边,直到周湛找着机会,拉着她一同滚到床上,才避免了变成一只球,在两边舱壁间来回翻滚的命运。   虽然在床上也难逃被大浪抛来抛去的命运,至少不会被屋子里的杂物砸到。   等翩羽惊魂初定,便发现,周湛的头正埋在她的颈侧,那双臂牢牢勒着她,且他整个人都在颤抖着。那大浪每抛起一次,他就闭着眼闷哼一次,抱着她手臂也跟着更收紧一些,以至于等暴风雨过去,翩羽回到自己的舱里换衣裳时,发现她的手臂上竟生生被勒青了好大一块。   感觉到他的恐惧,翩羽自己倒忽地没那么害怕了,便这么和他相拥着,直到第二天黎明,暴风雨过去。   翩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等她醒来时,周湛已经不在船舱里了。   她坐起身,看着满屋子的狼籍,想着昨儿周湛被吓得在她怀里一抖一抖的模样,忍不住就握着嘴一阵轻笑。等她笑完了一抬头,就看到周湛铁青着一张脸站在那舱房门口。   这舱房的房门原就不算高,偏如今的周湛变得愈发的高大了,竟把那门框撑得满满的。   即便他没有愤怒地拿拳头去擂舱壁,翩羽也知道,她刚才的笑,应该狠狠刺激了她家王爷的自尊心。   她赶紧一咬唇。   可已经晚了。   周湛愤愤瞪她一眼,转身便出了舱房。   见他走了,翩羽也赶紧溜出去,回了自己的舱房。之后,直到船到广州,只要周湛不招她,她就绝不肯往周湛跟前凑。   她的这点小眼色还是很正确的。沉默和寡言等人可没翩羽那等胆子,胆敢光明正大地偷奸耍滑,虽然都是初次遭遇暴风雨,虽然都被吓得不轻,却不得不硬着头皮去侍候主子。偏主子爷显然心情不好,那张脸,阴沉得简直比那暴风雨还可怕,更别说还故意挑三捡四地给他们这些下人出难题……   也不知道周湛是不是想一雪前耻,船到了广州,他都不肯下船,只整天带着沉默寡言和老刘上岸去玩耍,却把翩羽和无语无言几个都抛在船上,且还下了死命令,不许她们上岸。   看着那热闹的码头,翩羽好生后悔,早知道她就不笑了。   被禁锢在船上的翩羽以为,周湛带着沉默他们肯定是去游山玩水了,却是没想到,其实他一直都在做着正事。直到某一天,周湛忽然在飞燕船上大宴宾客。   直到这时翩羽才听说,似乎是大周的船队在西番海域遭遇了不知哪国舰队的袭击,原本要进京城的西番使团因此被圣德帝抛在广州,不许他们进京。   而周湛虽说在使团里的职位不高,可他的爵位最高,好歹是个王爷,故而临危受命,如今一跃而成为负责这件事的头号人物——至少名义上是如此。   此番酒宴,便是周湛代表大周,在非官方层面上,私下宴请西番特使一行人的。   西番人显然对这位少年王爷也很是好奇,整个酒宴上,翩羽一直看着那些西番人围着周湛打转。   最叫她觉得有趣的是,虽说钦差大人给周湛配了个通译官,可她却是知道的,周湛会说番语,且还会好几种,只是在这种场合下,他竟一句番语也不肯说。若他装作不懂也就罢了,偏他还故意叫所有人都知道,其实他能听会说。因此,常常是通译官那里还没来得及翻译,周湛这边已经直接用汉语给出了答案——这不是故意藐视对方又是什么?!   当西番使节委婉地提出抗议时,周湛才挑着个眉懒洋洋地道:“沉了我的船,还想叫我对你有好脸色?我可不像你们西番的神,打了左脸还递出右脸给你们打。”   西番特使这才知道,遭遇袭击的船队,竟是属周湛所有。   事后,西番特使以礼尚往来为由,给周湛赔了一大箱子的宝贝。因损失得到补偿而心情好转的周湛,便得意洋洋地给翩羽解释道:“那船未必就是他们袭击的,也未必就不是。袭击的人,不过是打着把大周也拖进那场战争里去的如意算盘。既这样,先叫他们把我们的损失赔回来再说。”   “真要帮他们?”翩羽大睁着眼问。   “傻了!”周湛毫不客气地白她一眼。   好吧,翩羽想,就知道她家王爷的便宜不好沾。   接下来,两边使团一个劲地扯着皮,周湛却在接到一封信后,毫无负担地撂了挑子。   “该摆的态度我已经摆足了,戏台子也已经给你们搭好了,难道还要爷我亲自粉墨登场?那还要你们做什么?”   周湛才不管那钦差大人又揪掉了多少根头发,冲着他晃着手里的信笑道:“比起这些,还是威远侯的婚事更要紧。嗯,”他一拍那信纸,“怎么说,爷我都已经送了五千两银子的贺礼过去呢,不吃回来一些,也太亏了。” 作者有话要说:  啊,忘记设定更新时间了…… ☆、第一百四十二章·婚礼   第一百四十二章·婚礼   那个长得跟个狐狸精似的女人,那个林敏敏,那个带着三个孩子的小寡妇,竟然要改嫁给她的小叔子威远侯?!   翩羽自忖不是个心胸狭隘之人,可当她听说这消息时,不免也大吃一惊。虽说大周对寡妇改嫁一事颇为宽容,可改嫁给本家兄弟……怎么听怎么都是件耸人听闻的事!   这,简直就是乱了那啥伦……   背着王爷,翩羽忍不住就和无语她们一阵嘀咕。寡言听不下去了,撇嘴道:“你们知道什么?那位林娘子,根本跟威远侯府上没半点关系!”   话一出口,他便心虚地一捂嘴,看着沉默不吱声了。   却原来,他们初到广州时,周湛就曾私派了一路人马,去查那林敏敏的来路。   “啊,”周湛对此事倒是并不避讳,听说了众人的议论后,他也是一阵感慨,“世界之大,真是无奇不有呢。”   寡言见王爷的意思是默许了,便把他所知道的,有关那个林敏敏的事全都说了出来。   却原来,那个林敏敏果然就是王爷花了五千两银子订下的那个美人儿。说起来,她其实跟那三个叫她“娘”的孩子全无关系,原是那三个孩子担心独自上路投亲会遇到麻烦,才顺手缠上得了离魂症“失忆”的她,硬是骗她说她是他们的娘亲。而那个林敏敏,竟真就信了……   翩羽听了,笑得甚是幸灾乐祸:“难怪人都说,‘绣花枕头一肚子稻草’,那么一把年纪的人,竟还被三个小毛孩子骗得团团转!”   “一把年纪?”周湛伸手就在翩羽脑袋上弹了一指头,“算起来人家也不过比你大了个两三岁而已。还是,”他忽地凑过头来,“你心存嫉妒,所以才幸灾乐祸?”   翩羽一窒,收了笑容就狠狠瞪了周湛一眼。   最近也不知道那位爷是怎么了,简直就看不得翩羽有一点好,见她稍露喜色,就非要拿话挤兑得她脸上变了色他才满意。   *·*·*   周湛原就是个看戏不怕台高的主儿,如今见威远侯府有这等热闹可瞧,他岂有不往前凑的道理?于是他早早就领着翩羽等人强行住进了侯府。   为看热闹,婚礼的当天,天都还没亮,这位爷竟就起了个大早。   等他收拾利落打开房门,翩羽回头看去,顿时被他的打扮呛了一下。   就只见周湛穿着身大红绣金蟒的箭袖,头戴金冠,腰围玉带,足下蹬着双粉底黑靴。若不是胸前没有大红花,怕是就要被人误认作是新郎倌了!   “你,咳咳,”翩羽呛咳着,“爷这是要去跟新郎倌打擂台怎的?!”   “如何?”周湛厚颜无耻地伸展着双臂,给翩羽看他这一身打扮。   翩羽则丢给他一对白眼儿。如今王爷脾气古怪着呢,她已经管不了他了……   只是,她不打算管王爷,王爷却打算来管她了。她才刚一抬脚,后脖颈就被周湛一把扣住了。   “你怎么没穿我昨儿指给你的那衣裳?”   昨儿晚上周湛就特意指明,要翩羽也穿上她的那件大红箭袖来着。可翩羽觉得她又不是主家,穿那么一身会不太好,便没搭理他。   “啊,你这是故意不听我的,是吧?”周湛扣着翩羽的脖子,笑得一脸的贼模样,“说起来,我可正等着你不听话呢……”   他一边说着,那扣着她脖颈的手指微微一弯,拇指带着威胁轻轻抚过她耳后柔软的肌肤。   顿时,翩羽的脊背滑过一阵战栗。她有些不知所措地抬眼看向周湛,就只见他那笑弯着的眼,在这仍带着晦暗的晨光中闪着微光,叫她看了无缘无故就打了个寒战。   “乖,”周湛弯腰凑到她的耳旁,轻声笑道:“今儿可是主人家大喜的日子,可不许你淘气。”   他的呼吸轻撩着她的面颊,叫翩羽无来由就红了脸,那脚下下意识一旋,便跑回了房间。   等她再次出现在人前时,已如周湛所愿,换上了那身大红箭袖。   看着周湛满意地点着头,翩羽忍不住一阵咬牙——她怎么就突然心虚起来,还真如他所愿跑去换了衣裳?!   “我们又不是主家,这么穿不合适。”   被周湛扣着肩头推着往前院过去,她无力地抗议道。   “我倒觉得挺合适,”周湛笑道,“咱们就只当自个儿是新娘的娘家人就好。”   翩羽忽地就古怪地看了周湛一眼。说起来,王爷好歹也在那位林娘子身上砸了五千两银子呢,换种说法,说那新娘子是王府的人应该也不为过……   这么一想,她忽地就觉得,王爷不定真拿自个儿当新娘子的娘家人了——王府里的那些美人儿,最后不也是这么被王爷发嫁出去的吗?不过是王爷给这一位新娘子的嫁妆银子多了些,足足五千两呢……   虽说周湛拿自个儿当娘家人,可说到底,他是外男,故而他拖着翩羽去客院看热闹时,便被赵老太君给不客气地拦了下来。   翩羽虽说也是“外男”,可她才是个“半大小子”,且她跟赵家姐妹赵英娘和艾娘早在京城就是熟识的,加上她比她家主子有信用,赵老太君拦了周湛,倒没拦她,便由着赵家姐妹拖着翩羽去看新娘子上妆了。   之前翩羽在徐家时,因她和她娘都被徐家人另眼看待,她还从来没参加过什么婚礼。后来在舅舅家,又因她身上守着孝,连二表姐的婚礼她都主动避开了,因此,说起来,这竟是她头一次近距离看新娘子。   因翩羽到底是一身小厮打扮,不好跟艾娘她们似的直接闯进新娘子的屋子,她便和一些家下的丫环小子们一起,挤在窗台下看着热闹。   此时天光蒙蒙亮,屋里点着明亮的灯,那层层叠叠的人影包围中,新娘子正端庄地坐在梳妆台前。一个喜娘站在新娘的前方,不知在新娘的脸上鼓捣着什么,身后两个喜婆婆一声儿长一声儿短地正用翩羽听不懂的方言在唱和着什么。翩羽虽听不懂,却能听得出那歌声里的祝福。   歌声中,翩羽忽然听到一个孩子带着哭腔的声音,“我不要敏敏娘嫁人……”   那话说到一半,便像是被人捂住了嘴一般。   翩羽好奇扭头看去,就只见之前在栈桥上曾见过的那个小女孩,正被她的姐姐抱在怀里。那大女孩的手,捂在小女孩的嘴上。她们身旁,还站着个八-九岁的小男孩。   在侯府住了这几日,翩羽已经认识了这三个孩子。这三位,正是把那位林娘子从广州骗来长宁的孩子。   “别胡说!”姐姐钟离卉道,“敏敏娘只有嫁给七叔,咱们才能真正成为一家人。”   “为什么敏敏娘嫁给七叔,就能跟我们成为一家人?”妹妹钟离安问。   “因为,”弟弟钟离嘉笑道,“女孩子在没嫁人之前,都是别人家的人,只有嫁了人,她才会成为咱家的人。别人家的人,别人随时都会把敏敏娘带走,只有敏敏娘成了咱家的人,别人才带不走她。”   嫁人是这样的吗?翩羽听了忍不住一阵笑。可笑完后,她又是一阵沉默——至少有一点这三个孩子没说错,只有嫁人,才能让两个不是一家人的人,成为一家人。   此时,院外突然响起一阵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似是迎亲的队伍到了。   窗台下看热闹的丫环小子们一阵激动,纷纷转身往外跑去。   翩羽转头跟着往外跑,却不想才一出院门,就一头撞进一个人的怀里。抬头一看,可不正是她家主子爷周湛嘛!   看到周湛,翩羽呆了一呆,脑子里忽地就蹦出一个念头——想要不跟他分开,是不是她也该嫁他才是?   周湛却是没注意到翩羽的神色,只一把抓住差点被他撞倒的她,开口就抱怨道:“你这小子,爷我叫你来做什么的?!怎么只顾着自己看热闹,把我一个人给丢下了!”说着,拎着她的衣领就要往新娘的小院里闯。   翩羽眨巴了一下眼才回过神来,忙不迭地抱住周湛的胳膊,整个人都往后赖着,一边叫道:“这是新娘子的院子,你是外男,不能乱闯的!”   周湛脚下一顿,扭回头,看着他被她抱在怀里的胳膊,不经意间,忽地就忆起指间抚过她耳后肌肤的细腻触感。   他悄悄握了握拳,那眼眸一闪,低头凑到她的脸旁,“这么说,你不是外男?还是说……你准备承认你是个女孩了?”   若是她认了,他便要送她回家……   翩羽喉间一梗,忽地难过起来,转头避开他的视线,却恰好看到威远侯的那个副手吴晦明在门边布置着什么。她眨着眼,收拾着有些思绪,指着吴晦明道:“林娘子认了吴将军的祖父祖母为干爹干娘呢。”   周湛岂能不知道她这是在逃避话题,便挑了挑眉头。   偷眼瞅着他的八字眉,翩羽忙又点题道:“如今他得叫林娘子‘姑妈’呢。”   “嗯?!”周湛这才反应过来,以扇子一敲掌心,哈哈大笑道:“这么说,连带着我也长了辈份,他得叫我一声‘叔叔’了?!哈哈,有趣有趣!”说着,便拖着翩羽过去,打算捉弄那吴晦明一番。   翩羽不禁暗暗呼出一口气,悄悄伸手按住胸口。   那里,正因着某人的话而在隐隐抽痛着。    ☆、第一百四十三章·置气   第一百四十三章·置气   当晚,翩羽失眠了。   她的心里就跟钻进了一只小老鼠似的,种种思绪和念头一个劲地来回乱拱着,却又叫她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   而,每每只要一想到周湛说要送她走,想到最近他对她的冷淡,她心里便是一阵坠坠地生痛。   她一直深信,就像她喜欢他一样,他一定也是在喜欢着她的。可相互喜欢的人,不是应该希望彼此能够永远在一起的吗?即便他不想娶亲,至少也应该表现出,愿意有她陪在他身边的模样吧……   可最近他的模样,实在叫她有些不安。   今天以前,她一直以为他只是在捉弄她,可在新娘子的小院门外,他再一次威胁着要赶她走时,她才突然间觉得,许……许是她搞错了。许是王爷真的并不希望她留下陪他……   许是……许只是她自己在自说自话地喜欢他……他对她的喜欢,许就像她喜欢那些小猫小狗似的,抱在怀里时也是真心的喜欢,可放下了,也就是放下了……   这么想着,翩羽只觉得胸口一阵火烧火燎地灼痛。   她睁开眼,碧纱橱对面的窗外,廊檐未遮住的那一小片天空,黑得发蓝。那一小片幽蓝色的天际,稀疏点缀着几点星光。一片寂静中,不知哪里传来几声细微的虫鸣,而她的头顶方向,隔着一道葡萄缠藤落地圆罩,再绕过那扇黑漆美人屏,便是周湛的卧榻。   许是觉得她这不男不女的身份难以分派住处,住进侯府后,从不留人守夜的周湛特意命她住进了他卧室外的碧纱橱里——美其名曰:守夜。   此时,那屏风后一片寂寂,想来王爷早已经睡着了。   翩羽又翻了个身,将脸埋进枕头里。不知为什么,她忽然很想哭。   “怎么还不睡?”忽然,床头想起一个意料之外的声音。   翩羽吓了一跳,抬头看去,就只见周湛穿着身雪白的中衣,正站在她的床头,低头凝视着她。那头散开的长发,如瀑布般披泻在他的肩头。明明他的脸处于暗处,却又是白皙得那般醒目。那双美丽的桃花眼,在这暗处,竟显得愈加黑白分明,仿佛能够透视人心一般……   翩羽只觉得心脏似被人揉捏着一般,一阵酸胀。她鼻头一酸,眼眶不由就湿了,坐起身,揉着眼哽咽道:“爷别赶我走。”   幽暗中,周湛的眼微微一垂,遮住那亮若星辰的眼。   他虽只字未言,翩羽已经知道了他的意思,那心头一痛,便抬高手臂,以手肘遮着脸,咬着唇,无声抽噎起来。   看着默默哭泣的翩羽,周湛胸口也是一阵绞痛。他深吸一口气,过去一把将她拉进怀里,一只手扣着她的头,将她的脸埋在他的胸前,脸颊隔着手掌贴着她的头,半晌,才叹息道:“谁说我要赶你走了?你别是做恶梦了吧?”   翩羽抬起头,湿漉漉的眼眸看着像是只弃猫般,满是忧伤,“是你老是说要送我走的。”她指责道。   “我哪舍得……”这句话竟是冲口而出。看着她那忽然变明亮的眼,周湛心虚一笑,忙又道:“你可还欠着我五千两银子呢,我可舍不得赶你走。”   他的这个背书,并没有叫翩羽在意。她看着他,眼睫上的泪珠还未落,竟就这么露出一个笑容来,直笑得周湛心头一阵微颤。   “傻丫头,”他抬手覆住她的脸颊,以指腹抹去她眼睫上的泪,柔声嘲道:“说说,这是你的第几次‘只哭最后一次’了?”   第二天一早,沉默敲门而入时,他以为他听到了里面周湛的回应,却不想等他推门而入,竟看到他家王爷并没有睡在他自己的床上,而是和小吉光两个,一起挤在碧纱橱里的那张仅容一人的小榻上。   听见动静,周湛首先睁开了眼。见沉默一脸震惊地望着他,他不悦地一拧眉,又冲着沉默一阵瞪眼。   沉默一个激灵,这才回过神来,忙不迭地转身退了出去。   周湛看着他出去,又看着他重新合上门,这才低头看向怀里的翩羽。   怀里,翩羽枕着他的手臂睡得正香,那浓长的睫毛如羽毛般根根清晰,看得他一阵心痒。   他低下头,在她额上落下一吻。那点轻触,叫他觉得意犹未尽,便又低头在她眉心落下一吻。见她仍未醒,他的吻便沿着她的眉,吻过她那浓密的睫毛,吻过她的脸颊,渐渐来到她的唇边。   他微抬起头,低头凝视着她的唇,渐渐地,竟就这么看得痴了。   翩羽醒来,茫茫然睁开眼,便看到周湛低低悬在她的上方,那眼眸亮晶晶地凝视着她,直看得她心头一阵混乱。不自觉的,她的脸便红了,下意识伸手盖住他的眼。   周湛的眼睫一眨,睫毛软软地刷过翩羽的掌心。他拿开她的手,眼眸一闪,又蓦地伸手拧住她的脸颊,狞笑着低喝道:“到底是你侍候我啊还是我侍候你?你做恶梦,竟还叫爷来哄你!”   他的指间微微用力,直拧得翩羽一阵哀哀叫唤。直到她连声求饶,他这才笑眯眯地松了手。   二人洗漱毕,去客院赵老太君那里吃新娘子的回门酒时,翩羽脸上那被他拧过的地方,仍是红红的一片,惹得老太君都好奇问了一句,“这孩子脸上是怎么了?”   周湛若无其事地代她答道:“被蚊子叮的吧。”   南方的习俗不同于北方,周湛也不知道是听谁说了当地人捉弄新嫁娘的法子,等吃完回门酒,新人要回房时,他竟伙同赵家姐妹,学着那当地人的法子,以长凳铺出一条长长的“鹊桥”,非要新娘子打这“鹊桥”上走回新房不可。且他们还故意把长凳与长凳之间的距离放得极远,需得新郎倌当众把新娘抱过去。   那新娘竟出人意料地大方,当着人,竟就那么大大方方地搂着威远侯的脖子,任由他把自己给抱了过去。后来,似新郎倌不耐烦了,竟也不让新娘走“鹊桥”了,直接就这么把新娘给抱回了主院,直看得周湛等人一阵目瞪口呆。   临到主院时,那新娘子竟还挑衅地冲着主谋景王周湛挑眉一笑。那一笑,端的是笑得倾国倾城,直叫爱美人儿的景王殿下看得好一阵失神,半晌,才摸着下巴上那几根老鼠须,心有不甘地嘀咕了一句:“真叫人心疼……”   别人或许不明白他这句话的意思,翩羽却是知道的,当下一阵醋海翻波,丢着一对白眼仁儿道:“爷既然心疼,去跟侯爷把那五千两要回来……”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叫周湛一把捂住她的嘴,低声喝道:“你想我死啊!钟离疏那人你又不是不知道,心眼儿小得跟针尖似的,要是叫他知道我曾花钱买过他媳妇,你我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翩羽挣扎着扒拉下他捂住她口鼻的手,“是你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吧!人家才不会为难我这么个小人物呢。”又翻着白眼道:“先说好,你要是死了,咱俩的账也就平了。”——同样是五千两银子,林大美人那里他提都不敢跟人提,偏到了她这里,三天两头地被逼着要债!   她那里心里不平衡,周湛心里也是一阵不平衡——她的脸颊上,早间被他拧出来的印记,此时竟一点儿都看不出来了。   “想得美!”他忽地再次伸手拧住她的脸颊,就在原来的那个位置上。   “你没听说过‘人死账不烂’吗?就算爷死了,也要拖上你这个小浑球一起去那边,叫你继续给我还债!”   他毫不含糊地用力拧着她。   翩羽心头正暗恼着,竟又被他那么用力拧着脸颊,她忽地就倔了起来,明明脸上很疼,她只一声不吭地瞪着他。等周湛察觉到不对,松开手时,他在她脸上留下的,已经不是红痕了,而是一道有些吓人的青紫。   看着那青紫,周湛好一阵懊恼,忙揉着她的脸颊道:“你傻啦?!疼都不知道喊怎的?!”   翩羽当即被他给气笑了,“小人算什么?主子爷爱拧,还不得让主子爷拧着玩儿?哪敢喊疼啊!小人还得喊‘拧得好’呢!”说着,拍开他的手,气呼呼地转身走了。   周湛看看她,再低头看看自己的手,不由一阵懊恼。   一旁,赵家四姑娘赵艾娘原以为他们主仆是闹着玩的,原还在一旁看热闹来着,直到看到小吉光脸上真带了伤,她才吓了一跳。再看到吉光竟夹枪带棒地冲景王发了火,她顿时又替小吉光不安起来,生怕这位怪脾气的王爷找吉光秋后算账,忙过去对他说道:“王爷也真是,闹起来没个轻重,小吉光虽是个男孩子,可这伤在脸上,到底不好看啊。”   顿时,周湛更懊恼了。看到翩羽脸上他拧过的印记渐渐淡去,不知怎的,他很想那印记能留得时间长一点,却没想到一时失了手……   还有,那个笨蛋,怎么都不知道喊疼呢?!这脾气,也太拧了!   之后的几天,他才真正意识到翩羽的脾气到底有多拧。不管他怎么明着暗着求和,她都对他的示好熟视无睹,他给她的伤药她也不肯擦,每天都那么若无其事地挂着一脸的青紫来来往往,倒招得侯府里的众人全都以一种不赞同的眼神指责着周湛。   晚间,翩羽忽然醒来,看到周湛又坐在她的床头往她的脸上抹着药,顿时就是一阵气恼,猛地翻身坐起,避开周湛的手怒道:“爷到底要如何?!”   周湛收回手,也看着她一声长叹,“该问你到底要怎样才是。这都几天了,你还在跟我置气。难道真要爷给你道歉?爷长这么大,可还从没给人道过歉呢。”   翩羽忍不住就是一扁嘴,扭着脖子道:“就算爷道歉,小的也不敢担着!”   “啧,”周湛一咂嘴,“你这丫头,怎么这么死拧呢?!不就是一时失了手,伤了你的脸吗?好吧,你说,要爷怎么赔你?爷都应了你就是!”   翩羽立马一回头,“你不许赶我走!”   周湛一怔,那眼眸顿时便柔和了起来。他伸手抚过她的脸颊,笑道:“闹来闹去,还是因着这件事啊。无缘无故的,我傻了才赶你走……”   翩羽忙又道:“还有我那个五千两银子的债,你也得给我免了。”   周湛的眉一挑,伸手拧住她另一边的脸颊,“那我还是再拧出一道青紫来的好。”   说到底,翩羽仍是个女孩子。是女孩,就没有不注重自己的外貌的,她忙抱住周湛的手臂一阵求饶。   “不跟我置气了?”周湛笑道。   “小气的爷!”翩羽抱着他的胳膊,忍不住便说了心里话,“那林娘子的银子怎么就没见爷跟她要过?偏我的就不肯免。”   因为,我怕没了这债务,你会趁机跑了。   抚着她的头,周湛无声答道。   而直到第二天,翩羽才反应过来,其实周湛什么都没答应她……    ☆、第一百四十四章·无地自容   第一百四十四章·无地自容   新婚燕尔的小夫妻,即便啥都没做,旁人只是在一旁看着,都能感觉得到二人间那难以言喻的微妙氛围。   景王周湛一向不是个会体贴人的,故而他倒不在乎给那对新婚小夫妻添点堵。可不知为什么,在给别人添堵的同时,看着这新晋的威远侯夫妇,他自个儿也觉得甚是刺眼。于是婚礼后的第四天,他就拉着他的全部人马离开长宁,浩浩荡荡去杭州游西湖了。   一路上,翩羽的眼几乎都快不够用了。打小在北方长大的她,哪里见过这南方的秀丽,以至于好几次周湛跟她说话,她都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倒叫周湛无端吃了醋,忽地就放下车窗帘。   翩羽眨着眼回头,看向他的小模样甚是无辜。   周湛皱眉瞪着她,那视线不知怎么,就落在了她的唇上。   打上一次吻了她后,他便再没那样过。   只是,有些事,即便醒着时能够控制住,睡着了,便没那么容易了。就在昨晚,他就曾梦到,他又吻了她……   梦里的那一吻有多甜蜜,醒来后的他就有多难受。他站在她的床头,看着熟睡中的她,脑子里回忆着他俩仅有的那一吻,一时间几乎分不清那个吻,到底真如他记忆中那般令他悸动,还是由于梦境的一再渲染,才叫他如此难忘。他甚至怀疑,许那个吻,只是他想像出来的,许他若真的再吻她一次,那感觉也不过尔尔……   有好几次,凝视着熟睡的她,他几乎就要俯下头去证实了……   可他终究还是没敢轻举妄动。   看着对面望着他无辜眨着眼的翩羽,周湛喉头一动,蓦地转开头去自嘲一笑——天不怕地不怕的荒唐王爷,居然也有不敢去做的事。   “爷说什么?”翩羽自知理亏,便伸手去按住周湛的膝头,讨好地笑问。   周湛一僵,“啪”地一下拍开她的手。直到看到她一脸震惊,他这才意识到他的举动,心下一悔,僵硬地扭过头去,瞪着另一侧没有垂下窗帘的车窗,以一副厌烦的腔调皱眉道:“你倒是越来越成大爷了,爷跟你说话都爱理不理的。既这样,明儿就送你回去吧,回去做你状元公家的大小姐!”   他从眼角飞快瞅她一眼,见翩羽一脸呆滞地望着他,他不禁又是悔又是恼。且他还分不清,他到底是在恼谁——似恼她更多一些。偏他又不知道,他到底在恼她些什么。   翩羽默默看着不肯和她对视的周湛,半晌,才用力吸了一口气,压下心头的酸涩,平着声调道:“有些话,即便爷没有恶意,说多了也很伤人。”   见他仍不肯看向她,翩羽皱起眉,忽地一扬头,肃着张脸又道:“爷该知道,我就是个直脾气。爷若是有什么想法,该直接告诉我才是,您这样转弯抹角,我听不懂。”顿了顿,她用力咬了一下唇,“要是你……真那么讨厌我,不想我呆在你身边,爷可以直接告诉我,我不是那种会缠着人不放的。”   “你想走?”周湛忽地扭回头。   “是你想我走。”翩羽道。   “你要走也行,”周湛冷笑着伸手,“还银子来。”   翩羽被他气得一噎,怒道:“是你说要送我回去的!叫我回去做状元公家大小姐时,你怎么没想到要银子?!”   周湛一挑眉,“那可不一样。你欠我的债,只要我乐意,随时可以给你免了,可你不能逃债!”   翩羽被他气得一阵瞪眼,“你不觉得你太不讲理了?!”   “啊,好像是有一点。”见她气得不轻,周湛的心情忽地就转好了,伸手过去一摸她的脸,笑道:“即便爷不讲理,你也只得受着。谁叫你是爷的小厮。”   翩羽拍开他的手,伸手“唰”地一下拉开车窗帘,瞪着窗外便不理他了。   周湛微笑着收回手,将手掩在宽大的衣袖内,悄悄捻了捻指尖。   那里,残留着她肌肤的温度。   *·*·*   杭州,一如传说中那般美丽。   杭州的女子,更是比传说中还要美丽。   只是,看着那游西湖的美人儿们,周湛发现他竟一点儿都提不起兴致来。倒是东张西望的翩羽,看着似乎玩得很是开心。哪怕他们只是坐在画舫里看长堤上的游人,她都能看得津津有味。   翩羽确实看得津津有味。长堤上的那些游人们,特别是一些和她年纪相仿的小姑娘们,都甚是会打扮自己,光那些精致的发型,就能叫她琢磨上好半天。   她这里兀自得了趣,王爷那里却是不乐意了,招呼着船家就把船摇到湖心里,非拉着她陪他下棋不可。翩羽的棋力,岂能跟周湛相比,偏他竟是寸步不让,只杀得翩羽片甲不留不说,翩羽想要认输,他还不让,非一颗子儿一颗子儿地“凌迟”着她,直把她气得将棋盘上的棋子一阵乱撸,搞乱了棋局,他这才得意洋洋地鸣金收兵。   这般几回过去,翩羽才忽然意识到,她那小气的爷,是想要叫她只陪他一个人玩而已……   在西湖边玩了小半个月后,周湛接到京城来信,便打算回长宁了。   翩羽一阵犹豫,到底还是开口道:“我……能请半天假吗?”   “干嘛?”周湛问。   “呃,”翩羽不好意思地拨拨额前的长刘海,“那个,难得来杭州,听说这里的衣裳首饰都很有名,我想……想给我六姐和舅妈姨妈她们带点礼物……”   她还看中了一套梳子,是她自己想要的。只是,当时没好意思当着周湛的面去买。   “你又不懂得东西的好坏,万一上当受骗了怎么办?”周湛道,“明儿还是我跟你一起去吧。”   翩羽一听便连连摆手,“不用不用,我自己去就好……”   只是,周湛的我行我素又岂是她能强得过的,第二天,她便不得不被周湛押着,一同去买礼物了。   于是乎,看中的那套梳子,她到底还是没好意思买。   人总是如此,特别是女人,一心想要的东西一旦没得到,便会全心全意地记挂着。以至于他们都收拾好了行装,她被王爷强行塞进马车里,翩羽心里仍在记挂着那套失之交臂的梳子。   直到马车出了杭州城,上了官道,周湛才挑着眉头道:“瞧你这闷闷不乐的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爷怎么虐待你了。”   翩羽只得强打起精神,冲他咧嘴一笑,却是笑得周湛又是一挑那八字眉,嘲弄她道:“笑不出来就别笑,笑得跟哭似的。不就是一套梳子嘛,你真想买,难道爷还不许你买怎的?”   翩羽一愣。   周湛拿脚踢了踢她座位下的暗格,“自己打开看看,是不是你要的那一套。”   翩羽看着他眨了眨眼,翻开座位下的暗格,拿出一只有她两只手掌大小的填金描漆木匣,又将信将疑地看看周湛,这才将那匣子打开。   里面,果然是她看中的那套梳子。   “这……”她有些呆呆地望着周湛。   周湛嗤笑一声,撑着下巴道:“不就是一套梳子嘛,真不明白你这般遮遮掩掩的做什么!”   翩羽的眼一闪,垂下眼睫。她之所以不想让他知道,是因为这套梳子一看就是女孩子用的。她不想让他知道,骨子里的她,其实很想做个女孩……做个漂漂亮亮、会被他喜欢的女孩……   “谢、谢谢。”她抚着木匣喃喃道。   “你喜欢就好。”周湛故作冷淡地道。翩羽在他面前,从来都是那般的透明,因此她对那套梳子的喜爱,他一眼便看了出来。只是,叫他不明白的是,她为什么不买?   “回、回头,我、我把钱给你……”抱着那匣子,不知道为什么,翩羽只觉得心里痒痒的、酥酥的、麻麻的,那想要去抱他、亲他、感谢他的念头,令她脸上一阵发烧,也令她不敢抬眼去看他。   “我要你的钱做什么?”周湛却是不知道对面的小人儿心里的潮涌,仍是一个劲地嘲着她道,“说起来,你整个人都还是我的呢。”   扑通。   仿佛心脏从高处跌落一般,翩羽只觉得脑子里一片旋晕,“总……总是要谢你才是……”   “嗯,那我得好好想想,”周湛道,“叫你以什么方式谢我,总得有个特别的方式才……”   他的话还未说完,就见翩羽忽地将那木匣放到一边,抬头看他一眼。   那眼神,顿时就掐断了他的话尾。   翩羽坐直身体,一双水汪汪的眼,一眨不眨地凝视着他,直看得他喉头一阵干涩。他下意识也跟着坐直了身体。   翩羽看着他,缓缓伸手过去,以双手捧住他的脸颊,“我能想到的,只有这种方式……”   她拉低他的头。   周湛如中了蛊一般,任由她将他拉近,直到他的鼻尖,几乎就要触到了她的脸颊。   “谢谢你。”   翩羽轻柔地说道,抬起头,在他的唇上落下一吻。   那蜻蜓似的轻轻一触,令周湛的眼微微一合。可紧接着,她便离开了他的唇。周湛屏住呼吸,睁开眼,凝视着咫尺距离外的那张脸。那大大的猫眼里,他的倒影是那般清晰,以至于他都能看到他一脸的欲求不满。   于是,她的唇便又再次贴上他的唇。   周湛再次合上眼,微镇定了一下,到底输给了心里的欲念,便轻轻启了双唇。   她的唇,轻吻着他的唇。她的呼吸,融入他的呼吸。他合上眼,告诉自己,这不是他主动的,就不算……   翩羽生涩地吻着他。他虽不曾主动配合,那依从她的柔顺,却是叫她渐渐便放开了胆子。她搂紧他的脖子,整个人向着他贴过去,舌尖探入他的唇舌,却是叫他浑身一僵,忽地就伸手握住了她环在他脖颈上的手臂。   翩羽睁开眼,这才发现,不知何时她竟坐在了他的膝上。他的一只手握着她的手臂,另一只手,则勒着她的腰肢。   周湛默默看着她,然后缓缓拉下她的手臂。   “够了,”他沙哑着声音,柔声道,“不过是套梳子,这点谢意,够了。”   不够……脑子里,另一个声音反驳着他的谎言。可他却已经不敢再叫她吻下去了……   她的吻,比梦里的还要甜蜜,还要诱惑,还要令他渴望……有那么一刻,他险些就要支持不住了……   看着她那因亲吻而更显红润的唇,他喃喃又道:“只是一套梳子,就叫你这么亲我,如果我给你更多,你该怎么办?以身相许?”   翩羽认真点头。   她的认真,忽地就惊醒了如坠入迷梦中的周湛。他微微一挺脊背,将她推到对面的座椅里坐定,又挑着眉头嘲道:“为了这点好处就以身相许?该说你是傻呢,还说你是笨?若是……”   “我喜欢你。”翩羽道。   周湛一窒,嘲弄顿时卡在喉间,只那般呆呆地望着她。   “我喜欢你,”翩羽重复道,“可我看不出来你到底喜不喜欢我。有时候我觉得你是喜欢我的,可有时候我又觉得你根本一点都不喜欢我。如果你一点都不喜欢我,我希望你能告诉我,我说过的,我不会缠着你不放的……如果……”她的嘴唇微颤了颤,“如果,我喜欢你,叫你觉得很麻烦,我会试着慢慢不再去喜欢你……”   对面,周湛沉默着。   他的沉默,令她心头一阵烦躁。她用力眨着隐隐泛起泪光的眼,挥手又道:“我,我很笨,我看不出来……我心里很慌,很难受,我、我不想老是去猜你到底喜不喜欢我,如果你觉得我很麻烦,我会努力不去喜欢你,我会……”   “怎么会是麻烦呢?”周湛蓦地深吸一口气,那一直屏着呼吸的胸口一阵抽痛。他伸手过去,以指背抚着她的脸颊,却是一阵失魂落魄。   她怎么会是麻烦呢?要麻烦,也是他麻烦了……   这傻丫头,这样的话,她怎么就那么轻易地说出口了呢?!还说得那么义无反顾,那么一往无前,那么无所顾忌……   令他……无地自容。    ☆、第一百四十五章·长大了   第一百四十五章·长大了   回到威远侯府的当天,景王便听说新婚燕尔的那对小夫妻有了婚后的第一次口角。   虽说似乎已时过境迁了,爱凑热闹的周湛还是巴巴赶了过来。一进正院,他就看到那对小夫妻虽然同处一个院子里,且还都是在伏案写着什么,却是一个在正屋里,另一个是在书房里。   看着这天各一方的二人,周湛眨巴了半天眼,怎么也判断不出这二人到底是已经和好了,还是仍在闹着别扭。   和往常一样,他立马一推翩羽,示意她去打头阵。   翩羽也不傻,才不会去做这种明显讨人厌的事,便抱着门柱不肯进去。这主仆二人一阵推搡嘀咕,就惊动了屋内的林敏敏。   见被发现了,周湛挑着八字眉一戳翩羽的脑门,又换上笑脸,笑嘻嘻地进去,嘴里还不忘套着近乎:“敏敏娘这是在忙什么呢?”   门外,翩羽忍不住就撇了撇嘴,然后又咬着唇,抱着门柱一阵窃笑。   那天,在回来的路上,周湛向她承认,她对于他来说,不是麻烦。虽然之后他一直都是顾左右而言他,不肯再扯回那个话题,可她觉得,他这句话的意思,明明就是表示他也喜欢着她的……只是因为那个人别扭,他才不肯那么当面承认而已……   这般想着,翩羽心头一阵甜蜜,忍不住便想笑出声儿来。可她又知道,她家王爷就是个看不得人好的古怪性子,若是她真把这喜悦摆在脸上,不定他又要想出什么法子来折腾她了。   就在她咬着唇窃喜之时,周湛那里正没脸没皮地凑到林敏敏的面前,一个劲地向她打听着他们夫妻吵架的事。   景王这不靠谱的形象,算是在林敏敏心里扎下根了,她横他一眼,便扬声冲着站在门外的翩羽叫道:“小吉光,快来把你们家王爷给领走,别在这里妨碍我做事。”   翩羽也觉得自家王爷太不像话了。人家可是新婚,就算吵架了,也不关旁人的事。于是她答应一声,便真个儿进去,扯着周湛的衣袖就要把他往屋外拉。   周湛故作姿态地叫唤着:“哎哎哎,我新换的衣裳!”说着,又拿扇子一敲翩羽的头,“你到底是谁家的小厮啊!”   一边说着,他一边还无赖地扣着桌子不肯出去,又对林敏敏道:“你要挑下人的话,千万记得叫我一声,我来替你掌着眼。要说挑人,可没有比我更在行的了,你看我们家小吉光,可不就是我千挑万选出来的,叫她往东她肯定往西。”   这话,显然是在讥讽着翩羽。   翩羽一松手,叉腰道:“嫌我不听话,你放我走啊!换好的来侍候你就是!”   “这可不行,”她才刚一松手,周湛就放开了桌子,回头笑道:“放了你,可叫我找谁要债去。”   翩羽最烦他动不动就扯上那五千两银子了。何况,眼前还有个同样欠他钱的,他竟提都没敢跟人提!   翩羽越想越气恼,叉着腰怒道:“明明是你讹的我!我是倒了八辈子霉才上了你的当!”   翩羽和周湛这奇怪的主仆关系,早就叫林敏敏好奇很久了,便就势问道:“怎么了?”   翩羽可不好意思说起当初那把假扇子的事,只气鼓鼓地转过身去背对着他们。   周湛却甚是沾沾自喜,得意洋洋地甩开扇子,又故意拿扇子遮在脸旁,装出一副背着人说话的模样,对林敏敏道:“这小子,当年可傻了,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呢。我呢,看她傻得可笑,就想了个法子叫她欠了我一屁股债,最后她只好把自己抵给我还债了。”   他的得意洋洋,直激得翩羽一阵气恼,回头就踩了他一脚。   周湛故意“哎呦”一声,反手飞快地抓住想要开溜的翩羽,又仿佛没骨头般趴在她的肩上,一边抖着脚,一边装腔作势地呼着痛。   翩羽挣扎着,正要喝斥他别再胡闹时,周湛忽地“咦”了一声,蓦地站直身体,扣着她的肩,将她上下打量了一圈,又转着她的身子前后检查了一遍,问道:“你受伤了?”   翩羽被他问得一阵发愣,上下摸摸自己,摇头道:“没有啊。”   “那你身上哪来的血迹?”周湛说着,转过她的身子,指着她大腿后侧道。   翩羽扯着衣裳下摆往身后看了看,果然看到那衣摆后面沾着一块血迹,不由也是一阵奇怪,道:“在哪里蹭到的吧。”说着,摸了摸那血迹下的大腿。也不痛,果然没受伤啊……   周湛看着她,却是忽地眉头一动,道:“你今年也有十四了吧?”   “嗯。”翩羽一阵莫名其妙,抬头望向他。   周湛又看着她,那原本不正经的神色忽地一变,竟正经得叫翩羽甚是不适应。   “怎么了?”她拉着衣摆,往身后看着。   周湛却放开她,扭头对林敏敏道:“敏敏娘,麻烦你一件事。”说着,他走到林敏敏的身边,冲她俯耳小声说了句什么。   见他凑到林大美人儿的耳边一阵嘀咕,翩羽忍不住就咬了咬唇,心头划过一道醋意。   那林大美人儿则是一阵诧异,抬头望向周湛。   周湛微带尴尬地又小声说了两句。   顿时,林敏敏的脸色也变得怪异起来。她看看他,再看看一头雾水站在那里望着他们的翩羽,想了想,便招手叫过一个丫鬟低声吩咐了两句,然后才站起身,对翩羽笑道:“你随我来。”   翩羽一阵警觉。   她看看林娘子,再看看周湛,却是站在那里没有动。   跟着周湛这么久,她还是头一次见他如此神色,就仿佛发生了什么大事件似的。   见她神情疑惑,周湛顿了顿,眨眼间,便又变回原本那个吊儿郎当的模样了,冲她挥了挥手,示意她跟林娘子走。   翩羽又犹豫了一下,这才满腹疑云地随着林敏敏走了。   临出门时,她到底不放心,便又忽地扭头看向周湛。   此时周湛也在看着她,那眼眸中的神色,令她很是不安。   而见她看过来,他的神色则又再次一敛,冲着她舞着那把可笑的扇子道:“快去快回。真是的,我俩到底谁是主谁是仆啊!”   顿时,翩羽脸色一僵,气呼呼地跟着林敏敏走了。   翩羽很想问那个林大美人,王爷到底跟她讲了些什么,可看着林敏敏那种奇怪的、仿佛知道她所有秘密似的眼神,翩羽忽地就有些心虚,一时倒是不敢贸然开口了。   直到她发现,林敏敏是领着她向内室的方向走去,她这才站住脚,“夫人这是要带我去哪里?”   林敏敏似同情般看着她,顿了一顿,才指着她的衣裳道:“你衣裳脏了,王爷叫我带你去换身衣裳。”   她看着她,神情好一阵复杂,似有什么难言之隐一般。翩羽忍不住就皱起了眉。   就只见那林娘子,学着威远侯的模样,拿指背擦过鼻尖,期期艾艾道:“那个,你……你可是……肚子有些痛?”   两世为人,穿越而来的林敏敏也没想到,她被三个孩子骗着当了一回娘也就罢了,如今竟还要替个女扮男装的小姑娘上生理卫生课……   翩羽则是瞪大了眼,一早起她确实是有些不舒服,可她跟谁都没说。   “夫人怎么知道的?”她不好意思地吐着舌尖一笑,“夫人可莫要跟我们王爷讲,早起时我贪嘴,偷吃了王爷昨儿晚上剩下的乳酥,大概是天热,有些放坏了。”说着,她伸手揉了揉小腹。那里,仍有些陌生的坠痛。   “那个,”林敏敏搔着鼻尖又道,“你可知道……女人跟男人的身体……呃,那个,是不一样的?”   翩羽心头一跳,那笑容顿时一敛,防备地瞪着林敏敏,“夫人什么意思?!”——她,不会是看破了她女扮男装吧?!   “那个,呃,你……知不知道,女孩子长到一定岁数,就会来……呃,那个……”来自后世的林敏敏忍不住咧了咧嘴。古代是怎么叫“大姨妈”来着?对了!“……那个,‘癸水’。”   这两个字才刚一出口,翩羽的脸色就是一变。她有两个比她大的表姐,这种事,她自然是知道的。   她忽地一扯衣衫下摆,看着那块血迹不由就是一阵呆怔——这,是她来癸水了?!   她,成了真正的女孩子了?!   (“等她长大了,我会送她回家……”)   忽然,翩羽的脑海里荡起周湛曾说过的话。   再想到刚才他看着她的那种仿佛惜别似的眼神,她的脸色顿时一白——他,刚才在想什么?!   看着她脸色忽然发白,林敏敏也吓了一跳,忙伸手扶住有些摇摇欲坠的翩羽,“你……你怎么了?”她问。   “我,我这是……来癸水了?”翩羽看着她,却又像是没看到她一般,茫然问道。   林敏敏点头。   忽地,翩羽心头一酸,眼里泛起一层泪光。可只眨眼间,她便用力将那眼泪给眨了回去。她回身向着林敏敏行了个男子的礼。   “夫人想是误会了,我是男孩,不可能有这种东西。我,我……我大概是哪里受伤了。”说着,她推开林敏敏的手,飞一般跑开了。   见她跑了,林敏敏不禁一阵为难,只得回去,把小吉光跑了的事告诉了她的主子。   翩羽的反应,也有些出乎周湛的意料。他挑着八字眉,抚着如今已经剃得干干净净的下巴一阵沉思。   林敏敏忍不住好奇问道:“可以的话,我能问问……”   她的话还没问出口,周湛便是一咂嘴,主动答道:“那孩子,是个可怜人。她以为她家人抛弃她,是因为她是个女孩的缘故……”   不,周湛心里很清楚,她不肯承认自己是女孩,定然是因为害怕他会送她走。   只是,他总不能留她一辈子。即便是自私如他,也做不到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把她困在他身边一辈子。   “啧啧,可怜的孩子……”   他装腔作势地一阵咂嘴,摇着头走了。   此时,正好钟离疏写完信从书房里出来,看到周湛,便抬手冲他挥了挥,却不想,周湛居然都没看到他,竟就这么直接从他身边走了过去。    ☆、第一百四十六章·尴尬   第一百四十六章·尴尬   翩羽一口气跑回他们在侯府暂居的客院,见院里正好没人,便快速跑进正房的卧室。   从杭州回来后,她仍是住在周湛卧室外的碧纱橱里。她翻出一套衣裳,原打算就在这里换上,却忽地想到,既然是王爷让林娘子带她去换衣裳的,也就是说,王爷也知道她身上出了什么事……   想着周湛许随时会闯进来,翩羽一阵慌张,忙抱了衣裳往外走。不想她前脚才刚跨出门,后脚就看到无语无言两个说笑着进了院子。   翩羽心底一虚,一猫腰,抱着衣裳就绕到了屋后。   无语和无言正说笑着,忽地看到眼角人影一闪,谁都没看清那是谁,二人不由收了笑,严肃对视一眼。   翩羽并不知道她这鬼头鬼脑的模样引得那二人起了疑心,只蹑在屋角处,悄悄探头往院子里瞅。当她看到无言向着她藏身的地方过来时,忙不迭地转身躲避,不想一回身,就和从后面绕过来的无语撞了个正着。   “原来是你呀!”无语一把抓住她,又抚着胸口松了口气,“才刚我和无言就只看到一个人影一闪,还当是进了什么贼人呢。”她低下头,这才看到翩羽怀里抱着的衣裳,“你这是……”   “呃,那个……”翩羽抱着衣裳,好一阵不自在。   她正想着怎么脱身,忽然听得身后传来无言的声音。   “你,不会是,来那个了吧?”   翩羽回头,就只见无言正指着她那被弄污了的衣裳下摆。   ……   翩羽收拾妥当,满脸通红地坐在无言和无语所住的那间厢房里,无言贴心地给她递过去一杯红糖水,无语则好奇地伏在椅背上,望着她问道:“你这是头一次?”   翩羽尴尬得都抬不起头来,涨红着脸嗫嚅道:“我……我不是有意要骗你们的……对不起。”   无语抬头和无言对视一眼,弯着眼眸笑道:“你不会以为我们都不知道吧?好歹咱们天天一处同吃同住呢。”   翩羽惊讶抬头,就只见无语和无言两个都笑眯眯地望着她,她这才知道,原来她的那点“秘密”,根本就不能算是秘密。   “你、你们都知道?!”   那二人双双点头,无语弯着眼又道:“连长寿爷都知道呢。”   顿时,翩羽一阵羞窘,弯腰伏在膝上,将脸埋进臂弯里不肯抬头了。   她这模样,逗得那二人又是一阵笑,无言道:“我们哪会怪你,这原也不是你的错,定是爷的主意。”   可不就是周湛的主意嘛!   翩羽红着脸一阵咬牙。   *·*·*   等周湛追过来时,就只见无言和无语两个小声说笑着,从她们所住的厢房里出来。他忙过去问道:“可看到吉光了?”   无言和无语两个赶紧冲他行了一礼,又同时回身指向她们所住的那间厢房。   周湛丢开这二人便要过去,可只走了几步,便又住了脚。   他站在原地思索片刻,忽地又是一转身,往院门外走去。   只是,他才刚往院门口走了两步,又再一次停住。顿了顿,再次一转身,向着厢房走了两步,然后又犹豫着停下脚步。   他这般犹豫来回,叫无言和无语两个也是一阵茫然,对视一眼后,都小心翼翼地瞅着他。   周湛站在那里,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半晌,才似下定决心一般,抬脚往厢房过去,却不想寡言忽地跑来,说是京城有信来了,侯爷请王爷过去。   这消息令周湛的眉微皱了一皱,抬眼看看那房门紧闭的厢房,藏在袖中的拳头一握,毅然一转身,对无言和无语道:“给吉光送点红糖水去。”说着,便抬脚往院外走了。   寡言一阵眨眼,见王爷头也不回地走了,这才抽着空扭头问无言无语,“小吉光怎么了?”   “没什么,感了点风寒。”   回答他的,不是无言和无语,而是他以为已经转身走开的景王周湛。   又转回来的周湛对无言无语道:“叫她回碧纱橱去睡,没事你们谁都别去打扰她,今晚我有事,不回来住,你们……”   他顿了顿,似不知道该怎么交待一般。   无语忙机灵地向着周湛屈膝道:“我们会照顾好吉光的。”   周湛听了,微松了口气,又看了一眼紧闭的厢房门,这才转身走了。   虽然没见到翩羽,他却直觉地知道,这时候的她,应该不想见到他。而他……   他也还没想好,到底该怎么办……   这件事,如敲了警钟般,叫他忽然意识到,他的时间不多了……   *·*·*   京城的消息叫钟离疏挺满意的。   当然,周湛怎么想,他就不知道了。   沧澜阁里,钟离疏坐在书案后,一双光着的脚就那么毫无顾忌地搁在书案上。   他的斜对面,周湛仰面朝天躺在那张来自西番的长沙发里,一边懒洋洋地把玩开合着一把扇子。   “你有何打算?”钟离疏问。想了想,他又幸灾乐祸一笑,“亏得我成了亲,少了个被人算计的机会。”   周湛嗤鼻一笑,“跟你相比,人家应该更愿意算计我吧。不管从哪个方面看,我都比你更有价值才是。”   钟离疏看着他眯了眯眼,才缓缓说道:“其实吧,我一直觉得,‘那位’其实一直都挺护着你的。”   这个话题,令周湛手里的扇子微顿了一顿。他抽着唇角冷淡一笑,对钟离疏的话置若罔闻,只接着他们刚才讨论的事又道:“长宁这边的事,你最好加紧安排,老爷子可不是个有耐心的人,旨意一到,咱们就得走了。”   钟离疏不由就又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忽地将双脚从桌上放下去,撑着手肘问周湛,“你为什么来长宁?”   周湛翻着眼看向他,“不是你写信叫我来的吗?”   “你可不是个谁招手就会过去的乖孩子。”钟离疏笑道。   顿了顿,他站起身,走到沙发前,往那茶几上一坐,望着周湛又道:“若说你是不放心我吧,我自觉我还没那么大的脸面。所以,我觉得,你之所以会过来,与其说是担心我,倒不如说是担心那位‘老爷子’。你担心我会坏了‘那位’的事,叫‘那位’……”   “啧,”周湛一咂嘴,打断他道:“你想多了。”   钟离疏却自顾自又道:“我可听说,‘那一位’身子骨最近有些……”   周湛一挑眉,扭头看向他。那带着淡漠的眼神,顿时就提醒了钟离疏,眼前这位少年看着不管如何爱胡闹,骨子里的他仍是大周的王爷,且,传承的还是“那一位”的血脉。   他立马投降地一举手,表示他不会再往下说这禁忌的话题。   周湛这才转开眼。   “那么,”钟离疏双手抱胸,眯着个眼又道:“你有何打算?听说这一回的人选可是两不靠,想来‘那位’也很乐见其成。毕竟,你跟哪一边沾上关系都不好,‘那一位’可不乐意看到这种情况。”——至少在他还坐在那个位置上的时候,不会乐意看到眼下这种平衡被打破。   “这有何难,”周湛翻身坐起,“既然各方都满意,娶了就是。以前你不就说,这不过是往后院里放个人的事吗?何况我那王府里正空着呢。”   “咦?”钟离疏一阵诧异,“你怎么又变了说法了?上次问你,你不是还说,不愿意牺牲不相干的人吗?”   “这一回可不是什么不相干的人,说起来,那位也该算是我的表妹呢。章回小说里不是都这么写的吗?表哥注定是要娶表妹的。”   他这冷嘲热讽的口吻,令钟离疏一阵挑眉。   “啊,瞧你这神情,”周湛笑着站起身,“我只说我不愿牺牲无辜的人,可若是对方明知道一切,还坚持要那么做,我好像也没理由反对。唔,至少,‘无辜’这二字,是用不到那位长史大人身上的。”   他以扇子一敲钟离疏的肩,“我说新郎倌,天都快黑了,你还不回去?”   钟离疏盯着他看了良久。即便是他们二人打小就相识,即便人人都说,他跟景王殿下关系最为密切,可钟离疏自己却能深刻感觉到,即便周湛确实是把他当作朋友的,他在他的面前,仍是有所保留……   也或许,这世上从没有一个人,能真正了解过周湛的所思所想吧……   亦或者可以说,他从没让别人了解过他的所思所想。   “既然知道我是新郎倌,”钟离疏不满道,“那你干嘛还把我从家里拖出来?”   “啊,对了,我跟你那个副手约好了,明天起,叫他教我驾船,所以今晚我打算就住在船上,不回去了。”周湛笑道,“至于说,为什么把你从家里拖出来……到码头这一路就我一个人,人家会害怕的。”   周湛双手抱着扇子,学着小姑娘撒娇的模样,侧着肩头一阵乱摇,直摇得钟离疏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   周湛说要学驾船,还真就认真地学起驾船来。只是,也不知道是不是他胆子太大的缘故,才刚知道如何调□□向,就大胆妄为地想要甩开师傅逞强,于是,那飞燕船便毫不犹豫地撞上了浅滩。   虽说船体受损不严重,可听着也够吓人的,至少把景王殿下的那些从人们都给吓着了,包括翩羽。   初潮对于一个女孩子来说,是件很重要的事,偏翩羽还没做好那样的心理准备。且,偏偏这件事情,还是被周湛头一个发现的……   翩羽简直不知道自己该拿什么面目去面对他才好……   而周湛他……   虽说自打那以后,他们二人就不曾再见过面,翩羽却觉得,他应该是知道她的尴尬难堪的,所以他才会避了出去。   而一想到一向无所顾忌的他,竟会顾忌着她的心情,不自在的翩羽忽又觉得,一切都是那么的甜蜜。   之后的几天,周湛都在忙着学驾船,很少回侯府,就在翩羽觉得有些不安,不知道周湛到底是怎么想的时,撞了船的周湛被气愤的钟离疏拎了回来。   虽说老刘给周湛把过脉,也说了他基本无碍,被吓着了的翩羽仍是不放心地围着他一阵忙前忙后,直到夜深人静,各自安歇。   等第二天二人起了床,翩羽小心翼翼打量着周湛,见他竟似忘了之前那件叫人尴尬的事一般,她这才松了口气——显然,他是不想提那个事的。   而她,自然更不想提了。   于是,二人便这么假装着天下太平,直到京城传来圣旨。   随着招威远侯还朝的圣旨一同到来的,还有圣德帝给周湛的一道口谕。   这一切,都如当初周湛所预料的那样,他不禁得意洋洋地向钟离疏炫耀着他的消息灵通,钟离疏却把他拉到一边,笑道:“兄弟,商量件事。”   *·*·*   因侯爷的婚事而耽搁在长宁的靖国公府诸人,也打算跟着威远侯府进京的船只一同回京。   直到大家都上了船,赵老太君才发现,威远侯钟离疏和新娘子林敏敏竟没在船上,代替钟离疏的,则是那不靠谱的景王周湛。   “你怎么会在这里?!”赵老太君拧眉问。   “唉,”周湛装模作样地长叹一声,“我也不想在这里,可谁叫那家伙苦苦求我来着,我这人啊,就是心太软了……”   直到这时众人才知道,那天钟离疏和周湛商量的是什么事——这钟离疏,竟把众人全都托付给周湛,他则带着新娘子,驾着他的那艘小游艇先行一步了。   “小吉光呢?”英娘望着周湛身后。就她的印象来说,这二人几乎是焦不离孟的。   “那孩子呀,太闹腾了,我受不了了。”   周湛回头,看着紧随在他们那艘船后面的、他的那艘飞燕船。   他的那艘飞燕船上,翩羽正抓着船舷,如一只被遗弃的小狗般,隔着茫茫海水,眼巴巴地望着他。    ☆、第一百四十七章·为时已晚   第一百四十七章·为时已晚   按照威远侯钟离疏的说法,景王周湛那艘经过改造的飞燕船,是可以直接沿内河驶进京郊码头的。   可因周湛如今正代替钟离疏招待着同船而行的靖国公府众人,即便到了通海码头,他也不好抛开一船的客人独自驾船先行回京,故而只得命他的飞燕船也一同泊在了通海码头边。   这权贵之家出行,往往都讲究一个舒适惬意,在海上颠簸数日,赵老太君等人只觉得甚是辛苦,便不愿这般再急着赶路,只叫人包了客栈,决定先行住下修整一番再回京。   翩羽随着众人下了船,一回头,就只见数日不见的周湛,正殷勤地扶着赵老太君的手臂踏上栈桥。   自周湛从皇陵下来后,这还是他俩头一次分开这么长的时间。   翩羽只觉得一阵心潮激荡,那眼里顿时便看不到其他人了,只随手将手里提着的东西往站在她身旁的寡言怀里一塞,转身就向着周湛跑了过去。   周湛正一边扶着赵老太君下船,一边跟老太太插科打诨着,不想一抬头,便看到了站在栈桥上的翩羽。   他看到翩羽猛地一转身,那扎得高高的马尾扬起,又落下;他看到夕阳的余辉映在翩羽的眼睛里,如宝石般熠熠生辉;他看到她头也不回地将手里的东西往旁边寡言怀里一塞,便这么义无反顾地向着他冲了过来……   翩羽猛地扑到他和赵老太君的面前,竟似没看到老太君一般,只笑弯着眉眼,冲着周湛脆脆叫了声:“爷!”   周湛默默凝视着她。若不是此刻赵老太君的手正牢牢扣着他的手臂,他不定就忍不住,也学着她的模样,就那般毫无顾忌地冲她伸出手去……   见她欢快地围着自己,周湛只觉得胸口一阵蜜蜜的甜,还有一阵闷闷的痛。那里,似有什么东西正压抑不住地往外流着、泄着,令他想堵也堵不住……   “这孩子,”忽然,耳旁响起赵老太君的笑声,“只怕给他插条尾巴,就该冲人一个劲地摇尾巴了。”   周湛眨了眨眼,费力地从翩羽脸上移开视线,看向赵老太君。   就只见赵老太君看着翩羽笑道:“瞧瞧这模样,像不像只冲主人撒欢的小狗?”   翩羽一呆,竟是这才注意到赵老太君,忙不迭地冲着老太太吐着舌尖歉意一笑。   那探出红唇的一点舌尖,顿令周湛的呼吸为之一抖。他下意识后退一步,悄悄避开赵老太君看过来的眼。他觉得,此刻的他,怕是没那份功力去维持景王周湛惯常会有的表情。偏那赵老太君差不多已经活成了人精,他不能保证此时的他,会不会被这毒舌老太看穿了端睨。   赵老太君回头随意睨他一眼,虽未必就看穿了他心头的秘密,却显然是一如既往地对他颇不待见:“难得这孩子有双这么干净的眼,你可别糟蹋了这孩子的一双好眼。”   直到老太太扶着孙儿孙女的手下了栈桥,翩羽才皱着眉头问周湛,“老太君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觉得我配不上你的意思。周湛暗道。   这赵老太君,是个有着极强是非观的老太太,周湛一直都知道,老太太对他这游戏人间的态度极为不满。且,在立志把他掰回正道这一点上,老太太的干劲堪比圣德帝。   *·*·*   这些日子,翩羽和周湛虽说是一路同行,却因不同船而一直无法相见。这短暂的分离,叫翩羽觉得甚是难熬。虽然明知道他就在前面的船上,她仍感觉仿佛和他相隔千里般的牵肠挂肚。   如今终于结束了旅程,如今她终于可以再次见到周湛的脸,翩羽忍不住便一个劲地围着他打着转,甚至抢了所有近身侍候周湛的机会。   周湛沐浴毕,那衣襟尚未掩好,翩羽便仿佛要确认他的存在般,急切地推门而入。见他掩着衣襟一脸的诧异,她的脸微微一红,便上前一把从他手中抢过毛巾,又将他按在椅子上坐好,一边细细替他擦拭着湿发,一边絮絮叨叨地说着他不在的这几天,她身边所发生的事。   “……两艘船离得那么远,我都看不出来,那船上到底哪一个是你。本来我想,或许爬上桅杆你就能看到我了,可船长死活不让……”   她如一只小喜鹊般一个劲地叽叽喳喳着,周湛则悄悄握紧了拳,任由心底的某处,随着心跳一下下地细细抽痛着。   分开的这几天,他也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她。想得最厉害的时候,他恨不能跳下海去,游回他的那艘飞燕船……   而想到这只是才分开几天,他就如此煎熬,之后还有一把漫长的时光……   周湛更加用力握紧拳。此时的他无比后悔,当初从皇陵下来时,他就该放手的……所谓“长痛不如短痛”,这一点他一向都是知道的,却偏偏没能忍住一时的贪念……   所以,在船上时他就做了个决定,现在,到了该放手的时候了……   “对了,”翩羽忽然一扒周湛的肩头,“爷可看到那群海豚了?那群海豚游到我们船边上来了,我趴在船舷边上往海里看的时候,一只海豚跳出来,险些就碰到我的脸了呢,可惜爷不在……”   周湛抬头望着她,她的声音却似极为缥缈,只有那可爱的红唇,在一开一閤着。   那他曾经以为极为可笑的红唇。   丫丫……   他默默叫着她的小名,将她从椅子后面拉过来,伸手环住她,将脸埋进她的怀里,然后默默收紧手臂。   也许,现在放手,已经为时过晚……   蓦然被周湛一把抱住,翩羽不由就眨巴了一下眼。再次见到周湛,她太高兴了,以至于一直没发现,自下了船后,周湛就异常的沉默,几乎都没跟她说过两句话。   “爷也想我了,是吧?”她笑着,两只手抱住他的头,将脸颊贴在他仍湿着的发上。   “嗯。”周湛轻声应着,闭着眼,将她抱得更紧。   *·*·*   次日一早,休息了一夜的众人纷纷收拾行装准备回京。   直到这时翩羽才知道,周湛竟安排她和沉默等人乘坐他的那艘飞燕船进京,而他,则决定亲自护送靖国公府的车队从陆路回京。   “这是没法子的事,”早一步接到消息,已经在码头边等了好几天的涂十五解释道:“靖国公府光主子就七八位,再加上下人,王爷的船可搭载不下这么多人。”   看着那正在护送赵老太君上车的周湛,翩羽心头一阵说不清的忐忑,“那……我也跟爷一起坐车走吧。”她道。   涂十五伸手扣住她的肩,看着她摇头一笑,温言道:“爷有事要忙。”   等涂大管家转身去安排重新上船的事后,寡言凑过来一阵挤眉弄眼,“咱们晚上就能到京郊码头了,最晚明儿一早准能叫你看到爷,你还紧张个什么?”   翩羽一阵咬唇,她也不知道她紧张个什么,只是……她看向那一列马车。   此时周湛已经将老太君扶进了车里,一转身,便上了他自己的马车——竟是连回头看她一眼都不曾。   无来由的,翩羽心头又是一阵不安。   她却是不知道,周湛上了车后,隔着那车窗玻璃,如何凝视她良久。直到老刘驾着车,跟上缓缓启动的赵家人的车队,直到翩羽被涂十五叫过去,直到马车拐了弯,再也看不到她的身影……   *·*·*   果然如寡言所言,天将擦黑时,飞燕船进了京郊码头。   翩羽这才知道,景王殿下大张旗鼓地在码头边给自己新建了个船坞,且还在一旁配套又建了座别院。   因天黑了,涂大管家说趁夜路赶车不安全,于是他们一行人便住进了别院里。   洗漱毕,翩羽上了床,一时竟怎么也睡不着。她闭着眼想像了一会儿周湛这会儿在干什么,想着他应该已经到了王府,这个时辰不定都已经睡觉了,便一个翻身,又拍了拍枕头,默默对自己嘀咕道:“别想了,明天就能见着了。明天,就能到家了……”   这“到家”二字,叫翩羽微愣了一愣。   “家”,王府对于她来说,应该也不算是家吧……   舅舅家也不是家。   即便是以前徐家的那个小院,如今她娘亲已经不在了,那里也不是她的家了。   这么一想,她忽地觉得,倒果然是王府更像是她的家,因为那里,有许多她所牵挂的人。   家,睡意朦胧的她忍不住想着,许是因为那里有他,那里才会叫她觉得像个家……   *·*·*   第二天,翩羽起晚了。等她睁开眼时,就发现外面日头已经上了三竿。   她大吃一惊,忙不迭地跳下床,才刚找到鞋,忽地就听到外面一个熟悉的声音问道:“姑娘可是醒了?”   似乎是阿江的声音。   翩羽一阵诧异,忙打了帘子出去,就只见阿江捧着一叠衣裳站在卧室门外,许妈妈和三姑两个,一个在试着洗漱水,一个在摆着早饭。见她出来,三人都回身向她行了一礼。那一刻,翩羽差点就以为,她们还在山上的别院里了。   “你、你们……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许妈妈见她身上仍穿着睡衣,便一扬眉,过去将她推回房内,责备道:“姑娘可不好就这么出来,快换了衣裳吧。”说着,回身拿过阿江手里捧着的衣裳递了过去。   那,是一套陌生的女装。   “这……”翩羽一阵眨眼。   “这是王爷特意给姑娘准备的。”许妈妈笑道。   翩羽又是一阵不解地眨眼——王爷准备的?!特意给她准备的?!女装?!他不是说,如果她想做回女孩,就要送她回家的吗?!还是……   他改主意了?!   翩羽咬住唇,一双眼眸忽地变得闪闪发亮。    ☆、第一百四十八章·空壳儿   第一百四十八章·空壳儿   这是一身轻薄的夏装。   水红的衫儿,白纱的长裙,端的把镜子里的人儿衬得跟一朵待放的荷花似的。   看着镜中的人影,翩羽莫名就是一阵脸红心跳。   不知道周湛看到她这一身,会是什么样的表情……当初她跟着周湛离京时,尚是春天,如今却已是初夏了。   她咬住唇,抬手默默压了压激跳着的胸口。   自下船后,周湛的神情就很怪,像是不敢看她一般。她原正不安着,偏他又命人给她换了女装……   他……这是终于愿意把她当个女孩儿看待了吗?   这点猜测,令翩羽的心跳一个劲地扑通着、期待着,又小心压抑着……   “姑娘?”   一旁,阿江叫了她一声。   翩羽回过神,又看了一眼镜子里的自己,便回身坐到妆台边,由着三姑替她梳着头发。   一旁,许妈妈带着一脸欣慰看着三姑给她梳头,一边建议着:“姑娘的刘海长了,把中间遮着眼的那一绺梳上去吧,再用个花钿压住。”   三姑点头应着,阿江便和许妈妈两人凑到妆台边,从一个匣子里翻找着合适的花钿。   翩羽看看这围着她忙碌的三人,有心想要问一问周湛到底是怎么交待她们的,可提了好几口气,终究只觉得脸上一阵发烫,那句话怎么也问不出口。   收拾妥当,翩羽被许妈妈她们簇拥着往门外去,就只见别院的二门外,正停着一辆没有标识的大马车。   翩羽脚下一顿,这才想起涂大管家等人。她才刚要开口询问,阿江已经跑过去,拉开了车门。   翩羽心头一跳,想着那车里许有人正在等着她,便又咬了唇,回忆着三姑所教的那套礼仪,垂着眼,提着裙摆,轻盈地上了车。   踩着那脚踏板,她飞快抬眼,见车厢里竟空空如也,不禁微愣了一愣,心头一空,这才失落地上了车。   许妈妈等人也在她上车后,跟着上了车。   这马车,不是周湛的那种单人马车,而是可容得下五六个人的大型马车。许妈妈坐定后,对翩羽笑道:“王爷说,只当我们是从山上舅老爷家过来的,也省得有人会说三道四。”   翩羽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等反应过来时,不禁疑惑了一下,有心想问许妈妈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又觉得周湛忽然叫她改回女装,定是有什么用意的,她怕她这般贸然相问,不定会坏了周湛的事……   既然是他的安排,她听从安排就好。   翩羽再次咬住唇,看着窗外,微笑着不言语了。   马车行驶了近半个时辰,便进了京城。沿着朱雀大街往西,翩羽以为他们会进皇内城,不想马车沿着皇城根儿拐了个弯儿,竟又向南驶去。   翩羽心下一阵诧异,抬眼看向许妈妈等人,见她们都是一副镇定的模样,想着这定是周湛事先安排好的,便放松下来,看着一路陌生的街景,又一阵心不在焉起来。   想着那人,她忍不住就想笑,又怕被许妈妈她们看穿笑话她,她只得咬着唇,努力压抑着心底那如冒泡般、压也压不住的快乐。   神思恍惚间,翩羽并没注意到,路边的一座大宅边,有人看到他们的马车过来,便急急打开了侧门,他们的马车一拐,直接就驶了进去。等翩羽回过神来时,马车已经停在了一个宽敞的庭院中。   “到了。”许妈妈低声说了一句,便头一个开了车门下了车。   阿江和三姑也跟着下了车,阿江立在车门旁,冲着翩羽伸出手去。   翩羽愣了一愣,才扶着阿江的手下了车。   这是哪儿?!   扶着阿江的手,翩羽扭头四下里张望着,忽地就只见那正厅里一下子涌出许多人来。   “翩羽,”打头的那个中年男子快步上前,一边将她拉过去上下打量着,一边颤着声儿叫着她的名字,“好孩子,你终于回来了。”   翩羽呆愣愣地望着那人,忽地一扭头,看向她身后的许妈妈等人。   此时,许妈妈也好,三姑也好,阿江也罢,三个都那么规规矩矩地垂手而立,没一个人表现出,她们是走错了地方的意思。   翩羽心头一沉,回过头来,抬头看向徐世衡。   徐世衡,看着仍是那副温文尔雅的模样,只除了脸上的神情有些激动。   她又看向他的身后。他的身后,长公主也仍是那般的端庄贤淑。此时的她,正拿着块帕子,情真意切地拭着眼角涌出的泪。   蓦地,翩羽只觉得膝头一软,胸口似被什么利爪狠挠了一把般,一阵撕心裂肺的痛。   她反手抓住徐世衡的胳膊,嘴唇微颤,用力支撑着双膝,鼻头忍不住一阵酸涩。   那个人……周湛他……果然说到做到。她选择了做女孩子,他,就真的不要她了……   她这摇摇欲坠的模样,叫徐世衡心疼地扶住她,看着她泛着红的眼眶柔声安抚道:“翩羽莫哭,以后爹再不让你受委屈了。”   翩羽用力吞咽着,硬生生吞下那梗在喉音的硬块,扯着唇角僵硬一笑,“我不哭。”她道。   那人说过,眼泪只能证明你已经到了穷途末路……   长公主上前一步,对徐世衡笑道:“瞧你,翩羽坐了这么长时间的车,定然是累坏了。有什么话,等孩子歇过来再说也不迟。”   说着,也上前拉了翩羽的手,一边领着她往二门去,一边吩咐人去卸车上的行李,又吩咐将许妈妈等人带下去休息。   即将进二门时,翩羽停住脚,回头看了一眼那辆马车。   车后,竟然果真绑着许多箱笼,她忍不住抽着唇角笑了起来——果然是他呢,连这点细节都想得如此周到逼真。   只是,他想她走,完全可以明着跟她说的,难道她还会死赖着他不成?!这算什么?!   这又算什么?!   她,到底算什么?!!   状元府看起来似极大,翩羽木然被长公主拉着手往正院去,那心头的巨痛,随着一步步僵硬挪动着的步伐,渐渐变成了钝痛,再渐渐的,变得麻木,变得有些愤怒……   “……二姑娘竟是这么个天仙似的人儿,怪道老爷夫人爱得不行,连我们这些做下人的看了,也都爱得不行呢,嗬嗬嗬嗬……”   一旁,一个看来挺得脸面的妈妈一边扶着长公主的手臂,一边如老鸹般嘎嘎笑着。   翩羽默默咬牙,只觉得此人的笑声无比刺耳。   “……打老爷夫人接了信,知道二姑娘要进京后,早早就派人收拾了院子,今儿一早更是早早就在前厅等着姑娘了呢……”   又一个容长脸型的丫鬟挤开阿江,伸手要去扶翩羽的另一边手臂。   翩羽只觉得这些人的马屁声是那么的聒噪,便微皱了眉,冷冷看了那丫鬟一眼。   这含着淡淡杀气的眼,顿时就叫那丫鬟的笑如面具般僵在了脸上。   一行人进了正房,徐世衡和长公主双双往上首座了,全都含笑望着翩羽。便有人上前,往徐世衡的面前放了个软垫。   翩羽默默看了一眼那个软垫,然后抬头看向徐世衡,眼神里一片敌意。   徐世衡一怔,不禁一阵尴尬。   一时间,屋子里一片寂静。   这寂静,叫翩羽觉得甚是舒适,只恨不能此时此刻,天地万物全都就此化作乌有,连同她一起,全都化作粉末,再叫那风儿一吹,全无痕迹……   这寂静的尴尬中,长公主周蕙娘拿眼一扫翩羽,忙欠着身子作势要去扶她,口中说道:“快扶住二姑娘,快别行礼了,都是一家人,不必这么多礼……”   于是那容长脸型的丫鬟真个儿过来扶住了翩羽,原本将软垫放在地上的那个小丫鬟也极机灵地收走了那软垫。   徐世衡微松了口气,咳嗽一声,对翩羽笑道:“一路颠簸,想来你也是累了,就不必多礼了。不过,这还是你头一次见你母亲,去给你母亲见个礼……”   “我母亲死了!”翩羽突兀道。   顿时,屋内再次陷入一片寂静。   翩羽看看一脸难看的徐世衡和长公主,忽然只觉得一身疲惫,便揉了揉发紧的太阳穴,向着那二人屈膝一礼,说了句,“我累了,容我先告退。”   不待他们开口允许,她便自顾自地地转身走了出去。   掀了帘子来到廊下,看着满眼陌生的人和景物,她不禁一片茫然。她忽然意识到,她竟无处可去……   屋里,传来长公主温柔的声音。   “看来这孩子真是累坏了,脸色那么差。来人,快带二姑娘回房去休息,谁也不许扰了她。”   “是。”   有人齐齐应着,又有人出来扶了她的手臂,将她引往不知何处。   翩羽不在乎她们要领她去哪里,此时的她,只觉得自己仿佛是只空壳般,空空的,什么都没有,也什么都不是……   她任由人引领着进了一处院落,正指挥着人收拾箱笼的许妈妈见她进来,忙过去从丫鬟手里接过翩羽,又惊疑地问着一直跟着翩羽的阿江,“姑娘这是怎么了?怎么脸色突然变得这么差?”   翩羽抬头看看许妈妈,又扭头看看廊下那些尚未来得及收拾的箱笼,忽地笑了。   “这里面,不会也是空的吧。”她道。   许妈妈还没反应得过来,翩羽已经推开她的手进了屋子。   这正屋是一明两暗的格局,翩羽偏头看了看,见东厢放着张如堡垒一般夸张的拔步千工床,顿觉一阵眼饧力乏。   她打着哈欠过来,迫不及待地甩掉脚上的鞋,嘴里喃喃说了声,“我累了,不许吵我,让我睡会儿。”手一挥,打落那纱账,往床上一倒,连被子都来不及拉开,便这般沉沉睡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哎呀呀,小吉光要发狠了~~~王爷,千万顶住了!!! ☆、第一百四十九章·“二姑娘”   第一百四十九章·“二姑娘”   翩羽是被某个训斥的声音吵醒的。   那个声音在门外道:“你们是怎么侍候的?不知道老爷夫人那里正等着二姑娘去请安吗?都这时辰了,还让姑娘睡懒觉,叫人知道了,这是要人说二姑娘不懂礼数啊,还是说你们这些做下人的不经心故意怠慢?”   翩羽睁开眼,就只见眼前一片昏暗,她迷茫了好一阵,直到看清这如堡垒般有着一道宽宽榻步廊的拔步床,才想起她这是身在何处。   紧接着,她便想起了更多,包括她是怎么到这里的。   顿时,胸口处又如撕裂般一阵尖利的痛。   她抬起手臂压住眼,轻浅地呼吸着。等她意识到,她的眼眶里只是一阵灼热,却并没有半点眼泪涌出来时,连她自己都惊奇了一下。   (“这是你第几次‘只哭最后一次’了?”)   脑际,忽地响起那人半带调侃的声音。   这声音,顿时激得翩羽一阵恼怒。她蓦地翻身坐起,正打算拿门外那个吵醒她的声音煞一煞脾气,就听得许妈妈不紧不慢道:   “新四奶奶就是这么管府上下人的吗?一个下人也能在姑娘的屋子里乱喊乱叫。惊扰了姑娘,该叫人说是府里的下人规矩不好呢,还该说是新四奶奶御下无方?”   这“新四奶奶”四个字,顿时就叫翩羽抽了抽唇角,却又有气无力地有些笑不出来。   只听得许妈妈微顿了顿,缓缓又道,“抑或是,新四奶奶看我们姑娘刚来,这是想要拿捏我们姑娘,好做出个为人后母的榜样来?”   这句话一出口,外面顿时没了声气儿。   停顿片刻,先前那个声音才拔高了音量喝道:“放肆……”   翩羽皱眉,生怕许妈妈吃了亏,一扭头,看到拔步床隔间里矮柜上放着的一套茶具,便伸手拿过一只茶盏往地上摔去。   “咣”的一声,顿叫屋外有些混乱的叫嚷声为之一静。   翩羽却忽地一阵乏力,险些栽倒在床边。她以手臂支撑起自己,这才迟钝地感觉到,额际如戴了道铁箍般正隐隐抽痛着——竟似已经有大半年不曾发作过的头痛又发作了一般。   经过这一年多的调理,她那头痛的老毛病已经好了大半,就算偶有发作,也不过是叫她觉得额头似有道铁箍箍着般一阵紧绷,已经很少再像当初那般痛得她死去活来了。   想着她的病是因谁而好转的,翩羽忍不住又是一阵咬牙……   那外间的诸人听到里间的动静,忙都急急掀了帘子进来。   许妈妈头一个冲了进来,见翩羽软软地伏在床沿上,许妈妈吓了一跳,忙脱鞋上了榻板,过去将她扶起,连声问道:“姑娘怎么了?”又伸手去抚她的额头,摸到一手的冷汗,忙回头冲阿江喝道:“药!”   那边,三姑看着不对,早翻了药出来,阿江也倒了水,许妈妈忙伺候着翩羽吃了药,便要扶她睡下。   翩羽却摇了摇头,“我没事。”   她靠在许妈妈的身上,抬眼往拔步床外看去。就只见随着许妈妈冲进卧室的,还有一个年约五旬左右的妈妈,和昨儿她曾见过的那个容长脸的丫鬟。   翩羽的眼扫过那个丫鬟,看向那个妈妈。   那个妈妈生着一张和气生财的团圆脸,偏唇边两道深刻的法令纹叫人看了不太顺眼。   “这位妈妈是?”她问。   那个妈妈倒不像之前在外面那么嚣张了,规规矩矩向她行了一礼,恭敬答道:“老奴是夫人派给二姑娘的教养嬷嬷,夫家姓庞。”   翩羽的眼微微一闪。昨儿因她心神不属,故而听到那声“二姑娘”时不曾有什么反应,如今再次听到,不由得她不多想了一二。   “妈妈莫不是走错地方了?”她道,“您是派给二姑娘的教养嬷嬷,来我房里做什么?”   那庞妈妈的眼飞快一抬,又垂眼恭敬笑道:“二姑娘可不就是姑娘嘛。”   果然如此。翩羽心下冷冷一笑。显然是这府里的众人都已经认了那个高明瑞为“大姑娘”,所以她才会是“二姑娘”。   这般想着,那股因周湛而郁积的怨气,顿时便找着了发泄的出口。   “哦,”她软软靠在许妈妈的怀里,声音里故意带上三分稚气,“我还当妈妈说的是我伯父家的二姐姐呢,原来不是。可我怎么就成了‘二姑娘’了?难道我爹除了我之外,还另有一个女儿不成?且还是个姐姐。我竟是头一次听说呢。”   庞妈妈飞快抬眼看看她,又垂下眼笑道:“二姑娘一直不在府里,怕是不太清楚,咱们府里还有个大姑娘,比姑娘年长了半岁,是……”   “难道是哪个姨娘生的?”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翩羽打断了。   庞妈妈一噎,再次飞快抬头看向翩羽。她打死也不信,翩羽会不知道高明瑞的存在。可偏偏眼前这位“二姑娘”,那眼神看着要多天真有多天真,要多直白有多直白,竟一点儿不似作伪。   庞妈妈不由一阵迟疑,顿了顿,才小心翼翼笑道:“姑娘误会了,大姑娘是夫人的女儿。老爷说,一家子不分彼此,这般叫着亲香……”   “哦,”翩羽似理解了一般缓缓一点头,“就是说,我那位姐姐,跟我二舅舅家的哥哥姐姐一样,因为我二舅母改嫁给了我二舅舅,所以她带来的孩子,也都改跟了我二舅舅姓。”   庞妈妈顿时又是一噎。   许妈妈冷笑道:“这哪能一样?那位姑娘还是姓高,可不姓徐。”   “原来是这样啊。”翩羽故作天真地叹息一声,“既这么着,等什么时候那个高姐姐正式姓了徐,再改口叫我‘二姑娘’吧。不然叫别人听到,怕是要叫高姐姐难做呢。”   那庞妈妈显然也不是什么无能之辈,虽看不透翩羽的真伪,可这个话题明显不是她能接口的,便垂下眼去不吱声了。   见庞妈妈不再上钩,翩羽看着她,忽地就感到一阵无趣,便伸手揉了揉紧绷着的额。   见她揉额,许妈妈一阵紧张,忙问道:“姑娘可是痛得厉害?可要把刘先生叫来?”   这一句话,顿时叫翩羽又想起那个可恶的人,那心头仍郁结着的火苗一下子窜出三丈来高。   偏那个惹她不痛快的人又远在天边……   翩羽的胸口起伏了两下,终究没能压抑得住那股怒气。她看看如今规规矩矩站在那里的庞妈妈,想着之前被吵醒时她所听到的那些话,便忽地撑着手臂坐起身,对许妈妈道:“妈妈快伺候我梳洗,去请安已经晚了。”   许妈妈忙按住她,“姑娘快别,这还发着热呢,。”   看着庞妈妈,翩羽扯着唇角冷冷一笑,“不过是发热而已,又死不了人,总比叫人说我不懂礼,竟都不知道晨昏定省强。毕竟……”   她看着偷眼看向她的庞妈妈,又是冷冷一笑,“毕竟那位不是我的母亲。不去请安,只会叫人说我的不是。”   而,若是叫她带着病去请安,要被人说三道四的,就该是长公主了。   庞妈妈一惊,忙顾不得再装傻,陪着笑过去安抚翩羽道:“看姑娘说的,夫人昨儿还说,姑娘一路劳顿,今儿该叫姑娘好好歇息呢。夫人那里若是知道姑娘身子不好,不定要急成什么样呢。”说着,转身喝着那个容长脸的丫鬟去叫太医来给姑娘看诊。   翩羽却不打算放过她,只冷笑道:“可我被你们吵醒时,妈妈正口口声声说,老爷夫人那里正等着我去请安呢。偏妈妈现在又说,夫人昨儿说了,叫我好好歇息。我该信妈妈的哪一句?”   庞妈妈愣了一愣,却是没想到她会抓住她的话柄不放,忙抬手在自己脸上轻拍了一下,陪着笑道:“老奴被夫人指给姑娘做教养嬷嬷,自然处处都要替姑娘着想。老奴只是想着,姑娘如今是才刚回府,总要做个样子给人瞧着姑娘的好,却是没想到姑娘身上不好。”   翩羽抬眸看向她,那清澈的眼眸中,带着清冷的幽光。   “妈妈的意思,是说我才刚回府,就该巴着老爷夫人一些,以免以后我的日子不好过,可是?”她歪着唇角讥诮一笑,“倒是妈妈用心良苦了。”   可她才刚一笑完,忽地就发现,这种歪着唇角的笑法,正是周湛最喜欢拿来嘲讽人的笑法。   她忽地一顿,只觉得满身心的疲累,又觉得她这般折腾着别人,实在很是无聊,便兴意阑珊地挥挥手,喃喃道了声,“我累了,你们都出去,不许再扰我。”   她伸手拉过被子蒙住头脸,闭上眼就再不理人了。   得到消息的徐世衡和长公主都曾来看过她,她却始终没有理睬这二人。就连府里请来的太医给她把脉,她也只是由着人将她的手腕拉出去,合着的眼却是始终不曾睁开过。   就这样,她在床上足足静养了三天。   这三天里,她吃了睡,睡了吃,醒着的时候也不肯睁眼,只默默闭着眼,抱着被子假寐,直到高明瑞从高家回来。   高明瑞还没进翩羽的院子,远远的,就叫翩羽听到一阵鸡飞狗跳的声音。   等她进了院子,翩羽便听到,似有人把高明瑞拦在了院子里。   可就这样,也没能拦得住高明瑞的脾气。就听得高明瑞在院中骂道:“你算老几,竟给我娘脸色看!你凭仗的,不过是爹宠着你……”   高明瑞的叫骂,翩羽一句都不曾听入耳中,偏这一句,忽地就叫她睁开了眼。   宠着她……   说起来,她爹还真就从来没宠过她,真正无原则宠过她的,只有那个人……   睡了三天,再想到那个人时,她心里已经不再那么痛得叫她无法呼吸了。可是……   她忽地一阵冷笑。   她果然是被宠坏了呢!她娘以前说过,没有谁天生注定就必须对谁好的……   啊,不——她忽然想起来了——说这句话的,不是她娘,而是他。   他说,这世上没有谁必须对谁好的。   他说,别人对你好,是你的福气,别人对你不好,那才是应该。   他只是重新回归他的应该,她又凭什么因为他的应该而觉得受到了伤害?!   谁又规定了,她喜欢他,他就必须也要喜欢她?!   而……   不喜欢她的,她也没必要在那人身上浪费她的感情。   她,既然能够做到把以前最为信任的父亲当个陌路人般抛至脑后,自然也能把曾叫她如此喜爱过的一个人给抛到脑后。   从此以后,各不相干。   翩羽张开手掌,看着掌心里那片青紫色的指甲掐痕,冲着自己默默露出一个冷笑。    ☆、第一百五十章·无孔不入   第一百五十章·无孔不入   高明瑞被长公主派来的人拉走后,许妈妈冲着满院子的丫鬟婆子们冷笑一声,转身进了卧室。   作为心腹,许妈妈自然知道,翩羽的旧疾只是小小的发作了一下,如今早就好了。不过她挺乐意看到自家姑娘在床上装病的——至少也要叫人知道,她们这才刚回来,姑娘就叫那个“新四奶奶”给折腾病了!   许妈妈恶狠狠地想着,一抬头,却意外地看到原该在床上装病的翩羽竟下了床,“姑娘这是……”   翩羽散着一头长发站在衣箱前,正一件一件地将衣箱里的衣物往外掏着。   且看一件,就随手往地上扔一件。   翩羽抛开手里的衣裳,扭头才刚要问许妈妈什么,那眼却是忽地一眯。   就只见许妈妈的脸颊上,有着三道清晰的指痕——不用说,定然是刚才高明瑞的杰作。   想来是为了前儿那一声“新四奶奶”。   翩羽的眉微一皱,咬着牙默默记下这一笔账,扭回头去继续在衣箱里一阵翻找,又问着许妈妈:“我的衣裳呢?”   许妈妈被她问得一阵茫然,指着地上的衣裳道:“这些不都是姑娘的衣裳吗?姑娘是要找哪一件?”   翩羽不禁又是一阵皱眉。地上的衣裳,都是全新的,且都是她不曾见过的。以如今她这被人精心调-教过的眼光,不用人说,她也能认出,这些衣裳都是御用制衣坊恒天祥的出品,而绣工则是出自江南的丽绣苑。   想到这些衣裳都是那人特意为她准备的,翩羽只觉得心头郁着一口鲜血,连牙根都在隐隐的发着痒。她正想怒吼一声,“我才不要人施舍”,忽的就看到阿江和三姑也进来了。   因着她的那点离奇遭遇,许妈妈也好,三姑母女也罢,打从跟她之初,她们之间就不是那种正常的主仆关系。如今相处日久,翩羽更是当她们是她的家人一般,而……   想着这俩人也是那人给的,翩羽默默又咽下一口郁血——若是想要跟那人完全划清界线,她该扔的,就不仅仅是衣裳了……   三姑一脸镇定地看看那一地的狼籍,再看看许妈妈脸上的伤处,过去将翩羽从那一堆混乱里拉出来,又从袖子里抽出一封信递给翩羽,微笑着打了个手势。   是四哥的信。   四哥的作坊早就搬到了山上的别院里,且还拉了她大姨父和一个表哥一同做活。因去年年底四哥才刚成的亲,故而当初周湛只带了翩羽下山,而把四哥和作坊都留在了山上。   四哥信里说,家里一切都好,因作坊的分红,大姨一家生活也有了改善,家里正准备给她二表哥说亲。另外,他们已经接到了王爷的通知,知道她被她爹“接”回府的事了,又再三叮嘱她,有委屈千万别受着,她的身后还有他们呢……   看着四哥的信,翩羽心头的郁血简直已经淤积成了一汪血海。以她的本意,原是想要把所有跟那人有关的东西全都扔掉的,可如今她才突然发现,那人竟似无孔不入,她若真要扔掉一切跟他有关的……已无从扔起……   她颓然坐在梳妆台前,手指撑着额,心底一片烦闷。   身后,阿江默默收拾着一地的衣物,三姑拿着梳子替她梳着头,门外,传来许妈妈吩咐小丫鬟打水的声音。   翩羽抬头,看着妆台上镜子里的三姑道:“要不,你们回去吧。”   三姑的头一偏,冲着镜子里的她打了个手势,问她要她们去哪。   “回……”翩羽顿了顿,才勉为其难地吐出“王府”二字。   三姑看她一眼,从衣袖里又掏出一个信封递给翩羽。   翩羽打开一看,里面竟是三张放身契。其中两张是三姑和阿江的,最底下那张上面的名字,赫然是她。   翩羽的牙根不禁又是一阵发痒。   这放身契,只薄薄一张,经不起手指一捻,便成了一团。看着掌心里揉成一团的纸,翩羽只觉得满腔的愤恨,等她回过神来时,那团纸已经被她撕得粉碎。   手指撑着额,看着地上散乱的纸屑,翩羽只觉得眼眶一阵发热。   虽说她早已经决定要跟那人一刀两断了,可这张代表着她跟他再无瓜葛的纸,却又无来由地叫她一阵绝望。   她,跟他,真的再无瓜葛了。   许妈妈吩咐完小丫鬟,重又回到卧室,看到阿江怀里抱着的衣裳,想起还没跟翩羽说过这件事,便回身对翩羽笑道:“姑娘之前的那些衣裳都不合适了,这些都是王爷……”   “别提那人!”翩羽猛地挥手打断她。   许妈妈一怔,有些无措地看着她。   翩羽装病,其实更多的是为了她心里那些过不去的结。她不知道三姑和阿江是否知道她的那些郁结,她在她们的脸上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但显然许妈妈是不知道的。而且她很清楚,许妈妈以为她装病,只是为了折腾长公主和她爹。   “可……”许妈妈有些不解。   翩羽抬眼,看向妆台上的镜子。镜子里,她的眼泛着微微的血丝,却并没有泛起水光。   (“这是你第几次‘只哭最后一次’了?”)   人,果然不能惯着!   “以前的事,谁都不许再提。”她轻声道。   许妈妈看着她又呆怔了一下,才忽地醒悟过来,连连点头道:“对对对,不提不提,咱们这两年都是住在山上舅老爷家的,跟别人无关……”   显然,许妈妈又误会了。   翩羽却并没有指正她。她只默默望着镜子里的自己。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过去的既然已经分割不清,那就不分了,只当一切从现在开始就好。至于他留给她的东西和人,她没必要矫情不是?   他爱给不给,反正又不是她跟他要的!   “那件,”她回身指着阿江怀里抱着的衣裳,“我要穿那件。”   顿了顿,她看着许妈妈脸上的伤又道:“再把红锦姐姐给我的妆盒拿来。”   那人曾说,所谓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反过来,生气也是一样。一个人生气,哪有大家一起都不痛快来得痛快!   *·*·*   正如翩羽所预料的那样,高明瑞被人拉走后,她这里才刚穿戴收拾妥,长公主那里就亲自过来了,且还拉着那不情不愿的高明瑞。   对于翩羽回府一事,长公主原先并不怎么介意,只当是府里多养了一只小猫小狗的,何况翩羽还有沦落到景王手中的一段不堪经历。   她原以为,有了那样一个把柄,就算那孩子再怎么倔强,应该也不敢放肆。就算她不愿意巴结着她,至少也不敢跟她作对才是。所以她甚至都已经想好了,将来要如何利用翩羽去为自己塑造一个贤良后母的形象。   而出乎她意料的是,也不知道是不是“近墨者黑”,这徐翩羽竟跟她那个主子一样,是个不着调的浑不吝,双方才刚一打照面,她就给了她好大一个下马威。她身边的那个妈妈,甚至还口口声声说什么“新四奶奶”之类犯她忌讳的怪话!   不过,即便这样,她也没把那个小丫头放在眼里。不管怎么说,那丫头只是个不到十四岁的小丫头,终究还要在这府里生活。而她,是这府里名正言顺的女主人。   所以,今儿高明瑞一回来,便有人向高明瑞说了这两天里发生的事。   那高明瑞原就是个火爆脾气,听着她亲娘被人这么怠慢,哪还压得住火气,抬脚就冲了那丫头的院子,听说还动手打了那个说怪话的婆子。   想到这,长公主的唇角微微一挑,回头冲着高明瑞一阵皱眉,低喝道:“等一下你好好给你妹妹道个歉!你妹妹才刚回来,且身上还病着,你竟就这么去闹她。知道的,说你跟你妹妹亲热,开玩笑开过了头,不知道的,还只当你怎么欺负了她呢!”   那高明瑞原就是个高傲的性子,虽然长公主已经向着她说话了,可想着她娘要她向那个屡次叫她丢了颜面的徐翩羽道歉,她只满心的不乐意,便不服地叫道:“怎么就该我向她道歉了?该她向娘道歉才是!我都听说了,她一回来,连个礼都不肯向娘行呢,娘竟还这么护着她!我跟她,到底谁才是您亲生的?!”   这话简直说到长公主的心坎里去了。可这会儿是在人前。   长公主的秀眉一拧,冲着她又低喝一声,“胡闹!她才刚回来,身子又弱,这时候跟她争什么礼数?没的倒叫人说我这做娘的不懂体贴人……”   “您倒是懂得体贴她,偏她没拿您当一回事,”高明瑞气呼呼地打断她,“就冲着她身边婆子说的那些话,娘就该把人赶出府去!还有没有个上下尊卑了!”   这句话,再次深得长公主的心意。但她仍拧着个眉,又喝了高明瑞一句,再三嘱咐道:“你妹妹才刚回来,你爹心里对她一直有愧,我们多担待她一些,也是叫你爹心里好受一些。”   这母女二人说着话,便到了翩羽的小院门前。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没打个招呼就走人了,这几天实在是没时间碰网络,手机没钱,没有开通数据。 最近发生了几件大事,一时叫我有些促不及防。一个朋友走了,孕验时查出的,孩子没保住,她也没保住。 前一刻还在说恭喜,下一刻竟在说节哀…… 我最怕去医院,每次去医院,就想到我母亲。据说我那朋友也和我母亲临终前说了同样的话,她说,她不怕死,她只怕她死后她的父母丈夫伤心。我妈当初也这么说来着。朋友的最后一面我没敢去送,就怕看到她父母丈夫伤心的样子。 然后,另一个朋友闹自杀。虽然救了回来,后续的事怕还很难说。但我已经不想再做他的朋友了。前一个朋友想活活不了,这个想死就去死吧,我当面就这么直接跟他讲的,你要死就去死吧,悄悄的死,别叫任何人知道你怎么死的,死在哪里,什么时候死的,我就只当你是出去旅游了。这个朋友,我不要了。 给死去的朋友守夜时,我突然想起一件往事。那朋友极爱看小说,走路都捧着电子书在看,偏偏离奇地就是不会撞电线杆。有一次我们七八个人一起出去,她照旧拖在最后面边看电子书边走。七八个人都走过去了,她突然站住,指着地上的钱说:谁掉的钱?七八个眼睛闲着的都没看到地上的钱,偏偏她这眼睛忙着的看到了,哈哈,那天真是笑翻了…… 亲爱的,一路好走,为了不让你伤心,所以我也不伤心,瞧,咱们有那么多有趣的往事。 大家,且行且珍重。 ☆、第一百五十一章·演戏   第一百五十一章·演戏   母女俩进了翩羽的院子,那庞妈妈先迎了上去。   长公主和她对了个眼,一边细声慢气询问着庞妈妈“二姑娘的病”,一边领着高明瑞步上台阶。   廊下的一个丫鬟见了,便过去挑起正房门上挂着的竹帘,转头向里面通报着:“夫人和大姑娘来了。”   前些天长公主来时,翩羽正装着病,对于这样的通报,她是一律不加理睬,这一回那个丫鬟以为她也会如此,所以才会在长公主到了台阶下才挑帘子往里通报。   却不想里面出人意料地传出一个清亮的声音。   “稍等。”   这意外的一声儿,顿时叫长公主一愣,站在台阶上回头看了庞妈妈一眼。   庞妈妈的眉也是一皱,才刚要先一步上台阶,却不想被高明瑞抢了个先。   高明瑞快步抢到帘下,一把推开那个扔挑着帘子的丫鬟,又狠狠一摔帘子,就这么先一步进了屋。   进屋后,一抬头,她就看到翩羽坐在条案前的椅子里,正慢条斯理地品着一盏茶。见她进来,翩羽竟连头都没有抬一下,仍那么慢悠悠地抿着茶水。   在她身后的墙角处,那曾被她打过一耳光的许婆子则低眉顺眼地贴墙而立,似也不曾看到她进来一般。   见状,高明瑞的气儿顿时就不打一处来。她猛地冲过去,抬手指着翩羽的鼻尖,才刚要开骂,就见翩羽忽地一抬头,唇边闪过一抹古怪的笑意。   高明瑞一皱眉,还没反应过来她这笑是什么意思,就见原本坐在椅子上的翩羽忽地站起来,手里的茶盏像慢动作一样,慢慢地往外倾斜着。顿时,那盏茶水全都撒在了翩羽的衣襟裙摆上。紧接着,就只见她的手一松,茶盏“咣当”一声掉在两人的中间。   这声响,唬得高明瑞一眨眼,下意识后退一步。她正盯着那仍在地上滚着的茶盏,还没来得及抬头,就听得站在她前方的徐翩羽又发出“呀”地一声惊呼,紧接着又是一声尖叫。   “姐姐饶命,不要打我!”   高明瑞大吃一惊,猛地抬头,就只见那徐翩羽似被人推倒一般,竟倒回了椅子里,那原本站在墙角处的许婆子也如幽灵般闪了过来,徐翩羽一把抱住许妈妈,将脑袋缩在她的怀里,嘴里还在“嘤嘤”地哭泣着。   那许妈妈也跟着凑热闹一般,一个劲地嚷嚷着:“高姑娘息怒,我们姑娘还病着呢!”   高明瑞的火气顿时又旺了三分,过去就要撕打许妈妈,“你这贱奴……”   “瑞儿!”   忽然,她的身后传来长公主的厉声喝斥。   高明瑞只得住了手,回身看向门口。   就只见长公主手挑着那竹帘,站在帘下皱眉望着她。   “长公主饶命,”翩羽在许妈妈怀里再次发出一声尖叫,抱着许妈妈抖着声音嚷道:“我不敢了,再不敢了,明儿我就回山上舅舅家去,我再也不来京城了,也再不找爹爹了。”   那高明瑞冲进屋时,顺手把竹帘甩在门框上,故而里面发生了什么事,外面的人都没有看到,就只听到茶盏跌落和翩羽主仆二人的尖叫。   而在翩羽发出第一声尖叫时,长公主周蕙娘就已经到了帘下。她被这声尖叫吓了一跳,忙回身命庞妈妈不许放人进屋,然后才挑着帘子进去。却不想一抬头,就看到高明瑞冲徐翩羽伸着手,那徐翩羽则抱着那许婆子缩在椅子里,一副害怕挨打的模样。   再一听徐翩羽嚷嚷的那些话,长公主的眉顿时就拧了起来。   她带着高明瑞过来,原本的用意就是想要叫高明瑞再闹上一闹,好再恶心一下翩羽的。她原计划得甚是周全,高明瑞的性情徐世衡一向深知,故而就算她在翩羽这里撒了野,叫徐世衡知道,也只能说是高明瑞不懂事,而她只要在事后出面安抚一番徐翩羽,再罚上一罚高明瑞,就能在世人面前做出一副公正廉明的姿态,叫徐世衡体晾到她的左右为难,若是运气好,不定还能叫徐翩羽也对她感恩戴德。   却是没想到,高明瑞竟会一进门就动手,且还叫徐翩羽当众嚷出这么一嗓子!   “怎么了这是?!”   此时她也顾不得其他算计了,只得先扑过去一把拉开高明瑞,扯着高明瑞的手臂怒道:“你怎么能动手打妹妹?!”   高明瑞顿时就怒了,“我什么时候打她了?!明明是她装的……”   似乎因为高明瑞被拉开,徐翩羽这才敢把两条腿从椅子上放下来。她从许妈妈怀里出来,伸手拉了拉被茶水弄污了的衣襟,又一脸局促地望着长公主小声嗫嚅道:“夫、夫人,不、不要怪高姐姐,都是我不好,我不该惹您和高姐姐生气,我这就走,这就回山上去,再不惹你们生气了,你们……别打我了……”   “你……”高明瑞气得挣脱她娘的手臂就又要扑过去。   徐翩羽适时又是一声尖叫,转身抱着许妈妈,就把自己藏在许妈妈的身后。许妈妈则像只防老鹰的母鸡般,伸着双臂拦在高明瑞的面前,气得高明瑞伸手又要去挠许妈妈,幸亏庞妈妈及时进来,一把抱住了她。   “别、别打我……”   翩羽从许妈妈身后探出头,一脸讥嘲地看着长公主,声音里则是和她这表情全然不搭调的抖抖嗦嗦。   被庞妈妈拦着的高明瑞又是一声怒吼,“我什么时候打你了?!”   徐翩羽抖着声音小声又道:“亏、亏得许妈妈替我挨了一下。”   说着,她唇角往一侧微微一翘,从许妈妈身后站了出来,就那么挑着下巴望着长公主。   那一刹,长公主只觉得眼前一花,险些误以为对面站着的,是当年还是个小小少年的周湛了。   “不过,”翩羽不自觉地学着周湛的表情,看着长公主笑道:“想来这一巴掌原就是打算打在我脸上的,只是,若真是那样,怕是大家脸上都不好看,这才叫许妈妈替我这没用的主子受了一回罪。”   这一回,那声音则再没了之前抖抖嗦嗦的怯懦。   长公主的眉顿时又是一拧。   高明瑞那里却还不太明白眼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仍挣扎着想要继续犯浑。   长公主不耐烦地一挥手,冲着庞妈妈喝道:“把大姑娘拉出去。你们也都出去。”   庞妈妈奉命将高明瑞拉了出去,许妈妈却站在那里没动。   长公主看看她,又抬头看看徐翩羽,叹息道:“翩羽……”   “我们没那么熟。”翩羽打断她。   长公主一窒,像看个不懂事的孩子般看着她摇了摇头,叹道:“我知道你不喜欢我,认为我抢了你母亲的位置……”   “不,”翩羽再次打断她,“我没认为你抢了我母亲的位置,对于我来说,你只是嫁给了我的父亲,仅此而已。”——那言下之意,你跟我没关系。   长公主再次一阵沉默。顿了顿,又摇了摇头,苦笑道:“看来你对我们心结很深……”   翩羽也学着她摇了摇头,扯着唇角一笑,“其实长公主您确实是不认识我,所以说我俩真的不熟。我不知道您是什么脾气的人,您也不知道我是什么脾气的人。不过我可以直接告诉您,我是个直性子,不喜欢弯弯绕。像今天高明瑞来我院子里闹我的事……”她顿了顿,望着长公主挑了挑眉头——可惜,没能挑成八字型。“总之,我不希望再发生第二次。”   长公主的秀眉一耸,看着她才刚要开口,翩羽便挥手再次打断了她。   “我不会当你是我的母亲,所以你也不必假装我是你的女儿。我在这个府里,也就只当自己是个过客,若不是不想再叫我舅舅们为我操心,我甚至宁愿回山上舅舅家去住着。所以我觉得,我们有必要相互交个底。”   她看着长公主,长公主也那么看着她。半晌,长公主的头微偏了一偏。   翩羽便只当她是同意了,继续又道:“我会当你是这府里的女主人那般尊敬着,所以请你也当我是这府里的客人,没事别给我找麻烦,我这人很怕麻烦。而且,想来你也知道,前两年我都跟着谁。从那人那里我别的没学到,就学了一身的臭脾气,别人让我不痛快,我只会加倍叫所有人都不痛快。所以,千万别惹我。至于你给我安排的什么教养嬷嬷,我看应该给高明瑞才是。还有,我姓徐,是这府里的大姑娘,不是什么该死的二姑娘。另外,就是今天的事,需要高明瑞给我道个歉,以后我这院子,没我的意思,谁都不许随便乱闯。若是再像今天这样随便什么人都能放进来,麻烦夫人把我这院子里的人全给换一遍,如果换不得,那我大概会把这院墙给拆了,反正看起来这院墙好像也没什么用。”   长公主默默看着她,半晌,又是宽容地摇头一笑,道:“你这孩子……”   翩羽显然是不想听她说话,便再次挑着眉打断她,“夫人大概觉得,我说的是孩子气的话,就算您把我怎么样,我也没能力反抗,是吧?”   说着,她忽然一捂胸口,踉跄着后退一步,扶着许妈妈的手臂,以一种似有若无的腔调有气无力道:“跟我爹说,没人欺负我,都、都是我自己不好,是我不该惹高姐姐和长公主生气,一切都是我的错。告诉我爹,千万别因为我伤了他和长公主之间的情分,连圣上都夸他们是神仙眷侣,不能因为我坏了府里的名声,我……我再也不闹着来找爹了……”   那声音里透着浓浓的伤心和绝望,又轻浅得仿佛下一刻就会消失不见,再也抓不回来一般。别说是徐世衡原本对翩羽就有着愧疚,就连长公主这会儿听了,都忍不住觉得很是对不起这徐翩羽。   看着翩羽在她眼前演着戏,长公主默默咬了咬牙。   不得不说,这丫头的演技很好,简直装什么像什么。而更叫她心惊的,是此刻徐翩羽的脸色。   她的脸色,苍白得几近透明一般,一看就是重病在身的模样。   因着之前高明瑞在时的一团混乱,周蕙娘的注意力并没有过多的放在翩羽的身上,因此直到此时她才突然发现,比起才刚进府时的翩羽,她竟似瘦了一大圈。偏她身上穿着件淡黄色的罗衫,下面配了条白绢罗裙,这轻轻浅浅的颜色,直衬得她似弱不禁风一般,那消瘦的肩胛,看着简直像是都撑不起这衣衫一般的单薄可怜……   长公主一阵皱眉,正想着,这才几日,就算饿也不可能把她饿成这样,就只见对面的徐翩羽缓缓站直了身体。顿时,那单薄可怜得几乎就要病死的形象就此烟消云散,她眼前站着的,又是个略显清瘦的少女了。   翩羽再次挑着半边唇角,看着长公主笑道:“有人告诉我,我爹和夫人您都是极爱惜羽毛的。人一旦有了在乎的东西,便有了弱点。”   而,就算周蕙娘她不怕落得个苛待继女的名声,也该忌讳着她这模样出现在徐世衡面前时,徐世衡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翩羽看着长公主指了指身上。她那淡黄色的衣襟上,还挂着一道深褐色的污渍,虽然这道污渍是她自己撒上去的。   长公主看着她,那眼眸沉了一沉,咬牙冲着外面喝道:“瑞儿,进来给你妹妹道个歉!”   看着她,翩羽满意地挑了挑眉,同时也知道,这回她大概是把长公主给得罪狠了。   可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就像她刚才所说,人一旦有了在乎的东西才会有弱点,而她,再也不会在乎什么了。所以……   又有什么关系呢?    ☆、第一百五十二章·浮躁   第一百五十二章·浮躁   当天,庞妈妈就被长公主带走了。   晚上,徐世衡下衙回府后,得知翩羽已经能够下床了,便兴冲冲地和长公主一同过来探望翩羽。   当着徐世衡的面,长公主把翩羽院子里的丫环婆子们全都敲打了一通,又替高明瑞再次向翩羽郑重道了一回歉,并宣布将高明瑞禁足一个月。连徐世衡替高明瑞求了两回情,长公主都不曾松口。   长公主的表现,很是有些出乎翩羽的预料。她之所以选择跟长公主摊牌,一则是因为她天性直率,不想憋屈自己;二则,也因为厌烦了这些皇家贵胄们的拐弯抹角作风——包括最讨厌的那个人!   她以为,虽然她选择了有话直说,那位长公主未必会接她的招,她还在猜着长公主会用什么法子再折腾她一二时,不想她竟就这么干脆地收了手,倒叫已经做好准备的翩羽闪了一下,差点闪到腰。   在徐世衡的面前,长公主很是表现出一番贤良后母的美德,对翩羽嘘寒问暖不说,还主动免了她的晨昏定省,且还把几个近身侍候翩羽的人,如许妈妈、三姑母女等,月钱全都拔高了一个档次,叫徐世衡看了很是满意。   徐世衡是个男人,不管内院的事,只看眼前表面的一片平和,便深感自家怎么着也该算是大周第一和美家庭了——唔,如果高明瑞的院子那边没有时不时就传来一两声鸡飞狗跳的动静的话。   高明瑞和长公主这对母女,叫翩羽很有些看不明白。她原以为,高明瑞的脾气定然是被长公主溺爱出来的,可事实看着却又不像。   虽说高明瑞带人冲进翩羽的院子,又打了许妈妈一耳光的事有些过分,可这件事说起来可大可小,若是长公主有心包庇,甚至连罪名都落不到高明瑞的身上。至于说后来翩羽演的那一出,长公主应该心知肚明,那都是翩羽的栽赃陷害。可长公主却并没有帮着高明瑞澄清,甚至是将错就错地在徐世衡面前狠罚了高明瑞……   翩羽觉得,至少她的娘亲绝对不会这么做。若是她被人这么冤枉陷害,她娘只会拼了性命替她讨回公道,怎么也不会像长公主这样“公正无私”,竟帮着别人这么踩自己的女儿。   有那么一刻,翩羽忽然觉得,长公主这母亲做得有些失败,且她对高明瑞,似乎也没有传说中的那么好……   不过,自那以后,翩羽便发现,长公主竟真如她所愿,拿她当个客人般对待着,对她甚是客气。连那些丫环婆子们也再没一个敢偷奸耍滑的,所有人对翩羽和她的人都是恭敬有礼,从不肯得罪一分。   另外,就是这府里再没人敢叫她“二姑娘”了。   不过这样也好,至少她得到了她想要的宁静。   既然长公主做出了这番姿态,翩羽也没有不接着的道理。人不惹她,她自然也不去惹人。甚至在这府里大半个月了,她都不曾出过她那院门一步,只以身体不好为由,整天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无所事事。   当周湛从飞燕船上下来,从红绣的报告里得知翩羽装病装了大半个月都不曾“痊愈”时,时节已经滑至六月底。   *·*·*   三伏天,原本就热得人心浮气躁,偏偏树梢枝头的知了还不知趣,一个劲地拼命嘶喊着,直喊得人跟着更加浮躁难安。   钟离疏推开京城沧澜阁三楼,他所专属的那间办公室木门,一抬眼,就看到周湛百无聊赖地瘫坐在窗下的高背椅里,两只脚就那么毫无顾忌地搁在窗台上,手中还晃着一杯加了冰块的葡萄酒。   冰块毫无规律地撞击着杯壁,叮叮咚咚的声音应和着窗外的蝉鸣,叫人听得更觉燥热。   钟离疏走过去,不客气地一把夺过那酒杯。   周湛似才察觉到有人进来了一般,蓦地抖了一下,这才把脚从窗台上放下来,抬头看向钟离疏。   “找我回京做什么?”他道。   钟离疏将手肘搁在那张高背椅的椅背上,低头看着周湛,才刚要笑着开口,忽地吃了一惊。   “你怎么……怎么看着都没怎么变?”   周湛回京交了皇差后,就随口扯了个不知所云的借口不见了人影。不过钟离疏倒是知道他的去向——他最近在学驾船,且似乎还玩上了瘾头。若不是钟离疏有事招他,他大概还不肯上岸来。   只是……   钟离疏是个老水手,自然知道一个人在海上飘了大半个月会变成什么德性,因此他满心以为会看到一个晒成黑炭似的人。却不想眼下坐在那张高背椅里的周湛,看着还是那么白净,竟一点儿都没有晒黑。除了原本看着如玉雕般细腻的肤质被海风吹得有些粗糙之外,竟跟当初他才上船时没什么区别。   啊,其实也有一点区别。此时的周湛,虽说小白脸依旧是那张小白脸,却是胡子拉茬的,且还不是当初在长宁时那种刻意修整过的老鼠须,而是一看就知道忘了打理的那种胡茬。   在钟离疏的印象里,周湛爱美食美人美器,自个儿也永远收拾得伶伶俐俐,很多时候甚至是打扮得过于华丽。可眼前的周湛,身上却只穿了件水手们最爱的那种麻布短褂,腿上是卷到膝盖处的肥腿裤,脚上一双麻布老人鞋——标准的一身水手装。   若是这么猛的在大街上遇到,钟离疏觉得他大概都不敢认他。   周湛似乎对自己这一身打扮甚是得意,从高背椅里站起身,冲着钟离疏伸开手臂,展示着身上的衣裳,一边冲他挑眉笑道:“怎样?不错吧。拿我的一寸一两金换的,可凉快了。”   看到这熟悉的八字眉,钟离疏这才肯定,眼前这惫赖少年,依旧还是那个不靠谱的景王殿下。   他后退一步,将手里的酒杯放在身后的书案上,然后倚着那书案,看着周湛眯眼笑道:“还行吧。不过,你是不是偷懒了?怎么在海上晒了这大半个月,看着一点儿都没变黑呢?”   忽的,周湛就想到另一个不经晒的人。   那丫头,每到夏天,一不注意就会被晒黑了一层,偏她一点都不像个姑娘家,从不在意这一点,若不是他管着……   周湛蓦地一抬头,摸着脸颊笑道:“没法子,爷是天生丽质难自弃。”   二人调笑了两句,他这才问道:“好好的,招我回京做什么?”   周湛知道,钟离疏一向不是个爱给人找麻烦的,这时候把好不容易脱身的他重新拉回京城,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果然,钟离疏也收了笑容,正色道:“朝中的争斗,我知道你不爱管,我也不爱管。但这件事不同,若这时候真叫他们关闭了西番航线,我怕咱大周在海上的那点优势会就此丢了。那条航线,是舰队官兵一点点用鲜血换来的,若是就这么被那些混蛋上嘴皮一碰下嘴皮,给碰没了,老子非吐血不可,所以……”   “所以你打算亲自去一趟西番?”周湛挑着眉头道。   虽说他人避在海上,可朝中动静该他知道的,他一件都不曾错过。他自然知道,眼下朝中正因西番航线上大周船只被攻击一事而闹得不可开交。朝中大人们对对外开放一事,原就持着两种相反观点,一种是保守派,不愿意看到本土文明受到外来文明的影响;另一派自然就是支持对外开放的。如今因为船只被攻击一事,一向持不偏不倚态度的圣德帝显然看着西番不那么顺眼了,于是保守派们抓住机会,打算就此争取到圣德帝的支持。   而,太子殿下一向都是旗帜鲜明支持对外开放的,二皇子则是支持保守派的。因此,西番的问题,因扯上这二位而变得更为微妙了。   “你该知道,”周湛摸着下巴道,“如今就算你什么都不做,就凭着你和太子哥哥的那点血缘关系,你就是个铁杆的太-子堂了。”   钟离疏烦躁地一挥手,“这些事干老子屁事,老子只要保证老子洒过鲜血的航线不丢就成。”   周湛叹息一声,咕哝道:“就知道你是这态度……”   和钟离疏一样,周湛也烦这些朝堂争斗,但他又天生处于这种漩涡之中,若不是为了钟离疏,他打死都不愿意沾手这些事。   “我别的不怕,”钟离疏道,“就怕我走后,有人在我后面使黑手,所以我得把你拉回来帮我看着些。还有……”   钟离疏那一向凌厉的眼眉忽地一柔,“还有你嫂子。我这一趟去,少说要半年,留她一个在京里我不放心,西番那边又在打仗,且我也不愿意她受这颠簸之苦,只能托你照看一二了。”   看着他那忽然变得柔软的眉眼,周湛心里一动,有些羡慕,也有些嫉妒。   顿了顿,他也学着钟离疏的模样靠在书案上,拿肩一撞他,“说说,新婚燕尔的感觉如何?”   钟离疏斜睨他一眼,挑着眉梢笑道:“等你结婚了,你自然会知道。”他忽地想起什么,“对了,听说你的婚事快定下来了,可是?”   周湛淡淡一笑,“大概吧。”他没过问此事,也不想过问。   钟离疏看看他,忽然转过身去,将一只手放在周湛的肩上,正色道:“听哥一句劝,别这么做。”   “什么?”   “要娶,就娶个你想娶的人回来,千万别娶个凑数的。不一样的。”   钟离疏虽说得模糊,周湛却听懂了。   想娶的……   周湛眼前微微一晃,思绪不由再次荡开。   那丫头,为什么装病?是因为跟长公主之间有矛盾吗?连他都斗不过的人,那丫头那么单纯的一个孩子,不定吃了多少的暗亏呢……   这般想着,他顿时有些抓心挠肺起来,暗狠他还是思虑不周,应该给她身边多派些人手的……   等他意识到,他的思绪竟又飘向那个丫头时,不由默默眨了一眨眼,回身拿过书案上放着的葡萄酒。   酒杯中,尚且余着几块冰不曾化尽。   “拜托你了。”钟离疏拍拍他的肩头。   “算你欠我一回。”周湛扯了扯唇角。   冰块撞击杯壁的声音,应和着窗外的蝉鸣,搅得人心更觉浮躁不安。    ☆、第一百五十三章·作客   第一百五十三章·作客   从钟离疏那里出来,周湛还没进家门,就被亲自寻过来的冯大伴给死拖活拽拉进了宫。   大半个月不见,圣德帝似又轻减了一些,看得周湛小吃了一惊。之前就有传闻说圣德帝身体有恙,周湛还以为这只是传闻,可眼下看着,倒真像是有那么一回事了。   圣德帝虽说看着气色不好,中气倒是一如既往地充足,揪着周湛足足教训了他三刻钟之久,最后依旧把他塞回了礼部当差。   而因周湛答应了钟离疏的要求,便史无前例地没有跟圣德帝顶嘴,只默默行了一礼就乖乖退了出去,倒叫圣德帝很不适应地盯着他的背影看了好几眼。   周湛一回府,涂十五和白长史就迎了上来。   白临风很想跟周湛说一说他的婚事,可周湛没兴趣听,只挥了挥手,便直接往后花园过去了。   路过红绣的撷英苑时,他脚下一顿,拐了个弯,进了撷英苑。   “那里到底什么情况?”他开门见山地问红绣。   这在别人听来没头没脑的一句,红绣显然知道他想要问的是什么,只笑着答道:“其实也没什么,人也不是真病,也不是谁故意刁难,听说只是因为天热,懒得动弹而已。”   周湛皱起眉,“苦夏吗?以前也没见她有这毛病……”说着,不等红绣回话,一回身,回了清水阁。   见他走了,凤凰才从里间探出头来,撇着嘴道:“爷也真够闲的,人都放回去了,还这么替人操着心。”   红绣默了默,笑道,“可不就是闲的。”   人放回去了吗?从爷的吩咐,她可一点儿都没看出自家爷有放手的意思呢。哪怕明儿下面有人报来,说是爷半夜翻了那位的墙,她大概也不会觉得怎么吃惊。   不过,红绣到底还是猜错了,周湛并没有去翻翩羽院墙的打算。听说她一切平安后,他就像是忘了这么个人似的,再没刻意向红绣那边打听过她的消息。   当然,红绣那边倒是一如既往地继续收集着翩羽那边的消息。只是,最近翩羽果真是懒得出门,每天就只呆在她的那个小院里,因此也没什么有价值的消息可传递。   翩羽她是真的懒得出门。   以前在王府时,因她身上担着差事,每天总要早出晚归地围着周湛打转,连个懒觉都睡不到。如今她回了府,成了正而八经的状元家的小姐,长公主那里又免了她的晨昏定省,徐世衡则是心疼她这些年受的苦,一时间竟是人人都纵着她,也没人拿着个规矩来约束于她,于是她便乐得放纵自己,每天都睡到自然醒。   只是,醒来后的空虚无聊,总让她懒懒地不爱动弹。许妈妈建议了好几次,要她去府里的后花园里逛逛,翩羽只看着外面被太阳晒得发白的地面,就怎么也提不起精神来。   如今她唯一的乐趣,就是撩拨着高明瑞寻开心了。   虽说高明瑞被长公主罚了禁足一个月,可没到半个月,她就由徐世衡做主放了出来。   翩羽从来不知道,她竟然也是个禀性恶劣之人。那高明瑞原本就是不肯吃亏的性子,在翩羽手上吃了无数的亏,原就看她很不顺眼了,如今只是因被长公主压着,她才勉强自己不主动去挑衅翩羽。可翩羽每每看到她,总忍不住主动去撩拨她,直到气得那丫头三尸暴跳,恨不能扑上来跟翩羽干上一架,翩羽则又立马装出一副受气白莲花的可怜模样,巴巴地表演给长公主去看。然后,长公主便会“大公无私”地去罚高明瑞,等徐世衡回来后,又“甚是大度”地代表翩羽去原谅高明瑞……   这游戏,翩羽兴致勃勃地玩了半个月,直到长公主品出不对,干脆把高明瑞送回高家,她这才没了劲头。   可没了高明瑞给她解闷,她又恰好精明到知道最好不要过分去招惹长公主,翩羽的日子难免也就无聊了起来,以至于她甚至都开始有些想念那个没头脑的高明瑞了。   七月初的时候,威远侯府大宴宾客,状元府自然也收到了请柬。   翩羽觉得,以景王周湛和威远侯钟离疏的交情,他定然会去,而她,实在不想看到那个人。她正想着是不是要装一回病避开时,她爹徐世衡忽然告诉她,就在威远侯府请客的当天,他们一家要去赶另一个场子——某个什么伯家有人过大寿。   听到这消息,翩羽一个恍惚,也就没记住那主家的爵衔。   直到她被长公主派来的人收拾得一身妥当,和长公主两个母女情深地相互挽着手,进了那家的垂花门,翩羽才忽地回过神来。   这承平伯府,可不就是那位拒了景王婚事的田九姑娘的家吗?   不知道那位田九姑娘如今怎样了,其实明明她家爷……   翩羽突然呛咳了一下。   “怎么了?”长公主一脸关怀地将手按在她的额上,“可是这些天太热,夜里扑了风?”   翩羽只觉得浑身寒毛一炸,忙不迭地偏头躲开长公主的手,挤着笑道:“您别紧张,就是不小心自己呛着自己了。”   旁边顿时便有人吹捧起长公主的贤良来。   便又有人问起高明瑞来没来——此时高明瑞还住在高家。   长公主笑道,“女大不由娘啊,她说要跟她祖母一起来,我也就不管她了。”   又有人凑趣道:“等瑞儿来,我可要告诉她,您这里有了新的女儿,就不要她了。”   长公主笑道:“我还真不想要她了,瑞儿那孩子,哪里比得上翩羽的一半。”   说着,犹如一个真正的母亲般,一脸慈爱地将翩羽鬓边的碎发往她耳后拨去。   翩羽觉得,经过红锦的训练,她怎么也能算是大半个戏子了,可如今对比着长公主的演技,她才忽然发现,真正的高手竟是这位长公主。   反正闲来无事,于是翩羽便和长公主飙起了演技,涨红着脸,一副手足无措的模样,提心吊胆道:“您这么说,瑞儿姐姐该找我麻烦了呢。”   果然,高明瑞一来就盯上了翩羽。   高明瑞是跟着长宁伯的老太君一同来的。显然这长宁伯府和承平伯府是通家之好,不仅是老太君来了,那府里的几房太太也都来了,且还各自带了自家的一个女儿。   高明瑞是最先扶着老太君进来的,向着众人行了一礼后,便急吼吼地扑到她母亲身边,想要挤开翩羽,却被长公主一个严厉的眼神给制止了。   在高明瑞的后面,便是高家的那几个女儿上前来给众人见礼。   翩羽忽然发现,其中个子最高的那个女孩,竟是高明娟!   看到高明娟,长公主的手臂也微微僵硬了一下。因她一直拉着翩羽故作亲热,因此翩羽明显感觉到了她的僵硬,不由扭头看了长公主一眼。   长公主的脸上,仍是那么温文的笑着,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不过她一直拉着翩羽的手,显然叫高明瑞很不是滋味,便拉着高老太君一阵撒娇。   长宁伯世子夫人见状,笑着过去解围,抱着高明瑞道:“来来来,你娘不疼你,伯母疼你。”说得众人一阵笑。   众人各自散开寒暄后,翩羽的眼忍不住一直盯着高明娟。她注意到,她应该是跟着那府里的世子夫人一同过来的。不过,高明娟却像是没认出她一般,只飞快地瞅了一眼长公主,便再没抬眼往她这边看过来了。   她正盯着高明娟看时,长公主忽地一拍她的手,笑道:“跟你姐姐们过去玩吧,别老陪着我们。”说着,便叫过田家的一个姑娘,把翩羽塞了过去。   翩羽才刚一转身,就听到长公主低声问长宁伯世子夫人,“怎么把她带出来了?!”——那语气,几近质问。   翩羽脚下微顿了顿,悄悄回头看去,就只见那世子夫人的笑容一下子凝在脸上,僵硬笑道:“这是瑞儿的主意。瑞儿非要拉她同来,老太太哪有不应的道理。”   看着她们目光及处,翩羽便知道,她们说的,应该是高明娟了。   田家老太太过寿,田家的姑娘们全都出来待客了,不过翩羽却并没在那些姑娘中看到田九的身影——她原还想着,在那位认识“吉光”的田九姑娘面前现上一现,好看看她能否认出自己来的。   不过,田九的下落,不用她打听,自有一些爱八卦的宾客们议论了出来。翩羽听了两耳朵,渐渐便拼凑出了田九的事。原来她在五月初时低嫁了一个种花郎,听说如今办了个花圃,生意还挺好……   那些宾客们,也不仅仅只对田九的事感兴趣,很多人对翩羽也很感兴趣。两年前京里就在传说着状元公家的这个女儿“死而复生”的事来,这种离奇的事,却并没有因为时间过去而叫人忘却,相反,因翩羽的出现,反而叫人更感兴趣。因此,便有人拐着弯的向翩羽打听她的过往。   正这时,高明瑞拉着高明娟过来了,对翩羽皮笑肉不笑道:“这是我堂姐,高明娟,你应该还记得她吧?好歹你们也是旧相识了。”   这句话,顿时勾起众人的好奇心,便有人想要凑过来听个究竟。   翩羽倒是不在乎让人知道她的过去,可长公主那里很是介意,何况这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高明瑞还扯上了高明娟。长公主生怕高家的那点隐私事也跟着一同扯出来,忙不迭地命人把高明瑞给叫走了。   高明瑞走后,高明娟则强扯了一扯唇角,露出个勉强的笑,仿佛解释般对翩羽道:“上次在戏园子里见过一面,不知道妹妹还记不记得我。”   忽的,翩羽就想起上一次和高明瑞见面时的事来。那是在锦绣班的戏楼上。那时候,她是景王府里的一个小厮,高明娟则是长宁伯府刚找回来的庶出小姐……   想着当日的种种,翩羽一时竟不知道该拿什么表情来面对高明娟才是。想着当初在王家庄时她对她的种种照顾,翩羽觉得满心感激;可想到她对她的种种利用和背叛,又叫她很有些不是滋味……   看着她,高明娟也是一时感慨万千,眼中隐隐闪着泪光,上前拉了翩羽的手,颤巍巍地小声叫了声:“翩羽。”   叫完后,她便飞快地放了翩羽的手,又小心翼翼地往长公主和高家人那里瞅了一眼。   这小心翼翼的模样,不禁叫翩羽眨了一下眼。   这一年多的时间里,高明娟的变化极大,不仅个子变得更高了,且还至少瘦了一半,看着一副风一吹就要倒的单薄模样。而她身上变化最大的,还不是她的身高。   以前在王家庄时,当她还叫作王明娟的时候,给人印象最深的,是她的傲气。如今她的傲气却已荡然无存,剩下的,竟是一种含着卑微的小心翼翼。   “娟姐姐,”翩羽一如往日那般叫着她,忍不住直爽说道,“你变了。”   高明娟的嘴唇抖了抖,小声道:“你也变了。变漂亮了。”   二人相对,竟一阵沉默。   翩羽正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时,忽然听到那边有人议论着今儿威远侯府也在请客的事,有人笑道:“以景王的荒唐,不定真会带清梧院的那只凤凰去那府里赴宴呢。”   顿时,翩羽脑海里跳出一个明眸善睐的美人儿模样来。   新宠吗?   也是,那人原就是个爱美人的。   翩羽只觉得心头一阵酸涩。她不想再因那人牵扯了情绪,便看着高明娟道:“姐姐瘦了好多。”   高明娟扯扯唇角,忽然感慨道:“若是早知道,我定不会劝你来京城,我们也不该来。”   *·*·*   且说威远侯府的门前,景王周湛越俎代庖,殷勤地迎上靖国公府的马车,扶着同样来侯府作客的赵老太君的手臂进了门。   那赵家三姑娘和四姑娘忍不住往他身后一阵张望。三姑娘赵英娘道:“小吉光呢?怎么没看到他?”   周湛扶着老太太的手臂微微一僵,回头笑道:“她啊,有人替她还了债,把她赎回去了。”   偏巧此刻他的手正扶着老太君的手臂,因此,叫老太太一下子就察觉到了他那瞬间的僵硬。   见老太太看过来,周湛叹息一声,冲着老太太扬着八字眉,一脸遗憾地道:“可惜了,原打算把她训练成一只忠犬的,结果还没养熟,就叫她跑了。”    ☆、第一百五十四章·期待   第一百五十四章·期待   这次去承平伯府赴宴,可以说是翩羽回府后第一次在人前露面。   之前长公主和徐世衡也曾想过要替她在府里设一回宴的,可因翩羽一直“病”着,这件事也就拖了下来。这一次其实她也想继续装病的,最后还是许妈妈觉得,她老是这么避着人躲在府里不好,这才硬逼着她去赴了宴。   翩羽这次出门,只带了阿江和长公主给她的那个容长脸的丫鬟两个,许妈妈和三姑留在了府里。故而,她一回来,许妈妈就忍不住围着她一阵问长问短,生怕她被人怠慢了。   翩羽无所谓地打着哈欠道:“谁没事招惹我做什么?再说了,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儿,还能任人欺负不成。”   许妈妈笑道:“不是担心姑娘受委屈嘛。”   “会找我麻烦的,也只有高明瑞那个没长脑子的。”翩羽又打了个哈欠,转身坐在窗前的凉榻上,一边任由阿江替她擦拭着刚洗过的长发,一边跟许妈妈闲聊道:“我就觉得奇怪了,长公主那么精明的一个娘,怎么生出这么个没脑子的一个女儿?”   她更觉得奇怪的,是长公主对高明瑞的态度,若说是溺爱,可又处处毫不留情地贬着高明瑞……   还有高明娟。   “对了,”她把今天在酒宴上遇到高明娟的事说了一遍,又道:“之前以为她过得不错呢,如今看着,好像也不如意呢。不知道她究竟遇到了什么事,竟变了那么多。”   想着当初三人结伴逃家时的往事,翩羽忽然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变的,又岂止是高明娟,她的变化,其实也不小……   想到自己的变化,翩羽的心情不禁又是一阵郁郁,便嘀咕了一句“困了”,也不回卧室,就这么在窗下的凉榻上睡了下来。   许妈妈待要劝她上床去休息,不想被阿江拉了一把。阿江对她摇了摇头,便拉着她悄悄退了出去。   退到廊下,许妈妈回头看着屋内默默叹了口气。她一直以为,翩羽还是个孩子心性,应该还不至于对王爷动了什么心思,可如今看来,竟是她错了。   只是,王爷那边能这么利落放手,显然是对姑娘没那方面的意思的。   此时许妈妈不禁又痛又悔,只恨她主意定晚了,该早些在姑娘还没对王爷生出什么异样之前就将她弄出王府的……   站在廊下,她长长地叹了口气,半晌,才悄声问阿江:“如今你们跟那边,可还有联系?”   阿江看了她一会儿,迟疑片刻,才默默点了一下头,悄声道:“就只是报个平安。”   一个“只”字,顿时叫许妈妈一阵五味杂陈。   只是报个平安。也就是说,再多的事,那边不定有兴趣知道。   她不禁又长叹了一声。   不过,等过了几天,当她听到阿江轻声慢气地把高明娟如今的处境透露给翩羽时,许妈妈那原本已经歇下去的心思,忽地又有些浮动起来。   翩羽吃惊地回头看着阿江,“这些事你怎么知道的?”   阿江倒是很镇定,自若道:“跟红绣姐姐打听的。”   翩羽一听就皱了眉,“好好的,她怎么会告诉你这么隐私的事?还是……你们跟那府里一直还有联系?!”   想到周湛那边居然还在勾结着她身边的人,翩羽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响,一股怒气顿时从丹田里升了上来。   她这里变了脸色,阿江那里却仍是那么不紧不慢说道:“只有我还跟红绣姐姐有联系。这些年红绣姐姐一直都挺照顾我和我娘的,所以我们一直都有通信。我是看姑娘想知道的样子,就顺便在信里问了一问红绣姐。”又道,“姑娘放心,红绣姐姐那里有数,可以告诉我们的事,她才会告诉我们,不会惹王爷怪罪的。”   看着阿江,翩羽张了张嘴,那塞满了胸臆的怒气竟被她这番有理有节的话堵得严严实实,一时无从发作起。   “再说,”阿江不紧不慢又道:“虽说这件事高家和长公主那边都瞒着人,可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秘密,也还是有人知道内情的。”   却原来,那高明娟兄妹进京寻亲时,长宁伯府正因子嗣问题闹得不可开交。而他们拿出的那封能证明他们血脉的信,又果然是长宁伯世子的亲笔信,高家老太太便认定他们是世子爷流落在外的血脉,都顾不得老伯爷和当事的世子爷都不在京里,就执意认下了这对兄妹。而等世子爷回了京,众人才惊愕地得知,原来这俩孩子认错了父亲,他们的父亲不是那位世子爷,而是世子爷的亲弟弟,高明瑞的亲生父亲,长公主的亡夫,长宁伯府早逝的二爷!   却原来,在长公主嫁进高家之前,高明娟兄妹的母亲就已经有了身孕。因长公主一向都是道德楷模,没嫁进高家之前,就曾公开替多年不孕的世子夫人打抱不平,认为庶子女不能先于嫡子女出生,那位二爷不愿意为了这一胎庶子女得罪长公主,又不想亲手害了自己的子女,便懦弱地把高明娟兄妹的母亲送走了。这件事的经手人,便是世子爷。却不想高明娟兄妹的母亲一直不曾跟他们明说过他们的身世,故而才叫他们兄妹误把伯父当了亲父。   这一出乌龙,叫高家和长公主都深感丢了脸面。唯一一个开心的,便是那位世子夫人。当初这对兄妹被高家认回去的事,中间没少了不知内情的长公主的插手,如今这一巴掌恰又狠狠甩回到长公主的脸上,叫当初被人看了笑话的世子夫人背着人狠笑了一场。甚至当老太太提出将错就错,干脆就把这俩孩子过继到她膝下时,世子夫人毫不犹豫就痛快答应了。   翩羽这才知道,为什么那天长公主会对那位世子夫人说那句话,也终于知道,高明娟为什么会变成如今这副模样了——想来也是,她原就是个爱多思多想的人,偏偏还遇上这种尴尬事。   至于长公主,翩羽一时间都不知道该如何评论此人了。长这么大,她还是头一次遇到这样的人。   几天后,府里又接到了靖国公府请客的请柬。   这一回,翩羽毫不犹豫地就同意了。红绣和阿江之间的书信来往,忽然就叫她想明白了一件事:周湛是周湛,其他人是其他人。如果因为周湛而叫她和其他人连朋友都不做了,她才没那么傻!   而且,他不是不要她再做小吉光了吗?那她就做回她的徐翩羽就是。只当她真如长公主和她爹对外宣称的那样,这两年她一直在山上舅舅家休养的,只当她从来不认识一个荒唐不靠谱的景王殿下!   上一次去承平伯府赴宴,翩羽任由长公主派来的人把她收拾得一身金光灿灿,叫人看着就知道,她在家里极得宠,这一次,她就不再由着长公主来打扮她了。   看着她这一身,连许妈妈都微皱了眉,道:“姑娘真要这么打扮?”   翩羽回府这近一个月的时间里,徐世衡和长公主也分别给她做了不少新衣裳,加上周湛给她预备下的,如今她的衣裳怕是穿一年都不带重样的,偏她挑了一件暗粉红的衣裳,又故意在脸上抹了微微有些泛黄的粉,叫人看着就觉得她似身子不太强健的模样。   许妈妈对她这模样不太满意,翩羽却很满意,笑道:“不是都说我是个病秧子吗?怎么也要名符其实才对啊。”   翩羽装病,长公主那边便按照她真病了的规格来对待她,于是等她去了一趟田家,才知道自己一个“病美人”的名号已经传了出去。   不过她对这个名号倒并不怎么在意,反正她也懒得出门,许妈妈就不同了,跟前跟后地嘀咕道:“姑娘明明好好的,叫人按个‘病秧子’的名头,将来可怎么好。”   将来……   翩羽自然知道,许妈妈口中所谓的“将来”,是指嫁人。身体不好的,“将来”自然也不会得好。   想到嫁人,她不由就想到之前舅舅舅妈的打算。   舅舅和舅妈都想她能嫁回去呢……   “将来吗?将来我大概会嫁给我五哥吧。”打量着镜子里的自己,翩羽淡然笑道,“妈妈尽管放心,就算我真是个病秧子,我舅舅们也不会嫌弃我的。”   等翩羽打扮好了来到上房时,高明瑞早已经收拾妥当,正在那里拉着徐世衡的胳膊撒着娇。见她进来,高明瑞又故意缠紧了徐世衡的手臂,挑衅似地扬着下巴瞪着翩羽。   只下一刻,她忽然就指着翩羽大叫道:“你这是什么打扮?!你这是存心想要叫人说我娘亏待了你还是怎的?!”   此时正值七月盛夏,翩羽只简简单单穿了件暗粉红色的纱衣,下面系着条同色的纱裙,头上盘着两个丫髻,压着发髻点缀着几朵深红浅绿的宫纱小花,通身唯一值得一提的装饰,只有胸前一串价值不菲的八宝璎珞——长公主送她的礼物。   翩羽低头看看自己,“这一身怎么了?”又挑着那璎珞,弯着眉眼看着长公主笑道,“还没谢过夫人的赏呢。”   长公主过去拉住她的手,笑道:“你喜欢就好。”又看着她这简单的一身道:“只是太朴素了些,要不……”   她的话还没说完,翩羽便学着高明瑞的模样,抱着她的手臂撒娇道:“我喜欢这样,天这么热,叫我像高姐姐那样,会热死我的。”   许是受上次翩羽去承平伯府赴宴时过于隆重的打扮的影响,今儿高明瑞打扮得富丽堂皇,脖子上除了一串璎珞外,还挂了金项圈和一串珠链,看着就叫人替她脖子累得慌。   那高明瑞抱着徐世衡的胳膊,原是想要引得翩羽来嫉妒于她的,不想这徐翩羽竟毫不在意地跑去抱住她娘亲的胳膊,倒叫高明瑞心里好一阵不舒服。   可最近因为这徐翩羽,她已经吃了她娘太多的排头,叫她不敢太过于挑衅着翩羽,便撇着嘴道:“妹妹可当心了,今儿我七哥也要去的,可别当面撞上,惹出什么事端就叫人难堪了。”   这是打算拿她曾给景王当过小厮的事威胁于她吗?   翩羽斜着眼眸看看她,嫣然一笑,道:“告诉姐姐一句实话,其实我还挺期待见一见那位不靠谱的景王殿下呢。”   确实,如今的她,还真是挺期待看到那个人的。   那人不是爱看热闹吗?那她就叫他好好看一场热闹!    ☆、第一百五十五章·不认识的人   第一百五十五章·不认识的人   翩羽随着长公主和徐世衡来到靖国公府门前时,发现他们好像来晚了。   徐世衡也是这么笑着和在门前迎宾的靖国公世子夫妇客套着。   高明瑞一下车就遇到了熟人,见长公主和徐世衡跟世子夫妇客套寒暄着,便不耐烦地招呼了一声,先和她的朋友们一同进去了。   翩羽则被长公主拉着手留在了原处。   在她还是吉光时,她曾和靖国公府的众人在长宁相处过一段日子。虽说当时她和世子夫妇没有直接打过交道,可好歹也算是曾经混了个脸熟的,此时她忍不住想要知道,以她如今这副扮相,不知道能不能瞒过靖国公府的众人。因此,当长公主亲亲热热地拉着她过去见礼时,她没有推拒,只假装腼腆地上前给世子夫妇见了礼。   那位世子夫人刘氏倒确实是好奇地多看了翩羽两眼,不过从她的神情看来,翩羽觉得,与其说是她认出了自己,倒不如说她是对状元公“死而复生”的女儿感到好奇。   翩羽以为,世子夫妇是在门前迎宾的,等听明白了他们和长公主的寒暄后她才知道,原来是太子殿下过来了,世子夫妇是奉命在这里迎接太子殿下的,接到长公主夫妇,不过是个意外。   几人正寒暄着,太子殿下的车驾就过来了。翩羽眼尖地看到,太子殿下的马车后面跟着的那辆马车,正是她所熟悉的、周湛的那辆马车。   那一刻,翩羽忽然有些心慌。之前她只顾着想像见到周湛时,她要怎样高扬着头,怎样假装不认识他,怎样漫不经心地打他面前过去,却是忘了去想像一下,周湛见到她时,会是什么样的表现。   而……   周湛跟在太子身后从她面前经过时,恰如她所想像的那样,高扬着头,就像他们彼此不认识一样,那么漫不经心地走了过去……   唯一的区别,只在于,做出这些动作的人,不是她,而是他。   在太子和周湛从他们面前经过时,翩羽和众人一样,默默垂头行着屈膝礼。可在周湛身边当差两年,翩羽早学会了怎样不着痕迹地去偷窥她想要知道的动静,故而周湛那副漫不经心的模样,一点不漏地全都落进了她的眼。   顿时,她只觉胸口一阵酸麻胀痛,忍不住暗暗就啐了自己一口——不是说不再去在意他的吗?!竟又去看他!   她正暗骂着自己,却忽然吃惊地发现,周湛才刚走过她的面前就站住不动了。   翩羽一惊,抬头看去,就只见周湛的脸上虽挂着抹心不在焉的笑,那八字型的眉尖却是微蹙着,一双桃花眼更是飘忽着不知在看向哪里。   却原来,在他的前方,太子殿下忽然看到了长公主夫妇,便停下脚步和长公主徐世衡寒暄了起来。   双方只寒暄了两句,接到消息的靖国公和已经先到了的威远侯钟离疏等人陆续迎了出来。于是,原本就有些拥堵的国公府门前又是一阵混乱。   混乱中,翩羽只得往徐世衡的身后躲了躲,一双眼则忍不住再次往周湛那边看了过去。   近一个月不见,周湛竟似比她记忆中又高了一些,且更瘦了,下颏上又留起一撮可笑的老鼠胡须……   周湛和钟离疏说着话,那头微微一动,似要向她这边看过来一般。翩羽心头一慌,忙不迭地避开了眼。   等她再次看向周湛时,就只见他不耐烦地拿扇子敲着掌心,也不知道刚才他到底有没有真的看向她……   这么想着,翩羽忽地就是一阵皱眉。   他看不看她又有何区别?!难道她还想要他怎么记挂她不成?!说到底,他跟她又有什么关系?!她是他扔掉不要的东西,她还想他要怎么看她?!   一阵羞耻感狠狠戳向翩羽的心,她用力咬了一下唇,垂着眼睫把自己往徐世衡的身后又掩了掩。   傻瓜!她默默骂着自己。吃亏上当只一次,不要把自己变成个彻头彻尾的大傻瓜!   *·*·*   借着将手搭在钟离疏肩上的机会,周湛的眼飞快地向着翩羽那边扫了过去,又在她转过眼的瞬间,飞快地移了回来。   她瘦了。气色也很不好。不是说她只是在装病吗?怎么看着像是真的病了?!   那一刻,他忽地就是一阵恼怒,几乎忍不住就想要过去问一问她到底怎么了。   “那个,就是吉光?”   忽然,他的耳旁响起钟离疏的声音。   他吃了一惊,扭头看向钟离疏。   就只见钟离疏拿眼角余光扫着他们身后,又道:“别说,这么一打扮,还真不怎么认得出来。”   周湛的眉狠狠一拧,顺着他的视线又飞快地看了翩羽一眼,却只看到她被徐世衡遮住的小半张脸。   翩羽把正面的刘海全都梳了上去,只留下两侧,长长地垂至太阳穴处。以前作为吉光时,她的刘海总是那么覆着额,叫人第一眼注意到的,就是她那双溜圆的猫眼,如今这么一梳上去,第一眼叫人注意到的,则是她那饱满的额。且,有那样宽阔的额头对比着,那双原本很是醒目的猫眼,无形中竟像是小了一圈似的,看着果然和他记忆里的“小吉光”存在着很大的不同。   周湛忽然发现,若不是钟离疏提醒,他都没注意到翩羽这明显的变化……   他们身后,徐世衡一边走着,一边跟身旁的世子爷赵芃说着什么。他身形一晃,躲在他身后的翩羽便整个露了出来。感觉到她即将抬眼往他这边看来,周湛赶紧回过头来,又用力一扯钟离疏的衣袖,迫使他也跟着回过头来,一边小声嘀咕道:“本来就不是一个人。”   钟离疏意外地看看他,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徐翩羽,那目光恰好和抬头看过来的翩羽对了个正着。   他原以为,作为一个知道她秘密的人,她看向他时,怎么也要惶恐不安一下,至少也该紧张一下才是,却不想她只是那么淡淡看他一眼——那一眼,与其说是看向一个知道她底细的熟人,倒不如说是看向一个初次见面的陌生人。   顿时,钟离疏有些疑惑了,推着周湛的肩道:“那孩子……不是小吉光?!”   “不是。”   周湛说得那么斩钉截铁,叫一向自诩记性超群的钟离疏忍不住都对自己起了怀疑,“不是吗?我怎么有印象记得你说过,那个小吉光就是徐世衡的……”   “不是。”周湛打断他,偏一双眼连瞅都不肯回头瞅向身后。   钟离疏看着他微眯了眯眼,然后忽地用力一拍他的肩,笑道:“不是就不是吧,你别忘了我托付你的事就成。”   能撂开手的,应该也不是什么特别的人吧。钟离疏想。   *·*·*   翩羽默默跟在徐世衡和长公主的身后。   那二人正一个跟世子爷寒暄着,一个跟世子夫人说着话。一时间,没人搭理翩羽,倒正好叫她低头想着自己的心思。   她忽然觉得她很丢人。周湛的无所谓,不正是他对她的看法吗?本来就是一个无所谓的人,那她怎么看他,对于他来说也都是无所谓的事,偏她还上赶着跟他置气……且,就算她跟他置气又如何?完全气不着别人,最后只能气着自己而已。不定在他看来,她就跟个跳梁小丑似的,叫他看了一场笑话呢……   她该怎么做,才能向他表明,她对他也是无所谓呢?   翩羽正苦恼着,忽然前方急匆匆过来一个国公府的丫鬟。   那丫鬟到得世子夫人刘氏的跟前一阵小声禀报。   “什么?”刘氏吃了一惊。   那丫鬟便又说了一句什么。   刘氏顿了顿,才扭头向长公主致歉道:“这事闹的……”   却原来,那高明瑞不知为了什么,在里面跟什么人闹了起来。   听说高明瑞又闹出了事端,长公主也吃了一惊,忙和徐世衡两个随着世子夫人先行了一步。   翩羽想了想,便也追在她父亲的身后,从周湛的身旁穿了过去,连头都没有回一下。   虽然只是简单地从周湛身旁穿过去,她却奇怪地有种仿佛战胜了什么似的胜利感。等远远看到高明瑞高声叫着“爹、娘”,并伸着双手向徐世衡扑来时,翩羽才忽然意识到,她居然是因为她没有回头去看周湛而感觉自己好像打赢了一场战争,顿时,一股恼怒就这么升上了心头。   抬头间,偏又看到高明瑞一脸委屈地伸手向着她爹扑了过来。而徐世衡那里,也已经向着高明瑞伸出双手,准备要去接住扑来的高明瑞了。顿时,又是一股酸涩涌上心头,她想都没想,便横出一步,拦在了徐世衡的面前。   徐世衡显然没想到翩羽会忽然闪出来,不由怔了一怔。   翩羽看着他伸出的手也怔了一怔,然后抬头看向她爹,忽地一缩脖子,便又退了回去。   她这是怎么了?争宠?!她居然沦落到跟别人争她亲爹的宠?!她不是发过誓,不要她的人,她也不要的吗?这个爹,她不是已经决定不要了吗?那个人,她不是也打定主意要无视于他的吗?!她不是都已经打定主意了吗?!   她这是怎么了?!   她背转身,一抬头,却要命地看到,周湛正一瞬不瞬地望着她。   他的目光,瞬间便蒸发了她想要流泪的冲动。   哭,只代表了你已经走进了穷途末路。哭,只代表你已经无计可施——那人曾这么说过。   也许她真是到了穷途末路,也许她真是无计可施了,可至少她可以做到一件事——不狼狈给他们看!   于是她抬起头,仿佛不小心叫一个陌生人看了笑话一般,冲着周湛羞涩地笑了笑,然后一转身,恰好看到长公主看过来的眼。   不——忽然间,她又转了念头——那个人原就不属于她,不要也罢,可她爹原就是属于她的,她凭什么把他让给别人?!   别人叫她不开心,凭什么她要委屈自己,叫别人得了好处?!   于是她小心翼翼看了长公主一眼,然后又给了徐世衡一个委屈的眼神,便垂下头去退到了一边。   演戏而已。红锦姐姐教过她的,想要别人相信你所扮演的角色,就得先相信自己就是你所演的那个人。   现在的她,只是个不认识景王的人,是一个被父亲亏待了的女儿。她该报复的人,是丢下她不管的父亲,是抢了他父亲的高明瑞和长公主,而不是那个跟她没关系,只是冲着好玩才陪她玩了两年的不靠谱王爷。   当初他就跟她说得明明白白,她连恨他都没有立场,不是吗?   这边,翩羽垂眼沉思时,那边,赵家三姑娘,心直口快的赵英娘已经把高明瑞惹的事说了个清楚明白。   却原来,因高明瑞出言不逊得罪了人,被一个长辈说了两句,偏她不肯认错,还当众撒了泼,差点抓花了威远侯夫人林敏敏的脸。   那钟离疏原就是护短的性子,听说自己新婚妻子居然被人这么冒犯,顿时就气不打一处来,挤兑得长公主和徐世衡不得不当众替高明瑞向众人道歉。   钟离疏却是不依不饶地非要高明瑞亲自向他妻子道歉,那高明瑞那么爱面子的一个人,哪里肯依,便在那里又哭闹了起来,“你们就欺负我没爹!”   翩羽听了只觉得一阵恶心,又看着徐世衡和长公主那么一脸心疼地哄着高明瑞,顿时,那无处发泄的怨恨算是找到了出口。   她挤开人群,过去小心翼翼地拉住高明瑞的衣袖,扁着嘴委屈道:“姐姐快别委屈了,我把爹爹让给姐姐就是,我不跟姐姐抢爹爹了……”   说着,睁着一双大大的眼,就那么恳切地看着高明瑞,那成串成串的眼泪仿佛不要钱般,争先恐后地落了一襟。   这里原都乱着,起先众人谁都没注意到翩羽,直到她忽然拉着高明瑞的衣袖说了这么一句。   站在人群外,周湛默默看着翩羽流泪。可以说,翩羽经常在他的面前哭,可却从来没有像这样哭过。她在他面前哭的时候,总是低着头,轻易不肯叫人看到她的眼泪,像这样把眼泪露给别人看的哭法,他竟是头一次看到。   他本能地就知道,她这是在假哭。   这假哭,不由就叫他想到她刚才对他露出的笑容。那笑容里的生疏,也是他头一次看到,且,莫名地就叫他有种受伤的感觉。   一旁,赵英娘忽然一拉林敏敏的衣袖,小声说道:“你觉不觉得,这状元公的女儿,长得很像一个人?”   周湛一惊,忽地一侧身,挤到赵英娘和林敏敏的中间,也压着声音小声道:“怎么?你们也这么觉得?我就说这孩子看起来跟我们家小吉光很像。”   林敏敏顿时就挑着眉梢看向周湛。二人飞快地对了个眼。   一无所知的英娘则连连点头道:“是吧是吧,我也觉得很像呢!”   “不过,”周湛装模作样地歪头打量着翩羽,“我们家小吉光可比她漂亮多了。而且她看着也没我们家吉光高。”   英娘也学着他的模样歪头打量着翩羽,一边应和着周湛的话道:“而且看起来好像也没有小吉光那么结实。你看她的气色,看着很不好呢。”又道,“你觉不觉得,她的脸好像也比小吉光的要长一些?”   “眉毛也没小吉光的浓。”周湛道。   “嗯嗯,而且,最主要的是,小吉光是男孩,她是女孩。”赵家三姑娘总结道。    ☆、第一百五十六章·想通了   第一百五十六章·想通了   因高明瑞闯的祸,长公主和徐世衡并没有在赵家久呆,恰巧宫里又有事宣徐世衡进宫,一家人便借机匆匆告辞了出来。   回去的马车上,高明瑞许是冷静了下来,终于意识到,这一回她是丢大了人,只扭头看着车窗外一声不吭。   她的对面,长公主也在看着窗外,却是不知在想些什么。   翩羽则安静地坐在长公主的身旁。   她以为,长公主怎么也该教训高明瑞几句的,不想长公主忽地一扭头,竟和颜悦色地跟她攀谈了起来,“后天是六公主的生辰,你打算穿哪件衣裳?要不明儿我们一起去恒天祥逛逛,看看可有什么要添置的?”   坐在翩羽对面的高明瑞忽地扭过头来,先是飞快看了长公主一眼,又恶狠狠地瞪向翩羽,一副怕被人抢了娘亲的模样。   顿时,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掠过翩羽的心头。她看看高明瑞,又扭头看看长公主,见长公主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就那么万般诚恳地看着她,便无力地扯了扯唇角,“能不去吗?这么热的天。”   长公主和蔼笑道:“不怕,六公主也是个怕热的,她那里定然热不着人。”又道,“你才刚回京,总要多认识几个朋友才是,后天叫瑞儿带着你,给你介绍几个朋友,也省得你整天一个人闷在家里无聊。”   她这么一说,翩羽顿时就诧异了。她还以为高明瑞会被禁足呢。且照理说,高明瑞才当众出了这么大一个丑,如今又是正处于风头浪尖的时刻,就算长公主再怎么惯着这个女儿,这种时候也应该叫高明瑞先避一避风头再说……   这位长公主,未免也太惯着高明瑞了……   不!看着长公主,翩羽心头忽地又是一阵古怪。她忽然觉得,若是长公主真那么溺爱女儿,至少应该会真心为女儿的名声着想才是。可如今看来,她好像并不怎么在乎高明瑞的名声,连她这么丢着她这做母亲的脸面,她好像也不是特别在意……谁说长公主十分爱惜名声来着?   唔,也或许,这只是她们母女相处的一种独特方式。翩羽想。或许长公主只是不知道该拿高明瑞怎么办,不然,一向最好脸面的她,怎么会一边放纵着高明瑞,一边又一个劲地到处向人赔礼道歉呢?   回到状元府,长公主第一个下了车,高明瑞抢在第二个,把正准备跟着下车的翩羽推得差点撞上车厢壁板。   高明瑞不管不顾地抢在翩羽前面下了车,一抬头,就看到长公主已经扶着丫鬟的手走远了。她忙追上了去,“娘……”   长公主站住,回头看向她,唇边仍含着那抹和翩羽聊天时的淡淡笑意。   “嗯?”   “我……”高明瑞一阵局促,忽地又是一扬头,倔强道:“是他们先惹我的!”   看着她,长公主微叹了口气,“也怪不得你,这天气一热,人就容易暴躁上火,偏你又一向火气偏重。回头记得叫你奶娘给你多煮给下火的汤水。”顿了顿,到底说了一句,“以后收敛着些,别总叫爹娘为了你四处给人道歉。”   好个温柔体贴的母亲!   站在车厢踏板上的翩羽不禁又是一阵眨眼。这种事,若是落在她的身上,她娘非打她一顿不可,至少也要关上几天,不想长公主竟只这么不温不火地指责了一句……   不过看样子,高明瑞似乎挺吃这不温不火的一套,那小公鸡般高昂着的头,在长公主转过身去的瞬间,就那么无精打采地耷拉了下来。   唔,也许没那么吃……   看到她扭过头来恶狠狠地瞪向自己,翩羽顿时知道,长公主这种温和的指责,其实对高明瑞一点儿作用都没有——也是,不然也惯不出她这一身的毛病!   只是……   翩羽看着已经走远了的长公主,总觉得这对母女之间有哪里不太对劲。   不过,幸好高明瑞这时也没那个精神来找她的麻烦,就那么垂头丧气地跟她的奶娘走了。   *·*·*   徐世衡直到太阳偏西时,才从宫里回来。   这状元公夫妇都是有名的雅人,状元府邸虽然面积不大,却被他们收拾布置得极具江南风情,到处都是小桥流水,曲径通幽。从二门到上房,其实并不很远,却要七拐八弯地绕过很多花木假山才能过去。因此,当徐世衡穿过回廊想要往上房过去时,忽然就隔着花窗看到翩羽倚着廊下的美人靠,正两眼无神地凝视着天空。   他脚下一顿,挥手遣走跟着的从人,绕过花墙,来到廊下。   翩羽独自坐在那里,身边连个丫鬟都没有。徐世衡皱了皱眉,扬声叫了声“翩羽”。   翩羽正心不在焉地想着心事,直到徐世衡又叫了她两声,她这才回过神来,眼神空茫地看向徐世衡。   她正想着今天和周湛见面的情景。且,也在深深地检讨着自己。   显然,那人真是说到做到,说放手,就真放手了,没有一点留念。   她却忽然发现,她所想像的遇到那人她要如何如何,都是建立在那人还在乎她的基础上的,可那人竟这么无视了他……   这不仅叫她感觉很受伤,感觉很委屈,也深深地感觉到羞辱……   原来,念念不忘的人,就只有她自己……   “你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丫鬟们呢?”徐世衡问她。   翩羽眨了一下眼,才真正回过神来。   此时她爹的身上仍穿着作客的那套衣裳,雪青色的袍服配着玉带,衬得如今已晋级为四老爷的徐世衡于儒雅中透着种高贵,却又叫人不自觉地想起当初仍被叫作“四爷”时的那个年轻的徐世衡。   她印象里的徐世衡。   看着这熟悉中带着陌生的眉眼,翩羽忽然觉得,也许她从来就没有好好认识过那个徐世衡。在她逃家之前,也许有关她爹的那些印象,都只是她自己的一个想像。她只是把她想要的那个爹,强行安置在这个爹的身上。也许她所以为的那个爹,从一开始就不存在,就像她娘所以为的那个深情款款的徐四爷,从一开始就不存在一样……   所以,也许她根本就不该对眼前这人失望。这人,也许从一开始就是她后来才知道的模样,明明是她自己强行把他想像成她以为的那个样子……   也许,她以为的,从来都不是她以为的那个模样……   翩羽坐在那里,抬头愣愣的看着徐世衡,向晚的夕阳将她的身影拉得长长的,看着忧伤而孤寂。   忽的,徐世衡就想起之前在靖国公府她看向他的眼神。他心头微微一抽,忙大步上前,像小时候那样拉起她的手,将她从热力不减的夕阳下拉到廊下的阴影里,一边皱眉道:“跟着你的人呢?怎么就叫你这么在日头下晒着?你这身子还没好利索,万一再中了暑……”   翩羽拽住他拉着她的手。   徐世衡扭头,就只见她恍惚地笑着,“我又不是纸糊的,晒晒还能晒退色了不成?”   徐世衡看看她,伸手抹去她鼻尖上微微的汗珠,道:“退色怕是不会,但一定会被晒黑。”又道,“小时候你就是这样,一到夏天就晒得跟个小黑炭似的,你娘怎么骂你你也不改,就爱在日头下疯跑。”   提到小时候,翩羽不由又是一阵恍惚,下意识地由着徐世衡拉着她的手,领着她缓步绕过花墙。   徐世衡一边走一边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她,“昨儿叫人送过去的血燕,可有在吃了?”   “吃着呢。”翩羽道。恍惚中,她忽然想起来了,以前每逢她爹从书院回来的日子,她总会在二门处等着她爹,然后她爹就会像现在这样,牵着她的手,一边问着她这一天都做了什么,一边领着她回他们的那个小院。   “驱寒丹呢?吃完了告诉我,我再叫人给你配去。”   翩羽脚下微微一顿。那是老刘给她配的调理药。她默了一默,虽然明知道答案,仍是克制不住地问了声:“你怎么知道那药的?”   幸好徐世衡没有回答她。可就这样,也叫她狠狠鄙视了一下自己。   徐世衡沉默着,又稍用了一点力握紧她的手,牵着她沿着花墙往院门处过去。   “那位刘贡奉,”他字斟句酌道,“听说曾治死过人命……不过你若觉得他好,爹就给他下张贴子,请他过来再替你看一看,你用不着顾忌……”他顿了顿,“身体才是最重要的。”   翩羽站住,抬头看向徐世衡。   此时,他们正在花墙的转角处。夕阳晒在徐世衡的身上,徐世衡的身影则遮着翩羽。他看看他,又侧了侧身子,以最大限度地替她遮着晒过来的阳光,然后叹息一声,抚着她的面颊道:“别怕,一切有爹呢,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去,用不着顾忌什么,也别怕会有什么流言蜚语,更不用躲在院子里不肯见人……”   翩羽一呆,她才知道,她装病躲着不肯见人,竟叫徐世衡以为她是怕被人揭穿她的过去。   她笑着摇了摇头,才刚要开口,就听她爹又道:“王爷答应过,此事就此揭过不提。虽说那人一向不太靠谱,可他答应过的事,倒也没听说有反悔的。且就算他反悔了,你也不用怕,万事总有爹替你顶着。”   这最后一句话,忽地就叫翩羽脑袋里一片空白。脑子里,有人在轻声说着:有祸你尽管去闯,后面总有我……   翩羽低下头,看着她爹握着她的那只手。   这只手,一如她记忆中那般温暖,却似没有记忆中那般大了。她还记得,哪怕她把手攥成一个拳头,她爹的手也能很轻易地完全包裹住她的小手……   她屈起手指,攥成拳。   “爹的手,好像变小了。”她低声道。   徐世衡也低头看了看,那声音忽地一抖,“是……是你长大了。”顿了顿,他抬头看向她,“你还恨爹吗?”   翩羽抬起头,眼神中再次露出刚才那种叫他心疼的空茫,“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她垂下头,看着他的手重复了一遍,又道:“我想我大概恨的并不是你,我突然觉得,也许以前我所以为的那个爹,根本就不是你,那个爹……”许就跟那个人一样,“……只是我自己想像出来的。因为你们不像我所想像的那个样子而恨你们,好像有点蠢……”   徐世衡看着她低垂的头,只觉得心头一阵酸涩。半晌,他抬手抚着她的头道:“爹……以后,会尽量像你想像的那个爹。让爹慢慢改,好不好?”   沉浸在自己思绪中的翩羽却漫不经心地摇了摇头,“没必要改。每个人都有每个人原来的样子,没必要谁为了谁改变自己。将就的,永远只能将就一时,就这样吧。”   能接受的,接受着,不能接受的,远离着就好。   要她的,她便要着,不要她的,她不要也罢……   这般想着,翩羽忽然觉得很累。最近她一直都觉得很累,无来由的累,偏又没个可以叫她能安心休息的地方。那种没着没落的感觉,叫她很慌,很乱,很想随便找个依靠,于是她低下头,轻轻将头抵在她爹的胸前,喃喃说道:“爹……”   她想说,能不能借我靠一下,能不能抱我一下,能不能……   可她转眼就想到,她曾经借着靠过,借着抱过,借着哭过的那个人,其实……   其实都不可靠。   抵在她爹的胸前,她的眼睛很痛,很想哭,却怎么也流不出眼泪。刹那间,她忽然明白了一个道理。原来,一个人哭的时候,并不一定是因为她难受或者伤心,她或许只是想要用眼泪来博得别人的疼惜,也许正是因为这样,她才会一而再再而三的在那人面前哭,且还哭了那么多的“最后一次”……   其实,哭除了表示她已经走投无路、无计可施之外,真的什么都表达不了,所以她现在,一点儿也哭不出来。   她没有哭,也没有向徐世衡要求什么,徐世衡却像是明白了什么似的,忽然用力抱紧她,抚着她头顶的手哆嗦得厉害,“丫丫乖,丫丫不哭,都是爹不好,爹错了,以后爹再不让你受委屈了。”   这保证,让翩羽虚无地笑了笑。还是别做任何保证吧,任何保证都没用,一切总有过去的一天,现在对她的好,未必能一直维持到最后。   “别保证了,没用的,也许哪一天你就觉得我是个麻烦,又不想要我了呢。”   翩羽恍惚地说着,忽然间又明白了一个道理——其实谁也不能向谁保证什么,人唯一能保证的只有自己。谁都能离开谁,只有自己,永远也不会离开自己。   只有自己。她默默想着,却不知道,那一瞬,她从一个极端,跑向了另一个极端。也不知道,她的那句话,令徐世衡如何痛不欲生。   “丫丫,是爹对不起你。”   一滴泪落在她的额上。   翩羽茫然抬头,这才发现,她没哭,她爹居然哭了。   徐世衡眨着眼,一只手按着她的头顶,一边扭头看向夕阳,似不想让她看到他的脸。   “夕阳真漂亮。”他道。   翩羽忽地就笑了起来。打小只有她娘和舅舅一家叫她“丫丫”,她爹和徐家人一样,一直都是叫她“翩羽”或“六丫头”的。   “是啊,像个鸭蛋黄。”   她靠在她爹的怀里,只觉得心头一片平静,就好像那些堵在她心里的情绪全都叫她爹替她哭出来了一样,此刻她竟奇迹般的一点儿也不难受了。 作者有话要说:  那啥,昨天看阅兵,吃完午饭后打算睡个午觉起来码字,结果醒来一看,20:30? NO,22:30…… 于是翻个身,接着睡晚觉…… 请叫我睡神…… ☆、第一百五十七章·新朋旧友   第一百五十七章·新朋旧友   其实,翩羽回京后的消沉,许妈妈和三姑、阿江都是看在眼里的,只是大家都不好明说,只暗暗替她担着心。   而翩羽此次去靖国公府,可以说是她作为状元公的女儿第一次在人前露面,且也是和景王在公众场合的第一次相遇,许妈妈她们不担心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可自翩羽回来后,她就从她的院子里躲了出去,叫众人一阵好找,最后还是状元公徐世衡亲自把她送回了院子。   许妈妈那里原还在苦思冥想着怎么开解翩羽,却忽然发现,已经近一个月都不曾露出笑脸的翩羽竟是笑着进了院子,且打那天开始,原先那个消沉的翩羽不见了,竟又重新变得活力四射。   只有一件麻烦事。   重新满血复活的翩羽,忽然间变得有些固执,且还很有些叛逆。往往是众人建议她往东的,她偏要选择往西,且还开始变得谁的话也不听,谁的话都不信,就只信她自己的……   当然,当时的人们还不懂得什么叫青春期,什么叫叛逆期,可显然,翩羽这孩子是到了那样的年纪。   也亏得如今的徐世衡对翩羽是言听计从,生怕她有一点点的不如意,只要是翩羽想要的,哪怕是叫他去拆宫门上的金门钉,他怕也会毫不犹豫的去试上一试,最多为了安全起见,找个没人的晚上去。   至于长公主,她对自己的亲生女儿都采取那种放养的态度,又何况这隔了一层的继女,就更是不肯得罪了。   于是一时间,状元府里不能得罪的人的排名被重新洗了牌。那第一不能得罪的人,从高明瑞改成了大姑娘徐翩羽,高明瑞则位于其次。   为什么?   因为高明瑞和徐翩羽整天来来回回斗了不停,偏又回回都输给徐翩羽——谁叫那孩子会装呢,没吃亏也装出一副吃亏的模样,偏长公主也要装个贤良后母,就只能叫高明瑞吃亏了。   哪怕每次高明瑞吃了亏后,徐世衡回来总会和稀泥,免了对她的处罚,可吃亏就是吃亏,已经吃了的,再吐不出来了。   因此,若是有人愿意问一问高明瑞,她这一辈子最恨谁,当仁不让的票选:徐翩羽!   翩羽倒不是故意去挑衅着高明瑞的,可是有时候,遇到某些事,她没办法压抑自己的郁闷时,总是不自觉地就找上了这个倒霉丫头,偏那丫头又是个一点就爆的脾气……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   *·*·*   且说六公主生辰那天,翩羽照例又迟到了。等她来到上房时,长公主、徐世衡还有高明瑞那里早准备好了,茶都喝了一壶了。   因此,高明瑞一看到徐翩羽,气就不打一处来,斜眼把翩羽上下一个扫视,冷哼道:“矬人矬相,再怎么打扮也是矬!”   翩羽今儿还真就刻意打扮了一下。上一次去靖国公府时,她故意把自己抹出一副病态,且也故意往年幼处打扮,今儿她则是怎么嚣张怎么来。虽然七月的大伏天,她却穿着身朱红的薄纱广袖袍,里面隐约透出深红的高腰裙,浅粉色的束胸下系着浅粉色的丝带——这一身热烈,叫人看着都觉得热,偏一头黑发束着单环髻,正中压着个金灿灿的大金凤凰,一串明珠明晃晃地挂下来,垂在她的眉宇之间。   偏她故意把眉修得如刀锋般凌厉,眼角也拿黛粉微微勾了,看着透着说不出的张扬。   见高明瑞开口讥讽于她,她便挑着眉眼,一脸讶异地道:“咦?你今儿也去?不怕遇到首辅夫人?”   上一次高明瑞可就是得罪了首辅大人的夫人柳氏的。   高明瑞的脸色顿时就沉了下去。   翩羽忍不住就拿眼角扫向长公主。她一直觉得很奇怪,长公主对她和高明瑞之间的明争暗斗,几乎都是采取放纵的态度,不闻不问,直到高明瑞忍不住拉着她来求仲裁,她才会出面喝斥高明瑞几声——却是从来不会喝斥翩羽。   至于她爹徐世衡,高明瑞主动挑衅她时,她爹虽没有出言阻止,可那眉却是明显皱了起来,且在她处于上风时,他也不曾出言喝止她——好吧,这也算是暗地里相帮了,翩羽觉得,她也没什么好苛求的了。   只是,相对于她爹的反应,长公主的反应也有点太奇怪了——就算不帮着自己的女儿,好歹也该跟她爹一样,暗地里有个表示吧……   以前翩羽就觉得,皇家都是些怪人,如今则叫她更加深信了这一点。   *·*·*   因天气热,六公主府里开的是晚宴,翩羽她们到时,夕阳虽然已经西沉,天色仍很明亮。因此,她这一身亮丽,顿时就晃着了众人的眼。   其实对于六公主,翩羽一点儿都不陌生,当年她被硬拉上台去演“秋香”,就是顶替的这位票友公主。   在来公主府的路上,翩羽还很有些忐忑,不知道那位六公主会不会认出自己。可许是中间隔了一年有余,且她比那时候又长高了许多,长长的刘海也被她束了起来,翩羽被长公主领着过去向六公主行礼时,六公主不仅一点儿都没认出她来,还向长公主夸了她好几句。顿时,翩羽心里就是一阵不是滋味,她忽然闹不清,她到底是愿意叫人认出她来,还是不愿意叫人认出她来了。   长公主原说要叫高明瑞领着徐翩羽去认识她的朋友的,可如今这俩人就是冤家,就算高明瑞愿意,翩羽还不愿意跟她走呢,因此长公主那里才刚一扭头,这二人就各自分开了。   高明瑞丢下她走开后,翩羽便自个儿领着阿江在后花园里一阵乱逛。走到一处凉亭下,她看着那里没人,便随意坐了下来,只等着那边宣布开席。   只是,她才刚坐下,就听得身后的竹林里传来一阵女孩子的嬉笑声。翩羽不想跟人打照面,正想着起身走开,不想忽地就有个高个子女孩一边倒退着,一边从竹林里窜了过来,后面还追着个身材微胖的女孩。   翩羽往右闪去,偏那女孩竟也忽地往右闪了一下,似要躲开身后那个胖女孩丢来的东西,顿时,她就和翩羽撞在了一处。   “哎呦!”女孩吓了一跳,险些摔倒。   翩羽则被阿江机灵地拉到了一边。   那高个子女孩扶着竹子回头,看到翩羽时不由“啊”地叫了一声,“你是那个……那个那个……那个徐状元的女儿,长得极像小吉光的那个……”   女孩顿了顿,忽然凑过来,“对了,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翩羽后退一步,不由眨巴了一下眼,笑了起来。   这是赵三姑娘,赵英娘。   六公主认不出她,倒是情有可原,赵三姑娘也认不出她来,她就觉得有些好笑了。且不说之前赵三就常常跟十一公主厮混在一起,十一公主又常常和周湛厮混在一起,只说在长宁那半个月,她们虽说不是天天见面,可也算是脸熟的。   她这里正想着十一公主,就听得她们身后传来十一公主微喘着的声音,“不来了,累死我了。”   翩羽回头,就只见十一公主双手扶着膝,正低头喘着气。等十一公主抬头看向她时,从她那忽然大睁的眼,翩羽便知道,这位可不比那位糊涂的赵三儿,显然十一公主周泠是认出她来了。   那赵三儿上前一把拉住翩羽的手臂,将她拉到十一公主面前,指着她对周泠笑道:“瞧瞧瞧瞧,你瞧瞧她,像不像小吉光?连七哥也觉得她长得像小吉光呢。真像……对了,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上次在我家我就想问你来着,可你们家的‘歪嘴妞’太能来事了,搞得一团乱,害得我想跟你说句话都没能找着机会。你叫什么?我叫英娘,家里排行老三,你叫我三姐也行。”   “歇口气儿!”十一公主拍着赵三的肩笑道,“你这么连珠炮似的问着,叫人家怎么回答你。”说着,又笑眯眯地看着翩羽问道:“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了?”   翩羽也笑着答道:“我叫徐翩羽,翩若惊鸿的翩,吉光片羽的羽。”   她的笑容忽地微微一僵。她忽然想起来了,当初周湛问她名字时,她也是这么说来着。   所以后来他才给她起名叫吉光……   “啊,吉光,片羽,连名字都像。”赵三在一边叫道。   十一公主白她一眼,“人家叫翩羽,翩若惊鸿的翩!再说了,这姑娘长得多水灵,吉光一个小子,怎么跟人家比?你就尽胡说吧,叫你家老祖宗听到,看不骂你!”   赵英娘笑道:“就算没这事,我家老祖宗想骂的时候也一样骂。不过,我看她长得真是很像小吉光呢。”   “还说!”十一公主在她背上又拍了一巴掌,“我还觉得你长得像六姐姐家迎宾的那个二管家呢!”   “哪有?!”赵英娘当即跳了起来,“我怎么就长得像个男的了?!”   “人家小姑娘怎么就长得像个男孩了?!”十一公主斜睨着她道。   赵英娘顿时就愣住了,不由不好意思地向翩羽道歉道:“我没别的意思,就是觉得你跟我认识的那个孩子长得有点像……”   十一公主也笑道:“其实一点儿也不像。人都这样,说着像像像,就越说越觉得像。你多说两遍不像,等一下你再看,就真不像了。”   “是吗?”可见赵英娘真是个直爽的性子,真的在那里嘀咕了几句“不像不像”,然后又凑过来看着翩羽,忽地大叫一声,“咦,真的不是很像了。”   顿时,翩羽就压不住笑了起来,对十一公主道:“赵三姐姐真有趣。”   十一公主弯着眉眼笑道:“我叫周泠,你叫我十一姐姐也行,叫我泠姐姐也行。”   翩羽便脆生生地叫了声“泠姐姐”。   十一公主笑着过来挽住她的手,回头对赵三道:“这丫头的声音真好听。”   正说着,又有几个女孩子从竹林那边过来了。其中一个女孩看到她们,便笑道:“赵三儿可真不行了,居然被十一妹妹抓住了。”   “我那是让着她的。”赵三笑着,回身拉住翩羽的另一只手,看着她笑道:“来,给你介绍几个好姐妹。”   过来的,是十公主以及几家世家小姐。其中大多数翩羽都不认识,但她认识一个,跟她年纪差不多大的小姑娘。赵家的四姑娘,赵艾娘。   显然艾娘要比她姐姐精明那么一点,一直用狐疑的眼神歪头看着翩羽。也亏得英娘没再说起什么她像小吉光的话,因此当英娘招手叫她过来,把她介绍给翩羽时,艾娘歪着头笑道:“我瞧着姐姐怎么有些面善,像是哪里见过的。”   “当然见过了,”赵英娘笑道,“前儿不是在咱们家里见过吗?她是徐状元公的女儿,叫翩羽。”顿了顿,又扭头问翩羽,“你在家里怕是常常被那个‘歪嘴妞’欺负着吧。”   这“歪嘴妞”三个字,顿时把高明瑞高傲地扭着嘴的形象烘托了出来。翩羽忍不住就笑了起来,心说,谁欺负谁还不知道呢。   女孩子之间的友谊很是奇妙,只几句话,便能在刹那间打破隔阂,何况这中间还有十一公主有意搭桥,翩羽很快便跟这些女孩子们打成了一片。   那赵艾娘和翩羽同龄,且二人之前就相识,虽然她自己并不知道,只觉得跟翩羽异常的投缘,不一会儿,都不用十一公主相帮,这二人渐渐就成了莫逆。   赵艾娘还给翩羽介绍了个新朋友,柳首辅的女儿,柳新眉。   柳新眉比她们小了一岁,今年十三,是个天真烂漫的性子。她倒没有因为高明瑞得罪了她娘而迁怒于翩羽,反而觉得高明瑞那个性情,翩羽在家里怕也是受欺负的那一个,顿时对她产生出一种同仇敌忾之心,几乎是一下子就跟翩羽亲热了起来。   吃酒时,她们仨人也一直挤在一处。   虽说已经下定决定不受那个人的影响,可翩羽忍不住还是想要看一看那个人看到她时,会不会有什么表示。只可惜,如今她身边有了朋友,且那人又是个有着荒唐名号的男子,轻易到不得她们这边,倒叫她微微有些失望。   “对了,你也是刚回京城的?”柳新眉忽然道,“那你打算考哪个书院?我爹和我哥非逼我去考杏林书院,可那个书院很难考的。”   “不难不难,”赵艾娘说着,回头去推翩羽的肩,“你也考杏林书院吧,那样咱们仨就可以天天在一处了。”艾娘就是杏林书院女子院的学生。   “还有卉姐儿。”柳新眉探着头道,“敏敏娘说,他们也打算考杏林书院呢。”   卉姐儿是钟离疏的侄女。   听着这些熟悉的人名,翩羽忽然觉得,她被人认出来大概也只是时间的问题。   怕吗?   不,翩羽不怕,她甚至有些期待,唯恐天下不乱的期待。以及……   某种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或者说就算意识到,也以为已经被她驱散了的……期待。    ☆、第一百五十八章·周湛病了   第一百五十八章·周湛病了   其实就算周湛没有那个荒唐不靠谱的名号,翩羽也不可能在六公主的府上看到他。   因为他病了。头疼咳嗽流鼻涕。   十一公主周泠上得清水阁二楼,一抬头,就看到走廊上的竹帘全都高高支了起来。周湛躺在那张他最心爱的摇椅里,正隔着那排大敞的雕花窗棂,若有所思地眺望着楼外的风景。   如果周泠足够熟悉王府的地形,她就该知道,周湛这会儿看着的地方,是树荫遮蔽下的西小院。   直到十一公主绕过他,在他脚边的一个鼓凳上坐下,又支着手肘托着下巴直勾勾望着他,周湛这才从窗外收回视线。   他懒洋洋地看她一眼,然后施施然伸手从一旁小几上放着的一叠帕子中抽出一条,旁若无人地、不雅且又响亮地用力擤了擤不通气的鼻子,直惹得十一公主一阵嫌弃地皱眉,这才有气无力地冲她打了个招呼。   “来啦。”   十一公主看看他手上的帕子,撇着嘴道:“你再这样,我可走了。”顿了顿,又加了一句:“以后也别想再叫我帮你,更别想叫我告诉你你想知道的那些事!”   最后那句话虽然有些绕舌,却顿时就叫因头痛鼻塞而脾气乖戾的周湛熄了火。他毫不犹豫地将手中的帕子抛出窗外,冲着十一公主摊开空空如也的掌心以示诚意。   十一公主无奈地摇头笑了笑,看在他是病人的份上,没再刁难他,便将今儿六公主府里发生的事仔仔细细说了一遍,“我原还想着怎么不着痕迹去接近她呢,偏巧她就跟三丫头撞了个正着,倒省得我费脑筋编借口了。”   又道:“不过,我看你家小吉光根本就不需要人帮忙,人家可不像你,整天阴阳怪气古怪得紧,那么开朗活泼的一个孩子,到哪里交不到朋友?都不用我出手,人家就跟赵家四丫头,还有柳家那个小丫头打成了一片。我还听到柳丫头主动约她一起却报考杏林书院呢。”   她一边说着,一边小心观察着周湛。   周湛头靠着摇椅,双眼微合,两只手肘搁在扶手上,十指指尖相对,两条大长腿交叠着,一只脚正有一下没一下地蹬着地板,摇晃着身下的摇椅——这副模样,忍不住就叫十一公主觉得,她好像是个说书先生,而他,则是个闭目听戏的茶客。   “你有什么打算?”十一公主道。   周湛默默晃着摇椅。   周泠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见他一副不打算开口的模样,便不满地伸手去推他的膝盖,“你倒是说话啊!”   周湛闭着眼指了指嗓子,“疼。”   周泠一撇嘴,“借口!”顿了顿,又道:“你真要娶你那个表妹?”   周湛做了个无所谓的手势。   “那小吉光怎么办?”十一公主忍不住又推了一下他的膝盖。这一下用力有点大,直接把周湛的二郎腿给推得散了架。   周湛这才睁开眼,看着她吐了四个字:“她回家了。”   之前他只是一两个字地往外蹦,叫周泠还不曾注意到他的声音。如今这字数一多,便叫她听出来,他的声音沙哑得如一面破锣一般。   “哟,都这声儿啦。”她幸灾乐祸地笑了一会儿,见周湛一直蹙着那八字型的眉尖,便渐渐收了笑,望着他正色道:“你可想好了。”   周湛斜睨着她,“你可想好了?”   同样的四个字,他的是问句。   周泠学着他之前无所谓的样子摊了摊手,“我嫁谁都无所谓,反正我心里本来就没人,等嫁过去之后再学着喜欢上人家就是。倒是你,”她忽地探身过去,“你、心、里、有、人。”   她的手指一字一下地戳着他的膝盖。   周泠以为他会否认,周湛却只是看着她仍戳在他膝盖上的手指一阵沉默,半晌才道:“那又如何?”   周泠皱起眉,起身居高临下地望着他,“你不会真想娶那个白灵吧?!”   周湛抬头看着她,没吱声。   周泠有些急了,“你之前不是还说,娶个不喜欢的人回来,是对人家的不公平吗?”   “自找的不算。”周湛道。   想着白家人最近的积极,周泠又是一阵皱眉,才开口说了个“可是”二字,就又被周湛打断了。   “权宜之计。”他说了这四个字后,就痛苦地捂着嗓子休息了一下,才继续又道:“谁逼我,我就祸害谁,活该。”   “活该?!”十一公主恼了,在他腿上拍了一巴掌。“谁活该?白灵吗?她又哪里惹着你了?!你以为你这样就祸害了逼你的那些人吗?不,你祸害的只是白灵!‘人生莫作妇人身,百年苦乐由他人’,白家要逼她嫁,就算她再怎么不乐意也只能嫁!你以为我这些年为什么那么小心谨慎不让自己喜欢上任何一个人?就是因为我害怕!我怕万一哪天我喜欢上了谁,却又没办法嫁给他,然后被人逼着跟某个自己不喜欢的人一辈子捆在一起,一辈子不如意!所以我宁愿谁都不喜欢,嫁谁都一样!可你心里已经有人了,你喜欢小吉光,你为什么不干脆娶了她?以她如今的身份,你争取一下,你们俩的事应该不难,为什么你反而要娶个你都不待见的姑娘?你……”   “因为我不结婚!”   周湛哑着嗓子吼了一声,又连连咳嗽了半天,直到长寿爷惊慌地跑上来。一通忙碌后,周湛终于不咳了,看着默默站在一旁的周泠挥手道:“那原就是我随口一说的气话。放心,我谁都不会娶。”   他原就不是真心想要娶谁,原就只是赌气的话,可似乎谁都当真了。包括白家人。   “你喜欢小吉光,不是吗?”十一公主不依不饶道。   周湛闭眼沉默半晌,才长叹一声,揉着抽痛的额角道:“我不想承认……”   “可又不得不承认。”周泠替他补充道。   此时,长寿爷已经再次退到了楼下,楼上只有周湛和十一公主。竹帘外,烈日下的海棠树被晒得蜷了叶子,远处的蝉鸣有一声儿没一声儿的叫着,叫得人心空落落的似有回声一般。   半晌,周湛才沉痛道:“是啊,不得不承认。”顿了顿,他又道,“承认也没用,我不会结婚。”   “为什么?”周泠追问。   周湛拿开压在额上的手,目光幽深地看了她一眼,道:“别跟我装傻,你知道我的身世的。”   这是他们之间第一次就这件阴私事开诚布公。十一公主顿时便哑了口。   一阵沉默之后,十一公主叹道:“小吉光呢?她对你,是什么样的感情?”   周湛又是一阵沉默,半晌,才咳嗽了两声,低声重复道:“她回家了。我已经送她回家了。”——那意思,不管他们之间有什么样的感情,都已经再无关系了。   清水阁显得空旷的二楼上又是一阵沉默,十一公主长叹一声,道:“但愿她对你的感情,不是你对她的那种。如今她已经十四了,过个两年就该嫁人了,如果她心里有你,却要被人逼着嫁给别人,那她也太可怜了。”   周湛闭着眼,手腕搁在额上,默默听着周泠走下楼梯的声音,然后睁开眼,看到头顶的房梁在旋转,便又默默闭上了眼。   她的心里有他吗?   有的。他知道有的。那丫头在他面前,永远是那么一往无前,永远是那么毫无保留……   他希望她能忘掉他吗?   不,他不想,真心不想,自私的不想……   眩晕中,他好像又听到了她的声音。   “爷!”——这是生气的。   “爷……”——这是无奈的。   “爷……”   带着娇憨的她,就那么仰着头,一脸信赖地望着他,他却连当面跟她说声“再见”都不敢……   *·*·*   周湛咳得喘不过来气时,翩羽正被柳新眉和赵艾娘一左一右地拉着,在恒天祥京城总店的二楼,隔着栏杆往楼下看着热闹。   是女孩子就没有不喜欢漂亮衣裳、精致首饰的。以前在王府时,翩羽的衣裳都是由周湛把恒天祥的人叫进王府去给她量体裁衣。后来回到状元府,她又一直在装病,所以她的衣裳也是把人叫到府上去给她定制的。这么跑来恒天祥的总店,她竟是头一次。   “怎么样?”四姑娘赵艾娘拿手肘撞了撞翩羽:“这可比把人叫回家裁衣裳好玩吧?”   翩羽伏在二楼的栏杆上,探头看着楼下那些一边挑选着衣料,一边大声讨论着的大姑娘小媳妇们笑道:“这哪里是来买衣裳的,明明就是来拉家常的嘛。”   “你才知道呀!”柳新眉站在她的另一边,也探头看着楼下大堂里的热闹,一边假装是个老客一般,指点着四周给翩羽介绍道:“这一楼是大堂,都是些普通的客人,二楼是给人定制衣裳的雅间,三楼以上可就要他们店里发的牌子才能上去了。听说三楼以上的师傅,都是专门给宫里做活的。我娘就有那么一块牌子,不过我跟我娘说,我们是要去买文具,就没敢跟她要,下次我再带你去楼上转转。”   赵艾娘听了,便隔着翩羽拍了柳新眉一记,笑道:“快别吹了,牛皮都被你吹炸了!你回京不过才两个月,装什么熟客。你不知道吗?只要你家有牌子,给伙计报一声你就能上去了,不需要你亲自带着牌子的。”   见漏了馅,柳新眉立马冲着翩羽和艾娘翻着下唇做了鬼脸,逗得翩羽忍不住就想伸手去捏她。她的手才刚伸到一半,就忽地一僵,又飞快地缩回了手。   那一刹,她忽地就想起,每当她噘嘴时,某人也爱这么伸手去捏她的……   顿时,楼下的吵闹便叫她觉得一阵头痛。   “走吧,”她道,“我们又不打算做衣裳,原就只是看个热闹,柳二哥还在外面等着呢。”    ☆、第一百五十九章·偷听无好言   第一百五十九章·偷听无好言   翩羽和柳新眉、赵艾娘从恒天祥总店里出来,一转身,三人便进了旁边的一座茶楼。   才刚拐过二楼的楼梯,翩羽便听到柳新眉冲着楼梯上方兴高采烈地叫了声“二哥”。她抬头看去,脚下忽地就是一顿。   只见二楼的楼梯口处,一个手拿折扇的白衣少年正背光而立。光线从他的身后投过来,给他整个身形都打上了一道虚虚的光圈。   忽地,翩羽只觉得眼前一花,心脏更是狠狠抽搐了一下。有那么一瞬,她忽然就想到,在很久以前,也曾有这么个白衣少年,似这般背光而立……   那时候,她还愚蠢地以为,那人是想要轻生……   “回来了?”那个身影温声笑道,“又瞎买什么了?”   这与记忆中截然不同的温和语调,顿令翩羽猛眨了一下眼。于是那背光少年的眉眼就这么清晰了起来。   却原来,楼梯上站着的,是柳新眉的二哥,柳新城。   翩羽悄悄吐出一口气。   其实她也不想经常想到那个人,可许是因为在靖国公府的相遇叫她感觉太过糟糕,她总觉得那天她的表现很不好,总想着找个机会在那人面前重新好好表现一番,好叫那人知道,她早就已经不再把他放在心上了,所以六公主生辰宴那天,她才会那么盛装打扮……偏偏那人竟没去,叫她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不甘。   而自那天起,她就再没有遇到过他。   许正是因为这种不甘心,才叫她看到什么都能联想到他……   “我哪有瞎买了?!二哥又乱说!”柳新眉放开一直缠在翩羽胳膊上的手臂,快跑几步窜上楼梯,拿指头用力捅了一下柳新城。   柳新城捂着胳膊宽容一笑,低头飞快看了一眼翩羽,便侧过身子,将她和赵艾娘让上了二楼。   十七岁的柳新城也是杏林书院的学生,且品学兼优。此次他是被妹妹柳新眉强拉来陪她们购买报考书院所需教材的——当然,买书并不是柳新眉约翩羽和艾娘出来的主要目的,买完书后,她便把买来的书和她那起着监护作用的二哥一同仍在茶楼上,她则拉着两位好朋友跑去逛街了。   三人跑去逛街时,茶楼上的客人原还不多,如今回来时,这茶楼上则基本已经满了座。   且这么抬眼望去,竟就有好几个相识的。   大周朝的学府和后世一样,也有寒暑假,现正是暑假期间,虽天气炎热,却挡不住放了假的孩子们四处游玩的兴致,因此,京城的酒楼茶肆里总少不了这些男女学子们的身影。   看到她们三人上了楼,便有熟识的起身冲她们招手打着招呼,更有人直接就叫出了翩羽的名字。   恰如十一公主对周湛所言,以翩羽那活泼爽直的性情,其实都不需要人帮衬,她自己就能交到朋友。加上这些年女扮男装的经历,叫她身上比普通女孩又多了一份男孩才有的洒脱大方,而勋贵世家平时见多了矫揉内敛的作风,突然遭遇她这样大开大合的,众人都只觉得耳目一新,于是除了艾娘和柳新眉外,她很快就结交了一堆的小伙伴。   这会儿冲她招手打招呼的,便有安国公家排行最小的十九娘和兵部怀远将军家的二姑娘。   柳新眉见了她们,便直接抛了她二哥,拉着翩羽和艾娘过去,一边笑道:“这大热天的,你们怎么也出来了?”   薛十九娘托着腮笑道:“就兴你们出来逛街,不兴我们也出来?”又伸着脖子,看向独自一人坐回窗下茶桌边的柳新城,道:“那个就是你二哥吗?果然是一表人才。我听说,你二哥可是杏林书院四大才子之首,可是?”   薛十九娘和王二姑娘都不在杏林书院上学,这却并不妨碍她们听说过柳新城的名号。柳新眉忍不住与有荣焉地卖弄道:“哪里哪里,一般一般。”   她这得瑟的模样,顿时就逗得众人一阵低声的笑。翩羽也忍不住顺着众人的视线看向那边的柳新城。   此时柳新城正背对窗口而坐,一只手里轻轻摇着那柄折扇,另一只手里则拿着她们才刚买的书翻看着。虽是背光而坐,他那白皙的肌肤,和唇红齿白的俊俏面容,仍是叫人一目了然。   看着他手中的扇子,翩羽只觉一阵刺眼,便低垂了眼,扭头看向说笑着的十九娘等人。   那边的茶桌旁,柳新城感觉到这边看向他的视线,也抬头看了过来。看到翩羽似也在看着他,他挑起唇角,才刚要还她一个微笑,就只见她忽地扭过头去,他微微一愣,一向温润的笑意就这么一下子僵在了唇边。   对于徐翩羽,他总有种奇怪的感觉,虽然她一直跟人有说有笑的,看着很是开朗活泼的模样,可他却总觉得她的眼底留着抹拭不去的忧伤。这忧伤,总叫他的目光不自觉就落在她的身上。   他偷偷打量着翩羽时,翩羽那边的姑娘们也在偷偷打量着他。便有个大胆的小姑娘悄声笑道:“若是我成绩再好些,我就跟你们一起去报考杏林书院了,不为别的,就为了每天能多看一眼柳二哥。”   “哎呦,你个不知羞的!”十九娘怪叫一声,伸手划着脸颊羞着那个姑娘,可转眼她自个儿也缩了脖子,看着柳新眉小声笑道:“你家几个哥哥长得都好,哪像我家那几个兄弟,全都长成了歪瓜裂枣,简直不堪入目。”   翩羽听了不禁微微一笑。她忍不住想,原来全天下的女孩都一样,六姐和串儿姐她们聚在一起时,总会小声议论着四乡八镇的小子们,原来京城世家的姑娘们凑在一处时也一样……   “若要说长得好的,”忽然,怀远将军家的王二姑娘伸长脖子小声道,“我倒觉得,满京城长得最好看的,非景王殿下莫属了。”   翩羽心头一跳,正呆呆望着王二姑娘发愣,就听得柳新眉应和道:“就是就是,我也这么觉得!特别是他挑着眉头坏笑的时候,看得人心里一跳一跳的。”   翩羽还没从惊愕中回过神来,那赵艾娘就一拍柳新眉的肩,笑道:“你怎么又换人了?前几天还听你夸我七哥来着。”   赵艾娘口中的七哥,便是威远侯钟离疏。   柳新眉吐着舌尖道:“那时候不是还不认识景王嘛。反正现在我觉得,满京城长得最好看的,非景王莫属。”又问着艾娘,“你呢?你喜欢谁?”   “当然是我七哥了!”艾娘是坚定的钟离疏一派。   于是一时间,这些才十三四岁、正情窦初开的小姑娘们全都兴奋了起来,只缩着脖子把脑袋凑在一处,小声议论着各自喜欢的人。   许是见翩羽一直默默听着不曾表达,柳新眉便拉着她的手臂问道:“翩羽,你呢?你喜欢哪个?”   “她当然是喜欢景王了……”艾娘毫不犹豫道。   翩羽一惊,扭头看向艾娘。艾娘似才意识到她失了口,忙不迭地望着她眨巴了一下眼。顿时,翩羽便知道,她大概是被艾娘识穿了。   艾娘的手从桌下伸过来,扯了一扯她的衣袖。二人对了个眼,翩羽便知道,她并不打算揭穿她。   于是她看着她微笑了一下,反驳着艾娘道:“凭什么说我喜欢景王呀,那么个荒唐王爷,唯一值得一看的,也就是那副皮相。要叫我说,还是柳二哥好,又温柔又体贴,我们把他一个人丢在茶楼上这大半天,都没听他说过半句怨言呢。”   “就是,”柳二哥一派的十九娘道,“而且景王殿下名声实在是不好,听说他最近又迷上了清梧书寓的一个姑娘。”她忽地压低声音,小声道:“你们听说没?之前他不是养着个小厮,宠得上天入地的吗?听说那个小厮不知怎么得罪了这位新宠,转眼就叫景王给赶走了,可见那是个薄情寡义的。”   她的这番话,顿时就叫周湛的拥趸王二姑娘和柳新眉不乐意了,二人双双叫道:“谁说的?!”柳新眉道,“我亲耳听到景王殿下说,他那个小厮是被他家里人接回去的,根本不是赶走的……”   听着那人的名字,翩羽只觉得一阵五心烦躁,猛地一敲桌子,挤着僵硬的笑容道:“听听听听,你们听听你们都在说什么,要叫你们家里人听到,还不吓死!”   “嘁,”薛十九娘不客气地冲着翩羽一挥手,“假道学!”又凑过去笑道,“才刚你可还在说,你喜欢柳二哥的呢。”   她这般说时,众人都忍不住扭头看向柳新城的方向,却正好都看到了柳新城看向翩羽。顿时,十九娘嘴里发出一个怪声儿,看着翩羽促狭笑道:“看来你不是单相思哟。”   说得翩羽脸一红,抬头再向柳新城看去时,发现他竟又在看着她了,她忽地就不自在地低了头,用力一拧十九娘的胳膊,“叫你胡说!”   几人一阵笑闹,直到艾娘看出翩羽是真个不自在,便打断众人道:“这是茶楼上呢,看被人听到笑话!”   十九娘扭头看了一下四周。她们的茶桌位于角落间,一边靠着窗,另一边是板壁围着的一间雅座。   “怕什么,”十九娘笑道,“除非有人躲在雅座间里偷听,不然谁能……”   她正说着,就听得隔壁雅座关着的房门“吱呀”一声响。   几个姑娘全都是一惊,待扭头看去,就只见那个雅座间里走出几个人。   为首的,是个年约十七八岁左右的高瘦少年,后面跟着两个和他年纪相仿的侍从。   少年走出雅座,在她们那桌的后方停了一停脚步,又挑着八字型的眉头往她们那桌微斜了斜脑袋,“唰”地一下甩开手中的折扇,这才转身下了楼。   “嘶……”   周湛的身后,留下一片倒抽气的声音。   而,和自觉丢脸的薛十九娘她们截然相反,翩羽回想了一下才刚她的言谈举止,忽地就感觉一阵心满意足。   偷听无好言。翩羽表示,她对她这一回合的表现深感满意。 作者有话要说:  卡卡卡……居然卡了…… ☆、第一百六十章·像个嫁闺女的爹   第一百六十章·像个嫁闺女的爹   其实周湛真没打算偷听,他甚至都没想过要在翩羽面前露面。他只是在去宫里的路上,突然看到翩羽和两个年纪跟她差不多的小姑娘有说有笑地进了恒天祥的总店,然后下意识就叫停了马车。   马车停下后,看着巴巴望着他等待指示的沉默和寡言,周湛忽然无话可说,一扭头,正好看到旁边有座茶楼,便进去找了个雅间坐了下来。   他原也没觉得自己存了什么打算,直到看着翩羽和那两个姑娘从店里出来,他才忽然意识到,其实他是想要再看一看她,再看看她跟她的朋友们有说有笑的模样。   这模样,叫他觉得很陌生。   而,叫他意外的是,当他想要起身离开时,正看到翩羽和她的朋友们也进了这间茶楼。更叫他意外的是,她竟还被别的朋友叫了过来,且就坐在离他的雅间仅一壁之隔的那张茶桌旁。   忽然间,他便不想走了。   于是,她和她的朋友们调笑的话,就这么叫他听了个一字不漏。   周湛沉默着下了楼梯,直到转过拐角,确认楼上的人应该看不到他了,他这才停下脚步,头也不回地问着寡言,“哪个是柳家老二?”   此时便体现出周湛总爱带寡言出门的原因了。爱八卦且记性极佳的寡言立马上前,低声禀道:“靠窗第三张桌子,单独坐着的那位。”   才刚下楼时,周湛曾刻意将楼上的茶客们都打量了一遍,此时略一回想,便知道了那位“柳二哥”到底长什么模样。   “长得倒也还算过得去。”他挑着眉头,一边缓缓步下楼梯,一边又问,“家世如何?”   寡言小心翼翼看他一眼,一时摸不清王爷的心思,只老实答道:“是柳首辅府上的二公子,如今在杏林书院读书,学识风评都还不错,不曾有过什么不好的传言。”   周湛歪了歪头,直到下了楼梯,见寡言那里再没有后续的报告,这才皱了眉,回眸睨着寡言道:“就只有这些?”   寡言一默,他的职责原就只是给周湛提供一些市面八卦,更深层的资料应该问红绣凤凰他们才是。他不禁偷偷看向沉默。   沉默才刚要上前替他解围,就见周湛一挥扇子,嘟囔了一句“先这样吧”,然后便快步走出茶楼,利落地上了马车。   这意外的一小段插曲,便令周湛延误了圣德帝的招唤。   圣德帝坐在龙案后,不满地看着他道:“怎么这时候才到?”领命去景王府宣口谕的小太监早就回来了。   周湛低咳一声,道:“路上误了。”   他的咳嗽,令圣德帝微拧了一下眉,问道:“风寒还没好?”   周湛挑了挑眉头,只沉默不语。圣德帝也是看着他一阵沉默。   二人默默对视了一会儿,圣德帝才道:“你身边伺候的……那个……叫什么来着?那个小厮,听说被你放回去了?”   周湛的眉头一皱,警惕地望着圣德帝。   圣德帝也在打量着他,见他仍是不吱声,圣德帝便又道:“你的婚事,你是怎么想的?”   “我想什么就能是什么吗?”周湛冷笑。   圣德帝皱眉,“你不说,怎么知道不能?”   “那我说,我想打一辈子光棍,您能允许吗?”   这父子二人以相似的眉眼相互对瞪着,半晌,圣德帝撑着额头叹息一声,“你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周湛没有回答,只是看着圣德帝讥嘲一笑。   二人再次默默对视了一会儿,圣德帝突然道:“白家和徐家,你选一个吧。”   周湛心头一跳,蓦地抬头看向圣德帝。   圣德帝缓缓又道:“白家且不说,徐家,你也该给人家一个交待才是。”顿了顿,又道:“或者,一个为正妃,一个为侧妃,看你更喜欢哪个吧。”   周湛默默咬了咬牙,沉声道:“我更宁愿我谁都不娶。”   圣德帝不耐烦地一挥手,“你都已经十八了,荒唐也该荒唐够了,也该是你学着承担起责任的时候了。这子嗣传承原就是……”   “传承?”周湛忽地打断他,“您真觉得,我这身肮脏的血脉,有传承下去的必要?!”   龙案后,圣德帝忽地就坐直了身体。周湛这些年来的叛逆,一直叫他隐约觉得,这孩子似乎知道了一些什么,但他又一直掩耳盗铃地抱着侥幸,总以为自己隐瞒得很好。而周湛的这句话,则是赤果裸地挑明了那件事。   且他更在告诉他,他深以此为耻。   顿时,圣德帝勃然大怒,抓起茶盏向周湛扔了过去。   于是,不到次日,全京城的人便都知道了,景王周湛又惹怒了圣德帝。   只是,叫众人感到意外的是,这一回,他居然没挨板子,也没被禁足,只不过是很没面子地被圣德帝从宫里赶了出来而已。   丢了脸面的周湛许是丢脸丢习惯了,竟根本没把皇帝的愤怒当一回事,他关注的事情另有重点。   说实话,翩羽的表现叫他很有些吃惊。虽然他一直知道,翩羽爽朗的性情很容易交到朋友,可同时他也知道,那丫头骨子里其实极为高傲偏激,有时候甚至倔强到固执,他总觉得她的亲和力只是表面现象,骨子里的她除了他之外,其实并不容易跟人亲近。可偏偏她才离了他不到一个月,竟就结交了不少好友,甚至居然还是能一起偷偷议论男孩子的那种密友……这多少叫他有些难以接受。   更何况,还有个“柳二哥”。   据红绣的报告,翩羽如今正和柳家姑娘一起,为报考杏林书院的事而努力学习着。给她俩补课的,正是那位“柳二哥”,柳新城。   而柳新城此人,几乎颠覆了周湛有关“所有人都有两张脸”的理论。从红绣收集的资料可以看出,这位柳家二公子简直就是京城所有母亲们眼中的“金龟婿”,出身名门不说,长得还漂亮,性情又温和,最主要的是,还前途无量,仅十五岁就中了举人,若不是因为他年纪小,被家里压着没去参加科举,不定就是个少年进士了……   “如果我有女儿,我肯定也愿意把女儿嫁给他。”红绣笑道。   这句话,直叫周湛一阵皱眉,半晌才酸溜溜地说了一句:“许他只是年纪还小,还没来得及作恶。”   顿时,红绣就别有用意地看了他一眼,忽地又托起下巴,笑弯着眉眼望着他道:“这话听着有趣。我以为只有家里有闺女要出嫁的爹,才会这么酸溜溜地说自己未来的女婿。”   周湛皱起眉,抬眼看向红绣。   周湛给人的印象一向都是笑眯眯的,哪怕是怀着恶意的笑,或者是冷笑,总之,唇角总是上扬着的,而最近的他,则很少能看到他唇角上扬的时候了。   他那般阴沉地看向红绣时,红绣受不住压力,忍不住就求和地收了调笑。   周湛则又气势十足地拿眼神碾压了一回坐在轮椅里的红绣,然后才沉着脸出了撷英苑。   看着他的背影,那硬被压下去的微笑则又缓缓爬上红绣的唇角,“不爱听?还以为你自个儿不知道自个儿的心思呢。”她小声笑道。   回到清水阁,周湛把自己扔回到摇椅里,一边摇着那摇椅,一边眺望着二楼下关门闭户的西小院。   不,他对自己说,翩羽在茶楼说的那些话都是气话,她心里还有着他呢,哪能那么容易就又喜欢上别人!那丫头傻着呢!   虽然这么说着,他内心却似藏了根找不着的针般,总觉得哪里毛毛刺刺的,叫人一刻都不得安宁。   “但愿她还没有喜欢上你,不然,她这一辈子都会不幸。”   十一公主的话,忽然就在他的耳边回响了起来。   顿时,那种毛毛刺刺的感觉,就变成了实实在在针扎般的痛了。   *·*·*   也亏得翩羽之前曾被迫跟着周湛学过一些杏林书院的课程,虽然那算术课对于她来说,仍是一座高不可攀的山峰,但到底也是有一些基础的,加上柳二哥柳新城的耐心辅导,至少保证了她能够顺利考进杏林书院。   且,叫她觉得万幸的是,她的成绩只比柳新眉差了一点点,正好够她和柳新眉一样,插班到赵艾娘的那个年级里,而不是丢脸地跟一群十来岁的小丫头们一起被放到低年级去。   如今翩羽对自己的现状可以说是极为满意,她爹徐世衡简直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向她示好才好了,整天流水似地往她的院子里送好东西;长公主那里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对她也是体贴备至,且还不干涉她的任何自由;许是上一次高明瑞不明智地当着她爹的面挑衅她的缘故,最近高明瑞也被长公主支去了高家;加上她又结交了好几个值得交往的朋友,且又考上了杏林书院,最主要的,是她终于把她要向周湛表的态表给那位爷看了,因此,她的心情甚是舒爽,甚至很是期待和周湛的再一次交锋。   只是,也不知道是周湛在故意躲她还是她运气不好,她积极地跟着徐世衡和长公主赴了好几场她觉得周湛必定会去的酒宴,居然竟一次都没能遇到他。   直到杏林书院开学的前一天,恰逢老安亲王六十寿诞,翩羽才终于在安王府里看到了周湛。   而和周湛在一起的,是周湛曾经的同窗,赵陵王周淙和安王世子周澜,以及四皇子欣王周沂。   周湛曾说,京城的王爷多如狗。而这些多如狗的王爷中,可以说,就眼前这三位跟曾经的“吉光”接触最多。   看着像屏风般围在周湛四周的那几位王爷,翩羽忍不住就怀疑,许是那位爷觉得,有这些熟人在,她或许会因为害怕被人揭穿身份而不敢靠过去。   看着那些多如狗的王爷,翩羽不禁一声冷笑——显然,同样身为王爷的周湛并不如他所以为的那么了解她!    ☆、第一百六十一章·白姑娘   第一百六十一章·白姑娘   还真叫翩羽猜着了,周湛拉着周淙周沂等人闲话,就是打着吓退翩羽的主意。   只是,显然他真没有他所以为的那般了解翩羽,对于“名声”这种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玩意儿,翩羽受他的熏陶,简直可以说是视若无物。此时别说是几个王爷围着他,就是圣德帝亲自在场,火头上的翩羽也能直接给无视了。   此时周湛他们正在高高的观月台上。观月台下,翩羽怒瞪着周湛,才刚要不管不顾地抬脚过去,手臂忽地就叫柳新眉拉了一把。   “等等,艾娘叫我们呢。”   翩羽这才听到艾娘在后面叫她们的声音。   她回过头去,就只见赵艾娘拉着赵英娘快步往她们这边过来了。一边走,艾娘一边还小声数落着她三姐。英娘则像个妹妹似的,一边被艾娘拉着,一边懊恼地板着一张脸。   相交这么久,翩羽一看就猜到,怕是英娘那张嘴又惹了祸——赵家老太君原就以言辞犀利著称,偏这英娘只传了她家老祖宗口无遮拦的毛病,却又没有老太君那超然的地位作保障,于是她得罪人,也就是经常的事了。再于是,明明比她小了三岁的妹妹艾娘,便不得不充当着姐姐的角色,时不时就要出头去替英娘收拾首尾。   翩羽原就不是一心只顾着自己的人,此时见英娘又惹了麻烦,只得按捺下想要去找周湛麻烦的心思,和柳新眉一同向着赵家姐妹迎了过去。   “怎么了?”她和柳新眉同声问着艾娘。   艾娘抿了抿唇,还没开口,就听得英娘抱怨道:“这又不怪我,明明是那个假仙女……”   “还说!”艾娘恼得在她姐姐的胳膊上狠掐了一把,英娘只得不情不愿地住了口。   这赵英娘,看谁不顺眼,就爱给谁起外号。高明瑞那“歪嘴妞”的名号,就是从她的嘴里传出去的。   柳新眉和翩羽又交换了一个眼色,好奇问道:“英娘姐姐这是又看谁不顺眼了?”   艾娘恨恨地甩开她姐姐的手,“你这张嘴,早晚要给你缝起来!”说着,回身向翩羽她们抱怨道:“就是白家的那个姐姐,也是才刚回京城的,人家也没惹着我姐姐,偏她就是看人家不顺眼,竟当着人面叫人家‘假仙女’,连十一公主都不高兴了……”   “明明就是个假仙女嘛!”英娘瞪着眼道,“你们都没看出来吗?!那张脸,笑得跟张面具似的,真恶心!也亏得十一娘竟看不透……”   “你还说!”艾娘跺脚道:“亏得白姐姐修养好,还能冲着你笑,你竟还嫌人家笑得假!要是我骂你是假仙女,看你能笑成个什么模样!”   她气冲冲地一推英娘,“白灵姐姐到底哪里得罪你了?叫你看她那么不顺眼了?!”   “我……”英娘张着嘴,一阵语塞。她之所以看白灵不顺眼,是因为前几天,才刚有个人跟她说,她不像个姑娘家,要她好好跟白灵学一学怎么做个女孩……好吧,其实她自己也知道,她这是迁怒了。   见英娘终于蔫了下去,艾娘不由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又恨铁不成钢地拿手指戳着她姐姐的脑门道:“你还是赶紧嫁了吧,你嫁了我就轻省了。”   英娘打小就和镇北将军家的长子李业伟定了亲,如今两家人正议着婚期。   谁知英娘听了这句话,脸色顿时就是一变,咬牙切齿道:“我嫁不嫁还另说呢!”   她话音刚落,就忽听得她们身后有个男子笑道:“你不嫁我还能嫁谁?”   英娘就跟被人咬了一口似的,猛地跳着脚地转过身去。   翩羽等人也忙扭头看向身后。   只见她们身后,不知何时站了个身材魁梧的青年。那青年生得眉眼刚正,一副正气凛然的模样。此刻,他正咧着口白牙看着英娘笑着,笑得甚是得意,“你吃醋了。”他道。   英娘的脸色一变再变。叫她跟白灵学的人,正是她的这个未婚夫。她瞪着他那得意的模样,只觉得火气冲顶,于是二话不说,提着裙摆就往他腿上踹了一脚,然后一转身,重重地跺着脚,气冲冲地走了。   李业伟呲牙咧嘴地甩了甩腿,又冲着艾娘她们虚虚一笑,忙不迭地向着英娘追了过去。英娘见他追过来,提着裙摆就跑了起来。   直到二人消失不见,艾娘和翩羽、柳新眉三人仍探着头,看着他们消失的方向。半晌,三人才摸不着头脑地相互看了一眼,然后又都觉得这一幕莫名地叫人有些脸红心跳,便相互吐着舌尖不自在地笑了。   “那是我姐夫。”艾娘讪讪解释道。   却原来,这李业伟和英娘打小就定了亲,二人虽说是青梅竹马,可因李业伟身为武将,又常年和他的父亲镇守在北疆,故而跟英娘之间是离多会少。如今因两家议着婚期,他便借着述职的机会跑回京城来会佳人。   而因着二人多年不见,加上英娘姐姐莲娘婚后的不幸,叫英娘对自己的未来起了疑虑,偏李业伟又不懂得女儿家的心事,竟还故意在她面前夸了别的女孩,这才有了刚才那一幕。   三人正面面相觑着,忽地就看到十一公主领着一帮人从身后的小径转了过来。   “咦?”十一公主道,“英娘呢?才刚远远还看到她在这里的,这眨眼的功夫,又跑去哪里了?”   艾娘冲翩羽二人打了个眼色,才刚要开口,就听得十一公主笑道:“不会是这会儿知道不好意思了,躲开了吧?”   十一公主说着,回身拉住人群里一个白衣少女的手,笑道:“灵儿你看,我说的吧,她没有恶意的,不然也不会不好意思见我们。你才刚回京,还不知道英娘那丫头的嘴,天生就缺个把门的,等一下见着她,我叫她向你赔礼道歉。”   那白衣少女似被十一公主的话给惊着了,忙不迭地摇着手笑道:“原就没什么的,赵姐姐也没说我什么,公主快别这么说,我可担不起。”   原来,这位就是被英娘的口无遮拦给“误伤”了的姑娘。   翩羽好奇地看向那个白衣少女。就只见那女孩年纪在十五六岁左右,一张鹅蛋脸上略带几点雀斑,乌黑的杏眼亮而温润,五官虽算不上精致,却叫人看了很是舒服。   而,就在翩羽打量着那位白衣少女时,十一公主忽然冲着她和柳新眉招了招手,对那白衣少女笑道:“这两个妹妹你还没见过吧。”说着,一指柳新眉,“这是新眉,柳首辅的女儿。”又一指翩羽,“这是徐状元的女儿,徐翩羽。”又对翩羽和柳新眉笑道,“这是白灵,景王府长史白大人的侄女。”   顿时,翩羽只觉得脖颈后的汗毛一竖。她知道这个女孩。这个女孩,应该就是白家替周湛找的新娘了。   “柳妹妹,徐妹妹。”白灵上前一步,拉着柳新眉和翩羽的手,看着她二人笑意盈盈地打着招呼。   莫名的,翩羽就想把手从白灵的手里抽出来。她垂下眼,只作腼腆状,悄悄往柳新眉的身后缩去。   虽说周湛默认了他对翩羽的感情,但翩羽对他是个什么态度,十一公主并不是很清楚,所以她才故意把白灵和翩羽拉到一起。   而翩羽的反应,顿时就叫她感觉一阵不妙,那眉头不由就微微皱了一下。   她抬眼看看不远处观月台上的周湛,忽地指着那观月台对众人笑道:“他们倒是找了个好地方自在,我们也过去凑个热闹吧。”   说着,一手拉着白灵,另一只手将翩羽从柳新眉的身后拉出来,又冲她微微一笑,便领着众人杀向观月台。   勋贵世家宴客,往往有一套固定的模式。在开宴之前,几乎所有客人都会散在主人家的后花园里自行寻欢作乐。而大周自开国以来就比前朝要开明,男女间的大防也不像前朝那般森严,遇到这种大宴宾客的情况,只要不是孤男寡女单独相处,便不算是有违礼教。故而十一公主领着一群女孩上了观月台,倒也不曾叫人觉得有什么不妥之处,只有周湛看到她们时,那眉尖微不可辩地动了一下。   翩羽原是一股冲动地想要冲上观月台来寻周湛的麻烦,可如今被十一公主拉上观月台,且身旁还有个白灵,她忽地就觉得一阵心虚,忍不住挣脱了十一公主的手。   十一公主倒也不曾勉强于她,只回头冲她微微一笑,便拉着白灵向着周湛过去了。   翩羽虽然挣脱了十一公主的手,那眼却是忍不住跟着她们一直到周湛的面前。   她小心翼翼瞅向周湛,却泄气地发现,周湛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十一公主和那个白灵。   十一公主拉着白灵来到周湛的身旁,也不知道跟周湛说了什么,就只见那白灵向着周湛屈膝行了一礼,周湛则漫不经心地抬了抬手中的扇子,于是白灵免礼平身,和十一公主一起,站在周湛身旁,和他闲聊了起来。   而这期间,他的眼竟一次也不曾向着翩羽这边看过来……   “十一姐这是把谁介绍给了七哥?我怎么从没见过这姑娘?”忽然,翩羽的耳旁响起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   她扭头看去,就只见离她不远处,赵陵王周淙正和安王世子周澜凑在一处,看着周湛的方向小声议论着。   周澜笑道:“难怪你不认识她,她才刚回京不久……”说着,又凑到周淙耳旁低声说了句什么。   周淙不禁哈哈一笑,“原来是她!”又道,“那你消息可没我灵通了,这一位,可是老爷子亲自看中的。”顿了顿,他又指着周湛那边笑道:“不过我看七哥好像也没什么不满意的地方。看来这一回,七哥的好事真是近了。”   “未必吧。”周澜道。   “哼,”周淙一声冷哼,“七哥什么时候愿意敷衍人了?偏对这位白姑娘这么不同,我看有门儿。要不,咱们打个赌?”   蓦地,翩羽只觉得一阵呼吸不畅。她咬住唇,默默垂下眼帘。那一瞬,她忽然明白了,她心心念念想要去找周湛的麻烦,其实说白了,不过是她想要找个借口,想要他再次注意到她罢了……   而,他连个眼尾都不愿意再给她……   她蓦地一个转身,却不防跟人撞在了一处。   “啊!谁啊?!”   她的额撞在一个人的背上,那人吃痛地大喊一声,猛地转过头来。   翩羽捂着额头抬起眼,就只见赵陵王周淙正横眉怒目地瞪着她。忽然间,她就想起这少年当初曾蛮不讲理地把她从周湛的车上拖下去的往事。   赵陵王周淙,自幼丧父,可以说被家里的老王爷老王妃宠得比高明瑞还要无法无天。   看着眼带杀气的周淙,翩羽只觉得一阵头痛。   “嘶,”周淙反手又摸着后背,瞪着翩羽怒道:“你这丫头练过铁头功怎的?!”顿了顿,他忽地一歪头,盯着翩羽的脸狐疑道:“你是……小吉光?!”   翩羽的手仍捂在额上,听着“小吉光”这三个字,她下意识就回头看了一眼周湛,心底微一动摇,忍不住就想着,若是她点头答应了这一声,不知道周湛会是什么表情……   而,她还尚未打定主意要怎么应对,就忽听得身后一个声音带着三分慵懒笑道:“我说阿淙啊,你不觉得,说一个姑娘家长得像个男孩子,是件很失礼的事吗?”    ☆、第一百六十二章·决绝   第一百六十二章·决绝   听到周湛声音的那一刻,翩羽先是一阵愤恨,可忽然间,她就冷静了下来。   不要她的,她也不要!   她提醒着自己,抬头冲着周淙露出个调皮的笑,然后回过头去,一脸诧异地对周湛道:“这怎见得就是说我长得像个男孩了?不定小王爷的意思,是说那个小吉光长得像个女孩呢。”   对上翩羽那带着挑衅的眼,周湛忽地就是一默。虽说他一直假装没在注意翩羽,其实她的一举一动都不曾逃过他的眼睛。因此,当他听到周淙那里突然指着翩羽叫“小吉光”时,他的汗毛立马就倒竖了起来。他怕那丫头一时惊慌露馅,这才主动跳出来帮她一把。   却不想,人家根本就不领情。   看着翩羽那含着敌意的眼,周湛只觉得胸口沉甸甸的,竟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赵陵王周淙原就是个被宠坏了的性子,别人遇到他时总会主动相让,偏周湛从来不肯给他好脸色,如今听着周湛无端又来挑他的刺,偏偏那个长得像小吉光的姑娘竟是向着他而不是向着周湛,周淙意外之余,不禁好一阵得意。   他一把将翩羽拉到他的身后,又跨出一步,横在周湛的面前,冲他扬着下巴道:“就是就是,我的意思原就是说你家小吉光长得像个女孩,可从没说这丫头长得像个男孩!”又道,“你家小吉光呢?快把他叫来,让大家评评,他是不是长得像个女孩。”   周淙今年十五,只比翩羽大了一岁,偏个头才堪堪和翩羽齐高,这般抬着下巴看着人高马大的周湛,难免有些不够气势。   周湛垂眼看看周淙,又抬眸看看被他挡在身后的翩羽,那八字眉头一挑,歪着唇角笑道:“你不知道吗?我那个小厮,早被她家里人赎回去了。”   确实,那五千两银子,徐世衡一两都没少给他。当然,他也一两都没少收。   他又看了翩羽一眼,这才转身回到十一公主和白灵的身边。   见他走开了,周淙便回头看着翩羽笑道:“你是哪家的女儿?我怎么以前没见过你?”   翩羽似没听到他的问话一样,两只眼睛从周湛的身上移到白灵的身上,眼眸中一片晦暗。   周淙回头看看周湛,不高兴地伸手在翩羽眼前晃了晃,“问你话呢!”   翩羽被他在她鼻尖前晃动的手掌吓了一跳,忙后退一步,这才回过神来。她才刚要张嘴答话,就忽听得旁边一个尖利的声音嘲道:“小王爷竟不认识她?她就是徐状元公那位死而复生的女儿啊,大名鼎鼎呢。”   翩羽扭头,只见那边过来四五个年纪比她略大一些的女孩。说话的,是领头的一个穿着身玫红色半臂大袖的女孩。   所谓“人以群分”,翩羽今年才十四岁,她平时交往的也多是些跟她年纪相仿的女孩,像十一公主和赵英娘这样已经十七八岁的大姑娘,正常情况下,一般都不太乐意跟她这个年纪的小姑娘们深交,故而翩羽对眼前这几个大女孩只有个隐约的印象,却并不能算是熟识。   因此,当她发现这几个女孩看着竟似对她怀有莫名敌意时,不禁一阵微微皱眉。   为首的女孩拿眼角睥睨着翩羽,挑着眉尾笑道:“你叫徐翩羽是吧?其实我们早就想问你了,你是怎么死而复生的?给我们说说好不好?”   她身后的另一个女孩嗤笑道:“我听说,是你几个舅舅贪财,故意把你藏了起来,叫你爹以为你死了,可是真的?!”   几个女孩七嘴八舌地问着,虽说一个个问题听着都只像是好奇,可那眉眼间的轻蔑却是无所不在。   翩羽被这几个大女孩围着,那眉尖不由就蹙了起来。   勋贵间的交往,往往并不是那么肆无忌惮的,即便是大家都对翩羽的过去好奇,出于礼貌,也从来没人会当面这么问她。当然,翩羽并不以自己的那段经历为耻,她也不会为了维护徐世衡和长公主的面子,就顺着应下他们编的那套谎言,于是她拧着眉道:“谁说是我舅舅们把我藏起来的?!”   “那你爹怎么会不知道你还活着?”为首的女孩质问。   翩羽挑着唇角微微一笑——笑得甚是有周湛的风范,“这话你该去问我爹。”她嘲道。   顿时,那几个女孩就是一怔。世家向来讲究颜面,也讲究个一致对外,不管家族内部有任何矛盾,对外时总是凝成一体的,像翩羽这样毫不留情给她爹拆台的,还真没几个。一时间,挑衅她的那几个姑娘也不知道该怎么接这话了。   一旁的周湛,看着翩羽遭遇人挑衅,忍不住便想要过去,不想十一公主的手忽地就抓住了他的胳膊,并冲他微摇了一摇头。   他这里略一犹豫,那边翩羽已经拿话噎住了那些女孩。   只是,这样的回话,怎么听怎么叫人觉得她的行为有违孝道。周湛拧了眉,正要不顾十一公主的阻拦上前帮腔,却不想赵陵王周淙抢在了他的前面。   “我说你们几个吃饱了撑着了是吧?一个个舌头竟这么长!”   周淙一伸手,就毫不客气地推了为首那女孩一把,“这丫头怎么死怎么活的关你屁事,有这屁功夫,你还不如先去问一问你娘是怎么勾搭上你爹的!”   就如翩羽的事一样,其实这圈子里谁家的秘密都不是秘密,何况,为首那个找翩羽麻烦的,那庶出的身份谁都知道。   “还有你们几个,谁家没点破事,可要我一一给你们点出来?!”   几个女孩想是也没料到周淙竟会站出来替翩羽撑腰,顿时互看一眼,偃旗息鼓地避到了一边。   周淙不屑地看着那几个女孩,直到看着她们远远逃下观月台,这才回头对翩羽道:“你别怕她们,都是一些怂蛋,她们再找你麻烦,你就来找我,我替你撑腰!”   翩羽看着他,忍不住就眨巴了好几下眼。在她的印象里,周淙就是个爱折腾的熊孩子,蛮横霸道不讲理之外,还很讨厌女孩。他居然会主动站出来替她撑腰,这真叫人吃惊。   “谢、谢谢。”她有些不知所措。   周淙则不客气地将她又上下打量了一阵,忽地笑道:“有什么好谢的,算起来,你也该是我的表妹呢。”   也是,周淙是皇室宗亲,该叫长公主姑妈的,翩羽是长公主的继女,这种关系勉强拉一拉,她确实也能算是他的表妹。   “哼,”看着灰溜溜逃远的那几个女孩,周淙又是一声不屑的冷哼,“所以我才那么讨厌女孩子,一个个都是一副小肚鸡肠!”顿了顿,他又扭头问翩羽,“她们为什么找你麻烦?”   翩羽一撇嘴,“我还想知道呢。”她几乎都不能算是认识那几个女孩。   “我知道。”打从她上了观月台后,就不见了踪影的赵艾娘,终于拉着柳新眉上来了。“都是我三姐姐的错,都是她给你惹的祸。”她抱歉道。   却原来,十一公主拉着翩羽和白灵上观月台时,赵艾娘和柳新眉落在了后面。十一公主对翩羽和白灵的亲热,叫众人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到了她俩身上。自然,便有人议论起翩羽的身世来。   柳新眉是个热心肠,听人议论翩羽,便拖着艾娘跟那几个姑娘拌了两句嘴。偏这时候赵英娘回来了。英娘的那张嘴,没事都能得罪人,何况正好撞到自家妹妹被那几个女孩“欺负”着。她一向火力强劲,只几句话,就噎得那几个姑娘下不来台。偏赵家姐妹出身高贵,柳新眉又是首辅家里的幺女,几个女孩不敢得罪她们,想着徐世衡不过是个六品小官,且翩羽的身世又确实是她的硬伤,几个人这才结伴过来,打算把从英娘姐妹那里受的气,全都发泄到翩羽的身上。   却不想,一向不待见女孩子的赵陵王周淙,竟会主动站出来替翩羽撑腰。   艾娘对周淙笑道:“二十一哥,真谢谢你了,要不是你,翩羽就要被人欺负了。”   周淙大咧咧地一挥手,笑道:“真不用谢我,之前她也帮我说话了。”说着,又歪头看着翩羽道:“别说,我还是觉得你长得像小吉光。可惜他回家了,不然可以把你俩拉到一处对比着看看。”   翩羽这边几个人都是年纪相仿,因此相谈甚欢,周湛那边,十一公主此时已经放开了周湛的衣袖,却是回身和别人打起招呼来。   白灵默默在周湛身后站了一会儿,见周湛一直心不在焉地看着周淙那边,便上前一步,柔声笑道:“一直听人说,小王爷的脾气怎么坏,可亲眼看着才知道,其实传言不可信。”   周湛扭回头,看着白灵微扬了一下那八字型的眉尖。   白灵和他对了个眼,又垂下眼,暗暗给自己鼓了鼓勇气,抬眼看着他道:“王爷也不像人所传言的那样。”   “哪样?”周湛的眉尖又是一动,“是不够荒唐,还是不够不靠谱?”   白灵没料到他会这么说,不由一窒,只呆呆望着周湛。   周湛看着她沉了沉眼眸,压低声音又道:“不管你伯父是怎么交待你的,我看你最好忘了那个交待。”说着,他转身便要离开。   白灵忙上前一步,低声道:“就算没那个交待,你总是我表哥。做妹妹的,关心哥哥也不行吗?”   周湛一愣,回头看向白灵。   白灵直直望着他的眼眸,诚恳道:“哥哥不要以为我们是想要借哥哥做什么事,我们真的只是想要关心哥哥而已。”   “是吗?”周湛挑着唇角,弯腰直直盯着她的眼,直到盯得她的脸颊飞起一片红霞,这才直起腰,道:“就算是吧。只可惜,愿意被人接受的,才是好意,不愿意的……可不算。”   他转回身,目光下意识往翩羽那边看去,却正看到翩羽的眼也往他这边看来。   二人目光交错。   翩羽的眼神幽幽的、冷冷的,不禁叫周湛打了个愣神。他还来不及细想她眼神中奇怪的意味,就听得那边传来柳新眉清脆的叫声:“二哥。”   翩羽立时移开了眼,扭头顺声看了过去。   周湛也不自觉地顺声看去。   就只见一个身材挺拔的少年,缓缓步上观月台。看到翩羽他们,少年脸上顿时露出一个微笑,那亮晶晶的眼眸,毫不避讳地直直看向翩羽。   而翩羽,看到那个少年时似乎也很开心,拉着柳新眉等人一同迎了过去。   周湛的眼蓦地一沉。那少年,他还记得,正是柳家二公子,柳新城。   此时,十一公主正好和人打完招呼回来,见周湛一脸阴沉地看着翩羽那边,便凑到他的耳旁小声道:“我帮你试过了,小吉光对你应该还算是有一点好感的。”   岂止是一点好感!周湛默默看着翩羽那边。那丫头的感情一向热烈,她对他从来都是那么的毫无保留……   “不过这也很难说,”十一公主又道,“这个年纪的孩子都还没有定性,不定今儿喜欢你,明儿也就喜欢他了。”   观月台的边缘处,翩羽热情地和柳新城打着招呼。   “谁在这个年纪没犯过一点傻呢?”十一公主忽地自嘲一笑,回头看了一眼翩羽,转身对周湛又道:“既然你已经定了主意,我看你就别再去招惹那孩子了,让这件事就这么过去吧。”   忽的,周湛只觉得胸口一窒,握着扇子的手,不自觉地就捏紧了扇柄。直到此时他才回悟过来,刚才她看他的那个眼神,那种似对什么事做了个了断般决然的眼神……   “咦?你居然也考上了杏林书院?”翩羽那边,传来周淙那公鸭似的嗓子,“你能行吗?你可不像我们,考多少分都无所谓。”   “我也在犯愁呢,”翩羽愁眉苦脸道,“万一我跟不上怎么办?”   “没关系,”柳新城看着她温柔笑道,“不会的来问我,我教你。”   “真的?!”翩羽大睁着一双猫眼望着柳新城,“那我可就不客气了!”   她歪头淘气地笑着,目光越过柳新城的肩头,漫不经心地扫过周湛的脸上,然后又移回到柳新城的脸上。   “还是柳二哥对我最好!”她弯着眉眼笑道。   “啪”的一声,周湛手中的折扇断为两截。    ☆、第一百六十三章·逆反   第一百六十三章·逆反   老安亲王寿宴的次日,便是杏林书院开学的日子。   其实翩羽对杏林书院一点儿都不陌生,当初作为书僮,她就曾跟着周湛在男子分院里就读了大半年。那时候,徐世衡也在书院里兼了一个教职,不过随着仕途上的发展,如今他已经放弃了这份兼职。   这天一早,徐世衡和长公主就如一对心系子女的模范父母般,亲自送翩羽和高明瑞去女子分院报了道。直到这时翩羽这才知道,她那个爹居然刻意安排她和高明瑞在一个班上,且还美其名曰:“相互照顾。”   显然,这个安排不仅是翩羽不满意,高明瑞也很不满意。只是高明瑞又不愿意在徐世衡和长公主面前做恶人,便趁着他们夫妇跟学院里的先生们打招呼的功夫,恶狠狠地一扯翩羽的衣袖:“你去跟他们说,就说你不愿意跟我一个班。”   如今翩羽正逆反着,若她不说这话,不定她还真就提抗议了,此时听高明瑞这么一说,她顿时就弯了眉眼,露着几颗小米牙笑道:“姐姐说什么呢,我可高兴能跟姐姐一个班了,姐姐可千万要好好照顾我哟!”   长公主正好听到她这最后一句话,便回头笑眯眯地嘱咐高明瑞:“正是呢,你可要好好照顾你妹妹,别叫人欺负了她。”   顿时,高明瑞被气红了脸。   如今翩羽已经知道,高明瑞其实就是个被惯坏了的孩子,虽然脾气坏,却坏在明处。倒是她,常常暗地里做手脚去陷害高明瑞,偏人前还装着一副无辜的模样。看着高明瑞忍气吞声的模样,翩羽忽然便有些不忍——其实细想想,她跟她之间并没什么大的仇怨,她爹不靠谱,不能作为她迁怒于高明瑞的理由……   她正这么想着时,长公主那边又拉着她的手,对高明瑞一阵细声慢气地嘱咐,都是嘱咐她要怎么照顾翩羽的内容。   翩羽看看高明瑞,再看看长公主似没看到女儿那几乎就要爆发的脸色,她心头的古怪感不禁更深——她才不相信,长公主没看到高明瑞的脸色;她更不相信,长公主会不了解她女儿的个性,会不知道,她越是这么说,高明瑞就越会来找翩羽的麻烦……而,她和高明瑞之间的争斗,不管她爹徐世衡是抱什么态度,长公主那里总是不问青红皂白就向着她,而非高明瑞。   随着她跟这对母女相处日久,翩羽越来越觉得,长公主似乎根本就没把高明瑞当个女儿,倒更像是把她当作一件称手的工具。   “皇家无亲情。”周湛曾经这么说过。   想到周湛,翩羽不禁就想到那天在观月台上,他连个眼神都不屑于给她,却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就那么弯腰凑到白灵的面前献殷勤……   翩羽默默咬了咬牙,一抬头,却惊讶地发现,那个白灵居然就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   她居然也考进了杏林书院!   这人,真是不经念叨!   看着白灵,翩羽又是一阵默默咬牙。   *·*·*   杏林书院分男女分院,除了共用的大门和几处大教室外,两个分院可算是各行其事,且中间还隔着一湾湖水。这看似泾渭分明的两个分院,却共用着许多相同的教书先生,因此,开学头一天的第一堂课,翩羽便又见到了那位“死脸王”。   也不知道是不是当初周湛为了个小厮大闹学堂的事,叫这位“死脸王”对“小吉光”的印象过于深刻,当翩羽和柳新眉作为插班生出现在他的课堂上时,他那双能刺破人皮肤的利眼,足足往翩羽脸上刺了整整一堂课,以至于连坐在她左右的柳新眉和赵艾娘都备感压力。   下了课,“死脸王”的背影才刚消失在视野里,柳新眉就扑到翩羽的课桌上,抹着额上不存在的汗抱怨道:“这个王先生是怎么回事?干嘛老盯着我们这边看?还连个笑模样都没有,吓死我了。”   作为老生,赵艾娘自然要给这俩新生提着醒,“王先生可是咱学院里最不讲情面的一个先生,以后你们可小心了,千万别犯到他的手里,他才不管咱们是不是女孩子呢,能直接把人给骂哭了。”她回头瞅瞅坐在教室最后一排的高明瑞,“高明瑞就被骂哭过。”   翩羽也回头看了高明瑞一眼,却忽然发现,高明瑞旁边坐着的女孩,竟是高明娟。   那高明娟也正愣愣地看着她,偏她的眼看过去时,高明娟莫名其妙就心虚地避开了眼。   翩羽略一垂眸,便大概猜到了高明娟的心思——她怕是害怕她向人吐露她还没回高家之前的事情吧。   果然,当翩羽她们在大教室上课回来的路上,趁着她去更衣左右没人的时候,高明娟期期艾艾地凑了过来。   “翩羽,你放心,过去的事,我谁也不会说。”   翩羽听了不禁一阵冷笑。冷笑过后,却是一阵失落。她还记得以前的王明娟,虽势利,虽爱沾小便宜,虽有种种毛病,可那个王明娟,却是确实曾真心实意跟她好过。   冲着过去的那点交情,翩羽便也给了她一粒定心丸,“我的事无所谓,你爱说便说,我不在乎。至于别人的事,跟我无关,我也没权利去多那个嘴,你尽可放心。”   她的话,只叫高明娟的脸色一阵变幻。翩羽等着她走开,她好去找艾娘和新眉,不想原已经转过身去的高明娟忽地又转过身来。   “我知道你瞧不起我,”她紧握着双拳,两眼泛着泪花,“不是谁都有你那样的好命的,我只是想要过得好一点,这又有什么错?!”   她恨恨地一跺脚,转身跑开了。   翩羽不禁一阵呆愣。她的命好吗?母亲死于非命,父亲对她们母女不闻不问,全心全意喜欢上的人根本就不喜欢她……这样的命,居然也有人羡慕……   她沉浸在自哀自怜中,却不想忽地就被人在肩上推了一把。翩羽回头,就只见高明瑞正气冲冲地怒瞪着她,高明娟在她身后一个劲地拉着她。   “你居然敢欺负我堂姐?!”高明瑞怒喝道。   翩羽茫然了一下才记起来,高明娟如今已经记在高家长房名下,算是高明瑞的堂姐的……   而事实上,其实这俩人是同父异母的姐妹。   翩羽忍不住就看了这姐妹俩一眼。忽的,她就是一阵疑惑。她觉得,以高明瑞的性格,若是知道高明娟兄妹是她的同父异母兄姐的话,应该绝不能容忍才是……   “没有没有没有,”高明娟一边用力往回扯着高明瑞,一边冲着翩羽拼命摇头,“没人欺负我,真的,没有人欺负我……”   也不知道高明瑞是故意找茬,还是真是姐妹情深,竟又上前推了翩羽一把。她才刚要继续质问翩羽,却不想忽然有人一把推开她,眨眼间,她和翩羽之间就多出一个人来。   “找死啊,”那人嚷嚷着,“当着我的面欺负我表妹?!”   翩羽和高明瑞同时一愣,抬头看向那横插过来的人,二人不由又是一愣。   来人竟是赵陵王周淙!   周淙推开了人之后才发现,这欺负翩羽的,居然是高明瑞——他正而八谋砻谩   顿时,周淙也怔住了。   高明瑞反应过来,指着翩羽大叫道:“我才是你表妹,她又是你哪门子的表妹?!”   周淙扭头看看翩羽,再回头看看高明瑞,不由咧着嘴抓了抓脑壳。他眼珠一转,却是忽地放下手,一巴掌打在高明瑞的手上。   “指什么指!”他嚷嚷道,“她不是你妹妹吗?哪有做姐姐的居然当众欺负妹妹的?!我这做哥哥的看不下去,就不兴我管一管你?!”   “你!”高明瑞被他气了个仰倒。   翩羽则看着周淙一阵纳闷。她还以为男子分院和女子分院是被隔开的,却不知道这周淙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才刚进分院头一天的翩羽自然不知道,她们才刚上课的那个大教室,是两个分院共用的公共大教室。此时,正有不少男子分院那边的学生陆陆续续往这边的大教室过来,便有人注意到了这边的纠纷。一个少年忽地从人群中钻了出来,急急跑向这边。   跑到近前,少年像是才发现周淙一般,脚下微一收,放慢了速度过来,问着高明瑞和高明娟,“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那少年一边问着,视线一边绕过周淙,看向被他遮在身后的翩羽。   看着那少年,翩羽的眼忍不住就眨巴了一下。   一年多不见,高明熹的变化极大,若不是五官仍是从小就熟悉的五官,她差点就没认出他来。   在她的印象里,这高明熹还是王明喜的时候,他是个不太爱说话,看着甚是忠厚老实的男孩。而眼前这高瘦的少年,眉目虽说看着还是小时候那副忠厚的模样,可眼神里却多了一些不一样的东西……   她还没能分辨出高明熹的眼神里多了些什么,那高明熹像是忽地认出了她,失口叫道:“丫……翩、翩羽?!”   以前他一直都是叫她“丫丫”的。   忽然间,翩羽便有一种物是人非之感。   “你、你们怎么……”高明熹回头看看妹妹,看到高明娟的眼眶还红着,他不由微一皱眉,看向翩羽的眼里多了一丝警觉和刺探。   这刺探,顿时便叫翩羽的眼微眯了一眯。   那高明瑞却忽地上前抱住高明熹的胳膊,告状道:“哥,你来得正好,徐翩羽都把娟姐姐欺负哭了,偏还不认!”又推着高明熹道,“你去打她,替娟姐姐报复回来!”   “你敢!”   翩羽还没来得及开口,那周淙就撸着衣袖上前狠推了高明熹一把。   高明熹正带着小心看着翩羽,却是没想到周淙会上前推他,差点就被推了个趔趄。   高明娟见状,赶紧上前拉开二人,连口叫道:“不是的不是的,翩羽没有欺负我,是瑞儿误会了,这是个误会!”   高明瑞一听就火了,抬手一巴掌拍在高明娟的胳膊上,怒道:“高明娟,你怎么这么不知好歹?!我是向着你才找她麻烦的!”   高明娟被打了这一下,只痛得倒抽一口气,捂着胳膊眼泪汪汪地看着高明熹。   高明熹的眉头微微一皱,却又在瞬间展开眉头,望着高明瑞笑道:“瑞儿妹妹还是这么急公好义。”又扭头对高明娟道,“瑞儿这是心疼你,才误会了翩羽的。”再看向翩羽,“瑞儿妹妹脾气急,翩羽妹妹不要怪罪她,这都是误会,你们看在我的面子上,和好吧。”   他拉着高明娟和高明瑞的手,将那两只手递到翩羽的面前,低头含笑望着她。   顿时,翩羽便知道眼前的高明熹和以前的王明喜有什么不同了。   她看看那两只递到她面前的手,再抬头看向高明熹,忽然就有些想笑。显然,他们都变了。   就在高明熹看着她脸上那带着玩世不恭意味的笑容发怔之际,忽听得有人叫了一声,“先生来了。”   翩羽收了那古怪的笑,一回头,却是没看到先生,竟先看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周湛。   周湛看看她,再看看周淙,然后看向高明熹,那眉头微妙地一挑,却是挑得翩羽莫名其妙就是一阵气恼。   “翩羽。”   久等翩羽不见的赵艾娘和柳新眉寻了过来,远远叫着她的名字。   翩羽答应着,原想狠狠瞪周湛一眼再跑开的,却在电光火石间,忽然就看到他的眼中闪过一丝期待的光芒。她一眨眼,顿时改了主意,只笑盈盈地向着他和先生各行了一礼,又对周淙感激地挥了挥手,便转身跑开了。   晚间,当她坐在床头,一边擦拭着刚洗过的长发,一边回味着周湛那错愕的神情,忍不住就得意地笑了。   “对了,”她抬头问阿江,“高明瑞知道高明娟和高明熹的事吗?”   阿江愣了愣才道:“不太清楚。”   翩羽原只是随口一问,不想第二天一早,阿江便告诉了她答案,“高大姑娘并不知道,高家和长公主那边都瞒着她的。”   那时阿江正侍候着翩羽梳头,翩羽忽地就抬头看向她。   阿江被她看得一阵心虚,忽闪着眼笑道:“姑娘怎么这么看着我?”   翩羽张了张嘴,却是又咬住唇,垂着眼一阵默然。   显然,阿江的消息是来自景王府的。至于景王府为什么会这么快就能把消息送过来……   她忽然一点都不想知道为什么。   且,这点为什么,莫名地叫她有点高兴。    ☆、第一百六十四章·补习   第一百六十四章·补习   至于早已不是书院学生的周湛,为什么会出现在杏林书院里,却是因为周淙。   那天周淙认出翩羽,顿叫周湛心头升起一阵不安,生怕翩羽会因一个疏漏而身败名裂。偏他一心要保护那丫头,那丫头却不领情——显然是还在记恨着他不打招呼就送她回家的事。   想着那丫头的倔脾气,想着她为了跟他对着干,居然不顾露馅的危险主动帮着周淙,周湛不禁一阵头痛。他一直知道翩羽的性情里带着些偏激,却没想到,她居然会偏激到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而更糟糕的是,连心大到没边儿的周淙都注意到了她和“小吉光”的相似,偏当初“小吉光”在学院里也算是一时的风云人物,杏林书院里的先生们可比周淙心思细腻……   于是,带着这些忧虑,在开学的第一天,周湛才会出人意料出现在杏林书院里。   学院的先生们是什么反映周湛还没有观察到,却已经先看到了翩羽被人找麻烦——且某种程度说来,还都是她的家人。   以他对翩羽的了解,他以为,被他看到这一幕,还在生着他的气的翩羽一定会更生气,却不想她看向他时,却是和在安王府的观月台上一样,竟是那么笑眯眯的,好像她真的对他已经放下了一样……   虽然他觉得,翩羽这有些死心眼儿的孩子,应该不至于那么快就忘了他,可翩羽的那个眼神,那个毫不在意地打从他身上掠过去的眼神,总是叫他心底很有些不安。   虽然他也觉得,其实这样更好。   按照十一公主的说法,他无意跟她挂上瓜葛,就不该再去招惹于她……   *·*·*   当初“死脸王”盯着翩羽看的眼神太过执着,以至于翩羽也觉得,他大概是认出了自己。只是,她一直提防着“死脸王”来问她,却不想那位不苟言笑的王先生竟只是时不时地就拿那种“我知道你的秘密”的奇怪眼神瞅着她,甚至有那么一两回,在翩羽被叫上去交作业,二人近距离目光交汇时,那位先生居然还冲她心照不宣似的眨了眨眼。   且,如此冲她心照不宣眨眼的先生,竟还不是一个两个!   翩羽自然不知道,这背后周湛花了如何的大力气,她思来想去,想到之前她作为小厮求学时,先生们网开一面的往事,便觉得先生们即便是认出了她,大概也因为她求学态度端正才如此宽容的。   自然,书院比起朝堂来,算是个相对比较纯净的地方,至少“死脸王”确实是因为翩羽还是“小吉光”时,就很是认真的学习态度而如此宽容,但任何地方都不是只由一种人组成的,至于那些禀性不那么纯,心思灵活的,却是靠着周湛那明里暗里的手段,才叫翩羽的事没在书院里掀起什么风浪。   至于老想找她麻烦的高明瑞,跟翩羽简直就不是一个段数的,且如今翩羽自觉看透了她们母女之间的真相,心下暗暗觉得这高明瑞也甚是可怜,因此,就算高明瑞挑衅到她的面前,只要不是太过于过分的事,她便只当是有只苍蝇烦人罢了。   相对于高明瑞的烦,倒是高明娟兄妹,叫她更觉得麻烦。   以前的王明娟,是如何傲气的一个人,如今却不知怎么变得很是有些畏头缩尾,每每不小心和翩羽对上眼神时,她总是露出一副小心翼翼讨好的嘴脸。那笑容,总扎得翩羽浑身似针刺般难受,故而只要一对上眼,她本能地就想要移开眼。偏她才一移开眼,那高明娟立马就流露出一副被人冷落的可怜模样……   其实翩羽是个性格简单的孩子,遇到这种让她无所适从的事,她往往只好采取敬而远之的态度。而她的敬而远之,却是叫高明娟更加想要讨好她……   至于高明熹,虽说人长高了,变得更加文质彬彬了,可那张看着仍是憨厚本分的脸,不自觉就叫翩羽想起打小就认识的那个沉默少年。偏如今高明熹的行事风格却是越来越圆滑,无端就叫她想起她爹徐世衡……这种不妙的联想,总叫翩羽感觉很是别扭。   而最叫她不舒服的,还是高家兄妹只要背着人,总要向她表一表忠心,只说不会把她过去的事告诉人——言辞恳切下隐藏的意思,却无外乎求她也不要吐露他们的秘密。   除了高家兄妹外,翩羽还烦一个人,赵陵王周淙。   也不知道这位小王爷是哪根筋不对了,学院里如高明瑞这样正而八经跟他有血亲关系的姐姐妹妹们他不去照顾,却口口声声叫着翩羽“妹妹”,遇人就宣称:“这是我罩着的人,你们谁也不许欺负!”   鉴于这位混世魔王好歹能压制住高明瑞和高家兄妹,翩羽对于他的宣称倒也不是那么反感。只是,这孩子的霸道就有些烦人了。   这个年代的女子又不参加科举,故而女子分院的学业并没有男子分院那么紧张,且每天很早就放学了。放学后的女学生们,和后世的初中生们也没什么区别,看着天还没黑,总爱三五成群地去街上溜达。翩羽只要想着家里的长公主,自然就没那个热情一放学就往家赶,因此,这一天放学后,柳新眉过来约着她和赵艾娘去恒天祥看冬季新款衣裳的时候,她便点头应了。   只是,叫她们三人感觉意外又不意外的是,在学院大门处,她们再次被周淙的人给拦了下来。   男子分院虽说学业紧,可对于赵陵王周淙和景王周湛这样已经袭爵或者即将袭爵的王孙贵胄们来说,不过是家里人不想他们添乱,找个地方给他们呆着,以免他们放任自流虚度光阴罢了,故而什么迟到早退的,几乎都没人管他们。   而在翩羽的印象里,周淙似乎只跟安亲王世子周澜交好,除此之外,大概也就跟周湛还有点交情了。如今安亲王世子已经十七,从这个学期起,便要开始在御前当差,不再来上学了,于是周淙一下子便落了单。   许是因为他一时没了伴,也许是因为那天在安亲王府上,他自觉跟翩羽还算投缘,亦或者是他下意识里认出了翩羽,总之,自开学后,他天天都叫人在学院门口守着,只看着女子分院那边放了学,他便会早退出来,不管翩羽她们要去干什么,都强硬地非要插上一手。   偏他还霸道,接到小厮报告说是翩羽她们放了学,他跑出来,听说翩羽她们打算要去看他不感兴趣的衣裳首饰后,顿时就没了兴致,却是伸手就扣住翩羽的手腕,对柳新眉和赵艾娘挥手道:“要去你们去,翩羽要跟我去骑马。”   翩羽只是看着脾气好,其实骨子里倔着呢。周淙三番两次不问她的主意就替她做主,她便不高兴了,推开周淙的手道:“我可没说要跟你去骑马。”   “现在说也不迟。”周淙大咧咧地说着,又要伸手去拉她。   翩羽侧身避开他的手,跟看个无理取闹的孩子般冷冷扫他一眼,便转身拉着柳新眉和赵艾娘上了马车。   这周淙,简直跟有根贱骨头似的,若是换作别人如此忤逆他,他非要跟人闹个不可开交不可,偏在翩羽面前,他竟一点都耍不起横,见翩羽自顾自地上了马车,他摸摸鼻子,只好拉了匹马自己跟了上去。   翩羽她们到哪,这混世魔王就跟到哪。打也打不走,撵也撵不去,惹得翩羽发了狠,周淙反而笑眯眯地道:“店门八字开,招待四方客,哪有只许你们来,就不许我来的?”   不过,没多久,翩羽便没了放学后四处溜达的兴致了。   却原来,翩羽虽爱读书,可偏科偏得厉害,且她似乎天生就对数字不敏感,术学类的课程始终都是她的弱项。之前“陪公子读书”时,有周湛暗中相助还好说,如今离了“小灶”,她连听课都常常听得是云里雾里不知所云,因此想要跟上功课,就很有些吃力了。   偏几个朋友中,柳新眉就是个混日子的,赵艾娘稍强一点,却也比她俩强得有限,用来教翩羽,往往竟能把自己也给教糊涂了。因此,当班上头一次分科测试时,她们三人都考得极不理想,翩羽和柳新眉更是并列落了底,叫“死脸王”那锐利的眼盯得她俩几乎都抬不起头来。   许是“死脸王”也知道翩羽的底子太差,倒没有专门挑着翩羽批评,而是把柳新眉提出来狠批了一通。   之所以批她而放过了翩羽,却是因为柳新眉有两个彪悍的哥哥。且不说当年以探花的身份步入仕途的柳大哥,只说如今仍在书院里就读的柳二哥柳新城,其在杏林书院里就是个了不得的存在——以后世的说法,那就是个学霸级的人物。   偏学霸的妹妹居然考了个垫底……   于是,柳学霸柳二哥毫不犹豫地就接过了给妹妹柳新眉和其好友们补课的重任。   如今放学后,翩羽她们也不再去逛街了,而是老老实实地留在学院里,等着柳学霸同学过来给她们开小灶——这可是经过“死脸王”点头同意的。   其实柳新眉的基础并不差,她只是个性比较跳脱,上课又不爱听讲,学习上也不用心,她二哥那里稍一讲解她便懂了,追上课业完全不是问题。成问题的是翩羽。   只可怜翩羽之前就没学过这些,周湛又不是个有耐心的主儿,往往教她的,都是经他提炼过后的捷径,偏翩羽连个基础都不牢,走捷径也只会生搬硬套地用在同一个题型里,换个问题,甚至换个问法,她就全懵了。   柳二哥却是和周湛不同,人家温柔和蔼细致周到,且有问必答绝不嫌烦,竟就这么一点点地给翩羽补上了她所缺乏的那点基础课程。于是,虽然缓慢,翩羽的成绩却是显而易见地在提高着。   对于翩羽的进步,头一个表示不满的人,是赵陵王周淙。   翩羽如今已经全然把这周淙当成了一个烦人的熊孩子,她做题做得都快抓秃了脑壳,偏那位还在一旁冷嘲热讽,说她这是要去考女状元。翩羽只觉得心头一阵火起,把手中的笔往桌上一拍,便瞪着他怒道:“你看不惯走开就好,谁请你来了?!”   周淙被她一噎,脸色忽地就是一变,抬眼看看坐在翩羽对面看着书的柳新城,却是愤愤地一跺脚,都不走门,直接从窗户翻了出去。   柳新城看看空无一人的窗户,然后摇着头笑了笑,笑得甚是宽容,问着翩羽:“做到第几道题了?”   翩羽以为,周淙这一走,她至少可以清静两天的,却不想第二天,柳新城还没过来前,周淙竟又先到了。   他板着张脸站在翩羽课桌的对面,直到翩羽抬头看向他,他这才严肃问她:“你是不是喜欢柳新城?!”   “啊?”翩羽一阵茫然。   周淙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忽然就笑了起来,歪头道:“没什么。”说着,他居然也拿了课本出来,一屁股坐到翩羽旁边的那张课桌边。   柳新城进来时,看到他,那眉间不禁微微一蹙。   周淙桀骜地挑着眉梢道:“我也考砸了,‘死脸王’叫你顺便也给我辅导辅导。”   柳新城愣了愣,不禁看向翩羽。   翩羽则低着头,认真地解着那些术题,根本就没注意到头顶上方,两道别有用心交汇着的目光。    ☆、第一百六十五章·不期而遇   第一百六十五章·不期而遇   以前周湛一直觉得京城很小,低头抬头间,总能遇到一些他不想看到的人。如今他却突然发现,京城果然是一国之都,地方大得可怕,人也多得可怕,多到他想要跟某人来一场“偶遇”都很难实现。   却原来,正应了那句“风水轮流转”的老话,之前是翩羽为了能跟他打个照面而频繁出没于各种大小宴请却不能实现,如今则换作是他想要找着一切机会跟她来一场“不期而遇”而无法如愿。   十一公主的告诫叫周湛狠狠记在了心里,因此,他只能把他的关心藏在暗处。开学之初,翩羽放学后总爱和朋友们一起逛街,那时候他多少还能掐着时间点,躲在马车里远远看一看她的近况,可自打她学业吃紧后,他就再没见过她了。   至于之前翩羽曾很是热衷的那些宴请,如今已经很难看到她的踪影——他却是不知道,自观月台一役后,翩羽自觉已掰回了一局,功德已圆满,如今的她已经不再纠结于要去占他的上风了,故而这些宴请对于她来说也就失去了意义。且就其本质来说,她也不是个喜欢跟陌生人应酬的,如今的她,整天过着从状元府到杏林书院两点一线的枯燥生活,而就是在这两点之间,她也是全程缩在马车里,叫他想要一窥芳容而不能。   其实总的来说,周湛也是个宅人。当初翩羽跟着他时,就很少能看到他主动出门应酬。如今他却是一反常态,只要接到消息说,翩羽答应去了哪里,他便会闻风而动。   这一切,他告诉自己,只是因为他对她有责任,他要确认她一切安好,确认她没有受他荒唐行为的影响……   偏他只这么一点小小的愿望,竟是很难实现……   有些东西,如酒,如醋,放的时间长了,便会变得愈加醇厚,有时候甚至醇厚到连酒瓶醋坛都难以遮掩其内在的芳香。   再比如,感情。   见不到翩羽的日子里,周湛以为他并没有什么不妥,最多只是在午夜梦回时,无端感到有些孤单失落。且,就算他没办法亲眼确认她的平安,她那边的消息也从来不曾断过。所以就算不用亲眼去确认,他也能知道,她一切安好。就算他不在她的身边,她也能很好地保护自己不受人欺负;就算没有他,也有人能替她辅导功课;就算没有他,她照样能笑得那么灿烂……   睡不着的夜里,他总是这么说服着自己,他的烦躁不安,只是因为出使西番的威远侯钟离疏突然断了消息,因为这一突发事件而引起的朝局动荡,因为圣德帝那不知是真是假的病情,因为太子和二皇子之间被打破的势力平衡……   直到那天,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他突然看到翩羽,才忽地顿悟到,那一切都是自己骗自己的谎言,他,只是想她了,很想。   那一天,平安归来的钟离疏为了答谢周湛在他不在京城时替他照看家小,特意在醉仙楼摆宴谢他。周湛自是不会推脱,便欣然而往。   他和钟离疏说笑着步上二楼,正要被掌柜的引进一间雅座时,旁边雅座的门忽然被人拉开,一个传菜的小伙计从里面出来,回身又顺手带上了门。   那扇门开合的瞬间,周湛听到里面有个声音笑道:“……别客气……”   这短短三个字,忽地便叫周湛的脊背一僵。等他听到钟离疏惊讶地“哎”了一声时,他的手脚已经先于他的大脑做出了动作。   在钟离疏和老掌柜吃惊的注视下,周湛猛地窜了出去,一巴掌就推开了隔壁那间雅座的门。   顿时,雅座间里坐着的三男四女全都扭头看向他。   见周湛突然窜出去推开别人的雅间大门,钟离疏忙也跟了过去。他从周湛身后探头往雅间里一看,不由一阵惊讶,笑道:“哟,你们居然也选了这里。”   雅间里,翩羽正执着把酒壶临窗而立。她的右侧,依次坐着柳新眉、赵艾娘和钟离卉。钟离卉向右,是三个男孩,钟离卉的弟弟钟离嘉、赵陵王周淙,以及柳新眉的二哥柳新城。   此时柳新城也站着,他的手里还拿着只酒杯,看样子似乎是翩羽正在给他斟酒。   周湛那么忽地一推门,叫雅间里的众人全都吓了一跳,直到听到钟离疏的声音,众人这才回过神来。   钟离卉正好坐在门边上,听到她叔叔钟离疏的话,便站起来笑道:“就是因为听叔叔说,这家的酒菜不错,我们才过来的。”   钟离疏的眼飞快地把在座诸人全都打量了一圈,又刻意多看了一眼翩羽。   就只见翩羽先是惊讶地瞪大了眼,然后忽地便是一阵面无表情。她垂着眼,极缓慢地放下手里的酒壶,再抬起眼时,就好像一个陌生人意外遇到朋友的朋友那般,看着他和周湛缓缓露出一个客套且拘谨的微笑。   顿时,钟离疏的眼就移到了周湛的身上。   就只见周湛几乎是直勾勾地看着翩羽。   钟离疏不由再次看向翩羽。   只见翩羽那里微一皱眉,紧接着侧了一侧身,以一种微带不安和不满的眼神,从眼角瞟了他和周湛一眼——那行动举止,恰如一个大家闺秀突然遭遇到人不礼貌的瞪视一般。   钟离疏不由就习惯性地伸手去抹了一下鼻尖。他正待要替周湛胡诌两句解释,却不想周湛那里忽地一弯唇角,向着雅间里的众人弯了一弯腰,伸手拉住门,对众人道了句:“打扰了。”便带上门出去了。   看着周湛和钟离疏出去,翩羽的眼微眯了一眯,垂眸间,就看到桌边的众人全都抬头望着她。她的眼一眨,收敛起浮动的心神,伸手重新拿起酒壶,扭头对柳新城笑道:“多亏了柳二哥,这次期末考总算没再垫底。我敬二哥一杯。”   且不说这边翩羽如何,只说周湛带上门,却是站在雅间门外垂头默了一默,直到心头盘绕不去的古怪酸涩退却了一点,这才抬头问钟离疏,“卉姐儿他们怎么也会在这里?”   钟离疏自然知道,他其实想问的是翩羽,便微笑道:“卉姐儿昨天就跟我和敏敏报备过了。说是翩羽这次考得不错,要请客谢谢柳家老二替她补习,便拉了她们几个作陪。”   他说着,伸手在周湛的肩上拍了一记,转身进了他订下的那间雅间。   醉仙楼也算是京城有名的酒楼,雅间的板壁并没有周湛以为的那般薄,他竖着耳朵听了一下隔壁的动静,却只能隐约听到翩羽说话的声音,到底听不真她在说些什么。   翩羽的声音,一如他记忆中那般清澈,只不过只言片语,便能牢牢抓住他的耳朵……   “咦?”他忽地一拧眉,“周淙那个小浑球怎么也在?!”   既然是设宴感谢柳家老二的,他在是常理。那钟离嘉则大概是跟着他姐姐钟离卉过来的。可这个混世魔王周淙,怎么也会在这里?!   周湛忽地就想起,在开学初始时,翩羽的学业还没那么重,他倒是遇到过几回周淙跟在翩羽她们身后逛街的情形。只是那时候跟翩羽在一起的人有好几个,他也就没怎么在意周淙的存在,如今一看,却似乎另有文章……   翩羽不爱人近身侍候,所以她去书院时从来不带下人,因此,她在书院里的事情,除非她愿意跟阿江和三姑说,否则周湛还真不太了解。   而,周湛不知道的是,自从翩羽知道阿江和三姑跟景王府的关系仍很密切后,她就很注意保护自己的隐私,不该或不想叫景王府知道的事,翩羽连许妈妈都不会告诉。   当然,翩羽虽说性情直爽,却不是个爱主动跟人掏心窝子的,故而周湛还真不了解她心里的所思所想……   隔壁,周淙见翩羽给柳新城敬酒,心里早不舒服了。见他二人坐下,他便站了起来,伸着酒杯对翩羽道:“你也该给我倒酒才是。”   翩羽还没答话,柳新眉先笑了起来,“怪了,翩羽为什么要给你倒酒?论起来,该你给我二哥敬酒才是。他也替你补习了呢。”   这一学期里,周淙直接就把柳新城当作了假想敌,是怎么看怎么不顺眼。所谓的“死脸王”命令他也跟着补习,其下的真相却是他主动跟“死脸王”提出的要求。   “死脸王”并不知道他醉翁之意不在酒,当时还以为他是突然开了窍,很是高兴了一阵子。不过,周淙这一学期的成绩还真是有所提高的。   虽是如此,叫周淙去谢柳新城,却是千难万难。所以他立马大声嚷嚷道:“我干嘛要谢他?!要谢也该谢我自己,是我自己辛辛苦苦学习才进步的,关他屁事!”   他的蛮不讲理,直叫翩羽一阵皱眉。   柳新城看看翩羽,却是对着周淙宽容一笑。   这带着高高在上的宽容,顿时就勾得周淙心头一阵火爆。他重重把酒杯往桌上一磕,冲着柳新城瞪着眼怒道:“你笑什么?!”   柳新城又看了翩羽一眼,才对周淙笑道:“你确实是该谢你自己,你若自己不肯努力,我再怎么帮你补习也没用。”   “你!”周淙不禁又是一声怒吼。   翩羽看看柳新城,再看看周淙,忍不住就是一阵不快。一起补习了近一个学期,她觉得这周淙,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熊孩子,好的时候倒是挺乖巧,也不讨人厌,可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就炸了毛。且,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动不动就要针对柳新城。亏得柳新城脾气好,总是容忍于他。   翩羽一向有着极强的正义感,如今见周淙竟不知怎么炸了毛,且还不领柳新城的情,她便猛地板了脸,将手里的酒壶重重往桌上一放,“我原以为你也跟我一样感激柳二哥,这才叫了你一同来的,既然觉得你的进步跟柳二哥无关,那我这桌酒也没必要请你了。你还是走吧,省得你在这里搅得天怒人怨的,叫大家伙儿都不自在!”   那周淙可谓是天不怕地不怕,却是很害怕翩羽冲他发火。见她生气了,他忙抹去怒容,冲着翩羽讨好笑道:“我原说着玩呢,我心里也谢他呢。”说着,哥俩好地伸手去拢柳新城的肩。   柳新城斜眼看看他,从翩羽手里接过酒壶,对周淙笑道:“不过你说得确实是有道理,你若自己不用功,我再怎么帮你补习也没用。来,先谢你自己一杯。”说着,便替周淙斟满了一杯酒。   柳新眉抬眼看看周淙,凑到翩羽耳旁笑道:“一物降一物,小王爷也就你能降得住他。”   赵艾娘却在一旁拿手肘捣了一下柳新眉,冲她和翩羽笑道:“我发现吧,你二哥蔫坏蔫坏的。”   这说话间,柳新城那里已经找着理由灌了周淙好几杯酒了。   “真是的,”翩羽看着周淙不满道,“我就不明白了,他干嘛老跟柳二哥过不去?!”   钟离卉斜睨她一眼,笑道:“我跟你打赌,只要你不帮着柳二哥说话,他就定不会跟柳二哥过不去。”说着,她和赵艾娘悄悄交换了个暧昧的眼神。   柳新眉却是没那二人早熟,看不懂周淙的心事,只撇着嘴道:“小王爷也真是,都这么大的人了,竟还跟个孩子似的,只许翩羽跟他好。”   不仅柳新眉以为周淙这是孩子气的争宠,翩羽也是这么想的。故而,看到周淙拿着酒壶反手要去灌柳新城时,她伸手一把就夺过了酒壶,却是惹得周淙不甘心地大叫:“你怎么老是向着柳老二?!”   翩羽笑眯眯地道:“我帮理不帮亲。”   这边热热闹闹地胡闹着,却是不知道一板之隔的隔壁,周湛的酒喝得极为沉默。    ☆、第一百六十六章·翩羽的心机   第一百六十六章·翩羽的心机   显然,翩羽对她的新生活适应得很好。周湛觉得,他已经没理由再那么关注于她了,于是整整一个月的时间里,他对翩羽的事不闻不问,红绣那边传过来的有关翩羽的消息,也只是闲置在他的书案上。   因此,当他在赵英娘的婚礼上,看到她和高明瑞那么亲亲热热地手拉着手,就像两个真正的姐妹那般有说有笑走过来时,他的眼珠子险些从眼眶里掉了下来。   他那瞬间的惊愕,自然逃不过翩羽一直悄悄注意着他的眼。见他瞪着她和高明瑞,她便刻意伸手去缠住高明瑞的胳膊。   高明瑞不耐烦地一抖肩膀,“干嘛?衣袖都被你扯皱了!”   翩羽不以为意地冲她娇俏一吐舌,却是故意更加缠紧她的手臂,又探着头看着高明瑞憨笑道:“我这是冲着姐姐撒娇呢。”   高明瑞嫌弃地看看她,又仿佛不高兴地皱了一皱眉,可只一会儿,就放松了表情,假装无所谓地扭开了头,却是到底没有把胳膊从翩羽的怀里抽出来。   看着她的后脑勺,翩羽又做了个鬼脸,心下却是一阵暗暗感慨和自我唾弃——她果然跟周湛学坏了,居然也学会了用心机去算计人……   却原来,观月台一役,翩羽当时确实觉得自己已经胜了一局,她原都已经打算就此罢手算了,不想那天在醉仙楼的意外巧遇,回家后就叫她做了个梦。   一个在梦里深信是美梦,醒来后发现是个恶梦的梦。   梦里,周湛就像他推开雅座的门时那样,就那么直勾勾地看着她,直看得她心跳如鼓,直看得她心里升起无数的希冀……   醒来后,她把脸埋在枕头里,心痛得几乎无法呼吸。梦里的她曾感觉到有多欢喜,醒来后的她对他就有多愤恨。直恨得牙根发痒,直恨得不可理喻。即便是理智告诉她,没有谁规定了谁喜欢谁,谁就一定也要喜欢谁,情感上她仍是无论如何也摆脱不了那种被辜负、被背叛的愤懑与纠结。   想着他竟能那么若无其事地出现在她的面前,想着他那句不关痛痒的“打扰了”,她只觉得胸口似有一把无名火在闷闷地灼烧着。她想要报复他,她想要他跟她一样痛苦,她想要让他后悔他的有眼无珠,她想要让他知道,没有他,她只会活得更好……   躺在床上,她把她最近和周湛之间的针锋相对全都仔仔细细回想分析了一遍,忽然就发现,他似乎很不乐意看到她。   而,他不乐意的事,正是她很乐意去做的!所以她计划要利用一切机会出现在周湛的面前——哪怕她就算没办法给他带去真正的伤害,至少她也要尽可能地给他添一添堵!   偏周湛的身份地位在那里,有些场合,却不是她这个小小六品状元公的女儿能够及得到的。虽说她是长公主的继女,可到底是继女,且长公主的势也不是那么好借的。翩羽自觉玩心机未必能赢得过长公主,于是病急乱投医之下,她便打起了长公主的亲生女儿高明瑞的主意。   其实说起来,她跟高明瑞之间并没有什么不可调解的矛盾。高明瑞之所以跟她相争,争的不过是徐世衡和长公主对她的关注。翩羽不稀罕长公主的宠爱,如今就算高明瑞来相争,相信她爹徐世衡心里也知道该向着谁,故而叫翩羽对高明瑞退让一步,并不是什么很困难的事。   翩羽把高明瑞和长公主搁在一块研究了一下,便猜出,在她冲动易怒的表相下,不过藏着个缺乏安全感,想要别人更多关心她的孤独的孩子。于是翩羽便对高明瑞玩起了心机,学着长公主对她的手段,处处迎合讨好着她。而高明瑞原就不是个会玩心眼儿的聪明人,一来二去,竟真以为翩羽是有心要巴结她,对翩羽竟渐渐放下了以前的心结。于是,从一开始高傲不屑,到如今别别扭扭假装不在意的接受,至少在众人眼里看来,她们姐妹的关系竟似乎真的好转了起来。   其实也不能说是似乎。如今跟高明瑞接触多了,翩羽便发现,这别扭的孩子其实还是有些可爱的。于是以前作戏般的刻意讨好,如今倒叫她渐渐带了几分真心。   且说周湛忽然看到翩羽居然和长公主母女和好了,知道长公主底细的他忍不住就皱起了眉。偏他的担忧还不止于此。   翩羽和高明瑞过来后,作为主家的赵艾娘还没来得及迎上去,混世小魔星周淙先抢着大咧咧地迎了上去。   看着周淙旁若无人地围着翩羽打转,周湛的眉顿时拧得更紧——什么时候,周淙跟翩羽的交情这么好了?!   至于一直叫他有所忌惮的“柳二哥”柳新城,自跟着他母亲和妹妹过来后,虽被他母亲拉着,没能像周淙那般时刻围着翩羽转,那双眼却是时时都落在翩羽身上的。   而,更叫周湛皱眉的是,除了柳新城和周淙外,时刻围着翩羽打转的,还有一个人,一个叫他看了极不顺眼的人——高明熹。   高明瑞并不知道高明熹的真实身世,她原就极想要个哥哥,虽然这个哥哥是过继的堂哥,对于她来说已经足够了。因此,她一直拉着高明熹,不许他远离自己。   而翩羽则敏锐地感觉到周湛看到高明熹时的不快,再想着当初他就极不喜欢他,原本并不乐意跟高明熹兄妹打交道的她,如今也改了主意,只笑眯眯地听着高明瑞和高明熹说话,一边还要时不时地应付一脸苦相的高明娟,竟是难得地一点儿不耐烦都没有。   这顿喜酒,喝得周湛极无奈。他原想露一露面就走人的,可看着翩羽身边状况百出,他无论如何也放不开手,只得站在那里远远地望着她,皱着眉。   翩羽虽然笑眯眯地听着高明瑞兄妹在说话,且时不时地应和着周淙两句,那眼角却是时刻都不曾离开过周湛。当她发现周湛的眼也时刻在关注着她这边时,她心头一时滋味百结。她不知道他为什么老看她这边,她怕曲解了他看她的含义,却又忍不住心跳失衡地期望着他看向她这边确实是有什么含义……这纠结的情绪,令她有些无所适从,于是明明计划着要在他眼前晃荡,要叫他难堪难受的她,居然先难堪难受得受不住了。   她一转身,借着去找赵艾娘,便躲进了花厅的内室。   内室里,全是些年长的女眷。周淙见她进了内室,竟也转身想要跟进去。   周湛看了,忍不住又是一阵皱眉。那柳新城也就罢了,好歹还算是品学兼优,周淙这个混世小魔星又算是怎么回事?!还有那个高明熹,之前翩羽也是吃过他的苦头的,怎么如今居然还跟他打得那般火热?!那丫头心里,到底有没有一点算计?!   这般想着,他忍不住加快脚步过来,抢在周淙跟进内室前截下了他。   周淙不耐烦地去推拦住去路的周湛,“七哥让让,我有事……”   “我也有事找你。”周湛笑眯眯地说着,伸手一把揪住周淙的衣领,不容他抗争,便把他拖往僻静之处。   “干什么呀?!”混世小魔星到底抗不过混世大魔王的魔爪,只好认清形势,“有话快说,我忙着呢!”   小魔星不耐烦地去扯扣住他衣领的大手,却是惹得大魔王一阵不痛快地挑眉,手下故意又提了一提那衣领,直勒得小魔星一阵抗议地哇哇大叫。   “我问你,”周湛道,“你以前不是最烦女孩子的吗?怎么最近到哪儿都能看到你跟几个女孩子混在一处?”   为了翩羽的名节,他刻意小心避开了她的名字,偏周淙却是不明白他的用心,大咧咧地道:“翩羽又不是那些黏糊糊的女孩,我就爱她的利落……”说到这,他忽地一翻眼,伸手揪着周湛提着他衣领的手臂道:“我跟谁玩在一起,关你什么事啊?你有意见?”   “我当然有意见!”周湛咬着牙,一边微笑着,一边当他是只酒瓶般摇晃着,“你只图着新鲜好玩,就不知道你这么做,会给人家姑娘的名声带来什么坏影响吗?!”   一个“坏”字,顿时就惹恼了周淙。他一用力,扭身从周湛的手下挣脱出来,一边整着被扯歪的衣领一边道:“怎见得我就坏了翩羽的名声了?!我是真喜欢她,赶明儿我还要娶她呢!”   话音刚落,他就感觉到头顶上方飘来一股杀气。待抬起头来,他便吃惊地发现,人前总是笑眯眯的周湛竟沉了脸。且那脸色,竟比这入冬后的天气还更要寒凉上三分。   说起来,周淙只是有些中二,却不是傻。感觉到气氛不对,他立马转身就跑开了。跑过屋子拐角,看到了前方三五成群笑闹着的人,他这才转回身,冲着周湛压着嗓子嚷了一句:“咸吃萝卜淡操心,你是翩羽的什么人?管得着嘛!”   那一刻,周湛差点就要忍不住冲着他嚷嚷:当然管得着,翩羽喜欢的人是我! 作者有话要说:  不在状态……呜…… ☆、第一百六十七章·放手   第一百六十七章·放手   只要提起周湛,人人脑海里都会闪现出一张不正经的嬉皮笑脸。不管这张脸上的笑容是真心还是假意,是调笑还是嘲弄,总之,人前的周湛,永远都是那么笑盈盈的。这一点,几乎已经成了京城诸人的共识。   因此,当众人看到他居然板着张脸从靖国公府的喜宴上提前离开时,所有人都猜测,一定是景王府里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这种猜测,甚至都惊动了圣德帝。第二天,宫里就派人去景王府查探情况。   而面对宫里的询问,景王府内务总管长寿爷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虽说长寿爷比外面的人幸运,曾不止一次看过周湛除了种种笑容之外的其他表情,可如眼前这种阴沉压抑、叫人忍不住心底发寒的表情,他竟还是头一次看到。   从靖国公府回来后,周湛便把自己关在了清水阁的书房里,且不许任何人靠近。最后还是长寿爷这忠仆实在放心不下,这才冒着再次被罚的危险,悄悄蹑到门边往书房里探头偷窥了一眼。   他看到,周湛正坐在书案后,全神贯注地翻着一堆卷宗。   许是长寿爷到底年纪大了,手脚重,即便蹑了手脚,到底仍是叫屋里的那位爷听到了动静。周湛忽地抬起眼,那眉宇间密布的乌云,顿时就叫长寿爷的后背吓出了一层毛汗。   那位爷倒是没冲着长寿爷发火,只生硬地吩咐了一声:“把红绣叫来!”   长寿爷一怔。自家王爷虽然嘴上不饶人,心里却一向最是体贴周到,知道红绣腿脚不便,有什么事往往都是王爷亲自过去,这般忽然叫红绣进来,却也是头一次。   就在长寿爷愣神之际,周湛似忽然回过神来了,指节往桌上一敲,改口道:“叫凤凰过来。”   长寿爷顿了一下,才喏喏而走。临出门前,他不放心地回头又看了一眼周湛。就只见那位爷以手指撑着额头,似乎正在为什么事情而苦恼着。   忠仆如长寿爷,虽然知道自家爷脾气古怪,他若贸然相问,不定就惹恼了那位爷。可作为忠仆,他又没办法视而不见,只得硬着头皮又回转过来,小心翼翼探问道:“可是……出什么事了?”   周湛似乎已经陷入了沉思,许是没料到长寿爷竟会返身开口相问,那撑着额头的手指明显一抖。他抬起头,眼神中透着浓浓的抑郁,他看着长寿爷张了张嘴,就在长寿爷以为他许会向他吐露心事时,只见那位爷的眼神一凝,却是默默叹息一声,冲着他挥了挥手,便不再搭理他了。   虽说周湛召的是凤凰,可红绣还是跟着凤凰一起来了。   红绣由凤凰推着进了清水阁,一抬头,二人就看到,眼前硕大的书案上,正散满了凌乱的纸张。周湛坐在书案后的椅子里,手肘撑着扶手,指尖顶着眉心,正皱眉看着手里拿着的几张纸,不知在想着什么。   见他二人进来,周湛的眉头一耸,压着怒气道:“状元府的消息,就只这点?你们确定没有遗漏?”   凤凰低头,和红绣对了个眼,这才小心答道:“都在这里了。”   红绣仗着她是老员工,和周湛交情非浅,便多问了一句:“怎么了?可是小吉光那里出什么事了?”   “小吉光”三个字,顿时叫清水阁里的温度又降了好几度。凤凰不安地握紧红绣那张轮椅的椅背,打算等王爷一发话,他就以最快的速度,拖着红绣远离这满室看不见的刀光剑影。   红绣却似乎胸有成竹,伸手在凤凰的手上安抚地拍了一下。   有头儿在前面顶着,凤凰倒没那么不安了,便躲在红绣的身后,偷眼看向周湛。   就只见周湛放下撑着眉心的手,不满地瞪着红绣道:“这里记录不全。她是什么时候跟周淙那个混小子有了交情的,卷宗里居然一点记录都没有。还有,高明瑞又是怎么回事,同样没有记录。”   顿了顿,他似压抑不住怒气一般,猛地坐直身体,将手里的纸张往书案上一丢,“三姑和阿江她们都是怎么做事的?!还有许妈妈,怎么不看紧点?怎么能放任她跟周淙那个混小子厮混在一起?!还有长公主,那个老巫婆一肚子坏水,谁知道她这般笼络着人背后又在打什么主意?你们居然都没说查上一查?!”   他的怒气再次吓着了凤凰,却是并没有吓着红绣,倒是多少有些触犯了她的职业骄傲,叫她很是不满,便不客气地道:“是爷自个儿交待的,只要保证小吉光的平安,其他多余的事情不要插手……”   “这是多余的事吗?!”周湛怒道,“她交了坏朋友,受人算计,这都是多余的事?!你们……”   他的话音未落,就见红绣的两只手往身前一叠,靠在轮椅背上,望着他淡淡说道:“爷的意思,是叫我们跑去跟小吉光说,她应该跟什么人做朋友,又不应该跟什么人做朋友吗?可我们又以什么身份去跟她说这些?如今她已经不是王府的小厮了,她回家了。那长公主是她的继母,她愿意用心思去笼络小吉光,对于小吉光来说应该是件好事,恕属下没看出来这当中有何不妥之处。至于说三姑和阿江……”   她叹息一声:“我觉得,小吉光许是已经知道阿江她们往府里递消息的事了,且还因此很不高兴。如今她出门都不带着阿江,在外面交了什么朋友,心里藏了什么事,她也统统不肯跟人讲。很显然,她这是不愿意再叫我们插手她的事。爷之前也说过,只要确认了她那里一切顺利,就不需要再特意叫人去关注她。属下认为,如今已经到了该放手的时候了。”   周湛的目光蓦地一利,直直刺向红绣的脸上。   红绣抬着头,就那般镇定地跟周湛对视着。   王爷和小吉光之间的事,可以说,府里只要知道小吉光真实身份的人,就没有不清楚的。之前红绣一直以为,他俩会一直那样下去,却不想二人南下一趟,回来后,王爷竟直接就这么把人送了回去,且还做足了一刀两断的架式。   一开始,红绣还以为,她是高估了那孩子在王爷心目中的地位,不然以周湛的脾气,应该不会那么干脆放手。直到今儿被王爷质问到眼前,她才突然意识到,原来王爷的干脆,全都是伪装出来的。所以她才试探着说了句“该放手”的话。   而王爷的反应,可以说,叫她很满意。只是,满意过后,她不禁又是一阵不解。她不明白,王爷到底在纠结一些什么,明明不甘愿放手,为什么又那么绝情地把人撵走了呢?!红绣想不明白。   但与此同时,她倒是很明白,王爷那牵着不走打着倒退的倔性。她觉得她最好还是见好就收——试探一下没什么,若是想要从王爷那里直接问出答案,不定就会触及他的逆鳞了。   可,她又真的很想知道个为什么。   于是,红绣一脸纠结地看着周湛。周湛也满腹纠结地看着她。这二人,一个是有心想问不敢问,一个是有话要说不能说。二人对视良久,周湛才道:“还不到放手的时候。”又道,“重新再派一些人过去呢?”   这句话,应该是指阿江她们几人如今被翩羽忌讳着的事。   红绣叹了口气,摊着双手道:“王爷觉得,那孩子会收吗?”顿了顿,她到底忍不住,又刺了周湛一句:“那孩子,跟以前已经不一样了。”   周湛怔忡半晌,才喃喃道:“是啊,真不一样了。”   忽然间,他就想起她以前的模样。那时候的她,只要看到他,那双猫眼就会变得闪闪发亮。哪怕是他打趣她,惹她不高兴,她的眼里仍盛着满满的信任和依赖。   那时候的他,就喜欢看她生气的模样,噘着个嘴,显得很孩子气,偏又不是真生气。只要他稍微哄上一哄,她就转了笑颜。   她笑的时候,一双猫眼弯弯的,像个月牙儿,总叫他忍不住也想跟着笑……   望着虚空的某一点,周湛的脸上缓缓露出一个微笑。   那笑容如昙花一现,乍开乍败。   因此他忽地又忆起,她第一次以徐翩羽的身份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的模样。   那时的她,显然还没能收拾好情绪。虽然她当着人强装出一副平静的模样,一双猫眼里却是遮也遮不住的愤懑不甘。   之后,在安王府的观月台上,她的不配合、她的报复,叫他恼怒之余,也叫他隐隐有些窃喜。因为他知道,她恨他,是因为她喜欢他……   再之后,在醉仙楼的雅间里,她看向他的眼神里,却是忽地就没了那种愤恨。她看着他,竟像看着个陌生人似的。那样的眼神,莫名就叫他有一种针扎般的刺痛。他有些不安,却又无端自信翩羽还是那个“小吉光”,她对他,应该不会有变……   然后,今儿在赵英娘的婚礼上,他忽然便发现,其实他没那么自信。看着她周围围满了新的朋友,看着周淙、柳新城、高明熹纷纷向她献着殷勤,他忽然就想起十一娘的话。他忽然很担心,翩羽对他的感情,也许真如十一娘所说的那样,不过是一时的迷恋。那时候,她的身边只有他,所以她才会那么义无反顾地只喜欢他,如今她的身边多了许多人,她有更多选择的余地,她的眼里,还会有他吗?   何况,还是连个道别都没有,就这么把她送走的他……   她,许是已经看开了,不再恨他吧……   她,许是已经准备好了新生活,所以才会主动向长公主示好……   她,许是真的已经决定要放手了……   “我看那孩子应该已经做好了准备,爷,咱们也可以放手了。”   耳畔,响起红绣幽幽的声音。   周湛抬起眼,空茫茫的眼神似在看着红绣,又像是在看着某个不在场的什么人。   “放手啊,”他喃喃道,“不着急,等我再确认一下……”   周湛没说他要确认什么,红绣也没多问,只按照王爷的吩咐,在某个月黑风高的晚上,让阿江将翩羽院里的闲杂人等统统遣了开来。    ☆、第一百六十八章·再见   第一百六十八章·再见   翩羽爱读书,每天临睡之前,她总要读上一段小说,等困意上来后才会睡下。   冬天,窝在暖融融的被窝里读书,简直是件极上的享受,哪怕读的是本神怪小说。   翩羽一边读着,一边被书里所营造出的阴森恐怖刺激着。她正要抬手抚过起了层鸡皮疙瘩的手臂,忽地就听到拔步床外,卧室的木质地板发出一声被压迫的轻响。   顿时,翩羽浑身的汗毛就炸了起来。她从不留人守夜的!   “谁?!”   她厉喝一声,扭头瞪向拔步床外。   拔步床的前方,有一道约三尺宽的步榻。步榻廊檐外,灯光的边缘处,隐约照着一角袍服。   许是她的喝问也惊着了来人,那人蓦地站住,那绣着流云纹的袍角微晃了一下,便静止不动了。   这熟悉的绣纹,忽地就叫翩羽心头一动。想到整个大周,怕是唯有那人能够如此轻易且肆无忌惮地出入她的卧室,她的脸色不由就是一沉。   她放下那本小说,伸手将被子往胸前拉了拉,然后屈起双膝,靠着软枕,静静等着那人从阴影里走出来。   周湛站在暗处,默默看着靠在床头的翩羽。堡垒般宽大纵深的拔步床,以及那层层叠叠的被褥帐幔,衬得身材娇小的她似一粒豌豆,仿佛稍有不慎,整个人就会被那柔软的被褥吞没一般。偏那明亮的煤气灯下,那张巴掌大的小脸上,却又透着和娇小柔弱的身躯截然相反的叛逆和倔强。   见她抬着下巴看向阴影处的他,他便知道,她大概是已经猜到了他的身份。虽然他还没想好要怎么开口,到底还是往光影下走去。   灯光照及之处,那黑暗分明的光线边缘,从周湛那绣着流云纹的袍角缓缓上移,移过他修长的双腿,劲瘦的腰身,宽阔的胸膛,以及修长的脖颈,最后拂过一抹形状优美的唇形,停留在窄挺的鼻尖处。   翩羽抬起眼眸,看向周湛仍隐在暗处的眼,忍不住学着他的习惯动作,翘着一边唇角,嘲道:“王爷这是散步散迷了路?天寒地冻的大晚上,亏得王爷好雅兴。”   她看不到他隐在暗处的眼,但那微微抿起的唇,到底透露了一丝他听到她这讥嘲后的不悦。翩羽顿时感觉一阵开心。她盘起双膝,将背后的软枕稍微往高处调整了一下,然后笑眯眯地伸手指着门口的方向,对周湛又道:“门在那里,王爷请便。”   然而,周湛并没有按照她指引的方向转身离开,而是仿佛忽然下定了决心一般,抬脚往灯光下走来。   灯光的边缘一下子越过他的鼻梁,将他整张脸都暴露在翩羽的面前。那难得不曾带着笑意的眼,以及严肃认真的神情,顿时令翩羽挺直了脊背,防备地瞪着周湛。   周湛淡定看她一眼,双脚一错,居然脱了鞋,一撩衣袍下摆,上了拔步床前宽宽的榻廊,然后一转身,屈着一条腿,侧身坐在她的床前,低头直直看着她,“我有话跟你说。”他道。   明亮的煤气灯投照在他的身上,叫翩羽忽然就意识到,坐在床头的他,竟比她高出一大截。而他俯身看着她的姿势,忽地就叫她深感一种泰山压顶般的威胁。   于是她抱着被子往身后的软枕中一靠,却是不接周湛的话,皱起眉,讥嘲道:“王爷不觉得,您这深更半夜乱闯深闺的行为,有些过于出格了吗?传出去,王爷不过落得个‘荒唐’二字,我怕是就要被人拿去沉潭了。啊,”她忽作恍然大悟状,“也是,这种事原就不在王爷的考虑之中,我死我活,原就不关王爷的事。”   周湛的眉峰一拧,张嘴想要说什么,可看着翩羽那带着怒气的眼,他忽地又闭了嘴。沉默片刻,他自顾自道:“你跟高明瑞是怎么回事?她虽说是长公主的女儿,可你也是状元公的女儿,你完全没必要去巴结她。”   翩羽一听就火了,忽地再次坐直身体,却是不防周湛正向她倾着身子,二人几乎撞在了一处。翩羽一惊,抬起头,额头处顿时便感觉到了周湛的呼吸。她心头一颤,忽地又倒回软枕上,手指抓着被子,一阵默默握拳。   “我爱巴结谁是我的事。”她扭开眼,干巴巴地道。   周湛却仿佛不曾注意到她的不自在,又道:“不仅是高明瑞,还有高明熹兄妹。我以为,你吃过他们兄妹的亏,应该能记住那兄妹俩是不可靠的人,可你怎么竟又跟他们搅在一处了?”   “不可靠?!”翩羽偏着脑袋打断他,“王爷不觉得您这话说得很好笑吗?您去街上打听打听,整个京城,乃至于整个大周,要说最不靠谱的人,谁不指着王爷您啊!偏王爷居然在这里说别人不可靠,真好笑!”   翩羽的讥嘲,再次被周湛无视而过。他接着又道:“还有周淙。周淙那个小浑球,打小被他家老王妃宠坏了,行事任性又不负责任,如今他是对你好奇,才天天围着你转,等这阵新鲜劲过去了,不定就会把你抛到脑后,我看你还是离他远一点比较好。”   他这般自说自话,直叫翩羽一阵冷笑,却也不再打断他,只抱着被子看着他冷笑着。   见她不再反驳自己,周湛自顾自地又往下说道:“还有那个柳新城,看着温文尔雅,却是一肚子坏水。你性子直,他若对你起了什么坏心,你定然玩不过他,以后你也远着他些。至于那个柳新眉,只是看着人傻傻的,冲着她爹是首辅,便可知她未必真傻。这样的人,你也远些着。倒是艾娘,知根知底,你可以跟她多交往一二……”   他的自说自话,终于叫翩羽不耐烦了,打断他道:“还有谁是王爷看不顺眼的?王爷要不要给我列个名单出来?!”   她忽地又是冷冷一笑,“可是,王爷看不顺眼的人,跟我有什么关系?凭什么因为王爷看他们不顺眼,我就不能跟他们做朋友?!还是说,王爷以为我还是您府里的那个小厮,什么事情我都还得听从王爷的吩咐?可我怎么记得,我爹已经把五千两银子还给王爷了?如今就算王爷后悔,想要再把我收回去做那个小厮,怕也不能够了!”   周湛皱眉道:“我什么时候说过要你再给我做小厮的?我只是关心你!”   一句“什么时候”,直叫翩羽差点喷出一口老血。她的脸上一阵青白,紧攥着被头的手指几乎都要痉挛了。她咬紧牙关,愤怒地瞪着周湛,将声音压得低低的,几乎是哑着喉咙道:   “原来王爷这是在关心我!我这是何德何能,竟能得到王爷的关心?!我不过是王爷的一个玩物,充其量,不过值一把假扇子的价。当初王爷收我做小厮时就已经说得很清楚了,王爷图的不过是个乐子。如今王爷在我身上已经找不着乐子了,自然是要把人打发走的。就冲这,我就得对王爷感恩戴德,也亏得王爷心善,才许我重新恢复自由。只是,我已经是自由之身了,我要做什么,怎么做,跟王爷您又有什么关系?!我好我坏,自有我自个儿承着;我爱跟谁做朋友,不爱跟谁交往,也都是我自个儿的事。如今我已经不是王府的小厮了,王爷您就算架子再大,对我再恩深意重,怕也没那个资格命令我跟什么人来往,和什么人做朋友!赶明儿我乐意了,就算挑他们当中的什么人嫁了,也不关王爷的事!王爷您白操碎了这份心,对不起,还落不着我一个‘谢’字!”   她抑住怒气,稍稍平息了一下,又道:“说到底,如今我已经跟王爷没任何关系了,王爷原就不该这时候出现在这里。与其再摆出一副主子的架式,指点我该跟什么人交往,不该跟什么人交往,王爷您倒不如打心里尊重我一二。好歹我也是未嫁之身,这时候若是被人发现您在我的卧室里,您想要我怎么做?”   她抬眼看着他,“以前我还是小吉光时,王爷就一直强调着,将来总有一天我们会桥归桥路归路,如今终于如了您的愿,您为什么还要来招惹我?!还是说,您非要看到我身败名裂,您才甘心?!”   她那含恨的眼,顿时令周湛从床头站了起来。   “我……”他背对着灯光,低头看着她的眼藏在暗处,叫人无法看清其中深埋着的纠结和沉重。“我知道你恨我,”他道,“可我送你走,也是为你好。”   一个“恨”字,渐渐便叫翩羽的眼眶湿润了起来。她不愿意叫他看到她的眼泪,便扭过头去狠命地眨巴了一下眼,重新扭回头来时,眼里已经没了水光。她看着他,忽然意识到,她一直在等着他,等着他给她一个解释。   可是,这个解释,其实还不如不要……   “我喜欢你。”她抬头看着他,声音平淡得叫周湛以为听错了——她不可能用这样平静的口吻,陈述着这样一句话——“我知道,”她又道,“你对我其实并没有那么喜欢,所以,我对你的喜欢,对于你来说,大概也是个麻烦。其实我不恨你不喜欢我,我只恨你一声招呼都不打,就这么把我送走了,连一声‘再见’都不肯跟我说……”   她的声音抖了抖,但很快便又恢复了平静。   “不过,你到底还是来了。景王殿下,再见。”   她抬起头,脊背挺直地坐在床上,显得那么的倔强、那么的骄傲,却是叫周湛看得又是那么的心痛。   “不是……”   他向着床沿边迈近一步。   “再见。”   翩羽板起脸,望着他又郑重地说了一遍。   周湛却忽地一摇头,道:“眼下不是赌气的时候,我都是为了你好,你该知道,我是不打算娶任何人的,可你不应该因为我就跟自己赌气。不管是周淙还是高明熹,或者柳新城,他们都配不上你,你值得更好的……”   “别让我在你面前哭!”翩羽哑着嗓子道,“你说过,走头无路的人才会哭,我不想叫你看到我哭,你走,再见!”   说着,她拉起被子往头上一蒙,便躲在被窝里抽泣了起来。   许久许久,她感觉到,有人隔着被子用力抱了她一下,一个同样嘶哑着的声音对她说:“再见。”   再见。   翩羽流着泪,跟心里的那个人说着,渐渐地,竟就这么睡着了。   第二天醒来时,只见满室都是温柔的冬阳,地板上也好,床前的榻廊上也罢,都看不到一个脚印,那人就这么悄悄地来了,又那么悄悄地走了,一点痕迹都不曾留下。   看着阿江和许妈妈她们不敢跟她对视的眼,翩羽忽然发现,自回京后就一直压在她胸口的巨石,经过这一夜后,竟消失不见了。   望着落在梳妆台上的冬日暖阳,她缓缓吐出一口气,直到这时她才明白,原来她要的,不过是一个好好的道别。   再见。   已经好好道过别了,她便可以了无牵挂地去做回她自己了。   再见,周湛。望着镜子里那双仍有些微肿的眼,翩羽默默又说了一遍。    ☆、第一百六十九章·死局   第一百六十九章·死局   屋外隐约的说话声,惊醒了伏在桌上的周湛。   他挣扎着想要坐直身体,却只觉得浑身一阵僵硬,连脖子都发出“喀喇”一声怪响。   紧闭的门,被人无声无息拉开。一道光线透进来,直刺得周湛两眼一片昏花,脑壳里的脑仁更是被这光线搅得一阵闷痛。他扶住额,大着舌头嚷嚷道:“谁啊?!找死啊!”   “我。”一个妖媚如狐的女人声音柔柔应着,偏下达的命令极不客气,“把门窗全都打开,这屋子里都能臭死人了!”   周湛勉强抬眼,这才发现,进来的人是林敏敏,威远侯钟离疏的爱妻。   “你在我家做什么?”他撑着额,喃喃道。   林敏敏拿眼角瞥着他,嗤笑一声,:“这人可是醉糊涂了!这里是威远侯府,可不是你的景王府。”说着,指挥着丫环婆子们将这外书房的门窗全都打了开来。   此时已是腊月,凛冽的寒风毫不留情地从大开的门窗外窜了进来,顿叫周湛打了个响亮的喷嚏,那酒意也跟着醒了八分。   一个管事婆子见他打喷嚏,再看看仍蜷在一旁软榻里酣睡着的威远侯,迟疑道:“要不,还是关上吧,可别冻着了。”   “冻就冻着呗,”林敏敏恨声道,“正好叫这俩酒鬼醒醒酒。”   话虽如此,她到底扶着丫环的手过去,从那婆子怀里接过斗篷,往钟离疏的身上丢去。   周湛见那斗篷没自己的份儿,便撑着额,冲林敏敏笑道:“敏敏娘也太偏心了,不能只心疼你男人,好歹也心疼心疼你兄弟我啊……”   他的话音未落,腿上就被人踹了一脚。钟离疏抱着斗篷坐直身体,以那标志性的嘶哑嗓音,冲周湛低吼道:“你小子还想叫我媳妇照顾你?!昨儿半夜三更,是谁跑来非要拉着我喝酒的?!要不是看你小子难得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样,老子能丢下老婆闺女,陪你这小子在这里喝一夜的闷酒?!偏你小子还长了张蛤蜊嘴,怎么问你也问不出一句实话!”说着,又意难平地踹了周湛一脚,“说,你小子到底哪根筋不对了?这大半夜的,抽什么风?!”   “怎么?你陪他喝了一夜的酒,居然都没问出个所以然?”   林敏敏撑着腰,挺着个大肚子,好奇地往周湛跟前凑近了两步。许是觉得周湛身上的酒气太过熏人,又抬手在鼻子前挥舞了两下,转身走到钟离疏的身边,将他从躺椅上推开,自己坐了上去。   钟离疏赶紧跳起身,小心护着林敏敏坐好,一边站在旁边握着林敏敏的手,一边头也不回地答着她的话:“谁知道他是发什么疯。”   仿佛这一句就代表着他已经做到了仁至义尽。他丢开周湛,只围着林敏敏,连连问着她冷不冷,饿不饿,今儿的感觉如何,肚子里的宝宝乖不乖之类的闲话。林敏敏也笑眯眯地跟他说起一早和几个孩子一起用早饭时,孩子们曾说过什么样的童言稚语等等家常。这夫妇二人一问一答间,竟像是全然把撑着脑袋仍坐在桌边的周湛给忘了一般。   周湛揉了半天的额,又活动着因趴在桌上睡觉而僵硬的脖颈和四肢,斜眼看着那对夫妇抱怨道:“我还在呢!你俩能不能等我走了之后再恩恩爱爱?”   “哈,你还有资格抱怨?!”钟离疏扭头瞪着他,“我可没请你来,是你自个儿作了这不速之客的。我好酒好菜招待着就已经够意思了,你要走赶紧走,省得我想起来再收你酒钱。”   周湛看看他,竟真的起身要走。   钟离疏的眉不由就飞上了半空——别人不知,他可是知道的,周湛这人什么都肯吃,唯有吃亏不肯,连口头上的亏也不肯吃上一星半点的!不想他居然连反驳都不反驳一声儿,竟就这么起身走人了……   这可不对劲!   钟离疏不由就和林敏敏对了个眼。   林敏敏点着头,说了三个字:“小吉光。”   这三个字,如有魔力一般,顿时就叫已经走到门边上的周湛站住了脚。   他似犹豫般顿了顿,只片刻后,便又毅然地抬脚要出门。   只听林敏敏又道:“你俩闹翻了?”   周湛抬起的脚顿时又顿在了空中。半晌,他的脚才终于落在门槛之外。   “这世上已经再没人叫什么小吉光了。”他轻声道。   直到翩羽说出那声“再见”,才忽然叫他意识到,他虽然口口声声说他放手了,其实他的心里一时一刻也没有放下过她,他一点都不想跟她说“再见”。直到那时他才意识到,原来即便是他把她送回了家,在他的脑海深处,其实他一直都坚信着,她仍是属于他的。而且他也深信着,这一点永远都不会变……直到这一声“再见”。   而,叫他最难以面对的,却是他自己的卑鄙。   直到那时,他才头一次清晰地意识到,什么柳新城,什么周淙,什么高明熹,他看他们不顺眼,只是因为他害怕他们会取代他在翩羽心目中的位置,他害怕翩羽不再喜欢他,改而喜欢上别人……偏他还口口声声说他俩已经没关系了……偏他心底却又暗暗希望她永远只喜欢他一个……偏他又什么都给不了她……   这样自私的他,忽然间叫他难以面对自己。真的要跟她说“再见”,这样的事实也叫他更加难以面对……   从状元府出来,他不敢回他的王府,因为那里到处都是翩羽的影子,他怕他一个克制不住,会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情,于是茫然无措间,他便闯进了威远侯府。   只是,即便是在威远侯府里,他也只能给自己买一场醉而已。他和翩羽之间,如今已经陷入了死局。   周湛默默叹了口气,将门槛内的另一只脚轻轻抬起。   就在他的另一只脚即将越出门槛之时,只听林敏敏缓缓又道:“小吉光也好,徐翩羽也好,名字不同而已,人终归还是同一个人。”她轻叹一声,“你喜欢的那个人。”   顿时,周湛的脚绊在门槛上。他霍地回头,瞪向林敏敏。   钟离疏也是一脸惊讶地看着林敏敏。这还是他第一次听说,周湛居然跟他那个假小厮间有些什么。   “什、什、什么?!”他大声嚷嚷道,“真的?!我怎么没看出来他俩有奸-情?!”他瞪向周湛。他只知道周湛拿那孩子报复长公主、捉弄徐世衡的事。   林敏敏鄙夷地瞥他一眼,连理都没理他,又对周湛道:“我倒是挺喜欢那个小姑娘的,只可惜打上次在靖国公府见过一面后,我就一直被人管着出不得门。”——自她怀孕后,就被府里众人当国宝般给圈在了家里,轻易不许她出门应酬——“有好几次,我叫卉姐儿请她来府里作客,都叫她推脱了。我原以为,她不肯见我,是因为之前的事,可后来听卉姐儿说多了她的事,我才知道,她大概是不想再跟你有什么瓜葛了吧。”   她看着周湛,钟离疏也在看着周湛,且,他似乎还是不太相信这个事实,“你……真跟那丫头好上了?!你不是喜欢美人儿的吗?那丫头长得也不怎么样,最多只能算是过得去……”   周湛一阵皱眉,本能地就想反驳说,在他眼里她已经很好了,可看看那夫妇二人瞪着他的眼,他忽地又闭了嘴。   见他不吱声,林敏敏又叹道:“我不知道你和小吉光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原以为你送她回家,是因为你要替你俩的未来做打算,可我怎么又听说,你根本就没那样的打算?”   周湛一阵默默咬牙,半晌,才从齿缝间说道:“我确实没有成亲的打算。”   “即便你喜欢她,她也喜欢你?”林敏敏歪头问。   “我早说过,我不会娶亲。”周湛冷然道。   顿时,钟离疏看着他的眼就是狠狠一眯。这句话,周湛曾跟他说过不止一回。他摸着下巴,不禁一阵沉思。   林敏敏也沉默了一会儿,才抬头问周湛:“能问句为什么吗?”   “不能。”   周湛说着,干脆将一只落在门槛内一只落在门槛外的脚全都收回门内,又回身倚着那半开的门扇,和林敏敏要求答案的固执目光一阵对决。   最终,林敏敏还是没能赢得过周湛,便放弃地一点头,“好吧,你不乐意说,我不问就是。只是,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不想娶她,就只能看着她嫁人了。你乐意看着她嫁给别人?”   周湛的薄唇顿时抿出一道锋利的线条。   林敏敏仿佛没看到一般,点着头道:“也是,你俩年纪都还小,大不了抹掉这一段,各自重新开始就是。再说,谁年少轻狂时没喜欢过什么人?都说初恋往往不得善终,这也没什么,这一次没能修成正果,大不了找个人重新来过。”她斜睨着钟离疏,“侯爷也是二次修行才修成正果的。”   钟离疏不满地一咂嘴,“说他就说他,干嘛又扯上我?!”   “我干嘛要说他?”林敏敏一翻白眼,“每个人的人生,只有自己可以负责,别人最多只是看个热闹而已。他好他坏,说到底,跟我又有什么关系?我犯得着给他指点迷津吗?他过得好,或者过得不好,充其量不过是给我这里添加了一点跟别人八卦时的谈资。可就算我跟别人八卦这些事,对他又有什么影响呢?他过得好还是好,过不好还是不好,不会因为我跟人说了他不好,他明明很好的就过得不好了,也不会因为我说他好,他明明不好就变他了……”   她这一串“好”与“不好”,立马绕晕了钟离疏。他赶紧举手投降道:“行行行,你说你说……可你说上这一堆的‘好’与‘不好’,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说的是,”林敏敏看着周湛正色道,“日子全是靠自己过的,不是靠别人说的。即便是给了你性命的爹娘,也没办法叫你过你不想过的日子。”   她不知道周湛和小吉光之间到底出了什么问题,但她能看得出来,周湛对小吉光绝对是有感情的。至于小吉光,那孩子就差把个“爱”字写在脑门儿上了。她原以为周湛是顾虑着二人身份的差异,后来她才知道,二人的身份根本不算问题。再后来,她不免就觉得,周湛许是顾忌着人言了。   许是她提到“爹娘”二字,触动了周湛的心结。他斜肩靠着门柱,唇角扯出一抹讥嘲的笑,看着林敏敏沉声道:“敏敏娘许是不知道,其实我这辈子一直在跟人抗争,究其原因,就是因为我不想过别人指定我该过的日子。”   “所以你干脆为了反对而反对?”钟离疏忽然道。   周湛皱起眉。   钟离疏道:“我原还不知道你心里已经有了喜欢的人。如果你心里没人,你不想成亲也没什么,我也不会说你什么。可现在你心里有了人,且那人也喜欢你,你若是因为之前曾跟我说的那些事,非要走一条不一样的路,我只能说,你纯粹就是个傻……”   他看看林敏敏,吞下已经到了嘴边的脏话。   “……傻瓜。人这一生,就好比开花结果。花儿结出种子,种子也就跟原来的花没什么关系了。种子最后落在什么样的土壤里,怎么生根,怎么发芽,都是种子自己的事。最傻的种子,莫过于一心只想着跟别的花对着干,却莫名其妙错过自己的花期。这种傻蛋,最后的结果,只能是你自己伤害自己,伤害你原本不该伤害的人。至于你想要伤害的那个人,你开不开花,你觉得他会在意吗?你这样就真的能伤害到他?!倒不如说,你不过是自己作贱自己罢了!”   钟离疏的话,直叫不知究竟的林敏敏一阵云里雾里。她询问地看向钟离疏,钟离疏低头给了她一个温柔的笑,扶起她道:“我还没吃早饭呢,你陪我。”   林敏敏又看向周湛。   周湛靠着门柱,一只手指撑着额头,整个人都似被定了身一般。   钟离疏却是不再搭理他,扶着林敏敏兀自走了。   直到夫妇二人快要吃完了早饭,周湛才忽然从外院窜进内院。   “回头请你俩吃媒人席。”   他站在正院门外,都顾不得进院子,只远远叫了一嗓子,就跟身后有人追着一般,马不停蹄地跑了。   “他这是……”林敏敏一阵错愕。   “我们大概有喜酒喝了。”钟离疏说着,又给林敏敏夹了块黄金糕,“再吃一个,别饿着宝宝。”    ☆、第一百七十章·和解   第一百七十章·和解   周湛在威远侯府醉意未醒之时,翩羽已经早早就起了。   如今翩羽在状元府里可算是活得极为自在,长公主那里只说她身子弱,从不要求她什么晨昏定省,所以她的早饭一般都是在自己的院子里用。今儿恰逢她爹徐世衡休沐,于是翩羽便吩咐人去通知徐世衡,她打算跟她爹交流一下父女感情。   主院里,接到消息的长公主极是殷勤地给这父女俩准备了极丰盛的早餐。徐世衡给翩羽夹点心时,难得连高明瑞都不曾犯了红眼病。一家四口,也算是其乐融融地吃了顿顺心的早餐。   吃完饭,翩羽便跟着徐世衡去了他的书房。一进门,她便开门见山道:“我想回舅舅家。”   徐世衡一阵惊讶,忙问:“怎么了?可是谁怠慢你了?”   翩羽摇头,“我想舅舅舅妈了。而且,这京里我呆不惯,总觉得不如山上自在。”顿了顿,她又道,“我想以后也一直住在舅舅舅妈家。”   徐世衡的脸色顿时就是一变,看着翩羽叹道:“你还在怪我?”   翩羽再次摇头,正色道:“我已经不怪你了,真的。我只是觉得呆在京里没意思。这里的人,人人都有两张脸,就算他们活得不累,我看着也累。我想回山上,我喜欢那里。”   徐世衡盯着她看了半晌。长山城在他眼里都是个小得几乎容不下转身的小地方,何况王家庄这才三十来户人家的小山村。他终究还是不理解她的想法,皱眉道:“你才刚回来,许你只是不适应。而且,你不是已经交了许多新朋友吗?等你再呆久一点……”   “呆久了,”翩羽截断他,“我怕我也会跟你们一样,活成里外两张脸。虽然我大概也能做得到,可我不愿意那样,那样就不是我了。”   这“你们”二字,直叫徐世衡感觉一阵刺耳。他又皱了皱眉,忽然改变话题道:“对了,昨儿你母……长公主还提醒我,这个月的二十五号,是你十五岁的生辰。我们商量了一下,都觉得那时已近年关了,各家都在忙着过年,倒不如把你的及笄礼放到年后,或者干脆等开了春,再给你办个热热闹闹的及笄礼……”   翩羽一怔,她都忘了,快到她生日了。十五岁了呢,可以嫁人了……   “不急,”她道,“这事等我跟舅舅舅妈他们商量一下,如果他们没意见,我看干脆把我的及笄礼和定亲礼放在一块办了,也好省点事。”   “什、什么?!”徐世衡大吃一惊,“定亲?!你要跟谁定亲?!”   “五哥啊,”翩羽道,“我想嫁给五哥,舅舅舅妈那里也一直是这个主意。”   徐世衡的脸色一阵变幻。他努力想要想起王家老五是什么模样,却只能记得王家人那三拳打不出个闷屁的闷性子。   “不行!”他断然道,“那小子哪里配得上你?!你且放心,你的亲事爹一直放在心上呢,爹一定替你找个……”   “您这样的?!”翩羽再次打断他,挑着眼尾看着徐世衡一阵冷笑。“您这样的,不一样叫我娘后悔了一辈子?”   徐世衡一窒。   翩羽冷笑着又道:“我早猜到您不会同意这桩婚事,毕竟,我舅舅家不过是个农户,且还是不十分富裕的农户,配不上您这样高贵的身份。只是,您看中的是身份地位,我看中的却是人。至少五哥不会娶了我,又嫌弃我。”   她这连讥带嘲的口吻,直刺得徐世衡一阵心头火起。他猛地沉下脸,怒道:“你以为他身份地位不如你,将来必定就不会嫌弃你?!你太不懂人心了,更不懂得男人的心思。没有哪个男人愿意久居女人之下!你总怨我没能善待你娘,可我一开始也是想要好好跟你娘过日子的,只是我跟你娘之间的差异实在太大了,就算我再怎么努力,难免还是会觉得不甘心,所以才会害了你娘的一辈子,叫我这一生都对你娘抱着遗憾。可你又怎么知道,你和你那个五哥将来就不会像我这样?!你以为爹不同意,是看不上你舅舅家的家世——确实,我是看不上!可更重要的,我是怕你将来跟我一样后悔!”   徐世衡瞪着翩羽,翩羽也呆呆望着徐世衡。虽然她回家已经好几个月了,可她和徐世衡之间却是少有交心。   许是因为徐世衡总觉得对不住她的缘故,他在她面前,多少总像是矮了一头,从不会大声跟她说话,这,竟是徐世衡这么多年以来,头一次喝斥于她。   见翩羽只忽闪着双猫眼看着自己,却是一言不发,徐世衡才刚高涨的怒气不由又矮了三分,放缓声调道:“爹不是骂你,爹是担心你。你这孩子的脾气,打小就倔,认定的事就很难更改,爹怕你将来吃苦,爹是心疼你。”   翩羽的眼不由又忽闪了一下。她忽然觉得,她果然跟某人学坏了。她爹对她的歉疚,她岂能不知,却一直故意拿他的歉疚当作武器,时不时就攻击他一下。她这个爹,虽说不是个好人,可对她,应该也算是真心补偿了。   直到这时,翩羽才发现,虽然她口口声声说已经原谅了她爹,其实她心里一直还是没有放下那个执念。如今听了她爹的这番话,她才忽然觉得,她真的可以放下了。   至于长公主,虽然周湛一直告诫着她要警惕着长公主,可至少到目前为止,长公主对她可所谓一直都很是迁就——这迁就,说白了,不过是因为她嫁了她爹。而徐世衡是什么样的人,长公主又是什么样的人,他们之间感情如何,翩羽忽然觉得,这些事跟她无关,她也可以放下了。   她站起身,走到徐世衡的面前,伸手抱住他的腰,难得柔顺地倚在她爹的怀里,柔声道:“谢谢爹。我知道爹是为了我好,可我也知道怎么做对自己最好。爹是怕我吃苦,可爹大概不知道,我真的很不喜欢这里,我很想回山上去,连行李我都收拾好了。我原想着,不管爹同意不同意,我都要走,且我也想好了,我不会留在京城过年。”——那时候她甚至都没想起来她即将到来的生日——“可现在我改主意了。”   她抬头看着徐世衡,眼眸中是少有的依赖,“我希望能得到你的同意。我希望你能同意我回去跟舅舅们一起过年,等过了年后,您如果想我了,您再派人来接我。”   她把脸颊贴在徐世衡的胸前。看着女儿那乌黑的发顶,徐世衡心底不禁一阵柔软。女儿已经太久没有在他面前流露出这样真实且温柔的一面了。   他伸手抱住翩羽,抚着她的发顶道:“为什么非要回山上?这是你回来的头一年,我很想跟你一起过年。”   翩羽倚着他沉默了半晌,才低声道:“今年不行,我做不到。让我回山上去吧,等我回来的时候,大概也就没关系了。明年,我一定陪您过年。”   她的声音虽平静,却带着不容忽视的忧伤。徐世衡怔了怔,忽地捧起她的脸,看着她黯淡无神的眼眸道:“可是因为景王?!”   翩羽的脊背蓦地僵硬了一下,然后扯着唇角笑了笑,却是笑得没有一丝笑意,“大概吧。”她道。   “你……他怎么你了?!”徐世衡紧张道。   翩羽摇摇头,消沉道:“没怎么我。只是……我现在才体会到我娘的感受。喜欢一个不喜欢你的人,其实跟那个人没什么关系,所以大姨才说,娘从来没恨过你。只是……”她叹息一声,“只是,大概有时候,难免会觉得有些怨气吧。我只是想找个地方,让这怨气平息下去。”   徐世衡抚着翩羽的头,沉默半晌,才道:“只要你别再说什么嫁给你五哥的话,我就同意放你去,不回来过年也成。女孩子的终身,不可以这么随便决定。我也答应你,将来爹给你找女婿时,需得你自己同意,可好?”   从徐世衡的怀里抬起头,翩羽弯起猫眼,笑道:“谢谢爹。”   这个笑容里,终于多少有了点笑模样。   *·*·*   当周湛匆匆赶到状元府时,载着翩羽的马车已经早他一步出了府门。   老管家把周湛让进待客的偏厅,才刚送走翩羽的徐世衡正坐在上首低头喝着茶。见周湛进来,他也不放下茶盏,只那么从茶盏上方,以阴鸷的眼,盯着周湛看个不停。   他实在想不明白,翩羽怎么会喜欢上这么个吊儿郎当的家伙!偏这家伙居然还看不上他家翩羽!   徐世衡暗暗锉了锉牙,放下茶盏,冲周湛皮笑肉不笑地道:“什么风竟把景王殿下给吹来我这府里了?来人,看座。”   因着翩羽的缘故,周湛打心眼里瞧不起这位状元公,故而一进门他就没打算跟徐世衡客套。他原打算直接落座的,不想徐世衡在他将坐未坐之际忽然喊了这么一嗓子,倒叫他意外地眯了眯眼,又抬头看看徐世衡,然后才坐了下来。   若是依着他的本意,或者此时若是天黑了,他原就要直接翻墙去找翩羽的,偏这辰光才不过将将到午时,他等不及天黑,所以才只好走正常路径,乖乖递了拜贴,却不想徐世衡今儿恰好休沐在家。   徐世衡跟周湛一阵家长里短的寒暄,却就是不问他的来意。在他看来,周湛几乎就是他的仇人——扣着翩羽不说,还那般故意折辱于她,叫她好好一个女孩假扮什么小厮。且不说万一有个疏漏,翩羽以后再难做人,就他勾引得翩羽对他动了心,他却又不负责地把人丢到一边不理不睬,仅这一条,徐世衡就很有杀人的冲动!   徐世衡是越想越气,干脆也不问他的来意,只天南地北、朝中番外的一通胡扯。   然而,他不问,周湛却不会随着他的指挥棒转。见徐世衡几次三番连消带打地打断他的话,他干脆也不管徐世衡如何打岔,只直接说道:“小王此番来,是想见一见翩羽,我有件重要的事情要跟她讲。”   徐世衡那一直挂在脸上的笑容顿时就裂开了一条缝。他那阴森森的目光,再次从茶盏上方射向周湛,然后垂下眼帘,慢条斯理地拿碗盖拂着茶碗里的茶叶,拿腔拿调道:“小女虽说不是什么名门闺秀,可好歹总还是个姑娘家。姑娘家的名号,不好这般随便乱叫。”他放下茶碗,“何况,男女有别。王爷有什么事,跟我说也一样。”   周湛看着徐世衡张了张嘴,这才迟钝地意识到,他这般闯来要求见翩羽,这行为多少有些惊世骇俗。他不自在地道:“我……有些……私事……”   “王爷!”徐世衡的声音忽地一冷,“请王爷慎言。我相信小女和王爷之间应该不存在任何私事。”   他咄咄逼人的目光,居然叫周湛一阵心虚。周湛抬手抹抹鼻尖,喃喃道:“啊,是我一时心急,说错了。”   徐世衡正而八经地点了一下头,仿佛周湛才刚进门一般,忽地又微笑着问周湛:“还不知道王爷此时有何贵干?”   周湛看看他,知道想要走正常途径见翩羽是不能够了,便勉强笑了笑,随着徐世衡一阵胡扯后,只得泱泱告辞出去。   于是,好不容易等到了晚间,他迫不及待翻墙去找翩羽时,这才知道,翩羽早已经不在状元府了。   且,不管是三姑、阿江,还是许妈妈,她谁都没带,只一个人坐着马车回了王家庄——理由:舅妈家地方小,住不下那么多人。   而,虽说翩羽没有带上这些耳目上山,她和她父亲谈话时,阿江却是一直在外间侍候着的。阿江打小练武,耳力很好,故而她和徐世衡的谈话内容,阿江都听了个七七八八。特别是,那位五哥的事。   周湛忽地就想到去年冬天的那只狍子。顿时,他的心里也跟揣了一只狍子似的,七上八下地一阵乱扑腾。    ☆、第一百七十一章·猫耳朵   第一百七十一章·猫耳朵   马车刚在别院门前停稳,周湛就迫不及待地跳了下来。   此时已是黄昏时分。虽说冬天里昼短夜长,可山区的天色总是要比城里黑得晚一点。站在别院门前,往山坡下的王家庄望去,他只看到零星几户人家的屋里点了灯。   也不知道是由于暮霭,还是尚未散尽的炊烟,脚下的村庄里,那些鳞次栉比的屋顶,看着竟像是笼在一层薄雾中一般,叫他用尽了目力,也看不清村里的行人和道路。   在他的身后,年轻的别院总管一脸惶恐地向涂十五涂大管家做着检讨:“定、定是漏接了信,我们竟不知道王爷要来,这、这……什么都没准备……”   涂十五心有戚戚地拍拍那年轻总管的肩,叹道:“不是你们漏接了信,而是王爷根本就没给我们送信的时间。”又叹道:“事已至此,尽力吧。”   年轻总管脚打后脑勺地去准备了,涂十五则叹着气,扭头看看仍望着小山村默默出神的周湛,想了想,过去问着周湛道:“爷,这一路赶得急,爷还是先进别院去休息一下吧。”   周湛沉默着,就在涂十五以为他没听到他的话时,他却忽地一转身,往山坡下的王家庄走了过去。   看着他的背影,涂十五站在那儿摸了摸鼻子,小声嘀咕道:“我怎么一点都不意外呢。”   *·*·*   今年应该是个暖冬,虽说前些日子落了一点雪,可除了一些犄角旮旯里,王家庄整洁的道路上,竟看不到一丝残雪的痕迹。   此时已经过了晚饭的时间。周湛进村时,就看到几个老农夹着空碗,或蹲或站地围在村口的井台边扯着闲篇。看到他,老人们不约而同全都住了嘴,只拿炯炯的目光盯着他看个不停。   周湛早已经习惯了被人那么盯着,倒也不以为意。他就像是根本没发现那些人正盯着他一般,正打算从那些人的身边穿过去,一个老人忽然指着他叫道:“这不是……”   “这不是王爷嘛!”另一个老人先于那个老人嚷了起来。   第三个老人则干脆丢开手里的空碗,冲着周湛迎上去,拱着手,热情地笑道:“王爷是啥时候来了?可是今年也打算在咱这山上过年?”   “是哟是哟,打年初王爷下山后,就再没见过王爷了……”   “王爷可是还打算在别院里过年?我家还是排在初七请年酒,王爷可千万记得来……”   于是,周湛还没反应过来,他的身边就围了一圈热情的村民。见村民们争先恐后跟他攀着话,周湛是既惊讶又得意。他在王家庄,前前后后呆的时间,加起来都不超过一个月,不想这些村民竟还都能认出他,且还都这么热情……他忽然就有些明白了,翩羽为什么执意要回来这里。   好不容易摆脱了村口热情的村民,周湛熟门熟路地沿着村中的小径往王大奎家走去。在他的身后,远远尾随着七八个淘气的小孩。他走,孩子们就跟着走。他停下,孩子们便也停下脚步,远远望着他一阵憨笑。他招手,那些孩子则哄笑着四散而逃。而等他继续再往前走,那些孩子则又聚拢过来,一边打打闹闹着,一边笑嘻嘻地仍尾随着他。   之前他在村子里时,身边总有翩羽陪着。许是正是因为有翩羽陪着的缘故,这竟是他头一次遭遇村里孩童们好奇的尾随。   直到他拐过一条巷道。王大奎的家,就在这条巷道的底部。   一个孩子忽然回过神来,指着周湛大叫道:“王爷这是要去奎大爷爷家!”   便又有几个胆子大的小孩打周湛身旁笑嘻嘻地跑过去,先行替他敲响了王家的大门。   “奎大爷爷,奎大爷爷,你家来客人啦!”一个孩子喊着。   “是王爷。”“是别院里的王爷。”其他孩子附和着。   此时王家人也才刚吃完晚饭,翩羽有一肚子的话要跟舅妈和表姐表嫂们说,即便是舅妈不许她动手帮忙,她仍挤在厨房里,叽叽喳喳给众人说着广州那些红眉毛绿眼睛的西番人。   听到外面院门被人敲响,以及孩子乱哄哄的叫嚷时,翩羽的脸色忽地就是一变,忙不迭地从厨房里探出头去。   “谁?”六姐没听清,抬头问着她娘。   舅妈倒是听清了,随手放下手里的抹布,便要去开门。   翩羽几乎是下意识地就伸手拉住了舅妈的手臂。   舅妈回过头来,带着莫名其妙看向翩羽。   翩羽张了张嘴,却是一阵张口结舌。她一时找不到不让舅妈去开门的理由。   而与此同时,她的内心不禁陷入一阵混乱和不宁。   她躲来山上,原就是想要避着人默默舔一舔伤口的,偏这该死的周湛居然也在山上……只是,她是昨儿傍晚才到的,闷头睡了一夜,今儿一天,她都沉浸在亲人的陪伴中……可也没听人说,周湛在山上啊?!   他是在她之前就来了山上,还是追着她来的?!   虽然明知道不可能是追着她来的,翩羽的心脏仍是莫名就跳了一跳。   她这里还没想好,要怎么阻止她舅妈去开门,却不想被舅妈派去井边打水的五哥,正好提着水桶路过门口,听到了有人敲门,顺手就开了门。   主屋里,翩羽的两个舅舅也出来了,几个表哥出来了。于是,王家众人便看到,裹着件华贵紫貂大氅的景王殿下本人,以极不相衬的华丽风格,嵌在王家那连清漆都不曾上过的简陋木门前。   且,这位贵公子脸上还带着亲切和蔼的笑容。   “大舅二舅,大哥三哥四哥,”周湛熟不拘礼地冲着王家诸人打着招呼,却是顿了一顿,才冲着替他开门的五哥招呼了一声,“五弟。”   这自来熟的称呼,叫得一向以木讷著称的王家众人全都呆愣在那里,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才好。   翩羽则是一阵默默咬牙。   舅妈却是没有注意到翩羽的异样,听着周湛那里招呼着自家男人们,而自家男人们竟只知道发呆,她忙挣脱翩羽的手,拉开厨房的门,一边在围裙上擦着手,一边迎着周湛过去,笑道:“哟,王爷是什么时候回来的?这时候回来,可是打算今年也在咱山上过年了?”   四哥好歹也算是景王府的属下,见状,只得伸手抓了抓脑壳,硬着头皮也随着他娘迎了过去,闷声闷气道:“怎么也没听林总管说,王爷要来?”顿了顿,又道:“作坊里前儿开始就放了工,要等年后才开工呢。”   四哥做傀儡小人儿的作坊就设在别院里。且如今这一产业,也算是造福一方,给祖祖辈辈靠土地为生的王家庄众人,开发了一条不一样的生财之路。所以四哥看到王爷的头一个念头,就是觉得他一定是来视察工作的。   他这话的意思,无非是告诉周湛:不是他们偷懒,而是你王爷来的不是时候,大家伙儿都放春假了!   只是,他的话虽说得极在情理之中,却也极不合时宜,听着倒像是不欢迎周湛来一般。   舅妈听了,立马扭头瞪了四哥一眼,回身拉住周湛,热情地把他往屋内让着,“站在门口做什么?这天寒地冻的,快进来快进来。王爷是什么时候到的?可吃过晚饭了?要不要我给你搓碗猫耳朵?”   周湛被马氏拉着衣袖拽进门,听了这话立马打蛇随棒上,笑道:“没呢。打一早出了京城,到现在都还没吃呢,早饿扁了。我就爱舅妈做的猫耳朵,偏饶了我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扭头看向厨房。   厨房门口,六姐和一个面生的新媳妇正堵在门前看着他笑着,六姐一边还伏在那个新媳妇的耳边小声说着什么——周湛猜,这新媳妇应该就是四哥才刚过门的小新娘了。   在她们的身后,他早已经认识的大嫂和三嫂冲他腼腆一笑,便双双缩回了厨房里。   周湛不死心地又往厨房里狠瞅了一眼,却是始终没有看到翩羽的身影。他正想着要不要干脆直接闯进厨房去,不想手上传来舅妈的力道,竟是不容置疑地直接就把他拉进了堂屋。   舅妈快人快语地把周湛按在堂屋地椅子里,又布置了几个儿子和丈夫小叔作陪,她则回了厨房,手脚利落地替周湛做起猫耳朵来。   等她调好了面,一抬头,忽然看到翩羽竟躲在灶后,一边看着六姐烧火一边跟六姐闲聊着,便诧异道:“咦?你怎么还在这里?”   翩羽抬头笑道:“我不在这里,该在哪里?”   “你怎么不去陪王爷?”   翩羽微微一僵,撇着嘴道:“我为什么要去陪他?!”   “他不是你……”舅妈愣了愣,忽然哈哈一笑,拍着脑袋道:“看我,他都已经放你回家了,我竟还只记得老皇历。”她一边搅着面团一边道:“我原觉得吧,这景王殿下既然有个荒唐不靠谱的名号,说话行事不定怎么不靠谱呢,却是没想到,他居然真肯放了你。”   “哼,”翩羽轻哼一声,翻着眼道:“五千两银子可没见他少收一分!”   “亲兄弟明算账嘛!”   厨房里忽然响起两个声音,却是说着一模一样的话。一个,是灶前忙碌着的舅妈,一个,则是倚着门柱,站在厨房门口的周湛。   见周湛居然跟她说了一样的话,舅妈顿时就乐了,回头对王爷道:“这烟熏火燎的,王爷进来做什么?你们大老爷们不是都讲究个‘君子远灶火’的吗?”   六姐在灶后笑道:“是‘君子远庖厨’!什么‘远灶火’,娘你真逗!”   “就你知道!”舅妈笑着喝斥了六姐一句,又叫着翩羽道:“丫丫,把你昨儿带回来的那个马蹄糕端出来,先给王爷垫一垫。”   翩羽一听就不乐意了,跳将起来嚷嚷道:“那可是我专门给你们带的!”   “这孩子,”舅妈嗔着她道:“去了趟城里,回来咋变小气了?!几块糕点而已……”   舅妈的抱怨尚未说完,就听得周湛柔声笑道:“丫丫的意思是说,那是她对你们的一片孝心……”   这声“丫丫”,顿时就叫翩羽又炸了毛。她忽地扭头,一双溜圆的猫眼愤愤地瞪向周湛。   周湛看着她微笑着又道:“比起什么糕,我更馋舅妈的猫耳朵。”   舅妈哈哈一笑,道:“快了快了。王爷快回屋去坐着吧,这腌臜地界可不是您来的地方。”又拿胳膊捅着翩羽,“这里也没你的事,你陪王爷聊天儿去,你舅舅和你几个哥哥的德性你又不是不知道,全都是一个个闷葫芦,没得闷着王爷。”   说着,她怕翩羽不肯,干脆直接拿手肘把她给推出了厨房。   堵在门口的周湛立马后退一步,等舅妈转过身去,他便低头凑到翩羽耳旁,低声笑道:“终于肯看我一眼了。”   翩羽没忍住,翻着猫眼又狠狠瞪他一眼。    ☆、第一百七十二章·舅舅的顾虑   第一百七十二章·舅舅的顾虑   不过周湛还是得意早了,翩羽虽然被舅妈撵出了厨房,可她照样能不搭理他。   她瞪了他一眼后,便一言不发地转身进了堂屋。   周湛碰了一鼻子灰,只得摸摸鼻子,跟在她的身后进了堂屋。可抬眼间,却又正好看到翩羽的背影消失在厢房的门帘后。   周湛几乎是下意识就想要跟过去。可那是厢房,不是待客的堂屋,未经主人同意就私闯厢房,是件很失礼的事。   三哥正好坐在厢房门旁的一个小马扎上,见周湛过来,还以为他是想要坐在这边,便忙站起身,指着他爹那边的椅子道:“王爷那边坐。”   周湛眨巴了一下眼,只好收回脚步,讪笑着,往王大奎的身旁过去。   只是,他到底有些心不在焉,一双桃花眼下意识又往挂着门帘的厢房门口张望了一下。   坐在上首的王大舅舅见了,忍不住就蹙起眉尖,举着烟袋锅闷闷抽了一口烟。   才刚翩羽进来时,王大舅舅就眼尖地发现,翩羽的脸色不对。而紧跟着翩羽进来的王爷,那双眼睛简直就跟长在了翩羽身上一样。要说这二人间没点什么,大舅舅打死也不信!可一想到这二人间若真有点什么……大舅舅又是一阵发愁……   几个兄弟比较起来,只有三哥还算活泼一点,便绞尽脑汁找着话题跟周湛一阵天南海北的胡吹。而除了四哥偶尔应个声儿外,大舅舅二舅舅和大哥,这三个最为沉默寡言的男人,竟是从头到尾不曾说过一句话。   三哥大汗淋漓地找尽了话题,才好不容易盼到他娘端着碗猫耳朵进来了。   大舅妈马氏不用人应声,她一个人就能说上三天三夜不住嘴。因此,在周湛吃猫耳朵的时候,堂屋里的动静,听着竟比之前还要热闹上三分。   翩羽好歹也给周湛做过两年的小厮,自然知道周湛的习惯。他吃东西的时候一般都不说话的,偏如今为了巴结舅妈,竟很难得地跟个老农似的,一边吃着,一边还含含糊糊地应酬着大舅妈。   厢房里,翩羽忍不住就撇了一下嘴。   此时她正盘腿坐在炕上。三哥家的大宝和大哥家的大妞一左一右坐在她的身边,两个小人儿全都聚精会神地看着她手指翻飞,拿丝线打着如意结。在他们身边,才刚半岁的王小胖则张牙舞爪地睡得正香。   翩羽一边打着结子哄着大宝和大妞玩,一边竖着耳朵听着堂屋里的动静。直到大宝和大妞累了,都伏在她的腿上睡着了,外面周湛竟仍是谈兴甚浓。   乡下人的生活都很规律,一般吃完晚饭略一休息后,就该准备睡觉了。翩羽在王家住了三年,自然知道王家人的作息。若是往常,这时候一家人应该早就歇下了,偏如今有个话痨王爷在,叫一家人谁都不好轻易动弹。   大嫂和三嫂进来,见孩子们都睡着了,便把他们各自抱回了屋。   而,即便是这样,周湛仍死皮赖脸地假装没看到,只一个劲地拉着舅舅舅妈神侃不止,直到翩羽实在看不下去了,在厢房里叫道:“时辰不早了,王爷快请回吧!”   周湛却笑道:“这才什么时辰,还早着呢。”   翩羽气得一阵咬牙,猛地掀了帘子出去,冲他冷笑道:“您是王爷,明儿什么时候起都没关系,我们乡下人可不行,还要早起干活呢!”   见她终于出来了,周湛的声调顿时一柔,看着她笑道:“倒是我忘了。”   翩羽这才知道,他是有意要逼她出来。她恨恨地瞪着他,有心想要发火,偏舅舅舅妈就在一旁,待要再转身回厢房,又太露了痕迹。于是她冲他呲了呲牙,假笑道:“时辰真是不早了,您请回吧,不定别院里的人怎么找您呢。”   周湛笑道:“没事没事,他们在别院里找不着我,自然也就知道我在这里了。”   这话,怎么听怎么怪!   翩羽忍不住又瞪起了眼。   “哎呦,”舅妈忽然在一旁道,“是呢,都忘了,你竟是一个人过来的?身边都没跟着个人?!”   周湛回头冲舅妈笑道:“不过几步路,哪里就要人跟着了。”   舅妈道:“这可不行。你是王爷,身份尊贵,若是磕了碰了都不好。”   说着,她指挥着三哥去拿灯笼,又安排了四哥护送周湛回去。   周湛原还有心再赖上一赖的,可他的战斗力明显抗不过舅妈的雷厉风行,等四哥点亮灯笼,站在门边上直勾勾望着他时,他是不想走也只得走了。   周湛不情不愿地站起身,一边任由舅妈替他笼着那件紫貂大氅,一边对舅妈卖萌道:“谢谢舅妈的猫耳朵。舅妈您的手艺怎么这么好?宫里的御厨都比不上您,明儿我再来讨吃食,舅妈您可别撵我走。”   马氏的几个儿子都是闷性子,她哪里被人这样拍过马屁,一不小心,就笑得只见牙不见眼了,连声道:“不撵不撵,王爷想吃什么,尽管来。”   周湛就等着她这一句呢,忙一叠声儿地道:“好好好,就这么说定了!”   他的目光越过马氏的肩头,看向翩羽。   翩羽则冷哼一声,一甩帘子,又进了厢房。   六姐好奇地看看周湛,又扭头看看厢房的门帘,等她爹娘和哥哥们送着周湛出去,她则探头进了厢房,问着翩羽道:“你不去送?”   “我送他做什么?他跟我有什么关系!”翩羽翻着白眼,收拾了炕上的东西,又回身看着六姐道:“今儿晚上我跟你一起睡吧。”   这两年间,王家早已还清了外债,因四哥结婚,家里便在东西两厢又各接出一间厢房。一间做了四哥的新房,另一间就给了翩羽。如今她再也不用跟六姐挤在一间屋里了。   六姐答应一声,却是掀着帘子进来,低头瞅着翩羽的脸道:“你跟我说实话,你和王爷是不是吵架了?我看他打进门后,就一直小心翼翼看着你的脸色呢。才刚他哼哼叽叽不肯走,就是想跟你说话来着。你们到底怎么了?”   翩羽眉头一皱,瞪着六姐道:“什么我们?!我是我,他是他!他跟我有什么关系,我跟他又有什么关系?!就算有,如今也清账了,他跟我再没关系!”   “嘿,”六姐指着她笑道:“瞧瞧瞧瞧,这红眉赤眼的,还说没吵架!”说着,她过来,拿肩头一下下地撞着翩羽,歪头笑道:“你俩……不会是……有点什么吧?!”   翩羽恼得不行,忽地抱起炕上的针线篓子,头也不回地出了厢房,“我不跟你一起睡了!气死我了!”   六姐冲着她的背影扮着鬼脸,笑道:“好好好,你先气着,等你气完了我再问你。”   *·*·*   这一晚,在床上翻来翻去睡不着的人,除了周湛和翩羽外,居然还有一个人。   王大奎,王大舅舅!   舅妈都已经睡着了,大舅舅仍在那里翻着身。   被惊醒的马氏回身推了大舅舅一把,迷迷糊糊嘟囔道:“咋的了?跟个烙饼似的。”   大舅舅叹了口气,干脆披着衣裳坐了起来,捞过他不离手的烟袋锅,对大舅妈道:“以后离那个王爷远着些。”   “咋啦?”舅妈仍迷糊着。   大舅舅点燃了烟,闷闷抽了两口,才答道:“我看他对我们丫丫起了心思。”   “咦?!”一句话,顿时就叫舅妈清醒了过来。她忙撑着手臂问道:“你咋知道的?”   “你没瞅见他是怎么盯着我们丫丫看的?跟头狼似的。”   舅妈还真没怎么注意,她只注意到翩羽有意避着周湛了。   “我原还当丫丫如今大了,知道害羞了……”舅妈顿了顿,忽地抬头看着大舅舅笑道:“这事儿若真能成,咱丫丫可就是王妃了!这是好事啊,咋?你不乐意?”   “屁好事!”大舅舅的烟袋锅“咣”地一下磕在窗台上,“这门不当户不对的,你想叫丫丫跟她娘一样吃苦受罪?!”   “咋就门不当户不对了?”舅妈反驳道,“丫丫的爹可是状元公,下凡的文曲星!咋就配不上一个王爷了?!”   “头发长见识短!”大舅舅怒道,“你就只瞅着当王妃威风,你也得瞅瞅咱丫丫是什么性子!丫丫那就是个直筒子脾气,连她爹徐世衡都长了一肚子的拐,偏这个景王爷,小小年纪就能叫徐世衡吃了亏,可见他肚子里的拐,只会比丫丫她爹还多!万一将来他欺负了咱丫丫,咱谁能替丫丫出头?!我倒宁愿丫丫嫁得低一些,好歹咱也能照顾得到。只要他俩口子和和美美的,哪里不比做个劳什子王妃强?”   大舅舅难得长篇大论一番,却是说得舅妈一愣一愣的。顺着当家的意思仔细想想,她觉得大舅舅的话似乎也在理。可想着景王那样俊俏的模样,那样尊贵的身份,她又忍不住替丫丫觉得可惜。再想着丫丫娘的前车之鉴,她再次觉得大舅舅的顾虑有道理。回头忽地又忆起去年丫丫住在别院里时,王爷和丫丫之间那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的深厚情谊,她又觉得此事似乎可行……   在行与不行间,舅妈好一阵挣扎。大舅舅抽完烟也就睡下了,舅妈却睡不着了,翻来覆去好半天才重新找着睡意。   第二天一早,舅妈按时起了床,和往常一样,领着家里的女人们在灶下准备着早饭时,忽地就听到周湛拍门的声音。   舅妈忙不迭地拎着锅铲从厨房里探头出来,见周湛一副休息不足略带憔悴的脸色,便回头看了一眼在灶下添着火的翩羽。翩羽的眼下也有着两个明显的黑眼圈。   舅妈左看看你,右看看他,心里忍不住又是一阵纠结。直到她看到周湛没有按大舅舅的意思往堂屋去,而是向着厨房过来,她忙缩回头,冲自己摇了摇头,自言自语道:“儿孙自有儿孙福。”   此时周湛正好探头进来,却是没听清她说什么,便笑着问她:“舅妈说什么?”   “没啥没啥,”马氏挥挥手,把大舅舅的顾虑挥到一边,冲着周湛笑道:“王爷可吃过早饭了?没有的话,一起吃吧。”   “好啊,”周湛应着,便跑到了灶台后来,往翩羽身旁一蹲,冲她笑道:“丫丫,教我怎么烧火。”   顿时,翩羽心头的火一下子窜出三丈来高。    ☆、第一百七十三章·我们谈谈   第一百七十三章·我们谈谈   如果周湛是想要借着跟翩羽一桌子吃饭来缓和彼此的关系,那他注定是要失望了。   乡下人的规矩,女人和孩子是不上桌的——其实这倒无关性别歧视,而是因为男人们一早就要下地干活,女人们却不用赶时间,且她们还要忙着端菜端饭,也只有把家里男人们全都送出门后,她们才有那空闲坐下来喂孩子喂自己。   如今虽说是冬季农闲,王家的男人们不用一早就忙着下地干活,家里的女人们却仍习惯性地先伺候着他们用饭。周湛是客,且还是男客,自然也是在堂屋里由王大舅王二舅他们作陪一起用饭的,翩羽可不是客,且她还是个女孩子,即便她自己愿意出去,以王大舅此时的顾虑,也绝不想她出现在周湛的面前。   故而,周湛三番五次拐着弯暗示舅妈领着女人们一同过来吃饭,都被大舅舅直接无视了。   大舅舅是一家之长,他定了的主意,舅妈就算心里有自己的想法,也不敢当面违抗。因此,直到四哥硬拖着王爷回别院作坊去“视察工作”,周湛都没捞到机会再跟翩羽说上一句话。   之后的一整天里,周湛都在找着机会往翩羽面前凑。翩羽则找尽一切机会避而远之。而周湛这人,不要脸起来,一向无人能及,他往她跟前凑的举动可以说,越来越不知避讳,以至于不仅是六姐追着翩羽问她为什么跟王爷吵架,连仍是新嫁娘,跟人说话仍会脸红的四嫂都忍不住悄悄问了翩羽一遍,翩羽这才发现,这人她躲是躲不开了。   翩羽一向不是懦弱的性格,见躲不开,她也就不躲了。   晚间,当各家屋顶都飘起了炊烟,舅妈领着家里的女人们在厨房里开始准备晚饭时,估计着周湛大概又要跑来蹭饭,翩羽便先他一步,在王家门外的巷口拐角处截住了他。   “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重新穿回五哥旧衣裳的翩羽彪悍地叉着腰,那高高扎在头顶的马尾辫,顿时就叫周湛忆起他第一次看到她时的情景。   那时的她,叫他以为她是个小男孩,而如今的她,虽说仍穿着件洗得发白的男装,却是再也没办法叫他把她错认作男孩儿了。   他的眼忍不住就往她已经初具曲线的胸前扫去。   感觉到他的视线,翩羽不禁一阵羞窘,叉在腰间的手立马改而防御地叉抱在胸前,那脚却是没闲着,上前就狠狠跺在了周湛的脚上。   “流氓!”她怒喝一声,甩着马尾转身就要走。   长长的马尾辫,像小鞭子似地在周湛鼻尖前掸过。周湛顾不得脚趾上的痛,忙伸手捉住翩羽的肩,“别走……”   于是,翩羽毫不客气地又在他手背上挠了一猫爪。   她原就带着十分的怒气,这一下,直把周湛挠得皮开肉绽,手背上顿时留下两条清晰的血痕。   周湛倒抽着气,却仍握着她的肩不肯松手,“我有事要跟你说,很重要的事。”   “你有事要说,我就必须得听?!”   下手时,翩羽就感觉到那一下失了手。等垂眼看到周湛手背上那沽沽冒着血珠的伤处,一时间,她简直是百感交集。即有报复的快感,又隐隐有些叫她很不得劲的心软……   于是她又是一甩马尾,干脆不看他的手,扭头瞪着他的脸道:“王爷怕是忘了,如今我再不是王府的下人了,王爷您再如何尊贵,怕也没那个权利命令我做什么!您若爱说,尽管说,我却没那个义务听!”   她扭着肩挣扎着,周湛却更加抓紧了她,皱眉道:“这事很重要,你必须得听……”   他的话音未落,就被翩羽打断了,“对你重要,对我可未必。凭什么我必须得听?而且我已经跟你说过再见了,我跟你已经再无瓜葛,你要说什么我也毫无兴趣,我……”   忽地,扣在肩头的手猛地将她往后扯去。翩羽脚下一个不稳,后背猛地撞在一个坚实的物体上。她还没反应过来,周湛的双臂已经牢牢缠上她的肩。顿时,那股熟悉的、如松针般冷冽的味道,毫无防备地侵入了翩羽的鼻间。   “我们谈谈。”周湛的声音,如羽毛般轻柔地拂过她的耳际,“有些事我没能跟你说清楚,我必须跟你……”   那熟悉的味道,这熟悉的怀抱……有那么一刻,翩羽的脑海里一片混沌。但只是那么一刻,她很快便清醒了过来。   她也不挣扎了,只冷然低喝道:“放开我。”   这冰冷的语调,比她的用力挣扎更为有效。周湛呆怔间,手臂果然微松了一松劲。翩羽见机,忙再次挣扎起来。她才刚一挣扎,周湛的手臂便又断然收紧了。   “不。”他沉声道。   翩羽急了,“再不放,我可喊了!”   “喊吧!”周湛简直是死猪不怕开水烫,干脆将整个身体的重量全都压在翩羽的肩上,一边凑到她的耳旁低声呢喃道:“喊吧,正合我意。”   说话时,他故意偏着头,嘴唇开合间,几乎就要蹭着她的脖颈了。那似有若无的触感,顿时就叫翩羽红了脸,脊背瞬间挺得更加笔直。   她这忽然的僵硬,引得周湛垂眸向她看去,却正好看到她那如玉雕般洁白的耳廓泛起一片晕红。那晕红,以他肉眼可见的速度,沿着白皙修长的脖颈,一点点往那衣领下晕染而去。   这诱人的景像,直叫周湛一阵口舌生津。他下意识吞咽了一下,原本思维清晰的大脑忽地一时断了片。忽然间,他忘了他这是在做什么……忽然间,他却忆起往日俩人的种种亲昵……忽然间,他深刻意识到,他正把心上的那个人儿,抱在怀里……   “翩羽……”他喃喃叫着她的名字,声音里带着莫名的沙哑。他的嘴唇仿佛有自己的意识似的,在他还没意识到的时候,就已经凑过去,轻柔地吻着她的耳朵、她的下颏、她的脖颈,然后,几乎是本能地,在她圆润的耳珠上轻吮了一下。   耳珠上蓦地一凉,顿时就惊醒了被周湛魅惑住的翩羽。一阵羞恼忽地升将起来,“放肆!”她怒喝着,抬脚又往身后周湛的脚背上狠狠跺去。   这一次,周湛机灵地早一步移开了脚,却是又放下一条手臂,用力勒住她的腰,硬是将她的身子整个转过来,面对着随时会有人经过的巷口。   “随我去别院,我们谈谈。”他强硬道,“反正今天你无论如何都得听我说完我想说的话,不然……不用你叫,我来替你叫,我的声音保证比你大,一定能把全村的人都叫来。”   叫来后,便会叫全村的人都看到,荒唐不靠谱的景王殿下,正在轻薄可怜的王家外甥女……   “嗯?”他威胁地在她耳后又落下一吻。   翩羽的脊背再次一僵。他的威胁,令她火冒三丈,偏从体格到力量,她哪哪都不是他的对手。周湛可以死不要脸,她也可以不要脸面,可她舅舅一家还要在这个闭塞的小山村里住一辈子呢!   “不要脸!”   翩羽恨恨地骂着,周湛却得意地笑了。   *·*·*   翩鹬沼谌缰苷克福嫠吮鹪捍竺攀保故抢狭跬芬桓隹吹搅怂   打从把翩羽送回家后,这还是老刘第一次看到翩羽,忍不住就激动的迎了上来。   翩羽正好不愿意面对周湛,便顺势拉着老刘一阵寒暄。她从红绣问到长寿爷,甚至连厨下的张妈妈等人都一一问候到了,老刘这才感觉到脖颈后的阵阵寒意。一扭头,对上周湛阴鸷的眼,老刘再顾不上翩羽了,忙强行打断翩羽仍在继续着的问候,支吾着,一转弯,就不见了人影。   至于涂十五和沉默这两个也一同跟上山来的人,早有眼力界地避开了,根本就没往周湛的眼前凑。   进了屋,周湛转过身来,才刚要开口,就只见翩羽忽闪着一双防备的眼,往后退了一步——她可还记得他刚才的“袭击”呢!   想着他的“袭击”,翩羽只觉得耳朵和脖颈上又是一阵麻痒,便借着解斗篷的机会,转身用力揉了一下耳朵和脖子。   她以为周湛没发现,却不知道,周湛在看到她的动作后,那眼眸忽然间变得深幽绵长。   “说吧,我听着呢。”   她解下斗篷,转过身来,却正对上周湛那双幽深的眼。那曾经熟悉的眼神令她愣了一愣,一时没想起来她在什么时候见过他这样的眼神。   而此时周湛早已经转开了视线。   “屋里的地龙昨儿晚上才刚拢起来,还有点冷。你身子弱,受不得冻,还是穿上斗篷吧。”周湛道。   “不用。”翩羽拒绝了他的关心,转身往椅子里一坐,抬头道:“有什么话你赶紧说,若晚了,我舅舅舅妈该到处找我了。”   她想不出来别院的借口,便什么都没跟家里人讲,就这么被周湛胁持了过来。   见她坐下,周湛过来,站在她的面前,望着她道:“我先要向你道歉。”   翩羽挑着眉,脸上露出一个冷笑,“哦?我居然十分荣幸,能叫景王殿下向我道歉?那皇上是不是该羡慕我了?”   周湛的死倔性,也可算是朝廷上下闻名的了,打小就被圣德帝不知打了多少板子,却从来没人听他说过一句服软的话。   周湛却对翩羽的讥嘲毫无反应,只低头凝视着她又道:“一直以来,都是你跟我说,你喜欢我,我却从来没告诉过你,我也喜欢你……”   “刷”的一下,翩羽的脸色变得一片苍白。她忽地站起身,差点直接撞在站在她面前的周湛身上。   “你又想做什么?!”她猛地伸手一推他,一双猫眼里闪动着熊熊怒火,“怎么?那个凤凰叫你玩腻了,叫你觉得无聊了,你还是觉得我比较好玩,所以你打算在我身上再玩出一点新鲜花样?!”   她又推他一下,“告诉你,周湛,别以为你有多了不起,喜欢你的是以前的我,现在的我一点都不喜欢你了!你凭什么现在来告诉我你也喜欢我?你以为这样我就能再喜欢上你?!还是,”她再次推他一把,“你以为我真有那么笨,你说什么我就真信什么?!”   第四次,她的手推上他的胸膛,“我说过,吃亏上当只一次。我再傻,再笨,不会在同一个坑里摔两次!”   再一次,她狠狠将他推倒在对面的座椅里。   “周湛,告诉你,你已经再没机会了!”    ☆、第一百七十四章·坦白   第一百七十四章·坦白   站在周湛的面前,翩羽恶狠狠地瞪着他。在被周湛送走之前,她曾经一直深信着,她深信哪怕周湛从来没有对她说过他喜欢她,她在他心里是不一样的,她曾确信,他是喜欢她的,她以为她在他的眼睛里、从他的举动中看到的,是他对她感情的回报,却不想,他竟就那么一声不吭地抛下了她,以行动告诉她,她有多么自以为是……偏如今她清醒了,她终于知道,那不过是她自己的想像,是她的误会时,他却开了口……   那一刻,翩羽满心的愤懑。   而,一通怒火燃尽,紧跟着涌上的,是无尽的委屈和自怜。   在被他抛弃的时候,她整个世界都灰了。这一生,她最害怕最痛恨的,就是被人辜负、被人抛弃,不然她也不会那般绝然地宁愿为奴也不肯原谅她爹。偏她以为给了她温暖、救赎了她的那个人,最后竟也什么都不说,就这么抛弃了她,偏她还不能恨他……她以为,她对他的感情只是一厢情愿,就算恨,她也只能恨他不打招呼就送走了她。而她,没办法、也不应该恨他不能像她喜欢他那样也喜欢她……   天知道多少个夜晚,她因为她那得不到回应的感情而彻夜难眠;天知道她想恨他,又因明知道他的无辜而怎么自我唾弃;天知道她曾怎么悄悄祈求着,他多少也能喜欢她一点……   偏如今他站在她的面前,竟大言不惭地告诉她,他也喜欢她,只是从来没告诉过她……   她深吸一口气,压抑下激动的情绪,瞪着被她推倒在椅子上的周湛,冷声道:“周湛,你欺人太甚了!”   说完,她转身便走。   周湛被她这激烈的反应给惊着了,只呆呆被她一下下推着往后倒退着,直到摔倒在座椅里。虽然他一直都知道,翩羽只是看着脾气好,真惹急了她,她也会张牙舞爪地反击,可他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她……   见她转身要走,他这才从震惊中反应过来,忙伸手一把抓住翩羽的胳膊,“等等……”   于是,他的手背上再次被挠出一道血痕,“放手!”   “不放!”周湛不但没放,且还忽地一收手臂,将娇小的翩羽一下子就拉了过来。   翩羽立足不稳,便跌坐在他的膝上。她顿时一阵火大,仍自由着的那只手又要挠向周湛抓着她的手,却不想周湛的大手一张,居然一只手掌就同时捉住了她的两只手。翩羽急了,抬脚去揣他,可这会儿她正跌坐在周湛的膝上,周湛一张双腿,便将她的双腿夹在他劲瘦有力的大腿间了。   “我知道你恨我,我也知道我对不起你,让你伤心难过了,可我有理由的!”周湛一只手扣着她的双腕,另一只手将她禁锢在怀里,一边压制着她的挣扎一边道。   如今已快十九岁的周湛,个头比威远侯钟离疏还要略高一些,未满十五的翩羽却还是个有待成长的小萝莉,哪里是人高马大的他的对手,当即被他圈得动弹不得。   偏翩羽是个倔的,说不肯听就不肯听,虽然被压制着,她仍一个劲地拼命挣扎着,哪怕两只手腕已明显红了起来,叫周湛看了一阵心疼,只得松了她的手。可他更害怕她会逃走,在她手腕恢复自由的同时,他的双臂立马箍了上来,将她整个人都按在他的肩上,不许她有任何逃开的可能。   “你听我……”他道。   但他也只说了这三个字,就闷哼了一声,不开口了。   他的肩上,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不用扭头去看,他也知道,翩羽正泄愤地用力咬着他。   这一口,可以说翩羽咬得极不客气,不仅咬,还像只愤怒的小豹子般用力左右甩着头。   翩羽气急了,偏手脚都被禁锢住动弹不得,被周湛按在肩上,她几乎是本能地一低头就咬了上去,且一副誓要咬下他一块肉来的架式,直到她感觉到,一股淡淡的血腥气在她的唇齿间蔓延开来。   直到这时,她才忽然发现,周湛居然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就那么乖乖地任由她咬着他。   她松开牙齿抬起头,立刻看到鼻尖下方,那天青色夹衫上晕染开的一块血痕。   周湛一向不畏寒,哪怕是冬天也穿得不多,且这屋子里还笼着地龙,所以他进屋后就顺手脱了外袍,身上只穿了一件天青色的夹衫。   这仍在晕染着的一块血迹,叫翩羽有些发蒙,只僵在周湛的怀里,愣愣地看着她的“杰作”。   感觉到她松了口,周湛也慢慢松了紧咬的牙关——这小豹子,牙齿不是一般的尖利,咬得他真的很痛……   他扭头看向她,却只看到她低垂在他肩头上方的头。那一刻,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她的后悔和不忍。他默默叹息一声,趁着她失神不再挣扎的片刻,赶紧继续又道:“对不起,是我不对,是我委屈了你……”   翩羽皱眉,才刚要恢复挣扎,就听得周湛的声音忽地一低,“我想你大概也猜到了,我是个私生子……”   翩羽蓦地抬起头。虽然她早就猜到了,可从周湛和圣德帝之间糟糕的关系看,她以为他一辈子也不会跟人提及这个话题的。   周湛垂眸看着翩羽。她讶然的眼神明白告诉他,她果然早就猜到了。那一刻,他只觉得一阵羞耻和难堪,于是他伸手盖在她的脑后,将她的头压回他的肩上,不许她再看着他。   “你大概也猜到了,我的生父是谁。至于我的生母……”   他翘了翘唇角,带着抹厌弃的冷笑,将当年圣德帝和老昌陵王间的恩怨简单诉说了一遍,又道:“我原以为生下我的那个女人是无辜的,是被两边胁迫的,后来我才知道,原来这件事里谁也不清白,她也有她的目的……”   周湛的生母是老昌陵王的继妃。在她之前,先昌陵王妃已有一个嫡子,故而如今承袭昌陵王爵的那位,周湛的同母异父兄长,其实并没有资格袭爵。而正是为了能让亲生儿子袭爵,周湛的生母才会配合着老昌陵王去算计圣德帝。只是,老昌陵王运气不好,计策才刚展开,他就得了急病一命呜呼了,偏在关键时刻,继王妃竟发现自己意外怀了孕。为了亲生子的前途,她竟悄悄瞒了这消息,等圣德帝发现真相时,周湛已经瓜熟蒂落了。   那时的圣德帝已经稳定了政局,自然不会甘心受一个女人的胁迫,便在周湛出生后立时把他抢了过来。至于周湛的生母,虽然如愿叫亲生子袭了王爵,她则被勒令出了家。   “……我这一身的血脉,充满了肮脏和算计,我原已经打定了主意,绝不让这身肮脏的血脉传承下去,所以我才说我不会娶亲,所以我才不敢告诉你,我也喜欢你,我不想因为我误了你。我原以为,放你走之后,我还是原来的我,我一定还能过得很好,可我却发现,我脑子里想着的全是你,每天一睁眼,我就想叫你的名字,可你已经不在那里了……你不知道我每天看着西小院,心里是什么滋味……我原以为,只要忍一忍也就行了,可我却发现,我越来越支撑不住了,我想你,想得要命,偏你……”   他的声音一滞,抱着她的手臂再次收紧。他侧过头,将脸埋在她的发间,沉痛道:“偏你离了我后,竟活得那么开心。交了新朋友,有了新的喜欢的人……我怕你……我怕我再不做点什么,你就不再喜欢我了……我受不了,我不想你忘了我,我不想你喜欢上别人……”   翩羽默默听着,先还有些同情,可听到最后,一丝丝怒气如雾气般,渐渐地又聚拢了起来。她默默咬起牙。从头到尾,她只听到他如何如何可怜,他怎么怎么难熬,他怎么从来没想过,他的所做所为,叫她觉得自己是怎么怎么可怜,被他抛弃的日子,她又是如何如何难熬?!如今她好不容易熬过来了,他居然还有脸跑来跟她说,他后悔了!   “你的意思是说,”她悄悄吸气,压抑下心头怒气,故意放柔了声音说道:“你立志不娶亲,是因为你不想把你这身血脉传承下去。因为你不想娶亲,所以你才不告诉我,你也喜欢我?”   “嗯。”周湛不敢看她,生怕看到她嫌弃的眼神。   “那你为什么现在又告诉我了?”翩羽挣扎了一下,侧头看向他。   “我……”周湛的眼眸闪了闪,到底还是对上了她的眼。   她的眼,一如他记忆中那般坦诚明亮。他从她的眼里看到了置疑,看到了压抑,看到了隐约跳动的怒气,却并没有他以为会看到的嫌弃。   他叹息一声,“多亏七哥点醒了我。因为我恨他们生下这样的我,我一直纠结着过去,所以我才总是跟他们对着干,越是他们想要我做的事,我就越是不肯去做。可我这样,伤害的除了我自己之外,便只有其他关心我的人,还有你。我现在才发现我错了,所以我来找你,我希望你能……”   “原谅你?”翩羽打断他,歪头看着他。   周湛凝视着她,慢慢松开禁锢着她的手臂,带着希翼道:“你肯原谅我?”   翩羽眨眨眼,忽地从他怀里退出来,弯着唇角一笑,道:“当然原谅你。”   周湛一喜,才刚要伸手再次将她拉过来,翩羽却忽地一闪身,避开了他的手,唇角的微笑更是一淡,又道:“如果能叫你心里好过一点,我原谅你就是,反正这跟我没关系。”   周湛一呆,伸出去的手就这么僵在了半空中。   见他如此,翩羽只觉得心头一阵快意,便学着他挑着眉道:“你是不是觉得,我肯定不会原谅你?放心,我肯定会原谅你的。我只恨我仍然还关心着的人,你,已经跟我无关了,原谅你很容易,我做得到。”   周湛呆呆望着她,直到这一刻,他才深深体会到,徐世衡面对翩羽时那心痛又无奈的感觉。这一刻,他才明白,这孩子性情里的刚烈与偏激。   翩羽后退一步,原都已经不想再说什么了,原都已经打算转身走人了,偏周湛望着她,眼神痛楚地喃喃叫着她的名字,“翩羽……”   他这模样,顿时便勾起她滔天的怒火。她转过身去,肩头激烈地抖动了一下,便又忽地转过来,瞪着一双猫眼怒道:“别叫我的名字!你凭什么认为,只要你把自己说得那么可怜,我就一定会心软?!你什么出身,跟我有什么关系?!你要不要嫁娶,跟我又有什么关系?!我要你娶我了吗?!别说得你怎么情深意重,我从头到尾听到的,就只有你你你!你从头到尾想的全是你自己,你怎么可怜,你怎么无辜,你怎么忍辱负重!可你有想过我吗?我说我喜欢你,偏你不肯给我一句话的时候,你想过我的心情吗?你一声不吭打发我回家后,你想过我的感受吗?凭什么你以为你摆出你很可怜的模样,我就要再喜欢上你?!你说你喜欢我,可你真的是喜欢我吗?喜欢一个人,应该时时刻刻都希望他开心,希望他过得好,至少我喜欢你的时候,我是那么做的,我希望你开心,我希望你过得好,可你又做了什么?!我爹抛弃我时我都没那么难过过,你……”   她只觉得喉头一阵发痛,哑着声音又道:“周湛,你没资格说你喜欢我,我好不容易已经不喜欢你了,你没资格再来打扰我!”   忽地,坐在椅子里的周湛站起身来,一把将她拉进怀里,慌乱道:“别、别哭,你别哭,对不起,都是我的错,你别哭……”   “我才不哭!”翩羽用力推着他,“我的最后一次早已经哭完了,我才不哭!”   虽然这么说着,哽咽着的喉头,湿润着的脸颊,却处处都在告诉她,她居然又在他的面前哭了起来。   “我不喜欢你了。”她像一截木棍般,任由他搂着她,却不给予任何反应。“我不会再喜欢你了,请你别再来打扰我。喜欢一个人,应该是希望那人一直笑着,不是叫她一直哭着的。喜欢一个人,不是这样喜欢的!”   周湛默默抱着她,半晌都说不出一句话来。   直到喉头不再那么收紧,翩羽往后退了一步。这一回,周湛立马就放下了手臂,没有再强迫她留在他的怀里。   “再见,周湛。”翩羽看着他,眼睛红红的,态度却异常坚决。“再见,王爷。”她说。    ☆、第一百七十五章·赐婚   第一百七十五章·赐婚   翩羽回到王家时,王家人正到处在找她。却原来是她爹徐世衡派老管家给她和王家人送来了年礼。   说起徐世衡,以后世的话来说,那就是个文艺老青年,总是容易把自己代入到某种悲剧情怀中去。以前娶翩羽她娘时,虽说其实并没有人迫他做出这个选择,可他却更愿意相信,自己是为了某种高尚的情操才迫不得做了这个牺牲。如今对于翩羽,他也是如此。他下意识里便把自己塑造成一个为偿还对女儿的亏欠,宁愿忍辱负重的、带有悲剧色彩的父亲形象。因此,可以说,如今的他,正乐此不彼地扮着一个二十四孝父亲。   作为二十四孝爹,翩羽说今年不愿留在京城过年,他自然是要放纵女儿的,哪怕长公主那里再三说,这样一来,可能会叫人对状元府指指点点——当然,别人即便指指点点,更多的大概也只会置疑长公主这个做后母的有什么不对,对于徐世衡,显然更多人会认为,他只是个溺爱孩子过了头的父亲……   此乃别话,不在翩羽书中交待。如今翩羽的心态极好,不管徐世衡那里有什么,或是长公主那里有什么,她都已经看开了,以她的话来说:“都是与我无关的人。”   跟舅妈六姐等人一同翻看着那些年礼,还有她爹和长公主给她备下的生日礼物,翩羽忍不住就想起她跟周湛说,他对于她来说已经是无足轻重的人时,周湛的脸色来。   想着他灰败的脸色,她忍不住就是一阵快意。再想着那家伙居然也肯承认了,他心里有她,快意之余,她忍不住又有些小得意。   该!   想着她怒气冲冲离开别院时,身后周湛那像被遗弃小狗般可怜巴巴的眼神,翩羽只觉得心头畅快无比。   而这畅快,却并没能维持到一天。   乡下人的生日,一向很简单,不过比往日里多了一碗长寿面外加两个荷包蛋而已。第二天一早,舅妈早早就给翩羽做了这么个“生日特别套餐”,且在看着翩羽大口大口吃着面条时,忽然就想起一件事来。   “哟,”舅妈道,“都忘了,你跟王爷是同一天生辰,可是?”说着,舅妈便又快手快脚地去了厨下,重新做了碗寿面,且命四哥给别院里送去。   翩羽吃着面,却是低着头一阵犹豫,等她拿定主意站起来去阻止舅妈送出这碗面条时,四哥早提了食盒出了门了。翩羽想了想,暗暗告诉自己,只是可怜那家伙一个人在别院过生日罢了,便准备放下此事不提,却不想转眼四哥就提着食盒又回来了,只闷声闷气地告诉舅妈:“王爷回去了。”   顿时,翩羽就呆住了。   晚间,睡在暖烘烘的被窝里,翩羽一阵翻来覆去。她怎么也没想到,周湛居然不声不响地跑了!   她不过是想要发泄一下她所受的委屈罢了,他怎么就这么跑了?!   看来他所谓的“喜欢她”,其实也没那么喜欢她,她才不过小小抱怨了他一下,他居然就跑了……   这般想着,翩羽忍不住一阵又悔又恨。悔的是,许她骂他骂狠了;恨的是,他居然这么经不起她骂,居然就这么跑了……   原来,他所谓的“喜欢”,也不过如此!她恨恨地想着。这样的他,她不要也罢!   然而,等过了新年,圣德二十五年的正月初三,徐世衡领着人亲自上山来接翩羽,并告诉她,周湛竟失踪了的消息时,翩羽才真正的呆住了。   *·*·*   周湛去哪儿了?   他果然是逃跑了。   被翩羽那么臭骂了一通后,周湛才忽然意识到,他果然想的全是他自己,竟从来没有从翩羽的角度来想过这件事。想着她的指责,想着他给她带来的伤害,他忍不住就是一阵心虚。再想到她那样痛恨的眼神和决绝的态度,他心痛混乱之余,下意识里便选择了逃避。   只是,离开别院后,他并没有回京城,而是直接上了他的那艘飞燕船,然后不顾涂十五等人的阻拦,将船开出了海。   因他的任性,涂十五也好,老刘、沉默也罢,全都被他扣在了船上,因此竟没人能及时往京城报个信。   这已经是圣德帝连续第二年不曾在宫里的团圆宴上见到周湛了。头一年,周湛虽然也没打招呼就缺席了元旦的团圆宴,但好歹圣德帝还能掌握他的行踪,今年他原也知道周湛是追着什么人去了山上的,却是没想到,转眼间就失去了周湛的下落。   圣德帝这一生,前半辈子活得谨小慎微,因此后半生难免便活得有点任性。周湛的出生,以及有关周湛的一切安排,便都是因着他的那点任性。   只是,他虽是帝王,也是一个父亲。作为父亲,他也知道他对周湛是有所亏欠的,所以他自认为他已经在努力给予他补偿了。偏周湛的不羁,却是处处显示着他对于这些补偿的种种不屑。这,便造成了他们父子间的种种冲突。   可即便冲突再多,周湛仍是他的儿子,一个不能公开承认的儿子。   因此,周湛的失踪,叫圣德帝龙颜大怒。经过一番调查,在得知周湛失踪前,曾跟徐世衡的那个女儿有个一段短时间的接触后,圣德帝险些就要命人把翩羽给拿了来。也亏得太子殿下的思维还正常着,才叫翩羽在不知情的情况下逃过了一劫。   不过,这愁人的荒唐王爷倒也没失踪多久,元宵节那天,失踪了近二十天的景王殿下忽然就出现在了宫里的元宵宴上。   坐在高高的龙椅上,看着底下不带一丝笑意的周湛,圣德帝表示极不满意——虽然他之前对于周湛唇角那抹总是含讥带嘲的微笑恨得极是牙痒。   曲终人散后,圣德帝终于忍不住把周湛招了过去。只是,对于他这二十天来的下落,周湛却是闭口不言,惹得圣德帝大过节的又发了一通雷霆。若是往常,周湛总有些反应的,哪怕是含着不屑的瞥视,偏这一回,他竟跟个木头人似的,没一点反应。   圣德帝忽地就沉了脸,“你跟那丫头怎么了?”他问,“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追着人家去了长山的事。”   周湛这才微微有了些反应。他抬头看了一眼圣德帝,便又垂下了眼帘。   这大概还是这孩子长这么大以来,头一次乖顺地没有跟他顶牛。圣德帝却忽然觉得,自己大概多少有点贱骨头,竟看不得周湛忽然变得如此乖顺。   “滚滚滚!”他二话不说,就挥手赶走了周湛。   “没用的东西,连个小姑娘都搞不定!”瞪着他萧索的背影,圣德帝忍不住骂道。   周湛没精打采地回了王府,不管长寿爷那里表示如何担心,他却是始终连眼皮都不曾抬一下,直到长寿爷的嘴里冒出“小吉光”三个字。   长寿爷见在周湛这里打听不到消息,又知道周湛之前是追着“小吉光”去了山上的,便想着要红绣问一问阿江和三姑,“小吉光”和王爷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却不想,他的问题才刚问出口,就只听得身后清水阁的门“哗”地一下被王爷给推开了。   “不许再去打扰她!”周湛沉声道,“告诉阿江和三姑,好好侍候着就好,以后……”他默了默,微微叹息一声,“以后,就这样吧。”   周湛回身,关上房门,瞪着空荡荡的清水阁一阵失落。这二十来天,他人虽飘在海上,心却仍在山上。他把翩羽的指责想了又想,一会儿觉得她说得有道理,一会儿又觉得自己其实挺委屈;一会儿想着无论如何都要缠着她,求得她的原谅;一会儿又想到她叫他不要再去打扰她时,那悲痛的眼神……   他伸手摸了摸肩,那里,她咬的伤口仍在。   想着她咬他时那决绝的模样,他既心痛又害怕,他怕他继续纠缠不清,只会把她推得越来越远;他更怕她说到做到,真的不肯再跟他有任何交接……   而,就在周湛纠结不安时,宫里忽然下了一道圣旨,圣德帝终于忍无可忍,给已经过了十九岁生辰却仍无意娶亲的景王殿下指了婚。   看着圣旨上新娘的名字,周湛的脸色忽地便是一阵大变。宣旨太监那“恭喜”二字尚未出口,眼前竟没了景王殿下的人影。   *·*·*   状元府里,翩羽也在跪接圣旨。   听着那道圣旨,翩羽不禁一阵五味杂陈,因此她都没注意到,她爹徐世衡和长公主,正各怀心思地在看着她。   宣旨太监读完圣旨,见这徐家人都呆愣愣地没有反应,便笑着对翩羽道:“王妃接旨吧。”   翩羽跪在那里眨了一下眼,显然对这“王妃”二字十分不适应。   只是,她人还呆怔着,却是忽地就听到外面一阵喧嚣杂乱,紧接着,便有一个人闯了进来。   那人闯进来,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将她从地上拽了起来。   “翩羽,你要相信我,这圣旨真不是我求来的,我不会逼你做你不想做的事的,你要相信我!” 作者有话要说:  啊,终于看到完结的曙光了,还有最后一章…… ☆、第一百七十六章·完结篇   第一百七十六章·荒唐王爷的荒唐婚礼   翩羽抬头,看着眼前的人儿好一阵呆怔。   眼前的青年,看上去极是憔悴,那明显瘦削了的下颔上,留着一腮胡茬——看着已再不是半年前那老鼠须的模样了,而是实实在在的、很有男子气概的一圈络腮胡。   只不过才大半个月不见,周湛竟似忽然间就脱了少年人的模样,变成个气宇轩昂的成熟男子了……   “翩羽,你要信我!”   虽看着成熟了许多,周湛此时的举止却显然还是一如少年人那般冲动冒失。他紧握着翩羽的肩,两只眼牢牢锁着她的双眸,竟是一点儿都不曾顾忌到,周围还有他人在场。   只是,他不在意,有人在意。   被突然袭击的翩羽还没反应过来,她爹徐世衡就已经先反应了过来。见周湛竟当着宣旨太监的面捉着翩羽的肩头不放,他当即就恼了,也顾不得其他,忙不迭地从地上爬起来,过去就一把将周湛从翩羽的身边拽了开来。   “王爷这是要做什么?!”他沉着脸怒喝道。   周湛一个没防备,翩羽便这么被徐世衡解救了出来。躲在她爹的背后,她这才眨巴了一下眼,却是看着周湛微微拧起了眉。   周湛只不耐烦地瞟了徐世衡一眼,便又想着要过去将翩羽拉过来,却不想徐世衡横着身子再次阻碍了他,翩羽也是紧皱着眉头,一脸警惕地看着他。   这父女俩防狼似的眼神,顿叫周湛回过神来,他这才想起周围还有别人,便回眸看了一眼那似被他惊呆了的宣旨太监,只得暂时忍耐下来,一双眼却是仍不肯放松地盯着翩羽的眼,再次重申道:“你要信我,这道圣旨真不是我讨来的,我……”   他话还没说完,就见翩羽皱着的眉忽地拧得更紧,却是一眯眼,冷笑道:“原来这道旨意不是王爷讨来的。”   那声调,带着彻骨的冰寒。周湛顿时知道,她这是误会了。   他才刚要开口辩解,就见翩羽一挑眉梢,冲着他冷笑道:“好叫王爷知道,这旨意也不是我请的。既然不是我们双方的意思,想来皇上那里是误会了什么。正好,宣旨的公公还在,”她转向那个宣旨太监,“还请公公回宫禀明圣上,请皇上收回成命……”   “不!”周湛猛地一把推开徐世衡,再次抓住翩羽,盯着她的眼眸急切道:“虽然旨意不是我请的,可我想娶你的心没变!”   这句话,堵得翩羽涨红着脸张了半天的嘴,却是窘得找不到一句话来回他。半晌,等那股羞窘退却,她这才再次冷笑道:“我好像跟王爷说过,不是你想娶,我就必须得嫁的。”   说到这里,她忍不住又是一阵咬牙,却是仍挑着唇角,瞪着周湛一阵冷笑:“我虽身份卑微,却也不是谁都可以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她再次转向那个宣旨太监,“既然王爷不愿意担这抗旨之罪,这罪名我担了便是……”   “不!”   周湛再次高喝一声,猛地横在翩羽和那个宣旨太监的中间,低头看着翩羽道:“这道圣旨虽然不是我请的,但很合我的心意,我不会抗旨,也不会让你抗旨。”说着,他意有所指地回头看了一眼徐世衡和长公主。   翩羽顺着他的目光看向她爹。   听到“抗旨”二字,原本正义凛然拦着周湛的徐世衡,心头顿时一阵为难——抗旨可是灭族大罪,虽说他愿意尽一切力量去保护翩羽,却不包括惹下这样的天大祸事。   徐世衡和长公主飞快地对视一眼,便双双默契地垂下了眼帘。   虽然翩羽一直都知道她爹的功利心极重,她也从来没指望过徐世衡会怎样全心全意去维护她,可见他们夫妇如此,她仍是忍不住一阵气愤,便扭头恶狠狠地瞪向周湛。   周湛则仍牢牢地用他的眼锁着她的眼,“我告诉你这道旨意不是我请的,只是想要你知道,我听进去你说的话了,我并没有违背你的意思去请这道旨。但这并不是说,我要抗旨不遵。事实上,这道旨意正合我的心意。我只是想要你知道,我不会再重复以前做的那些错事。以前我自以为我是在为你着想,可正如你所说,我可能想得更多的还是我自己。但我愿意改正,我会努力尊重你的意思,努力从你的角度去为你着想,而不是一厢情愿地以为我是在为你着想。所以我要再次向你道歉,我真的已经认识到我的错处了,你能再给我一次机会,原谅我好吗?”   翩羽没想到,周湛会在这时候旧事重提,不禁盯着周湛的眼眸好一阵默默无语。   周湛则带着紧张,也默默凝视着她。   二人当着厅上众人的面,竟就这么对峙着。偏因着之前那句“抗旨”的话,叫徐世衡此时也没那脸面站出来阻止他们二人这有违世俗礼教的举止。   就在众人全都感觉别扭,只这俩当事人一概无视之下,翩羽忽然道:“既然这样,给你个机会,这抗旨之名,你担下如何?”   周湛一窒,盯着翩羽的眼眸缓缓摇着头道:“唯有这个,我做不到。”   翩羽看着他,唇角再次一挑。那笑容里,是无尽的讥嘲,“原来,为我着想也不过如此。”   “不,”周湛盯着她的眼眸用力一摇头,“我不是想要强迫你什么,我只是……”   他顿了顿,烦恼地一拍额头,再次盯着她的眼眸道:“你该知道我的,既然皇上有意成全我,我不会傻到放弃对我有利的事。至于你,我有那个自信,你心里始终还是有我的,你只是在气我,我会等你消了气的,多久都行,但前提必须是,你是属于我的。我不想因为这点置气,叫别人插在我的前面,哪怕你觉得我卑鄙,我也得保证这一点。你该知道,我原就是这样的人。”   “哼,”翩羽一阵冷笑,“王爷不觉得你这段话,和你之前说的话很矛盾吗?原来这就是你的‘愿意为我着想’!你的前提原来是,我必须听你的,你才会‘愿意为我着想’,王爷不觉得你这样很可耻吗?”   叫翩羽意外的是,周湛用力一点头,竟承认了:“是,是很可耻。但我没别的办法,哪怕惹你不高兴,我先得保证我占着优势。”   翩羽抬头用力瞪着周湛,半晌,咬牙切齿道:“我真傻了,竟忘了,你原就是这么个荒唐的性子!”   周湛看着她,居然憨憨一笑,直气得翩羽又是一阵咬牙,看着他磨着牙道:“我不会嫁你,就算有圣旨我也不会嫁你!”   “我会等你。”周湛柔声道,“圣旨不过是给你我一个名份,我会等到你愿意嫁我的那天再来迎娶。”   翩羽猛地一抬头,怒道:“你没看到圣旨上写明的婚期吗?!”   圣旨上白纸黑字,可是写明了三月十二良辰吉日的!   周湛还真没注意。他听宣旨太监说了圣旨的前半段,便只想着翩羽会有的反应,而忘了留意圣旨的后半段了。   “既这样,”周湛忽地就改了主意,“那我们就那天完婚吧。”   翩羽的一双猫眼顿时瞪得溜圆。她简直都快被周湛气死了,“我说了我不嫁!”   她几乎是在大喊。   “我知道。”周湛却冲着她温柔一笑,也不顾眼下正众目睽睽,竟伸手拉过她的手,垂眼看着她的手,柔声道:“你得再原谅一回我的自私,我犯过一回错,放走了你,现在有机会重新把你带回来,我是打死也不会放弃这个机会的,哪怕你恨我,我会用一辈子来补偿你。”   顿了顿,他似做了个什么决定般,抬头看着翩羽又道:“但我也不想太过于自私,我想跟自己打个赌。到那一天,我会抬着花轿来娶你,如果你真的不能原谅我,你真的不想嫁我,你可以不用上花轿,之后我会向皇上请罪,我会把所有的罪名都归于我……”   翩羽目瞪口呆地看着周湛。   周湛的一双桃花眼里水波潋潋。   “丫丫,我想娶你,我要娶你,哪怕你不愿意嫁我。我要拿我所有的自尊来打这个赌。我知道你气我恨我,我给你一个报复我的机会,如果到那时候你还不能原谅我,你可以不用上花轿,这样一来,我会沦为全天下的笑柄,你有什么仇什么恨都可以抵了。如果你愿意原谅我了,我们就结婚,然后我们好好的过日子,我再不负你。可好?”   *·*·*   圣德二十五年,三月十二日。   初春的京城,正是一年里风光最好的时节。仍微微带着凉意的春风中,夹杂着各种浓郁的花香。那在空气中浮动着的花香,莫名便鼓舞得人心也跟着一阵躁动——春天,果然来了!   减了冬衣的行人,正享受着这美好的春风,忽然便听到那人流最为密集的朱雀大街上传来一阵鼓乐齐鸣。   有那经验老道的人从茶楼酒肆里探出头来,看着那热闹的方向笑道:“这是谁家娶亲?”   又有人似想起什么,问着周围“今儿几号”,得到答案后,便朗声大笑道:“今儿可不就是景王爷娶亲的日子!”   待众人迎着那红衣大轿看去时,果然便看到花轿前方,一匹额头上顶着朵大红花的乌黑骏马上,端坐着那八字眉的景王殿下。   “就是不知道人家新娘子愿意不愿意上花轿。”   忽然,人群中传出一声闷笑。   也不知是错觉还是什么,端坐在骏马之上的景王殿下,唇边那抹笑容看着似略僵了一僵。   便又有人压低了声音笑道:“这荒唐王爷,娶亲都能如此荒唐。”   正月里,皇上赐婚的旨意下来后,消息灵通的京城人士便都纷纷知道了景王殿下和状元府的大小姐打下的那个赌约——何况,那位荒唐王爷定下赌约时,可从不曾想着避人耳目。   即便是冲着这等热闹,那迎亲的队伍一过,便有不少闲人都尾随了上去。   刚刚升级做了父亲的威远侯钟离疏作为迎亲团成员之一,正骑着马儿尾随在新郎倌的身后。见身后尾随的队伍越来越长,便凑到新郎倌的身边,低声笑道:“若是新娘子真不肯上花轿,你这一辈子都休想再抬头做人了。”   周沂头也不回地应道:“我愿意赌上一切。”   钟离疏看看他,忽地一撇嘴,“你说你这是赌上一切,我倒觉得,你是拿自个儿的名声在逼人家小姑娘对你心软!”   周湛微一摇头,却是仍不曾回头,“你不了解她,她可心狠着呢,若是别人,不定真能逼她,她……”   他又摇了一下头。   事实上,对于翩羽会不会上花轿,周湛心里一点数都没有。自那日后,他就再没派人打探过翩羽的动向,每天只自个儿一个人默默忐忑着。为了能叫翩羽放心,他甚至有生以来头一次向圣德帝低头……   “瞧!”   忽然,钟离疏拿马鞭捅了他一下。与此同时,周湛的耳旁炸响一串鞭炮的声音。   周湛收回思绪,抬头间,便只见前方状元府的门前张灯结彩,鞭炮齐鸣,若不是站在门边上迎客的状元府老管家那笑容看着有些扭曲,他差点以为,状元府的众人都已经探明了翩羽的心意,知道她是愿意上花轿的,这才点燃了喜庆的鞭炮……   看到景王殿下,老管家心里也是一阵忐忑。对于自家姑娘是否会上花轿,别说老管家,就连自家状元公心里都没底。自那日王爷走后,他家大姑娘就把自己锁在房中,轻易不出门,也不见人。自家老爷许是因为那天“抗旨”的事,竟除了默默给大姑娘备嫁外,也不敢去招惹大姑娘……想着老爷是那么好面子的一个人,若是大姑娘真不肯上花轿,丢人的可不止是景王殿下,老管家自觉操碎了一颗心……   就在老管家收拾着一地碎屑时,花轿已经刻不容缓地到了门前。   按照常理,花轿应该停在轿厅,等吉时到,新人出来拜别父母后,再由家里的兄长背上花轿。而等周湛领着花轿来到轿厅时,一抬头,就看到许妈妈正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   自翩羽独自一人回山上过年后,许妈妈和三姑等人这才明白翩羽的坚决,自那以后,她们便再没往外透露过翩羽的消息——虽然后来王府那边也不曾再从她们这里打探消息。   看到花轿,许妈妈只默默冲着周湛行了一礼,便示意他领着花轿随她过去。   一行人吹吹打打来到内院,直到翩羽的院子门前,许妈妈命人把花轿抬进院子,却是把抬花轿的轿夫全都赶了出去,因此,等到了吉时,许妈妈命轿夫们进来抬花轿时,竟是谁都不知道那花轿里是否坐了个新娘。   周湛见了,不禁更加忐忑。他抬眼看向许妈妈,却只赢得许妈妈含着桀骜的一个眼神。   周湛默默叹息一声,回头看了一眼花轿,便翻身重新上了马。   等到得王府门前,尾随花轿的队伍已经极长极长。   此时王府门前,长寿爷和长史白临风正翘首以盼。在他们身后,难得开启的王府大门一路大敞着,几乎从没有启用过的王府正殿上,此时正灯光通明,宾客盈门。   等花轿抬进王府大门,在正殿前落地,新郎倌翻身下马,从喜婆手中接过弓箭,对着花轿门帘射出三箭后,几乎所有人的目光,全都聚焦在那花轿的门帘上。   那边,司仪一声高唱:“请新人下轿。”   周湛交出手里的弓箭,却是站在那里默默捏了捏手指,又深吸了一口气,这才弯腰去掀那花轿的轿帘。   轿帘掀处,迎目所见的,是轿内通红一片。一片通红中,一个小小的人儿端端正正地坐在轿中,额头垂着一排遮住脸庞的明珠。然而,即便是隔着那一排阻人视线的明珠,周湛仍能看得到那双猫眼,以及猫眼中带着调皮的笑意。   缓缓的,周湛再次深吸一口气,然后缓缓呼出,他张了张嘴,想要说句什么,却只觉得喉头一阵发堵,竟一时不能出声。   于是他默默伸出手去。   轿内,端坐的人儿略歪了歪头,研究似的又看了他一眼,这才缓缓伸出一只嫩生生的小手。   轿外的大手,迫不及待地往轿内一探,毫不犹豫地捉住那只小手。   翩羽微一扬眉,抬眸看向周湛。   直到此时,周湛的喉间才终于能够发声,“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他哑声道。   翩羽默默看着周湛,她知道,这是他给她的承诺。   其实自那日周湛在状元府跟她说了那一番话后,她就已经猜到,她十有八-九大概是会上花轿的——就像周湛所说,对自己有利的事,为了一时置气而放弃,那才是真傻。   只是,叫她没想到的是,周湛居然那么大胆,始终都不曾打探过她的决定,连许妈妈和三姑都不曾问过她到底会不会上花轿。她几乎就要以为,周湛真的那么自信她一定会上花轿,直到他掀开轿帘时,叫她看到他那带着忐忑的眼。   那一刻,她忽然就明白了,虽然他一如既往地霸道强势,心底却仍为她保留着一个柔软的地方,一个很容易受到伤害的地方。   她看着他,被他牵引着缓缓下了花轿。   花轿外,隐隐传来一阵嗡嗡的议论声和笑声,偏新郎倌和新娘子却似什么都听不到一般,只隔着新娘额前的那一排珠帘,深情款款地对视着。   “来。”   半晌,周湛才轻轻出声,却是不曾放开她的手,就这么引着她,往景王府正殿而去。   翩羽抬头看看那自王府建成后竟是头一次使用的正殿,再扭头看向一瞬不瞬看着她的周湛,忽地展颜一笑,用力握紧周湛的手。   前面的台阶很高、很长,不过不要紧,只要他们手握着手,去哪里都行。   只要有彼此为伴。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完—— 作者有话要说:  新坑,现代文 《见鬼》   见鬼!   多年不曾回来过的老宅里,突然冒出个穿着如骇客帝国里基努里维斯的黑衣美男,以及一只神出鬼没的黑猫。   人耶?鬼耶?猫妖?!   见鬼!还没搞清家里这一只到底是什么属性,居然就这么动了春心?!   见鬼!动了春心也就罢了,这只鬼居然还时不时搞失踪。   见鬼!那只鬼的真身,居然是他……那个害她身败名裂的罪魁祸首!   邱秋很倒霉,不过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想,画了一幅梦里看到过的设计图,居然隔天就被全世界的人声讨,说她剽窃了男神陆离的作品……   见鬼,作为才刚刚改行,业务人头都很不熟的包装设计师,邱秋表示:谁知道那个陆离是什么鬼!   而更见鬼的是,她梦到的那张设计图,还真是人家的原创……   见鬼!   除了这句口头禅,邱秋已经无话可说。   无话可说?!男神陆离表示:我要说的可是有很多。不过,在这之前,能不能先把被你勾去的一魂一魄还我! 本图书由(小碎碎)为您整理制作 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