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 ●━━━━━━━━━━━━━━━━━━━━━━━━━━━━● 本图书由(色色lin)为您整理制作 作品仅供读者预览,请在下载24小时内删除,不得用作商业用途; 如不慎该资源侵犯了您的权利,请麻烦通知我及时删除,谢谢! ●━━━━━━━━━━━━━━━━━━━━━━━━━━━━● 血药世家 作者:未夜晴岚 文案: 一碗血药 一个世家的分崩离析 两代医者的济世传奇 内容标签:豪门世家 情有独钟 主角:白苏,慕云华 ┃ 配角:白芷,白璟,白決 ==================   ☆、第1章 序章 ·人血药引 启辉二年,岁末除夕。京师平阳之中,鞭炮齐鸣、歌舞升平,百姓们都忙着辞旧迎新。 长乐无极的朱雀大街上,书着“白府”两字的牌匾在夜色下格外显眼。牌匾的两侧都高高悬着十八个灯笼的串子,红光漫天,当真夺目。然而,真正让这牌匾非比寻常的,倒还数牌匾落款处巴掌大的一方金印。 整个平阳城无人不知,白家的门面,是大慕国的高祖皇帝亲笔所书的御赐之物。不晓得内情的人大概会揣测,这白家必是什么征战沙场的开国股肱。然而,白家的老爷们自高祖时代开始,历经几代,都行事低调,鲜少见于朝堂之上。居社稷之高,蒙圣上恩宠,却能游于每日朝堂之外的,只能是太医院的差事了。 白家,便是京城最大的医药世家。 如今,太医院的长官提点,白家衣钵的继承人,便是白家的老爷白实文。时值岁末,皇帝准许白老爷子回府短休。但为防宫中遭遇大疾,皇帝留下了白实文的长子,现居太医院副提点之位的白璟。 皇宫内的嘉宴正盛,舞女们水袖长挥婀娜生姿,妃嫔们浅酌清酒言笑晏晏,唯有主位的皇帝一直盯着一处空席出神。皇后见皇帝目光迷离,便知其已有几分醉意。借酒浇愁,在场的明眼人都看得出,皇帝是在为何人为何事发愁。 “皇上,靖贵妃的病数日来已有缓和,又有白太医照看,皇上可以宽心些。”皇后拂袖拿起了玲珑精致的酒壶,打算再为皇帝添上一杯。 皇帝显然并不领会皇后的意思,他五指一并,推开了皇后的盛情。在场的嫔妃都注意到了这个细节,大家都噤声不语,每个人的心中却是暗笑不止。皇帝不喜欢中宫皇后,这是阖宫上下都知道的事实。 皇后虽没了面子,却还是端庄大方地放回了酒壶,“皇帝若是实在忧心,可以去凝华殿看望靖贵妃。虽说时值新年,宫内大喜,陛下是不宜见——”后半句的提醒还未出口,皇帝就已经耐不住性子站了起来。皇后淡笑着,也没有继续把话说完,她知道靖贵妃重病缠身,太后若是知道皇帝执意去探望定会不悦,她要的就是太后不悦。 皇帝身后的太监管事孙福连把龙纹披风搭在了皇帝的背后,细声慢语地提醒着:“外头天寒,陛下当心冻着。摆驾凝华殿——” 皇后端着手炉,垂眉跟在了皇帝身后,一众妃嫔也都团簇着跟在了皇后的身后。皇宫之中红梅数点,气味幽香,皇帝一心赶路,完全无暇顾及。皇后听着身后嫔妃们带着嫉妒意味的窃窃私语,心中想着,一会儿到了凝华殿,好戏才算开始呢。 凝华殿里,满室生香,靖贵妃虽在重病之中,却还是不停地熏香。她也十分爱美,精致的五官上擦着厚厚的胭脂,以掩盖她消瘦暗黄的肤色。此刻,她半靠在寝榻之上,身上盖着金丝暗络的蜀锦被,一手搭在明黄帕子上,由着跪在寝榻旁边的太医为她把脉。 “白太医,本宫瞧你上次给我开的方子要比之前用的量大了很多。你老实说,本宫这病,是不是好不起来了?” “娘娘切莫这样说。方子讲究循序渐进,娘娘只消安心养病。”白太医谨慎小心地收起了把脉的手,依旧低着头问道:“娘娘可许下官为您观一观面色?” 靖贵妃许可后,白璟白太医才敢将头抬起。平时给各宫娘娘请脉,依规矩,太医是万万不能直视娘娘们的面容的。 “你看如何?”靖贵妃刚问完这句,就控制不住地咯起血来。 “娘娘可觉夜里虚烦不得眠?” 靖贵妃点了点头,她将沾了血的帕子丢在了地上,“已经数日未有睡过好觉了。” 白璟拿起药箱上的笔纸,开始记录起来。 “娘娘可时常觉得手足虚汗,身体烦热?” “嗯,近日更频繁了些。” “那娘娘有没有觉得近日的咯血会让肩项疼痛,喘息不便?” 靖贵妃又点了点头,她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本宫知道这病不好治,民间把这病叫毒痊。得了毒痊的人,没有一个能活下来的。” 白璟不善言辞,他专心开着方子,为了让靖贵妃安心养病,他只好安慰道:“娘娘或许只是积劳成咳,加之寒气侵体,病拖的久,就显得重了许多。”说完,白璟将手里开好的方子递给了靖贵妃。 靖贵妃掐着薄薄的宣纸,脸色愈加不好,“怎么和上次的方子别无二致?白太医,你究竟会不会给人治病?” 白璟见靖贵妃动了怒,连忙跪伏在地上。 靖贵妃正想继续发落,却听得门外的太监通传着,说是皇帝已经进了凝华殿。 门口打帘的两个太监为皇帝掀开了厚厚的袄帘,一身明黄便出现在凝华殿里。隔着屏风的靖贵妃听到了皇帝的脚步,又欣喜又忐忑,生怕自己病容失仪。皇后跟着皇帝一同绕过屏风进了内室,其余的嫔妃都留在了正殿。 白璟起身又对着进屋的皇帝和皇后行了大礼,然后退到一边候着。 靖贵妃的贴身丫鬟为皇后拉来了一个雕花圆凳,皇帝则直接坐在了靖贵妃的床边。 “陛下——”靖贵妃略带哭腔,神情凄楚,加之病中孱弱,更叫皇帝一阵揪心。 皇帝瞥见了床下的几团带着血迹的帕子,一时间双眉紧蹙,“为什么靖贵妃的病还不见好?” 白璟自知皇帝是在发落他,他连忙两步上前,拎起长襟跪了下来,“下官医术欠精,下官请罪。” “靖贵妃若是有什么差池,朕拿你是问!”皇帝动了怒,白璟惊的浑身一抖。 靖贵妃刚开始咳嗽的时候,太医院的人都觉得靖贵妃的病症像极了毒痊,都怕日后治不好贵妃而掉脑袋,一时间太医们称病的称病,告假的告假。太医院提点白实文已经年过半百,大小病事鲜少再亲力亲为,正当他苦恼之时,他的长子白璟主动请缨,接下了别人都避之不及的差事。彼时白实谨提醒过他,“靖贵妃之位仅在皇后之下,她母家又是家世显赫的簪缨士族,你若治不好她,或许会危及自己性命。”白璟当时回答道:“行医之人见到病患,第一要紧的就是为病患医治,哪里还有工夫去想些有的没的。” 白璟自幼就跟随白实谨学习医术,二十余年的研习之下,他的医术可谓太医院中的翘楚。他相信自己的判断,因此他知道靖贵妃的确得了毒痊,而且已然病入膏肓。他上次的药方已经是最大强度的治疗,所以这次他能做的,仅有保持这个方子。 皇室的人最容易受疾病困扰,因为疾病意味着权力和地位的消散,白璟深知这一点,所以他没有对靖贵妃说出实情。在白璟看来,没有什么比让病患保持平静的心情更加重要的了。 然而,正是他这番善意的想法害了他。 靖贵妃未忍住,又在皇帝面前咯起血来,折腾了好久,她才平复了呼吸。 “臣妾久病不治,每日都要咯血数次,这等病态,陛下何故还要来看臣妾。” “胡说,白太医会治好你的。”皇帝抚上了她的手,安慰着她。 “臣妾的母家前日来了人,跟臣妾提起,说是民间有一个偏方,可治咯血,不知当讲不当讲。” “讲,有法子自然要讲。” “据说,民间都是以人血做药引,不消几日,病就会好。” 白璟听了,甚觉荒唐,他立刻启奏道,“所谓药引,是引药归经,多用生姜、葱白、灯心草、大枣等,起到保护五脏之效。下官习医多年,也听说过人血入药,但并无古法依据啊。” “本宫依着白太医的方子服了一月有余,未见起色反倒日益加重。你倒是说说,本宫该拿什么入引?”靖贵妃气愤之下摔了身旁药盅,暗黑色的药汁在地上迅速漫延开,少许溅到了皇帝的龙袍之上。 皇帝也为靖贵妃的病发愁了许久,他并不通医理,他知道白璟所言或许属实,但他也想让靖贵妃宽心。左右为难之际,只听得沉默了许久的皇后开口道:“不如就按民间的偏方试试,臣妾常听说,民间的偏方听着荒唐,但往往有奇效呢。” 这句话正中皇帝心窝,皇帝点了点头,“就这么办,白卿,你重新开个方子。” 白璟不想领命,却又不得不领命,他刚去提笔,就听得靖贵妃又道:“白太医,你医术通达,身体调和,就用你的血做引好了。” 皇后顺势吩咐道:“既然如此,孙福连,你带白太医下去,一会儿把汤药和血药都端上来。” 候在门口的孙福连立刻应了,“白太医,咱们走吧。” 白璟缓缓起身,拖着沉重的双腿,跟在了孙福连的身后。大约过了半个时辰,新煎的汤药被丫鬟端了上来,孙福连手里端着一碗浓稠的血汤,也回到了凝华殿。一时间正殿里飘着一股怵人的甜腥味,候在殿里的嫔妃都掐上了鼻子,怕这种味道。 看着靖贵妃服下血药之后,白璟捂着还在滴血的伤口告退。回到太医院,他给自己简单的包扎了一下,心中觉得十分疲惫,不消一会儿就睡了过去。 然而四更十分,他被药童从榻上硬拖了下来,“白大人!贵妃娘娘殁了!” 【备注】 1)毒痊,古称,即结核病。   ☆、第2章 序章 ·边关戊庸 新岁已至,朱雀大街上爆竹震天,白家府邸的高大铜门跟前,立着一位穿戴得体的妇人。妇人有着身孕,她本来牵着一个男孩,现在她松开了男孩的手,正卖力挂着门旁的桃符。木质的桃符上漆了喜庆的大红色,洒着金粉的字迹书写着新年的祝福。 妇人身后的两个丫鬟十分担心,她们扶着有孕的妇人,不断地劝着:“少夫人,天气这么冷,这点事叫我们来做就好了。” 这位少夫人,便是白璟的妻子,孙兰芝。 “不懂事。”孙兰芝嗔道,“跟了我这么多年,还不知道我的习惯?” 其中一个丫鬟答道,“奴婢知道,少夫人每年必要亲自贴上桃符,给一年图个好兆头。可今年您正有孕,眼看就要到了临盆之日,若是有什么闪失,奴婢们如何跟大少爷交代呢。” “放心,这就好了。”孙兰芝也不想让她们一直提心吊胆,便简单挂好了桃符,重新牵起了男孩的手,“敛敛,我们回去。” 小男孩立在原地,脚底下不想挪动,他伸出肉呼呼的小手指着长街上驶来的一辆马车,高声道:“娘!爹的马车!” 孙兰芝闻声停下脚步,果然看到数十步开外飞速驰来的马车,她有些疑惑,这时候白璟应该在宫里当差才对啊。 马车猛然停在了白府跟前,驾马的周老车夫拖着老身板跳下了马车,气喘吁吁地来到了孙兰芝面前。“少夫人!宫里头出事了!” 孙兰芝拳头一紧,她见马车里并没有她夫君的身影,额头不觉渗出了一层细汗。 “靖贵妃娘娘喝了大少爷的血药引子,不出两个时辰,就殁了!” 咔擦,就像晴天霹雳一般,孙兰芝只觉眼前一黑,小腹更是一阵紧缩。“啊!”她疼地喊了出来,身子不受控制地往后仰去。 两个丫鬟连忙扶住了她,“少夫人?少夫人!?” 男孩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但他知道家里有了坏事,好大一桩坏事,他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娘!我要娘!” 老周赶紧抱起了孩子,又吩咐着两个丫鬟,“快扶少夫人进屋去!” 几个人艰难地回到正堂里头,白家顿时乱成了一团。很快,白老爷白实文也穿好衣服来到了正堂,“老周,怎么回事,把你知道的细细说给我!” 白实文是个精瘦却挺拔的老人,他一出现,正堂里的白家人这才安静了许多。 老周也并不了解详情,只把刚才跟孙兰芝说过的话又大致重复了一遍,“靖贵妃娘娘今晚本来好好的,但喝了咱们大少爷的血药引子之后,不出两个时辰就殁了!现在宫里正追究大少爷的罪行,估计很快就要发落到咱们白府来了!” 白实文气得猛砸了一下身前的茶案,茶杯被震得叮当作响,“人血怎么能做药引子!白璟他这是惹祸上身!” 白实谨总共有两子一女,次子白瑄,小女白珎。白瑄仅比白璟小四岁,也在太医院当差,现在他就在白府家里。白珎比较小,正是待字闺中的年纪,她大哥出了事,她闻声后也立刻跑来了正堂。 “爹,您消消气,当务之急是赶紧想个对策,怎么能周全大哥,周全咱们白家。”白瑄十分老练冷静,他试图安抚白实谨的情绪。 白实文心里清楚,白璟已然难保,他一定要确保白家其余人不受牵连。他知道这样想,对白璟太过残忍,可像白家这样的世家大族,根本顾虑不到每个人的安危。 孙兰芝强撑着靠在墙边,她满脸都是泪水,乞求着白老爷,“爹,您想想办法,救救白璟吧。”她的儿子白敛也靠在墙边,他看着自己母亲哭了,也无法遏制地嚎啕起来。白珎走到孙兰芝跟前,拉住了孙兰芝的手,劝道:“嫂嫂你别担心,肚子里的孩子要紧,大哥她不会有事的。” 白老爷叹了口气,又让老周备了车,带着白瑄向皇宫赶去。 与此同时,皇宫中也不得消停。靖贵妃骤然薨逝,皇帝龙颜大怒,已经下令叫人去太医院擒拿白璟。 白璟被两个禁卫一左一右押着身子,被逼着一步步向凝华殿走去。他的心情沉重极了,他揣度着,自己究竟还能活多久。都说太医院的差事不好当,怎么治病都是罪,稍有差池,脑袋咔嚓一声就掉了地。看来,他离这一刻,也不远了。 正路过太子东宫殿的时候,当朝太子慕安蓦然出现在三人跟前。 “你们两个先退下,我与罪臣白璟有话要说。”慕安伸出带着碧玉扳指的手,为两个近卫指出方向。 两个禁卫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怎么?本太子的话,你们也想违抗?”慕安抬高了声音,两个禁卫立刻退出了数十步开外。 白璟虽在朝中当太医院的差事,但皇帝和太子两个人的身体状况都只有他父亲一人经手,所以他和慕安并不相熟。现在慕安在路上拦下了他,真不知道会是什么事。 慕安带着白璟来到了僻静处,他直接了当地对白璟说道:“父皇面前,小王可以保你一命。只是,你也要为我做件事。” 白璟瞪圆了眼睛,他不知道慕安所谓何事,或许是比掉脑袋更加难过的什么刀山油锅。 慕安察觉到了他的不踏实,他低沉了眸色,直言道:“你很清楚,靖贵妃家世背景显赫,父皇只有把她的死都推到你的头上,才能免于朝廷动荡。你的死期就在眼前了。” 白璟也意识到了这些,他更感兴趣的是慕安还未说出的话。 “你身边的煎药宫女如玉,有了本王的孩子。本王决不能让任何人知道这孩子的存在,所以,本王会保你一命,从此,如玉的孩子就是你的孩子。”慕安说的轻松,就好像这个交易中他是高高在上的那个。 白璟略加思索一下,慕安是在两个月前刚刚被册立太子的,他又有两个对太子之位虎视眈眈的皇弟,而且慕安还未册立太子妃,如果叫人知道慕安占有了宫女,那对慕安来说将是非常大的打击。宫女可是皇帝的女人啊。 思虑之后,白璟并未立刻答应,而是要求道:“白璟自身难保,能苟延一命十分万幸,还请太子也要照顾白家不受我的牵连。” 慕安见白璟死到临头还在讨价还价,顿时气得牙根痒痒,但他又发作不得,只得道:“你知道我若是想杀死如玉和她肚子里的孩子,比碾死一只蚂蚁还容易。我之所以不那么做,是不想造孽。太医院里,人人称道你的医德,所以,你应该最懂我这么做的原因。” 白璟依旧坚持,“白家不能有难。” 太子甩手而去,离去前留下一句:“凝华殿里,本王会保你。” 偌大的凝华殿已经张罗起了白帐白绸,靖贵妃的遗体就平放在她的寝榻之上,冰冷下去的身体旁依旧是重重的熏香味。 皇帝坐在正堂主位,太子慕安已经先一步赶到了凝华殿。 白璟噗通一声被人按着跪了下来,他伏在地面上,纹丝不动。 “罪臣白璟,求陛下赐死。” “你一个人死,也不够祭奠朕的爱妃。”皇帝的声音冰冷,天威之下,在场的人都不由得打了寒颤。 “父皇,儿臣有话想说。”慕安插了一句。 皇帝默许,慕安继续道:“白家自我朝开国以来,世代就职太医院,医术精湛非旁人可比。如今白家出了一个废物白璟,也并非白家全家之过。” “太子怎么看?”皇帝见慕安话中有话。 “儿臣认为,处罚白璟及其妻子即可。边关戊庸十分苦寒,戍边将士常常疾病缠身。儿臣以为,不如将他发配戊庸,便于为戍守边关的将士们看病,也算保卫我大慕朝廷,白璟也得到了应有的惩罚。” 皇帝赞许地看着慕安,他万万没想到,慕安已经有了为天下考量的悟性。失去爱妃固然心痛,但皇帝也不是不识大体的人,他挪了挪身子,下旨道:“既然太子这么说了,就这么办吧。” 白璟从头至尾都伏在地上,当他听到皇帝松了口,这才放下心来,手心已经在不知不觉间攥满了汗。 白璟被押出皇宫的时候,煎药宫女如玉就守在皇宫门口。她小跑着跟在白璟和禁卫的身后,一道去了白府。 “罪臣白璟,罪臣之妻孙兰芝,罪臣之妾如玉,罪臣之子白敛,即刻发配戊庸——”悠长的声音响彻了整条朱雀大街,大街上的人家都隔着围墙听着热闹。 孙兰芝双手托着肚子,十分艰难地跨出了白府的大门。白珎扶着她,满脸都是泪水。孙兰芝反倒镇定了许多,最坏的打算都做过了,死亡她也都打算好了,只是她没预料到白璟为何有了小妾。 如玉怯怯的躲在白璟的身后,打量着孙兰芝。孙兰芝控制着情绪,她在安慰自己,白璟没有被赐死就是上天的恩赐了。她的手最后覆到刚刚挂好的桃符之上,自语了一句,“今年竟没了好的兆头。” 押着这一家的囚车扬尘而起,白璟最后对白珎道:“大哥不孝,不能当面拜别父亲,还请小妹代为转达。日后不知何时再见,大家各自珍重。” 白珎哭着点头,目送着囚车远去。 远方,戊庸。 【备注】 1)白珎,珎,zhen,一声   ☆、第3章 白家药堂 启宣五年,边关戊庸的一家药堂里,白璟掐着胡须给人把着脉,看病的队伍排得老长,都挡住了别人家铺子的门面。距离那年靖贵妃的事情,已经有十八个年头了。 他已不复当年的风华正茂,如今岁数四十有六,快到知命之年了。 他娴熟地覆上病患的手腕,双目一闭,脑子里那些医药的知识就都浮现出来了。若是留心观察他,就会发现他的三指尖端起了一层薄薄的茧子。老郎中就是这点好,经验多到闭着眼睛都能下出□□不离十的方子。 这时候他的药童,名唤“青之”的一个后生从院门外跑了过来。 “师父,慕家的公子来换药了,人在外头排着队呢。” 白璟听了,眼睛也不张开,直截了当地回道:“排着就排着。” 青之见白老爷一本正经的样子,也不敢反驳,只好自己低声嘟囔道,“他们慕家在戊庸也是个大户,我听旁人念叨,这天底下姓慕的人家多少都跟皇室有点宗亲关系,师父你总是不待见人家。” 白璟睁开眼睛,瞪了一眼青之,喝道:“叫你煎药,火候看着呢吗?”青之被唬了一跳,赶紧朝后院溜了开去。 白璟边看着病,心里头边寻思着当年的事。从前在宫里头伺候慕家的人,每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生怕一个错误就丢了太医的名分丢了自身的性命。不管他多么谨慎,还是因为一碗荒唐的血药就贬来了这里。他算是伺候够了慕家的人,姓慕怎么了,该排队候着就要候着,天底下所有的病患都是平等的。 大约过了两个时辰,这才轮到青之口中的慕家公子。 白璟也不用抬头,就从来人那淡青色绣着金线暗纹的衣服行头认出他来。他接过旧方子,把了把脉,然后问道:“十日以来可有按时按量服药?” 慕家公子翻折好袖口,动作十分斯文,“完全依着白老爷的方子,每顿都不曾耽误。” “剑伤在肩口,如今愈合的差不多了,适当加以锻炼,活络筋骨。”白璟拿起毛笔,刷刷刷就开起了方子,思路没有任何的阻滞。 末了,他将新方子递给慕家公子,自己又存了一份放在木头匣子里。 “多谢白老爷。” “去后头屋子里领药材吧。”白璟十分冷淡,随手一指,就开始给下一位病患看起了病。 慕家公子握着方子,绕进了白家的药铺,一股浓郁的草药味扑鼻而来。他注意到柜台后头站着一个十分秀气的姑娘,出于尊重,他没有多看,却也点头示意了一下。 “公子把方子给我呀。”姑娘见来人一动不动,只好先开了口。 慕家公子稍有吃惊,将方子递上前去,后又自然攀问道,“我以为是青之兄弟给抓药。” “青之煎药去了,我代他一会儿。”这姑娘只看了一眼方子,就立刻转身在满目琳琅的药抽屉跟前啪啪啪地抽开了十余个药盒子,动作之迅速和娴熟着实让慕家公子吃了一惊。 “龙骨五钱,冰片八钱,地榆五钱,五倍子三钱,血竭两钱,珍珠两钱。一共十份,每日外敷伤口一次。” “三七五钱,小蓟五钱,紫珠草三钱,蒲黄三钱,槐花两钱。一共二十份,每日煎煮两份,分两次服用。”这姑娘边说着边把称好分量的药材分别倒入黄纸里面,又利索地包成小份,拿绳一系,串在了一起。 “姑娘,这些药材你都认得?”慕家公子接过药材,终于认真打量起眼前的女子,目光中满是赞许。 “家父行医救人,我便也习得一点皮毛。”这姑娘与他对视起来,根本没有一般女子的羞涩,反倒落落大方。 慕家公子被她的一双如水华眸吸引了住,一时忘却言语,半晌才道,“原来是白老爷的女儿。在下慕天华,敢问姑娘芳名?” “白苏。”她转手又去接下一个人的方子,挑药称药的动作依旧娴熟,就好像百余种药材的位置她都了熟于心。 慕天华掂了掂手里的药材,也没有多做停留,心中默念了一下白苏的名字,随即旋开了步子。 称药的间隙,白苏忍不住打量了一眼慕天华的背影。君子淡雅,温润如玉,这八个字蓦然在她的心里头撞了一下。 “二小姐?”青之的声音在白苏的身后突然响起,惊得白苏一跳。 “青之?做什么,药都煎好了?”她收回落在慕天华身上的目光,又低头包起了纸包。 “大小姐去哪里了?一早上就找不见她人影。”青之也绕进了柜台后头,帮着白苏给人抓药。 “这才半天不见,你就想姐姐了?”白苏笑了,脸上晕开浅浅的酒窝。 青之慌了神,手里不安地拨弄着草药,“二小姐,你真会拿青之开玩笑。青之若是惦记上了大小姐,那不得要被师父打断双腿。” 白苏笑容愈甚,她怎么会听不出青之话音中的无奈,她拍了拍他的肩,“我爹又不是什么修罗鬼煞,况且,你被他打的次数还少吗?” 青之被白苏的话逗笑了,一手去接病人递来的铜板,粗略拨弄一下,发现多了两枚。他刚想把这两枚挑出来,手却被人按住。一个大娘模样的人笑呵呵地对青之道,“我的病多亏了白老爷子,多给点是我的心意,你们白家就收下吧。” “这不成吧,我们从不多收病患的银子。”青之还是想将钱还回去。 “不行!大娘我没什么可给的,两块铜板就是我的心意,你们不收,我就不拿药了。”说着,这大娘还真死心眼儿地将药包丢回了柜台上。 白苏赶紧扶住药包,她将柜台上的两个铜板捡了起来,“那行,大娘,我们收下了,您好好服药啊。” 大娘点了点头,“我的病根都落了二十年了,现在身子骨都养好了,上哪去找这样的神医去?大娘不骗你,戊庸这地方,从古至今就数你们白家的医术最高超。” 待到大娘拎着药包走出屋子后,青之用手肘碰了碰白苏,“二小姐,你不怕师父收拾你?” 白苏知道他是指那两个铜板的事,她笑道,“她的钱我哪能收呀,都给她塞回药包里了。” “郎中,抓药!”又一个客人进来抓药。 “来啦!”白苏乐呵呵地应了,又开始忙了起来。 青之对着白苏竖了竖大拇指,“二小姐,我瞧着,师父的衣钵将来都得归你。” “胡说什么呐?我上有大哥大姐,哪里轮的到我,况且我瞧着爹并不希望我从医。”白苏压低了声音,不想让青之太张扬。 青之心下思忖,他的师父白老爷还确实不喜欢让白苏学医。白家的长子白敛和长女白芷,两个人自小就跟着白璟研习医术。白敛是个十分独立的男子,他不喜欢从医救人,反倒感兴趣于商贾之事,为了这个白老爷没少责骂他。白芷跟白苏这对姐妹,虽同父异母,但感情比那些亲生姐妹还要深厚。小时候,白芷经常带着白苏一起学习医术,只要被白老爷撞见,白老爷就会把白苏赶出屋去,没收她的医书。 如今,白苏长大了,她的医药知识却一点不比白芷少,都是偷偷学来的。青之作为白老爷的正经学徒,都自愧不如,他也就十分佩服这个白家二小姐。 青之知道白苏是白老爷的妾室的女儿,也就是所谓的庶女。他常常琢磨,白老爷是不是因为白苏庶女的身份才不肯让白苏习医,可他看着,白老爷医术超群之余还有着不可多得的仁爱之心,他也疼爱白苏,也不像是嫌弃她。 罢了,青之也懒得想太多他们白家的事儿。他拍了拍衣袖,跟白苏告了辞,又绕去后屋煎药去了。 午后的时光过得很快,药堂里的人也渐渐少了,白苏闲了下来,就对着眼前密密麻麻的药匣子学习。 她看着赭色木头上的金色药名,一一对应着说出药材的对症。 “麻黄——平喘,镇咳,祛痰,发汗,利尿,解热。连翘——辛凉解表,清热解毒,镇咳,利尿。贝母——化痰降气,止咳解郁……”白苏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并未注意到白璟已经来到了药堂。 白璟故意清了清嗓子,白苏才注意到他,“爹——” “我不是说过,你不能学医吗?”白璟有些不悦,他将白苏从柜台里拉了出来,“为什么你在这儿,你姐姐呢?” 白苏觉得委屈,她反驳道,“为什么不能?家里所有人都可以学,为什么就我不可以?” “你命里不该学医,多读读古书诗文,做个规规矩矩的女儿家,将来爹好给你找个好人家嫁了。”白璟背过手去,神情十分严厉,跟刚才的慈医判若两人。 白苏摇摇头,她十分气愤,“嫁嫁嫁!爹你就这么急着把我嫁出去!是不想让我在白家吗?!” “胡说!”白璟也生气了,他不懂白苏为什么非要曲解他的意思,“你学医,那你给我说说,贝母都有什么功效?” “化痰降气,止咳解郁,胸膈郁积,乳汁不下。”白苏说的奇快,她记忆力特别好,一应的药材功效,她都记得清清楚楚。 “就这些吗?就这些你就觉得自己有习医的本事了?”白璟的话跟针一样,一下下扎到白苏的心里,“贝母,还可治小儿鹅口,目生弩肉,鼻血不止,乳痈。你所知道的那点,不过一半而已!”白璟拂袖离去,只留下白苏一个人在药堂里。 一股挫败感从心底油然而起,白苏咬着牙关,不管白璟已经走出屋子,径自一字一顿地答道,“爹教训的极是。” 【备注】 1)慕天华的药方中,各味药材皆有止血化瘀,帮助愈合伤口的功效,分为外用和内服两个方子。但药材之间是否有副作用,或是不相容之处,岚也没有考证。 2)白苏背诵的药材功效,诸如麻黄、连翘、贝母等,都摘自中医药辞典,比较可靠。   ☆、第4章 姐妹玉簪 起初,戊庸的白家,全靠白璟和孙兰芝两个人艰难撑起。近二十年下来,如今的西北边陲,有过大痛大病的人家无不知晓白家的存在。白府的正门远不如京城的本家气派,牌匾上“白家药堂”四个字,也不过是找的一个穷秀才帮忙题写的。但白璟所求不多,不过是养家救人两不耽误。 是夜,白璟拖着疲惫的身子去了妾室如玉的住处。 如玉掌灯来接白璟,为他细致地解开衣扣,又为他铺好了被子。她发觉白璟紧锁的双眉不曾展开,便关心着问道,“老爷有心事了?” 白璟沿着床边坐了下来,低叹了一口气,道,“还不是白苏这丫头。” 如玉听闻白璟的心事都是因为自己的女儿,心中大概明白了许多,“苏儿她既然喜欢从医,老爷你就遂了她的心愿罢。” 白璟摇摇头,“别人不知晓就里也就罢了,你我都知道苏儿她是谁的孩子。虽然太子爷几度徘徊于立废之间,但当今皇上毕竟老了,一旦驾崩,太子爷顺利即位,那苏儿就是皇室的长公主。太子爷若是追究起来,发现我叫他的女儿吃了苦头,天天和病人纠缠不清,那我这脑袋该往哪搁。” 如玉扶着白璟躺了下来,她剪了烛芯,也躺了下来,和白璟之间却隔了好大的距离。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想太子爷早就忘了我,忘了他这个孩子了。”如玉翻了个身,面对着白璟,又道,“老爷,你我虽只有夫妻之名,你来我这儿也只是给旁人做做样子,但我心里头,是真当你是我的老爷。”如玉的声音有点哽咽,她闭上了眼睛。 “老爷,苏儿想做什么就由着她去做吧,不能让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长公主身份束缚住她的自由啊。” 夜静静的,白璟未再给如玉什么答话。他不是不知道,他早就知道白苏是三个孩子中天资最足的,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再加上她对从医那非凡的热情,若是稍加雕琢,定会成为不凡的郎中。可是,白苏毕竟是女孩,还是皇室的后裔,身上流着大慕国最显贵的血。白璟总设想着,若是白苏留在皇宫里,太子爷会让她做些什么。估计也就是读读闲书,学学女红,然后挑个好人家嫁掉。 但凡扯上皇家的人,白璟就像着了魔道,他有自己的执念,执念着决不能惹上半点的麻烦。 夜沉如酒,十分沁人,有人怀着心事入睡,有人却依旧醒着。 已经过了三更,慕府里头慕天华的屋子还通亮着。 侍候他的小厮名唤“平安”的,在门外头守夜,他见慕公子还不入睡,有些担心。平安敲了敲门,提醒屋里的人道,“公子,三更天了,再不睡对肩口的剑伤不好。” “知道了。”慕天华的声音十分清明,一听便知道他的睡意还没找上门来。 “公子到底在忙活什么?从酉时开始您就在屋里头,一直未出来。” 门突然被慕天华从屋里拉开,平安被吓了一跳。 “几时许你多话了?”慕天华故作一脸严肃,他吩咐道,“快给我准备热水,这就睡了。” 平安笑呵呵地应了,他十分了解他的主子,慕天华真生气的时候,是不会和人说话的。 不消一会儿,热水就被平安端进了屋子。平安见慕天华在书案跟前挥着毛笔,似乎是在作画,他好奇的走上去,想看看热闹。 “平安,你瞧这画儿如何?”慕天华毫不避讳,大大方方将画了一晚上的人物像展示给平安看。 平安看着画上水墨的面庞,琢磨了好久的词儿,才有底气夸赞道:“公子,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眉如远山,目若辰星,肌肤胜雪,乌发似檀。” 慕天华愣了一下,揶揄道,“你小子平时脑袋不灵光,原来装的都是这些东西。” 平安挠了挠脑袋,笑嘻嘻地道,“其实这些词儿,我早就为公子备下了,就等着公子哪天看上了某个姑娘,好使出来让公子奖赏我呢。” “滑头。”慕天华也不由得笑了,轻淡的笑容却藏不住心底的愉悦。 “今儿公子遇到哪家的人间绝色了?要不要小安子我明儿准备些好东西,送上门去?”平安注意到书案底下扔着大大小小的宣纸团子,上面的墨汁痕迹隐约可见,一猜便知道他家公子是用了十分的心才画了这个肖像。 “不过是一面之缘,哪里就是看上了。”慕天华搁了毛笔,又合上了方砚,“许久未作画了,今儿解解手痒。” 平安可聪明着呢,他家主子顾左右而言他,他一听就听得出来。但主子毕竟是主子,平安也不好戳穿自家主子的心,于是便顺迎着慕天华的意思,“自打公子开始为今年冬天的殿试做准备以来,就许久没碰过水墨画这档子事儿了。” “乡试还未开始,你倒是替我考虑的长远。”慕天华躬下身去,掬起一碰热水扑在了脸上。 “以咱公子的实力,殿试根本不在话下,小安子就等着给公子驾个马车,一起进京去呢。”平安将方巾浣好,展平,递给了慕天华。 主仆两人随意聊了会儿,很快平安就端着水盆退了出来。屋内的烛灯灭了好多盏,慕天华静静躺在床上,心里头是殿试的事情。好多不安和烦恼涌上了心头,慕天华长叹一口气,吹灭了床头最后一盏烛灯。霎时,浓重的夜就如流水一般包裹住了他,他阖上了双眼。 城南的白家药堂里,男女老少都已入睡,唯有白苏的住处里依旧传来轻轻的诵吟之声。 “艾叶——味辛性温,温经止血,散寒止痛,祛湿止痒。可作艾绒,艾炭。干捣筛去青滓,取白,入石硫磺,为硫磺艾……”白苏的思路卡住,一时想不起来药书里面下半句是什么。 “妹妹?” “妹妹?”白芷的声音透过纸窗从外头传来,白苏愣了一下,连忙靸上鞋,把药书扔到小桌上,前去开门。 “这么晚了,姐姐不睡?” “你不也没睡吗,我给你带好东西来了。”白芷左右看了看,确认院子里再没别人之后,这才放心地进了白苏的屋子。 白苏倒奇了,她玩笑道,“姐姐难不成还怕了半夏?”半夏是白苏贴身丫鬟的名字,半个时辰前,白苏就已经吩咐半夏睡了。 白芷也不回答她,一进屋就欣喜地从袖口里掏出两枚白玉雕花的簪子,一支递到了白苏手里,一支自己留了下。 “这么好看。”白苏细细打量着着簪子末端,镂了花纹的金包裹着雕花的白玉,白玉通体透亮,毫无纹路,做工十分精细,一看便知是上乘首饰。“这么好的簪子,是哪里来的?” 白芷夺过白苏手里的簪子,不由分说地就为她插到了发髻之上,“你管那么多呢,我送你的就是了。”说完,也给自己戴上了簪子。 白苏不依不饶,白芷消失了一整天,这俩簪子肯定脱不开干系。 “莫不是哪家的公子送给姐姐的?”白苏抬眉打量着白芷的神色,白芷向来藏不住事,闪烁的目光一下就将她的秘密暴露了出来。 “快告诉我,哪家的公子这么有眼光,看上了我的姐姐?” “哎呀,苏儿你再胡说我便不理你了。”白芷又羞又急,她转过身去,暗暗飞红了脸。 白苏这么一看,更加确定了,她把白芷拉了回来,“你今天是不是去见人家了?” “我告诉你,你可不能告诉爹。”白芷扶着白苏坐了下来,“是姓赵人家的公子。” 白苏的脑子立刻转了起来,能送这么贵重礼物的,必是大户人家。可她左想右想,也想不出戊庸这地方有什么姓赵的大户。 “姐姐为何要瞒着爹?咱们都是到了婚嫁的年纪,姐姐若是有了中意的人,也能免于荒唐的媒妁之言。” 白芷急了,她赶忙叮嘱道,“苏儿你不能跟爹提起半个字!赵公子是京城来的,想必不久之后是要回京城的。爹不是说过,咱们家人这辈子到死都不能进京城去吗?” “爹总是有些莫须有的要求,他还不准我学医呢,我不还是照样学着?”白苏指了指小桌上的药书,又道,“姐姐若与那赵家公子两心相惜,难道还要因为父亲荒唐的要求分开不成?” 白芷沉默下来,她一直佩服她妹妹骨子里的那股劲儿。父亲自小就对她们严厉,父亲一应的要求白芷都完全服从,而白苏却总是与父亲作对。若是和赵家公子的事情,她也能够勇敢地反抗一下,不知道父亲会作何反应。白芷的思绪飘远了些,她轻叹了口气,扯开了话题,“今天铺子里怎么样?爹有没有发现我不见了?” “老样子呗。倒是青之,我瞧他是真对你动了心。” 青之的示好白芷不是感受不到,她一直把青之当作亲哥哥看待,从未多想。白苏见白芷神色为难,也没有继续提青之的事,而是安慰她道,“我今儿又惹爹生气了,所以他也没注意到你去哪了,放心。” 白芷伸出手,轻轻捏了下白苏的脸蛋,道,“估计某一天,我也要惹爹生气了。”   ☆、第5章 蓄意重逢 次日清晨,白苏打着哈欠进了药铺子,正碰着青之站在柜台旁,跟前是一碗莲子粥。莲子粥的清香十分诱人,白苏咽了咽口水,笑对青之,“青之哥哥,我还没进早饭呢。” “所以呢?”青之警觉起来,立刻护住跟前的碗,就跟护住孩子一样。 “喂,这么小气,我看你也没吃呀,难道等着放凉?”白苏撇了撇嘴,绕到柜台后,开始清点药材。 这会子白芷也进了药铺,她见白苏也在,关心着问道,“你不怕爹看见你又来这儿?” 白苏低着头,手里拨弄着算盘,“怕什么,爹不让我学医,还不许我卖药了?” 白芷被逗笑了,她注意到白苏发上别着的雕花白玉簪,又想着自己头上的那个,深觉姐妹同心,十分温暖。 青之小心翼翼地端着碗,递到了白芷跟前,一双眼睛笑眯眯的,“大小姐,刚熬的莲子粥,趁热喝了吧。” 白苏暗暗瞥了他一眼,腹语着,果然不出所料,这家伙就知道给姐姐熬粥,也不知道给我带上一碗。 白芷有些不好意思,她不大想接,面对青之热情似火的目光,她又不忍拒绝。正当她两难之际,只听得白苏道,“姐姐你就喝了吧,方才我跟青之都喝过了。” 白芷听闻,原来这粥不是单单只有她的,她放心下来,接过粥,也对青之道了谢。青之心里头咚咚敲着鼓,他心满意足地看着白芷喝着粥,也没忘报给白苏感激的目光。 白苏翻了他一个白眼,趁火打劫道,“这粥好喝的很,不如青之哥哥以后每天早上都给我们煮粥?最好能换换花样,也不至腻了。” 青之正喝着水,差点没呛着,他暗暗给白苏作揖,求她饶了自己。 这时候门口响起了一声提醒意味的咳嗽,白芷离门口最近,她看到来人大约是抓药的,便提醒道,“小店还在清点,客官您得等会儿。” 白苏抬起头,蓦然就与一双熟悉的眸子四目相对。 今日慕天华换了一身白衣,没有了昨日的金贵之气,倒显得干净出尘。清俊的面庞上,他的笑容简单而纯粹,白苏不禁出了神。 “慕公子?”青之认得他,立刻迎了上去,“慕公子昨儿不是来瞧过病了?没抓药吗?” 慕天华握拳在唇前,不好意思地咳了咳,然后道,“来过,也抓药了。” 白苏低下头,将一个木匣子递给白芷,“新到的孔雀草添好了。” 白芷接过匣子,将它放到了它本该的位置,又注意着打量了白苏的神情。她注意到,这个慕公子一进来,目光就一直停留在白苏的身上。而白苏,故作无所谓的样子反倒暴露了她的不安。 “那慕公子又有新的方子了?”相比两个女子的沉默,青之热乎的很。 “不,是旧方子。昨儿的药,掉了。”慕天华似是很不好意思说出这个事情,他耸了耸肩。 “掉了?”白苏吃了一惊,终于加入了谈话。她在白家这么多年,还没听说过病人前脚迈出药堂,后脚就把药包给掉了这种事。细想又觉得此人十分有趣,白苏忍不住笑了出来。 慕天华觉得十分尴尬,“所以,我又来抓药了。” “那方子呢?”青之问道。 “哎呀,方子!”慕天华猛地一拍脑门,这事儿怎么让他给忘了。他就顾着琢磨方法再来一次白家,也只想出了假装丢药这种蠢笨办法,结果却忽略了方子。他长叹口气,心想着得赶紧出去排队了。白璟虽然还没开始给人看病,可看病的队伍就已经排出去百步开外了。 失策,失策,慕天华苦恼地正要转身离去,只听得白苏叫住了他。 “等等。”待到慕天华看向她,她才道,“你的方子,我记着。” 慕天华愣了一愣,昨儿他听白苏念叨方子跟天书一样,虽说药材种类不多,可每样的份量也都是配好的,难道她连这些细节都记得? 白苏冥想了一下,继而又万分利索地拉开了药材对应的木匣子,不消半柱香的功夫,新的药包又打好了。 她又扯来一张薄宣,提起毛笔蘸了蘸墨汁,将她抓的药和每份药的量重新写了下来。末了,她将方子递给慕天华,道,“药包掉了,或许方子也丢了。若是再丢药,你再按这方子去抓。” 慕天华展开方子,粗略读着,感觉跟昨日方子确实相差不多。他注视着白苏,打心里感叹她的记忆力。 青之也被震惊住了,他凑上前去,盘问白苏道,“二小姐,所有来抓药的人的方子,你都记得?” 白芷托着下颌,笑看着眼前的场面。如果她没猜错,白苏必是多留意了这个人的方子。虽说白苏过目不忘,可方子若没有走进心里,她一样是记不住的。昨晚白苏还装模作样地为她的事情着急,原来白苏自己早就有了情郎了。 白苏察觉到白芷意味深长的笑容,她一下子明白了这女人心里头想的东西。白苏有点着急,声音不免大了些,“这有什么?很奇怪吗?” 青之来了劲儿,他还真信邪,他就觉得二小姐是旷世奇才,为了证明他的想法,青之立刻追问道,“那昨儿那个多给两个铜板的大娘,你说说她的方子。” 白苏差点没背过气儿去,她心里恨死青之了,这么没有眼力。 “我没空理你,公子,该给钱了。”白苏怕别人看出她的心思,连忙粗野了起来,对着慕天华的态度就像一个讨债的包租婆。 慕天华连忙应了,一手接过药包,一手去递铜板。两个人的两只慌张的手不小心碰到了彼此,白苏像中了邪一般立刻缩回了手。 这下,连青之这个脑筋拎不清的人都看出了慕天华和白苏之间的不寻常。 慕天华温文尔雅地后退了两步,对着三个人道,“告辞。” 青之一时急了,心想着得为白苏和他创造机会,于是立刻说出,“慕公子,没事常来抓药啊!” 此话一出,不止白苏和白芷大觉不妥,连慕天华的脸上都挂上了黑线。 他低声应着,“嗯,常来,常来。” 慕天华走后,青之才反应过来自己的失语,三个人忍不住都笑了起来。白芷边笑边摆手,打发青之去煎药,药铺里就只剩下姐妹两人。 “妹妹?你的秘密也该告诉姐姐了吧?” “胡说胡说。”白苏把装着新摘的草药的药篮子丢给白芷,嗔道,“还不快干点正事。” 白芷分着新药,也没有放过她,“他姓慕?” 白苏含糊地应了,“恩。” “皇家姓氏的那个慕?戊庸城西的慕家?” “姐姐,你不是都知道嘛。” “你说,他们慕家跟皇室是什么关系?会不会是宗亲?” “戊庸这里偏僻遥远,他们哪能是皇室宗亲。天底下姓慕的人多着呢。”白苏绕出柜台,走到门前,把门帘子掀了开,又摆好了墙根的椅子。 “不管怎么说,他好歹是戊庸的人,爹是不会反对你们的。”白芷有点怅然若失,她又想着她心里的那位了。 白苏拗不过姐姐,只好转移话题,“赵家公子是什么来历,姐姐可知道?” 白芷急了,立刻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生怕隔墙有他们老爹的耳朵。 “我只知道,他是随军来的,具体的我还没问。”白芷哑着嗓子,“我倒希望,他能一直在这儿驻扎下去。” 说话间,一个病患进了屋子,白芷和白苏这对儿姐妹立刻忙了起来,男人的事情也都统统抛在了脑后。 这边慕天华攥着墨迹还未干透的药方子,刚走到白家药堂的院子里,迎面就遇上了白老爷。 白璟认得他,两个人便寒暄了起来。 白璟见他手里有个方子,不像是他给开过的那张,于是询问起方子的来历。慕天华一五一十地将刚才抓药的过程都说给了白璟,还不忘赞叹白苏记忆超群的本事。 白璟听闻此事,脸立刻拉的老长,他冷冰冰地从慕天华手里拿过药方,看着上面白苏的字迹,心里顿时窜起一股火气。 慕天华察觉到白老爷不寻常的反应,立刻追问原委,“可是方子不对了?” 白璟摇摇头,“都对了,就是这方子。” “白小姐天资不凡,将来定是出类拔萃的郎中。” “不会的。”白璟斩钉截铁,他把方子还给慕天华,也没再多说,就匆匆跟慕天华告了辞。 慕天华愣在原地,他没想到白老爷子这么奇怪,莫非是白苏不讨老爷子喜欢?他边思忖着,边踱着步子,心里总有一层不祥的预感,总觉得他这番话怕是要给白苏惹上麻烦了。 果然,白老爷三步并做两步,怒气冲冲地向后屋药铺子走了过去。 “白苏!”这声音就像晴天滚雷一般,惊得药铺子内的白苏和白芷浑身一抖。 白芷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连忙拦住白璟,“爹你别气,是我叫白苏在这儿帮忙的。” 白苏就站在柜台旁边,她不知所措。多年来,虽然白璟千百般阻挠她学医,他的严厉她也见识多了,可白璟从没有像今天这般——吓人。 “爹——” “拿戒尺来!”白璟怒在当头,他也不顾药铺内还有抓药的病患,径直走到白苏跟前,劈头盖脸地训斥道,“你是郎中吗?!你看过病吗?!你凭什么给病人开方子?!!”   ☆、第6章 用心良苦 白家药铺里,戒尺拍打手心的声音十分响亮。白苏死死咬住牙关,痛,她却不想叫出声来。 “爹——苏儿也是好心,况且她记着药方子,不然也不会给客人开出来。”白芷看着白苏瞬间红肿起来的手,心疼极了。 “她是侥幸记对了!若是记错了,病人那边如何交代?!”白璟越想越气,他的手上又加大了劲儿,“医术不够就想治病救人,这根本是害人!为父不是没说过,为父一直都在跟你们强调!” 白苏噗通一生跪了下来,“爹,苏儿知错了。” 白苏一跪下,白璟登时就心疼起来,他猛地摔了戒尺,长叹一口气。“以后我不准你再进药铺子一步,回你的房间!” 白苏跪地不起,她低着头,泪珠子已经掉到地上绽开了花。“爹,你打我骂我教训我,我都受着。唯独这个,苏儿不能接受。” “你要气死我!”白璟的胡须都一颤一颤起来,他赶紧抚着胸口,给自己顺气。 “爹,我替白苏答应了,我这就带她回房去。”白芷怕父亲再度爆发,想先消了父亲的火气,以后的事儿以后再商量。她过去想扶起白苏,白苏却还是跪在原地,一动不动。白芷也急了,但她也知道白苏就是这个性子,她认准的东西,谁都别想让她放手。白芷常常觉得,他们三个孩子,大哥白敛跟小妹白苏都是犟脾气,两个人像极了父亲。因为白璟心里头也有自己认准的理儿,那就是悬壶济世,救人医人断断不能害人。 “我想不明白,我从五岁开始就想不明白,为什么哥哥姐姐都可以学习医术,唯独我不可以?!爹,我究竟是不是你亲生的?是不是白家的人?!” 白璟气得忍不住扬起右手,然而,他根本下不去手,只是火气一时旺了起来。末了,他无力地垂下手臂,转身走出药铺,落寞的背影留下低沉的一句:“十八年前,我究竟造了什么孽。” 白苏的眼泪决堤出来,她体会不到白璟这句话中深深的痛苦和无奈,她以为白璟是后悔生下了她这个不孝的女儿。 白家的高墙里,白璟、孙兰芝和如玉一致对当年的事情守口如瓶。白敛当时不过四岁,幼年的记忆也不甚清晰,他只记得他们一家辗转了很久,才来到戊庸这个新家。他们兄妹三人,对十八年前那一碗血药引发的家变一无所知。他们不知道,他们的父亲曾经位至正三品,是太医院的副提点。他们也不知道,父亲立誓不要回去的京城,恰是他最魂牵梦萦的故乡。 “苏儿,听姐姐话,咱们先出去好不好?”白芷还是用力将失神的白苏拉了起来,她替白苏拍了拍膝盖上的灰尘,又理了理她的衣襟。 “白苏——”慕天华放不下心,还是回到了药铺,没想到一到门口就看到了这么狼狈的场面。他见白苏独自受着苦,心里莫名一阵揪痛。 “白老爷,方子是我执意让白苏开的,您不要怪罪她。”慕天华拦住了刚离开药铺的白璟。 “这是白家的家事,慕公子你不要管。”白璟摆摆手,他不想听旁人为白苏开脱,也未顾什么礼节,径直走开了。 慕天华叹了口气,他走进药铺,立在白苏跟前,满心都是愧疚,“抱歉——”如果不是他自作聪明,非要假装丢了药包,白苏也不会遭遇这样的事情。慕天华越想越气自己。 白苏的手心已经滴出血来,慕天华忍不住想伸手去牵她的手,却被白苏轻轻一避,躲开了。 “慕公子,就如我爹说的,这是我们家的家事。”白苏冷冷的,不给慕天华留一丝情面。 “苏儿,我带你去清洗一下。慕公子,你还是先回去吧。”白芷说着,就扶着白苏,两个人一道绕出了药铺。 慕天华望着白苏坚忍的背影,心中漾过一丝道不明的情愫。他想起他小的时候,尤其对兵法韬略感兴趣。而他的父亲——慕老爷却见不得他读兵书。那时候,戒尺就是每天的伙伴。但凡他父亲抓到他偷看兵书,都会狠狠抽他的手板,直到抽打出血。他比谁都明白,那戒尺打在手上,疼的却是心。就好像自己的父亲不希望自己优秀,非要自己做一个无所事事的公子哥。 煎药的屋子里有干净的水,白芷跟白苏进去后,青之看到白苏血淋淋的手吓了一大跳。 “二小姐,这是怎么了?” “青之,药铺子没人看着了,你去瞅瞅。”白芷给白苏拉来一个木椅子,又打发青之去忙了。 青之也不敢继续问下去,他很听白芷的话,这会儿就绕去药铺了。 “妹妹你这是何苦,非要当面跟爹作对。你若是一时顺了他,其余的事情往后也不是不能商量。”白芷拿了干净的方巾,蘸了清水,细致地为白苏擦起伤口。 “姐姐,你说——”白苏的目光直愣愣的,手上痛得厉害却也不叫疼,“爹是不是因为我是庶女,所以处处不想我好——” “胡说什么!”白芷急了,“爹哪里不疼你?我瞧着咱们兄妹三个,爹最疼你!” “他为什么只对我这么凶,为什么不让我学习白家的医术……” “他严苛,说明他是真心为你好。你看他什么时候说过要给我找好人家这种话?还不是从小都对着你和如玉姨娘念叨着?”白芷从众多的药罐子中挑出了跌打药酒,给白苏洒在了手上。 一阵钻心的痛袭击过来,白苏终于浑身一抖,“疼——” 白芷用白布条缠住了白苏的手掌,心里也难受着,“妹妹,你就听姐姐的,这些天别进药铺了。” 白苏理解白芷的用心,她只好点了点头。若说这个家里,白苏这犟脾气能被谁制住,那就只有她姐姐白芷了。两个姐妹非一母所出,小时候却同起同住,就跟两个用胶条黏在一块儿的小人儿一样。别人家嫡庶的斗争如火如荼,到了她俩这儿,万事消停。为了这个,邻里不少人都羡慕白老爷有福气,有贤惠的正房太太,有达礼的漂亮妾室,还有两个贴心贴肺的好闺女。 青之拐到药铺,看到慕天华还在铺子里头,“慕公子还没走呢?” “我瞧药铺没人看着,就留了一会儿。”慕天华笑笑,有些勉强,他心里头满登登的都是白苏。 青之赶紧谢了,“慕公子真是好人,青之从不看错人。” “你们二小姐怎么样了?你见到她了吗?”慕天华十分关心,也毫不掩饰自己的关心。 青之叹了口气,悠悠道,“方才进屋包扎去了,眼见着都是血。我虽没见着怎么回事,但猜也猜得出。必是师父又发起狠来,训斥二小姐了。” 慕天华点了点头,“白老爷对自己的女儿如此严厉。” “不止不止。”青之伸出手指摇了摇,“但凡跟医术扯上边的事儿,师父的原则强硬着呢。” “怪不得人们都说,能把人从阎王殿边上拉回来的,整个戊庸就只有白老爷了。” 青之想起他的药还在炉膛上煮着,立刻着急了起来,“慕公子,能不能劳烦您去帮我看看火候?” “嗯?”慕天华愣了一愣,他长这么大,一应的起居都有小厮照顾,他还真没烧过柴火。看看火候是什么意思,火候能吃吗? “拜托了拜托了,而且白苏也在里头呢。”青之的脑筋又飞速转了起来,他笑得意味深长,推着慕天华就让他往里走。 “可——”慕天华想说明情况,转念又一想进去能见到白苏,他又改口答应了下来。为了不让白苏觉得他太粘人,慕天华装作一副被青之勉强的样子,忐忑地踱进了煎药的厨房。 药厨里头飘散着浓郁的药汤味道,就连四面的泥墙都因为常年浸泡在药的味道中呈现出一种暗色。文火慢熬的砂锅里头,咕噜咕噜地响着水声,一股股白气腾升而起,衬得这屋子十分幽幽。 “你又来做什么?”白苏的问话毫不客气,她捂着手伤站了起来。 “青之兄弟叫我来看着火候。”慕天华依旧笑着,笑容温温的,十分和气。他四下打量着药厨,看着各式各样大小不一的瓶瓶罐罐,自然攀谈道,“这屋子里,草药味虽重,闻起来却十分舒服。” 白芷见他进来了,琢磨着自己再呆下去就成妨碍了,于是叮嘱了白苏两句,她就去帮青之的忙了。 白苏依旧不领情,纵然慕天华怎么自来熟,她都不想多说一句话。 慕天华拉过来一个矮凳,坐在了白苏的旁边,两个人一高一矮,看上去有些滑稽,但若是注意到慕天华真挚的目光,就会觉得这样的场面,十分温馨。 “我爹不喜欢我学习兵法,不喜欢我属文论事,一味的让我学画作诗,让我附庸风雅。” 药厨虽小而闭塞,慕天华的目光却似乎能投向远方,“今年,我偷偷去乡里投了名,准备参加乡试,郡试,如果可以,我想参加天子跟前的殿试。家国天下,我想有自己的作为。这事情,我瞒着家里人,因为一旦被我爹知道了,打断我的腿都是有可能的。他常说,人在仕途,有的只是无奈。他自己或许经受过仕途的腥风血雨,却要来左右我的决定和我的人生。人如果不能按自己的想法走,对未来也就毫无任何期待可言了。” 白苏全然未想到慕天华会敞开心扉对她诉说这种事情。 惺惺相惜的感受都是双向的,慕天华迎着白苏深沉的目光,反而笑得明朗,他就像大哥哥一样拍了拍白苏的肩膀,“所以白苏,你不是一个人。” 或许以后,我会陪着你。这样的路上,你还有我。 白苏怔怔看着他的笑,就像看到了雪化云开的背后,那抹灿然不过的阳光。   ☆、第7章 家族荣誉 京师平阳,是天下繁华的归宿。 入夜后,围着皇宫禁地的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条大街上华灯幢幢,车马人潮久久不散。朱雀大街的白府依旧挂着当年的牌匾,灯笼的红光映在金印上,依稀看得出上面饱经风霜的划痕。 白老太爷已经年近古稀,他拄着精雕细刻的拐杖,颤颤巍巍地走到白府大门跟前。他的儿媳妇、次子白瑄的妻子孟清紧紧跟在他的身后,照应着他。 “老太爷,这儿是风口,咱们回去吧。”孟清的声音很高,因为白实文的耳朵已经不好使了,不对他喊,他什么都听不见。 白老太爷无动于衷,他的眼窝深陷在密密麻麻的皱纹之中,略有浑浊的眼珠直勾勾盯着西北方的夜空。 “十八年了,璟儿走了十八年了。”人老了,就格外习惯叫一些爱称,像顽童一样。再早几年,白实文提起白璟也不过是直呼他的名字。 靖贵妃的事情发生的时候,孟清已经嫁进了白家,只是那阵子刚好赶上她回娘家照看老母。等她再回来,家里横生少了一家人,整个白府都似乎空落了许多。 “没有他的消息。”白实文两手交叠扶住拐杖,支撑着自己消瘦的身体,“唉,他这孩子,一点消息都没有。” “他肯定是怪我呢。”末了,白老太爷冷不丁又这么来了句。 “老爷子,别瞎想了,大哥他们肯定过的很好。”孟清怕白实文太伤感,伤了本就不结实的身子。 “不瞎想,不瞎想。”白实文摆摆手,伛偻着身子,转身向院内走了回去。 “白瑄还没回来吗?”老太爷也扯着嗓子,他听不清自己的声音,就以为其他人也听不清。 “他还在太医院。” “好,好。”白老太爷径直向自己的屋子就去,孟清就唤来伺候他的小厮,自己没再跟进去。 孟清看着白府的雕梁画栋,感叹这十八年的变化。自打白璟走后,白家在太医院的地位也动摇了一阵子,白实文独处高位,孤掌难鸣,直到白瑄做上了副提点,也就是从前白璟的位置,白家的境况才渐渐回到从前。然而那时候,白珎又跟家里决裂了。用白老太爷的话说就是,白珎爱上了不该爱的人,嫁给了不该嫁的人。其实这个人并不是什么牛头马面,而是当今皇上的二皇子,慕闻。慕闻自小体弱多病,白珎是在给他送药的时候对这个没什么作为的皇子一见倾心。慕闻当时已经有了正侧两位福晋,白实文不同意白珎委屈自己去做小妾,哪怕是皇室的小妾。白珎性子刚烈,她本就责怪父亲对大哥白璟的遭遇不够用心,这件事情更成了父女关系决裂的最大助力。 现在的白府,虽然光鲜依旧,却挡不住内里子的空洞。 与此同时,白瑄正在太医院的处所里歇息,他单手撑在桌案上,一旁放着提神茶。他是长官提点,本不用值夜,但他今晚留了下来,是为了等一个人来。 大约又过了一炷香的工夫,他等的人终于出现了。黑色的披风融在浓重的夜里,黑色的兜帽掩着此人的面庞,白瑄是在他开口说话后才注意到他来了。 “白太医,连蜡烛都舍不得点上么。”声音低沉,带着一丝阴鸷。 白瑄立刻起身,黑暗中对此人行了大礼,“下官叩见三殿下。” 三殿下慕封,为人阴沉,是□□的宿敌。他有韬略,有手腕,身后也有一批追随他的视死之士。 慕封转身走出处所,白瑄识相跟在了他的身后。两个人一前一后来到了僻静处,慕封才停了下来。 “十八年前,靖贵妃喝了你大哥的血之后,一整晚直到死都呕吐咯血不止。这事情后来你们太医院是什么说法?”三皇子向来直截了当,就算他心思千般曲折,嘴上也不会含糊其辞。 纵然白瑄心里十分不解三殿下打听此事的目的,他还是如实相告,“大哥被贬去戊庸之后,太医院就对外宣称白璟与靖贵妃八字相克,血不相受,所以才有了那样的惨剧。” “白太医你老实说,人血做药引这事情,对劲么?” “按理说,自古从未有将人血做药引的古方记载,但喝人血也不该出什么问题,靖贵妃之所以骤然薨逝,想必是她的病已经无力回天。其实,下官一直觉得当年靖贵妃的事情有蹊跷,却不便多说。” “本王有个主意,还要白太医配合一下。”慕封伸手勾了勾,白瑄凑了上去,慕封在他的耳边低语出自己的计划。 慕封说完后,白瑄惊恐地瞪大了双眼,“这——” “白太医觉得本王这想法可行吗?”慕封的嘴角斜斜吊起,狭长双目里的阴影愈加猖獗。 白瑄扑通跪了下来,“下官不敢保证,这实在是险招,毕竟有靖贵妃的事情在先,我担心——” 慕封举起右手,示意白瑄不要再说下去。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慕安的□□又壮大了起来,本王若再不行动,只会更加被动。哦对了,还有桩事,孟洁她想念自家姐姐了,若是孟清没事,叫她多来府上坐坐。” “是。” 烈烈的风吹起,扬起慕封颀长的衣袍,白瑄依旧跪着,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夜幕之中。 回到太医院,白瑄的脑子里止不住的混乱。十八年前为挽救白家,他和白老太爷星夜入宫,试图向三皇子慕封寻求帮助。彼时白瑄的夫人孟清的妹妹孟洁刚刚嫁给三皇子不久。就因为这样,两个人和押着白璟的囚车硬生生错过,白瑄连自家大哥的最后一面都没见到,就陷入了几近永别的境况。 也正是因为那次求救,野心勃勃的三皇子趁机拉拢了白家,让太医院的首脑也卷入了他的夺嫡争斗之中。 白瑄回想起他刚入职太医院的时候,白璟已经因其高超卓绝的医术位至副提点。白瑄记得很清楚,他进太医院的第一天,接受院训的时候,白璟就对他说过,“太医院是为皇家亲贵诊治的地方,入职太医院是对一个医者最大的肯定。然而,太医院又是天下最危险的医所,因为它离权势靠的太近。身为医者,如果被卷入权势争斗之中,手中救人的药就会变成害人的毒。白瑄,任职太医院是考验也是诱惑,你要谨记行医之人的本分。” 时至今日,白璟这番话依旧在他的脑海中震荡。 这么多年来,白瑄的轨迹早已偏离了白璟当初的忠告。白瑄一直以白家的前途说服自己,如果不为慕封效力,白家就很难保持在太医院的地位。当今的太医院中,副提点薛家的势力已经悄然壮大,如果白瑄再不卖力维护,那么几代盛世的白家将从他这一代走向衰落。 为了家族的荣誉,白瑄知道自己必须割舍很多。 方才,三皇子所说的计划虽可行,却十分凶险。当年白璟不过是给靖贵妃端上了一碗血药,这一次,慕封却要求他给当今圣上端上血药! 虽然事隔十八年之久,但皇帝肯定一直记着当年靖贵妃的惨死。白瑄担心自己的药方子一下,还未来得及实施三殿下的计划,他自个儿的脑袋就会紧跟着掉了下来。 白瑄长叹了一口气,缓缓起身,走向存放着皇帝病簿的至密间。至密间的钥匙只由白瑄一人看管,平时只有他可以自由出入至密间。此外,太医院的两位副提点可以在他的准许下进入此地。 他点起了一豆烛火,微弱的火光映着泛黄的书简,白瑄轻车熟路地从对应的地方拿下了皇帝今年的病簿。 自入春以来,皇帝偶见咳嗽带血,前些日子骤然冷了,血痰也变得稍有频繁。但依白瑄看来,皇帝的病与当年靖贵妃的大不相同,靖贵妃的病危及性命,而皇帝不过是日夜辛苦,积劳成疾。 白瑄阅读着病簿,认认真真将上面的病症和药方都记在了心里。他再三思索之后,提起毛笔,当即列出了两张差异十分细微的方子。 能不能为三殿下办好事,就看这两个方子了。 白瑄起身,吹熄了烛火,他走到至密间外,又将门锁上了。 “白太医。”一个声音蓦然在耳根后想起,白瑄心里头咯噔一声,着实一惊。 借着月色,白瑄认出这大概是在宫里巡夜的侍卫,便点了点头。 “都这么晚了,白太医怎么还在至密间里面?”这个侍卫打量着白瑄。 白瑄的额上都沁出了细汗,好在夜色浓重,对方也不会看出端倪。他稳了稳心神,安然答道,“陛下久咳未愈,我在这里琢磨对策,不留神就呆久了。” “白太医有心了,辛苦辛苦。”这个侍卫也放松了下来,没再多问。 白瑄笑道,“身为太医院提点,不办好事情,心里总是不踏实。陛下龙体康健,才是咱们的福气。” 侍卫拱手告辞,白瑄在他走后轻轻用衣袖拭掉了额角的汗水。他抬起手臂,将袖口中藏着的两个方子又向里面塞了塞。   ☆、第8章 赵家公子 天空明亮,金阳半悬,又是一个崭新的清晨。白苏举着包裹纱布的右手走进药铺子,青之已经等在那里,他见白苏出来了,立刻将准备好的花生粥递上前去。 “哟,今天有我的份儿了?” 青之脸上讪讪的,“其实昨天早上就有你的份儿,昨儿你不是没来药铺嘛。” 白苏谢过青之,左手拿起勺子舀了舀浓稠的粥,“爹不是生气了么,我好歹要听听他的话,躲上一天。” 正在白苏喝粥的时候,一个身影掀帘而来。进来的男子是个陌生面孔,长得倒是十分好看,眉宇间还有一股英气。 青之悄声嘀咕了一句,“最近两三天怎么回事,铺子没开门就有人找上来。” “这位公子,可是来抓药的?”白苏搁下粥,将碗推到了一边。 男子沉默着,他打量了一下白苏,似是思索了一下,然后才道,“二小姐,我想见你姐姐。” 白苏正纳闷,这人怎么会认识自己,忽然她摸了一下自己的发髻,这才明白。这男子必是看到了自己发上的雕花白玉簪,那这么算来,他就是白芷提到的赵家公子了。 “赵公子,姐姐还未过来,你再等一会儿吧。”白苏也反将了他一下,直接道出了他的姓氏。男子愣了一下,继而浅笑起来,心中想着,白芷所言不虚,她妹妹真是聪明。 青之有点傻了,刚才白苏还不认识这个人,怎么琢磨一下就给人家的姓氏猜了出来。难道说,二小姐真的是天才?一定是了,青之愈加肯定,多少件事情累积起来,如今的白苏在他心中与神女无异了。他收起灼灼的崇拜目光,而后,又打量起这个赵公子,有点暗自不爽。不知道这人跟白芷是什么关系,怎么毫不顾忌就找上门来。 “青之,去帮忙端壶茶来。”白苏对青之使了眼色,青之撇了撇嘴,略带不满地走出了屋子。 支走青之之后,白苏才和坐着的男子攀聊起来。“赵公子,你和姐姐认识多久了?” “再过几天就有三个月了。”赵公子回答的不假思索,白苏大概看得出他是把姐姐放在心上了。 “赵公子是哪里人呢?” “二小姐你的问题还挺多嘛。”男子笑了笑。 “这才是第二个问题,赵公子就受不住了吗?”白苏也陪笑着,心里头却自有她的想法。 “怪不得你姐姐说你与她是截然不同的性格,如今看来,说的一点不假。” 白苏笑意不减,她打量着赵公子,只见他坐的十分端庄,器宇轩昂中尽是坚韧,一看就知道是在军营里头磨练过的人。看来白芷说他是随军过来的,倒也有七八分属实。 “在下来自平阳。” “京师平阳啊,很遥远啊。”白苏故意拉长了声音,“那赵公子——” “子懿?”白苏的话音被白芷打断,白芷急急地冲进了药铺,“子懿你怎么来这里了?”白芷边问边拉起他,要将他往外头推去。 “芷儿,我昨天在桥头等了你足足两个时辰,你怎么不来见我?”赵子懿双手扶住了白芷的肩膀,脚下一动不动,白芷根本使不上力气。 “昨天太忙了,药铺只有我一个人看着。唉,我们先不要在这里说,一会儿爹要来了,你先出去。”白芷边推赵子懿边四处张望,生怕白璟这时候进来撞见他们。 “好好好,我出去,你别急。”眼见着白芷的双眼圈都急红了,赵子懿心疼了,他依着白芷的指示退到了院子里。顶天立地的男人在自己心爱的女人面前往往手足无措,像个孩子,白苏看着两个人的背影,由衷地笑了出来。 药铺后面是一个不甚宽敞的小院子,再往里走就是煎药的地方。这院子较小,白璟也并不常来,是个僻静的地方。刚过春分,院子里的桃花开得正好,花枝的掩映之下,白芷的面容就如春桃含露,格外动人。赵子懿看得怔怔出神,他按捺不住情动,一把将白芷揽在了怀里。 “芷儿,我要娶你。我决定了,我要娶你,立刻!” 白芷听着他的疯言疯语,立刻捂上了他的嘴,“赵子懿!你怎么了?不是说好,要等我先跟我爹说了,才可以吗?” 赵子懿的手臂结实有力,胸膛也宽广厚实,他牢牢地锁住白芷的身体,让她完全挣扎不得。“我等不及,昨天在桥头等你,你迟迟未露面,我焦急万分,生怕遇见你只是一场梦。”他抚摸着白芷柔顺光亮的头发,他压低了声音,在她的耳边呵道,“嫁给我吧,做我的妻子。明天,明天我就上门向你父亲提亲。” 白芷听了,立刻就想从他的拥抱里抽出身来,“不行!子懿,你一定要听我的。”任凭白芷怎么用力,赵子懿就是不肯松开她。 两个人扭在一起的画面正好被端着茶水的青之尽收眼底,只听啪擦一声,青之手里的茶壶掉在了地上,摔成了几片。 “放开她!” 赵子懿和白芷刚听到瓷器摔碎的声音,就循声看了过去,哪知青之的动作很快,这当口他已经顺手从墙边操起了一个铁锹,对着赵子懿就要抡将上去。 “青之!不要胡来!”白芷急了,双手一展就挡在了赵子懿跟前。 “他欺负你!我要教训他!”青之瞪着眼睛,挥着铁锹,脚下又上前了几步。 赵子懿猛地拉住白芷的手腕,眨眼之间就将她护在了身后,“兄弟,有话好好说,不要用蛮力。” “谁跟你有话说!谁是你兄弟!你欺负大小姐,你是我青之的敌人!”青之是个直心眼,他没听到赵子懿和白芷两个人的对话,只看到赵子懿非要死死搂着白芷不放手。光天化日之下,居然在白家欺负起大小姐,这样的怒气怎能压得住! 赵子懿见青之非但没有放手,反而抡着铁锹就要向他的脑袋砸了过来,他立刻也行动起来了。只见赵子懿右手一伸,就精准地握住了铁锹的木柄,然后一个反身,巧妙的力气带着青之,将他甩出几步开外。 青之踉跄了几步,险些没跌到,他好不容易站稳了身子,两只眼睛里就要喷出火焰。“我功夫不如你,那我也不能让白芷受欺负!”青之边说着,边赤手空拳地冲了上来。 赵子懿一动不动,就用手抵住了青之的拳头,“兄弟,我是想上门提亲的,你莫要误会。” 青之听到这句话,身子猛地一震,他惊愕地望向白芷,“他——他说什么?” 白芷站到两个人的中间,“你们都住手,谁都不要再说什么了。子懿,等我准备好,你再来,好吗?青之,我一直没告诉你,赵子懿他是,他是——” “我知道了。”青之整个人就像被霜打过一样,有气无力的虚弱。他回想起十年前的一个冬夜,那时候他才十岁,家人在时疫中去世,他无依无靠只能靠着街边冰冷的墙垛入睡。一大一小的脚步声传入耳中,他半睁着眼睛,看到身前站着一个高大的男子还有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小哥哥,你不冷吗?”姑娘的声音软糯糯的,青之听着,不觉整颗心都温暖了起来。他想开口回答,却不由自主地打起颤来,上下牙哒哒地撞击着,年少的青之顿觉很没面子。“爹爹,这小哥哥好冷呢。”姑娘说着就将自己手里的手炉递给了青之,“你拿着,我还有。”青之瞪着眼睛看着她,那时候的白芷对他来说就是一团火苗,点燃了他的世界,驱散了他的孤独。 “我明白了。”青之自顾重复了一遍,心里头空荡荡的,他勉强笑道,“抱歉了赵公子,原来是自己人。” 十年来,他一直守护在白芷的身边,无怨无悔地对她好。到现在,他也不怪她,不怪她喜欢上了别人。毕竟是自己懦弱,自己患得患失,对她的感情,他从未表达过。 青之只觉得脚下软如棉絮,使不上力。为了不在白芷面前丢人,他强挺着酸楚,一步一步走回了药厨。他将门紧紧关上,从灶台边拿起盛好的粥,这本是要端给白芷的。庭院中的赵公子高贵倜傥,看来她已经不需要自己这寒碜的温暖了,青之举起手腕,将粥一口气喝了个干净。粥咸咸的,里面掺上了他的一行泪水。 白苏还在药铺里,她见赵公子走了进来,便招呼道,“要走么?” 赵子懿礼貌地点了点头,拱手道,“日后还会再来的,回见了二小姐。” 白苏对这个赵公子很有好感,觉得他跟白芷很是般配,她也十分和气的摆了摆手,“回见!” 赵子懿走后,白芷才跟着回到药铺,白苏见她脸上万般为难,一时担忧起来,“发生什么了,姐姐?” “苏儿,其实关于赵公子,我还有事瞒着。” “嗯?”白苏立刻严肃了起来,她看着白芷的神色,揣度着什么事会比赵公子来自京城更麻烦。 白芷长吸了一口气,道,“他是肃远侯赵策的儿子。” 白苏愣了一下,半晌才反应过来,“你是说——当今皇帝的首辅大臣、那个肃远侯赵策?” 这下她算明白了,白芷这么不安,这么惧怕父亲的原因究竟是什么了。   ☆、第9章 桃花浅深 白苏没有在药铺多呆,她拿着一篮草药去了庭院里,倚着桃树坐了下来。她一边挑拣着草药,一边琢磨着白芷刚才的话。 她回忆起很多年前,她们还是小孩子的时候。有一个晚上,他们全家在一起吃饭,大哥白敛冷不丁问了句,“爹,为什么我们这么多年都不见爷爷呢?”那时候白芷跟白苏都停下了碗筷,两个女孩子根本不知道爷爷的存在。 白璟摸了一下白敛的头,“胡说什么呢。”白璟的动作看起来更像是不满地推了一下白敛,想让白敛闭上嘴巴。 孙兰芝夹起一个团子塞到了白敛的嘴里,低声嘱咐道,“娘不是说过,不要再提起你记着的那点事情么,当心误了你的妹妹们。” “我不喜欢这里,这里没有从前的家舒服!”白敛搁了筷子,赌气着跑出了屋子。 “这孩子——”孙兰芝十分无奈,白璟按住了她的手,“算了,孩子说的没错。” 白苏略微回忆了一下,那大概是她八岁的时候,家里的条件还没有现在这么好。父亲每天都起的很早,上山采药,中午最热的时候才回来,下午又要给人看病直到夜里。 她记得白敛跑出去后,本来热闹的屋子顿时冷了下来,许久都没人再开口说话。是她好奇的问了句,“爹,戊庸不是我们的家吗?” 桌子上的三个大人齐刷刷看向了她,她察觉出了父亲脸上的为难,她莫名的害怕起来。 白璟继续吃着饭,半晌后,才搁下空空的碗筷,异常沉重地回答道,“芷儿,苏儿,你们还小,有些事情为父其实不想告诉你们。咱们家在京城停留过一段时日,为父在朝中做着小官,后来因为摊上了肃远侯的家事,遇上点麻烦。你们只要记着,戊庸才是我们的家,京城是个危险的地方,永远都不要去那个地方,永远不要为我们家惹上麻烦,好吗?” 白璟这样说,七分真实,三分谎言,他敷衍而过,是希望日后这两个丫头不要再刨根问底。他因为医治贵妃而获罪的事情若是传了出去,他在戊庸就没法再做郎中了,那他就无法养起这个家了。好在两个女儿都懂事,知道这是他们家的秘密,自此之后就没再提起过。在她们的记忆里,京城是万万不能去的地方,而肃远侯这个人,大约就是他们家的仇人。 白苏晃了晃脑袋,头疼得很,是的,她也为白芷的事情愁肠百结了起来。 如果赵子懿真的是肃远侯赵策的儿子,如果白家跟赵家真有深仇大恨,那白芷与他的未来定是没有任何可能了。哪怕白芷愿意与他私奔,良心上也要倍受煎熬,日后的日子也不会好过。 白苏想着,这事情一定要她出面才好,她应该去父亲那里旁敲侧击地打听一下从前的恩怨。搞不清事实的话,以白芷的性格,她根本不敢去父亲那里提起赵子懿的事情。 唉,低头叹了一口气,白苏抱着膝盖,盯着脚旁来回奔走的蚂蚁出神发呆。 这时候,慕天华绕进了白家药堂的院子,不成想一下就看到了桃花树下的白苏。迎着阳光,他的眼眸半眯起来,女子脊背的线条十分柔和,月白色的衣衫像是笼上了一层金光。 白苏还在出神,并未注意到院子里已经进来了人。忽然,她觉得发上有了轻微的触感,像是什么人的指肚,她猛地一抬头,一下子撞上了慕天华的双眸。 慕天华微笑着,一双明亮的眼睛细微的弯着,他手指尖捻着一朵绯色桃花,轻道,“桃花落到了你的发上,我就……” 白苏顿时就觉得两靥发热,也不知道有没有泛红,若是被慕天华看去就成了笑话了。 “是你。”她站起身来,拍了拍裙裾,故作平常地招呼道。 “白玉簪沉和,我想,桃花簪一定更衬你的性格。”慕天华温柔地将桃花放在了她的手心。 白苏彻底愣住,全然忘了男女授受不亲这个说辞。 一阵微风拂过,调皮地带起了他的衣角,又转而去拨弄她的衣襟,掌上的桃花也随着这缕清风飞舞起来。 慕天华看着眼前面容姣好,更胜桃花的女子,不由得道,“桃花浅深处,似匀深浅妆。春风助断肠,吹落白衣裳。”前些日慕天华方从诗卷中看到这句话,当时觉得意境甚妙,便细心吟诵了下来,想不到今日就有了相映衬的场景。 白苏终于按捺不住羞红了脸,她转过身去,完全不知所措起来。 “白苏,味辛性温,散寒解表,理气宽中。”短暂的寂静过后,慕天华的声音又蓦然从身后响起。白苏只觉得肩颈僵硬了住。 不错,她的名字就是一味草药。想不到慕天华竟然知道了。 慕天华见白苏不言不语,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的话冒犯了她。 “白苏?”为了能跟她有点共通话题,他都翻了两天的医书了。在他看来,医书远没有兵法史册有趣,上面列着的草药、虫药各式各样的药材足足上千种,唯有白苏这一种草药是他的兴趣所在。看来这招又失败了,慕天华顿觉头疼,不知道怎么样才能更接近她。 “你的乡试,准备的怎么样了,好像就在这个月了罢。”白苏也不是不想理他,她只是被他的热忱羞到了。一想到自己天不怕地不怕,现在却怕抬头撞上他的目光,白苏就不甘心。 慕天华见白苏主动问话,眼中立刻明亮起来,“就在五日后了。”末了,他斟酌许久,又谨慎加上句,“不如试后,你来贡院等我罢。” 这个人明明文质彬彬,怎么学会趁火打劫了呢,白苏瞥了他一眼,“为什么要等你?” “若是落了榜,见到你,或许会安慰些。” “我白天很忙的。”白苏拒绝了他,提起药篮子,送到了药铺里。 慕天华悠然地跟在她身后,笑意岑岑地注视着女子的背影。 “你跟着我干嘛?”白苏加快了脚步,躲着他。 慕天华耸了耸肩,十分无辜,“我本是来抓药的。” 白芷在药铺里忙着,她见慕天华来了,也打了招呼。“慕公子需要什么药?有方子吗?” “有没有一味,”像是临时起意一般,慕天华玩笑道,“——白苏?” “嗯?”白苏以为是在叫她,回过头,却看见慕天华微微狡黠的笑容。 白芷愣了住,继而也附和着玩笑道,“原来公子是要白苏。”这当中的意味深长,慕天华立刻听了明白。 “喂!白芷,你还是不是我姐姐!”白苏急了,直接将药篮子不客气地搁在了柜台上。 “好了好了。”白芷转身从刻着“白苏”的药匣子里称出了五钱白苏,包好纸包后递给了慕天华,“反正你也不需服用,这点草药就送你了。” 慕天华立刻接过,捏在了手里,似是很满足的样子,“多谢。” “姐姐你还纵着他,好像你自己不是草药一样。早晚我要把店里所有白芷都打包,给赵公子缝个绣花枕头送过去!”白苏的嘴巴更是厉害,白芷一听,整张脸顿时烧了起来。 “你这死丫头!” 一时间,药铺中笑意弥深,慕天华看着这对儿姐妹,也感受到了两人间浓浓的温暖。 与此同时,幕府慕天华的住处里,平安正在院子里歇息,他刚劈完柴,有些累了。 身后响起了脚步声,平安回过头,看见来人之后,立刻站了起来,“二公子,你来了?” 二公子点了点头,十分平淡地答道,“大哥叫我今天来取他新买的字画。” “对对,大公子出去前是这么叮嘱过我。”平安引着二公子进了慕天华的书房,“前几天大公子从一个熟人那儿得来了两幅古字画,好像出自一个叫钟什么的手笔,唉,咱也记不住名字。大公子那天一回来,就说一定要给二公子一幅呢。” 纵然平安说了这么多,跟在后头的二公子一声未应。 平安也没什么不满,他一直知道家里的二公子性格冷僻,是个鲜少说话的主儿。 慕天华的书房十分整洁,高高的檀木书架散着细微的香气,两三个胖瘦不一的青玉花瓶立在格子架上,在深色的书卷中格外有韵味。 “就搁在书案上呢。”平安给二公子指了地方,自己则过去打开了纸窗。屋子里的书卷味道一加重,慕天华就会让他开窗通风。 二公子从书案上拿起精装好的卷轴,不留神瞥到了书案一侧静静搁着的水墨画。水墨画上的女子娉婷而立,身后是排排的药匣子。二公子收了目光,他对这些并不感兴趣。 就在这时候,窗外刮来的风骤然大了,将这张薄宣吹落到地上。 二公子停下脚步,险些踩到了画上的女子。 他迟疑了一下,还是蹲下去拾起了画,将它放回了桌案上,又找来一方镇纸压住了它。 平安看到画掉了,连忙走上来,“我来捡就好了,真是劳烦二公子了。” “无碍。”一直没说话的二公子到底还是吐出了两个字。 平安仔细检查着画,生怕上面沾了灰尘,低低嘀咕了句,“还好风不大,要是大公子知道我让他的心上人躺在了地上,那可真糟了。” 这句话声音虽小,却偏偏被已经踏出书房的二公子听见了。狭目微眯,他的嘴角不觉勾了起来,心中暗忖,原来是大哥的心上人啊。 【备注】 1、“桃花浅深处……”诗句来自元稹。 2、白苏,味辛性温,散寒解表,理气宽中。不错~这一家子,白敛,白芷,白苏都为药名。   ☆、第10章 皇子交锋 白瑄拎着药箱出现在嘉和殿门前的时候,三皇子慕封已经等候他多时了。 嘉和殿是皇帝的寝宫,数十根笔直的柱子高高撑起殿宇,每根柱子上都精细雕刻着九龙夺珠,活脱脱就像随时会腾云而起。两个小太监打起明黄色的帘子,慕封递给白瑄一个眼色后率先走进了殿里。白瑄半躬着身子,一手提起衣袍,脚下跨过了高高的门槛,忐忑着跟了上去。 屋子里原本候着的太监宫女纷纷搁下了手里的活计,退出了屋子。白瑄行了大礼后就一直低着头,目光不敢乱放,因为这殿里只剩下五个人。除却卧在床榻上的老皇帝、慕封以及他自己之外,还有太子慕安、二皇子慕闻。准确地说,除却他自己之外,剩下四个人就是天下最有权力的四个人。而卑微的他,就要在这四个人面前使用见不得光的伎俩。 “别光站着,快给父皇把脉。”说话的是太子慕安,现在但凡皇帝不吱声的时候,就要他主动来拿主意。 白瑄搁下专属皇帝使用的紫檀夔龙纹药箱,又拿出皇帝使用的明黄腕枕,恭敬地搁到了小桌上。 待到皇帝坐直了,将手搭在了腕枕上,白瑄又拿出明黄的绢帕,覆到了皇帝的腕上。整个过程里,白瑄都跪在皇帝龙榻跟前,万分谨慎。 号脉结束后,白瑄没有即刻开方子,而是后退了两步,跪在了地上,而且长伏不起。 慕安不知白瑄为何跪下,心中不安起来,“有什么话白太医尽管说。” 皇帝也睁开了原本闭着的眼睛,他打量着白瑄的样子,动了动胡须,“这是怎么了?” 白瑄只觉得自己的鬓角处缓缓滑下一滴汗,他酝酿了好久后才开口道,“陛下的血咳虽成了痼疾,但是病症较轻微,平日里是不妨事的,只要多服用补气益血的汤药,再注意劳逸得当即可。” 皇帝何其精明,他立刻问道,“那不平常的日子呢?” “若是遇了风寒风热这类疾病,会咳得很格外厉害。就像近几日,陛下龙体微恙,咳嗽也加重许多。”白瑄伏得更深了,“陛下请容臣斗胆一言。” “你说罢。”皇帝听他这些啰嗦的话听得腻烦了,早就在等他的斗胆进言。 站在一边的慕封盯着太子慕安,嘴角闪过一丝难以捕捉的得意。 “陛下的痼疾,臣在民间也遇到过。民间的郎中会在咳疾加重时,在药方里掺上少许人血,晾干后揉成药丸,每顿服用两颗,补气益血效果远胜普通的方子。”他鬓间的那滴汗已经悄然滑落至地上,白瑄整颗心都高高悬了起来,是死是活就看皇帝对此的反应了。 果不其然,皇帝根本没忘记十八年前他的爱妃殒逝的原因。 “白瑄,你是想让朕死吗?”皇帝猛拍了一下小桌,上面的茶杯被震得叮当作响。 “臣万万不敢!” “父皇,儿臣也随白太医到民间走过,儿臣可以证实白太医所言非虚。”慕封乔做恳切,与白瑄并排跪了下来。 “三弟,当年靖贵妃的事情难道你忘了吗?白太医糊涂,难道你也糊涂了?” 慕封心里冷笑一声,他深知慕安的性子,慕安表面上为他的莽撞担忧,实则戳破了父皇最忌讳的这张纸。慕封敛起瞳仁,心道,慕安啊慕安,这步棋我若是赢了,你的好日子也算到头了。 “陛下,当年之事因臣的长兄而起,臣一直铭记在心,片刻不敢忘怀。只是陛下咳血之症与靖贵妃完全不同,所谓对症下药,医治陛下的方子与靖贵妃的也是截然不同。而且,自古就有说法,血不融者命不同,命不同者不相宜。臣的长兄与臣皆卑微贫贱,靖贵妃高高在上,所以以长兄的血入靖贵妃的方子不见功效反误其命。”白瑄停了下来,因为接下来的话要慕封亲自说。 “父皇,儿臣与白太医商量后,私自用儿臣的血为父皇制了药丸。儿臣可以当即服用,以证药丸安妥。父皇日理万机却还要遭受痼疾折磨,儿臣实在不忍心,儿臣无能,不能为父皇排忧解难,只有去民间访了方子回来,以解父皇病痛烦扰。”慕封诉说的过程中几欲声泪俱下。 三个皇子中的慕闻许久未有说话,他一直是这样,在大哥和三弟中间保持沉默,在父皇面前也保持沉默。 皇帝闭上双眼深思了一会儿,道,“拿上来吧。” 白瑄立刻暗暗舒了一口气,只要皇帝接受服药,他们的计划就可以顺利进行。 白瑄取了木质锦盒出来,打开之后里面是四颗暗红色的药丸。慕封当即拿出两颗,用水送下。 皇帝虽不通医理,但他多少也知道吃下人血其实是没问题的。只是当年靖贵妃的死如鲠在喉,他心里难以放下罢了。既然白太医说了方子有效,那就暂且听他一言,若是再有不适或是没有好转,再办了白瑄也不迟。况且三皇子慕封已经服了药丸,也未见什么不适,他的孝心实在难得,皇帝这样想着也服下了药丸。 慕安冷眼看着白瑄和慕封一唱一和打孝心牌,心里头琢磨着他们是在搞什么鬼。皇帝服下药后,就让白瑄先退了下去,皇宫里就只余他们皇家父子四人。 “老三,你也算有孝心,原本白太医的方子也算抑得住咳嗽,你还亲自去民间调查了一番。若是朕的病大有改观,朕会好好赏你。”算起来,皇帝已经年近六旬,因多年烦忧国事,他的鬓发都已苍白,说起话来也是慢声慢语。 “儿臣不敢居功,若非白太医经验丰富,事必躬亲,儿臣也不会想到这个办法。儿臣流血没什么,哪怕丢命也要父皇安康。”慕封不愧是老油条,趁着白瑄不在,他把血药丸的责任统统推到了白瑄身上。等到皇帝的病好了,一应的奖赏他在坐享其成便好。慕封之所以敢提出血药丸这个办法,是事先都跟白瑄策划好了一切的。 三天前的那个晚上,他把计划说与了白瑄,白瑄第二日便在皇帝的方子中偷偷加了一味加重病情的药,所以这两天皇帝咳的严重了许多。方才的血药丸里,多余的药撤了去,又加了几味功效十足的药,因此这几日皇帝的病必会有所好转。而皇帝所知道的,不过是药丸里比平日多加了慕封的血,那这功劳会算在谁的头上?必然是慕封了。 慕封正得意的时候,只听得皇帝道,“好了,老二老三你们先下去,朕与太子还有话要说。” 慕安即刻躬了躬身子,“是,父皇。” 慕封迎上慕安得意的目光,心里悄悄记上了一笔,他面上陪笑道,“大哥,告辞。” 外头的太监又打了帘子,慕封跟慕闻退出了嘉和殿。殿外的长阶上,慕封一眼就瞧见了前头白瑄的身影。白瑄走的很慢,是有意在等慕封跟上来。慕封匆匆向二哥慕闻告了辞,慕闻也不与他多话,两个兄弟就此分道。 空旷而高大的长阶通体由汉白玉雕成,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亮。白瑄见慕封跟了上来,立刻行了礼,“三殿下。” 慕封转着拇指上的青玉扳指,幽幽问道,“药丸没问题罢?” “依三殿下的意思,下官星夜合计好了方子。可以保证不会有问题。” “本王相信你,毕竟你是太医院的长官,这件事一定要不露声色的圆满结束。” “是,下官明白。”白瑄方才在嘉和殿里攥着的冷汗也都渐渐散了,他宽心下来。这件事若是成功了,白家在太医院的地位会愈加巩固,若是将来慕封真能当上皇帝,他跟皇帝也算是亲戚了。一人当官,鸡犬升天,何况是追随着意指皇位的人。 想到这里,白瑄不禁想到了白珎,他的妹妹虽然是二皇子的妾室,但她离家多年,从未关照过白家什么。而且,二皇子慕闻就跟他的名字差不多,默默无闻,白珎这里根本就没有振兴白家的路子。想当年,他曾祖父那辈的时候,白家枝繁叶茂,争抢白家衣钵的人不计其数。最后还是他父亲,也就是白实文,凭着长官提点的位子以及精湛卓绝的医术将白家衣钵继承了下来。其余人都成了旁族,只有他这一脉是白家的宗家。在白璟流配、白珎离开后,白瑄按下誓言,决不能让老爹的心血断送在他的手上。 两个男人沉默地走在长阶上,各自有各自的心事。也正是因为他们的心事相辅相成,两个人才结成了同党。 慕封的目光放到远方,盯着楼阁殿宇的飞檐屋角,阴沉道,“这才是第一步棋,算不上什么,这第二步,还是要看慕安给不给面子。” 白瑄点了点头,算作应答,他也知道慕封的第二步是什么。 引慕封的血做成药丸为皇帝医治只是开头,就算成功也不过是让皇帝多赞许慕封几分。 第二步才是整个计划的重点所在。   ☆、第11章 来者不善 五天后,慕天华去贡院参加了乡试。乡试要足足考到下午才结束,现在才是上午,白苏一直在药铺子里头忙来忙去,也没去想慕天华的事情。 这几天下来,一切都还算顺利,白璟也没有为难她,就算父女俩在药铺里打了照面,也不再兵刃相向。白苏趁着现在这股和平劲儿,就在药铺呆了起来,一面帮白芷的忙,一面自己也重新巩固药材知识。 倒是青之,自打那天赵子懿来过之后,一直怪怪的,不似从前活泼热情了,当中原因白苏大概也能猜出七八分。 这几天早晨的时候,青之还是会熬粥。两碗粥规规矩矩地摆在药柜子上,等到白芷和白苏来的时候,青之人已经回到了后堂,煎药去了。 “少了他,怪冷清。”这么想着,白苏不留神就嘀咕了出来。 “谁?”白芷在忙着给病人抓药,对白苏的话也是随意一搭。 “还不是因为你嘛,青之的心受了伤,现在大白天也见不到他。”白苏手托着腮,注视着自己的姐姐。 白芷沉默下来,她心里也愧疚,青之嘴上不说,但明眼人都感觉得出,他对待他们姐妹虽然都好,但还是有关键性的差别的。 “唉,算啦,当我没说。”白苏怕白芷太愧疚,最近因为赵子懿的事情,白芷的心事已经够厚重了。白苏有点责怪自己的快嘴,估计白芷心里又难受了许多。 这时候药铺外头进来了一个膀大腰圆的大汉,一脸横肉的十分吓人。此人看着也不像生病了,白苏正纳闷,只听这人吼道,“谁是给我弟弟抓药的!是谁!” 白苏瞅见这人后头跟着的一个瘦瘦弱弱的男孩,这才想起来是昨天吧,她跟白芷都在铺子里的时候,这个孩子自己来抓过药。也不知道是发生了什么,这个壮汉怒气冲冲的,白苏绕出柜台迎了上去,好声好气地问道,“客官,发生什么了?” “就是你吗?!”壮汉立刻上前了几步,两只眼睛瞪的老大,“你给我弟弟抓的药?!”壮汉的声音愈来愈大,药铺子里的人都循声看起了热闹。 此人一看便知来者不善,白芷性子安静沉和,若是她摊上这种事估计会处处吃亏,白苏想着立刻毫不犹豫的答道,“是我,怎么了?” “你这个欠扁的!”壮汉开始口出恶言,大掌也抡将上来,一把揪住了白苏的头发。 白芷见状况突然复杂了起来,立刻搁下活计,也走了上来,“你这人怎么动手?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说?你弟弟的药是我给抓的,别欺负我妹妹!” “滚开!不用你护着她!”壮汉又一掌推开了白芷,“我就是找她算账!” 白苏只觉得发根处被揪得生疼,她咬咬牙,安慰白芷道,“姐姐你别怕,我没事。咱们若是犯了错,耽搁了病人医治,被打一顿也是应该的。但前提是得把话说明白,大哥你这样直接动粗的,恐怕不妥当吧。” 药铺里的其他病人也都附和起来。是是是,说的有道理,诸如此类的声音微弱的响了起来。 白芷看着这些围观的人,心里一阵火气,他们就眼睁睁看着一个弱女子被人欺负,只知道在旁边低声附和,有什么用! 壮汉松开了白苏,“死丫头我这就跟你掰掰清,免得你以为自己被白收拾了一顿!” 白苏理了理衣衫,依旧不卑不亢,“你口口声声说要算账,那就先把昨儿抓的药材跟方子拿来,咱们有对证,才好说话。” “什么药材方子?我干嘛要拿方子?我弟弟昨儿喝了你们的药,病非但不好,还上吐下泻!你看看他现在这虚弱样!你有什么好说的?!”壮汉一把揪住身后的男孩,推到了白苏面前,“你看好了!我弟弟现在这样都是你给害得!” “哥——”男孩有些为难,他怯怯地望着白苏。 白芷虽然温婉,但她实在听不下去这汉子的歪理,她挡在了白苏跟前,“你这个人还讲不讲理!难道你弟弟昨儿只吃了我们的药材吗??想和我们算清楚,就把昨天抓的药材拿出来,咱们一样一样对,看看是药材的问题还是你们自己的问题!” 壮汉吃了个憋,顿时火气冲上额头,他一把揪起白芷的衣襟,“怎么跟爷说话的?你知道爷是谁不?” “放开她!” 白苏和白芷立刻听出了这是青之的声音,循声看去,青之果然拿着铁锹出现在房门跟前。白芷看着眼前十分熟悉的场景,不觉眸底上了一层细泪。青之,青之,你这是何苦。 “你们铺子合伙欺负起人了是吧?爷今儿就算把你们的铺子给砸了烧了!戊庸城里头也没人敢治爷的罪!”壮汉来了劲,将白芷往旁边一扔,一拳就砸在了柜台上。柜台上的木头本就薄脆,一下子就被他砸出了一个坑。 “你再动手,我们就真报官了!”白苏挡在了药柜跟前,她想阻止这个疯子的行为。 壮汉听了白苏这话,立刻大笑起来,“你报啊,你这就去报!我倒看看这事儿衙门怎么办!你们一个小药堂还怎么开下去!”说完,他猛推开白苏,白苏脚下一绊,眉骨一下子擦到了柜台的边角,当即豁开一个口子。 青之双手握着铁锹抵在了壮汉身前,他阻止住了壮汉上前继续欺负白苏的趋势。说实话,青之真想一铁锹敲到这个疯子的脑瓜壳儿上,可是他明白的很,一旦他动手打人,他就给白家药堂惹上麻烦了。看病治人的地方开始打人了,这传出去,实在有辱名声。 事情闹得有些大了,白家的一众小厮都拥了过来,这才制住了疯汉。 白璟也闻声赶来,他看着屋子里的一片狼藉,还有白苏眉角的血迹,凛凛问道,“发生什么了?” 壮汉被两个人钳着手臂,嘴里更来了劲儿,“这就是白家药铺!欺骗病患还欺负病患!快看啊,大家快看,白家要杀人了!” 药铺外头人围得越来越多,好多在正堂排队等着看病的人也不顾排队了,都凑了上来。 白璟心底烧起一股暗火,他尽量控制着自己的情绪,道,“这位客官,咱们有话好说。有什么事了,如果是白家的责任,白家一定不会推辞。但是,你这样扭曲事实侮辱白家的名声,甚至对我的女儿大打出手,我白璟决不能容忍!” 这壮汉要比白璟小个二十来岁,老爷发话了,他多少有些忌惮,嚣张的火气明显不如刚才对着两个姑娘那么大了。 “白芷,扶白苏回屋包扎。” “爹——”白芷有点担心,但还是听从白璟的话,带着白苏先退了出去。 “青之,你把客人都带出去,在院里等一会儿,咱们今天还是要开张的。” 青之瞪了一眼壮汉,然后拎着铁锹,把屋里围着看热闹的旁人都引了出去。药铺里就只剩下四五个看着壮汉的小厮,还有白璟。 关起门之后,壮汉有点慌了,他高声问道,“怎么着?你想杀人灭口?!” 白璟走到他跟前,“我活了将近五十年,什么大风大浪没经过,什么人没见过,比你牛鬼蛇神的人多了去了。小子,你刚才的话我也听到了几分,我不知道你是戊庸城里什么势力的,但我们白家行的端做的正,根本不怕你。你弟弟因为什么原因出了事,看样子,咱们也没法说个清楚了。你既然有气,就去衙门告状子吧,我们白家上上下下都等着呢!” “放开他。”白璟吩咐了一声,那些小厮立刻松开了壮汉。 壮汉啐了一口,指着白璟道,“你能耐,那你就等着吧,咱们衙门上见,爷折腾不死你。”说完他甩了甩胳膊,破门而去。 人群似是恐避之不及一般,都给这个壮汉让了一条路。有人认出了这个汉子,对着旁的人窃窃私语起来,“这好像是城东的冯家大少爷,威风的很啊,白家这回算是惹上梁子了……” 慕天华结束了乡试之后,充满期待的走出了贡院。 贡院外头人也挺多,他找来找去也没有看到他心里的那个身影。微微叹了口气,他正想离开,身后却被人拍了一下。 回过头去,女子梨涡微漾的笑容映入眼帘,慕天华看得怔了,如坠梦中,“你来了——” 白苏点了点头,莞尔道,“不是说在你落榜后,要来安慰你么。” 他注意到白苏眉上包着纱布,原本因见到她而舒展的眉头又紧蹙了起来,“你受伤了?” “嗯——”白苏抚了抚纱布,道,“上午有人来药铺闹事了。” “谁伤了你?” “小事小事。”白苏连忙摆摆手。 慕天华一时心疼,手也不自觉地抬了起来,正要覆上白苏的眉骨,他才大梦初醒般地停了下来。 “呃,我其实为你准备了一个礼物。”慕天华赶忙岔开了话题,从袖口里掏出一枚桃花簪,轻巧地插到了白苏的发髻之上。 这下轮到白苏怔了住,她记得之前他说过,或许桃花簪更衬她的性格,想不到他就真的送了自己一枚桃花簪。 白苏下意识地摸了摸簪子,点头谢过,脸却不自觉飞红了许多。 两个人一时沉默了下来,慕天华自认温吞,这时候如果按才子佳人的套路,最该做的难道不应该是是抱住她么,可他却呆立在原地不知所措。 为了缓解他的尴尬还有自己的尴尬,白苏先迈开了脚步,“赶紧走吧。” 慕天华跟在后面,注视着白苏的背影,心里不由得柔软起来。这才不到十天前认识的女子,就已经让他的心乱成了一团。不知道她是否也同自己一样,会对两个人的相处有着微妙的幸福感。慕天华这样想着,嘴角漾起了一丝满意而幸福的微笑。   ☆、第12章 趁火打劫 慕天华走在了白苏身侧,两个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天。戊庸的晌午,日头高高悬着,要比早晚时分热上许多。慕天华注意到白苏的额头沁出了一层细汗,他顺手从衣襟中掏出青白色的帕子,不声不响递到了白苏手里。 大概是沾染了男子身上气味的缘故,帕子也带了一丝淡淡的清香,大概他腰间的荷包便是这个味道。白苏笑着接过,也未有真的用它来擦汗。 “白苏。” “嗯?” “我带你去个地方,如何?”慕天华的眼中蓄上期待,白苏想了想,也不忍直接拒绝,便点头答应了下来。 又过了两个路口之后,慕天华轻轻握住了她的手臂。两个人之间虽然隔了一层薄薄的衣料,但白苏还是感觉到了男子手掌心的温热,她不合时宜地又飞红了面颊。受着他手上的力道,她跟着他,微侧在他的身后,“这是上山去的路?” “不要猜,到了你就知道了。”慕天华还故作神秘,白苏撇了撇嘴,心道,这片山我来的次数比你多多了,白家人摘草药都是来这片山地,倒要看看你能有什么新奇。 突然一个念头闪过脑子,几乎与此同时白苏就脱口而出,“你不会想卖了我吧!” 慕天华无奈地扶额,“我在你心里就是那么龌龊的人么……” 白苏不说话了,她偷偷打量了一下慕天华,男子儒雅俊朗,确实不像坏人。况且凭他这身板,就算想卖人,也得过她拳头这关。 两人又走了一会儿,这才来到慕天华所说的地方。眼前是一方高地,高地下方是深草丛生的峭壁。峭壁不险,白苏缓缓走上前去,霎时大半个戊庸城就像被端在了眼前。 白苏忍不住从心底由衷的赞叹,这个角度确实很棒,戊庸在山间薄雾的笼罩下,大大小小的房舍像是躲在了温暖的怀抱之中。清新的风从山涧吹来,带着青草独有的芳香,实在让人心旷神怡。转过身去,只见慕天华倚着一旁的石头坐了下来,白苏莞尔问道,“这么好的地方,你怎么知道?”其实她更多的腹语是,为什么常来这边的她却不知道。 “这是我偷腥的地方。” 慕天华说的随意,就好像偷腥是他的家常便饭一般,白苏倏地瞪大了双眼,难以置信的看着如此风神俊朗的男子。 慕天华弯起嘴角,他饶有兴趣地看着表情丰富的白苏,她的心底似是没有一丝阴影。 “我不是说过,家父不许我研读兵法韬略,于是这里就成了我偷偷看书的地方。”慕天华还真怕她误会,立刻解释开来。 “你父亲还不知道你参加乡试的事情么?”白苏走了过去,环膝坐在了他旁边,两个人一起望着云雾间的戊庸城。 慕天华摇摇头,“其实我在乡试开始的时候,也犹豫过,到底要不要参加。家父是个有主见的人,他会千方百计的阻挠我,一定有他的理由。违背他的意思,我其实很为难。” 白苏再了解他的心思不过了,她也长叹了一口气,道,“爹在教白敛和白芷医术的时候,我总是趴在窗户外头偷偷的想,为什么唯独我不能学医。前些日子的事情,你也看到了,其实这类事情,我从小到大已经遭遇过很多了。” “可你还在坚持着。”慕天华微侧过头,女子额边的碎发随风飘来,丝丝缕缕拂到了他的面上和颈间,有些痒痒的。虽然他极力控制自己不要有任何非分之想,但喉咙深处的灼热还是清晰可辨。 “你不也是一样吗?”白苏伸了伸手臂,舒展了一下身子,目光也柔柔的飘向远方。 “白苏。” “嗯?” 这对话很熟悉,白苏想着他又有什么主意了。侧头去看的瞬间,不成想他的手轻轻勾上了她的腰际,他竟然将她揽在了怀里。 这…… 白苏整颗心都乱了,她大睁着眼睛,完全不知所措的呆愣在那里。虽然他们的身体间隔着一定的距离,但这毕竟是她第一次和男子有如此暧昧的姿势。慕天华的主动让白苏有些为难,她甚至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才是自然。 片刻之后,慕天华才放开了她,方才的大胆和莽撞都不知道去哪了,此刻的慕天华陷入了手足无措的境地。该怎么办,她会不会因此生气,会不会觉得他太莽撞,会不会直接送给他一巴掌。他没想到,白苏心里头也是乱七八糟的一团。 两个人都沉默起来,彼此的心跳趁着这份安静越来越响,当当当的声音仿佛就在耳畔。 “白苏。” “……”白苏已经不敢再做出什么反应,这家伙每次喊她的名字之后都会有超出她想象的作为。 “冬日里的殿试结束后,如果我衣锦还乡,那时候,与我在一起,好么?” 他,他,他上辈子一定是做山贼的!白苏心里只有这一个念头,不然他为何这么会趁火打劫,还打劫的如此不露痕迹。乡试结束后等他也就罢了,殿试结束后居然要和他在一起……白苏有点招架不来他的速度,她动了动嘴,却完全说不出拒绝他的话。 他的瞳仁透亮澄澈,他的目光专注极了,像是想直直看到她的心底。她慌乱了,愈想隐藏自己,愈把自己的不安暴露出来。 “我——”白苏卡住,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有靥上的红云灼得她难受。 慕天华轻轻伸出手来,抚上了她包扎着的眉骨,坦然笑道,“好了,不为难你了。” 白苏暗暗舒了一口气,她理顺了呼吸,也回给慕天华一个十分自然的微笑。木叶的簌簌声渐渐响起,他们的心跳声不知不觉淡了下去,唯有心底的悸动,在这次的事情后,无限疯长了起来。 白苏回到家里的时候,已经到了傍晚。她没想到一家人都围在正堂的圆桌上等着她回来,圆桌上的饭菜大概都凉了几分,她看到了一月未见的大哥白敛。 “爹——”白苏赶紧上前,在唯一的空位处坐下了。 “你回来了。”白璟也不像是动怒了,他简单招呼后,就让大家拿起了碗筷。 如玉摸了摸白苏的手,道,“你大哥惦记你,非要等你回来才一起吃呢。” 白苏笑了,对白敛递了眼色,“大哥真好!可有礼物?” 白敛忍不住笑了,还没等他开口,白芷就附道,“都帮你搁到屋子里去了,你呀也不知道午后去哪了,一回来就知道要礼物。” 想到山崖上她和慕天华的事情,白苏心里就止不住的小鹿乱撞,不过家人面前,她还是要隐藏起来。白芷是个细心的人,她从白苏一进来就注意到了白苏发上多了一枚桃花簪,白苏的首饰她最清楚,想也不用想就知道白苏去见了谁。 白苏见白芷一直在抿嘴儿乐着,“姐你傻笑什么呢?遇了桃花了?” “咳咳。”白璟故意清了清嗓子,他对年轻人的闲谈还是不很习惯。孙兰芝听了这句,关切地看了一眼白芷,她琢磨着,是到了给女儿踅摸亲家的时候了。 “哥哥,你的生意怎么样?”白苏又问向白敛。 白敛正嚼着饭,他抬起头,先点了点头,待到饭咽下去之后,才道,“还不错,今年情势好。” 白苏也不是很清楚白敛做的是什么生意,白敛不说,家里也没人细问。话题太深入,只会惹白璟不快,毕竟这白老爷是希望白敛能继承他的衣钵的。 “农伤则国贫。雕文刻镂,害农之事。”白璟吟道出了这么一句,摆明了就是反对白敛从商。孙兰芝作为母亲,只会支持儿子的选择,但她也不会反对老爷的态度,所以更多的时候,她沉默居多。 白敛搁下碗筷,他有些不满,也不顾别人还没吃完,就先离开了正堂。 白苏见状,连忙也搁下碗筷,跑到院子里,追上了白敛。 斜阳半隐,夜幕偷袭着这个世界,兄妹俩沿着石阶坐了下来。 “都是我的错,我不该在爹面前提起你的生意。”白苏向白敛道歉。 “别这么说。”白敛揪了揪妹妹的翘鼻,笑道,“我从商这事,爹早晚都要面对。我是不会从医的,我没有从医的兴趣,也没有爹希冀给我的仁爱之心。” “爹会对你给予厚望,也是因为你是他唯一的儿子,是白家后继的唯一希望。”白苏叹了口气,多少时候,她都希望自己也能做个儿子,白家的重担好由她来扛。 白敛摇摇头,因着从商的缘故,他的思路一直比别人更加开阔,他注视着白苏的双目,认真道,“不是只有儿子才是家族的希望。妹妹,你一定要记住这一点。” 白敛的话如此笃定,白苏怔了住,她仔细琢磨着白敛在话中蕴含的深意,浑身的血液开始翻腾了起来。 是啊,谁说只有儿子才能继承家族的未来,她也是白家的一份子,是应该为白家贡献力量的一份子。白苏的目光深沉了起来,耳畔飘过慕天华曾经说过的话——人如果不能按照自己的想法走,对未来也就毫无期待可言了。白苏恍然,她是该坚持,坚持自己对从医的喜爱,就像慕天华坚持着仕途之路一样。这世界上一定有很多人,坚持不懈的努力着,只为了反抗所谓的命运。一如慕天华,一如她。   ☆、第13章 玄衣公子 次日一早,白家药铺还未开门营业,昨天出现过的冯家大少爷就带着人来闹事了。 “开门!去叫你们老爷出来!”冯姓壮汉扯着嗓子大喊着,他身后跟着好多抄着家伙的下人,这阵仗真是了得,也难怪他的腰板直了许多。 白璟被小厮叫醒,裹好长衣理好发冠后,他十分镇定地走了出来。眼前乌压压的一片人,少说得有二十几个,但白璟到底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他沉声问道,“找老夫什么事。” “白老头子,跟我们去衙门走一趟吧。”冯大少爷抡了抡手上的棍棒,哐的一声撑在了地上。 “笑话。”白璟冷笑一声,“叫我去衙门可以,前提是要有衙门的状纸。” 冯大少爷哈哈大笑起来,两排黄牙暴露出来,猖獗的狠,“爷就是来押你去的,你不从也得从!” “爹!”是白苏的声音,声音甫一传来,白苏就跑到了白老爷身前,“谁敢动我爹,我跟谁拼了!” 白苏身后还跟着孙兰芝、如玉、白芷和青之。 白敛走到了最前面,他将白苏护在了身后,“你是什么人,凭什么在我家门口大动干戈!” 冯大少爷见白璟的身边围上了一群人,笑的更加夸张了,他指着眼前的一小撮人,大声道,“你们白家就这几个人丁了么?哈哈哈,干脆把你们都押去衙门算了,倒省了我一个个把你们揪起来的功夫!” “你这样,还有没有王法了!”白苏又气又愤,这个人自打昨天起就无理取闹,现在变本加厉了,真是难缠。 “小妮子,你别犟,有你吃苦头的时候。”冯大少爷撸起了袖子,正想上前抓住白苏,哪知这时候,天地间像是凭空出现了一个人。这个人还极会功夫,三下五除二就将嚣张跋扈的冯大少爷钳制了住。 冯大少爷带来的人立刻蠢蠢欲动了起来,他们将这个不速之客团团围住,手中的家伙都挥舞了起来。 “谁敢动,我割了他喉咙!”此人话音一出,大家才注意到他的手里捏着一寸长的刀片,此刻就卡在冯大少爷肥腻的脖颈上。 “谁都不许动!”冯大少爷就是个欺软怕硬的主儿,他自己被威胁了,立刻像软柿子一样蔫了下来,“少侠饶命,饶命。” 白家的人也都看呆了,局势的发展不大符合情理,但他们确实感激这个从天而降的少侠。 “别求我,问问我家公子饶不饶你!”少侠手上猛然加力,冯大少爷的脑瓜立刻栽歪了,哎哟哎哟叫不停。 冯大少爷脑筋骨碌转一下,他平日惹了很多事,冤家债主也不计其数,正当他琢磨着到底是什么人的时候,一位玄衣公子穿过人群,出现在他眼前。 被一双暗黑深邃的瞳仁盯住,冯大少爷浑身一凛,结结巴巴了起来,“慕——慕——二公子——” “冯大,竟然在这里见到你了,别来无恙?”玄衣公子上前几步,走到鲁莽的壮汉身前,没有表情的面庞说不出的冷倨。 “嘿嘿。”冯大傻傻的陪笑着,“二公子误会,误会,我先办点事,而后必定去贵府请罪去。” 玄衣公子扫视了一眼站在门口的白家众人,又盯住冯大,幽幽道,“你欠慕家的那点钱就当做人情送给你了,以后不要再找白家的麻烦。” 冯大着实一惊,“二公子,这——白家的人活该,这怎么能麻烦二少爷您——” 冯大这后半句话被玄衣公子冷厉的目光活活给堵了回去,他垂头丧气地点点头,答应了下来。 “吉祥,放开他罢。”玄衣公子吩咐着那个少侠,少侠立刻松了手,一脚将冯大踢倒在地上。冯大连滚带爬地移动了几步,对着自己带来的人大喝一声,“愣什么!还不快走!” 乌合之众在冯大的带领下屁滚尿流地离开后,白家药堂跟前顿时清静了不少。白璟上前一步向横空出现的救场公子道谢,“这位二公子,不知该如何称呼?在下白璟,感谢公子出手相救。” 玄衣公子依旧淡漠,他礼貌地对白璟点了点头。 别人没注意就算了,但是白苏对“慕家”这两个字再敏感不过了。慕家,慕家,会不会是城西的慕家,慕天华的慕家…… 她愣愣地看着玄衣公子,没成想他竟也在这时将目光投向了自己。四目相对的瞬间,白苏竟有了一丝被对方吸进眸底的错觉。她倒吸了一口冷气,连忙移开目光,眼前却挥之不去那对洞若观火且难以捉摸的眸子。 玄衣公子未曾多言,旋即迈开步子,也未曾告辞,就离开了白家药堂。 他身后的小少侠挠了挠后脑袋,讪讪地对着白家众人赔笑道,“抱歉抱歉,我家公子就是这样不苟言笑。” 白璟也未有不满,他对小少侠也行了礼,“无碍,多谢少侠了。” “我叫吉祥,不叫少侠,嘿嘿。”唤作吉祥的少年乐呵呵的,一副春风满面的样子。 不远处传来一声一贯幽幽的声音,“吉祥,还磨蹭。” 吉祥立刻绷紧了身子,“嘿嘿,不能多留了,告辞!”说完,一溜烟地跟上了前面的面瘫主子。 白家的人目送着这对儿主仆,是青之先感慨了句,“这对主仆真有趣啊。” 白璟也一改严肃,淡淡笑了,“走吧,我们进去吧,过会儿铺子还要照常开张。” 孙兰芝、如玉等人都跟在白老爷身后,进了屋子。白芷转身之前,见白苏还立在原地,便上前问道,“妹妹?” 白苏这才收回飘出很远的思绪,她垂下眸子,并没有把心里的疑惑说出来,“方才真险,以后若再惹上这种无理取闹的人该怎么办。” 白芷扶住她的双肩,安慰她道,“我的好妹妹,你便放下心来罢。爹不是说过,行医之人掌握别人的病痛生死,哪能不惹上麻烦。况且,这不是有贵人出手相救了么。” 白苏点点头,最后看了一眼已经走远的玄色身影,而后跟着白芷跨进了院门。 远处的那对儿主仆,依旧奇奇怪怪的。吉祥热乎乎地对玄衣道,“公子,吉祥根本没想到你会插手唉。” 冷面,沉默。 吉祥又热乎乎地道,“我也有好阵子没动手了,方才公子一吩咐我,我还生怕功夫生疏,制不住那大家伙呢。” 冷面,沉默。 吉祥早就习惯了自己主子这样,他依旧热乎乎,“不过公子哎,你不是从不掺和别人家的闲事嘛。” 就在吉祥以为等待他的还是沉默的时候,玄衣伸手敲了他的脑壳一下,“吵死了。” 吉祥说的不错,他性子素来冷淡,没有掺和别人家事的习惯,有时候连自己的家事都懒得管。玄衣的眼前闪过方才白家门前那个女子的面容,一抹难得的淡笑噙上嘴角。是了,他不管别人的家事,但是他大哥的家事他可不能不管。唉,不得不说,慕天华这小子绘画的功底真是了得,他不过只看了一眼宣纸上的肖像,就能在看到真人的时候一眼认出。玄衣暗暗感叹,脚下的步子也不觉放慢了些许。 吉祥看着自己主子严肃的面孔下掩藏不住的淡笑,也开怀笑了起来,“公子这样真是少见啊。” “砰!”吉祥的脑袋瓜上又结实挨了一记。 这一整个白天,白苏都有点心不在焉的。临到傍晚收拾药铺的时候,白芷才抽出工夫关心她,“妹妹还在为早上的事心事重重?” “姐姐,你有没有听到那个公子提到了‘慕家’?”白苏也不打算再隐瞒了,她索性向白芷坦白开。 白芷愣了一下,才明白过来,“你是说慕天华?不会吧,姓慕的又不止他家,何况或许是谐音呢,树木的木,沐浴的沐,哪个木字都有可能啊。” 白苏拍了拍脑袋,“我真笨,我怎么没想到。”她登时轻松了许多,这转变让白芷吃了一惊。 “你就那么担心是慕天华他家的人?” “姐姐你不懂,我不想欠他太多。”白苏的声音低了下来,她犹豫再三,却还是对自己最知心的姐姐说了明白,“昨日他抱了我——还叫我等他殿试之后,和他在一起——” 白芷立刻拍起了手,“这是好事呀,难道你不喜欢他么?” “当然不喜欢!”白苏急急抛个干净。 “不喜欢你今天还戴着他送的桃花簪?姐姐送的簪子都不见影子了!”白芷打趣起她。 白苏心里咯噔一下,这下怎么解释都解释不清了。早上她刚想插上白芷送的簪子,外面闹事的就来了,她只好先搁下簪子跑了出去,而后这件事就忘了干净。 “苏儿,慕公子温柔英俊、翩翩有礼,慕家也算城中大户,你还有什么可挑剔的?”白芷扶着自己的妹妹坐了下来,“咱们女孩子,此生所求不过与一心人白头到老。我瞧那慕公子对你是用了真心的,你可要好好考虑。” “可是姐姐,你与赵公子的事情还没有眉目,苏儿现在还不想找什么一心人。” “傻姑娘。”白芷万分心疼起她这个死心眼的妹妹,“我与子懿的事情可能永远都不会有结果,你若等我先嫁人,只会耽误自己。我都想好了,如果爹不许我嫁给子懿,我便谁也不嫁。所以苏儿,你不要等我,不要被那些琐碎纲常束缚了住。” 白苏见白芷的目光笃定深沉,便知道白芷说的都是真心话,她没想到白芷对赵子懿的用心竟有如此之深。 正在两姐妹谈心的时候,白苏的贴身丫鬟半夏跑进了药铺,上气不接下气地通报道,“大小姐,二小姐——冯家那个大少爷——午后时分被人打死在郊外了!”   ☆、第14章 牢狱之危 冯家的大少爷被人活活打死这事情立刻成了戊庸城里最大的消息。就算已经入了夜,百姓们也都乐此不疲的奔走相告。戊庸虽然是个小地方,但因为地处边境,烧杀抢掠的事情并不少见。百姓之所以这么起劲,是因为冯大是城里出了名的恶霸。小农小户都知道冯大的恶名,因为他们或多或少都受过这家伙的欺负。 然而,毕竟是死了人,即便冯大死了在百姓间是件大快人心的事儿,可冯家势必要不依不饶。 这回,衙门的人真的来到了白家药堂,而且手上还拿着热腾腾刚由冯家呈上去的状纸。 “谁是白璟?”衙门的差使握着状纸候在白家大门跟前。 白璟照样神色自若地出现,“在下就是。” “跟我们走一趟吧。”差使努了努嘴,身后有两位佩刀侍卫立刻上前左右擒住了白璟。 孙兰芝被眼前的仗势吓到了,她哀求道,“我们老爷是无辜的,我们老爷不会杀人的!” “兰芝,别怕,不会有事的。”白璟沉着冷静,他安慰自己的夫人道,“咱们行的端,不怕衙门审问,你放心,我很快就会回来。” 孙兰芝听了这话,更加掩饰不住啜泣了,“可是衙门审问是要动刑的,老爷你都上了年纪,身子骨怎么受得了!” 眼前又飞掠而过十八年前那场从天而降的灾难,孙兰芝有点支撑不住自己,白家到底是招了什么晦气,为什么一个个不相干的人的死都要怪到她的丈夫身上! 孙兰芝身边的如玉也难受极了,她扶住孙兰芝,对白璟道,“我们会想办法的,会照顾好白家,您放心。” 白璟点了点头,上了囚车,随着衙门的人远去了。 家里的三个兄妹才听闻衙门来人了,都焦急地跑了过来,却只见到他们父亲瘦弱的背影。白苏强忍住在眼眶中打转的眼泪,暗暗攥紧了拳头。白敛扶住了孙兰芝,“娘,咱们先进去,爹的事情我们这就想办法。” 一众人相拥着回到正堂里,大家都坐了下来,气氛无比的凝重。 青之给大家泡了茶,一一斟了过去,一来安定情绪,另一来也能提提神。 白璟被押走后,白敛就成了半个主人,他拿出了主事的样子,率先说起话来,“我之前就打听过,这个冯大无恶不作,且梁子结了很多,想杀他的人不计其数。冯家之所以会写状纸告我们,也是因为我们是冯家新结的梁子。但爹光明磊落,白家光明磊落,断不会做出杀人之事。爹整个下午都在给人看病,冯家是不会状告他亲手杀人的,只能诬告我们是幕后黑手。我们没做过的事,他们根本拿不出证据,加上幕后黑手的名堂本就空虚,衙门审问不出结果,很快也会放人。所以大家不要担心,爹不会被冤枉。只是,爹上了年纪,恐怕难以承受衙门的行刑,咱们现在一定要想出能给爹脱刑的办法。哪怕去求别人,也不能让爹受罪。咱们都想想,有什么认识的人,可以在衙门说上话的?”说到这里,白敛突然很愧疚,若不是他选择了饱受挤压的商贾事业,他也不会一点忙都帮不上。 出乎白敛意料的,就在他话音刚落的瞬间,他的两个妹妹异口同声地喊了出来,“有!” 白芷和白苏面面相觑,她们深知彼此指的人是谁。白苏着急了,她担心白芷将赵子懿说出来,白芷还没做好父亲的工作,就要将她和仇人儿子之间的亲密关系暴露出来了么。不,绝对不行。 “城西慕——” “赵子懿,赵将军。”白芷看穿了白苏的想法,她毫不犹豫地说出了她一直掖着藏着的名字。白芷明白,白苏和慕天华虽有来往,却不算熟识,远不如她与赵子懿之间的关系。与其让白苏去求慕天华,不如让她随意向赵子懿提起一句。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儿,如果她继续袖手旁观,只为一份儿女私情,那就太对不起生她养她的白家了。 孙兰芝十分疑惑,“将军?”她完全想不明白,自己那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从来都对男女之情没有兴趣的女儿怎么会认识一个将军。 青之的眼中也闪过一丝波澜,他定定地看着白芷,心中的滋味难以说清。 “京师驻军的将领,他一定能在衙门说上话。”白芷暂时还不想解释,她怕事情越搅越乱。 白敛也想不了太多,他答应下来,“大哥这就陪你去见赵将军。” “不。”白芷果断拒绝,“苏儿陪我去就好。” 白敛怎么放心如此夜里让两个女子出行,青之看出大少爷的担忧,他主动走上前,“夜很深,大小姐,我跟着你们罢。” 青之为她挺身而出两次,白芷一直记着他的恩情,纵然她不愿意让青之再见赵子懿,她也不能拒绝他。 白敛为他们备好了马,三个人即刻骑马扬尘而去。 戊庸城外十五里远的地方,驻扎着朝廷派来的戍边军队。赵子懿褪了盔甲,只着家常的长衣坐在书案跟前,一手撑着额,他有点累了。烛火晃动了一下,是因为营帐的帘子被人撑起,进来的人是他的近身侍卫荣康。 “将军,哨兵探到了白小姐,她正往咱们这里赶来。” 赵子懿点了点头,“知道了。”他甚至不用去惊讶,就知道白芷所来是为何事。不是因为他消息通达,而是因为冯大的死,本就与他脱不开干系。 一炷香的时间过后,白芷三人来到了赵子懿的营帐跟前。青之和白苏候在了外面,白芷一人先进了帐子。 数日未见白芷,赵子懿万分思念,他不由分说地揽住她,紧贴住她的鬓边,“芷儿,芷儿,你怎么会来这里?” “子懿,家里出了事情,我有事求你。”白芷没有和他温存下去,眼下家事比什么都重要。 赵子懿也松开了她,立刻严肃起来,“发生什么了?” “衙门里来了人,是冯家状告我爹谋害了冯大,我担心衙门行刑,爹他会受不住。”白芷哽咽了起来,在赵子懿面前,她的情绪更容易波澜。 “有这等事!”赵子懿故作什么都不知,匆匆披上长衣,“我这就随你去趟衙门。” 白芷安下心来,她知道赵子懿的性格,他只做有把握的事。看来父亲有救了,白芷感激地望向赵子懿。 赵子懿牵着白芷的手走出营帐,在影影绰绰的篝火照映下,他与青之不期对视。两个男人心怀鬼胎,却被这吸纳一切的夜色掩盖了住,白芷和白苏谁都没有察觉出任何端倪。 到了衙门之后,已经过了四更天。白璟被关押在牢狱里,留待次日一早行刑审问。赵子懿人一出现在衙门里,衙门里当差值夜的管事侍卫立刻迎了出来,哈巴狗一般地招呼着赵子懿。 “县太爷呢?”赵子懿不理会这样的趋炎附势,他直奔主题。 “回大人的话,县太爷明儿一早才来,敢问大人是为何事?小的可有帮的上忙的地方?”戊庸这个小地方,没见过世面的人多得是。像赵子懿这样的将军,奉皇命前来戊庸,在当地的小官眼里,算是钦差大老爷了。 “你们衙门抓错了人,白家老爷素来行善,岂容你们冤枉?” 管事的反应过来,他连连点头,“是是是,大人说的是。可是冯家那边不是告了状纸嘛,下官也是奉命办事——” “明儿一早,开堂之后做做样子,就立刻放了白老爷。告诉县太爷,都是我的意思,有什么差池我担着。”赵子懿知道衙门要秉公办理,不能徇私枉法,现在是肯定不能放人出来。他也懒得与此人啰嗦,索性给他指明了路子,让他们知道,白老爷动不得。 事情也算告一段落,白芷和白苏都安下心来。走出衙门的时候,赵子懿牵起白芷的手,用不容置疑的口吻勒令她放下心来。尽管父亲的事情压在心头,白芷也勉强笑了出来,“耍威风耍惯了,对我也这么凶了。” “你放心,我才安心。”赵子懿捧住了她的面颊,轻声道,“听话,好吗?” 白芷点了点头,心里说不尽的感激和愧疚,“子懿,明儿我就跟爹提起我们的事情,我不犹豫了,哪怕要违抗他的意思,我也愿意随你去平阳。” 赵子懿的心头柔软了起来,他点点头,而后目送着白芷的背影消失在夜幕中。 他们的对话,青之都听了清楚。此刻他的马错在白芷的马后,他看着白芷的背影,心头刮过一阵风。 今日晌午,他独自一人去了戍边军营,将冯大闹事的事情说给了赵子懿。只是他万万没想到他从营帐出来后不久,城里就传来了冯大被人打死的消息。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挣扎了好久,也痛苦了好久,最终还是屈服于心底那最深的声音…… 芷儿,不要怪我有了害人之心,我只是不能看着你被人欺负,却无能为力。当年的青之永远都在,他就蹲在那垛墙角边,他一直体会着你给的温暖,他也将用他的方式守护着你。 白芷,请你不要怪我。   ☆、第15章 慕家兄弟 白老爷出事的这晚早些时候,城西幕府里慕天华的住处中,慕家的两个兄弟在一起切磋棋艺。如意台上的红烛映着镂空的雕花木窗,两个男子的影子投在墙壁的字画之上,影影绰绰。屋内缭绕着轻淡的檀木香,慕天华有些犯困,他撑着额头,不觉半眯起了眼睛。 二公子拂袖从雪白碎纹的棋罐中捻起一枚黑子,毫不犹疑地落在了棋盘的边星之上。 慕天华这才清醒了几分,看到对手扼住了棋局要道,他忍不住拍手道,“云华,你已经连赢两盘了,今儿就到此为止罢。” 慕云华一粒一粒从棋盘上捡起黑子,丢回棋罐中,笑道,“大哥莫非是担心留下连输三局的臭名?” “你小子,就是凡事都看得太透彻。”慕天华伸手指了指自己的弟弟,他裹了裹长衣,也加深了笑意。 “大哥困了,输了两局也是情理之中,小弟趁火打劫实在有违君子之道了。”慕家的二公子慕云华素来沉默寡言惯了,唯有在和他大哥品棋论画的时候能多闲谈几句。 这时候,门外响起了平安低低的通报声,慕天华应了一声,着平安进了来。 “大公子,二公子。”平安拱手行了礼。 “这么晚了,什么事?”慕天华边说边哈了哈气,他是真困了。这些日乡试之前,他每晚挑灯,欠下的困意今天一股脑儿找上门来。 “公子,我听人说,是白家那边出了点事。” “什么?”慕天华就像被人泼了凉水一般,整个人都激灵了一下,可清醒了许多。二公子也微微直了直身子,认真听着,面上依旧神情淡淡,不显山不露水。他还没有把白天的事情说与天华,他实在惫懒,总觉得重复一件发生过的事情是件劳心劳力的事儿。 “之前冯家那恶霸少爷去药堂不依不饶闹了事,这不正赶上冯大被人打死了,冯家就写了状纸告了白家。现在白家老爷人已经押往衙门去了,明儿一早开堂。” 慕天华立刻站起身来,“荒唐。”他想起白苏眉骨上的伤,昨儿白苏说是小事,他就也没放在心上。哪知是这么大的麻烦,慕天华暗暗攥紧了拳头。 “平安,明天一大早就备好马车,我得去一趟衙门。” 平安点了点头,又向二公子告了辞,退出了屋子。 慕天华这下全无睡意,他沉思着踱来踱去,带起的风惹得红烛火焰一阵跳动。二公子猜的出他心里为谁担忧,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说出,“大哥,爹叮嘱过,我们不能干涉官府的事情。” 慕天华不是不记得慕老爷子的叮嘱,他就是在为这个烦忧。他们慕家在戊庸是个大户,枝叶繁多,有影响,有地位。戊庸一直有传言说城西的慕家是皇室的远亲,因此没有人敢惹慕家的麻烦。慕老爷子对这些传言只是一笑置之,从未给出过正面答复。纵然慕家在戊庸城里有呼风唤雨的本事,慕老爷行事依旧非常低调,他有几个原则,当中最首要的一条就是慕家永远不要插手官府的事。 一想到白苏现在正在为父亲的事情烦恼,慕天华就恨自己没有及时为她解决困境。昨天在山上的时候,他就应该追问她事情的始末,帮她解决问题,而不是只惦记着接近她…… “不早了,大哥还是休息罢,或许明早起来事态又有变化。”慕云华理理衣袍站了起来,将收好的棋盘棋罐放回了原位。 两兄弟作别后,慕云华踏出屋子,轻掩上房门。庭院内月华如注,木叶婆娑,他最喜欢深夜的静谧,长吸一口气,似是能驱走所有的烦恼。他太了解他的兄长了,纵然他提醒过,慕天华还是会赶去衙门寻找办法。就像爹明令禁止他参加科考,他还是执意违反了一样。 他们两兄弟性格相差很多,却一直相处的十分融洽。他们有很多庶弟庶妹,唯有他们俩是一母所出的同胞兄弟。他们的母亲过世的早,两个人成长的过程里就只有彼此作伴。家里人经常疑惑,两个基本是同吃同住长大的孩子,怎么会一个那么温和热忱,一个那么孤僻冷漠。每每有人谈论到这个话题,慕天华都会不由得摆摆手,解释说其实弟弟只是表面冷漠罢了。而这时候,一边的弟弟永远都保持沉默,却没人知道他其实在腹诽着——哥哥你何必在意别人的看法。 他并不介意大哥得到的赞誉、受到的欢迎比他多很多,他觉得兄长就该那么优秀,才能撑起这个家,这样他这个弟弟也便宜偷得浮生。 打更的声音从墙外依稀响起,慕云华低数了一下,哦,已经三更了。他抖了抖衣袍上的凉意,身影缓缓融入到了夜色之中。 次日一早,大街小巷还未开始热闹,慕天华的马车就向衙门驶了来。白家的人来得更早,他们已经守候在了衙门外头,慕天华远远地就认出了白苏。 她大约一整晚都没睡好,眼眶处有些泛着青色,慕天华一阵心疼。 “慕公子?”见到他时,白苏吃了一惊,却在这一瞬莫名踏实了许多。 白家其余的人并不认识慕天华,慕天华正想跟他们一一打个招呼,白苏却将他拉至一边,“你为什么来了?” “衙门这边我或许能说的上话,不能委屈了白老爷。” “不用了,昨天晚上已经处理好了,今天早上审过之后,就没事了。”白苏向他道谢,两汪秋水中感激之情溢于言表,“不管怎么样,你能过来,我很开心。” “真的没事么?” “嗯。”白苏垂睫,点了点头。 “昨夜是不是没睡?”慕天华好想再多寒暄几句,可碍于这么多人在场,他只得故作平常。 “白苏——”如玉的声音悠悠传来,白苏不敢怠慢,赶紧应了,走回到自己母亲身边。 母女俩跟慕天华隔了一段距离,如玉收回盯着慕天华的目光,轻声问白苏道,“他是你什么人?” “好友,好友。”白苏目光难免有点闪烁,这一丁点细节,都被如玉看了个透彻。 “我瞧你们之间没那么简单,还不赶紧跟娘说说,这小伙子是个什么来历?赶明儿也好带回家来坐坐。”如玉虽然板着脸,但心里头还是偷偷高兴的。也到了该给白苏踅摸人家的时候,眼前的小伙儿生的白白净净,一副儒雅风度,如玉很满意白苏的眼光。 “娘你胡说什么呢。”白苏羞赧极了,她压低了声音,生怕被慕天华听了去。 一旁的白芷也听见了,她笑盈盈地凑过来,不忘添油加醋道,“这公子待苏儿好着呢,姨娘得赶快叫白苏领他进门,咱们都跟着熟络熟络。” “我瞧着也好,温文尔雅的男人不多了,你再耗下去,可就成了黄花菜了。”如玉素来跟女儿就像姐妹一般,什么玩笑都开得出来。这一句她不小心声音大了,不远处的慕天华闻声看了过来,见如玉和白芷都瞅着他,而白苏低着头飞红了双靥,顿时明白了一切。他也不好意思起来,缓缓转过身,装作不经意地移开视线,嘴角却是不受控制的微扬了起来。 一炷香的工夫过后,衙门里的人都来齐了。戴着四方乌纱帽的县太爷缓缓走到席位上坐了下来,“开堂——” “啪”的一声,惊堂木叩在桌上,声音清脆刺耳,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来。白家的人挤到了人群的前方,看着白老爷被木枷锁着,脚步一深一浅地走到堂前。 “老爷……”孙兰芝低声唤着,止不住的心疼,从白璟深陷的眼窝可以看出,他一定一晚都没有合眼。 赵子懿到底是有地位的人,说起话来格外有分量。县太爷已经知晓赵将军的意思,这次的审问只走了走过场,官府这边并无节外生枝的事情发生。倒是冯家的人依旧不依不饶,他们指着白璟,口口声声肯定他就是杀人的幕后黑手。冯家今天来了很多人,也不知道是他们家自己人呢,还是从外头花钱请来的托子,个个都穿着麻衣腰系草绳,哭天抢地个不停。 “县太爷,您一定要给我们冯家做主啊!我儿死的冤枉,他死的冤枉啊!”尖利哭喊着的妇人正是冯大的母亲,她在众人的最前头,跪在地上,脸上的胭脂都花了一片。 “杀人偿命,杀人偿命啊!白家毒害我的小儿子不成,又暗杀了我的老大啊!”这刚上了年纪的老妇人越说越夸张,惹得来围观的众人一阵热议。 白家这边按捺不住了,白敛已经攥紧拳头上前了两步,硬是被孙兰芝给拽了回来。 “啪!”又是一声惊堂木,县太爷宣布此案结案,白璟无罪释放。 冯家老妇立刻呆在当场,她猛地摇头,歇斯底里地大喊,“儿子!儿子!娘没有办法啊!” 冯家这边的人群开始骚动起来,突然,只听“啪擦”一声,一个鸡蛋在白璟的脑袋上碎了开。黄白相间的浓液登时就沿着白璟的五官流淌了下来。   ☆、第16章 忘恩负义 冯家大概是花钱雇了许多不三不四的流氓,一时间人群中好多人都掏出了鸡蛋烂菜,毫不留情地向白璟身上扔去。 “住手!都住手!”孙兰芝哭了出来,她奔到白璟身前,整个人弓着身子挡住了白璟的脸,一部分鸡蛋和菜叶霎时就扑上了她文弱的身子。 白家这里乱成一团,如玉和白芷也跑上前去,试图为白璟挡下这太多的侮辱。白苏失了神地看着这些发狂的众人,她无意间瞥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定睛一想,白苏立刻捉住那个人,“小根子!” 叫做小根子的这个孩子,才不过十三岁,一张脸油黑油黑,身板瘦弱,一看就知道家里穷苦。“小根子!是我爹治好了你娘的病!你怎么能如此忘恩负义!”白苏已经无法控制自己,她死死揪住小根子的衣襟,猛力摇撼,“你们这些忘恩负义的!你们这些白眼狼!” 小根子被唬了一跳,他赶紧放下手里的蛋,“白苏姐——对不起白苏姐——家里穷得吃不起饭,只能接下这种事——” “以后你家里人再有病,不要来白家!白家伺候不起你们这些小人!”白苏是真的激动了,她一眼望去扫到了太多在白家药堂出现过的身影,这些闹事的人或多或少都受过自己父亲的医治。白璟悬壶济世,面对穷人有时候连药钱都不收,看起病来更是废寝忘食,她想不明白,这些人是如何对着恩人下得去手的! “苏儿。”慕天华揽住白苏的双臂,将她环在了怀里,“苏儿,苏儿……”他埋下头,紧贴在她的耳畔,除了唤她的名字他想不出别的办法。男子呼出的气带起了她的发丝,白苏满脸泪水,她不甘心地摇着头,“爹哪里做错了,为什么要让爹受这样的侮辱……白家哪里错了,为什么会惹上这样的恶棍……” “是,是,苏儿,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慕天华抚上她的头发,试图安定她的情绪。白苏缩在他的怀里,渐渐安静了下来,深深的无力感吞没了她。 县太爷已经派人团团围住了生事的人们,法不责众,他不能处罚这些为了闹事而闹事的人,只能挥挥刀片,把这些人驱走。生事的人见了佩刀侍卫,都怕惹祸上身,一眨眼的工夫,就都哄散着跑开了。看到白璟家人一身狼狈,始终瘫坐在地上的冯家老妇得意地大笑起来,“报应!这就是害了人的报应!” “住嘴!”白敛忍不住了,就算他身上挂满了蛋黄和菜叶,一片狼藉,他也毫不犹豫地冲到了冯家老妇的跟前。他蓄满了力,扬起右手,地上的老妇被吓得瑟缩了起来,又扯着妇人的尖锐嗓门大叫,“你想干嘛?你想把我也打死吗?” 白敛死死咬着牙,他的额上已经青筋暴起,周身都散发着愤怒的火焰。然而,他再怒再恨,他的巴掌最终也没有落下。年少的时候,他和邻家的孩子扭打在一起,彼此的鼻子嘴巴都打出了血,是父亲为他们俩包扎敷药。那件事后,白璟对他说过,“敛儿,你是有家教的孩子,可以愤怒,却不能伤人。父亲行医一生,最不希望看到的就是你出手伤人。” 虽然白敛拒绝行医,深深伤了父亲的心,但是父亲长久以来对他的教导,他却一直秉持为人生信条。他缓缓放下了扬起的右手,长叹了一口气,转回身去扶起了还跪在地上的父亲。 白璟将一切都看在了眼里,他默默忍受着这份侮辱,却还是由衷淡笑了出来。他不觉得辛苦,不觉得委屈,他看到自己的家人如此和睦,他的儿女如此孝顺,他真的别无所求了。他只是一个平凡的人,可以修身齐家就是他最大的愿望了。 衙门的守卫拎着钥匙给白璟解开了枷锁,县太爷也走了过来,“白老爷,发生这样的事是我们守卫不当,让您受委屈了。”这个县太爷与白璟的年纪相当,很多年来也久慕白璟高超的医术。今日之事,他虽然受到了来自赵将军的压力,但他的内心也相信,以白璟的品德,是万万不会做出害人之事的。 “爹——”白苏从慕天华的怀里挣脱出来,她不忍自己父亲身上挂着那么多秽物,立刻掏出帕子,为白璟擦拭了起来。慕天华远远看着,认出白苏手里用的正是那天他递给她的青白色帕子。她一直带在身上么……慕天华不由得心口漫上了一阵暖意。 白家一行人簇拥着白璟,一同离开了衙门。慕天华让平安牵着马车,他自己则步行着,遥遥跟在了白家人的后面。 他的眼前是那么亲昵的一家人,正房太太可以同姨太太和气并肩,嫡子嫡女和庶女三人就像同母所出的兄妹,白老爷在他们当中,是家庭的主心骨。思及自己家中,他与云华的母亲过早去世,其余的姨太太们争风吃醋,明刀暗箭不计其数。除了云华,他与其他弟弟妹妹根本无法走近。他实在羡慕,羡慕白苏有这样一个温馨多爱的家。他也想着,大概就是因为有这样美好的家,白苏才会是那样美好的人罢。 距离拉得远了些,慕天华才停下脚步,哒哒的马蹄声从身后响起。 “公子,不继续走了吗?”平安喝住了马,牵着马缰子询问慕天华。 一阵风起,慕天华微眯起眼睛,远处那粒背影越来越小,他转身利索跳上了马车,“不了。” 平安也坐回了马车上,他顿了顿马缰,骏马就悠闲迈开了脚步。马车一晃一晃的,慕天华向前靠了靠身子,对平安道,“平安呐,我们准备点东西,去趟北郊吧。” “好嘞。”不需慕天华点明,平安就知道他要准备什么东西,毕竟北郊那里,是葬着慕天华生母的地方。 这是春天,深山里天气更加清凉,树木抽芽却未见葱葱,北郊的树林里头依旧透露着萧瑟之意。平安轻车熟道,主仆两人很快就到了慕家夫人的坟前。慕天华将买来的香火石擦了擦,冒出的火星点燃了三根长香,他将长香规矩地插在了坟前的空地上。平安知趣地退到较远的地方,给慕天华一人留下了空间。 “娘。”慕天华跪了下来,一手覆上了石碑,“儿来了。”他恭敬地磕了三个头后,才缓缓起身,靠着石碑坐了下来。 “娘,儿有了心上人呢。”慕天华想到白苏那闲花淡香的身影,嘴角忍不住勾起一个温柔的弧度,“等到她肯,儿就把她带来给娘瞅瞅。儿觉得,娘一定会满意她。” 一只野鸦倏地扑腾起翅膀,向天际飞去,慕天华闻声抬起了头,只见一片黝黑的鸦羽从他的头顶上方旋落了下来。他又收回目光,轻声对着母亲的石碑诉说了很多,很多…… 白家药堂里,白璟已经洗漱了好,又换了一身整洁的衣衫。他坐在正堂里,手里捧着热茶,低头认真喝着。家里其余人也都洗漱休息去了,折腾了大半个上午,大家都累了。 白芷拖着新换的长裙,走到了正堂跟前,心思十分沉重。她已经打算好了,父亲一回家,她就把赵子懿的事情说出来。白璟在屋里虽与白芷隔着一扇屏风,他还是听出了白芷的脚步声。 “芷儿,怎么不进来?” 白芷吞咽了一口气,事到如今她没有回头路了,赵子懿等了她这么久,她不能再没有行动。 扑通一下,她跪在了白璟跟前,白璟立刻搁下茶杯,心里隐约有了不好的预感,“发生什么事了?” “爹——女儿不孝,心中一直有一个人,却不敢向父亲提起——”白芷叩下首来,“还望父亲原谅。” 白璟连忙起身去扶她,“傻孩子,有了心上人又不是坏事,你吓坏爹了,爹还以为家里又出了什么事。” 白芷坚决不起,她迟疑再三,最终还是一字一顿地说了出来,“爹,我想,我可能爱上了仇人的儿子。”这下白璟震惊住了,他缓缓转过身去,又坐回到椅子上,伸手去拿茶杯,“你说什么?什么仇人的儿子?” “肃远侯赵策的儿子,赵子懿。” 哐当一声,白璟的手一抖,没握稳的茶杯跌回了茶案之上,“你说肃远侯?” 白芷默不作声,她抽泣了起来,她就知道父亲听到这个消息一定会失态。白璟理了好久的呼吸,这才缓缓道,“不行,你们必须分开。” “爹!”白芷没想到白璟拒绝的这么干脆,她大声喊了出来,一脸的惊慌失措。 “我说了,你们必须分开。”白璟严肃起来,他的手在微微发抖。 “为什么?肃远侯究竟是对我们做了什么?爹什么事情都不告诉我,就让我和赵子懿分开吗?!”白芷话音刚落,她被自己震惊住了,她没想到,她也有高声反抗父亲的一天。 “爹,今天早上衙门的事情之所以这么顺利,都是赵子懿帮了忙,他待我极好,为什么爹不先了解他,再做决定。” 白璟猛然一拍桌子,“如果你要我为了他出的这点力,而违背我的原则,那我立刻就回衙门去。就算被关着,我也不需要他们的施舍!” 听到父亲如此决绝的话,白芷整个身子就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一样,她瘫在地上。 正堂外头,青之靠着墙壁坐在窗下,屋子里父女两人的对话他都听见了。他缓缓闭上了眼睛,心中有如万千重锤在敲击。赵子懿只消一句话,就可以左右衙门的决定,就可以为白芷排忧解难。而他青之,就算拼了这条命,也不见得能为她搏来什么结果。是啊,她会爱上赵子懿都在情理之中,谁会希望让一个什么都不是的孤儿陪伴左右呢。白芷为了赵子懿,可以大改一贯乖巧的性情与父亲发生争吵,她,是真的爱着他吧……   ☆、第17章 太子中计 这日晌午,白瑄来到太医院的药厨,时逢太医院的副提点——薛达也在药厨子里头。这些煎药的宫女和药童看见白瑄来了,纷纷起身向他行了礼,薛达稍有不情愿地站了起来,也象征性地行了礼。这几天白瑄为了慕封交代的事情小心翼翼,十分疲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薛达的怠慢他就当没有看到。 白瑄摆摆手,示意大家继续忙自己的事情,他走到专为皇帝制药的木案跟前,开始为皇帝准备近几天的药丸。因为药方的关系,皇帝这几天服用了血药丸之后,气色见好,咯血的次数也少了很多。正当白瑄拿起磨石开始碾药的时候,薛达走了过来,他偷偷打量着案台上搁置的十余味药材。 “你做什么?”白瑄警惕地搁下磨石,一侧身子,挡住了薛达投在药材上的视线。 薛达假模假样地拱起手,答道,“自然是想向白大人多学习。”白瑄越是神神秘秘的,薛达就越是有兴趣,直觉告诉他白瑄一定在做些见不得光的事。 白瑄冷下脸来,他毫不客气地回道,“这是为圣上准备药材的地方,我在忙的时候,任何人不能靠近,这些规矩你都忘了吗?” “那是别人,我作为副提点,这点行动的自由还是有的。”薛达变本加厉起来。 “放肆!”白瑄抬高了声音,惊得在场众人一跳,他打心里讨厌薛达的难缠,简直就如女人一般。白瑄略带挖苦地道,“想掺和,还是等你做上长官提点再说吧。” “你以为这个位子你还能坐多久?白家眼瞅着就只剩下你一个人了吧。哎呦,真是可惜啊,数代称霸太医院的白家,看来就要断送在你手上了。”薛达手上捻着灯心草的梗,又搁到鼻翼底下嗅了嗅,说这话的时候格外慢条斯理。 白瑄正想将他呵斥走,这时候,只听得门外突然传来一个出其不意的声音,“怎么回事,这么热闹啊?” 白瑄最先听出了太子慕安的声音,他平时给他望诊切脉,对他的音色十分熟悉。果不其然,门外的人打帘而起,慕安就背着双手跨进了药厨。白瑄立刻跪下请安,屋内的其余人也都刷刷跪了下来。 “下官叩见太子殿下千岁。”白瑄的绛紫医服整齐地铺在地上,太子走到他的医服跟前住了脚。 “本王要和白太医说说话,闲杂人都退下去吧。”慕安走到平时属于白瑄的木椅上坐了下。 待到这些人都退了出去,薛达也跟在最后面不服气地退了出去,白瑄才回禀道,“太子殿下金贵之躯,怎能在药厨这种地方久留,还是请殿下移步太医院正堂。” 门外站着的太监估计是慕安带来的人,只见门帘被放了下,门也被咔擦合了起来。慕安来这里所谓何事,白瑄心里大概明白了几分。 “不必。”慕安直截了当,也未有让白瑄起身,白瑄依旧跪在原地。“这些日,你给父皇推荐的血药丸似乎很奏效,父皇的病大有起色。本王真该好好奖赏你一番。” “下官愚钝,着实不敢居功。”白瑄习惯了谨小慎微,就算慕安说有赏,也未必是真的有赏。宫里这些尔虞我诈,话外有话,他见的太多了。 “是啊,你是不敢居功,这功劳都被老三一个人占去了。”慕安朗声笑了起来,“白太医,本王很是好奇,老三他究竟给了你什么好处,让你为他如此卖命?” 白瑄听闻此话,立刻浑身一震,他猛磕了一个头,答道,“下官诚惶诚恐,此事实属误会,下官行医救人,是万万不敢收受任何人的好处的。” 慕安勾勾手,依旧笑道,“平身吧。本王一句玩笑话,白太医莫要如此紧张啊。” 白瑄的手心已经攥出冷汗,他有点摸不清慕安的套路了。不管怎么样,他还是硬着头皮依着慕安的吩咐站了起来。 “本王这不是寻思着,老三为了药丸也算流了血,我这个做哥哥的不能置身事外不是?白太医啊,这些天的药丸,就用本王的血来做如何?”慕安说着,就从一边的案台上挑起了一柄切刀,对着自己的左手食指不由分说就削了一刀,霎时一大串血珠渗了出来。 白瑄没想到慕安如此果断,他愣了片刻,这才赶忙从一旁拿来一个干净的药钵,接住了慕安手指上的滴血。 “白太医你得聪明点,若是能在父皇面前不经意提起这事儿再好不过,什么分寸你自己拿捏。本王或许现在给不了你什么好处,但以后的好处是少不了的。”慕安收起手指,捏住了伤口。 白瑄没有给出正面回答,他打开药箱,想先为慕安包扎伤口。慕安拒绝了,他起身就要离开,临出门前,他问了一些让白瑄十分不解的问题。 “白太医,从前你是有兄弟在太医院的吧?” “是下官的长兄,白璟。” “他发配戊庸之后,也有将近二十年了吧。” “是。” “这么多年都没有他的音讯吗?”慕安侧过眸子,打量起白瑄。 “没有。”白瑄虽不知太子问这些话的目的,他还是如实回答着。 慕安没再多言,他静伫了片刻,然后挑起门帘,又负手走了出去。白瑄拿起一块方巾,抹掉了手心的汗水,他心里依旧咚咚的。都说做了坏事之后怕半夜鬼敲门,现在大白天的,他更怕人来敲门。好在慕安过来不是追究他跟慕封的关系,相反的,慕安自己跳进了他跟慕封的陷阱。 没错,慕封的第二步计划,也就是最为重要的一步,就是让太子慕安主动献出血来,制作药丸。 白瑄静思了片刻,趁着大家伙还没回来的间隙,从衣襟里掏出一张褶皱的药方。他沉吟了片刻,将这些药都记在了心里。脚步声蓦然从身后响起,白瑄慌忙塞回了药方,他的这个动作被身后的薛达瞥了见。薛达也不说话声张了,他打算静静观察白瑄的行动,抓到白瑄的把柄之后再将他从长官提点的位子上扯下来。 白瑄神态自若地拿起磨石继续碾药,碾碎的药混着药汁丢到了装着太子的血的药钵里。暗红色和暗绿色倏然相遇,又被一杆木勺飞快地搅匀了,交杂在一起。又经过半个时辰的上水烘干,这些药末才被白瑄搓成了一个个龙眼大小的丸子。 新药呈给了皇帝,皇帝也依着原来的规矩和水服了下。 到了晚上,白瑄留在了太医院。不出他意料,三更时分,三皇子慕封果然前来找他。慕封依旧是黑袍裹身,兜帽遮着他的大半张脸。 “白瑄,你不是跟父皇说了,药丸已经换成了太子的血吗?”三皇子的声音冷如寒风,在夜里更显凌厉。 “是。就在今天晌午,太子依我们的计划来了。” “为何本王还没有听到父皇身子不适的消息?傍晚时分本王去嘉和殿请安,父皇的气色依旧如初,白瑄,本王让你办的事,你是真忘了?还是故意忘了?” “下官不敢忘记三殿下的吩咐。只是一整个晌午,薛副提点一直盯着下官,下官根本没有机会去前堂换药,只得按旧方子先呈了上去。”白瑄趁机将薛达这个绊脚石说了出来,他知道慕封一定会为他想办法解决这个障碍。 慕封藏于衣袍下的手暗暗攥紧了拳头,他冷笑道,“薛副提点是个什么东西,还敢挡本王的路。” 白瑄弓着身子,道,“下官会连夜赶出新的药丸,明儿的药还没呈上去。最迟明天午后,事情就会见分晓了。” “本王知道了。”慕封转身离去,就像他来的时候那样,黑袍隐没于夜色里,让人看不清楚。 没过多久,白瑄也前往储药司,储药司门前看守的两个药童看见白瑄半夜出现,都吃了一惊。其中一个药童还打着瞌睡,见到白瑄之后,他立刻精神了许多,“白大人。” “我来查查药材,你们继续守夜。我一会儿便出来。”白瑄安排好两个药童,独自进了储药司。 “藜芦,祛痰催吐,内服宜慎,可入丸、散。” “常山,又名翻胃木,涌吐痰涎,可入丸、散。”白瑄逐一回忆了一遍,又从对应的药匣子里偷偷拿出了这两味药材,藏到了深袖之中。 他走出储药司的时候,两个药童都候着他,神情忐忑,“白大人,可还满意?”他们单纯地以为白璟真的是来检查储药间的环境和储存的药材。 白瑄点了点头,怀揣心事的他没有多言,径直离去。 回到太医院里自己的处所,白瑄将明日要呈给皇帝的药丸碾碎了,又将取来的藜芦和常山捻了碎。他犹豫了起来,迟迟没有将这两拨药材混在一起。这是他第一次用药害人,害的还是当今圣上。藜芦和常山药性强烈,服过之后免不了一顿虚脱般地呕吐,虽然只呈上这一次,根本威胁不到皇帝的命,但这事情本身就是害人。 大哥白璟的话再度涌入他的脑海——身为医者,如果被卷入权势争斗之中,手中救人的药就会变成害人的毒。白瑄,任职太医院是考验也是诱惑,你要谨记行医之人的本分。 然而,他还记着另一句话,那是白实谨在他接任太医院提点的时候说的——白瑄,从今天起,你就是太医院的长官提点了。为父老了,心有余而力不足,白家的一切就靠你了。自大慕朝建朝以来,我白家就一直稳坐太医院提点的交椅,白家能有今天是数代人心血的积累,你就算倾尽一切,也断不可将这份前途葬送。 白瑄的心无比沉重,他挣扎再三,最终还是将两份药材糅在了一起,利索地搓成了暗红色的药丸。   ☆、第18章 长跪不起 同样的夜晚,京城的上空浓云蔽月,戊庸的上空却朗月高悬。清凉的夜风徐徐吹着,繁星点点碎落天幕,夜色是那么的沁人心脾。 白天里,白芷和白璟那番争执过后,白芷跪在了父亲的屋子外面,乞求父亲接纳她和赵子懿。白苏劝了她好久,发现根本无法动摇白芷的决心之后,她干脆陪在了白芷的身边。现在入了夜,白芷还依旧跪在原地,大半天来滴水未进,白苏愈发担心了。 “姐姐,现在回去休息,事情明天再说也未尝不可啊。” “苏儿,你就让我倔强一回吧。”白芷只觉口干舌燥,声音比平常嘶哑了许多。 “爹一时半会儿是不会同意的,你这样只会伤了自己的身子。”白苏扶住白芷已经有些支撑不住的上身,关心之意备至。 白芷淡笑出来,“苏儿,和爹犟这点,我终于超过你了。” “这是什么时候,你还和我开玩笑。”白苏担忧的勉强咧了咧嘴角。她眺望着屋内的烛火,心里寄希望于傍晚时分就过来为白芷求情的孙兰芝。屋内传来一阵不大不小的争执声,白苏不禁皱起了眉头,试图听个清楚。然而一切响动传到院子中,就像汇入了汪洋,了无痕迹。 过了一会儿,白璟和孙兰芝走了出来。借着檐下昏暗的烛灯,白苏依稀看出孙兰芝脸上隐隐约约的泪痕。 “苏儿,你不要跪了。”白璟是心疼女儿,但是为了阻止白芷和赵子懿,他不得不狠下心来,直到这时候才从屋子里出来露面。 “爹——子懿的事情,您答应了么……”白芷十分忐忑,她看不穿父亲的表情,由是也摸不出父亲的心思。 白璟不假思索地回绝道,“没有,我不会答应。永远不会。” “老爷!”孙兰芝急了,刚才在屋里两个人明明说好了,先让两个孩子来往着,等到赵子懿不得不奉旨回京的时候,距离一拉开,这点感情自然而然就会淡去。 白芷刚萌生的希望在片刻间就被扼杀,她整颗心都似跌到了谷底,浑身提不起力气。“爹,究竟怎样,你才会答应……”她这句话,不像是疑问,更像是无奈的诉说。 白苏的心也跟着揪了起来,她也不知道是该站在白芷这边对抗父亲,还是尊重父亲的意见劝阻白芷。她不了解父亲和肃远侯的恩怨,所以她做不出选择,只能白白焦急。 白璟叹了口气,他不忍让白芷在深夜里冻着,便暂时妥协了几分,“你先回去休息吧,这事情明天再说。” “不。”白芷抬起头来,两道目光在夜色中十分坚定,有如辰星,“爹不同意,我不会起来。” “你——那你就跪着吧!”白璟也来了气,他想不到一直顺从乖巧的白芷也会有这么忤逆他的一天。这种倔强的感觉,简直跟她妹妹白苏如出一辙,让人头疼。 孙兰芝走下台阶,站在了白芷跟前,对白芷道,“芷儿,娘不许你再执拗下去!” “为什么!我与赵子懿情投意合,仇恨是你们的事情,与我与他有何相干!”白芷很少见到如此严厉的孙兰芝,她觉得委屈,眼里涌上了许多泪水。 “你知不知道!因为肃远侯,我们白家险些被灭口!”孙兰芝再不管白璟如何叮嘱叫她不要说出真相,她觉得再不把事情说明白,白芷是不会死心的。 不止白芷,白苏也震惊在当场,她们怎么都想不到,白家曾经面临过灭口之危。 “娘——”白芷不敢相信她听到的东西,赵子懿的父亲怎么会想杀了她的家人呢。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声音哽咽在喉咙里,最后变成了啜泣。 “好了!”白璟怒喝一声,“白芷,白苏,你们立刻离开,谁都不许留在这儿!” 白苏还没见过如此暴躁的父亲,她连忙扶起白芷,硬拽也将她拽出了院子。白芷跪的太久,她一站起来就头脑发昏,加之膝盖疼的厉害,她软绵绵的强撑了几步,才走到院外。甫一出去,她的身子就摇摇欲坠地向地上瘫去。白苏也没有太大的力气,她想扶住她却心有余力不足。这时候,院外的粗大柳树后面窜出来一个身影,在白芷倒地之前,不由分说地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青之?”白苏愣了一愣,没想到青之出现的这么是时候。 “二小姐,你去小厨房给大小姐拿些饭菜吧,我先把她送回房。”青之垂目望着怀中的人儿,紧锁的眉头显示出他的不安和疼惜。 白苏点了点头,她对青之十分放心,她目送着青之抱着白芷的身影渐远,这才绕去了小厨房。 白芷的贴身丫鬟唤作木香,她听说了自家主子的事情,此刻正焦急的等在白芷房前。很快,她瞧见了逐渐清晰的青之的身影,她刚想询问,就注意到了青之怀中的白芷。 “大小姐这是怎么了?”木香焦急地跟在青之的身后,匆匆进了屋子。 青之没有回答的心思,他整颗心都系在白芷的身上。他在院外的柳树后站了许久,自从白芷跪在院内的那一刻起,他就站在树后陪着她。和白璟的争吵是她的家事,对赵子懿的执着是她的感情,他能做的只有默默陪着她。她挨晒了,他便也晒着,她腿痛了,他便也痛着,她哭泣了,他比她还难受。 “芷儿,醒过来……”他低低喃着,全然忘了还立在一旁的木香,仿若天地间只剩下他与她。 木香怔住了,任何长了眼睛的人都会看出眼前的场景说明了什么。她动了动嘴唇,不知道是否该把青之撵走…… 青之将被子扯开,覆在了白芷的身上,又细心为她掖了好。这下木香有点怕了,她犹豫再三还是说道,“青之,你该出去了。” 他的心里咯噔一声,这才如大梦初醒般地点了点头,木讷的起身,却是一步都迈不开。木香没办法,她只好将青之硬拉了出去,她怕青之怨她,边拉还边解释着,“老爷说过,小姐们的闺房是不准男人进的,所以你赶紧出去吧。我会告诉小姐,你来过。” “不——”青之本能地拒绝道,“不——不要让她知道。”她不会愿意知道的,她心里并没有自己……青之转回身,依依不舍地最后看了一眼双目紧阖的白芷,终于还是走出了屋子。 院子里,他失魂落魄地与赶过来的白苏迎面相遇。白苏见他走路跌跌撞撞的,还以为他也出了什么事,再一想才明白,她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她也算早早就知道青之对白芷的心思,可是她每次和青之谈起白芷,都被青之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唬弄过去了。此刻看来,他对白芷的感情,未必就比赵子懿少。白苏心底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她出神地看着青之,青之却像是根本没注意到她一样,一晃一晃地走出了院子。 白苏回过头,追着他的背影,不由得想起从前那个活泼的青之,那个对谁都热乎乎的青之。 都说世上唯有情劫难过,今天白芷和青之两人先后佐证了这一点。白苏微微叹了一口气,仰面望向夜空,星辰闪烁,像是无数颗注视她的眼睛。未来那个让她难以渡过的劫数,又会是谁给的呢……眼前不自主浮现出慕天华的温柔笑靥,白苏立刻摇了摇头,自己这脑袋到底在想什么,她自嘲了一下,便提着饭菜进屋去看白芷了。 木香见二小姐白苏来了,顿时舒了一口气,刚才青之的样子实在是吓到她了。 “我热了糖水来,你先给姐姐喂下半碗,一会儿她醒了,再把饭菜拿给她吃。都是搁在灶子上的,还热着。”白苏边打开食盒的盖子,边吩咐木香。木香看着她井井有条的样子,十分感激,“多亏你了,二小姐,你对大小姐真好。” “她是我姐姐嘛。”白苏谨慎端着碗,走到了床边,才交给木香,“当心烫,喂她前先吹好。” 木香点头,“知道,二小姐尽管放心。” “她只是累晕了,喝了糖水后应该很快会醒过来。就都交给你了,我也该回去了。”白苏拍拍手,确认一切都安排妥当后,就离开了白芷的住处。她并没有立刻回自己房间,而是绕道先去了母亲如玉的住处。 如玉已经睡下,白苏也不怕打扰她,当当就叩响了房门。 如玉这个人虽然是煎药宫女出身,也算见多了繁华,但骨子里还是喜欢素雅清净的。她并没有什么贴身丫鬟,一应的起居,能自己做到的她都亲力亲为。她的住处也远不如孙兰芝的房间宽敞,但她也满足了,内心深处她一直记着自己是带着别人的女儿寄人篱下在这里。 过了许久,屋内的烛火才被点上,光亮透过纸窗温亮的传来。白苏一脸歉意地对着前来开门的如玉道,“娘,这么晚还来打扰娘,娘不会怪苏儿吧。” 如玉裹着长长的中衣,她还打着哈欠,“这么晚了,是不是做噩梦了?来,有娘陪着。”如玉说着就伸手揽住了白苏,将她引进了屋子里。 白苏笑盈盈的,她为有这样贴心的娘感到温馨。然而,她来的目的她也直言不讳,“娘,有件事如果我不马上弄清楚,我是怎样都睡不着的,别说做噩梦了。” 如玉见她这么认真,睡意顿时减了许多,她拍了拍白苏的肩,问道,“什么事啊?可是也想向你白芷姐学,来求我准亲的不成?” “娘你胡说什么呐。”白苏知道母亲一定是指慕天华了,她真想不明白,那天衙门前她跟慕天华也没什么,母亲怎么总是想歪呢。罢了罢了,白苏没空解释她跟慕天华的关系,“是肃远侯和咱们家的事情。”   ☆、第19章 从医则 听到白苏突如其来的问题,如玉愣了一愣,她琢磨着,看来今晚是不能好好睡觉了。 “苏儿怎么提起这件事了?可是为了你白芷姐?”如玉牵着白苏走到床前,她铺好床铺,给白苏腾出了一块地方。 “我也知道爹反对过很多事,包括我学医,可没有一次像今天这么决绝。娘,当年肃远侯究竟对我们家做过什么,为什么孙夫人说肃远侯险些将我们灭口?” “这件事,你爹一直不希望让你们知道,他怕你们的心会被仇恨蒙蔽。你也知道你爹的性子,他认定的道理,没人可以撼动。你们小的时候,他就常说,将来要你们成为出色的医者,而医者,是不能有仇恨在心的。”如玉提起白璟,心里多的是敬佩和感激,还有一丝爱慕。 多年来,他们维持着虚假的夫妻关系,白璟对她呵护备至,更将白苏当作亲生的女儿看待。一个女人,她真正的男人为了前途不要她,却有另一个不相干的人照顾了她和她的孩子一辈子,换了谁都会从心底产生真挚的感情。其实,她不是没有想过名正言顺地做白璟的女人,可白苏的亲生父亲不是别人,而是当朝的太子爷。她的心再怎么向白璟靠近,她都不能越矩半步。 如玉的思绪飘的远了些,白苏哪里会知道母亲的心里还藏着这些事,她只是好奇于肃远侯的事情,而母亲并没有正面回答,她只好继续追问。“娘,我已经长大了,我想知道白家过去的事情。不知道事实,就永远做不出正确的事,我想白芷姐也有权利知道。” 如玉看着已经长大有了自己主见的白苏,犹豫了片刻,还是妥协道,“既然如此,我且说与你,不过,你不许向第三个人提起,甚至白芷。” “为什么?” “我不想做忤逆你爹的事情,我把事情告诉你,已经违背了他的初衷。这是咱们娘俩的私房话,白芷有她的娘,她的未来要她的生母来决定,你万万不能干预。”如玉十分谨慎,她在白家的屋檐下一直紧守本分,这件事上更加不会例外。 白苏点了点头,她也清楚自己的庶女身份,纵然孙夫人和白芷没有嫌弃她们的意思,但在世人的眼中,嫡庶有别,是无论如何都无法扭转的。 如玉细细缕了一下过去的事情,才缓缓向白苏讲了出来,“那是十八年前的事情了,那时候你爹任职太医院的副提点,我们白家也是京城的医药大户。”关于白家,如玉所了解的只有这么多,她毕竟不是明媒正娶走进门的,她遇见白璟的时候,就已经踏上了前往戊庸的路。而这么点事情,就足以让白苏大吃一惊了,她知道父亲医术卓绝,但万万没想到他甚至做过太医院的副提点。 “那时候,肃远侯虽只有三十而立,但在朝中的势力已经不容小觑,他的亲妹妹赵夫人,更是深受皇帝宠爱,被册为贵妃,赐号靖。靖贵妃得了毒痊,一直由你爹诊治照料。出事的那晚,靖贵妃不知从哪听来了流言,非要用你爹的血做药引子。后来,就在当天夜里,靖贵妃骤然薨逝。” 白苏听着,不觉浑身一冷,尤其是听到靖贵妃要喝人血的时候,她着实打了个寒颤。 “当时的皇帝顾忌肃远侯的势力,只有把靖贵妃的死都归结到你爹身上。而后,你爹,孙夫人,还有我,就被被贬来了戊庸,那时候你大哥才四岁不到。” “娘,这么说来,白家的仇人应该是靖贵妃才对啊,或者是不辨是非的皇帝才对。” 如玉立刻捂住她的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傻孩子,这种话绝对不能胡说。”如玉不仅担心白苏大不敬的话被有心人听了去,她更顾及白苏的身份,皇帝毕竟是她的爷爷,哪有孙女贬低爷爷的道理。 “这件事还没结束,皇帝最后还是开了恩,没有要我们的命,只是发配戊庸。”如玉绕过了整件事情最重要的那个人没有讲,她还没做好向白苏提起太子爷慕安的准备,“然而,在发配戊庸的路上,肃远侯竟然派人来下毒手。那些人个个手握长刀,都是冲着你父亲来的。当时若不是还有一拨势力在保护我们,我们可能就会命丧在颠沛的路上。”如玉回忆起那个血腥的夜晚,心中不安,她阖上了眼睛。 白苏沉默了下来,她终于明白父亲为什么对赵子懿之事的态度会如此坚决。肃远侯虽然没有得手,但这份仇恨的种子已经种下,父亲是永远无法正视肃远侯的家人了。白苏不禁为白芷心疼起来,她还不知道这件事,等到她知道后,会做怎样的选择,白苏也完全揣测不出。 “好了,你这丫头还有什么想问的?”如玉揪了一下白苏的鼻尖,目光中满是宠爱。 “娘,是什么势力在保护我们?” 如玉怔了一下,她迟疑着摇摇头,答道,“为娘怎么知道。”其实,她怎么会不知道,那些护卫就是太子慕安的手下。她只是不想说出来,毕竟以白苏这种不依不饶的性格,是一定会顺藤摸瓜把所有事都揪出来的。 白苏靠着如玉躺了下来,她叹了口气,问道,“娘,你说白芷姐的事情,我是不是该站在爹这边?” “白芷那孩子善良,一直规规矩矩的,为娘也是看着她长大的。其实感情这种事情,来的时候轰轰烈烈,仿佛倾此一生都再也得不到那个独一无二的人。到了娘这个年纪,才会明白,违背太多人意愿的感情,就算最后得到了,也不会快乐。”如玉幽幽地说着,一只手抚着白苏的头发,一点点为她理顺。她这话,其实也是说给白苏听的,她希望自己的女儿不要重蹈白芷的覆辙。 白苏听得若有所思,她有些困了,一双眼皮不住的合合张张。如玉看她如此,便下床去吹熄了烛火,母女俩偎依在一起,慢慢沉入梦乡。 纱帐迷离,明明无风,却仿佛在晃动,白芷从昏迷中清醒过来,眼前却还是十分模糊。她微侧过头,看到木香蹲在地上,趴在床边,似是浅眠着。 “木香。”白芷挣扎着撑起身子,木香喂过她糖水后,她的体力也恢复了好多。 木香听见主子的呼唤,猛然从梦里清醒过来,人还未抬头起来,应答的声音就先传了来,“嗯!” “几时了?”白芷伸出手,示意木香点亮烛火。 橘金色的火焰眨眼间边窜了起来,晃的白芷眼前一阵晕眩,她抚了抚额,听得木香道,“已经过了三更了。” “小姐,先直直身子罢,二小姐拿了饭菜,嘱咐我让你醒来后吃些。”木香边说着边取来了食盒,又帮白芷拉来了软枕垫在了背后。 “不了,我吃不下。”白芷伸手拦住了她的动作,她裹了裹长衣,靸起鞋,走到了窗边。 木香有些担心,她跟了上去,“小姐,还是吃些吧,你这么累,二小姐也特意嘱咐我了。” “先搁下吧,我一会儿便吃。”白芷撑起纸窗,一股凉风扑面而来,她目不斜视,只单单盯着夜空发呆。这时候,窗外的树后想起了窸窣的声音。白芷注意到了树后的异动,她正纳闷的时候,一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悠悠绕了出来。 霎时间,白芷只觉得整个世界都震动了一下,她强忍着泪水,清唤了一声,“子懿……” 赵子懿两步上前,隔着窗户就环住了白芷的上半身,压倒性的吻似是铺天盖地而来。 木香在一旁还端着碗,她完全看傻在当场,险些摔了碗,“小姐——”这还是她第一次看到她主子的恋人。 白芷在他的怀里挣扎,她的泪流个不停,心里却一遍又一遍地唤着他的名字。这种时候,他的出现无异于黑暗中的萤火,她担心这点萤火被旁人看见,又不忍将它熄灭。在无限的矛盾中,她最终还是屈服了。她迎合着他的吻,似是想将万千心事都通过这个吻传递给他。 半晌,赵子懿才松开她,他伸出食指轻轻拭干了她的泪,“芷儿,是不是我们的事情遇到了难处?”赵子懿知道白芷今天会向她父亲提起他们的事情,他很关心白芷父亲的反应,所以在入夜后离开营寨匆匆赶了过来。他来的时候,白芷的房间一片漆黑,他还以为她睡下了,正当他要走的时候,烛火亮起,她也走到了窗边。他只是没想到,她哭得这样伤心。他猜得出,白老爷一定是不同意她随他去平阳了。 白芷回过头,对还呆立在身后的木香吩咐道,“木香,你先出去。” “可——”木香有些担心白芷会违抗白老爷的规定,她适才还用那规定打发青之出去了。可小姐的吩咐她又不能不听,她忧心忡忡地合起门,绕到了房子后方。 待到院子里再没别人,白芷才扶住赵子懿的脸庞,破涕笑道,“子懿,不要担心,爹只是觉得我一个女儿家孤身去京城不妥当。你放心,爹这边我都会打点好。” 赵子懿感受着女子柔软的手,也微笑了起来,“你吓坏我了,哭的这样厉害,傻瓜,你在京城还有我啊,怎么会孤身一人。” “嗯。”白芷点了点头,她的目光飘散迷离,她隐藏起了残酷的真相,说给他的,只有再轻飘飘不过的谎言。   ☆、第20章 初次诊脉 次日一早,白苏起来后就很关心青之的情况,她在药厨里找见了他,他正在卖力地对着炉膛扇着扇子。 “二小姐来了?”青之听到了脚步声,循着声音转过头去。 白苏愣了一下,她意料之外的就是青之此刻的笑容,这个笑容她从前看了很多,就是青之一贯的笑。难道昨天晚上,那个失魂落魄的人不曾存在过?白苏琢磨着,拉来了小木凳,坐在了青之的旁边。 青之将手边搁着的粥推到白苏跟前,“二小姐,喝粥吧,今天可是滑鱼粥,香的很。” 白苏谢着接过,余光中又瞥见灶台上还摆着另一碗,果然,青之很快就道,“大小姐还没起来吗?每次就数她来的最晚,你说她懒不懒?” 白苏正喝着一勺粥,听到这话差点呛到,这青之一定是不对劲。以前就算轻松的提起白芷,他也是一副羞涩的模样,今儿居然大胆打趣了起来。 “青之啊,昨晚我跟我娘一起睡的。” 这下青之也懵了,他上下打量着白苏,道,“二小姐跟我说这个干嘛?” “自然,这不是重点。”白苏白了他一眼,继续道,“我娘说了一句很受用的话,我给你念叨听听啊。” “娘说,感情这种事情,来的时候轰轰烈烈,仿佛倾此一生都再也得不到那个独一无二的人。到了一定时候,才会明白,违背太多人意愿的感情,就算最后得到了,也不会快乐。” “二小姐怎么了?莫非是暗示跟慕公子的感情轰轰烈烈?”青之虽然面上坏笑着,心里还是清明的,白苏也不会说废话,她这话是说白芷和赵子懿呢。 “青之!”白苏搁了碗,登时站了起来,“真是不开窍!”她也不顾还剩半碗的滑鱼粥,先走去药铺了。青之的笑容收敛了起来,目光也黯淡了许多,他听懂了白苏的言外之意。白苏是在暗示他,白芷和赵子懿就算最后在一起了,也不会快乐,而他也爱慕着白芷,或许到了他该站出来的时候。 白苏进到药铺的时候,白芷已经在那了,白苏愣了一下,招呼道,“姐姐,青之煮了粥呢,就在药厨里,你去吃点。” “不了,我吃过了。慕公子一早就来了,在院里等你。”白芷在专心清点药材,她指了指药铺的前门。白苏知道她心事多,她也为她蓄了好多心事,昨晚如玉讲的事情她也不能告诉白芷,这实在是让白苏难受。 白苏低沉着心情,走到院子里,时逢慕天华正垂目靠在那棵桃树下,青白色的衣襟映着飞花,着实让她眼前一亮。 慕天华听到了脚步声,终于抬眉望去,期待中的身影倒入眼眸,他的笑缓缓绽开,温润之感如玉琢磨。 “你起来了?惫懒的人。”大概是两个人一来二去熟络了很多,慕天华说现在对白苏起话来也不再那么恭敬,而是自然而然的亲切了。 白苏大概是还没跟上这份熟络,她还是有些局促,“慕公子有事?” 慕天华挽起袖口,将光洁结实的小臂伸到了白苏身前,“劳烦白郎中为我号脉了。” 白苏愣了一下,没明白慕天华的意思。 “你不是说你爹不许你学医吗,连药铺都不许你呆,想来你是很想亲自给病人把脉的吧。我一会儿还要白老爷开新方子,刚好你可以偷偷核实下自己的诊断。”慕天华这番体贴的话,着实撞到了白苏的心口上。白苏抿抿双唇,前后看了看是否有白老爷的可疑行踪,而后笑道,“好。” 两个人倚着桃树坐了下来,这时节,桃花虽开的盛,也免不了偶尔旋落几瓣玲珑。阳光斜斜透过桃树的缝隙,也仿佛染上了花的颜色,金粉色的柔光笼罩着两个人的身影。这是白苏生平第一次将手指覆到了病人的手腕上,也是她第一次主动触上了男人的手腕。 女子的指尖碰触上自己的脉搏,慕天华的五指不由得轻勾了一下,心跳的加快,让他慌乱了许多。他偷偷抬起目光,注视着垂睫深思的白苏,他仿佛听到了头顶上方花瓣绽放的清音。 白苏微微蹙着眉,心里过了一遍切脉的过程——诊脉下指,最先中指,按在掌后高骨内侧关脉部位,而后食指按住寸脉,无名指按住尺脉。慕天华的脉搏沉稳而有力,一下一下跳动在她的指腹,白苏的心乱了,她再难集中起精神。 “白苏?”大约过了许久,慕天华的手臂都有些僵硬了,他才不得不唤了她一声。 “嗯?”白苏倏地收回手,抬起眼,又忽闪着避开了他的直视,“抱歉,我——” 慕天华敏感地捕捉到了女子双靥的红晕,他抑制住笑意,一本正经地问道,“白郎中,不知在下的病还能否治得好?” 白苏发现他在打趣她,她愈加沮丧了,不过她并不吝啬于隐藏这份沮丧,“我一直以为把医书流利的背下来就会成为好郎中,可现在发现,从未给人号脉过的我,根本就什么都诊断不出。” 慕天华也收敛了打趣她的情绪,他不知该说什么,便沉默着陪在了她身边。 “持脉有三,曰举、按、寻。轻手循之曰举,重手取之曰按,不轻不重,委曲取之曰寻。初持脉,轻手候之,脉见皮肤之间者,阳也,腑也,亦心肺之应也。重手得之……”白苏抬起头,目光投向远方,将她记下的索脉方法娓娓道出。 慕天华看得呆了,在她话音落下后,他不禁感叹道,“白苏,这些你都记了清楚?” 白苏点点头,却提不起一点情绪,“像这样的医书药书我背了很多,可给你号脉的时候,我的思路很慢,要一点点回想,也十分犹疑,无法给你肯定的答复。” “你才这么年轻,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或许白老爷在你这个年纪还不如你这般好记性呢。” 白苏立刻不加思索地摇头道,“爹在我这个年纪应该已经任职太医院了罢。” “太医院?”慕天华愣了一下。 白苏心底暗呼不妙,她怎么就一着急就把家里想隐藏的过去给说了出来呢。她立刻改口道,“不,我是说应该,若是我家在京城,爹肯定是太医院的高官了。” 慕天华心思简纯,也不会留意于这点事情,他先站了起来,“我该出去候着了,等着白老爷看病的队可不短呢。” “嗯。”白苏也扶着裙裾站了起来,蓦地,她突然唤住他,“慕天华。” 慕天华微侧回身,听到身后的女子不轻不响的一句,“谢谢你。”他由衷地笑了,也没有多言,就走出了院子。 白苏目送着他的背影,突然对眼中的男子产生了一丝说不清也道不明的情愫。在没有人懂她的时候,他懂她,且愿意支持她,她心中滋味复杂。待到青白色的背影消失在院落中,她才缓缓收了目光,心底微扬起一阵暖意。 回到药铺中的时候,白芷还是一个人在里面。白苏看着白芷没有精神的样子,酝酿了一会儿,而后走上前去,直截了当地问道,“姐姐,爹后来给了什么说法没?” 白芷摇了摇头,她手上记账的动作停了下来,“我觉得,爹是怎样都不会答应了。” “那你有什么打算么?”白苏试探了起来。 白芷沉默不语,重新拿起了毛笔,又开始抄账,“苏儿,帮我研磨罢,砚台干了。” 白苏拿起墨石,绕着砚台正中打起了圈,“姐姐,赵将军是你认定的人吗?我是说,他是你认定的独一无二的人吗?” 白芷没有说话,白苏看到她的发髻今天扎的十分简单,上面也只插着那枚白玉雕花簪,十分寡素,白苏合计着,这便算是白芷的回答了罢。 “苏儿。我不想瞒你,你是我最亲近的妹妹,从小到大有什么事情我都是最先让你知道。”白芷说到这里的时候,白苏心底飘起了大片大片不祥的预感,果然,只听得白芷又道,“我已经想好了,如果爹还是不答应,那我便私自随赵将军去平阳。” 白苏惊愕地丢下墨石,一时间砚上的墨汁有几滴飞溅到她的手上,她也顾不得这么多了,“不可以!” “苏儿,连你也要阻止我吗?”此刻的白芷顿觉失去了支撑,整个世界都将她孤立了出来。 “姐姐,肃远侯是我们的仇家,你怎么能嫁到仇家去?” “是,肃远侯和爹或许有仇,可我们家并未受到威胁,上一辈的恩怨为什么要强加在我的身上?” “姐姐,爹是担心你啊,担心你在仇家性命会受到威胁啊!”白苏也激动了起来,她伸出手按住了白芷的手,将白芷手中的毛笔摔在了一边,又用力将白芷按在了墙上,姐妹两人的鼻尖互相抵着,白芷不得不正视起白苏的目光,“姐姐,你要听我说,你一定要听我的!去京城凶多吉少,你一定会把命搭上的!不仅爹不同意你去,我也不会让你去!” 白芷看着妹妹笃定的目光,终于掉下一行泪来,她颤抖着声音一字一字地说道,“苏儿……我有苦衷……我的身子……已经不干净了……”   ☆、第21章 血气不和 “啪擦”一声,瓷器掉在地上的声音格外瑽瑢,青之两手摊开地站在药铺后门前,鞋尖上挂满了粥液。 白苏的心全乱了,她根本注意不到瓷器碎掉的响动。她踉跄了一下,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又摇摇头,强笑道,“姐姐,你胡说什么呢,不就是想去平阳么,至于说这种话来唬我?” 白芷看到了白苏身后的青之,她终于无法抑制的大哭起来,整个人就如一滩软泥,靠着墙壁无力地滑倒在地上。 “赵子懿救了我,他并不嫌弃我,他救了我,是他救了我……”白芷一直重复着这句话,声音愈加轻微。 青之只觉得胸腔里头被掏了空,连心跳都听不到了,他双目无神地望着白芷,上下齿不住地打颤,却是什么都说不出。 白苏还是想不明白,她甚至不敢去想,她不敢想象自己挚爱的姐姐究竟遭遇过什么。她擦干了眼泪,蹲下身去,要将白芷扶起来,“姐姐,就算是赵子懿救了你,你也不能用自己一生的幸福去报恩啊……” 白芷甩开白苏的双手,哭泣愈甚,“妹妹,难道你还不明白吗?不会再有人想要我了!我已经——我已经——”白芷猛烈的抽泣了起来,一张脸憋得通红,“他——他不嫌——不嫌弃我——” 青之木然地听着这一切,他缓缓转过身去,拖着千斤重的双腿,一步一步走出了药铺。 药铺内又只剩下姐妹两人,白苏半靠着柜台,单手撑住药屉子,才勉强站得稳。这时候,今天的第一个病人打帘进来抓药了,来人是个十来岁的小姑娘,扎着歪歪的羊角辫。小姑娘看着药铺里狼藉的两个人,被吓的不轻,她懦懦地道,“姐姐——我来抓药——” 白苏看了一眼瘫坐在地上的白芷,稳了稳心神,这才走上前去,“好,来,把方子给姐姐,姐姐给你抓药好不好。” 小姑娘点了点头,一双乌溜溜的眼珠一直盯在白芷的身上,“姐姐,那个姐姐她怎么了……” 不知道是被什么触动了到,白苏只觉鼻尖一酸,再也忍不住,无声的泪沿着她的两靥滚落下来。小姑娘立刻噤了声,她乖乖等在了一边,也不再说话了。白苏的眼泪掉到了手中的方子上,泛黄的宣纸上立刻晕开大片大片深色的痕迹,“对不起——对不起——姐姐这就给你重抄一份。” 白苏捡起方才白芷用过的毛笔,蘸饱了墨,右手颤颤巍巍地连一个像样的字都写不出。 不行,她猛地搁下毛笔,嘱咐小姑娘等她一会儿,而后就跑到了正堂前的大院。她一眼就看到了正危坐着给人开方子的父亲白璟,她侧过身去,一面躲避着父亲的目光,一面在队伍里寻找慕天华。 慕天华正发着呆,他扫见白苏的时候吃了一惊,她怎么哭了……还没等他问出来,白苏就慌忙上前几步,用手指封住了他的嘴,压低声音道,“慕公子,帮帮我好么……” 慕天华点了点头,白苏就立刻跑回了药铺,慕天华看一眼还在认真给人诊治的白老爷,心中纳罕,还是跟上了白苏。 药铺里头,白芷已经不见身影,白苏暂且顾不得那么多,她直接将毛笔递给慕天华,“帮我抄下方子……”说完,她就转过身去,拿起一杆秤,为小姑娘逐一找起了药。 慕天华垂目就看到了旧方子上面的泪痕,还有新方子上断断续续的几个笔画,他想询问发生了什么,可他隐约察觉到了不妥,便没有多言,用心细致地将那些断续的笔画连了起来,又扬洒着飞速抄好了方子。等到白苏称好了药材的分量,慕天华就帮着她包起了药包,他没干过这样的事情,一开始的药包还歪歪扭扭,包了几个后就渐渐方正了。 慕天华拎着草绳,将药包递到了小姑娘的手里,又温柔地拍了拍她的头,“小姑娘,一定要按时吃药,回去记得把方子给你娘亲看看哦。” 小姑娘的大眼睛又盯着慕天华看个不停,表情甚至有些羞涩,估计是心里想着哪里来的这么好看的大哥哥。她笑呵呵地答应下来,接过方子,而后一蹦一跳地跑出了药铺。 慕天华依旧挂着笑意,直起身子后,不成想和白苏注视他的目光相撞。白苏也不知是哪根筋搭错了,她一直望着慕天华,心里翻江倒海的都是白芷的事情。早些年的时候,两个女孩一起偷看父亲书房里头那些文人墨客的诗文,翻来翻去都只记下了一句话——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此刻,白苏算真切体会到了这句话的意思,在白芷心里,赵子懿就是那样的一心人,不论她遭遇过什么劫难,他都愿意守候在她的身边。所以,她会不顾父亲的反对,不顾家庭的仇恨,一心只想跟随在赵子懿的身边。 在这样的年纪里,有什么会比一心人更让人着迷的呢…… “客官,方子交给我就好。”慕天华招呼病人的声音响起来,白苏才回过神来,她又理了理情绪,和慕天华一起忙了起来。 正堂里给人看病的白璟正捻着胡须,右手的中指和无名指微提,索着寸脉。他还不知道自己女儿身上发生了那样的悲剧,等到他知道了,还不知他望诊的心思是否能如旧的沉稳。 …… 一阵思忖过后,白瑄两指回落,而后总按下去,手法又内外推寻起来。待到诊脉结束,白瑄恭敬地收起明黄色的腕枕,跪伏到皇帝跟前,道,“启禀陛下,今儿还是如旧服用药丸。” 皇帝微阖着双目,算作默许,白瑄便从精致的药盒子里取出了两粒血药丸子,搁到小盅的热水里滚了滚,又呈到了皇帝跟前。皇帝服下了药丸后,白瑄又适时补了句,“从昨晚开始,近几天的药丸,都是用太子殿下的血制的。太子殿下贵为千岁,为龙脉之最,想来是最好的选择了。” 皇帝点了点头,道,“这几天朕的病大有起色,白太医也功劳不浅,朕将赏赐送去老三府上了,也该有你的一份,你去找他领罢。” 白瑄叩谢隆恩,“为陛下安康考虑是臣分内之事,臣定当尽心竭力,不负皇恩。” 皇帝有些累了,他摆摆手,示意白瑄退下,白瑄便提着药箱走出了殿阁。汉白玉的长阶之上,白瑄抬头望了望天,大概是辰时一刻了,掐指算来,药效会在一个时辰后显现出来。他理了理衣袍,迈下台阶,打算先会太医院休息一会儿。毕竟他算得出,巳时之后直到晚上,他就要一直忙活了。 白瑄回到太医院,看到副提点薛达的位置上没有人影,他随口问了一个小药童,那个小药童摇了摇头回答说,“今儿自早上起就没看到薛大人,想来是还没来呢。” 白瑄心里纳闷起来,薛达一直觊觎着他的提点之位,所以平时表现很中规中矩,从不迟到早退。今天到了现在他还没出现,实在是奇怪。白瑄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刚翻开案上的医书,一个念头突然闪入他的脑海!他幡然想起,昨儿是他跟三殿下慕封提起了薛达碍事一事,难道说……白瑄的脊背不禁沁出了冷汗,三殿下慕封素来狠心,铲除异己也是不择手段,难道薛达真的被他给害了?他心里七上八下了起来,虽说他现在是慕封的党羽了,他夫人的妹妹又是慕封的侧室,可若真有那么一天,棋招不慎,他也可能就这样失踪了吧……白瑄心神不宁地翻弄起医书,心思却飘得很远。 就如白瑄预料的,大约一个时辰过后,几个御前侍卫风风火火地赶到了太医院,说是皇帝毫无征兆地呕吐了起来。白瑄立刻扣上官帽,提着药箱,安排了几个随同前去的医手,紧随在御前侍卫身后向嘉和殿赶去。 皇帝身边的老太监孙福连正一手托着青玉雕的盂钵,一手抚着皇帝的后背给他顺气,他一瞧见有人打帘,就立刻细声细语地唤了起来,“白太医,还不快上来,陛下不知是怎么了,吐的厉害。” 白瑄搁了药箱,走到皇帝跟前,利索地诊起脉来。青玉制的盂钵本身通透无暇,是个上乘之物,里面却乘着皇帝呕吐出来的秽物。这样鲜明的反差让白瑄心里一阵不舒服,他却必须得神态自若,不然不该有的表情若是表露出来,那他就活到日子了。 诊脉的结果也在白瑄的意料之中,皇帝就是因为药丸里的常山和藜芦才会引发呕吐,其实只要稍加休息,不出半日就会自然康复。然而,他不能这么说,他必须要误导皇帝,“启禀陛下,这是陛□□内气血翻涌所致,表现在胃气不和,并不碍事。” 皇帝半弓着身子,不能说话,孙福连便替皇上问道,“好端端地,怎么就气血翻涌了呢?” 白瑄跪在地上,伏着身子,不敢多言。 皇帝摆摆手,孙福连立刻领会,他甩了甩拂尘,道,“白大人,你尽管说,陛下会赦你无罪。” 白瑄这才抬起头,缓缓道,“臣斗胆推测,大约是药丸里的血,与陛下的血气不和,才会至此。” 孙福连又问道,“白太医,这如何见得?” “不知公公可还记得,十八年前罪臣白璟递上的一碗血药。” 孙福连怎么不记得,那件事发生的时候他也在场,他的一双小眼睛打量着白瑄,不知道他要说些什么。 “那时候,靖贵妃服下血药后,也是呕吐咯血不止,最终香消玉殒。臣以为,陛下呕吐的原因应当与靖贵妃相同,都是气血不和之故。但陛下并无重症,且服用的人血分量很轻,所以不成大碍,静养即可。” 皇帝夺过孙福连手里的明黄帕子,为自己拭干了嘴边,而后他低沉着问道,“白太医,你说这血是太子的血?”   ☆、第22章 愿意为你 皇帝的话音一落下,片刻间,整个大殿都寂静的怵人。孙福连晃了晃拂尘,缓缓低下了身子,他伺候皇帝这么多年,最清楚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有多可怕。白瑄依旧跪在地上,心里也七上八下的忐忑不停。 “白太医,你说话啊。”皇帝的声音骤然抬高了许多,白瑄不得不点头道,“是太子殿下的血没错。” “那句话是怎么说的?”皇帝甩掉帕子,直起了身子,不怒自威的表情下是深不可测的内心。白瑄十分通透,他明白皇帝所指是哪句话,但他不能堂而皇之的说出来。 “下官愚钝,恐不知陛下圣意。” “血不融者——”皇帝径自说出了这四个字,而后的话被硬生生吞回了肚子里,他一只手搭在了案上,五指紧紧箍住案台的金边,久久才冲白瑄摆了摆手,“辛苦白卿了,下去罢。” 白瑄迟疑了一下,并没有起身,孙福连见了立刻对白瑄使了眼色,细声细语提醒道,“白太医,陛下让你下去了。” “臣斗胆,有一事相禀。”白瑄已经横了心,他知道现在皇帝心里正混乱,可是再不会有比现在更合适的时候说出他的请求了。 皇帝虽皱了皱眉头,还是做出了倾听的姿态。白瑄抓住机会,立刻道,“臣虽任职太医院提点,却自知医术欠精,远不及家兄白璟。家兄因十八年前靖贵妃之死获罪,如今已经贬谪戊庸近二十年。臣不敢为家兄开脱罪责,但这么多年的边关生活对他的惩罚已然足够。臣恳请陛下,饶恕家兄,准许家兄回京,与家人团聚。” 这段话,他准备了许久。自从三皇子慕封将人血药丸的办法说给他,他就悄悄在心底酝酿出了眼前这一幕。皇帝吃了自己亲生儿子的血后呕吐不止,何况靖贵妃与白璟的关系如此遥远,不相融是必然。皇帝是个明白事理的人,他一定想得通白璟的遭受的冤屈有多大。白瑄并不完全是慕封的棋子,他也在暗暗为自己谋划,为白家的地位和未来谋划。是时候了,白璟若是可以顺利回京,那么太医院中,他就有了自己人。 “十八年了。”皇帝闭上了眼睛,“朕那时候还年轻,现在是真老了。” 孙福连立刻滑溜溜地接道,“陛下真龙天子,是万岁万万岁。” “想来,你大哥也老了。”皇帝打量起跪伏在地上的白瑄,沉思了许久,道,“罢了,朕准了。你大哥也该返乡了。” 白瑄只觉眼底一阵热浪涌动,多少年了,都没有什么事能让他动情至此,内心的感激唯有一个动作可以传达——他的身子紧伏在地上,久久未曾直起。 与此同时,千万里之外的戊庸城,白家的药堂还是一贯平静,药铺里白苏和慕天华忙活了半天,半点喘气的工夫都没有。慕天华常常偷看认真抓药的白苏,心底飘扬而过的是那日的初遇,彼时他看到的也是这般专注的神情。不知不觉他已打了很多药包,受伤的肩膀有些酸痛了起来,他咬着牙,暗自挺着。 白苏其实并没有慕天华看上去的那么专心,她也一直在暗暗留意着他。她很感激他今天在这里,不然白芷的事情,她一个人还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心安,踏实,是她现在最需要的。 远远看去,两个人忙前忙后的样子像极了开小铺子的夫妻,一个看方子称药抓药,一个打包记账收银。慕天华早就注意到了这点,他一直在享受着和她“齐眉”的感觉。 待到铺子里最后一个病人走出去之后,下一个病人还没来,白苏终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她正向慕天华,却没想到眼前的男子的脸色像宣纸一般苍白。 “慕公子——”白苏连忙上前了两步扶住了他,慕天华笑了笑,道,“无碍无碍。”然而,他还是忍不住疼痛,单手按住了右肩口的伤处。 白苏大概知道了是怎么回事,她愧疚极了,要不是她胡来,让慕天华这个病人来帮忙,他也不会旧伤复发。白苏左思右想,认为现在除了帮他检查一下伤口,而后敷些草药,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可药铺子还要有人看着,白芷看样子是短时间内不会回来,青之也难说,白苏越想越急。 慕天华看出了她的难处,他按住她的手背,“不必了,我还好。” “你还在胡说。”白苏看见他的双唇都失了血色,就猜的出他有多痛。 “跟我来。”白苏也不多想了,还是先给慕天华检查要紧,她先一步走进了夹院,硬是让慕天华跟着她出了药铺。两个人一前一后拐进了药厨,药厨里头,青之正低着头静静坐着。他看到白苏和慕天华后,正想问情况,白苏就利索地嘱咐他去前头看着药铺了。青之含糊地应了,白苏垂目间注意到了青之鞋尖上几近干涸的粥渍,心里是说不出的滋味。 待到青之出去后,她扶着慕天华坐了下来。就像每一个正经的郎中一样,她自然而然地伸手去解病人的衣襟,然而就在她的手指触碰到男子光滑的衣料时,她整个人都顿了住。天啊,白苏你究竟在做什么。她怔怔地转了转眼珠,这,这不是宽衣解带是什么…… 慕天华察觉出白苏的犹豫,他也不忍让她尴尬,便主动解开了自己领上和怀间的搭扣。 白苏只觉得两靥之间灼灼生温,她极力让自己镇定下来,而后才缓缓正视起慕天华的胸膛…… 男子的肌肤十分紧致,与他一贯呈现出来的儒雅之风不同,胸膛的细微之处透露着男人独有的张力。白苏还未直视过男人赤|裸的上身,她费了好大劲儿才将手覆到慕天华右肩处包扎着的纱布之上。雪白的纱布正中被崩裂的伤口染红了些许,并不严重,但也必须要涂药医治。白苏一圈一圈解下旧的纱布,他肩上的伤口也就逐渐暴露了出来。 完全看清伤口的时候,白苏还是震惊了一下,虽然伤口才不到两寸长,但似乎很深。她不清楚慕天华好端端地为什么会受剑伤,她也没有多问。 慕天华一直在望着白苏,他看到她的额前掉落了一缕碎发,便忍不住伸手将碎发拨到了她的耳后。“早知生病会有这样的待遇,我宁愿早就中了这一剑。”慕天华敛额淡笑,声音是说不出的温柔。 白苏脸上的红云立刻烧到了耳根,“多少人巴不得一辈子不来药堂,我就当你在说混话。”她起身,从一旁琳琅满目的瓶瓶罐罐中找出了愈合创伤的药末,抖了一些在掌上。 女子的手指沾着草药覆了上来,慕天华虽然感受到了伤口处钻心的痛,但他的心自然是再舒服不过了。白苏拿来新的纱布,为他一圈一圈缠紧了肩膀,就在系好结的时候,慕天华突如其来地捉住了她的手。 “哎——”白苏低喊了出来,她慌乱了片刻,而后正要抽手,慕天华就顺势将她揽在了怀里。 短短的数天之内,慕天华再一次将白苏抱在了怀里。刹那间,火一般的体温在两人之间窜烧着,灼得彼此心中的桃花开了千遍万遍。 “苏儿——”他贴着她的鬓角,嗅得了发香幽幽,喉结翻动间,醉人的声音响在白苏的耳畔,“我已舍不下你——” 白苏心中一阵小兔乱撞,她想挣扎,却挣扎不过慕天华坚决笃定的态度。 “我等不到殿试后了——苏儿——我想一直握住你的手——”慕天华只觉得舌上有绊,说起话来都笨拙的很,他不知道他的心意表达好了没有,不知道白苏会作何反应。 白苏既说不出拒绝的话,也说不出答应的话,整个人就像悬在了半空中,脑子嗡嗡作响,乱成一团。 男子的身上隐隐传来的荷包清香让白苏渐渐迷了心智,她从懂男女之情开始,就一直在设想着未来那个占有她整颗心的人。她不敢说慕天华就是她所设想的那样,但他热忱的爱慕之心已然融化了她。未经世事如她,还未遇到过一个如此爱慕她的男子,而这样的男子一出现,又是那么美好的存在,便理所当然地触动了她的心。 白苏未置一言,踟蹰之间也并未拒绝,慕天华便当做她是默认了。一时间整颗心都被浓浓的温情浸透,他的手臂不觉加了力,恨不得将她揉进自己的胸腔之中。 “苏儿,我会疼你,惜你,会想尽一切办法让你过上你喜欢的生活。” 这句话从慕天华的口中说出,看似轻描淡写,却着实让白苏浑身战栗了一下。为了掩饰自己的羞赧,她直了直身子,开起了玩笑,“你有没有这能耐,还说不准呢。” 慕天华勾起嘴角,星碎的笑意微漾开来,像是平静的水面倏然荡起了波澜。 末了,“殿试后,我若是中不得头三甲,就放你走,可好?”他说话的时候似笑非笑,但他的心底是真的把这句话当作了对她的许诺。昨儿午后,乡试的结果放了红榜,他高居榜首,为人称道。但这点事情,相比起白苏和他的心意相通,根本算不了什么,所以他也就没有提起。 在慕天华的怀抱里,白苏出神地想着,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他会不会就是自己命中的那个一心人呢?   ☆、第23章 慕家宗祠 午后的金阳十分光亮,不灼热,却也刺眼。慕天华走得十分悠然,他甚至开始打量慕府里的风景。从前他觉得慕府里的摆设太过古板,因为一切都是依着慕老爷的安排。可如今,真真应了那句话,人逢喜事精神爽,他现在看着这些造型规矩、毫无心裁的假山心里都是说不出的喜爱。 不出多久,他就回到了自己的住处,适逢平安正在院子里头劈柴火。 “公子?你可回来了,二公子在屋子里等你等了好一会儿了。”平安搁下树枝和斧头,拍拍袖口站了起来,迎着慕天华向屋内走去。 “可奉了茶?”慕天华担心平安就顾着自己的事,对待弟弟的礼数不够周全。 “自然自然。”平安的身子弓了下去,他热情地为慕天华拉开了房门,自己则识趣的留在了门外。 一进正堂稍向东走便是不大的隔间,隔间和正堂间架着山水花样的屏风,二公子慕云华就坐在隔间中,一个人对着黑白子俱全的棋盘深思。慕天华放轻了脚步,想给自家弟弟一个惊吓,哪知道就在他接近云华的时候,慕云华的声音就幽幽的响起,“大哥,一把年纪,还玩这样的小把戏。” 慕天华当即笑了出来,他拂袖坐在了弟弟的对面,暂时也不讲话,只盯着棋盘上的局。 “怎么对着死局发起呆了?”慕天华本来想拿起白子和弟弟过上几招,当他发现是死局的时候,兴致大减。 “我在想,是怎么一步错步步错,就把自己引向了死局。”慕云华话中有话,但他说的不着痕迹,他抬起双目,和慕天华对视起来。 慕天华也算了解自己的弟弟,他知道他这句话绝不是一般的谈心,只是有何寓意,慕天华一时未体会出来。 “吉祥今早出去办事,恰好瞧见大哥的名字高高挂在贡院跟前的红榜上。”慕云华垂下眼睫,伸手去拿玲珑的茶杯,递到嘴前,心事重重地抿了一口。 “你知道了。”慕天华依旧笑着,也不避讳,“怎么样,你大哥还不错吧?” “哥。”慕云华的神情十分冷淡,他来这儿,就是想让慕天华冷静冷静,“你不是说随意考考,能入郡试即可么,为何现在高居榜首?如此张扬,你就不担心让爹知道,再赐你一剑?” 慕天华听闻此话,右肩口的伤隐隐作痛起来,他忘不了那天慕老爷是如何对他下的手。可好在,受了这剑伤让他遇到了白苏,现在想想,当初对父亲的愤慨如今都化作了感恩之心。他不温不火,安慰起弟弟道,“爹常常在家,两耳不闻外事,贡院又那么远,这点小事他不会知道的。” 慕云华当即搁下茶杯,杯里的茶叶在水中一震,倏倏然打起了转儿。“你去过衙门,又试图插手衙门断案的事情,那个两耳不闻外事的爹已经知道了。” 慕天华这下奇了怪,他皱起眉头,问道,“我虽去了衙门,但并没插手,爹又是从何而知?” “大哥,你是嫡子,将来慕家的一切很可能都是你的,那些被爹宠着的姨娘哪一个不是抢着给你使绊。”每次提到家里的那些妇孺,慕云华就觉得头疼,又加上自打慕天华进来后,他就说了好些话,现在他实在累了。他叹了口气,兀自一口接一口喝起了茶。 “爹既然知道了这件事,他怎么说的?” 慕云华依旧是淡淡的表情,他算了算时辰,“大概很快就开家祠处置你了。” 慕天华也自知逃不过,便不再多想,他对待父亲的办法无非就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到底是亲生父子,就算父亲再刺他一剑,也不会要了他的命。 “对了二弟,我想让你见个人,你什么时候方便,一起去喝顿小酒?”慕天华倒是对介绍白苏这件事十分上心,他想着,既然他打定主意要白苏了,那就要逐步逐步的将她带给家人瞅瞅。 二公子慕云华这个人,心中从来飘不进半点疑云,他只听着大哥的语气,都不用打量神色,便知道他所指的人是谁了。 “大哥喜欢便好。” 慕天华怔怔地笑了,低下头的间隙,心中想着,这个弟弟真是心中复杂,口上直率。 说到家祠,慕家来戊庸定居的时间并不长,算上慕天华这一辈,往前追溯也就只有四代,但是他们的家祠却搞得十分恢弘。偌大的家祠约莫就是整个慕府里最大的建筑,家祠一共设有三个堂,正堂被八根一人抱的红木撑着,高大气派。正堂中设有四个龛,龛中置灵位和香炉,平时香火不断,一直烟气幽幽着。 大概在慕天华回来后一炷香的工夫后,慕老爷得了消息,就遣人来押慕天华过去。兄弟俩一前一后进了家祠,家祠里面的巨大长桌旁已经坐满了人。大家看到大公子慕天华被两个小厮押了进来,都开始窃窃私语,指指点点。 慕云华走到属于自己的位置处坐了下来,他左侧本该是大哥的席位,现在就空了出来。再往左数一位,危坐着慕老爷慕长业的弟弟慕长庆。再将目光投向对面,慕老爷的其他兄弟们,也就是他的叔叔们竟然都在场。淡然如慕云华,也是吃了一惊,毕竟他们这些人鲜少出现在他们的家祠会议中。慕家有着习俗,由上辈老爷选定的继承家业的人才算是慕家的宗家,他的子孙才能继续留在慕府,其余血脉都作为旁支离开慕府,令住他处,直到人死了,牌位搬回家祠,才算归宗。 其实,京城的白家,也有这样的规矩,毕竟像白家这样的世家,一处府邸是远远不够容纳几世同堂的生活的。白实文就是那个唯一继承白家衣钵的人,他留在了白府。 两个小厮松开了慕天华,纷纷退了出去。慕天华走到表情严厉的慕老爷跟前,不等他开口,自己主动就跪了下来。 这个动作一出,家祠里骤然寂静了下来,大家的目光纷纷投向这对父子俩。 “慕天华,蔑视家规,接近官府,妄图干扰官府办事,当鞭二十。”慕老爷半句废话都没有,审也不审,问也不问,直接说出了惩罚。 慕云华站起身来,公然否定起慕老爷的决断,“大哥身现衙门,未必就是干扰官府办事,这当中是否被人捕风捉影,还有待商榷。” “云华!你坐下!”慕老爷动了怒,瘦削的身躯有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家祠里还轮不到你来说话。” 身后有两个佩着刀的小厮上前几步,按住了慕云华的肩膀,生生将他按回了座位上。他附近的叔辈们都沉默地看着他,无人说话。 “儿作为兄长,蔑视家规已不容原谅,该当惩处。”慕天华低下头去,一点一点脱下了长衣,露出上身。此刻,他脸上流露的坚毅,反倒不像他平时的感觉了。 慕老爷从一旁的案台上拿起事先就摆好的皮鞭,团在一起的皮鞭被慕老爷利索的一抽,瞬间绷得直直的。慕云华垂下目光,他有些看不下去了,他想不明白,接近官府这种小事,虽然违背家规,可也不至于父亲如此大张旗鼓地把一众旁支都叫了来。慕云华太了解这些人了,他们十分享受冷眼看宗家人的热闹。 “啪”的一声清脆响亮,在偌大的祠堂里带起了阵阵回响。 慕天华痛得浑身一紧,闭目咬紧牙关的间隙,他满脑子都是白苏的身影。她拈药的手指,她发上的桃花,她灿然的笑容……似乎只有想着她,想着拥她在怀的感觉,他才能不那么痛…… “啪”,“啪”,又是接连几声,慕天华痛的弯下身去,他右肩的纱布都被鞭打了开,新伤加旧伤,他不禁笑了,看来又有了去白家见她的由头了。可是这样,她会不会觉得自己是个病秧子呢……罢了,能见她比什么都好……慕天华的意识渐渐模糊了下去,最后几鞭里,他已经完全趴在了地上,根本动弹不得。 二十鞭结束,慕老爷团起鞭子,环视众人,一字一顿地说道,“慕家的规矩不是陈设的物品!谁若是敢违背慕家的规矩,就别怪老夫手下无情!” 众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谁都看得出,这是杀鸡儆猴。慕老爷打大公子的时候,那是用了十二分力气实打实的鞭打。慕老爷对亲生儿子尚且如此,何况其他人了。 其实他们也不是没有困惑,慕家的规矩大大小小少说也有数十条,唯有不能接近官府、不能入职官府、不能与官府扯上任何关系这点实在是让众人不解。然而,自打老老太爷那辈开始,这规矩就跟铁打的一样,每一任宗家的继承人都无比用心地贯彻着这一点。因此,有不少人觉得,慕家能有今日的规模和地位实在令人惊叹,他们不经商,不入世,只靠数千顷的良田支撑一个家族。也有人议论,说慕家老爷们是真正的智者,他们懂得一朝天子一朝臣,不接近官府是他们的自保方式。 猜测总是众说纷纭的,当中原因,恐怕只有慕老爷慕长业一个人清楚。   ☆、第24章 中宫皇后 平阳皇宫之中,论规模和气度,可以与皇帝的嘉和殿相媲美的就只有皇后所在的中宫殿了。 中宫殿里,金纱重叠飘渺,香气沁人幽幽,红木寿山石制的长案上立着三个十分袖珍的金丝笼子,笼子里圈着皇后娘娘最喜欢的蛐蛐们。皇后依旧是当年血药事件中的皇后,但无奈将近二十年的光阴过去,她的鬓角早已染上了银霜。此刻,她正襟危坐,一手捏着细草梗,在逗着金丝笼子里的蛐蛐。 大殿门口的侍卫通报着,说太子来请安了,皇后听闻才微挪了挪身子,搁下草梗,收起目光。慕安行色匆匆,进来之后也不理会一个接一个的请安,他没有耐心地摆了摆手,让那些守在殿前的宫女都退了下去。 皇后依旧端庄,她冷静地看着慕安,音色十分沉和,“发生什么事了,又让你这样烦躁。” 慕安坐了下来,金线绣的绛紫色朝服一甩,他冷笑一声,“还不是因为老三,我就不相信父皇可以喝他的血治病,偏就喝不了我的血!” “早些时辰孙福连传了话,这事儿本宫也听说了。平时不谋划,你也怨不了别人。”皇后抬了抬手腕,立在她身后的心腹太监赵前海立刻会意,上前一步提起了金丝笼子,将那些吵闹的蛐蛐移到了内殿里去。 “父皇现在将整件事完全迁怒于我,当年靖贵妃的事也成了佐证,现在阖宫上下都开始质疑我坐着太子的位置是否合适!”慕安一气之下猛捶了一下身侧的案台。 皇后垂下目光,手指在青玉茶盅的边缘游走起来,半晌,她才幽幽道,“靖贵妃……她都死了十八年了,如今还能扰得本宫耳根不清净,真是不容易呢。” 慕安叹了口气,道,“我身上出了这样的事也好,至少不会有人发觉靖贵妃的死因蹊跷,顺藤摸瓜,摸到咱们头上。” 皇后冷哼了一声,“这么多年了,不会再有人知道。”她回忆起,那时候,靖贵妃初入皇宫就凭着母家地位和妖娆姿色与她争宠,就算她当时已诞下嫡子,她的皇后地位还是岌岌可危。数年的压力折磨着她,她就一直希望靖贵妃有朝一日能死在自己手里。哪知道机会来的那么快,她可以不着痕迹的使一招借刀杀人。那晚,孙福连和白璟出去,取了白璟的血后,暗暗将死药加入了白璟的血中。这份死药,才是靖贵妃骤然薨逝的根本原因。 “那依母后看,老三这件事,儿该如何应对?” “慕封自小就心机重,论算计,你是必然不及他的。本宫也不希望你扭曲了心思,毕竟你是太子,该有的气度你还是要有。他就是个普通的皇子,他再怎么闹,也终究是皇子,他没什么可以失去。但你就不同了,你是太子,多少双眼睛盯着你,你的行为稍有不妥,那些等着弹劾你的慕封党们不知道是要排成多长的队。” “母后说的是,儿都谨记在心,以不变应万变。”慕安稍稍心安了一些,他也拿起茶壶,给自己斟了一盅茶,压低了声音,“母后,孙福连这个人,咱们信得过么?我是说,他毕竟是父皇身边最近的人……” “你放心,孙福连打进宫就为我办事,他的忠诚你不用怀疑。”皇后觉得乏了,她撑起额头,沉重的凤簪坠得她发根生疼。她心中不禁悲悯起自己,就算凤冠如此沉重,她也要每日每夜地守着它。她苦心经营了一辈子,就为了等着亲生儿子慕安坐上皇位。皇后的位子不稳,但太后的位子可是异常根固的。想到这里,一件事又涌入了她的脑海,她向慕安提起,“听闻陛下答应让白璟回京了?” 慕安点了点头,他的心思和太后想到一块儿去了,但他没敢主动提起。 “那个孩子,如今也该快十八岁了罢,也不知道是男是女。”皇后换了一只手,边揉着眼角的穴位边道,“当年,靖贵妃自掘坟墓,非要喝下血药,让咱们有了可乘之机。但白璟,确实是无辜的。不过,将他牵扯进来也算是好事了,不然你闯下的祸也没机会收场。” 慕安心情沉重了起来,他附道,“都是儿年少冲动,犯错后才自知危急,害母后劳心劳力。” “本宫再操劳,也不过希望太子能好好的。”皇后伸出手,抚了抚慕安的头发,她看着眼前成熟的男人,心中记得的是他作为男孩的小时候。“等到白璟回来,那孩子还是要回宫的,如果是女娃本宫就没什么可叮嘱的,找个显赫人家许配出去。如果是男娃,太子要心中有数,毕竟他是宫外来的,血统方面难以万全,纵然是长子,也断不能继承大统。” “是,母后说的儿都明白。” “罢了,我也乏了。”皇后摆了摆手,不再多说,慕安便行了礼退了出去。慕安前脚刚走,太监赵前海就绕到正殿,侍候起皇后娘娘午睡。 皇后卸了凤簪,半靠着蜀锦绷面的躺椅,双目微眯,心里琢磨着许多事情。赵前海跪在躺椅跟前,一下一下地为皇后捶起小腿。 “赵前海啊。” “老奴在。” “你师父那头,多叮嘱他,为咱们办事要谨慎。他是皇帝身边的人,最容易惹是非。”自然,皇后所指就是孙福连。孙福连是赵前海名义上的师父,说白了就是宫里头罩着他的后台。 赵前海点头哈腰地答应了,“这些事奴才都记在心上,皇后娘娘大可宽心,多休养身子才是好的。” “嗯。”她深知,操心是难以避免的了,只有等到太子坐上皇位,她的用心才可以告一段落。后宫的女人,日日都活在矛盾之中,一方面希望侍候多年的皇帝寿比天高,一方面又希望自己的儿子尽早坐上皇位。能好生歇息的午后,真是不多啊。皇后渐渐阖上了双眼,满殿的熏香高贵幽雅,丝丝缕缕飘到了她的睡梦中。 戊庸的白家药堂里,慕天华走后,白苏就跟青之一起在药铺里忙活。青之的话明显照从前少了很多,大部分时候他都沉默着为病人包药包。白苏也为白芷的事情忧心,但她还腾不出手来去安慰白芷。看着青之的沉重,她也恹恹的提不起心情。如果不是她逼的,白芷也不会当场说出自己不干净那种话,青之也不会听见,一切也不会像现在这么棘手…… 她出神归出神,帮人抓药的功夫是一点都没被耽误。一个中年模样、打扮得有点花哨的妇女站在柜台前有一阵了,她一直在打量着抓药的这个丫头。待到白苏将药包递给这个妇人,妇人顺势就开了口,“姑娘,年方几何呀?” 白苏愣了一下,她打量着眼前莫名其妙的妇人,出于礼貌,便认真答道,“未到十七。” “哎哟,也不算小了,可有婆家了?”妇人笑的有些夸张,一双眼睛更是紧盯着白苏不放。白苏听了这句立刻明白过来,眼前这种打扮的妇人,不是媒婆还能是什么。居然有媒婆找到自己门上了,难道自己看上去就那么着急嫁人?白苏想一想就没什么好感,她索性点了点头又嗯了一声,就去接手下一个病人的药方。 这媒婆觉得自己相上了好姑娘,自然不依不饶,她侧了一步到旁边,给后头的病人空了地方,却不离开。 “小姑娘,我瞧你是胡说呢,不如我给你说个亲事——” “大娘,药方都给您配好了,按时服药是最打紧的。”白苏依旧客气,但她是真不想再听她啰嗦了。 媒婆讨了没趣,她耸了耸肩,又翻了翻白眼。她自认是戊庸城里最优秀的媒婆,战绩那可是一说成一对,两说成一双,没人比她更神。这丫头不信她就算了,居然不信缘分,真是的。妇人虽然心里不平,但还是放不下她一眼就相中的这个丫头,于是她盯上了一旁打杂的小伙子。她向青之靠近了近,低声问道,“喂,小伙子,这是你们白家的大小姐吧。” “是二小姐。”青之也没空理她,回答的简单。 “哎哟,是不是庶出的呀?”媒婆一拍巴掌,喜滋滋的乐开了,自顾自地道,“这庶出的姑娘,性子又这么好的,不多见呀。” “我们二小姐的性子,没得挑。”青之也挺赞同,不留神就说走了嘴。 “叫什么名字?八字如何?小伙子你知道不?” 青之看着眼前如此敬业的媒婆,终于也没耐性了,他摇头说不知道。妇人见小伙子都这么敷衍她,顿时不开心了,她甩下药包,不走了! 白苏见媒婆和青之尴尬了起来,连忙走过来,扯下一张宣纸就将姓名和八字写了上去,递到了媒婆手里。媒婆这才拿回了药包,低着头读着八字,满足地走出了药铺。 青之简直头疼起来,他就想不明白,这些上了年纪的大娘们怎么就这么有办法,动不动就甩掉药包,如此高明地在药堂里拿自己性命作要挟。上一次非要多给铜板的大娘如此,今儿莫名其妙要说亲的大娘也是如此。 白苏见方才这件荒唐的事儿让青之的注意力稍有转移,也算舒了一口气。不过,转念一想,真不知道那大娘给自己相上了什么婆家,说实话,她还真挺好奇的。   ☆、第25章 意料之外 夜幕降临,白璟给最后一个病患看完病后,几个小厮就过来把正堂里一应的看病摆设都撤了去。白璟正左右扭着脖子,放松着僵硬的肩颈,这时候,青之绕进了正堂。白璟瞧见自己的徒弟一身新衣,收拾的十分立整,不禁笑道,“以前没留意,这么一看青之真是长大了啊,够英俊。” 要是换了平时,青之必然会害羞,搞不好还会腹诽自己的师父老不正经。可今天,他提不起任何情绪,他严肃地走到白老爷的跟前,扑通一声就跪了下去。 白芷在床上窝了整整一下午,脑子里一直徘徊着她曾经下定决心要忘记的场景。靥下的绣枕被眼泪濡湿了大半,她翻了个身,双眼对着妃色纱帐无神地睁着。叩门声轻轻的响起,木香蹑手蹑脚地推开了房门,端着一盆温水走了进来。 “小姐,擦擦脸吧,老爷在等你去正堂。”木香浣好了方巾,走到了床边。 白芷依旧一动不动,背对着木香,她拒绝道,“你去回话,就说我吃过晚饭了。” “不是晚饭的事,是青之,他也在,似乎他有话要对老爷说。” 白芷立刻直起了身子,也不顾脑中晕眩,匆匆提起鞋,就下了床。这个青之,他究竟要说什么,还要叫自己过去。突然一个不祥的念头闪过脑海,难道是……白芷整颗心都揪了起来,不可以,不可以,爹怎么可以知道那种事…… “小姐,我浣好了方巾——”木香伸出握着方巾的手,却被白芷一把推开。白芷哪还顾得上这么多,她破门而出,甚至不顾一只鞋还未穿上,就跑了出去。 正堂里面,白璟和孙兰芝坐在主位,如玉白苏还有大哥白敛都在,白芷看到这幕场景顿时惊呆了。青之听到了她凌乱的脚步,他缓缓看过去,只注意到她凌乱裙角的下方,□□的脚底就贴在冰冷的地上。 “姐姐——”白苏站了起来,她心里何尝不是七上八下,方才她正准备着吃晚饭,半夏就说老爷传话叫她去正堂。来了正堂后,又只看到跪在地上的青之,陆陆续续孙夫人,娘和大哥也都来了,她开口询问,却听说大家都在等白芷。白苏心里没了底,青之究竟要说什么,纵然家人有必要知道白芷的遭遇,可也不该在这么公开的场合啊。白苏暗念,青之,你可千万不要犯傻。 白芷的脸上已经挂满了泪,嘴角不自主地抽动着,她迎着青之的目光,不住地摇头。青之读得出她眼中的哀求,他心中一痛,强迫自己收了目光。他重新面对白璟,这个救了他性命,传授他医术的恩师,他恭敬地连磕了三个响头。 白璟赶忙伸手,“孩子你这是做什么,我一来你就要跪,现在又这样,还不快起来。” “十年前,青之就给师父磕过头,师父说,磕头就算是拜师入门了。今天,青之所做所说之事,可能会惹怒师父,师父若是嫌弃弟子了,这三个头就当青之拜别师父。” 听到这里,白苏不禁攥紧了拳头,当当的心跳越来越响。 白璟见青之的神色十分认真,便也坐回了圈椅中,“有什么事,青之可以直说。” “青之孤身一人,在白家生活多年,早已将大家看做至亲至爱的人。青之心里藏不住事,想到就算会让大家失望,我也必须要向大家坦白——” “青之!”白苏陡然站起,霎时所有人的目光都投了来,白苏只好暗暗对青之使了眼色,是在问他你究竟要做什么。 白芷只觉得整个胸腔都堵了住,半口气都喘不上来,她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青之没有理会白苏,他酝酿了一下,终于说道,“白老爷,孙夫人,如玉姨娘,大公子,二小姐,青之想娶白芷为妻。” 绝望顿时变成惊诧,白芷呆呆地看着青之,半张的口挤不出一个字来。白苏也震惊了,她木讷地跌坐回圈椅里,怎么都没想到青之居然说的是这件事……三个长辈也十分惊愕,这个要求太过突然,他们这两天都在为白芷与赵家公子的事情头痛,现在又多了一个青之。一时间没有一个人说出话来,场面寂静的可怕。 白苏细想了一下,不觉眼窝一热,青之会兀然提出娶白芷,一定是因为白天白芷说的那些话。什么她的身子已经不干净了,不会再有人要她……白苏的心沉了下去,她本来已经做好了准备,站在白芷和赵子懿这边去反抗爹,可现在青之横生插了一笔,她完全不知道站在哪边了。 白敛看出大家都各有难处,唯有他算是个比较置身事外的人,于是他走上前去,扶起了青之,“青之兄弟,你的心意我们知道了,从小你就和芷儿苏儿玩在一起,但成亲毕竟是大事,想来爹和娘也暂时也给不出什么答复。你在我们家有十年了,我们也不会因为你突然提亲而疏远你或是怎样,你还是我们的家人。” 白敛的话十分有礼,既安慰了青之,又周全了众人,孙兰芝听得心中很舒服。孙夫人作为师母,虽然也算是看着青之长大,但在她心里,青之到底还是个不知来历的孤儿,内心深处她是不愿意看见自己的女儿嫁给他的。而白璟,他其实想的不多,他只希望自己的女儿幸福,可现在谁都知道白芷一心要跟着那个赵子懿,青之这样单恋也不是办法。叹气之余,他只得答复道,“白敛说的在理,青之啊,这个关口为师不得不反对你的提亲,毕竟事关重要,不能儿戏。” “我不愿。” 冰冷却坚定的声音响起,青之木木然地望过去,看到了白芷深不见底的瞳眸。 师父和师母的拒绝在他的意料之中,可白芷如此果决的拒绝……他真的没有想到…… “我不需要你怜悯我,可怜我。”白芷又冰冷地说了一句。 怜悯……可怜……青之愣了住,是他的方式错了么,为什么她会有这样的感受……他分明只是想让她知道,不论什么事情发生在她身上,他都愿意要她…… 青之只觉胸腔中的余温都被抽了走,四肢开始发凉,他慌乱地垂下双目,不知所措的双手不知该摆在哪里。 “芷儿!你还像话么!”白璟呵斥着她,“哪有你这么说话的!”他顾虑青之的感受,便觉得白芷毫无规矩,见到白芷这两天接二连三的失态,白璟有些失望。 在场的人除了青之和白苏,恐怕不会有人能听出白芷话中的深意。 “我不愿意。此生,我只要嫁赵子懿一个人。”在她惊魂落魄的时候,只有赵子懿出现了;在她一心寻死的时候,只有赵子懿出现了。她的绝望和痛苦,是因赵子懿的温情而逐渐散去。对不起青之,纵然我感激你的心意,但除了他,我恐怕爱不上别人了。白芷抬着头,目光却是垂下的,她知道等待她的必然是狂风暴雨。 “你——你是要气死爹!”白璟拍案而起,震得茶杯里的热水都泼了出来。 “爹,不管你同不同意,我已经做好决定了。日后不能在爹跟前尽孝,全是我的错。”白芷紧咬着牙关,终于说出来了,她辗转了一个午后,就为了说出这句话来。 孙兰芝也按捺不住情绪了,她指着白芷道,“还不快跟你爹认错!爹娘你都不要了,就为了一个男人!你还像话吗!”孙兰芝抚住白璟的胸口,给他顺着气,“老爷息怒,女儿不孝都是为娘的错,这不孝女我一定好好管教。” 如玉姨娘看着他们一家三口这么揪心,心里也不舒服。她站在旁人的立场温和地补了句,“芷儿,先别冲动做决定,想好再说。” “我都想好了。”白芷摇摇头,“如玉姨娘,白苏,你们都不要再劝我了……爹,有什么惩罚尽管来,我意已决……” “放肆!”白璟不顾孙兰芝的阻拦,他冲下座位,挥起手掌就对着白芷抡了下去。 白苏吓得立刻闭上了眼睛,然而掴掌的声音却没有像意料中的那样清脆,反是沉闷的一声。原来,青之挡在了白芷的身前,白璟的手掴在了青之的肩颈处。 “都是我的错,我不该冲动,不该激化大小姐的情绪。师父,请责罚我,大小姐身子娇弱,是万万打不得的。”青之张开手臂,将白芷护在了身后。 “唉——”白璟长叹一声,甩袖背过身去,“一个个的都不让我省心!” 孙兰芝闭上眼睛,她强忍回就快流下的泪水,缓缓问道,“白芷,你老实跟娘说,你是不是有了赵子懿的孩子——” “娘!你想什么呢!”白芷急了,她虽然不是原本的她了,可那也是被逼无奈。母亲这样的疑问,简直就是在质疑她的品德。 “既然没有,你为什么非要忤逆长辈的意思!”深深的无力感袭击着孙兰芝。 白璟不忍见妻子悲恸,合家不宁,他斟酌了片刻,只想到了一个办法,“从今天起,白芷不能踏出自己的住处一步,任何人都不能探望!” “爹!”白芷嘶喊了出来,她扑上去拽住白璟的衣角,“爹,求你不要软禁我,爹——” 白璟狠下心来,他推开白芷,大声吩咐道,“来人!送大小姐回房!” 正堂里乱成一团,白芷凄惨的哭喊声声声打在青之的心头,青之从未有过的憎恶起只会把事情搅成一团糟的自己。   ☆、第26章 心事谁知 白芷被两个小厮架着锁回了房间,木香一溜烟地跟上,却也被一并关在了房门之外,暂且不得入见。她还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看见跟上来的孙兰芝和白苏,她们两人都神色忡忡的。木香没了底,她迎上前去,焦急问道,“夫人,二小姐,这是发生什么了?” 白苏未立刻答话,只沉色望着木香,毕竟有孙夫人在,她觉得还是不要率先多言的好。木香又看向孙兰芝,只见孙夫人脸上还挂着未风干的泪痕,隐隐约约。她还从没见过端庄严谨的夫人有今日这般无助。 “木香,这几日白芷的起居就拜托你了,要好生在外守着。”孙夫人向窗内张望了望,纵然窗纸阻隔了她的目光,她什么都看不到。 木香点了点头,收起急躁,识大体般地答道,“夫人放心。”说罢,也递给白苏一个让她放下心来的眼神。 纵然一窗之隔成了无法逾越的距离,孙夫人还是抬高了声音,对着屋里的人叮嘱道,“芷儿,这几天你好好想想,或许过些日子你就想明白了。到时候,娘陪着你一起去向你爹道歉。” 屋内的白芷呆呆地坐在茶案跟前,母亲的话就像再轻飘飘不过的风,吹过耳畔便散了去。她回想起三个月前的那次遭遇,那天傍晚她帮家里出去送药,回来的路上却被一个流|氓堵了住。那个流|氓脸上绑着黑布,只露出两只眼睛,他从身后突如其来地捂住了她的口。不论她如何奋力挣扎,都抵不过那个流|氓的力气,她被流|氓拖进了少有人烟的窄巷里。而后…… 白芷的头中一阵晕眩,胃中更有一阵恶心,就算过去三个月了,那个流|氓肮脏的触感,猥|琐的荡|笑似乎还在周遭。 后来,好在赵子懿路过窄巷,瞧见了窄巷里这不堪入目的一幕,他冲上前来,那个流|氓立刻撒腿逃了个干净。白芷整个人都傻了,顾不得衣衫凌乱,她只蜷缩在墙角怔怔出神。当时她就在想,她是活不下去了。她只担心,如果她死了,母亲一定会很难过,白苏一定会很难过,她们该怎么办。正当她落魄到极致的时候,一件柔软的衣服披到了她身上,遮住了她的身体。赵子懿身上的体温还在那衣料之上,温热的感觉包裹住她,白芷才终于抬眉看向了她的救命恩人。 其实男女之间,相遇或许离奇,关系或许错综,甚至地位或许悬殊,但感情的产生都是殊途同归的。只不过是他在某些时刻,恰到好处的温暖了她,她便走上了念念不忘之路。 白芷收回思绪,仔细去听,发现窗外已经没有说话的声音了。想来母亲已经走了,她缓缓起身,低低唤了一声,“木香。” 木香就坐在廊外,她听到呼唤立刻起身,凑到了窗前,“小姐,木香在呢。” “苏儿走了吗?” “二小姐刚才送夫人回去了,她说过会儿她还会回来。”木香将白苏的话转达给白芷。 白芷舒了口气,她沿着窗边的墙壁缓缓滑下身子,最终无力地半蹲半坐在地上,心中浪潮经久不散。 白璟这边,他已经回到了处所,愤怒还未散去,他一个人坐在太师椅上,手边搁着的茶渐渐凉了,他也未动一口。 如玉知道白璟生气,便去厨房拿糖炖了点红枣桂圆,盛出一碗,给老爷白璟送了去。 白璟本不想让别人来打扰,但碍于是如玉,不好直截拒绝,便让她进了来。如玉将红枣桂圆羹搁在了白璟的手边,又拿勺子舀了舀,边舀边道,“老爷莫气,年轻人谁没个热血的时候呢,况且白芷初经□□,执迷一些也是正常。” 白璟接过勺子,抿了一口羹,须白的胡子微微颤着,他正色道,“再怎么被情所困,她也不该说出放弃我们这个家的话!” “是是是,就算芷儿她错了,她不孝顺,老爷将她禁足也就罢了,何苦不让别人去探望她呢。她本就心情复杂,再让她没个倾诉的人,不是生生要憋坏她吗。”如玉绕到太师椅的后头,轻轻为白璟揉起了肩。 “我就是平日太惯着她,一句重话没说过她!现在让她闭门思过也好,如玉,你不要再给她说情了。”白璟铁了心后,就别想有人能劝得动他。如玉见说不动他,便不再说了,生怕说多了反倒给白芷惹麻烦。她默默为白璟揉着筋道和穴位。 白璟闭气了眼睛,他感受着如玉力道恰好的揉推,缓缓道,“有时候,这样一闭眼睛,不留神就自然将你当成了自己人。” 这句话一下子戳到了如玉的心窝里,她回道,“不止老爷这么觉得,我也时常觉得,白苏她就像是老爷的闺女一样。老爷有时候脾气犟,谁也说不动,苏儿那孩子也是,跟老爷一样一样的,也是个犟脾气的人。” “苏儿她就是我的女儿,不管她的生父是谁,这点不会变。”白璟认真起来,他的手轻轻覆在了如玉的手上,“你们母女不容易。” 如玉的鼻尖一酸,这么多年了,除了白璟,谁还曾体贴过她。知道她秘密的人就只有白璟和孙兰芝,孙兰芝敬她为姐妹,心里的防线从未撤掉,只有白璟,是用心待她的。 “对了,最近芷儿不能看着药铺,你叫苏儿偶尔过去看看罢。”白璟琢磨了一下,对于白苏的事,总算是松了点口。 如玉谢过白璟,笑道,“老爷难道不知,苏儿是有空就会跑去药铺的,哪里还在等着您开口。” 白璟也不免解颐,笑声虽浅,好歹是重现笑颜了,“她这孩子,我就知道是不会听我的。罢了,这事就随她罢。只是一样,白芷这事情出来后,我就一直想着,也该到了给苏儿找婆家的时候了。要是耽误了,也不知道会闹出什么岔子。” “老爷,你就是操心的事儿太多,瞧瞧,白发又横生多了许多。”如玉的目光柔柔的,她的面容已不复年轻时姣好,但眼角辗转的余韵犹在。说话间,如玉拔掉了白璟束发的簪子,将他的头发顺了顺披在身后,又拿来牛角梳给他通头。 “这白家的屋檐下,有胆子挑我毛病的,也就是你了。”白璟终于放下不好的情绪,端起了红枣桂圆羹,低头认真喝了起来。 如玉缓缓地通着他的发,足足通了几十下后,才放下木梳,绕到他身前,答道,“你们家里人不好说的话,我来说比较好。” 白璟感激她的通情达理,烛光晃动间,他不禁多看了一眼如玉。适逢如玉也在看他,两人的目光相撞,片刻后又都游移着闪避了起来。 “好了,老爷,我先退下了。好生休息,有什么烦心事明天再说也不迟。”如玉拿过空空的碗,向白璟告了辞后,毫不犹豫就走出了白璟的房间。 白璟垂下目光,思绪恍惚间,开始盯着烛台上堆积的红泪出神。 如玉刚走出房间,又回身合上房门,再一转身,却被跟前的人牢牢挡住。 “夫人?你惊我一跳。”如玉笑着抚了抚胸口,对孙夫人行了礼。 孙夫人十分严肃,她定定地看着如玉,许久才开口道,“如玉妹子,你也惊我一跳。” 如玉见她的反应不比寻常,琢磨了一下,想着孙兰芝莫不是听到了方才她跟白璟的对话,现在生了气? 果不其然,只听着孙夫人道,“你随我来一下。” 如玉不能拒绝,便乖乖跟在了孙兰芝的身后,两人走到了院子正中。新上的月色投在院子里各式物件上面,淡淡的光辉有些清冷。 孙兰芝也很坦率,她直言道,“如玉妹子,该注意的礼节还是不能忘。就算老爷他将你当做自己人,你也不能将他当做夫君。你的夫君是太子,白苏的亲爹是太子。” 如玉的心沉了下来,她缓缓点头道,“夫人叮嘱的是。” “我不是霸道的人,也知道你一个人过的不易。我们姐妹相处的不错,若是当真共事一夫,我也没有意见。只是,你的身份太特别,我们白家是供不住你的。有些不该的事情,你若执迷其中,只会给白家带来祸患。” 如玉苦笑了一下,“在宫里我也不过是个煎药宫女,在这里我又是个平凡的母亲,我能有什么执迷呢。” “如玉妹子,你是个明白人,这些道理你知道就好。”孙兰芝的声音低了下去,她不再说什么,侧过身子绕过如玉,就向白璟的房间走了去。 如玉缓缓转过身,余光中看到白璟前来给孙兰芝开门,两个人一起进了屋子。她那只握着空碗的手缓缓垂下,迈开步子,脚下却艰难了不少。 她将目光投向夜幕,凝视起空中的银盘,曾几何时,慕安也是在这样的夜色下将她拥在怀里。她还记得,慕安当时虽然已经被册立太子,但还是心事重重不能自拔。他在她的耳畔低吟过这样一句诗,“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彼时她只是个粗使的煎药宫女,性子懦懦, 只有姿色,因为要会读药方,所以识得较多字,却不懂这些诗词曲赋。慕安感慨在前,她却不能言说什么,只静静听着。她记得“知音少”这三个字,毕竟其中意思直白,一听便能明白。后来,到了戊庸之后,她跟在白璟身边,白璟一直让她多读诗书。直到她读到这句,才发觉那时候的慕安是有多孤独。 如玉淡笑了笑,不觉也沉吟了出来,“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这句话,似乎也可以恰当地形容她现在的心情了。“真是年纪大了,心事都多了不少。”如玉轻轻自嘲了一声,她重新端好了碗,安静的身影出了院落,消失在夜色中。 惊回千里梦,已三更。起来独自绕阶行。人悄悄,帘外月胧明。   ☆、第27章 八字说亲 几日后的一个清早,城西慕府里,慕长业刚醒没多久,就听小厮前来通传说是小张夫人来了。慕长业一听这消息,眉头不自觉就皱了起来,这小张夫人不是别人,正是他已故正房太太的亲妹妹,也就是天华云华的姨妈。慕长业会皱眉头,也不是因为反感她来,他深爱着他已故的夫人,也爱屋及乌地照顾着她的妹妹许多年了。然而这个小张夫人实在是太能唠嗑,常常絮叨的叫慕长业头疼。 这不,慕长业还没绕过屏风走进正堂,就听见小张夫人絮絮叨叨地对着正堂里头打扫的小厮唠家常。慕长业苦笑着摇摇头,硬着头皮就走上前去,小张夫人见慕老爷子出来了,连忙笑嘻嘻地转过头来,“姐夫可出来了,我还寻思着,这都什么时候了,姐夫可别是身体抱恙了,差点就给你去请郎中了。” 慕长业什么都没说,只陪笑着,他扶着椅背,坐在了主位上。慕长业素来雷厉风行,将慕家上下打理的井井有条,是个威风八面的老爷子,然而他就真拿这个小张夫人没辙。 小厮规矩地给慕老爷和小张夫人都摆了茶,小张夫人刚抿了一口,就啧啧道,“姐夫可是家道中落了?这茶可远不如前些日子我说媒的那家奉上的茶口感好啊。” 奉茶的小厮听到这话都忍不住笑了,慕长业无奈地摆摆手,叫小厮退下了。 “张娥呀,你就没个正经营生么,年纪也一把了,还到处去给人说媒。”慕长业本想喝茶的,但听到小张夫人都这么挑剔了,他便不自然地搁下了茶杯。 “说媒怎么了,难道有错么,我成全的都是好姻缘。姐夫忘了是谁帮你把姐姐娶到手的?”小张夫人白了慕长业一眼,片刻间就跷起了二郎腿,样子可跋扈着呢。 慕长业也不能否认,他点点头,顺从这个不好答对的女人,“是是,当年的事都给你记功呢。”慕长业虽然语气勉强,但心里并不勉强,他已是个老头子了,再说什么情爱之事简直会让他的老脸讪讪起来。可是,他打心里头承认,他的正房夫人张姒是他这辈子遇到的最美好的人,而这份姻缘也确实得益于眼前这个扑脂抹粉的中年女人。 “好了姐夫,我就开门见山,有话直说吧。” 慕长业抿了抿唇,不忍打断,却是心想,这也叫开门见山,有话直说…… “前些日子我碰着个好姑娘,特别有眼缘,一心想着给咱们云华说亲来。这不我连八字都要来了,昨儿拿去给算命先生瞧过,先生可说这俩人命里真真儿是一对儿呢。”小张夫人从袖中抽出字条,又细致认真地展了开,染的红亮亮的丹蔻敲在了慕长业跟前的方桌上。 慕长业接过,却没有多看,他笑道,“天华还没个意中人,你就急着给云华说媒了。” 小张夫人摆摆手,神色认真地道,“我瞅上的这个黄花闺女哪都好,就是庶女出身,跟天华的身份不登对。况且不是我说,你看云华那孩子,从小就孤僻,姐姐去世后,他更是不给人露热乎脸了。我一直惦记这孩子,心想必须得赶紧给他说个媒,有个人作伴,或许性子还能好些。” 慕长业点了点头,“说的是,云华确实有些孤僻。” “咱们长辈在这唠那都是白唠,还是得把云华叫过来,我亲自跟他说。”小张夫人一副掌控全局的样子,腰板都不自觉直了。 慕长业喊了一声,门口候着的小厮就颠颠跑了过来,“老爷,什么事?” “去把云华叫来,就说我有事。”慕长业垂目瞥到了手腕边的茶杯,又趁着小厮离开前补了句,“对了,叫人过来换壶好茶。” 小厮点头答应,就去执行吩咐了。小张夫人笑眯眯的,“姐夫,不用麻烦了,其实我也是说笑的。” “哎呀,对,我还没跟你说这姑娘的家世。”小张夫人一拍脑门,一股热劲又涌了上来,看着她的嘴唇一张一合,慕长业的头都疼了起来。 “城南那边有一个白家药堂,姐夫你知道吧。” “嗯,是有耳闻。” “不错了,这姑娘就是他们白家的二闺女,模样那是标致的没话说。我一直瞅着她给人抓药,看上去性子也好,肯定能适合咱们云华的。”小张夫人边说边瞪眼睛,好像在讲什么大道理一般,逼得对方信服。 “好好好,听着家世不错。”慕长业为了满足她的心理,一直在附和她。 “唉。”小张夫人平白无故长叹一口气,“我知道姐夫反感官府,所以也就没去踅摸那些显赫的人家。况且云华身板也不算多结实,小时候还总是生病,可不得找个从事医药的人家好好调理么。” 慕长业虽然不喜欢张娥多话,但是张娥的心思确实细腻,亏得她还记得慕云华小时候好生病这种事,他这个父亲都自叹弗如。两个人一来二去的搭着话,很快二公子慕云华也过来了。 今天他一身墨色暗纹的长衣,因着暗纹丝线色深的缘故,张扬绣着麒麟的纹路隐匿在墨色之中,倒显得十分低调。小张夫人见云华来了,乐呵呵地迎了上去,趁着慕云华不注意,一下子拧在了他的脸上。 “哎呀,这么瘦,怎么一点多余的肉都没有呢?”小张夫人大惊小怪的,慕云华先对她行了礼,而后淡淡玩笑道,“既是多余的,还怎能留在脸上。” 小张夫人拍了他的肩膀一下,而后嗔道,“云华,对姨妈越来越不客气了呀。” 慕长业也难得的笑开了,解释道,“云华,你张娥姨妈这次过来,是想给你说亲的。” 慕云华怔了一下,旋即又平淡了下来,言语简而又简,“儿还不急于成亲。” “你这孩子,瞧你冷的,笑也不笑一下。别人家儿子被说亲了,都急着要看对方的女儿家是个什么样子。”小张夫人点了点云华的额头,示意他坐下来从长计议。 慕云华婉拒道,“爹,姨妈,我还有些事要去办,这件事不如以后再说吧。” “别急着走呀,我把八字都拿来了。”张娥姨妈立刻回到慕长业身边,把他手里的字条扯了过来,“呶”了一声后递到了慕云华手里。 慕云华一时间不知为何有了些微的紧张,他闪避了一下,宣纸条就飘飘然掉落到了地上。他蹲下身去,手在碰到宣纸前的片刻突然顿住,他突然有了一丝这个场景似曾相识的感觉。疑惑地拾起字条后,他也未想起来这感觉的根源。 “你和这姑娘的八字呢,我已经拿去给算命先生看过了,先生都说你们两个命中有缘,你瞧瞧。” 慕云华并未听进去张娥姨妈的啰嗦话,他只是扫了一眼宣纸上的八字。宣纸上的小楷倒是异常娟秀清丽,他没多想,又恭敬地递回了姨妈的手中,“抱歉姨妈,这事还是以后再说吧。况且大哥那里还没动静,我这个做弟弟的也不好僭越。” “你哥自有他的有缘人,而你的现在已经出现了,你不把握可不好。”小张夫人又摆出了她惯有的说教面目。 慕云华也了解张娥姨妈的性格,越回答她的话,她的话就越没完没了。于是他行了一礼,又对慕长业行了一礼,告辞出去了。 “哎!你这孩子!”小张夫人气的直跺脚,她攥紧了手里的八字,自言自语道,“给谁说亲不好说,就是给你们慕家说亲真是难!”说罢,她还瞥了一眼慕长业。慕长业知道她是一语双关呢,不止说云华,还说当年的他自己。 慕长业为了不让张娥挫败感太强,他安慰道,“云华就是这性子,他话不多,但心思不少。说亲这事儿我看你还算了,想必他也有自己的打算。” “唉,也罢。若是云华以后后悔了,想找我来了,我还不答应了呢。这闷葫芦一个,带去人家白家,还得以为咱们孩子是哑巴呢。”张娥就是个直肠直肚的人,说起话来也不绕弯,慕长业知道她其实心地善良,所以很多方面他都不予计较。 张娥坐回了位置,开始提起了别的事,“姐夫,眼瞅着就到清明了,姐姐那儿可有什么打算?” 慕长业沉默了一阵子,心里说不清的伤感,尤其是在他这个年龄,伤感显得格外沉重。 “老样子,我带着两兄弟去祭拜。” “姐姐是个可怜人,当年的病本来来的不算凶,却硬是被那个江湖庸医给生生耽搁了。”说到这里,一贯音调很高的张娥也低下了声音。 “好了,过去的事就不提了。”慕长业担心自己会受往事影响,他总是说服自己从沉痛里走出来。到了他这个年龄才会明白,很多事情如果想看淡,那是真的可以淡到不留一丝痕迹的。张姒死的时候,他才三十而立,这件事对他的打击特别大。他费了好久才从爱妻死亡的阴影里走出来,后来他又娶了三个小妾,却再没一个能带给他和发妻相处的感觉了。“今年你要是愿意,就跟我们一起去祭拜她吧,这么多年你都未去过,你姐姐肯定想你了。” 张娥面露难色,她还是拒绝了,“不管怎么说,当年给姐姐治病的庸医是我找来的,虽然我当时不知道他是骗子,可这份愧疚让我根本无法面对姐姐……” “世事难料皆在天命,你姐姐不幸,你也不要背上不该属于你的包袱了。” “谢谢姐夫。”张娥很感动,她直言道,“或许姐姐一辈子所有的幸事累在一起,就是嫁给了姐夫。”   ☆、第28章 正式照面 白苏卷着医书,略有些疲倦地撑在小书案上,就快到巳时了,她却并没有去药铺。直到医书上的墨迹开始有了些微的重影,白苏才晃了晃头,强制自己清醒一下。这几天,她一直琢磨着一件事情,却怎么想都想不出个头绪。那晚送回孙夫人后,她偷偷绕回了白芷的房间,两个姐妹隔着纸窗聊了很久,且聊得并不开心。白苏很头疼,因为白芷向她提出了一个要求,就是十天后帮她逃走。 如果说只是简单的逃出白府也就算了,白芷这一次,却是要跟赵子懿一同去京城了。赵子懿是怎样的人,仅凭一面之缘,白苏根本无从判断。所以到底该不该帮白芷,她踟蹰未决。私心里,她并不想让白芷离开,她实在舍不得她这个姐姐。此去京城甚远,日后还能否相见也未可知。眼下白芷已经被父亲关了三天的禁闭,房间门前一直有两个小厮看管着,当真是任何人不得探望。白苏想找到个机会溜进去和白芷好好聊聊,却没有办法。白苏轻叹一口气,将早已无心再看下去的医书丢到了一边。 这时候半夏绕过屏风进了来,脸上笑意盈盈道,“小姐,慕家公子来了,人就在咱们院里等你。” 白苏看她的笑容不简单,立刻发觉不对,她盘问道“你们这些丫头,是不是又在背后嚼主子舌根了?” 半夏吐了吐舌头,并不隐瞒,“其实小姐跟慕公子的事情,我们下人间早就传开了的……”末了,她又赶紧补了一句撇开关系的话,“是柴火房的红葵看到你和慕公子在药厨里——” “好了好了!”白苏低喊了一声,她很怕听到半夏把什么细节都挑个明白。直到现在,一回想起那天和慕天华之间的事,她还脸红心跳个不停。这下好了,这么快大家就都知道了,她憋了一口气,又无奈地呼了出来。半夏看着主子又焦急又纠结的样子,忍不住咯咯笑了出来。 简单对着铜镜审视了一下自己的打扮,白苏理了理心情,有些紧张,又有些不安地走出了房间。 院落之中,男子负手而立,青色颀长的背影有如静伫的远山。大约是听到了身后细碎的脚步响动,他缓缓转过身来,白苏怔怔然地迎着男子的目光,强迫自己只去注意他的束发簪冠上嵌着的温玉。暖阳之下,青玉泛着温润柔和的光泽,白苏一时间忘却了招呼。 慕天华也没有碍于礼数,三步并作两步就上前轻轻将她拥在了怀里。 “苏儿。”这声低唤仿佛融在了慕天华的喉里,沉沉的,醉醉的,让白苏听着不觉脑中晕眩几分。 “许久没见。”慕天华松开了她,望向她的面颊,白苏闪避着目光,故作厉色,“前些日方才见过,就是许久未见了?” “我算懂了那句话——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慕天华伸出手,笑意盎然地牵住了白苏,引着她向院外走去。 白苏跟在他身后半步,为了排遣自己的羞赧,她捶了一下他的脊背,“你现在活脱脱就是个登徒子了!” 哪知,这根本不算重的一拳对慕天华来说却堪比千斤,前些日被慕老爷鞭打过的伤口在这个力道下立刻绽了开。钻心的痛袭击着他,慕天华紧紧咬住牙关,酝酿了片刻,转过身却回给她再自然不过的笑容,“就算是,有你这样的软玉在怀,我也是个有福气的登徒子。” 白苏刚想嗔他,却发觉了不对。白苏毕竟懂医术,观察面色这种事难不倒她,所以慕天华脸上突如其来的苍白被她一眼就看了穿。 “你怎么了?”出于从医的本能,白苏伸手就要去捉慕天华的手腕,慕天华轻巧一避,声音更是难以捉摸的轻巧,“就是之前的剑伤,还是有点不舒服。不过已经无碍了。”他还是决定向白苏隐瞒他被父亲鞭打这件事,为了不让她担心,前几天他特意跑去了别家的药堂抓药。白苏半信半疑地看着他,一丝愧疚涌上心头,“若不是因为我,你的伤也不会复发——” “今天随我出去吧。”慕天华打断了她的话音,也为了分散自己对疼痛的感知,他加快了脚步。白苏顿了一下,她有点放心不下药铺里一个人忙着的青之。但转念一想,自己正是心事重重,抓药搞不好也会出现纰漏,倒不如就随慕天华出去散散心,于是她小跑着跟了上去。 两个人路过正堂的时候,白苏绕过去向白璟打了声招呼,说是要出去一日。白璟正忙着给病人诊断,也就没有叮嘱白苏什么,就放她走了。然而,大概是做父亲的习惯了关注孩子,在白苏走出府门的时候,他还是抬眉看了一眼。目光越过院子里等待的病人们,视线所及,是白苏和慕天华并肩的背影。白璟先是吃了一惊,稍加琢磨,心里不免起了一阵惶恐。 戊庸所处边关,虽是小城,商贸往来却十分频繁。两个人出了白家药堂往北走,不出半个时辰就到了戊庸最热闹的中心地段。这里车水马龙,人声鼎沸,白苏走在慕天华的身边,两个人并未接触,只是时而说说话,时而看看热闹,白苏的心情闲适了许多。 白苏瞧见路的左侧有一个做手艺活儿的老人,身前摆着各式各样、造型奇特的泥人,她来了兴致,想上前一观。身后的慕天华拽住了她,止住她的脚步。白苏疑惑地回头望去,听得慕天华道,“苏儿,先随我去见一个人罢。” 白苏愣了一下,第一反应是询问是谁,可她转念一想,既然慕天华也没明说,还是不问的好。她点点头,答应下来,“好。” 在他们的前方,伫立着整条街上最气派的酒楼,共有四层,每一层的木窗内都挽着金纱帐,偶有一些被风卷得飞扬出来,飘忽若梦。若不是酒楼大门上方处悬挂着刻有“品川阁”三个大字的牌匾,真会让人误以为这是什么烟柳之地、温柔之乡。从前白璟也会带着家人来这里吃饭,所以白苏对这家酒楼还算熟悉。 两个人走进去后,慕天华先沿着木梯上了楼,白苏跟着他。店里的小二来招呼,慕天华低声向他问了句,小二就指着楼上道,“那位客官已经来了,就等在三楼的东雅间里头。”慕天华点头谢过,白苏心里琢磨,听小二的话,看样子慕天华要她见的只有一个人。怀揣着一丝好奇,她跟在慕天华身后来到了小二所指的东雅间门前。 门敞开着,却因着一方半卷起来的席帘,所以还看不见里面。慕天华主动挑起帘子,示意白苏先进去。白苏还未挪开步子,就瞧见金纱窗帐的旁边,一袭墨色的身影临窗而坐,正漫不经心地挹着酒。 这人也听到了门口的响动,他抬眉望去,不期然与白苏四目相撞。 白苏大吃一惊,险些低呼出来,她认出了这双眸子,这双深不见底,仿佛可以吸纳一切的眸子。 慕天华撂下帘子,牵着白苏走上前去,一只手把玩起桌上的酒樽,搁到鼻下嗅了嗅,而后笑道,“弟弟,就这么等不得,偏要自己先尝了鲜?” 是了,他果然是他的弟弟,慕家二公子,居然不偏不倚就是慕天华的弟弟……白苏还陷在震惊中,而出乎她意料的,对面的男子神情淡然的很,他已不再看她,而是十分自然地去和慕天华攀谈起来,就仿佛他们过去并不曾见过面一般。 “这大概是酒楼从漠北新进的酒,入口清冽,回味甘甜,较以往漠北烈酒的口味清淡许多。”慕云华已经起身,他向慕天华解释着,也舀了一勺,新添上了一杯,推到了慕天华的跟前。 “这是白苏,这是内弟慕云华。”慕天华介绍了起来,白苏礼貌地点头作礼,慕云华也回了礼。 “你——”白苏想开口询问,犹豫了一下,还是终止了话音。慕天华其实注意到了白苏进屋后稍有异常的神色,加上这个迟疑的“你”字,他好奇了起来,“怎么?你们见过?” 白苏摇了摇头,她也敛了心思,淡定自若地盯着慕云华,一笑置之,“没有,只是觉得有些眼熟罢了。”慕天华扶着她坐了下来,“眼熟便好,云华是我同父同母的亲弟弟。”男人的感情相对深沉,表达出来的东西也不过是众人皆看得到的东西,但白苏一听,便从这简单的介绍中听出了慕天华和他弟弟之间的手足情深。 慕云华淡笑了笑,从一边拿过新的酒樽,抬起手腕,“白姑娘可饮得酒?” 白苏根本没想到慕云华会问她是否饮酒,她犹豫了一下,刚想接过酒樽,慕天华就伸手为她挡下,“苏儿就算了。”说完,慕天华从弟弟手中拿走了酒樽,自己一口气闷了干净。他并不是嗜酒,只是脊背上的伤口正隐隐作痛,他想借着酒劲在胸腔中辣辣升温的感觉,冲散那些疼痛。白苏看得出慕天华颇有一副借酒消愁的姿态,思及白芷的事情,她的愁绪也不由得漫延了开来。   ☆、第29章 暴毙事故 很快,酒楼小二就把他们点好的菜端了上来。白苏粗略打量了一下,这些菜各个色泽鲜美,香味诱人,光是菜样就足够让人垂涎,更难得的是每盘菜都装饰着形态各异的食物雕刻。平时她跟家人来品川阁,最多也就是在一楼或二楼的散台吃饭,点的菜样也只是普通的家常菜,就算这样,品川阁也不是他们家能时常消受的。在美味珍馐面前,她突然感觉到了她与慕天华的距离,这种距离从前是隐形的,现在却被这一桌菜硬生生端在了眼前。 白苏挪了挪身子,放下了本来提起的竹筷,她心中不甚舒服。慕天华见她不去夹菜,便主动为她夹了一块香糯滑软的马蹄糕,“身体不舒服么?” 白苏摇了摇头,勉强勾起嘴角,对着慕天华笑了出来。为了不让他担心,白苏还是伸出手指捏起竹筷,向碗中的马蹄糕夹去。慕云华看了一眼白苏,而后淡笑着开口道,“今天大哥点的菜式十分精致,不止白姑娘不忍下手,连我也要犹豫三分。” 这句话带着一点玩笑的意味,白苏听了之后却莫名安定了许多。慕云华边说着边拿起竹筷,饶有兴趣地打量起这些美味,继续道,“不管怎样,这是大哥的心意,咱们也不能客气。”话音刚落,他就挑了自己爱吃的菜兀自吃了起来。在这个动作的带动下,东雅间里的气氛这才活络了。慕天华听过弟弟的话后,才发现症结大致是出现在哪了,他一面暗暗佩服弟弟的洞察力,一面举杯赔笑道,“是我疏忽,平日里家常菜吃惯了,就想着今天点些带花样的新鲜一下。” 又一杯酒滚入喉中,慕天华正想伸手去拿酒壶,却被白苏按了住,“酒非善类,适可而止。况且你肩口有伤,还是不要喝太多的好。” “嗯?”慕天华轻应一声,而后晕开笑容,“是,苏儿说的是。” 慕云华自顾自地吃着菜,听着方桌对面两个人互相关心的话语,从心底为慕天华感到欣慰。从小到大,关心他们的就只有彼此,而手足之情远不如男女之情来的细腻,慕天华总算找到了中意的人,他这个弟弟终于可以偷偷闲了。思及这里,他又不由得想起今晨张娥姨妈来给他说亲的事儿,深感滑稽之余,他独自浅笑了出来,又为自己添了一杯清冽的酒。 三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谈天说地,半个时辰过后,慕云华已经喝了三壶酒,但他却面色依旧。白苏多打量了一下一直不多话的他,心下思忖,面瘫的人真是连喝酒都能面不改色。 “云华,这次可解了你的酒瘾?”慕天华晃了晃空空的酒壶,想着再为弟弟叫来一壶。 “该开心的本是你们,酒却被我喝了。”慕云华站了起来,不成想衣襟前衽刮到了桌上的竹筷,竹筷掉在了地上。 “我去叫小二。”慕天华起身按住了慕云华,不忘玩笑道,“千杯不醉的你,今天怎么醉了?” “大哥你知道我没醉,只是不留神之故。”慕云华摆摆手,却还是抵不过慕天华的动作快,眨眼间慕天华已经掀帘走了出去。 于是,东雅间里只余白苏和慕云华。两个人都不再说话,白苏垂睫,慕云华则一直盯着窗外的热闹。清明将至,空气多了许多凉薄,尽管如此,阳光依旧乐此不疲的微茫着。安静,总是让时光显得格外绵长。白苏觉得这样尴尬下去不妥,便想着办法寻找打破两个人僵局的话题。到底是慕云华先开了口,“冯家的事情,后来怎么样了?”他的目光正了过来,望向白苏。 又是目光的接触,白苏有些莫名的紧张,说实话她有些惧怕眼前这个男子的眼神。他的瞳仁虽然澄澈,却十分幽深,加上言语不多,更显得十分深沉,让人难以揣度他的喜怒哀乐。连他现在问她的问题,她都无从判断他是真的关心,还是客套的询问。按理说他是慕天华的弟弟,她不应该有这么多顾虑,可这些想法就是这么从心底生长了出来。 “还算顺利,多谢关心。”白苏的回答十分客气,她在刻意拉开她跟慕云华的距离。 “没事就好,大哥很关心这件事。”慕云华没有展开说下去,他是个很少会主动说话的人。能这样跟白苏聊上两句,已经快到他的极限了。 白苏点了点头,也不知道该如何接下去,正当她为难的时候,慕天华回到了东雅间。白苏正觉得慕天华的出现十分及时,举目望去,却见进来的慕天华一脸慌张,“苏儿,快!快跟我来!” “发生什么了?”白苏万分不解,还是即刻站了起来。 “酒楼大堂里有个客人突然病倒了,现在所有人正急着找郎中!” 白苏听闻这个消息,也忘了自己其实是个根本没给人看过病的冒牌“郎中”,立刻就随着慕天华冲出了雅间。慕云华也并未置身事外,他站起身来,飞快地跟上了前面的两个人。 病倒的这个人是个约莫四十余岁的男人,身型偏大,有些虚胖。此刻这个病人正躺在地上不住的抽搐,嘴上挂着一片唾沫和呕吐物,脑袋边也滩了一大片秽物。在场的人将病人团团围住,却都瞪着眼睛看,有人觉得害怕,有人嫌弃恶心,没有一个人肯站出来帮忙。白苏拨开重重人群,终于挤到了最前面,在她看到这个病人如此痛苦的惨状时,她已顾不得什么,撩开长袖就靠了上去。 她抓住病人的手腕,摊平了放在地上,三指覆了上去。然而,她越想静下心来切脉,脑子里就越是混乱。上次为慕天华诊脉,她琢磨了半天也没琢磨出个所以然,现在她是真的在为一个病人诊脉了,她若是什么都诊不出,那该怎么办啊。白苏已经明显察觉到自己的指尖正在逐渐放凉,她的手开始抖动,不论怎么暗示自己,她都无法冷静下来。白苏猛然抽回手,起身后退了一步,连连摇头,“不,不可以,我还不可以给人诊脉……” “苏儿。”慕天华从身后环住了她,低沉的声音自耳边响起,“苏儿,你可以的,相信自己。” 慕天华的声音那么让人安定,白苏眼中的泪水已经开始打转,但她还是渐渐安定了下来,“天华,我害怕,我担心会误了他……” “这人怎么回事啊……” “会不会看病啊,不会是装郎中呢吧,真是的。” “小丫头可别耽误事啊。” 人群中指指点点的声音开始传来,白苏听到这些议论,整颗心更加慌乱了起来。是啊,她是不会看病,她也怕会耽误这个病人,她连脉都切不出,更别提给病人施以援救的方法了。白苏不断摇着头,不敢上前半步。 “在场就只有你一个懂医术了,你要想办法让他的状态稳定下来,已经有人去请郎中了。苏儿,就坚持一会儿,好么?”慕天华耐心地劝慰着她,传递给她信心和力量。白苏忍着泪水,她看着眼前全身都已经蜷缩起来的病人,一阵恻隐涌上心间,她努力告诉自己要打起精神。没人懂医术的情况下,所有的希望就都在自己身上了。这个时候,绝对不能畏缩。 白苏听进了慕天华的意见,她重新回到了患者身边,蹲下身来,开始观望他的状态。这个病人正处在极度的痛苦之中,呼吸困难,面部憋的通红,口中不断涌出唾液和呕吐物,浑身更是虚汗不止。白苏长吸了一口气,闭上双眼,三指重新覆上病人的手腕。她的指肚间根本感受不到病人的脉搏了,因为这个病人整个身子都在抽搐,没有平静的诊脉环境,一个新手是很难诊出正确的脉来的。 白苏闭紧了眼睛,她凝神,再凝神,强迫自己去思索。然而这时候,出其不意的,一只手抓住了她的手腕,用力将她拽了起来。她吃惊地睁眼望去,只看到慕云华一脸沉静,“白姑娘,你先退后。” 白苏大为不解,她十分焦急,难得沉着的状态被破坏,她挣扎着就要回到病人的身边,“为什么?为什么要打断我?我正在给他诊脉!” 慕云华手上不减力道,他紧紧握着白苏的手腕,五指的骨节都因为发力而根根分明起来,“我知道。” 白苏此刻恨极了慕二公子的冷淡态度,人命关天,他居然要拉开一个“郎中”,还不给她任何的理由!一阵疼痛从手腕处传来,她差点觉得自己的手腕都要被慕云华扭断了。 “云华,你做什么?”慕天华也没看明白眼前的场景,白苏好不容易静下心来为这个徘徊在鬼门关前的病人诊脉,慕云华为什么要上前阻拦。 慕云华什么都没解释,他上前一步,取代了白苏的位置,蹲了下来。白苏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只听见他说了一句,“大家不要慌,我懂医术。” 伴随着慕云华开始诊脉的动作,在场的人又开始了一阵窃窃私语。 “哎呀,这个看着才像郎中啊。” “刚才那个小姑娘简直就是黄毛丫头啊。” “估计有救了啊。” 白苏万万没想到慕云华懂医术,别说白苏了,连慕天华这个亲生哥哥都不知道慕云华什么时候有了这个本事! 然而,就在他们俩惊诧的当口,悲剧突然发生。就在慕云华把手指搁上病人手腕上之后,不出片刻,这个病人就两腿一蹬,翻着白眼一命呜呼了,死时一张脸憋的紫红紫红,甚是怵人。 “不!”白苏失声尖叫了出来,她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泪水刷刷地顺着双靥流了下来。这是她第一次眼睁睁的看着一个人死在自己跟前,而她作为一个医者却手足无措!十余年的挑灯夜读,十余年的医药积累,难道都被狗吃了去吗!白苏痛恨着自己的没用,痛恨着这份手足无措的感觉! 病人死的这样快,围观热闹的人群之间立刻就炸了开。所有的责备和辱骂一股脑的涌了上来,全部涌向了还蹲在死者旁边的慕云华。 “庸医啊!害死人的庸医!” “好好的人就这么没了,你这个郎中是怎么给人看病的!” “大家记住他啊!这种庸医日后千万不要找啊!” 人性大约就是这样,当人群中响起了一个声音之后,附和之声就会不绝的响起,且愈演愈烈。很多人并不是存有恶意,只是太过愚昧,太过缺乏主见。落井下石,是再常见不过的桥段。 慕云华没有起身,他默默承受着众人的非议。甚至有一个十分彪悍的中年男人,直接将口水吐到了慕云华的脚边。 看到这一幕的白苏,脑中不禁劈过一道滚雷。   ☆、第30章 严厉父亲 品川阁里的悲剧发生后,三个人也无心再久留,慕云华先告了辞,留下了白苏和天华两个人。在他走之前,白苏很想向他道谢,却又担心是她自己想太多,踟蹰不决之间,男子的背影已经走出去很远。 “我送你回去吧。”慕天华牵起她的手,微微加了力,试图让她安下心来。正是这个细微又贴心的动作戳到了白苏的心坎上,她再也按捺不住,扶在慕天华的肩头不住啜泣,“爹说的一点都没错——我所知道这一点半点根本不够,是我害了他——是我——是我害死了那个人——” 慕天华一阵心疼,眉间微蹙了起来,将她揉在怀里,“谁都有无力的时候,就算是妙手圣医也会有失误的时候。苏儿,我陪着你,任何困难我都陪你走过。”他扶正她的脸,让她看向自己,伸出拇指轻轻抚掉了她的泪痕,“好不好?” 白苏猛地点头,不自觉环上了男子的后背,慕天华紧咬着牙关,忍着背部的疼痛,心里只有无限的温暖。如果说第一次见到白苏让他对这个机灵聪颖的女孩有了些许好感,那么那次白苏被白老爷惩戒后却依旧坚持学医的态度,才是让他完全倾心于她的原因。她是坚强的,也是脆弱的,他仿佛从她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陪着她走下去,支持她走下去,在他心里已经成了必须履行的责任,和他自己的前途同等重要。 这边,慕云华一个人缓缓走在长街上,他就像是一个百毒不侵的人,周遭的热闹和嘈杂完全被他屏蔽在耳外。墨色的长衣将他的身影拉得颀长,却也恰到好处地突出了他的孑然。从小到大,他一直是这样一个人,一个人缓缓走在路上,从不留意周围的人事。家里的长辈们都不喜欢他,因为他话不多,长辈们就认定他是个阴沉不好相处的孩子。只有慕天华愿意和他分享一切事,愿意和他并肩散步,和他交心深聊。他不用想也知道,他一定是家人里面第一个见到白苏的人。因为他的兄长就是这样,有了任何喜事他都会第一时刻毫不保留地和他分享。 慕云华懒散地舒了舒手臂,半眯起眼睛望向远天,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心中想着,总算有人去照顾他那个心思纯简的大哥了。 白苏回到家中的时候,白璟还在正堂给人看病。他一抬眼就看到了白苏,他立刻下意识的去寻找另一个人,却没看到慕天华的身影。 “爹,我回来了。”白苏勉强挂着笑容,心思却还沉浸在刚才的痛苦中。 白璟并没有笑迎,他只是平淡地应道,“好,你先进屋去吧,晚些时候我去找你,有些话要说。” 白苏没有察觉出白璟的不对,她反而眼前一亮地答道,“我也正想和爹说一件事。” 白璟的心咯噔就沉了下来,白苏刚和慕天华从外面逛完回来,若是有事也一定是跟慕天华有关了。不知道这丫头是怎么想的,白璟忍不住叹了口气。他不想反对慕天华这个人,他也算和他接触过几次,知道慕天华是个文质彬彬的小伙子。只是,这个小伙子,毕竟姓慕啊。如果戊庸城的这个慕家和皇室没什么关系也就罢了,或是远亲关系也没什么不可,无非就是受受非议罢了。但若是什么不为人知的近亲关系……白老爷就是担心这一点,他觉得必须要早做确定才好。 白苏回到房间的时候,半夏出来迎她,俏丫鬟的脸上还挂着好奇的笑意,“小姐回来啦?” 白苏点了点头,沿着床铺坐了下来,又仰面躺了下去。 半夏见主子十分疲惫,忙蹲了下来给她捶腿,边捶边玩笑道,“小姐,慕公子跟我谁比较体贴?” 白苏立刻蹬了一下小腿,对着半夏嗔道,“你这个死丫头,什么时候嘴巴这么讨人嫌了,再胡说我撵你。”不过,她还是被半夏的这么一句玩笑给逗笑了。 见主子一进门后阴沉的脸色不见了,半夏开心起来,也来了劲儿,“小姐,慕公子人怎么样?今天有没有给你买你最爱吃的那家桂花糕?” “还桂花糕呢,连白糖糕都没有。”白苏也就着这个话题,故作嫌弃地嗔怪起了慕天华。其实在吃东西这方面,她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女孩子了,喜欢甜口的,喜欢路边各种摊上的小味道。今天在品川阁,虽然三个人聊得不错,但多少还是压抑。她觉得以后再有机会,一定要好好跟慕天华在大街小巷逛一逛。 “小姐晚饭想吃什么,可馋什么了?半夏这就去准备。” 白苏看着半夏单纯热情的样子,心里一阵温暖,“你还是歇着吧,晚上我就和大家一起吃好了,不用为我准备特别的。” “那半夏先退下了。”半夏作了揖,正要提脚出去,白苏才想起来还有事没问。她叫回了半夏,“今天姐姐那边有什么动静吗?” 半夏的神色不那么愉快了,她的语气有些沉重,“听木香说,今天下人送进去的饭菜都是几乎原样不动地被送了出来。木香跟大小姐说话,屋子里面也没有动静,老爷有吩咐,木香也不敢进去,只在外头守着,这两天她也瘦了一大圈,别说大小姐了。” “去给木香带个话,就说我晚些时候会过去。”白苏吩咐着,目光黯淡许多。 半夏领了命,重新作了揖,而后就退了出去。半夏前脚刚走没多久,白璟就后脚跨进了白苏的闺房。 “爹?”白苏吃了一惊,按理说才这么一会儿,父亲应该还在给人瞧病才是,怎么这么快就跟着她过来了。 白璟坐到茶案跟前,白苏走过去给他倒了一杯温茶,“爹,你有话要跟我说?这么急吗?” 白璟没有喝茶,他觉得还是先了解一下白苏的想法比较好,便问道,“你不是有话和我说吗,你说吧。” “爹——”白苏见父亲神色凝重,心里没了底。她觉得眼下还是白芷的事情比较重要,便挑了白芷的事情先说,“爹,不要再软禁姐姐了,她一个人在里面没人照应,我们都跟着担心。她和赵公子的事情,还有商量的余地,爹,就先放了姐姐吧。” 白璟握紧了拳头,他冷冰冰答道,“你以为我这个做父亲的就不担心吗?我担心她没人照应,但我更担心她的安全!” “爹——”白苏知道父亲的话不是没有道理,而是很有道理,她无从反驳。 “你不要再为你姐姐说话了。我如果放了她,她第一时间就会跟着那个什么赵东西跑掉!只有他离开戊庸后,我才能放白芷出来。”白璟打定了主意,他不想继续讨论这件事。 白苏心中难受,却也没有办法,她只好又提起另一件事,“爹,明天起,我想跟着爹一起给人看病。” 白璟看向女儿,反应了片刻,并没有立即拒绝,而是缓缓问道,“为什么?” 白苏深吸了一口气,道,“我想有高超的医术。爹,今天我在酒楼里,碰到了一个突发心疾的病人——他就那么走了,就在我的眼前!爹,这种感觉好无力,我不想在病人面前束手无策,爹,求你让我跟在你身边习医吧。”白苏的眼泪几欲流出,她对着白璟跪了下来。 白璟动了动双唇,一字一顿地道,“不、行。” “爹!求你了,传授我医术吧!如果再遇到这样的病人,如果我再不能出力,我会更加愧疚啊!” “你没有行医之人的素质,你不能行医。”白璟更加斩钉截铁,在白苏看来,他的面部似乎泛着寒光。 “我背过不下二十本医书,爹,你问我,你考我,我都能答出来!爹,求你让我亲身经历诊脉治疗的过程吧!我知道只背医书是没用的,想要医术精进就必须要接触病例,爹——” 白璟愤然起身,不顾白苏跪在地上如何哀求,他冷冰冰道,“你懂得的还是太少。你这样,根本无法给病人看病。” 白苏彻底懵了,十余年来她啃下了诸多医学巨著,那些药理医理全部都刻在她的脑子里,她相信只要白璟提一句,她就可以迅速接出下一句。如果连这样,都算是懂得的太少,那她真的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了。 “爹,你是不是打心里就不想让我从医,所以才这么说?说我懂得不多,说我没有从医的素质,是不是都是借口——”眨眼间,白苏已经满脸泪水,她不服气啊,她真的不服气。 “好了!不要说了!”白璟抬高了声音,他异常理智地看着白苏,“如果你连基本的悟性都没有,那只能说,从医这条路,你不适合。” 在父亲的厉声责难面前,白苏噤声了,她强忍着抽泣,不想在父亲面前表露出弱势和委屈。 “为父来是想问你一件事,你与那慕家公子之间,是怎么一回事儿?” 白苏愕然,她愧疚着道,“对不起,爹,我没有及时告诉你——” “这不重要。”白璟扶着额头,他觉得十分疲惫,于是不再绕弯,直接问道,“我想知道,他们慕家和皇室是什么关系?” “关系?”白苏愣住,继而解释道,“应该是没有关系的罢——天下姓慕的人家有很多,他们这一支又在如此偏远的戊庸,想来是一点关系都没有的。爹,为什么问这个?” “你说什么都没有用,这件事一定要确定下来,你不能和姓慕的人走得太近。”白璟站起身来,“我还要忙,慕家的事情你要尽快打听。” 白苏木然地点点头,尽管一头雾水,也没有敢开口向父亲询问。她想不通,如果说赵家是家仇的话,那么皇室又跟这个家有什么关系?为什么她不能和姓慕的人走得太近?太多太多的疑问涌上了她的脑子,她开始对白家的过去产生了浓重的好奇。   ☆、第31章 苦衷难诉 入夜后,白府里宁静了下来,白苏挑着竹棍串着的提灯,步履轻轻来到了白芷的住处。廊下果然立着两个守门的小厮,白苏素来跟家里的下人关系不错,这两个小厮也算好说话,她只打点了几句,请求跟白芷隔着窗说说话。两个小厮也不好拒绝白苏,便答应了下来,还叮嘱白苏千万不要久留。三个人说话的声音,被坐靠在廊柱上已经进入浅眠的木香听了见,她睁开迷蒙的双眼,看出是二小姐白苏之后,立刻一个激灵站了起来,“二小姐!” “姐姐的晚饭可曾吃了?”白苏也上前两步,握住了木香的手。木香的手冰冰凉凉,想来是在地上坐久了的缘故,白苏忍不住鼻尖酸了起来。 “吃是吃了,就是吃的很少,端进去两盘菜,端出来的时候还剩了大半。我与她说话,她也不回答,可要急死我了。”木香果然急了,她一直在跺脚,忧心忡忡的。 “知道了,我同姐姐说会儿话,你们可否先在一旁等我?”白苏也看向那两个小厮,小厮们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依着白苏的吩咐做了。白苏见他们站的远了,这才低低唤道,“姐姐——” 红漆窗棂上糊着里外两层的窗纸,虽然不如冬日里头的棉纸那么厚了,却还是将里外两个世界划分了出来,白苏看不到屋内的情况。她静等了一会儿,还不见白芷答话,正想再叫一声,就听见里面喑哑的一声,“苏儿——” “姐姐!”白苏差点涌出泪来,白芷的声音听上去是那么虚弱,软绵绵的就像夏日里融化的冰块。“姐姐你这样是何苦——熬坏了自己的身子,也叫旁的人心疼。”纵然白芷让她万分心疼,她还是不忍说半句重话责备白芷。 “苏儿,外头有人吗?”白芷压低了声音,她已经将额头靠在了窗棂上。入夜后她一直没有点烛火,所以屋内和屋外是差不多的黑暗。除了比薄纱还要朦胧的月色外,整个世界再无其它光亮,就像白芷此刻的心。 “人我都支开了,姐姐有什么尽管说。”白苏不轻不重地叹了一口气,她知道,白芷现在一颗心都牵挂在赵子懿身上。如果不能帮她离开白家,她一定会一直这么虚弱下去。 “苏儿,距赵子懿离开没有几天了,你想好了么……你要帮我么……”白芷的十指已经抠住了窗棂,白苏的影子借着月色投在了窗纸上,在此刻的白芷看来,这团影子就是她的光明、她的希望。白苏沉默不语,只盯着窗棂的木骨出神,她第一次觉得花纹繁复的窗棂是那么让人心烦,就像她的心一般,碎乱着。白芷见外面没了动静,有些心慌,“苏儿……你不愿是么……” “姐姐,请你原谅我,这件事情对我来说太难抉择。并非我不愿,是我真的做不到。我不了解赵将军,我不知道他是否能给你幸福。我还担心赵家会伤害你,我要担心的真是太多了。”白苏的眼泪流淌了下来,冰冰凉凉的,挂在她的靥上,“姐姐,你还记得小时候你说过,将来嫁人也要和苏儿嫁到一块儿,这样每日互相走动,免去想念之苦……你真想一走了之吗,难道你不会想念我吗?” 听到这里,白芷也怔怔滚下一颗泪来,她也从没想过这么快她就要和自己疼爱的妹妹分开了。许久的寂静过后,白芷才缓缓道,“我知道,我的身子已经不值钱,如果留在戊庸嫁给别人,这件事迟早要传出去。与其说那时候被婆家休妻退婚,让爹娘,让白家蒙受耻辱,倒不如现在就一走了之。就算赵子懿回到京城后变心了,让我做妾也好,甚至离开我也好,戊庸与京城相隔万里,至少不会让你们丢脸。” 泪水不受控制般地汹涌而下,濡湿了白苏的领口。这一刻,她终于体会了白芷的用心,她觉得白芷很傻,却责骂不出来,哽咽了半天,只道,“白芷,我好恨,我好恨那个玷污你的混蛋。我真的好恨好恨他……”轻柔的拳头落在窗棱之上,只荡起沉闷的声响,铺天盖地的黑暗将她的愤恨都吞噬了掉,深深的无力感涌上了白苏的心头。 “苏儿,求你帮我。” 白芷将所有的力气都倾注在了这句话上,笃定,不容置疑。白苏拭干了泪,半晌无语,她还不能给她答复,她只有暂时转身离开。 由是,一夜无眠。 次日起来,白苏强打着精神,在药铺里清点药材。青之看她眼周黑黑的一圈,便主动揽下了所有活计,劝她回去休息。白苏的脚步晃晃的,仿佛随时要飘起来,她摇着头,“没事,我没事。” “这里我一个人打点的来,昨儿你一天没出现,药铺也没出什么乱子。”青之还是不放心她,他将白苏推出柜台,强行让她去休息。白苏也不拗了,她走了两步,又突然转过身来,向正堂的方向走去。 “哎——”青之想叫她,也没叫住,抓药的人就快来了,他脱不开手。 白璟已经坐在了正堂里,第一个病人已经进来,刚坐下开始把脉。白苏就像梦游一般,也不顾白璟质疑的眼神,兀自拉来圈椅,咣当一声就摆在了白璟的身后。 “苏儿,你干什么——”白璟压低了声音,不想吵到别人。 白苏又取来宣纸册子和毛笔,认真观察起白璟切脉的动作。“苏儿!”白璟声音虽低,却掩盖不住怒意。白苏笔下已经开始记了起来,她不抬头,赌气回答道,“爹不给姐姐自由就罢了,现在连我也要控制。” “你说什么呢!” “我不会干扰爹的,爹就当我不存在吧。” 白璟苦笑一声,正色道,“以前我百般阻挠不想让你从医,我还为这事愧疚过。现在看来,你的确不配!”说罢他转回头,又开始为病人切脉。白苏咬着牙关,不想让父亲的打击影响到自己,可心里却还是免不了一阵震荡。末了,她听见白璟又补了一句,“你便坐在这儿吧,坐这儿你也学不去什么,你还是你。” 被切脉的病人是个上了岁数的老头,看上去比白璟要年长十余岁,他瞅了瞅这对父女,心里一阵唏嘘,口上忍不住解围道,“我瞧你这姑娘是个上进的好姑娘,多叫她学学,有益无害的。” 白璟无奈地笑了,他对自己的病人总是十分客气,“学医不比别的,单有上进心是没用的。” 老头也不多说了,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不再管闲事。白苏仔细观察着老头的面色,将细节都记了下来,又伸直了身子去瞥白璟开出的方子,也记了下来。老头临走之前,白苏忐忑着开口问道,“老先生,我可不可以给你把把脉——” 老头见她勤勉,虽然急着去抓药,却还是答应了下来。于是,在第一个老头破例后,后面排队的一些好心病人都在白璟看完病后,绕到了这个坐在白璟身后的姑娘跟前,供她练习把脉。白苏体会到了前所未有的充实感和疲惫感,半天过后,她的宣纸册子已经不够写了,上面清晰记着她看过病的所有病人的脉象、面色、病症、药方。就在她起身去换了一个新本子的间隙,再回来,她一眼就看到了排队的人里一个瘦黑瘦黑的身影。 “小根子……”白苏立刻站了起来,她顾不得别的,立刻冲上前去,“小根子,你为什么又来这里了?衙门跟前,我不是说过,白家伺候不起你这样忘恩负义的人么?” 瘦黑的小根子吓得后退了一步,怯怯的大眼睛盯着白苏,“白苏姐——我娘又病了——” “你既然知道迟早要来白家看病,当初为什么那样对我爹?往我爹身上扔鸡蛋的是你,想来求他看病的也是你。你如何好意思?”白苏一想到那天的事情就怒不可遏,她想不明白小根子这样的人是如何腆着脸又跨进白家药堂的。她觉得,但凡要脸的人,做过那样的亏心事后,根本就不会再来了。 小根子也不好受了,他低头道歉,“对不起白苏姐,家里是真的很穷,别家药堂都要收钱,只有白老爷这儿可以先赊着——我娘快不行了,我必须得来——” “你不是从冯家拿了功劳钱吗?还是说你只有在付不起药费的时候才想起白家的好?”白苏越说越气,她干脆将他揪了出来,“白家不欢迎你,你还是出去吧!” 小根子见白苏严肃又愤怒,立刻慌了,他又委屈又悔恨,最后无可奈何之下只好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求你了,白苏姐,不要不管我娘——你可以打我骂我,但是我娘她不知道我做的混账事——” 白苏不是没有恻隐心,她知道小根子家里穷得连露个大洞的房顶都修不起。她只是一时难以接受,难以接受善良耿直的父亲被人践踏尊严后,又要来帮助这些人。 “白苏!”异常严厉的声音突然从身后响起,白苏听出了父亲的声音,她循声望去,一个巴掌却在这时正正打中了她的脸。 “啪”的一声异常清脆,白苏脑袋立刻懵了,她本能地捂住火辣的脸,“爹——” 白璟的眼中闪烁着火焰,像是能生生烧了她,“你是什么人,凭什么让病人在你面前跪下!还不快给人家道歉!” “可是爹——冯家闹事,他也有参与——”白苏想解释,却被白璟打断,“一码事归一码事,现在是你无礼在先,你必须立刻道歉!” 庭院里所有人的目光都投了过来,大家不知晓就里,都觉得跪在地上羸弱的小根子十分可怜,议论之声开始响了起来。白苏垂下目光,她发觉了自己做的错事,可一股委屈和骄傲堆在心间,她说不出话来,也不能接受向小根子道歉。白璟失望地看了她一眼,重新回到座位上,花了一阵子才平复了心情继续给人看病。 白苏承受着所有人投来的质疑目光,她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一直盯着小根子的背影,直到白璟开始给小根子开方子。白苏看着父亲向小根子询问他娘病情时专注认真的眼神,禁不住眼中一热,她渐渐明白了父亲的良苦用心,也震撼于父亲的豁达和大度。 午后的日头缓缓旋转着角度,在白璟的五官上投下了阴影,白苏望着父亲饱经沧桑的皱纹和浓密花白的胡须,出神了许久。她仿佛看到了天子脚下的太医院中,父亲白璟穿着隆重的朝服,系着乌木长珠,拎着精致的药箱,为显赫的天家诊脉的场景。 那时候的父亲,一定意气风发。   ☆、第32章 女儿归来 这日,白瑄轮休,趁着一天的空档,他打算好好休息一下,驱散这连日来的疲惫。宫里头这些日都不甚消停,因为三皇子的诡计开始稍见奇效。前天早朝的时候,皇帝当着众臣的面驳斥了太子慕安的奏折,直接将奏折摔到了他的脚下,这在朝中可是前所未见的。后来,慕安又去了嘉和殿,不知道他们皇家父子两人说了些什么,慕安从殿中走出来后,神色一直很凝重。然而,就算这样,三皇子还是不够满意,他本想借血药丸子的事情直接让皇帝质疑让慕安做太子的正确性。 唉,白瑄心中微叹,天家的人就是一个个*的沟壑,任何事都填不满他们的心。身边一个梳着双丫髻的丫鬟低着头给他捶腿,一下一下的,力道均匀,白瑄紧绷的身子才松宽了不少。这时候,有人掀帘进来了,他侧目看过去,不禁展开笑颜,“夫人来了。” 来人便是孟清,今日她穿着绛红色的罗绸锦衣,乍一看上去,罗绸上的花纹层层叠叠,大有□□满园之势,十分贵气。大概是家中条件优渥的缘故,孟清虽然年近四十,面容却保养的很好,看上去左不过三十上下。她一进屋后,白瑄便收了腿,坐直了身子,吩咐丫鬟下去烹茶。 孟清笑道,“看老爷的样子,似是万重心思放不下。”丫鬟退下后,她就上前坐在了白瑄的旁边,“不如我给老爷揉揉肩。” 白瑄扶住她的手,委婉道,“罢了,操劳粗使的事儿还是留给丫鬟们去做,你歇养着便好。” 孟清喜欢白瑄体贴的话,她笑意更深,“如此,我便只好解老爷心头烦忧了。” 白瑄正色起来,道,“烦心事倒是很多。”孟清也敛起笑意,到底还是轻轻给白瑄揉起了肩,“不如一桩一件的跟我念叨念叨?” “头一遭倒不是三殿下的事,反倒是副提点薛达,他有好些日子没来太医院了,后来我听到风声,原是他断了腿,在家休养了。”白瑄捋了捋胡须,目光深沉起来。 “好端端地怎就断了腿?况且在家休养不是要请示老爷在先?老爷怎么成了后知道的人。”孟清犹自思忖起来。 白瑄冷笑一声,“薛家素来目中无我,你也知道。薛达位至副提点,仗着太医院里薛家人多势众,更不把我这个‘光杆将军’放在眼里。他断腿这事儿,我私下里觉得,和三殿下脱不开关系。若是有机会,你去你妹妹那儿探探口风。三殿下如何行事,咱们心里还是得有数,不然惹祸上身的时候,再发觉就晚了。” 孟清知道白瑄为慕封效力,但效力和效忠是两码事,慕封为人阴险狡诈,变化多端,防不胜防。她也叹了口气,“虽说孟洁是我自家妹妹,可毕竟是嫁出去的人,就像我一样,心里头都是为了丈夫孩子。想和她交心,难。” 白瑄懂孟清的苦衷,他也不指望效力于慕封能让他如何青云直上,他只求至少能守住现在的位子。“好歹三殿下和咱们有一层亲戚关系,若是换了太子,未必会容我。好在大哥就要回来了,我已经派人去戊庸去请了,估计再有十来日人就到戊庸了。” “老太爷近来身体愈发不好了,但听了大哥就要回来的消息,倒是起色不少,拄个拐也能靠自个儿在院子里走动了。虽说手心手背都是肉,但老爷子毕竟跟大哥分散多年,大哥甫一回来,势必是要万分好的待他。我也不是多心,就想给老爷您提个醒儿,仔细着提点的位置。”孟清心思曲折,一语道出了许多内容。 白瑄不置可否,只道,“大哥的罪名虽牵强,但也是流放过的人,回京后能捡个小官做就是不错了,提点的位置是没可能了。” “那倒是。”孟清放下心来,“我只想老爷好好的,别的人是一概管不了的。大哥回来后,咱们白家底气也算壮了些,对老爷有好处。” 夫妻两人一言一语地说着,大约半柱香工夫后,门口有小厮来传,说是二皇子的侧福晋来了。白瑄听闻,立刻愣住,他不敢相信地琢磨了一下,二皇子的侧福晋,不正是她妹妹白珎么。白珎嫁给慕闻后,头些年只是没什么名号的妾室,后来诞下一子后便被慕闻提了侧福晋。自从白珎和白实谨决裂后,算起来,白珎已经有十来年没有回过娘家了。白瑄立刻跳下躺椅,大步流星地向门外走去,孟清也加紧了脚步跟在了白瑄身后。 刚下了马车的白珎,双手还缩在袖里,京城里大雨刚过,天空中还飘着疏疏离离的雨丝。身后有丫鬟上前,欲给她披上一件织锦镶毛斗篷,白珎摆了摆手,并未穿上。兀自向前一步,她抬起头望着铜门上的牌匾,心头刮过一阵风。“白府”两个金漆的大字被雨洗刷后显得格外光亮,多少年过去了,白珎垂下头,心中只记得两个场景。一是大哥白璟被流放的那晚,铜门前的张灯结彩;而是她愤然离家后,白实文不让任何人来送她,铜门前的清冷落寞。 雨丝落在白珎的软衣上,她不顾这丝凉意,缓缓又沉重地踏进了白府的大门。 白瑄出了正堂,就看到了走进大院里的白珎,他激动的心情难以言表。 “二哥——”白珎率先开了口,声音之迟疑,暴露了她的生疏。 白瑄虽然激动,却还是不忘礼数,他躬身下去,双手合拢,“白瑄见过二殿下侧福晋。”身后的孟清也跟着作了揖,“孟清见过侧福晋,侧福晋安。” 白珎强忍泪水,上前扶起白瑄,“二哥,你这是何必。嫂嫂,近来可好?” 三个人在重逢面前都不知所措了起来,这时候,白瑄身后不远处,传来了噔噔的拐杖声。雨水还堆积在地上,拐杖落地的时候溅起了水花,声音听上去带了水的清明,也带了水的绵长。白珎看到父亲那伛偻微颤的身影后,终于忍不住,两行泪滚落下来。 白实文的步子很慢,但目光却一直落在白珎身上,好似只有这么看着白珎,他才能支撑着走过来一般。 白瑄低声暗示道,“妹妹,还不上前去扶父亲么。” 白珎垂下头,也是低语,“我不孝,我没脸上前——”孟清见老爷子走的实在费劲,便先不顾白珎,上前扶住了白实文。哪知白实文犟了起来,他奋力一甩手,不让孟清靠近。拐杖的声音越来越重,谁都能看出老爷子的步伐越来越吃力。 “妹妹,爹在等你。”白瑄也急了,暗暗催促白珎。 当初,白实文不顾父女之情,将她逐出家门,还放言说叫她永远不得回来。那时候的白珎落魄地离开了白府,年少倔强,她也暗下誓言,永生不会回来。如今,当她踏入这个再熟悉不过的大门,白家的一切全方位包裹了她,恍惚间,她已不觉自己是个离家多年的人。心中没了愤怒,只有愧疚。 她缓缓移动着步子,终于还是上前扶住了白实文。 时隔十余年,女儿温柔的触感再度传来,白实文只觉自己衰老的身躯一震,深陷的眼窝里蓄上了一层薄泪。白珎对他说了什么,他都听不清了,他也不看她的口型,只转过身去,带着白珎亦步亦趋地走向正堂。 正堂里,白实文并没有坐在主位上,他默默把主位让给了白瑄,自己则坐在了一侧,白珎的旁边。四人坐定后,正堂外又响起了两个人的脚步声。一个模样清俊的年轻公子率先进了正堂,身后跟着的是一个容貌艳丽的年轻姑娘。这两人便是白瑄和孟清的两个孩子,长子名唤白決,小女名唤白泠。 “決儿,泠儿,快来见过你们的白珎姑妈。”孟清招着手,示意两个孩子给白珎行礼。 白珎离开白府的时候,两个人还小,对姑妈徒有印象,却没记忆。白決先恭敬地行了礼,一双瞳眸灿然有神,他礼貌道,“侄子白決,见过姑妈。” 白泠则多打量了白珎一下,心有所思,才低下头去作揖,“白泠见过姑妈。” “好好,你们都长这么大了。”白珎示意他们坐下,白決和白泠才退到自己的位置上,坐了下来。 白珎摩挲着手中温热的茶杯,若有所思道,“想来,大哥的孩子们也都有这么高这么大了吧。” 白瑄沉默了下来,他这下明白了,白珎回府的目的。她一定是听说了白璟就要回来的消息后,才决定来看看的吧。他垂眉抿了一口茶,暂且没有答话。 孟清觉得不能冷场,便接道,“可不是嘛,大哥去戊庸之前,大嫂有着身孕,后来不是又有了个怀孕的妾室吗。大哥少说也有三个孩子了。” “等到大哥回来,这个家才热闹了。”白珎的神色明亮了许多,声音也不由得轻快了一些。 白实文听不清这些人的说话,只一个人喝着茶,连喝茶的动作都不甚利索。白珎注意到,一滴茶水溅到了父亲的衣襟前衽上,父亲看到了,也没有动手去擦。她的心一下子酸了起来,若是换了从前,以白实文的性格,是万万容不得一点茶渍在身上的。人世沧桑,岁月弄人,那个精明瘦削的父亲也被时光改变了。   ☆、第33章 首次出诊 白珎这次会回白府,也确实就如白瑄所料想的那样,她是关心大哥白璟的情况。果不其然,几个人也才聊了一炷香的功夫,白珎就又询问起白璟回京的细节。 白瑄简单回道,“已经派人去戊庸寻请了。” 白珎注意到了“寻”这意味深长的一字,她轻叹一声,“将近二十年,从未有过大哥的消息,如今他们一家是否还在戊庸也未可知,当真是寻请。” 白瑄默然下来,不置可否,虽然他从小就知道白珎对白璟的仰慕之情远胜过对他的,他也无法接受白珎甫一回来就张口闭口都是白璟这一事实。一旁的孟清也发觉,白珎这个小妹对大哥格外在意,却并不过问二哥。孟清有些不悦,却并没有流露出来,她和颜笑了,替白瑄解释起来,“既然是皇帝下令贬黜戊庸,想来他们是不会离开的。” 白珎认同,心中如是期望,“可惜我们兄妹两人不能亲自去接大哥回来,扪心自问,到底是有负手足之情。”她垂下头来,理着手心里攥着的帕子。白瑄暗吸了一口气,他心中清明,白珎一直介意着当年他选择保全家族,放弃白璟。 这时候,一直自顾饮茶的白实文开了口,他望向白瑄,声音颇高,微颤中又透着沙哑,“老大什么时候回来?” 白瑄也大声回答着,“就快了!不出一个月了!” 白实文点了点头,不再说话,他浑浊的瞳仁或许正焕发光彩,只不过因为有一层朦朦的眼翳,便没人能看得清楚。老头子又坐了一会儿,而后大概是觉得不舒服了,他拄着拐杖,艰难站起身来。白瑄见状立刻叫来了小厮,仔细扶着白实文离开了正堂回房休息。 白实文的身影消失后,白珎才收回目光,不轻不重地感慨了句,“爹老了。”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这份愧疚与无奈大概这会成为白珎心中永远的症结吧。 白瑄的长子白決见正堂内气氛不佳,思忖之后,主动岔开了话题,“既然大伯一家就要回来,他们将来的处所也该命人收拾起来了。这样等大伯他们回来,也不至于觉得离家太久。” “決儿说的对。”白瑄赞同,他还没想这么多,确实有些疏忽。 这番话过后,白珎才将注意力转到白瑄的这两个孩子身上。白決是个面容清朗的公子,笑容和煦,听他的话就知道他是个心思细密的人;白泠眉目间格外像年轻时候的孟清,少许妩媚,是个美人胚子。方才进来的时候,白泠生疏之意格外明显,不知道是不是性格使然。 少许琢磨过后,白珎询问道,“決儿该到了入职太医院的年龄吧?”她虽离家多年,但白家的规矩她还是记得的。白家的儿子,都要做好继承白家衣钵的准备,在适当的年龄入职太医院。可惜白瑄到现在只有一个儿子,如此重任自然就落到了白決的肩上。 白決惭愧笑了,孟清插了一语,“这孩子本该今年春天入外教习(1),不知怎么,该报名的时候人消失了,偏拖了一年。眼下看来,只得明年了。” 一旁一直默不作声,只侧耳倾听的白泠轻笑一声,“哥哥还不是为了躲避某个人么。” “长辈面前,你也胡说。”白決瞥了一眼妹妹,目光并没有责备,一看便知是兄妹间的玩笑。 白珎淡笑出来,“二哥你也可以放心了,我瞧決儿是个懂事的孩子,咱们家后继有人。” “现在还看不出来。”白瑄抚了抚手掌,口上谦虚,心中却悄上一丝安慰。他确实满意于白決,在他看来,白決有习医天资,又加上他的教导,年纪轻轻已然小有所成。唯独今年错过入习太医院一事,让白瑄好一阵头疼。医官不比别的,须得经过层层选拔,每年最终脱颖而出的屈指可数的几人才能入职太医院。有些年份,学苗不好,全军覆没在教习中的情况也经常出现。 几个人一言一语的搭着,气氛不热烈,也不冷清。过了好一会儿,白珎准备告辞离开,白瑄欲留下她进餐,却被她婉拒。“进来二殿下身子不是很好,各餐都要我亲自照应些才放心,小妹就不多留了。日后再来看望爹和二哥。” 白瑄也不去多想白珎的话是否只是推脱,他点了点头,一家上下簇拥着白珎,将她送出了府外。 戊庸城里,白家药堂。 白苏在阳光下出神了许久,许多事情堆积在她的心头,渐渐都缕的清晰了。她从没有如此深刻地体会到父亲的用心,这种感悟就像霹雳一般,晃的她脑中一阵透亮。她没再继续坐在白璟的身后记录药方,而是从内屋里头搬来了一些椅子,安排那些看上去十分乏力的病人坐了下来。她逐一询问着每个排着队的病人,问他们有无不适,有无什么需要。仲春之末的日头虽不毒辣,也足够热度,她只前前后后忙活了一会儿,便满头是汗了。 白璟有些后悔方才给白苏的那一巴掌,毕竟打耳光不比打手板,太伤自尊,白苏也不是他亲生的。不知道好面子的白苏现在是不是难受了,他关心着朝院子里望了一眼,就看到白苏忙碌的身影。 白璟无动于衷的垂下目光,又专心给病人瞧起病来。正在被他诊脉的一个中年男子开了口,“你的这个闺女心地好,方才我在外头口渴不得了,她还给我打了水来。” 白璟淡语,“没什么,是她该做的。” 大约两个时辰过后,黄昏来了,天边的云朵烧得通红,最后一个抓药的病人才离开。白璟起身,也不顾还在院子里收拾椅子的白苏,先一步绕出正堂往处所走去。哪知白苏见到白璟起身了,就一溜烟地跑了过来,一脸笑意的样子就仿佛白璟不曾打过她一般。 “爹,我有个想法。” 白璟顿下脚步,示意她说下去。 “每天来我们白家看病的人很多,队伍排的很长,这当中有很多不妥之处。”白苏一本正经起来,“来排队的人里面,一半病患,一半常人。病患分轻重缓急,常人是帮家中的病患抓药,一般来说不会太急,太急就会直接请郎中到家中看病。那些病比较重又比较急的病人应当分列出来,由爹把握,优先医治。其余那些病情轻缓的人还有正常人都照常排队。我瞧着,有些病人因为排队太久,身子更加虚弱无力,这对爹的诊脉准确度也会造成影响。” 白苏一字未停顿地说完了她的想法,思路清晰流畅,白璟一直垂眉仔细听着。末了,他缓缓问道,“轻重缓急的区分是什么?什么样的病算是严重的,什么样的又算是轻微的?” “这——”白苏觉得父亲问的问题十分古怪,急病就是急病,一看就能看出来,哪还需要说这么明白…… 白璟见她语塞,又追问道,“那些被你划为病情轻缓的人,你如何保证他们在排队的时候不会生出怨言?难道他们就不觉得自己的病是严重的吗?排队,大家只认定一个理儿,就是先来后到,你如何能安抚那些人的不满情绪?更何况,很多严重的病起先的症状都是轻微不适,你又如何识别?” “我——”白苏愣住,她完全没想到父亲指出的这一点,亏她还以为她想出了一个好办法呢!一时间面上如火在烧,简直可以与夕阳云霞相比,她深觉自己无知极了。是啊,从部分人的角度来看,她的办法的确好。可另一部分人的心思,她完全没有照顾到。 白璟见她似乎陷入了怪圈里,有些不忍,道,“把你上午记录的册子拿来给我看看。” 白苏应了一声,低沉着情绪,将宣纸册子递到了白璟的手里。白璟随手翻了翻,一目十行地扫了几眼,而后合上。白苏还等着父亲又会有什么责骂或是挑剔,哪知道却听见白璟道,“回去准备一下,一炷香后,提着药箱跟我一道去小根子家吧。” 白苏愣在当场,父亲这是什么意思……之前还不许她从医,为了小根子的事情还打了她一巴掌的父亲,怎么突然让她跟着他去出诊了……如此意外让白苏好一阵子错然,毕竟白璟都没让一直名正言顺习医的白敛和白芷随他出诊过。她还沉浸在说不清道不明的惊喜里,就听得父亲又道,“还愣着什么?药箱准备的细致些,小根子他娘得了痈疽,发于足心,你对症备药。”白璟挽起袖口,不再多留,大步迈开率先走出了正堂。 “痈疽——小根子的娘竟然得了痈疽——”一阵怜悯攀上心头,白苏只觉心口一酸,思及方才对小根子态度那么差,她愧疚不已。她记得很清楚,医书上说“痈发于足上下,名曰四淫,其状大痈,急治之,百日死。”(2)小根子家那么穷,想来是没钱急治的,说不定已经恶化。意识到这一点的白苏立刻不再耽误,她走进药铺,仔细认真准备起了和治疗痈疽有关的药材。 青之正在药堂整理,白苏进来后,他关切地询问起来,“二小姐怎么准备起药箱了?” “爹让我随他出诊一趟,青之你帮我看看,调理痈疽的药材是不是这些,有没有遗漏的。”白苏边说着,边拉开对应的药箱,将所需的药材取了出来,分类摆在篮子里。 青之由衷的为她高兴,虽然他想不明白白老爷怎么就同意白苏从医了,“二小姐你总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白苏的神色突然黯淡下来,听闻青之的话后,她想起了白芷。白芷还被父亲锁在自己的闺房里,连天日都不得见,何况云开月明。她叹了口气,掏心窝地对着青之说了句,“青之,那日你提亲,我私心里还是有些希望爹同意你们的。” 青之苦笑了一下,“过去了的事,二小姐就不要再提了。我本就无福,也实在配不上大小姐。” “你这就是胡说了。你是我们的家人,还有自家人配不上自家人的道理?” 青之不再多言,他打量起药箱里的二十余味药材,“痈疽的药方差不多应该就是这些了,二小姐所想比我周全。” 在青之确认后,白苏才放心着合上了药箱。临走前,本想再安慰青之,但她又担心失言,想着日后和他再好好聊聊,所以最终还是沉默着走出了药铺。   ☆、第34章 风雨伊始 残阳如血,落日已经隐没一半,白璟和白苏两人步履匆匆。白苏跟在父亲的身后,被父亲的沉默所感染,她心中悄上一丝紧张。他们穿过一条条街巷,脚下的路越来越窄,越来越泥泞,白苏不得不一边扶好药箱一边提起裙摆。 白璟似乎没顾虑那么多,他的黑缎靴上已经溅上了好多泥点。白苏体恤父亲辛劳,晚饭都不能按时吃,就要出诊。她想着应该先了解一下小根子他娘的情况,一会儿才好帮忙,便开口问道,“爹,小根子的娘病了多久了?” “少说也有两个月了。”白璟锁起了眉头,自然而然地展开话题道,“小根子找上我的时候,他娘已经病了一个月了,所以现在情况不是很好。” 白苏沉默了下来,她知道小根子根本付不起药费,爹还为了他娘如此无怨无悔的出诊,相比之下自己的心胸实在太过狭隘。她反思了许久,而后才道,“爹,您之前说我什么都不懂,根本没有从医的素质,现在我已经明白了——” 白璟扫了她一眼,又望向前方,等着白苏继续说下去。 “我太急功近利,只想着掌握高超的医术,却不知真正的医术是一颗仁爱的心。”白苏的语气十分谦卑,白璟听后心中稍有一些欣慰,但他依旧严肃,“路还长着。” 白苏默然下来,仔细品味父亲在这简单的四个字后所蕴含的寄托。父女两人有一句没一句的搭着话,很快就来到了小根子居住的地方。 小根子住的这里有好多穷人聚居,房舍破败,有门没窗户的,一间又紧紧挨着另一间,两个房子中间只留一人宽的窄路。这窄路两边的墙壁上挂满了青苔,滑腻腻的滴着水,若不留神,就会蹭的一身脏绿。戊庸这几日明明没下雨,这边的地上却积满了脏水,一脚踩上去,一个泥坑出来,臭水也溅的哪都是。偶有风吹来,阵阵异味也随之而来,白苏强忍着干呕,被眼前的这些景象完全震惊住。她知道小根子家里穷,但万万没想到竟然能穷到这种地步!说白了,这种环境,和她在大户人家看到的猪圈相差无异。 小根子没在家里,正好在外头别人家混饭吃,他远远的看到了白璟,立刻胡乱塞了几口粗面饼后迎上前来。 “白老爷,白苏姐。”小根子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道,“真是麻烦你们了——” “你娘呢?我来给她好好瞧瞧,这样才好给她开方子。”白璟开门见山,他着实担忧病人的情况,下午的时候听小根子描述,他娘的病已经很严重了,光靠小根子模棱两可的描述根本没法开方子,这也是他会来出诊的原因。 小根子一颠一颠地走在前头引路,白璟和白苏跟在他身后。三个人绕来绕去,总算到了小根子的家。然而,还没等他们进去,白苏就率先注意到了幽幽暗暗的房子里头,有两只脚晃晃荡荡地悬在半空…… “啊!”白苏失声尖叫了出来,她捂住嘴巴,完全不敢相信眼前所见。听闻白苏这声尖叫,小根子和白璟都立刻发现了吊在房梁上的女人身体。两个男人立刻跑上前去,齐齐抱住了小根子他娘,将她从绳扣子上救了下来。白苏呆立在门口,只觉脑中一片空白,她看着小根子他娘被放到了地上摊着的破草席上,一张脸紫红紫红的,脚下愣是挪不动步子。白璟正在不住地按着小根子娘的前胸助她呼吸,他需要帮手,回过头却看到白苏错愕的样子,“白苏!愣着干什么!快去打开窗子!” 白苏恍如大梦初醒,她立刻按白璟的吩咐做了。小根子家的窗根本称不上是窗,只是墙上凿了洞,然后拿棉纸糊了上去,只透点光,根本不透风。白苏只能“呲啦”一下将一整张棉纸扯了下来,上面的灰尘立刻随风扑到了她的脸上,呛得她好一阵咳嗽。 小根子跪在他娘僵硬的身体跟前,两只眼窝里不住地滚下泪水,他哭的安静,静到绝望。 “别担心,你娘气息尚存,不会有事。”白璟不善表达,但这句话就是他给小根子的最大安慰了。小根子无法控制泪水,他的嘴角不住抽搐,说出来的话也一顿一顿的,“白老爷,白苏姐骂我骂的对,我根本不是人,您对我和我娘有如此恩德,我却——” “好了,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白璟神情淡然,他有条不紊地吩咐道,“你娘足心生的痈破了,需要清洗,你去打点干净的水,切记,一定要是干净的水。” 小根子大力点头,他重复了一遍,“我记住了,我得去外头别人家找干净的水。” 听闻此话,白璟终究还是未忍住鼻尖的酸楚。他明明已近天命之年,更是经历过许多生死病痛,对一切都该看的淡然。然而小根子家连一口像样的水都没有,他实在不敢去想小根子平时都是靠喝什么水为生的。 大约过了半柱香的功夫,白璟才停下手上的动作,这时候小根子他娘虽然还在昏迷之中,但呼吸已经平缓了许多,面色也正渐渐恢复正常。白璟叹了口气,对白苏道,“在你看不到的地方,有很多人过的就是小根子这样的生活。家里没有一个铜板,吃饭靠乞讨,生病的家人没法照料,只能瞪着眼睛看至亲至爱之人死去。小根子的娘想来一是无法忍受疾病的困扰,二是不忍见自己成为小根子的累赘,才会上吊自尽。” 白苏怔怔立在小根子他娘的身前,出神的目光盯着地上这个凄惨的女人,心中的撞击感就如整个世界都被颠覆了一般,难以形容。是啊,她看不到的悲惨太多太多,她概念中的医者,不过就是体面地提着药箱、为病人诊脉开方的医者罢了。她终于意识到,凭她的人生经历,使得她对医者的认知还远远不够。救死、扶伤,不是所有的死亡和伤痛都发生在四脚离地的床上。 暂不去想那么多,眼下最重要的还是替小根子的娘医治,白苏理了理思绪,终于找回了状态。她蹲在女人支着的两脚跟前,认真观察起她脚底的痈肿状态。 白璟望了她一眼,而后问道,“你说说罢,该开什么方子。” 白苏点头应了下来,她长舒了一口气,让自己进入状态。在仔细打量过疵痈之后,白苏又移步去观察了女人的面色,继而扶起女人的手腕,凝神切脉。一番有条理的诊病之后,她垂眉开始分析道,“所谓痈疽,因寒邪侵于经络之中,引血凝涩;血凝涩,则不畅通;血液不通,卫气就会归往其处而不能返,形成痈肿。寒气若化为热,热胜,就会使肌肉腐烂;肌肉腐烂,则化为脓;脓液不能泻出就会伤及筋骨;筋骨被伤,则骨中空,脓液堆积,血液坏损亏虚,最终导致经脉败露,恶气伤及五脏,人死亡。”(1) 白璟点了点头,“那么针对她的情况,你开什么方子?” “痈肿疮毒属热病,应用药性寒凉的方子来解。可考虑具有凉血止血、清热解毒之效的栀子,与生地、侧柏叶、丹皮等配伍;或使用有清肺润燥、生津解渴之效的天花粉,搭配沙参、麦冬、知母。因为她的痈肿已经溃脓,与连翘、蒲公英、浙贝母等同用,效果更好。此外,为解疮疡溃,可用生石膏打碎适量生煎,敷于溃处。”(2) 白璟凝神听着,时而点头肯定,在白苏说完后,他挑不出什么错误,“既诊断出来了,方子也下了,这些药材你可都带来了?” 白苏立刻搬来药箱,将药箱盖子打开,里面整整齐齐排着各种和治疗痈疽有关的药材。白璟只扫了一眼,大概就知道白苏已经想了周全。 不一会儿,去外面提水的小根子也回来了,清洗过后,白苏将生石膏也煎了好,为小根子娘敷在了化脓溃疡的患处。从头至尾,白苏一直全神贯注,白璟默默地看在眼里,记在心上。他回想起白苏小的时候,聪颖的她过早就显现出过人的天资。白璟心中欢喜,却始终碍于太子的原因没有让她习医。他深知这个社会上,医者的地位很低,就算会得到人们的尊敬,也不过只是尊敬而已。所以,在他严厉痛斥小白苏偷学医术之后,小白苏伤心地将自己关在房间里一整天,他的心也跟着隐隐作痛。他甚至几度在想,如果白苏就是自己亲生的女娃儿该有多好,那他就可以将她培养成再出色不过的医者了。 白璟的心中一阵唏嘘,他静静望着还在忙来忙去的白苏,竟有种放下心来的感觉。不管他怎么阻拦,执着又倔强的她最终还是走上了这条路。 ——苏儿,你又杵在这儿做什么,还不快回自己的房间去读孟子! ——爹,我想听你讲医书,我想跟哥哥姐姐在一块儿。 ——你为什么总是对这些药材念念不忘的,非要知道它们的用处。 ——爹你不觉得这些药材很可爱吗,明明自己都没了生命,枯枯干干的,却能救活那么多人的性命。 【备注】 (1)痈疽之症的描述出自《黄帝内经》。 (2)药方来自各种查询,确实是诸多治疗痈疽的办法之一,但只从清热泻火角度出发治疗,比较片面,不能当做真的药方。   ☆、第35章 长兄为父 白璟安顿好小根子的娘之后,又仔细叮嘱了小根子看好她,小根子万分感激的谢过了。白苏将相应的药材都按分量配好了,服用的办法也告诉了小根子。小根子眼眶里一直湿湿的,在白苏临走前,他垂头道歉道,“白苏姐,之前的事情都是我错了,小根子保证以后再不会做那种没人性的事儿了。” 白苏看着他瘦骨嶙峋的身板,一双黝黑的手臂像树枝一样从破烂的袖管中戳出来,她心中一凛,想说的话都堆在了心里,最终只嘱咐道,“好好照看你娘。” 离开小根子家后,父女俩沿原路返回,免不了又要穿梭在泥泞中。刚走出这片穷僻的地方,白苏跺了跺脚,想清清鞋底。就在她无意间驻足的间隙,她竟瞥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白苏立刻向白璟身后躲了一下,这个小举动做出后她又不免自嘲,自己又不是做了亏心事,怎么就怕了他了?然而她还是有意隐在了白璟身后,边小心走着,边暗暗盯着不远处的慕二公子。 他来这里做什么?他们家在城西,且不说这里与城西相去遥远,单单就贫穷和腌臜来说,他这种在品川阁享受的富家公子哥也不该出现在这里啊。白苏十分疑惑,出神的当口,慕云华已经拐过一个转角,走的远了。他并没有看见她。 慕云华回到家中的时候,正赶上家里人一同吃晚饭。他先换了身干净柔软的长衣,才回到正堂。坐定后,主位上的老爷慕长业抬眉看了他一眼,自然问道,“又在外一整天,你去哪了?” 慕云华简单答道,“一直在品川阁喝茶。” 同在席位之上的还有两兄弟的两个姨娘,二姨娘黄氏,三姨娘郑氏。他们家里还有四姨娘蒋氏,蒋氏的幼子近来染了风寒,蒋氏挪不开步子,一直在内庭里照料,所以就没来一同进餐。黄氏是个喜欢搀和的人,别人说话总想着搭上一句,这不,慕云华方说完,她便笑意盈盈道,“二公子就是会享受,日子总是有滋有味的。” 慕天华不喜欢二姨娘,他见她如此奚落自己的弟弟,有些不悦,但没有发作,“云华,饭后一同对弈吧,上次输你后总是手痒痒,等着一雪前耻呢。” 慕云华淡笑了开,答应了下来。这时候,慕长业倒是借着黄氏的话多说了句,“云华,喝茶是好,就是别太无所事事了。”在慕长业的心里,长子慕天华是个勤勉的孩子,虽然屡次犯他规矩,让他不悦。而次子慕云华,就总有那么一点点让他琢磨不定。别说其余人了,连他这个做爹的,都不敢说了解慕云华。慕云华对此也心知肚明,他一直低调地过自己的生活,也不希望这种生活被别人打扰。被父亲责备无所事事也没什么,他觉得没必要解释也懒得解释,便也就一笑而过。 “大哥,品川阁是什么地方?好玩吗?婉婉也想去。”软糯糯的声音从身侧传来,慕天华低头看着妹妹慕婉,伸手抚了抚她扎着羊角辫的头发,道,“婉婉想吃好吃的了?大哥改日就带你去。” 慕长业总共有五子一女,除却天华云华之外,二姨娘膝下有两个儿子,年龄皆不到束发,三姨娘只有一女,也就是现在这个才不过八岁的慕婉。再一个儿子就是蒋氏的幼子了。慕婉自小就经常跟在慕天华身后,慕天华也喜欢孩子的童趣,一遇到什么好玩的好吃的,他就会带上慕婉。 “婉婉,别胡闹。你大哥事情多,不要总是缠着他。”三姨娘将慕婉往自己的身边搂了搂,给她的碗里添了一勺滑蛋,喂她吃了下去。慕婉的小口被饭勺堵了住,什么也说不出,只能乖乖听话。 “天华能有什么事,婉婉想出去,就让天华带着她。”慕长业开了口,他骨子里极疼他唯一的女儿。 三姨娘解释道,“天华平日看书勤勉,我这不是怕婉婉耽误他工夫嘛。” 慕天华本来的笑意都渐渐淡了,他越来越清晰地体会到三姨娘刻意流露的距离感。他大概懂了为什么慕云华总是不喜欢参与家事,家里面这几个姨娘总是口蜜腹剑,净说一些让人摸不清头绪的话。 你言我语间,慕云华率先放下了筷子,他没吃多少,只是有点厌倦这样的氛围。走出正堂后,他一个人沿着青碎花石铺就的小路,绕到了后院的池塘跟前。池塘底部洒着一些五彩斑斓的鹅卵石,白天里头,阳光照在水面上,波光跳动,会衬得这池水格外粼粼汀汀。然而此刻,夜幕席卷之下,水中倏然来往的锦鳞也看不真切,倒显得了无生机。 慕云华静静伫立在池边,今夜天上无月,夜色显得更加浓重,将他孑然的身影重重包裹。 他没来由的回想起过去母亲还在世的时候——张姒总是蹲在池边抱着他,母子俩一同在遮天莲叶之下寻找戏水的锦鳞。那样的日子,再也不会有了。父亲迎娶二姨娘的时候,他就不甚欢喜,总觉得父亲对不起母亲。后来,母亲先走了,三姨娘、四姨娘却都陆续进了门,他愈发觉得这个家不再是他的家了。 他会对这几个姨娘如此反感,对母亲无比怀念,其实是因为张姒离开人世的惨状,只有他一个人看了见。 在他的记忆中,那阵子母亲一直在服药,病情似乎有了起色。直到她最终临走之前,气色也都保持的不错,完全看不出任何不对的征兆。同样是一个无月的夜晚,家里其他人都去吃饭了,慕云华却不想离开母亲身边。母亲一直清醒着,抚着他的头发,慢声慢语地给他讲故事。火烛跳动,年幼的云华只觉得眼皮沉沉,很快就朦胧睡去。然而,就在他刚入梦乡的刹那,身下的床开始了一阵剧烈的抖动。一开始他还以为是自己做了噩梦,等发觉真相的时候,他才惊恐地睁大双眼,只看到身旁的母亲面色发紫,浑身不住的抽搐,枕边已经濡了一滩唾沫。慕云华被吓傻了,他哭喊着,娘,娘,娘你怎么了。然而张姒最终还是没能醒过来,她的抽搐只持续了片刻,便撒手人寰了。 母亲的身体渐渐冰冷,慕云华看着那逐渐苍白下去的面庞,想到他美丽亲切的母亲再不能伴他左右,泪水就不住地滚落下来。大约过了半柱香之后,家里人才都聚到了张姒的住处,大家进了房间,只看到张姒静静地躺在床上,长发通顺,衣着整齐,离去的那么体面。却不知,在他们出现之前,慕云华这个年仅七岁的孩子,一声不吭地将母亲弄脏的枕头换了新的,又将她靥上的秽物擦了干净。他只是想着,母亲一生都爱干净,死之后也要干干净净,断不能让二姨娘这种人看到母亲的狼狈。 池中的蛙鸣声突兀响起,将慕云华的思绪拉了回来。他深吸了一口气,思及那日在品川阁中,那个暴毙的中年男子。那个男子发病的情况和当年的母亲如出一辙,当时他的记忆瞬间复苏,所以他深知,发病男子片刻之后就会死亡。他哪里懂得什么医术,他不过是恰巧看到过一个同样痛苦死去的人,罢了。 他又怔然伫立了少顷,继而旋开步子,正欲离开,就被身后走上来的慕天华叫了住。 “你真是叫我好找。”慕天华笑意盎然,他走上前拍了拍弟弟的肩膀,十分亲切,“方才席上姨娘的那句话,别放心上。” 慕云华看了热忱的大哥一眼,笑颜渐展,道,“我何曾在乎过她们对我的看法。” “快到清明了,爹心里头一直记挂着娘,这些姨娘心里醋,才会对我们兄弟挑三拣四。”慕天华说话间已经从地上捡起一粒石子,“咚”的一声丢进了池塘里,水纹倏地鳞次晕开。 “哥,再有一月你就要参加郡试了吧。”难得慕云华主动提起。 慕天华点了点头,平日里一直纯净的双眸也变得沉重了起来,“我知道我做的事都违背了父亲的意愿。可我想争气些,毕竟我是大哥,娘在泉下有知,也会感到欣慰的罢。”继而,他望向慕云华,问道,“如果你是咱们慕家的长兄,你该当如何?” “长兄为父,须要担得此名。我想,我也会做出和大哥相同的选择。撑起这个家,才不负这个身份。”慕云华认真说完后,又立刻慵懒的伸了伸手臂,情绪转变的非常快,他轻松道,“好在我不是家中的长兄,不然每天想着这些,是要累死。” “你就是惫懒。”慕天华摇头笑了,伸手勾住弟弟的脖子,“走,一道下棋去。” 两兄弟一同离开的背影被漆黑的夜色吞噬,池塘边又只剩下鸣蛙的声音。兄弟手足,是一本连枝,割不断的。他们的性子或许想去甚远,但内心深处永远都是不谋而合的。   ☆、第36章 终于选择 白苏回到白家药堂的时候,她远远就注意到正门悬着的灯笼下晃过一个人的身影。虽然白苏对这个身影不甚熟悉,但从此人踱步的凝滞和笔挺的身姿来看,十有□□是赵子懿了。白苏不禁侧目打量了一下白璟,白璟似乎也注意到了门前的人,但是他与赵子懿从未谋面,所以一时未有什么过激的反应。 白苏紧张起来,赵子懿为何而来显而易见,她十分担心,若是父亲和他起了冲突该怎么收场。左右难圆之际,父女俩已经走到了白家药堂的牌匾之下。白苏和赵子懿相视过后,还未等赵子懿开口,白苏就率先笑道,“哎,这是——卢公子?我记得你白天里来过,怎么,是药出了问题吗?” 借着昏暗的灯光,白苏不住地向赵子懿使眼色,赵子懿一开始也愣住了,渐渐反应过来后,他点了点头配合起白苏将事情圆了过去。白苏简单找了点借口向白璟请示了一下,白璟没有多心,他实在是有些疲惫了,就独自进了药堂。 待白璟走远后,赵子懿才开口问道,“二小姐,这是怎么一回事?” 迎着赵子懿的目光,白苏说不清心里对他的情绪是什么。第一次见面的好感有些消散,此刻她看着他,就仿佛在看着一个即将要夺走她至亲姐姐的人。“在听说姐姐和你的事情后,爹不同意姐姐随你去平阳。”她还是有所保留,没有将真相告诉赵子懿。 对于白璟的反对,赵子懿心中一直明了,他并未流露出惊讶。之前白芷就几番搪塞说京城相去甚远,她父亲不忍放她一人,会不顺利都是情理中的。他没有多想,先关心起白芷的情况,“芷儿怎么样?这阵子我都在忙着整顿驻兵,一直没抽出身来。眼下,不出三日我就要随军回京去了,所以——想来看看白芷。” 他说的倒是委婉,白苏何尝听不明白他话中的意思,他怎么会只是来简单看看白芷,恐怕他更想带走她罢。眼下父亲将白芷软禁这事,想来赵子懿还不知道。白苏的眸色黯淡许多,她直言道,“姐姐为了你,甚至要放弃我们这些家人。赵公子,你若真的爱她,就不要来看她、打扰她了,不要让她背上不孝的骂名。”白苏并不是有意棒打鸳鸯,她只是想试探一下赵子懿的态度,试探他对白芷的情。 赵子懿转过身去,负手而立,眸中深邃起来,“我不会勉强白芷随我回京,但如果她选择我,我便只顾护她一生,恐怕不能周全其他任何人。” 这句承诺虽然专一深情,但对白苏来说还远远不够,还不够让她舍得下自己的姐姐远走他乡。“赵将军,京城繁华,戊庸苦寒,你如何保证回到京城后待我姐姐始终如一?你赵家家大业大,想与你必门当户对的大家闺秀也是数不胜数,你又如何保证不会见异思迁?” 赵子懿微侧回头,黑眸盯着白苏,缓缓道,“我心匪石,不可转。” 可能是赵子懿在她心中一直都是一个将领的形象,所以当他说出这样一句深沉的话时,白苏也不禁为白芷感到心动。赵子懿气质坚毅,与很多平凡的男子不同,一眼看去便知其家教不凡。白苏的心渐渐放了下来,或许白芷随他离开,未必不是一件幸福的事。 既然赵子懿对白芷的心如此坚定,那么白苏所担心的就只有一样了,“赵将军,如果你的家族要伤害姐姐,你该当如何?” “我会让我的家人接纳她。”这一点似乎从不是顾虑,赵子懿回答的干脆。 白苏执意问下去,“如果呢,如果真有这么一天。我知道,你来自簪缨世族,家族的爱恨就是你的爱恨,家族的选择就是你的选择。到了那样一天,你会不会像姐姐今天选择了你一般,而选择她?” 赵子懿垂眸凝滞了一瞬,心中似有翻涌,继而幽幽道,“如果有那么一天,我会守护白芷。” “明日此时,你就会看到姐姐了。”这个决定,这几日来,在白苏的心中已经反复了不下数十次。她知道,帮助白芷让她离开这个家,会让父亲恼怒,会让孙夫人记恨。可她更想让白芷幸福,既然白芷坚定了此生非赵子懿,那她愿意成全她的执着。 赵子懿走后,白苏揣着沉甸甸的心事,未留意,脚下却鬼使神差般地走向了白芷的住处。两个小厮坐在廊前守门,她没有上前打扰,只远远地凝望着姐姐的窗口。白芷还未睡下,灯光透过纸窗柔和地传来,暖了夜色,却恒静无言。明日一过,她们两姐妹就要天各一方,过上再不相干的生活了。 辗转了一夜,多梦,多魇。 次日,白苏头昏脑涨地醒来,半夏甫一听闻主子在传唤漱口水,就迫不及待地蹦进了屋子。 “小姐小姐,慕公子在正堂外候着你呢。”半夏的声音十分轻快,每每提起慕公子,她都打心底为白苏高兴。 其实白苏听闻“慕公子”这三个字的时候,第一反应是昨儿在小根子家附近遇到的慕二公子。她还是未想明白慕云华为什么也出现在那里。这会子,半夏递上了茶杯,白苏啜了两口清茶,又都吐回了盆子里。洗漱更衣过后,半夏欲为她梳发髻,她拿过簪子只简单地团了个流云髻,便出门去了。 慕天华在正堂外的院子里已经等候了一阵子,见白苏出来后,他笑颜展开,“苏儿。” 靠近他的时候,白苏想起白老爷叮嘱过她,要和慕家的人保持距离,这么想着她不由自主地顿下了脚步,当真和他保持了距离。慕天华没留意,只盯着她的面色,关心道,“是没睡好么?我瞧你有些苍白。” 白苏点点头,并不向他隐瞒,“有件事一直悬在心上,所以多梦了些。” “何事?可有我能排忧解难的地方?” 白苏引着他出了白家药堂,两个人沿着外头的甬路,散起步来。清晨,空气中还有丝丝未散去的薄雾,混杂着青草吐尖的芳香,沁人心脾。 “我其实有一事想问你。”白苏一直微低着头,盯着脚尖的绣纹,声音渐低。 慕天华察觉出她的踟蹰,便玩笑道,“何事竟叫你羞于开口了?” 白苏也浅淡一笑,终于抬眉望向他,“你们家和皇室可有关系?” 没来由的问题着实让慕天华一愣,“皇室?”这个词陌生遥远,慕天华摇摇头,“咱们这里天高皇帝远的,我们家怎么会跟皇室扯上关系,不过是姓氏相同罢了。” 想来也是,白苏舒了口气,这个问题其实没有询问的价值,但白璟嘱咐过,她就得履行父亲的嘱咐。慕天华靠的近了些,她的肩头偶尔擦过他的手臂,他想伸手环住她,却较从前迟疑了不少。慕天华留心瞧她,见她微蹙的眉头还未展开,便又关心道,“还有心事?” 白苏犹豫着要不要把姐姐的事情说给他,迟疑之间她的眉尖有了温柔的触感。淡薄的阳光被男子的手遮挡了住,一片阴影投在她的靥上,她只觉自己的眉尖被两指轻轻按住,继而就听得慕天华道,“心事都写在这里,想瞒可是瞒不过的。” 她心中忽地温暖,在慕天华放下手后,迎上他温柔的目光,委婉倾吐道,“有一件事,我不知该做不该做,日后,也不知是对还是错。” 慕天华沉默了一会儿,而后宽慰她道,“但凡遇上这类难以抉择难以取舍的事,我一般都是安慰自己,若自己觉得对便去做,日后不论什么结果,都会是最好的结果。” “你这样,会不会太欺骗自己了?”白苏咧开嘴角,音调轻松了些。不管怎么说,慕天华这番话的确起到了效果,有一个人变相地肯定了她的选择,她十分安慰。思及她和慕天华的关系,似乎从一开始就建立在这种志趣相像的基础上。他们有相似的成长经历,有相似的志向和努力,如今又有相似的判断和认知。和慕天华说话,一直都是轻松舒服的,他总是可以戳到她的心思。 思绪飘的远了些,两个人绕了一圈,向白家药堂走了回去。分别前,慕天华还是情不自禁地伸出一只手牵住了她,“再过一阵子就该郡试了,这段日子或许不会常来看你,你要照顾好自己。” 继而,他又抬起另一只手,伸出食指和中指点了点白苏的额头,灿然笑道,“不要让我担心哦。” 白苏怔怔然的,这段日子都见不到他了么,她心底莫名有了一阵依赖感。接下来的这段日子对她来说,应该会过的很艰难,多事之秋的时候他却要销声匿迹了么。白苏未预料到,对他的想念竟然在这时提前敲门。 慕天华察觉出了女子眸色的转变,此刻,朝阳的清辉之下,她的目光熠熠却蒙着一层感伤。慕天华未忍住,一手抬起了她的下颌,俯身在她的侧靥上印下了轻吻,风过无痕、蜻蜓点水一般。 少顷,慕天华已经走开了几步,白苏突然在他身后叫住了他,“天华!我决定做自己认为对的事。” 选择的艰难在于未知的恐惧,一但没了恐惧,未知就不再扑朔,选择也不再艰难。   ☆、第37章 口蜜腹剑 繁华暗涌的京城平阳,除却凡人只能瞻仰的金碧皇宫之外,另有两处豪宅堪比天作。一个是当朝首辅肃远侯赵策的府邸,另一个就是三皇子慕封的王府。 三殿下的王府里,大小房间不下百余个,假山枫亭、高树伟木点缀着硕大的宅子,细微之处的小桥流水、红鳞绿荷更见布局的用心,俨然一副江南水庄之感。这处宅子原是当今皇帝还是皇子的时候居住的地方,后来他登基后,下令将这里里里外外重新修葺了一遍,才有了如今的气派与规模。 此刻,三皇子慕封正享用着精美的点心,同在桌上伺候他的是侧福晋孟洁。孟洁嫁入王府多年,育有一子,这个孩子也是慕封唯一的儿子。母凭子贵,不止后宫中如此,王府的后花园里,女人们凭子上位也是司空见惯的。慕封有正侧两位福晋,还有两个伺候他的小妾。一个月里,慕封有半个多月都是陪着孟洁的,谁叫这个女人肚子争气呢,别人眼红也红不来。多少下人都议论着,若是几年里正福晋还生不出儿子,那孟洁被扶正的那天就指日可待了。 正是以上种种原因,让孟洁举手投足之间流露着一股浑然天成的自信。须知女人们被三从四德绑着,大都对男人唯命是从,少有几个会向孟洁这般“跋扈”,于是这也成了她吸引慕封的一方面。 因着今天没有早朝,慕封不必急急忙入宫觐见,两个人吃起早点来也慢条斯理了。屋子里没别人,小厮丫鬟都候在外头,慕封没有什么顾忌,他向孟洁问起,“近来,你姐姐可有来王府走动?” 孟洁将口里正含着的半块金乳酥,听闻慕封问话后,她没急着答,依旧细嚼慢咽。喝了口茶清嗓后,她才道,“姐姐说了今儿会来瞧瞧我,想来再过一个时辰,她该到了。” 慕封伸出筷子夹起了一块如意卷递到嘴边,迟疑了一下,嘱咐道,“你与孟清虽为姐妹,如今白瑄也在为我办事,但该说的不该说的你心里应该有数罢。” 孟洁笑了,“殿下放心,自打嫁给殿下,孟洁便完全是殿下这边的人了。就算是姐姐,其实关系也不过尔尔。” “白瑄这个人不简单,我原以为他是个没主见的太医,只知道一心为我办事,想不到事成之后自己也顺手牵羊分了一杯羹。”慕封冷笑了一声。 “这是怎讲?白瑄纵有天大的胆子,也不能算计到殿下的头上吧?” “他自然不敢,他只是顺势让父皇下旨调他大哥回宫罢了。”慕封垂目盯着身前碟子上盛着的桂花鱼条,讽刺道,“我为刀俎,他为鱼肉,他白家这几年能守住地位都是靠我撑的场面,白瑄能闹出多大的动静。” “白瑄毕竟是妾身的姐夫,跟咱们有这层关系在,想来也不会暗中使坏。”孟洁为慕封添了杯茶,又道,“太子的事儿,殿下处理的怎么样了?”孟洁将声音压的足够低,连慕封都只是勉强听见,这份谨慎少不得。 慕封转了转扳指,狭长的眸子迷了起来,一股可怕的气场瞬间包裹住了他。不出孟洁所料,慕封果然说出了一句令人震惊的话,“慕安有何本事,若不是皇后在他身后出谋划策,镇着他那不成大器的心,他早就乱阵脚了。皇后这只母狐狸,有她在一天就如骨鲠在喉,必须尽早除之。” 孟洁素知慕封心狠,但慕封如此明目张胆地说出了除掉皇后这种话,还是让孟洁一阵紧张。好在门窗紧闭,慕封的声音也不大,就只有她这个贴心人知道他的野心。 “殿下不必太过忧虑。且不说别的,就单单是肃远侯赵策一直站在咱们这边,就足以让慕安的太子|党头疼了。以父皇的身子,少说也能再挺个三五年,等到太子过了不惑之年,作为储君已然不合适,所以咱们还大有机会。” 这句话正中慕封的心思,他点了点头,嘴角斜勾,意味深长地抿了一口茶,道,“这么说来,还真得好好伺候老家伙多活几年,这重担就交给你姐夫了。” 孟洁也笑了,两个人互相对视,眸底深藏着见不得光的意图。 两个人用毕早点之后,慕封知道孟清要来看望孟洁,便先回自己房间歇息去了。大约又过了半个多时辰,孟清如约而至,被两个丫鬟引进了孟洁的住处。孟洁没向外迎,只站在房间的正堂里头,说笑声率先传了出来,“姐姐,你可叫妹妹好想。” 绕过了绢着仕女图的屏风,孟清才看到自己的妹妹,一个深揖做了下去,“孟清见过三殿下侧福晋,问侧福晋安。” 孟洁这才起身,笑容如沐春风,她象征性地扶了扶孟清,道,“好好的姐妹,要这些礼数做什么。”她边说着,边示意孟清坐下,自己则回到了主位上坐着。 孟清再了解她的妹妹不过了,她一眼就看出了孟洁皮笑肉不笑的本质,但她藏得住情绪,端正地笑道,“妹妹不嫌弃姐姐来叨扰就是了。” “瞧瞧,愈发客气了不是。”孟洁挥了挥手上的帕子,示意一旁的丫鬟给孟清添上茶水,“这宫里头新赐的洞庭碧螺春,清芬鲜灵,醇和含香,是上等的极品,姐姐尝尝。” 每次来王府看孟洁,孟清都要先听孟洁好一顿炫富,她琢磨着请茶过后,孟洁大概还有其他的话题等着炫耀。果不其然,只听得孟洁又道,“待会子正好有一批蝉翼纱进府,夏天快来了,给窗户换上这等纱,可凉快着呢。一会儿姐姐随我去看看,若是相中了什么颜色,我叫人送到白府去。” 孟清搁下茶杯,婉拒道,“蝉翼纱便罢了,我们府上也刚进了新窗纱,正等着清明一过换上。妹妹的好意姐姐心领了,就不铺张了。” 孟洁笑意更浓,她哪是想真心给她蝉翼纱呢。“听闻姐夫的大哥就要回京城来了?真是可喜呢,听闻他贬去戊庸许多年了,如今总算是守的云开月明了。等到回了京,若是想在太医院谋个一官半职的,就跟我说,三殿下愿意帮忙。” “不敢不敢,我们这点小事,怎么能麻烦三殿下。”孟清心道,慕封的胃口还真是大,太医院他控制了白瑄不说,就要回来的白璟他也想着当同党插进太医院里。 “咱们姐妹同心,这点忙算什么呢。” 孟清恰到好处的笑着,点头相和。其实两个女人怎么会体会不到,这份姐妹之情早已貌合神离了。孟清当初刚嫁给白瑄的时候,白家情势不错,孟洁还好生羡慕过自家姐姐。后来,偶然的机会下,孟洁被三皇子给相了上,一时间黄金绸缎堆满了孟家,如此阔绰,那是慕封给的聘礼。自那以后,孟洁再未羡慕过她姐姐。 两人之间少顷无声过后,孟清率先唠起了闲话,当然也是有意说出的闲话,“最近太医院里真是不太平,听说副提点薛达不知怎的断了腿,现在整个人都瘫在床上动不得,要养好些时日。” 孟洁私心里知道,薛达会断腿,是慕封派人打的,但这事不能说出口,于是她巧妙地回答道,“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旦夕祸福,薛达必是之前走运的事儿太多,一时间才麻烦了。”说完她用帕子掩在口前,轻轻笑了出来。 “副提点的位置空了出来,正等着人补缺,薛家有好几个够格就任的,想来副提点的位置,还是薛家人坐了。”孟清故意叹了口气。 “姐姐你大可放心,薛家一蹴而就,怎比得上白家根基深厚呢。”孟洁安抚着自家姐姐的情绪,语气也放缓了些。 “根基深厚也耗不过后继无人。” “姐姐胡说了,我外甥白決成了什么了,他不正是白家的未来么。” 孟清自己给自己添了口茶,慢条斯理道,“说到这儿,有时候我还真希望老爷能纳个三妻四妾,孩子多些,我们白決也不必过早的背负起家族的重担。” 孟洁心想,孟清这话是话中有话么,言外之意是在炫耀自己以正妻身份独宠于自己老爷么。孟洁有点不悦,但还是笑着,“姐姐这话就不对了,我倒是觉得家中独子是件好事。多少家族兄弟阋墙,手足相残,咱们做母亲的就是不想看到孩子受伤害,不是么。” 半个时辰过后,两个姐妹笑意依旧,却都深感自己就快精疲力尽。皮笑肉不笑这种假面,装的了一时,装的久了,那真是十二分累人的事儿。孟清又想探探孟洁的口风,又不想让她的目的太明显;孟洁又要替慕封隐瞒很多事,又不能显得姐妹生疏。 告辞之后,孟清一个人走出王府,孟洁只派了两个丫鬟送她,自己并未走动。 孟清多少有些伤感,她站在王府门前,回身望了望头顶上空鎏金的牌匾。曾几何时,她们姐妹同寝一床、无话不说,究竟是什么让她们浑然不觉地走到了今天这般田地。孟清有时候甚至希望,她们从一开始就不是同胞姐妹该有多好,她们这种人之间,只有利益上的往来,那倒更轻松许多。 姐妹、手足,是多少人的幸福,又是多少人的桎梏?   ☆、第38章 放走白芷 白苏端坐在自己的床边,晌午的阳光非常明媚,照得一室光亮。她褪去了晨间的浅色裙裾,从衣橱里拿出了一件她平时很少穿的朱红长裙。不止她,白芷也很少穿红色,今天的事情能否顺利,就全靠这件衣裳了。 白苏站起身来,缓缓踱到窗边,掐指算来应该快到未时了,父亲这时候应该开始了午后的诊治。 她先去了白芷的住处,吩咐木香去药厨帮忙。木香一直守在白芷的门外也没什么要忙事,便利索答应了下来,即刻动身前去药厨了。 白苏拖着及地的长裙,走到了正堂里,一如昨日地坐在了白璟的身后,拿起小册子记录病人的脉象和病症。白璟注意到了她这身红色,开口问道,“怎么,今儿图了新鲜?” “换个心情。”白苏笑回着父亲,又垂眉认真记录起来。 大概是这抹红色触动了白璟对过去的回忆,他不禁多聊了一句,“你跟白芷小的时候,兰芝总是给你们穿红色的小袄,喜庆。后来你们长大了,反倒不喜欢这个颜色了。” 白苏听闻父亲如此提起往事,心中终究一酸,体恤父亲的心情异常强烈,她问道,“爹,小时候你比较喜欢姐姐还是我?” 白璟愣了愣,他正将腕枕垫到病人的手腕下,动作些微凝滞,“你什么时候还在乎起这些了?” “我知道,姐姐比我乖巧比我听话,爹心疼她多过我也是正常的。爹,姐姐一直是个温婉平和的人,为什么不能让她倔强一次呢?就这一次。” 白璟这下明白白苏一句句的圈套是什么了,他突然凛了额,生硬道,“原则上的东西,改不得。” 白苏见父亲还是不为所动,十分清楚,接下来只能违背父亲的意思行事了。她故意放低了声音,道,“这两天夜间风大了,正是春寒料峭,我担心姐姐的薄被不够暖,可不可以给她送床被子去?” 白璟迟疑了一下,最终点了点头,“也罢,你看看她如何了,顺便劝劝她。” 白苏没有立刻离开,她又十分正常地在正堂前坐了将近一个时辰。未时三刻,她跟白璟打了招呼,离开正堂去抱被子给白芷了。 守在白芷房前的两个小厮拦住了她,白苏浅声道,“爹准我进去送床被子,我只待一会儿。” 两个小厮相视了一下,点了点头,便放白苏进去了。白苏规规矩矩地推开房门,又掩上房门,甫一进屋就对白芷说道,“姐姐,近来晚上起风了,爹担心你。”这话她更是给门外的两个小厮听的。 白芷看见白苏进来,两只眼睛顿时涌上了薄泪,“苏儿——” 白苏将被子扔在一旁,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两姐妹走到房间深处,才开始说话。 白芷已经迫不及待,她死死握住白苏的手,充满期待地问道,“苏儿,你做好决定了么?你要帮我么?” 白苏没有回答,她直视着白芷的双眸,沉重道,“姐姐,爹的脾气硬你我都知道。可你的脾气也要如此之硬了吗,赵子懿这件事上,我已经完全认不出你了。从前的你性子乖顺,为什么就不能在这件事上也让步呢——” “苏儿,你还要说这样的话吗?你是真的不了解我吗?”白芷有些失望,她的目光黯淡下来,直言问道,“你是不是爹派来的说客。” 白苏也觉得自己的心被伤到了,她反问道,“姐姐,如果我真的站在爹那边,我还会出现在这儿么。”她苦笑了一声,站起身来,解开了领口的扣子。 “你这是做什么?”白芷不解,她按住了白苏的手。 “你不是一心想离开白家吗,我来成全你。”白苏轻轻挣脱开她的手,片刻间就将朱红长裙褪到了脚踝处,只剩中衣。 白芷终于明白了白苏的安排,她蹲下身去,一双手颤颤巍巍地捧起了裙子,眼泪夺眶而出,“妹妹,我走之后,你如何向爹交代,如何向我娘交代……” “既然决定远走,就不要再顾虑这些了。我好歹是爹的亲生女儿,最多不过挨顿手板,从小到大我挨的也挺多了,不差这几下。”白苏勉强咧起嘴角,这时候她真的笑不出,对着就要离开的白芷,她笑不出。 白芷已经无声地啜泣起来,她一把将白苏搂在怀里。“妹妹,是姐姐对不起你,如果姐姐能有别的选择,是一定不会如此对你的。妹妹,我真的真的舍不得你——” 白苏强忍着泪水,她哽咽着,“ 姐姐,你要回来——你一定要回来看看苏儿——” 白芷已然泪如泉涌,却还要控制自己,不能发出声音。白苏将她扶正,拿出帕子拭干了她的泪,“不能哭,一会儿你还要装作我离开,千万不能出岔子。昨天我已经见过赵将军,他知道你会在今天傍晚出现。还有,赵将军军务缠身脱不开身,我又要顶替你在这里,思前想后,我只能去找青之帮忙。” “青之?”白芷愣住。 “姐姐放心,青之对你的感情那么深,他——”白苏绕过没有明说,她相信白芷会懂,“总之,你我能信任的,又能照顾你的,就只有青之了。我为你准备好了简单的行李,此刻就在青之手上,他会送你去赵将军身边,我觉得,你也会希望向青之告别的。” 白芷心事重重地点了点头,白苏说的没错,于情于理她都应该跟青之说句再见。片刻后,白芷穿好了一身红裙,白苏看着她纵然面色憔悴却依旧光鲜夺目的样子,最终还是未忍住眼中积蓄已久的泪。“一会儿你便装作和我发生了争执,跑出房间后不要回头,不要留恋,只想着赵将军在前方等你就好。” “爹已经注意到我穿了红裙,你到正堂后,只要不与爹对视,正常向院外走去就好。出了院子左转,不出五十步,你就能看到青之了。其实——”白苏屏住了呼吸,捋了捋白芷耳边的碎发,她破涕笑出,“会给姐姐穿红裙,是因为我还私心着,能提前看到姐姐出嫁时候的样子——” “苏儿——”白芷强忍的泪又涌了出来,这样伤感的时候,任谁都控制不住。 “好了,再耽搁,门外的小厮就要进来催了。”白苏狠下心来,伏在白芷的耳边,最后留了一句话,就将白芷推了开。 ——姐姐,我们不会分开。 白芷依依不舍地一步一回头,整个家中,她能认真说再见的,便只有白苏了罢。 门外的小厮正打着哈欠,房门就被人从里面猛拉了开,接着他们看到“白苏”快步跑了出来,看上去还是边跑边擦泪的样子。“白芷”将房门紧合上,瘫软无力地沿着墙面滑到了地上。一个小厮对另一个叹气道,“咱们药堂的两个小姐真是可怜。”另一个也附和道,“白老爷太严厉了,我瞧着都有些看不过去。” 屋内的白苏长长舒了一口气,白芷,我能为你做的都做到了,接下来就看你和赵将军的缘分了。 白芷依白苏的吩咐,微低着头,尽量学着白苏的步子,从正堂飞速穿了过去。其实路过白璟的时候,她有那么一瞬想停留,她想最后再看看父亲,也想跟母亲告别。然而万般无奈,她必须要头也不回地离开。 白璟注意到了这抹红色身影,他正忙着,便也没有多留心,只当是白苏了。其实,只要白璟多留意一点,他就会看出“白苏”的异常。毕竟为人父十七年有余,两个女儿虽然身形相差不多,但细微之处还是可以留神辨出的。 走出白家药堂的时候,白芷的整颗心终于放了下,但她并不舒坦,她尝到了欺骗和忤逆的滋味,这滋味让她万般愧疚。 就如白苏所安排的那样,青之已经等在了白家药堂的外头。当他远远看到红衣的她时,他有那么一瞬的晃神,仿佛她就是他的新妻了。然而,这些桥段只能存在于他的幻想中,当他清醒的认识到今日可能是他与她的永别时,他心如刀割。 青之准备了一匹马,他不敢牵走两匹,毕竟白家的马圈里只有四匹马,一下子被用了两匹会让旁人多疑。白芷走上前来的时候,他也没有说话。现在,任何语句都不能表达他内心的复杂。他想让白芷就这么跟着他的情敌离开么?他绝对不想。可如果再问他,他想阻止她的幸福吗,他也绝对做不到。从十年前的那个冬夜到现在,他一直爱着她,这种爱之深,已经让他能够做到笑着为她和她爱的人祈福。 白芷被他扶上了马,他继而也跳到了马背之上,握紧缰绳的同时,她被圈在了他的怀里。青之没有多想,他只是想着,必须将她平安送到赵子懿的军营里。 “青之,谢谢你。”白芷的心也是同样复杂,她想表达的内容有很多,最终发现除了感谢,她说什么都不合时宜。 青之没有答话,他猛夹了马肚,骏马一跃而出,白芷回过头去,一直凝视着越来越小的“白家药堂”四个字。 在她回头的时候,青之才发觉此刻她离他的距离是那么的近。真的好讽刺,和她最近的距离,居然就发生在诀别的前刻。马背上的这一个时辰,或许就是青之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了。纵然他希望这条路可以延伸到无限远的地方,一个时辰过后,他还是不得不对她放手。 一整个路上,两个人都静默无语。到了军营跟前,青之将白芷抱下马来。白芷接过行李,垂眉沉重地作了一揖。 就在她准备离开的时候,青之还是没能按捺住,他鼓起了全部的勇气,上前一步将她紧紧拥在了怀里…… 白芷,原谅我,原谅我这一次的失礼。 白芷,我相信,我们一定还会再见。 他松开了她,发乎情,止乎礼,他不是不懂。该轮到他割舍的时候了,他一直注视着她远去的背影,直到风迷了眼睛,他才发现他已无声流下泪来。 未来,在那样一个不该的地方,她再度见到了他。 她的震惊和错愕全部被他收于眼底,他恭敬行礼,抬眉望去,那张在梦中出现了无数次的面庞,依旧如初……   ☆、第39章 责备纷来 这日傍晚,天边的乌云层层叠叠,大有压城催城之势。檐下的紫燕都归了巢,空气沉闷得让人喘不上气来。 白璟结束了一天的望诊,适逢青之送走白芷后回到了药堂。白璟在正堂里看到青之从外面回来,有点吃惊,他一面收拾着桌上一应的诊脉什物,一面问道,“青之,你不是应该在药铺子里吗?” 青之闪避着白老爷的目光,不得不欺骗道,“一个熟人过来了,就在外面贪聊了一会儿。” “铺子可有人看着?”白老爷有点不放心,因为他记得白苏也是在午后的时候出了药堂,这么说来药铺子是谁在看着。 “恩。老爷放心。”青之走之前就安排好了两个平时出入药厨,也略懂医药的小厮看着药铺。 白璟点了点头,没再多想,便放青之回房了。青之的额上已经不觉沁出一层细汗,他还没这样蓄意的对人撒过谎,方才和白老爷的对话,险些让他露了馅。他不禁担心起了白苏,这时候代替白芷被软禁在房里的应该是白苏了,不知道严厉的白老爷在知道这个弥天大谎之后,会怎么发落白苏,发落他。 这边,白璟还未离开正堂,孙兰芝就从后屋绕了过来。她的眼周青黑了许多,一看就是好几天没有好梦过。白璟有些心疼,他上前一步揽住了自己的夫人,关心起来。 “老爷,听说苏儿昨天跟你去出诊了?”孙兰芝毫不避讳,她开门见山。 白璟点了点头,扶着孙兰芝就要往后院的住处走。孙兰芝虽然没有挣脱,但从她的面目上,白璟还是看得出孙兰芝上了脾气。 “你对白苏都不再强求了,什么时候能放了我们的亲生孩子白芷?”孙兰芝语气僵硬,尤其在亲生孩子那四个字上面加重了语气。 “夫人——你不能在这个屋檐下说出这件事。”白璟也有些不悦,他心中的孙兰芝一直是个温婉体贴的好夫人,今天如此计较起来,实属罕见。 “有什么不能说的?”孙兰芝反问着,“还是说你看重白苏,要多过我们白芷?不,她真正的名字应该是慕苏才对。” “兰芝!” “兰芝一辈子尽心服侍老爷,求老爷看在往日我们夫妻的情分上,放过白芷。”几天下来,她这个做娘的不能与亲生女儿相见,她几次去女儿的住处嘘寒问暖,白芷的回话都不多。孙兰芝觉得自己再也撑不住了,纵然家中事事以白璟的决定为尊,这次她也要违背一次了。 “老爷,我是白芷的亲娘啊!她过得不好我比谁都心痛——”孙兰芝激动了起来,她有些站不稳,不得不扶住一旁圈椅的把手,“再不能这样软禁她了,她要跟赵子懿走,那就让她走!我不能再看着她受折磨了。” 白璟见孙兰芝的面色瞬间苍白无血,立刻扶住了摇摇欲坠的她,为她抚背顺气。 “夫人——”白璟的心也是肉做的,他心疼这对母女,但他还是理性居多,“长痛不如短痛,你让芷儿随赵子懿走,那就是害了她一生啊。” 孙兰芝也没有办法了,她绝望地闭上了眼睛,“不管老爷怎么说,从现在开始,再不能禁足芷儿了,不能。” 白璟无奈,他的这个夫人从未恳求过他什么,他没有理由不满足她。也罢,这几天的禁足下,白芷也该学了教训,白璟这么想着,答应道,“我这就随夫人一同去看看孩子,别担心了,当心熬坏了身子。” 夫妻两人一道来到白芷的房门跟前,两个小厮被请退了下去。白苏在屋内听到了外面的脚步声,她立刻紧张起来,仔细辨别后,她知道是父亲和孙夫人来了。一时间心提到了嗓子眼,她还没想好该如何向两个长辈请罪。 房门被拉开,斜阳的余晖霎时灌满了整间屋子,白苏本能而又恐惧地后退了一步,迎上了孙兰芝惊愕的目光。 “白苏——”孙兰芝目瞪口呆,她一时根本想不出发生了什么,只绕开白苏向卧房内走去,寻找白芷,“芷儿!芷儿!” 白苏慌乱极了,她哆嗦着上下唇,一个字都说不出。白璟看穿了白苏的不安,一丝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他一字一顿地问道,“苏儿你说,你姐姐去哪了?” 白苏说不出,她充满乞求地看向父亲。白璟发觉白苏身上穿着的已是一件青白色的长裙,脑中嗡地一声,他刹那间全部明白了过来。一时间太阳穴上的青筋都暴了起来,白璟高声厉问道,“白苏!白芷去哪了?!” “爹——”白苏已经幽幽地泣了出来,“爹,求你原谅我,求求你原谅姐姐——” 孙兰芝已经傻在了当场,她强忍着眼前片片金花的昏暗,一步一踉跄地走到白苏的跟前,“你什么意思——你给我说明白——” 白苏扑通一声对着孙兰芝跪了下来,“孙夫人,对不起,是我放走了姐姐,都是我的错——” 孙兰芝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指,指向白苏的鼻尖,“你——你——”她已经激动地说不出话来,整个人随时都会晕过去的样子。 “夫人别急,别急,我这就派人去寻芷儿回来。白苏!还不快说,你姐姐去哪了!”白璟也气坏了,他下颌的胡须也跟着一起一伏的,眼神更充满了苛责。 “爹——您就成全姐姐吧——求您成全姐姐和赵将军。姐姐她有苦衷的,我不能不顺着她的心意,我是她的妹妹啊——爹,求你——”白苏蹭着膝盖向前拽住了白璟的衣襟,她不知道是从哪里来了这么多勇气,从她斗胆放走白芷开始,她就必须要在这条路上走到黑了。 “你什么都不懂啊,孩子!”爱之深,责之切,白璟想不明白,他这个一直聪颖的闺女怎么就在白芷的事上如此拎不清了,“你这是害了你姐姐啊!” “我知道赵家试图对我们下毒手,可这件事情毕竟和赵将军无关。”白苏也满面泪痕,她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了,她明白,此时此刻不管她说什么,都不过是苍白无力的借口。可她真的无法坦然说出白芷曾遭人凌辱的事实。整个家里,只有她和白芷从小一起长大,也只有她这个年纪的女孩才能明白,被人夺去贞洁是多么难以启齿的耻辱事情!若是这个惨剧发生在她身上,她也一定会像白芷一样,做出和心爱之人远走他乡的决定。经历过犹疑和踟蹰,她最终决定帮助白芷离开,情非得已,却又不得不为。 “你这孩子真是糊涂啊!”白璟恨铁不成钢般地跺了脚,长叹一口气。 孙兰芝泣不成声,她一把揪过白苏。白苏还未起身,在孙兰芝的扯拽下她的身子失了衡,半个人都倒在了地上。 “你还我女儿!你还我的白芷!”孙兰芝已经失去了控制,她甚至动了脚,一下一下踢在了白苏单薄的身上。 “夫人!”白璟赶紧搂住她,制止住她的冲动,“不要这么对苏儿,看得出,她已经很内疚了。” 孙兰芝欲挣脱白璟的束缚,她还在责骂着白苏,“你凭什么这么对白芷!你究竟是凭什么搀和我们的家事!你根本就不是白家的人!”孙兰芝已经口无遮拦,她一心只牵挂着远走高飞的白芷。不知道女儿的去向,对一个母亲来说何其残忍! “夫人!”白璟不能再由着孙兰芝继续说下去了,他将孙兰芝抱出了房间。 白苏呆呆地趴在地上,脑中翻来覆去的只有那句话——你根本就不是白家的人。她为什么不是白家的人,为什么孙夫人要这样骂她……她就是白家的人啊! 如玉已经听说了这件炸开了白家的大事,她赶过来的时候,只看到院子里孙兰芝正伏在白璟的肩头,白璟在安抚她的情绪。如玉有些迟疑地走上前,孙兰芝瞥见了她后,冰冷地移开了目光。 “老爷——”如玉不知道这时候她该不该说话。 白璟挥了挥手,示意她进去陪白苏。孙兰芝已经冷静了一些,她开始后悔刚才说错了话,但她还是一丁点都不想原谅白苏的所作所为。在如玉进屋前,孙兰芝冷冷地说了一句,“好好管住你的女儿。” 不知晓内情的人或许听不出,但如玉听得出,“你的女儿”四个字蕴含的意思。她愧疚地垂下头,低声道,“夫人放心,我会管教她。” 孙兰芝从始至终都没看她,她再气不过她名正言顺的女儿被一个寄人篱下的女儿稀里糊涂放了走。 这时候,木香也从药厨赶来了这里,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了这里,连对老爷夫人行礼问安都忘了。木香闯进房间里,不成想正好看见如玉夫人扇了二小姐白苏一个耳光。 木香被吓了一跳,她不敢相信的事情被这一巴掌肯定了,她结结巴巴地问道,“二小姐,你真的让大小姐离开了吗……” “对不起木香,我没有事先告诉你——我对不起所有人——”白苏已经哭得有些晕眩了,她有气无力地半撑着身子,连道歉都显得格外虚弱。 木香忍住眼泪,她摇了摇头,“所以说,午后你让我去药厨,就是想支开我——” 这时候孙兰芝也回到了房间,她听了木香的话后,不禁冷哼一声,“如玉,这就是你的好女儿。你如何对得起老爷,对得起我?还是说这是你们母女蓄谋已久的?” 白苏虽然无力,但她还是强撑着站了起来,护在了如玉的跟前,“孙夫人,一人做事一人当,放走姐姐全是我一个人的主意,请你不要责怪我娘。我不孝,我不配做白家的人,但娘是无辜的,你不能污蔑她。” “是啊——你是不配——”孙兰芝幽幽地重复着,她意味深长地望了望如玉,目光中满是谴责。 如玉垂下头去,她已经不敢去看老爷白璟了,她猜得出白璟现在一定十分失望。在白家,她从来就是个多余的人。 “苏儿,你知道芷儿去了哪里对不对?你必须得把她找回来,否则,你再也不要进白家的门了——”如玉嘴上强硬,却不忍去看自己的女儿,谁不心疼自己的骨血。其实这件事上,她能体会白苏的用心,也能体会白芷的执着。这根本就是个两难的选择,白苏她还不过是个二八年华的孩子。 暮色将合。 天际的乌云在疾风席卷之下大朵大朵散了开,蓄势已久的倾盆大雨从天而降,整个世界都笼罩在了冰凉的雨针之中。   ☆、第40章 雨中温暖 这场雨来的凶猛,来的这样不合时宜。所有的声响都被雨声吞没,世界只余下淅淅沥沥。 白苏一个人走在雨里,她不知道该怎么办,也无处可去。午后她才放走了白芷,现在白芷一定和赵子懿在一起了,她又如何再打碎白芷的梦,将她带回白家。娘说了,如果她不能带回白芷,那她也不要回家。 摇摇晃晃地不知走了多久,白苏浑身都被雨打湿了透。她的心早就没了温度,所以也麻木地感觉不到周身被暴雨洗刷的冰凉。天色越来越暗,远方的景物已经看不真切,白苏定了定睛,才觉得头昏昏沉沉,似有千斤重。 她走到了哪里,她要走向哪里,全部都成了未知。 这一天,她体会到了被所有人责备的痛苦,虽不能称作众叛亲离,但也相差无几。连平时和蔼可亲从未责骂过她的娘亲,也将她逐出了白家。连一直敬她喜爱她的木香,也失望地要和她保持距离。 这世上,究竟还有谁会支持她…… …… 酉时过后,慕云华又从昨日他出现过的小根子家那个“贫民窟”中走了出来。他有些疲惫,却又不得不撑起油伞。这油伞有根伞骨还断了,是“贫民窟”里的一户人家好心借给他用的。 长巷漫漫,因为快到清明,雨势颇大,时常还有闪电从空中劈下。路上的行人寥寥无几,慕云华一个人依旧略有闲散的走着,并没有因为暴雨而加快脚步。 大约过了一炷香的工夫,他远远地瞧见长巷的尽头有一个女子的身影。如此大的雨,女子却并没有撑伞,脚下的步子也十分凌乱。起初,他并未多留心。待到他走的近了些,他才觉得这个女子的身上有种熟悉的感觉。 白苏……莫非是她…… 慕云华带着疑问加快了步子,离她越近他便越加确定了,眼前的人就是白苏无疑。只是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他迟疑了一下,手腕一滞,从身后为她撑起了伞。 雨滴打在油纸伞上,噼啪的声响让几欲昏厥的白苏莫名一阵心安。她缓缓转回身,想看清来人是谁,却不料在下一刻腿下一软,绵绵地向着来人栽了下去。 这短暂的一瞬间,整个世界似是寂静无声了,下一刻,淅沥的雨声才重回耳边。万千雨针落在地上的积水中,碎成一个个光晕。慕云华一时失措,只得扔了油伞,将昏过去的女子轻轻抱在了怀里。 “白姑娘——” 白苏的意识已经模糊,慕云华在她迷蒙的眼中只是一团阴影。她觉得好累,心里的防线也全部撤下,她不管来人是谁了,头中昏昏沉沉的她只想安静地昏睡一会儿。慕云华看到她双目紧阖,长睫上挂着几滴晶莹,心中一皱,不知是雨水还是她的泪水。犹豫再三,他还是腾出一只手来,覆上了她的额头。 好烫。 雨滴也打湿了他的衣衫,慕云华深眉紧锁,他抬头望了望长巷的尽头。远处的灯笼都在雨中熄了火光,一片森然,他半蹲了下来,将白苏背在了身后。 女子的脸颊贴着他的肩膀,长发湿了透,不断有雨水顺着她的侧靥低落到慕云华的身上。 “暖——”白苏恍惚中感觉到自己冰凉的身体贴上了一片温暖,好温暖,好温暖。像小时候的冬天里,和白敛白芷拍过雪人后进屋烤火炉的感觉。她不自觉又蹭了蹭,想离这份温暖更接近一些。 不清不楚的一声自耳畔响起,十分含糊,慕云华立刻凝神去听,“白姑娘?” 白苏只觉得在自己到了另一个世界,这里空空灵灵,好像有人在唤她。她卖力去寻去找,那个世界却了无人烟,自己仿佛成了孤星,白苏的心又酸了起来,低喃了句,“为什么我不能回家——” 这句话被慕云华听了清,他不知道白苏经历了什么。如此大雨,看来他必须要赶紧找个客栈将她安顿下来了。 雨中行走了半晌,慕云华终于找到了一家客栈。在阶前,他扶紧了白苏,抖了抖身上的雨水,才走进去。 客栈里头只点着一盏昏黄的烛灯,一眼望去屋内除了桌椅投着阴影外,空空落落。“有人吗?”慕云华试探地问了问。过了一小会儿,柜台后头的值夜小二才打着哈欠站了起来,看样子是偷偷睡着了。 小二半皱着眼睛,当他看清眼前的客官浑身都湿了透,而且还背着一个同样湿透的女人时,他才清醒过来。 “哎呀!这么大的雨,客官你是在外头晃荡什么。这个姑娘是病了吗?看上去面色好差啊。”店小二一惊一乍的,根本不像刚醒过来的人,慕云华懒得一一回答,只问道,“可还有房间?” 小二查了查簿子,道,“三楼还空着一间。” 慕云华立刻背着白苏向楼上走去,店小二连忙把客栈的门锁插了上,一颠一颠地跟在了慕云华身后。“客官您还没掏银子呢!” “客官,您慢点呀,雨天脚滑!” 慕云华哪有心力管他,只问道,“是哪间房,引我过去。” 店小二发觉这个客官不热情,但看上去也像个正经人家的人,估计是不会拖欠银子。于是他上前一步,将慕云华引到了房间里。 慕云华将白苏放在了床上,他转身去问小二,“这附近可有医馆?” “嗨,都这个时辰了,再加上这么大的雨,除了客栈还有哪个店铺会开门啊。况且就算有医馆,郎中也不会冒雨跟你走这趟的。现在的郎中啊,哪个会把救死扶伤当做头等大事呢?”店小二是个话唠,慕云华一个问题而已,他就扯远了。 慕云华心中明了,他从袖口掏出碎银,递给了小二,“拜托帮我打几盆凉水上来吧。再烧个炭火炉来。” 店小二一掂量,这银子可不少哇,一部分房费上缴掌柜之外,他自己能捞不少油水呢。店小二心满意足地答应了下来,利利索索地为按慕云华的吩咐办了起来。 店小二离开后,房门被带上,屋内只剩下了慕云华和白苏。 慕云华从怀中掏出一方鸦青色的帕子,在凉水中浸了浸,拧干,展平,先伸手试了试白苏额上的温度。还是那么烫,他又试了试她手臂和手心的温度。她浑身都烧了起来,湿哒哒的衣裙紧贴着身体,将她的轮廓清晰勾画了出来。慕云华注意到这点后,连忙不自然地移开了目光。接下来该怎么办……她身上湿着,都不能给她裹上被子。他犹豫了好久,才决定先扶起白苏,将她的外衣脱了去,又将炭火炉挪的离床近了些。 炭火哔哔的响着,橘金色的炭块伴着屋内的火烛,映得一室明黄。窗外的雨势不减,雨滴打在纸窗上,不断地发出沉闷的声响。慕云华将浣好的方巾覆到了白苏的额上,一个人沿着床边坐了下来,静静等待时光流逝。 白苏一直沉沉地睡着,梦境成了她思绪的宿主,一点点将她牵引向安静平和的过去。她梦到了自己小的时候,同样是孩童的白芷站在她的身后给她扎辫子。辫子被扎的歪歪扭扭的,白苏看着铜镜里自己滑稽的样子,又看了看白芷自认杰作的表情,忍不住笑了出来。 慕云华正要伸手为她拿下额上的方巾,无意间瞥到白苏的嘴角悄然爬上的一丝笑容。女子那原本打湿成缕的头发渐渐被火炉烘干了,此刻稍有蓬松地凌乱散在她的鬓边。慕云华伸手去触摸她的中衣,中衣也被烘干了大半,他这才小心翼翼地摊好了被子,将她严严实实的盖住。 她这样狼狈,似是十分伤心无助,慕云华心中思量,明天是否应该告知大哥。他感觉的出白苏像是和家里人发生了分歧,只是具体为何他毫无头绪。 大约一个时辰过后,地上摆着的六盆凉水都变成了温水,白苏的体温才降了下来。慕云华终于暗暗舒了口气,退到一边,吹熄了几豆烛火。最后坐到了雕花圆凳上,伏着茶案浅眠起来。 两人的呼吸各自轻且均匀,被雨声湮没在了夜幕之中。 次日清晨,雨过初霁,阳光比平常更加明亮,透过纸窗斜斜的射进屋子,照得白苏的面上阵阵温暖。 白苏缓缓睁开了眼睛,她看着陌生床帐上垂下的流苏,心中一紧,仔细去回想昨晚的事情,却什么都记不起来。虽然头中依旧有些昏沉,她还是立刻坐直了身子,一块方巾蓦然从额上掉落在她的身前。 她疑惑地攥起方巾,注意到鸦青色的方巾一角绣着三瓣竹叶,想来昨天出现的是个男人。她揉了揉眼角的穴位,打量起这个房间。房间里的摆设十分朴素简单,她大概猜得出是客栈的客房,只是昨夜照顾她的人去了哪里?她看到自己的衣裙被撑着晾在了一旁的架子上,这才敏感地覆上领口的排扣。好在排扣还好好的扣着,她舒了口气。白苏靸鞋下了床,很快就将长裙穿了好。 这时候,一阵敲门声响起,白苏连忙上前开门,同时应道,“进来。”她有些期待,而后看到一个头上戴着栽歪小帽,肩上挂着白色长巾的后生小心翼翼地端着一碗姜汤进了来。 是昨晚的店小二。他将姜汤放到了桌上,笑呵呵地对白苏道,“客官醒了,趁热把姜汤喝了吧,那个公子走之前嘱咐过我,让我务必在这个时辰给你送姜汤来。” “哪个公子?可知姓甚名谁?”白苏好奇极了,她也谢过小二。 店小二挠了挠头,一脸堆笑道,“那个公子也没跟我提过,我也不清楚。他实在是话少的可怜。” “哦——”白苏的目光黯淡了下去,看来茫茫人海,她再难将这个鸦青色的帕子物归原主了。 “不过身材样貌我是记得的!”这个小二的目光顿时亮了起来,他最喜欢跟人闲扯了,他可不会放松每一个闲扯的机会,“那公子模样很好,个头也高,穿的是深青色,哦不应该是墨色,哦不,唉记不清了,总之是深色的长衣。” “谢谢你。”单凭这点描述是还原不了那个人的形象的,不管怎样,白苏还是礼貌地谢过了店小二的热心帮忙。 一整夜过去,还下了那么大的雨,她没有回家,想来爹和娘一定急坏了。她暂时搁下了昨天的烦恼,离开了客栈,向白家药堂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嘤嘤,懒懒的云华终于不再那么懒了,他也是可以照顾人的~ 幸福的女主,可惜她还不知道是面瘫懒人慕云华不辞辛苦[此处加重点号]照顾了她+_+唏嘘! ———— 【正当导演为云苏cp漫漫长路叹惋的时候,身后的笼子里突然传出了一声天崩地掣的吼叫】 慕天华:导演!为什么要雪藏我!为什么两章前你让我跟女主告别!看书考试有什么要紧的!快放我去泡妞! ———— 这个作者越来越能罗嗦了……感谢大家关注此文~~   ☆、第41章 三辞回京 白苏回到白家药堂的时候,白家药堂的院子里已经有很多病患在排队等候了。甫一进了院门,白苏就踮起脚尖向正堂望了望,然而从前白老爷的位置上并没有半个人影。奇怪,望诊的时辰已经到了,一向准时的父亲为什么到现在还未出现,白苏十分疑惑,她惴惴不安的向正堂走了过去。 院子里的人都在交头接耳的议论,一个眼尖的大娘认出了白苏,那大娘立刻拽住了白苏问道,“姑娘哟,你进去催催你爹,让他快点出来问诊吧,我们这些病患可都等急了呀。” 白苏点了点头,刚想安抚这个大娘两句,就听见前面有人焦急的唤她,“二小姐!” 是青之的声音,白苏迎望了过去,只见青之三步并做两步地跑上前来,“二小姐你总算回来了,昨儿一晚上是叫我们大家担心死了。现在赶快去师父的处所吧,大家都在那儿,家里似乎是出了大事。” “大事?”白苏的心惶惶了起来,这才一个晚上过去而已,白家发生什么了?会和她放走白芷有关吗?难道是姐姐她出了事?白苏愣在原地,她有点屡不清思绪。青之见她发傻,立刻半推着她,让她不得不赶紧向内庭赶去。 来到父亲的房门跟前,她隐约听到屋子里传来了谈话的声音,这气氛不比平常,有些肃穆。她轻敲了敲门,听到白璟询问来者是谁,“爹,我是苏儿,我——回来了。” 屋内有短暂的安静,片刻过后,才有轻微的脚步声,向白苏靠近。 是如玉拉开了房门,母女俩对视过后,白苏鼻尖一酸,她忍住上前抱住母亲的冲动,因为她注意到了屋子里还有其他陌生人。在看到女儿的时候,如玉虽不作声色,但眼中的明亮清晰可辨。她牵挂了白苏一整晚,也懊恼自己说重了话,现在白苏好端端的出现了,她心中所有的包袱都卸了下。 这时候,孙夫人的声音响起,她对白苏的态度还是有些冷,“这种场合,就不要让孩子进来了罢。” 白璟看了看白苏,不得不说他也担心了一整晚,好在白苏没事。白璟沉思了一下后,道,“让苏儿进来罢,这是咱们家的家事,她也有权知道。” 如玉缓缓回到她的席位上,重新坐了下来。不大的正堂显得有些拥挤,白苏粗略一看,除了父亲、母亲和孙夫人之外,还有两个陌生的男人。这两个男人看上去似乎比白璟还要年长一些,衣冠穿戴皆整齐,看上去也不像戊庸本地的风格。正当她不知该如何招呼时,白璟道,“白苏,来见过你的白琰伯父和白环伯父。” 白苏立刻规矩作揖,“白苏见过两位伯父。” “这是小女白苏。”白璟也向那两个男人介绍道,他迟疑了一下又补道,“犬子白敛与长女白芷今日不在府中,所以不能来向兄长们问好,多担待。” 那两人微笑着对白苏点了点头,其中名唤白琰的男人先道,“璟弟你不必客气,都是一家人,没什么问好之说。” 白苏心下琢磨,听两人的名字,想必是和父亲同宗同源的近亲伯父,她十分好奇,白家的一切对她来说越来越像一个谜。如玉对白苏做了个手势,示意她沿着末席坐下,白苏顺从,也端正地坐了下。 “璟弟,白家现在处境堪忧。虽然你弟弟白瑄一直位居提点,在尽力支撑,但白家在太医院的地位早不如从前。”现在说话的是白环,白环看上去更严肃一些,所以这句话从他口中说出,着实让白苏心底一震。仿佛一扇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大门,就被他这寥寥数语给打了开,全部捧在了她的面前。白苏还来不及去消化白环话中的意思,就听见白璟答道,“我是戴罪之身,已再无脸面回到京城,还请两位兄长代为转达。” “其实,说句不合适的,自我父亲被你父亲夺走白家继承人地位的那一刻,宗家的一切都与我们无关。但,事关白家的未来。我和琰弟千里迢迢赶来戊庸,就是要将你请回平阳。璟弟,你不得不从啊。” “白瑄他有能力,家族的事情,我相信他可以处理好。”白璟抿了一口茶,他垂下眉,心中也不由惦念起他这个阔别多年的亲生弟弟。 白琰笑着摇了摇头,继而也正色道,“璟弟,其实当年老老爷选择了实文(1)伯父,并不单是因为实文伯父的医术。老老爷同时也看中了你的聪颖和德行,老老爷在世的时候,就说过,你是能挑起白家大梁的人。璟弟,那时候你才不过七岁啊。” 白璟苦笑了一下,自嘲道,“七岁的孩童,能看出来什么呢。到头来,我只是个抹黑白家的人,每每思及,我实在——愧对白家先祖。” 听到现在,白苏已经明白了许多。联系到之前父亲在太医院的身份,她隐约感觉到,她从前所了解的白家,戊庸这个白家药堂,不过是一个庞大家族的一点枝叶。说不清道不明的澎湃感在她的心里回荡,不止为这个未知的家族,更为父亲白璟屡次给她带来的震撼。他究竟是多么伟大的一个人……一个本该在天子身边官居要职的人,一个很可能具有全天下最强医术的人,竟然甘愿埋没在戊庸的苦寒风沙中,只做一个平凡的郎中。白苏甚至有点不敢往下想,她越想,就越感觉到自己的渺小。 “璟弟,你一辞二辞,难道还要三辞吗?” 听闻此话,白璟立刻起身,他恭敬地对两位兄长行了礼,“恕愚弟执拗。戊庸十八年,我早已把这里当成了家,这里的百姓需要我,我不能一走了之。” 孙兰芝和如玉都默然着,她们并没有什么意见,一切都听从白璟的安排。既然白璟不想回京,那她们便也不想回京。 白琰见白璟无动于衷,最后只得提起一个人,“璟弟,其余人便罢了。难道,你就不想再见见实文伯父吗?他老人家等你回来,也已经等了十八年了。或许我们时日还长,但他——” 这一刻,一直坚不可摧的白璟,眼中终于涌上了热泪。白苏看到父亲这样,顿觉心中酸楚,也红了眼眶。 白璟整理了好久的情绪,才缓缓问出,“父亲他——他——还好吗——”话还未至末尾,白璟就已哽咽了住。这么多年了,为了白家不被他这个罪人连累,他克制住一切冲动,从未联系过平阳的白家。可作为儿子,他不能在父亲身边尽孝道,甚至不知父亲平安与否,在世与否。这样的痛苦,谁曾体会。他一直都活在良心的谴责中。 白琰点了点头,为了让白璟了解情况,他如实答道,“上次见到实文伯父的时候,他听觉很差了,也有些不爱挪动了。不过白瑄一直在尽心照顾,老人家还算硬朗,这点你可以放心。” 白璟不得不握拳抵住鼻翼,认真缓了缓情绪后,才道,“如此就好。还请两位兄长向父亲转达,不孝子白璟,愧做他的儿子……” 白环和白琰一听,顿时明了,白璟是铁下心来不愿与他们回京去了。两个人心中焦急,却一筹莫展。 “璟弟,你真的不顾白家的未来了吗?”白环轻拍了拍茶案,案上的茶杯被震得叮叮清响。 “京城之中,熙熙攘攘,大多人为利而来为利而往。我已厌倦那样的生活,也厌倦了每日为皇室提心吊胆。这一生,我可能都不会再回去了。”白璟的态度笃定,目光坚决,白环和白琰见如何劝说都没用,最终只得一一长叹了气。 “璟弟,其实我懂你的顾虑。太医,确实是天下一等一的困难差事。医不好,会死;医得好,有时候同样会死。”白琰苦笑出来,“但,为皇室守忠正之风,尽绵薄之力,一直是白家秉承的宗旨。为兄还是希望,你能多为白家考虑。” 白璟沉默下来,他并不是犹豫,也不是动摇,他只是不知道该如何表达他的意思。他知道,是白家造就了他,可他也有自己不能放弃的原则。 他最终还是拒绝了白环和白琰两位兄长。 如果换做白璟年轻的时候,他一定会义无反顾地为白家献身自己,就像他曾经做到过的那样。然而,现在的白璟,在历经了近五十余载的人生后,在看多了生老病死的痛苦后,早已将家族看得淡了。他不再笃信效忠家族效忠皇室这样的宏大理念,他只想秉持一个简单的原则——尽他所能救死扶伤。或许他还没有察觉,他早已是一个将黎民百姓放在心中的仁医,一个远胜过为家族计,而是为天下计的医者。 从始至终,白苏都在注视着主位之上端坐的父亲,她眼中一直温热温热。这次,她会感动,并不是被父亲的人格魅力所感染,而是在她看到父亲深眉紧锁却又目光坚毅的那一刻,突然彻底看懂了她的父亲。 她执着的父亲。 备注: (1)这里岚还是要说一声,最开始追文的妞们可能还记得白璟的父亲是叫白实谨的,后被热心读者指正父子间名字犯了忌讳,所以我将白实谨改名为白实文。其实理应改儿子的名字,但白璟毕竟是主角之一,他的形象想来也已深入人心,所以就没有改动他的名字。特此说明,大家不要疑惑~   ☆、第42章 集市偶遇 在白家药堂里排队的人们已经等了半个多时辰,虽然大家心中焦急,盼着白璟赶快出来望诊,但是整个院子里,听不到一丁点怨言。白苏跟在家里人后面,随着长辈们去送两位伯伯离开。白璟本想留他们多宿几晚,但白环和白琰回京后还有别的事,就没有多做逗留。 白家一行人路过正堂庭院的时候,那些病患看到白璟出来了,都十分欣喜,错落不一的声音响了起来。 “白老爷来了!” “真好,总算是要望诊了。” “白老爷,我们可等你好久了!今儿的药材可得便宜些,不然我们可不依!”队伍中的一个人甚至对白璟开起了玩笑,导致大家都捧腹笑了开。 白璟也难掩笑意,他边捋胡须边答道,“一定,一定。” 白琰背着手踱步,他忍不住回过头看了看这些百姓,这些人里想必有相当一部分还有病痛在身,但当他们看到白璟的时候,面容上尽是轻松,仿佛白璟的身上有什么魔力一般。白琰默默感叹起戊庸这个小地方的温暖,它不同于京城高墙堆砌出的繁华与冰冷,这里的一砖一瓦,虽然质朴,却饱含了耕耘的感情。他伸出手,拍了拍白璟的肩膀,轻道,“璟弟,或许,你的选择是对的。留在这里,造福一方。我相信,你从不会是白家的污点。” 白璟的目光也深邃了起来,他点了点头,回道,“惟愿不负初心罢了。” 转眼间,白环和白琰都上了马车,男人间并没有太多告别的话。话不多的白环最后只叮嘱白璟,“璟弟,平阳的我们,永远等你回家。”白璟欣慰地淡笑出来,两个男人紧紧握住了拳,互相拍了拍对方的手臂。马车缓缓地驶了出去,白璟一直目送到车影消失,那望眼欲穿的感觉,仿佛路的尽头就是他朝思暮想的家一样。 “老爷,回去吧,这里风大。”孙兰芝上前一步,立于白璟的身后。 白璟迟迟没有收回目光,“兰芝,你会不会也想家了,我这样一意孤行会不会没有考虑到你的感受。”这句话,似是问句,又不是疑问的语气。孙兰芝听得出白璟心中的矛盾和复杂,她安慰他道,“自打嫁给老爷,从来都是老爷想去哪里,兰芝就跟去哪里。老爷在哪里,兰芝的家就在哪里。” “可是我没有照顾好我们的女儿,这点,你也不怪我么。” 如玉听到了白璟这句话,她默默然垂下了头,白苏注意到如玉的反应,她发觉自己造成的后果仿佛在由母亲承担,心中微疼。 孙兰芝不知道该如何接上白璟的话。她知道,是她自己的女儿执意要离开戊庸,她怪不了别人。可是事情发展到今天这个地步,她与白芷再难相见,她又觉得不责怪一个人,那这愤怒和伤心就没了寄托。想到这里,她看了一眼白苏,迟疑好久,最终还是道,“苏儿,以后不管发生什么,夜里还是不要一个人出去了。” 白苏一怔,虽然孙夫人的语气依旧冷冰冰,可这句话本身就是不争的关心。她点了点头,答应下来,心中既欣慰又愧疚。 “好了,都进去罢。”白璟率先一步向院内走去,走之前,还对白苏留了句,“苏儿今天还是如旧在我身边见习罢。你姐姐的事,你不要担心,也不要愧疚了。今晚我会亲自去一趟赵子懿的军营,白芷若还是不肯回来,那我们谁都没有办法了。” 原来父亲还是会去军营寻找白芷,白苏沉默了下来,也罢,不论是强留下白芷还是放白芷离去,这是做父母的权利。 一丝悲伤和无奈从孙兰芝的眼中闪过,她不轻不重地叹了一口气。一时间起风了,四个人都未再多话,回到屋中,各自忙去了。 与此同时,城西慕家。 慕云华从客栈回来后,因为昨夜睡的不多,精神一直不好。他坐在正堂里,唤了小厮端茶上来,想靠茶提提神。慕长业也有每天上午饮茶的习惯,他这会儿也来到了正堂,看见慕云华先他一步喝起了茶,他有些吃惊。 “云华?几时你也有了早起品茶的习惯?”慕长业拿起了他惯用的紫砂茶壶,更早十分就有小厮已经泡好了茶,现在就在茶壶里温着。慕长业给自己倒了一杯,端坐在主位之上。 慕云华起身向父亲问了早安,又坐回去兀自喝茶。 父子俩都是话少的人,慕长业一本正经,慕云华更是沉默无言。一时间正堂里肃静极了,外头有个小厮进来给茶添水的时候,两父子只是时而看看他,看得这个小厮都觉得脊背冷飕飕的。 大约过了半晌,慕云华斟酌再三,才小心谨慎着问道,“爹,张娥姨妈最近来过吗?” “没。”慕长业对着新烫好的热茶吹了吹风,反问道,“从前也不见你提起你张娥姨妈,今儿是有事了?” “之前张娥姨妈提起的说亲的事儿,我——想考虑考虑。” 这句话可真是意外,慕长业好好打量了慕云华一番,在他的印象里,他这个次子可不是提起这种事的性格。 意外归意外,慕长业并没有表现出他的惊讶,他只正常答道,“你小张姨妈出城办事去了,也不知道几时会回来。当初她说媒的那家姑娘的八字似乎也随手就扔了。怎么突然又想起这件事了?” 慕云华抿了口茶,淡淡答道,“或许张娥姨妈为我挑了个良人,我当时未领她的好意,实在有失礼貌。”其实,当年慕云华的母亲病重,张娥却稀里糊涂为她请来了一个骗子庸医的事情,慕云华心中清楚,所以这些年来,他对张娥姨妈的态度一直不温不火。今天他会提起张娥,一来确实是他对自己当时的冷淡反应稍有愧疚,这二来——他总是有自己的打算,虽然这次的打算他自己都觉得挺莫名。 “知道便好。自打你母亲走后,小张姨妈对你们哥俩也算尽心了,她虽不务正业了些,也话唠了些,但作为晚辈凡事你要体谅她。”慕长业语重心长,他知道他不用点明,慕云华会明白他的意思。 末了,慕长业又提到,“后天就清明了,按规矩,你和天华还是要跟我一同去祭拜你娘的。” “是。” 又到清明了,所以昨夜的雨才那样瓢泼冰冷,不知道她醒过来没有,想到这里,慕云华不禁微微皱起了眉头。 慕云华回到自己处所的时候,适逢吉祥正在院子的藤椅上乘凉,早间的晨风总是让人清清爽爽。吉祥见自己的主子回来了,立刻起身迎上前来,一脸笑意,“公子,你可回来了,一晚上不见,又下了那么大的雨,吉祥真是担心死了。”他边说着边上前来为慕云华揉肩捏背的,好不热情! “公子欸,从不见你夜不归宿,这是去哪了,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慕云华淡淡瞥了他一眼,道,“没事,住了客栈。” “哎!这都得怪我!我早该想到公子没伞,应该去接一接公子的。公子一定挨浇了吧。”吉祥拍了拍脑门,十分愧疚。 “有伞。”慕云华回道,话音刚落,他才发现自己两手空空如也,昨儿从别人那里借来的油伞被他丢在了路上。“吉祥,一会儿你去外头买把油伞回来。” “嗯?”吉祥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但到底是主子的吩咐,他即刻又答应了下来。 慕云华独自走进屋内,脱掉了深色的长衣,完全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昨儿个晚上他里里外外也被大雨淋湿了透,现在虽干了,却隐约透着一股雨土的味道。 吉祥得了吩咐之后,也因为闲着没事干,便在这时候离开了慕府,去市集上挑油伞去了。 市集在城中,快步走的话也要不了太久。而且一路上摊子铺子越来越多,也越来越热闹,走走瞧瞧,很快就能挑出个油伞来。 然而,这时候,一声马嘶从身后传来,吉祥猛然回头,看到一个纨绔的年轻人骑着一匹高头大马,正穿过稀疏的人群,一路奔来。 “真是无礼。”吉祥自言自语了一句,他靠向路的一边,避了避。再看过去,他突然注意到一个女子就站在路中央,转身后看到迎面奔来的马匹,呆在了原地。 “小心!”吉祥立刻两步上前,抱住这个女子就扑向了路的另一边。 哒哒哒的马蹄渐行渐远,吉祥先站了起来,伸手欲拉摔倒的女子。女子并没有握上吉祥的手,而是独自撑着身子,艰难地站了起来。吉祥也没觉得尴尬,他收回手,关心道,“还好吧?有没有伤到?” “没有,真是多谢你了。” 看到女子绽开了笑容,吉祥才放松了一口气,他就知道天底下不是所有人都像他的主子那样不苟言笑。一时间他也自然了许多,自我介绍道,“在下吉祥,敢问姑娘芳名?” 这个女子不知是羞了还是怎的,声音低低,轻回道,“我叫半夏。” “半夏?半个夏天?” “是这两个字,只是取义并非如此,半夏是个药名。”半夏是出来帮白苏买些新的胭脂的。此刻,她大概还想不到,有缘千里来相会,大概就适用于这个时刻了。 吉祥羞赧地挠了挠头,答道,“是我孤陋寡闻了。” 半夏垂下目光,作了一揖,“今日相救,半夏还是谢过吉祥公子了。” 公子?吉祥公子?听上去有点怪怪的,但是,他也有被叫公子的一天呐,他偷笑起来。云华公子,吉祥公子,啧,还是主子的名字更适合被称作公子。吉祥的脑筋活络了一圈,再想答话,却看到叫做半夏的年轻女子已经走开了一段距离。 “唉!”吉祥又敲了敲自己的脑袋。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有重大暗示! 不过由于作者太坏,暗示的九曲十八弯~ 不知道有没有聪明的读者可以看出来哟~~~第一个答对者有赏哟~~~   ☆、第43章 最终告别 这日傍晚,白璟早早结束了望诊,携孙兰芝驱车前往郊外的驻军营,去找白芷。木香因为担心白芷,也跟着他们一道去了。 驻军营里,大大小小的帐篷星罗排列,不断有巡逻的卫兵在各个营帐间穿梭巡视。为了方便,赵子懿将白芷单独安排在了一个帐子里,离他很近。白芷已经将随身物品整理好了,用布包着,放在了一边。明天就是离开戊庸的日子了,她坐在榻边,心中滋味复杂难言。 正当她出神的时候,赵子懿身边的近卫荣康在帐外通报道,“白小姐,赵将军请您过去一趟。” “知道了,我这就出来。”白芷深觉奇怪,之前赵子懿想找她都会亲自过来,还从未有过如此陌生而又正式的通传过。带着疑惑,她跟着荣康向赵子懿的营帐走去。 赵子懿所在的营帐十分气派,玄色的大帐高高耸立,帐门前又有两排士兵手握长矛守卫。白芷走上前,就有两个侍卫为她撑起了帐帘。这一瞬,白芷看到了同在帐中的白璟和孙兰芝,她惊愕地半张开口,许久才哽咽着唤出,“爹——娘——” 赵子懿摆了摆手,让营帐里的侍卫都退了出去,屋内就只剩下他们四个人。 孙兰芝立刻上前两步,将白芷揽在怀里,用力捶打着她的脊背,“你这个不懂事的孩子!你真是让娘操碎了心!” “娘——是我的错,是我的错——”白芷不停地啜泣,任由母亲责骂和拍打。 白璟背着手,对白芷斩钉截铁道,“既知错,便跟我们回家。” 白芷立刻松了孙兰芝,她看向白璟,摇了摇头,一脸的哀求,“爹——不可以——我不能回家——” 因为白璟和孙兰芝自打进了营帐后,就拒绝坐下,所以出于尊重,赵子懿也恭敬地站在一旁。此刻,他看着白芷痛苦的样子,十分心疼。他走到这一家三口跟前,牵起白芷,又抬起衣襟,两个人一同缓缓跪了下去。 “白老爷、孙夫人。一直没有向两位请安问候,是子懿之错。要带走你们养育多年的女儿,是子懿之错。让你们为了白芷担忧焦虑,也是子懿之错。我无才无德,不敢奢求两位原谅。但请两位放心,我赵子懿对白芷之情,一片赤诚,日月可昭,绝不会让白芷受一点委屈。”赵子懿的目光十分笃定和诚恳,他一直注视着白璟,寻求肯定的答复。 白璟叹了口气,无奈道,“赵将军,你不会懂我们的担忧。” 是啊,赵子懿是不懂,对于家仇,他一无所知,但他却有一片赤子之心,“我会尽我所能,照顾白芷,护她安好,给她幸福。请两位成全。” 白芷见父亲依旧无动于衷,母亲也进退两难,深知不管赵子懿如何承诺,他们也很难会被打动。看来她真的要说出那件事了……白芷的心惶惶不定,她担心说出真相,母亲会支撑不住。可是,如果不这么办,赵子懿就永远得不到她父母的原谅,这包袱不该压在他的身上。 “娘——我能否借一步说话?”白芷先一步站起身来,孙兰芝应了,母女两人走得远了些。 白璟远远看着自己的女儿,猜不出她要和她娘说的是什么。片刻之后,他看到孙兰芝蓦然流下两行泪来。她的表情是那么的悲伤,悲伤中满是绝望,白芷对她究竟说了什么,白璟的心也不免提了起来。 听闻白芷被贼人玷污后的孙兰芝,整颗心都坠入了深渊,她发现除了静静流泪,对此竟一个字都说不出。她可怜的女儿身上发生了如此可怕的事情,她到现在才知情……她无奈,她懊恼,她自责,她深深的心疼! “娘,如果我不能嫁给子懿,我也不会嫁给任何人。娘,我心已决,如果娘还坚持让我回家,我便跟您回家——” “芷儿……”孙兰芝哪里还听得进去什么话,她只觉得胸腔都堵塞了住,喘不上气来,只一味的重复:“芷儿,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娘——” 出于耻辱和畏惧,白芷一直不敢跟母亲坦白真相,却不知原来坦白过后,她心中远比从前更加轻松。她伏在孙兰芝的肩上,轻轻道,“娘,不要悲伤,我现在很好,子懿他也一直待我很好。” 孙兰芝捧住了白芷的面庞,不住地摩挲女儿的脸颊,目光之专注,仿佛想把她的样子深深刻进心中一般。半晌,孙兰芝才松开白芷,她拭干了泪,伏在白芷的耳边叮嘱了一句。然后,缓缓走回白璟的身边,沉声道,“老爷,我们走吧。” “夫人——”白璟愣住了,也有他不解的迷了。 孙兰芝像是想起什么一般,她走开两步后,又回身对赵子懿道,“我把白芷交给你了,你一定要好好待她。虽然她——”孙兰芝的嗓音卡住,平复了好久才继续说道,“我们不求你赵家三媒六聘,只求你能让她后半生踏实心安……” 赵子懿猜得出白芷对孙夫人说了些什么,他点了点头,意味深长的目光在告诉孙夫人,请她放心。白璟虽不知晓就里,但她知道孙兰芝一定有她的理由,如果不是出于极有力的理由,一个母亲是无论如何都不会舍得下自己的女儿的。为了那个不知名的理由,他是不是也该放下他耿耿于怀的仇恨了。白璟沉重地望了白芷一眼,又微垂下头,叮嘱道,“照顾好自己。” “爹,娘!”看着孙兰芝和白璟离开的背影,白芷忍不住向前冲去,她哭喊着,声嘶力竭。 孙兰芝做了一个手势,示意白芷不要跟出来,“这里是军营,我们白家人,不能失态。” “娘——” 赵子懿将她牢牢抱在怀里,在她的耳边低语,安抚她的情绪。 “是我不孝——”白芷渐渐没了力气,她靠着赵子懿的胸膛,泪水冲刷下的视线愈加模糊。 一直焦急等在驻军营外的木香,看到白老爷和孙夫人走出来后,立刻跑上前去,“老爷,大小姐呢?她当真不回来了吗?” 孙兰芝没有答话,她完全陷在自己的情绪中了,木香看得出孙夫人的难过,她难以置信地摇了摇头,“小姐没了我,一个人去了京城后,谁来照顾她伺候她……” “不行——”木香急的跺了跺脚,瘦弱的人却有异常大的力气了,“我想继续陪着大小姐……” 自言自语过后,木香不顾老爷和夫人,兀自向营中的方向奔了过去。唰唰,守在营地跟前的卫兵立刻掏出长矛,交叉着拦住了木香的去路。 “大小姐!求你带上木香吧!木香想跟你一起走……”她在营外高喊,惹得众人连连侧目。然而玄色的大帐十分遥远,里面的人根本听不到她的哀求。 孙兰芝劝她道,“木香,我们走吧,就算你再不能伺候芷儿了,我们白家也不会亏待你。” “不……我不想和大小姐分开……”木香流下眼泪,从小到大,她都陪在白芷的身边,虽然她只是个丫鬟,但她私心里早已把白芷当做了亲人。她双手扶着交叉的长矛,铁质的长矛十分冰冷,她苦苦求着这些卫兵,“求求你们让我进去跟我的主子说句话吧,求求你们了……” 看到木香对白芷的一片忠心,孙兰芝又未忍住泪水,她立刻转身背对木香偷偷拭干了泪,“好了木香,我们该走了。” “我不走,夫人,你和老爷先回去吧,我想留下来……我想跟大小姐去京城,我想要一直伺候她……” 见木香似乎是铁了心,孙兰芝不再劝她,又思及木香若是能跟在白芷身边,两人有个照应,木香又那么妥帖,倒是让她放下些许的担忧。 “这孩子是随我来的,劳烦大人们通融一下,让她进去见见我的女儿——”孙兰芝为木香说起了话。 一个卫兵正色道,“夫人,我知道您是赵将军的客人。然而明日整顿回京,所以上头有规矩,但凡有人要出入军营,都要获得批准。所以——不过,已经有人进去通传了。” 木香睁着泪汪汪的眼睛,尽是感激之情,“谢谢这位大哥,我可以等。” 孙兰芝见状,叮嘱了木香两句,就跟着白璟向马车走去。白璟一手握拳搁于身前,沉思了一会儿后,问向孙兰芝,“夫人,芷儿她对你说了什么?” 孙兰芝摇了摇头,她决定不让白璟知道,这样的悲伤和无奈只有她一个人受着就够了,而且白芷也表示并不希望让白璟知道。就让这件事,成为母女之间的秘密罢。 “这对芷儿来说,或许是比较好的结果——”这句话充满了迟疑和犹豫,因为前方的路吉凶未卜,孙兰芝将一切都赌给了天地。 白璟也沉默下来,他扶着孙兰芝上了马车,而后自己也坐上了马车。两个人像是约定好了一般,都没有回头向营帐再看过去,亦或者说,他们是在强迫自己割舍。 然而白璟和孙兰芝并不知道,在他们的身后,他们的女儿正远远地注视着他们,轻声道出了最后的告别。   ☆、第44章 宫中温情 刚入夜,皇宫里华灯初上,光影之间,绰绰约约藏着无穷无尽的秘密。 中宫殿里,皇后单手扶额,坐在凤雕镂窗下的榻上,闭目听着身前蛐蛐的声响。这时候,赵前海猫着腰走了进来,打了个千儿后禀报道,“娘娘,孙福连在宫外候着呢。” 皇后睁开眼睛,像是有了精神,她抬抬手,默许赵前海传唤。 过了一会儿,孙福连也踱着慢步走了进来,“皇后娘娘,圣上命老奴来给娘娘送茶点来了。” “端上来吧。”皇后话音刚落,就有几个宫女袅袅着进了房间,每个人手上都端着精美的点心。孙福连一边瞄着这些点心,一边逐一向皇后介绍道,“杏仁佛手酥一碟,合意饼两块,蜜饯雪山梅一盒,四喜乾果一碟……” 总共六份点心,都摆在了皇后身前的茶案上。那些宫女也都退了下,赵前海有眼力见儿,他也行了礼跟着这些宫女一道退了下去。宫内就只剩下皇后和孙福连了。 “陛下今晚又忙于批奏折么?”皇后拿起一块合意饼,盯着上面红糖烫出的“合”字,漫不经心问道。 孙福连迟疑了一下,如实答道,“回娘娘,傍晚时分,圣上就去了熙妃那里进膳了,现在怕是还在那儿。” 皇后苦笑一声,“本宫就知道,否则陛下也不会想着给本宫送茶点过来。”她手一抖,又将合意饼放回了碟子中,转手去掐了一颗梅子,放到嘴中。 “娘娘——”孙福连垂下头,许久后才问出,“近来可好?” “清明一过,就是春末了,白日里头容易犯困,旁的倒还好。”皇后终于抬眉看了看孙福连,她也问道,“你呢?” 孙福连心中一动,他注意到皇后并没有带上称谓问他问题,他深深弯下了腰,“承蒙皇后娘娘关心,老奴一切都好。” 皇后垂下目光,她又伸手掐住一颗梅子,搁到嘴边,似是自言自语地道,“梅子大都酸涩,御膳厨房的人却能将它们酿成甜蜜一般。” 孙福连知道皇后近来的烦恼,他压低了声音,道,“娘娘,前日里,陛下密诏三位近臣前来嘉和殿议事,议的就是太子的事。” 皇后口中一滞,她将梅子吐了出来,又从孙福连的手中接过帕子,擦了擦嘴角。 孙福连继续道,“肃远侯赵策还提了太子年纪的问题,看来陛下对此还格外上心了。” “赵策跟本宫的恩怨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事情刚有个风吹草动,他就按捺不住了。”皇后冷笑一声,端正了身子,不再进食。 “老奴并没有在殿内久留,所以听到的也不多。” 皇后点了点头,“你是该小心为上,这种事能听则听,不能也不要勉强。断不能出岔子,葬送了你在宫里这么多年的经营。” 孙福连沉默下来,是啊,他已在宫中三十余年了,从他还是一个年轻人开始。三十年说慢也慢,说快也快,转眼间他和皇后都苍老了。冷寂的宫中,长夜漫漫,他这个没根的人,如果不是因为心中一直执着于一个人,他也不会支撑到现在。经营和算计是那么的累心,但只要能看到那个人过得比谁都好,他就心安。 “最近不知是怎么了,这些个蛐蛐无精打采的,前些日还死了一只。”皇后话锋一转,提起了她的蛐蛐。孙福连听闻后,也看了看笼子,笼子里的小东西果然没从前那么活跃了,有一两只趴着,一动不动。 “你门道多,多给本宫留心,踅摸些好蛐蛐来。”皇后吩咐着。孙福连立刻应了,“娘娘放心。” 皇后抚了抚鬓边,问道,“你瞧,本宫的白发是不是又多了。” 孙福连这才敢抬头看了看皇后,很快又低下了头,“在老奴眼中,皇后娘娘还如当初。” “呵。”皇后忍不住笑了出来,她摆摆手,道,“你只知唬弄本宫。那边的柜子里头有把剪刀,你拿来,替我剪剪白发。” 孙福连躬□,后退了几步到柜子旁,才转身去拿剪刀。他将皇后的首饰一一卸了下来,搁到妆奁里,这就花了好一阵工夫。皇后的长发被放了下来,孙福连谨慎地在乌丝之中挑拣着一根根白发,又用剪刀齐根剪了下来。 皇后看着被搁在案上的白发越积越多,心中怅然,“刚进宫的时候,本宫甚至以为自己活不了多久。想不到,一转眼,就是三十多年过去了。” 孙福连喏了一声,继续认真为她剪着白发。 “这一辈子,就这么过去了,不知不觉,手上沾满了血腥。” “娘娘切莫自责,一应的事情,都是老奴做的。娘娘一尘不染,沾了血腥的是老奴。” 皇后将目光投向凤雕镂窗,心中滋味复杂难言。 她与孙福连的关系,一言难以道尽,但就如她从前所说,孙福连自打进宫起就暗暗为她办事。皇后常想,这九重宫阙中,她不能信任任何人,但惟有孙福连,她不能不信任。 一炷香的工夫过后,孙福连搁下剪刀,又替皇后收拾好了剪掉的白发。他没有再久留,若是皇帝有旨意下给他,他却不见了,那就糟了。简单的告退过后,孙福连就前去熙妃那边,候着皇帝去了。 孙福连走后,皇后吩咐赵前海收拾掉桌上的茶点。赵前海见这些茶点似是都未动过,提醒道,“娘娘未进晚膳,也不进些点心吗?” “这些茶点,本宫只喜欢梅子的酸涩,偏被做成了甜食。不得心的东西,本宫不想吃。”皇后会这么说,是因为她知道,最近得宠的熙妃偏好甜口,皇帝便经常叫御膳厨房给她做甜食。想来这梅子,是端错了桌子。 赵前海听懂了,他吩咐宫人把这些点心都撤了下去。皇后继续盯了她的蛐蛐一会儿,蛐蛐不甚活跃,皇后也觉得自己十分乏力了,头有点沉,想来是该休息了。一番洗漱过后,她便就寝入睡了。 与此同时的太子东宫殿里,太子还在秉烛夜读。偌大的白玉雕金书案对面立着他的太子妃。太子妃楚氏是在慕安加冠之年受皇命册立,算起来就是如玉诞下白苏的那一年。如今楚氏育有两子,长子十五岁,次子八岁。 此刻,楚氏正在给慕安研磨,砚石摩擦的声音若隐若现,衬得夜色更加宁静。慕安搁下毛笔,舒展了手臂,有些疲惫了。 楚氏柔声道,“不如今儿就到这儿,太子爷您也累了。” “近来烦心事很多,唯有夜晚看看书,可以静心。”慕安叹了口气,并未打算休息。 “太子爷有心事了?”楚氏绕过白玉书案,走到了慕安身边,为他揉起了肩。慕安扶住她的手,道,“你我夫妻十余载,我也不必瞒你。” 楚氏静默听着,她是个懂得聆听的贤德女人。 慕安卷了卷书边,道,“因为上次血药丸子的事情,朝廷里对我的非议越来越多。母后让我以静制动,我却觉得这样太过被动了。既不能坐以待毙,又不能掀起轩然大波,进退两难间,我不知该如何向父皇证明自己。” 楚氏点了点头,她继续揉着慕安的肩膀,接道,“妾身有个主意,不知妥帖与否。” “你说。” “秋末冬初是一年一度的殿试之时,若是太子爷能在殿试中表现出色,那父皇是一定会对您另眼相看的。” 慕安凝神听着,心中感慨,这的确不失为一个好办法。舞文弄墨,家国天下,这些其实难不倒他。慕安拍了拍手,夸赞楚氏道,“真是我的解语花。” 楚氏羞涩一笑,玩笑道,“妾身听闻,这殿试十分严格,太子爷恐怕要好一番打点才能混进去呢。” 慕安被她逗笑,他着实喜欢楚氏的性子,为了迎合楚氏的玩笑,他还拍了拍胸脯道,“放心,没有本王办不成的事情。” “太子爷这话妾身可记住了,若是殿试上太子爷没能拔得头筹,妾身可要好一番揶揄您。” 慕安笑的更加开怀了,他觉得楚氏是个心态年轻的人,纵然年岁三十有余,说起话来还是简单如孩童。想到这里,他不禁想起了许多年前他得到的第一个女人……时至今日,他已经不确定她的名字,更是忘记了她的长相。慕安只记得,那个女人的性子和楚氏很相像,是个简单善良的人。他曾向她倾吐过很多心事,也正是因为她的简单,他才会信任她。 不知道这次白璟回京,会不会带回那个女人。当年女人肚子里的孩子,也不知现在怎样了。若是他们母子二人得以回京,他一定尽他所能,让她们过上好日子,弥补他将近二十年的亏欠,慕安如是想。 楚氏见慕安有些出神,便用力捏了捏慕安,嗔道,“太子爷又想谁了?” 慕安回过神来,安慰楚氏道,“本王已有佳人在畔,红袖添香,还能想什么?” “太子爷您就知道拿臣妾玩笑,臣妾自知人老珠黄,怎还配称为佳人。”楚氏轻悠叹了口气。慕安握住她的手,将她用力揽在了怀里,目光不知不觉放的远了,“我断断续续也算做了将近二十年的太子,废废立立浮浮沉沉中,看了太多人情冷暖。所以,能与一人扶持走到现在,这种久远弥足珍贵。” 楚氏沉默了下来,她靠在了慕安的肩头,幸福地合上了双眼。   ☆、第45章 尴尬相遇 次日一早,白苏来到药铺的时候,青之已经在里面整理药材了。她暗暗打量了青之一番,青之的神色十分自然,他在认真给草药分类,单凭打量并不能看出他的心情。 昨晚,白璟和孙兰芝回来后,白家上上下下都知道了大小姐就要离开前往京城的消息。昨晚,青之一直等在白家药堂的门口,他当时还尚存一丝期待,以为白芷还会再出现。然而,幻想终究破灭,白苏是看着他拖着一深一浅的步子走回了房间。 青之感受到了白苏的打量,他在摆好最后一个药匣子后,抬起额头招呼道,“二小姐,早啊。” “青之——谢谢你。”白苏诚恳地看着青之,不止为自己,也为白芷说出了这声感谢。 青之苦笑了笑,道,“大小姐今天就要离开戊庸了,希望她一切平安。”白苏沉默着点了点头,也跟着思念起了白芷。 两个人都不再说话,各自忙了一会儿。片刻后,白璟走进了药铺,他看青之和白苏刚好都在,便叮嘱道,“从今儿起,照看药铺的事情就由青之负责,外出送药等事情苏儿负责。芷儿不在了,你们两个人照顾药铺可能会很辛苦。” 青之和白苏都点了点头,答应了下来。 白璟正要走出铺子,忽然又想起件事,他又转身吩咐道,“苏儿,小根子他娘那里不知道情况怎么样了,你带上药箱,今天过去看看她还有没有什么需要的。” “是,我知道了。” 白璟走后,白苏就开始准备药箱,青之也帮着她挑好了药材。装药的过程中,青之由衷地道,“二小姐,师父终有一日会把药堂交给你的,你要努力。” 白苏迎上青之的目光,她心中滋味五味杂陈。父亲从白敛和白芷还是孩提的时候,就教他们习医,也对他们寄予了厚望。现在,大哥白敛弃医从商,姐姐白芷又远走他乡,最终只剩下她这个不被允许接触医药的人。她不知道父亲是不是出于无奈才允许她学医,她更多的是欣慰,不管是因为什么,只要她能走上这条她最喜欢的路,她便满足了。她从没有想过接手药堂这种事,她只想让这个药堂更好,救活更多的伤患,达到白璟的期待。 她提着药箱,走出白家的院门,忍不住驻足,回身望向刻着大字的牌匾。“白家药堂”四个字像是长了眼睛一般,也在注视着她。白家,她默念了一遍,一股莫名的力量冲上了心间。这时候的白苏怎会知道,在不甚遥远的未来,她要支撑的不止戊庸这一处的小药堂,她要支撑的是整个白家。 小根子家那边的路愈加泥泞了,大约是前天那场大雨的缘故,积水没有排开,阳光也不够充足,白苏如旧小心翼翼地提着裙摆扶着药箱,花了许久才走到了小根子家门跟前。 小根子正在屋子里干活,他瞧见白苏,立刻兴冲冲地奔了上来,“白苏姐!” 白苏伸出一只手,拍了拍小根子骨瘦嶙峋的肩膀,心中稍有酸涩,但还是明媚笑道,“看样子,你娘的身体应该恢复的还不错。” “是!”小根子猛地点头,“多亏了白老爷和白苏姐,我——我真是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们——”小根子又无力地垂下了头,直勾勾盯着自己脚上破烂的草鞋。 “只要你娘身体能好起来,就再好不过了。”白苏搭上小根子的肩,揽着他向屋内走去,“我去给你娘把把脉。” “嗯。”小根子带着白苏向屋内走去。白苏注意到,曾经被撕烂的窗户纸被换了一层新的,虽然还是不够透光,但已经没有之前那么灰蒙蒙的感觉了。白苏看到小根子的娘还躺在破草席上,她走上前去,放下了药箱。 小根子的娘本来睡着,她听到了动静,立刻睁开了眼睛。这是一个同样骨瘦如柴的女人,她的眼窝深陷,大约是不常和人打交道的缘故,她在看到白苏的一瞬间还有些提防和警惕。小根子立刻介绍道,“娘,这就是白老爷的女儿,白苏姐。” 听闻此话,小根子的娘才放松了防备,她支撑着身子欲坐直。白苏扶住她,让她还是不要起来,好生静养。小根子的娘握住了白苏的手,十分感激地道,“白姑娘,我谢谢你——我谢谢你,还有你爹——” 面对如此浓郁的感激之情,白苏有些不知所措,她接受了小根子娘的谢意,并嘱咐她一定要相信自己会好起来。 “之前是我太糊涂——”小根子的娘一手拉过小根子,抚了抚小根子蓬乱如杂草般的头发,眼中蓄上泪水,道,“这孩子可怜。几年前闹饥荒的时候,家里人都没能挺过去,只剩下我们娘俩儿相依为命。前阵子我却还想不开,险些扔下他一个人。” “娘——”小根子嗫嚅了一声,嘴角抽动了几下,险些也掉下泪来。 白苏心中沉重,她大概可以想象灾荒之年,这些穷人们的凄惨。尽管如此,她还是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小根子的娘,沉默了半晌,她才道,“痈疽虽然不易恢复,但也并非大病,只要放宽心态,按时喝药,很快就会好。” “是,我现在宽心了。”小根子的娘浅笑了笑,虽然笑的并不好看,门牙甚至豁了一块,但当中的真诚着实让白苏感动。白苏取出迎枕(1),垫在了小根子娘的手腕之下,开始为她把脉。 还记得她第一次为慕天华把脉的时候,无知生涩,愣是琢磨不出准确的脉象。现在,白苏已经可以灵活的移动各个手指,反复游走,屏息思索,直到确定脉象。她的确是个有天赋的人,稍加领悟,便能抓住诀窍,无师自通。 过了一会儿,白苏收起迎枕,从药箱里拿出需要的药材,包好了纸包,递给了小根子。“药材还是和上次相同,只是这次的用量和配比稍有改变,我等下重新开个方子给你。在旧方子服用完毕后,再开始新方子。” “白苏姐——我不好意思再这么无功收下了——你等等——”小根子的脸上一阵燥热,他跑出了屋子。白苏正纳闷呢,很快小根子就回来了,他手上拖着一张油纸,上面隐约露出了白色。小根子将油纸递到了白苏手里,不敢看向白苏,“白苏姐,我们家实在给不起什么值钱的东西,只有这两个白面馒头,是馒头铺的老板看我可怜,给我包的。” 这两个白面馒头对白苏来说,是很正常的早饭,但对小根子来说,却成了最值钱的东西。白苏忍住鼻尖的微酸,她摇了摇头,没有伸手去接,“还是你留着吃吧,也给你娘吃。”小根子见白苏不要,他立刻急了,解释道,“你放心,今天是寒食节,这馒头虽然是昨儿蒸的,但我一直有好好存着,很干净的!也还没人动过。” “我知道。但,真的不用了,我吃过早饭了,现在还饱饱着呢。”白苏说着还拍了拍肚子,眉目弯弯地笑了起来。 小根子的娘见状,也低下了嗓音,“白姑娘,我们只是一片心意。毕竟这样白吃你们的药,良心上实在过不去——还请你收下我们的一点感激之心罢。” 听闻小根子娘的话,白苏突然明白了,他们需要这样的礼尚往来,来维持自己的尊严。就算这往来,极不等价,但至少代表了他们不愿吃白饭的心。于是,白苏不再拒绝,她点了点头,道,“既如此,那便分我一点罢。”说完,她担心小根子会坚持把两个馒头都给她,还伸出手立刻从雪白的馒头上连着油纸扯下了一块。 “好了,这些就够我吃的了。”白苏捏着包裹馒头的油纸,当即就咬了一口馒头。她咀嚼了几口,馒头虽凉着,但甜味还是渐渐加重,吃得她心中也如此甜了起来。 白苏吃完馒头后,拍了拍手,将药箱收拾了好,起身告辞,小根子跟在她身边送她走了出去。 在走出这片贫民窟的时候,白苏突然想起一件事情,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向小根子提道,“小根子,你对这边熟悉吗?” “这里?当然熟悉了,我可是生在这里的。” “那——你知不知道有一个公子会过来这边?”顿了一下,白苏又补充道,“他应该是经常穿深色的衣服。” 小根子愣了一下,但随即就一拍脑门,“哎呀!我知道你说的是谁,你一提公子,我就知道了。你说他经常穿深色的衣服,那就更肯定了。这边是有一个公子会常来,而且除了他,也没人是什么公子身份了。” 白苏仿佛发现了什么秘密一般,她饶有兴趣地追问道,“你说他经常来这边,那他来这边做什么?” 这时候,小根子突然噤了声,他耸了耸肩,道,“白苏姐,你还是直接问他吧——” 白苏没明白,她这摆明了就是好奇的打听,打听还能去问当事人?哪有这个理儿。何况她跟那个人又不熟。然而,下一瞬,白苏突然觉得脊背一阵僵硬,她这才缓过神来,思及方才小根子游移了一下的目光,难道说,那个人他…… “白姑娘。” 低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白苏顿时羞愧难当,有种做贼被抓个现形的感觉,根本不敢转身去看。 小根子见他们是认识的,便没再久留,跟白苏摆了摆手,就一溜烟跑回了家中。白苏一直在冲着小根子挥手,这告别太热情,一看便知是逃避着什么。 慕云华看着女子不住挥手的背影,听着她强颜欢笑的声音,终于未忍住,勾了勾嘴角,暗笑起来。 备注: (1)有好心读者解答了我从前的疑问,“迎枕”可以形容诊脉时候手腕垫着的布袋。从这章开始,便采用“迎枕”这个词语,告别“腕枕”这个作者杜撰的词汇……   ☆、第46章 纸伞之下 待到白苏终于决定硬着头皮面对之后,她才缓缓转过身,而面前的男子已经收回了笑意,此刻是如旧的平淡,她注意到他的手上握着一柄油纸伞。 “抱歉,我——”白苏垂下目光,不敢和那双洞若观火的眸子对视。 慕云华看了她一眼,发现她的气色好了许多,看来是不再发烧了,他微微放下心来。 “无碍。”他回答的简单利落,不善言笑的样子却让白苏以为他是生气了。 “因为之前在这里看到过你,所以我就多打听了一句——”白苏解释起来,她其实心里隐隐害怕眼前的男子。 “哦。”慕云华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他也没有向白苏说明他来这里的目的,只是道,“我还要进去还伞,就不多聊了,告辞。” 白苏也点头行了礼,冰雪聪明如她,一眼就看出那油纸伞十分崭新,而且手艺精致,不像是这边的人可以用得起的。不过,既然他说了是来还伞,那她也没什么好多揣测的。在男子走后,她抬起头,望了望那抹墨色的背影,不由得想想起了他的兄长慕天华。这两个人,真的是一对儿亲兄弟么……白苏耸了耸肩,重新提好药箱,也转身走开了。 慕云华走进贫民区,不消一会儿,就有好多小孩子围了上来,叽叽喳喳的声音此起彼伏。 “大哥哥,你来了!” “大哥哥,我要抱抱,抱抱。” 这些孩子从四岁到八岁不等,男孩女孩皆有,慕云华看着他们,脸上露出了为数不多的微笑。他半蹲下来,扶住其中一个小女孩的肩膀,道,“小晴,你娘在家吗?把这伞拿去给她好不好?就说我谢谢她了。” 叫做小晴的女孩接过油伞,瞪了瞪眼睛,一字一顿地道,“不对,云华大哥哥,这不是我家的伞。” “大哥哥不小心把你家的伞弄丢了,所以就买了个新的,还给你。” “大哥哥粗心——还说不要小晴粗心。”小晴撇了撇嘴,慕云华被她可爱的样子逗笑,却不由得想起前天的雨夜,白苏瘫倒在他怀里的那一刹那。 小晴已经捧着那柄都快与她身高一样的油伞欢快地往家中跑去了,其余的孩子还围着慕云华,一双双眼睛充满了期待。慕云华一一抚过他们的小脑袋,这里的孩子他差不多都认识,孩子们也很喜欢他。 很快,小晴又跑了回来,怀里还捧着那把油伞,“大哥哥!大哥哥!”小孩子总是这样,人影还未到跟前,活泼的声音就先传了来。 “云华哥哥,我娘说了,说了,一会儿还会雨,这伞给你用。”小晴将伞递回给慕云华,小女孩还故意使了个坏,在慕云华还没接住的时候,就松了手。油伞掉在了地上,“嘿嘿嘿”,小晴笑了,其余的孩子也跟着笑了起来。 慕云华一边捡起伞,一边看着他们纯真的样子,只能无奈道,“你们呀。” 他抬头望了望天,头顶上空确实卷着厚厚的云,不过他今天来就是过来还伞,哪有再拿着伞离开的道理。正在他想着把油伞再还给小晴的时候,他的鼻翼上方就感受到了一粒雨滴。转瞬间,噼噼啪啪的雨滴从天而降,声势之大之突然,吓得这些小孩一哄而散。小晴也立刻撒腿往家里跑回去了,边跑还边喊,“大哥哥要不要来我家避雨?!” 慕云华站起身来,长衣已经被雨滴打上,他突然想起白苏才刚离开没多久。他甚至没来得及给自己撑伞,就握紧油伞冲进了雨里。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紧张,只是脚下不听使唤地向着她离开的方向奔了过去。 漫漫长巷,他看到她身影的一瞬,思及兄长,终于还是顿住了脚步。 白苏正用剪裁宽广的衣袖遮着药箱,所以走的很慢,这药箱里有相当一些不易得的药材,若是被雨浸坏了,白璟就又要辛苦地上山采摘了。慕云华照之前放缓了脚步,撑起油伞,状若无意地赶上了女子的身影。 “白姑娘——” 白苏在听到有人唤她的一刻,惊奇地转过身来,不成想和慕云华四目相撞。 男子立刻行了一礼,十分平淡地道,“白姑娘若是不介意,可以和在下撑一柄伞。” 白苏犹豫了一下,毕竟刚才的尴尬还未过去,可如此倾盆大雨,她也的确不方便冒雨前行。踟蹰之间,慕云华已经走到了她的身边,用油伞遮住了她全身,自己则有一半身子露在了雨中。 “谢谢你——”白苏终于可以放下手臂了,保持一个姿势给药箱遮雨,实在让她的小臂酸涩不已。 慕云华注意到药箱上方并未落上多少雨滴,白苏还在小心翼翼地用袖口拭干药箱。他被她这番细腻的心思打动,忍不住用空余的手去怀间掏方帕。然而,他这才想起来,他一直带着的鸦青色方帕被他遗忘在了客栈,也就是白苏的额上……没办法帮她,暮云华只好放下手臂,又认真地走起路来。 白苏边走着,边把药箱打开了一个小缝,里面干爽的草药香幽幽传来,白苏这才舒了口气,重新扣好盖子,低声自语,“还好还好。” 慕云华一直沉默着,许久后,才缓缓道,“听闻你很有习医的天赋。” “嗯?”白苏愣了一下,不禁飞红了脸颊,这一定是慕天华跟他说的,她有些尴尬地笑了笑,“只是很喜欢罢了。” 想到慕天华,白苏有些关心着问道,“慕天华他的伤可好些了?”上次见面,她还未来的及询问慕天华的伤势,慕天华就匆匆作别了。 慕云华点了点头,“应该是好多了。” 虽然前几天,慕天华已经交代给白苏,说是最近要忙于郡试的事情,白苏还是挺关心慕天华的近况的。但是碍于面子,她又不好向慕云华打听,所以一时就未有多话。 慕云华看得穿她的心思,他漫不经心着道,“很快就是郡试了,大哥最近一直在家中温习。” “这样——”白苏盯着瘦瘦的鞋尖,绣花的缎面溅上了少许雨滴,深深浅浅,有些斑驳。她的目光不由得也落在了慕云华的鞋尖之上,然而,令她吃惊的是,慕云华的右靴已经湿了透,横生比左靴颜色加深了许多。她这才发现慕云华有半个身子都暴露在雨中,她立刻推了推伞柄。 “不是很担心药箱么,我没关系。”慕云华简单解释着,并没有因为白苏的动作而移动伞柄。 “可是你这样,会生病。”白苏执意,“药材是为了医人,若是为了药材而让人生了病,那就有负我守着这些药材的初衷了。” 慕云华心中不由得被触动了一下,他想起多年前那个为他母亲治病的骗人的庸医。那个庸医开了好多无关又昂贵的药材,骗走了好多钱后,不顾病人还在苦苦挣扎,就销声匿迹。他为此记恨过从医之人,一直以来,他就算生病了也不会让郎中瞧病,完全靠自己挺过来。 思绪飘得远了些,白苏已经用力将油伞拉扯到了两人的正中。慕云华回过神来,侧过目光,看了看一旁的女子,心中滋味难以说清。 一路上,两人都未再多话,快到白家药堂的时候,白苏迎面看到了撑伞走过来的半夏。 半夏一开始还没留心去看对面伞下的一对儿男女,当她发现其中的女子是白苏的时候,着实一惊,“小姐?” 半夏赶忙迎了上去,“我还在担心小姐,想着出来迎迎你,好在你没怎么挨浇。前儿个晚上刚浇透过身子,再不小心,怕是要重病了。” “瞧你说的这样严重。”白苏笑着,踮着脚尖转移到了半夏的伞下,不忘回过头对慕云华行礼道谢,“今日,多谢公子了。” “无碍。”慕云华也礼貌地回礼,他没有多留,转过身后就离开了。 半夏偷偷打量了一下这个陌生男子的背影,压低了声音好奇问道,“小姐,这个公子又是谁?刚看到你的时候,我还以为会是慕公子呢。” 白苏知道她所指的慕公子是慕天华,她没有解释,只是笑了,“我们赶紧回去吧。” 半夏忍不住笑叹道,“小姐,说来你真是幸运,这接连两次大雨,都有贵人出手帮忙呢。” “这倒是。”白苏并不反驳,她顺着半夏的玩笑意味,也玩笑起来。 “小姐?你还真以为半夏是在夸赞你吗?”半夏瞥了白苏一眼,道,“小姐,你从小到大,就是没有出门拿伞的习惯。这两次走了运,将来没人帮忙的时候,我看你是如何变成落汤鸡的。” “是是是,我知道了,我以后会注意。”白苏赶紧答应,打发她这个无法无天,敢揶揄主子的丫鬟。 半夏这才满意了,她道,“鸦青帕子我已经洗干净收好了,不过小姐,你真要留着这帕子吗?这一看就是男人用的,将来若是被慕公子瞧见,可不好办了咯。” “胡说什么呢,这有什么不好办的。” “虽说自古都是女人留下香帕作为定情信物,可谁说就没有男人留下手帕定情的呢?这回,还是个神秘的男人哦。”半夏咯咯笑了出来。 “好啊,你这丫头,我就知道你说这些是为了嘲讽我,真是胆子不小了!”白苏真是被半夏接二连三的玩笑话给打败了。 雨声噼啪,和这对主仆的笑声混杂在一起,阴郁的天仿佛也透出了光亮。   ☆、第47章 寒食禁火 今日寒食,家家户户不得生火煮食,大多食用冷食,就算是热食也必须是前一天准备好的。这日晚饭前,白敛也赶回到家里,毕竟明天就是清明了。 一家几口人围着饭桌坐定,每人分了一碗寒食面,十分素简。白敛回来后也听说了白芷离开的事情,他了解的不多,便忍不住向白苏打听起一些细节来。孙兰芝本来就没有胃口,她只吃了几口面,便搁下筷子回房休息去了。 白璟目不斜视,只盯着碗里的面,正色道,“还是先别在你娘面前提起芷儿的事了。” 白敛自知失言,他赔了错后,又转而道,“其实,我倒觉得芷儿能离开戊庸,出去走走,是件好事。足不出户,不知天下之大。” 白璟终于抬眉,瞥了白敛一眼,他太了解他这个儿子了,“不要以为你走南闯北,现在经商又小有起色,就说明你成功。商人为利,终不是踏实的事情,还没到你摔倒的时候。何况,芷儿是个女孩,你以为她去了平阳会过上好生活吗?就算赵子懿疼她,赵家也未必就承认她。”白璟一想到这里就头痛,他长长叹了一口气。 “话虽如此,但芷妹已经离开,再怎么担忧都是多余了。我相信她,她既然坚持自己的决定了,就一定有坚持下去的办法。”白敛不喜欢听到白璟贬低他最热爱的经商活动,所以每次提到这儿,白敛都十分不服气。 “唉。”白璟不再看白敛,虽然他这儿子已经廿岁出头了,但在白璟看来,没成家没立业,那他就依然是个孩子,那这些为人父母才会懂的感受,白敛也体会不到。白敛也收了目光,他总觉得父亲太过古板,难以沟通。 白苏见父亲和大哥之间的火药味越来越浓了,连忙岔开话题,道,“说来这寒食节在从前可是要禁火一整月的,有些难以想象一整个月都吃这寒食面的日子。” 白敛也知道跟父亲置气不对,他趁着白苏这话,立刻缓解了情绪,接道,“就属你嘴馋了。” 白苏扫了白敛一眼,嗔道,“这次大哥回来,也没有给我带好东西,竟然还敢揶揄我了。” “听说你最近开始习医了?”白敛没理会白苏的撒娇,他搁下碗筷,跟小妹攀谈起来。 白苏有点忌惮地偷瞄了父亲一眼,见父亲依旧低头吃面,这才应道,“嗯,还出诊了。” “出诊了?”白敛喜出望外,他拍拍掌道,“我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妹妹好样的,其实这一天早该来了。”这下,白璟有点觉得他这个不孝子是在□裸讽刺他了,白璟不自然地咳了咳,暗示白敛注意言语。 白苏也察觉出这一层,看到父亲尴尬的样子,她不觉笑了出来。一旁一直未说话的如玉看到白璟的神情,也淡笑了起来,她起身去给白璟又盛了一碗面。 “爹,柳条我折了许多,各个房间门前都挂上了。”白苏跟白璟报备了起来。每年的寒食节,他们家就只有门上插柳,吃吃寒食这两个安排。其余的人家都忙着打野祭,而他们是戊庸的新客,连祖坟都没有,更别说上坟了。其实每到清明,白苏就隐隐有一种漂泊不定的感觉,仿佛这个家没有根,连戊庸也不过是个暂时歇脚的地方。不知道京城的白家是怎样的光景,白苏有了一丝丝向往。 与此同时,城西的慕家里,一家上下也聚在一起吃着冷食。到底是更大的户,他们家的菜式丰富些,不止有寒食面,还有寒食浆,青精饭,春酒。 “天华,明天祭祀要用的香火和供品都准备好了么?”慕长业问道。 慕天华点了点头,“都按照之前的惯例备下了。”末了,他又斗胆补充了一句,“爹,其实我觉得我们每年的祭祀都太铺张浪费了。且不说祠堂里面要点那么多的通明香,供品的种类也太繁杂,还要接连三天里每日更换。人去已矣,一切从简,也并非就失了心意。” “你这是读书读多了,反而读得糊涂了?!”慕长业怒从中来,他冷不防拍了一下桌案,惊得众人一跳。 “爹——”慕天华不解,他不觉得自己说的有错,他不懂慕长业为什么这么大的反应。 二姨娘黄氏见慕长业生了气,连忙凑上前去给他顺气,表面上在和解,心里却暗暗冷笑慕天华的失语,“好了,老爷莫气,天华这孩子也是为咱们家的未来着想。” “有他着想,我看这个家不用有未来了!”听闻黄氏的话,慕长业更加气愤了,黄氏却心满意足起来。 “爹,你不要骂天华哥哥了,好不好。”慕婉跳下凳子,走到慕长业的身边,一把抱住了慕长业的大腿,小脑袋蹭啊蹭的。 慕长业抚了抚慕婉的头发,不再理慕天华了,从他的神情可以看出他其实还在愤怒当中。二公子慕云华一直没有说话,他有些体会到了长兄的难为,但他深知,他若是此刻为慕天华辩护什么,那只会让慕长业更加生气继而更责备长兄。 这顿晚饭就这么不尴不尬的进行下去了,大家都没有多说话,很快便散了。 临近深夜,慕长业来到了慕天华的住处,适逢慕云华也在里面,两兄弟在下棋。慕云华见父亲进来了,知道他是跟大哥有话要说,正打算离开,慕长业却道,“云华也等下再走罢。” “爹。”慕天华低下头,道歉道,“方才席上那番话,是我考虑失当。” 慕长业背起手,他转过身,盯着窗外的月色,道,“天华,你一直勤勉好学,涉猎颇丰,也对很多事情持有自己的见地,这一点,为父很欣赏。但是,每一年的祭祀传统,是我们慕家祖祖辈辈传承下来的东西,是你们必须要守住的。” 两兄弟一起点了点头,他们也懂父亲的坚持。 “慕家的家规,任何人都不能违背,慕家的传统,也绝对不能被改变。”慕长业十分严肃,他转回身来,盯着慕天华道,“不管你的见地如何高远,你都必须要记住为父今天说的这两句话。否则,你不能接手慕家的未来。” 慕天华违心着答应下来,毕竟他瞒着父亲去参加科考,就已经违背了家规。 二公子慕云华看了看慕长业,他发觉父亲的目光比平时单纯的严厉多了一丝游移,仿佛心底藏着什么秘密。他思忖了一下,疑惑,却没有多言。 许久的沉默过后,慕长业先后拍了拍两个儿子的肩膀,意味深长着道,“慕家的未来,就靠你们两兄弟了。迟早有一天,你们会明白为父如今的坚持是为了什么。” 慕长业离开后,慕云华也没有久留,寂静的屋内就只剩下慕天华一个人。 平安打了洗脸水进来,慕天华心事重重,没有让平安帮忙,自己搞定一切后躺在了床上。明月的清辉透过纸窗投射在地上,那洁白的光晕在慕天华看来却成了让人心思缭乱的光影。他开始质疑自己,如此不顾父亲规劝的他,执意坚持科考的道路,会不会一切都错了?不安在他的心头撩动,他深觉头疼。 都说女人是男人温良的药,在慕天华如此困惑的时候,脑中挥之不去的是白苏的身影。 慕天华忍不住去想,如果换做白苏,她会做何选择?她那么执着,那么有坚持,想来,她是不会放弃的。这么晚了,也不知道她睡了没,这几天过得怎么样,慕天华双手交叠枕在脑后,嘴角不自觉地勾笑起来。看来,这温良的药确实发挥了作用,至少慕天华再度肯定了自己的选择,而且也不再彷徨。 月色之下,慕长业和慕云华父子同行,慕云华出于尊重之心,脚步下一直微微错后了父亲半步。 “你是不是有话要问我?”慕长业蓦然提起这么一句,却说中了慕云华的心思。 慕云华着实一惊,但父亲的敏锐他了解,他没有隐瞒,直言道,“父亲,儿确实有一个疑问,却踟蹰不敢讲。” “有什么话,你便直说。” 慕云华斟酌一番后,简明扼要地问道,“您是不是有事瞒着我们。而且,应该是大事。” 慕长业的脚步骤然顿住,他缓缓转过身来,面对慕云华,深邃的目光打量着另一双同样深邃的眸子。良久,慕长业才缓缓道,“很多人只顾琢磨世事,却不知看穿了人心也就看穿了世事。云华,你这双眼睛能洞悉人心,要小心利用,千万别让它们反成了害你的利器。”语毕,慕长业拍了拍慕云华的肩膀,意味,深长。 夜色掩着慕云华的黑眸,让其中的光华暗淡了许多,他没有说话,心中明白,父亲这是给出了肯定的回答。 慕长业的确隐瞒着一件事,一件大事,一件关系着慕家的大事。 慕云华看的出父亲并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意思,便行了一礼,父子两人各怀心事,继续踏着月色,向各自的处所走去。   ☆、第48章 清明祭祀 仲春与暮春之交,为清明。 今日一早,天上只飘了点濛濛的细雨,不出一个时辰,就放晴了。小雨初霁的京师平阳,柳叶如裁,流莺婉转,一派欣欣向荣之景。白府里,白瑄已经洗漱更衣完毕,他缓缓走到院子里,看着暖阳熹微,忍不住对着身后的夫人孟清感慨道,“没想到今年的清明是晴天。” “虽说放晴了,凉意也未减多少,老爷还是要注意保暖。”孟清跟上来,轻轻掸了掸白瑄的双肩。 “今天又要忙上一天了。”白瑄叹了口气,向庭院外走去。 清明是一个大日子,小到黎民百姓,大到天家朝臣,家家户户都会行祭祀之礼。向白家这样的世家大族,并不墓祭,而是召集族人,进行长达一天的庙祭。所谓庙祭,即祠堂祭,这一天,白家所有旁支都会聚到宗家,在祠堂之中祭祀先祖。 白家的祠堂建于大慕朝高祖年间,已经历经百年,这期间,白府里其余的房舍大都经历过翻修,唯有这里一直保持原样。祠堂,本意就在敬祖尊神,没有特殊情况,是不能打扰祖宗和神明的安息的。所以,远远望去,白府里就只有这个祠堂看上去有些陈旧,带着沧桑之感。 白決和白泠两个兄妹已经等在了祠堂外面,他们在等父亲和母亲过来,再一同进去。赶来参与祭祀的白家旁支已经都在祠堂里候着了,现在就差他们宗家的人了。 白泠百无聊赖地跺了跺脚,对着白決抱怨道,“每年礼数最繁琐的就是今天了,这一整天啊,不是站就是跪,想想就累得慌。” 白決看了一眼他的妹妹,浅笑道,“这是撑场面,没有这些繁琐的礼数,如何表达对先祖和神明的敬意,又如何求他们庇佑家族呢?清明祭祀,虽意在敬神,然而更重在求神。普通人家求神,求的是消灾降福、富贵长命,皇家求神,求的则是风调雨顺、合境平安。咱们白家,想来,求的是杏林医德代代传承罢。” 白泠听完白決这么一长串的话,忍不住瞪了瞪他,嗔道,“哥哥,我不过就是抱怨一下,你这也太认真了,听得我耳朵都起了茧子。” 白決不与她计较,话锋一转,道,“怕累,就想着祭祀结束后的聚餐罢,我可记得每年的清明聚餐,你都会吃到撑死。” “喂!有你这么侮辱人的么——”白泠被白決说的羞红了脸,她气得直接一脚踩上了白決的脚。一眨眼,雪白的缎面上就印上了泥印子,白決只得无奈地蹲下去,用手掸干净上面的泥土。 再起身的时候,白決看到了前几天见过的白珎姑妈,她正朝着祠堂这边走来。白決微惊,立刻行了礼,白泠则慢了一拍。 “你们父亲呢?”白珎也礼貌地点头回应,她询问道。 “父亲他应该就快到了,姑妈也是来行祭祀礼的吗?”白決的攀谈十分自然。 白珎点了点头,忍不住感慨道,“很多年没有尽到做为白家后人的责任了。” 白泠低声咕哝道,“这么累人的事儿,我想躲都躲不来呢,还有愿意靠上来的。”这声音十分小,白珎没有听到,倒是白決听了见。他微咳了咳,示意自己的妹妹不要失言。 很快,白瑄和孟清两人一左一右陪着白实文走了过来,白珎立刻给白实文行了礼。白实文看上去精神很好,十分清爽,他看到白珎之后,心情似乎更好了。老头子独自拄着拐杖,步伐也比平时轻松了许多。他走到白珎、白決和白泠的跟前,伸手牵住自己的孙女白泠,而后道,“真好,真好,明年这个时候呐,咱们宗家就齐全了。” 白瑄也欣慰地笑了,大声回应白实文道,“是啊,大哥他们一家很快就要回来了!” 他们还不知道白璟已经拒绝回京,白环和白琰还没回到京城,这个不好的消息也就还没有传到他们的耳朵里。 祠堂的大门徐徐打开,里面已经站定的白家人纷纷将目光投了过来。白实文虽步履蹒跚,却还是依规矩,率先走进了祠堂。他的身后跟着白瑄和白珎,白瑄身侧是孟清,两个小晚辈跟在他们之后。众人见到白珎后,都吃了一惊,都心痒痒着想议论,却没有人敢出声。 白实文当初接手白家衣钵的时候,因为年龄较轻,资历较浅,曾遭到过白家众人的质疑。但白实文是个雷厉风行的人,他入主宗家后,咔嚓擦地做出了好几件大事,令白家一众族人十分钦佩。所以,不管是出于对祠堂里祖宗神明的敬畏,还是对白实文本人的敬畏,白家都没有一个人说话冒犯。 庙祭有六个过程,分别是焚香、点烛、击鼓、鸣钟、宰牲、献酒。每个过程开始前都要行大礼叩拜,过程进行的时候,要虔诚肃立,心中缅怀。尤其是点烛的过程,还要每一个在场祭祀的人轮流点烛,而后叩首三次。整套祭祀礼仪下来,三四个时辰就过去了,确实异常繁琐,也怪不得白泠连连抱怨。 到了申时,白家众人才围着六个圆桌坐了下来,聚餐开始。在这之前,按理说应该是宗家的主人白实文先说点什么,但他毕竟年事已高,就换做白瑄来发言了。白瑄客套了一番,也展望了一番,话音落下后,就有人问道,“听闻,白璟他们一家就要回来了?” 白瑄点了点头,顺便也向大家公布道,“皇帝已经下令准许大哥一家回京,想来不出半月,他们就会回来了。” 这下,议论的声音此起彼伏的响起了,很多人都提到了当年白璟给靖贵妃送上血药之事,其中不乏贬低和责备的声音。白瑄听到了这些不和谐的声音,他清了清嗓子,将众人的注意力吸引了来,而后缓缓道,“大哥白璟治医严谨,一直是我心中的楷模。当年血药一事让他蒙冤将近二十年,他独自忍辱负重,只为守护白家的名誉。如今他就要回到平阳,回到我们白家,我希望大家用尊敬他的心态接纳他。” 众人都渐渐噤了声,毕竟白瑄说这话的时候声色严厉,有着不容置疑的威信感。而且,白实文应该很快就会把白家托付给白瑄了,到时候白瑄成为白家的族长,就更不好惹了。 白泠用手肘戳了戳白決,低声道,“我听说,咱们有个大哥,叫做白敛。白璟伯父似乎还有两个孩子,就是不知男女。” 白決点了点头,没有多想。 白泠瞥了他一眼,半开玩笑半认真道,“若是又来了两个如花似玉的妹妹,你可不能偏心!要记得,只有我才是你妹妹!” 白決十分了解白泠的脾气,白泠自小就喜欢霸占,和她有关的一切她都不想跟别人分享。为了让自己妹妹顺心,白決哄她道,“你放心,再怎么样,也都是跟你更亲切。” “这还差不多。”白泠热心着给白決夹了一块肉,丢到了他的碗里,笑意盈盈。 孟清就坐在白泠的旁边,所以白泠是如何向白決撒娇的,她都看在了眼里。这时候,她忍不住责怪道,“泠儿,不要总是缠着你哥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哥今年是为什么不进太医院教习的,我看八成就是你怕没了玩伴,硬拖着他。” “娘——”白泠嘟起了嘴,被责骂后,她十分不甘心,“我才不是拖他后腿的,是他自己莫名其妙不要入教习。”其实白泠说的是实话,白泠虽然挺依赖她这个哥哥,毕竟两兄妹自小一起长大,互相做伴,但是还没到离不开的地步。白決没有入教习,错开了一年,实则是因为他在躲着一个人,这一点白泠有提过,只是大家都当了玩笑话。 白決解围道,“母亲放心,明年春天的教习我是不会错过了。周围这么多双眼睛盯着,我知道要好好表现。” 孟清见自己的儿子识大体,总算宽心下来,她压低了声音,用只有白決能听到的声音嘱咐道,“是啊,你也看到了,想维系住宗家的位子有多么难。你父亲还没有接手衣钵,而你的大伯父一家就要回来了。到最后,我们能不能继续在白府住下去,还是未知。所以,決儿,明年要在太医院里好好表现,让大家看到你的出色。” 白決沉重的点了点头,他不觉放下了筷子,环视起前来参加祭祀的白家众人。这些人当中,有很多上了年纪的人,他们都曾经是不凡的医者。会用“曾经”二字,是因为他们在与白家继承人的地位错过后,都相继放弃了行医之路。毕竟,医者的地位不高,如果不是宗家,实在没有必要靠医术艰难维持生计。 白家,究竟还能不能被称作医药世家。 医者,所该坚持的初衷又是什么。难道行医,只是为了守护白家的未来,守护宗家的地位? 白決几经深思,却一直未得到答案。他不敢发问,因为这个问题本身,就代表了他对家族的置疑。 他不知道,等他入习太医院后,接触了形形色色的人事之后,会不会对这个问题产生新的看法。 明年的教习,他十分期待。 作者有话要说:备注: (1)有关清明祭祀的礼仪和习俗,我查过资料,也揉进了一些自己的改编。因为是架空文,所以就当做热闹看吧~ (2)感谢读者四害之一的地雷~   ☆、第49章 宁死不辞 平阳皇宫,中宫殿内,皇后靠着软枕,闭目歇息。她身旁的赵前海手持团扇,正一下一下的为皇后娘娘扇着风。自打清明去过祭坛回来后,皇后的身子就一直欠安,头中昏昏沉沉,困倦却睡不着。 “这清明一过,天真是说热就热,本宫也不知是怎么了,总是乏乏提不起力气。” 赵前海一边扇风,一边慢声细语地应道,“娘娘别担心,春困是常有的,再加上清明行祭礼实在是个折腾人的事儿,不少亲贵那天过后都身子不适了。” “按理说,圣上也不该本人去祭坛了,毕竟上了年纪,经不起折腾,着皇子去就可以了。”皇后心中略有抱怨,若不是皇帝执意要亲自祭祀,她也不必伴其左右,受劳累。 这时候,宫外想起了通传声,说是太医来了。 皇后在赵前海的服侍下,直了直身子,看向跪在地上的太医,“是新来的?怎瞧着有些眼生?” 那太医立刻叩首行礼后起身回禀,“回皇后娘娘的话,臣薛显,新任太医院副提点,被白瑄大人指派来给娘娘望诊。” “是新任的副提点啊。”皇后上下打量了薛显一番,“薛达他怎就退位了?”从前为皇后娘娘望诊的一直是薛达。 “回娘娘,家兄薛达身体不适,不能再入侍太医院。” 原来他们是兄弟,皇后微微放下心来,这时候风声鹤唳,任何人员异动都可能是对她的算计,不得不谨慎。 薛显拿出迎枕,隔着绣有凤纹的明黄方巾,为皇后诊起脉来。就在诊脉的时候,太子慕安也来到了中宫殿,他看到有太医在为母后诊脉,便安静着没有作声,候在一旁。 诊脉结束后,薛显道,“皇后娘娘请放心,最近的疲惫和困倦都是操劳过度的缘故,娘娘凤体并没有什么异常。臣一会儿开一剂调养的方子,服上几日,再注意休养,不日就会好起来。”语毕,薛显就提起毛笔,刷刷开起了方子。 慕安这才走上前,向皇后请安过后,对薛显道,“你这方子倒是开的挺快,可对症下药了?休养休养,每次就这点嘱咐,要你们太医有何用!”这几日皇后的不适慕安略有耳闻,他十分担心母后的身体,所以说话重了些。 薛显立刻跪了下来,“太子殿下息怒,臣说的都是实话,娘娘身子确实无碍,安心静养即可。” 慕安听到这种话就头疼,他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将薛显轰了出去。薛显走后,皇后瞄了一眼慕安,道,“这天下有几个神医,你知道便罢了,非要折腾点动静,还怕树敌不多么。”皇后又吩咐屋内其余侍候的人都退下了,殿中只余慕安和她。 慕安知道自己刚才不够冷静,他道歉道,“儿臣知错,只是儿臣实在担忧母后的身体。” “没事,本宫好着呢。”皇后掀开盖在膝上的薄被,扶着慕安的手,下了榻,走到她的蛐蛐笼子跟前。她捏起一根草梗,伸进笼子中,逗了逗蛐蛐,道,“清明断魂呐,之前的几只蛐蛐都没熬过清明。”眼前的这些新蛐蛐,都是前儿个孙福连给送来的。皇后的吩咐,孙福连一直都记在心上,且都能在最短的时间内办好,这点叫皇后很宽心。 慕安应道,“毕竟这是宫里人喂养的,现在也不是蛐蛐的时节,夏末秋初,它们才精神着呢。” “是啊,宫里最多的就是不合时节的东西。”皇后叹了一口气,坐回了窗前的榻上,“你来本宫这儿,除却请安,又为何事呢?” “母后,儿臣实在担忧,眼见着慕封在朝堂上夺走了很多风头,却发作不得。现在越来越多的大臣都开始上疏,声称本王年纪已大,不适合再做储君。这帮贼臣,将来定叫他们好受!”慕安气愤地捶在茶案之上。 “这种话,你在本宫这里说出来撒气也就罢了,若是传出去,叫人以讹传讹,你父皇难道不会怀疑你急于取而代之?”皇后提起茶杯盖子,瞧见玲珑的茶杯里头盛着的是陈茶,又不满地搁回了盖子,勾了勾手,示意慕安靠的近些。 “母后?”慕安见皇后似乎有重要的话要说,他的声音也不自觉压低了许多。 “慕安你清楚,对咱们母子来说,现在最忌讳的就是夜长梦多。”皇后在最后四个字上面格外加重了语气,慕安仔细听着,稍加琢磨,只觉得一阵寒意直抵心间。 “母后——您的意思是——”慕安万万不敢说出大逆不道的话,且不说他是皇帝的臣子,他更是皇帝的儿子。若是他真的做出那种大逆不道之事,那岂不是集不忠不孝于一身,成了一个大罪人?! “是。本宫是这个意思。”皇后不点明,但她知道慕安已经明白,她将目光投向窗外,悠悠着道,“我的儿,自本宫生你下来,本宫就一直过着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日子。就算你被册立为太子,本宫也没有一天安稳。你父皇将你立了废,废了立,两次的立废浮沉,更是让本宫深深体会到了宫中人心凉薄。在这九重宫阙之中,若不为自己,必遭天谴。” 慕安深吸了一口气,他知道皇后是为他着想,他也知道这个节骨眼上他确实需要一股狠劲儿。可是这第一步的迈出总是困难的,这时候的慕安甚是希望他能有像三弟慕封那样的狠毒手腕。 “你的年纪确实不小了,那些大臣的上疏也并非无理。所以,要不要保住自己,要不要保住本宫,全看你了。” “父皇身边护卫如云,儿臣究竟该如何做呢?”慕安已经决定听从皇后的安排,如果他的太子身份再被废黜一次,那他就真的永无翻身之日了。皇宫就是如此冰冷的一个地方,这里先论君臣,后论父子。甚至没有父子。 皇后爱怜地望着慕安,她知道慕安一直是个宅心仁厚的人。小的时候,三皇子慕封已经可以威风的骑马打猎,慕安却还不忍伤害那些动物。她伸出手,抚了抚慕安的后脑,长长的护甲刮过慕安的耳后,她轻声道,“本宫会有办法。” “母后——”慕安惊住,他想不出皇后会有什么办法,他被皇后笃定的目光震慑住,久久说不出话来。 当天夜里三更时分,孙福连被秘密召唤到皇后的中宫殿。 孙福连进去后,赵前海将殿门紧紧合上,双手查袖守在了门外。中宫殿里一片漆黑,孙福连甫一进去,就是伸手不见五指之感。他定了一会儿神,这才渐渐看得清立在不远处的背影。 “老奴孙福连参见皇后娘娘。”孙福连如旧行礼。 皇后缓缓转过身来,哽咽了一下,却是唤出,“儒涵。” 孙福连只觉后颈一僵,整个人都战栗了起来,这个名字,他已经有三十年没有听人提起过了。孙儒涵,是他进宫被阉之前的名字,他的本名。 “娘娘——”孙福连深深弓着身子,不敢抬头。他其实也想唤一声她的名字,但那两个字还是停留在了嘴边。他是个残缺的人,如果再唤出她的名字,那实在是不敬。 “儒涵,我遇到了麻烦,请你帮我。” “皇后娘娘直言便是,老奴一定竭尽全力。”不知道是不是受宠若惊的缘故,此刻的孙福连反倒比从前在皇后面前更加谨小慎微了。直觉告诉他,这次皇后要吩咐的事情一定十分困难,极有可能与皇帝有关。 “这件事可能会让你走上死路,这样,你也愿意吗?”皇后靠近了些,她注意到漆黑的夜色下,孙福连鬓角的几缕白发反着光。 孙福连终于抬起头,迎上皇后的目光,“我的命,三十年前就交给娘娘了。这三十年里,我忍受男人最大的屈辱活在宫中,小心翼翼伺候圣上,面对心中牵挂的人不流露半分情意,都是为了这一天。所以,娘娘有什么吩咐尽管说,我不会皱一下眉头。” “儒涵——”皇后的眼中噙上泪水,她有很久都没有如此动情过了。习惯了端庄的微笑,端庄的说话,就算那时候太子被废黜的消息传来,她都能云淡风轻地应对。如果没有一张假面,那在后宫之中便无法存活。唯有在最信任的人面前,这张假面才能摘下。不论是孙儒涵还是孙福连,对她来说都是同一个人——她深爱过的青梅竹马。 皇后迎窗伫立,今夜月华淡淡,纸窗透着惨白之色,她沉默了良久后,道,“夏末秋初,是促织最活跃的时候,然而,同时也是它们生命的尽头了。” 孙福连会意,他踟蹰了一下,问道,“娘娘,既然担心迟则生变,何故还拖沓到夏末秋初?” 皇后会心淡笑,她知道孙福连已经完全领悟了她的意思,她解释道,“今年春季黄河决堤,百姓们怨声载道,西北边陲异族游民骚扰不断,陛下正在为这些事头疼。那些有关慕安的上疏虽然有理,但天灾外祸当前,陛下暂时还不会理会。况且宫中若是突发意外,总会给有心之人留下把柄。我这么决定,也是想为你宽留的时间多一些,你也好办的循序渐进,不留痕迹。本宫已经等了三十年,接下来这半年,同样等的起。” 孙福连沉重地喏了一声,也知道到了他该告退的时候,虽然他十分不舍。退出中宫殿前,他突然驻足,“娘娘,还记得我进宫后,第一次在宫中见到您,也是这样相似的夜色,也是这样的一道背影。” 一道宫墙,将宫外原本相恋的青梅竹马变成了天差地壤的关系。她成了高居凤位的皇后娘娘,而他却是低声下气的阉宦之人。 孙福连退下后,皇后又怔然立在原地,出神了许久,许久。 作者有话要说:不知道有没有读者注意到“夏末秋初,秋末冬初”这两个时间点自行文开始就经常出现~ 没错,那就是多事之秋,是第一个矛盾冲突大爆发的时候!不过在这些矛盾爆发前,咱们还是要熬过一个“夏天”的~ 放心,夏天是转瞬即逝的~感谢大家的支持~   ☆、第50章 禁针禁灸 转眼到了初夏时分,天气渐渐热了起来,杨柳阴翠,鸣蝉躲在树上也不甚安分。多少变化都表明,戊庸炎热的夏天就要来了。 这日一早,白璟如旧在正堂望诊,然而让他略觉奇怪的是,今天来看病的人星星寥寥,左不过十人的样子。要知道,往常在这个时辰,那队伍可是要延伸到院外头去。 白苏已经等在院内了,她向白璟问了安,“爹,早呀。” 白璟看她笑意盈盈的样子,忍不住问道,“什么事叫你如此开心?” “开心不是我的常态嘛。”白苏说话间已经拿起了做记录的册子,甚至还催促白璟道,“爹,已经到时辰了,该开始诊脉了。” 白璟总觉得这姑娘肯定是在葫芦里卖药了,他带着疑惑,逐一开始了把脉。不到半个时辰后,又陆陆续续进来了十来个病患。就这样,半天下来,来看病的人|流从未间断,陆续有秩,衔接妥当,这着实让白璟心中暗惊。 午间休息的时候,白苏站了起来,伸了伸酸乏的手臂,正要去后院吃点饭,不成想被白璟叫了住。 “苏儿。”白璟的声音有些严厉,白苏回过头去,“爹?” “你有没有觉得,今天来看病的人们有些异常?” 看着白璟一脸严肃却又百思不得其解的样子,白苏忍不住笑了出来,她连忙捂住咧开的嘴角,一本正经答道,“有么?再说,病人本就是异常的吧。” 白璟摇摇头,这丫头怎么不懂他指的是什么呢,白璟不觉皱起了眉头,口中自语道,“真怪,真怪,我开药堂这么多年了,就今天怪怪的。” 白苏煞是享受看到白璟疑惑的样子,天底下也有她父亲想不明白的事情了。上了年纪后严厉不已的父亲,其实也有可爱的一面。白璟看着白苏有些幸灾乐祸的申请,突然明白了什么,他问道,“苏儿?难道是你搞的怪?” 白苏撇了撇嘴,装作委屈地答道,“爹,这怎么能算是搞怪呢。病人不再排很长的队浪费时光,难道不好么?” 白璟不得不承认,这是好事,毕竟一排队就排上一两个时辰普通人都难以消受,更别提病人了。可是他不知道白苏究竟是怎么做到的,他向白苏发出了疑问。 白苏解释道,“前几天我每天都在掐算,发现父亲半个时辰大约可以给十个人望诊。于是我就将每半个时辰划为一组,我按顺序将这些组编了号。一早上就叫半夏守在门口,给前来看病的人按先后顺序,发放了编号,这样他们就知道轮到自己看病的时辰了。咱们药堂周围有很多可以歇脚的地方,而且很多病人的家离咱们药堂也不远。夏天来了,天也热了,阳光直直晒着,排队会让有些病人得暑热,影响父亲的诊脉。有了这个办法,他们就可以先找个地方休息乘凉,等到了时辰,再来药堂。” 白璟看着白苏一板一眼讲述这个事情的样子,心中有些莫名的激动在翻滚。 白苏还在继续说着,“当然,有时候会有一些病情紧急的患者,这些患者不必排号,直接就能进药堂。紧急的病患前面排队的人也不多,大家也不会计较这一点点插队的情况。这样,既周全了父亲所说的先来后到原则,又区分了病情的轻重缓急,也照顾到了所有病人的身体状况。一举三得。”说毕,白苏还形象生动地举起右手,拇指食指相扣,做出了“三”的手势。 白璟虽然全听懂了,但对这个事情还有些难以置信,“当初我们讨论过的事情,被我否决掉的事情,你一直记在心上,又想出了办法?” 白苏转了转灵气的双眸,一笑起来,眼睛弯成了好看的月牙状,“爹,你忘了,我小的时候,你还教导过我说这世上没有解决不了的事情,但看用心。” 白璟细细回想,他似乎确实说过这样一句,只是思及到自己这么多年都不曾为排队一事想出解决办法,他愧疚的哑然。良久过后,才缓缓道,“苏儿,你跟我来。” 白苏愣了一下,父亲这是怎么了,看神情,有些沉重,难道又要训诫她了?想到这,白苏就紧张,自己不会又是哪里做错了?恍恍惚惚的忐忑之间,白苏跟在白璟身后,跟着白璟来到了他的书房。从前白苏也来过父亲的书房,但这一次她隐约觉得,有什么神秘的事物在等着她。 书房里摆设简单整洁,三面墙壁上都嵌着木质的书架,书架上罗列着许多书籍,林林总总加起来不下百余本。粗略看去,大部分都是医药相关的书籍。白璟注意到白苏打量的目光,“这些书,小时候芷儿给你偷过去不少吧,你应该都看过了。” “爹——这你知道?”白苏吓了一跳,她还以为白芷隐蔽的很好呢,每次只给她拿来一本。 “你们小孩子的那些伎俩,我会看不出来?”白璟瞥了白苏一眼,这目光不是责备,而是深深的欣赏和疼爱。他从书案的盒子里掏出一个钥匙,走到一个二合扇的木柜门跟前,将柜门打了开。白苏好奇的望着,却在柜门打开之后着实吓得惊呼出来。 这柜子里面竟然站着一个人……白苏浑身一哆嗦,定睛一看,才舒了口气,原来是个刻有穴位经脉的铜人。 白璟使了很大的力气,才将这铜人移了出来,平放在地上。 “我知道,你从前偷我的书籍,背过人体穴位图。现在,我勒令你,必须把过去记忆的穴位全部忘记。”白璟蹲了下来,没有看向白苏,直言道。 白苏一怔,什么,她没听错吧,全部忘记?要知道把人体所有的穴位背下来是多难的事情,她过去可是花了好久的功夫。再说,这种背好的东西,怎么会是说忘就忘的呢。 “其一,你虽记忆了穴位,却从未施针施灸过,在你察觉不到的过程里,很多穴位其实已经在你的记忆力错位;其二,你所参阅的是医书,线书无法还原人体真实情况,再加上这些医书皆年代久远,只要有一点受潮,纸张就会走样,你所看到的穴位位置也会受到微妙的影响。所以,我让你把过去所有记忆过的穴位全部忘记,从今天起用这个铜人重新记忆。”白璟耐心地向白苏解释了一遍,白苏这才领会,她点了点头,答应道,“我知道了。” “针灸之法,是习医之人必备的素质,也是对医者很高的要求。如果不能准确掌握穴位的位置,稍有不慎,那就会关系人命。我想你应该知道,人体有许多禁针禁灸的穴位吧。”白璟站了起来,炯炯有神的双目直视着白苏。 白苏迎着白璟的目光,隐约中仿佛看到了期待,这期待是她从未从父亲的眼中看到过的。她难以抑制心中的澎湃,坚定地点了点头,“是。” “说说看,都有哪些?”白璟真是不错过任何一个考核白苏的机会,他想看看这孩子到底能走多远,到底能成为怎样的人。 “禁针穴共有十三,分别为:神庭、上关、颅息、人迎、云门、脐中、伏兔、三阳络、复溜、承筋、然谷、乳中、鸠尾。其中,颅息、复溜、然谷三穴属刺无见多血。其余穴则完全禁不可刺。禁灸穴共有二十四,分别为:头维、承光、脑户、风池、哑门、下关、耳门、人迎、丝竹空……”(1) 白苏毫不停顿,一气呵成地将这些穴位全部说出,白璟也不由得暗惊。这孩子,究竟有多大的本事。这些穴位,白璟虽然也了然于胸,但让他如此流利的说出,基本不可能。而且她还能区分这些穴位里的相对禁忌和完全禁忌,这是很多普通郎中根本分不清楚的事情。 “颅息、复溜和然谷三穴的性质,你是怎么知道的?”白璟十分好奇,白苏已经远超他的预期了。 白苏略有难色,她停顿了一下,还是解释道,“姐姐给我偷来的书上,父亲时常会有标记和批示。刚好在这里,您做了记录,我看到了,当时就偷记下来了……” 白璟突然放声笑了出来,他拍了拍白苏的肩膀,道,“为父的错,为父的错。这都是为父的错啊!” “父亲——”白苏没明白,父亲的笔记出了错?这下糟了,她从父亲的批注里不知道偷学了多少东西,要是都错了,那她不是要把所有书都再看一遍? 白璟没忍住,朗笑之余竟湿了双目,他立刻背过身去,不想让白苏看到他的激动。背对着女儿,白璟整理了好久情绪,才渐渐缓和过来。他所谓之错,是他没有早早将白苏引向从医之路。不过,这样有阻碍的成长,或许对白苏来说也是一件好事。她在这个过程里知道了从医不易,也懂得医者该有的心情和慈悲,现在才开始培养她的医术,也未必就是坏事。 想到这里,白璟不禁苦笑了一下。他没想到,他这个曾经被白家众人捧为医术神童的人,自己的孩子没能继承他的医术造诣,反倒是他不得已养育的别人的孩子,更像他。 他不知道是不是该感谢太子爷慕安,是不是该感谢他将白苏这个孩子送给他,才让他得以有如此欣慰的感觉。 沉默了许久,白璟只淡淡给白苏留下一句,“认真把穴位记下,几日后,我来教你施针。” 备注: (1)此处穴位知识摘自《针灸甲乙经》,这是第一本明确提出禁针禁灸穴位的古代书籍。从这本书开始,后续许多医书都对禁针禁灸穴位做出了不同的划分,例如明代《针灸大成》规定禁针穴22个。本文采用《针灸甲乙经》的划分方法,纪念这第一本做出规定的书。 作者有话要说:【呼呼终于赶在半夜12点前更文了,虽然有些晚,也算没违背13号归来的规定~】 顺便感慨一句,中医知识真的是博大精深,写文以来每次查阅都有让我震惊的地方,真希望能有更多的人来守护中医。作者无能无力,此生就不能转行从医了,只有靠写文来抒发点感慨罢~壮哉中华~   ☆、第51章 天涯共时 夜深了,已经过了亥时,如玉本想睡下,辗转了一会儿后,她还是揣着心事前往白苏的住处。白苏的房间内烛火通明如昼,如玉敲响了房门。屋内的白苏正对着铜人研究记忆,听到敲门声后,她揉了揉疲乏的双眼,前来开门。 “娘?这么晚了。”白苏略有惊讶地迎着如玉进来,母女俩沿着床边坐了下来。 如玉看见了地上摆放的铜人,欣慰笑道,“我都听说了,你爹要开始教你施针了,你要好好向他学习。你爹在你这时候,医术就备受敬仰了。” “娘放心,我也知道机会难得,让爹改变心意何其困难,我会珍惜。” 如玉伸手抚了抚白苏的头发,“娘知道你等这一天等了很多年,但是为娘毕竟是妾室,你也是白家庶出的孩子,凡事你一定要收敛光芒。” “娘,是不是孙夫人她为难你了?”白苏见如玉一脸难以排遣的忧思,不免有些担心。 如玉立刻摇头,伸手捂住白苏的嘴,道,“别胡说。孙夫人待咱们一直很好,哪有为难之理。这么多年,就只有这次芷儿的事件上,孙夫人对咱们变了态度。但你想想,若不是你不懂事闯祸在先,她也不会如此大动肝火。” 白苏心知肚明,她愧疚地垂下目光,“娘,我错了,这次姐姐的事情应该先跟您商量再做决定。我可以瞒着任何人,但就是不该瞒着娘。” “唉。”如玉长叹了一口气,谁能理解她这战战兢兢,寄人篱下的心情呢。“总之,你万万不能为了一时出风头,伤害了身边其余人。” 如玉这语重心长的话,白苏十分理解,她知道母亲是担心她受到父亲过多的赞誉,会让孙夫人心中不快。毕竟这一切,本该是属于姐姐白芷的。想到白芷,白苏心里一阵揪痛,算起来,白芷应该已经到了京城,不知道她那边怎样了。 如玉不再久留,她叮嘱白苏用功之余一定要注意休息,白苏爽快地答应下来。如玉看着白苏轻松的笑容,心中很清楚,这孩子只是口上说休息,一转头肯定又是要用功熬夜了。也罢,她不想过多干涉白苏,她支持自己的女儿走她想走的路。 月色朦胧,如玉走回房间的时候,惊讶地发现自己的窗口微微亮着光。她明明记得她已经熄了烛火的,带着疑惑,她推开门,看到了白璟正在低头盥洗。 “老爷——”如玉心中稍有惊喜,她走上前,为白璟递上了擦脸的方巾。 白璟直起身子,接过方巾,“原谅我不请自来了。今晚我想留在你这儿,有些话想跟你说。” “老爷太客气了,这就是您的家,并没有不请自来之说。”如玉服侍白璟上了床,自己也梳洗一番后,衣着整齐地躺了下来。 两个人之间又隔了很大的距离。 如玉一直睁着双眼,静静等着白璟说话。白璟酝酿了许久,连呼吸声也沉沉的。半晌,他才缓缓开口道,“如玉,前段日子白家来人请我回去的事情,我一直没跟你好好谈过。今天,我觉得有必要问问你的意见。” “老爷。”如玉有些心惶惶的,说不清的滋味。 “我拒绝了他们,也表态说不会再回到平阳。出于很多原因,我觉得我已经没有了回去的冲动。但是你不同了,你是太子的女人,苏儿又是太子的女儿。你们两个是金贵之躯,不能因为我的决定而阻碍你们的人生。如果你想回去,我不会有任何意见。” “老爷,别再说了。”不知道为什么,如玉的心里隐隐有一丝委屈,她强调道,“苏儿是您的女儿,请您将苏儿当做自己的亲生女儿看待。” 气氛有一丝凝滞,白璟大约察觉出了如玉的伤心,他安慰道,“你放心,就算苏儿将来回到宫廷,她也一样是我白璟的女儿。” “不会的,我们不会回到平阳的。”如玉斩钉截铁起来,她怔怔望着床帐上方,道,“老爷您千万不要愧疚,不要觉得是您耽误了我们。其实,我心里清楚,是我们母女影响了白家,给白家带来了不幸。” “如玉——”白璟忍不住转过头去,夜色之下,他有些看不真切如玉的表情。 “老爷,我也做好了决定,您不要再劝我了。我希望,宫廷那边永远不要记起我的存在,也不要他们从您的身边夺走白苏。此生不幸,我——不能成为老爷的人,但好在苏儿是老爷的女儿。” 白璟倒吸了一口气,他甚至有些不敢揣摩如玉的话。他们两个的关系,不是夫妻,却也有夫妻一般的相敬如宾。这层默契是不能说穿的,就算彼此的心中都有情意,也绝对不能流露半分。两个人各怀心事,和着被,都久久未能入眠。 夜如许深,如许长。 已过三更,京城的白府里却迟迟不消停。下午时分,信报先一步传到,说是白环和白琰两个人今晚就能到达京城。白瑄和孟清两个人为了等消息,愣是没有就寝,一直在正堂里坐着。白实文老头也听到了消息,此刻他也坐在正堂的圈椅里,手上拄着拐杖,怔怔望向门外。 白瑄体恤老太爷的身体,便开口劝道,“爹,这么晚了,您先休息,明儿一早就有好消息了。” 白实文纹丝不动,他依旧望向门外,高声问道,“为什么消息里没说璟儿跟着白环他们回来了?” “毕竟大哥在戊庸这么多年了,想回来也要准备个好久呢。爹,您放心,大哥肯定也期待着这一天呢。”白瑄见老爷子一门心思的焦急,他也担心,担心白实文的身子受不住折腾。而且,他也说不好,一会儿白环和白琰会带来的究竟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其实他的担心不无道理,毕竟白环只传信说快到京城了,并没有提及白璟,而这往往就是不祥的征兆。 孟清看出了白瑄的担忧,她低声对白瑄道,“若是白环大哥他们没找到白璟大哥,老太爷这儿可怎么办呐?” 白瑄烦恼地锁紧了眉头,“没办法,只能等了,现在也说不准。” 屋内的凝神香丝丝缕缕,幽幽地弥漫在正堂的四处,白瑄和孟清都有些困了,不住地打哈欠。倒是白实文,仿佛从未如此精神过,上半身一动不动,依旧盯着门外。 大约又过了两柱香的工夫,门外跑来了一个小厮,气喘吁吁地通报说白环和白琰两位老爷来了。 白实文腾地站起身来,动作比白瑄和孟清还要快,他嗖嗖地向屋外走去,拐杖敲在地上,噔噔噔的声音格外响亮。 “爹!”白瑄十分担心,他立刻跟了上去。 白环和白琰两人已经进了正堂的院子,几个人打了迎面。连寒暄都顾不上,白瑄立刻问道,“怎么样?” 白实文见进来的人就只有白环和白琰,还充满期待地张望了望院外,后面是一片漆黑,没有半个人影。老太爷心里的火光倏然熄灭了大半,他看向白环。 白环一脸歉意,不敢正视白老太爷,他犹豫再三,还是先将白瑄请到一旁,单独对白瑄说道,“瑄弟,我见到你大哥了。” 白瑄立刻激动起来,“怎么样?大哥他们过得怎么样?” “虽远不如京城,但看上去他很满足。所以——所以他不准备回来了。”最后一句说的十分艰难,白环有了一种渎职的感觉,仿佛不能请回白璟是他的问题。 白瑄心里咯噔一下,这该怎么办,白璟不想回来,这件事该怎么跟父亲说。还不等白瑄想出个对策,他身后就响起了拐杖敲击地面的声音,白实文上了怒气,“有什么事跟我说!” 白瑄立刻转过身来,“爹,他们找到大哥了。” 白实文虽然老了视力不好,但心思还是何其清明,如果是好消息,白环也不会背着他跟白瑄说。既然找到白璟了,那就说明他们一家安好,唯一的可能就是白璟不愿回来。 “死小子不肯回来是吗?”白实文的目光直直刺向白环。白环本就跟白老太爷交手不多,一时间也编不出谎言,只得点头道,“是,璟弟他不打算回京城。” 这下,老太爷心里的火光全部熄灭了。 自己到了迟暮之年,大半生未见的儿子竟然不肯回来看他一眼,或是说送他最后一程。白实文强撑着身体,却难耐身子越来越沉重,他把所有的重量都倚到了拐杖之上。 “好小子——好小子——这么多年了,竟然还在怪我。”白实文掩藏起眼中已经浮上的泪,他一步一蹒跚地朝着院外走了出去,每一步都是那么艰难。 白瑄见父亲的背影如此落寞,心底也不是滋味,他有些责备白璟,责备这个大哥不懂得体恤父亲。正当他想着赶紧上去扶住父亲的时候,白实文手中的拐杖“咣当”一声掉落在了地上…… “爹!” “老太爷!” “白老太爷!” 惊呼声划破了夜的宁静,刺耳而又揪心。 白实文苍老瘦弱的身躯重重地跌倒在地上,身后是白瑄等人慌张的赶上前。 千里之外的戊庸城,白璟猛然从睡梦中惊醒,他坐直了身子,发觉自己不知为何出了一身汗。如玉被他惊醒,睁着惺忪的睡眼,她看到白璟正呆呆地注视着窗外的银月。 这便是,天涯共此时罢。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读者”别看我奇怪其实我是个傲娇哟“【天啊好长的名字啊~~】送的地雷~~~~么么哒   ☆、第52章 用药有心 这两天,白苏不论干什么,口中都喃喃自语着各个穴位的名字。好几次碰到青之的时候,白苏都对着青之的身体细细打量,甚至有时候还伸手上去按来按去。青之被她如此专注的样子吓坏了,怎么躲闪都躲闪不及。 到了第三天,穴位已经背的差不多了,白苏这才消停下来,也放过了青之。白璟见白苏这么用功,内心也被感染到。于是这日晚上,白璟一结束望诊,都不顾进餐,就来到了白苏的住处教她施针。 父女两人围着铜人,都盘腿坐在了地上。白璟伸出右手手臂,勾了勾中指的指端,问白苏道,“中指指端是什么穴位?” “是中冲穴。” “将中冲穴所在的经络上的穴位,一一找出,说给我听。”白璟挽起衣袖,直接将宽大的袖口卷到了肩膀处。 白苏深吸了一口气,扶住父亲的手臂,食指按住了白璟的掌心,凝神道,“这里是劳宫穴,握拳屈指时中指指尖处。”接下来,她又将食指上移,按住了白璟的手腕中间,“这是太渊穴,血气旺盛,为百脉之会。” “再向上两指的位置,是内关穴。内关穴是络穴、八脉的交会穴。” “掌后三寸,两筋间陷者中为间使穴。” “这是郄门穴。之上是曲泽穴,穴居肘弯凹陷处,脉气至此较浅广。最上面是天泉穴,主治心痛。” 白苏一一按过去,每一个穴位的定位都十分准确,白璟在心中暗暗赞叹,面上却依旧专注严肃。在白苏说完后,白璟展开身边的针灸袋,摊平。针灸袋里面共有八个区域,每个区域都别着九根银光闪闪的针,仔细看去,这九根针形状各不相同。 “今天我来教你施针。施针可以刺激体表腧(shu,四声)穴,疏通经络,行气活血。施针中,有三个步骤,腧穴定位(1)、进针以及留针。进针过程,需要双手配合,一手持针一手按压。拨开肌腱,推避血管之后,方可用指力使针尖迅速刺透皮肤……”白璟一边讲述,一边示范,白苏听得如痴如醉。 就在白苏专注学习的这会儿,门外响起了半夏焦急的通传声,“老爷,小姐!有个孩子生病了,现在来人正等在正堂呢,情况似乎很紧急!” 白璟听了,立刻放下手头的一切事,站起身来,“苏儿,我们快过去。” 父女俩匆匆赶到正堂,然而一见到来人,两个人都吃了一惊。 “天华?”白苏没想到来的人竟然就是慕天华,掐指算来,她和慕天华已经有好久没有见过面了,淡淡的陌生不自觉在心间弥漫起来。慕天华看到白苏之后,心头一软,忍住和白苏叙旧的冲动,他对白璟道,“白老爷,这么晚打扰您实在抱歉。只是我妹妹慕婉她已经得了两日风寒,任凭郎中开什么药,她都不肯吃,现在又高烧不止,我们家人都不知该怎么办了。” “好,将她带进屋来罢。”白璟没有多说废话,转身就绕进了正堂的西侧隔间,吩咐慕天华把他的妹妹平放在床上。 慕婉双眼紧闭,脸颊上红彤彤的一片,呼吸有些重音。白璟把脉过后,边开方子,边嘱咐慕天华放心,“只是一般的风寒,还没有波及其他器官,尽早服药即可。” “可婉婉她就是不喝汤药,之前喂给她的,她都吐了出来,不肯下咽。” “这个可以理解,小孩子的味觉和嗅觉都比较敏感,尤其对苦味格外厌恶。而且小孩的腑脏是清零的,不能用重药和猛药,更不能用药性偏的霸药。我会开个温和的方子,再将药材揉进糕点之中,就像吃甜嘴儿一般的喂她吃下去。” 慕天华连连点头,答应了下来。 开完方子,白璟起身要去药铺里抓药材,白苏拦住他,“爹,抓药的事情还是我去吧。”白璟挪开她的手,淡淡道,“抓药后还要制成糕点,你不会处理药材的味道,就不要搀和了。” 慕天华听闻白老爷要亲自制药,连忙道谢起来,心中充满了感激。待到白璟走出正堂,慕天华和白苏两个人才渐渐寒暄起来。 “近来怎样?”慕天华察觉到了白苏的不自然,他没有在意,想着大约是两人许久未见,熟络一下就会好。 白苏愣了一下,她的近来情况似乎一句话难以概括。从她放走白芷,被家里人责骂,甚至离家在外了一夜,到现在白璟同意她学医,主动教她施针。她这段日子,并不是简单一个好或是不好能形容的。犹豫了片刻,白苏笑道,“还好,顺心不顺心,各占一半罢。” 慕天华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他指了指药铺的方向,道,“我瞧白老爷似乎准许你从医了,这是很值得开心的事情。” “是。”白苏欣慰地笑了,转而问道,“你呢?郡试结果出来了么?” “还没。三日前结束了郡试,但昨夜才赶回戊庸,本想着今天来看你,慕婉却病的重了。没想到,最后还是来见到你了,却是这样的方式。”慕天华看了看慕婉,伸手抚在了慕婉的小额头上,又看向白苏,略有歉意。这时候,他注意到白苏的发上并没有佩戴他送她的那枚桃花簪,慕天华的心里头到底还是刮过了一阵风。 “家人生病总归是最要紧的事情。”白苏也看向慕婉,问道,“这是你的亲妹妹?” “嗯,是家里三姨娘的女儿,名唤慕婉。这丫头自小就粘着我,一生病也是希望我陪在她身边,所以——” “婉婉的模样真是可爱,我也时常想着若是能有个小妹妹来疼爱,该有多好。”白苏叹了一口气,此刻她愈发羡慕那些兄弟姐妹都陪在身边的人,不像她,虽然有哥哥和姐姐,现在却个个都不在身边。 看出女子眼底的孤单和落寞,慕天华心中一皱,他觉得白苏一定有伤心事瞒他,但他没有勉强问她,而是体贴的提议道,“明日有空么?不如随我出去走走?” “药堂里人手少了,可能会比较忙,抽不开太长的工夫。” “没关系,短暂的片刻也好,我——想你了。”慕天华的目光有些闪避,不知道为何,一向热忱的他今日倒局促起来。 两个人就这样一句接一句的聊着,过了许久,白璟才提着一个食盒回到了正堂。 “辛苦了,白老爷。”慕天华站起身来,鞠了一躬,从白璟的手里接过食盒。 “这糕点是一天的量,回去在灶上蒸两刻即可。因为不好存放,所以我没有做很多。可能要辛苦慕公子,每天都要过来取药了。”白璟捋了捋胡须,停顿了片刻后,道,“许久没给小孩子做药糕了,也不知道手艺退步了没有。” “无碍无碍,我多跑几趟没关系。”慕天华一边笑着,一边寻思,雷厉风行的白老爷其实也有可爱的一面。 待到慕天华抱着慕婉离开后,白苏跟在白璟身后回到房间,她好奇地道,“爹,我竟然不知道您会做糕点,其实刚才药糕拿出来的时候,我还是挺想尝尝看的。”边说着,她还边搓了搓手,一副很嘴馋的样子。 白璟瞥了白苏一眼,道,“你就知道凑热闹。”末了,又补充道,“宫廷里,皇室的孩子十分娇贵,普通的汤药、药丸、药散他们是根本不会吃的。所以,太医院的医官们每次都会把药材捣碎,揉进面粉里,制成糕点,再给那些小主子呈上去。” 白苏见父亲头一遭如此主动的提起太医院的事情,立刻趁机问道,“爹,宫廷是什么样?太医院又是什么样?是不是存着天下所有种类的药材?” 看着白苏憧憬的眼神,白璟不忍说出他的真实看法,于是只敷衍道,“宫廷是个好地方,太医院,也是最好的医所。” 白苏提了提眉毛,道,“爹,你骗我。宫廷若是好地方,你怎么会不想回去。” 白璟一愣,看着白苏古灵精怪的样子,他恍然,这姑娘已经不是小时候那好骗的丫头了。 慕天华抱着慕婉坐上马车,很快就回到了慕府。三姨娘郑氏焦灼地等在家中,一听说慕婉回来了,立刻奔上来相迎。她从慕天华的怀里夺回了慕婉,双眉紧锁,爱抚着慕婉的头发,“药呢?你说的神医可开了什么药?” 慕天华对三姨娘如此态度十分不悦,但他还是将装着药糕的食盒递了上去。三姨娘见里头装着一个个没蒸熟的面团,立刻来了气,“这算什么!这能给我们婉婉吃吗?什么神医!慕天华,你这是害我女儿吗?” 慕天华真是懒得向她解释,但却不得不解释。解释过后,三姨娘也没有道歉的态度,她将信将疑地看着慕天华,又扯过了食盒,抱着慕婉噔噔噔的回屋去了。 慕天华看着三姨娘的背影,忍不住叹了口气,刚想转身离开,一个人影从黑暗中清晰出来。 “云华?”慕天华吓了一跳,他没注意到慕云华其实一直坐在不远处的石阶上,“这个时辰了,你怎么在这儿?” 慕云华淡笑道,“觉得闷,便出来散散心。” 慕天华这下好奇起来,他打趣道,“想不到你也有闷的一天了。” “怎么样?婉婉的病。”慕云华并没有接过话茬,他自己都说不清自己这闷的感觉是从何而来。 “郎中开了方子,也制了药糕,小孩子吃糕点肯定不会挑剔,所以估计不会有什么问题。不过就是要每天过去取新鲜的药糕,有些麻烦。”慕天华又感慨道,“能想出把药材揉进糕点,真不是一般的郎中。” 兄弟两人一道沿着甬路走着,路上的石子映着天上的繁星,碎落淡淡的光。慕云华听闻此话,沉思了一下后,问道,“你说的神医,是白家的老爷?” 慕天华点了点头,他打量了一下自己的弟弟,不禁暗忖,这小子也会主动提起别人? 然而慕云华的下一句话,才更让慕天华吃惊—— “大哥,不如明日,我替你去取药糕吧。”   ☆、第53章 混乱之心 次日巳时,慕天华来到了白家药堂,白苏为他腾出了工夫。两个人沿着小路朝着市集的方向走去,身边的世界渐渐喧闹起来。 慕天华深吸了一口气,状若无意地牵住了白苏的手,白苏本想避开,最终难耐男子手腕的力道,不得不就范。慕天华虽然嘴上笑着,但心底总归察觉到了女子流露的陌生感,一丝失落和空荡晃过。他告诉自己不要多想,继而柔声道,“我带你去吃桂花糕吧?” 看着慕天华明媚的笑容,白苏疑惑了一下,他怎么会知道自己喜欢桂花糕。紧接着,慕天华牵着她走向了她最喜爱的那家摊铺。摊铺的老板是个上了岁数的奶奶,多少年来一直在这边卖桂花糕。正是因为这糕点是从小就吃的,带上了许多回忆的味道,白苏才会一直很喜欢。看着慕天华掏出铜板去买桂花糕的背影,白苏终于还是有些动容。一个人会将自己的喜好打听来并记在心上,这不多见,白苏知道,她应该珍惜慕天华的这份心意。只是,她的疏离也不是没有原因。这段时间,她真的经历了太多太多,一个月前的她和现在的她恍如两世。慕天华给她的感觉也是一样,此刻,在他的身边,她并不觉得他是她的恋人,更像是久别重逢的故友。 慕天华捧着热腾腾的纸包转过身来,对着纸包吹了吹气,“有点烫,待会儿再吃。” 这时候,卖桂花糕的老奶奶瞅见了白苏,老人家立刻笑逐颜开,“哎哟,这不是白家的二姑娘么。” 白苏见老奶奶看见自己了,便上前两步打了招呼,“婆婆,好久没来买糕点了,您近来如何?” “哎哟,好,好。”这婆婆又打量了一下慕天华,这下笑意更浓了,她指了指慕天华问白苏道,“小姑娘终于长大了嘛,这是心上人了咯?不错不错,眼光好,小伙子很俊呐。” 慕天华一听,有些不好意思,他挠了挠头,笑的眉目弯了起来。白苏却违心的笑了,道,“婆婆,不是你想的这样。” “好啦,你们走你们的,我这个老婆婆可从不耽误年轻人谈情说爱。”这婆婆功力可以,每句话都能戳到白苏最不想碰触的点。 白苏撇了撇嘴,“婆婆,以后我再不买你家桂花糕了。” “没关系,以后我来买。”慕天华恰到好处地接过了话茬,又轻轻牵起了白苏。这个婆婆立刻竖起个拇指,使了使眼色,道,“好小子,配得上我们好姑娘。” 两个人离开桂花糕点的摊铺后,白苏那难为情的感觉一直没有消散,她敏感的察觉到自己被慕天华握着的手,手心渐渐灼烧了起来。 “苏儿。今天见到你之前,我向半夏打听过了,知道了最近你经历过的事情。没有经过你的同意就去打听,这一点我很抱歉。”慕天华的声音温柔似水,白苏默不作声地听着,心底终究还是漫上了淡淡的暖意。 “我不知道别人对你做出的事如何看待,也不管别人如何看待,我只想让你知道,不论你做什么,我都会支持。”慕天华顿下脚步,站到了白苏的跟前,目光直盯着她,目光中的深情和笃定,让白苏有一丝恍然。 “每个人都应该有自己做选择、不被他人左右的权利。所以苏儿,不要后悔自己做过的决定,也不必对任何人感到愧疚。帮助姐姐达成心愿,是妹妹该做的事情。不同的人看待不同的问题,一定会有不同的出发点,所以你不要质疑自己。” 这番话说到了白苏的心坎里,是啊,她一直在质疑一直在愧疚,白芷的事情上,她越来越不相信自己的判断。多少个夜晚,她一想到姐姐的事情,就难以入眠。且不论慕天华这番话说的对错与否,它的确让她的心安定了不少。白苏迎着慕天华的目光,目光闪闪,点了点头,“谢谢你,天华。” ——你总是像一个温柔的兄长,总是站在我的立场替我考虑,给我力量,真的很感谢你,天华。 慕天华淡笑开来,却并不是欣慰的感觉,他的笑容里藏着几许落寞。白苏正疑惑自己是不是感受错了,就听得慕天华道,“苏儿,我也该给你自己选择的权利。从你我认识开始,便一直是我在强求你,在为难你。昨晚我想了很久,深觉过去的自己太过鲁莽。如果这感情中,你有丝毫的勉强和为难,不要犹豫,请告诉我。”今天他们两人一路上虽然有说有笑,但慕天华还是敏感地察觉到白苏的不情愿了。 “嗯?”完全没想到慕天华会说出这样一段话,白苏愣在原地,不知该从何开始思考。 “苏儿——我喜欢你,但是如果你对我没有这种感觉,我也不会勉强,总之,我希望能跟你一同走下去。唉——”慕天华无奈地扶额,自己这是胡言乱语了些什么,说的话完全没有章法。 慕天华,他这算表白心迹么……这还是他第一次说出了喜欢她这样的话。 她该说什么,她是不是对他也有同样的感觉,什么样的回答才算是合适的……白苏有了一种迷失的感觉。周遭的人潮声越来越喧闹,白苏甚至觉得这喧闹已经盖过了自己心底的声音…… 将近午时的时候,慕云华独自来到了白家药堂。他在药堂跟前伫立了一会儿,看着门上的牌匾,想起了那日冯大的事情。正当他收回目光,打算走进药堂的时候,他被一个丫鬟拦了住。 半夏递给他一张宣纸条,而后道,“公子,来这儿看病是要排号的,您酉时再过来,就轮到了。” 慕云华愣了一下,他低头看了看手上的宣纸条,上面用清丽的小楷工整写着四个字:酉时第三。慕云华心里莫名一震,这字迹,居然会有十分熟悉的感觉,仿佛在哪见过…… 半夏见眼前的公子锁起了眉头,便详细解释道,“酉时第三,就是公子酉时过来,会是第三个可以望诊的。” 慕云华将宣纸条握在手心,抬眉望向半夏,他认出了半夏是那个雨天出来接白苏的丫鬟。“抱歉姑娘,我不是来望诊的,是来取药的。” “哦?”半夏借机也细细打量了这个公子一番。眉深目远,悬鼻高挺,怎么看怎么觉得五官魅力深邃,正当半夏就要犯花痴的时候,她突然惊觉,这不就是那天送白苏回来的公子吗!! “这——哦——那公子您进去就好——”半夏乱了阵脚,连话都不会说了。慕云华谢过,转身走进了药堂。半夏看着他墨色颀长的背影,一拍脑门,喊道,“公子!宣纸条您还没还我呐!”已经走远的慕云华并没有理她。 慕云华进去的时候,适逢白璟正在午间休息,他走上前去,打了招呼,“白老爷,在下是慕家的人,来取药糕。” 白璟一开始没有留心看他,只答应道,“我准备好了,您等一下。”说完,就拐进后院去拿药糕了。 待到白璟再回到药堂,将药糕递给这个年轻人的时候,他才细看了一眼,“您——原来是您!” 慕云华知道白璟认出了自己,他点头淡笑,算作承认。 “原来您是城西慕家的公子,当日冯家的事情,老朽还没能好好谢过您。”白璟捋了捋胡须,仿佛见到故人一般愉悦。 其实慕云华会主动提出来白家药堂,也是因为他想见白老爷,拜托他一件事情。他也谦虚地行了一礼,回道,“白老爷不必客气,其实在下今日过来,也是有一事相求。” 白璟立刻不假思索地答应了下来,“公子您说,只要是老朽能做到的,一定尽力帮助。” “因为知道白老爷为慕婉制了药糕,所以在下想知道白老爷是否会做一味‘健脾八珍糕’。” “你怎么会知道健脾八珍糕?”白璟着实吃惊,健脾八珍糕那可是那是宫廷里给皇子皇女们呈上的药膳。他上下打量着慕云华,不免思索起他的来头。 慕云华解释道,“这药膳是在下从书册上看到的。小孩子的脾胃很容易不适,尤其是那些穷人家吃不饱饭的孩子。所以,在下想请白老爷帮忙,当然,银子我是一定会付的。” “原来如此。”白璟放心着答应了下来,“慕公子于我白家有恩,药糕就当做是老身的感激之心吧。明日此时,公子可以来药堂取药。” “冯大的事已经过去,这些银子是八珍糕的钱,您收下。在下就告辞了。”慕云华行了一礼,将一锭细软放到了一边的桌上,提着药糕,转身离开。 “欸——”白璟来不及去追,他看着桌上的银子,心中思量,这么大一锭银子,这是要做多少八珍糕啊…… 在白家药堂不远处,白苏跟慕天华作别后,她独自低着头,心事重重地向正门走去。半夏瞧见了白苏,正想着招呼,却又看见了刚才那个神秘公子正朝药堂外走来。半夏立刻噤了声,默默退后了几步。 白苏没留神,跨过高高门槛的时候,险些撞上迎面走来的人。她刚想开口道歉,一抬眉却和慕云华目光交汇。 慕云华也没想到会在这儿见到白苏,他掩藏住惊讶,淡定自若地点头行礼。 白苏正是心思混乱的当口,方才在市集上,慕天华的那番话过后,她并没有立刻给出什么回答。也正是因为没有回答,她才开始怀疑自己内心深处对慕天华的感觉是不是就只有敬慕之情。可每当慕天华牵她抱她的时候,她的心又会小兔一般一阵乱跳。白苏彻底凌乱了,她最后竟然跟慕天华说出了最该被千刀万剐的话——容她想想。唉,这个慕天华为何就非要说个明白呢,搞得从未处理过男女感情的自己毫无防备。 怀着如上想法,白苏望着慕云华,不知道为何,可能他是他弟弟的缘故?看着男子漆黑如墨的瞳眸,白苏混乱的心,此刻竟更乱了。 作者有话要说:【作者要声明】面临人生选择,最近实在是多事之秋,更文时间无规律无节操,还望大家担待~陪伴我走过这段时光~ 【作者要啰嗦】我就说啦,慕云华并没有主动出击~~(主动出击这种大高|潮怎么可以现在放送)他不是为了白苏而来,他是想拿下白老爷的~~   ☆、第54章 兄弟对酌 夜浓如酒,星星点点的亮光散落在戊庸城,与朗月繁星相映,人间与天上。 慕云华解开长衣,换上了一身舒适的便服,这时候,长衣袖袍间的一方宣纸条倏然飘落在地上。夜的静谧更衬纸的轻盈,慕云华动作一滞,这才想起来那是白天从那个丫鬟手里得来的字条。他蹲□,拾起了宣纸,又坐在了书案旁边,单手撑在案台上,细细打量起了上面的字迹。 酉时第三。 他已经想起来,这个字迹与当时张娥姨妈递给他的生辰八字的字迹十分相像。难道说,这张字条的主人与那日被说媒的女子是同一个人?白家的人?……不,如此简单的四个字,根本看不出什么。更何况,这样类似的蝇头小楷,应该是很多人都会写的。慕云华轻垂手腕,手指一松,宣纸条立刻被书案上活跃窜着的烛火吞噬掉了。 这时候,响起了敲门的声音。 “进来。”慕云华以为是吉祥,便也没留意去看,哪知慕天华的声音却响了起来。“二弟,你可有空?” 一听闻是慕天华的声音,慕云华立刻起身去迎,行了礼,“抱歉,我不知道是大哥来了。”他看到慕天华的手中拎着一个酒坛,不禁愣了一下。 “陪大哥喝口酒吧。”慕天华勉强笑了出来,同时晃了晃酒坛,让云华看得真切些。 慕云华一眼就看出眼前的男人是有了心事,他没有犹豫,站起身来,答应了下来。 兄弟俩来到了慕府花园的凉亭中,对着月色坐了下来。慕天华什么都未说,直接从酒坛盖子上解下两个已经扣在上面的碗,一个放在了自己跟前,一个推到了云华跟前。 慕云华终于有些担心起来,因为这是他第一次看见自己的兄长用碗喝酒。 慕天华解下线绳,将酒坛盖子拔了开,为慕云华倒了一碗,又给自己满了上,都是实打实的分量。他刚想举起碗往口中灌去,手腕却被慕云华按了住。 “哥,喝酒总要有个说法,如此喝闷酒伤身,也不合规矩。” 慕天华只停顿了一下,就不顾慕云华的劝诫,将他的手推了开,一口干掉了碗中的酒。 霎时,胸腔一路火辣辣的灼烧了起来。慕天华强忍着这折磨人的感觉,又伸手去给自己倒第二碗。 “她——”慕天华动了动唇,却说不出后面的话。眼前飘过白苏的身影,他所记住的就只有今日晌午,她对他感情的迟疑。他恨自己没能早早察觉,她会对自己好,只是因为他一味的热情。她对他有没有同样的热情,从她今日的迟疑中,他就知道了答案。不知不觉,第二碗也被他大口吞了下,晶莹的酒液沿着他的侧靥流淌下来,沾湿了他淡青色的衣襟。 一个“她”字,让慕云华彻底明白了他兄长的愁结所在。白苏。他沉思着,不知不觉伸手托起碗底,也喝起酒来,再停手,他才暗惊着发现一碗酒已经被他喝了干净。 “为什么——为什么我总是违背别人的意思——爹的意思,苏儿的意思——”慕天华说话间已经是第三碗下肚了,他的面颊很快就泛上了红晕。“该不该继续呢,我到底该不该——” 慕云华知道他大哥并不胜酒力,便将酒坛移的远了些,也按住他的肩膀,劝道,“哥,你不能这样喝下去。” “让开——让开了——”酒劲窜上了脑子,慕天华伸手去推开慕云华,口中喃喃道,“连云华你也要伤大哥的心吗,给我酒——” 一个酒嗝涌上了喉咙,慕天华的上身晃了晃,朝着石桌光滑的表面扑了上去。头枕着自己的手臂,慕天华看着凉亭之外的夜空,眼中一阵迷离,“为什么,一个只认识了两个月的姑娘,让我这么放不下——为什么她会让我这么放不下——”只觉得眼皮越来越沉重,夜空也渐渐缩成了一条细缝,慕天华渐渐合上了双目,醉意和困意一同席卷而来。 “苏儿——”最后轻轻唤了一声她的名字,慕天华沉沉睡了过去。 慕云华静静看着眼前醉酒醉得不省人事的兄长,淡淡发出一声叹息,原来,这就是为情所困。他将酒坛移到自己身边,给自己添了一碗酒,而后慢慢饮了下去。 一碗,又一碗,再一碗。 慕云华酒量很好,一坛酒根本难不倒他。然而,殊不知,千杯不醉的人才更容易痛苦。 别人喝酒,大都为了借酒浇愁,就如慕天华一般,但求一醉方休。而他,就算想醉,也难得一醉。他一直端坐着,目光幽幽地投向远方,手中倒酒的动作不停。 过了许久,久到慕府里的人大约都入睡了,慕云华才缓缓起身,用力扶起他醉倒的兄长,一步一步将他送回了房间。 一夜过去。 次日上午,慕云华如约前往白家药堂,一来去取健脾八珍糕,二来去取慕婉的药糕。出门前,他还去看了看慕天华,而听平安说,他的兄长似乎还在睡着,慕云华叮嘱了平安两句,让他记得端上点醒酒的汤药。 到了白家,他又在门口碰到了半夏。半夏这次没有拦住他,只点头打了招呼,就放他进去了。慕云华刚跨过大门的门槛,脚下不禁滞住,他有些想询问这个丫鬟关于宣纸条上的字迹,然而又觉得是自己想太多,便作罢,又迈开了步子。 白璟已经准备好了八珍糕,他见慕二公子来了,立刻迎上去,又吩咐白苏道,“苏儿,快去药厨里把大食盒端来。” 白苏本来正坐在圈椅里研究新学来的药方子,听闻白璟的吩咐,她立刻搁下小册子,起身答应道,“知道了,爹。”然而再抬头,竟出乎意料地看到慕云华就站在自己父亲身边。 “白姑娘。”慕云华点头算作行礼,白苏愣愣地也不知是以什么形态回了礼,就立刻去药厨拿东西去了。 “我这闺女,就是神叨叨的,公子见谅了。”白璟见白苏毫无礼貌,有些不满,同时对慕云华解释起来。 慕云华淡笑出来,嘴角弯起的幅度很轻微,又行了一礼,“白老爷客气了。” 白璟挺欣赏眼前这个礼貌谦和的男子,他顺势问道,“不知慕公子是为了哪些孩子准备的八珍糕?” “从这儿往西北方走大约半个多时辰,有个卢村,我打算过会儿就给那里的孩子送去。” 白璟一听,立刻朗笑道,“卢村啊,我晓得,不久前我还去那里望诊过。正好,今儿我们苏儿也要去那里送药,你们可以一道。啊,苏儿就是刚才那丫头。” 看着白老爷笑意盈盈地捋着胡须,慕云华也不由得跟着笑了,他点了点头。 不消一会儿,白苏就拎着硕大的一个食盒走了出来,她将食盒递给了慕云华,介绍道,“最底层盖着的部分是给你妹妹准备的药糕,其余都是八珍糕。” “谢过白姑娘。” 不知为何,这两个人也算一同撑过一把油伞,如今说起话来,还是有很陌生的感觉。 “苏儿呀,这公子也正要去趟小根子那边,不如你跟他一道去吧。” “嗯?”白苏刚想推脱,她还没整理完刚才学来的知识,可转念一想,或许路上还能向他打听一下慕天华的情况。毕竟她昨天似乎伤到了慕天华,于情于理都该关心一下。于是,她又莞尔一笑,对着父亲答道,“好,我这就去准备药箱。” 很快,白苏和慕云华就一同走出了白家药堂。 虽然并肩而行,两人之间也隔了大约两拳的距离。慕云华又恢复到了话不多的状态,自打走出白家,就没有主动跟白苏提起话茬。 两个人认识也算有段日子了,白苏也习惯了慕云华的沉默,她没觉得尴尬,反倒自然的问起,“昨日,你有见到你兄长吗?” “嗯。”慕云华隐隐知道白苏想问什么,他也察觉到了白苏的迟疑。 “他——”这种话该怎么问出口呢,一旦说出来,慕云华岂不就知道了是自己惹得慕天华不悦?这样妥当吗?不知为何,可能是他话太少的缘故,白苏总觉得慕云华这个人一定把很多“暗搓搓”的想法都深埋在心底。其实,这是她看错了慕云华。慕云华不同于一般沉默寡言的人,那些人或许心机很重,城府颇深,但这个慕二公子,纯粹只是因为懒。 懒得往心里装事情,懒得解释任何事情。这样的懒,不致命,却也是个很大的毛病。 “虽不知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但看得出,大哥他很在乎你。昨夜喝了许多酒,人醉了。”慕云华没等白苏说清,就先挑明了,也把白苏想知道的事情告诉给她了。他知道,白苏若是不好意思启齿,那这个话题就会磨蹭很久。 白苏心里暗惊,忍不住偷偷打量了一下旁边的男子,为何这个人可以三番两次的料到自己的心事?是开了天眼了?这么想着,白苏还真的看向了慕云华的眉间。 察觉到女子好奇的目光,慕云华只觉后颈一僵,她到底在看什么?他轻轻扫了白苏一眼,下一刻,却是毫不自察的紧张起来。 白苏若有所思地收回目光,拎了拎药箱,继续向前走着。而她根本不会知道,旁边这个万年冰块脸,此刻竟在微微发热。 作者有话要说:萌萌哒恶搞时间到了~~~~~~ 【懒得往心里装事情,懒得解释任何事情。这样的懒,不致命,却也是个很大的毛病。】 写到这句话的时候,作者我真的很想鞭挞小云华,如果不是因为他懒,什么事都不说,云苏CP也不会继续拖下去! 【观众将鸡蛋菜叶齐齐向作者砸去,众人怒骂】作者君你只要在下一章让慕云华状若无意地丢下鸦青色香帕,咱们女主就全知道了! 【作者君黑线脸】你们当云华是女人啊?还有,香帕会是鸦青色???王致和臭豆腐才是吧…… 【观众继续怒砸鸡蛋】死作者,黑我云华!! 【作者妥协】好歹也让他拿出帕子搁在嘴前咳一咳吧! 【晴空一片,鸡蛋不见了,作者以为观众满意了,天边却飞来了一颗原子蛋】 ————————因为这颗原子蛋,作者养病,昨天断更了一天   ☆、第55章 危难相救 卢村里大约有百余户人,小根子他们所在的贫民区只是卢村的一部分。两个人刚到村头,慕云华就被一群蜂拥而上的小孩子团团围了住,白苏甚至被这些孩子挤出了圈子。 “这——”白苏为了站稳身子,不得不连连退步,她没想到慕云华这样寡言寡语的人也会有孩子喜欢。 “云华大哥!” “大哥哥你来了,是不是有好东西?” 小孩子独有的甜糯糯的声音此起彼伏的响着,慕云华温柔地蹲□去,揽住了一个小男孩,“大哥哥给你们带了糕点过来,想不想吃?” “想!”小孩子们异口同声地答着。 慕云华立刻打开食盒,有条不紊地给每个孩子都塞了两块八珍糕。这些孩子平时都是穷惯了的,在家里是根本吃不到这等美味的,而慕云华大哥哥每次过来,总会带些这样那样的好东西。这也是这些孩子们喜爱慕云华的原因。 白苏见慕云华完全沉醉于跟孩子们互动,活脱脱一个孩子王的架势,根本忘了还站在一边等他的自己。也罢了,她还有她要忙的事。白苏刚想转身离开,哪知小根子正冲着她跑上前来,“白苏姐!刚听说你来了。” “我来给你娘送药,她近来如何?”白苏笑了,心里暗暗地得意,这里好歹也是有人迎接我的,不光你慕云华一个人出风头。 “嗯,她身子越来越好了,多亏了白苏姐。”小根子一脸喜悦,而后他看见了慕云华,整个注意力都被转移了过去,“欸?这不就是云华哥么。” “你也和他认识?”白苏好奇起来,她也随着小根子的目光,一道看向慕云华。男子刚给孩子们分好糕点,此刻扣了食盒盖子,正拍拍衣襟站了起来。 “当然啦,我们这小地方没人不知道云华哥的。他经常来这里给孩子们讲书,也会带些新奇或是好吃的东西过来,所以尤其讨孩子喜欢。” “讲书?”白苏的惊讶不止一点点,她多看了一眼慕云华的背影,没想到这个家世好背景好的公子哥儿,还会做出这样让人刮目相看的事。 小根子见白苏一直立在原地不动,便提醒道,“白苏姐,咱们走吧。” “哦,对。”白苏抱歉着笑了笑,扶住药箱,也一时忘了跟慕云华打过招呼,就径直跟着小根子走了。 从村头到小根子家,还隔着很长的一段路。白苏看好小根子他娘的病情后,又开了方子配了药,折腾了好一会儿才从小根子家走出来。之前的汤药吃完了,小根子因为要赶紧给母亲熬新的汤药,所以没有出来送白苏。 午后,正是犯困的时候,泥泞的村间小路上看不到几个人影,想来大家都在家里午睡着。白苏也忍不住打了打哈欠,未曾注意到,身后响起了一阵飞快的脚步声。 脚步声越来越重,越来越急切,白苏察觉到了这声音中的凌乱,好像是三四个人,她刚回头看过去,下一刻却被一只粗手捂死了脸颊,用力按到了墙上。 “唔——”白苏的惊叫声被大掌死死掩住,只化作一声沉闷。她吓坏了,奋力挣扎,慌乱的伸出双手去抓对方,却不想双手又被另一个男人按了住。她肩上背着的药箱在挣扎间掉落在地上,溅起的泥土弄脏了她的裙角。 一个衣着富贵的男人缓缓走了上来,他抚了抚白苏散在身前的长发,双目斜斜地打量着,道,“这就是白家老爷的闺女呀,生的真是如花似玉,我见犹怜。”说完,这个男人还邪恶地刮了刮白苏的下颌,表情十分促狭,“都说血债血偿,我只有杀了你才对得起我死去的亲人。可是哥哥我现在有些不忍心了。” 白苏惊恐地瞪圆了眼睛,她怎么会听不明白这个变态的暗语!他到底是什么人,是白家的仇人?是爹的仇人?为什么要如此对她!白苏使尽了浑身的力气,身子却纹丝不动,她一个弱女子根本就不是两个死死扣住她的壮汉的对手。 “就让哥哥先疼爱疼爱你。”富贵样的男人手指毫不安分,已经抚过了白苏光洁的脖颈。 对女子来说,天下最大的耻辱不过如此,恶心,肮脏,都不足以形如白苏此刻的感觉。她的泪不争气地涌了下来,因为她在这一刻想到了她亲爱的姐姐白芷。原来白芷也曾如此绝望和恐惧过,不经历,是永远体会不到这种事的可怕。 这时候,一个路人走过,白苏看见他,立刻睁圆了眼睛,心中无数次的呐喊,看过来,看过来,救救我……这个路人其实已经看到三个男人在欺负一个女人,但是他没有做出任何反应,他装作没有看见一般,匆匆地离开了。 白苏顿时傻住了,为什么见死不救,这个人为什么见死不救!她愿意从医,愿意去救很多人,为什么当她需要帮助的时候,却没有人救她??深深的无力感就快湮没了她,白苏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慕云华…… 这个名字就像萤火一般,突然照亮了白苏的心。他应该就在附近,他在哪里,他会不会出现…… “不甘心了?不安分了?老子让你死个明白!”富贵样的男人伸手抓紧了白苏的头发,力道之大扯的白苏头上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 “我大哥,不明不白的被你爹派人打死,今儿,我也要让你爹尝尝失去亲人的滋味!”富贵样的男人发起狠来,一手甩了白苏的头发,另一手就对着白苏的衣襟前衽扯了上去。 下一刻,这个富贵流氓被人猛地向后拽去,双手被死死钳住,关节发出被怵人的嘎巴声。两个壮汉见主子被人擒了,立刻不顾白苏了,都扑向半路杀出来的不素之客。 胸中突然灌进了新鲜的空气,白苏连忙扶住墙壁,大口大口喘着气。眼前一阵晕眩的金星散去后,她看到了慕云华冷峻坚毅的面庞。 面对两个壮汉扑来,那只控制着富贵流氓的手还腾不开,慕云华不得不退后两步,看准角度,猛地将富贵流氓推向其中一个人,同时又对着另一个壮汉的要害猛踢了上去。流氓跟壮汉结实地撞在了一起,两个人齐齐瘫倒在地上,另一个被踢了要害的壮汉更是捂着档口连连叫痛。 慕云华自知一不敌三,立刻趁着这间隙跑到白苏身边,“跟我走!” 白苏还未反应过来,手腕就被慕云华紧紧握住,脚下也不自觉地跟着他跑了起来。 跑出了卢村之后,路上的人渐渐多了起来,那三人就算追上来应该也不能拿他们怎样。慕云华方才停下脚步,扶正了白苏,他十分担心地问道,“你还好吗?” 白苏还陷在惊恐之中,她忍住眼泪,哽咽了半天,才委屈着道,“我的药箱掉了……” 听闻此话,慕云华顿时就松了一口气,看来她还好。不过他很快又皱起了眉头,这姑娘怎么可以担心药箱更胜过担心自己的安危。 “为什么……刚才明明有路人看到我,为什么他不来救我……”虽然白苏已经平安,但她的目光依旧无神,说起话来也如喃喃自语。 “对不起,都是因为我,是我来晚了。”慕云华自责不已,若是一直跟着她,她也不至于落单被人欺负。焦急,担忧,愧疚,这些个情绪叠加在一起,是慕云华很久没有体会过的心情了。 白苏猛然摇头,怎么能怪他呢,他出手相救,她已是感激不尽,她又怎么会怪他。 “白姑娘,刚才欺负你的人是什么人,你可认识?” 白苏想说,动了动嘴却挤不出半个字来,她的心实在乱极了。慕云华见她哽咽着,也不勉强她说话,静静陪在了她身边。 半晌过去,白苏才平复好情绪,她没有向慕云华隐瞒,直言道,“他是被打死的冯大的弟弟。就在那日你出手为我家解围后,当天午后,冯大就被人打死了。我爹根本没有派人去打他,却不明不白的被关进衙门,白受路人的□。现在冯家的人死死咬定是我家的错了,我不明白,为什么行医救人的我们会惹上这样的事情——我爹一生以病患为重,他根本没有任何错啊。” “冯家是有名的霸户,卢村这边不少穷人都被他们欺凌过。方才看到你的路人,想必不是不想救你,而是不敢救你。冯家这样无恶不作,一定不会善终。”慕云华从未安慰过别人,此刻他的安慰显得有些力不从心,他只得定定地看向白苏,“不要乱想,不必担心。” 不要乱想,不必担心。此刻的白苏却无法不乱想,无法不担心。 她担心冯家的人不依不饶,今日她有幸被慕云华救下,却不能保证日后也能如此幸运。冯家的人若单单只找她的麻烦便罢了,她更担心家人受到威胁。 左思右想之间,头痛欲裂。白苏隐藏住不安,对慕云华浅笑开来,答应道,“好,不乱想,不担心。” 这点刻意的小隐瞒,如何逃的过慕云华的眼睛。他沉默下来,未置一言。   ☆、第56章 艰难未卜 历经一个多月的辗转,赵子懿所带领的那支派遣驻兵终于回到了京城。他们与京师外的驻兵会师后,赵子懿交回带兵权,又处理好军中的一些大小事务,终于空闲下来。这日,他该回家了,离家已有半年多,他迫切的想见到家人,而且,他也迫切的想把白芷介绍给家里人。 在白芷看来,京城的一切都与戊庸不同。京城里人潮如流,商贾来往十分活跃,房舍也高大气派,相比之下,戊庸成了她心底宁静的回忆。 见白芷眉目间似有愁丝,赵子懿停下脚步,温厚的双手握住了白芷局促不安交握着的柔荑,低声道,“芷儿,我想提前和你说一声,家父家母都十分严厉,连我都畏惧他们几分。一会儿他们若是说了什么过分的话,你千万不要往心里去。” 他们两个人已经快走到赵府跟前了,赵子懿见白芷默不作声,为了让她放松,又道,“你放心,我既然认定了你,就不会让你受委屈。不管见到什么,听到什么,你只要心里一直一直想着我就好了,我守在你身边。”赵子懿伸出手,刮了刮白芷的鼻翼,坚毅的目光蓄满了温柔,他将白芷揽进了怀里,用力抱着。 “嗯。我知道。”白芷轻声应对,也伸手环上了赵子懿的腰际。 良久,赵子懿才缓缓松开白芷,“我有个妹妹,叫赵宁,是家里的千金,她与你年纪相当,想必你们聊得来。” “好。”白芷淡笑着,然而,她的心却远不如她的表情这么平淡,微微的紧张让她的手心也沁出了一层细汗。其实早在决定追随赵子懿来京城的时候,白芷就知道她将要面对的很可能是他人毫不留情的侮辱和讽刺。奔者为妾,父母国人皆贱之。她懂这个道理,所以她一直以来所求不多,就算是妾,只要能与赵子懿在一起,便够了。 深吸了一口气,白芷轻轻推开了赵子懿牵着她的手,刻意想保持一点距离,“我们就这样进去罢。” 赵子懿怎会允许,他重新攥住了白芷的手,力道之大让白芷根本无法挣脱。 “你——” “想放手,也得我说的算。”赵子懿勾起嘴角,他望了望白芷,道,“随我进去罢。” 白芷怔怔望着他,脚下不得不迈开,跟上了男子的步伐。 到底是皇帝首辅大臣的府邸,赵家的宅子富丽堂皇,着实让白芷暗自惊讶。她还未来得及细细打量,就有十来个人从府内鱼贯而出,分列两队。恭敬之至,一看便知他们是来迎接赵子懿少将军回府的。白芷迎面看去,这些下人里,领头的男人约莫有五十岁了,大概是个管事。 这个管事一脸堆笑地鞠躬道,“少将军您总算回来了,老爷夫人都在正堂候着您呢。” “知道了,就过去。”赵子懿轻飘飘地答着,声音微有敷衍。从他的反应中,白芷才真切的感受到,她爱上的这个人平日里是如何的呼风唤雨。 “哥!” 一声喜悦的声音如银铃般传来,白芷循声望过去,看到了一个娇媚可人的年轻姑娘,她就是赵子懿刚才提到的妹妹赵宁。赵宁穿着一身鹅黄色的宽袖高束襦裙,裙摆外绣着一层轻薄的浮光纱,衣裳的色泽和款式都十分惹人注目。 赵子懿看到赵宁,也立刻笑了开来,“快过来,给哥哥看看,这半年肯定是胖了。” 赵宁撒娇般地奔向赵子懿,正要和他辩驳,却在下一刻看到了自己的哥哥正牵着一个陌生的女子。 “这是谁?”赵宁立刻收了笑容,有些好奇又有些敌意地上下打量着白芷。 “哥哥去了趟西北边关,就带回个西域舞女了?”赵宁再度嬉笑了起来,不再看向白芷,仿佛真的把白芷当做了舞女,毫不在意。 白芷原本想礼貌地和赵宁打个招呼,一听到此话,她的笑容不免僵在了脸上,也不知该如何开口了。 “不要胡说!”赵子懿立刻冷下脸来,他见白芷默不作声,担心她的心情,便一把将她揽在身侧,道,“赵宁,这是你未来的嫂子。” 赵宁白了一眼为了女人说变脸就变脸的哥哥,靠近赵子懿的耳根,低声道,“是不是我嫂子,还是屋里的人说的算。”说完,她挑了挑眉毛,暗示正在正堂里等着儿子归来的双亲。 “不管怎样,你都该礼貌待人,都是爹娘平时把你宠的无法无天了。”赵子懿瞥了一眼赵宁,目光又有责备又有疼爱。他迈开步子,牵着白芷向正堂走去。 赵宁平日当真是被宠溺坏了,现在却被被哥哥如此责备,她顿时将不满都推给了哥哥身边这个素昧平生的女子。赵宁稍加琢磨,便加快了脚步,紧跟在白芷身后,又装作无意地踩上了白芷的裙裾。 “啊——”白芷不留神就失了衡,一声低呼后,身子向前栽去。好在赵子懿一直牵着她,这时候更是一伸手揽住了摇摇欲坠的她。 赵宁立刻挤到两人面前,惊呼道,“哎呀,抱歉抱歉,妹妹没留意,不曾想冒犯了姐姐。” 白芷摆摆手,她迎着赵宁的目光,怎么会看不出当中的挑衅意味,但为了息事宁人,她还是对着赵宁淡笑道,“没事。” “都怪我,害姐姐的裙裾一角沾了尘,不如先跟我来换一身干净的衣裳吧。家父家教甚严,姐姐若是衣着有亏恐怕是不妥。”赵宁一口一个姐姐,说话间已经攀上了白芷的手腕,热乎的感觉就像真把白芷当做了姐姐。 女人之间的刀光剑影都是藏在心底深处的,而男人们往往看不破这层,就像此刻,赵子懿也未看出这一切都是自家妹妹的伎俩。他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对白芷道,“芷儿,我先过去给二老请安,稍后你再过来。” 见哥哥松了口,赵宁立刻笑盈盈地拉着白芷往自己的处所方向走去。大约也就走开十余步,赵宁见赵子懿已经拐去正堂了,便轻轻巧巧甩开了白芷的手,脸上的笑意也登时不见了。 “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要跟着我哥回来?” 白芷想到这个赵宁来者不善,别有居心,但没想到她会将不满如此直接地表示出来。 “白芷有幸,得令兄垂怜。” “你说垂怜,我倒信了。哥哥善良,总是怜悯可怜的人,想来你也不是例外。”赵宁又上下打量了一番白芷的装束,声音带着一丝丝傲慢,笑道,“这清汤寡水的,真是我见犹怜。” 白芷一看便知赵宁还是小孩子的心性,她不想和他的妹妹起冲突,便换言道,“宁妹妹,其实裙裾上的灰尘很容易擦掉,不必劳烦你带我去换了。”说毕,白芷蹲□来,展平了裙角处被赵宁踩污的地方,掏出帕子轻轻拭了干净。 赵宁哪会罢休,她本就打算带着白芷进去换一身艳丽的衣裳,一会儿好叫父母也把她看做狐媚子妖女。 “姐姐这样推托,岂不是叫妹妹我心生愧疚。原是我冒犯了你在先,理应给你换件衣裳,还望姐姐体谅妹妹的心思。” 白芷知道,她若再拒绝赵宁,赵宁一定还会想尽办法不依不饶。寄人篱下,不便与主人生隙,罢了,就随她了。白芷跟在赵宁的身后慢慢踱步,一时间竟有些回味赵宁唤她为“姐姐”的时候,因为她想起了白苏。 正堂里,赵子懿已经给父亲赵策和母亲余氏请安完毕,他沿着侧数第一张圈椅坐了下来。 “你妹妹刚刚还在,这会子又不知道野哪里去了。”余氏摆摆手,示意下人给赵子懿添上温茶。 “方才在院内已经与妹妹相见过了。”赵子懿酝酿了一下,搁下茶杯,又站起身来,缓缓跪下,“爹,娘,子懿从戊庸带回一个女子,欲与之白头,还望爹娘接纳。” 余氏一听,立刻驳道,“婚姻大事岂能儿戏,况且这姑娘我们也未见到,如何就接纳了?” 赵策端起茶杯,搁到嘴边晃了晃,不置一言。赵子懿了解父亲,一旦他做出这样的动作,那就是不满的前兆。果不其然,赵策捋了捋胡须,低沉道,“陛下有意为你指婚,你不能抗旨。” “指婚?!”赵子懿睁大了双眼,不敢相信耳中所听,他深深伏□去,乞求父亲道,“儿心中只有一个人,恐不能接受陛下圣意。” “糊涂。”赵策的声音依旧平和,不怒自威,“皇帝的旨意是你能拒绝的吗?” “其余事我都愿服从皇令,唯有我自己的婚事,我要自己做主。”赵子懿直起上身,目光坚定,他毫不畏惧的迎上赵策的目光。 这时候,赵宁和白芷两人来到了正堂。赵策和余氏看到了一个陌生的女子,不加寻思便知道这就是他们儿子口中所说的来自戊庸的女子了。 赵宁故意为白芷挑选了一袭颜色错综的长裙,又执意要在她的发髻上插上三四根金玉制的华丽发簪。此刻的白芷,虽然眉目清秀淡雅,但终究难敌艳丽衣饰的喧宾夺主,在赵策和余氏看来,成了地地道道的“舞女”。 白芷见所有人都不说话,深觉得此刻不行礼不妥,便作了揖,自我介绍道,“小女白芷。” 余氏轻笑出来,不理白芷,反倒对着赵子懿道,“你说的心上人,就是这样的姑娘?”赵策也半眯起双目,上下打量着白芷,却让人读不出他的态度。 “母亲别怪,方才是我不小心弄脏了白芷姐的衣裙,所以带她进去换了一身。这原不是她的衣裳,但白芷姐看到后很是喜欢,还有那些簪子,我见她喜欢的不忍释手,便将这些都送了她。”赵宁上前几步,双手覆上了余氏的肩膀,轻轻揉了起来。她对着白芷笑了笑,目光中意味深长。 白芷脑中嗡的一声,欲辩驳却十分无力。她几时喜欢过赵宁的这件衣裳?又几时对金簪银簪爱不释手了? 余氏听闻赵宁的话,伸手抚了抚小指,道,“这个什么白姑娘,你说实话吧,是不是想攀我赵家的高枝儿变凤凰?”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赶在周二晚上发文了~~~我回归了~~~   ☆、第57章 放下身段 赵家的正堂里,火药味十足。 方才余氏的话音刚落,赵子懿就立刻站起身来,他已有不悦,“母亲,您不能这么说芷儿。” 余氏冷哼一声,瞥了瞥白芷,声音像是从齿缝间挤出来的一般,“你自己看看她这个样子,会是一个不想攀龙附凤的人?” “夫人,您误会我了。”白芷心有焦急,却有苦不能言,若是她说出这衣裙和簪子都是赵宁硬加于她身的,那岂不成了挑拨母女关系的人。白芷感觉的出,赵宁骄横跋扈的样子多少是受余氏的影响。想到这里,面对这陌生的一家,她不得不去讨好的一家,白芷心力交瘁。她想起了自己端庄持重的母亲,也想起了和蔼亲切的如玉姨娘,心中漾起一丝感伤。 “娘,想必白芷姐从戊庸远道而来也是有苦衷,不如问问她的家世,若是实在可怜,咱们赵家也不是不能收留。”赵宁依旧给余氏揉着肩膀,揉的余氏十分舒服,心中愈发觉得自己的闺女懂事贴心,眼中就愈发觉得白芷是个肉中刺一般的存在。 “赵宁,你不要如此无礼。”赵子懿突然抬高了声音,惊得赵宁浑身震颤了一下,有理有据地反驳道,“哥,你为什么骂我?我说的有什么不对?咱们家世代显赫,是个簪缨大家,哥的婚事甚至会波及朝政。如今你领回来一个如此不明来历的女子,还口口声声要娶她为妻,难道我们作为家人不该了解一下她的家世吗?” “好了,你们都不要再说了。”肃远侯赵策刚上完早朝回来没多久,朝堂上慕安慕封争来争去,已经够让他头疼,现在他的一双子女又在他耳边争来争去,他已经没耐心听下去了。他看向白芷,隐约觉得这个姑娘可怜,便问道,“孩子,你说说你的情况吧。” 白芷酝酿了一下,而后道,“小女来自戊庸,我家称不上富贵,却够温饱;算不得繁茂,却也温馨。” 余氏听得出白芷话中的暗指,她轻笑出来,正想反唇相讥,却被赵策制止了住。“不要再苛责这个孩子了,她没有错,夫人你越说多越失体统。有精力不如多管教管教儿子,免得他不知天高地厚,妄想拒绝皇帝的旨意。” 在赵家,老爷赵策和正房夫人余氏的关系一直不怎么和睦。赵策有两个宠妾,但不管赵策怎么宠爱她们,可怜这两个妾室就是生不出孩子。余氏已经人老珠黄,但仗着自己育有一儿一女,在府内的地位就远高于其他两个妾室。余氏经常刁难她们,而这两个妾室也不是善主,常常给赵策吹枕边风诉苦余氏的不好。久而久之,赵策对余氏的种种作为也开始心生厌恶,只是碍于她是赵子懿的生母,才没有过分为难她。 听闻白芷的话后,赵子懿知道母亲和妹妹的一番话已经深深伤到了她的自尊,因为白芷平时并不是一个会含沙射影的人,她对任何人都和和气气的。终究是自己没能好好的守护她,让她伤了心,有负白老爷和孙夫人的所托,赵子懿的心情低郁下来。 “令尊是做什么的?”赵策复又问向白芷。 白芷犹豫了一下,她并没有将父亲从医的事实说出来,既然赵家过去与白家有仇,那她就必须要小心至上。“家父只是普通的百姓,有点自己的营生,收入也够支撑起一个小家。” 赵策沉思了一下,而后缓缓道,“白姑娘,看得出你是个知书达理的孩子,有些话我也就不避讳和你直说。” “爹——”赵子懿有些紧张,他担心父亲会将皇帝指婚一事说给白芷。 果不其然,赵策确实提起了这件事,“我们赵家世沐皇恩,唯皇命是从。圣上已经提出要将敬安候的女儿指配给我儿。如果白姑娘当真懂事,那便不要害了子懿。是一己之情重要,还是子懿的人生重要,我想白姑娘你可以把握。” “爹,我说过,我的婚事我想自己做主,况且皇帝并没有将这门婚事定下,一切还有转圜的余地。” 赵策不管赵子懿如何辩解,他只注视着白芷的眼睛。白芷迎着肃远侯赵策的目光,读懂了他的意思——她和赵子懿根本没有转圜的余地。 “我懂了,我会劝好子懿,让他接受圣上的指婚。”白芷艰难地说出了这句话,心如刀割。 “芷儿!”赵子懿愣了一下,他看向白芷,难以置信地摇了摇头,“芷儿,我们不是说好不管如何艰难,都要一起走过去吗?为什么这么快你就放弃了……” 白芷缓缓地看向他,轻柔笑了出来,双唇张合,却没有任何声音地道,“谁说我放弃了?” 赵子懿不知白芷是何意思,却看到下一刻,白芷理了理裙摆,恭敬地对着他父亲和母亲各行了一礼。 “白芷自知身份低微,不堪做赵家的媳妇。还请两位同意,让我留在赵府,不论安排给我怎样的差事,我都不会推辞。” 白芷的恳切和笃定着实让余氏也吃了一惊,她没想到这个姑娘为了她的儿子竟然提出在赵府为奴为婢。赵子懿更是惊呆了,白芷为了他已经放弃了家人和故乡,现在又要为了他放下原本大小姐的身段。他不禁回忆起第一次见到白芷的场景,那时候的她刚刚受人欺辱,脆弱的样子让他只记得她眼中的绝望和无助。而现在,他终于看穿了她的本性,她那温柔安静的外表之下,藏着一颗坚强执着的心。赵子懿从没有比此刻更强烈地想回应她的感情,而他却发觉渺小的他,在所谓的皇命和家族面前,是那样的无力,无力到无法守护自己的心爱之人。 这时候一直未说话的赵宁开了口,“其实这样也是好事。等到哥哥有了明媒正娶的妻子之后,再将白芷姐纳做妾室,也未尝不可。只是这段时间就要委屈白芷姐了。” “不可以,芷儿不能受这样的委屈,我不同意。”赵子懿上前一步牵上了白芷,欲将她拉出正堂,“我们走,天高地远我只要与你在一起。” 白芷用力甩掉了他的手,她含着泪摇了摇头,“子懿,不要冲动,冲动会让你做出后悔的事。也不要担心,只要我们的世界里有彼此,我就满足了。” 从正堂走出来后,白芷只觉得两腿发酸,晃晃而无力。木香在外面等候了许久了,她见到白芷出来后,立刻迎了上去,“赵公子他没出来吗?” “他们一家人要叙旧,咱们先安顿下来吧。” 木香听闻要安顿下来,立刻开心起来,“这么说赵老爷和夫人他们同意大小姐和赵公子的婚事了?” 白芷只觉得头痛欲裂,她没有回答木香的问题,只是扶额向前走着。这时候,刚才出现过的管事又走上前来,他已经得知了赵老爷的意思,此刻迎上白芷道,“白姑娘,跟我来吧,您的住处在后头呢。” 白芷将发上的三枚簪子拔了下来,递到管事的手里,道,“这些簪子劳烦管事送还给宁大小姐,等我把身上的衣裳洗净,也会还给她的。” 管事带着白芷和木香两个人走了许久,木香见他们越走越偏僻,似乎是这个偌大的府邸里最不起眼的地方,她不禁问道,“为什么带我们来这里?这是下人住的地方吧。” “你们现在不就是下人么?”管事嘻嘻一笑,顿住脚步,推开了一扇木门,指着里面道,“这就是你们俩的住处了,赶紧进去收拾歇着吧。” “我们小姐怎么可以和我住在一间房?你们搞错了,我才是下人,能不能给我们小姐另外找一间好一点的房子?”木香捂起了鼻子,又掏出帕子在白芷的口鼻跟前挥了挥,“这屋子灰尘太大,小姐仔细了别吸进去灰。” “还挑剔什么呢?这间房不过是年久无人住罢了,收拾收拾还是很像样的。我们赵府上下就没有一间会委屈到人的屋子。”管事白了一眼木香,就要离开。 木香还不肯放他,还想跟他理论,白芷暗暗拉住木香的手腕,“算了,随他去吧。” 管事走了之后,木香十分不满,她问白芷,“大小姐,你这样被人欺负,赵公子难道不管不问吗?好歹你也是小姐身份,怎么可以委屈着和我住在一起?” “木香,你是我的妹妹,我从未将你看做下人。”白芷握住了木香的手,低声道,“我们寄人篱下,行事不能再端架子。子懿和我的事情出了些岔子,我只能暂时作为下人留在赵府。实在委屈你了,跟我一起受罪,你若留在戊庸,也不必受人眼色。” 木香这下目瞪口呆了,她又心疼又焦急,声音也难免大了起来,“下人?他们竟然让小姐做下人?我怎么会委屈,难道最委屈的不该是小姐你吗?” 白芷松开木香,转过身去,藏住了流下的泪,“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我不后悔,也不委屈。” 这句话,更像是白芷说给自己听的。   ☆、第58章 何谓归宿 夜幕低垂,月明星稀,戊庸的上空总是清明如许。夜已过半,白苏却依然醒着。屋内的烛火跳跃不已,她已经盯着这团明亮出神了许久,火苗虽然晃得她双眼酸乏,睡意却还是不肯上门。 白苏的身前就搁着一本医书,但是医书一直停留在同一页,已经有一炷香的工夫了。忽然,她听到门外有了一点响动,细下一想,恐怕是半夏也还未睡。她立刻低低唤道,“半夏?” 半夏推门进来,看得出她是强打着精神,“小姐,要睡下了?” “不,我睡不着。”白苏一脸歉意,她对半夏柔和地弯起眉目,“你先睡去吧,不必等着伺候我。” “已经过了三更,小姐再不睡仔细着明日气色不好。是有心事了么?”半夏见白苏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也不像是在用功学医,便关心着询问起来。白苏灵机一动,对着半夏嬉笑道,“好夏夏,今晚陪我一起睡吧,陪我说说话。” 半夏见催她睡觉的机会来了,便毫不客气地道,“半柱香内你乖乖躺上了床榻,我便陪你说话。”说话间,半夏忍不住打了个哈欠,她是真的很困了。 “好嘞。”白苏立刻笑逐颜开,一把推开医书,飞快地换好一身中衣,又散开长发,梳洗完毕,乖乖躺在了床榻上,还特意往里面挪了挪身子给半夏留出了地方。半夏见自己的主子如此兴奋,想来是万分紧急的缺少一个谈心说话儿的人。不过也是,白苏从前大都是和白芷小姐谈心,现如今白芷走了,白苏一个人也怪孤单的。半夏十分懂事,她扯来了一个垫子,搁在了白苏床榻旁边的地上,坐了下来。“我就不和小姐同寝了,叫人知道了会怪我冒犯。” “怎会有人知道。”白苏扫了一眼紧锁的房门,“你快上来,地上凉。”几番僵持不下,半夏最终还是拗不过执着的白苏,只好爬上床榻。 两个女子都穿着中衣,一同钻进了薄被之中,面对着面,你看我我看你,一言一语的聊了起来。 白苏笑道,“姐妹同住一处的感觉真好。” “小姐必是想念大小姐了。” “是啊,也不知道姐姐她在京城怎么样了,不过她答应过会传信回来。京城那么大,那么多人,姐姐一定很孤单。”白苏微微蹙起眉头,抽出一只手枕在了侧靥之下。 “半夏。”白苏顿了顿,有点觉得接下来的问题难以启齿,自我羞涩了好久,才若有所思地问,“半夏,你可曾属意过什么人吗?属意一个人是什么心情?” 半夏瞪大了眼睛,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我一共就不曾认识几个男子,还都是在咱们药铺的人,其中还要算上白老爷,更别提属意他们了。”她别有意味地盯着白苏,问道,“小姐不是属意慕公子了么,难道还不知道该是什么心情?” “我若知道,也就不必问你了。”白苏轻轻叹了口气,幽幽着道,“姐姐属意赵公子,所以肯为他反抗她原本不想反抗的人,抛弃她原本不想抛弃的事。有时候,我很羡慕姐姐,她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 半夏轻笑了出来,她打量着白苏的神色,揶揄道,“小姐,我瞧你是思|春了。” 白苏的脸倏地红了起来,立刻反驳道,“胡说什么,我只是好奇,好奇罢了。” 半夏向来很懂白苏的心事,前言后语一分析,她大概猜出了七八分。于是,她试探着问道,“小姐,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并不喜欢慕公子?” “你说慕天华么?” “不然还有别的慕公子么?因为不确定这份感情,所以想让我来参考参考?” 白苏连忙摇头,又点头,又摇头,“没有别的,我是想让你帮我分析分析。” “那我问你,你有时常想起慕公子吗?会不会期盼他来药堂?见到他后会不会忐忑又紧张?”半夏此刻倒真像一个处理感情的能人异士了,连问题都是循序渐进的。 白苏思索了一会儿后,答道,“偶尔会想起他,不过也没有很期盼他来药堂,但是见到他后会非常紧张。” 说完这句话后,白苏愣了一下,她突然懂了,她突然明白了自己对慕天华的感情。她会偶尔想起他,想起他的时候,是希望他的出现能带给她支持。见到他后会紧张,是因为她内心深处只是将他看作知己,或是说兄长,而慕天华的主动又让她难以拒绝。其实说起他们的熟识,也是建立在志趣相投之上的,只不过这份志趣相投,比寻常多了许多暧昧。是了,他们是知己,而非恋人。想通了这一点后,白苏骤然松了一口气,仿佛心里偌大的包袱终于放下。 半夏听闻白苏的话后,便知道白苏对慕天华的感情并非爱慕,她斟酌了一下,对白苏转言道,“其实,如果能有一个人,他可以在你每一个需要他的时刻出现,为你做到很多别人做不到的事情,一直守护着你。那么这样的人,就是小姐该有的归宿。” 白苏被半夏的这句话勾起了思绪,是啊,她不由得想起了一个人很符合这句话的人。“想来赵公子对姐姐来说,就是这样的一个人罢。”怅然感叹过后,白苏突然坏笑出来,她伸出食指点了点半夏的额头,“我瞧你才是思|春的那个。心里头偷偷想的东西比我还多。” 主仆俩互相揶揄嘲笑了许久,才觉得累了。宁静的后半夜,半夏很快就睡着了,白苏却依旧睁着双眼,出神良久。 一夜过后。 就算是盛夏,戊庸的清晨也总是凉意十足,清新的空气吸入肺中,更加深了这种凉意。 吉祥跟在自家主子的身后,手上拎着沉甸甸的木箱子,有些疑惑地问道,“公子,咱们这么一清早是要去哪,这让我拎着的东西又是什么?” 慕云华没有多言,径自走着,如果稍加打量,就会看到他平淡的眉宇间多少有一丝凝重。吉祥打了打哈欠,大约是还没清醒,他换了一只手拎木箱,缓解一下疲劳。 很快,慕云华突然站定,抬头望了望大门上的牌匾,而后道,“吉祥,叩门。” 吉祥迷迷糊糊的,险些从身后撞上慕云华,他立刻掐了一下自己的手背,登时清醒许多。抬头望去,他瞧见牌匾上写着“冯府”二字,咦,这不是臭名昭著的冯家么,他家主子来这里是为何事。 吉祥叩了门,很快主仆两人就被冯家的小厮给迎进了正堂。慕云华坐在了正堂的圈椅上,吉祥则站在他身后,将木箱放在了慕云华右手边的茶案上。吉祥忍不住左右四处地打量起堂内的摆设,从前就听说冯家贪财,却不求谋财之路,总是一味的欺负同乡百姓,如今看起来,这个正堂也不过尔尔,一看便知道不算是大户。慕云华一直敛眉沉思,等着冯家的主人出来。 过了一会儿,一个年过半百的胖老头嘻嘻哈哈地走进了正堂,“这不是慕二公子嘛,什么风把您吹来了,真是令陋舍生辉啊。”胖老头就是冯家的老爷,死去的冯大的亲爹。他谄笑着走到慕云华身边,隔着茶案,也坐了下来,又瞪了一眼杵在一旁发愣的小厮,喝道,“没眼力见儿的东西,还不快给慕公子看茶。” “不必了,我只是有话要说,说完就走。”慕云华对整个冯家都全无好感,说起话来也并不留情。 冯老爷笑的脸上褶子都堆了起来,“慕公子有什么吩咐尽管说。”一边说着,一边摆手,还是示意小厮看茶过来。 “不知冯老爷膝下有几子?”慕云华直接了当地问道。 冯老爷哪想得到慕云华是来聊这个,不过他还是如实答道,“冯某有三个儿子,不过老大不幸,前些日子已经走了。”语毕,冯老爷还装模作样地擦了擦眼睛,好不悲伤。 “节哀。”慕云华说的十分简短,他回忆了一下当时欺负白苏的那个男人的长相,估摸了一下年龄,而后问道,“能否现在让令二公子出来相见?” 冯老爷虽不知道慕云华相见他二儿子的目的,但碍于慕家家大财大,是他一直想巴结的对象,所以还是听从慕云华的指示,将冯二叫来了正堂。果不其然,这个冯二就是那天欺负白苏的男子,慕云华再度看见他,右手忍不住握起了拳。 冯二眯着眼睛也打量了一会儿慕云华,这才想起来他是那天干预他好事的不速之客。仗着自己老爹在,冯二立刻牛横了起来,“臭小子,想不到你自己送上门来了,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找打!” 吉祥立刻上前一步,拦在了慕云华身前,眼见就要伸手把冯二撂倒在地了。 “放肆的东西!还不快跟慕公子道歉!”冯老爷啐了一口,又猛拍了冯二的脑袋。说完,冯老爷又眉开眼笑地对慕云华道歉起来,“慕公子别怪,我这儿子脑子不好,不识相。” 慕云华就似完全没听到一般,只顾说道,“我知道,你们家把冯大的死都归因于城南的白家。今天我来,就是替白家说句话,希望冯家以后不要再找白家的麻烦。”慕云华按了一下木箱上的锁扣,将木箱的盖子打了开。看清里面的东西时,吉祥被吓了一跳,那可是十枚分量十足的金锭子,还闪闪发着光。 冯老爷见钱如见女人,差点就流出口水来了,冯二也没想到眼前这个年轻公子竟然如此大手笔,着实被镇住了。 “冯大死的不明不白,这笔钱就当做为冯家消灾了。若是再让我知道你们妄图欺负白家的人,不止我不答应,家父也不会答应。”慕云华用力一反手,砰地一下合上了木箱。 冷不丁听到如此巨响,冯老爷和冯二都抖了一抖。连吉祥也震惊了,这说了这么多的话,还如此不淡定的人,这,这,这还是他的主子吗? 冯老爷搓搓手,点头就跟钉桩一样嘟嘟嘟的来劲,“老朽保证,保证冯家没人敢找白家造次,犬子死了这事,就当翻过一页去了。还望公子和令尊不要再动怒了。” 慕云华站起身来,不想再多留一刻,很快就走出了冯家。自打从冯家出来,吉祥的嘴巴就一直吃惊的张开着,从没合上。明知主子可能不会回答他,他还是有些难以置信地问道,“公子,原来咱们慕老爷也护着白家?” “哦,那句话啊,那是我胡诌的。”慕云华舒展了一下手臂,轻描淡写地答道。 这下,吉祥的嘴巴,可能再也合不上了。 作者有话要说:【题外话】 千万不要责怪我们女主为什么连那么简单的男女之情都拎不清~因为她的各种智商情商吧啦吧啦商都用来铺垫她拯救白家的康庄大道了~~ 不过也正是因为她迟钝,我们云华君才需要更努力~~两个都迟钝的人,总有一个人要先进攻。所以我决定将这篇文的一句话简介改为【女主拯救世家,男主为爱进攻】!!!   ☆、第59章 解围之恩 现如今,刚到了七月里,天亮的早,白璟也就起的格外早。这日,他刚洗漱完毕,换好了一身乌青色的长衣,算着时辰等候望诊。然而,白家药堂却迎来了意想不到的一些人。 青之正在大院里打扫,他本就是这个家里起的最早,干活最卖力的一个了。自打白芷走后,他为了麻痹自己,更是想尽办法找事情充实日子,白老爷分给他的活计明明很多却嫌不够,还要揽了别人的活一并做了。所以,这些人一来药堂,青之是最先看到的。 见药堂的正门敞开着,十余个人也没有打过招呼,一并涌进了白家药堂。青之放开手里的长扫帚,搁到墙边靠好,拍了拍衣襟迎了上去。他见这些个人穿着打扮十分统一,不像是来看病的病患,便问道,“不知各位这样贸然进来是为何事?” 人群中一个头戴乌纱帽的长者与别人穿着稍有不同,此刻这个人拨开众人走上前来,见青之还是个年轻孩子,便道,“小兄弟,可否请你们老爷出来说话?” 青之疑惑地望了望他,心中暗忖,这人看上去文绉绉,又戴着乌纱帽,莫非是县太爷?一个个打量过去,他们看上去似乎并没有恶意,青之点了点头,答应道,“好,诸位且候着。” 很快,白璟就听闻了这个消息,他匆匆赶来正堂,一眼就见到了这个头顶乌纱帽的人。白璟立刻行了一礼,恭敬道,“不知县太爷来此,草民有失远迎。” 县太爷欣慰地笑了笑,他记得白璟,几个月前他还审过冯大被打死的案子。县太爷并没有端架子,说起话来也十分亲民,“白老爷,本官来是要请您出诊看个病人。” 白璟思虑了一下,还是拒绝道,“草民恐不能堪此重任。” “为何?” 白璟又躬□行了一礼,“今日并非轮休,也未事先告示,城中恐有其他百姓要来药堂看病,草民若是这时候随您离开了,那就是弃众人于不顾。”白璟停顿了一下,又道,“若是来得及,草民可以在傍晚之后前去看诊,但还是建议县太爷另寻高明,毕竟病人的病耽误不得。” 县太爷哈哈一笑,捋了捋胡须,道,“久闻白家药堂白老爷十分固执,今日一见果然如此。”他上前一步,走到白璟的身边,压低了声音,用只有白璟听得见的声音说道,“如果本官告诉你,病倒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上千人呢。” 白苏梳洗完毕后,也听说了县太爷来到家中一事,她刚绕到院子里,就见到父亲跟着这些人走了出去。 “青之,发生什么事了?父亲他怎么被人带走了?”白苏不知就里,有些担忧。 “似乎是什么人病了,县太爷请师父过去看看。师父方才交代说,今天来的病人若是愿意让二小姐看病的,就照常看病;若是不愿意,就道了歉,让他们改日再来。”青之转达着白璟的意思,说完后他拍了拍白苏的肩膀,充满信心地道,“看起来,师父他已经放心你了,只是担心病人们还不信任你。” 白苏难以置信地摇了摇头,倒不是为了白璟让她给人看病一事,而是凭她对父亲的了解,她不懂父亲怎么会为了区区一个病人而放弃自己的本职。但不管怎样,既然是父亲交代的,她就会尽全力做好。白苏深吸了一口气,开始筹备今天的望诊工作。 很快,第一波的十来个病患陆陆续续地来到了药堂,他们一看端坐在诊位上的竟然不是白璟,而是他的黄毛闺女,大家都立刻不满了起来。有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少妇率先责备道,“这是什么事儿啊?一早早的我就赶来排号,就为了开门就能看病。白老爷既然不在家,怎么不早点跟我们讲?大家说说,这不是玩弄我们吗?”少妇一边说一边回头看着排队的众人,于是也有几个人也跟着附和起来,不满的声音越来越多。 白苏赶紧从诊位上走下来,不住地鞠躬道歉,“各位同乡,今天的事是白家有错,我向大家道歉。家父临时有要紧事,不得不离开,大家若是信得过我,就让我来给各位望诊吧。” “笑话,看你的样子,左不过十六七岁吧,一个十六七的丫头会看什么病?害死了我腹里的孩子,你拿命来赔吗?”这个少妇瞥了一眼白苏,扶着肚子,大摇大摆地坐在了本该白苏坐着的圈椅上。少妇一边掏出帕子给自己扇风纳凉,一边用言语煽风点火,“真是的,害人白跑一趟,我为了身孕等一等没什么,那些病的重的,可叫你们害惨了。” 少妇这样说话,很让白苏没面子,但白苏还是大大方方地对着众人道,“是,都是我们的不对。小女的医术自然远不如父亲一辈子的积累,但是基本的药理知识我都掌握,拿得准的我才敢下方子,请各位放心。” 少妇冷哼了一声,幽幽道,“罢了,我看我还是在这儿等着白老爷罢,叫你看病,我可放不下心。” 其余的病人也都犹犹豫豫,不知道该不该相信这个初出茅庐的女孩。 白苏十分焦急,若是这几个人她现在打点不好,那接下来过来看病的人会越来越多。虽然她已经交代半夏,让半夏守在门口告知前来领号的病人,白老爷今日不在。但那些已经领到号的,等着来看病的,少说不下几十人了。若是这些人都不肯让自己看病,在白家药堂闹起事来,这该如何是好。白苏垂下目光,不自觉咬了咬嘴唇。 “家父还不知何时会回来,请大家相信我,就让我先试试看,我诊过脉也开过方子。”白苏真是不知道该怎么证明自己好,不知不觉间她的额头已经沁出了细汗。 时间在一点点流逝,来白家药堂的人越来越多。有些人骂骂咧咧的发泄不满之后就走了,大概去找别的郎中了。有些人却像那个少妇一样,都赖在了白家的院子里,不走了,等着白璟回来讨说法。几十个人里,竟没有一个人肯让白苏尝试着诊脉开方子。 “到底是太年轻了,老朽不放心。” “是啊,一直都是叫白老爷瞧病,冷不丁说换人就换人,白老爷也不是这性子的人啊,会不会是出什么事了?” “谁知道呢,等等看吧,说不定白老爷就快回来了。” 人群里你一言我一语的,大家都攀聊了起来,一时间白家药堂倒成了聚会闲谈的馆子,热闹极了。白苏道歉了许久,也解释了许久,请求了许久,却没有人再理会她了。她用尽心思,已经耗得精疲力竭了。大家连坐着的地方都没留给她,白苏只得靠在了正堂回廊的梁柱旁,缓缓地坐在了地上,耳边是众人嗡嗡作响的高谈阔论声。 她根本没想到今日的局面会是这样,她料到会有很多人不满,却没料到在场竟然没有一个人信任她。甚至退一步说,竟然没有一个人肯给她一个尝试的机会,给她一个独当一面的机会。这些人里,有几个熟人她还是认识的,平时也会夸赞她年纪轻轻就精通医术。然而今日她才明白,她在众人的眼里,不过只是医者白璟的女儿,却不是医者白苏。 这些人没有看到她背后的努力,没有看到她自小起就夜夜苦读医书的勤奋,没有看到她为了重新记忆穴位而如痴如魔,废寝忘食。他们只看到了她的年龄,她的性别,就断言她不可以。白苏越想越觉得心酸,她环住膝盖,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白姑娘。” 白苏心中一动,是幻觉么,这声音为何如此熟悉……她不禁想起了那个雨夜,她无助迷离之际,迷迷糊糊仿佛听到同样的声音唤了她…… “白苏。”轻柔的声音再度响起,白苏这才回过神,猛地抬头看去。慕云华已经挽起了袖口,露出了手腕,他淡淡道,“白姑娘为在下诊脉罢。” 白苏惊讶地半张开双唇,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她又有疑问,为什么慕云华会出现在这里。 “今日本来是和白老爷约好来取八珍糕的。”慕云华看穿了她的疑惑,又见白苏并不起身,便半玩笑的问道,“白姑娘这样晾着病人好么?” 白苏终于忍不住,眼中骤然温热起来,她知道慕云华根本没生病,他这样做完全是挽救她的面子。上次卢村他就救过她,这次他竟愿意再次帮忙,白苏简直不知道该如何谢他。 慕云华走到那个占着位子的少妇跟前,将她请到了别的椅子上。这少妇见眼前的男子眉目深邃,五官周正,早没了拒绝的力气,便乖乖挪开了地方。这下,众人都停下闲聊了,他们齐齐看向白苏。 “这位公子,你就不怕她不通医术,坑了你吗?”少妇见白苏坐回了诊位,大概也明白了几许,心里隐隐不是滋味,说话依旧风凉。 “我信她。”慕云华说的云淡风轻,谈吐间,他已经将手腕搁在了迎枕上。其实,他并不想理会这个少妇,但这句话就是那么不知不觉地脱口而出了。 白苏充满感激地望着慕云华,这一刻,她突然觉得他的眸子不再如从前那般让她觉得临渊有危,捉摸不透了。虽然她知道,这句“我信她”或许只是慕云华为了帮她的场面话,但不论如何,在这一天有一个人支持自己,对白苏来说已经足够了。 深吸了一口气,白苏提起手腕,将三指端正地覆在了慕云华的腕上。 感受到她指尖的冰凉,淡然如许的慕云华,竟突然听到了自己的心跳。且愈来愈响。 作者有话要说:【题外话】 写完这章的时候,真希望能给我们云华颁发中国好男友的奖杯~~~~不过很可惜,他还不是白苏的男友,至于以后能不能是,作者还在构思……   ☆、第60章 查出病因 几近入夜,白璟才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了药堂。白苏一直在正堂里等着父亲回来,听到熟悉的脚步声后,她立刻迎了出来。白璟抚了抚白苏的长发,问道,“今天的望诊进展的怎么样?一定很不顺利吧。” 白苏点了点头,有些羞愧地道,“父亲既然知道,还把这么困难的任务交给我,今天病患们气的差点要拆了咱们药堂。” 白璟开怀地笑了笑,捋了捋胡须,似是一切都在意料之中一般悠然道,“我是想叫你知道,病患对医者的信任有多难得。日后总有一天,你会得到他们的信任,到时候千万不要辜负。” “父亲说的是,女儿受教了。”白苏发现父亲白璟总是有出人意料的教育方式,而每一次都让她受益颇深。其实今天上午时分药堂里确实乱作一团,但是自从慕云华帮忙解围之后,陆陆续续就有一小部分病人同意让白苏给他们看病了。第一次独自望诊,独当一面,对白苏来说是非常难得的一次成长经历。 白璟坐了下来,白苏给他端上了烫好的茶,想让父亲好生休息。喝茶的时候,白璟一直沉默不言,眉头紧锁,似是有很重的心事。白苏想了想,试探着问道,“爹,今天您是去给县太爷的人看病了么?” 白璟轻微的点头,眉间还是一团愁云散不开,他凝神注视着白苏,良久后,他像是想起什么一般的突然开口,“苏儿,明日你随我一道过去看诊吧,有点疑虑我还未解开。或许你能帮得上忙。” 白苏进一步向白璟打听是给什么人看病,看的是什么病,白璟却对这些问题三缄其口了。如此神秘,倒叫的白苏异常兴奋和期待。这一晚,白苏都在床榻上辗转,好几次都想起来翻些医书出来看看,为了有备无患。然而她连病人的病症都不知道,看起书也无从下手,只得继续在榻上翻来覆去。 流云轻月,夜空格外朦胧,慕云华独立于庭院之中,安静注视着银月皎皎。他的双手置于身前,右手拇指按压上左手的腕处,一下一下地数着跳动。不知过了多久,他已站到双腿酸涩,这才松开手指,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向房中踱去。 次日一早,白苏就收拾好了药箱,做好了一切准备,跟着白璟出诊去了。她没想到他们刚一走出白家,就有一辆很宽敞气派的马车等候在门外。两个马夫跳下车来,其中一个接过了白苏手里拎着的药箱,白苏连忙谢过。 马车一路颠簸,白苏几次掀开绸帘看向外面,却辨不出这是去哪里的路。白璟一直在闭目养神,但他还是察觉出了白苏的动静,“苏儿,不要乱动了,到了你自然知道。” 白苏只好按捺住好奇,乖乖地坐正了,下车前都没有再掀过绸帘。 马车行进了许久,白苏掐指算着,觉得这么长的工夫过后,他们应该已经出了戊庸城了。果不其然,在马车最终停下后,白苏才看到他们来到了一处戍边的军营跟前。这是一片比较大的军营,大小营帐总共百十个。不过一眼望去,里面除却零星几个巡逻守卫的人之外,并没有其他的将士了,有点死气沉沉的。白苏疑惑地问道,“爹,是谁病了?某个将军?” 白璟背起手,也望着这片没有生机的营帐,皱起眉头,道,“不是将军,是几乎所有人都病了。” “所有人?”白苏惊愕极了,她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这里看上去如此寂静,想来那些病倒的将士都在养病。“爹,是时疫?”能叫这么多人同时生病的,极有可能就是时疫了。 “不。”白璟摇了摇头。这时候一个将领模样的人走上前来,对白璟打招呼道,“白老爷,您来了,随我进去吧。” 白璟向白苏介绍道,“这是沈参军。” 白苏点头行了礼,见这个参军似乎也不过二十岁上下,想必是年轻有为,不禁暗暗佩服。白璟和白苏跟在沈参军身后,绕进了营地,择一处营帐进了去。营帐里面并排躺着十余个将士,白苏走上前去,细细打量,发现很多人都面色萎黄,颧骨高起。 “爹,他们生了什么病?” 白璟走上前来,站在白苏的身边,道,“你先观色把脉,不要被我的想法所误导。” 白苏蹲了下来,一一打量起这些士兵的状况,时而还伸出手去按压他们的胸部,腹部。在询问了几个清醒的士兵他们的症状后,白苏又为他们每个人都诊了脉。 “怎么样?”白璟见她诊脉完毕,问道。 白苏大概知道了父亲困惑的问题在哪里了,她现在也开始困惑了起来。不过,她还是先把自己已经知道的说了出来,“这些人共有的病症是食欲不振,恶心,呕吐还伴有腹痛。面色萎黄,颧骨高起因为许久没有进食。应该是脾胃病。” 白璟接道,“不错,之前的随军医官都是按照脾胃病下的方子,因为诊出弦滑脉,所以按照湿热内蕴下了黄连平胃散。可是据说将士们服下药方后,接连数日都毫不见效。昨日我也深入研究了许多医书记载中的病例,也未能找出症结所在。”白璟忍不住叹了口气。 “爹,不对。”白苏的眼中突然放出光芒,“我诊出的,不是弦滑脉,而是弦脉。如果是弦脉,应该是肝风内动,侵犯脾胃。爹,这不是脾胃病,这或许是肝病。” 白璟摇了摇头,否定道,“不会,我和很多医官都诊出了弦滑脉,脉象上肯定不会有错。” 白苏并不反对父亲的说法,她解释道,“我其实也诊出了弦滑脉。但是我发现,《脉经》上其实并没有关于弦滑脉的说明,只是部分医书记载上会将一些病症的脉象注为弦滑脉。脉象应分位,数,形,势四个方面体察,相兼脉则是从这四个不同的方面形成的脉象组合。而弦,滑都属于以形分脉,弦脉如手按弦,滑脉如珠走玉,若是两形同时出现,岂不有些不可思议?我猜测,或许是因为这种弦脉受了什么干扰,导致并不全然具备弦脉的特点,所以有时候就稀里糊涂记载成了弦滑脉。” 白璟吃惊地望向白苏,连一旁听不懂医药知识的沈参军也觉得白苏一个小姑娘说的话竟然振振有词。白璟沉思了一下,他将自己的顾虑说了出来,“也许你的猜测是对的,但是毕竟这只是猜测,你对于弦滑脉的质疑我从前也是闻所未闻,所以我暂时也不能判断,这些士兵病的很重,已经不起再贸然下药,这次一定要确诊。” 她顿了一下,又补充道,“爹,我记得我小时候,生了脾胃病的时候,经常会感到口苦。而我方才问他们,他们似乎很多人没有这个症状。” 白璟摇了摇头,“绝对不可以将一己症状推断到其余人身上。这是从医大忌。” 白苏知道这个事情的复杂,如果真是肝病,那就极有可能和毒素侵体有关,而哪有什么毒可以波及这么多人。唯一的可能就是水,而这半个戊庸城都用同样的水源,不可能只病倒这一个营。 白苏沉默了下来,她余光扫见了还站在一旁的沈参军,不禁好奇地问道,“沈大人也是这个营的人?”沈参军微笑着答道,“是。” “那您没有生病?” “这营里倒是有几个人没有生病。”沈参军被白苏的认真所打动,一直配合她回答问题。 “沈大人您挑食吗?有没有什么从来不吃的东西?” 沈参军被白苏的这个问题逗笑了,他摇摇头,“一个大男人怎么会挑食。” 白苏的目光立刻黯淡下来,然而只听得沈参军又补了一句,“不过最近因为家父辞世,我有注意斋戒,荤菜很少碰了。” “荤菜。”白苏沉吟了一下,突然眸中一亮,她向两个男人打过招呼,飞快地跑了出去。 白璟真没想到白苏的思维竟然能如此活跃,他隐约预感到,或许这件难倒了很多医官的事情,最终会被他这个总有奇思妙想的女儿解决。 过了许久,久到白璟都有些开始担心她了,白苏才奔跑着回到了营内。“爹,我知道了,是猪肉!” “猪肉?” “嗯,这些没有病倒的人,他们最近都很少吃猪肉。”白苏兴奋地说完后,又急急忙地向外跑去,“爹,我要去附近供肉的农户家看看,说不定就找到原因了。” 还没等白璟叫住她询问详情,白苏就一溜烟的跑了出去。白璟听闻白苏的话后,突然也有了思路,看来白苏的猜测没错,这些人得的并不是胃病,而是肝病。他重新仔仔细细地审察了一番躺在地上的士兵,猛地一拍额头,是啊,有一个细微之处他之前竟然没有发现。得了肝病的人两胁苦满,而得了胃病的人胁肋胀痛,这两个症状十分相似,所以并不用作诊断的依据。然而如今细细推敲肝病和胃病的差别,这一点倒不失为一个佐证。 等到白苏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午后十分了,白璟已经开了一个调理肝气的方子出来,白苏也查出了这次中毒事件的原委。这件事情算是告一段落。 傍晚,沈参军送白氏父女两人离开营地的时候,不住地赞扬白苏,“原来是苦楝子的缘故。猪吃了苦楝子,人再吃猪肉,日子久了就会中毒。真是迂回曲折,想不到白姑娘可以在短短一天就将病因找出来,沈某十分佩服。”末了他又对白璟玩笑道,“白老爷,你的闺女可真是青出于蓝,您不服也不行了。” 白璟也笑了,他就着沈参军的话,道,“是啊,人老了,做什么都是中规中矩的。不如年轻人思维活络。” 白苏难得见到父亲松口夸赞自己,因此而发的激动竟远胜于查出病因带来的激动。 作者有话要说:【题外话】 这章写完,我的脑细胞不知道死了多少个……为了女主的各种特征值不断提高,作者我的生命值在不断骤减。 求撒花安慰~再亲岚岚几口~~   ☆、第61章 热闹闲凉 从军营里出来后,天色已暗,沈参军并没有回营,而是跟着白璟白苏一道往戊庸城去了。白苏问他原因,他解释说要顺路去趟城内市集,买些东西。白苏立刻提醒他,市集到黄昏就散的干净,他这时候去也买不到什么了。 沈参军摇摇头,微笑着道,“白姑娘一定是白天忙坏了,都忘了今天是七夕了。” 白苏这几日哪有工夫想别的,索性就连日子也忘了,如今沈参军提起,她倒还真想也去市集逛上一逛。七夕的时候,市集不同于往常,有专门的乞巧市,里面卖着很多平常踅摸不到的好玩意,人声鼎沸到深夜。白苏也想散散心,便向白老爷请示出玩,白璟看在她今天有功,沈参军又答应会陪着她,就放白苏去了。 白苏跟沈参军在市集附近下了马车,两人一同并肩走着。闲谈中,白苏得知,这个沈参军名叫沈乾,老家并不在戊庸。 乞巧市果真热闹非凡,长街两旁的店铺灯笼高悬,一片光芒照亮了夜色。街上人潮如流,许多女孩子结伴出行,欢笑嬉闹的声音不绝于耳。白苏看着身边一一走过的女子们,羡慕之余又多了一丝孤单。从前的乞巧节,都是白芷拉着她出来挑买饰品,如今她只得一个人了。 “白姑娘是想买些针线布匹拜一拜织女吗?”沈乾主动攀聊了起来。 白苏觉得沈参军是个十分随和大方的人,便也不隐瞒心中的伤感情绪,轻轻道,“年年乞与人间巧,不道人间巧已多。会针线绣脚的女子千千万,少了我一个,也不算什么。” 沈乾也察觉出白苏似有心事,便安慰道,“人各有专攻,白姑娘的医术造诣想来也是其他女子比不上的。” 白苏羞涩的笑了,“沈大人谬赞了,我只是碰巧今天有了好运罢了。” “这乞巧市比我想象中的还要热闹,各式各样的什物真是琳琅满目,果真是女子期盼的节日。”看着身边来来往往的大都是扑脂抹粉的女人,沈乾脸上有些尴尬。那神情,像是有种无从下手的感觉。 “沈大人是否约了人,若是不便,就不必陪我了。这里离我家很近,我很熟,不会有事。”白苏见沈乾一直在东张西望像是寻找什么,便通情达理地如此提议。 沈乾摇了摇头,语气突然焦急了些,“白姑娘千万别走,沈某恐怕还有事情要请白姑娘帮忙。” “嗯?”白苏愣了一下,看见沈乾朝着一处卖首饰的摊铺走了过去,她便也稀里糊涂地跟了上去。 月色如练,山眉碧澹,环拥着戊庸城的远山在夜幕下更加宁静悠远。慕天华和慕云华两兄弟一前一后,从半山上的一处夫子庙里走了出来。七夕不只是女子乞求巧手或姻缘的日子,更是男子祭拜魁星求取功名的日子。慕天华正是为了即将到来的殿试,让家中唯一知晓内情的弟弟陪着,一道前来祭拜。 刚出庙宇,慕天华就突然停下了脚步,望着天际的星辰密布,心中思绪漂浮不定。他蓦然吟诵起来,“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渡。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慕云华望着兄长有些落寞的背影,眸色暗沉许多,他低声道,“大哥想起她了。” “想起也无用了,再多美好,终究如天上的河汉一般,远在虚无缥缈。”慕天华苦笑出来,轻轻一步踏下了石阶。“云华,我决定明日就启程去京城了。” 听闻此话,慕云华不禁身躯一震,他有些惊讶地问道,“离殿试的日子还早,大哥要现在就动身吗?” “能早些到京城适应一下,也不是坏事。”慕天华虽然口上如此解释,但他自己心里清楚,他是不想再留在这个伤心之地了。他希望繁华暗涌的京城,能带给他更多的期待,多过对她的遗憾。 慕云华何尝看不穿兄长的心思,他沉默不语,静静走在了慕天华的身后。 “云华,我这一去就是半年,再回来就是新的一年了。这段时间,父亲他就要拜托你一个人照顾了。”停顿了一下,慕天华又道,“还有苏儿,她的情况,也希望你能多记挂在心上。” 慕云华点了点头,心中却莫名的沉重。他一直觉得父亲不许慕天华参加科考背后的原因一定十分致命,只是父亲绝口不提,慕天华又十分执着,他凭一己之力难以两全。末了,他只好叮嘱道,“京城复杂,大哥更要照顾好自己。” 两个人坐上马车返回城中,路过市集的时候人潮阻塞了道路,平安见马车不能行进,正想着换一条远一些的路回去,却被慕天华拦住了。慕天华心情沉郁,想借着热闹消遣一番,便也叫上了云华,两人下了马车一同散起步来。他们今天都穿着月白色的长衫,在华光如注的市集里格外惹人注意,又加上本身俊眉修目,很多女孩子都不停地偷偷瞥着他们。 “来一来,瞧一瞧,满天星宿可知否。停一停,动一动,谁能排出黄道图。”一声吆喝清晰的传来,慕天华走上前去,定睛一看,见是一个道士盘腿坐在地上,身前摆着好大一张厚宣纸。宣纸的四角都被大石头压了住,纸张上画着曲曲折折十分复杂的圆点和线条。有几个圆点上放着钱币大小的棋子,棋子上刻着星辰的名字。 这道士见两个文质彬彬的后生走了过来,立刻招呼道,“两位公子要不要来尝试一下?若是排出今夜天上的星宫图,两枚铜板可换二两银子。” 慕天华来了兴致,索性掏出两枚铜板递到了道士的手里,“我愿意试试。” “好嘞。”道士拿出一个布包,哗啦一下就将布包里的棋子都倒在了地上,“客官开始吧。” 旁边站着好几个看热闹的女子,其中一个笑着打趣慕天华道,“这位公子没想到原是有这么多棋子吧,看来又是个被骗的。”说完,几个女子都嘻嘻笑了出来。 慕云华有些不习惯这种热闹的场面,女人多的让他有点窒息,他心里暗暗希望大哥的能动作快点。慕天华蹲了下来,细细排开了那些棋子,而后一一入位,很快就毫不迟疑地将所有棋子都放到了相应的原点之上。这道士瞪圆了眼睛,根本没想到戊庸这个小地方会有人如此精通天象,他仔细打量着慕天华,猜测他是谁家的公子。 围观上来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这个原本无人问津的小摊面立刻被围得水泄不通。大家看着慕天华有条不紊放置棋子的样子,都赞叹不已。方才那个打趣他的姑娘现在也说不出话了,她越看慕天华越觉得他像是天上下来的神仙,不然怎么会如此了解天上的情况呢。 慕天华最后将写有“北辰”二字的棋子放下后,拍拍手站了起来。那道士立刻从兜里掏出两枚细软递上前去,“想不到戊庸竟有公子这般的奇才,老夫开了眼界了。” “道长还是不要在乞巧市上摆摊了,七夕出来的都是女子,你摆明了是骗她们的钱。”慕天华笑了,并没有接过银子,他玩戏也不是为了这二两银子。 慕云华扫了一眼地上的星宿缩略图,也不禁淡笑了出来,心中暗忖,他的兄长这下是要在戊庸城的街坊里出大名了。 “云华,我们走罢。” 慕天华先一步拨开人群,慕云华却并没有立刻跟上去,他反而蹲了下来,伸手将紫薇垣东藩八星中的最后一颗“上丞”与西藩七星中的最后一颗“少丞”调换了位置。而后才站起身来,穿过重重人群,跟上了已经走远的慕天华。 这道长已然被琳琅满目的星宿给看花了眼睛,哪里还注意的到刚才慕天华弄错了上丞与少丞这个细节。他站起身来,踮起脚追着慕云华的背影,暗暗感叹,方才能排列星宿的公子已数高人,想不到这个同行的公子更加深藏不露。戊庸这小地方今夜真是借了魁星的灵气了。 快走到市集尽头的时候,慕天华突然顿住了脚步,因为他看到了白苏。 他不敢相信眼中所见,因为她正在和一个全然陌生的男子一起挑着发簪。慕天华看到那个男子拿着一枚发簪在白苏的发髻上比量,白苏笑着摇头,那个男子就将发簪放了下,重新挑选。七夕结伴出行,又是如此光景,白苏与他是什么关系,简直一目了然。 慕天华只觉得心中钝痛,不想再看过去,却分毫移不开目光。原来如此……原来她所牵挂的是别人,还当真是自己勉强了她。 慕云华见兄长的神色迷离,便循着他的目光望去,也看到了同样的一幕。 不远处的白苏并没有看到慕家兄弟,她一直专注着帮沈乾参谋挑选首饰。沈乾又拿起了一枚玛瑙佛手金簪,问向白苏,“你瞧这个行吗?”白苏想了想还是摇摇头,“这簪子适合年长的女人,你既然是送心上人,还是不要佛手簪的好。” 慕天华终究还是落寞地收住目光,轻叹一声,周遭的热闹在这一刻遁去,只剩下他内心的寂静闲凉。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读者迟绯色的手榴弹~~炸的我神清气爽~   ☆、第62章 启程赴京 次日上午,慕天华来到了白家药堂,他昨晚一夜难眠,思前想后还是觉得应该和白苏告别。等在院落中的时候,他一直抬头注视着绿叶葱葱的桃树,不禁回忆起昔日桃花纷飞的时节。 白苏来到院落中,一眼就瞧见了慕天华身上淡青色的长衣,她记得,那是第一次见到慕天华的时候他的穿着。转眼间,小半年过去了,白驹过隙竟毫无察觉。白苏虽然内疚,但还是认真地回应着慕天华的目光,一步一步走上前。 令他辗转难眠的身影就静伫在身前,慕天华反倒移开了目光,看向别处,“我还记得,漫天桃花影里,你独坐在桃树之下,心事重重。那时候我就想,如果我能是那个为你排忧解难的人,该有多好。” “天华——”白苏怔怔然,不曾想他会蓦然说起这样的话,当中伤感,真真切切。 “最初遇见你的时候,你被白老爷责骂却还是那么倔强,明明是弱女子,却有寻常人没有的执着。我想,大约就是那时候开始,我对你——动心了罢。那时,我只顾表达自己的心意,却忽略了这番心意实则唐突了你,也勉强了你。我甚至从没问过,你是不是已经有了意中人。”慕天华想起昨晚在乞巧市看到的陌生男子,心中又羡慕又嫉妒,他叹了口气,“从小到大,我还从未对谁食言过,但是今天,白苏,我必须要收回我对你说过的一句话。”慕天华终于移回目光,定定的看向白苏,他酝酿了许久,才舍得说出,“我不再要求你与我在一起了,苏儿。冬日里的殿试结束后,我回来时,希望你能以好友的身份自然而然的面对我,而不是现在这般尴尬。” “今天午后我就要离开戊庸了,再见未有期,希望你一切都好。”慕天华轻轻拍了拍白苏的肩膀,如今这个动作只是单纯的来自朋友的祝福。 慕天华的话音落下,白苏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她对他心怀愧疚,不是三言两语就可以说清。她也没想到他的离开这么突然,面对一个即将远行的朋友,她的心总归有了一瞬的空落感。 慕天华见她难以启齿,也没有为难,淡笑了一下,后退了三两步,转过身去意欲离开。 “天华。”白苏追上前两步,补上了她真诚的祝福,“愿你金榜题名,载誉而归。” 慕天华顿住了脚步,却没有回头再看白苏,他缓缓举起右手做出了告别的手势,就大步流星地走出了院落。这样的洒脱,恐怕只是他勉强做出的样子罢。 白苏一直望着慕天华的背影,就算他已经离开了药堂,身影消失不见,她也久久没有移开目光。虽然他们无缘成为恋人,但她还是从心底感激慕天华的出现。细细思量,他们之间的一切都开始的突然,也结束的突然,仿若黄粱梦一场。这期间,她并非从未对他动情过,那次在药厨里,她为他的肩口上药,他将她强行拉近怀里,那一瞬间她是真的有了情窦初开的感觉。 然而,一瞬间的心动并不足以支撑长久的感情。 “二小姐。”青之不知何时走到了白苏的身后,他方才不小心听到了几句慕天华和白苏的对话。白苏微惊着回过头,向青之打了招呼。 “慕公子是个不可多得的好人,家境又优渥,二小姐当真要放下吗?”青之还记得那时候一提到慕天华,白苏就会脸红的光景。 白苏垂下目光,淡笑道,“我原以为我或许是喜欢他的,可真的要放下的时候,我也并没有遗憾。从一开始,我便看错了自己,也耽误了他。” “二小姐如今看清了就好,感情的事,勉强不来。我只为慕公子感到惋惜。”青之叹了口气,白苏看得出,他也是在顾影自怜。 这时候,一个信差叩了叩院门,走上前来递给白苏一封信,说是京城送来的,请白老爷亲阅。 白苏喜出望外地接过信,不忘掏了一些细软给那个信差,“辛苦了。”信差离开后,白苏满心欢喜地转身对着青之晃了晃手上的信件,“一定是姐姐来信了,我先给父亲和夫人送过去。” 青之也激动了起来,他天天盼夜夜盼,一直在等着白芷的消息,想知道她过得好不好。白璟就在正堂,他颤抖着接过信件,口中不住的重复,“好,好,芷儿来信了,真好。” 一直抑郁寡欢的孙兰芝听闻京城来信了,立刻赶到了正堂,她强忍住眼中的泪水,催促道,“老爷快拆开信呐,看看咱们芷儿都写了什么。”白璟点头,为了担心破坏里面的信函,他花了一阵子才小心翼翼地打开了信封。白璟毕竟是一家之主,家中有了信件都是他最先阅读,这次也没有例外。他逐字逐句的读了下去,然而原本挂在脸上的笑意却渐渐僵住。 孙兰芝看见老爷这样的表情,顿时从头顶到脚尖浑身都麻木了,“老爷,到底发生什么了?老爷?咱们芷儿出事了?” 听到孙夫人的话,站在一旁的白苏和青之也不免担心了起来,他们看着白璟,想知道又害怕从白璟的口中听到什么噩耗。白璟读完信后,已然呆滞,形同枯木,他持信的手无力的垂下,手中握着的宣纸倏然飘落在地上。 白苏立刻蹲□去捡,她心里七上八下个不停,手指都打起了颤。 “不是芷儿,是父亲,父亲他重病不起,时日无多了。”白璟木讷地说完此话,脸上已经老泪纵横。白苏看着父亲如此痛苦,却不知从何安慰,一时间整个药堂的气氛都凝重极了。 “老爷。”孙兰芝是如今白家药堂里最了解白璟的一个人,她跟在白璟的身边最久,又是他齐眉举案的妻子。她知道,白璟一直以对当年白实文弃卒保车的做法介怀,但白实文毕竟是他的至亲家人,听到如此噩耗,白璟难免崩溃。这时候,谁说什么都没有用,只有让白璟自己先把情绪发泄出来。 “兰芝,我不仅让白家的先祖蒙耻,更成了白家的不肖子孙。”白璟捶胸顿足,恨不得用拳头惩罚自己。如此失态的父亲,白苏还从未见过。 “我要回京,父亲因我未归而病倒,我不能再自私了!青之,叫人准备好马车,今日午后我就要启程。”白璟当即就做了决定,青之愣住,不知道该不该答应下来。他拿不定主意,便偷偷看了看孙夫人的反应。孙兰芝也觉得白璟这决定太突然,便缓和着劝道,“老爷,这信毕竟是个把月前从京城寄来的了,爹的病情说不定早已好转。您切莫伤痛过度,伤了心肺。” “如今是我的心肺重要,还是父亲的身体重要?他年岁已高,如果不是病情危急,瑄弟的话语中怎么会如此急切。好了,谁都不要再劝我,我意已决,今日未时便启程!” 孙兰芝拿起信件,也逐字逐句读了起来,白璟说的没错,白瑄在字里行间都透露着对白璟的深深责备。孙兰芝心中轻叹,看来白璟是真的要回京去了。白苏见父亲没安排随行的人,像是独行,便有些担心地道,“去京城路途遥远,不如我陪爹去,也好能照顾您。” 白璟想也未想就拒绝了白苏,“兰芝,你,我还有白敛,咱们三口去京城。” 白苏不是没被父亲拒绝过,可是这一次,她却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一丝陌生。尤其是在白璟说出“咱们三口”的时候,白苏竟然有了一种自己被这个家排除在外的错觉。“爹——” 如玉不知何时也来到了正堂,她从身后拉住了心存疑虑的白苏,对她作了一个眼色,示意她不要多话。 “老爷,你们放心去吧,药堂这边有我和苏儿照看着。”如玉心酸着说出此话,她猜测,白璟此去,京城那么多的羁绊,想来他是永远不会再回到戊庸了。 午后未时,人影投在地上只有小小的一团,白璟的鬓角已经流下了细汗。青之备了两辆马车,白璟与孙兰芝一辆,白敛一辆。就在白璟跨上马车之前,如玉扶住了白璟的肩膀,从怀间掏出帕子,细细拭干了白璟额头和鬓角上挂着的汗珠。“老爷不管多么急,也要记得每日好好进餐。” 白璟一心只牵挂着病重之中的父亲,并没有察觉出如玉异常的情绪。他点了点头,没有多留一句话,便匆匆忙上了马车。马车的车轮骨碌碌的转了起来,被地上的石子硌得一颠一颠,白苏听着这声音,不知何故掉下一行泪。 与此同时,慕天华已经向父亲慕长业告了别,他谎称自己外出云游散心,只带上平安一人随从,只字未提殿试的事情。因为是出玩,慕长业也就没将儿子要离家的事情挂在心上。送慕天华离开的人便只有慕云华一个了。 “云华,送别再远终须尽,你就不必再跟上我了。”慕天华停了下来,将手中一直攥着的卷轴递到了慕云华的手中,“这是当初我为白苏画的,已经裱好,你帮我将它送给她罢。” “大哥,到了京中万事小心,一定要以自己为上。”慕云华知道他的兄长善良,才如此叮嘱到。 “你放心,人心有多险恶,我知道。再回来,若是有幸夺取功名,恐怕父亲都不敢认我了。殿试的事情,兄弟你要暂时替我瞒着父亲。” 慕云华默然答应,慕天华便伸出拳头,两兄弟利落地对了拳,都淡笑开来。 出于不同的原因,白璟和慕天华都踏上了前往京城的路。一个出于愧疚,一个为了抱负;一个是久别过后的回家,一个是初来乍到的探求。 然而,京城的险恶就如所有人都预料到的那样,他们之中,有一个人将被邪恶永远的留下。 以死为终。 (第二卷终) 作者有话要说:到此第二卷《药殇》就结束了,第三卷定名《药变》,内容预告什么的就罢了,一切都在名字当中了。 变化,将是翻天覆地的,几乎会涉及到每一个主要角色,希望大家继续关注啦~~~ 【号外号外,在这里做一个小声明】 很多人好奇我这文里男主是谁,其实关于男主这个词本身的定义我也不是很明确。 男主是全篇出场最多的男人呢,还是女主一直深爱的男人呢,还是最终和女主在一起的男人呢? 行文还未到三分之一,所以现在就明确告诉大家男主是谁实在早了,毕竟我一直在不断构思,更新文章脉络。 但可以保证的是,男主的表现不会让大家失望。   ☆、第63章 中秋团圆 八月十五,中秋佳节,京城的皇宫之中,笙竽之声杳杳不绝,宛自云外。阖宫上下都在宴饮之际,唯有皇后的中宫殿内一片安静。 皇后娘娘已经卧病在床很多日了,身体的虚乏疲惫却片点没有减轻,此刻她双目呆滞地望着面前床帐上绣着的凤兆祥云纹样,心中如古井一般死寂。皇上已经有段日子没有来看她了,不知道他是不想让她的病身冲撞自己,还是根本就在新欢邀宠之间,早已忘却后宫还有一个皇后了。 这时候,赵前海引着孙福连走进了殿中,孙福连将手上托着的玲珑酒壶搁在茶案上,向皇后娘娘行了礼。 “娘娘,圣上着老奴来给娘娘送桂花蜜酒了。”孙福连半弓着身子,在等待皇后说话。 皇后苦笑了一声,声音浮若游丝,“陛下真是有心了,如此佳节还惦记着本宫,送酒来催本宫的命。” “圣上近日被国事困扰,身体也大不如从前,很多事情都顾不到了。还望娘娘,体谅。”孙福连遣词格外走心,他并不是在真心在为皇帝的疏忽解释,而是在暗示皇后,当初他们约定的时机,已经到了。 皇后摆了摆手,让赵前海先退下了,又示意了一下让孙福连服侍着她起身。她拖着及地的凤服,缓缓走到了纸窗跟前,“儒涵,我想我命不久了。” 孙福连立刻跪了下来,言辞恳切,“娘娘只是身体欠安,何故说这些不祥的话。娘娘可知,这样的话若是被有心人听见,不止后宫不宁,前朝也要震荡。” “我的身子我自己清楚。”皇后只是才站了这么一会儿,就有些体力不支了,她不得不扶住圈椅的把手,坐了下来。“前段时日,慕封被皇帝亲册了赈灾使前往黄河救济,不想他如此走运,原本暴雨不断的地区接连放晴,他指挥修复大堤的工作十分顺利,简直得来全不费工夫。儒涵,形势对我们越来越不利了。” “皇后娘娘想做什么尽管吩咐,就算是上刀山下油锅,我也不会犹豫片刻。” 皇后虚弱地伸出手,指了指稍远处红木寿山石桌上的蛐蛐笼子,对孙福连道,“你可还记得,清明前夕,笼子里的蛐蛐死了许多?” 孙福连不解皇后话中的意思,他点了点头,“记得,娘娘还命老奴去踅摸更好的蛐蛐了。” “你后来送上的蛐蛐也都在五月里相继死了。”皇后端正坐直,眸色骤然加深了不少,“我原以为是今年的蛐蛐不好养活,想不到竟然是有人在笼子上做了手脚,下了毒!” “娘娘!”孙福连大惊,“此事为何不禀报圣上,揪出那个下毒之人?” 皇后摇了摇头,“本宫不知是何人下毒,此刻也不想与这下毒的人计较。但本宫可以移花接木,将此事栽到慕封的头上。任何时候都要记得,谁才是眼前最大的敌人。” “可是慕封素来甚少出入中宫殿,笼子又是陛下吩咐特别打造的,咱们如何将慕封扯上干系?” 皇后再度站起身来,走向精致玲珑的金丝笼子,却在两三步的距离处顿下了脚步。孙福连跟了上来,正想上前为皇后挪动笼子,却被皇后制止了住。 “不要靠近。” 金丝笼子一共有大小不一的五个,用一根树状的金底支撑着,皇后指着其中一个笼子,道,“你瞧见笼子上面的白玉了吗,只有这一块不是玉,而是白砒。白砒之毒,口服暴毙。若是搁在屋内,吸入心肺,身体就会一日不如一日。慕封曾在端午进奉给本宫几块和田白玉,前些日本宫命人偷偷在里面换上了一块白砒,和白玉一起嵌在了笼子之上。这些内务局的人都有存档。他日东窗事发,慕封必然逃不开干系。虽然不能将他置于死地,但意图谋害太子生母的嫌疑,也足够他受的。” “娘娘!您这是玉石俱焚啊!”孙福连重重地磕了一个响头,不知不觉间已经流下泪来,“娘娘,您不可以伤及凤体,扳倒慕封我们还有别的法子,老奴一定会想出别的法子!” “来不及了。”皇后淡淡哀伤地看着伏在地上的亲信,轻叹了一口气,“半月前,薛太医已经为我诊治过,我中的毒已经侵入五脏,本就时日无多了。太子宅心仁厚,不善阴谋,本宫若不能在离开前看到他根基稳固,是断断不能瞑目的。” “娘娘!”孙福连已经浑忘了自己与她尊卑有别,此刻他哭的一塌糊涂。他怎能不伤心,他进宫就是为了守护她,却不曾想她终究还是要比他先走一步。 “我这一生都没有为自己活过片刻,这一点你一定比谁都要了解。倘若慕安他能继承大统,我就不算白过活。”皇后回到了床榻边,重新躺了下来,“你退下吧,本宫好累了。” 孙福连含糊地喏了一声,却根本移不开脚下的步子,天晓得,这次对话,会不会就是他和她最后的对话了。 九阙殿中,皇帝端坐在主位龙椅上,身旁一左一右皆是他的宠妃。慕安,慕闻和慕封三兄弟位列右席,赵策等朝中重臣位列左席。琴女的箜篌之音方散去,大殿正中就施施然排开了许多袅娜的舞女。皇帝眯着双目喝着小酒,兴致勃勃地欣赏着眼前的表演。 孙福连这会儿已经从皇后宫中回到宴席上了,他在皇帝耳边低语道,“赏赐给皇后娘娘的酒,老奴已经送到了。” “皇后怎么说?”皇帝虽然问了,似是并不是真的关心皇后,他目光散漫,依旧盯着那些水袖长挥的舞女。 “皇后娘娘十分感动,让老奴代为感谢皇上的记挂和隆恩。”孙福连到底是宫中的宦官总管,逢场作戏已成了习惯。他冷眼看着九阙殿中的一派金迷纸醉之景,深深为皇后唏嘘。 舞毕之时,慕封趁着换场的间隙,举起酒杯敬向太子慕安,“小弟听闻太子前日染了风寒,不知道如今康复了没有?中秋一过便冷的快了,人到中年,就要格外注意保暖。” 慕安轻笑出来,这个居心叵测的三弟竟然如此咄咄逼人,看来他真是对皇位迫不及待了啊。慕安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回敬慕封道,“若是风寒未愈,本殿如何喝的下这么多酒?倒是三弟,才不过杯酒下肚,怎么看上去疲惫不堪了?” 慕封勾起嘴角,“大概是因为小弟刚刚赈灾回来,接连数日不眠不休实在透支体力,谢过大哥关心了。” 皇帝在此时插了一句,“封儿此次赈灾的事情办的好,朕已命人将赏赐送到你府上,这些天准你好好在家休养,不必入朝。” 慕封立刻搁下手中的酒杯,站起身侧出席间,对着皇帝叩跪下来,“儿臣叩谢父皇恩典。” 看着慕封一脸得意,慕安暗自不爽,却又发作不得。他表面上跟着众人随和地笑了,藏于桌下的手却暗暗攥成了拳。 中秋佳节,不止皇宫之中亲贵齐聚,歌宴不断,寻常百姓的家中也是一家团圆,赏月吃饭。这个晚上,白府的团圆节过的十分简单,因为白实文还在病中,白瑄就没有铺张。白珎不必随慕闻进宫入宴,她便来到白府,跟自己的兄长和嫂嫂一同过节。这个时刻,白瑄,孟清,白珎,白決还有白泠,他们五人正在进餐,没有人能想到,很快,他们一家真的就要应景一般的阖家团圆了。 “老爷,老爷。” 一个小厮跑进正堂,伏在白瑄的耳边嘀咕了一句,白瑄猛然起身,动作之大险些带翻了桌上的碗筷,难以置信地问道,“你说什么?谁回来了?” “小的也不确定,只是那人坚称自己是大老爷白璟。” 这下,饭桌上所有人都听见了,白珎尤其激动,她顾不得其他,眨眼间就奔出了房间。 白府的高大铜门之外,白璟站着等候,他一直望着牌匾上端庄大气的“白府”两字,一滴泪滑过了他沧桑的眼角。往事如烟,他的离开,仿佛昨日。这里的一切,都在熟悉中带着异样的陌生,白璟自己都不敢相信,历经近二十年的分离后,他真的回来了。 “哥!” 在白珎看清了那个她牵挂了许久的身影后,她的泪已然决堤。他老了,他已经不复当年的挺拔潇洒,是岁月的流逝和边关的艰苦改变了他,让她有些不敢认了。但不管如何改变,他一定还是她最敬重的大哥。 白璟一把抱住扑上来的妹妹,他有些哆嗦,明明十八年过去了,为什么他这个小妹还如当初那般性格!感慨之余,他看到了白瑄,白瑄自然不会像白珎那么忘情,但他眼底的泪也已然清晰可辨。 “大哥,你回来了。” 白璟松开白珎,用力握住了白瑄举起的手掌,“瑄弟,别来无恙。” 别来无恙。   ☆、第64章 玄武长街 三兄妹简单的叙旧过后,白瑄就带着白璟去内屋见父亲白实文了。重病之中的白实文形销骨立,面目枯槁。就算正值夏末秋初还不甚凉爽的时节,他的身上也裹着厚厚的棉被。白瑄行动安静,推门的时候格外小心翼翼,不忍打扰到好不容易陷入沉睡的父亲。 白璟还记得这房子就是二十年前父亲的处所,可是室内的摆设因为更换过,已经让他辨认不出了。他望着双目紧闭的干瘦父亲,无声无息流下泪来。白瑄为白璟拉来了一个圆凳,搁在床边,示意白璟坐下。 “哥,你先陪陪父亲,我出去叫下人收拾出几间屋子。”白瑄轻声交代,转身后又在白珎的耳畔叮嘱道,“你陪着大哥,让他不要太悲伤。” 白珎点了点头,凝视着白璟的背影,“二哥放心。” 白璟见白实文犁黑枯瘦的手露在了棉被之外,一阵心痛掠过,他抬起棉被,将父亲的手掖进了被子里。医人者终不能自医,是千古悲哀。白实文为太医院鞠躬尽瘁数十年,每日每夜都牵挂着王室贵胄们的身体,却从没将自己放在心上。不止白实文,白璟,白瑄亦是如此。 大约还是父子之间有所感应,一直沉睡中的白实文迷迷糊糊睁开了眼睛。透过蒙蒙的眼翳,白实文只觉得床边这中年男人的身形有些陌生,不像是白瑄,刹那间老头子立刻警觉起来,定睛一看,这人的模样简直像极了白璟!是行将就木回光返照了吗,为什么会看到这活活气死自己的臭小子,白实文心中一阵凄怆。 看到父亲清醒过来,白璟惊喜之余反倒不知所措起来,哽咽了许久,终于颤颤巍巍地唤出,“爹。” 白实文不敢相信眼前所见,他想抬起手去摸摸白璟,想看看他的儿子是不是真的在他身边,可不论他怎么用力,沉重的手臂就是抬不起来。他忽然想起,他这身子已经不能动弹了。老天爷,到底该如何让这个可怜的老人去辨别眼前之景不是梦呢? “爹,是我啊,我是白璟啊。您的大逆不道的儿子,终于回来了。”白璟见白实文目中无神,虽然看着他,却毫无反应。他急了,身子不禁前探,凑了上去,“爹,是我不孝,您揪我耳朵,我还记得小时候您每次教训我都会揪我的耳朵。” 白珎见白璟真的侧过头去,等着白实文揪他,她终于按捺不住泪水,拽住了白璟的手臂,“大哥,不要这样,爹他已经不能动了,也不能说话了……” 白璟不知道自己是以怎样的姿态走出白实文的处所的,他只觉得两腿虚软无力,连他的一颗心都支撑不住。他从白珎口中得知,白环和白琰回到京城的当晚,白实文因为听到他拒绝回京的消息,一时间情志郁怒,气血逆乱,从昏迷中醒过来后就失去了所有行动的能力。 这一夜,家家户户都乐在团圆,而对白璟来说,却是他一生最漫长难熬的一夜。 赵府之中,赵子懿草草用完团圆饭后,就匆匆赶去后院寻找白芷了。白芷还并不知道自己的双亲已经抵达京城,此刻她正提着刚刚打上来的井水,一步一停地往自己的住处走去。她在白家还从未干过这样粗使的活,一时间也有些难以适应,沉重的水桶像是随时能坠断她的手臂一般。赵子懿远远的看到了这一幕,心疼之余又十分气恼,他三两步上前夺过了白芷手中的水桶,有些急切地道,“我不是说你不需要做这些事情吗?” “我若不做,那所有的活儿就都要木香做了,她一个人怎么能承受的了。”白芷伸手拉住了木桶的环柄,“子懿,交给我吧,若是叫别人看去,又要怪我不知尊卑了。” 赵子懿登时放下木桶,木桶里的水纹一震,溅出了好多水花,“谁敢这么说你?”他牵起白芷的手,细细抚摸,揪心着道,“这几日,你瘦了些。” “今日团圆,你怎么不多陪陪家人?”白芷避开赵子懿的目光,也避开了他的话题。 “就是因为今日中秋,我才匆忙赶来陪你。”赵子懿轻轻将她搂在了怀里,忏悔着道,“芷儿,我让你受了好多委屈。”语毕,他又松开她,拽着她不由分说地就向府外走去。白芷想挣脱,却拗不过赵子懿的力道,半推半就之下只得随着赵子懿走出了赵府。 两个人沿着灯火通明的玄武大街慢慢走着,白芷长吸了一口气,仿佛许久都没有如此散心过了。从前在戊庸的时候,她时常背着家里人偷偷出来和赵子懿相会,两个人约好在桥头见面,而后会沿着秀美的河堤一同散步。那样闲适惬意的日子,恐怕日后只会越来越少了。京城太过繁华,彩灯千丈,人影幢幢,连夜里都如此通明如昼,白芷愈发怀念起戊庸的静谧。不过,若问她跟随赵子懿来到京城可曾后悔,她也会毫不犹豫地说不后悔。就算整个世界都不让她顺心如意又如何,她身边的这个人才是她最需要的存在。 “芷儿,我们走吧,离开这里,去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赵子懿停下脚步,紧紧握住了白芷的双手,目光中的笃定让白芷心中一阵大乱。相比这里,每日面对来自赵府老爷和夫人的压力,她自然更憧憬只有赵子懿的生活。可是她不能那么自私。赵子懿年纪轻轻就军功赫赫,她怎么能阻拦他的光明前途。 “你说什么胡话呢?”白芷笑了出来。 “我没有,我是认真的。”赵子懿的双手加了力,“你为我可以放弃那么多,我为你也是同样。何况是我答应了你母亲,务必让你此生踏实安好。在赵府里,我不能忤逆父母意思,关于你的事情什么都不能做主。只有离开赵府,我才能护你无虞。”赵子懿的这些话都自肺腑而出,他虽然自小就在军营里长大,戎马倥偬了多年,但他的骨子里却是个非常专情深情的人。 白芷轻轻靠上了赵子懿的肩膀,望着他身后夜空上的如盘银月,眼中一阵温热,“子懿,我现在就十分踏实。倘若你放弃一切,我反而会不安。你既然希望我可以过得安好,那便不要让我有太多顾虑和遗憾。”不知为何,白芷蓦然想起了一句诗,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远处深邃的夜空在万家灯火的照映下,难以分清天地的边缘,不知是星辰碎落成灯火,还是灯火明晃成了星辰。 马车轻轻颠簸,慕安坐在马车里靠着软垫,困意悄然而至,他渐渐合上了有些沉重的双眼。他刚刚结束宫内的中秋夜宴,纵然心力交瘁,他还是决定陪着太子妃楚氏回娘家省亲。马车缓缓驶在玄武大街之上,太子妃楚氏忍不住掀开了轿帘,看着外面喧闹的人潮,她不禁羡慕起平凡百姓的自由自在。 放下轿帘后,她感叹了句,“许久都没有放过孔明灯祈福了,有些怀念从前。” 慕安轻轻应着,迷迷糊糊中他也没有听清楚氏的话。突然,马车猛地一震,停了下来,慕安立刻清醒了。一声痛苦的马嘶响起,骏马躁动不安的动着前蹄。两个马夫驭马之术很高,很快便平复了骏马的情绪。慕安皱着眉头,伸手挽开前方的车帘,“怎么回事?” 两个马夫已经站在马车下了,其中一个立刻请罪道,“殿下恕罪,这马的前蹄里扎进了异物,恐怕是不能走了。” 慕安望了望前方,距离楚家还有很远一段路,“多快能取出来?” “回殿下的话,小的要先用凤茄花使它昏迷过去,等到马匹感觉不到疼痛,才好拔出异物。可是,再等它醒来,恐怕要许久。” “方才似乎路过了一家医馆,你速速过去把凤茄花买来。”慕安做了个手势,那个马夫就立刻领命去了。 等到他回来的时候,另一个马夫已经解开了马轭,卸下了马辕,两个人合力将凤茄花汁液给骏马喝了下去。很快,这匹马就如马夫所说的那样,缓缓倒了下去。慕安跳下马车,也将楚氏接了下来,吩咐两个马夫道,“动作不必匆忙,这马好歹也陪了我几年,好好对它。” 很多路人都围了上来,大家都指指点点的看起了热闹。过了一会儿,马夫就将马蹄里的异物取了出来,仔细一看,似乎是女人发冠上的装饰,只不过因为形状尖锐,刺伤了马匹。 恰在此时,白芷和赵子懿也路过此处,他们听闻是马匹受伤了,原本没想理会,但白芷突然想起自己一直随身揣着金创药,便拨开人群靠近了些。 那马匹还在昏迷中,前蹄上还残留着血迹,白芷看到此状,不禁皱起了眉头。她走上前去,蹲了下来,从怀间取下自己的帕子,擦了擦马蹄。两个马夫看见这个陌生女子,刚想上去阻拦她,却被慕安伸手按住。 白芷清理好马蹄上的伤口后,又撒了一些金创药上去。站在白芷身旁的赵子懿多看了一眼马车的主人,虽然夜色沉重,但他还是立刻认出了慕安。他大惊,刚要跪下请安,慕安立刻做了一个眼色,示意他千万不要声张。赵子懿只好点头行礼,两个人就像萍水相逢的路人一般,没有说话。 白芷站起身来,看到了身着华服的慕安和楚氏,想来他们就是马车的主人,她抱歉着道,“马同人一样,若是不及时处理伤口,日后也会化脓。不经你们同意就擅自行动,实在是我冒昧了。” “无碍。多谢姑娘帮忙。”借着月色,慕安打量了一番眼前的女子,着实被她的姿貌所吸引,不禁将她的模样暗暗记在了心中。 赵子懿并未看出慕安的目光有何不妥,他重新牵起白芷,两个人回到了人潮中。 作者有话要说:想不到文里写到中秋,现实中就到了中秋~ 最近岚岚更文不勤快,实在该打,双手奉上小皮鞭,接受读者君们的鞭挞~~ 顺便,祝大家中秋快乐~~阖家团圆~~   ☆、第65章 命中注定 中秋节已经过去数日,天气渐渐凉了下来,曾经聒噪一夏的蝉也都噤声了。这些天,白璟一直在白府里悉心照料白实文。白老太爷的病情完全没有好转的迹象,许久不动的身体愈发僵硬。从经验来说,白璟知道,他的父亲可能随时都会离去。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白璟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陪在白实文的身边,尽他为人子的孝心。然而,他一心只担忧着白实文的病情,心无旁骛,却不知道千里之外,在他的第二故乡戊庸里,也发生了一件无法预料的灾难。 在白璟,孙夫人和大哥白敛离开后,白家药堂上上下下事无巨细都落在了白苏的身上。每天从早晨到黄昏,白苏都要坐在药堂里,为病患望诊。虽然那些有大痛大病的人们还是不放心白苏,但病情轻缓的人们已经渐渐接受了白苏的郎中身份。这一个多月来,她的口碑渐渐建立了起来,名声也传了出去。现在戊庸城的大街小巷,大家都在议论白老爷的小女儿是如何如何优秀聪慧,年纪轻轻就接手了神医白老爷的衣钵。 这件事也传到了媒婆张娥的耳朵里,她心里美滋滋的,毕竟当初是她慧眼识珠,一眼就看出这个姑娘的好处。为了证实传言非虚,张娥不惜排号辛苦,又走了一趟白家药堂。 轮到张娥看病的时候,已经到了午后了。她笑意岑岑地坐在白苏面前,将手腕搁在了迎枕上。白苏先给她观色,她并没有认出来这个中年妇女,只是隐约觉得眼熟。观色的时候,正常的病人都会避免和郎中直视,总归有点尴尬。然而张娥却睁着一双丹凤眼,炯炯地凝视着白苏。白苏被她看的不好意思起来,愈发觉得眼前的人莫名其妙。 诊脉过后,白苏有些迟疑的问道,“您是哪里不舒服?”白苏会这样问,是因为她根本没从眼前这个妇女的脉象中察觉出任何不妥。而且此妇人面色红润光泽,神采奕奕,哪里有病人的样子? 张娥意味深长地笑了出来,丹凤眼还在打量着白苏,“小姑娘,这么快就把我忘了?” 白苏愣了,左思右想,怎么想都想不出这人是谁。 张娥见她为难,便挥了挥手,笑道,“算了,大概是我今儿没打扮出样子,姑娘就认不出了。”张娥也不卖弯子了,毕竟后面排队的病人还在等着,“小姑娘,我就是之前给你说过亲的那个,在药铺里头,记得不?” 啊,是她啊,白苏这才反应过来,那日的事情也回想了起来。她记得这个胡搅蛮缠的媒婆,好说歹说的把她的生辰八字要走了。当时她还好奇过这媒婆是在给哪家哪位牵线,结果这人就再也没出现过了,白苏便也忘了这个事。 张娥眼尖儿,一下就看出来白苏已经想起她了,她顺势胡诌道,“男方这家已经同意了,他们公子兴致冲冲,日盼夜盼地等着见姑娘呢,要不咱们撮合个日子,见见面?”既然姑娘家家容易害羞,那就让咱们男方主动一些,张娥心里的小算盘打的噼啪响。 兴致冲冲?日盼夜盼?这公子也太轻浮了吧,没见过女人么?白苏一听就对此人毫无好感,她摇摇头,委婉拒绝道,“大娘,你瞧我这儿每天这么忙,根本抽不开身,见面就算了吧。” “欸,这怎么能算了呢。你可知道,大娘我将你和他的八字拿去给算命先生看,先生怎么说?”张娥虽然听闻白苏称呼她为大娘有些不满,但还是认了,她心里头想,慕云华你这小子,姨妈为了给你踅摸好姑娘,连面子都不要了! 白苏有点怕了,看眼前的妇人一副要吃掉她的样子,她清了清嗓子,十分不自然。 “傻姑娘哟!算命先生说这对儿八字是几世修来的命中注定,是大错中的大对,是生死都不可分割的。”张娥姨妈越说越激动,她神色夸张,但却问心无愧,因为那个算命先生就是这么跟她讲的。她不懂卜卦,算命先生在口中念念有词的什么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六爻元亨利贞吉咎吝凶,她统统听不懂。但这句,她可记得真切。 白苏眼前一黑,若如卦师所说,她和这个素未谋面过的轻浮公子真有如此缘分,那真是她倒霉了。不过她更相信眼前的媒婆颠倒是非,粉饰过度,毕竟媒婆这种职业,就是以口才见长。白苏从前听说,戊庸有个媒婆,愣是把圆扁脸上的一颗大痣说成了天星映满月,英才坠凡尘! 后面的病人已经等的不耐烦了,白苏也不好意思直白催这个媒婆离开,只好咳了咳,算作暗示。张娥见不能久留,便站起身来,道,“既然姑娘不便出门赴约,那赶明儿我把那公子请来就是了。” 这原本是平静的一天,张娥的出现对白苏来说算是个不痛不痒,又有些诙谐的小插曲。然而,始料未及的意外,就在这样平静中突然到来。 “郎中!郎中!”一声急切的呼唤从白家药堂院外响起,紧接着就有一个年轻人冲进了药堂。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白苏跟前,“外头,外头有个病人,倒在地上了!” 大家见来人如此紧张,便料定那个病人一定病的不轻,一时间大家都拥着白苏向院外走去。白家简陋的门面外,大概二十余步开外的地方,一群人围住了一个躺在地上的人。白苏立刻奔了上去,边拨开人群边喊道,“借过,借过,我是郎中!” 人们都为白苏让开了地方,白苏冲到了最前面,定睛一看,眼前刹那间如雷劈过,轰的一声,让她几欲昏厥! 那地上躺着的不是别人,就是她的母亲,如玉! “娘!”白苏腿下一软,扑通跌坐在地上,她扶着如玉的面庞,“娘,你怎么了?你醒醒啊,娘!” 如玉双眼紧阖,额头滚烫,四肢却冰冰凉凉。她的脖颈和手腕上都起了通红的疹子,看上去像血泡一般。白苏去探她的脉搏,只觉得那跳动十分微弱无力,她顿时慌了,母亲究竟是怎么了! 这时候,青之从身后扶住了白苏的肩膀,他试图让白苏镇定下来,“二小姐,如玉姨娘一定是中毒了,当下之计是尽快解毒。” 是,是,要尽快解毒,白苏颤抖着双唇,声音都浮若游丝,“快,准备绿豆汤,加金银花,蒲公英。” 有两个好心的人帮助白苏将如玉抬回了药堂,白苏一直紧紧牵着如玉的手,悲伤的她已如泪人。待如玉在床榻上躺下后,白苏擦干了泪,仔细检查了一下她的身体,果然就如青之猜测的那般,母亲的脚踝处有一对啮痕,看来是中了蛇毒。蛇毒有许多种,有些蛇毒甚至可以致命。白苏见母亲的情况实在严重,决定为母亲立刻施针。 她的双指间已经捏住了一根细细的长针,白苏闭上眼睛,仔细回想着穴位要义。解毒一般取曲池,三阴交;呼吸困难取内关;牙关紧闭取颊车,合脊;昏迷取人中,涌泉。不知不觉间,她的手已经抖了起来。天啊,在此之前,她还从未对真正的病患施针过!想到这里,白苏愈发慌乱了,她难以自控的紧张,她怎么可以让至亲至爱的母亲成为她的第一个尝试! 青之一把攥住了白苏颤抖的右手,“二小姐,你不能乱。你乱了,伤的是如玉姨娘。” 青之说的是,白苏勒令自己停下一切胡思乱想。她深吸了一口气,腧穴定位后,已经找到了曲池穴的位置。 “二小姐,下针吧,你可以。” 白苏咬紧牙关,深知母亲病情危急,片刻不能耽误,便精准地施针下去。 最后,她针刺人中的时候,如玉终于醒了过来。围观的人们都开心起来,大家互相议论着,都纷纷赞叹着白苏的施针技术。白苏哪里还听得进去别人的话,她只死死握住如玉的手,鼻涕眼泪都流到了如玉的手上,“娘,没事了。刚才可把苏儿吓坏了。” “好女儿,不怕,娘没事。”如玉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她每说一个字,都觉得胸腔中仿佛撕裂般的疼痛,连口齿之间,都察觉到了越来越浓重的血腥味儿。如玉心中一凉,她隐约觉得,自己恐怕是没有救了。 这些天,白家药堂人手不够,她因为比较了解医药,便主动揽下了采药的活。白苏再三叮嘱她,只采那些容易采到的就好,她也确实听女儿的话,很多险峻的地方她都不去。而就算如此,她还是不慎惊到了躲藏在草中的毒蛇。 蛇毒何其难解,发作起来也是十分迅猛,如玉十分清楚。她担心自己随时会离去,而有些话她却还未向白苏交代过。末了,她低声在白苏耳边,道,“人好多,为娘想安静一会儿。”   ☆、第66章 如玉离世 白苏按照如玉的吩咐,将其余人都请出了厢房,自己独守在母亲的病榻前。那些病患们都很有同情心,见郎中的家人出了事,就商量着散去了。一时间,白家药堂里安静了许多。 如玉静静躺着,只觉得自己浑身上下似有火苗在灼烧,胸腔中压抑的连喘气都觉得困难。她尽力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只想让白苏能够心平气和地听完她要说的话。 “娘,你可看清了,咬你的是什么蛇?”白苏跪在榻边,握紧了如玉的手。 “没事,就是条小蛇。”如玉强颜笑着,她充满爱意的目光落在白苏的身上,“苏儿,你长大了,已经可以给病人施针了。” “娘,你先歇着。我再去煮一壶绿豆汤来,多喝些,解毒快。”白苏放下了如玉的手,轻轻拍着那已经有些粗糙的手背。如玉立刻反手扣住了白苏,不许她离开半步。 “娘?” “苏儿,你待会儿再去,为娘有几句话想说。” 这下,白苏察觉出如玉的不同寻常了,她立刻覆上如玉的脉搏,没想到母亲的脉搏竟然那么无力,仿若无物!娘不是醒了吗,毒难道还没有解? “针,针,对,娘,我再给你施针!”白苏慌了,她几乎是半跪在地上,蹭到了针袋跟前,两手不听使唤的哆嗦着,颤抖的连一根针都抽不出。不行,她必须要立刻为母亲解毒!刚才是她施针错了吗,为什么母亲并没有好转?好多想法一齐涌上了白苏的脑海,她混乱极了,不知道该从何下手。 “苏儿,毒已攻入心脉,娘知道自己快不行了。有几句话,你要听娘说。”如玉突然一阵猛咳,口中的鲜血都喷了出来,溅在了雪白的床铺上,鲜红之色触目惊心。 白苏彻底傻了,她大哭了起来,声音嚎啕,“娘!你怎么胡说!我一定会治好你!我一定会!”她发疯一般地从身旁的药箱中翻找可以使用的药材,“一定有办法的,一定有的。青之!青之!”她哭喊起来,目中慌乱无神,整个人都像堕入了魔障。她已经不知道该找谁帮忙,母亲毒发的时刻,父亲竟然不在她的身边!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这个时候,孤立无援的她是如此的手足无措! 如玉已经没有力气了,起着红疹的皮肤都已经溃烂,流出了血脓,她甚至感觉到了自己的身体内都在流血。她的时间所剩无多了,如玉顾不得白苏还陷在一片混乱之中,就死死地攥住了女儿的手腕,拼尽最后一丝气力,道,“苏儿----日后不管发生什么,你都要记得----” “记得----你是你父亲的好----好女儿----是白----白家的好----女----儿----”这短短的一句话,对如玉来说却像催命一般,片刻间就夺走了她仅存的一丝生气。 如玉就这样离开了人世。带着遗憾。 思绪戛然而止前的一刻,如玉回忆起了她和白璟的初遇。那时候,她是宫中的煎药宫女,被指派给新上任的太医院副提点做帮手。于是,在药香袅袅之中,她第一次见到了身着暗紫朝服的白璟。当时的她并没有任何非分之想,只是恭敬地对他作揖行礼。大概,美好就在于,当时的她并不知道眼前的这个人,将是她这一生最难以割舍的存在。 看着母亲渐渐合上了溃散无神的双目,白苏的心都被连根掘走了,她眼前一黑,直挺挺地向后昏倒过去。 青之闻声冲进了厢房,他本就有不祥的预感,在看到白苏昏倒在地上之后,他更加坚定了自己的预感。青之望着床榻上已经断气的如玉,沉重地屈膝跪了下来。青之一直敬重如玉姨娘,在他的印象里,如玉一直是含笑待人,不管家里有了什么冲突,她都能调停。这样一个善良的女人,竟然命送在蛇毒之上,白苏此刻的痛苦,可想而知。 现在整个白家,能说得上话的男人就只有他一个了,青之十分清楚,他必须要代替悲恸的白苏撑起如玉的丧事。医书上说,昏厥或可救人。有时候,人们面临大痛大悲,昏厥是一种拯救自己的方式。出于这个想法,青之并没有唤醒白苏。他将她抱出了厢房,找了间屋子让她躺下,而后便去张罗如玉的后事了。 凡家中有人过世,都会在灵堂中停灵三日。然而,如玉是这个刚到戊庸的白家失去的第一个人,所以青之只能让下人们将正堂收拾干净,挂上白绸白绫,当做灵堂。 如玉去的突然,青之必须立刻去筹备寿材。办白事的地方听说白家死了人,还十分关心地询问情况。有些人甚至以为是白璟出事了,因为大家都知道,白璟已经有一个多月没有出现过了。 渐渐地,白家药堂有了丧事这件事,就在戊庸传开了。 这日入夜,张娥路过慕府,思前想后,决定进去坐坐,蹭口茶也好。恰逢慕长业和慕云华都在正堂,张娥瞧见这对儿父子,笑的眉目舒展。 “哎哟,我来的真是时候。”张娥坐下后,就有小厮给她递上了热茶,她那涂的红彤彤的嘴唇轻轻呷了一口后,道,“姐夫这次的茶,要比上次的好多了。” 慕长业也笑了,“你来了,自然不能怠慢。否则,又要听许多挖苦的话了。” 慕云华也淡淡笑了,他没有说话,只起身对张娥行了一礼算作问候。张娥看着他,问道,“怎不见天华?” 慕长业道,“那小子出去云游了,不知道何日才回来。” 慕云华垂下头,不置一言,喝茶的动作却不间断。天底下,除了白苏和平安,就只有他才知道慕天华的真正去向。希望日后大哥载誉归来的时候,父亲不会计较他们隐瞒实情,揣着心事,慕云华又给自己斟了一盅茶。 “出去走走挺好的,天华平时看书太用功,我都担心他会憋坏了。”张娥瞧了一眼慕长业,又道,“还记得我上次给云华说的亲不?” 慕长业点了点头,迟疑了一下后,问道,“是哪家的姑娘来着?”这事情是许久前的了,况且又被慕云华拒绝,不了了之之后,慕长业也就给忘了。 慕云华本来低头喝着茶,听闻张娥姨妈提起此事,他正有想打听一下的想法,便抬起头来,望着张娥。 “嗨,真是不巧,我晌午方从她家出来,傍晚就听说她家出大事了。多好的一个姑娘,本来是想再给云华说说,现在看来不成了。那姑娘没了母亲,出嫁估计是要耽误个一两年了。”张娥幽怨地叹了一口气,末了,她才想起,她好像还没回答慕长业的问题,“就是城南的白家药堂呀,他们家的二小姐!那姑娘真是----” 还未等张娥把话说完,慕云华就“当”地一声撂下了茶杯,不顾外面天色已晚,也不顾身边人的目瞪口呆,毅然决然地冲进了夜色中。他的心中风起云涌,无数个声音在他心间此起彼伏。他甚至来不及去惊喜于张娥姨妈的说亲,来不及惊喜于那个和他八字相符的女子就是白苏。他只听得见一个声音,那就是白苏现在必然十分痛苦。 “----聪颖,年纪轻轻就接手了药堂。”虽然当事人慕云华已经消失不见了,张娥还是把这话说完了。她和慕长业都不知道慕云华是因为什么突然离开。慕长业甚至有些抱歉地对张娥道,“云华总是这样,别见怪了。” 张娥嗨了一声,笑道,“从云华在襁褓里开始,我就一直看着他长大,他性子孤僻惯了,也没什么见怪的。就是方才他那样激动,我还当真从未见过。” 慕长业何尝不这么觉得,自打张姒去世后,他也没有见过如此惊魂不定的慕云华了。他不禁揣测,难道慕云华已经和那个白家姑娘有了什么牵扯? 白家药堂里,房屋四处都摆满了烛台,白烛静静的燃烧,发出微弱的光芒。这片星星点点的烛火映着铺天盖地的白绸,更衬得院落阴阴森森,十分怵人。白苏已经醒了,她正跪在正堂的棺材前,一身缟素,怔怔出神。 生老病死,人之常情。死亡,对于医者来说,是最司空见惯的事情了。然而,当死亡真切的发生在自己身边,发生在自己最亲最爱的人身上,那痛苦根本就是无法承受的,即便对于一个医者。 白苏想不通,为什么母亲的离去这么突然,突然到都没能让她好好的告别。母亲离开之前,最后的嘱咐竟也是关于女儿,关于夫君,关于白家,而对自己却只字未提。白苏掉下一颗泪来。她已经哭了很久,哭到眼中再没了泪可以流。 母亲她会不会有什么心愿,临终的人不是都会有很多未了的心愿吗?上苍啊,你为什么对我的母亲这么残忍,为什么连交代遗愿的时间都不留给她!上苍,你不是有好生之德吗?为什么让母亲在如此孤单中离开,为什么偏偏是这个时候,父亲不在戊庸的时候!白苏心力交瘁,她缓缓站起身来,抚摸着棺材的边缘,心中一片萧寂。她怨恨起自己,怨恨起父亲,她觉得是他们一起将可怜的母亲推向了死亡。如果父亲没有离开药堂,那上山采药的活就是她自己来做。如果她阻拦母亲的脚步,母亲也不会遇到毒蛇。说到底,是她的错,是她的错!她无能,她没用,她不能替母亲承受痛苦,也没能将母亲抢救回来! 白苏静静的站在母亲的灵柩前,一站就是好久。她怀念起从前依偎在母亲怀里入睡的日子,母女俩说着只能说给彼此的悄悄话儿。这样温馨的情景,此生不再了。 一串轻轻的脚步从身后响起,白苏并没有心力回头去看。如今谁来了都不重要了,她只想用更多的时间陪伴母亲。 末了,一个她全然未预料到的声音自身后响起,“久立伤骨,遇悲伤肺。” 白苏怔然。这是慕云华的音色,沉和如玦。   ☆、第67章 番外·如玉 在我十一岁的时候,家中穷困潦倒,母亲为了让我年幼的弟弟吃饱饭,便将我送进宫中做了宫女。临分别的时候,在皇宫高大雄伟的城门跟前,母亲颤抖地端着二十两银子,请求我的原谅。可是事已至此,并无转圜,原谅与不原谅都已没有了意义。我望着深宫阙阙,以为我以后的人生就会像其他宫女那般,寂静聊赖,靠数砖垛打发漫漫长夜。 幸运的是,我因为识得许多字,就被送到了太医院,学习煎药之法,成为了一名煎药宫女。 太医院在宫外,虽然毗邻皇宫,但却是和森然皇宫完全不同的存在。而我,不同于普通宫女,我不需要伺候别人,也就不需要对别人百般讨好,每日泡在药厨里,全心全意地盯着灶火,倒也落得清闲。大约过了两三年,上头赏识我办事负责认真,进宫后从未出过差错,就将我分给了新上任的太医院副提点。 要知道,太医院里,数长官提点最大,其次是长官副提点,再次是院使,副使,判官,都监等。我又听说,这次上任的副提点,年纪还不到二十五岁,是个医术奇才。要知道,在从医这行,年纪越大说明经验越多,医术也就越高明。不止我,当时太医院里所有人都被副提点的年龄震惊到了。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很快,太医院里就有了不同的声音,很多人都开始议论,说副提点白璟不过仗着自己父亲高居提点之位,仗着根深蒂固的白家势力。关于这些议论,我也听进去了,一度以为白璟不过是个懂得借力用力的人。 为新任副提点加封印绶的那天,我们太医院的所有人都被叫到了大院中,那是我第一次见到白璟。他穿着暗紫朝服,配着正三品官阶的腰绶,风神俊朗,神采奕奕。他一一走到日后要共事的人们面前,礼貌的寒暄,自然,也包括我。 我已记不清当时他对我说了什么,大概就问了我的名字,而后是一番客套。和他对视的时候,我确实被他目光中流露的自信和坦然所吸引,但碍于自己的宫女身份,我也没有对他有任何非分之想。 日子还是如常滑过,与白璟共事的过程是轻松的。每次他开好药方,都会把煎药的方法也详细列出,该做的不该做的他都尽在掌控。渐渐地,我开始相信他的能力,相信他是凭一己之力获得了副提点的位置。众多煎药的宫女中,白璟最信任的也是我,很多重要的方子他都会交给我煎熬。众所周知,太医院里,长官提点只对皇帝一个人的病情负责,副提点则负责照顾皇后和太子的身体。也就是因为这样,我人生的轨迹开始和慕安相交。而这相交,是完全出乎我的意料的。 那是一个雪夜,漫天的银雪大如鹅毛,我至今都记得阖宫上下的一片冰封之色,壮观不已。三更时分,太子殿里一个当差的丫鬟跑到太医院,说是太子爷喝醉了,要些醒酒的汤药过去。那晚,刚好是我值夜,白璟熬好汤药后,便遣我去了太子殿。我提着封着严严实实的药笼,披着宽大的蓑衣,跟在了那个丫鬟身后,前往太子殿。皇宫很大,去太子殿的路很长,我小心着每一次的踱步,生怕摔倒。我自己摔倒不打紧,就是不能摔了手中的醒酒汤药。 太子殿里熏香袅袅,我依稀嗅的出空气中的酒味。怀着敬畏之心,我低着头迈进了太子殿,竟看到太子爷慕安随性的仰坐在地上,身旁搁着笔墨纸砚,凌乱一片。那服侍太子爷的丫鬟十分紧张,立刻蹲□去收拾,边收拾边启禀慕安,说是醒酒的汤药调好了。我躬着身子,也请了安,将汤药呈在了他面前。过了许久,都没有人接过我手中的汤药,我的双手开始酸涩,有些不受控制的发抖起来。我不敢抬头去看,也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若是汤药洒在如此金砖满嵌的地上,我的命可能就要没了。 就在我挺不住的时候,慕安开口说话了,声音低低的,更像是自言自语。他说,本王想醉一下都不行了吗?都给我滚出去! 他伸手扫翻了我手上的汤药,啪擦一声,药碗碎掉的声音吓了那个丫鬟一跳,我却长长舒了口气。这碗终是掉在了金砖上,好在不是我扔掉的,是他慕安自己摔的。那丫鬟站起身来,低低提醒着还留在原地的我,道,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跟我出去。 我正要随她出去,却听见慕安幽幽地吩咐,你,留下。 我和那个丫鬟面面相觑,不知道慕安说的是谁,此刻谁敢留在慕安身边呢,他就像个随时会爆发的野兽,片刻就能夺人性命。 慕安的眼里一阵迷离,他伸出手,宽衣广袖荡了荡,我看到他直直指着我的鼻子。我不知就里的留了下来,怎知道这一晚就是我人生的转折。 慕安踉踉跄跄的站起身来,将我一把揽在怀里,肆意笑道,陪本王喝喝酒吧,本王许久没有这么醉过了。 我大惊失色,想挣扎,却不想他的手臂越扣越紧。我大气不敢出,不知道违抗他会是什么下场。就在我以为他是个凶神恶煞的时候,他的眼中却掠过了一抹深深的落寞。继而,我听见他叹道,所有人都不服从本王的意思,本王这个太子做的实在没用。 那时候,慕安才不过刚被册立为太子,我觉得他的担忧实在没有必要。慕安醉的不轻,他胡言乱语了一通过后,开始讲起了他的三弟慕封。 这下,我才真的怕了,一旦慕安酒醒过来,发现我听了许多不该听的,必然会杀我灭口。我捂住耳朵,不想听进他的酒后失言,却还是断断续续听到了一些。他一直在感慨和慕封过去的兄弟情谊,怀念他们曾经无忧无虑的对酒博弈,著文赋诗。他没想到,在他成为太子之后,曾经的兄弟情谊立刻变成了一把紧紧相逼的利剑,将他算计的体无完肤。 我不禁开始同情慕安,他虽然贵为太子,却没有任何人可以分享心事,只有借酒浇愁。然而,皇后那里看得紧,不容许慕安酒后失常,便派人来太医院索了醒酒的汤药。想必酒醒后,等待慕安的还是无边无际的孤独。在我出神的当口,他突然腾开右手,提起地上的毛笔,猛蘸了许多墨汁,在一旁的宣纸上大笔挥了开。 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他的字龙飞凤舞,有王者之风,而矛盾的是,他本人却是个性情中人。慕安丢下毛笔,笔尖的墨溅了一地,他不由分说地将我打横抱起,走向了他的床榻。 我一直在反抗,却最终反抗不得。 一夜过后,我成了太子爷慕安的女人。 然而,成为太子的女人并不代表日后可以坐享荣华富贵,我的宫女身份注定了我和慕安之间的事情不能见光。这晚过后,我与慕安之间产生了淡淡的情愫,他时常叫我去太子殿给他送药,每次我都会多留一会儿,静静的在他书案边为他研磨。 某一天,我为自己把脉,却摸到了我最惧怕的脉象。只那一夜的巫山*,我竟然就有了慕安的孩子。我忐忑不安的将这件事情说给慕安,果真不出我所料,我在他的眉目间读出了前所未有的沉重。他让我不要声张,守住秘密,他说他会想办法将我送出宫去,顺利将孩子生下。我深知他的难处,他根基未稳,若是此事曝光,他必然守不住太子之位。其实,听闻我必须要离宫之后,我的心里有些舍不下慕安。 再后来,靖贵妃薨逝,牵扯上白璟,我万万没想到,慕安会将我托付给他。 离宫前,慕安没有来送我,甚至没有为我留下半句话。我轻轻覆上自己还未隆起的小腹,回望着幽暗的宫阙,心底止不住的泛凉。说到底,我与他从一开始就注定了云泥之别,能有今天的结果已经是我三生修来的福气了。 生下孩子的那年,我十六岁。我与白璟一起商量,将孩子取名为白苏。 白璟一家待我很好,他们初到戊庸,已是自顾不暇,却还是分外照顾我和孩子。京城中再没有消息传来,我知道慕安已经忘记我了。我放下了过去,一心想报答白家收留我的恩情。春华秋实,秋收冬藏,一年又一年过去了,苏儿出落成了娉娉婷婷的姑娘,我也在岁月流逝中渐渐改变。十六年的相处,我已认定自己属于白家,也认定苏儿是白璟的女儿。 而对白璟的感情,承认与否认都是枉然。我这一生,都注定是一个飘零的人了。 我不属于慕安,也不会属于白璟。 从头至尾,我只是我自己罢了。就如我这以死亡为结束的离开。 作者有话要说:这是文中第一个离开的主线角色,一时兴起,就为如玉写了个番外。一来讲讲她的人生,一来介绍一点太医院,为下文做铺垫。 我想,我会给文后陆陆续续离开的主线角色每人一个番外的,或短或长。这些角色都是我的心头肉,不管我的笔力是否能将他们塑造的美好。   ☆、第68章 长夜相守 “白姑娘。”他见她怔然,便低唤了一声,视线落在她所着的粗布孝衣之上,目光中深湛微凉。他知道眼前的一切都是她一个人在承受,人去楼空的宅子里,白苏只剩下自己了。 久立伤骨,遇悲伤肺。不知为何,白苏的耳边一直回荡着他的这句话。 且不说空空如也的白府,就算是偌大的戊庸城里,都没有一个她可以依靠的肩膀了。孤单无助的现在,她看到慕云华,就像看到了黑暗中的一丝火光。她有些想如飞蛾一般,奋不顾身地扑到这团火光上,去寻找温暖,寻找慰藉。然而,清醒的现实却让她驻足。他并不是她的什么人,她的苦,还是要自己独吞。 看到白苏憔悴的面容上掠过一丝落寞的疏离,慕云华这才恍然自己的唐突。他心中一沉,斟酌许久后,缓缓开口道,“大哥走前叮嘱我照顾你,所以----” 白苏郑重其事地对慕云华行了一礼,“谢谢你们的关心。” 慕云华也低头回礼,一丝悄然之意弥漫心间,因为她只把他当成了一个前来吊唁的人。 白苏重新跪下,静默的守候在母亲的灵柩前,不再与慕云华说话。慕云华识礼,他退出了灵堂,在灵堂外遇上了半夏。 半夏泪眼汪汪,鼻尖也酸红着,一看便知是哭过一场。慕云华见庭院里只站着几个困得吊儿郎当的小厮,便问半夏道,“白家的人都去哪了?如今只有白苏在家吗?” 半夏含泪点头,声音也哽咽不已,“老爷夫人还有大公子他们出去办事了,大小姐又不在家,现在如玉姨娘突然这么一走----就只剩下我们小姐了----”半夏几欲哭了出来,她虽然是一个没有亲人的婢女,也知道人死后要经历小殓,停灵,大殓。她急的跺了跺脚,带着哭腔道,“现在家里除了青之,连个正经人都没有,大殓仪式该怎么办啊!我们小姐她一个人怎么撑的住啊!” 慕云华沉思了一下,而后道,“不要担心,我会留下来帮忙。” 半夏的眼中立刻流露出希望,她有些不敢相信地再度确认道,“公子你真的会留下来吗?会帮我们小姐吗?” 慕云华点了点头,轻声答道,“是。”语毕,他回身望了望白苏的剪影,心头刮过一阵风。他对候在一旁的小厮们说道,“你们先各自回去休息,明早寅时三刻都要来这里集合,明天还有很多事要忙,大家务必准时。” 那些困得都快合上眼睛的小厮们立刻点了点头,不约而同地答应下来。这时候,他们并没有把慕云华当做外人,仿佛他的意思就是白老爷的意思一般。这时候,青之才从外面忙完回来,他手上提着两大袋剪好的纸钱。他对慕云华印象不多,所以见到院内出现了一个陌生的男人后,他立刻上前询问,“请问阁下是?” “在下慕云华。” “哦,我听说过,您就是慕天华公子的弟弟吧。在下是白老爷的徒弟青之。”青之行了一礼,“如此深夜您还不辞辛劳过来,白家感激不尽。” “无碍。”慕云华回礼,道,“白老爷他们不在,我决定留在这儿,处理事情也算多一个人的力量。” 青之立刻连连行礼道谢,感激之情溢于言表,“多谢慕公子,你愿意帮忙真是太好了。也谢过慕天华公子,还望二公子代为转达青之的谢意。”在青之的心里,他以为慕云华是因为他兄长慕天华的缘故,才会来白家帮忙。慕云华并未在意,他淡笑道,“我会转达。” 夜如许深,如许凉,寂静之中偶有稀疏的虫鸣。临近晚秋,蛩虫之声轻微凄怆,更为这个夜晚平添了许多惆怅。凌晨丑时,从昨夜起到现在,白苏已经跪了将近三个时辰,她实在有些撑不住了。可是,没有别人可以代她轮番守灵,家人都不在,她还要这样守三天三夜。青之已经劝过她几次,让她回房睡一会儿,都被白苏拒绝了。 “二小姐,孙夫人和如玉姨娘都是我的师母,现在如玉姨娘走了,我也应该为她守灵。你先休息一会儿,明天会有很多人登门吊唁,如此折腾下去,二小姐你会吃不消的。”青之伸手去扶白苏的肩膀,试图将她拉起来。 白苏摇头,瘦瘦的身子却充满了力量,她挣脱开青之的手,入了魔障一般地说道,“娘刚走,我必须要陪她。她的魂魄或许还在这屋子里,她或许还在看着我。我不能休息,我不在这里了娘会伤心的。” “就算如玉姨娘的魂魄还在这个屋子徘徊,她也不会希望看到你如此消耗自己的身体。死者已矣,生者不能自艾。”青之长叹了一口气,又劝道。 白苏不再说话,青之见状,无奈之下,也只好跪在了软垫上,陪着白苏一起守灵。慕云华和半夏一直坐在堂外的廊下,也都没有入睡,等待着漫漫长夜的流逝。大约又过了半个时辰,白苏终于支撑不住,摇摇晃晃了几下后,瘫倒在地上。慕云华听到动静,立刻冲进灵堂,毫不迟疑地将白苏打横抱起,又对青之道,“青之兄弟别担心,我和半夏会照顾她。” 青之感激地点头,“我在这里守灵,二小姐醒来后,就劳烦慕公子劝她多休息了。” 慕云华将白苏抱出了灵堂,半夏跟在他的身后,一直轻唤着她的小姐。半夏六岁的时候,被白老爷从人贩子手里买回白家。因为她与白苏同岁,就被白老爷安排给白苏做了玩伴和侍女。十年过去了,半夏也算是见证了白家十年变化的人。这十年里,白家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药铺,发展成为戊庸数一数二的大药堂,这当中虽不乏波折,却从未出过今日这般的大事。如玉姨娘离去得如此突然,音容笑貌仿佛就在眼前,她的心尚且惶惶未定更何况白苏了。半夏忍着泪,凝视着瘫软在慕云华怀里的白苏,心疼之意备至。 慕云华将白苏放在了她的床榻上,而后识礼地退到了一边,等着半夏走上来为她打理好被褥。看着白苏的睡颜,慕云华想起曾经在客栈中的她,那时候的她也是这般惶然无助的感觉。慕云华收起视线,对半夏道,“我去熬些糖水来。” 半夏立刻阻拦住慕云华,“这怎么可以让公子去熬,还是我去吧,小姐这里就拜托公子守着了。”方才通过青之和慕云华的对话,半夏也是刚刚知道这个有过几面之缘的公子原来是慕天华的弟弟。她知道慕家的公子养尊处优,便也不好让慕云华亲自去熬糖水。慕云华却觉得他留在白苏的闺房有些不妥,所以坚持去熬糖水,哪知道半夏动作奇快,话音刚落,她就一溜烟跑出了房间。慕云华只得留了下来。 他坐在距离白苏床榻较远的圈椅上,扶着额安静休息。 突然,床榻那边传来了白苏嘤嘤的哭声,慕云华立刻起身靠近,看到她的脸上布满了泪水。她似乎陷入了悲伤的梦中,不安笼罩着她,吞噬着她,她不断地流泪,却难以清醒过来。 “白姑娘----”他试探着唤了唤她的名字,却丝毫没有缓解她梦中的不安。 慕云华思忖了一下,犹豫过后,他换了个称呼,又轻声唤出,“苏儿----” 这声轻唤,对沉浮在梦中不能自拔的白苏来说,简直就如母亲的絮语。她的母亲又回来了,“娘----娘,不要走----不要丢下我----”她开始呓语,开始含含糊糊的低喃,梦里她在央求着母亲别走。慕云华从怀间掏出方帕,为她拭干了泪水。温柔的触感让白苏浑身一震,她梦到如玉就坐在她的床前,慈祥和蔼地注视着她,为她擦干眼泪。她梦到如玉对她说,好女儿,不要哭,娘不走。 白苏渐渐安静了下来,她享受着母亲的关爱。有母亲陪伴,仿佛一切不安都消散了,她觉得十分踏实。 慕云华见她不再哭了,便收了手。哪知道这个动作彻底伤到了白苏。 轻柔的触感不见了,母亲就要离开了,不可以,不可以,白苏猛地拽住了母亲的手,母亲不可以走,她绝对不会放手! 他的右手被白苏突如其来地握住,慕云华只觉得后颈一僵,浑身像是掠过了一阵绵长的战栗,他的面庞不能自已地发烫起来。白苏紧紧握着“母亲”的手,将它拉至自己的侧靥,轻轻靠了上去。 “不要走----不可以走----” 慕云华就着她的力道,没有挣脱,但愿这样可以让她安睡。果然,白苏不再折腾了,她的心像是落了地,很快就响起了安然平稳的呼吸声。 这时候,半夏端着糖水,小心翼翼地推门进来。绕过屏风后,她看到白苏和慕云华两个人竟然如此亲密,不禁大吃一惊。然而,她又转念一想,似乎又想的通了。怪不得那晚白苏非要留她卧谈,又支支吾吾的聊了那么多感情的事情。原来,她的二小姐真正看上的,是慕二公子!也怪不得她会对慕天华的事情如此纠结,这不明摆着的,她是为了弟弟才要拒绝哥哥,这换了谁都觉得难办啊。半夏唏嘘不已,她感叹着慕云华和白苏这对儿苦命鸳鸯,人前装的就像陌生人一般,也只有在独处的这一刻才能放下顾虑了。出于如上想法,半夏蹑手蹑脚地搁下糖水后,又安安静静地退出了房间。 长夜,就这样过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哈哈,不知道只看了内容提要的读者们会不会以为这章有什么【此处消音】的场面~ 感谢读者【迟绯色】和【12969907】!!!一直以来坚持你们坚持逐章留评撒花,是我很大的动力!新人小虾米谢谢你们的支持~   ☆、第69章 白砒之毒 天刚破晓,皇城的金屋飞檐正等待着朝阳的洗礼,嘉和殿外就传来一声响亮的通报。孙福连正在为皇帝披上龙袍,准备着半个时辰后的早朝。通报声响过后,孙福连让外面等候的人进殿了,隔着迷蒙的明黄纱帘,皇帝并未关心来者何人。孙福连绕过纱帘,迎了上去,竟看到一脸惊惶的赵前海。孙福连的心立刻咯噔一下沉了下去,难道皇后娘娘她---- 赵前海扑通跪了下来,声音悲怆,启禀道,“陛下,皇后娘娘突然病重,现在已经不省人事了!” 孙福连只觉得自己的胸腔一阵紧缩,连呼吸都不甚顺畅,他担心的,他害怕的,还是发生了。然而,皇帝的反应却并不大,他依旧伸平着双臂,等着孙福连给他系好龙袍的暗缎。赵前海话音落下后,整个大殿寂静的可怕,一时间,赵前海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是该退下还是再重复一遍?为什么皇帝没有动静? 皇帝换好龙袍后,这才绕到正殿,表情有些凝重,他吩咐道,“今日早朝暂罢,将慕安等皇子皇女诏来中宫殿,朕现在就过去。” 孙福连立刻高声传讯道,“摆驾中宫殿----” 很快,所有人都聚到了中宫殿。孙福连一进中宫殿后,便注意到正殿的红木寿山石案旁,皇后娘娘最喜爱的蛐蛐笼子摔在了地上。此刻,皇帝正坐在皇后的床榻边,太子慕安跪在最前面,身后是其他皇子和皇女。 “薛显,到底是怎么回事?皇后为什么突然病重至此?” 薛显立刻叩首请罪,回禀道,“回陛下,自打清明开始,皇后娘娘的身体一直虚弱。” “薛太医不是一直在为母后调理吗?为什么不见起色,反而如许加重?!”慕安受不了薛显慢条斯理的回禀,他想听到一针见血的回答。 “一直以来,臣确实有为皇后娘娘调理。陛下,太子,请恕臣直言,皇后娘娘昏厥不醒,面色泛青,此乃中毒之状。” “大胆!”皇帝震怒之下,声音骤然抬高,吓得薛显瑟缩成一团,不敢抬头。 “皇宫禁地,谁人敢用毒?!”皇帝猛地一甩龙袍,站起身来,他走到薛显的身边,沉声恐吓道,“你最好诊治恰当,否则,敢在皇宫中危言耸听,朕必会治你的罪!” 薛显的魂早已飞了大半,他颤颤巍巍地答道,“皇后娘娘确实是中毒之状,臣十分确定,不敢危言耸听。” 慕安听闻,他面向皇帝叩了一个响头,哀声道,“父皇,请您一定要为母后做主啊,这是有人蓄意谋害母后!”皇帝也攥紧了拳头,手背上本就蜿蜒出来的青筋愈发突出,他危坐回床榻边,高声道, “查!给朕查!皇宫里头怎么会有不干净的东西!” 孙福连跟赵前海暗暗交换了眼色后,他打了个千儿,问赵前海道,“皇后娘娘出事前,你可在娘娘身边?娘娘中毒昏迷前可曾有什么异常的举动?” 赵前海会意,他猫着腰回答道,“皇后娘娘今儿起的很早,说是睡不安稳,起来后娘娘还逗了一会儿蛐蛐,一切并无异常。” 孙福连瞄了一眼外头七零八落在地上的蛐蛐笼子,伸出手指一指,问道,“你这个奴才怎么当差的,竟然把娘娘最爱的蛐蛐摔在了地上,我看你是不想再继续侍奉中宫殿了!”孙福连神色严厉,毫无破绽,赵前海哆哆嗦嗦的样子也佯装的十分到位,整个宫殿里,除却已经昏迷过去的皇后还有太医薛显,就并没有其他人知道这是一场阴谋了。 “皇后娘娘晕倒的时候手里正提着蛐蛐笼子,所以蛐蛐才被摔倒了地上。老奴一心只记挂着皇后娘娘的身子,根本就想不到蛐蛐的事儿。皇上,老奴对皇后娘娘忠心耿耿啊。” 这时候,薛显插了一句话,“陛下,容臣先查看一下那个蛐蛐笼子。”皇帝锁紧着眉头,默许他去了。赵显走到蛐蛐笼子跟前,蹲□来,伸出五指并拢的手扇了扇风,仔细嗅了嗅笼子的味道。 “陛下!”薛显像是有了重大发现一般,他回身跪了下来,“陛下!这笼子上嵌着白砒石,是危害极大的毒物啊!” 慕安震惊了,他两三步上前,想看个究竟,却被薛显拦了下来,“太子殿下,白砒之毒可通过口鼻吸入心肺,对身体大有损害。万万不能靠近啊!” 慕安听从薛显的劝告,没有再任性,他指着蛐蛐笼子,问道,“那----如果每日都近距离面对它呢?!” “日积月累,毒入五脏,神医再世都束手无策啊!”薛显无奈地摇了摇头。 “父皇!父皇!有人是在要了母后的命啊!”慕安看向皇帝,皇帝正阴沉着脸色,眉宇间像是布满了暴风雨前的乌云。 “查,查出来这秽物是从何而来!” 孙福连立刻领了命,他带着赵前海和薛显一同退了下去,依照皇帝的吩咐彻查此事。 慕封一直都在中宫殿中,他没有说话,心里头琢磨着是谁给皇后娘娘下了毒。一段时间前,他也想过除掉皇后,以剪掉慕安的背后力量,不过他并没有寻到时机下手。想到这里,慕封从心底冷笑了一声,看来不需要他动手,皇后就活不下去了。真是不知道谁这么善解人意,先他一步除掉了这个母狐狸。 大约过了两柱香后,孙福连才带着几个人回到了中宫殿,除却赵前海和薛显之外,他还带来了内务局的总管事陈公公。孙福连先向皇帝行了礼,而后启禀道,“陛下,已经查出些头绪了。内务局的陈公公带来了内务局的记录。” “说。”皇帝低垂着目光,静静等着。 陈公公摊开手上的纸卷,抬眉扫了一眼慕封,而后道,“五月初五,三殿下曾向皇后娘娘进贡七枚精细剖光过的和田玉,八月十五,皇后娘娘命工匠挑出五块白玉嵌在了蛐蛐笼子上。所以,这上面的白砒石应该----”陈公公有些不敢往下说了,但在场的人都已听明白,也无需他再多说。 慕封整个人都僵住了,他这才明白过来,原来从头至尾这都是一个陷阱,而且这陷阱挖的如此之大,真正的目标居然是他!慕安,一定是慕安!这一定是慕安的苦肉计! “慕封!”慕安激动地浑身哆嗦,他并不知道这其实是他母后的精心计划,他以为真的是慕封毒害了他的母后,“母后年事已高,你为何如此对她!” “慕安,你无凭无据休要血口喷人!皇后娘娘为何会中毒,我想你一定比我心知肚明!”慕封万分肯定自己的清白,所以他也就更加肯定慕安是整个事情的幕后主导。慕安啊慕安,是我平时看错你了吗,你不声不响的居然可以狠毒到算计自己的亲生母亲! “三弟!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怎么可以这样说?”慕安听得出慕封话中的意思,他异常失望地看向他这个被权力迷了心窍的弟弟,深深的可怜他。曾几何时,他们还是少年,也曾对酒当歌,是一对儿悠哉快活的皇家兄弟。自从他坐上太子之位后,慕封像变了个人一般,处处算计他为难他。也许过去的一切他都可以忍,但是今天,慕封竟然算计到自己的母后头上,慕安再也不想留他活路了。 慕封已经无暇顾及慕安了,他郑重地向皇帝磕了一个响头,“父皇明鉴,儿臣对此事完全不知,那和田白玉确实是儿臣进贡的,可儿臣并没有将白砒石掺进其中。请父皇明鉴!” 皇帝的胡须都在颤抖,他紧紧盯着慕封,问道,“慕封,是你做的吗?” “父皇明鉴,儿臣发誓,绝对没有做过这件事。”慕封长伏在地上,心中忐忑不已,他不知道等待着他的会是什么。 “陛下,皇后娘娘薨了----”薛显收回了方才置于皇后娘娘鼻翼前的手指,异常沉重地宣布出来。 “母后!母后!”慕安瞬间流下泪来,他奔到皇后的床榻前,紧紧握住了皇后渐渐冰冷的手。大殿里,除了皇帝之外,所有人都面朝着皇后的寝榻深跪下来。皇帝虽然早已对皇后无爱,但她毕竟是陪伴自己将近一辈子的妻子,妻子离去,他心里难免一阵凄凉。 孙福连低着头,藏起了眼窝中打转的泪水。他这一生唯一牵挂的人离开了,唯一爱着的人离开了,他好想放声大哭一场。他想哭一哭他自己三十年来的耻辱和艰辛,也想哭一哭皇后三十年来的孤独和委屈。然而,这无异于痴人说梦。他的一切情绪,都只能吞在肚子里,自己独自受着,罢了。 皇帝看着跪在地上的众人,沉声道,“宣旨,幽禁三皇子慕封于家中,非诏不得外出。” “父皇!儿臣是冤枉的,儿臣真的是冤枉的啊!”慕封猛地叩首,却依旧扭转不了皇帝的心了。皇帝也并非肯定他的罪,只是皇后因毒薨逝,慕封又是最有嫌疑的一个,若不加以惩处,恐怕无法慰藉皇后远去的灵魂。 听闻慕封被治罪,孙福连暗叹:语宁,你终于可以放心了。 语宁,是皇后娘娘的小字。   ☆、第70章 鸦青信物 卯时三刻,正是清晨时分,街市上还安安静静,到处都透露着将入深秋的轻寒。挂满了白绸的药堂了无生气,空空荡荡的庭院里,有几个小厮在忙着清扫。青之一直在守灵,所以一大早,慕云华就帮忙将讣告贴了出去,他略约算着,想来不出半个时辰,就该有人陆续地上门吊唁了。 白苏一整晚都深深地陷在了睡梦中,她甚至一度忘记了母亲已经去世的现实。直到外面人们说话的声音传至耳畔,她才猛然清醒过来。娘!现实像重锤一般砸中了她的心,大片大片的痛苦悲伤又铺天盖地而来,压得白苏喘不上气。她立刻掀开被褥,却看到自己的手里不知为何攥着一张鸦青色的方帕。 这时候,半夏端着洗脸水走了进来。她看到白苏坐起来了,立刻放下铜水盆,凑到了白苏身边,“小姐,你----还好吗?” 白苏垂下目光,没有回答,却是抬起手腕,问道,“怎么把这个帕子拿出来了?洗一洗,放回去罢。” “好。”半夏答应下来,接过方帕,还是十分担心地望着白苏。“小姐,慕公子已经去贴讣告了,想必很快就会有吊唁的人上门了,我服侍小姐洗漱吧。” 白苏木讷地点了点头,身子不听使唤一般飘到了铜水盆前。她低头掬了一捧水,泼在自己脸上的瞬间,她打了个寒战。秋天来了,井里的水都凉了许多,落叶归根的季节,她的母亲也走了。一阵伤感过后,几滴泪掉在了眼前的水盆中,轻微地荡起了水纹。半夏为她拭干了清水和泪水,又为她换上了新的一身粗布孝衣。 去往灵堂的路一点都不长,但半夏却觉得像是没有尽头一般。她扶着白苏小心翼翼的迈着步子,白苏似乎将整个身体都倚在了她的身上,仿佛一旦没了她这个支撑,她就会随时倒下。到了灵堂外,青之立刻起身迎了出来,他也扶住白苏,关切道,“二小姐若是太累,这里我可以扛着。” 白苏摇了摇头,“青之,你也熬了一整夜了,先回去休息罢,我已经睡过一觉了。” “我不放心二小姐,还是让我陪着你吧。我若撑不住了,自会下去休息,别担心。” 白苏望了望堂里堂外,没有找到那个身影,她便问向青之,“慕公子他回去了?” “没有,方才他还在这儿,现在不知道去忙什么了。”青之顿了一下,又道,“他也一整晚没合眼了。患难见真情,慕公子他是个善良的人。” 白苏沉默下来,她隐约觉得,昨晚慕云华好像守在了她的身边,又隐约觉得不是。不确定之间,她也不敢深想。她实在贪恋昨晚睡梦中的感觉----踏实,安心。这样庄生晓梦的沉沦,是她在清醒时刻完全求之不得的。 就在她心事辗转之时,慕云华刚好从外面回来了,手上拎着一叠纸包。他在院落里就解开了几个纸包,里面热气腾腾的包子散发着诱人的香气,他给每个小厮都分了两个。这些小厮没有早饭吃,都乐呵呵地谢过了。末了,他又拎着最后一个纸包走到了白苏和青之跟前,“吃点早饭罢。” 青之道谢着接过,白苏却摇了摇头,“我有些吃不下。” 青之见状,连忙劝道,“二小姐,还是吃点吧,这个上午会很漫长,不吃东西会晕倒的。” 慕云华见白苏还是没有要接过包子的迹象,便先给半夏分了两个,而后,把剩下的四个都收了起来。白苏见剩下四个包子,想也知道里面有两个是慕云华的那份,她抬眉问道,“你不吃吗?” “白姑娘不吃,我便也不吃。”慕云华这句话本身很无赖,但从他的唇齿间说出,就仿佛蓄满了温情。半夏看着慕云华如此温柔的表现,一双眼睛都快变成了星星,她忆起从前和慕云华的两次照面,那冷淡疏离的神色仿佛和现在的他判若两人。啧啧,不知道这两个人什么时候才能将关系开诚布公,半夏心里干着急。 白苏无奈,只好点了点头。慕云华轻浅的笑了,他将包子用纸住一半,递到了她的手中。 “谢谢你,慕云华。”白苏定定地注视着他,眸底似有倾吐之意。“谢谢你愿意留下来。” 这下,半夏看着如此吞吞吐吐的两个人,忍不住跺了跺脚,嘴里嘟哝着,“小姐你何必呢?总这么瞒着大家也不是办法呀。”半夏的声音有如蚊哼,白苏并没有听清楚,“半夏,你在说什么?” “没,没什么。”半夏摆了摆手,一脸无辜,“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也什么都没看见。”说完她就退了两步,靠到一旁的回廊下吃包子去了,边吃边打量着白苏和慕云华两个人。半夏偷偷地腹语,我看你们能藏多久。 白苏被她搞得一头雾水,什么不知道,没看见的。不过,她暂时也没有心力去想着些,口中的包子食之无味,如果不是因为慕云华,她根本不会吃任何东西。这时候,小根子从院外跑了进来,他见众人都聚在灵堂门口,便凑了上去打了招呼,“白苏姐,云华哥,青之哥。我听说了----想着来帮帮忙。”末了,他又一脸愧疚地对着白苏道,“白苏姐,你可以为我娘治病,我却不能为你娘做些什么。小根子对不起你。” 白苏抚了抚他的肩膀,道,“不要胡说,你能来,我就很感谢了。” 小根子笑了,年纪轻轻脸上却皱巴巴的,“不止我呢,还有好多人都来了。”小根子随手往院外一指,白苏看了过去,竟看到院门外果真等着乌压压的一片人,男女老少,门庭若市。白苏立刻蕴湿了双目,她不敢相信眼前所见。 “白老爷对我们有恩,白家如今出了事,我们不会充耳不闻。白老爷既然是我们的恩公,为恩公的家人守灵就是我们的责任,白苏姐,你千万不能拒绝。”小根子像是代表一般,曾经稚嫩的少年气不见了,此刻说起话来像个大人一般了。 白苏本以为他们只是来吊唁,这就足够让她感动了。她万万没想到这些人是过来守灵的。要知道,正常的情况下,人只会为自己的亲人或是至交守灵,白苏放眼望去,院落外大部分都是陌生的面孔。她的心痛了,原来欣慰和幸福也会带来心痛。她顿时明白了行医济世的意义。今日,戊庸的百姓所带给她的这份出乎意料的震撼,将会长长久久的伴随着她,拯救她于每一个即将迷失的路口。 这时候,有个人边喊着让开让开,边拨过拥挤的人群,大喘着气地挤到了前面。 半夏最先看到了这个人的脸,她认出了他,这不是那天在街市上出手相救的公子吗?她回忆了一下他的名字,而后伸出食指指着来人问道,“如意公子?你是如意公子?” 吉祥差点没一个踉跄摔在了地上,谁是如意,他分明是吉祥!吉祥脑筋一转,眼中立刻放光的看向半夏,“你是----半秋?” “好了吉祥,不要无礼。”慕云华收敛了笑意,他向白苏道歉道,“白姑娘,吉祥毛躁,别见怪。” “没事,母亲生前也喜欢热闹,看到大家融洽相处,她一定不会责怪。而且,之前是我悲伤过度,只顾着自己的情绪,没有考虑到大家。白苏向大家道歉。”说着,她屈膝作了一揖。 过了一会儿,白家药堂里的人们都各自忙了开。灵堂内外站满了前来守灵吊唁的人,大家都静默不语,本着尊重的心态送白苏的母亲最后一程。白苏和青之跪在灵前,一一答谢着每个人。慕云华见白苏的心情似有好转,便放心着退了出去,独自坐在了回廊下休息。他是真的累了,不知不觉间,他靠着梁柱睡着了。 不知过去了多久,恍惚间,他感觉到自己的身上被人披上了外衣。慕云华惺忪地看过去,竟看到了白苏的面庞。他立刻清醒了过来,坐直身子,“抱歉,我睡着了。” “回廊下风大,家里有客房,我方才叫半夏收拾出来了,你去睡会儿吧。” “不用,我已经不困了。”慕云华收起披在身上的外衣,还给了白苏,“谢过白姑娘。” “小根子,还有这些人,是不是都是你叫来的?”白苏环视着院落中的客人,问向慕云华。她一开始就有所怀疑了,如果说这些只是单纯来吊唁,她还想不到这一层。可是这些人竟然是过来守灵的,如果不是有人告诉他们白家缺少人手,他们怎么会想到。 “小根子是我叫来的,其余人我怎么会请的动。白老爷恩泽戊庸,大家都愿意来尽自己的绵薄之力。白姑娘,不要多想。” “你怎知我就是多想了?不管因为什么,他们能出现在这里,对我来说就很重要了。慕公子,我知道你心无计较,做任何事都不求回报。可如果你事事都隐姓埋名,又有谁会知道你其实并不如你表现出来的那样冷倨孤僻?你一直独来独往,我都看在眼里,我也知道有很多人其实都在误会你。”白苏顿了一下,“慕公子,我对你十分感激,希望你能知道。” 白苏如此一番话着实让慕云华怔住了,他有些愣愣的想,她这是在担心他吗?然而,他又转念一想,她应该只是因为感激罢了。 “我并不在乎别人如何看我。人生在世,做好自己已经很难。” “我只是觉得,你应该给众人一个了解你的机会。”白苏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就多管闲事了起来,她轻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来,走出了回廊。 这边,半夏回到了白苏的闺房,为她整理房间。收拾茶案的时候,她看到了早上她随手放下的鸦青色方帕。她想起白苏的嘱咐,便拾起方帕,打算重新放回柜子里收着。然而,她拉开柜门后,竟然看到原来的那张方帕还静静地躺在木柜里头。这是怎么回事?半夏疑惑地拿起两张方帕仔细比对了一番,最后忍不住低呼了出来。 天啊,这两张方帕竟然一模一样!难道说!? 半夏已经顾不得什么,立刻攥着这信物一般的东西飞奔了出去。   ☆、第71章 真相大白 半夏风风火火地冲到灵堂,并未看到白苏的身影,她又转而跑到了院落里,这才看到白苏正在和吉祥说话。 “小姐!小姐!”半夏上气不接下气地出现在白苏跟前,一只手累的搭在了白苏的手腕上,“小姐,我知道了----” “怎么冒冒失失的,成何体统。”白苏并没有训斥她,只是简单的责备。吉祥饶有兴趣地看着半夏红彤彤的脸蛋,咧嘴笑了开。 “小姐,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想知道那晚照顾你的人是谁吗?”半夏还是有些气息不顺,她实在是太激动了。 白苏一时未反应过来,她伸出手抚了抚半夏的脊背,边帮着她顺气,边问道,“你说哪晚?” 半夏没有解释,她二话不说地就将手中攥着的两张方帕递到了白苏的跟前,“呶。” “怎么会有两张?”白苏疑惑着接了过来。 “小姐,这是慕公子的呀,那晚照顾你的人,就是慕云华慕公子!”半夏喜悦极了,她看着白苏一头雾水不敢相信的样子,又补充了一句,“小姐,这真真应了那句话,老天爷自会让有情人终成眷属。小姐,你和慕公子两情相悦之外,又添了一层缘分。” 吉祥有点听傻了,她们在讨论他的主子?他的主子竟然与白苏小姐两情相悦了?白苏小姐不是大公子相中的人吗?难道说他的主子横刀夺爱了?天啊,要不要这么激烈!怪不得大公子骤然离开戊庸,搞不好就是因为这件事!吉祥这天马行空幻想的能力简直丝毫不亚于半夏。他从白苏的手里拿过鸦青方帕,仔细打量了一番,若有所思着道,“这还真是我们公子的方帕----” “半夏,休要胡说!”白苏严肃起来,她是真的有些生气了,“什么两情相悦?你歪曲我就罢了,怎么可以随意说话污了慕公子的名声?” 半夏被吓了一跳,她以为白苏还在掩盖事实,她有些不服,也赌气着反驳道,“我没有歪曲,也没有随意说话。昨晚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我都看见了,小姐你就不要瞒了!” 这下吉祥吃惊地张开了嘴巴,昨晚,他们,到底发生了什么???天啊,主子啊,难道你把人家黄花闺女给----吉祥立刻捂住了嘴巴,不可能不可能,他们主子那么正派,不可能会做这种龌龊之事。吉祥自顾自地摇了摇头。 白苏怎么会看不懂一旁吉祥的反应,她又怒又臊,“半夏你越来越糊涂了,你说的是什么话?我身边是留不得你了,你赶紧走!” 半夏也发觉自己说的太过了,她连忙解释道,“不是的,不是的,半夏说错了话,昨晚我只是看到小姐你一直紧握着慕公子的手。所以,所以我才想多了,小姐你不要撵我走啊。”半夏委屈极了,话语间已经带上了哭腔。 什么?紧握着他的手?白苏后退了一步,她只觉得双靥滚烫,完全不敢往下联想。这时候,吉祥又不识趣地要将方帕还给白苏。这时候,那信物一般的方帕简直就像烤红的炭块,白苏完全不敢伸手去接。她摇着头,又退后了两步,后来干脆转身跑开了。 当晚入夜后,药堂里清净了许多,白苏静静跪坐在母亲的灵前,却止不住地胡思乱想。白天,在听闻慕云华就是方帕的主人后,白苏确实震惊到了。她一直心心念着那日的大雨之恩,想不到那个人竟然就在她的身边。 “娘,这世上真有缘分吗?”白苏靠在灵台的一角上,自言自语着。 夜清清冷冷的,白烛的火焰不住地跳动,白苏有些困倦了,她半眯起眼睛,又低喃道,“娘,女儿有好多心事想和你说,有好多话想跟你聊。你会听得见吗?”黑暗的夜仿佛能吞噬掉一切声响,在寂静中,白苏的眼角滑下了一滴泪。 “娘,你和爹是媒妁之言,还是一见钟情呢?应该不是媒妁之言吧,从来没听娘提过外婆家的人呢。是爹喜欢上了娘吗?爹年轻的时候是不是十分英俊?他在太医院身居要职,一定吸引了很多官宦家的女儿罢。娘,你放心,我会照顾好爹,我会做白家的好女儿,就如你临终前叮嘱的那样。” 灵堂外的夜空,银蟾在天际播撒着清辉,偶尔有一朵暗云飘过,遮住了月色。 “小姐。”半夏怯怯的声音从正堂外响起,她今天被白苏骂惨了,现在跟白苏说话还心有余悸。 白苏有些后悔白天对半夏的态度,她站起身来,主动牵上了半夏的手,带着她走到了院落里的桃树下。 两个女子沿着树根坐了下来,都环着自己的双膝,怔怔出神。 白苏酝酿了一会儿后,打破了尴尬,“你知道我无心撵你走。” 半夏猛然点头,如小鸡啄米,“半夏对不起小姐,我说话口无遮拦,在吉祥面前胡乱编排他的主子,就算被撵了,也是我应得的惩罚。” “半夏,或许昨晚的一些事情让你对我和慕公子有所误会。我想向你澄清,我和慕云华真的没什么。如果当真有什么,我也不会瞒你。” 半夏承认,“我知道,是我误会了你们的关系。可是,小姐或许对他无心,半夏却觉得慕公子他似乎已经对你有意了。白天你走开之后,吉祥告诉我,慕公子为了你特意走了一趟冯府,就是那个死掉的冯大的冯府。我听吉祥的意思,这个慕二公子从来都是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人。他为人冷淡,不喜交涉。小姐,他愿意为了你三番两次的违背自己的原则,这说明了什么?”半夏一口气说了许多,她希望这次的聊天能帮助白苏明白一些事情。 白苏怔住,他竟然为了她不声不响地去了冯府?怪不得最近冯家一点动静都没有,她还以为是他们良心发现,想不到竟是慕云华在默默帮她。白苏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她开始仔细地回忆,回忆她和慕云华之间的一切事情。当所有事都缕清之后,白苏的心情已经无法用震惊来描述。她一直以为她与慕云华只是萍水之交,想不到他做的远比她知道的要多得多。 可是,这件事又不是没有别的解释。白苏茫然着摇了摇头,否定掉半夏的猜想,“他应该只是因为天华的关系,才会三番两次的帮我。半夏,还是不要乱猜了。” 白苏说的并无道理,半夏沉默下来,主仆两人都未再说话。 两日后,如玉的大殓结束了。白苏虽然心情依旧低落,药堂却还是开始正常营业了。当晚,在青之的张罗下,白家在品川阁包下了一个雅间,请来了慕云华,吉祥还有小根子,算作答谢。 小根子这辈子都没进过品川阁一步,这个酒楼里面的华美装潢和诱人美食实在是让他大开眼界。他一边不停地往自己的碗里夹菜,一边对着白苏连连道谢,“白苏姐你真好,能有今天我觉得自己没白活一场。” 半夏和吉祥听见小根子如此实成的话,都笑了出来。白苏拍了拍小根子的肩膀,道,“别谢我,是你青之哥张罗来的这里。原本我是打算在家为大家准备一桌酒菜的,不过品川阁的菜式毕竟比我的手艺好很多,我也就没有弄巧成拙。” 慕云华刚斟了一盅酒,他顿下手中的动作,随意跟了句,“这几天你一直累着,也不该亲自下厨。”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半夏和吉祥忍不住交换了眼色,又同时偷瞄了一眼白苏,却见到白苏的神情十分自然。青之为慕云华添上酒,热情地道,“云华兄弟,谢谢你这三天来一直在帮我们。我虽人微言轻,但也想代表白家向你致以感激。” 慕云华淡笑着接过酒盅,他正要拂袖同青之一起喝酒,却被白苏按了住。 “等等,”白苏从一旁拿来了一个空酒盅,“算我一个。”她立刻挹了一勺温酒给自己,也仰面喝了下去 小根子左看看慕云华,右看看白苏,深觉两个人般配的很,连喝酒的动作都十分一致。他忍不住多嘴了一句,“白苏姐,云华哥人很好的,我们村子里的大人孩子都十分敬重他。” “嗯?”白苏不懂小根子怎么没来由的说了这么一句。 这时候吉祥竟然也附和道,“根子兄弟,我们公子的好,可不是只这一点。我们公子虽然一直低调内敛,但他其实是个天纵----” “吉祥。”冰冰冷冷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慕云华淡淡地瞥了一眼吉祥,“不要多话。” 吉祥不敢不听主子的话,他缩了缩脖子,又埋头吃起了饭。半夏倒觉得好奇了,她不依不饶追问道,“其实是什么?” 青之接了句,“我听到了天字,天什么吧。” “天子!”半夏突然蹦出了这个词。这下,满座的人都被吓到了,小根子差点噎着。吉祥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笑道,“姑奶奶,你可小点声,你这是想害死我们公子。” 话音一落,大家都笑开了。 不知不觉间,白苏已经灌了自己好多酒。她悲伤,因为母亲的离去;她幸福,因为身边的朋友。慕云华注意到她有些喝得多了,便伸手撤去了她的酒盅,“我记得是你曾说过,酒非善类,该适可而止。” 白苏笑了笑,靥上已经泛上酡红。 宴席还在继续,白苏愈发觉得头中昏沉,便离开了雅间,独自去了酒楼的后院吹风。 已是深夜,秋夜幽谧,凉意透人。白苏沿着藤椅坐了下来,深吸了一口气,抬头望去,楼上的纸窗透着星星点点的灯火。 院落中空无一人,她轻轻闭上双眼,母亲的笑容立刻浮现在眼前。 酒能醉人。 白苏醉了,她迷迷糊糊地靠在藤椅的扶手上,身上在酒意的灼烧下滚滚发烫。 这时,藤椅微微晃动了一下,她倏地睁开双眼,竟见到慕云华坐在了她的身旁。   ☆、第72章 酒后失态 清凉的风迎面扑来,白苏微怔地看着慕云华,“是你。” 慕云华见她神情迷离,便打趣了她一句,“不胜酒力还要饮酒,醉了的滋味可好受?” 白苏晃了晃脑袋,她笑了,“我没醉,我还清楚着,我知道是你在我身边。”她伸出手指,轻轻点了点慕云华的手臂,一副醉态,“我知道那天晚上,下着大雨,是你,是你在我身边。” 慕云华扶住她的手腕,有些心疼地看着她,“白姑娘,你醉了。” “没有,没有。”白苏抽出手,划着弧一般地摆了摆,“你说,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真的像半夏说的那样吗?你,你对我有意?”白苏咯咯地笑了出来,仿佛她的内心深处完全不相信一般。 慕云华沉默了下来,只静静凝视着前方。 “是因为天华对么?天华他让你照顾我的吧。”白苏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天华他是个好人,我却伤了他。” “不。”慕云华轻轻地吐出一个字。 “嗯?”白苏早已不在状态,她不知道自己胡言乱语了什么,也无意识地听着慕云华的声音。 慕云华直起身子,面向白苏,平淡地道,“我照顾你,并不是因为大哥。” 白苏心满意足地笑了,她挥挥手,竖起了拇指,“那你真是个好人,好人。” “更深露重,我们回去罢,大家还在雅间等着。”慕云华先站了起来,伸出手,拽住了白苏的手腕,将她带了起来。 白苏甫一起身,脚下却软如棉絮,一个力道没用好,她不受控制地向前踉跄了一步,却是扑到了慕云华的怀里! 女子的身子柔若无骨,软绵绵地瘫在了他的怀里,让他的心腾地加快了跳动。 “白姑娘----”慕云华的两只手臂僵硬在半空,他若是这时候抱住她,那岂不就是趁人之危了?白苏是醉了才会如此失态,若是她清醒着,未必是这个意思。慕云华,你万万不能跟着失态。如此警醒着自己,慕云华最终只是扣上了她的双臂,将她的身子扶正。 “白苏。”他轻轻撼着她。 白苏觉得好累啊,分明刚才还舒舒服服的,现在怎么又要靠自己的力气站着了。她已经没有多少力气了,她揪住慕云华的前襟,顺势将头埋进了他的怀里。 “云华。”这是她第一次唤出了他的名字,然而,下一刻,她的啜泣之声却低低地响了起来,“云华,我好想娘----我好想她----” 慕云华再也按捺不住,他心中一软,便将她搂在了怀中。 刹那间,星辰璀璨,天地失色。 ...... 殿试的日子如约而至。 这日,平安一早就驾着马车,载着他的主子赶到了皇城脚下。慕天华一直在马车中闭目凝神,脑海中回忆着他毕生所学,直到平安说了一声“公子,我们到了”,慕天华才睁开双眼,掀起了轿帘。 虽然他们在京城已经有段时日了,但这些天他们都宿在客栈,并没有接近皇城。此刻,金碧辉煌的正阳门在晨光之下散发着森然之气,慕天华被眼前皇家的气派震惊到了。他跳下马车,举目注视着楼阁殿宇的青瓦飞檐,胸腔中隐藏的抱负在蠢蠢欲动。 “公子,殿试是要多久结束?”平安并没有他主子的那般气度,皇宫对他来说就和京城里其他的楼宇一样,只有高不可攀之感。 “恐怕是要一整天,你不必在此等我,回客栈歇息吧。酉时再过来就好。” 平安答应着,将慕天华的布包递给了他,“那平安就祝公子金榜题名了。” 慕天华笑了,接过布包,“我只求顺顺利利。” 主仆两人告别之后,吉祥就驾着马车踏上了回程,慕天华则向宫门口走去。 临近宫门前,一个人从身后叫住了慕天华。 “小兄弟留步!” 慕天华起初并未以为这人是在叫自己,然而这声音越来越近,他回过头一看,一个中年男子正热情地向他招手。 其实,这个中年男子不是别人,正是太子殿下慕安。然而慕天华并不认识他,便只把他当做了普通人。 慕安花了好些功夫,才打点好了监考的大学士,放他进去参加殿试。为了掩人耳目,他今日穿着朴素,扮相与民间的穷书生别无二致,还特意跑到了宫外,假装是个正经参加殿试的才子。 慕安行了一礼,率先道,“在下姓安,单名一个穆字,是来参加殿试的。” 慕天华立刻回了礼,也介绍自己道,“在下慕天华,能结识安穆兄不胜荣幸。鄙人也是正要进宫参加殿试。” 慕安见他彬彬有礼,像是大户人家的子弟,便好奇着问了句,“敢问阁下来自何处?” “小城戊庸,不知道安穆兄可曾听说过。” “自然自然,戊庸乃边关要道,若是不知,那在下就该打道回府继续修炼一年了。”慕安随意开了开玩笑。久居深宫的他一直处在利益与权力之中,鲜少会遇到慕天华这样的普通人。慕安觉得,能与这样的人交交朋友,倒是件不错的事儿。 慕天华听着他的玩笑,也淡笑出来,“安兄真是风趣。” 两个人有说有笑地从边门进了皇宫,已经有宦官们等在那里为他们带路,前往文曲轩。文曲轩中有正殿一座,东西偏殿各一座。平日里,东殿是太子太傅为太子讲学的地方,西殿则是普通皇子接受教导的地方。文曲轩的正殿,也就是文曲殿,每年只承办一件大事,那就是为国家选拔治世之才的殿试。 文曲殿对慕安来说再熟悉不过了,他目不旁视。慕天华被这里浓重的书卷气所感染,他见安穆先生十分淡然,便笑道,“安兄一定是见过大世面的,在下粗鄙,现在就有些不能自持了。” 慕安连忙摆摆手,道,“非也非也,我只是参加殿试许多次了,屡试屡败,今年是我最后一次鼓起勇气来尝试了罢。” “抱歉抱歉,在下不知道安兄原来是这番经历。”慕天华深觉失言,“ 不过在下倒觉得安兄的韧劲实在叫人佩服,想来若是一朝可以入仕,必定是栋梁之臣。” 慕安摇了摇头,叹道,“积极入仕的人多如牛毛,然而真正对朝廷有用的,屈指可数。” “所谓少则得,多则惑。有才之人少则少矣,都能有报效朝廷之心才是重中之重。” 慕安赞赏地看着慕天华,叹道,“此言不错,安某受教了。” 殿试很快开始了,今年参加殿试的总共不下二十余人,大家都整整齐齐地危坐在文曲殿中。巳时,主考大学士宣读了皇帝亲拟的圣旨后,为每个人发派了笔墨纸砚。大殿角落处的漏壶流淌着细碎的沙,时光就在这细沙中缓缓流逝。 慕天华展开考卷,看到上面的命题后,深吸了一口气,开始研磨。 很多人都已开始下笔,宣纸和袖口的轻微摩擦声成了大殿里唯一的回响。偶尔有人对自己写的不满意了,便刷刷揉作一团丢在脚下。 慕安毕竟在太子之位多年,试题完全难不倒他,他挥笔成墨,洋洋洒洒地直抒心中想法。大约两个时辰过后,慕安最先搁下毛笔,拎起宣纸,风干了最后一丝墨迹。而后站起身来,前去交卷。路过慕天华的时候,他下意识地瞥了一眼,想看看这个小兄弟的情况。然而,让他吃惊的是,慕天华面前的宣纸还干干净净,只字未染。 慕安暗暗叹道,这恐怕又是个怯了场的人。果真是积极入仕的人多,对朝廷有用的少。 酉时,就如约定的那样,慕天华准时从皇宫里走了出来。他是整个殿试中,最晚交卷的人。平安其实申时过后就来了,他看到很多人陆陆续续地离开,却迟迟不见公子,有些焦急。 “公子,你总算出来了。”平安凑了上去,帮着慕天华背过了布包。 慕天华笑了笑,“等了很久?不是说了,酉时过来么。” “可好些人早早地就出宫了,平安也是担心公子提前出来,便来的早了些。”平安扶好马车,让慕天华上了去,又问道,“公子,感觉如何?是不是可以轻松拔头筹?” 慕天华有些沉重,他叹了口气,道,“殿上二十四人,皆是来自各地的英才。我只自己问心无愧就是了。” 平安点了点头,将一个纸包递给慕天华,“公子,很饿了吧?” 中午也没吃东西,慕天华确实饿了,他道谢着接过,补充道,“平安你很细心嘛。” “平安对公子可是一直尽心尽力。”末了,平安转了个话题,玩笑道,“公子之前不是说,若是中了头三甲,回戊庸后就风风光光去白家下聘礼吗?” 慕天华突然沉默了下来,他合起纸包,有些吃不下了。 平安见慕天华没有回答,也不知道自己是哪里说错了,他只好转回身去,认真驾着马车。   ☆、第73章 进退两难 殿试结束的两日后,慕安被皇帝诏到了嘉和殿。 皇帝坐在夔龙雕花的书案前,手边放着殿试上集来的文章。这两日,他批阅奏折之余,闲暇时光一直在阅读这些人的作品,当中不乏佳作。 慕安行礼后,皇帝指了指书案一旁的金漆圈椅,让他坐下。 “太子,朕听闻你疏通关系,也去参加了殿试?” 慕安立刻请罪道,“儿臣知错,儿臣不该藐视章法。” 皇帝没责备他,而是从一旁抽出一张宣纸,问道,“安穆就是你吧。” 慕安点了点头,他看到皇帝用朱笔在他的文卷末尾写了几行小字,一时间他好奇起来,也忐忑着皇帝会给他的文章予以什么评价。 皇帝眼睛花了,不得不架开了手臂去看清宣纸上的字。他一手捋了捋胡须,道,“其实,你的文章还不赖,算是这批考生中的佼佼者了。朕没想到你会参加殿试,看到你的文章如此成熟透彻,朕很欣慰。” 慕安顿时舒了一口气,他心满意足起来,当初楚氏给他出了这么个主意,也无非就是让皇帝看到他的才学品德。现在他如愿以偿了,又恰逢慕封被软禁,这件事无疑为他添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儿臣在文曲轩中,不禁又想起昔年母后每晚问儿臣功课的岁月。如今物是人非,儿臣实在有些伤感。” “逝者已矣,你作为太子,一定时刻谨记要顾全大局,切莫被悲伤吞噬。”皇帝意味深长地望着慕安,道,“你也三十有六了,身边不能一直只有太子妃一人,朕打算为你指个侧室,就暂定肃远侯赵策的女儿了。你母后刚走,成亲的日子势必要往后推一推了。” 慕安听闻皇帝为他指的竟是赵策的女儿,他的心突然定了下来。此时父皇这个举动格外有深意,他老人家应该已经开始为他的未来做铺垫了。 “儿谢过父皇。”慕安站起身来,恭敬行了一礼。 皇帝放下慕安的文卷,又转而拿起了另一张文卷。这张文卷放在一个十分显眼的位置,与其他人的文卷明显区分了开。皇帝将这个人的文章递到了慕安的手里,吩咐道,“你先看看。” 慕安恭敬着接过,最先扫了一眼文末的署名,竟是慕天华! 慕安边看着,皇帝边说着,“太子,你的文章照这篇,倒底是逊色一些。此文的持笔者很有见地,一看便知饱读诗书,字里行间浑然一股正气,一定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慕安仔细读着,确实心悦诚服,他放下文卷后,道,“我其实与这个年轻人打过交道,他看上去才不过二十出头,当真是个少年英才。” “哦?”皇帝吃了一惊,“朕还以为只有有阅历的人才能写出这样完美的文章。” 慕安笑道,“我记得父皇小时候教导过儿臣,读书百本,可抵十年人生。这在慕天华的身上,不就是个很好的佐证吗。而且,我听说他来自戊庸,戊庸那里冬寒暑热,又地处边关,能孕育出如此人才,才是真的难得。” 然而,这句话过后,原本和颜悦色的皇帝突然冰下了脸,一股阴沉之气笼罩上龙体。慕安看着转变如此之快的父皇,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 “你说这个姓慕的小子,来自戊庸?”皇帝的手不自觉的攥紧了,浑身上下都颤抖了起来。 慕安点头,“没错。” 突然一下,皇帝像发了疯一般地站起身来,抡袖扫翻了桌上的一应器具。原本放在书案上的青玉茶杯也被摔倒了地上,啪擦一声脆响过后,守候在外头的孙福连立刻赶了进来。 “父皇息怒,您的龙体要紧。”慕安退后了一步,他完全不知道皇帝为什么突然如此震怒。 孙福连赶紧小跑上去,一一捡起了地上的东西,劝道,“陛下消气,什么事都犯不上动这么大的肝火。” 皇帝重新坐了下来,他指着嘉和殿的殿门,吩咐道,“慕安,你先出去。” 慕安应了一声,不知就里却又不能询问,只得先退了下去。 皇帝刚才怒气上头,现在有些晕晕的,他扶着额,低声道,“孙福连,把东海道士进贡的仙丹给朕拿来服下一颗。” 孙福连从一旁镂金镶玉的柜子里拿出了一个锦盒,锦盒里面整整齐齐地摆着十余粒暗红色的丹药。他服侍着皇帝服下丹药,又递上了温水。 “陛下这是怎么了,老奴许久都不见陛下如此动怒了。东海道士不是说了,服用仙丹的时候切忌动肝火。陛下保重龙体,才是江山之幸。” 皇帝吞下了仙丹,闭上双目,长长的舒了一口气,自我控制了好久,才让心情平复下来。 孙福连见皇帝没那么气了,这才敢启禀道,“陛下,白太医在外头等了有阵子了,到了给陛下请脉的时辰。” 皇帝默许下,孙福连便召白瑄入殿觐见了。白瑄拎着夔龙纹的药箱,低着头走进嘉和殿。方才他也听见了殿内的混乱,知道皇帝正在气头上,行事就格外小心。 白瑄按例为皇帝观色诊脉,诊脉结束后,皇帝主动问他,“朕最近都在服用仙丹,白太医你看朕的身体如何?” 白瑄恭敬答道,“陛下的身体的确强健了些,可见这些仙丹自有用处。” 皇帝挥了挥手,示意孙福连将仙丹端给白瑄查看,“白太医,你瞧瞧,这样的丹药太医院能制吗?” 白瑄用干净的明黄帕子捻起其中的一颗,仔细端详了一番,又放至口鼻前嗅了一嗅。末了,白瑄摇了摇头,“下官听闻东海道士都是用炼丹炉炼药,炼药过程中不停有法师诵经祈福,全程下来总共九九八十一天。而且东海那边有很多草药是我朝所没有的。所以,太医院恐不能制出此药。” 皇帝若有所思,又吩咐孙福连将仙丹好生收起,“也罢,若是简单易得,也不能称作仙丹了。” “皇上圣明。”白瑄行了一礼,见殿内已经没他的事了,便告安退出了嘉和殿。 白瑄回到白府后,先去了白实文的住处,适逢白璟正在里面照料。 “瑄弟,你回来了。”白璟正在用温热的毛巾为白实文擦拭手臂,他的动作不停,口中问候着白瑄。 “父亲今天怎么样?有没有起色?”白瑄也十分关心,他拉来了一张圈椅,挨着白璟坐了下来。 白璟轻轻摇头,叹道,“父亲大概是累了,从午后到现在,便一直睡着了。” “大哥,你千万不要自责。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父亲年事已高,如此大病也并不是你一个人的原因。”白瑄拍了拍白璟的肩膀,试图让他放下心中重担。 白璟领会白瑄的好意,但他怎能不自责,沉重之间他换了个话题,“今日请脉的情况如何?还顺利吗?” 白瑄思忖了一下,而后道,“大哥,我正有一事想与你相商。” “嗯?” 白瑄压低了声音,带着一丝愧疚,说道,“实不相瞒,这些年凭我一人,稳住白家在太医院的地位实在力有不逮。所以,我向孟清的妹夫,也就是当今三殿下慕封寻求庇佑。然而,慕封却将我一步步引进了他的夺嫡斗争中,现如今我已难以抽身。皇后薨逝,朝廷对外宣称皇后是因病而死,其实不然,皇后的死牵扯上了慕封,慕封已经被皇帝软禁在家中数日了。” “瑄弟,你这是糊涂啊!你忘记大哥曾经说过的话了吗?医者是万万不能卷入权势争斗之中的!”白璟甫一听闻白瑄一直在为慕封办事,就知道白家已经到了风雨飘摇的地步。医者如果不能心无杂念,是万万不能立足的。 白瑄也知道自己站错了队,可是几年前太子被废黜,慕封势头正劲,谁又会知道太子有朝一日还会东山再起。白瑄承认,“大哥,我知道这个道理,可是如果当年不借助慕封的力量,我白家根本不会存续到现在。大哥,你还不明白吗?如果当年你没有出事,那白家现在一定是不同的光景。” “世事无常,一切都无法回头了。”白璟叹了口气,“瑄弟,朝中的事,你打算如何应对?” “我毫无头绪,所以想向大哥请教,如果换作大哥,会怎么做?” 白璟不假思索地答道,“退出太医院。” 白瑄目瞪口呆,他颤抖着问了句,“大哥你说什么?” “退出太医院。”白璟毫不迟疑地重复了一遍,他定定地注视着白瑄,确信无疑。 “不可以,我不能退出。我煞费苦心,就是为了死死守住白家的地位,大哥你轻飘飘的一句退出,是让我十余年的心血付诸东流吗?”白瑄捂住心口,他完全不敢去想退出太医院一事,但凡思及,他的心就痛苦不已。 “瑄弟,你十余年的努力,都是为了稳固白家。如今,你若能淡然着放下,同样也是为了稳固白家。前日你说,皇上一直在服用仙丹。皇帝为求长寿盲目相信术士也就罢了,难道你会不知那仙丹其实是温柔催命的毒药?瑄弟你很清楚,每有皇帝驾崩,最岌岌可危的就是太医院。我想,慕安他应该早就察觉了你与慕封千丝万缕的关系,只是他没有证据,无法名正言顺治你的罪。他即位后,断断不会留一个可疑的人照料他的身体,那么他只有借着为大行皇帝陪葬之名,送你去死。” 白瑄沉默下来,他明白白璟所说句句属实,他其实也想到了这一层。只是当事者迷,旁观者清,白瑄毕生所愿不过是守住白家,让一个人放弃他的毕生追求,谈何容易?白瑄叹道,“白家的历史,就是大慕国太医院的历史。没有白家,何来今日的太医院?我若退出,有愧列祖列宗。” 白璟明白他的顾虑和不舍,他自己心中何尝不是。当年他不得不远赴戊庸,多少次梦回,他都以为自己还身处在太医院中。白璟明白,这样的痛苦,只有靠时间来治疗。 “瑄弟,只要我们尚有火种,终有一日,会有燎原之势。”白璟垂下目光,继续为白实文擦拭起来,“父亲曾说,只要我白家香火不断,衣钵相传,白家就不会倒。瑄弟,白決是个极有慧根的好孩子,他入太医院后,一定可以扭转局面。哪怕需要二十年,哪怕我们都已不在人世,哪怕还要靠再下一代的努力,我们也要等,因为整个白家在等。” 白瑄从白实文的住处走出来的时候,精神有些不济,他不得不靠着廊柱喘喘气。一阵微风拂过,瞬间带起了地上枯黄的落叶。白瑄的目光逐着这些落叶,不知不觉间,一滴泪顺着他沧桑的眼角滑落下来。   ☆、第74章 遭遇排挤 白瑄沉重地回到房间,将方才和白璟所谈一一倾诉给了孟清,想听听她的看法。然而,孟清的反应却十分过激,白瑄话音刚落下,她就猛地站起身来,“不行!” “大哥他是什么意思!他凭什么让你退出太医院?”孟清怒气当头,也不顾白璟白瑄的兄弟情面,直言道,“我以为大哥是因为良心发现,才回到京城照看老太爷。哼!原是我错看了他!老爷,你还不明白吗?他这不是明摆着的,他想夺回白家的继承人地位!” “孟清。”白瑄低沉着喊了她的名字,“不要胡说。大哥不是这样的人。” “老爷,你的大哥抛弃这个家二十年了!二十年里,他对这个家可有一丝关心?可有一丝贡献?说句不好听的,他就是看老太爷快不行了,这才急着回来抢白家的!” “你不了解大哥,我同他一起长大,大哥不会是在乎这些事的人。”白瑄声色平淡,他也希望孟清能平静下来。 然而,孟清既然认准了自己的道理,就没有松口的余地,她摇了摇头,叹道,“或许曾经他不是这样的人,但谁又能保证二十年的光阴没有将他改变?我听说,边关郡县多半世道不安,戊庸保不齐也是个牛鬼蛇神一窝斗的地方。一方水土一方人,他或许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正直的大哥了,老爷,咱们不能不防。” 白瑄沉默了下来,他有些犹豫了,他觉得孟清说的并无道理。二十年的时光运转,一切都难以预料。 孟清见白瑄似有动摇,立刻添油加醋道,“大哥怎么就知道太子爷会治你的罪?他居然还拿殉葬来吓唬老爷,真是可笑至极。老爷想想,咱们白家从高祖时代到现在,有谁被赐死了?我们世代镇守太医院,被历任皇帝所信任,就算是最后没能周全皇帝的性命,也从未有过性命之虞。老爷若是在一切还没有眉目的时候就打退堂鼓,白家上下会如何议论老爷?所有人会说老爷软弱,窝囊!那坐享其成的,就是大哥了。” 白瑄心事重重地抿了口茶,摆摆手,道,“不要再说了,此事先放下,容我再想想。” 房间内的两个人聊得忘我,却不知白璟已经在门外站了许久。白璟原本是想来与白瑄继续商量朝中的事,方走到门口,就听见白瑄和孟清两人在说话。出于礼节,他本不想偷听,然而就在他刚要转身离开的时候,他听到孟清提到了自己。不知为何,他的脚下就像突然生了根,让他迈不开步子,只怔怔地留在原地听完了孟清所有的议论。 他真的没想到,将近二十年的阔别,他再度回到故土,竟不是以故人的身份,而是一个不速之客。白璟苦笑了笑,垂下目光,转身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方走出白瑄的住处,白璟就看到自己的儿子正匆匆忙忙地向府外走去。“白敛!”白璟叫住了他,白敛回过头来,见是父亲,连忙迎了上来。 “爹。” “这么匆忙,是做什么去?” 白敛犹豫了一下,觉得没必要向白璟瞒着,就坦白道,“爹,我们来京城有阵子了,你和母亲都没想过去看看芷儿吗?方才,我从決弟那儿问来了赵家的地址,正打算去造访一遭,看看芷儿。” 白璟听出了白敛的责备意味,他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道,“不是爹娘不记挂芷儿,而是为父担心,赵家若是知晓了芷儿的身份,会对她不利。”他思及方才从白瑄那里听到的议论,不禁继续感慨道,“敛儿,有时候,人们会为了周全自己所在乎的人,而放弃自己心中的牵挂。” 白敛见父亲的眉间似有一丝凝重,他问道,“爹,你有心事了?” “没有。”白璟挥了挥手,指着外面,“你去看看芷儿罢,赵家的人不认识你,不要让他们知道你来自白家就好。将我和你娘的心意带给芷儿吧。” “我懂。”白敛向父亲告了别,就立刻消失在庭院中了。 白敛离开后,白璟还停留在原地,静伫了许久。他看着布满了回忆的白府,却只有深深的陌生之感。蓦地,他开始怀念戊庸的小药堂,那才是他的家,是他可以容身的地方。也不知道如玉和苏儿现在怎么样了,让她们娘俩撑着药堂,真是难为她们了。不过苏儿这个孩子,总是带给他惊喜,他相信她可以打点好一切事情。唉,若是白敛能有白苏身上半份的从医热情,他都满足了。白芷原本是三个孩子里他最放心的一个,想不到,她却阴差阳错地遇上了仇家的儿子。世间之事,真是造化弄人。白璟这样想着,头上的柳枝在微风拂动下攀上了他的束冠。 柳,留。 …… 赵府中,赵策已经把皇帝欲将赵宁许给太子爷的圣意说给了家人。赵宁立刻倔了起来,她嫌弃着道,“爹,我不要,我才不要嫁给太子,他都三十六岁了,足足是我的两倍!况且,我也不想屈居别人的妾室,整天怄着一口气,我不服!” 余氏见女儿不愿意了,也附和道,“是啊,老爷,想办法跟圣上退掉吧,我也不想委屈咱们女儿。” 赵策猛拍了一下茶案,高声喝道,“愚见!” 他失望地看着余氏,道,“孩子不懂事也就罢了,你在我身边这么多年,难道还看不清时局?三皇子突然获罪禁足,朝堂上,慕安的太子|党已经开始暗暗排挤我,若宁儿能嫁给太子,那是我们赵家的转机!皇帝在这时说亲,就是要让我们赵家成为巩固太子的力量,好让他顺利即位。” 赵宁嘟起了嘴,蹭到了赵策的身边,撒娇道,“爹,就算慕安是要成为皇帝的人,宁儿也不想嫁给他。宁儿就是不想做妾室。” 赵策宠爱自己的女儿,他抚了抚赵宁的长发,道,“一朝为妾,未必终身为妾。宁儿你放心,为父不会让你重蹈你姑姑的覆辙。贵妃不够,咱们的宁儿只做皇后。” “爹,我真的会成为皇后吗?”赵宁睁大了眼睛,充满了憧憬。 赵策很满意赵宁对皇后之位的渴望,他拍了拍她的脊背,低声在赵宁耳畔许诺道,“爹会助你。你答应爹,安安心心地嫁进太子府好不好?” 赵宁想象着自己执掌封印,统御后宫的样子,满足地点了点头。 “老爷,那三皇子那边咱们如何交代?”余氏有些担心,她知道三皇子狠辣,赵策这样急转舵向,不知道会不会激怒慕封。 赵策冷笑一声,“收起你的妇人之仁,朝廷上,根本不存在情义。若不是深谙处世之道,我赵家如何在朝廷立足数十年?宁儿和太子的事情,我已经答应下来,今天也不是在征询你的看法,只是告知你一声罢了。” 赵子懿一直静静听着他们三人的一言一语,疲于插话,直到赵策又转而提起了他的事, “还有子懿,你与敬安侯女儿的事也敲定了,为父近期就带你去敬安侯府下聘礼去。”赵策轻描淡写,又是一副一切他已拿定主意的架势。 “爹,我不会娶敬安侯的女儿。”赵子懿的右手不知不觉间握紧了圈椅的扶手。 “你妹妹尚且愿意为了赵家牺牲自己,你这个长子有什么不可以?不要像个黄口小儿一般无用!” 赵子懿腾地站起身来,反驳道,“爹,我小的时候,你说过,希望我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顶天立地的男人是不会为了利益委屈求全的,更不会让自己的人生葬送在利益关系中!” “放肆!”赵策勃然大怒,“你这个死小子,你是在含沙射影地辱骂你的父亲吗?若不是委曲求全,何来的赵家?何来今日的你?!!!” “儿不敢。”赵子懿低下头,声音却是不卑不亢。 余氏见赵策即将爆发,连忙护住自己的宝贝儿子,道,“老爷别气,你知道咱们子懿不是不懂事的孩子,只是最近身边有了狐媚子,一时迷了心窍罢了。老爷息怒。” “娘,芷儿不是狐媚子,你不可以那么说她!”赵子懿也生气了。 余氏没理他,只顾劝赵策,“你瞧瞧,为了狐媚子,现在连娘也不认了。年轻人就是这样,眼睛被虚假的情爱蒙蔽了。” 赵策失望地瞥了一眼赵子懿,喝起了茶,不再说话。 赵子懿好想说服家人,他和白芷的感情毫无虚假,他们是真心相待。可是他知道如何强调都没有用,最终只得叹了口气,转身走出了房间。 过了一会儿,余氏和赵宁也一道走了出来。赵宁挽着母亲的手,说道,“哥哥从未这么执拗过。娘,不如我看,就不要留着白芷再祸害哥哥了吧?只要白芷还在哥哥身边,哥哥就算娶了敬安侯的女儿也只会给我们赵家招惹麻烦。而且我瞧着,那白芷也不会是省油的灯。” 余氏点了点头,她也正有此意,“还是宁儿乖巧懂事。” 作者有话要说:【题外话】 不知道大家听没听过云泣的“墨泪”这首歌,个人觉得此曲的感觉不错~ 每次写文都会听听,仿佛白家这个故事尽在这首歌中了~   ☆、第75章 大哥来探 离开父亲的处所后,赵子懿实在觉得浑身轻松。今天,他第一次发觉,他曾经朝夕相处的家人是那么的让他不敢相认。赵策的处世手段一直八面玲珑,这一点赵子懿很清楚。他只是没有料到,一个父亲,竟然能让他一双儿女的终生婚约变成自己康庄大道的垫脚石。赵子懿虽是武将,在军营中长大,但他也希冀人间真情的存在。回京数日,他愈发怀念起在戊庸驻军的半年时光。越想越觉得无奈,赵子懿心中微叹,脚下不知不觉走到了白芷的住处。 白芷正坐在小院里的石凳上绣着花样,赵子懿远远地看见了她,眉目比方才顿时柔和了许多,他放轻了脚步。 他无声无息地绕到了白芷的身后,孩子一般地伸出双手蒙住了她的双眼。白芷怔了一下,不得不停下手中的动作,她灿然笑开,“以为我会不知道是你么?” 赵子懿笑着松开了双手,扶着她的右肩,坐在了一旁的石凳上,“在绣什么?” 白芷伸出双臂护住了石桌上的布料和花样,“不许你看。” 赵子懿见她的脸颊正渐渐晕红,不禁来了兴致,他坏笑,装模作样地道,“女儿家为心上人绣些衣料没什么可羞的,来,让我瞧瞧。” “讨厌。”白芷瞥了他一眼,而后继续开始手上的活计,也不管赵子懿是不是在打量。 赵子懿见白芷手下的暗青色布料上,黑色的线条繁复不已,一看便知白芷是花了很多心思在这上面。他一时心疼,拨开了她手中的动作,不由分说地就将她揽在了怀里。 “芷儿,你可知,我最喜欢你的一点,就是你的善良。”他抚上了她的秀发,感受着她发丝间的顺滑,他好想把整颗心都给她,“芷儿,对你的情,我从没有片刻后悔。” “今日你怎么怪怪的,说起话来又滑又腻,有些不像你了。”白芷点了点他的额头,虽玩笑着,稍后也环上了他的腰际。 “明天随我去一个地方,好不好?”赵子懿已经暗暗决定,明天一早,他就去请命调离京城,而后再与白芷寻一方福地,与她成亲,哪怕只能以天地为媒,倚日月见证。 白芷并不知道他有如许心思,只是寻常地答应了下来。 这时候,赵府的管事找到了他们两人这里,管事没想到会撞上如此暧昧的场面,他只好清了清嗓子。 “公子。” 白芷连忙松开了赵子懿,别开脸去,羞得她不敢露面。 赵子懿依旧十分自然,他抬眉问道,“什么事?” “府里来了位客人,自称是白小姐的家人,来看望白小姐。”管事的话有些迟疑。 白芷立刻转过身来,有些不敢相信般地问道,“我?我的家人?” 赵子懿一听,也十分吃惊,他连忙吩咐道,“还不快请客人过来。” 赵子懿的话音刚落,白敛的身形就从松树后面显现了出来。 “哥哥!”白芷又惊又喜,她立刻放下一切,扑到了白敛的怀里,热泪盈眶地问道,“哥哥,怎么会是你?你为什么来了京城?” 赵子懿摆了摆手,暗示管事退下,小院里就只剩下他们三人了。 “妹妹!妹妹!”白敛也喜出望外,能如此顺利地看到白芷平安无恙,他实在欣慰。 赵子懿抱拳问候道,“原来是白大哥,在下赵子懿。”过去的阴差阳错下,他与白敛并未照面过,今日一见,他却觉得眼前的男子异样的熟悉。 白敛松开了白芷,也行了一礼,“久闻赵将军少年英才,幸会。” 白芷紧紧扶着白敛的手腕,兴奋之情溢于言表,“能在这里看到哥哥真是太好了,爹娘近来怎么样?苏儿怎么样?哥哥怎么来了京城?” 白敛迟疑了一下,而后道,“他们都好,因为生意上有些事,路过这边,我就来看看你。” 赵子懿发觉白敛似乎有些顾忌他在这里,便识趣地告了辞,“你们兄妹慢聊,我就不打扰了。”末了,他又叮嘱白芷,笑道,“别忘了明天你要陪我出去。” 白芷点了点头,充满感激地望向赵子懿。 赵子懿甫一离开,白敛见小院中再无别人,这才坦白出来,“芷儿,其实爹和娘也来了京城。” “什么?他们也在京城?”白芷低呼出来,她不敢相信地问道,“爹不是说过,咱们家的人这辈子都不能来京吗?” “芷儿,你走后的这段时间,家里发生了好多事,一言难尽。其实我们月前便到了,只是一直没来看你。我们的祖父重病,父亲为此回京,娘和我也一道跟随来了。” “祖父?”白芷只觉得,此刻她耳中听到的事有如奇谈怪论。 “芷儿,你来京城也有些时日了,你可知道朱雀长街上的白府?那才是我们真正的家。”白敛扶住白芷的肩膀,沉重地道,“芷儿,爹当年因为赵家获罪,被贬黜戊庸,流放之路上还遭到赵策痛下杀手,若不是因为另一波神秘势力的庇佑,我们全家都会丧命。所以,爹才会不遗余力地阻止你和赵将军。” 白芷已经愣住,她万万没想到白家上下竟然遭遇过性命威胁,而这威胁竟然就来自赵子懿的父亲---- “我来之前,爹让我把这些事都告诉你。他并不希望上一辈的事情波及到我们,他希望我们可以没有怨恨,简单地活着。现在,他说出真相,是为了让你有自我保护的意识,毕竟往后你就是赵家的人了。爹让我叮嘱你,不要让赵将军知道这些事,他希望你和赵将军能够走出父辈的矛盾,只做你们自己。” “爹他竟然如此为我着想,我却----”白芷哽咽住,她泪眼迷蒙地望向白敛,“哥,我这样一意孤行,是不是太伤你们的心了。” 白敛伸出手为她擦干了泪,安慰道,“芷儿,只要你幸福,我们就不会伤心。爹,娘,如玉姨娘,苏儿还有我,我们五个永远是你最大的支撑。” “苏儿怎么样?她放我离开后,都发生了什么?”白芷万分思念着她的妹妹。 “娘和爹当时都生气了,但也没有太为难苏儿。你放心,苏儿现在很好,她已经渐渐接手药堂的活计了,这次我们离开毋庸,父亲就将整个药堂交给她打理了。”每每提起他聪颖的小妹,白敛都是一副自豪的样子。 白芷也破涕而笑,“真好,总算是全了她的夙愿,也不枉我从前常常偷书给她。” 小院里,兄妹两人一言一语地叙旧着。而方才离开的赵子懿,在走出小院之后,一直心事重重地琢磨着白敛带给他的熟悉感。虽然,这种熟悉可能是出于他是白芷的亲哥哥的缘故。但赵子懿总觉得心头隐隐有什么事,让他放不下。他怀疑,他一定是在某个地方见过白敛,可再细细回忆,又什么都想不出来。 不知不觉间,他走到了赵府的池潭旁边。赵子懿负手静伫了一会儿,本想思索一下明天和白芷的事情,却在看到波光粼粼的水纹时,猛然想起了白敛的事! 那是他在戊庸的时候,官府发觉民间有人与盐官勾结,私贩盐巴,便调请了他和他的手下,试图抓他们个现形。赵子懿记得很清楚,当时他一路拨开人群,追着那个私贩子追到了河边。而白敛就在那时候突然迎面出现,两人结结实实地撞在了一起。白敛立刻向他道歉,赵子懿只看了他一眼,顾不得什么,就要去追那个贩子。然而,再寻过去,熙熙攘攘的路人中,哪还有什么可疑的人影了。这件事就这样功亏一篑了。 当时赵子懿并没有多想,现在他知道了撞他的人就是白敛,而白敛也是从商之人。难道说这件事情并不是巧合?赵子懿心头一阵怀疑,却不敢深想,他打算明天借机向白芷好好打听一下,再做定夺。 一夜很快就过去了。 次日辰时,赵子懿独自去了军中,请求大司马将他调离京城。然而,就在他离开赵府的这段时间里,余氏和赵宁决定对白芷下手。 白芷还不知道自己即将深陷险境,她坐在铜镜前,由着木香给她梳妆。木香知道午后白芷会和赵子懿出去,便有意将她精心打扮了一番。这时候,敲门声响起,木香放下木梳,对着白芷玩笑道,“一定是赵将军耐不住,现在就来了。” 木香拉开房门,却见到了赵府的管事,她有些疑惑。管事先开了口,“夫人请白芷小姐过去一趟。” “夫人可说了是什么事?”白芷站起身来,迎了上去。管事摇了摇头,“不清楚,白小姐随我去一趟便知道了。” 白芷点了点头,吩咐木香在屋里守着,她去去就回。 管事带着她去了正堂,正堂里余氏和赵宁两人端坐着,手边放着热气腾腾的茶水,好大的架势。 白芷不知就里,她缓缓作了揖,“白芷见过夫人,小姐。” 然而在她话音刚落的瞬间,余氏做了一个手势,管事就立刻扣住了白芷的手腕,一脚踢在她的膝后,逼得她跪了下来。 “你们----”白芷用力反抗,却拗不过管事手上的力道。 赵宁双手盘在胸前,飘飘然着从座位上走了下来,她睥睨着白芷,道,“白姐姐,我哥这会子出去了。他若不护在你的身边,你在这个家真的是片刻都活不下去呀。”   ☆、第76章 太子驾到 赵宁停在了白芷的身前,弯下腰去伸手拍了拍白芷的半张脸颊,冷笑道,“白芷姐姐这个脸蛋真是闭月羞花,我见犹怜,哥哥会被你迷惑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只不过,我们堂堂正正的赵府怎么能容你这个狐媚子兴风作浪?今天,我就毁了你的脸,看我哥还会不会对你留情!” “放开我!”白芷闪躲着,却避犹不及,赵宁的手心冰冰凉凉的,覆在她的脸上让她浑身一阵战栗。 “别挣扎了,你这副可怜的样子做给谁看呢?”赵宁斜视着白芷,她从见到白芷的第一眼起就对白芷毫无好感,这样一个讨人嫌的角色竟然还妄图挤进赵家,真是不知好歹。赵宁冷哼一声,从一旁的茶案上拎起一把尖刀,在手上晃了晃。 “夫人,我只问一句,你们今日如此对我,肃远侯大人他知道吗?你们倘若真下狠手,就干脆杀了我吧。”白芷闭上了双眼,眼角不受控制地滑下了一行泪。她宁愿死,也不想容颜受到摧残,她想在赵子懿心中留下一个完整的自己。不是丑陋的,也不是残缺的。 明晃晃的刀光在房间内闪烁,赵宁用刀刃递上了白芷的下颌,哼道,“想死?还是在自己变丑后自行了断吧。”语毕,她握刀的手一反,刀刃立刻在白芷的侧靥划出一道血痕。血珠沿着伤口一点点渗透出来,鲜红之色在白皙皮肤的映衬下,十分怵人。 余氏看到这一幕,有些忌惮地别过脸去,啧啧,她自己都觉得脸颊仿佛跟着白芷疼了起来。 火辣辣的痛觉立刻从面部传至全身,白芷尽全力挣扎,想逃脱出这个地狱一般的地方,最终还是绝望地瘫软了下来。 “不要----不要,求求你们,不要这么对我----”她的声音断断续续,全然无力。 “刚才你怎么不求我?刚才你不还在妄图拿我爹来压我?现在后悔了?”赵宁的声音越来越高,她正要反手再划白芷一刀,屋外却响起了一声意想不到的通传。 “太子驾到----” 赵宁目瞪口呆地望向余氏,余氏也惊慌失措地站了起来,“太子怎么突然来了?”她见赵宁还一动不动,赶紧挥了挥衣袖,焦急道,“还不快把刀子收起来!” 赵宁立刻将沾着血的刀子甩给管事,又吩咐管事带着白芷从后门离开。管事听从安排,一掌捂住了白芷的嘴,不让她发出声来。 听到这声通传,白芷瞬间舒了一口气,她暂时安全了,可是她若再被管事带出正堂,一定还会再有危险。危急关头,她使尽了浑身力气,拒绝随管事出去。 赵宁发现了她的目的,立刻对管事道,“赶紧打晕她!拖出去!” “打晕谁?”低沉浑厚的声音从屋外传来,紧接着,慕安便踏进了正堂。因为皇帝的指婚,他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踏进赵府了。为了不打草惊蛇,来个出其不意,他甚至命令赵府的侍卫不得提前通传。 此刻,他的身后跟着两个佩刀禁卫,压倒之势下,赵宁和余氏都哆哆嗦嗦地作了揖,一一请安。 慕安不等招呼,便挥起长襟坐在了正堂的主位之上,“赵府向来这么热闹吗?本殿还是第一次登门造访。” 余氏连忙解释道,“方才我们正在管教不听话的下人,若是污了太子之耳,还望恕罪。”她使了个眼色给管事,让管事赶紧带着白芷下去。 “慢着。” 慕安轻轻扫过跪在一旁的白芷,不由得心中一震,他认出了她,她就是玄武长街上那个为他治马的女子。那晚事情过后,他还时常想起这个女子,想不到今日竟是在这样的情况下相见了。慕安惊喜之余,又发觉女子的脸上受了伤,他立刻走下席位,关心着问道,“那晚的金创药你可还带在身边?” 白芷愣了一下,她思索着眼前这个人莫名其妙的话,这才记起他是中秋节那晚出事马车的主人。他,他,他竟然是太子?!白芷木讷地点了点头,完全不知所措。 管事有点怕了,眼前这位毕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他只好松开了缚着白芷的手,退到了一边。 慕安伸出手,示意白芷把金创药递给她。 白芷立刻从袖间掏出一个玲珑的药瓶,放到了慕安的手上。 慕安立刻揪开红色丝线绑着的瓶口,一只手轻柔地扶住白芷的侧靥,将药粉洒了上去。药粉落在伤口上有些刺痛,白芷连忙道,“这点事还是我自己来吧。” 慕安没有说话,他执意为白芷上药,一双眼睛神色淡淡,似是不容拒绝。 赵宁看着这一幕,一股火气直窜眉间,她想不通慕安怎么会和白芷相识,两人还是这副暧昧的场面。而且,这个慕安还不是别人,就是她未来的夫君!这个白芷究竟何来的本事,还说不是狐媚子!赵宁压抑着怒火,口中装作自然地道,“太子殿下快请坐,偏逢家父不在家中,着实怠慢了殿下。这个婢女的事情就交给我们管事处理吧。” 慕安站起身来,也扶起了白芷,“罢了,既然肃远侯不在,本殿就不多留了。这位姑娘是本殿的一位故人,现在她伤的不轻,我必须要带她出去诊治,劳请赵府放人。” “你----”赵宁不服气地上前一步想拦住他们。 余氏立刻按住她,一脸堆笑着对慕安道,“既然太子爷这么说了,白姑娘就麻烦殿下了。” 慕安瞧也没瞧余氏,便带着白芷离开了。白芷起初还有些犹豫,但一想到她不能留在虎口,只能暂时跟在了慕安的身边。 太子等人离开后,赵宁气愤地摔了茶杯,厉嗔道,“一道刀痕而已,怎么就是伤的不轻了?贱人就是矫情!娘,你为什么放白芷走?” 余氏也正怒气当头,她缓缓坐了下来,喝了口茶后,悠悠道,“太子他护得了她一时,难道还能护她一世?她迟早是要回来的。” “可是很快哥哥也要回来了,若是白芷将这件事跟哥哥说了,哥哥势必会阻拦我们。” 余氏沉下目光,心中又有了别的打算。 走出赵府的时候,白芷停下了脚步,有些犹豫地开口道,“太子殿下,谢谢你今日出手救我,我还有个不情之请,不知道----” 太子转过身来,看着女子低垂的长睫,心中一软,道,“但说无妨。” “恳请太子派人将小女的妹妹带出府来,我担心她独自留下,会有危险。她叫木香,住在后院杂役的小院里。” 太子立刻着人去办了,很快木香就被佩刀侍卫接了出来。 木香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一出府门就看到了白芷脸上的伤痕,“小姐!小姐你这是怎么了?” “木香,我们不能留在赵府了。” 木香连连点头,“小姐去哪我就去哪,我全听小姐的。”她怯怯地看了看慕安,不知道眼前这个贵气逼人的男人是何身份。 “这是太子殿下。”白芷看出了木香的疑惑,她介绍道。 木香两腿一软,口齿发颤着地问候道,“太----太子殿下----圣----安。” 慕安淡笑了笑,对着白芷道,“走吧,我带你去医治伤口。” 白芷立刻深作一揖,和言婉拒道,“今日殿下相救之恩,白芷没齿难忘。日后的路,终究还是要自己走。殿下公务缠身,就不必为我这个不足挂齿的小人物劳心费神了。十分感谢,在此告辞。” 慕安当即伸出手拽住了她的手臂,“这附近都是赵家的势力,还是让我亲眼看到你安顿下来,再另说其他。” 几番下来,白芷拗不过慕安的坚定,只好按照他的意思,一道走着。 “白姑娘,还没问你你的芳名。”除却太子妃外,慕安鲜少和女性说话,此刻的他微微有些紧张。 “白芷。”回话的时候,白芷也不忘轻轻行礼。 “可取自岸芷汀兰,郁郁青青?” “不,白芷只是一味香草。”她有些小心翼翼,注意保持着和慕安的距离。 慕安饶有兴趣地打量了一下白芷,问道,“令尊是郎中?” 被慕安这么一问,白芷也没想隐瞒,她点了点头,“是。” 两个人也并未再聊其他,白芷和木香在一处客栈安顿了下来,慕安又帮她请来了一个郎中。 临走前,慕安将一张写有地址的宣纸递给白芷,嘱咐道,“这上面是太子妃的母家楚家的地址,你若遇到不能处理的麻烦,可以去那里求助,他们会认得我的字迹。” 白芷感激地接过,道谢后,和慕安告了别。 所有人都离开后,客房里只剩下白芷和木香。木香终于放松下来,她直拍着胸口,感慨道,“我这辈子都没想过能看到活生生的当朝太子,方才真是紧张死了。小姐,你怎么会认识太子爷?赵公子他知道我们离开赵府了吗?” 白芷心如乱麻,方才为了保全自己和木香的性命,她匆匆忙就离开了赵府,也没有顾及赵子懿回去后会找不到自己。如今看来,她与余氏和赵宁决裂至此,她是万万不会再回到赵府去了。人为刀俎,我不能为鱼肉,白芷如此想着,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在赵府的这段日子,她一直谨小慎微,现在她发现不管她如何忍耐,赵府都不可能容下她了。白芷静静地伫立在窗前,目光投向窗外熙熙攘攘的人潮。大千世界,她与赵子懿的未来该何去何从?茫然如她,惶惶不知。   ☆、第77章 虽近尤远 午后时分,白苏关了药堂,与青之一同清点药材。现在白家药堂里人手不够,青之一个人在药铺打点不来,白苏便每隔两日腾出一个午后来帮助青之。每天的忙碌充实了她的生活,母亲逝去的伤痛也在渐渐平复,经营药堂成了支撑白苏的动力。 而她与慕云华之间的事情,自那晚过后,便再无继续。 那晚酒醒过后,白苏只依稀记得她与慕云华在酒楼的后院中说了话,却回忆不出任何细枝末节。但是,近几天来,她总是会不由自主地想起他,也隐隐觉得他们之间似乎发生了一些不寻常的事情。 白苏又出神了,青之见到她手上的动作已经停下了许久,便伸出手在她的眼前晃了晃,“二小姐?” “哦?”白苏立刻抽回思绪,目光不自觉的垂了下来,躲避着青之,仿佛不想让他看出自己的心事。 “是不是累了?休息一下罢,这里的事很快就结束了。”青之体贴地从白苏的手中拿过药篮子,笑意盈盈。 白苏感激地谢过,却并没有打算休息。这时候,半夏跑进了药铺,她上气不接下气地喘道,“糟了糟了,小姐,有件事我给忘了!” 白苏见她如此惊慌,也被她感染的有些紧张起来,她连忙问道,“什么事情?慢慢说。” “前日慕公子来过药堂,他看小姐在望诊就没有上去打扰,只是叮嘱我记得问小姐,小姐会不会做健脾八珍糕。看上去他似乎很需要----”半夏羞愧于自己的坏记性,她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没有底气。 白苏听闻,松了一口气,她点了点半夏的额头,道,“我当是什么要紧事,原来只是这个。我虽然不会,但爹之前给我留了方子,可以试试。” 半夏连忙摇头,“不不不,慕公子还说,今天午后他会过来看看----” “那不就是现在?”白苏愣了一下,这么说来,慕云华就要白来一趟了。想到曾经他默默地帮过自己那么多次,而现在轮到她了,她却一丁点都回报不了。白苏有些自责,她沉默了片刻后,道,“我现在就去药厨,若是慕公子来了,半夏你先招呼他在正堂喝茶。” 半夏自知犯了错,一动都不敢动,她可怜兮兮地望着白苏,目光中乞求她的原谅。 白苏哪会和她计较这些,她笑着推开半夏,“好啦,快去忙。” 青之见白苏又要忙碌了,不禁关心道,“八珍糕需要捣药磨药,还要调好口感和味道,师父那么熟悉制药过程也要忙上好阵子,不如我也帮帮忙吧。” 白苏摇了摇头,婉拒道,“这里的事情还没忙完,咱们还是要以药堂为重。只不过慕公子也算是我们白家的恩人,我觉得态度上不该怠慢,所以才立刻着手去办。其实我也知道,制药糕比煎药煮药麻烦许多,但我总归要掌握这个方法。” 青之十分佩服,他对着白苏拱手赞许道,“小时候我就羡慕你,你总是有方向有动力,为了学到新的东西你总是不厌其烦。我若能有你的半分勤奋,也就不辜负师父的收留之恩了。” “青之,爹和大哥不在家的时候,我真的觉得你就是这个家的顶梁柱了。娘去世这件事如此突然,只有你一个人陪着我。况且,你在白家也有十年了,所有人都把你当做了家人,就不要再提辜负不辜负这样的话了。”白苏十分恳切,句句都是肺腑之言。她总是觉得,青之的心中有着深深的自卑,这种自卑源自他的孤苦身世,也是造成他隐藏自己对白芷感情的根本原因。 “谢谢二小姐,谢谢你把青之当做了家人。”青之很感动,他不再多说,认真为收养他的白家做起了事情。 白苏取出父亲留下的方子,和青之打过招呼后,就独自去了药厨钻研起来。 白苏看着方子上的潦草字迹,一边低声念了出来,一边称取着需要的药材,“白术----薏仁----茯苓----山药----莲子----芡实----扁豆----粳米面----” “薏仁扁豆要磨成面状,其余捣碎。白术山药捣成糊状,莲子不必细捣,如此才会爽口。”看到白璟的记录如此细致,白苏忍不住笑了出来,笑过之后,她有些想念父亲了。她并没有将如玉去世的消息传往京城,她顾及到父亲还要费心照顾祖父,便不想让父亲更多一份感伤。白苏微微叹了口气,将方子搁在了一边,拿来了盘磨,开始研磨薏仁和扁豆。 研磨是一件很累人的事情,她足足花了半个多时辰,才将薏仁和扁豆研磨成细粉,掺进了粳米面中。接下来是捣药,白苏舒展了一下手臂,轻轻用袖口擦了擦额上的细汗,很快又全神贯注了起来。 她没有注意到,其实慕云华已经出现在了药厨的门口,他静默地伫立,望着她出神了少顷。 白苏刚将白术切好块,倒入了捣药的木碗里,就听得身后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我来吧。” 她认出了这个声音,这个声音曾数次在她身后响起,对她来说,已然熟悉到不能再熟悉。不知心底的什么在作怪,白苏忍不住手一抖,慌忙转过身来,“呃----八珍糕可能还要一会儿,抱歉,我动作慢了。” 他暗暗吃了一惊,因为他从未看过她如此局促的神情。那晚酒楼的事情过后,这还是他们第一次照面交谈,慕云华不禁紧张了起来,难道说她记得他抱住了她的事情? “没----没事。”一时间,他也不知所措起来。 白苏立刻转回身去,背对着他,长长舒了一口气。她一下一下的捣着药,笃笃笃的声音里,两人加快的心跳被巧妙隐藏了住。 慕云华注意到她的眉骨附近有一抹白色的粉末,他抬手指了指自己的眉骨,提醒道,“白姑娘,你这里----” “嗯?”四目交接了一瞬,白苏立刻移开了目光,她应了一声,伸手擦了擦自己的眉骨。谁知,她的手腕和袖口早就沾上了不少药粉,此刻慌乱之下,更是把自己的脸添得更乱了。 他微微皱了一下眉头,伸手扶住了她的手腕,另一只手则卷着自己的衣袖,为她轻轻拭净了面颊。 虽是隔着一层布料,白苏还是敏感地察觉到了薄薄的布料背后,男子手上的温度。她一直在暗暗努力,试图平复心情,可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就是那么执意地从心底攀长了出来。从前,她也会因为慕天华的一些举动而紧张地心跳加快,可现在,她发觉自己在紧张之余,竟然多了一丝期待。 天啊,她怎么会这样想,她竟然会希望他的手可以多停留一会----白苏刹那间就被自己的想法刺激到了,她猛然转过身去,不顾慕云华还尴尬在她的身后。 “抱歉,我只是----”慕云华并没有多想,他只是看她自己擦不净,才想着帮她擦一擦。唐突到了她,他有些愧疚。 “不不不,不是你的问题,是我,不不不,也不是我,我----”白苏语无伦次起来,她见自己如何都说不清,便干脆不再继续解释。 “这些八珍糕,你都给了卢村的孩子们吗?他们很喜欢吃?”白苏不禁佩服起自己转移话题游刃有余的能力,一谈到和医药有关的内容,她很快就平静了下来。 “因为贫穷,这些孩子用餐极不规律,脾胃多有损伤,我便想着定期给他们送些药糕调养。最近这些孩子有日子没吃到八珍糕了,都在扯着我要,我只好来问白姑娘了。其实,我从前也找过别的郎中,他们都觉得制药糕十分麻烦,得不偿失,只想开药敷衍我。在遇到白老爷之前,我并不知道这世上还有如此认真负责,完全以病人为重的郎中。”慕云华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说了这么长的话,只是面对白苏,他并不吝啬自己的言语。 白苏见他对待医者的态度十分消极,便笑慰道,“我爹确实是难得的良医,但我相信,这世上一定还有很多和我爹一样的好郎中。” “我小的时候,母亲生了病,那个郎中为了骗取钱财不惜开错药给母亲----”慕云华停顿了一下,儿时痛苦而可怕的回忆又涌上脑海,他沉默了许久后才继续道,“我常想,越是医术精进的医者,越容易瞒天过海,掌握别人的生死。从医之人让我忌惮,母亲死后,我便不再信任任何一个郎中了。” 白苏的心情也沉重了下来,慕云华说的没有错,其实医术越精进,就等同于害人的手段越高明。她知道她无力为那个可恶的郎中辩驳,她只能笃定地注视着他,承诺道,“别人怎样我不能预料,但我能保证,你可以完全信任我爹,还有我。” 慕云华淡淡笑了,他看着她坚定的神情,仿佛看到了她瞳眸中隐藏的湖光山色,有如入画。 画----他这才恍然记起,慕天华在离开毋庸之前,曾经嘱咐过让他把那幅白苏的画像转交到她手里。 这些日子,是因为和她走的太近了么,竟让他忘记了,最先遇到她的人是他的大哥,最先喜欢上她的人也是他的大哥。他不该这样,趁人之危不是君子所为,更何况那人还是他最亲的亲人。慕云华自知犯错,他收起了笑意,脸上流露出一贯的冷淡疏离。 “今日似乎是殿试放榜的日子,不知道大哥那里怎么样了。”他是有意讲到了慕天华。 白苏注意到了他黯淡下去的眸色,她还来不及多想,就听到他提起了慕天华。身为慕天华的朋友,她也很关心他的情况,白苏便也自然地搭了一句,“他砥砺多年,一定会有很好的结果。” 慕云华点了点头,却不知为何,内心深处总有一丝不安隐隐作怪。   ☆、第78章 东窗事发 就在慕云华和白苏谈论慕天华的时候,千里之外的京城里,殿试的结果即将公布。 今年十分不寻常。 以往殿试发榜当日,金线绣成的皇榜会悬挂在正阳门前,皇帝只会召见前三甲。而今年,皇帝临时下了一道旨意,命令他们所有参考之人都聚到文曲殿,再当场宣布殿试结果。 能面见皇帝是何等殊荣,很多人都感激着圣恩浩荡,纷纷觉得就算落了榜,也无所遗憾了。 平安又驾着马车,将他的主子送到了皇城跟前。慕天华从马车上跳下,又望着威严的琼楼玉宇,恍惚间仿佛回到了殿试那日。说实话,他此刻紧张极了,殿试之时都不曾紧张过半分的他,双手却开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大概越是临近揭晓结果,就越是让人忐忑。 慕天华在宦官的带领下,又来到了文曲殿,殿内已经聚集了很多人。他下意识地寻找安穆的身影,却并没有找到。 过了一会儿,负责这次殿试选拔的三位大臣纷纷走进了殿中,其中有一个就是肃远侯赵策。赵策并不负责殿试过程,而是负责殿试结束后,为新晋的优秀人才调拨官衔。所以,在今天之前,他都没有出现过。 三个大臣就位后,所有参考之人都按照殿试当天的座次站好了,每个人心中都充满了期待。 随着一声悠长的通传,皇帝踱进了大殿,坐在了大殿正中的主位之上。一瞬间,殿内的所有人都对着皇帝深深跪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皇帝的声音有些飘,他这些天睡的极不好。 慕天华跟着所有人一起,谢过隆恩后,扶着衣袍的长襟缓缓站了起来。 皇帝环视起来,最终,他的目光停在了慕天华的身上。就是他吗?就是这个小子?皇帝不安地转动着手中的念珠,暗暗揣测。 按规矩,在皇帝面前,臣民是万万不能抬头直视皇帝的。所以大家都低着头,也不知道皇帝在做什么,殿内只是寂静异常。 过了许久,皇帝才开口道,“朕很欣慰。今年的殿试中,优秀辞章比比皆是。有的人独树一帜,见解新颖;有的人笔触敏锐,引人深思。大慕国能拥有尔等子民,实乃朕之幸。” 皇帝摆了摆手,示意孙福连将密封着的皇榜卷轴摊开公布。 随着卷轴的一端倏地落下,绣着金边的精宣骤然绷紧,纸张独有的声音传到了每个人的耳畔。慕天华只觉得额前已经沁出了一层细汗,他暗暗攥紧了拳,等待着揪人心肺的结果。多年来,他所有的努力,甚至包括对父亲的反抗,这一切是否守得云开,都写在了这一纸皇榜之上。 肃远侯赵策接过皇榜,一字一顿地宣读起来。 诏书的内容十分冗长,慕天华脑中一直在嗡嗡作响,他只听到了其中至关重要的----现拙状元抚安人氏袁平嘉,榜眼平阳人氏孙兴,探花襄宁人氏伍成知。钦此。” 慕天华眼前一黑,整颗心都似坠入了无底的深渊。他不敢相信大臣公布的结果,运笔之时他是那么自信,他交上去的文章,浓缩的是他十余年来所有的积累。一个人或许不了解对手的实力,但却可以肯定自己的实力。慕天华好想知道自己为什么失败了。 赵策的话音落下后,他重新卷起了皇榜,由孙福连带出,着人悬挂在了正阳门外。 发榜的仪式十分简单,简单到众人都开始怀疑皇帝召见他们的必要性。然而,皇帝自然是有他的打算。 很快,前三甲们就跟着赵策离开了,而其余人等也都被宦官引了出去。 慕天华有些心不在焉,走起路来也觉得头重脚轻,他低垂着目光,也跟着大家向殿外走去。 突然,孙福连拦在了他的身前,低声道,“慕天华,陛下有事召见,随我来吧。” 慕天华愣在当场,他认出了这个宦官,他就是一直跟在皇帝身边的人。慕天华完全想不出皇帝为何独独召见了他,又惊讶又忐忑之余,他跟在了孙福连的身后。 皇帝已经摆驾回到嘉和殿,孙福连让慕天华等在了殿外,自己先进去通报了一声。 皇帝正喝着茶,他听闻慕天华已经来了,立刻吩咐孙福连,道,“让他进来吧。” 慕天华正在殿外整理着衣襟,孙福连走了出来,他看到这幕场景,不禁暗自为这个年轻人叹惋。他善意地提醒了一句,“圣上面前,切忌多话。慕公子,一定要好自为之。” 慕天华被孙福连带进了嘉和殿。嘉和殿的屋脊高耸入云,殿内更是气派非凡。慕天华小心迈着步子,跪在了皇帝的跟前,“草民慕天华,叩见陛下万岁。” “你先退下。”皇帝摆了摆手,让孙福连退到了殿外。殿门合上之后,皇帝才从龙榻上站起身来,缓缓走到了慕天华跟前。 皇帝睥睨着他,龙袍下的双手已经握紧了拳。 “慕天华----”皇帝幽幽地念出了他的名字,似是在品味什么。 慕天华全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他牢记着方才宦官给他的提醒,半句话都不敢多接。 “你为什么来京城?” 绣着龙纹的御袍就在眼前咫尺的距离,慕天华只看的到皇帝的衣襟下摆还有缎面绒靴。一股压迫感袭来,他觉得皇帝明知故问,却还是斟酌了许久,才答道,“草民不才,寒窗十年,有幸入选殿试,一心欲报效朝廷。” “朕读了你的文章。朕觉得,所有殿试之人中,你的文章应该是最好的。”皇帝的语气缓和了一些,殊不知这才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谢主隆恩。”慕天华听到了皇帝如此肯定,他的眼窝中都快涌出了热泪。只是他不明白,既然皇帝认为他的文章最为出色,为什么他却榜上无名?慕天华一直心思纯简,其实如果他多想一层,就会发觉这蹊跷的事情背后,有多么可怕的结果在等待着他。 “朕很好奇,你年纪轻轻是如何能写出如此闪烁文章的?”皇帝的声音十分平静,目光却有如鹰隼,像对待猎物一般盯着慕天华。慕天华只听得到皇帝平常的语气,却看不到皇帝已经开始狰狞的面庞。 “回陛下的话,草民家中藏书颇多,草民也就有幸多窥得几本。”慕天华深埋着身子,谨慎小心的回答着。 皇帝沉默了一会儿,而后感慨道,“能养育出你这样的儿子,想必令尊一定是个更加博学之人。不知令尊居何要职?” “草民来自小城戊庸,家父虽然博闻强识,但并未求取官职。” “哦?”皇帝眯长了双眼,他今日所问的一切内容,其实他心底都早已有了答案。自从那天他知道慕天华来自戊庸之后,他就派人细细调查过。 “你父亲都不曾谋取官职,你又为何积极入仕?当真是为了报效朝廷?” 皇帝话中有话,慕天华有一丝颤抖,他立刻恭敬回禀道,“草民读书,的确是为了报效朝廷。” “一派胡言!”皇帝猛然一挥长袖,桌上的玉器被扫翻在地,惊得慕天华浑身一凛。 “朕上了年纪,却没有糊涂!”皇帝方才用力过度,现在身体有些透支,他不得不扶住身旁的茶案,定了定神。 “草民惶恐,不知何处冒犯了陛下,恳请陛下恕罪。但草民赤诚忠心,日月可昭。” 皇帝也在整理情绪,他看得出,眼前的年轻人其实并不知道那个巨大的秘密,那个只属于皇室的秘密。可是,就算慕天华一无所知,他进京一事就是大罪,在殿试中出类拔萃,则更是无法赦免的滔天大罪。 “你的文章之出众,着实令朕欣慰,朕有很多年没有见到如此这般力透纸背的文章了。” “朕,或许可以相信你的忠心。但天下忠心之士虽少犹有,而皇位,却只有一个。”皇帝说完后,便召孙福连进了大殿。 慕天华还没有揣度出皇帝方才那句话的深意,就被孙福连带出了嘉和殿。 出了嘉和殿后,有两个御前禁卫也一左一右跟在了慕天华的身后。 “公公,您是要带我去哪?”慕天华见他所走的并不是出宫的路,顿时心上一阵寒意。 孙福连没有答话,只是默默地走在了前头。 平安一直守在宫门外,皇榜早已贴了出来,他看到上面并没有他家主子的名字。很多参考之人都陆陆续续地从宫中走了出来,平安迟迟没看到慕天华。他耐心地等着,同时也为慕天华的落榜而叹惋。 时光静静流淌,日头已经转到了地平线上,另一侧的天空中,些许星辰开始显现。平安等了好久好久,都没有等到慕天华出来。 他终于耐不住了,他走到慕天华进宫去的那个边门跟前,询问起守门的侍卫。 侍卫纷纷摇头表示不知,平安的心终于开始惶惶了起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所有人都出来了,他的主子却还是不见踪影? 这时候,几个宦官握着令牌簇拥着走出了宫门,他们是要去京城四处张贴皇榜的。平安立刻拦住了其中一个小宦官,打听道,“公公,您可见过一个叫慕天华的参考生?他午后进宫之后,就再没有出来过,可是圣上留住了他?” “慕天华?”这小宦官倒是好心,他思索了一下,觉得这个名字十分陌生。小宦官摊开了一个皇榜,皇榜顶头鎏金书写着三甲的名字,后面则以普通黑墨写着其余所有殿试之人的名字。他简单扫视了一圈后,答道,“你是不是搞错了?这里并没有慕天华的名字啊。” “没有?”平安愣了一下,“不可能,不可能,你再仔细看看。”平安慌乱极了,他凑上前,也扫视起皇榜上的名字。他虽然不大识字,但慕天华三个字他还是认得的。平安反反复复寻找了三遍,都没有找到他家主子的名字。 “会不会这上面没有写全?会不会疏忽漏写了?”平安激动地揪住了小宦官的衣襟。 “怎么可能,这可是皇榜,是不会有任何错的。” “不可能!”平安猛地摇头,“那我家主子呢?我家主子怎么会凭空消失?!!” 小宦官见他如此疯狂,还以为他脑筋有病,中了邪。避犹不及,小宦官无奈地摇了摇头,一溜烟地跑开了。 平安登时就迷失了,他失了神地蜷缩在宫门跟前。 暮色四合,夜色瞬间如魔魅一般地包裹住了整个皇宫。 平安守候了一整夜,一整夜都没有合眼,可是慕天华,再也没有出现。   ☆、第79章 下落不明 当夜,皇帝已经就寝,几经辗转之后终于入睡。 宫内打更的声音隐隐传来,皇帝不知不觉皱起了眉头,他坠入了梦境中。梦里,他本还是皇帝,享受着普天之下唯我独尊的地位。然而,一夕之间,宫变夺权,他被人硬生生地从他至爱的龙椅上扯了下来。曾经对他怀着怨恨的朝臣们立刻露出了凶残的嘴脸,他的下场好不潦倒!就在他慌乱地奔逃之时,一个寒战,让他猛然从睡梦中惊醒。 皇帝顶着满头冷汗坐直了身子,他大喘着气,极力回想,却回想不出方才梦里那个夺走他皇位的人的模样。 联想到他刚刚处理掉的慕天华的事情,皇帝捂着心口,幽幽地唤了一声,“孙福连。” 不出片刻,孙福连就打着千儿出现在了大殿之中,隔着屏风,他低声道,“陛下,老奴来了。” “朕睡不着,你去东宫殿,暗暗将太子传来。” 听到皇帝的声音十分低弱,孙福连有些担心,便多问了一句,“陛下,是否还要传唤白太医过来送碗安神汤药?” 皇帝思索片刻,答道,“不了,朕无碍,你且将仙丹递上来。” 孙福连喏了,低着头,走到了皇帝的龙榻前,递上了仙丹。等到皇帝服下后,他这才依着皇帝的吩咐前去东宫殿,请了太子过来。 月色之下,慕安跟在孙福连的身后,好奇地问了句,“这么晚了,父皇找我是什么事?” 孙福连摇摇头,“陛下只说睡不安稳,就叫我来传唤太子了。” “这样。”慕安沉思了一下,他看着孙福连的背影,一些往事涌上了心头。趁着夜色浓重,身边又没有别人,慕安开口问道,“孙公公,母后薨逝,当真是因为三弟慕封么?” 孙福连的脚步停顿了一下,继而又正常迈了开来,他觉得没有必要对太子隐瞒,便坦然道,“太子殿下,皇后娘娘是为了殿下,才主动----” 慕安虽然一直觉得母后去世得蹊跷,但他万万没想到,他的母亲竟是主动从容地选择了死亡。于良心上,他有些难以接受,“孙公公,知晓实情的你为什么不阻止母后?为什么放任着她伤害自己?” “殿下,那枚白砒石虽然是皇后娘娘自己嵌上去的,但早在这之前,就有人已经在笼子上下了毒。皇后娘娘当时已经毒入心脉,薛太医说此毒难解,娘娘才决定移宫换羽,将下毒之事嫁祸到慕封身上。” 皇后已经薨逝数日,孙福连提起当时的事情,却还是心痛不已。 “这么说来,薛太医是咱们的人?他知道母后的这些安排?”慕安转着拇指上的青玉扳指,目光骤然幽深了许多。 孙福连点了点头,接道,“这件事情若要天衣无缝,就必须要有太医参与其中。薛太医刚入太医院且根基未稳,皇后娘娘觉得他是个可以栽培的人。而且,这些日子,老奴听薛太医说,三殿下似乎和白太医走的很近。” 听到这句话,慕安回忆起当时慕封用血药丸设计陷害他的事情,他低沉着道,“我懂,在宫里,任何人都可能会利用上。咱们能利用的人越多,就越有利。” “殿下英明。” 慕安转着眸子,打量了一下孙福连,而后问道,“其实本殿一直很好奇,孙公公明明是父皇身边的人,为何会对母后和我如此忠心耿耿?” “昔年皇后娘娘对老奴有知遇之恩,亦有救命之恩。老奴早在为陛下办事前,就已经开始为皇后娘娘办事了。”孙福连回答的小心谨慎,他知道,如果一切都能按照他近期的精心安排发展,那么皇帝不出一月就会驾崩。太子慕安,有超过九成把握继承大统。一旦他即位,手握皇权之后,难免会疑心自己,毕竟,他作为一个伺候人的奴才,知道的秘密太多太多了。孙福连如此想着,便趁机说道,“其实,如果不是圣上需要老奴,老奴愿意终此一生为皇后娘娘守灵,报答她的恩情。” 慕安听着,感慨道,“孙公公,母后不止一次地对本殿说过,这偌大的皇宫之中,她唯一信任的,就只有你。既然你对母后有这份感恩之心,本殿将来若是有能力,会成全你的。” “谢殿下。” 不知不觉间,两人已经走到了皇帝的寝殿跟前。孙福连停下了脚步,没有继续上前,慕安一个人踱进了殿中。 皇帝正半靠着龙榻,闭目歇息。慕安静静地走进去,他看得出,父皇虽然是一副闭目养神之态,但他的脑中一定活跃不已。不知道今晚如此深夜,父皇召见他是为何事。带着疑问,慕安行了一礼,“儿臣拜见父皇。” 皇帝还是没有睁眼,他伸手随意一指,示意慕安先坐下。 “太子。”皇帝一开口,声音就有气无力,“朕有重要的事情,要与你说。” 慕安登时紧张起来,他既忐忑又期待地接道,“儿臣谨听父皇教诲。” “不,不是教诲。”皇帝摆了摆手,艰难地笑了笑,“朕老了,你年纪也大了,朕已经无需再教诲你了。” “父皇----”不知为何,慕安总觉得皇帝的这番话充满了哀伤的味道。当年那个让他无比崇敬的父皇已经被岁月摧残,鬓染白霜。 “太子,为父过去苛责过你很多次,甚至废黜了你两次,好在你都挺了过来。殿试上,你的文章让我看到了你的治国之心,治国之才。为父很放心。” 慕安忍不住温热了双眼。不管过去他和父皇的关系多么紧张,不管他受到过别人怎样的质疑,此刻,当他听到天子之尊的皇帝对他自称“为父”,他的一颗心终于落了下来。他们是君臣,也是父子。虽然这份父子之情太淡薄,太淡薄。慕安是个容易感动的人,此刻,他看着年迈苍老的父亲,阵阵感伤刮过心头。 突然,皇帝毫无预兆地咳了起来,咳音有些浑浊,他撑着榻边,喘息了好久,才继续道,“慕安,朕知道你怜才惜才。如果朕没猜错,那个在殿试上展露锋芒的慕天华,你一定很想将他收为己用罢。” 慕安点了点头,也道出了心中的疑惑,“既然父皇那么欣赏他的文章,为何皇榜上没有他的一席之地呢?不瞒父皇,儿臣和他有过一番交谈,的确欣赏这个年轻人的气度和见识。” 皇帝苦笑了一下,勾起一双眸子,叹道,“你若知道他的身份,便再不会这么想了。” 慕安惊诧了,“他的身份?” “这是一件至高机密的事情,关系到皇家安定。如果朕猜测的不错,普天之下,知晓此事的应该就只有朕和慕天华的父亲了。” “慕天华的父亲?”慕安更加糊涂了,怎么好端端地会扯上慕天华的父辈,不过从皇帝的严肃神色来看,此事一定非同小可。 皇帝深吸了一口气,“此事已经过去了百年之久,朕以为时光会将它尘封。然而,直到慕天华来到京城,又展露出如此傲人之才,朕才明白,只要和皇位有关的事情,就永远不会消失,不会结束。这件事,还要从显宗时代说起......” 雕着盘龙纹路的红烛焕着柔和的光芒,火苗欢快地跳动,给了寝殿光明,却让窗外的世界愈发黑暗。 不知不觉间,皇帝已经讲述了许久,久到蜡炬之泪在烛台上堆叠了厚厚的一层。 听着皇帝诉说的慕安,震惊已经不足以形容他此刻的心情。 等到皇帝的话音落下后,慕安还仿佛沉浸在另一个世界里,久久不能自拔。 “这么说,父皇已经将慕天华----”慕安不敢说下去。 “是他们违背了当年的约定,来到京城,妄图在朝廷谋得一席之位。如此威胁,朕绝对不会容他。”苍老的皇帝说起这句话已经没有了震慑之力,但话语中蕴含的坚定,慕安可以察觉。 “朕老了,对付朝政尚且力不从心,这件慕家百年前的家事,朕也无暇处理。待到日后你掌握大权的时候,对戊庸慕家的生杀予夺,就全看你自己的意愿了。如果你忌惮他们会威胁到你,就算将他们满门抄斩也不为过。”强撑了许久,皇帝扶着瓷枕,缓缓躺了下去,“朕累了,你退下罢。” 慕安怀着心事,沉默着行礼告退。 走出寝殿之后,孙福连走上前来,“殿下,夜色很深,老奴着人送殿下回宫罢。” 慕安立刻抬手拒绝,此刻,他只想一个人静一静。 独自回东宫殿的路上,慕安心中的滋味复杂难言。这个晚上,父皇相当于变相地暗示了他,未来的皇位将由他来继承。他从十八岁成为太子开始,就一直期盼着这一天,然而当这天真的到来的时候,他却并没有多么欣喜。好似一直心心念念难以求得的一个东西,一旦真的得到了,反而让人无比怅惘。 关于戊庸慕家,他暂时没有多想,毕竟父皇说了,那是他接掌大权之后才要考虑的事情。如果说与慕封将近二十年的夺位之争教会给他什么,那就是踏踏实实,走好眼前的每一步。 作者有话要说:【重要公告!】 亲爱的读者们,本文在10.2(周四)就要倒V了,倒V章节40-80。 新人小虾米走到现在不容易,希望大家可以继续支持下去~ 从开文到现在,每一个蹦出来的读者都是我的动力。岚岚感谢你们的出现,感谢你们的肯定。 话不多说,我们周四,三更见~~   ☆、第80章 惨淡收场(小修) 深夜,整个京城都静静的,除了一些客栈的门前还亮着灯笼,其余的店铺都已打烊。昏黄的光亮拉长了一个身影,在人迹了无的长街上,更显孤单落寞。 又到了一个客栈跟前,赵子懿停下了脚步,他虽然疲惫,却还是充满期待地走了进去。客栈的掌柜正剪着烛心,他看到有客官进来,连忙一脸笑意地打了招呼。 “请问今天有没有两个姑娘住了进来?” 掌柜见他只是在找人,顿时没了兴趣,他不耐烦地摇了摇头。 赵子懿不肯放松,他继续追问道,“拜托掌柜,这对我很重要,请您好好回忆一下有没有两个姑娘入住?” 掌柜瞟了他一眼,小胡子一动,“我说没有就是没有。”语毕,就将赵子懿赶了出去。 这是赵子懿拜访的第十八家客栈了。从发现白芷失踪到现在,他片刻都没有休息。 今天上午,他向大司马请求调离京城,外驻磨练,却遭到了拒绝。很明显,这一定是他父亲提前就向大司马交代好了,绝对不能放他离京。来自他人的压力越大,人们往往更会听从于自己心底的声音。离开大司马府的时候,赵子懿下定决心,不管用什么办法,他一定要娶白芷为妻。 然而,当他满心激动地回到赵府的时候,等待他的却是人去楼空。她为他缝制的衣服还放在她的床边,他曾经送给她的白玉簪也被留在了妆奁前。起初赵子懿还以为白芷只是去哪里忙了,他便守在她的房间里等她回来。最终,他没有等到白芷,却等到了赵宁。 他问赵宁,白芷去了哪里。赵宁一脸不屑地回答他说,白芷姐攀上更高的高枝儿了。赵子懿有些生气,他责备赵宁,让她不要一而再地出言侮辱白芷。赵宁则笑他傻,说他自己被当做垫脚石还浑然不觉。细问之下,赵子懿才知道是太子爷慕安带走了白芷。他很惊诧,他觉得白芷根本不是贪图富贵的人,可是,他又不能解释白芷会毫不犹豫地跟随慕安的原因。 只有找到她本人,他才能知道她的心。 偌大的京城,人来人往,寻找一个人简直如大海捞针,他只能从客栈寻起。 心情沉重的赵子懿又迈进了另一家客栈,他已经做好了再度被掌柜撵出去的打算。却没想到,这个掌柜在听闻他的问话后,非常热情地点头道,“哦哦,今儿下午确实有两个姑娘,和你描述的很像。不过,这么晚了,她们肯定睡下了,客官不如也住下,明儿一早,老夫再带你去找她们。” “好,好。”赵子懿也没有多想,便答应了下来。他掏出细软,谢过掌柜,这个掌柜便带着他上楼去了。到了三楼的时候,掌柜给他安排好房间,又补充道,“那两位姑娘也住这层。” 掌柜离开之前,赵子懿忍不住询问道,“她们来的时候,可有别人跟着?” “别人?”掌柜回忆了一下,挠了挠头,“欸,好像是有的,是一个中年男子。” 赵子懿沉默了下来,他送走了掌柜,并没有立刻睡下,而是站在廊道的纸窗前,怔怔出神。为什么,为什么白芷没有给他留下只言片语,就跟着另外一个男人离开了?太子又是为什么会出现在赵府,为什么会将白芷带走?难道说,中秋那晚的照面后,他们两人就有往来?赵子懿回忆起那晚慕安看待白芷的眼神,当时他并没有多想,此刻再思量,却是一股寒意涌上心间。 这家客栈坐落在朱雀长街上,走出客栈往东两百步,正是白府。 就在赵子懿找到这家客栈的时候,白芷并没有宿在客栈里。她睡不着,昨天大哥白敛告诉她的事情一直在她脑海中翻涌。对爹娘的思念驱使着她,对白府的好奇诱惑着她,她最终在夜半时分来到了白府跟前。 白芷就像是一个懵懂的路人,她茫然地伫立在白府紧锁的铜门跟前。这就是她本该属于的家吗?她的家人此刻就在里面吗?白芷望着牌匾落款处的金印,一股肃然和陌生相伴而生。 木香站在白芷的身后,手上卷着一袭披风,她也看到了白府两字,“白府?小姐怎么找到这里了?” “木香,我该怎么办?亲人和爱人之间,我该怎么办?”白芷怔怔地,明明是问句,说出口却又不像问句。 “小姐可是因为看到了白府,所以想起了咱们药堂?”木香察觉出白芷的彷徨,她不了解实情,所以不是很懂。她只是很担心地叮嘱道,“夜间风冷,站久了会受凉,我们还是早些回去吧。” 白芷无动于衷,她像是迷失了一般,自顾说着,“父亲本该属于这里属于宗族,母亲也不该在边关忍受辛苦,还有苏儿,比起戊庸,她一定更喜欢京城的热闹。因为赵家,爹才不得不离开故乡,独自漂泊。” “我是白家的人,却遇到了肃远侯的儿子,仇人的儿子----” “小姐----”木香看着白芷失神的双眸,异常心疼,她将披风展开,为白芷系在了身后。这个动作,让白芷蓦然记起她和赵子懿的初遇。当时,她那样落魄,一心寻死,赵子懿也是如此体贴地为她披上了长衣。此刻想来,白芷宁愿当时就死掉,也不想有朝一日,在亲人和爱人之间艰难抉择。 寒凉的夜,清清冷冷,过了许久,她们才起身回客栈。 赵子懿还站在廊道中,他听到了木质楼梯上传来的脚步。异样的熟悉感下,他循声望去,竟然真的看到了白芷。白芷也注意到了逆光下的人影,她定睛一看,万万没料到那人就是赵子懿...... 在看到她的那一刻,赵子懿的心终于落了地,他甚至都忘记了慕安的困扰,他只想冲上前将她抱在怀里。不管她是不是和慕安真的有什么,他都不在乎了,她是他的芷儿,他肯定。 然而,与赵子懿的热血沸腾不同,白芷冷静极了。 她的心虽然还向着他的方向,但是她的表现却背叛了她的心。 “是你----”白芷踏上最后一个台阶,却并没有往前,她和赵子懿之间隔着三五步的距离。 他注意到了她脸颊上的刀伤,他立刻上前一步,想看得更加仔细,“是谁伤了你?” 白芷立刻捂住侧脸,她摇摇头,闪避了一下,“没事,只是皮肉伤。” 赵子懿看着她不冷不热的态度,只觉得自己的心都要被她揉碎了,“芷儿,你怎么对我如此客气了?你从未对我这样,究竟发生了什么?是太子吗?是他逼你?伤了你?”赵子懿混乱了,他盲目地猜测,只想找到她突然转变态度的合理解释。 木香见两人的对话越来越私密,便主动先回到了房间。木香走后,赵子懿片刻都按捺不住,他紧紧地按住白芷的双肩,一双眼睛直视着她,“芷儿,你告诉我,不管发生了什么,你都要告诉我实话。哪怕你和太子----” “不要再说了----”白芷好想把白天发生的事情告诉他,她好想让他知道是他的家人试图伤她甚至杀她,她有一肚子的委屈想说给他,可是她不能。她若是说了,就等于毁了他和家人的关系。她已经亲手割断了自己和白家的牵绊,她不能再断了他的。这段日子,她没有家人的支持,已经饱受孤单之苦,她不能再让他重蹈她的覆辙。 “是我的父母吗?是他们伤了你吗?”赵子懿捧住了她的脸,逼的她不得不正视他几欲喷火的双眼。 “白芷,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他抬高了声音,因为他深深的无力。他做好了打算,要与她共同渡过一切难关,可是她呢,此刻她的目光是那么涣散,好似她根本就不在乎他。 他猛然摇晃着她,而她的身体却软绵绵的。赵子懿有些怕了,他不想吓到她,立刻放柔了声音,“芷儿---不管因为谁,不管因为什么,你跟我走吧,我们离开这里。我都想好了,我们找一处山清水秀的地方,只过我们的日子,好不好?” 他愿意为她放弃荣华富贵,她怎能不感动,何况他还是她深爱的人,她曾经决定追随一生的人。白芷险些迷失在他灼热的目光中,在失去理智的前一刻,她强行控制住了自己。他越是这样心甘情愿的付出,她就越是无法自私下来。她已经失去了身为女子最宝贵的贞洁,他却毫不计较。他的好,她受之有愧。 迎着他充满期待的目光,白芷心中一横,她闭上双眼,狠心道,“子懿,是我主动离开的,你明明很清楚了。” “什么意思?”赵子懿的双手无力地滑下,他踉跄了一步,又失神着重复了一遍,“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子懿,我好累,我们之间,就停止在这一刻吧。”白芷忍痛说完,立刻转过身去,藏起了汹涌的泪水。 “不,为什么,为什么做决定的是你?这是我们两个人的事情,不会因为你一句轻飘飘的话就结束,我不允许。” 十余年的军营生活,赵子懿早已把自己磨练成了一个刀枪不入的人,而今天,他却体会到了这辈子都没有体会到的痛苦。这种痛苦要远比皮肉之伤猛烈,让他窒息。他捂着心口,不得不撑在窗口,他不复一贯的挺拔伟岸,这时候的他脆弱不堪。 “芷儿,是不是太子胁迫你了?”他还在为她寻找理由,为自己寻找解脱,他不能接受她如此决然的转身。 白芷强忍着哭泣的声音,一字一顿地说道,“他没有胁迫我。” “那你爱上他了?是吗?你要和他在一起吗?真的像别人说的那样吗?你真的是一个贪图富贵的人吗?”赵子懿艰难地抬起右手,覆上了白芷的右肩,他想恳求她不要离开。 他的手冰冰冷冷,虽然隔着衣料,她还是那么真切的感受到了。子懿......她强忍着转过身来扑向他的冲动,她的身体都已开始颤抖,“是,我骗了你,从头至尾我都在利用你。” 【备注】我将之前放上来的本章结尾内容删掉了,先写到这里,下一章继续这里写。行文不妥,在下一章修改一下。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开始,文章就要加V了,大家要抓紧看哈~~ 行文到现在已有26万字,预计会在50-60万之间完结。因为人物比较多,构架比较大,很可能60万收不住。 我是一个很注重角色的人,所以对文中每个人物形象都有投入很多笔墨塑造。 本文如题,血药世家,为了突出世家感,以白苏为主角之余,我也很详细地讲了白璟,白瑄和白芷,未来还会详细展开白決和白敛。毕竟,所有这些白姓人物的命运纠织在一起,才是整个白家的命运。 所谓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倾,只有福祸相依,才算是丰满的命运吧。于白家如此,于每个白家人亦是如此。 不啰嗦了,喜欢我就入坑好了。 明儿,三更,三更。   ☆、第81章 何谓长情 “难道你现在就不是骗我吗?我们这一路走来如此不易,你都没有放弃,我不相信你会这么容易放弃。这一定不是你真心希望的。”他感受的到她的颤抖,他太了解她了,她以为一句利用他就能将他打发走吗?很明显,刚才这句才是她的谎言。 “不要再说了,不要再说了。”白芷猛然甩掉了他的手,她捂着面庞,不停地摇头。他为什么非要看穿她?他应该气愤,应该毅然决然地离她而去,从此忘了她。 看她深陷痛苦,赵子懿心疼得不能自持。他已经隐约察觉到,白芷脸上的伤和他的家人脱不开干系。 他最终妥协,“好,芷儿,我不为难你,我会离开。但是,我们不会止步于此,你在这儿等我,你一定要等我。”既然她有无法言说的难处,他便不勉强她。赵子懿暗暗下定决心,他一定要一一排解开她的顾虑。 “芷儿,好好照顾自己,所有事情,我会给你一个交代。” 木质楼梯上传来脚步踏上的吱呀,声音越来越淡,直至消失。白芷猛然转回身,楼梯口已经没有了赵子懿的身影。 子懿......你这是何苦......白芷沿着墙壁,缓缓滑下,瘫坐在地上。 如果轻易一句就能让他放弃,这份感情,又怎么能叫刻骨铭心。 哪怕有再多阻碍再多牵绊,哪怕两个人进退维谷无法抽身,他竟然还是如此坚定。 ----子懿,我满足了,能遇到你,能体会到什么是真爱,我别无所求了。我再不能妄想跨越我们的云泥之别,占据你的人生了。想到这里,白芷低低地哭了出来。 长情,其实无关乎厮守。 ...... 五日后,边关戊庸的贡院门前,殿试的皇榜就已经张贴上去。天家办事就是快,这才不出几日,大慕国的各个郡县就都收到了朝廷火速派来的皇榜。慕云华听到今日张榜的消息后,一大清早就赶到了贡院前。吉祥闲着没事,也非要跟着慕云华一道。 晨间人还少,皇榜面前只簇拥着三三两两的路人,大家都对着皇榜指指点点。慕云华远远地看过去,心里莫名有一丝紧张,他不自觉攥起了拳。吉祥到底是跟了自家主子多年,慕云华清水一般的情绪一旦有一点波动都难逃他的眼睛,他笑道,“主子放心,大公子那名字一定高高地悬着,等着咱们过去瞠目结舌呢。” 慕云华淡淡笑了,虽然没有答话,心中却想着,但愿。 鎏金书写的三甲十分显眼,慕云华粗略一扫,并未看到慕天华的名字。难道大哥他没有取上?他又逐一扫过鎏金三甲后面的黑墨小字,竟然也并未找到慕天华的名字。据他所知,殿试只定名次,而不会黜落考生。所以说,如果慕天华参加了殿试,那他的名字就一定会被列在皇榜之上。 白苏在听闻发榜后,也趁着药堂开张前的闲暇赶到了这里。她一眼就认出了慕云华的背影,想到从前每次都是他在她的身后唤她,白苏就觉得这次自己总算是占得先机了。 怀揣着小心思的白苏轻轻绕到了慕云华的背后,她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地唤道,“慕公子。” 慕云华本就对外界不明感,再加上他正处在百思不得其解的困惑中,一时间他并没有反应到有人在唤她。 吉祥倒是听见了,他先转过身来,看到是白苏后,笑的异常灿烂,“哎呀。”吉祥知道自己的主子“例外”在乎白苏,所以他不由自主地拽了拽慕云华,欣喜道,“公子,白小姐来啦!” 白苏上前一步站在了慕云华的旁边,抬目望向皇榜,来回逡视之间,她也发现皇榜上并没有慕天华的名字。不过她不知道殿试发榜的规矩,她以为慕天华只是落了榜,于是,她安慰慕云华道,“他还年轻,能入殿试已是无比出色,日后总还会有机会。” 看到白苏后,慕云华紧锁的眉目悄然间舒展了些许,他虽然还是疑虑重重,但也暂时放心下来,或许他大哥只是因为什么事情并没有参加殿试罢。 吉祥见自家主子一直沉默着,甚至不曾跟白苏寒暄几句,他有些焦急,这样下去白小姐心里怎么可能有他?吉祥自作主张地对着白苏热乎道,“白小姐,你和公子聊,我先去马车上等着。” “哎----”白苏想叫住他,哪知道吉祥的脚下就像抹了油,溜得飞快。 这下,又只剩下他们两人了。白苏深吸了一口清冷的空气,想驱散自己的紧张。一时间,世界似乎静了下来,慕云华也没有说话。 白苏鼓起勇气,抬眉望去,却碰到了男子凉凉的目光。 “白姑娘,我有一个东西要交给你,你可方便先随我去一趟我府上。”慕云华又回到了那个不善交涉的样子,说起话来也面无表情。 白苏看着他疏远的样子,有些不习惯。若是换了别人,这样的态度下,她肯定立刻拒绝了。可是眼前的人是慕云华,白苏只得懵懵地点了点头。 慕云华率先迈开步子走在了前面。白苏隔着两步的距离望着他的背影,他怎么了?心中疑惑,却不得其解。 吉祥正想打个瞌睡,哪知道一下就被慕云华拍醒了。 “主子!”他愣了一下,又看到了跟在慕云华身后的白苏,“白姑娘也一起吗?” 白苏点了点头,先上了马车。吉祥靠近慕云华的耳边,低低问道,“公子,咱们去哪?先送白姑娘吗?” “回慕府。” 吉祥这下激动了,天啊,他的主子真是有魄力,话不多的人果然办事有效率。一眨眼,就能将人家姑娘带到家里去了,这本事和魅力,啧啧。这样想着,吉祥好心地提醒了慕云华一句,“公子,你要懂得怜香惜玉,方才白姑娘上马车,你应该----”吉祥做出了一个抱的姿势,又对着慕云华挤了挤眼睛。 “不要胡言。”慕云华也跨上了马车。吉祥被他的严肃吓了一跳,连忙规规矩矩地赶起了马车,不再多话。 马车厢是一个相对狭小的空间,若是只坐一个人倒还好,如今白苏和慕云华两个人面对面坐着,就显得有些拥挤。白苏有些不敢抬头,她怕再看到慕云华冷淡的目光。 “是一幅画。” 沉默了许久后,慕云华实在不忍心让她陷入尴尬,他注意到她一直在摩挲着自己的小指,便先打破了安静。 “嗯?” 目光相撞,又倏然移开。 “白老爷可有要回来的消息?” 白苏摇摇头,“没有。可能事情还没有办好。”停顿了一下,她又有些伤心地补道,“也可能,爹不想再回来了。” 慕云华不了解白家的事情,但他看得出白苏是真的担心。 “不会的,你还在戊庸,你爹不会不回来。” 一路颠簸过后,马车停在了慕府跟前,慕云华让吉祥陪着白苏,自己单独进府去取那幅画。 白苏第一次来到慕府,她有些好奇地跳下了马车,仔细打量起慕府的门面。高大的府门漆着暗红色,两旁各伫立着一只铜狮子,正门后面便是一道影壁,阻隔住了院内的风景。这样的庄严肃穆,又有一丝神秘,仿佛不可侵犯,在白苏看来,甚是符合慕云华的性格。想必当初建府的慕家主人肯定也是慕云华这般的吧。 说来很巧,张娥正想去慕老爷那儿蹭点茶喝,她刚走到大门口,就看到了白苏。 “哎呦,这不是白家姑娘吗?”张娥上前两步。这是她和白苏第三次照面了,一来二往,熟悉许多。她又看到吉祥也在,便问道,“云华呢?” 吉祥赶忙向张娥行了礼,回道,“公子刚进去。” 张娥指了指白苏,又指了指吉祥,一脸猎奇之意,“小吉祥,这是怎么回事呀?” 吉祥挠了挠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要是说错了什么,慕云华肯定不会饶他。吉祥索性嘿嘿一笑,靠着傻笑马虎过去了。 张娥心明镜儿的,她瞧了瞧白苏,春风满面地玩笑道,“我们云华真是的,嘴上硬。说不相亲,其实早就搁在心上咯。” 这话把吉祥给说愣了,他也不知道他家主子还被人说亲过这件事,一时就没反应过来。 倒是白苏,她看着张娥意味深长的目光,仔细思量,不禁猜想起来:难道说,这个媒婆一直声称的金玉良缘,就是她跟慕云华?! 可是,这个媒婆不是说,那家的公子兴致冲冲,日盼夜盼地等着见她......这怎么可能是面瘫木头慕云华呢?! 白苏不自然地摇了摇头,再想问什么,张娥已经飘飘然地进了府去。 吉祥都有些不好意思了,他对着白苏解释道,“白小姐,她是我们公子的姨妈,平时给人说媒说惯了,逢人便提这茬,你千万别在意。我们老爷都拿她没办法。” 白苏笑了笑,“没事。” 过了一会儿,慕云华握着画轴走了出来,“抱歉,久等了。”他将画轴递到了白苏的手中,心头蓦然空洞了下来。其实说起来,他第一次“见到”的白苏,应该就是这幅画了。 “这上面画着什么?”白苏边好奇着,边解开了系着的红绳,将画布展了开。 当她看到画布上是她自己的时候,白苏瞬间羞红了脸,她清晰地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她该怎么办,是该向他道谢吗,谁都知道,给女子送这样的画像代表了什么。他是想让她知道,他心里有她么......白苏不知所措了起来,她完全没想到慕云华竟然如此直接。 然而,当她多留意了一眼画像落款处的署名时,她的心骤然揪了起来。 慕天华...... 原来,并不是他的手笔。 她疑惑地望向他,淡淡的失望不受控制地漫上了心头。但她还是巧妙地隐藏了起来。 “大哥离开戊庸前交代我要拿给你,我却一直没记起。” 他有着一双读心的眼睛,他怎么会看不出白苏的失望。这一刻,他其实也对自己失望了,他顾忌的太多,多到必须隐藏真实的想法。他想,等到慕天华回来,他再将自己对白苏的心意坦白出来。如果大哥不介意,他愿意与他公平竞争。 然而,命运弄人,如果一切都能如预料那般发展,也就不叫命运了......   ☆、第82章 族长风波 京城,白府。 这日午后,白璟正在房间里小憩,他刚睡了一会儿,就听见屋外吵吵嚷嚷的乱了起来。这么大的府邸轻易不会如此乱套,一定是发生了什么,白璟猛然惊醒,难道说是父亲他出事了?他正想起身去看个究竟,孙兰芝就焦急地推门进来了,“老爷,快,老太爷快不行了!” 虽然白璟有所预料,但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他的头还是嗡的一下,金星乱转。 白璟快步感到了白实文的住所,在门前,他遇到了白瑄。白瑄也是一脸焦急和担忧,他默默地为兄长让出了路,让白璟率先进了屋子。 “爹----”白璟冲上前,扑通一下跪在了白实文的床边。白实文紧闭着眼睛,气息微弱,枯槁的面容没有一丝生气,没有人知道他还能不能感受到周遭的存在。白瑄看着即将走到人生终点的父亲,纵然七尺男人,也终于忍不住掉下了一颗泪。他挨在白璟身边,一同跪了下来。 白家的两个男主人都已经跪了下来,其余的人也都纷纷跟着跪下了。孙兰芝和孟清分别在两个老爷身后,白敛,白決和白泠也在房中。 大约过了一会儿,可能是回光返照的缘故,白实文突然清醒了过来,他污浊的眼睛里流出了晶莹的泪水。他艰难地侧过眼睛,目光胡乱地寻找着,他在寻找白璟。 “爹!儿不孝,儿不孝!”白璟痛哭流涕,他将头埋在了白实文僵硬的手心里,大声喊着。然而,浑身都失去了知觉的白实文,根本感受不到儿子忏悔的泪水。 这个老人已经满足了,他从三十三岁起统御太医院,一共做了近三十年的长官提点。他为皇室尽职尽忠了多年,也算守护住了白家的名誉,他功德圆满了。他这辈子唯一的遗憾,就是当年血药事件中,没能尽全力拯救白璟。是他放弃了他的长子。 能看着自己思念多年的儿子离去,这已经是上苍对他的宽恕了。白实文心满意足地重新合上了双眼,这一次,他是真的离去了。 白瑄看到白实文合上了眼睛,慌忙伸出手去探他的脉搏,又探他的鼻息。 “大哥,爹走了......”他沉痛地说出了这个事实,屋内顿时响起了低低的啜泣之声。 孟清看着白实文瘦小的身躯,十分难过。白实文晚年的时候,腿脚不好,常常是她陪着老太爷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孙兰芝也难耐悲伤,她看着白璟颤抖不止的背影,一把辛酸涌上心头。白璟依旧跪在地上,他放开了白实文的手,却放不开自责与惭愧。 屋内的人们都沉浸在了失去亲人的悲痛之中,是白決率先站了起来。他擦了擦脸颊上的泪,沉声对着白瑄说道,“爹,我们是不是该召集白家的族人,商量爷爷的后事了。” 白瑄点了点头,他暂时还不想离开白实文的床榻,“这件事,你去办吧。” 白決答应下来,又郑重地对着白实文跪拜下来,深叩三首之后,才起身离开了房间。就在白決拉开门的时候,房门被人从屋外推了开来。 “爹!”白珎慌乱地冲了进来,她一听到消息,就快马赶了过来。看着大家哭成了一片,白珎眼前一花,她到底还是来晚了一步么...... “大哥,二哥。我来晚了......”膝盖一阵僵硬,白珎缓缓地跪了下来。她怔怔然地望着白实文的遗容,她不敢相信父亲就这么走了,她此刻连泪都流不出来。 这个家,曾经欣欣向荣,也曾经支离破碎。现如今,兄妹三人守在了去世的父亲身前,不知道这究竟是圆满还是悲哀。 很快,白实文病逝的消息就传到了皇宫和太医院。皇帝顾念白实文在太医院鞠躬尽瘁的奉献,特地下旨问哀。白璟作为兄长,代表白家接过了圣旨。孟清看在眼里,心中不是滋味。 白決请来了白家众人,这是清明过后的第一次,大家再度聚到了祠堂之中。 木棺停放在祠堂的正中,白实文的灵柩已经被安置其中,供台上香火徐徐燃着,烟雾袅袅。 一番哀悼过后,目前白家宗族里年纪最长的老大哥白环开口了,“老太爷已经离开,当下最重要的,是决定我们白家下一任族长。” 一句话毕,很多人都纷纷附和了起来。白瑄听着,没有表态。 “按规矩,白家的族长都是由前任族长亲点,可是白老太爷一直病重,这件事也似乎并未决定。既然如此,环以为,该当立白老太爷的嫡子白璟。”白环虽然不是族长,但是说话一直很有分量,再加上他本身就雷厉风行,他的话音一落,祠堂里顿时寂静无声。 白璟着实吃了一惊,他不禁看向白瑄,白瑄却垂着目光,一脸平静。 孟清立刻直了身子,她有些按捺不住了,她不服气,可是在白家宗祠里面,她一介女流,根本没有说话的权利。一股火气不得不按下,她忿忿不平地瞥了一眼白璟,心中期望着能有人提出不同的意见。 白环的亲弟弟白琰见气氛有些不对,便开口解围道,“此事事关白家未来,还是需要从长计议。大哥说的有道理,不如我们也听听别人的意见。” 众人纷纷点头,表示赞同。白环也不是强势的人,他也同意白琰的看法。 于是,接下来,从白琰开始,每个白家的男人都要对族长一事表态,最终再根据支持的人数决定由谁来做族长。白琰率先说道,“璟弟医术高超,又为嫡子,遭遇变故也并非他错。瑄弟则为白家尽力多年,是白家的支撑。我难以抉择,不做表态。” 众人沉默了一会儿,都觉得白琰说的恰到好处。 下一个是曾经二太老爷的长子白珖,白珖素日与白瑄交好,他说起话来也格外向着白瑄,“珖某不敢苟同两位。众所周知,如今太医院的长官提点是瑄弟,瑄弟对白家所做的贡献也是咱们有目共睹的。现在太医院里,瑄弟独挑大梁,功不可没。珖以为,必须要立瑄弟为族长。否则我不服。” 白珖这话带着些火气,一下子点燃了祠堂原本凝重的气氛,一句他不服,让好多人都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继而,有一个声音附和了起来,“没错,璟兄获罪离京,如何成为白家的族长?白家不能让有污点的人做族长!” 白敛听了,立刻反驳起来,“皇帝已经下旨澄清了当年的事情,我爹无辜获罪,在边关独自承受冤屈多年,你怎么可以说我爹是有污点的人?” “白璟这么多年音讯全无,如果他当真牵挂白家,会消失多年?我倒觉得,他这时候回来别有居心!”那个人干脆站了起来,面红耳赤地反驳道。 白环见已经有人按捺不住开始争吵,他有些不满,清了清嗓子,正色道,“白玠,你都是上了年纪的人了,跟晚辈争吵实在有失风度。大家且听我说句话,我们白家的祖训就是杏林医德代代相传,我觉得璟弟的医术之高超在场无人能及,他又具备从医之人的高尚素质,再加上他是白实文老太爷的嫡子。族长之位,白璟更适合。” 这时候,白家年纪最轻的男人白決站起身来,他恭敬地对各位长辈行了礼,而后道,“決以为,现在家父在太医院孤掌难鸣,是因为在座各位纷纷放弃了从医救人。曾经鼎盛一时的白家不复当年,这与我们每个人都脱不开干系。如今薛家势力悄然崛起,更需要我们团结一致。不论白璟伯父或是父亲谁做了族长,我都会支持,我支持的是白家这个宗族。” 白決的话音一落,所有人都陷入了深思。是啊,的确是他们舍义取利,不甘于埋没在太医院做白瑄的陪衬,以至于现在白家失去了曾经的辉煌。他们愧疚了,在白決这个不足廿岁的年轻人面前,在白家精神的大义面前。 “大家请听我说。”当事人白璟站了起来,他对白決投以赞赏的目光,示意他先坐下。祠堂里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在等着白璟说话。白瑄暗暗攥紧了拳,他不知道白璟会说什么。 “这里是祠堂,的确是聚众商讨白家大事的地方。可是,此时此刻,家父停灵在此,白璟希望大家不要再争吵,扰了他安息。”白璟看向白瑄,目光中充满了兄长对弟弟的照顾,他坚定地道,“我感谢大家对我医术的肯定,同时,也不会为当年获罪之事辩驳。我希望在我的弟弟白瑄,继任白家族长之后,大家可以尽全力支持他。就如白決所说,我们要支持的,并不是族长这个人,而是整个白家。” 白瑄目瞪口呆地望着白璟,他竟然就这么轻易放弃了族长的地位吗?族长之位不仅关系着对白家的掌握,其实更关系着自己的后代能否在白家继续立足。 白璟向所有人深深鞠了一躬,坦言道,“家父病重,我才从戊庸赶来。待到家父大殓结束后,我会回到戊庸,我的生活已经扎根在那里。不能为白家尽力,还望大家原谅。” 孟清听闻白璟就要离京,莫名舒了一口气。她住惯了白府,若是一朝让她搬出去,她难以接受。 孙兰芝看着白璟坚毅的面庞,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她并不难过,她只是感动,她为她老爷的深明大义而感动。二十年了,她嫁给白璟已经二十年了,他竟然还如当初一般秉持原则。孙兰芝激动地捂住了面庞。她这辈子,就算还要继续在边关辛苦下去,她也不会觉得委屈了。这一心人,她得到了,也白首了。   ☆、第83章 人事已非 次日,自辰时开始,前来白府吊唁的人络绎不绝。白实文在太医院的三十年景行名立,死后能得众人追缅,也不枉他辛苦多年。 白璟三兄妹皆身披粗布孝衣,跪在白实文的灵前。今晨早些时候,人还不多,二皇子慕闻也来到白府,同白珎一起吊唁了一番。慕闻素来身体弱,经不起久站,他只与白璟和白瑄寒暄了一会儿,便离去了。 太子慕安也着人送来了悼词,表达对太医院旧主人的怀念。 纵观吊唁人群,多半是朝廷中的显贵。白家不涉朝政,却能得朝臣敬重,实属难得。就如白瑄当日所说,整个大慕国太医院的历史,就是白家的历史。此言非虚。大慕国的开国皇帝高祖起建太医院时,就钦点当时闻名京城的医药世家白家坐镇太医院。一时间,白家上上下下众多医者都涌入了太医院中,自那时起,白家就走上了入仕从医之路。 斗转星移,如今坐在皇位上的是大慕国第五位帝王。五代下来,白家基本牢牢掌控着太医院的大权,长官提点之位,从未旁落。百余年的从医历史,白家从未出过大的差错,由是也赢得了皇室的无上信任。 这世上有光便有影,在很多人钦佩于白家圣眷优渥的同时,也总会有很多双分外嫉妒的眼睛。 薛家,便是如此。 临近晌午,吊唁的人越来越多,白瑄作为族长,必须要在灵前一一答谢。他尚且自顾不暇,却听到灵堂外这样一声通传,“薛达大人到----薛显大人到----” 薛达?白瑄愣了一下,他不是被三殿下打断了腿么,怎么还会出现在这里? 白瑄迎上前,果真看到有四个小厮架着一张布床,薛达躺在上面,笑得阴阴沉沉。白瑄注意到,薛达的双腿明显弯着,一看便知是接骨也治愈不了的大伤。慕封下手竟然如此之狠。白瑄心里一震,面色上也不由得有了些许波动。 薛达一直盯着他昔日的对手和敌人,自然也察觉到了白瑄的惊讶,他冷笑一声,阴气十足地讽道,“你我都是太医院同僚,又曾共事多年,白大人见到在下怎么流露出惊讶之色了?难道说是没想到我一个残废还活着,还是说白大人自己做了亏心事,见不得我?” 薛达的话音刚落,许多人都循声看了过来。 白瑄碍于父亲停灵在此,不便发作,他隐忍道,“薛兄误会了,瑄某只是想起了过去在太医院与你共事的岁月,一时间,惊叹命数弄人,感慨万千罢了。” 薛达从牙缝间挤出了一声轻笑,他望着白实文的灵位,附和道,“是啊,命数弄人,坏事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敲上门来。白大人,你可得小心啊,别落得我这么凄惨。”语毕,薛达轻蔑地移开了目光。 这时候,白決从灵堂里走了出来,他听到了薛达对他父亲的不敬。他知道,白瑄碍于周围的朝臣,不能与薛达针锋相对,便主动走上前,淡笑着对薛达行了一礼,“薛大人,恕晚辈直言,灵堂前不宜耽误太久,后面还有很多人在等着吊唁。薛大人若是诚心来表达对爷爷的哀思,就请随我入灵堂上一炷香。薛大人若是无心祭拜,家丧当头,白家暂时也留不得大人。只有日后再请大人来府上做客了。” 白決这摆明了是逐客令,但是薛达又不得不进去祭拜,否则就真要落了不诚心的口实。这小子是谁,薛达一脸怒意发作不得,只能恶狠狠地盯着白決。 “进去。”他挥了挥手,他的随从们就带着他进了灵堂。 薛显跟在薛达的后面,他对白瑄行礼,简单道,“白大人节哀。” 白瑄回礼,将薛显请入了灵堂。 薛显郑重地对着白实文的灵位鞠躬致礼,又亲手点了三炷香,插在了香炉上。就在他准备离开的时候,他多扫视了一眼,目光突然凝固在了一个人的身影之上。 “白璟兄----”薛显有些难以置信地喊了出来。白璟闻声抬眉,仔细打量着薛显,却认不出他。 薛达也沿着薛显的目光望了过去,他吓了一跳,还真的是白璟!这么多年了,白璟的样貌早已发生了不小的变化,昔日英俊不再,只剩下沧桑。然而,不论岁月如何雕刻,一个人眉目间的正气是不会消散的,薛达和薛显就是这样认出白璟的。他们年轻的时候,都曾真心敬重过白璟,然而白璟一夕之间获罪流放,谁也没想到时隔二十年他竟然回来了! 薛显立刻警觉了起来,他也听闻前段时日皇帝赦白璟无罪,难道说白璟会再度回到太医院?! 如果白璟在太医院重新就职,那白家就太难对付了。薛显暗暗思忖,他因为皇后中毒一事好不容易成为了太子眼前的红人,等到太子即位,他极有可能压过白瑄的风头。若是白璟回来,以白璟的能力和品德,势必会赢得所有人的敬重。毕竟,当年的白璟,在太医院,是医神一般的存在。 “哟,曾经的罪人也回来了?”薛达心中忌惮,口中却还是一贯不屑的意味。 白敛气不过这个人阴阳怪调的样子,简直没有涵养!他刚欲站起身来争辩,却被白璟按了下。白敛只好把怒气压了下去,他转过头,懒得正视薛达。 白珎掸了掸衣袖,扶着身旁的婢女,缓缓站起身来。她打量了一番薛达,装作不认识一般,笑问道,“这位是?” 薛达知道她是慕闻的侧福晋,毕竟是皇室的人,他不敢怠慢,只好违心着拱了拱手,“在下薛达,见过二殿下侧福晋。” “原来你是知道我的身份的,我还以为薛大人放肆得连圣上都不放在眼里,怎么还会认识我呢。”白珎莞尔一笑,却是笑里藏刀。 薛达慌了,“侧福晋什么意思,在下何曾又何敢轻视圣上?侧福晋如此诽谤,是要在众目睽睽之下,陷在下于不义么。” 白珎依旧温柔笑着,“圣上下旨,赦我大哥无罪,准他回京。而你却口口声声将我大哥称作罪人,你难道不是违拗圣意,轻视陛下么?!” “你!”薛达被顶的哑口无言,他心里啐骂着,你是什么东西,嫁了一个体弱多病的废人,还敢如此张狂。 白珎料到薛达定会心中恶语相加,便干脆挑明道,“灵堂神圣之地,容不得污秽之物,薛大人请回吧。” 白珎扬起衣袖,白家的小厮就将薛达赶了出去。薛显虽然没有被下逐客令,但他毕竟与薛达是亲兄弟,在任何人眼里他们都是一伙儿的。薛显也不便久留,只得退出了灵堂。 回薛府的路上,薛显有些不满,“大哥,出门前我不是叮嘱过,我们现在不便与白家起冲突。大哥怎么还是一意孤行?” “我虽没有证据,但直觉告诉我,我的腿断绝对与白瑄脱不开干系!与他的兄长比起来,白瑄根本不配做太医院的提点。我就是无法容忍他的虚伪,明明一身罪孽,还要装作两袖清风。” “不管怎么说,我难得为太子办事,这是我们薛家的机会。大哥你再不能意气用事了。” 薛达满不服气,却还是答应了下来。 薛家人走后,白珎重新跪在了白璟的身边。小妹愿意为他出头,白璟心中着实温暖,但他还是不改严肃,训了训白珎,“这等人,其实不必理会。” “大哥容得下,小妹我可容不下。有谁让大哥难堪,我必要让他难堪。” 白璟忍不住笑了,他看着自己已经不复年少的妹妹,感慨道,“你竟还如孩提时一般直率。” “我们都没有变。”白珎突然收起了笑意,她认真地注视着白璟,“我们都在原地等你回来。” 这句话太过感伤,白珎方一说完,便湿了眼眶。白璟心中不是滋味,他不知该回答什么,只沉重地点了点头。 “大哥,我听说你又要离开。”白珎顿了顿话音,有些哽咽,“小妹能否挽留住你?” “大哥,白家好不容易再度团圆,我不想再看到这个家分崩离析。” “爹爹刚刚过世,白家受到不小的冲击。方才薛达的嘴脸你也看到了,他尚且明刀明枪地与我们冲突,那些背后放暗箭的人才防不胜防。大哥,我和二哥都需要你,请你留下。” 白璟一言不发,他不知道该如何拒绝白珎,如何打碎她的希望。 “妹妹,戊庸有我经营了半辈子的药堂,也有我牵挂的家人。而且,小城有小城的好处,若是妹妹有机会,可以来戊庸住段时日。我只怕到时候二殿下会责怪你不肯回京。” 听到白璟玩笑着拒绝,白珎破涕为笑。她定定地望着她至亲的兄长,感慨道,“大哥,原来是你变了。从前,你不太会开人玩笑的。” 白璟也笑了,他望着香炉里幽幽飘起的烟,想起他不小心在白瑄的处所外听到的谈话。孟清说,没有人能保证,二十年的光阴会不将人改变。 其实她说的很对,白璟此刻真切的觉得---- 时光之下,人事已非。 作者有话要说:第三更终于赶在十二点前放出来了~呼呼,累死我了~ 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感谢读者【迟绯色】【花影】【唐堇书】汹涌如潮水的地雷~作者已经被砸瘫在床~~ 感谢所有继续支持着我的人,我会再接再厉~~~~   ☆、第84章 情何所起 将入初冬,天气骤然转凉,一夜过后,露水结了许多。半夏缩着身子,搓着双手,推门进了白苏的房间。 “外头真是冻人,小姐今儿要换身厚衣裳了。” 白苏已经起来,洗漱完毕后,她坐在了铜镜前,拿起梳子仔细梳着长发。她在鬓边挽了一个松散的云髻,正要伸手去拿簪子定住,手指在触及白玉簪的时候,突然停住。她的目光落在了白玉簪一旁的桃花簪上,一阵心事掠过,她扶着长发的手腕一松,原本盘好的云髻倏然滑开。白苏将桃花簪从妆奁中挑了出来,摆在了一旁,和那幅人像画放在了一起。 说来奇怪,她面对着慕天华送给她的两样东西,却记不起和慕天华相处的感觉。然而,有个人,他从未送她什么,却在她的心里留下了千万缕痕迹。他沉默又冷淡,明明很无趣的一个人,却能让她在想起他的时候不由得笑开。 白苏猛然一怔,驱散什么一般地摇了摇头,天啊,自己怎么会想到那里去。 “小姐?”半夏见白苏出神了好久,忍不住开口唤了唤。 白苏连忙推开桃花簪和人像画,又重新对着铜镜,认真盘起了发髻。 半夏走上前,悠悠然地拿起人像画,轻轻解开红绳,展了开来。为了试探白苏,她故作思索状,自语道,“这是用了多少分的心思,才能将小姐画的如此传神。这么好看的画,该踅摸个地方挂起来。” 白苏一把从半夏手里夺过画轴,胡乱卷了卷,放了下来,“不要挂。” “为什么?”半夏其实是明知故问。 “女儿家的闺房挂着别的男人送来的东西,这样安妥吗?什么时候开始,你不懂这道理了。”白苏挽好了发髻,起身披上了长衣,一会儿她还要先去药铺看看。 “别的男人?”半夏敏感地捕捉到了这个词,她笑问道,“难道说,某个特定男人的画,小姐不会拒绝?” 白苏哑然,她只是无心之说,竟然还被半夏抓了把柄,“你这丫头,强词夺理。” “小姐,如果这是慕二公子的手笔,你又会如何看待?”半夏今天打定了主意,一定要逼得白苏正视自己。 白苏见半夏越扯越远,甚至扯到了她不敢面对的人,她装作愠怒,不再回应半夏。 “品川阁那个晚上发生的事情,小姐是不是全忘了?” 白苏愣住,“什么?”那晚她醉了,醒来后,她只是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可又什么都回想不起来。如今半夏旧事重提,难道说,那晚真的发生了一些她意想不到的事? 半夏看白苏一脸茫然,便知道她是真的什么都不记得。虽然,吉祥一再提醒她,千万不要告诉白苏,但是半夏实在是忍不住了。 “那晚,我们在窗边,看到慕云华公子他抱了你----” 白苏怔圆了双眼,不敢相信半夏说的话,她浑身一抖,喃喃地问了遍,“你说什么?” 半夏又细细将她那晚看到的场景对白苏讲述了一遍,包括白苏倒在了他怀中,他起初只是扶着她,最后又将她揽进怀中。 半夏说了什么,白苏都已听不清了,惊诧之中,她渐渐回忆起了那晚她与慕云华的对话。 我照顾你,并不是因为大哥。 仿佛其余一切都不重要了,此时此刻,白苏的脑海中只余这句话带来的回响。 这一整天,她都陷入了这句话的魔障,给人看病的时候也难以集中精神。不行,这样不行,白苏极力告诉自己要静下心来。可越是想强迫自己,那个人的影子就越是在眼前挥之不去。送走了最后一个病人后,白苏干脆搬出了父亲送给她的铜人,指着上面标记的穴位,一一诵出。人体经穴数百余个,白苏可以毫不迟疑地全部分辨出来,这等超群记忆,实在令闻者惊叹。也正是因为这些根本难不倒她,慕云华又轻而易举地占据了她的心思。鬼魅一般,简直让她挣扎不得。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就在妹妹面对悄然而至的感情不知所措之时,她的姐姐却不得不接受缘分散尽的终点。 客栈里面,白芷迎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客人。 这个女人衣着光鲜华贵,发髻上的金丝步摇轻盈无比,随着她的脚步摇曳生姿,一看便知是上乘之物。她双袖相对站在房门前,手中捧着精致小巧的提梁黄铜手炉。 虽然只有夜间的一次照面,但白芷记得她,她就是太子妃楚氏。 白芷和木香一同对楚氏行了深揖,太子妃伸出双手扶住了白芷,牵着她走进了房间。 这么亲昵的动作让白芷微微一惊,她不禁开始细细揣测太子妃此番前来的原因。 “白姑娘,太子将你的遭遇告诉了我。他事务缠身,不便出宫看你,我闲工夫多些,就过来给你送点衣物。”楚氏带来的丫鬟已经将一个布包放在了桌上,楚氏将布包解开,温和道,“虽然都是些我的旧衣,但穿的次数不多。” 面对如此盛情,白芷连忙起身婉谢,“太子妃厚爱,民女实不敢当。这些都是太子妃的旧物,尚有三分情在,白芷不好收下。” 楚氏挥了挥手,示意旁人退下。屋内只剩下她与白芷之后,她才开口解释,“送衣物给你,这是太子的意思。你在京城举目无亲,衣食冷暖难以顾及。”太子妃顿了顿,有些话她想说,却又有些犹豫。她担心她的话太突兀,最终便没有说出。 太子原本只是想派个丫鬟过来,楚氏却主动要求亲自将衣物送来。临时缝制的衣物难免做工粗糙,她甚至从自己的衣裳中挑出了几件。她这样做,的确是别有目的。眼下,朝内朝外的人臣都做好了等待太子登基的准备,她作为太子妃,也必须要未雨绸缪。嫁给慕安后,她有幸得到了十年专房之宠,然而,是时候了,她不得不开始接受慕安必须要纳妾的事实。她已经知道皇帝将肃远侯赵策的女儿指给了慕安。赵宁此人,她曾见过,伶牙俐齿颇有主见。重要的是,赵宁年轻貌美,而她却已到三十。 太子妃收起怅然的思绪,重新看向白芷,笑着聊道,“白姑娘是哪里人?怎么会一个人在京城?” “民女来自戊庸。” “我瞧你中秋那晚是和赵将军一起的,你们很熟吗?” 听到赵将军三个字,白芷控制不住地愀然,她盯着茶杯中的清澈,眼前掠过他的目光。 “赵将军曾救过民女,在他身边,是为报恩。”她和他的距离宛若云泥,相知相识都如梦一场,在太子妃面前,白芷甚至不敢将他们的真实关系相告。不过,她这句话也并未有错,他是救了她,而她的报恩之心最终却变成了爱慕之心。 白芷的目光渐渐黯淡下去,这细微的变化被楚氏敏感地捕捉到。原来这个姑娘已经心有所属了,楚氏伸手提起茶壶,为自己斟了一杯。 “茶冷了,还是叫人新烫一壶来吧。”正是因为茶放久了,白芷才一直没给太子妃添茶,她有些过意不去。 楚氏摆了摆手,她只是陷入了思忖,倒茶只是她无意识的行为罢了。 中秋那晚,她便从太子的眼中读到了他对白芷的好感。白芷被赵家人欺负,他甚至不顾日后会与赵家结为亲家这点,出手相救。这些日,慕安身在宫中,却又时常惦记着宫外白芷的情况。种种迹象表明,慕安的确是对白芷上了心,以后决意纳她是迟早的事情。 楚氏因为看穿了这一点,才有意对白芷热情相待。 白芷,是她打算日后用来瓜分慕安宠爱,平衡赵宁地位的棋子。不,不能用棋子来形容。楚氏打心底喜欢白芷不与人争的好性子,再加上她举目无亲便于操控,这也是她选择白芷作为自己人的原因。 不过,眼下看来,白芷对赵将军的感情也并非不浅。如果她心中一直存着旧爱,太子就算一时新鲜纳了她,日后也还是会迁怒于她。太子妃犹豫了起来,不知道自己的决定是否正确。 楚氏将真实的目的埋在了心里,又与白芷寒暄了一阵,便离开了。离开前,她嘱咐白芷不必相送。 太子妃走后,木香才进了屋子,她十分好奇,便询问道,“小姐,太子妃都和你说了什么?这么神神秘秘的。” 白芷摇了摇头,她自己也觉得奇怪。其实回想起来,她跟太子妃无非就是闲聊,若真是太子授意送些衣物来,太子妃完全可以打点下人过来。实在没必要亲自走这么一遭。也罢,或许只是她想太多了。 “小姐,咱们下一步该怎么办?要不要动身回戊庸----”木香一直想问这个问题,只是她不敢问。自打那晚白芷和赵子懿在廊道中争执过后,赵子懿就再没有出现过。她怕她的问题会戳到白芷的痛处,所以迟迟没有出口。 白芷站起身,走到窗前,伸手拨开了窗锁,将木窗撑了起来。霎时,一阵冷气扑进屋子,让她清醒了许多。 白芷也知道自己没必要留在京城,可是他说过让她等他,他说一切事情他会给她交代。她就像盲人渴望着灯火一般,又恐惧又期待。 “还是再停留些日子罢。”她给木香答复,同时也是给自己答复。 她忘记了,有一种说法叫作: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无奈,当事者迷。   ☆、第85章 暂别传奇 这是一个寻常的初冬早晨,朝阳熹微却泛透凉意,落叶散尽的柳枝在北风中零零乱乱。若是轻轻呵气,面前就会腾起一团薄雾。 这又是不甚寻常的初冬早晨,至少对白府来说。 一大清早,伴随着朱雀长街上早点摊贩的叫卖声,白府门前聚满了人。 一一打量过去,有白瑄,白环,白琰,白珎,白決,白泠,孟清。 自然,还有白璟一家三口。其余人都是来为他们三人送行的。 因为白实文的辞世,这些以白瑄为首的白家晚辈们都穿着素寡的白衣,一眼望去,倒真真符合了牌匾上的“白府”二字。 白环上前一步,拍了拍白璟的肩膀,笑道,“没想到,短短几月内,为兄与你道别了两次。” 白璟也不由得笑了,“是啊,世事难料。” “其实,经过戊庸与璟弟的一番交谈,我便知道你是离不开那里了。所以,那日祠堂里,我也料到你不会接手白家。唯一没想到的是,这么快你就要回去了。路上要珍重。” “大哥懂我。”白璟十分感动,他退后一步,合拳行礼,“你也珍重。” 白琰一直站在白环的身后,在白璟合拳之时,他也合拳于胸前,目光中流露出敬重,“璟弟,不论日后发生什么,你只要坚持自己,就一定是正确的。因为你就是正义,为兄坚信。”白琰有些激动,他年纪也大了,不好流露太多不舍之情。话音落后,他便退后,为其余人腾出了位置。 白璟不知道该如何感激白琰兄长的赞许和肯定,所有言语,都化作了悠长深邃的对视。 白珎听着这些男人的对话,已经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她强忍着泪,走到了白璟身前。 “大哥----”一语既出,白珎的泪顺势就流了下来。从小,她就对白璟的感情格外深,这么多年的不见,也没有将这一点改变。 白璟伸手擦去了妹妹脸上的泪水,笑道,“瞧你,也不是当年的小姑娘了,还这么泪窝浅。” “大哥,这一定不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对不对?”白珎充满期待地望着兄长。 “你知道,我不是随便许诺的人。只能说,如果天遂人愿。”白璟有些心疼,他知道当年白珎愤然离府,一部分原因是为了嫁给慕闻,另一部分原因则是不满于父亲对他出事后的置之不管。白璟觉得很欣慰,在这样一个制度森严的世家中,他能有一个如此真性情的妹妹。 他缓缓地伸出双臂,将白珎轻轻拥在了怀中。白珎靠在白璟的怀里,终于泣不成声。 这个拥抱,是亲人之间的留恋,纯粹动人。 纵然再不舍,白珎也不能再霸着白璟了,她知道,白璟一定有更多话要和他的亲弟弟,白家的新任族长白瑄说。 其余人都自动退开了些,唯有白瑄心思沉重地留在原地,直面白璟。 白瑄敬重白璟,就像在场的其余人一样,他承认,白璟是白家的骄傲。然而,与其余人不同,他是这样一个优秀的人的亲弟弟,所以他对白璟的感情,从始至终都难以只用敬重一词来形容。他羡慕过白璟,小时候,白璟拥有爷爷的疼爱,妹妹的崇拜,仿佛所有人都认定了白璟无法限量的未来。他嫉妒过白璟,长大后,白璟医术冠绝太医院,年纪轻轻就受封副提点,而那时候的他只是太医院的无名小卒,只能靠白家的光环点亮自己。他也忌惮过白璟,就在几天前,决定白家族长之位的时候。 不管他面对白璟的情绪如何复杂,他都深知,他是他的弟弟。他们两人,是最该互相支持的亲兄弟。 “瑄弟,白家的一切就都交给你了。什么都没能分担,是大哥对不住你。” 白瑄抬起目光,沉默了一会儿后,郑重道,“大哥,我决定了,就按你所说的,退出太医院。” 白璟点了点头,他很欣慰,因为他知道这个决定对白瑄来说有多么不易。他看了看不远处静伫着的侄子白決,对着白瑄道,“我觉得,是时候把白決也叫来,一同说话了。瑄弟,你有一个好儿子,一个可以继承百家衣钵的好儿子。” “他还年轻,还需要很多历练,继承衣钵实在言之过早。”白瑄也望向白決。 “至少比起我那一门心思经商的儿子,小決让人省心多了。” “白決,你过来。”在白璟感慨的时候,白瑄将白決喊了过来。 白決听闻,微微颔首,对自己的父亲也格外守礼,“是,父亲。”语毕,他才走了上来。 白璟看着如此成熟稳重的白決,心中赞许,又感叹道,“若是我的孩子们也能像小決这样识大体,就好了。” 白決方一过来,就听闻白璟在夸他,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脸红了,“大伯父过赞了。” 然而,白璟略加思索,突然对着白決话锋骤转,“不。我的小女儿或许并不逊色于你。” 白璟捻了捻胡须,有些自豪地对着白瑄道,“我的小女儿聪颖伶俐,很有从医天赋,我瞧着,倒是可以与你这好儿子较量一番。只可惜这次来京我没有带上她。” 白決怔了一怔,他倒是十分期待有朝一日能与这个妹妹相见,虽然他对她还毫无概念。 话题轻松了许多,白瑄也朗笑起来,“大哥应该给孩子们见见世面的机会。下次若是再回京,瑄,期待能见到大哥全家。” 白璟点了点头,一丝感伤,到底还是漫上了心间。 送别终有尽,白璟将正在与孟清话别的孙兰芝叫回身边,同白敛一起,一家三口对着白家众人深深鞠了躬。 马车徐徐行进,驶向远方。白珎看着这幕场景,仿佛回到了十八年前的冬夜。那时候,她也是这般情不能自抑地注视着白璟的离开。那时候,她只能感受到一家拆散,骨肉飘零的悲恸。而现在,临别的伤感虽有,却早已被汹涌的团圆之喜淹没。 这一次,她知道,白家不会破碎,白家永远是一个整体。 午后未时,到了该给皇帝请脉的时辰。 白瑄将当年受封为长官提点时所穿戴的官服和官帽整理好,连同夔龙纹的药箱一起,带去了嘉和殿。 皇帝正在殿内同太子慕安说话,听闻白瑄来请脉,便也让白瑄进了大殿。 白瑄将象征着他身份的衣物放在一边,还是如往常一样,依规矩为皇帝观色诊脉。自他上任太医院长官提点以来,他几乎每天都会为皇帝请脉,数年里,这件事已经成了他生活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仿佛只有为皇帝请脉的他,才是真正的他,完整的他。 今日,如果请辞顺利,这应该就是他最后一次为皇帝诊脉了。 这一刻,即将放下一切的他体会到了从未有过的轻松感。远离了勾心斗角,远离了朝政风波,他终于得以窥见自己的内心。 白瑄心无杂念地为皇帝把完脉,开出了调养皇帝龙体的方子。 慕安注意到了白瑄带来的朝服,“白太医,你是不是有事要说?” 白瑄退后一步,郑重地跪下,对着皇帝连叩三首,而后才道:“陛下,臣白瑄,请求辞去太医院长官提点之位。” 皇帝微微惊讶,他皱起眉头,问道,“何故?” “臣新近丧父,沉湎悲恸,恳求陛下准许臣为父亲守灵三年,以表追思。” 皇帝知道白家的丧事,接道,“说起来,早在你服侍朕之前,令尊就已照顾朕的身体多年。提起白老太医,朕还能记起许多年轻时候的事情。”皇帝伸出手,示意白瑄起身,“也罢,朕准,白太医也为朕带去哀思罢。” “谢主隆恩。”白瑄又深深叩拜,“臣还有一事。” “你说。” “臣任提点之时,深感副提点薛显医术通达,品德端嘉。臣请辞后,提点之位空缺,特向陛下推荐薛副提点继任太医院长官提点。”白瑄不止决定退出太医院,他甚至还决定将薛显推上提点之位。他这么做,是为了向太子表明,他并无异心。 果然,太子听闻后,接道,“父皇,薛显此人一直在为儿臣请脉,的确如白太医所说,是个优秀的太医。” 皇帝点了点头,答应了下来,“如此罢,朕会着人下旨任命。” “谢陛下。”白瑄逐一向皇帝和太子行了礼,归还提点服绶,退出了嘉和殿。 白瑄缓缓走在嘉和殿外的白玉长阶上,抬眉望着掠过天际的南飞游雁,深吸了一口气。 白家在太医院百年延续的历史在这一刻停止了。 白瑄觉得,今日他所告别的,不单单是太医院这么简单。他原以为,他会无比沉重地走出嘉和殿。他万万没想到,他此刻只感受到了解脱的自由。 他告别的,同样还有来自世家的束缚和枷锁。 自然,白家在太医院的传奇不会止步于此,因为还有新的一代,在等待延续这个家族的传奇。 火种尚在,终有一日,可以燎原。   ☆、第86章 急火攻心 冬月如霜,东宫殿前的绢纱宫灯泛着幽幽的光,照亮了殿前的长廊。窗内红烛摇曳,跳跃的火焰将太子妃楚氏的身姿映在了纸窗上。 慕安才结束一天的忙碌,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了东宫殿。远远地,他便看到了妻子的影子,她似乎在低头认真做着绣工。慕安心中一暖,推门而入,直接走向了楚氏。 “在做什么?” 慕安的声音十分温柔,楚氏未有抬头,依旧盯着绣脚,随意答道,“殿下明知故问么。” 慕安淡笑着解开了身上的披风,放在一旁。隔着桌案,他也坐了下来,依旧盯着楚氏看。 楚氏微有察觉,顺势玩笑道,“妾身已经人老珠黄,难得殿下还愿意如此注视妾身。” “胡言乱语。”慕安为自己斟了一杯暖茶,呷了一口,“你在我心里,永远如初遇时候那般美丽。” 听闻这句话,楚氏伤感了起来,她终于放下手中的绣工,“殿下,妾身有幸能得您专宠多年,此生已经无憾了。您贵为太子,即将继承大统,是时候开枝散叶了。” 慕安的神色也凝重了下来,他轻轻握住楚氏的手,“我常想,我们一家----你,我还有我们的两个儿子,咱们若只是普通的家庭,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该有多好。” “皇家枝叶繁茂,大慕国才能屹立不倒。殿下,既然我们注定了不能平凡,就只能接受现在的命数。” 慕安摩挲着楚氏的手心,曾几何时,这双手柔若无骨,他陷入了沉思。当年,在他得知那个煎药宫女有了他的孩子之后,他恐惧极了。就算他掩人耳目将她和孩子送出了京城,他还是久久不能平静。他觉得那是自己犯的大错,他坏了宫中规矩,对不起父皇,对不起还未出生的孩儿,也对不起那个可怜的女人。自那以后,他对待男女之情就格外谨慎。皇帝不希望他沉迷酒肉声色,他便不纳妾,专宠正妻。 寂静良久过后,慕安才开口道,“父皇近来身体抱恙,很多次早朝都不得不耽搁下来。父皇觉得,我纳肃远侯之女的事情该尽快办了,已经交给内务局去挑选日子,大概不出这月了。” 楚氏心下一凉,她虽预料到这一天迟早会来,却还是有些无法接受。不管如何,她还是笑着应道,“好,是该赶快了。” 楚氏出身名门,家中是世袭爵位,并无实权。与大权在握的赵家相比,楚家的确是个空有其名的空壳。她垂下目光,又拾起了细针,穿了一条金线,状若无意地提到,“前些天我去看了白姑娘。” “她怎么样?”慕安实在是太忙了,他虽然偶尔会惦记白芷,却没空顾及。 楚氏认真排着细密的金线,仿佛她只是随意聊到了白芷,“白姑娘倒是可怜,听说她是被赵子懿赵将军从戊庸救来京城的。一个姑娘家,在京城举目无亲,只有一个同样柔弱的丫鬟陪在身边,实在令人担心。她倒是十分善良,我同她聊着,竟有了姐妹之感。” 慕安静静听着,手中握着温烫的茶杯。 楚氏暗暗抬眉,打量了一下慕安的神色,又道,“我时常想着,若是能有这样的妹妹陪在身边,该有多好。” “待到赵宁入府,你便有妹妹了。” 楚氏点了点头,“话虽如此,可我总是会想起当年靖贵妃挤压母后的事情,让我从心里有些忌惮赵家的女人。” 随着楚氏的话,慕安也回忆起了过去的事情,他不改眸色,却冷冷道,“靖贵妃狐媚跋扈,赵宁倘若敢效仿她的姑妈,我必不会轻饶她。”语毕,慕安揣摩出了楚氏所担心的,他定定地注视着眼前的发妻,安慰道,“你放心,这件事情,我会把握分寸。肃远侯过去如何待我,我心中有数。虽说赵宁无辜,我也不会放松警惕。这次联姻,纯粹是为了暂时获得赵家的力量。” 慕安虽然如此承诺,楚氏还是担心。毕竟,床笫之间,男人的心很容易被红颜所祸。楚氏深知,她的未来,还是要靠自己谋划。 “殿下,妾身觉得,殿下的身边应该有一个会照顾您的人。赵宁虽然年轻,却是娇养长大,很多事恐怕难以亲力亲为。妾身已经陪伴殿下多年,若是再绕在殿□边,只会叫殿下看得厌烦。不若,殿下将白姑娘留在身边罢。” “嗯?” 楚氏又继续说了许多白芷的好处,慕安一直认真听着。他确实对温柔貌美的白芷颇有好感,再加上楚氏主动戳破了这层纸,他也觉得纳白芷不失为一件好事。不过,碍于赵家的情面,此事他还是要先请示过父皇,不能善做决定。 夜更深了,关于白芷的事情,慕安并没有立刻给出答复,却被他记挂在了心间。 ...... 夜凉如水,慕云华还未睡下,他手中握着一卷书,正仔细翻阅着。天格外冷了,他披着掐绒的长衣还是微觉寒凉。 “吉祥。”他唤了一声。很快,吉祥就搓着手进了屋子,“公子,有事啦?” 吉祥的声音十分愉悦,慕云华不禁抬眉多看了他一眼,笑道,“我有事吩咐你,你这么开心。多烧些炭火来吧。” 欸?吉祥又纳闷又觉得受宠若惊,他的主子吐的字居然比他还多了! “外头太冷了,我就等着主子吩咐点事情干呢,忙活起来还能暖暖。” 慕云华提起毛笔,蘸了蘸墨水,一边在书上标记着,一边也感慨了句,“今年冬天是来的太快了。” 临走前,吉祥实在忍不住打量了一下他的主子,总觉得他是被什么话痨鬼附体了。 吉祥去后院烧炭火了,屋内就只剩下慕云华一人。他看久了书,眼中稍有酸涩,想着寻个法子消遣一下。鬼使神差般地,他摊开一张薄宣,提腕,带笔,刷刷几下就异常流畅地画出了一对眉眼。 黛眉罥烟,目有灵犀。 凝视许久,慕云华才惊觉自己是在为谁落笔。他有些失措,又听得屏风后突然响起了叩门声,连忙扯过一卷书,盖住了薄宣上的笔迹。 “进来。” 他原以为是吉祥烧好了炭火,没想到来人竟是他父亲慕长业身边的小厮。“二公子,老爷请您过去一趟呢。” 这么晚了,会有什么事?慕云华带着疑惑,跟着小厮走了出去。 慕长业见他来了,指了指一旁的圈椅,示意他坐下。待到小厮离开后,慕长业才开口问道,“云华,你大哥究竟去哪了?” 慕云华心中一震,他微怔着望向父亲,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慕天华这小子已经离家快四个月了,为什么一点音讯都没有?就算是出游,也该定期往家里送封平安信,这样没规矩,成何体统!”慕长业有些生气,他猛拍了一下桌子,又盯着慕云华,“你知道他去哪?” 慕云华虽然极擅于隐藏心思,但面对父亲炯炯质问的目光,他发现自己无法编谎。踟蹰之间,慕长业已然有所察觉此事的蹊跷,这个父亲立刻严肃起来,“云华,你必须立刻跟我说实话。” 慕云华十分为难,他的兄长再三叮嘱,在他回来前,千万不要告诉父亲实情,他也答应了他。可是,再转念一想,慕天华的名字并没有出现在皇榜上,如果往最坏的方向想,万一他真的出了什么事情---- 眼下,的确是兄长的安全更重要。慕云华沉默了许久,才缓缓答道,“爹,大哥他去了京城。” “京城?”慕长业猛然站起身来,“他当真去了京城?!!” 慕云华看到自己的父亲竟然浑身颤抖不止,似是摇摇欲坠,他连忙起身,正打算去扶,却被慕长业猛然推开。 “他去京城做什么?!”慕长业一手指着自己的儿子,一手捂着心口,他有些站不住了。 看着父亲过激的反应,慕云华已经预感到他的兄长或许出了大事,他不能再隐瞒了,“大哥他,是去参加殿试。” 殿试,朝廷----慕长业只觉眼前一黑,急火攻心,哇的一下,喷出一口血来。 “爹!”慕云华慌了,他很少如此惊慌。这一刻,他仿佛感觉到一团漆黑正笼罩在慕府的上方,这漆黑里头藏着什么,他不知道,但可以肯定的是,这里头有着可以要了他父亲的命的东西。 “慕云华!!你给我跪下!!”慕长业突然歇斯底里地大喊,整个人都失去了控制。 慕云华毫不争辩,当即就跪了下来,“爹,究竟发生了什么?” 慕长业双手拄在茶案上,大口大口地顺着气,接下来,他又拗不过这口气,挥袖之间,扫翻了整桌的瓷器。 玉碎之声格外怵人,慕长业的怒火丝毫没减,“为什么不听为父的话!!你们这两个不孝子!!为什么就是不听话!” 他快疯了,他恍惚觉得自己片刻都活不下去了。 “我说过,你们不能科考!不能入仕!这么大的事情!你这小子!你为什么要瞒着我?!啊!!” “为什么?为什么我们不能入仕?”慕云华痛苦极了,他对任何事情都全然不知,他的兄长身上究竟会发生什么?整个慕家究竟从前发生了什么? 未知的恐惧是天下最大的恐惧。就算慕长业此刻盛怒当头,他也必须要问。他必须要知道事实,也只有知道事实,他才能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 “你滚出去!你给我滚出去!!”慕长业看着慕云华,这一刻他简直恨透了他,也恨透了慕天华。慕家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存续到现在,竟然就要被这两个不孝子给生生毁了!苍天,这数百余人的家族,很可能就此覆灭! “滚!”慕长业一脚踹在了慕云华的身上。 慕云华见此刻无法和父亲沟通,只好先退了出去。他并没有走远,而是在慕长业的住处外跪了下来。 他犯错了,他一定犯了一个大错。慕云华紧闭着双眼,思绪凌乱到不知该从何缕起。 夜色浓重,如同千万只黑色的触手,将他孑然的身影包裹其中。 作者有话要说:嘤嘤,写着写着好心疼云华。   ☆、第87章 初雪作媒 是夜,天降银雪,突如其来的簌簌之声,更衬得夜色无比静谧。 白苏正在窗前专注地翻阅医书,窗外星星落落的飘雪一时并未引起她的注意。直到她觉得有些乏了,吹熄了小案上的烛火后,才发现纸窗外隐约透着银白的光。 初雪?欣喜顿时漫上了心头,她匆匆披上披风,推门而出,身影转瞬间就融入了银装素裹的世界中。 她静静地伫立在庭院里,摊平掌心,接住了几瓣剔透的雪花。丝丝冰凉的触感传来,又倏尔温润起来,掌间只余下几颗晶莹的水滴。 “今年的初雪竟来的这样早。”白苏喃喃自语着,又垂下手腕,长袖滑落,衣料上便扑簌簌地掉落了许多雪絮。 “下雪啦!下雪啦!”远处传来别人家孩子们欢快的呼喊,银铃般的笑声在雪夜中荡漾,童趣无邪。白苏听着,也不由得笑了出来。她拖着淡青色的裙裾和披风,小心翼翼地迈开了步子,而后也在薄薄的雪地里打了几个转儿。 停□后,难免是一阵金星乱转的晕眩。白苏定了定神,却蓦然想起了她的母亲和姐姐。另一个世界会冷么,会下雪么。京城又是什么样的光景。思虑过后,她才发现这是她第一次独自一人迎来初雪。她的亲人,都不在她的身边。 她轻轻拭干了眼角的泪,转过身,落寞地回到了廊下。 慕云华......这个名字突然撞进了她的心口,白苏不禁怔怔地想,不知他睡了没有,在做什么,会不会也看到了这场初雪。 慕府里,吉祥已经烧好了炭火,他提着红彤彤的炭盆回到了慕云华的房中。门虚掩着,他通报了一声,就直接进去了。然而,慕云华并不在屋内。 主子去哪了?吉祥稍有疑惑,却没有多想,他将炭盆放在了书案旁边,又整理了一下笔砚。 他自然而然地当作慕云华又去办什么事了,毕竟他的主子想做什么,是没有套路的,也从来不会和他打招呼。这样大半夜的失踪,吉祥也不是第一次遇到了。他没多留,就回到自己的房间睡觉去了。 慕云华还跪在慕长业的门前。 空中飘舞的雪花落满了他的衣襟,他穿的不多,身子不住地在寒风中战栗。 戊庸这场初雪何时开始,他应该是最先感受到的人。 他微低着头,任由阴影笼罩着他的面颊,由是无人能窥得清他的神情。他的心才刚刚打开,他的笑意才日渐频繁,慕家突如其来的大事,又将他拽回了孤独的深渊。 如果大哥因他而死----不,不可能,大哥不会出事。 父亲的雷霆震怒仿若还在眼前,慕云华痛苦极了,他陷于矛盾之中,忍不住猜想,却又不敢猜想。 突然,面前紧闭许久的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慕长业披着大氅走了出来。他看到了跪在地上的慕云华,却置之不理。此刻,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必须要连夜去办。而且,他认为慕云华欺瞒长辈,不辨是非,必须得到惩罚。 慕长业匆匆从慕云华的身边走过,不曾停留片刻。 长夜漫漫,不知何时,雪停了。 次日破晓,来给慕长业端热水的小厮惊讶地发现,慕二公子竟然倒在雪地里,双目紧闭,脸上毫无血色。他赶忙去给慕老爷通报,哪知道老爷也不知道去了哪里,屋内没人答话。“来人呐,快来人!” ...... 清早,白苏担心一会儿雪冻上后,病人容易滑倒,便叫了几个小厮,一同在庭院里打扫积雪。积雪不厚,但也足够没到脚踝处。,扫起来还是费些工夫的。 青之也拎着宽大的扫帚加入了清雪的队伍,他一边扫着,一边对白苏道,“真快呀,眼瞅着又要到年根儿了。” “是啊。”白苏有些冷,她将双手藏在了软绒缝制的袖口里,“也不知道爹会不会在过年前回来。” 青之听到白苏提到了白老爷,难免又想起了白芷,他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你说,大小姐会不会已经和师父他们碰上面了?毕竟都是在京城。” 白苏也不晓得,“应该会罢。也不知道姐姐现在怎么样了。” 正在他们有一句没一句聊着的时候,院门外响起了一声急切又响亮的招呼,“白小姐!” 白苏循声望去,竟看到了吉祥。不知道是累的还是冻的,吉祥的脸上通红一片。白苏刚想询问,就听到吉祥大喘着气喊道:“白小姐,我们主子不知道为何昏过去了,现在还没醒,你能跟我去一趟吗?” 慕云华?他怎么了?担忧和焦虑瞬间将她淹没,白苏很想立刻就跟吉祥走,可是她一会儿还要开张药铺给病人望诊,她走不开呀! 青之见白苏一脸焦急,深知她心之所向,便开口道,“二小姐,还是去看看慕公子吧。药堂我先盯一会儿,没事。” 白苏感激地谢过青之,匆忙地提起药箱,就跟着吉祥出了庭院。 马车飞快地穿梭在戊庸的大街小巷,很快就来到了慕府跟前。吉祥率先跳下马车,又扶着白苏下来,两个人直接向慕云华的处所走去,片刻不曾耽误。 “他为什么会昏过去?”白苏一边赶路,一边先了解起情况。 “昨儿半夜,公子出门了,我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也没多上心。今天一早,就有人发现公子躺在雪地里,浑身冰冷冰冷的。也不知道现在醒了没有。”吉祥又自责又懊恼,若是他昨晚出去找了找,说不定能找到他家主子。 白苏冥想了一会儿,从繁复庞大的医药知识里,挑拣出了与冻伤有关的应对之法。 出门前,吉祥已经烧了几炉炭火搁在了慕云华的房里。白苏甫一推开房门,一股暖意就迎面扑来。 慕云华静静躺在床上,身上裹着厚厚的棉被,双睫紧阖,似是沉沉地睡着。白苏拉来圆凳,坐在了床边,将他的手腕从棉被下移了出来。 好凉。白苏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她没想到慕云华的手腕竟然如冰块一般。再伸手去探他的额头,她蹙起了眉头,怎么会如此之烫。他的脉象有些微弱,但也不算大碍,白苏沉思了一下,决定立刻为他施针,先恢复体温。 吉祥见白苏的动作十分流畅,终于放下心来,他不忍打扰,便先候在了屋外。 炭火哔哔的响着,明亮的橘金色温暖了整间屋子...... 半晌过后,白苏才拔掉了最后一根细针。她再度为他诊脉,他的手腕已经没有一开始那般冰冷了。白苏舒了一口气,想着接下来要让他退烧。 冬日里,打来的井水十分冰冷,她强忍着寒意浣好了方巾,轻轻敷在了他的额上。 他的睫毛突然微微一动,继而又恢复了平静。 看不到那双幽深难测的眸子,此刻的慕云华睡颜安和,平易近人了许多。白苏驻下目光,不由得去想,那夜大雨瓢泼,他是不是也是同样照顾了她。 她不知道他彼时的心思,只能揣度自己。自己的这番悉心照料,究竟是出于医者的本分,还是夹杂了别的什么。 罢了,她不再多想,待到方巾变得温热了,又重新在冷水里浣了一遍。 同样的动作,她不断重复了十余次,屋子里只剩下她浸着方巾的水声。一盆又一盆的冷水变成了温水,她的额头因为忙碌,已经沁出了细汗。 不知不觉,一整个上午过去了,慕云华还没有醒过来。 白苏有些累,便缩在了房间一角的圈椅里,暂时闭上双眼,小憩了一会儿。 又过了许久。 沉睡中的慕云华终于渐渐恢复了意识。他觉得口渴,强撑着无力的身子,一步一踉跄地走到茶案边。他注意到了窗边摆着的药箱,却并没有多想,也没有注意到白苏,只是连喝了数杯茶。 就在他将茶壶搁回案台上的瞬间,白苏听到了响动,她倏地睁开双眼。 慕云华也在这一刻看到了她。 四目相对的瞬间,慕云华惊讶不已,白苏注意到他中衣前襟的排扣竟然散开了几颗,大半胸膛一览无余。 她立刻烧红了脸,转过身去,局促地不知该如何是好。 慕云华愣了片刻,垂目一看,才发现是自己衣衫凌乱,唐突了她。 “抱歉,我----”他赶紧去系排扣,手却有些颤抖。 见白苏久久不曾转过身来,他只好提醒道,“系好了----” 即便如此,白苏还是不敢面对他。他只穿着单薄的中衣,似乎还光着脚,她若是不受控制地又飞红双颊,叫他看了笑话,该如何是好。 慌乱之中,白苏背对着他随便一指,就吩咐道,“你快回去,回你的被子里去!” 慕云华愣了一愣,深觉她有趣,淡笑之余,他也确实乖乖钻回了被子中去。   ☆、第88章 遮风挡雨 待到慕云华躺好后,白苏这才回到了他的身边,沿床坐下。 她拍了拍棉被的边缘,默不作声,示意他伸出手来给她诊脉。慕云华明白,他伸出左手,掌心朝上,平摊在了木雕的床沿上。 白苏娴熟地落下三指,凝神感会,只觉得指尖下男子的脉搏跳动得越来越快。 “又烧了?”白苏蹙起眉尖,不由分说地覆上了他的额头。并不烫啊,白苏疑惑地打量了一下慕云华的面色,看到他的脸颊上挂着若隐若现的两块红晕。她完全沉浸在郎中的身份里了,慕云华的这些异常体征在她看来就是疾病的先兆。 她又专注地覆上了他的手腕,打算再仔细为他把把脉。谁知就在她碰到他的刹那,慕云华突然一个反手,生生将她的手攥在了自己的手心。 “啊----”男子突如其来的动作远出意料,让白苏当即低呼出来,她本能地想要挣脱,却拗不过他手上的力道。 慕云华并没有解释自己的行为,又回到了一贯的懒散。他心满意足地合上了双眼,踏实安静地休息起来,仿佛他们之间的一切都是顺理成章的一般。 双靥灼热不已,白苏羞赧地想要抽手离开,然而,她心底的另一种力量却制止着她,让她最终屈服在了慕云华的意愿之下。 一时间屋内安静极了,两个人甚至听到了彼此的呼吸声。 慕云华的拇指微微动了动,开始轻轻摩挲起白苏的虎口处。 “你按着我的合谷穴做什么?” “嗯?”慕云华终于睁开眼睛,望向她,他在寻思,这丫头在说什么呢? “拇指侧,第二掌骨中点,为合谷穴。合谷是手阳明大肠经的原穴,大肠经又与足阳明胃经相接。通过合谷穴治疗,能调经气,和腑胃,起到药不能及的作用。” 白苏知道此时此刻说这些很傻,可是她若不说这些,她都不知道该怎么喘气了。 虽然她的话听上去怪怪的,也破坏了此刻的美好气氛,慕云华还是欣然接受了她这个样子。她对医药的执着和痴迷,也是吸引他的原因之一。他暗暗告诉自己,既然惦念上了一个从医之人,就必须要习惯她的习惯。或许以后,等他们都老了,白苏会变成一个絮絮叨叨的小老太,整天嘀咕着该如何养生长寿云云。想到这里,慕云华忍不住扬起嘴角,一丝幸福漫过他的瞳仁。 “你笑我?”白苏只看得到他的笑,哪里知道他其实正想着一个温馨无比的画面。 笑意不减,慕云华动了动手指,随意按压住她手上的一个位置,抬眉看她,声音有些嘶哑,“这又是什么穴位?” “你真的在取笑我----”白苏忿忿地推开他的手,转过脸去,不再看他。 “白姑娘,不要生气。”他饶有兴趣地看着她闹脾气,自己的语调却十分平和。 白苏依旧不理他。 “不若你施针扎我,或是将我再丢回雪地里去。”他才刚清醒过来,喉咙里依旧干痒艰涩,话稍稍一多说,便控制不住地咳了起来。 听他咳嗽得厉害,她有些心疼,最终开了口,“少说些话罢,你冻的不轻。”她站起身,端来了已经放得温温的汤药,“喝点药,嗓子会舒服些。” 慕云华点了点头,支撑着上半身,靠着床头坐了起来。然而,他的两只手还藏在被子里,丝毫没有要伸出来接住汤药的意思。 这简直就是个孩子,居然还在等她喂药......这是白苏第一次把“无赖”这个词,安在了慕云华的身上。 她不得不拿起精巧的汤匙,舀了半匙深色的药汁,递到了他的唇边。每一匙汤药,她都舀的格外耐心,慕云华乖乖地喝着,对药汁的苦涩浑然不觉。 过了一会儿,服好汤药后,白苏嘱咐他再多睡一会儿。看着他的呼吸渐渐平和之后,她才放心着提起药箱,蹑手蹑脚地离开了他的房间。 甫一合上门,吉祥就关切地问道,“白小姐,怎么样了?主子他没事了?” 白苏点了点头,“他刚服了汤药,你记着时候,每隔两个时辰再叫他喝一碗。” 吉祥总算舒了一口气,他对白苏竖起了拇指,赞叹道,“白小姐到底是在主子心中有分量,你可知,我们公子他,从不喝别的郎中开的汤药。” 这还真是离奇,白苏不禁问道,“那他生病的时候怎么办?” 吉祥耸了耸肩,像是十分无奈,“有时候强挺过去,有时候公子他会自己查阅医书,琢磨药方出来。” “那慕家的其余人呢?他的亲人都不管他吗?” “嗨,除了大公子,这个家就没什么人关心我们公子了。老爷虽然点过他几次,却并没有十分上心。其实,这也怪我们公子自己,什么话都藏在心里,什么感情都不表现出来。唉,不和人生分才怪呢。”说完后,吉祥就有些后悔了,他补了句,“我不该这么议论主子们。” 白苏陷入了思索,一步步向府外走去,吉祥跟在她的身边,送她一程。一阵沉默过后,白苏问道,“吉祥,你知道他为什么会冻晕的?” 吉祥摇了摇头,“小厮发现他的时候,他就躺在老爷的房门跟前,看样子,是在外面冻了一整晚。” “初雪一过,天愈发冷了,这些天最好不要让他出门。若不能好好保暖休养,日后恐怕会声音嘶哑,落下咳嗽的病根。切记。” 吉祥如小鸡啄米一般地点头,“这些天,可否请白小姐多来看看我们公子?” 白苏答应下来,“我会的。” 两个人一言一语之间,很快就要走出慕府。 “小姐!小姐!”半夏正等在影壁的旁边,远远地就看到了的白苏,她连忙一边挥手,一边招呼。 白苏微微惊讶,她迎上去,“半夏?你怎么来了?” “小姐!药堂出事了!你快回去看看吧!”半夏急坏了,她接过白苏手中的药箱,就匆匆忙忙地带着白苏出了慕家的大门。 “不要慌,先告诉我,发生什么事了。”白苏定了定神,她知道再慌张都没有用,要先听听事情,以作判断。 “小姐一上午都没回来,偏巧有个病人来了咱们药堂,却在走到门口的时候昏迷不醒了!现在,他的家人都聚在了药堂里,等着向小姐讨说法呢!” 白苏眼前一黑,讨说法不要紧,她不在乎,她更关心病人的情况,“可有带病人去就医吗?” “最气人的就是这点,那家子人死活不肯将病人抬走,看样子是想赖上咱们药堂。”半夏紧跟着白苏飞快的步子,气喘吁吁。 这时,吉祥拦在了她们身前,他也听清楚了半夏说的事,“两位先上马车罢,我送你们赶回去。” 有马车自然快,可是白苏也担心慕云华的情况。她坚持让吉祥回去照顾慕云华,吉祥只好派了另外两个小厮送白苏她们回去。 待白苏回到白家药堂的时候,药堂外已经围了两三圈等着看热闹的人。屋里头的病人家眷见白苏回来了,立刻呼啦一下走上前来,将白苏团团围住。霎时间,劈头盖脸的痛骂都喷向了白苏。 “你这郎中,你良心被狗吃了?!” “该就诊的时候不就诊!没医德!没良心!” “若是我相公出了什么事,我也不活了,我耗在这儿我缠死你!” 白苏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不去听这些污言秽语,她定定地问道,“带我去看病人。” 病人的老婆一下子急了,“你什么态度啊?你还有理了啊?”说着,她还伸手推了一下白苏,“这破药堂若是想关门,你干脆告诉大伙儿啊,屁也不放一声,不声不响地玩消失。你存的什么心?你倒是说话啊!” 青之挡在了白苏的身前,制止住还要对白苏拳脚相加的妇人,“有事找我,不要欺负我们小姐。今儿药堂归我管,出了什么事都算我身上!” “哟,这就急着护主了呀?你算哪根葱?凭什么挡在这儿!你这毛头小子一点像样的医术都没有,我看,没日没夜地就忙着惦记勾搭你们小姐了吧?” “你!”青之被她说得哑口无言。他恨自己没习得一手好医术。也恨这个妇人骂的没错,他是惦记着白家的小姐,虽然不是白苏。一股无名的羞耻和愧疚涌上了心头,他什么都争辩不了。 白苏异常冷静地说道,“就算你们气我,想惩罚我,也应该先找郎中给病人医治。我的错我清楚,我不会逃避。”她不由分说地拨开人群,走到了病人身前,开始为他医治。 那个妇人气焰不减,哪能这么轻易就被白苏灭了威风,“你叫我们不要耽误工夫,我倒是想问问你这个郎中!该看病的时候人消失,你这难道就不是耽误?!!” 白苏再想控制,还是控制不住浑身的颤抖,她刚欲施针的手不得不因此停了下来。 必须要稳定情绪,才能为病人施针,这是父亲教给她的。白苏不断地调整呼吸,试图尽快进入状态。 然而,病患的家眷根本不懂白苏的目的,他们以为白苏是黔驴技穷,拿不出对策,没法子救治病人了。一时间,此起彼伏的叫骂之声更重了。那个妇人尤其夸张,她直接蹲□,抔起一捧地上的余雪,冲着白苏的后脑就扔了上去。 好多雪掉落进白苏的领口,雪块贴着她的肌肤,无情地攫取着她的温度,转瞬间就化成了水。冰冷刺骨的感觉让白苏浑身猛地一哆嗦,她转过身去,没想到又一是一个雪球,冲着她的身子飞了过来。 这些家眷就像中了邪一般,都纷纷往白苏的身上扔起了雪球。他们全然忘了他们还有一个家人正陷于昏迷之中。在他们畸形的眼中,惩罚一个陌生人要比救治一个亲人,来的更痛快。 “住手!都住手!” 青之和半夏拦在了这些人的面前,试图为白苏挡住这些侮辱。 一开始,白苏想躲,却根本躲不开箭雨一般飞来的雪块。她并非没有自责,今日之事,的确是她擅离职守在先,她没法辩驳。最终,她干脆不躲了,任由那些飞雪溅落在自己的身上,脸上,发上。 这些惩罚,都是她应得的。 好冷,她的领口里已经灌满了雪絮,有些化开的雪水甚至顺着她的身体滑进了她的中衣。 娘,我觉得好冷......白苏又想起了如玉,她的坚强终于崩塌了,她无法控制地流下泪来。 这时候,一个身影突然出现,刹那间就将她紧紧地护在了怀里,替她挡住了所有冰冷无情的攻击。 “云华----”白苏吃惊地侧过脸去,男子精致却苍白的面庞,近在咫尺。 作者有话要说:这个无节操的作者,在写到后面云华出现的时候,一直在哼着周董的那首歌: 才离开没多久,就开始担心今天的你过得好不好。整个画面都是你,想你想的睡不着。 哈哈哈哈,太搞笑了,原来的美好瞬间逗比了!【当然,他是因为从吉祥那儿听说了药堂出事才会赶过来的。】 小鹿乱撞嘤嘤嘤~~~~~~作者难得卖萌,亲们你们的评论在哪里嘤嘤嘤~~~~~~~   ☆、第89章 只盼来生 傍晚时分,白家药堂总算消停下来了。白苏最终还是为那个昏迷的病患施了针,施针过后不久,病患就醒了,他的家人们也带着他回家休养去了。 暮色席卷的时刻,天边只有一线淡淡的夕阳余晖。斜阳的温煦不再,初雪过后的黄昏,煞是清冷。白苏坐在廊下,抬眉仰望,天上浮云似白衣,斯须改变如苍狗。慕云华就在她的身旁,安静地陪着她。 “你还好么?”慕云华见她许久都没有说话,担心她被刚才的事情伤到了。 白苏依旧望着高天,想开口告诉他她没事,可违心的话,她对着他说不出。 “若不是因为我,你也不会遇到这样的事。”慕云华有些愧疚,他的声音放低了些。 白苏轻轻摇了摇头,她收起远望的目光,盯着自己沾着雪絮的鞋尖,认真道,“如若今天重新来过,我还是会去看你。因为----”她的声音戛然而止,短暂的思忖过后,她改口道,“这段时间里,你也帮了我很多。” 其实,她原本想说的是:因为----你对我来说很重要。 由于刚才的事情,她的好些缕长发都已经冻上了冰渣,慕云华注意到,他心中一紧,默默解下了身后的墨色披风,搭在了她的肩上。手掌覆到她纤肩的一刻,他的动作不禁凝滞了住,他并没有立刻从她的肩上移开双手,而是轻轻一握,将她整个人都揽向了自己。 突如其来的力道让白苏兀地伏在了他的胸口。他的面庞又一次近在咫尺,白苏全然不敢直视,慌乱之中,男人独有的喉结不期然地落入眼中。 “白苏。”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略带一丝沙哑,“从医之路注定了孤独艰难,以后,你遇到的麻烦可能要远胜今日这般。不论将来发生什么,你都要坚强下去。” 白苏一直顺着他的力道,丝毫没有反抗,她坦然面对着两人亲密无间的举动,沉沦其中。他的声音,他的想法,甚至他的身体,都让她无比踏实。他就像一剂人间不可求得的良药,味道甘甜美妙,又能令人长生不老。 “我怕有一天,我会坚持不下去。我享受医术带给我的大喜,却又无法承受它带给我的大悲。今日只受一家谴责便罢了,倘若日后众人皆非难我,我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坚强。”她茫然,她彷徨,她曾经单纯地执着于医术,因为她从小就在父亲白璟的身上看到了从医之人的光辉。当她真的有资格行医之后,她又发现,即便通晓医术,她还是要眼睁睁地看着至亲之人离去,而她却对此束手无措。 一阵寒风吹过,慕云华忍不住咳了出来,他握拳抵着鼻翼,试图让他的咳嗽听上去没那么严重。 白苏连忙想挣脱开他的双手,试图将披风还给他,慕云华并没有遂她的意,而是加了力,将她揽得更紧了。 他看的出她十分关心他,他不禁淡淡笑了起来,难得地玩笑道,“你明知道我懒,连话都不多说,还动来动去的。” 她不由得也笑了,细细品味着“懒”这个字。从他们第一次见面到现在,他几乎每一次都有帮她,白苏还真的从未将“懒”和慕云华联系起来。她不禁回想起那次品川阁里发生的暴毙事故,那时候她和慕云华之间还交谈甚少,她甚至把他想成了一个清高自傲的公子哥。如今想来,那时候他拉开她,主动上前挡下了病人暴毙的责任,与今日他护在她身前,再一次为她挡下来自别人的侮辱,简直如出一辙,一以贯终。想着想着,她渐渐收起了笑意,双眸控制不住地一阵温热。 “你这样懒,以后,还会不会帮我?” 这样艰难的路上,慕云华,你可会陪我。 他低垂下目光,看着她发上洁白纯净的玉簪,喉结微动,轻轻应了下来。 “嗯。” 这一幕的平淡幸福深深烙印在了白苏心里,以至于日后每当她茫然失措,都会回想起今天他给的温暖。而她对慕云华的喜欢和眷恋,也大概就是从这一刻起,扎根于她的心中,成了她无助之际,不断回味的刻骨铭心。 ...... 慕安去了白芷住的客栈,一来看看她的情况,二来,他打算告诉她,他要将她纳进东宫殿。 白芷并不知道慕安此番过来的目的,所以,当慕安决意纳她的话音落下后,她吃惊地摔掉了手中的茶杯。 茶杯咣当一声掉在了木桌上,里面滚烫的茶水顿时漫了一滩,白芷连忙掏出帕子去拭,动作因心乱而乱。 慕安打量着她,低低问道,“怎么?你不愿吗?” 见慕安主动问起,白芷不想隐瞒,她放下帕子,端正地跪了下来,恳求道,“太子殿下如此看得起我,实在是白芷三生有幸。可是,我出身微贱,实在不配进宫侍奉,还望太子爷收回成命。” 慕安暗沉下眸色,他起身扶起了白芷,“出身贫寒是为贫寒,断不能拿微贱二字来形容自己,除非你是什么鸡鸣狗盗之人。” 慕安又道,“此事我已向父皇请示过,父皇也已经下旨,让你入殿侍奉。天子之命,绝无收回的可能。”慕安见白芷的眼中似乎蓄了泪水,他缓和了一下语气,“虽然,我暂时不能给你什么位分,但日后我不会亏待你的。” 白芷摇了摇头,她含着泪,直言问道,“殿下,您喜欢我吗?您是因为喜欢我才想要留下我,还是因为您缺少一个身边伺候的人,才想留下我?” 慕安被她问的愣住,他有些微怒:“你怎么能这么问?” “殿下说的不错,人不能将自己看的微贱。我就是因为不懂这个道理,才进了赵府被人欺负。这几天,我想了很久,也决定了将来我要为自己而活。然而,殿下突然出现,却是来告诉我,我未来的人生已经被别人写定,这叫我如何接受?”白芷一口气说完,她毫不畏惧地正视着慕安的目光。 殊不知,得不到的更让人心动。此刻,不卑不亢甚至有些倔强的白芷,恰恰就给了慕安这样的感受。他原本以为她是个柔弱顺从的女子,想不到她竟这般有主见。 长久以来,他在宫里见多了趋炎附势。尤其是近段时间,他与慕封的夺嫡之争告一段落,宫中那些朝臣见风使舵的行为,越来越多。众臣都对他毕恭毕敬,他就像被捧上了天一般。如今,白芷的一番话,恰像一盆凉水,毫不留情地泼醒了他。他并没有迁怒,反倒觉得思路清明了不少。 就像猎奇一般,慕安觉得,他的身边需要白芷这样的女人。 慕安站起身来,指着白芷,“三天后,我会派人来接你,你做好准备,入宫侍奉吧。” “殿下----”白芷追上前去,一把拽住了慕安的袖口,她跪了下来,哭喊着乞求道,“殿下,求求你,不要这样对我,求求你了。”倘若她真的进宫去,那她该如何面对赵子懿。虽然他们绝无可能在一起,可是她若是自由之身,至少可以将他惦记在心里。更何况,她已并非完璧,一旦入宫后被发现----她完全不敢继续往下想。不可以,不可以,她不能入宫。 慕安见白芷如此悲伤,他停下了脚步,回身问道,“白芷,你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吗?还是说你有了心上人?” 白芷刚想点头坦白,可是再一想,她并不清楚慕安的为人,如果慕安知道了她和赵子懿的事情,或许会对赵子懿不利。踟蹰之间,她没有办法,什么都说不出。 “你的亲人在哪里?你入宫后,本殿可以为他们加官进爵。” 白芷再一次哽咽,她不能说,她不能把她的亲人说出去。她*的秘密一旦泄露,势必会招来杀身之祸,她自己悲惨也就罢了,她不能将自己的悲惨带给一直守护她的家人。她狠下心,摇了摇头,“我没有亲人。” 慕安怜香惜玉起来,他叹了口气,道,“我原以为你会愿意进宫,所以才直接向父皇求了旨意。此事已经不可更改,白芷,你还是顺从圣意罢。”说罢,慕安就抽袖离开了。 门被砰然合上,白芷终于撑不住双腿的虚软,一个踉跄跌坐在地上。 就如慕安所说,此事已定,绝无转圜的可能了...... 面颊深深埋在了双手之中,白芷不可抑制地痛哭了出来。这些天,因为赵子懿的一句话,她一直等在客栈里。她还贪恋着想和他在一起,她在等待着和赵子懿之间那一丝丝的可能。然而,终究是她太贪婪了么,她不该对赵子懿抱有幻想。如果她断然离开,回去戊庸,今日之事,也就不会发生了。 她的心好痛好痛,痛到难以呼吸。 她知道,进宫的女人所经历的第一关,就是验身。只有处子之身的女人,才能入宫侍奉各殿。 怎么办,她该怎么办。无力感淹没了她,白芷绝望地趴在地上,根本直不起身。 她好恨啊,她好恨当初玷污了她的那个混蛋。如果没有遇到那件事,她的人生会全然扭转。她不会遇到赵子懿,也不会贸然离家来到京城,她不会被赵家人欺负,也不会面对入宫之事进退两难。她或许会失去和赵子懿之间刻骨铭心的感情,但她会收获一个平静安宁的人生。她会一辈子留在小城戊庸,帮父亲守着药堂,到了年龄再嫁给一户人家,从此相夫教子,平淡此生。她的亲人都会陪在她身边,父亲,母亲,大哥,妹妹。 她好委屈,好委屈,她的哭声从嘶喊渐渐转为低泣,最后化作了无力的抽泣。 次日,赵子懿就听说了白芷即将入宫的消息。他发疯一般地跑来客栈,却找不到她的身影。她曾经住过的客房被收拾的干干净净,已经有别的客人在等待入住。 她消失了......她去哪了......是不是因为不想进宫,所以她暂时躲了起来?她一定在等着自己,她已经等了这些天,她一定是换了个地方继续等着自己!赵子懿越来越肯定,他心急如焚,想尽快找到白芷。这些天,他一直在准备着不留痕迹带她离开的办法,他要带她去一个赵家人根本找不到的地方。既然他劝不动自己的家人接纳白芷,那就只有带她一起消失。 可是,芷儿,现在我该去哪里找你...... 正在他惶然无知的时候,客栈的掌柜认出了他,这掌柜连忙叫住了正欲离开的他。 “欸,公子!” 赵子懿回过头来,那掌柜立刻肯定道,“果然是你!白姑娘已经不住这儿了,她走之前托我给你带张字条。” 一簇火光霎时点亮了赵子懿的心房,他欣喜若狂地接过字条,太好了,他就要找到她了。 然而,待他摊开字条后,上面简单的话语让他浑身一抖。 寥寥三字,如一把尖刀,锋利地插|进了他的心。他强忍着心脉割裂的痛楚,定定地看着上面无比熟悉的字迹。 ----盼来生。   ☆、第90章 白璟归来 半敞着的木窗内,纱帘翻动,一下下拂过白芷的面庞。她看着外面看得实在出神,根本无心理会灌注满室的寒凉。她并没有走远,她怎么舍得走远。她就住在之前客栈的旁边,一直在等待赵子懿出现。 她看到他飞奔进客栈,最终又丢魂失魄般地踉跄了出来。 她的目光一直追着他的背影,直到风迷了眼睛,许多泪流了下来,他的身影才渐渐消失在长街的尽头。拥挤的人潮吞没了他,也吞没了他们之间最后的一丝可能。 白芷腾地撂下窗骨,回身望着桌上摆好的毒酒。 她想做个了结了。 如果现在不死,进宫验身之时,她并非完璧的事情一旦暴露,等待她的也是死亡。 五根手指已经覆上了杯耳,白芷艰难地抬起酒杯,仿佛其中盛着的不是酒水,而是千斤重的铁块。她颤抖着递到了口前,迟疑了片刻之后,又猛地放回了桌上。 不,她不能暴殄轻生。上一次,她有这个想法的时候,赵子懿制止住了她。 她记得他说,永远不要轻生,轻生是弱者的选择。 手指松了松,一念之下,她咬牙推开了酒杯。 不,不要,她不要再做弱者。这一次,她不需要别人拯救,她可以自救。就算日后免不了一死,那也是日后的事情。如果现在就放弃,那就真的连一丝希望都没有了。 就让毒酒杀死软弱的那个她吧,她决定要为自己争一个未来,如果可能,她也要为白家争一个未来。 白芷站起身来,扬手将毒酒泼了出去,她凝视着地上的一滩水渍,静静攥紧了绣拳。 进宫,她要进宫,她也要活下去。 …… 一个阴霾的午后,白璟回到了戊庸。 马车停在白家药堂跟前,他看着熟悉的门楣,异样激动。京城里发生的一切都如梦一般,远远抛在了身后。他知道,这里才是他的家。 还未进家门,就有三三两两的路人认出了他,大家看到白老爷回来了,都热情地凑上来嘘寒问暖。 白璟感受着家乡人的热忱,心底的情绪更加翻涌,他淡淡的笑了出来,回身扶住了孙兰芝。 然而,有两个路人不经意地提到了前些日子白苏擅离职守的事情,害得病人昏迷了几个时辰。白璟听了,不禁皱起眉头,反复询问此事当真。路人们闲聊了几句后,也都不再耽误白老爷进屋,很快,他们就散去了。 “爹!” 白苏飞奔出来,听闻白璟回来后,她一直在强忍着泪水。然而,当她看到父亲冰块一般严肃的面孔时,她彻底怔住了。 她顿下脚步,不敢上前,浓浓的陌生在父女之间蔓延着。 “爹----” 白璟依旧怒目注视着白苏,严厉劲儿上来,“苏儿,你为什么招呼都不打就弃病人而去?如果病人有了三长两短,你负得起责任吗?我不止一次的教导过你,擅离职守,是从医之人的大忌!而且,你还是为了慕云华一个病人。” 白苏愣住,她终于明白过来父亲如此生气的原因了。铺天盖地的委屈湮没了她,她摇了摇头,退后一步,“爹,这就是你回来后,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吗?为什么你不问问这段时间我过的怎么样?!为什么你不问问我娘过得怎么样?!”她无法遏制的歇斯底里起来,泪水汹涌中,她几欲晕厥。 “从医的原则不能废,何况,此事与我关心你们母女并不冲突。”白璟着实被白苏突如其来的嚎啕吓住了,在他印象中,白苏虽然性子倔强,却根本不冲动。 白敛赶紧上前扶住了白苏,他宽慰道,“好了,妹妹,我先扶你进去。” 白苏猛地甩开白敛,她已经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了,“为什么你们没有一个人问我,我娘去了哪里?!爹,夫人,大哥,难道你们看不出吗?我娘她不在,我娘她已经不在了!!”她指着屋内的方向,柔弱的身子因为用力而前倾着。 “什么?”白璟只觉得胸腔一阵紧缩,他不敢相信地握住了白苏的双肩,“苏儿,你娘她----” 白苏又退了一步,推开了父亲的双手,她冷冷地望着父亲,“是的,她死了。” 她细小的瞳孔里像是烧着火焰,白璟还是忍不住浑身哆嗦了一下。这么说,她一个人独自承受了这一切?他慌乱苍老的双手悬在半空中,不知道该怎么反应。 孙兰芝也震惊了,事实来的太突然,她到底该对白苏这个孩子说什么好。如玉毕竟和大家一起生活了许多年,听闻她离去,孙兰芝的心也揪揪地痛。 “难道从医就注定了必须要将陌生人置于至亲人之上?娘中毒而亡的时候,爹又在哪里?爹对娘履行了您所秉持的原则了吗?慕云华是白家的恩人,我救治恩人有错吗?!” “这如何同日而语?如若你娘陷入危险,我必定会倾尽一切救治她!白苏,就算你愤怒,也不能如此对长辈放肆无礼!”白璟在气头上,不过他并不是气白苏,而是气他自己,气他没能见到如玉最后一面。 “娘已经走了,说什么都没有用了……如果,为了不相干的人而放任自己在乎的人就是爹所谓的医德,对不起,爹,我做不到。” 白璟心疼白苏。如玉的事情,他无可奈何,也十分自责。逝者已矣,他不希望白苏因为这件事情就迷失自己,辜负他对她的期待。“你不是为了他是恩人,你是因为他是慕天华的弟弟!苏儿,你从前不会这样顶撞我的!”他的话充满了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我就是为了他!”脱口而出的一句,让白苏自己也惊在当场。 别人并没有听出这句话的玄机,白璟也只当是白苏顶撞惯了,每句话都要反驳他。 白苏失望地望着白璟,这一刻,他在她面前不再如从前那般高大了。她甚至有些讨厌起父亲的正派了,这样的正派充满了无情。 “娘走后,我每天都希望爹能赶快回来。娘为了等爹,魂魄一定还徘徊在这里。就算如此,我也没有派人送信给爹,因为爹在京城有一个家,那个家里也爹需要顾虑的亲人!”说到这里,白苏已经泣不成声,她断断续续地喊道,“如今满七已过,娘的魂魄散尽,她再也看不到爹回来了!” “爹,你为什么不难过?娘死了,你为什么一滴眼泪都没有?你当真是铁石心肠吗?”白苏揪住了白璟的衣襟,她无力地撼着。 “因为你根本——”孙兰芝刚一开口,白璟就暗暗掐住了她的手腕,示意她不要往下说。 孙兰芝见白苏如此迁怒白璟,她好想顺势就把如玉的秘密说出来,可是白璟一直拦着她,她只好作罢。“苏儿,你爹已经很难过了,不要再用这样的言语刺激他了。” 白苏苦笑了一下,她环视着并肩站着的一家三口,深觉自己的孤立。 “娘说的对,妾就是妾,庶出就是庶出。”倒吸了一口气,白苏回身跑回了药堂。 待到女儿转过身去,白璟才看到她发后别着的雪白簪花,他锁起了长眉,叮嘱白敛跟上白苏,好好照看她。于是,白敛三步并作两步也跑进了院子,“妹妹!” 药堂外终于安静了下来,白璟没有立刻进去,他侧目问孙兰芝,“夫人,方才你是想做什么?” “老爷,既然如玉已经过世,是时候该告诉白苏真相了。否则,她会一直责备老爷没能救下她娘亲的!” “不会,苏儿不是这样的孩子。她今天生气,是因为我不够在乎她们娘俩。”白璟叹了一口气。 “老爷,这么些年,你为本不相干的母女付出了那么多,实在不该白受着这些冤枉。而且,或许苏儿在知道真相后,会更愿意回到宫廷去呢,一旦太子即位,她就是当之无愧的公主,等待她的荣华数不胜数。老爷,我只是担心,你越晚让苏儿知道真相,她日后就越会责怪你啊。” 白璟沉默下来,他沉思了许久,还是摇了摇头,“不,此事还是先搁下,没有我的允许,你不能将真相告诉她。” 孙兰芝不懂白璟究竟在别扭什么,白苏已经长大,她也有知晓身世的权利。可是老爷的话不能不听,孙兰芝只能干着急,没有任何办法。 谁又能懂白璟的心呢。 他放下行囊,换了一身素白的便服,再回到药堂,他竟看到白苏已经坐在了圈椅里给病患看病。方才的一切就好像从未发生过一般,白苏望诊时候的神情是那么专注,与涕泗横流的她判若两人。 这分明就是他的女儿啊,神色和脾性都那么像他,生来就注定了从医,这怎么可能会是别人的女儿?他养大了她,待她如亲生,最难得可贵的是,他在她的身上,看到了一个世家最需要的——传承。 如何让他放弃这个孩子? 他也是凡人,他也有私心,他也想能有人继承他的衣钵,继承他毕生所学。京城一行,他羡慕白瑄能有白決这样的儿子,而他的两个亲生孩子,却没有从医的热情。这时候,上苍将白苏赏赐给他了,难道不就是来弥补这个空洞的吗? 白苏瞧见了白璟,她连忙站了起来,打算给白璟腾出位置。 白璟压了压手腕,示意她坐回原处,“我要去看看你娘。从今往后,这个位置,是你的。” “爹——”白苏不敢相信地望向白璟,为张开双唇,却是吐不出一个字儿来。 “好了,不要多说了,安心给病人看病吧。”白璟拍了拍白苏的肩膀后,旋步离去。父女之间,本不需要什么解释,争吵过后,也能很快恢复平静。 白苏,就是他的女儿。   ☆、第91章 慕家真相 消失了数日后,慕长业终于回到了慕府。他拖着心力交瘁的身体,甚至没有休息,就着人将慕云华叫来了祠堂中。 幽闭的祠堂里,香火幽幽,门窗却紧扣着,慕长业屏退了其余人。慕云华刚一进来,还以为里面走水了,呛人的香火味儿惹得他一阵咳嗽。他看到了背对而立的慕长业,“父亲——” 慕长业没有回头,他双手拄着香案的边缘,面庞正对着慕家先祖的牌位,像是在沉思什么。慕云华合上了祠堂的大门,也沉默着,一步一斟酌地走到了慕长业的身后。待到大门传来咯噔扣紧的声音,慕长业才缓缓转过身来。慕云华被父亲脸上蒙着的一层阴影惊住,细细打量下,他的鬓边似乎平添了许多白发。慕云华不禁攥紧了袖袍下的双手,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大哥难道真的出事了…… “云华。”嘶哑的声音划破了祠堂的寂静,慕长业定定地看着自己的次子,酝酿了好久,才继续沙哑道,“你大哥,可能再也不会回来了。” 慕云华只觉得周身一阵骨寒毛竖,他握拳的手臂开始颤抖,怎么都停不下。 “你大哥已经遇到了危险,我们慕家也很可能即将遭逢变故。云华,天华死后,你就是家中的嫡子了。慕家的事,哪怕你不愿意接手,也必须要接手了。” 慕云华骤然抬眉,“谁见到尸首了?谁见到大哥的尸首了?爹,你为什么断言他死了?” “不需要见到。”慕长业的目光黯淡下来,“为父在京城有亲信,我已经派人查过了,天华确实参加了殿试——他既然参加了殿试,又被皇榜除名,他不可能有活路了。” “不!一定还有别的可能——”慕云华一阵惊惶的摇头,他该如何相信与他手足情深的大哥已经命丧黄泉?就在几月前,他们还弹棋论艺,饮酒交心。他还陪着他去了夫子庙求取功名……活生生的一个人,怎么会无声无息的消失掉…… “为什么?为什么大哥会被皇榜除名?他是写了什么大不敬的文章以至于连死讯都不宣?!” “不是。”慕长业已经掉下一行泪来,他摇着头,一点都不敢去想慕天华的结局。 “那是什么?父亲,你一定什么都知道,慕家究竟发生过什么?事到如今,您为什么还不说出来?” “因为会死!”慕长业大喘着气,下颌的胡须因为激动而颤抖,“知道这件事的人,都有危险!” “所以父亲,你是打算一个人带着这个秘密去送死吗?父亲,你是这么打算的吗?!” 被儿子一语说中心思,慕长业无力地瘫坐在一旁的圈椅中。是的,他就是这么打算的,如果皇室的人这么在乎那件事,那就让唯一知晓真相的他,带着秘密永远的封口吧。作为家族之长,他只求慕家能存续下来。 “云华,我早就说过,你有一双读心的眼睛,如果不能好好利用,会成为伤人的利器。我勒令你,不要再猜下去,否则就是对列宗列宗大不敬!”慕长业挥袖指向四个龛中的牌位,指尖冰凉。 “为什么慕家人不能与官府有瓜葛?为什么我和大哥不能科考入仕?为什么爹会在京城有亲信?难道说,我们是某场夺嫡斗争中被降罪赶出平阳的皇室血脉??” 儿子的话句句露骨,直逼慕长业的心脏。他深知,他是无论如何都瞒不住慕云华的。此事已经捅出了一个窟窿,就算他闭口不提,云华也不会就此不管。他扶着圈椅,缓缓站起身来,他决定将一切都告诉他。 慕长业环视着红木顶梁的高大宗祠,深吸了一口气,“倘若我们真是因为夺嫡失败而被逐出京城,天华就算被降罪,也不会音讯全无。”他停顿了一下,才迎上慕云华的目光,“皇帝会如此忌惮我们一脉,是因为——” 慕云华只觉得整颗心都悬上了天,不再受自己控制,他屏气凝神听着父亲接下来的话。 慕长业又将目光投向一个个牌位,这些牌位就像生了眼睛一般,仿佛也在回望着他。慕长业觉得他感受到了前辈们的气息,他们似乎默许了他的行为。 “我们才是高祖的后代,大慕皇室的正统。” …… 天奉元年,高祖推翻前朝暴虐统治,由此开创大慕天下。高祖在位二十余年,励精图治,身边聚集着许多开辟江山的心腹重臣。 天奉二十二年,高祖驾崩,其膝下只有两个儿子。依天子遗诏,高祖幼子即位,是为显宗。 显宗忌惮其兄长大权在握,不惜设计戕害手足以维护自己的皇位。大约是孽事深造,显宗因此命福浅薄,只做了八年皇帝就突染时疾,一病不起了。然而,显宗重病之际还没有任何子嗣,众臣纷纷上表另立他人。大好的江山如何拱手他人?急火攻心之下,显宗的病情愈发严重。弥留之际,他只得钦点了慕氏远亲的一个刚刚加冠的孩子,过继到中宫皇后名下,立为太子。 然而,就在显宗驾崩后不久,当时已成为太后的皇后,发现显宗的一个宠妃竟然已有身孕两月!过继来的孩子,虽然才到弱冠之年,却处事决断,手段之狠厉不逊于显宗当年。昔年追随高祖的老臣都已年事斑驳,在朝中撑不起气候,新帝便趁机迅速栽培起自己的力量。 太后眼见太妃的肚子越来越大,深知不能再将她留在宫中,否则母子俱损。为保先帝遗孤,太后只能设计将太妃送出宫去。然而此事却被敏感的新帝察觉,新帝得知后,震怒不已,大斥太后。太后威胁新帝,如果他敢对太妃母子不利,她必会让朝野尽知先帝遗腹子一事,到时候新旧势力引爆冲突,势必会带来灾难。新帝思虑许久,深觉自己根基未稳,便答应下来,条件就是遗腹子及其后代,永世固居戊庸边关,不得踏进京城半步,更不得入职为官。否则,就算天下大乱,他也要诛灭他们全族。 元丰初年,太妃的孩子降生在戊庸,也当真是一个男娃。 自此,高祖在世间尚有嫡出后代一事,便尘封成只有历代皇帝和历任慕家族长所知晓的秘密。 …… 慕长业将所有事情都讲给了慕云华。这番坦白过后,慕长业就像是经历了一场冻霜一般,整个人都失去了力气。 “云华,这下你知道为什么我断定你大哥他——”他哽咽住,“近百年了,这件事还是能成为有心之人打击朝廷的利器。如果依照当年武宗与德懿太后的约定,我们慕家濒临死期。” “不。如果皇帝对咱们慕家起了杀心,必不会等到现在还不动手。或许大哥还活着——”慕云华垂下目光,思索让他头痛欲裂,片刻后,他抬起头,斩钉截铁地说道,“爹,我要去京城。我必须去京城。” “云华!”慕长业一声高喝,打断了他的话,“你非要这么糊涂吗?!你去了京城,还是和你大哥一样的下场!” “大哥决意参加殿试一事,我从头至尾都知情,大哥出事,也有我的责任。爹,我不能放弃他!只有打探到他的下落,生死不论——我余下的人生,才能心安。”慕云华跪了下来,他没有一刻比现在更加坚定,他清楚自己的选择。 “难道我说这些都白说了吗?慕家人永世固居戊庸,不得踏入京城半步!云华,如若真如你所说,皇帝暂时还未有杀心,那你一旦去了京城,只会让皇帝确定杀心。你想害死全族的人吗?你想害死他们苦心经营的一切吗?”慕长业挥手指着龛中的牌位,一句不顺,猛咳了起来。 慕云华对着琳琅陈列的牌位连叩三首,又对着慕长业连叩三首,末了,他才缓缓说道,“父亲,如果我不再是我,不再是慕云华,不再是慕家的人,我就可以平安无虞的进京。” “什么?!”震惊下的慕长业全然不知道他的次子在说什么。 “父亲,如果我改头换面,斩断和过去的一切联系,您是否能准许我入京寻找大哥?”慕云华攥紧了拳头,拇指不住地在其余四指的关节上来回摩擦。这个决定对他来说是那么艰难,却是他必须要做的选择。 慕长业觉得他疯了,他痛心地看着垂首跪在地上的儿子,哆嗦着问道,“你舍弃得下你作为慕云华的一切吗?这个名字以及所有的过去,你都能放下吗?” 他原本只是想通过这个问题,让慕云华意识到他做不到,从而打消进京的念头。 这个问题的确让慕云华身子一抖,他清楚地感受到自己心里的一块被攫空了,漫无边际的痛楚袭来。他作为慕云华的一切……那个他护在身后,揽在怀中,念在心里的人…… 他放的下么…… 他放不下,他放不下。他才刚刚答应她,不论前路如何艰难,他都会陪在她身边。 然而,他最终还是忍着割裂心脉的剧痛,定定地吐出了三个字,“放的下。” 只要大哥不回来,他就不能和她在一起。大哥生死不明,他怎么能趁机得到大哥喜欢的人? 不论出于什么原因,他都必须要得到慕天华的下落。 “改头换面成为另一个人谈何容易?唉——”慕长业深深叹了一口气,背手而立,他又想起了他已逝的正房妻子。张姒,到底是我对不起你,不能护住天华,现在又要让云华置于危险中。 慕云华想了想,答道,“有一个人,会帮我。”   ☆、第92章 墨掩尺素 白璟和孙兰芝一道去为如玉上香了,晚饭的时候,就只剩下白敛和白苏两个人一起吃。屋子里静静的,白苏有心事,白敛也嘴拙,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妹妹。除了竹筷偶尔碰到瓷碗发出点动静外,良久也不见有人开口说话。 白苏慢腾腾地夹菜,没吃多少就吃不下了,她放下碗筷,等着白敛吃完。 白敛终于忍不住劝道,“妹妹,再吃点吧,你瘦了不少。”白敛将盘子朝她的方向推了推,“方才大哥也有不对的地方,回来后应该先关心你的情况的。妹妹,就别生爹和我们的气了。” 白苏抬眉看去,扬了扬唇角,抿成一道弧线,“大哥,你误会了,我已经接连好久都吃不下饭了。倒不是因为你和爹,你宽心啦。” 白敛宽慰着抚了抚白苏的头发,这妹妹懂事,他一直都知道。“爹在京城一直照顾在太公身前,也许久没有好好吃过饭了。这次回来的匆忙,我也没得空去给你挑些礼物。”白敛注意到白苏的袖口底下伸出来的瘦削手骨,一时心疼,“苏儿,家里发生了那么大的事,你一个人撑着实在辛苦了。” “大哥,京城是什么样的?咱们白家又是什么样的?”白苏问得小心翼翼,好奇之余她其实常常在想,如果父亲肯将她和娘亲一道带去京城,或许娘亲就不会遭遇横祸了。可是,设想总归是设想,叹惋之余,她隐约对京城的白家产生了距离感。 说话间,白敛也吃完了饭,他起身一边收拾碗筷,一边答道,“京城很热闹,街坊拥挤,车水马龙。不过我倒是更喜欢咱们戊庸的宁静,爹也是。至于白府,光是家祠,就足足有咱们半个药堂这么大。”白敛瞧了瞧白苏,递去了意味深长的目光,“最气派的倒还数书房了,各类医术典籍不下数百本,好多都是手抄的孤本,咱们普通人家根本就看不到。” 白敛猜的不错,白苏的确是被传说中的这个书房吸引了住,她睁着大眼睛,又对京城的白家有了期待,“那府里头医术超群的人一定比比皆是吧?” “这倒没有。听长辈们的意思,近些年,白家照从前衰落了不少,像我这样不务正业的人越来越多。”白敛自嘲似的苦笑了一下,“而且,论医术,爹绝对是白家众人里最出色的。” “谁说出生在医药世家就必须要从医?哥哥经商也不能叫做不务正业。” 碗筷拾掇好之后,会有小厮拿走清洗,两兄妹也就没再正堂多逗留,一边说着一边朝屋外走去。 “姐姐怎么样?姐姐可有见到你们?”提起白芷,白苏的心情好了很多,姐妹之间更像是久别的挚友。 白敛刚要答话,却听得院门外传来一阵乱哄哄的声音,明晃晃的火把像是能照亮半边天。两个人一同向前靠近了些,白苏从这些人的穿衣扮相上认出了他们,之前父亲被一张状纸带走的时候,这些人就来过。 白敛也暗暗吃惊,竟然是衙门的人! “谁是白敛?!”一个衙役挥了挥手中的火把,在白璟身前晃了一圈,上下打量起来,“是你吗?” 白敛的心一沉,他硬着头皮答道,“是在下没错。” 衙役甩开手中的肖像画,仔细照着白敛比对了一番,最后肯定道,“没错,就是他。来人呐!擒住他!” “欸,你们!”白苏拦在了白敛身前,“你们凭什么抓他?” 衙役推开白苏,将肖像贴在了她的眼前,“看清楚咯,状纸都下来了,白敛必须跟我们走一趟。”说完,他比划了一下,就有三四个佩刀差使凑上前来,试图按住白敛。 白敛甩了甩手臂,“放开我,我自己可以走。”末了,他回过头叮嘱白苏道,“妹妹别担心,干我这行的总归会惹上点嫌疑,你先不要和爹说,免得他担心,我应该很快就会被放出来。” “可是,这么大的事情,我怎么能瞒下?”白苏追上前去,紧跟在白敛身后,“哥哥,究竟是因为什么?他们为什么逮捕你?” “苏儿,听我的话,千万别跟爹说!爹本来就不同意我经商,这事要是让他知道了,以后势必会限制我的行动。你放心,肯定是小事,关个几天就会放人的,同行的兄弟遇上这种事太多了。” 见白敛说的万分笃定,白苏多少松了一口气,她只好叮嘱道,“大哥万事小心。若是三天后还不见衙门放人,我是一定会告诉爹的。” 一行人上前拦住了白苏,那个捏着状纸的衙役阴恻着脸,不再允许她跟着搅乱。白苏无奈,只好停下脚步,眼睁睁地看着白敛被人强行带走。 去往衙门的路上,衙役侧目盯着白敛,感慨道,“小子你真行呐,私卖盐铁都做得出来,简直就是从皇帝的腰包里掏钱,不想活了。白家药堂我也是听说过的,不老老实实从医,做这些勾当。啧啧。”衙役咂吧着嘴巴,伸手抹了抹胡子拉碴的下巴。 白敛从头至尾都沉默着,他的心一直高高悬在嗓子根儿,紧张的情绪让他脑中混乱,难以思考。他做过的事,可大可小,若是真让人抓住了把柄,恐怕…… 到了深夜,白璟和孙兰芝才从外面回来,白苏已经准备要睡下。她依照白敛所叮嘱的,并没有立刻将他出事的消息告诉给两位长辈。而且,她还不能直面白璟,所以她也选择了逃避,一个人躲在房间里,就像父亲不曾回到戊庸一样。 天寒地冻的夜,白苏缩在被窝里,总是不断地想起慕云华。他在做什么,他睡了么,还有,他有没有也在想着自己呢…… 每当她想起慕云华,她都忍不住半扬起嘴角,那是从心底涌动出的暖意,控制不住。 自然,此刻的慕云华也在想她。只是他的想念,要远比她的更加沉重。他已经在床上辗转了许久,根本不够明亮的月光却如白昼一般,照的他全无睡意。他干脆不再尝试入睡,起身披上长衣,光着脚走到了木窗跟前。地上冰凉刺骨,他却浑然不知。 ——如果我不再是我,不再是慕云华,不再是慕家的人。 认识她之前,他不觉得自己的名字有多么重要。那时候的他,了无牵挂,就算让他改头换面千百次,他也不会有片刻的犹豫。话不多说,也没人重视,他就算是突然从人间蒸发,除了他的大哥,恐怕也不会有人发现罢。 可是,上苍偏偏让他遇到了她。无心插柳也好,有心栽花也罢,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帮她,也渐渐地加深了他们的牵绊。他这么的放不下慕云华这个身份,只是因为,白苏倾心的人,是慕云华。 烛火蓦地跳动了一下,已然半入梦境的白苏被晃得睁开眼睛,她不得不起身吹熄了烛火。一团黑暗之后,她又沉沉地躺了下去,意识模糊前还喃喃了句,“好梦,云华。” …… 次日一早,吉祥按着以往的规矩,卯时三刻打好了热水,前去慕云华的房间侍候他洗漱。然而,他刚一推开房门,房门就被人从屋内拉开。 “公子——”吉祥见慕云华已经完全穿戴整齐,实在吃了一惊。 慕云华看了看吉祥,难得地主动道,“吉祥,我有事要出去。书案上有些乱,帮我收拾一下罢。” 吉祥愣了愣,扑通扑通地点头,“那是自然,自然。公子吩咐什么,吉祥都会去做!” 慕云华忍不住淡笑出来,他走开了几步,又像是想起什么一般地倏然转回身来,“那个——” “书案上放着的银两是给你的,这个月的份例。” “呀,有银子了!”吉祥喜出望外,毕竟算日子,还没到发月钱的时候。他热情地冲慕云华挥了挥手,“那公子慢走吧,小的就不送了。” 慕云华瞥了他一眼,无奈地笑笑,转身走开了。 吉祥进屋后自然率先奔到了书案跟前,白花花的银子就搁在书案的一角,着实让吉祥口水直流。不过这次的月钱怎么比往常多出了好多?吉祥抓起碎银,掂了掂,心中一估摸,这大概有半年的份儿了吧?! 嗨,管他呢,既然公子说是月钱,怎么能有不收的道理。吉祥一边抓着碎银往自己的钱囊里塞,一边想着,或许是因为到了年根儿底,他主子善心大发给的赏钱。唉,他家主子总算知道自己侍候他是多么的不容易了,十年如一日的热脸贴冷屁股,换了谁能承受的了啊,吉祥险些涌上一把辛酸泪。 收好银子后,吉祥才移目扫了一眼桌案,啧啧,真是乱的很。好多纸团随意散着,桌上地上,简直无孔不入,到处都是。吉祥又注意到书案上他昨晚新换的蜡烛已经烧到底,只剩一坨泪,他家主子到底是几时才睡的? 吉祥牢骚着去拾纸团,一阵好奇涌来,他有些想知道慕云华到底都写了些什么。不过,做下人的不好翻看主子的东西,可是他家主子从前不是这么凌乱不整的人呐。本着关心的心态,吉祥到底还是展平了一张宣纸。 墨迹已经干涸,黑色的笔线繁乱不已,一层压着一层。慕云华原本写的东西早已被更新的墨遮住,什么都辨别不出来。吉祥又一一展开了其余的纸团,每一张都是如此,凌乱,几乎没有任何追索的痕迹。突然,他的手僵住,这一张宣纸的抬头处还露着几个字。 “白姑娘,见……”吉祥缓缓照着读了出来,他赫然一惊,原来这些都是他家主子打算写给白小姐的信? 想着想着,吉祥不禁嘻笑出来,怪不得一大早出门去了,原是去向白姑娘表白了! 吉祥摇摇头,嘴里还有些不满地念叨着,“这么好的事儿,也不叫我过去看看热闹。”一边念叨,他一边将乱七八糟的宣纸都拾掇了起来。 很快,书案又恢复了光洁干净,仿佛书案的主人曾经混乱过的心,也一并被整理的了无痕迹。   ☆、第93章 假死之药 清晨,白璟才刚穿戴妥当,孙兰芝就端着早饭走了进来。两个人昨儿给如玉烧过香后,到了很晚才回来,一夜的睡眠并不足以驱散疲惫。白璟一边打着哈欠,一边关心道,“夫人起的好早,这些事交代小厮们做就好了。” 孙兰芝将木质食盘搁在桌上,缓缓靠近白璟,有些心事重重,“老爷,今日开始咱们就一起住罢。” 白璟吃惊着抬了抬眉,又垂下目光卷起袖口,漫不经心地问道,“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十多年了。为了让如玉像真正的家人,为了不让苏儿疑心,咱们已经分开住了十多年。老爷,我知道如玉的离世让你十分伤心,可是,从始至终,只有我才是你的妻。” 白璟轻轻将孙兰芝揽在怀里,“我懂,你的难处我都懂。兰芝,感谢这么多年你的体谅。可如果我们这么快就同房住,恐怕会让苏儿不舒服,毕竟她娘还尸骨未寒。而且,在我心里,也一直把如玉当做亲人看待,于情于理说不过去。” 孙兰芝其实也预料到白璟会这么回答,她沉默了一会儿后,突然冷不丁问道,“老爷,你爱如玉吗?” 白璟蓦然松开孙兰芝,他不甚自然地望着自己的妻子,不知道该给出什么样的回答。凭良心说,他多少对如玉有些感情,可若真的在自己发妻面前承认,又太过伤人。犹豫不决之间,一阵敲门声拯救了尴尬的气氛。 来人是白家的一个打杂小厮,他向白璟行了一礼,问候道,“老爷早安,有位公子等在正堂呢,说是有急事找您。” 白璟琢磨了一番,是谁这么快就知道他已经回到了戊庸,“可是个病人?” “我瞧着也不是病人,可能就是有事找老爷。” “好,我知道了,一会儿就过去。”白璟答应下来,着小厮回去告知来人一声。而后,他又扶住孙兰芝的双肩,安慰道,“再缓和些日子吧,等到苏儿从娘亲去世这件事中完全走出来之后,夫人再搬来和我同住吧。” 孙兰芝能有什么办法,他是老爷,他说什么她都要听着。不过她也没有展露笑颜,只是淡淡地望着白璟,望着他走出了房门。她心中暗叹,老爷,任何事情你都惦记着白苏,何曾见过你惦记咱们白芷。 寒气沁人的清晨,白苏已经洗漱梳妆完毕,她刚吃了一碗暖暖的白粥,此刻心满意足地走进正堂,慵懒地伸了伸手臂。下一刻,她的动作突然僵住,因为她看到了背对而立的慕云华。 “慕公子——” 他的出现着实让她被惊喜撞了个满怀,她不由得微笑出来。慕云华却并没有表现出如白苏那般的情绪,他淡淡转过身,礼貌地点头行礼。一阵风刮过,他身后的树枝上扑簌簌掉落了好多积雪,白苏看着此景之下的他,心中一阵温暖。 “白姑娘。”他的声音轻淡无比。 白苏察觉出他周身流露出的疏远,她不禁暗暗想,这根木头还真是不捂不热,看我哪天不把他烧了。 这会儿,白璟已经从内院走了过来,他瞧了瞧白苏,又瞧了瞧慕云华,招呼道,“我还琢磨是谁呢,原来是慕公子。幸会幸会。” “白老爷。”慕云华不再看向白苏,他一本正经地向白璟行了礼,“在下有事相求。” “但说无妨。这孩子母亲的后事,多亏了慕公子的帮忙,老夫还没谢过。”白璟指了指立在一旁的白苏。白苏瞧着白璟,她知道父亲惦记着她,便有些后悔昨儿她的鲁莽,一阵委屈和愧疚掠过心头。 “是我应该做的。”慕云华扫视了一眼白苏,斟酌着提到,“白老爷,能否借一步说话?” 白璟捻了捻胡须,欣然应道,“自然可以。” 这算什么?白苏十分不解,这根木头是有天大的秘密么?还故意将她排除在外了!她愤愤地瞪着慕云华,而云华根本就未再看她,他跟在白璟的身后,两个男人一前一后走出了正堂。这下,她的怒视就像是扑空了的拳头,连个接应的人都没有,白苏气的跺了跺脚。 白璟将慕云华带去了书房,慕云华也没有绕弯子,房门一合上后,他就直言来意,“白老爷,我听闻太医院的医官会制假死药,用于满足皇室的某些目的。这,可是真的?” 白璟不知道慕云华意欲何为,但他还是坦然地回答,“这世上没有假死药,死就是死,是任何药力都无法伪装的。不过,倒是有一味可以让人昏迷三日不醒的药剂,这个药方也会被称作假死药。不过,服用此药有极大的危险,如果三日后服药之人不能醒来,那他会因为阳气耗尽而真的死去。” 慕云华凝神听着,又问道,“那么,如何确保服药之人会在三日过去后醒来呢?” 白璟淡笑道,“其实不难,只需要有懂医理之人为他施针便是。”他又捻了捻胡须,“不过,慕公子,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些?” 没想到慕云华竟然在下一刻果决跪下,白璟连忙伸手去扶,“慕公子这是作何?” “白老爷,我想求这味假死药。” 白璟吃了一惊,他停顿住,突然背过身去,斩钉截铁地拒绝道,“不行。” “我白璟从医一生,只能给人送上治病的药。我是万万不会给人送上危害性命的药的!”白璟说的坚定,他甩了甩长袖,叹气道,“慕公子,我不知道你寻求假死药有什么目的,不过还请你打消了从我这儿求药的念头。我虽然铭记慕公子对白家的恩情,但也不会为了报答恩情,做出违背自己原则的事情。还请慕公子体谅。” 慕云华深吸了一口气,他淡定从容地面对白璟的拒绝,这些都在他的意料之中。他深知白老爷行事高风亮节,有自己无法撼动的理念,而这些恰恰就是他选择白璟寻求假死药的原因。他虽然与白璟不过几面之缘,但他确信,白璟是天底下唯一可以帮助他的人。 “白老爷,如果我说,这味假死药,可以拯救慕家上百口人的性命呢?以我一人之命,换百人之命,何尝不可?况且,如果白老爷肯为我施针,我不会有任何危险。白老爷,我请求您,请求您成全我的意愿。” 白璟看着他恳切的目光,有些于心不忍,“孩子,慕家究竟发生了什么?非要你服用假死之药?” “服下假死药后,这世上再无慕云华。我需要另一个完全和慕家没有关系的身份,才能没有顾虑地去做守护慕家的事情。至于慕家究竟遭遇了什么,我不会告诉白老爷,因为知道此事的人,都有面临死罪的危险。我断断不会让白老爷陷入危险。”不止白老爷,其实他所想的,必然也有白苏。今天他来找白璟商量假死的事情,全天下只有他和白璟两人知道,将来也必须只有他们两人知道。如此一来,他才能保证此事的绝密,也才能保证白家的平安。 “家族——”白璟沉吟了一声,继而苦笑出来,“看来,慕公子与我都是被家族所累的人。” “纵然所累,家族一旦有难,可以万死不辞。”话音落下,慕云华仿佛看到了那些对他来说最重要的家人——逝去的母亲,消失的兄长,以及憔悴的父亲。这是高祖的血脉,大慕皇室的正统,这个岌岌可危的家族,必须要有人拯救。 白璟静静地望着眼前这个年纪少了他两轮的年轻人,复杂的滋味涌上心头,他伸出手,用力将慕云华扶了起来。其实,自打他念出“家族”这两个字的时候,他就决定了,他要帮助这个孩子。 …… 还未到望诊的时辰,庭院里空无一人,慕云华也还没和白璟谈好,白苏独自百无聊赖地低头踩着积雪。前两日,又下过一场雪,到现在积雪还残留在地上,就是没有一开始那么松软了,踩上去咯吱的声音也沉闷许多。很多积雪都已经结成了冰,不小心踩滑了脚,还会结实地摔个跤。 她伸手撷住一根柳枝,又突然松手,柳枝上的残雪便扑簌簌地落在了身上,躲也躲不开。 “不冷么。” 熟悉的声音蓦然传来,白苏怔住,循声望去,看到了慕云华淡弯着的双眸。他笑了,虽然只有他自己知道,这笑容背后是多么痛苦的五味陈杂。 他迈开步子,向她走了过去。 被渐渐逼近的男子慑住,白苏局促地尴尬在原地,不知道该怎么办。她只能问,“方才你和我爹究——” 他的食指突然抵上了她的唇,封住了她的话音。 感受到男子手指上的细腻,白苏只觉得自己的一双唇滚烫地像是要燃起一团火。 慕云华定定地望着手足无措的白苏,眼前飞掠而过与她之间的点点滴滴。他复又想起慕长业问过他的那句话——你舍弃得下你作为慕云华的一切吗?这个名字以及所有的过去,你都能放下吗? 眼前的女子就是他作为慕云华所珍视的一切了,他所舍弃不下的一切。昨夜,他无数次提笔,都写不出心中的真实感受。被揉皱的宣纸一张接着一张,他的心意被他一寸又一寸地划掉。他知道自己应该狠心,既然决定放下,他就不该再搅乱她平静的心。可是,当他如此近距离的接触到她,他又混乱了,他无法不奢求。 “我这一生,除了八岁时许愿过让母亲回来,就再没许过愿。今天,我却有一个愿望——” 白苏听着他一本正经的说话,原本想打趣他的念头也撤消了,她茫然地问道,“是什么?” 短暂的沉默,如同永恒的寂静。 下一刻,慕云华伸出手拂开了她的碎发,轻轻吻上了她的额头。 男子冰凉的薄唇微微颤抖,白苏只觉得自己整个胸腔都紧缩着,丝毫喘不上气来。 他的愿望有两个,希望她能永远记住慕云华。 希望她能永远忘了慕云华。 作者有话要说:抱歉啦各位读者,之前一直没更新,最近真是太忙了泪目~~~~   ☆、第94章 讣告深渊 已经两天过去了,衙门那边还是没传来白敛的消息。如果按大哥所说,干他们这行的进衙门只是家常便饭的小事,那这两天也该有要放人的消息了。作为家中唯一知情白敛被抓的人,白苏实在是有些坐立不安了。 白璟也察觉出白苏有点心不在焉,给人诊脉的时候也没有从前那么专注,他还以为她是累了,只关切着询问了两句,就被白苏闪避开了。 午后的时候,白璟准她休息,自己接过药堂的事务。说实话,他也有接连数月没有好好给人看病了,手有些痒痒。当真是操劳了一辈子的行当,不是说放下就能放下的。白苏则趁着这半天的工夫,赶紧溜了出去,她打算去衙门打听打听白敛的事情。 戊庸虽然是个边关小县,衙门也是五脏俱全,各类衙役官员冗杂不已。白苏花了好多银子,打点了好多人,才被领到了关押白敛的地方。 牢房里昏暗潮湿,一直响着吧嗒吧嗒的滴水声,地上也黏腻腻的,都是鞋底带进来的雪水。白敛就靠在紧锁的牢门边,他刚吃过牢饭,正眯着眼睛休息。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传进耳朵,他睁开眼睛,就看到了自家妹妹蹙起的眉尖。 “苏儿?”白敛一怔,连忙整理起已经肮脏不堪的衣衫,复又强撑着站了起来。他坐久了,腿也压麻了,突然一站起来还有些晕眩。白苏看着他落魄的样子,忍不住红了眼眶,“大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白敛连忙从牢门的缝隙中伸出双手,想去握住妹妹的手,却被一旁的衙役瞧见了。衙役走上前,不由分说地抽出木条,猛力地照着白敛的手连抽了两下,“缩回去!有话说话!” 白敛不得已收了手,他有些愧疚地望着白苏,“妹妹,我这么落魄,叫你担心了。” “哥,他们什么时候才会放你?有没有消息?你不是说三天内准会放人吗?” 这时候,一只老鼠吱吱地从白苏的脚底下蹭了过去,吓了白苏一跳。 “这不还有一天呢吗?”白敛倒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妹妹放心,明儿哥就回家了。” 白苏不信他了,这个牢房条件这么差,想必关押着的都是罪责不小的人。直觉告诉她,白敛越是表现出无所谓的神情,他的危险就越大。 “哥,我不能听你的了。我回家后会立刻把这件事告诉爹,我不能再瞒着爹。” “别!苏儿,不要让爹知道!我弃医从商,已经够不孝了,现在又闹出了事情,这不是要气死爹吗?你听哥的,哥不会有事,大不了多关些天。” 白苏摇了摇头,她退后了一步,道,“哥,这件事关系你的安危,我不能瞒。我知道你顾虑什么,你怕爹在知道你因为经商被抓后责备你,瞧不起你,甚至不管你。” 被说中心思,白敛沉默了下来,他缓缓坐回干草席子上,和白苏拉开了一段距离。白苏看着他缩在角落里的身姿,终于忍不住掉下泪来,“哥,你比谁都清楚,爹不是那样的人。” 白苏见白敛不再说话,只得先回家去和家人们商量办法。她从牢房里走了出来,又忽然转身塞给衙役几枚碎银,求情道,“衙役大哥,拜托您给我大哥换一间牢房,拜托了。” 衙役看到银子自然心花怒放,他想伸手接,却犹豫了一下没有接,“姑娘,我瞧你一个人来看兄长也不容易,实话跟你说吧,你大哥犯的事儿不小,因为他背后还藏着别人。你想换牢房,没那么容易,这银子就算给我了,我也只能试试看。” 白苏还是执意把银子递到了衙役的手里,“您说他犯的事不小,那他是会判刑吗?”白苏问的犹犹豫豫,她的一颗心已经七上八下地吊个不停了,她既想知道答案,又害怕知道答案。 “具体会判什么刑我不知道,但私卖官盐是大事,朝廷那边一直明令禁止。姑娘你自己掂量掂量,你大哥这不是跟朝廷作对吗?” 白苏不知所措地从衙门中走了出来,她一直反复咀嚼着衙役的话。私卖官盐,她没想到她的兄长竟然胆大包天到会去私卖官盐!自大慕国高祖时代以来,盐巴就是只能通过官府经手的东西,任何私卖官盐的行为都会遭受不同程度的惩处。如果那个衙役说的是真的,如果白敛的背后真的还藏着别人,那这就是一个私卖官盐的组织了。一个与朝廷对着干的组织,只能被剿杀干净…… 白苏极力平复着呼吸,她不禁加快了步子,必须得赶快回到家里让爹知道。然而,她才刚走出来没一会儿,前面路口处就被一堆看热闹的人给堵了住。 这个路口向来都是贴告示的地方,平时就有会有路人停下脚步张望,可是却从没有今天这般多。白苏不得不在水泄不通的人群中挤出一条路。 “你瞧瞧,他们慕家虽然家大业大,还不是白发人送黑发人,有钱也留不住哟。” “可不是嘛,我还听说,他们家的大公子已经失踪好几个月了,我看八成也是……” 就算白苏一心只想着白敛的事情,这些三三两两的声音还是传进了她的耳朵。慕家……白发人送黑发人……她不由得驻下脚步,抬眉望去,只远远地看到墙上贴着的黄纸上,大大地书写着“讣告”二字。 刹那间,一阵寒意淹没了她,她拼命地挤上前去,想看清底下的小字。 “喂,挤什么!” “又不是什么好事,还有心思急着看。”有好些人已经对她的行为不满了起来。 白苏已经挤到了最前面,她屏着呼吸,一字一句地读了下去。在她读到次子云华四个字的时候,一切其他的内容都苍白了,她僵在当场,一双眼睛大大地睁着。不可能,不可能,她又从上至下地读了一遍,却又在云华的名字那里停了下来。她读不下去了,她已经喘不上气了,谁来救救她,她觉得自己随时都会晕死过去。 慕云华,慕云华,不可能,前天他还——不,白苏突然笑了出来,他才廿岁不到的年纪,怎么可能会死?然而笑着笑着,她的泪就顺着脸颊汹涌地流了下来。 她失魂落魄地从人群中挣扎出来,周遭的一切都仿佛遁去了形骸,她反复听着自己胸腔中万箭穿心的声音,渐渐僵住了脚步。他不是说他会继续帮她渡过难关的吗,现在就是她遇到的难关了,他人在哪里? 慕云华,你在哪里…… 天旋地转之间,她只觉得眼前一黑,瘦削的身子便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就让她也死了吧,就让她跟着他死了吧,娘不在了,现在连他也不在了…… …… 再醒来的时候,不知过去了多久,白苏甫一睁开眼睛,就看到白璟,孙兰芝还有青之都围在她的床边。半夏在这三人的后面站着,不住地擦眼泪。 “苏儿。”白璟沙哑地开口道,“别伤心了。” 白苏看着他们个个面带悲伤,心中也梗着,她勉强挤出微笑,安慰白璟道,“好端端地,你们这是怎么了?” 孙兰芝握住白苏冰凉的手,低声道,“苏儿,你和慕二公子的事情,半夏已经告诉我们了。别委屈自己了,想哭就哭出来。” 白苏木讷地摇了摇头,她撑着身子坐了起来,两只小脚胡乱地在地上找鞋。 “你想去哪?”白璟蹲□,为她套上了绣鞋。 “我就是去看看他,我去向他告个别。”白苏也忘了外面天冷,就穿着单薄的中衣向房门口走了过去。半夏连忙上去扶住了她,“小姐,别去了,别去了……” 白苏看着哭成泪人的半夏,伸出手替她擦了擦泪,“我都没哭成这样,你哭什么呢。”继而她又失声笑了,“你说他这人也真是的,要走也不打声招呼,还得要我主动去找他。不暖心的人,偏叫我搁在心上了。” 说毕,白苏就拉开了房门,一股寒气倒灌进屋子,她只哆嗦了一下,就继续向前走着。半夏和青之两个人拦住了她,青之也忍着泪水,他大喊了一声,“别去了!人已经殓了!” 殓了…… 白苏愣了一下,又像是失了魂魄一般。 半夏哭的更厉害了,她揪着青之的衣襟,哭道,“你怎么就忍心告诉她这个,你怎么忍心啊!” “她迟早要知道,也必须要知道,长痛不如短痛!”青之也惶惶然地,不知道自己做的是对是错。 白苏失魂了好一会儿,才渐渐回过神来,她拽住半夏的手腕,“怎么就殓了?这么快——就——殓了?” 半夏实在不忍心再看着她这样,她宁愿看到她家小姐痛哭,也不想看到她现在一滴泪都没有的痛苦。她推开了白苏的手腕,抹着泪跑开了。 青之揽住了白苏,将她强行抱回了屋子。 白璟紧紧握着拳,他万万没想到自己的女儿竟然和慕云华之间的感情如此之深。而讽刺的是,他恰恰就是唯一知晓慕云华根本没有死的人。女儿这么痛苦,他却不能将事实告诉她。而且他更加担心,日后白苏知道了真相后,会不会恨他这个父亲。 “就在今儿早上,大殓。”青之死死按住了白苏,阻止她再向门外走去。 “你胡说,他才——多久,怎么会殓了——”白苏还想挣脱开,她一门心思地要去见他最后一面,这个念头让她虚弱的身子浑身充满了力气。青之想拦着她,也得花好大的劲儿。 “已经过去三天了,苏儿,你已经昏迷了三天了!” 白苏不敢相信地望着他,怔怔了一会儿后,瞬间泪崩。她瘫倒在青之的怀里,哭喊着,“青之!青之!我见不到他了……我再也见不到他了!” 青之见她撑不住了,连忙将她抱回了床上。白璟心力交瘁地望着挣扎在深渊的女儿,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第95章 不再见面 京城,白府。 自打白瑄辞去太医院的职位后,白府较从前清净了许多。虽然数度徘徊于梦中,白瑄还是会回到他高居要职的岁月,回到白家煊赫一时的过去。他这几日一直在训练白決,就如白璟所说的那样,白決是白家重塑辉煌的希望,是万点余烬中唯一的火光。 卯时,天才刚亮,白決便依照和父亲的约定,准时来到了他的住处。 万字纹木窗上已经换了厚的棉纸,窗框被一根木条硌着,露出了细缝。白決一进屋,就觉得屋内和屋外是一样的冷,他看到白瑄悠然自得地坐在太师椅上,便请安道,“爹,儿来了。” 白瑄挥挥手,示意他坐下。白決想着屋内寒冷,便在坐下前先走到了窗边,咯噔一声合紧了窗子。 “谁许你关窗了?”白瑄严厉的声音突然响起,“冷一些,神智清明。” 白決只好又撑开窗骨,霎时间冷风嗖地钻了进来,扑的他一身凉意。 见白決已经坐好,白瑄缓缓开口道,“从医之路本就十分艰辛,成为太医,则是更大的挑战。每日卯时,太医们都必须出现在太医院,各自准备为各宫之主诊脉望诊。” “是。”白決凝神听着,状态投入。 白瑄捻了捻胡须,转而道,“每年太医院的教习结束,只有一人可以升为医士,有些年甚至一人未有。而眼下,薛显成为提点,也不知他是否会刁难你。不过,教习之事从来都是由若干医官共同负责,想来只要你谨慎高明,就不会有问题。” 白決知道,太医院里已经悄然分成了两拨势力,白家和薛家。很多医官都会倚靠其中一个势力,寻求庇荫和栽培。虽然白瑄辞去了提点的职位,但太医院内还会有相当一部分人是追随白家的。所以说,薛显想要独大,短期内不可能实现。所以他值此之际入太医院,最大的目的就是帮助白家重新集合这些追随之士,断不能让他们被薛显利用。白決陷入了沉思,手下不自觉地抚了抚袖口的花纹。 白瑄抿了口茶,继续道,“医官医士与民间的郎中不同。郎中们尚可闭馆休息,无非就是放弃些银子,但医官医士必须要时刻做好被各宫主子传唤的准备。为了培养这点,教习的过程中会设置一些突发事情,你的每一个表现都会被掌教医官记在心里,所以要保持谨慎。至于高明,不需我多说,为父在太医院阅人无数,你的医术绝对在多数人之上,这点你只需自信便是。” 白決点了点头,他感受得到白瑄对他寄予的厚望。如果第一年的教习过去,他没有顺利升为医士,那么失败的不仅仅是他个人。整个白家的医术都会遭到质疑,这无疑会成为薛家的好处。白決深感压力之大,好似他一个人的喘息都会牵动一个家族的命运。 这时候,门外响起了通传声,前来通报的小厮告诉白瑄,说是三殿下侧妃刚刚来了,此刻在见夫人。白瑄摆摆手,只说了句“知道了”,就让小厮退下了。 小厮走后,白決微有担忧着道,“父亲,姨妈此番前来,必定是为了三殿下慕封的事情斡旋。若是再将爹牵扯进去,恐怕不妥。” 白瑄垂目暗暗打量了白決一番,心中寻思,他这儿子是如何知道他曾和慕封牵扯不清的?不过这孩子知道也好,免得他还要想着如何坦白这件事。白瑄抬起茶杯,面不改色着道,“你娘会知道该怎么做的。” 也罢,既然说到了慕封,白瑄干脆就顺势道,“太医院和朝廷一样,都是被权力笼罩的地方。我记得你大伯父曾经说过,太医院的医者不能卷入朝廷争斗之中。不过为父对这句话保留意见,有时候,身不由己实在是让人无可奈何。一旦卷入权势争斗,最要紧的就是保全自己,保全家族。这大概也就是当年你祖父放弃了你大伯父的原因罢。”语毕,白瑄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接着,他突然话锋一转,“近日我有些食不下咽,你为我诊诊脉,再施针罢。” 屋子里这么冷,白決的双手都有些冻僵了,他坦言道,“爹,我现在手指僵硬,恐怕要缓一会儿才能施针。” 白瑄立刻严肃起来,“若是为父下一刻就死了,你难道还不施针了吗?” “父亲——” 这瞬间,白決突然明白了白瑄的用意。他一进屋来,白瑄就不准他关窗,就是为了让他的手指冻僵。任何时候,都不能耽误病情,自己要想办法克服自己的难处。 白瑄看着白決的神色,知道他已经懂了,他又补充道,“为父任提点的时候,每次被传唤到大殿都要走很长一段路,这路上还要自己提着药箱。一入冬天,寒冷可想而知,每次入殿后手指都僵硬不已,不便屈伸。皇帝不会等我缓和过来,我只有训练自己,让手指能在僵硬的状态下准确无误的施针。” 其实,医者并不只是治病救人那么简单,医者的身上要背负的压力太多太多。此刻,透过父亲语重心长的教导,白決更加感悟到了医者的不易。 他开始为白瑄诊脉施针,第一次在寒冷中为人施针,白決确实有些不适应。不过白瑄也没有为难他,他了解他这儿子,知道他会把这件事记在心上,回去砥砺自己。 “爹,大伯父家是有三个孩子?”白決突然提起,他其实一直都对白璟一家存有好奇。 “恩,一儿两女。” 白決也没再问下去,他知道白敛经商,另外两个妹妹虽然懂医术,却因为是女儿身不可能入职太医院。看来,白家这一代,是真的要靠他一个人撑着了。 …… 孟清的处所里,孟洁正低头不住地拭泪。两个姐妹并没有亲近的靠在一起,而是规矩地各自坐着。 孟洁已经将她的来意都说了出来。她告诉孟清,慕封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是白砒石,皇后之死与慕封无关。孟洁一口咬定,这件事一定是太子方面设的局,太子心狠手辣不惜毒死自己的亲生母后。她一直在哀求孟清,哀求她这个姐姐能帮助他们洗脱罪责。 “姐姐,我求求你们了。姐夫一定能想出办法把事情再嫁祸给别人,对不对?只要皇帝打消了对夫君的怀疑,那么我们还能东山再起的!” 孟清听着妹妹的胡言乱语,心中滋味复杂难言。 孟洁见孟清毫无反应,她哭得更加厉害,“姐姐,我知道,从前的一些事是我不对。可你就当做是做妹妹的嫉妒你吧。因为嫉妒你,便总是在你面前炫耀自己的好。妹妹知道错了,请姐姐不要见死不救啊。” 孟清叹了一口气,她低声道,“你姐夫已经辞去了长官提点之位,他在太医院已经没有说话的权力了,更不必提在圣上面前。” “姐姐——”孟洁不管,她还在苦求。 “我家老爷为三殿下也算做过很多事,还请妹妹不要再为难我们了。” 孟洁也不顾形象,激动地扑了上来,她紧紧攥住孟清的手,“姐姐,若是太子即位,我们一家都保不住了!姐姐你就忍心看我去死吗?” 深深的恐惧让她愈加低声下气,危在旦夕的时候,谁还会顾及面子呢。虽然孟洁心里并不想如此低求她一直看不起的姐姐,可是,她又有什么办法呢。 孟清也知道自家妹妹的难处,人心都是肉做的,就算她们的姐妹之情一直不深,但她也无法完全脱开事外。她愈发觉得,白瑄在这个风声鹤唳的时候离开太医院是个多么明智的选择。倘若他还在提点之位,势必会被慕封拉下水去。眼下,她就算想帮妹妹,也没有能力,所以她只能拒绝,“妹妹,我没有办法。当初你嫁给慕封之前,我就和你说过,皇室是要人性命的地方。奈何你被富贵和地位迷失了眼睛,如今的一切,你都要自己承担了。” 孟洁骤然冷下脸来,“这么说,姐姐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帮我了。” 孟清看着她的神情不禁一阵心寒,她愈加坚定地道,“是,我不能帮,也帮不了了。” “孟清!你忘了当年你是怎么求我求三殿下照顾你们白家的?!你忘了白瑄能顺利接手长官提点之位是因为谁了?!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女人!我咒你不得好死!”孟洁歇斯底里地大喊着,全然忘了眼前的人还是她的姐姐。 孟清猛然站起身来,她指着门外,怒不可遏却依旧平静道,“你出去。” 如此之地,孟洁也不想再留,她啐了一口,就拉开了房门。 “等等。”孟清突然叫住了她。 孟洁转过身的瞬间,孟清突然湿了眼睛,她其实有一种预感,这应该就是她最后一次见她的妹妹了…… “妹妹,再不要来白家,再不要来找我了。”孟清狠下心,说出了这句话,“我们姐妹,再也不需要见面了。” 孟洁定定地望着孟清,好久,好久。她转过身,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就踏出了房间。 作者有话要说:第三卷就要收尾了,三章后差不多开启第四卷~ 又是新世界了~ 我会努力挤时间码字,让大家久等了~ 另外,感谢迟绯色的雷雷们~~我这么不给力你还如此支持,泪目~~~   ☆、第96章 初入东宫 入夜已深,皇帝躺在龙榻上,进入了浅眠。寝宫里搁置着许多炭盆,里面的银炭都烧成了橘金色,哔哔响着。寒冷的冬夜,这应该是全天下最温暖的地方,然而,皇帝睡得并不安好。他的心口突然传来一阵慌慌的感觉,惊得他从浅眠中猛然清醒,“孙福连,孙福连!” 孙福连正在殿外守夜,听到皇帝的传唤,他连忙猫着腰碎步跑了进来。 “丹药,丹药。”皇帝无力地挥着手,强撑着坐了起来。 “皇上,老奴去传薛太医过来。”孙福连见皇帝一脸纸白,深知他不能再服用那些掏空身体的丹药。 “叫你拿你就拿!”皇帝愠怒起来,“太医那些废物,朕成天喝他们开的方子,也不见一点起色!” 孙福连只好按照皇帝的意思,将丹药和温水递了上去。皇帝一边服用,一边问道,“赵策之女已经进宫了吧?” 孙福连点点头,“酉时的时候,就纳进东宫殿了。还有太子看上的另外一个女子,也已经进殿了。” 皇帝似乎是心事落地了一般,服用完丹药后,他瘫回龙榻上,“罢了,朕没事,你退下吧。” 孙福连退到了皇帝的寝殿外,他怔怔地望着紧闭的殿门,心中想着,大概出不了多久,这里就要易主了。皇后死前,曾经叮嘱他辅助慕安尽快得到皇位,以免夜长梦多。他的确按照她的嘱咐做了,每一次皇帝服用的丹药其实都被他事先掉了包。皇帝的命不久了,他能留在皇宫的日子也不久了。 孙福连抬起头,望着漫天闪闪烁烁的星辰,不禁感慨起这九重宫阙之中的物是人非。一个新的帝王即将登基,一个新的时代即将开启,到时候谁还会记得他这个隐没于宫中的旧人呢? 东宫殿内,暖烛四处。白芷坐在陌生的殿阁中,心事重重。曾经初入京城,赵府的气派已经远超她的想象,现如今她入了宫,才知道什么叫做琼楼玉宇。然而,这些并不是她满腹心事的原因。她一直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今日入宫验身,她竟被验做了处子之身。 她本该惊喜,惊喜于这失而复得的贞洁,可是,她的心却沉重不堪。上苍像是对她开了一个玩笑,让她一度以为自己跌入了深渊,让她不得不委曲求全。 她为什么千里迢迢追随赵子懿来到京城,一是因为她爱他,二却是因为她不想让整个戊庸城都知道她并非完璧。她以为自己躲得远远的,就不会给爹娘带来困扰和耻辱。可是,当她摒弃了一切,也失去了心爱之人,她才发现原来最初的那个原因根本就从未存在过。 这对她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 今日她与赵宁一同入宫,赵家那边喜气洋洋,宾朋满座,而她却孤零零的只有木香一个人陪着。她并不在乎这些,她只是疑惑,为什么如此重要的日子,赵子懿没有出现。她知道,她不能再奢求他为了她而出现。可是这也是赵宁入宫的日子,她在人群中看到了肃远侯赵策,也看到了侯夫人余氏,单单没有看到他。 这最后一面,都成了奢求。 木香刚端了热水进来,她见白芷还在出神,便关心道,“主子,洗漱后就睡下吧。” “木香。”白芷轻轻唤着她,牵过了她的手,将她拉至身前,“你随我进了宫,以后的风风雨雨我们都要一起担着。都是我不好,牵连的你也要随我受苦。” 木香摇了摇头,她诚恳道,“能跟着小姐,木香不觉得苦。木香只是担心,这深宫之中,小姐会受人欺负。” 白芷自然知道她是在暗指赵宁,她自己也十分清楚,赵宁必然不会放过她。 “眼下之际只有走一步算一步,她若非要来犯我,我也不会再任她宰割了。”白芷紧紧握住木香的手,目光坚定,“不管怎样,我都会护我们两人周全。” 这时候,门外幽幽地传来一声通报,太子慕安已经等在回廊下了。白芷吃了一惊,这时候慕安应该在赵宁的处所才对,为何会来了她这里。她连忙整理衣襟,端端正正迎了上去,不甚熟悉地行了大礼。慕安凝眸望着她,一言不发地走到了她的寝榻边,挥袍坐了下来,又拍了拍身边空余的位置,示意她也坐下。 木香见到太子爷还是有些战战兢兢,她微有担忧地看了看白芷,白芷递给她一个眼神叫她放心,她这才作揖退下。 寝殿中安静无比,白芷的手心已经攥出了一层细汗。 慕安察觉出了她的局促,他开口缓和道,“入宫后,一切还习惯吗?” 白芷坦言,“才过去半日,我——妾身——还不知道会否不习惯。” 慕安听出她话中的转折,不禁笑了,“你已经不习惯了。” 白芷愣了一下,继而明白过来,她垂下目光,也随着笑了。笑着笑着,却有一阵心酸涌上了心头。这样烛光璀璨,暧昧生香的夜晚,她本是期待着与赵子懿一同度过的。还有她的家人,她没有告诉家人她已经入宫,这么天大的事情,她隐瞒了下来。 “听太子妃提起,赵子懿将军是你的救命恩人?” 听到他的名字突然被人提起,意料之外的惊讶,让白芷慌了神。她告诉自己,一定要平淡,平淡,不能让慕安看出任何破绽。 “嗯。”她轻轻点了点头,思忖着慕安提起赵子懿的用意。 慕安松了松领口的扣子,像是觉得热了,他倒是十分自然,“许多日前,赵将军就请命调回戊庸了,既然他是你的救命恩人,我想你应该要知道。” “多谢太子爷告知。”轻浅的回答,掩饰住了她的怅然。她以为他只是躲起来了,或是不想见她,想不到他竟然回到了戊庸,回到了他们相遇的地方。 红烛跳跃,时光似乎放慢了许多,白芷一句接一句地应着慕安的话,却对自己说过了什么浑然不察。她的心思已经不在这里了,她早已随着赵子懿一同回到了魂牵梦萦的故乡。 大约又过去了一炷香的工夫,门外突然传来了焦急的通报声,来人是奔着太子来的。 慕安站起身来,他认出了这个小太监是孙福连身边的,这么说是嘉和殿那边的消息了……一阵紧张袭上心头,慕安攥紧了拳。 果不其然,这个小太监跪了下来,禀道,“太子殿下,圣上龙体大恙,恐支撑不了多久了,孙公公请殿下即刻去趟嘉和殿。” “知道了。”慕安深吸了一口气,挥手让小太监退下了。他并没有立刻动身,而是重新坐回了白芷的寝榻上,白芷看着他深思的样子,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得安静立在了一边。 良久,慕安才缓缓开口,似是在倾吐,又似是在自语,“这个时刻我又期盼又恐惧,我期盼了将近半辈子,却在它到来前畏缩了。如果继位后,我彻底变了一个人,众人会如何看待?曾经信任我的人,又会如何看待?” 白芷甚至不曾了解过去的他是什么样的人,更无从知道他的改变了。她斟酌了一会儿后,平静道,“在手握苍生的权力面前,任何人都会改变。没有人能亲临作为天子的感受,便也无从苛责天子的选择。我只知道,但凡良君,就不必在乎别人如何看待。” 慕安万万没想到,白芷这番话竟然可以说到他的心坎中,他出神地望着眼前这朵解语花,暗叹将她带进宫来的正确。 白芷作了揖,又补充道,“殿下,圣上现在很需要您。” 慕安点了点头,他站起身来,踏出了东宫殿,向嘉和殿走去。 慕安走后,白芷跌坐回榻上,她深吸了数口气才得已平复自己紊乱的呼吸。慕安尚且只是太子,她与他说话都要谨慎小心,字斟句酌,等到他成为皇帝,她更是要战战兢兢,如履簿冰。 窗外夜幕浓重,她知道,自今儿起,她再也看不到外面的世界了。 …… 戊庸。 这个深夜,赵子懿一行人刚刚抵达戊庸,衙门派了好多人掌灯迎接,县太爷本人也亲自来了。一阵寒暄过后,赵子懿就询问起最近戊庸的一些情况。 县太爷提起了私卖盐巴的事情,暗示赵子懿这可能是桩牵扯到京城的大案,所以他一直没有决断。县太爷又趁机吹捧了一下赵子懿,其实是想把这烫手的山芋扔到赵的手里。 听闻是关于私卖盐巴的案子,赵子懿不禁想起了白敛,他沉声问道,“都抓了些什么人?” 县太爷细细数了一番,最后才提到白敛。赵子懿一听,立刻吩咐道,“我去监牢看看。” “这都夜半三更了,赵将军先歇下,明儿我叫人来给将军接风洗尘。公务的事情,不差这一天。” 赵子懿拒绝下来,“我现在就要去衙门,带我过去。” 县太爷见赵子懿如此执拗,他也不好得罪京城来的人,便挥了挥手,领着赵子懿去了衙门的监牢。 监牢里昏暗极了,只有门口的衙役那里点着一豆黄烛。白敛已经躺在草席上入睡了,却被突如其来的明晃晃的火把惊醒。外头有些嘈杂,他眯着眼睛,还不大适应突然明亮的环境。 渐渐地,一个人影越来越近,白敛震惊地望着赵子懿,双唇启合,只吐出一个“你——”字。 赵子懿将其他人都屏退了出去,独自一人站在牢门外,注视着白敛。 白敛万万没想到会在这里看到赵,他伸出手一把揪住了赵子懿的衣襟,不顾手臂被牢木卡的生疼,“你怎么回到戊庸了!我妹妹呢?她也回来了吗!” 赵子懿拨开他的手,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白敛,天下有那么多正道可以走,你为何偏偏碰了这块?” “我的事情与你无关!”白敛还想伸出手去抓赵子懿,却被赵子懿避开了。“你早就认出我了对不对!看到我你一点不惊讶,你藏的好深啊。” 赵子懿冷声道,“是,在京城的时候我就认出你了,可我并没有派人抓你。芷儿只有一个哥哥,我不能抓走她的哥哥!你如此玩火*,这次连我都无法救你了!” 作者有话要说:拼命更新中!!!!!拼!   ☆、第97章 肝肠寸断 白敛苦笑了一声,接道,“我从未指望谁能救我。即便现在,我也没有丝毫的后悔。倒是你,你还未有回答我的问题,你为什么回到戊庸?我的妹妹也回来了么?” 赵子懿见他困在牢狱中,连自己都无法周全,有些不忍再让他担忧,于是他依旧在闪避着话题,“你顾虑好自己,再来担心身边的人罢,否则你无辜的亲人都有可能受到牵连。” 白敛的确对家人心中有愧,由是也沉默下来。赵子懿见他不再说话,便也没有久留,戊庸这边还有好多事情需要他处理。为了分散自己的心思,他千里迢迢再度奔至戊庸已经够让他精疲力竭了。他暂时既没有力气,也没有办法帮助白敛。 一番痛哭之后,白苏又昏睡了好一会儿,到了后半夜,她才醒了过来。慕云华的离去已经成了既定的现实,她不想接受,却不得不接受。她原本以为,她和慕云华之间还有很长很长的路要走。现在,她的胸腔像是被人掏空了一般,心不知掉在了何处,连痛都变得麻木了。 然而,白家也有让她担忧的事情,她这才突然想起,她还没来得及告诉白璟白敛被捕的消息。 冬季的后半夜,寒冷难以想象,纸窗外呼呼的风声像是拥有摧枯拉朽的力量。白苏就这样靠在床榻边,双目呆滞,出神了一整夜。 次日一早,白苏便将白敛私贩盐巴的事情全数告诉了父亲。白璟听闻后自然又急又怒,他一直觉得,白敛不听他的劝告弃医从商已是不孝,他万万没想到这个儿子居然又做出了违抗朝廷旨意的事情!如此不忠不孝,竟然是他白璟的儿子! 为那不争气的儿子长叹一口气后,白璟关切地望着白苏,只从她的脸上看到了木然。 “苏儿,有关云华的事情,你不要太过悲伤。”白璟的语气充满了怜爱之情,他实在不忍心看到自己的女儿因为一个“假死”过去的男人变得如此形销骨立,仿佛没了魂魄一般。 白苏无动于衷,她只是淡淡地回应道,“爹,大哥的事情要紧,听衙门的人说此事可大可小。请您一定想办法救出大哥。” 白璟点了点头,他确实该为白敛的事情立刻走一趟衙门,至少先打听打听风声。临走前,他又顺便交代白苏不要把此事告诉孙兰芝,他担心孙兰芝会承受不住。这个家,不管遭遇任何凶险,都只需要他一个人顶着就够了,谁叫他是家中的老爷,是所有人的主心骨儿。想到这里,白璟又不免感到一阵凄怆。他一直指望着白敛能够分担起家中的大小事务,毕竟他是他唯一的儿子。可如今看来,这个儿子要远比他的两个女儿更要让人费心。 到了衙门之后,白璟好一阵打听,才打听到了关押白敛的地方。那个看守着白敛的衙役却将白璟拦在了监牢之外,“白老爷,上头下令了,现在任何人都不能探望罪犯白敛。” 白璟愣住,他焦急地问道,“前些日我小女儿还来看过他,现在怎么就不能看望了?他人呢?是在里面吗?”白璟一边询问,一边想拨开衙役走进去。衙役一脸难办地拦住他,解释道,“他是在里头,可是上头有令,咱们小的不敢不从啊。白老爷,不瞒您说,今儿午后就会有人把罪犯白敛押往郡城去了。” “郡城?”白璟只觉得脑中嗡的一声轰鸣,他的双手都不自觉地哆嗦了起来,“好端端地,为什么会送去郡城?”其实白璟心中十分清楚,只有那些重犯才会被押往郡城,等待更高阶的衙官审问。可是,他心里头不得不抱有一丝希望,希望着白敛并不是所谓的重刑犯。 衙役摇了摇头,“具体因为什么就不是小的能知道的事情了。白老爷,这趟您是打听不出什么了,小的劝您还是想办法也赶去郡城,或许到了那儿还能见上您儿子一面。” 白璟怎么会听不懂衙役的意思,白敛这次的事情,一定是凶多吉少了。若是在戊庸,他至少可以放弃原则,去求那些他曾经救治过的达官显贵。可是到了郡城之后,不会再有人知道他是白郎中,他想救白敛,也无从下手。 白璟拖着沉重的身躯回到药堂之后,白苏立刻上前询问情况。父女俩在正堂里坐了下来,两个人都沉默了许久。因为这些接踵而至的事情,白家药堂已经有四五天没有开张了,空空荡荡的院落更让这个家显得十分冷清。这些天,白苏彻底感受到了什么叫做生无所恋。母亲去世了,姐姐离开了,大哥入狱了,还有慕云华……他也永远地离去了……才不过短短一年的时间,她的整个世界都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寂静了良久后,白璟才缓缓开口,“苏儿,午后为父得走一趟郡城了,你嫡母那儿,还要你想办法瞒着。” “是大哥被押送郡城了么?”白苏也紧张了起来,看着父亲憔悴的面庞,她的心愈加慌乱。 白璟无力地点头,他虽不知所措,却还是不忘安慰白苏,“你放心,没有为父解决不了的事情。从小到大,你们三个孩子闯过那么多祸,还不都是我这个当爹的为你们收拾?” 白璟的玩笑在白苏听来,更像是一种万般无奈的酸涩。 “吉人自有天相,大哥不会有事的。虽然他私贩盐巴,是触了朝廷的大忌,可是大哥不是坏人。他这样做,一定有他的道理。” 白苏的话音刚落,正堂的门就被人从外面猛地推开。白璟和白苏吃惊地望了过去,竟看到了一脸惶恐的孙兰芝。 孙兰芝原本是想给白璟送些热茶来,想不到却在门外听到了这样一番谈话。震惊,愤怒,焦虑,甚至还有一丝丝悲哀,无数复杂的情绪此刻都挤在了这个可怜的女人的心间。她强压着歇斯底里的冲动,稳稳地将茶盘搁在了茶桌上。 然而,不管她如何想要克制自己,她都无法做到了。她的愠怒已经积攒了许久,趁着这件事情,她彻底爆发了,“老爷,咱们儿子的身上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你究竟还想瞒我多久!” “兰芝。” “芷儿去了京城已经是剜掉了我的心头肉,现在敛儿也出事了,我不活了,我不想活了!”孙兰芝说的浑身颤抖,声泪俱下,“敛儿这些天都在狱中,你这个当爹的为什么不管不问!还是说,你认的孩子就只有白苏一个!”孙兰芝猛然指向白苏,毫不留情。 “兰芝!不要胡说!”白璟也生气了,他站起身来,他已经因为白敛的事情焦头烂额了,他没有多余的力气再哄人了。 白苏知道孙夫人是误会白璟了,她连忙解释道,“不是的,都是因为我,是我瞒下了这件事,爹也是今早才知道的。夫人,不要责怪爹,要怪就怪我吧。” 此话落进孙兰芝的耳中,立刻让她调转了矛头,她怒目瞪着白苏,口上毫不留情,“又是你!芷儿会离开也是因为你!!你这个克白家的灾星!” 灾星……白苏原本以为,她在听到这两个字后会伤心。可是,她的心底某一处竟然接受了这个词。她的确是个灾星……她不止克白家,她根本就是克每一个接近她的人…… “兰芝,你不能这么说苏儿!”白璟看着一旁怔怔出神的白苏,心疼极了,他走上前揽住了白苏,试图安慰她。 白苏轻轻挣脱开白璟,她强忍着泪水,一字一顿地说道,“爹,不要靠近我,否则你也会有灾祸。”她知道她这句话是认真的,她没有在跟任何人赌气。她是真的怕了,她或许真的是灾星,任何接近她的人都将不得善终。 对白璟来说,他没有一刻不把白苏当做他的亲生女儿。此刻,他的骨肉如此伤心,他却无能为力,他只能暗暗祈求愤怒的孙兰芝不要把一切都和盘托出。 “老爷,都到了这个时候,你还在护着这个孩子……我们白家究竟是上辈子造了什么孽啊……老爷,咱们敛儿怎么办啊!” “你这样的哭喊也无济于事,如果你真的关心白敛,不如冷静下来,我们好好商量。”白璟只觉得眼前一片昏花,他还从未如此精疲力竭过,“还有,不要什么事情都责怪苏儿。她已经是这三个孩子中最懂事的。白敛走到今天这步,都是他自己惹祸上身!” “老爷——你怎么可以这么说我们的儿子?!你的心是石头做的吗?!”孙兰芝一把揪住白璟的衣襟,想撼动却无法撼动,她只能无力地栽到白璟怀中。他原本是她孙兰芝一个人的依靠,却不得不成为别人母女的依靠。二十年了,将近二十年了,有谁能懂她的心痛和隐忍呢。孙兰芝伏在白璟的怀中,泣不成声。 而白苏,早已听不进去他们两人的争吵,她一个人落寞地走出了正堂,走到了庭院中。寒风呼啸,毫不留情地拍打着她单薄的身子。 地上的残雪结成了冰,心不在焉的她脚下一滑,突然整个人都向后栽了过去。整个庭院寂静无声,没有人发现她摔倒了,更没有人会过来搀扶她。躺在冰天雪地中,她不禁回忆起,曾经那么多次身陷困境,慕云华为她挺身而出的身影。 这一刻,白苏突然发现,曾经遇到过慕云华,是那样一件幸事。 过了少顷,白苏才强忍着痛,撑着身子,站了起来。从此以后,她都要一个人走下去了,跌倒了必须要靠自己爬起来,她再也不能期待那个人了……   ☆、第98章 又在何方 三天后,冷冷清清的白家药堂依旧院门紧闭。因为白敛的事情,孙兰芝的怒气还未消散。两个人就算在宅子中碰见,孙兰芝都会绕开白苏,形同陌路。起初白苏也想化解开孙夫人心中的误会,可面对她刻意的回避,白苏的努力显得格外力不从心。 今日上午,白苏本想让药铺开张。对她来说,支撑这个药铺,有青之的帮忙就足够了,毕竟过去有一段日子她就是这么走过来的。可是,这次却有所不同,她发现自己对治病救人再也提不起任何兴致了。每当她试图安静下来温习那些医药知识的时候,慕云华的身影就会静静出现在她面前。幻觉中,她总是会出神地望着他,而后才悲哀地想起,她连他死去的原因都一无所知。纵然她是神医在世,也回天乏力了。连在乎的人都无法救治,她还要这一身的医术做什么。 就在她郁郁寡欢的时候,半夏带着吉祥来见她了。白苏万万没想到吉祥会来,她一看到形单影只的吉祥,眼泪立刻扑簌簌流了下来。 “白小姐——”吉祥见到白苏后,声音也哽咽了。虽然慕云华并未和白苏之间发生什么,或是说确立什么,但在吉祥心里,他已经将白苏看做他未来的主子了。他哆哆嗦嗦地从袖口中掏出一方叠着的宣纸,递到了白苏的手里,“公子他没能给白小姐留下什么,这是我在给公子收拾书案的时候私自藏起来的,或许公子会希望能交到白小姐的手上。” 白苏接过宣纸,之间宣纸上皱皱巴巴,似是被人揉过。她屏住呼吸,展开了这张脆弱的薄宣,只见到一团漆黑凌乱的墨迹,还有几个小字:“白姑娘,见……” 吉祥见白苏默不作声,便解释道,“这是公子出事前的一天所写,后面的字都被公子划掉了。小的有愧,猜不出公子的心意,也不知公子究竟想写什么。那天一大早,公子就出门去了,我原以为他是来找白姑娘的。” 吉祥的话音落后,白苏突然开口提到,“白姑娘,见信如晤。应该是这句话,他是想传信给我……他一定有什么难言之隐,才会将后面写好的字涂掉……”她垂下目光,再次盯在宣纸上,她不禁回忆起那天慕云华的反常——原本故意冷落她的他,最终却在她的额上轻轻印下了吻。 难道说他当时已经知道自己命不久矣!?那个吻,是告别,也是永别……白苏握着宣纸的手开始颤抖,她竟然没有察觉出来!他的告别,他的无奈,甚至是他的痛苦,她恨自己没能及时察觉出来! 爹——爹恐怕知道他的死因!天啊,他出事前来见过父亲的!白苏幡然明白,她开始坐立不安起来。如果当时父亲已经知道慕云华生病,为何不为他医治?白苏清楚父亲的为人,就算病人病入膏肓,他也不会放弃为病人医治,何况他还将慕云华看做白家的恩人!这中间究竟发生了什么,那天慕云华又神神秘秘地对白璟说了些什么……整件事情如此蹊跷,白苏的头脑混乱极了,当真是剪不断理还乱。她决定,一切等到白璟回来,再去像父亲寻问清楚。 云华,这封信上,你究竟想说什么…… 白苏低叹一声,她轻轻将宣纸收好,让半夏收进了匣子中。他从未送她什么,这残破的宣纸,也算是一种念想了。 突然间,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响起。“二小姐!”外面的人在焦急地呼唤。 “是青之。”半夏反应过来,她赶忙打开门。 青之一脸喜悦的样子让半夏愣了住,紧接着,就听到青之说,“二小姐,老爷回来了!大少爷也回来了!” “大哥!?”白苏腾地迎上前来,她久悬的心顿时落了地,“大哥他,平安无事么?” “是,平安无事!他们都在正堂呢,二小姐快过去看看。” “嗯。“白苏立刻答应下来。这段日子笼罩白家的阴霾太多了,此番白敛化险为夷,她实在开心。就算她对慕云华的事情心存疑惑,此刻也不得不因为大哥的喜事而暂且放下了。 正堂里,白璟和孙兰芝端坐着。孙兰芝微垂着头,袖口时不时地举起来,似是在拭泪。白璟却并没有任何喜悦的神色,他严肃极了,冷若冰霜。 看到父亲这个表情,白苏不禁又慌了,她望了望院落,也没有看到白敛的身影。“爹,大哥呢?不是说他也回来了?” “他回房收拾了,一会儿便出来。”白璟的神色依旧冷淡。 确定白敛已经回到家后,白苏终于长舒了一口气,这么看来,大哥已经没事了。她忍不住双手合十,“太好了,苍天有眼,大哥没事。” “的确是苍天有眼,否则他怎么逃得过去。”白璟的话中带着一丝无奈。 白苏看得出父亲是生气了,她安静下来,不知该说些什么。青之在一旁解释道,“今日新帝继位,大赦天下。” 听闻此话,白苏惊诧不已,转而,她又无比欣喜起来,“这是好事啊,爹,大哥化险为夷,您应该高兴啊。”她充满期待地望向白璟,试图让他开心起来。 孙兰芝放下手臂,也附和道,“是啊,老爷,咱们儿子回来了,您就不要与他再计较了。平安是福,何苦还如此不愉快。” 白璟依旧默不作声,他在等着白敛出来。 过了半柱香的工夫,白敛来到了正堂。他原本年轻的脸上也挂着疲惫,白苏见了,忍不住一阵心疼。 “大哥——”她深知,大哥会受这么多苦,的确是因为她的关系。她为慕云华的死悲恸昏迷,三日后才得以将消息告诉白璟。千错万错,大约都应了孙夫人的那句话,她或许真的是白家人的克星。 “苏儿,大哥有几句话想和你说。” 白苏愣住,她望了望深眉紧锁的父亲,不禁为白璟捏了一把冷汗。但见白敛用目光示意她到院子中去,便只好挪开脚步,跟在了白敛身后。 “站住!”许久未曾开口的白璟突然大喝一声。 “白敛,你的事情还未和为父交代清楚,不得离开正堂一步!” 白敛转回身来,他迎着白敛严厉的目光,一字一顿地答道,“回来的路上我就说了,我的事情,实在无可奉告。” “放肆,立刻跪下!”白璟猛然拍案,他指着白敛喝道,“整个家都为你提心吊胆,你一句无可奉告算什么?!如果不是先帝驾鹤,新帝大赦天下,你以为你会平安归来?!数人勾结,私贩盐巴,犯下如此大罪你竟毫无反省之意!!我白璟怎么会生下你这样的儿子!” 白敛依言跪下,但他反驳道,“儿承认自己私贩盐巴,可是儿并不认为这是罪过!” “公开违抗朝廷的法令,难道还不是罪过?!你是想生生气死你爹我吗!” “私贩盐巴的确违法,但我并不认为是罪过。儿子是不孝,不通医术,不能继承父亲衣钵。但是,儿也有救百姓之心。朝廷控制盐巴买卖,很多百姓根本吃不起盐巴。爹你也知道,长久不吃盐巴对身体会有极大的损害。儿子所做,并非只是为利为财。” “强词夺理!” “天底下,不是只有医者可以救人水火。我有我的办法,爹,你为什么就是不能接受?” “白敛!救人水火的正途千千万,你偏要选择旁门左道。为父一把年纪却要为你奔波操劳,你问问自己的内心,你愧不愧疚!?” 白璟边说边想上前教训白敛,孙兰芝见状连忙拦了住,“老爷,敛儿是气人,可您也别在这时候计较了。让他歇歇,他在狱里也吃了不少苦。你了解的,敛儿嘴硬,让他一个人静静,肯定就想得通了。”她一边说着,一边向白苏递眼色,示意白苏赶紧将白敛带出去。 兄妹俩刚走出正堂,白敛就一把握住白苏的肩膀,异常激动,“苏儿,我见到赵子懿了!” “赵——将军?”白苏大吃一惊,她甚至有些磕巴了起来,“大哥你怎么——会见到他的?” “苏儿,你跟大哥说实话,芷儿她当时确实是恋着赵子懿的?” 听闻这句话,白苏更加吃惊了,“大哥你怎么会这么问,姐姐当然是恋着他的,否则怎么会义无反顾地随他去京城?” 白敛松开白苏,双手忍不住握紧了拳,“赵子懿,你竟负我妹妹!” “大哥,究竟发生什么了?!” “芷儿入宫了。”白敛陈述着这个事实。在他被押往郡城前,赵子懿又去见了他一面,他不依不饶地询问白芷的情况,赵子懿就将白芷已然入宫的消息告诉了他。白敛清楚,白芷自己是不会愿意进宫的,这一定是赵子懿负心相逼,他的妹妹走投无路,只好进宫。 “入宫?”白苏怔住,她又喃喃地重复了一遍,“入宫……”因为父亲被陷害驱逐出太医院的事情,皇宫在她的心中就是一个危机四伏的地方。四面高高的城墙里,只有勾心斗角,你死我亡。她猜不到白芷究竟是以什么身份入宫的,她只猜得到不善与人相争的白芷在那样的环境中一定寸步难行。 赵子懿……她竟然相信了赵子懿的一面之词,相信了他对白芷信誓旦旦的诺言。她竟然放走了白芷,让她跟着这个负心汉独自去了京城!白苏懊悔不已,深深的无力感就快淹没了她。 “这件事出自赵子懿之口,是真是假也无从确定。所以,我还不敢让爹娘知道。我的事情刚过,我担心如此雪上加霜他们会支撑不住,就先和妹妹你商量了。” “是……要先确定才是……” 接二连三的打击,让白苏无力招架。然而纵然疲惫不堪,她也还是要强撑下去。毕竟白芷孤身一人在京,吉凶未测,无论如何,她都必须要挺住。 苍天,她究竟该如何做,才能渡过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日子…… 那个在她背后支持她的人,又在何方? 作者有话要说:嘻嘻嘻,猜猜看那个在背后支持她的人,在哪呢? PS:在这儿打个小广告,岚岚空降一篇文,人生处女作,历史向,连载中,悲剧,免费。链接在此 《宓妃》,欢迎围观。   ☆、第99章 药变之终 当日,白苏就见到了赵子懿。 在军营外,两个人静静地面对面站着,像是在对峙一般,没有人先开口说话。 一番僵持过后,还是赵子懿先低下头来,打破了沉寂。 “白姑娘。”见到白苏,他的心情复杂不堪,他想给白苏一个交待,却根本无从说起。 白苏冷冷地打断了他的话音,“我姐姐呢?” 赵子懿垂下目光,军士的身份让他可以喜怒不形于色,就算心中再多波澜,面上也依旧平静。 “我想你的兄长已经与你说了,否则你也不会来找我。” 看着他无动于衷的表情,白苏愤怒了,她扬起手,不由分说地送给赵子懿一个耳光。 赵子懿微微侧头,并没有反抗,他生受了下来。 “为什么将我姐姐一个人留在京城?!”一掌过后,白苏也自觉鲁莽,可是她并不后悔给他这一巴掌。赵子懿在她的眼中,就是一个朝三暮四的负心汉。“如果你不再心仪于她,就将她送回白家!为什么让她进宫受苦?!你竟然还有脸回到戊庸,竟然还敢见我!” “白姑娘,我知道,不论我说什么你都不会相信了。可是,我还是要让你知道,我对你姐姐的感情,从未转移。”赵子懿盯住白苏,轻声一叹,“白苏,难道你就没有遇到过无力阻挡的事情吗?” 白苏被他问住,她当然遇到了无力阻挡的事情,她眼睁睁地看着母亲中毒身亡,又束手无措地失去了慕云华。这种无奈,她当然懂!可是赵子懿的情况又如何能与她所经历的同日而语呢? “至少你还活着,那些不可阻挡的事情,你可以努力去反抗!”白苏也激动了起来,她对赵子懿充满了失望。今早梳妆之时,她还用白玉簪挽起了发髻。白苏愤然地扯下玉簪,发髻骤然松动,身后的头发全部披散下来。她将玉簪递还到赵子懿手中,语气决然,“或许姐姐还倾心于你,或许她还留着你送给他的白玉簪,亦或许你说的都是实话,你从未变心。可是,我再也不会祝福你们了。我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当初听信了你!可恨一切不能重来,否则我一定是整个白家里第一个反对你的人!” 还未等赵子懿接住玉簪,白苏就已经松开了手,玲珑剔透的玉簪最终掉在了地上,磕掉了一个角儿。 “从四品,白顺仪。”赵子懿缓缓吐出这六个字,这是他自己都无法面对的六个字。 白苏已经转身离去的背影顿时僵住。她木然地转回身,不敢相信地望着赵子懿。 赵子懿又重复了一遍,“从四品,白顺仪。” 面对赵子懿的再次肯定,白苏倒吸了一口气,她知道从四品的意思,也知道顺仪是后宫妃嫔才有的位分。白芷她…… “新帝继位,你姐姐,已经被封为从四品顺仪。”迎着白苏困惑的目光,赵子懿苦笑出来。 这一刻,白苏才算明白赵子懿所说的不可阻挡是指什么。赵子懿虽然身为名门之后,但终不及皇室分毫。当今新帝想据为己有的人,谁能夺去?她望着地上已经残破的玉簪,一阵愧疚涌上心头,她或许真的错怪了赵子懿。 从军营回来后,白苏迷茫不已,她甚至不知道该不该为白芷高兴。很多女子毕生之梦不就是金碧辉煌的皇宫么,她的姐姐会是这样的人么?白苏甚至有些害怕,她害怕是她的姐姐主动放弃了赵子懿。 她更想不通的是,白芷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为什么不与家里人说。如果说她忌惮父亲母亲,也至少要传信给她这个妹妹啊。 回到药堂后,白苏径直去见了父亲白璟。她并没有提起白芷的事情,而是辗转了许久的话题,才自然而然地提到了皇宫。 “爹,皇宫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后宫的娘娘们会不会为难您?” 白璟哪里会猜到白苏的心思,他只当是女儿在好奇,便直言道,“宫廷森严神圣,为父只记得,当年为各宫诊脉,每日行事都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前朝有前朝的争斗,后宫也有后宫的争斗。想在宫廷里平安无虞的生存下去,实在困难。”说到这里,白璟迟疑了一下,他此刻面对的毕竟是大慕国皇室的血脉。不,现在已经可以说,白苏就是大慕国的公主。 于是,白璟话音一转,缓和道,“不管宫廷里的生活怎样艰难,那也是个有温情的地方,毕竟皇宫是天子的家。” 白苏点了点头,她其实不用询问也能猜得到,后宫女人之间的争奇斗艳,必定残忍如刀刀见血。她不禁开始担心起白芷,孤立无援的她在皇宫中究竟如何生存…… “苏儿。”白璟将白苏唤至身边,伸手抚了抚她的长发,疼爱地道,“如果为父故意瞒你一些事情,你将来如果知道了真相,会不会责怪我?” 白苏愣住,她猛然想起了慕云华的事情,便反问道,“爹,你是说云华么?” 白璟也愕然了,他本来想的并不是慕家的事情,他提起的是白苏的身世。然而,不得不说,慕云华的假死也是他瞒住白苏的事情之一。所以,面对白苏突然的问话,白璟也不知该如何接下去。 “云华他究竟是因为什么死的?爹你知道对不对?那天他来见您,究竟都说了什么?” 望着女儿微微燃起渴求的双眼,白璟不得不生生将那渴求扼杀,“慕云华的事情我并不知情,他来找我也不过是卢村那些孩子的事。他既然已经离去,永远不会再回来,苏儿,你就不要再执着于他了。” 白苏的目光骤然黯淡下去,到头来,关于他的事情,她还是一无所知。 “爹,如果我也有事瞒了您,您他日知道真相后,会不会责怪我?”白璟的问题又被白苏原封不动地反问了回去。 白璟轻轻笑了,他慈爱地望着这个心思玲珑的女儿,摇了摇头,“你是我的女儿,苏儿,我知道你懂事。” 父亲的目光是那么深沉,白苏忍不住湿润了眼眶,她扑到白璟的怀里,微泣道,“我敬重爹,我信任爹。这世上,爹是我最重要的人。” 父女俩虽然都没有把话说明,却都心照不宣——他们是紧紧相系的亲人,是彼此的依靠。 就在白璟还沉浸在父女温情之时,白苏突然跪了下来。 “苏儿——”望着白苏一脸毅然之色,白璟疑惑了。 “爹,我想入习太医院。” 这是白苏深思熟虑后的结果,她必须要寻求进宫的机会,必须要尽快见到白芷。 “孩儿,你糊涂了么?你是女儿身,除非成为煎药宫女,否则不可能进入太医院。” 白苏早就料到这一点,她已有打算,便坚定道,“花木兰可以替父从军,我只是假扮男儿身入习太医院,有何不可?如果爹不同意,女儿便永世不再从医。” 这句话可是千斤锤一般的威胁,白璟没想到白苏竟然会如此坚持,他更不明白,太医院的哪一点会如此吸引她。 “爹,当年你因为血药事件蒙冤,整个白家以你为耻,难道你就没有想过挺直身姿再度回到那个地方吗?爹不想做的事情,就让我来做好了,不管爹答应与否,我都会执意而为。” “苏儿,你到底是中了什么邪?”白璟叹了一口气,“难道慕云华的死,就这么让你走不出吗?” “爹,就是因为我不会再执着于他,我才需要一个另外让我执着的事情。如果让我继续留在戊庸,我恐怕会长久陷在母亲和云华的阴影中。爹,我不想庸碌此生,我热爱医术,我想拥有无与伦比的医术,我想成为济世救人的医者。”白苏深吸了一口气,她已经做好了选择,她已经知道了她想要的人生。 这番话过后,白璟已然明白,他是无论如何都阻挡不了白苏了。从前这个女儿虽然任性,却也从没有过今日这般决绝。一字一句,都直戳他的胸口。他觉得他这辈子有两个遗憾,一个是白苏并非他亲生骨肉,另一个就是白苏并非是个男儿身。否则,他一定会将她送入太医院中,让她接触这世上最精湛的医术,将她培养成天下无双的医者。 “爹——”面对白璟的沉默,白苏并不慌张。就如她所说,不管白璟是否答应,太医院她必须要进。一为白芷,二为自己,如果还有第三,那便是为白家。 白璟站起身来,将白苏扶起。他也做了一个决定,他知道他必须要将白苏的身世说给她了。他想好了,一旦白苏知道了自己的真实身份,或许她会选择回到她的亲生父亲身边,远离戊庸,做一个富贵公主。行医救人,本就不是她的使命,她没有必要为白家承担如此之多。 白璟缓缓合好门窗,而后才回到方才的圈椅上坐下。 房间内安静极了,白璟很想开口,却发现这实在是一件难以启齿的事情。他该从何说起呢?从当年的血药之事说起?从如玉的身份说起?还是从当今的皇帝慕安说起? 良久,白璟才艰涩地开口道,“苏儿,为父有一件事要告诉你。” (第三卷《药变》 完) 敬请期待风起云涌的太医院之卷----第四卷《药王》。 作者有话要说:总算写到这里了,累坏。为第四卷的卷名头疼了许久,最后决定为《药王》。 药王,也许是白苏,也许是白決。大家一定猜到了,这两个人即将在太医院照面~ 第四卷应该是感情戏颇多的一卷,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   ☆、第100章 回忆纷来 正月,新年刚过,白苏就踏上了前往京师平阳的路,半夏一如既往地追随她。此外,吉祥也决定跟在白苏身旁。对两个势单力薄的女子来说,会些拳脚功夫的吉祥的确算得上是一种照应。虽然慕长业表示吉祥可以继续留在慕府从事,吉祥却觉得没有了慕云华,他对慕府也没有太多留恋了。 前往京城的路还算顺利,正月底他们三人就来到了平阳。 出发前,白璟本想让她到了京城后直奔白府。毕竟,如果有白家这个倚靠,他就会放心白苏只身在京。可是白苏却没有答应下来,她自知男扮女装混进太医院已是大罪,便不想连累白家众人。于是,白璟只好给了她一封信,让她到京城后寻找一户姓岳的人家。 这岳家质朴善良,主人在朝为官多年,却依旧是个芝麻小官。这家早年因为时疫,连着老爷少爷病倒了好几人,都是白璟将他们医治好的。岳家人便一直记得白璟的恩德,只是苦于无处报答。这下正好,白璟将自己的“儿子”托付给他们照顾一段时日,岳家便热情地将白苏三人迎进了府。 岳老爷已经是风烛残年的岁数,伛偻着步伐,行动不便。现如今,是岳家大少爷岳长阳主事。在岳长阳的安排下,白苏他们在岳家暂时借住了下来。 在房中收拾东西的时候,半夏忍不住打趣起白苏,“公子——方才你抱拳行礼的样子,真是如假包换的男儿。” 白苏望着铜镜中高高束起的发冠,以及青白素色的长襟,不由得唏嘘道,“从此是别了胭脂香粉,但愿没人可以识破我。” 半夏笑着应道,“京城里我们并无熟人,不会有人认出小姐。况且我瞧着,就算是熟人,也未必敢认现在的小姐呢。” 白苏也随之淡笑,“以后再不要提小姐两个字了,以假乱真不易,千万不能疏忽漏了破绽。” “是,半夏知道分寸。”安排好一应的事情后,半夏便作揖出去了,毕竟现在白苏是男儿身,她虽为贴身丫鬟,却也不能在公子的房间里久留。 房门合上后,世界归于安静。白苏站起身,隔着棉窗,她面朝宫城的方向,又想起了白芷。 姐姐,我来了。 掐指一算,大约再过十日,就是太医院甄选的日子了,白苏深吸了一口气,有些紧张。入习太医院必须经过三重考核,只要有一重不过,便打道回府,明年再来。而对白苏来说,时间就是她的一切,她必须要连斩三关,顺利进入教习,才有希望进宫见到白芷。 云华,你会保佑我的对不对。 她轻念着他的名字,目光投向远处的天空。然而,她怎会知道,她思念着的那个人并不在天上,他就在京城中,就在和她相距不远的地方。只是纵然咫尺,依旧天涯,他们的距离,早已不可逾越。 嘉和殿中,熏香袅袅,明黄一室,慕安正靠在龙榻上闭目养神。孙福连端着热茶进来后,深深行了礼,他见皇帝正清闲,才开口道,“陛下,老奴年事已高,继续侍奉宫中已是不妥。恳请陛下降旨让老奴去为先帝和太后守灵。” 这句话他已准备了许久,现在皇帝登基大典已成,天下改元更时,一派欣欣向荣,宫中再无让他担忧的事情。不过,力不从心只是一个借口罢了,他实则是担心自己知道太多秘密,继续留在慕安身边,迟早会受到慕安的嫌隙。与其到时候收到一纸死状,不如尽早抽身。 慕安阅人无数,也早已心如明镜,他知道孙福连的谨慎,却委婉拒绝道,“孙公公在先帝身边侍奉多年,更深得太后信任,朕刚刚登基,宫闱中的宦官之事,还是要由孙公公把持处理。而且,有些事情,只有交代给有你,朕才放心。” 皇帝既然这么说了,孙福连也不能拒绝,便只好跪谢。哪知,慕安口中所说的有些事情,当即就被吩咐了下来。 “朕在初做太子之时,曾经有过一个孩子,迫于形势,朕不得不将他送出宫去。当年他跟随白璟一道去了戊庸,现在应该已经有十七岁了。朕想找他回来,这件事就交给孙公公了。切记,暂且不要声扬,带上你放心的人去办。” 孙福连微微惊讶,他领命下来,心中感叹,皇帝果然并非真心留他在身边,只不过是他的忠诚尚有用处罢了。 他又退到殿外,恰逢赵宁已经等在外面。慕安登基后,便封嫡妻楚氏为皇后,授凤印。又因为赵家的势力影响,他不得不也给赵宁一个较高的位分。现如今,赵宁被册为赵妃,行事较从前更加跋扈了许多。她进宫后就对阉宦之人毫无好感,也从未睁眼瞧过皇帝身边的孙福连。 孙福连躬身行礼,她只抬头望着嘉和殿内,吩咐着,“孙公公通传一声吧。” 通传过后,孙福连望着赵宁跨进殿中的背影,不由得回忆起当年骄纵得宠的靖贵妃。赵宁和她的姑母真是如出一辙,在这深宫中如此不懂收敛持重,恐怕又是一个红颜薄命。 岳家对待白苏十分热情,当晚就选了京城中的一个体面酒家,设宴款待了白苏三人。白苏再三推辞,却是盛情难却,不得不答应下来。 席间,岳长阳举起酒杯敬白苏,诚恳道,“白公子,你在岳家千万不要客气,我们和令尊的渊源由来已久了,这点小忙,实在不足挂齿。当年岳家那么多口人的性命堪忧,多亏了令尊医术高超,否则我们岳家早就支离破碎了。” 岳长阳说完,他的夫人韩氏也热情地为白苏斟了一杯,“还请白公子不要见外。” 白苏不胜酒力,这酒却不得不喝,她已是男儿身,若还推三阻四简直不成体统。于是她也坦笑着接过酒杯,就像岳长阳那般豪爽,仰头就将整杯酒吞了个干净。 半夏看得目瞪口呆,还没反应过来,就见韩氏又为白苏斟满了酒。两夫妻你来我往的话语之间,又是一轮劝酒。吉祥见状不免担心,他连忙站起身来,为白苏挡下,笑道,“我们公子易醉,这些天还要为太医院甄选的事情准备,若是明天昏睡个一天,就不好了。不如我替公子喝了吧。” 也不等岳长阳答应,吉祥就拿过白苏跟前的酒杯,倾倒了自己杯中,又一饮而尽。喝酒的时候,吉祥有一丝苦涩,曾经他在慕云华身边的时候,哪有为慕云华挡酒的份儿?慕云华酒量好,每次都是留下一摊杯杯罐罐,而后自己站起身,气定神闲地吩咐吉祥将一切都收拾干净。吉祥虽是个男人,却也思念起他的主子了。他时常责怪自己,早在慕云华多给了他大半年的份例的时候,他就应该有所察觉的。 “岳某敢肯定,白公子肯定如令尊一样高风亮节,否则身边也不会有吉祥这样的忠心随从。俗话说青出于蓝,白公子的太医院之路必定会一切顺利。”觥筹交错之间,岳长阳喝的有点多了,说起话来也开始漫无边际。 白苏知道他们一家都是在朝做官的,官场上的场面话应该大多如此。她也就不再谦虚,笑着笑着,也多了几分醉意。 突然间,酒家的小二掀开竹帘,抬声问道,“客官,有没有郎中?外头有个客人突然昏过去了!” 岳长阳夫妇立刻将目光投向白苏,白苏却一时怔住,脑袋中嗡嗡作响。这一幕太过似曾相识了,简直是去年品川阁中的那次暴毙事故的重现。可是,坐在她对面的人,再也不会是慕云华了。 “白公子?”岳长阳见白苏发呆,提醒了一下。 “是,我是郎中。”白苏站起身来,搁下手中的筷子,当即就跟这店小二走出了雅间。 一年过去了,白苏也变了,她不再是当初那个遇事不安的少女了。她成长了太多,也经历了太多,她也不再需要慕云华的保护了。 白苏拨开人群,她粗略一看,躺在地上的人面色通红,下腹高挺,心中粗略一想,恐怕此人是饮酒过多,所致昏厥。她刚要靠近上去,却不想被另一个从身后走上来的人轻推到一边。 “靠后,我是郎中。” 温和沉稳的男性声音自耳边响起,现实与回忆的双重交叠,让略带醉意的白苏几乎陷入幻境。她震惊地望过去,口中不自觉就唤出了一声,“云华——” 那主动上前的男子蹲□来,十分娴熟地摊平了昏迷之人的手腕,三指覆上,屏气诊脉。白苏退后了一步,她又清醒过来,这个背影不是云华,云华怎么可能会在这里…… 哪知,这个时候,自称郎中的男子突然转过身来,对着距离她最近的白苏吩咐了句,“小兄弟,能否递来一杯清水?” “小兄弟”三个字对白苏来说还有点陌生,迎着男子认真深邃的目光,她才反应过来他是在和她说话。 支吾了片刻,白苏才转身去拿水。男子伸手接过,只淡淡地扫了一眼白苏,点头致谢,便又认真投入到了医治之中。   ☆、第101章 岳家误会 酒楼里,这闹哄哄的事情一出,岳长阳夫妇和白苏等人也无心再久留。天才刚黑,伴随着三三两两离开的人们,他们也从酒家里走了出来。 酒家外不远处,一个摆摊算命的先生正在收摊,白苏走过他身边的时候,他却灵光一现,伸手就拽住了白苏。 白苏被惊了一跳,脚下突然停住,只见这个算命的老先生口中念念有词,“哎呦,有趣有趣。” 吉祥担心此人对白苏不利,立刻上前推开了算命先生的手,将白苏护在了身后,“老先生你这是做什么?有话好好说,请不要动手动脚。” 这算命的原是个瞎子,他抬起头,雾蒙蒙的眼珠毫无生机,但是他确实还对着白苏的方向,就仿佛他其实看的到一般。白苏不敢直视他,她退后了一步,有些回避之意。岳长阳宽慰白苏道,“这位算命先生在这里摆了十来年的摊了,不会害人,白公子放心。” “公子?”算命先生沉思了一下,低喃出来,继而笑了,像是恍然大悟了什么。 白苏不解其意,也不想多留,步子刚迈开,却听得算命先生突然说,“你并非是你,他也并非是他。虚虚实实,真真假假,都是天意啊。” 我并非是我……白苏有些紧张,难道他看出了自己的男扮女装之身?又一晃神,不,不可能,他目不能视,怎么可能猜到这点。白苏舒了一口气,又镇定起来。 算命先生依旧面朝白苏,试探着问道,“有缘人,要不要听我详细说说?”边说着,他边指着自己身前的布袋,示意白苏丢些铜板进去。 “不需要,谢谢。”白苏委婉拒绝了他,这次她没有迟疑,匆匆迈开了脚步,很快就将算命先生甩在了身后。 路上,白苏还是忍不住琢磨起算命先生的话。我并非是我——这句可以理解,她现在虽名唤白苏,却已是男子的身份。他也并非是他——这句话却是何解?他原本是谁?现在又是谁?他是自己认识的人?是自己熟悉的人?疑虑重重之下,压得白苏有些喘不上气来,脚下的步子也不觉放缓了许多。 然而,甭管算命老先生的话确凿也好,无稽也罢,这句再简单不过的话到底还是被有心人听了进去。 回到岳家后,岳长阳将白苏送回到客房,安排下人打了热水,并嘱咐白苏按时歇息。一切都安排妥当后,他才回到自己的房间。进屋后,他立刻合紧了门,问向已经快歇下的韩氏,“夫人,白老爷的那封信放哪了?” 韩氏起身将已经收好的信件又翻了出来,递到岳长阳手里的时候,她不解地问道,“怎么又想着这封信了?” 岳长阳锁起眉头,接过信件,匆匆展开。一目十行过后,他也没有任何斩获,只得将自己的疑惑说了出来,“夫人,你没听那算命老头跟白公子说的话吗?” 韩氏点头道,“听到了,你并非是你,他也并非是他。” “夫人还不明白吗?这不明摆着,白公子并非是白公子!天晓得他是哪里来的骗子呢?”岳长阳的目光锁在信笺上,叹了一口气,“这么多年了,白老爷一直杳无音讯,突然送信把儿子托付给我们照顾,你不觉得奇怪吗?” “可是算命先生的话也不能全信,前些日子我还听人念叨,去年这算命先生说邻舍的邹家恐有大难,躲不过正月。这正月都快过去了,人家邹家还好端端的。况且,白老爷的信上也写了清清楚楚。除了白璟,谁还能那么仔细地知道咱们府上当年的事情?”韩氏浣好了方巾,递给岳长阳,让他擦擦脸。 岳长阳叹了一口气,“你是妇人,你不懂。方才你没看到,算命先生的话一说出来,白公子脸色都变了。一路上他也保准儿在寻思,你没瞧到,方才进门的时候,他差点绊着。” 韩氏没主见,听岳长阳这么一分析,也有点信了,“那你说咱们该怎么办?要不就报官去?” 岳长阳摇摇头,心中已然盘算好,“这倒不必。他们声称是来赶考太医院,我们只要迷倒他们,看看他们的行囊里装的都是什么。若真如他们所说,咱们就暂且放下此事,也算是给白老爷报恩。但若是一点相关的线索都没有,那只能直接送去官府了。” 韩氏点头答应,夫妻俩便匆忙地谋划起来。 半柱香过后,白苏刚准备歇下,岳长阳又敲响了她的房门。白苏连忙又束起已经披肩下来的长发,理好衣物,前去开门。 门开后,只见岳长阳端着茶盘笑道,“白公子,在下又来打扰了。这是泡过人参的热水,给白公子醒醒酒。” 白苏十分感谢,她接过上面的茶杯,“多谢岳兄,您真是细心,我正觉得酒后头晕。” 茶杯已经送到了嘴边,白苏刚要喝下,却听到院子里突然响起一声高喊,“公子!不要喝!” 白苏吃了一惊,只看见吉祥强撑着力气,从自己的客房里摇摇晃晃地踉跄了出来。 “吉祥?” 下一刻,吉祥眼前一阵金花乱闪,天旋地转之后,他砰的一下侧身倒了下去。 半夏也听到了院子里的动静,她连忙赶了过来,看到吉祥双眼紧闭地躺在地上,她吓得惊叫出来。半夏慌张着靠上前,哆哆嗦嗦地在吉祥的鼻翼下叹了一下鼻息。 感受到吉祥呼吸依旧,半夏长舒了一口气。 白苏瞪大了双眼,难以置信地望着岳长阳,“你对我们下毒了?你竟然对我们下毒!!” 岳长阳本来也不是坏人,给人下迷药的事情以前也没干过。想不到这么快就被对方识破了,他也慌张了,只好直言道,“坦白说,白公子,我不信任你们。你虽带来了白璟的书信,可我们也不能肯定你的真实身份。方才算命先生的话你也听到了,你不是你,你很可能是个骗子!” 白苏听着他振振有词的话,实在气愤,“就因为算命先生的一句话,你就要下毒加害我们?!” 下毒?岳长阳可不想摊上这骂名,他连忙解释道,“不是毒,只是迷药,吉祥公子会醒过来的。” “离开戊庸前,家父极力劝我来京城后借宿岳家,他说岳家人忠厚,与他是挚交,让我大可放心。想不到你竟然如此辜负家父的信任……”白苏已经不想与岳长阳多说下去,她推开岳长阳,赶到吉祥身边,蹲下来为他诊了脉。 还好确实如岳长阳所说,吉祥只是昏迷过去了。此地不宜久留,白苏不动声色地将吉祥撑了起来,并吩咐半夏,“进屋去拿行囊,我们离开这里。” 半夏知道白苏撑着吉祥一定很费力,她也想帮帮忙,却被白苏低声训道,“快去,我现在是男儿身,不能被这点事情难倒。” 半夏只得听从白苏的安排,迅速进屋提起了行囊,又回到了白苏身边。 “半夏,把里面的郡官印结拿出来。” 郡官印结,算是一种医者身份的证明,在参加太医院甄选前,必须将其递交给太医院医官保结。岳长阳看到印结后,越发觉得是自己冤枉了白苏,愧对白璟。他连忙拦下意欲离开的白苏,“白公子,可能是我误会了。我只是想着,白府就在朱雀大街上,白公子远道来京不回自家,却投奔我们岳家,所以才多心了。” “现今白府早已不复当年,如果我以白府后人的身份进入太医院,势必会受到排挤。我不想我的路太过艰难。岳兄,你可以当我是自私的,自私到不认家族。”白苏深吸了一口气,她本不想把一切都和盘托出,可是岳长阳的怀疑确有道理,她也应该坦然。 听了白苏的话,岳长阳才明白过来。他也知道白璟当年被贬,白家甚至没人出手相救,白璟是被家族牺牲的人。或许,白璟和白家的关心不太好吧。岳长阳叹了一口气,道歉道,“白公子,是我的错,还请你留下。” 白苏拒绝道,“岳兄,你已经伤害了我的人,我不可能再毫无嫌隙地住在这里了。白某感激你的款待,却必须要离开。” 一番僵持过后,岳长阳拦不住白苏,只得放她走了。唉,他长叹一声,这算什么事啊,报恩不成反倒让白家人记恨。 离开岳家后,半夏也帮忙撑住了吉祥,两个女子缓缓沿着长街走着。夜风凛冽,白苏只觉得面上如刀割一般难受。半夏也觉得冷,她低声抱怨道,“想不到岳家少爷面上亲切热情,却是个能做出如此事情的人。” 白苏接道,“爹说,京城繁华,越是人多的地方,人心越加叵测,咱们只求自己问心无愧就好。岳长阳也并非就是坏人,他只是太谨慎,用错了办法。” 半夏听着白苏的话,忍不住多看了一眼白苏,玩笑道,“或许时间久了,半夏会真把你当做公子看待。公子如此果决,恐怕将来看上你的姑娘不在少数。” “胡说。”白苏被她逗笑了,也打趣起她,“在吉祥身边久了,你也学会油嘴滑舌了。” 药力还在,吉祥迷迷糊糊的,但恍惚中,他却听到有人提起他的名字了。天啊,不会是慕云华又有事情要吩咐他了吧。不行,得尽快醒过来,他可不想被冷漠主子冷眼相加。 “吉祥,别磨蹭。”前方慕云华的背影迟疑了一下,继而又变得模糊了。 这句话那么真实的徘徊在耳畔,吉祥想赶紧拔腿奔上去,然而,两腿却沉沉的使不上力气。 “油嘴滑舌有什么不好?一路上,我和吉祥跟着公子,一左一右热热闹闹的,多乐呵。”半夏笑着接过话茬,却不想触到了白苏心中敏感的地方。 白苏沉默下来。 没有任何人陪伴的他,一定很孤单吧……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读者迟绯色的雷~~~爱你~   ☆、第102章 胜负已分 戊庸白家药堂,白璟结束了一天的诊治,十分疲惫。这半年来,他清晰地感受到了自己的衰老。曾经连续几天给病人望诊都不是问题,现在熬个大半天都够让他腰酸背痛了。 其实相比身体的操劳来说,心累更加让人疲惫。白璟要牵挂的实在太多了。 白敛的事情算是有惊无险的渡过。他也对他这个儿子下了警告,不管白敛因为什么原因,都不能再碰私盐的生意,否则他就与他断绝父子关系。 白芷在赵府,有赵子懿的照顾,应该不会有什么意外。这条路毕竟是她自己选的,她既然追随赵子懿,就算有再多的苦,也只能自己承受了。作为父亲,白璟只有每日祈祷上天能好好对待他的女儿。 然而,最让他担心和牵挂的还是白苏。 白璟并非偏心白苏,他只是对白苏有愧。白苏离开戊庸前,他将当年血药之祸的细节全数坦白,也包括太子慕安将怀着孕的如玉托付给他一事。他明明白白的告诉白苏,当年的太子爷慕安就是已经继位的新帝,而她,就是大慕国的公主。他没有想到,听到真相后的白苏出奇的镇定。 白璟劝她,如果她真想入太医院,那便与皇帝相认,以公主的身份名正言顺入太医院内教习。她完全没有必要冒着风险,男扮女装混进外教习。更何况,太医院的内教习所用医官要远比外教习的医官医术高超。白苏当时沉思了许久,之后,只给了他坚定的拒绝。她还是执意按照自己原来的打算行事,而公主一事,她就好像从未知道一般,再未向白璟提起过。 唉,这孩子,也不知她是不是在拗着劲儿,是不是记恨起他这个假父亲了。白璟长叹一口气,望着清冷的月色出神许久。 白苏寻了一处客栈暂住了下来,吉祥还昏迷不醒,半夏便主动留下看顾他。支撑着吉祥走了很久,白苏实在累了,她独自回到房间,却睡意全无。她坐在床榻边,脑中止不住的混乱。这段日子,她一直很害怕黑夜,因为夜深人静的时候,她就会胡思乱想。那些零碎的想法就像是恼人的蚊虫一般,不眠不休地折磨着她,让她难以入睡。 白璟并不知道,在白苏知道自己真实身份的当晚,她一个人躲在被子里哭得有多惨。她突然明白了孙夫人那么多次的责骂的含义。她不是白家人,在她出生前,她就开始拖累白家人,她是灾难,是克星。她想到了自己那小心翼翼、寄人篱下的母亲,原来这么多年,父亲和母亲之间的温情都是装给别人看的假象……她想象不到母亲是如何一个人支撑下来的。而她那严厉又慈爱的父亲,他对她的关心,究竟是因为真心疼她?还是因为忌惮她是大慕国的公主? 她一直信任又深爱的亲人们,转眼间就成了她所辜负的人们,这样没有归宿的痛苦,谁能懂? 她并不想要显赫身世,也不想要荣华富贵。父亲的一席话,吸引她的,只有以公主身份名正言顺入内教习而已。她的目的不就是入宫吗,她想进太医院也不过是想靠近白芷,保护白芷罢了。如果成为公主,她昔日认作的姐姐,就将是母妃,那她就可以日夜陪着她了。 那一刻,白苏的确心动了。 然而,她又猛然记起,她的母亲在弥留之际,撑着最后一丝气力吐出的话。她说,苏儿,日后不管发生什么,你都要记得,你是父亲的好女儿,是白家的好女儿。母亲从头至尾都了解真相,她也深知自己迟早要面临选择。那么这句话无异于是告诉她,他日真相大白,她不能忘记白家二十年的养育之恩。 慕安……这个名字对白苏来说如此陌生。 皇帝……这个远在天边的人,她想都没有想到过的人,竟然是她的亲生父亲。 就算母亲没有那句遗言,白苏也清楚自己的选择。 小时候将她举过头顶逛庙会的人是白璟,长大后拿着戒尺抽打她手掌的人是白璟,教她医术给她信心甘愿为她做一切的人,是白璟。不管她敬重爱戴的父亲如何看待她这个外来的女儿,她都确定,白璟,才是她的父亲。 窗外乌云蔽月,白苏探身吹熄了烛火,霎时间,眼前的世界漆黑如墨。 巧合的是,就在这一刻,京城里的另一扇窗也暗了下去。窗内的人同样心思沉重着吹熄了烛火。他的双眸,隐没在夜色之中,同这世界一般,漆黑如墨。 次日辰时,早朝已毕。慕安回到嘉和殿,他寝殿的书案上已经堆满了高如山丘的奏折。 早朝上,以赵策为首,数十位大臣联名上奏,指责慕封的数桩罪行,要求皇帝下旨惩处。现在摆在他手边的奏折,大部分都是弹劾慕封的。什么时候办慕封,怎么办慕封,是让慕安十分头疼的一件事,所以他继位的这一个多月里,迟迟没有提起这件事。不过,再拖下去并非良策,他清楚自己迟早要面对。 他与这个弟弟相争了多年,如今胜负已分,他反倒觉得更加棘手了。如果他办的轻了,难解心头只恨,也难报丧母之仇。如果他办的重了,他日史书工笔,谁晓得会不会给自己留下残害手足的罪名。轻重把持,实在是件十分讲究的事情。 这时候,孙福连猫着腰进来了,“陛下,慕封已经被押到宣明殿了,陛下是否即刻摆驾过去?” 慕安站起身来,示意孙福连吩咐摆驾。上一次他见到慕封,他还只是太子,这一次的见面,已是天差地壤。 宣明殿并非主殿,离嘉和殿有一定的距离。大约过了一炷香的工夫,慕安的皇驾才稳稳落在了宣明殿跟前。 前方打头的两个太监为慕安推开了殿门,慕安跨过高至半膝的门槛,只比划了一个手势,后面的人们就没再跟着。 殿门重重地合上,慕安缓缓走到了慕封的身后。坚硬的枷锁扣住了慕封的双手,他跪在地上,双目紧闭。 殿内寂静无比,慕封没有请安,慕安也没有开口。 凝重的气氛如此持续了好久,最终还是慕安开了口,“三弟。从小到大,你都比我沉得住气。这次竟然也不例外,还是我先开了口。” 听到慕安并没有以朕自称,慕封苦笑了一下,“慕安,你是来试探我们的手足之情么?” “身为罪臣还敢直呼皇帝名讳,慕封,你真的活腻了。”慕安冷冷地望着慕封跪在地上的背影。 “慕安,早在你成为太子的那一刻,我就将你看作了毕生最大的敌人。而你,却一直对我们的兄弟之情抱有幻想,即便到现在,你也要见我一番,再下定论。你的心肠如此之软,该如何成就帝业,父皇真是看走了眼。”慕封直视前方,言语中尽是挖苦。 慕安笑了,他走到一旁的圈椅前,挥袍坐下,“你知道,朕为什么选了宣明殿来见你么?”慕安傲慢地瞥了一眼慕封,继续道,“不知三弟是否记得,启辉五年正月,也是这么冷的一天,先帝将我们三兄弟叫来宣明殿。那次在宣明殿上,先帝赐题试探,你因为奸臣泄题大放异彩,先帝甚至说你是我们兄弟三人中最为可塑的人才。他会两度废立我,都是因为你的陷害!时隔十五年,你落魄至此,不知先帝在天上会如何感怀。慕封,你当真以为我会在乎与你的兄弟之情么?当日宣明殿上,我就已立下誓言,迟早有一天,我要在这里宣布你的死期!” 慕安停顿了一下,倏然放缓了语气,“不过朕冷静的很,不管你如何出言不逊,朕都不会杀你。就算那么多臣子联名上表,要朕赐你死罪,朕都会一一驳回。你放心,你死不了。” “慕安!”慕封一心求死,却想不到慕安连死都舍不得给他,等待他的一定是求死不得的痛苦,“是我低看了你!你心肠歹毒,连自己的亲生母亲都忍心加害,真是我低看了你!” 慕安拍案而起,慕封说的任何大不敬的话他都能忍住不发作,唯独这句话不可以。 他指着慕封,震怒道,“母后被你毒害而殒,因为这件事,我就有足够的理由折磨的你生不如死!” 慕封大笑了一声,既然等待他的只有无尽的折磨,那就让他也给慕安留下折磨好了。 “事到如今,你还是糊涂,你的母后是自杀而死,她是自杀而死的!哈哈哈,堂堂天子之位,竟是自己的母亲用血奉上的!我虽输了,却也输的心安。慕安,你午夜梦回,就没有看到自戕的母亲满身鲜血吗?”慕封狡黠地望向慕安,又道,“你以为坐上皇帝就可以心安了吗?你以为那些联名上书的臣子对你就是忠心耿耿的吗?赵策那种见风使舵的老臣数不胜数,慕安,你也不会有好日子可过了。” “住口!”慕安早已承受不住,他不相信,他不相信母后是自杀而死。一定是慕封想要逃脱罪名,一定是慕封! “不敢相信了吗?还是你惧怕了?明日处决我的圣旨降下的时候,记得顺道传口谕给我,说说梦里你母后的凄惨,哈哈哈!” 心乱如麻的慕安猛地推开殿门,孙福连立刻迎了上去,一应的下人也都屈膝行礼。御驾就准备在殿外,慕安却没有上去,他极力平复着呼吸,匆匆向嘉和殿走去。 当日午后,关于惩罚慕封的一纸圣状倏然降下,速度之快,着实令朝中百官惊讶。 罪臣慕封,褫夺皇亲身份,降为庶人,终生监禁,任何人不得探视。 与慕封一并受到惩罚的,还有一些曾经追随过慕封的朝臣。吴家,邹家,郑家这三个在京城稍稍有势的家族都遭受到了不同程度的降罪。 肃远侯赵策在听闻宫内下达的圣旨后,手心不自觉攥出了一层冷汗。他曾经与慕封走的很近,这次皇上却对他只字未提,究竟是前嫌并弃,还是暴风雨前的宁静?恐怕八成是因为皇帝刚刚继位,根基未稳,暂且还不能将他怎样。 赵策明白,纵然他家大业大,他也必须要未雨绸缪了。他举手扶额,一阵深思过后,传唤下人道,“来人,去将陈先生和陆先生叫来。”   ☆、第103章 与君同梦 当今皇上的亲弟弟被降为庶人、终生监|禁的消息,很快便沸沸扬扬地传遍了京师平阳的大街小巷。所谓几家欢喜几家愁,在慕封被降罪的同时,慕闻却被皇帝加封为弈亲王。曾经一直默默无闻的二皇子,反倒以其不争换来安宁和尊贵。再加上慕安登基之初的大赦天下之举,一时间,天下人皆称道皇帝秉公无私,对待手足亦张弛有道,是个不喜杀戮的贤能明君。 虽然已经到了正月的尾巴,年味儿淡了许多,朱雀长街上各家各户依旧张灯结彩。然而,白府却因为白实文刚刚过世,尚在丧期,铜门前便暗淡一片。 入夜不久,载着弈亲王侧妃白珎的马车就停在了白府跟前。白珎匆匆跳下马车,在小厮的带领下进了白府。 白瑄和白決父子俩正在对棋,听闻白珎来了,两人立刻搁下棋子,一同迎了上去。白珎还不甚习惯亲人对着她躬身请安,她连忙扶住白瑄,招呼道,“二哥不要多礼,这是自家。” “礼数不能废。”白瑄示意白珎上座,白珎不肯,只坐在了侧席。 三人坐定后,有小厮前来上茶,白珎见孟清不在,便问道,“二嫂可还好?” 白瑄微微叹气,道,“你嫂嫂方听说孟洁被流放,恐怕现在还在内屋伤心垂泪。”继而,白瑄话音一转,“还未恭喜妹妹,弈亲王实至名归,妹妹有福气了。” 白珎笑了,却并不开怀,她扫见一旁的棋盘,上面的棋子还未撤下,幽幽道,“弈者,虽有显赫高大之意,却也是棋子之意。皇帝并非因为贬废慕封而提拔慕闻,皇帝是想用慕闻的亲王地位来制约一方独大的肃远侯赵策。二哥你也知道,夫君他向来不喜参与朝中琐事,这亲王之名,对他来说恐怕只是枷锁。” 白瑄点了点头,其实早在白珎到来之前,他跟白決开始对棋之时,两人就聊过弈亲王加封一事。他们的看法与白珎基本一致,当今皇帝绝非等闲之辈,提举弈亲王这个行为,是在悄然间改变朝廷格局。 这个慕安,这个在太子位上跌宕坎坷的慕安,或许不善勾心斗角,却极善安邦定国。白瑄十分感叹,他愈加庆幸自己听从了大哥白璟的计划,早早从太医院抽身出来。否则,那罪书上,除了郑邹吴三家外,势必也有他白家了。 白珎又道,“不过,夫君成为亲王,对我们白家却是好事。任何时候,有一个后台,总是心安的。这样,小決入了教习之后,或许会顺利些。” 听闻姑妈提起自己,白決拱手谢道,“多谢姑妈关心。” 白珎望着眼前年轻英俊的男子,慈颜道,“小決是白家的希望,教习中要好好表现。” “姑妈放心。” 白珎轻锁眉头,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不好的事情一般,沉声道,“二哥,我听说,薛达似乎回到太医院任职了。” “薛达?”白瑄一怔,上次见到这个残废,他还躺在驾上不能动弹,怎么会回到太医院? 白珎迟疑了一下,又道,“当然,我只是听说罢了,是否真实,还未可知。不过二哥走后,薛显继任提点,副提点位就空了一个下来,薛显会推荐自家兄长,也是情理之中。他们薛家只有趁此机会安插人手,才能坐稳太医院。” 白珎说的不错,白瑄不免担心起来。之前白实文的灵堂前,薛达前来闹事,是白決出言将其赶出灵堂。薛达此人心胸狭隘,极善记仇,恐怕这次他想回太医院,也是为了找白決的麻烦。 白決也想通了这些,他却并无慌张,只淡笑道,“但凡心术不正,必食其果。爹,姑妈,你们不必为我担忧。这太医院里,薛家虽在地位上占尽优势,却也不能横行霸道。那么多双眼睛看着,只要我不留下把柄,薛达不能将我怎样。况且主事的是薛显,薛显此人,行事谨慎,也并非薛达那般无赖。” 白瑄点点头,接道,“你能有这番想法就够了。不过为父还是想提醒你一句,如今你身上担负着整个白家的希望,有时候进退两难之间,你要懂得明哲保身。” 白瑄十分了解他这个儿子,白決热心善良,是爱憎分明的人。他入教习之后,一定会结交朋友,白瑄担心,白決会因为别人的事情波及自身。 “独善其身和兼济天下的分寸,我会把握,爹放心。” 日后的事实证明,白瑄的担忧并非没有道理,白決确实卷入了别人的事情中。一而再,再而三,一切都是他心甘情愿。不过,这也是后话了。 在半夏的照顾下,吉祥昏睡了一天后,渐渐清醒了过来。白苏见吉祥醒了,便靠近了过来,伸手就要为他把脉。吉祥赶紧缩回手腕,十分不好意思地道,“我只是个下人,不好让公子把脉……”其实他也是顾及白苏毕竟是女儿身,男女有别,他又身份低微,不得不注意。 白苏玩笑道,“怕什么,你昏迷的这一整天,我都不知给你诊脉多少次了。一个大男人,我还没介意,你倒先羞了。” 半夏听着,再看吉祥已经微有变红的脸,也忍不住笑了出来。吉祥只好乖乖伸出手腕,让白苏诊了诊脉。脉象平稳有力,白苏放下心,只叮嘱了几句,叫他多吃些东西。吉祥也卧的久了,实在没趣,虽是晚上,还是折腾着下了床榻。 半夏见外面天刚黑下,主仆三人也闲着无事,便提议道,“我听说京城里有一处叫做曲池的地方,正月里前去放河灯的人络绎不绝。我打听过了,离咱们客栈不远,不若咱们也去看看?” “上巳节还未到,就有人去放河灯了?” “京城嘛,热闹之事想必是常有的。”半夏眨眨眼睛,用一副渴求的样子面向白苏,“顺便为公子求个平安。” 白苏也觉得求平安这主意不错,便答应了下来,主仆三人一道去了曲池。 说是不远,走起来也要很久。大约走了半个多时辰,人潮才渐渐规律了起来,大家似乎都是朝着曲池的方向走去。 “好气派啊!”人流涌动间,吉祥感慨了一句,他指着街边的一处宅邸,示意白苏和半夏。白苏望去,只见一处大宅门庭高耸,灯笼串似是从天而降,并排挂着,映得铜门前的两尊石狮如沐火光。京城果然非同一般,连夜晚都如白昼一般,热闹非凡。 突然,白苏的目光凝滞住,她看到这红光漫天的铜门上方,牌匾正中规规矩矩地刻着“赵府”二字。 赵府! 白苏愕然,这里难道就是肃远侯赵策的府邸?如此气派,又坐落在如此地段,财力至此的赵姓家族,京城里能有几个?白苏暗暗肯定,这里十有八|九是赵策的府邸。 “公子?”半夏走开几步后才发现白苏并没有跟上来,她连忙跑回来,“怎么发起呆了?” 白苏如梦初醒,她轻应一声,跟在了半夏身后。 她时而还会回头望去,赵府的金色门庭落在她眼中,久久挥之不去。父亲当年所惹上的,竟然是如此显赫尊贵的家族……从前白苏不能想象赵家的实力,如今她亲眼见到赵家之后,不免倒吸了一口冷气。 这样的家族,谁能撼动?任何有此想法的人,简直如蚍蜉撼树。 曲池,实则是一泊大湖。伫立湖边,远远望去,对岸灯火寥落,如星辰点缀。白苏望着波光粼粼的湖面,以及湖面上飘着的河灯,有些出神。 半夏不知从哪搞来了纸笔和三枚河灯,她将河灯分别塞给了白苏和吉祥,自己则躲到一边,偷偷写了起来。吉祥自然好奇,他凑上前去,却被半夏灵活地躲开了。 吉祥问道,“你会写字?” 半夏不屑地答道,“身在药堂,偶尔会帮忙抓药,怎么可能不识字。”说完,她打量了一下吉祥,坏笑起来,“难不成,你不识字?” 吉祥恼了,“谁不识字?我刚跟二公子的那会儿,二公子就叫我读书识字。不要看不起人。” “就是看不起你。”半夏也起了玩笑劲儿,两个人在一旁不依不饶的斗起嘴来。 白苏本是笑着听他们的对话,然而,在吉祥提到“二公子”后,她又轻轻收起了笑容。戊庸的一切,和他一同经历过的一切,都被她远远的抛在了千里之外。可是,她还是没能走出他的阴影,还是会在想起他时不能自控。 云华,何时我才能忘记你。何时我才能开始自己的生活。 她突然想起晏几道的一句词,此情此景之下,恰到好处地摹状了她的内心。 出神过后,白苏蹲□来,提起毛笔。片刻之后,一行小字清丽地跃然纸上。 轻轻松手,河灯随波流去。载沉载浮之下,跳跃的烛火时明时暗,映在漆黑的水面上,如浮光跃金。 白苏站起身来,搓了搓已经有些冻僵的双手,目光凝视在渐渐远去的河灯之上。 半夏见白苏已经放了河灯,连忙跑了过来,有些遗憾地道,“公子写了些什么?我都没看到。” 白苏微微扬起嘴角,“不是说愿望被别人看到,就会不灵了么。走吧,我们该回去了。” 她的河灯上哪里写了什么愿望。 她只写了一句——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 她知道,这河灯终究会被捞起重用,上面的字条也终究会成为废纸,被不相干的人扔掉。 她的愿望,让她深深埋在她的心底,就够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读者藏墨的地雷,么么哒~~   ☆、第104章 河灯之缘 临近亥时,已是夜深人静,街上的行人散去了许多,只剩下一些小商贩在收摊。两位男子从赵府中推门而出,他们一边聊着,一边朝着曲池的方向走了过去。 白苏的猜想没错,她所看到的金色门庭,的确就是肃远侯赵策的府邸。而这两位低声交谈着的男子,就是赵策传见的陈、陆两位先生。 “先生”二字自然是尊称,这两位都比赵策年轻许多,赵策之所以如此称呼他们,是因为他们是赵策的心腹智囊。准确的说,年纪稍长一些的陈先生是心腹,年纪轻些的陆先生是智囊。 赵策能屹立朝中不倒,不止因为他具有见风使舵的本事,更重要的是,他很擅长招揽能人,为他出谋划策。 “陈某在肃远侯身边多年,也未曾听闻他如此称赞过哪个人。陆弟,你的本事一定不小吧。” 这位陈姓人士名为陈原,自廿岁起就追随在肃远侯身边,如今已有十年了。他很会做人,八面玲珑,对赵策尽心尽力,也深得赵策信任。而这位名唤陆桓(huan,二声)的后生就不同了,他刚入赵府不久,完全称不上是心腹。 面对陈原的赞许,陆桓谦逊道,“陆某只是浅知星象罢了。” “欸,你知道我不是指这点。方才在府内,先生一番言谈,候主似乎十分满意。” 陆桓沉默下来,他为赵策提出的建议其实十分简单,一则召其子赵子懿回朝任职,一则稳住其女赵宁在后宫的地位。召儿子回京,目的很简单,想让皇帝减轻对赵家的怀疑,就必须要让赵家的独子呆在皇帝身边。只要能让皇帝暂时打消疑虑,达到缓兵之计的效果,赵宁才有足够的时间坐稳后宫。 陆桓肯定,这个办法赵策和陈原一定早就想到了,只不过是在等他开口罢了。他是赵策的新幕僚,一言一行都备受观察。为了立足,别人懒得说的他得说,别人不能说的他也得说。 两个人你来我往地谈着,不经意间,他们已经沿着曲池的堤岸走出了好远。入夜已深,陈原告辞而去,陆桓则独自留在了湖边。 沉睡的湖水幽幽静静,在星星点点的河灯缀饰下,仿若另一片夜空。 倏然间,风渐渐大了起来,凛凛的吹过湖面,吹透了陆桓的衣襟。他觉得有些冷了,正想离开之际,却瞧见一枚河灯歪歪扭扭地朝着湖岸飘了过来。 那河灯卡在了嶙峋的石缝里,不得动弹。 都说河灯载着憧憬,河灯的主人一定不想看到他的憧憬就这么停在了绝路上。如此想着,陆桓便蹲下身去,探出手,轻轻将河灯拨了开。轻盈的河灯霎时就沿着水波的方向,打着转飘走了。 事了,他禁不住暗想,自己何时竟信了这些东西。 不过,有时候,那些被自己看作不经意的行为,往往就是冥冥中的指引…… 太医院甄选的日子终于到来,白苏一大清早就赶到了太医院门前。她并没有让半夏和吉祥跟着,若有他们陪在身边,她担心自己会紧张。 太医院的大门还未打开,白苏只是望着红门上的牌匾,就忍不住热泪盈眶了。这是父亲任职过的地方,父亲的梦想,白家的梦想,都写在这方牌匾之上。千里万里的跋涉,她总算是站在这扇门跟前了。门后的世界是那么神秘,她兴奋又忐忑着。 随着时光的流逝,越来越多的人聚集在了太医院前,白苏环望着这些同样前来参加甄选的人,莫名紧张起来。今日是外教习的甄选,针对普通平民及医官子弟中的学习者。然而,白苏放眼望去,似乎只看到了络绎不绝的医官子弟。除了她之外,平民打扮的人简直少之又少。 这时候,一个身形魁梧的男人向她靠了上来。出于女人的本能,白苏退后了一步,这男子见状,忍不住捧腹笑了出来。 “兄弟,你怕什么?” 白苏有些反感此人的无礼,她正了正身子,不再看向他。 那人来了劲儿,又凑上前一点,不过他倒是放缓了语气,也礼貌了起来,“在下薛守逸,敢问阁下尊名?” 既然他这么主动介绍自己了,白苏也不好不理人。她面向他,简单答道:“白苏。” “阁下也是来参加甄选的?”薛守逸转了转眼珠,上下打量了白苏一番。 白苏点点头,不置言语。 薛守逸又客气了起来,“在下也是前来参加甄选的,幸会幸会。祝白公子顺利入选。” 莫非是自己太看重第一印象?白苏总觉得此人的礼貌和微笑之后,一定没那么单纯。 果然不出她所料,白苏刚谢过他的祝福,薛守逸就开口道,“一会儿白公子从甄选出来后,将试题说给我听听呗。不需要太详细,点一点关键词汇就好。” 原来是想从她的口中套题,白苏吃了一惊。她还以为前来参加甄选的人必定会对自己的医术有足够信心,至少为人应该端正。这样钻空子的人,如何成为称职的医者? 为了搪塞此人,尽早将他打发走,白苏假意答应了下来。薛守逸见目的达到,便鞠了一躬,笑呵呵地离开了。 “兄弟,千万不要泄题给他。” 一个提醒的声音蓦然响起,白苏循声望去,只见一位明眸灿然的年轻男子就站在距她不远的地方。想来方才她和薛守逸的话,都被这男子听了进去。 方走了一个求题的,这就来了一个偷听的。白苏只点头作谢,没再多言。 下一刻,她突然觉得这人有些眼熟,疑虑之下,她又多看了他一眼。那男子眉目弯着,笑容轻淡,只听得他道,“小兄弟,你记起我了?” 哦!白苏恍然过来,这不就是前阵子在酒楼遇到的郎中么! 那人见白苏缓过神来,便主动上前抱拳道,“在下姓白,名決。” “在下白苏。”白苏也抱拳回礼,大概是因为眼前的人有种一见如故的感觉,她突然觉得抱拳这个动作确实飒爽。 “阁下也姓白?原是本家,幸会幸会。”白決瞧见了白苏手中握着的郡官印结,又道,“原来白兄也是从医之人,当日实在是我唐突了。如果我知道白兄懂医,是万万不会将你推至一边的。” 白苏忍不住笑了,“无碍无碍,我只晓得皮毛罢了。” 一番寒暄过后,白苏见他谈吐非凡,似是出自大户人家,想来会知道很多她所不知道的事情。于是,她斟酌着问道,“白兄,在下有个疑问。若是过了三轮甄选,会被分到御药司吗?” “御药司?”白決摇了摇头,如实答道,“短时间内不会,日后会不会,还要看自己的造化。” “如此——”白苏沉思了起来。她只知道御药司才是宫廷御医的候命之地,也是唯一能接触到内宫的部门。看来她不能一蹴而就了,白苏暗暗叹气。 白決生长在医药世家,对太医院的情况简直了如指掌。他见白苏似乎不甚了解,便细致地为她讲道,“太医院下设五个部门,你所说的御药司,是副使及其以上职位的医者候命之地。其余四个部门分别为至密间,储药司,提举司和惠民司。至密间,是存放皇亲国戚病簿的地方,尤以皇帝的病簿最为机密,普通医官尚且不能靠近,我们更不能靠近。储药司,是存药,点药,取药之地,也是外官提药看病之地。提举司,顾名思义,是考核医者,辨验药材,训诲弟子之地。惠民司并不在此处,而是设在西侧外城,主要负责监测疫病,为百姓发药。如果顺利进入教习,我们大部分时间都会呆在储药司和提举司。” 这番话包含了太多新鲜又陌生的内容,白苏听得如痴如醉。她那什么都想知道的好奇心又来了,也顾不上才与白決相识,就立刻追问道,“那太医院的医官呢?他们都是什么等级,又如何分工?” 白決也没有任何保留,他又道,“太医院设长官提点一名,位至正二品。左右副提点两名,位至正三品。各司设左右院使,左右副使以及院判多名。副使及其以上为内庭皇亲治病,院判则为百官治病。此外,还有一个特殊的职位,叫做管勾,管勾负责培养新的医官。如果你能顺利进入教习,他们就是教习师父。其余的人为御医及医士,医士又分为上士和下士。” 白決停下话音,他估计白苏应该也没有听清多少,不过无碍,等她入了太医院后,慢慢就会了解这些。 白苏连连谢过,她不免暗自佩服起白決。眼前的男子,看上去年纪轻轻,应该和她相差不多,竟然将太医院的设置掌握得如此通透。想必他的医术也一定十分高超。 白苏忍不住多想了一层,他既然姓白,会不会就是白府的人? 揣测间,一位医官走了出来,众人聚集到一起,依次将印结交了上去。 甄选即将开始。   ☆、第105章 医典难关 甄选开始后,参考者要按着姓氏顺序,依次进去面考。白苏和白決同姓,两人便是前后。白苏在前,她进去的时候,白決可以候在门外。所以屋内说些什么,白決都能听见。 甄选共分三轮,第一轮考核医典,第二轮考核诊脉,第三轮考核针灸。一般情况下,第一轮医典算是平安环节,只要是有备而来,都会顺利通过。第二轮诊脉就会淘汰掉大部分人。进入第三轮后,多半看现场发挥的能力和运气。毕竟准确掌握针灸的人不多,第三轮考核的目的也只是测试应选者是否是可造就的人才。 轮到白苏了,她深吸了一口气,让她略有局促的并不是即将到来的考试,而是太医院这个氛围。只要再上前几步,她就会跨过红漆院门,进入太医院的领地。那里的每一个角落,都会有父亲白璟的身影。今天,她总算是感受到了自己和白璟之间的牵系有多深。她不想认别人做父,什么皇帝什么公主,统统和她无关。 “祝好。”白決停下脚步,他已不能在上前。 身后传来温和的声音,白苏的思绪才猛然抽回。她以最快的速度找回了参试的状态,又转身对着白決莞尔道,“多谢。” 这个笑容让白決微怔一下,他刚才一见到白苏,就觉得这位小兄弟模样秀气。如今这个微笑,更让白決感到一丝莫名其妙。他尴尬地挠挠头,心道,自己是怎么了,怎么会揣度起一个男人的笑容了? 屋内,白苏已经在医官的安排下坐定,她淡定自若地迎着对面三位考官的目光,轻轻点了点头。 “白苏?来自西郡?”坐在中间的那位医官率先开口,他的手中握着白苏递交上去的郡官印结。 戊庸是西郡管辖的小县。白苏点头答道,“是。” “简单说说理血的方子。” 白苏静默了片刻,而后答道,“血病主要包含血虚,血热,血瘀以及出血。血虚宜补血,多用甘草、白术、附子、阿胶、黄芩入药。血热宜凉血,多用荷叶、艾叶、柏叶、地黄、茜草、栀子、大黄等入药。血瘀宜活血,多用五灵脂,炒蒲黄,以黄酒或醋冲服。出血则多用生地黄,小蓟,滑石,木通,藕节,当归,灸甘草等。” 白苏的回答如此流利又有条不紊,好像医书就摆在她面前,她只是照着念一般。不止在场的三位医官惊呆了,连候在门外的白決都被她震住了。此题一出,白決也有构思答案,他却认为自己的答案远不如白苏的全面细致。这个秀气的小兄弟竟然如此不简单! 三位医官面面相觑,不知该怎么办。其实,早在白苏进来之前,他们就商量好了,第一轮就淘汰掉这个来自偏远西郡的年轻小伙子。按照他们的经验,除却京城的医官子弟,平民百姓里很少有人能进入教习,更别提来自穷乡僻壤的平民了。与其让他继续留着耽误工夫,不如在第一环节就挑茬刷掉。 是白苏的表现让他们无可挑剔。 不过人总是不会轻易改变原有的计划,那个坐在中间的医官思索了一番,竟然破例加问了第二道题。 “肝主春,足厥阴少阳主治,其日甲乙,肝苦急,急食甘以缓之。这句话出自哪里,下一句又是什么?” 这!白決气愤地攥起了拳头,这些医官简直就是故意刁难人!他早就听说太医院有不收外地平民的默规,今日一见,他才确定这并不是传闻。屋内突然寂静下来,许久都没有传来任何声音,他忍不住为白苏捏了一把汗。 见白苏沉默,这些医官得意地笑了。他们心想,平民就是平民,恐怕连字都不识,只知道一点治病的法门罢了。 白苏握紧了拳头,她盯着三位医官,心中升起一团火焰。 他们凭什么这样侮辱她,别人一道题就过,为什么到她这儿就不行了。她和外面的所有人一样,都是医者,而且,她也未必就比别人差! 就在三位医官准备收起印结,递还给白苏的时候,白苏才突然开口,“肝主春,足厥阴少阳主治,其日甲乙,肝苦急,急食甘以缓之。心主夏,手少阴太阳主治,其日丙丁,心苦缓,急食酸以收之。脾主长夏,足太阴阳明主治,其日戊己,脾苦湿,急食苦以燥之。肺主秋,手太阴阳明主治,其日庚辛,肺苦气上逆,急食苦以泄之。肾主冬,足少阴太阳主治,其日壬癸,肾苦燥,急食辛以润之,开腠理,致津液,通气也。” 他们要她接下句,那她就干脆将整个一段都接了下来。 医官们愕然了,一个个呆若木鸡,他们感受到了眼前这个后生身上的倔强。 白苏定定地望着他们,最后吐出几字,“以上,出自《黄帝内经》藏气法时论。” 白決重重地靠在了墙上,方才他比白苏还要紧张,现在他比医官还要惊讶。他彻底折服了,他开始感叹,以医术精湛绝伦而自居的白家,在医典方面,恐怕没有一个人能比得上眼前这个年轻人! 然而,白苏越是表现出如此让人瞠目结舌的积累,这些医官就越加不服气。如果考不倒这个让他们鄙视的外地平民,他们的脸面往哪儿放! 既然古籍上的东西难不倒这个人,那出些她根本接触不到的东西,总该可以了。那个坐在正中的医官思忖了一下,破天荒地问出了第三道题。 “简单说说我朝太医院的人员设置。”语毕,那医官忍不住得意的笑了,他就不信了,外地平民会知道这些细节,这可不是医典上能查到的东西。 白決突然很庆幸他方才为白苏详细介绍了一遍太医院的情况,想来白苏能说出二三。不过他还是微有担心,毕竟他只说了一遍,这会儿过去,白苏可能也忘了不少。 然而,这对白苏来说却是三道题中最简单的一道了。 从小时候起,就经常有人夸她聪颖,可是她自己清楚,她不过是有过目不忘的本领罢了。因为记忆超群,她只要稍稍留心,就能记住事物的大概。若是十分用心,那便如刀刻石上,永不磨灭。 白決方才刚刚和她讲述了一番,她虽随意听了听,但因为时隔短暂,她便记得一清二楚。不过,既然这些医官让她简单说说,她便简单将白決的话重复了一遍,“太医院设长官提点一名,左右副提点两名。各司设左右院使,左右副使以及院判多名。下设管勾,其余的人为御医及医士,医士又分为上士和下士。” 医官们已经哑口无言。 这时候,一位大人掀开厚厚的门帘,走了进来。这三位医官没想到长官提点会在这时候出现,连忙起身鞠躬行礼,“见过薛大人。” 白苏也跟着站起身来,礼貌地行了一礼。 薛显皱起眉头,问道,“为什么问了这孩子这么多问题?你们在耗什么?!” 三个人都沉默不语,没有人敢说话。 “这孩子如此出色,若不是我现在出现,你们是想难为他直到他离开吗?” 三个人纷纷摇头,都没了刚才的牛气劲儿。 “如果连优秀的人才都不能吸纳,太医院如何存续?!你们这些世代医官子弟的作风,必须要改一改!”薛显十分愤怒,他挥了挥手,示意白苏出去,准备第二轮的面考。 白苏谢过,她片刻不想久留,匆匆离开了房间。 只是半柱香的工夫,白決却觉得像是过了两个时辰,他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称赞白苏一番了。 白苏甫一出门,就长舒了一口气。她看到白決后,十分激动地感谢起来,“多亏白兄,否则我真的过不了这关了。真的好感谢你!” “小事,小事。”被白苏这么一打岔,白決想说的话都堵在了嘴里。罢了,以后有的是机会和白苏切磋,不差这一时。他料定,这个精通医典到烂熟程度的小兄弟,一定可以顺利通过后面的两轮。 薛显还在里面训话,一时间也没人传白決进来。趁着白苏还未走开,白決立刻又提醒道,“小兄弟,一会儿出去千万不要把试题泄露给别人。如果让医官知道,你这一生都不能再进太医院了。” 白苏笑道,“你放心,我本就没有打算说给他。” “那个薛守逸并非善主,他要你泄题也不是为了题目。每个人甄选所面对的题目都完全不同,他就算知道了你的题目也无济于事。他想进教习,易如反掌,让你泄题,只是拉你下水。”白決十分坦诚,这些话他本来不想说。白瑄叫他独善其身,他就不应该多管别人的闲事。可是,眼下这个小兄弟形单影只来到京城,不提醒他一下,实在有愧内心。 白苏心中咯噔一下,这才不过短短的一两个时辰,她竟然遇到了这么多试图阻拦她的人。前路如何艰险,她可想而知。 白苏不过是因为身份边缘低微而受到排挤。与她相比,白決的路其实更加艰难。那些属于薛家势力下的医官,一个个都擦亮了眼睛,死死地盯着白決。如果说白苏需要表现优异才能征服他人,那白決,就真的是要表现得完美。 两个人的太医院之路,就这样揪心揪肺地展开了。   ☆、第106章 暗地相助 过了一个时辰,甄选的第二轮才开始。第一轮过后,只有少数几人垂头丧气的离开了。白苏看着他们身上的平民装束,想一想便知他们也一定同她一样,遭到了医官们的刻意刁难。她不禁暗舒了一口气,好在她幸运,先是遇到了倾囊相助的白決,又是遇到了秉公无私的长官提点。 不过,令她不解的是,临行前白璟曾提醒她,太医院中一直无所不用其极与白家作对的势力就是薛家。方才,那个薛大人作风端正,不太像是父亲口中的薛家人。 第二轮诊脉,对白苏来说根本不是难题。她独当一面照顾药堂数月,往来不绝的病患都是由她一人把脉。千奇百怪的病她都算见过,她的诊脉能力不能说多么高超,但一定已在平均水平之上了。 考核诊脉的时候,又新换了一拨医官。不过这些医官已经听说,这一年的考生里,有一位叫白苏的,深得薛显大人照顾。大概这就是以讹传讹,薛显只是秉公处理,传在别人耳朵里,就成了特殊照顾。 不过,暂时来讲,这对白苏只有好处。医官们不再难为她,反而降低了考题的难度,她非常轻松顺利地通过了诊脉这一环节。 从考核房间里走出来的时候,白決候在外面,白苏擦过他的肩,轻声道,“祝好。” 白決笑了,上前两步,跨进了房间。 进屋后,他先行了一礼,才抬起头迎上诸位医官的目光。 薛达! 一抹阴森的坏笑在他的眼前绽开,白決心中一紧,原来白珎姑妈带回的消息不假,薛达真的回到了太医院!可是诊脉这一环节从来都只由院判负责,薛达作为副提点出现在这里,实在是大材小用了。如此一想,薛达不就是为刁难他而来么…… 片刻的紧张和疑虑过后,白決迅速调整好呼吸,他淡淡地与薛达对视起来。 薛达拿起身边的拐杖,强撑着站起身来,一瘸一拐地走到了白決身前。他腿骨的伤并没有完美的愈合,曾经断过的腿此刻弯成了一个难看的弧度,吊在半空中,脚不能落地。 “白家公子。”薛达冷笑了一声,又靠近几分,目光直逼白決。那阴鸷的目光里积攒的是多年的怨气,其中凶狠,简直就是要把白決生吞活剥了。 “还请大人出题。”白決毫不畏惧,一抹笑意噙在嘴角,他淡定极了。 看到白決出乎意料的镇定自若,薛达从冷笑转为大笑,而后恶狠狠地说,“白決,你们白家就走到这里吧。” 白決也笑了,甚是云淡风轻,“大人放心,我腿脚健全,一定会比大人走的更远。” “你!”薛达被气得火冒三丈,他扶住一旁的圈椅把手,而后猛然挥起拐杖,对着白決的双腿就是一挥。 薛达使足了力气,白決一阵吃痛,他紧咬住牙关,没有出声。 “给他过!”薛达大喝一声,其余两个医官被吓了一跳,连忙在白決的名字旁边做了标记,盖了印章。 “白決,我们教习中见。我要看看,你能走多远。”一字一顿,都是薛达咬牙切齿所说。 收起锋利的目光,薛达重新拄起拐杖,一瘸一拐地走回了座位。 白決站起身来,强忍着腿腹的疼痛,走出了房间。 “白兄,怎么样?”白苏迎了上来,她见白決的脸色似乎有些沉重,不免担忧起来。 白決立刻掩藏起情绪,明媚笑道,“顺利通过了。” “真好!” 白苏忍不住抬起手攥成了拳,白決愣住片刻,才恍然大悟,原是要与他对拳。这几天,白苏在客栈里根本没有备考医药方面的东西,她夜以继日地在向吉祥学习男人之间相处的习惯。这对拳就是一个细节,她觉得自己掌握的不错,一定可以将白決唬住。 休息了片刻后,第三轮针灸开始。这时候,太医院门前已经不剩下多少人了,白苏粗略数了数,大约不到二十人。 白決见白苏在调整呼吸,活动手指,便提醒道,“针灸这关并不难,你只要放松,挑对银针,手势正确,就可以过了。找准穴位并不在要求范围内,所以就算出了什么差错,你也不必担忧。” 白苏点头笑道,“你放心,我可以。” 白決也知道,这小兄弟似是无所不能,他想着等到甄选过了,该请他吃一顿,两个人好好聊聊。毕竟一见如故的感觉,实在不易。 白苏进屋后,就看见一个铜人被端正地摆在了地上。这个铜人虽与白璟收藏的铜人大小相同,细节处却是更胜一筹。铜人光泽无比,体表用金字标有针灸穴位名,穴孔处涂以黄蜡。 白苏端正地屈膝下来,半跪在铜人旁,上下打量了一番,静静等待着考官出题。 一名考官从席位上走了下来,指了指白苏身旁放着的针囊,道,“取针,施昏迷抢救之法。” 昏迷抢救……白苏倒吸了一口气,这个施针方法她晓得,却只用过一次,就是她母亲中蛇毒昏迷后的那次……而那次,母亲虽醒了过来,却因毒入五脏而亡。眼前躺着的虽然只是一具没有生气的铜人,但在白苏看来,却是弥留之际的母亲。 娘,你是在考验我么。你一直在看着我,对不对。 娘,我记得你说过的话,我会做白家的好女儿。 白苏阖上双睫,险些涌出泪珠。 医官见白苏久久未动,不禁皱眉问道,“怎么?你不会么?” 白苏轻轻摇头,她没有答话,伸手去拿针囊。医官一眼就瞧出,她的手微微有些哆嗦。 针囊里面并排摆着九根银针,这是典型的九针,长短大小各有不同,须对症选针。倘若针不得其用,则对病症无济于事。白苏知道,她需要的是锋针。锋针筒身锋末,长一寸六分,她只扫了一眼,便从九针中准确地将锋针挑了出来。 “施针吧。”医官见她选对了,又吩咐起来。 白苏一手扶着铜人的表面,一手取穴,她确定好穴位后,开始用点刺放血之法施针。 就在她施针下去的时候,铜人穴口的黄蜡里突然涌出一小股清水。白苏吃了一惊,连忙看向考官。 考官见她一脸迷茫,忍不住笑道,“不必担心。黄蜡下是空穴,里面可注水。如果按针灸分寸正确进针,里面的水便会自空穴流出,否则不能刺入。小伙子,你这是成功了。” 白苏舒了一口气,她看着眼前和颜悦色的考官,礼貌道,“多谢大人指点。” 这考官捋了捋胡须,道,“我瞧你选针毫不犹豫,腧穴定位十分精准,下针力道拿捏的也很好,为什么却在一开始的时候双手发颤?” 白苏没想到这个小细节会被这位医官注意到,她不知该如何解释,只好沉默。 这位医官又道,“老夫看得出你是个擅长针灸之法的孩子,不过,手颤却是大忌。若是哪日你不能控制自己,那必会害了病患。我很想让你通过,可我担心你这毛病改不掉。” 白苏见医官迟疑了起来,她连忙解释道,“大人,请再给我一次机会,我并没有手颤的毛病。倘若大人给的是另一题,我必定不会手颤。” “那为什么偏偏是这题呢?”这医官倒是耐心,也给白苏解释的余地。 “小的母亲曾身中蛇毒不醒,小的为母亲用此法施针,母亲才清醒了过来。可是施针不能解毒,母亲最后还是离去了……大人,请原谅小的还陷于母亲逝去的悲痛中。” 考官沉思了一下,而后回应道,“身为医者,注定会面临很多生离死别。你从医的年岁越长,你手下失败的病患就越多,换句话说,死在你手下的病人就越多。如果你连这些情绪都处理不了,而是任由其影响你以后的医治,那么你恐怕不能胜任医者这个位置。” 这位大人说的极是,白苏无言以对,她沉默下来。 “好了,你先出去罢。希望我这番话,能对你有所启发。”考官大人转身回到了席位,并未明确地告诉白苏最终结果。 白苏只好忐忑不安地离开了房间。事到如今,究竟能否入教习,她已不敢揣摩,只有等着开榜公布。 白決也听到了里面白苏和医官的对话,他还未来得及安慰白苏,便被里面的医官叫了进去。 来给白決安排试题的同样是那位医官,白決见到他,立刻笑着问候道,“沈大人,别来无恙?在下替家父向先生问好。” “无恙无恙。”这位沈大人也笑了。 沈济生,御药司左院使,曾经白瑄身边的得力助手。沈家,也是白家的世交。 虽然沈白两家私交甚深,但正事一来,沈济生此人还是不顾私交的。 严苛的考核过后,沈院使满意地捋着胡须,夸赞道,“白公子真是更甚令尊当年啊。” “沈大人过誉了,咱们回见。”语毕,白決站起身来,两人互相行礼。 就在白決快要走出房间的时候,他突然又转回身来,对沈院使提到,“沈大人,方才进来考核的白苏兄弟绝对是一个不可多得的人才,他的才华远胜京中许多医官子弟。这点,我白決可以以身担保。还望沈大人能够从宽对他,给他一个机会。” 沈济生眯起双眼,思虑了一会儿后点了点头,“既然白公子这么说了,沈某会重新考虑的。” “多谢。”得到如此答复,白決这才心满意足地走了出去。   ☆、第107章 薛家兄弟 三个时辰过后,甄选终于结束了。 折腾了大半天,这些经历了第三轮针灸考核的人们此刻都又疲惫又忐忑地等在了太医院跟前。很快就会有持榜的医官出来公布入选教习的医者名单。 白苏一直搓着拳头,忐忑不安地踱着步子。她不知道那位医官大人的一席话究竟是何意思,不祥的预感在心里隐隐约约的,闹得她不消停。白決一直笑看着她,也没有告诉她其实她根本不要担忧,毕竟得之不易的好消息才更让人激动。 不出半柱香,薛显率先走了出来,他的身后紧跟着一瘸一拐的薛达,再之后还有几位院判以上级别的医官。 白決站在白苏身边,一一向她介绍了这些医官。白苏认真听着,而后好奇地反问他道,“白兄,你怎么会对太医院的事情如此了解?我听闻,京城的白家是大慕国最显赫的医药世家,白兄一定就是白家的人吧。” “欸!开始公布了!”白決用手肘碰了碰白苏,装作没有听到白苏的话,巧妙地将这个问题回避了过去。不知为何,他并不想让白苏知道他出自什么所谓的医药世家。 白苏只好收回好奇,等待结果。 “平阳孙愈,平阳薛守逸,平阳袁伯庆,平阳……” 医官口中报着一连串的平阳人士,这让白苏更加紧张了。她终于感觉到了自己的特别,一个来自西郡边关的平民子弟,要多不起眼就有多不起眼。 “平阳白決,西郡白苏。” 他们两人的名字最后才被医官念出口,白苏愣了住,惊喜霎时就漫上了心头。她可以入外教习了,她可以入太医院了!她终于离她心心念着的姐姐更近了一步! “听到了吗?你是唯一一个来自京城外的医者,白苏,你做到了!”白決由心底替她开心,开心之余,他也不忘对着站在不远处的沈院使递了感谢的目光。沈院使点头回应,微微笑了。 名单公布完毕,今年总共有十六人进入外教习,其中十五人都是京城的医官子弟。 薛显走上台阶,站的高了一些,他环视着入选教习的“弟子”们,缓缓开口道,“恭喜各位成功入选外教习。不过,外教习只是进入太医院的第一步,尔等还要各自勉励,毕竟明年的医官选拔才是真正的考验。”他停顿了一下,片刻的犹豫过后,他又补充道,“太医院是为皇家亲贵诊治的地方,入职太医院是对一个医者最大的肯定。然而,太医院又是天下最危险的医所,因为它离权势靠的太近。身为医者,如果被卷入权势争斗之中,手中救人的药就会变成害人的毒。进入太医院是考验也是诱惑,你们要谨记行医之人的本分。” 众“弟子”都认真听着,纷纷为薛显精彩的话点头相和。然而,那些在太医院任职多年的老医官们却都惊讶了,他们纷纷好奇地望向薛显。最为惊讶的还是薛达,薛达目瞪口呆地望着这个让他出乎意料的弟弟,眸底燃气一团怒火。太医院的老医官无人不知,方才这段话,是当年白璟任副提点时对教习弟子的训话。薛显只字不差的引用了这段话,其中用意,实在让人揣度不清。 众人散去后,薛显回到御药司,薛达紧紧跟在他的身后。甫一进屋,薛达就抢先一步毫不客气地坐在了薛显一贯的位置上。 “显弟,你究竟是什么意思?” “我不懂大哥在说什么。”薛显没有理他,也没有和他争座位,只顾整理案台上散乱的方子。 “你不要装傻!不要以为我会听不出以前白璟说的那番话!”薛达顿了顿拐杖,毫不客气,就好像太医院的长官提点是他一样。“在众人面前引用白璟的话,你到底还是不是我们薛家人?!” “不过是一句话而已,大哥你担心什么?”薛显实在不屑为薛达解释。 “白薛两家势不两立!你若是想投靠白家,没问题,我这就把你从家族里除名!虽然太医院里你职位高于我,但你别忘了,薛家是我主事!薛家人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都要听我的!” “这里是太医院,你的这番话还是回到薛府后再说与我吧!”薛显也不客气起来,他指着一边,厉声道,“让开!” 这时候,御药司里来了两个医官,他们都听到了薛显与薛达的争吵,两个人在门外面面相觑,没有人敢出声打扰。薛达见外人来了,只好气愤地瞪了瞪薛显,心有不服地离开了。 薛显扶着额,无奈地坐了下来,开始处理正事。 其实他也想不清,自己为什么突然就在方才的场合将白璟的话一字不落地复述了出来。他只记得,在他初入太医院的时候,就曾亲耳听到白璟的这番训话。那时候,他着实为白璟的人格魅力折服,也深深记住了这段话。扪心而论,他赞成白璟的主张,却碍于薛白两家的恩怨,不能明说。如今,坐上长官提点位置的他,满腔抱负,其中一条,就是成为白璟那样受人尊敬的人。 薛显很清楚,白璟、白瑄、白決以及白家的所有人都是他的敌人。但是,这不代表他不能将敌人的优点学为己用,只有接受敌人的长处,才能战胜他们。 相比薛显的理智,薛达就冲动多了。薛达已经打定了主意,他绝对不会让薛显采纳白家的任何言行,他要好好折磨白決,他要白家彻底淡出太医院! 教习生的住宿已经安排下来,白決和白苏被分到了一个房间。这其实也是薛达的想法,他想让白決远离那些医官子弟。为了彻底断掉白家与其他家族的关系,他干脆把白苏这个完全没来头没背景的后生安排在了白決身边。 白苏本想住在外面,和半夏吉祥一起,可是再转念一想,住在太医院里,她才会有更多的机会接触到内宫。 她现在唯一担心的就是白決了。 她毕竟是女子,整日和一个男人同处一个屋檐下,实在不妥。况且,白決对她是女儿身一无所知,若是他毫不顾忌的在她跟前做些什么……日后的相处,还真是艰难。 正当白苏头疼的时候,白決走了过来,悠闲地坐在她旁边。 “不收拾东西吗?”他见白苏一动不动,关心起来。 “白兄不也是么?” “我并不打算住下来。我家离太医院不远,家里人还是希望我回府去住。” 白決说的平淡,白苏却像是听到了赦令一般,大舒了一口气。 “此话当真?” 白決迎着白苏几欲放光的眼神,一时愣住,这是什么意思?就这么不希望他住这儿?白決有些悻悻,枉费自己倾尽全力帮助白苏,这小子竟然不知感恩。还是说,这小子也把他看做了众多医官子弟中的一个,想对他敬而远之? 白苏没注意到他会有这么多心思,她挥了挥手中的令符问道,“这令符只管进出太医院么?” “自然。难道你还想进宫廷?” “那——”白苏靠近了白決一些,犹豫着问道,“白兄,咱们什么时候会有入宫的机会?” 迎着白苏略有些古灵精怪的目光,白決皱起眉头,“你就这么想进宫去?宫里没有你想的那么好。” 等等!好像有哪里不对…… 古灵精怪??!! 这不是对女子的形容么!他怎么会把这样的词汇安在白苏兄弟的身上???白決彻底傻在了当场。 他匆忙站起身,片刻不耽误地走出了房舍,再待下去,他恐怕会觉得自己有了断袖之好! 白苏满头雾水地望着白決起身离开,无奈地耸了耸肩。 简单地安顿完毕后,白苏出宫去和半夏吉祥会合。白苏将甄选过程中的一波三折都说给了他们两个,听得半夏和吉祥瞠目结舌。 知道白苏决定住在太医院后,半夏不免有些委屈了起来。从小到大她都没怎么和白苏分开过,虽然她不是白苏的亲姐妹,但她们的亲密也早已是亲姐妹的程度。 白苏只得哄她道,“你放心,我手上有出入太医院的令符,我会时常出来看你的。况且有吉祥陪着你,你不会闷的。” 吉祥点点头,难得认真地提到,“公子,我和半夏总住在客栈也不是办法。我们决定去大户人家找点活计,这样公子手上也能宽绰些。” 白苏异常果断地摇了摇头,“京城的大户人家未必好伺候,我不能让你们受委屈。其实,我已经为你们想了一个归宿。”白苏犹豫了一下,而后坦白道,“我想把你们安置在白府。” “可是,公子不是不打算表露身份吗?若是将我们送去本家,不就相当于是告诉他人,公子是白家人了么?” “不。我可以不表露身份。”白苏想起了白決,她其实心里早已有数,白決必定是白府的人,只是她不清楚他与白璟的关系罢了。 “那日在酒楼里将我推开的郎中,名为白決,是我在太医院遇上的同侪。我能顺利通过甄选,也都是多亏了他的帮助。如果我猜的不错,他当真来自白府,那就再好不过了。”话音停顿,白苏略微思忖了一下,“安顿你们留在白府的事情,他应该会帮我。” 白苏有些愧疚,她总觉得自己是在利用白決。平心而论,如果白決不姓白,她可能根本不会接近他。于是现在的形势变成了,白決热忱对她,毫不保留地帮助她,她却将一切秘密都藏在心底。她实在内疚于自己的隐瞒和欺骗。 云华,我这样做,是错还是对? 白苏长叹一口气,她会坦白对待的那个人,却永远不会给她任何回答。   ☆、第108章 遭遇算计 当日酉时三刻,天色已黑,白苏才和半夏吉祥告了别,持着符节回到了太医院。 这些外教习的弟子都被安排在同一个大院里,北边并排五间房,南边对照开,总共十间。每两人一间,还有两间空了出来。进了院门,要一路走到最里头才是白苏和白決的房间。他们对面和旁边的两间房就是空房,所以乍一看上去,他们仿佛是与世隔绝的孤岛。 白苏回到房间,甫一推开门,差点被吓得惊叫出来,只见一团黑影蛰在茶案旁。这不速之客正是白天企图陷害白苏的薛守逸。 “你凭什么擅闯他人房舍!”白苏看清了此人后,只觉得一股怒气直上头顶。 薛守逸一副无所谓的神情,他的手撩拨着烛心上的火焰,惹得屋内一明一暗,影影绰绰。 “门未锁好,我担心白苏兄弟的包袱被人顺手牵羊,所以才不请自来。若是有哪里冒犯到了兄弟,那就算是我薛守逸的错。”薛守逸一边说,一边装模作样的抱了抱拳,两只眼睛滴溜溜地盯着白苏。 “现在我已经回来,还请薛兄离开。”白苏并不领情,直觉告诉她,薛守逸一定有所图谋。她不想和这等无赖有任何瓜葛,所以干脆下了逐客令。 薛守逸既然来了,怎么会如此轻易的善罢甘休呢,他笑了笑,根本不挪动身子,继续说道,“白決应该是和你住一块儿吧,怎么不见他的身影?难道是不甘与边关平民同处一室,所以搬出去了?” 白苏冷语道,“白決是什么样的人我心中有数,不需要,也轮不到你来告诉。” “哟哟。”薛守逸大笑起来,“白苏兄弟真是不客气啊。你家乡偏远,在京城恐怕是举目无亲,还如此出言不逊,你就不怕逼得自己没有活路?” 白苏定睛看着他,话音中带了一丝嘲讽,“早就听闻薛家在太医院横行霸道,难不成,薛兄这么快就不想给我活路了?” 薛守逸拍拍袖子,翘起了腿,一副目中无人的样子,“薛家可不是你这一介草民能谈论得起的。咱们就说亮话吧,我呢,并不是存心为难你。只要你肯将日后白決在太医院的一举一动都告诉我,我可以护着你,让你在太医院平安无虞。” “白某从不会背后说人是非。”白苏伸出手,指着门外,冷冷道,“请你离开。” 薛守逸见说亮话没有用,便心生一计,挑拨道,“你以为白決真的将你看做兄弟了么?他们白家人从来都只为自己家考虑,父亲放弃儿子,弟弟算计哥哥。今日甄选,他之所以会帮你,不过是给自己拉拢一个挡箭牌罢了。白苏兄弟,我奉劝你一句,想在太医院混下去就离白決远一点。否则,你迟早会被他连累。” 白苏心中暗忖,父亲说的不错,薛家与白家势如水火。看来,这个薛守逸一定也将同样的话跟其他教习生说了,他的目的是要孤立白決。 “薛兄的话我记下了,容我再琢磨琢磨,现在我要休息了。”白苏估摸着这个无赖不达目的一定不会罢休,便顺着他的意思应承了一下。果然,薛守逸满意了,他站起身来,大摇大摆地晃出了房间。 白苏在房间里静坐了会儿,翻了翻医书,却又看不下去了。身处一个倍感陌生又令人着迷的环境,白苏只觉得自己浑身上下的毛孔都无比渴望好好探一探太医院。一旦有了这种想法,她就再难控制这份好奇。大约过了一炷香,教习院子里安静了许多,别人大都睡下了。白苏这才蹑手蹑脚地推开了房门,倏地跑出了院子。 太医院里没有宫中那么多规矩,守卫也并不森严,除却存放病簿的至密间,其余各司都只由太医院内部的医士轮班看管。 白苏尤其想看看御药司,她在太医院里绕了好几圈,该走到的地方都走到了,却唯独没有找到御药司。就在她心灰意冷打算回房的时候,一个严厉的声音从身后喝道,“站住!” 白苏后颈一僵,心道这下完了,不知所措之下她只好缓缓转过身来。 那人提着纸灯向前走了两步,用光一晃,看清了白苏。 “是你啊。你鬼鬼祟祟地在这里做什么?” 白苏也借着烛光,认出此人就是在最后一轮甄选对她好一番教育的沈院使。 白苏坦言道,“我睡不着,就出来走走,也想四处看看太医院。” 沈济生皱起了眉头,不改严厉之色,“这是第一晚,我就当你不懂规矩,以后入夜非令不得乱走!” “是。”白苏连忙答应,她有些怯怯地望着沈院使,生怕会有什么处罚下来。 这时候,一位医士走上前来,对沈济生恭敬地说道,“小的都准备好了,现在就可以出去。” 沈济生点头默许,他又瞧了瞧白苏,想起了白決夸赞此人的那番话。 “等等,阿弗啊,你带着这位兄弟一道去吧,半个时辰内赶回来就是了。” 白苏愣了愣,她看到沈院使指着她,让她跟在那位医士身边。虽然她不知道这个医士要去做什么,但院使的吩咐不能不从,白苏懵懵懂懂地向沈院使行了告别礼,而后一溜小跑地跟在了名为阿弗的人身后。 快走出太医院的时候,这医士才开了口,先是自我介绍道,“在下姓陈,名弗,是太医院的医士。” 白苏也仿照他的句式,接道,“在下白苏,刚刚入太医院外教习。” 陈弗也不看她,自顾赶路,只是疑惑问道,“这么说,你是今天才住进太医院的?” “是。”白苏也不了解此人,只好暂时惜字如金。 陈弗也不罗嗦,他直接道,“五味子和天门冬短缺,沈院使让我立刻去外头的药堂买些补上。” 白苏略微思忖了一下,而后问道,“是有人惊悸忧思了?” 陈弗听闻,这才用正眼认真打量了一番白苏,“你对方子掌握的很好。” “是哪位娘娘吗?”白苏并没有把陈弗的夸赞听进去,她一心只牵挂着白芷,以至于连问题都问的如此直白。 陈弗果然警惕了起来,他有些不满道,“你只是一个教习生,怎么可以如此明目张胆地过问宫内娘娘的情况?再说,宫里头如何用药,谁在用药,那是御医们才知道的事情,还轮不到你。” 白苏有些后悔自己的唐突,她暗暗自责着。 陈弗煞有姿态地叹了口气,又补道,“宫里最忌讳的就是僭越。你僭越了自己的身份,那就要受到惩罚!罢了,你不要再跟着我了,就等在这里,我买完药会回来找你的。” “抱歉,我不懂规矩——” “我说了,不要跟着我了。”陈弗就像甩开一个累赘一般,将白苏甩在了身后。其实这陈弗心里很不服气,他熬了三四年才当上医士,平时做的也就是帮各司院使跑跑腿的事物。可眼前这个年纪轻轻的后生才刚入太医院半天,就和自己做了同样的任务!这口气哽在喉里,实在咽不下。 白苏也是小有骨气的人,她不想死追着这个男人走,于是就停下了脚步。 陈弗提着灯笼走远了,唯一的一点火光也渐渐消失在黑暗中。白苏左右望了望,夜幕下,暗红色的宫墙像一条黑色的巨龙,延伸到看不见的远方。早就听闻宫内冤情无数,半夜鬼怪出没。白苏本不信这些,可眼前的黑暗让她不得不胡思乱想,她有些怕了,一股寒风吹过,呼呼的低号更让这夜色显得阴森。 白苏身上没带符节,靠自己也回不去太医院,她只能等着陈弗回来带她进去。正是月底下弦月,天地一团黑暗,伸手不见五指,她吊着胆子等了好久,都不见陈弗回来。 大约半个时辰过去了,如果按照沈院使的叮嘱,此时此刻陈弗和她应该已经回到太医院里了。冷风嗖嗖地灌着她不甚厚重的衣袍,吹的她直哆嗦。 又过去了好久,她都有些估算不清时辰了,黑漆漆的宫墙尽头根本就没有半点灯影。白苏越来越害怕,她已经隐隐感觉到是陈弗把她耍了。 这个时候,陈弗已经拿着药包返回了太医院。沈济生见他一个人回来了,有些诧异,“怎么回事?跟你一道出去的白苏呢?” 陈弗早就想好了谎言,他若无其事地应道,“出去后白苏兄弟就说他有事走开了,我想拦也拦不住,只好放他去了。这会儿子他应该已经回处所了。” “怎么如此没有规矩。”沈济生只叹了句,就转移开了注意力。他娴熟地摊开药包,拿起里头的草药在鼻前嗅了嗅,确定药材无误后,又将平补镇心丹的药方配好,吩咐陈弗拿去煎煮。陈弗离开后,他自己则整理衣冠,准备随时将煎好的汤药送到内宫去。 大约又过了半个时辰,陈弗端着已经封好的滚烫汤药回到了御药司。沈济生站起身来,走在了前头,陈弗依旧端着药跟在了他身后。 两个人直接从御药司尽头的拱门出了去,那是直接连着内宫的拱门,平时都要严密的把守。侍卫们看过了沈济生手里的符令后,才准许他们通过。 路过御湖的时候,湖边的石子路上结了一层薄冰,陈弗脚下一滑,险些连人带药一起摔在地上。这人摔了不要紧,若是药摔了,他又得被罚掉两个月的俸禄。陈弗正了正脚步,暗暗舒了一口气,好在他调整的快,没一个跟头把自己的银子摔飞。 “小心着点。”沈济生回头提醒着。 “沈大人大半夜去送药都送了十来天了,清雅殿的那位主儿怎么还不见好?”陈弗心里头把自己脚滑也算在了送药这事儿上,所以他对这位久病不愈的主子也颇有怨言。 “做好你的本分事,不要随意猜测。就算是送上一年也得送。” 陈弗倒是会往自己脸上贴金,他笑着吐了吐哈气,道,“我其实也是替大人担心。现下新帝即位已经快两个月了,中宫殿和凝华殿都有了新主人,那些御医都争抢着给这两位主子请安诊脉。倒是大人,被分给了这么一位病秧子,实在埋没大人的才能了。” 沈济生当即停下脚步,他有些厌恶地望着陈弗,厉声道,“你是从哪听来这些不三不四的话?在本大人面前你也敢说!” “我跟随大人三年有余,实在是看不惯大人因为白家而被薛家势力挤兑。大人,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何况是这么残忍的宫廷里!” “好了,不要说了。从今往后,你再这么与我说话,我立刻将你撵出太医院!” 陈弗悻悻地住了嘴。这番话他一直想跟沈济生说,他觉得他这位师父真的是太过与世无争了。沈济生的与世无争,直接影响到了陈弗自己的发展。与他同辈的教习生现在有些都成了御医,可以为宫外头的外戚臣子们请脉。而他呢,还是这么谨小慎微地跟在同样谨小慎微的师父身后,半点长进都没有。 说话间,两个人已经来到了清雅殿。沈济生对着迎上前来的宫人恭敬道,“老臣来给白顺仪送汤药了,劳烦通报一声。” 时光缓慢的流逝,大约一个多时辰过去了,白苏终于坚信,陈弗必是抛下她独自回宫了。想不到人心竟然如此险恶,她绝望地闭上了双眼,全然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办。她必须得想办法回太医院去,就算是要爬墙,她也要回去。否则她若是缺席了明日卯时的集会,就等于自动退出了太医院,一切都将前功尽弃。 她贴着暗黑的城墙沿原路返回,打算找一处方便爬高的地方翻墙过去。可是她毕竟是女子,力气不够,高高的城墙带给她的只有更深的绝望。 看来,只有从守卫不严的偏门伺机闯进太医院了。 白苏绕到通往储药司的偏门附近,寻了一处隐蔽的阴影处,暂时躲了起来。偏门只有两个守卫,都在不停地打着哈欠,白苏盯着这两人,盼望着他们赶紧打个瞌睡。 天不遂人愿,就在这两个侍卫快要眯上眼睛的时候,储药司里走出来一位大人。这大人身形挺拔颀长,黑暗下的视线不好,白苏只能瞧出一个不甚清晰的轮廓。 “陆大人,领完药了?”见有人从储药司里走了出来,两个侍卫顿时精神了起来。 陆桓点点头,轻声接道,“辛苦两位了。” “陆大人辛苦,这么晚还要跑一趟太医院。”其中一个侍卫很会说话。 陆桓拱了拱手,不再接话,他淡笑着转过身来,匆匆离开了储药司。 白苏望着这位陆大人的背影,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鬼使神差一般,她甚至忘了自己的处境,直接迈开了脚步,想跟在那人的身后。 然而,就在这一刹那,她的身后突然伸出来一只手,将她的嘴死死捂了住!白苏连忙挣扎,却被那个人拉的不得不连退了好多步。   ☆、第109章 大雨瓢泼 拖住她的这个人手劲很大,白苏能感觉的出对方一定是一个男人。挣扎间她有些怕了,这黑乎乎的夜简直就是杀人行凶的最佳遮蔽。 直到转过了一个转角,再也看不见储药司的偏门后,她身后的人才松开手。 冰冷却清新的空气一刹那间灌满了白苏的心肺,她大喘着气,转过身来,想看清对方。 然而,眼前之人的扮相却让她惊住了。 这人蓬头垢面,脸上脏兮兮的,黑暗下只能依稀看得出雪白的眼珠。身上的衣服虽能蔽体,却也是破破烂烂,很多黄白的棉絮都从布料里露了出来。一阵风刮过,这些棉絮就像随时可以飞开一般。他分明是一个乞丐。 白苏警惕地盯着他,一直处于防范状态。看得出这个乞丐并没有恶意,若是有恶意早就在刚才顺势勒死她了,哪儿还会让她有机会转过身来看清他的面容。现如今她又是男人打扮,也没了色相,如此想来,这可怜的乞丐恐怕只是想讨口饭吃。 好长一段时间的僵持,乞丐什么都没说,只是打量着白苏,目光中像是在确认什么。 白苏迎着他的视线,忍不住问道,“你——我们认识吗?” 下一刻,霹雳一般的念头闪过白苏的脑海,她眼前一亮,激动又忐忑地问道,“平安?!你是平安??” 乞丐大吃一惊,他嘎了嘎嘴巴,眼睛里蒙上了泪,却是什么都说不出来。 “平安!真的是平安!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天华呢?天华没和你在一起吗?”白苏一把抓住他,急切担忧不已。 乞丐甩了甩脑袋,猛地推开白苏,推得白苏连连向后踉跄了好几步。等她再回过神来,乞丐已经转过身去跑出了好远。 “平安!”她向前追了几步,却根本比不上男人的速度,最后不得不停下来。 看着平安仓皇逃去的身影,白苏陷入了深深的恐惧,她只知道慕天华于殿试中落榜,却不知道接下来都发生了什么。如果那人真是平安,他为何会落魄至此?他们主仆二人为什么还要逗留在京城,不回戊庸呢?许许多多的疑问坠得白苏头昏脑涨,她在宫墙外来回踱步,早已将回太医院这事抛在了脑后。 天上开始浓云密布,将本就黑暗的夜渲得更加漆重,恍若山雨欲来的前兆。突然间,嘉和殿的万字纹红漆窗被大风吹开,咣当咣当地撞着墙壁,声音惊悚怵人。 “来人呐。”慕安被这声音吵醒,他非常不满地低喝了一声,“孙福连!” 空空荡荡的大殿中没有任何人答话,风愈加大了,木窗棱碰撞的声音也越来越响。这些狗奴才,都是怎么当差的!慕安只得自己起身前去合窗,他靸上鞋,拖着龙纹长袍,甫一抬眉竟看见大殿的尽头矗立着一尊凝滞的身影。 “是谁!”他颤抖着高声问道,那身形却一动不动,被屏风投下的黑影罩着,阴森极了。 慕安定了定睛,惶惶然地复问了遍,“是谁!报上名来!” 呼啦啦又一阵风起,玉石做墩的屏风都被吹倒在了地上,那人终于从阴影中现出了面庞。 慕安看着对方惨白至极的面容,惊得向后倒去,口中稀里糊涂地喃喃道,“母后——是你吗,母后——” 轻轻的脚步声开始响起,那人向前踱起了步子,后摆的衣料拖在地上,簌簌的,簌簌的。她渐渐近了,慕安惊恐地伸出手,想拦住她,“不要过来!不要过来!” “我的儿,你怕什么?” “母后,我已经为您报仇了!慕封已经被我处罚,他这一生都见不到天日了!” “我的儿,你明知道给我下毒的人不是慕封。为娘为了将你送上皇位,什么都做得出。你千万要坐上皇帝的位子,否则我死不瞑目啊!” “母后您放心,我已经是皇帝了,我已经是了!请您离开,请您安息!”慕安听着对方凄厉的哭诉,实在承受不住这份惊悚,他挥着手臂,企图赶走那萦绕不去的身影。 突然间,另一阵雄浑的大笑响彻大殿,慕安转身望去,只见先帝就站在大敞着的木窗前。 “父皇!” “慕安,这皇位是属于我们的,你要坐稳,要坐稳啊!倘若你丢了它,阴曹地府之下,我都不会让你好过!” 咔擦一声响雷,夜幕上金蛇狂舞,迤逦而下,照亮了大半个夜空。慕安突然大喊了一声,猛地坐直了身子,冷汗如走珠般从额上滑下。 孙福连听见皇帝这声惊叫,连忙叫宫人掌了灯,自己挥着拂尘快步赶了进来。 “陛下是被梦魇着了,不打紧,老奴这就传安神汤来。”孙福连一边给慕安顺气,一边唤来下人去索汤药。 慕安还心有余悸地环视着嘉和殿里的一应摆设,万字纹红漆窗关得紧紧的,山水泼墨的屏风也矗立着,殿里根本没有任何异样。 当真是个梦。 他长舒了一口气,试图平复慌乱的心跳。 过了一会儿,他的精神气力恢复了些,今夜他已不敢再睡,便靸上鞋,打算出殿走走。 孙福连赶紧跟上去,慕安走得奇快,他不得不小跑着跟上,“陛下,外头打了明雷,眼瞅着就要下雨了,还是别折腾了,当心冻着身子。” 慕安不听他的劝,执意走出了嘉和殿。转眼间一溜跟班的奴才都聚集起来,跟在了慕安身后。大雨从天而降,如天神用瓢泼水一般,孙福连撑着硕大的油伞,亦步亦趋谨慎小心地护着慕安的身子。 走出去好远后,一直沉默的慕安才终于开口,“孙公公,屏退其余人,朕有话问你。” 孙福连愣了一下,接道,“这么黑的天,还是叫侍卫们跟着陛下稳妥。” “按朕说的做。” 孙福连只好照办,挥了挥手,一声吆喝,那些跟在他们身后的侍卫宫人就都退出了数步开外。 “孙福连,长久以来,朕都知道母后对你青睐有加,想必很多事情她老人家都会告诉你吧。” “太后金贵之身,老奴只是尽自己的本分,若说得到太后青睐,实在是老奴的福气。”孙福连不清楚慕安的意图,只能谨慎回答。 “休要与朕说这些冠冕堂皇之言,朕且问你,母后之死究竟为何?!” 又一声响雷炸在耳畔,伴着慕安的问话,孙福连不禁打了个哆嗦。他不敢抬头去看慕安的神情,但他猜得出,如果他遮遮掩掩,那慕安会比这天上的金雷还要可怕。 他将一切都坦白了出来——有人企图毒害太后,太后将计就计嫁祸给慕封,自取灭亡。 慕安虽然心里早有准备,却还是在听到这一连串的真相后不能自持。都是他自己没用!是他年轻之时太过心慈手软,无数次地放过慕封,无数次地给他机会加害于自己!他就算有治国之才又有何用?做不到铲除异己,就只能被异己所害! 慕安攥紧了拳头,数点飞雨溅落在他的袖口,打湿了上面的龙纹。 他的眼前还有一件更加棘手的事情,那就是戊庸城的慕家。如今的宫廷里,只有他一人知道戊庸的慕家才是高祖留下的正统血脉,他该如何处理这个家族才不致打草惊蛇呢?他知道此事不能操之过急,也必须要选好忠于自己的下属去办这件事,否则稍有不慎,乾坤颠覆。 深思熟虑间,慕安已经走出了很远,那些侍卫宫人都远远地跟在他身后,不敢怠慢,也不敢太过上前。慕安停下脚步,见雨势变大,便问向孙福连,“这附近是哪座宫殿?” “回陛下的话,前面不远就是白主子的清雅殿了。” 慕安略微沉吟了一下,“白芷。”似乎自他登基以来,白芷就称病歇养在清雅殿内,他又忙于国事,平时只能抽出一点工夫去看看皇后和宁嫔,也就再无时间顾及她。既然上天安排他走到了这里,不如就进去看看,慕安吩咐了一句,孙福连立刻挥了挥手,示意身后的随从都跟上前来,摆驾清雅殿。 “圣上——” 孙福连抬高了声音正要通传,却被慕安止住,“不要高声,别惊了睡着的人。” 说着他抬起手腕,沉稳地叩响了清雅殿的院门。 高大的铜门被缓缓拉开一条细缝,里头的小厮睁着迷蒙的睡眼,只看到外头静伫着一位浑身湿透的年轻男子。 “谁呀?这么晚了。”雨声噼啪,时不时还夹着小米粒般大小的冰雹,砸的脸上微疼。小厮十分不耐烦,问话间,又打了一个哈欠。 白苏抬起头,望着暗暗的牌匾,深吸一口气,低声问道,“请问白決公子是否在贵府?” 小厮眨了眨眼睛,上下打量了白苏一番,音调高了几许,“你是谁?找我们大少爷做什么?” 果真如此!白苏暗惊暗喜,与她一见如故的白決真的是白家人! “劳烦兄弟帮我通传一声,我想求见你们大少爷。”白苏拱了拱拳,对这个小厮十分礼貌。 小厮挥了挥手,“大半夜的,人都睡了,明儿再来!”语毕他就使了劲儿,打算关门。 “等等!”白苏猛地抵住铜门,铜门上传来的冰冷让她一阵寒颤,她抖着声音严肃道,“我是太医院的人,太医院里出了大事,上头让我立刻来见白決。” 小厮一听,对方提到了太医院,他立刻不敢怠慢,匆匆跑进府去。 白決已经睡下了,他听闻太医院出了事,连忙披起长衣,撑着伞匆匆赶了出来,想探个究竟。 小厮走后,白苏退后了几步,走下台阶,任由大雨一遍遍冲刷着身子。她目不转睛地盯着高大铜门上的牌匾,心中翻涌不停的热浪早已将寒意驱散。 白府。 京城首屈一指的医药世家,令父亲魂牵梦萦的家。 她终于来了。   ☆、第110章 借宿白府 代代传承,声誉专享,方曰世家。 自高祖下令组建大慕朝太医院以来,百余年过去了,白家饱经沧桑,现如今的它已经如美人迟暮,尚有余味,地位却岌岌可危。 雨水顺着白苏的额头滑下,打透了她的睫毛,让她不得不垂下目光,不再抬望。她虽从未在这个府上住过,也并不认识里面的白氏亲戚,一种归宿感却从心头油然而生。她仿佛是一个漂泊十余载的浪子,一朝回到家门跟前,既感慨着光阴蹉跎,又忐忑着门后的世界是否如她所料想的那样。 一声响动,铜门再度打开,男子撑着油伞的身影蓦然出现在白苏的眼帘之中。 油纸伞的倾盖微微向前斜着,挡住了白決的大半面庞,白苏望着他撑伞的样子,不觉有些怔意,恍惚间她仿佛看到了慕云华。 下一刻,白決将伞撑了直,面庞从雨帘后隐现,白苏这才回过神来。 “白苏兄弟?”白決见到等在府门外的人是白苏后,不禁一惊,他怎么会找到这里?他转身从小厮手里拿来一把油伞,递到白苏的手中,关切道,“这么晚,雨势又这么大,你为何在这里?” 白苏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只简单地答道,“符令还在太医院里,我回不去了,本来不想打扰白兄,只是雨势太大——” “我知道了。快进屋来吧,你身上的棉袍都湿透了。” 白決率先转身进府,白苏跟在了他的身后,由他将自己引到了一间客房。 “白苏兄弟,我已经叫下人去打热水了,一会儿你先暖暖身子,换身干净的衣物。衣物我会再叫人给你送来。”白決有条不紊地安排着。 “多谢白兄,实在麻烦你了。” “无碍无碍,都是举手之劳。你先换洗,一会儿我再来叨扰。”白決站起身来,正欲离开,然而他又实在好奇白苏是如何找上白府的,踟蹰之间他顿下了脚步。罢了罢了,此事过会儿再问也不迟,这样想着,白決又踅起脚步,走出了房间。 很快,就有小厮备好了热水,又拿来了衣物。白苏看着叠好的湖色长衣和白色中衣,有些犹豫地问道,“小兄弟,这些衣服都是谁的?” 小厮还以为白苏是担心他们给他破衣服穿,就笑着解释道,“公子放心,我们大少爷都吩咐了,一定要给您拿他的衣服。” 白決的——白苏望着长衣和中衣那干净齐整的布料,只觉得一股热火烧得自己脸上灼灼的。她是个女儿身,还未出阁,如何穿的了男人的衣物?更何况,还是中衣这么贴身的衣物。 小厮是个机灵人,他看白苏迟迟未出声,便补了一句让她心安,“公子放心,这些都是我们大少爷没穿过的新衣,才裁好没几天。” “当真?” 小厮笃定地点了点头,白苏见状,这才放下心来。 清雅殿的殿门倏然打开,慕安一步迈了进去,身后的孙福连便收起了油伞。 白芷就站在正殿,见慕安进来了,连忙深揖行礼。 “臣妾不知陛下到来,有失远迎,还望陛下恕罪。”她说的小心翼翼,这些套话都是从老嬷嬷那儿学来的。臣妾二字,她也是花了许久才熟悉起来,却因为一直没见到慕安,所以一直未能用上,有些生疏。宫里头的规矩多,只有中规中矩的说话,才不致招来祸患。 “朕正好路过这里,想着有许久没见你了,便过来看看。”慕安挥起衣袍,坐在了正位之上。 “木香,快去拿安神茶来。”白芷也坐了下来,与慕安只有一个茶桌之隔。 慕安见她穿戴整齐,便知她还未睡觉,便关心问道,“这么晚了,为何还不歇息?” 白芷垂睫回道,“回陛下,太医半个时辰前刚来送了汤药,叮嘱臣妾服药后过段时间再睡下。” 慕安不免皱起了眉头,“怎么?惊悸之症还未好吗?” “臣妾福薄,夜里不得安枕,常常失眠多梦。感念陛下垂问,想必我这病很快也就好了。”她依旧说得字斟句酌,在慕安面前,她并没有分毫的夫妻之感,在她的眼里,慕安只有一个身份,那就是高不可攀的皇帝。 慕安目不转睛地盯着白芷瞅了一会儿,大约是平素只见得皇后和宁嫔两张面孔,偶尔这么一看白芷,反倒被这女人的清俗给吸引住了。大约是屋内的炭火烧的有些旺了,慕安看着白芷两靥的酡红,迷迷糊糊间也觉得自己的脸上热乎乎的。 一时间,他难耐情动地伸出手,覆上了白芷的面颊。 面对皇帝突如其来地抚|摸动作,白芷不禁哆嗦了一下,她本能地移开了面庞,避着慕安微有些粗糙的手掌。 慕安的眸色陡然一转,他严肃起来,问道,“怎么?你躲着朕?” 白芷见慕安似乎是真的怒了,连忙跪下身来,请罪道,“臣妾不敢,臣妾只是担心将自己的恶疾染给陛下。陛下龙体康健,才是万民之福。臣妾久病在身,实在不敢冒犯陛下。” 这时候木香端着安神茶进来了,她见白芷跪在地上,也不免紧张了起来。 慕安抬起茶杯,顿了顿杯盖,只轻呷了一口茶,而后才缓缓道,“无碍,你只是惊悸忧思罢了,放宽心,有朕在一切都会好。”慕安凝起神,仔细听着外面的雨声,辨别了一会儿后,又道,“开始下雹子了,朕今晚就留宿在你这儿。” 说罢,慕安就安排孙福连和木香一道准备就寝之事。 木香望了白芷一眼,不免为她掐了一把冷汗。这些天来,白芷每每入睡,都会喊着赵子懿的名字醒过来。赵子懿成了她的心病,她驱散不掉。倘若今晚慕安留寝,白芷又无知无觉地在梦里喊出那人的名字,那这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正当木香不知所措之时,白芷突然开口吩咐道,“木香,方才沈太医新添的方子熬好没?” “嗯?”木香一愣,哪有什么新方子?她继而立刻反应过来,白芷原来是暗示她去熬个新方子过来。 木香还未缕清思路,就先答应了下来,“奴婢这就去后厨瞧瞧。” 凭她的模糊记忆,酸枣仁,合欢皮和百合搭在一起有很强的安眠功效,只是吃多了会伤身。现下后厨里也没有合欢皮,只能熬些酸枣仁和百合了。然而,当她把枣仁和百合捡好之后,她又停住了动作。方才沈太医送来的方子也是令人安睡的方子,倘若连那个都没有效果,她自己捣鼓出来的汤药能有什么效果?思前想后之下,她突然明白过来白芷的真正意思! 大约过了一炷香的工夫,木香端着药碗回到了殿内。慕安已经躺下,重重纱帐遮挡着,看不出他是否已经睡着。白芷接过汤药,在木香耳边轻问道,“可是提神的汤药?” 木香点了点头,“提神。” 白芷放心着喝了下,而后才卸了发上的金簪玉饰,和衣躺在了慕安的身边。 木香吹熄了殿内最后一丝烛火,才退了下去。清雅殿内安安静静,只有殿外的雨声淅淅沥沥。渐渐的,慕安轻且均匀的鼾声开始响起,白芷睁着双眼,这才缓过神来,这其实是她人生中第一次与男人同眠共枕。想不到这样的夜晚她竟要靠药力的支撑清醒度过,一切都与她曾经的设想背道而驰。她依旧睁着双目,静静滚下一颗泪来。 白府里,白苏已经洗漱穿戴妥当,热水被撤下后,白決敲了敲门,走了进来。 白苏正想鞠躬谢过,却被白決拦了住,“白苏兄弟莫要客气,你也姓白,说不定咱们从前是本家。你就自在些,将白府当做自己家。”白決忽而沉了眸色,不着痕迹地接问道,“不过话说回来,白苏兄弟是怎么知道我居住在此?” 白苏连忙拱手回应,“小弟之前就听闻京中有一户医药世家白家,又见白兄对太医院的事情掌握的十分通透,便妄自揣测了一番。想不到白兄当真出自医药世家,能结实白兄,我着实幸运。” 白決略微思忖了一下:这个白苏来自边关,连太医院的层级设置都搞不清楚,怎么会听闻他们白家的事情?不过疑惑归疑惑,白決还是不露声色地淡笑着应道,“如此,如此。你我兄弟当真有缘。” “不过,你既手上没有符令,明早该如何返回太医院去?须知卯时就是教习开始的时刻,你不可错过。”虽然白決怀疑起了白苏,他还是善意地提醒了她。 白苏谢过,坦言道,“只有等到雨停了,我踅摸个翻墙的办法出来,硬闯进去了。” “也只有这样了。毕竟太医院有规定,每日午后申时到酉时之间才可凭符令出太医院,其余时辰必须要有医官的指令。明早我进去后,也不便将符令拿出来给你。” 白苏连忙谢过他的好意,“不必不必,这事情本就是我一人疏忽,我要自己想办法弥补。白兄肯让我借宿这一晚,我已经非常满足了。” 白決原本是想将自己的符令借给她一用的,毕竟大半个太医院的人都认识他,说不定他不须出示符令就可以进去。可是,白苏身上散发出的蹊跷让白決谨慎了起来,他没有说出他的想法,只是又叮嘱了白苏几句,便离开了客房。   ☆、第111章 薛白之仇 瓢泼的雹雨洋洋洒洒地下了一整个晚上,到了次日清晨方才停了。白苏醒得很早,天色微亮,她便揣着好奇心推开了房门,踱至院中。 这是一方不大的庭院,几簇松柏沿墙而立,苍绿之色在严冬中煞有生机。庭院一周设门,三周设房,三座房屋小巧别致又各带回廊。白苏瞧着,不禁心下琢磨,白府的客房就远比她戊庸的家宽敞讲究,真不知这院门之后的房舍该如何别有洞天。 这时候,侧厢房的门被吱呀着推开,白苏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穿戴整洁干净的小厮从房内走了出来。 “白公子,您醒了?”小厮拱手长揖,挑眉笑道,“大少爷吩咐我在这儿候着,公子有什么需要,尽管和小的讲。若没什么事,小的这就去给您打盆热水,扑扑脸。” 白決竟然如此周到,白苏心下感激,连忙应了小厮的话,准他去打水了。 过了一炷香的功夫,白苏洗漱妥当,小厮又给她端来了丰盛的早餐,大碟小盘你挨着我我挨着你,几乎要摆满整整一桌。 “这——我一人也吃不了这么多,不若你也来和我一起吃?”白苏望着满桌的糕点凉菜,有些为难。 白苏为难,那小厮的脸上更加为难,他推却道,“咱们府上没有主子和下人一起用餐的规矩,想来大少爷也会过来与公子一道进早点,我就先退下了。” 小厮话还没说准,就先提着食盒溜了出去。白苏听闻白決似乎会来,一时也不好提起碗筷,只得规规矩矩地端坐着,等上一等。 好在,饭菜变凉之前,白決就打帘走了进来。一觉过后,他似乎比之前更精神了许多,面色皎皎,笑容可掬,俨然一个翩翩佳公子。 白苏起身去迎,一抬眼,又看见白決的身后跟着一位丹眉凤目的姑娘。 “这是家妹白泠,就喜凑热闹,一听说家里来了客人,便非要见上一见。”白決笑着向白苏介绍道。 白苏又见到一个白家人,自然喜上眉梢,她笑着行礼道,“小生白苏,见过白姑娘。”语毕,她自己心里都不禁哂笑了出来,从前她是白姑娘,如今她成了白小生。 白泠也作揖回礼,她盯着白苏的面庞瞅了好一会儿,突然拂袖笑道,“这位兄台生的实在清秀,我哥哥和你一比,简直如浊物一般!” “白泠。”白決无奈地瞥她一眼,“休要胡说。” “我怎就是胡说了?”白泠不服气地抬了抬眉,继续道,“我瞧哥哥你就是嫉妒他了!” 白苏尴尬地笑了笑,也不知如何应话,她只心里七上八下地担心自己别露出什么破绽。男人粗心不注意细节,女人可是个个都有一双不容沙子的眼。这个白泠姑娘又心直口快,千万别再提起什么清秀之语了,免得叫白決多心。 三个人一齐围桌坐了下来,吃饭间,白泠不住地和白決斗嘴,屡屡让白決头痛欲裂,无话可对。白苏只听着兄妹俩的对话,也不插嘴,她生怕自己一开口,这位嘴上不饶人的大小姐又抓住她什么把柄,说她音色阴柔什么的,那她女子的身份可就真的要坐实了。 话说多了,也会累,白泠终于安静了下来,她埋头喝起了粥。白決长舒了一口气,有些不好意思地对白苏解释道,“白兄见怪了,我这妹妹就是这样,家里没人制得住她。” “无碍无碍,我倒觉得白泠姑娘十分活泼,惹人喜爱。”白苏随便一说,也没多加思索,话音一落还淡笑着望向白泠。 听闻“惹人喜爱”四个字,白泠禁不住闪烁了一下目光,转瞬间竟飞红了半靥。像白苏这么眉清目秀又温柔有度的少年公子,在未出阁的女子眼中,简直如梦中情郎一般。不过白泠很快就恢复了平常神色,还故意玩笑道,“我若心无所属,必定随了公子去了。” 话毕,三人齐齐笑了出来。白苏虽笑着,心里倒是滋味复杂,毕竟听到一个女人说要随自己而去,这感觉实在难以言说,甚至还有那么一点点的后怕。 笑过之后,白決接道,“这些日都不见你的身影,想必是参军大人回京了吧?” 白泠再次飞红了面颊,这次的羞涩俨然与上次不同,白苏也大概懂了几分,白決口中的参军大人,估计就是白泠的心有所属了。 “爹爹让我给他家送药材过去,所以见上了面。”白泠的声音放低了好多,已大不是之前那般外放了。 白苏望着白泠脸上流露出的幸福之色,为她高兴之余,心底终究还是掠过一丝愀怆。白泠和她的参军大人想必已经得到了双方父母的同意,一样是同龄的女子,白芷不得已而入宫,和赵子懿生生错过,她自己更加凄惨,与慕云华已是生死之隔。 寅时二刻,朝阳已经跳出地平线,不甚温暖的光芒依旧播洒出金辉万丈。白苏和白決一边聊着,一边来到了太医院跟前。 临近院门的时候,白苏却了脚步,她想掩人耳目地翻墙进去,就不能再上前了。哪知这时候,白決碰了碰她的手臂,执意将自己的符令放到了白苏的手中。 “不可,你快快收回。”白苏推却着,同样执拗。 白決柔下话音,劝道,“太医院的人们我都很熟,或许不用出示符令都能进去。倒是你,若你翻墙被人抓到,那是同擅闯皇宫一样的大罪。” “这——”白苏眼底蒙上了一层细泪,她万分感激地望向白決,哽咽了许久,只吐出两个字,“多谢。” 两个人简单商量了番,就按照白決的安排行事了。白苏走在前面,先将符令亮了出来,守在门口的两个侍卫只简单扫了一眼,就挥了挥手让她进去了。然而,就当白苏刚迈开步子的时候,太医院里突然走来一位医士,那人还未靠近,就先高声道,“大人有令,一个个都查仔细了!” 白苏循声望去,一眼就认出了说话的这个医士,他就是昨晚抛下她独自回太医院的陈弗。一股怒气顿时涌上额头,白苏拦下他,毫不客气地问道,“陈弗兄,你昨晚何以不顾我!” 陈弗轻瞥了白苏一眼,扬声道,“笑话,你自己非要走开,也不说走去哪里,我还等你到天亮不成?!” “你怎么信口雌黄!” “好啦好啦,一大清早吵什么吵。”薛守逸摇摇晃晃地走了上来,他暗暗地和陈弗互递了一个眼色,陈弗就安静了下来。 薛守逸拍了拍白苏的肩膀,虚情假意地宽慰她道,“白苏兄弟,有什么委屈一会儿跟我说,我可以帮你。” “不必。”白苏冷冷地,根本不正眼瞧他一眼。 薛守逸也没和白苏计较,他要钓的鱼才不是白苏呢。陈弗将昨晚的事儿都说给他了,所以他心底清楚的很,白苏手上遮遮掩掩握着的其实是白決的符令。 薛守逸绕过白苏,同陈弗一起走到了侍卫身边,他正好瞧见了还候在太医院外的白決,一抹坏笑噙上了嘴角。 “薛副提点大人叮嘱了,无符令者不得入内,不论是谁。一个医者,若是连自己的东西都保管不好,根本不配从医救人。”他说的好似轻飘飘,字字句句却都直指白決。 白決悄然攥紧了拳头,他不理会薛守逸的话,神色如常地走到了侍卫跟前。 两个侍卫自然是认识他的,其中一个说道,“白先生,您来了。”说着,还抬手示意白決进去。 白決抬起衣袍,半步已踏入了太医院,却被薛守逸毫不留情地抵住了。 “慢着!白先生虽是熟人了,规矩也不能废,还请白先生出示符令。”从薛守逸口中说出的话实在是轻重分明,“白先生”三个字简直是他咬牙切齿吐出来的。两个侍卫也不是糊涂人,他们也知道这是薛白两家的矛盾,所以一时也不便插话,都沉默了下来。 白決眯起双目,冷笑道,“昨日在甄选中看到薛兄的身影,我还以为薛兄也是与我同辈的教习生呢,原来是做了门童来了。失敬失敬。” 一席话逗得大家都笑开了,连站在薛守逸这边的陈弗都没忍住,只得捂着嘴掩着。薛守逸颜面扫地,自然勃然大怒,他大喝道,“白決!你只知逞口舌之快!” 说罢,他就挥着拳头冲将了上来,将白決按在了墙上。 “我打烂你的嘴,看你还能口舌如簧?!” 薛守逸本就块头大,白決又陷于被动,此刻确实有些难以挣扎。白苏见到这个场面,本能地上前想要拉开薛守逸,然而她毕竟是女流之辈,气如蚍蜉,薛守逸一个反手,就将白苏推出去数步开外。 两个侍卫见事情闹的太大了,连忙上前拉架,他们一左一右地抱住了薛守逸,才将这个气壮如牛的大块头拉开。 “都住手!” 严厉的声音自人群后响起,是沈济生走了过来。他瞪了瞪薛守逸,又瞪了瞪白決,训斥道,“太医院是治病救人的地方,你们在此大打出手成何体统?!不如我革了你们教习符令,放你们出去大打一番?” “白決未带令牌却硬闯太医院,我若不教训他,规矩何在?!”薛守逸还是千万个不服,他梗着脖子,双手叉腰,眼中恐怕都放不进去沈济生。 “就算他有错,也轮不到你来教训!退后!”沈济生平素也知道这个薛家大少爷无赖至极,他并不畏惧薛守逸背后的薛家势力。 薛守逸只是个欺软怕硬的主儿,他忿忿地哼了一声,便依言退后了几步。 “白決,你应该知道只有凭借符令才能出入太医院。倘若不遵守这个规矩,任何牛鬼蛇神都能进出太医院,那皇室的安宁何在?”沈济生公正严明,也并没有因为沈白两家的私交而偏袒白決。“既然副提点大人下了严令,你便离开太医院吧。” “是。”白決丝毫不为自己解释,他利落地答应下来,仿若此事无足轻重一般。 “不能走!“ 不知何时白苏已然冲上前来,她一把握住了白決的手腕,止住了他的步伐。袖口的衣料错开了几寸,白苏的五指指肚都覆上了白決的皮肤,白決立刻感受到了这些手指的柔软。纤细无骨,又没有腕力,这分明是女人才有的手! 惊诧间,他看到白苏竟然对着沈济生跪了下来。   ☆、第112章 错之惩罚 虽然说宫内行跪拜之礼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沈济生在看到白苏跪下后还是着实怔了一怔。因为听信了昨晚陈弗的一面之词,此刻,他对白苏并没有什么好感。但见白苏直望着自己,目光恳切,他才拂了拂衣袖,沉声问道,“你又是作何?” “大人,未带符令的人是我,不是白決。大人不能将白決赶出太医院。”白苏说得万分笃定,她将手中的符令翻了过来,背面朝上,双手捧着呈在了沈济生身前。 沈济生眯长双眼仔细瞧了一番,果然看到符令的下角刻着“白決”二字。他的心底不禁暗舒了一口气,好在白決没有出差错,否则他秉公将他撵了出去,还不知道白瑄老爷会不会觉得自己太不顾沈白两家的情面。这样想着,他还是皱起了眉头,眼前的白苏屡次犯错,还差点连累了白決,白決居然还包庇着他,这个后生究竟是什么来头?他姓白,难道真的和白家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关系? 薛守逸没想到白苏会主动承认自己的错误,眼见着诬陷白決不成,他气得咬牙切齿,更是对白苏心生记恨。既然不能收拾白決,那就先收拾他的兄弟,彻底断了他们两人相互照应的可能。 薛守逸拱手道,“沈大人,副提点的命令在上,违者一视同仁。沈大人迟迟不说话,难道是想包庇谁?” 沈济生捋了捋胡须,他知道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自己身上,薛家的猛虎更在眈眈而望。几番深思过后,他望向白苏,缓缓道,“既然你主动承认了,就立刻收拾包袱,离开太医院罢。” 大家听闻沈院使下了这样的命令,都觉得再没什么热闹可看了,纷纷散去。沈院使也背过身,轻叹一口气,不再看向白苏和白決。 “等等!”白苏陡然开口,她抬起头,不卑不亢地说道,“我未带符令,却并非我之错!” 她的声音十分清亮,一瞬间又将所有人离开的脚步绊了住。陈弗一听,心里不免咯噔一下。 “狡辩什么?还不快滚出太医院!”薛守逸瞪了瞪眼睛,一脸凶狠。 白苏并不怕他,她冷笑了一声,道,“你我同入教习,就是同辈,就算要撵我走,也轮不到你来开口!” “你!!”薛守逸气的差点没背过气儿去,他堂堂一个京城的公子哥,还是薛显提点的内侄,居然会被一个来自穷乡僻壤的臭小子鄙视。可恨,可恨! “沈大人,此事要从昨晚说起。昨晚,您命陈弗外出买药,又命我随行。出太医院后,陈弗将我一人抛下,声称买完药后会回原地找我,带我回太医院。可是,我足足等了一个多时辰,根本就没有陈弗的身影!昨晚下了多大的雹雨,大人不是不清楚,我若再继续傻等下去,只有冻死!何况,陈弗一定是故意留我在宫外,他一定早已回到了太医院!我走投无路,只能投奔白決兄,白決为救我将他的符令借给我,才有了今日之事。其中真相,恳请大人明察。” 沈济生吃了一惊,他回想起昨晚陈弗给他的说辞,两个人中必有一个人在撒谎。 陈弗慌了,他怕真相败露,连忙狡辩道,“白苏!你胡说什么!分明是你想巴结白府,巴结白決,大半夜的找上人家门儿去了!如果我知道你一去就不回了,我根本不会放你一个人!” 白苏看着他紧张惊惶又胡言乱语的样子,心寒之余,不禁觉得他真是可怜,“太医院的医士都是如你这般吗?如果太医院的风气就是如此是非颠倒,黑白不分,这个太医院不留也罢!我原本以为外教习是学习医术,切磋医术,让我们能成为优秀医者的地方。看来,我想错了。”语毕,白苏站起身子,她拍了拍已经有些僵硬的膝盖,满心失望。 “白苏——”白決轻轻唤了她一声,他懂白苏的失望之情,他也深有同感。除了唤一声她的名字,他什么都说不出。方才他怀疑白苏是女子的想法也烟消云散了,白苏这番话的魄力,绝非女子可以说出。 “慢着!”沈济生伸出手,做了一个停下的手势,他打量了陈弗一番,已然看出陈弗的心虚。但是,真相只有白苏和陈弗两人知道,两个人又是南辕北辙的说法,没有证据,此事也不能有任何定论。 “白苏留下,暂不处罚。待我与副提点大人商量过后,再做决定。大家立刻去提举司吧,卯时就要到了。” 白苏感激地望着沈济生,他已经为自己网开两面了,甄选中如此,现在也是如此。不知为何,她从这位严肃认真却通情达理的中年男子身上看到了白璟的身影,亲切之感油然而生。 沈济生没有领情,他依旧冰着严肃的面孔,转身也随着人群向提举司走去。 这日早朝散后,随着一干重臣,赵策从大殿中走了出来。他穿戴好冠履,又理了理衣袍,抬眉就望见了候在殿外的陆桓。 赵策目不斜视,走上前去,陆桓便跟在了他身后一步的距离。 “今日第一次参加早朝觐会,陆先生在殿外候久了吧。”赵策搓着手,笑意盈盈地回望了陆桓一眼。 陆桓微颔着首,客气答道,“多亏候主安排,陆某才得以入司天监供职。” “早朝上,只有四品以上官员才有资格入大殿,回皇帝问话。陆先生,你还年轻,路还长着。”赵策朗笑了两声,又意味深长道,“司天监虽然是个无作为的部门,但观察天文、推算立法、研究星象这几档子事的作用也不容小觑。” 陆桓点了点头,只简单应了:“是。” “子懿正在回京的路上。圣上听闻我将他调回朝中,虽不露声色,但我看着他是满意的。只要你能给我带来一些有用的消息,等这段日子的风头过了,我自会赏你。到时候,司天监可留不住你。” “陆某不才,候主厚爱了。”陆桓垂下目光,心中有自己的一番想法。 两个人断断续续地聊着,很快就穿过了正阳门,走出了皇宫。赵策有意同陆桓这个无名小卒一起走,也是有他的用意。皇帝对他的忌惮从未放松,他近期也不能接近其他重臣。况且,一朝天子一朝臣,他自己也不清楚曾经那些与他交好的大臣,还有谁是站在他这边儿的。 出正阳门后向右,会路过太医院,再沿着玄武长街一路驱车,很快便是赵府。接送赵策的马车就停在外宫墙尽头,出于礼节,陆桓需要先陪赵策过去,待他上了马车走远,才能再走自己的路。 两个人路过太医院外墙的时候,恰巧有一个乞丐正蜷缩在墙根底下,半眯着眼睛,很冷的样子。大雨刚过,地上积水未去,乞丐的棉衣都濡湿了好大一片。 皇城根下竟然还有如此落魄的乞丐,陆桓忍不住多扫了一眼,哪知就和乞丐四目相对了上。 那乞丐霎时瞪大了双眼,嘴巴张开,难以相信地望着陆桓。 俄顷过后,只听着那乞丐颤抖着声音唤道,“二——二公子——” 陆桓的眸色骤然一深,他艰难地从乞丐身上移开目光,装作什么都未听见一般,继续向前走着。 倒是赵策先停下了脚步,他一掌拦住了陆桓,又瞅了一眼蜷缩在地上的乞丐,开口道,“陆先生,他怕是叫你呢。” “二公子——是我啊,我是平安啊——二公子——” 平安的眼里蓄满了泪水,像是见到了神明一般,他抬起脏兮兮的手,哆哆嗦嗦地向陆桓的方向伸了过去。 陆桓淡淡地凝视了乞丐片刻,只见他头发蓬乱,面色蜡黄,泥土都冻干在脸上。陆桓摇了摇头,转身向赵策道,“我既不是什么二公子,也从未见过此人,想必他是饿得双眼昏花了。”说罢,陆桓就从袖口间掏出二两碎银,清脆两声,丢在了乞丐的身前。 赵策并未多想,他也懒得多看乞丐一眼,便率先走开了。 “二公子——” 望着那人决绝远去的背影,平安也觉得自己是双眼昏花了,二公子慕云华怎么可能会出现在这里。况且,如果真的是慕云华,他一定不会如此冷血,对自己不管不问。 刹那的希望如萤火一般,转瞬间就消失不见,乞丐跪在地上,放声痛哭了起来。 教习第一天的上午,主要是医官们介绍太医院制度,为教习生安排师父。这一年的外教习,主管医官是副提点薛达,副主管是御药司左院使沈济生,任命的四位管勾分别为御药司的左右两位副使和储药司的左右两位副使。 为方便教习生切磋医术,私下练习,也为了迎合一些考核制度,所有十六名教习生被分为了八组,每两人一组。薛达还是秉持着他原有的想法,将白決和没有任何家世背景的白苏分在了一组。白苏和白決自然十分高兴,听闻分组消息后,他们不禁激动地望向彼此。 两个时辰过后,该有的繁琐的规矩都走了一遍,才到了午休的时候。众人听了一整个上午的训讲,也都乏了,都期待着下午真正的历练。白苏低头望着刚才管勾给每个人手里发放的六七本医典和一包针具,心里格外充实。她尤其仔细打量了针具,里面总共九九八十一针,细密规整地排放着,实在精致。太医院果然不一般,这样讲究的针具,她还是第一次见识。 正当她出神的时候,沈济生开始做今日上午的结语,“入了外教习,就等于入太医院,你们每个人都要用供职医官的标准要求自己。在太医院,医术首先求准,求真,其次才是精益求精。医术的锤炼,最经不得偷取捷径,或是一蹴而就……” “至于今晨的事情,我无法判断白苏和陈弗两人说辞的真伪。与副提点大人商议后,我们决定同时给白苏和陈弗两人以惩罚。” 听到这里,白苏猛然抬起头来,如梦初醒一般,她紧张地攥紧了拳头,不觉额上也渗出细密的汗珠。不能走,她不能走,她是无罪的,她是冤枉的……她暗求着上苍,恳求即将到来惩罚轻一些,再轻一些。 云华,帮帮我…… 沈济生停顿了一下,他望了一眼白決,的确如他所料,白決在用目光求他手下留情。 “医士陈弗,扣去一个月俸禄。教习生白苏,即日起前往惠民司,反思结束后才可回到太医院。” 惠民司……白苏愣了一下,她记得白決告诉过她,惠民司是研究疫病,为百姓发药看病的部门,设在外城。远是远了些,不过至少她还可以回来,只等反思结束就好,白苏不免暗暗舒了一口气。 听闻这个处置,薛守逸忍不住低笑了出来。与他搭档的教习生名为邬棋,这人虽只是出自普通医官之家,却有很高的医术造诣。在甄选中,薛达就看上了此人的才华,所以有意将他安排在了薛守逸的身边。邬棋虽然医术不错,对太医院却也是如白苏一般一知半解的,他听见薛守逸的笑声后,忍不住问道,“薛兄,惠民司那里怎样?” 薛守逸抬了抬眉,一副小人得志的样子,他咧嘴笑道,“惠民司可不是什么好地方,在太医院的人都知道,犯了错的医官都会被贬去那里。说是反思反省,根本没见有几个人调回来过。所以白苏去了那儿,就等于是撵出太医院了,说不好咱们今年教习结束的时候,她还没回来呢。” 薛守逸说的都是实话,被调去惠民司的医者,只有在作出了重大贡献后,才有机会调回太医院。而天底下能有几个机会,让医者做出巨大贡献呢?天时,地利,人和,少了哪一遭都不可能。 白苏并不知道内情,她还以为这是轻巧的处罚,根本没有在意。 倒是白決,他万分担忧地望了一眼单纯的白苏,一阵深思过后,他缓缓举起了手。 “沈大人——”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白決,沈济生不禁暗攥了一手细汗,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这小子千万别做出什么毁了自己前程的傻事。 白決站起身来,对着薛达和沈济生各行了一礼,而后缓缓道,“薛大人,沈大人,今晨的事情我也有错。还请两位大人也将我安排到惠民司。” “白決?”白苏吃惊地站起身来,她拽住白決的手臂,“你傻了吗?你这是做什么?” 沈济生只觉得眼前一黑,真是怕什么来什么,这小子究竟是想凑什么热闹!他思忖了一下,立刻反驳道,“你根本没有错,不要提出这么无理的要求。” 白決竟然会主动要求去惠民司,薛守逸也不免暗惊住。 “出入符令只属个人,任何情况下不能借给别人使用,我犯的是这条规矩。”白決神色平淡,像是诉说着平常之事。白苏怔望着白決,他这样淡定自若又无所畏惧的表情,实在像极了慕云华…… “白決,你可要想好了!”沈济生恨不得揪住白決的耳朵,将他丢到白瑄的面前。 啪啪啪,响起三声掌声。薛达勾起嘴角,他放下拍掌的双手,十分满意又得逞地道,“诸位教习生都要向白決学习,有错误要主动承认,有惩罚要主动认领。白決违背宫规,私借符令,威胁太医院安全,必须受到惩罚,以儆效尤。” 前往惠民司的路上,白苏与白決共乘一辆马车。白苏心底气白決的莽撞,一路上都没有和他说话。白決倒没介意,他一直望着马车外来来往往的人潮。 直到马车停在了惠民司跟前,白苏跳下马车,才问了他一句,“你这样鲁莽率性,丝毫不顾及后果,你有想过你的家族吗?” 白決怔了怔,他知道白苏怪他,却不知道她着想的竟然是他的家族。 他沉默了片刻,前言不接后语地回应道,“你是我的搭档,更是我的兄弟。” 一时间,白苏的脑海中好似涌出了万语千言,却又什么都说不出。她感叹于白決的这句话,眼中不由得细泪漫延。 “男儿有泪不轻弹,白苏兄弟,可别叫我看到你哭。”白決朗笑起来。 白苏忍住了几欲决堤的泪,调整了语气,缓缓又笃定地道,“白決,我有一个秘密要告诉你。”   ☆、第113章 玄妙缘分 雨后天空放晴许多,一扫冬末的阴霾,到了傍晚,夜空也是清澈如许。惠民司坐落在西外城,远远望去,地平线上仿佛只有这一处大院,也只有离内城足够远,外头疫情发生的时候,才不致波及到皇宫。 白苏和白決两人下了马车后,就有医官来给他们安排食宿。惠民司的条件远不比宫里,他们要跟其余几个医官挤在同一间房子里,不同人的床榻间也只是隔着薄薄的帐子罢了。 两人安顿好后,一同散起步来,顺便熟悉熟悉惠民司。惠民司是只有一个正门,进去后便是一道石刻的影壁,上面刻画着许多医者济世救人的场景。绕过影壁,一方大院就呈现在眼前。大院四合,四面都是长房,有的用来给医官住宿,有的用来安置病人,有的用来制药煎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这里虽然简陋,却没有太多束缚,医官们都行动自由。白苏和白決两人一边浅聊着,一边走出了惠民司,沿着外头的甬路,逐渐走得远了。白苏垂目看着脚下这条狭窄的石子路,不由得怀念起远在天边的白家药堂了。白決倒是一身轻松,他还没见识过这样平民的医舍,也未曾在如此空旷的夜色下漫步,他享受的很。 走出很远后,白決才悠然着开口,“方才白苏兄弟想说的秘密是什么?” 白苏停下脚步,环视周遭一圈,确认没有别人后,才开口道,“我来京城,入太医院,其实是有目的的。” “哦?”白決起了好奇心,他依旧耐心地听着。 “我的姐姐在宫中,我想入宫去寻她。太医院离宫廷这么近,如果我能有机会入内宫,就能和她相见了。”白苏的语速很慢,看得出她很犹豫,犹豫着要告诉白決多少真相。 “你的姐姐是宫女?” “不,她是皇帝的妃子。” 白決略加思索,当今皇帝不好女色,后宫各妃位并不齐全,只有那位顺仪是姓白的,想必就是白苏的姐姐。不过,他还是有些疑惑,“既然她是妃子,又何须你通过太医院入宫呢?她只要求皇上下一道诏令,就能将你召进宫去探望了。” 白苏望着远处的一颗隐星,幽幽着倾吐道,“她向所有人隐瞒了入宫之事,我的父亲到现在还对此一无所知。她并不知道我来了京城。说到底,都是因为我,否则这个家不会破碎成这样……” 白決心思细密,他见白苏声音渐低,便圆场道,“这都是你的家事,其实不必与我说的。” “方才你说我是你的兄弟,我其实很愧疚。你真诚待我,我却隐瞒了你很多事。” 白決望着白苏微微抬起的侧脸,淡淡的月光将她的轮廓镀上了一层光辉,他的目光不禁凝滞住。半晌过后,白苏收起下颌,看向白決,却迎上了白決直直望着自己的目光。 白決登时就尴尬了起来,他慌忙侧过身去,心里却凌乱如麻了。他这是怎么了,竟然看着一个男人出神了!之前他还觉得白苏面容清秀,像个女子,一个霹雳一般的念头划过白決的脑海——莫不是自己有了断袖之癖?!!有了这个想法后,白決再也不能直视白苏了,他生怕白苏发现自己的慌乱,落下笑话。 不可能,他不可能有断袖之好。他从来就没有对男人有过兴趣,听别人提起龙阳之好这种字眼的时候,他还会很反感。一定是哪里不对了,绝对不会是他自己的问题!白決心里絮絮叨叨的,他在疯狂地安慰自己。 白苏哪知道眼前的人会有如此复杂的心里活动,见他沉默了,她也沉默了下来,目光复又投向遥远的夜空。天边的星辰闪闪烁烁,如无数双眼睛,注视着大地上的城廓。她突然想起一个说法,说是人死后灵魂飞升,会化为天际的辰星,陪伴着地面上未亡人孤单寂寥的夜。 云华,你是否也化为这万千星辰中的一个了呢? 云华,你是否正陪伴着我,注视着我…… 星辰依旧闪烁,夜静谧极了,她的问题不会得到回答。白苏抬起手,悄悄擦去了眼角的泪。 夜里,风大了,好在宫墙高高,能挡住一面的风。平安裹紧了长衣,紧靠着墙根,半梦不醒的闭着眼睛。他的手里还攥着白天那个路人丢下的两枚碎银,吃了今天就没明天,他舍不得用。 自打慕天华从皇宫中消失后,平安就再也没有离开这里过。他每天都会等在慕天华当初进宫时候走的边门,盼望着他的主子能从里面走出来。一天天过去了,边门的守卫都更换了一波又一波,他期待的身影还是没有出现。他的盘缠一点点耗完,最后落魄的连馒头都买不起。他饭都吃不饱了,更别提凑齐回到戊庸的盘缠了。而且,如果没有他主子在,他回到戊庸后又能怎么样。 迷迷糊糊中,平安只觉得眼前的光线骤然暗了下去,好似有人挡住了光,站在了他身前。 他睁开眼睛,的的确确看到了一个人,那人就站在和他咫尺的距离。他仰起头,揉了揉眼睛,还是有些看不清对方的面孔。 陆桓负手而立,他背对着远处的光芒,面孔藏在自身投下的阴影中,神色难辨。 “平——安——”他终于哽咽地开了口,两个字,音线像是被风吹碎了,颤抖个不停。 平安听到这熟悉的声音,只觉得心口一抖,泪水就如瀑布一般冲下了面颊。他靠着墙头,哭啊哭啊,他终于不是做梦了,二公子这次真的来了。 “二——二——”平安哭得抽搐起来,他伸出手去擦脸,却擦的一脸花。 慕云华屈膝下来,缓缓半跪在了平安面前,他双手紧攥,极力自控,“平安,是我来迟了。是我来迟了。” “二公子!”平安指着远处宫门的方向,哭嚎道,“咱们大公子——没了——没了——那天进去后,就没了——再也没出来过——” 一直隐藏起自我的慕云华终于失控,两行泪顺着他瘦削坚毅的面庞蓦然滚下。今日上午,他认出平安后,就已无法再坚持下去,他觉得自己随时会崩溃。这段日子,他用陆桓的名字在京城中游走打探,最终才知道那日殿试下榜的负责人是赵策。为了能进入赵府,接近赵策,他违背真心,极尽奉承。然而,他的一切努力都证明为徒劳了,就在平安说出慕天华已经彻底消失的这一刻。 他最敬重的兄长,已经遭遇迫害……他却还在苦苦追寻,追寻一个未果的结果。 夜深了,白決提议早些回惠民司休息,明天还要应对很多突如其来的事情。白苏也收起思绪,跟在白決身边,一道踏上归程。 “白兄,我听人说了,来了惠民司后就很难再回太医院去。这一点,你一定早就知道吧。”白苏提起这个沉重的话题,她一直都不想面对的话题。 白決轻嗯了一声,又点了点头。 “你我相识才不过两天,我却一直在连累你。”白苏顿了顿,又道,“我听说了白家和薛家的矛盾,现如今薛家盛气凌人,白家更需要你在太医院里。白決,如果可以,你靠着白家的关系回到太医院去吧。” 白決淡笑出来,他笃定地摇摇头,安慰她道,“你不必愧疚,我选择随你一道来惠民司也并非全然因为你。你也看到了,如今的太医院已经不适合潜心医术,我如果不出来透透风,恐怕不日就会变成那些勾心斗角的小人了。” “可是,如果我们都无法回去,你该怎么办?白家又怎么办?”虽然白決恣意随性,但这份随性在白苏看来就是任性。她也是那么的关心白家,她恨不得当即就告诉他她的身份。 白決耸了耸肩,饶是轻松,“虽说惠民司是一个被众医官排斥的地方,这里的人懒散怠慢,在希望的消耗下都渐渐失去了重回太医院的斗志。不过,你可知道,曾经有一位医官,年轻时因错罚来惠民司,不出一月便立大功返回太医院。而他更惊人的举动,便是往后的每一年,他都会主动请求提点大人将他调来惠民司辅助民间医术。” 白苏听着如此令人振奋的事迹,不禁心向往之,她好奇着问道,“他是谁?现在还在太医院中吗?” 白決笑望着白苏,眼中充满了自豪,继而,只听得他道,“这位医官是太医院有史以来的一位奇才,他也是我的大伯父,白璟先生。” 平安随着慕云华一道回到了他的住处,不,应该说是陆桓,慕云华向平安说明了原委,他必须要继续隐藏自己的身份,以陆桓的身份存在下去。平安根本没想到慕云华是假死才得以入京,他并不知道慕家那个性命攸关的秘密,但他已经隐约感觉的到,慕云华躲避的事情应该就是害死他主子的事情。 陆桓让平安彻底洗漱了一番,又给了他几套衣物,安排他歇息了下来。宅子不大,只有一个庭院,主房和左右两厢房,陆桓也没有请任何下人,一概起居都是他自己照料。平安看着周遭简陋的条件,忍不住心疼起曾经养尊处优的慕二公子了。 一番休整过后,邋遢的乞丐不见了,平安又恢复到从前整洁的小厮模样。陆桓为他买来许多吃的,平安捧着热乎乎的汤碗,一边埋头喝汤,一边泪珠子噼啪地往汤里掉。 陆桓深眉低垂,目光凝落在地上,声音微有嘶哑,“平安,从今天起,你就住在这里,我们一道留在京城,把大哥的事情彻底弄清楚。京城里人心险恶,你要藏好自己的身份,也藏好我的身份,我们暂不能和慕家扯上任何关系。那日你看到的与我同行的大人,是肃远侯赵策,此人十分阴险狡猾,我为他做事,你跟在我身边,一定要机灵行事。” 平安搁下汤碗,用袖口猛地抹了一把泪,他点头应道,“从今儿起,我就认您做主子了,您叮嘱的,我都会记得。”继而,他又破涕为笑道,“说来也巧,昨儿晚上我刚见到白苏小姐,今天就又见到二公子了。若是大公子知道白苏小姐也来了京城,一定会心安吧。” “你说什么?你见到了谁?!”陆桓只觉得心中一凛,整个胸腔都紧缩了起来,呼吸困难。那个让他魂牵梦萦的名字当当当地敲击在他的心头,让他彻底乱了分寸。 平安一脸茫然,只得又重复了遍,又多解释了一番,“白苏小姐,就是城南白家药堂的二小姐,她好似进了太医院。” “苏儿……” 这一刻,所有只属于慕云华的回忆都汹涌地向他袭来。而回忆中的那个主角竟然就在京城,就在自己的身边…… 缘分是那么玄妙。 或许从最最开始,他躬身拾起掉落在地上的她的画像开始,他们的牵绊就已展开。漫长的兜兜转转,哪怕两个人都经历了巨大的变故,他们也能相继奔赴京城,于此处重聚。慕云华还不知道,也大概永远不会知道,那日他滞留在曲池边,随手扶正的河灯,其实载着的就是白苏对他的思念。   ☆、第114章 他乡旧知 次日,天才蒙蒙亮,白決便睡不下去了。他睁开双眼,侧身望去,只见纱帐后头的床榻上已经没有了白苏的身影。 “白苏?”白決立刻坐起身来,三下五除二就洗漱穿戴完毕。他的动作惹得其余四个睡在屋里的人十分不满,他们翻腾着身子,有两人还咕哝着抱怨了起来。白決未曾理会,他实在有些担心是白苏出了事情。 匆匆赶到屋外,惠民司的大院里清清冷冷,四周的房舍也还黑隆隆的,人们大约都是在睡梦中呢。再扫一眼,白決瞧见对面长房的回廊下有个瘦弱的身影,正背对着他。他确认了一下,那人就是白苏不错,不过这么早她是在做什么。白決不禁舒了一口气,他悄悄走上前去,藏在了白苏身后。 白苏正翻看医典看得认真,哪知道有个人已经伏在了她身后,正当她翻页的时候,白決从后面吓了她一下,着实把她唬个不轻。 “你醒了?”白苏又惊又喜,她按着胸口,顺了顺气。 白決抬起衣袍,坐在了她的身边,搓了搓手,感慨道,“这么冷的早晨,你在这里研习医书?当年那些头悬梁锥刺股的人事,想来就如你这般了。” “白兄说笑了。”白苏合起医典,笑着看向白決,“只能说京城子弟贪睡迟,鸡鸣三声仍不起。在我家乡,这个时辰,大家都忙起来了。” 白決望望天色,估摸着此刻也就是寅时三刻,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道,“除了京城附近的一些去处,我还未曾远走异乡过,说来惭愧。” 白苏摇了摇头,不甚同意,她沉下声音道,“能安居一隅才是幸事。” 白決联想到昨晚白苏的一席话,也懂了她的意思,他沉默下来,拍了拍白苏的左肩,算作安慰。 “你们两个新来的!” 一声高亮的嗓音在院内炸开,白苏和白決都惊了一跳,回神望去,只见一个中年妇人正叉着腰,伸着手臂,直直指着他们。 大约是在太医院里见多了男人,白苏看到这位大婶的时候又着实惊讶了一番。再细细一想,惠民司虽编入太医院的体制,却又是相对独立的存在,想来很多制度都与太医院不同。 “愣什么!一大清早起来了也不知道去干活儿!真是不晓得我们的规矩!”中年大婶的嗓门大的不得了,一时间好多长房都亮起了烛灯。 原来这大婶充的是叫醒的角色,每天她都会在卯时一刻起来,在院内扯两嗓子,听了她声音,大家才会陆陆续续地起来。今天因为白苏和白決起的早了,扰到了这位大婶,大家也得跟着他们在不到卯时的这时候清醒过来。很多睁着朦胧睡眼的人都打着哈欠走了出来,知晓了时辰尚早后,又免不了一阵抱怨,白苏和白決俩就成了众矢之的。 虽然这一早上足够折腾,这些人也都懒懒散散,对她责备不已,白苏还是觉得有些温馨。且不说她刚刚知晓父亲白璟十分重视惠民司,就凭着眼前这些人相比起太医院那些人的单纯,她都好感倍增。 惠民司里头一共住着二三十号人,有些人略通医术,有些人只懂皮毛,因此大家分工各异,开方、煎药、看护各司其职。这惠民司也设有左右院使和左右副使四人,只不过他们平时只在御药司内供职。除非有特殊状况发生,否则他们都是归给内廷亲贵差遣的。所以,当下的惠民司内,只有一位管事的长者,位至院判,人称秦老。 秦老年纪大了,走路要拄拐,很多事情都不亲自操劳了。不过,他听闻前提点大人的长子白決被罚来了这里,便也出来看了看。 “白決小鬼头,长这么大了。”秦老站在了白決跟前,眯着双眼,捋着胡须,饶有意味地上下打量着白決。 已过加冠之年的白決被人冷不防叫成了小鬼头,他有些害羞,又认不出眼前的长者,只得恭敬行礼道,“抱歉,白決不知先生尊名,失礼了。” “哈哈哈。”秦老爽朗一笑,他慈眉舒展,道,“上次我见着你的时候,你才这么高。”说着他还比量了一下,伸手在自己的腰际划了划。 但见这位长者如此慈善,对自己又如此亲切,想来应该就是父亲白瑄的旧友,白決立刻拱了拱手,又端庄大方地行了一礼。 “这是我们惠民司的秦院判,我们都叫他秦老。”旁边一位负责煎药的姑娘,名唤七妞的,善意提醒道。 “白決,你随我来吧。”秦老顿了顿拐杖,没在院中久留,吩咐白決跟上后,他便率先往自己的住处走去。白決不知所以,但还是跟上了秦老的步伐。 一老一少离开之后,围观的人们立刻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起来。 一个年纪与白苏相仿的后生用手肘碰了碰白苏,在她耳边嚼道,“你瞧,人家有背景的世家子待遇就是不一样。一来便能上座。” 白苏没理会他,转过身去,寻自己的事情做。 那七妞是个还未出嫁的大姑娘,她早就盯上了模样秀气的白苏,正想着凑上前勾搭勾搭。眼见着白苏落了单,她便热心地靠上前去,“公子,你新来的,对这儿肯定不熟吧,要么我给你介绍介绍?” 白苏肯定不会对女人戒备,她哪知道这个女人对她其实有别的图谋,便爽快答应下来。七妞自然高兴,带着白苏里里外外地把整个惠民司逛了一圈,几乎和所有干着活的伙计郎中们都打过了招呼,才罢休。 白苏也很高兴,一转眼才不过半个时辰,就认识了好些伙计。 早上那大婶也算是半个管事的,她见白苏没活干,便想着给她安排个差事。想到白苏刚入太医院就被贬来,想必是不成器的货,大婶便指了个提水烧水的活儿给白苏。 白苏也没嫌弃这种粗活,她二话不说地答应了下来,跟着别人一道,忙里忙外去了。 大约到了巳时,才有一些病患陆续找上了惠民司。惠民司本就离内城较远,所以,来看病的只是些周围村落的穷人。 白苏见有病患来了,不知不觉自己也激动了起来。然而,让她深感奇怪的是,这些病患进了院子后,也没人招呼他们,跟别提给他们瞧病了。大家照旧你忙我的,我忙你的,好似这些病患如透明一般。 白苏拉住七妞询问这是怎么一回事,七妞笑道,“公子不懂,咱们惠民司可不是郎中所,咱们只管监测疫病,治疗疫病,疫病爆发的时候再发药赈济。他们都是自己身上的毛病,没钱看,来咱们这儿求药。当惠民司是天皇老子,说有药就有药?” “可是,他们来都来了,难道咱们还能不管不问?”白苏微有气愤,她还没听过医者会见死不救这个理儿。 “嗨,偶尔有些人闲着没事,会给他们瞧瞧病。这些人本来就看不起病,每天过来耗着等一等,有好心人给他们瞧上一瞧,他们就赚到了。” 白苏深觉得这种现状实在荒唐,她想了想,自己从屋内拉来了桌椅,布上笔纸,打算给这些穷人看看病。 她虽好心,可是这些穷人也没那么领情。他们见白苏是个陌生面孔,又听说她是刚进太医院就贬了过来的,都信不过她。没钱看病不要紧,也不能随随便便就找个什么都不懂的家伙看病,搭了命还不如拖着病。 七妞见白苏如此善做主张,赶紧劝道,“一会子让大婶瞧见了,肯定骂你!咱们惠民司没这个规矩,你也不能破例!” 白苏谢过她的关心,还是坚持己见。她坐在桌前,耐心地等着第一位肯让她看病的患者。这场景她不是没经历过,白璟不在的那时候,她就是一点点争取到了病患的信任,所以这次她耐心得很。 一阵鼎沸的声音自院外传来,白苏望去,只见数十个身穿衣甲的人走了进来。 这些官兵模样的人一进来后,之前的那些穷人立刻都凑到了一块儿,躲在了一旁。 叫醒大婶从屋里奔将着迎上前来,一脸嬉笑地招呼道,“军爷来了!快快,七妞,去后头多叫些人过来!” 白苏看着她的神色,简直如同烟花巷里唤客的老鸨,她实在忍不住嗤笑了出来。在大婶的招呼下,一时间院里挤满了人,白苏的周围也站满了人。有一位官兵还坐在了白苏桌前摆着的凳子上,大模大样地对着白苏吩咐道,“给我号号脉。” 白苏看他面色就知道他是个没痛没病的人,因不满此人的无礼,她拒绝道,“凡事有个先来后到,我是要给那些百姓看病的。你想看病,还是找别人吧。” “哎哟!”官兵立刻怒了,他站起身来,猛地一拍桌子,“你算哪根葱?这么无礼!” 大婶听到这边吵嚷了起来,连忙赶了过来,拉住官兵,劝道,“军爷息怒,这是个新来的,不懂规矩,您等着,我说道他一下。”说着,她对白苏使了个眼色。 白苏不领她的意思,她反驳道,“这些官兵分明没有病,你们争先恐后地给把脉开方。反倒是不理不睬那些有病的百姓,这是怎么个理儿?” “不懂事的东西!军爷是什么人?是守卫皇城的人!他们健康,皇城才安宁。”大婶猛地一拍白苏的脑袋,教训道。 白苏站起身来,应道,“也罢,你们给他们瞧着,我出去还不成。” 正当她要迈开步子,有个人拦在了她跟前。 “白苏!” 一声兴冲冲的呼唤让白苏一惊,她见是一个将士模样的年轻人在喊她名字,顿时糊涂了。这些官兵当中,还会有认识她的人? 再仔细一打量,白苏又觉得此人甚是眼熟,从前定是在哪见过,可是怎么想却都想不起来了。 那人笑开了,他摘了头上的盔甲,自我介绍道,“白苏,你忘了?我是沈乾呀。” 沈乾——白苏暗暗念叨了一番,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是去年在戊庸守城军营里见到过的沈参军。亏她当初还陪沈乾一道逛乞巧市挑首饰,一转眼她就把人家的长相忘了个干净! 白苏愧疚起来,正想相认,却又心中一紧,糟糕!这个沈乾,知道她是女儿身! 然而,这点紧张还不够,上苍真是有意捉弄白苏。只见不知何时从秦老房间走出来的白決,已经和沈乾单手相握,两个男人亲切地寒暄了起来!   ☆、第115章 娟秀字迹 第一百一十二章 沈乾也没想到会在惠民司见到白決,一下子与两位旧交重逢,实在让他又惊又喜。 “我听泠儿说,你小子今年入了教习,此刻不是应该在太医院么?” 白決灿然笑道,“进是进了,没坐稳,又被赶出来了。” 沈乾见他一番说笑,便也没替他担心,他又将目光投向白苏。其实沈乾刚才一看到白苏是一番男人扮相,还有些惊异和不解。他正想开口询问,却听到白決先问道,“沈兄与白苏兄弟也是故交?” “白苏兄弟?”沈乾愣了愣,继而看到白苏暗暗向他递眼色,稍加琢磨,顿时明白了过来,“不错不错,我在西郡那边驻守的时候,就认识了白苏兄弟。” 听到沈乾在包庇自己,白苏霎时松了一口气。说话间,她也大概听了明白,想必沈乾当初提到过的心上人就是白決之妹,白泠了。 白決见三人两两相识,今日又聚到了一起,实在开心,“不若改日咱们哥仨儿好好聚聚,喝上几杯!” 白苏还没见到白決如此豪放,只得也装作粗犷地跟声附和。末了,又见沈乾意味深长地瞧着自己,不免讪讪地笑了。 一番亲切的寒暄过后,三人又各自忙去。沈乾示意白苏跟着他,两个人一前一后地来到了一方空地处。 见四周没人了,沈乾开门见山地问道,“究竟怎么回事?白姑娘怎么成了白兄弟?” 白苏并未隐瞒,她将自己女扮男装混入太医院的事情全部坦白给了沈乾。沈乾惊讶极了,他没想到此女竟然赶冒如此大罪行事。 他微张着嘴,半晌才问了出来,“这么说,白決和你只是刚刚相识?” 白苏点点头,面露惭愧。沈乾不免为白家担心起来,他叮嘱道,“我不知道你是否了解白決的家世,他们家现在在太医院势单力薄,岌岌可危,你若连累了他,那就等于连累了他整个家族。” “是,我知道。”白苏垂下目光,“还请沈大人不要将我的事情说给任何人,这件事我会小心着藏好,就算他日东窗事发,我也不会连累白決半点。” 沈乾长叹一口气,觉得白苏也不容易,便缓和道,“说来也是,你的医术那么高超,却偏偏是女儿身,不得施展。你又奈何呢。” 白苏倒没有感伤,她的明眸清亮澄澈,声音淡若云轻,“我想,男女的桎梏只会是暂时的,总有一天我会战胜这个桎梏。” 沈乾暗暗佩服,他感慨道,“我才调回京师不久,能与你重逢也是缘分。方才我的手下对你无礼了,回去我会教训他的。” 白苏谢过,听闻这些人都是他的手下,她临时起意,顺便问道,“沈大人,这附近的驻兵会经常来惠民司?” “我并不是很清楚。上头的人派我跟着他们一道过来,算是盯着他们。其实,我也是第一次入惠民司。你也知道,上次在戊庸城外,我营中大部分士兵病倒的事情,着实吓我不轻。所以现在这帮子弟兄要来医馆,我觉得也算是好事,便跟来了。” “军官们的健康的确很重要,马虎不得。话虽如此,可是惠民司到底是施给百姓恩惠的地方。参军大人您也看到了,你们这些官兵一来,院子里头的那些人是怎么巴结的,多少平民因此看不了病。官兵们有病看病也就罢了,偏偏有那么些无痛无痒的人过来凑热闹。长此以往,这地方恐怕实在有负惠民司这三个字。”白苏认真起来,她一五一十说着自己的真实想法,毫不虚意逢迎。 沈乾听罢,也觉得白苏说的有些道理,他点点头,应道,“官兵擅来惠民司一事我会回去问清楚,再给你们惠民司一个说法。”语毕,他又和颜笑道,“白姑娘雷厉风行的处事风格,真是不输男人。” 听闻夸赞,白苏脸上一红,惭愧道,“沈大人不觉得我是多管闲事就好。” “哪里,你与我那早就相识的兄弟白決性子相近,太医院里缺的就是你们这样的医者。” 沈乾很快将他的手下们都聚集起来,简单吩咐过后,这些官兵就都陆陆续续离开了惠民司。叫醒大婶见人都走了,怎么唤后唤不回来,眼瞅着到手的银子不翼而飞,一时怒气上头。她瞪着白苏,喝道,“都是你这个新来的,坏我们好事!你想给那些穷鬼看病,你自己搬桌子出去!别在我眼皮底下气我!” 白苏也是个倔强的主儿,她偏就不想求这个大婶,一气之下果然自己搬起桌子向院外走了出去。 “你想当好人,也得有人领你的情!你一个从太医院里犯错赶出来的混账小子,翅膀上还没长毛,谁敢让你看病!”大婶不依不饶,依旧指着白苏高声骂着。 那些平民就如叫醒大婶所说,一动不动地望着眼前的热闹,根本没人响应白苏。白決见白苏下不了台,便站出来,对着大家开口道,“我是白決,前太医院长官提点的儿子,五岁起开始习医,已经十五年了。如果各位信得过我,就跟着我出来,我给你们看病。” “长官提点?” “长官提点是什么官?” “不知道啊,听上去挺大的。” 一干平民纷纷议论了起来,你言我语的也没个结论,都互相递着眼色,面面相觑。 白決也尴尬了起来,他忘了百姓们才不晓得什么官职,换了一个方式,他又说道,“我是白決,太医院最大的官儿的儿子!我爹只为皇上看病!我五岁就跟着我爹——” 这下,还没等白決说完,他这简单直接的话语就直直插入到大家心田。所有平民都飞快站起身来,挤破脑袋一般冲向了白決,唯恐落后吃了亏。 白決也没想到会有这般效果,他被众人挤得连连退后,一回头,但见白苏在对他微笑,不知为何,他的心登时就舒服了许多,也顾不得早已被挤得脱了形。 午后申时,暖阳斜照,白決那边正有条不紊地给百姓们看着病。他面前的队伍已经排成了长龙,他从未体会过如此充实的感觉。相比之下,白苏面前的队伍明显短了很多,不过她也没计较,有事情干,她便满足了。 轮到一个年轻后生的时候,白苏给此人号完了脉,这人却嘻笑着道,“郎中,不是我要看病。” “那你?” “有人想看病,但是自己没过来。他让我把症状说给你,你给开出一个方子来。”这人还说的头头是道了。 白苏摇摇头,认真道,“看病没那么简单,必须得经历望闻问切四步,单凭你一面之词,我怎么能开出负责的方子?” 年轻后生也为难了,他耸耸肩,“我才不管你这儿怎么办。他说他一切都好,就是经常彻夜不眠,问郎中该用什么调理的方子。” 白苏见此人不依不饶,只好提笔,开出了一张方子。末了,又仔细叮嘱道,“此方子只是调理睡眠,你要告诉那个不肯露面的病患,不管因为什么事情,到了时辰就该入睡。彻夜不眠给身子造成的亏空,是任何药材都补救不了的。还有,让他记着,有病自己来看,托别人还不如把命也给了别人。”说罢,白苏就将方子塞到了年轻后生的手里,看着他去了。 这位年轻后生握着方子,一颠一颠的跑远了,他跑到一个相对背静的地方,迎面就撞上了托他问方子的那位男子。 “这位爷,方子我给您要来了。” 陆桓接过药方,看着上面异常熟悉的娟秀字迹,不禁眸中温热。他控制着情绪,收好薄宣,抬眉向远处望去。 远处,那个身影被人群半遮半掩,看的不甚真切。可在陆桓心中,那抹轮廓早已自然而然地勾画了出来,是任何人事都遮挡不住的。 他身旁的平安从怀中掏出一枚细软,递到了帮忙的年轻后生手里,又简单谢过他。 这后生掂了掂银子,真是沉,他乐滋滋的,这才补充道,“那郎中说了,“不管因为什么事情,到了时辰就该入睡。彻夜不眠给身子造成的亏空,是任何药材都补救不了的。” “是么,她这么说——”陆桓沉下声音,只是说给自己。 年轻后生挠了挠头,实在不理解眼前之人的行为。反正拿了钱,他正要走掉,却不想被陆桓一手拦住。 “这是做什么?”年轻后生警惕了起来,难道这位爷是个反悔不认账的主儿? “你知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在惠民司外面给人看病。”陆桓望着白苏所在的空旷平地,又看着她似是在不住地搓手取暖,心中忽疼。 年轻后生舒了一口气,也扫了一眼惠民司的方向,“哎哟,好像是这么回事。惠民司里头也不是没有地方,但是里头管事的人不许他们在院内给平民看病。说白了不就是瞧不起人嘛,听说那些军爷来的时候,里头就差张罗起鼓了,态度大不相同。” “多谢。”陆桓紧锁长眉,陷入了沉思。 年轻后生见总算没了自己事,生怕再有麻烦,便飞快地溜走了。 平安看到眼前的状况,也大概明白了慕云华对白苏的感情。他迟疑了一下,缓缓问道,“既然公子想念她,为何不上前去与她相认?” 陆桓依旧专注地凝视着她,久久的沉默过后,才应道,“我已不是慕云华,该如何与她相认。” “公子大可不必担心身份暴露,我想白苏小姐一定会体谅您,为您保守秘密的。” “我的事情,不可以牵连她。”陆桓收回目光,纵然心中万千不舍,他还是转过身来,不再看她。 他迈开步子,对着身后的平安说道,“大哥会消失,是因为慕家的一个秘密。我知道这个秘密,你跟着我,就已经是走上死路了。我们不能再牵累别人。” “平安不怕,平安的命早就是大公子和二公子的。倒是两位主子,不能走自己的路,过自己的生活。平安看着实在难受。” 至少他还活着。与他消失的兄长相比,他此刻所经历的一切都不算什么。思及自家大哥,陆桓袖袍间的拳悄然攥起。 与此同时,白苏刚好看完一个病人,她懒散地伸了伸腰,目光自然地投向远处。 云华—— 白苏怔了一下,她睁大了双眼,只看到远处的一个身影转过身去,身形和脚步,皆像极了他! 白苏猛然站起身来,动作之大惊住了刚坐到她面前的病患。 “云华!” 那样的深衣广袖,那样的孑然背影,每一样都是那样的让她失魂落魄。这世上唯有一个人会对她有如此魔力!白苏像疯邪了一般,她再也顾不得其他,不由分说地向前奔去,甚至带翻了桌椅。 桌案上摆着的笔墨纸砚全部掉在地上,这声巨响惊得不远处的白決也注意了过来。 “白苏?”他也立刻停下了手中的事情,三步并作两步地赶到了白苏的身边,将她拽了住。 “云华!”那个身影转过一个转角,被层层叠叠的枯木树枝遮掩了住,渐渐消失在了她的视线中,白苏只觉得胸腔中传来一阵心脉撕裂的剧痛。 “白苏,你怎么了?”白決沿着她的目光望去,却并未看到任何人影。 幻觉,一切都是她的幻觉罢了……白苏幡然醒悟过来,她捂着双脸,泪水奔涌而下。两条腿更像是被人抽去了所有力气,摇摇晃晃地站不稳。白決紧紧扶住了她,他感受到白苏的瘦弱,不,更应该用纤弱来形容,心下一惊。 白苏痛苦地合上双眼,脑中昏昏沉沉,在她的世界里,周遭所有的一切都已遁去了形骸。 白決见白苏几欲晕倒,连忙架起她的手臂,将她扶回了房间。 “白苏?” 白決一直在唤她名字,白苏却毫无反应。 好多人都凑上来看热闹,一时间小小的房间里挤满了人。白決想撵这些人出去,却力不从心,不管他怎么说,大家还是铁了心的要看热闹。 白決只得作罢,他收回目光,望着白苏的面颊,不觉陷入了沉思。 方才白苏一直在呼喊同一个名字——云华。云华二字,应该是男名,白苏为什么会如此悲伤地呼喊一个男人的名字?云华是他的亲人,他的兄长?可是白苏身上那种撕心裂肺的感觉,又告诉他真相绝不是这么简单。 昨晚白苏还说自己隐瞒了他许多事情,白決越想越觉得白苏的背景复杂不堪。 无数疑惑堆在白決的心中,久久挥散不去。   ☆、第116章 宁华殿主 御药司设在整个太医院里紧邻着内宫墙的地方,里面候着不下十几位长官和御医,他们都在随时等待内宫的传令。所以,御药司里一直气氛严肃,大家有条不紊地各司其职。 进了御药司的主房向左侧看去,三排长桌工整而立,这些分别是两位副提点大人以及四位左院使的席位。他们的后面,是一个隔着拱门和屏风的里间,那是独属于长官提点的房间。与他们相对的右侧房,方桌更加密集,且都是些半长的小桌,那都是其他待命御医的位置。 今日与其他日子并无不同,沈济生刚从白顺仪的清雅殿请脉回来,忙了大半天,他打算好好歇歇。 薛达瞥了沈济生一眼,稍加琢磨,而后漫不经心地问道,“清雅殿那位主子还好么?我瞧你送了大半个月的汤药了。” 沈济生心明镜似的,他知道薛达想问的并不是白顺仪身子是否安好,而是白顺仪肚子里有没有什么动静。他淡笑答道,“还好,有劳副提点大人挂心了。” 薛达也笑了,他提起毛笔,一边写着自己手上的方子,一边笑道,“后宫许久没什么喜事了,清雅殿那位莫不是急了?沈大人,这催孕的药可慎重点用,吃多了会适得其反。” 沈济生见薛达当着众人的面如此血口喷人,一时间气愤填膺,他站起身来,异常严肃地回应道,“副提点大人,就算你在太医院位高如此,也无权过问别宫娘娘的情况。清雅殿的用药情况我从来都只依规矩上报给薛显大人,他觉得我用药合理那便是合理。请副提点大人自己先守规矩,再来苛责其他那些不守规矩的人。” 薛达怎么会服气,他勾着眼睛盯住沈济生,一番琢磨过后,顾左右而言他道,“你这是在指责我处罚白決处罚的不合理了?什么自己先守规矩,再苛责别人。院规在上,你道我是苛责了他?笑话!” 沈济生不能就此辩驳,他若多说了,恐怕会给白決带来更多的麻烦。这口气只得暂且忍下,他重新危坐了下来,只淡淡地答道,“副提点大人多虑了,下官没有这个意思。” 两人说话间,薛显也在里间内听得了大半,他掖袖踱步出来,扫视了薛达和沈济生两人,“御药司中何时可以说这些没规没距的话了?” 外头的人见薛显走了出来,都纷纷起身行礼拜过。薛达因为腿脚不便,就免去了这个礼节,他又仗着自己是薛显的大哥,更是坐得理直气壮,目光都不落在薛显身上。 薛显瞥了薛达一眼,心中有不满,却并未表露出来。他沉声道,“安心做自己的事情,不是自己负责的事情,不要多问。薛大人,不若你也来问问我陛下的情况?” 薛达听闻陛下二字,这才浑身一抖,他摆正目光,强颜道,“不敢,下官不敢。” 薛显又扫视了一眼沈济生,用同样的语气责备道,“沈大人,薛大人毕竟是你的长官,有错可以指正,不得用过分言辞冒犯。” 沈济生双袖相合又行了一礼,恭敬道,“是,谨遵提点大人话。” 这时候,外头来了一个传话的宫人,说是凝华殿的主子请薛达过去把脉。薛达见自己的分内事来了,便也不顾别人的脸面,拄起拐杖,不曾告辞就走出了御药司。多少御医看到这一幕,心里头都在想,这个薛达真是放肆,简直不把长官提点放在眼里。不过大家再一想,又觉得薛达这种行径可以理解,毕竟如果不是薛达遭遇横祸瘸了腿,那么白瑄退位的时候,就是薛达补上去了,哪还轮到他的弟弟薛显呢。 薛达一瘸一拐地来到了凝华殿,刚走到殿前,就只见好多奴才们都聚在殿门口忙着换牌匾。薛达扫了一眼放置在一边的新牌匾,上面写着“宁华殿”三个字。原是换了一个字,薛达琢磨了一下,便又拄着拐杖请安进殿去了。 赵宁入宫后,就和当年她的姑妈一样,顺顺利利地封了嫔位,号宁。现下,赵宁的唯一的目的就是早早怀上龙嗣,也便晋个妃位。 薛达进屋请了安,又油嘴滑舌地道,“恭喜宁嫔,换了牌匾后,这殿里也算有了新气象。” 赵宁弯起柳叶眉,满意地打量着铜镜里自己的容貌,悠然道,“毕竟这里换了主子,不能再将姑妈留下的晦气染到自己身上。” 薛达上前几步,躬下身子,摆正了迎枕。赵宁就将细瘦的腕子搁了上来,由着薛达把脉。 “怎么样?有动静没?” 每日薛达前来请脉,赵宁都十分期待,死命盼着自己的肚子能争气点。 薛达摇摇头,安慰性地淡笑道,“娘娘莫急,只要平日注意调理,保持好心态,便是迟早的事儿。” “你可有见过我爹了?” “是,下官已经见过肃远侯大人。”薛达笑得殷勤了许多。 赵宁转了转眼珠,态度高傲起来,她微微睥睨着薛达,“这么说,方子终于不再寒碜了?” “那是自然,下官都给娘娘换了最最上等的药材,娘娘放心。”末了,薛达又靠近了些,压低声音道,“比皇后那边的用药,不知好上多少倍。” 赵宁满意地笑了,她斜着嘴角,又问道,“那白顺仪那边呢?你可有给本宫打听来什么消息?” 薛达啐了一口,接道,“沈济生向来嘴严,什么都套不出来。不过,听闻圣上这段日子只去了清雅殿一晚,想来也不会有什么进展。” “那便好。”赵宁盯着薛达,笑道,“大人既拿了家父的好处,就得好生替我们办事儿。本宫可不想让那个贱人先于我有了孩子,不管是防患于未然,还是扼杀于襁褓,本宫都交给你了。” 薛达连连点头,嘱咐赵宁放一千个一万个心。未免他人猜忌,赵宁也没久留他,很快便放他回去了。 天色已黑,惠民司里头的伙计都凑到一起吃饭去了,白苏还未醒过来。白決一直守在她床边,时而为她把脉。白苏这是急火攻心,一时间血脉不顺所致晕厥。白決不禁心下思忖,那个名唤“云华”的人,真真是白苏兄弟的心结。 七妞端着食盘走了进来,这整个傍晚她都在关心白苏的情况,白決也看出来她的一些小心思。他对七妞摇了摇头,又比划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七妞缩着脖子会意了,她点着头,将食盘递上前,用足够低的声音道,“赶紧吃饭吧,你也别饿着。” 白決谢过她,七妞则多瞧了两眼白苏,便蹑手蹑脚地离开了,她还有自己的分内事要忙。 食盘上的饭菜还冒着热腾腾的气,白決垂眉望着,虽是饿了,却提不起任何食欲。 出神的当口,只听得白苏低喃了几声,像是梦到了什么。 白決靠近了些,试图听得更清楚些。 “云华——” 还是这两个字,白決又坐正了身子,打算靠后一些。哪知这时候,白苏突然伸出手来,轻轻将他的手腕握了住。 白決大惊,他望着白苏依旧紧闭的双眼,一时间不知所措了。 “不要走——” 白苏的两靥泛着红晕,衬得她的皮肤十分剔透,白決不禁看得怔了。他只觉得自己看到的是一个清秀柔嘉的女子,一个脆弱悲伤的女子。迷茫间,他甚至忘记了抽手,任由着白苏握着他。 睡梦中的白苏,仿佛回到了离家出走的那个雨夜,而慕云华就坐在她身边。彼时她不知道他是谁,也无从答谢,现在她知道了,她就不能放他走。她握住了他的手腕,她觉得幸福极了,口中喃喃着他的名字“云华——”。 不知为何,白決心中竟然腾起了一种莫名的滋味。他好想知道这个云华究竟是何许人也,竟然可以让白苏急火攻心至此。他为白苏也做了不少事了,两人感情已如兄弟,真不知道他若出了什么事情,白苏会不会也如此担心。然而,有了这个想法后,白決猛然哆嗦了一下,这种感觉莫非就是醋意? 白決慌忙甩开了白苏的手,两个男人你拉着我我拉着你,这成何体统!自己怎么就放任这种事情发生了!若是叫别人看了去,名声何存?!白決啊白決,你何时竟这般糊涂了! 七妞正在井边打水,哪知一个人影笔直地冲了上来,夺过了她手中的水桶。 “白決?”七妞愣了一下,方才他不还好好照顾白苏呢么。突然一下,七妞明白了过来,她瞬间飞红了脸,不禁偷偷打量起白決。白決不如白苏长的清秀,他的脸庞更有棱角一些,也是个不可多得的俊男子。如果他对自己有意,那随了他也不错,哪个女人不享受着男人们的你抢我夺呢。 七妞正害臊地扭捏着,却见白決一个用力,已是将水桶举至高处。 “你做什么呢?”七妞突然觉得哪里不对了。 下一刻,满满的一桶冷水就顺着白決的发冠流淌了下来,哗啦一声,也溅到了七妞的身上。 七妞看着白決鬓角处不断滴水的碎发,大吃一惊,尖叫出来:“你疯了?!疯子!!!” 寒风吹过,打透了白決的衣衫,白決抖着身子,却从未觉得如此清醒。他不能误了白家的前程,更不能辱了家族的名声。不管他对白苏兄弟的感情是什么,他都不能任由其发展下去了。他怕自己看不透自己,怕自己朝着自己最怕的那种人发展下去。   ☆、第117章 遥远守护 当晚,沈济生回到自家府上的时候,下人们已经准备好了晚饭。 他走到饭桌前,看到自己的儿子已经在桌前坐定,手边摆着碗筷,还未曾动过。 “乾儿,你回来了。”沈济生脱下外袍,交到了小厮的手中。 沈乾听到父亲的话音,立刻起身行礼,“父亲。” 沈济生扶着他的肩膀,让他坐下,自己也跟着坐在了旁边。 “你娘呢?”沈济生见桌上只摆了两副碗筷,遂问道。 沈乾神色黯淡下来,“娘的病又犯了,现下在屋里歇养着。” 沈乾的母亲身子一直不好,沈济生为此十分忧愁,他也请了很多太医院的同僚帮忙看病,大家都没开出个彻底根治的法子。这病说起来也有三四年了,反反复复,却并不构成威胁,沈济生也习惯了。 “爹,按您的吩咐,今天我去了惠民司,见到白決了。”沈乾说起了正事。其实他跟白苏说的那番解释都是谎言,他并不是无缘无故就来了惠民司,而是在沈济生的安排下有意为之。 沈济生抬起筷子,夹了一口菜,“说说,他在那儿怎么样了。” “惠民司里的人都游手好闲。一个巴掌拍不响,就算白決想有所作为,恐怕也十分困难。”沈乾为白決担忧起来。 沈济生默然着点了点头,半晌后才道,“现下是秦老看管着惠民司,我想他会帮助白決的,咱们不急,慢慢等就是了。” “秦老是何许人?爹不是说薛家有意陷害白決,如今太医院里还有谁人能胜得过薛家势力?” “也并非是他有多大能耐。”沈济生叹道,“秦老如今年过七旬。自白家老爷子走后,他就是太医院里还活着的人中,年纪最大的长者了。当年白決的大伯父入太医院外教习的时候,就是这位秦老做的教习管勾。” “这么说,秦老算是白家的人?”沈乾一直在父亲身边耳濡目染,对太医院一应的事情也有所了解。他早就听说白決有位伯父,医术十分高超,所以他也大概领会了秦老的能耐。 “秦老是与白家有些渊源了,只不过这位老先生近些年一直消极避世,不插手太医院的事情,偏安在惠民司,无所作为。我也不知道他是否会为白決制造回太医院的机会。”沈济生锁起眉头,呷了一口温酒。 沈乾见父亲鬓角花白,又一脸忧思,忍不住安慰道,“爹,您一直为白家着想,也该顾着自己的身体,不要太过操劳。” 沈济生笑道,“没有白家,哪来的我。做人须得报恩,乾儿不必为我担心,我还硬朗着。接下来的日子,你不时去惠民司看看,我这里也想想办法。” 沈乾答应了下来,不过他又一想,为难道,“爹,我倒是想再去看看,可是有个极认真的兄弟,不肯让我们这些官兵再去惠民司呢。” “哦?怎讲?”沈济生突然有了兴趣,他搁下酒盅,饶是认真地听了起来。 “是一个叫白苏的兄弟,我在外头驻军的时候认识了他。那时候我们军营中好多人都病倒了,随军郎中都束手无策,却叫他一下子解决了。今儿我去惠民司,他说这些官兵经常去惠民司不太妥当,说惠民司是为百姓计的地方。还让我向上头反映一下。”沈乾一五一十地把有关白苏的事情都交代给了沈济生。 沈济生边点着头边听完,他捋了捋胡须,忍不住朗笑出来,“想不到这孩子是这样的性子,难得难得啊。” “爹,你知道他?” 沈济生点了点头,转而道,“既然他这么说了,你便向上头反映一下官兵擅去惠民司一事吧。这惠民司消沉了将近二十年,也该来个人整顿它一下了。” 沈济生满意地眯起双眼,眼尾的褶皱也随之加深。他回想起他还年轻的时候,还帮助过白璟整顿过惠民司。那时候惠民司总算有点起色,却因为白璟的流配,又停滞了下来。想不到,世事真有轮回,一个白璟离开了,还会有和他性子想象的人出现,继续他未竟的事情。 沈乾本来还有些犹豫,但见父亲如此反应,便利索答应了下来。父子俩继续聊着,直到晚饭结束,还有些意犹未尽。 于此同时,赵府里,赵策也用好了晚饭。刻薄的余氏对着饭菜也挑挑拣拣了一番,听得赵策实在倦了。他打心里头希望赵宁千万别继承了她娘亲的啰嗦。 余氏霸道的很,每晚进餐她都必要陪着赵策,府上的另外两位妾室根本就别指望能上饭桌。她啰里啰嗦地说话,也说得累了,恰逢有小厮进来通传,说有人求见老爷,她便告退回房休息去了。 赵策移步去了正堂会客,深夜里,会是谁呢,他也琢磨不出来。 正堂里,陆桓负手而立,静静望着墙上挂着的书法字画。他认得出那是大书法家钟繇的笔墨,当初慕天华也寻得了钟繇的真迹,还毫不心疼地送给了他。思及过去手足情深,陆桓心底一阵怆然,他暗下决心,无论如何都要从赵策口中打探到发榜那日所发生的一切事情。 赵策走进正堂后,一眼就认出了陆桓。他坐到主位上,挥挥手,示意陆桓也坐下。 陆桓先行了礼,说明来意:“赵大人,陆某有些发现,特来告知。” 赵策满意地搓了搓手,静等着陆桓继续说下去。 “天象有兆,十数日后天气会骤然回暖,在下担心岭河水不日后就会开化高涨,給沿岸百姓带来水灾。” “哦?可是算起来,还未到惊蛰之日,如何来的回暖之说?”赵策对节气也略通一二,他质疑起陆桓的看法。 陆桓解释道,“惊蛰固然是冬去春来的分节点,可是,过去的经验中也不乏惊蛰前大地就突然回温的事实。”说到这里,陆桓知道赵策根本不会在意他的解释,赵策在意的是此事究竟对他有什么好处。停顿片刻后,陆桓又道:“在下以为,这是一个让候主博取陛下好感的机会。” 赵策果然起了兴趣,他直了身子,问道,“怎讲?” “下官建议赵大人捐资惠民司,兴办民间药堂医所。” 赵策大笑起来,“什么惠民司?这和天气回暖有何关系?陆先生,你莫要诓我。” 陆桓有条不紊地说道:“大人,如果一切如我预料那般发展,岭河水灾,势必会有很多难民流离失所。水灾带来时疫,大批难民若感染,他们该去何处?惠民司为太医院设置在民间的医药处所,主要负责时疫治疗。可是就在下所知,惠民司不成规格,太医院拨款严重不足,导致医者药材极度匮乏。若是天灾突降,惠民司势必无法承受。但倘若大人愿意帮上一把,未雨绸缪,陛下那边,定然会认为大人体恤百姓。” 赵策深思了片刻,而后道,“陆先生说的不是没有道理,只是我该如何相信你的判断呢?倘若天气并未如你预料的那般变化,岭河水也不曾高涨,那我的银子岂不是打了水漂?” 陆桓心中不禁一阵苦涩,这位肃远侯大人眼中只有利益,又如此狡诈。他若不是因为打探慕天华的事情,是断不会跟在如此势利小人的身边的。他双袖合十,又道,“大人,就算岭河未有水灾,惊蛰之后,天气回暖,也必有猪瘟。猪瘟易染上人身,虽与水灾情况不同,但后果却是相差无几。所以在下认为,捐资惠民司对大人来说只有好处。” 赵策抬手扶额,片刻思索过后,点了点头,“那么捐资惠民司,重振民间医所的事情就交给陆先生全权负责了。陛下那边,我会将你的预测呈报上去,也好提前遣置难民,免得更多人受灾。” 陆桓深深鞠了一躬,谢过赵策。他舒了舒气,好在一切顺利。 离开赵府之后,平安在府外驾车等着陆桓。陆桓上了马车,平安询问他事情进展的如何。 陆桓有些累了,他半靠着马车的边壁,微微合起了眼,“赵策答应了下来,明日我便可从赵府提款给惠民司了。” “公子,你这么做,是因为白苏小姐么?”平安回过头看了看陆桓的情况,手上依旧牵着缰绳。 陆桓沉默了下来,他的确是在为她着想,他不忍让她在这么冷的天气下还要坐在院外给人望诊。他不能在她身边抱着她为她驱寒,就只能远远低尽他所能,带给她一线温暖。 平安见陆桓不再言语,便知道自己的话扯动到了他的内心深处。他不禁感慨起来,曾经百毒不侵的慕二公子,有朝一日,竟也会为情所扰。他更加好奇那位同时牵动了慕家两位公子心思的白苏,究竟是怎样一位女子。 末了,只听得陆桓缓缓开口道,“只有为赵策真的做些事情,才能让他放下防备,信任我们。和赵策走得越近,才能离大哥出事那天的真相越近。平安,我不是为了白苏,只是刚好可以帮到她,罢了。” 平安含糊地喏了一声,他怎能不了解慕云华的性子呢。他生平最擅长的就是隐藏真我。就像现在,连平安都有些疑惑,顶着陆桓名号的慕云华,究竟还是当初的慕云华呢,还是全然不同的另一个人——陆桓。   ☆、第118章 全权监工 三日后,惠民司迎来了意料之外的一笔捐资,来自肃远侯赵策。 沉甸甸的银子被工整地装在箱子中,从城内抬了过来。这些银子对权倾朝野的肃远侯来说实在轻于鸿毛、不值一提,但对拮据的惠民司来说,却非常可观。 监送这些银子的是平安,陆桓并未现身。 秦老颤颤巍巍地拄着拐杖上前迎接,连连谢过后,才收下肃远侯的心意。平安一边推却着秦老的谢意,一边从人群里扫见了白苏的身影,为了不被白苏认出自己,他微侧过身,邀请秦老进屋内详叙。 有伙计端来了热茶,秦老让平安徐徐喝着,先暖身子。 “不知阁下如何称呼?”秦老一把年纪,依旧识礼地拱了拱手。 平安立刻放下茶杯,也回礼道,“不敢当,不敢当,叫我小安就好。我只是替肃远侯大人遣送资银,又替我们主子置办此事,秦老不必客气。” “这么说,您的主子是?” “陆桓陆大人,在司天监任职,现下是肃远侯府上的幕客。” “如此——”秦老经验丰富,他稍稍琢磨了一下,便明白了大概。想必捐资惠民司这个主意,是出自这位陆桓大人,而肃远侯肯忍痛割财,必是有什么利益掺和其中。 老头子抬起矍铄的目光,望向平安,问道,“肃远侯大人府上可有何叮嘱?” 平安笑了笑,答道,“有一条是自然的,这些银子不得滥用,要建蓬帐,添药材,置医者,切实为百姓计。”这句话还是陆桓教他说的,他背了十几遍,如今才脱口而出,说得如此顺溜。 秦老边听边点头,附和道,“这是自然,自然的。” 平安拱手又道,“还有一条不情之请。我们陆大人与贵处的一位医者白苏,是故交。他深知白苏的医才医德皆在普通医者之上,所以他希望这些事情都移交给白苏全权负责。” 秦老着实暗惊,他沉思了几许,而后缓缓应道,“委任惠民司负责此事的医者,本就该是你们的权力,既然陆大人有此意,我们照做便是。” 平安谢过秦老,深揖了一番,便告辞了。 惠民司的伙计都等在院里,他们都知道惠民司来了金主,恐怕短期内这里会有大变化。带着期待,大家看到秦老走了出来,都纷纷迎了上去。平安则带着手下的人匆匆离去,片刻未曾耽误,白苏只瞥见了平安的一个剪影,并未认出他来。 秦老咳了半晌后,才缓缓道:“我们惠民司有幸得到肃远侯大人捐资,自今起便要斥资整顿。从前你们散漫惫懒,我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你们蒙混过去了。如果以后,还让我发现你们当中,有谁不恪守本责,我必当责罚。” 众人鲜少见到秦老如此严肃,都纷纷答应了下来。 末了,秦老的目光转向白苏,停顿了片刻后,补道,“肃远侯的意思是,让我们十日内建蓬帐,添药材,置医者。那么,我决定让白苏负责安排所有的事情,十日内完工。” “白苏?” “谁是白苏?” 一时间人群里微微炸开,大家都交头接耳地议论了起来。有几个还不怎么熟悉白苏的人还在左摇右摆地张望。 白苏也惊诧住了,她自己都还没反应过来,身边的七妞就一把搂住了她,大赞道:“白公子,你真厉害!竟然能得到秦老的垂青!”她一边夸张地感叹着,一边暗暗瞥了瞥一旁的白決,低声在白苏耳边道,“秦老那白字一脱口的时候,我还以为是他呢。” 白苏并未听进去七妞的话,她自己也在琢磨,她跟秦老完全没有任何接触,秦老怎么会将如此重任安排给她?她甚至怀疑秦老是不是老糊涂了,把白決错说成了她。 下一刻,但见秦老对着自己招手,白苏才确信不疑,迷迷糊糊地迈开步子走上前去。 站在秦老身边,白苏看到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灼得她靥上发烫。秦老拍着白苏的肩,对大家吩咐道:“从今起,有关整顿惠民司的事情我就托付给白苏了,大家要听他的安排,他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懂了吗?” 底下的人纷纷点头,却还是免不了一番议论。白苏甚至听到一个声音在说,这小子哪来的如此大后台,真是不敢惹啊。 白苏有些怕了,只有她自己清楚,她的确是有后台的人……难道说她是公主一事已经被人所知?白苏忐忑不安地望向白決,试图从他那里得到些安定的感觉,哪知白決垂眉而立,从始至终都并未关注过她。 白苏只觉得这半天过得异常混沌,她靠着从前经营白家药堂的一些常识,勉强将这数百两银子合理分配了下去。秦老也来看过她手上的账册明细,他口上没说,但心里禁不住暗叹,白苏这个后生的确有点本事。 转眼就到了傍晚,大家都停下了手上的活计,聚在一起吃起晚饭。他们并没有像前两天那般,给白苏留下位置。白苏一个人忙完后,揉着自己因为写字而酸涩的右肩,走到回廊底下,却看到圆桌周围并没有属于自己的一席之地。 大家见她走过来了,都纷纷搁下了碗筷,面面相觑,不知道该不该让个座位出来。白苏愣了半晌,只见她唯一关心的白決依旧在夹菜,好像从未看到自己一样,不禁有些伤感。 她盛好自己的饭菜,落寞地走到旁边去,蹲了下来,独自吃饭。 旁边小方桌子上坐着的七妞看到白苏被大家冷落了,不禁有些心疼,她挥挥手,喊白苏加入她们。白苏感激地看过去,却见方桌子旁坐着的都是女人,她以男人的身份实在不好凑过去,便摇头拒绝了。 叫醒大婶一直不看好白苏,她低声跟方桌子旁的众姐妹揶揄道,“他还真能藏着掖着,我道他是个穷小子,想不到能攀上朝廷里头的靠山。以前惹了他,可真是我不识抬举了。” 七妞并不觉得白苏是这样的人,她刚想反驳,就听得叫醒大婶又开了口:“你们可知道,负责这事儿能吞下多少银子给自己?”她一边说着还一边比划了一个数字,惹得众人一阵唏嘘。 白苏隐隐约约听到了她的话音,心中实在不是滋味。她胡乱吃了几口,便搁下碗筷,独自走到院子中吹风去了。 暮色四合,只有西方还有一线浅淡无比的光亮,白苏怔怔望着,出神了许久。 别人如何议论她也就罢了,她想不到白決竟也会误会她,对她不闻不问。细细想来,白決这两天都似乎在刻意疏远她,她也想不出自己是哪里冒犯了他。白苏踢了踢脚下的石子,深吸了一口气。罢了罢了,她合上双眼,想象着慕云华就站在她的身后。她轻声问道,“云华,哪怕世人皆非我,你一定相信我,对不对。” 静默无语的世界。 “你真是懒,懒到不肯回答我。” 世界依旧静默无语。 突然间,一阵热气哈在了白苏的肩颈处,白苏猛地睁开眼睛,就在她以为云华可能还魂了的时候,她看到了半夏的一张大脸。 “公子!”半夏兴高采烈地搂着了白苏,眼泪水都快涌了出来。 白苏怔怔然地望着站在半夏身后同样无奈的吉祥,高兴之余却是一脸茫然。她好说歹说地推开了半夏,轻咳提醒道,“男女有别,尊卑有分。” 半夏这才反应过来,她扫视了一下周围,好在院子里空空荡荡,没人注意。 “公子,我可是好一番打听才知道你被派来了这里,你呀你也不知道跟我们说一声!” “我也未想到这么快就被罚到了这里,没能及时告诉你们,是我的错,害你们担心了。”白苏感激地望着半夏和吉祥,她安心了好多,这世上不是没有支持她信任她的人。半夏、吉祥、还有云华,有他们陪着,她就满足了。 白苏向秦老求了情,恳求暂时留下半夏和吉祥。秦老见半夏也有些医药功底,吉祥又会认字,现下惠民司正缺人手,便同意了。 夜半时分,白苏睡意全无,她与半夏坐在回廊下,有一句没一句地轻声聊着天。这样的场景,像极了她从前在戊庸的时候。 七妞也没睡着,她有了醋意,嫉妒起半夏这个突然杀出来的丫头。她趴在门缝边偷偷瞄了许久,最后决定出去棒打鸳鸯,夺回自己在白苏心中的位置! 七妞笑盈盈地凑到了白苏和半夏身边,也不过问,便贴着白苏坐了下来。这样白苏身边一左一右拥着两个女子,任谁见了都眼红,可白苏却万分不是滋味。倘若七妞知道了她是女的,岂不是会气愤地把自己的脸皮抓破…… 半夏才不跟七妞计较,她从白苏口中得知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从陈弗陷害她到莫名其妙被委以重任。半夏倒是觉得眼前的七妞十分单纯,似乎可以套套她的话。 “七妞,你们了解白苏公子多少?大家都是怎么议论的?” 七妞不屑地瞥了一眼半夏,幽幽道,“就知道你什么都不晓得。我可是大婶身边的红人,大婶是给秦老办事的。大婶知道的,我都知道。” 半夏也不管她说的是什么大婶,只顾追问道,“空口说白话,谁不会啊。有本事你一五一十地说说。” 七妞见此女如此挑衅,自然不甘罢休,转眼就把叫醒大婶叮嘱她的不要与外人道的说法给抛之脑后了。 她瞪着眼睛,道,“呶,我知道白苏公子与司天监的陆桓大人是故交,陆桓帮着肃远侯做事,所以白苏公子才被安排了负责整顿惠民司的任务。” 七妞的语速很快,半夏差点没听明白,什么司天监,什么陆什么…… 白苏倒是听得清楚,她轻轻念道,“陆桓——” 七妞见白苏有所反应,立刻来了劲,得意地望着半夏,“你看看,我说对了吧。” 白苏蹙起眉尖,沉声接道,“可是,我并不认识他。”   ☆、第119章 疫情爆发 半个月后,天气骤然回暖,一切就如陆桓所预料的那般,途经平阳城外的岭河水不断高涨,决堤之水淹没了两岸许多农田农舍。 皇宫的嘉和殿内,慕安的案前叠放着高高的奏折,都是来自岭河沿岸各处府衙的。疫病横行,哀鸿遍野。慕安一本一本地批阅完,出于体恤百姓之心,他的眉头已然深锁。这会子,孙福连见皇帝跟前的奏折都有了朱批,便弯着身子,又端来了小山一般的另一叠奏折,搁到了慕安身前。 慕安实在累了,他接连看了三个时辰的奏折,眼中酸涩不已。他放下手中的朱批细豪,打算先歇息片刻。孙福连识相地走上前,开始为慕安揉肩捏臂,恭敬地伺候。 “陛下,之前您派老奴去查的事情,有点眉目了。”孙福连小心翼翼地提起,生怕扰了慕安歇息。 慕安一时未反应过来,经孙福连再一提醒,才明白,原来是他着孙福连寻找孩子一事。 孙福连见慕安默许他继续呈报,便开口道,“前些日子有信传来,老奴派的人已经到了戊庸,也找到白璟一家了。” “哦?那孩子呢?”慕安顿时精神起来,他追问道。 孙福连躬了躬身子,“按陛下吩咐,老奴手下的人不敢打草惊蛇,向邻里周旋打听过后,方得知了几条有用的消息。” “说。” “白璟膝下一共有一子两女,其子年纪稍长,要比陛下的孩子年纪大上四五岁,名为白敛。现下只有白璟家里只有白敛了,另外两个女儿都不知所踪。长女是白璟正房孙兰芝所出,次女则是妾室如玉所出。一经推算,这个次女的出生年月,恰好就跟陛下给老奴的消息吻合了。” “如玉——”慕安沉吟了一声,许多记忆都纷沓而来。他想起来了,十八年前那个给他送药至东宫的煎药宫女,就是如玉。 这么说,白璟的次女就是他的女儿了。慕安有些激动,他立刻问道,“她叫什么名字?朕的女儿,叫什么名字?” “回陛下,白璟为她起名为白苏。”孙福连见慕安龙颜大悦,立刻跪下,恭喜道,“恭喜陛下,寻回失散公主。” “那她现在人在何处?”慕安心焦起来,他恨不得立刻见到白苏,不,他要立刻给她更名为慕苏。 “老奴手下的人还在调查,相信不日后就会得到消息。” 慕安开怀起来,这两天为了岭河水灾的事情他几乎茶饭不思,现在总算是有了些让他宽慰的好消息。 “快平身,朕要好好打赏你。” 孙福连却依旧跪着,他拱起双手,低声道,“陛下,其实还有一事——白璟的长女,犯了清雅殿主子的名讳——老奴觉得,应该让陛下知道。” 慕安琢磨了一下,问道,“你是说,白璟的长女,也名为白芷?” 孙福连点了点头,不敢多言。 慕安细细一想,恍若记起之前皇后楚氏曾经提过,说白顺仪是来自戊庸城的。可是他也问过白芷有关她亲人的事情,白芷却说自己无依无靠,已经没了亲人。慕安十分谨慎,他不会妄加揣测,他为孙福连又下了旨意,“白家这两个女孩的事情,务必给朕查清楚,不容有错!” 孙福连接旨下来,退到了一边候着。 慕安也没了歇息的兴致,又重新投入到批阅奏折之中。十本过后,他突然放下毛笔,像是想起什么一般,问道:“孙福连,朕阅了这么多奏折,为何不见有关平阳城外灾情的请款?或是陈情?” 孙福连提醒道,“陛下,您忘了,半月前肃远侯大人在早朝上提过,他拨了八百两银子给西城郊的惠民司。现如今平阳城外的病患都安置在了惠民司,药材和医者都充足,疫情也都控制住了。” 慕安略一回忆,确有此事,他又摊开下一本奏折,口中感叹,“赵策何时也有这般先见之明了。” 孙福连知道慕安一心想动摇赵家的根基,眼下这事儿赵策却又立了一大功,他沉默了下来,不敢妄言什么。 过了许久,慕安才道,“拟道旨送去赵府,就赞肃远侯赵策体恤百姓之心。” 孙福连领了命,便匆匆退下为慕安办事去了。 为了应对这次疫病,白苏一共安排搭建了百余处蓬帐,每一个都厚实保暖,足足可以容下十来人。从惠民司院门跟前放眼望去,一个个蓬帐错落有致,放射状绵延到万步开外。 许多难民都听说了惠民司的好处,正源源不断地向惠民司涌来。白苏带着惠民司的伙计们,仔细地为每一个来到惠民司的难民安排。染上疫病的安排到隔离蓬帐,身子弱却没有病的安排在普通蓬帐,其余只是想讨口饭的便打发给他们馒头菜头。 在她有条不紊的安排下,惠民司里虽然人头攒动,十分拥挤,却并没有任何乱子。 她与白決两人更是彻夜未眠,一有闲暇便开始研究根治时疫的方子。白決对她的态度不再那么冷淡,却也远不如刚认识的时候那般熟络了。 白苏见身旁的白決一直在专注地查阅医典,面孔板着却难掩倦意,她主动开口道,“要么你先睡一会儿,我帮你查着。” 白決抬起手指,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继续专注地翻阅医书。 吃了个闭门羹后,白苏打了个哈欠,她实在是困了。迷迷糊糊之际,听得半夏在耳畔道,“公子,我已经按照新方子熬好了药。” 白苏立刻站起身来,强撑着意识,应道,“好,咱们这就送过去。” 白決突然拦住白苏,将一块方布递到了白苏手中,“你忘了这个——” 白苏接过方布,蒙上了自己的半靥,又在脑后打了个结,“谢过白兄。” 半夏端着药跟在白苏身后,两个人向隔离区域走了过去。 路上半夏靠近了白苏几分,低声玩笑道,“我瞧那白決是真的关心你,虽然他一副冷淡,但摆明了是有意避着你。我猜,他怕是属意你了,却因你是个男人,不敢承认呢。” “简直胡说。”白苏摆摆手,将半夏推开两步,“你这意思,岂不是在暗示白兄是断袖了?这种话岂能乱说?” 半夏又靠近了过来,笑道,“公子别忘了,你可是个女的!他不知道,但是我知道啊。所以我并没有污蔑白決公子。” 白苏不再理她,她知道半夏就喜欢胡思乱想猜来猜去。说话间,她们走进了一个隔离蓬帐,将汤药给里面躺着的七八个病患喂了下去。 现在还未有针对此次疫病的方子,白苏给他们服下的也不过是尚在尝试中的方子。这些病患持续低烧,心律不齐,伴有盗汗,当务之急便是缓解这些症状。 白苏在他们喝下药后又静等了一会儿,并不见任何起色,只好退出了蓬帐,继续另寻他法。 然而,当她回到方才白決所在的位置的时候,却看到惠民司的一众伙计都聚集到了那里,还有许多围观状态的百姓。 白苏连忙拨开人群,走上前去。在她看到立在人群中央的人之时,她惊住了。 副提点薛达?! 薛达也瞧见了挤上前来的白苏,他睥睨着白苏,道,“正好,白苏你过来了,我也刚好说到你。” 他来做什么!见识过这位大人对白決的刁难之后,白苏顿时心生一股不祥的预感。 薛达悠然开口道,“岭河决堤,疫病泛滥,太医院关心惠民司的情况,特派来二十位医士来此帮忙。白苏,自现在起,你负责的事情就全部交给我了,你同其他医士一起,照顾病患研究药方。疫病过后,你可以回到太医院去继续参加外教习。” 白苏不知道薛达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她没有听到关于白決的安排,所以她忐忑不安起来。她在人群中寻找白決,却没有找到他的身影。 薛达又给每一个惠民司的伙计都安排了具体的任务,然后才让大家散开了。 他拄着拐杖,挑了一处温暖的地方,坐了下来,只看着众人忙来忙去。 白苏环望四周,惠民司的伙计她都看到了,却独独没有看到白決。他究竟是去哪了?薛达有没有同意他疫病过后返回太医院呢?白苏越想越着急。 七妞的身影从眼前晃过,白苏一把拦住她,急切地问道,“你可有看到白決?他去哪了?” 七妞不知道白苏哪来的急迫,只愣愣地指了指院内,“不是进屋收拾东西去了吗?” 白苏立刻撇开她,飞奔回院内,去寻白決。 白決正在收拾包袱,白苏看到他将一些衣物放了进去,不免又惊又喜地道,“白兄!副提点大人准许你现在就回太医院去了?” 白決系好扣子,转过身来笑着恭喜白苏,白苏却察觉出他的面色有些不对。 “发生什么了?副提点他怎么说?他准许我疫病过后就回去了,你呢?” “我还要去趟顶南村,副提点让我去那诊治。我大概会去四五天,回来后,就可以回太医院了。” 白苏愣住,她喃喃问道,“顶南村?那不是疫情最严重的村子么?他怎么可以让你去那里?这分明是害你!” “你放心,这次的疫病传染性不强,我不会有事。”白決拍了拍白苏的肩膀,试图让她安心。 “不可以!”白苏用力拽住他,又重复了遍,“不可以,你不能去那里。你若也病倒了,谁人知道?谁人救你!” 白決知道白苏是真的关心他,他打心底感动于白苏和他之间的情谊。他这些天一直刻意回避白苏,对她吝啬言语,却想不到她丝毫不计,初心相对。得友若此,白決已然满足。他坦白道,“白苏,这趟我必须去。如果我不去,薛达就有理由将我禁在惠民司。为了我的家族,我必须接下这个任务。” 他提到了家族,提到了白家,白苏知道自己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阻止他了。 白決见白苏失神,便推开白苏钳制他的手,兀自走出了房间。 白苏义愤填膺,她想不到,薛达这位高居太医院副提点之位的医者,竟然会使出如此卑鄙的手段。他这个安排,简直就是想置白決于死地!白決作为白家唯一的希望,断断不能有事。可恨自己虽姓白,却并非白家之后,也不能承认自己与白家的瓜葛。否则她便可以和白決共同承受对手的仇恨。 她能做的就只有守护真正的白家人了,如此想着,白苏做了一个决定。   ☆、第120章 寂静疫村 白決毫无异议地接下了薛达的命令,他收拾好自己的衣物,又准备了充实的药箱,独自骑马,前往疫区。顶南村距离惠民司足足百里路,还要翻越两个山头,越前行越觉得前路荒凉,再加上烈烈的早春之风,白決只觉得浑身上下浸透了寒意。 刚入了夜,林子里开始有了微弱的虫鸣,虽说是大地回暖的象征,在昏暗的环境下,这些声音还是显得十分怵人。 白決突然勒住马,原地周旋几番,因为他听到身后传来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马蹄哒哒,越来越近,白決循声望去,黑暗中对方的轮廓越来越清晰。 果然是白苏…… 他其实早有猜到白苏定会随他同来,可是在他真的看清楚白苏的身形后,他还是动容了。眼中止不住的温热,却因为白苏即将靠近他而不得不隐藏起来。 为了在天黑前赶上白決,白苏骑的很快,额上都沁出了细汗。在看到白決后,她总算舒了一口气,两个人同行总比一人安全,出了任何事也好有照应。因此,她善做主张离开了惠民司,只嘱托了半夏和吉祥,却没来得及向薛达等人打过招呼。 两匹马缓下步子,靠在了一起,白決望着身旁的白苏,有太多感激的话想说,却无从说起。 为了让他轻松,白苏玩笑道,“这只是还你人情哦。之前你本不必来惠民司,却为我而来。这次我不必去疫区,但也要为你而去。兄弟嘛,一来二去的,就熟了。” 白決扫见白苏所骑的马上一左一右挂着两个大大的药箱,也禁不住笑道,“这么沉的药箱,实在苦了你的马。” 白苏拍拍马的鬃毛,似是有些志在必得道,“既然去了重症疫区,那就得拿出些干劲儿,等到我们找到根治的药方,我就不信那个薛达还有什么理由撵我们出太医院。” 白決若有所思地望着白苏,他实在欣赏白苏身上的倔强,但他又觉得,白苏的话音中总有些女孩子才会有的赌气之感。 正当他出神的时候,白苏已经轻夹马肚,倏然冲在了前面,一边驾马一边回头对他道,“来比比,谁的马更快些?” 白決无奈地笑了,这种时候白苏还能有这般雅兴,他自然不甘落后,便也加紧跟了上去。 到了后半夜,他们才赶到了顶南村。 甫一进顶南村,白苏不禁打了个寒颤。按理说染了疫病的村子总是哀鸿四处的,这里却一反常态——太过安静了,安静到有些死寂。 行至村口,两人纷纷下了马,又将马匹拴在了树干上,忐忑不安地向村内走去。 天幕和大地都是漆黑一团,偌大的村子里竟然没有半点烛火。白苏和白決沿着甬路挨家挨户地敲门,却没有一家做出回应。 走着走着,只见一户人家的院门半掩着,敲门过后却并无应答。白苏斗起胆子推开了院门,吱呀一声,门只开了一条一人宽的缝,似乎是被后面的什么东西给挡住了。 两个人必须要找到个歇脚的地方,这里是个贫苦的村子,也不见有什么客栈,所以必须要借宿在民舍。白苏见只有这家未合门,便决定先冒昧地进去看看,再跟主人解释。 她先从门缝里挤了进去,然而当她看清挡在门后的竟然是一具还具人形的尸体时,她吓得魂飞魄散! “啊!”白苏尖叫着退了出来,几乎是哭喊着就躲在了白決的身后。 白決拉住白苏,扶住她摇摇欲坠几近瘫软的身体,焦急问道,“怎么了!” “死人……门后有个死人……”白苏到底是个女孩,就算她再怎么装男人,也装不出男人的胆子。 白決锁起眉头,他将白苏挡在身后,自己则上前几步,仔细审视起那具尸体。少顷过后,他直起身子,严肃着对白苏道,“他死于疫病。” 白苏听闻此话,思及这村中的空荡寂静,只觉得背后一股凉风飕飕吹过。出于本能,她向白決的身后躲了躲,又靠近了白決些许,低声颤抖着问道,“咱们如今该怎么办?” 白決深思半晌,缓缓决定道,“不若我们先寻一处空房舍休息下,明早天亮后再打探个究竟。” 白苏连连点头,她迫不及待要休息下来,劳累并不是休息的原因,深深的恐惧才是根本所在。她跟在白決身后,半步都不敢离开,她早已横心地想,就算白決笑话她胆小如鼠,不配做个男人,她也认了。 花了许久两人才找到一间独立的房舍,房舍的门锁早已生锈,用脚一踹,便门洞大开。白決先进去查看了一番,发觉里面并未有什么不妥,便招呼白苏也进来。 这个房舍不大,里面的陈设十分简陋,只有光秃秃的一对桌椅和一些破碗。白決摸索到桌上还剩着一半的烛台,从怀里掏出火绒,拿着石块和铁片敲击几许,火星撞出,一下子引燃了火绒。 暖黄的烛火一跃而起,总算是让白苏踏实了许多。定神后,她复又觉得头脑昏沉,似有千斤重,想来是接连两日没睡,累成如此。不消一会儿,她就倒在地上,合上了双眼,陷入睡梦。 白決见白苏如此快就睡着了,便拿出长袍,轻轻披在了她的身上。他将房门关紧,又搬来桌椅将门口抵了住,折腾片刻后才挨着白苏睡下。 次日清晨,惠民司里头公鸡刚刚打鸣,半夏就和衣起来了。她十分担心白苏的情况,一整夜都没有睡好。白苏临走前嘱咐她一定要关注着那些服过方子的病患们,她谨记在心。这会儿才刚洗漱过,半夏便蒙上方布前去隔离区了。 她走进昨天和白苏一同送药的那个蓬帐,却看到吉祥已经站在里面了。吉祥见半夏掀起了帐帘,连忙走了出来,微有惊喜道,“今儿丑时,这些病患就开始退烧了,现下盗汗的迹象也减轻了许多。” 半夏也高兴起来,“他们一直在喝公子新开的汤药?” “自昨儿午时起,已经喝了四顿了,都有起色了!” 听闻白苏的新方子开始见效,半夏险些蹦高起来,她撼着吉祥的双肩,乐道,“太棒了!咱们公子总算是建功了,可以名正言顺地回去太医院了!” 吉祥看着半夏的反应,又感受到她按在自己肩上的手,不知怎的,一时红了脸。好在有方布蒙在脸上,谁也看不穿谁。他忐忑地转过身去,回到蓬帐中,继续检查病患的情况。 半夏开心了一会儿后又沉重起来,虽然药方开始见效,可未必就是真的有效。在白家药堂的时候,她也见识过某些病患在突如其来的见好后,反而更迅速地走向了死路。半夏重新认真起来,同吉祥一起,悉心照看起病患。 天亮了,白決依稀听到了远处人家的鸡鸣声。 他猛然睁开眼睛,侧望向白苏,只见她还在沉睡。白決没有打扰他,自顾起身披好长衣,走到屋外寻得井水。一番洗漱后,又四处转了转,才回到房间。 他摊开药箱,取出这些天他列过的药方,又拿出沉甸甸的药典,仔细翻阅了起来。 惠民司的隔离蓬帐总共有十余个,每个帐篷都试了有差别的方子,可就昨天他离开前的情况来看,似乎没有一个方子有明显的起效。他想不出问题处在了哪里,只愣愣地看着药方上一排又一排的药名发呆。 他现在身边又没有病例了,单想方子全然无用。薛达将他安排到顶南村,让他在此处研究病患、寻找药方、拯救村民,可目前看来顶南村根本就是毫无人烟。唯一一个见到的人,还是个已经病发身亡的死人。 白決叹了口气,目光不由得落向白苏。 如果他找不出病方,不止他自己回不了太医院,也会连累白苏兄弟。他若回不了太医院,父亲白瑄一定会异常失望,白家宗族的那些长辈肯定会出言折辱父亲。百年世家的他们,就真的要彻底告别太医院了。 出神间,白苏的唇齿间蓦然发出一声低吟,呓语一般。白決靠上前,却看到白苏两靥泛红,额上、鬓角皆是细汗。他吃了一惊,连忙拂开白苏的袖口,三指齐并,覆上了她的手腕。 糟了!白苏竟然染上了疫病!屏息间,白決仿佛听到了自己越来越响的心跳,他慌了神。 手掌又覆上白苏的额头,那额头竟如烙铁一般,滚烫无比。白決试图唤醒她,可是白苏却毫无反应,依旧紧闭双眼。 白苏浑身都被汗打透了,厚厚的衣料都被汗水打成了更深的颜色。 白決思忖了一下,决定先为她擦干汗水,再换上一层干爽的外衣。他席地半蹲,开始去解白苏领口的扣子。 外衣的排扣被解开,白苏所着的青白色中衣转眼便露了出来。白決没有犹豫,他利索地将白苏的外衣退下,又伸手去解开中衣的排扣。 俄顷,他的动作突然僵住,他怔怔地望着已经被他解开三寸长的中衣,脑中劈过一道闪雷。 他看到白苏的中衣下方竟然还有一件衣物,而那浅胭色的光滑衣物上,竟绣着荷花……这样的针脚,这样的布料,这分明就是女人所用的抹胸…… 他愣了好久,脑中空白一片,支吾了半晌,只吐出一个字,“她——”   ☆、第121章 一步一生 一炷香的工夫过去了,白苏还是未有任何好转的迹象,她额头的细汗已经汇成豆大的汗珠,正顺着她的鬓角缓缓滑下。而白決,也足足发呆了一炷香的时间。他的目光一直落在白苏清秀苍白的面庞上,脑中不断回想着认识她以来的种种。 一方面,他觉得自己实在粗心,忽略了那么多次的直觉,他早该从林林总总的迹象中察觉到白苏的异常。另一方面,他又暗自庆幸,这个让他欣赏、牵挂、甚至喜欢的人,还好是个清清白白的女子。否则,他还真以为自己是个违反纲常伦理的龙阳君了。 既然他知道了白苏的秘密,他便不能继续肆无忌惮地为她更衣了。他重新系好了白苏中衣领口的扣子,只将自己备用的干爽外衣披在了她的身上。当下之计,必须要尽快为白苏降温,再止住盗汗。他打开药箱,决定为白苏施针。 然而,这时候,他突然听到外面传来几句高声的对话。 “老叔!井边的水桶有人动过!” “还真是的,有人刚打了水。” 这村子里还有活人……白決喜出望外,他连忙放下针囊,起身出门去看个究竟。 那外面的两个人一老一少,身上都脏兮兮的,像是好久没有洗过衣衫了。其中那个年轻的见房门突然被打开,连忙一个箭步上前挡住了老者。他看到白決衣衫平整,面容干净,不禁转了转眼珠,对身后的老者嘀咕道,“是个体面人,身上肯定有银子,不如咱们——” 那老人的肚子早就饿的咕噜咕噜了,自从疫病席卷这个村子以来,村里的人跑的跑,死的死,剩下的也都是老弱病残,他们叔侄俩连着两三天没吃一顿饱饭了。不过老人毕竟有点见识,他没那么冲动,他低声回应道,“你先问问他是来干嘛的。” 年轻的听闻,立刻仰起脖子,故作底气十足地问道,“你是谁!来我们村子作甚?!” 纵使对着这些不经教化的农民,白決依旧态度恭谦,他拱拱手,道:“在下是太医院的医者,奉命来此地监测疫情。” 一听说是太医院的人,老人立刻两眼放光。他蹒跚着上前两步,取证一般地问道,“既然你是医者,为何躲在这茅屋里头?难不成你怕自己染上?” “在下有一兄弟,也身染疫病,此刻正在屋中。昨晚我们便到了这个村子,却不见一人,能否请两位告知,现在这里是什么状况?” 老人见他文质彬彬,也不像是说谎骗人的样子,便解释道,“这村里不剩下多少人了,总共加起来也就十来个丁,现在都聚在村南边的大院里了。” “那么剩下的这些人里,可有患病的人?” 老人点了点头,差点流出眼泪,他干涩着声音道,“有六七个都染了病,我的小儿子也——”一旁的年轻人连忙帮着老人顺气,不让他太伤心。 白決实在同情他们,他转身望了望屋内的白苏,沉声道,“大院在哪里,请你们带我过去,我会尽我所能,救治他们。” 一老一少连连答应,这种时候,对一个濒临被疫病吞噬的村子来说,一位医者就是再世菩萨,是上天派来守护他们、拯救他们的。两个人感激着进了屋,蹲下身,打算帮助这位医者把他的患病朋友抬起来,一道抬走。 白決连忙拦住他们,谢绝道,“没关系,我来背着她。” 很快,一老一少先走出房间,他们手上提着沉甸甸的药箱。白決则走在后面,将白苏背在了身后。 白苏恍恍惚惚感觉到自己的双脚疼了空,脸颊旁则是另一人的肩颈。 轻盈的感觉,让她觉得自己仿佛飞了起来,飞向虚无的世界。那个世界里,有她最爱的娘亲,思念的云华…… 白苏鬓角的汗珠一滴滴滚落下来,都顺着白決的颈部线条,流到了他的衣襟深处。白決强忍着酥痒,稳稳地扶着她的身子,即便脚下石子嶙峋,他也不忍让她感受到一丝颠簸。 那一老一少走在前面,还时不时回过头看看白決的情况。他们瞧见白決的注意力一直放在了他身后背着的男人身上,不禁面面相觑,恍悟了大半分。 白決一进大院里,就有几个村民围上前来。起初他们还有些抵制这个外来的后生,后来一听乔家叔侄解释,才知道原来是来了两个郎中。 白決先求了一处独立的小屋,将白苏安顿了下来。然后,他随着乔家叔侄,去正房检查其他病患的情况。正房里阴阴暗暗,地上并排躺着六个病人,每个人的情况都不容乐观。白決一一为他们观了面色把了脉,开出个暂缓病情的方子,给每个人都服下了。 “这些药,可有用没?”方才那个老人,也就是乔家大叔,开口问道。他正蹲坐在他的小儿子跟前,揪心地抚着他儿子滚烫的额头。 白決没有隐瞒,他坦白道,“现在并未有根治此病的方子,但是这剂药可以缓解病情,我会趁着这点时间,赶快把根治的病方找出。” 乔家大叔指着屋外头问道,“你那兄弟呢?如果你弄不出方子,你那兄弟是不是也要死了?” “每个人体质不同,不可相提并论。有的人就算得了重病,也能不治而愈;而有的人哪怕病情轻微,也可能被夺去性命。”白決守着本分,说着十分负责的话。 然而,周围听到此话的人们却并不答应。这六个躺在地上的病人,大半都和这些人有或远或近的血脉关系。其中有两三人已经开始恐吓起白決,“休想说这样的嘴皮子话!倘若你的兄弟好了,而我们这些亲人有任何三长两短,我们绝对不会放过你!但凡有一人死了,也要让你那兄弟去陪葬!” 白決陡然怒了,他站起身来,“你如何能说出这样的话!你在乎你的亲人,我就不在乎我的人了么!” 见白決突然厉声,那个恐吓白決的人抖了一抖。片刻过后,却更加变本加厉了,他梗着脖子,吼道,“我管你在不在乎!你既然是太医院派来的人,就该给百姓办事!你那躺着的兄弟也是太医院来的人,他本该也给我们办事!我看他病的不轻,就饶了他,让他好生躺着。你若再横,看我不把他拖起来!” 白決还从未见过如此不讲理之人,他好心好意帮助的人,竟然反过来咬了他一口。之前从薛达那里受的气也就罢了,毕竟他和薛达从来都是敌手相交,谁也没给谁好脸色过。可这些百姓呢,他们又是凭什么对一个郎中如此出言不逊的!更何况,那人口口声声说要伤害白苏,他听了,如何忍得下这口气! 这些天积攒的愤怒都在这一刻爆发,白決扬起手臂,对着那个口出狂言的男人猛然挥下一拳。 那妄徒子被这一拳打懵了,反应过来之后,立刻就要反手扑上前去。乔家叔侄见情况急转直下,连忙一左一右抱住了此人。 “谁都不要冲动!”乔家大叔大喊一声,胡须都跟着发颤,“老胡,你是想让咱们都撂在这儿吗!老天爷送了郎中给顶南村,就是要拯救咱们!” 老胡还是不忿,他挥着拳头,浑身使着劲儿,对着白決吹胡子瞪眼。 白決冷静了许多,他感受着手指关节上的疼痛,有些为方才的无礼愧疚。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他一直家教甚严,还从未做过这么野蛮的动作。可是,在他听到那个人反复粗鲁地提及白苏后,他的愤怒就这么轻易的喷薄而出了。 白決舒了舒泛红的指根,只低声嘱咐了乔家大叔两句,便离开了正房。 老胡还想不依不饶追上去,却生生被乔家叔侄按了住。 白決回到白苏身边,将房门紧紧掩了住。他想安静下来,安静到整个世界,只剩下他与她就好了。 白苏依旧紧闭着双眼,陷在昏迷中。 白決深觉心累,从进太医院那刻开始,一路走来,他觉得好累。 从前,他活在白家先祖撑起的世界中,接受白瑄的倾囊相授,以为靠自己的能力足够成为天下最优秀的医者。然而,在他遇到白苏后,他才发现,太医院只不过是医者世界的面具,虚假的面具。太医院里面的医者,谁曾体会过人间真正的疾苦。哪怕位高如薛显、薛达,也不过是朝廷录用的官员罢了。他们,都不能称为优秀的医者。 他意识到,如果他真的想成为大伯父白璟那样的人,他还有太长的路要走。 好在,好在上苍让我与你相遇。白決的目光凝落在白苏的腮翼,心中有一丝温情涌动。白苏只是一个女子,却能有胆量乔装混进太医院,更难得的是,她的医药积累绝对不在任何男人之下。她身上的一切,都那么让他心动。思及这里,白決有些情难自持。他伸出手,犹豫着,轻轻抚上了白苏的侧靥。 济世救人之路如此漫长,如此艰难,倘若能有她陪在他的身边,他也不算孤单。 然而,情之所起,总是阴差阳错。 他晚了一步,便彻底晚了一生。 昏迷中的白苏感受到面部传来的温暖,她内心深处浮现的身影,只有慕云华。 慕云华护她多次,也走进了她的心中。哪怕他死了,在她心中,任何护着她的人都会被替换成他。 这便是,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罢。 哪怕那人早已不再,依旧可从溟莫中求其所梦。   ☆、第122章 缜密安排 惠民司外,吉祥一直守候在隔离区附近。他时不时就会走进蓬帐,瞧一瞧病人的康复情况。 大半天过去了,阳光开始西斜,茫茫的暮色即将降临。 突然间,蓬帐被人掀开了一个缺口,里面探出一个脑袋,四处张望着。吉祥见状,连忙跑上前,他认得出这是其中一个病人,所以有些焦虑,“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么?” 那病人面色好了许多,微微有点红润,只不过嘴唇还苍白干燥。他嗫嚅了一番,才扯着嗓子艰难说道,“没事,我只是觉得有力气了,便起来走走。兄弟,有水么?” “水?”吉祥猛然点头,他舒了口气,“我这就去帮你拿。” 这次疫病的奇怪之处就在于,病人纵然不断盗汗,也不愿喝水。眼下这个病人主动要水喝,说不定就是个好现象。吉祥非常兴奋,他一边为病人取水,一边绕道回到惠民司里,打算把这个消息告诉给医官们,让他们来检查一下这个病人是否真的康复了。 然而,半路上,两个侍卫一般的人物突然出现在吉祥面前,三下五除二就将吉祥缚了住。吉祥也使了一些功夫,却根本抵挡不过两个人左右夹攻。 他被捂住嘴,连连拖出去几百步的距离。 一路上,他都在奋力挣扎。最后,到了一个僻静的地方,两个侍卫却松开了他。 吉祥看到他面前不远处站着一位背对而立的男子,正心下疑惑,那两个侍卫便已然退下,消失了身影。 吉祥在京城无亲无故,只认识白苏和半夏两人,谁会用这样的方式来见他?稍加思忖,他可以断定眼前的男子一定心有险恶,想加害于他。于是,趁着对方还未转过身来,吉祥蹑手蹑脚地上前了几步,打算先发制人。 然而,就在他打算伸手钳住对方的时候,一个让他再熟悉不过的声音突然响起:“吉祥,做什么?” 吉祥只觉耳根一麻,眼前开始昏花,他——他没听错吧—— 陆桓强忍着心中翻涌的情绪,缓缓转过身来。深眸盯住他曾经的贴身随从,又定定唤了一遍:“吉祥。” “主子——”吉祥颤抖着声音,难以相信眼前所见。 慕云华,慕云华,这真的是慕云华么……可是他亲眼看到慕长业老爷将他亲自下棺了,所有人都认为他死了…… 吉祥张着嘴巴,嘎巴了几下,就再也说不出其他话了。 时间紧迫,陆桓有重要事情想问吉祥,也有很多事情要交代。他省略了主仆流泪寒暄的过程,直接问道,“为何这一整天都没有见到白苏,她是回到太医院了么?” 吉祥还陷在震惊中,哪里听得到慕云华的问话,他只怔怔看着他的主子,扑簌簌掉泪,口中喃喃着:“你没死——你真的没死——” “吉祥,所有事情我会找机会解释给你,你不能把见到我的事情告诉给任何人,包括白苏。”陆桓理解吉祥此刻的心情,他又何尝不是悲喜交加,可是眼前太多事情都要比自己心中的情绪重要,他不得不如此理智。 吉祥越矩地走上前扯住了慕云华的衣襟,哭道,“主子,为什么——为什么要瞒着我们——” 他见慕云华沉默了,只好擦干眼泪,回答他方才的问题,“昨天傍晚,白姑娘就被薛达副提点调去顶南村了,估计要四五天才能回来。她开出的方子已经有了成效,看来,她要成为最后一个知道的人了。” 陆桓心中一紧,眸色骤然加深,袖袍下的双手不觉攥起了拳。 他理了理思路,向吉祥确认道,“你说,白苏的方子有了成效。这件事还有谁知道?” “只有我和半夏,是我们一直在盯着服下白姑娘方子的病患。”吉祥低下头,从怀中掏出了一张皱巴巴的宣纸,那是白苏之前研究药典时候写下的方子。这两天,吉祥和半夏就是按着这个方子配的药。 陆桓蓦然舒了一口气,他从吉祥的手中接过药方,目光凝落在白苏娟秀的字迹上,心中微痛。半晌,他叠好宣纸,收在了自己袖中,而后叮嘱吉祥道,“此事不要与任何人张扬,你要守住这个方子,如果有人问起,就说不清楚病人痊愈的原因。记住了么?” 吉祥不解,但他向来都习惯了听从慕云华的话,这次也不例外,他点了点头,复又问道,“那还要给病人服下这个方子么?”他知道他或许不该问这句话,可是眼前的慕云华就是一团谜,他究竟为何要假死,为何来到京城,又为何要插手此事,吉祥根本想不出。吉祥隐隐觉得,或许慕云华已经变了,变成一个坏人,一切事情都有着自己的盘算。 “如果此方当真有效,便给所有病人服下。我只要太医院的其余人不能知晓具体的药方,尤其是薛达副提点。”陆桓沉下声来,他直接向吉祥解释道,“此事关乎白苏,你定要切记。” “是。” 天底下了解慕云华的人不多,吉祥也算是那寥寥无几中的一个。他看得出,慕云华的目光十分隐忍,似是背负着什么难以承受的重担。 还未等他多想,慕云华便已转过身去,离开了此处。 若不是一阵风掀动了襟下的衣角,吉祥会觉得自己是在做梦。他望着慕云华的背影,心有预料,他还会再出现的。 而陆桓甫一回到平安身边,便要了一匹快马,片刻不疑地踏上马。平安瞠目结舌,还未问出一个字,陆桓就已绝尘而去。 马蹄所过之处,溅起了一串泥土。 这条路所通往的地方,不是别的,就是顶南村。 慕云华离开后,吉祥木然地回到了惠民司,他险些忘了他本要做的事情。半夏看到吉祥有些失魂,不禁好奇地靠上前来,“吉祥,你可还好?” 吉祥点了点头,依旧心事重重地回想着方才慕云华的一番话。他真的要依照慕云华的吩咐做事么……慕云华为什么把方子要走了,又为什么不肯让别人知道药方……为什么他还是什么都不肯多说,不肯解释,吉祥沉重地叹了一口气。 “真的没事么?那些病患怎么样了?”吉祥的表情根本就是不对,半夏只能开始猜测。 “有一个病患想喝水了,看样子是好了很多。” 半夏听闻,立刻道,“这是好事啊!我们赶紧去禀报副提点大人!” 吉祥一把拽住半夏,“不,不可以!” “为什么?”半夏疑惑极了,这小子从刚才起就各种迷糊,究竟是怎么回事。 “在白苏回来前,我们只管照方子熬药,给病人服下。断断不能将方子已出的消息告诉给别人。”吉祥决定还是听从慕云华的安排,谁叫他是他的主子呢。 半夏还是不懂,她反问道,“那其他地方的病患呢?他们或许也在等着这个方子,我们如何置之不顾?只有让太医院的人知道,天下人才能知道啊。” “不可以,绝对不可以,你听我的便是!”吉祥也不知道怎么能说服她,只好抬高了声音,换了一种命令的语气。 半夏有些生气,她甩开吉祥控制她的手,转眼就跑开了。 “半夏——”吉祥猛地一拍额头,他犯了错,他不该用这种态度。半夏又不是他的什么人,况且又是个有脾气的,这样一来,半夏恐怕不会听从他的叮嘱了。 越想越懊恼,他把自己的失措都归因给慕云华莫名其妙的出现。他这个主子,真是一如既往地让他伤脑筋。不过,谢天谢地,他还活着。 马过浮蹄,速度之快,让两侧的林木都迅速遁形于身后,耳畔只余呼啸的风声。陆桓握紧了缰绳,目光凝视在前方,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快一点,再快一点,他必须要尽快见到白苏。 因为他的预测,这次岭河水提前高涨,并没有带来像以往年份那般的大灾难。相当一部分村民已然在河水决堤前搬离了村落,所以,因溺水而伤亡的人数大大减少。就在几日前,陆桓因预测有功,被皇帝钦点为赈灾使中的一员。 然而,每逢水灾,势必会带来疫病。作为赈灾使,陆桓十分清楚平阳城外的疫区情况。所以,他不会不知道,顶南村已经几近全民覆没,是被朝廷下令放弃了的村子。 这些日为赵策办事,陆桓也有意去了解了一些有关太医院的事情。他知道薛达此人是被赵策收买的,且已经和宫内的宁嫔联手了。他只以为薛达是一个沽名钓誉之徒,却没想到薛达的手段竟会如此阴险毒辣。薛达是太医院的副提点,怎么可能会不知道上头已经决定放弃顶南村,却还是将白苏调去那里,这当中必然有自己所不知的仇恨。 白苏身陷险境,他岂能坐视不管。 他答应过她,从医之路艰难漫长,他必定会陪着她。 他又怎能食言。 临近戌时,天色已黑,陆桓终于赶到了顶南村。 顶南村还是那么的安静,没有一丝灯火。陆桓毕竟事先就有所了解,所以并没有为此困惑。 他逐一检查了每一个院子,最终找到了村南边的大院。大院中影影绰绰似有火光,偶尔还会有一两句低语的声响。 原来所有人都聚集在了这里,陆桓深吸了一口气。他抬起手腕,却不由得迟疑了一瞬。 眼下,他或许和她就只有一门之隔,只要敲开这扇破败的院门,他们就能重逢。 近乡情更怯。 铛,铛,铛。 迟疑过后,他还是落拳,稳稳地敲响了院门。   ☆、第123章 夜来无形 敲门声惊到了正在院内守夜的乔家叔侄,两个人互相递了个眼色,不敢懈怠,一前一后地抄起火把,蹑手蹑脚地向院门靠了过去。 世界突然寂静下来,陆桓仿佛听到了自己渐响的心跳。他察觉到靠近的火光,便清嗓说了句,“打扰了,请问有人在么?” 乔家大叔把脸贴在了门缝上,辨认着外面的形迹。他确认好外头只有一个人之后,才将院门拉开了一条细缝,沙哑着回问道,“你是什么人?” 乔家叔侄如此谨慎,并非因为胆小怕事。他们早就听说有些村子被疫病袭击后,官府为了遏制疫病,甚至会对仅剩的村民们痛下杀手。前朝暴虐,这样的事儿屡屡发生,到了大慕朝情况才有所好转。 陆桓拱手行礼,幽暗的双眸低低敛着,直言来意,“在下来此寻一白姓医者,不知两位可有见过?” 年轻人一时冲动刚想点头,乔家大叔一把按住了他的脖颈,炯炯的目光像狐狸一般,复又回问陆桓,“你找此人做什么?” 陆桓大致明白了他的顾虑,他必在担心自己是来召唤白苏回去的。对于一个濒临死亡的村子来说,没有什么比剥夺掉他们的希望更加可怕的了。他缓和了语气,解释道,“我是来帮白先生的。” 乔家叔侄这才将院门打开,迎陆桓进来,又让他等在院内,“先生且候着,我们这就叫白先生出来。” 陆桓谢过,凝视着两个人离去的方向,不由得攥紧了双拳。 再过片刻,他就能和她重逢了。 他一直期盼着这一天,原以为它的到来会在数年之后,在一切安定下来之后。想不到他自己终究还是把持不住。 呼吸越来越紧促,陆桓转过身去,不敢面对她会出现的方向。 该怎么正视她,该怎么解释从前所发生的一切,她是否会原谅自己的弥天大谎……他的心乱极了,原以为别离的时候最是煎熬,可如今看来,重逢的忐忑才如刀山火海。 吱呀一声,不远处传来木门的开合声。不消片刻,一串脚步声便稳稳地停在了他的身后。 “你是?” 对方口中迟疑的声音,让陆桓着实一惊,他听得出,这并不是白苏的声音。 白決打量着面前之人骤然僵硬的清冷背影,心上一丝疑惑。 陆桓屏住了呼吸,如果来人不是白苏,那么白苏在哪里?他转过身来,与白決四目交接。 两个男子静默地对视着,没有人率先开口。白決隐隐感觉的到,这个素昧平生的男人,一定是为了白苏而来。许是对方的身上有一股凝重的压迫感,一向温和的白決最终打破了寂静,“在下白決,阁下是?” 陆桓已然认出他来,那日他隐在惠民司外,远远地看着白苏,也自然看到了这个一直陪在白苏身边的男人。短短交视的这一瞬间,陆桓在心中迅速地判断起白決的为人。 “在下,陆桓。” 白決不由得从心底舒了一口气,说实话,前一刹那,他有些害怕这个人会用“云华”二字来回答他。白苏睡里梦里也忘不掉的那个人,看来并不是眼前这位。神色微亮,他回应道,“陆桓——是你在负责惠民司赈款一事。” 陆桓见他听闻过自己,也并不惊讶。他垂眉行礼,心中为白苏担忧,口中却依旧平静地问道,“白苏是否也在这里?” 白決正犹疑是否要立刻答复他,迟虑的目光只微微一转,陆桓便已然明了——白苏就在刚刚他所走出来的那间屋子里。 如此深夜,此人竟与白苏同处一室,一时间心头阵阵不爽,陆桓迈开脚步,却被白決伸手拦住。 “你不能进去。”白決暗叹陆桓的机敏,自己只字未说,他竟然也能洞悉一切。 陆桓拂开白決,冷冷道,“我与她,和你无关。”他本不是这样无礼的人,可是他心里就是有些吃味了,虽然他自己都没有察觉。 “她的安危,与我有关。她现在不能见你。”白決毫不示弱,一双眸子也浮上了稀薄的乌云,寒光微微。 这两人并没有发觉,他们的谈话,其实都默认了白苏是个女子的事实。连一向谨慎的陆桓,也被醋意熏晕了头脑。这场景,若叫不知情的旁人看去,真会以为白苏是一个人见人爱的男宠了。 陆桓定定注视着白決,暂且忍下了对他的敌意,“我有要事与她说。” “她病了。如果你不介意,她醒来后,我可以替你转达。” 陆桓一怔,心中不由得揪起了一块儿,“她病了?” “来到这里她就染上了疫病,现在我在为她医治。这期间,任何人不能打扰她。而且,为了陆先生自身考量,我也不能让你接近其他的病人。”这是白決的习惯,当他作为一个医者看待这个世界的时候,所有人都要听从他的嘱咐。 陆桓不禁苦笑,白苏怎么会是别人,他又怎会为了一己之私对她不管不顾?这次的疫病极可能夺人性命,他若就在这里退却,如何对得起她?他想起自己袖中还藏着白苏的药方,据吉祥说这份药方可以根治疫病,陆桓犹豫了起来,他要不要将药方交到白決的手中……他不信任薛达,所以密下了药方,可白決呢,白決就一定是好人么?万一他与薛达首鼠两端,那自己岂不是置白苏于险境了? 几番斟酌之后,陆桓还是执意去见白苏,他想亲手把药方交到白苏的手上。白決奈何不得他,只得为他让开了路,又紧紧跟在了他身后,一同进了屋。 白苏安安静静地睡着,因怕她硌着冷着,白決在她的身下垫了好几层棉褥。 陆桓看到白苏苍白的面庞以及起皮的双唇,喉中哽住,他轻轻跪坐了下来,伸手覆上了她的额头。曾几何时,他也是这般守在她身边,熟悉的感觉源源不断地叩着心扉。 白決看到陆桓的动作自然流畅、神情也似发自内心地关心爱护白苏,他终于感觉的出陆桓和白苏之间非同一般的关系。他之前就听说了,朝廷派来的陆桓,亲自指名让白苏负责安排赈款的使用。与他相比,陆桓和她必然是旧相识了。一丝悄怆袭来,白決突然觉得方才自己的阻挠都是在自作多情。他深吸了一口气,退至门口,望向了天边的月亮。 陆桓凝望着双睫紧锁的白苏,突然有些怕了。 他怕她会在此时睁开眼睛,看到他,然后他逃不掉的厄运也将牵连到她……他大费周折的隐姓埋名,不就是为了能让他在乎的人远离漩涡,平平安安么?为什么,他这么轻易,就为了成全感情,放弃了坚持和原则。他这样,才是真正的自私。 混乱难耐之时,陆桓瞧见房间的一角摆着一个矮墩木桌,木桌上零落地放着好几本摊开了的医书。墨迹斑斑,批注的人似乎是疲惫不堪,才使得桌上好几处都落上了墨点。桌下也摆着一小堆一小堆的药材,一杆玲珑称就搁在旁边,上面还摊着一张厚宣。 夜风微凉,白決在屋子外的台阶上坐着,困意压得他喘不上气来。 “白決。” 陆桓不知何时也走了出来,站在了白決身后。 白決连忙起身,略有些低落地问道,“你们见过了?” 陆桓从衣袖中掏出一方宣纸,递到了白決手中,“这是治疗疫病的方子,白苏还睡着,就拜托你好好照顾了。” 白決十分惊讶,他接过方子,只简单扫了一眼,便认出白苏的字迹,“药方?你怎会有白苏开的药方?” “我刚从惠民司过来。”陆桓停顿了一下,就此不再多说,而是道,“为她治病,带她回惠民司,带她回太医院。如果她有任何闪失,我不会放过你。” 话音凛凛逼人,但白決听得出他的真切,他不禁疑惑,“那你呢?就这么离开?” 陆桓点了点头,最后叮嘱道,“烦请不要向她提起我来过。”俄顷又补了一句,“也不要提起我这个人罢。” 夜更深,在浓重的黑色下,陆桓只身离去。惊蛰时节,夜虫鸣鸣,只有他的到来,寂静无声。像是一切都从未发生过一般。他依旧做他的陆桓,与慕云华无关,与白苏更加无关。 陆桓走后,白決依照着白苏的药方,紧赶着熬出了汤药,一勺一勺地喂着白苏服下了。 他彻夜未眠地陪伴着白苏,眼见着她细密的汗一点点涝了下去,临到五更天,才放心着伏在她身边睡了一会儿。 次日一早,白苏迷蒙着醒来,头脑不似昨天那般昏昏沉沉了,身体仿佛也有了力气。她挪开被子,却碰到了身侧的白決。 她暗惊,望着白決眼周的淤黑,她的心好似有那么一瞬被撞了一下。 她连忙扶了扶自己的发髻,又打量了一番身上的装束,恩,还是男人的扮相,没有露馅。这样想着,她才放心地扶正了白決的头,为他垫上了麻枕。   ☆、第124章 难得重逢 这日晌午,阳光充沛,因把冬日里头的棉窗都换成了绢窗,整个嘉和殿透亮极了。慕安这些日子也觉得精神焕发,批起奏章能够接连数个时辰不停。 半炷香前,慕安将白芷召到了嘉和殿。此刻白芷刚到,便替了孙福连的班,立在慕安的书案旁为他细细研墨。慕安想着暂且把眼前堆着的奏章批阅好,再问白芷的话,这么一打算,一个时辰又悄然过去了。 临了,慕安搁下毛笔,目光落在白芷研墨的双手上,凝视了一会儿后,才道,“你研墨的动作很流畅,像是有经验的。” 白芷缓缓屈身作了一揖,淡笑答道,“陛下不嫌弃便是。” 慕安抚了抚眉梢,有些疲倦,“又有些日子没见你了,你清瘦了。” 白芷迎上慕安散漫的目光,突然发觉这个已入中年的皇帝,样貌上也并非不堪。硬挺的鼻翼,锋利的长眉,棱角分明的下颌,好似这样刚阿的面目才配得上九五之尊的地位。然而,他的目光却不如五官那么犀利。就像此刻,他随意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其实就与寻常人家的男子无异。白芷不知怎的就想多了些,下一刻才缓过神来,感激谢恩道,“陛下牵挂,才会觉得臣妾清瘦了。” “朕喜欢你的性子,安静。”慕安盯着书案上摞在最高处的那封奏折,那是肃远侯赵策递上来的,慕安不由得想到聒噪的宁嫔,一时头疼。 “陛下可是想说臣妾太过无趣,不能为陛下解闷儿?”白芷一不留神,竟自然而然地开起了慕安的玩笑。话音刚落,她才自觉有些失了分寸。不过慕安也没有计较,反倒跟着她一起笑了出来。 这一刻,白芷突然觉得十分踏实,虽说伴君如伴虎,可她呆在慕安身边并未感觉到一丝压力。现在的生活,虽然不是她想要的,但至少顺心如意了许多。她与世无争,皇后将她看做自己人,对她颇为照顾。赵宁心气儿高,她的眼中钉也早已不再是白芷这个小人物。白芷无所追求,落得个清净。 或许,这样的结果,要胜过她留在赵子懿身边罢。白芷在心中喟叹了一番。 哪知就在此时,孙福连猫着腰进殿通传道,“陛下,赵将军已经来了,人就候在殿外呢。” 赵—— 白芷失神了一瞬,复又稳住了心态,朝廷里不乏赵姓的人,赵子懿远在戊庸,来人不会是他的。 慕安点点头,示意孙福连将赵将军引进来。 白芷见状,识礼地作揖下来,“那臣妾就先告退了。” 慕安认为白芷无需回避,他压了压手腕,简单吩咐:“不必。” 绢帘被挑开,颀长健硕的身影投映在重重的屏风之上。纵然是绰绰的破碎光影,白芷还是在第一瞬间就认出了他。刹那间,白芷只觉得自己浑身都凉了半截,手和脚就像泡在冰水中一般,止不住地哆嗦。好在衣袍宽大,慕安并未察觉出她的异常。 赵子懿也未有想到会在嘉和殿中见到白芷。这段日子,他以为自己已然平静下来,可一切防线还是在见到她的时候,土崩瓦解。两个人都提着七上八下的心,短暂地对视,又迅速移开了目光。 赵子懿抬起长袍,跪了下来,向慕安请安,也向白芷请了安。这当真是天上地下的分别了,白芷心中一阵苦涩。 慕安道了平身,赵子懿才站起身来。 “肃远侯奏请朕为你在京安排一个闲职,朕想问问,你是怎么想的?”慕安将最高处的奏章拿在了手中,轻轻摊开,一目十行地又扫了一遍。 赵子懿来之前便与赵策通过气了,他依照赵策的安排,恭敬答道,“臣常年驻军在外,不能尽孝于父母膝前,是臣之错。臣请陛下准奏,将臣留在平阳,成全臣的忠孝之心。” 慕安打量了一番赵子懿的神色,而后轻飘飘一个字儿应道,“好。” 慕安是有认真琢磨过赵策的用意的。赵子懿的将军位,是先帝在世的时候所封。先帝重用赵家,破格提拔尚在弱冠之年的赵子懿为领军将领。须知军权是很大的诱惑,赵策却肯让他的独子放弃手上的军权,这背后必有目的。不过,削弱赵家的兵权确实是件好事,慕安原本对赵策的担忧已然减少了几分。 一番思虑过后,慕安在奏章上批了朱红,又圈点了赵子懿的新职位。 “朕记得,先帝在世时曾为爱卿指婚,许的是敬安侯家的女儿。”慕安幽幽地提起,有些让人摸不清他的态度。 白芷攥紧了拳,她一直在控制自己,却还是控制不了痛楚的蔓延。 赵子懿不假思索地跪了下来,恳切道,“请陛下收回成命,臣不想娶敬安侯的女儿为妻。”从前,他连亲口为自己说句话的机会都没有,现在他什么都不想顾及了。只是,哪怕他成功拒绝了这个婚事又如何,哪怕他拒绝了成千上万个指婚又如何,他是再也不能娶白芷为妻了…… “哦?”慕安稍愣了一下,赵子懿的反应就像是本能一般,慕安推测的出,赵子懿一定是有心上人了。 赵子懿又重复了一遍,慕安见他心意已决,便也没有勉强。其实在慕安的内心深处,他也是不希望看到肃远侯和敬安侯两家联姻的。现阶段,他最想做的就是削弱肃远侯,怎可能还在他们家族的虎背上再添双翼呢。 慕安淡笑一声,岔开话题,道,“朕差点忘了,你与白顺仪是旧相识了。这次你从戊庸回来,可有给她带点什么家乡的礼物?” 一句话险些让赵子懿的心提到喉口,慕安这时候突然来了这么一句,难道是自己露出了什么破绽?赵子懿连忙定神,自若地答道,“臣失礼了,忘了礼物这事儿。还请顺仪原谅。这段时日,顺仪一切如故?” 白芷也端庄地回礼,“谢赵将军挂怀,一切都好。” 赵子懿片刻不能再呆在嘉和殿了,他觉得自己随时都会崩溃。他屈膝告退,慕安也没有多留他。 自他出殿后,白芷的心也跟着掏空了。不知是否因为嘉和殿里的光线太强,白芷只觉得双目酸酸,有曾薄泪在眼底打转。 一炷香之后,白芷也退出了嘉和殿。她一路走着,一路抚着心口。路过的太监宫女都纷纷向她行礼,她却浑然不觉,只希望脚底生风,让她痛快些回到清雅殿,回到她自己的世界去。 “芷儿。” 沉稳的声音自耳畔响起,白芷愣了一下,不敢相信地循声望了过去,果见赵子懿从一簇树丛中走出,风姿神态,尽如从前。 白芷哑哑地痛呼了一声,她最怕的还是来了,深宫禁地,她是皇上的女人,怎能和其他男人有瓜葛。 赵子懿却是一副什么都不怕的神色,他走向白芷,又稳稳唤了声,“芷儿。” 四下无人,赵子懿挑得了一处僻静的地方,尽管如此,白芷还是万分紧张。 “你疯了么?若叫人看了去,你会——” “芷儿,我们的时间不多,这些话就不要说了。如果我有一丁点的惧怕,我也不会出现在这里。”赵子懿对她说起话来还是如从前那般的温柔,与他刚毅的气场截然相反,却是白芷最为熟悉的感觉。 白芷吐不出半个字,只呆呆地望着他。 “方才殿上,我问了你,现在我还是要再问你,你一切都好么?” “我一切都好。”白芷垂下长睫,局促不安地盯着自己的绣鞋。 “他——陛下——他对你也好?” “恩,也好。” 赵子懿点点头,似是心满意足了,他从怀间掏出一封嵌着红泥的信件,递到了白芷手中,“只要你好,便好了。不曾从戊庸给你带回什么礼物,这封信,就作为礼物好了。” 说罢,他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只余白芷一人还怔在原地。 是梦么。 真的像梦一般。 如果不是因为自己的手上攥着信件,白芷根本不会相信她刚才就那么与赵子懿咫尺相对。 她懊恼了起来,方才她究竟在惧怕什么,为何连一句完整的话都不与他说……这段日子,她思念的牵挂的人还是他,她为什么没有问他,他好不好。 白芷失了魂一般,已然不知是怎么走回的清雅殿。 木香见她面色苍白,以为出了什么大事,连忙迎了上去。 白芷沿着茶案瘫坐了下来,颤抖着拿起信件,正想撕开,却又担心信中赵子懿会书写什么让她动摇的话语。方才这短暂的接触,就已经让她心神大乱了,她恨不得抛下一切追随他出宫去。倘若,这信中的意切让她当真做出出格的事情,从而连累了他,该如何是好。 踟蹰间,白芷将信件丢给木香,淡淡地吩咐道,“烧了罢。” 木香不知该接不该接,她问,“主子,这是谁的信?为何不看?” 白芷突然领悟了什么,她慌忙从木香手中拿回信件,利索地撕开,摊平,果不其然,信头上写着“妹妹”二字。这是大哥白敛写给她的家书!原来赵子懿说的礼物,竟是这个…… 白芷不禁热泪盈眶,她颤抖着一字一句读了下去。她太思念家人了,她迫切地希望知晓父亲,母亲,苏儿等所有人的消息。赵子懿冒险给她的,对她来说,无疑是最贵重的礼物。 信件读毕,白芷微惊着脱了手,任由薄薄的宣纸飘落在地上。 “木香……”她有些拿不定主意地唤着,木香连忙回应了她。 两行泪从眼角滚落,白芷终于不能自持地颤抖道,“苏儿,苏儿她,她在太医院……她竟然在太医院!” 木香也惊住了,她递上手帕给白芷擦泪,她看得出,白芷这泪水,是激动的泪水。 世上还有什么能比得过相爱之人重逢。   ☆、第125章 觊觎功劳 自打白芷知道白苏在太医院之后,她一连三日都谴了木香去太医院打听,可是带回来的消息就只有白苏被罚去了惠民司。她也听说了凡是被贬去惠民司的医者,很少有再回到宫中的。为此,白芷担忧极了。若是在宫里,她还能照应一下白苏,可是惠民司那么偏远,她实在鞭长莫及。 这日早晨,白芷又遣木香去太医院打听,哪知木香前脚刚出了清雅殿,沈济生就提着熬好的汤药后脚进了清雅殿。 沈济生按规矩请脉,有条不紊。白芷瞧着他,心中暗暗思量,沈济生看上去是个稳重得体的医官,或许可以日后通过她来帮助白苏。 正出神时,沈济生已经合上了药箱,起身告退。 “沈大人辛苦了。”白芷向他道谢,而后又状若无意地关心道,“听闻这半月外面疫病闹的厉害,现下情况可还好?” 沈济生弓身应道,“有劳顺仪挂心了。已经有了根治的方子,想来疫情很快就会被遏制住。” “哦?”白芷只是随意一问,拿些话题和沈济生套套近乎,却没想到问来了好结果,“我听闻太医院一直困顿其中,不得解法,想不到这么快就有了好消息。真好真好。” “其实好消息并非来自太医院,是城郊的惠民司先找出的办法,惠民司那边的病患已经康复了大半了。”沈济生不善居功,虽然此话他没必要说与白芷,但他还是解释清楚了。 惠民司三个字无疑是白芷最为关心的,她激动地险些站起身来,又忽觉失态,便稳住神,淡淡道,“惠民司?想不到小小的惠民司中也有奇才。” “是啊,的确如此。”沈济生也十分感慨,他还并不知道药方是谁开出来的,这一点他也正在奇怪。昨儿晚上,一个御医使从惠民司回来,太医院的众人才知道惠民司那边已经有了许多康复的病人。沈济生兼夜赶了过去,却没有一个人将一张像样的药方拿出来,仿佛惠民司里面的人自己都不知道是哪个药方治好了病人。没有药方,就无法推广,这次对疫病的遏制,只是看到了曙光罢了。 白芷没有再继续聊下去,她平时话少,突然一下热情了她也怕惊到沈济生。于是她又随意寒暄了两句,便允沈济生退下了。或许别人难以察觉,但白芷隐隐猜到,这次的危难必定是她那个聪明绝顶的妹妹解决的。她了解白苏的脾气,既然白苏想留在太医院,就没有任何人、任何事可以阻拦。倘若真是白苏立此大功,那她们姐妹重逢的时刻就指日可待了!白芷默默合起了双掌,为白苏祈福了起来。 城外惠民司中,副提点薛达如坐针毡,不住地对着下属火冒三丈。自己眼皮底下有了康复的病人,他居然是最后才知道的!要不是昨晚沈济生过来察看情况,他可能到现在还不知道呢。作为堂堂的大医使,他竟然在昨晚面对沈济生时一问三不知,这事儿若传出去,他今后在太医院的脸面何在! 薛达气的又猛拍了一下桌子,惊得立在一旁的几位医士连连哆嗦。 “这么大的事情,怎么没人事先告诉我?!我不是说过,但凡有一人有康复的迹象,就上报给我么!” “可能他们不确定这些人是否是真的康复了吧……毕竟是个大事儿……”一个医士接了话。 “放屁!”薛达怒道,“这也是理由?!没用的东西们!跟你们丢人丢大了!” 一时间屋子里寂静了下来,没人赶在这时候出声了,大家都低着头听着薛达愤怒的喘气声,十分压抑。 之前陷害过白苏的医士陈弗这次就跟在薛达身边,过了一会儿后,他斗着胆子插话道,“副提点大人,小的以为当下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 薛达怒视了一眼,冷笑道,“你是在教训我么?” 陈弗连忙低头哈腰,“小的实在不敢,不过小的确实有话想和大人说——”陈弗其实也有些害怕,他之前和薛达接触不多,也还没摸太清薛达的脾气。这次能够随行来惠民司赈灾,是他主动请来的。他知道,这是一个接触薛达往上爬的好时机,他再也忍受不了呆在沈济生身边做小喽啰了。 陈弗使了个眼色,薛达领会了他的意思,便挥挥手,不耐烦地对其他人说道,“你们都下去吧。” 屋内只剩下陈弗和他之后,薛达才缓缓开口,“最好你说的东西顺我心意,否则我把你也丢去顶南村。” 陈弗点点头,鬓角险些掉了一滴冷汗,“薛大人,小的以为,眼下正是薛大人立功的好时机啊。” “哦?”薛显的兴趣被提了起来,他当然渴望立功了,他丢尽了脸面,只有立功才能让他扬眉吐气,“你说的简单,可我怎么没见到你说的时机?” “大人您想,现在是您在惠民司管事,那么惠民司任何好事其实都能算在您的头上。”陈弗转着狐狸一般的眼珠,又道,“其实大人您早该这么打算了,不管药方是谁开出来的,大人只说是自己想出来的。惠民司这些郎中,都是些没见过世面的,管他什么人,给点银子也就打发了。不过眼前的难处就是我们手上没有药方,所以大人应该先思虑这件事才对。” 薛达听得入了神,他点了点头,默认道,“既如此,你可有什么办法?” “药方这东西,白纸黑字,须得是货真价实的才行。否则,便是欺君之罪了。”陈弗一点一点分析道,“大人,我瞧着这事儿有蹊跷。换了以往,谁人率先研出药方,都是大张旗鼓恨不得奔走告之的。这次却玄了,有了康复的病人,却没人站出来递上药方。如果不是此人自己傻,不知道是自己的药方起了作用,那就是此人太过聪明,在防着别人觊觎药方,等待时机而动呢。” “你的意思是,这个人还是个高人?如果真如你所说,他有意密下药方,必也是为了立功……” 陈弗见薛达渐渐想明白了,便也放松了些,“没错。遏制疫病是奇大的功劳,此人心有城府,且目的明确。以小的看,必是白決!” 陈弗一语将白決点出,薛达不禁颤了一下,他细细思之,愈发觉得陈弗的分析十分正确!他眯起双目,犀利的目光盯着案台上的茶杯,再度思索了一番,“可是,白決在几日前就被我安排去了顶南村,他如何能医治惠民司的人?” 陈弗笑道,“这就是白決的厉害之处了。大人难道忘了,大人可是昨天才知道病人康复了的。” “哦?!”薛达恍然大悟,突然之间一切都有了完美的解释,他开始坚定的相信,让他丢尽颜面的人,就是白決!薛达气的握紧了拳头,恶狠狠地呲着牙齿,“白決——白決——真有你的!”薛达已经暗下誓言,不管白決这次如何行事,他都要坏了白決的算盘! 药方,他只要先一步破解出白決的药方,就能变被动为主动。白決被困在顶南村,想必一时半会儿也回不来了,他还是占上风的。 渐渐地,一抹阴笑覆上了薛达的嘴角,他已经想出了一个办法…… 因为听从陆桓的吩咐,吉祥没有向任何人吐露有关药方的事情,半夏对此虽然一直不解,却还是选择相信吉祥。此刻的惠民司中,知道真正药方的,就只有吉祥和半夏两人了。其实吉祥这几天大概想明白了,陆桓会让他保密,应该是为了保留白苏的功劳。白苏想回到太医院,必须要立功才行。 吉祥为了掩人耳目,不让别人根据线索发现自己,甚至还偷偷换掉了其他几个蓬帐里头病人的药方。放眼望去,似乎各个蓬帐里头都有了康复的病人,上头想查到药方的源头,显得十分困难。 吉祥和半夏刚熬好药,正端着药碗从药厨一前一后走了出来。哪知迎面就是大摇大摆走来的陈弗,以及他身后跟着的几个医士。 吉祥隐隐觉得此人面色奇怪,便停下脚步,多留心了一下。 只见陈弗等人一进了药厨,就直奔着药渣去了。他们动作奇快,不一会儿便把所有药渣都拾掇了起来。 吉祥愣了一下,继而明白了过来。这些人是想要药方了…… 半夏侧过身刚想说话,却不见了吉祥,再回头看,只见吉祥还在药厨门口转悠。 “吉祥?” 吉祥应了一声,皱着眉头,跟上了半夏。走着走着,吉祥开口问道,“半夏,以你的经验,根据药渣能推断出药方么?” 半夏琢磨了一下,缓缓点头,“应该是能的,虽然药材都煮烂了,可到底是有依据可循的。应该能开出个八|九不离十的方子。” “这样——”吉祥微微有些紧张了起来,如果那些人根据药渣找出了药方,那他这些日子的用心隐瞒岂不是白费了……不过药厨里不光有他熬药留下的药渣,也有其他医者留下的药渣,想找到真正的药方,恐怕也要花些时日。他暗暗念叨,白苏你可要快些回来,否则这功劳就要被有心之人占据去了。 半夏见吉祥神色严肃,她也不知道药厨里面发生了什么,只单纯神秘道,“之前在戊庸的时候,白老爷只要喝一口熬好的汤药,就能写出完整的药方。” “完整的药方?”吉祥十分震惊,“这应该不止要医药本事,还要超强的味觉吧。在我看来,天下所有的药都是苦的。从前就听说白老爷的本事,想不到竟是个神人。” 半夏笑出了花来,她眨眨眼睛,“我也只是听说啦,不足信,不足信的。” 吉祥也跟着笑了,心里的重担却并没有减轻。他知道慕云华的谨慎,慕云华不惜将自己暴露,也要帮白苏守住药方,这药方一定至关重要。唉,不止他何时再能出现,否则自己连个商量对策的人都没有,吉祥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第126章 风波再起 在白決的悉心照料下,又佐以正确的药方,白苏很快便康复了,一同康复的还有顶南村的那几位病患。现如今,这些没见过大世面的村民都将白決看做了神仙降世,不住地在他跟前长揖谢恩。 白苏在一旁提着药箱,也笑看着白決。白決几次都想向白苏解释,这药方其实是白苏自己的功劳,可他又想起陆桓的叮嘱,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圆谎才好。 白苏不知道他还有如许心思,在众人都散开后,她才上前两步,与白決对了对拳,灿然笑道,“白兄,你当真令我刮目相看。我也该谢谢你。”说罢,白苏搁下药箱,又像模像样地正了正衣襟,认真恭敬地对着白決行了一礼。 白決连忙扶她,略有心疼地道,“你才刚好,就别这么折腾了。其实这件事情并不是——”面对自己在乎的人,白決突然发现他竟然不会扯谎了,她的目光那么澄净,他只要一对视上就控制不住自己的心跳,如何还能装作若无其事地欺骗呢……再加上,他并不清楚陆桓和她的关系。倘若他们足够亲密,那他今日如果欺瞒下陆桓的事情,来日她知道后,必定会责怪自己。一番细密的思忖过后,白決决定就此打住,暂且还是不解释药方的事情了。 在顶南村一行人簇拥下,白苏和白決骑上了马,准备启程回惠民司去。 之前和白決有了冲突的老胡,一直躲在人群后头不敢露面。眼见白決他们两人要走了,他才合着袖子走到了人群前头。 “白先生,之前的事儿是我糊涂,我一个庄稼人也不会说话道歉啥的。反正以后,你有任何事儿,都可以找我!我老胡保管都听你的!”老胡是个粗人,脾气来的快,消的也快。他这几天一直都暗暗观察着白決,他最清楚白決这些日加起来也不过休息了几个时辰。他佩服白決的韧劲,打心底想向他表示歉意。 白決立刻扶住马辔头,转眼之间就跳下马来,他迎着老胡也行礼道,“那天我也有不对,是我先动手,怎么都该是我先道歉才是。” 萍水相逢的人更容易冰释前嫌,因为知道彼此都不够了解对方,不打不相识,大概就是这个理儿。 白苏在一旁不知发生了什么,只怔怔地看着。片刻后,白決重新上马,两人便策马离开了顶南村。 行至山坡,马蹄放缓,白苏按住缰绳,微侧身对着错在后面的白決道,“此行来顶南村,是我误了你。原以为可以帮你,却不想自己也病倒了,拖累了你。” 白決见她客气,心中微怆,口上依旧笑道,“你我之间,何必客气。如果不是因为你来了,我未必能活着回来。”他见自己的话有些暧昧,便立刻打了住,眼下他还不能让白苏知道自己已经看穿了她。 白苏轻喝住马,后面的白決也不由得停下。他望着白苏,只见白苏一个翻身,已经利索地下了马。 “休息一会儿吧,回到惠民司后,不知还会有什么麻烦在等着我们。” 此处不远溪水潺潺,清亮透明地涌动,欢快之意恰如这个时节。白苏靠上前了几步,沿着草岸坐了下来。并不是她贪玩,她其实更想快一些地回到惠民司,回到太医院。他人的构陷,前路的危难都不是她会惧怕的。她只是在方才回首之际,看到白決一脸的疲惫,便想让他先休息回神。 白決也已下了马,他拴好马匹,而后走到了白苏身边,并没有立刻坐下。 白苏起先是拢着双膝坐立,片刻后她才发觉不对,悄悄又改为了大大咧咧的盘坐姿势。白決其实都注意到了,他又觉好笑,又觉白苏实在辛苦,复杂之间,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凝固了好久。 可能他以后都不会忘记这一刻了。 玉带溪水,绿袄青草,明快的世界,以及明快的她。 白決也十分清楚,回到惠民司后,甚至回到太医院后,鱼龙混杂之间,势必会多有心力不足之处。那时他必会怀念起在顶南村的这几日,安静淳朴,重要的是,他一直陪在她身边。 独处的时光。 惠民司里,薛达半躺在太师椅上,悠闲得很。他手上握着刚刚出炉的假药方,正看着上面的墨迹一点点风干。 过了一会儿,他新招揽的小喽啰陈弗就进来通报,说白苏和白決已然回到了惠民司。薛达眯起双目,暗暗不爽地想到,白決还真有本事从死人堆里爬出来。 疫病期间,医使外出归来,都要先将疫区状况上报给大医使,所以白決白苏与薛达是免不了见上一面了。 薛达对白苏毫无兴趣,他寥寥说了几句之后,就让白苏先出去了。白苏虽然放心不下白決,可也没有办法,只能先出去和半夏吉祥团聚。 吉祥满腹打着小鼓,他害怕一冲动就把慕云华的事情告诉给白苏。半夏心直口快,也没有什么慕云华那样的主子压着,她刚一和白苏见上面,就叨叨起来,“公子公子,太好了,安安稳稳就回来了!我这几天一直睡不好。” 吉祥惴惴的,总觉得半夏要脱口而出什么,果不其然,只听得半夏又道,“公子这回研制药方立了大功,肯定很快就回去太医院了。这才见到你,又要分开了,真是舍不得。” “我?立了大功?”白苏被绕的云里雾里。 半夏着实开心,有些得意地道,“这些坏人,都想着把药方据为己有,多亏了吉祥聪明,一直扣着,为公子好好保留着呢。”说罢,她对着吉祥比划了一下,“快拿出来交给公子呀。” 吉祥的脸色都变了,他手上哪还有什么药方。当初白苏的真迹早就私下交给了慕云华,也不知道慕云华怎么处理了这个药方。这几天他跟半夏都是凭着准确无误的记忆配药的,差点就忘了真迹这说。吉祥有些急了,倘若没有那张纸,他们如何证明药方就是白苏开出来的。这不就跟没有一样么……我的慕二主子啊,你怎么总是给我出难题呢!! 吉祥正迷糊的时候,白苏道,“我哪有什么药方,顶南村那边的人会痊愈,都是因为白決。连我也是被他照顾的,这次是他立的功。” “白決?”半夏和吉祥面面相觑,异口同声地疑问起来。 吉祥飞快地转动着脑瓜,他大概想明白了一些。凭他对慕云华的了解,白苏有难,慕云华必然不会袖手旁观。慕云华会拿走药方,一定是去顶南村帮助白苏了。可慕云华又不想让白苏见到自己,暴露身份,那么唯一的可能就是通过别人将药方传递给白苏。而白苏身边能够信任的别人就只有白決了。从这番对话看来,白苏对此事全然不知,却是白決医治了所有人。那么唯一的可能,就是白決密下了白苏的药方,据为己有……而后好借此回到太医院……吉祥倒吸了一口冷气,他没想到白決居然是如此居心叵测之人! 他看着白苏浑然不觉的样子,不知该如何将这个残酷的事情告诉给白苏。而且这只是他的猜测,他也不能肯定事情就如他所料想的那样。可是如果什么都不说,坐以待毙,让白決一个人邀功回太医院,而白苏却不得不留在这儿,那后悔都来不及了。 思前想后,吉祥缓缓道,“公子,其实我有派人将药方送去顶南村,公子没收到么?” 他见白苏疑惑地不加言语,就又补充道,“现下根治疫病的方子,的确是公子开出来的。我也让人送去了顶南村,可是看来公子并没收到,倒是白決——”吉祥停下话音,他知道自己的暗示足够了。 白苏揣摩着吉祥的话,也知道吉祥的意思,她摇摇头,“不会的,白決不会是这样的人。你派的人应该是没到顶南村。我相信白決的实力可以研制出药方,也相信他的人品,他不会做出这样阴险的事情的。” 吉祥见白苏态度笃定,知道一时劝不好她,他只能叮嘱道,“公子还是小心的好,毕竟我们不够了解他。” 白苏摇摇头,“我了解他。” 她相信白決,因为她相信白家人。她相信白決对父亲的崇敬之情,由是也相信白決会成为和父亲一样的人。 薛达一言不发地盯着白決,嘴角满是嘲笑。 好在方才白苏要求休息一会儿,这些天的疲惫才有些消散,这时候白決还能与薛达对峙。 屋子里寂静了许久,薛达将手中的假药方轻飘飘丢在了地上,阴笑道,“快捡起来看看。” 白決不得不听他的,他半蹲下来,拾起宣纸,扫视了一番。他暗暗吃惊,这是也一张治疗疫病的方子,且与白苏的方子大体上都吻合了。 薛达不怕他知道真相,他幽幽道,“瞧见了?是不是很眼熟?没错儿,就是想抄你的方子。”薛达活动了一番尚能动弹的那条腿,“你想回太医院?想居功?做梦!我已经将方子上报去了,你的心血,终将是我的。” 白決盯着他狂笑不止的面庞,深觉他可怜。 薛达已然察觉到白決在看见方子时那一瞬的失神,他知道这次自己得手了,于是笑的更加放纵起来。 白決默不作声,任由薛达嘲笑自己,也默默地将药方这件事都揽在了自己身上。他知道薛达气度狭小,倘若此时就让薛达知道这药方是来自白苏,恐怕他会转而去找白苏麻烦的。 一时的沉默并不代表一世的沉默,白決已想出了一个周全的对策。   ☆、第128章 渡过难关 整个世界都寂静了下来,只有微弱的风声放大在耳畔,刮起了白苏心中的波澜。自从慕云华死后,就再没有人给她如此安定的感觉了。悄然间,曾经那个挡在她身前、让她无比珍惜的影子被白決代替了,白苏有些说不清真正的滋味。 短暂出神的间隙,薛显已经开口,他的声音很低沉,却十分认真。 “药渣中有款冬花和桑白皮的残余,虽然量不多。”说罢他将白苏和薛达两人的药方递给了赵策,由他做最终的判断。 赵策接过药方,一张上面的字迹笔走龙蛇,另一张清丽娟秀,赵策只扫视了几眼,便看出了区别。他似乎有些不情愿,却还是公正道,“如此看来,是白苏的药方更贴近些。” 薛达只觉得整个身子都像坠入了无底的深渊,他垂着目光,不敢与任何人对视。陈弗气得暗自砸拳,却也想不出一点办法。 白決见事情已有眉目,便继续对着众人说道,“第一,副提点大人说药方是三日前研制出来的,可是部分病人却在七日前开始服用治愈的方子,前后相距足足四天,可见副提点大人并不是第一个研制出药方的人。第二,副提点大人又说因为担忧小人才密下了药方,这其实也是我为白苏密下药方的原因。白苏与我被派去顶南村,她并不知道自己的药方有效,她甚至在顶南村染上疫病,我依照她的药方才将她治好。回到惠民司后,药方却无缘无故被副提点大人篡取。其实是谁的功劳都不要紧,只要能医得好百姓,哪怕被人居功又如何。但是,白苏是受到惩罚来到惠民司,她需要一个回到太医院的契机,所以这次的功劳不能让。” 白決停顿了一下,目光于人群中寻找着白苏。 他们的目光轻轻交接,没有太多的激动,也没有太多的暗示,波澜不惊的对视下,彼此的真挚心意都已昭然若揭。 “第三,副提点大人说他翻阅了很多医书才找到根治的办法,其实,我认为医书并不能成为治疗疫病的根据。这一点,我希望各位大人能够听听白苏是如何找到药方的。”语毕,他淡笑地望着白苏,示意她走上前来。 白苏起初还有些怯怯,但看到白決温润的双眸,不知为何,她的心沉静了下来。作为一个白家人,她自豪过,却从没有哪一刻比得过此刻的感觉。就好像是阵阵春雷惊醒了一片天,她发觉自己和白決都是这春雷的一部分,给大地巨响,给万物生机。 薛显打量着这个年轻干净的后生,也回忆起自己曾经为此人说过好话。 秦老笑眯眯地看着白苏,许久未曾说话的他终于开口,“小伙子,就说说你为什么加了桑白皮和款冬花吧。” 白苏点头,从容地答道,“患者大都下身水肿,五皮饮是消水肿的良方,所以药方里会有桑白皮。款冬花和冰糖同量入药,是缓解各个年龄患者咳嗽的温和药方。老先生您问我为什么,其实并没有什么为什么,我只是看到患者有这些症状,便想着如何温和地缓解所有的症状。” 秦老哈哈大笑起来,十分爽朗,他看了一眼薛达,问道,“副提点,你的药方里可有冰糖吗?” 薛达的脸一块红一块白的,他咬着牙关,摇了摇头。 秦老已经听说薛达偷研药渣一事,他继续笑道,“是了,药渣里头怎么可能会有冰糖呢?除非副提点大人愿意亲口尝尝这黑黢黢的药渣。” 秦老的一席话,彻底让大家心明镜儿了,薛达偷鸡不成蚀把米,真真丢人现眼。白決舒了一口气,也擦了擦额上的细汗。 众人又聒噪地议论了许久,最终被薛显打断。 薛显看着白決和白苏两人,平淡地道,“这次疫病的事情结束后,你们两个就回到太医院吧。” 此事告一段落,也并没有人提出要惩罚薛达。赵策最后说了一句,“白苏找到药方这件事,本侯会转达给圣上的。”而后,他与薛显等人便离开了惠民司。 薛达盯着从不为自己说一句好话的亲弟弟,齿缝间轻微呲了一声。他站起身来,拄着不离身的拐杖,一瘸一拐沿着另一个方向孤独地离开了席间。 白苏注意到薛达的背影,不知为何竟心生一丝怜悯。不过这怜悯短暂,下一刻,她已经被感激的百姓们重重围了起来。 白決静静地退出了热闹的人堆,在外面静望着白苏,直到吉祥走到身边来,他才收了专注的目光。 “白先生,是我误会你了,我道歉。”吉祥为之前对白決的一番猜忌感到抱歉。 白決摆摆手,大方地回应道,“你我既然都是白苏的朋友,便也算是朋友。朋友之间,有误会也是小事。” 吉祥感激白決的态度,他从这个笑容可掬的男人身上,看到了他对白苏的心意。或许别人不会察觉,但他在慕云华身边那么久,早就知道了当一个男人对白苏有情时,会说出的话以及会做出的事情。恐怕这个白決,已经知道了白苏的女儿身。吉祥虽然不知道白苏和白決的关系进展到了什么地步,他还是为他那隐藏着自我的主子担心了起来。白決这么风度优雅的天才医者,又能够朝夕伴在白苏身边,当真是慕云华的强劲情敌啊。 两个男人闲聊之际,都未注意到白苏已经挤开人群,走上前来了。 为了表示自己汉子一般的内心,白苏一左一右勾上了白決和吉祥的肩膀,又用力拍了拍,粗着声音道,“行啊你两个,这么大个事情也不跟我打声招呼!” 吉祥憨憨一笑,把包袱都推给了白決,“公子,我给你办事,哪能瞒着你。都是白先生,不让我说啊。” 白苏便勾了勾手臂,热情洋溢地看着白決,“往后这种事别胡来,万一失败了,后果不敢设想啊!” 她的呼吸仿佛就在耳畔,热热的暖风扑在了白決的侧靥上,虽然是男人一般的勾肩搭背,却还是让他难以抑制地心跳加快。少顷,白決便不自然地推开了白苏,转过身去背对着她。没有人看到,这个堂堂七尺男儿,已经悄然晕红了脸。 “他怎么了?”白苏怔愣地望着吉祥,吉祥则耸了耸肩,表示不知。 这时候七妞抹着眼泪凑了上来,将白苏拉到了一旁,哭道,“白公子,你就要走了么?我舍不下你……” 白苏手足无措地愣在那儿,尴尬了一会儿后只好伸手去给七妞抹泪,“别哭了。” “白公子,人家——人家想和你好——”七妞一把抓住白苏的手,死死不放,又害羞地垂下了头,不住地跺脚。 “这——”白苏傻眼了,竟然这么快就有姑娘想和自己好了。她连忙搜肠刮肚地找理由,最后吞吐道,“七妞,你是个好姑娘,可我已经定了亲事了——” “你已经定亲了?”七妞止住泪水,她悲伤地望着白苏,最后只得狠心下来,捂着面庞跑开了。 站在一旁的白決不经意也听到了这番话,他知道白苏是在编造理由搪塞七妞,可他还是揪心了,他担心起白苏是否是真的定亲了。像白苏这么好的女子,一定有人欢喜着她,就像他欢喜她这般用心。他不禁想起了陆桓,自打顶南村告辞之后,他就再也没有见到过陆桓了。直觉告诉他,那个神秘出现又神秘离开的男人,或许就是白苏一直睡梦中呢喃的那个人。云华,很可能是他的字,或是什么别的称呼。 “白決。” 白苏站在他身后一步的地方,清唤了一声。 “白決,谢谢你。”谢谢与你相遇,谢谢与你相知,谢谢你是一个白家人,是自己的亲人。 白決转回身来,迎上白苏的目光,坦然道,“何必言谢,帮你就等于帮我了。” “白決,我还记得你提到过的那个人,你的大伯父。你说他来了惠民司后不到一月便立功返回了太医院。”白苏提起了白璟,她的心激烈地跳动了起来,“白決,谢谢你,让我认识到我也可以成为你大伯父那样的人。”白苏险些流下泪来,这段日子在京中,她思念起父亲了,“对,我想成为他那样的人。” “白決,我们约定一下好不好?往后的每一年,我们都来惠民司一段时日,就像你大伯父一般,帮助民间施行医术好不好?” 白決微怔,他没想到白苏会将他随意提起的话记得如此牢固。他是一个男人,情绪不如白苏来得快,但他也一直想成为白璟那样受人爱戴和怀念的医者,所以他的心海还是渐渐激荡了起来。 更让他感到惊喜的是,白苏和他定下了一个长久的约定。要知道,人生一共能有几个每一年呢,她这么说,就必然是想留在太医院,或是留在京城了。他还曾担心过白苏会因为家在远方的关系而离开,现在,他唯一担心的就只是白苏的真实身份了。白苏究竟能平安地留在太医院多久呢,如果有人发现了她的女儿身,她岂不就是犯了欺君之罪了…… “白決?”白苏见他不说话,只顾着出神,便提醒了一声,“好不好?” 白決扬起嘴角,给了她再温暖不过的回应,“好,你说的,都好。”   ☆、第127章 当面对质 次日上午,小小的惠民司迎来了两位大人物,一个是叱咤朝堂的肃远侯赵策,一个是太医院的长官提点薛显。他们都是奉慕安的旨意前来惠民司,嘉奖研制出药方的人——薛达。 薛达神气极了,他坦然的样子就好像药方的确是他研制出来的一样。有时候弄虚作假,假着假着,自己都会误以为是真的,所言不虚。 赵策和薛显到了惠民司后,众人便被召集在了大院里。七妞小跑着去叫白苏白決,他们两人才迟迟地赶了过来。 院子里静静的,头衔高的人物都坐在檐下的圈椅上,像白苏和白決这种没有品阶的,只能围在外侧踮起脚尖看热闹。 “是提点大人。”白苏远远地望着檐下的人们,轻声对白決道,“提点大人在医典考核的时候还为我说过话,我很是感激。” 医典考核的时候,白決一直候在门外,所以他也听到了那时薛显为白苏开脱的一番话,他接道,“薛显大人是个明事理的。” “坐在最首的那位是何人?”白苏不认得赵策,问向白決。 白決也极目望去,平淡地答道,“他是肃远侯赵策,是先帝身边的重臣。” “肃远侯——”白苏心里咯噔一下,她眯着双眸仔细凝视着赵策,原来他就是试图陷害他们全家的肃远侯。从前她以为赵策会有一副凶神恶煞的长相,现在见了面,她才发现赵策其实和寻常老人相差无几。但一想到这样平凡无辜的样貌下,藏着一颗置人于死地的心,白苏就觉得阵阵厌恶。 一时间隐隐的怒火窜上心头,白苏不由得攥起了拳,她冰冷了话音,问道:“太医院的事情,他来做什么?” 白決未有察觉白苏的异常,只答道,“赵策手下有司天监的人,他们预言出了岭河决堤的事情,皇上因此大赏赵策,赵策也是这次赈灾的长官。” 白苏之前就听说过司天监预言的事情,“我也听说了,是一个叫陆桓的人,原来他在赵策出力。”白苏记得陆桓,当初让她安排赈灾款的人就是陆桓。她不禁从心底冷笑一声,看来陆桓和赵策根本就是首鼠两端。 听闻白苏此话,白決倒是疑惑了,她竟然如此平淡地提及了陆桓。白決多打量了一番白苏,也察觉不出什么端倪。不过他现在也无力顾及这些了,他还有事情没做。 赵策当着众人的面称赞薛达道,“圣上听闻你研制出了药方,龙颜大悦,不日就会将赏赐送到薛府。其余人等都要向薛副提点学习,潜心钻研医术,造福四方,造福社稷。” 大家连连称是,薛达昂着脑袋,一双眼睛悄悄瞥向薛显,递上了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人群里就数陈弗最开心了,他私心想着,若没有他,薛达就不会有今天这样的风光。等到众人都散了,薛达私底下势必会好好谢他,陈弗满意地抱起了双臂。 哪知这时,白決举起了手臂,高声道,“几位大人,此事有误会。”大家纷纷将目光投向白決,都在捉摸着他说的误会是什么。薛达更是一下子紧张了起来,他的脸在不知不觉中已胀得通红,大约是他终于记起来他篡取了别人的劳动成果。 “白決,你这是?”白苏不解,白決只轻轻按了她的手腕一下,递给她温和的目光,叫她放心。 转眼间白決已经拨开人群,走到了檐下的台阶上。他站在上面,并没有朝向赵策等人,而是对着底下的人群说道,“原始的药方在我手上,真正研出药方的人是白苏,不是薛副提点。” 这下,整个世界都炸开锅了,所有人都交头接耳地议论了起来。遭遇霹雳的不止薛达,还有白苏。白苏万万没想到白決会在上面将自己的名字说出来,她的心也颤动了。难道之前吉祥说的都没错?难道真的是她发现了药方?一种异样的情绪纠织在她的心头,她的确希望是她发现了药方,因为她迫切地想回到太医院。可如果薛达意在居功,她和白決又有什么办法可以阻挡。 陈弗见薛达自己抹不开面子和白決计较,便站了出来,为薛达狡辩,“白決,你胡说些什么?副提点大人钻研药方的时候,我没日没夜地陪在他身边,是我亲眼看到副提点大人写下了这个药方。你居然还有胆子站出来胡言乱语,你当真是不想活了吧!” 白決看着陈弗振振有词的样子,不禁冷笑出来,他从怀中掏出了白苏的方子,向赵策和薛显解释道,“大人,这是白苏在调去顶南村前开具的药方,请大人过目。” 薛达的手直哆嗦,他也瞟着药方,想看清楚上面的字迹。他一直在暗暗咒骂,这个狡猾的白決,竟然对这些真相只字未提。薛达有些招架不来,就好比天上突然掉下了火炭块,他连躲闪都来不及了。 赵策仔细瞧了一番药方,又递给薛显查看。薛显看过之后,只是将药方搁下,暂且没有表态。 赵策思索了一番后,道,“一张药方而已,临时编造也是可能的,并不能说明什么。” 听闻此话,薛达像吃了定心丸,他又牢牢地坐稳在圈椅上,阴森森地盯着白決,道,“我看在你年少,居功心切,就饶恕你。以后想再陷害我,还是学聪明些吧。” 白決依旧淡淡笑着,他似乎并不担心,像是一切都胸有成竹一般,他悠然回道,“不错,年少尚可居功,若是身在副提点的位子还想居功的话,那只能是意图不轨了。” “白決!你还想说什么!”薛达按捺不住怒气了,越是心中有鬼,就越是不安。 “在下有几句话想当着大家的面,问副提点大人,不知大人敢不敢回答。” 薛达吹着胡子,大笑道,“我会怕你?你有什么话,快问!” 这会儿,一直不问窗外事的秦老也从房内走了出来。薛显敬重秦老这个太医院的前辈,便立刻将他的位子让给了秦老,自己则站在了一旁。秦老也没有推却,他拄着拐杖,缓缓坐了下来,旁观起白決和薛显之间愈加激烈的针锋相对。 白決盯着薛达,掷地有声地问道,“第一,请问副提点大人是何时研出药方的?” 薛达咬着下唇,胡乱编造道,“三日前。” 白決笑了,笑得让所有人都捉摸不透,薛达更是慌张至极,豆大的汗珠都从他的额上滚落了下来。 “好,三日前。”白決继续问道,“那么第二,副提点大人为何密下药方,只在昨晚上报药方呢?” 薛达不屑起来,他态度强硬,“当然是为了防着你这种见缝插针、企图篡夺他人功劳的小人了。” “第三,方才陈弗前辈提到说,他没日没夜地陪在副提点大人身边,亲眼看到副提点大人研出了药方,在下想请教副提点大人,您是从哪些医书上发现了这个药方呢?” 薛达渐渐有了信心,他发现白決这些问题根本不足为惧,凭他多年的经验,随便编上几句绝对不成问题。于是,薛达又放缓了语气,答道,“太平圣惠方,御药院方,饮膳正要以及圣济总录。”片刻后,薛达嘲讽地补充道,“后生,你扯谎的能力不错,可是医人的能力却差的远了。这些书,你大概一本都没看透过吧。” 白苏看着如此剑拔弩张的场面,不禁为白決捏了一把细汗。倘若白決辩驳不过薛达,这事情又闹了这么大,该怎么收场啊。更无奈的是,她自己都不知道该怎么介入,也好能帮上白決一把。焦急之时,只见吉祥带着一小撮人从一旁也走到了台阶前。 吉祥向白決使了一个眼色,白決会意,转身便向赵策、薛显以及秦老道,“两位大人,这几人是最先康复的病患,他们大都在五天前就已康复,其中有一位,恰是在喝了白苏开具的药方之后,当天就有所好转。” 薛达这下傻眼了,他万万没想到白決除了那张不起眼的破药方,居然还有人证! 几个老百姓从来没见过赵策这么大的官,都纷纷跪了下来。赵策让他们免礼,只问道,“白決说的都是真的?” 一个男人率先答道,“是真的是真的,白苏郎中在去顶南村前给我们开了药方,我们喝了药,没两天就好了。” 赵策沉思了一下,“这么说,根治疫病的药方早在七天前就开了出来?” 白決又示意吉祥,吉祥便着人端上了数个药盒,里面黑坨坨的,远远看去有点恶心。 赵策挪了挪身子,有些不自在地问道,“这是什么脏东西,就敢拿上来?” 薛显扫了一眼,解释道,“大人,这是药渣。药材熬过之后,丢掉的残骸。” “这些是从各个赈灾蓬帐收集来的药渣,秦老先生一直跟着我,可以证明我没有掺假。” “白決,你拿这药渣有何用?”赵策问道。 白決看了一眼一直不对此事表态的薛显,有些拿捏不准他的态度。其实这一环是他最没有把握的一环,他需要薛显辨别药渣,判断谁的药方才是真正的药方。倘若薛显顾及薛家人的体面,执意护着薛达,那他再多努力搜集证据都是白费。 薛显明白白決的意思,他走上前来,一手拿着薛达的药方,一手拿着白苏的药方,对比了一番。两张药方虽然大体相同,但细微之处还有差异。他半蹲下身子,仔细审视起了小案台上的药渣,时不时用手搓起来一块仔细辨认。约莫半柱香的工夫过去后,他才直起身子。 众人都屏住了呼吸,就算这事儿跟他们没关,他们也控制不住地紧张了起来。 白苏也注意到了白決微微发颤的手,原来看上去淡定坚强的人,也会有忐忑不安的时候。她的眼中登时就涌上了泪水。不管接下来薛显怎么说,哪怕是判了她和白決死刑也好,她都不会遗憾了。能遇到一个一心维护她的朋友,这个人也恰是一个白家人,她已经心满意足了。 薛显扫视了一眼自家兄长,他读出了薛达的暗示,他又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的白決,良久后才开了口……   ☆、第129章 决意争取 回到太医院已有两天,白苏却在这中规中矩的生活中怀念起了惠民司的日子。如若不是守护白芷的使命还在,振兴白家的责任未泯,白苏真想就呆在惠民司惬意地行医,惬意地过活。 半夏和吉祥被白決安排进了白府,担起了一些闲差,白苏觉得他们才是有福的人。 微微的叹息过后,白苏合起身前许久没有翻动过一页的医书,准备着前去提举司参加下午的教习。她扫了一眼对面白決的书案,心中纳罕,这一整个中午白決都去了哪里。 正想着,就见白決撑帘旋进了屋里,他笑意岑岑地对她道,“白苏,外面有个宫女想要见你。” “宫女?”白苏微皱起眉头,疑惑了半会儿,而后匆匆跑出了屋子。 甫一出屋,白苏就看到了焦灼等在外面的木香。竟然是她!白苏认出她的这一刹那简直就要欢呼出来,可是太医院人多口杂,她只有压抑着内心的激动,跟着木香一路小跑躲的隐蔽了些。 等到四下无人的时候,两个做贼心虚的人才停下了脚步。白苏一把抓住木香的双手,含着泪问道,“木香,木香,姐姐还好么?姐姐是不是知道我在这里?” 木香也没忍住哭泣,晶莹的泪珠子啪嗒啪嗒掉了下来,她也反握着白苏的手,热切地道,“是的,是的,白顺仪她都知道了,她也很好,叫你务必珍重。前天就听说你回来太医院了,可是我一直没寻得机会来这里给你带话。” “我来晚了,让姐姐走上了这条不归路——都是我的错——”思及过去自己的擅作主张,白苏懊悔不已。 木香一边流着泪,却也不忘一边去擦干白苏的泪,“二小姐不能哭,你是个男人了,不能再有女子的脾气。白顺仪让我嘱咐二小姐,一定要尽全力守住自己的秘密,但倘若哪日败露,顺仪她不惜一切也会保你!” 看到木香就等于是看到了白芷,白苏哪能忍得住泪水。她们姐妹已经分开将近一年了,还有什么比得上重逢的喜悦。她点点头,哽咽应道,“我会珍重,请你转告姐姐,让她放心。后宫何等险恶,我只要她能保住自己。至于我——”白苏刚想脱口而出自己是皇室公主的事情,可又怕一时解释不清,便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现下为咱们顺仪请脉的是沈济生,顺仪正在想办法通过他把你叫进宫中去,好与她相见!”木香压低了声音,却压不住声音中的起伏。 入太医院以来好多凶险,通过这些事,白苏也大概了解了沈济生这个人,他正直不阿,像白璟一样有自己的做人原则——虽然善良,关键时候却未必肯帮忙。不过事在人为,不久之后就是院使院判们挑选教习生的考试。沈济生是众院使之首,是仅次于提点副提点的医官,他选择的教习生一定是所有人中最为优异的。白苏暗下决心,她一定要在那次考试中脱颖而出,好留在沈济生的身边,接近白芷。 “木香,帮我回禀顺仪,我期待着和她见面,十分期待!”白苏见时辰到了,她不得不前去提举司听教,便向木香依依不舍地道了别。 两个人松开了一直紧握的手,各自沿各自的方向散去了。 白苏揣着心事,脚步也不觉快了起来。她要跟更努力才行,她要分秒必争,姐姐在等着她,她不能怠慢了。 白決已经跟在她身后片刻了,却见白苏丝毫没注意到自己,他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道,“白苏兄弟,心思都被那个宫女给攫去了?” 白苏被吓了一跳,但见是白決她才抚着心口连连念叨起阿弥陀佛。 “是你,吓坏我了。” “你当然怕了。”白決的声音异乎寻常地冷了下来,“白苏,你怎么可以和一个宫女相好?太医院里四处都是人,你和她牵着彼此的手,若被人看到,就不是发配惠民司这么简单了!” “你看到了?”白苏惊恐起来,白決看到没什么,她怕被别人瞧见。 白決见她惧怕,连忙温和地补充道,“我刚好路过,帮你把了风,放心,除了我没人看到。” “谢谢你。”末了,她怕白決有所误会,便解释道,“那宫女叫木香,是我姐姐身边的人。” 白決移开目光,两个人已经快走到提举司了,“就算如此,你也要注意保持距离。不过。”他话音一顿,“还是要恭喜你。” “是,多谢。”白苏突然感觉到一阵温暖,就像青草感恩雨丝一般,她感恩着白決的关怀。 提举司里众人都到齐了,午后的教习便在细碎的阳光中开始。 嘉和殿中,慕安屏退了所有人,包括一直照顾他起居的孙福连。因为他要接见一个心腹,这个人带回来了有关戊庸慕家的消息。 慕安半靠在龙榻上,等着心腹开口。 此人办事利落,说起话来也开门见山,“陛下,慕家在戊庸是个有上百人的大户,族长为慕长业。慕长业年过半百,为人安守本分,慕家上下皆靠打理土地维持生计,并没有人涉足士商。” “那你可查到,慕天华是什么身份。”慕安转动着拇指的扳指,回想起当初在殿试上遇到的那个青年。 心腹又回禀道,“慕天华正是慕长业的长子,慕长业的成年儿子还有一位,名唤慕云华,不过慕云华去年就生病去世了。” “哦?”慕安沉吟了一声。看来慕长业是接连失去了两个爱子,如此悲痛,换做谁恐怕都不能承受罢。慕安微阖起双目,心上一丝恻隐。不过,江山社稷在前,他对慕长业的恻隐少得可怜,转瞬即逝。慕长业有胆子将慕天华送上殿试,就必须得承受这样悲剧的结果。正统的血脉只有一支,曾经是高祖一脉,如今,只能是他慕安这一脉。 “你返回戊庸,继续盯住他们家的情况,有任何异常,即刻向我汇报。”慕安只是安排此人前去探察戊庸的慕家,并没有告诉他为什么要探察。这个心腹也是在其位谋其职,从不多问,也不敢多问。 他领了新命令之后,就匆匆退下了。 慕安一个人安静地喝了会儿茶,前前后后思索了很多。 慕家已经有百号人了,若是问罪下去,连诛这么多人可一定得有个强力的原因才行,否则如何安慰天下人。但他又不能以真相对待,这件事想办的漂亮利落,还真是棘手。慕天华已经被先帝秘密处决,恐怕连尸首都找不到了,这并不能成为问罪慕家的根由。如果慕家一直这般安分守己,他根本寻不到他们的破绽,也没法扩大他们的罪名。就像撕扯一块布,完完整整的总是难以下手,但若有了一个缺口,那么刺啦一下,任它多厚,都能撕成碎片。 不留意间,一块细小的茶叶刮在了慕安的喉咙,他咳了几声,便传唤孙福连进来了。 孙福连猫腰打了个千儿,道,“陛下,白顺仪在外头候着呢,是给陛下送金合酥来了。” “白芷?”慕安略微一怔,依他的记忆,白芷似乎从来没有这么主动过。他点了点头,示意孙福连召白芷进来。 白芷浅笑着端着食盒,轻轻走进了嘉和殿。 是的,她从前是不主动,从来不想为自己争些什么。可是,当她知道白苏来到太医院之后,她觉得自己不该再自暴自弃了。因为她,白苏的人生轨迹已然改变,她必须要强大起来,以好保护白苏。 慕安让白芷将食盒搁下,又赐了座,两人之间只隔着四尺见方的案台。白芷挽起袖口,将食盒打开,把乘着金合酥的食盘端了出来。 “陛下,这是御膳房刚做的酥,趁热吃吧。” 慕安看着白芷端庄的样子,又估摸了一下时辰,道,“是过了饭点了,有些饿,爱妃有心了。” 白芷垂眉,又为慕安斟了一杯温茶,递上前去。 慕安一边吃着酥,一边打量着白芷,心有思忖。白芷被他看的有些羞了,她不自然地移开了目光,问道,“陛下这样看着臣妾是为何——” 慕安一直有一桩心事,就是孙福连跟他说的,戊庸的公主白苏有一个名为白芷的姐姐。可是他之前向白芷提及家人,白芷却说她没有家人。如果是简单的重名倒没什么,但如果她真是白苏的姐姐,那她刻意隐藏自己的身份,又是为何? 百思之际,他缓缓开口道,“你的惊悸之症可好了些?” “恩,沈太医的方子十分有效。”白芷见她示好沈济生的机会来了,便立刻补充道,“沈太医医术精湛,实在难得,恳请陛下嘉赏他医治有功。”说出此话后,白芷其实很忐忑,她这么一个不受宠的后妃按理说是没立场为太医邀功的。 慕安倒没觉得有什么不妥,白芷一直无欲无求,他欣赏这点。现在她开口有所求,还是为别人,他更欣赏了。 “赏赐他是自然的,但凡为皇室尽心尽力的太医,都要赏赐。”慕安顺势转道,“说起太医,我心里头倒惦记着一位二十年前被贬去戊庸的太医。” 白芷微征,她突然发现慕安会提起自己的惊悸之症就是为了引出太医这个话题。难道说慕安已经知道些什么了?白芷立刻惶恐了起来,她害怕双手的颤抖会被慕安看见,便立刻搁下方案,藏了起来。 慕安双目勾着白芷,继续道,“你是来自戊庸的,可有听过这样一个郎中?他叫白璟。” 呼吸像是停顿住了,白芷听到了自己父亲的名字,她强忍着慌乱,虽控制住了表情,却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只有一条她是清楚的,她之前向慕安说过自己没有家人,所以她万万不能说出真相。 “回陛下,臣妾并未听说过。”话音开启后,她终于放松了一些,“戊庸城虽在边关,却不算小城,臣妾所见世面不多,不曾听过这位太医的名号。” 慕安见她表情自然,便没在询问下去,只悠悠地道,“那时候朕才刚封为太子。比朕年长数岁的白璟在太医院,甚至在朝廷上都是赫赫有名的。他不止医术超凡,品德也端正,赢得了很多达官显贵的信任。可惜因为靖贵太妃喝下他的血药而死一事,获罪发配边疆。” “陛下——”白芷还未摸透慕安的品性,但就他悠悠倾吐过去给她听,她私下觉得,慕安的的确确是个真性情的好皇帝。更难得的是,慕安说给她的,是父亲白璟的过去。她还不知道这么些有关父亲的细枝末节,今天听到这个天底下最尊贵的人讲出,她说不出的欣慰。 慕安已然清楚,当年血药暴毙事件,是他的母后指使孙福连在白璟的血汤中下了死药,一切都与白璟无关。 往事已矣,既然先帝因为白瑄的求情已经赦免了白璟的罪,他这个新皇帝便也没有什么愧疚了。只要当他见到白苏,确定白苏过得很好,他会再赏赐白璟的,以感谢他对自己骨肉的照顾。   ☆、第130章 错失良机 惊蛰已过,转眼就到了春分时节,各地的疫情都得到了良好的控制,大慕国一派欣欣向荣。最为开心的自然是慕安,他新登基就遭遇疫病考验,好在他平安度过,并以此博得了百姓们的爱戴。 今日早朝结束后,他留下了赵策,并点名让陆桓也一并留下。 陆桓着实吃惊,他没想到皇帝竟然这么快就要私下召见他。赵策走在陆桓的前头,边走边提醒他道,“天子跟前,不要多话。凡事看我眼色再答。” 陆桓怎会不清楚赵策的意图,赵策是在担心自己壮大,从此不再需要他的庇佑。如何行事才是最好,陆桓自有分寸。 很快,两个人便跟在慕安的御辇后,一道来到了嘉和殿。 这是陆桓第一次绕进内宫,从前他只有在主殿的长阶上立听早朝的份儿。皇宫的神秘带着些许压抑,他环望着这里的一草一木,不禁想到,他的兄长在入宫之后会对皇宫产生怎样的感受。一心仕途的慕天华向往庙堂之高,他一定充满期待和欣喜地看待皇宫中的一切。然而,凶险无情的皇宫却成了他永世的坟墓。 陆桓有些悲怆,他的脚步也不自觉沉重了起来。 进了嘉和殿之后,慕安只草草地称赞了赵策一番,而且是方才早朝上话语的机械重复。他其实并没有多少心思在赵策身上,他感兴趣的是陆桓此人。 “朕听闻你精通天文历法,对星象颇有研究,你年纪轻轻,不简单啊。”慕安赏识地打量起陆桓,眼前的年轻人神色平淡,目光微炯,既给人轻微的压迫感,又似乎有两不相犯的气节。 “陛下谬赞了,臣只是尽本分行事,侥幸预测到了此次灾情。陛下圣明庇佑。”陆桓拱手行礼,对待慕安十分恭敬。虽然他内心深处十分清楚,皇位本该是属于他们戊庸慕家的,他也清楚,这个皇帝一定知晓兄长之死的内幕。 “此次安定疫情你功劳最大,朕决定赏金一百两,再加封你为司天监副使。你看如何?” 陆桓跪了下来,婉拒道,“孝当竭力,忠则尽命。此次安定疫情,有功之人不止臣下一人。上至赈灾使肃远侯,下至普通医官医士,他们都在尽着身为臣子的功劳。臣担当不起陛下如此提拔。” 慕安看着陆桓稳妥的反应,不禁想到,这样持重识大体的年轻男子,若不是早年经历过风雨,就一定生来城府颇深。 慕安换了个姿势倚在塌枕上,指着陆桓对赵策笑道,“如此良才,怎么尽归爱卿麾下了?朕羡慕啊。” 这句话虽然被慕安嬉笑着说出,可当中的分量还是着实让赵策浑身打了一个激灵。慕安这意思,难道是在说他和帝王抢人才?赵策简直不敢继续往下想。他该怎么回答为好,说陆桓不是他的人会太虚伪,承认陆桓是他的人又万分不妥。正当赵策犯愁的时候,陆桓先开口道,“回禀陛下,肃远侯大人对臣有知遇之恩,正因如此,臣才有幸为陛下尽忠效命。” 简简单单一句话,既周全了赵策,又顾及了皇帝的颜面。 赵策立刻接道,“臣等愿为陛下排忧解难。” 慕安笑了一笑,嘉和殿的气氛也跟着轻松了下来。慕安见陆桓拒绝了他的封赏,便也作罢,没再提出。 他转了一个话题,道,“有一件好事还没和肃远侯分享,宁嫔她有孕了。”这也是慕安在上早朝前刚得到的消息,他一直压抑着没说,是不想让赵策太过得意。 赵策一听赵宁怀孕,登时就喜上眉梢了,他跪了下来,连叩道,“谢陛下圣恩,谢陛下圣恩。” 从皇宫里走出来的时候,陆桓明显感受到了赵策的春风得意。 果不其然,当晚,赵策便在赵府摆宴,前来道喜之人都在正四品之上。 陆桓自然也被赵策邀请到席上了,经历过上午在嘉和殿的那番事情,赵策已经开始将陆桓看做自己人了。赵策本来担心新帝登基会惩治赵家,可现在一看,还数他赵家最蒙圣恩。他自己是平定疫病安抚百姓的大功臣,他的女儿又在后宫中稳住了地位,赵家的辉煌就跟当初他送靖贵妃入宫时一样。赵策有些高兴得忘形了,在众人的簇拥下,他喝了很多酒。 也有想巴结赵策的人前来给陆桓敬酒,陆桓没有推却,他一一饮尽了酒盅。上一次这么痛快的喝酒,还是和慕天华一起。他看着这些唯利是图的小人,深深为慕天华的仕途追求感到不值。如果不是为了弄清楚慕天华的下落,他根本不会和这些人沾染上关系。 白苏—— 他的心一动,酒过三巡,他无法遏制地思念起她了。 夜至阑珊,众人都三三两两地离开了赵府。最后留在赵策身边的,就只有陈原和陆桓两个人了。之前还道年纪稍长的陈原是赵策的心腹,陆桓只是赵策的智囊,现在看来,陆桓也能算上是赵策的大半个心腹了。 陆桓的酒量一直深不可测,他虽然喝了很多,意识却非常清醒。陈原微醺,勉强还能辨别周身的事物,但是赵策,却喝了个酩酊大醉,口中念念叨叨不知在说些什么。 陈原晃晃悠悠地站起身来,不忘嘱咐陆桓道,“大人——醉了,叫人来——来——扶大人去休息——” 陆桓先上前扶住了陈原,“陈先生也先回去休息吧,这里有我安排,放心。” 陈原点了点头,他也没太听清陆桓在说些什么,他看着陆桓一张一合地口型,晃了晃手指,“是——我回去——我先——回去了——” 陆桓将陈原送到了府门口,亲眼看到他上了马车,才转身回到内堂,回到了赵策的身边。 已经是四更天了,赵府的主人们都睡着了,那些小厮候在堂外,没有上头的吩咐,他们不会擅自进屋。陆桓站在意识迷糊的赵策身前,突然发现,这或许是他的一个机会,一个向赵策打探慕天华的机会。 “大人,肃远侯大人——”陆桓先试探着唤了两声。 赵策听到有人喊他,但听不出是谁,他也懒得睁开眼睛去看,懒得用脑子去想,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在什么地方。 “大人。” 半晌,赵策才吐出两个字,“作何——” 陆桓见他口齿含糊,又毫不设防,便知道他是真的醉得不轻了。陆桓蹲下身来,轻声道,“赵大人,殿试的结果已经出来,陛下着您去宣榜。” 其实陆桓也不知道这个办法能否行得通,但是酒醉的人一觉过后就会把一切都忘记,他可以一试。 果然,半截身子飘在云端的赵策当真以为皇帝给他下旨了,他闷声应道,“好——我去——” “大人,皇榜上为什么少了一个名字?”陆桓听到了堂外的脚步声,恐怕是有人来了,他连忙加快了询问的节奏。 “谁——少谁了——” “慕天华。慕天华。”陆桓焦急地在赵策的耳边说着慕天华的名字,试图唤起赵策的回忆。 赵策根本就不知道慕天华的事情,他只负责殿试结束后的人员调度,根本就没有注意到皇榜上少了一个人的名字。他对慕天华这个名字毫无反应,因为他从来就没听说过 “慕天华,他怎么了,他究竟发生什么了?他去了哪里?他是否还活着?” 堂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陆桓焦灼万分,却得不到赵策的半点回应。 罢了,陆桓放弃了,他单手撑起赵策,将赵策软绵绵的老骨架扶了起来。 下一刻,一个女人的声音就响了起来,“陆先生?” 陆桓见是余氏过来了,便回应道,“大人醉了,正好您来了。” 余氏走上前,从陆桓手中扶过赵策,也没有多想,便嘱咐道,“夜深了,陆大人也先回去吧。辛苦了。” 陆桓点头,他回望了一眼赵策,心底一声惋叹。他不惜出卖自己的原则为赵策这个奸臣效力,就为换来一个答案。虽然所有的证据都指向了慕天华已死这个事实,他还是不肯罢休。只要不是亲临当时事情的人说的话,他都不会相信。 如果慕天华当真死去,他至少也要寻到他的尸骨,将他送回戊庸安葬,否则他无法向他的父亲和自己的良心交代。 这次好好的机会没能抓住,下一次再等到赵策放松警惕,就不知会是什么时候了。 陆桓承认,自打他在京城见到白苏之后,他的很多固执都瓦解了。他想做回慕云华,想回到白苏身边,他都打算好了,一旦确定了慕天华的事情,他就向白苏坦白自己曾隐瞒的一切。 就在刚才,他和白苏的距离骤然缩短,此刻却又倏忽拉长。 无限长,是否就代表了无限的遗憾。   ☆、第131章 这样重逢 自打宁嫔怀上了孩子,薛达作为宁嫔的请脉太医,他出入宁华殿的次数就越来越多了。在大家未曾留意之间,他已然成为了赵家的人。 这日他按例为宁嫔诊脉,上报胎象稳固之后,赵宁也放宽了心,开始关心起薛达的闲事。 “我听闻前阵子因为疫情的事情,你在外头被白家的人给羞辱了?” 薛达一直忌讳着别人提起此事,可对方是正经八本的主子,又是他效力的对象,他只好硬着头皮点了点头,又冷嘲热讽道,“哼,我就不信白家人会一直这么走运。” 赵宁早就知道她的姑母是因为白璟而死,又加上清雅殿那位偏偏也姓白,她不由得十分反感白家。她顺水推舟道,“大人可不能坐以待毙。就我所知,凡事都是要靠自己争取来的。” 薛达望着赵宁欲言又止的目光,静等着她继续往下说。 “家父一直拒绝和白家人来往,每每在宫中遇到白家太医也从不礼让。我想,不若让那个侮辱了薛大人的东西来趟我们赵府,有他的亏等着吃呢。”赵宁轻飘飘的说着,却字字咬着一股劲儿,就好似想把谁生吞活剥了一般。 薛达心中暗自琢磨,这赵宁必然不单纯是为了让他出气,想来她也是在为日后有求于他而做铺垫。他了解后宫的争斗,太医院时常脱不开干系。此刻他也正需要一个庇荫,跟随这位有孕在身的主子看上去是个明智的决定。 思前想后间,赵宁向后微靠了靠,“听闻昨晚家父饮多了酒,就劳烦薛太医着人送些醒酒的汤药过去吧。” 薛达会意,他明亮着眼睛勾住赵宁,两个人会心一笑后,薛达就退出了宁华殿。他撑着扶杖一瘸一拐地走下石阶,迎面撞上了皇后娘娘以及白顺仪。 他因身体残疾可以不必行跪礼,皇后干脆就没让他行礼,只关切问道,“薛太医是刚请脉出来吧?宁嫔的情况怎么样?” 宁华殿的窗纱早些日子就换成了上等的蝉翼翠绢,宁嫔在屋内靠窗倚着,早就听到了屋外皇后的动静。她仗着自己有孕,即便没开始显怀,也骄矜了起来。想让她出去迎接皇后,她才懒得动弹。她凝了凝神,继续仔细听着外面的对话。 “回皇后娘娘,宁嫔一切都好。”薛达尽量简短回答,不想过多和皇后有接触。皇后一直归薛显照料,而他最近对薛显的成见,甚至超过了对白決的成见。 “这就好了,本宫就放心了。”皇后春风一笑,伸手抚上了自己的肚子,对着身边娉婷而立的白芷道,“偏巧本宫也在孕中,日子左不过早了宁嫔半月,这下好了,我们可以作伴。” 白芷扶住皇后的手臂,也笑道,“是了,真是巧,昨儿宁嫔诊出了喜脉,今儿皇后娘娘也诊了出来。” 薛达早就听得云山雾绕了,他揣摩不透这两位主子一句搭一句地说话,是个什么意思。又不需要他插话,又要他在一旁听着。薛达低着头,最后只客套道,“恭喜皇后娘娘了。” 殿内的赵宁早就气得胸腔都要炸了!她挥手扫翻了桌上的茶具,愤恨地想,皇后就是故意来气她的!想不到皇后看着敦厚持重,竟也是个心机的女人!她就不信了,她刚查出有孕,皇后就紧接着也有了好消息!一定是皇后故意守着消息,滴水不漏,到现在才放话,明摆着要将陛下的心思又都拐到她那里去! 皇后和白芷在廊下听到了屋内碎瓷的瑽瑢声,两个女人相顾一视,都心领神会。皇后提起服摆,勾住白芷,“妹妹,咱们赶快进去吧,宁嫔别出了什么事儿。” 白芷跟在皇后身侧,临走之前也不忘回看了一眼薛达。她已经从沈济生那里旁敲侧击到惠民司发生的事情,由是也知道了薛达对白苏的刁难。她的目光轻描淡写地扫过薛达,却在心中着重记上了一笔。 回到太医院后,薛达配好了醒酒的药材,又着人熬好之后,将白決叫到了身边。 白決知道薛达会召见他一定心怀不轨,却没有想到他竟然恶毒到会让他前去赵府送药。朝堂上谁人不知,赵策早早地就与白家势不两立。薛达这是明目张胆地将他往火坑里推。不过白決向来有一股不愿服输的劲儿,薛达越是想为难他,他反倒更要做给他看。 于是,白決答应了下来,提着药盒准备向赵府赶去。 白苏见他被薛达叫去,有些担忧,趁他走出太医院之前,她连忙追了上去。 “白決,你去哪里?” 白決以为她对赵白两家的恩怨一无所知,便直言,“去趟赵府,给肃远侯大人送药。” “怎么会让你去?”白苏蹙起眉头,她心下略一思忖,便为白決担忧了起来,“不若我拿上符令和你一起去罢。” “嗯?”白決有些惊讶,她好端端地为什么要跟着自己,他心直口快,嘴上也不由得脱口问出,“为什么?” 白苏装作若无其事地耸了耸肩,“就是想跟你一起去呗。” “嗯?”白決的心微微颤动了一下,听到她这样说话,他有些受宠若惊。怔神间,白苏已经跑回房去拿符令了。 来到赵府跟前,白苏按住了白決,从他手中接过药材,“让我去吧,我想看看朝廷的大官有的是怎样的府邸。” 白決哪能放心她,他跟上前几步,不想让她任性。白苏回身抬起手掌,将他推到了两步开外,“白決,给我个机会,我想一个人见见世面。”说罢,她便头也不回地踏上了台阶。 赵府的小厮看过她手中的符令,又检查过她手上提着的药材之后,便放她进了赵府。 说实话,白苏微微有些紧张,她跟在领路的小厮后头,一边走一边打量着赵府里面的雕梁画栋。小厮停下脚步的时候,白苏险些撞了上去。 小厮看着有些冒失的她,问道,“谁遣你来的?” “薛达,副提点大人薛达。” 小厮听说过薛达,赵策曾嘱咐过,若是薛达派人来,就将人引进屋,但若是别的医官派人来,就收下药材随便打发。 “大人在屋内会客,你现在这儿等上一会儿。” 白苏点头,轻应,“好。” 这是春分之季,微风刚夹带起暖意,扑在人身上十分舒服。百草萌发,万物滋长,偌大的庭院里,栽种的桃树的枝桠上已经拱出了不少花苞。白苏不由得怀念起戊庸家中的那棵桃花树,树下有过太多回忆,关于父亲,关于母亲,关于白芷,关于天华,还有——关于他。 陆桓坐在赵策的右手边侧席,屋内只有他们两人。他们聊完了正事,赵策就提起了昨晚醉酒的事情。 赵策扶着额头笑说道,“昨儿晚上喝了太多,现在都没缓过神来。陆先生,本侯昨晚可有在众人跟前失态?” 陆桓陪笑道,“不曾,大人醉了之后,夫人就过来扶大人回房歇息了。” “哦?可我恍然记得,陆先生与我说了好些话……可现在再回想,却只剩头疼了。”赵策将目光落在陆桓的表情上,仔细打量,“不知陆先生与我说了些什么?可别让我漏听了什么重要的话。” 陆桓禁不住心中一震,他调整呼吸,迎上赵策狡黠的目光,“是吗?大人可能记错了,下官不曾说过什么。”他心中没谱,不知道赵策记得多少。深深的懊恼涌上心头,昨晚是他太莽撞了,太不计后果了,他应该忍住,等着日后更好的机会再出手的。 赵策收起目光,后仰了仰,“这样啊,那还真是我记错了。人老了,糊涂了。”说罢还别有目的地补了一句,“我还以为陆先生又有良策要献了。” 赵策是只狐狸,他说的每一句话都不能全信,这一点陆桓心中有数。他跟着赵策笑了开怀,却在心底幽幽盘算起接下来的对策。昨晚的莽撞,很可能已经让赵策怀疑起他了,他必须要有所准备。他这样累,每走一步都要计算好下一步的所有可能,而他离这段路的终点,还遥遥无期。 赵策不再多留他,准他先回去。陆桓刚走出房间,厚实的屏风后就旋出了另一人的身影。 是赵策的心腹,陈原。 陈原上前靠近了赵策,低声道,“大人,我都听见了。” “怎样,你觉得他应对的如何。”赵策眯起眼睛,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半靠在椅背上。 陈原笑道,“这个陆桓,是我见过最冷静的人。他的冷静之下,必然藏着不可见人的秘密。” 赵策点头,“我记得很清楚,昨晚他确实与我耳语了什么,只是内容我记不清了。此人可疑,你要为我查清楚他的来历和他的目的。” “是。我这就跟在他身后探探。” 白苏抬头望着头顶之上的花苞,耳畔传来了掩门的声音。她极目望去,却在看清对方的那一刹那,魂不附体…… 无数过往于眼前飞掠而过,那个只在睡梦中出现的容颜此刻就在眼前。 无法相信一般,她哆哆嗦嗦地轻喃出来,“云华——” 白苏—— 陆桓顿住脚步,从天而降的霹雳也将他一同击中。他极力自控,手背上已经青筋暴起。 “云华——怎么会——”白苏一手捂住微张的嘴,两行泪顺势就从眼角滚落了下来。 陆桓艰难地从她的身上移开视线,而后冰冷地擦过了她的肩。 “云华——”白苏怔愣在当场,胸腔中升腾起来的希望被他捏了个粉碎,无数的碎片朝她扑来,让她遍体鳞伤。 春天的风依旧温柔的吹来,而那个人,已然走远。   ☆、第132章 同姓兄妹 他出现了,就像梦一样,白苏望着他消失的方向,心中说不出的酸楚。 那个人是他么……为什么天底下会有一模一样的人…… 陈原隐在房门后,看到了这一幕,他清楚地听见,这个提着药的后生称呼陆桓为云华。他必然不会错过如此得来全不费工夫的重大线索,陈原的嘴角勾起一丝微笑,他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欲向白苏打听。 白苏见房内有人出来,又向她靠近,她不加多想,便将药盒推到了陈原的怀里,自己则拔腿就朝着陆桓离开的方向追了上去。 陈原呆愣在原地,蹙眉望着手中的药盒,只见上面赫然印着太医院的御印。他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思及当初陆桓对惠民司和疫情疫病的关注,陈原突然明白了什么。 看来有关陆桓真相的这条线索,就在太医院里等着他,不会断了。 陆桓压抑着惴惴不安的心情,他的脚步也快,几乎是半跑着匆匆离开了赵府。甫一出了府门,他与白決迎面遇上,白決看着神色异常的他,微微吃惊。 “是你?”白決脱口而出,他印象中的陆桓沉稳理智,究竟发生了什么,竟会让他如此失态。 陆桓并未停下脚步,他不想有片刻的耽搁,便擦过白決,走向了自己的马车。 下一刻,白決又看到白苏急急地迈下台阶,而她的眼中也没有自己,他这才恍然大悟。他们两人——在赵府中遇见了—— “等等!”白苏朝着陆桓的马车飞奔过去,“请大人等等!”她不能冒昧地称他云华,他或许根本就不是慕云华,他或许只有一张和慕云华完全一样的面孔,那张让她魂牵梦萦的面孔。 驾车的平安刚想挥鞭,却看到了白苏,他没了主意,动作凝滞了住。 “主子,是她——” “平安,不要让她认出你,我们走。”陆桓跳上了马车,为平安下了这样一道命令。尽管此刻,他的所有心思都在白苏身上,他也必须控制自己。因为这里是赵府,在赵府跟前,他若与过去相认,那不止他自己,所有和他相关的人都将走上绝路。 平安明白陆桓的意思,他吆喝了一声,猛地挥鞭,马车便疾驰了开来。 白苏怎会放弃,她继续跟在马车之后,飞快地跑着。她害怕,如果她稍微慢下脚步,她就会错过确认他的机会,一辈子都错过他。她不能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她的直觉越来越强烈,一下下敲击在她的心头,让她愈加确定前面那么冷漠无情的人,的的确确就是慕云华。 “主子,她还在追,咱们要不要停车——”平安握着缰绳,躲着前面偶尔出现的路人,把疾驰的马车也驾驶得很稳。 陆桓的心被割碎了,他舍不得她那么辛苦,可是他的面前又有巨大的难处。踟蹰了片刻,他低低地吐出几个字,“不要管她,继续走。” “大人!今晚亥时!我会在曲池湖畔等您——” 她的声音像是被呼啸而过的风拉长了,句尾的几个字渐渐弱了下去,尽管如此,陆桓还是听了清楚。 她停下追逐的脚步了…… 他甚至没有勇气掀开马车的纱帘向后看去,他不敢看到身后的她被自己折磨成什么样子。陆桓僵硬地靠在马车的后壁,眼角隐隐蓄上了薄泪。 白苏骤然停下脚步,浑身的气力像是被瞬间抽走了一般,她软绵绵朝着地面栽歪了下去。 “白苏!”白決一直跟在她的身后,见她摔倒,他痛心地赶上前去。他看到白苏一脸的泪痕,突然明白了在她心中,自己和陆桓有着多么大的距离。她甚至为了那个男人,不管不顾自己一直隐藏的女人身份,就那么明目张胆地求他等她,求他见她……白苏,你的坚强和自尊,都去了哪里…… 尽管他伤心,他吃醋,他还是将白苏温柔地扶了起来,装作什么都没察觉到一般,“白苏兄弟,你还好么?” “白決——”白苏微嚅着声音,她的脸惨白惨白,没有一点血色。她透支了自己的所有力气,此刻连说话,都会让她的胸腔如刀割般疼痛。 “我送你回太医院。”白決站起身,搀扶着她。 “不——不,我不要回去。”白苏挣扎着,想甩开白決。她明明说好了,今晚要与那个人相见,这件事情,谁都不能阻拦她。 “离亥时还有好几个时辰,你去哪?先跟我回太医院,我给你熬些温补的汤药,好好歇歇。”白決气她这么不顾惜自己的身子,就为了那么一个狠心抛下她的男人。 “不——”白苏不知又从何来了力气,她猛然推开白決,哑着嗓子道,“你明知道一天只能出一次太医院,你却还让我回去——” 白決见她摇摇晃晃,连忙又扶住她,像是有些恨恨地妥协道,“依你,都依你!” 他想不出别的办法,便将她先带回了自家,白府。 这是白苏第二次来到白府,她却没有第一次那么欣喜了。她的心,已经被那个男人攫走了,她现在只希望时光流逝,让她尽快去曲池见他…… 白決没有将白苏来府中的事情告诉半夏和吉祥,他直接寻了一处客房,安排着白苏休息。 精疲力尽的白苏一睡就睡了两个时辰。 白決独自头疼,薛达安排他去送药,他理应在一个时辰前就回去给薛达交待。现在他不止没有交待,还没有按时回到太医院,前面等着他的不知道又该是什么惩罚了。 他静静地坐在白苏的榻边,望着她,他才心安了一些。 他突然有了一个想法,虽然这想法一出现,就将他自己吓了一跳。他想告诉白苏自己的心意,他想趁她去见陆桓之前,为自己争取一下。 好,就这样。 他打定了主意,等到白苏醒过来,他就立刻向她吐露他一直以来的心意。 日色西斜,白苏昏沉乏力的头渐渐清明了起来。她睁开眼睛,却看到白決的妹妹白泠正坐在她的身边刺绣。 “你醒了?”白泠的丹凤眼眯了起来,她笑岑岑地道,“我哥被爹爹叫去说话了,应该一会儿就会回来。” “谢谢你们。”白苏直起身子,回想到自己在赵府门前的失态,饶是有些不好意思。她不禁又微微担心,她拼了命地追着一个男人,不知道白決会不会猜想出什么。 “甭客气。”白泠比上次和白苏一起吃饭的时候更开朗了许多,“我哥从小潜心医术,很少有朋友,能在太医院有了你这个兄弟,他高兴还来不及。这点小忙,又何足挂齿。” 她见白苏唇角起皮,便想起一旁还放着汤药,她端过来,递给白苏,“我哥叮嘱你须得把汤药喝了。” 白苏接过瓷碗,感激地点头,“谢谢你,也谢谢白決。” “还客气不是。”白泠收起手上的刺绣用具,道,“既然你醒了,我就不多留了。一会儿我哥就回来了。” 白苏还不知道,沈白两家已经给沈乾和白泠定了亲,白泠这样回避着他,其实是在避嫌呢。 另一边,白決被白瑄叫到了身边。 白瑄坐在太师椅里,神色有些严厉,“大白天的,你回府来做什么?太医院会这么清闲?” 白決怕父亲担心,便隐瞒实情道,“今日无事,便回家看看。” “胡说。”白瑄是这个家的主人,家里发生了什么事,都逃不过他的眼睛,“那个跟你一道回家的后生,是什么人?” 白決见白瑄都知情,只好坦白道,“他是我在太医院的朋友,方才在街上摔了,我顺路带他回来吃点药。” “我说过,我们家的光景远不如从前,你的一举一动都关系着家族的命运。白決,你要学会独善其身呐。”白瑄语重心长,叹了一口气。 “是,爹。我都懂。” 儿子也大了,白瑄不好句句都教训他,老头子换了一个话题,突然提到,“太医院里,可有一位叫白苏的后生?” 白決惊愕住了,他不知所以,只点头应道,“有此人,他就是查出疫病药方的那个医者。” “哦?”白瑄有些惊喜。他望了望门外,门外安静如许,他突然低下声音,道,“你要多照顾着他,切记。” “为何——” 父亲从来不会这么故作神秘的说话,他为什么要求自己照顾白苏……白決突然惶恐了起来,他的面前像是张着一张大网,而他自己却在黑暗之中,什么都看不见。 白瑄犹豫了一下,决定告诉白決真相,“她是你大伯父的女儿,你的妹妹。” 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一句话,却像一记闷锤狠狠地砸向了白決的心脏。 妹妹…… 大伯父的女儿…… 他不敢相信,也不想去相信。白苏怎么会和这两重身份联系上?不可能! 白瑄见他错愕,便解释道,“三日前,我收到了你大伯父的信件。原来他的女儿,女扮男装进了太医院。这个举动虽然莽撞,可咱们毕竟是一家人,你一定尽全力要护着她,千万别让人发现她的真实身份。既然她医术如此高超,或许能助你,助咱们白家,重得太医院的位子。” “当真……”白瑄说的都是些什么,白決已经做不出任何判断。 他满心只有一个念头,他爱上的人,竟然是自己的妹妹! 不是两姨兄妹,也不是两姑兄妹,恰恰是最不可能在一起的同姓兄妹…… 白決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白瑄的房间的,他只觉得天地都颠覆了原来的模样。 他还奢望着白苏心中的风能吹向他,事实却证明,他还不如那个陆桓,因为他连以一个男人爱女人而爱她的资格都没有……   ☆、第133章 身不由己 白決头重脚轻地在白府中胡乱走着,方才白瑄对他的一番叮咛,他忘了大半,唯独记着白苏的身份。 上苍,你何故与我开这些玩笑?白決禁不住苦笑出来,他欣赏着,爱慕着,渴望着的女子,竟然是他不能与之婚的妹妹。 可是,他的心底又悄然有了一丝不该有的侥幸。这一切真相,他与白苏的兄妹关系,白苏一定早就知道。她怀揣着对待哥哥的心情对待他,所以,她才不能爱慕他。白決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地猜想,如果他们没有兄妹这层关系,他或许还能走进她的心里…… 他在白府的池塘边静伫了许久,直到他波澜起伏的心情渐渐平复下来,他确定自己可以坦然面对白苏,才朝着厢房旋步过去。 厢房所在的院落里安安静静,院门半掩着,他推开门,却在同时,将心底对她敞开的大门砰然锁上。 然而,白苏并不在屋内。 干干净净的瓷碗摆在小桌的一头,里面的汤药都被喝了干净。而瓷碗的底下,端端正正压着一张折叠着的薄宣。 这一瞬间,白決突然有了一种恍若隔世的错觉,好似她惊鸿地出现在他的生命里,留下不可磨灭的回忆之后,又残忍地悄悄离去。从头至尾,都只将他一人狠狠抛下,蒙在鼓里。 他大概猜得出信里面白苏会说些什么,他展开宣纸,一字一句地读了下去。 ——白決,见信如晤。这封信该如何起笔,实在让我犹疑不定,但这封早该给你的信我却不得不写。 ——能在太医院与你结识,是我之幸。然而我却向你隐瞒了太多真相,多到当我想向你坦白,都不知该从何说起。 墨迹在这里晕开了一大片,她一定是专注地想着事情,却忽略了笔尖还停留在纸张上。白決恍然发现,自己竟然对白苏的一颦一笑是那么了解,他甚至不需要看见她,就能通过她的笔墨而想象出她当时的样子。 ——白決,其实我是一个女人。我会冒着风险女扮男装潜进太医院,是为了身在后宫的姐姐,为了有冤在身的父亲,以及为了一个陌生的,却与我息息相关的家族。我想你大概已经猜出来了,不错,我是白家人,我的父亲就是你的大伯父——白璟。 ——就算你不是我的哥哥,这些真相,我也迟早会告诉给你。因为你是我在太医院里最为信任的人。好在你是我的哥哥,只要想到能与你一同努力,为白家挣一个未来,我就倍感兴奋。二哥,很高兴与你见面,很高兴与你相认。我们明日太医院中见。 ——我想,到现在,你应该理解了为什么在赵府面前我会为了一个男人那么失态吧。他是否是我想寻找的那个人,亥时过后就会有分晓了,二哥,祝福我吧。 ——小妹白苏 白決垂着目光,又将信上的内容仔细读了数遍,才折好宣纸,收在了怀里。 他的心中有一股说不出的滋味,看到白苏为他们的兄妹关系感到欣喜,他真的是说不出的难受。尤其是信尾的“小妹”四个字,更像是镀上了一层刺眼的金光,晃得他不肯正视。 他现在只剩下作为哥哥的权利了,他不能再爱慕她,他必须要转而祝福她了。 他父亲白瑄将真相告诉他还不够,偏偏就在这一天,这短短的一个时辰里,她又主动地承认了自己的身份。真的是天道怕他犯下什么不可饶恕的错误么,连一丝怀疑的余地都不留给他。 上苍,真的是好残忍…… 傍晚一过,夕阳的余光被黑暗吞噬,天际的淡星一点一点闪现了出来。 离亥时还早,白苏就已经等在了曲池旁边。曲池那么大,她为了不错过他,只有不停地绕着河堤踱来踱去。 她放下了一直扎成高髻的长发,青丝如檀垂于身后,她又变回了从前的样子。 自打上午的事情发生过后,她就一直在揣测着所有的可能以及所有可能的解释。如果那个人是慕云华,他为什么不与自己相认?为什么会制造自己的假死?又为什么会来到京城为赵府效力?她想到头痛欲裂,也没有半分让自己信服的解释。 曾经他们之间的情|爱是那么的真实深刻,他瞒着她做这些匪夷所思的事情,究竟会有什么理由? 曲池边渐渐热闹了起来,人来人往皆谈笑风生,只有她怀揣心事。 又过了许久,这些出来消遣的众人又逐一散去,夜色加重,曲池边吹起了冷风,她回到了孑然一人。 亥时二刻,平安到院子里打水,看到主房里面的灯火还扑朔的亮着。 他动了动心思,斗胆上前敲响了陆桓的房门。里面传来沙哑的一声“进来”,平安吹熄了手上握着的蜡烛,推门而入。 “主子——”他看到陆桓坐在紧锁的木窗前,怔怔地望着模糊一片的窗外出神。 “已经过了亥时了,白苏小姐或许还在曲池等着,您不过去看看么?”平安善意地提醒,不知道自己这么做是对还是错。 陆桓清楚时辰,他只是还在抉择。 在这么不恰当的时候,他跟她迎面撞上,究竟接踵的是福是祸?他不敢深想。 如果这个重逢发生在一切都尘埃落定之后,该有多么美妙。他大可以肆无忌惮地上前将她拥在怀里,必不会如现在这般遮遮掩掩,躲躲藏藏。 慕家的事情还没有眉目,他自己连同他的家族能否给她一个静好的归宿,他都不知道,他如何对得起她的心意。 平安见陆桓不言语,便继续说道,“二公子,其实平安一直有心里话想跟您说。我虽然不清楚大公子为什么会消失在宫里,但就二公子隐姓埋名而看,我还是猜得出,咱们慕家一定出了事。大公子已经没了,这是无论如何都无法挽回的事实。死者已矣,断不能连累生者了。”平安瘦削的脸上滚下了几滴泪,“二公子你有自己的生活,就好好活吧,去寻白姑娘,和她回戊庸去。倘若连你也步了大公子的后尘,大公子他不会瞑目的——” 一贯最擅克制的陆桓眼中也酸涩起来,平安的一席话的的确确戳中了他的心。他其实也在担忧,他这么执着地寻找慕天华的下落,是不是强行将皇帝给慕家画上的终点给打了开,让慕家不得不继续伤亡下去…… 他的视线被厚厚的窗纸阻隔,他望不到未来,也惧怕着如果他戳破了这层窗纸,祸患就会涌进这个屋子。 出神了许久后,他缓缓道,“我还记得第一次和白姑娘正式照面,是在品川阁,那时候我就像现在这样坐在窗边,看着窗外。她和大哥一道出现,挑帘而起的那刻与我对视,我觉得我从未见到过那么如月如练的明眸。” 或许对她的感情,就从那一刻伊始,只是他不曾察觉。 陆桓沉浸在回忆中,这是他最接近自己的时刻,是他偷偷做回慕云华的时刻。 她为他任性至此,他必须也该为她任性一次。遂着慕云华的真心,真真实实地随心一次。 陆桓匆匆从房间走出,他要尽快赶到曲池去,他已经让她等了太久…… 然而,不速之客却不请自来,等在他的院落之外。 陈原站在院门投下的阴影里,上前一步叫住了不曾留意到他的陆桓。 “陆先生。这么晚是要去哪儿啊?” 陆桓僵住脚步,回身望去,只见陈原的身后还跟着三个侍卫一般的人物。 “陈先生深夜到访,可是有要事?”他礼貌行礼,自若笑道。 陈原看着他风轻云淡的态度,不禁打心底冷笑,“自然,不然可不会来打扰陆先生休息。陆先生随我去趟赵府吧,肃远侯大人有事召见。” “什么紧要的事情,不能明日再叙?眼下我有事要办,恐怕不能去赵府复命。”陆桓冰冷了话音,陈原深夜来访,恐怕坏事将至。 陈原抚掌哈哈一笑,“不急不急,我们可以跟你先去把你的事情办了,然后再一道去赵府。” 陆桓见甩不开他们,只好妥协,“不必了,我随你们去。” 行至赵府跟前,陆桓停住了脚步,望向不远处曲池的方向。 那是他心之所向,而脚下却不得不朝着与她相反的方向走去。 夜深了,大风夹杂着雨滴砸在窗纸上,噼啪作响。白決裹起长衣,推开房门,看到守夜的小厮在廊下浅眠着。 小厮听到门声后,本能地惊醒,“公子?怎么了?” 白決摇摇头,“无事,你回房睡吧,雨大了——”他的声音突然迟疑了一瞬,继而问道,“几时了?” 小厮稍加琢磨,便答道,“刚过了子时了。” 已经子时了,这么大的雨,也不知道白苏怎样了—— 一阵隐隐的担忧袭上心头,白決回身拿起油伞,冲进了雨幕之中。 至少,守护她,也是一件作为兄长应尽的事情。 (第四卷终)   ☆、第134章 阴差阳错 纸窗外的雨声越来越响,陆桓坐在圈椅中,面对着自打他进门来就开始沉默着的赵策和陈原,右手悄然攥成了拳。 他清楚的很,只要他不出现,白苏就不会离开。她一定浑身湿透了,陆桓一想到这里,双眉就不觉蹙在了一起。 赵策低头喝着茶,一直不言语,这让陆桓几欲抓狂。他已经顾不得赵策半夜找他的缘由了,他只想快些结束等待的煎熬。 过了许久,赵策跟前的玲珑茶壶已经被下人换了四五趟热水,他才缓缓开口。 “陆桓呐,你看,你也为我做了许多事了。我待你呢,就跟待陈先生一样,要知道陈先生在我身边可是十来年了。”赵策低垂下目光,像是素心所欲地唠家常一样。 “大人知遇之恩,下官没齿难忘。” 赵策点点头,又道,“其实这信任呐,总归是要建立在互相了解的基础上。可是本侯对你的过去却一无所知,这让本侯实在担忧。” 陆桓心中一紧,面上还是自若地笑,“下官为大人谋事前,大人问过下官的家世,大人可能忘了。” “是,我记得,你说你是中山辽极人。”赵策突然肃正了身姿,不再散漫,言辞犀利道,“可本侯查遍了辽极的名户,可怎不见一个姓陆的人家?!” 不祥的预感敲击在陆桓的心头,他万万没想到赵策会突然疑心起他的身世,还派人专门去查过名户。他一直以为自己能把握很多事情,可这件事情,他是彻底摸不清赵策的底了。他现在就像是一个被快马拖着走的囚犯,只能任由前方一个一个锋利的石子划破躯体,自己却没有半分抵抗的能力。 “陆桓,陆先生。”赵策暗黑了眸色,“不如,你跟我解释解释你云华这个名字?” 这下,一直闷在云层中的雷霆终于炸了开来。陆桓的脑中嗡嗡作响,在天际这道金光闪过的间隙,他的眼前几欲漆黑一片。 然而慌乱并不是陆桓的个性,他迅速思索,迅速调整,他必须要迅速找到一个稳妥的对策。他突然想到,白苏在赵府中唤过他云华,这一定被有心人听见,传达给了赵策。赵策既然只提云华二字,而不提他的姓氏,就说明赵策还根本没有触及到真相的万分之一。云华不是陆桓的威胁,慕家这个姓氏才是陆桓的威胁。 如此想着,陆桓袖袍间紧握的拳头倏然松了开来。 他起身行礼道,“实不相瞒,在下早年家中遭遇变故,亲人大都在一场干旱中饿死。是中山辽极的一户人家收养了下官,下官才得以吃饱穿暖。在下原名陆云华,是辽极的人家见我的华字犯了他们老爷的名讳,便将我更名为陆桓。” 陆桓说的有条有理,反应又迅速敏捷,不由得让赵策和陈原都暗暗惊讶。 莫非他说的都是真的?陈原有些犯嘀咕。 赵策见过、经历过的人事太多了,他一眼就看出来陆桓的伪装,不过他还是朗笑道,“还真是坎坷的际遇,本侯也理解了为什么你年纪轻轻可以有如此成就,恐怕是背负着一家人的希冀吧。且不管你说的是真是假,也不管你的云华身份要不要紧,只要你忠心耿耿地为我办事,你的过去我都可以不予计较。” 这才是赵策真正的目的。他要的是能人为他所用,他才不像陈原那么狭隘,见到石缝里长了一根草就想着尽快挖除。说白了,如果一个人有把柄在他手里,他反而会更加信任。 今晚的正题总算开始了,赵策为自己重新斟了一杯热茶,“疫病一事让你在皇上面前风光无比,你又婉言谢绝了皇上的加官进爵,这无疑巩固了皇上对你的信任。陆先生,本侯现在要你为我办一件事,事成,本侯将不会过问你的一切,必将你看做心腹。” “何事?”陆桓踟蹰起来,他没想到自己就这样被赵策死死吃住了。 “我要你用星象暗示皇帝,吏部将有大变,必须要让吏部尚书卸任,方可平息。”赵策的意图很明显了,他意在铲除异己,在吏部安插上自己的人。 陆桓没想到,赵策竟会利用他做出这种无中生有的事情。事情成功,赵策坐享其成;事情败露,牵连的也只有他陆桓一人。而不论事成事败,这样招摇撞骗的剪除别人,根本就不是陆桓能下的了手的。 赵策见他不言语,便补充道,“我答应了,如果事情办好,我不会计较你作为云华的过去的。” 陆桓抬眉迎上赵策狡诈的目光,一阵无力感涌上心头,他最后为自己开脱道,“此事风险太大,司天监的其余命官同样会观天测象,倘若他们联名反对我的提议,这件事就会立刻暴露。” 赵策意味深长地笑了,“这件事你不用担心,自会有人支持你的。你要做的,就是怎么自圆其说,说得滴水不漏。” 赵策站起身来,走上前,拍了拍陆桓的肩膀,“限你十日,绰绰有余。” 陆桓心思沉重地从赵府中走出,事态的发展已经超出了他的控制。只要赵策肯查,迟早会查出来他是慕云华这个事实,到时候会牵连的就是他所有珍视着的人。因此他不得不答应赵策的要求,尽管他必须要去害一个人。 这场雨来的快,去的也快。 夜空像是被洗刷过一般,黑的透亮。白決赶到曲池之畔的时候,雨已经歇了。 他四处寻找着白苏,最后在一处假山下的石洞里发现了她。 “白苏——”看到她浑身湿透又蜷缩在石洞一角的样子,白決的心痛了。他走上前去,蹲在她的身前,望着她静默无神的双眸,沉声道,“我们回去。” 白苏愣愣地不做声,没有任何的反应,她依旧直勾勾地盯着前方的地面,不住地想,慕云华为什么没有出现…… 白決大概已经猜出了七八分,白苏会如此落魄,一定是因为那个陆桓没有赴约。他还记得在顶南村,陆桓是那么的在乎白苏,他为什么这种时候却不与白苏相认……他们两个究竟是怎样一层关系,他要不要把陆桓来过顶南村的事情告诉白苏呢……白決突然发现,他这个被迫夹在中间的角色,真的好难周全。 地上的积水汪在凹凸不平的石板路上,倒映着天上的月影,白決静静地蹲在她面前,陪着她一同出神、沉默。 许久过后,夜色已不知又加重了几分,白苏才站起身来。浑身的血液终于能够通畅的流淌,她忍着双腿的酸麻,又伸出手,将白決拉了起来。 她笑了,虽然只有一抹,但还是被白決捕捉到了。 这个笑容里充满了憔悴感,绽放在她纸白的颊上,更让人疼惜。 “路还长着,是你的,总会回来。”白決也只能这样安慰她了,他的话中诸多暗示,白苏却不能领会。 其实方才,白苏一个人在假山下躲雨,周遭没有半点人影,她是怕极了的。偌大的曲池,水波粼粼,在大雨的拍打下,光影碎在岸上,单是幽幽的感觉就让人头皮发麻。后来白決出现了,他的出现像是一点火光,在这漫长寂寥的夜中播下了希望。 “白決——”委屈和伤心,让白苏甫一开口便哽咽起来,她伏上了白決的右肩。 亲人,总是在人们最悲痛的时候给予温暖的慰藉。 白決清楚白苏是在将他看做兄长,向他哭诉,向他倾吐。尽管如此,他还是不能自拔地紧张了起来,毕竟半天之前,他还是以爱慕她的态度来期待着这个拥抱。坐怀不乱,坐怀不乱,他极力平静着呼吸,反复心念着她是妹妹这个事实。 “他不是云华,云华不会让我一个人淋在雨里——”白苏突然放声哭了出来,她压抑了太久,终于有了一个无人旁观的场合,让她痛痛快快地发泄一次。 “他死了,他是真的死了——” 看到她纵横的泪水,白決一把将她按在了怀里,反复揉着她的长发,“苏儿,没事的,苏儿……” 他从怀间掏出帕子去拭她的泪水,刚擦干的面颊又迅速被濡湿。白決手足无措,他气自己没有能力止住她的泪,也恨他是她堂兄的这个身份。 “哭吧,哭过就好了。”他收起手帕,轻轻拍着她的肩,感受到她在自己的怀里渐渐安静了下来。 “不管前路怎样坎坷,我都会陪着你。”白決扶正了她,温柔的目光落在她的眸上,“等过段日子,太医院的事情都平息之后,你的身份也可以示人之后,我带你回白家。你还有我,有我们白家。” 白苏点头,没有什么比这句话更让她心安了。如果慕云华注定成为过往,她愿意将他放下。今夜离开曲池之后,她不会再为慕云华悲伤难过,她要坚强,为了自己,为了白家。 两个人一道从假山下走出,没有人注意到假山石堆之后,藏着另一个人的身影。 嶙峋的石影笼罩在他的脸上,难以窥探得清他的神色。 是的,是慕云华。他从赵府赶来,终于要以慕云华的身份来面对她的时候,他却晚了一步。 白決已经出现,而她也已经接受了他“死去”的事实。白決抱着她,说等到一切都平息之后,就带她回白家……只要想到这里,慕云华就觉得胸腔紧缩压抑,大片大片的痛都汇聚到了他的心口。 苏儿,你是要嫁给他了么……   ☆、第135章 设身处地 几日后,曹丕处理完城中事务便去了吴质的府上。 吴质见曹丕来了,忙把他请了进屋,摒退了旁人,又上了茶。 曹丕随意着坐下,先是喝了一盅,也不说话。 吴质便问道:“丕公子,近来何如?” “你瞧呢?”曹丕瞅了瞅吴质,与他目光相对。 “脸上倒是疲态尽显,只是,丕公子这心里头——”吴质半玩笑半认真地说着。 曹丕搁了茶,“你倒是懂我。” “守灵多日,公子自然会累了。”吴质又为他斟好茶。 “是啊,不过父亲比我累的多。我伤的是神,他伤的是心。” “真是可惜他那么疼爱曹冲,如今只得打了水漂。” “欸——”曹丕打断了他,道:“话不能这么说,我冲弟虽是同父异母,但好歹也是兄弟一场。” 吴质会意,顺着他的意思道:“公子说的是。” “四月里父亲他进了丞相位,原本定在本月举行宴会庆贺,谁知冲弟突然夭亡,宴会也就不了了之了。”曹丕幽幽着叙事着。 “丞相的确十分看重曹冲,我这外人也是有所耳闻。” “季重啊,这哪里只是耳闻了。人人都知道父亲请了司马懿给曹冲作师父。司马懿何许人?” 吴质点了点头,转而道:“主公进丞相后,杨修和繁钦等人为丞相主簿。这杨修,眼下在主公面前可是十分惹眼。” “季重的意思是——” “我在想,若是能把他拉拢过来,或许就能把握主公的心思。”吴质提议着。 却见曹丕沉着眸色,不作声色,吴质又道:“丕公子有什么顾虑?” 曹丕摇了摇头,道:“倒也不算是顾虑,只是他与植弟走的颇近,两人经常私下往来。想收他为我们所用,没有那么简单。” “那我们就任他为曹植所用?” 曹丕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提起了另一件不久前刚发生的事,他问吴质道:“父亲他杀了孔融,你可知为何?” “孔融恃才傲物,几出狂言,自然是不能被丞相所忍。”说到这里,吴质斟酌了一下啊,道:“丕公子的意思是,杨修也是这许人?” 曹丕笑而不语,兀自喝起了茶。 吴质心中豁然通透几分,遂又追问道:“我瞧丕公子似是有了计划。” “我只是猜的罢了。孔融他是个文人,杨修也是个文人,虽然他现在没有孔融那么轻狂,但久而久之,必会自毁。”曹丕抿了一口茶,嘴角勾笑,又道:“我最近总结了一个道理。” “愿闻其详?”吴质很享受和曹丕对话的时刻。 曹丕伸出手指,轻点了点茶杯的杯口,漫不经心地道:“文人相轻。” 吴质听了,心中暗暗赞叹,“那杨修——” “谁说他不投靠于我就不能被我所用?”曹丕没有明说,如此反问吴质。吴质心中已经明白了大半。 曹丕见他似乎领悟,就没再多言。末了,倒听吴质道:“说起来丕公子也算是个文人了,文词曲赋也是无一不通的。” 曹丕颔首笑了,“说到文词曲赋,似有好久没有碰过了。” “公子还要处理城中事务,自然闲不下了。” “有机会咱们兄弟几个还是得聚聚。”曹丕提议着。 “我就算了,文赋是一点都不通的,公子有了兴致,改日我再把他们聚来陋舍。”吴质迟疑了一下,又道:“植公子才赋造诣极高,这些个人也和他有过来往。虽是属文赋诗,咱们也得提防着。” 曹丕未着一言,却已然将他的话记在了心上。 ***** 甄宓将最后一道菜在桌案上摆好后,曹丕从她的身后走上来,环住了她。 耳语,“有了身孕,这些事就不必亲为了。” “我只才摆了摆碗筷,还累不到。”她靠在他的怀里,“况且,你甚少在家中设宴,为你,我心甘情愿。”她娇羞,声音渐低。 他沉醉于她鬓边的馨香中,低唤她的名字,“宓儿——” “好了。”她挣脱开他的怀抱,“眼瞅着客人就要来了。” 他恋恋不舍地松了手,道:“等客人走了,宓儿可要让我好好抱抱,忙了好些日都不曾陪你。” 她学起他曾经邪气的样子,转回身,打量他,问道:“相公可是太过思念妾身?” 他见她眼波流动,似是清澈见底,沉迷着道:“识了你后,我才明白什么是勾魂摄魄。” 她听到院子里有了响动,忙撤了一步,便提醒着他,“客人来了。” 再回头看向曹丕,他早已恢复了一脸平淡。 口中提及的那位客人进了兰皋堂,先是拜见了曹丕,又见过了甄宓。 甄宓回了揖。曹丕招呼道:“德祖是第一次来兰皋堂吧。” 杨修,字德祖。 杨修点了点头,笑道:“能被丕公子邀请来,真是我的荣幸。” “哪里,承蒙大人不嫌弃陋舍。”曹丕令杨修坐了下来。 甄宓为两人端上了酒,问道:“杨大人是想喝温酒还是凉酒?” “这怎么能劳烦少夫人。”说着杨修就欲站起来,要接过酒杯。 曹丕按住他,道:“德祖切莫客气。” 杨修见状,一路走来又觉得有些热,便回道:“那谢过少夫人了,凉酒即可。” 甄宓为他们斟好了酒,刚欲退下,却被曹丕叫住,“夫人也坐下吧。” 她顿住脚步,疑惑地看向曹丕,他也在看她,她便坐了下来。 她听着曹丕与杨修一句一句地随意谈着,心中思忖。原本以为,曹丕此番邀请杨修,是有意拉拢。可如今看来,丝毫没有任何拉拢的征兆。 蓦地,甄宓心中暗笑自己,怎就一时没明白曹丕的意思。曹操平时并不喜欢自己的儿子们和朝中大臣来往私密。而曹丕明目张胆地单独邀请了杨修到自家的府上,必是有把握不叫主公疑心。所以他就叫自己留下了?可这也太过牵强。甄宓有些想不透。 既然不是拉拢,那还为何要邀请杨修来府上,白白冒着被主公疑心的危险? 甄宓静静地吃着菜,百思不得其解。 这时候,却听得门外响起一声,“二哥这里真是热闹。” 三人循声望去,见是曹植不知何时进了院子。 曹植进了屋子,却并未想到甄宓也在。他只听说曹丕请了杨修,按理说这等场合应该摒退旁人,除非曹丕真的只是想请他喝酒。 曹植脚下略有迟疑,就听见曹丕笑道:“四弟怎也过来了?可是听说德祖在我这儿?” ***** 曹植回笑道:“二哥真是说笑了,我哪里知道是杨大人在此,我不过是远远的就嗅到了酒香。” 杨修忙站起来,拜了曹植。 “德祖不必如此客气。”曹植瞅着桌上的三副碗筷,犹豫着道,“看来我来的不是时候。” 甄宓听了,忙起身,道:“植弟坐在我这儿吧,我正好乏了。”说完她又叫人换了一副新碗筷。 “嫂嫂不多坐会儿么?”曹植稍有些失落,才见到她,她就要离开了。 “不了,你们慢聊。”说完她看了看曹丕,眸中尽是言语,默默却传神。曹丕领会,叮嘱她,“好好休息。” 甄宓向曹植和杨修作了揖,转眼间就绕进了内室。 曹植还未来得及捕捉,那抹倩影就消失在眼前,他自然地收回视线,抱歉地笑道:“都是我来的不合时宜。” “哪里,我和德祖也只是随意聊着,就嫌不够热闹。植弟你来了,刚刚好。”曹丕拿起酒壶,为曹植斟上了一杯。 “可是打断了你们?”曹植接过酒杯,又谢了谢。 “自然没有。方才说到哪里来着?”曹丕问向杨修。 “丕公子说到改日要聚一聚。”杨修接着。 “反正还要找植弟商量,正巧你就来了。我打算找个酒楼置个酒会,植弟你看可好?” “酒会?”曹植有些疑惑。 “父亲有句诗甚好,对酒当歌,人生几何。一场酒会,让大家聚一聚,我想再好不过。”曹丕解释着,又细细打量曹植神色。 曹植浅笑了一下,问道:“二哥的酒量何时高了许多?” “哪里有变化,还是老样子。” “既然这样,不如改酒会为诗会,何如?”曹植也打量起曹丕的反应。 曹丕面上依旧笑意斐然,却是看穿了曹植的居心。他无非是想让他知道,论酒、论诗,他都不是他曹子建的对手。而酒量的差距不算什么,但诗文的差距就会被众人看在眼里。 曹植还在等他的答复,酒杯已是举到了面前,“何如?” “我倒无妨,德祖意下如何?”曹丕转而将问题留给了杨修。 杨修是个聪明人,他拱了拱手,答道:“诗酒从来不分家,少了哪一个都断然不可。所以在下看,不如称为酒诗会,斗酒、斗诗,权看大家意愿。” 杨修这个人,最绝之处,就是会周全每个人的心思。尤其是曹操的心思,杨修总是能比他人最先领会。今天,虽然他说办一个酒诗会,表面上似乎周全了两个人的面子。但说到底,还是全然站在曹植那一边的。 曹丕都看的明白。 虽说这盘棋,他也在下,可是最后结局如何,他也无法预料。 今日这局饭,便是他针对杨修走出的第一步。他并不想拉拢杨修,他只是想放出口风,引曹植过来罢了。而曹植果然来了,那么接下来就算自己只占了下风,也不重要了。 曹丕端起酒杯,深邃的目光格外幽澈,他敬了敬杨修和曹植。   ☆、第136章 突发意外 日色正好,柔煦地笼罩着大地,树木在阳光的穿透下格外葱郁。然而,纵然窗外佳景迷人,窗内的人却丝毫提不起兴致。 陆桓静默地坐在窗边沉思很久了,他的双眼都因为日光的关系而渐渐酸涩。三千烦恼,他试图理清,却毫无头绪。 前些日子,他依照赵策的吩咐,周全地准备了一套欺骗他人的说辞。朝堂上,他万分忐忑地奏明了星象异常,矛头直指吏部。他原以为他的一番无稽言论,会惹来众怒。然而,让他震惊的是,不止司天监的监使大人站出来支持他,就连吏部里面都有人站出来为他圆谎。这些人必然在为赵策效力,赵策的势力竟然覆盖如此之广,陆桓一想到这里就不寒而栗。 这会子平安端着一盆清水进了房间,他将水盆搁在铜架上,对陆桓道,“主子,扑扑脸吧,天热了。” “好。”陆桓心不在焉地应着,注意力还没有从朝堂的事情上转移过来。 “主子在想什么?从方才我端茶进来到现在,都过去一个时辰了,您还是同一个姿势。”平安不知就里,微微打趣起来,“可是在想白苏小姐?”平安并不知道那晚陆桓没有见到白苏,他只知道陆桓匆忙赴约去了,而接下来的事情他便一无所知了。 陆桓沉默了一会儿,平安以为他不会答话,正打算退下,哪知陆桓突然开口道,“平安,我想,我做错了事情。” 平安愣住,心中敲起了鼓,七上八下,“可是发生什么事了?” “赵策知道了我的名字,凭他的人脉,但凡他想调查,迟早会知道我的真实身份。他抓住了我的把柄。”陆桓向平安倾吐出来,虽然这倾吐有些出乎他自己的意料。长久以来,他都是习惯了一个人默默面对一切,如今他将困难说了出来,他发觉这样会轻松很多。 “肃远侯大人是不是以此,要挟您做了您不想做的事情?”平安皱起了眉头,他感觉得到,危险已经逼近了陆桓。 “是。可是我不能为虎作伥下去。”像是起誓一般,陆桓说的一字一顿,分外清晰。 平安不住地点头,“我在京城也有段时日了,常听街坊的人们说肃远侯大人是个奸臣……主子,咱们不能一直跟着一个奸臣。” 平安只是一个端茶倒水的下人,尚且耿直,不忍与赵策等同流合污,何况是他了。陆桓默认,他的确不该再屈于赵策的威胁之下了。这不仅是与奸臣划清界线,更是对自己陷于被动处境的一种反击。 “平安,帮我准备一下,我想进宫面见圣上。”陆桓收起目光,深邃的瞳仁像一汪池水,恢复到一贯的平静。 三日后,太医院的教习生们迎来了异常困难的分科考。这场考试过后,结合平时的表现,管勾们会给出所有教习生的综合排名。只有一半的教习生能够留下来继续外教习,而较差的那些教习生则不得不离开太医院。 等这一天白苏仿佛等了几个春秋,她迫不及待地想取得最佳的名次,好成为沈济生的门生。 这次考试的主监考官是薛达副提点,白苏坐在席位上,看到他出现的时候,不禁一阵头疼。她暗地里偷瞧了瞧白決,白決似乎没有注意到,他一直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薛达在正前方滔滔不绝地讲述着这次考试的规矩,底下的人大都心猿意马地想着自己的事情。有的人在极力回忆昨晚背过的药典,有的人在念叨着求神求运的词儿。白決在听出薛达的声音之后,便抬起了头,一直注视着薛达。他料想,以薛达对他的厌恶,这次来监考必定会想方设法地为难他。他一定要以不变应万变,顺利通过这次考试。 然而,过了一会儿,白決发现,今天薛达似乎对他视而不见了,薛达的目光一直落在了白苏的身上。 这……白決隐隐紧张了起来,他太了解薛达了,薛达不会无缘无故地注意起白苏,难道他已经知道了什么? 稀里糊涂之间,薛达面前的案台上已经烧起了计时的粗香,考试开始了。 一时间众人都运笔如飞,白決也收起担忧的心绪,认真投入到了考试之中。 对于白苏和白決这类基本功非常扎实的人来说,区区一个分科考简直易如反掌。然而,对于薛守逸这种游手好闲之辈,这次考试就像是一口烧得滚烫的热锅,让他在热锅里头焦头烂额。 计时香一点点短了下去,时光在不知不觉间流淌了大半。 薛守逸实在坐不住了,他在面前的宣纸上乱七八糟地写了划,划了写。该怎么办,他不能就这么被淘汰,今年的教习生只有他一个薛家人,他若是被淘汰了,众人就都要看他的笑话了。这么想着,薛守逸迅速地,神不知鬼不觉地扯下了一片宣纸。他在上面草草写了几句,然后揉作一团,嗖地一下,朝着他的同窗邬棋所在的方向扔了过去。 不巧的是,今天偏偏有风。恰赶上薛守逸这么一扔,一阵风刮起,将轻飘飘的宣纸团吹向了另一个方向,不偏不倚地掉落在了白苏的脚旁。 白苏正认真答题,根本没注意到这白花花的一团宣纸。 薛守逸急坏了,他见坐在前方的薛达似乎注意到了这个纸团,一时间额头都冒出了冷汗。 薛达撑起拐杖,一瘸一拐地走到了白苏身边,停住了脚步。他不顾腿部的不适,半蹲下身来,将纸团拾起,又重新艰难地站直了身子。 “白苏,这是什么?” 白苏搁下软豪,疑惑地望着薛达手中的东西,摇了摇头,“我不清楚。” 薛达将宣纸展开,看完里面的两行小字后,嗤笑了一声,“大庭广众之下竟敢与人作弊,白苏,你胆子不小啊!” “我没有!你不能诬陷我!”白苏没想到薛达会用这种拙劣的办法拉自己下水,难道他还在记恨着疫病药方的事情?这个人怎么会如此无赖!白苏越想越气。 白決忙也搁下笔,他不知道该不该站出来为白苏说话,他有些担心自己一开口,就会火上浇油。犹豫间,只见薛达已经掐着白苏的领口,逼得白苏不得不站起身来。 “跟我出来一趟。”薛达推搡着白苏,让他沿着自己指的方向走去。 “我没有错,那宣纸不是我写的!”白苏不服,根本不想听他的。 薛达冷笑道,“我知道不是你写的,可是与人作弊等同于主动作弊,你快跟我出来!” 白決刚想起身为白苏说话,但见背对着他的白苏悄悄向他比划了一个手势。她似乎在告诉他,千万不要冲动,考试重要,她不会有事。 话虽如此,可是他怎能不为她担心? 思前想后,白決认为白苏的想法对,不管怎样,他先保全自己要紧。也只有这样,他才有机会为白苏想办法。 转眼间,白苏就被薛达带出了考场,代替薛达监考的是沈济生。沈济生听说了白苏作弊的事情,知道她不会再返回考场,便走上前将白苏案台上的笔墨纸砚都收了起来。 薛达看着眼前的一幕幕,只觉得灵魂都被吓出窍了。他清楚得很,薛达一眼就能认出那乱耙一通的笔迹是出自他薛守逸。好在薛达没有发落自己,薛守逸又缓缓舒了一口气,想来自己是安全了。 白苏被薛达带出了考场后,不得不跟在薛达身后,她小心翼翼地问道,“副提点大人,我们这是去哪?” 薛达默不作声,依旧拄拐向前走。 绕过了几个房舍之后,白苏见周围都没有人了,不禁有些害怕。如果她是因为作弊被抓,那薛达理应带她去薛显那里,或是去提举司交给管勾发落。越来越强烈的不安感,让白苏停下了脚步。 薛达见白苏不动了,便说了句,“你且等着,我先进去办点事情。” 白苏不知所以,只得点头,独自留在了原地。 大约过了半柱香的工夫,薛达还没有从屋内走出来。她正想进去看看究竟,然而就在这一刻,她的身后突然蹿出几个身影,用黑布将她的头彻底罩了住。 一切都发生在一瞬间,白苏还没来得及看清身后的人,整个世界就陷入了一片黑暗。 “你们做什么!”白苏想逃跑,却因身后的人死死拽住了黑布而挣扎不得。只要她一用力,她的脖颈就被勒得生疼。黑暗让她无比慌乱,她什么都看不到,转眼间她就渗出了一身冷汗。 “救命!救命!” “捂住嘴,别让他乱喊。”薛达已经从房间里走了出来,他恶狠狠地吩咐着。 身后的人又伸出手死死捂住了白苏的嘴,将她向后拖去。白苏一个女儿家,怎么可能挣脱的了男人的力道。况且她听着,身边大约有四五个人的脚步声,她一个人实在单薄。 光天化日之下,这里还是太医院,薛达居然就敢这么下黑手,究竟是谁借给他的胆子! 白苏渐渐冷静了下来,她必须要智取,不能硬拼。 粗香已经烧到了尽头,白決见白苏还没回来,心中凉了大半。她的答卷一直扣在沈济生的手里,不管白苏被诬陷作弊的事情如何处理,白苏恐怕都不能留在太医院了。 白決交好答卷,便匆忙地跑出了考堂。他四处去寻找白苏,却根本不见白苏的影子。别说白苏了,薛达竟然也不见了,究竟发生了什么…… 白決越想越觉得这事蹊跷,不详的预感猛烈敲击在他的心头。   ☆、第137章 心之所系 白苏被带到了一个密闭的房间里,她不清楚周遭的环境,但依照她的判断,他们并没有离开太医院。 黑布还罩在她的头上,又有人上前来将她的双手缚住,白苏感觉到自己这次是插翅难逃了。 一时间,房间内寂静无比,白苏听不到其他的声音。她试探着喊了一句,“有人吗?!救命!” 待她喊了许多声后,一直呆在屋子里的薛达终于忍不住狞笑道,“别喊了,就算你喊破喉咙,也没人能救你。” “这是哪里!薛大人你这样对我,是要遭受太医院的惩处的!”白苏仅凭着声音的来源辨别薛达的方向,她觉得这一刻的自己真是无助。 薛达更是不屑地啐道,“惩处?事到如今,我还怕这点惩处?白苏,一会儿你只要乖乖答话,说出实话,必然不会有人为难你。” 问话——白苏愣住,她立刻琢磨起来,究竟是谁,又想问她什么问题—— 过了许久,木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一串脚步逼近了白苏。 “薛达,想不到你这么快就办好了。” 一个有些沙哑老练的声音响起,这声音中的傲慢,似是远远凌驾在薛达之上。白苏凭着记忆迅速辨认着,只消片刻,她便倒吸了一口冷气……居然是赵策! 薛达像是恨不得去舔赵策的屁股一般,谄媚答道:“大人吩咐的,小的必然是尽心竭力着办了。” 她只是太医院的小小教习生,竟然能劳驾赵策亲自过来,想必今天赵策要问的事情一定非同小可! 难道她是白家人的这层身份暴露了? 赵策就站在距离白苏不到三步远的地方,他片刻不耽误地问道,“白苏,你家在西郡的哪里?” “你无权过问我的事情,肃远侯大人。”纵然白苏看不见任何人,她的气息依旧有条不紊。 赵策失笑出来,他指着白苏看向薛达,一脸的疑问。 薛达忙伏在赵策的耳边,低低解释道,“下官不曾提起您,也不知道这小子是怎么猜出来的!” 赵策发觉,眼前这个后生有点本事,他便不再小觑,转而道,“白苏,你递交上来的郡官印结上,只有西郡官府的印章,却不见下属县吏的印章。这事儿本不大,但偏偏抽查到你了,你若不交代你所属的县地,恐怕你的郡官印结就作废了。太医院里也容不下来历不明的人。” “如果你不在这里说清楚你的来历,本侯只要转告给薛显提点,他秉公办理,一样也会将你逐出太医院。到时候,你的一切努力和经营,都白费了。你还是要回到苦寒的边关去。” 赵策说的字字带风,白苏本就处于劣势,一时间她有些失了对策。 赵策见白苏沉默了,心知自己已经掌控了局势,说话的声音也突然平和了下来,“当然,如果这件事上你有苦衷,我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前提是,你告诉我,那日你在赵府遇到的熟人,他是什么人?” 咣!一记天雷在白苏的脑中炸开。 原来赵策的目标并不是她,而是那个被她错认为慕云华的人! 等等—— 如果赵策也对这个人的身份抱有怀疑,那么这个人就一定也在隐藏自己的真实身份—— 白苏的呼吸骤然急促了起来,她甚至听到了自己愈加响亮的心跳声! “白苏?”赵策见白苏毫无反应,又追问了一遍,“你好好回忆,那日你来赵府送药,遇见的熟人,是谁?” 白苏极力平复着自己的呼吸,淡淡答道,“那日我不记得自己遇到了什么熟人。” 一个陌生的声音插了一句,“是,那不是你的熟人,而是你认错了的一个人,叫做陆桓。” 陆桓—— 白苏记得十分清楚,她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是出自惠民司七妞的话。当时七妞说:我知道白苏公子与司天监的陆桓大人是故交,陆桓帮着肃远侯做事,所以白苏公子才被安排了整顿惠民司的任务。 当时她还诧异,回答说她并不认识什么陆桓。 如今所有零碎的片段都整合在一起,她突然明白了所有。 她不是莫名其妙地与陆桓扯上了关系,一切都是因果有数,缘分使然。因为他从不曾离开,因为他答应了自己,会陪伴她沿着从医的道路走下去。 欣喜让白苏全然忘却了所处的危险,她原以为彻底失去的挚爱,原来就在她的身边…… “我也没有认错什么人。”她知道,不管对方怎么盘问,她的唯一对策就是不能承认。因为她不清楚慕云华的处境,她只要多说了一句不该说的话,就可能会葬送了他。 姜还是老的辣,赵策知道白苏不会承认陆桓,稍加思索,便制造了一个陷阱,“白苏,我的手下看到你将陆桓认成了别人。我想说清楚一点,陆桓这个后生在我身边供事多年了,他在京城长大,所以不可能是你认识的那个人了。我只是好奇,你本来认识的人,他是叫慕云华么?” 赵策十分厉害,他在知晓了陆桓和白苏的联系之后,即刻就派人调查起西郡二十三县的所有名户。这当中不乏与云华重名的人,但只有一家,有本钱和能力培养出如此睿智的人——戊庸的慕家。虽然名户上面,慕云华的名字已经做了死亡确认,可是这种以假死换取新身份的办法,赵策见得太多了,不足为怪。更有意思的是,赵策发现,这个慕家的长子,恰恰来参加了殿试,却在殿试后不知所踪。 陆桓就是慕云华,这一点八|九不离十了。 他只是想从白苏的口中,确定这一点罢了。 白苏摇了摇头,给出了再平淡不过的回应,“我想这当中有什么差错了,我不知道陆桓,也从未听说过什么慕云华。” “白苏,你若撒谎,就不只是被赶出太医院这么简单了。”赵策失去了耐性,他放了狠话,“只要你承认你认识慕云华,万事消停。否则,你和你的亲人,都会为你对他的包庇而付出代价!” 凌厉的声音传入白苏的耳朵,她却暗自冷笑,她的亲人,不就是当今的皇上么。赵策算个什么东西,还妄想让天子付出代价。 “我听不懂你在说些什么,就算你要杀我,我也说不出你想听的话。因为我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慕云华!” 陈原见他们耽搁了太久,便上前两步,在赵策耳边道,“大人,不如叫他进来吧。两人见了面,就知道真相了。” 赵策略一思忖,的确,只要陆桓和白苏相见后,两个人有任何神情不对的地方,就可以判断出方才白苏的一番否定,其实都是在维护他们极力掩盖的事实。 “叫他进来。”赵策吩咐道。 陈原领了命,走出房间,将已经等在外面很久的陆桓叫了进来。 陆桓跟在陈原的身后,他还被蒙在鼓里,他甚至不清楚赵策为什么会召他来太医院。 屋内的光线暗极了,他先看到一个被黑布罩着的身影,然后就与赵策四目相对。他刚想开口问礼,赵策就做了一个手势,压下了他的声音。 周遭再度回归了平静,白苏不知所措起来,是什么人进来了,为什么没有人说话了。 渐渐地,她的心提到了嗓口,因为她能感受的到,这个狭小的空间里,有她日思夜想的那个人。 赵策指了指白苏,对陆桓道,“你去把布罩揭开。” 陆桓迟疑了一瞬,继而迈开了脚步,逐渐向白苏走去。 眼中突然涌进了光,虽然不够明亮,但相比之前的漆黑,还是略微刺眼的。白苏本能地眯起了双目,她顺势闪避着,她还没有做好准备就这样直面慕云华,或是说陆桓。 看到白苏之后,陆桓的表情依旧平静如冰。他的目光甚至没有在白苏身上停留,便转回身,走到了赵策身边。 “大人,这是怎么一回事。”连他的疑问,都是那么的平淡。 白苏突然觉得分外委屈,她虽然清楚他们两人都不能露出破绽,可是她万万没想到,慕云华竟然会这么冷静,冷静到他的整个身子都仿佛沾染了阴间的气息。他纵然是慕云华,恐怕也不再是她所熟识的那个他了…… 赵策见陆桓当真没有半点闪失,不禁心下疑惑,难道真的是他想太多? 之前听陈原讲述的意思,这个白苏和陆桓之间,一定是有着很深厚的关系。可是,如果他们真的认识,陆桓何以在见到白苏之后,一丁点异常的反应都没有。 赵策踟蹰了,可是陈原却没有。 陈原一直认为,陆桓越是冷静,就越加说明了他的隐瞒。他就不相信,这个陆桓可以一直这么冷静下去!这样想着,他上前几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地扼住了白苏的喉咙。他挑衅地望向陆桓,像是在等待他露出破绽。 陈原是真的用力了,一转眼,白苏的面部就憋了通红。她本能地挣扎,却因为越来越没有力气,而变成了无谓的挣扎。眼前开始一片花白,头脑也嗡嗡作响,下一刻,白苏突然放弃了,如果她死可以保全他,那就让她死吧…… 她的身子像断了线的风筝一般,软了下去。 薛达被眼前失控的场面吓的哆嗦不已,他低低对着赵策哀求道,“白苏是我带出来的,他若死了,我怎么交待……” 赵策杀人无数,也不会在乎这点,他心里也跟陆桓较起了劲儿。既然陆桓见死不救,那白苏就死不足惜。他向陈原使了一个眼色,暗示他杀了白苏。 “是!我是隐瞒了自己!”陆桓骤然跪了下来,他放下了所有的尊严,也撤掉了所有的防线,他不能再看到她受苦了。 “大人,你放了她,只要你放了她,你想知道什么,我都不会隐瞒。”他几欲崩溃,话音中再不复从前的稳重,已然带了哭腔。 陈原的手松开了些许,却并没有从白苏的脖颈上移开。 赵策睥睨着跪在地上的陆桓,道,“你的名字。” “慕云华。” “你从哪里来?” “戊庸。” “你为何来京城?为何伏于我的身侧?” “为了我的兄长。为了查清他的下落。”他也像失去了所有力气,一点反击的心思都没有了,被动地任由赵策牵着鼻子走。 赵策心满意足地递给陈原暗示,陈原便松开了白苏。 在赵策的指示下,薛达带着白苏离开了房间。白苏只回头看见了他跪在地上的背影,看见一贯倨傲的他如此低声下气,她说不出的痛苦。 木门被合上,她就算想确定他是否安全,都不得而知了……   ☆、第138章 悲愤难平 方才的大半个时辰里,白決找遍了太医院也没有找到白苏。就在他茫然无措的时候,白苏的身影倏然从不远处的墙角后闪现。 “白苏!”白決立刻追了上去,他纳罕着白苏为何那么匆匆忙忙。 “事情怎么样了?薛达有没有处置你?”白決要小跑着才能跟得上白苏的脚步。 白苏一心想赶到薛显那里,为危在旦夕的慕云华搬救兵,哪里还顾得上自己的事情。她来不及回答白決,只专注地朝着御药司的方向奔去。 “你这是去哪?”白決一把拉住白苏,焦急道,“我拜托了沈大人,他还在提举司等你,你快跟我过来,向他解释一下原委。说不好还有希望!” 白苏被他拽住,脚下差点绊了一跤,她也急急地道,“白決你别拦我,我有更要紧的事情!” 白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为白苏担忧,“还有什么会比让你留在太医院更重要的?快跟我来!” “是陆桓,他有危险!”白苏没有向白決隐瞒,他是自己人,她可以信任他。 听闻陆桓两个字,白決的脚步突然顿住,他没有再跟上白苏,而是放她去了。他原以为白苏早已从陆桓的事情中走了出来,可现在看来,陆桓并不只是她心爱的人那么简单,他甚至是她的命了。 白苏上气不接下气地赶到了御药司,又大喘着气将方才那间小屋里发生的事情向薛显讲述了一遍。薛显十分诧异,他难以相信会有外人混入太医院,还在太医院中私下拷问。他片刻没有耽误,便跟着白苏向着那间小屋赶去。 这间屋子原本是太医院建院之时的一间药厨,因为位置较偏,过了没几年就被废弃了。现下里头只放了几把圈椅和两张方桌,平时也不会有人来这里消磨。 薛显疑惑地走上前,果然看到房门的扣锁被卸了下来,木门半掩着,在风的吹动下吱呀作响。 “提点大人,他们就在里面。”白苏屏住了呼吸,这一刻她真的好怕,她甚至担心连薛显都会遭遇毒手,她更担心慕云华已经在里面遭遇了不测。 薛显上前猛然推开门,里面的场景却和白苏描述的大相径庭。 屋子里根本就没有什么肃远侯赵策,也没有他的一干手下,只有薛达一个人坐在窗旁的圈椅上。薛达见白苏果然叫了薛显过来,便笑盈盈地起身迎接,“哎哟,显弟,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 薛显一脸疑惑地望向白苏,严厉问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你说的人呢?” 白苏也愣住了,“刚才明明都在的……他们……” 她的心瞬间就吊到了嗓口,云华……云华被他们带去哪了!她失魂落魄地喃喃起来,“他们方才真的在,提点大人,您一定要相信我,他们要杀人……” 薛达拄起拐杖,晃悠悠地旋到白苏跟前,“你这小子,我不过方才盘问了你几句,你就说我要杀人?!” “究竟怎么回事?”薛显没有了耐心,他知道自己一定是被他们当中的一个人愚弄了。 薛达回道,“方才分科考上,一个纸团掉在了白苏的脚下。我担心他在与人作弊,便将他叫来这里问话了。其实也没什么。” 薛达也不再追究白苏作弊的事情了,这本来就只是一个引子,倘若再咬着白苏不放,势必也会把他家那个不成器的薛守逸给揪出来。到时候,难看的就是薛家人了。 教习生有了作弊这档子嫌疑,从来就不是由一个考官单独审问的,也更不会来这么僻静的地方。薛显琢磨的出,其实是薛达在撒谎。可是他们这边连个证据都没有,也不好发落什么,何况薛达还是他大哥,最近又对他颇有成见,他不得不顾忌。薛显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态度,息事宁人道,“罢了,此事就当从未有过。白苏不曾作弊,你也不曾越矩审问过。谁都不要再提了。” 这样的结果对薛达来说自然是最好的了,白苏答题答到一半就被他叫了出来,等到排名出来,这可怜的后生就要收拾铺盖离开太医院了。而他呢,不止漂亮地帮赵策做了事,还能平安无虞地继续在太医院混迹下去。薛达瞥了一眼薛显,心中冷笑,这提点的位置,这个没用的弟弟迟早要还给他。 薛显率先离开了屋子,他也懒得继续看薛达胡编乱造。这样,屋内就只剩下了白苏和薛达两人。 薛达也想离开,他都快走到门口了,不成想白苏竟拦在了他身前。只听砰的一声巨响,木门被牢牢合上,整个房子都如筛糠一般抖了起来。 “你——你想干什么!”薛达见白苏像是疯了一般,打心底怕了起来。 白苏三步上前,猛地揪住了薛达的领口,“薛大人,我虽然瘦弱,可至少比你这个瘸子强!”她一边说着,一边踢开了薛达手上的拐杖。薛达一不留神,便失去了他每日都要依靠的第三条腿。突然失了重心,薛达跌坐到地上。 “你反了!你反了!”薛达气得想爬过去捡他的拐杖,却被白苏又一脚,踢的更远了。 拐杖骨碌骨碌地滚到了墙角,对薛达来说,这简直是可望不可即的距离。他放弃了,如果再爬着去捡,白苏肯定又会折辱他,他不吃这套! 白苏从未这么生气过,她早就把太医院的规矩忘在了脑后,薛达在她的眼里根本就不是副提点大人,只是一只龌龊的老鼠。 “他们究竟对陆桓做了什么!他们去了哪里!”白苏蹲下身来,揪住薛达的衣襟,大力撼动着他。 薛达只觉得自己的魂魄都快被白苏给撼出窍了,他还没发现,这个弱不禁风的后生,身体里竟然有这么大的能量。 “你快说!他们对陆桓做了什么!”白苏握紧了拳头,她看着薛达死死闭着的双唇,终于按捺不住,猛地挥出了一拳。可能是她装男人装的太久了,这一拳打出去,她不仅忽略了手背生疼,甚至体会到了一种复仇的快感。薛达对她和白決百般刁难,现在又与赵策勾结伤害陆桓,这一拳,早该打了! 薛达见白苏这么焦急,便清楚,只要他不说出陆桓的下场,白苏就不能那他怎么样。他阴测测地笑了出来,伸手捂住了被白苏打肿的半张脸,挑衅道,“有本事你就打死我。” 他真是看错了白苏。 或许平时的白苏不会做出伤天害理的事情,可是现在,她的整颗心都系在了陆桓的身上,而陆桓却下落不明,生死未卜,她为了他,真的什么事都做的出。 白苏从一旁的方桌上拽下铺桌的绸布,绸布上都落满了灰,这么一折腾,屋内扬尘四起,呛得薛达一阵咳嗽。她甚至不给薛达反应的余地,就牢牢用绸布勒住了他肥厚的脖子,“薛大人,方才你怕他们杀了我,我可不怕杀了你。我就算杀了你,也没人敢治我的罪!” 这一刻,她有些庆幸自己的公主身份。这个身份,仿佛给了她莫大的底气,让她在面对这些恶人的时候,没有任何惧怕。 薛达终于发现白苏是真疯了,他连忙挣扎,却已经被白苏制了住。原来窒息的感觉是这么痛苦,薛达大张着口,却感觉不到喉咙里有一丝气流。他的眼前花白一片,他终于忍不住了,含糊又艰难地吼道,“没死——陆桓没死!” 白苏的手腕松了力,“他们去哪了?赵策打算怎么对他!” “我不知道!他们去了哪,我怎么会知道!”薛达险些吓得要流出眼泪来。一想到他的这些落魄都是因为自己是个瘸子,他就格外地恨白家人,是白家人给他带来了断腿的横祸。 白苏的手又要用力,薛达察觉到,连忙补道,“赵策不会杀了他的!赵策最喜欢彻底掌控别人!陆桓他不会有事!你去赵府看看,要么就去陆桓的家里看看!” 白苏甚至不清楚自己是怎么从那间房子里走出来的,头重脚轻的她也惊讶于自己方才的一番行为。如果不是薛达及时说了话,她可能真的就要把他勒死了……她想起了远在戊庸的父亲,想起他曾经对自己的一番教导。从医的人,怎么可以杀人。救人的人,怎么能对一个活生生的人命下得了手…… 父亲说的不错,皇宫里充满了*,太医院里也充满了险恶。这里本该是天下最神圣的地方,为何却如此肮脏,肮脏到连她自己也堕入了这个深渊,不能自拔…… 她走得跌跌撞撞,懊恼自己险些忘了来到这里的初衷。 可是,如果她今日不反抗,就那么任由宰割,她会觉得委屈,会觉得自己没用。慕云华为了救她,将他精心隐藏的一切秘密都和盘托出,她也该站出来,守护他了。 或许她的公主身份,是上天有意安排给她的,让她能够在最绝望的时候,利用那万万人之上的天子之剑,来守护住她心爱的男人。 可是,爹……我好想继续无知无觉地做白家人……做你的女儿…… 眼前浮现白璟认真严肃的面容,悲伤的白苏,早已泣不成声。   ☆、第139章 争取不成 白苏回到房间后,看到白決正一脸严肃地等着她。如果她能再仔细些,就会发现这严肃当中隐藏着许多落寞。 “白決——”她有些歉疚,她知道自己辜负了白決的一番争取。这次的分科考何其重要,白決为了她操碎了心,她却只牵挂着慕云华。 白決站起身来,凝视着白苏,平淡道,“随我出来,我们再去见沈大人。” “不,不要为难沈大人了。现在我只想尽人事,顺天命。如果太医院当真容不下我,我再强求也只是逆天而为。”在经历了这么多事情后,白苏愈加觉得疲惫,她甚至开始怀疑,一切的劫难是否都因她拒绝承认大慕公主的身份而起。 “几时你变得这么脆弱?”看到她因为陆桓那个人而性情改变,白決说不出的心痛,“是因为他么?因为他,你心甘情愿放弃白家了么?” 语毕,也由不得白苏如何解释和反抗,白決硬生生将她拽去了沈济生那里。 沈济生正在整理大家的考卷,听闻白苏白決求见,他合拢宣纸,搁在了一边。 “沈大人,白苏必定是冤枉的,她的医术那么难得,请您一定要想办法将她留在太医院!”因与沈济生十分亲近,白決毫不避讳地直谈来意。 沈济生沉默了片刻后,才道,“此事我无法决定,白苏是否会因为与人作弊的事情离开太医院,要看上头的两位薛大人如何定夺了。” “大人!您明知道薛达故意与白家作对,他势必要将白苏撵出去的!薛显大人虽然是长官提点,疫病那件大事上他已经打了自家兄长一记耳光,这次他不会再违背薛达的意思了!” 白決的话鞭辟入里,沈济生也不是不明白,他轻咳一声,提醒道,“白決,白苏虽然姓白,可她终究不是你们白家人,薛达没有理由针对她。何况,与人作弊这事情已经翻过去了,薛达也说了他没有证据。你就不必担心了!” 白苏见两人相持不下,正想调停,却听得白決突然说道,“不,她是白家人。沈大人,白苏她是大伯父的女儿,我的妹妹!” 这下,最震惊的人要数沈济生了,他惊愕地望向白苏,哑然了许久,才平喘着问道,“你是女子?” 白苏见白決坦然,便也不隐瞒,坦诚道,“抱歉沈大人,我欺骗了您这么久……事出有因,如果有错,我难辞其咎。” 沈济生猛然拍案,“这当然是错!大错特错!白苏,你知道这是什么罪名么?太医院收男不收女,你逆风而行,是一心求死么!白璟大人若知道你这样胡闹,一定不会饶你!”唇角的胡须都因激动而颤抖了起来,沈济生真的是又急又气。 “爹他知道,是爹同意我进太医院的。”白苏垂下眼帘,不敢直视沈济生责备的目光。 “糊涂啊!白璟大人,您怎么这么糊涂!”沈济生重重叹气,他挥了挥手,“你们出去吧,不要在我这儿停留太久。白苏的身份暂且藏好,如果她真的因为这次意外而离开太医院,也未必不是她的福气。” “沈大人,您难道不明白大伯父的用意吗?单凭我一人,是撑不起白家的!”白決分外揪心,他热忱地望着沈济生,企图让他回心转意,可沈济生却毫无回应。 从沈济生处离开后,白決懊悔不已。 “我不该口快,沈济生知道了真相后,或许会为你的安全考虑,顺水推舟让你离开。” 白苏按住白決的手臂,安慰他道,“你为我做了如许多,就不要再自责了。相信我,哪怕离开太医院,我也有办法帮助白家,重振白家。” 白決苦笑出来,情不自禁将她顺势揽在了怀里。只是轻轻的一个拥抱,兄长对小妹的拥抱,他低沉道,“你为何总是这般善解人意,你的话也总是这样令人心安。” 白苏扬起嘴角,轻拍了拍白決的右肩,“二哥,在我心中,你也是这样一个人。” 不知怎的,白決心底掠过一丝冲动,他甚至就要脱口说出:如果你不是我的妹妹,该有多好。 然而,时不我待,白決还未启口,白苏就率先松开了他的手臂,认真道,“二哥,我必须要出宫去了。” 她为何要急急出宫,白決何尝不清楚。从头至尾,她的心里都只牵挂着那一个人罢了。他不再拦她,任由她朝着她心中的方向奔去。 残阳斜,红如血,预示着明日将是一个晴天。白苏刚从太医院的正门走出来,一个守在宫墙外的身影就像她靠近了过来。 看清来人的面目时,白苏惊住了,“平安!” 平安伸出手,比划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尽管如此,白苏还是难耐心中的困惑,脱口道,“平安,真的是你!究竟发生了什么?之前你在这堵宫墙外出现的时候,为何不与我相认?” “白苏小姐,世事难料,也一言难尽。”平安引领着白苏朝着他泊马车的地方走去。 白苏看着平安沉稳老练的样子,不禁一阵心酸,她印象中的那个愣愣的傻小子平安早已不见了。他们慕家一定发生了超脱她想象的变故,白苏屏住了呼吸。 “是二公子吩咐我在这里等你,他说你今天无论如何都会出宫来,他预料的果然不错。”平安向白苏解释着,话语间两个人都已上了马车。 白苏又觉得心头一暖,慕云华到底是了解她的,她满足了。 “云华他怎么样了?赵策有没有再为难他?” 平安先挥鞭吆喝了一声,才回头应道,“一会儿白苏小姐就能见到他了。” 听闻慕云华没事,白苏松了一口气,她又牵挂起慕天华,“天华去了哪里?为何云华会来京城打探他的下落?” 平安的鼻尖一阵酸楚,哽咽道,“自打殿试过后,大公子被召进宫去领旨,他就再也没从那宫墙里走出来过……” 寒意直逼心口,白苏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马车的车轮压过石子路,咯咯的声音更扰乱了她的心。 她和平安都沉默了一路,两人都无法从沉重的思绪中抽离。直到平安停下马车,将白苏扶了下来,白苏看着头顶上方清冷简陋的门楣,心中才豁然清楚,她就要见到慕云华了。   ☆、第140章 如梦似幻 当重逢如期待般实现,白苏反倒有了近乡情怯的犹豫。 在青灰的门楣下停顿了许久后,白苏才缓缓伸出手覆上了铜环。然而就在这一刻,木门被慕云华从院内拉开,这一拉一推之间,两个人四目相撞。 白苏怔住了,只呆呆地望着他,而他也同样呆呆地望着她。 良久的沉默,却胜过了万语千言。 最终,还是慕云华轻咳一声,缓缓唤了她的名字,“苏儿——” 泪水在白苏的眼窝中打转,她原以为他们的重逢会分外陌生,然而一切忐忑都在这一声“苏儿”下瓦解。他始终都是她心心念念的慕云华,没错。 他见她难耐情动,便又低低唤了声,“苏儿。”他也是哽咽了,声音变得有些沙哑。 一旁的平安见两人终于重逢,一时也没忍住热泪,他举起袖口搵了搵,继而退下了。 喜悦和激动交织着,让白苏久久都吐不出半个字儿来。她与慕云华不同,对她而言,慕云华原本是死去的人,如今竟活着回到了她身边,这是她当初从未奢求过的,这是苍天给她的最大恩赐。 为了避开赵策在城内安插的耳目,慕云华带着白苏,沿着一条羊肠小道向愈加偏僻的地方走去。 起初,因着白苏略感局促,他们的对话并不多。 走出很远后,白苏才渐渐自然起来,她关心道,“今日我走后,赵策有没有再为难你?” “没有,这是他惯用的伎俩,以掌握他人的秘密来操控他人。所以暂时看来,我不会有危险。”慕云华说起这样的正经话题,又恢复了一贯的冷静。 白苏看着他严肃认真、不苟言笑的样子,阵阵熟悉的感觉涌上心头。 “云华,你们慕家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何天华会在殿试后消失?” 慕云华突然停下脚步,他定定地望着白苏,沉声道,“苏儿,在说清楚这些话之前,我想向你道个歉。” 白苏被他拦住,不得不也伫足下来。她猜的出他要说什么,她伸出食指抵在了他的唇上,淡笑道,“不管你做了什么,是对是错,都不需要道歉。我们之间,不需要这些。” 心意相通,这种彼此相惜相知的感觉,大概是最令人情动的。 慕云华怔望她片刻,仔细体味着她话中的种种意思,最终举腕握住了她的手,将她的纤指从自己的双唇前移开。慕云华回忆起上一次与她这么近距离的面对面,还是在白家和她告别的时候。那时候,他以为他会永远的失去她。 右手被他温和地握着,白苏霎时就飞红了面颊,她垂下双睫,不敢看他。她平复了急促的呼吸后,才玩笑地道,“我还记得,那时候你从爹的房间出来,我问你你和爹谈了些什么,你却用食指封住了我的口。如今我这样对你,也算是还你了。” 慕云华清笑出来,与此同时,他的目光却渐渐凝固,“那我该还你什么呢?” 白苏正琢磨着他的意思,却未料想到就在这一刻,他俯身上前,吻上了她的唇瓣。 两双滚烫的唇轻轻碰触,她睁大了双眼,不知所措。 辗转间,两个人的身体滚烫起来,慕云华克制着汹涌起来的情愫,终于还是扶正了她。 白苏还沉浸在刚才如梦似幻的温柔中,头脑中一片空白。 “白苏,慕家的事情,我决定不再向你隐瞒。” 白苏用力地点头,她有些害怕起慕云华突如其来的严肃。 “苏儿,答应我,即便你知道了真相,你也不能介入其中。你的身上还有重振白家的担子,慕家的灾难,只会阻碍你的前行。” “云华,其实我——”不知为何,像是冥冥中有着指引一般,她倏然停下话音,并没有将她的公主身份和盘托出。 慕云华揽住了她的双肩,极其认真地叮嘱道,“苏儿,答应我。我不能看到你为我涉险。” 顺着他的意思,白苏点了点头,慕云华便将慕家遭遇的种种一五一十都说给了她。 这个故事那么长,白苏早已听的怔愣了。 她的呼吸紧促了起来,她万万没有想到,慕家一切灾难的根源竟和她有关! 原来她那些素未谋面的亲人们,将眼前这个她深爱着的人,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不用揣测也能明白,慕天华必定是这场暗战中的牺牲品了。他会消失在宫中,九成与先皇有关…… 慕云华望着惊诧到失了魂魄的白苏,有些担忧,“苏儿?” 此刻的白苏什么都听不进去了,她原以为自己能靠着公主身份为慕云华排忧解难,可眼下看来,她能够不伤害他就是万幸了!她该怎么办?一旦他知道了自己的公主身份,他们两人还会有未来么?他会不会对自己恨之入骨呢? “不必担心,慕家的事情,我应付的来。”望着她失去血色的双唇,他心疼极了。慕云华有些懊恼,他或许不该将真相说给她的。 “云华——”白苏喃喃起来,“云华,我们离开这里——我们离开京城——” 她一把拽住他的手腕,用力撼着,“我们离开,慕家,白家,统统不要了,云华,我不想失去你——” 白苏的目光有些涣散,但她的双手却充满了力气。 “你这样担忧我,我是该开心还是难过。”为了缓解白苏的紧张,慕云华半开起了玩笑,他反扣住白苏的双手,安慰道,“你不会失去我,一切尘埃落定后,我还要掳你做我的夫人。” 这句有些泼皮的话实在不符合慕云华的性子,但为了哄她,他还是硬着头皮说了出来。 白苏全然没有了和他说笑的心情,她暗灰着心思,将她是公主的事实隐瞒了下来。她才和他重逢,一个吻就足以让她神魂颠倒,她奢求的还远不止这些。 良久,白苏才掩饰好复杂的想法,冷静下来。她迎头对他微笑,“好,我等那一天。” 一句话,更是一个约定。 只是,白苏心中止不住的忐忑,那样的一天,真的会到来么……   ☆、第141章 跌宕起伏 从云华那儿回来后,五天过去了,白苏一直寻不得出宫的机会。五天前和他并肩而行的场景,像是刻在了脑子中一般,让她在接受教习时动不动就走神。白決每日都与她同餐共宿,自然也注意到了她的心不在焉。然而,白決也有让他自己分神的事情,他一直在担忧分科考的结果出来后,白苏真的离开太医院,那时候他就连陪在她身边看着她的机会都没有了。 该来的迟早会来的,这天就是颁布分科考结果的时候了。 分科考是太医院外教习的第二次筛选,不足二十人中,只有八人能顺利通过。这八人会被分配给三司一间的左右使,正好每位掌使提带一名学生。 因为八位掌史连同太医院提点、副提点都到场了,分科考结果的颁布也算是太医院中的大仪式了。一大早上,各司的杂役药童就在提举司排好了圈椅,恭候着列位太医院的长官入席。很多闲着无事的御医,医士也都凑来看热闹,里里外外围了好几层。 到了时辰后,白苏等教习生们就被带到了提举司,依着姓氏的顺序依次排开就座。 白決见白苏依旧心思游离,便暗暗打趣了一句,“白苏,你难道不紧张么?” 白苏还在想着慕云华的事情,她转过头来看向白決,淡笑道,“我想我是落榜了,毕竟整张试卷我只完成了一半。” 这是白苏第一次向白決说出她的答题情况,白決听闻,不禁暗握出一把汗。如果白苏真的只完成了一半,再扣掉这一半中部分错掉的题,白苏恐怕难逃淘汰的厄运了。白決看着她对待结果毫不在乎的样子,心中有些吃味,“从前你是那么在乎分科考,现在的你,有些不像你了。”他的声音渐低,他也并不想让白苏听清他的话。 太医院的长官们都从旁门走了进来,周遭逐渐热闹了起来,白苏也确实没有听到白決的话。她扫了一眼,看到不远处的薛守逸气定神闲,便忍不住对白決嘀咕道,“你瞧,某人恐怕已经知道结果了。” 白決循着白苏的目光望去,也不禁苦笑出来,“如此说来,八人的名额,只剩下七人待定了。” 白苏神秘的摇摇头,笑道,“非也,怕是只剩下六个名额了。” “哦?还有谁?”白決不解。 白苏只笑望着他,并不言语。白決这才懂了,原来她是指自己。 “都静一静!”薛达拄着拐杖站起身来,敲了敲檀木桌面,神色严厉。众人都闭了嘴巴,一时间提举司内鸦雀无声。 “今儿是颁布分科考结果的日子,也是部分教习生拜师的日子,都给我严肃起来,说说笑笑不像样子!” 薛达似乎心底带着火气,白決看得一清二楚,他多想了一层,或许今天有好事等着白家,薛达才会凭空的这么愠怒。 按规矩,要先揭晓头三甲的名字,然后再从第四名依次下排,直到第八名为止。很多教习生都清楚自己的实力,他们也不期待能排上头三甲,所以这会子都听的不甚专注。 薛显摊开名册,并不作玄机,而是平淡念到,“三名孙愈,次名邬棋,头名——白決。” 白苏欣慰极了,虽然白決的名次她已然有数,但从薛家人的口中说出,她还是不小的激动了。这么看来,白決以后的师父就是沈济生了,虽然这曾是她想要的,但白決得到了,也就相当于是她得到了罢。 听闻自己拔了头筹,白決也没有过多开心,他一直为白苏捏着一把汗。坐在前方的沈济生虽面对着他们,表情一览无余,白決还是看不穿他的心思。也不知道上次冒然说出白苏的身份,是否给白苏造成了什么不可挽回的影响。 接下来,就由薛显继续念出余下五个幸运儿的名字了。 其余人等谁进谁退并不重要,直到念到第七名,薛守逸的名字从薛显的口中蹦出,白苏还是不由得心凉了下来。她会遭遇意外,都是因为薛守逸这个混蛋的纸团,她就不信了,以薛守逸那般不学无术,还能排上第七名! 现在就只有一个名额未被念出了,白苏留下的可能又少了一分,白決紧攥的拳头已经开始微微发抖。即便是已经做好了离开准备的白苏,也不由得紧张了起来。 “第八名,”薛显顿了一下,似乎有了什么心事,久久没有说出那个名字。 众人的心都被提到了嗓子眼,对那些还未听到名字的人来说,是去是留全在这一句话中了。多少人辛勤准备了数年,削尖了脑袋想挤进太医院,却不得不止步在这里了。白決倏然放下手臂,垂在身侧,宽大的袖袍便遮住了他发抖着的手腕。 白苏有所察觉,她暗暗伸出手,于袖口下方握住了白決的手腕,她手上的力道坚定不已,言语却是用了轻松的口吻:“你竟比我还要紧张了,这也不像一贯沉稳的你了。” 白決并没有和她说笑的心思,他秉着呼吸,等待薛显的下半句话。 薛显扫视了一眼面前的坐定的大家,最后的目光落在了他的兄长薛达身上。良久后,才缓缓道,“第八名,白苏。” 千斤的心悄然落地,白決松了一口气,他转过头去,没有让白苏看到他眼角的泪。 白苏也惊愕住了,这消息来的如此让人喜出望外,虽然她不能跟着沈济生学习医术,她至少可以继续沿着父亲的路走下去了。 最震惊的当属薛达了,他没想到薛显最后还是念出了白苏的名字。 昨晚,排好名次的时候,薛显与薛达都在场。巧合的是,白苏和另一位教习生的分数一样,两人都排在了第八名。薛达以白苏有作弊之嫌,坚持退掉白苏,举另一人。而薛显并不同意,他认为综合来看白苏更是可塑之才。兄弟俩为了这件事情,险些又争得面红耳赤。最后,薛显拗不过一根筋的薛达,也碍着薛达是家族族长,不得不将白苏划掉。 即便是现在,薛显手上握着的榜名上,也并没有白苏。 白苏,是他在最后关头,临时起意,才念出的名字。 薛达面对薛显的欺骗,心火中生,当即就发作出来。他砰地站起身,猛拍桌案,大声道,“第八名分明是苑卯之,提点大人,你恐怕是念错了名字!为公平起见,还请提点大人将榜名展示给众人看,这第八名究竟是谁!” 薛显也料到了薛达会有这样的反应,但他没想到,他这个有着血缘关系的兄长竟然指着他的鼻子,大声地斥责,让他如此下不了台。他心中冷笑,面上淡淡回应,“的确,这榜上的名字是苑卯之。这样,我不仅要将榜名展示给大家,我还要将白苏和苑卯之两人的答卷也展示给大家。”语毕,他拍了拍手,果然就有医士早已备好了两人的答卷,送了上来。 白苏和苑卯之的答卷在众人间传看,半柱香过后,传到了八位院使的手中。待众人都看完,薛显才继续说道,“白苏的分科考因一场误会被耽误,他只完成了一半。但大家有目共睹,他完成的这一半,竟无一处错漏。而苑卯之虽与白苏同分,但他的答卷上钩钩抹抹,错漏百出。况且,先前的疫病也是白苏找到了根治的药方,拯救了许多百姓。所以,我才决定录用白苏。” 薛达被这番话噎住,一时也说不出什么,他也不能揪着白苏作弊的事情不放了。扯多了,白苏若是抖出他私放赵策入太医院行刑的事情,那麻烦就大了。几番掂量之下,薛达决定暂放这么一回,不与薛显计较了。 “可有谁有异议?尽管说出来。”薛显望着八位院使,等着他们的答复。 沈济生低着头,心里头一直在捉摸,他没料到白苏竟会擦着边儿留下了。白苏留下,事情反倒棘手了很多,毕竟这是个真真实实的女儿身啊。 其余七个院使都点头称赞白苏,也觉得留下白苏是正确的决定。 席间众教习生也都开始议论起白苏来,只有苑卯之脸上青青白白,心中翻江倒海,说不出一句话来。苑卯之是个斯文的后生,平时话不多,一直勤勤恳恳的背医书。他知道自己各方面都不如白苏,可那榜名上白纸黑字写的自己,却偏偏让白苏给抢了去,他实在不服。一股恨意或是妒意袭上心头,让他如坐针毡。 名次公布后,就是安排教习师父的环节了。 白苏因名次最后,被分给了至密间的右院使武玢。至密间存放着宫内各宫主子的病簿,从大慕朝高祖皇帝伊始。在至密间,教习生很少接触医术,每日只学习如何整理病簿,存档,调档,是最为枯燥无聊的。不过白苏也并不奢求太多,能留在太医院,已经是上天的恩赐了。 这时候,出乎意料的是,沈济生突然站了出来,并召集了所有人的注意,认真道,“稍等,我有话想说。” 薛显点了点头,算是默许。 沈济生继续道,“众人皆知,沈白两家是世交,白決这孩子自小就与我熟悉。为免有偏颇之嫌,我请求将末名教习生换给我。” 这下,人群里炸开了锅,谁人不知道刚才闹得沸沸扬扬的末名教习生就是白苏。 “这小子走了什么狗屎运!” “留在太医院不说,还被沈大人看上了!” 络绎不绝的议论声此起彼伏,白苏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吃惊地望向白決。 白決压抑着心中的喜悦,他明白,沈济生这是非常深明大义的行为。一来,白苏留在沈济生身边,沈济生可以设法保护她的女儿身不泄露;二来,沈济生可以秘密的培养白苏,也算是秘密的培养了白家的后人!白決越想越加兴奋,他根本就顾不上自己的失,满心欢喜着白苏的得。 薛达见沈济生竟主动撇开白決,方才的不快一扫而空了。他本就担心沈济生和白決联手,这下白決被踢去了至密间,正中下怀啊。如此想着,他带头拍起了手,赞道,“沈大人明事理,实在是太医院医官中的典范。” 薛显见沈济生态度坚决,便也没有插手,既然薛达对这个结果满意,那便如此罢。   ☆、第142章 清雅重逢 白苏如愿以偿成为了沈济生的学徒,白決一直悬着的心也安稳地落在了地上。拜师的仪式结束后,沈济生带着白苏启程回御药司,而白決,则跟着武玢前往至密间。 甬路的转角,白苏抱歉地望着白決的背影,轻叹了一口气。 沈济生察觉,他借机严肃地教育起她,“白苏,我会给你这次机会,是为了白家。你只有处事谨慎,不出差错,才算对得起白家,对得起将一切都让给你的兄长。” 白苏忍着泪,点了点头,凝神道,“是,沈大人。” “我虽与令尊是世交,但你应该了解我的严厉,你若犯了大错,我丝毫不会包庇你。”沈济生像是刻意划清界限一般,一丝不苟地捻着胡须,提醒着白苏他的原则。 白苏连忙答应,心中却并没有惧怕,毕竟眼前这严肃认真的老头,像极了远在戊庸的父亲。想到白璟,白苏只觉鼻尖一酸,也不知道父亲现在怎么样了,白家药堂怎么样了。 次日,未到卯时,白苏就起了个大早,到御药司中帮着沈济生准备望诊的药箱。她准备的那样精心,每一个动作都似寄托了无限的感情,因为她清楚,到了辰时,沈济生会拎着这个药箱前往清雅殿为她的姐姐白芷望诊。 卯时二刻,沈济生也来到了御药司,他看到药箱中的器具和药材有条不紊地摆放着,有些暗喜。不过,他还是不动声色地将白苏叫到身边,厉声问道,“是你动了我的药箱?” 看着沈济生冰冷的态度,白苏有丝疑惑,却还是坦白道,“是我。” 沈济生将药箱里嵌着的药盒一一端了出来,指着其中的四样药材问道,“这些是你新添进去的?为何不事先询问我?” 白苏从容解释道,“莱菔子,伍六曲,山楂和麦芽是消食化积,行滞除胀的良药。近来皇后娘娘和宁嫔娘娘皆有了身孕,宫内势必会举办许多庆典,所以我想着不如提前备下些助力消食的药材,看看白顺仪是否需要。” 沈济生隐隐察觉到自己的脊背掠过一丝凉意,这是一种惊惧感,因为继白璟之后,他就再也没有见到过哪位医官拥有如此细腻体察的心。真的是天道轮转么,白璟蒙冤离去,他又要将他的女儿送进太医院,续写白家的辉煌了。只可惜这是个女孩,只可惜啊!他暗暗吞了口唾沫,平淡道,“你的想法不错,不过以后还是要先请示我。” 白苏意识到自己的闪失,忙向沈济生道了歉。 “辰时,随我一道进宫吧。”沈济生漫不经心地说出。若是换了别人,他一定不会这么早就将其带进宫去。可是白苏这孩子已经如此优秀了,他发觉,除了带她进宫去接触真实的宫内问诊环境,其他的他也并不能教给她什么。 白苏倒是一阵怔愣,她根本没想到,在成为沈济生徒弟的第一天,她就有机会进宫看望白芷!惊愕让她半张着口,半天挤不出一个字儿来。 沈济生瞥了她一眼,“怎么?你还不想吗?” 几欲喷薄而出的眼泪在眼眶中打转,白苏强忍住姐妹即将重逢的激动,用力点头,“我想!我想!我当然想!” 沈济生看着她如此过激的反应,突然觉得她就像自己的女儿一般,一抹和蔼的微笑也悄然爬上了沈济生的嘴角。 辰时,白苏跟在沈济生的身后,从御药司直接拐进了皇宫。 这是她第一次涉足四方高墙的深宫禁地。如果多年前白家的灾难不曾发生,她就会出生在这里,一辈子成长在这里。她只有一个父亲,就是那位从未谋面过的皇帝。她不会遇到慕云华,也不会和白家有任何瓜葛。不过,如果她真的降生在宫廷中,她的母亲如玉就有了依靠,再不用寄人篱下。 思绪越飞越远,不出片刻,她与沈济生已经绕过了重重宫院,来到了清雅殿跟前。 清雅殿中一团安和,只有三两个太监在清扫着石板砖上的树叶。 “随我进来,一会儿没我的指示就不要说话。宫中的规矩,应该都学过吧。”沈济生提着药箱,迈开步子,不忘叮嘱白苏。 白苏小心翼翼地跟在沈济生后面,轻声答应。 一个太监见宫院前伫立着两位太医的身影,也认出了沈济生,便小跑着上到殿前通报道,“主子,沈太医来问诊了。” “好,传他进来。” 轻淡的声音从殿内传来,白苏听到这再熟悉不过的声音,禁不住颤抖起来。是白芷,是她的姐姐,千回百转,她终于见到她了! 沈济生侧目扫了一眼白苏,却发现她在颤抖。他不禁回想起最初在甄选考试上,白苏也是在为铜人施针时颤抖不已。看来这孩子还是太容易被情感和环境左右,不够沉稳,沈济生略加思忖过后,道,“白苏,你候在这里,等我出来就好。” “可是沈大人——”白苏愣住,不是说好她可以一同进去望诊的吗,为什么沈济生突然改口了…… 还不等她再多说半句,沈济生就率先进了清雅殿,只留她一个人守在宫院里。如此近在咫尺的距离,她却不能进去,不能看一眼她牵挂已久的姐姐…… 这时候,一个原本在扫地的太监抬着一把圆凳走到了白苏跟前,恭敬道,“医官,坐会儿吧,沈大人预计要一炷香的工夫才出来。” “多谢。”尽管沮丧,白苏还是客气地从太监的手里接过圆凳,并向他投去了感谢的目光。 然而,就这么一眼,就这么一瞬,白苏的浑身都僵硬了。 “你——” 声音就像碎在了牙缝里,无力地哆嗦。白苏完全不敢相信眼前所见,这个细皮白面的“太监”竟然是青之…… 青之连忙转过连去,重新拾起丢在地上的长帚,像是躲避着瘟疫一般地躲避开白苏的目光。 白苏哪还顾得上其他,她上前两步就拽住了青之的手臂,不由分说地让他面对自己,“青之,真的是你——你为什么会在这里?!”末了,她突然压低声音,“你偷偷溜进了宫?” 青之见自己是无论如何都逃不过了,便索性迎上白苏的目光,摇了摇头,“我没有偷偷进来。” “那你怎么可能进的了皇宫?这里守卫森严……”声音逐渐被自己吞下,白苏这才想到那唯一的可能,她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青之你……你真的……” 青之垂下头,有气无力地答道,“是,二小姐,我让你失望了……” “你傻!你好傻啊!”白苏气得控制不住泪水,她有满腔的情绪想要抒发,却不得不压低着声音,“这么说姐姐也知道你——” 青之落寞地摇摇头,转而却是明媚灿烂的一笑,“她还不知道……二小姐,请你,不,我求你不要让她知道……” “你在这里……这样了……她都不知道?” 青之依旧笑着,目光投向清雅殿的方向,“她不需要知道,我能在这里默默陪着她就好了。反正我的活也不重,无非是在院子里扫扫地,有时候还能瞧见大小姐站在窗边的身影。” 白苏再也不能自持,她捂住面庞,用力不让更多的眼泪掉下来。 明明只有一年多的光阴流逝,为何斗转星移,一切都改变了最初的模样。她原以为她走了一条足够艰辛的路,却一直不知道她的身边其余人,其实走上了更加痛苦的路。慕天华,慕云华,还有青之。 “二小姐,这里人多眼杂,我要回去干活了。其实,你不必为我难过,当初在赵子懿面前,我输了。可是,现在能陪着大小姐的,是我,不是赵子懿。”青之握着长帚,回到了他原本属于的地方,低下头认真履行起自己分内的事。 半柱香后,清雅殿内,沈济生正在为白芷切脉。木香靠近了白芷的耳边,向她嘀咕了几句,白芷听闻后,点了点头。 待到沈济生准备收拾药箱退下的时候,白芷开口道,“沈大人,外头似乎站着一位医官,怎么不让他也一道进来?” 沈济生和颜答道,“回白顺仪,那是下官的新徒弟,还有些怯生,不便带进殿中惹娘娘不悦。” “怎么会?既然是徒弟,就该带进来历练历练。我听闻太医院每年教习中最优秀的弟子才能成为沈大人的门生,我也想见见这聪慧的孩子。不若你这就叫他进来罢。”方才木香跟她说,她在院子里远远的扫见了这个医官,身形十分像白苏。白芷已经下了决心,一定要把这位医官请进宫来。 沈济生不明白白芷怎么就对外头的白苏有了兴趣,他还是躬身应道,“是,下官这就带他进来。” 沈济生多少还是有些担忧,他不清楚白苏能不能处理得来眼前的意外。白芷十分细腻敏感,这一点沈济生早有察觉,他担心白芷会看破白苏的女儿身。不管如何担忧,他还是要将白苏带进来。 等在院中许久的白苏,看到沈济生出来,正想着起身随他回太医院,却听到沈济生吩咐道,“白苏,你进来,白顺仪召见。”   ☆、第143章 干戈玉帛 第一百四十三章 半个月过去,白苏每次随沈济生入宫望诊,都会与白芷见面。姐妹两人虽不能言语太多,但能静默的陪伴彼此,对她们来说就足矣了。然而,白苏再没有见过青之,青之似乎在有意回避着她。只要太医望诊的时辰一到,他就会找各种借口与人换班。 这日傍晚,京城西郊一座偏僻的酒楼中,白決为自己斟着酒,在等着白苏出现。今儿晌午,白苏曾来到至密间找他,约他晚上来此处喝酒。他追问由头,白苏却只笑而不答。这个酒楼这么偏僻,再看她神神秘秘的样子,白決也不清楚她在打着什么算盘。 应是过了酉时,街坊的灯笼都渐渐亮了起来,在夕阳余晖的映衬下,整个世界都泛着温暖的光泽。 白決临窗而坐,目之远及,那熟悉瘦削的身影蓦然映入眼帘。他没想到,白苏今日竟是以女子的打扮出现的。这个他不情愿承认的妹妹,此刻长发及腰,明眸善睐,这样的美好还是会让他心旌一动。 然而,下一刻,白決手中的酒觞顿了住,磕在了木桌上。他眯起双目,看到了白苏身边的另一个人。 她并不是一个人。 白決抬起酒杯,里面的酒被他一饮而尽。 “二哥!”白苏见到已经入座的白決,很是兴奋,她牵着陆桓,飞快地上前几步,“二哥,这是陆桓。” 白決缓缓搁下酒杯,并没有多大的反应,只僵硬起身,礼貌地点头。 白苏又转身向陆桓道,“这是我二哥,白決。” 陆桓微笑回礼,白決却淡淡对白苏道,“在顶南村,我和他已经见过面了。” “哦?”白苏微惊,她见白決似乎不太好客,也不知道这两个人之间有什么过节,只得调和道,“那便是旧相识了,咱们吃酒。” 小二新添了一壶酒,而后为他们三人合上了雅间的竹帘。 白苏为缓解尴尬,主动向白決介绍起陆桓,“二哥,陆桓在司天监供职,对星象颇有研究,近来圣上对他颇为赞赏呢。” 白決冷笑一声,将酒杯抵在唇边,道,“我自然知道,他是赵策身边的人。” “二哥——”白苏终于知道白決为何对陆桓充满了敌意了,她刚想解释,却被陆桓接过了话音。 “是,陆某的确在赵策身边谋事。”陆桓也并不在乎白決对他的看法,他从容对答。 白苏头疼极了,一个冷冰冰的慕云华就够可怕了,今天一贯温和的白決也搭错了弦,就像左右手各握了一块冰,连倒腾的地方都没有。 “你既然与苏儿相知,就一定知道赵家与白家的恩怨了。而你居然如此大言不惭地承认自己为白家仇人谋事,是何居心?”白決不屑地再次吞下一杯酒。 “二哥,你有些苛刻了。”白苏微有不悦,她尽心为陆桓开脱责备。 “苏儿,酒壶见底了,你下去提上一壶来。”陆桓依旧波澜不惊,似是再大的风都吹不皱他心中的海。 白苏明知道陆桓这是找借口岔开她,她也没有回绝。白決和陆桓虽然剑拔弩张,但他们毕竟是她身边最重要的男人们,她相信他们会私下协调好,无妨就给他们一点时间。这样想着,白苏便拎起酒壶掀帘而去。 屋内只剩下两个男人,气氛瞬间凝固了住。 因这次是陆桓主动提出要见白決,他便也主动打破了沉寂,“白兄,我能理解你对我的不满——” 还未等陆桓停下话音,白決冷哼一声,“你不能。”他抬起目光,与陆桓对视,四双眸子像是汇聚了雷电,于无声处惊炸。 “说实话,你为谁谋事我一点都不在乎。”白決站起身来,一袭月白色衣袍的他咄咄逼人地向陆桓靠近,“我在乎的是,你不能一次次肆无忌惮地伤害白苏,还装作若无其事!” “赵府跟前,你让白苏追着你的马车跑出那么远,曲池岸边,你让白苏等着你出现等了那么久。”这一刻,白決丝毫顾不上礼节,伸手揪住了陆桓的衣襟,“你究竟还有何脸面留在白苏的身边?!” 陆桓没有挣扎,也没有还手,白決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对的,都砸在了他的心间。他为了守护自己的家族,的确一次又一次地伤害了白苏。他心甘情愿地接受来自白決的惩罚,与此同时,他那双洞若观火的眼睛也清楚的看出了白決对白苏的感情。 “我的妹妹由不得你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白決的语气逐渐加重,最后他的手也失了控,竟握起拳头,朝着陆桓的侧靥挥了上去。 霎时间,一行鲜红从陆桓的鼻下流出,陆桓被他突如其来的一拳打的向后踉跄了一步。 当鲜红的血花低落在陆桓玄色的衣襟上,白決才清醒过来。是他莽撞了,在陆桓面前,他出于羡慕更出于嫉妒,他竟然失控了。 “抱歉——”白決松泛了一下五指的关节,有些不知所措了。 恰逢白苏提着酒回来,她甫一掀开竹帘便看到了眼前这硝烟落定后的一幕。 “陆桓!”白苏见慕云华的鼻翼下都是血迹,惊得连忙上前为他擦拭,“痛么?” 陆桓轻轻拂开白苏,摇头道,“小事,不要紧。” 白苏望向白決,带着些许的责备,“二哥,你怎么可以动手——这不像你了——” 白決跌坐回圈椅,轻叹一声,伸手拿过酒壶,又为自己满了上。 陆桓为自己擦干了鼻血,扶着白苏一同坐下,像是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一般,他淡淡说道,“白兄,这次约见你,其实是我的想法。我有要事,想说与你和白苏。” 此刻之前,陆桓都没有提起过他的目的。白苏微怔,认真听了下去。 “赵策在朝廷为恶,吏部尚书因他的计谋被革职,这件事我也参与其中。不过,早在大半月前,我便将真相密奏了圣上。圣上早已对赵策起了剪除之心,却一直没有抓到他太多把柄。只有等到他日,数罪一齐发落,才有可能将赵党一网打尽。” “这是朝堂之事,说与我们何干?”白決对朝廷的事情格外敏感,白家有他大伯父白璟的悲剧在先,他并不想涉足其中。 陆桓停顿一下,抿了一口清酒,继续道,“赵策在太医院的耳目,以薛达为首,其人数已经超过你的想象了。” 白苏倒吸一口冷气,她回想起那日赵策神鬼不知的混进了太医院,就知道赵策的势力应该已经渗透进了太医院的方方面面。 “我原本并不想将你们卷进这次剪除赵策的行动中,但近来赵府在密谋一件大事,我不得不向你们寻求帮助。” 白決挺直身姿,向前靠近了些,严肃道,“陆弟,请直说。方才是我的不对,赵策的事上我误解了你,望你原谅。” 陆桓对之前的那拳并未计较,他接受了白決的歉意,继续道,“现下皇长子虽已成年,却体弱多病。皇后与宁嫔同时有孕,宁嫔为争一己荣宠,已与其父赵策密谋,通过太医院暗害皇后流产,甚至——” 白苏惊得捂住了嘴巴,她没想到血淋淋的后宫争斗就在她身边咫尺的距离上演,好在白芷无意与赵宁争宠,否则也要成为赵宁暗害的目标了。 “这么多年,赵家不知害了多少无辜的人。”白決沉下眸色,“是时候让他们偿还了。” “朝堂上有我在,我虽然形单力薄,却尚能洞悉赵府的一切行动。”陆桓苦笑一声,他想起了自己的把柄被赵策牢牢地握着,真是身不由己。 白決接道,“陆弟,你放心,太医院有我和白苏,我们不会让赵策和宁嫔的计谋得逞的。皇后娘娘的身子一直由薛显大人照料,薛显大人虽是薛家人,却十分通情达理,我想他不会与薛达卷为一党。我们要盯住薛达,及其身边任何可疑的人。” “陆桓,我必须要将此事告知白顺仪,姐姐她在后宫与皇后娘娘来往颇多,我怕赵宁会一石二鸟,以皇后之死陷害白芷。”白苏的心揪了起来,她已经在暗暗琢磨该如何营造机会,单独与白芷见面了。 陆桓意味深长地点点头,低沉道,“扳倒赵策十分困难,绝不在一夕之间,我们都要各自小心,各自珍重。” 这顿酒吃的十分沉重,还未到戌时,三个人便匆匆离开了酒楼。 白決与白苏一道同回太医院,陆桓则单独回府,一来他与他们并不同路,而来也是为了掩人耳目。 酒楼下,夜色刚浓,白苏十分不舍,这次一别她不知要多久后才能再见到陆桓。白決见状,十分知趣,他退后了几步,留给白苏和陆桓单独说话的空间。 陆桓轻轻拂开了白苏额前的一缕碎发,温柔道,“天气热,你出了些汗。” 白苏扑在了陆桓的怀里,只用他们两人能听清的声音,低低道,“云华,我担心你,我好担心你。” “苏儿——”柔若无骨的女子就这样蓦然地扑在他胸前,软玉在怀的感觉,让陆桓的喉结禁不住一动。 “我不知道你已经见过圣上了,他若是知道了你的秘密,该怎么办——就算他不知道,可是伴君如伴虎,圣上若是利用你扳掉赵策,再将你一并铲除——这样过河拆桥的事情,自古屡见不鲜,云华,我好担心——”白苏站直身体,定定地望着她心爱的男人。 陆桓覆上她的青丝长发,为她拂到耳后,“我的苏儿还是这样散发最美。” “云华——”见他这样顾此言彼,她更是担忧了。 “不必为我担心,我自有分寸。”陆桓也凝视着她,企图让她心安,“为了你,为了不再让你伤心,我必会小心谨慎。” 甬路悠长,白苏和白決走在陆桓之后,脚步缓慢。陆桓的身影已经匆匆消失在前方,白決望着陆桓消失的方向,心底掠过一丝苍凉。他已然看透,就算他不是白苏的兄长,就算他有爱白苏的资格,他恐怕也得不到白苏的回应…… 陆桓就像一座山,已经完完全全挡住了他追逐白苏的步伐。纵使他有愚公之心,也无法撼动分毫了。   ☆、第144章 只欠东风 这日辰时,白苏照例跟随沈济生前往清雅殿。在殿前,她故意停留了一会儿,和木香说上了几句话,木香便知道了她要单独与白芷共处的意愿。 清雅殿里,沈济生跪伏在白芷跟前,为白芷号了脉。从木香那里得知了白苏意思的白芷,瞅着眼前老太医花白的鬓角,已经心上一计。 “沈大人,近两日本宫身体有不适,想请教大人该如何用药。”趁沈济生正在收拾药箱,白芷突然开口,边说着边扫视了一眼候在沈济生身后的白苏。 “哦?”沈济生捋了捋胡须,问道,“为何娘娘昨日不说?且由下官再把把脉。”他并未察觉到白芷脉象中有何不妥,心下奇怪。 白芷装作羞赧地笑道,“实在是不好开口,我只觉得胃肠积滞,前夜里的宿食也还未曾——”她停了下来,等着沈济生自己意会。 “原来如此,娘娘切莫害羞,下官这就开个清除实热,导热下行的药方来——”沈济生因寻不到相应的脉象,便开了个温和无碍的方子。 白芷接过方子,又道,“能否劳烦大人即刻就去抓药——本宫委实难受的很——” “好,好。”沈济生擦了擦额上的汗珠,方才一路走来的疲惫还没散去,这会子又要折腾一趟了。 白苏听闻白芷在大言不惭地向沈济生索要泻下药,险些忍俊不禁。她克制了一番,又觉得自己必须要尊师重道,便主动接了药方,道,“小的跑去去拿,沈大人可以在此等候。” 白芷摇摇头,有些刻薄道,“不妥,你只是新来的后生,连医士都不是,本宫不放心。你留下,还是劳烦沈大人去取。” “下官这就去。”沈济生哪知道自己正被这两个白姓姐妹玩的团团转,只得拎着衣袍,恭恭敬敬地退出了清雅殿。自他走后,木香连忙合上了殿门,屋里就只剩下姐妹两人。 白芷即刻放下了身份,提着宫服的后摆,向白苏快步走去,“妹妹!” 这个拥抱期待已久,像是期待了无数个春秋…… “姐姐,终于,终于——”喜悦和欣慰淹没了白苏,她和白芷终于能像从前那样紧紧相偎了。 揉着白苏高束的发髻,白芷泣不成声,“都是我的错,是我的任性害了你,害了咱们家……” 白苏扶正白芷的身子,认真道,“姐姐,事已至此,再如何责备自己都是徒然。现下,我有很急迫的事情要说与你。”她为白芷擦干了泪,待白芷激动的情绪平复后,才缓缓将陆桓、白決和她的计划一一说给了白芷。 然而,她得到的是白芷更为激动的回应。 “不行!不可以!”白芷猛然摇头,她推开白苏,陷入了混乱。 “姐姐,箭在弦上,已不得不发!如果我们不先行一步,就只能受制于人。赵策赵宁父女俩是不会手软的,他们已经准备陷害皇后,皇后之后呢?姐姐,我们不得不未雨绸缪啊——” 白芷何尝不懂白苏的顾虑,她一直知道自己危如累卵的处境,“可是——赵子懿怎么办,赵家被扳倒后,他也只有死路一条——他和赵策赵宁不同,苏儿,你知道的!” 白苏骤然恍然过来,原来白芷从未忘记过赵子懿,更可怕的是—— “姐姐,难道你还爱着赵公子?” 白芷猛然转过身去,藏起了悲伤的面容。她的沉默不言,就是最有力的回答。 “姐姐,你这辈子都不可能和他——” “我知道。”白芷打断了白苏的话音,“我和他不会有任何可能。可我想保护他,就像他曾保护我的那样。抱歉苏儿,这次的事情我不想参与,我不想再次成为伤害他的人。” “姐姐,赵策作恶多端,赵白两家积怨已深,你不能为了赵子懿一人,抛却白家的大局啊。” 白芷回身与白苏对视,反问道,“白家?苏儿,你说的恐怕不是戊庸的白家,而是朱雀大街上那个冰冷的白府!” 看着白芷愠怒的神情,白苏惊愕了,她没想到白芷会这样说。 然而,白芷并没有丝毫缓和语气,“不错,二十年前,咱们的父亲被赵家陷害流放戊庸,可二十年过去了,你可曾见到父亲有复仇的意愿?!他真正喜欢的是戊庸,难道你看不出吗?!” 提及白璟,白苏无言以对,她的眼窝里涌上了泪水。 “恐怕急于剪去赵党的是白府吧,这样就可以一并拔去薛家在太医院的位置,好让他们白府的人重掌太医院!二十年了,白府的那些所谓的亲人们,有谁想起过父亲?!” 白苏彻底明白了,在疏远的亲人和曾经的挚爱之间,白芷选择了后者。她无从责难白芷的选择,如果换做是她,她也做不到伤害慕云华。 长思许久后,白苏缓缓道,“如果我能保证,我会让赵公子平安无虞呢?姐姐,你还愿意帮我们么。” 白芷苦笑一声,“大厦将倾,你如何能保护他……” “因为我是大慕国的公主,是慕安的亲生女儿。” …… 苦闷的白日过去,夜里下起了倾盆大雨。 雨水从清雅殿的斗拱上瓢泼下落,哗啦啦又砸在地上。雨天的蚊虫格外多,一应都扑在寝殿的墙门外。 青之正在廊下守夜,蚊虫不断骚扰着他,他甚至无法浅眠片刻。这本不该是他的活计,但其余的宫人都欺负他,大雨天差他前来替班。雨水潲进廊下,打湿了他身下的被褥,他也只能忍着潮气,继续挥赶蚊虫。 “啊!!” 清雅殿内突然传来一声凄厉的尖叫,是白芷! 他忘不了她的声音,却早已忘了自己的身份,他还以为这是在戊庸的药堂里。青之推门进殿,慌慌张张地从案台上倒了一杯温水,即刻就向白芷走去。 白芷方才被噩梦惊悸住,才叫出了声,她见守夜的太监上来递水,也没有责备他什么,而是问道,“木香呢?” 青之这才如梦初醒,他竟然就在离白芷五步的距离!不,不,不,他不能让白芷认出他啊!他干脆连茶都不递了,猫着腰,就要往后退。 “等等,先让我喝些。”白芷示意他将茶端上来。 脊背一僵,青之知道自己没有退路了,他停下脚步,重新上前跪了下来。 这就是这样一个不该的地方,她再度见到了他。 青之放下茶杯,郑重地向白芷行了大礼,“小的——问白顺仪安。” 白芷惊愕住,她被眼前这个太监的行为举止吓住了。然而,这声音的熟悉感又让她浑身战栗了起来,她突然很怕对方会抬起头来…… 青之缓缓直起上身,与白芷对视,她的震惊与错愕全部尽收眼底。他端起茶杯,递上了温水。 “青之——”白芷的额上已经渗出细汗,她无法相信地怔望着眼前的太监—— “大小姐——”青之哽咽住,他的尊严灰飞烟灭了,他即将面对的,将是她一生的可怜与同情。 “啪!”白芷猛然挥袖,将青之手中的茶杯扫翻在地,茶杯登时碎成了两半。 “你傻吗?你傻吗!!!”白芷指着青之的面庞,哆嗦不已。 青之流下无声的泪来,“我只想陪着大小姐,仅此而已。” “你怎么可以毁了自己!你对得起当初救下你的我吗?你对得起传授给你医术的师父吗?”白芷只觉得上气不接下气,她的眼前花白一片,上半身直挺挺地向床榻栽歪下去。 “大小姐!”青之连忙靠上前,伸手去按白芷的人中。 片刻后,白芷才渐渐清醒了过来,她不再看向青之,而是怔怔地盯着上方的床帐,道,“你下去,这里没你的事了。” 大雨依旧瓢泼,时而还伴着几声惊雷。白苏也睡不着,她和衣走下床榻,对着绢窗外的漆黑世界发怔。 与她同住一室的白決察觉到了她的脚步声,便点燃了一豆红烛,“白苏,睡不着么?” “白決,你说,那件事情会顺利么?”忧心忡忡的白苏微微叹了一口气。 白決也和衣起身,走到了白苏身后,定定道,“我只明白一个道理,邪不胜正。” “话虽如此,可我还是担忧。我担忧姐姐,担忧你,担忧陆桓,也担忧自己。我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这预感一直压得我喘不过气来,好似真的会发生一般——” “什么?无妨说来听听,或许有排解的办法。” 白苏转回身,在暗淡黄光之下,两个人的身影投在墙壁上,影影绰绰。 “我总觉得,我们会失去谁……我说不清,可我就是有这样的感觉……”白苏低垂下头,不敢继续往下想。 白決顺势将她揽在了怀中,安慰道,“艰难的事情总是给人很大的压力,这些不祥的预感都只是你的压力罢了。不要多想。” 真正的担忧是没有排解之法的。 白苏静默地靠在白決身前,良久后,才问道,“明日,皇后会相信姐姐告诉她的事情么?她知道赵宁要陷害她后,又会如何反击?” 白決摇摇头,坦率道,“我也不知道。我能确定的,就只是皇后并非赵党。至于她是否反击,如何反击,就不是我们能决定的了。” 是啊,这世上有太多事情绝非人力可及,但又有太多事情因人力而改。 白苏的预感没有错,这次与赵家决一生死的战役中,她们的确会失去一个人。至于是谁……是天命注定,还是人力所改……数日后,便一见分晓了。   ☆、第145章 争风吃醋 皇后楚氏,淑德嘉懿,十七年前嫁给慕安成为太子妃。一路走来,她一直陪伴着慕安在夺嫡之争中浮浮沉沉,深得慕安信任。慕安登基继位后,她理所应当地成为了皇后,但她并不安心。因为那时候,慕安为了拉拢赵策,纳了骄横跋扈的赵宁入宫。 赵宁年轻貌美,又工于心计,为了消减赵宁在后宫的势头,皇后楚氏又想尽办法让慕安纳了白芷。这大半年来,白芷与她时常来往,她也渐渐把白芷看做了自己人。 眼前的茶水刚温减了些,皇后便端起茶杯,抿了一口。下座的白芷已经进了中宫殿好一会儿了,却也埋头喝着茶,不多言语。皇后察觉出异样,也没有问话,只等着白芷自己开口。 再过了一会儿,新茶又烫了上来,白芷才道,“皇后娘娘,臣妾有些话——”她扫视了一眼殿内伺候的旁人,停下了话音。 皇后会意,便将众人遣散。 “妹妹今儿有些沉闷,是怎么了?” “事关重大,娘娘却正在孕中,臣妾不知道当说不当说。”白芷犹豫了一下,叮嘱道,“娘娘只管听我说,万不能动气。” “不要吞吞吐吐的,这么多年我什么事没经历过?尽管说。”皇后搁下茶杯,静静聆听。 “这段日子,宁华殿那边恐会对娘娘不利。”白芷说的十分慎微,皇后却听得一清二楚。 “赵宁?”皇后冷哼一声。 “宁嫔与其父赵策,正密谋害娘娘流产,甚至有伤害娘娘性命的意图。且先不论事情真伪,娘娘不得不防。” “我说呢,宁嫔为何今日总是对我无事献殷情,当真非奸即盗!”皇后眯起凤目,她垂问起白芷,“妹妹,你说我该如何提防?” 白芷沉默片刻,像是经历了一番挣扎的思索,而后道,“臣妾以为,药入无形,防不胜防。我们不如先发制人。” 皇后还从未见过如此果决的白芷,她微微惊讶,更多的则是好奇,“如何先发制人?” “五日后,皇后娘娘只需创造一个机会,带着臣妾一道去宁华殿看望宁嫔。其余的事情,就交由臣妾对付。” 皇后应允,她抚着自己的小腹,幽幽道,“本宫从未算计什么,但也不想为人鱼肉。赵宁一直觊觎着我的皇后之位,我也知道。不瞒你说,我早有除她之意。但本宫不解,又是什么让你如此决绝?” 白芷的目光飘出窗外,她有一瞬间的晃神,“臣妾只觉得,这是臣妾该做的,也将是臣妾做的唯一对的事。” 五日后的宁华殿,注定要发生一件大事,白芷微阖起双目,她听到了自己突突的心跳。 这日,陆桓身有不适,他去了太医院储药司提药。有医官为他开了方子,包好了药包。他提着药包,就在快走出储药司的时候,迟疑了一下。 他已经身在太医院中,和白苏近在咫尺,他好想能见上她一面…… 身边来来往往奔波着许多人,陆桓强忍着冲进御药司的念头,反复告诉自己,薛达在御药司中,万万不能被他看见自己,否则前功尽弃。 他叹了口气,回望了一眼御药司的方向,准备离开太医院。 就在他路过提举司门前的时候,他看到提举司里有若干个医官在练习互诊。 白苏—— 他对她已经是那么敏感,他能在人群中一眼就将她认出。 陆桓的心柔软了起来,他眯起双眼,静静地凝望起白苏。 今日互诊,白苏和白決正对坐练习刚学到的断诊之法。轮到白苏练习,白苏先是挽起了白決的衣袖,三指覆上他的手腕诊脉。片刻过后,白苏蹭着身体,靠向白決,伸出双手一前一后覆上了白決的腹部。 白決的身体十分结实,衣袍下的腹部平坦紧致,毕竟男女有别,白苏略感羞赧。 陆桓远远地看到了这一幕,他怔住了,暗黑色的瞳仁比平常还要更深了几许。异样的感觉从他的心底泛滥开,让他的喉咙都不舒服了。 他明知道白決是白苏的兄长,他为什么会在乎白苏对白決的接触呢……更何况他们都是医者,医者诊治病人,这样的动作都是很平常的,他有什么好在乎的……可不管陆桓怎么安慰自己,他都不甚愉快。 “白苏,白苏。”一个医士跑进了提举司,在白苏的身边停了下来,“外头有个男人要见你。你出去看看。” “我?”白苏疑惑地站起身来,朝着提举司外走去。 陆桓背对着白苏前来的方向,心里正琢磨着对策。 玄黑色的背影,孑然,却自有一番气质。这样的男人,只能是她的男人了。 “云华?”白苏喜出望外,她脱口而出他的本名,不假思索。 陆桓轻咳一声,装作毫不在意地转回身,“我来储药司提药,路过这里,顺便看看你。” “太医院里,我们还是不要照面的好吧。” 这次轮到白苏理智了,陆桓看着她丝毫不思念自己的样子,无名的愠怒和醋意彻底湮没了他。 陆桓伸出手腕,从未有过地对她强势道,“为我诊脉。我有些不舒服。” “你都已经看过病了,怎么还?”白苏盯着陆桓另一只手里提着的药包,十分不解。 “这世上除了你和白老爷,我都不信任。快诊脉。”陆桓拗起了这股劲。 白苏看着孩子般的慕云华,错愕之余,又心上许多爱慕,她淡笑着握住他的手腕,为他诊起了脉。 “这里痛。”诊脉还不够,陆桓指了指自己的右肩,示意白苏好好看看。白苏只得又摸索上他的右肩骨,尝试找到他的病因。 得到甜头的陆桓,嘴角禁不住上扬,他又指了指自己的腰间,示意白苏继续诊治。白苏一边按着他的腹部,一边关切地问道,“这么多处都疼吗?是摔过吗?” 陆桓终于忍不住了,他满足地朗笑出来,“罢了罢了,我先走了。” 白苏瞧他无所谓的神情,终于明白过来了,“你竟然骗我,害我好生担心!” 陆桓回眸淡笑,加快了脚步,离开了太医院。 陆桓走后片刻,白苏还怔立在原地,方才的美好,让她甚至以为自己坠入了梦中。想到慕云华故意使坏的神情,她也忍不住偷笑了起来。 正当她转身要回提举司的时候,木香从远处上气不接下气地小跑了过来。 “木香?”白苏迎上前去,她有些担心,难道是白芷出了什么事? “二小姐,主子想向你要个东西。”木香靠近之后,压低了声音。 白苏听闻,连忙带着木香向高墙边靠近了几步,“什么东西?” “匕首。赵家的匕首。” “赵家的匕首?姐姐为什么要这个东西?”白苏十分不解。 木香也并不清楚,她只顾传达白芷的意思,“主子说,在赵家,匕首上都刻着赵字,很突出。匕首是皇后娘娘需要的,说是必要的时候可以做个物证。” 白苏思忖了一下,大概猜出了三四分,皇后娘娘得知赵宁欲加害她后,必然是准备反击了。她点了点头,“告诉姐姐,我会尽快弄到,让她务必小心保重。”顿了一下,她又追问道,“另,姐姐可有说皇后娘娘是何对策?” “主子只说了静观其变。” 静观其变。白苏当时交待给白芷的策略就是暂且静观其变,待到陆桓那边带来赵府的行动消息后,再在合适的时间,让赵宁暴露。 木香完成任务后,就立刻赶回清雅殿了。白苏也向提举司内走去,当她迈上石阶的时候,余光扫到了远处高墙转角处蛰伏着一个人影。 她立刻望了过去,那人却噌的一下退到了另一壁墙后,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一阵冷汗爬上白苏的额角,究竟是谁在那儿,他伏在那儿多久了……又看到了什么……   ☆、第146章 风雨前夕 御药司中,薛达正低头研究药材,一个身影出现在他面前,挡住了光线。 “提点大人?”薛达方一抬头,就撞上了薛显深邃严肃的目光。他心里一阵发毛,因为他早有鬼胎在腹中。 “副提点——大人。听闻昨夜你去了至密间,甚至以我的名义,偷我的符令入内查看至密记档。可确有此事?”薛显一脸阴沉,目光更是凌厉。 薛达缓缓站起身来,总算表现出了对薛显的一点尊重。昨晚他的确进了至密间,仔细查看了皇后的病簿卷宗,掌握了皇后的饮食习惯和身体状况。他暗忖,既然薛显已经知道此事,他再隐瞒就不妥了,干脆承认了,薛显又能奈何。 “是,确有此事。”大言不惭的薛达,甚至迎上了薛显的目光。 “未得我授意私入至密间是死罪,难道你不知道么!你进去是为了什么?”薛显大怒,却还是有意压低了声音。 薛达一眼就读出了薛显的顾虑,他还是顾虑薛家的荣辱。薛显暗笑,从容答道,“我只是好奇罢了。谁人不想成为太医院的长官提点,自由进出最机密的地方。显弟你就当我做了场黄粱美梦。”这说的倒是他薛达的心里话,他一直做着取代薛显的梦。然而每当他想到自己与提点之位擦肩而过的遗憾,他就会记恨起害他瘸腿的白家。 “放肆!”薛显甚至不屑与他言语周旋,“这次我放你一马。再有下次,就算你是天王老儿,我也不会包庇!”薛显扬长而去,再不愿多看薛达一眼。 薛达冷哼,重新坐了下来,这时候,在外面等候多时的陈弗猫着腰,钻进了房间。 “薛大人,别动怒。小的带来了好消息。”陈弗一脸谄媚地靠上前,给薛达捶起了肩膀,“你猜小的方才瞧见了什么?” “快说。”薛达还在刚才与薛显对峙的不忿中,也懒得和陈弗啰嗦,语气十分冰冷。 陈弗转了转眼珠,贴在薛达耳边,将刚才看见白苏和白芷近身宫女在一处说话的事讲了出来。薛达听后,嗤了一声,“见识短浅,这算什么消息?白苏跟着沈济生为白顺仪诊脉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白顺仪身边的宫女同他说上几句话算什么。”薛达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出去,别来烦我。” 陈弗厚着脸皮,没有挪动,他继续道,“大人你想啊,就算白苏与这个宫女是清白的,咱么也可以将白的说成黑的……这在大内禁宫中,与宫女私通可是死罪啊。” 薛达这才抬起眉毛,盯着陈弗看了一会儿,继而朗笑起来,“你还挺灵光,这段日子你就多盯着白苏,多抓些他与宫女‘私通’的把柄。以后这事抖落成功了,少不了你的好。” 陈弗哈腰点头如小狗一般,就差伸出舌头去讨薛达欢心了。 得了盯梢任务的陈弗像换了个人一般,他重新回到了沈济生身边,甚至还向沈济生反思了自己过去的错误,还声言自己心甘情愿继续做一名医士。沈济生也当做陈弗是浪子回头金不换,就并未计较他这段日子抛祖弃师的行径,重新将他留用在了身边。 四日后的辰时,白苏按例为沈济生整理好了药箱,师徒两人正准备前往清雅殿。然而,就在他们走出御药司之前,木香出现了。木香以白芷今日起的晚为由,另约沈济生午时过后前来诊脉,沈济生只好答应。 回身时,白苏和木香稍一对视,便明白了木香的意思。 片刻过后,白苏独自一人绕道去了平日里和木香见面的地方,木香已然背对着她,等在了那里。 “木香?” 木香闻声,缓缓转回头,白苏却震惊住了。原来这个和木香打扮得完全一样的人,竟是白芷! “姐姐?你怎么会出现在这儿?这里是太医院,是宫廷之外,若是被人看去——”白苏担忧不已,她反复环视着身边的动静,生怕被旁人发现。 白芷上前一步,略微有些激动,“入宫半年有余,这是我第一次觉得自由。”她平复了一下情绪,继续问道,“苏儿,赵家的匕首,你弄到手了吗?” 白苏从袖间缓缓抽出用布包好的匕首,递给了白芷,略有担忧地问道,“姐姐,因何需要匕首?” 白芷接过匕首,白苏却没有发现,她姐姐的手在微微颤抖。 “皇后娘娘这么吩咐,我便这么照做了。她的意思是必要的时候,充个证据,聊胜于无。”白芷转瞬间就将匕首藏在了自己的袖袍间。 白苏虽想不通这里面的关窍,但既然是皇后的意思,她也不好多加追问。 “接头这种危险的事情,姐姐日后还是不要做了,差木香过来就好。她出现在太医院是理所应当,姐姐就不该了。” 白芷点点头,笑容中似是挂着许多欣慰,“姐姐以后不会这样了。只是昨夜被噩梦魇着,一时想你,想和你多说几句话了。我瞧太医院这里人气很旺,比宫里强太多,你在这里如鱼得水,我很是放心了。” “姐姐是不是想家了?”白苏见白芷的眼窝里已然蓄满了泪,心下一疼。 “想家是自然的,却不知爹和娘是否还在责备我,责备我当初离家而去……然而千里迢迢,义无反顾,我和赵子懿还是没有结果……我做的错事太多,如今我只求所有被我牵累的人都能平平安安。”白芷苦涩的笑,强行将眼窝中的泪散了去,恢复平静。 白苏再也忍不住,她轻轻上前环住了白芷,低声安慰她道,“待这场风波平息后,我会以公主的身份去求圣上,让他为父亲平反,让咱们一家人在京城团聚。姐姐你放心,我们都会平平安安。” 方才陈弗在御药司里心怀不轨的晃荡,恰看到沈济生独自一人回了御药司。这不应该是去清雅殿望诊的时辰么,发生什么事了……陈弗心下疑惑,再等了片刻,也没见白苏的身影。他本能地感觉到这当中有蹊跷,便仔仔细细地在太医院里寻找起白苏的下落。 当他绕过好几间房舍之后,在一处鲜有人出现的转角,他才停住了脚步,他看到转角的另一边,白苏正和一个宫女私下会面,那宫女不就是白顺仪身边的近侍么! 这日与前些天在提举司前不同,提举司前白苏和此女尚能光明正大地说话,今儿这两个人怎么躲到这边来了?难不成白苏和宫女真的有一腿? 陈弗说不出的窃喜。 远远的,他听不清白苏和木香的对话,却清楚地看到,白苏环住了宫女的身体,一男一女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抱在了一起! 那宫女也对白苏的动作做出了回应,两个人像是要把各自的衷心都倾吐出来一般。陈弗瞪大了眼睛,刚想再看,宫女却退后了一步,转过身去匆匆离开了。 像是撞鬼了一般,陈弗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他好一会儿后才反应过来,磕磕巴巴地自语道,“是白——白——白顺仪——” 白苏竟然敢碰皇帝的女人!震惊之余,陈弗不禁阴笑了出来,“哈,得来全不费工夫,得来全不费功夫!” 他站起身来,拍了拍酸麻的腿,一溜烟地朝着薛达的处所跑了过去。一旦私通罪名一下,白顺仪和白苏,都将死无葬身之地。陈弗忍不住一路大笑,原来拔去眼中钉的感觉,是这么惬意! 午后,申时刚过,正是余热未退的时候。嘉和殿里,慕安的身边隔着一摊冰块,正幽幽冒着白气,给整个大殿带来清凉。 窗外的鸣蝉此起彼伏的喊叫,慕安批过折子,微有些困意,正想歪身休息片刻,新上任的大殿内侍便拎着拂尘走了进来。 “陛下,孙福连孙公公回来了,正在殿外求见陛下。” “传进来。”慕安顿时来了精神,他派孙福连出宫打探亲生女儿的下落,莫非孙福连已经带回了消息? 然而,内侍迟疑了一下又道,“太医院的副提点薛达大人也过来了,说有万分要紧的事情要亲禀陛下。人也一道在殿外等着,陛下先传见哪一个?” “薛达?”慕安沉吟了一下,他对此人的印象不多。其一,是他做太子的时候,就听说薛达无缘无故被打断了腿;其二,便是不久前,他从陆桓那儿得知,薛达是赵策在太医院的爪牙。如今他突然出现,又生成有万分紧要的事要禀报,这一时激起了慕安的兴趣。 “陛下?”内侍见慕安良久都未说话,便斗胆提醒了一下。 慕安回过神,甩了甩龙袍长袖,“先传孙福连进来,着薛达继续等。” 内侍领了命,一溜小跑去传圣令了。 这本是一个平静又充满倦意的午后,却冥冥中,注定成为了不平凡的开始。 众人都以为预计的风波还在远处,然而在意料之外,风波却已如狂风一般,席卷了所有人。只不过此刻,还无人察觉。   ☆、第147章 错综迷局 “皇后娘娘驾到——” 一声高亢的通报传进赵宁的耳朵,她原本半卧着小憩,这会儿即刻警觉过来,打起精神,准备迎见皇后楚氏。 楚氏踱至宁华殿中,身后跟着白芷。 依身份,三人分主次而入座,楚氏入上位,赵宁白芷则依次坐在偏位。 赵宁不知皇后突然而至是为何来,只好先着宫人下去热茶,对皇后请安后,便再无话说。 待到三人面前都上了热茶,皇后环视了殿中一番,而后道,“今日本宫只想与赵宁妹妹聊聊孕中的事,旁人不便听去,都下去吧。” 宁华殿里的宫人们领了皇后懿旨,都纷纷退下。 皇后拿起茶杯,瞥了一眼泛着青黄之色的茶水,并未立即喝下,而是徐徐道,“本宫年纪不轻了,未曾想能再得一子嗣。大概是上天眷顾,怜我的大皇子体弱多病,这才赐我一胎。妹妹你是聪明人,一定知道我会多在乎腹中的孩子,拼尽所有也要保护它。” 赵宁听着皇后这番近乎自言自语的话,不知如何应答,只好点头,“娘娘说的是,臣妾明白。” “你这么年轻,怎会明白?”皇后扬起下颌,睥睨着座下的赵宁,“本宫与陛下携手共渡了多少风雨,又岂是你能明白?为人切记安守本分,不该想的事永远不能想。但凡为妾为臣,僭越而上,必遭非报。” 皇后的言辞愈发严厉激烈,赵宁本就心怀鬼胎,这下更没了底。她开始担忧,莫非皇后娘娘已经知道了她在筹划什么?再看大殿之中除了皇后、白芷和她,再无一人,赵宁不禁倒吸了一口气——她们定是有备而来! 皇后抬起手腕,正欲饮茶,白芷止道,“皇后娘娘且慢,太医有所叮嘱,娘娘所饮所食的一切都必先验过。”说罢,她走上前去,从怀中拿出一个布包,取出银针,向茶中试了试。 赵宁看着皇后和白芷两人一唱一和的表演,不禁冷笑出来,“白顺仪你取银针出来,是在怀疑本宫下毒么?可笑!我再傻,也不会在自己宫中下毒!” 片刻过后,白芷将银针拿起,三人眼睁睁地见到银针的末端逐渐变黑。 “茶中有毒。”白芷抬望了皇后一眼。 赵宁拍案而起,“拙劣!你们到我宫中用如此拙劣的伎俩陷害我,真是可悲可笑!” 皇后也缓缓站起身来,她注视着依旧嚣张跋扈的赵宁,威怒不言而喻。 “不错。”白芷走到赵宁面前,“赵宁,是我陷害你。这一天,我早就盼着它到来了。” 赵宁原本不惧白芷,却不知为何,在白芷的面庞近在咫尺的时候,她有了一丝紧张。她克制着这份紧张,不屑道,“可惜你的陷害如蚍蜉撼树,传出去,连陛下都不会相信!况且我腹中有陛下的龙种,你能奈我何!” 白芷直直的盯着赵宁,透过赵宁的双目,她好像看到了一切。 她看到赵子懿,看到他当初将她从坏人手中救出时候的样子,看到他牵着她的手于中秋月圆之时漫步。 她也看到了青之,看到他曾经在白家药堂忙前忙后的身影,又看到他骑马将她送至郊外,送至赵子懿的身边。 然而,是她亲手揉碎了赵子懿的心,又是她,剥夺了青之的尊严。 她还看到了白苏,看到这个热情活泼的妹妹,不惜牺牲自由潜入太医院。还有她的父亲母亲,因为她的固执所流下的纵横的泪。 她知道自己有错,她不该义无反顾的去追求和赵子懿的感情。 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一个因她受苦,她悔不当初…… “啊!!!!”一声刺耳的尖叫响彻了整个宁华殿。 薛达在嘉和殿外候了好久,里面的孙福连不知道在和皇上说些什么,竟说了如此之久。纵然日头不晒,他的额头上也沁出了不少汗珠。 大约又过了一炷香的工夫,殿门才缓缓拉开,孙福连自内走出,“薛大人,陛下着你觐见。” 薛达忙擦了擦额头,整理了仪容,这才入殿。 这还是薛达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的面见慕安,他十分紧张,生怕自己的瘸腿惹慕安不悦,因此他走的分外谨慎小心。 待到跪下请安过后,慕安并未让他起身,而是让他依旧跪着。 “薛达,你有何事上奏?” 薛达握拳回禀道,“陛下,此事有关皇室体面,臣——” 慕安微微抬眉,他环视了一下周围,又道,“你尽管说,这殿中都是朕的人。” “臣位在太医院副提点,惊见宫闱大内有丑事发生,此事又与太医院医士有关,臣实有责任向陛下揭发此事。还望陛下听闻此事后,不要太过动怒。” “薛达,你大概是不懂规矩,陛下的问话,要直接回答,不得卖关子!” 慕安身边的内侍发话了,薛达一听,身子一震,连忙把一切吐枣核一般的吐了出来,“臣于太医院内,见到学徒白苏与清雅殿主子白顺仪,有苟且之事!还望陛下明察!” 慕安听闻,身子不由得向后一靠。嘉和殿内,刹那间鸦雀无声。 半晌,慕安才追问道,“白顺仪深处深宫,如何前往太医院与行白苏苟且事?薛达,你眼见可实?” “回禀陛下,臣不敢乱语,臣确确实实亲眼所见!光天化日之下,那白苏与白顺仪亲昵的搂抱在一起,伤风败俗,不成体统!” “白苏——”慕安屏气,沉沉地念了一遍这个名字。 薛达见慕安的怒气即将喷薄欲出,连忙补奏道,“臣恳请圣上罢除薛显太医院长官提点之职!薛显虽为我弟,但其一而再再而三的纵容太医院风气日下,不加严管。那白苏与其搭档白決屡触太医院规定,薛显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此下去,太医院必乱啊陛下!” 薛达说的极为恳切,简直就要流下泪来。 这时候,方才已经出去的孙福连突然通报,请求进殿,声音十分急切,慕安便也着他进来了。 “陛下,宁华殿那边出事了!”孙福连急急踱至慕安身边,俯在慕安耳旁,轻声道,“陛下,宁嫔行刺了白顺仪,眼下白顺仪命悬一线了。” 慕安震惊起身,他理了理思绪,吩咐道,“起驾,前往宁华殿。” 慕安又瞧见还跪在地上的薛达,便又吩咐道,“爱卿所言朕都听下了,你且先去偏殿候着,等朕回来后,再处理此事。” 薛达见慕安似有从意,心中悄上喜悦。不过,方才孙福连说宁华殿出事了,再看慕安神色,难不成赵宁打破计划,率先行动了?罢了,他要的只是夺得长官提点之位,再将白家人撵出太医院,如今看来他都做到了。赵宁的事,他也懒得去担心。 于是,他听从慕安之命,前往偏殿安心等候去了。 宁华殿里,赵宁正慌张的指使宫人擦除血迹。不止地上,连她的宫服下摆上都沾满了血迹。 “她疯了——她疯了——”赵宁双手哆嗦不停,她知道慕安马上就要出现,她一直在想着该如何为自己辩解。 这时候,白芷已经被人抬至偏殿,陷入了昏迷,皇后娘娘陪在她身边,太医们也都纷纷赶了过来。 尽管地上的血迹已被擦干,赵宁还是惊魂未定,她刚才亲眼看到白芷举起匕首,毫不犹豫地□□了她自己的腹中。她们俩那么近的距离,从白芷身上迸溅出来的鲜血,一时间喷了她一身。白芷一定是疯了,为了陷害她,她竟然先身赴死,她不是疯了是什么! 混乱之时,有人来禀报,说慕安已经进偏殿去探望白芷了。 赵宁听闻,根本来不及去更衣,她担心只要稍晚一点,她就再无为自己解释的机会了! 偏殿之中,先到的太医们正穷尽办法为白芷止血。沈济生带着白苏,刚刚从太医院赶到这里。白苏听闻白芷被伤,已是惊魂不定。 他们师徒两人,在偏殿门口,刚好和前来的皇帝撞个正着。 白苏失措地抬眼,与慕安四目相对。她意识到眼前这位就是当今圣上,九五之尊,也是她的亲生父亲。然而,这一刻,她根本顾不及这些,她只想赶快见到白芷! 沈济生见白苏竟不请安,还要抢在皇帝面前冲进偏殿,立刻怒喝道,“白苏!还不拜见圣上!成何体统!” 慕安听闻此名,心下一震,他的目光落在白苏身上,久久不能移开。 白苏。 心里像是掀起了惊涛骇浪,这种强烈不安的感觉,慕安已经许久没有体会过了。 龙目紧锁,慕安皱起眉头,骤然厉声道,“来人,将白苏拖押下去,朕稍后发落!” 跟在慕安后面的孙福连见慕安向自己递了一个眼神,连忙躬身领命。 “不——不要——陛下,我要救人,求求你,放我进去救人——”白苏猛然跪下,她已止不住大肆落下的泪水。她不能就这样和白芷错过,如果白芷真的出了什么事,她一定要陪在她的身边…… 孙福连见慕安似乎没有改变圣意的迹象,只好挥了挥拂尘,着左右两个太监将白苏架了下去。 “白苏有错,实为臣管教不严,还请皇上不要治他的罪,他还只是个孩子!”沈济生也跪了下来,他必须要保住白苏,他不止在保他的爱徒,更是再保白家的未来! 慕安此刻无暇顾及这些,他弃沈济生的请罪不理,径直入殿察看白芷情况。   ☆、第148章 最后念想 榻上的白芷,双目紧闭,嘴唇苍白,下腹四周的衣料上有一滩逐渐干涸的血迹。慕安走上前去,不顾太医们的阻拦,坐在了榻边。 “朕来了。”他伸出手,握住了白芷冰凉无比的手。 慕安战栗了一下,他想起,好似自打白芷被纳进宫以来,他就只在清雅殿留宿过几次而已。他不曾给过她什么温暖,他可怜起眼前的这个女人。 皇后楚氏在一旁拭泪,却也不忘及时进言道,“陛下,请陛下一定要为白顺仪做主!”其实这次来宁华殿之前,皇后也并不知道白芷的详细计划。当她看到白芷毫不犹豫地将刀刃□□腹中之时,着实震惊住了。她没有想到,白芷竟会如此不遗余力不惜性命想要扳倒赵宁。尽管皇后还是想不通白芷的企图,但顺水推舟的事情,她自然乐意去做。今日,她必要让赵宁得到惩罚! “究竟发生了什么?皇后你如实告诉朕。”慕安皱起眉头,依旧握着白芷的手。 “臣妾与白顺仪午后散步,恰路过宁华殿,便想着进去看看同在孕中的宁嫔。然而,谁曾想到,宁嫔竟借机在茶中下毒欲夺我性命。若不是白顺仪抢先发现,恐怕此刻臣妾已经与陛下天人相隔。宁嫔见事情败露,性情突变,竟——竟用刀伤害了白顺仪!陛下!请您一定要为臣妾与白顺仪做主啊!” 慕安听闻经过,暗中握起了拳。 “皇后娘娘你颠倒是非黑白,就不怕遭到报应么!”这时候,赵宁已经入殿,她听到皇后正在向慕安捏造事实,气得早忘了通报请安。 “陛下!臣妾是冤枉的!白顺仪自刺小腹,与臣妾无关啊!这些都是皇后娘娘和白顺仪合谋陷害臣妾!”赵宁冲上前去,扑通跪在了慕安腿畔,满靥泪水。 “白芷受了如此重伤,怎可能是她自己所为?”慕安疾声厉色,将赵宁一脚踢到一边。 赵宁自然不肯放弃,她又连滚带爬地回到慕安脚下,“陛下!臣妾知道,这事情看上去是很像臣妾所为!可臣妾愿赌上赵家上上下下百余口性命向陛下起誓,臣妾当真没有毒害皇后,也没有伤害白芷!” “赵宁,事已发展到如此地步,白芷身陷血泊昏迷不醒,本宫也惊魂未定,你还要狡辩么!”皇后知道,她决不能弱势下去,这次如果不是赵宁被扳倒,那就是她要丢了凤印。 “皇后,你血口喷人!当时殿中只有你、我与白顺仪。你说是我伤害白顺仪,你可有证据?!” 皇后哑然,她注视着赵宁,心中一时失了主意。她知道不能再这么一言一语的纠缠下去,言多必失。 “本宫的确没有证据。”皇后理智起来,她开始展现出自己惯有的豁达沉稳的态度,她知道,只要她淡定,凭着这么多年风雨同舟的感情,慕安定会相信自己。 “陛下,臣有一物,不知算不算证据。”这时候,一直沉默地跪在一旁的太医之首薛显,突然开口。 “何物?” 皇后和赵宁都瞬间紧张了起来,她们盯着薛显,却都拿捏不准薛显所说的证物是什么。皇后更为紧张,她毕竟是诬陷赵宁,倘若拿出的证物对自己不利…… 薛显转过身,将一个放有沾血匕首的托盘呈递至慕安跟前。 “陛下,这是臣从顺仪腹中拔出的刀,此刀锋利无比,煅造技术非凡。更重要的是——皇上,请您细看。” 慕安俯身看去,只见刀柄上有处,赫然刻着一个“赵”字。为了提防赵策,慕安早已对赵家了如指掌,他自然也知道这是赵家独有的匕首。 赵宁也瞧见了这个字,她眼前一黑,几欲吐血出来。 皇后暗松一口气,正襟危坐,徐徐又斩钉截铁地道,“罪人赵宁,竟敢欺瞒陛下!如今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有什么好说。” “臣妾真的是冤枉的!臣妾冤枉!臣妾真的没有刺伤白顺仪!”赵宁不顾皇后之话,径自拽住了慕安的龙袍。 慕安垂目望向赵宁,用异常冰冷的声音,道,“想不到朕的身边,竟有一个如此心如蛇蝎的女人。来人,将赵宁幽禁宁华殿,等候朕的懿旨再为发落!” “陛下!陛下!”然而不管赵宁如何嘶喊,慕安都未有再望向她一眼。 御前侍卫都涌了进来,将赵宁拖出了偏殿,软禁在了宁华殿正殿中。 慕安思忖片刻后,稳稳吩咐道,“今日宁华殿中之事,在朕的旨意下达前,任何人不得走漏半点风声!违者斩!” 皇后楚氏听闻此令,原本放松下来的心又重新提起。她想不明白,为何慕安要众人噤声,难道此事还会有变故? 白苏被孙福连带去了另一处偏殿,她被关入殿中,孙福连等人皆守在门外。 白苏对自己方才的失态懊恼不已,她应该克制情绪的,至少那样她还能见到白芷。 不知过去了多久,殿外的那几人还在静伫看守,慕安那边也无任何要处置她的消息。白苏心急如焚。 恰在这时,孙福连推门而进,朝着她躬身行礼。 这个宦官为何对自己行礼?白苏一惊。 “陛下有旨,请你即刻前往清雅殿。”孙福连依旧低头,样子十分恭敬。 清雅殿——白苏又惊又喜,又怕又急,她也不顾孙福连的异常,立刻就向清雅殿奔去。 与方才拥挤吵闹的宁华殿不同,清雅殿这里安静极了。白芷已经被慕安命人抬送回了清雅殿。 殿内并无宫人阻拦她,白苏很快就赶到了白芷身边。 一眼望去,除却木香正在白芷的身边揾泪,殿内就再无他人了。 “姐姐……妹妹来迟了……”白苏一把捧住白芷的双手,她的双手是那么冰冷,她只好不住地摩挲,为她取暖。 这会儿白芷已经恢复了少许意识,她半睁开双眼,迷蒙中见到白苏,也涌上泪来。 “苏儿,我的好妹妹……” “姐姐别说话,姐姐好生静养。”但见白芷唇无血色,一说话就口边涌血,白苏心疼极了。 “妹妹,我知道自己活不久了——千万不要辜负我——” “姐姐你胡说,你胡说!”白苏拿起手帕,不住地为白芷擦掉唇角的血,可那殷红的血还是不停的外涌。 白芷忍着剧痛,伸手将插在凌乱发髻中的白玉簪拔下,轻放在了白苏的手中。 “救赵子懿——救青之——苏儿,只有你可以——”白芷使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握紧了白苏的手,“苏儿别哭,我——不——后——” 她真的再无力气说出那最后几个字。 好累,真的好累。白芷放弃了,她静默下来,呆呆的注视着床边的纱幔,目光逐渐涣散。 “姐姐不要走,姐姐你不能离开我……”白苏已经泣不成声,她伏在白芷的身边,心如刀绞。 在她听闻白芷中刀的那一刻,她就知道,这是她姐姐自己选择的路。她终于明白,为何白芷会坚持索要赵家的刀。她也终于明白,那天白芷以木香的身份出现在太医院,对她说的那些话的意思。原来她早已在交待自己的后事了…… “白芷!我不许你离开我——” 然而,不论白苏如何呼喊,白芷只觉得周遭的一切都在悄悄遁去。尘归尘,土归土…… 子懿—— 最后的念想,她最终还是给了赵子懿。 “姐姐!”感受到白芷散去的气力,白苏几欲崩溃。 “主子……”木香跪了下来,也伏在榻边,哭成泪人。 清雅殿中的哭声撕心裂肺,殿外的泪却是无声。青之已经躲在殿外很久了,当他听到白苏那一声悲恸的嘶喊,他清楚,他此生的唯一牵挂已经香消玉殒。 “大小姐……” 一声清唤,却唤不回那个大雪纷飞中将手炉递给他的姑娘。 不知何时,孙福连已经进了清雅殿。他站在白苏的身后,轻道,“公主殿下,圣上在东偏殿请您过去。” 公主…… 深陷痛苦中的白苏无心吃惊,她其实已然猜到,如果不是因为慕安知道了她和白芷的身份,她断然没有机会见白芷这最后一面。她依旧定定望着自家姐姐苍白的面庞,请求道,“公公,能否让我再陪姐姐一会儿。” 孙福连解释道,“殿下,并非陛下不近人情,而是逝者已逝,眼前,生者还有更重要的事。请殿下节哀,也请殿□□谅圣上的安排。” 白苏不禁苦笑出来,真是造化弄人,在白芷失去性命的同时,她却成为了别人口中至尊至贵的殿下。 孙福连说的不错,生者还有更重要的事。对她来说,就是完成白芷的遗愿,保住赵子懿。再加上,近二十年了,她终于得见她的生父,她和慕安之间,的确需要深谈一番。 “公公,请带我去见圣上吧。”白苏直起身来,收住泪水。 “殿下放心,白顺仪的后事圣上都已吩咐下去了。您放心随我来。”孙福连恭敬行了一礼,领路走在了前头。 “二小姐!”木香站起身来,她不懂白苏为何突然摇身变成了公主殿下,只担忧地望向白苏。 白苏扶住木香的手,宽慰她道,“我片刻就回,还请你陪姐姐一会儿……” 东偏殿离正殿不远,只走了一会儿白苏就随着孙福连来到了偏殿跟前。 孙福连先敲了敲殿里,而后退回对白苏道,“公主殿下请稍等,殿下在与一位朝中大臣说话,很快便会诏您进去。” “好。”白苏静候在殿外,脑中只萦绕着方才白芷逝去的画面,心痛如绞,心乱如麻。 大约过了半柱香的工夫,里面谈话的声音停住了,接下来是轻微踱步的脚步声。 一个身影从偏殿中蓦然出现,却让白苏登时泪下。 云华—— 慕云华也无比吃惊,他这次是被慕安暗中急急诏进宫中,他万万想不到会在此处见到白苏。 还来不及让他细想,就见孙福连道躬身道,“公主殿下,可以进殿了。” 慕云华愣了一瞬,他还没有将“公主”一词和白苏联系起来,他以为这附近还有什么别的人。然而,这东殿一隅,除了他,孙福连和白苏,哪还有第三人。 白苏望见慕云华的疑惑,无比焦急却无所适从。她只得对着孙福连点头,先一步进了殿。 公主…… 他深爱的女子何时成了公主,他却不知…… 如果她真的是公主,是慕安的女儿,那他和她……   ☆、第149章 是慕是白 偏殿之中,慕安放下了皇帝的架子,亲自起身迎接白苏。他期盼这个流落民间的女儿已经期盼了近二十年,如今,他们的重逢终成现实,慕安心中说不出的欣喜。 其实,早在今日午后,他就从孙福连那里得知,他时常担忧挂怀的女儿竟就在自己的身畔,就在太医院之中。而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前阵子猖獗肆虐的疫病,也是由白苏找到的药方化解。他的女儿如此出色,慕安怎能不欣喜。 然而,父女的重逢又那么不合时宜,白苏刚刚丧姐,正处于大恸之中。她望着慕安的神情是那么淡漠,淡漠得让慕安心凉。 孙福连见气氛不对,也不知该不该插话提点一下白苏。但慕安使了眼色,命他噤声,他也只好恭敬着退下。 “朕——”慕安原本想唤白苏的名字,可他发现自己竟无从开口。他该如何称呼她呢,白苏?苏儿?还是女儿?不论哪一个,他都感到生疏。最后只得略去,简单说道,“朕期待这一天好久了。” 白苏忍着泪,终于还是跪下请安,“民女叩问圣安。” 这样的寒暄,对白苏来说也是同样生疏。慕安将她扶起,充满爱怜地道,“朕已听闻,白顺仪殁了。你放心,朕会赐她贵妃封号,将她厚葬,必不委屈她。” 白苏没有惊讶,她已猜到,慕安得知了她与白芷的关系。否则,她必然不会那么顺利就能进入清雅殿,去见白芷最后一面。然而,白苏却并没有因此感激慕安,她反倒觉得,白芷的死,慕安怎样都脱不开关系。 “我想姐姐生前不在乎封号,死后也不会在乎。”白苏再度跪下,仰头恳求慕安道,“陛下,恳请陛下恩准将姐姐葬回白家祖坟。” “此事朕准,你切莫太过悲伤了。快起身,朕不想你一直这么跪在朕的面前。朕还有很多话想问你。” 白苏领命起身,缓缓坐在了一旁。 “朕已知道,你与白芷自小一起长大,姐妹情深,关于白芷的事情,你都可以做主。方才在宁华殿,朕将你拦在殿门外,阻止你虽沈济生进去去救治白芷,你可有怪朕?”慕安见她的态度一直不冷不热,试图寻找原因。 白苏摇头,平静道,“民女明白陛下用意。毕竟当时我太过失态,若进了宁华殿,定会引来众人猜疑关注。” “你明白就好。如今正是风口浪尖的时刻,朕有朕的考量。”慕安听闻她一直在用民女二字称呼自己,如此明显的距离感,使得他心底掠过一丝悄然。不过,他也能够理解,现在还不是他们父女敞开心扉,与彼此相认的时候。于是,慕安沉思了片刻后,言归正传,问道,“朕听闻太医院中,薛达横行霸道,目无章法,甚至与朝臣勾结谋事。你在太医院中,可有听说或见到什么?” 朝臣——白苏仔细品味着这词背后的含义。慕安是在暗指肃远侯赵策,却不便当即挑明?联想到方才慕安秘密召见了慕云华,应该也是因为赵策的事情。再想到,赵宁正因杀害白芷被囚禁在宁华殿内……这样一个扳倒赵家的机会,是她姐姐用性命换来的,她怎么能够不珍惜? 白苏装作战战兢兢,回禀道,“陛下——其实民女曾亲眼见到,薛达与肃远侯赵策已结为一党。” “果真!”慕安冷哼一声,“你详细说与朕听。” 于是,白苏就将那次分科考考场上她被薛达掳去,并见到了潜入太医院的赵策一事,原原本本地讲给了慕安。她又提及了一些其他薛达为虎作伥的事情。 慕安听毕,雷霆震怒,他站起身来,来回踱步。他最怕的果然还是发生了,赵策的势力是真的扩散到了皇宫之中的方方面面。今日是太医院,恐怕明日就是嘉和殿!此人不除,他的皇位如何坐稳?! 眼看着慕安的瞳仁中烧起了怒火,白苏明白,赵家的倒塌,就在这几日了。 “陛下,虽然赵策数罪加身,其女赵宁心狠手辣、但赵家并非没有良臣。民女于戊庸结识赵策之子赵子懿,其人正义不阿,罪不致死。请陛下不论如何处置赵家上下,都不要处死赵子懿。”这是白芷生前最后的愿望了,白苏已下定决心,拼下一切都要圆了姐姐这唯一的遗愿。 她原以为事情会十分波折,却没想到慕安的回答十分简单,“朕知道了。这应该是白芷嘱托你的事情吧。” 白苏惊愕住了,慕安是如何知道的?她抬眉望向慕安的双眸,这才发现她面前的皇帝,也同样有一双洞若观火的眼睛。 “你不必震惊。白芷属意赵子懿一事,其实朕早有察觉。自从朕将白芷纳入宫中,她不曾有一天的开怀。除了她心中有别人,没有别的解释。” “陛下——”白苏怎能不震惊,令她惊讶的,更是慕安这样淡然的态度。天底下哪个皇帝会允许自己的女人心中想着别的男人?而慕安早已看穿白芷,却从未因此责难与她,这是怎样的胸襟? 白苏不禁涌上泪来,她想到了自己逝去的母亲。 哪知,这一刻,慕安与白苏想到了一处。 “苏儿。”这一声自然了许多,“朕想知道,你的母亲如今怎样了?她还留在戊庸么?” 白苏终于未忍住,在皇帝面前失态落泪,“她走了——去年冬天,中了蛇毒,就走了——” 慕安听闻,只觉鼻尖一酸,他忍不住将白苏环在怀里,“朕来迟了,都是朕来迟了。十八年前朕将你们母女送出宫去,原以为数年后就能将你们接回来。想不到,这一别,就是十八年。”十八年过去了,他也老了,鬓间有了白发,不再是从前那个为事不羁的太子爷了。 “苏儿,既然你已回到宫中,等到赵策的事情平定之后,朕就将你归回皇宗,改姓慕。” “不!”白苏对此事的反抗是斩钉截铁的。 她深深跪下,恳求道,“请陛下允许民女保留白家姓氏。父亲白璟原有白敛白芷和我三个孩子。如今白芷逝去,我若再离开白家,那白家就只剩大哥一人了……父亲他必然无法承受……” 慕安见白苏如此惦记她的养父,也体恤起她的孝顺,便缓和了语气,“罢了,此事暂不议,你还是先保留白姓吧。” “不。”白苏倔强起来真是谁都拦不住,她继续请命道,“民女愿冒大不韪,恳求陛下赐民女白姓终生,名归白家族谱。民女不想做大慕国的公主殿下,只想做白家的普通人。” 慕安微有不满,“自从你进了偏殿,就不停地向我请命。朕已答应了你很多事,唯独这件事,朕还不能同意。” 慕安站起身来,“今日就到此,你再去送送你姐姐吧。事后先回太医院去,不要打草惊蛇。朕过几日,会再召见你。” 白苏见慕安态度强硬不肯答应赐姓一事,只好先站起身来,退出了偏殿。 吱呀一声,殿门被推开。 是圣上派人来传唤自己了?薛达充满期待地站起身来,一瘸一拐地迎上前去。哪知来人并不是什么传命的内侍,而是四个佩刀的禁卫。 “发生什么了?”薛达隐隐不安起来。 四个禁卫沉默不语,三两下就将还要挣扎的薛达死死捆住,押出了嘉和殿的偏殿。 “你们做什么?!我在此奉皇帝命等候传召,你们怎敢将我押下?!”薛达拳打脚踢,也根本拗不过四个力大无穷的禁卫。 浓烈的恐惧袭上心间,薛达知道,一定是他做的什么事情败露了。然而究竟是哪些事情,是否能置他于死地,他就全然猜不出了。 当日亥时,孙福连挑着灯候在嘉和殿外。有内侍前来向他传话,他听了便匆匆搁了灯,进嘉和殿禀报去了。 “陛下,有眉目了。薛达全招了。”孙福连将内侍刚刚呈上来的招供书递到了慕安面前。 “这么快。”慕安没有想到,他摊开招供书,一目十行地看了下去,拳头渐渐攥紧。 “真是包天之胆,朕定要除了他们!” “陛下,已经按您的吩咐,留了薛达的活口。” “好。”慕安锁起深邃的目光,嘱咐道,“着人盯紧了,决不能让他死。朕要留他一口气,为朕做大事。另外,宁华殿的事情可有走漏出去?” “赵家那边暂时还没有反应,想来是消息都封锁住了。”孙福连回道。 慕安摇摇头,有些担忧,“你不清楚,赵策在太医院也是有爪牙的。今日那么多太医来了宁华殿,难保里面没有奸细。这样,吩咐下去,就说白顺仪突染重疾,不治而逝,太医院医治无力有罪,全院戒严,任何人不得外出。” “陛下想的周到,老奴这就吩咐下去。”孙福连领命后,匆匆退下。 慕安披起长衣,踱至嘉和殿外的长阶上。今夜月圆,银盘高挂,慕安望着漆黑的夜幕出了神。他在太子之位时,其弟慕封对他来说如骨鲠在喉,如今他继位后,铲除了慕封,却又有了肃远侯赵策挡在身前。他苦笑一番,真不知赵策之后,又是否会有别的人。 一切,就看后日的早朝了。   ☆、第150章 玉石俱焚 当晚,入夜已深,白苏才拖着疲惫的身子离开清雅殿,回到了太医院。白芷的后事如何操办已经被慕安吩咐下去,后日,白芷的灵柩就会被送出宫,依照白苏请求的,葬于白家祖坟。 白決这一天都没有见到白苏,他也得知了白顺仪的死讯,便一直为白苏担忧挂怀。自是忧心忡忡地在处所里等候了她一天。 看见她终于回来,白決松了一口气,上前合住门,便立即问道,“一切还好么?” 白苏望向白決,眼中泪花闪烁,她未忍住心酸,一下子扑到了白決的怀里,“二哥,姐姐走了……姐姐就这样把我们都抛下了……” 哭成泪人的白苏怎能不叫白決心疼,白決用力将她揽在怀里,不住安慰,“逝者已矣,苏儿你这么难过,也不是你姐姐想看到的。你要珍重,也好让她安心的离去。” “二哥……姐姐是自戕而去,这个事实我不敢告诉任何人……她为何要这样对待自己,我想不通,我想不通……”虽然白苏口中说着想不通,但心里已然对白芷为何会选择死亡明白了大半。长久以来,白芷都为连累和抛弃家人而愧疚,为割舍赵子懿而痛苦,这些沉重的情绪压着她,让她从未喘过气来。她已经忍了这么久,断没有道理突然崩溃。所以,扳倒赵策,并不足以让她萌生自戕的念头。真正让她绝望的,恐怕是青之的自宫。 方才从清雅殿回来前,青之找到她,向她讲述了几日前的一晚,白芷是如何见到了他。青之说,当时他就察觉到白芷的异常,白芷歇斯底里了片刻,转而就异常镇定地躺下了。青之十分懊恼,他说他早该在那时就察觉到。 白苏抽回思绪,又滚下了一行泪。 听闻白芷自戕而死,白決愣住,他只听太医院里的人说白顺仪染病暴毙。不知这事皇帝是否清楚,要知道,嫔妃自戕那是大罪。他也想不通白苏为何知道了一切,又为何消失了一天。疑点太多,不过他也并不在乎,他只在乎眼前的人,希望她不要那么悲伤。 此刻,白決还并不知道,他爱过的,很可能还在爱着的女人,其实并不是他的妹妹。 子时已过,淅淅沥沥的雨滴从天而降,砸在门前的石阶板上,绽开了水花。 “公子,已经过了后半夜了,该休息了。” 慕云华已经在檐下伫立了一个时辰,平安见到他心事重重的样子,实在难受,这已经是他第六次劝慕云华回去就寝了。 接二连三的变故,让慕云华并无睡意。姐姐逝去,白苏必然痛不欲生,不知她现在如何,他恨不能陪在她身边。 然而,最让他不能自持的还是,他这一生,恐怕都无法陪在她身边了。白苏是公主,是慕安的女儿。他却是慕安最大的仇人,是慕安急不可耐要除掉的人。他和白苏,再无可能。 “平安。”慕云华收起落寞,又深然道,“后日早朝过后,我若没有从宫中出来——”他停顿了一下,自己的声音都有些颤抖,何况在一旁听着的平安了。 “你就去白府,找到吉祥。你们可以留下来,白府是个好归宿。再或者,你们想回到戊庸,就替我——替我好好安慰爹——”若不是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慕云华不会说这样的话。他清楚,后日早朝,伴随着赵策的变故,就是他的变故。更有甚者,他的下场或许会比赵策还要凄惨。 “不!我会等公子,公子一定会出来!我要一直等到公子出来!”平安怕了,他不愿回想起的事情也都浮上了脑海。慕天华的凭空消失,是他此生的噩梦,他不想再度经历这样可怕的事。 “平安,这是慕家的命数,大哥躲不了,我也躲不了。我知道,让你再度经历这样的痛苦实在不公平。抱歉,真的抱歉。” “二公子,后日早朝,就没有别的办法了么?如果我们现在就离开京城呢?现在就回到戊庸隐姓埋名,或者去一个别的地方!”平安绝望了。 平安的提议,慕云华并非没有想过。这一个时辰的静伫,他其实一直都在思索。他清楚,如果他决意隐姓埋名的离开,白苏一定会追随他。他可以成全自己的爱情,可是慕家呢,慕家在戊庸的百余口人又该如何?他还有未及笄的妹妹,未束发的弟弟,难道他要让他们为了自己的私心殉葬么? 夜更深了,这个晚上,注定有许多不眠人。 …… 惊心动魄的早朝,如约而至。 这日的早朝,所有朝臣都到齐了。赵策还并不知道他的女儿已经被软禁在宁华殿,他更不知道前面等着他的是何等凶险,他理着官服,依旧目中无人地走进大殿。 陆桓已经到了,在后位垂首立着,他余光看到赵策泰然自若地走了过去,心中不禁舒了一口气,看来赵策对一切还一无所知。 待所有人都到齐后,早朝时辰一到,慕安才缓缓从后殿走了出来。他对今天的事情也没有把握,如今走到这步了,该准备的都已准备好,尽人事,听天命。 “陛下,臣有事启奏。” 今日要启奏的人,大多都是慕安事先安排好的皇|党,他们手上握着的奏令,全部都关于弹劾肃远侯赵策。 慕安握了握拳,深吸一口气,“爱卿请讲。” “臣欲启奏,弹劾肃远侯赵策。”说话的是吏部副使大人。 副使大人一声落下,满朝哗然。赵策徐徐侧目望向吏部副使,唇齿间迸出一丝轻淡的冷笑。 陆桓依旧垂眉,静静听着众人的议论。 吏部副使继续道,“肃远侯赵策,勾结朝臣,结党营私,全然置王法于度外。数日前,赵策值陛下调换吏部人员之际,伺机安插耳目于吏部。臣请奏,请陛下严查,降罪肃远侯。” 赵策深吸一口气,也悄然间攥紧了拳,同时对站在一旁的吏部尚书暗使眼色。 新任的吏部尚书就是赵策的同党。当初是赵策请陆桓以星象大变为由,使皇帝罢免了原吏部尚书。 吏部尚书开口道,“陛下,副使大人的弹劾有待考究。臣到任吏部尚书一职月余,还未听闻有谁是朝中哪位王爷、侯主的同党。吏部上下竟然有序,都因陛下治理有方。臣也请陛下明察,还吏部上下百余人清白。” 慕安心中冷笑,这只狐狸还很会说话,一面周全皇帝的面子,一面周全吏部的面子,没有一句话是为赵策开脱,却句句都是在为赵策开脱!纵然慕安内心火气蹿腾,他也不能立刻表现出来。 “还有哪位爱卿有话说?” “臣也有事启奏。”这时候,薛显从群臣中央不甚起眼的位置走了出来。 赵策回头看去,不免暗惊。他明明听说,太医院因为误了医治白顺仪的事情全员禁严,任何人不得外出。更何况太医院的医官极少参与早朝,为何薛显今儿却来了? “陛下,罪臣薛达已经招供。薛达指出,他在太医院所做一切坏事都是受肃远侯赵策的指示。其中包括:擅自潜入至密间翻看陛下和皇后娘娘的病簿,勾结肃远侯之女宁嫔毒害皇后。赵策之女宁嫔在事情败露之际,杀害清雅殿白顺仪,此事已经证实,请陛下明察。” 薛显的这段话无异于暴风雨中的惊雷,轰的一声炸得赵策头痛欲裂。 什么毒害皇后?什么杀害白顺仪?白顺仪不是染病而死的么?怎么会和他的女儿扯上关系?!!赵策见事已至此,他不能再坐观成败了,他立刻站了出来,大声请奏道,“陛下,臣忠心耿耿,从未做过欺上瞒下之事。这些人无端弹劾臣,都是在陷害臣!薛达是谁!臣从未见过!至于吏部的事情,当初都是司天监的官吏向陛下进言,说星象有变,怎会与臣有关?!请您明察忠奸!” 慕安静静地看着他为自己狡辩,不置一言。 此刻,陆桓知道,是他站出来的时候了。 “陛下,臣有事请奏。” 陆桓缓缓地走到大殿中央,他对着慕安行了一礼,又望了一眼赵策。赵策见陆桓站了出来,他原以为陆桓是站出来为他说话,澄清吏部的事情的确只与司天监有关。然而,他没有想到,陆桓是这样说的: “陛下,臣有罪,恳请陛下降罪。” 慕安垂问,“说。” “臣供职司天监,是为陛下之臣,本应为陛下效力,却误入歧途,受肃远侯的指使,伪释星象。” “你!”赵策没想到陆桓的反水,他明明手握陆桓的把柄,难道这小子要鱼死网破了么! “陆桓,你继续说。”慕安瞪了一眼赵策,冷冷道,“肃远侯大人,请静心听完。” 圈套,都是圈套!在陆桓反水的这一刻,赵策就明白了,今天的早朝没有别的议题,唯有弹劾他!太医院不是因为白顺仪的死禁严,而是慕安封住太医院口舌的唯一办法!是了,这个皇帝初等皇位不到一年,就处心积虑要铲除他了! 陆桓继续平淡地道,“臣作证,赵策确有勾结朝臣、结党营私之罪。太医院副提点薛达、吏部尚书廖丰都曾数次进出赵府。不仅如此,臣还有一事要启奏陛下。” 说到这里陆桓跪了下来,其神色之严肃,让慕安微惊,前日他与陆桓所商议的便是说到这里,他还不知道陆桓另有事启奏。 “请讲。” “陛下,十八年前,先帝的靖太妃服血药而死,此事实因靖太妃本人病入膏肓,无药可治。然,肃远侯赵策将所有罪责都推向时任太医院副提点的白璟。白璟获罪流放,途中却遭遇赵策派来的杀手追杀。陛下,肃远侯赵策视人命如草芥,手上鲜血无数。臣恳请陛下严惩赵策,恢复白璟太医院官职,赦免白璟全家流放之罪。” 陆桓话毕,慕安更加惊讶,当年的血药一事,除了当事人,还有谁能够如此了解呢?陆桓这么年轻,不过廿岁,他又是如何知晓十八年前的事情呢? 赵策听闻陆桓提起了十八年前的往事,这小子,竟然说他手上鲜血无数,这明摆着是要将他置于无法翻身之地!赵策终于忍不住了,他大喊道,“陆桓!慕云华!你这个欺君叛主之徒!朝堂之上,还轮不到你这个隐姓埋名之徒来弹劾我!” “陛下,臣也有事起奏——” “臣有事启奏——” “请陛下弹劾肃远侯赵策——” 墙倒众人推。那些一直忌惮赵策,却又无从发泄的人们终于抓住了机会,全数将赵策的丑事抖落了出来,一发不可收拾。 赵策大势已去,慕安下令让早已准备好的禁卫,将赵策拿下。 赵策被拖走前,还不忘怒瞪着陆桓,那神情,像是眼珠子都要崩血出来。 “慕云华!你这个叛徒!叛徒!你不得好死!” 陆桓垂眉下来,不肯与赵策对视。他的使命结束了,他顺利地协助皇帝扳倒了奸臣,也如愿以偿地报答了白璟先生对他的恩情。 众人还都在偷瞟着落魄不堪的赵策,只有慕安一人依旧深眉紧锁。他透过旒冠凝视着垂眉而立的陆桓,悄然攥起拳头。 也许所有人都不明白“慕云华”三个字意味着什么,但慕安明白。 慕天华,慕云华,戊庸慕家的两个年长公子。 慕安只觉阵阵凉风吹在了他的脊背上。原来他的心腹所探到的情报是不准确的。慕家二公子没有死,他是以假死埋名,来到了朝堂!来到了他这个皇帝的身前!   ☆、第151章 大结局(一) 早朝过后不久,有关赵策的一纸罪状就已拟好。慕安因念及自己初登地位,不宜动摇人心,便没有继续追查赵策同党。只将那些有名有姓的显赫朝臣罢免职务,各自幽禁家中,再待处置。 至于赵策本人,因累罪数发,被判极刑。其女赵宁,因怀龙嗣,继续幽禁于宁华殿,待诞下龙嗣后,再褫夺封号,打入冷宫。其子赵子懿,念其从未参与过赵策结党营私之事,多年戍守边关,忠心有功,只予流放。 赵家的事情总算告一段落了。 慕安撂下羊毫软笔,扶额起身,在书案前旋了数步。其实更加棘手的,还是慕云华的事情。 “已将陆桓传至宣明殿了么?” 孙福连点头回应,“是,都按陛下的吩咐办了,他人已到了宣明殿恭候陛下。” “起驾。”慕安挥手吩咐,大踏步地走出了嘉和殿。 慕安的舆驾刚行出嘉和殿外,就倏然顿住。慕安疑惑,探首问道,“怎么了?” 孙福连从舆驾前端小跑过来,低声道,“陛下,白苏殿下正跪在驾前,请求拜见陛下。” “苏儿?”慕安锁起眉头,他跨下舆驾,迎了上去。 “你何故跪在这里?”慕安欲伸手将她扶起,白苏却拗着力气不肯起身。 “今日是为你姐姐扶灵出宫的日子,你不去送她,为何来了这里?出了什么事?”对着失散多年的女儿,慕安耐心询问。 “陛下,臣女恳请陛下不要处置慕云华。”白苏抬起双眸,眸中坚定恳切。慕安惊住,一是为了她自称“臣女”,二是为了她提起了慕云华。 不得不说,“臣女”二字对慕安来说还是很奏效的。他朝思夜想着希望白苏能认他这个爹,不过如今成为现实,却是因为白苏即将有求于他。慕安不想将慕云华的事情扩大,便挥手吩咐旁人,“你们先退后,朕与白苏有话说。” 孙福连带着一干宫人退后了数十步,只留下慕安和白苏。 慕安暗着眸色,问白苏道,“朕问你,关于慕云华的事情,你知道多少?你和他又是什么关系,为何替他求情?” 白苏清楚,她必须要装作有所知亦有所不知,这样才是恰到好处的分寸。 “回陛下,早年在戊庸,臣女就与慕家的两位公子相识。慕家长子慕天华进京赶考,其心单纯,一心仕途,却在发榜后,消失于宫廷之中。其弟慕云华为了探寻兄长下落,隐姓埋名,只身一人赴京。陛下,臣女愿意以项上人头担保,慕云华来京只为手足之情,并无异心。不管他如何触怒到陛下,请陛下念在他扫平叛党有功,饶他之过。” 慕安摇摇头,低声道,“白苏,你我刚刚相认,你就想插手朝廷之事,实在不妥。此事,你提过这一次便罢了,若是再提,朕连你也一道处置了。” 白苏见慕安这么决绝,心知慕安必然是对慕云华起了杀心。她焦急万分,只得冒大不韪继续进言,“陛下,如果陛下肯放过慕云华,臣女愿意改为慕姓,入皇室宗谱,孝敬陛下于膝前。请陛下放过他!” 慕安见白苏为了慕云华都肯放弃她最为珍视的白家姓氏,她对慕云华的感情昭然若揭。 “或许在你看来,改回慕姓是一件天大的事情,可在朕看来,让你认祖归宗不过就是朕的一句话。苏儿,你若不再为他求情,朕或许会留他一命,你若再多说一句,朕必会杀了他!”慕安言辞狠厉了起来,他转身又道,“去送你姐姐吧,再不走朕就将你扣下,让你无法出宫去送白芷。” 白苏痛苦地起身,一面是她心爱的男人,一面是她心爱的姐姐。她愿为慕云华求情,不惜头破血流。可眼下,她若再执意下去,激怒了慕安,反而会对慕云华不利。她只能站起身来,默默靠向了一边,注视着慕安的舆驾缓缓离去。 ——云华,抱歉。 她恨自己的无能为力,白苏攥紧了双拳,掉下两行泪来。 白苏换了一身粗布麻衣,来到清雅殿。青之和木香正跪在白芷的灵柩前,双双垂眉落泪。 已经到了起棺扶灵的时辰,一干宫人上前扶住了白芷的木棺,缓缓将她移出了清雅殿。 白苏跟在木棺的后面,怔然望去,清雅殿里花草依旧,却物是人非。 他们一行人从偏门出了宫,徐徐向白家祖坟的方向走去。 青之跟在白苏的身边,一路上都沉默着。直到临近白家祖坟,他才对白苏说道,“二小姐,谢谢你为我求情,让我得以出宫,继续陪着大小姐。” 白苏摇摇头,“不,我求情让你出宫,是希望你去过自己想过的生活。你已为姐姐付出了太多,是时候为自己而活了。” 青之苦笑道,“我一个阉宦之人,还有什么自我。” “你可以回到爹的身边,继续向他学习医术。爹不会嫌弃你,白家不会嫌弃你。”说到这里,白苏也觉得青之这一生不易,禁不住酸了鼻子,“青之,姐姐此刻若是在天有知,必会希望你回到白家,孝敬她的爹娘。她自小就将你看做家里的哥哥,你和白敛,在她心里,都是哥哥。我想,这也是为什么姐姐从未爱上你的原因罢。” 从未爱上。 青之流下泪来,又赶紧用袖口擦了去。 “二小姐的话,我都明白了。我再陪大小姐一段时日,等过了七七,我自会像你说的那般,好好活。” 送棺的队伍停了下来,他们已经来到了白氏祖坟。弈亲王侧妃白珎,已经带着白家的人,等候在这里多时了。 有下人上前来介绍白珎,白苏听闻,走上前去唤了一声,“姑妈。” 白珎将白苏揽住,仔细抚了抚她的长发,“你就是白苏吧,大哥的小女儿。” “是——我是——”原来亲人相拥,是这么的温馨。白珎的温婉,让她觉得好似自己逝去的母亲,白苏掉下泪。 “你的二伯父得了皇令,出城去办事了。今儿便只有我在,等到你二伯父回来,再来白府见见他。”白珎松开白苏,为白苏擦了擦泪。 白苏知道,白珎口中的二伯父就是白決的父亲白瑄。她想到白決,不免在人群中寻找起来。 熟悉的眸子四目相对,白苏看到白決,不知为何,心安定了许多。眼前的白家人她素昧谋面,只有白決是她所熟悉的。有了白決,这些人,才更像是家人了。 白決望着白苏,心绪复杂难言。他已经知晓,白苏是大慕国的公主,并非白家人。只是白苏执意要求改姓白,入白氏宗谱,这才继续保留着白苏这名字。 她不是他的妹妹了。一切如他期愿的那般发生,可他并不欣喜。 白苏没有察觉出白決的低落,她的心思被白珎的话拉回。 “苏儿,这么些年,是白家对不起大哥,对不起你们。如今芷儿离开,却是被赵白两家的恩怨波及。她是无辜的。” 白苏不知道如何接话,她只是沉默着,望着木棺被缓缓落下。在恩怨面前,没有置身度外的人。白芷用自己的性命换来了赵白之争的胜利。白苏希望,在所有过后,白家和太医院都能能够恢复平静。而她,可以跟着慕云华远走天涯。 思及慕云华,白苏心底一阵紧张。 此刻的慕云华,比白苏更要紧张。他淡然了这么多年,却还是在死亡面前无能为力。他知道自己接下来会经历的,很可能就是当初慕天华死前经历的。 吱呀一声,宣明殿的门开了,慕安缓缓走了进来。 他会选择这里与慕云华深谈,也是有其深意的。他登基后,就是在宣明殿,宣定了对慕封的惩罚。 殿门被紧紧关上,慕安一人走到主位之上,坐了下去。 “陆桓,慕云华。你希望朕用什么名字称呼你?” “陆桓与慕云华都是臣下,圣上可随意称呼。”他拒不回答此问,重新抛回给了慕安。 慕安将手中一直握着的卷轴丢到了慕云华身前,慕云华俯身去捡。 “这是你兄长在殿试上的属文。” 慕云华听闻,立刻摊开卷轴。是的,上面的确是慕天华的笔迹。兄长——对手足的思念湮没了慕云华,他极力自持,一字一句读完了慕天华的文章。 “这次殿试,朕以安穆的身份参加,与尔兄有过一面之缘。在先皇得知慕天华的身份之前,先皇曾说,这篇《论政》拔了殿试的头筹,甚至在朕之上。朕曾想将尔兄收入麾下,却不想未出一日,他就消失在了皇宫之中。” 慕云华认真听着,心中大恸,原来他的兄长那么优秀,却——上苍如此不公—— “我知道你千里迢迢来京,就为了探寻兄长下落。朕圆你的愿望,清楚明白地告诉你,慕天华已经被先皇秘密赐死,尸骨无存。” 阵阵麻木窜袭着慕云华的身体,他重重地跪了下来。他即便已经有了兄长死去的心理准备,如今,这个事实被慕安肯定,他还是无法承受。 “在见你之前,有人曾恳求朕,放过你。可是你我都清楚,你没有犯下如赵策那般的罪行,却对朕来说,比赵策还有威胁。” 慕安起身,走到了慕云华身旁。 “朕很犹豫。朕是否该杀你。”慕安停顿了下来,就伫立在慕云华身前,居高临下。 “慕云华,你之才,不亚于你的兄长。朕初登帝位,身边缺少能完全纳为朕用的有才之士。在你还是陆桓的时候,朕是那么想用你,现在,朕是无论如何都不能用你。” “臣有罪,愿赴死,只求陛下放过戊庸慕家。罪臣的弟弟妹妹年纪尚小,对一切都无所知。”慕云华俯身下去,重重叩首。 慕安见慕云华丝毫不为自己辩解,一心求死,便道,“也好,朕已有了决断。”   ☆、第152章 大结局(二) 城外岭河,水流湍急,慕云华听着水花拍击石岸的声音,怔怔出了神。 良久过后,他的身后响起了一串马蹄声,愈来愈近。他并未回身,只听见来人下马的声音。 “慕云华。”那人走上前,与他并肩伫立在高高堆起的石岸上。 “谢谢你肯来。”慕云华侧眉望向身边深眉紧锁的白決。 白決眯着长目,望向河水,淡淡道,“这种时候,你该叫来的人不是我。” 慕云华清楚他所指白苏,可是慕安下了禁令,他不能留在京城,亦不能再见白苏。他是该感谢这个宽容的皇帝的,毕竟慕安没有屠杀戊庸慕家任何一个无辜的人。转而代之,他下令改戊庸慕姓为木,褫夺家族宗谱,令其全族永居戊庸。 慕云华没有多做解释,深邃的目光飘向远方,“白決,苏儿已不再是白家人,不是你的妹妹。往后,你要好好待她。” 白決苦笑出来,“你可知道?她为了你,拒不姓慕。她对圣上说,她留恋白家,想永远做一个白家人。可她对我说,如果她姓了慕,与你同姓,会成为你们走向一起的阻碍。她最在乎的人,终究还是你。”说到这里,白決只觉胸口一阵绞痛,他深吸了一口气,“慕云华,早在顶南村第一次与你照面之前,我就知道你了。白苏睡里梦里都喊着你的名字,自那时起,我就知道我输了。” “即便如此,”慕云华抬眉与白決对视,“即便她此刻在乎的人是我,我也不能给她想要的生活了。反而,是你,你可以给她最想要的。她迟早会因圣上的关系认祖归宗,到时候,只有你,你娶她,才能让她真正成为白家人。我了解白苏,是白璟老爷一手将她培养成如今的优秀,这份恩情太厚重了,她只有做一个白家人为白家效力,才能报得万分。” “娶她——”白決失神着喃喃出来。这的确是他的愿望,是他最大的愿望。可是他更想要的还是她的心。即便现在白苏与慕云华是云泥之别,慕云华还拥有着白苏的整颗心,他嫉妒,深深嫉妒。 “白決,请陪她一道留在太医院,帮助她成为最优秀的医者。大慕国的史册上,她值得占据一席之位。这才是她该走的路,该有的生活。”慕云华深深藏起心底的落寞,毕竟曾经,他说过要陪她走下去,不管从医之路如何艰难。 终究还是食言了。 一而再,再而三。 慕云华转身跳下石岸,朝着拴马的树桩走去,平安正在等着他。 “白兄,后会有期。”慕云华跳上马,拽紧了马辔头。 白決还立在石岸上,他拱起双手回应,“后会有期。” 错落的马蹄声响起,溅起了圈圈泥土。慕云华望着迂回蜿蜒的前路,回想起曾经在慕家,张娥姨妈拿着白苏的八字前来说亲。那时候,他还并不知道那是白苏,就将八字退了回去。如果一切能够重来,他当时一定果断答应。 可是人世间能有多少个如果呢? ——“是你。”她醉眼朦胧。 ——“不胜酒力还要饮酒,醉了的滋味可好受?” ——她晃了晃脑袋,笑了,“我没醉,我还清楚着,我知道是你在我身边。” ——她又补了一句:“我知道那天晚上,下着大雨,是你,是你在我身边。” …… 从别后。 忆相逢。 一个月后。 “知道么!今儿可是大日子。” “是啊,太医院第一次有了女医官,新上任的副提点大人也在今天到任。” “你说有没有可能是白決?如今太医院又是他们白家的了。” “不像。我看更像是白苏。毕竟人家是公主,有陛下的无上恩宠。” “你们都胡说。我看是沈济生大人,毕竟沈白两家交好,他又医德医术兼备,是太医院的长者了。” “你说的有道理。” 议论的声音此起彼伏,所有的御医医官都聚集在了一起,提举司里面乱作一团。 “白決!白決来了。”一个人指着刚刚现身的白決,声音激动。 “吵什么!他来的跟咱们一样早,一看就不是副提点。”另一个声音响起,被白決听见。 白決走了上来,向他们打了招呼,自然坐下。 他来的早,是在等白苏出现。这是皇帝第一次下令允许白苏以女人身份入外教习。对太医院来说,这是自古及今从未有过的破例。 “白決,你知不知道新上任的副提点是谁?”身旁一个医士好奇地问向白決。 白決也捉摸了一会儿,摇摇头,“这次的任命似乎很神秘,是皇帝私下指派的人选。我也不知。” “你说会不会是公主白苏?” “白苏?”白決愣住,他还从未往这方面想过。这样看来,还真有可能是白苏。不过,不管白苏是否是副提点,这一天的光彩都注定只属于她了。大慕国的第一位女医官,她实至名归。 半柱香过后,人群开始躁动起来。 “她来了!” 伴着这一声,白決望去,只见白苏身着长裙,乌发似檀,简单的发髻上一枚白玉簪若隐若现。那样的清丽脱俗,白決不禁看得出神了。 直到白苏坐在了他的身边,开始自然地揶揄他,“原来你不是新任副提点啊?” 白決打量着她,心中还是不免担忧。这一个月里,因为慕云华离去,白苏沉郁了一整个月,他几乎没有见她笑过。 “苏儿,昨日我父亲回府了,他想后日举办家宴,到时候你也要来。” “白府的家宴,我当然要去。”白苏笑了,目光投落在人群前方,这时候以沈济生为首的八位院使已经从提举司内堂走了出来。 “大家安静。”沈济生先做了一个手势,众人便安静下来,都满心期待着新到任的副提点。 议论声又纷纷响起,“看来不是沈大人,八位院使依旧四角齐全。” “那太医院里还能有谁啊?” 谁是副提点的谜团越来越大,白苏和白決也跟着大伙儿的情绪好奇起来。 按顺序来看,下一个该出现的人,就应是新任副提点了。 不出片刻,一位身姿硬朗,须发微白,身着黑色长袍的长者,从提举司内堂缓缓走了出来。 “爹——”白苏喃喃出来,她不敢相信自己的双眼。 这下人群炸开了。 “这是谁啊?从没见过啊!” “是啊,太医院里没有这号人。可能是提点大人从宫外举荐上来的吧。” 白璟挨着沈济生站定,温和地看着太医院众人。 “爹——”白苏再也忍不住了,泪水汹涌夺眶而出。 白決也震惊了,他转而一想,突然明白,原来他的父亲白瑄外出一个月余,是带着皇命去戊庸寻回大伯父一家了。 一年未见了,白苏明显感觉到白璟的苍老。她心疼万分,再不顾什么礼数的制约,也不顾周遭人的目光,她拨开人群冲上前去,扑在了白璟的怀里。 “苏儿,我的好女儿!”白璟哽咽了,他抚着白苏的长发,强忍着热泪。 白苏跪了下来,“爹,都是女儿不孝,没能护住姐姐。爹,你骂我打我。”白苏哭得更加厉害,她的泪含了对太多人的歉疚和思念。对白芷,对慕云华,对母亲,对青之…… 白璟连忙将白苏扶起,爱怜地凝视着她,“傻孩子,爹怎么会怪你,怎么能怪你。你和芷儿,都是我的好女儿,手心手背都是肉。不管你们去了哪里,走了多远,会不会回来,爹都爱着你们。”想到自己还未再见一面便香消玉殒的长女,白璟掉下泪来。 “爹,”白苏失态大哭,“女儿好想你……” 远处,提举司门外,慕安远远地看见了这一幕。 孙福连见公主殿下对着白璟跪下了,有些担忧,便问道,“陛下,是否要老奴通传一声?” 慕安举起手,示意他噤声,“这一天属于苏儿,属于他们父女。朕不想做无情的人,打断他们。” 因为慕云华的事情,慕安没有答应白苏,白苏执拗着一个月没有再笑对过他。自己的女儿对自己态度冰冷,慕安心中也不舒服。 “希望白璟的出现,能让苏儿暂时忘了慕云华的事情。” “陛下,您为什么不将您的打算告诉公主殿下呢?这样,公主殿下就不会再误会陛下了。” 慕安摇摇头,“天下父母同心,一切安排,都是为了子女计。朕要感谢苏儿,给了朕做平凡父亲的机会。朕错过了苏儿十八年的成长,朕不能再错过她的终身大事。到时候,她自会原谅朕。”他这一生,最有的就是耐心,他看中的女婿,也必须要有同样的耐心。况且,让慕云华成为皇室外戚,才是处理戊庸慕家的最好办法。 父女重逢过后,太医院一切恢复正常。 白璟又开始了他习以为常的教育。白苏远远望着父亲,仿佛回到了儿时。 那时候,白家药堂的桃树下,白敛白芷白苏并肩而坐。倦倦的午后,不喜医术的白敛开始打了瞌睡。白璟走上前,不由分说地揪住了白敛的耳朵,拿戒尺抽打他的小手。白芷和白苏在一旁被吓到,都哆哆嗦嗦地捧起医书,装作认真大声念着…… 白芷先念,“白苏,味辛性温,散寒解表,理气宽中。” 白苏再念,“白芷,散风除湿,通窍之痛,消肿排毒。白蔹,清热解毒,消痈散结,味苦微寒。爹!您不能打哥哥,哥哥不爱医术,都是因为他的名字没有草头!” 白芷和白敛一听,都咯咯笑了出来。白璟又气又怒,最后还是忍不住也笑了出来。 白苏收回思绪,轻声对身边的白決道,“二哥,还记得我们在惠民司的约定么?” “每一年都去惠民司行医救人,我当然记得。”这是白苏跟他唯一的约定,他怎么会忘记。惠民司那段时光,也是他对她情的伊始。 “好,一言为定。”白苏笑了出来,“有你也在,我踏实多了。” 白決注意到她的明眸皓齿,难抑情动,他不自然地移开目光。他想起慕云华离开之前对他的嘱咐——让白苏真正成为白家人。他自是愿意,可她会愿意么? 身边的人渐渐都散去了,各自去忙各自的事情。 白苏抬望天际的浮云,只觉年华正好,不应辜负。 慕云华。有人说,你我的八字是几世修来的命中注定,是大错中的大对,是生死都不可分割的。或许此人只说对了一半,你我的感情,的确是大错中的大对,但终究还是被千山万水阻隔。 年年花亦红,万物皆有其规律,唯有人事捉摸不透。 今时今岁如此。可有谁知道,几年后,一切又会是什么光景呢? (全文完) ●━━━━━━━━━━━━━━━━━━━━━━━━━━━━● 本图书由(色色lin)为您整理制作 作品仅供读者预览,请在下载24小时内删除,不得用作商业用途; 如不慎该资源侵犯了您的权利,请麻烦通知我及时删除,谢谢! ●━━━━━━━━━━━━━━━━━━━━━━━━━━━━● 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