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 ============================== 本书由(俯拾荆棘)为您整理制作 ============================== 我的锦衣卫大人 作者:伊人睽睽 文案:   #古代女版霸道总裁爱上我#第二季!   女追男!女主又傲慢,又无节操痴迷男主,又喜欢作天作地,男主闷骚又傲娇——   刘泠:沈大人,我觉得你一点都不爱我。   沈宴:我每天陪着你无病呻||吟,还不够爱你?   刘泠:…… 内容标签:甜文 宫廷侯爵 主角:长乐郡主,沈宴 ┃ 配角:徐时锦,刘望,沈昱 ┃ 其它:忠犬(男女主都是),追男神,痴汉 ==================   ☆、第1章 遇见沈大人 广平王府清早便陷入了鸡飞狗跳中,偏门大开,亲卫持刀,门口停了数辆华盖马车,侍女小厮进进出出,端抱着不少珍品。 大道已清,有初来乍到的外乡人心里好奇,驻足围观,被客气请走。而本地人只消一扫,就已明了——“定是长乐郡主又闹啦。” 府内,紫衣少女穿梭在亭台水榭间,身前身后皆簇拥无数侍女。她走得快,步履却极为优雅。每一步,都像是踩踏云端。叮咚声动,环佩相撞,清而不乱。 此女容貌出众,阳光俯照,她是莹莹的高山白雪,灿然生光,明净而亮丽。 “刘泠!刘泠你给我站住!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母亲?”紧追着少女,一群人拥着一位妇人。妇人气急败坏,声音因激动而发颤。 广平王妃是一名端庄雍容的贵妇,此时面色难看至极。她也不想自家的事被八卦,无奈紫衣少女太强势。 向府门快步行去的紫衣少女眉目不动,充耳不闻。跟着她的侍女小厮们,也不敢有丝毫迟疑,唯恐惹了主子不快。 “把她拦下!”眼见少女就要出了府门,广平王妃动怒。 “咣”!兵器相撞,众侍卫和护在少女身前的亲卫队缠斗一处。两边人马相持不下,而少女看也不看,直向王府外走去。 “刘泠,你出了这个门,以后别想再回来!”见仍然阻挡不住少女离去的步伐,广平王妃自觉尊严受创,面色青一道白一道。 已经站在府门口的刘泠终于停了步子,回头,面无表情地看眼追着她的一派人马。她倨傲笔直的目光,盯着广平王妃顿半刻,讽意明显。她不屑跟对方谈,继续走自己的路。 被人当面羞辱,广平王妃热血涌脸,回气不顺,将将晕倒。 “娘!娘你怎么了?!”另有两位衣着华丽的少男少女奔来,少年稳稳扶住欲倒的王妃,少女仗着身份,几步窜到最前方,拦住刘泠的路。 “刘泠!你这么恶毒!你刚要害死小弟,现在连母亲也不放过!你这种弑弟杀母的人,到底何脸面活于世?!” 弑弟杀母。 紫衣少女脸色微变,冷傲的眼眸堪掩住内里的苍白,俯眼看向身前拦着自己的小姑娘。她出了一会儿神,漠声,“那你想不想也来试试我的刀?” 她迈步,向对面人走去。小姑娘不停往后退,但被身后的亲卫军堵住退路,躲也躲不开。小姑娘的下巴被人捏住抬高,对方仍然没表情,虚着眼看她,似在打量从哪下手。 “刘泠,你还是人吗?娘被你气病了,你看也不看!”扶着广平王妃的刘润阳实在看不下去,怒声斥道。 “不要伤害我的湘儿!”看到小女儿落到那个高傲的少女手中,广平王妃不晕了,急得大叫。 “娘!”被姐姐捏住下巴的刘湘眼泪刷的掉落,如有神助般,周身涌上无数勇气,奋不顾身地挣开包围,向王妃奔去。 刘泠被猛地推开,趔趄两步后,她抱胸看着那家人展示“母慈子孝”:抱着哭成一团,好像她怎么了他们。 对于他们的“激动”,长乐郡主像一个旁观者,无感而陌生。 刘润阳大声喊大夫,广平王妃抚着胸口大喘气,刘湘跪在一边抹眼泪……他们彼此关心对方,转而看向她的目光,又是那么的愤恨。 “你杀了人,以为躲出去,就能无事了吗?”广平王妃声音打着颤,“你爹回来,他也不会饶你!” “你狼心狗肺,连亲弟弟都不放过!平儿还生死未卜,你却逍遥法外。你可曾良心不安?” “我都敢‘弑弟杀母’,还怕良心不安?我良心很安。”紫衣少女偏头,浓浓的讥诮口吻,让对方一众人更加愤懑。 她语调平静,像是闲话家常一样。但思及她往日的行为,众人胸口如压千金锤。 “你若是不心虚,为什么躲出去?!” “我去邺京,是我想去,不是我‘心虚’,你们的事还影响不到我。有本事,就亲自去邺京告状,抓我回来;不敢的话,可以等爹回来,让他抓我。你们随意,我不在乎。” …… “郡主,这是今年新上贡的安溪铁观音,王府那么多人,陛下专赏了郡主你一人。” “郡主,这是尚林斋新出的糕点,婢子昨天排队好久,才买上的。” “郡主,这是正月赐下的御画二幅,婢子刚找出来,供郡主玩赏。” “郡主,这套笔墨也是刚定制的,您可以练大字……” 宽敞的乌盖马车内,一对貌美婢女跪坐,用甜美的声音,为长乐郡主介绍玩物。一张楠木翘首小案,已经整齐摆好了笔墨纸砚、瓜果糕点、玉雕摆设。她们边说,边悄悄用余光探郡主的反应。 一炉清香,烟雾浮动,端坐的人眉目模糊,却无损美貌。刘泠是难得骨相皮相俱惊艳的人,冷艳清媚。她的美张扬又动人,侍女们心甘情愿讨她欢心。此时,刘泠的黑眸看着虚空,神游天外,不知想些什么。 两个侍女交换眼色—— “王妃他们居然说郡主杀人,太过分了,郡主肯定是不高兴,才躲去邺京。” “是啊,虽然郡主对小公子……很凶,但姜神医是郡主请来的。若不是郡主,小公子早没命了。” “希望王爷回来,能还郡主清白。” “王爷?那可不敢指望。不过小公子出事,真和郡主有关吗?” “……灵犀,我突然想、就是想一想啊,王妃他们说郡主杀人,郡主会不会气不过,转头真的去杀小公子?” “……呃。” 两人思及自家郡主的彪悍作风,均是头皮一麻:这不是没可能的事。 她们眼神交流之余,听到郡主叩桌漫声,“你们说,刘润平是生是死,和本郡主有关系吗?” “当然和郡主无关!”侍女们表忠心。 “那就是他们无理取闹了。” “对!” “停车!”刘泠若有所思后,站起的速度很快,并忽然开口。 灵犀和灵璧悚然一惊,扑上去抱住郡主大腿,“郡郡郡主!您、您冷静啊!千万不能回去杀小公子……” “……我只是坐车坐得累,想停下歇歇,谁告诉你们我要杀人?”长乐郡主斜眼过去,几分无言。 几人说着话,毫无预兆,马车猛晃,刘泠的头咚地撞在车壁上。两个侍女也被摔得不轻,“啊”的尖叫声中,连自己都控制不了,更罔论照顾郡主。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车中人惊骇。 “大胆!快停下!”车外隐隐传来侍从们的紧迫追喊声。 外面一定出事了。 马车的速度一下子变得极快,不停地颠簸,刘泠被晃得头晕眼花。莫提求救,她咬紧牙关、手扶桌案,怕不如此,连自己都要飞出去。 抢劫?掠货?山贼?盗寇? “呜呜呜!” “啊啊啊!” 杂声乱成一团,只有刘泠,嘴角被她咬破,低着头,竟是一声都没有发出。但这不代表刘泠的情况比较好,五脏六腑搅成一团,随着马车的不断提速,呼吸越来越紧,快要跟不上心跳…… 刘泠心不在焉地想——她死了,广平王府的人大概会松口气? 这世上,没有一人真正关心在乎她。 车壁哐的一声,从外破开。那力道极大,向车中几人扫来。随着惯性,刘泠向后方歪倒。她的腰肢猛地被人握住,往前一提。风拍面飞袭,来人高大劲猛,手劲很大,动作粗鲁简洁,提起她,像是老鹰拎小鸡。 被迫埋入一个人的怀抱中,冷风灌来的速度猛烈而直接,战栗感由接触面传染。在侍女的惊叫声中,她被人虚抱,腾空而起。跌在地上,两人顺着滑坡往下滚。 从未与人这么近距离地紧贴,天旋地转,男人身上的皂香和体味混着汗水,压向她。又硬又热,头被大手护着,满世界都是男人的气息。 恶心。 烦躁。 想杀人。 好不容易停下来,长乐郡主仰倒在草地间,她声音冷冰冰地砸向身上青年,“滚——” 抬眼看向对方的一瞬间,她的话停住了。 飞鱼服,绣春刀,特征明显。 青年面孔俊俏,背着天光,他睫毛浓密而长,遮住了深暗的眼波,眼下有道疤痕,平添妖娆……她那颗烦躁不安的心瞬间安静,从火山变成清流。 “又见面了。”长乐郡主尚被人压在身上,已经淡淡开口打招呼。 他护着她的肌肉紧实,目光半抬,根本没有注意她。等听到少女偏冷的声音,他才低下头,看向她。 他眸色晦暗,没有开口——她信他记得她,但他不想理她。 长乐郡主冷笑,“你的手压着我的胸。”她挺了挺上半身。 “……”青年的注意力,十成中终于抽了四成,放到了身下人身上。 “抱歉。”他的道歉内容毫无诚意,声音却低淡好听,悠远又孤独。 清流又有向火山爆发的冲动,却并没有说更过分的话。 锦衣卫千户大人沈宴——让她定睛的人,拥有特权。   ☆、第2章 想搞沈大人 危机已解,锦衣卫正在和王府亲卫军进行交涉。在江州府,广平王府最大,长乐郡主又是王府中最得圣宠的人物。她的亲卫军向来眼高于顶,但面对锦衣卫,却也不得不提了三分小心。 锦衣卫相当于皇帝的私军,凌驾朝堂之上。权势最大时,敢当朝斩杀内阁首辅。这些行走于黑暗中、神出鬼没的人,便是广平王府的人,也怕招惹。 除了长乐郡主。 获救后,灵犀灵璧奔过来,三言两语解释清楚了事情始末:锦衣卫在追杀一逃犯,那逃犯挟持郡主的马车,想让对方投鼠忌器,谁知还是没有摆脱被擒拿的命运。 刘泠听侍女们诉说方才的惊乱,饶有趣味地看着前方几步外的青年。 他身形高挑、长手长脚,手扶在腰间绣春刀上,一身官服清朗称身。只是一道背影,便引人遐想。 眉目清正,流离之子。 她记得他眼角下那道明显的疤,像一滴清泪,不粗犷,却增魅惑。 天有阴云,寂静的风中,刘泠慢慢走过去,站在他身旁。她身高在女子中已是不低,与他并排,却只到他肩头。他们的身高差距这么好,交流的时候,仰头低头,都不会太累。刘泠默默在心中品味了番两人之间的“相配论”,心情不错。 只是她站了半天,和她“相配”的那人一直看着前方忙碌、完全没有搭理她的意思。 刘泠道,“你方才救我时,如天神下凡,英武高大,让我心折。你是否有些想法,比如‘救命之恩,以身相报’之类的?” “郡主的第一句话,是喊我‘滚’。”青年音色低沉,如磨砂擦过心尖,刘泠心头酥麻。 他果然如她预想的一般难搞,而这正是她现在最需要的。 “你毕竟救了我,我该谢谢沈大人。” “不必。” “我和沈大人实在有缘,在此相遇,想为大人备宴以谢……” “不必。” “沈大人有公务在身,应是要回邺京。我正好要去邺京,想与大人同行……” “不必。” “那就此别过吧。” “……” “怎么不说‘不必’了?” “……” 云压得更低,刘泠觉得有些冷,挨近他。她太理所当然,他垂目瞥了她一眼,没多话。 “上次见面,让你不愉快吗?”她问他。 沈宴声音平平,“我没见过郡主。” 他不承认见过她,这说明什么? 别的姑娘会看出这人对她的抗拒,刘泠却“恍然大悟”地与他低声,“沈大人身有机密,怕连累到我,才不与我相认吗?沈大人,你真体贴。” “……”沈宴的目光微僵,缓缓地垂下,与她半抬的、似笑非笑的杏眼对上。 刘泠不再控制自己,往后退一步,目光肆无忌惮地将青年从头扫到尾,突然蹦出一句,“我素来有失眠症,但自有了沈大人的腰牌,便像是大人亲自陪伴,夜夜好眠。” 沈宴不说话,他的瞳眸蓦然变得幽深冷寒,带去的压迫如山,刺穿对方。对面的少女春、光一样明媚,在他肃杀审度的目光中,她脸色都未曾变化。她看着他的眼睛,又大胆又挑衅,还带着邀请和暧、昧。 势在必得。 刘泠凉声,“想揍我?你不敢。”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她眼神还是淡淡的,语气讽刺,“不想见我?你不会。” 沈宴开口,“我的腰牌呢?” 刘泠平淡的眼眸微漾,有笑意浮动,她几步走向他。近距离下,她又闻到他身上的清气。贪婪地吸口气,无视青年更冷的脸,刘泠仰头看着他,语气几分调侃,“沈宴,你终于承认我们见过面了?你的腰牌,总算不是一堆废铜烂铁,到底起些作用。” 沈宴垂目看她,她的气息就在他怀里,清香绵绵,有江南女儿特有的柔软。看到她眼底的快意,沈宴突道,“我不是没认出你,我是不想认你。” “……你的腰牌在我这里!”所以你说话注意点! “为了不和你打交道,我一度连腰牌都不想要。”沈宴慢吞吞道。 刘泠脸色瞬间难看,眼中的火光喷向他,恨不能将他挫骨扬灰。在沈宴的持续打击下,长乐郡主失去了和他攀交情的兴趣,转身即走。 什么玩意儿。 沈宴看着郡主被他气走,盯着她背影看片刻,他皱了皱眉,想起她刚才的话,“想揍我?你不敢。” 他确实不会揍一介郡主,尤其是一得宠的郡主,为自己惹麻烦。 “不想见我?你不会。” 他原先觉得见不见她无所谓,她不会影响自己。但现在看,刘泠很麻烦。 即使刘泠不主动跟他打招呼,沈宴也不可能忘了她。刘泠的无畏大胆,实在让沈宴印象深刻—— 沈宴此次出行有任务在身,他不会着飞鱼服,正大光明上街。初到江州府,他连跟权势最大的广平王府打招呼的兴致都没有。 刘泠是郡主,养在深闺,她自在王府作威作福,摆足郡主的架子。 这样两个人,本不应该见面。 可惜苍天错眼,刘泠第一次见沈宴时,就知道了他的底细。 那是刘泠十六年来,最不开心的一个生辰。那天发生了很多事,让她心情颇为沉郁。 长乐郡主是肆无忌惮的人,当她选择在生辰那日逛小倌馆时,手下诸人虽觉不妥,但在郡主阴冷得快滴墨的脸色下,谁也不敢劝阻。 歌台买醉,金丝红雨,飞幔软卧。 醉得头疼的刘泠被扶进一个房间,嘴里叫嚷着,“让你们最红的头牌来!” “是是是,姑娘您慢点。”扶她进屋的少年低声道。 刘泠倒在床褥间,头昏沉间,懒洋洋睁开眼,看到床边站着一仅着中衣的青年。迷糊中,她看不清对方难看的脸色,只觉得眼前一亮。皮相好看的人,本身就像会发光一样,谁都不会错过。 中衣宽大,青年肤色瓷白,低垂着长睫,眼窝青黑一尾。昏黄明火在他面上浮动,金光涟涟,如日在东。 刘泠意外:小倌馆的质量,居然这么高。原本只想看过瘾,现在想上了他。 她扑得摇晃欲倒,对方似怕她引起太大动静,伸手扶住了她。下一刻,青年的眼睛便被一双手掬起。他微惊后退,少女的杏子眼,不依不饶地追着他。更是仗着醉酒,直接将他扑倒在床。 青年咬牙,伤口被撞,闷哼一声。 刘泠凑在他眼皮下,专心地看着他眼下。视线模糊几次后,她语气遗憾又亲昵,“你眼角下这道疤,像一滴泪痣,我很喜欢。” 青年不喜在公务中与女人纠缠不清,两人此时的姿态已引起了他的厌恶。他侧过头,少女捧着他的眼下肌肤,指腹温软地滑过。那一瞬少女眼中的天真诚挚、温柔缱绻,让他心滞。 他生得好,却从未被人夸过眼下那道疤。 再接着,小姑娘的眼泪滴到了他面上。青年愕然,再要起身时,脖子被搂住,小姑娘噙着一汪热泪,拥住了他。 “姑娘,我们为您请的公子来了,您要他进来吗?”门外传来少年清亮的声音。 刘泠猛地僵住,瞪大眼看向身下人。她肩膀被半屈的修长大手制住,身下的青年冷冰冰道,“让他走,不然……” 酒醒瞬间,刘泠觉得有些意思。她照对方的话做,外头人不明所以走远后,身下青年一把推开她,起身换衣。 他换下纱布,一圈圈血迹。床上有青蓝纻丝官服,贴里曳撒绣着飞鱼。一把刀随意丢弃,鞘裙下的排穗微晃,腰牌压在最下方。 刘泠并非没见过世面的乡下郡主,她一眼认出他的身份——锦衣卫。 青年背身换衣,刘泠伸手,将玉牌摸出,笼到袖中。她猜,大约是锦衣卫执行任务,他受了伤,来此间换衣,正好撞到她手中。 青年收拾妥当,离开之际,看眼刘泠,似在想怎么处置她。刘泠冲他勾勾手指,“过来□□。” “……”青年面寒,未想身份已暴露,对方仍想着那种事。 “磨蹭什么?快过来。”刘泠起身,眼神傲然。 对面已是一团空气。 她重重地砸在地上,头昏良久,摸出藏起的腰牌细看,嘴角平直。 锦衣卫十四千户之一的沈宴,真想搞定他。 搞了他,她那颗恶意满满的心,或许会爽些。 …… “郡主,沈大人跟我们辞行,说先走一步。”沉浸在往日的回忆中,刘泠听到侍女的汇报。 “跟着一起走。” “为什么?” “我突然爱上了他。”刘泠认真道。 灵犀灵璧双双沉默,半晌后忍不住提醒,“郡主您是有夫家的人。” 夫家? 刘泠露出讥嘲的眼神。   ☆、第3章 调,戏沈大人 刘泠是不是有夫家的人,在郡主的权势面前,作用并不大。她喜欢追上锦衣卫,强横态度下,广平王府诸人也不敢耽误。由此一马平川上,有此奇怪一幕:众锦衣卫骑马扬尘,行得快疾,后有广平王府的马车不远不近地吊着。 “沈大人,你看!”一锦衣卫驭马到最前方,将后方跟随的广平王府人马指给他看。 沈宴瞥了一眼就回了头,一拉缰绳,“提速。” 前方的锦衣卫突然加速,广平王府这边有诸多马车要顾着,就有些跟不上。杨晔为首的侍卫们为难地到马车前,跟郡主解释。绛纱珠帘一晃,马车门打开,刘泠从中出来。她远目,望着快要看不到背影的锦衣卫最前方,强声,“给我牵匹马来。” 长乐郡主马术不错,却没法和执行任务的锦衣卫相比。她丢车上马,速度快了很多,可还是离对方有段距离,且对方还有继续提速的架势,摆明了是要甩掉她这方。刘泠扬眉,向杨晔一伸手,“给我拿把弩。” “郡主!”杨晔大惊,郡主要干什么? 劲风吹得眼睛有些疼,刘泠取过小弩,根本没有瞄准,就一箭向前方射了出来。弩的余力震得她手腕麻痛,她垂下手,看到那支射出的摇晃箭支擦过马屁股,让马惊了一下。马上的锦衣卫控好马后,回头惊疑地看了刘泠一眼,见郡主再次举起了手中弩。 一刻钟后,沈宴策马到了长乐郡主近前。二人寻了安静处所,长身对立。 青山寂寥,黑云白水,风光辽阔。风声以二人为中心,从他们周围席卷而来,又缓缓地远去。刘泠拄着下巴,恶意满满,“沈大人约我相谈,是要谈你追我赶的游戏规则吗?” 然后她就可以顺势威胁他“约见”了。 “只是想谈谈你的弩,”沈宴看到了她眼中的得意,平声开口,“你技术太差,手臂举的太低,放箭时间迟……这么差的水平,太丢人现眼,劝你不要显摆。” “……”刘泠有些不敢相信,黑了脸。 沈宴对上她冷冰冰的眼眸,他目光若有实质,压迫感十足,并无视她的气恼,转身便自行结束了话题。 他背影高大颀长,背脊挺直如松,百折不摧。 刘泠看着看着,就不生气了。她站在原地,用一种幽幽的口吻道,“沈大人,你这么走了的话,我回头便在街头摆个摊,卖你的腰牌,价高者得。锦衣卫千户沈大人的腰牌,应该值不少钱吧?你也不用担心我非法买卖被抓,我是郡主嘛。” 沈宴脚步放慢。 刘泠再接再厉,“不然我让人多打造几枚腰牌,分发下去,人手一枚?那才好玩了,锦衣卫多如狗,千户大人遍地走。” 沈宴走了几步,还是停了下来。他侧身,眼睛紧盯着她,像在审度她话中的真假。 刘泠向后退了一步,风从身后推拂,让她衣袂腰带飞扬。她神态放松,眯眼看人,面容年轻姣好,天生吸引男人的目光。沈宴看的时间长了,刘泠故意道,“我很美吧?看我看呆了吧?” “……”沈宴目光收敛,看向她的眼神颇为费解,一声不吭,转身就走。 也许他是第一次碰上她这种类型的人,难以想象世上有这么奇葩的姑娘。他不屑跟这种人交流,浪费时间。 刘泠用欣赏的目光追随着沈宴的背影,目光专注地从他肩膀扫到他的细腰长腿,她眼神渐渐变得漠然,捋了捋耳畔被风拂落的发丝。 傍晚入住客栈,广平王府的人竟和锦衣卫同坐在楼下吃饭。侍女们好奇郡主跟沈大人聊了什么,怎么锦衣卫的行进速度会放缓,让广平王府这边的人能跟上? 刘泠接过灵犀灵璧殷勤倒来的花茶,听她们七嘴八舌地讨论。她本来一言不发,却在几人要放弃时,刘泠幽黑的杏眼跳了下,唇角上扬,“我是用我的个人魅力,让沈大人为我折腰的。对不对,沈大人?” 几女抬头,原是沈宴和几名锦衣卫正准备上楼,恰好经过她们所坐的地方。刘泠的调、戏,便这么恰到好处。 楼梯那边有人小声嘀咕,“那种魅力,俗称‘不要脸’。”其声极小,无奈周围瞬间安静,被中心人物听得正好。 刘泠脸色阴沉,顶着众人的探寻目光,她把桌子重重一拍,杏目怒瞪沈宴,“你骂谁不要脸?!” “……”沈宴一时惊诧。 他身后一锦衣卫涨红了脸,“那个……是我……”他满脸羞愧,被沈宴望住。 沈宴若有所思,站在楼梯口,垂眼看刘泠,眼睛漆黑。刘泠仰着头,站在楼梯下,冷冷地看着他。她抱着双臂,虽站在低处,气势却很足,无人会以为她愿意放过沈宴。 “不是沈大哥……”身后那锦衣卫觉得自己该站出来。 沈宴平淡地打断,“我只是实话实话,并不是骂郡主。”他有能力应付刘泠的怒火,手下却不一定。 “……那你可以私下说。”刘泠的态度稍微软化,连沈宴自己都没料到会这么轻松过关。他原以为,按照长乐郡主拍桌子的气势,很该他吃些苦头。 众人皆惊奇,没料到长乐郡主会高高抬起、轻轻放下。双方松口气,均是不想跟对方撕破脸。在众人庆幸之余,只有沈宴深深地看了刘泠一眼。 沈宴此次出行任务,是把朝廷要犯云奕带回邺京,顺便审问些有价值的东西。人已到手,却还不能放松,保不齐有想挟持的人。晚上,沈宴翻阅完卷轴,出门想去吩咐一些事,开门便撞上正向这边款款行来的长乐郡主。 看到突然开门的青年,刘泠也微惊讶,“缘分真是无法抵抗,我才来,沈大人便出门迎接我了。” “夜深露重,郡主有什么事?”沈宴关门,客气又生疏。 “看一看沈大人算是事吗?”刘泠平静问。 “……” “不算?那我没事了。”在对方冷下去的目光中,刘泠面不改色。 沈宴下楼,虽脚步平稳,步子却迈得很大。刘泠并不急,默默跟随其后。她并不是喜欢说话的人,沈宴也称不上不爱说话,但两人相处中,总是沈宴一言不发,刘泠多舌至极,“夜深了,我一个人有些怕,让我跟着你好吧?” 沈宴随她。 “沈大人有空陪我吗?” “没有。” “沈大人知道一路上有好玩的地方吗?” “没有。” “那沈大人有看出我想把沈大人的腰牌当定情信物吗,”见对方回目看来,刘泠勾了勾嘴角,替他回答,“没有,我爱定情就定情,沈大人才不在乎呢。” “我在乎。”沈宴忍无可忍。 “没用,我不在乎。” 沈宴盯着她,目光幽黑无底。他眉目半压,有隐火跳跃。好在已行到了客栈门口,他一眼扫去,夜风清寒,外有微微小雨,长乐郡主养尊处优,肯定不会再追着他了。沈宴看也不看雨帘,抬步就往雨中去。 “哎!” 沈宴脚步快了些。 “咱们沈美人就是腿长,随便走走,都能把人甩出十万八千里呢。”揶揄声并没有远去。 沈美人?咱们? 沈宴回头,一把烟蓝色罗伞罗伞罩到了他头顶。他略微迟缓地垂头,看到少女踮着脚,将伞举给他。夜沉雨绵,伞下的她,容颜甚美,神色甚淡,有一种执拗的魅力在其中。沈宴个子高,刘泠举伞举得很累,但一想到这么做是为了“沈美人”不淋雨,她就有无限动力。 “沈美人?” “口误,是沈大人。” 沈宴不看她,继续走路,刘泠就举着伞跟随。他到底走不下去,回头,目光隐忍克制。过了片刻,沈宴伸手,替她撑了伞。另一手抬起,把刘泠往自己身边护了护,让斜进来的雨丝不至于淋到她。 “咱们沈大人就是心肠好,舍不得我做跑腿丫鬟的活儿。”刘泠望着雨幕,“我突然想起断桥送伞的戏来。你看我们这样,多称那美好的爱情。” 沈宴补充,“断桥送伞的故事中,许仙最终负了白娘子。不错,像我们,好意境,好兆头。” “……”沈宴居然调侃她! “沈大人,云奕那边……”前方有几个锦衣卫冒雨冲来,看到沈宴和长乐郡主共撑一伞,在雨中“悠闲漫步”。在沈宴看去时,几人立即收回了探究的目光,一板一眼地回复。 沈宴自是要处理正事,只是对紧跟在一旁的刘泠,感觉有些难办。他没有考虑好,刘泠就把伞偏给了他,“咱们沈大人这么有本事,小女子当然不敢耽误啦。” 她冲他一扬下巴,转身走入了雨幕中,无视身后人的疾呼。 “郡主……”雨水哗哗声,刘泠仿若听到了沈宴的低声线。 她笑:不信沈宴不动心。   ☆、第4章 亲一口沈大人 只在此客栈驻留了一晚,翌日清晨,刘泠头晕眼花,兴冲冲要找沈宴时,得知一早沈宴等锦衣卫已辞行,为不打扰到郡主,沈大人并没有等郡主起身。 坐在妆镜前,侍女们从容地梳着垂到地上的云发,镜中映出的少女面孔,一派冷然,“怕打扰到我?他是心虚吧!敢做不敢当。” “郡主这是什么意思?”关乎郡主声誉,侍女忙出口询问。 “阿嚏。”刘泠拿纸巾擦了擦红通的鼻头,这便是答案了。她瓮声瓮气道,“追!”索性她因送伞给沈宴而得了风寒,一晚上没睡好,早上起得也早,锦衣卫们并没有离开多久。 这一赶路,便是将近一天。中午有段时间,刘泠一边擦着鼻涕,一边觉得沈宴或许会躲自己,她得想个办法。于是她派杨晔手下人拿着她的一封书信,快马加鞭,去前方追拦锦衣卫,务必让沈宴看到自己的决心。 功夫不负有心人,傍晚在密林间,他们碰上了在此驻歇的锦衣卫诸人。在众女开路下,刘泠端着高雅的架子,下了马车。有一锦衣卫好奇之下抬头看一眼,心里微惊:长乐郡主依然美艳,却憔悴了很多。 在他打量时,刘泠准确地向他看去,目光笔直料峭。 “郡、郡主。”被这样的美人专注看着,罗凡不好意思地红了脸,有同僚过来,他慌张地躲其后。 “阿嚏。”刘泠再揉揉鼻子,打了个喷嚏。 她问,“沈大人呢?”怎么走一圈,没看到沈宴? “沈大人和几个人去河边拾柴了,估计一会就能回来。” 刘泠点点头,沉默了片刻,就跃跃欲试地自作主张,“我去找他!” “啊……”所有人都想说这不太合适吧?但郡主已经抬步,不光广平王府的人步步紧跟,连留守的几个锦衣卫也紧张地跟上去。 “郡主,这方向你不能去。”锦衣卫拦路。 刘泠淡声,“通向沈大人去的地方吗?” “是,但是……” 刘泠向杨晔等诸多侍从抬个下巴,自有人帮她拦住锦衣卫,让她可以畅通无阻。刘泠在此间穿梭,看到有一辆马车停在边上,也并没有在意。看守马车的人看到她过来,上前阻拦,自然被杨晔等人引走。她知道锦衣卫出行是有任务在身,而这与她并没有关系。 “长乐郡主。”在经过那辆马车时,男人的声音从马车中传出,略带激动。 刘泠当作没听到。 “郡主!我们之前见过的!”扒在那扇极小的窗口前,关在马车上的男人再接再厉。 刘泠已经快走出了马车的范围。 “郡主,在下和您的未来仪宾是朋友,他曾带我拜访过郡主您的!”眼看再不说,刘泠便要走出了视线,车中人顾不得这条重要讯息被锦衣卫截断,高声呼道。 刘泠的步子终于停了,她回头,淡色眸子看向马车。 未来仪宾,指的是她的未婚夫。刘泠在少时已经定亲,如今也过了五六年。 看郡主向马车走来,车中人声音因高兴而颤抖,“当年拜访郡主时,您和陆公子当真郎才女貌、金童玉女……” 伴随着少女的冷笑,车中人话堵在嘴边,不知该不该说下去。 刘泠懒声,“你拿他来说情,没用。” “……为什么?在下真的和陆公子相识!” “因为他背叛了我,给我戴了绿帽子,”看对方噎住,刘泠悠然把话说完,“这事除我之外,你是第一个知道的,连我身边人都不知道。有没有觉得受宠若惊?” 屁受宠若惊! 但看郡主还愿意跟他说话,车中人垂死挣扎,“但总有情谊在吧?郡主肯留下来,不就是……” “别胡说,”刘泠斥责他,慵懒的神色认真了一点,“我在追沈大人,我留下是提醒你不要造谣,让沈大人误会。” 沈大人? 哪个沈大人? 车中人一下子就想到了抓自己回京的锦衣卫千户大人沈宴——他抖了抖,欲哭无泪,“那个煞星有什么好的?杀人不眨眼!” 刘泠道,“而这正是他的魅力,我为之倾倒。” “……”车中人表情古怪。 刘泠瞥他一眼,“你当然不懂。” 她转身要走,回头,便看到了身后挺拔的青年。刘泠露出“……”的表情,她看着这个高大俊朗的人,清介刚正,再看看他身后的诸位锦衣卫难言的表情,便明白对方定然听到了她的话,听到了多少,却不知道了。 她不希望她和陆铭山那点儿破事被人知道,需要一遍遍解释。 “沈大人无声无息地站在我身后干什么?” “听人说郡主想劫狱,我来看看。” 刘泠无言以对,她这小身板,怎么劫狱?沈宴真真可恶,明明在揶揄她,还一副严肃的口吻。她想开口说话,又一个喷嚏打出,用帕子捂住口鼻。 她再抬头时,看到沈宴眼底那抹没来得及掩去的关心。 她心中一顿,忽作头晕状,趔趄向后倒。沈宴向前跨了一步,伸手向她,待他察觉到她拙劣的演技时,已经把姑娘抱在了怀中。回头,身后锦衣卫又是一副“我们都懂得”的心照不宣表情,齐齐让路。 靠着青年微凉的怀抱,感觉到他瞬间的抗拒,刘泠伸手揽住他,唇贴着他脖颈低声说话,声音难得的可怜柔弱,“昨晚送你伞后,我就生病了。” 沈宴身子猛地僵住,绷实。 她说话时,气息拂着他脖颈动脉,香风传送,一个身体正常的男人,都不可能没感觉。 沈宴低头,对上刘泠沉静的眸子。但刘泠坏起来,向来是不动声色型,你从她冷淡的神色中,真看不出她是不是故意。可以扔了她不管,但刘泠肯定有后招等着,多麻烦。 沈宴吸口气,选择抱她回去。 夜渐沉,他抱着她在林中穿梭。天色宁谧,处处是蓬勃清凉的绿意。林中弥漫的烟雾浓重,偶尔有不知名的细小花簇,在风中缓慢摇动,在绿海中荡漾。有树叶小花掉下来,簌簌落在肩上。还有远处的河流声……他抱着她走在黑夜中,像永恒一样美好。 在苍茫的夜中,在青白的月光中,在稀疏的星斗中,刘泠准确地看向沈宴。 她问,“你刚才听到了多少?” “而这正是我的魅力,你为之倾倒,”沈宴意味不明地看她,“倾倒得可真容易。” 刘泠微滞:他看出什么了? 她反应很快,“当然容易,咱们沈大人花容月貌,谁不爱?” 沈宴没理她。 刘泠看他看出了神——他睫毛浓长,挡住眼底神色。他眼角下的疤痕,像泪痣。他说话时喉结滚动,让她心悸。 他是她的救命稻草,她抓着他不敢放。 鬼使神差,刘泠收紧了挂在他身上的手臂,凑上前,向着他的唇。沈宴若有所觉,脖颈猛地僵硬,几分狼狈地侧过脸。她柔软的唇,精准地贴上他的脸颊。   ☆、第5章 沈大人心乱 “郡主,锦衣卫他们……” “拦住!”刘泠眯了眼,“不能让他走。”侍女话未说完,她便知道侍女想说什么,并把话题直指沈宴。 “……怎么拦?” 刘泠眼皮微抬,“看到头顶横梁没?” “看到了。”侍女们依然不懂郡主的心思。 “告诉他,他毁了我的闺誉,若是敢走,我就吊死。” “郡主什么时候闺誉被毁了?!”众女大惊失色。 刘泠笑而不语,摸了摸唇角。她起身到窗前,蓦地想起那日沈宴的晦暗神情。他绷着下巴,目光锐利,刘泠稍微软弱些,都会被他的狠意刺伤—— “你在做什么?” “没什么,不小心碰上了。” “……” 之后很久,沈宴再没见她。 而现在——刘泠想着,他们该见面了。 因为下雨,众人借住在最近的寺庙。广平王府这边抢先挑了上等厢房,熏香摆灯,兰草几点,将原先朴素的房舍装饰成暖香宜人的闺房,供郡主歇息。 杨晔作为侍卫头领,为郡主安排妥当后,才想起锦衣卫一行人与他们同行。在他的印象中,锦衣卫手段狠辣,一般人都最好不要得罪。寺庙后院被分为东西两部,而他们为照顾郡主,广平王府占了地势最好的东面,把西边破烂的房舍分给锦衣卫。这种行为,其实很得罪人。 杨晔带着属下过去时,锦衣卫众有条不紊地搭帐篷……因为房舍不够。 杨晔客气问,“沈大人可在?” 一圆脸的青年抱着柴薪,神出鬼没般出现在他身后,“沈大人在审问逃犯,你问他做什么?想刺探情报?” “当然不是!”杨晔被吓住,他如何敢刺探锦衣卫?“我是代郡主向沈大人赔罪,委屈了诸位大人……” “哦,你家郡主面子真大,随便派个小喽啰来赔罪?” “……”从没听过要郡主亲自道歉的道理,对方摆明是故意找茬。 这些锦衣卫太冷硬,杨晔扛不住,只能败退。等他带人走后,圆脸青年的肩上搭上一只手臂,来人说话音色低,声音很有磁性,“小罗,威风啊。” “沈大人!”罗凡发现某人不动声色出现在身后,嘿嘿傻笑,“我就是吓吓他,没坏心。他们都知道了咱们是锦衣卫,连个不缺门窗的屋子都不给,亏郡主还对大人您……嘿嘿。” 沈宴垂下鸦黑长睫,“别乱说。” 几名锦衣卫瞬间来了兴致:这可不是乱说!长乐郡主就快把心思明晃晃地写到脸上了! “沈大人,我看郡主真喜欢您,您就从了呗!” 沈宴抬头看天,天边云乌浓——有人明目张胆地追慕他,所有人都看得分明,而他还记得她那晚突兀凑来的唇。 脸颊似还能感觉到她的芬芳气息。 …… 兄弟们聊天中,沈宴五感外放,察觉到被藤木遮掩的半月门后,有人探头探脑。他走过去,脚步很轻,已经站到了对方身后,对方也没有察觉。 靠着洞门,两个小姑娘低着头交谈。沈宴记性出众,虽只见了一面,仍一眼认出这是长乐郡主贴身侍女中最耀眼的两位。 灵犀灵璧正热烈讨论着: “郡主让我们找沈大人,是看上沈大人了吧?” “肯定是沈大人勾引我们郡主在先。” “什么时候勾引的?我毫不知情……不过沈大人长那样,一看就是守不住的。” “沈大人,那个姓云的要喝水,给不给他啊?”三三两两的锦衣卫圈子里,罗凡一转眼就不见了沈宴,不由扯着嗓子喊。 灵犀和灵璧两个嚼舌根的姑娘被吓得肩膀一抖。 让她们更受惊吓的是,沈宴声音在她们身后响起,“不给。” “是!”罗凡答得响亮。 “沈、沈大人……”灵犀灵璧脸色煞白,哆嗦行礼。 沈宴看着她们,“我为什么守不住?” “……沈大人您怎么可以偷听我们说话?” “为什么?” “……我们奉郡主之命来见大人。” “为什么?” “……”救命!沈大人好执着! 见两姑娘快哭了,沈宴才悠然转身。两个姑娘想半天,互相搀扶着,追了上去。 “沈大人,我们郡主说,您要是不和我们一起上路,保护我家郡主,郡主要跟您清算闺誉的事!”两个姑娘勇敢道。 沈宴额角一抽,他眯眼,压迫十足的目光落到两人身上。他这种愠怒而隐忍的眼神,让二女心口微颤,有些害怕地住了口。 灵犀灵璧茫然地站在原地,并不懂沈宴为何生气。她们只发现一瞬间,院子里好像安静了很多——一院子的锦衣卫,武功高强,在她们大呼小叫地追沈宴时,全都竖着耳朵听到了重点。 沈大人和长乐郡主有不可说的二三事! 但他们被沈宴的目光扫视一圈,全都东张西望,当做没听见。实际上,耳朵竖得比刚才更尖。 沈宴不是跟下人为难的人,“有事进屋说。” 如蒙大赦! 灵璧舒口气,觉得沈大人喜怒无常,太可怕。在青年侧身低眼的瞬间,灵犀顿步: 青年骨相端正,眉目深垂,眼下疤痕蜿蜒,鼻端轮廓精美考究,唇角线条偏冷。若他是浮雕,一定是最受上天眷顾的那种。 每天面对郡主那样的美人,灵犀对美好的事物免疫力极大。她这样望着沈宴,是因为她忽然觉得,沈大人给她的感觉好熟悉,好像在哪里见过…… 可沈大人是锦衣卫千户,最长待的地方是邺京,她们是江州府这边的人士,怎么可能常见沈大人? 灵犀百思不得其解,进了屋后,灵璧开始尽责地向沈宴诉说自家郡主的无理要求。中心思想就一条:沈大人必须护送郡主一同进京。 灵璧可怜兮兮,“我家郡主要求又不高,您忍心她难过吗,大人?” “忍心。” “……”灵璧一噎,没想到沈大人这么铁石心肠。 二女还想努力说服沈宴,沈宴道,“天色已晚,弟兄们要用晚膳,两位请回吧。” 两人疑惑看向窗外天色,“晚膳?不是刚吃过午食吗?” 沈宴“嗯”道,“用晚膳只是借口,实际是我不想与你们浪费时间。” “那我们郡主……” “我不喜欢浪费时间。” 垂死挣扎无效,两侍女相顾垂泪:郡主的要求,沈大人觉得是浪费时间! 等真到了用晚膳的时辰,锦衣卫这边正搭锅做饭,炊烟袅袅中,一群浩荡的人马杀入他们地盘。罗凡抱着一个脸盆大的碗,蹲在锅边等米粥,转头看到又是晌午时见到的杨晔一行人,他率先跳出,很是不耐,“又来致歉?我说你有没有点诚意啊,正主一声不吭,小喽啰转个不停?” “正主来了,”杨晔身后传来一道清淡女声,众人让开,兰色华裳的贵族少女走出,乃皎月之高亮天,“我亲自请罪,有诚意吗?” 众锦衣卫被她的美丽和高调慑住。 所有锦衣卫中,最有资格和郡主讲条件的,大约是他们的上峰沈宴。但郡主被众星捧月时,他们的上峰沈宴正平易近人地与他们一起煮饭,众人的目光扫向蹲着看火的青年身上,青年淡定自若,连起身的意思都没有。 刘泠的目光长久地盯着罗凡,神色淡漠又较真。被姑娘盯得脸红,罗凡有些下不来台,讷讷后退,“有诚意,有诚意。” 刘泠又道,“我听杨晔说了,因为我的原因,诸位的条件苦了一倍不止。我让王府的厨娘做了江州府私房菜,为诸位赔罪。” “不、不用。”罗凡很尴尬,脸更红了。 但刘泠没理他,她目光直接落在黑压压一排人中的沈宴身上。沈宴的眼睛看着她,她言语自若,其实是专对他一人说话。 沈宴想:长乐郡主不仅傲慢,还傲慢出了花样。 锦衣卫诸人其实暗地高兴,他们自己煮的食物,当然比不上郡主带来的美味佳肴。美食面前,谁也不再客气。 兄弟们高兴奔去帮忙,沈宴仍坐在原处扒拉柴薪,没有起身的打算。一会儿,幽香沁鼻,抬目,刘泠递给他一盘热腾腾出笼的蒸饺。 他看她伸出的手许久,良久不动。 仿若没有之前发生的事,刘泠语气轻慢,“你怕我给你下毒?” 沈宴看着她。 刘泠调侃道,“你脸怎么这么黑?已经中毒了?” 沈宴沉口气,“难说你有没下毒。” “……”刘泠噎住。 不远处,灵犀和自己的姐妹们一处,给众人添饭。她时不时往郡主与沈大人的方向瞥,一眼又一眼地看着青年。火光腾地暴起,光芒霎时亮得出奇,她“啊”出声—— “我想起来了!沈大人的侧脸,很像未来仪宾!就像是……仪宾的影子一样。”   ☆、第6章 继续调,戏 长乐郡主不受亲情眷顾,却有段很稳定的爱情。她少时便已定亲,预计这两年会出嫁。那位公子允文允武,逸彩云浮,身份与自家相衬。难得的是,这样的贵公子洁身自爱,与长乐郡主的感情很不错。 广平王府是滩浊水,明枪暗箭皆难防,侍女们希望自家郡主能脱离苦海,早日嫁去未来仪宾府上,远离现在这一切。 现在,灵犀心头迷惘:青年坐在暗影中,低头敛目的样子,像极了另一个人。 灵犀将自己的想法与好姐妹灵璧分享,灵璧瞅着远处和郡主“谈情说爱”的沈宴,“你才发现啊。尤其是眼下那道疤,与仪宾大人的泪痣位置一样……郡主一定深爱着仪宾大人!” “郡主太不应该了……话说沈大人会不会是仪宾大人遗散多年的亲兄弟?” “沈大人也在邺京,他有没有见过仪宾大人?有没有发现他们很像啊?” 在侍女编排主子时,长乐郡主执着地布着晚膳,对方拒绝,她又换一样新的菜色过来。沈宴并不饿,公务在身时,也不想和郡主多打交道,他拒绝郡主的殷勤。 “不喜欢鸡肉?也不喜欢鱼肉?”刘泠认真地研究他的口味。 “多谢郡主心意,我不饿。” 刘泠又去端了一盘宫保野兔。 “……”沈宴坐在门前的三道台阶上,面色略沉,眼神很淡。若旁人看到,定被他的冷气压所噬,退避三舍。 “哦,也不喜欢兔肉?”刘泠仿若看不到对方难看的脸色般,见他不接,便又准备去换。 “……我不食荤。”青年在她背后道。 不吃荤?可真是富贵病。作为锦衣卫,执行任务时,他得多受罪啊。 刘泠背着身,步子不停,面不改色,却在无人发现时,嘴角轻轻翘了一下:看,多简单。沈宴油盐不进,还是输给她一筹。 按沈宴对她的态度,不光对她退避三舍,也不希望旁人太关注他们。若他再不回应,长乐郡主一趟又一趟地换菜,定引起大家注意。 唔,现在大家也挺注意……只是在沈宴面前,没人敢凑过来看热闹。 刘泠再次回来时,端了两盘素菜。沈宴接过,对她道谢。她看他接过后,又转身离开。沈宴想着她总算走了,正打算安静吃顿饭,长乐郡主再次折返。 她为他添了一碗白米,“我们江州府的米饭,据说比邺京的香。” “……我真不饿。” “你饭量这么小?还不如我养的喵喵呢。” “喵喵?你拿我和你养的猫比?!” “当然不是,”刘泠淡淡解释,“那是我养的狗。” “……”一只狗,拥有一个给他命名“喵喵”的主人。和这相比,被长乐郡主调戏两句,沈宴瞬间心理平衡。 刘泠还要走,沈宴跟她起身,“郡主还要端菜?” “嗯。你奔劳一日,消耗极大,还不吃肉食,当然要多吃些素菜……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怎么舍得你吃苦?” 她的话内容细致,语调却很寡,面色更是从头淡到尾。 沈宴皱眉,他不习惯这样。但刘泠一看就是难说话的人,她只做她想做的,并不在意他的拒绝。 沈宴怎么能让郡主像个侍女一样伺候自己就餐? “我去端。” 沈宴回来时,看到刘泠坐在自己原来位置的旁边。贵族少女手扶双膝,腰背挺直,端坐的模样,是画上最美的仕女,硬是将寒酸的台阶坐出了瑰伟殿宇的效果。 沈宴手端数菜、嘴叼馒头,看到刘泠,一时自惭形愧,觉得自己的粗俗亵渎了这位清贵的仕女。 察觉他的注视,刘泠抬头,回望他。眸子幽幽凉凉的,无欲无求。 他坐下后,她问他,“你看我什么?” 沈宴扒拉米饭。 “看我什么?” 沈宴嚼口凉菜,将“爱答不理”的态度发挥到了极致。 “是不是我貌若天仙,你顿生爱慕?” “……咳、咳咳!”沈宴口中的饭喷出,白皙的肤色瞬间染红,眸子湿润,连忙找水喝。 刘泠哼笑,“别呛着。”语气带她独有的矜傲。 沈宴缓过气,转身直面她,“看你是觉得你丑。” “……”刘泠被他几个字堵回去,气得胸疼。 她知道他是故意招她生气,但就算拿他自己的长相当衡量标准,她也是美人! 在郡主阴测测的目光中,沈宴无动于衷地吃着饭,且觉出了饭菜的可口。 刘泠调整自己的状态,把火气压回去。她再要挑战沈宴的极限,眼前人影闪来,一人抱着碗蹲到了旁边,“哟!沈大人,你在和郡主聊天?” 沈宴呵呵,头埋在米饭中不抬起。 旁边少女直剌剌的目光扫来,罗凡脸刷的红了,小心看了沈大人旁边坐着的少女一眼,“郡、郡主安好。” 刘泠点头。 罗凡见郡主不说话,却也没有挑刺,胆子大了一点,“郡主,我叫罗凡!我和沈大人是好兄弟,沈大人有跟您提起我吗?” “没有。” 罗凡立刻用一种震惊又受伤的眼神看向沈宴:沈大人,咱们这么多年的交情,我在你眼里一点存在感都没有吗? 沈宴眼皮微跳,“吃你的饭。” 罗凡回头跟几位兄弟使眼色,笑着露出“我们懂”的经典表情,一张圆脸,显得猥、琐:沈大人是害羞了吧?一定是害羞了! 沈宴筷子扔过去:……害羞你妹! 刘泠等他们误会够了,才解释,“我和沈大人不熟。” “……啊。”罗凡发觉郡主总让自己窘迫。 刘泠又接着说,“但我很有兴趣了解沈大人。” 罗凡一下子惊住,笑出虎牙。 “他今年多大?” “大哥今年二十有五了……好像比郡主大不少哈,郡主别嫌弃。” “他哪里人?” “大哥他是平州人士,但不出意外的话,他会常留邺京。锦衣卫嘛,皇命在身,我们都这样。” “他对所有女人都这么不假辞色?还是仅针对我?” “郡主别误会,大哥他不是对您有意见,他是惯性脸黑……” …… 沈宴额角抽痛:他本人在旁边坐着,刘泠居然和罗凡你来我往、一言一句,聊他聊得唾沫横飞,甚有引为知己的倾向。 “小罗,你该去巡逻了。”沈宴打断那两人热火朝天的讨论。 罗凡愕然,“不是我啊。” “你的巡逻时间变了,就是现在,快去。” “是么?我不知道啊,”罗凡一下子紧张了,他的任务变更,他自己居然不知道,还被上峰指出,“什么时候变的?” “就是你说这句话的上一刻。”沈宴平静道。 “……”罗凡终于明白他是被沈宴迁怒了,他脸上的笑重新回去,望长乐郡主一眼,一副“沈大人一定是吃醋了”的表情。 刘泠“嗯”:我懂。 “罗凡!” “我这就去!”在沈宴发怒前,罗凡连忙跳着跑开。 剩下沈宴和刘泠二人,沈宴望向刘泠,等着她的嘲笑。刘泠抱膝,目若溶溶冷月,并不开口。之前和罗凡聊得投入的长乐郡主,好像不是她一样。 沈宴拿捏不住分寸:刘泠这个女人,不属于他见过的任何一种类型,捉摸不定,他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他沉默下,重新端碗吃饭。刘泠就坐在一边欣赏他的美色。 她一直看,如影随形。沈宴的脸上渐有异色。 篝火刺光中,沈宴霍然起身,作添饭动作。刘泠根本没有喊他,等走了很远的距离,被手下拉住询问,沈宴不经意地回头,碰上刘泠直而冷的目光。见他回头,她有些诧异,目光却更加灼热。 沈宴抹去眼下绯红,难堪地别过头。 当晚,浓云密布,雾沉青山。大雨如一把墨色的剪刀,劈裂天地,哗哗作响。庭中草叶零落,疾风吹斜,山中微弱的花气和泥藻的清香,在雨中弥漫。 审问刚结束,沈宴从临时搭建的小型牢房出来,带出了一身寒冷。他提着一盏幽暗的灯,行在漆黑和潮湿中。周身被雨水淋刷,他并不在意。他走得缓然,整个世界暗淡,唯灯罩下,那点随风摇曳的火光,留脚下这一片光亮。 临近住宅,檐下铁马叮当作响,一个持伞的姑娘站在黑暗中。雨水倾斜,她自颜如舜华。旁有侍女提灯,见到沈宴归来,侍女们欠身行礼,乖觉地走开。 沈宴脚步微顿,半晌后,才走过去。 刘泠眉目在夜雨中清晰明澈,“夜里睡不着,突然很想你,就过来看看……啊别生气,其实我是有事相谈。” 她声音在哗哗雨水里,叮咚好听。 “谈什么?”他开口。 “可以谈一谈你对我始乱终弃的事吗?”刘泠摆弄着自己手中的罗伞,淡定问。 “……”   ☆、第7章 摸摸沈大人 刘泠接二连三地挑、逗沈宴,沈宴不可能无察觉。他并非迟钝的人,只是近年来,对女色已经没那么在意。尤在执行公务时,沈宴不喜把不相干的人牵扯进来。 沈宴现在对长乐郡主处于虚假客气的临界点,“也许之前郡主对我有些误会,实际我对郡主并无他意。郡主芳龄蒹葭……”他忽然说不下去了。 因为俯眼而望,长乐郡主手中伞倾斜,如珠雨水淅沥沥地洒下。她一手扶伞骨,一手握伞柄,几次开合一半后又重复。刘泠一心放在手中伞上,根本没听沈宴说话。 刘泠抬了眼,认真蹙眉,“我的伞坏了。” “……”沈宴沈宴被震得无话可说,他满腔严肃瓦解,几乎是立刻被她的无辜语气逗乐。他将手中灯放地上,伸手接她的伞,为她做示范,“你用力方向不对。” 刘泠站旁边,看沈大人教她收伞的正确方式,“我有侍女服侍,不用自己收伞。” “有些事,郡主还是需要亲为一二。若一朝独身,郡主何以自处?”沈宴帮她收好伞,顺口接了一句。 刘泠偏头,顿一顿,“我听你的。” 她那理所当然的听话形态,让沈宴扶伞的手收紧,过会儿才若无其事地松开。他看向她,飘飘落雨中,少女与他同站一片屋檐下,方寸天地间,就他们两个,颇有相依到老的感觉。 沈宴不动声色地错开了步子,声音极低,“进屋吧。” 他们需要谈一谈。 完整的房屋被广平王府所占,锦衣卫这边的房舍大多破旧。沈宴是这行锦衣卫的最高长官,他这屋子,却小的一览无余。一室潮湿中,中央地上放着一个木桶,雨点从房顶的漏瓦缝间浇下。 刘泠走去床边,沈宴转身为她倒水,她盯着床脚的一只新长出的蘑菇发呆。沈宴将水递给她,并不主动说话。 “我不知道你住的条件这么差,”刘泠开口,“你一路辛劳,若连睡的地方都解决不好,如何能坚持到邺京?我的救命恩人条件这么苦,我看了很沉痛……” 沈宴斜靠着方桌,双手捧盏热水,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作为锦衣卫,被圣上当全能人才用,沈宴无非是擅长引导话题的。但面对长乐郡主,沈宴觉得她东拉西扯得很有趣,并不想引导她。 热水滚下咽喉,周身温暖了些,沈宴漫声,“郡主这么不安,是要借房给我?” “……不,”刘泠看他,“我邀请你睡我的房舍。” 沈宴漫散的目光一下子凝聚,有一种七尺宝剑破冰的寒冷,冰攒在剑锋上,望之悚然。刘泠没有后退,直直地看进他的眼睛里,他有意让她害怕,但她并不怕。 沈宴慢慢道,“多谢郡主好意,但不必了。” 沈宴的“不”字句,在刘泠认识他后,已经听得很习惯。当自己再一次被拒绝后,刘泠麻木得毫无感触。她遗憾地撇嘴,上下扫视青年的身材。 琅琅琨玉,素素风松。 他越拒绝,她对他兴趣越大。她看上他,他迟早也会看上她的。 刘泠换了话题,“你还记得我们要谈的最开始的话题吗?” “唔,始乱终弃,我记得。”沈宴语气冷淡,偏有几分嘲意,将她横看一眼。 刘泠听不懂他的讥嘲般,点了头,“那时候,你亲的我。” “你亲的我。”沈宴一字不改。 “你摸了我的胸。” “我救了你。” “在你之前,我从未被男人这么占便宜过。我的清白毁在你手中。”刘泠固执地将自己的话说完。 沈宴又喝一口水,牙有些疼:长乐郡主小事化大、倒打一耙的功底,确实不凡。 “作为补偿,你想让我护送你回京?”他点明主旨。 若她坚持,他可以…… “我改变主意了。”刘泠欠嗖嗖道。 沈宴看向她的目光霎时冷下,刘泠是个难缠的人物,他给她一分脸,她会进一尺。且她心脏强大,正常女人有的娇羞害臊,在刘泠身上几乎看不到。 对付普通女人的招术,在刘泠身上,恐怕全不管用。 沈宴淡声,“想我娶你?” “不。” 沈宴颇为意外,又道,“想我睡你?” 多么糙的话。 若旁的男人敢对刘泠这么不客气,刘泠肯定一巴掌呼去。只是沈宴在故意引导她对他的坏印象,刘泠偏对他印象越来越好。 她竖起食指摇了摇,“不。” 沈宴真正意外了。 他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误会了刘泠,毕竟那是位郡主,举止优雅的贵女。也许是他龌龊,以为她眼神勾人,总在撩拨他,实际上人家可能只是眼神不好,得眯着眼看人? 刘泠打断了沈宴的幻想,“你亲了我,我要亲回去。” “你摸了我,我要摸回去。” 刘泠闲闲的样子太欠,“发生这样的事,其实我不能拿来威胁你,太掉价,你也看不起我。所以我追求等价交换,你不吃亏,我也不吃亏。” “……我没有亲你。” “哦,是我亲你,你可以亲回来。” 她言罢,手中杯子放回原处,径直走向沈宴。沈宴依然靠着桌子而立,他当然不会被一个小女子吓到。于是几步路,刘泠已经站到了他面前。 他垂眼看着她,眸子幽静。 刘泠很美,站在他眼下,腰肢细纤,胸口隆起。她垂着头,乌发如坠,露出的肤色如清白月光。她紧挨着他,一室黑暗中,少女的馨香在潮冷的空气中,向沈宴的鼻端飘去。她低垂的脖颈弧线优美,伸出手臂,秀出月白皓腕,摸向他的腰线。 男子衣衫贴身,仍带着潮气。刘泠摸到他的腰带,便摸到了他滚烫的身体。他的腰原来这样细,在她碰触的时候,放松的肌肉一下子绷实。 她眸子莹亮湿润,手轻轻颤了一下。 下一瞬,刘泠的手便被青年擒住了。 青年的力道强劲,非她所能敌。她被往后推一把,抵在墙头,双手皆被抓住,仰头,对上沈宴俯视的、逆着光的眼睛……下方的那道疤痕。 青年俯下的呼吸炽烈阳刚。 他有那种让她抵抗不了的魔力。 “我不和你玩。”沈宴警告她。 玩? 或许吧。 刘泠只知道自己口干舌燥,她还知道,他和自己的情况差不多——不然,他抓着自己的手,为什么这样烫? 刘泠腿屈起,向上一顶,他腿间的灼热物体起了反应。 沈宴表情微滞,刘泠一再刷新他对女人的认知,让他措手不及。 刘泠闲适地仰着头,月光照在沈宴修长的脖颈上,他喉结滚动,她的心跳为之飞跃。她说,“我没有和你玩。你摸了我,我摸回来,天经地义。” 天经地义个屁! 沈宴眯眼,突然拉住她的手,按在自己胸前。在刘泠猝不及防中,沈宴沉静道,“我摸了你的胸,你也摸了我的;我隔着衣裳碰的,你也一样。平了。” “……” 刘泠反应很快,“你摸的是我身为女人最迷人的部位,你的胸肯定不是你身为男人最迷人的地方。我要换……”她的目光直接往他小腹扫去。 “不。” 在沈宴开口拒绝的一瞬,外间天地忽有浩大雷声,电光乍亮,将他们的脸映得宛若冰雪。 刘泠欠欠道,“这是老天给你的暗示,指责你不该说‘不’,该让我摸一下。” 轰声划过静谧,沈宴没有再驳她的话。他松开她的手,快步走向窗口,向外看去。刘泠不明所以,她走到他身后时,沈宴已经作出了折身的动作。 “喂……”刘泠叫。 沈宴的身形在门口稍顿,并不回头,“回去你的地方,今晚不要再出门。” 门打开,他走入了风雨中,很快融入深夜中。 刘泠站在窗前,看到外面烧起的冲天火焰,才清楚沈宴的意思——方才的雷电,居然劈到了寺中一角,引起了大火。 刘泠判断出着火的地方,不是她和手下居住的东面。沈宴匆匆而去,定是去看他的同伴是否安好。 出了沈宴的屋子,刘泠又被丢在门外的那把罗伞为难住。她半天开不了伞,光棍主义地把伞一扔,潇洒地进了雨幕中。好在等在外头的侍女远远看到郡主的身影,一边疑惑着郡主怎么不打伞,一边帮郡主撑开了伞。 “那边着了火,郡主,我们去看看吗?”灵璧伸长脖子。 刘泠翘唇,“沈宴叫我不要再出门,我要回去睡觉了。” 两女诧异地对视:郡主心情很好? 无奈树欲静而风不止。 在回去的一小段路上,刘泠被身后冒出来的人擒住,拉入了墙根底下,一把掐住了脖子,“敢叫的话,我杀了你!”   ☆、第8章 死亡 挟持长乐郡主的,有两个人。两人从暴雨中闯出,躲在矮棚下,一人钳制住刘泠往后退,一人持剑在前,剑锋直指跟着郡主的侍女们,血腥冲鼻。 刘泠看到身前的那人着夜行衣,整个人被捂在一团黑中,什么也看不清。他声音刻意压低压粗,“不许喊人!” 郡主被人擒住,二人被剑指着,灵犀和灵璧焦灼万分,目光不时往一墙之隔的方向看:杨侍卫他们就在那边,只要大喊一声,立刻会冲过来解救郡主! 可恨雨声太大,远方又有火势滔天,杨晔等人根本没意识到有人敢害郡主。 “你、你们要什么?放过我家郡主!”灵璧鼓起勇气上前一步。 比起侍女们的惶恐,刘泠显得□□静。若不是确信自己没有对身前少女动杀机,云奕简直怀疑自己是拉着一团空气。不过眼下情况紧急,人质这么配合,云奕也不想节外生枝。 他叫道,“老三,有郡主在我手里,你快点走!” “二哥不走,我也不走!” “我是朝廷要犯……” “我本来就是救二哥的!” 他们正在争执,箭响声破空,天上突有火光飞起,流火飞聚,发出的光芒照亮雨夜。 这是锦衣卫的信号箭! 锦衣卫发现犯人不见了! 时间一点点流逝,再耽误下去,锦衣卫的人就要赶来了。云奕一咬牙,再不磨蹭,便要跟着自己的兄弟一起逃走。他余光看到两名侍女一直紧张地盯着自己擒住的少女,心里一动,走之前,把这少女包袱般往肩上一扫,便如鹰隼般,和程淮跃上墙头,没入黑暗中。 长乐郡主一定会是个好人质! “救郡主!”果然,两个敌人才跳到墙上,侍女们便大声呼救。 活该锦衣卫今夜运势不好,不过是山间一场暴雨,谁料到房子会被雷电劈中?众人赶去扑火、救弟兄,秩序便有些松弛,让一路远远吊着、时刻准备救自家兄弟的程淮看到了机会,劈倒了守门者,救出云奕。 云奕是朝廷命官,按说皇帝下旨拿他,他何必逃跑? 实在是锦衣卫恶名在外,说是押送入京,可锦衣卫的刑狱大名昭昭,多少人有进无出,枉送性命。之前并不是没有这种先例,皇帝下旨抓人,臣子被锦衣卫刑杀,皇帝也不过轻轻放下…… 云奕入京凶多吉少,程淮是他早年行走江湖时认识的朋友。兄弟有难,程淮定相救。而江湖人的救助方法,当然不会照规程走了。 这二人带着长乐郡主一路逃走,在大雨中穿梭。他们行得快,身后的锦衣卫如暗夜鬼魅,咬得也很紧。 火箭在后方齐射,密比雨势。脚步慌乱,逃跑的二人大惊,呼吸沉重,从彼此眼中看到慌乱。 “拿她去挡!”好友缩肩,在地上一滚,挡道一排火箭。看向刘泠的目光,凶狠渐现。 当下的情况,他们也来不及犹豫了。 “沈大人,不能射!”紧追其后的杨晔等广平王府侍卫,见前面追踪的青年下令放箭,心里一惊,扑将过去,“我家郡主在他们手中!” 他话才落,众锦衣卫手中的弓箭齐发,火光瞬时将天边照得大亮。沈宴心里微沉,快速向前掠过十丈,身形快如残影,手中未出鞘的绣春刀向后方箭雨横去。幸而锦衣卫追来的人不多,在射箭时听到杨晔的呼喊,出箭时准头已失。 沈宴硬生生凭借自己的强大武力,挡掉了大部分射出的火箭。胸臆间气血强出又强收,爆发力惊人,反噬却也极大。 挡箭之后,他脸色寒了一分,忍下涌到口腔中的血腥,刀锋般的目光看向杨晔等人,“怎么回事?” 他心中不悦:他已经告诫过长乐郡主莫要出行!她竟然还给他找这样的麻烦! 锦衣卫之前发现犯人逃窜,追去的时候人已远了不少。而杨晔等侍卫追踪能力不比锦衣卫,虽担忧郡主安危,却仍落后一步。乃至双方情报没得到统一,锦衣卫之前并不知道刘泠被擒。 沈宴沉思片刻,“继续射箭,但要射偏,不要伤了郡主。”奔走间本就不易射中目标,射偏的命令执行起来很简单。 “沈大人,您一定要救下我家郡主!”锦衣卫追踪速度提升,技巧凸显,不是杨晔等未经过专业训练的侍卫所能追赶,他们只好将希望寄托在沈大人身上。 “嗯。” 另一方,箭雨哗哗,锦衣卫追得实在太快了,双方距离在一点点拉近。唯一庆幸的是,程淮之前为救云奕,踩点数日,对此间地形的了解,远甚锦衣卫。二人背负少女,带着锦衣卫在山中绕路,期待阻拦对方的步伐。 “三弟,你快逃吧!若被追上,连你也要落入他们手中!”云奕心生绝望。 “二哥!”程淮心里也大急,目光落在刘泠身上,喘着气恨声,“可恶!本想用这女人拖时间,可他们这样子……还继续射箭,好像不在乎这女人死活?” “那就丢下她走吧!” “等等!就算走,也得给他们制造点困难!” …… 在寒夜中疾行,沈宴忽发现对方的步伐轻快许多,暗想是他们丢下了刘泠。计谋得逞,他心里稍松,却并不提醒兄弟,让大家注意找寻郡主。 他刻意慢一步,向最后方的罗凡使个眼色,暗地吩咐他留下,去救长乐郡主。 在罗凡想来,长乐郡主已被丢下,该至少平安,何必去找?不如等捉拿逃犯回来,顺路相救。 莫非是今晚自己没有看住人,沈大人怀疑自己的能力? 罗凡心里有些失落。 这只是他一开始的想法,等他在山中寻人时,和一虎肉身相搏,他才冷汗尽出:他遭遇山中凶兽,尚且艰难,若郡主……后果不堪设想! 沈宴让他找人的决策是对的! 可是他们追踪时始终和对方有段距离,罗凡并不知道刘泠被扔在哪里。他试图呼喊,山林寂寂,偶有野兽出没,始终没有听到女子的回应。 “郡主,您在哪儿?” …… 刘泠被丢入山中为猎兽而挖的深坑陷阱中,摔进泥洼中,又脏又痛。她吃力地抬眼,看到上方的天幕被用杂草树枝遮住。对方来去匆忙,可这里本就布置妥当,若非有人经过,也无人会发觉。 倒是那些野兽踩中陷阱的可能性高一些。 雨声很大。 夜色迷迷。 刘泠听到各种声音。 一开始是风声,后来是那两个捉她做人质的人的谩骂声,再是商量对策…… 她沉默着,周身一阵阵地发冷。 “有人吗?”一片寂静中,刘泠叫道。她踩在没脚的泥水中,想站起。一阵痛感袭来,她捂住手臂,猜自己也许骨折了。 黑暗中,刘泠额上渗汗,咬着牙扶壁。也许她该自救。她摸索着坑坑洼洼的土壁,摸到几条藤绳,她用力拉一拉,似乎还算结实。她试着攀爬,一只手使不上劲,绳子从中断落,粗刺划破肌肤,疼得*,她再次重重摔在地上。这一次,感觉比之前摔得还要重。 刘泠仰着头,无甚情绪地拂去面上水渍。她全身都痛,短时间内没力气站起。她只能通过遮掩的枝木看向地面,想别的法子。 一静下来,她又听到声音。 雨声、风声、野兽嗷呜声……还有自己的心跳声。 雨下得很大,若一直留在这方寸之地,雨水积起,形成小型水湖,她会死在这里。 她会死在这里…… 而她母亲,正是死于此。 刘泠的心跳声时轻时重,她在死一般的宁静中睁大眼,看着雨水淋刷眼前,又通过这雨幕,看到她母亲的死亡。 灰蒙蒙的夜晚,雨敲碧波,她母亲脱掉鞋袜,深一脚浅一脚,走入涨落的湖中,渐渐没入。 次日,她成为了一具冰冷的尸体。 ——“你这种弑弟杀母的人,到底何脸面活于世?!”凶恶怨恨的诅咒声不断。 她杀了自己的母亲。 ——“阿泠,你何必非要把人斩尽杀绝?你母亲被你……还不够吗?”她的未婚夫留给她的最后一封信,如是写道。 那个爱她的人,也抛下了她。 刘泠怔怔地任雨水模糊视线,她胸口紧致沉涩,身体的温度随着心跳的缓慢,一点点凉下去。 “郡主,您在哪儿?”罗凡的声音突兀地响起。 她无动于衷,没有回应。 静静晚风吹拂林海,坐在黑暗中,刘泠的眼睫上沾满水雾,呼吸缓慢、心跳迟钝、体温低凉,如同死了一般。 她听着各种声音,那些声音跟她说—— “你为什么不去死?” 你这样的人,怎么配活着呢。   ☆、第9章 爱情 刘泠觉得很冷。 冷得刺骨中,她不想回忆的思潮全都跳出来,挤压她的神经——她早已致信邺京,和陆铭山解除婚约。此次进京,便是处理后续事件。 她想昔日那向她伸手的少年,还在伸着手等她,“阿泠,不要怕,我总是陪着你的。” 但其实他不陪她了。 离开江州府后,刘泠已经很久没有想起陆铭山。她沉浸于沈宴带来的乐趣中,这个青年,在她见过的所有人里,前所未有的难亲近,可又如罂粟般吸引她。 沈宴是很好看,但刘泠最喜欢他的难搞。 除此之外,她借沈宴来忘记陆铭山。 此夜猝不及防地想起旧爱,让她心痛如刀绞。 刘泠的生命,如同一个牵线木偶,依附人而活。也许她本可以独立,可惜世事难料,她很小的时候,就失去了那种能力。最开始是她母亲,她母亲死后,那个人变成了陆铭山。她年少时在邺京与陆铭山相遇,很快与陆铭山定亲。 在她母亲死后,她本不信任一切感情。但陆铭山不一样。 陆铭山的命是她救的。这个闯入她世界的少年,她有选择的权利。 她第一次见他,便把伤重的少年藏入家中。陆铭山苏醒后,她才知道这个少年身世的复杂。他出自邺京名门,父母在战乱中离散,等他长大找回家人时,才知父亲另娶了妻室。 刘泠的出身也复杂,她的现任母亲,本是她的姨母。她父亲广平王不得圣宠,可她幼时住在邺京外祖父家,却颇得圣上欢心。只她再回家时,发现自己有了弟弟妹妹,广平王府几无她的容身之所。 同样的地位尴尬,让刘泠在照顾受伤少年时,多了无限耐心。那时她才十岁,陆铭山也不过十五。他心中苦闷,她的静默陪伴,让他恍有长情的错觉。 刘泠不知道在那段时间,暗地里,陆铭山是如何观察她的。但他后来回到家族时,便向她提了亲。 刘泠很惊讶,“你怎么敢向我提亲?你没听我家人说过么,我母亲是我杀死的。” 陆铭山的回答,她一辈子也不会忘。 他低着眼,伸手揩去她眼睫上的水光,面露怜惜,“阿泠,我想,在别人怕惹麻烦上身时,会抱着我的头、一口口喂我喝水的小姑娘,不会害死自己的母亲。便是真有你的缘故,你也一定不是故意的。” 刘泠和陆铭山的开始,便伴随着误解。他以为她心地纯善,她不过是性格所使,无所畏惧。由误会开始的爱,也许会同样结束。 但那时,刘泠痴痴看着少年,眼泪一滴滴掉落。她沉默着,一声不吭,可她想着:她一辈子对他好。 她想啊:我和他是一样的人,高贵傲慢,伤痕埋心。我们的相遇上天注定,是相同灵魂的碰撞,也是伤怀人的抚慰。因为相同,所以理解,不会告别。 她此前不爱这个少年,可在他说过这话后,她一定爱他。 她此前活得如行尸走肉,在他走过来牵她的手后,她的性命便是他的。 她必须和这个人一起。 在母亲过世后,刘泠的生命像是渐渐死去的火山。她十岁那年,陆铭山把她从万劫不复中拉了出来。他给她爱,给她信任,给她希望。将近六年的时间,刘泠把自己的所有少女情怀,放到了这一个人身上。陆铭山真的待她好,他为人和善,与她宽和,刘泠从未见他对别的姑娘上过心。 “阿泠,我怎么会离开你?我的命是你的呀。”他抚摸她的一头如云秀发,亲昵地捏捏她的鼻尖。 “我永远陪着你。”他的怀抱和笑容一样温暖,她依偎其中,恋恋不舍。 刘泠记得他的清贵眉目,深邃眸光,还有山明水秀的气质。在她见不到他的时候,她从记忆中掏出这些,慢慢回味。她的爱情到来的猝不及防,过程却不比这世上的任何一个姑娘差。永远是个奢侈的词,刘泠不敢奢望。不过陆铭山说“永远”,她在心里热泪盈眶了一遍又一遍——她信他。 可就是这样一个人,背叛了她。 去年及笄的时候,陆铭山没有去江州府给她庆生。她起初不放在心上,毕竟她的未婚夫,在邺京是个大忙人。 直到她得知,陆铭山不找她,不是因为忙,而是他找回了旧日真爱。 她突然知道,陆铭山在遇到她之前,曾有一个爱人。她对陆铭山来说与众不同,那位也同样。 陆铭山对刘泠说:我的命是你的。 可他那个旧爱,才是他心中永不磨灭的白月光。 那皎白月光照着他,从少年到成年,无论他是谁,无论他身在何方,他的心都向其靠拢。 刘泠是谁? 刘泠想:他也许忘了。 无人得知,私下的信件往来中,刘泠和陆铭山不停地吵,越吵越僵。 一年的时间,她像历了三百年——度日如年,时刻煎熬。 陆铭山的最后一封信,已是颇为厌烦,甚至挑出了刘泠心里那根永不能触碰的刺,“阿泠,你何必非要把人斩尽杀绝?你母亲被你……还不够吗?” 爱是这样扫兴。 刘泠盯着他的信件,起身站到窗前。 天微凉,湖中荷叶铺展,浓雾潮湿中,风吹皱湖面。带着水草气味的湖水气息卷过来,拂过刘泠的面颊。 庭中夏日生机初现,刘泠却浸在沉疴之中。 母亲死后,她搬入了母亲的院落,每天站在窗口,便能看到母亲沉湖而死的那片水。每次看着,就觉得母亲在自己面前又死了一遍。 到今日,陆铭山也在她心里死了。 她心心念念的人,终有一日,对她厌烦。他悔了——“和你在一起,太累。” 她在心里眷恋陆铭山,让他成为自己的寄生。她布满灰尘,他是她小心珍藏的锦绸。她热切的,强烈的,真挚的,爱过他。她压着所有期许,带着光明和黑暗,去祷祝他们的未来。 那样寄托着什么的强烈感情,到底死去了。 山高寒气昏,天下着雨,淅淅沥沥,好像永不停止。刘泠觉得自己做着一个长梦,她又在梦中辗转反侧,从而失眠。夜长得像一世,梦也不肯醒,刘泠百般难受,恍如一次又一次地死去。 她和陆铭山相知五年,争执一年,前方已无路可走。 也许怪她感情别有寄托,恶果自食。 “我和他是一样的人,高贵傲慢,伤痕埋心。我们的相遇上天注定,是相同灵魂的碰撞,也是伤怀人的抚慰。因为相同,所以理解,不会告别。” 于是她等候——奢望着,凄凉着。   ☆、第10章 沈大人的蝴蝶结 锦衣卫在当晚便捉回了云奕,云奕用自己拖住锦衣卫,给自己兄弟争取了逃路时间。回到寺中,天已初亮,再过了一段时间,罗凡才带着长乐郡主回来,杨晔等人同行。 一晚未歇,中途挡箭又受了内伤,沈宴回来时,面色已白得任谁都能看出。但他不提,大家只当做不知。听闻郡主平安归来,沈宴作为这行锦衣卫的最高长官,前去看望。 长乐郡主屋前被围得水泄不通,随行大夫进屋治疗,侍女们上前帮忙,侍卫小厮们翘首以望。听说郡主昏迷,沈宴只站在外面望了一眼,表示了一下自己的关切之情,就带着罗凡离去,不给这边添麻烦。 “他不能走,”杨晔挡住他们的路,“他是郡主接触的最后一人,得留这里等郡主问话。” “罗凡是我部下,过错我一力承担,”沈宴淡声,“郡主责罚,那是我的事。” “你!”杨晔积攒的对锦衣卫的不满爆发,“我家郡主被人挟持,是你们之过!” “那还是我的事。”沈宴回答简单。 他的潜台词是:我的事,没必要向你们解释。 他语调平静,不激动不烦躁,立在诸人前,尤有一夫当关之感。面对杨晔的挑衅,他可以心平气和面对,并不为强权所慑。 “你、你要挑战郡主的威严?!” 沈宴若有所思,“你要跟我动手?” “……” 莽夫!粗鲁!不知礼数! 众人默默让道。 回去的路上,罗凡感动沈大人的维护后,又委屈道,“我昨晚就搜过郡主藏身的那片林子,喊了很久,没听到郡主应我。导致我以为郡主不在那里,又走了很多冤枉路,越绕越远。到天亮时,才找到郡主。” “她情况如何?” “不太好……我找到她时,水已经漫到了她的膝盖。她靠着土墙,喊不醒。”罗凡颇为唏嘘,“我刚见她时吓了一跳,还以为她死了。” 他记得当时跳入洞中,看到刘泠安静地坐在水中,长发散下一缕,泡入浑浊的泥泞里。美人垂着眼,面色白得近乎惨淡。她那么的静,呼吸轻微,让罗凡这种看多了死人的,难免心里咯噔。 沈宴没再多说,刘泠已经救回,之后双方交涉,那是他的事。罗凡的任务已经结束,可以回归队伍了。沈宴打算对云奕逃走的事情进行严查,看能不能擒到那个帮云奕走的人。 第二日,刘泠醒来,沈宴去看望。罗凡不放心,想跟去解释,被拒绝。沈宴被请进屋,看到刘泠已醒,靠榻而坐,大夫为她换药。 她看到沈宴进来,淡色眸子眨了下,“沈大人请过来。” 沈宴不动,皱了皱眉,侧过身。按说郡主上药时,不该让外男看到肌肤。而刘泠当着他的面,衣衫不整。 刘泠懒洋洋道,“我是叫你来玩矜持吗?当然是要沈大人帮我换药了。” 沈宴看向她,一屋子的人眼观鼻鼻观心:郡主和沈大人之间果然有事!闲杂人等退后! “昨天我遇难,好像是被锦衣卫害的。” “我摔断胳膊,沈大人是不是该赔我?” 刘泠开始慢腾腾地威胁他了。 沈宴扬眉:郡主一醒来,就开始和他较劲。我行我素的个人作风,让他叹为观止。 沈宴长腿一跨,到了床边。刘泠伸出的手臂雪白透着青红痕迹,大夫正在剪纱布。大夫婆婆妈妈地解释,说幸而没有骨折。沈宴深深看她一眼,“郡主真要我包扎?” “嗯哼。” 下一瞬,刘泠受伤的手臂便被沈宴抬起,让她痛得猛坐起。此人冷血至极,又毫无怜香惜玉的精神,手法又快又狠,旁边的大夫还迷茫着,纱布膏药已被取走。他包伤口时,动作重极,一拉一紧,圈圈围绕,刘泠的眼泪都被他逼得掉出来了。 “好了。”沈宴示意。 “……”刘泠只剩下抽气的劲。 她瞪他,沈宴面色坦然。 他给她包扎时便已看出,刘泠受的伤,没她表现得那么严重。她故意撩他,是想看他难堪。 “沈宴,你以为我不会跟你算账?”刘泠磨牙,“你敢这么虐待我!” “你算啊。”沈宴轻飘飘道。 “……”刘泠是想谋福利,而不是想跟沈宴算账。但显然,沈宴更喜欢她公事公办,他总是不想和她有私交。 “那个,”被忽视很久的大夫小声道,“郡主脖颈上的伤也要包扎……” 刘泠和沈宴齐齐一愣,沈宴不自觉地向她的颈间看去。她因伤势而衣着宽松,颈部的斑斑红痕,向锁骨下蔓延…… “下、流。”刘泠盯着沈宴的目光,凉凉嗤一声,可身子未动,躲也不躲。 沈宴咳嗽一声,转过了目光,有些狼狈。他虽非故意,那“下流”骂得却也不错。下人们在两人公然*时,早已面色火辣地躲到了外面,因此并未看到此幕。 他问,“还要我包扎伤口?” “嗯,”刘泠认定他了,“求沈大人温柔些。” 沈宴敛去眼底清淡的笑意。 刘泠服软,他当然也不会故意折腾她。沈宴手法比刚才温和了些,他离她这么近,以一种将近搂抱的姿势,低头看着她的脖颈。 那修长白嫩的脖颈,高贵如天鹅,却在昨晚被人掐住。刘泠细皮嫩肉,掐痕在一片白嫩的肌肤上,狰狞可怖。她身上的香气幽幽缕缕地拂向他鼻端,很是引人沉迷。 沈宴手下力道更轻。 结束时,他想到刘泠那“温柔”的要求,顺手给她的纱布尾端系了个蝴蝶结,完美收工。 刘泠发现在沈宴动作后,一旁的大夫露出一言难尽的复杂表情。她怀疑沈宴虐待自己,端过镜子,看到沈宴在自己脖颈上系的蝴蝶结。 “……”刘泠与沈宴平直的目光对上。 她心里颇为恍惚:之前她悲观难耐,将自己置于必死的地步。直到现在,她的沉郁之情,才好了些。她的幸运在,沈宴总是出现得恰到十分,在她最难受的时候,解她心忧。 而他毫不知情。 她也并非刻意。 这是上天注定的缘分——而她遵从天意。 “看我干什么?”对着沈宴的目光,刘泠脸皮厚极,“你爱上我了?我真受不了你这种闷骚。” 沈宴被她作得已经没脾气了,“罗凡说他昨晚搜过你被困的地方,你为什么不呼救?” “我没听见。”刘泠神情坦然。 沈宴从她眼神里看不出撒谎的痕迹,当然,也不能说她没撒谎。在疑点重重的现在,他怀疑一切。 …… 刘泠醒后,借着锦衣卫对不住她的原因,百般奴役沈宴。沈宴无可无不可,从善如流。只要刘泠愿意揭过这茬,他伺候她也没什么。 沈宴的重点,还是放在了云奕逃走这事上。 锦衣卫一直在查这件事,程淮的信息没查到多少,倒有了另外一个有趣的发现。罗凡带来两个猎户,说刘泠回来的那天清晨,这两人路过刘泠被困的地方,刘泠同样没向他们求救。 “我问过大夫,郡主伤不重,到我找到她时,该是累得睡着。这两猎户在我之前就路过那陷阱,郡主也不呼救,她会不会是要隐瞒什么重要情报?”罗凡提出自己的疑问。 由此,沈宴专门跟罗凡去了那地方一趟。两人跳下去,罗凡在洞中一派搜索,并没有搜到什么。他回头时,看到沈宴捡起几根断了的藤绳。 沈宴脸色铁青。 “沈大人?!”罗凡不知他为何如此失态。 半晌,沈宴才揉了揉额角,神情难言地握紧手中藤绳,“那晚初初被困,郡主曾经自救过。但应该只有这么一次。” “啊?” “之后你喊她,她没有应。她回我说她没听见,但其实她听见了。第二天早上,猎户经过,高声交谈,她也是听到的,她就是没求救。” “这、这只是沈大人你的猜测,说不定郡主当时昏了,大夫诊断错了。”罗凡这样辩解,但他神情已经变得古怪了。 “她被摔入洞中,伤势没严重到足以昏迷的地步。除非睡着,她绝不至于痛晕过去。但当时是在野外猎兽陷阱中,以你对郡主的了解,她像是那种身处危险、还神经粗大得能睡着的人吗?” “……不像。” 沈宴闭了闭眼,压抑胸中万千翻涌情绪,低声,“所以,她是在自杀。” “……!” 罗凡不想信,可沈大人的判断力不会错。一时间,他的心情也沉下。 “不要说出去。”沈宴声音再低。 罗凡点头,发现沈宴的神色已极为牵强。他虽然开过沈宴和郡主的玩笑,但实际知道沈宴和郡主并无牵扯。因此见沈宴如此情态,心中微奇,只作不知。   ☆、第11章 沈大人心软 长乐郡主刘泠,是个很复杂的人物。她在沈宴面前表现出对他的极大兴趣,除此之外言行都很正常,沈宴真看不出她有“求死”的想法。 沈宴和手下回到寺中,进院时得人通报,刘泠带人进他们锦衣卫的地盘,要闯去见云奕。沈宴心中一凛,当即赶去。 杨晔等侍卫正和锦衣卫僵持着,刘泠作为郡主享有特权,她要硬闯,没人敢伤她。沈宴和罗凡等人到院中,院子里的锦衣卫和广平王府的侍卫正酣战。沈宴目光横扫,没有见到刘泠的身影,而看守云奕的房门半开,门在风中凄楚地摇晃。 屋内,云奕耷拉着脑袋想事情,门被人从外踹开,刘泠冷着脸,出现在了门口。 云奕看着一身干爽,并没有被用私刑折磨。他抬眼,吃惊地看着向他走来的丽人。 刘泠着装素雅,米白搭配浅橘,一身衣裳以精致的花宫缎为原料,剪裁简单。裙幔从腰线往下,绣着一枝梅花,枝干遒劲,花样清冷。她这么优雅的姑娘,和挂满刑具的屋子一点也不搭。 云奕看着她的样子,有些搞不清状况。 他看到刘泠神色轻松,背手走向他。又听到屋外的打斗声,云奕目光微闪,喃声,“你……总不会是要救我出去吧?” “说不定呢。”刘泠道。 “……” “背过身去,”刘泠命令,见云奕看着她发呆,解释道,“我有钥匙。” 云奕不敢相信刘泠真的会救自己,可他听到的打斗声不会错,刘泠堂堂郡主,又何必骗自己?狐疑中,他真的背过了身。 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刘泠看着云奕背身,猛地从身后提起一根铁棍,向着云奕的膝盖骨重重挥去。她时机抓得稳,云奕毫无提防,腿发软,被她一棍子抽得跌跪在地。 咔擦。 骨头敲碎声。 “嗷——”他痛叫出声。 而刘泠的第二棍已经紧跟而去!她没有受过系统的训练,毫无章法,但挥棍子时,有一股狠意,像凶狼一样。她一点也不留情,一棍又一棍,每次都重重敲在云奕的身上。 云奕手脚都被锁链拷着,没法用武功,刘泠出手狠极,他在地上狼狈地滚了几滚,想逮住机会站起来,又被一棍子打在后颈。眼前发黑,再次倒地。 “你、你……”云奕有些慌了,他上身下伏,后背遭到重击,衣内的鲜血渗出,和旧伤混在一起,痛感加倍。 “你有病么?!”他怒道。 回答他的是落在肩上的一棍子,让他想挣扎起的身子,又被打趴。 刘泠甩甩手中铁棍,冷笑,“有病的是你!我刘泠从小到大,绝不吃亏。绑架绑到我头上,我不教训你,世人以为本郡主好欺负!” “我错了……知错了……” 刘泠抬脚,踩在他膝盖骨上,狠狠碾了两下。她把男人踩在脚下,任他求饶,胜利者的姿势,如一个真正的女王。 门口的沈宴和罗凡都看呆了。 刘泠的棍子一招招挥在云奕身上时,罗凡这种面黑心冷的锦衣卫都觉得痛,龇着牙抽气。 他从没见过这么彪悍的女人! 罗凡不禁回头望向沈宴,心有余悸,声音颤抖,“……沈大人,你真觉得她这样的人,会自杀?”他脸上是“你开什么玩笑”的表情:强悍成这样的女人,别人会自杀,她不会。 她送别人去自杀还差不多! “……”沈宴沉默。 罗凡被刘泠吓住的时候,沈宴快步上前,抓住刘泠的手臂,把她往后拉去。云奕见到自己平时最怕碰上的沈大人,现在是满腔的感激涕零,“沈大人救我……沈大人您真是好人!” 刘泠无所谓地看着拽住她手臂的沈宴,因方才的激烈动作而小脸晕红,眸子灿亮,甚有生气。 沈宴皱着眉,“你干什么?” 刘泠看着他漂亮的眉骨,目光不自禁落在他眼下的疤痕上,默默在心中赞叹:连生气都这么好看。 “他那晚威胁我,还差点杀死我,我不可能放过他。”看沈宴眉峰不展,她声音清清冷冷的,“就算是你,也不能拦我。” “沈大人救命啊!”云奕紧张地抓着青年垂下的团花曳撒,唯恐沈大人把自己交到这女罗刹手中。他本是朝廷命犯,锦衣卫有话要问他,折磨他也不会把他往死里打,哪像这可怕的小女子…… 沈宴这才恍然,刘泠是为她那晚的险恶遭遇报仇。 他顿了顿,“云奕是朝廷命犯,现在是我的人,我不能把他交给你。” “沈大人明鉴!”云奕感动得快哭了。 刘泠表情嘲弄,推开沈宴拉她的手臂,还想再动手。无奈她气势汹汹,却挣不开沈宴看似轻松的钳制。这让她的气势打个折,不禁狼狈几分。 “放手!”刘泠眉眼浸在雪水中一般凉。 “你先冷静。”沈宴道。 冷静! 关他什么事! 刘泠剜向他的眼神如飞刀。 “你先冷静。”沈宴又说了一遍。 “你给我……”刘泠发怒,话却卡住。 因为青年垂了眼,在她耳边低声,“冷静,不要把他打死了。” “……”刘泠忽然静下来,狐疑地看着他:他的意思……是她想多了吗? 沈宴淡声,“打死他,我不好交代。” 他说完,便松开了刘泠,往后退开两步,把空间让出来。两人面对面望两眼,沈宴转身往外走,提走了探头探脑的罗凡,顺手体贴地关上了门。 “……”刘泠面无表情。 面无表情半天,她嘴角上扬,露出一个笑容。她转头看向那扇并没关严实的门,静静地、深情地看。好像有透视眼般,能看到门外靠立的青年——他高大而沉静,又难说话,又好说话……他身上有她以前不知道的温柔。 他就算站在黑压压一片锦衣卫中,那也是琼枝照眼。 刘泠对这个莫名其妙撞到自己手中的沈大人,热度更炽烈了。 心里想着沈宴,刘泠针对云奕的气性,渐没有那么大了。她心里难受得承受不住时,便需要外力来发泄。活着那么累,她得找到动力啊。 在陆铭山之后,沈宴就是天外飞来的动力。 他那么难搞,她越挫越勇。 刘泠当然没有打死云奕,她只是把云奕打晕了。发泄完心中怒火,心情平静了许多。她开门出去,双方人马都被遣散,刘泠一眼看到院中苍郁古树下,沈宴在和一锦衣卫说话。 她看了一会儿:青年站姿笔直,甘棠茂植。他是一把尚方宝剑,出不出剑,都一样的凌厉。刘泠现在心情好,看沈宴就愈发顺眼。 刘泠走前几步,倚着栏杆,大大方方地欣赏沈宴的盛世美颜。她这么直接的目光,院中树下,沈宴对面的锦衣卫有些不自在,干笑着看了那边好几眼,“沈大人,绘像的事先这样吧?” 沈宴顺着对方的目光回头,看到了庭前的刘泠。刘泠抱着胸,对他的回望也不躲闪。沈宴一扬目,向刘泠招了招手。 “我?”刘泠指指自己。 沈宴点头,“过来。” 刘泠站直身子,受宠若惊地走向沈宴。多稀奇啊,沈宴对她一贯棺材脸,今天对她的好几次关怀,让刘泠颇为意外。她啧啧,“还挺有人情味么。” 站到沈宴身旁,刘泠尚一句话未说,肩膀便被沈宴抓过。沈宴手扶在她肩上,跟对面的手下比划了下,“给太后准备的画像,大概就这么高。”他在刘泠肩头平行划了一条线。 “……哦哦哦。”锦衣卫尴尬。 “……”刘泠的脸黑沉沉的。 她是一把用来量东西的尺子吗? 沈宴嘲讽她的手段,实在太讨厌了。 但也许是方才针对云奕时,发泄了太多的怒气。现在,刘泠只是瞪着沈宴,心里并不怎么气。人走后,她问沈宴,“你现在答应护送我一同回京吗?” “嗯。”因为她被胁迫一事,锦衣卫总得做些退让。 刘泠很满意,她才要跟沈宴再聊两句,侍女们走了过来,杨晔等人也在院外探头。刘泠蹙眉:这么多人跟着,真是不方便上沈宴啊。 “我晚上去找你。”刘泠跟沈宴说。 “我有事。” 刘泠笑意玩味——他又开始了。 “我还你腰牌,你不要?”刘泠伸手勾了勾他垂在身侧的手。 自然垂侧的手被少女温软的手轻勾,沈宴警告地看她一眼,她回他无所谓的眼神。他往旁边挪一步,她紧跟着走一步。挪了半天,两人始终肩靠肩并立。沈宴侧眼,她眸色直而无畏,他一时看住。醒过神的时候,刘泠已离开,而他竟没有拒绝她莫名其妙的晚上相约。 沈宴捏捏额角,心里笑自己一声。此事本已告一段落,但下午时,沈宴和属下路过东墙下的石榴树,无意窥听到刘泠两个侍女的闲话—— “郡主是打算在外面养着沈大人,在里面和仪宾大人相敬如宾吗?这是脚踏两条船啊!” “郡主嘛!有权任性。”   ☆、第12章 厌恶沈大人 “沈大人?”同僚面有异色,紧跟其后的罗凡更是露出不敢相信的眼神。 隔着一面墙,可以想象侍女聊天时的悠闲。只她们聊天的内容太具爆炸性,这边的锦衣卫诸人消化不起。自来寺中,一直断断续续地下着雨,再加上要查云奕被救的隐情,锦衣卫留在此地多日,和广平王府那边的人日渐相熟,并且大家都或多或少地看出,长乐郡主对他们的上峰沈大人很有兴趣。 可这时,侍女话中透露出的消息,竟隐约是:长乐郡主已经有亲事在身?她在已有未婚夫君的情况下,还试图和沈大人不清不楚? “希望郡主只是玩一玩,不要被邺京那边知道了。”对墙侍女忧愁着道。 罗凡脸上染上怒气,几乎要冲过去理论:什么意思?!沈大人是被玩弄感情了?长乐郡主甚至不打算给沈大人名分? “走。”沈宴淡声打断了这边诡异的气氛。 “沈大人!”罗凡愤愤不平着,可沈宴瞥来的神色太理智,让他瞬间闭嘴。 罗凡看着沈宴的侧脸,淡金色日光照在他面上,他眉目依然俊朗,未有阴郁之意。罗凡又想到那日,猜测郡主有轻生念头时,沈宴面色是何等难看。那时他觉得沈宴并不是真的如他表现的那般,对郡主毫不在意。可是他若在意,听到郡主是玩他,又怎么会无动于衷? 沈宴如同没有听到那方侍女的谈话般,他的兄弟为他不甘愿,他本人倒是自始至终没表态,让几人话到嘴边,也安慰不下去。因为,毕竟,沈大人也没和郡主怎样……沈大人自己都不在意,大家何必那么着急呢? 傍晚的时候,罗凡忙完自己的事,出门时见到院外等候的灵犀灵璧两侍女,正是下午时闲聊那二人。看到她们,罗凡立即想起郡主欺骗沈大人感情这事,口气一下子变得恶劣,“我们是锦衣卫,有皇命在身,这边的情况不能随意打探,你家郡主没约束你们吗?” 二女被这个突然站在身后的人吓了一跳,既莫名其妙,又觉得委屈,“婢子是帮郡主传话,之前又不是没有过,小公子何必这样咄咄逼人?再说,婢子哪里有能力去刺探锦衣卫啊。” “传什么话?”看二女噤口不语,罗凡像模像样地背手咳嗽一声,“沈大人很忙,我们锦衣卫内部规矩又多,你们再等,我也不可能带你们进去找他。有什么事,你们直接告诉我,我会带话的。”看二女还在犹豫,他又补充,“你们不愿意,那可能一晚上都等不到沈大人出来了。” “好吧,”左右也不是什么值得保密的事,灵犀开口,“郡主说她戌时二刻在沈大人屋前等候,沈大人莫忘了他们的约定。” 罗凡点头答应,看二女离开后,他正沉思,肩膀被身后人一拍,“你小子,艳福不浅啊?不过不能玩忽职守……”罗凡打个哈哈,连说没有的事,跟着同僚去忙任务。罗凡心里对传话这件事有抵触,再加上忙得前脚不着后脚,等他见到沈宴,早已忘了这事。 到了深夜,诸锦衣卫整理云奕的供词,一人看着外面的大雨抱怨,“江州府这边雨水也太多了吧?自从来到这破庙,雨就没怎么停过。” “分伞分伞!”收工之余,大家去哄抢伞。伞备的不多,当然会有人抢不到伞。沈宴出来时,墙边挂着的伞已经被摘了干净,他这个千户大人,在关系好的兄弟间,竟是一点人权都没有。罗凡更是笑嘻嘻地理直气壮道,“沈大人,你身为上峰,当然要体谅我等小喽啰啊。” 沈宴没理他们,走到门后,拿出一把伞,看得众人一愣一愣的。 这是一把罗伞,做工精巧细致,比起锦衣卫哄抢的木伞,档次瞬间高了无数倍。素伞青衣,伞下的青年他步履悠然而缓慢,宽宽的袍袖随着行走而顺贴拂动,沾染濛濛水汽,如行尘世上。 他风采如此,便是一群糙老爷们,也生出了嫉妒心,纷纷交耳: “是郡主的伞吧?” “郡主和沈大人关系已经这么好了?!” “嘿嘿,那我们回京后,说不定就能喝到郡主和沈大人的喜酒了!” 罗凡听得苦大仇深:屁喜酒!郡主在玩沈大人!送伞是糖衣炮弹,沈大人肯定不会屈服的! 却说沈宴回到院子,跨过门槛,一眼便看到屋前明灯下,盈盈立在台阶上的华服贵女。他一时想起白日时刘泠对他的邀约,一时想起刘泠已有未婚夫君之事。手微紧,伞刮到了一旁的苍木,发出哗啦声。屋前的姑娘转目,在看到他的一瞬间,幽黑黑的眸子似乎一亮,盯着他不放了。 无疑,她这种专注的眼神,是很取悦男人的,任何男人。 沈宴停顿了一下,才走过去。刘泠目光幽凉地看着他由远而近,沈宴无视她,越过她开门。 刘泠看着他前后动作,疑惑地将心中怨气暂时收敛:白天时沈宴还跟她开玩笑,明显不那么排斥她了,怎么才过了半天,沈宴的态度又回到了最开始? “我来还你腰牌,”刘泠伸手拉住他的衣角,使他停住步子。就算是试探的态度,她也依然是高高在上的,“我让人给你传了约定时辰,你为什么失约?” “我没有收到。” 刘泠眉目没那么冷了,许是中间出了差错,才造成了这种误会。她寻思着是哪边出了问题,又听沈宴悠悠道,“不过也许我收到了,一样会失约。” “……”刘泠心里一堵,可她抬眼看他,青年的美好又让她压制烦躁。她不屑嗤笑,“幼稚。” 沈宴闻若未闻,开了门,侧过身,以一种陈述的语气对刘泠抬抬下巴,“进来。” 嘴上讽刺她,心里不还是愿意见到她? 刘泠自觉看出了沈宴的口是心非,嘴角轻翘,在侍女们复杂的眼神中,跟着沈宴进了屋,后者在她进去后,将门一把关上,挡住了外面的探视。刘泠靠着墙看他动作,她欣赏着他的风采,在沈宴回头看她时,她露出笑。 沈宴却并不笑,“我们需要谈谈。” 刘泠无所谓地走向他,“沈大人又要说什么?你和我不适合?我们不是一路人?还是你根本对我毫无兴趣?”说话间,她已经站到了沈宴面前。她再向前一步,便与青年身体相贴。他皱眉欲躲,手腕被她拉住。 “郡主!”沈宴警告。 刘泠仰头垫脚,香绵的气息扑向他脖颈,惹来一阵酥麻,“随便你说,我不在乎。” 沈宴低眼,与她扬起的美丽面容对上。两人站姿暧-昧,映在墙上,便是一对紧紧拥抱的情人。与肢体的撩拨相反,刘泠的眼神很凉,沈宴也不见得多热络。她按着他手腕的手被反握,沈宴俯了俯,嘴角快要贴上她的眼睛。 男人气息越近,侵略感越重,刘泠便越兴奋。这前所未有的刺激,满足了她,让她舍不得移开眼。 沈宴与她紧挨着,低声道,“那你到底要和我怎样?” 他能始终平静,是他确实没有对刘泠太上心。他只是想着,不能单听旁人的,也该听听她的话。他沈宴从未被人如此侮辱……刘泠是否真的不把他放在眼里,只把他当成操弄感情的工具?! 两人的气息交缠,将触未触。刘泠看着他好看的眉眼,在他手抬着她下巴时,心脏若跳出口腔,她舔舔嘴角,看到沈宴的眸子暗了一分。 “我想和你上床。” “然后呢?” “……再上床?” “……” 刘泠看出他眼神有些不对,连忙补救,“你要是更喜欢花前月下,我可以配合……或者你不想这么快?我还是可以配合。” “你不想要名分?”沈宴问。 刘泠惊异之余,觉得好笑,表情空了一瞬,眼底的讥诮没有及时掩去,被沈宴察觉,心更沉了。她道,“我以为男人都更喜欢玩一玩,不喜欢谈责任,原来沈大人不一样。怎么办,我更喜欢沈大人了。” 可他更不喜欢她了。 “不错,男人都喜欢玩一玩,我也不例外。”沈宴道。 刘泠有些嘲弄地看他一眼,轻松道,“那更好了。” “原来你真觉得有人不介意和已经定亲的人玩暧-昧。”沈宴顿一顿后,声音愈沉。 怀中姑娘身子一僵,猛地偏头,往后退几步,也伸手推开了他。 刘泠看他,“什么意思?你已经定亲了?” 沈宴一时惊讶,没有否认,落在刘泠眼中,便是默认。 刘泠眸子变冷,“你真恶心。” “……”沈宴默然。 这倒是和他以为的不一样啊。 不过……不管怎么说,他和刘泠尚未开始,便玩完了。   ☆、第13章 再乱沈大人心 常日下雨,笋老竹茂,青天和远山似触手可及。 沈宴和几个锦衣卫弟兄从林后出来,行在幽静的寺中小径上。沈宴翻阅着从云奕那里审出的供词,思索着此间事了,除了留一部分人“诱”想救云奕的江湖人士程淮上钩,众人该动身回邺京了。 正此时,前方传来间或动静。 沈宴行在最前方,看去时,见是一墙之隔的广平王府诸人。杨晔指挥着侍卫牵马、整队、搬运行装等事,往返忙碌。远见锦衣卫诸人,杨晔忙不过来,只匆匆点个头示意。跟在沈宴身后的罗凡摸摸鼻子,几分不解,“他们这是收拾什么?郡主不是要我们护送她回京吗?她不会是突然打算自己先走吧?” 罗凡对郡主的观感已由之前的好感变得七分恶意,因此猜测她将将行去后,他语调多了许多振奋。 没有人回答他。 沈宴长眉压眼,睫毛长,眼窝深,让他的眼睛显得何等深邃似海。他没有太关注那边的事,目光依然放到手中的卷轴上。蓦地,他覆在眼上的长睫微微弱弱地飞起,眸心突然轻轻一颤,向上而抬,流光溅起,如一石激起万层浪。 斜刺里的竹林边小道,有一行人迎面撞来,不由分说。 在那瞬间,身后的同僚都反应了过来,沈宴却迟钝了那么一下。 然后他的肩膀便被行来的人撞上。虽是被撞,沈宴的身子又一点不晃,挺得笔直。 对方被撞得后退要跌倒时,沈宴伸手,一把握住了对方的手腕。 纤细,柔软,莹然。 沈宴对上刘泠那双冰雪般的眼眸。 沈宴看到刘泠,感觉有那么点儿不一样。 刘泠还是一样的漂亮又高雅,讲究又美丽。她华裳飞袂,腰垂襟佩,眸子漫不经心地半垂,黑发映着雪颊,她这幅仕女图被上天细细雕刻,一江春水吹皱,那也是另一番不同韵味的美好。 她的容貌没变,变得是沈宴看她的心情——自从那晚,沈宴已经三天没见过刘泠。 他以为经那事后,她心中厌烦而尴尬,自尊心受到重创,再也不想见到他了。 沈宴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没想到再一次见面,时间像是刻意跳过一段,两人再一次直接望进对方的眼里,不加躲藏。 “郡主要做什么?”沈宴沉默了一下,问得不客气,“如果不是太重要的事,希望郡主不要随意离开。” “我卖身给你了吗?” “没有。”沈宴不受激,“郡主知道锦衣卫此行有任务在身,要和我们同行,希望郡主能听我的安排。” “那就不要同行好了。”刘泠轻飘飘道,眼见沈宴的脸色一瞬间变得难看,她心里顿有报复的快感。 她满不在乎地瞅了沈宴一眼,与他肩肩相离,她余光看到他手抬起,似有拉住自己的意思。她的心口随之跳起,但沈宴转瞬就放弃了。她用余光看他的时候,他只是用一双偏淡的眸子凉凉地看着她,也不说什么。 哼。 傲什么劲儿。 我又不是离了你就要死要活。 你高冷个屁。 刘泠在心中将沈宴不屑地骂了一通,在杨晔的扶持下上了马,夹紧马肚,向寺外而去。杨晔等人也纷纷上马,追随郡主其后。 平静地看着一行人马离寺,沈宴道,“去问下,她要去哪里,做什么。” “……”罗凡半天才反应过来,“沈大哥你在跟我说话?‘她’指的是郡主?你、你……自己怎么不问啊。” 沈宴“……”地看着他。 罗凡无奈地转身,去打探消息。因刘泠只带了杨晔等侍卫离去,小厮侍女们都仍留在寺中,自是不可能离去。罗凡去找了灵犀灵璧了解情况,二女回答说郡主是要去打猎。 “……”沈宴不知自己该是什么反应,雨下成这样,天阴沉地泥泞,长乐郡主她要去哪里打猎?打猎就算不挑个好日子,也不该选这种倒霉的日子啊。 想到刘泠那张面对他、想骂又不想骂的□□脸,沈宴心里失笑,软下去:她可真会作。 好在这种程度的,后果还容易承受。 沈宴跟诸人安排接下来的行程,等郡主和她的侍卫回来后,第二日不管雨停不停,都不能再在此地耽误下去,必须得动身去邺京了。他吩咐诸人收拾行装、整理帐篷,莫要翌日手忙脚乱。 消息同样传给广平王府留守的人,灵犀灵璧知道自己这方和锦衣卫同行,沈大人派人来知会后,她们就乖巧地点头答应,开始整理郡主的东西,好等郡主回来后,可以直接上路。刘泠的一切,几乎可说是二女共同打造的,但这并不能说明对于她二人,郡主便是毫无秘密的。 比如—— “灵犀你来,我不小心把郡主的信件掉出来了……快帮我把它们放回去。” “哎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快点收拾,可别被郡主发现了啊。” 灵犀从床底下捡起好几封折起的信纸,她并没打算偷看郡主的信,只是眼睛随意那么一瞥,感觉似乎看到了不得了的东西,瞥过的眼再次斜了回去,在看信中,越瞪越大。 “你在干什么?”在同伴没来得及收拾好信纸时,灵璧也凑了上来,同样神色变得不可置信。 随后面面相觑,愤愤不平,继而双双沉默——“陆公子背叛了郡主……啊。” “……郡主知道我们偷偷讨论过她脚踏两只船吗?” 听着雨打飞檐声,二女更加沉默。 知道的吧。 那天午后,她们坐在凉亭中,忠心耿耿地为郡主担忧着这种问题。也许是太激动,说话声音没有控制住,等她们回头时,看到刘泠漠着脸,站在她们身后。她没有看两个侍女,看的是墙的方向。二女心中忐忑,齐齐立在郡主面前,猜测郡主的心事。 “我好像看到沈宴从洞门边走过。”刘泠道。 灵犀灵璧脸色煞白:她们在讨论郡主红杏出墙!如果沈大人刚才真的在……“郡、郡、郡主,要我们去看看是沈大人吗?” 刘泠摇头,目光缓缓低垂,嘴角轻轻一勾,自言自语般,“他是我的。” 沈宴怎么想,是她刘泠的事,和旁人无关。 今日想来,灵犀灵璧仍然无话,望向细纱窗外——那日,郡主一定听到了她们对她的诋毁,可她一言不发。 一言不发! 想来,应该是向郡主道歉的吧? 当晚又下起小雨,清凉中透着湿意。一片宁静中,夜风沙沙,吹皱帘幕,空荡寂寥的雨声长时间地在廊中穿梭。庭花静静开放,连着院中的一切,水汽轻荡。小窗半掩,有雨丝飘进来,让屋室有些冷。灵犀起身去关窗,探身的时候,她愣了一愣。 同时间,门被不轻不重的力道敲了两下。 “是沈大人。”灵犀透露消息。 门开后,果是沈宴站在门外。身形修长的青年半低着脸,不紧不慢地收伞,站在光和暗的边缘,只是一道不起眼的影子,鬼魅般苍白。几女的目光落在他手上,骨节分明,稳重有力。抬眸瞬间,屋中灯火浮照他面上,光华流转,他果然如长乐郡主时常念叨的一样——皮相好看的人,天生会聚光。 “我来给郡主还伞,”沈宴扫了屋中一眼,皱了眉,“她还没回来?” 侍女苦着脸摇头——沈大人真客气,整个寺庙都在锦衣卫的控制中。郡主有没有回来,沈大人最清楚。但为了顾郡主的面子,沈大人还专门走了一趟,真是好人。 沈宴点头,不再多谈。下了雨,到这个点还不回来,他必须派人去找找了。 正在此时,有小厮小跑着过来,喘着气给主子请安,才道,“沈大人……几位姐姐,寺外来了一位女客,说是想暂住避雨。” 灵璧不耐白他,“去别的地方避!你没跟她说咱们这里住了大人物,不能被闲人打扰?” “说了,”小厮解释,“郡主的名号也报出去了,但那姑娘说,她和郡主神交已久,算是友人。” “……”灵犀灵璧都有些吃惊了。她家郡主脾性那个样,友人就那么几个。难得有姑娘声称认识她家郡主!虽然疑惑不解,但看到旁边淡然的沈宴,几女心中安定——怕什么?就算杨晔等人不在,沈大人也在啊。 “让她来。” 随着小厮前来的,是一素衣粗服姑娘。她从雨中走出,纤弱的似道月光,气质甚好。只是虽用精致的妆容掩饰,仍能看出她内里的憔悴苍白。看到几位侍女,再加上一旁的青衣官服男子,她表情有瞬间露怯。 “你到底是谁?我没见过你。”灵璧心直口快问。 此女顿了一下,鼓起勇气向前一步,“我姓岳,单名翎。铭哥……我从陆公子那里听说郡主的。” 灵璧还有些糊涂,灵犀的脸霎时就难看了,“你就是那个破坏仪宾大人和我们郡主感情的女人?!” 沈宴的目光凝住。   ☆、第14章 霸王沈大人 岳翎对灵犀的斥责有些发愣,停顿了一下才勉强微笑,“姑娘你误会了,我自小便和铭哥相识,也和他订过亲。” 在郡主之前,陆公子曾与人定亲,这事灵犀等侍女并不知道,但这并不影响大家为郡主抱不平。开始怀疑岳翎出现的真实目的后,灵璧也不再客气,“我不知道你之前与陆公子是怎么回事,但你确实是在我家郡主和陆公子两情相悦后出现的。你破坏了他们的感情!你怎么有脸出现在这里?!” 一开始还有些心虚的岳翎,现在反而镇定了。众人围攻,她站在靠近门的地方,瘦弱又苍白,颜色发淡自是怜弱,“哪有什么两情相悦?只有自欺欺人。我单名翎,铭哥跟我说过,郡主也是单名泠……这么多年,铭哥一声声叫着郡主的闺名时,你们从未想过,他叫的到底是谁吗?” “你!你胡说八道!” …… 沈宴站在窗边,静默看着屋外不间断的雨丝。他背影挺拔,看着外面迷雾笼罩,视觉模糊,与之相配的,是屋内炉上焚着的一缕幽香,摇摇晃晃地上升,上升,再悠然地飘散开,消失不见。窗外雨声和风声交替,衬着屋内明晃争执的人影,两动之下,形成一种极为可怕的阴冷气场,让人寒冷。 侍女们和岳翎的相争,声音时高时低。他一开始还听着,后来已经不再听,思绪发散。他想到的是刘泠,心里酸涩苦闷,又带一些独自知道的窃喜。而如今,在众女为她的旧事争执时,她人到底在哪儿呢? 沈宴在窗口看到有手下的青色身影在雨中快速一晃。他眉一抬,未等屋中人反应过来,自己已经去开门。 “沈大人,我们找到郡主的行踪了。”锦衣卫相报。 一个时辰后,沈宴和众锦衣卫出现在了山中一处密林深处,并找到了放倒一地、昏迷不醒的杨晔等人。放眼望去,丛林障木,绿雨滴翠,根本没有发现刘泠的行踪。沈宴神色沉静,目光敏锐地在林中打量,飞掠上树,想从高处看到一些端倪。无奈因为不断的大雨,许多痕迹都被遮掩,刘泠消失得无声无息。 为什么杨晔等人都昏迷,刘泠却不见了?发生了什么事? 沈宴一时着急,一时又后悔。他不能不把原因往自己身上揽,他知道——若不是和他置气,刘泠也不会突发奇想地出来“打猎”。 “沈大人,这有一封信。”找人无果后,扶拉杨晔等侍卫起身,这才看到杨晔半湿的身下,静静地放置着一封折好的信。 沈宴一把夺过信,一目十行地看起。他动作如此迅疾,让递信的人莫名其妙地看了他好几眼。然后众人便看着沈大人的脸色变得古怪十分,似喜似悲,似气似怒。 “大人,信和郡主有关吗?”有人小心翼翼问。 沈宴神色难看:何止和刘泠有关,信更是刘泠亲笔书写。 她写:我要静静,广平王府人留下等候即可,不敢劳烦沈大人这样优秀的锦衣卫等候。 短短几句话,她仍刻意点出了沈宴的大名。 沈宴一时被气笑,捏着被雨打湿半边的信纸,揉了揉紧皱的眉头:她对他,是真的念念不忘……到这种时候,都不忘刺他一下。 罗凡嘀咕,“既然郡主已经有安排了,那咱们就照着吩咐走呗。” 在众人观望的目光中,沈宴合上了信,“你们押着云奕先进京,我去找郡主,之后带她和你们汇合。” 看众人目有不赞同之意,沈宴淡声,“我已答应护送长乐郡主回京,定不食言。” 沈宴要亲自去找刘泠,广平王府这边的人双手赞成。杨晔等人醒后,发现自己是被郡主给药倒的,颇为自责,觉得是自己弄丢了郡主。既然自己这方这么不受郡主待见,去寻更有能力的人好了——比如说沈大人。 在众人厚望中,沈宴安排后锦衣卫之后上路的行程,踏上了找寻长乐郡主的征途。在此期间,岳翎一直没有离开,在王府诸人的白眼中,心理素质极好地留了下来。她也许心中对长乐郡主百般好奇,也许只是想找长乐郡主炫耀爱情……无论如何,这都得长乐郡主出现再说。 好在沈宴专业能力过硬,他找寻起人,重重线索相辅,并不是毫无头绪。五日后,沈宴来到了一个小县城。按照他的设想,刘泠行走方向不变的话,很可能出现在这里。只要她在这里出现,沈宴肯定自己能找到她。 沈宴很挂念刘泠:她连一把伞都不会撑,独自出门,真的不会出事吗? 被沈宴找寻的刘泠正站在一处射箭套物的摊位前,看着摊主不说话。摊主心虚而怒,引得围观人注意,“不是说我作弊吗?自己射不中就把原因怪到我身上……看你也是富家小姐出身,怎么能这样冤枉咱们做小本生意的?老子今天就站在这里看你射箭!你射中什么拿走什么,射不中只能怪自己水平不够,别说老子使诈!” 刘泠再回头一看,有个胆怯的小孩缩着脑袋钻出了人群,她嘴角扯了扯,面无表情。 她不开口,摊主更是嚣张地说要给她好看。谁知刘泠回头,横了摊主一眼,那眼中的高贵自矜,颇让摊主心里发突。但转念一想,他也没做错什么。搅和自己生意的是对面这姑娘,就算告到官衙,输得也不一定是自己,顿时更让自己显得有气势些—— “你这小姑娘行不行?不行就给老子道个歉,老子也不要你赔了!” 他心说小姑娘总该顺着台阶下吧? 刘泠使唤下人一样的口吻,“箭拿来。” “……不是,你——”摊主心头又开始不安,“你真要射箭?!” 刘泠喉咙里哼了一声,眼睛长在天上。 围观的群众都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在刘泠自信满满的表现下,均是哄叫着起哄摊主。摊主只好哭丧着脸,接受了这既定的命运,心里对刘泠翻了无数个大白眼。尤其是将十支弓箭递给刘泠后,刘泠举箭的架势专业无比,瞄准目标的动作又淡定自若。她没有先射靶,而是指定了旁边一物,五箭五中的成绩,让摊主更心慌了。就在这种心情下,众人屏住呼吸,看小姑娘箭指靶心,手指屈起又弹开,第一支箭射出—— 没中。 人群中有唏嘘声。 刘泠冷静地搭弓,射第二支箭。才舒口气的摊主,重新屏吸瞪眼,紧张地追着箭飞出的方向—— 没中。 喝倒彩声更大了。 第三支箭,依然没中。 第四支…… 摊主已经洋洋得意地“哈哈哈”了好久,把刘泠当活生生的标签,转头跟人吹嘘自家的童叟无欺。 而无论周围何等喧哗,刘泠的表情始终宁静。就算她一次也没射中,她面上也从未出现片刻的心慌,依然搭弓,准备射下一箭。直到身后传来青年淡声,“我早说过,你射箭功课不过关,莫要出门显摆,惹人耻笑。” 刘泠手一颤,箭支几要脱手,一只手从后伸出,稳稳托住。箭才划出手腕,便被那只手重新推回了刘泠的手中。这个动作又快又细微,除了刘泠自己知道自家手抖的瞬间,周围人也只看到松雪般的青年从人群中走出,站在漂亮姑娘身后,托住了她的手。 刘泠回头,对上沈宴低下的目光。这个站在她身后的人,与她挨得很近,低垂眼睫,再加上他纠正她射箭的标准姿势,像在拥抱情人一样。得此福利,刘泠神情不见欣喜,还是那么无情,“滚。我可以给你一次转身离开的机会。” 摊主叫嚣,“你是谁?从哪里冒出来的?箭本来就难射,射不中就不要说老子作弊!” 刘泠目露不屑,却不吭气。 沈宴不紧不慢开口,“她说错了吗?你在箭头做了手脚,有磁石与靶子相吸。在这种装置下,射中哪里本就由你控制。” 刘泠望着他的眼睛光芒突盛,她听到自己心跳突快的声音——“她说错了吗?”多么维护她的反问。他总是对她摆出棺材脸,可在外人欺负她时,他又这么向着她。 刘泠低下眼皮。 周围哗然。 “你别胡说——”摊主一下子慌了。 刘泠抬眼,“说的好像你能射中一样。” “我本来就能。”沈宴道。 “……”周围人听得有些糊涂,不知这位公子和姑娘,到底是不是同一边的,怎么还互相拆台? 这种疑惑,持续到那位公子握着姑娘的手,从后相助,帮着她把之后的六支箭全部射中靶心为止。之后,青年拉着姑娘离开了人群,众人忙着猜测那两位的身份,想要开溜的摊主,都快没人注意了。 沈宴跟随刘泠回去她暂住的客栈。 刘泠之前对沈宴冷冰冰,但他跟她时,她只看了一眼,却不斥责。回到屋中,还客气地给沈宴倒了水。看沈宴连喝了两杯白水解渴,刘泠抱臂而观,凉声,“我再给你最后一次转身离开的机会。” 沈宴无动于衷。 长久的沉默后,刘泠一声笑,步履悠闲地走向他,站在他面前时,动作突然变得快狠。伸手揪住他衣领,在对方错愕下,她小小的身体爆发出巨大的能量,一把将沈宴推到了墙上。刘泠欺身而上,向着他淡抿的唇侧—— “后果自负。”   ☆、第15章 和沈大人…… 微火幢幢,映在墙头窗上,一瞬间的至静,让人心高高提起。 沈宴被刘泠一把推到墙上,没有及时反应过来。在她整个人扑来、向他压去时,他唯一想到的反应,不过是猛地侧过了头。同时,沈宴面颊染红,眼底有几分难掩的狼狈之色。 但接下来,他以为的亲吻,并没有如期而至。 过了有那么两刻心跳的时间,烛火轻微嘣了一声,沈宴不自觉转脸,重新面对刘泠。 少女脸距离极尽,不到一寸的距离。沈宴回头时,猝不及防撞见她的脸,心跳不由砰砰快了两下。她的美丽直击人心,细看更美,像是暗夜之明珠,流光隐隐。你不用去品,她本来就令你惊艳。 她的秀眉淡淡,远山浮波; 她的杏眼低下,眸中深暗; 她的颊肤细腻,雪色晶莹; 她的唇瓣嫣红,勾人采摘; 她的……呼吸在离他这么近的距离,这么近。 沈宴脸颊滚烫,不知是因为她的呼吸喷在他面上的缘故,还是他自己的缘故。只是至此瞬间,他脖颈上出了一层密汗,身体发烫,垂在身畔的手动了动,摸到自己手中的汗渍。 他们的唇碰上,也就是一个呼吸的时间。 刘泠却迟迟不动。 她忽而抬眸,向他看去,冷淡的神色中带了几分揶揄笑意,贴着他耳际轻喃,“沈大人,你……”她顿一顿,因为她感觉到当她气息拂在他耳上时,他的身体蓦地绷起,手猛然抬起捏住她手腕,施加一个向外反推的力道。 但中间出了一点意外,沈宴没有推开她。 心冷下去,更多的是难堪。他漆黑寡淡的目光紧盯着刘泠,厉色不减,“你给我下药。” 如果说被推的时候没挨住是因为反应慢,那他现在想拉开刘泠却使不上劲,足以让他察觉此间问题。 他和刘泠的目光一同落在了木桌上那碗水上,这是方才刚进屋、刘泠送到他手里的待客之道。 可笑又荒唐。 做锦衣卫这么多年,沈宴已经很少被这种拙劣的手段骗到。没想到只是一介小小女子,便让他着了道。 “本来不是针对沈大人,我怎么舍得沈大人失落呢?”刘泠亲昵地靠着他,她温凉的鼻尖蹭蹭他渗出汗的鼻端,“我孤身在外,总得有防备呀。” 沈宴怔愣片刻,在无法使力的情况下想着刘泠现在的处境。她长得这么好看,当然应该小心些。这样一想,他心中的怜惜之情盖过她给自己下药的愤怒之情。 刘泠似笑非笑,转移话题,“沈大人,你刚才,是以为我要亲你吗?” 左右他被刘泠下了药,周身气力全无,也推不开她。沈宴侧了侧脸,嘴角抿直。 刘泠用火热炽烈的目光仰望他,他根本不看。停顿良久,灯火晃晃中,刘泠伸手搂住他脖颈,与他低声,“我不会亲你,沈大人,终有一天,你会先亲我。” 沈宴,我不会亲你。 但是不要担心——终有一日,你一定会先亲我的。 沈宴目光与呼吸皆是停顿了一下,低眼看着她。少女明明依偎着他,却没有多少小女儿固有的羞涩矜持。鸦黑长发下的那张脸,秀美有花开的灵气,神色却依然那么淡。她是独立的,是不依恋的。又冷漠疏离,又饱含情意。 亲你? 我不稀罕。 我知道你总会忍不住先亲我。 长乐郡主刘泠,她是这么的与众不同。 沈宴那冷下去的心火,在她的话中,又有高抬的势头。沈宴盯着她发心看许久,“那你之前那次是在做什么?用嘴给我打蚊子?” “……”霸道气质被打破,刘泠紧了紧搂着他的手臂,被他堵得说不出话。 她再次转移话题,“你说你有妻室,是骗我的吧?”虽是疑问句,她的语气却很笃定。其实在出走后,她已经有所怀疑——因为之前,她跟沈宴玩暧-昧,沈宴确实没拒绝。甚至之后有段时间,沈宴态度松动,有喜欢她的架势。虽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让沈宴对她的态度一夜突变,但沈宴这样的人,会跟她玩,应该没有别的感情纠葛。 沈宴没回答她,“给我解药。” “没有解药。” “……你要这么压着我一晚上?”沈宴声音微低,“郡主,你以为这样,我就会喜欢你?” 刘泠笑一笑,她当然不指望这样。她不知道沈宴吃哪套,但她想把自己所会的、所理解的,都展示给他看。爱人的方式这么多,总有一款适合沈宴。只是刘泠心中惶惑,她不知道怎样才算好的爱。她和陆铭山数年的感情尚能辜负,又怎么知道短期内,怎样才是最好?她需要沈宴,但她并不了解沈宴。 “沈大人,你没有吃饭吧?我陪你用膳。” 如同找到救命稻草般,刘泠终于寻到了自己的价值,顿时很是开心。就算沈宴板着一张脸,她也装作看不见。她捧着沈宴的面孔,自己冰冷的脸上甚至挂了几分笑意。她低声,“沈大人只吃素不吃荤,不碰鸡蛋不碰香菜,口味特别清淡,我都记得的。” 在她转身出去吩咐时,沈宴的目光闪了两下。他侧头,浓长的眼睫矜持覆盖眼皮,藏起眼底千万情绪。沈宴年少时便入了锦衣卫编制,前半生都生活在刀风血雨中。他对食物的挑剔,其实没有任何一个人知道。 大家只以为沈宴脾胃弱,他真正忌讳什么,却从不让人得知。 “张嘴,”扶到桌边而坐,一筷子青菜巴巴地夹到了他眼皮下,让沈宴只用张嘴享受,“乖。” 沈宴深深看着刘泠——别人都不知道的事,只被她无意截获。可是除了她,又有谁会无聊地盯着他吃饭看? 刘泠抬头,对上沈宴低垂的目光,“你的目光如此饥渴——让我猜猜,沈大人是怦然心动,想跟我睡?” “……你怦然心动了?”沈宴表情无起伏变化,“心动得太频繁,会肾虚。” “……你才肾虚!”刘泠握着汤匙的手微抖,扭头深深吸口气:每次和沈宴聊天,沈宴都能把她堵得说不下去。 沈大人,我们该聊一聊人生! 谁知当晚,沈宴当真和刘泠睡到了一起——刘泠深知“趁他病,要他命”的真理,在沈宴力气使不出来的期间,她硬是把青年拉到了床上,抗拒无效。在沈宴绷紧身体、直勾勾的幽幽目光中,刘泠抱着青年,让他卧到了自己腿上,供此一宿。 她低头,拂去青年面颊上落下的发丝,专注地凝视着他那张清俊的脸,心情愉悦,“别这么不高兴,这是你的福分。” “莫等我恢复……” “你恢复又如何?”刘泠诧异,“我又没睡了你,还让你枕我的腿睡觉。我对你这么好,你恢复后,难道舍得恩将仇报?” “……”沈宴被她的厚脸皮震得无话可说,他不想跟她进行这种幼稚的话,便侧过了脸。他身体何等僵硬,何等不适,只因睡在少女怀中,鼻息间尽是她香甜的气息。那种暖香,让青年周身禁不住战栗,血液在体内乱撞,不听指挥。 沈宴不再想与刘泠说话,而刘泠本身也不是多话的人。当他们两个都不言语时,屋中很快静了下去。桌上点着灯,窗外月明如水,头顶的海墁天花浮动,将他们包围。恍若时光抽离,所有的都已发生变化。乱七八糟的念头又开始在刘泠心中徘徊,滔滔如泥洪袭来,令她心头发冷。 “被子。”突有一个低淡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打个激灵,她低头,青年白皙清俊的脸孔映在她眼中,又驱散她心里的冷。她的呼吸急促,慌忙抓住一旁的被子盖住二人,才压下去了那个暗黑的世界。刘泠紧盯着沈宴:她不确定,沈宴是不是在她手脚发冷时,故意开口,让她回到现实中。 沈宴是她的缘分,刘泠确定无比。 可是沈宴,是不是也是她的救赎呢? 在这种不确定心绪中,长夜开始。 沈宴以为按照他的警惕心,该一夜无眠。但不知为何,在少女淡泊又温柔的怀抱中,忍着五分羞耻和五分恼怒,沈宴竟也睡了过去。翌日清醒,沈宴倏地从床上坐起,发觉力气已经回来。他一眼发现刘泠不在床边,本能地向屏风后、露出一道白缝的门看去。 刘泠着一身白衣,站在门外,另有隐约人影晃动。除了走动声外,竟没有别的声音。 刘泠回过头时,怀里抱着一个花盆,盆中新鲜的月季滴着露珠,娇嫩鲜艳。顺眼一瞥,沈宴看到一个小孩子慌慌张张地从楼梯口跳下去。   ☆、第16章 沈大人的魅力 刘泠回头,看到向她走来的沈宴。她往后站了一步,雪白长裙裹着纤娜身段,胸脯饱、满,腰肢细直。她靠在门上,本应风姿动人,但因为手中累赘的花盆,还有堂上穿过的风,碎发拂面,双肩颤下,显得几分萧索。 沈宴经过她身旁,在刘泠完全没察觉的情况下,从她手中接过了花盆,回身进屋。他面容冷峻,眼皮不动,除了这个动作外,刘泠根本看不出他有释放善心的意思。但沈宴恰恰对她释放了好意——且是在经过了昨晚那种情况下。 “那个小孩送的,”跟在沈宴身后,刘泠忽然想跟他说点什么,“我昨天在街上碰见他,他许是做了什么坏事,花光了身上钱,怕家中人责怪,就走了歪路,想射箭套些好物回去卖乖。但是摊主使诈,他输得一塌糊涂。我无意碰到他,就顺口提点了他。他刚才送花来谢我。” “这些都正常,”沈宴看她的目光,是真切的不解,“可你为什么要帮他?”不仅帮,还把自己置于千夫所指的境界。昨天初见,刘泠在街头被众人嘲讽;而那个她帮忙的小孩,却胆怯地溜出了人群。若非今日小孩出现,被沈宴看到,刘泠恐怕永远不会说出来这件事——他将一直误会她在街上射箭,纯粹是自己出风头的缘故。 刘泠侧眼,漫不经心,“大概被猪油蒙了心。” “你总是这样?”青年语气僵硬。 刘泠没有听出,“哪样?” “毫无准备,便释放爱心;猝不及防,就被人冤枉。然后一声不吭,承受所有斥责和不理解,一点也没有解释的打算。”沈宴冷冷看着她,“人逃遁,你无所谓;人感激,你还是无所谓。你一直这样吗?是谁教你变得这样?” 刘泠对上沈宴的眼睛,他眼中神情复杂,带着压抑和欲语还休,甚至包括几分恼怒。为什么而恼怒?她吗?她让沈宴生气了?当沈宴用这种目光看着她,狼狈涌上心头,伤疤被硬生生扯开。那鲜血淋淋,洒下无数,抽痛感阵阵。 刘泠眼睛骤然疏冷,“闭嘴。” 她指甲掐肉,用手上流出的血,替换心头那血,才勉强控制住自己胸臆中飞起的暴虐情绪,“关你什么事。” “关你什么事”和“关我什么事”是世上最无情的两句话。所有的瓜葛,都可以由此区分开来。感情的冷暖,也从中窥得一二。如果你和我没什么关系,就不要管我的事,我也不乐意你给指手画脚。 刘泠当着沈宴的面,无情地关上了房门,没有一丝与他分担的意思。而沈宴本来也不在乎——他并不喜欢揭人疮疤,当日发现刘泠有轻生念头,沈宴尚且没有激动地去质问刘泠;眼下这点儿事,又哪里值得他开口? 事有反常,不过是情非得已。 第二日再去敲刘泠的房门,长乐郡主的脸色依然很难看。沈宴无所谓,让她伸手,给她腕上戴上一只碧绿游龙镯。绿色婉光照眼,刘泠怔了怔后,惊喜抬眸,“你送我的定情信物?” 刘泠浮想联翩,心中暗笑——沈大人真是一个骄矜过度的人。明明是送镯子给她道歉,还压根不提昨天的事。他的心这么向着她,她自然舍不得为难沈大人。 “……”在她亮晶晶直勾勾的眼神下,沈宴把那句“送你”咽下,淡定改口,“只是暂时借你,记得还。” “……”她还是应该想想怎么为难沈宴! 玉镯当然不是刘泠想的那样,沈宴送她,是想给她身上留个最后保单。长乐郡主不食人间烟火,昨天见面时,沈宴就已经注意到,她身上干干净净的,耳坠手链一概全无,大约是换了钱去讨生活。只她高高在上,不会计较,恐怕被人骗了钱也不在意。沈宴已经为她备好了马车,也准备了金银之物,为防万一,他还给她准备了一只镯子。并特意告知刘泠价格:镯子可抵普通百姓一年的生活用度,你若身无分文,拿去换钱就是。 刘泠皱起了眉,“什么意思?你不护送我回去?” “嗯。”沈宴言简意赅。 刘泠疑惑,“我们广平王府的人,现在跟锦衣卫一起吗?” “嗯。” “我现在是要去跟我的人手汇合吗?” “嗯。” “沈大人是不是也要去找锦衣卫?” “嗯。” “那……其实我们是同一个方向?” “嗯。” “嗯嗯嗯,你只会应床吗?!”刘泠的脾气从来称不上多好,“既然同一个方向,同一个目的地,你为什么不跟我一起走?” “我们不同路。” “哪里不同?” “郡主走官道,”沈宴语气不紧不慢,“我走山路。” “……”刘泠无言以对。 好想揍他! 可她打不过沈宴。 刘泠深吸口气,让自己强露出一抹僵冷的笑,“山中空气清新,环境幽静,沈大人武功又这么高,我很期待和沈大人同行。” 刘泠不光这么说,还以雷厉风行的速度,驱逐了马车和车夫。在沈宴面前,她轻笑着把包袱一丢,拍拍手,示意自己什么都做得出来。 沈宴费解地看着她,他眼睛里写着“你的病无可救药”几个大字,说出来的话倒还挺客气,“郡主,风餐露宿不适合你。” 但不管适不适合,刘泠都决定跟随沈宴。当刘泠死缠烂打的手段使出来时,沈宴真是对她毫无办法。他总不能把一个娇滴滴的姑娘,真的丢下不管吧?那不是他沈宴的作风。 他绷着脸,拖着这个累赘一起走。 当天入了山林,沈宴带路,刘泠跟随。刘泠是真正的天之贵女,这样的路,恐怕她自己从没走过。日头暴烈,山路崎岖,路途陡险。沈宴多少次回头,看到刘泠站在枯黄落叶堆,衣裙上沾草屑,面容自有细汗。 金灿日光照着她玉面,他一回头,恰时风拂发丝,横掠少女面颊、眼眸。沈宴不禁伸手,刘泠冷淡的面容软化,望着他的目光如星河万千。身后野花遍开,她站在山木花间,烂漫灿然。 “沈大人……”刘泠的语气拖得意味深长。 “别自作多情,”沈宴淡道,“你发上有虫子,我给你取下来。” “……我不信。” 沈宴摊手,把一条可怕的虫子示人,换得刘泠面色煞白,被他和虫子惊得连连后退,恶狠狠瞪着他。过了好久,她唇角微翘。 “沈大人,我累了,你能抱我走吗?” “……” “不能抱?背也行啊。” “……” “这也不行?你看,我手都受伤了。” 沈宴无语地看着她向他伸出的纤长玉手,骨肉匀称,修长优雅,一丝伤痕也没有。他忍了忍,抬头看天,“太阳落山了,可以休息一晚,明天再动身。” 刘泠不解,“不是说山林过夜很危险吗?为什么要休息?” 当然是因为依照刘泠的状态,赶路会得不偿失。 “山林过夜自有与众不同的美,常人难知。” 刘泠生了兴趣,“沈大人能指给我看吗?” 沈宴俯眼,对上她映在金色光芒里干净剔透的眸光。少女专一地望着他,像把整个世界都寄托在他这里。信赖,期待,坚定不移。 沈宴将目光移向天空时,心跳才平缓了些。他道,“好。” “怎么看?”刘泠问。 “等。” 那就跟沈大人一起等吧—— 远岫孤峰,清霜已醉。不知名的花草漫山遍野,更有植被筋骨嶙峋,雾淞包裹。乃是千年之袨色,万载之苍姿。火红的太阳像一轮火焰,向蜿蜒的林中跌落。沈宴拉着她的手,指给她看,碰触红日的轮廓。飞鸟被惊起,从林涛中向空中飞起。 刘泠一惊,向后退步,撞入沈宴怀中,并称不上温暖,却很安全。 天边被映得火红,暗从中滋生。沈宴慢条斯理地告诉她,等天完全黑下去,大概要多久。 “这些树和鸟……” “你要‘一一’讲给我听?” “嗯,”沈宴稍顿,斜看她紧盯他的发热眼睛,“别想有的没的。” “……哼。” 雪松、枫杨、苏铁、柳杉、千头柏…… 雪雁、灰鹤、仓鸮、小鸨、山鹧鸪…… 他的声音低缓,抬手,在虚空中,隔着或远或近的距离,指给她看。她在他的声音中,沉迷其中,去领略大自然所赋予的无与伦比的美。在他的讲述中,最后一道阳光褪去,幽兰色的光芒笼罩群山,四野混沌,苍莽群峰如投怀抱。 刘泠不自觉地望向沈宴。他站在山石上,飞鸟从他脚下的山木中腾空飞起。青年在光影中,眼睛沉默,鼻梁高挺。四周景物全都模糊,只有他最清晰。 他最好看,这是真的。 世界如此安静,没有言语能形容刘泠此刻的欢喜和涩然。 远处暗下的林木中,数位黑影从中闪身而出,向沈宴扑去—— 刘泠瞪大眼。   ☆、第17章 和沈大人谈情 刘泠从来没想过,她和沈宴走个山路,会遇上刺客追杀。这么多年,她不过常在邺京和江州府两地往来,身为郡主,尊贵至极,又有谁会不长眼,刺杀到她头上?跟锦衣卫进京的这一行路,长乐郡主真的眼界开了不少——天天碰上杀手。 这些从渐暗的丛木中闯出的黑衣刺客,刺刀明显是对着沈宴。沈宴背身站在山巅,那些刺客正好在他视觉的盲点。但他五感极强,刘泠还没有来得及提醒,他的手忽然按在了腰间长刀上,一道刺眼的白光成半圆弧线从眼前划过。再看时,沈宴已经和围着他的人战到了一处。 “沈宴!”刘泠叫了一声,却丝毫没有对这场战斗造成任何影响。 在黑影的包围圈中,沈宴如暗夜魅影,飘忽不定,可见他行走之快。数十人将他围困,也许是他真的强大,也许是刘泠看不懂双方的强弱,她看不出沈宴有勉强的意思。但僵持下,冷风一吹,那方的血腥味扑向刘泠,阴潮诡异。 “走。”眼花缭乱中,刘泠恍惚听到沈宴的低沉声音,语气冷硬,分明是对她所说。 刘泠站在一边,面无表情。沈宴身形诡异,她看不出沈宴是否处于强弩之末。但沈宴开口叫她走,应该说明他应付不了眼下状况。理智的做法,刘泠应该掉头就走。不知道如果再拿不下沈宴的话,那些黑衣刺客会不会对她出手。她只是一个小姑娘,不通武艺,若她落在对方手中,定会成为沈宴的拖累。 他那样的人物,不该因为她而低头。 刘泠转身,是个即走的动作。但她只转了个身,便目不转睛地盯着沈宴和对方的缠斗,而自己不再动。她忽而眯眼,向前跨出一步。山风猎猎,吹得她衣袂飘飞如纷。一步之后,走得更为容易。 她冷着脸,大踏步走向沈宴和黑衣刺客。 “郡主!” 与沈宴的声音同时发出的,是刘泠脱口而出的话语,“想杀沈宴,先从本郡主的尸体上踏过。” 刀光剑影纷乱,她义无反顾地走进了杀气腾腾的圈子中。 强大的不受控制的气息交锋,那本应该刺向沈宴的刀,寒光渗渗中,照亮了刘泠黑暗的眸子。她的腰被身后人搂住趔趄退步,身前的那些从各个方向刁钻砍来的刀剑硬生生偏了方向。被风所掠,鸦青色发间的簪子砰的摔地,当刀剑强行停住势头时,它碎开,发出咚的一声脆响。 刀锋的一面血气扑腾,除了地上削掉的几根头发,并没有伤到刘泠分毫。 “……”双方人马俱静。 对峙中,来自遥远的地方,从青翠之间,一声尖锐的鸟鸣响起。这些黑衣刺客如听到指令般,望了这一男一女一眼,齐齐收刀,身影向深夜中退去。刘泠回头,对上沈宴难看的脸色。她疑惑问,“他们逃走了,你不去追?” 沈宴不动如山,站姿笔直,一手还维持着搂她腰的动作。 只剩二人后,气氛有些尴尬。 刘泠挑眉,“我救了沈大人一命,你是不是该以身相许?” 她撩动眼皮,视线与沈宴的眸子对上。他的眼睛漆黑,像幽深古井一样看不到底。刘泠本盯着沈宴眼下那道疤,她想通过这与泪痣很像的疤,欣赏沈宴的美貌。但她不自觉被沈宴的眼睛所吸引。 他眼藏洞察之意,好像什么都知道一样。 可千言万语,到了嘴边,沈宴忍了忍,松手推开她,并没有把话说下去。在刘泠有所察觉前,他抬手掩口,咳嗽了两声。借着月光,刘泠隐约看到他手上不寻常的红色稠液。 她心一咯噔,再顾不上跟沈宴玩“猜谜”游戏,猛地上前,一把抓住他的手,“你受伤了?伤在哪里?重不重?” “……挺重的,”沈宴语气淡,似乎心情欠佳,“找地方休息一下。” 刘泠稀奇地瞥他一眼:她第一次遇到这种男人——她问他伤的重不重,他居然主动说“挺重的”,一般男人,不是该强作无事吗?以前陆铭山受伤时,就…… 刘泠压去心头思绪,将有关陆铭山的删去。他是沈宴,不是别的男人。如果沈宴和别的男人一样,见到她貌美就半推半就,她也不会至今还搞不定他。 但是——锦衣卫十四千户之一,沈宴怎么可能被人追杀两下,就虚弱委顿? 扶着沈宴找地方休息时,抬头看着清冷月辉,刘泠忽然想到,她其实一点也不了解沈宴。 她只知道沈宴是锦衣卫千户,但他的家世如何,过往如何,是否有感情纠葛……她一无所知。这样一想,她糟糕至极,沈宴不喜欢她,很正常。 一路上,沈宴再没有开口说话。刘泠试图跟他说两句,他也不应,让她既意兴阑珊,又有些担心是他的伤势很重。因此,好容易找到一处临近小溪的山洞,沈宴靠着山壁歇息,刘泠主动从沈宴那里找到牛皮壶,要绕去山洞后面接水。 沈宴沉默着看她动作,手撑在膝头。他那常年握刀的手修长而秀气,无害至极,完全不见之前杀人时的凶悍。刘泠看他,他靠坐山壁,闭上眼,脸瘦削,神萧索,毫无血色。他好像在休憩,又好像在沉思,看着十分疲惫。 “沈大人,别担心,”刘泠俯身,搂了搂他平直的肩,“我马上回来。” 待姑娘的脚步声渐远,沈宴才抬眼,转眼盯着她在幽蓝色月光下的纤长背影,看了良久。 刘泠从没有照顾过人,眼下照顾受伤的沈宴,对她是一个新奇的挑战。她在水边打水时,回忆之前所见,始终觉得沈宴的伤没有他表现得那么严重。不过呢,刘泠喜欢照顾沈宴。沈宴生了病,哪也去不了,她是他的救命恩人,他总得对她感激涕零吧? 沈宴那个闷骚,他的反应,一定会取悦她。 刘泠强行遗忘之前的不愉快,让自己的心思放在逗弄沈宴上。等装满水,她即刻起身,想回到沈宴身边,看看他的情况到底如何。她的身影出现在山洞口时,视力太好,目光落到了靠壁而坐的青年的手上。 一条头三角、尾细长的蛇,吐着信子,懒洋洋地凑过去,牙齿发着森森寒光,舌尖倾吐,向青年的手上咬去。而青年闭着眼,一无所觉。 “沈宴!”刘泠揪心。 青年眼皮跳了跳,长睫抬起,眼睛微侧,看向洞口向他快步奔来的少女。他覆在膝上的手动了动,小指一扬,那条蛇便被他甩了出去,撞上山壁,被摔得晕了过去。沈宴皱眉,不解地看着刘泠,“郡主……”他客气的话才开口便住了,身子绷直,望向刘泠的淡色眸子,神色变得不可思议。 在毫无先兆的情况下,刘泠到了他面前,一声不吭,便跪下去,拉过他的手,将自己的唇贴了上去。 溶溶冷月当照,美丽少女心甘情愿地跪下,向着那靠墙的清俊爱人。少女将自己的娇艳唇瓣,凑向青年的手。那是她的情郎,她的唇吻上他的手。 “……!”沈宴身子僵硬。 待手背上酥麻的感觉传来,他才意识过来发生了什么事。沈宴一顿,倏地从刘泠口中抽出自己的手,一挡一推下,刘泠被他轻轻拂开,想再拉他的手,却不可能了。 “你做什么?”刘泠被他推开后,颇为暴怒,“你有什么毛病?” “我没有中毒,”沈宴语气并不比刘泠好几分,“那是颈楞蛇,虽和蝮蛇相似,却是无毒的。不然我不会任凭它靠近我……而我也不需要你给我吸毒。” “……”不需要她给他吸毒?好生绝情的人!“沈大人什么意思?” “郡主,我其实不想把话说得太难听。”沈宴起身,站直身,俯眼看着跪坐的少女,“你不必费尽心思讨好我,我们不是一路人。” 刘泠漫声,“不用和我是一路人,你只用爱我就够了。我的男人,只需要爱我。” “……我不是你的男人。” “现在不是,以后也会是的,”刘泠慢慢地,也站起来,“沈大人,你何必逃避?你不喜欢我吗?我从你的眼神和行为看到,你很为我心动。我靠近你时,你很有感觉。我其实可以告诉你——我非要得到你不可!遇神杀神,遇佛杀佛,我喜欢你给我的这种感觉。你与其拒绝,不如想一想,怎么才能接受我,让你自己也少受点罪。” “既然你这么说,那么,我对郡主,只有一条要求。” “只要沈大人开心,我什么都答应。” “郡主不要当着我的面,这样时时刻刻地作死。” 作死。 她是真的在作“死”。   ☆、第18章 沈大人什么都知道 当他和敌人缠斗时,在他即将受伤时,她突然站出来,替他挡了一切。 当他养伤时,她误以为他被毒蛇咬,又是毫不犹豫地为他吸血。 而在她的这种情深款款中,沈宴心中如被寒霜罩住,一派冰凉。 心灰意冷。 他心事难言,如有烈火焚烧,又有冰水当头浇灌。这种冰火两重天的境界,让他乍见到刘泠,难以忍受心中的怒气。 她为他挡刀剑,为他吸毒,沈宴领情的心思,尚没有恼怒的想法严重。沈宴向前一步,抓住她胳膊,克制地要求她,“郡主,你何时能不这么作?” 刘泠脸上没有显示太多的情绪,她缓缓地抬起头,在青年发灼的目光中,露出一个浅薄的笑,“你猜。” “……” “沈大人想多了,”她平静地与他对视,说话的语气何等诚挚肯定,“我做这些,只是因为我太欢喜沈大人,情不自禁。” 沈宴没想到刘泠会这么说,愣了一下。趁着沈大人片刻的当机,刘泠调整了自己的站姿,让自己上半身子不动声色地靠上沈宴,在他“……”的无语目光中,她厚脸皮道,“感情的事本来就毫无征兆,我自己也很意外。沈大人这么不相信我的一片心,让我实在难过。我要如此才能向沈大人证明我的心意呢……”她突然停了一下,目光亮得很是诡异,“沈大人你该不会从来没跟姑娘家调过情,没经历过感情吧?” 不太可能吧? 此朝姑娘家一般及笄定亲,男儿郎最晚也在及冠时谈婚论嫁。沈宴一个大龄未婚青年,算是老男人了……就算是因为锦衣卫职位的特殊性,让沈宴不曾娶妻,可他活到这么大,要说从没和姑娘暧=昧过,实在不可思议。 他该不会有什么毛病吧? 刘泠不自觉想歪,看着他的眼神也往奇艺的方向走去。 沈宴不制止她往下走的视野,声调悠缓,“郡主弄清楚我有没有成亲的事了?” “……我不信你已经成亲。” 沈宴似笑非笑地瞥她一眼,背过了身。 刘泠在他这种奇诡的反应中,渐渐对自己的判断不太自信。她相信沈宴的人品,但她不相信沈宴的脸。他长得太好,又带骄矜内敛气场,站在人群中都会发光。刘泠会一眼又一眼地看中他,未尝不是被他的长相吸引。而世上识货的女人何其多,单凭沈宴的长相,就算他是个没本事的小白脸,想养他的女人也不少,更何况沈宴并不是草包。想嫁他的女人,一定是狂蜂浪蝶一般的多。 “沈宴,你到底有没有亲事在身?”刘泠跟在他身后转,变得有些不冷静。 “你猜。” “……”她之前对沈宴的嘲弄,沈宴原汁原味地还给她! 他真是太讨厌了! 所以……他到底有没有成亲?之前到底有没有感情纠纷?他对她到底有没有很喜欢?他…… 刘泠百爪挠心,实在纠结。长乐郡主纠结起来,旁人也罢了,她最想祸害沈宴。总是沈宴有伤在身,刘泠以此为借口,要求自己一路照顾沈宴的衣食住行。等沈宴伤势好些,再赶路。 “沈大人是如此正直的人,若不是伤得重,当晚怎么会先要休息?你肯定不是想骗我这个全天下最关心你身体的人吧?”刘泠一开口,便把话堵住,让沈宴难以回答。 沈宴伤势不重,他当晚叫停,不过是因为当时心情不妥,脑中时刻转着“她奋不顾身地扑过来”“她是想求死”“就算是求死,她也有护我的心”“可她这样做置我于何地,可曾想过我的感受”之类的情绪。但这些关于刘泠的事,在事情已了后,沈宴并不想坐下来,跟刘泠探讨一番。 接近灵魂层次的交谈,需要两人真正有那样的交情。 显然,刘泠只是看中他的皮相。 他本身也排斥跟刘泠的深层次接触。 于是,在刘泠的坚持下,他们出了深山后,便寻了一处民宅借住,为沈宴养伤。沈宴只是大腿上被人砍了两刀,伤势并不严重。刘泠却如临大敌,不只不许他离地,连吃饭之类的小事都要相帮。顶着房舍主人赞叹羡慕的目光,沈宴体会到了何为煎熬。 “我自己来。”被迫卧在床上,青年想拿过少女手中的汤碗汤匙,被少女侧着身夺过。 刘泠眼中是深切的关怀和认真,“你受伤了,我来帮你。” “郡主,我伤的是腿,不是手。”沈宴扶额,几乎苦笑。 “无关那些,伤在你身,痛在我心。”刘泠盯着他,“我一定要亲自照顾你。” 她舀一勺米汤,递到他口边。这种照顾和被照顾的角色,二人都是生手,配合得也不是太好。一勺汤水洒下,沈宴寻巾帕,却碰到了刘泠伸过来的另一只手。 “我来……”异口同声。 两人的指尖相触,一冷一热,刘泠抬眸,差点错过沈宴眼底一闪而逝的狼狈和尴尬。 她手指颤一下,握住了他的手,一起放在被褥上。而她本人倾身,跟沈宴咬耳朵,“沈大人,你这么不适应,是因为我是第一个照顾你的人吗?” 他顿一顿。 两人沉默地对视良久,刘泠平直的唇角上扬,轻声,“我猜对了?” 她正襟危坐,“于你是第一次,于我也是第一次。我们的缘分如此上天注定,沈大人,你违逆不得。” 沈宴望天,嘴角轻抽,“你是不是什么都要扯到情情爱爱的事情上去?”他停顿一下,“郡主,你脑子里只有这些吗?” 刘泠想了想,“不是。但是只有这些是最美好的,是我最愿意去想的。” 她这样说的时候,面上诚恳,其实心里有些烦躁难忍。这些,在沈宴这样的人看来,一定很可笑吧? “这样吗?”沈宴的手放在了她肩上,思索片刻,“那郡主该多去找些此类型戏文话本看一看。” 刘泠倏地看向他,眸子湿润又莹亮。在她脸上乏善可陈的表情中,只有眼睛泄露了她的情绪。沈宴被她这样的眼神看得奇怪,视线移开,看向窗外,“怎么了?” “没什么,”刘泠叹息,“就是觉得,我眼光怎么这么好,看上沈大人这样的人物?如果我早遇到你,也许……”她的声音低下去,自己也不太愿意说。 也许什么? 沈宴心里替刘泠说完了她未说下去的话:也许她就不会和陆铭山定亲了。 沈宴和长乐郡主此前不熟,但和陆铭山……算是挺熟的。 这样一想,沈宴顿失和刘泠继续说话的兴趣。 索性沈宴伤势本就不重,养了两天,二人便商量上路。 一路上,刘泠再三跟沈宴确认,“那些黑衣刺客,是针对你的?你怎么会惹上这些人?” 沈宴为自己受伤的手臂缠上绷带,“是与锦衣卫针锋相对的人派来的。平时拿我无法,好不容易有落单的机会,自然想置我于死地。” 二人说话时,正坐在树荫下歇脚。想让刘泠给自己递些水。但刘泠动也不动,他奇怪回头,对上刘泠冒着粉红泡泡的、饱含情意的眼神。 “你吃春=药了?”沈宴冷静问。 “沈大人,”刘泠手搭在他肌肉紧实的手臂上,“我都不知道,原来你这么在乎我。” “哦,郡主又脑补了些什么?”沈宴淡定问。 “……我不是脑补,”刘泠白眼飞他,“原来之前沈大人不肯跟我同行,是出于保护我的目的,我真是错怪你了。原来沈大人本质上,是这么一个温柔的人。” “你想多了。”沈宴懒得抬头,他一直很奇怪,她是怎么做到一边脸色平淡、一边跟他说这些肉麻话的? “不过,我对沈大人你也很好啊,”刘泠道,“那晚,我看出了那些人在躲着我,想来是认识我,忌惮我的身份。有我陪在沈大人身边,你会很安全的。” “呵。” “你笑什么?”刘泠问。 沈宴指挥不动刘泠,便起身自己出去找水。而刘泠一直跟在他身后,执着地、一遍遍地问,“你笑什么?” 沈宴忽的转身,俯身勾住她下巴。伸手拭去她面上乱发,鼻息相触,他幽幽道,“他们为什么给你面子?” “因为我是长乐郡主。” “连锦衣卫也想杀的人,为什么给长乐郡主你面子?” “真是什么都瞒不过沈大人的眼睛,真实情况是我雇的人,想玩一出‘美女救英雄’的戏码。沈大人有没有被我感动到?” 沈宴留给她的最后一眼很讽刺,连跟她绕弯的兴趣都没了。 刘泠看着他背身,静静的,眼神冷了下去。   ☆、第19章 玩的就是心跳(上) 虽说这些年来,常在邺京和江州两地奔波。但事实上,长乐郡主的社交范围并不广。能认出她的身份、且不想伤害她的人,闭着眼睛,也不过那么寥寥几个。而就是这么几个人中,有人与锦衣卫不睦,想刺杀沈宴。 当这几个人和沈宴有利益冲突,刘泠该帮谁呢? 刘泠选择两不相帮。且在两不相帮的前提下,她实际上更偏向沈宴。不然,何必更坚定自己不走的决心,以保证沈宴的安全? 也许刘泠平时不喜欢把自己所为宣扬得天下人都知道,但在沈宴这里,她是一定要让沈宴看到自己为他所做的—— “沈大人,有我在一日,你便不会有任何危险。你看我对你多好啊。” 沈宴的反应,就是没啥回应。但说来可惜,在之后的一路上,再没碰上什么刺客,让刘泠扼腕遗憾,失去了再救英雄的机会。沈宴却认为这很正常,“若第一次杀不了我,之后也只会是徒劳。且离锦衣卫的能力范围越来越近,他们也不敢再轻举妄动。” 很快,沈宴与刘泠二人,追上了之前的人马,跟自己的手下汇合。沈宴那边倒也没如何,广平王府这边,灵犀灵璧、还有杨晔等侍卫,重新见到长乐郡主,均激动得热泪盈眶,“郡主,属下保护不力,让郡主受委屈了(郡主,您要走,怎么不带婢子一起呢)!” 刘泠扶额:围着她的人实在太多了,而这正是她想离开的真正原因。 不给自己和沈宴单独相处的机会,怎么能把沈大人那颗冰山美人心撬开一角? 锦衣卫中,罗凡等几个知道“郡主有未婚夫”内情的人,神情复杂地想着方才回来时,二马并行,雪沫子飞溅,沈大人先下马,郡主伸手讨抱。虽然沈大人未满足她,但这二人同行的画面,俊男美女何等养眼。沈大人该不会还是沦陷了吧? 这可太糟蹋了。 “沈大人!”与手下重逢,被簇拥中,刘泠眼尖地看到另一边锦衣卫说了什么,沈宴便要离开,她无可无不可地高声叫住。因声音不低,再加上对沈宴的热情与众人独独不同,四周静下,皆把时间留给郡主和沈大人。 刘泠看到沈宴没有再往远处走,他微微低着头,像在思索什么。半回过头时,她看到沈宴双眸黑漆漆的,一望无底。 刘泠并不觉得自己的喊话很引人注目,她做什么都一副高贵的、理直气壮的腔调,“你趁着我不注意,往哪里逃?” 逃跑? 她从哪里得出这个结论的?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沈宴对她简直无话可说,不想和她隔空争执,他只好重新走回来。走到近前,他看到她细长又雪白的脖颈,像一捧雪般引人遐想。她仰着头看他,他低着头看她,神色均淡淡的,“你又作什么?” 拔开碍眼的诸人,刘泠端着架子再近几步,清贵雅致。她想和他紧挨着站,但沈宴警告的目光冷厉如有实质,刘泠迫于他的威胁,只好停下来。几步的距离,让刘泠的傲慢打个折扣,“我没有作,我是来多谢沈大人亲自寻到我,护我平安。我很感谢沈大人,沈大人肯不肯赏脸……” “不用了,”沈宴虽是拒绝,语气却不算强硬,很是客气。但他看她的眼神,笑意一顿,“郡主很忙,我不打扰了。” “……”刘泠被他的笑容闪了一下。 意味不明的、又会发光的笑,真好看。 刘泠本来觉得自己心如止水,可她现在盯着沈宴,半晌说不出话。 沈宴看她如此,露出了然的眼神,或许也有几分极淡的傲,他知道自己对姑娘的吸引力如何。沈宴不再跟她说话,与锦衣卫诸人去商量事情了。 刘泠冷静下来后,抹把脸:沈宴笑她什么?他凭什么断定她之后会很忙? “郡主,那个,”回房歇息的路上,下了无数次决心后,灵璧小声开口,“岳姑娘来了。” “谁?”刘泠没听清。 “就是那个仪宾大人原来的未婚妻啊!” 灌木丛窸窸窣窣地刮过裙裾下角,刘泠脚步停下,没什么表情地看向几个侍女。众女面色煞白,跪下请罪,称是自己不小心碰了郡主的书信,甘愿受罚。 “罚面壁三日,再加一季月钱。” 惩罚下发的同时,刘泠眯着眼,透着夕阳垂落的方向,看向黄昏下墙角,花影横斜,温柔芬芳。 岳姑娘? 那是岳翎。 陆铭山心中的白月光,让他变得不冷静的那个女人。 如果不是灵璧突然提起这个人,在把全部心思放到沈宴身上后,刘泠几乎忘了岳翎的存在,忘了自己之所以找沈宴疗伤的缘故。想不到当她差不多放下了这个人,这个人又冒了出来。 “郡主,岳姑娘已经来了好些天,”灵犀上前,小心抬起郡主的繁复裙摆,“郡主要见一见她吗?” 刘泠表情干巴巴的:她终于明白沈宴那个不知所谓的笑是什么意思了。她会变得忙,原来是这么回事。看来他对她的那堆破事,略知一二。 想到沈宴俯视她的那个眼神,刘泠心中略恼,狼狈生起,觉得他在看自己笑话。她像是一张白纸,沈宴扫一眼,就能看出她那些尴尬,而这是她很不愿意的。在侍女面前,刘泠想着沈宴,咬了咬牙,强声为自己找回尊严——“我为什么要见她?她是谁?凭什么见我?” 这是刘泠给出的回答。 众人被堵住,无话可说:当岳翎以楚楚可怜的胜利者姿态,出现在大家面前时,没有人怀疑过她会见不到郡主。郡主和仪宾大人之间感情深厚,发生了这样大的事,郡主冲动易怒,一定不会饶过岳翎。大家只担心郡主太狠心,死命折磨岳姑娘,亲手断送她和仪宾大人的情谊……毕竟不是没有先例,郡主的亲弟弟,现在还奄奄一息地在广平王府昏迷着呢。 但刘泠却是根本不见岳翎。 “郡主不肯见我?”当夜,换了身略华丽新裳的岳翎岳姑娘,垂手等在灯火明耀的长廊中,得到的便是这样的回复。她怅然若失,喃声,“她怎么会不想见我?毕竟……”她强行拉住侍女的手,快声道,“姑娘,能帮我探探是什么缘故吗?郡主她不可能不想见我的啊!” “你干什么?快松开!”被拉住手的侍女怒斥,脸现不耐,浮现那种瞧不起人的表情。 岳翎如被激般,脸色微白,失落地松了手,后退。她这样的身份,就是长乐郡主身边的侍女,都不把她放在眼里。可是当初,若非……她现在,未尝不能得到和长乐郡主一样公平的待遇。 “喂喂喂!喊你半天,你怎么不吭气?你们王府的人这么没规矩?谁许你来这边的?”失魂落魄地走在回去的路上,岳翎被身后一不耐烦的人喊住。 夜火微微,她回头,怯怯地抬起一张小脸,眸子湿润润的,水雾若滴。 罗凡被她这样的表情吓了一跳,摸摸脑袋,“你、你别哭啊,我又没说什么。”他小声,“锦衣卫这边本来就是不能随便乱闯的。” “抱歉,我不知道。”岳翎垂下头,又细声,“但我不是王府的人。” “那你是……?” “我?”岳翎怅然,望着空中一轮浩大橙黄的明月出神,“我和郡主,算……相看两生厌吧。” 罗凡支起了耳朵:看起来,长乐郡主身上,似乎有不得了的八卦!一定要把这位姑娘带去沈大人那里,让沈大人看看长乐郡主的真面目! 被诽谤的刘泠,坐在明火床榻上,正琢磨着找什么借口去找沈宴。她不想考虑别的事情,沈宴成了她漫漫长途中的唯一调剂品。她派侍女前去请沈宴过来叙事,一个时辰过去,侍女去了一批又一批,仍然没把人等来。 刘泠坐不住了。 “怎么连人都请不来?说我食欲不振,说我梦魇了,说我重病了……随便你们找什么借口,为什么连沈宴人都见不到?”刘泠拍桌子。 “婢子说了啊,”侍女也很委屈,目光闪烁着回话,“婢子说郡主水土不服,上吐下泻,下不了床,请沈大人去看看。但沈大人正忙着,听了婢子的话,他笑了一声,说了个‘哦’,就没下文了。” 刘泠简直能想象沈宴那种玩味的表情,“他笑个屁!什么意思?不把我当回事?那我也不把他当回事!” 众人齐齐点头:对!郡主!这才是你应该有的节操! 刘泠转头问灵犀灵璧,“有没有准备些迷药之类的,能药倒沈大人的那种?” “……”郡主你不是不把他当回事吗?!   ☆、第20章 玩的就是心跳(中) 众侍女觉得棘手,怎么可以放任郡主的这种坏主意呢? 灵犀苦口婆心道,“郡主,沈大人并不隶属我们王府,他任职锦衣卫,听令的是陛下。郡主只是要求沈大人护送我们回京,却没把沈大人变成自己的从属啊。所以……” 刘泠灵感被激,“所以我应该想办法把他变成我的属下?” “……”灵犀为郡主异于常人的思想默一下,“所以郡主该意识到,郡主不可能什么事都要求沈大人出面处理。” 刘泠挑挑眉,理智一点点恢复。她觉得有些意思:让沈美人事事记得她,照顾她?嗯,她身边人实在太多,人多规矩大,未免难以走近沈美人。 翌日,刘泠把杨晔等自己手下的侍卫唤过去,要他们提前入京,探查一些事;再把小厮侍女等清点一番,让他们回京去送信兼清理旧舍。换言之,刘泠打算只留下几个侍女,其余人等都要派遣出去,不要打扰自己跟沈宴的日常。 “郡主有什么任务交给属下?”杨晔问。 刘泠想片刻,沉了目,“去邺京查沈宴。” “确实,沈大人的出身背景之类的我们一概不知……”如果郡主要抛弃旧仪宾大人,投入沈大人的怀抱,当然要弄清楚沈大人的家世。 刘泠看他们一眼,“那些不重要,重要的是查清楚沈宴有没有亲事在身,有没有红颜知己,有没有和女人……嗯,你们意会。”她眉目冷淡,“我要三天内知道他现在有没有定亲或成亲。” 杨晔等人头皮一麻,觉得自己肩上责任很重:三天时间,日夜兼程赶路,还要把回信送到郡主手上,势必紧张。 于是众人匆匆离去,连跟锦衣卫交代一声的时间都没有。 刘泠终于堂而皇之地把自己身边人马骤减,出发上路前,在青年不太好看的面色下,她硬是平静地把话说下去,“我手下有些事处理,先行离开。之后本郡主的安危,就交给沈大人全权负责了。” 沈宴看她的目光幽暗,瞥向她身后侍女的目光,更是如冰峰一样。侍女们吓得往后退几步,见沈大人没说什么就走了,才怯怯看郡主。刘泠淡定至极,“上马车,反正沈大人会保护我们。” 侍女掀帘,脚踩小凳,刘泠忽察觉一道强烈的目光盯着她。她回头看去,用冷而直的目光回望过去,成功让罗凡窘迫地低下头,不敢再露出那种愤懑的眼神。上了马车后,靠着舒适的软垫,刘泠闭目问,“站锦衣卫那边的,就是岳翎?” “啊?”灵犀灵璧以为郡主没看到,就没提,等刘泠问起来,她们才迟疑点头,“是,那就是岳姑娘。”又试探郡主的态度,“可是岳姑娘怎么会和锦衣卫一边?” 刘泠没理会,脑海里想着方才看到的。 一片青色男儿郎边,独独的雪白丽色极为吸引人的目光。那是月光下一束纯白的茉莉花,露珠滴翠,娇艳婉约。也许不如何惊艳,却足以让男人升起保护*。 现在,沈宴不就这态度吗? 刘泠懒得理他,她要等着杨晔的回复。只是在这期间,刘泠对沈宴一点也不手软,各种龟毛的、无理取闹的要求,莫名其妙、鸡蛋里挑骨头的讲究,往往让去回话的锦衣卫一肚子气。她故意用这种办法激怒沈宴,心情焦躁,急需一场争执。 岳翎倒是几次想找机会见刘泠,但刘泠撑着那口气,硬是不见。 在锦衣卫快忍耐不下去的时候,午间在驿馆休憩,刘泠终于等来了杨晔的回复。他刚入京,查探事情自然不可能速度那么快。能回信这么及时,不过是因为他只匆匆查了沈宴的婚姻问题。杨晔在信中明确告知刘泠——“沈大人目前没定亲,更没成亲。” 盯着那短短一行字看了半天,刘泠的嘴角轻轻勾了勾,心情舒畅了许多。她就知道,沈宴一定是逗她玩!他就喜欢看她在这边干急没办法! 刘泠给杨晔回信,让他继续查。让侍女收好信后,刘泠站在门窗前,望着晴朗的天色,决定出门踏青。 “……郡主,现在是大中午啊。”七月的毒日啊,哪有这个时间段踏青的? 刘泠坚持踏青,灵犀灵璧等众女只好取了伞和冰水,陪郡主出门晒太阳去了。 此时,沈宴处理完今天的事务,出门时看到负责日常采购的锦衣卫正苦哈哈地等着他。见到他出来,来人立刻激动地送上报章,“沈大人,郡主每日开销太大,再这样,我们回京的预算都不够了……” “广平王府没表示?” “属下问了灵犀姑娘,她说他们的东西已经运回京了,郡主身边除了留下的几个人,别无他物。”锦衣卫发愁,“但是郡主千金之躯,我等又不能随意打发,沈大人您看……要不要用您的私账,给郡主走账?”如果沈大人肯走私账,那他还可以顺手多划一些,把锦衣卫的开销也往沈大人私账里挪一挪,让公账变得漂亮一些。 沈宴不冷不热地看他一眼,“我为什么要替她掏钱?” “……”因为明眼人都能看出你们两个在谈情说爱啊! “把账本给我,”沈宴沉吟,拿笔一道道删下去,“削减郡主的用度,冰块、熏香、软榻……之类无用的一律取消,唔,她的马车也过了,同样减掉。” “不、不行啊沈大人!”属下被沈宴的大毛笔惊住了,看沈宴还要继续删,连忙把账本夺下来,“够了够了!您这是虐待郡主!郡主若是告到圣上面前,我们也……” “她不会。” 沈宴答得如此笃定,属下却嘀咕,“郡主舍不得告您,可不一定舍不得告属下……” “下去吧,”沈宴停顿片刻,决定自己解决这件事,“我会找时间跟她谈一谈。” 沈宴万没有想到刘泠这种养尊处优的人物,会在晌午时分,想出踏青这样的嗖主意。离了驿站,又行了不远,才在一道曲水岸边找到刘泠等主仆几人。刘泠坐在河边绿荫下,细长的柳条飘荡,有的拂过她的肩身,有的垂在河面上。侍女站在另一边守候,刘泠一人坐在那处地方,拿着帕子擦面上的汗。 侍女先发现沈宴的到来,目光一亮,向沈大人请过安后,就小声诉说郡主的无理要求,并希冀沈大人劝一劝郡主。 沈宴再次被刘泠惊得无话可说,乃至想笑,“听说郡主忽感晴光正好,想纾解心情,便心随意动,出来踏青?” 听到有人一本正经地调侃她,陡听出是沈宴的声音,正坐得不耐烦的刘泠心头涌上她自己都莫名的欣悦之情,仰起了头。她斟酌了下,决定接受沈宴给自己的这个定义,“……嗯。” 她用目光贪婪地看着沈宴: 他肤色呈淡金色,眉骨突出,睫毛长而翘,眼窝有些深,又偏娟秀隽美。这样骨相端正的相貌,又因为眼角下像泪痣的疤痕而添艳异诱=惑。嘴唇线条简洁干脆,平而直,如他的性格般不拖泥带水。 他在她面前撩起曳撒蹲下,她觉得他这个动作真好看。 “郡主,我决定削减你的开支。” “好。” “马车没了。” “好。” “碎冰没了。” “好。” “铺床的绫罗绸缎也没了。” “好。” …… 不管他说什么,她都以一种不在意的、慵懒的态度说“好”。本来预计的争吵,在刘泠单方面的偃旗息鼓下,平和解决。沈宴看她的眼神古怪,忍不住道,“你又想作什么?” “我不作什么,”她居然听懂了他给她的评价,没把“作”听成“做”,伸手捧着离自己很近的这张好看的青年脸,和气道,“你给我什么,我就要什么;你不给我的,我也不求。你要减的那些,本来也不专属我。那些不要都没关系,我知道沈大人舍不得我委屈,会给我更好的。” “我会给你什么?”他垂了眼。 “你的心。”她静声。 他蓦地抬眼皮看她,眸底深幽。凉风袭袭,沈宴眉目变得柔和,他起身后,伸手在她发心揉了揉。 刘泠听到他低沉的、带笑的、半真半假的声音,“想的还真多。” 刘泠被沈宴带了回去,下午上路时,她上午时还拥有的豪华配置,一切都消失了。马车已经被处理掉,换回来的,是普通人乘坐的、摇晃得厉害的简陋马车。侍女们气得要找沈大人告状,刘泠回头,看到沈宴骑在马上。光有些刺眼,她不知道他有没有在看她,却对那个方向一笑。 沈宴收回目光,目视前方:他当然会给她更好的。   ☆、第21章 玩的就是心跳(下) 再歇息时,是到下一个城池。小地方人口密集,在过城门时,诸人便下了马,有先押送云奕去驿馆的,也有无聊地在路摊前闲逛的。而刘泠和侍女下马车后,逛街的目的只有一个:跟在沈大人身后,看看沈大人去哪里。 街道很窄,行人又多。因没有规范的管理,小贩担着篮子,就在路口吆喝。再加上青年人高腿长,身形敏捷非一般人所能及。种种现象导致,刘泠想走到沈宴身边,困难重重。 刘泠冷眼看着前方渐远的沈宴:她还不信怎么都拿不住他了! “沈宴!”刘泠高声叫道。 人影来去,视线阻挡又让开后,那青年背脊微僵,有个回头的动作,但被他刻意忍住了。 “沈宴!”刘泠再叫。 两人之间的人流骚动,许多人都好奇地向这边的貌美姑娘看去,并顺着姑娘的目光,找到她的情郎。 “……”跟随郡主的灵犀灵璧觉得甚丢脸,面红耳赤地垂下头,想作隐形人。 沈宴侧身,看向人潮后的刘泠。距离不算近,他什么样的表情,刘泠并看不清。 “沈宴,你要做那抛家弃子的小人吗?”众目睽睽下,刘泠无动于衷,声音根本没有压低。 “我抛家弃子?我们有成亲?”和刘泠不同,沈宴的声音根本没有抬高,但偏偏能清晰地传到所有人耳中,带着磁性。众人只见那身形修长的青年抱臂站在人后,目色冷峻。纵有人想指责他,也不敢靠近。 “没成亲,那也定亲了!你背着我乱来!”刘泠声音如同从寒泉中打捞上来,让大家对她的话不觉信了几分。 “我这样,不是因为你先背着我找小情郎?你从不把我放在眼里……” “沈郎,你实在误会我良多。谁敢不把你放在眼里?堂堂锦衣十四……” “既是家事,便不要在街上讨论,徒惹人笑话!”沈宴本是舒缓的神情顿住,硬邦邦打断她即将道破他身份的话。为怕刘泠说出更多不适当的话,他不得不向她大步走去。 刘泠站在原地,发随衣扬,意气风发。 沈宴站到她面前,看她对他的得意不减,也觉好笑。她落在面颊上的碎发有些乱,他手指动了动,替她拂发。 “夫君,你待我可真好。”刘泠揶揄他。看沈宴扬眉,她连忙拉住他的手,堵住他的话,“这次我头上可没有虫子!你别想诈我!” 说完,她白了他一眼。 沈宴笑,也想起上次逗她的事了。 刘泠用自己独特的办法,终于把沈大人约到了自己身边。虽然他走在前头,并不和她并肩而行,看起来像是两个毫无关系的陌生人。不过也就两三步的距离,随时能跟上。 刘泠盯着沈宴的背影看,妄图他回头跟她说话,或对她笑一笑。但是没有,沈大人高冷至极,恐怕都快把身后的人忘了。 刘泠百无聊赖,故作伤感,“沈大人,你什么时候把你的心给我呢?” “一会儿。” “……!”这个回答真的惊住了刘泠,让她口齿结巴,“一、一、一会儿?” 沈宴看她那副极度吃惊的表情,心情略好。 刘泠想再问清楚,但沈宴又故作高深地不理她。她哼一声,移开了目光:他不理她,她也不理他。 她这才将目光落到了街两边的各种小摊上,带着轻松又期待的心情去看去听。如此一来,她很容易把沈宴丢到脑后。但过片刻,跟着她的侍女提醒,“郡主,沈大人好像在叫你。” 刘泠抬头,几眼不到的时间段,沈宴又离她一大段距离了。让她稀奇的是,沈宴怀中抱着一头粉色的……小猪?青年冲她勾手,颇有喊自家宠物小狗的意思。 刘泠莫名其妙,在他叫小狗一样的动作中,黑着脸走过去,沈宴就把怀里的……猪,不由分说地放到了她怀中。 刘泠对上沈宴认真严肃的表情,努力猜测他的意思,很是不开心,“你骂我是猪?” “当然不是,”沈宴难得跟她说话的时候声音温和,“我在把心给你。” “你骂自己是猪?”刘泠看他的眼神,分明在说“你有病吧”。 沈宴当然不可能是这个意思了。 刘泠再猜,“猪心?朱心?是这个意思吗?”这么一想,勉强也有点情意在了。 沈宴道,“把猪杀了吃,你想要的心,不就有了?这边的风俗便是这样。” 刘泠怀疑地看他,他表情特别正经,不像开玩笑。 沈宴想一想,顿住,“你、你不会杀猪,总知道怎么吃猪肉吧?” “你才不会吃猪肉!”刘泠认真研究中,反应过来,“你是真的不吃猪肉!”所以,根本没有什么给她心一说,他还是在逗她! 她冷着脸想:她真是为沈宴提供了不少乐趣! …… 罗凡等几人带岳翎出来采购食物,在街头,将沈宴和刘泠的互动,从头看到了尾。罗凡脸色难看:沈大人到底怎么了?明知道郡主在玩他,还……他肯定被郡主蒙蔽了!这一切,得靠岳姑娘解决!这正是他强行把岳翎留下的目的! 罗凡目光灼灼地落到岳翎身上。 岳翎怔忡地看着刘泠,眼神微闪。片刻后,她低声对罗凡说,“罗公子,我必须到郡主身边,求您……” “放心,我一定会求沈大人帮你的。”这正是罗凡的目的。 只是罗凡想把岳翎带到沈宴面前,想让沈宴听一听岳翎的故事,沈宴无兴趣。回京途中,得审问云奕,还有一堆琐事等着他安排。他本身好奇心又不强,并无探知别人旧事的爱好。 “沈大人,您不想知道郡主和岳姑娘,还是陆公子之间的那些事吗?你不想知道郡主到底是什么样的人?”虽然被沈宴安排了一堆事,但一闲下来,罗凡就想拉着岳翎找沈宴。 岳翎也用楚楚可怜的目光盯着沈宴。 沈宴揉了揉眉心,平平道,“小罗,你这么喜好八卦,回京后,还是换个更适合你的职位吧。至于岳姑娘……你想见郡主,实在和我无关。” “求沈大人怜惜,”岳翎柔声,“郡主日前,似乎只听大人您的话。若您肯……”她似情急,向前一步,却步子不稳,惊“啊”一声,向地面摔去。 她和沈宴的距离这么近,沈宴一伸手,便抓住了她胳膊,避免了她摔倒。 “郡主……”岳翎惊慌地看着侧后方。 沈宴回头,看到刘泠那张无表情浮动的冷漠嘴脸,不觉松了扯着岳翎的手。沈宴并不是傻子,一瞬间便明白了。他看岳翎一眼:这个姑娘,心机可真深。 刘泠转身就走。 正此时,一属下到来,向沈宴汇报正事,他自没有时间再管长乐郡主想什么。 当晚,忙碌完后,如沈宴预想的那般,灵犀灵璧二女提着灯等候在外,说刘泠想见他。 二女将沈宴送到郡主屋门前,便欠身退下,并带去了其余侍女。沈宴若有所觉,迟疑了一下,还是推门进屋。 刘泠背身立在桌案明火前,灯火照在她那绣着遒劲枝梅的披风上,云发如长歌,用白玉簪子松松斜挽,好像一晃,长发就会散下。听到门边动静,刘泠回过身。 她忽转的身影眉目,在灯火下,如花开瞬间,惊艳至极。 她手一扬,披风落地,少女纤娜有度的完美身形,玉体盈香。 沈宴不动如山,眸子幽暗。   ☆、第22章 被看的男女(上) 纱帘微卷,门窗尽掩。甜暖的炉香向上空飞飘,点映着微微昏色灯影。悄无人声中,少女低垂着头,又上撩眼皮,向门口的青年看去。 那一瞬间,她杏腮雪白,眸如秋水,冰玉为骨,立在灯影下的身影圣洁优美。以她为中心,发香和体香交缠,再带上炉中暖香,丝丝缕缕地向沈宴的方向飘去。 沈宴呼吸滞住,心脏仿若不属于他自己般,一时要从胸口跳去。他即刻转了身,手放在门上。 身后响起刘泠随意的声音,“你可真胆小。” 胆小? 沈宴眸子轻眯,火光跃跃。他身子停顿半天,回身看她。她仍然赤着身子,毫不羞赧,大大方方地任他打量。 情窦初开,花前月下,透着若有若无的迷雾,一切都沾染了尘世情。那是人类身体最原始的悸动,就算再克制,身体里的每寸血每寸骨,都在叫嚣着,热潮想要冲出体内,肆意冲撞。 沈宴咬了咬牙,“我们不是一路人。” 刘泠目光幽凉,可有可无地看着他。她没有表示什么,但这种冷静的目光,本身就是对男人极大的挑衅。 沈宴警告地看着她,“你玩过了。” 刘泠还是没说话,只是靠着桌子,上身后弯,弧线婉约又简洁。如云长发散荡,包裹着她年少的胴、体,一分一寸,向下游滑。站在光明中的姑娘,她美丽张扬,在寂静的夜中独独绽放。 面部乖巧得理直气壮,身体裸=露得正气凛凛。脖子以上欲说还羞,脖子以下欲拒还迎……她艳得足以让人发狂。 沈宴垂下眼,沉默片刻后,再抬起时,他说了句糙话,“老子不是你能招惹的。” 烛火荜拨一声,暗下又大亮的瞬间,沈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向她大步走过去,眸子里的黑色越来越沉,整个人的气场变得幽秘飘虚。他站到了她面前,她抬头看着他,伸手想摸他的脸,手被握住。刘泠就着沈宴的手,靠向他怀中,另一只手滑进衣襟,向他被衣料裹住的上身摸去。她摸到他的肌肉,闭着眼勾勒他的身形——没有夸张到处处肌肉,却紧实坚硬,触感极好。 刘泠懒懒道,“不能招惹你?你是贞=洁烈男,要为谁守身如玉?” 这话的挑衅味道更浓了。 沈宴懒得跟她玩这种斗嘴游戏,喉结动了动,向她俯下身去。他目光笔直地向她锁骨以下看去,香软柔滑,伸手一掬,鲜嫩得好像能掐出汁来。刘泠身子一僵,呼吸有些急促。 她的长发被青年撩开,湿润滚烫的呼吸贴着她耳根,低沉喑哑,“第一次?很紧张?” 嘲弄又玩味。 刘泠其实从未这样与男性亲密过,他贴过来时,她抿着唇,也略有些不自在。听到沈宴轻笑一声,直起了身,淡声,“玩不起就不要惹我。” 玩不起? 刘泠冷不丁伸出手,拽住他的腰带,从后贴上去。她感受到青年瞬间僵直的身体,看到他幽火般的眼底,淡声,“来。” 谁跟你玩不起? 我当然玩得起! 沈宴看着她。 两人对视的目光火药味十足,又带着奋不顾身的狠意和狂烈。 沈宴眸子染上红血丝,勾住她的手往后压,唇齿向她胸前袭去,似笑非笑地应,“来!” 她被抱起来,上身无着力点,被青年大力向后一推,忙伸手搂住他脖颈。双腿紧贴他的腰线,微凉的身体因他的碰触而战栗。可这种刺激感,明显让刘泠更为兴奋。她喘着气,手指若有若无地勾着他颈后衣领。 仰头看时,少女胸口微微起伏,神情片刻的青涩迷离,让沈宴扬了扬唇角。他没说话,眼睛却在说——“你不过如此。” 刘泠哼声,女子此方面的经验,天生逊于男子,更何况她本不是多饥渴的人。在青年灼热的怀抱中,她微微平息自己飞快的心跳,用目光直直地看着他——抱着她的这个人,额发微湿,鼻尖也渗着细汗。他眸子因情而发亮,亮得她口干舌燥。 她用眼睛亲吻他,拥抱他,睡他。他的身体,再次不受控制地起了变化。听到刘泠自得的笑声,沈宴狼狈地低头,目光落在她身上,再次凑过去。 室内空气夹带着男女燥热的望想,难舍难分之际,沈宴突地扬手,无形的气流在半空中窜出,向刘泠打去。 刘泠有些惊慌地侧头躲闪,冷冽的风擦过她面颊,发丝凌乱。 砰砰砰。 几声响,禁闭的窗子被冲开,院中竹湿烟浮,纯白的花瓣飘落,有几朵悠扬地飘进室内,轻轻地在地砖上打着卷。暖香微散,清凉的夜风从四面进来,破解了屋中奇怪的气氛。 “沈大人什么意思?”刘泠打个战栗,沉眸看着上一瞬还埋首在自己胸前的青年。 他衣衫不整,她更是一衣不着。 “你什么意思,我就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刘泠反问。 “你让人在屋中染了勾引情=欲的香,我虽闻出来了,却不想跟你计较,”沈宴勾着她的下巴,目光仍盯着她的脖子以下,那处的雪白一团上,有他留下的痕迹,“可你不该引人前来,围观好戏。” “……”所有的旖旎被冷水浇醒,刘泠无话可说。 她用一种难言的神情看着沈宴,“……我都忘了你是做什么的了。” 锦衣卫。 沈宴是锦衣卫,不是一般的锦衣卫,更是十四千户之一。他能走到这一步,本身的能力便极为出众。刘泠的那些小手段,对别的男人可能有效,但在沈大人的随眼一瞥中,却是毫无秘密可言。沈宴不说,要么是他宠溺她,包容她,要么是他心大,懒得跟她较量。 眼下看来,沈宴是懒得理她。 沈宴弯身,将地上的披风拾起来,给刘泠披上。他听到刘泠寡淡的声音,“没错,我是算好了时辰,请人来找你。你是我的男人,岳翎凭什么觊觎?既然有人不知道你是我的,我就让大家都知道好了。” “你的男人?”沈宴笑了一声,俯身勾起她的小脸,手掌捧住她胸前的白玉。他以一种看似随意、实则温柔的姿势拥住她,低头看着这个漂亮的小姑娘。她依偎着他,皮肤雪白娇嫩,轻轻一碰,就是一片红。即使跟他见过的所有女人比,刘泠也绝对是美得最亮眼的那一个。 沈宴有些走神:这样的小美人,陆铭山是眼瘸了,居然看不上?岳翎和这位比,差得未免太远。 在少女湿润的眸光中,沈宴声音低悦,麻得她战栗感一股股生起,“岳翎觊觎谁的男人,嗯?” “沈宴!”刘泠惊得后退,他竟是跟着她向前一步,自在地把她捞入怀中。她想挣扎,可他只在她身上轻轻一撩,会点火一样,少女的身子一下子酥软,跌在他怀里。 刘泠面孔微红,有些发恼,“既然怕人看到,你为什么不走?还留在这里干什么?” “我不是说了吗?”沈宴语气凉凉,“你什么意思,我就什么意思。”她在他身上软成一滩水,赤=身粉红,估计没听清他的意思。沈宴咬着她粉红软耳,在她耳边留下潮湿暖热的耐心解释,“你不就想让人撞见我们吗?你并不害怕,因为你觉得我一个男人,有外人进来,就算神志不清,也一定会为你挡一挡。”稍顿,“可你算计我,我为什么要为你挡一挡?” 他笑得真好看。 “你笑得真下=流。”刘泠评价,看沈宴面色淡下。 屋外的脚步声渐近,沈宴仍然不放开她。刘泠看着他的眼神发冷,咬牙,“你卑鄙……”他神情不变,刘泠恨声,“你真的要我被别人看光?” 两人目光平静对视。 半晌,刘泠放松下来,带一种不管不顾的疯狂意味,冷笑,“好,谁怕谁?既是沈大人的意思,我自然如愿满足。”   ☆、第23章 被看的男女(下) 夜有寒蝉蛙鸣声,顺风而来的,还有纷杂的脚步声—— “让开!我等有要事求见大人!” “这里是郡主的居所,就算你们是锦衣卫,也不能硬闯!” “我等并未硬闯,是郡主派人提前告诉我等,若有需要,可直接来此地找寻沈大人。” “……郡主没告诉我等。” 屋内,暖香被与寒夜浸染的清香取代,刘泠耳听着外头越来越近的辩声,眼看着她面前形相清癯的青年。沈宴伸手抚弄她面颊上的散落软发,漫不经心道,“你若道歉,再不惹我,我便放过你。” 刘泠回他,“你若道歉,再不玩我,我也放过你。” 沈宴沉眼,如寒星肃杀,在苍山顶上,遥远而清冷。他道,“真被人撞见了,你身为女子,吃亏得多些。” 刘泠手勾着他脖颈,与他紧紧相贴,语气亲密得有些发冷,“那有什么关系?不是有沈大人你陪着我吗?”另一手扬着他的腰带,手被沈宴即刻按住。 “郡主,锦衣卫来访,求见沈大人。”庭院已传来侍女的通报声。 而那一男一女如同没听到般,目光只盯着与自己相贴的人看。 “你认输,我就帮你。”沈宴压低声音。 刘泠眼中神采奕奕,手指在他下巴划了两划,吹一口气。沈宴眸子下垂,落在她娇艳又刻薄的红唇上。而这张唇,正说着激怒他的话,“沈大人开什么玩笑,你我不是要做一对相亲相爱的野鸳鸯吗?帮我?我不稀罕。” 沈宴力道一时不控,捏得她手腕发痛。他眼底布着红血丝,对她咬牙切齿,“你能有一刻不作吗?” “不能,”刘泠大大方方地回答。 沈宴舔了下后槽牙,被她的理直气壮气笑。 他往后退几步,给两人间留下足够的空间。在刘泠的眼中,他冷静道,“有人破门而入,我随时可走,但你呢?郡主,我不是一个心软的人,眼下并不是你跟我赌气的合适时机。” 刘泠抿唇,看着他的目光寡而冷。 “道歉。” “不!”顿一下,“你走。” “也不。” “……” “郡主?” “沈大人?” 长久没有得到两位主子的回应,院中的人都等不及。再加上如今乃多事之秋,怕二人出现意外,几位侍女也不再加以阻拦,紧跟着几个锦衣卫大人的脚步,忐忑地找寻主子的踪迹。 曲折的长廊,簌簌的飞花,在侍女的领引下,众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夜风凉澈,长时间的赤着,刘泠有些冷,伸臂抱住了自己。但在沈宴仿若看透一切的眼睛下,她想了想,将自己的胸脯骄傲地挺了挺。 “……”沈宴被她天外飞仙般的走神震得无话可说。 刘泠便与沈宴这么对立着,僵持着。他们的视线一直胶着在对方身上,不肯错过哪怕是眉毛的轻轻一抖。刘泠对沈宴抱着许多幻想,她觉得男人不至于心狠如此。可随着时间推移,随着最近的那道门开,她对沈宴再不抱不切实际的希望。 沈宴同时在等着刘泠认输。他回想起,锦衣卫中,其实也有女杀手。那为数不多的几个女子,曾因决不妥协的性格,给沈宴留下深刻印象。但那些坚毅,和长乐郡主的死撑一口气比,根本算不了什么。 刘泠撑着那口气,沈宴也撑着那口气。她觉得他不像男人,他觉得她不像女人,彼此都在心中把对方诅咒又暗骂,盯着对方的眼神一眼比一眼冷。 沈宴五感强,他比刘泠更早地听到屋外诸人动静。他虽然不动如山,眉眼间的神情却渐渐焦灼,飞向刘泠的眼刀子,恨不得劈了她了事。 在一个男子面前赤=身,刘泠其实觉得难堪。她心里怨恼沈宴,想把他五马分尸,并在怀疑自己为什么看上沈宴——她知道沈宴难搞,这正是他吸引她的魅力。只是现在,刘泠开始怀疑:这种心冷如铁的男人,没有女人嫁他,是有原因的。 “吱呀。”方才被沈宴推开的那扇门,终于被外头人推开了。 “郡主?沈大人?你们在吗?” 刘泠打个冷战,本能向后退。她眉目间闪过懊恼之情,理智回归,想自己为什么要跟沈宴玩这种幼稚的游戏?他好歹有衣衫遮掩,而她呢……正后悔着,忽感觉到烛火一暗,有风袭来。很快的速度,她被抱起来,脚下踏空,整个人轻飘飘地向上飞去。 刘泠瞪大眼,本能搂住人的脖颈。眨眼的瞬间,脚下再有实物的感觉,她被沈宴抱在怀中,站在屋顶横梁上,听到下面众人的疑惑声,“沈大人?郡主?你们确定他们是在这里?” 刘泠的头被压在青年怀里,再次闻到他身上的气息,却比之前闹得火热旖旎时更舒心。她开口欲说话,嘴被人捂住。沈宴的脸色黑得滴墨,鼻梁到下巴再到脖颈,是一道优美的弧线。他连看都不想看她一眼,声音硬邦邦的,“别说话,你不会闭气,会被锦衣卫听到。” 刘泠面无表情地抬臂,抱住了他精瘦的腰身:最后一刻,关键时刻,沈宴认输了。被她将一军,沈宴脸色难看,跟她说话都是用鼻子出气。 如果沈大人知道她因此更迷恋他,会不会更生气? 哼,气死他最好。 …… “去问一下那个谁,下一个落脚点在哪里?”从颠簸的马车下来,刘泠怀抱着一只粉红小猪,寻阴凉处坐下。 一会儿,灵璧带回“那个谁”的答复,“沈大人说,爱在哪里落脚,就在哪里落脚。” 再过片刻,另一边忙碌的灵犀过来,支支吾吾地跟刘泠说话,“沈大人问您,今晚想吃什么?” 沈宴拿怀中小猪做试验,给它喂猪尾巴草,闻言,漫不经心道,“爱吃什么,就吃什么。” “……”灵犀与灵璧对视,露出“我就知道会这样”的眼神,往锦衣卫那边去回话了。 沈宴监察过押解入京的云奕,又和众锦衣卫安排了接下来的行程,听到灵犀有气无力的回话,淡淡“哦”了一声,没现出什么对方期待的神色。在灵犀将走时,他才慢吞吞道,“跟她说,大家行累了,今晚早些休息。” 罗凡费解地看眼面前挺拔俊秀的锦衣卫千户大人,再扫眼不到十步距离外、树下那漂亮的郡主大人。他跟上沈大人的步伐,在沈宴去河边打水时,终于忍不住开口,“沈大人,你和郡主之间,到底怎么了?” “没怎么。” “……那你们互相不说话,几步的距离,还让人传话,让人跑来跑去,是什么意思?”就跟小时候他爹娘闹脾气,互不理睬、借人传话的表现,一模一样。 “贵族就该有贵族的架子,小罗你不懂。” “你们贵族这么会玩,我当然不懂,”罗凡这才想起,虽然沈宴和他们一道出生入死,平时看起来和他们一个样,但沈大人的家世,绝非他们能比。就说沈大人那些骄矜的富贵病,也就郡主那种出身尊贵的,看不出异常。罗凡沉默一下,“其实这样也好,沈大人,咱们做了这么多年兄弟,我是真心为你着想。我把岳姑娘请来,也不过是为了……哎,以前是我想的太简单,乱起哄。后来我想了,就算郡主不是那种脚踏两只船的人,你们也并不合适。你们走的不是一条路。” 长乐郡主走的是锦衣玉食的尊贵路线,沈宴却是行在万丈深渊中,踏着无数人的森森白骨,锦衣夜行。 “我知道,”沈宴修长的手晃了晃灌满水的牛皮壶,重复一句,“我当然知道。” “那你……” “我有分寸。”沈宴低声,听到那边的说话声,不觉侧了头。 跟随沈大人的目光,看到又是长乐郡主,罗凡有些不知道说什么好:沈大人,这就是你所谓的“有分寸”? 沈宴听到的说话声,来自于刘泠和岳翎。岳翎一直在找机会见刘泠,刘泠出于跟沈宴赌气的缘故,不肯相见。当迎面又见岳翎时,刘泠习惯性地吩咐侍女赶人。岳翎先一步上前,温柔道,“郡主说不想见我,那为什么去安怀县?我听说沈大人就是在那里找到的郡主。” “……!”刘泠瞬间回头,冷眼看她。 那眉眼柔和的姑娘,自是楚楚无害,纤弱可欺。   ☆、第24章 那是沈大人给我的 “郡主说不想见我,那为什么去安怀县?我听说沈大人就是在那里找到的郡主。” 这句话,如一把布满冰霜的寒刀,刺拉拉捅=进刘泠的心脏。 与她这样说的姑娘,低垂着眉眼,毕恭毕敬,甚至嘴角也挂着怯懦的笑。在旁人看来,更像是她委屈地站在长乐郡主脚边,被郡主迎面训斥。表面婉约以致柔弱的姑娘,却能说出这样尖锐的话来,给人以假象以乱象。 刘泠想到自己收到的那封信,有人温柔地提醒她,“岳姑娘是陆公子心中一生难以忘记的沉痛,就算你对陆公子有救命之恩,也远远不能比。” 就算放手,刘泠还是难以忍受这种背叛。如是站在一场梦的边缘,听着淅沥雨声,神志已经清醒,意识到这是假的,身体却还有自己的意识般,我行我素。她带着病态的执拗,想见到岳翎,想看看这个消失了那么多年、又突然冒出来的姑娘,到底是何等好本事! 沈宴又一次在他自己不知道的情况下,制止了她这种可怜的行为。 但是显然,岳翎有着和她一样的心思。 刘泠忽然明白,在她对岳翎始终不甘心的时候,岳翎也在不甘着。她质疑这个打破她爱情的女人为什么要出现,同时,岳翎也在想——曾经对她许下山盟海誓的男人,对她生死相许的男人,他的未婚妻,是什么样的人? 她也曾是他的未婚妻。 只是那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 遥远的,除了岳翎自己,可能所有人都忘了。 盯着岳翎看半天,刘泠上前,强横地逼她抬起头看自己。岳翎有反抗,但刘泠一个冷得无底的眼神,就将她吓住。她有些求救地看向锦衣卫那边、前些天帮着自己的罗公子,罗公子目有不忍,似想上前,肩头搭上一条手臂,沈大人表情平静地止住了罗公子。 再是别的锦衣卫,沈大人不管,当然也不会上前。而郡主身边的侍女,更是低头的低头,看风景的看风景,也有如灵犀灵璧这样和郡主关系好的侍女,幸灾乐祸地等着看岳翎的难堪。 刘泠高高在上,想对岳翎做什么就做什么。就算她要杀了岳翎,背后也有一堆人会为她收拾烂摊子。 她是郡主!所以她生来尊贵,不把人放在眼中! 就算这是岳翎一开始已经设想过的情节,但真实发生时,下巴上指甲掐进肉里的刺痛,仍时刻提醒着她的难堪。 她面颊通红,眼有泪光,心中默念着“陆铭山”几个字,却丝毫感受不到什么勇气,只是越想越心酸,越委屈。 “我是想见你来着,敢勾引我的人,正常情况下,我不会放过你。”刘泠与她说话的口气,也带着轻蔑,“你本该感谢沈大人,因为他的到来,我决定放过你。你却不死心,正好,我也是个不死心的人。” “你、郡主要对我如何?”岳翎颤声,“铭哥他……” “就算陆铭山在我眼前,我该怎么做,还是怎么做!”提起那个人,刘泠脾气明显变坏,暴虐的情绪在冰雪般的眼底流烁,“你没资格跟我求情,他也没资格!” “我让你给我跪下,你就得跪下!” “我让你去跟狗夺食,你就得去!” “陆铭山或许可以救你……但我更可以在他出手前,让你生不如死。” 刘泠阴狠起来,是真的不管不顾。她冰凉的手指划过年轻姑娘娇嫩的脸颊,“而你猜猜,那个始终放不下你的男人,会为了你,跟我决裂,跟广平王府决裂,跟皇室决裂吗?” 岳翎面色苍白,跌坐在地。周围窃窃私语,她却只会唇角颤抖,说不出话。 他们都知道答案,陆铭山不会。他若是肯、肯……岳翎又为什么会消失那么多年! 在众人各异目光中,岳翎拂面哭泣。长久的悲痛,在指缝余光的残影中,看到那裙裾华丽的人远远离开,她才放下了手。 岳翎脸上仍挂着泪痕,低垂着头,用长发遮掩脸上表情。戴上面具的她楚楚可怜,祈求一分真心的爱。摘下面具后,她面无表情,麻木地擦去脸上泪,眼底神情有些晦涩,却终归为漠然。她对自己轻喃: “想回到陆铭山的身边,你必须解决长乐郡主这个隐患。毕竟那么多年过去了,就算是爱,还能剩下多少?岳翎,你若有长乐郡主一半的心狠,就不会落到现在这个地步。” 在岳翎有意无意的挑衅下,刘泠把这个人带到了身边,当侍女使用。岳翎自然不服,她并非奴籍,可刘泠郡主的身份,不正是在这个时候仗势欺人用的吗?刘泠爱把岳翎当下人用,谁敢眼瞎的去劝她? 连沈宴也没有说什么。但大家能明显感觉到,沈大人心情不好,连看都不想看刘泠了。 “这是为什么?”坐在马车上,灵璧为郡主抱不平,“不就是使唤了岳翎吗?这和沈大人有什么关系?他凭什么对郡主这么爱搭不理的?” 她这样说的时候,岳翎正跪在一边,为郡主煮茶。听到灵璧直接喊自己“岳翎”,岳翎手指颤了颤,终是低着头没吭气,把受委屈的形象扮得良好。 刘泠掀开窗,手撑着下巴。她数过人头,如愿在最前方的队伍中,找到骑着高头大马的沈宴。他骑在马上,背脊挺直如修竹。在车中姑娘看他的一瞬,他就回头,准确找到了她的方向。 沈宴冷淡地看她。 刘泠看他的目光同样冷淡。 但就是这样不含感情的目光,也让沈宴转开了视线。 她猜,他应该是有脸红心跳的,只是不让她知道而已。 耳边仍听着侍女为自己打抱不平,刘泠盯着沈宴的背影看,有了谈话的兴致,“咱们沈美人生气,是因为他比你们都了解我,他看出了我的目的。” “郡主有目的?”众女大惊:郡主除了报复打击岳翎,还能有什么别的目的? 刘泠笑而不答,却从一侍女手中抱过那只养得粉肥粉肥的小猪,亲了亲,“他醋了。” “……”众女看不懂郡主和沈大人的脑回路。 正低头小声讨论着,“砰”一声,白玉茶盏重重摔在木板上,碎成几瓣莲花,茶渍也四处飞溅。伴随着郡主的怒声,“茶泡得这么烫,你是想谋杀本郡主吗?岳翎,你好大的胆子!” 岳翎伏在郡主脚边,颤着双肩去收拾。 被这样一闹,郡主的喜怒无常,让车中众女不敢再出头,换得了片刻宁静。 …… 因中间有段路难行,傍晚时分,并没有如期赶到下一个驿站。考虑到众人一天赶路的状态,沈宴决定先在破庙里休息一晚,明天再上路。刘泠对这方面向来不在意,沈宴派人传话时,她根本没有理会,锦衣卫就当她同意了。 把破庙稍微打扫了下,锦衣卫留了几人守护,其余人和沈宴出去,打探下四周的地形,顺便打些野味。 刘泠嗤笑,“打什么野味?说的好像沈大人会吃肉一样。” “……咳咳!”问话的锦衣卫大声咳嗽。 刘泠回头,看到沈宴就站在她身后。她“……”了半天,觉得一路上受人照顾,还这样嘲笑人,实在不道德,她厚脸皮道,“沈大人一定是为我去打野味,对不对?” “对,为了你,”沈宴居然没反驳,看了眼她怀中的小猪,态度还挺和气,“你别肚子饿,把猪给烤了吃。” “……”刘泠气:她堂堂郡主,怎么可能做这么掉价的事! 沈宴走了几步,又回头看她,“……不要给我出状况。” “我不会,”刘泠答,“你说的话,我肯定听。” 她站在那里,那么乖巧听话。 沈宴迟疑了下,伸手想拍拍她的头,安抚下她,但众目睽睽,他什么也没做。 …… 沈宴的预感,某方面来说不是无的放矢。 他和众锦衣卫返回,远远看到庙中火光有些不寻常。 有人匆匆赶来求助,“大人!郡主要烧了岳姑娘!要烧了这庙!” “郡主怎么这样!”“果然出事了……”“郡主真是不让人省心啊……”也许这正是大多数锦衣卫抱有的想法。 他们脚踏门槛,才要进去,猛听到刘泠带着肃杀的高声怒斥—— “谁也不许动!那是沈宴给我的!那是我的!谁碰,我杀了谁!” 众人的目光,一起落在沈大人身上。而沈宴,面有异色。   ☆、第25章 来自星星的你 刘泠和岳翎,是不可能和平共处的。沈宴一早有预感,离开前提醒留守的锦衣卫,注意郡主那边的情况。果然沈宴一走,刘泠无聊之下,就开始百般使唤岳翎,故意找麻烦。她这样的人,天生习惯做坏人,欺负人的手段顺手又嚣张,摆明了看准岳翎拿自己没办法。 在锦衣卫的调解下,岳翎被派去小庙后边生火煮饭,锦衣卫希望这样能隔开长乐郡主和岳姑娘两人。但刘泠不动,她的侍女自会狐假虎威,岳翎连个煮饭丫头都没有。 为保证安全,本应该确保众人都呆在庙中。但岳翎求道,“几位大哥,我不走远,就是去找些野山菜之类的好下锅,我不会出事的,让我出去吧!” 她用楚楚动人的眼神盯着男人看,很难不让男人心软。岳姑娘有什么错呢?锦衣卫大部分人只隐约猜到她和郡主之间的不对付,具体如何,却不清楚。单单觉得郡主已是那般高贵,却还欺负一个年轻姑娘,实在不应该。 所以岳翎为躲避郡主的责罚,逃出了寺。 而她很快回来,却不是一个人回来的。反带了许多衣着破烂的百姓,称是江淮一带发大水,田舍被淹,十来人一路逃难而来。 众锦衣卫安排岳翎带着诸人去后庙找些吃食,填填肚子。 在后方临时搭建的小厨房内,众人乱糟糟的,在锦衣卫的安排下分食,而岳翎,望着竹笼中关着的小猪,目光闪烁,望了许久。 “这么多人!”一大群乞丐一样的人物涌进来,郡主那边当然不是眼瞎,派侍女来问。几女皱眉,站在门槛边,看到里面乱哄哄的场面,就不想往里走了。 岳翎秀眉一扬,垂着肩过去,正好站在两个锦衣卫旁边,低声对灵犀灵璧二女道,“几位姐姐,他们是难民,若不是我,可能就坚持不下去,快饿死啦。几位锦衣卫大哥已经发了他们的干粮去救人,郡主那里可以……” 灵犀点了点头,“我去跟郡主说一声。”便和几女退了出去。 一锦衣卫站在门口,望着土金色菩萨下端坐的冷面少女,撇了撇嘴,“我看问也白问,郡主看着就那么不好相处,怎么会救人?” 岳翎始终低着眼,细声,“几位大哥不要这样说,郡主跟咱们不一样的。” 她这话,实在说得太妙。眼看几位锦衣卫被自己挑得对刘泠看不顺眼,她才满意走开,搀扶起一位没抢到粮食的大叔,指了指那个竹笼,脸上惊喜表情不似作伪,“大叔你看!那里有头小猪喂!大叔你们肯定好久没吃肉了吧……” ……种种造成的后果,便是沈宴等人回来时看到的一幕。 刘泠手举火棍,指着瘫跪在地、只知道垂泪的岳翎,再一一指着那些分食她的小猪的人,声调一节冷过一节,“谁也不许吃!那是我的!是沈宴给我的!” 岳翎眼角余光看到了从黑夜中走来的沈宴等人,突而一改之前的怯懦,扑上去抱住刘泠的腿。刘泠手臂一挥,火舌差点飞进岳翎的眼睛,骇得刘泠脸色苍白地退一步。岳翎却仿若未觉,哭道,“都是我的错,我不知道那是沈大人……但他们是无辜的,他们并不知情!猪已经被烤了,郡主你便救大家一命……” “不行!”刘泠不为所动,“都给我放下,我可以给其他……” 岳翎带着哭腔的声音打断她的话,“郡主,就因为一头猪,你要这么多人的命吗?!” 一群难民原本在郡主的威压下瑟瑟发抖,岳翎的表现和话语,让他们生了对刘泠的不满,和对岳姑娘的同情。众人不满的声音都很小,混在一起,纷乱如蝇语。 刘泠看向岳翎的眼神,冷刺讥嘲。她那点手段心思,刘泠全都知道,只是不屑计较。这么多人怪她,她也依然不放下手中的火棍,立场绝不动摇。刘泠冷声,“岳翎,其他人我可以饶,你,我却不饶。” 她手中的火烧向岳翎的脸,带着那股绝然和肃杀,一眼无底,让岳翎惊骇。 “啊!救命!沈大人救命……”在生死面前,岳翎一哆嗦,惊怕求饶。 火卷上姑娘的发丝,再一寸便要烧上那个颤抖的姑娘的面颊,突有一只修长有力的手伸出,附在了刘泠手上,止住了她的下一步。再是劲风打出,岳翎不受控制地翻倒在地,在土中狼狈地滚了几圈,好容易扑灭了发丝上的那点火。 她抬起头时,灰头土面,憔悴又凄惨,再不敢与刘泠对视。 因这番变故,庙中难民也都骇得住口,一声不敢出,万万想不到,这位郡主,真的可以说杀人就杀人。 “放开我……”刘泠回头瞪视沈宴。在她手被握住的时候,她就知道是他。除了他,没人敢触她霉头。她双眸因愤怒而大亮,全身禁不住微微发颤。她看向他的眼神更是气怒失望。 “我必须。”沈宴答。 他手一使力,便夺去了她手中的火棍。 刘泠看着他,眼神一寸寸发寒。 他发布命令,分粮食给难民,派人带岳翎下去。等一切有条不紊地进行后,他才回头,看向她,“岳姑娘已受教训,你之后还可以继续教训她。但现在,你情绪不稳,容易做下错事,不要继续了。” “她夺走了我的东西!”刘泠眼圈微红,“你为什么帮她?”恨声,“你怎么可以帮她?!” “我不帮她,我帮的是你。你……我会给你更好的。” ……次日一天,因为难民,沈宴修改了路线。 刘泠一天都没跟任何人说话,沈宴看过她几次,她情绪平稳了些,看起来不生气了,却还是不想理他。沈宴松口气,只要她情绪安好,不受刺激,那一切都好说。 他怕她想不开。 当时罗凡去救她,发现的秘密,沈宴从来没忘记过。 到晚上在野外扎营住宿,刘泠依然没有开口。她一个人静默地待着,看所有人忙碌。下人询问她的意见,她也不说话。众侍女倒比较淡定,因他们家郡主本就任性又怪癖,经常这样,过两天她就自己想开了,你这时候去招惹她,反而会把自己推向深渊。 夜渐深,众人都入了营帐去睡。沈宴看刘泠那边的火熄了,才和属下走开,去别地巡逻。安排好了大家的守夜任务,他选了一处能第一时间看到刘泠营帐的地方安坐。 快子夜的时候,沈宴听到动静。他看到属于刘泠的那个帐篷,开了一道口。过了片刻,白衣小姑娘从中弯身而出。她站在苍野茫茫的土地上,转眼四看,一个人也没看到,就平静地靠着帐篷坐下。不再是那副标准的贵女坐姿,而是双手抱膝,下巴抵在膝盖上。 长发像是黑色的云,和长夜混成一色,包裹着她。轻而薄的白衣色泽柔和,笼着她纤瘦身形,好像有隐约白光围着她一样。静谧的风光中,她的眉眼婉约了些,却还是冷的。那种冷,刻骨一样,只有在这样的夜中,才能看到有多深入骨髓。 沈宴在一片混沌中,沉静地看着刘泠。他看到她的孤独和自我保护,只有长夜漫漫,才能稍微自疗。 她高声道,“那是沈宴给我的!那是我的!” 她质问他,“你敢拦我!” 她很委屈,“你怎么可以帮她?!” 沈宴闭了闭眼,气息有些不稳。他又猛地睁开眼,目中若有实质,发着灼热的火光,再次看向刘泠。 刘泠正平静地享受独属于自己的宁夜,倏听到脚步声,看到卷着夜风,沈宴向她走来。 “沈宴!”诧异中,她被拉了起来,跟上他的脚步,“你干嘛?” “我给你更好的。”他嫌她太慢,干脆抱起她,携风而起,万物尽甩其后。 “更好的是什么?”他飞的太突然,刘泠本能搂住他脖颈,吸了口空气,“你的心?” “那是最好的。” “……大言不愧,我很稀罕吗?”刘泠不屑。 “你看着。” 他们站在一大片平地上,刘泠被放下,她不知道这是哪里,她只是目光跟随沈宴,向他看去。他临界一步是深渊,头顶是万里星光。风吹衣袂,他仰着脸,向半空中伸出手,稳重而有力。 他的手指着万里星火,一点点移动。 在他的手下,一点点,一道道,一片片,黯淡无光的星,渐次点亮,连成海洋。那些星,在他手中亮起,好像一整个世界,都在他的空中。 他的手指有魔力,他把星空送给她,好像也在把一整个世界投怀给她。 刘泠屏息,盯着沈宴—— 她再找不到比他更好看的人了。 一定是这样的。   ☆、第26章 沈大人的解决方法 星星在他手中一颗颗亮起,仿若是他给的生命一般。 刘泠看着沈宴,一时看入了神。她听到自己心跳声渐次加大的声音,震得自己胸膛一阵阵发烫,全身又麻又软。心口像有什么要跳将出来,不受自己的控制,而她并不讨厌这种感觉。 流光之子,熠熠生辉。她见他第一眼,就知道的,知道他一定会吸引自己。 她曾对沈宴说过什么来着? “我不会亲你,沈大人,终有一天,你会先亲我。” 刘泠微笑。 她走向沈宴。 听到身后细软风声,沈宴回头,少女一往无前地冲入了他怀中。他愣一下,脖颈被搂住,头被拉下,柔软甜美的唇落在了他嘴角。他半边身子僵住,皱眉,目光如电般看向她,手推向她的肩。 那手却被刘泠抬起的手紧握住。 巧合恰恰好,十指相扣。 让沈宴顿一下。 他怔忡的瞬间,唇角被轻轻一舔,如有火光突起,让他眸底霎时幽暗。他望着怀中这个姑娘,十五岁的姑娘,身形高挑,立在他面前,比他正好矮个头。白色的衣衫和黑发交缠,衬得她眉目如画,眸似星子。 他该拒绝…… 可他又喜欢。 怀里这个肤色雪白、长密眼睫轻轻刷着他眼下皮肤、唇如樱桃般甜蜜的小姑娘。 有星在亮起又暗下,有风吹来又荡去,有发拂下又扬起。风的味道,夜的颜色,还有人的眼睛…… 她咚咚咚的心跳声似会传染般,沈宴眸心跳了两跳,胸口火烧得更旺,肌肉紧绷又放松,他低眼,一手与她十指交握,一手扣住她后脑勺,教会她什么叫做真正的“吻”,而不是她以为的那样,贴一贴就算,碰一碰就可以。 他心里一直有把火,被刘泠时不时撩拨一下。原本温温烧着,在她刻意之下,那火焰已窜出老高。到嗓子眼,而沈宴已经不想压制。 唇齿真正的相触,刘泠轻轻颤了下,有退缩之意,被青年扣住的力道,却不容她后退。她刷的抬起眼皮,与他俯下来的目光对上。两人面色都有些红,她眼睛里水雾氤氲,他眼里火色跳跃。 清醒了一瞬,又复燃烧。 那目光热烈,她早就被烧起。 异色之下,紧扣的手屈起,握得更加用力。 唇齿追逐,热气上脸,却像是最美味的佳肴,尝过一口,便再不想错过。 凭什么错过呢? 她总撩他。 他又确实…… 沈宴笑了笑,在刘泠喘气快跟不上时,才放开了她。他的手仍贴着她后脑勺,将她按在怀中,听着她急促的呼吸声。沈宴目光落在她如玫瑰花瓣般鲜艳水润的唇上,声音喑哑,“你不会亲我?我会先亲你?郡主,谁先受不住?” “……沈大人这么貌美如花,我抵抗力不足,也是正常的。”刘泠气息微低。 她听到沈宴笑了声,也抿起嘴角,心情很不错。此局,她认输。但是能拿到沈美人的心,输也是赢啊。 她问他,“为什么你能让星星跟着你的手指亮起来?你做了什么?”刘泠想得有些深远,痴痴地看着沈宴,“你……身怀异能?非人族?你说吧,我能接受,不会因此有误会。我喜欢的是你这个人,你怎样我都喜欢。” “……”沈宴无表情,“真实情况是,我和钦天监的人相熟,星辰的规律,曾有人教我过。” 刘泠露出“我懂”的眼神,“追姑娘用?” 沈宴嗤笑,不屑理她。 刘泠冷哼一声,心想等我到钦天监,也得学会这种好本事。等玩够了沈美人,找下一任时,就可以拿这种手段来骗骗人了。毕竟……这手段,太会勾=引人心了! 幸亏沈宴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气氛正温馨。 第一次这么正大光明地靠在沈宴怀中,刘泠的心情很好。她不需要沈宴跟她口头承认什么,他那么骄傲闷骚的人,嘴上才不会承认什么。 唔,不过让沈宴亲口说“喜欢”,好像也是蛮有趣的一件事。 刘泠又找到了动力。 她正浮想联翩着,忽听到头顶青年的低声,“你改一改你和人相处的毛病。” “什么毛病?” “不喜欢解释,习惯让人误会,把做坏人当爱好。”沈宴道,“不是所有人都能理解你。” “……但是你能理解。”刘泠轻声。 她其实只需要一个人陪她。 沈宴抱着她的手臂紧了下,才道,“你不改的话,今晚的事不会再发生了。” “……”沈大人威胁她! 后退两步,欣赏沈宴严肃的表情,刘泠饶有趣味地扬眉,“沈大人说什么,那就是什么。”她咬唇笑问,“因为你的手下不理解我,你不想他们误会我对吗?沈大人,你对我真好。” 沈宴侧头,不想讨论这个话题。他问她,“你知道怎么解除误会吗?” 刘泠这种目空一切的傲慢态度,他想她从来没跟人解释过她的行为,她真的知道怎么解除误会? 刘泠哼一声,想起沈宴总是小看她。她只不过在他面前撑不起伞一次,之后她做什么,他都怀疑她没能力。在安怀县的时候,他还认为她会把自己饿死。 想到沈宴锦衣卫出身,手段肯定不少,也许该向他取取经。刘泠虚心求教,“怎么能让一个人改口?” 沈宴一派高深莫测,沉吟许久,在刘泠期待的眼神中,吐出一个字,“打。” “……” 锦衣卫误会刘泠,大多是因为刘泠平时高傲,表现得很不好说话,岳翎再使手段,众人皆认为是刘泠在欺负岳翎。在刘泠看来,解决问题的关键,就是岳翎。 她回去后,专门腾出一晚时间,彻夜掌灯,把岳翎叫过来,“明天去跟锦衣卫解释,说是你用难民陷害我,故意杀沈大人送我的猪,惹我生气,故意要我暴露我的坏脾气,让人对我产生坏印象。” “……!”跪在地上的岳翎身子微颤,原来刘泠都知道,她只是不说。 她可能真的是不屑跟自己对峙吧。 岳翎强笑,“郡主说什么?我听不懂。” 话音才落,侍女抓住她的手,抓起旁边的银针,便插入了她指甲盖中。在她尖声叫前,嘴便被一团布堵上。 “去解释。” “呜呜呜……” 再一把针刺进去。 “解释。” “……!” 一次又一次,疼痛感越来越激烈。岳翎挣扎又哭泣,泪水模糊视线,又用仇恨的眼神盯着刘泠。而座上的刘泠,慢条斯理地给自己倒茶。岳翎的凄切哽咽,因嘴被堵上,传到刘泠耳边,根本没什么效果。 她天生适合做恶人,看岳翎趴在地上奄奄一息,只觉得很是舒坦。 最后一次,当刘泠再问岳翎时,岳翎终于点了头。她再拒绝,连命都要没了。她心心念念的爱人不在,恐怕她死在这里,也是无人得知的。她得活下去,活着才能报仇…… 可是对方是郡主,她又能把刘泠怎么办呢? 越想越是绝望。 陆铭山、陆铭山……也许只剩下这个慰藉了。 第二日,上路前,在所有难民眼皮下,在锦衣卫疑惑下,岳翎着素色白衣,把自己做过的事一一道来。那些针,伤的皆是人眼看不到的地方。纵是岳翎实际虚弱无比,却连伤处也指不出来。她叙述无情绪可言,但众人皆惊:表面如莲花一样纯洁的姑娘,心性竟如此恶毒。 刘泠得意地看眼沈宴:看吧,我多厉害。 沈宴转过了眼,眸底却有笑意。 刘泠想着,她做到了答应沈宴的事,沈宴总该对她好一点了吧?她等着看沈宴怎么对她好。 可惜世事无常。 刘泠尚未等来沈宴如何珍惜她,疼她宠她,就先等来了一场刺杀。 “……”和锦衣卫一同出行,真是风险多。 不过,收获也挺多。 她遇难,沈宴一定会亲自来保护她吧? 毕竟他们现在处于感情最好的阶段。 可惜沈大人的有个性,再次让刘泠无话可说。   ☆、第27章 好闺蜜 派去长乐郡主身边保护的,居然是罗凡。刘泠这边就算加上岳翎,姑娘的人头也不够十个。再加上刺客的火力全在锦衣卫那边,罗凡一人保护这些姑娘远离纷争,还是绰绰有余的。 看到来保护自己的人刘泠目光直接挂上失望之色,毫不掩饰,让小伙子炸毛一般,“郡主不想看到我?” “当然。” “……”刘泠直截了当、不拐弯抹角的风格,和寻常姑娘家的害羞相差甚远,让罗凡一时不适应,半天才强硬道,“沈大人派我来的。” “那就勉为其难接受吧。” 罗凡不禁回头看了她几眼,对这位郡主的认知加深。他从没见过像她这样的姑娘,诚然大家都能看出她对沈大人有心思,但爱屋及乌表现得如此坦荡,刘泠是头一份。直接坦诚的态度,让罗凡对郡主的观感好了很多。 曾有很多姑娘对沈大人有好感,但都被沈大人的难搞脾气打败。能坚持到让沈大人侧目的,长乐郡主当然是与众不同的。 “郡主这边走。”罗凡不忘记自己的任务。 黑黝黝中,为了防止被发现,侍女手中的灯火尽灭,同是容貌出色的姑娘,紧跟罗凡身后的岳姑娘提着裙子走得跌撞,不时回头看向不远方厮杀的双方,眼中始终带着忐忑不安的情绪。反观刘泠,前后皆有侍女簇拥开道,她走得不紧不慢,步履优雅,周身毫无狼狈之意。 “郡主好胆色,竟丝毫不怕。”罗凡真正带了敬重心,夸道。 刘泠眼神诧异,“我为什么要怕?有人杀过来的话,不应该先砍你这个最难解决的人吗?只有把你解决掉,才能碰到我吧。” “……”罗凡被震住。 “等你倒了,第二个碰到的,也是岳姑娘,”刘泠目光移向罗凡身后,“岳姑娘肯定会护住我的,对吧?”那种轻描淡写的眼神,罗凡却感觉到身后的丽人身子僵硬,听刘泠把话说完,“等你们都闹腾完了,即使危险还没解除,时间也足够沈大人赶到我身边了。罗公子,我说的对吧?” “……对。”罗凡干笑。 让他奇怪的,是刺杀的重心在锦衣卫那边,难民那边也时有混乱,偶尔有不长眼的跑到刘泠这边,武力值也不够看,能被罗凡轻松解决。如果这趟任务有刺杀,那针对的确实应该是锦衣卫,但郡主这边的危机轻松至此,仍然不同寻常。 罗凡边保护郡主,边打量着周围情形,等着过后向沈大人汇报。 一路退得风平浪静,等差不多时,沈宴赶过来,一身血腥未除,罗凡上前,向他汇报这边情况。听属下汇报时,沈宴面上专注,却在一开始,不动声色地扫过几位姑娘,看到没出事,才真正放下了心。他感觉到刘泠盯着他,但因为在和罗凡谈正事,沈宴不好过问刘泠。 刘泠转头,吩咐侍女们去前方相助,帮那些难民和锦衣卫打扫战场,收整余物。而刘泠自己的去留,却没人敢问。 刘泠站在原地,听了半天沈宴和罗凡的话。他们没有结束的意思,她想了想,走到沈宴身后站定。罗凡看眼郡主,听她淡声,“继续,这场刺杀也牵扯到我,我当然要弄清楚。” 罗凡看向沈大人,沈宴没反对的意思,他就继续说了下去,“属下这边的遭遇人少,看他们武功班底,杂乱中有些章法,似有些熟悉……” 沈宴点了下头,“他们欲劫走云奕。” 罗凡疑惑又恍然,“原来如此。” “却也有……”沈宴声音微哑,似压在嗓子眼,听着有些古怪,罗凡奇怪看他,他淡定地说了下去,“却也有大家族出来的死士。” 他手在背后,握住少女勾着他腰带的手。纤弱无骨,柔软绵腻,却一点也不安分。 刘泠站在沈宴靠后的方向,罗凡的方向看,她是端正站着。但其实,只有沈宴自己知道,刘泠走过来挨着时,就把身子靠向了他后背。柔美的女=体轻靠,沈宴面无古怪,如常跟罗凡对话。但紧接着,借着宽大袖摆的掩饰,少女的手伸了过来,与他堪堪染血的手相碰。 他手上还有残血,身上戾气未完全消除。刘泠的手与他相握,被沈宴不动声色躲开时,也有察觉到手上沾着的血。可她还是再次伸手握住他。 沈宴的心柔软了一下。 他尚未有心情体会刘泠的贴心,便半边身子猛僵,因感觉到刘泠用另外的手,慢条斯理地在他后腰上轻划。如细绒落上不染纤尘的镜面,羽毛轻轻地划,不紧不慢,磨磨唧唧,却让你一瞬间身心发痒,好像全不属于你。 沈宴的心跳加速了些,暗自咬了咬牙,强忍着没有转眼,没有把她按在怀里。 他本是对公事严谨到苛刻的人,此时面对罗凡的汇报,却第一次生了焦躁不耐之感。跟随沈大人这么多年,罗凡数次察觉到沈宴的不正常。抬头看对面二人,男才女貌,相依而立,自己被衬得像是第三者一样。 罗凡顿一顿,结束了话题,奇怪地感觉到沈大人似乎松了口气。 他被吩咐退去和同僚交流经验,走了一段路,转到一帐篷后,他回头,昏暗的夜光下,高挺的青年一把将旁边的姑娘搂抱入怀里,转去一棵苍树后,俯下了身去。 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罗凡心里不是滋味地恍悟:沈大人对郡主动心不是一两点,不然绝不会耽误正事,甘愿去和郡主作对荒原野鸳鸯。 荒原野鸳鸯中的一方,正把另一方压在树上,一手抬起,昭示两人袖下握着的手,另一手抓着她方才在他腰上乱扯的手,冷眼看着刘泠。 刘泠被推在树上,得仰着头才能看到对方,她的眼神却还是高高在上,甚至冷肃,“干什么?想在这里对我做什么?我不是你可以随便玩弄的女人。” “……”沈宴看她的眼神费解:脸皮得有多厚,才能说出这样的话。 沈宴半天没说话,刘泠有些不耐烦,“你刚才不是很忙的样子吗,闲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快去?” 她还真有脸提刚才的事! 沈宴啧一声,“你刚才干什么?” 刘泠先是茫然的样子,然后恍然大悟,“我在听罗公子说话啊,夜太黑,不小心碰了你,沈大人这么大度,肯定不会跟我计较的。” “……”她居然能说得这么理所当然,好像方才调、戏的那个人是他一样。 “撩吧,继续,”沈宴云淡风轻,贴着她耳际轻声,“信不信我在这里办了你。” “……”刘泠眸子微瞠,触上沈宴的眼神,淡着脸抿嘴,却不敢再说话了。 沈宴手搭着她的肩,更觉得她有趣。自昨晚亲吻,他还未曾和刘泠如何相处,因有一堆琐事缠身。今晚本也紧张,但被刘泠一勾,他有了逗弄她的心。他手抬着她窄小下巴,抬了抬,“夜太黑,不小心碰了你,郡主这么大度,肯定也不会跟我计较吧?” 下一瞬,刘泠的唇被压住。 她心口紧跳,往后缩,却被压得更紧。 方寸顿乱,哪管今夕何夕。 “沈大人、沈大人……”又有锦衣卫在叫唤了。 沈宴不得不离了身,与她乌黑湿润的眼睛对视半天,他冷漠的声音稍暖,替她整理发丝,“我会很忙,你自己跟自己玩,乖。” “我也很忙,没空理你,乖。”刘泠回复他。 沈宴笑了一声。 这场刺杀,是有人想救云奕,但也有死士被派出,希望重创锦衣卫,最好能死几个人。杀人容易,保护人的难度提升。锦衣卫没有让云奕被掠走,费尽力气,也只留下了对方一人。这个人刚落到锦衣卫手中,早有准备般,服毒自杀。尽管如此,锦衣卫仍想办法,从这具尸体上找到了一些线索。 “沈大人,他的武功是杂路子出身,但隐约有徐家的影子。”残忍地对这具尸体百般虐待,锦衣卫拿着结果去向沈宴交代。 “徐家?”众人看去,见长乐郡主和灵犀灵璧二女走来,二女手中提着食盒,众人便知是郡主又来找沈大人了。刘泠问,“哪个徐家?” “邺京有几个徐家?”沈宴道,又顿一下,“你认识?” “是徐姑娘的家族吧?”提起邺京徐家,刘泠的侍女也很有发言权,并笑着道,“徐姑娘和我家郡主最是交好。” “是么?徐时锦徐姑娘吧?她搅动邺京烟云,几和男儿相比,我竟不知她还有郡主这样的友人。”沈宴看刘泠一眼,平静道,“那倒有趣了。” 刘泠神色冷淡,侧了侧脸。听她的两个侍女兴奋证明,徐时锦和她关系有多好。她感觉到沈宴的目光,他等着她的回复,她便给他,“是,我唯一的闺中好友,便是徐时锦。以前邺京圈子里都知道。”   ☆、第28章 郡主的好闺蜜 徐时锦前几年在宫里做女官,近一年才重新回到徐家。虽已过最佳的婚姻时期,但因为此女的优秀,再加上出身和做女官的经历,徐家正积极地为她说着亲。徐家在邺京是大家,在先皇打天下前,便已伫立邺京数年。便是不考虑徐时锦本人,想娶徐家女儿的人,在邺京也是趋之若鹜。 因为一些个人原因,沈宴与徐时锦算是相熟。 他却未料到,偶尔结识的长乐郡主刘泠,竟会是徐时锦的旧日闺蜜。徐时锦此人与谁皆言笑晏晏,但说起知心朋友,沈宴却不记得一人。 扫过锦衣卫诸人怀疑又不好意思开口询问的目光,刘泠懒声,“我和徐姑娘确实交好,她昔年能入宫,都有我的影子在其中。和她近年的行踪比起来,我当然被衬得无关紧要,沈大人脑海里的宗卷记忆上没有我,很正常。” “你们现今仍然交好?”罗凡耐不住出声。 “对。” “中间没有任何误会?” “对。” “没有反目成仇过?” “对,”刘泠微乐,虚着眼看这些谨慎的人,“还有什么想问的?叙述我和徐姑娘如何相好?打听八卦虽是你们的独家爱好,可我不想奉陪啊。” “因为这层关系在,如果徐家动手,会刻意避开你,对吗?”沈宴终于开了口,目光如鹰隼般,紧盯刘泠,不错过她面上的一点表情。 刘泠的眉目在清晨的烟雾中有些淡,连她的声音也显得飘忽不定,“……大概吧。” 众锦衣卫的目光皆有变化,盯着长乐郡主,心思都已活络。罗凡迫不及待想开口,被沈宴看了一眼,只好闭嘴。那边的眉目相传,刘泠却已经不看,厌烦地转过了眼。 离邺京越近,这种圈子里复杂的关系就离她越近,可能还试图把她卷进去。 她在邺京时,厌恶这种身不由己的感觉,所以离开;回到江州后,父母弟妹的时时出现,生母旧日留下的阴影,逼得她数次远走;而去封地窝着,又很快会被邺京或父亲召回。 天地何其浩大,她却常常不知,自己该去哪里,才能寻得片刻安宁。 沈宴通知刘泠,他需要把那些难民安置好。昔年镇国老将军辞官后,回到故土宁州养老。过两天是老将军的大寿,他打算赶一赶路程,前去拜访老将军,恳求老将军帮忙,把难民安置在宁州。 刘泠无可无不可,但看沈宴一直盯着她,不觉多想了一下,心便有些凉,“镇国老将军?宁州?听起来有些耳熟啊。” “镇国老将军是上一任的徐家族长,即使他现在让贤,在徐家地位仍不可动摇,”沈宴刻意停顿一下,“为给老将军贺寿,你那好友,徐时锦徐姑娘,肯定也在徐将军府上,你们很快能见面。” 刘泠眯眼,“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你若不想见到徐姑娘,可以提前跟我说。” 刘泠冷笑,“沈大人都安排好行程了,再来问我有什么用?” “你若不方便跟徐姑娘碰面,我可对你另作安排。”沈宴悠声。 “……不必了,”刘泠态度转恶,“不用一遍遍试探我!我和徐时锦确实没什么仇恨,我们关系确实很好,确实没有害过对方。我没有隐瞒我们的关系,不管你有什么猜测,都是错的。” 在她的余光中,看到沈宴嘴角、面颊处的肌肉,起了扭曲之意。他脸色铁青,看她的眸色沉下,带着隐忍。 沈宴转身甩门,刘泠看着他走开,又在她窗下顿步。他没有侧头给她一眼,话却是给她留的,“我一遍遍问你,只是在试探你?” 刘泠同样目光不看他,“我说我不想去宁州的话,你能为我改变路线吗?” “不能。” 刘泠嗤笑,讽刺意味浓重。 “郡主,郡主!”外面大雨阵阵,侍女从旮旯里翻出画本子给刘泠打发时间,灵璧却急匆匆跑进屋来,言行颇为愤愤不平,“郡主,我照您吩咐,给沈大人送饭时,出门时,看到岳翎鬼鬼祟祟的……然后就截到岳翎想送到锦衣卫手中的小纸条,她又使坏心了!” 刘泠挑眉,示意她往下说。 “不知道她打哪里听来郡主和徐姑娘是好友,锦衣卫最近几次碰上刺杀,焦头烂额。她就给罗公子留纸条,说……” “说我既然跟徐时锦交好,徐家又似乎和锦衣卫最近几次的遭遇有些牵扯,不若锦衣卫请我帮忙,去试探下徐家真正的态度和目的。”刘泠合上了书本站起,在灵璧诧异的目光中,兀自把话说完,“因为我这个人很难说话,锦衣卫直接求上来,我很大可能不同意。不如让沈大人使使美人计,利用利用我的感情,说不定我就心软,愿意帮锦衣卫呢?” “原来郡主已经猜到了啊!”灵璧有些讪讪的,又忽而义愤填膺,“明明知道她是如何歹毒心肠,她哪来的自信,认为罗公子会听她的建议啊。而且沈大人怎么可能利用郡主呢!” “那可不一定,锦衣卫只怕早有这个心,却不好意思提,岳翎提出来,他们难免心动,至于沈大人,”刘泠漫声,“你以为沈宴走到今天这一步,靠的是他高贵的品格魅吗?他凭借他的魅力,对人笑一笑,能让人乖乖听他的话,说出所有他想知道的秘密?沈大人狠起来,可不是你这样的小丫头能理解的。” 灵璧微滞,反驳的话无从说起。 她又想到近日,沈大人虽然忙碌,很少与郡主见面,但待郡主态度还可以,不向之前那样油盐不进。这种变化从何开始?是了,从她和灵犀不小心说出郡主与徐姑娘交好开始。也许从那时候,沈大人就有了跟岳姑娘现在的建议一样的想法。只是沈大人到底心思深沉,从那时,就开始付诸行动——他自然知道郡主对他有些想法,反过来利用郡主的感情,就很容易。 灵璧一时为郡主觉得愤愤不平:天下的男人,怎么都这样坏? 可她转眼又想到,郡主早已猜到。 被侍女同情的目光盯着,刘泠真是受不了,“收起你这种可怜的目光,我不在乎沈宴利用不利用我。我要的只是他这个人而已!” 他利用不利用,他的心到底怎么想的,她根本不关心。 她只是要这个人而已! 他喜欢怎样,她都无所谓! 进屋端茶的灵犀,显然也听到了郡主这样的宣言。她顿一顿,轻声喃喃,“所以郡主你还是在玩弄沈大人的感情啊……” 心里却从来没有沈大人。 只有这样,才无所谓沈大人对自己做什么。 刘泠冷冰冰看向灵犀,“同样收起你的臆想。我从未玩弄沈宴的感情,我以赤诚心待他。” “可是……” “不能理解的话,给我闭嘴!停止想象!乖乖看着就行了!”刘泠烦透了这些人的猜想,“既然不理解,就不要妄图给我强加你们的意愿。如果你们每个人都能理解我,为什么都觉得我恶毒乖僻?!” 到目前为止,能理解她的,似乎只有沈宴。 只有他。 刘泠垂下眼,眸中光芒柔软。 无论如何,锦衣卫一行,到底护送众人,一路赶到了宁州。宁州已是离邺京最近的一处大地,很是繁华。锦衣卫先去府衙调了些宗卷,之后众人打理一番,摇身一变,衣着皆是齐整。于是沈宴带众人,与长乐郡主一同登门造访。 紧接着,众人果然见到了徐姑娘。 发髻高挽,腰垂襟佩,眉目高雅。 周身的名门风流。 徐姑娘见到长乐郡主,笑容便比对别人时真诚许多,“一别多年,郡主真是风采依旧。” “嗯。” “……”往这边看的锦衣卫欲倒,“嗯”是什么意思?!徐姑娘那样热情,长乐郡主连点表示都没有? 沈宴似笑非笑——果然是郡主的风格。 徐姑娘不以为忤,依然笑道,“我给你的信,你收到了吧?” 刘泠楞了一下,没及时回复,听到徐姑娘接着道,“就是你的仪宾、陆公子背着你偷情那事。” 她公然提起这事,是什么意思? 徐时锦这个女人,可从来不简单。 沈宴的目色冰冷,如刀锋般打向徐时锦。 同样,刚为老将军送上贺礼的陆家人,也将不善的目光落到徐时锦身上。 徐姑娘对所有目光仿若未觉,笑着把话说下去,“对了,在这里,说不定能见到仪宾大人。你一定不知,陆公子也是风采如昔。” 气氛更为诡异了。   ☆、第29章 想念沈大人 刘泠说她和徐时锦是好友,常人真的很难看出来。虽然徐时锦在邺京圈子里时常出入,虽然沈宴对徐时锦这个人很熟,沈宴却不知道徐时锦会和刘泠关系不错。 现今看起来,刘泠和徐时锦的友情关系实则诡异。那样多的人,徐时锦一眼便看到刘泠,笑嘻嘻地跟刘泠寒暄;莫名其妙提起陆铭山,虽然会打陆家的脸,但某方面,也是把刘泠的伤疤公之于众。她似完全没考虑过刘泠的感受。 而从刘泠眼神中流露出的感情看,在一年前,陆铭山对感情不忠的事,确实是徐时锦写信给挑破的。 这样的友情…… “徐姑娘,你方才似乎提起陆家?”在沈宴想入神的时候,陆家人已经坐不住,走向刘泠和徐时锦。 徐时锦转身,似惊讶万分,目带谴责之意,“原是陆家公子。我在和阿泠说悄悄话,你们怎可以偷听?” “……”众人一时俱沉默,然后哗然。 悄悄话?! 这么大的声音,这么毫无顾忌的言论内容,称得上悄悄话的话,那世间绝无“悄悄话”一说了! 另一偏冷的女声在徐时锦旁边响起,“那就是你的悄悄话,打扰到了别人。” 徐时锦反应很快,随即面露抱歉之意,连连说对不住。她似真心为自己方才言语不妥道歉,宾客来往纷纷,陆家来的几人面色铁青,实在拉不下面子,去跟徐时锦争执,只好黑着脸去后厅拜见陆老将军。几人心中不由想着——果然是陆家人!风格一如既往的讨人厌! 昔日旧友相仿,多年未见之意,让徐时锦丢下了其他客人,专引着刘泠一人去见过她太爷爷,之后去后花园坐一坐。 人前亲密的一对好友,离了人群,关系倏尔降到冰点。后院曲折水廊上,刘泠扶着栏杆观赏水中风景,神色安宁惬意。徐时锦看得有些无聊,扶着下巴悠悠开口,“陆铭山背叛你的事,看起来你已经好的差不多了。以我之猜测,你回敬陆铭山的,便是同样背叛他。” “你写信给我,不就出于这个目的吗?看戏看得很是愉快吧?”刘泠背着她。 身后一声笑,“是挺愉快的。我素来不待见陆铭山……唔,对你好的人,我都不怎么待见。我喜欢看你倒霉,你知道的。” 刘泠终于回望她,眸子弯了弯,“其实我也一样,喜欢看你不舒坦。我最亲密的好友,你似乎到现在,还没有嫁出去?” 徐时锦悠然的脸色微僵,不再像方才那么闲适了。她听刘泠似真似假地惊叹,“三年前你求我帮你入宫的事,你不会忘了吧?还是你已经变心了?咱们徐姑娘,也并不怎么长情嘛。” “……我们还是谈谈陆公子会不会来的事吧,毕竟这迫在眉睫。你若不希望他出现打扰你,还是需要我帮忙的。”徐时锦一字一句地加以威胁。 刘泠笑盈盈,“哦,我不在乎那个。我更想谈谈你的感情问题,多年未见,我从未问过你的事,作为好友,实在不称职。不知道徐家人知不知道你的事?那位和你之间……” “……刘泠!你真是一如既往的惹人厌恶!”徐时锦冷道。 “你也一样。”刘泠回应。 两人随即背身,谁也不想搭理谁了。 刘泠心情很烦。 果然离邺京越近,那些事越是缠着她。 余光看着旁边姑娘映在水上的影子,刘泠神情微恍惚,想起许多往日之旧事。 徐时锦是她最好的朋友。 但这个朋友,非但不是她自愿,甚至伴着她的痛苦经历。她看到徐时锦,就会想起那些事,心情瞬间低落。由此,她其实并不太喜欢跟徐时锦相见。 而徐时锦,想来也一样。 五岁那年,世人皆说她母亲被她害死,她父亲扬言要杀她。她几被自己的父亲和世人流言逼向崩溃,外祖父家接她去邺京时,她已是精神恍惚。外祖父怜惜她,便想为她找些同伴,开解她。 徐时锦那时,也处于她人生的低谷。同样是母亲死亡,徐家变乱,几把她逼疯。 这样两个处境相似的小姑娘见面,互舔伤口,相慰而生。 最开始一段时间,也确实如此。刘泠能很快走出那段时间,与徐时锦的陪伴分不开。但恢复正常后,她和徐时锦则互看不顺眼。 刘泠和徐时锦是一样的人,她们常能从对方身上看到自己身上的影子。而爱自己,恰恰是这两人从未有过的感情。同样的性格,让她们走向两个极端。一个终年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不欢迎任何人进来;另一个喜欢玩弄人心,爱好把人玩弄在股掌中。刘泠不欢迎徐时锦走进自己的世界,徐时锦也不介意时时算计刘泠。 这样的两个人,作为好友,是两家大人的意思。 “小锦啊,长乐郡主出身皇族,她父亲虽和陛下关系有些远,但她外祖父一家,却是陛下最看重的外戚。我们徐家差的,恰恰是这些。旧臣换代是最难的,你得守好你和长乐郡主的友情啊。” 刘泠外祖父跟她交代的,也如此—— “你性格孤僻,和你父亲闹得那么僵,陛下的疼宠难测,又不具有保证期。我年纪已大,想护你也护不了多久,且恐你对我有心结,有些怨我……徐家却不一样,他们家不依靠皇族,足以自保。你交徐时锦这个好友,受惠良多。” 终是为了她们好,家中大人各有期待。若非如此,刘泠早已和徐时锦分道扬镳——看到她,跟照镜子一样的感觉,实在差劲。 她对徐时锦的感觉果然从未出错。 已经一年没见面了,才见面说两句话,徐时锦成功让她心情浮躁,难以克制。她把陆铭山这个影子带到她面前,在帮她打陆家脸的同时,也在幸灾乐祸地欣赏刘泠的反应:你还忘不掉陆铭山吧?哈,你肯定忘不掉。那我就放心了,我就喜欢看你不痛快啊。为了看好戏,陆铭山一定会出现的。 也许陆铭山出现,能帮人以最快的速度走出情伤。但这种暴力般的方式太过残忍,正常人,很难对自己的好友用出来。 徐时锦是没有这个心理压力的。 陆铭山会出现…… 刘泠闭了闭眼,手指掐进掌心,心里那种难耐的程度,远超手掌的痛。 她一直想着这件事。 她不想见到陆铭山,她希望陆铭山永远不要出现在她面前。 不愉快的人和物,就应该封存在记忆中,永远不要现身。 不然……她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做出什么丧失理智的事来。 一直想着陆铭山,导致晚宴的时候,刘泠坐在席间,情绪仍很低落。周围人对她客气,却也仅止于此。灯火幢幢,人影映在飞舞的纱帘上,被无限抽长。与她坐在一处的徐时锦正长袖善舞,与周边人言笑晏晏,刘泠的异常在她的预料中,她并不意外。 甚至心情愉快——阿泠啊!还如往日一般,容易受她影响。自己真是喜欢阿泠这种脾气。 就好像,什么都没有改变,她和阿泠还是旧日少女,无忧无虑地行在天地间。 就好像时光什么也没有带去。 大雨如坠,她走投无路,跪在雨地中哀求,“我不要嫁人!不要做家族的工具!我不要入宫!不要遂了他们的意!阿泠,只有你能救我……只有你!”那种心情,也许她一辈子也忘不掉。 撑着烟蓝油纸伞的少女,俯眼望着跪在面前的好友,抬了抬遮住视线的伞面,又低眼看好友抓着她洁净裙裾的那双沾满泥泞的手,“好啊。” 于是,徐时锦便入宫,做了女官。 时光啊……到底改变了一些东西。 明烛摇曳,望着手中浑浊酒液,徐时锦笑容加深,眼神却冰凉。 沈宴安顿好锦衣卫这边事,前来入席后,习惯性地往刘泠那边看了一眼,目光稍顿。她坐在人中,许多人跟她说话,她也有回应,并非如木偶。可他看她,却看到她那个苍白又憔悴的灵魂,摇摇欲晃,撑不了太久。 她那不为人知的心酸,从不对人言明的伤心,无声流泪一样,不知流了多少年。让看到须臾一角的人,心中隐隐抽痛。 青年垂眼想了片刻,一旁侍女弯身布菜时,他低声说了两句话,侍女点头。 刘泠仿若自己正坐在冰火两重天中,突有一侍女前来为她倒酒布菜。本是例行惯事,刘泠无动于衷,对方将起时,在她耳边忽然轻声,“沈大人问郡主,在想念那日星光吗?” 一句调侃。 刘泠突兀抬头,看向对面,准确地找到她想找到的人。隔着人海茫茫,仍可以一眼望到他。 她一生行在黑暗中,行在寂静中。往往以为前方即是归路,往往迎来的却是天降陨石。她走在笔直坦途上,走在山道阡陌间。以为峰回路转时,回头看,山林寂寂,人鬼莫测。她跋涉在孤独中,挣扎在险地中,以为天地唯她一人时,却蓦然仰头,看到了烂烂银河,星坠大地。 “不,我不想念,”她忽而想流泪,低声喃喃,“我想念他。” 她看到纱帘之后,沈宴淡渺的身影。 “谁?”传话的侍女没听清。 “沈宴。”   ☆、第30章 找沈美人睡 刘泠经常有这种感觉——她喜欢人世浮浮,眷恋人群带来的温度。 但要她真正处于其中,她又总被衬得更孤零零。 原本还不觉得什么,沈宴叫人问她,她心有羁马,意欲迎风。她用快要燃烧般的火热目光盯着对面的沈宴看,着秋香色団绣飞鱼曳撒、好看的会发光的青年,坐姿利落简爽,与周围的达官贵人自行一道墙壁。他坐得靠后一些,修长的手指半屈,玩着手中杯盏。她看到他抬起宜深宜浅的眉目,瞥了她一眼。其中温度刘泠尚未品味,他的目光就移开,深邃冷峻的目光,扫向走向他、欲与他结交的人士。在那样的威势下,几人下意识移开目光,不敢与之对望。 宴会的氛围,因为沈宴锦衣卫的敏感身份,多有诡异。沈宴什么也不用说,也什么也没做,他人往那里一站,瞬间就成了万众瞩目的焦点。 何人没听过锦衣卫大名吗? 先皇初登皇位,疑心曾经跟随自己的忠臣能否堪用,夜夜不能入睡。他能推翻自家兄弟的皇位翻身做皇帝,旁的人焉不能囚禁他,自己做皇帝?便是在这样的处境中,锦衣卫都指挥司应运而生。 先时锦衣卫乃皇帝自己亲选,很多是从小培养,且避开世家贵族。跳过朝廷常规手续,锦衣卫专用来剪除异己之人。杀人杀够了,先皇却上了瘾,赐予锦衣卫更多的权势。“仪鸾诸事”,锦衣卫职责;“直驾侍卫”,锦衣卫任务;科考事宜,锦衣卫监巡;刑部查案,搜集情报,监察百官,还是锦衣卫的事;百姓纠纷,京畿安危……一地鸡毛,锦衣卫全都可以插手。 总之,许多原来由朝廷专门机构负责的事,都在皇帝的支持下,锦衣卫横插一脚。且因为锦衣卫乃皇帝亲自选拔,能人诸多,直接效命于皇帝,省略许多繁琐程序,做事效率颇高。成绩更斐然,皇帝更高兴,更觉得朝廷诸机构养着一群饭桶,于是更积极地培养人才送去锦衣卫。锦衣卫地位便越高。 大臣们捏着鼻子忍:好吧,先皇疑心重,王朝初建都喜欢用重刑。看太子殿下温文儒雅,必然不会喜欢这种残酷的机构吧?等换了皇帝,日子就好过了! 好容易熬到先皇驾崩,新皇登基。新皇翻卷宗时,忽然就舍不得了——这么好用的一把刀,扔了太可惜了。和旧臣拉锯战的结果,是锦衣卫依然存在,权势有所收敛,可从上层圈子里选人入锦衣卫。大家也想着如果不能取消锦衣卫这种特务制度,就只能打入内部。 当效力锦衣卫北镇抚司的千户大人沈宴前来给徐老将军祝寿时,便是徐老将军,心里都有些嘀咕。因锦衣卫分为两司,南镇抚司主内,北镇抚司掌外。外人道来的锦衣卫所谓可怕凶名,实际是落在北镇抚司头上。此司掌刑狱,嗜杀生,水火不入,酷刑遍地。正常人,见到北镇抚司出来的人,都有些心里没底。 但还不仅如此。 沈宴有位做锦衣卫都指挥使的兄长,沈昱。 徐老将军能不对这样的人客气吗? 他茫然的是,自己已经告老还乡,早已不参与朝政,为何沈宴会找上门来? 沈宴请徐老将军宽心,他是执行任务回京时,路过宁州,并非要查什么。半信半疑中,晚宴时,不少人前去跟沈宴寒暄。能和锦衣卫打好关系,这是多好的一笔财富啊! 刘泠烦躁地发现眼前视线被挡住,人不停地穿插,跟沈宴套近乎。她看不成美人了…… 沈宴突将腰间绣春刀解下,平放在案上,刀口朝人。这般大刺刺的行为,让人心里一惊,再对上沈大人的森然,没人敢再和沈大人寒暄了。沈宴手揉着眉心,问旁边侍女,“她刚才说什么来着?” 她想念你啊。 多简单的几个字。 沈宴目光平直地对上刘泠。 姑娘转着手里的青玉雕荷叶杯,迎着他还显冷漠的眼神,低头抿口喝了一口酒,她脖颈纤白秀长,乌发垂落如歌,面容雪白似月。像是画中的仕女突然动作,鲜亮的酒液沾着朱唇,向他勾唇一笑。 泠泠笑意,如泉水般清冽。 她向他送去极尽魅惑的眼神。 沈宴眼神暗下,紧盯着她,面上肌肉一时绷紧。他看到她将手中酒杯端给旁边等候的侍女,听到隔着许多杂乱的人声,刘泠那不慌不乱的声音,“把杯子给沈大人,我请沈大人喝酒。” 古时男女有别,虽然此朝大防不严重,但也没有到这种公然传情的地步啊!请男人用自己的杯子喝酒,男人的唇印上自己方才的唇印,郡主的举动,太豪放了! 一旁的徐时锦,一直饶有趣味地看着这一切。她早些时候只是猜测,陆铭山背叛刘泠,以刘泠那种心态,肯定会在最快的时间找个男人。她却不知道刘泠的速度比她想得还快——找上的还是沈宴这种人物。 徐时锦团扇掩面,觉得有意思极了。 她迫不及待想看刘泠抛弃沈宴的那天,沈大人会亲手杀了刘泠么? 若能死在该死的地方,死在沈大人的手里,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徐时锦目光稍顿,看着刘泠侧脸的神情就有些复杂了——她是抱着这种想法吗? 无所畏惧,无所牵挂,只因本就是向死而去。 刘泠对生命毫无指望。 徐时锦知道,陆铭山也知道。 他明明知道,却还是在给了刘泠希望后,又放开了刘泠的手。 徐时锦咬唇,缓缓别了目。她虽然继续与周围人相交,但大家都能看出,徐姑娘似心不在焉,有些疲累。 晚宴结束,歌舞尽兴,众人纷纷退散。感受到身后紧追不放的目光,沈宴回头看向秀美少女,以眼神问她何事。 “干什么?”刘泠倒打一耙,目光又冷又静,还看了看两边人,“沈大人有事直说,莫让人误会,坏我名声。” 这么厚的脸皮,这么无所谓的态度,好像方才席间调戏的那个人,是沈宴的错觉一样。 而沈宴已经懒得跟她计较她这种前一刻热情、下一刻疏离的毛病了。 他哼出一声笑,“想跟我去走走?” “不想。”刘泠明确回绝。 “……”沈宴的眼睛眯起。 他那种瞬间刺骨的眼神,不枉凶神恶名,常令人腿骨战栗,退避三舍。 他忍了片刻,到底把自己情绪忍了下去,没有对她发出来。烟雾青白,他看到她乌发下的肤色在月色中更白了,“你就作吧。” 他手放在她肩上,把她往后推得一趔趄,没什么语气地说,“去吧,享受你的孤独长夜,祝你好运。” 望着沈大人潇洒离去的背影,刘泠虽然还是表情淡淡的,眼底却呆滞。 他居然不留她…… 不是说男人会包容自己喜欢的姑娘吗?不是说有了爱情的男人脾气会变好吗?不是说使男人变成绕指柔,靠的就是女人的魅力吗? 沈宴居然甩她! 陆铭山以前那么疼她…… 刘泠愣了一愣,夜风一吹,觉得有些冷:是啦,沈美人和陆铭山,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陆铭山那样温情,拥抱她时那么轻柔……沈宴却从来不会。 哼,骄矜什么。 我一个人的长夜怎么就孤独了? 没有你,我一样过得精彩! 因为常被沈宴这么冷酷对待,刘泠很快就接受。她拒绝跟徐时锦彻夜长谈、联络闺蜜情谊,自己回去睡觉。却是长夜漫漫,真应了沈宴对她的嘲讽——此夜太长,她熬不过来。 也许是喝了酒,也许是跟徐时锦见了面,也许是…… 她一闭眼,就好像回到阴雨中,母亲死去的那天。 再一睁眼,又好像亲眼看到陆铭山放开她的手,转去拥抱岳翎。 阴魂不散的过往!为什么不干脆失忆好了!刘泠狠狠地把床上被褥摔下去,自己下床,烦躁地来回走动。她把自己人生为数不多的愉悦拿来调整心情,挑来挑去,定格在脑海里的,能现在就解决她问题的,只剩下沈宴沈美人。 刘泠找侍女倒酒壮胆:我是被上天的旨意驱使去找沈大人的,这是上天的安排,我只是遵守;沈美人刚才嘲讽了我,我要是公然去敲门,他肯定理都不理我,那我可以装醉酒,装晕,死赖下去;沈美人要是问我,我就说想他想得心疼,全身都疼,不能离开他,对了戏文里那些矫情的词都怎么唱的来着?我得打打腹稿,可一定要打动沈美人的心! 她站在他窗下,顺手带去寒夜初绽的花,送美人。 正好撞上沈宴在……洗澡。   ☆、第31章 视觉冲击 寂静的夜,思绪飘得远,带来无边际的煎熬和荒芜。人要活到什么时候,才能平静地死去呢? 但想一想沈宴,刘泠便有片刻精力,压下那些让她避之唯恐不及的过往。去见一见沈宴,要沈宴陪自己过夜……他还从来没陪过自己。沈大人拽成这样,自己不想办法的话,他才不会主动问她。 出门前,刘泠洗了面点了脂粉,眼角洒箔金银片,成兰花半开形。再松松挽云髻,重新换身水蓝色底色衣裙,裙畔绣着初开的木莲。侍女后随,她提着火光招摇的灯笼,走在月色中。裙裾漫动,如莲花落又开,情满芳华,天地为寄。看到有开花的枝木,便俯下身去采一把,送给沈宴。 到客居院子前,刘泠便让侍女停步,自己一人去找人。重新调整了下自己的状态,义无反顾地进了院子。只觉心口砰砰跳,加快流动的血液温度都灼烧了许多分。 她敲门。 笃笃笃。 星稀露冷,从窗上投映的灯火看,沈宴并未入睡。 他会以何种形象来迎接她呢? 平常相见,无论是穿官服还是私服,沈宴向来是一丝不苟,行云流水。就算把他脸蒙住,单看他的身形,也是长手长脚,比例极好的。锦衣卫有担着御前仪仗的职务,能成为锦衣卫的人,必然各个脸好,身材好,不落了陛下的面子。 沈宴平常那么严谨,当他放松下来后,当他睡觉时,他又是什么样的? 刘泠边执着地敲着门,边在脑海里勾勒沈大人的形象。 束着的长发散下来,发质有些硬,却乌黑似浓墨铺洒。褪下飞鱼服,只穿着中衣,因为偏瘦,因为睡觉,中衣有些皱,松垮垮地贴着。他来给她开门,看到她,喉结上下滚了两下…… 刘泠呼吸急促,被自己的想象弄得满面绯红,敲门的频率更快了。 吱呀。 在不肯放弃地敲了很久后,那扇快被敲烂的木门才不情不愿地半开,沈宴出现在门口,目光都不低下来看一看她,他知道是她,“有事明天说。” 也许他之前不想给刘泠开门,就抱着这种想法。但因为刘泠一直敲门,敲得他心烦,不开门这姑娘不肯罢休,只好专门开门来说这么一句。话说的很快,说完,沈宴便想关门了。 刘泠一副呆傻状,看沈宴几乎把门甩到她脸上。 她却并不生气。 她低下头,手心出了汗,对自己喃声,肯定道,“我看到了。”也许沈宴以为他那么快的速度,刘泠该什么都看不清。但事实上,刘泠注意力就在那里,看得很清楚。 灯火溢出来,她看到沈宴黑发湿漉,上身□□,下身为开门方便,匆匆套了裤子。扑面而来的除了水汽,还有男性的味道,混着沈宴自己的气息。没有擦干净的水珠,从他上身向下滚滑。 刘泠目光直接,将他看得认真:他身躯修长精实,肌肉如流线。肩宽腰窄,身上有些或深或浅的伤疤,有道最长的疤,从心口一路延伸到小腹以下。刘泠的目光便追逐着那道疤往下走,一寸寸,她用眼睛jian着他的身体。小腹以下看不到了,却也不觉得如何遗憾。感谢她敲门敲得不是时候,沈宴身上的水没有擦干,他套上裤子后,沾了水,某个部位就看得明显…… 好大。 好耻。 从未受过这么强烈的视觉冲击。 沈美人没有注意到自己的问题,给刘泠开了方便之门。沈美人穿上衣服是刷脸,长得太好看;脱下衣服后,更加好看。 那平时就不要穿衣服了嘛!给她提供些福利啊! 只要天天能看到这样子的沈美人,刘泠觉得让她做什么都愿意。 廊下暗光中,刘泠第一次心跳快得不是自己的般。她脸燥红,被震得头晕目眩,手里的花就掉了下去。刘泠来之前,是想装晕装醉酒,结果直面沈美人这么强烈的视觉冲击后,她是真的有些晕了。 她之前只想让沈宴陪她度过漫漫长夜,看到沈宴后,她全身发麻似过电,就想睡了他。 她这一辈子还不知道会是什么样,能不能嫁人,能不能过上别的姑娘那样正常的生活。她总觉得自己会很惨,会更惨。沈宴也许是她人生中最耀眼的记忆了,她不能因为矜持而放弃。 刘泠深吸一口气,继续持之以恒地敲门。 笃笃笃。 笃笃笃笃。 笃笃笃笃笃笃。 门里的沈宴不过往回走了两步路,就听到门外不间断的敲门声。他再走两步,门被敲得声音震天比打雷。他忍耐,再忍耐,但想等刘泠主动退去,好像不太可能。 长乐郡主…… 如果刚才那一眼,他没眼瞎的话,刘泠又换了身新衣,挽了新发型,连妆容也重新扮了。离宴席结束才多久,大半夜的,她就穿得这么风骚,跟只花孔雀般,来他这里晃悠。 唔,她总是每见他一面,就换身打扮。好像要把自己所有的衣服,都穿给他看一遍。 他第一次注意到她,确实被她所惊艳。刘泠本就是美人,越是浓墨重彩,越是明媚动人。 也许是皱眉的时间长了点,刘泠就眼睛灿亮,追着他问,“沈大人,有没有觉得我今天好漂亮?忽然心动,喜欢上我?” 沈宴不屑,斥她,“肤浅。” 可一直到现在,刘泠这个喜好,从来改不掉,反而变本加厉。 目的猜一猜就能想到。 脑中陡然跳出几个字——女为悦己者容。 沈宴被她逗乐。 他返身,乐着去开门。开门时,却要斥一斥刘泠,以免她太得意,“大半夜的……” 大半夜的,刘泠在他开门瞬间,为防止他再次关门甩上她的脸,直接往前一步,以猛虎下山般凶猛的架势,力扑向前。沈宴这么快的反应,因为放松和毫无预料,都被她带得往后退了两退。他还记得伸手托住这个树袋熊一样吊在自己身上的小姑娘,防止她抱不住摔下去。 “送你花。”搞不清状况中,一朵鲜艳的花,乍然出现在眼前,挂在他身上的刘泠不容置疑,把花插到了沈宴耳后。 就算是男人戴着花,只要是沈美人,刘泠还是觉得值得欣赏。 “……”沈宴黑着脸把花取下来。 “花。”手心一翻,又一朵花送到了他眼皮下。 沈宴扔一朵,又一朵。他不禁看向她的袖口,她到底藏了多少花?! 沈大人的注意力被转移后,刘泠长长地吸口气,酝酿好,很是大气地摆正沈宴的脸,在他湿润而黑暗的眸子凝视中,她凑身袭击他的嘴。他的唇柔软而潮湿,舌尖一挨,好像带着麻麻的电。 她之前品过一次,味道特别好。 所以这次,她要自己吃。 亲个吻而已,有什么难度? 她也可以给沈宴愉快到全身战栗的体验。 沈宴上身赤、裸,肌肉夯实,少女的手在他身上乱摸,摸得他气息有些乱。他一时发愣,一时却突然发现不对劲。有潮湿黏哒的液体落在他嘴角……沈宴立即把刘泠上身拉开,一手搂抱着她,一手不容置疑地抬起她下巴。 小姑娘犹不餍足,呜呜咽咽,却还挣扎着要亲他。 沈宴的大手,在她臀上拍了一下。他脸色难看,语气也称不上好,“你流鼻血了!” 他真是受不了她! 流鼻血?! 为什么流鼻血?! 她……心里到底在怎么意yin他!   ☆、第32章 沈大人不走了 刘泠一直妄想沈宴能陪她熬过今晚。无论是做什么,她都需要他的陪伴。最好是看星星看月亮,谈谈情说说爱之类的。之后看到沈大人半=裸出浴图,刘泠的思想更开放了——要是能直接睡了沈宴,就最是美妙了。 而刘泠也算勉强做到了? 只不过她是以另一种奇怪的形式做到的——她流鼻血流得“酣畅淋漓”,沈宴麻利地把她抱上床,亲自照看她。 实在是她这种丢脸的情况,也不适合请大夫来围观。沈宴顶多是青着脸出门,把等在外头的几个侍女喊进来,清洗之类的。好在沈宴自己的生存技能出色,能熟练处理刘泠这种情况。 但沈宴全程一张臭脸,心情有多差就知道的。骇得心情忐忑的灵犀等女大气不敢出,收拾妥当后就继续出门站岗了。有沈大人在,她们哪里有勇气申请留下来的权利?总是在郡主出门来找沈大人的时候,大家已经做好了郡主彻夜不归的打算。 刘泠被她的鼻血整得晕乎乎,算是小昏迷了一阵。她醒后刚睁开眼,就看到微火中,青年面无表情地拿着一大条毛巾,往她脸上糊。看到她睁眼,他就跟没看见一样,毛巾一下子拍在了刘泠脸上,发出一声脆响。 被打得好痛…… 沈大人好是辣手摧花…… 刘泠又觉得方才看到的沈宴哪里不对劲,她扯下盖住整张脸的毛巾,专注向背身朝桌边走的沈宴看去,终于确定了不对劲,“呦,穿这么整齐?” 竹青窄袖家常衣,青丝绦厢带紧束,云头履。乌发半簪半散,眉目隽秀,甚是器宇轩昂。 “呵呵,”沈宴语调平静,“我不懂我为什么要大晚上穿这么整齐。你懂么?” “我也不懂。”刘泠想要正襟危坐,无奈流鼻血的后遗症让她很是虚弱,躺在床上,一动就头晕,只好歇下来。 沈宴瞥她一眼,就不再继续此话题。去端了碗药粥来,脚踢来一张椅坐在床边,把刘泠老鹰捉小鸡一样拎起来,不由分说地喂她粥喝。 “……”沈美人如此行事,好听点叫不拘一格,难听点就是虐待。刘泠好歹是郡主,身边人向来对她恭敬再恭敬,轻风细雨般待她。结果到了沈宴这里,沈宴对她这么揉搓来揉搓去,刘泠居然也忍了下来,没有坏脾气爆发——倒不是说她有多喜欢受虐,而是通常情况下,沈宴都能陪同她。比如她被他虐待中,沈宴心情也一定不怎么美妙。 如此良夜佳辰,有美人陪伴,沈大人怎么可以心情欠佳? 刘泠绞尽脑汁想找些话题来聊一聊,他喂完她粥,转身找帕子给她擦嘴角,刘泠就拽着他袖子,努力做出一副委屈求怜爱的模样来,“沈大人,我美么?” 她出门前,特意打扮一番,目的就是为了惊艳沈宴啊。 她不作死的时候,沈宴大部分时候虽然难说话,但还是没配合的。现在依然如此。为响应刘泠的话,沈宴客气的目光在刘泠脸上停顿了一下,他由衷感叹,“挺好看的。” 刘泠扬眉,“哦”一声,可怜兮兮的模样收回去了,摆着一张冰山脸看他,“血流成河的,鼻孔塞两团纸,看起来很‘好看’对吧?” 沈宴终于笑了,揉一揉她被折磨得煞白的一张小脸,温柔道,“这就是你的问题了。” “我的问题?”刘泠一本正经道,“我因为身体原因流鼻血,算是生病。本应受关爱,你为什么要嘲笑我?” “……”沈宴神情淡下去了,“那要看你是为什么流鼻血了。” 刘泠想厚着脸皮装糊涂,但她在沈宴的压力下,又觉得自己没什么不应该的。她刻意云淡风轻道,“沈大人,你莫要小题大做,这属于正常现象。我从来没看到男人光着身子,第一次看难免受到冲击。你不穿衣服来开门,不就是为了让我欣赏你的好身材吗?” 好强大的逻辑。 ——你为什么要流鼻血? ——谁让你不穿衣服? 沈宴用奇异惊叹的目光盯着刘泠,缓缓点了点头,“嗯,谁让我在自己屋子里洗个澡,居然要脱衣服呢。”他语气这么严肃地说着反话。 刘泠低头忍笑,轻轻地伸手,扯着他袖口,摇了两下,算是无声地示弱,求沈大人怜惜,不要跟她计较了。沈宴垂眼,看到她拉着自己袖口的葱玉般根根长白的手指,并不开口。就是刘泠试探他的反应,靠过来依偎向他,他没推开,也没回应。 刘泠搂住他腰,到底是笑了,“下次我洗澡的时候,你看回来不就好了。你是我的男人,让我看看怎么啦?我流鼻血,本是对你好身材的最高褒奖,你该高兴才对。” 沈宴再次折服于她的强盗思维。她这样子,他是不是还应该谢谢她懂得欣赏? 沈宴起身,“好了你休息吧,我有事要出门。今晚……你再回去不方便,就在这里睡吧。” 沈宴要走?! 晴天霹雳降下来,刘泠一下子懵了。 沈宴看她一眼,他从来没说过他晚上不需要出门啊。锦衣卫来徐家老宅,真的不是为了给徐老将军祝寿这么简单。月黑风高,正是适合锦衣卫出动的时候。 刘泠低低“哦”了一声,靠坐在床头,低垂着眼看自己的手,没有强行挽留沈宴。她这时才明白,沈宴穿戴整齐,不仅仅是为了“防狼”,还因为他要出门。只是出门前,需要照顾一下她。 但她一下子觉得难过。 就是那种以为他全心全意,结果发现自己只是顺带的心情。 没有一个人,觉得她是重要的,独一无二的吗? 这世上没有一个人,可以第一在乎她,关心她吗? 永远是替补,永远是将就,永远是“我有苦衷,请你谅解”。 那些话,她从小听到大!早已厌烦!却也可以想象——她把最好的自己呈现给陆铭山,尚且留不住人;她把全部的自己给沈宴看,沈宴不喜欢也正常。 沈宴站在床边叮嘱她注意事项,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刘泠就是气血不足,又不是疑难杂症,她又不是照顾不了自己。气氛有些沉,沈宴也有所察觉,他话说到一半,就不想说了。他弯身看她,“听话,别让我担心。” “嗯。”刘泠面上淡淡的。 她心里讽刺想:你会担心吗?顶多觉得我麻烦,怕我惹事而已。我才不会惹事……我其实一点都不惹事的。 我以前出那么多事,那是以为……以为你是关心我、在乎我的。你不会不管我。就是我出走淮安那次,我都是笃定你一定会找过来,才走的。 我算来算去,思前想后,总觉得万无一失的感情,没想到还会算错。 爱情啊,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她好想知道。 陆铭山为了岳翎,放弃了他们的感情。她虽然恨那两人,却也好奇,那种愿意舍弃的强烈感情,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她要到什么时候,才能也亲眼见到一次呢? 沈宴走到了门口,再一次回身看她。昏黄的光影中,刘泠安静坐着。姿势端正,容颜苍白却美丽,目光清如水。她又回到了帛画中,成了死物般的仕女。旁人都道她光鲜无比,无人知她背里的凄凉。 就是沈宴,也是不知道的。 刘泠自我厌弃的时候,听到重新回来的脚步声。她诧异地仰头,眼前光被高大的青年挡住,他重新坐了回来。在刘泠疑问的眼神中,沈宴平淡道,“我不去了。” “为什么不去?”刘泠问,“你的手下都在等着你,你怎么会爽约?”她说话的时候,听不到自己的声音,听到的只有自己咚咚咚的心跳声。 “他们该知道自己的任务,我会通知,”沈宴的口气,好像就是吃饭时突然想起自己忘了刷牙一样简单,“我自然是有要事,才不去的。” 刘泠不说话了。 有要事? 他的要事,就是她啊。 她低头笑。 沈宴又悠声,“你不必这么高兴,我是要在你身上收一点福利的。” 刘泠大方地手撑后,张开双臂任他打量,“随意领取,我的所有,都可以给你。” 她故意语气暧=昧,却见沈宴微微一笑。 刘泠心里一咯噔:沈美人笑得莫名其妙,真是诡异。 自然,她第二日醒来,便见识到了沈宴所谓的“一点福利”,气得杀了沈宴的心都有了。 但那是后事,现在时刻,总是因沈宴的陪伴,刘泠一夜好眠。同府的另一处,却没有这般温馨甜蜜。 去找过了好友长乐郡主,诸侍女支支吾吾,称郡主已睡,不方便打扰。徐时锦微笑,没关系,她们是好姐妹,被吵醒后,刘泠不会生气的。但侍女顾左右而言他,就是不肯放徐时锦进去。这里不是邺京徐家,不是徐时锦自己的地盘,有什么风吹草动,徐时锦不会第一时间知道。但看这些人的反应,徐时锦心里有了猜测。 她不再坚持,左右无睡意,刘泠不在,她又去了另一个地方——岳翎那里。 全府阖宴,岳翎住的地方却很冷清。她站在窗前,看着浩大的黄色月亮,淡白色影子,似已经融在月光中。徐姑娘到来的通报声后,岳翎慢慢回身,冷声,“徐姑娘,你让我找铭哥,又给我指了郡主所在的地方,让我去分开他们二人。你要我做的,现在已经差不多达到了。可我还是不明白,你要做什么?”   ☆、第33章 沈大人的宠爱1【一更】 徐时锦但笑不语,她的眼睛会说话:一边示意侍女去屋外等候,一边允许岳翎继续说下去。 岳翎表面来看,柔弱而苍白,气色并不好。她出身也不好,比不上刘泠、徐时锦这样天生自带光环的娇女。徐时锦什么也不用做,只要用利益驱动,就可以吸引岳翎为她做任何事。而岳翎自己呢?她好不容易从泥潭中爬出来,当然不愿意放弃。 她垂眸,文文弱弱地说话,“徐姑娘,你安排我做的事,我不会反抗。只希望事成后,徐姑娘给我自由,不要再管我和铭哥的事。” “哦,那要你能活到那时候啊。”徐时锦歪头看她,笑盈盈地拉住对方的手,她手轻轻抖了一下。岳翎比她和刘泠大不了几岁,面上看也是貌美女子,但这双手,指节粗大,腹有厚茧。这是一双做惯粗活的下人的手,便是灵犀灵璧这样的侍女,手也比岳翎完好。不知岳翎受过什么样的苦,但到她这个年纪,即使重新认真保养,手也不可能比上旁的女子。 徐时锦心稍微软了下,面上还是漾着笑意,“岳姑娘确定陆铭山不会知道真相?知道真相后,他不会杀了你?我并不是要逼你去送死,毕竟陆家,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你从未接触过这样的大家族,还是谨慎为妙。” 岳翎低低应了,脸却更白一分。 她从未接触过陆家这样的世家大族! 她当然从没接触过。 也许只有陆家这样的、她一辈子都不能想象的地位,才能让铭哥离开她。只有郡主这样的,才能让铭哥坚定信心。 所以她就应该成为弃子。 但是她总有回来的一天。 总有拿回属于自己东西的一天。 况且,在她重新见过陆铭山后,她恍然发现:有些她以为的东西,是不一样的。 流年啊,又有什么关系呢? 岳翎又用复杂的神情看徐时锦,“铭哥和我的旧事,你说郡主之前并不知道。但你又怎么会知道?你不是她的好友吗,为什么要骗她?你也在利用她吗?” “阿泠不知道,是她这个人本来就一往无前,什么都不在乎。我之所以知道,当然是因为我去查了啊。陆铭山深爱你,这又不是查不到的事。陆铭山这个人,我从来不喜欢,他们陆家和我们徐家不睦,阿泠当然不应该和他在一起。况且你又是一枚□□,不定什么时候爆炸。与其之后突然出现让阿泠倍受刺激,不如现在由我所导,加以控制。伤害阿泠,怎么会呢?我最不愿意她死了。” “所以,你这样做,其实是好心?”岳翎吃惊。 徐时锦笑了,悠然道,“也不全是……不过你要是开心的话,可以这样理解。” 岳翎沉默半晌,低声,“你让我去郡主身边,不怕我伤害到她吗?” 徐时锦继续笑,笑得温婉柔和,不再说话。她的眼神却足以说明一切:伤害她?凭你?怎么可能?! 岳翎心里如被刺一般,紧咬牙关,逼迫自己不露出被羞辱的眼神来。她们那些天生尊贵的人,当然看不起自己。连伤害,都觉得自己不够资格。 刘泠这样□□她,徐时锦也一样。她们全都是那副高高在上、一切尽在把握的样子,却需知,就算她这样的小人物,狠下来心,未必就输了她们。 岳翎尽量让自己声音柔软,不被徐时锦听出什么来,“我会照徐姑娘说的那样做的。” 岳翎站在窗前,平静地看着徐姑娘和侍女提着灯,走入了浓雾中,背影典雅清贵,衣袂飘逸。浅浅的虫鸣声中,岳翎手抚摸上自己的小腹,仰头去看空中那轮明月。澄亮浩大,触手可及。天涯共明月,陆铭山又在哪里?他又知道她在哪里,郡主在哪里吗? 爱情,沾上了别的东西,总是显得不那么纯粹。 岳翎又开始默念自己一直都有的想法: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就算爱,能有多爱呢? 她抚摸小腹的手渐渐收紧,直到她感觉到疼痛,才放手。 一夜无言。 翌日,天还未亮,迷迷糊糊中,刘泠被门外的侍女轻声一遍遍叫着唤起。她睁眼后望着四壁空空的屋子,好半天才想起昨晚的事。她无意识地玩着头发——沈宴说坐着陪她一晚,现在她醒来,人已经走了。 刘泠不那么在乎名声,偶尔有顾忌,疯起来又觉得无所谓。她名声本来就很差了,但沈大人显然不想多事。 估计她想睡沈大人的心,路漫漫其修远兮。 从侍女口中得知,她们选择这个时候喊郡主起床,也是沈宴走之前吩咐好的。沈宴算好了时间,她们伺候刘泠起床后,偷偷回去自己的院子,选择人少的路,基本不会被人看到。就算被人看到,只要人数控制在十个以下,不用沈宴想办法,徐时锦也会为她这位好友遮掩一二。 凭沈宴对徐时锦的了解,她不算什么大善人,但这种顺手而为的事,她也不介意卖好。 刘泠听着沈宴为她安排好了退路,心里感觉很奇怪。她以前从来没有过这种经历,做坏事后,还有人帮她处理后续事件。如果早有沈宴这样的人物帮她,她也许生活质量能比现在提高好几成。 当然啦,沈宴那么冷血的人,肯定不会无缘由帮她。他现在帮她,是因为他心里有她。 刘泠高兴想:追上沈大人,福利实在很划算。 “郡主,你、你这……”其余侍女整理床铺,灵犀灵璧二女为郡主梳发,表情却变得古怪了。 刘泠拿过镜子,一看下,啪一声,把镜子摔在桌上,唬得众人一同跪下。 沈宴! 她就知道他不安好心! 镜中的美人,肤白貌美,哪里都完美得一丝不苟。却是抬头时,脖颈上清晰写着几个小字:长明游记。 能在她脖子上乱写乱画的人,除了那位,不作第二人想。 她也是才知道沈宴字长明——其实想一想也能理解,他单名宴,取“添酒回灯重开宴”之兆,小字自然不是意义相同,就是相反。但是—— 不管他字什么,也不应该把她脖子当纸来胡乱涂写! 这是羞辱! 刘泠总算明白沈宴昨晚那个意义不明的笑是什么意思了。 “郡主,好、好像擦不掉……”好容易鼓起勇气帮郡主拿帕子洗,却怎么也消除不了,在郡主带着杀气的眼神中,灵璧快要吓哭了。 刘泠慢慢接受这个现实,冷笑一声,起身往外走,“洗不掉就洗不掉,他敢写,难道我还不敢走出去?我又不怕什么。” “郡主,您不能这样!”众女连忙拦住被气得头脑不清的郡主大人,还是灵犀会抓住重点,“郡主,你就这么出去,不怕沈大人知道后,揍你吗?” “……”刘泠步子停住,想了下,嘴角露出一抹笑。那笑容有些淡,在她无表情的脸上突然出现,让她多了许多生气,不再显得那么难以接触。 刘泠道,“算了,不逗他了,他要是被我气哭就不好玩了。” “……”听郡主吩咐去取长领衣衫,几女心中却嘀咕:沈大人怎么可能被郡主你气哭?你怕他找你才是正理吧?话说沈大人看起来那么难说话,郡主居然能招他,还活蹦乱跳,也是挺难得的。 而且,郡主刚才那个笑,似是而非,却有少女的娇羞和甜蜜。虽然只有短短一瞬,但对于这些长年侍候郡主的侍女,已经极为难得。 刘泠从来没有过少女羞涩的时候。她活得冷静而清醒,即使在面对陆公子,她也永远知道下一步要做什么。她算好一切,不允许自己有丝毫不妥。在遇见沈大人后,众女都有些被郡主那种粗暴的风格惊住。 也许并不是大家以为的那样,郡主找上沈大人,完全是为了报复陆公子。也许郡主和沈大人之间真的有爱情在发生,只是大家都没注意到。 无论众人如何猜测,刘泠一连几天,都穿着高领长衣,让众人颇为惊异。在水边喂鱼时,徐时锦调侃她,“大夏天的,你不热吗?还是你跟沈大人做了什么,连脖子都不敢给人看?”显然这里发生的事,都在徐时锦的掌控中。 刘泠转眼看她,“你看起来,很有经验的样子。” 徐时锦一顿,表情稍淡,又重归温柔,“阿泠,我的事,你一向知道啊。又何必多问?” “你的私心,会把徐家拉入泥沼中。如果走到那一天,你求我,我也不会救你。”刘泠冷淡道,徐时锦脸有些僵,却摇着扇子没说话。刘泠只是随口提醒一句,徐时锦精于谋算,刘泠身为皇室人,却对此不感兴趣,甚至因为这个,数次离开邺京和江州。 刘泠转而问自己感兴趣的事情,“沈宴说在邺京时,他和你还算熟。那你了解他吗?他是怎样的一个人?” 徐时锦愣一下,回头,长久地看着刘泠,不开口说话。 刘泠被她看得不自在,“怎么啦?” “阿泠,你恐怕没发现,这是你第一次,对一个人产生好奇,想问他身后的事。”徐时锦挽住刘泠的手,感觉到她的手有些凉,“你跟人结交,从不对他人的背后感兴趣。你不问姓名,不问出身,不问家境,不问前科。你什么都不问,什么都不放在心上……所以当年,你才会去救陆铭山。” “陆铭山花了五年时间,都没让你产生去查一查他的冲动。而沈宴,你才和他认识了多久,你就想更多的了解他……阿泠,你真的特别喜欢沈宴,对吗?” 那是因为沈宴什么都不告诉她,什么都不说。那是因为她猜不透沈宴,不知道沈宴的想法,就不知道自己下一步怎么做。那是因为……她自然可以给自己找千百个理由,但是又何必?她不是玩不起的人。 刘泠声音没起伏,根本没因为徐时锦的话产生怔忡之类的影响,“没有特别喜欢,一般喜欢而已。” 徐时锦望进她的眼睛,实在看不出刘泠的想法,只好放弃。 刘泠对沈宴的出身一点都不了解,她不问,沈宴那么高傲,也不会主动跟她说。 沈宴说他和刘泠不是一路人,是大实话。一个是郡主,一个是锦衣卫,看起来还勉强搭配,但实际论起来,恐怕阻碍并不小。 刘泠对沈宴一无所知,徐时锦却是知道的。 她知道沈宴迎娶刘泠的可能性有多低,她更知道刘泠对一个人产生好奇心的可能性有多低。 阿泠是活得很苦的一个人。 她出身光鲜,但无论是父亲那边,还是外祖父那边,抑或陛下那边,没有一方是全心全意为她着想的。她长这么大,一直是靠自己。 徐时锦也一样。家族没有带给她什么,带去的多是伤害。她活到今天,看起来这么好,靠的也是自己。 徐时锦总想着:她和阿泠之间,至少有一个人,要能看到所谓幸福的影子吧? 花溪夹杨柳,湖面平静无波,头顶桃花纷落如雨。阳光下,徐时锦映在湖面上的影子像会漂浮一般,在花雨中模糊一片。她的声音一贯婉约温柔,“沈大人吗?我并不了解。他说和我熟,大约是卷宗层面的熟悉。锦衣卫的情报,很是厉害。邺京里有名号的人物,沈大人都该有印象。” 刘泠的眼神有细微的变化。 徐时锦笑,“没错,如你所料,沈大人应该很清楚陆铭山这个人。陆家人嘛……应该和锦衣卫打交道很多。沈大人在锦衣卫中手握实权,与其说和我熟,倒不如说他和陆铭山熟。” 徐时锦笑得幸灾乐祸,“而这两个人物,竟然一个是你的未婚夫,一个是你的现任情郎,左拥右抱,你运气真好。” 刘泠却笑不出来。 她低声问,“你说陆铭山会来,他什么时候会来?” 她并不想见到陆铭山。 “我是骗你的,陆铭山不会来。”徐时锦笑容加深,“至少我离开邺京的时候,他并不在邺京。他们陆家的事,我不方便打听。我只知道,他很久没回邺京了。不过你放心,他会去找你。一个是他的未婚妻,一个是他曾经的爱人,这样两个人凑到一起,陆公子怎么坐得住?” 所以说,在回邺京前,陆铭山会来找她? 刘泠心情低落,手脚发凉。她对陆铭山的感情是真诚的,她忘不了。所以她害怕他。为什么不能再也不见面呢?非要坐下来聊一聊? 有揍人的本事,有报复的本事,为什么要浪费精力去贫嘴? 她真烦那些。 有些不舒服,头又很昏,刘泠觉得脖子被掐住般,勒得快喘不过气。她手摸上衣领,忽然想到自己脖颈上那行小字。那天她被沈宴气得受不了,现在却又觉得自己找到了动力——有沈大人在后面站着,好像前路也没那么艰难。 只是她的沈美人,已经把她忘了吗? 为什么她不主动,他就不找她? 心里才这样想,回去的时候,就在院子里见到了沈宴。他没有穿飞鱼服招摇,就是一身普通的全黑交领窄袖,棕色皮革的束袖和宽腰带,靠坐着黒木廊柱,一腿垂地,一腿踩着栏杆,手撘膝上,坐姿大开,难得的在简洁明快外,更是潇洒无双。 沈美人细腰窄背,五官清俊。他转头,目光深邃,不知是不是错觉,刘泠总觉得他的眼睛盯着她围得紧实的脖子看了许久。刘泠面上无动于衷,耳根却有些红。 她吸口气,在侍女互看中,走向廊下坐着的美青年,语气淡定,“沈大人找我有事?” “带你去逛逛,”沈宴漠声问,“去不去?” “是单带我一个人吗?” “嗯。” “没有公务在身?不是顺路而为?” “嗯。” 刘泠这才满意,“沈大人盛邀,我不敢不从。” “走吧。”沈宴起身,向她点了点下巴。 “等一下,”在沈宴回过来的目光中,刘泠平静道,“我要换身衣服。” “……”但是刘泠现在身上的衣服,并没有出挑到上街会引人注意的地步。 等了快一个时辰,沈宴才等到梳洗过后的刘泠。她何止是换身衣服,她是把自己重新洗了一遍。看到沈宴上下审视的目光,刘泠还调侃道,“沈大人,你错过了我洗浴,后不后悔?” 平时多冷漠的姑娘,却总是调=戏他,谁能理解刘泠的这一面啊。 而她月白罗裙,桂兰缠枝,一步一动,端的是风流无双。 错过了洗浴,后不后悔?唔,他说“挺后悔”的话,刘泠会被他吓住吗? 沈宴的目光热度有些强烈,引来刘泠的回视。刘泠虽然力求要惊艳沈宴,但她此时却没有意识到沈宴正为她所惊艳。而在她反应过来前,沈宴上前,摸了摸她冰凉的桃腮,语气挺平和,“走吧。” “你能带我逛街吗?” “好。” “能给我买些东西,送我吗?别人都这样做的。” “好。” “我听说宁州有不少好玩的地方,你要陪我全都玩一遍。” “好。” “你要……” “好。” “我要……” “好。” …… 刘泠对沈宴突然转变的温柔有些不适应,抿了抿嘴,在他疑问着看过来时,才装作不在意,上前跟上他的步伐。但她藏在袖中的手,却出了薄汗,因兴奋而微微发抖。 她落后一步,看着沈大人高大的背影,默想:原来他好说话起来,是真好说话啊。 她真喜欢他对自己这么好,像在宠着自己一样。   ☆、第34章 沈大人的宠爱2【二更】 沈宴也不算是完全无目的地带着刘泠到处玩。她逛得差不多了,他提出一个地方,领着小姑娘一同过去。到了村子后刘泠才发现,沈宴是要顺路过来看一看之前那些在路上碰到的难民,徐老将军有没有照他说的那样安排妥当。 只是顺路的一件事,刘泠没有小心眼到跟沈宴计较这个。他以前都不睬她,现在带她出来玩,她就很开心了。 不过沈宴自己对玩乐倒是兴致缺缺的样子。 村口有棵大槐树,老干横枝,婆娑弄碧。青年靠在树下,百无聊赖地看着旁边,一群小孩子围在一起猜石子,吵吵闹闹的,刘泠专注地看了半天后,就加入了这种游戏中。小孩子不排外,看到有好看的大姐姐要玩,就热情欢迎。 玩了几把,刘泠觉得很有趣,又去邀请沈宴跟他们一起玩。 刘泠谆谆善诱,“沈大人你不要这样孤僻,要深入人群……” 沈宴笑着摸摸她的头,“这游戏不适合我,你去玩吧。” “怎么就不适合你了?你都没玩过!” 沈宴干脆拿实例给她看,脚在地上划拉开一块地方,蹲下捡了几把石子,扔给刘泠。刘泠背身折腾一番,刚伸出手,沈宴就快速说,“三个。” 刘泠默默摊开手心:果然三个。 再一次,刘泠甚至没来得及转身,沈宴就给出了答案,“一个。” 刘泠瞪他。 她再次虔诚地左右手轮换,以为万无一失,结果沈宴又给猜中了,“一个也没有。” “……你果然不适合玩游戏。”刘泠叹气,她都忘了沈宴的五感有多强。可能她发出的一点声音,做出的一点动作,旁人不觉得如何,在沈宴眼里全是破绽。 旁边一个摇着扇子乘凉的妇人看不下去了,“跟小孩子玩嘛,这么认真干什么。公子这么厉害,骗骗小孩子就过去啦。” 沈宴淡声,“我不拿这种事骗人。” 刘泠奇怪,“他为什么要骗人?” “……”多嘴的妇人被这二人相同的脑回路滞得说不出话,活得清醒理智而心性强大的人,是他们这种普通人理解不了的。 你看长乐郡主常常陷入消沉情绪无法自拔,但她能熬着这样的自己撑这么多年,还能去喜欢一个人,她的心脏无疑是强大的。 于是刘泠又自个儿去跟小孩子玩游戏,不再理会沈宴了。 沈宴就站在树下,撕下一把柳条,随意地编着一些小玩意,并用余光瞥一瞥刘泠:她看起来漠然得像块冰,跟谁说话都没有柔和过脸部表情,大家常因此判断她难相处。难相处吗?刘泠或许脾气暴躁,但除非你撞到枪口,或踩到她的敏感处,她正常情况下并不难说话。真正难说话的是他沈宴,但大家通常认为他是原则性强,而不觉得他不好相处。 现在看刘泠,她依然是没表情地加入小孩子的游戏,皱着眉听规则,这样的模样,很是可爱。 他十五岁的时候,已经加入了锦衣卫,拼滚摸爬,有自己的明确目标,并为此而努力。而刘泠的十五岁……她又在做什么呢?她在消磨自己的光阴,活得如此不开心。 到底是什么样的经历,把一个豆蔻姑娘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沈宴没兴趣去查,就算回到邺京,他也不会去主动调刘泠的卷宗。他只做自己认为对的事,对刘泠,也是这样。 这样的一个下午,把时间浪费在这里,看刘泠偶尔露出她这个年纪该有的少女情绪,沈宴觉得很是值得。 悠闲的时光并没有持续多久,沈宴身旁忽出现两名锦衣卫,向他报告进展,“沈大人,属下已经查明。刺杀锦衣卫的人,陆家可能有参与,而徐家……徐老将军确实不理会政务,宁州这边没有痕迹,他对此也一概不知。那几个有徐家痕迹的刺客,属下查实,有经过徐姑娘的手。若徐家真有参与刺杀,那负责人士,便该是徐姑娘。” 罗凡抱怨,“云奕是陆家那边的人,进京入诏狱,可能对陆家不利,这也能理解。但徐时锦这女人凑什么热闹?徐家向来明哲保身,她、她上面的那个人,现在也和锦衣卫无仇无怨啊。” 沈宴听着他们汇报,目光仍时不时看眼蹲着玩耍的刘泠。 罗凡注意到他的目光,跟着他看了半天,眼睛一亮,“大人,要不请郡主帮忙吧?问题出在徐姑娘身上,郡主和那位交好的话,打探些消息很方便。她跟咱们这么久了……”沈宴平静地看他一眼,如有千山压下,让罗凡骇得喘不上气,只好闭上嘴。 “你们先回去,我自有安排。”沈宴打发道。 两个锦衣卫互相看看,当然无条件服从沈大人的命令。 等那些神出鬼没的锦衣卫突然出现又莫名离开,一旁纳凉的村里人都自觉地离沈宴远了些。总觉得这个青年身上有强大的力量,不是他们这些人应该接触的。 傍晚炊烟袅袅,红日西沉,好几个孩子都被家里大人喊去吃饭。村子里的烟像浓雾般,一家家,一户户,倦鸟归巢,人回家里,这里倒像是世外桃源般。 刘泠走向树下的沈宴,他伸手,把编好的一个草帽扣在她头上。 “给我的?”刘泠拿下,抚摸着,慢腾腾道,“沈大人这双手平常只打架杀人吧?忽然做这么平易近人的事,我受之惶恐啊。” “那回一个来。” “……沈大人,你是在向我讨要定情信物吗?”刘泠认真问。她蹙着眉琢磨,没错,沈宴其实已经送她不少东西了,一个镯子,一头已经死了的小猪,逛街时又给她买了一只簪子,再加上现在的草帽……她却如此大意,什么也没送过沈大人。 “你想多了,注意脚下的路,别摔了。”沈宴扶她一把。 刘泠扬眉:沈宴这态度……那就是了。 她走几步,平静至极地开口,“我其实早已经送给你了啊,我把我这个人都送给你了,多么珍贵的礼物,你不要而已。” “……” 看着沈宴的脸色,刘泠忽然发笑。她伸手扯他,在他冷眼看过来时,她的目光却平视前方的路,“你遇到了麻烦是么?我可以为你去徐时锦那里打探消息,她虽然聪明,我却也不笨。总有些消息,她不会透露给别人,却会不小心说给我听。” 沈宴脚步微缓,下午锦衣卫向他汇报情况的时候,说的话,显然刘泠也听到了。 她怎么会听到? 沈宴回想了一下,心情顿时难堪:罗凡当时的站位很巧妙,顺风而下,他的声音最容易被刘泠听到。但沈宴当时心不在焉,又把注意力放到刘泠身上,他并没有注意到罗凡的小动作。 罗凡崇拜沈宴,把沈宴当英雄,他又觉得长乐郡主配不上沈宴,就总是使一些小手段。刘泠傲慢,不跟他计较;沈宴也觉得他只是小脾气,过段时间就好了。他不能说待手下宽松,但也称不上苛刻。沈宴向来,只对自己是苛刻的。但现在看,沈宴觉得自己太过宽容。 这个少年,太自以为是……等回去邺京,看来得把他调远一些了。 现在,沈宴还要回答刘泠的问题,“和你无关,这是我的事,你不用掺和进来。” 刘泠瞬时转头,惊诧地盯着他,不敢相信他说什么。他对她好,原来不是在利用她吗? 沈宴慢条斯理,觉得这是稀疏平常的小事,都不值得特意交代一番,“锦衣卫这边是我管,你永远不用参与进来。你就做你的郡主好了,简单干净,纯粹明澈。” “你在对我承诺?” “对,”沈宴停住步子,伸手到她湿润乌黑的眼眸下,轻轻揩去她睫毛上的水光,“我一直没说,以为你知道,但其实你并不知道,是么?和我在一起,你不必有任何负担。你还和以前一样,所有的问题,我都会为你解决。” “但是你不懂,”刘泠喃声,“我既不简单干净,也不纯粹明澈。我和你想的不一样。” 她没有拥有过那样的生活。 “我也和你想的不一样,”沈宴声音无情绪,一针见血指出,“你不知道,我会保护你。” 这么足以让人感动震撼的话,由他口中说出,好像那么的理所当然,平淡至极。 可沈宴就是让你觉得很可靠。他不轻易给你许诺,他和你毫无干系,他不干涉你,也不迎合你,你做什么,他都只是冷眼旁观。但一旦你进入他的领地,一旦你被允许走入他的世界,他还是不会说什么,但你的为难,你的艰苦,他都会罩着你。 一旦他承诺,便是生死无阻。 被人保护的感觉,是什么样子的呢? 刘泠心口如被猛撞,呆呆地看沈宴转过身,继续走路。她忽而走上前,从后抱住沈宴的腰。沈宴停住脚步,后背感觉到小姑娘湿润的泪水。他等待着,有些期待,想听她说些什么。 小风徐徐,万家灯火亮起,远近青山涂满金粉,松涛如海,人声又寂寂。 刘泠低低说话,声音温柔,和平常的清淡一点也不一样,现在的声音像糯米团子一样软,“我真是好喜欢、好喜欢你啊,喜欢到……” 沈宴没说话,没动作,等着她继续说下去。因她不一样的温存,他心跳有些快,耳根也隐隐通红。这种期望,让他半边身子酥麻,只等着她解救。 刘泠低声笑,“沈大人,你的腰怎么这么细?” “……”这话题转移的!沈宴一下子心也不跳了脸也不红了,平静如老僧入定。他一把把刘泠从身后拎出来,推她一把,“好好走路。” 刘泠哼他,“没见过你这么不解风情的人。”顿一顿,提醒他,“我夸你腰细,你不该回夸我吗?” “……”沈宴吐掉胸腔中的闷气。 没有言语能形容沈美人此刻的心情。 …… 沈宴所说不需要刘泠帮忙,便是确实不需要。刘泠却说,徐时锦要对付锦衣卫没关系,但那些刺客也牵扯到她了,她很有必要跟沈大人一同,找徐时锦谈谈。 当时正是锦衣卫内部讨论,刘泠推门而入,在各式眼光中,淡漠地吐出这么一段话。锦衣卫无人是傻子,会听不出她没说出的意思:长乐郡主是在帮锦衣卫。沈大人说不用,她就找别的借口,总是要帮他们弄清楚事情真相的。 罗凡心情复杂,对郡主的情绪有所改变:长乐郡主真的像她表现的那么不近人情吗?若是真的不近人情,就不会摆出这么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却行着帮他们的风格。 但她明明在帮人,口气也高冷无比,指指沈宴,像在吩咐下人一样,“你,跟我来。” 沈大人不动,悠然道,“你……” 刘泠用眼角余光白他,“我说让你来,你就来,哪来那么多废话?” 沈大人无可无不可地笑一声,“但是你走错路了,这个时候,徐姑娘不在你以为的地方。” “……”刘泠有些发窘,这个人太讨厌了! 在沈宴的带路下,果然在后园一处假山后,找到了闲坐垂钓的徐时锦。刘泠诧异,她晚上不在室内,呆在外面做什么? 不管如何,徐时锦对他们的到来,并不排斥。请下人远远走开,客气问二人要谈什么。 听明白问题后,徐时锦“哦”一声,“沈大人想多了,这事和徐家无关,徐家没参与此事。至于那几个有徐家影子的人……我只是好心救了两三个江湖人士,却没料到他们早有主子。发现后,我就让他们离开了。” 看到沈宴和刘泠的奇怪眼神,徐时锦耐心道,“我真不知道他们是陆家的人。陆家和锦衣卫的事,我们是不管的。你们不要这么看我……难道你们走在路上,看到两个鲜血淋淋、奄奄一息的人,第一反应不是去救人吗?” 谁知这两人齐摇头。 刘泠道,“我救人,看心情。” 徐时锦:“……” 沈宴:“我救人,也看心情。” 徐时锦:“……” 她诚恳道,“我觉得你们好配,真的!”   ☆、第35章 陆公子的出现 徐时锦温温道,“别的人我动不动都无所谓,但我怎么会伤你?这世上若有一人值得我犹豫,那也只剩下你了啊。你不必妄自菲薄。” 她这话是对刘泠说的。 这样温情脉脉的话,刘泠面无表情,当作没听见。她实在很了解徐时锦,虽是好友,但若有必要,徐时锦下手并不会手软——她顶多留刘泠一命而已。 徐时锦的话不能完全当真,但眼下看,徐家和锦衣卫纠缠并没有好处。陆家是因为正好有把柄在,迫不得已,徐家只用坐山观虎斗就好,何必掺和进来?所以暂时来看,徐时锦的话是可信的。 虽则如此,锦衣卫还是决定留下来,又查了一番。期间沈宴忙得脚不沾地,刘泠似喜欢上之前去的那个村子,三不五时跑过去玩,也没人说不许。过了几年,宁州这边的事告一段落,众锦衣卫跟徐老将军告别,准备上路。 给爷爷祝寿结束,徐时锦也该离开此地。她果然是个心思玲珑的姑娘,怕自己的同行让沈宴怀疑困惑,便跟他们打了招呼,先行回邺京。坐在马车上,掀开帘子看远去的宁州,侍女递过来一杯暖茶。徐姑娘抚着茶盖,莫名其妙地笑了一声。 “姑娘,你笑什么?”侍女暖香好奇问。 徐时锦靠着软垫,声音慵懒带着玩味,“刺杀锦衣卫,亏陆家想得出来。一次不成功,还想刺杀第二次、第三次。那位主事的人,可真是没脑子。等沈宴回到邺京,就是锦衣卫对付陆家了。陆家仗着自己百年世家,敢跟锦衣卫叫板……谁不知道锦衣卫现在是陛下的新宠呢。看不清事实的蠢货,竟然这么多。我实在高兴。” “陆家当然不能跟姑娘你比啊。你可曾是陛下御前女官,有什么是姑娘你不知道的?这方面,陆家的人脉通不到,当然会犯错啦。”暖香不着痕迹地夸自家姑娘。 徐时锦并没有被夸得冲散理智,她摸摸侍女的头,温柔道,“不,陆家出此昏招,完全是因为下令的人脑子笨,急功近利而已。若是陆铭山主事,他不一次杀了沈宴,就不会再出手了……现在主事的那位,该是陆铭山的弟弟陆铭安吧?比起陆铭山的手段,那位到底差了些。” “总之,陆家现在已经陷入被动了。”暖香道。 “嗯,邺京那边知道陆铭安做的事,肯定要气疯。陆铭山他……等等,让我想想,”徐时锦突然坐直身子,笑容收了回来,眸子微闪。半晌后,她才沉声,“我真是小看陆铭山了。他离开邺京大半年了,我一直以为他是被家族排挤,去执行别的任务。他迟迟不归,我也一度以为是他此行不顺。但现在想来,他定是知道了云奕被锦衣卫擒拿的事,定是要借此,给他那个心性急躁、想和他争权的弟弟一个教训。” “他要在陆家出人头地,要入陆家长辈们的眼,本来就比有母家照拂的其他人困难重重。这种得罪锦衣卫的事,他当然不会做。” “那就是说,在锦衣卫一行顺利入京前,陆公子都不会出现了?”暖香微惊,毕竟在姑娘的盘算中,陆公子是应该在路途上被郡主一行阻一阻的。 “不,他会出现。”徐时锦重新恢复镇定,清淡的笑容又回到了她面上,再次懒怠地往后一靠。厚帘因马车而晃动,偶有一线光照进来,映得她美丽的面孔如冰雪般圣洁。“陆家招惹上锦衣卫,出了这么个昏招,烂摊子当然需要人收拾。陆铭山不就是等着这个机会吗?再者,岳姑娘和阿泠在一起,他自是坐立不安,迫不及待想解决这件事。” “姑娘你真是算无遗策,”暖香真心夸道,又迟疑,“但婢子看来,郡主现在似乎和沈大人有些不清楚,郡主毕竟是姑娘你多年的好友,姑娘还要继续算计郡主吗?” “我怎么敢?”徐时锦笑,“有沈大人在,我怎么敢针对阿泠?沈大人的手段,我可不敢尝试。” 暖香稍微放下了心。在她心中,自家姑娘为了利益,谁都可以牺牲。这些年,姑娘过得苦,但也走得偏执。她越走越远,她们这些和姑娘亲密的下人,总担心姑娘一回头,再也找不到回来的路。但这些她们不敢说,毕竟连长乐郡主都默认,不在乎。 暖香只希望,人来人去,长乐郡主会一直陪在姑娘身边。郡主口上说“随你去死,求我也没用”,但若姑娘遇难,郡主一定会拉姑娘一把。姑娘至今还保留着她和郡主的友情,藏在心底最深处,不让任何人碰触。那是她心中最后的希望,她不想放弃。 暖香希望姑娘永远不要放手。当姑娘什么都无所谓后,就是她再也无法回头的时候。 暖香听到徐时锦款款道,“暖香,你不知道,回到邺京后,你才会发现,阿泠和沈宴,是不被祝福的一对。你大概觉得我重利,我虽然重利,虽然也会伤阿泠,但不会往阿泠心口上插=刀。那些人却不一样……这世上如果有一人真心希望阿泠和沈宴走到一起的,那也一定是我。” “我没那么善良,但我也不冷情。” 这世上的人,本就如此。卷入那个圈子,就往往身不由己。他们都在那个圈子里,只有刘泠游离在圈子边缘。她随时可入,也随时可出。刘泠自己活得跟幽灵一样,谁能做的了她的主?徐时锦有时候很羡慕刘泠:这位郡主明明生活在这里,精神世界却离这里很远。跟她谈利益,是异想天开,因为她不在乎;除非你能踩中她的痛处,但那也不过能赢得一个精神不正常的人,依然没什么用。 什么时候,徐时锦能像刘泠那么潇洒呢? 刘泠现在则活得很不“潇洒”。 锦衣卫要循那些逃遁的刺客的踪迹,便一路追着来了这么个小镇。拿出画像,锦衣卫挨家挨户去问有没有见过这些人。有的说有,有的说没,总要套清楚详细资料。这没什么,让刘泠郁闷的是,这镇子太穷,精壮男人都出去打工,留在家里的就剩下一群老人、女儿家和孩子。大街上放眼望去,一排排红妆,跟“女儿国”似的。 锦衣卫这群英俊威武的小哥往人群中一走,简直就像是一块块上好的肥肉,一群丝毫不知何为羞赧的女人如饿狼扑虎般,就把他们围在了中间。而锦衣卫还不好发脾气,到底人家提供了重要信息。 沈宴这边情况能好些,但也称不上多好。 他生得太好,往那里一站,就有一堆女人自觉地把目光落在他身上。但沈大人又太冷,目光一扫,森冷阴凉,周围就瞬间空一大片,没人敢挑衅他。 看到这一幕,众侍女顿时觉得自家郡主没有死在沈大人的眼神下,真是好勇气。 刘泠回想:沈宴确实经常用毫无情绪的冷眼看她,但她……也确实无所谓。 灵璧拍手笑,“沈大人就是好风度,不像那些臭男人,见了女人就走不动路。你看他……呃。” 刘泠看去,眼中神情淡淡的:沈宴拿着一张牛皮纸,往四周看了眼,就挑中一个最漂亮的女人,走了过去。 从刘泠这个方向看,两人相谈甚欢。那个女人明显已经嫁过人,一身风韵,是刘泠这样的小姑娘没有的。女人眼睛都快黏在了沈宴身上,刘泠不用看,都可以想象她说话的语气有多娇媚。 另一个漂亮的女人犹豫了下,也走了过去说话,沈宴没有拒绝…… 灵犀看得眼冒火星,快要气死了——沈大人怎么可以这样! 刘泠倒是一直冷淡地盯着沈宴的身形,他做什么她都没反应,就那么漫不经心地远远看着。她心里嘲讽想:怪她眼光太好,挑上的男人这么风骚,谁都喜欢。沈宴的长相和性格确实很吸引人,但他为什么没有成过亲? 她虽然不了解沈宴出身,但一些蛛丝马迹都告诉她:沈宴出身就算比不上徐家、陆家那样的,但也绝对不差。这样的人物,向来是京中贵女们的抢手货。沈宴为什么不成亲? 他……该不会打算为锦衣卫事业,奉献一生吧? 沈宴回来时,就发现刘泠看着他的眼神很奇怪。他以为是自己方才和几个姑娘说话让刘泠生气,沈宴平时不会向人解释自己的行为,但刘泠的眼神太古怪,他便多嘴说了一下,“不要多想。一般漂亮的女人,容易招人,她们知道的信息,也会比别人多很多。我是在做正事,你不要多想。” “被一群美女围着,有没有很享受?”刘泠寡着脸问。 沈宴笑一声,听出刘泠并没有气恼,就恢复自己正常语气道,“我天生是操心的命,享受不起美人恩。” 刘泠点头,不说话了。 见刘泠这边没有闹情绪,沈宴继续去做自己的事。刘泠和侍女们一直站在路边,看沈大人又走向一个美人。灵犀跟郡主悄声,“郡主,您得长点心啊。像那个谁……”她目光往旁边苍白憔悴的岳翎扫了一眼,意味不言而喻,“就算沈大人不为美色所动,郡主你也得告诉这些人,沈大人是您的,不能再被人抢了。” “你说的有道理,”一直沉默不语地岳翎讽刺开口,“但是沈大人在做正事,郡主怎么能不讲理地去打扰呢?这不是引起沈大人的反感吗?郡主能让沈大人心甘情愿地抛下他的事,走向她吗?” 沈大人冷血极了,郡主这样的小姑娘,哪里是对手? 刘泠扬眉,“我当然能。” 侍女怀疑地看向自家郡主。 岳翎脸色发白,咬紧唇瓣:旁人说话时,刘泠一声不吭,任他们怎么说也不在意。自己只是说了一句话,刘泠就接口…… 岳翎道,“我不信沈大人会爱你至此。”索性到这般地步,她也懒得伪装。 刘泠懒声,“他不用爱我至深,我也能让他转头,你且看着。” 她向前走了一步。 风吹拂衣裙,前后左右皆是来往人流。密密麻麻,天地割离,只她一人独立。蓝田日出,鸟在云间穿梭。阳光照着她,她的灵魂与人有遥远距离,适合喃喃自语。 再向前大步走,步伐越来越大,把身后人甩开,刘泠目光直接地看向人群后面的沈宴。 他身影颀长,低头看着什么,也没有回头。他在人群里,个子高高的,像是松柏。他看人的目光冷淡,他说话的语气淡漠。他的灵魂也与众人不一样,严谨又自由,不受任何人的控制。 一只麻雀落在他肩上,跳跃叽喳。他淡淡瞥一眼,不加以理会。 刘泠的心放在他身上,此刻忽觉自己就是那只鸟。被雨打湿了翅膀,只想在他肩上短暂停留,稍作歇息。但沈宴像谜团一样吸引她,像罂粟一般拉她沉迷。她本身就喜欢这种难以控制的东西……所以她停在他肩头,总想着再等等吧,等我歇够了再走。 身后似有马车碾过来,刘泠却听不见,她眼睛紧盯着沈宴。这一刻,她什么也听不见,眼睛就看得见这么一个人。 沈宴像有感觉般,不经意回头。这一回头,让他皱眉,脸色微变。四周人流纷纷逃开,只有刘泠一个人站在路中间,身后有马车向她飞驰过去。马车不受控制,马夫急的在车上大叫,喊着让路。而刘泠像是完全听不到般。 她望着他,漆黑,沉静。 沈宴骤时如坠冰窟,血液凝固,周身也是冰凉凉的。她站在热闹人间,他却好像已经看到她站在了黑暗沉渊中。 “郡主!”沈宴叫一声。 “郡主!”他喊第二声的时候,人已经飞速向后掠去。 他看到刘泠对他一笑。 她忽然开口唱道—— “郎啊郎,你好像绒帽子风吹毡做势,遏熟黄梅卖甚青。” 这一嗓子开口,所有人顿惊,觉得她疯了。 实在是场景诡异——任她嗓音甜美,圆润饱满,任她情感到位,歌声好听,也架不住她身后是疾驰的马车。众人躲之不及,她却还有闲心唱歌。 “郎啊郎,你好像后园中一枝开,处处花开等我来。” “郎啊郎,……” “你好像月下飞霜走千里,窗盘无眠惹我思。” 刘泠被沈宴扑倒在地,在马车要从他们两人身上压过去时,沈宴带着她滚到了一边,免去了受伤。而沈宴到底是听清了她唱的最后一句——你好像月下飞霜走千里,窗盘无眠惹我思。 沈宴额上渗汗,嘴角、颊边肌肉因情绪暴露而几近扭曲。他扯着她,快要把她的手臂给拽断,他压低的眼神,分明流露出想要打她的模样。刘泠被他扯得全身痛,听得他在耳边怒斥,“你这个疯子!” 他理都不想理她,在她脱困后,起身就走。可才走了几步,又听到身后细弱的声音,“沈宴……” 他走了一步,却还是停了下来。 低咒一声,沈宴回头,看到侍女慌张相拥中,刘泠面容苍白,晕了过去。沈宴一言不发地走回去,将她抱起来,“看什么?请大夫来。” 这个小镇,沈宴本来没打算停留,但因为刘泠这一出,他只好安排锦衣卫稍留两天,多去打听些消息。歇在一家布置干净的民舍中,沈宴在院中站了半天,等时候差不多,才进去,瞥一眼床上的病人,再问大夫,“她怎么样?” “哦,没事,这位姑娘只是受了惊吓,身上应该蹭破了。老夫留些药,给姑娘抹上就行了。” 沈宴点头,打发人去送大夫出门。 他站在门口,突道,“把灵犀灵璧叫来。” 二女忐忑过来,给沈大人请安。看着沈大人背对着他们的沉静背影,她们心中不安,不知沈大人要问什么。 沈宴沉默良久,轻声问,“她是有病吗?” 这种语气,不像是骂人的。 但是,“没有啊。我家郡主就是有时候脾气古怪,大部分时候都是正常的。今天这样的事……应、应该只是她偶尔的怪脾气发作了。” “她上次这样,是什么时候?” “啊……沈大人您问得太奇怪了,我家郡主不是一直这样吗?”二女干笑,不知道沈宴是什么意思。 沈宴冷淡地点头,不再问了:看来她的侍女,是真的不知道她的问题。 上次有轻生的念头,可以说是她偶尔的想不开。但今天这样的事,刘泠明显没有思绪不正常。她没有发疯,她还想唱歌给他听。她心情很不错——但就是这样,才能看出她精神的不正常。 死亡对□□太大,她自己都快控制不了。 沈宴目光沉沉,看着日头一点点下去,看夜□□落。他好像又听到她那时的歌声和笑容——你好像月下飞霜走千里,窗盘无眠惹我思。 他心口刺痛,像一把刀硬生生在割。 “沈大人,郡主醒了。”不知道站了多久,才听到侍女呼唤的声音。 沈宴拂掉身上沾染的寒霜,走进了屋子里。等侍女出去,他坐在床畔前,看刘泠坐起来,平淡地聊了几句注意身体之类的废话。好像她昏迷前,他骂她的那些事没有发生一样。但刘泠心绪不定,她害怕沈宴生气。可沈宴不跟她发火,她心里还是怕。 他看到了她这一面。 会不要她了吗? 她从来不敢把自己的这一面让别人看到,就是怕吓着别人,也怕有人大发慈心地来开导她。她曾经求教过各类名医,那些人却只会开解她,告诉她生命多珍贵——如果她能被开导,她难道喜欢这样的自己吗?而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沈宴都看到了她这一面,还是看到了两次。 “行了,你歇着吧。”沈宴起身,打算给她留空间。但走了几步,他又停下步子,回头看她,目光略迟疑,又下定决心般。 刘泠安静地垂坐:来了,又来了。 像那些人那样,要么说“你太可怕,我们不适合在一起”,要么说“你不要这样对尘世抱着恶意,你要多想想生活美好的一面”。这些老生常谈,她早习惯了。 沈宴走回来,头放在她发上,轻轻揉了一揉,斟酌着道,“别怕,下次再遇到这样的事,我还是会护着你的。” “……为什么你下次也在?” “唔,你打算始乱终弃了?”沈宴凉声。 刘泠抬起眼睛看他,不说话。 沈宴没有太多情绪表现在脸上,他只是揉着她的发,声调平直,“你可以试着把这种难题丢给我。” 刘泠冷眼看他,心中隐有触动。 两人目光对峙半晌,或明或暗。 刘泠将手放到他手中,手在颤抖,指甲冰凉,能看出她心中的挣扎和害怕。但她语气平静,让人觉得她又是重视,又是随意,“那我的生死就交给沈大人了。” 沈宴俯身,掀开她的额发,在她额上印下轻轻一吻,“好姑娘。” 之前所有的话,刘泠都没太大感觉。但就他这俯身一吻,却让她几近落泪。她感觉得到,自己在被珍重。在发现了她那么多问题后,她在等着沈宴放手,沈宴却没有放,他还愿意继续跟她走下去。 她不过撩拨了他几下,他就以真心回报她。 这样的心太贵重了,她要小心珍藏。 刘泠才歇了半天,就说自己不喜欢这个地方,这地方破旧、人长得难看,简直没有一处可以待的空间,她要赶紧离开。旁人要她留下多歇两天,她也回以不屑一顾的表情。这样表现的时候,很有些当地人觉得她性格乖僻,沈宴却看出,她是不愿意耽误自己的时间。 又有人在说刘泠如何不好了。 但这一次,沈宴也不想理会了。她是好姑娘,他知道就可以了。 此次赶路进程加快,再有几个驿站,就可以回到邺京。越是这样,锦衣卫越谨慎,唯恐在这个当头发生任何意外。而果真,刺杀情况更是频繁。走了几天,午后暴雨,一行人被困在山庙中。沈宴和诸锦衣卫去审问拿下的刺客和云奕,刘泠看众人忙着烧火煮饭。 “沈大人吃了没?”刘泠叫住罗凡。 罗凡苦脸,“沈大人就匆匆喝了口汤,没吃别的。” 刘泠沉默。 罗凡找到知己般抱怨,“事情一多,沈大人就这样,不把自己身体当回事。他还吃素,和大家都不一样,吃饭更是麻烦,往往饿过就算了。郡主你,”踟蹰一下,期待道,“去劝劝沈大人?” “我能劝动?”刘泠反问。 “……”罗凡也不相信刘泠能劝动。刘泠之前见到时,说过两遍。但刘泠不喜欢追在人后面天天念叨,说过两次,刘泠就懒得开口了。 可是沈宴总这样不吃饭,也不行啊。 再加上,前几天在镇上发生的马车事件,刘泠也觉得对不住沈宴。 她沉吟片刻,“去告诉沈大人一声,我亲自掌厨,请他务必赏脸。” “啊?郡主你会烹饪?”罗凡惊讶得合不拢嘴,实在是长乐郡主看着不像是要走“贤妻良母”那个路线的人物啊。 刘泠白他一眼,走向临时搭建的火堆大锅前。 过一会儿—— “去问沈大人,火要怎么烧?” “问问沈宴,这烟为什么这么大?” “问沈宴,我的菜倒进去了,火苗怎么窜这么高?!” “沈宴……” “沈宴就在你身后,要问什么就问吧。”耳后传来青年的话。 刘泠耳根一热,回头,看到沈宴蹲在她身后,不知道看了多久。也许在她一遍遍叫人喊他时,他烦不胜烦,就干脆过来看了。 “我在做饭给你……”刘泠厚着脸皮。 沈宴笑一声,手指揩了下她脸上的炭痕,“我知道,这不是在欣赏郡主你的厨艺吗?” 他那个调侃语气,分明是不信任她。 刘泠板着脸,正要跟他争辩,下巴被沈宴捏住转向大锅,“菜要被你烧焦了!” 然后又是浇水、又是扑火、又是找锅盖,一阵手忙脚乱。 “沈大人,有一行人过来,似也要在山庙中躲雨。”有锦衣卫行来告知,沈宴正扶着刘泠,时刻关注她,唯恐她把自己折腾出什么来,闻言,只随意点了点头。山庙又不是他家的,别人爱挡雨就挡雨,他不管闲事。 沈宴正斥责刘泠,“你真的会烧菜?” “我会啊,我读过不少膳食书。” “……敢问郡主,你这是第几次烧菜做饭?”沈宴有不妙预感。 “第一次,”也察觉自己的话让沈宴脸黑,刘泠连忙补救,“我的第一次下厨,当然要留给沈大人这样值得的人,旁人我不屑于服务他们的。” 沈宴冷着脸,把刘泠往后推,“我来。” “不行!这是我的一片心意,沈大人你不要这么乱来。”刘泠回扑过去,跟沈宴抢首厨席位。 两人正闹腾着,忽听到一声低悦的笑。 刘泠如被雷击般,手中铲子哐当掉地,回过头。 山庙前,众陌生男子行来,一年轻紫衣男子撑着伞,他抬了抬伞面,露出光洁优雅的下巴,再是那双温柔的眼睛,“阿泠,一别多日,原来你变得如此活泼,我都不知道。” 刘泠呆呆地看着他,忘记了呼吸。 她忘记所有,看着眼前这个人。 她声音僵冷,“你当然不知道,你已经很久没把我放在心上了。” 陆铭山。 她曾经承载了所有希望和爱恋的男人。 在她放弃后,他又突然出现。 “阿泠,你误会我了。”陆铭山微笑,眼角余光,不忘记瞥到刘泠身旁,神情瞬时僵硬的沈宴。 他眸子眯了一眯。   ☆、第36章 我还真就不放手了 陆铭山的出现,将完美的一切现状打乱。当晚初来,他只对刘泠说了句“你误会我了”,就不再解释,因为岳翎在一边已经站了起来。在他脸上笑容空白的那瞬间,再看去时,刘泠的神情已经变得凉漠,眼神也重归讥诮。她不再和他多说,旋身离去,在陆铭山上前时,留了句话,“我等着你的解释,但在这之前,先处理好你自己的事吧。” 陆铭山的事,便是岳翎。 陆铭山犹豫了下,仍追去刘泠,“有些事,我总要说清的。” 沈宴沉着脸,蹲在那口大锅前。热水滚滚,蔬菜等在他手下渐烧焦,他也纹丝不动。锦衣卫沉默不语,没有一个人敢看沈宴,敢向沈宴投去同情的眼神。 但这种彼此皆知的默契,更让沈宴难以维持自己的冷静理智。 他何时受过这么大的侮辱? 和他前一刻还在说说笑笑的人,下一刻…… 沈宴闭目,手覆在面上,手上青筋暴动,终是让自己忍了下去。 夜雨敲着房檐,檐下四角铁马撞得叮当。风声和雨声纠缠,混唱着不知名的小夜曲,时大时小。夜色如墨,水气扑鼻,白衣姑娘挽着秀发,星眸轻抬,望着灰蒙蒙的天际出神。四面好像都是群山,伸开手掌,好像万象千山一瞬间皆能握住。但实际上,它们遥远的,要走很久都赶不到。 就像她那些已经逝去的少女时光。 岳翎和陆铭山是青梅竹马。 那时候她是无忧无虑的天真小女孩,陆铭山也不是现在的“陆公子”、“陆三爷”、“陆家人”。他只是一个寡妇生的没有爹的可怜孩子而已,全村人都笑话他,瞧不起他。 有说他长得像小姑娘、没出息,不然哪有男孩子眼角下有泪痣的? 有说他性格古怪动不动就哭的,不然哪有男孩子有那么敏感的性格? 但是岳翎就很喜欢这个总是躲在一边不说话的小男孩。她一开始觉得他这么好看,怎么可以总这么害羞呢?她的心思那样单纯,就是为了带一个挺投缘的小伙伴出来,陪她一起玩。 陆铭山渐放开,慢慢长大了些,却还是只跟岳翎一个人玩。 再后来,有一天,岳翎回家的时候,在门口偷听到自家大人跟陆铭山的娘商量两家婚事。那一年,岳翎只有十二,以前什么也不懂,但就那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已经长大,有了少女情怀,会害羞会不好意思,会看着她的铭哥脸红不能语。 天地不尽,山青水蓝,她和陆铭山还是那样要好。 岳翎开心地盘算着:娘说嫁人后,大家还是邻居,我当然可以常常回家。铭哥对我这么好,肯定不像村里有些讨厌的汉子打老婆吧? 她去问陆铭山,她的铭哥被她逗笑,弯身在她娇嫩的小脸上亲了一口,“我怎么敢打你?翎妹妹,你一根手指头,我都不敢碰的。” 她在他怀中笑得羞涩而甜蜜,搂着小情人的脖子,觉得五月鲜花都是为他们绽放的。还有比陆铭山对她最好的人了吗?没有了。一定没有了。 陆铭山揉着她的头,又忍不住捏她的鼻尖,在小姑娘满脸通红后,他才笑盈盈道,“翎妹妹,你放心,我一辈子都对你好,不辜负你。你会像现在一样天真纯澈……我很喜欢你这个样子。” “好,那我就永远是这个样子。”少女似懂非懂,却已经喜滋滋承诺。 …… 耳边雨声如灌,天光乍亮,电闪雷鸣。白衣姑娘站在雨前,像是站在万道深渊前。她凝视着深渊,是不是有变成恶龙的一天? 电光照在她脸上,衣袂被大风吹扬,她的侧脸宁静,近乎诡异。岳翎的手再次无意识抚摸上自己的小腹,又再次紧紧掐住,掐得她自己从过往回忆中醒来。 那些时光啊,短暂又美好,却再不重现。 最开始的几年,她总是念念不忘她的少女爱情。 岳翎对陆铭山怀着期待,等着他找到自己,然后她就可以告诉他,“我知道你一定会来找我!我知道你不会放弃我!” 再接着,她开始恨他,为什么给了她承诺,却不遵守?为什么不来找她? 再往后,每天都要咒骂陆铭山。忘恩负义、寡情小人、死不足惜……念念不忘的结果,是让自己更为痛苦。 骂着骂着,岳翎开始麻木,开始习惯没有陆铭山的生活,开始痛苦地接受命运给的安排。 她已经忘了他了。不再想他们的当初,不再把那当成珍贵的回忆。陆铭山算什么?天真纯澈算什么?为了能活得更好,她什么都可以做。 直到徐时锦找到她,直到徐时锦要她把当年的这段过往当作筹码,重回陆铭山的身边。 徐时锦微笑,“你不想要报仇吗?他为了荣华富贵,就那样抛弃了你!何等心狠的人,你不想给他教训吗?” 岳翎想的。 所以她重新出现了。 在消失了那么久以后,在所有人都不知道、或者已经忘了她的存在后,她忽然出现在了陆铭山面前,被陆铭山当成了贵宾对待。但实际上,岳翎要的,哪里是一个贵宾的待遇? 数年时光好像从未错过,又回到了从前的日子。 他温柔待她,愧疚又怜爱。他手按在她肩上,泪水落在她面颊上。他喃声道歉,一叠声说,“我以为你死了……对不起……翎妹妹……是我的错,我再不让你受苦……” 可他这样许诺的时候,他不是已经又有了一个未婚妻吗? 他的未婚妻长乐郡主,本是皇亲国戚,陆家怎么舍得这尊大神吃亏? 即使呆在别院中,岳翎也常听到陆铭山和他家中长辈的争吵。陆铭山想留下她,陆家人却不同意。陆家人也想过来看她,给她些银钱,要她消失。岳翎漠着脸给徐时锦写信,诉说自己的情况。徐姑娘那似是而非的笑,隔着纸好像也能感觉到,“岳姑娘,你何必在乎他人想法?你已经为陆公子牺牲过了一次,难道你还要牺牲第二次?第二次,可不一定再有个我,帮你走出泥潭了啊。” 是呀。 徐姑娘说得对。 她一生的痛苦和折磨都是陆铭山带给她的。 她为什么要为他再次牺牲? 陆家人趁着陆铭山离京,陆铭山父亲亲自跑来警告岳翎,恩威并施,要她放过她儿子。他说陆铭山和长乐郡主来年就会成亲,陆铭山对她岳翎只是愧疚,她实在不必把愧疚当成爱。 呵呵。 长乐郡主马上就要嫁给陆铭山了啊。 而在很多年前,她岳翎也是陆铭山的未婚妻。她也有快要嫁给陆铭山的时候。 那些久远的久远的,以为永远忘掉的事,在现在,又从记忆深渊逃窜回来,一遍遍折磨着岳翎的神经。他们说长乐郡主是无辜的,陆铭山是无辜的,一切都是命运的捉弄。她不该把自己的不幸怪到别人身上。可是就算他们是无辜的,她岳翎也是最无辜的那一个啊! 凭什么被放弃的那个人,是她呢?! 陆铭山、陆铭山……这个光是想到名字就让她痛彻心扉的人,重新变成她的爱人,回到了她身边。但是他说的每句话,岳翎却都不敢信了。 多年前的岳翎,会单纯地信任陆铭山,所以被他欺骗。 而现在的岳翎,她活下来,靠的根本不是她的天真单纯善良可爱,她依附的是她的负能量。她不信任任何人,她只相信自己。 身后有脚步声过来,岳翎回头,看到陆铭山紫色的衣袍。他走到她身后,将一件披风披到她身上。岳翎抬头,看到他疲惫的神情。 陆铭山望着怀中的姑娘,妖姸婉约,故犹动人。他抱紧她,再不想放手。她依偎着他,轻声问,“郡主还是不肯原谅你?” “嗯,我已经解释,我不能丢下你不管,她仍会是我的未婚妻,她却只是冷笑。我说得恳切些,她便要扑过来掐死我,那狠意……幸好被沈宴拦住了。”陆铭山茫然,又低声问怀里的姑娘,“翎妹妹,她为什么不能像你这样乖巧,你为了我,甚至愿意做妾,她却连接受都做不到。我难道要为了她,再次丢下你不管吗?我已经负了你一次,我不想再让你伤心……可是阿泠,阿泠她,根本不懂。” “对啊,”岳翎柔柔笑,喃声,“郡主怎么就不能像我这样听话呢?铭哥你是重情之人,你让我待在身边,正是证明你的情。郡主该为有这样的未婚夫高兴才是,她不应该生气啊。” 陆铭山叹气,“那些我们的美好过往,她都不要了吗?” 岳翎指甲盖上攒满了一手鲜血,她心中恨意无处喧嚣,在疯狂叫嚷——陆铭山!我们也曾经花前月下!我们也曾经海誓山盟!你也曾经对我不舍!而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你怎么可以同时去爱两个女人?! 她的心如刀割,面上却挂着文弱的笑,附和着他的话。 陆铭山忽而疑问,“我不是安排你呆在邺京吗?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他目光迟缓,有对她的几分怀疑。 岳翎一下子慌乱,垂下眼,咬着唇,唯恐被陆铭山发现自己的秘密。 陆铭山却柔声问,“是我家那些人?他们又找你麻烦了……翎妹妹,委屈你了。” 岳翎镇定下来,眨下眼中几点泪光,“我无处可去,想着你可能会来找郡主,就想办法留在郡主身边……铭哥,你不能不要我。你不要我的话,我只剩下去死了。” 她这样温情款款,让陆铭山感动又怜惜,怜惜又惭愧。但她心中鲜血淋淋,一直在拼着命喊——你怎么可以这么对我!怎么可以同时爱两个女人?! 在岳翎心情欠佳的时候,刘泠也同样神情恍惚。她已经把退婚书递给了邺京陆家,那边应该已经得到了消息。陆铭山此来,是想她回转心意。他诉说他们的曾经,告知他的不得已。但他的不得已,他的为难,在刘泠听来,就是一个寡情重利之人,对自己自私本性的辩解。 她怀疑着:她真是荤素不忌,她当初怎么会对这样的人心动?她怎么就没早点看出这个人的本性呢? 在陆铭山到来前,刘泠也偶尔会为他想一想借口。但都不及他的强大。 她为这样的人伤心了难过了这么久,为了这样的人走不出来,还需要找人来治疗自己……刘泠觉得狼狈。 她有时候看着陆铭山,脾气上来,就想杀了这个人!让她的污点彻底消失,谁也不知道。 没有什么比这个更难堪:她一心向往的人,承载了她所有幻想的人,本质如此让她失望。 让她遗憾的是,陆铭山找锦衣卫有些要事,她都不能开口让这个人滚蛋,不要出现在她面前。 一路同行,刘泠那种“好想找人杀了陆铭山”的情绪,就没有压下去过。 刘泠甚至不知该如何面对沈宴:她知道他承受着比她更加难解的场面。她和陆铭山的过往,毕竟只是他们两人知道,旁人道听途说,到底不曾亲见,只知道这是一对被岳翎插足的即将解除婚约的未婚夫妻。而沈宴呢?他在刘泠和陆铭山之间,就像是第三者一样。 所以沈宴也根本不来见她。 清晨出门时,刘泠再次见到等候在外的陆铭山。他还是试图挽回她的心,为她备了舒适的马车和食物,重新置办了绸缎锦衣。用早膳时,陆铭山对刘泠现在这种粗食很是惊讶,“阿泠,你堂堂郡主出身,沈宴怎么能这么对你,让你吃这样的食物?他怎么能不把你郡主的身份放在心上?” 他这样说的时候,沈宴正和一众锦衣卫进来用膳。锦衣卫表情有些愤然,沈宴却眼皮都不抬,作不知状,和自己的下属坐到了另一边。实际上,为了减少开支,刘泠这种粗劣状态,已经持续了一段时间,连一开始为郡主愤愤不平的侍女们都接受了下来。 刘泠看陆铭山一眼,目光幽冷,“陆公子,我其实没你以为的那么讲究。” “阿泠,你不必这样委屈自己,”陆铭山坐下,和气为她布菜,他嘴角带着笑,“你呀,从来都是为别人考虑。我记得你有一次,路上马车撞到乞丐,那乞丐抓脏了你的裙子,吓得大哭,你还下车安慰,并送了他新衣服……” 沈宴听若未听,夹着菜用饭,神情不变。 他旁边的锦衣卫却听不下去了,“沈大人,他是故意说给你听的……” 罗凡更是嚷着要起身,“姓陆的太过分,等我……” “坐下吃饭。”沈宴手在桌上一拍,如有海浪沉降,气势一下子把罗凡压得跌坐下去。 他神情正常,拍桌子的力道那么突然又猛烈,连旁边陆铭山和手下人都骇了一跳,几乎以为沈大人要突然出手杀人,腰间刀剑都摸上了,才发现沈大人只是拍了下桌子,又接着吃饭了。 哪有人把桌子拍得跟要立马提刀杀人似的?! 沈大人太……可怕了。 刘泠看对面的陆铭山额角跳了跳,再用余光瞥另一桌面无表情的沈宴,嘴角不禁勾了一勾。 刘泠放下碗筷,认真地面对陆铭山,“陆公子,看来你是不想吃饭,想跟我清算以前的事了。好吧,那我就告诉你,以前的我,表现出来的,那都是骗你的。” “我真的不善良,路遇乞丐,我没那么好心送这送那。是因为你在旁边,我才送的。” 陆铭山怔了一怔,耳根有些*辣,强声笑,“那你也是为了我。” “但我现在不会为你勉强自己了。”刘泠平静道,“我不介意粗茶淡饭,我不介意马车颠簸得快要散架,我其实不介意很多东西,你都不知道。陆公子,我曾让你看我最好的一面,你不要,那就再没有了。永远也不会有。” 陆铭山的脸色,在她娓娓道来时,一点点苍白下去。他的心有那么一刻钟,好像没有心跳,空了那么一片。有些东西他还紧紧窜在手中,她却已经放手了。有些东西已经失去,他却又看不清那是什么。 他突感觉到后悔。 刘泠起身离席,又被陆铭山喊住。他道,“这些东西你都留着用吧,是我一路回来,陆陆续续给你买的。总是你不用,别人也用不起。” 那些锦衣华服、玉雕牙雕、京绣宫毯、银饰脂粉……样样精致,确实只有刘泠当得起。 刘泠看也不看,“我不要。” 陆铭山点头,缓缓道,“没错,我们的感情,用这些俗物,是衡量不起的。” “……”刘泠转眼,好像看到沈宴的脸色僵了下。 刘泠眼睛看着沈宴,回答陆铭山,“不是,你错了,我说不要,是嫌你给的太少。你当然对不起我……这么多年的感情倾覆,岂是这么点物什就能补偿的?我们还是清算得彻底些比较好。” 她的话,成功地让陆铭山一边脸色难看,让锦衣卫诸人面带笑意,却没能让沈美人抬头看她一眼。 他在怪她吧? 刘泠一时无所谓地想着,一时又觉得凄楚。 她对自己产生唾弃:这样肮脏的自己,配不上沈宴。 当晚,刘泠在侍女陪同下,提着灯去找沈宴。锦衣卫说沈大人在审问云奕,暂时没时间理她。刘泠想他是没心情理她,她也甚乖觉,没乱发脾气。沈宴不见她,她就等着吧。 刘泠摸了摸自己凉凉的面颊,暗恨现在不是万里飘雪的时候,不能让自己被冻晕过去,直接博取沈美人的同情。再大的误会和厌烦,一病解千愁啊。 刘泠抬头,看着星空浩淼,漠然无话。 吱呀。 门开了。 刘泠回头,见到沈宴拿着巾帕擦手,推门而出。他眼皮一扬,看到了在门外等候的刘泠。刘泠看到他,刚想做出个惊喜表情,沈宴的目光就从她脸上移过去了,好像她是团空气一样。 沈宴吩咐锦衣卫接下来的事情。 刘泠脸上的表情僵下去,若不是她有错在前,她真想剜他一块肉吃。 沈宴跟属下交代任务,刘泠等在一边,半天插不上话。等人说完,她才要开口,沈宴就对她说,“陆铭山有事跟我相商,我没时间,你自己去玩吧。” 自己去玩?! 她在这里等一晚上,就是为了等这句话吗?! 他宁可陪陆铭山说话,也不理她?! 周围人退避三舍,都能感觉到长乐郡主的情绪,在沈大人一句话后,就快压不住,要爆发了。 沈宴对此无反应,他跟她说完话,就自觉此间事了,看了个方向,抬步就走。 刘泠把手中灯扔给旁边侍女,跟了上去。 锦衣卫和众侍女连忙低头做忙碌状,不敢上前去打扰那两位吵架。 “沈宴,我有话跟你说。” “说。” “……”你就不能不走得这么快吗?走得这么快,她一个弱女子,要怎么追的上?跟他竞走吗?她赢得了吗? 刘泠当机立断地停步,抱臂长立,凉声,“沈宴,你是要和我一刀两断吗?” 他猛地驻足,隔着浓黑夜色,向她看来。那目中的冷意,刘泠当然不会看不出来。 刘泠等着他的回复,但沈宴不说话。等着等着,刘泠那口气憋不上来,等待的情绪一散,就开始东想西想了。 她痴痴望着沈宴:沈大人的眉毛压眼,眼睛幽深黑暗,鼻子高挺,嘴唇冷薄。他的睫毛好长,翘翘的,不知道有多少根……他的脸色怎么那么难看? 刘泠回神,听到沈宴难测情绪的问话,“你想说什么?” “沈宴,你不要跟我生气,”刘泠低下头,轻喃自语,“我很是不舒服,心脏像被挤压一样难受。我让你受人嘲笑,很抱歉。可我没力气安慰你,因为我也在不痛快,在受伤,在被人看热闹。我闭上眼,就能看到这么多年的故事在重复。这让我更加受不了。你气恼我,但不要不理我,我已经很……” 她单薄的身子在风中,瑟瑟发抖。她的声音平漠,情绪稳定,身体却做出了比意识还快的反应。她在发抖,脸色白如鬼,但她自己是不知道的。 “你想要什么?”沈宴打断她的话。 “我想,”冷风涌动,刘泠抬起那双怔忡的、沾满水光的明眸,风呛得她咳嗽不住,她却还是把话完整地说完,带着颤音,“我、我想要些美好的事物。” 沈宴点头,对她说,“我知道了,你回去吧。” “……”刘泠有些发愣,她仔细看沈宴的脸,觉得他好像不恼她了,这才半信半疑转身。 “等等,我送你。”沈宴又道。 刘泠茫然地确定:沈美人好像真的不气她了? 一路无人说话。 刘泠不安地自我否定,沈宴也在想着早些天跟陆铭山的谈话。 那位公子笑着说,“沈大人,你以为阿泠是真的喜欢你吗?你难道一直没发现,你和我某些瞬间,很是相似?你眼下的那道疤,跟我的这道泪痣,位置是一模一样。沈大人,你觉得阿泠在看着你时,她心里想的是谁?” 沈宴脸色微白,他身形掩在黑暗中,让对方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能听到他声音低沉,“你跟我说这个,是什么意思?” “沈大人,你和阿泠相识也不久,你不知道她有时候是很任性的。她是个小姑娘,心性不定,玩一玩就过去了。你和她是什么关系,她和我又是什么关系?阿泠正是深爱我,才会找上你,这你我都知道。” 沈宴厌烦道,“你到底要说什么?” “沈大人,你也没那么喜欢我家阿泠,不如好聚好散,你放过阿泠吧?” 沈宴长时间不出声。 在对方以为大有可能时,沈宴抬头,笑了一下,似满不在乎,声调又肯定决绝,“我还真就不放手了。” “……你!” …… 现在,沈宴就想着,他和陆铭山是有多像,才让刘泠看到他第一眼就心动,第二眼就死缠烂打? 刘泠的情绪低落着。 黑暗情绪在吞噬她,而那些美好的事物,她又看不到,好生艰难。 到屋前,进门时,她连跟沈宴道别的心情都没有。 她的肩蓦地被身后人按住,疑惑间,整个人被翻了过来,抵在门墙上。沈宴一直没说话,只是俯身,将她揽在怀里,昏黄的光晕中,他亲向她嘴角。她向后仰去,身体靠着墙,脑勺被压,毫无征兆的。清冷的月光荡漾在沈宴眼中,他还是那么迷人。 刘泠低低喘一声,舌尖被缠住。 ——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些美好的事物。 ——我知道了。 所以,他亲了她。 他们的身体紧紧相挨,感觉到对方的隐忍颤抖。 唇间火热,缠绵悱恻。一豆烛火遮掩,被压在墙上的少女乌发散落,眼圈红了。她伸手攀上青年的肩头,渐渐收紧——她看到了那些美好。   ☆、第37章 有人怀孕 锦衣卫收拾行装,进进出出的人,都看到长乐郡主跟在沈大人身后。沈宴忙着听诸人汇报,巡看各方情况,甚至跟陆铭山那边的人交接。结果长乐郡主没事人一样,慢慢悠悠地跟在沈大人身后晃。 时不时,在沈宴思考时、或交谈时,她在旁边幽幽蹦出一句,“沈大人,你口渴吗,要不要喝水?这是灵璧他们用采的山间露水泡的茶,很清冽润嗓的。” 沈宴回头,警告地看她一眼。 刘泠乖乖闭嘴。 但只过了一会儿,在沈宴继续自己的正事时,她又跟鬼魂般飘过来,给这么一句,“沈大人,你累不累?我看你都出汗了,是热还是苦,你得说一声啊。” “……”沈宴咬着牙关,他事情很多,没空跟刘泠搅和。她这个女人太作,越跟她扯,越是扯不清。 但就算沈宴不理会,刘泠依然越来越来劲儿,“沈大人,你要不要吃饭?我早上就没见你用膳……” “你,”沈宴被她骚扰得头皮一麻,沉眼,将她拉过去,“跟我过来。” 陆铭山和岳翎过来上路时,恰好看到沈宴扯着长乐郡主的手臂往外走。沈宴看到了他二人,却眼风都懒得给一个。刘泠被沈宴扯得步子趔趄,估计根本没看到陆铭山和岳翎。 岳翎不禁发呆,由衷感叹,“原来郡主和沈大人的感情已经这样好了,难怪她……” 陆铭山拉着她的手一紧,握痛了她。在对方抱歉的眼神和安抚的怀抱中,岳翎眨一眨眼睫上的泪珠,柔声笑道,“铭哥,你别多想,我一定会帮你和郡主重归于好的。” “翎妹妹……多谢你。我曾经那样对你,你还愿意……” “铭哥,你说什么傻话呢?我一生最大的期望,就是铭哥你幸福开心啊。只有你开怀了,我才一切值得。”岳翎细声细语,扮演着善解人意的小白花形象。 但她心中却想:如果你开怀了,你的开怀却和我无关,我凭什么要成全你?做梦!我活得不开心,陆铭山你要陪着我一起。谁让你是我的爱人,谁让你也爱我,并对不起我呢? 此时,沈宴正把刘泠拉到一处房舍,关了门,他冷声问她,“你又作什么?我有招你吗?” “你没招我,”刘泠淡淡道,“我自个儿闲得无聊,找事儿给你。” “……”沈宴听懂她那不加掩饰的反话,直接紧锁眉关,很是不耐烦,“你有什么话直说,少跟我打哑谜。我没空跟你瞎扯。” 沈宴像黑暗中的一把剑,他的情绪便是剑锋。当他直指你时,那就是杀气逼人,使你瞬间胆寒。现在,这把剑,对着的方向就是刘泠。 他手撑在她头侧,好像她一个回答不好,就要动手一样。沈宴看着就很危险,谁知道他会不会发起火来,会不会揍女人呢? 刘泠并不怕他,他的冷气能把一个成年人吓得双腿战栗,却不能让他的小情人抬一抬眼皮子。刘泠自始至终是那副随便你的模样,被他按着摔在门上,挽好的发髻有些松散,碎发贴着雪颊,她呵呵笑,“现在这么直接干脆,昨晚怎么不见你长刀直入?” 好半天,她听到头顶一声低笑。 不忿抬眸,额发被沈宴压了压。 她听到沈宴平而冷的话,“我昨晚长刀直入,有你今天这么直接干脆的功夫?” “……”刘泠被他的话噎住。她用眼尾余光冷瞥沈宴,对上沈宴那意味不明的笑意。 她冷静骂,“闷骚。” “哦,只许你调=戏我,不许我回击?”沈宴淡声。 “我的意思是,你总是嘴上说说有什么用,拿点儿实际行动啊。” 沈宴深深看着她,看着这个勇敢而无畏的少女。他面色不动,心里有些发冷。他明白刘泠的意思,她想跟他来场忘乎所有不管不顾的疯狂爱情,摧毁致命她不管,她只想着痛快一场。 她现在想跟他睡。 根本不在乎他会不会娶她。 或者说,他不娶她,她反而会觉得轻松——她讨厌跟人牵扯不清。 沈宴想:他喜欢的姑娘,骨子里到底腐烂到了什么样的程度啊。她如此腐烂,到底值不值得他做个圣父,带她走出来? 跟刘泠纠缠这个很没意思,沈宴不想理她了,转身就走。 身旁人忽然一声啊,他本能反应伸出手,抱了她满怀。沈宴无语地看着怀中姑娘,听刘泠镇定道,“刚才差点摔了一跤,多谢沈大人帮忙。” 沈宴很是无话可说地看着她,他一步都还没走,她也还稳稳地站着,到底得怎么个摔法才能让她发出那么惊恐的叫声?她不过是又在明知故犯地撩他了。 沈宴微微笑起,在刘泠糊涂中,抬起她下巴,命令道,“来,笑一个。” “……”刘泠微愣,然后露出一个笑容来。 眼睛还是那么冷,面孔却如春花般娇妍。但她眼睛又漂亮又清澈,那个深藏的灵魂把自己裹住,时而露出最柔软的温度。这两种矛盾的风格统一到一个人身上,非但不觉奇怪,反而有强烈的魅力,引人堕落。 沈宴心软得如棉糖般,瞬间就不责怪她了。肯对他笑的刘泠,和对别人是不一样的。就为她这个笑,为她这样听话,他也想试一试。他再次确定自己很喜欢刘泠,她矫情又强悍,厚脸皮又脆弱。就算她作天作地,他也愿意试着陪她走下去。 “沈大人,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刘泠反应过来,推推他,“为什么你每次都不进行到最后?” 每次都是! 情到深处,合情合理。 沈宴就只是亲一亲抱一抱,就没有后续了。第一次,她想着沈大人是害羞,好吧,谅解;第二次,沈大人没有未婚妻,肯定是技术不熟练,怕丢人,好吧,再次谅解;第三次,他手都摸到她小衣中了,还是没有下一步……谅解个鬼啊! 刘泠不能理解沈宴的骄矜——男人不都该猴急吗?不需要婚姻就可以上,不是天下所有男人的梦想吗? 沈宴扶额,刘泠可真是执着。扯皮这么久,话题拉那么远,她还非要拉回来不可。他望着她,半晌后,在刘泠发亮的目光中,慢吞吞开口,“你想听加修饰的,还是没加修饰的?” “……”这有什么区别吗?“加修饰的如何?” “我心中怜爱你,舍不得和你在野外无媒苟合,坏你名声。” “我不在乎那个!啊沈大人你不要瞪我,我错了……不加修饰的又是怎样?” “怕你受不住。” “……”刘泠一时呆呆看着他,好半天,她总算回过神,漠然地从他怀里跳下,冷声,“下流。” 她再次听到沈宴在身后的低笑。 刘泠回头看他,沈宴表情就那么淡淡的,她一时也分不清,他刚才说的是真是假,是在捉弄她,还是说的实话? 刘泠耳根以下热一片,暂时不想以这种问题去烦沈大人。也不敢在人家处理正事时,去打扰人家。长乐郡主这样的乖巧听话,让侍女们纷纷感叹:果然只有沈大人治得了郡主!沈大人都没再出现,就跟郡主说了两句话,郡主就再没闹出什么幺蛾子了。 只除了岳翎主动找上门,声称要给郡主道歉,说自己对不起郡主。 刘泠烦她烦的不得了,难以理解陆铭山都已经来了,为什么岳翎还要缠上自己? 她根本不理会岳翎,既然岳翎非觉得对不起她,要跑她跟前来找虐,刘泠就吩咐侍女带上岳姑娘继续去做下人的活,只要别在她面前晃来晃去就好。初见岳翎受苦,陆铭山很是接受不了,想跟刘泠谈谈,又被岳翎劝住。 岳翎端的是可怜,“铭哥,对不起郡主的,是我和你。我如果受点儿委屈,就能让郡主原谅你,那我是什么都肯做的。” 陆铭山竟是满心感动。他高看爱情,又低看爱情,智商在此方面被无限拉低,他自己却不觉得。只一日日对岳翎更好,并在讨好刘泠的过程中,发现刘泠已走得太远,他快要跟不上了。 但她是陆家定下的未婚妻,他舍不得让她走。 尤其是刘泠每次没脸没皮地追在沈大人后面,让陆铭山看一眼就心烦。陆铭山从来不知道,刘泠追慕起一个人,是这么执着的一件事。不,也许他不该这么急。刘泠是本性偏执的一个人,他越劝,越会把她推向沈宴。反是他无动于衷,刘泠可能觉得没趣,会凉了心思。 陆铭山希望刘泠只是一时兴趣。毕竟他现在有事求沈宴,在正式开口前,他不想太得罪沈宴——那些刺客,旁人猜是他陆家的,陆铭山口上说“沈大人一定误会了”,心里却知道,那样的武功套路,除了陆家,别无分号。 之后出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 岳翎为了博得陆铭山好感,整天在郡主这边做下人的活,扮演受欺负的小可怜角色。也许是她真的太深入角色了,在努力干活中,出了一点意外。傍晚跟着侍女一起去舂米时,神志恍惚,一时脚软,掉下了河。 陆铭山抱着湿漉漉的苍白姑娘回来时,惊动了所有人。 到底是跟着刘泠的侍女一起出的事,侍女们回来就给郡主回话,神色倒不如何紧张——她们知道,只要自己不过分,郡主都会无条件维护她们。更何况这次的意外,她们连碰都没碰岳姑娘一下,更是没跟岳姑娘说过一句话。郡主要把她们摘出去,是很容易的一件事。 刘泠正刚被沈宴赶回来,喝了口茶,听侍女说刘泠掉水里,她完全没啥感觉。冷漠地“哦”一声,表示知道了,刘泠继续吹着自己手中的热茶,在侍女瞪眼中,她悠声,“我压压惊”。 “……”灵璧气冲冲来报,“郡主,陆公子说灵音她们几个害岳姑娘掉得河,要把她们捆起来,带去岳姑娘床前认罪。” “他敢!”刘泠拍案而起,桌上茶盏杯盏之类的,被她一拍而掀翻。一抬头,看沈宴被灵犀引了进来,正好看见她大发脾气的模样。 刘泠反省自己是不是太凶了?她在沈大人那边的印象估计不怎么好,再让她这么毁下去,沈大人可能就不要她了…… 刘泠声音略温地说道,“不用他捆我的侍女,本郡主亲自去给岳姑娘赔礼道歉。” 但她这架势哪里是去“赔礼道歉”?估计是看戏吵架还差不多。 到门口,刘泠示意沈宴让路,沈宴不动如泰山。刘泠那才压下去没多好的脾气又瞬间被点燃,她抬头撞上沈宴深黑色的眼睛。她霎时火更大,“你干什么?我去串个门也要你批准吗?” “不要挑事儿。”沈宴警告她。 “哪个事儿?”刘泠用力甩开他的手,报以冷笑。 “岳翎正生病,你这么过去,是要准备过了病气,接替她躺床上?” “……”刘泠愕然,定定看了沈宴半天,对方还是那么刚正疏冷。原是是她想多了,误会他了。也对,沈宴的同情心本来就很少。 她笑一笑,低头看自己的打扮。因为刚从外边回来,沈宴已明确表示今天不会上路,刘泠回来后洗漱一番,泡壶茶拿本书,已经准备上床睡觉了。她这会儿的白蚕丝衣裳,单薄又随意,但也达不到被人过病气的程度。 刘泠漠声问,“那我该怎么办?” “我陪你去。” “……!”刘泠微惊,眸子有些紧缩。她知道在陆铭山这个阶段,沈宴并不喜欢和她成双成对出现。他基本总躲着她走。原因也不难猜,沈宴不想给别人留下说三道四的机会。无奈他的用心,被刘泠的没脸皮毁得干干净净。在这样的前提下,沈宴答应陪她一起过去,无疑是个意外的惊喜。 出门时,刘泠歪头,看着旁边的沈大人。侍女带路,她趁人不备时,伸手摸向沈大人的腰间,被沈宴警觉地握住手腕。 沈宴目光忍耐:你能不能矜持点?!正常点?! 刘泠问,“沈大人陪我一起走,是心疼我,怕我被人欺负吗?” “我怕你欺负别人欺负得太厉害。”沈宴冷言冷语。 刘泠哼一哼,跨步从他面前走过,长衣款摆,腰肢纤娜。衣摆拂动,芳香情满。在沈宴这里,刘泠早习惯把他的话反着听了。 “陆公子,恭喜啊!这位……夫人没什么大碍,只是既然已经有了三个月的身孕了,就该好好保养,怎么能还总干那些粗累活呢?”大夫是跟着陆铭山的,自觉知道陆铭山和岳翎的关系,检查出病情后,就自作主张添了“夫人”的称号在岳翎头上,希望陆公子开心些。 但他抬头一看,陆公子表情怎么变得这么奇怪? “三个月身孕?”听到身后的声音,陆铭山回头,见是沈宴和刘泠两位。平时他见这二人同时出现,总是难免不舒服。但现在心绪纷乱,竟是没空搭理了。听刘泠似真似假地叹道,“恭喜陆公子了啊,不知何时能喝上你二人的喜酒?只是这位岳姑娘都怀孕了,她自己怎么还到处东奔西跑的,这么不当心?哦,或许她实在天真,根本不知道自己有了身子。” “阿泠,”陆铭山深吸口气,疲怠道,“你我之间,有什么话你可以直说,不必这么讽刺。” “你我之间是什么关系?就算曾是未婚夫妻,现在你的新夫人都怀了孕,你管我喜欢怎么说话?”刘泠眉眼玩味,“你很了不起,你这位岳姑娘,也很了不起。祝福你们白头偕老啊。” 刘泠留下的话,还是带着深深的恶意,又有意无意的,好像在提醒他什么。陆铭山让人都出去,呆呆地坐在床前,看着床上那月光一样白得不真实的姑娘。他知道自己不应该怀疑岳翎,可是他就是不由自主地顺着刘泠的话去想了想…… ——陆铭山,你这位岳姑娘,很了不起啊。 怀孕了三个月,却瞒住了所有人,不为人所知。 她待在刘泠身边,是想做什么? 她做的又是什么? 对了,她跟刘泠的侍女们,争着抢着干下人的活,她让自己又苦又累,她…… 她到底要做什么? 那个可怕的答案呼之欲出,陆铭山却不敢去想。他爱的姑娘,他心心念念不敢忘记的姑娘,怎么会是那个可怕的样子?一定是刘泠故意误导他…… “铭哥。”听到细弱的声音,陆铭山看去,床上岳翎已醒,挣扎着坐起。 他伸手去扶她,握上她细白的手腕。她的手腕那么细,肤色那么干……陆铭山一颤,将自己之前那些怀疑抛之脑后,翎妹妹被他害得这么苦,他怎么忍心再去不相信她? 他强声,“翎妹妹,你知道吗,你怀孕了,三个月。” 虽然说着不会怀疑,他却忍不住去观察岳翎的表情。 岳翎表情真挚得毫无伪装痕迹,她作吃惊怔忡状,伸手抚摸自己平坦的小腹,似哭似笑道,“你说我怀孕了?” “对。” 两人之间一时沉默,没人想来打破。这根本不是一对初为人父母所应该有的表情。 “翎妹妹,你……” “铭哥,那孩子不是你的,我知道。”岳翎淡声,“是我亡夫的。他死的突然,我怀的也突然。但我不想打掉这个孩子,他是我亡夫活在世间的唯一证明。铭哥,过几日,你就送我回去淮安吧。我想回到我的家,安静地把孩子生下来,养大他。” “……我不知道你怀了孕,不然……”不然他不会给她做妾室的打算。 陆铭山心有些乱:一年前,他重遇岳翎。岳翎已经嫁人,和丈夫生活美满。唯一的缺陷,是她的丈夫是个瞎子,无法欣赏她的美貌。 陆铭山便时时照拂他们夫妻一二。 谁料长乐郡主得知,对此愤然,要求他不要管自己的旧情人。 但陆铭山又怎能真的不管? 三个月前,岳翎到邺京找他——她说自己夫君已死,回娘家的话,爹娘会折磨她,会把她再嫁糟老头,她希望陆铭山能收留她。一个“再”字,让陆铭山心如刀割。 有意无意间,岳翎让陆铭山重新燃起了对她的怜惜和疼爱,舍不得她再去受苦,便决定把她留在身边。 岳翎不介意做妾——她有什么好在意的?她已经这个样子了,还有什么是她看不开的? 无法接受的,当然是陆家人。好好栽培的小辈,为了一个女人,犯这种低等错误,哪是人能接受的? 但是陆铭山铁心要护岳翎。他这些年,一心顺着长辈,唯独这件事执拗至此。 可是他下定决心要留岳翎在身边,岳翎怎么就怀了孕?陆铭山心乱如麻,想到岳翎怀的是别人的孩子,始终无法说出那句“我来照顾你们母子”这样的话。 而这早在岳翎的预料中。 她给了他答案:我不要你养,你送我们走吧。 “翎妹妹,对不住……”陆铭山握住她的手,不敢抬眼看她。 岳翎笑,眼眶却发红,“没关系,反正你对不住我的很多,也不差这一件。这一辈子,你总是要欠我的。” 陆铭山啊陆铭山,你这辈子欠我,如果不清算干净,我怎么好睁眼活到下一世去? 因为你当年的抛弃,我受了多少苦!若不是你,我的丈夫怎么会死,我怎么忍心带着三个月的身孕,跋山涉水也要来郡主身边委屈自己?! 陆铭山离开后,岳翎下了床,去自己的包袱中翻出一件禾绿色贴身小衣,从双层缝中拿剪子剪开,取出一个荷包来。将荷包剪开,是个锦囊露出来。她屏住呼吸,觉得四周没有人,才小心翼翼地打开了锦囊。徐姑娘娟秀的字迹流泻而出,大意如此: “你取出此锦囊,该是你想把孩子嫁接到陆公子身上的事已经迫不得已终止了。这个孩子成为了你的负担,没关系,我们打掉他。” 不! 岳翎心口颤抖,疯狂叫着。 “为了回到陆铭山身边,你连丈夫都敢杀,一个孩子算什么?何必矫情。” 不! 岳翎捏着信的手轻轻发抖,好想把这锦囊远远丢开。 “把孩子的死嫁祸到阿泠身上,足以让陆铭山和阿泠决裂。我只要阿泠和陆铭山彻底断裂,却不是要你伤害阿泠,你知道该怎么做。阿泠本人不能受你刺激,否则,我不会再给你想办法。” 岳翎浑身发抖,将锦囊扔到烛火中。她明眸闪着鬼魅的光,看着它被一点点烧干净。 同时,她也在把自己那点儿善心一点点烧掉。 她深爱陆铭山,又因为这种疯狂的带着恨意的爱,将自己变成了魔鬼,变得面目非非。 但那有什么关系? 只要陆铭山爱她,她可以带着面具活一辈子。 反正她已经听从徐姑娘的安排,答应徐姑娘做她在陆家的内应了。 岳翎怀孕的事,受冲击最大的,是岳翎和陆铭山二人。刘泠的心情,却也不见得好。她从来没有调查过陆铭山,当然也没有查过岳翎。她对岳翎的那点儿认知,都是徐时锦在信中告诉她的。 所以,她以为,那个孩子,是陆铭山的。 一年前陆铭山跟岳翎重逢。 现在岳翎已经怀孕三个月了。 而陆铭山居然还想让刘泠回心转意! 这一切多么可笑。 刘泠心情烦躁,去河边散步。她连侍女都远远打发掉,却没法用打发下人的方式,打发掉沈大人。 残阳从远峰上落下,天地山水间。风在空旷的水上穿梭,引得芦苇荡漾,白鹭飞起,黄晕沉浮。 站在河边,青白的雾漂浮着,这里没有点灯,只有夜空中的明星,还有哇鸣声陪伴着他们。 “我去踩踩水。”怕沈宴误会,刘泠转头对沈宴说。再是除去履袜,挽高衣裙,刘泠走下水。水透着刺骨的凉意,却让她觉得舒服。 刘泠立在浅水中,怔然良久:她的母亲,就是沉水而死。这片水给人什么样的安全感,引着人一步步走下去呢? 刘泠向前走去,水漫过膝盖,浸没小腿,裙裾被打湿。水是这么凉,冰凉沁骨,让你通体舒畅。 月亮升着,太阳落着,美丽的姑娘在水中站着,深情的爱人在岸上将她望着。 刘泠好像看到那辉煌的朱红正门,挂满了灯笼。再细看,挂的是白色纸灯,象征着死人。 她想看个清楚,身后忽有大力拉住她手腕。 刘泠气恼,挣了半天,没挣脱。 刘泠斜眼白沈宴,恍然大悟后,噗嗤乐了,“你老跟着我干什么?怕我想不开去跳河吗?”不等沈宴回答,她已经扑过去抱人的腰,叹息般道,“沈宴,你对我真好……我真喜欢你!” “郡主,我没担心你跳河。但你再不松手,我就把你踹下河去。”少女扑过去时,故意地手用力一扬一推,水花不仅湿了沈宴的衣,还溅到了沈宴脸上。让沈宴如何不咬牙? “……沈大人你可真无情,”濛濛的水汽包裹着二人,刘泠低头,无声地笑,“沈大人,说起来,我从来没听过你叫我名字。你为什么不叫我名字?是不是觉得我名字难听?” 她本是调侃,谁料到沈宴居然说,“差不多。” “……我不信!”刘泠发怒,又忍不住怀疑,“……你知道我叫什么吗?” “不知道。” 他回答的这么干脆! “……”但是陆铭山叫了我那么多次你居然跟我说你不知道我叫啥!你耳背吗?! “阿泠”“阿泠”,陆铭山每天都这样喊她啊。她又是国姓,名字有那么难猜吗? 刘泠如此想,也如此说。 谁知道沈宴的眼光暗了一下,脸也一下子就沉了下去,静静地看着她,“陆铭山……我为什么要知道他怎么叫你?!跟我有什么关系!”   ☆、第38章 想杀郡主 刘泠名字中的“泠”字,从水,也可形容声音清越。 从出生至现在,她并没有多少机会跟人介绍自己。郡主是上天赐给她的荣誉,她实在不用多介绍。但要跟沈宴讲自己的名字,虽然新奇,却也不是多么美好的、值得铭记的瞬间。 ——你老跟着我干什么?怕我想不开去跳河吗? 虽然是用自我嘲笑的语气跟沈宴说话,刘泠却知道,那并不是开玩笑。 她小时候便想过,她母亲的死亡,是不是也有她取了这么个名字的缘故? 水太多了,溢出来了,所以她母亲就死在水里了。 “你害死自己的亲生母亲!”她父亲这么斥责她。 从小到大,他一直这么说。 所有人都这么说。 “我害死了自己的母亲。”刘泠心里也这样对自己说。 所以,当站在江水边,当面临浩无边际的水,当感受到水的凉澈和召唤时,刘泠如何能不去想她的母亲? 她跟沈宴自然地说着话,但她眼中所见的,尽是少时秋日寞雨中,她母亲如何将自己了结。 母亲的死亡历历在目,她要如何正常地跟人交流? “你从来没想过为你母亲陪葬吗?”现任广平王妃不能相信继女的冷情。 刘泠就那么沉默着,硬扛着,她独自住在母亲的院子里。日日下雨,夜夜鬼哭。她长到这么大了,还是住在那里。 她看到任何大一点的、辽阔一点的水,就忍不住想过去,想看一看。 一边是黑白的寂静地界,一边是并不精彩的人生…… 她看到母亲湿漉漉地站在水里,水草缠绕,长发如藻,举步维艰。母亲对她说着话,讲故事般轻柔的语调,“阿泠,下来陪我吧。我等了你很多年,我最是想念你,我很寂寞。” “你没事吧?”沈宴疑问,察觉她的不自然。 刘泠深吸口气,低头,不去看母亲向自己伸出的手,她往后缩一缩,对沈宴说,“我叫刘泠,从水从令。” 她手心全是汗。 “刘泠。”沈宴点头,声音沉稳,“我记住了。” 刘泠倏地抬头看他,看沈宴那充满宁和安抚力量、浓密又明朗的眉目。她心里有些触动和感慨,从没有人连名带姓地喊过她,却并不让她觉得疏远厌恶。 沈宴手覆上她被风吹得冰凉汗湿的额头,肃了脸色,抵着他的肩,冷静开口,“刘泠,听着,这里有什么问题,你得告诉我。” 刘泠好像又听到沈宴那时对她的承诺,“我也和你想的不一样。你不知道,我会保护你。” 她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可以做到,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撑下去。脑海在一瞬间,掠过许多往事。母亲的文静侧脸,家中芭蕉树上的一只蜗牛,从她膝盖上跳下去的小狗,一朵花开,一片叶落,一心菩提……人间甚美,信恶。 刘泠对那些声音说,“闭嘴!” 死亡无时无刻不在诱惑她,她努力抵抗。 沈宴时时刻刻让她心动,她步步迎上。 这都没什么对不对、应该不应该的,刘泠只是想这么做。 随便吧。 她往后退,身子像是瞬间失去支撑的力气,将整个人送入沈宴怀中。他的怀抱并不宽阔,甚至带着凉意,连温暖也称不上。可是靠着他,当她寒冷的手和沈宴宽厚的手心相握,她又实实在在感觉到了温度。他那有着厚茧的指腹,让刘泠安心。 她对他低声诉说,“我要离开这里。沈宴,我不能呆在这里。” 沈宴回头,看了眼平静无波的水面,再看怀里越来越虚弱的少女。这水像一个黑洞,有诱人下深渊的魔力一样。刘泠刚开始站在这边,还能说能笑,现在却像被抽干了浑身血气般,苍凉荒芜。 他点了点头,“好。” 不问缘由,沈宴将刘泠护住。一片摇摇的叶子落在水心的时间,沈宴已经扣住她的腰,抱着刘泠拔地而起,以迅疾的轻功向地平线方向掠去。枫杨水清,他们把这片天地远远地抛在身后。 刘泠下巴挨着沈宴,紧紧地搂着他。她眼睛睁得正常,神情平静。只有她紧扣在沈宴肩膀上的长指甲,才稍微泄漏她的心事。 她看到那片水离她越来越远,看到她母亲用失望的神情送她离去。 ——阿泠,你为什么不下来陪我? ——对不起。我不能陪你,我知道你是假的。 刘泠在心里对自己说,一遍遍地说服自己。 那些都是假的。 她知道。 只有抱着她的沈宴是真实的。她紧抱着沈宴,像抱着自己的一个希望般。她的希望像一轮太阳,抱着她从混沌虚无中升起来。 夕阳照在沈宴脸上,金黄灿烂。刘泠忽然想——也许她之前的所有苦难,都是为了等沈宴的出现。也许他可以成为她的生命之光。毕竟……他长得好看。 此时的刘泠心中甜蜜,对沈宴欢喜到极点。她把沈宴的优缺点罗列,然后发现在她眼中,沈大人竟是没什么缺点的。他是好看的,成熟的,富有的,无所不能的;他会开玩笑,会调=笑她,还会摘星星摘月亮陪她玩。 沈宴唯一的缺点,就是对她的喜欢太理智。 但这也不是什么缺陷——她总会让他疯狂。 她的沈大人啊,他是唯一,他是独特,她想要他。 但是只过了一天,刘泠就推翻了自己的美好爱情。 她的沈大人,该强大自信,该沉敛稳重。他可以开她玩笑,可以故意欺负她,他也可以不把她当回事。但他怎么可以跟陆铭山这样的人达成协议,去合作?合不合作刘泠其实也不关心,她气恼的是,他怎么可以让自己受伤? 当灵犀灵璧急忙忙来告诉她,“婢子听到外边打斗的动静,刚去就被锦衣卫赶了回来。婢子听说沈大人流了很多血……” 她话没有说完,因为她们家的郡主已经白了脸,推门出去了。 原是他们这一行,再次遇到了前来刺杀的人。这次刺杀的规模前所未有的强大,陆铭山这边的人也相帮锦衣卫,和锦衣卫一同反追杀这些刺客。两方人马皆是悍勇,对方也想夺取沈宴和陆铭山的性命,因此战况激烈。 结果便是,沈宴和陆铭山双双受了伤。 值得庆幸的是,刺客被他们全都杀死,或者擒住。 吩咐锦衣卫打扫战场、清理细节,陆铭山带着周身血迹,走过来,疲惫地跟沈宴拱手,“沈大人,你现在该相信,对锦衣卫的刺杀,陆家没有参与了吧?” 沈宴望陆铭山一眼,双方心照不宣。这是陆铭山扯皮几天,退让几天后,跟沈宴达成的和解。陆铭山可以帮着沈宴全歼敌人,但沈宴要把陆家摘出去。至于全歼的刺客,是陆家的死士,锦衣卫这边,能让云奕吐出多少,能从死士嘴里撬出来多少有价值的信息,陆铭山却管不了了。 陛下本就对几大世家不满,总想找恰当的理由,最好能把几大世家抄个遍。徐家人连朝廷都不敢入了,他们陆家也得缩着脑袋做人。在另一方有安排前,锦衣卫这边绝对不能出岔子。 陆铭山略显紧张地等着沈宴的回复:之前两人只是做了口头约定,他怕沈宴不守信诺。以他和沈宴多年打交道的认识看,沈宴是一言九鼎的人物。但也不能完全相信……毕竟锦衣卫出奇才,而沈大人某时候也会心黑。 不管沈宴之后怎么打断,目前没打算跟陆家为敌。他应了陆铭山的话,“我知道了。” “铭哥!铭哥!”他们说着话,听到姑娘家焦急的声音,循声看去,远处跑来的人,是慌张满面的岳翎,她长发跑得有些散乱,听到爱人受伤的消息,没有主心骨般,整个人空荡荡的。直到看到陆铭山,目光才亮起,向心上人奔来,嘤=咛着扑入他怀抱,“他们说你受了重伤!铭哥,我吓坏了!你不能有事,千万不能有事……” “放心,翎妹妹,我没事的。不要哭了……”陆铭山为岳翎拭泪,温情款款。又感觉到熟悉的气息,他不自觉抬头看去,是大张旗鼓的长乐郡主。 岳翎为担心心上人而憔悴不堪,长乐郡主走来,却气定神闲,好像带着一众人前来巡查的架势。 刘泠身后跟着医者、侍女、小厮,一行人浩浩荡荡,走入这片之前还血雨腥风的战场中。她捋了捋垂在面颊上的发丝,挽了挽长袖,露出一段皓腕,和其上碧绿的镯子。她悠闲地把周边一扫,目光落到这方时,才走了过来。 沈宴与陆铭山一样,目光也落在刘泠身上。 刘泠眼睛却看着陆铭山。 沈宴迟缓地感觉到身体的不适,让他脸发白一分。 陆铭山面带惊喜的微笑,轻轻推了推扶着他嘤嘤而泣的岳翎,迎上刘泠,“阿泠,多谢你……” 刘泠的眼睛看着他,“多遗憾,刺客怎么没能杀了你?” “……”陆铭山的脸一下子僵住了,被啪啪打脸的耻和恼包裹着他,他咬了牙关。 刘泠与他擦肩而过。 她站到了沈宴面前,目光笔直平定,无视沈宴瞬间温和的面部表情,眼睛落在他受伤的手臂上。 她再向前一步,伸手拍了拍他受伤的手臂,感叹道,“原来沈大人你也会受伤,真是不可思议。” “……”刘泠拍得力道大极了,咬牙切齿,神情狰狞,正对着沈宴的伤处拍。她那架势和力道,恨不得沈宴再吐血三升。 众人有感于沈大人的痛楚和心酸,连忙低头,唯恐与郡主的眼神对上,那个女人找上自己。 这就是个有病的女人啊操! “……”陆铭山也微微惊呆。他暗想了一下刘泠如果这么对自己,自己能否承受住。思量的结果不容乐观,他不动声色地拉着岳翎退后,离这个可怕的女人远一些。他心里想:阿泠以前简单纯粹,他很喜欢她。可或许真如她所说,她那都是装出来的。他的阿泠,不会这么的……凶残。 只有沈宴这种强悍的人物,居然没有发火,清凌凌的黑色眼睛还有星光流转,与刘泠“眉目传情”。笑得好看有什么用,看,成功让郡主的眼底再燃怒火吧? 刘泠回头问跟着自己的下人,“要你们准备的画笔和宣纸,都带了吧?” 灵璧吞苍蝇般,勉为其难点头,“回郡主,婢子都安排好了。” “好,那就……”她的嘴被沈宴捂住。 沈宴揉了揉她的雪颊,忍笑,“咱们回去再发疯,好不好?” 不由分说,沈大人提溜起不听话的郡主,客气地跟陆铭山点了下头,就硬拖着刘泠走了。下人们自然亦步亦趋地跟上,不敢耽误沈大人和郡主的大事。 在后方,看着他们就那么前后离去,刘泠被沈宴拖着,明明是一个不怎么把她当回事的架势,刘泠只是一开始挣了一下,挣不开后,她干脆放弃,任由沈宴折腾了。这种暴露两人恩爱的方式,让陆铭山脸色铁青。 他越发清晰地感觉到:刘泠确实对沈宴动了心,恰恰沈宴也不是那种好打发的人。 但是如果刘泠跟沈宴走到一起,他怎么办?陆家怎么办?陆家和广平王府的关系怎么走? 刘泠从来只管自己,不考虑别人吗? 她并不仅仅是刘泠,她更是长乐郡主,是陆家相看的未来三儿媳,是广平王府嫡亲的姑娘! 她怎么能这么自私?! “铭哥,你……你真那么想娶郡主吗?”岳翎看到他神色瞬变的脸色,咬了咬贝齿,借助痛感逼出自己的理智,她轻声询问。 陆铭山叹气般,“翎妹妹,你不知道,我在家中地位一直很尴尬。只有娶了她,我的筹码才大一些。” 他也喜爱岳翎,岳翎却带不给他那些东西。 岳翎低声,“我懂了。” ——我懂了。所以我不能再犹豫,做什么圣母了。我得照徐姑娘的话行动,我必须不能让你们走一起。 铭哥,你得爱我,一心一意地爱我。你必须这样,不然我不清楚我被你逼疯后,会做出什么可怕的事情来。 同时间,刘泠被沈宴带去了他地盘,将人手一甩,高傲地抬下巴,“难得见沈大人受伤,我忽有灵感,打算当场绘画,给沈大人留个纪念。” “……” 旁边跟上了的侍女眼中写着几个大字:郡主疯了。 倒是沈宴很淡定,吩咐进来的大夫,拿药棉给他,换衣上药什么的。 “沈大人,你必须看我作画!”刘泠跟着沈宴走,强调道。 沈宴被她打败,“画吧画吧。” 如此敷衍的态度! 刘泠心中更恼:他果然一点都不在乎。她这么明确地暗示他不应该让自己受伤,他偏偏装听不懂!真是一个讨厌的人! 若沈大人得知她的想法,一定浑身无力:你就作吧……我不是装听不懂,我是真没听懂……你确定你的暗示很“明确”吗? 总之,刘泠要把此时的沈宴画下来。 她要求沈宴全程旁观,但她才落笔,沈宴就出声了,“你这起笔,是黄筌画派的手法?” 刘泠不言。 沈宴抬手挥退屋中的闲杂人等,自己随意包扎了伤处,走到刘泠背后看她作画,半天后又道,“转角圆润通达,云起灵动。唔,这笔重了……” “……!”刘泠气得把笔一摔,猛回身,“我是为了让你欣赏我的画作吗?” 有没有心? 看不懂她是借画喻人,羞辱他么?! 居然还欣赏起来了! 话说沈大人确实多才多艺…… ……停!不能思维被沈宴带偏了。他多才多艺,能文能武,关她什么事! 转身,贴上紧挨着她的沈宴,他的呼吸在她头顶,带着微微笑意。他俯身抱了抱她,“好了,我是伤员,受伤的人心性难测,你得体谅。” 滚! 刘泠冷笑,她退出他的怀抱,抱臂往后站,越站越远。在沈宴阴下去的脸色中,她悠闲问,“受伤的人?你指的是哪个?” 统共就两个受伤的人! 她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成功让沈宴黑脸,刘泠心情才好转。看沈宴向她走来,她连忙夺门而逃,坚决不让自己落到沈宴手中。方才站的地方她是刻意研究过的,不信沈宴能立马空间移动,走出来捉她。 沈宴果然没有出来。 刘泠心情好转,嘴角勾了勾:跟她斗!沈大人也不一定每次都赢。他这不是被她堵得无话说吗? 按说沈宴和陆铭山相继受伤,陆铭山又含蓄暗示,不会再有刺客敢来骚扰锦衣卫了,再加上距离邺京只剩下最后一段路,应该很平静地度过才对。但这剩下的几天,却鸡飞狗跳,一点也不让人轻松。 天有些发阴,在最近的一站驿站歇下后,陆铭山取了自己的情报来源,翻看时,看到他父亲给他写的信:三郎,你所料果然不差。岳翎在出现前,曾和徐四姑娘徐时锦接触过。恐怕她现有的一切,都是徐时锦谋算所得。那位徐姑娘是不是跟徐家一条心另说,和我们陆家,可是对着干的。三郎,你还确定你要留下岳翎? 陆铭山合了信,心情复杂,良久不能平静。 他之前有猜测岳翎的出现不寻常,岳翎当然是他的爱人,但毕竟她消失了那么久。多年来,他早已不抱希望,以为岳翎早已死亡,不然何以人间蒸发了般,一点痕迹也没有?他当然也想过是父亲不想自己找到岳翎……无论什么样的猜测,岳翎再不会出现这个讯息,他已经默认了很多年。然后忽然间,时光又重叠,岳翎又再次出现了。 她变得很不一样,但偏偏都能看出旧时的影子来。 他不忍心问她这些年过得如何,他也不想知道。他同样不忍心查她,不想知道她为什么重新出现。 他这一生,最对不起的人,就是岳翎了。那是他尚未铁石心肠前,心中残留的最温暖所在。 所以他不在乎她已经嫁人,不在乎她为别人生儿育女。 他只想护她余生,让她和自己的丈夫平安康顺地度过余生。 他已经面目全非,而她,却还可以有自己的丈夫,自己的孩子,自己的…… 陆铭山提笔,缓缓给父亲回信:我会留下岳翎,看看徐时锦要她做什么。如果不妥,我再除掉她。 他希望岳翎不要让他失望,他会关爱她,会照看她的家庭,会…… “陆公子,不好了!岳姑娘流产了!” 啪。 陆铭山手中的笔掉落。 他再次想:她果然所谋非小。 可是她到底在谋什么? 这有什么意义吗? 他的旧时爱人,让他念念不忘这么多年的人,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无关岳翎是什么样的人,面对失去的孩子,她都是一个凄惨到无处可诉的可怜母亲。 流了产,身体尚虚弱着,大夫说不能下床,但她硬是扛着,在长乐郡主房前大闹,非要人尽皆知。 害她流产的,虽非郡主,却是郡主的贴身侍女灵璧。 之前岳翎在下楼时,和灵璧有几句争执。灵璧一手打在岳翎肚子上,岳翎惨叫一声,就从楼上滚了下去,将一旁跟着的灵犀也吓得手脚冰凉,更罔论已经吓傻的灵璧。 岳翎要在刘泠这里,为自己无辜的孩儿讨个说法。 陆铭山赶去,在临时大厅中,见到了跪在地上、声声泣血的白衣姑娘,还有一旁瑟瑟发抖的灵璧。他还看到了沈宴与刘泠,沈宴和锦衣卫坐在一处,刘泠坐在上座,正听着下面岳翎的哭诉—— “我的孩子没了!只是叫凶手来陪葬,我很过分吗?” 刘泠淡声,“不过分。” “那请郡主杀了灵璧!” “不可能。” “郡主,你……” “事情未有定夺,谁知你是不是故意摔下去的。” “……故意摔下去?郡主,你从未生育过儿女,你不知道母亲和孩子之间的那种灵魂相通的契约般的感觉。虎毒不食子,天下怎么可能有害死自己孩儿的母亲?郡主,你不能偏袒至此!” 电光乍亮,人心叵测,刘泠苍白着脸,说的话却漠然得好不讲理。 “此事还要再查。” “……郡主,你……”岳翎哇得吐出一口血,刘泠扶住椅背的手一僵,身子前倾,似一个站起的动作。直到她看到门帘掀开,堂风穿过,陆铭山进来,将岳翎抱在怀中。 “翎妹妹,翎妹妹!你别急,别伤心……我会为你讨个公道。事情不会这么算……”温柔地抱着岳翎,陆铭山为她擦去泪水和血水,将安慰的话说了一遍又一遍,等着岳翎平复情绪。 刘泠僵硬着神情,敛去焦灼难受,又稳稳地坐了回去。她灵魂好像已经抽离,看着陆铭山怀抱爱人,安抚情绪。 这让她想起她救陆铭山的那年。 他奄奄一息,她生无可恋,正好把他当宠物一样养着。 好多人都来劝她:这个人身份敏感,陆家都还没承认,你不要给自己惹麻烦。 但她实实在在救了陆铭山。 明明是他亲口说,他的命是她的。 陆铭山此时,却对另一个女人说,要找她讨公道。 世上哪有什么公道可言? 若真有公道,她早该死了,广平王府那些人也都该死。 若真有公道,现在的陆铭山就该挨一道天雷,而不是站在她面前,为岳翎和她开战。 “杀人者偿命,阿泠,你是铁心要包庇你的侍女了?”陆铭山站了起来,肃声问她。 刘泠平声,“对。灵璧是我的人,她有没有推岳翎另说。就算她推了,要罚,那也是我来罚。而不是你。” “……你是郡主,她只是一个可怜的无处申冤的民女。你要霸道至此,她除了哭,无话可说。但是你要知道,”陆铭山的眼睛不放过刘泠的一点儿表情,“你要知道,阿泠,那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如你母亲一般。” 刘泠的目光瞬时缩起,那是一个细微的眼神,空洞颓然在此一眼。和刘泠相交多年,陆铭山太了解她的软处。 沈宴却不知道。 沈宴不知道刘泠虽然一点儿动作都没有,她的心却被陆铭山握在手中碾。 所以,陆铭山想,他还是赢了沈宴的。 也怕沈大人火眼金睛,察觉到不寻常,陆铭山低了眼,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他作疲累状,拱手退场,“阿泠,你这样做,很是对不起翎妹妹。我忍了你许久,却没法再昧着良心帮你说话了。阿泠,你我之间,如你所说,确实该做个了断了。' 刘泠声音空茫,“如我所愿。” 他深深看着她,“明日,我们去爬山,将一切了结。从此后,男婚女嫁,再不相干。” “好。”刘泠低声,说话的力气快要没了。 那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 她记得的。 但是她又不能任他处罚灵璧。 她对不起那个没有机会出世的孩子。 可灵璧被陷害的可能性太大了。总是她对不起的人多了,又何必多说。 陆铭山告退,他目光与沈宴在空中对峙了片刻,就不动声色地移开。离去寻岳翎的路上,他无情绪地想着:阿泠不能再活了。 既然和锦衣卫一条心,既然铁心不与陆家合作,既然……翎妹妹给了他这么好的借口,何必当作不知道? 阿泠不能再活下去了。 对他没有益处,就不该再活着阻挠他的大计了。   ☆、第39章 和沈大人去爬山 傍晚的时候,刘泠又去找了沈宴。 这几乎已经成为她每天雷打不动的习惯。 不管一整天下来,跟沈宴说了几句话,沈宴对她态度好坏,每到晚上休息时,刘泠都会换新衣贴花黄梳新发,打扮得明艳动人,花孔雀般,去锦衣卫那里摇曳生姿,跟沈大人眉目传情。 一开始锦衣卫总要拦一拦,怕郡主刺探机密、影响正务什么的。时间长了,沈大人都习惯了,他们自然也习惯了。 沈宴忙锦衣卫这边的事,将近两个时辰。刘泠一点儿也不急躁地等着他,拂一拂秀发,整整被风吹得皱如清池的衣衫,跟上沈宴的步子。 沈宴进自己的屋子,刘泠跟进去。他并不看她,从桌上果盘中捞起一颗桃子,扔向身后。刘泠接得手忙脚乱,幸好对方扔的方向和力道太准,桃子正好落在她怀里。她惊喜,“给我的?” 沈宴道,“当然不是,只是手抖了一下。” 刘泠抱紧怀中桃子,看沈大人把厚色帘幔放下,转去屏风后换药了。 多骚的一个人啊。 她无声地低头笑。 刘泠跟着走了进去,从怀中摸出上好的疗伤药给他,“我帮你上药。” 她看到他立在衣架前,正在褪衣,手臂上绑着的绷带血迹渗出。她颤一下,血迹斑斑的情况只是看一下,就让她心惊,沈宴却一点表情都没有,像在揭一块不属于自己的皮一样,轻描淡写地把和血肉黏在一处的绷带扯了下来。 刘泠沉静地帮他,把水酒和药棉翻了出来。 两人一时无言。 刘泠心绪纷乱,她想她下午的言行,伤害到了沈宴。 在面对陆铭山的事情时,她尽量冷静,却也难免冲动。沈宴就在那里,她却答应跟陆铭山走去爬山。沈宴当时一言不发,他像陌生人一样,根本没有介入她、陆铭山、岳翎三个人的爱恨纠缠中。戏一结束,他转身就走了。 刘泠是必须要跟陆铭山谈清楚的。她一直没勇气跟陆铭山当面把所有谈开,谈妥。当事情逼到跟前,她得压下自己那见不得人的坏脾气,跟陆铭山讲清楚一切。她也不能就在这里谈——这边的情况,完全在锦衣卫的掌控中。刘泠不想沈宴更难堪。 沈宴是可以理解的。 所以他根本就没有参与其中。 就是一开始岳翎歇斯底里,要刘泠交出灵璧,沈宴也只是旁观,一点儿都没有替刘泠做主的打算。 但是就算心里什么都清楚,难受、不舒服、恼怒,这样的情绪还是藏不住的。 刘泠又一次自我嘲笑:在一切事情没有处理干净前,就把沈大人扯进来,果然是她的错。 有风从窗口小缝进来,晃得灯烛飘摇,室内二人各怀心思,气氛有些僵硬。 “我错了,对不起。”刘泠开口。 沈宴面色突地一变,猛推开刘泠,起身往外走,但他还没有走出去,就忍不住弯身捂住嘴,一口血吐了出来。让身后紧跟的刘泠,看得清清楚楚。 “……”刘泠脸色发白,她知道她很糟糕,但她已经糟糕到这种程度,让沈大人光是听她说话,就恶心得想吐? 沈宴回头看到刘泠的表情,就明白她想多了。他踟蹰一下,正想开口,刘泠比他更快些。 她向前一步,将自己洁净的素色帕子递给沈大人擦去血迹。她垂着头,眼睫上挂着泪珠,喃声,“是我的错,让你受伤至此。我不知道我这么坏,把你气成这样……沈宴,不如、不如,我们还是……” 断了吧。 她让沈宴这么难受。 他对她那么好。 她虽然自私,却也知道不应该伤害他,一遍遍地伤害他。 她和沈宴相交至今,她并没有为沈宴做什么,沈宴却忍了她许多次。 他应该骄傲,应该冷情,应该不屑一顾。可为了她,沈宴已经退了很多步。 而她是个被命运抛弃的人。 和她在一起,总是厄运缠身,艰难苦涩。就算她对沈宴没好感,她也不应该拉沈宴陪她堕下去,更何况她是对沈宴有好感的。 那么断了,也许沈大人就不会像现在这样为难了。 可是刘泠喉咙干哑,那几个字重如千斤,她难以说出口。 另一种想法在低声诉说:如果沈宴也走了,也不陪她了,也许她真的没办法再往下坚持了。 刘泠的泪水往下砸。 她哭得无声无息,脸上的眉目没有一丁点儿变化。沈宴不低头看她,真的看不出她在默默流泪。 他看她半天,终是叹口气,将她搂在怀里。他手臂受了伤,抱着她有点累,干脆走向床边坐下,让姑娘坐在他腿上,“不如我们怎样?明明不愿意,为什么还想说出来?你连哭都没有声音……你,我,”他无奈一笑,伸出指腹,轻轻揩去她脸上的泪水,“我该说些什么?” 刘泠想:我怎么知道你该说些什么? 沈宴沉吟一下,“刘泠,不要哭了,你哭得我心都碎了,让我一点办法都没有。” “……”浑身鸡皮疙瘩颤巍巍,全都冒出来了。那么情意绵绵的一句话,被沈大人念得起伏平平,跟催魂咒似的。 刘泠受到惊吓,眼泪一下子缩回去,悲伤的情绪被感染得有点荡然无存。她湿漉漉的眼眸瞪着沈宴,再找不到心情去哭了。 她不常哭,而他也不常安慰人。刘泠却极适应,沈宴也平淡无比。好像冥冥中,没什么是值得惊讶的。他们两个在一起,便没什么非要计较。他不提她的软弱点,她也不扮演可怜的必须用心哄、拿糖哄才会破涕而笑的小姑娘。 “不哭了?”沈宴了然。 刘泠拥住他脖颈,没有吭气。摆惯了一张傲慢冰山脸,她不愿意以弱小虚弱的形象去面对沈宴。 沈宴这才慢悠悠道,“你刚才实在哭得太急,我没来得及说,其实我吐血,是因为吃食不妥,胃出血导致的。” 刘泠愕然,眨眨眼,在沈大人看透一切的眼神中,做恍然大悟状。她又想说点什么,然后听到沈宴继续悠声,“当然,也不是说你哭得完全没道理——毕竟这不能说明我吐血和你完全无关。” “……”刘泠感觉沈宴又在耍她玩了。 真真假假,她总是弄不清沈美人的真实意图。 但是这一次,她并不急着去猜。 刘泠湿润的泪水打湿了沈宴脖颈,温热的呼吸喷在他颈上。她蹙着春山眉,忧虑又平静,“沈宴,我可以每天做饭给你,你不能总是不吃饭。”也许只有她这么无所谓他揶揄的脸皮,才能逼得沈大人纡尊降贵。 沈宴一时惊讶看她。 刘泠是很不喜欢多话、很厌恶多管闲事的一个人。 她知道沈宴的坏习惯,他吃饭很挑剔,挑剔的结果就是随意得什么也不碰,反正外面也很少找到适合他吃的。她跟沈宴提过两次,沈宴敷衍两遍后,刘泠就再也不说了。这个问题像是不存在一样,既然沈宴不当回事,刘泠也懒得管他。 但是现在,刘泠居然为他改变了她常年来死气沉沉的习惯——灵犀灵璧跟沈宴提过,这么多年下来,刘泠唯一替别人考虑过的事,也就是当年脑子抽风,把陆铭山救回了家中。 她活得像潭死水,不希望人对她有所期望,她也从不对别人有指望。 现在,她却在改她这个习惯。为了谁,不言而喻。 沈宴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刘泠总觉得她没有为他付出一点东西,什么也没为他做过。她总是跟他道歉,但她已经付出了很多,她自己却不知道,不在意。 毫无征兆,他转了话题,“刘泠,你喜欢我吧?” “我不喜欢你,每天找你,是为了谈人生理想?你觉得你配吗?”刘泠的语气一贯不怎么动听。 “那你想过下午时,你和陆铭山当着我的面约定,我是什么心情吗?” “……我错了。” “不,你没有错。你是不想我总夹在中间左右为难,你要跟他彻底结束这段关系。但是你并不对我解释,你不解释,我就会误会,以为你还在放不下。误会一旦产生,我不舒服,你也会陷入痛苦。而你要知道,一切悲剧,往往是从误会开始的……” “嗯,你说得对。”刘泠愣神,在他低头看她时,摆出一副了然支持状,心里却在想:他在讲什么废话?长篇大论的,好困,听不太懂,还听得有点想睡觉了…… “所以,我和你的感情观是不同的,我们需要重新交流一下。”沈宴作了总结,然后拉快被催眠的刘泠起来,送客,“天晚了,咱们有时间再继续讨论,你先回去吧。” 继续讨论?什么时候再继续? “……”被人推向门边,刘泠沉默半天,面无表情地抬头,“说来说去,其实沈大人就是建议我明天不要跟陆铭山‘相约’。就算有约,我也应该跟沈大人先约,再轮到他。” 此时,他们已经走到了门前,开了门,两人的谈话也被外面等候的侍女听到。侍女彼此对望,皆流露出不可思议的迷茫表情来:沈大人和郡主的强大脑回路,和她们不在一个世界。完全不明白郡主是怎么得出这个结论,沈大人还露出默认表情的。 沈宴不在意道,“我没有这么说。”他关上了门。 刘泠后退得快,没有被沈大人的门给撞了鼻子。想到沈美人云淡风轻的面孔,刘泠挑着眉转身回去。 她想她知道该怎么让沈美人高兴了。 至于陆铭山? 爽约就爽约。 谁关心他是不是生气呢。 后半夜,一切都安静无比,沈宴也在入睡。他睡得并不沉,听到门外的脚步声,就睁开眼,如夜猫般灵敏地起了身。再听了几声,他的睡意彻底消散,去开了门,正见刘泠女鬼造型,伸手准备敲他门。看到他主动开门,刘泠也没有表现得特别惊讶。 “新任女鬼,你这是打算出门吓死谁?”沈宴感叹,将她拉了进来。不怪沈宴调侃,实在是刘泠这乌发白衣,怀抱锦盒,又面如银霜。她太冷,目光又暗黑幽凉。夜间起雾,她走在路上,白衣飞拂,跟飘没两样。 沈宴说她是“女鬼”,是很贴切的说法。 刘泠道,“我让人去询问,岳翎流产后,他们只顾着给岳翎养身子。岳翎和陆铭山两个人,一直在哭哭啼啼。那被流掉的……被他们随意当垃圾扔掉了。灵犀找到时,已经脏污的不成样子。他们既然不要,我就让人捡回来,找个妥帖的地方,把那个和他们无缘的孩子埋掉。” “……你知不知道你在多管闲事?别人父母都不在乎的,你反而更在乎。”没有点烛火,借着外面那点儿清光,沈宴靠着门,与刘泠面对面说话。他摸一摸她的小脸,还带着室外的潮凉。 “我梦到那个惨死的孩子,”刘泠没有把话题扯开,反而接着说了下去,“他死得很无辜,在灰蒙蒙的天地间,一直看着我哭。” “这不是你的错,”沈宴低声,“岳翎才是他的母亲,她明知道她的身体状况,却跟灵璧争执。灵璧什么时候变得那么有力气,一挥手就可以把人推下楼去?灵犀也在场,她又是怎么说的?刘泠,这不过是岳翎的坏心思,你不必往自己身上揽责任。” “我知道,”刘泠情绪仍然不高,“但我睡不着,只好把孩子带出来,想给他找个归宿。他被生母所抛,又恰好遇上我这个包庇罪人的主子,是他倒霉。我无所谓,让他安息就好。” “所以你来找我?”沈宴手揽着她,心口被按压得软和。 她总是表现得不近人情,实际又有意无意地心软。 这方面的刘泠,也许只有离她特别近的人,才会知道。 如果刘泠真像那些人说的那么可恶、罪该万死,灵犀、灵璧这些心性简单的姑娘,又怎么会对她忠心耿耿?没有人会眼瞎得无法明辨是非,只看你肯不肯去用心。 “你是个好姑娘,别难过。”沈宴拂开她发,在她额上亲了一亲。 他从她怀中抱过那锦盒,知道这里面定是那个可悲的孩子。沈宴静一瞬,在刘泠“你告诉我怎么办”的目光中,抬头对她一展眉,“刘泠,我们爬山,去给他找个地方安睡,顺便看个日出吧?” 仍是凌晨时分,这两人脑子有毛病般,一个跟鬼似的飘过来,另一个兴致勃勃提议去看日出。像鬼的那个就扬了眉,也不怕被日光照出原型来,“好,我们走吧。” 沈宴提醒般地揉揉她的发,“你跟陆铭山的约定……” “并没有约定具体时辰。”刘泠根本不放在心上。 沈宴便看着她笑。 刘泠就放肆又直接地看着他,看得沈宴淡了脸色,没法笑下去了,“走。” 他们两人都是行动派,说去爬山,就准备了水囊干饼。其余什么也不要,爬山图的本就是气氛。 而这一切无人得知,锦衣卫无法探知沈宴的行踪,被长乐郡主抛弃的众侍女还并不着急地坐在灯火通明的屋子里喝水打哈欠:郡主不要她们跟,按郡主的毛病,定是去找沈大人,嫌她们打扰她和沈大人独处。沈大人那么稳重的人,肯定会把郡主平安送回来的。 她们就是没想到,沈宴这么值得信赖的人,会主动拐走她们家郡主,去爬山! 刘泠跟着沈宴上了山路。 路不太平顺,坑洼坎坷,常需要沈宴扶着,刘泠才能走下一步。时而只有一条窄道,路盘旋而上,踩在云上般飘忽,下一步不知哪里是落脚点。 他们走得并不快,都在打量着四周环境。刘泠是为了给锦盒中的孩子找一个安身之所,沈宴是为了……她猜他是侦查惯了,看到没来过的地方,就习惯性想弄个清楚。 实际上沈宴是在看这附近有没有什么陷阱埋伏之类的地方。 陆铭山要带刘泠去爬山,他并不放心陆铭山。但陆铭山和刘泠两人间的事,沈宴不想管。他不发表意见,是他对刘泠的尊重。但同样,他也想保障刘泠的安全。 沈宴是一直有自己提前上山来一趟的打算,带刘泠来,只是临时的突发奇想。 到了半山腰,刘泠终于找到一处妥当的地方,要把锦盒埋了。到这时才傻眼发现,他们根本没带铲子之类挖土的东西。刘泠的目光自然而然望向沈宴腰间的绣春刀。 沈宴脸黑如墨:有拿绣春刀来挖土的吗? 刘泠叹口气,蹲下去,自己挖土。她蹲了没多久,手才沾上土,沈宴就拉开她,自己蹲了下去,他那绣春刀也派上了用场。 站在青年身后,刘泠眼眸弯一弯,感情自然流露,让她飞扑向他后背。亏得沈宴下盘稳,没被她的神来一笔给撞倒。 沈宴凉凉,“你又疯了?” “没有,”刘泠探头亲他,唇落在他面颊上,对沈大人的难听话不以为意,“我是觉得你真好。” “我向来很好。”沈宴对她的拍马屁不是很感动。 刘泠忍不住更想亲他,趴在他背上,捧着他的脸一通乱亲,并故意把口水沾人一脸。 沈宴手上全是土,忍无可忍,“你再这样,我就把你扔下去。” “你舍不得。”刘泠笑,抱他抱得更紧。 将那个孩子安顿好,刘泠心中仿佛松了一口气,沈宴能明显感觉到她整个人轻松不少。天幕已经没有方才那么黑了,开始有淡淡的辰光,隔着辽远的天和地的距离,惊动这片绿海。 迷雾重重,穿梭在无边无际的绿海中,听不知名的虫鸟叫,看说不出名的花开叶落。一切都是蓬勃清凉的颜色,吸口气,五脏六腑也觉得清润温和,很是舒服。他们走在这里,走在这片绿色和灰色交替的地方。微茫清光洒下,星星和月亮被远远抛弃,沈宴拉着她的手,度风穿帘,向着太阳升起的地方,一直走下去。 让人忍不住想到“永恒”这样美好的字眼。 刘泠不相信“永恒”,可是这样的字眼,仍然让她心中潮热。 “沈大人,从现在开始,每转一个弯,我们就谈谈我们的感情观,好不好?” 她不等沈宴拒绝,就向前快了一步,转上了刚出现的那条小路。她回头看他,神情茫然又宁静,“沈宴,我相信每次相遇,都是命中注定的。” “一见钟情?”沈宴跟上她,“你对我一见钟情?” “不是,我不相信一见钟情。一见钟情看的都是脸,我不是那么肤浅的人。” 沈宴不想说她:你不够肤浅? 刘泠当作没发现他的不以为意,“爱情不是靠美好的相遇来维持的。” 沈宴不笑了,他听她往下说。刘泠不是在开玩笑,她是认真地跟他说她的感情世界,她的世界从来没有人真正走进去过,她现在愿意说给他听。 她跟他说了很多。 她觉得相遇已经注定,爱情却是要经营的。相遇只是说明上天给了你这个机会,之后要不要,愿不愿意走下去,靠的是你自己。一直等着爱情降临,不去争一把,是很可怜的。 沈宴没说话,静静地听她说。偶路有不顺,她被绊住,他伸手去扶她。虽则如此,她只需要他扶一把,并不喜欢他手把手教她怎么走路,怎么爬山。沈宴想,刘泠本该是很自信的一个人,她本该对人生充满希望,本该意气风发。事实上她却是一个灰蒙蒙的人,抖一抖,一身风霜与尘埃。 他还想听她多说,却已经到了下一个拐弯。刘泠闭嘴,听沈宴说。 沈宴想了下,“感情观么?我想,在两人相处中,一个人不应该一直付出。永远在付出,这是不平等的。” 刘泠怔然,“一直付出不好吗?喜欢他,愿意为他做所有事,帮他扛下所有,无怨无悔地付出,为什么不平等?不好?” “我像你这样大的时候,也这么想。付出,牺牲,好像是值得称颂的品质。但我现在觉得,只有一方如此,不过是偏执,对爱情,对感情,这才是最大的伤害。” 沈宴神色淡淡。 刘泠却初探知他世界的冰山一角。 “你爱过谁?”她问。 沈宴笑,“没有。” “有谁爱过你?” “没有。” “……那你就是为谁这样付出过,却让对方受了伤害。”刘泠若有所思。 沈宴并没否认,却在刘泠还要询问前打住她,“我们要讨论我的感情史?” 刘泠就不再说话。他不跟他讨论她和陆铭山的过去,她也不跟他讨论他的过去。这是对对方的尊重。许多事情不适合当面谈,让人难堪。 刘泠有些明白了,她在想为沈宴付出,沈宴看出这一点,便跟她讲清楚。 这样很好。 爱情是两个人的事,他们应该开诚布公。 如沈宴所说,她和沈宴不是一路人,两个人的世界好像完全没交合的地方。沈宴似乎是打算在锦衣卫中长期发展,如此的话,他的人事关系便需要简单清楚,一望见底。任何有关利益纠葛的事,他最好都不要沾手。而刘泠这边的人事纠缠,偏偏是很复杂的。 前面其实一片黑暗,刘泠硬着头皮走下去,她并看不到什么所谓的希望。 但看着身旁的沈宴,看他平静的侧脸,刘泠又想:算了,能和他在一起,已经是奢望,我不要更多的希望了。 就在一团黑暗中,一直走下去吧。 终有登峰临顶的那一刻,总有太阳喷薄而出的那一瞬。 沈宴和刘泠站在山峰最高处,往前一步,云海滔滔,飞雾弥漫。滚滚而来,如时光洪潮,一望无底。 红色的太阳,就淹在云海的边缘。它被巨大的能量推上去,辰光渐渐染红整片天。火红,焰红,浓烈的红,包裹着那轮红日,破云而出。 刘泠入神地望着太阳升起的方向,“沈宴,相遇是命中注定,相爱却不是。它是我的努力。” 云雾在她脚边翻涌,底下什么也看不到,她耐不住那种诱惑,想向前走。 沈宴道,“这种脚下什么也没有的魅力,让你着迷么?” 刘泠没说话。他们都知道答案。 她等着沈宴批判她,如所有人那般。但沈宴吸引她的,恰恰是他的与众不同,语无伦次的美。 沈宴拉住她手腕,带着她往前走,“跟我来。” “沈宴?” “跟着我。” 前面是万丈深渊,他引着她往前走。他拉着她的手,让她忘记死亡的着迷。他好像要带她堕落,她又无条件地去信任他。 他带着她,从万丈深渊,走向一个未知的世界那里有云飞,有日升,有她喜欢的一切。即便是脚下无底的万里虚空,他也带她走过—— 两人相挨着坐在悬崖边,这里风很大。她被他握着的手指尖生暖,胸口不觉砰砰直跳。他们坐着眺望前方,看云滚日起,任脚垂晃在悬崖口。 太阳从那片云中完全飞出,壮丽无比。霎时,金光照亮天地,整片山云都笼罩在它的浩瀚中,肃穆得无言以对。 有清晨飞鸟从松涛间飞出,振动翅膀,向着太阳的方向飞去。 刘泠转头去看沈宴金黄色的眉眼,“从现在开始,每有一只鸟飞得高过我们,我就亲你一下。” 第一只鸟飞过。 她凑身亲他嘴角。 眼睛看到第二只飞向金光。 才稍微退来,又凑上去亲一下。 一声嘹亮的鸟鸣惊醒整片山林,翅膀的扑腾声铺天盖地,无数飞鸟向上迎去。 群鸟逐日,世界沉沦。 刘泠和沈宴唇齿相缠,不分彼此。他一手撑着地皮,一手虚虚揽着她的腰。她身子凑前,手抬着他下巴,忘情地亲吻他。 脚下是万丈深渊,头顶是红日初升。而他们亲昵无比。 此时的陆铭山,在等待郡主的相约中,众目睽睽下,他脸色已难看之极。   ☆、第40章 旧人 刘泠和沈宴归来时,不说日出,日落都过了。因这二人不止看了日出,还顺路逛了一大圈回来。若不是傍晚时开始下雨,小雨渐转为中雨,暴雨,这二人还舍不得回来。 在灯火通达的厅内等到长乐郡主和沈大人,陆铭山持续着低气压,等刘泠给他一个解释。 但是没有。 他那没有瞎掉的眼睛,只看到刘泠裙子尾摆因沾了泥水而拖拉,非但没有对他道歉,甚至在沈大人告退时,拉着对方的袖摆,做出很想尾随沈宴而去的表现来。若不是陆铭山在后面咳嗽声音有点难听,若不是沈宴用眼神明确回绝刘泠,长乐郡主根本舍不得转过身来。 沈宴走了,回头面对陆铭山时,刘泠面如冰霜,很是敷衍道,“不是要去爬山吗?我们走吧?” 此时外天电光倾泻,大雨如注,天黑如洞。 爬哪门子山? 陆铭山露出一丝牵强的笑,“天色已晚,阿泠已经累了一天,天气又这么不好,我实在不敢劳累郡主。还是……”他想说“改日再去”,但看着刘泠那冷淡的不在意眼神,他胸臆中的怒火难以克制,实在无法平静地说下去。 陆铭山袖中的手已经青筋陡跳,气得颤抖。 刘泠竟如此待他! 她竟如此铁石心肠! 陆铭山一言不发,不再与刘泠客套,话才说到一半,他转身就走了。让身后刘泠身边的一众人迷茫,“陆公子这是突然想起什么要事了吗?” 曲折廊中,风雨大作,打得手里撑着的灯火摇落,有些吓人。岳翎走在通向大厅的长廊中,流产后的她身体虚弱,终于不再扮演受委屈的小可怜形象,身边也终于配置上了该有的侍女。 她心头乱糟糟的。 一时是陆铭山的脸,一时是徐姑娘的笑,再一时是郡主古井般的眼眸……最后定格在那团从自己身上掉下的、血肉模糊的肉上。 虎毒不食子。 有的父亲对孩子心狠,天下又有几个母亲,做的像她这般无情? 她该下地狱。 该死无葬身之地。 可若非如此,她又怎么能重回陆铭山的身边? 少时读书,读到“十年生死两茫茫”,那时不知何解。此时,岳翎或许仍没有知得那么深,岁月的无情和冷漠,她却都感觉到了。 十年时间,她等不到陆铭山,流离辗转,贫困落魄。她被迫嫁人,一个糟老头,没两天就去了,她成了寡妇。又被一群和她没任何血缘关系的、比她年龄还大的人瓜分丈夫的遗产。 回到娘家,被父母谩骂毒打。 再次嫁人,丈夫成了一个瞎子。 她少年时何等无忧无虑,后来便有多恨命运的残酷。 也许她一直在不甘着,一直在痛恨着,她并不像她表现出来的那么安于现状。所以当在夕阳下,看到那位从华丽马车上、被侍女扶下的优雅仕女时,她胸有热血沸腾,感觉到了自己的机会再次来临。 不光是爱情,她还想要衣食无忧、受人景仰的贵族生活。 陆铭山都可以给她。 那她牺牲掉现有的一切,便都是值得的。那个瞎眼丈夫,她从没真正放在心上。那个被流掉的孩子,她亲手杀掉他时,也没有痛苦得如死了一般。徐姑娘说,破釜沉舟,卧薪尝胆,苦心人,苍天不负。 这个孩子必须流掉。 如果这个孩子还在,她以什么借口进陆家大门?陆铭山的旧友贵客吗?岳翎可从来不稀罕。 她岳翎必然要拿回一切。 想得出神时,黑暗看不太清前方,忽有一人携着雨匆匆走来,与她相撞。岳翎身子瘦弱,被撞得歪倒向旁,被侍女扶住。她回头看时,认出是陆铭山的背影,便制止住了侍女的斥责。 岳翎弯身整理衣袂的手发凉,眼睛也幽冷:陆铭山连看也不看,撞了她一下就走了。也许他都没有认出是她。 她心里有些苦涩,越发清晰地感觉到,陆铭山爱得不是她,他爱得是他那段最美好的记忆。恰恰他最对不起她,便把所有的重量放于她身上,一起深爱。 可陆铭山也对郡主念念不忘! 有钱人家的公子哥,都这样吗? “岳姑娘,雨飘进来了,咱们快些走吧。”见岳翎站在那里发呆,侍女小声提醒。 岳翎回了神后,笑着摇摇头,“不用了,咱们回去吧。”陆铭山都走了,她去和郡主演什么戏? 她又不敢真的对郡主做什么,毕竟徐姑娘隐在暗处,她看不透那个名门出身的徐姑娘,到底是要做什么。 岳翎实在多虑,她不敢对刘泠做什么,陆铭山却敢。 沈宴能让刘泠着迷,那又怎么样?清楚知道刘泠所有的过往心结,能把刘泠推向地狱深渊的,只有他陆铭山。这方面,沈宴到底是输了他。 被大雨困了一天,天尚未完全放晴,陆铭山已经收整好自己的心情,重新来邀请刘泠谈他们两人之间的事。 刘泠没拒绝,问他,“还是去爬山?” 这问得就有点讽刺了。 陆铭山当作没听懂,保持微笑,“我先带你去见个人,之后再爬山。” “看来我的日程很紧啊。”刘泠不置可否,但又说,“沈大人要我跟你走之前,和他说一声。” “……阿泠,你什么时候这么听别人的话了?”陆铭山心中不是滋味。 刘泠总说她之前和他在一起,表现的是最完美的她,是伪装出来的。但就算是她伪装出来的自己,也不是突然改变自己的性格,她依然那么孤僻排外,不欢迎任何人对她的指点。 她现在却为沈宴改变了这个习惯? “我也会听人话,我会很多事,但你没给我这个机会,”刘泠情绪平静,“但是没关系,我找到更好的了。” 陆铭山不再说话。 如同沈宴不喜欢看到他,他也同样不想看到沈宴。刘泠偏偏要去锦衣卫那里跟沈宴报备,陆铭山知道沈宴的想法:那位怕他伤害刘泠。 可沈宴到底不知道,刘泠的致命处,从来就不是肉眼可见的伤痛。 懒得跟沈宴扯皮,陆铭山直接表示,他只是约刘泠商谈事情,除了他一人,身边侍卫可以全留给锦衣卫,供锦衣卫驱使一天;而刘泠,除了她自己,可以把侍女带上,沈大人要是还不放心的话,让几个锦衣卫跟着也无妨。 陆铭山和沈宴同一天受的重伤,他应该没精力对付刘泠。有侍女跟随,沈宴已大致放心,没有公报私仇地把锦衣卫派出去。 “天黑了,我去接你。”沈宴对刘泠说。 刘泠点头。 “那么,沈大人,我和阿泠,就先告退了。”陆铭山向前一步,拉开了刘泠和沈宴的距离。 他带刘泠和侍女上了马车,其余几人还好,灵璧对上陆铭山幽深的目光时,心虚地躲开:她害岳翎失了孩子, 刘泠挡了陆铭山探向灵璧的目光,“你带我去哪里?见谁?” “到了你就知道了。”陆铭山道,停顿一下,又感叹般说下去,“几年前,有位老人因为多话,被一个大家族赶了出来。我适逢其会救了他,阿泠,说起来,这个人,你也应该认识的。” 刘泠心中一跳,隐约猜到是谁。一阵疲惫惘然掠上来,让她一句话也不想说。 来了。 又来了。 马车不知行了多久,车中拉着爬满紫藤花的帘子,布置得精致非凡。但车中几女观察郡主靠着车壁、倦倦闭眼的模样,静看车内光线时明时暗,也不敢多说话。 而坐在马车另一边的陆铭山陆公子,也沉着眉垂目,似在思索什么,并不和郡主多交谈。 等马车停后,陆铭山才像是忽然醒过来般,请刘泠和他一起下马车。 两人站在一桩普通的房舍前,篱笆环绕。看两位主子都只是站着不动,灵犀灵璧对望一眼,上前去敲门。又是敲了半天,门后传来缓慢迟钝的脚步声,慢腾腾地挪过来,把门从里面开条细缝。 “老人家,我们是……”看到对方花白的头发,灵犀二女摆出亲切的笑容,想释放自己的善意。但她们话才开了口,随着木门一点点打开,门后人的全貌映入眼前,两人的笑颜一下子僵住了,震惊无比,“孙老头儿?!……孙爷爷,怎么会是你?” “你们两个……是灵犀灵璧两个丫头!啊,还有……”老头子佝偻着背,衣着朴素却还算干净,他揉揉浑浊的眼睛,看清楚两个貌美姑娘后,才眉开眼笑,笑容又停下来,冷淡至极地瞥向她们后面的少女,“原来郡主也来了,老奴给郡主问安。王爷王妃可还安康?” “陆铭山!”刘泠沉默地看着这个老人因为她而露出厌恶表情,她无言以对,转头看向陆铭山,怒火难抑,“孙爷爷已经这么大年纪了,你还特意把他找到,你到底要做什么?” “不做什么,只是心疼阿泠有好多年没见到这个陪你长大的忠心仆人,特意给你个惊喜。”陆铭山笑,“怎么,阿泠不觉得惊喜?这可太辜负我的一片心了。 “他该安享晚年!你不该牵扯到他!” “阿泠这话未免无情。孙老头儿为你们王府尽忠一辈子,临到老了,你们王府就容不下他,把他赶了出来。可怜他儿孙比他还去得早,出了广平王府,又能取哪里?我是你的未婚夫,他这么到处乱窜坏你名声的人,当然不能留在民间,阿泠你不在乎,我却要为你上份心。” 陆铭山一一解释,像是他真心在为她着想一般。他还在笑,“本来我没想起孙老头儿,毕竟他不住在这边,阿泠你也见不到。但你跟沈大人去爬山……这真是给了我充分时间来把人请过来。阿泠,你不高兴见到这个从小把你拉扯到的忠仆?” 他说话时,孙老头儿和众侍女也寒暄结束,正好有时间听到陆铭山的最后一句。孙老头儿的目光,就向刘泠看来。 刘泠不看孙老头儿的眼睛,低声,“不会,我很高兴看到孙爷爷。” “哼!可老头子我却不高兴看到你!”孙老头儿甩门进去。 “郡主……”侍女担心地看着郡主雪白到不正常的脸色,“孙爷爷脾气偏强,不然咱们还是回去吧?” 刘泠沉默。 在她沉默欲转身时,陆铭山在她身后悠声,“他服侍了你母亲一辈子,又养了你那么多年。结果你长大了,他不过多说了两句话,就被广平王府赶出大门,流落在外。阿泠,你不愧对他吗?” “陆公子你这样说是什么意思?!”不说其他侍女,有些害怕陆铭山秋后算账的灵璧都忍不住了,“是王爷赶走的孙爷爷!当时我家郡主人在邺京,根本不知道这件事好不好?等我们回到江州时,早就人去茶凉。郡主没有找到孙爷爷,为此还跟王爷大吵了一顿,被王爷……拿鞭子指着,差点被打。你凭什么这么说我家郡主?!” 众侍女皆是义愤填膺:以往陆公子对郡主那般好,她们都以为郡主嫁给陆公子后,可以远离王府的这些纷争,过得开心点。后来知道陆公子移情于岳翎,郡主又早早放弃去追沈大人,大家还可惜了许久。没想到陆公子是这样的人!太让人失望了。 陆铭山嗤笑,并不理侍女们如何说,他只看刘泠。 刘泠道,“孙爷爷是因为我被赶出来的,我确实愧对他。” “郡主……”侍女想再劝。 “进去吧。”刘泠做了决定,便不再需要人给她意见了。 这处房舍,是孙老头儿临时搬过来的。他以前住在哪里,刘泠不知道。但进院子时,看到到处都井井有条,被收拾得干净妥帖,她也微放心。至少陆铭山做事靠谱,没有虐待孙老头儿。但进了孙老头儿的屋子,刘泠呼吸一滞,她才知道,原来陆铭山的过分妥帖,那也是一种伤害。 孙老头儿曾是刘泠母亲的仆人,他年轻时喜欢作画,刘泠的母亲是个才女,就教了他绘画。之后数十年,作为两代主子的仆人,广平王府不太敢使唤他,给孙老头儿留了许多空余时间。这些时间,全被孙老头儿拿来学画了。 有人一辈子忙着许多事,所以一件都做不好。有人就做这一件事,达到出神入化的至臻境界。孙老头儿就是这样的人。几年不见,即使不在广平王府,他也没有被人当下人使。他的画工更加精湛,就算搬来得匆匆,整个屋子四面,也都摆满了他的画作。 而他画的都是同一人: 杏眼桃腮,梨白衣裙,美人或嗔或喜,或立或坐,或于湖边,或于廊前,或弯身嗅花,或怅然垂泪…… 他画的是同一个人,同一个让刘泠永不能忘的人。 刘泠定定看着这些画像,长立出神。 孙老头儿无声般地站在她身后,“郡主,听说你呆在邺京,总不想回江州王府,是不想看到你母亲,看到我这个半截身子入土的老头子吧?” “是我的错。” “你害死了你的母亲,如果不是你恶语相向,如果不是你不肯温柔一点,她怎么会一时想不通,投湖自尽呢?” “是我的错。”刘泠身子颤抖。 “张沐兰那个女人枉为夫人的亲妹妹,夫人死后,她立刻成了王府新主人。而你,竟然一点作为都没有!” “还是我的错。” “而我!不过是为你母亲不平,多说了两句话,就被王爷打得大半条命都快没了。你说你会养着我们这些旧仆,可在老奴差点被打死的时候,你在哪里?!” “这也是我的错。” “你不过是爱慕荣华富贵,舍不得自己郡主的头号。你不过是醉生梦死,贪生怕死,不敢为你母亲偿命。你活这么多年,还没活够吗?” “这都是我的错。”刘泠眼眶湿润。 是她的错,全是她的错。 怪她,所有的都怪她。 她一个人的存在,给这么多人造成了困扰。 所以她该以死谢罪吗?! 刘泠好像又看到暗黑世界中,站在水里湿漉漉向她伸手的母亲。 但同时,她又看到另一个母亲。 她温柔地抱着自己,劝着自己,“阿泠,那是我的错,是大人的错,和你无关。你要好好活着,你要活下去。”   ☆、第41章 沈大人总会来的 刘泠并不愿意多回想母亲的死亡。 可这么多年来,不管是身边的人,还是她自己,都对此念念不忘。 在刘泠五岁那年,她母亲便投湖自尽。 后来刘泠能够平静地跟沈宴谈论那些事,沈宴问她,“你母亲是怎样一个人?” 刘泠答,“她是一个软弱的女人,菟丝草一样。” 沈宴又问,“你父亲是怎样一个人?” 刘泠答,“他是一个混账。” 这就是刘泠对自己父母的评价。即使在母亲死后,即使在她低落的那么些年,她也从来没改变过自己的想法。 她母亲软弱,父亲混蛋,生下的女儿,却和他们两人的性格一点也不一样。 刘泠母亲,闺名张明兰。很雅致很温柔的名字,如她本人一般。 她父亲是定北侯,堂姐是故去的皇后。她出身显贵,对并不怎么得盛宠的广平王动了情,主动嫁去了江州府。 也许刘泠的父母之间有爱情,但刘泠并不关注。幼时的记忆纯真简单,过眼就忘。时而明亮,时而晦暗,对一个小孩子来说,很是难以理解。刘泠对之前的记忆大都模糊,打开她深刻记忆最初始的那道闸门的,便是五岁那年,她母亲的死亡。 从那时起,她开始记忆。也从那时起,这记忆注定折磨她一辈子。 那天阴雨,她和母亲发生争执。母亲面对父亲再一次的软弱,让刘泠瞧不起。那时她只有五岁,却可以当柔弱母亲的依赖。意气风发,唇齿伶俐,世上没有任何一件事能绊住她。 多年后,刘泠常想着:她应该软一些,是她的过强,伤害了母亲。 她对所有人,都不应该那么强硬。遇人先认错,先低头,总比把人逼死好。 刘泠是后悔的。 因她和母亲一起站在院中大湖前,母亲就望着湖水痴了般,俯身抱着她哭,“阿泠,我觉得活着真没意思。你愿意陪娘一起跳下去吗?” “我不愿意!”五岁女孩已经有了自己的见解,“娘,你冷静点好不好?就算为我,你也强硬点好不好?投湖……那你跳啊!你忍心丢下我一个人,你就去好了。 秋雨绵绵,她将自己的母亲说了一顿,说得母亲不再吭气。 张明兰一直这样,她自己做不了自己的主,丈夫不帮她,她就寻求女儿的帮助。从来都这样,那一天如同之前的每一次一样,没什么不寻常。后来刘泠回想,想着那时候,最大的不寻常,也许只是张明兰受的挫折比之前每一次更严重。 可是一个五岁的孩子,她如何能清楚看出这一切? 刘泠认为浪费时间的事,也许她母亲不那么觉得。 刘泠常想着:也许母亲并不是真要她给什么意见。她只是孤独又寂寞,需要女儿站在自己这一边。 可是她的女儿像刀子一样利,又太小,不能明白母亲这类人的想法。 所以刘泠走了。 她对母亲尤有不放心,走了一程,又悄悄溜回去,想看看母亲怎么样了。她看到雨中,母亲湿漉漉地坐在湖前石阶上,低着头,也许在擦雨水,也许在抹眼泪。总之,母亲没有做出一副真想跳湖的样子了。 于是刘泠就彻底放心了。 夜晚,刘泠醒来,听到外头乱糟糟的。心有所感般,五岁孩子推开服侍的所有人,蹬蹬蹬跑去了那片大湖。 雨还在下着,黑夜像可怕大兽的嘴,吞噬向它跑去的孩子。乱象纷呈,光怪陆离。灯火影烁,冷雨砸脸。她站在湖边,看到母亲被打捞上来的尸体。 鞋袜摆在岸上,如之前刘泠离去的那样。 但她母亲不再是坐在石阶上,而是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 大家都在哭,都在恐慌。 她父亲蓦地推开人群,扯住她头发,将她提到地上那具冰冷尸体面前。她被父亲狠狠扔到那里,膝盖重重磕在青石板上,被撞得出了血,之后肿了一个月才好。但那时,刘泠并感觉不到痛。 她眼睛看着再也睁不开眼的母亲。 耳边听着父亲的咆哮,“你杀死了她!你亲手害死了自己的母亲!天下怎么有你这样的女儿?!” 她在五岁前,常听到“死”这个字。 五岁时,第一次清楚感知到,这个字的可怕。 她跪在母亲的尸体前,又害怕又慌乱,瑟瑟发抖。她父亲冲着她不停怒吼,她被震得耳膜疼,听不到一个字。 之后的数年,刘泠做过很多混账事。为此,她在广平王府待不下去,外祖父把她接去了邺京。 她的精神世界变得不正常,外祖父找御医、民间名医给她疗伤。再是徐时锦也过来了,陪她一起走过那段岁月。 她有时候伤心:母亲被她害死。 有时候又痛恨:你为什么要死?! 有时候又愤怒:人人指责我,可谁又问过我是否甘愿这样?!你们把所有罪过加到只有五岁的我的身上,不觉得残忍吗?! 她父亲是混账。 可其他那些人,不见得比父亲好多少。 她长年做着梦,在暗无天日的夜里奔跑,在秋雨中,看母亲一遍遍走下湖水。梦和现实的界限变得不清晰,她的记忆常因此而被篡改。那里特别冷,没有光,她要抱着自己,独自捱到天明。醒后还是像在梦中,混沌不堪,滞重朦胧,不辨真假。 依然是没有光的人生。 她一直在寻找。 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被毁去。 再找到一个,又被拉回浑浊的过往。 “阿泠,这也没什么,我们都知道,你不必勉强自己。”看到刘泠现在的样子,陆铭山到底开了口。 侍女们心急得不得了,她们比谁都知道郡主的心结所在。这是没法用语言安慰的,由此更是厌恶陆铭山。 陆铭山走到刘泠面前,“既然已经见过了孙老头儿,看来阿泠不觉得如何惊喜,我实在惶恐。行了,我们走吧。” 刘泠的情绪已经被带入了低迷,陆铭山的话,她并没有听太清。只是有人推着她往外走,她就本能地跟随。回头,看到屋中那个面容苍凉、满眼泪水的老人家,她张张嘴,还是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孙老头儿跟着陆铭山,可能比跟着她更好吧。 毕竟她总是带给身边人厄运。 陆铭山这一次,是真带刘泠去上山了。说是让她头脑清醒下,但他又在说什么呢,“阿泠,你有没有算过,死在你手上的,直接间接的,人命有多少?” 同样是上山,同一条路,同一个人的体力。 刘泠和沈宴走得轻松,即使沈宴走在她前面,除了偶尔搭把手,根本不提帮她上山的事。她跟在沈宴身后,看着沈宴的背影,满心宁静。 刘泠和陆铭山走这条路,就算陆铭山搀扶着她,就算他恨不得替她去走了这条路,她依然觉得每次迈步,都沉重得抬不起腿。这条路怎么这样长,为什么她要走下去? “阿泠,你当然要走。你性格倔强不服输,又不喜欢逃避。你会装作看不到那些被你害死的人命吗?”陆铭山如是说。 她虚弱道,“不是要谈你我之间的事吗?为什么总围着我的事转?” 他笑一声,“好,那就谈我们的事。你当年救了我,我向你求亲,这本是一段美好的开始。但我后来发现,阿泠,你根本不爱我。你不过是在寻找寄生,你要找一个依托,帮你走出你母亲的阴影。适逢其会,我成了那个人。” “我对你很好,我也在努力治愈你。但这徒劳无功——你眼睛看着我,但你心里没有我。这样的爱情,以你的寄生为前提,我本来也已精疲力竭。” 刘泠点头,“对,我的错。还是我的错。所有的都是我一个人的错。你们全是被我伤害的可怜人,只有我罪大恶极。” “你觉得我在给自己找借口?并不是,阿泠,你心里有没有爱过你,你清楚得很。”陆铭山淡声,“你让我很累,布满尘埃。” 刘泠抿嘴。 爱是什么样的? 若是像陆铭山和岳翎那样,她也许真的没有过。 可在她心中,是真把陆铭山看成了全部。 到头来,这还是她的错。 “你现在也一样,”陆铭山看她,“你不爱沈宴。你眼里看着他,心里却装不下他。你还是在寻找寄托,在找一个支撑你的人。你不但走不出你母亲的影子,也走不出我的影子。沈大人侧脸某个方向看,跟我很像,你会不知道吗?他那道疤痕让你失神,你会不知道原因吗?阿泠,你在把他当成我的影子看。但是阿泠,沈大人和我不一样。他若是得知真相,你猜,你们会如何?” 刘泠脸色苍白。 不一样的。 她心里想。 肯定是不一样的。 可她又在害怕。 她一开始追慕沈宴,就是错的。这个错误的开头,应了陆铭山的所有话。所以即使她之后真的心动,在人看来,在她自己看来,都觉得虚伪。然后又会是误会,争吵……这让刘泠恐慌。 她似乎很不擅长与人争执。每一次争执,后果都沉重得让她承受不起。 沈宴也会离她而去吗? “你不能告诉他,”刘泠喃声,“不然我杀了你。” “杀了我?”陆铭山笑,“那我们算一算,你手里有几条人命。” “一共三条。” 刘泠的眉跳了跳,极其细微的颤动。 “你母亲是一条。翎妹妹那个孩子是一条。还有一条……”在刘泠黑幢幢的眼眸凝视中,他从袖中掏出一封信,“你弟弟的死亡。” 他把那封信甩给刘泠。 上面有广平王府的印记。 陆铭山道,“你父亲给你写信,又不知道你跑去哪里。他把信寄给了我,让我带给你。” 已是到了山巅,雨还在下,却轻微无声,连伞都不用准备。 陆铭山客套走开,“你自去看信吧,我不打扰你。” “郡主……”侍女们有些想拦,只因每次收到广平王的信,郡主的心情都会很糟糕。陆铭山在逼着郡主去死啊,在郡主这样恍惚的状态中,他居然还把王爷的信给郡主! 灵犀灵璧心中焦急,渐感觉到陆公子的坏心思:他在把郡主逼向绝路! 而陆家在邺京地位稳定,只要不是他亲手杀的郡主,他都有办法为自己洗干净。而刘泠这些侍女们……毕竟只是下人。上层人想操作的话,根本不是她们这些人敢撼动的。 她们要告诉郡主陆公子的阴谋,要郡主不要上当。 但是这有什么用呢? 在郡主精神迟钝又糊涂的现在,她根本听不进去。 “都下去,让我静一静。”刘泠让侍女们离她远一些。 刘泠麻木地拆开信,她父亲的笔记,她认得。 “你这个不孝逆女!我生你何用,养你何堪?!”第一眼,便是父亲的习惯谩骂。 便是父亲当面,也能喷她一脸唾沫星子。而刘泠也往往反唇相讥,把父亲气得跌倒在椅上。 父亲的下一句话,却让刘泠的表情一下子凝固,“平儿死了,被你害死的!” 刘润平,现任广平王妃的幺子,刘泠名义上的小弟弟。 这就是陆铭山所说的,她害死的第三个人了吧。 刘泠想到那个少年,和她生得五分相,到底是同一个父亲,母亲也有血缘关系。 刘泠在广平王府,从来扮演的是嚣张恶毒角色,广平王她敢顶撞,广平王妃她更是不放在眼里。她以为那里的人都讨厌她,结果却有一个小孩子,很喜欢她,总是跟着她。刘泠很烦这个孩子,她一点好感都没有。可人和人之间的缘分,有时就是不可抵抗。 她去邺京住的时候,只有刘润平会拉着她的衣袖哭,“大姊,我跟你一起去好不好?你什么时候回来啊?我会很想你的。” 她被父亲责骂的时候,其他人都在看戏,只有刘润平会冲上来,义愤填膺,让刘润平自己的母亲很是恼火,“不许欺负我大姊!不许打她!要打就打我!” 刘泠漫不经心地待这个孩子,因为血缘关系,她实在喜欢不起来。但就算这样,比起她和王府其他人仇人般的关系,她和刘润平简直称得上是“相亲相爱”。 这样一个一心向着她的孩子,被下人没看好,从假山上摔了下来。不过是因为他想找的人是她,她却不愿意。就又成了她的错。 她那时愤怒,急于离家,不想管这一切。 她自认为有神医在,刘润平不会有事。 可是父亲说刘润平死了。 还是她的错啊。 多么可笑又可悲。 天空灰蒙蒙的,在雨中,泛着青白色的微光。刘泠抬起头,风吹向她,吹着她空洞的眼睛。她干净的脸庞上,没有血色,只是纸一样空茫的白色。 刘泠回头,看到远远站着的陆铭山和侍女们。陆铭山淡着脸看她,侍女们在慌张地冲她喊什么,似乎又怕刺激到她,不敢过来。 世界空虚,蓟马无望啊。 刘泠望向崖底,看着那涛涛云海掩映的深渊。 有眼睛在注视着她。 她好是疲惫,一点儿心思也没有。 她看着崖底,面无表情。凝视深渊,是等着深渊的同样凝视,还是等着涅槃,去和恶龙缠斗呢?这个答案,她想她等不到了。 “阿泠,我觉得活着真没意思。你愿意陪娘一起跳下去吗?” “你杀死了她!你亲手害死了自己的母亲!天下怎么有你这样的女儿?!” “张沐兰那个女人枉为夫人的亲妹妹,夫人死后,她立刻成了王府新主人。而你,竟然一点作为都没有!” 刘泠低头看着悬崖,她离它这么近。这里的风有些大,吹得她身子晃动,手脚麻痛。 她常年在暗夜中行走,奔跑。她逃窜出黑洞般的怪兽,走出了年轮,心里的病却治不好。总是觉得生而无望,面对人就忍不住把错往自己身上揽,总是看到死亡就着迷。她跌倒滚爬,她匍匐前进,她想寻找些什么。 但什么结果也没有。 “和你在一起,太累。” “阿泠,你何必非要把人斩尽杀绝?你母亲被你……还不够吗?” “阿泠,你有没有算过,死在你手上的,直接间接的,人命有多少?” “你不过是爱慕荣华富贵,舍不得自己郡主的头号。你不过是醉生梦死,贪生怕死,不敢为你母亲偿命。你活这么多年,还没活够吗?” 她明明做了很多努力,她也一直在补偿。 她觉得她是对的,她想逃出去,她不去跟王府的人死磕,她配合医治,她不去计较外祖父的欲言又止。她在泥泞中站起来,她装作听不到母亲在耳边常年的召唤,她告诉自己“想我死的,是心魔,不是我的母亲。我母亲她虽然软弱,却绝不会愿意看我去死”,她努力忘记那些事,让自己活得平静点。她想看到夜空中的星星,想等待天明,想拥抱日出。 但她又一次次被重新拉回去。 陆铭山的背叛,岳翎的流产,孙老头儿的指责,刘润平的死亡…… 杀人者偿命。 她该付出代价。 但只是这么一条稀薄的命,够不够偿还所有的过错呢? 刘泠恍惚想着,身子前倾。 她忽而看到一只仙鹤从云海中飞出,圣白的翅膀,高扬的脖颈。雨打湿了它的翅膀,它飞得迅疾。 这只鸟出现的猝不及防,惊了所有人。让刘泠站在崖边的身子也晃了一晃,几近摔掉下去。 就在此一瞬,刘泠脑海中突然出现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看到他向她转过来的冷淡却英俊的面孔—— 他带她站在山中,指给她看飞鸟落叶; 他手指着星空,星光在他手中汇成一条条长线; 他抱着她坐在云之巅,每一片鸟羽飞过,她就亲他一口。 沈宴对她说,“你不知道,我会保护你。” 他会保护她。 如果他看到她被人逼到这个地步,他会舍不得吧? 如果她被逼死,他会为她掉眼泪吗? 刘泠的心中安静下来。 她身子发抖,唇瓣哆嗦,指甲也在掐着手心的肉。 沈宴。 沈美人。 沈大人。 每想他一遍,她的勇气就多一分。 神志渐渐恢复,眼前渐渐清明。刘泠依然站在崖边,望着崖底出神:沈宴啊……我该怎么想你呢? 刘泠闭上眼,又睁开眼,往后退了两步,从悬崖边退了下来。她抱着自己,蹲了下去,擦擦眼角的水珠。 “刘泠!”她猛听到有人喊她。 第一遍没听清,第二遍声起,她瞪大眼,不敢相信地抬头去看。 沈宴青衣劲装,纵马下来。他在夏雨中,看到崖边蹲着的少女。她恍惚地歪着头看自己,小心地避开外界的伤害和打击,她冲他露出凄凉又文静的笑,“沈宴,他们欺负我。” 只此一句,平漠至极。 沈宴的心口如被撕裂般,骤然发痛。   ☆、第42章 郡主强烈的爱 等刘泠从自己的幻想中醒来,她蹲下来抱着自己,看到沈宴向她快步奔来,侍女们也在努力跑向她。 沈宴没有说话,侍女们却一直在试图跟她讲话,既怕她受到声音惊吓,就那么跳下去;也想冲过来抱住她,拯救她的生命。 可他们走不过来。 刘泠魔怔的时间看似很长,其实也就是一瞬间的事。 天边雷声滚滚,脚下似有震动,从轻微逐渐变得剧烈。一开始以为是打雷声,不放在心上,等山石滚动的声音传来时,才发现一切都晚了。 仙鹤飞起,是为逃命。 她身子晃动,不光是风,还有从脚下传来的震裂。 走蛟出动,纵是咫尺间的距离,也难以走过来。 雨猛然间加大,天地间发出轰鸣巨响。一道道闪亮劈开半暗的青天,向山头打来。对面的山峰像是被闪电劈开,轰隆隆,山石地表,一寸寸开裂。泥沙石块混着山上植被,滚滚而来,如洪涛般,前推后拥,万里雷声阵阵。 天地变色。 刘泠蹲在悬崖边,看着那些人。好像她在一个空间,别人在另外一个空间。 侍女们哭着喊她,“郡主,快回来!那里危险!” 沈宴的眉目间也出现焦灼情绪。 让她最开心的是,方才淡定自若的陆铭山,等着她自我了结的陆铭山,在面对突如其来的走蛟时,神色剧变。天地间的危险出乎他的意料,将他牵扯进来,他很是惶恐地调过头,不要命地往山下逃去。 刘泠微笑:走蛟来得真是时候,如果她死,拉着陆铭山一道,好像也不错。 她的母亲是她心底不能碰触的伤痕,任何人都不该加以利用。陆铭山故意用这个来打击她,她醒过来后,又怎么会不想饶了他? 她目光落在那几个拼命向她走来、却因为裂开的地表而摔倒的侍女。 来不及了。 走蛟只在刹那,当她蹲下时,她就明确感觉到自己脚下的土地在裂开,她的身体被天地间的巨力向后震去。后面,就是云雾弥漫的深渊。飞沙走石,泥流浑浊,刘泠看到他们身后山上滚下来的浊流,心砰砰乱跳,“别管我,快逃!” 她被向外甩去,脸色煞白。四周在转动,她什么也看不清。 她迷惘后,又有重生般的轻松安宁感。 就这样结束一切吗? 数年来,她克服自己心中的疾病,试图积极向上地活着。她身边的许多人对不起她,她也对不起他们,大家生活在一起,彼此都是折磨。以为自己走出这个圈子了,转一圈后,发现自己又回来了。 她被折腾得精疲力竭。 怨别人,也怨自己。 这样的不开心。 虽然活得累,但她不愿意自尽,不愿意懦弱地以死亡来结束这一切。她想要些美好的东西……到现在,有没有得到,她也不知道了。 只是如果死在这种意外中,好像是最理想的状态—— 我不求死,是上天让我死。 我遵从上天的旨意,一如我承受着命运每一次带给我的惨痛。 我多想结束这一切,如今终于到来。上天还是对我好的。 向下落的转眼光阴,她身后有劲风袭来。没有什么特殊感觉,她被一个人从后面紧抱住。那人带着她一同弓起了身子,抱着她的姿势很巧妙,她看到飞沙泥流,那些却只是沾一沾她的衣袖,尽数打在抱着她的人身上。 “沈宴!”刘泠没有回头,叫了一声。 她知道是他。 他没有回应她。 这个时候,他也没工夫和她说话。刘泠本来就站在离悬崖很近的地方,发生走蛟时,地面土裂,她脚下的土地,正好是被分裂出去的。她向后飞去,山头上的石头、激流、植被,全都一股脑倾倒而下。沈宴疾行,将她抱在怀中。两人身子却已经在半空,脚下没有实物,根本找不到落脚点。 “抱住我。”飞快降落中,耳边风声赫赫,沈宴突然出声。 刘泠一直绷着神经,砂石打在他身上的声音,她全都听得见。她咬着自己的嘴,脸色雪白。她缄默着,是不想自己成为沈宴的负担。如果沈宴需要,她一定帮他。 刘泠手臂柔软,以一个极难模仿的高难度姿势,一手外环,抱住沈宴的腰。两人的身子在半空中有片刻分开,刘泠强行逼着自己转身,另一手接应。沈宴提了口气,向上一纵。细微的相错中,刘泠两手交叠,终于环住了沈宴的腰。 在她动作的时候,沈宴已经松开了护着她的手,一手将自己腰间的刀拔出,刺向旁边的山壁草木,刺拉拉,阻止着降落的速度。另一手指聚起内力,窜出一道道气流如剑风,崩开头顶上那些压向他们的大石块。 此山有数十个山峰,山径也无数。沈宴能在这里找到他们,不得不说是运气。他能恰好救到刘泠,那还是运气。 只有现在跟时间赛跑的阶段,才是拼他的实力。 刘泠抱沈宴腰抱得很紧,他为了救他们,在不断消耗内功。刘泠再有天分,反应也跟不上他。她只要做好这一个动作就行了,她抱得紧一分,沈宴带着她逃生的机会就多一分。 整个天地黄扑扑浑浊,狰狞的浊浪一层高过一层,塌陷呈漩涡状,一处比一处落得快。生死就在一瞬,刘泠的脸埋在沈宴怀中,后背被打得钝痛。有细长的尖锐物不断划过,刘泠不在乎,她只听到沈宴微促的心跳声。 他是害怕的,紧张的。 她听到他咳嗽声,看到有血从他嘴角渗出。想到沈宴的伤还没有好,他快没力气了,刘泠心里极为难过。 轰! 刘泠眼睛发直,手指冰凉。她看到有一块大石头向他们砸过来,周无落脚的时候,要如何才能躲开? 躲不掉的。 如果就这么消失了,谁最让她舍不得? 沈宴听到刘泠在他耳边低声,“沈宴,你是我这一生中,最美好、最耀眼的回忆。” 轰隆隆,山石砸下来,再多的声音也没了。 …… 雨依稀滴滴答答地下着,一切却似乎恢复了平静,再没有之前走蛟狂烈的痕迹。刘泠苏醒过来,迷茫地坐起,有水滴到她脸上。她抬起头,看到岩洞上方的水珠。再侧头,看到洞中烧着火,青年蹲在那处。 他的背影被烛火映得高长,一身劲装却已经破烂。他挽着袖子,往火里添柴。 刘泠就看着他发呆。 沈宴头长睫飞扬,侧了侧,低声,“看我什么?觉得我很好看?” 刘泠:“……” 沈宴原本是揶揄刘泠,想调节下悲戚的气氛,结果刘泠根本没回答他。他本来脸皮也称不上厚,有些尴尬,就抹了把脸,自嘲道,“你是不是觉得我有毛病,该治一治?” “不,”刘泠回了神,严肃坐起,“不用治,你没病。你觉得自己好看是事实,若觉得自己不好看,才应该去治一治自己的眼睛,看是不是出了毛病。” 沈宴看她一眼,低下头继续去烧火。 刘泠起身,走到了他面前,蹲下,“你伤得重吗?” “还好,我已经处理过了。” “哦,”刘泠顿一下,“我伤得重吗?” “你出了问题,自己没感应吗?”沈宴爱答不理。 “那沈大人你冷不冷?” “……什么意思?你有话直说。”沈宴转头看她。 刘泠平静到极点,波澜无兴道,“我刚才坐起时,发现我后背的伤被包扎了,手臂也被布条缠住。我想,沈大人为我包扎伤口,再加上沈大人自己身上的伤比我重的多,那么多布条……看沈大人正人君子的模样,不像是会撕我衣服当布条的人。那就是沈大人你自己的衣服了。我没有闻到血腥味,该是沈大人处理得差不多,证据都被毁了。但沈大人你身上的衣服恐怕也冷得彻底吧?” 她说话的时候,沈宴还压着眉在思索她拐弯抹角的意思,一顿眉的时间,刘泠的手毫无预兆,从他领口伸了进去,摸向里面。 沈宴:“……” 刘泠表情正经,“你里面果然没衣服了。”她口上这么正派,她的手却在沈宴胸口摸了好几把。 沈宴隔着一层布料,无语地抓住她的手。他捏了捏眉心,有些好笑,又有些不可思议,“我说,你才刚脱离危险吧?不问我们的处境,就开始撩我,是不是有点不合适?” “叫我‘刘泠’‘阿泠’,随你高兴,”刘泠神色淡淡,“和沈大人在一起,那些闲杂事等,我又何必放在心上?” “……真是懂事,”沈宴有点不知道说什么,将火上烤着的一串肉递给她,“奖励。” 按说经历那样的险境,刘泠该给他个解释,或者询问他之后的事情。但刘泠完全没有。她刚醒来,就蹲在他旁边开始作了。 “你有没有吃?”刘泠问。 “吃过了。” “吃的什么?” “山间野果。” “什么野果?” “……”停顿一下,“就是普通的那些果子。” “山石崩塌,植被和污泥冲在一起。我不知道沈大人能找到什么果实,但给我具体描述描述沈大人摘果子的经历,不为过吧?沈大人可以开始了,我洗耳恭听。” “……” “顺便一说我虽然有时候癫狂,但正常时候都偏向理性思维。沈大人讲述中的逻辑不正常方面,我应该能第一时间察觉。” “……” “撒谎很容易,圆谎却很累吧?” “真是败给你了,”沈宴笑,伸手揉一揉她的头,“你这么聪明干什么?不知道傻一些,会活得开心点?我吃不吃饭,和你有什么关系?何必呢。” “当然有关系,”刘泠语气还是之前的那样,“沈大人你是我人生中最重要的部分,不说你少吃饭,你掉根毛,我都心疼。你不吃饭,那就如同拿刀子在割我的心。我的心口疼,我怎么会没关系呢?” “刘泠你怎么了?”沈宴表情终于严肃下来了,手扶在她肩上,认真打量她。 刘泠当然是喜欢调=戏他的,她对他有明显的兴趣,沈宴从一开始就知道。但刘泠现在的反应,还是让沈宴吃惊。她不该这样……应该说自两人关系明朗后,刘泠对他的兴趣就有所减少。 或者说她不知道两人关系还能更进到哪一步去。进到那一步,又能怎么样。 她对两人的关系,从来没有个明确清晰的认知和目标。 所以在两人越来越好中,刘泠已经不怎么撩他了。 而现在,死里逃生后,刘泠居然又开始了。 沈宴再顾不上喂她吃饭之类的事,把她抱起,坐在自己怀中。他伸手探她额头温度,又摸她的手腕手臂,问她是不是伤口疼。一切正常后,沈宴的眉头仍然没松开,“你到底怎么了?吃错药了?还是有什么致命伤没有告诉我?” 刘泠给他的感觉,就像是要把所有的热度放到他沈宴,熊熊燃烧绽放。 像是临死前最后的疯狂似的。 沈宴忧心忡忡,刘泠反而露出一个笑,举臂搂他,“我没有病,也没有生命垂危。我就是想这么对你,一睁开眼后,发现我怎么这么喜欢你呢……对了你喜欢我这样对我吗?” “不喜欢。”沈宴无情绪道。 刘泠道,“不喜欢?那就受着吧。我是不会改变的。” 这倒是有点像刘泠的性格了,不过呢,“……你还认得我是谁吗?” 刘泠搂住他蹭一蹭,温柔道,“亲爱的沈大人,别担心,我很正常,脑子也没摔坏。我清楚地知道我现在在做什么,我知道我和谁在一起。沈大人,我面临死亡前,想了很多,发现我活的真可怜。经此大难,我想清楚了很多事情。我觉得我以前活得太沉重,又太含蓄,让你和我之间有很多误会,总是走不到一起。我现在感觉生命很珍贵,我应该挥去那些尘埃,和沈大人好好地活下去。” “你之前含蓄?”沈宴惊奇,“我们之间有误会?”再顿,“你还说你没病?” “是真的。我心里总想着我母亲的死亡,又觉得自己欠很多人一些东西。我把自己活得很糟糕——说起来我得感谢陆铭山。我曾多次想,用我自己的性命去给人谢罪,彻底弥补一切。其实我谁都不欠,我只是被自己困住而已。就是我的母亲,我也不欠她。我想死,但我又不愿意做我母亲那样懦弱的人。我不寻死,我就是扛着所有在坚持。” “陆铭山给我挑明了一切,那场走蛟,杀了我一次,又救了我一次。我不应该再被困住了。”刘泠抬头看沈宴,她的眼睛里满是星星,“是沈大人你救的我,在我放弃所有希望,等待死亡时,是沈大人你把我拉了回来。你拉回了我,我的命就是你的。我为什么不对你好呢?” 刘泠的话信息量太大,沈宴一时难以消化。她的母亲?欠人东西?还有陆铭山?这中间这些扮演的什么角色,他一概不知。但那没关系,他总是听懂了刘泠最后的话。 沈宴低头,与她凉凉的额头抵着,温和道,“刘泠,你的命不是我的,是你自己的。你不是为别人而活。” 她本质里,还是没有改变的。不过是从一种偏执,走向了另外一种偏执。 “我当然是为自己而活。但是沈大人,你要知道,现在,我为你而活,就是为我自己而活。”刘泠道。 沈宴望着她的目光骤然亮起。 他知道这是不正常的感情观,可他居然会为此心动。 他并不是圣人,当一个姑娘,一个在他心里留下痕迹的姑娘,如此信赖地把所有交到他手上,沈宴怎么会无动于衷? 他不觉自私地想:有什么关系?刘泠需要一个寄托她生命的人,他可以做到。他不会让她受伤,又何必在意起源是什么呢? 他想说什么,又不知道有什么好说的,就笑了笑。 刘泠手放在他小肚上,又占了把沈宴便宜。在对方斜眼看来时,她才悠声,“现在谈完情说完爱了,沈大人可以放下心,去找吃的了吧?” 沈宴没想到她还记着这茬事,如此执着。他败给她,只能起身。走到洞门口,回头看看火边坐着的刘泠。小小一团,抱着自己,黑发倾洒。她的眼睛并没有故意作出可怜的神情来,但她只往那里一坐,至静至空的眼眸和面孔,就让沈宴心口一疼。 他随口说,“要不要一起出去走走?” 说完他就后悔了。 但刘泠已经优雅熟练地站了起来,“好啊。” “……”沈宴默然片刻,在她走到自己面前时,忍不住勾起她下巴,看着她漂亮的杏眼,玩味道,“你故意的对不对?你知道我看到你那种眼神,会下意识心软?” “当然,”刘泠面不改色,“我还知道你现在的眼神,是想亲我。” 沈宴一挑眉,眸子陡地更加黑亮,身子下弯,目光盯着她的唇。一点点凑近,他的呼吸羽毛一般落在少女面上,刘泠的呼吸不禁随着他的眼神乱起。 她长睫飞颤,等着。却意外的突然,沈宴手松开她下巴,直起身,漠冷转身,“你猜错了。” 身后少女惊喘一声,沈宴本能反应回头,看她摔倒的架势,就扶抱住了她。结果怀中的刘泠一把拉下他的头,整个人凑上去,亲上了他嘴角。 “……”他就不该多管闲事地扶她。受了多少次教训,居然还继续被骗。刘泠以前就常用摔倒这种形式骗他回头,没想到到了现在,沈宴还是败在她这种手段下。 刘泠把沈宴往后推,他靠在岩壁上,她俯过去,亲着他。 洞中静谧,只听到相濡以沫、时轻时重的喘气声。那摇摇的火光,也映着洞口那对忘情的男女。 唇分开片刻,沈宴虚虚搂着刘泠的腰,喘着气平定自己的呼吸。不料怀里那脸上涂了胭脂般鲜红的少女又踮起了脚,亲上他额头。 沈宴身子僵一下。 她湿润的唇舌,一点点亲着他,自上而下。眉毛、睫毛、眼睛、鼻子,她一一亲过。她带着芳香的气息,浇灌着他,带给他别样的体验。 沈宴的呼吸加重,搂着她的手臂力道加重,把她往自己身上拉。 等到她灵动的舌尖,舔过他的喉咙,沈宴呼吸一下子比之前急促很多,握着她腰的手禁不住掐了一下,手臂也僵得像铁石。 刘泠停下来,与他相偎得这么近,当然明确感受到他身体的变化。 与沈宴燃烧着火焰般的眼睛对视,刘泠说,“你还饿吗?” “饿。”他声音沙哑,目光顺着她水润娇嫩的唇瓣,向下移,肆无忌惮地看着她天鹅般曲长的脖颈,再往下盯着衣衫裹住的鼓囊看。 刘泠沉吟,“是想睡我吗?” 沈宴目光一顿,无表情地看着刘泠。 刘泠道,“有什么关系?我会嫁给你的。” 沈宴没说话。 “我们融二为一,那是迟早的事。你现在想提前享受福利,当然也是可以的。” 沈宴下巴靠在她肩上,伸手摸摸她滚烫的面颊,他低声,“你会嫁给我?” “对,我会嫁给你,做你的妻子,为你操持家务,给你生儿育女。我很聪明,别人妻子能做到的我能做到,别人不能做到的,我也能,”沈宴抱着她,听到她急促跳跃的心跳声,并不如她声音听起来那么平定自若,“我心性坚韧强大,能忍旁人所不能忍。你做锦衣卫,再大的危险,再苦的地方,我也能理解,不会成为你的包袱。” “而我对你只有一条要求,”她抬头,傲然扬起眼,整个人的神采风度,无保留地展现给他,“爱我。” “爱我!更爱我!永远爱我!花费比别人十倍,百倍,千倍,万倍的精力来爱我!”刘泠明亮的眼睛如火,烟火焚烧般灿烂夺目,光华耀眼,“只要你爱我,我会给你同等样的东西。” “同等的爱?”沈宴语气捉摸不定,“你能做到吗?”他垂了眼,“你要是做不到,就不要招惹我。” “已经招惹了,我自然会对你负责到底。”刘泠亲他下巴,豪爽道,“来,让我们爽一把吧。” “……”   ☆、第43章 来也有曾经? 邺京,徐府。 傍晚时分,徐时锦斜靠在榻上,隔着沙雾一般的金橘色帘子看着窗外绿意葱葱的景致。她听到院墙外隐隐约约的少女欢笑声,问侍女暖香,“谁在外面?” “大姑娘邀人来府上玩耍,许是在那边嬉戏,”暖香撩开帘子,看姑娘脸色,笑道,“姑娘要过去看看么?今年府上荷花开得好,婢子路过时,听到姑娘们说要边赏花,边做荷花羹尝尝。” 徐时锦神色怔忡片刻后,冷淡道,“我不是说过,我住的地方要绝对清静,不许人喧哗么?” “姑娘,这是在徐家啊。”暖香的言外之意是,事事不能顺心的情况下,忍一忍也就过去了。她又想姑娘既然已经出了宫,那就是要准备嫁人了,当然要和跟自己一般大的小姑娘们多交流交流啊。但再看徐时锦的面色,暖香只好伏身出去,“婢子这就让她们去远一点。” 等暖香再回来的时候,发现屋中被光找不到的角落里多了一个黑衣人,乍一看会吓人一跳。但暖香只是瞥了一眼,就极为自然地装作什么也没看到,自动站去了屋外守着,等屋里的两个人说私密话。 黑衣人正从怀中极为珍重地掏一些小玩意出来,在徐姑娘拿手指点着太阳穴的无聊等待中,一一摆在楠木桌岸上,“这是殿下让属下带给姑娘的东西。殿下说姑娘走了五日才回来,他把每天的都补上,全在这里,一件也不少。” 徐时锦伸手,惊奇地抓过桌上一把五颜六色的糖果,啼笑皆非,“他以为我是五岁小孩吗?这些逗小孩子玩的糖果,我怎么会喜欢?”又随手拿起旁边一个镀银的拉车小马,眉眼开展,“这玩意儿倒是有些趣味。” “无关大小,皆是殿下的一片心意。”黑衣人顿了顿,“殿下说姑娘劳累了,因为陆铭山的耽误,他在朝上将了七皇子一军。这皆是姑娘谋算得当的功劳。” “他当然应该谢我。”徐时锦神色有些散漫,“我连自己的好友逗算了进去,当然会成功。” “郡主的事,殿下请姑娘放心。郡主好歹是殿下堂妹,殿下不会不管后续。” 徐时锦微笑,没说什么。 黑衣人又道,“殿下问姑娘七夕那日是否有空闲,他想与姑娘见上一面。” 徐时锦漫不经心的表情收了一收,笑容带了几分真意,“这可真让我受宠若惊,大忙人有时间出宫,小女子当然扫榻以待。” 又说了些闲话,黑衣人才告退。徐时锦望着桌上那些小物什,发了一会儿呆,才唤人进来。暖香和其他几个婢女帮姑娘把桌上的物件收到一口木箱中。 她开心道,“这么多年,殿下每天这个时候都给姑娘送些礼物。没想到姑娘出了宫,殿下的这个习惯还在。姑娘,现在真好呢。” “是啊,”徐时锦站在窗前,喃声,“现在是最好的时候。” 在宫里做女官时,每晚收到一个小玩意,她担惊受怕,唯恐被陛下察觉,说自己淫=乱=后宫。那些年,在每晚甜蜜的等待之余,恐怖也一直伴着她。 好容易出了宫。 他送她的礼物虽还是不能见人,却好歹比之前好了很多。 他还会正大光明娶她。 殿下说,“阿锦,你这么漂亮,又聪明,又喜欢我,身份也不是什么问题。我为什么不娶你呢?你不要自己吓自己,你爹给你安排的婚事,你有办法挡一次,就一定挡第二次。” “你会娶我?” “当然……你若不认同,当初为什么要进宫?你若不信任,又如何看待我扛着的这些年?阿锦,我们总会熬出头的。熬过去,我会让你得到徐家欠你的那些风光,光明正大站在我身边。” 徐时锦微微笑,再次给自己鼓气:她所做的一切,迟早会有回报的。 …… 山谷岩洞。 沈宴正说,“你听。” “……” “听什么?”多次被沈宴那张板起来就显得特别正直的脸所坑,刘泠依然容易被他所骗,思维跟着沈大人走,“是有人来了么?是来我我们的人吗?居然还有人会救我们啊……但是我什么声音也没听到啊。” 沈宴静静地不说话。 刘泠的思维,从一个方向拐去了另一个方向,“风声清浅,雨声落落,水声哗哗。我还闻到泥土的香气……沈大人,这里真好,自然风光包裹着我们,很适合我们。” 适合做些坏事,也无人察觉。 她用言语暗示沈宴。 沈宴静静地看着小姑娘展开飞一般的想象力,在脑补的海洋中自由驰骋。等她说累了,他拉过她手腕,在刘泠不解的眼神中,沈大人道,“走!这里这么适合我们,我带你去领略一下自然风光。” “……” 不情不愿的刘泠被兴致突然上来的沈宴拉了出去,她不得不可惜,但又自行找了接口慰藉自己:毕竟他们双双受伤,沈大人虽然不说,但伤势肯定很重。也许沈大人是担心他的“龙、马精神”半途而废,让她笑话,但是,她不在乎。 一路上,刘泠寻思着找个机会,把这句真心话讲给沈宴。 风雨打在身上,刚开口就被呛住,根本没法说话。刘泠往沈宴身后一站,找到了说话的机会,“沈大人,你不必自卑,就算你……无能,我也一样喜欢你。” 沈宴被她靠着的后背半僵,瞬间不想开路了,回头面无表情地看着刘泠。在刘泠等待回应中,他在她肩上拍了一把,差点把刘泠给拍得摔倒,“刘泠,你猜,我若是真无能,会把你怎么办?” “补偿我?”刘泠眼睛眨也不眨,多么直爆的话,经她之口,都能淡定得让你觉得是自己没见过市面,“或者更加地爱我?” “这样说也不错,”沈宴淡定起来,并不输给刘泠,“我会把一切所有都转给你,当然包括感情。” “沈大人你太客气了。” “不用,”沈宴云淡风轻,“毕竟在那之前,我会先把你变得跟我一样。”他冷而锐的眸子,不动声色地将她从头到尾扫视一遍,还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 “……”这笑容可真够毛骨悚然的。 刘泠暂时没有跟沈宴谈情的兴致了。 他们在大雨中搀扶着前进,树木掉下山涧,落在泥水中。高山上的泥流又混入谷底急流的湍湍河水中,颜色混黄。好容易看到一棵顺着水向下流飘去的树木,上面果实累累,一些掉到水里,一些还结实地生长在枝木间。沈宴纵身跃过去,徒手砍下一丛长着果实的枝头,算是给自己找到了能吃的东西。 刘泠看到踏着水走回来的沈宴面色雪白,气色不太好。他向她点个下巴,就往回走,可没听到刘泠跟上来的脚步声。回头,刘泠还站在原地,“你身体不适,就不要急着赶路了。还是在这里随便吃些压压饥吧。” “……”沈宴抬头看看天色,又是下雨又是刮风的,就在这里吃? “喝风饮露,也是别样的体会。”刘泠说得太真挚,似乎真心向往这样的生活般。 她虽然如此,心里却有些烦躁,怕沈宴不听她的话。这里确实不是歇息的好地方,但沈宴的脸色白成那样,再不吃些果实充饥,他会熬不住的。 但是沈宴也是极为自我的一个人,未必听她说。 沈宴默不作声地走了回来,往岸上凸起的山石上一坐,把背上扛着的树枝放了下来,摘果子开吃。 刘泠看着他这洒然而坐的姿势,心头微跳。 不矫情,不自大,不为了所谓的面子跟她做无畏之争。 沈宴在她心中的形象更高大了些。 她暗暗疑惑:她之前,也常年在邺京住过,她应该对沈宴有点印象啊。 刘泠向来是对与自己无关的人事很心不在焉的一个人,她不管在哪里,都没有几个朋友。她在邺京住那么多年,对沈宴没印象,还能理解。但是沈宴为什么也不认识她? “沈大人,我们在邺京时,真的从没有见过面吗?” 沈宴一顿,看她一眼,“你猜。” 这有什么值得猜的?! 刘泠看着他侧脸,“我觉得……你有点眼熟,像一个人……” 沈宴脸猛地僵住:像一个人?陆铭山吗? 他站起得很突然,打断了刘泠的话,“走。” “……”刘泠发现他的心情一下子变得很不好,却没找到原因。而且她之前的思绪,被沈宴一打断,又有些忘了。 她努力地想着,沈宴到底像谁。 那记忆太模糊,是她之前根本没留意过的一个人,现在却要从脑海中想出来,实在为难她。 因为各有心事,之后的路上,两人均为说话。 却是中有从山顶掉下来的两棵苍木,挡住了前面的路。两人不得不绕路而行,这一绕,便绕去了水流湍急的另一条道上。水上漂浮着许多山间生物的尸体,密密麻麻,被水卷着,向不知道的地方跑去,看着极为压抑。 刘泠的情绪并没有受太大影响:因沈宴之前告诉过她,沈宴不是一个人上山的,他的属下也跟着上了山。刘泠的侍女若是遇难,那么近的距离,锦衣卫一定有办法救下。 只是可惜了陆铭山,也一定被救下来了。 沈宴顺着刘泠的目光,看到一对交颈而死的野鸳鸯。他并没有什么感觉,但看刘泠发呆,以为是小姑娘都有的伤春情绪。沈宴想,刘泠这么难过的话,他该安慰她一下吗? 就在他想开口的时候,刘泠忽然伸手指向那两只一起死去的鸟,语气奇异,“他们若不是一同死去,而是一个为另一个殉情的话,就太可惜了。” “哦?” “生命这么宝贵,怎么可以随便放弃呢。”刘泠低声。正是因为她常年都挣扎在行走于生死边缘的痛苦中,她才更加认识到生命的珍重。一个人活下来已经这么艰辛,怎么能为了另一个人放弃生命呢? “如果我死了,你也不会为我殉情?”沈宴侧头看她。 刘泠神情淡淡的,“当然。你死了,我不为你守节。我活的不容易,该让自己活下去。我会成亲,生孩子,那都和你无关。你走出我的生命,我就跟你告白。” 刘泠转过头,看到在即将暗下的光影中,沈宴的面孔。他有英挺的眉、深邃的眼,常是显得冷厉。但在暗下的光中,他眉目低垂,似在思索。这一瞬的神情,毫无武人特有的戾气,而染上些京城公子哥身上特有的贵气和闲适。 他眉目若再展一些,神情再雍贵些。褪去那身飞鱼服,换上白色儒袍,安安静静地坐下,扬起墨黑的眸子,嘴角的笑带些讽刺意味,摇摇地向她看过来—— 一个记忆中早快遗忘的人,在努力回想中,终于跳了出来。 刘泠讶声,“锦衣卫指挥使沈昱沈公子……原来是他。” 沈宴眉头一跳,看向她。 刘泠表情复杂,“所以,我们以前,真的见过面?” 沈宴神情有些复杂。 刘泠叹口气:她不记得沈宴,却应该记得沈昱的。 锦衣卫指挥使沈昱,京中有名的花花公子,乃是她的闺中好友,徐时锦的昔日未婚夫。 当年她帮徐时锦入宫时,与沈昱见过面。 若沈宴和沈昱是一家子人,那她确实应该见过沈宴的。 沈宴侧头,沉静的面容对上急流:那怎么能算得上见面? 其实在很久前,他确实跟刘泠见过面。 不仅见面,还朝夕相处。 但是刘泠完全不知道。 沈宴也快忘了。 他也是最近才想起来——毕竟,那记忆曾让沈宴难堪,他刻意遗忘。   ☆、第44章 郡主要为自己的鼻血负责 千般思量,很是麻烦,于是沈宴干脆道,“我和沈昱不熟。” “也对,沈大人你这么秀挺劲拔,如雪中苍竹,跟你比起来,沈昱就是烂泥。” “……”沈宴用静水无波般的眸子看着刘泠,有些不知道他该报以什么样的表情。 不怪刘泠从未将沈宴和沈昱联想到一处,实在是这二人给人的感觉差的太远。昔年作为徐时锦的未婚夫时,沈昱便是有名的浪荡放纵。他虽为锦衣卫指挥使,但锦衣卫所共有三个指挥使,两个挂名,一个主事。沈昱恰恰是挂名的那一个。 沈宴却和他的堂兄走的不是一个路线。沈大人虽只是十四千户之一,却实打实一步步从底层升上来,手中握有实权。真遇到要事,沈昱可能调动不了一个人,沈宴却可以。 刘泠自动忽视沈宴的撇清关系,“那沈大人你认识徐时锦,该是你堂兄的缘故吧?”她道,“可你为什么从来不跟我讲?这算起来,我和你也有段缘法啊。你若是早说,有这门关系在,我们可以早点攀亲啊。” 要不要脸啊! 这么远的关系,刘泠也能顺口攀出来! 沈宴一本正经地点头附和,“我隐约记得,是徐姑娘抛弃的沈昱吧?你若是她好友,恰好手里有权势,会完全旁观?这不符合你一贯爱找事的毛病啊。” 刘泠是什么样的人? 沈宴对她的评价是:作,喜欢给自己找麻烦。 任何更麻烦的后果,她本质里都欢迎。 沈宴虚眼看她,夸她,“这门亲,确实攀得不错。” 刘泠“呃”一声,无话可说了。徐时锦顺利解除婚约,确实有她的手笔在其中。她转手指一个方向,淡定转移话题,“看,我们的岩洞快到了。” 沈宴看她如此欲盖弥彰,伸手在她发间压了一压,没多说什么。 但如果刘泠与沈宴早见过面,到底是什么样的环境下见的? 回到暂时歇脚处后,刘泠追在沈宴身后,迫切要知道答案。她梦想沈宴对她早有感情,在她没留意时,两人就有牵扯。 毕竟她长得美。 沈宴在围木柴,刘泠蹲在他旁边,“跟我说一说。” “……”沈宴眼皮不抬,起身就走了。 沈宴拿来清水,示意她褪衣、帮她料理伤口,刘泠幽幽道,“你不光不说你什么时候见的我,还要脱我衣服……”见沈大人有起身的架势,她一下子丢下矜持,扑过去抱住沈大人的腿,“脱、脱、脱!沈大人想看,我就脱!但是脱之前,能不能给我讲故事?” 沈宴手扶额,被刘泠弄得又气又想笑。他转身去处理自己的伤口,懒得理她。 结果一回头,又被刘泠执着的眼神堵住去路,“跟我说一说。” “……”沈宴感觉神经那根弦绷得一声断了——他快被她折磨疯了! 枉费沈宴自觉面冷心黑,遇上不怕他的、没脸没皮的刘泠,他还真一时懵了。 一晚上时间,沈宴干什么,都能感觉到刘泠追在自己身后念叨。等到她不说了,他脑海里也不断回荡着“什么时候”的问题。 “沈大人,你跟我说一说,要我做什么都行。” “我哄你睡觉?给你唱儿谣?我唱曲挺好听的,只是没有人欣赏。” “沈大人,我给你扇扇风,你热不热?” “沈大人……” 一个冷若冰霜的小美人! 殷勤地在他身边转来转去! 这要怎么睡?! 火光通亮的岩洞中,沈宴吸口气,席地而坐,在刘泠的星星眼中,回忆当年的事,“那天雨很大,我进屋找人,正好看到你和沈昱在争执。” 他沉吟许久,盯着刘泠看半天,缓缓点头,“没错,就是这样。” 期待地等啊等,没等到下文。和沈宴大眼瞪小眼半天,刘泠颇为不可置信地眨眨眼,“完了?你对我没有一点印象么?我长得那么漂亮!” 沈宴忍不住笑:刘泠这话虽然自大,却也不算错。刘泠是初初长成的美人,一挽乌泽长发,眉眼乌灵,有花开的秀气,晶莹夺目。 但这是十五岁的长乐郡主。 两年前的刘泠,只是个眉清目秀的小丫头罢了。 沈宴却配合地点头,“外面雨声哗哗,屋中视线昏暗。你穿着红斗篷,趾高气扬地站在正中央,和沈昱争吵。我进去后,你以为我是不懂事的下人,一通训斥。我抬头看去,便被你丽容所摄,久不能回神。” “再接着呢?” “我想娶你啊,就打听了你,谁知道罗敷有夫,实在遗憾。”沈宴下巴弧线干净,流水一样。他的眉眼在山洞火光映照中,又深邃又清朗,引人凑前,“谁想到我会看上一个十三岁的小丫头呢。” 刘泠就不禁走神,凑过去想数他的睫毛有多少根了,被沈宴冷眼瞪回去。 “……”前面听着还像回事,刘泠听得津津有味。但越到后面,她越觉得不对劲。尤其是沈宴强调了一遍——“十三岁的小丫头”。 刘泠意识到沈宴又在哄骗她! 不然他何以如此强调,一遍又一遍? 她抬头,果然对上沈宴戏谑的目光。 他在她雪白的小脸上拍了拍,口气玩味,“想的可真多。事实上我们只是见过面而已,我不知道你是谁,你也不知道我是谁。好了故事结束,滚吧。” “……”沈大人居然让她“滚”! 刘泠摸摸腮帮,就势一滚,滚到了沈宴怀中。在沈宴“……”的眼神中,她拉着他的手环住了自己,“滚得满意吗?” “非常满意,”沈宴笑,把她往外一推,“所以你可以再表演一次——滚回去吧。” 望着沈宴自行靠壁而坐、闭眼准备入睡的那张俊脸,刘泠不生气,只痴痴看着他发呆:啊,这男人这么骚。两年前,她就应该拿下他啊! 也许是总对之前的见面耿耿于怀,入睡后,听着洞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刘泠感觉自己在梦境中,好像重回十三岁的自己。 为了徐时锦和沈宴退婚的事,小姑娘站在沈宅的大厅中,与主人公沈昱争论。 忽有一男子从侧门进来,带来一室雨水潮气。 她怒斥他不懂规矩,沈家怎么有这种不知礼数的下人,来回乱跑。 他穿着蓑衣,正在卸雨具。闻言抬目,不冷不热地看她一眼。 雨帽遮住他的眼神,只看到他的下巴…… 那是什么样的一个人? 她曾经如何错过他? 是否在许多不知道的时光中,她已经错过了他很多次?刘泠心中怅然,若有所失。 火光洞炬,听小姑娘呼吸平稳、沉入了梦境,沈宴睁开眼,到堆火前,将火熄灭。外头黑魆魆的,雨声像沙子般轻微,深不见五指的黑夜,对沈宴却没什么影响,他到刘泠身边,将她抱在怀里,用自己的体温温暖她冰冷的身体。 在漫漫长夜中,他抱起她,就这样坐了一夜。等天快亮时,又将刘泠放回原处。他动作轻缓镇静,她竟是全然无知无觉。 想到刘泠若知道他所为,定感激流涕,言之凿凿对他讲,“沈大人,你对我这么好,我干脆以身相许吧。” 沈宴望着眼前黑沉,嘴角扬起漫不经心的笑。 沈昱府上,那也不是他和刘泠的初见。 在更早之前,他们还见过面。 他确实曾对她有过“心动”的想法,但他看到她和一个男人相依偎的背影时,就强行掐灭了所有。那让他羞耻又自悔,难耐心中狼狈难堪,甚至远离邺京,刻意遗忘一切。 再是重逢,也当做不知。连点头之交,都没有。 在刘泠一无所知的年华中,沈宴就掐断了一切可能。她在邺京常住,她也偶尔在圈子里走动,她却从来不记得沈宴这个人物,那都是有原因的。当有人千防万防,要杜绝所有跟你相见的机会时,你又能怎么办呢? 相遇是缘分,一次又一次的偶遇,那就是刻意了。恰恰刘泠和沈宴之间,是没有这所谓刻意的。 几年过去,刘泠已经长成了大美人。她走到沈宴面前,她不认识他,他也忘了她。命运重新轮转,两人开始一段缘分。 少女俏盈盈地跟在他身后,万种风情,眉目千回。 沈宴想,刘泠说的是对的,遇见是天意,相爱是幸运。 在他们无所知的时候,他们已经遇见了很多次。从未对此报以期待,却终究到来。但真正相爱,是在现在。 过去? 算了,他们不要了。 雨停后,沈宴和刘泠便商量着如何离开这里。刘泠听到“离开”二字,眉心微跳,情绪有些低落。 她有些不想回去,回去就又要面对许多事。她的人生总在黑雾中寻找光芒,一旦回去,便又会陷入其中。现在不用考虑的时候,到时候都需要她去想去做。她多想拉着沈宴在空无人烟的谷底住下,无任何外人打扰,做一对神仙眷侣。要是可以给沈宴施个什么咒,让他失忆,光知道抱孩子就好了。 他们三年生俩! 沈宴左手一个,右手一个,屁=股后面再跟着嗷嗷待哺的刘泠。他忙得如陀螺般天天转,哪来的时间想出山法子啊? 刘泠看沈宴准备攀山的工具,在一边闲闲道,“山路崎岖,你得找根结实的棍子,不然我不走哦。” 沈大人瞥这位矫情的姑娘一眼,真去给她找了根棍子,并悠闲地围观了一番刘泠百般想折断棍子而不果的戏码。在她绝望地向他求助时,沈宴才道,“想折断?”刘泠忙点头,沈宴道,“先去练十年臂力。” “……” 又到上路时,刘泠撇嘴,“我脚疼,走不动。” 沈宴利索地去找了根藤绳,往这位显得快要坐下来喝茶嗑瓜子的小姑娘身上一绑,犀锐冷冽的黑眸子瞅着她,“被我扯着走,还是你自己走,选一个。” “……”为什么沈大人你如此绝情! 她还以为沈大人可以背她什么的…… “沈宴,你太过分!我堂堂郡主,你怎么能如此对我!” 沈宴不为所动地扯了扯绑着小姑娘的绳子,让正义愤填膺、情绪激昂的刘泠一个趔趄,差点摔倒,“选哪个?不然我帮你选?” “……我自己走。”刘泠咬牙切齿。 再过一会儿,刘泠又不动了。她淡定地回应沈宴疑问的目光,“我突然觉得心跳很快,不太正常,可能是山间空气太潮,我适应不了……” “重点。” “沈大人你每走三步,说你爱我,我就有动力走下去了。” 沈宴向她走过来,在刘泠惊喜的目光中,一把揪住她。意识到不妥,刘泠扭身想逃,但在沈宴的大手间,她哪里转得过来? 沈宴将她翻过去,就在她翘臀上,拍了响亮一巴掌。 “沈宴!”刘泠吃了他的心都有了,瞬间如弹弓般,身姿敏捷地反跳起来,怒声,“你敢打我!” “好姑娘,”沈宴道,“打是亲骂是爱,我这不是在爱你吗?” “……”刘泠被堵得无话可说。 好不容易上路,刘泠又一堆事,“沈大人,你累不累?要不要歇一歇?太阳这么毒……”她顺着沈宴的目光,抬头看看没有看到太阳踪迹的天空,面不改色继续往下编,“天气这么坏,我也是担心沈大人你身体啊。” 沈宴转头,向她勾勾手指头。 “干什么?”刘泠站在原地不动。 “把你打晕过去,扛着走,也许比现在方便些。” “……” 沈宴与刘泠对视半天,才转头。在他背后,刘泠无声地低头一笑,挪过去,在他后背蹭了蹭,小猫一样乖巧可爱。沈宴反手揪她时,她又跳了开去,露出一脸嫌弃表情,“你身上有汗味,真难闻,你知道吗?” “刘泠,你记得你几天没洗浴了没?”沈宴反问。 “……”刘泠的骄矜小表情,顺便变得更差。 沈宴回头,余光看到小姑娘低头,在自己衣襟前嗅了嗅,还淡着脸蹙眉,嘀咕“没味儿啊”。沈宴咳嗽一声,憋住眉眼间那股忍不住的笑意。 但无论如何,沈宴成功用这种方式,转移了刘泠的注意力。刘泠不再牵着不走、打着倒退,而是积极地上路,目的是寻个干净的泉水,把自己冲洗一下。 为防止刘泠洗浴过后、又来跟他闹“身娇体弱不想走”“沈大人求抱抱求安慰”的戏码,是以在离出谷路远的地方,听到水声,沈宴都远远绕开。反正沈大人耳聪目明,跟这样的武功高手在一起,刘泠就跟瞎子、聋子没两样。她一路疑惑“为什么我们之前碰到过很多溪流池泽,现在却一个没有”,沈大人告诉她——“我也不知道。” “是不是快要出去的时候,我才能洗一洗?” “也许。” 刘泠冷笑,目光漠漠地盯着前方身形挺直的沈宴看,想他又在诳她。 但她打不过沈大人,所以纵是万般不满,也只能跨步跟上,任沈大人耍她。 好在沈宴没有无良到极点,时刻感觉到背后锋芒在刺的眼神温度,沈大人带刘泠找到了一处干净的水池。这处山峰离走蛟发生的地方稍微较远,水流被完整地保护了下来。四周绿荫环绕,实是一个露天浴的好场所。 刘泠先下水,沈宴帮她守着。她洗得毫无惊喜,本想装晕装受伤,摔在水里,把沈大人喊过来。但刚准备下水时,沈宴就抱臂,笑谑地看着她,“要不你还是别洗了,我怕你身体娇贵,在水里滑倒。” “不!”刘泠见沈宴抬手,忙揪住自己衣服往后退,唯恐他出手直接解决自己,“我不会出一点儿意外,沈大人你放心吧。” 然后刘泠就看着沈宴那只伸出的手,平静地弹了弹她肩上落下的树叶,瞥她,“别怕,我是给你拂尘,不是要强行带走你。” “……”刘泠努力平复胸口郁气。 等刘泠匆匆冲洗过、爬上来穿衣时,她还对之前沈宴的行为耿耿于怀。看沈宴的目光转向她,她哼一声,转过头不看他,“放心吧,我不会偷看的。看你的话,我就不叫刘泠。” 看小姑娘被他气得不轻,沈宴揉了把她额发,在她跳起来瞪他时,伸开长腿走人了。 刘泠一个人背靠着山石,擦着自己那头乌黑如锦绸的秀发,听着后方的水声。那水声哗哗,太让她心口痒痒了。 闭上眼。 想到沈宴披散而下的黑发滴着水。 刘泠擦发的手微颤。 青年映在阳光中,淡金色的眉眼。 刘泠手抵着膝盖,扶着自己胭脂红的腮帮出神。 青年睫毛上沾着的水珠,欲坠不坠。颤巍巍的,在他眼睛抬起低下的瞬间,终将滴落。 刘泠想得心跳加速。 他那宽肩窄臀,六块腹肌,紧实小腹,再往下走,那每每抵着她的…… 滴答。 刘泠感觉鼻下湿湿的。 她摸到自己流下的鼻血,静静地看了许久,然后从袖中掏出帕子捂上。 刘泠起身,在原地走半天,觉得自己很是亏。 她望着天,开始沉思。 她明明什么都没有干,凭什么流鼻血? 既然流了鼻血,就不能白流。总要干点什么! 刘泠觉得逻辑很是合理,转身就向水池边迈步。但她走了一步,又想到:沈美人武功那么高,要是发现了她,自己什么还没看到,就什么都没了,那不是更可怜?! 她要为自己那流了一缸子的鼻血负责啊。 刘泠抬头,一手用被血染红的帕子捂着鼻子,眉头紧蹙,勘察了下四周地形。唔,那个地方不行,沈大人一抬头就能看到;这块石头有点突兀,就这么一块,能挡住什么啊;哎那个放心倒不错,要爬一段路,从高处俯视所有,离水池不远不近,就是绕过去有点远…… 不过为了能看沈美人,这点远路算什么?! 刘泠当机立断,抬步开始爬石头路。 这路并不好走,况还要防止被沈宴中途看到,刘泠小心翼翼。路爬得她甚是艰辛,若不是沈美人这块鲜肥美肉在前面吊着她,她真真坚持不下来。 好容易,刘泠终于找到了自己勘察的那处理想地段。登高往远,小风徐徐,风光顶也是极好。 刘泠平复自己激荡的心脏,在大石后探头,向那池中洗浴的美人瞥去欲说还羞的一道目光。 她见池水波光粼粼,青年站在水中,沉着眉眼清理自己的身体。这角度还是不够好,沈美人侧着身,没看到全部。刘泠情急地向前探身。 沈宴顿有所觉,动作一停,如有实质的目光,就直直向刘泠藏身的地方扫来。沈宴还没如何,刘泠脚下一滑,身子倾歪,向下方摔去。 比意识更快的,是沈宴见她掉落的瞬间,就破水而出,向她的方向掠来。 裸、裸、裸奔…… 刘泠太喜欢自己这策略了:摔都能摔到美人怀中,不仅抱了美人归,还把该看的不该看的,都看了个遍。 她鼻血流得更欢畅了。 “刘泠!”沈宴抱着她站在池水中,溅起的水花湿了两人一身。他拿掉刘泠试图挡眼、却还留道宽宽指缝的手,被她弄得哭笑不得,“想看就看,你这是干什么?” “……我可以看?”刘泠颇为惊喜。 “我没说不许你看啊,”沈宴拿掉她捂着鼻子的手帕,看了看,又塞回去,慢吞吞道,“只是有人似乎自己说,她偷看的话,就不叫刘泠。” “……我确实不是刘泠啊。” “那请问你是谁?” “天上掉下来的仙女,”沈宴没生气,刘泠也不怕他揍她了,搂着他脖颈调侃,“我不像吗?” 沈宴笑而不语。 刘泠亲亲他眉毛,“像不像?” 再亲亲他眼睛,“像不像?” 还要亲亲他鼻子,“你说,快说,到底像不像?” 沈宴擦把脸上的水,一言不发。他忽的出手,把身上这个姑娘拽起,往水里那么一丢。刘泠一声惊呼,已经被沈宴摔下了水。水从四面灌进来,柔柔如海绵挤压。裹着她向下。 但这水池其实并不深。 她挣扎着从水里露出头,下巴被掐住,唇被俯下来的脸压住。 再次被压入水底。 她被男人箍住腰,衣裳如花层层散开。水下的沈宴,抱着她亲吻。他的脸靠着她,目光紧迫着她。她每后退,他就迫上来一步。她呼吸跟不上,他也缠着她不放。 她的腿缠上他的腰,如此才能不掉落。她得完全攀附着他,如此才能从他口中渡得空气。 她像菟丝草一样,缠着沈宴这颗大树。 水下那方世界,刘泠被收拾得欲哭无泪,被沈宴抱上去的时候,估计就剩下一口喘气的力气。她由衷道,“不管我是不是仙女,你都是一个快榨干我的小妖精。” “……你还想要?”沈宴沉沉看向她,目中有火在跳跃。 刘泠捂脸,“没有!我错了,沈大人。我再不敢了,沈大人!求你放过我!” …… 总是不管如何,沈宴和刘泠到底走出了那片山。出山的路上,遇上了正准备搜山找人的锦衣卫。一下子出现这么多人,刘泠眼睛眯了眯。那偷来的短暂欢愉消失,她又回到了这个遍布尘埃的现实中。 但是看到围着自己的侍女们果然没事,刘泠到底是松了口气。 刘泠想跟沈宴说话,侧头,看到沈大人在看着一个方向。她心口沉下,跟着看去。果然看到静站在后方的陆铭山和岳翎。岳翎与离别时一般无二,一样的苍白,如一道细弱的月光。 陆铭山神色阴晴不定,但在二人的目光看来时,他已经调整了自己的表情,露出客气的笑意,“沈大人,阿泠……” 他话没有说完,刘泠发现沈宴的气息为之改变。她反应不及地看着沈宴突走向陆铭山,不光是她,所有人都没有弄清楚状况。 陆铭山脸上的笑容未完全绽放,沈宴的手碰上了他的肩。陆铭山错步后退,沈宴下手却比他更快。两人只拆了三招,陆铭山仍被控住。沈宴冷眼与这个人对视,那一瞬,真是出手如电。在众人回过神时,陆铭山的身子已经飞了出去。 “沈宴!”陆铭山丢脸至极。 “……”刘泠伸长脖子,追逐着那道长长的抛物线。 她抿抿唇,瞬间觉得,也许,这个遍布尘埃的世界,也挺美好的。   ☆、第45章 郡主的火 岳翎为陆铭山上着药,陆铭山何止是身上被打得新伤加旧伤,连脸上都挂了彩,鼻青眼肿,看得人揪着心口,不忍直视。想陆铭山恐怕自回到陆家、得到陆家认可后,就再没有这样狼狈过了吧? 而沈宴居然敢这样当众打他! 陆铭山当时被众人围观,肋骨被沈宴打得生疼,他站起来后,眼中尽是恼怒羞辱,“沈宴,你行事如此粗鲁,真以为我不敢和你为敌吗?” 沈宴站得挺拔,逆光看着他,声音淡淡,态度让人觉得挑衅,“你来啊。” 比起陆铭山的惨状,沈宴这样的轻描淡写,无异于火中添油! 更让陆铭山受不了的是,长乐郡主刘泠,还盯着沈宴,淡定跟旁边侍女道,“拉架也拉得这么好看……我感觉我鼻血又要流了。” “郡主!”侍女快疯了,“您的风度呢?您的矜持呢?” 想到那些,陆铭山眼神更暗。凉凉的药水沁到他眼角,让他不由嗞了一声,岳翎立即停下来,担忧地看着他。陆铭山对岳翎温暖笑一笑,心中却想着刘泠。 阿泠怎么就没有死呢? 她没有死,他又是对她念念不忘,又是怕她坏他大计,左思右想,实在烦恼。 “三公子,不好了!”一侍卫进来通报,神情焦急,“锦衣卫将我们的住处围了起来,已经有好几个侍卫被他们带走了。” “什么?!”陆铭山气急攻心,猛地站起来,头晕眼花,双手颤抖,“沈宴他凭什么?!他到底要做什么?” “沈大人说我们有与朝廷罪犯伙同、刺杀锦衣卫的嫌疑,要对我们进行调查。”侍卫心里也发憷,锦衣卫那种地方,能不进去就不进去。沈大人说也不说就把人带走,也就是锦衣卫特有的风格。 “好,好,好!好一个沈宴!”陆铭山气得发笑,“原来锦衣卫办案这样随意,真是让人大开眼界!更衣,我这就去看看,沈大人要如何审我们陆家!” 本来因为脸上有伤,事情又未曾办妥,陆铭山打算一直做个隐形人,等挑个差不多的时机,就跟锦衣卫分道扬镳,回邺京再想办法。谁知道沈宴来这么一出,让他猝不及防。 陆铭山换了衣,青着一张脸出了门,果见到这边的房舍,都被锦衣卫看了起来。看锦衣卫人员似有增多,陆铭山心里一突:沈宴该不会从当地的锦衣卫所中调人了吧?就为了对付他?沈大人大毛笔的是不是太过分了? 陆铭山耐着性子跟人说半天,那圆脸小哥才半信半疑地点了点头,“陆公子稍等,我这就带你去见沈大人。” “我并没有审陆家,”进了屋子,旁人退散,沈宴正坐在桌前整理卷册,面对陆铭山的到来,他平静至极,好像早料到他会来,“我审的只是陆公子你们一行人。押送云奕进京一路,本就意外连连,陆公子你们出现得太巧合,我自然要查一查。” 陆铭山被沈宴气得一怔,“沈大人,你明明知道事情真相。我和你也早有约定,两相平安。而你现在所为,是要公报私仇,出尔反尔了?” “陆铭山,我告诉你,”倾尔,沈宴抬了眼,没情绪地笑了笑,“我就是公报私仇,出尔反尔了。” 他双手在桌上一压,人突地站起,气势一拔,宝剑锋利之气尽出,让陆铭山往后退了退。沈宴每往前走前一步,气势似更外放了一分,“你能如何?” ——陆铭山,我告诉你,我就是公报私仇,出尔反尔了,你能如何? 潜台词是,谅你也不能如何。 陆铭山面上的笑已经寸裂,完全保持不住了,他冷着眼,将沈宴盯着,“沈大人,沈宴,你们锦衣卫就算手眼通天,那也不是你一家之事。你不过是个千户,你上面还有很多人。你要知道,跟陆家为敌,不是好方法。” 沈宴嗤笑一声,似有些不屑。 陆铭山点头,“不错,你是有个做锦衣卫指挥使的堂兄,你们沈家也是大家,但陆家,不是你们这些后起之秀可以撼动的。” “沈大人,冲冠一怒为红颜,看起来很爽,却是要付出代价的。希望沈大人冷静下来……若是对我不满,此前协议,我们可以重新商量。” “这点代价,我付得起,陆公子有心情,还是担心下自己吧。”沈宴漠然道,“我现在可以软禁你的属下,下一步,就是软禁你。有本事,陆家的人就于千里之外,从我的手中救下你。” 他看着陆铭山,笑了一声,“救不下的。” 救不下的。 这几个轻描淡写的字,便是对陆铭山的宣告。 就算你陆铭山有手段,就算你陆家舍不得放弃你,那都要到邺京了。而现在,在我这里受的辱,你就踏踏实实受着吧。 由是,面对沈宴的反目,自己这边被看押起来,陆铭山根本没办法。 他实在难以理解,刘泠和沈宴算是什么关系呢,就算相爱,这么短的时间,又能有多爱? 他从没想过沈宴会为刘泠冒这样的险……值得么? 沈宴这边突然下手,对陆铭山一方使狠的事,刘泠这边不可能不知道。侍女们把事情学给郡主听,等着郡主的反应。 刘泠怔了一怔,然后似是而非地笑了笑。 灵犀与灵璧在她背后交流意见,她们是下人,眼界所限,看不到更深的东西,却已经足够她们对沈大人生出好感,“沈大人这算是为郡主报复姓陆的吧?哼,看他之前那样欺负郡主……沈大人真是好样的!” 听侍女们左一句右一句夸沈宴,刘泠皱了眉,“够了,有什么好夸的?” 莫非郡主还对此有什么不满? 侍女用眼神交换彼此意见,然后听到她家郡主的悠然声音,“要夸,那也是我夸啊。” “……”果然是郡主的作风。 刘泠当然不和她侍女们想法在一个层面上,当她听到沈宴让人去搜陆铭山那边时,第一想法就是沈宴疯了?!他知道他在做什么吗? 之前沈宴铺垫那么久,明明手握陆家刺杀的证据,沈宴却按兵不动,不就是不想跟陆家对着干么? 但是现在,他和陆铭山…… 刘泠紧着嘴唇,望着窗外久久出神。沈宴为什么这样,她心知肚明。他这样的深情,让她难以回报。 “郡主,罗公子求见。”门外有通报声。 “进来吧。” 罗凡踏入郡主的住处时,初时他心情复杂,对长乐郡主的观感,在一日日相处中,变得好了很多。他想郡主是个好姑娘,虽然外人不理解。但是再好的姑娘,也不值得沈大人牺牲自己的仕途啊。 是,陆家已经败落了,不能跟以前比了。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沈宴这样公然撞上去,不说锦衣卫如何反应,沈家也庇护不住沈大人。 罗凡最清楚沈宴这些年是怎么过得,他出身大家,却从底层一点点做起。沈大人和那些只想在锦衣卫里熬资历的富家公子是不一样,正因为如此,罗凡才更加不愿意看到沈大人撞得头破血流。 而能劝住沈大人的,就算不愿意,罗凡也得承认,只有长乐郡主。 恰恰,这所谓的一切,都是长乐郡主带给沈大人的。她但凡对沈大人有一丝感情,也不应该看着沈大人这么走下去。 所以罗凡来了。 他准备了一肚子话要对郡主讲,但进来后,看到站在窗前的刘泠,一时大脑空白。她站在阳光中,整个人都变得虚了很多,侧脸白得晶莹,眉眼向上展开。她一句话也没说,一个表情也没对罗凡做,甚至都没有回头,罗凡就觉得,她像是在想沈大人。 情满芬芳,不只是说出来的。 刘泠淡淡开了口,“让你进来,是为了跟你说一声,我不会去劝沈宴。他做任何事,是出于他自己的考量,我不必打着为他好的名义,去干涉他。” “可是你我都知道,沈大人是为了郡主你。” “他是为他自己。”刘泠声音无起伏。她的眉目在阳光中愈发像染了烟雾般,缥缈得不似凡人,和人间隔断不远不近的距离。 “你……你怎么这样冷漠!他不可能撼动陆家,甚至可能被陆家将一军,现在的职务都保不住。你……”罗凡忽想到什么,口气不那么义愤填膺了,“其实沈大人有你这样的后路,你会养着他,对吧?” “沈宴不需要我养。”刘泠的语气还是没变化,却也并没有否认罗凡的话。 罗凡用奇艺的眼神盯着郡主的背影,他渐察觉到郡主那傲慢脾气下,是怎样温良心一颗。他说,“有郡主在,陆家做不到那个地步,对不对?” 刘泠眼皮不抬,“我怎么知道。” “郡主是否知道一些锦衣卫不知道的情报?毕竟郡主和陆公子相熟,若郡主相告,或许我们这次真的可打击到陆家。” “无可奉告。” 罗凡没有被她的油盐不进打败,反而接着说,“我相信郡主绝不是软弱之人,如果有什么需要罗某相助的,只要郡主……” “与你无关。”刘泠打断。 “怎么会与我无关?!沈大人是我一直以来奋斗的目标,自我少时被他所救,我整条命都是他的了!他给我吃给我穿,还把我引起锦衣卫。我真的是正义满怀么?我不过是希望能近距离地跟随沈大人。我知道郡主可能觉得我多管闲事,但我真不希望沈大人因此受什么影响。”罗凡突然变得很是激动,“我宁可出事的是我自己!但我微不足道,连为沈大人牺牲的资格也没有……”迎着刘泠诧异的目光,少年自嘲地笑了笑,努力稳定自己的情绪,“抱歉,让郡主见笑了,但我不会放弃。” 他转身欲告退,却被刘泠喊住。 刘泠仍站在窗下,眉眼却没那么漠冷,她的说话语气一贯不太热闹,冷冷清清的,却让罗凡从中听出柔和,“罗公子,有些事,我和沈宴已经卷入其中,我们当然要走下去。我们不欠谁的,只会遵从自己的心。我这样,沈宴也这样。但你不用卷进来,这里很危险,不适合多一分风险。” 刘泠什么时候说过这么温情的话? 罗凡不甘心地问,“没有我可以帮上忙的么?” 刘泠失笑,漫不经心,“有什么好帮的。” 罗凡盯着这位郡主许久,他深深地看,想要看透刘泠。良久,罗凡笑了笑,很肯定地说道,“你会陪着沈大人走下去。” 刘泠眉毛向上挑了挑,但她并没有回应罗凡。罗凡比她年龄还要大,但在刘泠面前,反而像个小孩子一样。 刘泠本来懒得理这个不成熟的少年,但她转念一想,罗凡是沈宴的人,算了,就勉为其难理一理吧。 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讨厌,正如没有无缘无故的喜欢。就算是“顺眼”这样没逻辑的理由,也算是理由。 应该是这样吧? 刘泠又想到刘润平,她那个弟弟。父亲写信斥责她害死弟弟,但少了那刻意被牵引的情绪,刘泠想,刘润平怎么会死呢? 她走的时候,小孩子虽然在昏迷,可还活蹦乱跳的。她并不是那些人口里说的绝情之人,若刘润平真的危在旦夕,她不会不管他,而去什么邺京。 刘泠不在乎别人往她身上泼脏水,她只是不想弟弟死的不明不白。而她父亲……刘泠冷笑,她从来不指望那个混账。 为了掩饰自己的过错,把真相掩埋,毫无愧疚地把世人的谩骂转移到自己的亲生女儿身上……这样的父亲,刘泠甚至怀疑,弟弟的死亡真相,也许又被他出于什么目的,给藏住了。 “沈大人,这是从陆公子的侍卫那里套出来的情报,和储君之争有关,”握着这份消息,锦衣卫有些兴奋,“这才只是冰山一角,谁知道陆家私下里,帮着七皇子做了多少无良事!” 另一锦衣卫不赞同道,“沈大人,咱们锦衣卫只听陛下的命令,他们储君、世家的相争,我们向来不参与。这份情报,真的要送上去么?” 沈宴翻着看了两眼,“我们听令于陛下,又不是针对旁人,查出什么,当然就送什么。” 罗凡急道,“那陆家会恨死沈大人你……” 沈宴呵一声,“我有分寸。”只是一个陆铭山,又没有让陆家伤筋动骨,陆家未必会愿意结这个仇。 沈宴沉思着,陆家早已不是早些年独占邺京的那个陆家了。两代皇帝致力于打压豪门,邺京这些名门早已耗了不少。他们沈家寻找别的出路,陆家也一样。 陆家现在虽仍坐大,但内部分割严重,他将陆铭山的一些把柄交上去,陆大人就算拼命保儿子,其他人也未必和他一条心。想看陆家倒霉的,大有人在。 按沈宴的估计,他至多的损失,不过是之前十拿九稳的镇府,现今可能不用想了。沈宴更多想的是,这一步,不可能完全弄死陆铭山,还会让他和陆铭山的梁子结下。 唔,看来为了一劳永逸,弄死陆铭山,是最好的法子了。 沈宴无所谓地想着这些后事,跟在沈大人身后向沈大人汇报事情的锦衣卫当然不知道沈大人的思绪已经飘到了那么远以后。 沈宴想着一心二用,忽目光看到什么。他回头,向身后人给出一个噤声的眼神。沈大人走前两步,看到几步廊外的台阶上,刘泠端坐着发呆。 几个侍女在下方嬉戏玩闹,刘泠就平静地坐在那里看,也不知道她看了多少。 沈宴看到她侧脸柔白,耳坠轻晃。总是跟人距离远一些,泾渭分明。 她和他待在山中时是多么快乐,离了他,她又这样了。 总是这样。 沈宴想了想,伸手从旁垂下的藤木上揪一把,专挑枯黄的叶子,向刘泠头上撒去。 刘泠一惊,被丢了一把叶子。她跳起来,眯眼看来,原本空廖寂寞的眼睛里,明火在一跳一跳,很是添了不少生气。 她一声不吭,低头捡一把石子,就往沈宴身上丢来。 “……”一旁的侍卫侍女们都要看呆了:你们两个幼稚不幼稚?! 一把石子砸向沈宴,距离并不远,刘泠的准头不太差,且身边算是人,沈宴要躲也不方便。于是一颗石子,堪堪擦着沈大人的眼睛飞了过去。沈宴躲得再慢一些,石子就直接砸进沈宴的眼睛里了。 “刘泠!”沈宴的眼底掠起火意,探身伸手,想把廊外站着的刘泠拽过来。 刘泠早有所觉,沈宴眼神一顿,她就立刻往后躲了。怕沈宴追上来,她真是速度敏捷,跟兔子似的,跳起来就跑,窜得飞快。 这就是情人之间你追我赶的游戏么? 刘泠若有所觉:她虽然没这个经历,但在皇宫住的时候,经常看到宫女们陪着皇子玩这种游戏。 通常是姑娘家在前面跑,洒下一路银铃般的笑声,娇嗔道,“你来追我啊!追我啊……” 想象自己来个银铃般的笑声,沈宴一脸宠溺地抱住她……虽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但是一旦接受了这种设定,还挺带感的。 呃。 刘泠一回头,身后空无一人。 她略茫然:跑得太快了,沈宴追不上啊? 扼腕顿足间,刘泠是真听到银铃般的笑声了不是一个,是一把。 她回头,看侍女们笑得快停不住了。沈宴无语地走向她,“你跑什么?我会吃了你吗?” 刘泠斟酌半天,“你想吃我么?” “……” 这次不光是侍女了,锦衣卫那边也有人在偷笑了。 沈宴黑着脸,拽走了刘泠。 等没人看他们了,沈宴才问,“你找我什么事?” “跟你借些桐油,借些人手。”刘泠严肃道。 “干什么用?” “杀人放火可以么?” 沈宴抬头,对上刘泠的杏眼。她表情淡漠,看不出玩笑的意味,但刘泠就算开玩笑,也是这种波澜不惊的神情。 沈宴目光不放过她一丝表情,“我以为你有事要问我。” 比如陆铭山的事。 刘泠“嗯”一声,“没有。” “我以为你要劝我。” “也没有,”刘泠眉梢轻扬,“沈大人,你以为我是谁?我无条件支持你,信任你。” “无条件?恐怕我做了错事,你会一刀子捅死我吧?” “那是你死得其所。” 沈宴笑,再笑,没什么要说的了。 刘泠如愿从沈宴这里借走了她想要的人和东西,没有过问她目的。刘泠怀疑看他,他温柔摸摸她的头,“做了错事,我会一刀子捅死你,让你死得其所。” “……”沈大人你可不可以不要总拿我的话来威胁我啊! 人家情人间谈情说爱不都是甜甜蜜蜜的么,结果她和沈宴之间,就总是这么阴沉沉的。 刘泠决定做点什么。 当晚凌晨,陆铭山的居所死了大火。大火连天,铺天盖日,火焰如龙卷。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妈的,谁放的火?老子砍了他!” “救命!起火了!快、快、快救火!” …… 乱糟糟的,一派混乱。 沈宴等諸锦衣卫从隔间出来,便看到夜色中,面前的大火已经烧到了二楼。而他们的同伴,正簇拥着美艳的少女坐在凉亭中喝茶。 沈宴一身清风皓月,沉着脸站到了刘泠面前。 刘泠丝毫不怕,还给沈大人倒了一杯茶。在各色目光中,她抿口茶,敬一敬四周神色各异的大家,语调悠扬悦耳,“别怕,我不是要烧你们。” 那种闲适安然的态度,好像是他们的不对似的。 ……天啊!长乐郡主果然是个神经病啊神经病! 沈宴冷声,“那你大晚上不睡觉,烧房子玩?”他说这话时,已经猜出了刘泠在烧谁。 顿时心情复杂。 刘泠笑了笑,“沈大人,你不了解我么?谁捅我一刀,我肯定要捅回去啊。” “……” 沈宴是知道的。 刘泠就是这么个脾气。 当初云奕为逃走,绑架了刘泠。刘泠回来后,一个人把云奕打得半死,从此听到刘泠大名就打哆嗦。 这一次,陆铭山想逼刘泠死,刘泠就放把火烧死他。而且她选的时机是这么好,陆铭山的人被锦衣卫看住了,陆铭山不光受伤,还得照顾岳翎那个弱女子。 这场大火,烧的时机太对了。 可是沈宴并不领情。 他声音更冷,“陆铭山现在被我看管,谁让你多事放的火?” “我放火需要你许可?你是谁?” 他们两人在这边吵,那火势还在加大。有不长眼的凑过来问,“沈大人,要救火么?” “救个屁!” “救个屁!” 那两个在吵架的人,居然异口同声喷了回来。气氛诡异,无人再敢多事。 沈宴紧盯着刘泠,恨不能揍她一顿。他图什么?把陆家的事抖出来,不就想把所有的矛头引到自己这边么? 刘泠难道不懂? 她一言不发,她分明是懂得!可她又跟他来这出……她把自己重新扯进来,根本没必要。 刘泠笑,她的事,怎么能让沈宴为她出头呢。 沈宴垂了眼道,“桐油和锦衣卫都是我借给你的,这事先也在我预料中。后续我会处理,我不怪你。”但他抬眼,看也不看她,“不过你刚愎自用、不可理喻,我可以忍受你一两次,却不可能永远。此后,我们暂时不要有瓜葛了。” 刘泠不为所动地笑,“沈大人太自以为是,以为我放火是为了你?我是另有所图。” 她转头,看向那片焚尽一切的火光,眸子肃然,“我要问陆铭山,我的弟弟刘润平,到底有没有死。”   ☆、第46章 沈大人的过去不简单 陆铭山和岳翎被困在大火中,门窗已被外面的人堵上,求助不成,走投无路。 刘泠以高调姿势站在高窜火光前,欣赏着剧烈拍门声,和里面二人的求救声。她站在诸人前,黑发锦衣,目光冷直,气质高淼,隐隐呈现出众人领袖这样的气场来。而真正的领导人物如沈宴,则抱臂远站围观,一副根本不参与的架势。 这正是沈宴和刘泠吵架后的结果——谁也不理谁。 这边的放火闹剧,并不是没有夜中惊醒的百姓。但大家披着厚衣,揉着惺忪睡眼,才看一眼这群气场巍峨的人物,就又缩了回去。 有巡夜的叫来衙役人,“大人,就是他们纵火!” 衙门的一行人心情很烦,大晚上被叫出来,谁都不爽。看这犯人放了火居然还不逃,简直视律法如无物,胆大妄为!为首者一怒,“抓起来抓起来!你们谁放的火,都去衙门……” 一块牌子伸到了他眼皮下,此人更怒,正要发火时,无意扫到牌子上“锦衣卫”几个大字,吓得腿一软,声音一下子就弱了,“原来是锦衣卫大人们在办公事,小的多有打扰,多有打扰……” 他犹豫片刻,想着好不容易遇上货真价实的锦衣卫,是不是应该去表表忠心。踟蹰间,听到一道沉缓淡泊的声音,“几位不是要抓纵火犯么?” 呃? 衙役抬头一看,根本没看到说话的人,倒是注意到最前方那个面容映着火光的美丽少女。为首者感觉到不对劲,呵呵干笑,正要带着兄弟们退场,偏偏手下有脑子一根筋的,上前拔刀大吼,“是谁放的火?跟我们去衙门……” “闭嘴!”领头大哥在出头兄弟脑门上重重一敲,恨铁不成钢,“乱说什么?这还不明显么?肯定是大人们在处理公务,我们就不要给大人们增添负担了!” 尤其是听到屋里大声呼救的男女声、门板被拍的噼啪响声,他腿一直哆嗦,却更坚定了不要参与进来的决心。 锦衣卫明显在杀人放火! 他们不长眼地撞见了、打扰了,当然要装作什么也没留心的样子。长老们常给他们科普锦衣卫里面是怎样一群丧心病狂的人,正常人一定要远离! 可他那个被按住脖子的手下还不死心,挣扎着说,“老大,这火好像不是锦衣卫放的……”不然刚才锦衣卫那道询问声是什么意思? 带头的脸都吓白了,想敲死这个榆木疙瘩,面上还镇定地装着傻,“误会,都是误会……” “火是我放的,”清冷的女声毫无征兆地响起,将众人的注意力集中到唯一的少女身上。 她神情淡淡的,看着这些不速之客,“沈大人要送我去坐牢?” 后面这话显然不是对着他们说的。 毛头小子一看有人承认放火,一下子就兴奋起来了,“老大,你看我就说了,不是各位锦衣卫大人放的火!我们该抓她……” “闭嘴闭嘴闭嘴!”为首的衙役简直暴跳如雷,他与少女冷色调的雪白面容对上,她睫毛颤了颤,目光却低垂,显然不想与人对视的样子。可这样的少女……头领继续虚弱地干笑,“这还是误会……” 这次,不管手下再说什么,为首的都坚决领走了衙役们,将那门里越来越弱的呼救声抛之脑后。等走了好远,转了好几个弯,到了一个黑巷口,让人去小心探没有人跟着他们,首领才大大松口气,靠墙而坐,发现自己自己出了一头汗。 “没有人跟踪吧?” “老大,我们就是小衙役,人家锦衣卫有什么必要跟踪我们的啊?” “那、那可说不定!说不定锦衣卫怕我们说出什么,派人来做了咱们弟兄……” 看有的弟兄们不以为然,他压低声音教训,“你们知道什么?!锦衣卫杀人不眨眼,落到他们手里,就别想有活着的机会!我小时候亲眼看到过锦衣卫在大街上杀人,大白天的,他们就敢!还是皇上默许的!”想到童年噩梦,他的声音和眼睛都染上了恐惧情绪打个哆嗦。 “老大,你就是自己吓自己!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现在的锦衣卫都要按着章程办事,再不敢像以前那么嚣张了,”有人嘀咕,“而且我们不是听到了嘛,那火都不是锦衣卫放的,只是一个小姑娘放的。老大你胆子太小了,就算我们不敢对付锦衣卫,那小姑娘怎么也能吓到你?” 他的头被重重敲击,“你脑袋是摆着好看的么?也没见多好看啊!你怎么不想想,能和一群锦衣卫走到一起的小姑娘,那群锦衣卫还明显以她为尊的小姑娘,会是一个简单人物么?哎我说你这样的人怎么巡街?回去趁早换了!” 骂骂咧咧着,说说笑笑着,这群衙役却是做好了再不回去看的思想工作。老大虽然胆小,但有话说的不错,大人物打架,他们这些小喽啰为了生命安全,还是不要去凑热闹了。 在他们头顶的四角飞翘高檐上,一锦衣卫肃然而立,面无情绪地把那些衙役之前的话都听了去。 一个衙役回头,恍惚看到后头屋檐上立着一个黑影。他忙定睛去看,明月从云层中破出,一阵风迷住眼,再看时,只有银月中影影硕硕了几百年的桂树影子,那屋檐上,哪里来的人影? 一切快得没有留下一点痕迹。 此人心中却一寒,听到同伴的呼唤声,头也不回地奔了过去。 锦衣夜行,离他们那么远。可有时候,又近的,好像性命已经送到了对方手中。 好在他们没有泄露什么过分的话,那些锦衣卫应该不会杀他们。不会杀的……对吧? 而此时,陆铭山抱着怀中已经被烟熏过去的弱姑娘,却绝望地发现,刘泠竟如此心狠! 他若早知道挑衅刘泠极限的后果会这么严重,绝不会采取这样的方式! “陆铭山,我再问一遍,刘润平到底有没有死?”门被堵着,烟熏火燎,刘泠的话居然还能清晰传到他耳边。 他一开始试图转移话题,或跟刘泠谈别的条件。但这些都没有用。他认为他了解刘泠,他能找到刘泠的弱点。但这些同样没用。 他俯低身子,接近地面,不断咳嗽着,“我不知道。” 刘泠就不说话了,大火没有减弱的迹象。 过了一会儿,刘泠又问,“刘润平怎么样?” 陆铭山低低笑,他有时觉得刘泠真是有趣。她和广平王府的关系那个样,她却在关心广平王府那个小孩子的生死。爱恨纠缠,她这样算什么? 他真想嘲讽刘泠,可他只有能力想如何逃出去。 “我真的不知道!”扒在门上,陆铭山剧烈地喘,缺氧的感觉,身边火灼烫的温度,还有随时会倒下来的横梁……这都让陆铭山感觉到痛苦。 他必须得说点什么,才能救出自己。 编谎话是没用的,刘泠不傻。恰恰她是个疯子,跟他耗时间,他会被烧死,而她又有什么怕的? 陆铭山唯一能堵的,是刘泠不想真的杀了他。她一个人都不想杀,她想自己的手干干净净…… 可随着时间一点点推移,陆铭山对自己的判断产生怀疑。也许他根本不了解刘泠,也许刘泠并不怕杀人…… 他开始慌张。 刘泠一直问他刘润平的下落,但是,他这一次真的没有骗她,他是真的不知道。 可惜刘泠不信任他! 陆铭山一边想办法维持自己的生命,一边扑着烧到他衣袖上的火,大脑还要飞速转动着,想办法取得刘泠信任,或给刘泠一点她想知道的。 外面,随着火势难以控制,锦衣卫这边也不再气定神闲了。一个锦衣卫凑到沈宴旁边,小声问,“沈大人,再烧下去,陆公子就真的要被烧死了!我们要不要救火?” 陆铭山要是死在这里,谁都说不清啊! 站在沉夜中的沈宴面上真看不出什么倾向来。 罗凡突有急智,“沈大人,这陆公子要是死了,他的死,可就归到郡主身上了。您忍心看陆家人对付郡主么?” 沈宴原本都有动作的倾向,闻言,挑了挑眉,又站了回去,闲闲道,“既然是郡主的事,跟我有什么关系?” “……”罗凡万没有想到是这种结果,一下子愣住,然后就想骂街了。 沈大人您怎么能这样呢! 就算跟郡主吵架,可也不能说不管就不管啊。 他也意识到自己多嘴,恐怕不提刘泠,沈宴还有让他们救火的打算。提到刘泠,沈宴就放火烧下去了…… 沈大人这气未免也太大了吧? 罗凡偷眼看去,看到郡主僵硬的侧脸:恐怕郡主听到沈大人这么无情的话,也意识到之前争吵的后果有多严重了…… 在各怀心思中,沈宴正若有所思地望着冲天火焰,看火势越来越大:其实,陆铭山就这么干脆死了,也不错。 这点麻烦,比起陆铭山活着的后患,简直轻微到不值一提。 刘泠也许还只是诈陆铭山,并不是真的想杀人。 她身后那看着云淡风轻的沈大人,却已经对陆铭山起了杀心。 她以为沈宴不配合她,是与她置气,却不想,沈大人这么温吞,实则在拖延时间,等人死。 这是场心理博弈,端看谁更能撑住那口气。 在刘泠心浮气躁时,终于听到了陆铭山的求饶声,“信是你父亲回江州那天写的,之后再没有一点动向,以我对你父亲的了解,你弟弟该活着!” “……”心中那口一直提着的气,松了下来。 果然是这样…… 她就知道一定是这样! 刘润平怎么可能那么莫名其妙地死,若真是死了,她要怀疑广平王府那对夫妻,是不是狠心地连自己的亲儿子都不放过! 果然! 这只是她父亲的混账话!天下只有他这样的父亲,才会动辄诅咒子女去死。 刘泠抬手覆了面,盖住自己苍凉的神情。她低声喃喃,“我就知道,我没有害死你……” 她就知道,她没有再害死人的。 刘泠后退,身子有些轻晃。定了定神,她才下令,“开门!救火!” 郡主虽下了令,众人却还是看向沈宴。见沈大人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大家才去救火。更想着:沈大人那个沉默后,略有些遗憾的眼神是什么意思?他不会真的想借此杀了陆公子吧? 陆铭山和岳翎被从火海中救出,道这时候,哪里有什么面子可言? 岳翎早已昏迷还好,陆铭山周身狼狈,玉面涂了黑炭般的长痕,发丝也被火烧掉几绺。他平时是何等温润优雅的公子,现在却狼狈成这样! 像狗一样,任人围观! 过了半晌,他歇了口气,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目光笔直而准确地找到那个任性冷漠到极点的长乐郡主。他与她的眼神对上,目光又变得空茫和自嘲,“阿泠,我从来没想过,你是真的想杀我。” 刘泠的心,不自觉一顿,随着他的声音往下沉。那些煎熬的、悲伤的、愤恨的情绪,一点就燃。 但是她冷静说,“你现在知道了。” 她不想等陆铭山说出更多的话来扰乱她的心绪,所以她僵硬地先行打断他,“陆公子先下去休息,我还有事情要问你,关于我父亲的信,关于刘润平的生死。” 陆铭山看她转身走入黑夜,抹了把脸,无声地苦笑。他感觉到荒凉又凄楚,他们这对未婚夫妻,曾被赞郎才女貌的一对璧人,到底是怎么走到了如今这互相算计和利用,互相拆台的地步? 他很是怀念以前的阿泠,可他在一点点感觉到,那个阿泠已经消失了。 陆铭山逃出生天后,倒也没那么记恨刘泠。他更觉得这是因果报应:他想刘泠死,刘泠也想他死。 比起刘泠,沈宴明显更难缠。 自他从火海逃出,沈宴只过来看过他一次,那种盯着他审视的眼神,让陆铭山很是不自在。 他的人还在沈宴手中。 连他自己,因为火中受伤,现在也受制于沈宴。 他和阿泠有情面可讲,但他和沈宴有什么? 以前勉强算政敌,现在连情敌都包进去了。 陆铭山感到很不安,唯恐自己再和锦衣卫待下去,性命不保。他必须得离开这里,回邺京!再不能和他们同行了! 养伤的几天,刘泠日日找陆铭山,为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信息。 清晨,沈宴从陆铭山那里得了些消息,他出来时,看到刘泠正和侍女们走来。 刘泠一身湘黄衣裙,走动间,低着头想心事。她向沈宴直面走去,却没有看到。还是侍女先请安,她才回过神,匆匆点了个头,就进屋去看陆铭山了。 沈宴站在窗下,盯着那扇紧闭的窗户半天。他立如玉树,侧脸被窗下的花木遮掩。 他手动了动,是紧握的手势。 心事难测,如火上浇油,面上却不显。 “走吧。”沈宴淡声。 刘泠却一直想着刘润平的事。 这本就是刘泠自己的家事,陆铭山知道得也不多,既然已经威胁不到刘泠,干脆实话实说,“你爹不能确定你行踪,正好收到我的信,得知我要去找你,就把给你的信寄到了我这里。我看了你的信,”迎着刘泠瞬冷的眼神,陆铭山不在意地笑一笑,“我总要弄清楚你们广平王府在玩什么花招。我确实只收到了你爹那一封信,我之后再与你爹通信时,他并没有提到刘润平。” 广平王是刘泠的亲生父亲,但陆铭山都知道刘泠去哪里了,广平王却不知道。由此可见这对父女平常的关系有多冷漠。 陆铭山顿一顿,“刘润平是你的弟弟,血脉无误。我又是你名义上的未婚夫,”他笑,“你爹还不知道我们要退亲的事。你弟弟若真出了事,于情于理,在之后的通信中,你爹都会跟我说一声,但是并没有。” “所以我想,你多半可以放心,你弟弟没死,应该还活的不错。” 这是陆铭山能提供给刘泠最多的信息了。他也觉得他这未来岳父一家很有趣,他也想看热闹,但无奈,陆铭山恐怕不比刘泠知道得更多。 不然,以他那种性子,他肯定要在上面大做文章。 刘泠点了头,算是认可这种说法。 “可是如果小公子活得好好的,那王爷写信骂郡主做什么?他疯了?只是为了训郡主,他拿小公子生死开玩笑?”侍女们小声讨论着。 刘泠扶着灵犀的手,走下台阶,丛木疏影在她衣上面上浮动,少女仪容秀美如画,“不会。他和我关系不好,对我那个弟弟倒是很关心。他就算想骂我,也能找到别的借口,不会诅咒自己的儿子去死。” “那郡主以为如何?”灵犀问,又忧心道,“王爷该不会又在打郡主身上的什么主意吧?” “我想,该是他回家后,出了些巧合误会,让她以为刘润平死了。他很生气,就写信来斥责我。但他写完信后,误会解除,发现刘润平根本没出事。他心中高兴,就和妻女儿子去看望小儿子,忘了那封已经写好的信。那信他也许忘了,也许懒得理会,总之是发了出去,通过陆铭山到了我手中。” “……”侍女们面面相觑,听郡主声音平淡,她们却好像已经看到一个不负责任的父亲形象,有些无言以对。 刘泠看着墙角独自绽放的花枝,伸手去采摘。她笑了笑,“他记得他是小儿子的父亲,要去关心小儿子的生死。他从来不记得,他还有我这个长女。” 她的情绪这么稳定。 可是有时候,越是平静,越是凄凉。 “没什么,我也从来不记得他这个父亲。”刘泠回头,看到侍女眼中潮湿。别人为她觉得可怜,她却早不在乎了,“你们哭什么?我都不难过。我连跟陆铭山退亲的事都没有跟他说,等他知道,恐怕又是暴跳如雷,恨不得杀了我。” 刘泠讽刺笑,手上用力,花枝上的尖刺弄伤了她葱玉般纤长匀称的手指。侍女们惊呼,刘泠却满不在乎,“没什么。他当年没杀了我,现在也杀不了我。” 而她当年没杀了他,以后可能也杀不了他。 也许他们这对父女,会这么彼此折磨对方到死。 刘泠觉得这很有趣。 只是不管刘泠和自己父亲的关系有多差,刘泠都想知道刘润平的具体情况。她从来不跟她父亲通信,也不跟广平王府其他人通信。以前她想查什么,都有杨晔这样的下属去为她查。 可是现在杨晔他们被刘泠派去了邺京,哪里有能力调查到千里之外的江州府的情况? 况且,说起情报来源,最值得信任的,不就是锦衣卫么? 锦衣卫手眼通天,在各地都有分府,任何事都瞒不过他们的眼睛。广平王府的情况,江州那边也一定有卷宗。只要锦衣卫需要调动,随时可看到。 现在,能帮上刘泠这个忙的,就是沈美人沈宴了。 “……”刘泠一时窘然,自那晚跟沈宴争吵后,她把精力放到了跟陆铭山套信息上。况且她确实有些生沈宴的气,这就是两个强势之人相处间都会遇到的问题了——谁都不服谁。 沈宴说大家暂时不要见面了,刘泠当时不高兴,并没有回应“好”或者“不好”。但之后几天的相处,刘泠确实是没再见过沈宴了。 她每天傍晚雷打不动地去找沈美人谈心活动都取消了,沈宴也没反应。刘泠更不开心于是恶性循环。 之前刘泠一直不以为然,两个人一起上路,就应该抬头不见低头见啊,能怎样? 事实上,沈美人说“我们不要见面了”,他就有办法做到两人一起上路,可死活也碰不上面。 “沈大人呢?” “沈大人有事在忙。” “让开!我要见沈宴!” “呃,郡主,沈大人说,锦衣卫这边*太多,怕郡主刻意刺探,为了避嫌郡主还是不要往这边走动的好。” “……” ……刘泠简直要给沈宴跪了! 怎么有如此冷酷无情的人啊! 说不见就不见! 侍女们忧愁,“不然婢子想办法试试?沈大人总会见我们的啊。” “但是沈宴看你们一眼,你们就被他弄得意乱情迷了。” “……郡主!婢子明明是被沈大人吓的,哪里是意乱情迷?!”几个侍女脸红。 刘泠当做没听见,默默地想着:还得她来想办法。 她不信沈宴要跟她一刀两断,不然他不会还留她和锦衣卫一起。他顶多是被她气着…… 唔,也许一开始没多气,但刘泠一心扑到了陆铭山身上,完全把沈宴丢到了脑后。 沈大人这样的人物,一般的哄,恐怕是没用的。 刘泠有些烦。 侍女们多嘴,在探望陆铭山时,不小心透了口风。 陆铭山怔了一怔,对沈宴有强烈的嫉妒之意。 他漫声,“我不懂你这么辛苦追慕沈大人是为何……难道你在邺京住那么多年,你真的从来不知道,沈宴有个青梅竹马的未婚妻?” 他抬头,冲刘泠笑得讽刺,不怀好意,“我本想一直看戏,但不忍见你总被沈宴所骗。” “他跟我是一样的。你不喜我这样怎么就喜他这样?!”   ☆、第47章 沈大人致命的吸引力 沈宴有未婚妻? 如电击脑壳,刘泠一下子回想起很多片段。 数次与沈宴谈起他过往情事,他都不直接答她;数次问他有没有成亲或有婚约,他也似笑非笑…… 她当时觉得沈宴在逗她玩。但现在想,是不是也有一种可能…… 刘泠脑子里一团乱,那些偏阴暗的猜测让她难以接受。她感觉自己身上的血在一点点冷下去,她知道自己的情绪不稳定,但是—— 她神色漠漠,甚至带份尖锐地盯着陆铭山,“你跟我说这个干什么?” 陆铭山表情略停顿,刘泠的眼神目的性太明确,让他一时心虚。他勉强笑了笑,“没什么,只是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就算我们已经完了,但我也很关心你,不忍心看你受沈宴欺骗。沈宴心机深沉而阴暗,和你不是一路人,你玩不过他。” 不是一路人! 再次听到这种说法,刘泠深恶之。 她嘴角扬起冰冷弧度,“那你算什么?他心机也许深,但轮阴暗绝对玩不过你。我和他的感情如果出了问题,我会当面去证实。而你在这里挑拨离间,就很有格调么?为我好,我们之间有那么深刻的感情?一个男人,嘴碎成你这样……呵,不管我和沈宴是哪路人,都和你绝对不是一路人!” “……你!”陆铭山脸色难看,他知道刘泠有时候说话恶毒,可他从未直面过,他从没想过有一天,刘泠会这样对他。 而刘泠嘴毒起来,根本没打算这么快就结束对他的反击,“我不知道沈宴有未婚妻又怎么样?他不告诉我,自然是没必要告诉我。我完全信任他的判断,我接下来就去找沈宴,你看着吧,我们一点问题也不会有。而你这种人,现在走不到我们这一路,之后也永远走不到。” 陆铭山的脸色,前所未有的铁青。因为愤怒,青筋抖动。他眼底的火焰无法克制,因刘泠踩到了他的痛处。 他这样的人。 他什么样的人? 就算姓陆,可在十几岁前,在回到陆家前,他不过是读了几本书的乡下小子。 到邺京,人人瞧不起他,陆家的人根本不想认他。 那时他看着刘泠,她如明珠般照耀他的世界,她在他狼狈中拯救他。 但本质上,陆铭山和沈宴、刘泠他们,确实是不一样的。 那些身份尊贵的贵族,从小受良好的教育,有专人指点他们的礼仪。就算刘泠和沈宴的经历各有瑕疵,他们也是真真正正从贵门长大的。 陆铭山在努力提高自己,他刻意忘掉过去,他迎合名门的生活步调。 但有时候,他也会想,在那些人享受条件优渥的少时生活时,他在做什么呢?他正在忧愁来年的庄稼收成,可否养活他和母亲…… 他们不是一路人,永远也不会是。 这更让陆铭山痛恨! 而刘泠,强硬地堵住了陆铭山的挑拨后,就毅然决然离去,并决定若非必须,她再也不想见到陆铭山了。 而关于沈宴…… 她有些茫然地看着天幕。 “郡主,要婢子帮您问问罗公子么?”侍女的作用就体现在这时候,罗凡不是说一直跟着沈宴么,那总能提供些沈宴的过往经历来听听吧? 但是刘泠沉默。 她在回想她跟陆铭山说的话,她也在回想她和沈宴相识的一幕幕。 她慢慢道,“叫罗凡来一趟吧。” 罗凡作为锦衣卫,他是不能随意出入长乐郡主这边的。好几次的顶撞郡主,都是靠着刘泠的心不在焉给混了过去。他想见郡主,当然可以,但得郡主同时愿意见他。 在对刘泠感情几经反复后,罗凡现在对刘泠大约抱着……好感。经过沈大人的惩处,他都不怎么敢往郡主身边凑了。 谁知道,他不过去了,刘泠反过来常叫他过去。刘泠的理由简单又强大:沈宴手下的那些锦衣卫,她只能叫出罗凡一个人的名字。 ……那是因为罗凡总往她跟前跑。 平时被郡主指挥做点事无妨,但最近,沈大人和郡主之间气压这么低,罗凡一听郡主又小他,脸就变苦了。 因为每次回来,沈大人都会用更重的活来罚他。 罗凡无奈,沈大人你如果不想我过去,你就跟郡主明说啊,你又不说,郡主她不知道啊! 再一次被刘泠叫去,罗凡路上跟来唤他的灵璧姑娘道,“郡主又打听沈大人今天的行踪么?我已经说了很多次,沈大人每天的行踪很单调,根本没什么值得说的啊。” “哼!” “……姑娘你哼我干什么?” “哼!” “……” 罗凡见到郡主时,刘泠在窗前站着发呆。罗凡发现郡主很喜欢站在窗前出神,她目光盯着院中空地,不管是哪里的屋子,不管是怎样的布局,她都在看着院子。 罗凡几次随着她的眼神往窗外瞥一眼:一个暂居一两天的院子,有什么值得看的? 但他身为锦衣卫的直觉,每次又忍不住盯着郡主看的地方研究:那里有什么在吸引她,她的眼神空洞又执着,还藏着无以诉说的难过,情绪韧成一条钢线,像被什么所牵引。 若非院中实则寻常景物,罗凡真要怀疑她打算上个吊跳个楼玩玩。 在罗凡思绪纷乱的时候,刘泠已经回过了神。侍女们等着刘泠从罗凡口中刺探沈宴,但是刘泠说,“告诉我沈大人接下来几天的行程,我要见他。” 侍女想:唔,也许郡主觉得外人的话说不清,打算自己跟沈大人谈,这样更好。 可是刘泠再次让她们意外,“我要给沈大人送礼物,我要跟他和好,我必须得能见到他。” 咦?郡主你不问那什么未婚妻的问题了么? 罗凡很敏感,感觉到郡主侍女的奇怪态度,再加上郡主又在为难他,便苦笑答,“郡主,泄露沈大人的踪迹……你这样,沈大人会杀了我的。” “你不说,我会杀了你。” “……” “乖,”刘泠察觉到她的形象太暴力,怕罗凡被她吓退,便勉强柔和了语气,“你的沈大人从此由我照顾,你该感谢我才对。” “……郡主你真的要……沈大人啊?” “我看着像是开玩笑的么?”刘泠哼,“如果我搞定沈宴,说不定就能在这段路上,跟沈大人过一个愉快的七夕佳节。” “你不会。”罗凡说得肯定。 “嗯?”刘泠眉头轻轻一跳,冷厉的眼神放在了罗凡身上,气势逼人,大有罗凡如果给不出一个理由、她绝对不放过这个少年的架势。 少年的笑在脸上大大咧开,促狭道,“因为按照沈大人的计划,在七夕前,我们早就到邺京了。” 刘泠愣了一下,心里默算时间。不错,如果按照现在的速度,等过七夕时,他们大概都回到邺京十天左右了。 刘泠心里主意更定:回到邺京后,沈宴会比现在更没时间。而在那里,没有沈宴的默许,就算是郡主,刘泠也不可能天天找人谈心。她再不搞定他,可能就错过他了。 她心里一直记挂着未婚妻这事,但同时,她也想,她要沈宴。 也许她天性并不敏感,所以才没有意识到母亲的脆弱,把母亲一个人丢在那里。总是从五岁起,刘泠成了一个想得很多的人。 她在脑海中,不停乱想。未婚妻这个词,让她痛恨又难过。 可是她对自己说,我要沈宴。 沈宴对她说,你不知道,我会保护你。 她想她确实不知道,她还有很多不知道。她那么不了解他,他又不跟她说…… 停! 压下去脑海里千万种不同的声音,刘泠要求罗凡,“你随时给我传信,我要见沈宴,一时一刻都等不了。” “好、好吧。”罗凡无奈点头。 好在他只是一个跑腿的,刘泠真没把他当万能人用。刘泠自有自己对付沈宴的办法。 期间,陆铭山不待沈宴和刘泠再有别的东西,连夜带着岳翎离开。他来时是风光佳公子,走的时候狼狈如逃窜。甚至对于他的离开,沈宴根本不在意,刘泠也没有放在心上。 刘泠一边难过未婚妻,一边想跟沈宴重归于好。 沈宴不见她,但总见她的侍女吧? “郡主,你可能又失策了。绝食抗议,沈大人听了,就笑了一下。”灵犀灵璧来回话。 刘泠眼睛微亮,“他笑了?什么样的笑?觉得有趣的笑?还是意味不明的笑?是无声地笑,还是笑出了声。他笑得好看么?”停顿下,她从榻上爬下,拿纸笔跟侍女确认,“他笑的时候,笑意有到眼底么?他眼角下那道疤是不是也变得更魅惑了?” 刘泠歪着头想半天,一本正经地跟侍女讨论,脸色冷淡,眼睛却一亮一亮的,跟星星似的。 “他胖了还是瘦了,他除了笑,还有别的动作么?” “……”侍女被郡主的热情给吓呆了,半天才小心问,“郡主你没事吧?”不就是沈大人笑了一声么,至于这样么? 沈大人气场那么强,又长得那么英伦。又怕沈大人给她们释放冷气压,又怕郡主误会她们爱慕沈大人,传话的时候,侍女们根本没怎么敢抬头看啊。 哪里知道沈大人一个笑,在郡主这里意义这么丰富? 刘泠手支腮帮,叹口气,“我是生病了,我得了‘沈宴饥渴症’,他再不抱抱我亲亲我,我觉得人生简直无望,活着好没意思。” 灵犀皱眉,“人生无望?可是郡主你上次传话说你不想活了,也没见沈大人如何啊。”她偷看郡主脸色,“郡主,沈大人好像没那么喜欢你,不然算了吧?” 毕竟沈宴有个未婚妻的事,郡主还没过问! “你知道什么?”刘泠冷眼瞥她,“沈大人怎么没理我了?他当时不是说‘随她高兴’么?他是有反应的,他在关心我……”看侍女们一脸“郡主你真的疯了吧”的表情,刘泠有些烦躁,“还是那句话,如果你们理解不了我的感情,就不要试图解释!我让你们做什么,你们继续做好了!” 又一天晚上歇息,沈宴往自己住处走去,几个下属跟在他身后汇报事情。 青年眉目冷然,伸手不自觉揉揉眉心。进屋前,他余光看到几个侍女躲闪开的影子。那影子一晃而过,却扫清了沈宴一天的疲惫。 又来了。 他眼中有了暖光。 刘泠又带给他什么惊喜? 那点儿小事,因为刘泠的不专业,已经被沈宴重新导回了他的计划中。过了几天,他就没那么生气了。 但是沈美人从小骄矜到他,他还没主动追过姑娘。 正踟蹰如何跟刘泠和解,刘泠就凑了上来。 她的小动作,全逃不过沈宴的眼睛。 他生了趣味,她能有多少手段?能做到哪个地步? 锦衣卫跟在沈大人身后一起进屋,仍接着外面的事情汇报。沈宴将屋中一扫,就看到了窗上一盆花下面压着的信封。 在属下各异目光中,沈宴走到了窗下,把信抽出来。 他一边听着锦衣卫最近任务的进展情况,一边看着信。 这是一封刘泠写给他的……情书? 洋洋洒洒,通篇是对他的仰慕之情。 沈宴翻了翻,嘴角抽动。他不用看完,都能想象到刘泠那个口气。 神色坦然正直,再没下限的话,她也可以面不改色地说出。 写情书对她来说更是小意思。 谁能想象呢,长乐郡主眼高于顶,冷若冰霜,却三番四次地撩拨他。 若不是亲身经历,沈宴也不信。 在锦衣卫眼中,便是不苟言笑的沈大人,看一封信,看得……满目柔情? 这真可怕! 刘泠由一日三封信,改成五封、十封,她恨不得坐在沈宴窗下去写情诗给他。 可是没看到效果啊! 刘泠自言自语,“我太矜持了么,没让沈大人看出我的浓浓爱意?” “……”又被偷偷摸摸叫来听郡主追夫计划的罗凡要给郡主跪了:您还矜持?!那世上还有不矜持的人么?! 如果喜欢沈大人的那些姑娘们都像长乐郡主这样战斗力可怕,沈宴肯定招架不住啊。 刘泠灵感一闪,“要不唱曲子去表爱意?” 罗凡被她的奇思妙想吓得小脸煞白,“不不不!沈大人一定会杀了我的!” “为什么要杀你?”刘泠奇怪。 “……大概因为我听到了不该听的东西?” 刘泠一笑,“我就知道沈宴会喜欢我的。” “郡主你是不是误会了?”罗凡惊,“您冷静!千万不要冲动!” 想象郡主受他启发,抱着一张琴,去沈大人窗下唱情歌,勾搭沈大人……那画面太美,他不敢想象! 罗凡费劲口舌,才说服郡主这绝对不是个好主意。 刘泠已是满脸不耐,“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为什么不干脆把沈宴给绑到我床上,让我给睡了?”她一眨眼,若有所思,“啊,这倒是个不错的主意。” “……”罗凡现在很是痛苦,他终于发现他一开始就不应该受郡主胁迫,帮郡主来出主意。现在骑虎难下,他不能眼睁睁看着沈大人被郡主往死里坑…… 罗凡咬咬牙,“沈大人平常不见郡主,总有不平常的时候吧……” “你指的是洗澡时间?他防着我,没用。” 原来郡主已经尝试过了啊。 罗凡心里默想,听刘泠突然一拍桌子,“他吃饭不见我,睡觉不见我,那还有如厕时间吧?他不可能成了仙不如厕吧?” “……”罗凡的脸憋的紫红,又想给郡主跪了。他支支吾吾,小声道,“那、那个不光是沈大人,还有我们一帮大男人……” 他说的不好意思,实际是想表达郡主你这样堵人,让我们也很不好意思啊。 刘泠偏头一想,漠着脸,“我追我的男人,你们如何,随你们的便。” 看罗凡大汗淋头,她眯眼,“你要阻止我?” “……不敢。” 所以全天下的人都知道在如厕的地方,有个美丽的郡主等着跟沈宴约会! 刘泠何等强悍的心脏。 吃饭堵不到人,睡觉堵不到人,就是你也不方便,但大家都知道我在等你,你会不来? 这是在快到邺京的路上,各种不方便,在野外方便,男人哪有那么讲究? 刘泠就能大刺刺站在小棚外,忍着难闻的气味,抱着给沈宴准备的礼物,等沈宴来见她。 她堵住了男人如厕的路,大家一看郡主的模样,美人如画,哪里好意思绕过她去后面的小棚方便? 不说大热天的味道不好闻,被美人听到不该听的声音,那脸也丢尽了啊。 郡主的侍女们红着脸远远躲开,这一刻好像装作不认识郡主。 而沈宴刚在凉棚下入座,喝一口茶,就被苦着脸的锦衣卫来告状。 大家的眼神很明确——“沈大人你能管管你家那个疯子么”。 沈宴口中那口茶甚是无味,难以下咽。 他青着脸,到底是出去,打算把刘泠拉走,不要妨碍别人。 刘泠顶着大太阳也甚为不舒服,额上沾着细汗,但她一想到沈宴肯定会来找她,她又觉得这一切都不算什么。 也许他有未婚妻。 她要沈宴能说服她。 她要他跟她主动说清楚。 而在此之前,她要克制自己对他的怀疑和厌恶。她想沈宴是这样一个感情洁癖的人,他连她跟陆铭山的事都不想掺和,他怎么可能自己乱来? 她相信他不会玩她。 一方是带着恶意的感情,一方是保持信任的理智。它们一直在拔河。 好在刘泠从小到大,已经习惯了背负着两种完全相反的情绪活下去。 她的感情是负面的,她的理智告诉她应该如何而她现在,就靠着拔河后的力气,等着沈宴。 沈宴终于向她走来了。 快到邺京了,为了方便行事,他已经不穿常服,换上了官服。 飞鱼服与他冷冽沉着的气质相贴,他向她走来,姿势拔如剑,步调很大。她一一扫过他的肩、腰、长腿,看够了,目光才落到他脸上。 她是如此眷恋他,以致被沈宴拖走,都完全没反应过来。 沈宴拉着刘泠一阵疾走,他沉思着该怎么教育她。他拉她转到了没人看的柳树后,回过身。嘴才张开,就僵了。 因为在他回身时,刘泠靠在树上,特别自然地抬手,摸上他的脸,“你真好看。” 一眉一眼,都深邃而悠远,有旁人没有的魅力。 他身上的那股气质,让他光是站着,什么也不做,刘泠也愿意欣赏。 沈宴攒眉,他对此没感觉。但刘泠下一句话,就让他有感觉了。 刘泠的手放在他唇上,眸子平淡,“我想念你。” 她的手摸着他唇角,一点点勾勒。她的眼眸抬起,看到沈宴的黑眼睛一下子暗了。 刘泠说,“我们和好吧。吵架的事,等有心情了再做,好不好?” 沈宴没说话,刘泠温情脉脉地等了半天,渐不耐烦,她抬眼,看到他脸色发白。 沈宴这冷淡自持的样子,完全也不像有和好意味的。 刘泠放在他面上的手僵住了,有些颤抖。她心发凉,抿了唇。 她觉得茫然又害怕。 沈宴真的不要她了? 他说的暂时不联系,只是客气话,实际是永远不要联系的意思? 刘泠的脸色难看,不想再看沈宴一眼,转身就想走。 她的手腕被沈宴拉住。 他的声音很低,“我不太舒服。” “……”刘泠回头,看到他苍白的脸色,“你……” 她才吐了一个字,就见沈宴松了拉她的手,咳嗽一声。她看到他擦嘴角时,手上的血渍…… 换刘泠拉住了他手腕。 刘泠惊叹,“我何德何能,竟然能把你气吐血。” 她已经不生气了。 沈宴有些累,手臂被刘泠自然而然扶住,扶他靠在树上歇一歇。好了一些,他才道,“不是被你气吐血的,是胃出血。” “我知道,”刘泠拿手摸他的额头,语气平静,“你还能坚持么?愿意被你的手下看到你因为不按时吃饭而脆弱地吐血么?” “……” “看我干什么?这除了能证明你饮食习惯不健康,你还能证明别的么?”刘泠顿一顿,“当然,还可以证明你离不开我。” 沈宴抬眼皮看她。 刘泠嘴角微翘,向他凑上来,眼里得意洋洋,她笃定而自信,“沈宴,只有我能逼你正常吃饭,对么?” “沈宴,你饮食不正常,既有你不作不死的原因,也有我不在你身边,你很难过的原因,对么?” “沈宴,你很是想念我,对么?” “沈宴,我就知道,你是喜欢我的。” 她在沈宴虚弱十分,倾前身子,吻上了靠在树上闭眼假寐的青年。 太阳光斑从头顶层层树叶影子里筛选而下,浮动在青年白色的脸上。少女一声比一声强烈的问话,他如没听到般。但她柔软芳菲的唇瓣与他贴上,他的眼睫颤着,睁开了眼,幽黑一片。 他侧了侧头,下巴却被刘泠定住,重新把他脸捧回去。 刘泠眼睛明亮。 “难得见你弱势的样子,真是让我忍不住想欺负你啊。” “……” “乖,张嘴,让我亲亲你。你的味道真好……” “刘泠!我在难受!”沈宴咬牙切齿。 “可你不是要我帮你掩饰么?那我收点福利,有什么关系?” “……等我……” “乖,我知道,等你好了,你要欺负回来。” 她仰头,冲他露出笑。沈宴一怔,她的笑容干净而明朗,他从没见过她这样的笑。 刘泠不常笑,笑也是带着阴郁。 她过得不开心,从来没体味过真正的美好。 而现在,她终于露出了这样好看的笑…… 沈宴一晃神间,就被刘泠彻底压制,占了大大的便宜。刘泠亲昵地亲吻他,像要拥抱整个世界。 能欺负沈宴的机会不多,她要好好把握。 刘泠心里是那样舒畅:她已经想通,刚才沈宴一开始不说话,是他骄傲所致,他不愿意给别人添麻烦。 但是他最后跟她说了。 所以在沈宴心里,已经开始把她划过去了么?这真值得惊喜。 两人唇与唇相贴,情意绵绵,沈宴听到刘泠低低的话,“沈大人,你不知道,我也可以保护你。” 沈宴身子轻轻一颤。 刘泠也没有欺负沈宴多久,毕竟这是一个病人,胃还在不舒服着。 下午上路的时候,她借着自己的强势,硬把沈宴拖去了马车。她大言不惭,一副“我已经药倒沈宴,我要他陪着我,你们能把我怎么办”的无赖架势,与目瞪口呆的众人对视。 大家能怎么办呢?沈大人都被郡主拐上马车了,同车的侍女都被赶下来了…… 只是胃出血,不至于击败沈宴。但在刘泠的强制下,她要照顾他,他忽然觉得自己好像没有拒绝的力气。 被刘泠拖上马车,吃了些糕点填肚子。威胁沈宴枕在她腿上睡去,刘泠小声吩咐侍女,要锦衣卫掌握时间,晚上得到镇上,她得给沈宴找个大夫看看。 沈宴这一睡,便是一下午的时间。他确实不太痛快,又从没被人如此小心珍视。怀着复杂的心情,竟也在颠簸的马车上沉沉入睡。 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到了掌灯十分。 他从床上鲤鱼打滚般坐起,第一时间探了所处环境。 并不算亮的窗下烛火,暖宜的炉香,药香、米粥香…… 沈宴出了里间,看到白衣姑娘蹲在炉火前,专注地拿扇子给药粥扇着火。 她神色却时有飘忽。 “想什么?” “想沈宴什么时候娶我。” 刘泠说完,手一停,回头看来。 沈宴站在她身后,靠着旁边柱子,低眼看她。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也没什么倾向,就是静静地看着她。 刘泠迟钝半天,才站起来。她站起来,就已经站到了他面前。 只要她再往前走一步,她就到他怀中了。 刘泠这么想着,也这么做了。 屋中更静,刘泠入神地看着沈宴,他的目光也在追随她。 那种强烈的感觉,让人忍不住战栗……刘泠觉得自己快要喘不过气。 沈宴伸出手,向着她,“来。” “你来。” 她的心若跳到地上般,砰的一响。   ☆、第48章 回到邺京 傍晚熹微的光影照拂眉眼,纤薄的尘土在金色的空气中飞舞,混着米粥的香味,不知觉间觉得似乎有些热。 刘泠紧贴沈宴站着,她看着他,他和睡起来前没什么变化。这个人自持到极点,她从他漆黑的眼睛里,什么也看不出。 但是他伸出手时,她自觉地就把自己的手贴了上去。刘泠看到他浓密的眉眼,轻微地颤了一颤。若有明光,在夜中点亮。 刘泠被他握住的手有些出汗,她同时觉得口干。少女从没经历过这个阶段,但她心思聪慧,沈宴才深深看着她,她就已经感觉到男女间强烈的吸引力。 当沈宴握住她腰时,隔着夏日薄衫,刘泠发现他手是那么的烫。 刘泠沉默着,好像站在火与水中间,有热风吹向她,越来越近。 【那是我未知的世界,我已看到坎坷路径和悬崖峭壁。这个世界,我要走下去么?】 沈宴看到刘泠眼睛里片刻的茫然和犹豫,他停顿一刻,往后退开,“你后悔了。” 刘泠抬头,她笑,“别开玩笑。”稍顿,“我怎么会后悔?” 【而不论那是万丈深渊,还是万道光芒,它都在深深吸引我。我要走下去,遍体鳞伤,万死不辞。】 她手抬高,抚摸他的眉眼。她的手因紧张而出汗,她面色一时白一时红,硬逼着自己,踮脚亲吻他。 沈宴拉住她的手,沉默片刻,“……你真的决定了?” “当然。” 刘泠察觉到自己不稳定的情绪带给沈宴犹疑,她吸口气,拥抱沈宴,“我真的喜欢,真的想要。我有很多不确定,但我不想问,我想自己去看。那个未知的世界,它美好或糜乱,你能带我去么?” 沈宴的眸子暗下去,比最深的夜还要黑。 他俯身,亲上刘泠嘴角,将她往上一抱,带入自己滚烫的一呼一吸间,“来。” 他抱起她,以强势又绝对的姿势。他之前迟疑,但到了这时候,坚定下来,也不允许她退后——“刘泠,你来。” 两人一路缠到床边,发丝绕到一起,衣裳也凌乱。跪在床榻间,刘泠看沈宴盯着她,如鹰隼般锐利的目光,他解下腰带,环佩落地,衣衫一点点褪去。 刘泠面颊绯红,有些紧张和不自在。在他的眼睛里,她也觉得羞涩。 但她一点点看到他赤、裸的身体呈现在面前,健硕的体魄,男人的八块腹肌,流水线一样的弧线向下…… 除了那些多余的情绪,她更是心跳激蹦,脊背一僵,手指如过电般发麻。她知道,主导着她的那种情绪,是兴奋。 她因为这个男人,而心潮激动。 “满意么?”沈宴目中含笑,似并不觉得她的反应不太良家妇女。 刘泠胡乱“嗯”一声,就向他的腰伸出了手,“我要摸。” “还要亲。” 要把他拆开,一点点吃入腹中。要血肉相融,要他成为自己的。 到这一刻,之前的那些犹豫,全都变得可笑。刘泠理所应当觉得:如果错过了沈宴,这真是她一生难以弥补的损失。 她主动坐起来,重新搂住沈宴脖颈,带给他缠绵悱恻的亲吻。他的吻一开始还算温柔,后来便有些粗暴,箍住她,将她推倒在床上,整个人倾埋下去。 刘泠偏头一躲,湿热的吻落在她红通通的耳尖。 沈宴恨不得掐死她! 他眼有红丝,因克制而声音沙哑,“你又怎么了?” “我要在上面。”刘泠看着她身上的这个男人,宣布道。 他紧盯着她,慢慢点了头,往后退,刘泠起身跟着他,目有不服输的跃跃欲试光芒,将他推倒,自己翻身而坐。 俯视着沈美人微红的面孔,刘泠眉目舒展,“我一定带给你绝美的体验。” ……绝美的体验。 他带她拔开重重云雾,带她一同埋入火海中。那火光燎燎,烧得她白如雪的肌肤上染了红色。 四肢相缠,膜拜般,去亲吻所有想亲吻的地方。她亲他的眼睛,看他眼皮微跳。她亲他的喉结,看他喉结滚动。她弯下腰,往下而去。 沈宴手指轻轻动了下,按住刘泠。 刘泠恳求,“让我来。” 沈宴面有汗意,脸上神情有些微妙。他咬着牙,只轻轻亲了亲她。 火里来,水里去。 窗外竹影疏疏,飞鸟行,流蛇走。虫鸣声轻微,伴随着屋中男女紊乱的呼吸,还有时而忍不住发出的声音。 他拉她一同站起,又一同躺下。 他们在光怪陆离的世界中飘荡,浮浮沉沉,刘泠就紧跟着沈宴。 沈宴坐起,将她抱在自己身上。他冷声,“坐下来。” 摇摇晃晃,吱吱呀呀。 砰。 纱帐被扯下,粉红淡青,将男女埋在其中。 沈宴被刘泠的惊骇表情逗笑,刘泠眼皮一撩,小腹微收,男人压在她肩上的手一下子紧起。 她听到他在耳边的低喘声,自己也全身发软。 昏色的光中,刘泠抿嘴,目光迷离。 这是从不经历过的世界。 沈宴不曾,刘泠也不曾。 这里有迷乱风景,走近又抽远。沈宴牵着她,从丛木迷迷中走进遍地花海,又爬上山头,看了瀑布,观赏林海松涛,再从云颠上跳入红尘滚滚。 这美好的肢体语言,让人着迷。忍着痛,也要走下去。 刘泠几为此搭了半条命进去。 他们从傍晚一直闹腾到子时,战况激烈又刺激,双方紧抱又拥吻,一刻也不分开。 刘泠已经有些后悔,她有些高估自己,又低估沈宴。以致到后来,完全是昏昏沉沉,欲哭无泪。 晚上侍女欲来请郡主回房,敲了几次门,听到里面男女喘气的微妙声音,几个年轻姑娘干咳一声,一下子就红了脸,慌慌张张退去。 此一夜,就把郡主交给沈宴了。 刘泠胆大妄为,即使她并没有嫁给沈宴,她也能一点点诱拐沈宴,尝到他的滋味。这不得不说是她的胜利——毕竟沈宴之前一直拒绝。 不知是什么时辰,刘泠被轻微的碰撞声所惊。床上纱帐一层又一层,刘泠费力地撩开,撑着酸痛的身体,往外看去。 青年只着单薄中衣,发披散着,蹲在炉前煮粥。他背影散漫,与平常的冷格调完全不同。人并没有回头,刘泠就好像察觉到他不为人分享的好心情。 啊,昨晚闹得太凶,竟忘了本来是给沈宴熬粥。都怪他太迷人,那锅粥估计早糊了。 刘泠撑着下巴,光一个背影,她也觉得值得欣赏。 “饿了么?”并没有回头,沈宴突然问她。 “什么时辰了?”刘泠心想,有这么个五感强大的情郎,真是省去了不少浪费口水的麻烦。比如人家没回头,就知道她在看着他发呆了。 “还早,你再睡一会儿。”沈宴答。 刘泠侧头去看,窗帘拉着,只能隐约看到外面天还阴着。刘泠确实有些累,她的腰、腿,到现在都还疼着。只一个起床动作,便难受得很。 既然还早,不如再睡一会儿吧。多余问题,等有精神了再解决。 虽则如此,刘泠还是撑着眼皮,对背对着她煮粥的沈宴说,“好好吃,别随便应付,毕竟精力有亏。” “……精力有亏?”沈宴侧头,脸上表情有些古怪。他沉吟半天,舀一碗粥起来,“那你也补补吧。” 刘泠眉扬起,“我需要补么?我昨晚表现不好么?” 她觉得她都快秒杀沈宴了! 就沈宴第一次那样……哼,她看眼瞬间脸黑的沈宴,聪明地选择没有说出来。但眉眼间的得意却是掩不住的。 沈宴挑眉,冷眼看着小姑娘那花孔雀般的高姿调,不知她哪来的那么大自信。他面无表情,“你的表现?尚可。” “……”刘泠觉得她要被沈宴气死了。 沈大人已经端着粥走向床边来了。面对伸到眼皮下的碗,刘泠想一想,眼珠轻飘飘转一圈,眼底有了玩味的笑。她顺着沈大人的好意,去喝那碗粥。 她长发乌云般散下,包裹着她瘦小的肩头。巴掌大的小脸,染着水雾般的杏眼,红润的唇珠。 她就着他的手喝粥,身子前倾,光裸的肩及其下稍许肌肤,男人昨天留下的红痕若隐若现。 沈宴的神色微僵。 刘泠偷偷观察他的表情,眸底染了笑。但这还不够沈大人失去理智……她身子倾得更低些,雪兔般的……弹跳,唇角一舔,鲜红水润。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再轻轻向上飞,似是而非地撩过沈宴。 沈宴拿碗的手往后一退,目光放在少女身上。他声音暗哑,“不吃了。” 刘泠疑惑,眼前一暗,她被重新推倒在床上。 刘泠大惊,结巴道,“我、我、我只是开个玩笑……” “沈大人,之前都是误会,你英明神武,我根本不是你的对手啊。” “沈宴!你再敢碰我一下你试试!” 沈宴垂着眼皮,干燥大手搂着怀里横眉怒目的刘泠,似笑非笑,“我不就在试么?” “……” ……又是一阵兵荒马乱,周身如从水里爬出来般潮湿。 刘泠深深后悔,她不该在这种时候挑衅沈宴。沈大人从来不是心慈手软的人。 这样胡来的后果,就是一整天,刘泠在马车中都在昏昏沉沉地补眠。错过了早饭,也错过了午饭。 等她终于睡足,发现自己还在马车中。她头有些疼,听到几个守着她的侍女在小声讨论: “早上是沈大人抱郡主过来的,沈大人真疼郡主,都帮郡主换了衣服,还不许我们打扰郡主。” “哎你说,郡主昨晚一宿未归,是不是和沈大人……了?” “这、这,你不要坏郡主名声。也许郡主只是跟沈大人聊了一晚上呢?而且沈大人封口,不许我们说出去。” “聊天?我不信……” …… “你们真闲啊。”刘泠一发声,车中几个姑娘回神,脸有些僵,但看郡主并没有生气的迹象,就大着胆,再认真去看郡主一眼。 这一眼,便发现郡主眉眼如春山春水般婉约,面色红润,嘴角微微上扬,眼皮上撩,露出小猫般餍足满意的神态。 这跟郡主平常那“移动冰山”样相去了十万八千里。 简直跟吃了十全大补药似的。 几个侍女交换眼色,心里有了猜测,一时有些忧愁。到底郡主胡作非为,不把名节当回事,但是吧……她们该怎么跟郡主的长辈们交代呢? 沈大人会娶郡主么? 灵犀抱着一线希望问,“郡主,你昨天跟沈大人……?” 刘泠心情愉快,眼界不同,她跟侍女的想法也不同。像她这样尊贵的身份,很少有太把贞操看得如眼珠子似的。且她本身带有自毁倾向,更不把这个当回事。 她言笑晏晏,“我只说一遍,听好了,我把沈宴给睡了。” 恰时马车停下,外面有叩窗声。一切正常,被郡主的豪言壮语弄得气氛诡异 从马车下来,刘泠看到罗凡等一众锦衣卫不太自然的红脸,还有走在最后方的沈宴,瞬间僵硬的脸色。 罗凡磕磕绊绊道,“郡、郡主,该、该歇息了。”说完,他就落荒而逃。 其他锦衣卫也落荒而逃。 沈宴冷看她一眼,也走了。 刘泠:“……” 她回头,面对侍女们因为深觉丢脸而垂下去的头,淡问,“我才以*为代价,哄好了沈美人。然后刚才,我又把他气走了?!” 侍女无言以对,“……好像是这样的。” 长乐郡主沉默半天,漠然道,“错误在于锦衣卫武功太高,耳力太好,跟我有什么关系。而且本来就是事实,有什么不能说的。” 灵璧建议,“郡主可以把这个道理跟沈大人去探讨。”就算她们认同,也是没用的啊。 刘泠瞪她一眼,想到沈宴,气势一下子萎了后,又深深觉得有趣。 这么奇妙的巧合都能被她和沈宴遇到,不正说明他们太合拍么? 都是她的人了,哄一哄有什么关系。 当晚回房,沈宴就在他屋子里见到了早已等待在那里的刘泠。她趴在书桌上写东西,他一进屋,刘泠就抬头看他,点下巴打招呼。 “……”沈宴先怀疑自己走错了房间,退出去后又进来,问她,“做什么?” 他倒没有废话问她怎么进来的,就刘泠那手段那脸皮,她想做什么,锦衣卫哪里拦得住。 刘泠起身,“跟你培养下感情。” 她想到一个贤妻良母应该有的架势,意识到自己鸠占鹊巢的行为,就殷勤地去接沈宴手中卷宗,谁知沈宴身子一侧,隔开了她的动作,“这是机密,不能给外人看。” 外人?! 她难道要刺探锦衣卫的情报? “……”刘泠的“贤妻良母”做不下去了。 谁知他不给她碰他的东西,把卷宗往桌上一放后,倒拿起了她写了一半的字来看,“写什么?” 刘泠伸手去抢,木着脸,“这是我的机密,也不能给外人看。” 可惜她的武力值根本无法跟沈宴相抗,沈宴一把扯住了她,漫声,“放在我屋中的东西,都是我的,我当然不是外人。” 这个人,病一好就跟她对着干。 刘泠冷笑,一边寻机会咬他以挣脱,一边伶牙俐齿回击,“错了,我虽然在这个屋子里,但我可不是你的。” 若他说她是他的,她就能跟他洋洋洒洒辩论一通。赢了他,肯定有好处。 沈宴望她一眼,叹道,“不是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沈宴被你睡了么?” 刘泠耳根红起,气势一下子弱了,没理由再跟沈宴吵。 额,她是不是该适度地害羞娇嗔下?比如“讨厌啦,人家不是故意的”之类的? 刘泠被自己雷了一下,同时,沈宴也被她雷了一下,“追慕沈美人八十大计?这是什么?” 他晃了晃手中纸。 刘泠眼神虚虚飘了下,才镇定地与他对上,“就是追慕沈美人八十大计。”声音平顺,“我写的。” 沈宴用“……”的眼神看她,刘泠觉得他会对她翻白眼,但事实上,沈宴只是侧了侧脸,她看到他发红的耳尖。 空气一时又有些热。 沈宴看起来很淡然,但那种不自在……刘泠是能看出来的。 她一下子就轻松了,专注欣赏沈宴难得一见的害羞。 沈宴真不是害羞的人,他一会儿就收敛了情绪,回过了头,“想追我,我告诉你一个更简单的办法,一个字。” “睡?”刘泠灵感激发。 沈宴无语,又失笑,摸摸她的脸,温柔道,“好姑娘,你真是一个……很有想法的姑娘。” 刘泠自然地“嗯”一声,表示他说的对,“我从来都很有想法。” 沈宴低眼,看她雪白的面容,干净的眉眼,傲慢的神态。且还乖乖依偎在自己怀里,被他控着,她却已经忘了要挣脱。 沈宴心里对她的喜欢更多了点。 他道,“等。” “我不懂。” “我是说,若想得我好感,这几天,你不用想乱七八糟的法子,把我也闹得头疼。对我来说,我们过段时间再见面,效果是一样的。” 刘泠半信半疑,但沈宴说得笃定,她只能一边不屑着,一边点头应下。 等她被沈宴送回去,自己沉思半天,又觉得再次被沈宴所骗。 他拿走了她的攻略计划书。 他还骗她发誓。 一行人第二天就到了邺京城门,锦衣卫一行人跟长乐郡主分开。 刘泠本不愿意,但对上沈宴的眼睛,又不说话了。 她懂,他还是为了她好。 一进邺京,沈宴就真正恢复锦衣卫身份,成为众人焦点。他把陆铭山那个麻烦揽到了自己身上,护着刘泠。他估计要打好几个硬仗,不想把她牵扯。 分道扬镳前,刘泠问沈宴,“我每天给你写信,这总行吧?” “嗯。” 刘泠微放心,沈宴这个淡定的语气,让她对他的担心少了点。她每天给他写信,起码会知道他的情况。而他肯同意,说明他对接下来的硬仗是有把握的。 青草葱绿,杨柳依依。 刘泠一步一回头,看沈大人悠闲站树下,看她走远。 他看她这样,笑了笑,走来,挡了身后人望眼欲穿的目光,在她额上亲了下,“可以了吧,小阿泠?” 小阿泠。 他叫的真亲昵。 刘泠忍着胸中雀跃,问他,“我到邺京后,你有什么话要嘱咐我的么?” 她的眼睛里满是星光,在提示沈宴答案:说你想我,说你喜欢我,说你爱我,说你离不开我。 沈宴说,“你记得,面对万丈深渊时,不要想着跳下去;面对万道光芒时,不要忘了去拥抱。” 她心跳起,若死去活来,生命复苏。 【你看着万道希望,却从不上前拥抱。我看着很心疼。不过这也没关系,我会教你。我会带着你走下去。】 刘泠点头,似心不在焉,“嗯。” 艳阳下,绿荫中,她心不在焉地望向远方,神色漠漠,却早已情意流露。   ☆、第49章 沈大人的前未婚妻(故人) 刘泠在邺京有自己的住所,杨晔等人提前入京,帮她把地方整理干净。等她入府时,基本已经没什么需要出力的了。 刘泠直接回了自己的府邸,坐在大厅上喝口暖茶,杨晔便来见她。之前刘泠嫌他们这些侍卫太过寸步不离,打扰了她和沈宴的相处,便把杨晔等赶回京城去调查沈宴的情况。现在,杨晔便是来汇报情况了。 还没等刘泠说话,早已不放心很久的灵璧便抢着问,“沈大人是不是有个未婚妻?” 杨晔一愣,看眼郡主反应并不热切的面容,答,“是,只是那是几年前的事了。五年前,那位便和沈大人退亲了,两人之后再没有这方面的关系过。” 侍女们真正松了口气。刘泠面上表情还是那个样,眼睛却有光芒亮了下,语气几分淡,“我早就知道会这样。” 她一直背负着两种相反的情绪,自我折磨,她早已习惯这样。在后来,她的天平已向沈宴倾斜。当杨晔完全证明沈宴的品行时,那包袱彻底摘下。 刘泠可以做到背着这种包袱,一直去相信沈宴。但如果没有这种包袱,似乎更加愉快。 但杨晔又说,“但是,沈大人的父母,似乎一直希望沈大人和那位能重归于好。” “哼,”刘泠不以为然,“人家两人都不愿意,他们再热心有什么用?”顿一顿,刘泠问,“那位是谁?” “说起来,大家也算是一家人,”杨晔面容古怪,似也为这奇妙的缘分而惊叹,“沈大人原来的那位未婚妻,正是长宁郡主秦凝。” “噗——”刘泠一口茶喷出,似不敢相信,“你说是谁?!秦凝?” “对,就是那位,宜安长公主的女儿,长宁郡主……” “等等,”刘泠伸手制止,咳嗽一声,再次确认,“我记得几年前,秦凝跟一个江湖人私定终身,临走时踹了自己的未婚夫……不会那个倒霉蛋,正是沈宴吧?!” 五年前,那时她只有十岁。那年,他们皇室闹了一出年度好戏,便是当时豆蔻年华的长宁郡主秦凝闹出来的。秦凝抛弃自己的未婚夫,跟了一个江湖人去浪迹天涯。若非当年刘泠正与陆铭山定亲,忙得不可开交,她对这件事应该印象更深些。 当年大家都在感慨那位被秦凝抛弃的倒霉蛋的悲催:长公主性格比较奇葩,对子女采取放养政策。未婚夫,是秦凝自己选出来的;抛弃的时候,还是秦凝自己选的。这门婚事从头到尾,都是秦凝的意志,那个倒霉蛋就没出场过。 杨晔没有多说,但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长宁郡主退亲的时候,沈大人不在邺京。但他们退亲退得很和平,两人传了几封信,就把信物换了回来,长宁郡主自己一个人在邺京把退亲的事搞定。等沈大人回来的时候,一切都结束了。” 刘泠吸口气,回头跟两侍女说,“你看,这正说明世事无常。” “嗯?” “沈大人长这么好看的,都能被秦凝说不要就不要。难怪他受此打击,一蹶不振,再也没有跟谁定过亲。” “……” 杨晔咳嗽一声,“总之,沈大人身上唯一的情债,恐怕就这一件了。”杨晔翻看自己的记录,“但据属下所查,长宁郡主其实和沈大人的关系很好,退亲后,长宁郡主偶尔回京时,也会去看看沈大人。” “当然关系不错了,”刘泠更深地同情沈宴,“难得碰上这么个冤大头,秦凝心里肯定喜欢死沈宴了。她和沈宴真是深刻贯彻了所谓‘做不成夫妻,还能做朋友’这套骗鬼的说法。” 只是这种“喜欢”,与她的喜欢是完全不同的。 刘泠和秦凝相差几岁,两人都是刘氏子弟,称不上熟,但也算说过话。那位的脾气……刘泠想,沈大人可怜成这样,她得对沈大人好一些。 在杨晔向刘泠汇报沈宴资料的时候,沈宴和众锦衣卫回到了北镇抚司。先将云奕和其他人等押送入狱,将折子递了上峰,便回府换衣,之后进京面圣。 下属跟着沈大人进进出出,听沈大人沉吟一下,“给定北侯府递个名帖,安排下时间,去拜访一下老侯爷。” “是,大人。”一道屏风相隔,沈大人在换衣,下属拿着沈大人之后几天的行程册子做记录,不觉疑惑,“大人,定北侯府有什么问题吗?哪方面的问题?” 谋反?藏奸?或者有其他不干净的地方? 常年跟沈大人做这种事,一提起拜访某家,下属想的第一个就是锦衣卫“又要抓人”了。 沈宴从黑地朱色的大屏风后走出,换上了飞鱼服、绣春刀这样的锦衣卫标配服装,端的是器宇轩昂,英姿勃发。他看下属一眼,“去定北侯府提亲。” “是,提亲……”记录两笔,下属捏着兔毫的手一抖,结巴抬头,“提、提、提亲?!跟谁?” 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沈宴已经伸腿出了门,随等候在院外的锦衣卫出去,骑马策往宫门,应面圣一事。 他的目光穿越这幢幢房梁,好像已经落到了京城西北方的定北侯府。 他确实没有深入去查刘泠的过往,但刘泠好歹是一介郡主,就算不查,沈宴也能从卷宗中调出她的基本资料:起码他知道,在邺京这边,唯一会管刘泠婚事的,是刘泠的外祖父,定北老侯爷。 只是不知道,刘泠和陆铭山的退亲,还算顺利? 他沉了眼,暗暗调整计划:即便不顺利,他也要给陆家施压,让陆家无暇分心,尽快与刘泠解除婚事。 同一天,已经早许多天跟陆铭山进了京的岳翎,重新入了陆家的别院。侍女们进进出出,收拾着别院府宅。岳翎倚在门边,望着天空出神,“铭哥什么时候才会来看我?” “姑娘,等陆公子有时间,他一定会来的。”侍女红云安慰道,心里却不这样觉得。她是被陆公子从陆家派来服侍这位姑娘的,陆公子回京得匆忙,进府后便疾奔去寻大老爷,恐怕这趟差事,并不太顺利。 陆公子若腾不下时间,又怎么来见岳姑娘呢? 岳翎似没想到自己无意间的呢喃会被人听到,耳根红了红,眼底神情几分不自在。她一直过着艰苦的生活,从来没被人伺候过。去年进京后,陆铭山虽然派人伺候她,但那时,她对自己的前途未知,哪里敢真正使唤别人? 到现在,岳翎才真正下了决心:她是肯定会进陆家大门的,就算那些路家人瞧不起她,她也会进。所以即便仍不习惯随时跟在左右的侍女,她也要尽快适应。 没有了长乐郡主,再帮徐姑娘办完事,她和陆铭山之间,就只剩下门第之差。 岳翎心无所畏:只要铭哥肯回来,其他那又有什么可怕的? 她对侍女不好意思笑一笑,“我能要杯茶吗?” “岳姑娘真是客气,婢子这就为姑娘去端茶。”红云忙称不敢,一步三回头地离去,她也觉得这个新主子温和婉约,伺候起来恐怕会如意很多。 等人出去,岳翎才进屋,从贴身荷包出取出一张折子,一边小心看外面来动的人头,一边匆匆往上面写了几个字。在红云回来前,她已经做好了一切,安静地坐在桌前等候。 而跟徐姑娘的联络,之后自然会想办法送出去。 殊不知,另有一鬼祟小丫鬟,容貌不起眼,做着粗活,却躲躲闪闪的。在岳翎做坏事的时候,她动作机敏地趴在窗口,将窗子轻轻开了一道小缝,目光微闪。 邺京是一个大圈子,进来的,便要入境随俗。 再回到刘泠那边。 她本是让侍女们收拾一下府宅,但傍晚的时候,便有朱顶马车到了府前,一位妇人领着一个比刘泠略小几岁的小姑娘来拜访。 妇人乃定北侯夫人,在大厅里喝茶时,容色淡淡。她旁边跟着的小姑娘名张绣,乃她的小女儿。小姑娘十岁出头,肤白貌美,一双明亮的乌黑大眼睛,透着天真烂漫的神采。母亲在大厅中喜好不显,她却表现出了对这里的强烈好感。灵犀灵璧端茶端果盘过来,她笑盈盈地跟两个姑娘打招呼。 待刘泠出现在门口,张绣眼睛里的星星一下子点亮,欢喜地凑过去,“表姐,我第一次见你,我叫张绣,你长得可真好看。” 站在门口的少女容颜甚美,她很习惯被周围人的目光包围打量。但她从没料到被亲戚这么热情地夸赞,不由怔了一怔,冷色眸子看向了起身的定北侯夫人。 方才还神情冷淡的侯夫人,在刘泠出现的一刹那,面上就挂上了客气又疏离的笑容。见女儿欢喜地扑上去那个“冷美人”,她眸子闪了下,笑容微僵,略恼,“绣儿,回来!别冲撞了你表姐!”又对刘泠解释,“这是绣儿,她小时候你见过的,后来去她舅舅家住了几年。现在大了,你恐怕不记得了。” 刘泠淡淡点了点头,见小表妹还冲着她看,她低头,回了小姑娘一个客气的眼神。 “舅母来,有什么事吗?”刘泠问。 “表姐,是祖父想你去侯府住啊!”张绣性格简单天真,她之前几年不在邺京,并不知道她这位表姐是出了名难伺候的脾气。她母亲来之前,只说过让她不要招这位。但见表姐是个美人,她就很自来熟地插话,无视了她母亲僵硬的脸色,“听你回京的消息,祖父一直在念着你。天天念,时时念,连我都听了不少表姐的事呢。我娘说啊,祖父最喜欢表姐你了。所以表姐,你跟我们回侯府住,好不好?” “舅母太客气了,”刘泠道,“我本来打算明天便上侯府,给外祖父和舅舅舅母们请安的。” “阿泠不用跟我们这么客气,请什么安呢,你喜欢怎样就怎样,一切以你为先,”定北侯夫人笑道,“只是如绣儿所说,你外祖父每天都念叨着你。从小到大,他可是最疼你的。我和你舅舅,已经被他说了许久了,天天派人来这边探情况。今天才听说了你回来的消息,我本想着明天再说,但他……额,实在想你。这不,天还没黑,就派我来请你回府了。老爷子可是说了,你若是不跟我回去,我和绣儿也不用回了。” 外祖父。 虽然定北侯夫人话里有话般,皮笑肉不笑,刘泠的眼睛却微暖。 老人家有多疼她,她是知道的。恐怕她若不跟舅母回去,外祖父会亲自来请她。她何德何能,让一个好人家这么忙活呢? 由是,刘泠还没有在府上住一天,就又搬去了定北侯府。她心中寻思着先安定下外祖父,她还是更喜欢住在自己的地盘。跟舅母回府一路上,最让她意外的,是张绣对她的亲切。 “表姐,祖父说你去过很多地方,连塞外也去过。我也想去,但爹娘不肯让我去,那些地方好玩没?”张绣挽着她手臂,好奇问。 “还好。”刘泠淡声,在小姑娘持续不断的纠缠中,她眉头皱起。 定北侯夫人在一边看得心惊胆战,她从来都见的是这个外甥女如何难说话,连爹娘都不给面子,女儿这么去缠她,把人缠生气了可怎么好? 她不停给女儿使眼色,女儿却太天真,根本看不懂,还缠着刘泠说。 刘泠吸口气,略捡了几处地方,跟张绣说一说。她虽然语气冷淡,却实实让定北侯夫人意外:没想到这位郡主居然没生气。 “表姐,你去过这么多地方,可真好啊,我真是羡慕你。”张绣叹道,一双妙盈盈的眼中,显出向往之意。 刘泠神色一顿,“这没什么好羡慕的。若是能够,谁又愿意有家归不得,颠沛流离呢。” 张绣微愣,她从父母口中,隐约知道表姐家的事。那些人的口气,虽很淡,却对表姐有指责之意。只有祖父,每次听他们这样说,就要生气。 母亲说,“你表姐是个怪脾气,她爹妈弟妹全都不敢惹她,她生气了可是会直接挥刀杀人的。你可别惹她。” 张绣似懂非懂,对母亲口中的那个表姐生了惧怕之心。 但是在祖父口中,表姐又是另一个样子。 祖父说,“别听他们乱说,他们一点都不了解阿泠。绣儿啊,你阿泠姐姐,本质是个很温柔的人。你看她脸色那么差,但你不要怕,试着多跟她说两句话,你看着,她肯定不跟你生气。你再让她帮忙,她也会帮你的。不信,我们打打赌?” 想起祖父的话,张绣便又道,“表姐,你能跟我一起上街玩么?” “不能。”刘泠拒绝。 张绣愕然:这跟祖父说得不一样啊。 “那我看中一款头套,银子有些不够,你能……” “不能。”刘泠打断。 “你能……” “不能。” 一直听她们两人对话的定北侯夫人,脸真的快僵坏了。她觉得女儿甚是丢脸,可她眼睛都快眨裂了,也不见女儿看懂她的意思。 看小姑娘表情呆呆的,又有些沮丧,刘泠侧头,“不管外祖父跟你说了什么,都是骗你的,我才不会无条件满足你。” “……”张绣看着她,眼睛里的光却一点点更亮了,在刘泠抵触的眼神中,她噗嗤笑起来,欢喜地伸长手臂,去把表姐抱了满怀,“表姐,你真好玩儿,我真是太喜欢你了!” “……”刘泠的神情有些惊愕,她面无表情地推开小姑娘,“天这么热,离我远点。” 张绣被表姐无情地推远,她母亲给她一个“看吧,你表姐就是这么个难相处的人”,她却扶着下巴笑嘻嘻地欣赏表姐的美丽,一点没把娘的话放在心上。 刘泠跟她爹娘口中说的,一点也不一样。跟外祖父口里说的,还是不一样。她能猜到外祖父把表姐夸成天仙,是为了说动她交好表姐。据说表姐不太喜欢跟朋友往来,以前连门都不怎么出。外祖父心里很是心疼表姐。 虽然刘泠跟那些人口中说的都不一样,张绣却还是挺喜欢这个姐姐的。这个姐姐跟她见过的所有姑娘都不一样,她很是好奇。 由定北老侯爷对孙女的叮嘱,张绣便能看出祖父有多喜欢这个姐姐。但当他们到府门时,发现老侯爷居然拄着拐杖在府门口望眼欲穿,张绣还是对刘泠的得宠吓了一大跳。 她去看娘的表情,娘却很淡定,敛了敛仪容,显然已经习以为常。 “阿泠,你这么久才来邺京,爷爷真是太想你了!这次一定要多住几年,别想着走了!”一下马车,刘泠就被精神矍铄的老人楼入了怀里,老人家一把伤心泪,“自你去年走后,爷爷天天生病,各种毛病齐出,生不如死……”迎着外孙女怀疑的目光,他咳嗽一声,压低自己中气十足的声音,装模作样地咳嗽起来。 刘泠扶他进府,听他急切地吩咐侍女从马车上往下搬东西,就拦了一拦,“我没带多少东西,还是要回去住的……” “回哪里去?你就住在这里!我看谁敢说闲话!”他重重一敲拐杖,往儿媳方向看,儿媳连忙表示不敢。 老侯爷语重心长,“阿泠,爷爷已经这么大年纪了,对你是日也思,夜也想。你要是离开爷爷,爷爷还怎么活……” 这话听得定北侯夫人有些不舒服:家里这么多儿女,孙辈的孩子也不少,比刘泠大的,比刘泠小的,男的,女的……简直是种类齐全。这么多孩子,老侯爷一直板着脸,谁也不亲近,却只让刘泠管他叫“爷爷”。这偏心,也实在偏得太过分了。 侯夫人笑道,“老爷子,话不能这样说。阿泠这么大了,正是嫁人的年纪,她爹娘都在江州……” “哼,有我在一天,那两人就别想管阿泠的事!他们要是敢进我的大门,除非我死了!”老侯爷的拐杖重重敲着地砖,不光侯夫人骇得再不敢多话,连张绣都有些受惊,往母亲身后躲了躲。 刘泠笑了笑,没说什么。 她扶外祖父进屋,又当着外祖父的面,和舅舅舅妈们一一见了面。她乃是货真价实的郡主,亲戚哪里敢让她见礼?大家都客客气气坐下来,围着老爷子吃了一顿热闹的晚饭,哄老爷子回去休息的事,便交给刘泠了。 等人走后,老侯爷拉着小姑娘的手,讨好般道,“阿泠看起来怎么不是很高兴?告诉你一个好消息,爷爷听说你不想跟陆家结亲,爷爷已经帮你在办这事了。” 刘泠诧异了一下,“陆家还没回应?” “他们陆家一年不如一年,怎么舍得放弃跟你的这门亲事?”老侯爷面露不屑,冷笑,“陆铭山胆子真大,居然敢负你。以为你身后没人了?你是他陆铭山敢欺负的吗?” 曾经,在岳翎那档子事爆出来前,刘泠和陆铭山感情稳定,老侯爷对陆铭山也是夸赞不住。但刘泠一回信要解除婚约,还没有查清真相,老侯爷便无条件支持外孙女,更何况他现在已经知道了真相? 刘泠道,“他不是以为我身后没人,正是我身后有父亲在,他才敢这么对我。” 广平王府和陆家是合作关系,刘泠一直都知道。怕是她想解除婚约,她爹也不同意。 刘泠低声,“我爹现在应该已经知道了我要和陆铭山解除婚约的事,他肯定要前来阻止我。在他来邺京前,我便要把一切都结束了。” 老侯爷立刻站在她一边,“我活着一天,他就别想逼迫你做任何你不愿意的事!想管你?”他笑得讽刺,“他估计根本不敢上定北侯府的大门。” 刘泠淡声,“爷爷别这么说,毕竟那是位王爷,真要以权势所压,侯府能怎么办?”她看向老侯爷,“没什么,有陛下在,我爹再不情愿,本来也不敢强迫我。我并不怕他,在他来之前解除婚约,也只是不想和他闹得太厉害。我的事,他从来是做不了主的。” 她长这么大,所有的事,从来都是她自己做完的。她爹除了跟她吵,还是跟她吵。他恨不得没有她这个女儿…… 刘泠叹口气,“爷爷,你也别太生气。毕竟我现在的母亲,那也是你的女儿。这么多年,她一直想见你,对我和和气气,未尝不是希望我在你面前替她说些好话。” 老侯爷的表情有一瞬间狼狈,别了头,“她在你娘去后不到一年时间,就敢忤逆我的意思,嫁给你爹。这对狼狈为奸的男女……我岂能原谅他们?!阿泠你不用替她说话,我这一生,都不会再见她!” 这样说着,老人的话却显得粗重。 刘泠恍惚看到外祖父通红的眼睛,她一瞬间握紧自己的手,觉得有些没意思。 因为怕她委屈,她的外祖父在她姨母变成母亲后,再没见过那个女人。刘泠从来没多想过,她觉得活该。但现在,她突然想到:外祖父为了她,是何等的左右为难。 一方是失去了母亲的外孙女,一方是疼爱了十数年的亲女儿,和原本品貌端正的女婿。 外祖父斩钉截铁说永不相见,但他心里,其实还是想着的吧? 她一时又陷入悲观中无法自持,觉得又是因为自己的存在,让最关心她的亲人也过得这么苦。 才这样想,她脑海里忽然响起一个人的话——你记得,面对万丈深渊时,不要想着跳下去;面对万道光芒时,不要忘了去拥抱。 她沉默着,再次紧握住自己冰冷的手,让自己的情绪一点点平稳下去。 “阿泠,你好像……变得不一样了?”老侯爷奇怪地打量着这个小姑娘,“你以前,可从来没这么心平气和地跟我谈论……你爹娘啊。”他是知道刘泠心里有多厌恶那两人的。 刘泠淡淡应了一声。 跟外祖父说了些话,老人家睡了后,她便回自己的院子去睡。虽然来了这里,她却并没打算常住,她还是要回自己的地方的。这里除了外祖父,其他人都有些怕她。她知道,是前些年她的疯狂,给这些亲人留下了深刻印象。 恐怕舅舅舅母私下就会教育小辈,“长乐郡主脑子有些不正常,她小时候一直看大夫的。这几年才好了些……但是你们可千万别去招惹她,万一她又疯了呢?” 这些人怕她犯病,她也不想去打扰他们,让他们天天提心吊胆,唯恐哪里惹了她不开心。 外祖父说她变了。 刘泠抬头,看向浩瀚星空。 梦海沉浮,星与灯火辉映,几点光澜,仿若触手可及。明月穿薄云,细白的烟雾在夜中弥漫,而她,渐渐从那个不知所措的少时噩梦中醒来。 她再次看到死去的母亲,母亲还如往常般,诱惑着她,去往那个黑白世界。 她视若无睹,低声对自己说,“我可以原谅自己吗?” 她知道真相是怎样。 她已经这么大了,她也想好好地活下去。更何况——还有沈宴等着她。她不想沈宴等到的那个人,是一具尸体,或是行尸走肉。 刘泠深深吸口夜间凉气,回去跟沈大人写信。她趴在桌案前,把自己一日经历,事无巨细地写给沈宴,并询问沈宴的经历。烦躁的心情,很快被她抛之脑后。 第二日起来,她闲得无聊,使唤灵犀灵璧,“笔墨伺候,我再给沈大人写封信……” 过两个时辰,还是无聊,“再写一封信吧……” 中午时,她问侍女,“信有送出去吗?沈大人有回信吗?” “……”侍女嘴角抽=搐,您是把写信当乐趣吗? 她期待沈宴的回信。但是一天下来,一封信也没有收到。 再过一天,又想跟沈宴写信的时候,刘泠发现她昨天一天都在写信,什么也没干。就算现在提笔跟沈大人写信,除了无病呻吟,她也无话可说。 长乐郡主哼一哼:她这么有内涵的姑娘,她怎么会无病呻吟呢? 灵犀灵璧想:郡主没内容可写了,该歇一歇了吧? 刘泠叫她们两个,“去书房给我找几本书信集。” “……郡主您打算抄信吗?”不愧是常年跟随刘泠的,刘泠一开口,两个姑娘就清楚了郡主的打算,“这会不会太敷衍了点啊?” “重要的是我的心!”刘泠道,“起码别人看到一堆信,会很羡慕地跟沈大人说:你的心上人可真喜欢你。” “……”侍女怀疑会有这种人出现吗? 但是刘泠都开始抄信了,她还没有收到沈宴的回信。 嗯哼,不高兴。 刘泠坐不住了:这个人是一回京,就把她给忘了吗?就算他很忙,她写了那么多信,他起码回一封啊。 “我们去北镇抚司。”刘泠吩咐侍女。 据说,沈宴就是在北镇抚司办公的。 北镇抚司是锦衣卫最凶残的地方,鼎鼎有名的诏狱便属于北镇抚司的拿手手段。旁人路过那条街,都是绕道而行。像刘泠这样,专门来此找锦衣卫谈情说爱,估计也很少见。 怕给沈宴找麻烦,刘泠一直坐在马车中,都没有下车。毕竟陆家还在磨蹭,不肯解除婚约。这种情况下,她不方便见沈宴。她想得很好,等她确认沈宴没事后,她就处理那门婚事。 刘泠有时候也叹息:据杨晔的情报,沈宴当年那门亲事,解除得特然容易。人还没回京,亲都退完了。 陆铭山怎么不向人家长宁郡主学一学呢? 沈宴从北镇抚司门口出来,就看到了巷尾的马车。马车太熟悉,他一眼就认出是刘泠的人。刘泠听了杨晔的汇报,从车上下来,看到得便是已经站在马车前的沈大人。 沈宴穿着官府,一丝不苟,严肃的模样,更甚一路同行时。他看起来是有事出门,过来只问她一句,“什么事?” “我的信……” “我会回的。”沈宴真是了解她,她话还没说完,沈宴就替她说了下去。 “我……” 沈宴道,“我还有事,改日再谈。” 他说完,就从她旁边走了过去,步履飞快,向拐角处等着的锦衣卫走去。 “……”刘泠更不高兴了。 尤其是当晚,当她收到沈宴的回信,她撕了沈宴的心都有了——想她辛辛苦苦、翻阅书籍、挑灯夜读,给沈大人写了多少感情充沛的信啊。 结果沈大人就高冷地回她两字——“已阅。” 滚! 已阅个屁! 她再不想理沈宴了!   ☆、第50章 沈大人徒手开窗 沈宴从狱中出来,有锦衣卫跟他说,“指挥使大人来了,已经等很久了。” 在锦衣卫三个指挥使中,会等沈宴的,只有一位。 沈宴点了头,直接去寻人。 北镇抚司景致单调,唯一能有点意趣的,是与后街相通的院中有汪大湖,出府便与邺京的主水道接通。湖水碧绿清冽,偶有凉风拂过,勉强能吹散一些镇府司中的血腥味。 沈宴过去时,便看到一锦衣公子临湖而立。绿罗宽袖长衣,靴子不染纤尘,宽袍款款沾着水汽,腰间丝绦玉佩鱼符相撞,发出清越之音。他侧脸文雅,玉一样干净的手中拿着鱼籽,往湖中撒着。 这般优雅闲适作态,哪里有锦衣卫杀人不眨眼的狠厉作风。说他是走马斗鸡的富家公子,倒更妥帖些。 但他确实是锦衣卫指挥使,沈昱。 沈宴站他身后半天,他也没反应过来。等沈宴咳嗽一声,行了礼,他才回头,只是神情在触及到沈宴身上的血迹时,不由皱了皱眉,“沈大人你来见我,都不知道换身衣服?” 沈宴挑眉,没说话。 沈昱又看向碧湖,再撒一把鱼籽,叹道,“你们北镇抚司里,最干净的,恐怕就是这片湖了。要不是事出有因,我宁愿天天在南镇抚司里关着,也不想走这里一趟。” 沈宴呵呵,“其实我们这湖也不干净。你知道这里的鱼为什么长这么好么?因为我们天天把人往湖里扔下去喂鱼,先咬几块肉,等差不多了,再捞上来。” “……”沈昱再没有喂鱼的心情了。 “所以找我什么事?”沈宴转了话题。 沈昱没好气地从袖中掏出几份折子扔到他面前,“沈大人日理万机,这种跑腿小事交给我就好了。只是你天天待在这里,你知道你在朝上被弹劾了好几次么?如果不是陛下还算信任你,又有我压着,你早就别想干下去了。” 沈宴拿了折子,看了几份,“是陆家在对付我。” “家中长辈让我问你,你怎么会得罪陆家?如果需要的话,他们可以出头牵线,帮你跟陆家和解。” “哦,不用,我这次本就针对陆家,”沈宴神情淡淡,“陆家给你们施压了?” 沈昱不耐道,“这不是显而易见的么?爹他们让我转告你,你记得自己做什么就好。你要想在锦衣卫做下去,手段就得干净些,别和那些世家扯。” “我自有分寸,”沈宴解释,“陛下本就在试图打压陆家,一筹莫展之际,我带回他想要的东西。不会有别的意外。” 沈昱呵呵两声,对此不感兴趣。传达完家族的意思,他就打算离开,再去城东听两出新出的戏。他走的一步三晃,背影漫然,满心的风花雪月,与他的堂弟有得完全是相反路线。 当今乃多事之秋,人人难自保,家家寻出路。像他这样的公子哥,混个资历就行了。何必像沈宴那样事事用心? 用心又有什么用?美人恩难求啊。 远远听着不着调的指挥使大人哼着小曲走远,沈宴手拿着折子,沉吟一会儿,吩咐,“查下陆家四公子陆铭安最近的行踪,有时间……也许我会见见他。” 陆铭安,是陆铭山的弟弟。这次刺杀锦衣卫这样的主意,便是他出的。 陆铭安一直和陆铭山在争权。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对陆家这样的家族来说,从内部瓦解,往往要比从外部打击更快些。 既然已经跟陆家站到了对立面,陆家若不倒,他沈宴便心难安啊。 却说陆家最近,也确实是焦头烂额。陆铭山仍拖着跟长乐郡主的婚书,想过段时间再说。结果时间还没过,长乐郡主的第二封退婚书就到了。 长乐郡主似无聊至极,每天一封退婚书地往陆家去催。后来更干脆说,陆家是不是想陛下出面,调节这件事?陆家若再不回应,她就写绝交书了,大有把她和陆铭山的退亲一事闹到人尽皆知的地步。 陆家如被一巴掌重重打到脸上,有点脾气的,都有些不高兴。 陆家族长把一家子人叫去,呵斥陆铭山立刻跟长乐郡主退亲。他脸涨得通红,显然在外面丢尽了面子,“退亲!立刻退亲!定北老侯爷的唾沫星子就快喷到我脸上了!我们陆家曾是邺京第一大家!我们丢不起这个人!” “就是!”早已不满很久的陆铭安立刻接话,“再拖下去,整个邺京就都知道了。退亲本是女方更丢脸些,那是位郡主,不可能丢脸就算了,什么时候打脸的成了男方了?这也太奇怪了。” “伯父莫气,”陆铭山摆着温和的笑脸,低声给长辈们解释,“我和父亲商量过此事,广平王府与我陆家牵扯至深,若真退亲,恐伤了双方和气。我已经给广平王去了信……” 他这样一说,陆家长辈们的脸色稍微好了些。到底双方互有牵扯,做什么都不是那么简单的。 “三哥,你这时候装什么好人啊?”陆铭安连忙不屑打断,“人家长乐郡主要跟你退亲,不就是因为你非要留下那个岳什么的旧情人么?你如果把人送走,不就什么事儿都没了?” “三郎说的对!你若是不愿和郡主退亲,赶紧把那谁送走!” “额,大哥,这个事我是知道的,那位岳姑娘,暂时真不能走,她还有用途在,”陆铭山的父亲恶狠狠瞪一眼总给兄长找茬的小儿子,跟说话人耳语几句,解释了这件事。 “……既然留着岳姑娘有用,当初你们就应该把人藏好,怎能让郡主知情?” “这便是徐时锦的缘故了。”陆铭山道。 长辈们有些头疼,皱了皱眉。最近实在多事之秋,这扯进来的人,越来越多了。 大家讨论半晌,争执不下。陆铭山只好道,“父亲伯伯们放心,长乐郡主已经挑衅至此,我们陆家若再不回应,便让人看了笑话。我和父亲商量,这就与郡主退亲。等王爷来京,再商量后续之事。” 广平王肯定是不愿意和陆家退亲的。只是陆家现在骑虎难下,只能先解决一个是一个了。 由是,刘泠终于等到了陆家处理退亲一事。 她并不把这个太放在心上,仅仅当作是一件自己必须要做的事。伤心之类的情绪,她早就消耗得差不多了。老侯爷却偏疼外孙女,认为她被陆铭山所负,走到这一步实在心酸。老侯爷就偷偷唤来儿子儿媳妇们,让他们认真给外甥女好好重新挑一个夫君。并且,为了安抚刘泠,天天让张绣去寻刘泠出门散心。 张绣实在是个天真到极点的死缠烂打型人物,又有外祖父那时时欲言又止的表情,刘泠只好屈服。 但她一直想着:好想搬回自己的地盘住…… 至于沈宴,哼,她早就不理这个人了。 谁想她才一想沈宴,跟表妹回到侯府,才进大门,还没喝口水,两个姑娘就被舅母拦住了去见老侯爷的步子,“老爷子有北镇抚司的客人招待,你们两个稍后再去给老爷子请安吧。” 看母亲表情有些不安,频频回头看后院的方向,张绣也慌了神,“北镇抚司?娘,我听说那里面的人凶神恶煞,见人就抓!我们……我们侯府怎么了?怎么就有锦衣卫来呢?!”她说着,急得都快哭了。 这边的两人神情慌张着,刘泠这边留守的侍女也来跟她报,只是报的内容,就跟侯夫人那边差了好远,“婢子远远见了,是沈大人!他带了许多礼物,递帖子时说的名号是,‘北镇抚司,沈宴’。” 刘泠点头。 侯夫人柔声安慰女儿,“别多想,应该没事的。那位大人跟随的是下人,不是锦衣卫。来我们府上应该只是私事,没事的。”她一回头,就看到外甥女一往无畏地往老侯爷居所方向过去,“哎”了半天,也没把人喊住。 守在书房外的下人不敢放刘泠进去,被郡主身后的侍卫拦住,郡主已经畅通无阻地走了进去。才进去,刘泠就听到外祖父很有精神的大笑声,“沈大人博学多识,连这样的古物都认识,老朽佩服……该不会是抄家抄出的经验吧?” 后面的话实在恶意满满,青年声音却并没显露多余情绪,“老侯爷说笑了,抄家的事沈某常干,鉴赏古物真假的事,可从来不在沈某的职业范围内。” 嗯,他这话也说的不客气,并没有忍气吞声。不过,他声音低沉醇厚,如钟罄声,真好听。 刘泠有些沉醉。 “阿泠,你回来了啊。”老侯爷听到开门声,转过头时,最疼爱的外孙女就出现在了他面前,他笑容一下子更为慈祥。 “阿泠过来,爷爷今天新得了几样古玩,你过来看看。”老侯爷满脸笑地招呼刘泠过来,却提都不提一边站着的沈宴,做出一副老糊涂的样子来。 刘泠走过去,站在老侯爷身后,跟爷爷去欣赏他的爱好。她目不斜视,沈宴也没有看她。 老侯爷满是兴奋地介绍自己新淘来的画,沈宴跟他附和两句。沈宴话不多,却偏偏每句话都能戳中老侯爷的点,让老侯爷更加高兴,满面红光。 刘泠百无聊赖地瞥一眼,又把目光转回来了。她小时候家里出事,后来又是治病的,又是出门散心的。这么多年下来,她虽然也受贵女的教育长大,但水平实在不怎么样。 别家名门闺秀都爱好广泛,她却是个真正的俗人。 俗人刘泠对古画古董不感兴趣,她的眼睛放到了沈宴身上。站在她爷爷背后,听他爷爷激昂演讲,沈大人的腰杆挺直,飞鱼服被他穿得上了好几个档次。 刘泠慢腾腾地挪过去,站到沈宴身后。他在说话,她就自觉地将上身贴了上去。 沈宴背脊一僵,却没有动,说话的声音也没有变化。他当然不会有情绪流露,不然前面的老侯爷一下子就会发现不对劲。 可怜的老侯爷兴高采烈眉飞色舞,如何想得到,狭小的书房,就在他背后,他的宝贝外孙女在和他的客人调,情? 刘泠不光上身贴了上去,手也一点点滑到沈宴的袖中,她勾了勾他的手,就被他握住了。 刘泠抬头,看沈宴居然一本正经,连头都没有回,就哼一哼,更肆无忌惮地招他。 那种□□到骨子里的感觉,如万蚁蚀心,却远比那甜蜜。她的身子才贴上他,她的手指头才碰上他,他就已经感觉到血液要热起来。 刘泠就不是个安分的。 她的手被他抓着,挣扎了几下,动弹不了。她嘴角一翘,再往前走一步,上身更紧地贴上了沈宴。 夏衫凉薄,女体的柔软传递过去。她的乳比旁人要大些,饱满些,圆润些,光是贴着,松松软软的,那种刺激,就让沈宴脑子里一轰,险些控制不住身体的反应。 原本是能控制的,只是和她……那样后,就有些控不住。 沈宴绷着脸,觉得有些牙疼。这个不作不死的姑娘……再任由她玩下去,他就该在这里出丑了。 而刘泠确实正包含恶意地想着:如果沈大人起了反应,他爷爷一回头,看到沈大人下面的难堪,老人家该会是什么反应? 沈宴突地转身,毫无征兆。他手肘贴着刘泠的手,如鱼般滑过,藏在她米黄色宽袖中,他的手紧握着她的手,让刘泠不至于因为他突然的转身动作而向后摔倒。 沈宴俯身,干燥的嘴脸擦过刘泠的脸,眉目淡然。 轰! 刘泠的脸红了。 她瞪大眼,与沈大人的眼睛对上,不敢相信他会在爷爷背后亲自己。 慌慌张张中,她脚下绊了下,发出一声响,惊了前头正指点山河的老人家。 在老侯爷眼中,俊男美女贴得太近,沈宴低下去的脸都快凑到他宝贝外孙女脸上了! 气血冲头,是可忍孰不可忍!老侯爷怒吼一声,气吞山河,“你们两个在做什么?!” 沈宴冲刘泠满是怨气的脸微微一笑,松开了握着她的手,往后退步,拉开了安全距离,“郡主被脚边花瓶绊倒,沈某伸手扶了一把。对吧,郡主?” 在老侯爷虎视眈眈下,刘泠寒着脸,忍气吞声,“……沈大人说的是。” “……”老侯爷怀疑的目光在两人脸上打转,总觉得哪里不对劲。虽然没看出什么,但老侯爷也当即失去了即兴演讲的兴趣。 “啊,天这么热,沈大人不是还有要事在身么?要不要在这里歇歇再走?”老侯爷暗示的语气很明显了。 沈宴笑一下,拱手,“不用了,沈某尚有公务缠身,这便告退了。” 定北老侯爷立刻笑得见牙不见眼,沈宴识时务的功力,让他实在很满意。满意之余,他的警惕心就轻了,殊不知,又在他眼皮下,沈宴抓过刘泠的手,在她手上留了几个字。 等人走后,老侯爷就跟刘泠唠叨,“哼,他们锦衣卫出来的人,都是知人知面不知心。表面跟你称兄道弟,背后还不知道怎么查你呢。阿泠,这种人你可千万要小心了。” 刘泠心不在焉,握着被沈宴拉过的手。她觉得自己周身的空气,好像都还留有沈大人的气味,真是好闻。 老侯爷絮絮叨叨,“像这种原本没交情的人,突然上门来,说什么你可都不敢当真。阿泠,你这样漂亮的小姑娘最容易被人骗了,可得放心。” “还有啊,你好歹是郡主,那种家世太简单的,根本护不住你。爷爷全都是为了你好,不想你以后受苦。” “阿泠啊,像那种家世太清白,又表里不一的人,还不如姓陆的呢,你肯定不会嫁对不对?” 被爷爷念得头疼,又被爷爷希冀的目光看着,刘泠想了一下老侯爷的话,觉得没什么不妥的,就痛快点了头,“对。” 老侯爷太高兴了,放下一块大心事般乐呵呵,“太好了!我就喜欢阿泠聪明,肯定看不上沈宴那种人。就算他求亲,我们也不答应……我家阿泠果然跟我心意相通啊。” 他说着,背着手,洋洋得意地出了门,徒留身后愕然的刘泠。 等、等、等等,爷爷!你的意思是,沈大人他跟我求亲了?! 我不知道啊! 我不知道他是为这个事登门拜访的啊! 爷、爷、爷爷你等等,你误会我的意思了……我可喜欢沈大人,可想嫁他了。他求亲的话,我可想答应了…… 刘泠向前追两步,但忽然想到沈大人最近对她的恶劣忽视,顿时停了步。 求亲? 她才不答应! 她又想到他刚才在她手上写字,说晚上登门造访。 刘泠出门吩咐侍女,“找人去把我的屋门钉死了,一点缝隙都不能留,傍晚的时候我要验收效果。” “为什么要钉门窗?”早在书房外等半天的张绣走过来,听到表姐的吩咐,实在不解,“表姐,出了什么事么?” 刘泠抬头看天,一脸深沉,“我在担忧我的人身安危。” “……”侍女们额角直抽,对郡主的异想天开无言以对。 但是思维简单的张绣还没有适应刘泠异于常人的思想,表姐已经走出很远了,她还在原地沉思。忽而一拍手,去找大人,“爹、娘、哥哥!表姐在咱们家住的不安全,给表姐那里加强防守保护吧!” 众人一阵紧张:怎么了?怎么了?!侯府不安全么?一想到都有锦衣卫拜访了,大家立刻觉得“果然不安全”,由此加强了整个侯府的治安监护。 当晚,刘泠住的地方,那是守夜的人一圈又一圈,门窗也都被钉上了。 她站在原来的窗户前、现在的几块大木板前,很是忧愁:好热…… 大夏天的,屋里就她一个人,一点气都不透,又闷又热,还很逼仄。 她觉得自己好像在坐牢…… 但是侍女侍从都被她早早打发掉,她硬撑着一口气,坚决不喊人过来解救她,以免给下人留下“我家主子是个蠢萌”的印象。 刘泠成功给自己建了个“牢房”。 她趴在窗口缝隙上,望眼欲穿——沈大人!沈大人!你不是要跟我幽会么?你快点来啊!快点救救我……沈大人,你不是跟我心灵相通么,你有听到我爱的呼唤么?沈大人…… 华灯初上,百味人间。刘泠热情呼唤的沈大人刚从皇宫出来,在宫墙外吹了阵冷风,才想到去见刘泠。 因为这几天他忙碌的原因,没顾上理会刘泠。今天在定北侯府上见到刘泠时,沈宴隐约能察觉刘泠对他的怨恼。如果他就这么空手去见刘泠,刘泠那么喜欢作,他还真不一定能搞定。 沈宴想一会儿,便决定回府洗漱一番,换身常服,再去夜市中逛一圈,给刘泠带些小玩意儿回来玩。 双管齐下,小姑娘肯定就开心了。 多么可惜,沈宴不能跟刘泠做到真正的心意相通,他不知道他小情人对他的热烈期望,还在慢吞吞地打马回府。 此时此刻,只要他人能过去,刘泠就开心到极点了。 总之过了一个多时辰,沈大人才到定北侯府。他站在对街墙头,眼观八方耳听四路,见定北侯的防护比白日时严了很多。 沈宴沉思:定北侯府有出什么事么? 不管如何,先见到刘泠再说吧。 定北侯守卫上了几个层次,但对于常年在夜中行走的沈宴来说,并没有太厉害。他东拐西行,绕了许多路,连阵法都闯了几个,才到刘泠院前。 他轻而易举瞒过了侍卫的眼睛,借着梧桐的掩饰,站在窗下,望着被钉实的窗子出神。 沈宴很费解,若不是在外面看到杨晔等人,他很是怀疑这屋子里住的是刘泠么? 为什么刘泠会住在门窗都被堵实的屋子里?这是住人呢,还是关禁闭呢? 情人之间,还是有那么点儿稀薄的感应的。沈宴在窗下无解,刘泠奄奄一息地趴在窗口,忽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 她敲了敲窗上木板,将信将疑道,“沈宴,是你么?” 耳朵贴在木板上,她听到沈宴淡淡一声“唔”。她心中雀跃,一下子有了力气,然后听窗外沈宴不可思议的声音,“你这是做什么?” 原本是为了气你,不让你轻松达到见我的目标,结果没想到把我自己坑了。你若再晚来一会儿,我估计就晕死在这里了…… 心中如此想,刘泠当然不会说出来。沈宴就在一墙之隔,让她倍生勇气。她拂了拂秀发,整理了下仪容,端庄地坐去桌前,口气冷淡道,“没什么。因为你之前的那些事,我现在很讨厌你,那还提什么亲,你还见我干什么?你走吧,我不想见你。” 刘泠的心跳前所未有的剧烈,唯恐沈宴给她一句,“好吧,我走了。” 窗外的沈宴拄着下巴,挑了挑眉。听刘泠那冷静到淡漠的声音,他忍着笑。 虽然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但是感觉刘泠是自作自受…… ……他还真挺想掉头就走的。 不过沈宴笑了笑,温声,“你讨厌我?那更应该嫁我了。只有嫁了我,你才能百般折腾我,羞辱我。世上还有比嫁给我更好的报仇方式么?” “……”刘泠觉得他说得好有道理,她连挣扎都不想,就装模作样地咳嗽一声,“这样啊,那勉强还是可以见面谈谈的。你进来吧。” 沈大人你快开窗吧!我觉得我快闷晕了! 刘泠紧张地听着外面的答复,外面却半天没声音。她不由怒,“你到底进不进来?!” “等一等,”沈宴悠缓的声音含着笑意,“你这窗上的钉子钉这么密,我还真没法一下子徒手打开。” “……”   ☆、第51章 退亲 沈美人还是靠谱的。 在刘泠提心吊胆的等待中,沈宴终于破开了窗。当他踩在窗棂上翻闯进来时,刘泠觉得他从来没这么英武不凡过,让她的一颗少女心砰砰跳,当即奔过去扶他下来。如果可以忽视沈大人把几块木板从外搬进来的这种行为的话。 在刘泠炯炯有神的目光中,沈宴把木板给她整齐摆在窗台上,加上钉子。 沈宴说,“打扰了你的静养,等我走时,再给你钉回去,不用担心。” “……”对着沈宴平静的眼神,刘泠无言以对。她疑心他在调侃她,但人家没有明说,她又梗着脖子,不想自己跳进去。 刘泠生硬地转移话题,“你不是来跟我和解的么?就这种态度?” 沈宴了然看她,小姑娘镇定自若地坐去桌边,装模作样地把一本书翻得哗哗哗。沈宴心里暗笑,面上却很配合刘泠。他把自己在夜市上挑的一些小玩意给摆到桌上,“拿去玩吧。” “我在你眼里就是个玩物丧志之徒么?”刘泠目光盯着他放在桌上的小玩意,深深被几辆拉着车的小马所吸引。她口上并不饶人,“除非你今晚不走,陪我,我才原谅你。” 沈宴手摸下巴,但笑不语。在刘泠越来越寒的瞪视中,他才不紧不慢道,“这可是你外祖父家。” “沈大人,你真龌,龊,我只是想跟你安静地待一晚上,什么都不做,你想什么呢?” 沈宴撩她一眼,评价,“虚伪。” 刘泠挑眉,正要横眉怒目,就见沈大人一撩衣摆坐了下去,拿过她方才做样子的书翻了两页。 “你不是说我虚伪么?那你这是做什么?” “我们是一样的人啊。” “……” 刘泠作了半天,见沈宴如此和气,也撑不住心情好转。她坐在一旁,也胡乱拿本书翻。 其实她最想把沈宴往床上带了。 但是沈宴一开始就把话说死,刘泠从来都不在沈宴面前认输,她只好做出一番淑女样来。 刘泠心中安慰自己:□□添香什么的,其实也很有感觉,对不对? 沈大人如果需要她添个香什么的,她也能配合啊。 刘泠用眼睛去暗示沈宴,却发现对面的沈美人手撑额头,闭了眼假寐,并没有接收到她强烈的信号。 刘泠凑过去,看他。灯火下,他的面孔涂了层金纸般,却能看出原本白皙的肤色底子。他眉眼浓密,鼻梁挺直,眼底有一圈淡淡的乌青,盖过了他眼角下那道伤疤给人带去的妖邪印象。 闭上眼的沈宴一点没有平日那种慑人的气场,只觉得就是一个俊秀得过分的美青年。 刘泠俯身站在他面前,看得入神。 在沈宴来之前,她想过很多法子折腾沈宴。沈大人高冷,但她其实并不比他差啊。她很享受这种调_戏沈大人的过程。 不过现在,看到他眼下的黑眼圈,刘泠觉得自己该心疼他一下? 虽然她并没有多少心疼的情绪,不想打扰他,纯粹是觉得闭着眼的沈宴很好看。 刘泠拉了拉他袖子,“你累的话,去床上躺一躺呗。” 沈宴睁了眼,没有发表多余的想法,就被刘泠扶去了床上。 刘泠恍惚觉得:他们这么平和,有一种老夫老妻的感觉。 但是他们又毕竟不是真的感情到了那个地步。 站在床边,看沈宴一直没怎么搭理她,刘泠心里有些微不痛快。 不是不让你睡,但是你都不想跟我说说话么?跟我在一起还没坐一会儿呢,你就觉得睡觉更有意义……如果来我这里是睡觉的话,你怎么不回自己府上去睡? 刘泠弯下腰,看着沈宴低眼的模样,柔声,“沈大人,你要睡了么?” “……差不多”沈宴反问。 刘泠道,“这么勉强,可就没意思了。若跟我一起不愉快,你真不用勉强。我是个温柔贤惠的人,如果你想睡觉,我肯定理解。” 沈宴仍闭着眼,嘴角却上扬,挂起了一丝笑意。温柔贤惠?他就没在刘泠身上看到这种品质。 刘泠哼笑,“这就让你见识下。”言罢,她就让出了位置,从床边退了下去。 沈宴:“……” 刘泠真的就这么放过他了? 沈宴没有多想,因为他确实有些累。刚回京城,北镇抚司堆了许多事等着他处理。原本升职的机会,对云奕的查审,跟陆家的交手,在陛下面前的回话艺术……这些全都要他处理。 前几天他回复刘泠信件那个语气,实在是没办法。 刘泠一定不知道,在沈宴案头,堆了何止一两沓信件。他是真没时间一一回复,刘泠那些信,他能批两个字,都是百忙中抽出来的时间。 其实他都没有看她写的什么。 他只是了解刘泠,知道他如此,刘泠定然丧失再跟他书信的兴趣。 沈宴很忙碌,他却不打算把自己的辛苦告诉刘泠。很多年了,他没有跟姑娘近距离接触过。他却想尽自己所能,给刘泠一个简单干净的世界,让她的喜怒哀乐都变得轻松点。 他想把她从无边深渊中拉上来。 他平时总逗刘泠玩,但遇上真正的难事,沈宴却是一个字也不会说的。 【你心机聪敏,伶俐敏感,作为一个郡主理所应当。但一个十几岁的姑娘,若真正开怀,必是有些傻,有些天真。若是能够,只愿这些,由我带给你。】 沈宴昏昏沉沉中,警惕心也放松,就那么睡了去。他睡在刘泠的床帐中,枕头被褥全是刘泠的,整个人都被她的气息包裹。这让沈宴很是放松。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刘泠拿着一本书,拉起月钩,重新坐回了床边。 她望一眼沈大人,翻开了书,“脍、羹、饼、糕、卷、炙、面、寒具。以动物原料为主制成的菜肴,飞孪脍、剔缕鸡、剪云斫鱼羹……北齐武成王生羊脍、越国公碎金饭、虞公断醒、永加王烙羊、成美公藏、含春侯新治月华饭……” 她声音渐低,不知觉间,沈大人的眼睛睁开,若火破寒冰,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床头灯下那个温柔读书的小姑娘。 沈宴头开始疼了,“你作什么?” “给你讲故事,哄你睡觉啊。”刘泠抬起头,做无辜正直状,迎着沈宴发寒的眼睛,她还能毫无压力地往下读,“这是我从爷爷那里找到的食谱,据说已失传很久。你看我对你多好……接下来,哦,到第一道菜了,糖醋鲤鱼,材料……” 她像模像样地读着。 沈宴扶额:谁需要她讲床头故事了?谁家的床头故事是读食谱了?她不是有病是什么?! 大晚上的,她就坐他床头念一道道美味佳肴都是怎么做成的。 沈宴认真地欣赏刘泠的侧颜:作,他就看她接着往下作,看她能作到什么程度。 从不会有人丧心病狂地在大晚上把食谱当故事讲,还抑扬顿挫,饱富感情。 刘泠读了许久,后知后觉般抬眼,冲沈宴惊讶道,“我是不是打扰到你休息了?我这就不念了!” “……嗯。”沈宴的那声应,语气颇为复杂。 刘泠是真不念了,她把书放回去,拿着烛台到床前,熄了灯火,便准备上床睡觉。 烛火一灭,屋中陷入了幽黑中,月色清辉撒在床前的一块地砖上。 沈宴和刘泠都没有说话。 这实在不像一对偷,情小鸳鸯的正常反应——毕竟是同处一室,同床共枕。 缄默。 继续缄默。 依稀听到窗外树上的知了声,草丛中清亮的虫鸣声。 少女坐在床边,静了许久,直到视线都已经适应夜晚的微光,她还在坐着。倾而,她有了动作,一下子回过身弯腰,一把握住沈宴的手腕。 暗中,她看到沈宴不曾闭上的眼睛。 他替她说下去,“你想说,我们去吃饭?” 睡什么睡,起来玩呀! 沈宴起了身,并拖起挂在他身上的刘泠,“侯府的小厨房在哪边?” 刘泠心情愉快:她和沈宴是如此心意相通。 都是被她那食谱害的。 她搂着他脖颈,甜蜜地晃了晃,对小厨房的反应却很漠然,“去那里做什么?我做饭可不好吃。你烹饪水平很高么?” 最后,刘泠换了衣,被沈宴抱着翻了窗,在侯府东躲西藏,找出去的路。沈宴一个人轻松许多,带上她完全就是累赘。 沈宴评价定北侯府的看守,“邺京若每家晚上都这么严,就没我们锦衣卫什么事了。” “……总觉得你话里有话,像在骂谁。” “我在骂谁?” “……啊小心!有侍卫走过来了!” 大晚上被沈宴带出家,出去找吃的,对刘泠是个很新奇的体验。她觉得很有趣,沈宴带着她,跟猴子一样又蹦又跳,跳来跳去,居然还真躲过了所有人,把她带出了府。 难怪早些年,邺京里听到锦衣卫大名,就不寒而栗。 “想什么?带路。”沈宴拍了拍她肩膀。 刘泠“哦”一声,看眼方向,伸手指路,“这边走。” 沈宴和刘泠特别有意思。 沈宴把刘泠从侯府中拐出来,侯府本是刘泠的地盘;刘泠给沈宴指吃饭的地方,而沈宴本应该对邺京地形比刘泠了解。 当在刘泠的指挥下,两人三拐两拐,到了一个巷子里。刘泠带沈宴走过去,那里居然真的如刘泠所说,有家卖烧烤的摊位。 “刘姑娘,你来啦?你有一年没光顾啦我们夫妻二人都很想你啊!”老板和老板娘热情招呼,目光瞥了瞥她身后的沈宴,被男人的那股冷气一惊,有些僵硬地转回了目光,“还是老样子么?” “今天只吃素,不开荤。”刘泠答了,自来熟地招呼沈大人,“坐啊,这里的烧烤可香了,邺京再找不到更好吃的了。” 听到少女夸赞,老板娘立刻笑容满面,颇是自豪,“姑娘这话说的对!我们家的摊位,不敢夸天下第一,邺京第一也是有的!只是可惜咱们这是小本生意,入不了那些大户人家的眼,赚不了多少钱……” 沈宴目光落到油腻的桌椅上,见刘泠神情淡淡,倒还跟摊主相谈甚欢。他坐在她旁边,有些感叹,“没想到你比我更熟这些地方。” “当然,”刘泠自然地取盘子招待他,“我以前过得苦,总要给自己人生找点动力。” 如重锤敲落。 沈宴心往下一沉,他去看刘泠脸色,她很平静,用不以为然的语气揭开了她过往的冰山一角,并没有情绪失控。 “以前?你是什么样?”沈宴不动声色问。 刘泠怔了一怔,发了一会儿呆,才慢吞吞道,“你能想象一个七八岁的孩子像杀猪一样,杀人么?我以前就是那个样子。大家都说我疯了。” “……” “别怕,我开玩笑的。”刘泠道,蓦然觉得有些冷。 “烤串来啦!”老板娘的声音解救了这段沉默。 刘泠自如地伸出手,手却被沈宴一把握住。她有些愣,看沈宴去接了盘子。 他把一串蘑菇喂到她嘴边,“尝尝。” 刘泠呆呆地张嘴去吃,熟悉的美味让她回神。她点头,“很好吃。” 手被沈宴放开,她揉着被他熨帖后温热的手,看沈大人以办公一样的肃穆姿势去吃烤串。她撑起下巴,眉眼微软,对他眨眨眼,“沈大人,我知道你对我好。第一口好吃的,就喂给我吃。我见别人家的情人也这么互相喂……” 刘泠想说“我喂你吧”。 沈美人把烤串放下,头也不抬,“其实你想多了。我作为锦衣卫,对来路不明的食物向来小心。喂给你,是让你帮我验下毒。”抬头,他对刘泠僵下去的脸悠声,“世事难料,万一你要毒杀我呢?” “……世事难料,我现在就掐死你!”刘泠扑了上去,手伸到他脖颈里,被沈宴制住。 烟火燎燎中,老板夫妻看着那对笑闹的男女,互相通一个了然眼神:看来刘姑娘大了,也到嫁人的年纪了! 他们还记得当年那个小小的女孩子,跟女鬼似的,大晚上在街上晃。那种空洞的眼神,很是让人心疼。 这么多年,小姑娘经常来他们这里。大家不谈别的,随着小姑娘出落的越来越明艳,能看出这个小姑娘出身极好。 出身好的姑娘怎么会总来他们这种不讲究的地方? 大家装作不知。 刘泠不怎么说话,只坐在这里静静吃自己的,听别人说。他们夫妻除了知道她叫刘泠,还知道她有个未婚夫。 只是刘泠从不带她未婚夫过来。 这么多年了,这是夫妻二人第一次见到刘姑娘带人来——虽然青年目光冷锐,看起来不好相与。但说实话,刘姑娘也没多好打交道。 这对金童玉女,看起来都是疏离冷漠,凑在一起,却有股暖流在涌动,让人心生欢喜。 回去的时候,刘泠走在后面,看着沈宴的背影,道,“你知道刚才那对夫妻一直在看你么?他们肯定觉得,我运气怎么这么好,找到的夫君长这么好看。” 她摸了摸自己的脸,忧伤道,“在你的脸跟前,我很自卑你知道么?我真想给自己换张更漂亮的脸,好跟你相配。” “肤浅,”沈宴评价,并不能理解她,“你要长那么好干什么。” “长得好看,我们出去做坏事时,没有人会把我们当坏人,多好。”刘泠感叹着,拉一拉沈宴的衣袖,问他,“你肯定常常能享受这种好处吧?女人见到你就走不动,男人也……” 沈宴笑而不语。 刘泠眉目飞死,哼了哼,“……真够骚的。” 但又一想这样的人都被她勾到了手,刘泠顿觉更厉害的是她。 当晚,沈宴和刘泠算是经历了一个比较愉快的晚上。等他们回到刘泠房间时,已经过了子时。刘泠也没了闹腾的精神,窝在沈宴怀中,由沈美人陪了一晚。 睡了没几个时辰,天边才有了鱼肚白,刘泠感觉到枕边人的动静。她困顿地睁开眼,见沈宴起了身,正在系腰带。 他的长发垂散,腰又直又细。 刘泠挪过去,尚没完全清醒,就从后面抱住了沈宴的腰,脸在他后腰上蹭一蹭。 “别闹,”清晨,沈宴的声音低凉,带着温意,“我还要回府换衣,一会儿去上朝。有时间了再看你。” 哎,沈大人是个大忙人。 刘泠性格偏理智,偏冷,她从不跟人多纠缠,她对所谓的撒娇也从来没兴趣。可是这一刻,她抱着沈宴,才知道撒娇的真正魅力。 要是一哭一笑一嗔,就能得到心上人的疼爱。谁不喜欢呢? 刘泠压下去了那种冲动,有些愣神,觉得自己怎么可能会有这种想法呢? 刘泠彻底清醒了。 她坐起来,“我送你出府。”这是她唯一想到能做的。 沈宴没有拒绝,想到可能又要几天见不到刘泠,他也有些不舍。 昨晚的侯府守卫森严,清晨倒没有看到什么人。刘泠送沈宴一路往后门去,一开始还怕被人发现,后来根本不见人影,她胆子也大了。 她本身无所顾忌,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但是沈宴不一样,她想他省心一些。 两人说着些闲话,不冷不热。彼此没有提下次什么时候见面,刘泠却已经开始想:她要搬出去,要到自己的府邸去住。 这样即使她的婚还没退完,沈宴来找她,也不用怕被人看到。 到了后门,刘泠跟沈宴告别。沈宴说,“等我过两天,再来见你爷爷。” “不用,你提亲的话,对我一个人就行了。我们家的人都管不了我的事,我自己能做主。”刘泠一点就通。 沈宴深深看她,没说话,再不耽误,向上跃起几丈,站在了墙头,又几下,人就看不见了。 刘泠望着沈宴消失的地方看半天,有些怅然。他在她身边时,她想着他。他走了,她觉得自己还是有点想他。 她大概真的是疯了吧。 刘泠转身,忽看到假山后一个鬼鬼祟祟的人影。她目光一抬,笔直地看去。对方被她一惊,“哎哟”叫着掉下了水,又落汤鸡似的,带着一身水从湖里爬出来。 是一个扫地的小厮。 刘泠眯了眼:他看到了多少?有没有看到她和沈宴?为了沈大人的名誉想,她是不是该想办法解决这个人? 小厮请了安,颤巍巍道,“小的听见这边有说话声,好奇过来看,没想到惊扰了郡主,小的该死!” “……你就看到了我一个人?没看到别人?” “没有啊。”小厮表情惊恐。 刘泠又试探了两句,就满意地放他离开。只是她觉得哪里怪怪的:她什么也没做啊,为什么这个小厮一副害怕得不得了的架势? 当天,等刘泠闲下来,接受舅舅舅母的殷切慰问时,她才知道流言传成了什么:她被说发了疯,大早上不睡觉,在院子里自言自语。为了证实她脑子不正常这个说法,还有更多的证据被提供:她给自己屋子钉了厚重的木板,又莫名其妙把木板推开,这不是疯了是什么? 盖因为几年前她有过不正常的时候,大家对她心理扭曲、进而发疯的传言接受得很是无压力。虽然流言被第一时间制止,但是长辈们居然当了真。 老侯爷又把太医请来了府上给她看病,还把怒火发泄到了陆铭山身上,“肯定是他们陆家不肯退亲,才刺激了阿泠!我绝不放过他们陆家!” 刘泠无言:沈大人,我为你牺牲这么大,你知道么? 但这也是有好处的,一方面大家比以前更小心地供着她,一方面和陆家的退亲事宜,在老侯爷进一步的施压下,解决得无比顺利。 刘泠再一次见到陆铭山的时候,就是拿回当初信物、两人再无纠葛的时候。本来刘泠不用见他,只是这是陆铭山的要求。老侯爷再三确认刘泠没问题,才勉强给了两人见面机会。 一晃这么久,换在一年前,陆铭山都不会想到他真的会走到跟刘泠一刀两断的时候。他再是见到她,他被世事闹得疲累憔悴,刘泠却依然容颜艳丽,没有一丝萎靡之意。 交换玉佩,陆铭山笑,“那时我还说,下次见到这一半的时候,定是我们成亲的时候……”他停顿了许久,猛抓住刘泠手腕抬起脸,他的眼睛微红,“我们真的要走到这一步?一点机会都没有了?阿泠,我心里是有你的。我一直想娶你……” 他上前,还想再进一步,被郡主的人逼退。而刘泠就静静看着。 “但你也想娶岳翎,你同时爱着两个女人。”刘泠心里有些不自在,对他的激荡情绪笑得讽刺。 “不,你们不一样……” “别让自己这么难看,陆公子。”刘泠抬起头,她一贯冷漠的眉眼收住,表情竟有几分柔意,“我心里也有你的啊,陆公子。” “阿泠!”陆铭山语气隐有惊喜。 “陆公子,你以后不要脾气太好,没事就发发脾气,跟大家吵吵架。不用时刻把自己绷那么紧,喝喝酒,熬熬夜,会舒服很多。一有人惹你生气,你就上手揍,千万不要委屈。多对岳姑娘好些,但也不要忘了别的那些对你有好感的姑娘们,大家一起玩才开心……你永远活在我心中。” “你!你……”陆铭山脸色铁青,他从没直面过刘泠这么难听的话。 她竟诅咒他去死!她竟如此恶毒! 刘泠到底是怎样一个人? 陆铭山发现他好像从未真正了解。 别院中,小厮把自己偷听来的话一字一句学给了岳姑娘听,得到了一锭银子的赏钱。 等人下去后,岳翎露出冷笑:长乐郡主……没想到都退亲了,铭哥还对她念念不忘。 那她在他心中,又算什么呢? 岳翎咬牙,又去写信。 这一天傍晚,在徐家休养的徐时锦,不光收到了情郎的礼物,还收到了岳翎送来的情报。 她却看也不看,就吩咐暖香去把情报烧掉。 暖香惊讶,“岳姑娘不是姑娘你埋在陆家的钉子么?” 徐时锦微笑,“我的想法,当然不能给你们猜到了。陆铭山跟我斗,我就要看他如何自取其辱。” 她伸手拨了拨一匣子香料,美目垂下,“好无趣,不如找找阿泠玩吧。她可真无情,我不寻她,她就只想着沈大人,当我不存在。”   ☆、第52章 祝卿好 掌灯时分,陆铭安提着一小壶酒,哼着小调,在巷子里摇摇晃晃地走着。他刚在青楼里玩了几个美人,如今心情尚好,看什么都顺眼无比。 这条巷子在邺京极为有名,专为吃喝想乐的纨绔子弟所建,上面有人兜着,给富家子弟一个心照不宣的游戏场所。 平常这条巷子陆铭安也常走,但是今天,总觉得不太寻常。他越走,越觉得巷子深。刚拐进来时还能听到几声狗吠,如今一条巷子死寂,一点声音都没有。 陆铭安越走越慢,到一排灯笼在风中摇曳,莫名其妙地一盏盏灭了,他的心跳已经跳得飞快了。 “妈的,肯定是见鬼了。”陆铭山很识时务,心里慌张之际,也不去硬闯,转过身打算走回头去。 巷口,却站着一身飞鱼轩昂的青年,寂冷幽深。看向他的眉眼漆黑一片,腰间的绣春刀极为醒目。 “沈、沈大人,”陆铭安笑得干涩,又故作热情,“难得在这种地方见到您,不知有什么能帮到您的么?” 他这时想起上个月,自己派人刺杀锦衣卫之事。明明不会有事,不知道陆铭山在中间做了什么手脚,沈宴回京后,简直是处处和陆家对着干。由此,陆铭安一直在担心沈宴跟他算之前那笔账。 “确实有件事需要四公子帮帮忙,”沈宴挡了他的路,看对面人心惊胆战,他淡声,“我想跟四公子合作。” “……沈大人真是开玩笑,你我之间……” “我要陆铭山死。” “沈大人这个玩笑有点过了。”陆铭安的脸色淡了下去,倒不显得如何胆怯了。 “你也要陆铭山死。”沈宴说下去,“我们目标基本重合,陆铭山一死,就没人跟你争下一代陆家家主之位,你不心动么?” 陆铭安面无表情看着沈宴,他称不上多聪明,可上进心还是有的。陆铭山若是完蛋了,现有的一切资源都会倾向他。只是陆铭安不信任沈宴,谁知道跟沈宴合作,沈宴的真正目的是什么? “看来四公子心动了,我们可以进一步谈谈了。”沈宴向他做了个“请”的手势。 陆铭安犹豫,听沈宴道,“我手中有几项四公子与人勾结刺杀朝廷命官的证据……” “沈大人,请!”陆铭山当然不会让沈宴说下去了。他想到,随意沈宴要做什么,只要陆铭山一倒,外有的都好说。 沈宴能有什么目的?顶多是想陆家垮下去。说实话,只要陆家还在,只要陆家能到他的手里,他都不在乎。 当沈宴和陆铭安达成协议之际,徐时锦到定北侯府登门拜访,与她的好姐妹把酒言欢。 房舍中,两个明丽少女蹲在桌案前,观赏案头一整套“大闹天宫”的拇指高的木偶。天兵天将,刀剑神器,连人物脸上的每一丝表情,全都雕刻得惟妙惟肖。 徐时锦看眼一旁入神观看的刘泠,语气里带笑,“别人送我的,攒了大半年了,我才把一套攒全,羡慕不?” 刘泠手里操纵着玩偶玩,不理会徐时锦。徐时锦啧一声,从刘泠这里得到了巨大的优越感,看她专注的明眸,觉得刘泠真是可怜,便道,“不然我送你?” “我不需要你的同情,”刘泠起身,从木匣里找出自己收到的精致小马车,冷淡道,“我也有。” 这颇像好友间的互相炫耀。 徐时锦心思机敏,眼珠向上飘了一下,猜测道,“沈宴送你的?”刘泠不说话,她笑容更深了,“但是沈宴不知道你喜欢这些。” 她觉得真是有趣。 徐时锦和刘泠经常相看两生厌,还能相处下去,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她们有共同的爱好,都喜欢民间那些有趣的小玩意。 可是她们的爱好,尚有人跟徐时锦心意相通,却没有人跟刘泠分享。 “沈大人真是上天送给我的缘分,”刘泠说,“他第一次出现,就是我心情最不好的时候。之后每一次,他都能恰好抚慰到我。每次都是巧合,我更加觉得,我们的相遇是天定的缘分,我只用接受就好了。” “可是你都不告诉他你喜欢什么,”徐时锦嗤笑,“他都不知道你喜欢这些民间工艺品。” “谁知道呢?除了你,我身边人都不知道。”刘泠冷静地瞥徐时锦一眼,“这不是你攻击我感情的理由。” 徐时锦微笑。 世上有人如她这般,对喜欢的事物拼命抓着不舍得放弃。也有如刘泠这般,只是云淡风轻地看着,来来去去,她都可以轻易抽身。 她喜欢的东西,她接受,却从不主动争取。这么多年,老侯爷多么疼刘泠,都不知道刘泠有多喜欢小工艺品。面对沈宴也是。 旧日之事留在刘泠心口上的伤太深了,刘泠能正常活到现在,背负着罪名去向往光明,已经很不容易。更多的,实在不该要求她。 “跟我说说你和沈宴吧。”徐时锦道。 刘泠跟徐时锦出了门,去民间闲逛。徐时锦看上去和谁都关系不错,但她是真没有朋友。尤其是她出宫后,比起和姑娘们建交,她更大的热忱在朝政那边。道不同不相为谋,徐时锦和无忧无虑的姑娘们面和心不合,有时候累了,也只能找刘泠来说说话。 偏偏刘泠也和她没共同语言……刘泠对朝政抵着排斥情绪,对徐时锦的喜好,毫无兴致。 徐时锦想半天,也只能找到沈宴这个话题。果见不经意的,刘泠的眼睛亮了一亮。 “他特别与众不同……我就喜欢他对别人性,冷淡,只对我有感觉的样子……” 徐时锦笑,沈大人当然与众不同了,邺京不知多少名门女为沈大人心动呢。 只是刘泠需要这样夸夸其谈么? “你真不管陆铭山的事了?”徐时锦转移话题。她心中还是希望刘泠跟陆家继续交恶,这样便于她的计划…… 刘泠瞥她一眼,“你想从我这里算计陆家?” 被刘泠捅破,徐时锦笑容只停顿了一下,却丝毫没显得僵硬,可见她心态之好。 “我不会管陆家的。” “这好像不符合你的处世之道吧?”徐时锦拂了拂秀发,笑盈盈,“我以为你要对陆铭山做点什么,给陆家点教训。”如果刘泠不和陆家交恶,徐时锦总觉得自己之前的层层算计没有完全落实,很是遗憾。 “我差点杀了陆铭山,算除了口恶气,”刘泠顿一下,“况且,沈大人不希望我再和陆铭山纠缠不清。” “为什么?”徐时锦笑容加深,又有些不怀好意,“他醋了么?他如此大男子主义,对你这么多要求,你却不是一个喜欢被人管的人。” 她肆无忌惮地挑拨刘泠和沈宴关系,依然对此不觉得如何。她心里,却已经在想自己又能从中获得什么利。 “他什么也没说,但我知道他希望我活的简单快乐。难过的事,不好的事,都有他护着我。”刘泠平淡道,“我没有问,可我猜,他在对付陆家。而他本来是不应该卷进来的……我记得你说过,锦衣卫需要干净一点。” 徐时锦怔了一怔,看向刘泠。 阳光下,少女面白眸黑,神情始终平静,“有时候我想,不值得。” 沈宴什么也没说,她却知道他的心意。越是知道,越是难过。 很多人说他们不适合,她无所顾忌,硬把沈宴拖了进来。而现在,她看到自己的自私。 她想着,他该更好。 “没有不值得。”徐时锦忽然拉住她的手,夏日多汗,刘泠的手却冰的如冰块般。徐时锦心中难受,刘泠每次心机起伏大点,每次陷入悲观中,她的手就变得这么冷。徐时锦温声,“你值得所有温柔以待。” 刘泠低头,笑了一笑,心里稍暖。这便是她的好闺蜜,算计她时毫不手软,可又会在她需要时站在她身边。 她和徐时锦的感情旁人难以理解。 若有人跟她挑拨,告诉徐时锦如何利用她,她也不会奇怪。她只是信徐时锦不会真的伤害到她。 “你也一样。”刘泠开口。 【你和我之间,总有一个要过得好一点。】 她和徐时锦双方沉默,忽听到前方喧哗声。侍女侍从们都不远不近地吊在后头,两个姑娘被人,流推着向前,完全莫名其妙。 等到了跟前,两人才发现是有商人的女儿在抛绣球选亲。文文弱弱的红嫁衣姑娘往楼上一站,撩起红帕子,一双明眸流转,轻飘飘在楼下人群中转一圈,下面的喝彩声更大了些。 女儿娇美,引得男儿尽折腰。商人笑得合不拢嘴,抛绣球以求天地姻缘,在邺京这片五个人里有三个人身份不简单的地方,沦为一段佳话,也是美事一桩。 徐时锦和刘泠仰头,略有兴趣地看了一会儿。无奈她二人是女子身,美嫁娘再夺目,对她们的吸引力也有限。人群都往楼头挤去,乱糟糟的,刘泠却是和徐时锦往外走。 “你跑什么?难得遇见一件好玩儿的事,为什么不看下去?”徐时锦问,她向来喜欢多事,越乱她越开心。 “我不想那绣球抛开抛去,砸到我和你身上。”刘泠面无表情,“是你要娶人姑娘,还是我娶?” “呃……”徐时锦低头看看自己和刘泠身上的男子文士袍,也终于失了兴趣。 两个姑娘一致往外挤,却不眨眼的,一个物件从后头飞来,抛入了刘泠怀中。 刘泠浑身布满鸡皮疙瘩,想自己运气不至于这样糟吧? 她先是被惊得怀中物事一把抛飞到地上,听得清脆声,才低头看去。却见地上碎了一地的瓷器碎片。 原来抛去她怀中的,竟是一个茶壶。 何人竟如此捉弄她?! 她冷着眉眼抬头,见自己被人潮推到了一处酒楼下,二楼窗边,坐着一华服男子。容貌清隽,手支下巴,袖子垂挂在栏杆上。见她抬头,男子笑得温柔,“不好意思手滑,砸到了堂妹。堂妹快上来,让孤……让我跟二位姑娘道个歉。” 刘泠的袖子被扯住。 她无表情回头,她身后的徐时锦笑容甜美,冲她眨了眨眼。见刘泠看她,她无辜道,“看我干什么?又不是我砸的你,你该找那位算账啊。”她手指楼上的人。 刘泠看徐时锦,“你又算计我?” “没有,这次真没有,”徐时锦笑着挽她,“真是巧合。” 不怪刘泠怀疑。 因楼上那位,乃当朝皇太子刘望。他还有个身份,是徐时锦见不得人的情郎……目前,只有刘泠知道。 徐时锦出宫后,和太子殿下的见面机会少了很多。她虽然常寻机会进宫给太后请安,却不是常能正好遇见刘望。刘泠便不得不怀疑,徐时锦是借自己一用,好找机会跟刘望见面。 但徐时锦说不是,那应该真的只是巧合吧。 只是刘泠站在楼下不动,她为什么要成全徐时锦和刘望的私会? 她和太子可不熟。 徐时锦一时看楼上窗口的贵公子,一时看掉头就准备走的刘泠,很是无奈。她拉住刘泠,小声恳求,刘泠当没听见。 这对闺蜜的友情向来是外人难理解的。 徐时锦不得不告诉她,“我正想与沈大人联系,和太子结盟,将陆家排挤出去。” 刘泠的脚步停住了,徐时锦总算告诉了她一条消息。 徐时锦笑得无奈,“阿泠,咱们现在是一路人啊。你不至于这么绝情吧?” 好吧,为了沈宴,刘泠愿意帮徐时锦一次。 刘泠和刘望是真正的堂兄妹,关系近的不得了。 他们的父亲是堂兄弟,这个关系有点远就不说了,但是两人母家同出一家。已经过世的皇后是定北侯府的嫡长女,刘泠母亲在世的时候,还要唤一声“姐姐”。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刘泠和刘望都是常见面的。 不过这两人关系不怎么样。 比起不冷不热的长乐郡主,太子殿下明显和温婉动人的徐姑娘更有话题。 上了楼,刘泠跟刘望招呼一声,就自觉坐去了窗边,把空间留给徐时锦和刘望。 她初初听了几句,刘望温声,“我出宫是借着探望陈家老爷子的机会,他家最近有些不太平……顺便去徐家,见了你姐姐,却没见你,猜你该是出门了。” 徐姑娘声音柔和,“陈家么?我还没和她们商量,独自前往有些目的不纯,待我寻了机会再说……我前几天见了韩翰林的孙女,她不小心跟我透露了一些她爷爷的书画……” 情人见面聊天能聊成这样,太子殿下和徐姑娘也算独一分。 刘泠给自己倒杯茶,觉得有些无趣。她目光放在悠悠天地间,心思飘得有些远。 徐时锦是刘望的眼睛,她和一般娇弱的姑娘,一点也不一样。 在当年,谁又曾预料到呢? 她遥想到当年,徐家本想和沈家联姻,将徐时锦嫁给沈昱。 那天天降大雨,刘泠出门,马车被徐时锦拦下。 姑娘被雨淋得狼狈,跪在她面前,目光那样渴望,“我不能嫁给沈昱,沈家欲隐退,沈昱毫无作为……我嫁给他,我的人生将一望到底,毫无指望!阿泠,我想想那种生活,便觉得可怕!” 徐姑娘和沈昱沈公子算是青梅竹马,徐家想向沈家的方向靠拢……也许徐时锦自私,她只想自己的人生,她宁可入宫博一条出路,也绝不嫁沈昱。 刘泠还记得当时沈公子苍白的脸,“徐时锦……你是个没有心的女人!” 滂沱大雨,洗刷皇城的一切。刘泠进宫,在陛下跟前说了话,徐时锦得以入宫。 那不是一条好路,顶多能让徐时锦正大光明地离开沈昱。 那条艰难的路,却被徐时锦走出了今天这种场景。只是她,是否还记得沈昱? 因为沈宴的缘故,刘泠最近常想到当年这桩事。 沈昱对徐时锦失望,更对她刘泠憎恶。她至今记得徐时锦当年的挣扎,还有沈昱那冰冷的眼神。 那时她无牵无挂,满心无所谓,甚至觉得痛快。有人厌恶她,也挺好的。 刘泠再喝杯茶,她越大感觉到,凡事皆有因果,当日之因,如今必然爆发…… “阿泠,殿下在问你话呀!”徐时锦推了把她。 刘泠疑问回头。 太子殿下温文尔雅,对她笑。这种笑容,与徐时锦何等相似,“我听小锦说了阿泠和沈大人的事,孤很为你欣慰。若有难处,可随时向孤求助。你帮小锦良多,孤绝不亏待你。” “嗯。”刘泠反应冷淡。 “……”刘望额角微抽,与徐时锦对视一眼。这个无动于衷的反应,油盐不进,真不愧是能打动沈宴的人。 刘望笑,“孤方才与小锦相商,七夕那晚,阿泠过来一起玩吧。哦,孤也会叫上沈大人。” 刘泠扬眉,这两人又拿她当掩护。 她欲拒绝。 刘望漫不经心说,“七夕那晚民众出游太多,顺天府派人维护治安,却是人员不足,向锦衣卫借了人。阿泠,那日,沈大人恐怕很忙。” 徐时锦亲切地搂住她手臂,叹道,“谁让陛下喜欢锦衣卫呢?什么他们都能插一脚。可见良辰佳节,阿泠却要一个人,我心中也舍不得。” “说那样多废话干什么?”刘泠瞥她二人一眼,“我会去的。” 徐时锦和刘望虽然主要是利己,但能照应到刘泠,刘泠也接受。 这应该是徐时锦的主意。 她这个好友便是这般,一边用你,一边给你好处。把自己的真心掩藏在心计中……世人多厌恶这样工于心计的人,谁又能看到她藏在深处的温良心一颗? 刘泠望着太子殿下:他能看到么? 七夕那晚,太子殿下来侯府接刘泠出门,让老侯爷惊奇得不得了。太子殿下和阿泠的关系有这么好么? 他倒是没乱想:毕竟这是一对血缘关系亲得不得了的堂兄妹,又不能嫁娶。 反正阿泠出去散散心也好。 等到市集时,沈宴和徐时锦已经等着他们。沈大人面色淡淡,徐姑娘的脸色却很僵硬。 待见到刘泠,她凑过去咬牙切齿,“说好的沈大人来接我,毕竟我们两家关系不错,他接我,虽然长辈们会有疑惑,但肯定没有殿下造成的效果轰动……结果他根本没来!他说忘了!阿泠,沈大人是那种忘性大的人?” 刘泠看那边说话的两个男人一眼,反问徐时锦,“那你是怎么来的?” 徐时锦眼有狼狈之色,对于她这种时时注重仪容的人来说,是何等的不容易,“我厚着脸皮自己出门的。” 刘望笑,拍了拍好友的肩,轻声,“你看,你利用我,终有一日,有人为我报仇。小锦,不是什么事都在你的预料中。” 徐时锦一愣,而刘泠已经越过她,走向沈宴。他们说了几句话,沈宴就和刘泠走了。他们走向黑夜中灯火通达的地方,一前一后。 烟花在头顶绽放,那两人站在一起,背影美好。 她看到他们并没有走得很近,有时中间的距离几可走马。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他二人是一处的。他们两人之间有根线,在拉着双方。又柔又韧,却绝不断裂。 徐时锦有些羡慕。 “走吧。”刘望站在她身后,“稍后我们还要见一个人。” “好。”徐时锦垂下头,温婉无比。 这就是她和刘泠的区别。 爱不爱,爱多深,其实都有感觉的。只是不愿意承认罢了。 沈宴和刘泠还是走一块的,要真是站十万八千里,这里人这么多,很快就能冲散他们。 刘泠在前面走,逛的认真。比起她,沈美人就显得随意很多。 “你觉得这个好看么?”刘泠拿着一根簪子,问身后沈宴。 “嗯。”沈宴漠声。 刘泠回头瞥他一眼,就付钱买了下来,一转身,簪子送到了沈宴怀中,“送你的礼物。” “……”这是女式簪。 沈宴笑了一声,意识到刘泠对他敷衍态度的不满,之后就用心了很多。 只是沈大人确实对逛街不感兴趣。他只不紧不慢跟在刘泠身后,看她逛的兴起。 “是不是很无聊?”刘泠问。 “嗯……还好。” “你不喜欢便直说,互相勉强很容易厌恶。”刘泠蹲着看一个老伯伯烧陶瓷,淡淡说道。 沈宴看她,她是真没生气,真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 沈宴摸一摸她的发顶,真是个让他喜欢的姑娘。 他吸了口气,“我去那边站一会儿,你自己玩。” 刘泠抬头看一眼,沈宴指的地方就在摊位后面的柳树下,没有几步路的距离。她点头,重新低下了头,看烧陶瓷的过程。 离人群远了点,河边小风吹拂,沈宴昏沉的头舒服了点。他已经三天没睡了,头有些疼,逛街对他现在的状态来说,实在勉强。 陪刘泠逛一会儿,沉闷的空气夹击,又没有吃饭,他实在不太舒服。 靠着柳树,沈宴目光清淡地看刘泠,灯火微光下,她侧脸明白,睫毛翘起如蝶翼。浮浮沉沉,实在姿色动人。 刘泠抬头,对上沈宴审度一样的目光,无声地回应她。她再次低下头去,修长的脖颈雪白一段,弯下去,天鹅一样。 沈宴发觉自己的目光有些变,喉头发干,他转过了视线。 眼睛落在河面上缓了一会儿,再看去时,竟看不到刘泠的身影。 沈宴的气势一瞬间变化,如宝刀出鞘,站直了身。直到听到少女在背后的声音,“听说这个很好吃,你尝尝。” 他背脊一僵,又放松下去。回头,看到刘泠端着一碗面站在他跟前。 他那种眼神,让刘泠一惊。顿一下,刘泠问,“怎么了?” “……没事。” “怎么了!” 沈宴微笑,他差点忘了刘泠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脾气。他揉一揉她的头发,“看你好看。” 这样一说,沈宴和刘泠一呆,都有些想起当初刘泠百般勾他时的事—— 她问他,“你看我干什么?” 他说,“看你丑。” 却有一日,沈会对刘泠说“你好看”。 气氛一时温情缱绻。 两人你一口我一口地分享完了一碗面,味道不算好,却正好填补沈宴的饥饿。 他从没跟她说自己没吃饭,她却好像知道一般。 一个人只有眼睛一直看着你,才会对你了如指掌。 沈宴看刘泠,刘泠指着河面,说,“我们也去放灯祈愿吧。” 沈宴“呃”一声,这个,他也不信。但他却应了好,陪刘泠一起去买灯。 刘泠仔细地在河边摊前挑选,好容易选了一盏荷花灯。花瓣共有十八重,一层卷一层散,灯火分散,很是耀眼。 “选好了?”沈宴问后,随便拿过了她挑的灯旁边的一盏小灯,“我就这个吧。” “……” 刘泠不理他,自己去河边放灯,虔诚地在灯上写心愿。沈宴见她像模像样,凑上去想看,“你写的挺密啊……” 他的视线被刘泠的手挡住。 刘泠严肃地看他,“愿望写的时候不能被人看到。” “……” “你快点写你的。要虔诚一点,否则苍天会怪罪你的。” “……” 刘泠在抱着自己所有的诚心写愿望:愿我和我爱的人一生平顺,安好康健。 她停停写写,抬头放灯时,却见沈宴心不在焉地看着她发呆。她眼睛一瞪,他立刻投降,“我马上写。” 刘泠写的时候那么诚挚,沈宴居然一个呼吸间就写完了,可见根本心不诚。 刘泠哼笑,去放灯了。河面到处是灯,被灯光点缀。她的灯即使入了水,也是很夺目的。再找沈宴的……早被水冲得看不见了。 刘泠叹口气,她有心就好了。她起身时,却发现沈宴背后不知什么时候站了一个锦衣卫,正跟沈宴低声说话。 刘泠等一会儿,沈宴走向她,表情有些沉,“我……” “去吧,我无所谓。” 沈宴看着她。 刘泠淡淡道,“追慕你的第一天,我就想过这样的状况。我心脏强大,能承受这个,不必道歉。” 沈宴也许有许多话跟她说,可是时间来不及。他终是只克制地抱了她一下,转身就和锦衣卫几步走入了人群。 再也看不见了。 刘泠心中有些酸楚。 七夕啊。 她喜欢逛街,喜欢融入人群,喜欢置身热闹中。但是没有沈宴陪伴,那些都索然无味。 刘泠觉得恐怖,没有沈宴的时候,她是怎么活过来的? 为什么总想着一个人? 她望着河面出神半天,忽想起远远跟着自己的杨晔等侍卫,把人喊来,“去租一艘船,我要找一找沈大人的灯。” 郡主向来如此,杨晔等人任劳任怨,真替郡主租了一艘小船。刘泠决定要把河游一遍,一定要找到沈宴的灯。 河面上密密麻麻全是花灯,船行进得困难。有的撞到船上,还需要刘泠领着侍女把灯重新放回去。 一整个晚上,刘泠都在忙着这事。 人流由多到少,天转凉,夜已深。侍女们劝郡主回去,刘泠却偏偏不肯回头。 后半夜,灯火影影绰绰,只有这么一艘小船,还在行着。 刘泠终于从一团菏泽中捞出了那盏不起眼的灯,她去看灯上的字。 沈宴会写什么愿望? 他不信这些,写的愿望会不会很随意? 刘泠看到他苍拔俊逸的字迹—— 祝卿好。 刘泠心口一颤。 下面还有一行注解: 【不敢愿你得到所有想要的,只愿你得到的不再失去。一生无忧。】   ☆、第53章 爱 月光下,水道两边幽火重重,河水泛着黑色的光,或远或近的河灯撞上船舷,砰的一声细想后,又渐渐远去。它们在水中飘荡,像是影子,向未知的方向飘去。 刘泠站在船头,珍重无比地抱着那盏不起眼的灯。它的灯火已经在风中熄灭,刘泠却记得灯上写着的每一个字。 祝卿好。 千千万万遍,不过这几个字而已。 少女锦衣乌发,灯火中,她容颜静致,衣袂被风吹得扬起曲线。 在此一刻,她想到很多,心中却又无比平静。 在她心态最差的少时,无数医者来来去去,帮她稳定情绪。她身体上没有病,病的是心。她什么也不和人说,突然发作时,大家都当她是疯子。 给她看病最长时间的太医院长者跟她说,“郡主,你可以把你看到的都说给老夫听。一个五岁的孩子,又怎么可能对大人的死亡全部负责?郡主,你要学会原谅自己。” 刘泠说,“不。”她拒绝跟任何人说,她宁可被当成疯子看待。 “你这样,会自己把自己逼疯的!”老太医严厉对她说,但是那个小姑娘白着脸,却没有反应。 “你想治好自己的病么?如果你想就这样下去,就算老夫华佗在世,恐怕也对郡主的症状束手无策。”老太医换了另一种温和点的语气跟刘泠说话。 刘泠沉默着,好久,才轻声,“我想的。” 她想好起来。 快点好起来。 她虽然被拖下泥沼,可她也在积极地自救。 试着不去跟人冲突,试着用爱情来代替自己心里的空虚。试着和广平王府的人和平相处,试着成亲,生子,过大家都有的生活。 她母亲的幻影长年累月地跟随她,她一开始是那么害怕,那么慌张,那么举目无措。 她从五岁长到十五岁,没有人知道她的痛苦。太医察觉后,想她的精神出现了问题,需要的是关起来,再不要跟任何人接触;亲人听到后,第一想法就是“你一定是心虚”;疼她的外祖父知道了,会觉得她太可怜,更加怜惜她。 那些都不是她要的,都是她所厌恶的。 她便用另一种方式去治自己的病。 去出海,去西北,去塞外。她骑着骆驼在夜晚的沙漠着走过,在大草原中参加过慕达大会,也跪过一百零八级台阶,摇着转经筒,去向菩萨低诉自己的愿望。 愿我平顺。 愿我长寿。 愿我一生如意。 她对命运是那样的信任。 而在某一天,一个不相信这些的人,却许了这样的愿望。 【我想要一个人,我怎样他都不会离我而去。我独自走在雨打风吹的寂寞林,却满心炽热,因我知道,他在等着我。】 生如长河,旧日的希冀一再实现。 刘泠转头,向那片黑沉沉的夜雾中看去,好像能看到沈宴的身影一样。 她心中涌上许多情绪,江河奔涛般在她心口乱撞。她眸子湿润,抱着那盏河灯,再也不想丢开。 “郡主,咱们什么时候回府?”身后的侍从小心翼翼问,既然已经找到了想要的东西,就回去吧?不要让老侯爷太担心啊。 “派人回府,爷爷问起的时候就说,我睡在自己的府上,今天不回去了。” “是……但是郡主要去哪里?” 刘泠没有回答,下船后,她把河灯重新顺水放下,自己上岸后,沿着水道行走。一开始杨晔等人不知道她去哪里,目的地越来越明朗后,杨晔忍不住咳嗽,“郡主,沈大人被叫走,应该很忙,没空见郡主吧?”见刘泠不为所动,他再道,“这么晚了,沈大人也不一定还在北镇抚司啊。” “我知道。”刘泠答。 她知道,但她还是要去看一看的。 沈大人肯定在北镇抚司,不然他会回去找她。他没有回去,说明他不得空。当然也有可能已经到了后半夜,沈大人认为她已经回去了,就不过去打扰她…… 虽然有那么多种可能,刘泠却还是固执地坚持,沈宴一定在北镇抚司。 “我不去扰他,不去烦他,就是远远地看他一眼。”刘泠对自己这样说。 她从晚上走到天亮,穿越大半个邺京,只是怀着一颗想见他的心。 她的灵魂好像高高站在半空中,俯视着她的*,回忆着这么多年的经历。 她有许多话想跟沈宴说,千言万语。她心怀激荡,却觉得任何贫瘠的无言,都难以说出沈大人带给她的欢喜。 她走那么长的路,像一个从黑暗走向光明的过程。 【可我知道我配不上他。】 人总是这样,所吸引你的那个人,他那么好,你总是配不上他的。 虽然配不上,却总是在奢望。奢望真是一件人自身都没办法控制的事。 一整晚将时间耗费在这里,刘泠自然有些显而易见的疲惫。那疲惫让她心跳不正常,走得很辛苦。但是比起能见到沈宴的快活,那些全都显得无关紧要。 走了很远的路,当刘泠远远看到北镇抚司时,觉得是那样亲切。她站在巷口,月光清清,她望着那个方向出神。 想夜夜站在他门前,夜夜站在他窗下,只为等他对她笑一笑。 北镇抚司门楼高耸,门口的两只石狮威武,大门紧闭,偏门开着,红色灯笼在风中飘摇。 杨晔上前,便要为郡主去叫门,却被刘泠喊住。刘泠说,“我只想看一看他,不想去打扰他。” 她站在巷边的大槐树下,依偎着树身,缓慢地滑下,坐了下去。尊贵的长乐郡主,在哪里都尽量保持着完美的仪容。恐怕这是她第一次,坐姿如此随意。 黑魆魆中,眉眼姣好的少女坐在绿树下,双膝并拢,手抱着腿,下巴磕在膝盖上,黑葡萄一样的眼睛,盈盈地盯着北镇抚司门口。 刘泠心里很平静,她只想这样看一眼。 一直跟着郡主的侍从和侍女们彼此互相看一眼,心中都颇为无奈。谁能阻止郡主呢?没有人。他们只好站在不远的地方,等待郡主。 天在一点点发生变化,月亮的光渐渐淡了,东方另有一片白光,挡住了月亮的清辉。天色由暗转明,每一刻,都能感觉到那种变化。 七十二阙楼台前,莲花保哥层层开。这句诗,讲的是邺京初晨的景象。青铜大钟来自皇宫的钟室里,声音宏达,如波浪般,以皇城为中心,向四周一圈圈荡开,钟声传遍整个邺京。 与此同时,红日升起,晓风吹散夜间薄雾,邺京从睡梦中醒来,在集市的小贩还未进城时,官员们着官府,根据四象变化提着灯笼,等待去上朝。 北镇抚司的正门,在刘泠一眨不眨的目光中,开了。数名锦衣卫从门口出来,衣装齐整,是上朝的架势。 他们走的是另外一个方向,刘泠一行人没有挡他们的路。很快,刘泠的眼睛出现了她一直期待的人。和众同僚往外走,沈大人不急不缓,走在众人之后。但他的仪姿却是最好看的。 当远远看一个人,面容皆看不清,他给人的那种感觉,举手投足的那种魅力,便是最吸引人眼球的。 沈大人就是那种会发光的人,走到哪里,大家都会看到他。 刘泠站了起来,目光晶亮,眷恋而痴痴地望着那个青年看。她等了一晚上,好像就为了看这一眼。 在一点征兆都没有的时候,沈宴突地抬头别眼,向刘泠所站的方向笔直地看来。 刘泠愣了一愣,目光与沈宴对上。 他目色黑幽而平静,没有多余的东西。 刘泠却记得他对她的好。 两人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对望,目中有太多的情绪流转。 沈宴离开他的同僚,大步向刘泠的方向走来。刘泠本已平缓下去的心跳,再次随着他的走来而剧烈跳跃。 她很欢喜这个人! 无比欢喜这个人! 她想跟他说很多话…… 沈宴站到了她面前,他那么高大挺拔,刘泠需要仰着头,才能看到他。他盯着她半天,平淡的眼神在一点点发生变化,变得有些复杂。 他伸手,放在她头顶,轻轻拂去她发间眉上的露珠。 沈宴声音微哑,“你等了我一晚上?” 只要有一点蛛丝马迹,都别想逃过沈大人的眼睛。 入目所及,刘泠站在树下的光晕中,,专注地望着他。他摸到她发间的湿润,看到她微白的脸色,沉静的眉眼,就已经猜出了大概。 沈宴心头如被一双手揪住,刺痛难受。又有一把尖锥,血肉被持续地割着。只要一想到他在北镇抚司尚有休息片刻的时间,刘泠却等了他一晚上,沈宴便觉得从喉头开始,五脏六腑都在焚烧,心脏变得不是他自己的了。 刘泠手心出了汗,她对他有些紧张地一笑。她开口,“沈大人,我有话问你……唔!” 她的杏眼瞪大。 因沈宴向前,将她推在了树上,俯身亲了下去。 轰! 看到这一幕的杨晔等人面有尴尬之意,连忙转身,并顺便尽责地帮郡主和沈大人挡住了远方向这边看来的锦衣卫的目光。 刘泠后背抵着粗糙的树干,肩膀和腰被沈宴抵着。她的下巴被抬起,唇被迫地迎合他。时间这样长,口中的温度一点点上升。 刘泠面红耳赤,睫毛紧张又飞快地缠着。沈宴的呼吸滚烫,舌根缠着她,让她渐觉得有些疼。这样的吻赤诚而热烈,又带着情深比天,刘泠一时抵挡不住,整个心神被沈宴牵着走。 这样的吻,前所未有,他才一挨上来,刘泠便手软脚软,身子向下滑去,幸好细软无力的腰肢被沈宴握住,她才没有真的丢人丢到底。 很长时间的亲吻,也或许并没有多久。但心跳这样快,呼吸难以接济,当沈宴的唇离开她时,刘泠大脑空白,除了整个身子被沈宴所控,她早忘了自己要说的话,自己的目的。 她用一双雾蒙蒙的眼睛,呆呆地看着俯眼看着她的沈宴。他的脸也红了,眼睛亮得她承受不住。 她的手里被塞了一个冰凉的东西。 耳根被沈宴最后亲一下,“有话一会儿再说,你去我府上等我。” 他退开,再看这个被亲得痴傻的少女一眼,终是转身走了。是这样遗憾,他多想一直亲下去,他多想时间再多一点,他多想把刘泠揉到自己的身体里……但是他不能。 没有时间。 沈宴第一次对上朝之事升起了烦躁抗拒的情绪。 沈宴离开后,刘泠就无力地滑落,坐在了树下。再过了好一会儿,意识到那些人已经走远了,她才深吸口气,拿出手中被沈大人塞过来的物件看。 这是能证明沈宴锦衣卫身份的腰牌。 当日在江州,刘泠拿到的腰牌,便是这块。当日,她还用这块腰牌威胁过沈大人,要求沈大人必须如何如何。在从江州回邺京的路上,刘泠把腰牌还给了沈宴。没想到现在,沈宴又把腰牌送到了她手里。 刘泠嘴角上扬,笑容舒展。 沈宴的府邸……她从来没去过。 杨晔跟她提起过,沈宴少时加入锦衣卫后,就从沈家搬了出来,自己一个人住。这么多年,他一直是一个人住的,那座府邸是独属于沈宴的,连他父母都不欢迎。 这样一个人,却愿意让她过去,让她等他。 她肯定去的啊。 再等了一会儿,刘泠整理了下仪装,便起身,和自己的属下去沈宴的府邸。沈宴的府邸同样在贵人居住的西北方向,但和沈家仍隔了三条街,距离一点也不近。刘泠到这里,就知道平日若是无事,沈宴是不回沈家的。 他的身份相当干净,一望到底。 在门口,递了腰牌,守门的两个小厮很是诧异,却仍开了门,让长乐郡主进去等候。这是常见的大宅院构造,没什么惊喜,布置得简单干练。花园尚没有练武场收拾得干净。 而引路的两个侍女,眉清目秀,容颜清明,却也称不上美人。 刘泠放了心:看惯了沈大人自己那张脸,再看惯她这样的美人,寻常的姑娘,肯定是吸引不了沈大人的视线的。她可以放心这些侍女们伺候沈宴。 侍女一路引路,细声细语,这里不能去,那里不能去,简直处处是禁地。 刘泠抬抬眼皮,本想发作,但又思及这是沈宴的地方,又把自己的火气忍了下去。她观赏这座府邸,心中忐忑。 她可以嫁给沈宴吗? 她可以成为这座府邸的女主人,代替沈宴,任意布置这里吗? 刘泠的心又沉了下去。 沈家是名门望族,近几年已经退得很干净,朝政很少沾身,陛下满意无比。就是这样明晰的出身,沈宴都不跟大家族住在一起,可见他是在刻意控制自己身边的人事来往……他又怎么会娶她呢? 她身边的人,是最复杂,最麻烦的。 刘泠又想到沈宴的前未婚妻秦凝。她以前只当那门婚事是秦凝的意志,毕竟秦凝性格比较自我。但现在想来,那门亲事,沈家也是极其满意的。 秦凝虽是长宁郡主,但她父母都不战队,不在朝政上发表意见。她母亲是长公主,沈家与其交好,又确实有很大的好处。沈宴娶了秦凝,对沈宴的仕途来说,百利而无一害。 秦凝是比刘泠更适合沈宴的人。 放眼邺京,又有谁比秦凝更适合呢? 刘泠有些明白沈宴的父母为什么希望秦凝和沈宴和好了。 她站在窗前,呆望着外边景象。多多少少,乱七八糟,相干的,不相干的,全在她脑海里转了一圈。她掐着自己手心,面色冷淡,渐渐生了不管不顾的想法。 沈宴若是想娶她,她牺牲一切,牺牲所有,也一定嫁他! 她会为这段婚姻牺牲任何东西! 只要他点头。 再说沈宴,早朝上的心不在焉,他不断地想着刘泠。一会儿是昨晚被他抛在大街上、站在灯火阑珊中的刘泠,一会儿是等了一晚上、在北镇抚司门口等着他的刘泠……他胸中不觉砰砰直跳,一心想立刻回去,与她见面。 沈宴向来严于律己,在锦衣卫当值的数年,这是他第一次请假,让上峰吃惊无比。但想到沈宴已经忙了许久,他的上峰大手一挥,爽快准假。 下了朝,沈宴就快马加鞭,一路往回赶。 他觉得自己像个情窦初开的少年郎,满心满眼都是爱人的一嗔一笑,这让他觉得赧然,胸中那把火却烧得更为剧烈。 他一时怕自己扑空,刘泠已经走了,一时怕自作多情,刘泠根本没有来……这哪里是平常的他呢! 到了府,待见到杨晔等人,沈宴才定了心神,确定刘泠在。 他稳了情绪,才向偏厅的方向去。行过蜿蜒的水池,他走过游廊,首先看到绿叶蔓蔓中,刘泠站在窗口,看着湖心凝望。 她的眼神,让他心里一顿。 再次想到她数度无意识轻生的举措。 刘泠抬头,看到了站在廊上的沈宴。她的表情有些迟钝,过一会让才舒缓,眉眼展开,露出淡淡笑意,向着他绽放。 沈宴走向她。 隔着一道窗,两人对视。 刘泠开口,“你觉得我可以爱你吗?” 不仅仅是喜欢,而是爱。 她认真地问他,她深深为此困惑。她觉得自己不配,但她又喜欢。 所以她问他。 她不知道他有没有听懂她的意思……刘泠抿嘴,有些烦躁。 站在窗下的沈大人探身,伸手拂开她面颊上的发丝。他在她额上轻轻一吻,平声静气,语调又带着不为人知的温柔—— “你这样年轻,你可以爱任何你想爱的人。”   ☆、第54章 要来邺京的人好多 沈宴请了假,多出来的一天时间,被他和刘泠用来睡觉。一个好几天没睡,一个彻夜无眠,站一起情话诉说半天,都觉得补眠更重要。 沈宴给刘泠安排了客房,刘泠眉头极其轻微地蹙了一下,看着沈宴的眼神,幽静空落,所有情绪皆被无情斩杀。 她又用这种眼神来博同情了…… 沈大人笑一声,无情地推着她往门外走,“刘姑娘,你是不是觉得我会无条件满足你的所有要求?” “当然。”刘泠尚沉浸在开怀到极点的情绪中。 门关上了,“那你真挺需要睡一觉冷静冷静的。” 刘泠站在门口,看着那扇重重关上的门,颇觉心酸。 这就是刚才还温柔地跟她说“你可以爱任何你想爱的人”的沈大人。 他前一刻对她那么好,下一刻就不肯陪她睡…… 刘泠淡定自若地转身:嘚瑟什么?骄横什么?她自有法子对付他。 沈宴褪了外衫,想着刘泠。他想早上初见时,发现她等了他一晚上,那时的心情……他还没想多久,笃笃笃的敲门声响起,有节奏而不间断。 沈宴:“……”继续解腰带。 刘泠清澈的声音就在门外,“沈大人,我睡觉时,管谁借衣服?你家仆人么?” 沈宴:“……” 门被执着地敲下去,“沈大人,我发现你家地方太大,路不好走,我可能迷路。” 沈宴:“……” 刘泠低声,“你知道我比较低能的,沈宴。” 沈宴是真被她逗乐了。刘泠确实有点低能,维持着贵女的光鲜,其实她很多东西都不会。伞面陡地撑开的动静,都能把她吓一跳,误以为是什么在手里炸开。 她女红也不好,烹饪也不行…… 但是刘泠头昂的高高的,骄傲得不得了,从不承认自己不行。沈宴一说她,她就冷笑——“你别逗我,这么简单,我怎么会不会?” 然后为了爬床的目的,她居然把自己的缺点给暴露了……这么拼,沈美人都不好意思为难她了。 沈宴开了门,“不识路?需要我亲自送么?” 刘泠平静地“嗯”,转过身,等沈宴指路。结果沈宴半天没动静,她疑惑回头,他伸手勾着她衣领,把她往屋里扯。那力气大的,那语气严肃的,“走错方向了。” 关上门,刘泠茫然,看沈大人对她笑,“满意不?” 刘泠道,“你好像误会了,我是很矜持的一个人。” 沈宴嗤笑,他才要说话,就见刘泠往门口走,“我只是简单问路,你不愿意就直说。我离不开你么?别逗我笑。我不会屈服于你的淫,威的。” “……”他的淫……威。 沈宴愣愣地看刘泠潇洒自如地推门而去,渐渐行远,且一去不再回头。 作成这样。 然后……她把他勾的,都有点睡不着了…… 刘泠回到客房,舒服地洗漱,换了衣梳了发,门砰的被推开,伺候她穿衣的侍女一声惊呼,全都吓了一跳。 只有刘泠镇定如初。 沈宴走向刘泠,面色黑沉如低墨,拉住她手腕,“走。” 刘泠才不走。 沈宴看着她冷色眼眸,无奈地笑,“我输了,是我离不开你,可以跟我走了不?” 刘泠这才展颜,乖乖跟他走。她这么跟羽毛似的一撩再撩,沈大人果然还是跟她认输,真好。 两人留下一群大眼瞪小眼的仆人,回沈大人的主屋睡觉,相拥而眠。这一睡,就从上午一径往下午睡去了。 帘子拉着,有风夹带泥土香出来,还听到沙沙的声音。刘泠醒来,迟钝半天,轻轻拉开沈宴搂着她的手臂,爬下了床。 她披衣起身,到纱窗下,看到绿纱如云后,淅淅沥沥的小雨已淋湿了地表,天也阴沉沉的。 如此静谧,觉得天地间就剩下她一人独醒般。 空气中弥漫着青草和花香,刘泠回身,趴去床头,盯着青年的睡颜看。他柔软的发,浓黑的眉目,挺直的鼻梁,润泽的红唇。他和她刚才在梦里看到的一模一样,眼下却有乌青色。 沈美人一定很困,不然不会她都开始摸他眼睫毛了,他还没有醒。 刘泠盯着他看半晌,也许是美人秀色可餐,她看着看着,就……看饿了。 “……”刘泠想,原来我如此饥渴? 她想凑过去亲一亲,又怕惊扰了美人,最后无奈坐起,面无波动地想了半天,决定还是去找点吃的吧。 同时她想到沈宴,他也跟她一样,一天没吃饭了。嗯,这种时候就是发挥女性才能的关键时刻。 抓不住他的胃,抓住他胃的边边角角也是好的。 刘泠叫上侍女,去后面的小厨房亲自掌厨。 府上的侍女们在经过一天的刺激后,在长乐郡主身边人马的洗脑下,几乎已经接受长乐郡主未来女主人的身份。看郡主颇有大将之风地站在厨房里,指挥人洗米淘菜,众人激动:看未来女主人这架势!一看就贤惠的不得了!沈大人终于等到了自己的春天。 郡主的侍女们则无言:大家真是高看我家郡主。 果然刘泠挽起袖子,开始一展厨艺时,众人无语凝噎:原来长乐郡主只打算熬一锅粥么?好是白白期待。 刘泠冷眼:熬粥怎么了?她是深思熟虑很久才决定熬粥的!毕竟沈美人肠胃不好,粥才是最适合他的! 厨房这边忙碌得热火朝天,忽有一中年女子声音响起,饱含疑惑和不喜,“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刘泠起身,往外看去。门口有一群颜色鲜艳的侍女们簇拥着一位中年丽人,她眉目若烟笼,清淡含雾,却也有雍华之贵气。 仆人们连忙恭敬请安,“夫人好。”又有管事的来介绍刘泠,“夫人,这位是长乐郡主,乃少爷的,咳咳,好友。” 夫人?少爷? 刘泠打个激灵,脑子轰的一下就炸开了。 好友? 妇人同样听出了弦外之音,眉头一下子就皱得更紧了。 按理,任何人见了刘泠这样的身份,都应该先给刘泠行礼请安的。但一想到面前这位美妇人是沈宴的母亲,刘泠哪里敢受这个礼? 这位说不定是她的未来婆婆! 刘泠连忙上前,摆出一副最讨好的笑容,“沈夫人……初次见面……” 沈夫人尴尬地侧身,可不敢受郡主这么贵重人的礼。她问,“郡主为什么会在宴儿这里?我记得他跟我保证过,绝不给我胡来!”沈夫人的脸色和语气都不是很好。 “我只是帮沈大人一点忙……” “哦,帮他做饭?”沈夫人笑意有些嘲讽,虽然克制得很好,“宴儿不过一个小小锦衣卫,哪里敢劳烦郡主。” 刘泠无言,她很是难堪。她能明显感觉到沈夫人对她的不喜,这其实也正常,任何一个姑娘,都不该出现在这里。 可是她该怎么说呢? 说什么都是错。 刘泠的侍女不忿,想呵斥沈夫人,却被刘泠看一眼而不敢说话。 沈夫人确实心情很不好,沈宴不在府上住,她每隔段时间,都会过来看看,帮儿子理一理内宅的事,好不影响儿子的事业。 谁想到她会在沈宴这里见到一位郡主?! 她转身,冷肃道,“把宴儿给我喊过来,我要他给我说清楚这是怎么回事!”她口气越来越生气,“他冲撞了郡主,今天就跟我回沈家,别想再搬出来了!” 沈夫人简直是说什么就是什么,立刻吩咐人去收拾沈宴的行李。 “住手!”刘泠打断,走到沈夫人面前。她带着威压的口气将沈夫人吓一跳,意识到自己说话太冷,刘泠让自己勉强露出一个温柔的笑,“沈夫人,沈大人没有冲撞我。他……” “……”刘泠的笑好像给鸡拜年的黄鼠狼一样虚假。 沈夫人的笑容同样勉强,“郡主,这是我们沈家的事,就不劳您费心了。天色已晚,郡主留下来用膳吧。” 那种全方位的不喜,让刘泠无处遁形。她淡声,“不用了,我还有事,先告退了。” 沈夫人“嗯”一声,刘泠才转身,她就以比刘泠更快的速度往外走去,“把宴儿给我叫出来!我有话问他……” 沈夫人的声音很高,明显是因为太过激动,难以克制情绪。 刘泠忍了半天,还是没忍住,“沈大人好几天没睡觉,他很累,沈夫人能过会儿再喊他,让他先好好休息么?” 沈夫人瞥她一眼,“宴儿的身体我比你清楚……”她声音还是没压住。 “郡主、郡主!”灵犀灵璧在背后一个劲地扯郡主,希望她克制,不要闹翻了。 可是面对沈宴的事,刘泠努力地忍,还是爆发了,“闭嘴!谁也不许说话!若是惊扰了沈大人,我决不饶恕!” 沈夫人:“……” 她万没有想到在儿子的府邸,她还要看另一个女人的脸色行事。 沈夫人的脾气也称不上好,“郡主,你是要多管闲事了?” “沈夫人有什么问题冲着我来,不要扰他。”跟沈夫人冷了第一次脸,之后的坏人,刘泠就做的顺了很多。 “我不扰他!好,我一定不扰!”沈夫人脸色难看,向外走去。 刘泠跟了几步,就发现沈夫人并不是往后宅的方向去,而是……过了一会儿,神情忐忑的侍女来报,说沈夫人被气走了。 第一次见面,她就成功把沈宴的母亲给气走,真是一段愉快的经历。 刘泠蹲下身,沮丧至极。 她想,她大约是嫁不成沈宴的了。 一直到戌时,沈宴才睡醒。他起来时,发现刘泠还坐在屋中。他一起身,她立刻上前,亲自伺候他穿衣。虽然中途搭错了好几次玉扣腰带,到底是刘泠亲自所为。 她细声细语,“你饿不饿?想吃什么?我给你写了份菜单,你看看……” 她转身,手被沈宴拽住。沈宴把她拉回去,低头看她眼睛,“你又怎么了?” “……我做了不好的事。” 沈宴“嗯”道,“什么事?” “……你能承受的极限在哪里?” “你填了我家的湖?烧了我的房子?打了我的手下?偷看了我不许你碰的卷宗?”沈宴一口气问了不少。 刘泠低着头,心沉得好厉害。原来沈宴不许她做的事这么多…… 她越发觉得自己要嫁不成他了。 沈宴只是或真或假地逗她,没想到把姑娘引得头越来越低。更严重的是,他感觉到他捏着她下巴的手,啪一声,有湿润的液体溅上。 他表情淡了,“没事,这些我都不怪你。” 她的泪水还在往他手上打。 沈宴心情有些烦闷,“还是更严重?”他停顿一下,“只要你不是背着我偷人,我都不怪你。” “……”刘泠完全没有感受到沈宴的安慰。 一开始哭,就停不下来。刘泠鼻子一酸,泪水滴答掉,越想越难过。她若是嫁不成沈宴,该怎么办? 她当时应该忍一下的…… “……你哭什么啊。”沈宴轻轻叹了口气,心软的没办法,伸手把她抱去怀中,强行逼她抬头,从她袖口拿帕子给她擦眼泪, 却越擦越多,简直擦不完。 沈宴逗她,“你看这样怎么样,我就算背着我偷人,我也不打你揍你?” 刘泠还在哭。 原来姑娘家的泪水这么烫,他的心忽冷忽热,也跟着疼起。 沈宴道,“好了,不光不打你揍你,我也不骂你了好不好?” 刘泠狠狠地瞪他,她这么伤心,他居然还逗她玩! 沈宴笑,“你不会还要我再送你几个男人玩吧?这个,只要你不哭,也不是不行。” “……噗。”刘泠终于被他逗笑了。 一笑,那点儿伤感,再也找不回来了。 沈宴拿帕子把她面上的泪水揩干净,面无表情,“刚才跟你开玩笑,别想背着我偷人。” “我才没有背着你偷人!”刘泠反驳。 “那说说,你到底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 刘泠心绪稳定,低声,“我把你母亲气走了。” 长时间的沉默,沈宴“哦”一声,情绪冷淡。 刘泠抬头,奇怪地看他一眼,以为他没有听明白,就一咬牙把下午发生的事,详细地说给沈宴。 同时,她也抱着微弱的希望:沈宴能想办法,帮她和沈夫人调解关系。 结果沈宴听完,就着茶壶倒了盏凉茶,他坐下,沉吟半天后,抬头对上刘泠等待许久的眼神,“我有些饿了。” “沈宴!”刘泠咬牙切齿。 看她面如冰霜,沈宴低低一笑,招她坐过来,无谓道,“没事,我娘就是这样,一会儿就没事了。” “她跟你说我不好的时候,你要……” “她不跟我说的。” “她叫你回沈家住……” 沈宴脸上的笑容放大,揉一揉怀里娇软的姑娘,觉得她真是关心则乱,“小阿泠,你被我娘骗了。她从不会叫我回家住的。” 刘泠眼睛瞪大,她被沈夫人骗了?!可当时,沈夫人明明很凶啊。 “怎么说呢,”沈宴斟酌语气,“我爹娘有些怕我,他们不敢怎么扰我。” “……”世上竟有如此奇葩绝俗的父母子女关系。 但据沈宴说,他们家就是这样的。从小,沈宴的父母都怕沈宴板脸。儿子脸一沉,这对父母就顾左右而言他。 “原因呢?” “他们比较胆小。”沈宴面色掩过几许不经意的尴尬和狼狈,漫不经心地回答刘泠。 怕刘泠还要继续问,他强制性地转移话题,“我会娶你,肯定会娶你,你不要多想。” “……嗯,”刘泠搂他,“我不会成为你的麻烦,真的。” 当刘泠这么说的时候,沈宴只是心中一笑,他并没有料到刘泠心里已经为他下了一个很大的、壮士扼腕般的决定。 她宁可一无所有,也义不容辞地嫁他。 但是,刘泠皱着眉,“沈大人,你能告诉我,该怎么说服你父母,跟你父母和平相处么?你那么忙,没有时间,我想代替你尽孝心,帮你说动你父母,让他们喜欢我这个儿媳。” 她心里不安,因为她从没有跟父母和睦相处的经验。她的那些经验,都导致糟糕的结局。这让她小心翼翼,生怕得罪了沈宴的父母,或把二老气出什么问题。 “你不用改进什么,今天怎么做,以后还怎么做就行了。”看刘泠不解,沈宴沉吟,“我爹娘,唔,他们是一对纸老虎。” “……你什么意思?”刘泠警惕后退。 沈宴笑,“就是你想的意思——多发发火,多用用郡主的身份碾压,他们就会点头了。” 刘泠怀疑看他,她不相信。非但不相信,她也不想这么对沈宴的父母。看在人家生养了这么优秀的儿子身上,她也舍不得欺负那对夫妻。 沈宴就挑挑眉,随她了。 刘泠却在想,那以前,秦凝是如何取得沈宴父母的喜欢的?真的像沈宴所说,秦凝天天作恶么? 一想就不可能啊。 抬头轻轻看沈宴一眼,刘泠决定自己想办法,不去问沈宴。他们互相尊重,谁也不问谁过去的情事。 当天回到侯府,刘泠就叫杨晔想办法打听。但这毕竟是人家私人的事情,外人怎么打听得出来?况且过了那么多年,长公主府上肯定也不高兴有人打听这样的事。 刘泠迟疑,她要为这样的原因,去见一见秦凝么? 毕竟那是沈宴的前未婚妻,刘泠心里还是有些不自在的。 但是一想到沈宴,刘泠又生了勇气。 很多年前,刘泠见过秦凝。但那时她还小,心思也不在上面,现在早已忘了秦凝的长相。 但想来能配上沈美人的姑娘,定是位一等一的美人。 刘泠认真打扮自己,务必让自己达到艳压群芳的程度。她以前精心打扮,是为了每天能惊艳一下沈美人。结果不知道沈美人有没有被惊艳到,她现在却要去惊艳沈美人的前未婚妻。 这狗血的人生! 刘泠本就是美人,再添些颜色,出门后,侯府的人都被她明艳耀眼的美丽闪了一下。 老侯爷把外孙女叫过去,心里咯噔,面上笑呵呵,“阿泠打扮得这么美,是要去见谁?” 刘泠最近总往外面跑,老侯爷早有怀疑,如今看她打扮得这么美,真是心凉如冰:是哪个臭小子骗走了他乖阿泠的心? 刘泠毫无压力地回答,“爷爷,我去拜访长宁郡主。” “……秦家小丫头?”老侯爷才是真正熟悉邺京圈子的,外孙女一说,他就能对上号,不禁笑了,“阿泠也知道秦丫头快回京了?唔,你们倒是性格相投,若不是她走的早,你们还能交个朋友。” “啊?”刘泠惊奇,秦凝不在邺京么? 在外头大太阳下急得团团转的杨侍卫无奈极了:郡主,你有没有认真听过属下汇报长宁郡主的事啊?她五年前抛弃沈大人后,几乎就没回来邺京过啊! 顺便在刘泠恍惚地从老侯爷屋里出来后,杨晔再次提醒这个不上心的郡主,“郡主,到时你跟长宁郡主交际,千万别说错话啊。” “说错什么话?” “长宁郡主只是跟一个江湖人走了,但她并没有嫁人,邺京一直没有她嫁人的消息。” “……”刘泠瞬间不想跟秦凝交流感情了。 一个没嫁人的姑娘,万一还惦记着她家沈美人那可怎么办……毕竟秦凝有沈宴父母的支持,本人又反复无常,很难说清楚她不动心思。 她家沈美人这么好,谁都不许碰! 在刘泠为沈宴头疼的时候,从江州到邺京,标记是广平王府的马车也日夜兼程地走着。除了生病的小儿子,广平王夫妻,还有两个二女,都坐在马车中。 广平王妃目光痴痴地看着邺京的方向,随着一日日靠近那里,她眼眸湿润,心潮难平:十年了!已经十年了!她终于再次踏上回邺京的马车! 她想念年迈的父亲,也想念兄弟姐妹。她想念她的亲人,日夜难眠。 只因为在姐姐死后,嫁给了姐夫,所以一生难以得到谅解……可是已经十年过去了! 她还有几个十年能熬下去呢? 广平王拍拍妻子的手,安慰道,“别怕,我会恳求岳父大人,让你和亲人相见的。” 广平王妃摇摇头,拉着丈夫的手,温柔劝,“还有阿泠,你不要总跟她生气。她还是个孩子,又是姐姐留下的……”见丈夫目色晦暗,她没有说下去,“你总吼她,她又怎么知道你疼她呢?阿泠是个任性的孩子,我们更应该包容她。” 广平王沉默,良久后苦笑,“若是能够,我又怎愿意和她走到今天的地步?我说的所有话她都不听,她总觉得我在害她……她也是我的女儿。天下怎么会有她以为的那样残忍父母呢?” 广平王妃静默不语,这些年,她总想着阿泠……想着想着,便觉得后悔。 她若没有嫁给姐夫,阿泠也是她最疼爱的外甥女……她总想着,她和丈夫都错了。 邺京注定迎来一个多事之秋。   ☆、第55章 番外:郡主日志——追沈宴(上) 刘泠最近有些不开心,就离开江州,去邺京,顺路散散心。中途见到了锦衣卫千户大人沈宴,她想追沈宴,上沈宴。 大概是他跟人说话的架势太迷人。他长得好看,阳刚清正,眼下疤痕又自带妖气。他的好身材更不用说了,宽肩细腰窄臀,飞鱼服像专门定制的一样。嗯,实在让人移不开眼。他的缺点就是不怎么给刘泠好脸色。 刘泠去感谢他的救命之恩,说:沈大人,你看你救了我一命,我太感谢你了。你的出现恰到好处,让阳光因此增光,让乌云为此退散,让…… 他打断刘泠的溢美之词:那把我的腰牌还给我。 刘泠当然不还啊。还了她还怎么找借口勾搭他,毕竟他脸正。 她继续夸他,他转身就走了。 喂一声,他说:我觉得你口渴,干脆把你对我的表扬写下来,我有空看看。 但是刘泠真写了表扬信,他又不看。 他跑去跟自己的弟兄们说计划谈任务了。 大太阳晒着,他就站在那里跟人说话。别的锦衣卫还站在树荫下呢,他站姿再好看,刘泠都心疼……长那么好看,干嘛不珍惜呢? 晒黑怎么办?晒残怎么办? 可能是刘泠这边着急的太明显了,他回头看她:你想如厕? 刘泠说:我担心你晒黑。 他说:你先担心自己会不会晒晕吧。 当天下午刘泠就开始不舒服,头脑发晕,浑身冒冷汗,大夫说是中暑了。他晚上来看她,端了一碗冒着黑乎乎毒气的药,刘泠简直疑心他想毒死她。 他从黑夜中走进灯火深处,眉目一点点清晰,那种带给人心跳加速的感觉,啧啧。刘泠说:都怪你,是你的诅咒让我生了病,你看着办吧。 他说:明天我还站太阳下,你试着给我诅咒两声,看我会不会晒出病? 刘泠说:不管,你的特性我当然模仿不来。 他说:你说这话心虚不? 刘泠就笑,越看他越忍不住想笑。 可是她对他笑,笑得多好看,他对路人甲乙丙笑得那么骚,也不对她笑。为了能第一时间看到他的笑,刘泠常在他身边走来走去,走去又走来。 他说:你可真喜欢走,那还坐什么马车啊,天天拉根绳子,把你栓在后面走好了。十万八千里,你肯定不在话下啊。 刘泠说:让我那样走也行啊,你充当胡萝卜,在我前头吊着。吊一步,我走一步,说不定这样就走到邺京,还省了你烦我路上开销大。 他说:胡萝卜?很有想法。但我不用吊在你前面,你信不信我在后面踹你一脚? 刘泠想“你敢”,可又觉得他真的会踹她……她堂堂郡主,身份在这时候居然没什么用,真是伤心。但她仍寻机会画了几张沈宴的画像收藏,他后来有看见,但瞥了她一眼,没说话。 刘泠就当做不知道他看见了。 有次她上马车,走得比较慢,正好赶上沈宴从她身后的方向往马厩去。她错估了时间和意外,预计两人要擦肩而过时,脚下一软,往下摔去。 然后她真摔倒了。 刘泠坐在地上,愤愤不平回头看沈宴,他正用奇怪的眼神看她。他身后不知什么时候多出了一个锦衣卫,正在跟他汇报事情,正好阻拦了沈宴的步伐,同时间接阻断了刘泠的计划。 她说:看看看,有什么好看的? 他说:看你这意外频频的,也许你需要的不是去邺京,而是去找个大夫陪着你休养生息。 刘泠不动,看他走过来,向她伸出了手。典型的习惯握剑的手,指腹间有磨出的厚茧,他的手型却很好看。当然,他要是不好看她也看不上他。 他笑:还不起来?要不我也被你摔一跤,你看怎么样? 这是他第一次对她笑。 刘泠搭着他的手起来,脸色却还不好看,她起来后,趁他不备,伸脚去踢他,他反应敏捷,躲得那个快。她的脚才伸出,他就离她一丈远了。 刘泠说:你不是说我可以摔你一跤吗?你说话不算数。 他说:小姑娘,我是你爹吗,逗你笑后还必须言听计从? 他不是她爹,她想跟他睡而已,且这个愿望在发现沈宴一如既往的难搞后,更加强烈了。 才大她十岁的人,干什么喊她“小姑娘”?喊得她都产生心理压力了。 她跟他抗议:为什么叫我小姑娘?好像我多老。 他说:那大姑娘? 她说:……还是小姑娘吧。 刘泠又在晚上去找他聊诗词歌赋。 他说:不懂。 刘泠说:所以才聊聊。 他说:我没心情。 恰时夏日一只大如豆的黑色虫子嗡嗡嗡从高空中落下,飞上了刘泠的衣领,刘泠又跳又叫,吓得脸色苍白。沈宴一伸手,帮她取下虫子。曲指一弹,虫子就重新投入大自然的怀抱。 她说:笑什么?没心情跟我聊天,有心情看我出丑? 他说:挺有心情的。 夏天不是很热吗? 他们一路一直在山里走,露宿野外,刘泠看到一汪湖水,就不想走了,建议所有人洗个澡再说。 大家都去忙活了,刘泠刚走到沈宴身边,他就站了起来:就知道你要找我。 刘泠说:这么多男的,我不太信任,想让你帮我守一下。你知道,我身份高贵,又是美人,从小喜欢我的人就挺多的。我很没有安全感…… 他打断:去吧。 刘泠还没有反应过来。 他说:要我踢你下水吗?感受下你无与伦比的美丽? 刘泠笑得止不住,他就真过来,一副要推她下水的架势。刘泠赶紧转身就逃,提着裙裾,跑得掉了一只鞋。她不敢回头,动作飞快。她喘着气爬上陡坡,站在树丛后探身看的时候,发现沈宴根本没有过来,他坐在湖前树下。 湖光潾潾,绿荫和光斑在他的侧脸上浮动,她的心脏为之跳跃,越来越快。 刘泠丢了腰间玉佩,去找沈宴质问。他漫不经心,根本不把这当回事。 刘泠怕他不上心,说:你不给我找回来,我就嫁给你了啊。 他停顿一下,抬头看她:你这是道德绑架? 要是丢个玉佩,丢到他怀里,能把他搞定,刘泠还真想道德绑架一下子的。 嗯那个玉佩,刘泠至今没拿到,也不知道是真的丢了,还是沈宴不想还她。她自行往自己喜欢想的方向去猜,想沈宴为她心动的样子,便乐得不行。 乐得厉害了,沈宴一块石子丢到她脚边,堪堪擦过她的衣角。 他说:梦到什么好吃的,哈喇子流一地?还不快上马车?等我三顾茅庐? 刘泠擦擦嘴边不存在的口水,说:你顾一个呗。 他一顾茅庐:再不上马车就不等你,我们走了啊。 刘泠立刻乖乖跟上。 夏天那么热,刘泠一行人总在跟着锦衣卫赶路,赶得心浮气躁,又累又晕。刘泠为自己的侍女们谋福利:让锦衣卫跳个舞呗,让大家开心开心。 他说:跳个舞就能满足?不用顺便投个怀送个抱? 刘泠说:好啊好啊。 他横她一眼,却没反对,反而说:我也觉得挺有趣的。 但是最终没成行,因为下暴雨了。 之后就总在暴雨、中雨、小雨不间断地转换。 刘泠很高兴,因为下雨的原因,她可以有大把时间用来看沈宴。在他跟前飘来飘去,对他嘘寒问暖,他总会习惯的。 他说:你这么喜欢凑我跟前,不如我教你打拳吧。 她说:能摞倒你不? 他说:不能。 她顿时兴趣缺缺:那有什么别的好处?没好处我不学的。 他说:好处就是等你练成后,我跟你动手,比较没压力。 原来他还真想揍她啊。 刘泠又开始笑了,笑得眼睛里星星一眨又一眨,跳跃成璀璨的银河。可惜沈宴不懂得欣赏。 又是寻机会跟沈宴聊天,说起回邺京后的日子,说到时沈宴会很忙,她可能不会像现在这样隔三差五地找他了。 刘泠说:我到时要是想见你怎么办? 他说:忍着。 他这么说的时候,刘泠多想扑过去亲亲他。但被人冷眼一看,她摸下巴,还是把沈宴当风景欣赏,比较没有压力。 一伙人闹篝火晚会的时候,沈宴给身边人递生菜野果,刘泠一直眨巴着眼蹲在旁边看他。 刘泠说:我好歹也是郡主,你照顾别人,怎么不照顾一下我呢?我腿都蹲麻了。 沈宴就拿过一只兔子架在火上,烤好后给她撕下一块。 他说:给。 刘泠说:让一个不吃肉的人帮我烤肉,我何德何能,多不好意思啊。 他说:那算了。 她说:别算了啊,给了我就算是我的了。 刘泠依然持续扒着沈宴,希望多挖掘点什么,也在他跟前刷刷存在感。不管如何,大家都自动把他们往一起凑,只有沈宴不这么想。 她偷听到他跟人说起她:我怎么会喜欢她?脸皮那么厚…… 刘泠就站在他身后三个台阶外,心想你当我是聋子啊,当着我的面诽谤我。 她一激动,怒气冲冲要反身离开,结果发成了计划外的惨事,她手里原本抱着满满一箩筐槐花,准备拿给侍女烹饪用。结果她手一抖,槐花全都撒了出去,纷纷扬扬若云若雪,浇了沈宴一头一脸。 他被雪白的花埋了一身,不住地打喷嚏,高冷的形象丢得乱七八糟。 刘泠往后退,小心又紧张:我不是故意的…… 他黑着脸:你离我远一点! 仓庚喈喈,卉木萋萋,青天底下,所有见到这一幕的人都跟着一起笑。 夏日迟迟,良景正当好。   ☆、第56章 我想着你 从沈宴那里收整好心情,刘泠才想到他原本打算给沈宴做的粥。刘泠跟沈宴说了一路她粥熬得多好,说的沈宴都产生了兴致。 结果去看时,面对一锅煮糊了的玩意儿,两人面面相觑。 沈大人探身一瞧,哼笑,“烹饪高手?你真是高看你自己。” 刘泠恼他不给她面子,就问侍女:“我的粥呢?” 她问得冷静又克制,颇有云淡风轻的意味,沈府的下人却不敢就此以为长乐郡主好说话。 侍女们支支吾吾,大意是当时郡主和沈夫人的那场戏太精彩,大家光顾着看戏,没想到照顾郡主的粥。主要是那粥卖相也不太好,大家以为郡主是接着沈夫人给的台阶下,不要粥了。 刘泠问:“哪几个人当时照看着呢?” 几个侍女站了出来。 刘泠脸色更冷如冰了,走向她们,她身后的灵犀灵璧悄悄扯郡主:您看,沈大人还在你身后站着呢,你这么打沈大人的脸,沈大人不觉得难堪? 刘泠挑眉,“我只是要问清楚粥当时的品相,我有说要打人吗?” 灵犀灵璧默默无言,听闻郡主身后的沈大人笑了一声。沈宴伸手将刘泠往后一勾,语气很不错,“好了,咱们找点儿能吃的去吧。”又淡淡地看眼那几个玩忽职守的侍女,下去领罚的意思不言而喻。 刘泠被沈宴提溜走,却清楚记得之前沈宴对她的嫌弃,说,“我做的不好,你做得很好吗?不过跟我半斤八两,有什么脸笑话我。”沈宴说,“我做得不好,是我没学过;你做得不好,是你学不会。两者之间有本质区别,好吗?” 刘泠伸手挠他,他略微退开了两步,看着她,笑了笑。 而不管这两人的烹饪水平到底如何,沈宴逗了刘泠两句,也没真把她惹火,带着她去湖边玩耍。刘泠看铺天盖地的荷叶,就拉着沈宴一同采荷叶,想晚上做荷叶饭吃。 刘泠蹲在水边,伸手泼沈宴一脸水,“你做饭?” “别泼我,”沈宴抹把脸上的水,说,“我们一起做。” 刘泠这才满意了。 采了莲叶,刘泠望着墨绿的湖水,满满静下来,眼中流露出追忆的神情,“我家也有这么大一湖水,”她跟沈宴比划,“就在我院子里,一推开窗就能看到。我看到它,看到它……”她好像看到母亲投水自尽的那一幕。 沈宴问,“你看到什么?” 她停顿一下,才说,“我看到它,就想吃湖底的莲藕。小时候,我娘常剥给我吃,就是生吃。我爹不许,说不干净,把她训了一顿,后来她就不给我剥了……”她的声音渐低,面上带了极淡的笑意。 她五岁前,一家人也有过轻松愉快的时候。她都很久没想起来过了……正这样想时,旁边一声“扑通”,在她惊诧连连中,沈宴身形矫健,跳下了湖,只溅出一点儿水花。 “沈宴!”刘泠一下子颇为紧张,趴在岸边喊他,生怕他出事。 一会儿,他从水底冒出,一手拿着三四块小莲藕给她,在刘泠复杂的眼神中,他慢慢上岸,“你说起莲藕,我忽然想试试这湖里今年的莲藕有没有被摘干净,没想到还有。” 刘泠又想哭,又想笑。为了帮她转移悲伤情绪,他竟然做到这个地步。 沈宴看她一眼,“跟我一起摘莲藕?” 刘泠撇嘴,“我是你家下人,专门来给你干活来了吗?” 她嘴里说得无情,在沈宴叫人推来小船时,她还是被扶着,摇摇晃晃地上去了。沈宴自然不会让她一个千金小姐下水采莲藕,自己一次次下水,白胖胖的莲藕整整齐齐地堆在船头。 刘泠从始至终都紧张地看着,拉他上船,给他擦身上的水,连说,“够了够了。” 刘泠手小而软,又灵活无比。她也许烹饪不行,洗莲藕的速度和熟练程度,让沈宴惊叹。迎着沈宴的眼神,刘泠道,“我娘不给我洗了,但我喜欢吃啊,就自己学着洗。这么多年,我都自己洗给自己吃。”她母亲带给她的痛苦多过欢愉,只有这样的时候,她才能感觉到母亲遗留下来的片刻温馨。 “尝尝。”刘泠把一个洗好的粉白色莲藕递到沈宴嘴边,莲藕味微涩,却鲜甜可口,很是不错。 素月分辉,星光寥落,碧水三千,水里有一尾尾鱼儿游过,睁大圆黑的眼睛看着舟上那一蹲一坐的男女。它看了半天,觉得累,又摇一摇尾巴,如水中落红般轻快地流走。 沈宴低头,就着刘泠的手吃莲藕。他坐在船上,衣服往下淌着水,挽着裤腿,两腿伸荡到湖水里,身子前倾,去采摘那几片刘泠摘不动的荷叶。 刘泠手收回的慢,他不小心咬上她的手指。 刘泠手指轻轻一颤,抽回手后,低头继续洗莲藕,嘴角露出一个笑。 沈宴说,“你又自作多情了是不是?” 刘泠哼,手一拍,泼他水,“你管我?” 沈宴拿手挡了一下,“我叫你不要泼我水,你没听懂是吗?” 刘泠不把他的话当回事,泼得更欢了,“你能把我怎么样?也泼一个给我看看啊。” 想象她和沈宴在船的两头互相泼水玩,其乐融融,也挺有趣的。毕竟刘泠自跟沈宴关系越来越好后,他们就没做过什么别的情人间打情骂俏的事。虽然看别人那样时觉得傻了点,但刘泠还挺希望跟沈大人一起,把那些傻事全都做一遍。 沈宴眯眸,目光深沉地凝视他。他手放置在湖面上,刘泠期待地看着他。然后他手重重往下一打,力道极巧妙,水四起,全向刘泠的方向飞溅去。 那个浪花大的,简直是降龙十八掌,绵延不绝。 而且水以那么突然的力道打在身上,也有点疼。 刘泠又怒又气,往后躲,“停,不许再泼我!不然我生气了!” “你泼我水的时候,我也是这么说的。”沈宴淡定笑。 刘泠被窜得一丈高的水往后逼,气得脸白,“我跳水了!我真跳了!” 沈宴才伸手要拉她,她隔着水千重看到他走来,脸色淡淡,以为他还要欺负自己。实在没办法,刘泠咬住腮帮子,往旁边斜去,跳下了水。 同沈宴落水一样,她跃入水中,水花都溅得不多。 一看这个落水的姿势,沈宴就知道她的水性不坏。因此并不着急,只站在船头,好整以暇地等她从水底钻出来。 时间一点点过去,起初还有向上冒的水泡,到后面湖面平如镜,一点儿动静都没了。 沈宴脸色微变,脸上的笑消失了,“你还不上来?” 没有人回应他。 “刘泠!”他的口气严厉了。 依然没有声音。 “刘泠,你不要跟我开玩笑!” 他忽然想到她刚才看着湖水的那种眼神,痴迷入神,又心有忌讳。那种向往又自持的神情,那样面不改色的转移话题……他后悔,想着自己明知道她对水有心理阴影,怎么还敢放心她一个人下水? 再不迟疑,沈宴纵身一跃,也跳下了水。 他一次次深入,往湖底去找,迫切地想寻到他。但碧水白沙间,四顾而望,全然没有少女熟悉的身影。到呼吸坚持不住,他才冒出水面吸口气,又再次钻入水下。 一次次往返,他的心越来越凉,只硬撑着一口气,觉得绝不至于如此。 只是一次玩闹,若真的……阳光刺目,天很蓝,风呜鸣,沈宴手撑着船缘,大口大口喘着气。他不敢想下去,他想让自己冷静,可那细细的风声,听在耳边,都如丧歌一般。 他要自己一点点去想刘泠这个人的性格。 她不想轻生,但不代表她不会轻生。过去的阴影像口巨兽在身后拖着她,让她佝偻着背,步履蹒跚……他怎么就敢跟她开这种玩笑呢? 闭上眼睛,沈宴再一次想下水。但这一次,他却感觉有什么东西在水下,贴着他的腿,藤蔓般往上爬。他身子僵住,低下头,尽量地往水底看去。 那道碧绿的影子,如云一样慢慢飘上来。沈宴愣了一下,以为自己看错。但是没有,平顺的湖中,他低着头,任何一点异常都能清楚洞察。 他的腰被一只白皙纤长的手抓住,身后有破水声,一个人*的,从后贴了上来。 刘泠声音清冷,又带着微微的笑意,“你这人真没意思,居然没被我吓到。” 他实被她吓得半条命没了。 沈宴手伸到背后,把贴着他的姑娘拽到了面前。看到了沈大人沉静的眼神,刘泠才觉出了不对劲。她抿抿嘴,轻声解释,“你以为我出事了吗?没有的,我水性很好……我没跟你说过,我母亲是跳水自尽的。所以她死后,我特意学过水……我水性真的很好,你看你钻钻出出这么久,我都能坚持屏着气不出湖面。” 她说不下去了,因为沈宴的脸色太差。 她从没看到过他这么可怕的眼神。 黑到极致,凉到极致,又变得极为冷静。想他要做什么大决定时,要对谁动手时,也一定是这样的眼神。 刘泠几乎以为他要杀她。 他的手贴上她的脖颈,她心跳突突,垂下了湿润的眸子。不自觉想着,如果他要杀她,死在他怀里,她也愿意的。 她突然听到他的笑声,是那种如释重负的笑声。她抬头看他,身子被他抱入怀里,听他温声,“闭上眼,你脸上和睫毛上沾了水草。” 他捧着她的小脸,动作轻柔,好像怕弄疼她一样。他那么粗糙的大手,在她脸上拂动,他尚能感觉到他的细心和呵护。他温热的呼吸凑过来,轻轻吹她睫毛上沾的尘沙。她被呵护得很舒服,嘴角不禁上弯。 她说,“沈宴,我听到你喊我了,但我以为这就是个游戏。我只想让你大吃一惊,看我水性多好,我就是想看你惊讶的样子。” 他说,“嗯,我是挺惊讶的,不知道你对水这么熟悉。刚才吓到你了,抱歉。” 刘泠便对着他笑,笑一笑,又觉得心酸,鼻子酸楚,眼睛里也好像要落泪。 她也跟他说,“我也吓到你了,抱歉,以后再不会了。” 沈宴抱着她,手按在她肩上,低声,“我真怕你……刘泠啊,再有这样的时候,你要想一想,你若是不在了,我一个人多孤独。这样想,也许你能稍微好受点。” 刘泠的泪还是落了下来,她抱紧他脖颈,“好,我想着你。” 雨点般细致的亲吻,落在她的眼角眉心,而她也同样回应。 她仰起脖颈,手松松勾着他的后颈,沙哑着声音,“在这里?” “回去。”沈宴抱起她,往岸边游去。 凝乳般的夜雾飘在湖面上,夜风穿梭,徒留一条小船无人自横。   ☆、第57章 菏泽下 沈宴抱刘泠往岸上走的时候,因为一路缠绵,刘泠又不老实,他手轻往外圈斜倒,姑娘就从他怀里一径滚了下去,扑通掉入了湖水里。 这一次,沈宴当然不会再以为她会淹死在水里。 天上月亮躲了起来,星光也看不见了。沈宴由所处去看,望不到边际的湖中飘浮着荷叶浮萍,零零落落。天黑下来,放眼望去,荷色连绵,黑光粼粼,除此之外什么也看不到。 湖面一派平静,陡然间,他感觉到水下的身体,从腿部向腰部,如丝如缕,往上爬着。他伸手去抓,摸到大片大片深深浅浅的绿色。 “刘泠……”沈宴叫她。 他低头,水润又滑,从四面涌动,包裹着他,先时水绿色,现在是墨色。他只看到那与荷叶颜色相同的绿雾泼墨般浮散,将他的下半身笼罩。 蜘蛛藤丝一样,一点一滴,淋漓挥洒。她的身体和手一样柔软,攀着他的腰线,慢慢贴了上来。 不知何时,沈宴紧贴着的衣袍被扯了开,她像个妖精一样,织开天罗地网,缠着他,把他越缠越紧。 沈宴的呼吸渐渐急促,小腹处开始燃起一把浓烈大火,将他烧的头脑晕晕,喉头又干又紧。他仰起脖颈,白中落红,喉结滚动。 “刘泠!”他声音沙哑,再次喊一声。 来自水下的感触,顺着腰肌脊背,继续往上攀升。他感觉到凉意,睁开眼,看到不知何时,停了的小雨,又淅淅沥沥地下来了。 沈宴忍耐着,感受着,体味着。那种闷火,就着雨点,更为狂烈,把他往至高点推去,没有退路。 她的长发向上浮,拖着。 突然,就在他面前暗香生尘,干净白皙的少女破水而出,水从她发丝、眉眼往下滴落。她遮遮掩掩,被他虚虚地扯了出来。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发肤以下,半遮半掩,若笼着烟雾。 刘泠面色淡淡地看着他,目光明亮。她抬头看了眼天空,没有月亮,没有星星,只有向着她眼睛砸来的雨水。 沈宴低头要亲她,她灵活地往后一躲,钻了出去。一眨眼间,沈宴再看时,她从几丈远外的荷花中冒了出来。 刘泠道,“沈大人不是很厉害么?捉到我我就让你亲。” 沈宴在她面前一直严严地控着她,好像她做什么都出不了他的预料,什么结果他都能应对。那么现在呢? 沈美人的水性明显没刘泠好啊。以刘泠的矫情劲儿,她不折腾他,她折腾谁呢? 到手的美人飞走了,沈宴啧一声,刘泠这女人……真是! 他低身下了水,看沈大人在水面上消失不见,刘泠哼笑一声,从荷花间往下低,也消失了。 湖面重新恢复平静,一碧千里,偶有水波荡漾。雨点敲打在荷叶面上,绿汪汪一派,声音如落玉,真真清脆。 若是能够,只愿与你水乳交融,就此沉睡水下。 若是能够,只愿一直和你在一起。 水下的世界,一对男女纠缠在一处。波光萦绕,刘泠的唇贴着沈宴,给他渡气。他按住她的手,漆黑的眼睛盯着她,一目也不错。 调戏? 谁不会呢? 无知觉间,刘泠的衣袂散开,本就半裸的肌肤彻底露出来。他的手灼热,顺着她的腰往上摸着她,她脊背战栗,也跟着他一块儿烧起。 刘泠眼眸弯弯,伸手抱住了沈宴,腿缠上了他的腰。 黑夜中,荷花下,他们在水中。至真,至艳,至美。 恍惚中听到仆人在岸上的疑惑声,“沈大人和郡主不在这里么那去别的地方找找。” 灯火在岸上游走,雨落在他们头顶,菏泽的影子模糊,黑黑一团。 有一种诡异的迷离,像存在于另一个世界般。 只有刘泠和沈宴两个人。 过了很久,沈宴才抱着他怀中那个光,裸的小美人上了岸。她的小腿搭在他的手臂间,细长柔白,引人遐想。 刘泠晃悠悠说,“你怎么不裸?” 沈宴道,“为了福利专属于你一个人。” 刘泠轻轻笑了一声,显然对这个回答很满意,没有再说什么。但过了一会儿,无征兆的,她说,“真舒服。” 沈宴瞥她一眼。 “我还要。”她舔舔嘴角,伸出手,摸向沈宴的腰。 “好。”沈宴如此好说话。 一晚上,两人从荷花湖一直折腾到屋里。鱼欢水凉,夜夜春花,此中温意,自不必对人诉说。 恐怕老侯爷和沈夫人知道两人的胡作非为,能气死。 但装聋作哑的时间总要结束,半夜,刘泠趴在沈宴怀中,跟他说,“你不用管,我一定会搞定你爹娘。等搞定了你爹娘,让他们去跟我爷爷说。虽然我爷爷不同意我也会嫁你,但我更希望爷爷同意。” 原来刘泠想着,管它呢,她喜欢沈宴,她就要嫁沈宴,别人喜欢怎么说就怎么说。反正从小到大,她一直被非议长大。 可是越来越喜欢沈宴后,她忍不住想维护他。沈美人光风霁月这么多年,身上没有一处污点,她怎么舍得让自己成为他糟糕的一部分? 她想,她可以得到祝福……吧?哪怕就那么几个人呢。 少女趴在沈宴膝上,沈宴漫不经心地抚着她云缎一样的青发,不置可否,反而问,“你打算怎么搞定我爹娘?” “就是扮温柔扮贤惠啊,如果我以诚心待他们他们总会为我感动。” 沈宴哼一声,似不以为然。 刘泠坐起来,瞪他,“你什么意思?以为我贤良不起来?沈宴,你小看我,你等着看吧。” 通常正常情人这么说,男方都会做个低,帮女方一下,好安抚姑娘那颗柔软的心。 但是沈大人不。 他淡声,“想撞墙就去撞吧。哭了别找我。” “……”刘泠倒不觉得他无情,她都习惯沈美人这说一不二的作风了,“别开玩笑,我怎么可能哭?” 沈宴就任由刘泠发挥。 他还真没回府,跟他爹娘说什么。一是他又忙起来了,二是他也好奇,刘泠打算怎么个温柔贤惠法。 这么多年来,刘泠习惯了高高在上。任何人面前,她都不委屈自己,该发脾气就发脾气,看谁不顺眼会直接打断或走人。她觉得自己活的很不容易,该对自己好一点。 没有在任何人面前收敛过脾气的人,打算如何柔情似水呢? 刘泠想了想,还是请教她的好友徐时锦。毕竟徐姑娘就是世人口中那种传说级别的美人,从不生气,从不发火,从来温柔。徐姑娘长袖善舞,在邺京圈子里,可与姑娘们讨论女红诗词,也可与二郎们讨论朝政大事,两不相误。刘泠以前觉得徐时锦活得太累,没想到她还有跟徐时锦取经的一天。 登门拜访徐府,徐府诸人皆惊,长乐郡主居然会来? 徐时锦听了刘泠的问题后,言笑晏晏的神情却淡了淡,“若是有心,沈大人会帮你解决所有问题,根本不用你去看沈夫人的脸色。他不帮你……阿泠,你不必为一个男人委屈自己。” “我也想为沈大人做点什么。他跟我说,爱情是两人一起付出,而不应该是单方面付出。我觉得他是在教我,我不想让他失望。”刘泠低头,“小锦,你知道么,我活到现在,从来是我想怎样就怎样,没有人教过我什么。别人或许会羡慕我自在,但我也想有人不放弃我,教我该怎么做。” “我一直一个人在黑暗里摸索,没有人告诉过我该怎么办。沈宴愿意,我不会让他失望的。” 徐时锦怔了怔,“原来……他对你这么好。”顿一下,“可是阿泠,你想过么?你是喜欢沈大人对你的救赎,还是他这个人?是因为他在把你从深渊里拉出来,你很喜欢。还是因为他这个人,就好到让你放手一切去搏呢?” 你是喜欢沈宴这个人,还是和他在一起的感觉? 就好像在问,你是爱这个人,还是只是爱上爱情? 刘泠脸白了一下,沉默。 徐时锦微微一笑,“阿泠,我始终站在你这面。我只想告诉你,若你对沈大人的感情不纯粹,千万别让他知道。否则……我怕你没有好结果啊。” 刘泠想,你们都不懂的。 我知道我在做什么,我知道我在爱谁。虽然你们都觉得我像个疯子。 大家都不把她当正常人看,只有沈宴把她当正常人看。 她喜欢热闹,可是她融不进去。 她握紧自己的手,想到有沈宴在,别人的想法,都没关系。 只要沈宴相信她——她从来没把他当成是陆铭山的影子,也从来没有移情到他身上。 刘泠冷冷开口,“你觉得我不懂爱情么?小锦,不懂的人是你。什么都喜欢算的清楚明白,未必比我现在更好。” 徐时锦眯眼,“呵。”语气嘲讽,显然不把刘泠的话放在心上。 两人最终不欢而散。 刘泠没有取到经,只能照自己的法子去做。 刘泠基本上不参加圈子里的游戏宴会,小时候是治病,后来人是散心。等她好的差不多后,又飞快定了亲,已经跟圈子里的人脱节。这次想讨好沈夫人,却不得不去参加沈夫人常混的圈子,起码混个脸熟。 她照着自己的理解,严格执行计划,每每见到沈夫人,脸上就硬挤出一个笑,做殷勤小辈样。 她这样的人,眼下无尘,如今却总看沈夫人,心思不明而喻。 沈夫人对刘泠很是生疏。 徐时锦则冷笑围观:就让阿泠去看看吧!这世人的嘴脸…… 沈夫人回头跟自己的姐妹们讨论,说起儿子的婚姻大事,把邺京的姑娘们都说一遍,也不提刘泠。每有试探,都被她强行岔开话题。 更是躲着刘泠走,唯恐这位郡主跟她说话一般。到后来,为了能不见刘泠,沈夫人连门都不出了。 刘泠抿嘴,深刻看出沈夫人对她的厌烦。 侍女们为她抱不平,“沈夫人什么意思?好像我们郡主洪水猛兽般……郡主,咱们请沈大人帮忙吧!” 侍女们现在特别信任沈美人对郡主的心意。 刘泠想一想,“去找沈大人调整一下心情吧。”她不向沈宴低头认输,看看他的脸汲取点信心总行吧? 同时,因为刘泠太过明显的作风,老侯爷也看出她和沈宴之间有点什么。老侯爷皱眉,沈宴那么强悍的一个人,阿泠也是,两人性格就不和。再说身份,沈家肯定不喜欢阿泠。这两家都不喜欢,怎么能行? 但是老侯爷不忍心自己去做坏人。 他想了想把儿子儿媳喊来,给他们一个任务,“拆散阿泠和沈宴两人。” 侯爷头疼,侯夫人也头疼。外甥女那脾气……两人跟她也不熟啊。 侯爷把任务交给了侯夫人。 侯夫人一咬牙出了个昏主意,保证一次性拆散两人。   ☆、第58章 番外—郡主日志:追沈宴(下) 刘泠真想时时刻刻都见到沈宴。 他说:商量下,你能一个时辰见一次么? 刘泠说:这是你给我的特赦福利? 他说:毕竟你是一天要追着我十三个时辰的人。 但是一天只有十二个时辰。 被绑架事后,因为沈宴欠她,刘泠更是恨不得百般追随沈宴。从这以后光明正大的,鸡飞狗跳的事,刘泠都要找沈宴说道,让他给解释。 他说:你屋子里有只老鼠关我什么事?是我放的么? 刘泠说:原来是没有老鼠的,但你进我屋一趟,就有了。说明这是你的问题,你得给我说法。 他说:你这么说的时候,有摸着自己良心么? 可是刘泠一口咬定,更突发奇想:你的问题当然要你解决。 他说:……我帮你打死它。 她摇头,说:不行,我怕死的小动物。 他说:那你说怎么办? 她说:晚上你陪我看星星看月亮吧? 他笑:不行。 为什么?老鼠是他招的,当然该他解决。虽然逻辑有点问题,但一旦坚信,刘泠就认为自己是对的。 他说:我和你不适合同处一室,毕竟我们在一起,招老鼠。 刘泠耳根赤红。 大家路遇一个算命先生,神叨叨的,偏还挺准。姑娘们都对此迷信不已,刘泠也一样。 沈宴对此不感兴趣,看另一边小孩子们玩耍。他突然转头问她:你多大? 刘泠看他凝视小孩的眼神,再瞅着自己的眼神,怀疑他把自己比作小孩,就说:你猜我多大? 他说:三十。 竟信口拈来,面不改色。 刘泠很是生气,怒声:生辰这种事,我不适合告诉你。 他说:是么,我还想请大师算算我和你适合不适合…… 刘泠立刻愉快凑过去,告诉他,并眨巴着眼等回复。 他说:哦,不合适。 可是你都不问,你怎么知道不合适呢? 他说:你信命么? 刘泠点头。 他说:这就好解释了,是我突然福至心灵,觉得我们不合适。 刘泠说:我也突然福至心灵,觉得你在骗我。 他看着她笑,被她追杀一条街。 在街上逛,一行人看热闹,见一个画像为生的人。画的山水惊动,人物惟妙惟肖,走兽栩栩如生。沈宴多看了两刻,目光在绘像的姑娘身上多停一会儿。 刘泠说:有什么好看的?我绘画的水平比她好。 她立刻让侍女们去拿自己的画作,结果抽一幅,是沈宴的画像;再抽一幅,还是沈宴;连抽十幅,都是沈宴。 侍女们看沈大人掉头就走,笑成一团,刘泠淡定:笑什么?我只是乐于欣赏美好的事物而已。 刘泠白天跟沈宴说话,惹他生气,不再理她。 她晚上来了癸水,疼得死去活来,虚弱万分,不知今夕是何夕。随行大夫只说喝碗红糖水,但苦于无材料,也没办法。 此时在野外,茫茫四野空无一人。 昏昏沉沉中,她感觉到有人把她扶抱起,喂她喝红糖水。 那个人是沈宴。 她之后听锦衣卫说,沈大人夜奔十里为她买的。 刘泠感动至极。 他说:我只是怕你又说是我害的。 刘泠心里想,就算是你害的,我也肯定不怪你,无条件原谅你。 你知道么? 刘泠跟沈宴讨论感情观。声明自己绝对支持对方的人生事业和梦想,暗示她会尊重沈宴。 她说:假设我是你喜欢的人,你对我有什么要求么? 他说:不用假设,你做不来。 刘泠不服气,她这么有毅力的人,她怎么可能做不来? 他说:我想打断她的腿,让她给我乖乖待在原地。你能做到么? 刘泠说:……你真可怕。 刘泠蹲水边洗手,听到沈宴在身后“喂”一声。距离太远,她听不清他说什么,就高声问他。 他说:没事。 刘泠疑惑,转过头继续洗手。她回头看,沈宴在盯着她的背影。阳光太亮,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却觉得很温柔。 他对她点点头,笑了笑,去忙自己的事了。 刘泠心跳难控,真觉得他刚才在看她,长时间地看她,温柔地看她。 有一次,刘泠见锦衣卫下水捕鱼,水光照影下,一群男子在卷着裤腿下水,一个个英俊不凡,身形矫健。 一个人被推到水里,其他人哄然大笑,只顾着看热闹。 刘泠眼睛瞪得很大,在其中寻找沈宴的影子,无果。 身后突有男声:秀色可餐? 刘泠没吭气,回头看他。 他根本没停步,与她擦肩而过:收敛点。 刘泠因为身体不舒服,几天没打扰沈宴,一个人默坐。 起初沈宴没理会,过了两天后,休息时,他过来,问她是不是身体不适。 刘泠说:你真关心我。 他说:当然,毕竟你是郡主。 刘泠眯眼,看天上云卷云舒:我安静点不好么?你怎么不想我是突然想走这个路线,给你留个好印象? 他说:别逗我,你一矜持我就想笑。 刘泠生着病,自我感觉良好,仍想上路。她涂了脂粉,向他证明自己的健康。 他在批公务,头也不抬:你当我是瞎子? 刘泠揽镜自照,多漂亮一美人啊,哪里像是生病的样子?沈宴都不抬头,怎么就知道她说谎了? 后来问他时,他说:随口说说,没想到你当真。 第二天,刘泠身体好了,早上出门时,她看到沈宴的身影,身体反应先于意识,自动挪过去。 他说:我说的对不对? 他在对她笑。 指的是昨天那句话——你一矜持我就想笑。 刘泠也忍不住发笑。 旁人看他们笑得莫名其妙,均不知为何,这是独属于他们两个的秘密。 只有他们两人同行的时候,她生他的气:我再不想跟你说话了。 他在后面喊她:要吃梨么? 刘泠怒:什么意思?你暗示要跟我分离? 说完她才想起自己不欲跟他再说话的誓言,顿时后悔,唯恐他拿话来堵她。 沈宴挑别的水果,感受到刘泠的紧张,抬头看她一眼,漫不经心地扬嘴角:傻。 刘泠挖掘出了沈宴很多形态。 比如说沈宴闭上眼的时候,睫毛那么长,眉眼浓密,特别无害。 她能凝视他一晚上而不疲惫。 刘泠跟他说:我觉得我和你挺有共同话题啊,如果你不喜欢我,你肯定会遗憾的。 他说:人生谁没遗憾呢? 不,刘泠想,她才不要成为遗憾。 岳翎出现后,刘泠很有危机意识。她虽然认为自己比岳翎美,但岳翎白莲花一样纯洁,一双小鹿般的大眼睛总含着水雾,男人都喜欢。难保沈宴不喜欢。 她问沈宴:非要你选的话,我和岳翎你更喜欢谁? 他连看都不想看她,越过她要走,手被刘泠拽住,死死拖着不肯放。 刘泠说:你不选我,我今天就跟你耗着了,你看着办! 他说:岳翎。 刘泠脸一下子沉得厉害。 他看她脸色一眼:你哪天不跟我耗着? 刘泠说:我不跟你耗,你选我么? 她淡声:你想好了再开口,我跟你说,你的回答若是不让我满意…… 他打断:你。 刘泠怔住,不敢相信。 他笑一笑,在她还回味着这个从天上砸下来的巨大馅饼时,他这次是真走了。 两人聊天,再次提起回邺京后的事。 她说:我要是想见你,该怎么办?能去找你吧? 他说:我会打断你的腿? 刘泠被逗笑。 因为岳翎出幺蛾子,刘泠威胁她:你不能站沈大人十步以内,不能盯着他看,不能对他笑,每天跟他说话不能超过五句,不能…… 沈宴在她身后咳嗽一声。 刘泠故作自然地回头,惊喜万分:你来啦? 刘泠跟他越来越熟,她时而喊他“沈大人”,时而叫他“沈宴”。 沈宴时而称她“郡主”,时而称她“喂”。 她的名字像摆设一样。 刘泠一直以为沈宴在拿乔。 后来才知道他真不知道她叫什么。 真是悲伤。 沈宴说:又看我。 她说:怪你对我太无情。 他说:我热情了你就会不看我了? 她说:是啊是啊,你热情一点吧。 他说:那还是怪我太无情吧。 刘泠听罗凡跟沈宴说自己冰冷无情,为人刻薄淡漠,几乎不笑。她在罗凡口中被说的一无是处,刘泠面无表情,冷笑一声。 又听罗凡说:郡主就算笑,也是冷笑。 沈宴回头,看着向他走来的她,说:郡主,来,笑一个。 刘泠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跟着他强制冷硬的命令,扬起嘴角,露出一个好看纯粹的笑容。 沈宴冷淡的神情似有收敛。 罗凡狼狈败退。 沈宴说:今天怎么没找我说话? 刘泠偏头看他:你不是烦我么? 他说:你叫什么来着? 刘泠懒洋洋:你猜啊。 他笑了一声,没再说话。 坐在星空下,他跟她静默坐着,看风起万物,彼此无话。 刘泠说:我给你说个故事吧。 马车边有人喊他,他笑了笑,低头揉她发顶一下,既像抚摸,又像是借力起身。他没有听她讲故事,也没跟她说别的,他静静站起来,转身走向别人。 刘泠看着他的背影,生起一种可怕的想法:时间无限延长,有无数种可能。他就这么一去不回头……在未来的某个时刻,他也许爱上她,也许一直不爱她。 等到年老时,会后悔今天么? 是相顾无言,还是渐行渐远? 而对于未来某个时刻的她来说—— 【最是那转身离开的你,让我铭记终生。你是我最耀眼的回忆。】   ☆、第59章 沈大人知道了 韩墨与沈昱一样,是领着闲差的锦衣卫指挥使。他三十多,从军中出来,为人圆滑世故,整日乐呵呵的与谁都没矛盾,在锦衣卫三大指挥使中,与万事不管的沈昱、真正掌权的陈世忠相比,无疑是最得下属喜欢的。 但最近,韩指挥使却对北镇抚司的千户沈宴百般为难。将沈宴扣在司中,总理琐事,且语气怪异,“沈大人这么能干,能者多劳嘛。” 罗凡私下抱不平,“沈大人,我早劝过你,不要跟陆家对着干。韩大人当年去军中就走的陆家关系,虽说陆家今不比昔,但你看韩大人的态度就知道……哎,沈大人,你怎么这样糊涂呢。” 沈宴沉思:沈昱肯定与他是一边,韩墨现在有倾向陆家的意思。但他们两个的话都没威慑力,事情走向如何,得看陈世忠的态度。 沈昱和韩墨明显是两大家族博弈后硬加进锦衣卫的人,陈世忠陈大人才是锦衣卫的真正指挥使。平时为不得罪世家,陈世忠从不干涉沈昱和韩墨的行为。 但如今……沈宴猜,陆家若要对付他,肯定得争取陈世忠。 陈世忠不用跟他沈宴不对眼,那位只要稍微有个意思,锦衣卫中哪有傻子呢。 沈宴想,这种情况,才是最糟糕的。 罗凡欲言又止:他多想建议沈大人跟郡主谈谈,毕竟陆家的事,是郡主引出来的。 他正这样想着,门帘掀开,一个抱着半人高卷宗的百户进来,并说,“沈大人,长乐郡主来了。” 沈宴“嗯”一声,揉了揉额头,把思维转换过来,才出去看刘泠。 两人说了几句话的功夫,刘泠就心满意足,打算告退。却被沈宴喊住,“等我交代一下,跟你一起走。” 刘泠一下子结巴,“这、这个,现在是白天,好、好像不太好……” 沈宴看她,“你觉得我和你见不得阳光?” 肯定不是啊。她只是想他名声比她好的多,她才刚退了亲,沈宴应该不想和她过多走一起。 沈宴低头,给她整理衣襟,平静道,“我不说,不代表我在乎。如果你和一个人在一起,需要小心翼翼,需要伪装,需要掩护,为什么要走向他?” “可是……” “走。” 他语气一强硬,刘泠就知道没什么商量的余地了。她心口被他熨帖,发现自己并不太反感别人为她做决定。 可能是因为那个人是沈宴吧? 但刘泠还是觉得奇怪,“你今天很闲?” 沈宴当然没跟她说自己这边的情况,在不在锦衣卫所区别不大,韩墨总是要挑他阙处,干脆给他一个好了。 刘泠也不在意,她无比信任沈美人,沈美人说什么就是什么。他愿意陪她玩,她高兴还来不及呢。 沈宴回去交接任务进度,换了常服,就和刘泠离开这边了。 他是没什么喜欢的,全跟着刘泠的兴趣走。刘泠一开始还会问他意见,发现他真不在意后,就全然把选择权放到了自己手中。 不管怎么说,回到邺京后,刘泠和沈宴的见面机会没有以前多,两人才更珍重相处的时刻。 灵犀灵璧在铺子里挑丝线,颜色压得比较重。沈宴和刘泠坐里间喝茶并等候,沈宴感叹,“挑那么重的颜色,你能压的住?该不会把五十岁的着装都预备好了吧。” 刘泠道,“我压不住,你压的住啊。” 沈宴端着茶盏的手一停,黑深眼睛看向她,等着她的解释。 “我想给你做衣服做荷包。” 她侧头,冲沈宴一笑,“我打算搬出侯府,自己住。”那她想干什么,也没人会管了。 沈宴低头喝茶,心里不自在,有种异样的情绪在涌动。他这么大,身上用度全是针线娘子的活,他娘不曾动一针一线,别的人就算做了,他也不会用。 而刘泠……她也是娇生惯养长大的。 刘泠等半天,没等到沈宴的回话,就伸手推他腰,再次提醒,“我要搬出侯府住。” “我知道,”沈宴被她逗乐,“我会找时间多去看你的。” 刘泠满意,在她心中比起针线活,她显然更看重这个。 等灵犀灵璧挑好了货,两人才出去,刘泠又寻思着给府上添些男人用的东西。 她跟沈宴烦恼,“以后我们成亲了,你是跟着我住呢,还是我跟着你住?” 沈宴无言,半晌后问,“你这口气笃定的……你已经搞定我爹娘了?” 刘泠含糊应一声,“差不多了,你不用管。”又催沈宴,“你不要转移话题。” 沈宴心中却深知,他娘哪是“温柔贤惠”的刘泠能应付的。刘泠若展示她的本来脾气,还有可能。她非要做弱小姿态……沈夫人恰恰不吃软,只怕硬。 沈宴之前一直没管他爹娘对刘泠的态度,存着给刘泠找点事做的心。但现在,他得干涉一二了。 两人出了铺子,又向着刘泠的下一个目的地走去。侍女们抱着布匹,远远地吊在后面。 男女双方各站出来,都是容貌惊艳型的。走在一起,虽着常服,但也惹人注目。 一辆马车从旁边巷口拐出,又往主道上走去。帘子被轻轻掀起一角,姿容文雅的男子露出半张脸,眸子沉静地看着那对同行的男女。 他目光从沈宴身上移开,落在少女姣好的侧脸上。她耳上那对左右晃动的秋千坠,在阳光下闪着光,像是她那颗快活的心,晃得他眼睛疼。 “陆公子在看什么?”马车上另一人笑呵呵问,往前凑,看到了沈宴,皱起眉,怒意顿起,“原以为沈宴公私分明,我看中他的人品,才想磨砺他一二。没想到他在当差时与人私会,世风日下,实在是、实在是……哼!” 陆铭山回了神,笑着给对方递茶,“沈大人真是辜负了韩大人的一番苦心。” 韩墨立刻长吁短叹,跟陆铭山诉说他平日如何看中沈宴。边说,他边看陆铭山的脸色。 这位陆公子仪姿虽好,却难掩眼底疲惫。听说是他最近过得很不顺,外有沈宴的打压,内有陆铭安的挑拨,若非陆家想给沈宴一个教训,陆铭山的地位恐怕得一落千丈。 心里那样想着,韩墨口中却和陆铭山一派其乐融融。 放下帘子,陆铭山斟酌口吻,“我陆家和沈大人的私仇,想来韩大人有所耳闻。今日前来便是想请韩大人帮个忙……” 他话没说完,就被韩墨哈哈笑着打断,“陆公子真是客气,我素来和陆公子交好,陆公子的忙,肯定要帮。就是,”他为难,“陆公子知道我的处境,我不过一个没有实权的指挥使,根本……爱莫能助啊。” 陆铭山露出一个奇异的笑,“韩大人以为,我们今天要去见谁?” “不会是……” “听说陈指挥使有了孙儿,我们正好去贺喜。”陆铭山淡淡说,果见对面的韩墨神情变了些,坐直了些。 陆铭山心中冷笑,想着一个个不把我们陆家当回事……沈宴,这次便让你看看陆家的势力。 看谁能护住你? 韩墨小声询问,“我是听说陆公子和沈宴之间有些龃龉,只是不清楚到底是……” 陆铭山眸子闪了下,道,“韩大人知道我和长乐郡主青梅竹马,早年便已定亲的事吧?” 他酌口茶,面露苦意,“但是今年,阿泠跟我退了亲。沈宴抢走了我的未婚妻,我焉能不恨他?” 韩墨讶声,“没想到沈宴会是这种人,真是看不出来。” 抢人未婚妻一事,连他这种油滑之人都有些看不上眼。 在马车渐远中,和刘泠一起的沈宴回头,准确地看向刚才的马车。 他五感强大,眼观四路耳听八方,陆铭山盯着他和刘泠看的时候,沈宴就已经察觉。 沈宴扬眉,想:陆铭山又在找谁针对他? “怎么了?”沈宴一心不在焉,刘泠就能很快发现。 沈宴笑,“没什么,我在等一出好戏。” 刘泠见他神情坦荡,似对之后的事不放在心上,就不再多想。 他那么厉害,能有什么事? 此事揭过,不再多提。 沈宴倒是寻了个机会,在晚上回了沈家一趟,让他爹娘惊喜又诧异。 吃了饭,和其他人寒暄完,沈宴才转头对沈氏夫妻说,“我打算娶长乐郡主。” “……!”沈夫人脸色煞白,差点晕过去。 她强撑着一口气,虚弱地笑,“你、你再考虑考虑吧?你和凝儿不是挺好的么?你们一起长大,你一直在等她回来……” “我从没等过她,”沈宴漠声,“我说了很多次,不要总把我和凝儿往一起凑。以后这种话,不要让我妻子听到。” 他爹也快哭了,“你妻子?谁啊……” “事不过三,”沈宴起身,再次道,“我会娶她,你们不要为难她。找时间,去侯府提亲……” “不!不行!我不接受这样的儿媳!”沈夫人高声道,但被沈宴看一眼,她气焰又低了,干脆伏在丈夫怀中假哭,“你儿子欺负我……” 沈老爷苦着脸,柔声安慰妻子,并说沈宴,“有什么事可以商量,宴儿你再考虑考虑!” “对对对!”沈夫人连连点头,并悲从中来,“我真不喜欢长乐郡主那样的,我喜欢凝儿那样的……呜呜呜!” 沈氏夫妻从小看大秦凝,越看越满意。他们一直把秦凝当儿媳看,就算秦凝伤了他们的心,也无怨无悔……这种精神,啧啧。 沈宴沉眉,他爹娘对秦凝实在太执着了。看来,秦凝有必要回京一趟。 与此同时,沈宴想,为了刘泠能顺利征服他爹娘,他得帮刘泠再做一件事。 这些,与他心中计划慢慢连成一条线,一点点明晰。事情全在他控制中,没什么大不了的。 在此期间,刘泠跟老侯爷商量,说自己要搬出去住。 老侯爷大惊,如闻噩耗。他每天都在心惊肉跳,唯恐沈家来提亲,唯恐阿泠跟他说她要嫁沈宴。老侯爷做了这么多天噩梦,最坏的结果没等来,但眼下的情况,其实也并没有好太多啊。 他一是不舍得阿泠走,二是疑神疑鬼,总觉得阿泠搬出去后,简直是为她和沈宴的私会提供方便……不!不行!坚决不行! 阿泠还是住在侯府,人身比较有保证。 刘泠说,“但是我不方便啊。” 老侯爷一口血哽在喉间,真怕刘泠把沈宴的名字说出来。他一点都不想惹外孙女不痛快,但同时,他也是真不喜欢这门亲事。 老侯爷笑得僵硬,“有什么不方便的,阿泠跟爷爷说,爷爷给你提供方便。” 刘泠看老侯爷一眼,不相信老侯爷一点风声都没有听到。但是他想装聋作哑……刘泠叹口气,不想气这个对她好的老人家,只好委婉说,“我每天出府,舅妈都要问我行踪,很不方便。” 老侯爷立刻把侯夫人喊来,让她改进,不许再管刘泠的出行。侯夫人心里冷笑,想她过问的原因,不就是老侯爷不想外甥女出门见沈大人的原因么?如今却推在她身上。 心里不喜,侯夫人面上却恭敬应着。 刘泠叹气,又提出几个要求,老侯爷都说改。老侯爷可怜巴巴地等着她的回话,刘泠只好说,“那我再住两天吧。” 等把外孙女欢天喜地地送出去,老侯爷脸上的笑就收了回去,一丝一毫不留给儿媳,“不是把那件事交代给你了么?怎么这么久了还没办妥?” 他指的是拆散沈宴和刘泠一事。 侯夫人只好说立刻就去办。 回去自己院子后,侯夫人想了想,决定以阿泠的名义,给沈大人递个帖子,赶紧把老爷子的吩咐办完。她每天有一堆事,哪能像老侯爷那样,一颗心扑在阿泠身上? 再说,阿泠和他们并不亲啊。 沈宴莫名其妙地收到了定北侯夫人的帖子,说刘泠生病了,请他过去。 他一时奇怪,侯夫人这口气,好像认定他是刘泠的未婚夫一样。不然姑娘家生病,不会请他一个外男看。 而且侯夫人的语气,也确实流露出这种意思来。 莫非是刘泠跟老侯爷一家挑明了两人的关系?虽然刘泠跟沈宴保证,说她要走常规路线。可难保不说刘泠被人刺激了…… 再说,侯夫人说刘泠生病了,不管真假,他肯定要走一趟的。 当晚,侯夫人如愿等来了沈宴,让她松口气。侯夫人说话的语气客气而疏离,既不多打听沈宴和刘泠之间的事,也没有表露出不赞同的意思。她就扮演着一个疼爱外甥女的舅母,跟沈宴聊些闲话。 沈宴神情一直冷淡,不甚热衷。 侯夫人脸色僵硬,快聊不下去了。悄悄转头擦了擦汗:沈大人那股气势太强,坐那里一言不发,只瞅你一眼,就跟审犯人似的……让人实在煎熬。 好容易时间差不多了,侯夫人才像想起初衷般起身,“沈大人是来看望阿泠的,我差点忘了,耽误沈大人时间,不好意思……” 此时,刘泠确实在让太医看诊。侯夫人领着沈宴过去的时候,制止下人通报,不许打扰郡主看病。她对沈宴抱歉笑,请沈宴在外厅等一等。 侯夫人心中想着:听闻沈大人武功高强,只隔一道门一张帘子,他应该能听见里面说话声吧? 她去看沈宴脸色,对方垂着眼,沉静淡漠,实在看不出什么情绪来。 里屋,窝在塌上,刘泠正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太医的话。 “郡主,这些年,你还时常有暴戾想杀人的冲动么?” “没有。”偶尔会有。 “那还经常想自尽么?” “没有。”当然是有的。 “几年前,郡主跟老夫说,你能看见你娘的影子。敢问现在还能看见么?” “看不见。”刘泠抬头,看到她娘站在窗外。这当然是幻象。 “郡主心情没有连续阴郁?” “没有。”刘泠有些不耐烦。 “郡主!”老太医肃着脸,指责她这种态度,“老夫一直给郡主看病,郡主连老夫也信不过?听说在回京路上,郡主曾想杀了陆公子……你的病情真的好了?” “那是他挑衅我在先,”刘泠手撑着额头,疲惫道,“我能控制我的情绪,不会吓着人,也不会伤害自己,你们不用为我担心。” “都怪老夫医术不高,”老太医道,“但是老夫新认识了一位神医,也许他能……” 刘泠无声笑,天下最好的大夫都在宫里,民间能有什么?她这种病,看了那么多年,早就心知肚明,哪有人会完全治好她呢? “郡主还是跟老夫走一趟吧……” “然后怕我伤害人,把我关起来治疗么?”刘泠道,“这么多年,我自己已经学会控制我不需要跟你们走。” “可是老侯爷担心郡主……” “我没有伤人,也没有伤自己,”刘泠猛地坐起,眼眶微红,“你们都是要我把关起来,研究……你们也不会治不是么?我说了我可以自己照顾自己,我不需要你们同情。” “但是……哎,郡主你不要激动,千万不要多想,老夫没有别的意思,”老太医看她脸色,迟疑一下,想到侯夫人交代的话,还是说了下去,“但是郡主总要成亲,嫁人生子吧?若不把病治好,让人知道……”总是不妥的。 刘泠抿着嘴角,良久轻声,“我不会出事,我不会伤害他。我不能像正常人一样么?我必须与众不同么?” “……”老太医无言以对。 刘泠突发怒,“出去!都给我出去!” 众人离去,刘泠听到外面舅母说话的声音,“沈大人,实在不好意思,见笑了。” 刘泠窝在塌上,眉头轻轻跳了下,复又垂落。 沈宴知道她的病了。他还敢娶她么? 那些人……以为她好的名义,却不理解她,伤害她。 她真想……杀了他们。 活着好累。 过了许久,刘泠听到开门声。她推开手,低头,看到青年藏青色的衣角。 他走过来,把她抱入怀中,问,“明天陪我出去看日出吧?” 就好像他什么都没听到一样。   ☆、第60章 郡主的礼物 “冷不冷?” “不冷。” “要带下人么?” “不带。” 短短几句话,沈宴将刘泠的情绪一点点安抚下来。他语调平淡沉缓,不急不躁,拥有治愈的力量。他刚才在一道门外,以他的能力,肯定将刘泠与太医的话听得一清二楚。 可在刘泠面前,他分毫不提,表现得像是什么也不知道一样。 但是刘泠自己知道,沈宴是知道的。 她跟他起来,被他带出家门,他都不提她的病。刘泠松了口气,是真正放松了下来。 她知道,就算知道她的病难治,沈美人也没打算放弃她。 门后,在沈宴选择进去时,侯夫人已经离开。她原本以为按照沈家的门第,不会接受这么个存在“发疯”可能性的姑娘。沈大人洁身自好,他在知道刘泠的病情后,怎么还会选刘泠呢? 侯夫人不想使什么手段,她只希望沈宴能知难而退,主动放弃刘泠。而且以她听闻的关于沈大人的人品和智商,她相信沈宴出了这个门,不会到处乱说。阿泠以后再嫁人,还是能嫁出去的。 侯夫人其实也不希望刘泠太快嫁人,毕竟刘泠刚跟陆铭山退了亲,这么快就嫁入沈家,侯夫人觉得自家面子不太好看。 所以虽然不同于老侯爷单纯为外孙女考虑的心,侯夫人也确实跟老侯爷的想法达成了一条线。 她就是没想到,沈宴居然还愿意娶刘泠。 邺京的这些人,大部分都反对长乐郡主跟沈大人的结合。他们出于各种目的,出于各种权衡,他们甚至觉得,沈宴想娶刘泠,也是出于某种政治因素。 大家都不相信沈宴和刘泠只是互相喜欢。整个邺京圈子里,不相信会有这种美好的感情在。 刘望不相信。 沈昱不相信。 徐时锦也不相信。 大概只有刘泠和沈宴在信着。 在侯夫人的默许下,沈宴轻易带走了刘泠。之后向老侯爷汇报情况时,老侯爷一时暴怒:你怎么能让外人知道阿泠的病,你这是往阿泠心口上插刀你知不知道;一时又生气,你怎么那么容易就让沈宴把阿泠拐走了,谁知道那小子要怎么欺负我家阿泠;一时又庆幸,阿泠被沈宴带走,也许沈家小子真的能抚慰阿泠受伤的心;最后他又伤心,被自己的亲人如此出卖,阿泠该多失望。 可能有那么一点不痛快的情绪,但刘泠并未多失落。 跟沈宴走在街市中,周围是纷乱的人群,明如昼的灯火,她有了跟沈宴倾诉的心情,“其实我不太难过,很多年前,我就知道他们会这样对我。” “我爹跟我吵架,是他心虚。我现在的娘对我好,哭哭啼啼,想从姨母的身份过度成娘亲的身份……她一辈子别想了。” “我的那些弟弟妹妹恨我怕我,是因为我对他们也不好。” “我舅舅他们,也许小时候疼我,但在我母亲去世后,他们对我就敬而远之,也有些怕我。” “他们说陛下疼我,其实是因为他要把我扶起来,跟我爹相抗衡。” “就连我外祖父……你看他现在多疼我。其实最开始,他是抱着补偿的目的来对我。只是疼了这么多年,到底疼出感情来了。” “沈大人,你看,我身边的人怎么对我,我一清二楚,只是装作不知道。”刘泠笑一声,冷淡凉薄,“我什么不知道呢?我五岁就能杀死自己的母亲,我什么会看不清?” “刘泠,”沈宴停了步子,回头看她,“你要跟我讨论你有没有杀死你母亲的事?” 刘泠一滞,侧了头,眼圈微红。 青年的指腹轻轻揩去她眼睫上沾着的水光,声音温了下去,“不想说,就不必说。你可以依赖我,相信我。” 刘泠仰头,清亮的眸子里一点点映出他高大的身影来。她茫然,“我怎么依赖你?怎么相信你?” “来。” 他带着她逛夜市,他指点她一点点融进这个小型社会。看人吹棉花,他把她往前一推,刘泠还没拒绝,就稀里糊涂地被拉进去试玩了。 她还买了面具,跟人猜了谜,打赏了一个唱曲的小姑娘。 其实人家小姑娘可怜巴巴的,偷偷瞄的人根本不是刘泠。刘泠就站在沈宴身后,看他时不时被人姑娘瞄一眼。 “公子……我唱个曲给你听听好么?”当刘泠看中一个五颜六色的人俑时,沈宴掏银子,那跟一路的小姑娘终于鼓起了说话的语气。 刘泠咬着唇,心想沈美人这魅力真是大的没法说。到哪都无比吃香,跟孔雀似的,招摇风骚。 沈宴回头,警告地看眼正嫌弃望着他的刘泠,“我不听曲,”小姑娘失望地“啊”一声,听沈美人说,“你可以问问她。” 小姑娘的眼睛随他一起落在了刘泠身上。 事后,刘泠追问,“‘她’是谁?我是谁?你就不能明说么?” 沈宴笑而不语。 一路灯火明暗,形成游龙;一排排人流,熙熙攘攘;水上有游人船,有文人歌,有青楼曲;目不暇接的杂耍,奇奇怪怪的小玩意…… 沈宴陪着刘泠一路走下去,他也终于发现刘泠每次看到做工精致的小型工艺品,就会忍不住眼亮。 当她抱着他送的小人俑时,沈宴感觉到,侯府太医那问话,真的被她抛之脑后了。她现在很开心。 刘泠拖着他的手臂,“沈大人,我真的好想好想嫁给你啊!你对我这么好……” 沈宴逗她,“你怎么知道我娶你后,不会对你弃如敝履?” “……”刘泠哼他。 两人说说笑笑间,刘泠倏地感觉有黑影在眼前一晃,瞬时感觉到她扶着的沈宴手臂肌肉绷紧。 “沈大人,”有两位锦衣卫舒口气,“白天刑部的人从诏狱带走了云奕,锦衣卫刚得到消息,有人劫狱,救走了云奕……刑部来借人,韩大人说让沈大人你立刻过去。” 云奕? 不就是沈宴他们一路押送进京的官员么?不是进了诏狱的人,就是锦衣卫负责么?怎么又和刑部扯上关系? 刘泠心有疑惑。 沈宴目光冷幽,“谁批准刑部带人走的?镇府一句话没说?出事了又找上我们?” 两个锦衣卫目光闪烁,因为锦衣卫职责太多,抢了别人的饭碗。就说刑部吧,看到锦衣卫就没好气,觉得锦衣卫抢了本来该他们做的事。 这次对云奕的审查,刑部也一直在争取,只是沈宴这边一直不松口。 没想到沈宴才离开半天,云奕就被带走了。 两人答,“镇府大人说云奕一案一直是沈大人你负责的,刑部来要人,镇府大人当然不同意。结果后来韩指挥使来了,说沈大人你……总之,韩指挥使越过镇府大人,直接让刑部提走了人。” 本来沈宴回京后,就会升官为镇府。原先的镇府早已有了别的去处,心思已经不在北镇抚司。谁知陆家横插一脚,在朝上拼命弹劾沈宴,不许沈宴升职。 镇府明白,这是沈宴和陆家的博弈。他两不得罪,就往边上站好了。韩指挥使都说了把人交给刑部,这个节骨眼上,他当然不会落韩大人的面子。 而沈宴下午时不在北镇抚司,他去忙另一桩事,就正好赶了这个巧。 刘泠啧啧惊叹:一晚上时间,刑部就把人丢了,韩大人现在肯定后悔死了,难怪巴巴地要沈宴回去主持大局。 她心中有些难过和不舍:每次沈大人陪她一会儿,就要被叫走…… 刘泠正打算藏好自己的情绪,跟沈美人告别。就见沈宴问清楚事情经过,却不急了,笑一声,“人既然都交给刑部了,我去越俎代庖干什么?” “沈大人!”两人知道,沈宴这是在落韩墨的面子了。出了这样的事,韩墨在锦衣卫都不一定能呆的下去。沈大人挤兑韩墨没关系,但是他们该怎么回话? 沈宴说,“我不会过去主持大局,一声不吭把人带走,没有人告诉我。出了事找我,天下怎么可能有这等美事?” “但是刑部求助……沈大人不去,不太好吧?” 沈宴沉吟一下,“好,我去。一码归一码,我以锦衣卫身份调去抓人,云奕的事,我却不管了。” 沈宴还是要走。 刘泠的心沉沉浮浮,就听懂了这么个结局。 见沈宴看向她,她淡淡道,“去吧,我自己会回去,你不用担心。” 为怕沈宴为难,她更是低着头,再不多话,掉头就走。她真怕自己再不走,就跟他置气。 她总共就让他陪一晚上,他也做不到。 还是在她最难耐的这一晚…… 沈大人千好万好,就是这一样不好。 她才转身,手腕被沈宴拽住。她心里不痛快,却听他悠声,“你走什么?忘了我们出来干什么的?” 忘了的人,明明是他啊! 她有些赌气,“你走吧,我配不上你。” “配不上我?”他语气一时玩味。 沈宴不跟她开玩笑了,按着她的肩膀,把她一点点转了过来,面向自己,“小阿泠,想不想走进我的世界?” 她的头,缓慢抬起,看向灯影下的青年。 他说,“你向往人间繁华,那你向往我的世界么?” “我的世界腥风血雨,白骨堆山。没有人群,没有歌声,没有你那热闹的期待……你想不想来看看?” 沈宴的世界……那是什么样的世界呢? 刘泠站在人群中,却知道沈宴并不喜欢。她对平凡的民间感兴趣,沈宴只是跟着她走,他并不感兴趣。 刘泠逛夜市,买烟花,放花灯,沈宴陪她走了一路,但他是真没什么热忱心。 他只是看她高兴而已。 那么,沈宴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 她终于被允许走进他的世界了么? “我要看。”刘泠将手放到沈宴手中,认真而虔诚,眼睛里星星在跳动。她往前走一步,整个人落入他的阴影下,喃声,“我要跟你去看。” 在两个锦衣卫诧异的目光中,沈宴将刘泠抱入怀中,在他二人尚不及反应的时候,沈宴就带着刘泠跃上了墙头,身形鬼魅般飘忽,几下消失,在寒夜中很难察觉。 两人目瞪口呆:哪有听说过锦衣卫办案,还带家属围观的啊? 但沈大人本就不愿过去,他非要特立独行,其他人有什么办法? 刘泠走进沈宴的世界。 寒夜浓雾,皓月当空,她站在屋檐上,裙裾飞舞,目不转睛地看着幽蓝色的巷中,沈大人长刀出鞘,气势陡拔。数人与他战在一处,血腥味渐浓,沈宴横刀的架势,让刘泠把眼睛全放在他身上。 他是真正的双手染血,踏着白骨向上走。黑夜中,他来自地狱般,腰间的绣春刀,与他人的气势相融。他面无表情,眸子冰冷,人一个个倒下后,他擦把脸上的血,抬头看向屋顶上的刘泠。 怕不怕? 他的眼睛在问她。 其实有那么点儿怕。 刘泠真正害死的人,只有她母亲一个。她避免杀人,怕自己成为行尸走肉。但看到这样的沈宴,和他相比,她那点儿委屈,简直不叫事。 刘泠笑着摇头,从屋檐上往下跳,跳入那个满身鲜血的人怀中。 她这义无反顾的样子,倒把沈宴给惊了一下。 她一步步走入他的世界。 一路追杀云奕,刘泠被他带着走。 他领她看他沿途看到的,看他经常看到的血,骨,还有那些人死不瞑目或充满怨恨的眼睛。 他领她听黑夜中快如梭的风声,一滴露水从檐角上溅落,屋顶的寒冷侵体,雾气一层层漫上。 他领她走在草地上,走在墙头,走在碎瓦间。他衣角的血怎么也擦不掉,他面对敌人的质问一声不吭,他冷漠阴沉的……像另一个人一样。 但是他抱她时,他的怀抱那么冷,全是血味,刘泠却觉得很安全。 有人看到刘泠,想杀刘泠时,却从没有得逞。 沈宴护着她,一路护着她。 他敢把她带出来,就敢保证她的绝对安全。 “刘泠,还敢嫁我么?”沈宴问。 “嫁!”刘泠斩钉截铁。 她要怎么告诉他呢? 他是那么好看,吸引她!连他拿刀的手势,刘泠心里都在尖叫。 女人是肤浅的。 真的是视觉动物。 刘泠就看到她的沈大人怎么这么迷人——你看他从低头到抬头,血迹溅在眼角,冷硬退去,温柔浮现。 你看他上一刻杀人,下一刻问她冷不冷,刘泠怎么会不喜欢呢。 要爱的,风刀霜剑,天降大雪,道路崎岖,她也要爱的。 但是沈大人的世界不止如此。 和其余人合作,沈宴将云奕交还给了刑部。无视刑部人和韩指挥使的欲言又止,沈宴领着刘泠就走了。 沈宴继续带刘泠看他的世界。 他们站在邺京最高的角楼,高耸入云,往下是星空往下是浮雾。 他们在这里,听各种声音。风声,落叶声,花开声,露水滴落声。清晨的钟声,角门开起的吱呀声,小贩推车在青石板上的碾压声。 他们还看万物生象。皇宫的灯火彻夜不灭,二市的光影由多到少,再一点点亮起。头顶脚下皆是云,刘泠伸出手,触摸到清晨的湿润潮气。 孤独的,安静的,寂寞的,又是美丽的。 原来这就是沈宴的世界。 这么迷人。 就像他给她的那种感觉。 刘泠侧头看沈宴的脸,觉得自己要爱上他了。 她窝在他怀中,被他搂抱着,在他怀里迷迷糊糊睡了一晚。 等天亮,他们是第一个看到阳光的。 那硕大的,火红的,燃烧的,带来一切希望和光明的太阳。 “沈宴,你的世界,真漂亮。”看红日一点点升起,钟声敲响邺京的沉梦,刘泠喃喃而语。 沈宴心脏强大,他与孤独为伴,他锦衣夜行。但他并不寂寞,他能看到许多别人看不到的,能听到被世人忽视的各种声音。他的精神世界那么丰富,刘泠深深羡慕他。 他就是那种让她迷恋不能自拔的人。 刘泠望着脚下浮云,心中魔鬼蠢蠢欲动。 沈宴问,“想跳下去?” 刘泠迟疑一下,原想说“不想”,但想到抱着她的人是沈宴,他和别人不一样,她就点头,诚实道,“想。” 沈宴点头,低头拂去刘泠面上凌乱的发丝。 刘泠被他伺候得很舒服,眯眼,慵懒漫声,“虽然想跳,但我不会跳。我能控制……啊!” 她发出一声尖叫,因为猝不及防,她身子悬空,被沈宴抛了下去。 但同时,腰也被沈宴紧搂着。 他抱着她,从高空一起坠落。两人的衣衫缠绕上掀,被风吹得鼓胀。 刘泠搂着沈宴的脖颈,望着他俊秀侧脸,心中又在尖叫了! 一定要为沈大人发明个词! 不然世上哪有语言和词汇能描述出他带来的震撼! 他连跳楼都能满足她! 刘泠觉得,自己这一生所有的运气,都用来遇到他了。她前半生那么苦闷,全是为了之后能遇到他。 这个人……这个人…… 在快接近地面时,沈宴就抽出了腰间刀,插向直向下的楼柱,减缓下落的速度。 刘泠忘记了心中魔鬼带给她的兴奋,一落地,她就扑入沈宴怀中,“沈大人,沈宴,沈大哥,你明天就娶我吧,好不好?求你了!求求你了!” 一想到不能跟这样的人在一起,刘泠觉得生不如死。 轮到她紧追着沈宴,不许他走了。刘泠将自己痴缠的功力简直发挥到了极致,“求你娶我吧,求你了!” “……”沈宴笑,摸摸刘泠的头。看刘泠这打了鸡血一样的架势,他好像用力过猛了。 沈宴很烦被各种女人跟着。 他当然知道自己的吸引力,这些年一直在避免跟女子近距离接触。 但轮到刘泠痴缠,她这么好玩儿,整个人挂在他身上不许他走,沈宴只能无奈笑了。 “下去!” “不!你打我我也不要,除非你杀了我!” “刘泠!你再这样我生气了!” “你生气吧,生气后别忘了明天就娶我的事……” “刘泠!” “沈大人,你叫我名字的声音真好听,你能多叫几声么?” “……” 沈宴头疼:不小心激发了小姑娘的痴,汉属性,他该怎么办? …… 原本因为沈夫人的排斥态度,刘泠对交好沈夫人的兴趣有些退缩。这几天光顾着跟沈宴玩,不太想去攻略沈夫人。 但现在,一想到搞定沈夫人就能嫁沈美人,她心中升起了无限动力。 刘泠百般围堵沈夫人的功力与日俱增。 沈夫人被她那如狼似虎的阵势,吓得都不敢出门了。本以为这样就安全了,谁知道刘泠借助她郡主的身份地位,天天来沈家做客。谁让沈家的姑娘们也要交际呢?有交际的机会,刘泠就能厚着脸皮上门。 沈夫人直翻白眼,想着她装病吧? 结果刘泠借口回京一路沈大人对她照顾良多、沈夫人生病她理应过问,刘泠都有光明正大的理由跟沈夫人耗了。 “……”沈夫人从没见识过脸皮这么厚、百折不挠如此执着的姑娘,她好想以头抢地,后悔自己为什么要装病。 这一日,刘泠继续坐在沈夫人床边,跟沈夫人说着闲话。沈夫人被她折磨得都快没脾气了,毕竟人家是郡主,她总不能开口喊人“滚”吧? 而且她儿子还专门叮嘱过她…… 一想到沈宴要娶刘泠,沈夫人更是悲从中来,跟刘泠说话的兴致更没了。 刘泠不在意,她能搞定那么难搞的沈宴,也肯定能搞定沈夫人。据她所见,沈夫人只是不喜欢她,难搞程度不如沈宴。 “夫人、夫人……”两人正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外头守着的侍女匆匆进来。 侍女话还没说完,沈老爷顾不上礼数,跟在后面进来。向刘泠见个安后,他喘着气跟屋中两人说,“大事不妙!沈昱回来说,宴儿被人指在云奕一案中做了手脚,才让云奕几次逃脱。陈指挥使已经停了宴儿的职,要他接受调查!” “……那、那宴儿人呢?” “他当场与陈指挥使发生冲突,两人大打出手。后来他就走了,陈指挥使让锦衣卫缉拿他,都没有找到人。” “那他去哪儿了啊?”沈夫人并不懂其中的弯弯道道,她只觉得她儿子心性那么强大,怎么可能会承受不住?直到沈老爷说找不到人,她才真正慌了。 沈老爷愁苦摇头,在他跟沈夫人通话之前,大家已经找了沈宴很久,不知沈宴去了哪里。若沈宴一意孤行,不回锦衣卫报告,陈世忠完全可以玩忽职守的罪,直接押沈宴入狱,而不是现在这样,只停职调查。 这才是沈家人想尽快找到沈宴的原因。 刘泠听沈老爷说,心里很是糊涂:这一点都不像是沈宴的作风啊。就算被人冤枉,沈宴也不会反应如此不冷静啊。这种毛头小子一样急躁的作风,根本和沈宴平时展现的相去甚远。 沈夫人和沈老爷说着话,都急急说着要找到沈宴,但两人都不知道儿子会在哪里。沈宴平时太独立,少年时就离开了他们身边,他们对沈宴的周边情况根本不了解。 于是沈氏夫妻又互相指责对方平时不关心儿子,导致这时候无头苍蝇一样转。 两人就这么吵了起来。 “闭嘴!”刘泠眉间尽是戾气,手将臂下桌子重重一拍,茶盏果盘摇晃,磕磕碰碰,并骇得沈氏夫妻缩缩肩膀,气势一弱。 “沈宴出事,你们光会指责有用么?说这么多废话,还不如去找人!”刘泠起身,冷如霜的眸子从左往后,把屋中人扫视一圈,“都给我闭嘴!没本事的话,就乖乖坐这里等消息,给我安静一点!” “……”沈夫人仰望那转身离去的少女,她从不知道,刘泠的脾气居然这么大,这真是平时那个对她和颜悦色的小姑娘么? 刘泠将杨晔等侍卫派出去找人,并去拜访沈昱。因为徐时锦的原因,刘泠从来避免见到这个人。但现在为了沈宴,她得去见沈昱一面,弄清楚事情真相。 沈昱是进府门的时候,听到女声呼唤。他回头看去,见到长乐郡主款款向他走来。 沈昱沈公子眸子眯起,自然清楚刘泠找他的原因。这让他觉得稀奇,又好笑。 “难得啊,郡主这样身处高位的人,还有求到我头上的一天。”他笑眯眯地打招呼,又摇摇手指,“不过我什么都不会告诉你。” “我想知道沈宴在哪里。” “呵,”沈昱笑,口气玩味至极,“我不知道。” “沈公子,当年之事……” “郡主,何必这么难堪呢?”沈昱打个哈欠,懒洋洋的,将她上下看一眼,挥了挥手,“不知道就是不知道,你问我什么我都是不知道。当年的事我都忘了,郡主不必耿耿于怀。你若真忘不掉,就跪下给我磕个头……” 他话没有说完,身子突然一僵,眸子骤缩。因他看到,刘泠弯膝,给他跪了下去。 刘泠跪君跪天,她连父亲都不跪…… 而现在,刘泠却直挺挺地跪在沈昱面前。 这个神情漠然的姑娘说道,“我没有对当年事耿耿于怀,我做的是我想做的。你若放不下,还需要我做什么,一概告诉我。我只求你告诉我沈宴在哪里。” 沈昱那副公子哥吊儿郎当的气场收敛,他用古怪的眼神看着刘泠,好像第一次认识她一样。 其实他本来也就不熟悉她。 若非徐时锦,沈昱一辈子不会跟刘泠这种傲慢到极点的人打交道。 不,也许还会打交道。 沈昱低声笑,似乎刘泠和沈宴关系不浅。 长乐郡主啊,她为了徐时锦开罪他,把他从云顶打入尘埃;她又为了沈宴跪他,不过想知道一个消息。 刘泠啊……她到底是怎样一个有趣的人呢? 沈昱抬头看天,轻轻笑了一声,这种笑容,一点不属于他。他缓声,“我是真不清楚沈宴的踪迹……他似乎在计划什么,不像是头脑发热。其实我跟他不熟,我们行事风格不一样,我恐怕还不如你了解他。” 沈昱应该没说谎。 刘泠定定看了他半天,点点头,起身离开,“多谢。” 一天过去,没有人找到沈宴,刘泠也不行。她心中急切,不知道他会在哪里,就只能在他府外等他。 如果他回来的话,她可以第一时间见到他。 一整天,刘泠为沈宴的事奔波。她不清楚内情,甚至不敢进宫求陛下。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找到他。 可是她找不到他,该怎么办呢? 奔波得越久,刘泠知道得越多。 陈世忠明显倒向陆家那一边了。 沈宴在北镇抚司步履艰难。 他是被自己一手提拔上来的下属背叛。 他别的事务也进展不顺利。 韩墨被停职后,反咬一口。 桩桩件件,也许不止如此。 沈宴连官职也被暂停。 刘泠很心疼他,很想快点见到他。在她难过的时候,沈宴安抚她。当他伤心的时候,她也想陪着他。 刘泠在沈宴府邸外,靠墙而坐。仆人请她进去,她摇头拒绝。就一直坐在这里,固执地望眼欲穿。 当半夜,沈宴回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靠坐墙角的少女。她也看到了他,眸子一亮,站了起来。 他穿着飞鱼服,身上沾染酒气,眸子漆黑,并不浑浊。 沈宴无言,走了过去,他坐下靠着墙壁,就是刘泠方才坐的位置。 他头搭在膝盖上,垂了下去,是一个疲惫的样子。 刘泠无措地站在他面前,不知道该怎么办,不知道怎样做,才能让沈宴开心一点。 好久后,沈宴听到刘泠的声音,“沈大人,你抬头。” 他撑着头,抬起眼皮。 刘泠往后站,手慢慢地向空中伸去。她的手纤白细腻,根根如笋。她的手一点点移动,星光在她手中一点点点亮,连成一片线,连成一条河,连成整片天空。 沈宴的眼睛,全然望着她。他坐直,心跳不随主动。 美丽的少女站在夜风下,伸出手,她捕风捉影,星星从那双神奇的手中跳出,渐次亮起。 就像他当初做的一样。 刘泠笑得紧张而羞赧,“沈大人,我也送你星空。”   ☆、第61章 长公主的问话 “你以前给我看星空,说那是最好的。现在我也给你看。” 刘泠的手指轻轻滑过,她仰起秀白的面孔,着迷地看着那片在她手中逐渐连成一片的星光。头顶的那片星之海洋,离他们那么遥远,一辈子也触摸不到。但世上就是有那么神奇的人,花费一辈子,数辈子,生生世世的时间,去研究那片星空。 然后让她可以用手点亮星星,把光明从天边偷来,给沈大人看一看。 “我也求问了钦天监的人,沈大人,你会的,我也会。” 刘泠站在风的中心,手朝天,衣飞动。 她美得张扬肆意,坦然无畏,让人忍不住靠近她。 沈宴起身,走向她,将她抱入了怀里,并十指相扣。 刘泠跟沈宴进了他的府邸。她心中寻思着,沈宴从来不跟她说锦衣卫内部的事,她也不好打听,只能寻求别的地方来让他开心一点。她也不会过问他今天去了哪里,但她总有办法知道的。 今日的沈宴和常日完全不同。 平时他会逗她,跟她开玩笑,跟她讲故事。但是今天,他完全沉默。领着刘泠进了自己的住所,下人们上前服侍,他一言不发,往床边走去,直接摔下去,诸事不理。 “沈大人似乎喝醉了,”端来面盆的侍女小声提醒郡主,“我家大人喝醉的时候就是这样。” 刘泠点头表示知道,就让人都下去。她坐在床边,自己伺候他擦了脸、脱了鞋袜,再想想没什么好做的,刘泠就撑着下巴看沈美人的睡颜。她当然不打算回去啦……沈大人都这个样子了,她得照顾他啊,回去多不称职。 但其实沈宴喝醉后,原来是这个样子,一点也不找事,根本没什么需要刘泠做的。 刘泠爬上床,一点点挨过去,小心翼翼。他忽的一转身,吓得刘泠身子僵住,他却是埋入了她怀中。青年俊秀的脸贴上少女胸前的软绵,馥郁馨香……他面孔微红,似有不适,眼睫轻颤着,闭着眼,就自觉往后退去。 别退啊! 这么好的福利,刘泠可舍不得白白丢掉。 她当机立断地弯身,将沈大人的上身抱向胸前。并立刻寻到一个舒服的姿势靠坐着,好让沈大人睡在她怀中。她一低头,就能看到他埋在她胸前的俊脸。刘泠有些惭愧,因她本来应该心疼沈宴,但此时此刻,她却偷偷地觉得欣喜:沈宴占她便宜!明天她就要大讲特讲,让沈大人深知他的无耻,好补偿自己更好的福利…… 刘泠矜贵地克制着自己仰天大笑的冲动。 她低头,手温柔地揉着沈宴的额头,缓解他的难受。 “韩墨本没有完全向陆家靠拢,他只是有点旧日关系在,云奕在刑部出事一事,必然能挑动韩墨与陆家之间本就不太妥帖的关系。韩家动不了陆家,陆铭山却是敢动一动的。”静无声息的夜晚,沈宴突然开口,让刘泠整个人怔在原地,吓得跟块硬石头似的。怎么有人突然就这么没征兆地开口说话? “沈宴?你在跟我说话?”刘泠难以置信。 “韩墨都不完全是陆家的人,陈世忠更不可能是。以我的推测……” “所以其实这都在你的预料中?”刘泠听了进去。 他低低应一声,“我本就想间离锦衣卫和陆家的关系,唯一没料到的,是有兄弟会背叛我……” 黑夜中,他躺在她怀中,跟她侃侃而谈。刘泠仔细听着,提出疑问后,他也会给她解释。沈大人的思维清晰,语句流畅,哪里像一个喝醉酒的人?刘泠想,还是照顾沈大人这么多年的侍女呢,居然这么不了解沈大人。哪有人喝醉后,会是沈大人这样? 渐渐的,刘泠觉得不对劲了。 因为沈宴平常,从来不跟刘泠提锦衣卫这边的事情。她稍微表现得热络点,他还会调侃她,“不要刺探情报”。他连卷宗都收得很严实,刘泠见他时,任何写有字的纸条,沈宴都不会让刘泠看到。 这是他对自己职务的负责态度。 所以情郎虽然在锦衣卫任职,长乐郡主对锦衣卫的了解,和以前没啥区别——她情郎什么都不告诉她。 结果今晚,沈大人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刘泠问什么,他就答什么。他以前绝对不会跟她说的事,刘泠居然也能问出来。 比如: “你跟陆铭山交恶,是为了我吗?” “对。” “只为我?” “嗯。” “那你是不是特别喜欢我啊?” “……” 沈宴绕过最后一个话题,继续先前的话,“今天早上……” 刘泠由一开始的在意,听得麻木了:还以为沈大人变得这么好说话,可以从他口中听到些甜言蜜语,满足自己蠢蠢欲动的少女心。结果沈大人的好说话,只针对他的事业心,一绕到情情爱爱上,他就自动屏蔽。 刘泠努力想把话题往爱情上扯: “沈大人,我今天一天没见到你,特别担心你。” “锦衣卫……” “沈大人,你想我吗?” “锦衣卫……” 锦衣卫个屁啊! 他再说下去,她都想抱着火药,把锦衣卫所给炸了! 刘泠无法引导话题,在她对沈大人的事业完全没兴趣后,她还得僵着脸继续听他说他的锦衣卫如何如何……救命啊! 刘泠向上天忏悔:对不起!我再不抱怨沈大人不跟我说他的事业了!因为我对此真的毫无兴趣!我再也不叶公好龙了,再也不想听他执行过什么任务……我只想跟沈大人谈谈情说说爱,怎么会这么费劲呢? 难道她要听他讲一晚上他在锦衣卫任职的那么多年经历的事吗? 好烦! 刘泠一激灵,想着自己坚决不要把自己置于那般可怕的境界,她要自救! 说做就做,刘泠弯身,紧紧搂住沈宴,将他的脸埋入自己的高耸处。他呼吸不畅,话被打断,一时红着脸,没说下去。刘泠就伸出手,坚决地捂住他的嘴,“嘘!这个时候你要安静!不要说话!嘘!噤声……” “哪个时候?”沈宴艰难开口。 刘泠想一下,低头,堵住他的嘴。 他短暂地“唔”一声,唇被贴上,再不能说话了。 青年那声浅浅的喘气声,在寂静的夜中听得无比清晰,性,感至极。青年的反应刺激了另一个,刘泠的头脑一下子烧起,再顾不上别的,猛扑倒他,坐在他身上。低头看着眼神茫然的沈大人,看他撑着手臂似要起身,刘泠将腰带一解,整个人俯了下去,再不给沈宴丝毫逃脱的机会。 这种方式,才是她最喜欢的、能让沈大人不说话的方法啊! 由是一夜缠绵,到天明。 第二日,沈宴醒来,头痛之余,发现怀中的刘泠。他愣一下,昨晚的事情才慢慢想起。想到他跟刘泠说了那么多不该说的事……沈宴的脸瞬时黑如锅底。唯一让他庆幸的是,刘泠真的不感兴趣。 可惜再不感兴趣,她该知道的,都知道了。 正思索着怎么处理后事,怀里的人眼皮颤啊颤,睁开了一双雾蒙蒙的杏眼。赤,身,裸,体的两人对视半天,刘泠慵懒抬手,勾住沈美人的脖颈,把他拉下来,索求了一个火辣的吻,“睁开眼第一个见到你,真是太高兴了,多谢你在你父母面前送我的一场好戏啊。” “……你指的是什么?”沈宴眯眼,他昨晚到底跟她说了多少? 刘泠慢条斯理,“就是你昨天本来不会被几个人的背叛给气成那样,你将计就计,除了你的事业外,还希望借这件事,让你爹娘知道我对你的重要性,”刘泠俯趴在被褥间,下巴枕着枕头,问,“那沈大人打算什么时候领我去你爹娘面前,告诉他们是我最先找到的你,是我救了你那脆弱的小心脏呢?” “呵呵,”沈宴无表情,扯去被她压了一晚的手臂,“你听错了,不会有那一天。” “……”刘泠一下子被他的无情吓醒,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沈美人这么闷骚,他怎么可能承认……完了,到手的鸭子因她太自得,被她给作飞了。 “沈大人……”她趴在床上,幽幽叫着,希望他能再给个机会。 沈宴下床,头也不回,“我有事要出门,你收拾妥当自己回去。” 这就是睡后翻脸不认人的经典嘴脸啊。 刘泠感叹着,趴在床头,看他收拾齐整,就准备出门。她并不太急,因她想到,她本来就挽救了“失足青年”,沈老爷和沈夫人在她骂“闭嘴”后,已经对她态度改变了不少。就算沈宴不当面去说,刘泠也有办法让自己的功绩深入那对夫妻心中。 刘泠忽然嘤,咛一声,作痛苦状,闭上眼。门开了,亮光投射进来,她清楚地听到脚步声走近。她还听到沈宴的问声,“哪里不舒服?” 刘泠嘴角上扬,他还跟她生着气,她一不舒服,他就过来问她…… 她蹙眉,“我心口疼。” “心口哪里?”沈宴坐了下来,把她抱入怀里。 “这里……”刘泠拉着他的手,放在自己未着丝缕的胸前玉峰上,一本正经,“真的疼……” 沈宴甩门而去,头也不回。 刘泠看他被她气走,不自觉地无声乐。细细品味一番,她太喜欢这个早晨了。抱着被子在床上滚半天,刘泠更舍不得起床:哪里都是沈大人的气味,要她起来,好生残忍…… 唔。 刘泠认真地思索:她偷一件沈大人的衣服,晚上抱着睡,应该可以吧? 但是又怕他知道后揍她…… 刘泠很快有了主意。 她起床后,在衣柜前挑来挑去,拿起剪刀,很是痛快地剪了沈大人一件衣服,然后做嘤嘤婴的惊慌状,“衣服怎么破了?该不会是昨晚他太用力……啊,我都不好意思说了。” “……”等候在门外的灵犀灵璧等郡主身边的侍女,听郡主那话,脸都快裂了:郡主您好意思吗? “……”门内隶属于沈家府邸的侍女,想到了不该想的限制性画面,脸微微红了。 只有刘泠一边冷淡着脸,一边抱着沈宴那件青衫,作严肃忧愁状。 沈大人府上的侍女哪里是刘泠的对手? 对上郡主的目光,她们支吾,小声,“那、那怎么办?” “不如我把衣服带回去,照着款式,给沈大人重做一件?”刘泠提出了解决方案。 “可是……”可是您这是私相授受啊!您怎么也是郡主,您跟前怎么能出现男子衣物…… 刘泠道,“但是你们知道,沈大人很凶残,很可怕,他若是发现他衣服坏了……嗯虽然是他自己撕的,但他非推到你们身上……”刘泠轻描淡写地威胁,吓唬小姑娘。 最终,刘泠如愿以偿,抱着沈大人的衣服回府去了。等沈宴回来后怎么说……他总不可能追着她要衣服吧? 发痴结束后,刘泠也稍微想了想正事。 虽然沈大人昨晚话中透露出,他现在被停职,有他刻意的原因。但刘泠总觉得陆家跟沈宴的不对盘,是因自己而起。自从喜欢沈宴后,刘泠觉得自己什么也没为沈宴做过。这一次,她想她该做点什么。 思及良久,刘泠决定入宫。 她想面见陛下,想跟陛下说明自己与陆铭山的婚事始末,想为沈宴解释清楚一切缘由。最关键的是,她是长乐郡主,作为陛下一直挺宠爱的郡主,她的婚事,就算陛下不随意指派,她也需要向陛下报备。 她所代表的阶层,沈宴所代表的阶层……陛下不喜欢这门亲事的可能性很大,虽则如此,刘泠总要说一声的。 不仅要说,刘泠还想努力一下,让陛下祝福她和沈宴的婚事。 宫中无后,刘泠进宫后,被领去了后宫,与贵妃娘娘说闲话,等待陛下有时间见她。一路去贵妃娘娘的宫殿路上,大宫女在前面为长乐郡主引路。转过宫殿一角,水亭上,对面有一对浩浩荡荡的人马过来,仪仗阵势极大,比贵妃娘娘的气势,还傲了几分。 常在宫闱长大,刘泠第一时间就认出了这仪仗规格。 之后,她看到了被众人簇拥着的美妇人。 颜色有些苍白,姿容却玫瑰花露一般娇艳。眉目间自有傲慢和清贵之气,眼角贴着金银色梅花箔片,她云鬓花颜,冰雪为肌,一路行来,华裳翻美如云卷,目光习惯性地上扬,什么也不投在眼底。在她身后略退一步的地方,紧跟着英俊挺拔的男子,低头跟前面的丽人说话,声音轻微,似哄似宠,却只换来丽人骄矜的冷哼声。 刘泠远远欠身请安,“姑姑。” 虽不常见,刘泠却是认得的,在宫中自由出入的这位丽人,乃是陛下最疼爱的妹妹,宜安长公主。沈宴沈美人的前未婚妻秦凝,可是这位长公主的唯一女儿。长公主身后紧跟的那男子,自是她的驸马……不过在长公主散发出的强大气场下,那位的气息太弱,刘泠只随意扫了一眼,若非仔细看,根本发觉不了那位的存在。 请过安后,刘泠就等着宜安长公主过去。毕竟这位长公主的骄横,让她根本不把她们这些皇亲国戚放在眼中。刘泠以前向她请安时,长公主可是理都不理。只有她驸马咳嗽一声,她才会不甘愿地“嗯”一声以作答。 但是这一次,宜安长公主却并非如刘泠预想的那样离开。 她停了步子,认真地偏头,将刘泠上上下下地打量了无数遍。先是赞一声,“你是刘泠吧?听人说你长得特别漂亮,是这一辈中生得最好的孩子……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但其实以前,刘泠已经跟长公主见过了很多次面啊。原来长公主以前从不知道她长什么样吗? 刘泠想:沈大人总说她傲慢,真该让沈大人来看看宜安长公主……这位才是真正的目中无人。 宜安长公主的第二句话是,“听说你有病?让人害怕的病?一直没治好?” 刘泠本就不热络的脸色,更加冷淡了下去。 长公主身后的驸马咳嗽一声,提醒她注意说话风格,却换来长公主的白眼,“你咳什么?嗓子不舒服就去治病!少在我跟前扮可怜。” 再看刘泠时,她冲刘泠眨眨眼,笑得有些调皮好玩儿,“让人应接不暇、不敢得罪的病是吧?真巧,我也有。” 刘泠淡声,“嗯,看出来了。”长公主一看就有病。 长公主瞪大眼,惊奇地看她,笑容满满,“你挺有趣啊。”她更生起了跟刘泠攀谈的兴致,并解释了一下前提条件,“沈夫人前几天上我家做客,跟我说了你和宴儿的事,她说她很头疼,哈哈。我其实就是觉得有趣啊,自凝儿走后,没听说宴儿跟哪家孩子走得近,我更没想过是咱们家的孩子。毕竟沈家对子女管得那么严……我就去查了你的事啊,这才知道你的病情。” 刘泠面无表情地听着。 宜安长公主声音甜美,说话间神情有少女的烂漫娇憨,她被保护得特别好。 但这跟刘泠一点关系都没有。 她最不喜欢自己的心理病被人拿出来说,她努力了那么久去治病,她好不容易好得差不多了,她想做的是正常人,而不是一个疯子。 但是长公主却明显对她成为疯子的路线更感兴趣些。 “说实话,你那样的经历……我觉得一般人真挨不住,早不想活了,”长公主在驸马连咳几声后,不得不翻了白眼,结束了自己的话题,“我想听听,你是怎么变成现在这样,还能想嫁宴儿的?” 刘泠瞥她一眼,“没什么,多读书,少生气,注意饮食,注意健康的生活状况。不要去怨恨别人,不要事事认为是别人的错,多反省自己,每天让自己保持一个良好的状态。将自己打扮得漂亮干净,怀着一颗虔诚热忱心,一定会遇到爱你的人,获得你想要的幸福。” 宜安长公主嗤笑。 她嫌弃地看着刘泠,一字一句重复,“多读书,少生气,注意饮食,注意健康的生活状况。不要去怨恨别人,不要事事认为是别人的错,多反省自己,每天让自己保持一个良好的状态。将自己打扮得漂亮干净,怀着一颗虔诚热忱心,一定会出家的,获得你想要的安宁。” 刘泠愣住。 长公主丢给她的最后一句话是,“怎么,我说错了?你这是做尼姑的态度呢,还是找爱人的态度?宴儿要是找个尼姑当妻子,我可是会替凝儿愧疚的。” 刘泠觉得她跟宜安长公主一点也不志趣相投。 宜安长公主活得何等肆意幸福,爹娘疼宠,兄长关怀,丈夫宠溺,儿女孝顺。她的人生轨迹,完全是跟刘泠反着走的。 宜安长公主不跟人多说话,她更喜欢折腾她家驸马。 但恰恰是她的话,让刘泠看到了自己的误区。 她向来怕耽误别人,心理压力极大。但现在,她想,也许她该放松点?有沈大人在……毕竟有沈大人在。 之后一天,刘泠如愿完成了自己进宫的任务。她跟陛下长谈后,还在后宫戏水时,与出自陆家的四妃之一淑妃一同掉下了水。陛下得知后,当即下令严查,之后以养伤的缘由,关了淑妃娘娘禁闭。可怜淑妃娘娘的儿子才几个月大,正是哭着要娘亲的时候,就得被迫与生母分离。 这就像是陛下给陆家传出的一个讯号一样。 皇室一直在着重打压世家。 连续三代都是这样,陛下对陆家的不喜,早非一日。若有机会,他自然希望陆家气焰再低些,最好能达到抄家的地步。 陛下对淑妃娘娘的发落,传入所有人耳中,都各有解读。 沈宴与太子刘望见了面。刘望微笑递酒,“孤早想与沈大人合作,将陆家彻底压下去。沈大人经此变故,可非想通了?” 沈宴进宫见了陛下,“臣自尽心为陛下效力,万死不辞。” 陆铭安向沈宴传了消息,“沈大人,下一步有什么计划?陆铭山在家中地位一落千丈,好几位伯父都把陆家今日之祸怪到陆铭山身上,只有父亲还替他顶着。哼,他早该让贤了……” 静坐家中的徐时锦似笑非笑地收到太子递来的消息,也收到岳翎传来的消息。如往常般,她将岳翎传来的消息烧掉,只看了太子传来的。坐在阴影中,她喃声笑,“沈大人前途不可限量,若能与殿下合作,殿下真如虎添翼。只唯恐沈大人另有心思,不欲锦衣卫与殿下走得太近……嗯,我该做点什么,逼迫逼迫沈大人呢?”顿一顿,柔声笑,“阿泠啊,我会帮着你,把沈大人补偿给你,但你总得再让我利用点什么吧……” 陈世忠久久坐在虎案前,听着各方的反应。陛下在试探世家的反应,世家何尝不是在试探陛下?双方博弈,只看谁更胜一筹。只是沈宴……他进宫见了陛下。陈世忠眸子幽深,呵呵笑,“陆家啊……还是小瞧了沈宴沈大人。我也小瞧了他。”他沉沉坐了许久,起身,“备马!去北镇抚司!” 只是宫闱一件小事,不到一天的时间,锦衣卫的调查结果便已经出来,沈宴官复原职。陈指挥使等沈宴请安时,甚至温温说了句,“我会与刑部相商,把云奕一案的卷宗要回来,毕竟沈大人你已经查了很久。” 沈宴拱手,没有再推辞。这也是陛下的意思,陛下希望既然他已经沾了陆家的汤水,干脆就查个清楚分明。 走之前,陈世忠看沈宴一眼,不经意问,“我实在想不通,沈大人与陛下说了什么,陛下那般信任你?” 沈宴漫声,“大人可以猜一猜。” “猜?本官从不猜这些小事,”陈指挥使冷然一笑,负手而去,“沈大人,莫太自负。你过得了眼前这一关,确实是你好本事,好算计。但世间之事,并非你次次都能算到。说到底,你在我所下一日,便仍受我差遣。凡事身不由己,你在锦衣卫这么多年,自然也深有体会。” “多谢大人提醒。”沈宴漠声。陈世忠是暗示他若想陆家倒,不如做得再彻底些。不然……陈大人似有把柄在陆家手中,不得不给对方几分面子。 无论如何,这一关,过得很是漂亮。 陆家暂时不想出头,把怨愤情绪发泄到了陆铭山身上。刘泠如愿帮到了沈宴,正调整状态,打算做一个有自我独特风格的姑娘。 只因她终于发现,当她凶起来时,沈夫人才有些怕……让她一阵无语。 刘泠又可以开心地攻略沈夫人了。 并且在她对陛下的常日痴缠中,陛下对她常去北镇抚司找沈大人谈情说爱的事,睁只眼闭只眼。陛下的原话是,“阿泠啊,朕又不是喜欢拆散别人小夫妻的人,你何必这么紧张?只要你不毁了朕选中的这个能人,你就算想嫁天神,朕都同意。” 刘泠不用嫁天神,刘泠只想嫁沈宴而已。 听说陆铭山最近很倒霉,他不痛快,刘泠就痛快了,自得地去北镇抚司,找沈宴玩儿。 因郡主来的次数太多,且每次都精细装扮,北镇抚司的锦衣卫甚至开玩笑,“每天出门,只要看到一个漂亮得闪着光的美人,那肯定就是长乐郡主了。” 刘泠这次过去时,沈宴不在,她被请到隔间,喝了口茶。却突有灵感,寻了纸笔,写下书信,“沈大人,我等了你很久,你却不来。我有别的事,就先走了啊,下次见。” 写完后,她就偷偷摸摸,把自己藏到了门后,想到时给沈宴一个惊喜。 过了许久,沈宴进屋,看到了桌上那封信。抽开看了,刘泠躲着,心中得意地等他上当受骗。谁知沈宴轻笑,“她不来了?正好,来了个小美人,我需要去陪一下。” 哼。 门后的刘泠才不相信,沈大人多么洁身自好,他肯定不会找别的姑娘…… 啊!对了!他武功那么好,肯定一进门,就发现她了。他就是又逗她玩…… 刘泠心中懊恼着自己的失误,正想从门后跳出来,沈宴却是转身就走了。她出去,只捕捉到一个背影。刘泠抿嘴,追了出去,却看到让她不可置信的一幕: 庭院中,真有一位红衣小美人,左顾右盼,看到沈宴出来,便笑着迎上去,轻轻拉住他手臂,摇晃了两下。若非顾忌名声,恐怕两人就抱到一起了。 而在小美人跳过来的时候,沈宴居然神色自然,没有推开。 刘泠的心一下子冰凉,几近晕厥。   ☆、第62章 秦凝的帮忙 一般情况下,刘泠并不担心沈宴与哪个姑娘多说话,多交流。不提沈宴的自持力如何,单说沈宴那挑剔的眼光,让他看上谁,就显得那么的不可思议。如果沈宴只是跟一个姑娘多说两句话,刘泠都不会有感觉,顶多再一次感叹沈美人的魅力大。 但是那个姑娘挽了他手臂,沈宴没有推脱。且他表现的那么淡定,像是对此很习惯一样。 沈宴习惯一个姑娘的接近,那个姑娘却不是她刘泠。 刘泠心情不虞——天都要塌了。 她面色冷而淡,目光寒峭,盯着卫所门口的一男一女。她一句话不说,不走近也不走远,就那么平静地看着,好像自己是陌路人一般。等那两人走出去,消失在她眼前,刘泠吐口气,整理仪容,自然地向府外去。 “郡主安好。”她过门时,罗凡进来,向她请了安。两人擦肩而过时,一张纸条从罗凡的手中,砸向了她的肩膀。她回头,罗凡向她眨眨眼挥挥手,自去忙了。 刘泠低头,将手中纸条展开,看了内容后,她嘴角浅浅上扬,将纸条重新卷了收好。 问了几个锦衣卫,得知沈宴晚上还有要事后,刘泠点点头,再未去找沈宴。但她也不想回侯府,就自己一个人在外面瞎逛。反正她的侍卫们从来都远远跟在她身后,安全性是有保证的。她一个人逛街,也怡然自得。 天很黑后,刘泠晃到了自己经常去的烧烤小摊位,和熟悉的老板老板娘打了招呼,叫了几串肉,准备犒劳自己。 “刘姑娘,那天的那位公子没跟你一起来吗?”上菜时,老板娘热情问。 “嗯。”刘泠答得淡漠,对这个话题并没有兴趣,老板娘也识趣离开。 这个摊位位于很偏僻的巷口,虽然美味,却很少有人能找到。刘泠常在晚上来这里吃烧烤,但通常情况,当她坐下的时候,都只有她一个客人。今天也一样。 但是刘泠吃了一会儿,旁边有人坐下,少女清脆含笑的声音响起,“老板,有什么好吃的,给我上来几盘。” “好咧!” 刘泠头也不抬,无动于衷。 旁边的姑娘却转了头,撑着下巴看她。刘泠被看得时间长了,就抬起头回望,坐在她身边的年轻姑娘着粉色藏青上衫,米白竹叶暗花立领,其上绣着的翠鸟几欲起飞。她梳着飞燕髻,杏眼桃腮,侧着头,紫罗兰耳钉晃动,耀了刘泠的眼。凝视过来时,美人儿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眸子黑葡萄般,看人时顾盼神飞,很是活泼。 “我白天时见过你,”少女开了口,笑盈盈,“我们能交个朋友吗?你叫什么?” “你猜。” “……”少女被她逗笑,“你常来这家烧烤吗?我是路过时见你在这里,才过来的。” “嗯。” 刘泠的冷淡反应,显然并没有让少女退却。她继续笑,“我好久没回邺京了,回来是为了见一个很重要的人。他以前是我的未婚夫,不过我们退亲已经很久了,还是我退的。” 刘泠的注意力,稍微往旁边姑娘身上放了一放,“是么。”她的淡漠,硬生生把一个疑问语气,念成了陈述语气。 姑娘不以为忤,蹙眉长叹,“是呀……我们青梅竹马,我们曾是很是要好。都怪我少时太自负,以为天大地大,不该局限于一个人,就抛下他走了。你说,我如果回来找他的话,他还会要我吗?” “唔。”刘泠扯扯嘴角,答得很是应付。 “他对我挺好的,我们每年都通信,他从来都没怪我。我说我想他,想念这里,他就让我回来……你说,”姑娘的眼睛亮晶晶的,像是天上明星,“他的意思,是不是也想跟我和好,跟我重叙旧缘呢?” “谁知道呢。”刘泠的语气更敷衍了。 “他肯定愿意的,这么多年,他一直不成亲,不就是在等着我吗?”姑娘喃声,“我能感觉到,只要我开口,我们之间一定能回到过去。我对自己以前的过错反省,以后会加倍对他好,我们一定会幸福的。你觉得呢?” “呵呵。”这就是刘泠的回应。 等少女的菜上来,她终于不再跟刘泠寒暄,而是开动吃起来。她性格活泼,远比刘泠能说会道。刘泠吃两串肉的功夫,少女已经跟老板娘很是熟稔,把人夸得眉开眼笑。刘泠无视他们,慢条斯理地吃自己的。等少女吃完了,她还在继续优雅地捡菜。小姑娘回头,奇异地瞥她一眼,付了自己的银钱,就走了。 刘泠继续安静地吃。 但过会儿,她听到脚步声,依然不抬头,少女的声音就在她头顶,“刘泠,你真是一个奇怪的人。我是秦凝,我想你认识我。” 刘泠抬头,看了她一眼,“我知道你是秦凝。”当对方坐在她旁边时,晃了她满眼的紫罗兰耳钉,就让刘泠认出了对方身份。 刘泠顿一顿,“你还有什么事?” 秦凝歪着头看她,觉得很是有趣般的笑,“你如果早猜出了我的身份,该知道我口中的那个人,就是你的心上人沈宴啊。难道你不好奇我和他的关系吗?我说我要追回他,你也不紧张吗?”秦凝脸刷的拉下来,声音冷冽,隐有杀气浮现,“怎么,瞧不起我?你是太自信,还是太自卑?” 刘泠没理她。 秦凝盯着她半天,忽地慢慢笑开,不复之前的冷煞,“不理我……真不愧是沈宴会看中的人。他软硬不吃,没想到你也是。”她冲没反应的刘泠眨眨眼,自来熟地坐下,勾她的肩,感慨道,“我早跟沈宴说过啦,他就该找个跟他性情相投的姑娘。老实说,抛弃沈宴,我一直很愧疚,不敢回来见他。等知道他有喜欢的人,我才敢回来。你真是个好姑娘,我那么试探你,你都矢志不渝地相信沈宴,信任他不会受我的糖衣炮弹所骗,信任他……” 刘泠终于笑了一声。 她抬头,对秦凝淡道,“你说那个吗?我之所以相信沈宴,是他告诉我了啊。他给我写了纸条。”见秦凝不信,她取出纸条来展示,并向秦凝解释前因后果——因为刘泠自己作,非要假装不在逗沈宴,沈宴将计就计,正好赶上秦凝来,就去外面见秦凝。但他又让罗凡给刘泠递了纸条,写“逗你玩儿”。 刘泠还有什么需要自我怀疑的呢? 她自己来吃饭,真的不是借食欲来填补心里的空虚,仅仅是因为沈宴很忙,没时间陪她而已。 秦凝真的误会了。 秦凝有些呆,又有些失望。 她垂头丧气,小声嘀咕,“还以为能帮他一个忙……” 刘泠勾勾嘴角。 翌日,秦凝又去北镇抚司寻了沈宴。沈大人在批改卷宗,秦凝手支下巴,皱着眉,把神态弄得凄楚无比,“听说你几年都没有喜欢的人,也没有找未婚妻……是因为我的原因吗?是因为我当年欺骗你,抛弃你,让你留下了心理阴影吗?” 沈宴没理她。 秦凝更加愁苦了,“对不起,我不知道我会带给你这么大的打击。早知道,我就跟你提前商量,让你有个心理准备……我去见了刘泠,感觉她跟我完全不一样。也对,你怕极了我这样的,肯定再不敢娶类似我的了,只好找一个相差太远的。沈宴啊,我对不起你,有什么是我能帮你做的吗?如果我能帮点什么,我心里会好受些。” 沈宴终于抬了头,神色淡淡,“抱歉,刚才在批重要的东西,没及时回复你,给你造成我默认的印象,让你不安。” “……” 沈宴继续,“你想多了,当年我就不喜欢你,只有把你想象成我妹妹,我才能稍微接受一点你。所以这么多年我没有喜欢的人,不成亲,和你没有一点关系,你不用自作多情。” “……”秦凝嘴角颤抖,“你和刘泠,真不愧是一对儿……” 气死她的本领,简直是一模一样。 但转而,秦凝就一扭头,“哼,我不管。是你写信让我回来的,你得对我好点儿,否则我……”她没话可说,又只好低声下气地求,“沈宴,你不是想娶刘泠吗?我可以帮忙啊,有我在,你肯定能娶她啊!但你得对我好点儿!” “那就算了。”沈宴推开她,去摆放书籍。 “别算啊……”秦凝追在他身后,“沈宴,亲亲沈大哥,宴哥哥,长明哥哥,你一定得帮我,只有你能帮我……” 沈宴站在书架前,回头默然看她。 秦凝惊喜,“你愿意帮我了?” 沈宴拿书敲敲木架,冷漠道,“我要开启密道门放书,你能不能有点眼力,转过身去?” “……”秦凝再一次在心里咒骂,沈宴真是太讨厌了!她当年抛弃他的决策,简直太对了。 每次跟沈宴相处一会儿,秦凝都厌恶他一分。秦凝是以我为尊的人物,她恨不得世界围着她转。她从小到大的梦想,都是有人真心爱她疼她宠她,她第一,永远第一。 沈宴永远做不到这点。 他对她好一点儿,都像是恩赐一样。 所以,在婚事越来越近后,秦凝毫不犹豫地选择跟沈宴退亲。沈宴对她再好,也达不到她想要的程度。既然如此,她不如去找自己喜欢的。 沈宴在锦衣卫中地位举足若轻,秦凝之所以回京,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她那边出了点儿事,需要借助朝廷的势力。她爹娘是不会管她的,她能依靠的,就是旧日未婚夫沈宴。但显然,沈宴也极不好说话。 怎么能让沈宴答应帮她忙呢? 秦凝决定先斩后奏。 沈宴不是想娶刘泠吗? 据她所知,沈伯父沈伯母,喜欢的儿媳妇是她秦凝。如果有她在一旁做糟糕的对比,那沈伯父沈伯母肯定会喜欢上刘泠。只要伯父伯母接受刘泠,沈宴的婚事没问题后,那他肯定要报答自己,帮自己一个忙…… 于是在莫名其妙中,秦凝拉上刘泠,亲热地称两人是朋友。 “……”这种我行我素的风格,该说不愧是长公主的亲闺女吗? “帮我?”刘泠提问,“当沈夫人说话的时候,你怎样做,能让她兴致大减,觉得莫名其妙?” “冷笑一声。”秦凝笑答。 “当沈夫人只跟你说话,把我晾在一边时,你怎样……” “打个哈欠。” “……”如此,刘泠对秦凝很是惊叹。 但不得不说,秦凝真心地为刘泠解决了大麻烦。 刘泠自己攻略沈氏夫妻的时候,那对夫妻怎么都不满意。但当秦凝出现,旧日的乖巧“未来儿媳”变得蛮不讲理,任性妄为,左不对右不妥时,一直默默充当背景的刘泠,终于凸显出了她的可贵之处。 比如,当沈夫人谈论一个话题的时候,刘泠不会走神; 当沈夫人夸奖时,刘泠不会说“你总说我好,有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 当…… 沈夫人百思不得其解:她小时候很疼爱的秦家小丫头,长大后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 当沈宴偶尔回家时,吃饭的时候,沈夫人忧心忡忡地跟儿子讨论这个问题。 沈宴沉思一会儿,巧妙答,“听说长公主年轻时,就是这个样子。” “……宴儿,你是暗示我凝儿脑子不正常吗?”沈夫人小声问。 “……”沈宴扯嘴角,决定委屈一下秦凝。 当第二天,秦凝表现得跟之前不一样,哭着喊着要嫁沈宴时,沈夫人终于确定了这姑娘脑子不正常。她猛地一拍桌子,“还是长乐郡主好!长乐郡主最好!” 沈老爷心有余悸,“你说得对。”显然,他也被秦凝烦怕了。 秦凝洋洋得意:她多聪明啊。 她去找沈宴,“我请你对我好一点儿……” “……你可真执着,”沈宴叹,“要我帮什么忙?” “沈大哥,你真是个好人!”秦凝笑。 当此时,各方愿望逐渐达成,西域有异国来客,到达邺京,恳请公主下嫁,愿以婚姻为媒介,与□□上国达成秦晋之好。 倒霉的是,刘泠被秦凝拖着上街一趟,第二天,西方来客的求亲*更强烈了。□□有如此美人,怎么都得求娶啊。而之前数十年,两国却是半敌对关系。   ☆、第63章 郡主对婚事的反悔 夷古国与大魏国相邻,世代以畜牧为生。疆土虽小,民风却悍勇,大魏国与临边小国的相交,都要通过夷古国,难免不便。但先皇时,两国交战数次,输赢乃五五之数。到今皇时期,陛下以国内民生经济为主,不欲打仗,数年来以婚假为媒介,两国相安无事。 此次夷古国皇子随特使来朝,便以迎娶新一任的皇妃为主。夷古国皇子小国出身,未曾见识大魏国的上国之风,一半鄙夷一半羡慕,在礼部与鸿胪寺的安排下,入住驿馆,并每日在礼部的安排下,感受上国的氛围。 同时,夷古国也炫耀着自己的文化和武力,好让大魏国忌惮一二。 因夷古国特使的访问,邺京最近防卫甚严,民间却热闹很好,经常有穿着奇异的人在街上出行,用生硬的语言和百姓交谈。虽偶尔有争执打架事件,但在双方的克制下,并没有闹出什么大的问题来。 繁闹的民间街市,一辆马车经过时,遇到两国人打架。马车未通行,便被前来的禁卫军拦住。车夫一言不发,就将马车掉头,却是离热闹源稍远,马车停在巷口,一只手挑起帘子,往争吵的双方看去。 女子秀雅含笑的眼,轻轻瞥了几眼,对同车人轻声笑,“殿下,你看,这里多么热闹。” 马车中只有两人,弯身向外看的女子旁,卧榻的方枕上,靠着一仪容雍华的男子,腰间系着九龙佩,飞龙在野。他本是垂着目养神,闻姑娘所言,淡声,“所谓热闹背后,必是荒芜。在我大魏的地盘上,也胆敢生事,可见对方并未将我大魏放在眼中。而这样狼子野心的邻国,我们却要与他们联姻,真是可笑。小锦,你说是么?” 此二人,正是太子殿下刘望,与他的情人徐时锦。 听了太子的话,徐时锦脸上的笑影淡了些。她和刘望的相见不容易,大部分时候,两人即使见面,也得作互不熟悉之貌。现在是难得的机会,朝廷去忙夷古国访魏之事,刘望有了忙里偷闲的机会,才能来陪她玩一会儿。 他们只敢坐在马车中,悄悄往外看。 可就是这样短暂珍贵的时光,刘望也能转到政事上去。 但徐时锦只是出神了片刻,就重新找回了自我,温柔地依过去,靠在男子膝上,柔声,“殿下莫生气,我会一直帮着你。总有一日,等你飞龙在天的那一日,你会实现你所有的抱负……” “可是那一天,实在太远,孤等得很是不耐,”刘望低笑,伸手抚摸姑娘娇嫩的面孔,声音低柔,“孤祖父登基时,将近四十;孤父皇登基时,同样年近四十;如今父皇康健,百废俱兴,万民同欢。可孤离四十岁还那么早,等孤……谁知道是什么时候呢?” 徐时锦没说话。 太子今年不过二十出头,按照大魏国皇帝平均为帝的时间来算,他确实还差得太远。 空有一身抱负,却偏无法施展。 徐时锦脸稍微白了一分,却仍低声,“不管殿下做如何打算,我都是跟随殿下的。” 刘望垂眸,深深看着他膝头靠着的那个雅致无双的姑娘,一时有些出神。他还记得初见徐时锦时,她身为御前女官,居然敢光明正大的,用欣赏的眼光看他。那时,他是如何想她的呢? 他过眼即忘。宫中美人那么多,他身为太子,偷偷向他传达好意的,也不是没有。徐姑娘又不是一等一的大美人,她说不定还会成为父皇的妃子,刘望凭什么对她过目不忘? 真正让他对她过目不忘的,是他之后出了一件大事,引起陛下的猜忌。焦头烂额之际,徐时锦不动声色地牵头引线,左一点,右一刀,丝丝缕缕,绕成一片密不透风又无处捕捉的网,帮他转危为安。 再在皇宫遇见她时,刘望便多注意了她几分。 她还是用欣赏的眼光看他——这一次,却不是欣赏他的好,而是欣赏自己的杰作。好像他是一件工艺品,由她随意打磨而成,好坏皆随她的心情。 刘望觉得有趣了些:宫中会耍心眼的女人很多,会玩政治、会横插一脚、还莫名其妙的没有因果联系的姑娘,他从小到大,就见了徐时锦这么一个。 徐时锦是什么样的人呢? 她会在宫宴时,他正襟危坐与人谈话时,借陛下传话的机会,悄悄在席下握他的手; 她会在旁的姑娘忙着想办法爬他的床时,如男儿一般,跟他讨论家国大事; 她会在收到他的礼物时,眉眼弯弯,笑得像个孩子一样天真无邪; 她会一直在原地等着,等他回头去找她,前方看不到尽头,回头,她却总站在那里…… 这么些年,无意中,原来他和徐时锦已经如此要好。 像他随口说的一句话,她就能领会其中意思——他是多想排除所有障碍,登基为帝。 刘望道,“小锦,莫觉得孤太野心勃勃。父皇虽好,毕竟年老了,有些决策很是胆怯。像与夷古国通婚一事,他不可能让真正的公主下嫁,就从宗亲中的那些郡主里面选……那些姑娘同为我刘氏子女,虽因联姻被选为公主,但这样远嫁异国的公主,又有几人真心喜欢?但为国而嫁,区区婚姻,又算得了什么!” “但那是陛下的联姻政策,殿下不能从中作梗啊,”徐时锦温柔看着他,“我们顶多能为将来,提前做些准备。” “还是小锦懂孤的心,”刘望微微笑,赞许地摸着姑娘的长发,眯眼,“我们需要一场战争……一场能重新制定规则的战争。” 徐时锦心中琢磨着殿下的话。 殿下纵有天大抱负,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自己之前与殿下做了那么多算计,间离刘泠和陆家,不让这两家真正联姻合作;顺意与锦衣卫牵上线,投资沈宴,又借沈宴的手,打压陆家。陛下最重要的武器,就是锦衣卫了。刘望想争取锦衣卫,与沈宴合作了那么久,却还围着陆家的事转,没有深入一层。 如果沈宴愿意和殿下合作,那再好不过。若他继续态度模棱两可……徐时锦眯眼,她总有办法让他点头的。 徐时锦眼睛一闪:她还是还手握着阿泠这个武器吗?而沈大人,他看似光风霁月油盐不进,确实心冷如铁,不会为阿泠动摇吗? 徐时锦不信。 沈宴能为阿泠动摇一次,就能为她动摇第二次,第三次…… 被多年好友反复利用的刘泠,对此一无所知。她和平日一般,没什么更多的故事。当晚入睡中,忽感觉到异常。她黑暗中,她睁开眼,被无征兆地站在面前的黑衣青年,吓得往后缩了缩。 “嘘!别怕,是我。”她被青年拉回原处,靠坐在他冰冷的怀里,听着他平缓的心跳声。 刘泠抬头看他,说着与他之前一样无情的话,“找我干什么?有什么事?” 沈宴没有笑,手抬起,干燥温热的手摸了摸她的脸,平声,“有个任务,我要出京一段时间,前来跟你告别。” 刘泠神情冷静地看他,“嗯”一声,“你跟我说这个干什么?” 沈宴的风格,不向来是公事从不跟她提,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吗? “我不该说吗?那你就当我没来过好了,”他声音平淡,起身欲走时,又顿一顿,“白天接到任务时,我第一个想告诉的,就是你了。我想着,如果不跟你说一声就走,我该多难过。” 如果不跟她说一声就走,她难不难过另说,他却是难过的。 沈宴回头,对上刘泠微动的目光。 “去多久?”刘泠问。 “短则一月,多则一季。”沈宴眸子暗了些。 “危险吗?如果危险有十分,这次是几分的程度?” “七分。” “什么时候走?” “天亮就走。” 刘泠不吭气了,冷漠至极地看着他。 沈宴无话可说,在这样的气氛下,他心情低沉。 公职在身,他常年奔波在外。这么多年,当别人阖家欢乐,当别人成亲生子,他更多的时间,却是在执行见不得人的任务。锦衣卫的势力渗透到方方面面,表面看着风光,可他们也是正常人。 为了不耽误别人,只能远离人群。 沈宴越来越习惯不和任何人深交,不与任何姑娘多接触了。 直到碰到刘泠。 他不走家族的关系,他和家族的理念合而不同,他走的是一条艰难万分的路。不需要朋友,不需要爱人,不需要亲人,他和父母的关系都不如何亲密。 直到碰到刘泠。 刘泠说,她配不上他,他心里是觉得多么可笑。 他再好,不能和爱人长相守一条,就判了他的死刑。 沈宴最近常在想,他是否该为了刘泠,离开锦衣卫所呢? 一面是从小到大坚持的理想和目标,一面是难得相遇的爱人……沈宴挺身长立,步履艰难地走下去。纵是千难万难,他也不想放开任何一个方面。 他想,等他这次回来,就请个长假陪刘泠,就娶她,就好好地待她…… 沈宴思绪万千,想得心里难过。他性格刚毅,此时却几乎不敢抬眼,对上刘泠的眼睛。他既怕她伤心,又怕她理解。一颗心分成两半,饱受煎熬。 坐在床上的少女,慢慢张开手臂,“沈大人,你站着干什么?” 沈宴一愣,抬头向她看去。 “你马上就要走了,还不趁机抱抱我,亲亲我?毕竟之后的很长时间,你可能都要一个人睡了。”刘泠话才落,人就被抱入了青年的怀抱。 他走来得太急,力道太大,抱她时,差点把她鼻子压歪。刘泠却没说什么,她感受着他的怀抱,像在感受他那颗不舍的心一样。 “刘泠啊,你乖乖的,等我回来,”沈宴低声说话,又温柔地捏捏她的小脸,“我已经安排好了,回来后,我就会娶你。有什么困难,你不要怕,等我回来,我帮你解决。有想不通的,有高兴的,有伤怀的,都等我回来。我对你别无要求,只要你等我。” ——只要你等我,我回来后就娶你。之后你所有的苦难,都有我帮你扛着。 刘泠应一声。 他笑着捏捏她鼻子,开玩笑,“不许移情。若移情了,我回来后,可绝对不饶你。” 刘泠侧了侧头,有些难堪。沈宴的话中话,她一听就明白。 其实说到底,她对沈宴穷追猛打,根本原因就是移情。她是没有把沈宴当作陆铭山的代替品,但她确实把希望从陆铭山身上得到的东西,转移到了沈宴身上。她总在找可以寄情的人,陆铭山不能带给她,沈宴却带给了她。 他是她的救赎,他拉她一步步走出深渊。 没什么不好承认的,这就是事实。 所以徐时锦才说,她也许不是爱上沈宴,而是爱上沈宴带给她的感觉,爱上爱情。 刘泠就是想留住这个人而已。 沈夫人经过沈宴的劝说,基本已经认同刘泠这个未来儿媳。沈宴走前,交给他母亲一个任务,说服定北老侯爷,给刘泠提亲。沈夫人积极执行儿子的建议,每天去定北侯府跑一趟,与老侯爷促膝长谈。她的执着和假装听不懂人话的精神,让老侯爷颇为头疼。 沈夫人帮着劝说老侯爷,刘泠省了很多力气。 但她并没有愉快多久,因她只是和秦凝上了一次街,就被夷古国皇子看中,打听到她是长乐郡主后,夷古国皇子非卿不娶,一定要她嫁去大草原,选她做大皇妃。 刘泠第一次从陛下口中听到这个消息,觉得很是荒唐,“我?怎么可能?陛下,我有想嫁的人。” “阿泠,你首先是我刘氏子女,其次才是你自己。”陛下并没有觉得这很荒唐,他平静地说道,好像对方会怎么选,全在他预料中一样。 刘泠怔然。 “你也知道,沈宴未必适合你。”陛下口气冷淡,说的却是血淋淋的事实,“你可以为他牺牲,他也可以为你牺牲,但是何必?爱情值得你留恋一辈子吗?阿泠,你想要的一直是亲情,而不是爱情。” 刘泠愣愣看着陛下。 “你并不在乎远嫁他乡,你想要的只是一个简单的家庭。沈宴他能给你吗?他不能。他会拖累你。同时,你也会拖累他。你想要一家长长久久地生活在一起,但是沈宴如果是锦衣卫的话,你的梦想一直达不到。我也有过喜欢的人,我也知道这种感觉。若是爱一个人,就要成全他。” “……”刘泠脸色发白,她的肩微微颤抖。 她并不是被简单几句话劝服的。 她一直在想沈宴走之前,告诉她的话:等他。等他回来。 夷古国皇子是真的喜爱她,每天来侯府,邀请她,送她稀奇古怪的礼物。刘泠每天拒绝,他每天送。刘泠连他的脸都没记住,他却把刘泠的方方面面挖掘得差不多了。 刘泠继续顶着压力坚持:她要等沈宴。 但是父亲来到邺京后,带给刘泠更为糟糕的消息——弟弟刘润平未经过家人的同意,偷偷溜出江州来找她。广平王夫妻在路上得知消息的时候,刘润平被抓去了夷古国。 刘泠漠声,“关我什么事?” 广平王妃嘤嘤而泣。生平第一次,当看着这个女儿时,广平王没有一味发怒。他道,“你不后悔就好。” 而她,会不会后悔呢? …… 一月后,沈宴提前回京。当晚北镇抚司行汇报整理工作之时,他却悄然离开,去寻找刘泠。他到定北侯府后才得知,刘泠已经搬了出去,自己一个人住。所以沈宴又去了刘泠的府邸。 他越墙而进时,很轻易就找到了刘泠。 刘泠坐在院中,微风习习,她在发呆。 沈宴站她身后一会儿,她都没有发现。等到他咳嗽一声,刘泠吃了一惊,才回头,看到是他,更显惊讶。 沈宴笑着上前,正要跟她说话,告诉她自己可以请个长假,陪她一起多待些日子,可以娶她…… 刘泠先开了口,“沈宴,我正好有事跟你说。你不在邺京,我联系不到你,只好这时候跟你谈。” “什么事?”他走前一步,她往后退一步。察觉不对劲,沈宴才停了步,看向她。 刘泠沉默一下,再次抬头,“我想,我不要嫁给你了。” “……你说什么?”过了好半天,他才吐了这么几个字,一字一句,说得那样艰涩和沉压,“刘泠,你再说一遍。” “发生了什么事?有人逼你?有人对你说了什么?还是你对我有什么不满的?你……”沈宴道。 “发生了很多事,却也没有人逼我。我只是觉得这样更好,”刘泠道,“换在以前,肯定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我都非要嫁给你不可。但现在,我却想追求一些自己真正想要的。” “……” 她垂头,淡漠至极,“很多原因,你都会知道。我就算心里装着你,眼睛却看不到你,有什么用呢?”再次笑一声,颇具讽刺意味,“我每次需要你,你都正好在,所以我觉得安全。但当我最需要你的时候,你却不在——而我在日复一日的等待中,终于知道,这才是你的常态。” “我看错了爱情,运气和巧合不是爱,长相守才是。但你做不到。”   ☆、第64章 徐时锦的改变主意 看错了爱情? 沈宴盯着她,目光一错也不错,似淬着毒。他脸颊肌肉紧绷,额上青筋颤抖,握着拳,一步步向她走去,直逼到刘泠面前。他不信刘泠会说出这样的话。他们曾经那样要好,曾经谈天说地,曾经许过天南海北的承诺……她现在却说,那些都不算话! 就连他离京那天,他们分明都说的很好…… “很难理解吗?”刘泠偏头看着他,目光淡淡的,又有几分自嘲的味道在其中,“任何人碰上沈大人你,都会这样想。我可能让你觉得特立独行,但其实并不是那样……” “闭嘴。”沈宴打断。 刘泠怔然,看向他。 他眸子很黑,“别说。覆水难收,有些话说出来,才是不可挽回的伤害。刘泠,你别让自己后悔。” 刘泠的心,像是被重重一击般。 她看着他,他还是那样,风啊,光啊,一切美好的词语都是给他的。到这一刻,她的爱人,或者说是曾经的爱人,还是那样让她心颤。 但同时,她又想到那些日子里,所有人对她的规劝和不赞同。 他们不是一路人……这样可恨可笑,刘泠却一天比一天清楚地看到。 他们说,长乐郡主啊,请不要耽误沈大人。 他们说,你不能这样自私。 但还不止这些…… 刘泠垂了眼,低声,“……无论如何,很快,我决定离开邺京,跟我父亲回江州,回广平王府,备嫁。我真的不嫁你了。” 她的下巴被猛地抬起,那人的力气,掐得她肉痛。可她完全没感觉,她与沈宴垂下的眼睛对视,她看到他眼底的那么多情绪。一片平静大海中,白帆被摧毁,船只被打得支零破碎,四野相望,只有漫过眼前的大水。 他眼睫颤了颤,似有水雾弥漫,但是刘泠的眼睛眨一眨,却看不清晰。她只听到他说,“你把我当什么?一个陪你玩的工具?你玩够了,就不要了?我当初跟你说的什么,你还记得吗?” 他那时跟她说,刘泠,老子不是你能招惹的。 但是她已经招惹了。 他捏着她下巴,她的身体被他控在手中。只要他轻轻一碰,刘泠的命就是他的了。但是沈宴没有动,刘泠等着他的决定。 她知道自己惹了不该惹的人,其实当初她就想过。如果有一天,她跟沈宴走不下去,或者她对沈宴没兴趣了,她就可以死在沈宴手中。毕竟,大家都说他不是会陪她玩的人。其实那样也好。 良久,也许并没有多久,她的人被往后一推。后推的力道有些大,她被甩得连退好几步,步子趔趄,可是并没有摔倒。她呆呆地站在原地,抬头看着沈宴。到了这一刻,他还是没有伤她。 沈宴道,“刘泠,别惹我——我不会给你第二次机会。” 其实他本来第一次机会都不该给她。 刘泠面色冷淡,看他沉默转身,跃上墙头。她一个人在院中站着,风吹叶落,已到了秋日。四顾茫茫,只觉得这里是这么空,这么冷。 她蹲下身,抱住自己僵冷发抖的身体。 “郡主……郡主。”早已经等在廊下的侍女们过来,有的为她披衣,有的扶她站起,均是担忧不起。 刘泠问,“爷爷醒了吗?” “……还没有消息。”灵犀灵璧声音低下,有些不敢说话。但看郡主心不在焉的神色,又鼓足勇气道,“郡主,大夫们说了,老侯爷病倒,是身体原因,和郡主关系并不大,郡主不用这样自责。况且沈大人回来了,只要郡主跟沈大人说清楚,他会……” “不用了,”刘泠漠声,“我惹的人命官司,就不牵扯旁人了。” 侍女们面面相觑,目有担忧。老侯爷还活着啊,虽然没有醒,郡主不必这么悲观…… “这里好冷,”刘泠淡道,“去侯府,看看爷爷吧。” “但是侯府不欢迎我们……” “走。”刘泠打断。 他们默然无语,坐马车连夜赶去定北侯府。到了府门外,敲门,守门小厮做不了主,请来了管家,管家同样做不了主,进去请示主人翁。过会儿,侯夫人杀了出来,身后还跟着别的长辈们,“郡主,我们侯府不欢迎你。这里已经请了太医连夜看守,你也不是大夫,留在这里没用,还是请回吧。” 刘泠脸色平淡,“我在这里等爷爷醒来。” “爷爷?”侯夫人气笑,“你真敢叫啊!天下哪个小辈,会把自己的爷爷气得卧床不起,甚至有生命危险?哪个小辈会……扯我干什么?”她回头,怒瞪悄悄拽她袖子的小姑娘,把小姑娘骇得往后退一步,“我就知道她不是什么好货色!当年杀死自己的母亲,现在又要气死自己的外祖父……我们侯府,实在不敢接待这样的人!” 刘泠身后的随从都憋了一口气,却因有郡主的命令,无一人敢顶撞,为郡主惹祸事。灵犀灵璧那些姑娘脸皮薄,虽然是郡主被骂,可她们的眼圈却悄悄红了,为郡主难过。 但刘泠并没有表现出多余的情绪,她只是平静地重复,“我在这里等爷爷醒来。” 天下怎么会有这样没有廉耻心的人?! 她还要再说哈,后一人求道,“嫂子,不要说了,阿泠不是故意的……况且我们也在这里……” 侯夫人回头望一眼,拉着她的是广平王妃,一旁僵着脸、神情尴尬又气怒的,是广平王。在其后,是他们的二女。当着这两人的面,怒骂刘泠,纵是刘泠与他们再不合,也担着一个父女的关系,广平王自然难堪至极。 侯夫人不欲再跟刘泠说话,哼一声,转身走了。见侯夫人离开,其他人也看得没意思,转头跟随。广平王府的两个孩子,刘润阳和刘湘露出幸灾乐祸的眼神来。广平王妃回头担忧地看眼刘泠,张张嘴,想要说什么,被丈夫拦了一下,她与丈夫对视一眼,就领着两个孩子进去了。 只剩下广平王站在原地,看着他的女儿。 广平王看着她——容貌姣好,身形纤细,肤色白皙。她一双眼黑暗无底,让人看不透她的情绪。 广平王心情复杂:他有多久,没好好与刘泠谈过了?如今看刘泠这样淡到极致的模样,他甚至都猜不到她在想些什么。 可曾后悔? 人走了,刘泠没理会广平王,直接转身,在所有人直勾勾的眼神中,坐在了石阶上,真如她说的那般,定北侯府的人不许她进去,她就坐在这里等消息。如今已到深夜,她的架势,似不打算回去睡了。 广平王低头看这个陌生的女儿半天,没有跟她发火,而是走过去,蹲在她旁边。他抬头,凝视着没有一颗星辰的夜空,口气寡淡凉薄,“阿泠,你也不必太伤心。救治得及时,老侯爷至少不会像你母亲当年那样,去得悄无声息,无人察觉。” 刘泠一声冷笑。 广平王话说出口,就觉得后悔。但女儿的态度,仍刺激了他,让他刷的站起来,怒声,“你冷笑什么?有什么可笑的?!我说错了?如果不是你非要与哪个沈宴……你外祖父怎么会被你气晕?我好心安抚你,你就是这样的态度?你眼里可有我这个父亲?我是在害你吗?你不知好歹……” “你别冲我吼,我头疼,”刘泠侧头,口气淡淡的,“这样只能暴露你的心虚。” “我心虚什么?!我心虚什么?刘泠,有你这样怀疑自己父亲的吗?你……” “一切都如了你的意,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刘泠的情绪一下子爆发,她站起来的气势太强大,声音幽冷似寒冰,仇恨般的眼神,将广平王惊得往后退,半天接不住她的话,“没有了跟陆家的婚约,我也嫁不成沈宴了,现在不是许给夷古国了吗?你和侯府冰封多年的关系,终于破冰,妻子可以回归侯府,你可以做个孝顺女婿,这不是很好吗?你还跟我说什么?跟我说什么?!要我支持你,要我理解你?做梦!永远不可能!” “闭嘴!”一巴掌,狠狠地扇向刘泠。 杨晔等人来不及阻止,清脆的落掌声,已经在寂静的夜中响起。刘泠站在石阶上,长发垂落,盖着她雪白的面,头微微侧着,一言不发。 广平王也被她气得不得了,全身都在抖,“是你气病了老侯爷!你却还推脱,我真是对你失望……早知你是这样的人,当年我就不该让你活下来!你这样不忠不孝的人,根本不配活着!” 这样的狠话,听到的人脸色俱是煞白。定北侯府留守的下人们都是不自在,他们只知道广平王和长乐郡主的关系恶劣,但从不知道,两人的关系恶劣到这个地步。女儿忤逆父亲,质疑父亲,当面打父亲的脸,父亲竟然诅咒女儿去死!这到底是怎样难以让人接受的父女关系? 刘泠的乌发与雪肤相贴,她乌溜溜的黑眸子轻轻抬起,无情绪地看着广平王。旁人听着都受不了的话,她却只是脸色稍白一分,其余皆无影响。她面无表情,“让我活下来的人,本就不是你,你本就不想我活着。” “你……” “我母亲站在你身后看着你,你敢再打我一下试试。”刘泠声音冷硬。 三更半夜,一阵寒风,广平王身子抖了下,不自觉随着她的目光,往身后看了看。但那里什么都没有,他喃声,“疯子……你这个疯子……” “你不想让我活,我也是一样,”刘泠语气幽凉低哑,配着她的眼神,像是从地狱爬出来的恶魔一样,“当年,我怎么就没杀了你呢?!” 杀?! 定北侯府的人身子齐齐一颤,有些老人,均想起当年那一幕。 一个七八岁的女孩儿,浑身是血,被老侯爷哭着抱在怀里。她那双眼,没有表情,空洞寥落。但是听说,她要杀了广平王和广平王妃。 那只是一个七八岁的孩子,一个什么也不懂的孩子。 她却可以整整酝酿一年,装乖卖巧,冷静地布置杀人步骤,如果不是被人察觉广平王夫妻身体每况愈下,也许过上几个月,大家就会听到广平王夫妻无辜病死的现实,而年少的长乐郡主从此成为孤女。 那一年,广平王简直要气疯! 天下没有这样的女儿! 他要杀了刘泠! 但刘泠被定北侯府的人带走,带到了定北老侯爷身边,老侯爷不许广平王碰一下刘泠。从此后,王不见王,广平王像是忘了这个女儿一样,再不过问,刘泠的抚养权,到了老侯爷身边。 广平王就当她死了。 但是刘泠毕竟没有死。 她带着一身血,吃力地拿着刀,欲砍死广平王夫妻的画面,广平王至今记得清清楚楚。 那是一双来自地狱的眼睛,那是一双不属于一个孩子的眼睛! 他总觉得刘泠好像什么都知道……但是怎么可能呢,她只是一个孩子。 又恨又怕又怜又痛,这样多的复杂情绪,让广平王对刘泠,一直有一种害怕的情绪。 他怕刘泠。 大家都认为他怕刘泠发疯。 但其实他知道……还有另一个原因。一个他想永远藏住的理由,一个刘泠或许知道的理由。 这么多年,广平王总觉得她不应该知道,她没理由知道。但是刘泠对他的仇恨……不可能毫无原因。 广平王有些怕刘泠的眼神,不想讨论这个问题,他侧头,轻声,“阿泠,我是为你好,你总会知道的。你真的不适合沈宴,以后你会理解的。” 刘泠没吭气。 她看着她父亲不敢对上她的目光,转身匆匆进府。她慢慢坐下来,抱着双臂,垂下头。 沈宴……她早就不想了。 她不在乎广平王,不在乎陛下说的为国献身的功绩,不在乎沈家人说的她与沈宴不配的劝阻,甚至也不在乎刘润平的安危……那些都有办法解决。但是如果老侯爷因为她的婚事,被气得卧床不起,她还能怎样呢? 她抱着自己,身子微微颤抖。 旁边有脚步声,她没有抬头看。 有人却坐了下来,“表姐。” 刘泠垂着头,没应声。 张绣轻声,“我放不下你,就回来看看,然后不小心听到你和姑父的吵架,不好意思。” 刘泠继续没说话。 她的手臂,被张绣搭上,“表姐,祖父不会有事的,你不要难过。等祖父醒来,你再求一求,他那么疼你,他一定会心软。其实你和沈大人很相配,不要听她们乱说……” 刘泠的睫毛颤了颤,她的头从双臂间抬起,眸子湿润,望着张绣,没有说话。 她淡声,漠不关心的口吻,“我不可能嫁沈大人了。但是谢谢你的关心。” “表姐……” “我不可能嫁他了。”刘泠喃声,“我现在最大的心愿,就是爷爷能醒来。其他的,我别无所求。” 张绣轻拉刘泠的手,但是刘泠垂头埋在双臂间,再没有说话。她有些茫然,不知该如何是好。她年纪小,她不知道为什么大家都不支持表姐和沈大人在一起。原本沈夫人上门,祖父有些心动,但广平王一来,就把一切打乱了……祖父确实是被表姐气晕的,但是、但是…… 张绣咬唇,轻声,“表姐,你别难过,如果祖父醒来,他肯定不舍得你被这样欺负。你别松气啊,别答应嫁那个夷古国的皇子,你要是答应了,那才是一切挽回不了……” 刘泠听若未听。 她只是觉得好冷。 她这一生……她这一生……她觉得,自己仿若一点指望都没有了。 好不容易遇到沈大人,但是他也走了,还是被她自己拒绝的。 可是,这也许是她做得最不自私的事了吧? 他离开了她,不受她这个复杂家庭的牵累,不再步履艰难,不用忍受蜚语流言,不必……她希望他好。 她希望他好! 又过了一天,张绣偷偷溜出府,告诉刘泠,老侯爷已经脱离了危险,虽意识浑浊,但他已经醒来了。张绣欲言又止,她希望表姐再去求一求,可是她也担心祖父现在的状况…… 刘泠起身,“那我走了。” 张绣没有喊住她,其实喊也没用,侯府的人不会让表姐进门的。 下人们知道郡主心情不好,远远跟随,刘泠独自走上街头。她身姿瘦弱,衣衫宽大,走在路上,是那样的萧索。 她举目四望,到处都是人,却看不到她想见到的人。 她就那样走着,漫无目的地走着,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 天有些冷,街上的人慢慢少了,任刘泠由天明走到天黑。傍晚开始下暴雨,人人躲雨,只有刘泠不躲不闪,走进雨幕中,身后人喊也喊不住。 雨声如注,刘泠走在雨中。 眼前尽是水,她什么也看不清。 她突然停步,呆呆地站着。然后蹲下来,蓦地大哭。 那样惨然的哭声,混着雨声。 让身后人心头颤抖。 刘泠从来没这样哭过。 她母亲死的时候,她不曾这样哭。外祖父倒下的时候,她也没哭。可是这一刻,当一切都有了转机后,她却蹲跪在陌生的街头,在那些古怪好奇的陌生人眼神中,嚎嚎大哭。 那样的凄惨,可怜,又难过。 灵犀灵璧等人,鼻头莫名一酸,想要上前,却又被杨晔等人拦住。杨侍卫摇头,“郡主太克制了,该让她哭一场,发泄……” 刘泠哭得停不住,像失去糖果一样的小孩子般,哭得全身都在抖。可是她知道,她失去了糖果,却没有人再会给她。 越是这样,越是可悲。 一辆外表无华的马车,车前有两盏摇晃的明灯。它在风雨中悠悠穿梭,铃声叮当。却是经过刘泠身边时,马车停下,一位丽人掀了帘子,“阿泠?” 片刻功夫,烟蓝色紫竹伞撑开,纤尘不染的鞋袜落地,女子撑着伞,站在马车前,弯身伸手,柔声,“阿泠,怎么了?” 她的手,落在刘泠肩头。 刘泠抬起泪眼朦胧,看到熟悉的人影。美人眉目婉约,立在烟雨中,山水画一般缥缈而悠然。 徐时锦。 “小锦……”刘泠和徐时锦的关系撑不上多好,她们经常吵嘴,经常惹对方生气。前段时间,因为沈宴的事,她们还恶语相向,互不理睬。但是这一刻,当自己难过万分,当自己被所有人抛弃时,徐时锦站在她面前,刘泠哭着拉住她的手。 她扑入徐时锦的怀中,抱着她的腿,哭声更加控不住,“小锦,你不知道……我想沈宴!我想嫁他!我那么想嫁他!我喜欢他……他……” 徐时锦怔然,她从没见过刘泠情绪这样失控的时候。 她的阿泠,在她怀中哭泣,无助得像可怜虫一样。 她的阿泠,纵是身份尊贵,可是有些事,却一点办法都没有。 她的……阿泠。 徐时锦握住她的手,温柔笑,“阿泠,我让你嫁沈宴。” “他们不帮你,我帮你。” “所以阿泠……不要哭。” 徐时锦什么都知道。 她坐在家中,天下事却都在她的谋算中。她不动声色,帮殿下牵一发动全身,帮殿下把一切的线连到一起。 刘泠也在她的计算中。 但是她改变主意了。 她的阿泠这样难过……那些伤害阿泠的人,都该死。 徐时锦微笑着,轻柔地擦去刘泠面上的泪珠。   ☆、第65章 又见沈大人了 徐时锦将刘泠带回了自己的地盘。屋门半掩,雨声和风声在墨绿的湖面上飘摇,撞上窗头悬挂的一串帘子,叮叮咚咚,发出清越的声音。庭中紫萸零落,雨水扑浇,蜿蜒不老,天地沉寂。 刘泠在徐时锦那里睡了一晚,做了一晚噩梦。醒来后,梦中景象俱已忘却。她呆坐许久,只有心情不再大起大落。 侍女们进进出出,燃香的燃香,端盆的端盆,捧衣的捧衣,按照主人的吩咐忙碌着。 刘泠依偎靠坐在床前绣墩上,她的脸被抬起,屋中的另一位美人正拿着软帕,一点点擦去她脸上的水迹。刘泠默然而坐,沉静万分,任由徐时锦把她当布娃娃一样折腾。 徐时锦面上带着笑,细致地装扮刘泠,兴致盎然。 她心里却起起伏伏,并不平静。 刘泠和沈宴的事,她第一时间听说了。广平王府、侯府,还有夷古国,都没有太出她的意料,在她的预计当中,也在殿下的预计中。她并没有多在意,她只想用刘泠引出沈宴,为自己这方争取些机缘。 但是阿泠哭得那么难过…… 刘泠低声,“小锦,你不用管我。我知道你也没办法,这是我的家事。”她头靠着徐时锦的膝盖,仰着脸,一张温热的白巾覆在她眼上,让人看不到她的表情,只能看到她挡着巾子的手指,白如葱玉。她的声音很平淡,已经没有之前的凄然,“沈大人不用牵扯进来,你也不用。我会有办法应对的。” 徐时锦凉声,“你有什么办法?你还想再杀一次你父亲?你要是再敢这样做,天下再没有人能救得了你。阿泠,再不会有人像当年的老侯爷一样,拼力保下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 刘泠没说话,面色冷淡。 她像是坐在一片漏屋下,她已经听到头顶哗哗哗的声音,看到瓦片一块块掉下来。这就是她的人生,她不动声色,静静地看着它一点点崩塌下去。她并没有什么办法。 爷爷救不了她。 因为他还卧病在床,他什么话语权都没有。 而这恰恰是她造成的。 她想起许多支零破碎的过往,想到沈宴,记忆就打住,持续地想着他,长久地想着他。他祝福过她,许诺过她。那些想来仍然让她欢喜,但再欢喜,也苍白而无力,永远兑现不了。 “我走了。”刘泠起身,与徐时锦告别。 徐时锦看着她的背影,没有阻她,却再问一遍,“你要想清楚,或许我真的能帮你。你想想你这样一走了之的后果——你会回江州备嫁,你被许以国嫁,嫁去夷古国,一辈子再无法回来。也许除了一个公主的名号,你什么也保证不了。到了别人的地方,纵是陛下有心,受委屈的时候,你只会比现在更可怜。你父亲要卖了你,你也愿意这样?” 刘泠站在门口的脊背僵硬,她脚步停顿,手扶在门上,有些颤抖。但她背着屋子的方向,没有回头。 徐时锦不紧不慢,再加一句,“如果你就这么认输的话,你将再也见不到沈大人。你和他之间,就彻底的结束了。” 刘泠肩膀抖了一下,她似想回头,却仍忍了下去。 良久,她淡声,“算了。” 徐时锦惊愕,猛地起身,不可置信地看刘泠就那么离去。最终,刘泠也没有恳求她帮忙。徐时锦咬牙切齿,追了两步,却又停下,一时有些茫然。在难堪的时候,她感觉到刘泠的善意。 刘泠知道她是为殿下做事的,知道自家的事很乱。刘泠不想徐时锦卷进来,不想徐时锦无所适从,即使为了沈宴,刘泠也不想徐时锦为难。 大概刘泠已经心死,觉得少连累一个,是一个。 徐时锦沉默:她确实……确实…… 但是、但是——她沉下眸子,默默想:她虽然不是好人,她却想帮阿泠一次。 她从来没有真正地帮过阿泠一次。 每一次,她都利用阿泠,都是顺手拉阿泠一把。她从来没有为了阿泠,去做些什么。 即使是现在,徐时锦也不想因为阿泠而做什么改变。 她想要的是爱情,想要的是权力,想要的是帝国巅峰。这些,她都在努力地拿到手中。任何人都可以牺牲,任何事都不必在意。她一路走来,过得那么不容易,在登临绝顶前,一切投资都是值得的。 但是看着阿泠的背影,孤零零的。 好像要一个人,就那么走向死亡。 徐时锦心头颤抖,咬着牙,逼着自己去想:如果她就这么放手,阿泠可能就死了。阿泠精疲力竭,遍体鳞伤,她的家人,会害死她。如果自己不帮她,也许……也许她再也见不到阿泠了。 徐时锦闭眼,又想到这么多年来,自己一直跟自己说的话:我和阿泠之间,总有一个要幸福吧? 她在花用全身的力气去抗拒,又去说服自己,再次拒绝,再次否认。一遍又一遍,徐时锦将一切细细想来,到最后,当再次睁开眼时,她已经想清楚了一切。 徐时锦轻轻笑,目光温柔中,又带着一抹疯狂之意,“阿泠,你且看着。我总会真正帮你一次,以你为首地帮你一次。” 她将要把自己许给殿下的计划彻底推翻,她要重新布局,重新制定一个方案。她要置死地而后生,她要给阿泠和沈宴一个机会,她要把沈宴重新推到阿泠身边去……且在这一切成功前,尽量不能让殿下察觉。 在爱情和友情之前,她终是选择了后者。 连徐时锦自己都觉得可笑。 她望着阴暗的天幕出神,笑得有趣:这些年,她一直为殿下做事,一直在努力走到殿下身边。她为了她的爱情不择手段……她可从来没想到,她会有为了阿泠,抛弃那些的一天。 连她都觉得可笑,她并不喜欢阿泠,却为阿泠做到这一步。 如果她死了,刘泠和沈宴都应该感激她。 徐时锦慢慢走回屋中,落座研磨,斟酌词句,写一封信:一封和沈大人的谈判信。 这些天,沈宴一直呆在镇府司中,没有回府去过。 第一天的时候,沈夫人来司中找过他。欲言又止很多次,在青年无动于衷、毫无回应中,她艰难开了口,“宴儿,我知道你想娶长乐郡主。但是你不在京城,出了点事,她……” “她不能嫁我了。”沈宴看沈夫人说得艰辛,就替他娘说了下去。 “……呃,是。”沈夫人愣一下后,点头。她心里更加沉重了:沈宴才回来,就知道了这件事,可见他比她以为的更关注长乐郡主,可见他有多喜欢长乐郡主。但是在现实面前,喜欢好像也没什么用。沈宴这么多年,难得为一个姑娘动心,却是这样的结果…… “我知道了,您请回吧。”沈宴反应淡漠,沈夫人说完后,他就转了身。 “那个,宴儿,长乐郡主实在不得已,她外祖父……” “不用跟我说这些,”沈宴淡声打断,沉默了片刻后,低声,“她的事,再和我没什么关系。” “……”沈夫人看着儿子离去,背影直如苍竹,和平日一样。但她知道有哪里不一样,沈宴从来把什么都埋在心里,可他并不是沉默寡言的人。所以他越不说,心中就越难受。 纵有温良心一颗,纵情深似海,也是没办法的。 沈夫人眸子有些潮湿。 过了几天,秦凝来找沈宴。她大概是听沈夫人说了沈宴和刘泠的事,被沈夫人推来安慰沈宴。秦凝这段时间一直在京城,沈宴答应帮她的事已经做完了,她很满意,就想留在这里看个结局。谁料中场出现了神转折——刘泠被夷古国皇子预订了。 其实秦凝和刘泠真没什么交情,刘泠被许嫁,她感叹一两句,就结束了这个话题。但是她和沈宴的交情不一样啊,他们从小一起长大,关系是真的很不错。毕竟小时候秦凝不懂事,看人家长得好,就非要嫁人家,结果给自己找了这么个破婚事…… 秦凝拍拍沈宴的肩,“别这样啊,你这让我很不舒服啊。我当年跟你退亲时,你可什么都没说,答应得那个叫痛快。到刘泠身上……你数数你都几天没说话了?” 正是中午休息时间,旁的锦衣卫在换班,在用餐,沈宴坐在亭中,一腿支起,撑着额头。他已经这么沉默地坐了许久,秦凝在他旁边说了许多话,换平时,他肯定会刺回去,把秦凝气哭。但是这一次,任由秦凝说的口干舌燥,沈宴也没开口。 他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秦凝垂头,静静看他半天,拉了拉他的手,“宴哥哥,长明哥哥,你别这样……不如我替刘泠,去嫁那个夷古国皇子?这样你能开心点吗?” “别闹。”沈宴终于侧了头,斥声。 秦凝却生了兴趣,真觉得这是个不错主意,“我没有胡闹,我觉得这样很好啊。夷古国皇子无非是看中刘泠的美貌,嗯,我是美貌不如她……但我想要一个男人喜欢我,也并非做不到。你等着,我这就去帮你办这件事!” “回来!”沈宴怒斥,将她拉了回来,“你别闹。你不是小孩子了,你这样,让那个……情何以堪?” “那个谁?不清楚你说谁,”秦凝嘟了嘴,娇俏地哼一声,“我爱嫁谁就嫁谁,我还没成亲呢,我还没心上人呢。谁敢管我?别做梦了。” 沈宴侧头,没说话。 秦凝说完,才觉得自己跟沈宴说这样的话,很是刺激他。他才失去了爱人,她就这么秀恩爱,虽然她本意不是这样,但是……秦凝干咳两声,再找不到更好的话,后有人找沈宴,她就更无话可说了。 等沈宴被叫走,秦凝在原地站半天,眼珠滴溜溜转一圈,离开这里,去寻刘泠了。 秦凝见到刘泠时,被这个少女吓了一跳。 刘泠还是那么美,静静地坐在庭院中,花落叶败,她坐在槐树下,给自己倒茶喝。但她的美那么静,静得像一潭死水,一点波澜都没有。 秦凝跟她说了自己的来意,“我可以替你嫁……真的可以……” “听说你有心上人。”刘泠漠声。 “那个,不重要,”秦凝说,不太想谈自己的感情问题,只支吾道,“你该去看看沈宴,他现在一定很想你。你们……” 刘泠无表情地听着,她也拒绝了秦凝的好意。秦凝很不理解她是怎么想的,认真地分析自己可以替嫁,她恨不得把自己之所以可以的理由讲给刘泠,刘泠却只淡声,“不用。” 秦凝气得跺脚,对她的冥顽不灵很是生气。走之前,她气道,“随你怎么折腾!反正我担心的是沈宴,你好不好,我丝毫不关心。刘泠,你真是一个自私到极点的人。你招了他,就应该负责。结果你拍拍屁股就走,留他一个人在原地……你心真狠!” 刘泠像没听到一般,只是眼睫颤抖了一下。秦凝走后,她继续默默地喝茶。 老侯爷一直卧床,连话都说不了。定北侯府不欢迎刘泠,刘泠硬闯了几次,也没有见到老侯爷。广平王夫妻接了圣旨后,就决定带刘泠一起回江州,等明年开了春后,再准备远嫁的婚事。 刘泠无可无不可。 呆在哪里,对她并没有什么区别。 她却没想到,离京的前一天,她居然收到了婚帖,请她去观礼。原是在从江州回邺京的一路上,认识的那一行锦衣卫中,其中一个锦衣卫成亲大喜,给她送了帖子。桌上放着大红帖子,灵犀灵璧稀奇得不得了,翻来覆去地看:实在是因为她家郡主在邺京的人缘不太好,除了必要的宴席,哪里也不去。如今居然会收到喜帖,真是不可思议。 想到郡主的心情一直不太好,又想到锦衣卫中的人成亲,说不定能碰上沈大人。几女就找各种借口,怂恿郡主去观礼。她们其实一直心存幻想,希望郡主和沈大人能重归于好。 刘泠看着桌上的请帖,她能猜到侍女们的心思。 她拿过请帖,“我去。” 说不定,可以在离京前,再次见到沈大人。 她还是想看他一眼的。 而在此之前,在锦衣卫那边,宽敞的办事厅中,几个锦衣卫兄弟凑在一起,笑帮人写请帖。罗凡的起哄声最大,“给长乐郡主写一张!怎么说咱们也是认识郡主的人啊!” 在旁边的桌前,沈宴冷眼看着新收到的信,是徐时锦写给他的,有关刘泠。听到旁边下属的起哄声,提到刘泠,他神色一贯冷淡,对此无反应。 那个被迫写帖子的锦衣卫汗颜,“我们哪里算认识郡主啊?郡主根本没理过我好吧?罗凡你下去!就算咱们给郡主写帖子,人家那种地位的人,也不屑来啊!你少让兄弟丢脸啊!” “怕什么?”罗凡笑嘻嘻,“郡主就算不来,你敢给人写请帖,本身就是一种荣耀啊。你想想啊,你这帖子一写一送,就算郡主不来吧,你岳父家肯定被你震住,心里想着:哇,这傻小子很不错啊!居然能和郡主说上话!这个女儿嫁对了!你说是不是,沈大人?”他说到头,回头问另一边的沈宴。 沈宴没理会。 罗凡想一想,便不再多话,又去怂恿好兄弟写信了。他心里琢磨着沈大人和郡主之间出了问题,不然郡主怎么可能和夷古国那个皇子扯上关系?沈大人自从回京,就跟变了个人一样,整天不说话。也许等见到郡主,两人说开,他会好受一点? 罗凡其实也就这么想一想,他并没有太着意解开沈大人和郡主的心结。一个小锦衣卫的婚事,郡主真不一定放在眼里……他随口问,“沈大人,兄弟成亲,你总会去观礼吧?这样的大好日子,你可不能不去啊。” 沈宴淡淡应了声。 大家嬉闹着给长乐郡主送了请帖,却谁也没想过长乐郡主真的会来。 当婚事那天,喧闹被打断,长乐郡主被恭迎进来,沈宴站在锦衣卫中,无情绪地抬头,看向对面走来的少女。 “郡主,您大驾光临,我们实在……没想到您真的会来,快请进,快请进!”穿着新郎服的锦衣卫小伙子兴奋得合不拢嘴,很是不敢相信。 长乐郡主是何人物啊?不提那姑娘有多难说话,人家长乐郡主的身份,就注定不可能来他一个小小锦衣卫的婚礼上观礼。 人家却来了。 这、这也太给面子了! 罗凡等一干锦衣卫均受到了惊吓和冲击,很是感动:以后谁再说长乐郡主傲慢不讲理,他们第一个不放过! 成亲的锦衣卫高兴傻了,待礼成后,就到郡主身边,兴奋地领着人介绍给郡主,一个个介绍过去。 刘泠坐得端正,脸色冷漠,根本没把谁看在眼里。 但是放在现在的锦衣卫眼里,大家就觉得郡主真是可爱。肯定是不好意思,肯定是羞涩。人家都来观礼了,肯定不会是瞧不起大家啊。 被人不停地喂酒,喝晕后,更是激动得找不到东南西北。把几桌外漠然喝酒的沈大人往前一推,推到郡主身边,大着舌头,“郡主,郡主!这是我头儿,沈大人沈宴!”又回头,“沈大人,这是长乐郡主!你肯定不认识吧哈哈,第一次见面,怎么样,属下够面子吧?” 第一次见面什么的…… 刘泠抬头,沈宴低头。 刘泠:“……” 沈宴:“……” 罗凡等人甚觉丢脸,赶紧把喝醉的新郎官架走。   ☆、第66章 也算是白头 “沈大人,你就帮个忙吧?你看咱们这里郡主身份最高,你不帮忙招呼她,谁招呼啊?” “沈大人,这里能跟郡主同桌坐的,只有你了啊。” 被几个属下缠不脱身,新郎官又醉得人事不省,沈宴站在众人间,被人求助。他无奈答应,回头时,看到桌前安静坐着的长乐郡主,手抬起,揉了揉眉心,胸口有些闷,被重物顷刻间压倒一样的沉重感。 人影重重,灯火朦胧,流光徘徊。欢喜热闹中,人人恭贺中,沈宴与刘泠坐于同一桌。罗凡做夸张样,借着人多,硬是找到机会,让沈大人去陪一陪郡主。毕竟郡主那一桌很空,她坐在那里,这里再找不到够格与她同桌的了。 沈宴落座,就在她旁边。在他阴影罩过来时,刘泠有些紧张,握紧冰凉的手,试了好几次才举止正常地夹起菜,她低着头闷吃,却连饭菜的滋味也尝不出。刘泠的所有注意力在她旁边的沈宴身上,他手置在腿上,他衣料摩擦,他的手抬起来。他的每一个动作,都在刘泠垂下来的眼中。 沈宴没有跟她说话。 他们像两个陌生人一般,连互相理睬的兴趣都没有。 刘泠握着箸子的手颤抖,无比机械。她缓缓抬头,看向他。青年放下手中杯子,灯火照在他修长的脖颈上,她看到他喉结滚动,酒咽了下去。 沈宴又不吃饭,只喝酒。 刘泠沉默,将挨着他的菜,轻轻往他的方向推了推。他手臂绷直,眼睛却平直,没有低头看她,当然也没有接受刘泠的好意。 “郡主,听说你明天就要离京了?”这边空气实在太沉闷、太尴尬,周边众人都察觉到。好好的一个成亲宴,怎么弄得像白事一样?罗凡和几个弟兄立刻笑着来活跃气氛,同时心中忐忑,唯恐郡主不理会他们。 “嗯。”刘泠虽然反应淡漠,但到底是有反应的。 罗凡一喜,总算是找到话题了,“那明天早上,我和几个弟兄去城门口送郡主一程吧?好歹大家共患难过啊。”扭头问一边一杯杯倒酒独饮的青年,挤眉弄眼,“沈大人明天休沐吧?要和属下一起给郡主送行吗?” 刘泠望去,沈宴垂着眉眼,神情淡淡的。旁人与她说得热火朝天,他却一点兴趣都没有。 刘泠想到他跟她说的最后一句话:刘泠,别惹我——我不会给你第二次机会。 所以,他都不想再跟她说话了吗? 刘泠侧头,低声,“沈大人事务繁忙,恐没时间送我,不必劳烦。” 沈宴身形骤顿,手臂再次一僵,脸上肌肉起了一阵扭曲。他恍惚想到刘泠跟他说的那些话,她说不想爱他了,因为他总在忙,总是没时间。 他记得一清二楚。 心头钝痛。 胃部也一阵难受。 刘泠看着他的脸,他闭目,不与她对视。于是他是痛苦,愤怒,还是难过,她一概看不出来。 气氛又开始闷下去了。 一个锦衣卫着急找话题,哈哈笑,“听说郡主亲事定了?和那个夷古国……呃!”他被罗凡的后肘重重一撞,对方给他使眼色,让他看郡主瞬间苍白的脸色,再看沈大人…… 再也受不了这个样子了。 沈宴猛地站起,让所有人惊了一下,不自觉让路。他漠声,“我有事,让一下。” 刘泠随之起身,看他从她旁边走过,一去不回头。刘泠想追上去,但挪了两步,又停住了,她重新坐下,望着桌上凉了的菜,还有之前摆在沈宴面前的空杯子。她伸手去碰他之前饮酒的杯子,静默道,“给我再上些酒。” “郡主……”一直跟在后面的侍女们不赞同地叫了一声,却没拦住。 罗凡和其他几名锦衣卫互相看一眼,都有些心情沉重:这算什么事啊? 罗凡好不容易找到沈宴时,沈宴坐在一间屋子的檐角边,手边放着三四壶酒。罗凡一摸,酒壶都空了。再看沈大人,一手搭膝,一腿平伸。他身形颀长,坐得潇洒而随意。喝了那么多酒,他依然眼神清明,眸子漆黑,看不出醉意。 不过沈大人喝醉,从来都是看不出醉意的。 罗凡坐在一旁,叹气,“沈大人,你真的不回去看看吗?你在这边借酒消愁,郡主也在那里喝酒……好多人都上去拦了,可是拦不住。郡主发起脾气,又哭又笑的,沈大人你不去看看吗?” 沈宴垂着的长睫,轻微颤了一下。 他仰头,看着空中的明月。遍地银光倾洒,屋顶银白,落霜一般皎洁。他飒然而坐,看院中花木枯萎,枫叶火红。蓦然间,在蓝黑的天宇下,那些都像是永恒的存在。 他想到刘泠。 她眼神凉薄地看着他,白衣飞如霜。 沈宴头痛般地,肩膀垂下。 睁眼闭眼,全是那个人。 徐时锦给他写的信,他自己眼见的……他总是在想她。 沈宴问,“小罗,你觉得,刘泠是什么样的一个人?” “呃?”罗凡怔了一怔,谨慎回答,“很漂亮的一个姑娘?” “还有呢?” “脾气有些不好,但心地很好。” “你怎么知道她心地好?” “当然啊,当初属下对郡主又意见,有些不知礼数,郡主从来没罚过属下。” “还有呢?” “还有,今晚啊,”罗凡小心看眼沈宴,“郡主应该是不想理我们的吧?但是沈大人你坐在那里,郡主当我们是你的人,对我们也很客气。属下看出她心情烦躁,但她一个字都没冲属下们吼。” “呵。”沈宴笑了笑。笑意淡渺,轻若烟云。 他在想着刘泠。 徐时锦告诉他一切经过,徐时锦让他考虑一下刘泠的处境,徐时锦说刘泠并非故意,徐时锦想借此和他谈一桩交易……他不想回复,懒得回复。他沈宴为人冷直,一往无前。错过的,绝不回头。失去的,绝不后悔。 每次听到刘泠的消息,他都不想听。 他觉得自己像傻子一样,被她玩弄于股掌间。 他向她低头,给她信任,无条件地帮助她。 他的骄傲和尊严,不允许他回头。他咬着牙,一点都不想去管刘泠的事,一丝一毫都不想再听到刘泠的消息,更加不想和刘泠见面。 他绝不允许自己为了一个女人,尊严被一次次践踏。她想爱就爱,想走就走,想不要就不要……她把他当什么? 他一点都不想和刘泠再扯上关系。 但是沈宴每时每刻都在想着那个姑娘。 沈宴看着空中悬挂的冰轮,轻声,“你知道她喜欢什么吗?” “……” “她喜欢热闹,喜欢人群。她喜欢打扮得漂亮,喜欢花枝招展,喜欢与人斗嘴。她还喜欢……我。” “你知道她讨厌什么吗?” “……” “她讨厌繁闹,讨厌人潮。她讨厌整日梳洗,讨厌换新衣却引不起人注意,讨厌与人看到自己的所有物被人占去。她还讨厌我总不理她。” “她常打扮得光鲜,在我面前一天换十几次衣服,就为引我注意。我送她的每一样礼物,她都珍如生命,小心看护,一样都舍不得。她会装委屈,扮生气,却不在我面前哭。其实她那么大的姑娘,谁不喜欢哭呢?我总看着她,看着她,看她……” 清明的月光照拂,落在沈宴眼中。罗凡看着他,隐约觉得他眼中有水,那么亮,又那么暗。 “沈大人……”罗凡不知道该说什么。 沈宴侧过头,轻轻笑了声,笑声发凉,透着悲伤。他跃下了屋顶。 “沈大人!”罗凡跟着站起来,见沈宴走向了闹哄哄的前厅中。他茫然无措,又跟着难过。 罗凡想,沈大人一定很喜欢、很喜欢郡主。 他没想过,沈大人用情至深。 “沈大人……”宴席上,灵犀灵璧拿一杯杯喝酒的郡主没办法,手足无措间,眼尖地看到沈宴回来,一下子有了主心骨。 沈宴看到刘泠自饮自酌,一杯接一杯地喝。他走到她身旁坐下,她也没反应。她已经喝醉了。 灵犀灵璧想请沈大人劝劝郡主,但沈宴坐在一旁,也开始喝酒。两女无语,对望一眼,却因沈大人的威势,不敢再过去劝了。 沈宴喝酒中,忽觉得桌下,一只手摸到了他腿上。他垂目看一眼,再抬眼皮,看眼旁边喝得东倒西歪的刘泠。小姑娘瘫在那里,面颊通红,眼中潮湿,已经分不清东南西北,一副傻乎乎的样子。 她的手却在桌下摸他,又轻又柔的碰触,春风一样撩人。 沈宴心有异样。 长乐郡主在这方面,简直是自学成才。 沈宴瞥她一眼,欲起身,不和酒鬼缠。他才要站起,脚却被踩上,一痛。再低头看,顿时无语,原是刘泠的身子前倾,脚踩在他脚面上,还好玩般踩踏。 沈宴忍不住低斥,“刘泠!松开!”不光是脚,手也给他拿开。 刘泠侧了头,望向他,眸子清如雨,看他半天,似认出了他,轻笑,“沈大人,你终于跟我说话了……”她似觉得委屈,眨一眨眼,水雾弥漫,瞬间便要滴落。 她身子向他倾过来,喃声,“为什么不跟我说话?我马上要走了,你真的再不理我了吗?” 沈宴盯着她,一时难以分辨她是真的喝醉了,还是借酒装疯。他看不出来,便别了头。他的腿部,刘泠的手再往上乱摸,小蛇一样灵活。沈宴身子僵硬,在桌下,一把握住她的手,不许她再乱动。 他觉得可笑:这算什么? 抬头吩咐侍女,“她喝醉了,带她回去。” 沈宴的命令,灵犀灵璧等几女真不敢违抗。虽有微词,却硬是把郡主带走了。刘泠不愿走,闹了一派,终是被赶来的杨晔等侍卫带走,不让她再丢人。沈宴自始至终坐在原处,默默看刘泠离去。他无意识般的,拿起箸子夹了一筷子菜。 前来收盘的侍女一时愕然,欲言又止,“沈大人,你拿的……是郡主用的箸子。婢子给您换一双吧?” 刘泠用的筷子吗? 沈宴静半天,道,“不用了。”他吃了一口菜,盯着手中箸子看,好久,露出一个自嘲的笑。 他低下头,觉得自己无药可治,很是可悲。 他这样,又算什么呢? 毫无尊严。 第二日,刘泠醒来时,已经到了下午。广平王对她的耽误时辰很不满意,却在王妃的恳求中,答应等刘泠到下午。刘泠一醒来,就被广平王呵斥去收拾行李,准备动身。刘泠从来不听她父亲的话,两人大吵一顿。刘泠成功把广平王夫妻气走,才慢悠悠地收拾自己的行李。 傍晚时,下人们才收拾齐整,随长乐郡主离开邺京。 本以为昨晚的话是个玩笑,刘泠没想到,她真的在城郊,见到了来给她送行的锦衣卫们。一排着飞鱼服的俊俏儿郎站在那里,风景独好,很是吸引人的眼光。罗凡笑嘻嘻,代替众人祝福她,希望她平乐安顺。 刘泠眼眸有些湿润:她从来没接受过外人的好意。 刘泠想表达下自己的和善,与锦衣卫说些话。一抬头,她看到了锦衣卫后面的沈宴。他在给马顺毛,背对着刘泠。但那个修长笔直的背影,站得如一柄插入云霄的剑,刘泠如何能错认? 她诧异又欣喜,目不转睛地望着青年的背影。 沈宴感觉到她的视线,回过头,看向刘泠。他没说什么,也没走上来,看锦衣卫们相继与刘泠说话,他只是轻飘飘看了一眼,就收回了目光。 “沈宴。”刘泠走向他,站在他背后。 他转身,低头看她。 他云淡风轻,她却也没激动得要死要活。 刘泠看到沈宴缓缓地抬起头,他的手,落在她脸庞,轻轻拂过她面颊上飞起的发丝,落在她白皙的面颊上。刘泠感受到他手掌的温度,干燥温暖。 他黑色眸子静静地看着她。 这一瞬间,好像他们之前的那些争执,都不存在一样。 无限温存,无限心酸。 刘泠有心缓解他们之间的尴尬,“我脸上再没有落下虫子之类的吧?” 在刘泠还没有跟沈宴好的时候,沈宴每次被她打动,想摸一摸她,都会揶揄她,说她发上有虫子,衣上有蛾子。他那么闷,从来不明说他只是想碰一碰她而已。 沈宴并没有随着刘泠的话,与她一同笑。 他淡声,“你要照顾好自己。” “……”他还愿意给她祝福!刘泠笑不起来,眼眶一下子潮湿,她目不转睛地望着沈宴,艰难地“嗯”一声,声音沙哑。 “不要对人生绝望,要尽力去治自己的病,不要放任不管。” “……好。”她的眼泪,已经开始涌出眼眶。她低头,觉得鼻子酸楚。 沈宴继续道,“如果觉得人生艰难,想一想你最珍贵的东西,为它而活。不要把自己逼到绝路上。” “我最珍贵的东西,那就是你啊。”刘泠喃声,没有忍住。 沈宴望着她,慢慢收回了自己的手。他道,“但我不是你的。” 刘泠看他离去,他的背影在黄昏中被无限拉长。刘泠的视线模糊,她觉得自己再也见不到沈宴。 这个人这么好,想到要失去他,她便痛得死去活来。 刘泠生出一种念头,想要反悔,想对他解释,想重新追回他。 别的人生生死死都没关系,她只想要沈大人回来。 但是她又知道不可以。 她拿什么去赢他呢? 她的人生一团糟啊。 刘泠拿手遮住眼睛,任自己全身颤抖。 有一日黄昏,刘泠去宫中告别,出来时碰到宜安公主。因为秦凝的原因,宜安公主知道刘泠和沈宴的分开,就好奇问了两句。 宜安公主似笑非笑,“分了也好,你这个样子,这个背景,也配不上宴儿啊。” 刘泠不是第一次被说她和沈宴不相配,但被人这么直接地说,还是第一次。 可宜安公主又道,“不过我支持你,我就喜欢看不相配的人走到一起,闪瞎所有人的眼,让所有人的计划落空。你若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向我开口。你的事情,对你来说很难,对我来说却只是一句话的功夫。说不定我心情好,愿意帮你呢?” 刘泠问,“我该怎样,才能配得上他?” “通常人讨厌什么,就会成为什么样的人,”长公主笑,“从今天开始,去祝福你成为那个讨厌的人吧。” 宜安公主只是揶揄,只是幸灾乐祸,只是看热闹。 刘泠却真心在心里想,她要如何,才能与沈宴站在一起呢? 她是否还有那个机会? 她想是没有的。 却又隐隐希冀着转机。 回到江州后,刘泠便收到了徐时锦的信。徐时锦跟她说,她有将刘泠悔婚的原因告知沈宴。 刘泠心中一派冰凉:按时间算,在她离京前,沈宴就知道了一切。他心知肚明,却仍然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 他心中该是对她失望到极点了吧。 所以什么都不想管。 多谢徐时锦的好意,但刘泠想,沈宴是那么骄傲的一个人,他为她低一次头,绝不会为她低第二次。他给过她一次机会,却绝不会再给她第二次机会。他已经说过了,他不是她的。 她又希冀什么呢? 刘泠呆在江州广平王府中,日日站在窗前,望着那口湖水发呆。 府上只有刘润平会来找她玩。在她答应夷古国的求婚后,刘润平就回到了江州。几岁的小孩子,之前受过伤,大家都不敢让他再跟刘泠呆在一起,但他我行我素,依然最喜欢跟在刘泠身后,整日“大姊”“大姊”地叫着。 他给刘泠死水一样的生活,带去了些许波澜。 她确实活如死水,一日比一日消沉,看云卷云舒,连日子到了哪里,也不甚清楚。 没有人联系她,没有人找她。她像是被遗忘了一般。 刘泠想:时间长了,她也会忘掉沈宴吧? 该忘的。 十一月的时候,刘泠忽然收到了徐时锦的信。徐时锦在信中问她:阿泠,沈宴有去过江州,有去过广平王府,你有见过他吗? 刘泠看着信,怅然而立。 沈宴来过江州?来过广平王府? 她毫不知情! 刘泠发怒,拿着信,冲出院子,去质问广平王,“沈宴来过是不是?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广平王恼羞成怒,“我为什么要告诉你?!沈大人是与本王谈公事,跟你有什么关系?你是被许嫁的人,别忘了你的身份,别给我闹出任何丑闻来!”他叫人上来,“带郡主下去休息!别让她出来!” 刘泠冷笑,瞥她父亲一眼:她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她父亲别想阻她! 生活有了未知和疑惑,若有了动力般。 刘泠写信询问徐时锦,为什么沈宴会来江州,是否和她有关。 隔着信,刘泠仿若能看到徐时锦那漫不经心的笑:我和沈大人谈成了一笔大交易,该从哪里说起呢……阿泠,你只要知道,他后悔了,就好。 沈宴后悔了? 他怎么会后悔? 他不是从来都说一不二的吗? 刘泠茫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她端着信,反反复复地看。徐时锦不跟她明说,她只能去猜。徐姑娘心机颇重,绝不可能无条件地做好事。她一定与沈宴谈成了一笔大交易,一笔不太利于沈宴的交易。 沈宴……是为了她吗? 他说过绝不给她第二次机会。 他说过两人之间再无瓜葛。 他也说过再不想见她。 但是他又后悔了。 刘泠想问清楚,又不知从何问起,去问谁。 她想给沈宴写信,在书桌前枯坐数日,仍然不知道该写什么,从哪里写起。 是从她与沈宴的情劫说起,还是从分开的那晚说起,还是说一说沈宴与徐时锦的交易,或者问他为什么后悔,会不会再见她? 他还愿意爱她吗? 期间,刘泠又与广平王发生了几场争执。她想知道沈宴什么时候来的王府,有没有提到她,他与王爷谈了什么。广平王冷笑,面色难看,称无可奉告。 最后,刘泠依然无话可说。她将一纸空白装入了信封,寄出信后,便每日等待,忐忑不安。既害怕收到沈宴的回信,又害怕他看不懂她的信,索性不理会她。 沈大人还理不理她呢? 她说不出口的千言万语,他是否知道?是否知道她已经后悔,她想告知他所有,想求他呢? 哪怕给她一个字也好。 刘泠没有等到沈宴的回信。她最先等到的,却是他这个人。 已经进入了腊月,刘润平淘气,硬拉着姐姐上街,想买些好玩儿的。小孩子一路上在街上跑得没影,刘泠被他拽得烦,追他一路,又追不上。她的下人们跟在后面一点也不急,郡主只有和小公子在一起才有点活力,大家希望郡主多开心一点。 就是在这样纷涌的人流中,刘泠看到了沈宴。 刘润平拿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却不付钱,留刘泠一肚子气,跟在后面给小贩掏钱。刘泠无意识地回头,看到人群中,沈宴的身影。 她一下子僵住。 初雪无声无息地落,落在他眉目上、肩膀上。 她看到他,一下子头脑昏沉。好像雪花漫舞中,时光已斑驳。前方是看不到希望的未来,和站在黑暗与光明中界限上的爱人,她那矢志不渝、万死不想辞的感情。 依稀间,刘泠于浩歌狂热之际中寒;于天上看见深渊。于一切眼中看见无所有;于无所希望中得救。 雪越下越大,飞在天地间,落在他们身上。 霜雪吹满头,也算是白头。   ☆、第67章 沈大人的帮助 周围人群熙攘,男男女女,皆成背景。刘泠与沈宴面对面,无话可说。冥冥中,一切好像早有预料,过去与未来,轰轰然同时并至,诸般纷纭并发眼底。而他们站在一起,已经没什么需要说的了。 刘泠常想,她拉沈宴走的,是一个看不到未来的路。 她又经常转念抛之脑后:算了,她不要未来了。 如今,穿越那么多纷扰和错乱,青年长身而立,站在一步之外看着她。还需要说什么呢? 如释重负。 刘泠侧过头,抑制心中难以控制的欢喜,强自镇定,将目光落在旁边摊位上的一个玉镯上。她说,“沈宴,你买给我吧,然后我就跟你走。” 沈宴瞥她,“不行。” “……”刘泠一口气险些没提上来:他真的是来跟她和解的吗? 前面的下人慌慌张张地跑来喊她,“郡主,小公子在前面跟人吵起来好像,你快去看看……” 一时望向前方看不到人影的刘润平,一时回头看淡定自若的沈大人,刘泠怕自己前脚一走,沈宴后脚就走。她左右为难之际,侍从们又催了几遍,刘泠看了好几眼沈宴,目光再看到小摊上的那个镯子,一下子有了主意。 她动作灵敏,在小贩来不及反应的眼神中,将镯子一把塞到了怀中,掉头就走。在小贩急忙的“喂”声中,她只来得及回头,跟沈宴眨了眨眼睛,“不要找我,找他付钱。” 由此,她得以保证沈宴还会来找她。 徒留身后千呼万唤的小贩,还有一脸“……”的沈大人。 刘泠现在则专注去解决刘润平给她惹的麻烦,走进争吵的人群中,在小孩子欢快跑向她的时候,刘泠冰着脸,“有什么好吵的?能动手,为什么要动嘴?” “大姊,你心情好像很不错?”刘润平小公子的感觉挺敏锐的。 刘泠翘唇。 小雪成大雪,大家都觉得冷,刘泠却觉得真是暖和。一冬天的冷,在这一个时辰内,都被驱散。 她看到凶神恶煞的脸,觉得那一眉一眼皱的那么可爱;看到刘润平一边嚣张、一边拽着她的小动作,第一次觉得这小孩真是长得漂亮,和她很像;她看到天上落下的雪,觉得是一朵朵的花在盛开;看到阴冷的天光,觉得它那么柔亮,照明流水远山,春华秋叶。世界如此美好,美好得她想要高歌一曲。 ……不到一个时辰,事实证明这果真是她的一场幻觉。 刘泠解决刘润平与人的争执,刘润平吵的她好烦,就打发下人们陪刘润平去玩,她自己回头,一个人打算去找沈宴。跟沈大人说话,她的人身很安全,下人们在只让她觉得多余。 刘泠一回头,尽职的衙役们就站在了她身后,让她扬了扬眉。为首的是一个新调来的小头目,看不懂旁边人的眼色,尽忠尽守一丝不苟道,“这位姑娘,有人告你买东西不付钱,请你跟我们的人走一趟吧。” 刘泠长这么大,第一次碰上这种事。 她的脸微木。 生无可恋,什么也不想说。 当在临时小牢中,见到席地而坐的沈宴,刘泠气极反笑。她完全忘了之前和沈宴之间的矛盾,满心只记得他的无情冷酷。冲过去,在沈大人的强气压下,刘泠丝毫没有受到影响,僵着脸问他,“我和你有深仇大恨吗?你宁可把自己也搭进来,也不愿帮我付一下钱?” “我从没答应帮你付。” “你!你……呃,你该不会是没带银子吧?”刘泠想起最开始让他买个镯子送她,他也说“不行”。 “……” “……” 沈宴侧头,看刘泠坐在他旁边,望着他默默笑。对上他看来的冷淡眼眸,她克制地哼一声,转过头去,又自己轻笑。 两人确实谁也没再理谁。 刘泠是长乐郡主,沈宴是锦衣卫千户大人,身份摆出来,没人敢让他们两个待牢房。但不知是不是时运不济,刘泠表明了自己的身份后,身上却一点都找不到可出示自己身份证明的物什,引来对方怀疑的目光,惹她气恼。 沈宴坐在旁边,全程围观。在衙役转头向他问话的时候,刘泠一句话不吭中,沈宴也没有表明他的身份。 但刘泠看到他腰上挂着的腰牌了。 她咳嗽一声,目光落在上面,见沈宴顺着她的眼睛低头,望一眼,淡定地将腰牌收入了袖中。 刘泠不说话,心中却想:他是在用他的方式陪她吧? 但是他不说,她又不知道他什么意思。 一时欢喜,一时又气恼,还有对自己的怀疑。 沈宴这是什么意思? 他如果想追回她的话,真的打算让她丢下面子去求他吗? 纵是她有错在先,但真的是每一次都需要她先低头吗? 刘泠淡了脸,撑着那口气,没有跟沈宴说话。 他们两个沉默地共患难了不到一个时辰。郡主找不到人,下人们当然着急。江州算是刘泠的地盘,杨晔等人很快便确定了郡主的所在,来衙门领郡主回去。到这一刻,沈宴才起身,报了自己的名号。 一个是郡主,一个是锦衣卫,两人的身份,真把那个铁面无私的小头领惊得一窘,并百思不得其解:他们怎么就能做出买东西不掏钱这样的事呢?不觉得丢脸吗? 一边放人,一边用目光谴责这两人,并在那两人无所谓的眼神中,刚正不阿的小衙役忍不住,教训他们,“老百姓的生活不容易,他们做个生意很难,丢了一样东西,肯定得赔本。郡主和沈大人这样身份,实在不应该戏弄百姓,应……” 他说了那么多,丝毫不见刘泠和沈宴面上有情动之意。 杨晔等人在后面听得窘然,觉得甚丢脸。但观他家郡主,面色平静,那个脸皮厚的……与旁边淡定自若的沈大人如出一辙。 刘泠回头跟杨晔说,“你们先回去,我有点事。” 杨晔点头,他们已经被郡主打发得很习惯了。走之前,杨侍卫随口问,“郡主有什么事?”他并没打算听到答案。 谁料到刘泠心情不错,答了他,“我要去拥抱自然。” “……”杨晔脸僵住,干笑凉声,觉得自己就不该问这样的问题。 侍从离开,就剩下刘泠和沈宴面对面。他们倒是真有默契,刘泠转身,沈宴就跟了上来。真如刘泠之前给的那个答案一样,去拥抱自然……嗯,就是没有目的地随便走走。 他们从人多走到人少,从心事忡忡,走到轻松写意。 雪花飘落,再走下去,天就要黑了。 “刘泠,我想我们需要谈一谈。” “谈什么?” “谈谈你家的事,我从来不问,你就打算一直不说吗?” “你是把所有的原因归结到我身上了?”刘泠顿步,回身看他。 “不,我们走到这一步,我想我的原因更多。你说的对,我总没时间陪你,妥协的总是你。也许这是你拒绝我的气话,你心里并不这么想,但这是事实。我想,我也许该做些改变。” 刘泠本以为沈宴和她一样性格强势,他们会争吵一番。但他的态度突然软和下去,让她怔了一怔,茫然又疑惑,“什么改变?” “我回头找你,你看不出原因吗?”他淡声问。 心口若小兔乱撞,答案呼之欲出。刘泠却冷静摇头,“我看不出。” 沈宴长久地看着她,目光深邃。 刘泠面无表情地看着风景发呆。他的眼神冷,她也没多热络。纵是她心中枯萎的花一朵朵绽放,却也不是一瞬间的事。 她依然没什么向往和期待。 他来了,她很高兴;他不来,她也没有难过得想死。 在她主动放手的那一刻,刘泠的心已经枯下去了。白天和黑夜一遍遍地轮回,她只沉默看着。她人生中的阳光已经落山,看不见了,她又能期望什么呢? 沈宴说,“我喜爱你。” 刘泠垂下的头,慢慢抬起来。 沈宴说,“我娶你。” 刘泠抬起的眼,对上了他浓长眼睫下的漆黑眸子。那里是一片幽深,暗到极致,又满是柔情。 刘泠脸上还是没表情,她的眼睛却有了光彩。 深寒如许,沈宴走向她,望着她的眼睛,柔声,“求求你说句话吧,刘泠。” 沈宴几乎不对她说这么直接的话,这是他第一次这么直白地表达他的意愿。她原以为一辈子都听不到。原以为有没有这样的话,根本没什么关系。然后当听到了,她才明白,是有关系的。 【他对她笑一笑,她能为他万死谢罪。他对她说句喜爱,她恨不得抛弃所有。他说他娶她,她愿意失去一切。】 刘泠沉默着,笑了一下。心酸又可怜,还有深情无限。 沈宴问她,“你喜爱我吗?” 刘泠低下头,虚弱又疲惫地笑,“你说呢?” “刘泠,你有多喜爱我?”他问。 “天寒地冻,山高水远,路遥马亡。只要你不杀了我,我都喜爱你。”刘泠始终低着头,不看向沈宴。她似无力寄托,却又决心已定。 刘泠又问沈宴,“那你有多喜爱我呢?” 沈宴看着她。 他常日看着她,刘泠却从不知道。他为了她回头,为了她跌撞转身,放弃自己一贯的为人准则。她只能看到他表面的严苛,但在她看不到的时候,他为了爱她,做了很多牺牲。 刘泠知道么,她若是非要嫁去夷古国,他宁愿一生不婚,陪她一起。他和徐时锦做了约定,他向陛下请示,愿以锦衣卫身份,护送刘泠去夷古国。他愿意与殿下合作,服从殿下的计划,只为能护下刘泠。她在哪里,他都跟着去。 他常年坚持锦衣卫绝不和储君之争牵扯不清。一旦站队,陛下信任会一点点减去,却也未必能获得下一代君王的信任。所以锦衣卫一直只效命于陛下。而为了刘泠,沈宴的这个原则,也不要了。 不仅如此,还有很多。 他在一步步后退,一步步把自己往绝路上逼。可是除了他自己,除了少数的几个诸如徐时锦这样的下棋人,没有人看得清。大家只看到他的克制,看到他的沉默,再看到他忽然后悔…… 为了爱刘泠,他付出的,远比他能说的要多。 沈宴坚信爱情应该平等,付出太多,往往是悲哀胜过欢喜。带给人的负担,远比欢快要多。 可到他自己身上。他却做不到。 他喜欢这个人,他一步步后退,每退一步,就离身后的深渊近一步。所以他一开始也犹豫,也不愿意。可是他终究放不下。 他喜欢这个人,他就要付出所有,去让她幸福,去尽力得到她。 刘泠说喜爱他,说除非他杀了她,她都喜欢他。但对于沈宴来说,对于他来说—— 雪花在天上纷扬,沈宴抬手,擦把眉眼上的水珠,语调平缓轻和,“我喜爱你,纵是你拿剑杀了我,我也想你是擦枪走火,有不得不为的理由。” “……!”刘泠心口颤抖,抬起头来。 她被面前的人一把搂入怀中,猝不及防下,她的下巴被抬起,唇被堵上。 她被人亲吻,火热而强烈,像那颗灼热跳跃的心脏般。 那团剧烈燃烧的火包裹着她,要拉她一同沉入。 刘泠的长睫颤动,水雾濛濛。她的呼吸与沈宴相缠,他的气息,让她心跳加速,全身软弱无力。 什么都不用做,只需要攀着他而已。 在沈宴的缠绵亲吻中,刘泠终于明白:她想要什么,只要她跟沈宴说,他都会给她。 他条条框框那么多,可是只要她说,他会为她拔去栅栏,护着她走出。 她该信任沈宴的。 晚上,刘泠带着沈宴一同回王府。她原本犹豫,沈宴却说,“不必忌讳,我可以上门。” 但到府门前的时候,早已等在门口的灵犀灵璧看到郡主,立马冲上来。见郡主还带沈大人一同回来,二女焦急,“郡主,你不知道,王爷知道了你跟沈大人见面的事,他很生气,说了难听的话……反正到现在还没歇息,王爷王妃都在正厅等着郡主,看架势,不太好交代。” 又来了。 刘泠疲惫,每次她心情好一点,那对夫妻就又会来给她添堵。他们没有一刻,让她稍微舒服点。且口口声声以爱她的名义来管她,这么多年了,他们竟从未明白,刘泠不需要他们管,她只需要大家互不理睬,相安无事。 刘泠打起精神,回头看沈宴,想对他说“不如你回去吧”。她自己委屈没关系,她不想沈宴跟她一同委屈。 沈宴说,“不用,我有事要与你父亲谈。” “谈什么?”刘泠问,“你和他有什么好谈的?” 沈宴沉吟了片刻,低声,“谈你家的一些事。” “……”刘泠眼神瞬间有些放空。 她看着他,看不明白沈宴的意思。她沉默片刻,问,“我可以旁听吗?” “……可以,”沈宴看她,在一路进去的时候,他伸手拦住她,沉默片刻,“算了,你别去了。” “你要跟他们谈我的事吗?”刘泠淡声问,她很聪明,在沈宴那个异常眼神下,已经明白一切。让沈宴拿不定主意的事,跟广平王的谈判,只能和她刘泠有关。她问,“你要跟他谈什么?谈我的婚事?” “……不止。” “谈我和他们的糟糕关系吗?” “不止。” “谈我害我外祖父卧病不起的事?” “不止。” “还要谈我少时谋杀他们夫妻二人的事?” “还是不止。” “……那就是说,你连我母亲当年死亡的真相,也要谈一谈了。”刘泠抬头,与沈宴的眼睛对上。 “对。”沈宴眼神复杂,却言简意赅。当他决定的事,他肯定会做。 刘泠半晌不说话。 直到沈宴问她,“所以,你还要听吗?” “为什么不听?”刘泠冷漠开口,她的脸色苍白,但并没有后退哪怕一步,“我不会留你一个人,去面对他们。我没有你想象的那么脆弱。” “……” 刘泠突然笑了一下,“这么多年……第一次有人想查那些事。我无数次想有人会管我们家的事,无数次希望有人来拉我一把。但我们家的事那么乱,陛下都不会主动过问。没想到,会过问的那个人,居然是你。” 她说,“我真是喜欢了一个了不得的人啊。” 埋藏了许多年的真相,无人问津那么久,终有一日,要从肮脏潮湿的泥土中翻出来。 沈宴到底知道了多少呢? 刘泠真是好奇。   ☆、第68章 沈大人的温柔 铜朱雀灯,鎏金铜灯,屋外飘着漫漫大雪,覆在屋上地上,莹白一片。那种洁净纯粹,与室内的阴冷格格不入。 沈宴正式拜访广平王夫妻,以锦衣卫的身份。 刘泠进了大厅,就坐于一旁,接过侍女递来的茶,闲然品酌,既没有向广平王夫妻请安的打算,也没有亲自去介绍沈大人的打算。她坐的位置靠门口,转头能欣赏窗外飘扬的雪花。她明显一副看热闹的架势。 刘泠对广平王夫妻从来没礼貌,大家都已经习惯。但当着外人面,刘泠这样公然打脸,仍让人觉得尴尬恼怒。 广平王从牙齿间硬挤出一句话,“多谢沈大人送小女回来,只是天色已晚,恕本王不招待了。”他摆出送客的架势。 他听到少女清凉的声音,温柔缱绻,与素日的疏冷完全不同,“没关系,沈大人,你今晚住下好了。他们不招待你,我招待。” “刘泠!”广平王脸气得通红,他女儿却盯着手中茶盏,根本不理他。 屏风后挤着偷看的刘润阳、刘润平,还有刘湘三个孩子,任奶娘怎么说也不肯走,非要偷听大人的话。 刘润平急道,“不行!我要给大姊说话!爹娘肯定又要说她了。今天不是我淘气的话,大姊不会碰上沈大人……” “你急什么,急什么?”他的后衣领被姐姐刘湘提起,嘲讽笑,“你总给她说话算什么?谁才是你的亲哥哥亲姐姐啊?!她是不是给你下了咒,不然你怎么被她坑过那么多次,还帮她说话?现在被爹娘抓住和男人乱玩,她真是活该!” “你才是嫉妒!”刘润平声音加大,不忿喜欢的大姊被这样说,“你知道什么?大姊她……” “嘘嘘嘘!”两个孩子的嘴一边一个,被大哥刘润阳堵住。刘润阳严肃地低头看他们两个,“想偷听的话,都给我乖一点,别让爹娘他们发现了。” 而前厅,气氛已经到了极为压抑的地步。 沈宴说,“我对郡主的婚事有些疑问,想与王爷讨论一下。” “讨论?你以什么资格跟本王讨论?阿泠怎么说也是我的女儿,和你有什么关系?”广平王气不顺。 沈宴平声静气,“我以锦衣卫千户的身份,跟王爷谈。” “锦衣卫又怎样?是,权势滔天。但本王恰恰和你们锦衣卫没有瓜葛,你们管不到本王的头上。”广平王道,“沈宴,我干脆直说,阿泠肯定是要嫁去夷古国的,你就别想了。你是很厉害,一步步挖坑给陆家跳,让本王和陆家一同陷入被动。不过,那又怎么样?本王话就放在这里了——我宁可把阿泠远嫁他乡,也绝不嫁给你!就冲着你对陆家做的事,你就别想了!” 广平王从来没对刘泠好声好气过,一直表现出来的都是嫌弃,不耐烦。但天下父母千千万,每个人教育子女的方式都不同,没人会本能地去否认父母爱女的心。但是只冲广平王今天这一句话,就让留守的侍从脸色微变。 坐在那里喝茶的刘泠脸色也白了一分,但比起旁人的异常,她显得那么淡然。她慢慢笑了一下:她早知道父亲对自己的看法,但真正听到,还是第一次。 广平王妃立刻咳嗽一声,低斥,“王爷,你这是说什么话?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在卖女儿呢。我知道你是关心阿泠,才为阿泠考虑那么多,但别人怎么会知道?你就是脾气太暴躁,才总让阿泠生气。阿泠,你不要怪你爹啊……沈大人,也请你不要见笑。” 她硬生生地把话圆回来。 沈宴漠声,“我不见笑。王爷对郡主态度如何,与我无关。我此来,只是查到一些不太对劲的事,需要和王爷当面对质一番。” “沈大人是在审问本王?”广平王脸色难看。他就算不得盛宠,也是一介王爷。沈宴如此,是真不把他放在眼里啊。 沈宴不置可否,“我前几个月执行任务不在邺京,回去后听说定北老侯爷重病在床,又听说多年不来往的定北侯府和广平王府重新交好,这让我不得不多想几分。再加上陆家败落的事,我怀疑王爷与侯爷联手,给老侯爷下了毒,让他卧床不起。” “……!”刘泠手中杯子发出清乱的碰撞声,不可置信地抬起头,目光落在广平王身上。 “放肆!胡说八道!沈宴,你们锦衣卫不能这样不分青红皂白地就给人定罪!”广平王气得后仰,手颤抖,“你若是如此胡来,本王定要上京,去告你们!” “老侯爷病重那一日,王爷没见过他吗?” “是见过,但是之后……” “我察闻王爷与老侯爷闭门谈了许久,出来后,老侯爷神情就不佳。” “虽是这样,但岳父大人与本王的关系向来如此……” “我母亲之前已经与老侯爷谈过几次,他虽有抵触,却并不强烈。但王爷你只是见了一面……” “最后见老侯爷的是阿泠!不是本王!” “我可以设想是王爷你提前下了毒,算好时辰,赶上郡主在的时候毒性发作。王爷失了陆家这个合伙伙伴,便急于和定北侯府重归于好。但我曾听人说过,老侯爷言,有他在一日,绝不可能与广平王府重新交好。但老侯爷如此固执,也限制了侯府的发展,让新任侯爷百般不满。于是,你们两人一相谋,彼此愿意……” “这只是沈大人你的一面之词!”广平王怒得不行,转头向白着脸往后退的王妃说,“他们锦衣卫向来如此,王妃你要相信本王,本王绝不会害你父亲……” “看来王爷对锦衣卫查案流程颇有微词,但在离开邺京前,我已让属下押了侯府几个下人。并且,老侯爷的病,我也重新派了太医去查……” “沈宴!这是我们家的事!与你何干!” “与我无干。但锦衣卫想查的事,谁能瞒过去?”沈宴冷眼回望,“我公事公办,王爷又有什么权利质疑?” 广平王脸色难看,暗恨陛下给锦衣卫的权力太大,心中慌乱。刘泠本来就不信任他,她现在用恶劣的态度对他,他也无所谓;但是广平王妃一直信任他,现在,却同样用看陌生人的眼神看他。 广平王怒极攻心,“本王没有谋杀老侯爷!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本王无话可说!” “王爷你现在无话可说,你当日,为了给自己的亲女儿安上谋害外祖父的名声,可谓不遗余力!”沈宴声音一道比一道静,静到极点,反而带着隐忍的危险和可怕,“‘我有什么不敢做的?我连自己的父母都敢杀!’这句话,我纵是不在现场,纵是已经过了很久,但我查问时,很多人却都记得这句话。若非王爷你刻意宣传出去,隔着一道门,谁会知道郡主说了什么?难道她会站在门口,冲着所有人喊吗?” 雪花飞进了窗中,落在地上,化成了水珠。一室压抑,已经没有人注意到飘进来的飞雪。 沈宴眉头压下,黑眸盯着,笔直而沉重。他的声音沉静肃冷,其中的力度却一声比一声重,压得对面的人几乎喘不过气,“有时候我不得不怀疑,郡主是否是您的亲生女儿!” 刘泠的脸已经苍白,她的眼睛紧盯着广平王,带着仇恨和怨怒。她知道自己和广平王关系不好,但是外祖父何其无辜?他们怎么敢打主意到那个已经失去所有的可怜老人身上? “你是报复我吗?”刘泠喃声,“因为我少时想杀你们?” “胡说八道!”广平王如此反驳,“一派胡言!” “你乱说!我爹才不是这样的人!”当前厅冲突一触即发之际,几个孩子从屏风后跑出去,最小的那个孩子举目无措,不知该帮谁,大点的两个却齐齐站去了广平王身边,对沈宴怒声,“你这个坏人!勾引了大姊,还冤枉我爹……” “闭嘴!”刘泠沉声,“再敢说他一个字,你们谁也别想出这个门!” “乖,都下去,”因为孩子的到来,广平王妃冷静了片刻,柔声安抚他们,“爹娘和沈大人在谈论正事,你们不要管。”她以强硬的态度,让侍女们把人领下去。这一次,顺便把所有的下人打发了出去。 关上门,广平王妃换了一种柔和的商量口吻,“沈大人,我知道你为了洗清阿泠身上的罪,不遗余力。不过沈大人的话,实在匪夷所思,并不可信。想来陛下也不会因为这样的误会降罪于我们王府,沈大人这是何必?” 广平王也沉声冷笑,“你一步步逼近,不就是想跟我谈阿泠的婚事吗?以你现在这样的态度,你永远别想!”没错,妻子说得对,侯府不承认,广平王府不承认,就算锦衣卫再厉害,陛下也得给他们这些皇亲国戚面子吧? “王妃当然觉得我在为郡主洗罪,但这并不是一件,难道王妃从来不好奇,一个七八岁的孩子,她为什么想杀你们夫妻?” “……阿泠母亲去世后,她精神一直不正常,这有什么奇怪的。”广平王妃面色有些不自然的僵硬,避过沈宴探寻的神情。 “那如果我告诉王妃,郡主如此,是为报复呢?”沈宴淡声,“你与王爷暗通曲款,不到一年就怀了孕。我再次怀疑,先王妃的死,与你二人有关!” 青天一道炸雷,将在场的诸人皆劈得脸色煞白,如鬼般惨淡。 “胡说!你胡说八道!王爷说得对,你们锦衣卫信口开河!难怪天下人都怕你们,你们不是人……”广平王妃一下子疯魔般,连声怒斥。她激动万分,若不是被广平王紧紧拦住,她恨不得扑上去,将沈宴碎尸万段,“那是我姐姐!我亲姐姐!你以为我是那种恶毒之人吗?我怎么可能杀自己的亲姐姐?我如果狠毒不堪,这些年,我怎么会好好待阿泠,怎么会……” “王妃说笑,”沈宴情绪自始至终的平静,“你这些年,待郡主,又很好吗?纵是好,莫不是另一种形式的补偿?” 在广平王妃反驳前,沈宴道,“当年先王妃死亡一案,旧人皆留下的不多。我查到有一个孙老头儿,被陆铭山带走……为了查清真相,我已经从陆家调人出来,相信他很快会到江州。一切证据,自然会抽丝剥茧般,一点点现出真相。” “你!你!”广平王妃全身颤抖。她眼中尽是惊恐之色,只不断喃声,“我没有杀姐姐,姐姐的死与我无关!你别想诬陷我!当年都查清楚了,早有定论,是阿泠害死的姐姐,与我无关,与我无关!阿泠、阿泠……对,阿泠!”如抓住救命稻草般,广平王妃扑过去,眼睛亮得让人心发冷,“你告诉沈大人!你告诉他!你说啊!姐姐是被你害死的!你精神不正常,你还要杀我和你爹!你连你外祖父也不放过!你说啊!这都是你做的!” 刘泠的肩被广平王妃按住,对方癫狂,比她还要不正常。 雪飘进,度风穿帘,落在少女眉眼上。刘泠长身玉色,倭堕如云,针对广平王妃的怒而急,她静而不语。 “你说啊,说啊!”广平王妃一声比一声凄厉,她抓着刘泠的肩,指甲掐进去,推得刘泠后退,让刘泠皱了皱眉。 广平王妃的手被抓住,身后人拦住一推,趔趄后跌。她看去,青年站在刘泠身前,保护着那个苍白如纸的少女。 广平王妃定定看着刘泠,目中怨气渐重,她原来的声音,因此变得凄厉可怕,“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年,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年!我们都做了很多努力,我们都已经忘掉了那件事!为什么你从来忘不掉?为什么只有你,独独不肯从那个阴影中走出?” “刘泠,为什么你不肯放过自己,也不肯放过我们?!”她凄声喊,字字泣血。喊得声音沙哑,双眼水雾朦胧,逼到眼前。 她跌在丈夫身上,被丈夫心疼搂住。 刘泠从沈宴身后走出,看着广平王一边安抚王妃,一边怒斥他们。刘泠轻声,“你们都忘掉了?为什么我忘不掉?为什么我不能像你们一样从阴影中走出?为什么我非要抓着那个过去不肯放?” 她脸色冷寒,“有人伤害我,有人想杀我,有人已经和我联手,一起杀了我的母亲。我怎么可能忘?我一辈子都忘不掉。” 人们总说:“别人都忘记了,别人都不在乎了,所有人都已经走出来了,怎么只有你不肯走出来,只有你在深渊中沉睡,谁也唤不起来?你非要周围人跟着你一起痛苦吗?” 刘泠说:没错! 已经发生的事,曾经发生的事,到闭眼那一刻,永远也不可能忘!想赎罪?做梦!她与过去共生,她永远记着那件事,他们要互相折磨,他们谁也别想心安! “沈宴!你到底是何目的?!”广平王恨声。沈宴就像魔鬼一样,他才站这里多久,就让这个家支离破碎,风雨摧倒,“你非要拆散我们一家吗?你有没有良心?” 刘泠站在窗口,静看着广平王夫妻像跳梁小丑一样恐慌。她扭头,看向外面的飞雪。满天满地的白色,而那久远的记忆,就在这瞬间涌来,洪水般,猝不及防。 沈宴看向她。 广平王妃临近崩溃,广平王扶着她坐下,又急又气,还因为沈宴在场,而不敢喊人过来,唯恐自家丑事被人听到。那些埋藏了很多年的秘密,已经可以藏一辈子的事,被人这样点破。他们怨恼恨怒,想世上怎么有这样毒辣的人? 他们却从不反省自己。 总觉得自己才是圣人。 真是可笑。 沈宴低声问她,“冷不冷?” 刘泠怔然,缓缓摇了摇头,突下定决心,拉住沈宴的手,“沈大人,你跟我来。” 她不再理会前厅那对承受不住的夫妻,而是带着沈宴,回了自己的院落。她的院落,其实就是当年,她母亲死前居住的地方。 宗庙不能开,刘泠只能坐在湖边,借此想念自己的母亲。 她靠坐在沈宴怀中,望着一片雪白的湖水,遥想当年的事。 大家都不想查清楚真相,是因为涉及的人太多,人人都有自己的私心啊。 “我母亲还活着的那天下午,其实就在生病。她身体不好,已经病了很久。但那日下午有了精神,非要做梅花羹,给我爹一个惊喜。她带着我一起去找我爹,想让我爹高兴。我跟我娘在屏风后看到的,是我爹和当时的姨母,现在的广平王妃抱在一起,难解难分。” 她那时只有五岁,什么也不懂,懵懵懂懂间,只知道母亲神情惨淡,失了全身力气般。 再多的欢喜,也因此而打破。 再之后,便是在湖边,母亲与女儿的争吵。 后来母亲死了,刘泠记得那天的每一个细节。她不懂姨娘怎么就成了母亲,不懂母亲为什么会那么痛苦。 当她懂了,她想做的,就是杀了那对狗男女,替她母亲报仇。 她有错,不该惹母亲难过;但是那对狗男女,他们也同样有错! 他们一起逼死了刘泠的母亲。 当年的定北侯府死了一个嫡女,怎么会善罢甘休?查下去,却发现和另一个女儿脱不了干系。 为保护活下来的女儿,定北老侯爷和广平王联手封锁了消息,谁也不许说,谁也不能提。知道真相的,全都被秘密解决。 广平王找到了自己的真爱,那个碍眼的妻子也死了,他的生活重新步入了正轨。唯一可惜的,是他的那个女儿还活着。 老侯爷为补偿,加倍对刘泠好。 但那有什么用? 所有人都是凶手,都是罪犯,都在包庇。 没有谁是无辜的。 真是滑稽。 现在想来,刘泠都觉得可笑。 她的家,是这样一个家。多看一眼,都让她作呕,让她恶心。她甘愿陪着这样的家一起去死! 但她没有这样做。 刘泠没有跟沈宴说全部的事,她只寥寥提了提自己母亲活着时候的事情。但沈宴却是真的在查,过段时间,锦衣卫全部到达,孙老头也被押来。刘泠之前从不知道,她的院子里还藏着一个哑巴婆婆,也是当年事的见证人。 广平王府日日不安,沉浸在惶恐的气氛中。 锦衣卫插手这事,他们必然不得善终。 广平王夫妻也在连日争吵。 一次路过时,刘泠听到广平王妃的尖声,“给她!全部都给她!那是你欠她的!你都给她!”而那日,刘泠不过要了一个厨娘而已。 几天后,广平王再承受不住所有压力,他疲惫地找到沈宴,认输投降,“我要怎么做,你才能不查下去,让当年的事就那样算了?”沈宴手中的证据越多,陛下发落的可能性越大。广平王从来不得圣宠,若真有确凿证据,陛下不介意杀鸡儆猴。当年不查,不过是大家一起隐瞒,给陛下施压。但陛下疼爱刘泠,某种程度上,也是对广平王的警告。 这些年,广平王和长乐郡主的关系,一直被陛下所用。 没人是不清楚的。 沈宴望着面前这个苍凉许多的王爷,这个王爷野心勃勃,有一腔抱负,却因陛下的猜忌而不得施展。所以他与侯府联姻,与陆家联姻,到后来,又因为他的私心,而一点点破去。几天的时间,埋藏多年的真相被挖出来,让广平王精疲力竭。 除了刘泠,谁也不希望当年的事被查出来。 所有人都觉得自己是无辜的,是可怜的,是不得已的。于是便把所有的过去,都推给一个孩子。从五岁到十五岁,刘泠承受了多少压力。而她的父亲却早已习惯,每次遇到麻烦的事,就往那个女儿身上一推。 就是被人这样往深渊里推,刘泠还长成了现在的样子。 清贵,但不失温柔;强硬,而不忘初心。 她在这样的环境下,还努力地活着,努力地自救,努力地追慕他。 沈宴在心中,更加喜欢了她。 为了这样的刘泠,沈宴还不能杀了广平王——毕竟一脉相连,广平王一死,刘泠必然受牵连。 沈宴对广平王说,“我可以不查下去,但之后,郡主的任何事,你们不得过问。” 广平王诧异看这个青年:他以为沈宴至少会提让他想办法取消刘泠身上的这桩婚事。但是没有。沈宴只要求他们离阿泠远一点,不要管阿泠。 这也是刘泠希望的。 广平王沉默半晌,点了头。他心中有对阿泠的愧疚,但只有那么点儿,还常常忘记。他不是称职的父亲,或许阿泠跟着沈宴,会好很多。 沈宴去寻刘泠。 冰天雪地中,刘泠褪了鞋袜,坐在大湖边,雪白的脚伸在水中,拨着水玩。雪还在天上飞飘着,身后烧着炉火的侍女们时不时看郡主一眼,对郡主的行为不敢苟同:这么冷的天,您把脚伸水里,你不冷吗? 刘泠其实还想跳水里游泳,但被所有人拼死拼活地阻止。 “刘泠!”她听到某人沉声,语气带怒。 呃一声的功夫,急忙缩起脚,回过头,却已经看到了站在她身后的沈宴。刘泠仰头,湿漉漉的眸子看着他,平静而淡然,看得沈宴心软。 他蹲在她面前,将她提起来抱入怀里,俯身为她穿鞋袜。刘泠搂着他肩,眼中有了得意之意——她就知道,每当她露出这种“天地茫茫,我自孑然一身”的空落眼神,沈宴都会被她打动。 屡试不爽。 沈宴的气息,扑在她脖颈上,让她瑟缩一下,“你母亲当年,是被你父亲谋杀的。广平王妃并不知情。” “……嗯。”刘泠埋在他怀中,懒洋洋的,小猫一样,乖乖应了一声,如此柔软。 “听我说,”沈宴让她抬头,看自己的眼睛,“你母亲,不是你害死的。在你走之后,你父亲见过她。这些年,你父亲一直瞒着你这件事,也瞒着王妃这件事。他把过错推在你身上,为了证明他和王妃的清白。但他们并不清白。” “我知道,”刘泠说,“沈宴,我全都知道。” 她怨了这么多年,怎么会不知道呢?她一直很清醒。 “所以你不该为你母亲的死买单,你只是被你父亲利用。” 刘泠摇头,“我是害死我母亲的人之一,我知道。”她笑一声,“我一直觉得我该死。” 她这样说的时候,下巴磕在沈宴肩上,越过沈宴肩头,看到湖心站着的她母亲影子。刘泠已经长成了十五岁的姑娘,不,马上就十六了。她母亲还是那么年轻,那么柔弱,和当年一模一样,站在湖心,泪眼朦胧,向她伸出手。 “那你为什么不去死?”沈宴温和地问她,盯着她的眼睛。 刘泠与他对视,“我觉得,我母亲不愿意我死,她想我活着。对吗?” “对,”沈宴说,“你是好姑娘,我也希望你活着。知道吗?” 在一弯又一弯的黑暗中,遇到干旱洪涝,地震火灾,刘泠不停地打滚摸爬。一次次被打倒,又一次次站起来。死多么容易,活着才艰难,又因艰难而珍贵。在不停的天黑天亮中,在日月轮回中,咬着牙,不住地走下去。满地都在山塌海啸,天空却有明月照耀。她顶风前行,总有一天,她站在山巅,抬头看到光明,看到有人在等她。 刘泠没说话,看他伸手到她眼下。 刘泠说,“我没有哭。” 沈宴“嗯”道,“哭一个吧,让我欣赏一下。”不必忍着。 “……”刘泠被逗笑,嗔他一眼。 在拥抱中,刘泠听到沈宴沉郁温和的声音低低传来,那几个字,被他说得荡气回肠——“我最喜欢你,最放不下你。” 刘泠笑,温温地笑。她笑得浅,笑得淡,笑得半是无忧,半是哀伤。同时,水珠落在沈宴手中。她湿了眼眶,说,“我知道你放不下我……毕竟我这么完美。” 她骤然俯身,亲吻沈宴的手。 片刻,沈宴抽了抽手,没抽出。他被她弄得发笑,“可以了,正常一点,有人看着。刘泠啊,别像小狗似的舔我。” 刘泠抬起水润的眼睛把他望着,望得他心中一团火烧起。她说,“再一会儿。” 再一会儿吧。 让我多和你在一会儿。片刻都不分离,刹那都不相别。让再见和再见之间隔上天南地北的距离,让我和你之间亲密无暇。 再一会儿吧。 让永远这么美好,让永远变得永远。 清辉雪光照着这对痴傻的有情男女,他们在冰天雪地中相拥,等世界沉沦。   ☆、第69章 回京 寒夜十分,将刘泠安顿好,沈大人离开了郡主的院落,回去王府中为一干锦衣卫安排的客居。他入了院子后,就有锦衣卫来向他汇报如今的情形,一路跟着他进了屋。等沈宴喝口茶,属下问,“沈大人,广平王府的旧事,就查到现在这样,不再追查了吗?” 显然,广平王和沈宴之间的约定,锦衣卫这边已经知情。罗凡等人已经收拾证据,准备适时毁掉。其实证据真不多,毕竟过了那么多年,当年明显的证据,广平王早就销毁得差不多了。罗凡心中感叹:沈大人这未来女婿当的,还帮岳父清扫战场……太敬业了。 沈宴放下手中茶,漫声,“我什么时候告诉你们说不用查了?” “……”众人惊诧,眼中神情各异。虽然沈大人没开口,但是当时沈宴和广平王谈话的时候,有锦衣卫在侧。沈宴此次来江州,众锦衣卫心照不宣,是为沈大人追姑娘而来。所以约定一出,大家就认为沈大人的目的已经达成,不用再追查下去。毕竟,未来女婿查岳父的案子,听起来实在不太舒服。 沈宴道,“继续查,证据越多越好。但动作小一点,不要让广平王察觉。加把劲……也许能查出些不得了的东西。” 罗凡若有所觉,“沈大人是要彻查广平王府?”他不得其解,“王爷一倒,郡主也会受影响。沈大人这样做,对郡主不太好吧?” 沈宴淡声,“你们不用管,我另有打算。” 沈宴不欲多说,锦衣卫自然也不好多打听。他们这类人,经常做些见不得人的事,沈大人若以公济私,也没太大的问题。况且,跟沈大人出行的一行锦衣卫心知肚明,等明年陛下的昭示一下,沈大人可能要升官了——由千户升为镇府,专司刑狱。 这样的前提下,谁会得罪沈宴? 不管明年开春是什么样的走向,这个年,沈宴似乎不打算回京,留在江州过。 炉火旺盛,一室暖香,沈宴坐在火边,把玩着手中的器具,旁边矮凳放着长长短短的小刀,供他使用。刘泠坐在另一侧,双手撑在沈宴膝上,看他削减东西,问他,“你不回京没关系吗?大过年的,你爹娘不会着急?” “他们习惯了。”沈宴淡道。 刘泠手撑腮,“这种事情要怎么习惯?反正我习惯不了。” 沈宴低头,看了她一眼,似笑非笑,“那就努力习惯。” 刘泠勃然大怒,“沈宴你什么意思?你咒我每年都孤苦伶仃一个人?咒我没人疼没人爱?你的良心都喂狗了吗?”她突然发怒,让守在门外的侍女们战栗了一下,不知好端端的,郡主怎么就生气了。 但是屋中的下一刻,被沈宴用颇复杂的眼神看一眼,刘泠顿了一下,若有所思后,明眸在炉火的投照中亮了几分,变得温柔缱绻,“重来一遍——我要习惯什么?是习惯以后的每年,你都会陪我过吗?你会一直陪着我,再不离开我?” 沈宴:……他家姑娘真高端。他第一次见有人发脾气还能收放自如、瞬间失忆的。 半晌,沈宴咳嗽一声,低头慢悠悠道,“你开心怎么想,就怎么想。” 刘泠不满,这种打情骂俏的事,她一个人怎么玩得起来?没有人配合,她就像傻子一样。就算傻,也要拉着沈大人一起犯傻。 所以就算沈宴不理她,刘泠也执着地问个不停,大有必须要得到答案的意思。 “刘泠,我卖身给你了?”沈宴被她弄得烦,警告看她一眼。 刘泠依然笑嘻嘻的,她能分清楚沈宴什么时候是真生气,什么时候不太生气。他不太生气的时候,她闹得再厉害,关系也不太大。一般情况下,沈宴挺纵容她的,她上房揭瓦,他都只是镇定地在房下等着。而且刘泠有时候觉得吧,她不闹腾他,沈宴反而觉得她有问题,会找她谈心。 这个男人,实在太骚了! 刘泠扯一扯他手腕处的束袖,“求求你卖身给我吧!多少钱,我按年给你。” “……” “按月给?” “……” “按日给?” “……刘泠,我在忙正事。”沈宴不得不打断她飞起来就停不下来的思想。 刘泠低眼瞥一眼他的正事,他的正事就是拿一堆木头啊、、玉、铜片、铃铛啊,这块敲敲,那块砍砍。他坐在这里已经大半天,恕她思想太低端,沈大人的正事,她欣赏不了。 刘泠一把推开他的那些玉块木头,扯着他两手,将自己整个人送到沈宴怀中,“忙什么正事呢?闲话少谈,我们床上谈吧。” 不等沈宴拒绝,刘泠已经倒在了他怀里,仰头亲他的喉结,手熟练地在他腰间一阵乱摸,摸得他心浮气躁,气息陡变。 刘泠更热情地亲向他。 看着这个男人,刘泠心中下了决心:她要对沈宴好,她要嫁给沈宴! 她才不要远嫁! 之前万念俱灰,她觉得嫁谁都没关系,她觉得沈宴不会再管她了。 沈宴果然不再管她。 可他又后悔了。他说不会给她第二次机会,但他却来江州找她,并为她解决她父亲的事。 他在救她,她也要努力自救,努力配得上他。 刘泠不想嫁去夷古国了,但是陛下的旨意都已经下了。这种情况下,想要陛下改主意,该怎么办呢? 如果是以前的刘泠,她会直接杀进邺京,到陛下面前开诚布公,清清楚楚把她的问题提出来,如何解决,能不能解决,她不在乎。 刘泠其实是知道的:那是最糟糕的解决办法。 她那样做,就是在找死,往死去撞,头破血流。她自己一个人的时候,怎么都无所谓。但是刘泠要保护好沈宴,她不要沈宴受一点损伤。 那么现在,这种情况,最适合的讨论对象,其实是徐时锦。 刘泠也聪明,但她的点全用在自怨自艾上了,玩政治,玩谋略,玩心眼,这些方面,她统统输给徐时锦。如果有人能帮她想办法的话,这个人只能是徐时锦。当没有利益纠葛时,徐时锦都会帮她。 刘泠终于想起,在离京前,徐时锦说过可以帮她,却被她拒绝。 回到江州后,因为没有指望,在徐时锦的几封信后,刘泠并没有回信。 现在,她却怀着忐忑的心情,将自己这边情况告知,并请徐时锦帮她合谋一二,如何能逃避夷古国皇子的求婚,转而顺利嫁给沈宴。 徐时锦的回信很快,显然她一直关注着这边的事。刘泠一给她写信,她就看了。在信中,徐时锦说:莫轻举妄动。你先别急着退婚,邺京这边情况有变,为防止旁人窥看,我不一一述之,等你明年来京再说。不过阿泠啊,为了让你开心一点,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就是在你跟夷古国皇子的婚事成定局后,沈大人来找过殿下,愿意加入送亲队,陪你一路去夷古国。并且沈大人已经上了折子,言各种利弊,称锦衣卫有必要在夷古国设立司所,传递打探消息。沈大人自己请命留在夷古国,为锦衣卫做这件事。陛下大悦,已经批准了这个折子。阿泠,听到沈大人为你付出这么多,有没有觉得特别开心? 捧着信纸,刘泠跌坐,扶住额头。 开心谈不上,她却起码知道了沈宴待她的一片心。 冠冕堂皇,那么多理由,中心却只有一个她。 但沈宴什么都没跟她说过。 在她不理解他的时候,在她误会他的时候,在她想他为什么不主动一把的时候,沈宴默默做了那么多。沈大人不是话少的人,他调侃她时总说的她无力反驳,但当他真正为她做到这一步时,他却一言不发。 沉默到无言以对,温柔到言语不及。 这就是沈宴。 她的……沈大人。 再是去湖边钓鱼的时候,两人已经摆好阵势坐下,沈宴将鱼线抛出,静待傻鱼上钩的瞬间,刘泠一点点坐过去,似无意般地问他,“我听说,你上个月来过江州一趟?是干什么来的?看我吗?” 沈宴看她一眼,在她期待的眼神中,淡定答,“路过。” “……”刘泠的甜言蜜语,硬生生被他被憋了回去。 她闷声,有气无力问,“你喜欢我吧?” 她都脑补出沈宴肯定答,“不喜欢。”或者“谁说我喜欢”之类的话。等他这样说,她就有了一堆话回他,堵他,跟他撒撒娇什么的。 沈宴道,“对。” “……”刘泠的甜言蜜语,再次被憋回去。 这个人怎么总不按常理出牌? 就不能让她把好听的话说完吗? 刘泠一鼓作气,再次绞尽脑汁想话题,张嘴要说话,在她嘴张开的刹那,沈宴低声,“嘘,别说话,鱼要上钩了。” “……”刘泠要被他气哭了。 等沈宴终于慢条斯理地钓上来三条肥鱼,打算收工时,发现四周出奇安静。他侧头,挨着肩坐着刘泠,但刘泠面无表情地盯着水面,水上的波纹荡开,她看得津津有味,仿若能看到天荒地老去。 沈宴眼底有笑,咳嗽一声,“嗯,那谁……” 刘泠更生气了:什么叫“那谁”?你连我名字都叫不出口了? 沈宴推一推她的肩,“抱歉,打扰了姑娘你歌颂真挚爱情的宝贵时间。” 刘泠冷若冰霜,动也不动:你说抱歉就完了?我是那么好打发的吗?有本事你就扔下我不管! 沈宴又说了几句话,但刘泠当没听见。他起身,默然看她半天,挑了挑眉,开口,“有什么要求,说。” 方才还装耳背的刘泠,立刻抬头,认真道,“要你给我唱情歌。” 沈宴是绝不可能给她唱情歌的。 沈宴望她,那幽深的目光,看得刘泠心虚。良久,他点了点头,矜淡道,“可以。” 刘泠惊喜:沈大人似乎格外好说话? 她得寸进尺,“要你跪下给我唱情歌。” 沈宴眼中神情淡了,“我不会给你下跪。” “……”刘泠有些尴尬,她触到了沈宴的底线。 沈宴转身,刘泠急忙站起,拉住他手,“你不能走!你惹了我生气,你还没跟我道歉。” 刘泠几句话让沈宴没了兴致,但她同样能几句话,挽回沈宴,“沈大人,你再走一步,后果自负!” 沈宴当没听见。 但下一刻,他果然头皮发麻,全身一阵战栗,以极快的速度回过身,如刘泠所愿,紧紧抱住刘泠。 原是在他走的那时候,刘泠突然低低发出一声嘤,咛般的轻喘声,喑哑至极,却如烧着火一样。这声音沈宴太熟悉,是每次在床上,她在他耳边发出的声音。 青天白日,众目睽睽! 在几步外,侍女侍从严正以待,且沈宴的余光,看到有飞鱼服的影子从游廊后走来,整整一队人! 沈宴紧捂住刘泠的嘴巴,怒斥,“你疯了?!” 刘泠抬眼,神情正常,“我说过,后果自负的。”她回抱他的腰,蹭了蹭,洋洋得意问,“这后果,沈大人你负的起吗?” 沈宴无言以对。 当晚他回去,罗凡看着他,如看着陌生人一般,啧啧感叹,“沈大人,看不出来,你竟如此禽,兽……光天化日,那么多人看着,你就对郡主下手……你还是人吗?” 沈宴脸黑黑的。 他就知道,白天那种距离,对罗凡这样的人来说,根本没有秘密可言! 谁也没看到沈大人做什么,但都听到了郡主不合时宜的轻喘声。试问若非沈大人太禽,兽,郡主怎么会发出那种声音?谁知道那两人背着他们站,沈大人对郡主做了什么…… 而从那天起,杨晔等侍卫,看到沈宴,就一副防备的表情,就差警告他“离我们郡主远一点”了。 抱着莫须有的罪名,沈宴都不想再看到刘泠了。但是他躲着刘泠走,刘泠却使十八般武艺找上门,防不胜防。刘泠也知道自己给沈宴惹了多大的麻烦,知道沈大人吃了人多少白眼,所以再和沈大人相处时,她就算装,也硬是装出了一副乖巧的模样。 因为她的乖巧听话,沈宴的脸色稍微好看了些。 快过年的这段时光,刘泠跟补救一般,每天变着花样送沈宴礼物。香袋啊、玉佩啊、衣服啊、腰带、鞋子啊,她之前什么都不送,因为所有的手工活,都是需要时间的。对她这种不善女红的人来说,更是无比艰辛。 她每天送一样,希望沈宴每天都惊喜。 沈宴敲她,“玉佩组件你送我一块,让我怎么戴?全拿来。” “不!”刘泠往后躲,“每次送你一块,你每天感受我浓烈的爱意,等送完所有,你再组一下,就能戴出去了。难道你不想每天感受我的爱吗?” 沈宴叹气,“你能逼死我。” 她连鞋子都今天送一个,明天送第二个。 刘泠分明是想把礼物送到除夕去。 刘泠怎么会想逼死沈宴呢? 她恨不得沈大人样样如意了。 杨晔等侍卫原本对沈大人颇有微词,怕他每天跟郡主在一起,带坏郡主。但灵犀灵璧等女带来的话,让他哑然失笑:侍女们说,郡主和沈大人天天窝在一起,没有做别的事,两个人在摸索着,研究做饭。 沈宴挑食,在遇到刘泠之前,他是吃一顿没一顿,从来不在意,也给自己留下了严重的胃病。 刘泠傲慢,在遇到沈宴之前,她从不进厨房,想自己做菜给另一个人吃,想想就麻烦,而且有那么多下人,为什么要她做? 但是现在,沈宴和刘泠两人凑在一起,就在研究烹饪的事。 不要下人,不要厨娘,不用别人指导,他们两个窝在厨房里一天,烟火呛人,等傍晚出来时,还真能端出两盘像样的菜。 怎么能不会烹饪呢? 刘泠觉得这是天下最有用的技能了。 对旁人可能没用,但对沈宴最有用。 她希望有她在一日,沈宴便能顿顿吃饭,再不要犯胃病。 和沈宴在一起后,刘泠才知道,原来世上真的有“意乱情迷”这回事。 那是多么惹火的字眼。有人一辈子遇不到,有人轻而易举地遇到,然后就看住,再也不要放跑。 过年的时候,府上忙碌着备年货的事,那和刘泠无关,她每天仍忙着给沈宴送礼物。灵璧抱怨,“郡主,你每天送沈大人那么多礼物,大大小小的都有,怎么不见沈大人回送?这也太寒人心了。” 刘泠答,“他以前送过我很多啊。我想到能天天看到他,能送礼物到他手中,就已经很开心了。怎么还会奢望别的事?那些我都不在乎,我只想珍惜现在的每一刻。” 他们在江州过的年。 等入了春,刘泠就安排下人收拾行装,准备跟随锦衣卫一道回京。纵是她不回去,陛下也很快会下旨,让她进京备嫁。而现在,广平王夫妻对她的事,真的是不问不管。 不知不觉间,刘泠和沈宴相识,已经将近一年。 回了邺京,刘泠旁的事暂且不管,先上徐家拜访。她要听徐时锦说一说,针对她的婚事,徐时锦有什么别的方法没。 坐在主座,徐时锦喝口热茶,笑了笑,“阿泠,你不能退亲。这门婚事,是个好机会,一劳永逸的机会。我和沈大人有约定,他投诚,我在这门婚事上做手脚,送你们一场机缘,让你能嫁给沈宴。” “你让我糊涂。” 徐时锦微笑,“隔墙有耳,你只管等。阿泠你要相信,无论我做什么,都不会害你。” 刘泠猛地站起,紧盯着徐时锦,一字一句,“隔墙有耳?!这是在徐家,你是殿下身边的人。你还怕隔墙有耳……小锦,你到底要做什么文章?你……莫不是连殿下都瞒着?” 徐时锦笑容有些僵硬,不愿提起这个话题。她生硬地转了话题,笑容满满,“对了阿泠,你不知道,在邺京,出了一个小八卦。传说那位对你一见钟情的夷古国皇子,看上了长宁郡主秦凝。你猜猜,秦凝要做什么?” 局面如此复杂。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盘算。 到底何去何从,在不开幕的前一刻,谁也不会知道。   ☆、第70章 沈大人的礼物 刘泠去定北侯府看望老侯爷。这一次,老侯爷已经能说话,他愿意见刘泠,就算侯夫人脸色差劲,也不能阻止刘泠进府。偌大的侯府,因为刘泠的到来,真心高兴的,老侯爷不论,大约只有张绣了。 在侯夫人爱答不理的态度中,张绣主动请缨,领刘泠去见老侯爷。 见到卧床的老侯爷,刘泠惊了一跳。她上次见老侯爷,是去年秋天,那时,外祖父还是一个精神矍铄的老头儿,骂起人来精神十足。但是这一次,躺在床上的这个老人,沧桑而憔悴,让人真正感觉到时光的流逝。 躺卧在窗下,沐浴阳光,老人笼罩在金白色的阳光中,眉发俱如雪,褐色眼睛深陷在眼窝里,搭在榻背上的手,枯瘦,如老树皮一样干。睁开眼,目光浑浊,却透着慈爱和温柔。 他费劲地伸出手,向着刘泠,“阿泠来啦,怎么不叫我?”他喝问的是身边服侍的人。 “爷爷。”刘泠走上前,握住他的手。她心中难受,千言万语,只混成一句,“对不起,爷爷。” “别说对不起,这和你无关。”老侯爷将下人喝下去,示意刘泠坐在自己旁边。外孙女依偎在他怀里,看着怀中美丽如清露的小姑娘,她眸中噙着清润的热泪,让他的心也跟着揪成一团,“阿泠,经此大病,爷爷都想通了。是我对不起你,若非我当年拦着,你不会把自己委屈成那个样子。” 他声音颤抖,“我有私心啊阿泠!我不愿意子女离散,就对你残忍。我看护你,疼爱你,何尝不是一种补偿?你说得对,我不配管你,我不该管你……” “不,”刘泠道,“那是我说的气话。这家里,唯一能管我的,我只愿意是您。”她抬头,看这个苍凉瘦削的老人,心中酸楚,“所以你快点好起来,我等着你好起来。” 老侯爷叹气,摇了摇头。他心中明白,他到了风烛残年之际,不过是熬日子,哪里当得起阿泠的期待?他唯独难过,这个家亏待阿泠,为了维护表面的繁荣,一直在牺牲阿泠。他多疼阿泠一分,是在替他们还当年的债。可惜他们还不领情,认为他限制了侯府的发展,他是错的。 他多么难受,如果他去了,这个世上,还有谁像他一样,多疼疼阿泠呢? 一个小姑娘,尊贵至此,却几乎没体会过人间的温情。她活得那么伶仃,自虐一般。 他走了,谁来保护阿泠?谁可以无条件待阿泠好? 老侯爷颤声,“我很后悔,没有为你找到一个好的避风港。而我如今已不能够……阿泠,爷爷对不起你哇!”他如今病疾缠身,侯府一切事务都交到了儿子手中。他再不能像之前一样一言九鼎,想给阿泠什么,其他人一点话都没有。 “爷爷,我很好,你不要担心我。”迟疑一下,为安老人的心,刘泠定了定神,“有沈大人在。爷爷,你不知道,他去江州找我了!” 提起沈宴,刘泠寡淡的神情,便生动了许多,驱散一室阴凉。 老侯爷出神地看着几乎称得上“眉飞色舞”的刘泠,他家阿泠,从小就主意大,傲慢,悲观,偏执。她活得太有菱角,伤人伤己。多么稀奇,她会这么喜欢一个人。 世上真的有人愿意真心对阿泠,不离不弃吗? 老侯爷曾经认为,必须有一个强大的家族在背后,才能护得住阿泠。 但经此一病,他突然觉得:再强大的家族,若不愿意,又能护得阿泠几时?这个世上,二择一的选择题很少,大部分说“我不得不”的人,只不过是没到那个程度。如果一个人真心想护住另一个人,千千万万个办法;如果他不愿意,你把办法送到他手中,他也会硬生生消磨掉。 前者如沈宴,后者如陆铭山。 沈宴的家族,确实不会去和皇室纠缠不清。 但如果沈宴愿意,他是可以保护阿泠的。 “爷爷,不光是沈大人保护我。我也想保护他。”刘泠咬了咬唇,说出自己一直以来的打算,“我想着,我早就想着,如果我能得偿所愿,如果我能嫁给沈大人,我就再不和这边的人往来了。” “……阿泠!”老侯爷惊得咳嗽起来,“什么叫再不和这边的人往来?你要忘了自己的祖宗,放弃自己的身份吗?阿泠,就算你父亲、你舅舅他们与你不亲,可有他们在,没人敢针对你。可你不再往来,若沈宴不要你了……” 刘泠轻声,“我找到最好的了。”顿一顿,目中神采如春水般荡开,她伸手比划,赞叹般的语气,“我看到最好的了。” 她在得到。 刘泠静静地看着老侯爷,目光平淡,不起波澜。老侯爷却渐渐说不下去,怔怔地看着她。 慢慢的,他笑出声,酸涩而荒凉,“好吧,随你。伤痛多过欢喜,它让你那么不快活,你不要它,也没什么。” 刘泠起身,在正前方跪下,恭恭敬敬的,给老侯爷磕了一个响头。 老侯爷垂头看着她,目光失神。 他渐觉得,阿泠和这个家的牵连,一步步被断开。这个沉重的大家族,这个让她喘不过气的家族,这个让她踽踽独行在四野苍茫中的家族,她不要了。她被拖累那么多年,她无所谓那么多年,终有一天,她从混沌中醒了过来。 为了配得上更好的,刘泠要自己从泥沼中爬出来。她愿意抛弃一切,去追逐那个更好的。 说了几句话,老侯爷便累了。侍女在门外请示,刘泠起身,向老侯爷福了福身,向外走去。她觉得通身的尘土在一点点被拂去,前方希望满满,让她期待。走到门槛边,刘泠听到老侯爷苍老的声音,“让沈宴来见一见我吧。” 刘泠点头。 她又听到老侯爷呓语般的声音,“阿泠,你去跟沈大人说一说,我们侯府的事,求他不要再查下去了。这里没有命案,没有人下毒,你就说,我舍了大半辈子的脸皮,求他,不要再查了。” “爷爷!”刘泠猛地回头,“他们……”想谋杀你。 她没有说下去,刺眼的阳光中,她看到那个老泪纵横的老人,如鲠在喉,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她有些明白了,又有些心酸。 老侯爷总在为这个家想。 当年,他不替她母亲申明冤情,是为侯府;现在,他不让沈宴查自己被下的毒,还是为了侯府。想一想,一旦坐实罪名,老侯爷无碍,刘泠的那些舅舅们,下辈子却会颠沛流离。 她的那些舅舅们,她的父亲,其实也不是要害死老侯爷。只是他们的理念与老侯爷不合,他们想侯府走另一条积极的路,老侯爷却认为那是在自取灭亡。他们急需老侯爷退出前台,把发展事业的余地留给自己。 可他们竟然心狠地给老侯爷下毒! 而老侯爷居然为他们求情! 这个肮脏的、腐朽的、布满铜锈的家族,每看一眼,都让她恶心。 刘泠别过头,向外走去。她数次回头看老侯爷,那个倚在窗下的老人,专注地望着她的背影。他像是被抛下般,老去是一瞬间就发生的事。 就算另有算计,这个老人,却在她最苦难的时候,抚养她,鼓励她。他为她看病,给她找同伴,支持她出门远游……纵是他出于补偿,他也早不欠她的了。 是刘泠欠他。 记忆重回少时,她被各色厌恶惊怕目光包围。她一路颠沛,没人跟他说一句话。 下了马车,老侯爷将她抱入怀中,慈祥温柔,“乖阿泠,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了。跟爷爷住在一起,爷爷会保护你的。” 刘泠再回头,望了一眼在她背后逐次关起的朱红色大门。 她眼神柔软。 定北侯府从来就不是她的家。 爷爷却一直在尽力保护她。 她何必自怨自艾呢? 这个世上,总有人爱她的。从她那么小,到她这么大,一直有人爱她。她不比谁更可怜。 “郡主,你、你来找沈大人吗?”旁边有人迟疑问。 刘泠一顿,抬起头,猛看到“北镇抚司”的牌匾。她惊讶又好笑,原是一路心神不属,竟恍恍惚惚的,走到了这里。 她低头笑:她该多喜欢沈宴啊。无意识的情况下,都能自觉走到这里。 没得到郡主的回复,小小校尉一边让同伴进去通报,一边再耐心问了郡主一遍。 刘泠想了下,摇摇头,“不用。”沈大人一回邺京,就扎进了镇府司。他该很忙,她不需要他陪她。 去年跟沈宴说的那些话,说他总不和她在一起,总抛下她不管,那都是气话。刘泠只需要他的确定,她不需要他时时刻刻的陪伴。她心性坚定,若沈宴每出个任务,她就担心难受得要死要活,她也不敢喜欢沈宴。 刘泠掉头,慢慢回去。 但是邺京这么大,她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 没有一个称得上“家”的地方,让她可以稍作停留。 刘泠心想:没遇到沈宴的时候,自己也这样过来,没觉得有什么受不了;遇到他后,每每自己一个人,就不自觉觉得可悲。大约是知道有人疼自己,才会无所顾忌吧。 就像她以前总觉得情人间的那些事傻兮兮的,看着让人一身鸡皮疙瘩。她现在却恨不得把那些傻乎乎的事,每一件都与沈宴一同做一遍。 爱情让人变傻,却甘之如饴。 “姑娘,你要买这个?”盯着小摊上的皂儿糕看了半天,守摊人忍不住问。 刘泠点了点头,自言自语般,“沈大人应该喜欢吃。” 她心满意足地掏了银子。 之后又去书铺逛了逛,买回来一堆书,打算和沈宴一起看。 再去了趟杂货铺,这次稀奇古怪的小玩意买多了,她拿不了。回头示意,侍女侍从立刻上前,一者掏银子,一者帮郡主提东西。 杨晔苦着脸,“郡主,你买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做什么?” “沈大人喜欢啊。”刘泠面色冷淡。 她虽然面色冷淡,心中却炽烈,记得沈宴的每一个爱好。 不去执行锦衣卫任务的时候,沈宴喜欢窝在家中,看书、品茶、听曲。他活得很安静,和刘泠一点都不一样。是在江州的那些天,刘泠才摸清楚沈宴寡淡的性格。 正因为他兴趣不多,才有大把的精力陪她玩,陪她闹。她可以跟他窝一整天,跟他一起捣鼓稀奇古怪的东西。 刘泠才发现:原来世上好玩的东西这么多! 每当这样想,刘泠在心中更喜欢了他一分。 一下午,刘泠就在市集中闲逛,边买东西边散心。等杨晔向她请示,再买东西的话,侍从就不够用了,刘泠回头看眼每个人怀中堆成小山一样的物件,才意犹未尽地停止了自己逛街的行为。等回到自己府邸的时候,天色已经不早了。 刘泠等人一进府,看到灵犀在府门前等候自己,觉得气氛有些不对劲。疑惑看去,灵犀向身后瞥了一眼,“郡主,沈大人来找您。” “啊……他什么时候来的?”刘泠边往后院的方向去,边问。 “下午就到了……郡主,沈大人为什么来?” 刘泠也不知道啊。 进屋,刘泠看到灯火中,沈宴站起来,等着她走近。 “有事吗?”她皱眉,“是出了什么大事,需要跟我商量吗?听灵犀说你来了很久,很急吗?抱歉,我不知道你来……” 在她絮絮叨叨中,沈宴拿过放置在桌案上的一个锦盒,打开,一个鱼风铃显露在刘泠面前。 他手中拿着鱼风铃,轻轻晃动。熏风拂至,清脆玎玲,几步之遥,分外悠扬。 他走过来,将鱼风铃放到她手中,“一个小礼物,送你。” 刘泠呆呆地听着风铃声悦,心中有种感触,从涛涛大海中破浪而出,强烈而坚定。 沈宴平平淡淡地说,“本想过几天,找个好一点的时间送你。不过正好做成了,继续过来一趟,就顺便拿给你吧。一个小玩意,你拿去玩吧。” 刘泠手拿着这串风铃,低着头认真看。小鱼的形状可爱娇憨,乃玉雕而成。上面是鱼头,下面是鱼骨,色彩古绿,摇一摇,声音清响。 刘泠说,“你怎么知道我喜欢这些?”她从没跟沈宴说过,她就喜欢这些工艺品一样的小东西。 沈宴说,“我瞎啊?” 刘泠喃声,“我记得你不会玉雕……”她还记得江州时,沈宴拿着许多玉石研究,他手法稳,削玉如拨水,但雕工却远远差劲。那时浪费了许多美玉,刘泠都看得心疼,还说过他。 沈宴摸一摸她的头,“现在水平也不好。”他拿过刘泠手中的风铃,指给她看自己雕坏了的地方,坦荡而自然。 刘泠又说,“我过年送你很多礼物,你还说你已经送了我很多东西,就不送我了。”想起那时的情形,她虽然理解,却也有些不高兴。好歹是新年…… 沈宴说,“嗯,不想要的话可以还给我。”他伸手取,刘泠忙护住,不肯让他碰。沈宴扬眉,笑了一下。 刘泠头依然低着,“我下午找过你,但没有进门。” 沈宴稍微停顿一下,“我知道。” “为什么来找我?”刘泠问。 “想你貌美如花,我觉得我该来一趟。”沈宴随口说,浑不在意的态度。 刘泠摇了摇头,“你问了我的情况,觉得我心神不宁,心情低落。你担心我,就出了司所,来府上找我。为让我开心点,你特意拿了你准备很久的礼物,想逗我开怀。但我不在府上,为怕错过,你就一直等。等到现在,我才回来。” 刘泠抬起头,看向沈宴。 沈宴神情有些静,缓缓笑了下,“原来我是个情圣。”他调侃道,“知道我最喜欢你什么吗?想的特别多,你……” 刘泠上前一步,紧抱住他的腰。 沈宴一僵,手摆在两侧,无处安放。刘泠抱得他那么紧,那么认真而诚挚,让他也再不想说什么。停了一下,沈宴的手环住她,轻轻抱住她。 他听到刘泠在耳边轻声,“谢谢你,我喜欢你。” 沈宴失笑,将她抱起来,“我知道,你不用每见面,都要说一遍。” 但是不说的话,那么炽烈的感觉,刘泠觉得自己根本兜不住。她必须要让沈宴知道,她有多喜欢跟他在一起。 接下来,沈宴看她情绪正常,原本打算离开。刘泠用自己白天在街上买下来的小吃诱惑沈宴留了下来,两人蹲在一起吃了些小吃,又围在炉火前,把刘泠买的其他东西挑挑捡捡。 沈宴惊讶万分,看刘泠像买了个百宝箱,他说饿了,她就立刻从包袱里,掏出一堆零嘴,还有冷了的主食。热一热,味道很香。 沈宴咬了口糕点,挑剔道,“有些甜。” 刘泠拿出另一种百花样的糕点喂到他嘴边,“这个我尝过了,不太甜。” 沈宴咬了几口,也喂她吃了些,道,“要是有酒的话……” 刘泠又从另一个大包袱中,取出一个牛皮壶给他,“我看有人排队打酒,大家都说好香。我觉得你喜欢,就打了些酒,你尝尝……” 沈宴看她的目光很奇怪。 刘泠问,“怎么了?” “你,你不必……”沈宴伸出手,将她抱到自己腿上坐下,神情复杂,半晌,他笑了下,“没什么,觉得你特别好,我很喜欢。” 刘泠蹭了蹭他脖颈,淡声,“你喜欢就好。” 她心满意足,只为让他高兴。 沈宴问,“我好像闻到烤鸭的味……” 刘泠“呃”一声,神情尴尬,忙从他怀里跳出去,“你能闻到啊?!”那么远的包袱,沈宴真是狗鼻子。她慌忙道,“对不起,我这就让人拿走……” “为什么要拿走?”沈宴将她拉回来,手一扬,若有劲风起,那被丢远的包袱就被劲力托起,沈宴腿一踢,包袱就向他飞过来,落到他手中。 刘泠痴痴地看着沈大人跟耍杂艺一般高超的武艺,美滋滋想:沈大人真好看……然后她的嘴被一块撕下来的鸭肉堵住。 沈宴撕下一块块肉,喂到她嘴里,“不是我不吃肉,你就不能吃。刘泠,我是让你开心,而不是给你增加一个负担。你懂么?” 刘泠被他温柔地喂食,心中暖融融。她听了他的话,摇头又点头,伸手抱住他,“不懂。但一辈子的时间这么长,我可以学。” 沈宴顿了顿,“嗯,你可以学。现在麻烦你的手从我衣服上移开……油蹭到我了!” “……”发现沈宴的肌肉瞬时僵硬,刘泠吓得忙往后退。她坐得不稳,一滑,油腻腻的手更是紧紧抓住了他的衣服,留下油腻腻一大片。望着沈宴衣上明显的痕迹,再抬头看看沈宴肃冷的眼神,刘泠噗嗤笑。 在沈宴的抗拒中,刘泠紧紧搂住他脖子,任他怎么威胁,也不肯离开,“沈大人,我好喜欢和你生活在一起,就像现在这样。” “我知道,但你的手不要碰我!” “沈大人,你看我买了这么多东西,都是给我和你一起买的,你很喜欢对不对?” “你手移开!” “沈大人,我们在一起生活,一定很有趣,每天都有说不完的话,玩不够的游戏。那一定很值得期待。” “……你先把手拿开。” “沈大人,你说,我真的能嫁给你吗?我现在被许给那个谁,真的没关系吗?我好害怕,好难过。看到你,就想念你。我真怕不能跟你在一起……我真的会嫁给你吗?” “……会。”沈宴答,“不要怕,什么都不用管。跟着我走下去,相信我,我当然会娶你。” 刘泠点头,露出笑容。 徐时锦的话,让她心中不安,她不信任徐时锦。但是她信任沈宴。沈宴说她什么都不用管,那她就什么都不用管。 就算她由长乐郡主,被陛下封为安和公主,给下了明旨,下个月跟随夷古国的使者离京,去夷古国嫁人;就算沈宴由千户升为镇抚使,被下旨随行,护送她一路出京;就算秦凝搅了局,代嫁不成,仍找借口随她离京……刘泠都心中无所畏惧。 她相信沈宴,他说她只要走这最后一步,其余的都交给他。 因为全然相信沈宴,刘泠再不疑神疑鬼,再不忧愁自己的婚事。她在京中过得肆意,各种宴席有心情的话,都去参加,刷了把存在感。在一场马球赛中,让她意外的是,她碰到了已经消失很久的陆铭山和岳翎。 陆铭山仍然是儒雅的陆家公子,比起去年这个时候的意气风发,他现在却多了沧桑和憔悴。 拦住刘泠,陆铭山低声,“阿泠,能为我引荐沈大人吗?” 刘泠扬眉,向身后瞥一眼。 灵璧上前喝道,“放肆,郡主……不,我们公主的闺名,岂是你能叫的?!” 刘泠面无表情,目光根本没留在陆铭山身上,却往他身后的岳翎身上落了几下。 岳翎安安静静地站着,柔弱而怜爱,惹人动心。 在陆家那么艰难的情况下,她能留下来,甚至有手段让陆铭山带她来参加贵女们玩的马球——比起陆铭山,刘泠对岳翎的兴趣更大点。 岳翎抬头,看向刘泠,她目光闪了闪。   ☆、第71章 沈大人的报复 陆家最近很不顺。陆家在宫里的淑妃生了儿子,让他们生了妄想,动作频频,引来太子殿下的不满;再加上陛下本就想敲打他们这些世家,有沈宴和太子殿下联手,最近在朝政上,陆家的话语权不断被剥夺。而且不止如此,其余各方面势力,也遭到打击。 目前在陛下和太子殿下的双重示意下,锦衣卫正在清查陆家。陆家人人自危,这么大的家族,人口繁多,不满的人自然也多。推来推去,把责任推到了陆铭山身上。毕竟陆家不管未来走向如何,现在总需要一个背黑锅的人,在陆铭山的弟弟陆铭安上蹿下跳的吆喝中,这个背黑锅的人,就成了陆铭山。 谁让陆铭山和长乐郡主的退婚,是这一连窜打击的导火线呢? 而且陆家最近出了一种新的声音,想弃卒保帅,与太子殿下达成和解。 如此一来,陆铭山被推出去当替罪羊问罪的可能性更大了。 就算陆铭山的父亲护着陆铭山,陆铭山也渐渐焦灼,察觉了自己情势的危机。他心中急躁,一边握着岳翎这个把柄,不知道徐时锦什么时候会发难;一边也得咬紧牙关,给自己找出路。 陆铭山没有那么大的能耐,与太子殿下谈条件。他能求的人,就是沈宴了。希望沈宴放他一马,给他留一个退路。 偏偏陆铭山找了沈宴几次,都没见到人。明明知道是对方不想见他,他还得装作不知道,继续找关系。思来想去,陆铭山找到了刘泠这里。他多么希望刘泠仁慈大度一点,不要计较他们当初的那些事,给他指一条生路。 但刘泠从来就不是仁慈大度的人。 刘泠颜若舜华,比当初分别时愈发明艳。她一日日长大,一日日张开,那种花开般的惊艳,夺人眼球。 陆铭山没有求得刘泠的认同,却对着旧日未婚妻发了痴。阿泠可真漂亮,他怎么就…… 岳翎立在他身后,静静地看着因为刘泠的出现,陆铭山的发呆。她原是个和名门圈子完全没联系的人,乍然出现在此,周围自有人对着她指指点点。本该护着她的陆铭山,刚才还温情缱绻,一见到刘泠,魂都飞了——他可还记得他参加马球赛的真正目的? 岳翎垂下头,眼中泪光点点,瑟缩了下肩膀。陆铭山察觉身边人的变化,回头垂下视线。他一时怔然,有片刻恍惚。岳翎也很漂亮,但只是清秀小美人,跟刘泠的艳丽不能比。在刘泠的对比下,岳翎颜色苍白了些,淡了些,寡了些…… 男人食色,眼神在一瞬间有真实想法的流露。 被心机天生敏感的岳翎捕捉。 “铭哥……”她小小拉了拉他的袖子,唤回陆铭山的神志。 陆铭山发现自己的失态,忙补救地领着她往一边去,“翎妹妹,来这边。你这样柔弱,从没打过马球,就看看好了……” 岳翎低声,“郡主马球打得很好吧?” “呃,”陆铭山神色有些不自然,“她确实打得很好。” “那我也要学。” “翎妹妹,”陆铭山失笑,亲昵地揉揉她的发顶,“可你连马都骑不好啊。” 岳翎被他揶揄得红了脸,低着头不依,做娇嗔状。她面容赧红,那红色,一径往雪白的脖颈上染去,低着头怎么也不肯抬起,这般小女儿姿态,另陆铭山怜爱万分。他心里自是疼爱她,低声说了许多劝慰的话。原本因为四周皆是名门女子,岳翎的出现让他有些不自在,现在却因为岳翎的娇俏,让他全然自在,忘了那些。 他温柔地搂着岳翎的肩,低声与她说笑,心中已轻松许多。是,阿泠是更美,但带着刺,他摘不起;他更喜欢翎妹妹这样的,她那低头浅笑,让他的心软成一片。陆铭山心情复杂:多希望翎妹妹不是那位徐姑娘的内应啊。 陆铭山与岳翎说了些话,又抬起头,去和旁的公子哥交流。大家对他带一位妾室来心知肚明,有的不屑,有的却露出心照不宣的笑。岳翎安安静静地站在他身后,看他一副贵公子模样,与各种人交际。 她眼中浓浓密密的全是柔意,但看得久了,这温柔却显得冰冷尖锐,令人害怕。她就是用这种眼神,看着陆铭山。 “阿泠,看到了吗?”另一边贵女中,徐时锦难得空闲,过来玩耍。自岳翎进了陆家,徐时锦已经很久没见过这位小白花一样的姑娘。现在这朵小白花终于从陆家内院中走出,作为徐时锦的内应,徐时锦当然比别人更关注了岳翎几分。此时,她就拿着团扇挡光,另一手遥遥点着陆铭山背后的岳翎,跟刘泠咬耳朵。 徐时锦笑意恰当,说起闲话如讲故事般,“岳姑娘好手段,自她入陆铭山后宅,可算把陆铭山收拾得服服帖帖。听说这半年来有人跟陆家结亲,都因为各种意外,不得而终。可惜岳翎的手段,陆铭山根本不知道。他还一心以为他的这位姑娘是朵白莲花。” “嗯?”刘泠侧了侧头,露出疑问表情。 徐时锦悠声,“你恐怕不知道,岳翎之前已经嫁过两次人,第二次的夫君,还是她亲手杀的。她的那个流掉的孩子,也是她故意为之。她处心竭虑回到陆铭山身边,陆铭山一定以为是我要岳翎做内应,我许给了岳翎什么好处,岳翎才帮我。其实就算我不出现,有这么个机会,岳翎也一样挥义无反顾地抛弃一切,回到陆铭山身边。” 刘泠静了一下,似在消化徐时锦告诉的八卦。过了这么久,她早已对陆铭山没有感觉,也能以另一种眼光去看待岳翎。比起陆铭山,确实,岳翎更显得有趣。她说,“报复?不像。我和岳翎也算相处过,能看出她真心喜欢陆铭山。这份爱情,对她来说很珍贵。” 一生中唯一的温暖。 陆铭山有别的慰藉,身份,地位,钱财,娇妻美眷。 但对岳翎来说,她半世悲惨凄楚,唯一的温暖,便是来自少时的陆铭山。虽然那个人也伤害了她,但那种旧日美好如罂粟般吸引她,她强烈希望一切回到过去,回到一切苦难之前。 为了能维持美好,她咬牙吞血,掩藏暗痕,只为大家都没有变。 “但一切早变了。”刘泠道。 徐时锦笑了,“所以我让岳翎回到陆铭山身边,还是想看一出好戏啊。岳翎是一个很危险的女人,她用温柔掩盖自己的残酷和无情,她不惜欺骗和伏低做小,就为了一份看起来完美的爱情。一旦陆铭山打破了这份爱情,一旦陆铭山当不起这份爱,岳翎会让他真正后悔的。” 徐时锦和陆铭山从来不对付,陆铭山错就错在,他太小看她徐时锦,更小看岳翎了。 刘泠目光闪了闪,视线从那对男女身上移开。她心里有一个想法,大胆冒出来。 她想要陆铭山死,她早就想要陆铭山死了。 是不是可以从岳翎身上做点文章? 刘泠一时又看向徐时锦:岳翎的事,会是小锦刻意埋下来的一步棋吗?她实在不信任小锦,不信小锦会无缘无故跟她说岳翎的八卦。 是想借她的手,除掉陆铭山吗? 刘泠想的远了。 想多了,她又觉得烦。邺京这些事真是乱,牵来牵去,完全没有沈宴来的吸引人。 想到沈宴,刘泠顿时左顾右盼,想看看沈大人有没有来。 徐时锦懒洋洋道,“别看了,这种游戏,沈大人从来不会参与。只有我们这些无聊的人,才会来玩。” 无聊吗? 刘泠答,“无聊的话,想一想沈大人,我就不觉得无聊了。” “……”徐时锦侧目,见她的好友果然眼神放空,公然神游天外去了。她翘了翘唇,一时莞尔。 徐时锦不觉出神,心中斟酌:她能帮阿泠和沈大人修成正果,但她自己该怎么办呢?殿下一直不娶她,她难道要一年年地等下去? 想来多么可悲,她的手段能用来对付别人,却无法让自己的爱人娶自己。一年年消磨,希望越来越小…… 公子小姐们出来玩,气氛热闹,自然要下场玩一把。刘泠被徐时锦推了一把,干脆挑了匹马,下场去玩。骑在马上,神采飞扬,整个人的气场张扬肆意,球杆在手,伏在马上,专注凝神的模样,不知让多少人站了起来喝彩。 陆铭山正笑着与一个朋友交谈,拉拢关系,忽听到身后的吆喝声,回头,便见场中驾着马追球的刘泠。浓烈而艳然,一下子让他心跳猛停。 陆铭山盯着刘泠看了多久,岳翎就盯着他看了多久。直到陆铭山状似自然地收回目光,岳翎才也收回了自己的目光。但岳翎走上前,拉了拉陆铭山的袖子,“铭哥,我也想下去骑马。” “好,我陪你。” “不用,”岳翎弯唇笑,很是乖巧懂事,“铭哥有正事谈,我不打扰了。只是下去骑骑马,有人牵着,不会出事的。” 陆铭山仍迟疑,他看眼那一头头高头大马,觉得哪匹都不适合岳翎。但自己今天来参加马球赛的目的,就是交际,而不是陪岳翎骑马。所以在岳翎的难得坚持下,陆铭山屈服,只让两名马师跟着,心中还美滋滋地想:翎妹妹真懂事。 “岳姑娘,小心,抓紧缰绳,不要松开,也不要用力,跟着它的频率走,别害怕……对,就是这样,不会有事的……” 岳翎下场骑马,有些生疏不自然。但在马师的引领下,也能骑着马小跑两圈。马师与她吩咐了注意事项,她也不断点头,表示自己听到了。马师很是欣慰:岳姑娘虽然不是出身名门,性情脾气却很好,真让人放心。 “几位师傅去歇歇吧,我自己骑一会儿,不会出问题的。”岳翎浅笑着说,并一再保证,自己绝不会出事。岳姑娘这么好心,又很妥当,几位马师犹豫了几次,就点头退开了。 岳翎骑着马,目光时不时抬起,瞄一眼远方,骑在马上、围着栏杆转悠的刘泠。 没有人再看,岳翎眼里终于显露出了她的真实想法:满满的怨气。 都是长乐郡主! 如果她不出现,铭哥的眼睛只会看到自己。可现在,自己却分明从铭哥眼中发现了后悔的情绪! 后悔?多么可笑! 他当年抛弃她时没见她后悔!他琵琶别抱时没见他后悔! 她现在好不容易笼络回他的心,他却后悔了! 连长乐郡主另外定了亲,他也能生出别的想法来! 如果这个世上,没有长乐郡主就好了…… 被怨念和嫉妒等负面情绪包围,岳翎的眼底尽是冰冷一片,握紧了手中缰绳。她日日被陆家人责难,她在陆家人眼皮下小心翼翼地求活,她每每听到那些给陆铭山说亲的消息就心浮气躁,她每见到一位大家出身的姑娘就自惭形愧……这么久来,所有被小心掩藏的情绪,好像在一瞬间爆发,怎么也控制不了。 岳翎的脚,在马肚子上重重踢去,马当下受了惊,发出一声嘶鸣,不管不顾地往前方冲去。马突然变得癫狂,将岳翎也狠狠甩了一下,歪在马背上,颠簸着,有往下摔去的架势。 她的眼睛,却紧盯着正前方的刘泠。 在自己控制不住的情况下,在暂时没人发觉的情况下,双腿再次狠踢,手又揪拽着鬓毛,身下的马变得更为疯狂了。 “天啊,那匹马疯了!”终于有马师注意到了岳姑娘身下马的异样,几个人一同上马,往岳姑娘的方向追去,口中同时发出各种口哨声,借此吸引马的注意力。 岳翎发狠,再次重踢身下马。 “翎妹妹!”风声赫赫,她听到身后陆铭山惊慌的叫声。 思维有瞬间清醒。 看时,她一下子慌张。马没头没脑地往刘泠的方向跑去,她越扯,自己往下掉的越厉害,更不用提控制马速了。 “铭哥!救我!……救命!”岳翎带着哭腔喊。 现场中,大家更关注的,是马飞奔而去的长乐郡主。她骑在马上,悠闲地看马低头吃草,自己的思绪早已飞远,根本没注意到身后的异常。 “郡主,小心身后!”马师们也向她跑过去,更有很多贵族公子姑娘们慌了神。 “阿泠!”徐时锦尖叫。 刘泠猛地回神,回头望时,那匹马正好将岳翎甩了下去,岳翎被飞掠而来的陆铭山抱在怀里接住,受惊的马,却还直直地朝着她的方向奔来。速度如闪电,眨眼已经进入了护栏内,马师们怎么也追不上。而刘泠座下的马,绳子已经绑在了护栏上,面对危险,光知道踢着蹄子,怎么也跑不了,马变得急躁不安。 周围全是惊呼声。 “阿泠!”徐时锦再次叫道。 场面失控,岳翎受伤没人在乎,刘泠却是货真价实的郡主,现在更是身担和亲的责任,她若是受伤,现场没有一个人能逃脱问责! 眼睛直视着向她飞来的马,刘泠反而比所有的人更加冷静。 她突然冒起一个可怕的念头:是不是她借此受了重伤,就不用去和亲了? 她握紧缰绳的手慢慢松开。 她不怕受伤,不怕意外,不怕死亡……这匹让她有生命危险的马,所有人都害怕,只有她独独不怕。 身体中,甚至有一种名为“兴奋”的血液在汩汩流动,跳窜。 她完全松开手,任冷风拂面。 冷风一吹,她脑中一静,毫无征兆的,有一个人的身影跳进来。他看着她,目光漆黑。 她听见沈宴说,“你要想一想我。” 刘泠的心安下去。 “你这样,让我多孤独。” 耳畔是呼呼风声,刘泠深吸口气,抬起颜色浅淡的眼,发现那匹马已经到了一丈的距离内。她心中暗骂一声,上身低伏,手上猛地用力,身下被吓傻的马一声长嘶,抬起前蹄。刘泠歪过身子,身子倾斜,带着身下马也歪了歪。她气息沉稳、目光明锐,靠着所学马术,控制住自己身下不听话的坐骑。 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小时候骑马,谁没有遇到几次意外呢?刘泠对自己的马术有信心。 对面的马撞上来,鼻息几乎喷到脸上。就是一刹那的事,刘泠硬是扯着身下的马高高跃起,上身腾空,躲过了那匹发疯的马。那匹马往马厩里撞去,终于被奔过来的马师们赶上,联手将马制服。而刘泠身下的马在原地转了一圈声,在刘泠手的安抚下,情绪也慢慢平稳,不再打转。 刘泠从马上一跃而下。 周围人看得目瞪口呆,继而是为郡主高超的马术喝彩。 “阿泠!”徐时锦走了过来,拉住她的手,满满是汗。她呼吸微乱,仔仔细细地将刘泠上下打量,并打算一会儿再让太医看一下。她道,“跟你出来一趟,你要是出个什么意外,沈大人会活活剥了我。” 刘泠侧头问,“岳翎呢?我刚才好像看到,是她的马失控,撞上来的?” “嗯……”徐时锦的目光稍冷,侍女上前,跟她说了两句,她笑容深了些,“岳姑娘从马上摔下来,陆公子担心,抱着她去就医了。但是听说除了精神上的打击,岳姑娘没出现任何意外。” 刘泠“嗯”一声,“没有意外?正好,我给她造些意外。” 徐时锦看她,好友脱离危险,她重新变得运筹帷幄,似笑非笑道,“看来阿泠似乎认定是岳姑娘故意撞上来的。” 刘泠没理会徐时锦,她心中想:旁人可能不是故意,但是岳翎怎么可能无辜?岳翎可是个连自己亲生孩子都能杀的人。 为了维护她和陆铭山表面纯良的关系,岳翎没什么不敢牺牲的。 好吧,那刘泠就想试试看。 一切为爱情的岳翎,失去爱情,会怎样呢? 当天,刘泠便进宫,向陛下请示,给陆铭山陆公子送了好几位貌美如花的宫女做妾室。只要想一想岳翎僵硬的表情,刘泠便心中愉快。不止如此,她还要给岳翎更多的惊喜…… 但不提岳翎,这件事还有有福利的。 因为在马场上的意外,回到府邸,不到晚上,刘泠就等来了沈宴。刘泠虽然没有受伤,但她却将一个心理受伤的人演得惟妙惟肖。她平时使唤不动沈大人,这时候使唤,沈宴却很给她面子。 刘泠得寸进尺,条件一次比一次苛刻。 “沈大人,我脚疼……” “你伤的是脚吗?想清楚再说。” “沈大人,我手腕也疼……” “……可怜你冰肌玉骨,缰绳磨坏了你的手,我真是心疼你。” “沈大人,我心口也疼……” “你全身哪里不疼?” 沈宴揶揄她,她当作没听懂。 在有了茶水、水果、糕点,还有了靠枕、褥子、炉香,刘泠皱皱眉,“沈大人,我觉得冷。” 沈宴看她,“你刚才还说你觉得热,让我开窗。” 刘泠耍赖,“但是现在冷。” 沈宴与她对视半天,刘泠认真地看着他,等着他的回复。他到底好心,看在她受难的前提下,没有与她争辩,转身去关窗。他窗子还没关完,刘泠又小心翼翼地支吾道,“沈大人,你会不会觉得关上窗,显得很闷?又显得我们心虚,像在做坏事一样?” 沈宴呵呵,“不觉得。” 刘泠抬眼看他一眼,见他没有发怒的前兆,便再坚持了一下,“但是我觉得。” 沈宴转过头,看着窗外黑下去的景致笑,又在心里叹气:刘泠做起来,可真是没完没了。 “沈大人?关窗闷……”刘泠在他背后哎半天。 沈宴回头,“那怎么办?” 刘泠眼睛眨了一下,咳嗽一声。她正要开口给出解决方案,沈宴坐下来,笑问,“不如我抱抱你?” “沈大人,我们真是心有灵犀。”刘泠毫不害臊,任沈宴搂住了她,她愉快地靠在沈大人的怀里,借青年的体温暖和自己。 真好。 刘泠想,沈大人对她越来越好了,她真是高兴。 刘泠没有跟沈宴提她和岳翎之间如何如何,沈宴也没有问。刘泠有自己的解决方案,她不需要沈宴为她报仇。但沈宴不可能不知情,他更不可能当作不知道。 与刘泠在一起时有了温情,离开心上人,沈宴的铁腕手段仍然没有变成绕指柔。 从刘泠那里回来,沈宴去见了太子殿下。商议一晚,有了决断。次日,刘望将和沈宴的计划告知徐时锦,请徐时锦配合。徐时锦乐意至极,她之前埋下的棋子,本就等着最合适的时间用。现在顺便能为阿泠报仇,何乐而不为呢? 陆家传出一个重要情报,这个情报被人拦截,在一日早朝时,被群臣发难。 太子殿下给出陆家官职最高的吏部尚书大人的条条罪状,在陆家手忙脚乱之际,将陆尚书的官职撤下,回门反省。 陆尚书回府后震怒,让人查下去,竟发现是陆铭山父亲那一脉出的问题。 岳翎一下子从小透明,变成了备受关注的重要人物。 她在院子里烦恼那两个新进来的妾室,暗悔自己怎么能那么傻,管不住自己的人是陆铭山,她跟郡主使性子算什么?多么可悲,报复到自己身上来了。宫里来的人,她不可能让她们消失得无声无息。若铭哥看上了她们,不再把心放到自己身上,那该怎么办? “姑娘,添件衣服吧。”侍女为靠在门边发呆的岳翎披衣。 正是这样的时刻,岳翎眼睛忽见到陆铭山的身影,从月洞门外进来。 “铭哥……”她才惊喜迎了两步,便觉得不对劲,因来人不止有陆铭山,还有旁的陆家人:陆铭安,还有他们的父亲,和陆家另一个长辈。 陆铭山脸色难看,看到岳翎茫然的小脸,硬生生移开了视线。 陆铭安冷笑,指挥身后下人进去,“搜!给我仔细地搜!看看这个院子里,到底藏了些什么秘密!” 岳翎眼眸大睁,脸色霎得变白,不敢相信地看向陆铭山。 陆铭山用复杂的眼神看她,嘴角翕动两下。岳翎目光只看着他,一心一意地看着他,他不能当做看不见。他走过去,回望她,半晌后道,“是你写信告知徐时锦我们家的事的,对不对?翎妹妹,我想相信你,我一直相信你,你也该相信我,但你让我失望。” “我……”岳翎咬了咬唇,露出奇怪的表情,似哭似笑。 她侧了侧头,回头望向那些冲进她绣房的人。 心一点点冷下去。 当年就是这样。 现在还是这样。 有些人,真不值得啊。 她低下头,露出一个冷漠锐利的笑吗,淬着毒一般。 她淡声,“我让你失望?你相信我?连你自己都不信的东西,你凭什么要我相信?”   ☆、第72章 徐姑娘计划暴露 陆铭山一言不发。 岳翎感觉自己被巨大的无望包裹,她顺着门边滑落下去,跌坐在地,白着一张脸,看她的院子里被进进出出,屋子里被翻得乱七八糟。他们只为找到她与外人勾结的证据,好定她的罪。 一点尊严都没有。 岳翎觉得时间这样漫长,大脑浑浊,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下去的。 然后听到屋中搜查的人惊喜道,“找到了!” “快拿来!”屋外等候的陆家人振奋了些,陆铭山又用那种踟蹰的目光看了靠门而坐的岳翎一眼。 岳翎脸上泛起冷笑。 衣服荷包被剪开,许多藏得隐秘的小纸条、里面遮遮掩掩有许多暗号的纸条,落到了陆铭山父亲手中。父子二人对望一眼,眼中有如释重负的喜色,只要证明岳翎是那个内应,只要定岳翎的罪,那么这一关,他们这一房大约就过去了。 陆铭安虚张声势地把纸条往岳翎身上一扔,恶狠狠道,“证据确凿,岳翎你还有什么话可说?”他痛心疾首,好像岳翎挖的是他的心一样,天知道他们根本没什么交集,“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我兄长排除众意让你来陆家,为了你甚至拒了长乐郡主的婚事,结果你却这样陷害我们陆家!你可曾有一点良心?” 陆铭山父亲斥道,“养不熟的白眼狼!” 岳翎保持着那个冷笑的表情,抬起头来,“证据?哪来的证据?我怎么没看到?” 几位陆家人愣神片刻,没想到岳翎这样都不认罪。陆铭山对她失望,再不理会,跟旁边人吩咐,“把她看起来,晚上等……” “等等。”跟来查此事、与陆铭山父亲同一辈的人站了出来,示意下人把纸条拿给他,再仔细看看。 “伯父,人证物证俱在,没什么需要看的了。”为防止事情有变,陆铭安上前,围在伯父跟前赔笑脸。 那位长辈眉头皱成川字,“你过来看,”他下巴点了点陆铭山的父亲,“这些内容……不太对啊。” 陆铭山等人心中升起了不祥预感,忙围上去看,他们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很是精彩。 岳翎忽然哈哈笑,几分癫狂,“看到了?我从来没认真给徐姑娘传过情报!” 陆铭山如电的锋锐目光落在她身上,可看起来,却是愣愣的,不知所措。 他好像被人瞬间打一巴掌,狼狈不堪。好像能看到徐时锦微笑的眼神,带着嘲讽。 徐时锦耍了他! 她像玩弄小丑一样,将他耍得团团转! 岳翎扶着门站起,仰望这些她一辈子都得罪不起的贵人,觉得可笑,让她笑得眼泪掉出来。她不看别的人,只看着陆铭山,“是,我怀有目的,我来到你身边,是徐姑娘的安排。她让我做内应,我答应下来。可是从头到尾,我传给她的消息,没有一条是真的!我怎么可能知道陆家那么多事,我怎么可能帮着外人害自己的爱人?” “陆铭山!我怀有目的!所有人都知道!但是你从不肯相信,我的目的,不过是祈求你的爱情,让我们回到从前!”她厉声叫道,声音因扬高而尖锐,如一把生锈的刀从心口磨下去,“我不是好人。但无论我怎么对你,都是因为我爱你;无论我做什么,都是因为不想离开你。但你不相信。” 无论我怎么对你,都是因为我爱你;无论我做什么,都是因为不想离开你。 这本身就是价值观极其扭曲的话,这样的爱情让人害怕。 但岳翎说的如此理直气壮,她理所当然的态度,让所有人忽略了她的悖论,顺着她的思维走下去。 她那可怕心狠的冰山一角,在多年的伪装后,终于破开了那么一角,让人窥探到了内里的腐烂和腥臭。 “你说你喜爱我,但你同时爱着两个女人!”岳翎哭道。 “你说让我相信你,让我相信我们的爱情,但你自己都不相信,你拿什么来说服我?!”她用仇恨的、怨怼的目光盯着陆铭山,“我对不起很多人,却从没有对不起你。而你最对不起的人,就是我!” 陆铭山最对不起的人,就是岳翎。 因为他的背叛,害了一个姑娘最美好的前半生。并让她在多年的痛苦中,性格扭曲而阴狠。 岳翎常想着:铭哥……他要是再出现就好了,他要是没离开我就好了。 可她费尽千金万苦走到他身边,他带给她的是一次又一次的伤害。 这个爱人,这个心上人,这个让她念了那么多年的人,让她心软想要忘掉仇恨的人……她有多爱他,就有多恨他。 “翎妹妹,我……对不起,”错怪了人,陆铭山微沉默,走上前,“你、你应该早告诉我的。” 岳翎冷笑。 在泪水中,她眼睛看到院子门口有人探头探脑,是陆铭山那两个从宫中来的妾室的侍女。想到那两个女人,岳翎牙关紧咬,心中更恨。 刘泠! 她是多么恨刘泠! 刘泠特意进宫,给陆铭山弄了两个妾室来。且这两个宫女,表面上看,一个比一个温柔似水,全都是娇娇弱弱的,与岳翎是同一种风格。刘泠完全是谁更像岳翎,她就选谁进陆家。且不要真小白花,她需要的是战斗力强大的女人。 陆铭山喜欢岳翎什么呢? 喜欢她的温柔,喜欢她的善解人意,喜欢她的伏低做小,也喜欢她偶尔的小心思。他最喜欢的,还是他们当年那段无忧无虑的时光。 岳翎是陆铭山心中的白月光,不管岳翎做什么,因为那段时光,陆铭山都舍不得岳翎。 但这并不能算岳翎赢。 岳翎赢在那段时光,也输在那段时光。 因为在和岳翎分开后,迎来的是陆铭山最痛苦的时期。母亲死亡,父亲不相信,新的嫡母派人追杀,他一路逃亡,到了陆家门口,却连守门的小厮都不给他求见的机会。 陆铭山怀念那段时光,也怨恨那段时光。 岳翎可以陪他呆在那里一同回忆,但两人都伴随着痛苦的记忆,总去想,总有一个人会先受不了。 所以刘泠给陆铭山送去另外两个如水般娇弱的姑娘——陪他去怀念他的过去岁月吧!但不必看到岳翎的脸,就不必想起带给对方的伤害。 刘泠的心思昭然欲揭,陆铭山身为男人,他不懂,但岳翎一眼就能看明白。虽然能看明白,可是也只能看,她没办法。 那是陛下送来的!她能怎样?! 那两个女人欺负岳翎,却与岳翎一样会做戏,陆铭山花孔雀一样左右为难,只让岳翎更加生气。 而现在,那两个女人派人刺探!陆铭山也没有考虑到为她的名声着想。 是了,她只是一个村姑,她的名声算什么?她还嫁过人呢,还给别人生过孩子呢,她的名声,在陆家这些人眼中,什么都不是。就算陆铭山疼她,但他恐怕也不以为然。 若她不是岳翎,而是刘泠,陆铭山敢不替郡主的名声考虑吗?他敢败坏郡主的名誉吗? 所以再次看着陆铭山,岳翎心中更是涌现上来极大的失望,还包含对自己的痛恨。 她怎么就喜欢这样一个人呢! 真想、真想杀了他啊。 第一次,岳翎脑海中浮现出了这个可怕的念头。 “如果是这样的话,岳姑娘的出现,根本没什么意义啊。”在另一边的徐府,得知姑娘安排的所有事后,为屋中添了香,暖香轻声道。 案上是一盘黑白厮杀激烈的棋局,徐姑娘端庄而坐,一人分饰二角,各执黑白子,左右手互博。闻到暖香的话,她轻轻笑了一下,“一开始是想要一个内应,后来我觉得天下陷入爱情的女人都不可信,就改变了战略,玩一玩陆家。岳翎送的情报,我是一个字都不相信的。但是陆家不知道啊……男人,呵,总是过分相信自己。女人很可怕的,他们却大多没有这个觉悟。陆铭山一度不把我放在眼中,他也不把岳翎放在眼中……他现在定然头疼,如果不是岳翎做那个内应的话,还有谁?陆家又是一片混乱。” 传信的人是陆铭安。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但也有一说,置之死地而后生。 陆铭安不在乎现在这个腐烂到极点的陆家。就算它被毁掉了,如果能让陆铭安掌权,他也无所谓。 他没有太大的抱负,他就是喜欢权力。他没有其他陆家人那种死撑着面子的骄傲,在一开始,沈宴的几次威胁后,陆铭安就倒向了太子殿下这边。恐怕现在陆家忙乱中,这位少爷还很得意,觉得自己早早抱上了太子这棵大树,比所有人都幸运。 徐时锦下一子,笑,“他确实幸运。我也喜欢跟傻子玩游戏,全在你的掌控中。以后的陆家,恐怕真的不能跟我们徐家比了。” 曾经的邺京第一世家啊,在三代皇帝持续的打压下,一代不如一代。皇室要削弱世家的势力,陆家再强大,不还是走到了这个局面? 看到陆家这样,徐时锦好像也看到以后,自己的家族徐家,也走向这么一条没落的路。兔死狐悲,且看徐家如何做。 暖香看姑娘一眼,心想:徐家能怎样做呢?姑娘你一开始就站到了太子殿下这条船上,虽让徐家恼怒,但这么多年,徐家不也当作不知道吗?不拉拢,不排斥,不过问。这就是徐家的态度。 比起徐家会如何动作,暖香更在意一些小八卦,“那姑娘打算对岳姑娘下什么命令吗?她走到了这一步,该也在姑娘的谋算中吧?” 陷入爱情的女人很可怕。 暖香看一眼自家姑娘,虽然姑娘言笑晏晏,但比起岳翎,姑娘才是更可怕的。 为了太子殿下,这些年,姑娘手中不知道染了多少人的血。 午夜梦回,姑娘可曾害怕后悔过? 徐时锦没有回答暖香这个问题。岳翎的未来有迹可循,不是彻底消亡,就是彻底爆发。观岳翎的心路,她走向疯狂的一面可能性更大些。 徐时锦现在脸色不自在了一下,但那细微的表情变化,不至于让人看出她在想什么。岳翎这步棋先往一边放放,徐时锦现在更心烦意乱的,是阿泠就要离京远嫁了。 这一步,是她在最开始,就和沈大人约定好的。在她反悔前,沈宴一定会先让她后悔的。不过犹犹豫豫地走到现在,徐时锦也不打算反悔。 徐时锦推散案上棋,走到窗前,看着这个风雨欲来的天地。 太子殿下也重要。 但是她帮殿下做了这么多年事,却从来没有真正帮过阿泠什么。偶尔帮阿泠一次,殿下也是能理解的吧? 为了阿泠,徐时锦不得不算计太子殿下一次。希望他……希望他不要太怪她。 岳翎那边发生的事,刘泠只听了个大概,心有异样,总觉得过分巧合。她怀疑是沈宴在其中做了什么,但沈宴没说,她也不好问。见郡主关心陆家的情况,自也有下属隔上几天,就向郡主汇报一下情况。 比如岳姑娘和陆公子的两个妾室打起来了,比如其中一个妾室似有怀孕的迹象,比如岳姑娘被陆家族长骂了一通……刘泠听了两三次,就没兴趣了。她心有计划,但现在来不及,干脆也不管了。 她现在啊,天天被陛下宣进宫,赏赐许多珍品。离出京远嫁的日子越来越近,陛下对她就越来越疼爱。 陛下说,“阿泠,别怪朕。和亲是两个国家的事,你不要任性,不要闹出什么来。” 刘泠有些心虚。 尤其在秦凝跟陛下提议,她想代刘泠出嫁时,刘泠更加心虚。 古往今来,公主远嫁和亲一事,从来都是从宗室的姑娘中选出来的,从来没听说过真正的公主远嫁一说。就算陛下不疼自己的亲生女儿,为了大国荣誉,也不可能嫁自己的公主出去。所以从一开始,和亲一事,就是看她们这些郡主中谁去。 刘泠因为容貌出色,出个门就被看上。 但她本性自私,心中一直抱着别的想法。她不是真的想嫁。 秦凝一直在胡闹,从头到尾,她都表现出了她想代嫁的意思。大家初时觉得她在开玩笑,后来当秦凝和夷古国皇子交好的事情传入宫时,刘泠才发现:秦凝是真的想代嫁! 在陛下面前,秦凝大义凛然,“我觉得我比刘泠更合适。她心有牵挂,我却没有。我身为郡主,国家养育了我,我有责任在国家危难之时,站出来……” 陛下脸黑:国家哪有危难?!你不要说得这么可怕好不好? 皇家的事,陛下转头去看他的妹妹,也就是秦凝的母亲,宜安长公主,看她怎么说。 宜安长公主无聊至极,正转头与驸马调,笑。女儿的正义盎然,在她那里如若无物。恐怕就算女儿说要去挽救世界,长公主也不会在意。 陛下失落地转过头来,面对秦凝,语重心长,“凝儿,不要任性。阿泠已经答应下来,此事断无更改的余地,你就不要胡闹了……” 秦凝据理力争,陛下坚决不同意。 秦凝失落道,“好吧,我不代嫁,那我跟着刘泠一同出京总可以吧?万一中途出个意外,她不想嫁了呢;万一……” 刘泠渐渐坐正,有些动容:她当然不相信秦凝会那么喜欢那个小国皇子,秦凝也不可能为了她。那秦凝就是为了沈宴了。她不想沈宴为难,就想帮沈宴一次。 这是……多么感动人心的前未婚妻啊。 若天下的前未婚妻都像秦凝秦姑娘这么懂事,不知道会少多少男痴女怨。 但同时,刘泠生起了嫉妒之心。 沈宴不是说他和秦凝没什么吗?没什么的话,秦凝都愿意为他这么做!这两人的私交该有多好! 心上人身边有一个愿意为他无私奉献的姑娘,处处对比自己的差劲,总是让人抑郁。 所以当晚再见到沈大人,就算沈大人给她带来了她挺喜欢的民间工艺品,刘泠也没了兴趣。 她问,“你当初为什么跟秦凝退亲?” 沈宴瞥她,“就是你知道的原因。” “你被戴绿帽子吗?” “……” “呃,抱歉,不该提起你的伤心事。但是,真的没有隐情吗?” “有啊。” “什么?”刘泠正襟危坐,酝酿情绪。 沈宴皮笑肉不笑,“我不是被戴了绿帽子嘛。” 刘泠默默往后退一步,被沈宴一把扯过去,“别躲。”他问,“秦凝跟你说了什么?” 沈大人一猜就准。 刘泠只好将白天在皇宫发生的事告诉沈宴,沈宴若有所思,然后目有怒意,“她可真是……从来都这么任性,永远也长不大。” 沈宴再没有跟刘泠谈情说爱的兴致,跟她说一声,就走了。刘泠派人去跟,杨晔回报,沈大人去长公主府上了。 刘泠无力捂脸:她亲手把爱人推给他的前未婚妻了。 那两人不会因此生情吧? 刘泠吩咐,“去长公主府外等着,有消息就来报。” 之后杨晔几次报来,都是长宁郡主和沈大人大吵,两人谁都不说服谁。 刘泠特别怕他们来个因恨生爱的狗血剧情,就挑了个时间,去沈府拜访。之后让她叹为观止——她之前一直觉得自己性格挺强势,和沈大人争吵,每次都是比谁更强。 但在秦凝面前,她自愧不如。 秦凝与沈宴的争吵,简直彪悍至极。 一言不合,大打出手。她打不过,手下人去打。 沈宴沉声,“你疯够了没有?!我根本不可能照顾得了你,你的安危谁负责?” 秦凝扬下巴,“我本来就不用你管,谁要你假好心?能出什么事,不就和个亲吗?”她口气一顿,略微古怪,又问一遍,“能出什么事?你可从来不管我的,为什么这次态度这么坚决?” 沈宴当然不会跟她说,冷然转身,路过在院门口旁边的刘泠,他差劲的脸色都没有因此好转。 刘泠默默转身,翘唇笑了笑:她真是想多了……就秦凝这任性疯魔的性格,沈大人怎么可能喜欢?而且看起来,秦凝好像也不是为了沈大人……这两人之间完全没火花。 “刘泠,”看到她,秦凝过来,态度比对方才的沈宴友好了很多,“别听沈宴的,你总会同意我随行吧?我又不做什么。” 刘泠看眼秦凝身后那些刚与沈大人打过一架的侍卫们,又看眼被掀倒的石桌石凳,她笑了笑,“我无所谓,你说服陛下就行。” 秦凝很愉快,对她印象好了些,便跟她抱怨了一句,“沈宴脾气那么固执,又臭又硬,天天板着脸,你怎么受得了?” 刘泠喜滋滋道,“没有啊,沈大人经常对我笑的。我说什么他就说好,他可疼我了。” 秦凝惊讶地看着她,刘泠说的那个人,是她的青梅竹马沈宴吗?怎么觉得这样玄幻呢? 不管如何,沈宴只是一个锦衣卫,他权力没有大到干涉秦凝的行为。秦凝说服了陛下,她想随行,想送刘泠去夷古国,陛下的护卫队都派了出去,沈宴能说什么? 他干脆不管了。 五月的时候,仪仗队从邺京出发,赶往夷古国。送亲的人,包括两位将军,一老一少,还有沈宴麾下的锦衣卫。按照陛下的旨意,两位将军送公主到夷古国,看夷古国完了婚事,就返回大魏。但沈宴和他带的锦衣卫,则常驻夷古国,负责开发锦衣卫新的业务。 仪仗繁华,也算是十里红妆。 就是刘泠的父母,江州的广平王夫妻都回了一次京,做了场面工作,祝女儿婚姻幸福。 刘泠看广平王妃沉默消瘦的样子,便想起她至今卧病在床的老侯爷。她怅然想:虽不知道自己会不会真的嫁了,但在这样的日子里,她尚不能见老侯爷一面,实在可怜。 就这样,刘泠离了邺京。 在和亲队伍离开当日,举国欢庆,为新封的公主的大义而感动,百姓齐齐围观。在这样的日子里,徐时锦终于找到时间,背了人群,见了太子一面。 太子站在邺京最高的角楼上,高高在上地望着那蜿蜒向北的队伍。这么高的距离,层层白云下,那些人像蚂蚁一样密密麻麻。 听到徐时锦上来的脚步声,刘望头也不回,微笑,“沈大人果然没有辜负孤的厚爱,当然,这也有小锦你的功劳。”若非徐时锦经常用阿泠吊着沈宴,沈宴怎么也不可能倒向他。 毕竟,沈宴是他父亲的人啊。 徐时锦并没有笑,低声,“殿下,我有一计划,能帮殿下更圆满地实现大业。” “哦?小锦从来都这么聪明。”刘望笑着回身,将徐时锦轻轻搂入怀中,敏感地察觉徐时锦的僵硬。这可不符合徐时锦的一贯风格啊。他漫不经心地摸着怀中姑娘的秀发,口上仍笑问,“小锦怕什么呢?孤向来信任你,你且说来听听。” “殿下一直想要夷古国归顺,但陛下不赞成,所以我才与殿下一开始商议,请沈大人坐镇夷古国,为殿下的大业提前布置。”徐时锦柔声,娓娓道来,“但我近日突有一大胆想法,能更快地相助殿下,只是需要冒一点险。” 刘泠抚摸在她发上的手一下子停住,没有动。徐时锦怕他生气,急道,“为人君者,当机立断之事,总要冒些险的。” “继续。”刘泠脸上的笑容已经很淡了,不置可否。 徐时锦轻声,做个手势,“我想,我们需要一场战争。” 刘望扬了扬眉,吩咐身后人,“拿地图来。” 地图奉上,徐时锦上前,纤纤玉手指在线条间,将自己的计划一步步说来。这个一个大胆而剑走偏锋的战争计划,徐时锦说的不错,刘望很需要这场战争。他需要把军权握在手里,需要把国家的每一项权力,从他父亲那里拿到手中。 他需要一场战争,一场大战。 但是在他和徐时锦一开始的说法中,这场战争,应该最起码在三年以后。 可徐时锦现在说,她觉得现在是更合适的机会。 “三年时间,实在太长了,”徐时锦道,“沈大人说到底是陛下的人,他心里怎么想,我实在不放心,想来殿下也是。如今正是殿下和沈大人关系最好的阶段,我们该一鼓作气。沈大人会帮殿下的……” “但这其实和沈宴没什么关系,”刘望脸上的笑彻底没了,“他在其中的作用,比我们的原先计划中,何止削减一两分!你是要把他完全丢出去!” “但我们起码赢得沈大人的心!在其后……” “小锦,孤问你,”刘望温声,“你的计划,在告诉孤的时候,已经开始执行了吗?” 徐时锦微滞,在刘望凝视中,轻轻点了下头。这样僵冷的气氛,让她有些不适应。 刘望轻轻笑了下,“已经开始执行了啊……你到现在才告诉孤?”他凑近,用一种疑惑的语气,温柔地问徐时锦,“你把孤当什么?你手中精雕细琢的工艺品?可以任你打磨的玩具?还是借此满足你欲,望的一个傀儡?” “殿下,不是的!”徐时锦跪下,“我是真心为殿下所谋,绝无私心。” “你对旁人没有私心!”刘望一把捏着她下巴,让她抬头看自己的眼睛,“但这一次,让孤猜猜,你为了谁?秦凝?不,她只是一枚搅局的棋子,你不会算她。沈宴?嗯,如果事成,他能得到名,得到利,此事确实对他有利。但他光风霁月,不可能跟你合谋这种事。那你……就是为了阿泠了。此事获益者,最大的,就是阿泠了。她什么也没做,什么也不知道,名啊利啊,全都得了。可她要这个干什么?” 刘望沉思,目中若冰霜催化,他恍然笑,“你是为了让她能以最好的身份,最得意的姿态,如愿嫁给沈宴!” “为了她,你连孤也算计其中!” “殿下,此事于你有利……” “当然于孤有利,”刘望冷声,“你不过就是用这样的借口,让孤心甘情愿入局而已。你前戏都布好了,孤不入局,岂不浪费了你的琳琅心机?” 他放开她下巴,任她瘫坐在地,他望她半天,叹了口气,目中有淡淡失望,“孤从来没想过啊……小锦,你是我最相信的人。孤给你最大的权力,给你最大的信任,孤给你与孤同行的资格!我对你的要求,不过是忠诚。却到底,你连孤都算计。” “殿下,我……” “小锦,你的心实在太大了。”刘望沉声,“大得有些可怕。那么多人说过,孤不该给你这么大的权力,孤却不信。而现在……孤简直不知该拿你怎么办。” 他深深望她一眼,过了半天,才伸手扶她起来,“过来,告诉孤之后,你的计划。” 徐时锦站起,握住他的手,他的手却冰凉得让她颤抖。 有什么东西在消失。 啪嗒。 她听到了破碎的声音。 而这个,一开始,就在她的预料中。 如期发生,她的心空茫茫的,却还是感到难过。 她垂眼,眨掉眼中泪雾,默想:阿泠,我实现对你的承诺了。我不再欠你了。   ☆、第73章 沈大人吃醋 “皇子,穆将军把大魏皇帝赐给咱们的丝绸香料给烧了……”出了邺京,又悠悠行了数日,一路向西向北,出了大魏国的关口,眼见离自己的国家越来越近,夷古国皇子长长舒口气。但他那口气还没舒顺,就听到这样劲爆的消息。 “什么?!”皇子惊愕,才刚出了大魏的国境,就发生了这样的事? 遂匆匆前去处理。 刘泠在树荫下休息,侍女们摇着扇子,忽然咳嗽一声,闻到浓烟味,她眉头不由皱了一下,“怎么回事?” 杨晔领着侍卫队探知道,夷古国不愧是荒蛮小国,如此不知礼数,才刚出了大魏国,就敢烧了我们陛下赏赐的财物。两位将军已经带人去问罪了……要是对方处理不好,咱们直接回京,不嫁了! 刘泠生了兴趣,起身,“咱们也去看看。” 中途,遇上一行锦衣卫。 刘泠看到了沈宴,显然出了这样的事,锦衣卫不可能当作不知道。 刘泠看到沈大人的身影,眼中神情就变得不太一样。那种狂烈的温度,很难不让人察觉。 杨晔咳嗽一声,提醒郡主注意一下。但在刘泠痴望的时候,沈大人似有所感,目光抬起了一下,往这边看来。日光下,他像是一卷黑白泼溅的山水画,夜间霎有风作,松海卷来,惊涛拍岸。他的眉目舒展,由阴影走向阳面,呈现惊魂摄魄般的美感。 刘泠看得移不开眼睛了。 沈美人目光往身旁看一眼,就向刘泠的方向走来。 杨侍卫无奈,只能任劳任怨地与诸侍卫上前,跟上锦衣卫的步伐,好给自家郡主与沈大人的私会提供方便。唯一能让他稍微不那么提心吊胆的是,他家郡主无所畏惧,沈大人还是有分寸的。 果然沈宴过来,挡了刘泠那种太显眼的目光,向她行了礼后,客气问,“公主也听到前方的骚乱了?” 嗯对,现在刘泠的身份,由郡主改为公主。她身边这些长年服侍她的人习惯称她为郡主,正在努力地改称呼中。沈大人改口得却很快。 他还替她把礼数给全了。 刘泠才懒得理前面的变乱,但沈大人肯定要去看。为了多看沈美人两眼,刘泠矜傲地点了头,“去看看。” 沈宴和刘泠一起去旁观。 夷古国皇子在两国将军之间周转,为己方说情,又向对方道歉。那个穆将军称自己管教不力,林中易着火,火势扩大才烧得东西多了点,他已经亲手杀了那个惹火的下属,请对方见谅。 夷古国这边认错态度良好,大魏国两位将军讨论一二,过来向公主请示。 刘泠立刻看向沈宴。 沈宴轻轻点了下头。 她才向两位将军挥手示意。 不知何时,秦凝站在了后方,突然发出声音,让刘泠受惊,“真是奇怪,他们傻了吗?才刚出大魏国土,就敢烧陛下的赏赐,太把自己当回事了吧?”她手搭在刘泠肩上,却转头问沈宴,“沈宴,你真是让我怀疑啊。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你居然不过去问,反而躲在这里和刘泠卿卿我我……太反常了。” 沈宴不待见她,“和你无关。” 秦凝向他皱了皱鼻子,人家却根本没看。她干脆跟刘泠说,“你相信世上有这么巧合的事吗?反正我不信。” 刘泠问秦凝,“你会武功?” “……”秦凝气,一个两个的,有没有一个真心听她说话啊? 一个说“和你无关”,另一个干脆转移话题……太讨厌了。 秦凝哼笑,“我会武功很奇怪吗?我爹武功高强,世间少有。我身为他的女儿,又不是捡来的,学两手走江湖,太正常了吧?就是沈宴少时,也在我爹手下学过不少呢。他能有今天成就,得感谢我爹!”秦凝越说越来气,“可看看他现在对我什么态度!” 秦凝说那么多,刘泠只听到了她最想听的:姑娘家学武功,也能学成这种水平啊…… 她有些恍然:都说秦凝当年跟一个江湖人士私奔,现在看来,虽然不太属实,但秦凝是有这个条件的。人家会武功嘛! 刘泠转而扯住沈宴胳臂,有了主意,“沈大人,你教我习武吧?这样我就能每天见到你了……” 沈宴往旁边站了站,低斥,“别闹。” “我没有闹啊。我是认真的,我只要跟两位将军说一声,就能把你借过来……” “抱歉打扰了你的幻想,你借不过来,”沈美人无情地把她往旁边推了推,似笑非笑道,“我的来去,直接听令于陛下。就算离开大魏,他们也指挥不动我。” “沈宴!你能不能有点良心?难道你就没有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感觉吗?” “真没有。”看小姑娘脸气得发红,横眉竖眼就要发怒,沈宴抬手,摸了摸她的头,这个顺毛的动作,瞬时浇灭了刘泠的怒火冲天。他轻笑,“不是每天都能见面吗?哪里有隔三秋?刘泠,不要夸张。” “但是……” “好姑娘,听话。” “那、那你亲我一口吧……” “……”一旁的秦凝,嘴角直抽。所以从头到尾,她一点存在感都没有吗? 话题由她引起,展开后,却给他们谈情说爱提供了好理由? 过来试探沈宴,却直面沈宴和刘泠的调-情。看沈宴低头跟刘泠说话,刘泠抱着他手臂不撒手的架势……秦凝侧头,她不认识这样的沈宴。 秦凝不禁出神:在她与沈宴那段从没开始过的感情中,沈宴皮相好,武功文功人品样样出色,又不迷恋女色。此人立于众人间,落落穆穆,青山拂云般惹人遐想。 那么多姑娘喜欢沈大人,秦凝当时也挺为自己幼时的眼光得意。 她后来与沈宴退亲,最关键的原因,是因为沈宴对她的好,只能说“凑合”。这永远达不到她想要的程度。 秦凝想要一个人,无条件对她好,疼她宠她,以她为第一,把她当世界。 她觉得沈宴做不到。 他那么骄傲,那么清贵,又有自己的人生理想。秦凝在他眼里,根本不可能成为他的唯一。 一个人再好,不把她放在心里,秦凝也不喜欢。 秦凝难以想象沈宴会放下他的高姿调,和一个姑娘说笑。但现在,刘泠数次挑战沈美人的底线,试探一样,一次又一次,沈宴却由她闹,并没有很生气。兴致来了,他还会主动逗刘泠玩。 原来他不是不会对人好,不是不会低头,不是不会退让,他只是没碰到那个值得他那么做的人而已。 想到自己跟沈宴那么多年的青梅竹马的情谊,在沈宴眼中,自己居然是个“不值得的人”,秦凝觉得心口插,刀,好是疼痛。 她捂着胸口,怅然叹气:哎,世事难料,沈宴这样的人,都能有喜欢的人,真是吃了狗屎运。 被那两个人之间满天飞舞的粉红色泡泡虐得不轻,再看下去一定会羡慕得吐血,秦凝默默退出,再不想围观了。 她原先还好心,想帮沈宴挡一挡那位爱慕美色的夷古国皇子。想沈宴这么可怜,难得喜欢一个姑娘,对方却要远嫁他乡。秦凝脑补了一桩虐剧,为她的小竹马唏嘘不已。她跟上来,虽然别有目的,但也有给小竹马最后一程,提供点福利的想法。 但小竹马看起来完全不需要她的好心,还看到她就皱眉,一副嫌弃得不得了的样子,甚至总问她“你什么时候走”这种问题…… 哼!就让沈竹马去后悔吧!她再不管刘泠和那位夷古国皇子的事了!就让沈竹马看看,没有她秦凝在,夷古国皇子会有多烦,会怎样天天缠刘泠! 秦凝的存在,确实很重要。当她万事不管时,沈宴才意识到,他家阿泠……的美貌,有多惹人觊觎。 夷古国皇子本就是被美色所迷,向陛下讨要刘泠。如今见了刘泠本人,更觉得她美。刘泠在大魏国就是一等一的美人,还因为年少,没有完全长开。十六岁就这样漂亮,可以想见她完全长开后,会有多艳压群芳。而这样的小美人,竟真的会成为他的皇妃! 原本对来大魏有排斥之心,现在有了刘泠,皇子心情愉悦,觉得什么都可以妥协。 之前有秦凝逗他玩,秦凝虽然没有刘泠美,但那个姑娘自有她的魔力,一嗔一笑都吸引人。现在秦凝躲着不见人了,夷古国皇子有了空闲,想起他的未来皇妃,便天天来探望。 “公主,离开大魏,您身体吃得消吗,有没有什么水土不服?若有,一定要告诉我。”众人停车歇息时,皇子又是让人递水又是拿美食的,甚是殷勤。 刘泠站在一旁,黑山白水般干净,遥望远方,万般景致落在她一双黑色眼眸中。那么静,那么淡。皇子说得口干舌燥,她只淡淡看一眼,便走向一旁。 夷古国皇子早在邺京时,就打听过刘泠。他知道他这位未婚妻脾气有多么怪,连当时求娶时,大魏皇帝都委婉提醒过他,“阿泠性子怪,不会讨好人,有些端着,皇子不如考虑别人?” 若非夷古国皇子求娶的心意甚坚决,皇帝也不想刘泠嫁过去。他对这个小姑娘的成长环境太清楚不过了,那种脾气,哪里受得了委屈。她要真受了委屈,拉着你同归于尽都是轻的。皇帝觉得吧,刘泠下嫁比较好,去和亲?别开玩笑了。 但夷古国皇子就是爱慕刘泠的姿色。 皇帝又不好意思说我们家的长乐郡主可能脑子有点毛病,不适合和亲;不光他不会说,为了阿泠闺誉,他也绝不可能让下面的人说错话。 所以到最后,刘泠就和亲去了。 到现在,夷古国皇子都在欣赏刘泠的美貌阶段,殊不知他给刘泠带去了多少烦恼。 看到他,刘泠就想翻白眼。 如果在遇到沈宴之前,有人对她这么殷切,她会有好感,一来二去,也会顺意和对方发生点感情。但现在有了沈宴了。 她见到了最好的。 沈美人把标准一下子拔得太高,刘泠仿若云中间,放眼望去,万物渺小,每个出现的男人和沈大人一对比,都是渣。 什么都不如沈美人,连脸都不如沈美人,她怎么可能喜欢? 只是她身为奉命和亲的公主,不能表现得太明显。顶多就是皇子来烦她时,她装作听不见看不到,希望借此打消皇子的念头。 但这对于一根筋的皇子来说,完全没用。 刘泠的一天十二个时辰,除了睡觉的时间,都快被夷古国皇子全权征用了。 她好想哭。 又一晚,盖好帐篷,刘泠匆匆吃了饭,就往帐篷的方向去,希望躲避皇子的纠缠。 “公主,您晚饭吃的那么少,这可不行,对身体不好。”皇子跟在后面喋喋不休。 “……”刘泠差点摔个跟头。 她转身,客气又淡漠,“我要休息了,不要跟着我。” 皇子露出兴致勃勃的表情,“公主都要嫁给我了,我还从未看过公主的闺房,不如……” “不行。”旁边横插一道声音。 太熟悉的低凉声线。 刘泠身子轻轻一颤,压制住强烈的欢喜,侧身看去。 “原来是沈大人。”一路同行这么久,皇子也认识了这位极难说话的沈大人。 和两位将军比起来,沈宴年轻,原本皇子不把他放在眼里。后来一路相处,条条框框压下来,那两位将军还装作不知道。每次皇子生气地去质问,将军就无奈解释,锦衣卫和他们的职责不在同一边,锦衣卫也监视他们百官,他们不敢得罪沈大人啊,对皇子的遭遇很抱歉,但是不敢得罪就是不敢得罪…… 看到沈宴神出鬼没,皇子脸色有些难看,“我与我的未来皇妃说话,沈大人也要管吗?” 管一路仪仗规格,管用膳制度,管对公主的称呼和请安……皇子难以理解,这个人事怎么这么多?! 现在连他跟未来妻子说话都要管? 沈宴淡声,“我不管。” 皇子松口气,心想还算沈宴有点良心……下一瞬,沈宴就轻描淡写地给他一个爆炸消息,“但听说夷古国穆将军喝了酒,谩骂我国……” “什么?!”皇子大惊,没想到穆将军又给他出了事,再顾不上跟公主培养感情,匆匆去处理正事。 人走后,刘泠走到沈宴身边,探头,目光追着皇子离去的方向。 “看什么?”沈宴平声问。 “看那个皇子啊。”刘泠随口道。 沈宴沉默了一瞬,声调有些怪,语速也慢一些,“……你看他做什么?” “情难自禁啊沈大人。”刘泠笑。 情、难、自、禁! 沈宴面无表情。 刘泠抬眼皮瞄他,见他眼底肃黑,什么情绪也看不出。 她叹口气,有些失望。 转了身,“我回去歇息,你呢?” “稍后有任务,我待不了多久,”沈宴道,在刘泠暗下去的眼神中,他又说,“先送你回去。” “嗯。”刘泠嘴角扬了扬。 一路寂静,侍女侍从分侍两侧,提着明灯,踩在草地上,偶闻夜中的寒鸦声。刘泠与沈宴一前一后地走着,刘泠觉得这样静,静到极致,她也没有跟沈宴说话的心情。 心情持续低落。 她与夷古国皇子那样,沈大人都不生气。她故意拿话刺他,他都没表示什么。才跟她说了两句话,就提有别的事,暗示她别没事找事。 刘泠很是委屈,泪光就在眼中眨,却执拗地低着头,呼吸轻微,不让沈宴发觉自己的情绪不稳。 等到了她的帐篷,刘泠进去,没有理会沈宴。按照她与沈大人相处的习惯,她不用招呼他,他送她到地方,有心情的话会陪她一会儿,有急事的话就直接走了。现在,沈大人肯定掉头就走了。 但是她进了帐篷,发觉身后人跟着一同进来。 沈宴声音低淡,“在外面候着。”这话显然不是对刘泠说的,而是针对刘泠的下人们。 青年反手一个匕首横插过去,帐篷帘子被刷的拉上,木帘在风中磕撞了一下。 屋中暗黑。 刘泠立刻转身。 但她还没有完全转过去,腰肢便被身后人搂住,身子被往帐篷上一推,滚烫的躯体压了下来。她头微微后侧,他的呼吸在后,一个湿润灼热的吻落在她耳后。那样的温度,酥麻感一下子从脊梁骨窜上去,刘泠的身子萎靡软下。 “沈宴!”她叫道。 下巴被托住,黑暗中,青年的脸凑了过来,与她唇角相贴,加深了这个吻。 他的力道太大,刘泠腿软,被他扑倒下去,两人滚到地上。 黑夜中,男女的喘息声时轻时重。 翻厚的衣裳被扯乱,刘泠哼一下,后背一阵麻。她却想笑,“你吃醋了?” 心情变得前所未有的明媚。 那个皇子,还是有点用的嘛。 沈宴覆在她身上的身子僵了一下,呼吸喷在她出了汗的脖颈上。 刘泠闷笑,“别压我啊,让我起来。” 身后一轻,她被翻转过去。低下头,刘泠看着身下的沈美人。 这里没有光,但两人都在黑黝黝中呆了一段时间,已经能适应这种暗。暗光中,刘泠伸手捧着沈宴的脸,她看着他的眼睛,还是那双黑眼睛,其中的火焰却汹涌,透着红血丝。 他动情了。 衣衫凌乱,腰带已被扯开,长发汗湿,清淡的眉目有了温度,正在浓浓燃烧。月光照进来一点,在他脖颈上,他的发在乱中,贴着修长的颈,黑白葳蕤,一路向下蜿蜒。 惊心动魄的美。 动情的沈美人,看着更加秀色可餐。 刘泠尽量矜持地看着他,只看一眼就移开视线,但她看了一眼又一眼。他躺在她身下,目光沉沉地回望她。睁眼又闭眼,身下的美人还是那么好看……刘泠喉咙中那口强忍的血,被忍得差点吐出来。 沈宴起身,上衫向下滑去,锁骨也露出来了…… 刘泠实在忍不了,一把将沈宴重新推回去。那么突然的力道,又重又狠,沈宴意外地被推倒在地。然后,刘泠低头,毫不犹豫地掀开他的上衣,露出他线条流畅、肌肉紧实的上半身。刘泠手撑着他的胸口,俯身咬上那颗暴露在她眼皮下的小茱,萸。 沈宴猛地弓起身,抓着她手臂的手一下子用力,喉咙中发出一声隐忍的喘。 刘泠仿若感觉到身下那具身体里血液的欢畅流窜,过电般激烈。 黑夜中,好像一道光乍然亮起。 刘泠身子被一翻,再次压到了下面。刺啦一声,上衣被拉扯下去,湿漉漉的唇舌,贴上她光裸的后背。沈宴干燥的手,也从后向前,摸向了她小腹。刘泠呃一声,觉得有些不太对劲,“沈大人……沈大人!” “嗯?”他的声音懒洋洋的。 “你不是有急事吗?你这样好吗?” “……”沈宴的手颤一下,僵住不动了。 他慢慢起身,离开她的身体。 刘泠笑眯眯地坐起,裹住自己的身体,仰头看他,欣赏他此时的难堪。 青年背着她,把衣裳一件件穿起来。刘泠虽然看不到他的表情和身体状况,但刚才那样的情况下,她太有感觉了。刘泠心中得意:她最想要的,就是沈大人对旁人性、冷淡、对她性、饥渴的样子。抱歉她从来没感觉这么深过。 直到今晚,被人一激,出于嫉妒,沈宴对她下手,还动情到忘了正事,需要她特意提醒…… 刘泠脸上带着笑,咳嗽一声,“你好了没?” 沈宴没理她。 “那个,要不要我脱下衣服,让你看一看?我听说啊……” “收起你的听说,”沈宴冷冷打断,“闭嘴。” 刘泠乖乖闭嘴。 但只过了一会儿,她看他还僵坐着,就深深同情他。便一点点挨过去,“那个,需不需要我帮你……” “别闹。”沈宴起身,离她远了点。 他垂着眼,看都不敢看她,“你乖一点。” 刘泠便安静下来,黑暗中,她用温柔的目光看着沈宴。看他背她而立,在风口站了许久,才出去。刘泠心中一片温热,在他出门时,低声问,“我晚上给你留门,好不好?” 沈宴没答,取匕首的动作停了一下。 刘泠温柔道,“我好想念你,沈宴。” 沈宴回头看她,她抱膝垂坐,长发散如夜中绸缎,一身衣衫不整,看起来很不端庄。可她看他的眼神,又那么美,那么动人,足以让人原谅她所有的小心眼。 刘泠说,“我知道,那个穆将军有问题,对不对?不然他不可能总出意外……我都不过问,我的所有事情都可以交给你处理。但是你记得来看我。沈大人,我特别想你。” 一天不见,一个时辰不见,一炷香不见,她都想念沈宴。 难以忍受的想念。 “晚上给我留门,”沈宴道。 刘泠嘴角扬起淡淡的笑。 他拉开门帘,月光照拂,人已经落在清辉中,渐要远去。 刘泠听到他低语,“我也想念你。” 刘泠惊喜站起,追上前两步,门帘落下,沈宴已经离开。刘泠执着地拉开门帘,看到侍女们等在外面,一排锦衣卫也在等候。排排灯火中,摇摇曳曳地向外,照耀山河。沈宴回头,沉沉看着她。 那目中深深浅浅的温度,让她沉沦。 原来意乱情迷的感觉,这样的美好。 刘泠和亲这一路,意外频出。在邺京那一边,徐时锦已经从殿下手中暂时接管这一场战役布置,全权与前方负责,为殿下做好一切战前调动。军队,粮草,百姓安抚,炮火……一桩桩,一件件,徐时锦冷静地处理一切。 但她知道,殿下虽然把一切交到了她手中。他们之间的信任,却出现了裂缝。 尤其是最近,徐时锦明明知道,徐家和殿下开始暗中联络,但无论是徐家,还是殿下,都没有告知她一声。 真是可悲。 下了雨,徐时锦独自撑伞,走在邺京街上。她茫茫然地走着,前路坑坑洼洼,她有些不知道该怎么走下去。 便站在雨地中发呆。 “姑娘,有位公子邀请你上楼坐坐。”发呆中,一个浓妆艳抹的女子,在身后喊了她一声。 徐时锦疑惑地顺着她的手势仰头,看到招摇灯火中,青楼上,雅致公子醉卧美人膝,身边皆是美人。却遥遥的,冲她笑了一笑。 沈昱。 徐时锦怔然:他们已经很久没见面了。   ☆、第74章 沈公子的回报 天在下着雨,天地间笼罩着雾濛濛一片,万物的痕迹在烟雨中,都淡了下去。湿冷的潮气袭过来,冷风吹着湿透的衣裳。徐时锦将伞举高了些,更清晰地仰起头。 满街错身的灯火,在稀疏落下的雨水中,一排排,一盏盏,一间间,照得她无迹可遁。在大雨中,那亮光刀锋一想刮向她,有些可怕,但更多的,是意兴阑珊,不干不脆。 天地间一片宁静,徐时锦凛着脸,被雨水沾湿的长睫抬高,点点灯火中,沈昱掩在其后的身影,朦胧至极。在灰蒙蒙的夜雨中,在周围行人匆匆躲雨中,他在灯笼最亮的那片微光中,向她招了一招手。 随意慵懒。 散漫不在意。 如他这个人一样。 “姑娘,你去不去?”来喊她的美人有些不耐烦了,雨下得太大,就算有伞,斜打进来,也有些疼。若非沈公子乃是常客,又出手豪气,她才不愿主动揽了这活。这位美人偷偷地去看徐时锦,正对上徐时锦瞥来的一眼,她怔愣了一下。 这位姑娘是美人,却称不上绝美,甚至不亮眼。最漂亮的,是她的眼睛。吸魂夺目一样的感觉,清澈如雪中霜,又幽黑如千丈潭。黑白分明,干净而纯粹。这双眼仿若能看透人心般,望一眼,你就毫无秘密。 徐时锦轻声问,“他之前看了我很久吗?” “……”你怎么知道? 徐时锦出神了一会儿,笑了一下,“青楼。” 他邀请她上青楼去坐一坐。 徐时锦抬步,向那招摇的青楼方向走去。在大街上走了这么久,在街头又迷茫了那么久。她想了半天,也不知道自己该去何方。如果有人想让她去坐一坐,即使是她看不上眼的青楼,即使那个人是沈昱,徐时锦也是愿意的。 她收了伞,入了楼,被喊她的青楼女子引领着,一路上楼。这间楼在邺京名气很大,每天各色人来来去去,但一个姑娘家逛青楼,也是一个不大不小的新闻。徐时锦麻木地上楼时,听到、看到许多人对她指指点点。 但那有什么关系? 她没什么值得失去的了。 引路人在一间房门前敲了两下,徐时锦站在门外,能闻到空气中飘荡着的脂粉味。她听到屋里面姑娘们的说话声、唱曲声,杂乱中又透着和谐。她却没有听到男子的声音。 徐时锦淡着脸,一贯的笑容,也懒得摆在面上。 良久,听到里面一声极淡的“嗯”声,门开了。 她一步步走进去,走向暖融融的灯火酒香美人窝中。这是一间布置极为雅致的屋子,器具皆是上品。四五个女子抱着琵琶在弹奏,还有四五个在花团锦簇间转身跳舞,另有姑娘小声唱着曲子。 一张宽长的梨木桌,秀丽如林间山水的贵公子坐在桌后长榻上,发冠歪着,坐姿随意,手撑在膝盖上,拿着箸子,敲击桌上的清水碗,伴着曲声,发出有节奏的清越声。他低垂着眼,周围簇拥着三两个美人,有的依偎他坐着,有的削水果喂他。他嘴角噙笑,雅致的面容不抬,没有客气地问候一声徐时锦,或者招呼她坐下。 徐时锦拉开椅子,坐在他对面,看他被各色美人包围,享受天下男人都羡慕的生活。 徐时锦望着沈昱发呆:他们已经很久没见面了。 没有见面,没有说话。 生活彼此无交集,自那年退亲后,沈昱就像突然退出了她的生活一般。 之前她常常能看到沈昱,但退亲后,她基本上见不到这个人。 邺京这个地方很大,往往转个身,就再不找不到之前的人。但这个圈子也很小,低头抬头,不经意的,刻意的,总能见面。 那年徐时锦想着:她为宫中女官,沈昱为锦衣卫指挥使,他们怎么可能不见面呢?再次见面,多么尴尬啊。 第一年,她心怀愧疚,烦恼着再与沈昱见面,该说些什么。他们从小相识,他们原本是未婚夫妻,劳燕分飞后,也不该老死不相往来。 第二年,徐时锦就明白了:沈昱根本不想见她。 他把时间掌握得那么好,每次他进宫面圣的时候,徐时锦总不当值。她当值的时候,沈昱从不进宫。后来徐时锦离开皇宫,回到徐家,回到离开很久的社交圈子,她更加见不到沈昱了——大家都知道,沈家大公子为人放荡,整日花前月下,他的社交圈,肯定和正常人的不一样。 有姑娘跟她闲话,提起沈昱,也迟疑一下,摇头叹气,“沈公子活得太潇洒,也没人管。他这样的,怎么可能当锦衣卫指挥使那么多年呢?早该被人踩下去了啊。”姑娘眉飞色舞,“不如沈宴沈大人,那才像锦衣卫的样子……” 昔日殿下想在锦衣卫埋人,提起沈昱,也疑虑重重,望徐时锦一眼,“沈公子……是个人才,可惜不能为孤所用。小锦曾与他定亲,可知他是什么样的人?” 徐时锦微笑,面上不露出一丝可疑,“如殿下所想,沈公子乃是沈家平衡的一枚棋子,他出任指挥使,更多是为了沈大人铺路。他手中无权,对殿下的大业并无影响。此人纨绔,也忽略不计。” 但沈昱若真是纨绔到底的人,就是一枚棋子,他也不可能在每天根本不沾锦衣卫事务的情况下,把这个指挥使做了这么多年。他是有本事,但不用在正途,太子殿下想用他,却也拿不出吸引他的东西,只能作罢。 就是这样一个人,在时隔多年后,喊徐时锦上来坐坐。 且是真的“坐坐”,他没有跟她闲话的兴致。 徐时锦稍微放松下来,手撑着额头,依偎着桌沿,发着呆。 她也没有跟人说话的心情,没有戴上面具周旋的兴趣。她觉得冷,觉得累,她想找个人陪陪,可不知道找谁。在阿泠走后,整个邺京,她连能让自己放松的一个人都没有。 这个屋子里的人,除了沈昱,她谁都不认识。但恰恰是这种氛围,让她自在。她需要温暖,现在得到了。 夜渐渐沉了,不知何时,徐时锦觉得周围静了下去。她从自己的思绪中抬起头,向对面看去。屋中那么多的姑娘们,一下子去了大半。只有三三两两的,在屋中收拾茶具琴棋之类的器具。对面的沈昱幽黑的眼睛看着她,不知看了多久。 徐时锦扬起嘴角,“你好哇,沈昱。” 他漫不经心地给自己倒酒,盯着她的眸子轻轻一闪,如湖面溅起涟漪,轻轻笑了一下。沈公子温雅多情,春水般动人。他一笑,带着慵懒和贵气,很是迷人。尤其是对天下的姑娘而言。 又一杯酒下肚,沈公子眸子眯起,白皙的面孔更红了些。 徐时锦不以为忤,手撑着头,温柔笑,“多谢你邀我上来。就算是……同情,我也很欢喜。” “不,不是同情。你本是我的未婚妻,我们自小一起长大,你的事,我一直是在意的。看你落到如今境界,我极为心疼你。就算是他,也不应该这样待你。”沈宴温和道,并凑上前,隔着宽桌面,按住徐时锦的手。他目中星火烂烂,似太多压抑情绪一径爆发。 他忽然凑了上来,俊秀的面孔在她眼前放大。他亲昵地握住对面姑娘的手,他深情地望着她。 徐时锦怔然,被他凑上来的桃花眼所惑。风流轻佻,花香酒气,谁能不惑? 隔着很近的距离,两人对望,呼吸尽在一寸之地。 徐时锦脸上那向来镇定的笑意,微微一变。 他忽而笑,一把丢开她的手,往后退,倒在靠枕上,给自己斟一杯酒。泠泠的目光半抬,似笑非笑地看她,“你以为我会这么说?那都是骗你的。” 徐时锦低下眼,笑容几乎维持不下去。 他晃晃手中夜光杯,酒液荡着他迷离的眼睛,“同情吗?这倒是一个不错的解释。” 徐时锦无言以对。 他盯着她,轻轻笑了一笑,“徐姑娘向来伶牙俐齿,怎么不反驳我?” “因为……你是沈昱。”徐时锦喃喃。 沈昱眼中掩藏的神情,微微怔忡。 他是沈昱。 这真是一个强大而让人无从辩驳的理由。 沈昱望向窗外,那里黑蒙蒙的,看不清一切。 他这样看着,就好像最开始,在徐时锦在街头茫然伫立时,他已经看了她很久。他的青梅,被家人放弃,却野心勃勃地想要证明自己。她聪明而强大,以一个女子身份周转在朝政中,连太子的心都被她收入手中。 她好像无所不能。 但她到底不是无所不能。 她站在街头,望着雨发呆的样子,哀伤又戚戚。 他一时意兴阑珊,也没了跟她交谈的心情。他瘫醉,依着桌面,陷入自己的世界。他知道对面的徐时锦在看着他,但是无所谓。 徐时锦思绪乱糟糟的,盯着沈昱,不知自己该作何想法。她混沌中,听到他低声,“小锦,我和你是那么的不一样。你做的大部分事,我都不赞同。唯有这次的事,你没有被滔天权势遮住眼,还记得自己的好友,我认同你。” “……!”徐时锦一下子怔立,全身冰冷,眸子瞠大,望着那醉过去的沈公子。 他怎么会知道她做了什么?计划还没有暴露,事情还没有发生,他就已经知道了?单是他一人知道,还是许多人都知道了?他是以沈昱的身份知道,还是以锦衣卫指挥使的身份知道?他有没有向别人说起,有没有向陛下告密?他会不会影响到殿下的计划,影响到殿下在陛下心中的地位? 若计划因提前泄漏而失败,殿下怎么办?他会引来□□烦! 想到可能会影响到殿下,徐时锦杀人之心乍起,不受控制。那是她的爱人,她怎么舍得他受苦? 一时间,徐时锦跌跌撞撞地绕过桌子,走到他身边,俯下身抓住他手臂,几乎想立刻摇醒他,问个清楚。但她的手才碰到他的身体,又忍耐下去,不去摇醒他。 这个人是……沈昱。 她能对所有人下手,能杀了所有人,却独独不能对付他。 他这个人,就是她的一切理由。 就算他对她下手,她也什么都不能做。 她欠了他一次,绝不会欠他第二次。 徐时锦站了许久,转身,向外走去。她走到门边,推开门,听到外面乱糟糟的声音,伴随着人的尖叫声。扑来的烟雾,让她呛了一下。 “着火了!快救火!快逃!”迎面跑来一个提着水桶的小厮,见到开门的徐时锦,喘着气提醒。 徐时锦忙看去,楼下的火舌卷起纱帘,蔓延得很快。烟雾更浓,呛得更厉害。 徐时锦咳嗽,跟着人往楼下奔跑。到楼梯口,她突然想到沈昱。他喝醉了,正人事不省,谁会记得去知会他? 她踟蹰了一下,在众人推挤中,猛地回身,向楼上跑去,和往下跑的人撞了好几次。呼救声中,浓雾烧起中,徐时锦手捂着口鼻,一间间屋子推开找人。 “沈昱!沈昱!” “沈昱!你在哪里?” 徐时锦对沈昱的感情操守毫不关心,之前他被一堆美人簇拥着,她也毫无感觉。但现在,徐时锦第一次暗恨,沈昱怎么这样风流?每一间屋子都一个样,她怎么知道他在哪间房里?还有这个人实在混账,私生活不检点,逛青楼也不带小厮……出了事,谁负责啊? 火越少越大,在被呛晕前,徐时锦终于找回了之前的屋子,被地上扔着的酒杯绊了几跤,见到了那还瘫睡如死泥的贵公子。她弯下腰,推沈昱,“着火了,快起来!” 不动如山。 她气急,将他一把拉起来。他被晃得糊涂,睁开迷茫的眼,徐时锦来不及欣喜,他身子一歪,靠着她睡了过去。 “……”在急惶中,徐时锦有片刻恍惚,好像看到少时的他们。 沈昱懒散,从来都吊儿郎当,被沈家长辈纠正那么多次,却依然如一滩烂泥,站没站样,坐没坐姿。他和徐时锦在一起时,往往靠着徐时锦,便睡了过去,浑不在意徐时锦将他往哪里领。 少时,经常有搞笑的场面:徐姑娘言笑晏晏,与人交谈。少年靠着她,头搭在她肩上睡觉。徐姑娘面色每每僵硬。 为了这个原因,她捉弄过他很多次,卖过他,扔过他,连绑架的法子都想出来了……徐时锦依然没有纠正了沈昱这个毛病。 她只能习惯,她认识的沈小公子从不是跟她谈情说爱的,而是靠着她睡觉的。 昔日过去了那么久,再也回不去。他们都已经长大,有了各自的立场,都变了样……可当沈昱靠过来,靠着她迷迷糊糊地睡去时,徐时锦心头重重一跌,眼泪刹那到眼底。 她推一推他,“沈昱,沈小昱……别睡了,起来!” 她没有叫醒他,和少时的每一次一样。她从来没叫醒过沈昱,从小到大,一直这样。 徐时锦低头看他半天,弯下身,将他的手臂搭在自己肩上,让他的身子完全靠向自己。她咬着牙,吃力地撑着他的身体站起,一步步,向门外走去。 每一步,那些旧时岁月,在她脑海中一点点想起。 她刻意遗忘的岁月,她不愿意想起的岁月,让她难忘又抛弃的岁月……她以为忘记了,原来从来没有。那是开在她心中的花,回过头,就能看到——少年的他们,那么不真切。 “小锦,你别走。”他说。 “我一步都没有走,沈小昱!但你再不跟上来,我就真的走了!”她声音硬邦邦的。 “沈小昱,你有没有点出息?你就不能上进点吗?为什么我每次见你,你不是睡就是吃?”她敲他的头,受不了他。 “你不喜欢吃这个吗?”他的回答一点儿志气都没有,却成功把同伴诱去了厨房。 “……小锦,我记得我在书房看书,怎么现在在看星星了?”他疑惑问。 “……你到底给我睡过去了多少事情啊!”徐时锦恨铁不成钢。 恨铁不成钢,恨铁不成钢……她恨他成不了他想要的样子,她恨他总是那样。 她怎么能嫁他?怎么能嫁给这样的人?一想到未来的日子一望到底,她就觉得悲哀。她想要权力,想要谁也不敢欺负自己,想要那么多东西,沈昱却都不能给他。 她怎么能嫁给他呢? 火中,雨中,人声忽近忽远。 徐时锦背扶着他,一步步走下楼梯。她额上出汗,躲避冲撞的人,唯恐背着的这个人被推开。她背着他,走在这个寂静的世界中。一切声音都远去,只听到自己的心跳声,时重时轻。脚下的路无限漫长,她疲累万分,几乎看不到前方是哪里。 不知道要走多久才能安全,不知道出路往哪里去,唯一知道的,便是一直走,不停地走,把背着的这个人,送到安全的地方。 徐时锦性格坚韧,能忍万人之不能忍。她能背起幼时的他,却背不起现在的沈昱。但就这样,徐时锦仍带着他,走出了火窟。一出了楼,徐时锦便累瘫在地,背后的男人也被她带得摔倒下去。 徐时锦喘着气,回头看,雨早已停了,火势仍然不减。 她擦把额上的汗,脑子开始动起来,想这场火是怎么回事。她目光在逃出来的人群中寻找,一个个看过去,目光冷静而精锐,任何人都不放过。徐姑娘从不相信一场没有原因的大火,她要弄清楚因果。 思索间,听到旁边有低低的“唔”声,她感到身子倾斜,差点摔倒。忙看去,见是沈公子茫然坐起,拿着她的衣袖擦擦脸上被沾染的油污,露出秀白的脸,四顾而望,“怎么了?我怎么在这里?” “……”徐时锦抽了抽自己的袖子,沈公子擦完脸,又擦手,完全没意识到那是徐姑娘的衣袖。 徐时锦黑着脸——这就是她讨厌沈昱的原因! 永远的漫不经心,什么都不放在心上! 沈昱的眼睛上抬,终于看到她。徐时锦等着看他的酒有没有醒,他目中突冷,一下子伸手拽住她。力道极重,让徐时锦完全趔趄地倒向他,头撞上他的胸口。徐时锦没搞清楚状况,腰被搂住,被抱着在地上滚两圈,又腾空而起。 她定睛,见人群中有一人鬼鬼祟祟的凑上来,极不起眼的弩在他手中,一支支箭射过来。见被躲开,人群发生骚动,那人的眼睛对上沈昱望来的眼,再对上徐姑娘眯起的眼。 徐时锦道,“你是……” 那人一慌,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从后甩出一把一人高的长刀,身体也飞向徐时锦。徐时锦往后退两步,沈昱上前,一瞬间,他贵公子的气质一变,变得阴冷森然,带动得周围空气一凉。 “沈昱,小心!”徐时锦惊叫。 她不能不惊,毕竟她比谁都了解,沈昱是锦衣卫没错,但什么飞鱼服绣春刀,全都与他无关。他出门是喝花酒的,他从不执行任务,身上一把武器都没有。不光如此,徐时锦对沈昱的武功也极不信任。沈公子有多懒她是见过的……她一直觉得他的武功是三脚猫水平。沈公子能进锦衣卫,走后门的原因……也许更大些。 徐时锦一心担心,已经抓住旁边围观的人,组织语言去叫人报官,请京兆尹的人过来。沈昱与人的打斗,她全程在焦灼中,且那人要对付的人明显是她,一次次越过沈昱,手中刀堪堪擦过她。徐时锦完全应付不了。 沈昱只能抓着她的手,帮她躲避。他眸子冷锐,身子如猎豹般充满力量,打斗中,衣袍掀飞,白鹤初展般。他的眼睛漆黑而幽冷,沉默而隐忍,看不到一丝温度,只看一眼就觉得害怕。刀的亮光向徐时锦横劈而来,沈昱向前,徒手接住刀面。 在徐时锦的诧异中,沈昱手抓着刀面,蓦然松开了她的手,手在她肩上一搭,整个人如一张饱满的弓般,从刀面上翻了过去。力往后推去,那个人被打得扑倒在地,手中刀已被夺去。 再想起来,下巴被男靴一压,沈昱脚在某处踩了下,听到咔擦声。那人胸口被重重一踩,吐出血,下巴却已经脱臼,动不了了。 徐时锦呆呆地看向回过头来的沈昱。 原来他这么厉害…… 她脑海中,忽然想到几年前最后那一面,大雨滂沱,沈昱轻声,“你从来不知道,你想要什么,我都会帮你。但我不能为你改变自己,那不是我,那是面目全非。” 她一直想、一直想:想你为什么不能变?为什么不能上进?为什么不能和我一起…… 但那不是沈昱。 她从来都不明白。 沈昱静静地看着地上呻=吟的人,半晌后,他的神情一松,目光回到徐时锦面上时,闲适的笑意,又慢慢浮现了。他啧一声,“徐姑娘是惹了□□烦啊。” 他抱臂,手在衣上轻轻擦过。徐时锦面容几变,沈昱浑不在意。等京兆尹的人来了,怎么会不认识沈昱的身份?唯恐锦衣卫又要插一脚,连忙把人带走。沈昱满不在乎地看着,打个哈欠,目有困意。 再经过徐时锦身边时,他侧了侧头,“你刚才为什么救我?” 他指的是她背他出火海的事。 徐时锦目光闪了一下,微笑抬头,“因为你是沈昱啊。” 他似楞了一下,笑意加深,“徐姑娘可真是工于心计,若非知道你的本性,我还以为你瞬间爱上我了呢。” 徐时锦保持优雅笑容,当作没听懂。 他瞥她一眼,抬腿就要走。但错身时,犹豫了一下,笑道,“徐姑娘今晚救了我一命,我便投桃报李,告诉徐姑娘一个有趣的消息:太子殿下近日与徐家频频接触,我看徐家似乎心动了。” “我早已知道此事。”徐时锦淡声。 他的笑忍也忍不住,似觉得很滑稽,侧身,灼热的呼吸几乎喷上她颈间,带来一阵战栗,“但你不知道,太子妃的人选即将出炉,徐家很是心动呢。” 徐时锦的脸色一下子惨白。 太子要选太子妃?和徐家接触?但她却不知道! 没有一个人告诉她! 沈昱轻轻“嗯”一声,眯着眼,在记忆中回想,似艰难,似玩味,“你们徐家的姑娘,一个两个的,都喜欢往皇家跑?真是独特的家风啊,啧啧。” 徐时锦的脸色更白了,身子甚至摇摇欲坠。 有别的徐家姑娘看上太子?没有任何消息流出!她身为徐家人,她和太子这么多年的感情……她全不知道! 徐时锦白着脸,在沈昱经过时,一把抓住他手腕,笑容僵硬而勉强,咬着牙低声问,“你让我觉得奇怪……为什么你会知道这么多事?!” “你猜?”他笑,心不在焉,轻松就推开了她的手,打着哈欠往远方走去。 徐时锦留在原地,目色变来变去。有个大胆的想法在脑海中堪堪浮现,让她不敢相信地瞪大眼,猛回头,向沈昱的背影看去。 沈公子却自逍遥无比,混不受影响。他哼着小曲,在寒夜中,渐渐走远。 他们是那么不一样的人。   ☆、第75章 徐姑娘的回礼 和亲一路上,夷古国那边屡屡闹出纠纷。大魏这边的人,也不相让。两位送亲的将军,甚至听到夷古国的将士说些诋毁大魏的话,气愤不已。矛盾一次次激发,夷古国和大魏之间的友好关系本就不牢靠,尤其是大魏现在的皇帝登基后,对他们采取怀柔政策,让他们野心膨胀,认为大魏是怕自己,不敢跟自己打仗。也不知道一个游牧小国,哪来的这么强大的信心。 但夷古国确实无比相信自己。 从夷古国皇子一次比一次敷衍的态度就能看出来。 和亲队伍经过一片大草原,夷古国皇子正殷勤地领着刘泠,双双策马而行,自豪地大手一挥,“公主请看,这里风光甚美,天蓝草绿,风吹牛羊……” 刘泠笑得嘲弄,丝毫不客气,“我记得这不是夷古国的土地吧,不懂你这么骄傲干什么?” 身后跟随保护公主安危的锦衣卫闻言,差点倒栽葱掉下去,无奈捂面:公主,您是要和亲的啊!您说话能不能客气点?您该不会已经忘了自己的身份了吧…… 夷古国皇子哈哈笑,肆意地挥着手中鞭子,“公主差矣!这虽不是我国领土,但这片草原上的单于,和我国私交甚好,和我国也差不多……” 跟在后面的沈宴目光闪了下,若有所思。大魏外围,草原上的形势,已经一点点倒向夷古国了? 刘泠反唇便要相讥,她的腰被一道不轻不重的力打中,气得回头怒视,沈宴对她使个眼色,示意她继续聊,套一套情报。 刘泠面无表情:我是你们锦衣卫的傀儡?凭什么听你安排? 沈宴无语:那你要怎样? 刘泠目光向上飘了下,手指若有若无地点过自己的唇角,趁夷古国皇子侃侃而谈自己小国如何厉害至极,她向沈美人飞个媚眼。 沈美人嘴角抽抽,别过脸:……算了,你想怎样就怎样吧。 后面跟着的锦衣卫不是瞎子,简直不忍直视公主的大胆和豪气:公主您这是打算榨干我们沈大人啊! 刘泠冷笑,眼风如刀般刷刷刷飞向他们:什么叫榨干?你们是不相信我的身体健康程度,还是怀疑你们沈大人的持久力? “……”这种你来我往的眼神交流,在沈宴的警告眼神下,到此结束。 刘泠心满意足地转头,准备找个机会插入话题,让皇子再多说些。但她没有得到机会,先跑来了一个侍从,急急策马向公主和沈宴,“公主,草原有奴隶逃跑,有人在追。我们看到,那些奴隶,是我们大魏的人。” 锦衣卫面色均一凛,听沈大人问,“在哪里?” 夷古国皇子忙道,“沈大人,这是人家草原的事,和我们无关,还是不要节外生枝的好!” 沈宴身子侧转,阳光落在他浓黑的眉眼间,深深浅浅的黑,他微微一笑,笑容似揶揄,却透着凉意,“皇子方才不是说,草原相当于夷古国的私人领土吗?既然这样,走吧,我们去证明一下贵国的亲和力。” “……”皇子目瞪口呆:他什么时候说这块草原是夷古国的私人领土了?!沈大人这话说的,还不气死人草原的主子啊?这心黑的…… 刘泠抬目,怅然而望,见锦衣卫一行人,硬是包围着夷古国皇子,双方去看奴隶去了。刘泠沉默许久,回头跟身后的杨侍卫说,“杨晔,你发现没有,这趟和亲,好像根本没有我的用武之地。除了吃吃喝喝,其他什么事,都被锦衣卫牵着走。” 杨晔沉吟片刻,他虽然没有跟别的公主和过亲,但也觉得自家郡主这和亲,和得特别没有存在感。按说一行人中权力最大的是公主,但是有锦衣卫在,他发现自家公主就跟炮灰似的,跑跑场子,啥事都没了。一点没有即将和亲的悲壮感觉! 他安慰公主道,“但起码皇子和沈大人,都在抢公主。”虽然目的可能不一样,但表现出来的就是这种感觉。 刘泠赞同,“是啊,我魅力真大。” “……”杨侍卫无语,虽然他是为了安慰公主,大概是想表达这个意思,但公主自己说出来,效果立马减半。 此时的刘泠他们,都没有预料到,这场奴隶事变,激发了夷古国和大魏之间的矛盾。听说逃跑的奴隶是大魏人,两位将军插手,要求对方让人,放大魏人回归故土,愿意以银钱赎之。但对方不同意。 在深入讨论中,发现贩卖奴隶的人,是夷古国的商贩。 这下夷古国那边的人跳了出来,称大家要尊重买卖,不要急躁,慢慢谈。 皇子不急躁,他那边却有急躁的人。穆将军脾气暴躁,对大魏这边的人厉声怒骂。年轻的将军被骂得上了火气,大步过去,一剑抽出,搭在穆将军脖子上。穆将军也不是忍气吞声之人,虽皇子阻止,仍和对方大打出手。但双方势均力敌,都没讨到什么好处。 穆将军怒叫了一串听不懂的语言,最后生硬道,“开个玩笑而已,你们大魏的欺人太甚!” 把少年将军气得鼻子都歪了,又想继续上前揍人。 夷古国的人跟着将军叫道,“你们大魏不讲信誉!都是孬种!自己保护不了自己的子民,现在来充什么英雄?你们……啊!” 他话没说完,帐篷帘子一卷,一道冷色光芒从帘外飞进来,直直插向他的胸口。眼看那道寒光,离得近的人连忙去拉,这个小兵也往旁边躲。但没有用,光芒如电,来势如虹,心跳的时间,就直直插向了小兵的胸口,破除了他胸口的铠甲,向后没入。 小兵僵立,面上仍保持着谩骂的表情,手按在腰间大刀上。但他已经什么也来不及做,笔直地向后倒去,砰的砸向地面,一滴血也没有流出来,死不瞑目。 插在他胸口的,是一柄刀,狭长略弯,厚背薄刃,刀锋犀利,经血色多年浸染,恰如清冰破万壑,寒气逼人。插入小兵胸口后,刀柄丝毫不晃,刀面亮可照目,可见出刀人的功底。 先前的少年将军往鞘裙下的排穗看了几眼,又瞄一瞄刀面,跟旁边的老将军羡慕道,“听说他们” 众人心中一凛,齐齐看向门口。 排排锦衣卫从外鱼贯而入,将本就拥挤的帐篷内站得一丝风也不透。俱是青黑色飞鱼服,为首的人紧窄袖子负在背后,大红织金飞鱼服,如意玉绦钩,皂皮靴。在一众鸦青、深深浅浅的青色中,他的红衣实在显眼,这是属于高阶级的锦衣卫才能穿的服饰。灯火在荜拨声中轻轻摇晃了一下,照在他面上,衬得他面如美玉,器宇轩昂。他眉目一点点抬起,淡色神情,让屋中一众人气息滞住。 他开口,打破了屋中的阒寂,“我也只是开个玩笑而已,一时失手,皇子切莫怪罪。” “……不敢,也是那个小兵不守规矩,沈大人教训的很是。”夷古国皇子僵硬笑了下,简直快哭了:一言不合你就杀人,这边是不是不放人,你就打算把所有人杀光啊?你们大魏真的有和亲的诚意吗? 夷古国的人都青着脸,那个穆将军似要上前,被沈宴轻飘飘抬起的眼眸瞅着,见对面的青年笑了一下,那淡漠的笑,却能渗出丝丝寒气。他犹豫了下,也没有上前。 这下,大魏国的两个将军脸色好看了很多,纷纷和沈大人见礼。年老的那个将军看眼沈宴,心情复杂:其实他是很看不上这些锦衣卫的,跟陛下的走狗似的,见人就杀,朝中没几个人待见他们。但不得不说,一路同行,他也不得不承认,锦衣卫虽然行事风格残酷,但并非不讲理。他们只是“得理不让人”。而且今天的事,夷古国做的太贱,连他都想动刀子了…… 老将军顾虑多些,年少的那个就直接对沈宴表现出了友好,笑呵呵跟沈宴交谈,“听说你们锦衣卫的绣春刀,是官员品级越高,刀的质地越纯,杀人越是跟砍大白菜一样方便。沈大人这刀一看就是宝刀,沈大人知道是哪位名家打的刀吗?朝廷关于你们锦衣卫的消息都封锁,我实在打探不出来啊。” 沈宴客气点头,“知道。”他慢条斯理道,“但这位大师只为锦衣卫打刀。” 年轻将军犹豫了下,实在是爱刀,便咬牙试探道,“这个不算机密吧?沈大人能介绍一下吗,我愿……” “能介绍。”沈宴道。 将军大喜,连一旁的老将军也伸长了耳朵,想听到一两句,“有什么要求没?” “只要你加入锦衣卫,”沈宴冲他们一笑,“我就可以通融。不然,就是刺探锦衣卫,以谋逆罪论处。” “……”年轻将军的脸一下子就僵了,干笑两声,再不想跟沈大人说话了。刺探锦衣卫?沈大人真是……幽默,呵呵,呵呵。 问题重新回到奴隶事情上,有锦衣卫的加入,夷古国不得不忍气吞声,给草原人示意,无条件放所有大魏的人归国。但回到自家的住所,夷古国皇子就气得大摔瓷器,所有大魏皇帝赐给他们的礼物,他看得都烦。 穆将军当日烧那匹绸缎,烧得真好! 穆将军找上来,阴气沉沉,“皇子,大魏是根本没把我们放在眼里。明明是和亲,可你看看他们一路的行径!完全看不起我们!我夷古国是草原上的巨鹰,翱翔在天,万物之灵,大魏想借此敲打我们,他们错了!我早就说过,这个亲根本就不应该和!” 皇子的脸也黑压压的一片,他望着穆将军,咬牙,“依将军之意?” 穆将军一声冷笑,“看来是几年没打仗,他们把我们当羊羔欺负了。在我们眼里,他们才是羊羔!皇子,我们就从这和亲队伍中,一路杀出去,打大魏个措手不及!” 皇子还有点理智,知道这不现实。他还犹豫,刘泠那么漂亮,本是作为和亲的礼物,若要反悔……穆将军嗤笑一声,“公主是个美人,已经到咱们这里,那就是咱们的了!哪有给他们送回去的道理?我们既要打这场仗,还要公主是我们的……只要皇子一声令下,臣这就安排!” “穆将军冷静!”夷古国皇子沉吟,心中还在拔河,漫声,“不要急,现在和亲队伍中,是大魏占上风,跟他们反目,于我们不利。让我再想想……” 看皇子还在迟疑,穆将军恨恨地啐一口,扭头出去了。但之后几天,大魏国和夷古国的关系越来越僵。最明显的标志是,皇子都不敢去跟刘泠谈情说爱了——他怕那个总和公主在一起的沈宴,看他不顺眼,直接给他一刀,杀了他。 想到沈宴杀人的利落劲,跟吃饭一样自然,他就打个寒战。他们夷古国是草原上的狼,作战也骁勇,但也没有沈大人这种杀人如吃饭喝水一样的作风……这得杀了多少人,才养成的独特气场啊。 刘泠对这些也有察觉,因为沈宴跟她说,“这几天跟紧我,不要乱跑。” 两人在帐篷中坐着,桌案上是一排又一排的书籍卷宗,全是沈宴的东西,和刘泠无关。因刘泠相缠,沈宴被她弄得烦,就干脆来她的地方批改政务。但他书写的东西带着习惯暗号,一般人只看表面意思,根本看不懂。况且刘泠还是个对朝政丝毫兴趣都没有的姑娘,沈宴一开始不准她接触他的事情,现在倒是对她挺放心的。 于是十五盏青铜大灯下,沈宴在边翻阅卷宗,边用隐晦的字句写东西,字迹疏放俊朗,赏人悦目。刘泠硬是和他挤在一张榻子上,跪坐在他侧后方,下巴搭在他肩上,看他写信。 气氛难得温馨。 听到沈宴的吩咐,刘泠“嗯”一声,抬头问他,“你告诉我,那个穆将军,是不是你的人?我总觉得他不对劲。看起来是为夷古国在着想,可做的每一件事,细细想来,都有些给大魏递把柄的意思。” 沈宴笑一笑,没说话。 刘泠低头看他的字,半天后凑在他耳边,轻声说道,“你好大的胆子……杀了原来的穆将军,让锦衣卫假扮,你就不怕露出破绽,被他们发现?你更大胆的是,还敢把这些光明正大地写出来!” 她靠趴在沈宴肩头,话一落,便觉身下青年肌肉顿得僵住,猛回头看向她,她的手腕也被一把抓住。他的眼神是无机质的冰冷,漆黑而深邃,像沉入了浓夜中,诱惑又危险。 刘泠不禁打个寒战。 她见过沈宴这种眼神——他每次决定动手杀人时,他的眼神就一片平静,丝毫看不到感情波动。 但沈宴怎么可能杀她? 刘泠并不畏惧,任自己落入他掌控中,眼睛眨了一下。 果然,沈大人只是握住她手腕,气息陡变,但在陡变的瞬间,他连捏痛她都没有,仅仅是握住而已。他的眼睛与被拉倒在自己怀里的姑娘对视,半晌,他周身的寒气褪去,淡淡看她,“胆子越来越大,敢挑战我的底限。不怕我对你动手?” 刘泠手一挣,他就松开了。她抬手搂住他脖颈,扬了扬眉,很是平淡道,“被刺探情报,杀人是你的本能反应,所以你一下子就擒住我。但是对我来说,保护我也是你的本能反应,所以你抓住我,却不会伤害我。我是很有把握的啊。” 她蹭了蹭他,温情款款,“真高兴我的地位终于跟你的公务同等重要了。” 刘泠特别满足:她和沈宴相处至今,沈宴对她没太大要求,只有他在锦衣卫那边的事务,从不让她知道。刘泠很理解,这是怕出了事,她牵扯不清。但同时,她也很郁闷,哪家情人像他们这样,她从头到尾,对沈宴在锦衣卫那边的事情完全不了解。连沈大人升官为镇抚使,她都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犹记得第一次见沈宴大红纱衣,与百官上朝,刘泠在千步廊那边的高楼上观赏,跟一旁的徐时锦惊讶道,“沈大人居然穿了红色官服,这是违规了啊……” 徐时锦无语地看她笑,“阿泠,你是多久没关心沈大人了啊?他已经升官了啊。” 刘泠羞愧不已。 全怪沈宴从不许她打探他的事情。 换在那时候,她若是敢打探他的事情,他肯定会教训她。 但是现在……刘泠一点也不怕,坐在沈宴怀中,她才不相信沈宴会打她呢。 沈宴低声问她,“你怎么知道我在做什么?” 刘泠伸手,把他刚才写的信扯过来,给他看,“你自己写的啊,你看啊……”她念出来,却不是逐字念,而是挑挑捡捡,竟将沈宴那隐晦的暗号全都破了。 沈宴沉默地看着她,半天不说话。 刘泠盯着他的眼睛,担忧问,“沈宴,我提个建议,你的暗号这么容易破解。你的信被截了,那可怎么办?你怎么不设计一套更复杂的密码?” 沈宴看她的眼神很奇怪,在刘泠推了他一把,他才扯了扯嘴角,语气怪异道,“我的暗号,除了几个上峰,连下属都看不懂。我为什么要设计一套更复杂的?” “但是我就看懂了……”刘泠急道,觉得他太不当心了。 “对啊,你就看懂了,”沈宴低头,鼻尖与她相抵,鸦青色的眼睫垂落,弄得怀中姑娘红了脸,听他轻声,“你说是为什么?” 刘泠想到一个答案,嘴角勾了勾,笑意怎么也藏不住。她抬起大眼睛,往沈宴垂下的眼睛飞去一眼,目光又娇俏,又自得。 沈宴跟着她笑,“我都不知道该把你怎么办——能看懂我的秘密的人,目前为止,只有你了。” “那是沈大人给我这个机会啊,”刘泠亲一亲他抿着的嘴角,洋洋得意,“谁让我是你最亲近的人呢?” 沈宴俯身,正当气氛正好时,外面传报——“沈大人,侦查的人回报,有大批人马在草原上,向我们的方向过来,已到了百里之内。看服饰,似乎是夷古国的人。” 沈宴脸色微变,再顾不上跟刘泠谈情,一下子站起。 “……”刘泠无语地从他怀中摔了下去,要不是沈宴反应快,一把拉住她,她真就被他扔出来了啊! 她站起来,看沈宴出了营帐,去和自己的人商量事情,留下一堆书册给她。刘泠面无表情,想着沈宴的无情,但却低下头,帮他整理卷宗。她看懂了没关系,可绝不能让第二个人看懂,收起来为好。 此时京中那边,前方的消息,一封封回到徐时锦手中。按她与沈宴的约定,计划已经差不多可以看到效果了,就在一两天内。 战争一触即发。 徐时锦站在窗前,漫不经心地看着院中花草,兴致并不高。 侍女暖香递来一杯茶,将一封信交给她,“姑娘,这是岳姑娘送来的信。” 徐时锦吃惊地扬了下眉头,觉得有趣,“难得她都暴露了身份,还能把信送出来,不错。” 意兴阑珊地打开信,因为岳翎的事情从来不是很重要,所以徐时锦允许暖香旁观。暖香凑在姑娘身边,见岳姑娘除了写几句打听来的陆家消息,后面殷切求她:岳翎诉说自己在陆家的生活如何不易,那几个宫中出来的侍妾欺负她,陆家还为陆铭山选了新未婚妻,同样看她不顺眼。岳翎现在的日子很不舒坦,祈求徐姑娘帮助。 岳翎在信中赌咒发誓,“只要徐姑娘帮我改变现状,我愿为姑娘做任何事!” 徐时锦淡淡笑一声,将信丢开,“我连自己的事情都搞不定,为什么要帮她?把信烧了,其他的别管。” “是。”暖香弯下腰捡信。 等她处理好这些,回来的时候,发现姑娘还立在窗下,姑娘玉白的手摸着窗下仙人掌,仙人掌的硬刺,在姑娘手中,被一根根拔去。徐姑娘的手沾染鲜血,但她好像感觉不到疼一般,唇角带着淡笑,去把刺都□□。 “姑娘!你这是做什么?”暖香大急,忙过来捧住姑娘的手。 徐时锦低头,笑着甩甩手上的血珠子,没有言语。另一个侍女在门外向她弯身汇报,“姑娘,大姑娘今早出门时,过门槛的时候不小心,摔断了腿。大老爷大怒,当场打死了大姑娘的贴身侍女。” 徐时锦淡淡“嗯”一声,转眼冲暖香微微一笑,“看,就是这样。谁让我不喜欢,我便拔掉谁身上的刺。大姐以为我不出门,以为我不会玩宅斗游戏,就跟我耍手段,跟我抢男人。这不过是一个教训,希望她能牢记。” 暖香身子颤了一颤,若非徐时锦亲口承认,谁想到大姑娘的出事,和她家这位闭门不出的姑娘有关?她一边为姑娘包扎伤口,一边迟疑问,“自姑娘那晚回来,情绪就不太高,婢子能问一下,姑娘是出了什么事吗?纵有天大的难事,姑娘也不该伤害自己啊。” 徐时锦眯眼,出了什么大事? 出了很多事啊。 那个放火又拔刀、想杀她的人,徐时锦一眼认出,那是徐家的死士。她能认出,是因为她曾帮徐家训练过一段时间死士,她很熟悉。沈昱走后,把那个人交到了京兆尹手中。徐时锦被沈昱打得一团乱,她回神去京兆尹提人的时候,那个人已经死了。 黑幽幽的地牢中,徐时锦慢悠悠一笑,再问一遍,“服毒自尽?” “是,徐姑娘。”京兆尹的人很抱歉,“是我们没看好人,实在对不住。” 徐时锦眯眼看着京兆尹办事的人,觉得有趣:沈昱走之前,连那人的下巴都捏碎了,那人连毒都服不了,却是怎么死的? 徐姑娘笑,“京兆尹的人办事,果然不如锦衣卫干脆。算了,大局如是,不怪你们。”她叹口气,似后悔当初应把人交给锦衣卫。 京兆尹的人抹汗,心想碰到的人,幸好是沈公子。大家都知道,锦衣卫中三个指挥使中,最好说话的就是沈公子。京兆尹的人当面从他手中抢人,沈公子硬是只想着回去睡觉,完全没考虑把罪犯关去镇府司里审问。 让京兆尹的人很庆幸。 庆幸着庆幸着,一回头,看到徐姑娘冲他们笑。 徐时锦似笑非笑的表情,让京兆尹等候的人出了一头汗。但这位姑娘到底没有找他们要说法,而是转头就走。京兆尹松了口气,以为徐姑娘就这样放过了他们。 发生了那么多的事,暖香忽然问起,徐时锦不知从何说起。她抱了抱胳臂,喃声,“我见到沈昱了。” “啊……”暖香不知该从何说起。跟随姑娘这么多年,沈公子和姑娘之间的恩怨,她一清二楚。她小声问,“姑娘和沈公子吵架了?” 徐时锦摇摇头,心中极淡。她想着沈昱,心思不定。沈公子满不在乎,轻描淡写便给了她一个暗示。她弄不清楚沈昱的心思……是锦衣卫向殿下投诚呢,还是沈昱单纯地提醒她呢? 他这个人的存在,就是让她左右为难的。 暖香看姑娘那安静的表情,心中了然,低声,“沈公子送了姑娘一个大消息吗?那……姑娘要不要跟殿下说?” 徐时锦正是在犹豫这个。 任何人,她都能毫无心理压力地去利用。她连阿泠都会利用,阿泠都能成为她手中的一把刀。只有沈昱,他就站在那里,她也不想碰他。非但不想碰,她还会绕路走,唯恐刀剑不长眼,割伤了他。 他是不一样的,是她唯一不忍心伤害的人。 时隔多年,沈昱终于跟她说话,还在结尾时,给了她暗示。徐时锦怪自己太聪明,他一说“你猜”,她就猜到了。可她若转头就把消息告诉殿下……沈昱会怎么想她? 他们之间,会不会再来一个多年不见、多年不语? 让她再后悔一次? 可是为什么要隐瞒呢? 她是殿下的人啊,殿下是她的爱人啊,她怎么能一而再、再而三地算计殿下呢? 徐时锦纠结,左右为难。她想了许多天,仍是没想到该怎么办。但她转眼一想殿下和徐家背着她搞手段,又觉得可笑:管他呢!他们利用她,抛弃她,她凭什么样样为他们费心?先等等看吧。 徐时锦要看一看:殿下到底是怎么想的。 他们这么多年的感情,是不是真的一点意义都没有。 在东宫那边,太子刘望接见了徐家大老爷,听徐家大老爷说了最近发生的事。刘望问,“孤不欲听你们如何如何,孤只想知道小锦那边如何。” “小锦她……还是跟以前一样啊。”大老爷干笑一声,表情有些不自在。 刘望望他,漫声,“怎么,孤的小锦生气了?她做了什么?”他目中噙笑,想到那个姑娘的手段,摇了摇头。 徐家大老爷咬咬牙,“小锦没做什么。只是很奇怪……上次跟殿下提过的,臣的女儿突然摔断了腿。臣实在没办法,下不了抬,打死了她的大丫头。但事后臣女跟臣哭泣,说她被摔断腿,和小锦脱不了关系。她说她见到小锦的人!但是没有证据……臣一直不相信,可臣女总是那样说,臣就想……”就怀疑徐时锦了。 刘望微笑,听这诡异的手段,就是那个姑娘的习惯手段啊。他沉吟片刻,温声,“小锦性情温柔,不会无缘无故跟人玩这种心眼,她不屑如此。你们做了什么,惹到她头上?” “没做什么……”被太子幽冷的目光看去,大老爷打个寒战,道,“是臣女任性,前几天让死士对付小锦。因为殿下和小锦,她……她只是小孩子,不懂事……”大老爷磕磕绊绊的,把那晚发生的事情讲了出来。 刘望冷冷看着他,“孤可算明白你们怎么得罪小锦了,真是没见过笨成这样的人。杀人杀不死,连后路也没有铺,小锦不察觉,孤才会奇怪。” “小锦未必……” “孤了解她!”刘望怒道,“如果你们都和小锦一样聪明能干,为什么孤用她,不用你们?!你们以为她是白痴吗?”一脚踹去,“杀人杀不死,还要孤给你们补救!”   ☆、第76章 秦凝的爱人 邺京又开始下暴雨了。每年的这个时期,雨期漫长,像一个不停止的梦。在梦中缠绵悱恻,醒来沉在浓黑中,伸手不见五指,只听到窗外雨沙沙的声音,一滴滴,一遍遍。 竹湿烟浮,梧桐婆娑,隐约的歌声传来。 雅丽深静的闺室中,靠坐在窗前青藤软榻上的年轻姑娘动了动,浓黑的睫毛抬起,隔着微卷的纱帘,头向窗外看去,看到夜黑如墨。院中水汽扑面,伴随绿藻的芳香。 “姑娘,你醒了?”暖香俯身,盖毯子时,发现徐时锦睁了眼。 徐时锦默默地望着窗外,回想着方才的噩梦。明明是噩梦,在梦中她被四路追赶,无处可逃。但她心底一片沉寂,半点也没有慌乱之情。 暖香跟随姑娘的目光一起望向黑压压的夜色,目有担忧之情。近日,姑娘总这么静。旁的姑娘安静自有个性,但她家姑娘是一个习惯温柔笑的美人,静下来,总让人心里没底。 她不知道姑娘在想什么。之前有人刺杀姑娘,在牢狱里被“自杀”。这件事被姑娘利用,狠狠刮了徐家一次皮。太子也寻了时间见姑娘一面,给了姑娘定心丸,说没有什么婚事,没有什么合作。太子说,“我要娶徐家姑娘,那个姑娘只会是你,不会有别人。” 但姑娘并没有因此变得开心起来。 “姑娘,这是方才,殿下让人送来的。”为让姑娘开怀,暖香取出一个木匣,揭开,黑绒底面上,摆着“马踏飞燕”的玉雕。 徐时锦愣了一下,伸手拿起。她的手摸到马肚下面有痕迹,就拿近看,见是一个章印,又刻有殿下的表字,书写“赠小锦”。 徐时锦入神地望着那竖小字,问,“他自己刻的?” 暖香早习惯姑娘的心算能力,便点头,“是,送来的人特意说了,这是殿下自己刻给姑娘的。殿下说不值钱,只是送给姑娘玩,姑娘不喜欢就扔了。” 徐时锦嘴角有淡淡笑意,握紧手中玉雕。她想:他心里到底是有她的。他是喜欢她的……毕竟徐时锦和殿下相识这么多年,她从没见过他对谁这么费心过。 见姑娘露了笑,暖香也笑道,“姑娘这下放心了吧?” 徐时锦摸着玉雕,半晌后问,“哪里来的歌声?” 暖香望外面一眼,低低看姑娘,小心道,“大姑娘不是摔断了腿吗?她出不了门,就请了女班来唱戏,挺热闹的。姑娘要是喜欢的话,咱们也请一个来听听?” 徐时锦侧耳,伴随着雨声淅沥,她听着那遥遥的曲声,婉转悠扬,愁绪百转千回—— “再和你春朝早起摘花朵,再和你寻花小径执纨扇,再和你添香侍立观书画,再和你步月同行踏翠苔……想人生离合悲欢都是数,各奔前程各宽怀……” 摘花扑扇,□□添香,踏莎长行……那些美好记忆,那些再也回不去的记忆,到最后大雪将至,北雁纷飞,再无牵连…… 仿若一个悲伤的预言,砰地击向她,猝不及防,毫无准备。 徐时锦听着,手中玉雕掉落在地。待暖香惊异提醒,她伸手,摸到自己脸上的泪痕,脸色不觉轻微变化。啪的伸手关了窗,淡声,“这种曲子,有什么好听的?” 她没有那么多时间去悲春伤秋,她还得放更多的精力,在北边的战事上,不知那边准备的如何了。 在大魏西北方向的大草原上,风刮电闪,如邺京一般,也下起了暴风雨,气势沉重,砰砰当当,草原上的牧民在黑色天幕下,纷纷逃回家。大雨终至,千里无人。 忽大地轰动,好像有万马奔驰,嘶声长鸣,惊醒了百里内的人士,一座座沉暗的帐篷,灯一盏盏亮起。 在大魏这边的帐篷中,门帘被啪啪敲打。开了门,一全身湿漉的锦衣卫抱手行了礼,擦把脸上的雨水,稳声报,“沈大人,属下守夜中,看到之前那队人马过来,夷古国皇子他们接见。刚才的马鸣声,就是那边传来的。” “提起安排好的人马?”沈宴沉声问。 “恐怕只是偶遇。”锦衣卫答。 “……来了多少人?” “夷古国士兵围着,属下没有近前,但粗看下,是我们人的两倍以上。” 沈宴沉吟,站起来,“偶遇?看来要有意外了。”他快快写了几个字,一张纸条收入袖中,之后自有法子传出去。之后在帐篷内转两圈,拍案道,“去见两位将军。” “这么晚了,两位将军恐怕已经睡下了。” “就算睡下,这时候也得起来。”沈宴淡声,“这个时候还不做准备,就没机会了。” 锦衣卫一行人夜敲两位将军的大门,夜里听到万马奔腾,稍微有点警觉心的人,都不可能再安心地睡下去。两位将军本已凑在一起,商量对策,沈大人夜访,正合了两位将军的心思,连忙请沈大人入内。 进了明灯亮堂的屋内,沈宴视线扫过两位将军,直接开门见山道,“我大魏数百人车队,本牢牢压制着夷古国。近日同行,我们与他们冲突频频。两位大人,夷古国的悍勇风气,你们常年作战的,自然比我这个外人熟悉。刚才我的属下已经打探到,有千余将士投奔夷古国。现在我们落了下风……” “等等!千余将士?!沈大人没说错?!”年轻将军打断,不敢相信地问。 沈大人身后的锦衣卫抽抽嘴角:哪里有千余人……恐怕也就四五百人吧,沈大人这夸张的…… 但他们作为下属,自然不会扫长官的面子。就见他们的上峰沈大人严肃点头,谎话说的跟真的一样,“恐怕不止这些,夷古国防着我们,有更多的兵赶来,也未可知。为防意外,我建议两位将军手书一封到边关,请边关将士出兵震慑。” 两位将军互相看看,沉吟不语。出兵不是一件小事,需要方方面面的考量。尤其是边关将士,随意出兵,可能就引起一场大战……他们只是护送公主和亲,并没有跟夷古国的冲突升级到战争的打算。 尤其是提建议的人是沈宴。沈宴是锦衣卫,战事与他司所无关。真出了事,也是两位将军负责,沈宴顶多是一个旁罪。 “沈某只是为公主的安全,提个建议。我们并非要出兵,只是以防意外。”沈宴道,“两位大人请三思,如两位所顾忌,沈某没有指挥权,将士是听从两位将军的。但夷古国的将士突然与皇子重逢,两位大人不会真以为这是巧合吧?” “沈大人说的是,但是出兵一事,不可儿戏。”年轻将军皱着眉。 沈宴不语,目光看向年老的那位。 那位老将军抬头,与沈宴沉沉的目色对上。他问,“沈大人,你给老朽一句实话,此事是否乃你算计,危害我国利益?若兵马到了,你是否会突获临时指挥权?” 沈宴默一下,拱手答,“不会。我出身锦衣卫,绝不会沾染战事,给自己添不必要的麻烦。” 老将军想片刻,他不信任锦衣卫的操守。到底锦衣卫的机构和他们不同,老将军离京时就觉得锦衣卫随行,肯定别有目的。但他不信锦衣卫,也不信沈宴,对沈宴的背后却是相信的。 之前那些年大家一直糊涂着,被沈家所惑,以为沈昱是沈家放在明面上的人,那沈昱所为,定是代表了沈家。但那位沈公子天天花天酒地,把大家弄得稀里糊涂,以为沈家在自我埋没,不敢出头。等时间一点点过去,沈宴慢慢从一个小卒,爬到如今地位,大家猜恍然大悟,看出来:原来沈家真正期待的那个人,是沈宴啊。 既然这样,沈宴肯定不会给沈家找麻烦。 老将军点了头,“老夫这就连夜手书,向玄安关借兵。” 年轻将军看老将军一眼,思索片刻,神色严峻下来,也慢慢点了头。 此事进行的悄无声息,次日天亮,雨停后,众人继续赶路。夷古国没有跟大魏国提起昨夜投奔的兵马一事,大魏这边也好像全是聋子瞎子一样,没有一个人问。且在两位将军的吩咐下,之后路程中,大魏国的将士收敛了许多,尽量把自己埋成小透明。相反的,夷古国的将士张扬了许多,每天都寻找着各种奇葩的理由和大魏这边发生争执。 两位将军心一点点喊下去,日日沉着脸,往南下的方向望,焦灼万分:看夷古国这态度,和亲和的一点诚意都没有,出事的可能性太大了。 刘泠自然感受到危险气氛,因为沈宴每晚都来找她。他也不睡,闭眼靠墙坐,身姿如豹,似随时等着消息。 沈宴也请秦凝过来,说近日可能有变,她不要乱跑。 秦凝的回答是,“你管我?”一点面子都不给沈宴。 沈宴懒得跟他那个小孩子似的前未婚妻扯嘴皮,直接拨了一队人去保护秦凝,秦凝脸上神情是明晃晃的几个大字——跃跃欲试。 “……”刘泠不懂她跃跃欲试个什么劲。 一个无月的晚上,天气闷热,大地上一片平静。 穆将军忽然被叫到皇子那里。他过去的时候,皇子坐在主座,帐篷中,已经沾满了黑压压一群人。 厚重的门幔被外面狂风作的哐哐掀动,青铜灯火明明暗暗中,一室压抑。皇子大马金刀地坐在上首,他手撑在黑油虎案上,抬头看到门帘上“狩猎逐鹿”的金漆彩画图案。这种狂野的画风,给了他勇气和自信。 他重重一拍桌子,抬起头时,目光已变得深幽沉着,“今晚对大魏出兵,从和亲队伍开始,一路杀向玄安关。大魏把我们当下民,我们就给他们一个教训!” “是!”众将怒吼。 穆将军愣住了,“今晚?皇子,这是不是太突然了?” “穆将军,你不是一直喊着要报仇吗?怎么真到了跟前,反而怂了?”一个将军挤眉弄眼地嘲笑。 皇子暗含深意的目光探来,穆将军一凛,当即呸一声,哈哈大笑,“怂个蛋!皇子这样安排,正和老子意!皇子,咱们这就集兵,杀他们个措手不及吧?” “好!” 针对大魏和亲队伍的暗杀,从这一刻开始,从这个帐篷开始,开始实施。 出了帐篷门,众将军一个个去召集手下。穆将军也混在人群中,往自己的帐篷那边去。中途,他打晕一个跟随自己的小兵,寻了光线暗的地方,把妆容一换,罗凡大摇大摆地走了出来。但他那张总笑嘻嘻的圆脸,此时却一点笑意也没有。 他急急往沈大人的帐篷方向急掠去,到这一刻,他的一路潜行任务已经完成,该把最重要的讯息送出去。 沈宴得到消息时,也就比夷古国那边的行动稍微早一刻。这一刻钟,是罗凡拼命争取来的。罗凡怒骂,“本来好好的计划,何时作战,完全在咱们的掌控中。谁知道那个夷古国运气太好,中途跑出来一队‘寻亲的’。好嘛,咱们立刻就变得被动了!沈大人,现在怎么办?玄安关那边派来的将士怎么还不来?总不会让咱们去打仗吧?哈哈,也不错,说不定能混个将军玩玩……” 打仗? 沈宴瞥他一眼,“你倒是将军坐久了,真把自己当人物了。锦衣卫只负责暗杀刺杀,打仗,我们不会做,也做不了。” 罗凡叹口气,也知道自己是异想天开了。随便一个人都能上战场打仗,那些老将军们早该无用武之地了。 他理智回来,终于开始发愁,“那怎么办?真去暗杀?这、这人也太多了……”他易容穆将军的时间,天天混在夷古国那边,自然对那边现在的兵马数有大概了解。锦衣卫一共才十几个人,就算每个人都不知疲惫,那也从没做过时时刻刻砍大白菜的事情啊……他心里也开始虚了。 沈宴召集锦衣卫诸人,由罗凡得来的情报,将夷古*中几个重要人物的名单交出去,大家自然心知肚明。 “然后呢?”罗凡还是心里发虚。 沈大人脸色淡淡的,“等玄安关的救兵。” “……”可谁知道那些将士什么时候能到啊?今晚的可能性太低了。 “再然后呢?”难道遇到锦衣卫也没把握的事情。 沈大人说,“我把你们分出去,一队保护公主,一队保护安和公主,一队保护长宁郡主。” “再、再然后呢?”大家觉得沈大人的安排,为什么这么没谱。 沈宴望望天,“听天由命。” “……”沈大人你不能这样啊! 沈宴也无法,人算不如天算。就算他和徐时锦计划的再好,玄安关的将士没盼来,却盼来了夷古国的救兵。他能怎么办?就算安排锦衣卫去行刺杀任务,也得跟两位将军周密计划。 “从现在开始,锦衣卫完全听令两位将军的指挥!我的指令,在今晚熬过前,全然无效。”沈宴道。 “是!” 这么大的动静,沈宴自然一得到消息,就通知了两位将军。两位将军急匆匆掀帘而入,便听到了沈宴对锦衣卫下的最新命令。两位将军目光微闪,心情复杂。老将军道,“沈大人,你是锦衣卫镇抚使,可与我二人共行指挥,实在不必……” 沈宴摇头拒绝,“两位大人,我早已说过,我没学过兵法,不擅战事。今晚战役事关重大,沈某拜托两位将军。” 众人沉默片刻,心中都知危机,不再推脱。 老将军出门前,深深望沈宴一眼,自惭形愧:他之前以为沈宴是怀着某种目的,所以借兵之事,稍微推脱了些。结果到了这一刻,救兵迟迟不到,反把自己推到了危难境界…… 锦衣卫镇抚使沈宴光风霁月,他到这一时,才真正了解,却悔之晚矣。 半夜中,刘泠睡得迷糊中,被一双手臂强行拉起。 “沈宴!”她惊道,捂住嘴,“发生了什么事?” “跟我走。”鸦青色斗篷盖住她,沈宴不多说,直接搂抱住她,拖她出了帐篷。 出门时,杨晔等侍卫已整装待发。 稀稀疏疏的火光向这边围过来,夷古国那边的嚣张传来。 刘泠意识到出了事。 她被沈宴拖拉着,一路往坑坑洼洼的地方走。 “抓住他们!公主不见了!快追!”拐弯后碰巧遇到一个夷古国士兵,士兵愣愣地看到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沈宴和刘泠,大喊道,并抓住自己的横刀,狰狞着砍上去。 沈宴徒手抓住他的手,反方向一转,摸到刀面,那刀顺着他的巧力旋转,插入了小兵的胸口。 小兵倒下,喷出的血溅脏了刘泠的裙裾。 “走!”沈宴抱住刘泠,往另一个方向飞掠去。他没有用轻功,毕竟太显眼,反容易让自己这边成为靶子。 又碰到一队夷古国士兵,数十人大喊着向他们飞来。沈宴正要动手,杨晔带着侍卫迎上前,“沈大人,公主交给你了!” 沈宴不多话,点了头便走。 一路上,有越来越多的人追向他们。刘泠的身份就是一个靶子,夷古国要反,绝对不可能让和亲的公主平安逃出去。沈宴护着刘泠,一排排人,他面无表情地杀过去。刘泠被他拉着,脸色苍白,始终抿着嘴角,不多说一个字。 “公主在这边!”万马奔来,地面上发出隆隆声。 刘泠脸色微白。 但同时,乱糟糟中,有另一种声音传来,“抓他们的郡主!谁杀掉那个郡主,也大大有赏!” 刘泠猛地回头,看到身后摇摇曳曳的火光中,另一个方向,火聚得很亮。 秦凝! 她看向沈宴,沈宴僵了一下,脸色十分难看。 “秦凝……秦凝怎么办?”刘泠问。 “她有侍卫,我也派人去保护她了。”沈宴言简意赅。 所以他最开始,阻止秦凝前来!他一个人,根本不可能护住两个姑娘。秦凝是会武功,但在战争面前,用途很大吗? 他身能飞檐走壁,手能摧金断玉,但在一次比一次的人围中,护住刘泠,也变得愈发困难。更何况秦凝?! “我们的兵什么时候到?”刘泠问。 沈宴没言语,手中绣春刀,杀死这一次的最后一个人。一个人从后刺刀插向刘泠,沈宴转身将刘泠护在身前,他手臂陡抬,刺刀入臂,他手中的刀,也刺向了身后人。在这样不间断的杀人中,十来个士兵得到了机会,狞叫着再次扑向刘泠,被赶来的杨晔等侍卫和锦衣卫解决。 但新一轮的追杀再次展开。 保护一个人,远比杀人要困难的多。 这样多的人,单落在沈宴眼中,他毫无畏惧。但加上一个刘泠,他有时候为了护住她,不得不扑上前替代,为她受了些伤。他握着刘泠的手,一次次躲避。但刘泠不会武功,她没有习武人本能的躲避习惯,刺刀到了眼前,她想躲,身体却跟不上意识。只能沈宴帮她。 数人呀一声大叫,手中刀齐齐刺向刘泠。他们已经发现规律,刘泠就是这位武功高强的沈大人的唯一弱点。只要对准刘泠,沈大人一定会迎上来!沈大人受了伤,还有谁能保护刘泠? 沈宴果真迎上去,且刺刀无眼,为了不伤到刘泠,他第一次放开了刘泠的手,把她往后一推。 他咬牙,“跑!” 刘泠望向他,黑暗中,她的目光无声无息的。 沈宴与众人周旋在一起,身形带着赤红色凛凛杀意,手下毫不留情。多的人倒在他手里,更多的人围上。 沈宴回头看到她安静地站在一片,他眼神笔直,黑暗无边,没有再说话。 他要说的,早就说给她了。 刘泠大脑一片空白,掉头就往反方向跑去,跌跌撞撞。 但她只是一个小姑娘,她跑不过那些大男人。又一队人看到机会,就杀出来,刘泠的肩膀被按住,一把被人掀翻在地。她余光看到沈宴的身边尽是堵着他的人,别的侍卫也在与夷古国的士兵杀在一起。 她被摔倒在地,却硬是没叫出一声。 抓住她的是个中年将军,吐口唾沫,“你跑啊?小娘们,能往哪里跑?” 他转过刘泠的身子,就想一巴掌甩过去,手都抬起来了,却愣住了,定定地看着刘泠。他手下的这个姑娘肤色雪白,眸子漆黑,腰肢纤细。她是那么的漂亮,玫瑰花一样艳丽,脸上沾了几点血迹,添抹妖冶气息。 他的眼一下子就看直了,目光定在姑娘雪白的脖颈上,还有下面鼓鼓的胸】脯上。他颤颤地伸出手,就想摸一把。 刘泠目色冷淡,猛地弓起身,撞向他,抬腿踢他裆下。将军一把握住刘泠修长的腿,急躁地翻她繁厚裙裾,想摸上去,喃声,“真美……”他的眼睛忽然发直,向后倒去。 刘泠被蹲下来的沈宴抱入怀中。她脸色淡漠,他的怀抱尽是血色。额头撞上他的胸口,被撞得发疼,她没有说一句话。 沈宴说,“对不起。” 刘泠抬手,擦去他眼角疤痕上沾着的血,“没关系。” 沈宴将她拉起来,躲过又一拨人的刺刀。 刘泠被拽起来,心中焦急又难过,感觉到沈宴拉着她的手十分用劲。他平时根本不会抓痛她,但是这一次,他已经顾不上这些。刘泠咬着牙,唯一能做的,就是完全听沈宴的话,不给他找一点麻烦。就算看他受了伤,就算他吐了血,就算他的手出了汗,她也面色沉寂,一言不发。她远望,草原茫茫无际,一眼能看到尽头,到底要怎样才能安全? 夷古国人数众多,大魏这边人数不占优势,十来个锦衣卫分开行动,有的被将军派给了伺机而动的任务,有的被派去了长宁郡主和安和公主身边。安和公主那里有沈宴亲自保护,两位将军放心些。但是长宁郡主这边,一下子就陷入了颓势。 “将军,再发个讯号烟吧!韩将军和他的千人骑兵怎么还没到?”又杀掉一个人,年轻将军满头大汗道,“咱们的人太少,根本杀不出去!公主和郡主的安危也得不到保障啊!” 老将军急道,“知道知道!但已经距离大魏那么远,你也知道,救兵来不了这么快……” 所有在场大魏人心中都涌起绝望感。 夷古国的兵力和现在的大魏国,就是千人对百人的差距。这是任何人都弥补不了的,只能咬着牙,想再撑一下,想救兵很快就到……但他们都知道,救兵来不了那么快。 老将军喘着气,“所有人掩护公主和郡主,送她们去安全的地方!”所有人中,只有那两位最重要。 但他们知道,夷古国的人更知道。 所有夷古国的将士,根本不跟大部队耗,都去追杀刘泠和秦凝。 刘泠那边即使有沈宴,情况也不容乐观。秦凝这边,更是糟糕。她会武功,有那么多人保护,但想冲杀出去,在兵马下,也根本,没办法。 夷古国将军骑在马上吆喝,“长宁郡主!我们是不会伤害你的!只要你跟我们走!” 但是谁都知道,秦凝若落在夷古国人手中,会是什么下场。 万里无风,血腥弥漫。大魏人力不从心。 被围堵在中间的秦凝,在一鞭子解决一个偷袭她的士兵后,喘口气往后站,让一个侍卫上前,护在她面前。她不是神人,沈宴都杀不光的人,她更加做不到。但比起众人的焦灼,秦凝明显镇定很多。 她平日是一个嬉笑怒骂的小姑娘,有点疯,谁都猜不准她的心思。但在这种危急关头,她的镇静,才真正体现出了一个郡主该有的修养,给了身边护着她的将士们无限勇气。 “保护郡主冲出去!”将士们心中都抱着这样的信念。 “有花香。”秦凝忽然抬头,说道。 “……”这个时候了郡主你就不要管什么花香不花香了好不好? 但就在这时候,众人随秦凝的目光看去,就见草原的高处,出现了一排排人。就像平地突然出现一样,之前毫无迹象。他们手中武器怪异,有的为刀,有的为剑,有的为鞭。 在众人身后,一个红衣人负手出现,戴着面具,风吹衣袂如飞。 那些人俯眼,看着草原上的这场逐杀。 他们向下奔来。 随着他们的近来,花香越来越浓,靠近他们身边的人,无论是大魏人,还是夷古国人,都倒下一大片。 “屏气!都屏气!他们洒下的花香有毒!”无论是大魏人,还是夷古国人,在这种无差别的毒香中,都紧张万分。 大魏人更加绝望:本来夷古国人就挺难对付的了,现在又来一方……难道今晚注定逃不出去吗? 但突然间,他们的眼睛亮了下。因为这群从坡上飞掠下来的人,在经过倒下一大片的人身后,迎见夷古国人,直接横手杀去。碰到大魏人时,迟钝一下,绕了开去。 “将军,他们是帮我们的!”大魏人欢呼,看到了希望。 但是他们的眉头也深深皱起。 因为这群人杀人如切菜,手段残忍,有的直接伸手插入地方胸口,把血淋淋的心挖了出来,有的在对方碰到自己衣角,干脆把他的胳膊卸了下来……锦衣卫杀人本就残酷,但比起这群人的狠来,还是万万不如。 但他们确实给大魏兵马带来了喘息的机会。 在众人皆惊中,秦凝笑眯眯,看来人中最后悠然飘下来的红衣面具人。他所到之处,真是一息不存。任何想碰到他的人,都被他随手杀去,扔破烂般丢开。 在所有人的惊诧目光中,他走到了秦凝面前。 秦凝扬扬眉眼。 红衣人跪在她脚下,卸下自己的面具。他伸出手,拉过秦凝的手,在她手背上轻轻一吻。在众人惊吓般的眼神中,他抬起头,露出一张俊脸,冲秦凝笑。 “我之前为别人手中的刀剑,但从现在起,我是你一个人的。” “此后我将永远跟随你,护你朝朝夜夜,永生永世。” “我愿倾国为力,求你一点头。” “我的身心皆为你倾倒,节操也为你而倒。” ……等等,“节操也为你而倒”是什么意思? 但红衣男子还在深情无限道,“为了你,我不再无情残忍,我将多情四顾。” “我对你的深情,足以拉着你一同沉入深渊。” “我……” 秦凝被他的前后反转逗得噗嗤笑,一把伸手推开他,将他推倒在地,“你这个丑样!” 她蹲下身,紧紧抱住他,心满意足——这才是她跟出来的真正目的啊。   ☆、第77章 沈宴的妻子 战场上腥风血雨,遍地尸体。千百将士敌对,以杀止杀。虽从高处莫名其妙杀出来一队人马,但只能给大魏国喘息的时间,靠这些人扭转乾坤,却显然是不可能的。 “杀了他们!”一位刚才被削去头盔的夷古国将军满是愤怒,手中长矛指向那个跪在秦凝面前的红衣青年,身下的马带着他,一起冲刷而下。 长矛穿透夜屋,刺向那个红衣人。 红衣人留恋地搂抱着秦凝,对身后的刺矛完全没反应。倒是蹲下身抱他的秦凝颤了一下,惊得站起来。 心爱的姑娘被吓到,红衣人头也不回,手一扬,刺向他的长矛向后飞去,以极快的速度旋转,在对方将军躬身躲避时,直直插入他的额头。矛从前额穿向后脑勺,砰啪,他的头炸开,红红白白的脑浆蹦出,人也从马上跌了下去。看他面色狰狞,恐怕根本没感觉到痛苦,就已经死亡。 这种阴狠的手段,绝非正人君子所为! 无论是大魏这边的,还是夷古国那边的,围在秦凝身边的人,都往后退开了些。 大魏这边的年轻将军疑惑询问老将军,“这个人是谁?真的是帮我们的吗?他这杀人的手法……绝非善类。” 老将军神情复杂地看着那个被秦凝搂抱着的男子:和秦凝有关系,穿红衣,戴面具,杀人如麻……就凭这么几个字眼,他已经大约猜出来者的身份。忙劝将士,“离他们远些……咱们的目标是夷古国,别碰他们!” 士兵们好打发,但年轻将军仍在不解,“不管来人是什么身份,既然和郡主相识,那就应该对咱们大魏没恶意。我这就上前与他攀谈……” “莫去,”老将军连忙拦住他,咳嗽一声,“老夫认得他。” “谁?” “魔教教主,原折临。” “小红!”与老将军那句“原折临”的介绍同时出声的,是秦凝的使唤。秦凝站直身子,捧着跪在她面前的青年的脸,俯眼而望。这般姿态,显然她口中的“小红”,指的就是老将军口中的“原折临”。 “……”无数听得秦凝这种称呼的人,都嘴角抽、搐、全身僵硬,年轻将军更是激动得差点从马上跌落下去。他不敢相信问,“她叫他什么?!” 与夷古国战到一处的魔教诸人也嘴角直抽,恨恨别过脸。 只有红衣青年喜滋滋答应,“好阿凝,我在。” 无视周围的厮杀,秦凝低着头看他,伸手擦去他面上的血迹,皱了皱鼻子,“你真是太丑了。”她秀目流转,一手点唇,美眸波光浅浅,瞬间有了主意。她笑眯眯地伸手点过唇膏,手指上的一点鲜红,抹上了青年的脸。 大魏和夷古国的战争继续,只是双方都默契地绕开了秦凝二人。 老将军低着声音,时不时抬头看那个红衣人一眼,跟年轻将军科普,“魔教随心所欲,杀伐心重,不光和武林正道不和,跟咱们朝廷基本也是敌对势力。你知道,为了各方平衡,朝廷一直要扶持武林正道,况且魔教人心性不定,只要给钱给的多,便是皇帝他们也敢杀。一来二去,朝廷自然也就与魔教结了仇。上一任魔教教主在位的时候,朝廷中很有几位有影响力的人,死在魔教手里,当然,这是秘辛,一般不对外公布。有段时间,魔教弄得人心惶惶。若非咱们也成立了锦衣卫的机构,实在不敢……但就是锦衣卫,毕竟是朝廷势力,也与魔教那种阴鸷手段不一样的。” “将军,但臣为官多年,并未听过朝廷和魔教有纠纷啊。而且魔教不是早搬出中原了吗?臣还听说,咱们有些大官,私下跟魔教做生意……相处挺愉快的啊。”年轻将军不解。 “这便是原折临的功劳了。”老将军口吻郁闷。 在老将军的口中,原折临乃是奇才。老将军第一次见原折临的时候,他只是魔教一个不起眼的小人物,被派来跟朝廷谈判。这种人物,死了都没人管。但只隔了几年,原折临就成了魔教护法。再过几年,他更是软禁前任,自己做了魔教教主。 这位魔教教主,主动领教众退出中原,给教徒定下条条框框的规定。朝廷埋在魔教中的内应曾送回来新的魔教教规,那教规繁琐的,不背一年真背不完。好多教徒过了几年,都还没搞清楚自家的教规有些啥。所以原教主突然杀人的时候,他们只是一脸茫然。次数多了,魔教教徒束手束脚,啥都不敢干了,唯恐教主皮笑肉不笑地突然翻出来一本足以砸死人的书,指着某条教规说你做错了…… 原教主领导下的魔教,往一条奇葩的路越奔越远。他们做生意,卖情报,主动跟朝廷谈招安…… 这一切,都是因为——“你们不是一直不知道几年前,长宁郡主跟谁离京的吗?就是原折临。原折临看上咱们长公主府上的长宁郡主,就直接拐走了。” 第一眼就看上,为了得到这位身份尊贵的郡主,他都快把魔教洗白成武林正道了。 秦凝对原折临的心思不重要,重要的是公主府不愿意把女儿嫁出去。长公主殿下还好说话,她从不干涉女儿的人生,女儿跟人私奔她都无所谓;但驸马不允许,他绝不许自己的宝贝女儿跟着一个在刀尖滚爬的魔教人跑。秦凝不怕她娘,恰恰怕她爹。爹不许她嫁,她就不嫁了。 为此,原折临与朝廷多方面合作,经济,情报,能卖的就卖。朝廷只要出钱,他不会介意卖点消息。 当日合作谈判开始之日,一位跟魔教联络的大人绝对朝廷占的便宜太多,很不好意思,问他,“原公子,你这么帮着朝廷赚钱,你自己的魔教,就不用养活了吗?我觉得朝廷一直这么占便宜,魔教的人不会愿意的。” 原折临微微一笑,温和道,“这个问题,等我回去魔教后,会转过身,跟朝廷重新讨论制定的。” “……”与会人皆懵了。原折临这什么意思?意思是他坐在朝廷这边,他就帮朝廷。等他回去执掌魔教,他就帮魔教削朝廷一层皮?是不是放他走了,他就不让我们占魔教便宜了?! 这个蛋疼的……众人怒瞪那个提出意见的人:你管人家魔教吃不吃亏?!你是魔教人吗,这跟你有什么关系吗?! 由此一件事,可观这位原教主的性情。 但现在,众人厮杀场上,双方战得眼红,却有秦凝怡然地拿唇膏胭脂,蘸在手指间,给跪着的红衣人抹了一脸。在他额头点个红痣,再在两边脸颊涂得红通通的。她往后退一步,观赏片刻,立刻笑得直不起腰。 她捏着他的脸,“简直跟猴屁股似的。” 原折临眉目流光,拿袖子轻轻一挡,原来的俊脸被秦凝画的乱七八糟。他却不以为忤,勾唇遮袖,飞个媚眼过去,“娘子,人家可想你了……” “……哐当!”耳力出众的魔教教徒手里的武器差点震得摔下去,羞愤难忍。为什么教主每次碰到郡主,都一点节操都不要?追姑娘难道不应该英朗点,像个男人一样吗?但他们教主在郡主面前,姿态低的,都快把自己埋土里去了。 不管别人如何想,秦凝被恶心得一把推远他的脸,却哈哈笑不停,逗着他,“乖,再叫一声听听。” “娘子娘子娘子!”红衣人叫得欢畅。 秦凝一把被他抱了起来,他温声,“阿凝,这么多人,看着好烦,我带你出去玩吧。” 秦凝想说,我才不要,我们这边的人正处于弱势,你该帮他们,而不是跟我玩…… 但她话没说出口,已经被抱着拔地而起。待她回过神,人已经在千里之外。夜间凉风和青草的香气萦绕在她鼻间,她被抱在一个暖得像火炉一样的怀抱中。放眼望去,天大地大,风声猎猎,他紧紧地将她护在胸前。 秦凝搭在原折临衣领上的手颤了颤,一点点收起。在他俯眼而望时,她嫣然一笑,整个人放松地扑向他,搂住他脖颈。她没什么好说的,她爹不让她嫁原折临,她就给他创造条件。他对她那么好,但凡她想要的,他全都给他。 世上有无缘无故对一个人好的这种事,这是原折临带给她的。 【我没见过一个人的时候,但在想象中,我要嫁的人,必须跟我想的一样。他看起来特别爱我,这是一个无休止的过程。后来我见了他,他果然跟我想的一样。那我就算悔婚,就算天下刀子,就算九九八十一难,我也要证明,我和他,天生一对,佳偶天成。】 满世界腥风血雨,他们关起门来,你亲亲我,我亲亲你,不关心别人,却比整个世界都要相爱。 在战场上,被重点保护的两个姑娘之一,秦凝被直接带走,让双方都惊了一跳。对方那武力值,似乎高得离谱……却是那些加入战争的魔教中人,他们的教主已经抛弃了他们,他们还得任劳任怨地继续打架杀人。但就算如此,在小小混乱后,夷古国的将士越战越勇,魔教赶来的这十来个人,也没有起到太大作用。 且追杀安和公主的人,远比追杀长宁郡主的人多。秦凝的离开,甚至加重了追杀刘泠的兵马数量,那边一下子变得力不从心。这些魔教人本来就是帮教主追姑娘的,姑娘都追走了,他们何必那么尽心尽力呢? 老将军叹气,知道战争转折的关键点,还在那批从玄安关借来的兵马上。他指挥不动魔教中人,只能恭敬请他们过来,问能否拜托他们去接应一下援兵。这个任务,比起现在的情况,更合魔教人的口味,对方痛快答应。 秦凝在前方与她的爱人深情款款,沈宴在后方保护他的心爱姑娘,时不时抬头看天,算援兵的到来时间。按现在的程度,他们根本不可能赢了夷古国人。在打斗中,他也受了一些伤。沈宴沉思,不能再这么下去了…… “沈大人!”在沈宴出神时,一把刀从斜后方砍来,正好被奔过来的杨晔领着人接住,替锦衣卫这边缓了危机。 沈宴目中微动。 他将刘泠一把推给杨晔等侍卫,“带她走!” 锦衣卫留下来断后。 是,沈宴武功高强,贴身保护刘泠,却让他束手束脚,根本施展不开自己的能力。刘泠从帐篷中逃出,追来的人越来越多,堵在他们后面的人密密麻麻,刘泠再不走,可能就走不掉了。 他指给她,“沿着这个方向走,过一处大的包头,过河,再走一段,是一处汉人和牧民交汇的市集。跟那里一个叫彭叔的人联系,他有一个被弃掉的木屋,以前养羊的,现在没人打理,不住人了。” 刘泠抬起头。 血腥味浓重,夜中却突然静了一下。 沈宴将刘泠推出去,没有推成功,他的手没有被松开。 刘泠黑色眼睛看着他,“什么意思?” 他望着她的眼睛亮而冷,又静如霜雪,“没什么意思,杨晔带着你去那里,彭叔是锦衣卫的人,那里很安全。你在那边等我。” 刘泠声音凉淡,“你呢?” “只有杨晔带你走,其他人全部留下,跟我引开追你的人。”沈宴说的很清楚,说话间,又有人偷偷摸摸杀过来,他反手杀掉,果断而坚决。 刘泠有半天没说话,只安静地看着沈宴的背影。 他捧着她的脸,轻轻摸了一下,然后说,“立刻走!” 刘泠被他大力送到杨晔身边,杨晔连忙拉住郡主。刘泠回头,深深地看着沈宴。她张张嘴,想说什么,但沈宴沉寂的眼神让她乱糟糟的心绪平静,不再四处奔撞,无力回头。 她的心,在他身上,重重磕了一下。 刘泠抿嘴角,扭头就走,还喝了一声愣住的杨晔,“走!” 半点废话也没有,她已与沈宴完成交替工作。没有刘泠做拖累,沈宴拦在诸人间,出刀如寒冰,血在刀身上开出凛冽的光。 天上的乌云散去,月亮从云后钻了出来,清寒的光辉拂照大地,给大地带去光明,洒了一地碎银般。 在月光中,草原像是一片白色的沙漠,一片白色的海。在草海中,刘泠没有回头,一刻都没有。身后的刀剑声,被她一步步留在后面。她苍白着脸,一步步向未知的前方走去。她低着头,在风中艰难前行,每多走一步,就觉得世界变得安静一分。 这是一条沈宴为她争取的路。 一条不必她去拼力的路,一条绝对安全的路。 他在背后为她厮杀,他会受伤,会流血,会生命垂危,也会没有结果。 他在背后站得笔直,千万人来,他一人可抵,冷冽无情。 刘泠一次也没回头。 她从黑夜走向天明,她抬起头,母亲凄哀的身影一直跟着她。她一遍遍说,“他会受伤,他会死,你怎么能这么冷血,就这么走了呢?” “阿泠,回头去,跟沈宴在一起。就算死,你们也要死在一起。” “阿泠,你不会想像害死我那样,也害死你的爱人吧?” “阿泠,回头——” “闭嘴!”刘泠冷着脸,打破四周的沉静,把一路保护她的杨晔吓了一跳。 周围空无一人,杨晔看到刘泠肃着脸,自言自语般说话,“他让我等他,他说他会来找我。我听他的话。” 她的神情寂静而平和。 回过头,朝霞一点点从黑暗中露出影子,草香如影相随。 刘泠深深地望着,苍白的脸上终于有了血色。她低下头,眼光温柔,深情无限。 她心中如何想,旁人是看不懂的。但无论如何,杨晔没有带一个哭哭啼啼的公主上路。一片黑浓浓的夜色中,他们成功找到了沈宴给他们安排的地方,彭叔领刘泠去屋中休息。杨晔说去后方看看有没有追上来的人,并查看沈大人那边情形如何。 跟彭叔说了几句话,刘泠便已了然:这个地方,是沈宴早就安排好的。他早就计划让她走,这门和亲,从头到尾,都阴谋重重,肯定会发生意外。 不幸的只是,这个意外掌控的时间发生了错误,脱离了沈宴的掌控,让他们不得不陷入被动。 “公主,这里很舒服,你可以睡一觉。老夫去镇上打听消息,看那边到底如何了。”彭叔是锦衣卫安排在这边的线人,当然无比关心事情的进展。 刘泠应了声,等人出去了,她坐在床上,却并没有睡。她靠着墙,手扣着身下褥子,僵直着脊背等待。天还黑着,她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剧烈,从离开沈宴那一刻,就没有平静下来。 她几次走到门口,从门缝中往外看,想等到消息。 她在窗前一次又一次地走过,看月亮挂在天上的位置一点点发生变化,看天上渐有了亮光。 她心情烦躁,想骂人,想打人,想撞得头破血流。 但手碰到门,想到那个挺如剑的背影,她又去说服自己。 迷迷糊糊地趴在桌上打了几个盹,醒来如激灵,再去看,还是没有人。 她觉得这一晚这样难熬。 忽有一瞬,她听到门板轻微的响声。 刘泠身子僵住,将自己贴在门后,仔细听外面的声音。她专注听,又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但那种不安感,却越来越严重。总觉得门后有一个影子,黑色压上来,蠢蠢欲动。 她咬着贝齿,紧张得手脚冻住。尽量让自己呼吸轻微,然后从发上拔下一根簪子,紧握在手中,对准门的方向。 那种轻微的响声再次发出,在寒夜里无比清晰。 门已经从里面反锁上,但就在刘泠眼皮下,好像外面有一道小风吹进来,里面的锁一下子掉落在地。门开的声音,还没有锁头掉在地上的声音响亮。门被推开,月光照进来,一个人影从外而内。 刘泠却一点也不怕,任何危险的状况,都让她血液活跃,吸引着她,让她不受控制地向前。她每次都要花费很大的力气,让自己更加理智点。 她对自己说:刘泠,不要求死,活下去。 忽的抬手,将手中簪子对进来的人刺下去。 她的手腕刹那间就被一只温凉的手握住,让她抖了一下。 然后她由被抓着的手开始,被拽入一个混着血腥味的怀抱。他一手举高她抓着簪子的手,一手贴着她后脑勺,用很大的力气,将她贴上他怀抱。刘泠头昏脑涨地撞上一个男人的怀抱,对方的胸肌硌着她,她头还轻微弹了一下。 青年的呼吸滚烫,落在她头顶。 他说,“别怕,是我。” 刘泠沉默半晌,“我知道是你。”他一拉住她,她就知道了。 很长的沉默。 沈宴突然开口,“别怕,我没有受重伤。” “我知道,”刘泠轻声,茫然地依偎在他怀中,“可我还是怕。” 沈宴呼吸略重,突俯身,亲向她眼睛,吻去她眼睫上的水光。 他吻她的眉毛,眼睛,鼻子,嘴巴……他说,“有没有好一点?” 刘泠身子抖动,抬起头,看向他。黑暗中的这个人,背着光,她看不太清楚。但这无所谓,她仰起头的时候,什么都不在乎了。她颤抖着手,将他的头拉低。一晚上的害怕和忧虑,在这瞬间,终于有了结局。 她和他气息缠绵,快感攀着脊椎,一点点顶上去。 喘息声轻轻重重,互相吞噬。 刘泠被按在门上,沈宴灼热的气息,汗湿的身躯,带着血味的抚摸,都让她全身一点点颤起来,越颤越厉害。她呼吸急促,迫不及待地双手摸到他腰间。她摸到粘稠的液体,顿了一顿,仍摸了上去。 黑暗如一杯酒,在晃动着,摇曳中,终于倾洒出去。 高度紧张后的这对男女,大汗淋漓,反应激烈,敏感至极。 颤抖着,刘泠倾身问他,“……疼不疼?要不要包扎伤口?” 沈宴的回答,是俯下身,一个缠绵悱恻、将她吻得天南地北俱忘记的长吻。 身体紧密碰撞,力和美相结合。被一次次撞,头磕在他大手上。他覆着她,两人都心脏跳的剧烈。刘泠的眼睛流下泪,被吻去。她摸他的眼睛,也去亲她。一言不发,却都知道对方想要的是什么。 在这种冲撞中,刘泠的心慢慢静下来。她那无处发泄的惶恐,在身体刺激下,终于从暴风雨中解救而出。她变得平静而充满希望,她得到了想要的东西,她终于可以闭上眼,安心地睡一觉了。 沈宴平安归来。 还有什么事,比这个更重要呢? 刘泠睡了很长时间,天已经大亮,她才悠悠转醒。昨夜逃亡赶到的这间房,彻底落在了她眼中。她披散着发,在床上呆呆坐着,在屋中寻找沈宴的踪迹,未果。 心又一下子慌了。 “沈宴!”她喊一声。 昨夜好像一场美梦,梦醒后她还是那么爱他,他却还没回来吗? 刘泠跌跌撞撞地推开门,走出去,刺眼的日光落下,她一下子适应不了,眯起眼睛。 再转头看去,刘泠微微笑。 她看到院落外,换了身衣裳的青年站在栅栏外,与一个略肥壮的妇人说话。妇人脸微红,把挽着的食篮交到他手中。妇人忽看到屋前站着的白衣姑娘,讶了一下,“沈大人,这位是?” 沈宴回头,见刘泠站在院中看他。 他笑了笑,向她招了招手。 他一笑,刘泠的心就跟着明媚。尽管他手势跟叫小狗一样,她仍巴巴地走上前。 她的肩膀被沈宴搭上,沈美人眯眼,漫不经心道,“她是……我妻子。” 低低矮矮的木头房子外,刘泠猛地抬头,她心有明光,看向她那个发着光的爱人,他对她笑得真温柔,真好看。 妻子……这真是一个美好的,几乎让她不敢相信的词。   ☆、第78章 严父慈母 大魏和夷古国的战事,从界外烧到玄安关,愈演愈烈。玄安关关门已闭,进入全面作战时期。万里加急的信件从玄安关飞往邺京,陛下震怒,未想到和亲中途,出现这种事。幸而刘泠和秦凝都没有出事,皆被人护着离开,否则这二人若出事,天下人未免齿冷,就算皇亲国戚,皇帝也无颜面交代。 群臣中有主战,有主和,唯独皇帝神情莫测,未置一词。待太子出列,怒斥夷古国数十桩罪,请求出站,皇帝才略微动容,但当朝仍未下旨。之后几天,内阁中大臣一直在御书房中与陛下商讨战事,太子跪在殿外三天,三天后,才得以觐见陛下。 陛下将夷古国的战事全权交由太子负责,太子兼领兵部尚书一职,得几位权高位重的大将军为他重,在皇帝面前立了生死状,称绝对会给不守信用、撕毁协议的夷古国一个教训。 期间,皇帝数次询问和亲队伍中公主和郡主的行踪,日夜难安,往两家府上送了不少慰问礼物。皇帝还大肆褒奖刘泠的忍辱负重之心,这位倒霉的还没和完亲的公主,在皇帝的圣旨中,完全的牺牲自己名誉,拯救天下苍生。皇帝的意思,就是大家只能夸刘泠,大大地夸,多夸张都没关系,但绝对不能说刘泠的错。毕竟和亲是皇帝一手安排的…… 大家心知肚明,跟着夸:公主殿下为了我大魏,真是牺牲太大了,乃女中巾帼。甚至有的贯会拍皇帝马屁的,还想议出来一个美好的封号,以表彰公主的爱国之心。因为皇帝觉得太“欲盖弥彰”,而就此作罢。 太子刘望百般算计,如愿以偿,从皇帝那里得到了兵权,意气风发,认真指挥这场战事。既有让夷古国称臣俯首之意,又有让陛下观看自己才能之说。皇帝清明,膝下虽有数位皇子,但刘望太子的位置,从来坐得很稳。但虽然稳,别的皇子的娘家,都蠢蠢欲动,想为自己的主子寻找机会。但到刘望拿到兵权这一刻,几位年长的皇子恍然,发现太子的地位前所未有的稳固,再争,恐怕也争不过。一时间,诸人意兴阑珊,也有人不动声色地倒向太子一方。 而下棋下到这一步,太子身后最大的功臣,就是谋划这一切的徐时锦。她诱引双方入局,达到自己的目的。虽利用了太子,但仍给爱人送去了一个锦绣前程。可惜她所为,除少数几人,无人得知。 太子不光有这么一件事。他已过弱冠之龄,婚事再无法推脱。陛下交代礼部,为选太子妃,交给太子亲自过目。待战事一稳,太子妃就入主东宫。 徐家家主谨慎请徐时锦过去谈话,问及她和太子的感情云云,并许诺,徐家尽力保她,请她不必担心。 从书房出来后,望着夏日午后暖得让人睁不开眼的日光,暖香真心为姑娘高兴,“姑娘,这下你放心了吧?家主都跟姑娘谈了,那肯定没什么问题了。” 徐时锦笑容极淡,“反常即为妖啊。”她顿一顿,“暖香,我从十四岁跟沈昱解除婚约,在皇宫为女官五年,出宫一年,已蹉跎六年时光。六年间,没有人帮我,没有人疼我,桩桩件件让我如意的事情,全是我算计来的。爱情,权力,地位,全是我自己拼出来的。” “……是,姑娘很厉害。”暖香轻声。 徐时锦侧了侧头,目中略迷惘,“但近来,我总在想,那些算计来的东西,也许并不属于我。我……我,”她唇角发白,挤出一个无力的笑,手撑住额头,“我有些后悔了。” “……!”暖香惊愕睁大眼,“后悔?!姑娘,你不能后悔!你正在得到所有你想要的东西,你就快成功了,这时候后悔,你会失去一切的!” 徐时锦无言,连暖香都知道,她到了身不由己的这一步。 可她觉得特别累。 这些日子,她总在做梦,梦到入宫以前的事,梦到自己稍微不那么充满阴谋算计的童年。 她开始想:这一切是不是值得?权力是不是那么重要,爱情是不是真的,帝国的最高位子是不是能得到?但凡有一个不如意,都能证明她的失败。 这是一个危险的想法,人一旦开始反思自己,就是后继无力的先兆。 徐时锦开始害怕,这个危险的想法,总是莫名其妙从她脑海中窜出,是心里最真实的想法。她还没有看不到前路,心里却已经畏惧——这都有些不像她了。 徐时锦日渐沉默。 “那天见沈公子的事,姑娘真的不跟殿下交底吗?”暖香又问,担忧满满。徐姑娘私下跟她说过沈公子说了些奇怪的话,按照往日姑娘的行径,她肯定一点都不犹豫地告诉殿下。但暖香看着,已经过去了很长时间,姑娘也丝毫没有交代的意思。 但是殿下不可能不知道姑娘跟沈公子见过面啊!姑娘这么聪明,她怎么会不知道,她如果不主动说的话,这会在她和殿下之间埋下一根刺,让他们的感情变得危险呢? 暖香一问,徐时锦又开始觉得累,又开始怀疑自己——像这种连信任都要算计的爱情,真的是爱情吗? 爱情中当然需要信任,当然不应该有怀疑的种子。但每件事都要交代,每件事都要解释清楚说“我心中无愧,你要相信我”,这真的是爱吗? 这真是一个危险的想法。 但她控制不住…… “姑娘?”暖香看徐姑娘在发呆,更加忧愁了。以前姑娘自信满满,从不会像现在这样迷惘。 “……哦,”徐时锦回神,“我会说的。这件事比较重要,信中说不清楚,等我有机会见了殿下,我会亲自向他说明的。” 她和沈昱的见面只是小事,更重要的事是沈昱给她的暗示。这种暗示牵扯的太大,徐时锦应该立刻跟殿下说。但她又给自己找借口:我不是不想出卖沈昱,我是因为想查清楚真相,再告诉殿下,我不想让殿下陷入恐慌…… 但这种想法的开始,本就昭示着她的心中有鬼。 总是暂时太子忙着战事,不会跟徐时锦联系。徐时锦有了喘气的机会,想借这几天功夫,多想想自己的心意,想想自己该何去何从。 在邺京风雨满楼的时候,边关那边的小镇上,刘泠和沈宴倒是怡然自得。沈宴跟刘泠说,快天亮的时候,魔教人带着边关将士赶到,大魏人撑到了援兵,危险已解除。至此,锦衣卫被陛下安排的任务已经没必要完成,而沈宴和徐时锦商定的任务已经完成。锦衣卫回京复命,沈大人却不急,陪刘泠慢悠悠往回走。 皇帝很体谅他:发生了这样的事,阿泠肯定心情不好,沈大人愿意牺牲自己成全阿泠,陛下觉得自己没什么不高兴的。他不光不会怪罪沈宴,且回京后,因为沈宴的功绩,他还会再升官。 刘泠算了下,镇抚使再往上,就是指挥佥事了。再向上,锦衣卫中暂时没有设同知,而是三个指挥使同级。但三个指挥使中,两个都是陛下给世家大族的小礼物,人家是借着锦衣卫熬资历,并不太管锦衣卫中的事。也就是说,等沈大人回京后,锦衣卫中,除了指挥使陈世忠外,沈宴就是掌权最多的那一个了。 刘泠跟沈宴说,“你得感谢我,我是你的福星。你看你自从遇到我,就好事连连。熬了几年都没升上去的官,现在一下子就升了这么多。” 沈宴望她,“你的意思,岂不是我是你的灾星?自我们相识,你看你这倒霉的……” 刘泠满不在乎,“我从小倒霉到大,这一年也没显得多特别。沈大人,你想做我的灾星,恐怕还得熬资历。” “……”沈宴脸黑,跟她聊不下去了。他是有什么问题,才会想当她的灾星? 刘泠看他被噎住,嘴角微扬。 刘泠觉得,这段日子,是她最快活的日子了。她和沈宴已经搞定了一切事情,回京后,就可以准备两人的婚事。她爹不会管她,沈宴的父母也已经默许,连定北老侯爷也不会再说什么。现在还对这婚事有微词的,只剩下陛下。但陛下心胸宽广,他不愿意沈宴娶甚是复杂的刘泠,但从头到尾,陛下只是点了两句,并没有严重反对。刘泠不相信沈宴陪自己和亲,陛下会傻得什么都不知道。但能做皇帝的人,必然不会为这点事牵着走,他随意笑一笑,就默许了刘泠和沈宴的同行。 在事情发生前,刘泠一直不知道沈宴和徐时锦的计划。因为牵扯的人太多,知道的人越少越好。那时刘泠就想着,沈宴能跟她走,只要他们两个不影响大局,私下里就算私奔了,恐怕陛下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会追究。正因为心里有底,知道陛下只看重大局,所以刘泠才可以什么都不知道的前提下,跟沈宴走。 现在,她和沈宴已经克服了一切,还有什么能阻止他们两个在一起的呢? 两人进了大魏的国土,悠闲自得。他们两个现在的爱好,就是去捣鼓各种好吃的。从塞外吃到关内,不光刘泠自己的烹饪技术提高了很多,最让她欣慰的,是这一路来回,沈大人的胃病一次也没犯。 这当然是她的功劳。 但是乐极生悲。 沈宴的胃病没犯,刘泠却病倒了,上吐下泻,不能再赶路了。 此时玄安关已封锁,战事已起,百姓不得随意外出。因为战争起的突然,玄安关这边没有准备,一开始战死的尸体没有得到妥善处置,关内不少人都受了感染,大夫们很是忙碌。由此刘泠需要大夫的时候,大夫们早被官员带走,去给百姓看病。刘泠这种病,在大官们看来,只是小毛病,根本不值得分配大夫。 刘泠和沈宴都没有把自己的身份公开,所以人家不理他们,也是正常的。 好在回关内的时候,彭叔一家子跟着回来。刘泠生病后,彭嫂殷切照顾。她的上吐下泻好像也没有太严重,歇了两天,脸色就好了很多。因此大夫半天不到,两人也没有特别执着地想暴露身份,把大夫叫过来。 而彭叔作为锦衣卫的线人,到玄安关内,就循着记号向上峰汇报事情去了。被沈宴喂药时,听到彭叔行踪,刘泠笑话沈宴,“锦衣卫中这么高的官就在彭叔面前,可惜他只知道叫你‘沈大人’,都不知道你具体是干什么的。你还让他白跑一趟,去向那谁谁汇报……” 自刘泠开始知道沈宴在锦衣卫中负责的事情后,之后聊天,沈宴并不太避着他。偶尔有心情了,他还会跟她多说两句。现在他就跟她介绍自己这边的情况,“玄安关这边的锦衣卫司所不在我的管辖范围内。彭叔做的事,是南镇抚司管的,和我们北镇抚司不一样。” 刘泠病歪歪地躺在床上,还有心情好奇,“那你们北镇抚司管的是什么?”她抱怨,“以前在邺京的时候,我就觉得你好忙。不懂你都在忙什么。” 沈宴只想让她好好养病,不想跟她聊这些事,就言简意赅道,“说来话长,还是不说了。” “说来话长,你就简单点说啊。”刘泠说,“你不会到现在,还说我刺探你们锦衣卫情报吧?” 沈宴微笑,揉了揉怀中姑娘的头发。刘泠的话,勾起了他不少回忆。以前他跟她关系不怎么好,或闹不愉快时,他总拿这种理由堵她。 但是简单说北镇抚司的职责,该怎么简单呢? 沈宴看她一眼,“我说了,你就乖乖喝药?” “不能保证,”刘泠认真道,“但你不说,我肯定不喝药。” 沈宴说,“杀人。” “啊?” “我们北镇抚司的事情,简单说,就是杀人。”沈宴把药碗望她眼皮下一推,“说完了,喝药。” “……”刘泠觉得自己被他耍了,别头,“不喝。” “理由?”沈宴问,看起来耐心还不错。 “喝药中,你说什么‘杀人’,让我一下子没有胃口。看着这药,就跟看一碗血似的,哪里喝得下去?” 沈宴怔愣了一下,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直面刘泠的作了。前段时间,诸事压身,刘泠特别听话。他让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沈宴习惯了那样的刘泠,但当刘泠又开始跟他作,他发现,自己其实挺想念会跟他作的刘泠。 她作,是他一点点找回来的。 刘泠不知沈宴面色不定,在想什么。她看他没反应,就跟他提意见,“沈大人,你知道别人怎么喝药吗?是用嘴巴喂的……”她暗示性地望着沈大人的唇角,目光太露骨了。 “……你这要求还挺高,”沈宴说,“信不信我给你灌下去?” 彭嫂进屋帮忙的时候,直面这对情人的你言我语。她站在一旁很久,刘泠也没发现她的到来,仍执着地跟沈宴索吻,沈宴倒是看到旁边的外人了,咳嗽几声,警告的目光暗示她一眼又一眼,刘泠硬是没反应过来。 因为沈大人总是这个态度…… 沈宴简直受不了她,把碗往她跟前一推,“喝药!” “呕!”刘泠闻到药味,一下子就吐了。 沈宴一慌,忙拍着她后背,再顾不上喂药的事。 彭嫂见姑娘吐得都是酸水,也忙上来照顾。但等刘泠好了些,奄奄一息地靠在沈宴怀中,彭嫂问了她癸水的情况,突然福至心灵,“这个,沈夫人啊,你这情况,该不会是怀孕了吧?” “……”刘泠和沈宴都愣住了。 “怎么可能……”刘泠直觉否认。 她怎么可能怀孕?她都还没成亲……但是彭嫂怀疑地看着她,她也跟着心里没底。毕竟她和沈宴…… “最近的大夫住在哪里?”一片寂静中,沈宴突出声问。 彭嫂愣了一下,才回答。沈宴起身,就往外走,被刘泠一把拽住,“你去哪里?” “找大夫来,”沈宴回答她,“刘泠,我们现在需要一个大夫。” 刘泠默认,他说的没错。现在不论暴不暴露身份,大夫都是需要的。如果她真的怀孕了……刘泠心中慌乱。 但是,“天黑了,明天再去吧。” 沈宴回头,看到刘泠略迷茫的眼神。 彭嫂也觉得现在在打仗,天黑后很不安全,忙跟着点头,“等明天天亮再请大夫吧。沈夫人只是刚刚怀孕,我还是能照顾的。” 怀孕,这是离刘泠多遥远的事情啊。 她都没想过会这样…… 嫁给沈宴,给沈宴生儿育女,做个贤妻良母。这是她想了很久的事,突然有一个可能实现,比起极度欣喜,最先到来的情绪,是迷惑。 刘泠抚摸着自己平坦的小腹:真的怀孕了? 彭嫂走后,刘泠坐在床板上,沈宴站在门边,两人面面相觑,都没有说话。 刘泠问他,“怎么办?” 沈宴反问,“你觉得该怎么办?” 刘泠说,“我想生下来。你呢?” “现在在打仗,玄安关不太平,”沈宴冷静道,“这里离邺京太远,你要是怀孕的话,我们就得在这里住两个月。两个月,会发生太多的事情。不去邺京,我们的婚事也办不了,只能在外面应付。等我们回到邺京,闲话会很多……” 刘泠望着他,眼神黯下去。她手扶着小腹,垂头不语,眼泪已经在打转。 她知道沈宴说的是实话,可他这么冷漠这么理智,她觉得、她觉得…… 沈宴走到床边,弯下腰,抬起她的脸,在她额上轻轻一吻。他笑,“但是我会保护你,还有我们的孩子。” 刘泠抬起眸子看他,“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我和你的想法一样,你想生的话,我同意。” “沈大人!”刘泠露出笑,扑上去抱住他,“你真好!” 他这么冷漠这么理智,她觉得、她觉得……她觉得他真是天下最好的男人! 安顿刘泠睡下,沈宴去隔壁的屋子,开始写信。他和自己属下分开,陪刘泠,但这并不是说,锦衣卫那边接下来的行程,他就完全放手。这几天,沈宴也一直做着远程协助的事务。但是今晚,他推开信纸,却不是要跟锦衣卫那边联系,而是沉吟良久,给自己的母亲写信。 沈宴出门执行任务,因为保密缘故,从不跟家里联系。沈夫人常感叹,沈宴每次出门,就跟丢了一样,往往两三个月一点消息都没有。 这一次,沈宴不怕泄漏自己的行踪,给沈夫人写信,希望她进宫跟陛下说一下,让陛下下个赐婚的圣旨。虽然他和刘泠回不去,但这个婚事,真的不能再拖下去了。 沈宴斟酌字句写信的时候,听到门外窸窣的响声。他咳嗽一声,响声停了一下,门被一点点推开。灯火中,沈宴抬头,见刘泠站在门口,探半个身,她微闪烁的目光,正好与他撞上。 刘泠有些尴尬,然后理理发丝,若无其事地关上门进来。沈宴发现她换了身新衣,大晚上的,打扮得光彩夺目,对他笑得很……谄媚? 不光如此,她手中还端着一盘糕点。 刘泠态度自然地走向他,“沈大人,你晚上没吃饭吧?我刚才想起来,就亲自去小厨房给你做了糕点,你要不要吃点?” “……”沈宴挑眉,她不是病着吗? 能让病着的刘泠下床、殷勤地做糕点,沈宴觉得自己何德何能。 他放下手中笔,往后靠了靠,了然道,“说吧,什么事需要我帮忙?” 刘泠将盘子放在桌案上,随意瞥了眼被镇纸压着的信纸,沈宴拿手臂挡了下,她什么都没看见。不过这无所谓,她来的本来目的,也不是看沈宴在写什么。刘泠看看两边,只有沈宴坐着,没有别的凳子。她站在桌子对面,冲沈宴一笑。 “……你坐过来吧,站那么远做什么?”沈宴站起来,觉得自己坐着、爱人站着很不合适。 “不不不,沈大人你坐,我站着就好。我睡了好几天,现在一点都不想坐呢。”刘泠忙道。 “……”沈宴重新坐下,眯起眼,更加觉得刘泠所谋非小了。 “能不能借用一下纸?”站在桌对面的刘泠问。 “你随意。”沈宴扯嘴角,想知道她到底要做什么。 刘泠拿过笔,在纸上勾画,见沈大人漠不关心,她忙拉着他低头,一同欣赏,“沈大人,我们即将有孩子了,我思来想去,觉得我们该为孩子的未来考虑。为人父母者,本就应该所虑深远。沈大人,你觉得我们能不能也商量下?” “说。”沈宴道。 “我是这样想的,我们以后教育孩子的时候,言行能不能提前计划一下呢?”刘泠抬眼敲敲看爱人无表情的脸色,“你知道,我从小经历太传奇,导致我情绪不稳,脾气暴躁,想事情容易想左。有时候又悲观,容易冲动,做出自己都无法挽回的事情。但是你说过,我是个好姑娘……” “刘泠,你到底要说什么?”沈宴震惊,坐不住了,“你拿你自己博取我的同情,还拿我说过的话堵我……你把我弄紧张了。” “沈大人,你不要紧张。这件事其实就是我们的商量啊。我就是想跟你说啊,我希望我们以后教育孩子的时候,言行可以提前计划一下。我想做个好母亲,你知道的。但我需要你的帮助,这个不过分吧?” “继续,”沈宴淡声,“过不过分等你说了,我才知道。” “我是想啊,母亲是一个孩子一生中,最重要的角色扮演。我想孩子一哭,就能找我。想他受了委屈,也会第一时间告诉我。他能感受到我对他强烈的爱和宽容,把我当成他最重要的人。我全心全意对他,他完全能感受到。但是父亲就没那么重要了……” 沈宴面无表情,“说的直白点。” “咳咳,”抒情打动不了沈大人,见他皱起了眉,刘泠只能简单点说,“就是啊,关于孩子的事情,任何好的事情都是我的功劳,任何坏的事情,都是你做的。” “……”沈宴没说话。 刘泠观察沈宴的脸色,往后退了退,心中打鼓,却仍坚持道,“人家都说严父慈母,这是有依据的。我们也是芸芸众生中的一份子,沈大人,你要跟我一样,相信命运,感谢命运。” 沈宴站起来。 刘泠大声强调,“严父慈母!严父慈母!严格的父亲,温柔的母亲!这个很重要!” 沈宴说,“你过来,我这就让你感受一下我的严格。” 沈宴一把勾住她,隔着一张桌子,就把想逃跑的刘泠扯了过来。刘泠想挣扎,整个身子却腾空,腰肢被他箍住,一手向上一手向下,她完全落入了沈宴手中。刘泠脸色僵硬,却抿着嘴角,宁死不屈。 她无所谓地想:他能把她怎么办?反正她就坚持要这样,沈宴不同意,也得同意,哼…… 在她坚定心思的时候,人被转了过去,裙裾被掀翻,感受到后面的凉意,刘泠一下子慌了。她趴在他怀中,手脚乱动,挣扎得厉害。等一个清脆的巴掌落在她翘臀上,打破室中的静谧,刘泠脸刷的通红。 她又被沈宴打屁股了!而且比上一次更那啥…… 刘泠怒叫,“沈宴!你敢打我!” “别生气,”沈宴悠悠道,“你不是要做慈爱又温柔的母亲吗?你知道慈爱和温柔是什么意思吗?生什么气呢。” “……”刘泠想要哭。   ☆、第79章 徐姑娘的反悔 邺京一位朝廷重臣的儿子成亲,观礼者皆是叫得上名号的。这样的宴席,向来是太子跟徐时锦联络的好机会,所以徐时锦也去了。她和徐家几位姑娘陪着夫人们落座,嗑着瓜子,旁的姑娘扮乖巧,听长辈们教导;徐时锦偏坐着,对着窗子,窗外的男客来去,她皆看得一清二楚。 她也看到太子出现,众人迎接。也看到诸臣找各种借口,与太子谈话。 徐时锦悠悠闲闲地看着,看到众人中,陆家三老爷在太子被人簇拥着时,目光若有若无地看了太子一眼。三老爷起身,振振衣襟,背手似出行。 陆家和太子? 徐时锦眸子一眯,站了起来,在屋中姑娘们聊得愉快的时候,她从内阁中另一道小门退出,往正厅那边匆匆赶去。中途叫住一个端盘子的侍女,“陆家三爷极爱明前龙井,你去端一盏给陆三爷。” 侍女疑惑地点了头,应声而去。 徐时锦则穿过庭木,往长廊而去。她步履匆忙,低着头神情不属,在长廊拐弯时,“不小心”撞上了陆三爷。徐时锦忙道歉,“伯父,抱歉。” 陆三爷看到是徐时锦,皱了皱眉。他们家对姓徐的从来没好气,徐时锦这个女人,更加讨厌。他根本不想与徐时锦说话,哼一声,就要绕过她走。但徐姑娘从来都是礼数特别周全的人,拦住三老爷,仍在道歉。 “是我走的太急了,非徐姑娘之过,姑娘不要介怀。”陆三爷勉强开了口。 正此时,身后有侍女徐行,给陆三爷递了新茶。那侍女正要开口,徐姑娘已先笑道,“明前龙井?顾大人倒是有心了。”顾大人即是今日新郎官的父亲。她笑一笑,“我愿以茶代酒,给伯父赔罪。但看伯父似有要事,这茶,不如先放下,过会儿再说?” “……好。”陆三爷奇怪地看她一眼,这次真走了。 看陆三爷离开,徐时锦将茶盏放到侍女手中的茶盘中,神情淡漠,“这是陆三爷的茶,他最爱此茶,你看着些,莫等茶凉了。” 等徐时锦回到阁中,隔窗一看,先前侍女捧着茶盏,小心等候。原先厅中众星捧月般的太子,已经不见了。 徐时锦若有所思。 再过片刻,她似无意间路过那个侍女,吩咐,“看来陆三爷不会回来了。茶凉了,就倒了吧。” 侍女不明所以,完全不懂这位姑娘前后反复是何意。 其实,徐时锦只是猜,陆家跟太子有牵上线。但合作的深浅,她却不知道了。正好一盏茶的功夫借以试探,她起码得知,虽不解陆家跟太子联系了多长时间,但双方的合作,绝不只是一点点。 徐时锦垂下的眼眸微冷:陆家?是了,太子如今权势滔天,陆家审时度势,整个家族向太子靠拢,寻求庇护,是很有可能的。让她心寒的,是太子明知道她之前在对付陆家,明知道徐家和陆家交情不好,却仍接受陆家的投名状。 她出了一会儿神:太子是比她更合格的政客。任何人,于他有益,他就愿意合作。但是她徐时锦做不到这样,她若厌恶一个人,就厌恶到底,绝不可能勉强自己去委曲求全。 徐时锦在一室莺歌燕语中坐着,惶惶然,她想了很多,越想越颓然,越想越觉得自己不该来。 等到暖香进屋,在她耳边低声说了几句,她起了身,跟暖香离开。是太子的人联系她,想让她过去一见,跟她谈些事情。徐时锦进屋时,见明火中,刘望峨冠博带,手撑额头,目光含笑看她。 徐时锦目光将四周一扫,侍女在收拾茶具。她似无意笑问,“原来我在殿下心中这样没地位,请了我来,之前还有别的客人。” 太子大笑起身,“他们怎么能和小锦比?孤今晚出宫,可是为小锦你来的。”他只字不提之前的客人,完全没有跟徐时锦介绍的意思。 徐时锦便心中了然,不愿意她知道的客人,那就真的是陆家三爷了。 她的心到此时,是真的冷下去。 太子手搭在她肩上,柔声,“小锦没话跟孤说吗?你不想谈谈太子妃的事情?” 徐时锦低着头,喃声,“有什么好谈的。” “那朝廷的事呢?” 徐时锦神色更淡,“那更没什么谈的了。” “……”两人一时无话。 太子冷眼看她,眉目攒起,似冰雪将聚。但过了一会儿,他仍没出声斥责,只温声,“看来小锦心情不好。也罢,孤就陪陪小锦,什么都不用说。小锦,你要相信孤,你不愿意做的事,孤不会勉强你。” 徐时锦望着夜窗的方向,沉默不语。 刘望站在她背后,看着她乌发玉身,也是无言。 徐时锦想:在今晚宴席上,她本打算将自己对沈昱的猜测告知殿下,但她现在不想说了。她得给自己留底牌,她不能那么傻。她觉得自己自私,更觉得自己的爱情正在死去。也许爱情和权力牵扯到一条线上,本就复杂,她从一开始,就不应该要求那太纯粹的感情。 同时间,刘望在想:陆家答应投靠,但不放心徐家,不放心徐时锦,也不放心他。陆家有要求,双方合作,陆家为表示诚意,将自损筋脉,为殿下拔去陆家最大的一根刺;但太子也需要做点什么,比如交出徐时锦。陆家知道徐时锦在太子这里的重要地位,双方合作,自然都得有所表示。他没有答应,是不想失去小锦。小锦不只是一个政客,他心里是喜欢她的。他想要一个人陪着自己,一起走向帝国的高处。徐时锦走得太快,让他由欣赏,爱慕,变得不放心。 刘望察觉,他们之间变得越来越不纯粹。徐姑娘不信任他,他很多事,也不能完全信任徐时锦。大家说得对,他一开始,就不应该给徐姑娘那么大的权限。 如果是爱人,那就真诚地去爱。如果是手下,那就无保留地去利用。 对于徐时锦,刘望越来越不清楚他该怎么对她了。她是一个利欲熏心、野心勃勃、爱慕权势的女人,这样一个女人,□□人还可以。太子妃这样的位置……他真的不太想给她。 两人明明站在同一个屋檐下,却心怀异梦,各想各的。这样的爱情已经在枯萎,他们都知道。 但天下间的情人,有他们这样可怜挣扎的,也有真正心心相印的。站在风浪波澜前,惊涛拍岸,万里无云,他们也双肩并抵,愿携手共进。 玄安关那边,沈宴出门一趟,等了一上午,终于在午膳之后,把大夫从军中请了出来。沈大人觉得怀孕这件事吧,真的挺简单。把大夫请过来,看看刘泠有没有怀孕,然后开些药方或补品,他们照着大夫说的话来照顾病人就行了。你看,多简单的事啊,根本用不了多少时间。 但回去院子,等来的是神情尴尬的彭嫂,刘泠并不在家。 彭嫂企图装傻,但在沈宴的威逼下,不得不开口,“沈夫人说她心情好,要出门为腹中胎儿买些东西。沈夫人还说请沈大人不用担心,她有人跟着。”刘泠指的是杨晔等侍卫。 “……”沈宴觉得真是心累。 大夫想走,“沈大人你看,夫人既然不在,我就……” 沈宴瞥目过去。 大夫一个哆嗦,差点跪下,“小人不走了!小人不敢走了,沈大人你别用这种眼神看小人……小人胆子小。” “……”沈大人手撑着额头,觉得更加心累。 他等了两个时辰,快傍晚了,他的小情人才意犹未尽地逛街回来。刘泠进去正屋,见沈大人在高堂坐着,等她已经等得不耐,把公务拿来,开始批改。她一进去,就觉得沈宴这阵势,跟三堂会审似的,挺吓人。 “沈大人,”杨晔等人避着沈大人扫来的冷眼,刘泠却面色自然,没有手软脚软,还能淡定自若地上前,“我出门为我们的孩子置办了些东西。”一提起这个话题,她就有些兴奋,“我以前都不知道,原来小孩子需要的东西,这么多……” 她想让沈宴提前感受下为人父母的心情,把面色冷淡的沈大人拉下神坛,到自己买的各式物件前,“你看,尿布、毛毯、奶嘴儿、棉花……” 沈宴拿起一个拨浪鼓,摇了两下,他抬头看向她,“我提醒你,是否怀孕还没确定。就算怀孕了,你连一岁到三岁的玩具都现在买下来,好像你要在这里常驻一样。你的这个思路,发散太广,我实在看不懂。能解释一下吗?” 他的“解释”二字轻飘飘吐出来,刘泠就回想起他昨晚对她“打屁股”的教训,一下子面孔微红。 其实有什么好解释的呢?解释着解释着,沈宴又要揍她了……这点自知之明,刘泠还是有的。 在沈大人警告的眼神中,刘泠矜持着,不再开口了。 沈宴请来的大夫,终于有了用武之地。 但进了里屋,请刘泠入座,老大夫诊来诊去,还是没有喜脉之象啊。沈宴抱臂围观,大夫低着头,手擦了一遍又一遍,额头的汗也是擦了又落,到最后,还是喏喏道,“夫人之前……应该只是吃坏了肚子吧?” “不可能!”刘泠反对,猛起身。她阴冷下去的脸,让周围气场冷下,大夫抖得更厉害了。 沈宴目光怔了一下。 刘泠移开的目光,笔直地与沈宴对上。他们两个的眼神,此刻是一模一样。 “彭嫂说怀孕了的……不可能没有,你再诊诊!诊不出来,小心……”刘泠冷着脸威胁。 她威胁着,在室中过分的沉静中,心慢慢入了谷底。她望着自己买回来的那些礼物,堆积如山。她一整天都沉浸在怀孕的兴奋中,可一天都没结束,梦就结束了。 “我不可能没怀孕,你医术不行……” “刘泠,不要闹。”沈宴伸手,拦住了无理取闹的刘泠。他回头使眼色,让慌张的彭嫂请大夫出去。 那个可怜的大夫,短期内,估计再不想给人看喜脉了。 众人离去,刘泠仍要追出去,被沈宴拖住,手伸出,点了她背后几个穴道,就让她全身动不了。刘泠含着一汪热泪,被沈大人横抱到床上。他放她睡下,给她盖了锦被。沈宴用指腹擦过刘泠湿润的长睫,两指揩了揩,尽是水。 沈宴俯身,在她额头上碰了碰,“我们会有孩子的,不要哭。” 刘泠眼泪含在眼眶中,她当然知道沈宴的意思。但是那种希望到失望的过程,实在太惨,让她受不了。她吸吸鼻子,“你会安慰我吗,沈大人?” “当然。”沈宴伸指解开了她的穴道,姑娘坐起来,扑入他怀中,紧抱住他的腰。 刘泠问,“想我不难过也可以,你得给我理由。为什么它还不出生,不投胎到我这里?” “嗯……”沈宴沉思,“它像风一样自由自在,不受拘束?” “……” 沈宴垂眼瞅她一眼,“它还没有人类的思维,脑子不清楚,不知道你这个母亲的美好?” “……” “它想到要有你这样美好的母亲,心理压力很大,决定从小培养,就是这么有性格?” “……噗!”刘泠再悲伤不下去,笑倒在沈宴怀中。她不想表现得自己很有暴力倾向,但她真的想打沈宴。刘泠白他,又气又笑,“讨厌!我在伤心难过啊,你要不要这么破坏气氛,能不能别老逗我笑?” 他说的都是些什么呀! 沈宴微笑,摸摸她汗湿的额发,悠然道,“我是认真的在给你想理由啊。不然你这么期待它,它凭什么不让你如愿以偿呢?” 刘泠在他胸前蹭了蹭,又仰起头,亲他的下巴,“你昨天还打我呢,今天就帮我说话。沈大人,你对我真好。” “我从来就对你很好,”沈宴将她扯远一点,“所以刘泠,你不要偷偷摸摸地把鼻涕忘我身上蹭。你当我瞎?” “……”刘泠真的是一点都悲伤不下去了。 有沈宴在,没有孩子并不觉得如何伤感。 刘泠可能都没难过够一炷香的时间,就又生龙活虎,活蹦乱跳了。晚上家家升起炊烟时,她心情甚不错,积极过去,要为沈宴做饭吃。 一间小小的厨房里,刘泠蹲在大锅前,一边被烟呛着,一边拿买来的食谱研究。 沈宴倚在旁边的石灰墙上,静静欣赏。 刘泠抬头,看到烟火寥寥中,沈宴眉目清润,倚墙而立,有一种极为动人的神韵。残留日光中,罗罗清疏,实在是好看。 刘泠看得出了神。 沈宴瞥目过来,刘泠脸被烟熏红,若无其事地低下头。 沈宴露出了然的笑,“晚上出去逛逛?” “好啊,”刘泠应,欣然而往,“我们可以看星星看月亮,谈谈情说说爱,共度难忘今宵。” “……你可真会举一反三。”沈宴被她逗笑。 晚上吃过饭,两人果然如约出门。沈大人和刘泠的约会,自然和别人不一样。别的情人在街上卿卿我我,沈宴抱刘泠上了屋顶,一望而去,大半个玄安关都落在他们眼中。 天高地阔,悠远流长。 沈宴跟她说,玄安关太不安全,不能再在这里耽误下去。如无意料,他们明天就离开这里返京。 星光下,沈宴几句话说完,“……就是这样。你有什么珍贵的想要的东西?今晚一并弄好。” 刘泠想了想,摇头,“我没什么珍贵的东西。” 沈宴说,“再想想吧。离开这里,短期内是没机会回来的了。” “我最珍贵的,就是你了。”刘泠抬目,清清冷冷地看他,“难道你不跟我回京吗?你跟我一起回京,别的东西,我都不在乎。” 沈宴侧过头,半天没说话。他揽着她肩的手,却紧了一分。就这一点变化,刘泠也并没有忽略。 刘泠仰头,看天上稀稀疏疏的星光。她温声,“沈大人,其实我特别想要孩子。” 沈宴没说话。 刘泠就自顾自往下说,“在我很小的时候,我也有美满的家庭,爹娘疼我爱我,我可以任性可以撒娇。好景不长,这些我都失去了。我没有母亲,也像没有父亲一样,我再没体会过父母的爱。我母亲不是一个合格的母亲,她脆弱而无能,只因为一个可笑的理由,就跳下了湖。我父亲也不合格,他背叛了我母亲,为掩盖自己的心绪,为了维护他和他现任妻子的美好形象,就让我做替罪羊。我给他做了那么多年的替罪羊,他从来没觉得这是他的错。” “我常想,父母真是没办法选择的一件事。我小时候那么强势的性格,也能被他们逼疯,逼成现在这个样子。沈大人,我原本可以……但是已经永远不可能了。伤痕是永远存在的,它会跟着我,一直到我死。”这就是她的心病。她那个死去的母亲,幻作幻影,长年累月地跟着她,诱惑她去死。她知道都是假的,但是没办法。生病是没办法的一件事,治不了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她知道这个病会跟着自己一辈子,是一个隐形伤处,猝不及防,它就会跳出来,狠狠咬她一口。 “所以我想要一个孩子。因为我自己知道怎样的父母最讨厌,我才不会对我的孩子那样。我绝不会软弱,把世间的残酷过早地展现到他面前。我也不会心狠,丢下他一个人去孤军奋战。我要爱我的丈夫,我的丈夫也要爱我,我们家庭美满,婚姻幸福,我的孩子能感觉到父母间的爱。他在我的呵护下,健康长大,活泼,开心,快乐。他随意是男是女,随意是什么样的性格,随意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我只想他成为一个健康的人。不管是身体,还是心理。” 沈宴看去,星光倒映在刘泠的眼中。她的眼睛像天上银河一样美,希望和璀璨都在她眼中跳跃浮动。那些美好的,光华的,引人奢望的,都在她眼中。 这个坐在星光中的少女,她可真漂亮。 沈宴不自觉伸手,碰到她脸颊。他说,“刘泠。” “嗯?” “你不是想要严父慈母吗?我答应了。”沈宴说。 刘泠愣了很长时间,然后慢慢笑开。她不知道该说什么,不知道用什么语言来表示。沈美人似漫不经心,似随口一说,可他的芳华之情,她完全感觉得到。她很是喜欢他,再不能碰到更喜欢的了。 两人坐在星光下,撑着下巴,侃侃而谈他们未来的孩子。那个孩子应该是怎样的,他们会怎样对他。他难过怎么办,生气怎么办,对人生怀疑怎么办……刘泠和沈宴都拿出来,随口说着。交流彼此的看法,求同存异。 他们都是坦荡而自然,讨论着还没有的孩子,却都像是孩子已经存在。 爱情是需要商量的,需要双方观念相合的。不可能完全一样,但磕磕绊绊,并肩而行,谁也不往后退一步,谁也不把自己当成最大的牺牲方奉献方,这才是长远的爱情,才能更久地走下去。 刘泠越来越明白沈宴当初跟她说的话:爱情不是一味奉献,也不是一味索取。任何无条件的奉献和索取,对爱情本身来说,都是伤害。 他们要一起走,相扶着走下去。这个有彼此的人生,才是完美的。已经这样完美,那其他地方有些缺憾,也显得不是那么不可理解了。 虽然刘泠没有怀孕,但沈宴那封求婚书,仍如愿发了出去。京中的沈夫人难得收到儿子传书,斟酌几日,便坐车入宫,请求陛下赐婚。在几个月的磨合中,沈夫人早已接受沈宴和刘泠的事。当刘泠和亲,沈宴跟着一起走时,沈夫人是那样的绝望:她真害怕儿子就那么走了,一去不回头。 好在,他们是有回头的机会的。 沈宴再不娶刘泠,连沈夫人都有些受不了。 沈夫人坐在马车中,到宫门前时,她掀开帘子,看到一个人影,便停了车,笑着打招呼,“小锦?” 刚从宫中出来、准备登马车的徐姑娘,看到了沈夫人。她一时无言,因为她当年的悔婚,她一直无颜面对沈家长辈。她没想到沈夫人心情愉快,竟会主动跟她说话。她犹豫了一下,走上前,微笑,“沈夫人进宫有事吗?” 沈夫人也下了马车。她知道徐时锦和刘泠的好友关系,便把好消息先告诉了徐时锦,“不是什么大事,宴儿他要娶安和公主。我就进宫,请陛下赐个婚,也是个好兆头。小锦进宫做什么?” 徐时锦没说话,一时愣住。既茫然,又为好友欢喜,还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解脱感。 刘泠和沈宴的最后一步,是她算出来的啊,是她带给刘泠的啊。 兜兜转转,最开始,徐时锦做的一切,目的就是为了促成刘泠和沈宴。她希望自己的好友幸福,得到那不容易的幸福。为此,就算自己不那么如意,也没什么关系。 “他们要成亲了吗?”徐时锦轻声笑问。 沈夫人笑着点头,又犹豫一下,“小锦,虽然这话不该我说,但上次沈昱无意中说起,你和太子殿下……你真的要走这一步?”她皱眉,担忧道,“你们都大了,各有各的决定,我也不好说什么。但总归小时候看过你,忍不住劝你多想一想。” “沈公子说了什么吗?”徐时锦问,蹙眉,“他为什么要说起我?” 沈夫人神情尴尬,“这个,他无意中说的。小锦你别介意……” “他喝醉酒说的?”徐时锦了然问。 沈夫人干脆闭嘴不说了。 徐时锦回头,看向身后宫门。她看了许久,看到身后无数的路,又看到前方的路。她看到自己的少时,又看到苍白的如今。那么多人影闪来闪去,那么多谋算,那么多身不由己—— 徐时锦身体颤抖,肩膀下垂,过了很久,她忽而温柔笑,“夫人,我知道你关心我。其实你多虑了,殿下是殿下,我是我。我和殿下,从来没什么关系。殿下要有太子妃了,我进宫,也只是恭喜一趟,没有别的事。” “啊……”沈夫人诧异。 徐姑娘垂着眼,笑得雅致无双。 她又回头,深深看着身后关闭的宫门—— 连阿泠都有好结果了,她还挣扎什么? 她活在一场中毒的爱情中。在这场爱情中,她连备胎都算不上。哪里有需要,她就被搬去哪里。委屈而可怜,真相很残忍。她早已看清,只是不愿醒来而已。爱情哪里就是奋不顾身了?它没有海阔天空任鸟飞,更多的,可能是万丈深渊。 徐时锦忽然就不想走下去了。   ☆、第80章 刘泠和徐时锦 沈宴和刘泠行程不快,他们前脚刚到邺京,陛下的赐婚圣旨就到了。两人各自回到府邸,没有坐下喝口茶歇歇,便要进宫去叩谢君恩。 皇帝不是媒婆,他天天日理万机,根本不会总去关注下面人的婚姻状况。对于大臣们、世家子弟的婚姻,民间流传出来的小话本中,写的都是皇帝大手一挥,根本不问男女两家,就指了婚,两家人再不愿意,还得捏着鼻子,进宫感恩戴德去谢陛下的赐婚。一般民间这种小话本中,皇帝赐的婚,成就的全是孽缘。这就是民间百姓不了解皇家真实情况,自己编排出来的了。就像一个农民,每天吃土豆吃白菜,就总想着皇帝皇后有什么好羡慕的,顶多是比自家多吃几个土豆白菜。 事实上古往今来,皇帝的赐婚,真不是那么简单。 皇帝没那个闲工夫天天操心别人的婚事,就算他老人家无聊得快发霉想赐个婚热闹一下,他也会客气地提前询问男女双方的意见,人家两家不愿意,他也不会去凑热闹。民间百姓总以为皇帝是万能的,实际上皇帝需要平衡各方面因素,万万不能游戏为之。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君威再大,也打不过父母。前朝曾有例子,皇帝想把自家骄纵的公主嫁去一个名门世家,赐婚旨意都下了,仍被世家高冷地拒之门外。皇帝也没能把世家怎么样,只能忍了过去,怪自己没有提前沟通。 嗯,此例从某个侧面,也能看出当时的世家地位有多高,皇帝的面子都不给。这也是现任皇帝一直在各方面打压世家的一个缘故。 但刘泠和沈宴的赐婚,是沈夫人亲自进宫求来的。这已经是皆大欢喜的结局,大家都高兴,关起门来就准备备嫁吧。 刘泠是一个人出的宫,因为沈宴还要跟陛下去御书房,谈论公事。回到自己府邸,大约是之前的事情闹得不愉快,定北侯府的贺庆是张绣亲自上门带给她的。其他家族也多多少少地请人送了帖子备了礼,恭贺公主。 几个侍女在伺候公主梳洗,灵犀灵璧一站一坐,在清点各家送来的帖子。灵犀忽然问刘泠,“公主,江州那边没有帖子来。我们要写个帖子过去,告知公主的婚事吗?” 刘泠这对父女的关系现在很僵,女儿在邺京被赐了婚,父亲在江州一点表示都没有。父母之命,在刘泠的婚事中,真没起到什么作用。灵犀也很为难,广平王夫妻怎么说也是公主的父母,那边没反应,为人子女,实在很被动啊。 刘泠慢悠悠道,“写呗。他们爱回就回,不爱回更好。你写个帖子,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 “我写?”灵犀惊讶,“不是应该公主你亲自写吗?” 刘泠哼笑一声,拿起桌上簪子往发髻间比划,态度已经很明显了。灵犀二女对望,哭笑不得:公主这是故意打广平王夫妻的脸啊。你们礼数不到,但我还是愿意客气一下的。虽然我是让侍女写信给你们添堵,但我起码写了啊,我还客气了一下呢。 灵犀灵璧也不说话,继续忙手中的事务。她们发现公主的现在脾气,比起以前时不时的阴郁,好了很多。面对广平王夫妻的事,也不像以前那样总是充满戾气。大家都能看出来,公主现在过得很开心,这是沈大人带给公主的。 一般赐婚旨意下来,要置办嫁妆之类的。皇帝毕竟疼爱刘泠,又因为和亲的事不好意思,就直接让后宫的贵妃娘娘给刘泠办。刘泠那对父母,皇帝都不提,别人更不会提了。 不光如此,病中的老侯爷听到刘泠的婚事,硬是撑着一把老骨头,命人喊了儿子儿媳们。老侯爷老了许多,憔悴枯瘦,话也说得慢,但仍把自己的意思表示的很清楚,他要开私库,给刘泠添妆,谁也不许拦。 金镶青金方胜垂挂,松万背云,凉山南红,妆缎洋绒八丝缎,汉玉磬紫檀座,碧牙么佛头塔,摆黑漆笔砚桌用……林林总总,让管家一件件念,他偶尔嘴角翕动,指出一两处错的。这还只是死物,还有定做的千工床啊等家具,各种庄子铺子等土地,手一划,全都给刘泠了。大家心中有数,老侯爷是要把自己大半生攒下来的东西,都留给刘泠。 定北侯府心里别扭,有些不情愿。可因为之前府上的闹剧,大家虽然嘴上不提,却心知肚明,也无人反对。就连一直对刘泠不太喜欢的侯夫人,都安静站丈夫下手,耐心听管家念账本,一声不吭。 末了,作为刘泠的舅家,定北侯府也要添妆的。 几家轮一遍,刘泠的嫁妆,足以配得上她公主的名号。就连江州那边,迫于各方面的压力,虽然不喜欢这个女儿,广平王夫妇仍回了信,还说明他们也会帮她准备嫁妆。例如那些需要定制的家具,还有做女红的绣娘们,全都由江州那边负责,邺京这边不用管了。 这个安排很合适,家具绣工那些,确实是刘泠的家乡那边更出色细致。索性广平王夫妻也不想见这个女儿,这样的安排,让备婚期间,大家还不用见面,双方都挺满意的。 按照正常步骤,公主的婚事,礼部那边需要拟单子定程序,还得请钦天监的人选良辰吉日,等一切妥当,怎么也得备一年。就算赶一些,半年的时间也得等下去。但事实上,刘泠的婚礼只有不到两个月的准备时间。 因为这是老侯爷的要求。 病榻前,老侯爷见了刘泠一面。熬日子的老人已经起不了身,说句话就要喘。刘泠跪在他床边,拉着他的手。他喘着气,嘴角颤动,他见到外孙女何等开心,可是累的说不出话。 “爷爷,你别说话,我来说给你听,好不好?”刘泠轻声。 “爷爷,我以前也去过塞外,但没有离开过大魏。这一次,我是跟沈大人一起去的。我离开了这个国家,但有沈大人陪着我。他领我看了许多我从没见过的风景……” “其实他的世界,跟我完全不一样。他早带我看过许多事物,我都很喜欢。这个人是我撞运气撞出来的,但能走到这一步,是我自己争取过来的。能够嫁给他,我很是高兴,爷爷你也会为我高兴的。我嫁给他后,沈大人说,我们不住沈家,还是住他现在的府邸。就是说,我也不用跟沈家那些长辈们纠缠。爷爷,沈大人为我争取了最大的福利。这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 “沈家挺好的啊。他们家看得很开,作为世家虽已落败,但在世家和皇权的平衡中,他们家是走得最好的了。沈夫人领我去见了沈家别的伯母们,她们虽不见得多喜欢我,但也没有讨厌我。爷爷,我常年被人讨厌,被人奉承。遇到这样的亲家,已经很好了。” 她停顿了许久,头垂下,轻轻挨着老人的手,声音低淡。 “爷爷,我最近常想起我小时候。我很感激你,在我最苦难的时候,你把我拉了出来。我能走到今天,都是因为当年,你拉了我一把。你养育我,给我看病,帮我找同龄朋友,还替我相看夫君……我很喜欢你。” “爷爷,你不要愧疚。你对我的好,早已超过了当年的那点儿私心。我不怨你的。” 她絮絮叨叨说了许久。老侯爷眼中的泪,滚落在她脸颊,溅在交握的手上。 老侯爷颤抖着闭眼,泪水不停地流。阿泠说不怨他,可他一把年纪,却总想着那件事。 那件事,毁了阿泠的一生。 她的亲人都在利用她,她身边没有一个贴己。她能长大,靠的是她自己的意志。他又帮过她什么呢?什么也没有。他不了解阿泠的想法,不能体会阿泠病重时的艰涩,不能知道阿泠背身一人走在陌生小镇时,是何等凄苦。 老了,便一天比一天后悔。 更难堪的是,定北侯府与广平王府重新交好,他的好儿子好儿媳们,全都愿意原谅广平王夫妻。等他一闭眼,阿泠完全没有容身之地。 所以他不能闭眼! 他熬着,硬撑着这口气,也要看到阿泠找到容身之所的那天! 他要看到阿泠真正幸福的那天。等她妥当了,他就可以安心闭眼了。 沈宴被领进来,便看到祖孙二人相处的温馨境界。沈宴默一下,慢慢走上前,向老侯爷见了礼。 刘泠看到老侯爷的手抬了抬,指向沈宴。她不解地看去,不知道爷爷的目的。沈宴也疑惑,走近了一些,老侯爷的手仍直直伸向他,在半空中颤得厉害。 沈宴稳稳握住老侯爷颓然摔下去的手。 老侯爷看向他的目光略欣慰,手上使力。 刘泠迷茫中,见老侯爷使尽全力,把她的手放入沈宴手中,示意两人交握。 “老侯爷,”沈宴微迟疑,反手握住了刘泠的手,沉稳又自矜,“我会待好好待她的。” 老侯爷张着嘴,刘泠毫不迟疑地把耳朵凑到了老人家微动的嘴边,他声音虚弱,“阿泠……爷爷……希、希望你们……早点成亲。我怕、怕……”既怕自己熬不住,又要日久生变。 刘泠迅速点头,“爷爷你希望我们什么时候成亲?明天好吗?” “……”沈宴无语地往她一眼。 病了很久的老侯爷,终日晕沉沉,此时却目有笑意,小阿泠这么着急……他不觉得她没脸没皮,只觉得她坦率而可爱。 他说,“沈宴,阿泠就交给你了。” 沈宴郑重行礼。 老侯爷见了他们二人这么久,现在已经疲惫不堪。门外侍女提醒他们,老侯爷需要休息。看到老侯爷闭了眼,刘泠站起来。她与沈宴并肩而立,酸楚地看着这个老人。沈宴见她半天不动,叹口气,拉着她的手,带她出去。 但走到门槛边,刘泠不肯走了。 她低头想半天,仰头,“沈大人,你跟我爷爷告个别吧。” “……”沈宴愕然,现在才告别的话,那他刚才那个大礼是在唱戏吗? 刘泠抿唇,“我想你改口,跟我一样,叫他一声‘爷爷’。” 床榻间本已合眼的老侯爷,眼睛突然睁大,望向门口。阳光下,青年立在少女身旁,长身直立,他回头,对上老侯爷期盼的眼。 沈宴笑了笑,语气温和,“好。” “爷爷,我和刘泠走了,改日再来见你。爷爷放心,我会疼爱刘泠,让她开怀的。” “你、你要像我疼她一样……”老侯爷嘴角抖着,声音低弱。 刘泠听不到老侯爷的声音,沈大人却显然听到了。他答,“我会比爷爷更加疼她。” 一个“一样”,一个“更加”。要求不一样,体会不一样。老侯爷此前只知道沈宴严苛自律,办案时冷酷无情。现在,在青年的回话中,他初看到沈宴的傲气和自信,还有对刘泠的点滴心意,这让老侯爷放心。 见过老侯爷后,刘泠的心情不太好。沈宴当时没有多说什么,但第二天,刘泠进宫时,听贵妃娘娘跟她建议,婚礼在两个月后办,让她怔了一下。 贵妃娘娘惊讶,“阿泠你不知道?看来是沈大人单方面的决定啊。昨夜沈夫人可是连夜进宫,跟我提的这话。” 刘泠讶然后,低头微笑。沈大人记得她的犹豫和伤心,他口上不说什么,却为她做了很多。确实,如果女方提议提前办婚礼,总是不太好。而刘泠去跟沈宴提,还是显得她太急。沈宴直接跟沈夫人建议,说他急。 贵妃娘娘掩口笑,跟刘泠说起沈夫人昨晚跟她讲的八卦。 沈宴难得回家一趟,就跟沈夫人提婚事提前的事。沈夫人很不解,“你们都定亲了啊,干嘛要着急?婚礼是一辈子的大事,宴儿你不知道,娘盼着这一天,盼了很久了。你们现在的孩子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你大伯母天天生无可恋,跟我说,昱儿看起来就打算是终身不娶、老了直接出家,她早就绝望了。你吧,也没比昱儿强多少……哎不说那些了。总是婚事下来了,沈家可不是小门户,婚事不能满意……” 沈宴凛着脸看沈夫人侃侃而谈,在吃过饭后,母亲的数落还没结束,他诚恳打断道,“我很急,真的很急。” “……”沈夫人无语了。 所以沈夫人就进宫跟贵妃娘娘说了。 但刘泠只是笑,却一副不知情的样子。 贵妃娘娘转了眼,试探问,“既然阿泠不知道,需不需要再等等,我跟沈夫人谈谈?” “不用了,”刘泠答,“我听伯母和沈大人的意思。” 贵妃娘娘便把意思传达给了陛下,陛下那里当然不会有问题。陛下还暗示这场婚事大办,盖因为大魏在和夷古国打仗,百姓难免不安,为昭示我国威,陛下要借这门风光的婚事,给天下百姓安心。大家都没问题,有问题的是礼部,本来慢条斯理的备婚过程,一下子提前了将近一年。什么都没准备好,礼部顿时忙疯了。 贵妃娘娘跟刘泠商量,决定让刘泠从皇宫嫁出去。刘泠感谢贵妃娘娘的好心,毕竟在邺京这边,她和舅舅家刚闹得很僵,她爹娘回京的决定都很勉强,如果贵妃娘娘不管她,她都不知道从哪里嫁。 徐时锦淡笑,“有什么急的?你姓刘,又因为和亲的事受了委屈。从宫中出嫁,是陛下对你的补偿。多风光,别的那些公主郡主,可没有你现在的好风采。” 在刘泠的府邸中,刚送走了一批人,就迎来了徐时锦。徐时锦最近热衷于跟刘泠的交际,婚前对好友的开导,也让徐姑娘心情愉快。 刘泠坐在梳妆镜前,看徐姑娘翻看收到的贺礼。刘泠心中猜测,她的婚事能这么顺利,她什么都没做,就解除了和亲一事,和亲还带给了她现在这么大的利益,徐姑娘功不可没。不过刘泠和徐时锦之间从不谢来谢去,自己心里知道,记着恩情,下次还回去就好了。 刘泠撑着下巴看徐时锦,“你让我很疑惑。就算我们关系不错,但我想你不太愿意经常见到我吧?但你最近天天往我这里来,小锦,你很奇怪。” 徐时锦转身,对她温温一笑。徐姑娘站姿优雅,笑容也经过专门修饰,没有一丝不妥。任何时间,她都笑得特别真心,让你觉得可以跟她掏心挖肺。但你真跟她掏心挖肺了,可不是什么好事。 但起码,徐时锦对刘泠,是有那么点真心的。 徐姑娘盈盈走过去,拉着刘泠的手,带着欢喜的眼神看她,“阿泠,我以前不愿见你,是因为你身上有我的影子。看到你,就好像看到我自己凄苦的童年。但我现在很高兴看到你,看到你幸福,还让我有种看到自己未来影子的感觉——我喜欢这种感觉。而且我们两人间,只要有一个幸福,我就有莫大勇气,走下去。” 刘泠神情疏淡,静静地看着徐时锦。徐时锦在邺京发生的事,支离破碎,刘泠有所猜测。越是猜,越是替徐时锦心寒。但是徐姑娘喜欢权力,这个游戏又是她亲自走出来的。 刘泠原本从不干涉徐时锦的决定,徐时锦也从来不听她的。但也许是沈宴让刘泠的心柔软了很多,刘泠很想跟徐时锦说一说,“小锦,你知道么,我跟沈大人曾经探讨过婚姻的失败与成功。天下为什么有那么多的怨偶,为什么有那么多的男人变异思迁,甚至位高权重的女子也会变心。沈大人和我讨论过这样的事。” 徐时锦怔然,呆呆地看着刘泠。 她又是心酸,又是羡慕,喃声,“你们连这种事,也会摊开赖说啊。”她侧过头,长长的睫毛在日光下,若飞起,情绪复杂,“阿泠,我猜到你和沈宴感情很好。我知道沈宴是很好的男人,有担当,有思想,他全身都是魅力,邺京喜欢他的姑娘很多。他连这种事都愿意跟你说……他对你真好。” 一般男人,哪里会跟自己的爱人讨论这种事?甜言蜜语就够了。 爱情是一时的钟情,思想的碰撞,才能决定两人合不合适,能不能快活过一生。 大部分人,都死在这一环节上。 徐时锦也是。 她不知道原来真的有男人,能做到一个姑娘期待的那样。 刘泠微微笑了一下。 她回忆她和沈宴的对话。 那时两人在回京的路上,碰到一个晕倒在路上的村姑。村姑醒后,说是去一个地方寻找给她下了退婚书的男子。此男人寒窗苦读,离开了家乡,高中后,去了一个县城当县令。他要跟家中定亲的姑娘退亲,与自己座师的女儿成亲。村姑哭得悲不能已,爹娘劝她算了,她却非要去找那个负心汉,跟他拼个死活。 正好同行,刘泠便决定带这个姑娘一程,看看结局。结局其实早在她的预料中,他们到那个县城的时候,正是年轻县令成亲的一天。村姑从刘泠的下人们那里溜了出去,大闹婚宴,双方丢人。新嫁娘气得要退婚,被自己爹娘带走,一堆烂摊子,留给了县令和村姑。 到沈宴和刘泠离开的时候,拉锯战还没结束。就算座师的女儿不愿意嫁了,那个县令,仍然不想娶原来的未婚妻。何止是不想娶,他对毁了自己婚宴的姑娘,简直是恨得要命。 刘泠对此事义愤填膺,沈宴倒是表现得漠不关己。刘泠简直诧异,“你为什么不觉得生气?沈宴,该不会你本质里,觉得那个男人做的是对的吧?” 刘泠看着他,沈宴要是心里有这样的想法,她肯定跟他一刀两断。 沈宴漫声,“别人的事,为什么你自我代入得那么厉害?不管是负心人,还是缠着负心人不放的姑娘,都不是我们。我没有那么多的同情心,放在别人身上。” 刘泠若有所思,慢慢点了头。是,沈宴是锦衣卫,他管严刑酷吏,真不应该有过多的同情心。心太软,得被自己给折磨死,是做不了沈大人这样的事的。 刘泠挽着他手臂,靠在他怀中,百思不得其解。既是为陆铭山曾经抛弃自己的事,也是为那个县令抛弃村姑的事,“男人为什么一旦飞黄腾达,就总是要抛弃原来的人,去找更好的?”她觉得自己话中偏见太多,又补充,“女子其实也是。未婚夫没本事,或者丈夫扶不上墙,没有条件还好,若有条件,很难会留下来。爱情都这么脆弱吗?” 沈宴想了下,说,“你换种方式想,不论男女,抛弃旧爱,是双方生活不能同步的缘故。真的为爱情,可谓寥寥无几。就算表面上为了爱情,深里去想,也是因为有更好的选择在眼前。人趋利避害,这是本能。道德上谴责,但也没办法。” 刘泠目光闪了闪。 “所以,我不认可为了对付,无条件牺牲自己,尤其是姑娘家。”沈宴边想,边慢慢说,“人是自私的,但古往今来,似乎男子比女人的劣根性更可怕些,更容易变异思迁。和男子比起来,姑娘的花期更短,才更需要珍惜自己。为了一个人,牺牲自己。等你把对方捧上了天,也就是到对方离开你的时候了。人命被贱,”沈宴摸摸刘泠的头,“我是男人,我更了解男人的想法。刘泠,男人是很可怕的一种生物,他们的想法每每让你觉得不可思议,你不要被骗。” “你这样讲,岂不是婚姻就注定失败?女人难道爱自己的男人,是错的吗?她难道该自私些,只管着自己吗?”刘泠皱眉,“但太自私,做错事、抛弃男人的,就成了女人啊。女人也很可怕,我也了解女人。女人坏起来,你们男人根本想不到。” “所以我跟你说,双方需要一样啊。” 他们两人聊着,说着,说自己的看法,又倾听对方的想法。最后,刘泠问沈宴,“你觉得,什么样的婚姻,才能走下去,不会在中途夭折?” “丈夫和妻子的地位始终平等,始终不仰视对方,不把对方看成自己的救命稻草。双方始终平等,才会一直有共同话题,一直能对一件事有妥当的判断。一个人走的太快,对方却跟不上,只能眼睁睁看着爱人越来越强大。这时候,你不应该庆幸自己有个出色的情人,而是该想,自己怎样能和他站到一起,而不是总在他身后追。” “他爱你,会等你一步步赶上去。可他如果太出色呢?如果走的太快,你又走的太慢呢?千万不要给自己去考验忠贞度的机会。一次两次可以抵制诱惑,三四次,真就不一定了。” 刘泠点头。 这也是她喜欢的爱情。 没有谁前谁后,她和沈宴并肩而立,惊涛拍岸,浅唱低吟,风涛怒卷,烟雨风光,全在脚下过。 刘泠跟徐时锦说,“你知道我的意思吗,小锦?” 徐时锦微怔,叹道,“我和他的地位不平等……我依附于他,我的所有由他所给……我走的太快,又让他觉得害怕。”她看向刘泠,更加羡慕刘泠和沈宴了。 徐时锦微微笑,“不过阿泠你不用劝我了。” 刘泠皱眉,以为她要说“我心意已决”之类的话。但是徐时锦说,“因为如你和沈大人说的那样。我也是趋利避害的人。这段感情,让我一次比一次失望。我谅解他一次,谅解他两次。到第三次的时候,我已经受不了。所以,我决定离开他。” “啊……”如当日初听此言的沈夫人一样,刘泠也是惊得无话可说。 徐时锦说,“太子妃,我不要了。权力,我不要了。地位,我也不要了。我想这些都不是我该得的,他那么提防我,我再走下去,什么也不会得到。” 刘泠不说话,定定看着徐时锦。徐时锦说的轻松,事实上,却怎么可能那么轻松? 徐时锦从女官开始,明里暗里,为太子做了很多事。到今天这一步,刘泠这种每天在家中闲坐的人,都听到一些关于太子妃的八卦。徐时锦怎么可能离开的了?她已经卷入了这个圈子,哪有她说一句“我反悔了”,太子就把她这枚棋子抛下的道理? 刘泠思索,她是不是需要帮一帮小锦? 徐时锦冲她眨眨眼,笑得有些调皮,难得的小儿女情态,“不用为我担心。这点事,难不倒我。我已经跟殿下在说,我要离开邺京南下,帮他处理一些他不方便出面的事。我不可能突然丢开手中权力不要,他会怀疑我的动机。我要一步步退出去。起码现在,我暗示他,太子妃,我不要了。” 停顿稍许,徐时锦笑得伤感,“他大概也不希望我要吧。” 想来对她的放弃,刘望虽迷惑,却也松口气。 她真是可怜。 “你要南下?”刘泠震惊站起,“你要离开邺京吗?”她目光微闪,“你要一步步退出去,那岂不是说……这一生,有太子在京一日,你再不会回来了?” “对,”徐时锦点头,“为了能退得干净,为了不让他把我当眼中钉,我再不可能回来邺京了。” 刘泠一时无话。 徐时锦笑,“我不会走得那么快,起码你的婚事,我肯定会参加的。”她的笑容勉强,难以维持,“真不敢相信,我长袖善舞,可真心的朋友,只有阿泠你。我以前见到你就心烦,但是现在想着余生或许再不能与你见面,我又开始想念你。阿泠,你真像是我的镜子,不想看,却舍不下。” 徐时锦淡声,“我从出生,到我这么大,未尝有一日离京。但此后余生,也许我再也不可能回京。我在邺京没什么知心人,亲人和我也不太亲。我走在权力边缘,拿得起放得下,有时候又厌恶这些虚伪。我以为我讨厌邺京……可是真想到要离开,又觉得难过。它是生我养我的地方,我却……把自己弄到了这种必须离开的境界。” “你……一定有别的办法。”刘泠心里慌乱。 徐时锦摇摇头,“阿泠,我从来都靠自己。当年进宫,是我唯一求人的事。我靠我自己就能做到的事,从不去勉强别人。人情是需要还的,而我……阿泠,我还不起。谁的人情,我都还不起了。” 刘泠握住她的手,沉默着。 徐时锦反握住她的手,笑,“你的手一时冷,一时热,说明你的情绪不稳。好阿泠,该难过的人是我,怎么你替我……”她望着刘泠,半晌后,低下头,掩去自己微红的眼圈,“我做错许多事,大概唯一没有错的,就是我不曾失去你。” 徐时锦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她只有阿泠了。但是阿泠也不是她的。 她想着自己如今的境况,就觉得可笑。 也有伤怀,伤怀却不多。自她做出那种决定,比起难受,更多的是解脱。很多年,她没有这种轻松的心境。她与太子已经初期说定,便开始慢慢收拾自己的行装。因为知道自己也许再不会回京,许多物件,能毁的毁,能送人的送人。 挑挑捡捡,徐时锦大部分物件都送给了刘泠。以前刘泠想要的,徐时锦不舍的,在离京渐近时,都送了出去。 但是刘望每天傍晚时候,托人送给她的小礼物,她一件也舍不得送走,也舍不得丢掉。这是她死去的爱情,她就算走,也要抱着这些一起走。 刘望仍然每天傍晚送她礼物。 徐时锦静笑,数着日子过。 两月过后,便是刘泠和沈宴的婚礼。刘泠从皇宫出嫁,一路到沈府。要等到第二天,新嫁娘见过沈家长辈时,刘泠才会和沈宴回去沈宴的府邸。 成亲前一晚,徐时锦入宫,陪刘泠在水廊下坐了一晚。在贵妃不赞同下,刘泠仍领了徐时锦去提前看自己的凤冠霞帔。婚服用铺翠法织成,流火凤凰的云纹,五彩绒线绣制的吉祥图案。百鸟朝凤,摊开看,从正面看是一种颜色,从旁看是另一种,灯火下呈一种颜色,在阴影中又是另一种。这样华丽又雅致的衣裳,乃宁州最有名的绣庄所有绣娘一起出动绣成。送入宫的时间,贵妃也惊叹了一番。 广平王夫妻对刘泠的婚事不热衷,但不提旁的家具物件,就这么一件婚服,可见他们也是用了心的。 刘泠对那对夫妻的心情真是复杂。 徐时锦素手摸过针脚,“真好。” 她最好的朋友,终于要嫁人了。就像她自己出嫁一样,那真是美好。 徐时锦衷心祝福刘泠。 她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刘泠的婚事上,所以在婚宴中,遇到沈昱时,她很是吃惊。见到沈昱并不奇怪,毕竟沈大人的婚事,沈昱不可能不在。吃惊的是她身为刘泠的好友,又是徐家的姑娘,婚宴上安排座位的时候,竟独独漏了她和沈昱。让两人不得不再摆一桌。 沈昱扬扬眉,无所谓地打个哈欠,根本不在乎旁边是谁,看到有酒,就上前给自己倒满。 眼望着那不看她的贵公子,徐时锦回头,往后方那片艳艳红中深望。 这是阿泠故意送她的机会吗? 真有趣。 徐时锦目中微热,并不拒绝:沈昱也是她少时的好友。 她要离京的话,也很想跟沈昱告别。但是沈府不欢迎她,沈公子又行踪成谜,也不主动找她,徐时锦没机会见到沈昱。 阿泠给她这个机会,让她可以跟沈昱说声“对不起,请原谅我当年的错”,让她可以跟沈昱说“再见”,她心里……很是欢喜。   ☆、第81章 新婚之变 婚者,一生之转也。 赞曰:家合事兴,不变不易,天长地久,为尔佳缘,特为赞颂。 在喜娘和侍女的搀扶下,刘泠一步步走在艳艳红光中。凤冠挡目,刘泠只能垂头,看着脚下的朱红地毯,一径铺伸向前。前路是未知,却让她欢喜无比。在吹弹声乐中,一双男人的手伸到了她目光中。 刘泠毫不犹豫地伸出手,与他交握。 身后喜娘咳了一声。 刘泠听到喜娘的低声劝,“公主,你不要这么……着急。” 就算喜欢,怎么也得做出个矜持模样。没有哪家姑娘像刘泠这么不见外,男人的手一伸过来,喜娘还没来得及说话,她就已经握上了,由沈宴拉着她往前走。 刘泠没有说话,在她看来,喜欢一个人,是很光明正大的一件事。遇到可能喜欢的人,就不要犹豫。在爱情面前,一切胆怯、怀疑、自我否定,都是毁灭性的伤害。刘泠能嫁给沈宴,是她自己努力的结果,而不是她站在原地等待的结果。 在沈宴面前,一切都显得那么弱小,不值得思量。 刘泠听到沈宴开口,“我喜欢。” 那个多嘴的人乖乖闭嘴。 刘泠嘴角勾了勾。 她由沈宴领着向前,心中欣喜。她欢喜于自己有嫁给沈宴的一天,却并不忘记关心沈宴,“你有用膳吗?” “……没,”奏乐声中,沈宴的低声传入她耳中。刘泠早有所料,推开他的手,从袖中掏出藏好的芙蓉糕,“给。”她嘱咐,“一会儿不能空腹喝酒,我不想成亲第一晚,就得照顾一个吐血的夫君。” “……”沈宴默然接过,刘泠看不到他的脸,但能听到他声音里的隐约笑意,“好姑娘。但你把心思往我们的婚事上放一放吧。” 刘泠微笑。 她的心思,当然在婚事上啊。婚事也是他们的一部分,她当然喜欢。 默默跟在后面的灵犀灵璧等几女,均觉得不可思议。因沈大人和刘泠表现得好淡定,他们一路低声说话一路往正堂去,哪里像是新婚夫妻,更像是一对早相处数年、彼此有了默契的夫妻。 比起紧张程度,灵犀灵璧等女觉得自己比公主更紧张! 从此后,她们头顶除了公主一个主子,还有“驸马”了!她们会跟着公主搬入沈大人的府邸,要重新习惯沈府的人。作为跟随公主多年的侍女,她们肩负着跟沈府下人好好相处的重任,想想就激动! 在正堂中,上座是两家父母。沈宴父母这方欢喜之意明显,双方笑着伸长脖子,等待新人进来。另一边的广平王夫妻,态度就冷淡了许多。广平王妃颜色憔悴,神思有些恍惚,注意力屡次不集中,在婚宴中,她便在发呆,让一旁的沈夫人频频回望。广平王倒是正常些,只是看着那对走来的男女,他眼神变得极为复杂。 这门婚事,一直到现在,广平王都不喜。可是他已经失去了投反对票的权力。 他自认自己对阿泠不错,也在给阿泠找更适合的丈夫。可到今日……广平王自嘲地笑笑。 “王爷?公主和驸马在给您行拜礼。”一旁赞者拉回广平王的走神。 “哦哦哦。”广平王脸上堆起笑,向新人看去。 却也忽有恍惚之意,仿若当年,看到妻子走向他……他脸色一时煞白。 广平王夫妻的不在状态,被一边的沈家长辈看在眼中。沈家人脸色难看,碍于新婚,不便说什么。沈夫人也撇了撇嘴,目光不再往亲家那边看了。 拜天地,拜父母,再是举手齐眉,夫妻对拜四拜。两人面对面,最后行解缨之礼。 至此,婚事已成。 刘泠与沈宴立在下方,郎才女貌,一对璧人形象,不提其他,只是看着便觉养眼。 乐声此时达到高、潮,外边的鞭炮声噼里啪啦,前来贺礼的客人都面露笑容。 沈家和皇家联姻,前来的客人,自然都是在邺京有些身份的。皇家那边,陛下没出宫,却和贵妃一起送了大礼,在婚宴最开始时便已宣读礼单,让众人看到皇帝的重视态度。再接着,皇室这边出面的,身份最高的人,乃是刘望。 太子身份,他代表的是皇家。堂哥身份,他代表的又是刘泠的至亲。哪个身份,都让他有充足理由到这场婚事上。 太子入席,面色却不太好看。只因一位陆家人,若有若无地跟他笑了一句,“刚才出门时,恍惚看到徐姑娘和沈大公子坐在一起。真是奇怪,还以为殿下……”被刘望面无表情地看一眼,陆家人当即不再多说了。 刘望若有所思:徐时锦不是说她要离京吗?难道她离京是假,与沈昱合作为真? 陆家大老爷与他想到了一处,低声,“殿下,我们的合作,您考虑好了吗?徐姑娘……呵呵。” 太子笑说,“这里阿泠的婚宴,今日不谈公务,有事改日再谈。” 虽则如此,刘望却到底多了一份心。 徐时锦正与沈昱坐在偏远的一桌上。堂弟成亲,沈昱只在一开始去看了一眼,然后就潇洒落座,吃吃喝喝。徐时锦坐这么一会儿,沈公子已经喝了两壶酒了。徐时锦猜,这场婚事中,最享受的,恐怕就是沈公子了。 这真是沈昱的一贯风格啊。 徐时锦面上带抹笑。 她漫不经心地开口,“等阿泠的婚事结束,我打算离京。” 她没有主动提“沈公子”这个称呼,旁边的沈昱提着盖瓶的手一顿,一张俊秀的脸微微扬了扬。他目光往旁边偏坐的姑娘身上落了落,垂下眼,继续倒酒,微微笑,没有说话。 徐时锦继续,“我不跟太子好了。” 沈宴微侧目,看着她,带笑目光收起,黑沉沉中,有团雾在烧起。他调侃道,“徐姑娘你这话真让我误会,你不会是看上我了吧?” 他目中泠泠笑意,笑意之底,却是冰雪一派。 徐时锦不以为忤,只转头,温柔地看着他。她轻声,“我不光不跟太子好了,我离京后,也会再不会回来了。沈昱,我是来与你道别的。我想我该和你说一声。” 沈昱面上的笑淡了下去。他低着头,举起手中的酒杯,轻轻晃动杯中醇美的酒液。 他再没了心情。 “我当年对你不住,我也一直在寻找机会回报你。可是你什么都有,什么都不在乎。钱财,美女,权势,你都随手而用,随手丢弃。我不知道怎么偿还你,只能一直等一个机会。但是我没有等到这个机会,反是你又帮了我一次。”徐时锦低声说话,她目光不看沈昱,眼中有微弱的茫然之意,“如果那天,你不提醒我那句话,也许我再走下去,就会酿成大错。我感谢你,可是从此以后,我更没可能还你了,对不住。” “我不喜欢欠人恩情,我也不欠人恩情。我独独欠了你,对不起你。希望你能谅解。”徐时锦将所有的话,一次性说开。 她半晌没听到回话。 便转过眼,看到沈昱晃着酒杯,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他坐姿还是那么随意,头枕着手臂,另一手端着酒杯。目光若有星火,又被晕染的酒气藏去。 他说,“你负了我,我多年不与你相见。你就从没想过一种可能,再次与你见面,我说那些模棱两可的话,是在利用你,达成某种目的吗?你就从没想过我会报复你吗?你就从没想过,时光荏苒,我早已改变了吗?” 徐时锦的目光,一点点抬起,落到沈昱漫不经心的面孔上。她伸出手,轻轻搭在他手臂上。他身子一时僵住,却很快放松,好像那一瞬的僵硬,只是徐时锦的错觉一般。 徐时锦温声,“你不会的。你和别人都不一样……你是沈昱啊。” 她又笑,“但即使你利用我,我也不会怪你。你是沈昱,你怎样对我,都是我应该的。” “……我从没利用过你,也从没那样想过。但你这样一说,我反倒有兴趣了。”沈昱目光有些散乱,手轻轻一晃,杯子差点摔到地上。他说,“徐姑娘,你……真是一点意思都没有。” “是,我万万不如沈公子的那些红颜知己有趣。”徐时锦笑容僵硬。 他被她说得笑了一下,不禁打个哈欠,垂下了眼。 “你真是十年如一日的,不曾改变,”徐时锦看着他,“连沈大人的婚宴,都让你发困。你这个样子,以后没有人管你,你可怎么办?” “你又说教了……”沈昱心不在焉,话才落,他怔了一怔,抬头,看到徐时锦也怔然看他。 徐时锦愣愣地看他,那些年的时光,在她眼前一晃而过。心口猛地有针扎入,痛得她全身战栗。 沈昱笑,“发什么愣?被我的风采迷倒了?” “……” 他头埋到手臂间,声音低弱,“我其实有很多话想跟你说。” “……那你说呀。” “但你要离京的话,那些都无所谓了。让徐姑娘欠我一辈子,想来也是一种别样的体验。” 徐时锦静默地看他。 他头低着,双肩平宽。他的神情,她一点都看不到。 沈昱忽然抬头,看向她,把徐时锦吓了一跳。 他说,“算了,欠人情有什么意思。我给你个还我情的机会吧。” “沈公子,请说。”徐时锦神色郑重,像要对待人生大事一样严肃。 沈昱却依然吊儿郎当,头重新埋了下去,生意越来越低。徐时锦要把身子微微凑过去,才能听到他的话,“这些日子,我越来越不记得以前的时光了。你说说以前的事,帮我回忆回忆。你不是记忆出众,过目不忘吗?你讲的我开心了,我就不怪你了。我们之间的恩怨,一笔……勾销,再无牵挂。” “……好。”徐时锦心情复杂。 以前的时光? 那要从她入宫那一年划开了。她的人生,在那里发生转折。沈昱也一样。 他说他有些忘了以前的事,徐时锦也有些忘了。 她的童年不愉快,父母死亡,寄人篱下。父母的死因不明,在查明真相前,徐时锦一直被各种怀疑,各种否定。那时,她特别喜欢沈家。沈家人从不跟她说她父母的事,沈家还有她的小伙伴陪她玩。 “你记得吗?你小时候不喜欢做功课,你爹娘总打你。你发现我功课好后,就总想我帮你。你是不是奇怪为什么交了功课后,你爹打你打得更厉害?因为我告密了啊,”徐时锦声音低缓,她说得慢,因为她也在回忆那段日子,“我一直瞒着你,以为能瞒你一辈子。” 沈昱倒在桌上,闭着眼,发出匀称的呼吸。长睫鸦黑,面孔俊俏,人畜无害。他睁开眼,是一个随意至极的富家公子哥。他闭上眼,徐时锦从他脸上,恍惚能找到当年的影子。 “我也做过坏事。在书房,模仿你的笔迹画美少年,让你爹娘一直忧愁你的性取向。你整天混混沌沌,大概根本没发现有段日子,你爹娘对你格外温和,看你的眼神分外诡异,每每欲言又止,叹口气,只慈爱地摸摸你的头。”徐时锦声音带笑。 闭着眼的公子,嘴角微微扬了下,笑意一掠而过。 “还有,你被我骗,穿过我的裙子,被我打扮成姑娘,你还有印象吗?” “听起来好像都是我在坑你。可是你每次做坏事,不都是我打掩护的吗?你在大街上睡着,不是我把你拖回来的吗?你被你爹罚跪祠堂,我还给你偷偷送过饭,还把腿摔骨折了。” “那时候啊……” 徐时锦娓娓道来。 她记忆果然出众,许多小事,外人都已经忘记,她稍加回忆,就能讲得仿若是昨天才发生。一旁站在后面等着服侍公子的侍女们诧异看徐姑娘,面上有敬佩之意:徐姑娘记忆真好。 可若不是常常回想,常常留恋,谁又能幼年记得那么清楚? 总是回忆少时,便总衬出现今的不如意,不快乐。 那是徐时锦最宝贵的记忆,最珍重的记忆。她小心珍藏,谁也不予细说。 但是沈昱想听,她愿意与他回味。 “沈小昱……我,”她轻声,“我希望你越来越好,不要像我这样……” 徐时锦怔忡地望着眼前盛红。 沈昱的身子忽然倾斜了过来,从后面的方向。黑暗中,他像一片纸一样贴过来,无声无息。他靠着她猛然绷紧的后背,他的脸靠着她的肩,带着酒气的灼热呼吸喷在她面颊上,若有若无。毫无缘由,徐时锦的脸一阵发烫。 他说,“不像你这样?你什么样?他待你不好吗,让你受了委屈吗?” 徐时锦抿起嘴角,僵硬着背不说话。 靠在她肩上的人歪了歪头,找了个舒服的姿势。他口气淡漠道,“所以为了躲他,你要离京?这才是你离京的真正原因吧?” 沈昱的话,让徐时锦脸色发白,无言以对。 他勾起她耳边的发丝,手指温凉。 黑暗中,徐时锦感觉到沈昱在看她,出神地看她。 他笑了一声,情绪控制得很淡,“这些年,我总想着,就算我们不见面,不交谈。你活在我知道的地方,你开心也好,难过也好,愤怒也好,失望也好,你总是能让我看到的。不至于我一抬起头,熟悉的地方,已经找不到你的身影。” “我想留住你也好,想报复你也好,你过得好也罢,过得不好也罢,你总是在那里的。时光走得再快,我总知道你在哪儿。”他声音微哑,“可是你要离京……从此以后,不管是恨你还是爱你,我都没有机会了,是么?我再去寻找,熟悉的地方,再也不会有你了,对吗?” 时光走得快,时光从不回头。 徐时锦的眼泪,掉了下去。一滴又一滴,她的心在一抽一抽地痛。 她从来不知道,他是这样想的。 是,她不知道。因为她那么糟糕,她从来没去想要知道他在想什么。 她的小竹马,被她远远抛弃。面目全非,她无颜面对。 她的眼泪在无意识地掉落,她不明白她在伤心什么。 徐时锦低声,“你干什么?” 因为从后侧方,他伸手拉过她的手,握住的力度,让徐时锦很不习惯。沈昱声音迟钝,也许是喝醉酒,让他的反应慢了一些,“你手腕红了。” 徐时锦低头看去,她被沈昱拉着的手腕,指甲掐去的痕迹还在。是她方才心境不佳,自己给掐去的。红通通一片,看着极为可怖。 沈昱揉着她的手腕,力道不轻不重。男人的手与女人的手互碰,玉白温润,指节修长…… 徐时锦汗毛竖起,脸彻底红了,猛起身。她结巴道,“你、你干什么?!” 沈昱怔忡,微微抬起头,茫然看她。刚才还轻抱着的姑娘,此时冷目锐利,以一种对峙般的姿态,俯眼看他。 他说,“我帮你揉手腕啊。” 他的口气,好像还很无辜。 徐时锦盯着他,半天,发现了不对劲。沈昱瞳孔漆黑,眸子湿漉漉的,脸上也没有常伴随的那种散漫雍贵的笑。他看她的眼神,几分委屈,几分控诉。似乎徐时锦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一般。 他冷过脸,头埋入双臂间,不理会她了。 徐时锦有些尴尬,她觉得——沈昱吧,他可能是醉了。 她和一个喝醉酒的人计较什么呢? 她慢慢坐回去,喝口水压惊。旁边的男人仍趴着,叫了几声,也没理她。徐时锦不知道是他睡着了,还是他在赌气。 赌气啊…… 徐时锦心中失落,她有多久,没见过跟她赌气的沈昱呢? 她笑一笑,她变得可怖,沈昱还是以前的样子,真好。 婚宴到了尾声,宾客们纷纷告辞,人渐渐稀疏。徐家的人过来,客气问徐时锦跟不跟他们一起走。徐时锦摇了摇头,说她一个人便好。总是徐时锦很快要离开这里,徐家人也没多说什么。 徐时锦只静静地坐在这里,看她的小竹马睡过去。她坐得端庄,静看人越来越少。 徐时锦不知道自己是出于一种什么样的心态,她只是想陪沈昱在这里坐一会儿。就算沈昱在睡觉,不跟她说话,徐时锦也觉得宽慰。 反正……她早已习惯了。 她是多么习惯自己坐着、沈昱睡着的样子。 少时,她就常这么坐着,伸出手指头,戳一戳发困的沈昱。不管他有没有睡醒,徐小姑娘只要他睁开眼,就可以口若悬河地继续说下去。她那时候,总是戳他,要他听自己说话。但现在想来,沈昱估计根本没听几句。他是被她强迫的。 徐时锦低头,现在,她却是再不会强迫他听她说话了。 过了今晚,再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了。她很怀念,很珍惜,也很舍不得。她向来很舍不得沈昱,可是她被利益引导,抛弃他抛弃得那么干脆。 “徐姑娘,”侍女欠身,“我家公子该回房歇息了。” 对,这里还是婚宴现场。这么晚了,就算徐时锦不想走,沈昱也得回房睡觉了。 徐时锦好笑:沈公子天天在休息,他还困啊? “那我也告退了。”虽然不舍,徐时锦仍然站了起来。 她垂在身畔的手,忽然被青年的手握住。他之前一动不动,现在突然动作,几人都惊了一跳。 除了握住她的手,沈公子从头到尾没有别的动作,他甚至还头枕着桌子。 徐时锦听到他含糊的低声,“小锦,你乖乖的,你别走。” 他在说梦话吧。 可如被雷击中,徐时锦身子颤抖。 “……”我没有走啊,我一步都没有动啊。 少时的话,她却再没有办法理直气壮地说出来。 徐时锦挣了挣手,沈昱抓得很紧,她没办法挣开。她低头看他半天,忽然弯下腰,一把拉拽起他,让他的面孔露在自己眼前。 月光下,她极近距离地看着这张俊俏的脸。闭着眼沉睡,也依然好看。 “小锦,你乖乖的,你别走。”小时候,他就常这么跟她说。现在,他已经不说了。他既不叫她“小锦”,也不要求“你别走”。 依偎在徐时锦怀中的这个青年,他白皙如玉,眉目清贵,温和隽永,深深刻在她心中。多年前与她说笑的少年,那有着山明水秀一样清晰轮廓的少年,那个花架下推她荡秋千的少年,那笑得爽朗调皮的少年,那背着她抱着她的少年,那独属于她的少年……统统在时光中消失,又在时光中重新来到她面前。 徐时锦低低问,“沈小昱,你是不是……喜欢我?”她停顿一下,笑容悲哀凄切,“你是不是,真的特别喜欢我?” 他在她怀中睡着,没有听到她的问话。只有他握着她的手,那么用力。 因为沈公子的任性,徐时锦没办法离开。在侍女们的无奈眼神中,她只能陪同沈公子回了他的院落,他的房间。睡到床上,沈昱仍然没松开抓着徐时锦的手。 进了沈昱的房间,徐时锦便笑了。 怎么说呢?沈公子睡觉的地方……特别的适合睡觉。 整个房间最大的,就是一张床。铺着一层又一层的褥子,上面各种抱枕,各种质地,堆了一床。扶沈公子到床上,沈公子整个人就被埋了进去。 连徐时锦只在床上坐一会儿,都有些困了。因为,实在是太舒服了。 她笑眯眯地看沈昱:她的小竹马,从小到大,都是折这么会享受的人,一点都不委屈自己。 和沈公子舒服的房舍比起来,徐时锦自己的闺房,简直跟男人的房间一样粗糙了。 侍女们很是不好意思,向徐姑娘一遍又一遍地道歉,觉得自家公子真是太丢脸了:这位可是徐姑娘啊!是公子你的梦中情人啊!你这种跟对待红颜知己一样不讲究的态度……徐姑娘肯定觉得你特别随便啊。 徐姑娘的脾气远比侍女们想的好,她和气地笑一笑,并不计较这个,“那我陪沈公子坐一晚吧。” “但姑娘你的名誉……” 徐时锦笑容淡淡,“我很快就离京了,在乎这个没意思。想来你们在你家公子这里,也是不敢乱说的吧?” 侍女们确实不敢乱说,欠了身出去。 寂静深夜中,徐时锦低头,望着沈昱的睡颜。她伸出手,在他的眉目上轻轻划过。 她心里平静又苦涩,但也没有别的办法。 爱情,是这么的难以捉摸。 她喜欢一个必须离开的人,沈昱又喜欢着她。若是能够,她真想一瞬间变心,把爱情给自己的小竹马。 她欠了他。 可是她没有喜欢上他。 爱那么沉痛,又那么轻松。她爱的,永远得不到。爱她的,天高地远。爱她的留在原地。 这真是无奈。 她抬起头,看到天上的明月。 明月清辉照耀大地,照耀每一个角落,深深浅浅,公平温柔。 沈宴睡得迷糊中,感觉到不妥,他睁开眼,看到月光透过纱帘照进来,迷离而旖旎。但这不是关键所在,关键是他本应入睡的小妻子,乌发披散,中衣单薄,正撑着下巴俯躺在他旁边,笑眯眯地看着他。 刘泠不知道看了多久。 沈宴闭眼,过一会儿,睁开眼,刘泠还在看他。 他声音干哑,懒声,“你在干什么?你不困吗?” “不,我不困,”刘泠笑盈盈答,“一想到我嫁给你了,我就兴奋得睡不着。就起来看你,然后看你长得这么好看,我心中激动,就更加睡不着了。” “……”沈宴瞥她的眼神,直接的两个大字,“有病”。 刘泠不生气,她本来就觉得沈宴长得好。她都开始数他的睫毛有多少根了……那种心情,想想自己得到了最喜欢的人,还每天能和他同床共枕……这么宝贵的时间,刘泠一点都不想睡啊。 她只想欣赏沈美人的脸。 这是她的男人!旁人都不能染指! 她何德何能,居然真的把这个男人搞到手了! 刘泠整个人处于这种过度欢乐中。 沈宴被她看得睡不着了,睁开眼,与她对视。 他看刘泠的脸半天,刘泠等着他像自己欣赏他的脸一样,欣赏自己的脸。沈宴说,“饿了。” “……”刘泠嘴角抽抽。 她说,“这么晚了,别人肯定都睡了。我们起来,去小厨房找些吃的吧。” 反正已经被刘泠看得睡不着了,比起被刘泠用那种痴=汉的眼神看,沈宴觉得干脆找些吃的比较好。 刘泠的衣服都是侍女们收拾的,而且因为明天就要搬去沈宴的地盘,刘泠猜,灵犀她们根本没把她的衣服从箱子里找出来。她翻来翻去,只有她的那身嫁衣。她干脆继续坐在床上,欣赏沈美人穿衣服。 沈宴无语回头,“你又怎么了?” 刘泠这次很理直气壮,不是她非要视jian他啊,她是因为没有衣裳穿。 沈宴把她拉起来,将自己的一件外衫罩在她身上,随意道,“走吧。” 刘泠便和沈宴出门了。沈宴功夫高,又不想惊动别人,有他带着刘泠出门,刘泠觉得府上守夜的人都睡得跟死猪一样,完全没发现这对新人大摇大摆地从旁经过。 其他侍女将公主的东西都准备好,让她们都去睡了后,灵犀仍撑着身子对了一晚上账。等账目对清楚,已经很晚了。灵犀一晚上没吃什么饭,有些饿,便循着模糊的记忆,去沈大人院子里的小厨房找些吃的。她记得晚上时候,厨娘端过来几盘糕点给公主填肚子。小厨房应该在这个方向…… 灵犀终于找到了小厨房,正要高兴地跑过去,忽看到月光下,厨房里的两个身影。她愣了一愣,脚步停住。 灵犀站在树荫下,从她的方向看,小厨房的门开着,月色拂照。沈宴在案上翻找,找到一个肉饼。他撕开,往身后人嘴里喂。他后面站着的姑娘,长发垂如夜歌,松松披着男子的长衫,紧跟在青年身后。 幽蓝色的光芒中,他们蹲在小厨房里,不急不忙。妻子喂丈夫吃东西,丈夫同样投喂妻子。 灵犀看了许久,嘴角慢慢露出笑。 很多人都猜测沈大人和公主的感情。 很多年后,灵犀也深深记得公主新婚那晚的一幕——三更半夜,刘泠和沈宴在厨房里找吃食。 就算之后发生很多事,旁人总怀疑沈大人和公主的婚姻是政治原因为多。灵犀也坚信,他们是真的相爱。 那一幕的美好,温馨得让她落泪。   ☆、第82章 突变 暗夜中,徐时锦回忆起她和沈昱小时候的事。 她第一次见到沈昱,就觉得这个男孩有一双吸引人的眼睛。清澈,纯粹,黑得发亮,深深浅浅。这么漂亮的眼睛,在一个男孩身上,实在太浪费了。 沈昱是她在路边捡回来的。 徐时锦那时只有七岁,却已经懂得很多。她和家里闹得不愉快,就自己出门。 徐时锦到一家生意兴隆的酒楼外,看到一个小男孩坐在墙角,昏昏沉沉地打盹。徐时锦从小就是心眼极多的一个姑娘,她一眼又一眼地看去,时而感叹他定出身不错,时而忧愁一个这么小的孩子坐在这里,没有大人陪伴,万一被拐了可怎么办? 七岁的姑娘从没觉得自己也是个孩子。 等小沈公子睡醒,就惊奇地发现对面蹲着一个秀气小姑娘,盯着他稀奇地看。 小姑娘声音清甜,伴着好奇,“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你不害怕吗?我跟你说,这里坏人可多了,专吃小孩子!” 小沈公子恍若未闻,就算对面的小姑娘张牙舞爪吓唬他,他眼睛都不带眨,睡够了,他手撑着头,开始发呆。旁边的噪音,他像没听到一样。期间,徐小姑娘进了酒楼一趟,出来后,递给他包子,冲他笑。 小孩子犹豫了一下,就伸手接过,“谢谢。”可是一个包子,他吃完了,反而更饿。就眼巴巴地看向徐小姑娘。 徐小姑娘又把自己那咬了一半的包子递过去。 小公子摇头,“我要吃烤鸭。” 小姑娘凶他,“没有烤鸭!只有包子!你吃不吃?” 小沈公子被她一吓,迟疑一下,伸手接过。 徐家小姑娘小大人似的叹口气,坐在他旁边,感觉找到知己般,“我知道了,你肯定像我一样,是离家出走的吧?你跟家里人吵架了吧?我们真是一样可怜啊。” 其实沈小公子没有跟家人吵架,他坐在这里,是爹带他出来玩,可惜中途爹有公务被人叫去了,就把他扔在名下酒楼这边,让老板娘看着他,等回来再把孩子领回家。 但看徐小姑娘一脸求认同的表情,再加上这个好心的小姑娘还请他吃饭,沈小公子就点了点头,接受自己“离家出走”的设定,“对。” 难得遇到一个同龄玩伴,徐小姑娘憋了很久的话,都一股脑跟这个陌生小男孩说。说她爹娘的离世,说徐家对她的踟蹰,还说起自己对徐家的厌恶。沈小公子特别惊讶,他第一次知道,原来像他这么大的孩子,有的人还在哭着找爹娘抱,有的人已经能这么条理清晰地表达自己的想法,言语成熟得像个大人。 那时候,沈小公子是很佩服徐家小姑娘的。 所以在她忧愁地自言自语,“你说,我不想在我家受气的话,该怎么办?谁能帮我解决这个问题呢?” 沈小昱回答她,“我能啊。” “你能?”徐家小姑娘目光一亮,“你能改变我在我家的状况?” 徐时锦从小就被说聪明,被说得多了,她也自命不凡,觉得谁都不如自己聪明。她忧愁自己的处境这么久,也没想出妥善的办法,谁知道随便在街上碰到一个小伙伴,小伙伴就能帮她解决问题。 徐家小姑娘的人生观受到了冲击。 既打击于随便一个小伙伴都比她聪明,又心惊于这世上有这么好的人? 她追问一遍,“你真的能帮我?” “能。”沈小公子肯定点头。 徐小姑娘便用慈爱的目光看着旁边的小公子——你说,世上怎么有这么好的人呢?长得漂亮就不说了,我随便给他那么难吃得我都不想吃的包子,他也接受。虽然看上去傻了点呆了点没有警惕心了点,但我一个陌路人随口提出的事情,他都愿意帮我解决,这个人太助人为乐了! 徐小姑娘迫不及待介绍自己,“我姓徐,上时下锦,就是邺京人士,你呢?” 沈小公子一笑,眼睛会发光,“我叫沈昱,我家是平州那边的,但我也从小在邺京长大,我也算邺京人吧?” “你当然算啊,”徐时锦伸手摸他的头,温柔得不得了,“沈小昱,你真是好人。” 后来等到沈小昱的解决办法,徐小姑娘就木了——沈昱父亲回来后,小男孩提议让徐时锦去他们家住。 好、好吧。去别人家住段时间,也不失为解决她和家庭矛盾的一个办法。就是距离她想象中的彻底解决,远了点…… 徐时锦的身份弄清楚后,她就去沈家住了段时间。 她从小就是表里不一的人,从小就心思重。在沈家,每个人都喜欢她,夸她懂事,夸她伶俐,还同情她的遭遇。但转头对沈小昱,徐时锦笑容就有点勉强,她还记着他是怎么坑自己的。 徐时锦性格如此,从来都改变不了。她在徐家的遭遇,更让她养成了时时微笑、从不发脾气的性情。这副性情很具欺骗性,没有人知道她心里的真实想法,因为每次见到这个小姑娘,这个小姑娘都能对你笑得春风般温暖,轻言细语让你感觉到她那颗善良温柔的心。 徐时锦对沈小昱有点偏见,但她也从不表现出来。 爹娘过世后,她就明白这世上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任何情绪,都不应该对外人流露出来。 别看沈家小公子长大后风流倜傥,他小时候,却是一个很善良的孩子,至少比徐时锦善良。徐时锦在徐家地位尴尬,导致与同龄人相处的时候,大家带偏见看她,就让她很不愉快。 一天傍晚回沈家,沈小昱跟她说,“小锦,你不喜欢他们,就不要跟他们玩了啊。” “谁说我不喜欢?”徐时锦奇怪看他一眼。 沈小昱绕到她面前,指着她的脸说,“很简单啊。你眼睛平视前方,嘴角带笑,说明你心里在嫌弃对方,瞧不起对方;你低着头,笑意淡一点,说明你在发呆;你瞳孔放大嘴角笑容加深,说明你在打坏主意;你目光笔直嘴角僵硬,说明你在不高兴……看,你现在就不高兴了!啊!” 徐时锦重重踩过他的脚,“沈小昱!你管得太多了!” 徐姑娘小时候有两个要好的玩伴。阿泠是家中人给她找来的,家人希望相同际遇的人,能让她找到认同感,从阴影中走出来;沈小昱是她自己找的,找到后她才发现,这个人一点用都没有,太废了。但是事实上,徐姑娘更喜欢和沈小昱待在一起。 她不喜欢阿泠,阿泠让她想到自己的过往。每次看到阿泠,过往就浮现一遍。她的伤口根本没得到治愈,黑暗的过往如影相随。 她喜欢沈小昱。沈小昱对她的过去一点都不了解,他只和她玩,他让她轻松自在。 在徐姑娘渐渐长大的过程中,她最喜欢的,就是沈家大公子了。 但是喜欢,并不表示她愿意嫁给他。 徐时锦十四岁的时候,选择和沈昱退婚。她要进宫去做女官,实现自己对权力地位的渴望。 她那时问沈昱,“你为什么想和我成亲?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或者,你愿意得到我的什么补偿吗?我不想嫁你。” 那年的徐姑娘仍不成熟,一个姑娘初长大,带着对这个世界的初期认知和好奇,还有那蓬勃的野心。她的言语和行为,伤害到了沈昱。但那个时候,徐姑娘并没有意识到。如果她再大两岁,不,哪怕一岁,她也能找到更好的法子解决这件事,好不伤害到沈昱。 但是没有那样的机会。 徐时锦永记得,她问他“你想得到什么”时,他拉开门,站在昏暗的长廊口。他转头看她,面容在错落的阴影中模糊,只有他的目光像坚冰一样,他的声音带着寒霜砸向她,清晰冷冽,“我什么也不要!” ——沈昱,你什么都不要,你让我怎么办呢? ——沈昱,这世上,总有一件是你想要的吧?我好想把错过的东西全还给你,可我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做了。 十四岁、十四岁…… 好奇怪。 让她记忆清晰的事情,全是十四岁之前发生的。好像十四岁之后,她就已经死了。发生的再多事,都只是一个自欺欺人的梦而已。 徐时锦从睡梦中醒来,摸摸眼角,水痕已干涸。她在梦里恍惚十来年,将幼时少时一同回顾。在梦里不觉得如何难过,醒来倒发现自己无意中落了泪。 多少年过去,又多少年以后。若是在梦里一直睡下去,那该多好。 徐时锦呆坐在床上,好半天,才想起这个场景不对。她看了床一眼,没有人。 再抬头望去,天已初亮,沈公子站在窗前,站在日光中,看着外面,不知在想什么。 他仍是昨夜未换的装束,发冠已卸,长发垂落,衣角有些发皱的褶痕。微亮的光在他身上浮动,他站在窗下,背影颀长优雅,还透着洒然清冷。这是徐时锦在漫长的时光中无数次回忆的背影,他光鲜如昔,是唯一的存在。 徐时锦低头,看自己衣着未乱,和昨日没区别。不知沈昱何时醒来,在窗下站了多久。她暗恼,想自己就那样稀里糊涂地睡了过去,就算不需要对沈昱有警觉心,也要珍惜最后一次陪他的机会啊……都怪沈小昱的床太舒服,他的屋子布置,太适合睡觉。 沈昱突然抬手,笑道,“小锦你来看,太阳都出来了,天上还有月亮!” 徐时锦被他惊了一跳,没想到他不回头,动也不动,都知道她醒过来了。徐姑娘当然见过武功高强的人,她只是从来没把沈昱往那个方向想而已。就像现在这样,笑着让她来看“月亮”的沈昱,才是她熟悉的那个。 徐时锦走过去,站在沈昱身后,从他后肩的方向看去,湛蓝的天空中,果然有一轮弯弯的月亮,颜色很淡,轮廓也不清晰,看着很模糊。在蓝天白云中,不仔细看,真的不容易发现。每天清晨大家都在忙碌中,只有沈公子有这样的闲情雅致,去看什么月亮。 他的闲情雅致,让她的心磕了个头,心酸发涩。 “是啊,早上原来也有月亮。”徐时锦喃声,微微带着笑。 她垂眼问沈昱,“我从没见过认真学过武,你现在武功怎么这么好?”徐姑娘说话从来很委婉,她想说的真正意思是,我当年带给你的伤害是不是特别大,让你这个向来懒散的人,也用了功? 沈昱不知道是没听懂,还是装作没听懂。他摸着下巴,沉吟道,“怪我天赋太好。” “……”徐姑娘嗔他一眼,在他肩上轻轻锤了一下。 “真的是天赋好没办法啊,”沈公子轻笑,“沈宴从小习武到大,我可从来没勤奋过。他到锦衣卫的时候,习武都十年了。我拖拖拉拉,也就五年出头。他的天赋远不如我啊。” 但是沈家一心培养的那个人,是沈宴,而不是沈昱。也许沈家曾想培养沈昱,可惜想了各种办法后,沈家发现沈昱性格实在不合适,再加上家族中有远比他性格好的替代,所以沈昱被放弃得也很轻松。沈宴天分虽不如沈昱,但比起常人仍很不错,再加上性情坚忍沉敛,没更得沈家心意。正是因为沈宴的存在,沈昱才能在沈家待得这么闲适,还没有人管。 一个人想要成功,只靠天分,还差得远。性格也很重要。若两者都是百分,沈昱天分占一百分,性格占五十分,合起来不过一百五十分;沈宴天分只有八十,性格却有一百分,合起来,就有一百八十分了。 选择题,沈家选的很好。 “但是沈大人现在的武功,肯定比你高吧?”徐时锦在他身后道,叹口气,“你呀。” 他们表现的这么轻松肆意,在清风中,含笑说着些闲话。好像之前错过的那些年,完全不存在。好像昨晚的酩酊大醉,也是一场大梦一样。 徐时锦边笑,边恍惚。她已经很久没跟沈公子这么自在地说话了,之前各怀心事,要么是他不愿意,要么是她不愿意。但现在在最后时刻,那些都不算什么。 他们愿意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 侍女在门外敲了敲门,试探道,“公子?” “嗯?” “您今天有个宴,要去赴吗?”门外的侍女问。 沈昱沉默一下,笑,“当然。” 他终于转过了身,看向徐时锦。转过身的沈公子,眉目清贵慵懒,恢复了之前漫不经心的神采。他对徐姑娘笑一笑,是那种有些挑逗的味道。徐姑娘脸微烫,不自在地垂下眼,往后退开,他便施施然走过。 沈昱懒懒道,“小锦,我有事先走啦。你再在这里待一会儿,等我走远了,你再出门吧。” “好。”徐时锦抬起头,直视他推开门,阳光从外入内,亮的刺人眼。远处水天相接,近处长廊迂回。他站在阳光中,像在融化在其中一样。 仿若那年漆黑重新到来。 就在同一扇门,同一个长廊前—— 隔着重重时光,徐时锦听到沈昱薄霜般掷地有声的声音,“我什么也不要!” 徐时锦苍白着脸,往后趔趄退。 与记忆中的声音同时到达她耳边是,是门外渐远去的沈昱温声,“小锦,再见了。” 这是他给她最后的告别。 他不怪她了,也不怨她了。他已经原谅她,已经祝福她。 徐时锦不自觉跟了一步,“沈小昱,你……你要保重。”她目中有什么在闪烁,让她往下说,“也许,我们会有再见的机会的。” 沈昱笑了笑,没有回头。他眯起眼,看空中那轮更加淡渺的月亮。 关于他和徐时锦,再见面……是啊,他也觉得他们会有再见面的机会。可是再见面,那是什么时候呢?他和徐时锦之间,除了她抛弃他一事,再没有什么感人肺腑的故事。她的一颦一笑让他铭记,不过是因为他喜欢她。 可是喜欢,又像包袱一样沉重。 “公子喜欢徐姑娘的话,完全可以跟徐姑娘说啊。就算不说,徐姑娘去哪里,公子也跟着去。铁棒磨成针,总有一天,徐姑娘会懂公子的心意的。”身后侍女建议。 沈昱在侍女头上敲了一下,笑斥,“你以为她现在不懂?” 徐时锦怎么可能不懂? 若她不懂,她怎么会说出“再见的机会”这种话? 她在同情他。 沈昱却不需要她的同情。 算了,就这样吧。 她将永远美好,他将永远爱她。就算时光篡改,美好只会更美好。 他只衷心祝福她,希望有一天,小锦能找到一个真正相爱的人。不像他这样,也不像太子那样。 至于邺京这边的混乱,徐姑娘就不要再参与了。 在他背后,徐时锦站在门边,一直遥遥地盯着他的背影。他走路的每一个习惯,他侧过脸的笑容,他打哈欠的手势……徐时锦望着他走远。 等他的背影再也看不见,她的泪很快流了下来。 她低下头,用手盖住眼睛,心里的悲伤却无论如何也止不住。她的少年郎,从此后,天涯海角,再无期日。 可怜天下同有伤心人。 在徐时锦悲不能已时,陆家别院中,岳翎躺在病床上,容颜苍白。大夫们进进出出,侍女们也是一盆盆的血水往外端。 门猛地被推开,一个白衣男子踉跄进来,几步到床边,握住岳翎冰凉的手,“翎妹妹!翎妹妹,你看一看我……没事的,都会过去的……” 岳翎转过头,已一种奇异的眼神看着陆铭山。陆铭山脸色苍白瘦削,憔悴无比,眼中尽是悲色。他说话声哽咽,他几乎不敢对上她的眼睛。这让岳翎觉得可笑。 他在难过?可是他现在有什么好难过的? 在她孤零零找他说话的时候,他被未来的妻子拉走,一同去安和公主的婚宴。 在她被他后院的女人算计得流产时,他正陪他未来的妻子浓情蜜意。 他总说他最在乎她,最舍不得她,可在她最需要他的时候,他在哪里?! 岳翎问,“那两个女人,你把她们怎么了?” “我已经把她们关去了柴房,之后会请宫中嬷嬷教导她们规矩。翎妹妹,你放心,之后她们再不敢欺负你了!”陆铭山保证。 岳翎猛坐起,掐住他的手,不敢相信,“就这样?!她们害我流产,你就这样而已?!” “……她们……”陆铭山声音艰涩。 门口传来一个女声,温柔款款,“我问过了,那两个姨娘并不是故意的,她们也没想到你怀了孕。你呀,真是的,都怀了孕,怎么自己不当心些?你肚子里的可是陆家的骨肉,你可得小心点啊。” 岳翎看去,门口是一个容颜秀气的姑娘。她只知道她姓陈,是陆家为陆铭山选的未婚妻。 从头到尾,陈姑娘都把岳翎当成敌人,明里暗里,给岳翎穿了不少小鞋。 陆铭山却不能为岳翎做主,他跟她说:陆家的境况不好,他的境况更糟糕。在陆家,他几乎没有发言权了。这个陈姑娘,也许是他最后的机会,他不能放弃。 彼时,陆铭山揽着岳翎的肩,低问,“翎妹妹,你会一直陪着我,陪我一起走下去吗?” 岳翎回答他,“当然。” 但是小打小闹,对上陈姑娘这种出身大家的人,根本不够看。也许岳翎心机比较多,但在绝对的权势面前,陈姑娘根本不用做什么,下人们都会看眼色。 不久前,为了她,陆铭山甚至跟安和公主退婚。那时他可真了不起!但时过境迁,现在,一个陈姑娘,就让陆铭山没有底气。 他也许心里已经后悔了吧? 他最大的错,就是放弃了公主。之后种种,都是放弃公主的后遗症。公主同样没做什么,可是有人察言观色,帮公主对付他们陆家啊。现在,陆家终于要完了,岳翎觉得……她觉得,真是何等畅快! 只是陆家完了,有什么用呢? 她流产了,陆铭山却只会对她说“对不起”。她有多爱他,就有多恨他。恨得,恨不能杀了他! 但是岳翎垂下眼,噙着泪宽容道,“铭哥,不怪你,你也不知情。我知道,你也很期待我们的孩子的。” “翎妹妹,你真好……” 岳翎看到,那位陈姑娘铁青着脸,被气走了。岳翎被陆铭山抱在怀中,她的眼神却很冷,前所未有的冷。 再说刘泠的婚后生活,实在很惬意。成亲第二日,她便与沈宴搬去了沈宴的府邸。沈大人成亲之初,放了长假,每天在家里陪新嫁娘,只用去司所点个卯,根本不用做事。刘泠好不容易迎来这样的日子! 她和沈宴商量,重新布置他们的新家。 沈大人的府邸布置摆设全都单调冷清,没有一点儿人气。这很容易理解,沈大人常年窝在锦衣卫司所中,很少回府。再加上府上就他一个人住,也没有布置的必要。刘泠嫁过来后,就要下人打通假山,大兴土木,要把府邸改成自己喜欢的样子。 沈宴无所谓,他对这些不在意。刘泠高兴就好。 沈宴对现在的生活很满意。自娶了刘泠,他觉得自己生活质量飞跃了一大步。不管是穿着还是吃食,都精致了许多。主要是灵犀灵璧等女接手沈府的内务,发现沈大人以前生活得特别糙。跟着公主一起生活,怎么能过得那么克制? 跟公主一提,公主大笔一挥,银子就下发下去了。“一定要改善沈大人的生活品质。” 刘泠说,“看吧,我还是很会做贤妻的。” 沈宴夸赞地摸摸她的头。他不在意这些,但更舒适的生活环境,没人不喜欢啊。刘泠还能接受苦难的日子呢,但她平时可不是每天喝稀饭的主儿。 同时,沈宴鼓励她没事多去参加邺京圈子里的社交,不要把自己活得那么苦。 刘泠说,“我不喜欢听那些勾心斗角的故事,我已经烦透了那些。” 沈宴说,“也许能逗你一笑呢?” 所以刘泠就去了。 刘泠参加了几次后,竟碰上了岳翎。是岳翎主动找上的她,向她见礼。刘泠自己现在生活幸福,早将陆铭山忘到了脑后。但这不表示她就喜欢岳翎了,刘泠吃惊于岳翎的消瘦,侍女们却拦住,不许岳翎上前打扰公主。 岳翎跪在刘泠脚下,将姿势放得特别低,“我走投无路,想请公主帮个忙。之前我有求过徐姑娘,但徐姑娘没有回复。我只能求公主了。” 徐时锦当然不会理岳翎了,徐时锦自己正焦头烂额,已经没心情给太子布阵。岳翎这枚棋子,徐时锦早打算放弃了。岳翎有难,徐时锦自然不会管。 但岳翎口中提到“徐姑娘”,却让刘泠欲离去的步子停了下。想到小锦如今的境况,刘泠心情复杂,问,“你凭什么认为,我会帮你?” “因为我想杀了陆铭山。” 岳翎抬起头。 刘泠眯了眼,长时间地看岳翎。 这个月光一样凉白的女子,抬着头,眼神幽黑似鬼魅,清晰地重复,“我要杀了陆铭山,求公主相助。” 等刘泠回到自己府邸的时候,她仍然没有对岳翎的出现释怀。岳翎的眼神多冷啊,该失望到什么程度,该难过到什么程度,会让她生出杀了爱人的心。那个人,是她最难忘的回忆。 她也是那个人心中永不相忘的白月光。 这个白月光,却受够了这个男人,选择杀掉他! 再深的感情,原来也不过如此。 走入府邸大门,刘泠仍想着岳翎。却见对面,沈宴着官服,向她走来。不,是向大门的方向走来。 沈宴婚假还没结束,刘泠离开前,他拿着她强迫扔给他的画纸在改图,悠闲自得。但刘泠回来,却见沈宴神情严肃,一丝不苟。看到她,沈宴目光微动,停在她面前,“你听说徐姑娘出事了吗?” “你说的是小锦?”刘泠就和这么一个徐姑娘相熟,“她不是要离京吗?不是都商量好了吗?她能出什么事?” “我接到的消息,是她谋害皇子,证据确凿,已被关押进天牢。”沈宴无表情道,“陛下召锦衣卫即刻进宫查处此事。但我想,该没什么余地了。”   ☆、第83章 徐姑娘的真爱 刘泠没有跟随进宫。 她坐在家中后院的梨树下,拿起先前沈大人放下的图纸,继续修改。却心不在焉,一晚上都想着徐时锦的事。她有些记不清小时候与徐时锦的相处片段,模糊而不愉快。 最不可能成为朋友的人,恰恰成了朋友。从小到大,她就记得徐时锦脸上的笑容了。那是个好脾气的姑娘,不跟任何人发火,笑意真挚。不能算是善良,却也称不上恶毒。这样一个机关百算的姑娘,怎么可能把自己弄成现在这样的险况? 这真不像是徐时锦的风格。 半夜后,沈宴从宫中回来,告诉了刘泠答案,“没什么不可能,如果大家都在想她死,她也只能死。” “死?这么严重?”刘泠震惊站起,没想到会是这样,“就算她被算计……可是……虽然谋害皇子是死罪,但是……但如果那个人是太子,他和小锦以前那么好,他应该……应该会网开一面……怎么就会死呢?” 沈宴坐在梨树下,半晌不开口。他看刘泠一眼,有些不知道从哪里说起。他以前不习惯把公务说给家人听,但这件事,刘泠作为皇亲国戚,就算他不说,她明天也会知道。况且依刘泠和徐时锦的关系,沈宴认为应该让她提前有个准备,“徐姑娘谋害的那个皇子,不是太子。且是真的把人害死。不说皇子的身份,就算是普通百姓家,这也是死罪了。” “你是说,这件事和太子无关?” “表面上看,似乎是这样。”沈宴说。 刘泠蹲在他面前,阻止他喝茶。她手拉着他,恳切问,“那你私心怎么认为呢?沈宴,我是你的妻子,我绝对不会把你的判断说出去。你能不能给我一句你的想法?求求你了。” “我的私人想法,在查案中,是决不允许代入的。”沈宴摸摸她的头,温和道。 他想跟她说,他会让这件事的真相水落石出。如果徐时锦真的无辜,他会想办法还人清白。但是刘泠望着他,目光湿润,“你的私人想法,在你查案中,似乎不重要。但对我来说很重要。沈宴,我特别相信你。” 他沉默一下,说,“我的私心,让我觉得,徐时锦是被太子推出去当弃子了。整个局,我都认为是太子布置的。”他拉她起来,“因为,死的七皇子,是淑妃的唯一儿子。淑妃,却是陆家人。现在看来,陆家和太子其实是敌对,但也不能完全说,他们没有握手言和的可能。徐时锦可能被放弃……徐家怎么想的,他们的态度,恐怕就微妙了。” “那陛下那里……” “这种大事,礼部、宗人府、刑部,全都介入了。锦衣卫只在其后做监察一事,我们不是第一负责者。其中各有立场,不一而论。”沈宴说,“我想,陛下也有自己的猜测了。” “沈大人,那你是哪边的人?”刘泠问,“你是陛下的人,还是太子的人。或者只是单纯的事不关己?” “真是个聪明的姑娘,”沈宴目中笑有些淡,“你希望我是哪边的人?” 沈宴这样一说,就让刘泠心头沉了下去。若是正常情况,锦衣卫就是陛下的私人护卫,全权听陛下安排。但是沈宴现在反问她,就是在委婉暗示她:他也许不是陛下的人。 可能怕隔墙有耳,或者有别的顾忌,让沈宴不会明说。 他是太子的人? 怎么可能? 刘泠最开始认识沈宴的时候,他明明…… 啊! 有灵感在她脑中划过,让她冷静了下去。是因为她,屡次因为她,沈宴不得不和太子合作。一次又一次的合作,一次又一次的把柄,到现在,沈宴可能已经没办法与太子完全撇清关系了。 心口涩然,一晚上的焦急烦躁,此刻通通消失。 刘泠沉静地望着自己的爱人,她伸出手臂,搂住他,给他一个拥抱。 她的背后关系那么复杂,沈宴背后关系那么简单。为了她,他硬是入了这个大染缸。原本任何情面都不用讲,原本他谁的人情都不欠。朝中人人怕锦衣卫,人人不待见锦衣卫,人人和锦衣卫保持距离……可是为了护住她,沈宴接过了太子递来的橄榄枝。一旦接过,就别想再下船了。 可是沈宴从来没跟她说过。她一直以为,他那么光风霁月,那么清远雅正…… 沈宴不知道转眼间,刘泠已经想了那么多。他拍拍主动投入怀抱的小姑娘,还笑问她,“嗯?你希望我帮谁?” “对不起。”刘泠闷闷说。 沈宴扬眉,不解她为何这么说。扣着刘泠的肩,让她稍微远离自己一点,沈宴垂眼看她闷闷的眼神,对视半天,心中了然。他不在意地笑了笑,手指揩过她微红的鼻尖,口吻淡然,“刘泠,入了朝堂,入了锦衣卫,哪有你以为的清正端和的人?我没有你想的那么好,我手上染的鲜血,脚下踏过的白骨,比你以为的多很多。我并不清白,你不用对我愧对。” “可是因为我……” “刘泠,世上很少有那种必然的二选一问题。选择爱情,就要放弃责任。选择责任,就要放弃爱情。这种绝对性的选择题,很少有人会真正直面。任何说‘不得不’的事情,都早在心里面有了权衡,有了倾向。不是‘不得不’,而是‘我更想’……嗯,你是不是没听懂?” “……说实话,不太懂,”刘泠完全被他绕晕了,“沈大人,我不太听得懂你这种暗示。你能明说吗?” “我的意思是,你没有那么大的脸,让我为你放弃自己的人生和理想。听懂了吗?” “……听懂了,但是我宁愿自己没听懂。”刘泠伏在沈宴肩头,忧伤道。 她的感动,她的愧疚,她的爱意……全被沈宴直白的解释给毁了。原来沈宴一开始跟她绕来绕去,是不想伤害她的感情。结果她还非要自己一头撞上…… “所以,你希望我是哪边的人?”沈大人的思路太清晰,被刘泠打乱那么久,沉吟半天找不到突破口,干脆生硬地把话题重新拉回去。 刘泠没说话,目光闪了下。 沈宴在她耳边轻声,“你若是希望锦衣卫帮徐姑娘,我可以……” “不,不用。”刘泠打断,拒绝他。沈宴没有跟她说太多,可是仅仅他的三言两语,刘泠就判断出这件事牵扯的人太多。太子、礼部、宗人府、刑部、陆家、徐家、锦衣卫,全都在里面。就算想帮徐时锦,刘泠也不想沈宴出事。 沈宴看她,“那么,你得答应你,你自己别乱来。” “……”刘泠抿嘴。 沈宴叹口气,“有什么想法,跟我商量。” 刘泠胡乱点了头,“天晚了,我们睡吧。” 她起身,走了半天,发现沈宴没跟上来。她回头,看他还坐在原处,肃着脸看她。沈宴冷肃的模样,刘泠还是有些不自在的。 他冷眼看她,“你知道夫妻的意思吧?可能你以前亲情淡漠,从没有考虑过这方面的问题。但我现在告诉你,夫妻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要是出了什么事,我也脱不了干系。知道什么是诛九族吗?你是公主,你的那边亲人全姓刘,没人敢诛你那边的人。但作为你的夫君,作为非刘姓的人,诛九族,我首当其冲。”他没有跟她说,沈家也别想摆脱干净。 “你别这么说!”刘泠打个战栗,她怎么可能让沈大人受难?她郑重道,“我绝不会胡作非为的。如果有事,我会跟你商量。我保证。” 沈宴这才放了心。 沈宴确实不太有跟家人谈公务的习惯,虽然他昨夜别扭着、磕绊着跟刘泠提了两句,但刘泠其实听得云里雾里。但看沈大人那副不想说又在勉强自己说的模样,刘泠实在不忍心详细问。等第二天,沈宴恢复锦衣卫职务、去办公后,刘泠直接进了宫,去了解第一手消息。 后宫中出了这样的大事,人心惶惶。贵妃娘娘主管后宫内务,七皇子死亡一案,她也脱不了关系,被陛下责骂了两句。若非来者是颇受盛宠的安和公主,贵妃也见不到刘泠。刘泠见到贵妃娘娘时,她神情倒是淡漠冷静,比起宫人的慌张,她显得淡定很多。 刘泠的来意,贵妃自然知道,也不跟她兜圈子,直接告诉她,“昨日徐姑娘进宫给我请安,她即将离京,作为陛下的前任御前女官,作为太后的娘家姑娘,她来宫中拜别,是正常程序。当时淑妃也在我这里,见到徐姑娘,说起女红,就邀请徐姑娘去她宫中坐一坐。虽说徐家和陆家私下关系恶劣,但明面上,徐姑娘从不会落人面子。一个时辰后,我这边就被围了起来,不得出入。陛下昨晚来我这里坐过,他跟我说,淑妃去年才得的皇七子死了,是徐姑娘闷死的。宗人府和刑部已接手此案,连我也得听他们问话。希望尽快能有结论。” “娘娘,这不合常理啊!小锦怎么可能闷死皇七子呢?她不是那种人啊!而且她既然要离京,她疯了才给自己身上惹麻烦?”刘泠激动站起,“她也是一个姑娘家,她从小到大,就算心狠一点,可也从没有亲手杀过人啊。更何况是一个一岁多的小婴儿……小锦怎么可能那么狠毒?” “我也这么认为,”贵妃道,“但是据说昨天淑妃和小锦发生争执,两人吵的很厉害。守在殿外的宫人都听到了,并随后看到淑妃哭着跑出去。等淑妃冷静下来,回去的时候,皇七子已经没了。在场的,只有徐姑娘一人。陛下昨晚让我看了宗人府的记录,说是徐姑娘受了刺激,精神不正常,也许与此有关。” 刘泠冷笑。 人证、物证,果然全都对上了。 所有人都能证明淑妃有不在场证据,却没有人能证据徐时锦的清白! 从一开始,这就是一个等着徐时锦入的局啊。 “娘娘,这摆明是……” 贵妃摆了摆手,制止刘泠说下去,“阿泠,这件事,我不能帮你。牵扯的人太多,我光是把自己摘干净,就很不容易。你明白吗?若你想救徐姑娘,你得去找陛下……不,我也不建议你去寻陛下。我和你都对死去的那个孩子没感觉,因为那不是我们的孩子,但皇七子是陛下的亲生皇子,他正处于最不冷静的阶段。你不要把自己撞过去。先让宗人府查吧,说不定过两天,事情会有转机。”她垂下的目光微闪,“你就算不信宗人府,也该信锦衣卫。若宗人府在其中有所隐瞒,锦衣卫也会察觉。” 刘泠心中发苦:但是沈大人明确暗示过她,锦衣卫可能是太子一方的人啊!这种情况下,锦衣卫可能并不值得信赖…… 刘泠相信,如果被陷害的人是她,沈宴会严格查下去。可如果是旁人,就算小锦是她的好友,沈宴也未必那么用心。毕竟沈宴昨晚同样暗示过她,入了朝堂,入了锦衣卫,没有那种真正清明的人。沈宴说自己不清明,也就是说若非证据确凿,他不会选择和太子撕破脸。 因为锦衣卫现在有些被动。 刘泠真希望自己傻一点,听不懂沈宴跟她打的哑谜。可她偏偏听懂了,她听懂了,就没办法做到给沈宴招去麻烦…… “对,还有淑妃!”刘泠忽想到这个人物,淑妃也是关键点!也许淑妃那里会有什么疑点…… 刘泠心情才振作了一点,宫女慌慌张张地进来报,“娘娘,大事不妙!淑妃娘娘去了!” “去了?!什么意思?”贵妃脸色很不好看,后宫又出了一件事!她怒道,“他们到底要做什么?!全都疯了吗?这里是后宫!是陛下的内院!他们眼里还有没有陛下?!” 宫女们被训得唯唯诺诺,在贵妃的威压下,一句话不敢出。 日光下,刘泠觉得晕眩。 这个局,布置的,真是……一点儿可发挥的余地都不给人留啊。 贵妃和刘泠赶去淑妃宫殿,路上,刘泠听完了淑妃的死因:亲生儿子惨死,淑妃一直表现得很平静。陛下昨晚看望的时候,淑妃还说,她要等着看事情的真相,害死她儿子的人,她绝不放过。众人放了心,以为淑妃有畸形的求生欲撑着,不会选择死亡。但事实上,什么等着看真相的话,都是谎言。她不想看真相,她不想等仇人被杀,她的儿子已经死了,就算大仇得报,儿子也不会复活。 众人以为她是个心性坚定的母亲,又同情她的遭遇,对淑妃的要求,很少拒绝。就在刚才,淑妃打扮光鲜,要求去御花园中散步。就在众人都不留神的时候,淑妃跳湖而死。 刘泠步伐艰涩,跟在贵妃身后,看御花园被御林军围住,内务府在保护现场,等宗人府的大臣前来。贵妃娘娘神情难堪,喝问宫女内侍,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们到底是怎么看的淑妃。 刘泠望着波光粼粼的湖水,听到“跳湖而死”时,她心脏就开始抽=搐。当她无意中看到淑妃被水泡得发皱胀起的尸体,她脸色惨白,不自觉别了头,不去看。 淑妃眼睛圆瞪,眼神惨厉决裂,带着凄然和愤怒。她对这个人间失望,她的死亡,好像给后宫下了一场大雪,寒气逼人,心中惨烈。尸体被打捞上来,许多胆小的宫女都不敢上前确认。 刘泠手脚冰凉。 一只温凉的手带着寒气,挡在了她眼前,天黑了下来。他没有用力,只松松挡着,手上的厚茧磨着她的长睫毛,从一边鬓角,到另一边太阳穴。挡得很严实,她什么也看不清。 刘泠飞快地眨了几下眼睛,她的长翘睫毛刷过他的手心,也许有些痒,刘泠垂在身畔的手,被轻轻捏了一下。 青年说,“乖,别看。” 刘泠的整个人,被他固定到了怀中。 于是她再不害怕。 乖乖地任他捂住她的眼睛。 “沈大人?”刘泠听到小罗的疑问声。 沈宴的声音就在她头顶,淡漠极了,“没事,你们去看吧,做好记录。” 沈宴把刘泠带出了御花园,才放下了挡住她眼睛的手。刘泠抬头,正想给他一个感动的亲吻。就见他垂着眼,给她一个毫不留情的训斥,“明知道自己不敢看,还跑过去做什么?等人欣赏你那鬼一样的脸色?或者怀疑是你谋杀了淑妃?” “……你真会开玩笑,我都不在现场,难道我会巫术,于千里外杀人吗?”刘泠不服气。 沈宴看她,“如果我要对付你,巫术这个理由,我未必不会用。后宫最忌讳的就是这个,就算你有一点嫌疑,我也能让你永世翻不了身。就算你是公主,也没用。” “嘤嘤婴,”刘泠投入他怀抱,“谢夫君不杀之恩!你不是我的敌人,真是太好了。” 沈大人总是恐吓她! 但同时,她也从沈宴话中得到提示:真正有权力的人,想要杀一个人,什么法子,他都会利用。 她更是后知后觉地发现:小锦恐怕真的凶多吉少。 死了一个皇七子,本已是死罪;现在连淑妃也死了,想翻供的证据彻底没了,徐时锦还要背负一个间接杀人的过错。两条人命,全都算在了徐时锦头上。 “沈宴,”刘泠慢慢道,“我想和小锦见一面,可以吗?” “……可以。”沈宴稍犹豫,就为妻子开了这个后门。 徐时锦谋害皇子一案,主审是宗人府,就算是锦衣卫,就算是公主,想进去探望,也不是简单的事。沈宴为让刘泠进去,很是花了一番功夫。幸亏刘泠是公主,又是一个弱女子,不会有威胁,宗人府才放行。 徐时锦被关在牢狱的最里面,铁栏坚固,手脚俱是锁链。 刘泠见到一个白衣姑娘,纤细瘦弱,抱着双膝坐在墙角。铁链那么重,扣着她细瘦的手脚,莫名让人心酸。到了午膳时间,外面关押的犯人吵嚷声传进来,徐时锦只垂头静坐,似已与现实抽离。 刘泠叫了她一声“小锦”,泪水已经涌出。 徐时锦抬头,看到栏杆外的刘泠。她微微笑了一下,依然雅致温柔,“阿泠,你来啦。我就知道,你会来看我的。” “……小锦,你那么聪明,你怎么把自己弄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刘泠蹲下,手扶着冰冷的栏杆,咬牙,“我会想办法救你的,我一定想办法。” 徐时锦靠着墙,笑容温又淡,“不用了,我想我出不去,也活不下来了。” “为什么这么说?”刘泠皱眉,“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小锦,你要告诉我。只有你无保留地告诉我,我才能想办法啊。” 徐时锦沉默半天,忽然道,“前天、昨天,我都没有收到他的礼物。我想今天也不会有了。前天没有礼物的时候,我就应该猜到会出事了。” “他?谁?”刘泠思绪在脑中转了一圈,惊问,“你指的是太子?!”她怒站起,“徐时锦!你到现在还执迷不悟吗?你以为他还会管你吗?!” “我知道啊!我知道他不会管我,我还知道是他要杀我!”徐时锦叫道。 她头伏在膝上,突地开始哭泣,“这么多年了,他每天都送我礼物。他忽然不送,就是要放弃我的讯号了。我错信他,我以为他只是不要我而已,我以为他只是要娶别人而已,我不知道他不要我,是要我死的意思啊。” “当我认为我可以得到他的时候,他放弃了我。当我刚刚开始原谅他的无情时,他就要杀了我。” “六年!整整六年!一天都没有断过,一点都没有!我从来没有害过他,我从来都为他考虑,我从来都想他心里有我,我现在才知道……自己错的有多离谱。” 每天宫门落钥时,他都会给她寄一句话,或一个小玩意。她爱慕了他很多年,这是撑着她熬下来的慰藉。这一天天黑,他再没有东西送给她。她常年活在黑暗中,她放弃了很多东西,只有他带来的那一点光明让她紧抓不放。当她无人可待时,便是永夜黑暗的到来。 她该选择什么? 她该选择什么?! 她心心念念的那个清朗少年,他在时光中变得面目全非。他是唯一,他是光鲜,他是她向往的一切,他也是原罪! “阿泠,你知道吗,”徐时锦从膝上抬起头,她哭得面孔扭曲,一点都不像那个温柔的姑娘。她在黑乎乎的牢狱中,冲自己的好友露出一个凄凉的、无力的、悲苦的笑,“我在黑暗中挣扎,我选择又放弃,我浮浮沉沉,可是都没用。他们不给我重见光明的机会,只会将我用力往下推。阿泠,我好难过!” “阿泠,我好难过!”徐时锦从没说过这么凄楚的话。 她该光华满目,该骄傲自信,该被人爱,该被人羡慕,可是事实上,她说,她好难过。 刘泠的眼圈,倏地发红。 她伸出手,发现自己无力碰到徐时锦的手。黑暗会吞噬一切力量,徐时锦只坐在墙头,看着她哭,看着她笑。 “我会救你,我一定救你,”刘泠承诺般,再次重复,“小锦,你相信我。” 徐时锦眼泪掉落,她摇头,“你不能帮我。阿泠,你要过得很好,不要把自己搭进来。你要想一想沈大人,不要让他为难。你和我之间,只要有一个过得好,就很好了。” 徐时锦和刘泠之间,只要有一个得到幸福就行了。 从来,这都是徐时锦的真实想法。 她其实很悲观,一直很悲观。 刘泠说,“你了解我的,小锦。你如果不跟我说实话,我疯起来,可是不管不顾的。你要看我发疯吗?” 幽黑中,徐时锦静望她,好久,她露出一个淡笑,心酸哀伤,无言可对。 她说,“好,我告诉你。你不要搭上自己,也不要搭上沈大人。其实告诉你有什么用?我自己都解不了的局,跟你说,你也没办法。” 要杀徐时锦的,不止是太子,还有陆家。 太子和陆家达成了协议,太子断了她这个臂膀,陆家断了淑妃和七皇子这个依凭。只有陆家甘愿舍弃淑妃和七皇子,太子才会信任陆家。只有太子愿意丢开徐时锦这个军师一样的人物,愿意帮陆家除去这个敌人,陆家才会相信太子。 太子一开始是不愿意的,但就是这个时候,徐时锦提出离京,并被太子发现,她和沈昱开始重新交好。太子从没对锦衣卫放心过,也从来怀疑徐时锦和沈昱的感情。太子担心徐时锦和沈昱合作,对付自己,就干脆接受陆家的条件,让徐时锦干脆消失好了。 同时,太子还要安抚要徐家,让徐家不要反弹。 徐时锦笑,“阿泠,淑妃一定死了吧?礼部的太子妃人选,也一定定下来了吧?是徐家姑娘吧?只有这样,才能让徐家暂时不动,选择吃这个亏。”她顿了顿说,“唯一能救我的,愿意救我的,也许就是徐家了。但是徐家到现在都没有动静,大概是他们认了这个结果,不想和太子翻脸。虽然我觉得他们这个决定很蠢,可是我身陷牢狱,我又能怎么办?” “我帮你游说徐家。”刘泠说。 徐时锦摇了摇头,“徐家已经做决定了,游说无用。阿泠,现在,太子、陆家、徐家,还包括失去亲子的陛下,他们都想我死。只有我死了,他们才能合作愉快。他们把人证物证都毁了,就算沈大人向着你,就算锦衣卫愿意帮我洗脱罪名,他们拿什么洗?我说的所有话,都是猜测!我都没有证据的事,你们怎么可能有证据?” “阿泠,不要参与进来。你要保护好自己。想我死的人太多了,多方压力下,你是没办法的。” 刘泠说,“我不会让你死。”她转身就走。 徐时锦在身后喊了她许久,刘泠也没有回头。 回到府邸,等沈宴回来,刘泠就将徐时锦告诉自己的事情,巨细无遗地跟沈宴说了。沈宴眉头跳了跳,“太子……唔。” 他的神情几分耐人寻味。 也许旁人会略过沈宴这种神情,作为最了解沈宴的人,刘泠却不会错过。她拉住他,急问,“你是不是有办法了?你是不是能把小锦摘出来?” “我不能,”沈宴低头看她,“你也不能。你要是不想徐姑娘死,就不能从朝廷这边下手,你得想别的法子。” “……你又在暗示我什么?”刘泠沉默一会儿。 沈宴揉揉她的头,眼中有笑。 安抚完小妻子,沈宴往里间走去换衣,刘泠亦步亦趋地跟在他后面,“沈宴,我感觉你……你一点都不正直,总在诱惑我做坏事。还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 “我确实什么也不知道啊,”沈宴漫不经心地关上门,把刘泠挡在外面,“我也什么都没告诉你。” 刘泠靠着门边花架,露出一个笑:成亲后,她和沈宴的交集变得无比多。许多之前不了解的事,成为夫妻后,根本隐瞒不了。她也才知道,沈宴确实如他所说,一点都不光明正大。她之前,是把沈宴看得太清高。 可惜上了贼船,也下不去了。 刘泠问他,“但是你说起太子……我感觉你还有事瞒我。沈宴,你到底在做什么?总感觉你在下一大盘棋。” 隔着一道门,沈宴说,“与你无关。你先想办法,怎么能让徐姑娘逃脱死亡吧。” 他再出来时,让刘泠惊讶。因为沈宴居然不是换了常服,而是重新换了身官服。他说,“我进宫一趟。” “你在想办法帮小锦洗脱罪名?”刘泠雀跃问。 沈宴打破她的幻想,“不是,和徐姑娘无关的事。我不太可能帮徐姑娘,希望你认清现实。” “……”刘泠无奈接受现实。 几天后,刘泠又想法子,进牢狱看了徐时锦一次。之后为不给沈宴惹麻烦,她再也没去过。 关于徐时锦的消息,却不断从沈宴那里流到刘泠耳边:几重压力下,徐时锦无法为自己洗脱罪名,即将被判死刑。 徐家好像真的不打算管了。徐时锦被判刑,徐家也会受影响。可是太子妃的位子又被太子一手保了下来,徐家便沉默着,作徐时锦口中的“蠢货”。 没有人能救得了徐时锦。 沈宴跟刘泠说,她最好不要再去见徐时锦了。 在刘泠的催促下,沈宴没有证据可以帮徐时锦,他便不帮了。但他不帮,有另一个沈家人会帮。 某晚,如前几天般,审问结束,徐时锦靠着墙头发呆。黑暗中,忽有白色亮光靠近她。她疑惑看去,吃惊坐起,看到沈昱翩然的白衣一角。 他站在铁栏外,笑看她。 徐时锦身子瞬时紧绷,又放松下来。她抿嘴,“你不应该来。锦衣卫中你只担个名,没有权,你来了也没用。” “你知道你已经必死无疑了吗?”沈昱恍若未闻,笑问她。 徐时锦心情苦涩,看到他那微微笑意,心情竟不觉开朗。她也微笑,“我知道啊。所以你来看我最后一眼吗?” “那我可看了你很多次最后一眼了。”沈昱道。 “……”徐时锦怔了下,不觉笑出声,眼眶微红。 是,她跟沈昱告别过很多次。不提十四岁那次,前几天,她要离京前,还跟他告别过。没想到世事弄人,几天后,又是最后一眼了。 “小锦,你想出去吗?”沈昱靠着铁栏,漫不经心问她,“或者,你觉得他这么想你死,你干脆死了比较好?” 徐时锦发呆了半天,哑然失笑,“我怎么可能想死?我从不是那种随意轻生的人啊。我也想活下去,也想出去,可是不是没办法了吗?” “你想出去?”沈昱回过头看她,见她点了点头,他奇怪道,“想活下去,想出去,怎么会没办法?” 徐时锦看着他,不解他用意。下一刻,听到哐的巨响,徐时锦呆傻看去,猛地站起来,跑向铁栏,“你疯了!沈小昱你这个疯子!” 方才还牢靠无比的铁栏,被沈昱硬生生掰开,露出宽敞的、可容一人出去的空隙。徐时锦跌跌撞撞到他面前,他冲她一笑,猛拉住她的手腕,徒手劈去,她手上的铁链应声而碎。 沈昱又用同样的法子,帮她卸下了脚上的链条。 有小吏听到不对劲的声音,匆匆前来查看,被沈昱几下放倒,昏迷前脸上尽是不敢相信的表情。 是啊,谁敢相信呢? 这里是天牢。 沈昱是锦衣卫指挥使。 他竟然说劫狱,就劫狱。 沈昱伸手向徐时锦,笑得轻佻,“你敢跟我走吗?” 徐时锦看着他,好久好久。 她爱的,山高路远。爱她的,咫尺之间。 跟他走,那就是重罪,再也别想回来了。 跟他走,甚至可能出了这个门,他们就都得死。 跟他走,徐家、沈家……不,不会连累到这两个家族。这两个家族各有选择,尤其是沈家,有沈宴在,不会让沈家出事。 那么,现在就是,沈小昱站在她面前,伸出手,问她敢不敢跟他走。 徐时锦泪水掉下,嘴角却在笑,她将手放到他手上,“我……敢。” 第一次,她想走向沈昱。她想和沈昱站在一起,就算千夫所指,万箭穿心。   ☆、第84章 一个吻 在陆家,陆铭山走过花藤,穿过月洞门,神情焦急,却在过门时,被一个侍女拦住。见公子似事务繁忙,她顿了一下,将自己来意告知,“公子,你已经有许多天没去看过岳姨娘了。岳姨娘说请你去坐一下,喝杯茶。” “我有要事……” “姨娘说真的只是一杯茶的时间,她绝不耽误公子大事!”侍女勇敢地又向前拦了一步,心中并不太害怕。公子对岳姨娘的偏宠,作为侍女,她还是能看得大概的。 陆铭山迟疑,心想以岳翎的乖顺性情,确实不会缠着他,影响他的正事。她说请他去喝杯茶,大概就是真的只喝杯茶,顺便看他一两眼而已。想到这个,陆铭山心软了一下,自岳翎流产,他便一直忙碌,没顾得上照顾她。他心里亏欠她,想给她的,何止是一杯茶的时间? 他垂下目光,压下心中激荡:快了!就快了!若这次能与太子合作愉快,能助太子登上大位。从龙之功,就能助陆家摆脱现在半死不活的困境,也能让他陆铭山起死回生。 “好。”想来那边事情不在乎一杯茶的时间,陆铭山点了点头。 他随侍女去别院见岳翎,进了屋,香茗气味清淡,缕缕飘向他。年轻姑娘坐在月下窗口,仔细地洗杯盏,起炉,斟茶。她并不是做惯这些的贵族少女,但多日熏陶下,此番手艺,也像模像样。 白色月光中,岳翎垂着眉眼,神情恬静,带动得周围笼罩祥和的光华。 她如何能不这样像模像样呢? 她永不会忘,陆铭山的未婚妻,陈姑娘对她的嗤之以鼻,“你不会搭配适合自己身份的衣裳,不懂妆容的讲究,不会烹茶不会赏花不会□□添香。我确实不用对你做什么,你能依凭的,不过一段回忆。等年老色衰,你还能留下什么?邺京陆家,不是你能配得上的。” 岳翎当时淡笑,“是啊,我配不上。我不用配得上铭哥,我只要把他跟我拉到和我一个水平线上就行了。” 但岳翎却还是学着融入这个圈子去。 等陆铭山走近,她能屈起保养得纤长无茧的玉指,将茶递给他一杯,“铭哥,知道你喜欢喝茶,我专门学的。你看你喜欢吗?” 陆铭山温柔道,“翎妹妹的茶,我自然喜欢。”他饮一口,却不觉诧异看向岳翎。因此茶果真芳香隽永,回味无穷,出自岳翎之手,实让他意外。 他喝一口,便不喝了,转着手中玉盏,复杂问,“你流产的事,当真从不怪我?” 岳翎脸色有些白,低下头。她给自己倒了杯茶,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抬目时,清灵眸子水润湿漉,“铭哥,我想跟你好好的,想跟你一起。你能别提那件事吗?” “……好。”陆铭山将茶尽饮。 之后他抱歉说有要事向家中长辈汇报,不能留下来陪岳翎了。岳翎并不留他,背着他收茶盏,却在他毫无预料时,似心不在焉地问,“是徐姑娘的事吗?” “……!” 岳翎察觉到身后审视的目光,她回过头,自嘲一笑,“你到现在,还防着我?我只是随意问一句,毕竟这几天,徐姑娘的事在陆家传的很热闹,我不会没听说过啊。但你觉得不方便说,可以不回答我。” 陆铭山愧疚看她,显然想起之前,他和陆家人冤枉岳翎是徐时锦眼线的事。他满面尴尬,都不敢再和岳翎说什么,不敢对上岳翎的目光,以有事而匆匆告别。 岳翎对他的离去无动于衷,独自坐在房间中,端起煮开的沸水,一遍又一遍地清洗茶盏,洗去盏中茶叶的余渍,一点痕迹都不留下。她望着煮好的茶,笑容温柔又冰冷,带着刻骨的仇恨和怨毒。 茶中有毒,那药,乃安和公主所赐。 岳翎在陆家被看管得很严,她不被信任。她去求助刘泠,她觉得刘泠和自己一样恨陆铭山,她想杀陆铭山的话,刘泠会帮她一把。但当日刘泠没有回应她,刘泠说,在她眼中,陆铭山不值得她动手。 可是几日后,岳翎再见到刘泠时,却收到了刘泠肯定的答复。 刘泠说,“陆铭山和陆家想杀小锦,我便要他死。”她没有告诉岳翎,她是如何得知,陷害徐时锦的事,是陆铭山出的主意。 岳翎其实从那时候才知道,陆家在对付徐姑娘。之后回到陆家,再稍稍留意,她知道得更多。 刘泠说她正好碰上一个以前为她看过病、现今云游到邺京的游方神医,要了些毒=药。她给了岳翎其中一种,乃慢性毒,只要连着服用一个月的时间,便再也别想醒来。只是醒不过来,却也不会死。他会眼睁睁看着一切败落,却毫无办法。 岳翎小心收了药,跟刘泠保证,“请公主放心,我绝不会供出公主。” 刘泠无所谓,“你供不供出我都无所谓,没人会信,没人会对付我。你,”她有些看好戏道,“你先管好自己,药只有这么一包,浪费了,我再不会跟你联系。你被抓,也是你自己倒霉。陆铭山疑心那么重,你怎么能说服他服=毒?” 岳翎但笑不语。 陆铭山自是疑心重,他从没相信过岳翎。但是他自负,岳翎以自己为饵,他自然也没办法抵抗。 从那日起,岳翎陪陆铭山一起服=毒。她屋中燃着催化的香,以各种借口,每日将陆铭山请来,陪她喝一杯毒酒,吃一口带毒的糕点,或随意什么。岳翎的屋中,燃着丝丝缕缕的香气,每时每刻,都在辅助药入体。 为了不让他疑心,她陪他一起服=毒。 那都无所谓。 她只要陆铭山死! 她被毁掉的一生,她不惜一切代价,也要陆铭山用性命偿还。 如果是急性=毒就更好了……但公主自然不会为了下=毒,把自己给搭进去。她只会做到这一步,之后,靠的就是岳翎自己了。 公主很想陆铭山死吧?很巧,岳翎也一样。 他同时爱两个女人,他负了她,他毁了她,他得用死亡来赔她。 陆家时时关注着徐时锦的消息,在徐家,针对徐时锦的事情,也有不同的声音。 因为被选择的太子妃是自己的女儿,徐家大老爷坚定地站在太子一方,认为到了今天这个地步,徐家除了相信太子,跟着太子继续走下去,没有别的办法。但别的徐家人,却对此有微词。虽然明面上做了决定,内里,徐家一直在讨论这件事的后续。 今晚,徐家依然在三堂开会。 徐家族长冷笑,拄着拐杖敲地砖,一嘴唾沫,把徐家大老爷喷的脸通红、不停后退,“你真是糊涂!小锦若以谋害皇子的罪名问斩,我们徐家不会受到影响吗?别人提起我们徐家会怎么说,提起我们家的姑娘会怎么说?太子妃?是,太子是力保下来了,并把我们徐家从这件事中摘出去,把小锦和我们徐家分离,好像她和我们姓徐的没关系一样。但怎么可能没关系?!小锦没有从族谱上除名的那一刻,她就是徐家人!” “太子是可以信任的人吗?他之前和陆家闹得那么僵,结果你看看小锦这次遇到的事,淑妃!皇七子!全是陆家的命脉!淑妃和皇七子死了,陆家只想着处死小锦,却压根不把火烧向我们徐家。这正常吗?!我们两家,关系也从来不好啊!我怀疑,全是太子在中间调停的缘故。当然、当然,这能看出太子在帮助徐家,他要除掉的只是小锦,和徐家无关。可是以后呢?!” “你能保证等他得了势,他不会把这件事重新翻出来,治徐家一个从犯的罪名,发配边关,永不得回京?!你怎么能为了眼前的蝇头小利,这样糊涂?!” 徐家大老爷苦笑,“族长,您说的我都清楚。可是我们也被太子算计了啊。小锦一入狱,我才去打探消息,太子妃的人选就出笼了。难道我要去跟太子说,我们徐家的女儿不嫁过去吗?我们现在还有这种跟皇家拒亲的底细吗?我承认,一开始,我是被月儿她闹得心软,想送她去做太子妃。可是小锦一出事,我就害怕了……只是进退无路,除了跟太子合作,走下去,我们能半途下船吗?” 众人叹气。 一人恨道,“小锦也是傻,怎么把自己弄到现在这个地位?不仅害了她自己,也连累徐家。” 一人踟蹰,“不若想想办法,救小锦?” “万一太子跟陆家合作了呢?徐家跟这么个庞然大物对上,我们有成算吗?说不定太子就等着徐家撞上去,正好把徐家一网打尽。” 众人愁眉苦脸,齐齐叹气。徐家大老爷说的没错,到现在,他们只能信任太子的人品。太子都力保徐家和谋害皇子一案无关了,他们非要跳出去说“不,我们是有关的”,这简直是疯了。 徐家族长沉默,暗自后悔。多少年的名门大族了,徐家从不跟储君的上位牵扯关系。但到了这一代,陛下打击世家打击得太厉害,徐家若继续清高,很可能百年后,不复存在。徐家是经过重重犹豫,才站到太子这一边的:陛下年迈,其他皇子式微,此时再不站队,等太子的根基真正稳下来,徐家再凑上去,太子也不会理了。 他们那时还赞叹小锦有先见之明…… 谁知! 想到这里,徐家族长狠狠瞪了徐家大老爷一眼。谁知道因为徐家老大的私心,在太子妃的选立一事上,没有在最开始支持小锦,才把徐家拖到了这般地步,举步维艰……为了避嫌,为了接受太子给的命题,徐家根本不敢妄动!被动到了极点! 正是认命的时候,门外有小厮急报。一位不在与会的徐家孙辈人直接推门进来,衣冠不整,在一众长辈即将发怒前,他也顾不上行礼,只喘着气,匆匆道,“各位叔叔伯伯爷爷,大事不好了!锦衣卫指挥使沈昱助小锦越狱,京兆尹、五军都督府、兵部、锦衣卫、皇城禁卫军,全都接到了消息,全城追捕沈昱和小锦!我们徐家现在也被围起来了,不让任何人出入!怎么办?” “什么?!”众人大惊,有的心理素质差的,直接晕了过去。 劫狱?越狱?! 沈家怎么出了这么个疯子呢? “沈家现在呢?” “和我们一样,被围了起来,消息传不进去。” “完了、完了……”众人悲观,若之前小锦还有得救的机会,她现在越狱,是一点可能性都没有了!现在,为了前程,徐家必须跟太子绑在一起…… “不,有机会!”徐家族长眼睛忽亮,兴奋无比,“只要小锦能活下去,徐家就有翻盘的一天!她到底是我们家人!”他转头就吩咐门口听愣了的徐家傻小子,“快去!发出徐家最高级别的暗号!传消息给小四,他任命于五军都督府,让他想尽一切办法,在他的管辖范围内,趁着太子动手前,保小锦和沈昱平安!” “族长……这样,我们就跟太子对着干了啊。万一被太子发现……” 族长眼一瞪,“先度过这一关,再说以后的!” 他望着皇城方向,目中发亮,“我们是有生机的。毕竟,皇城真正做主的,还是陛下。太子就算权力再大,没有陛下的圣旨,他也不能胡作非为。希望、希望陛下明察秋毫,能助徐家洗清冤情……” 徐时锦和沈昱的逃狱行为,沈宴这边也不可能不通知。 当晚入睡,刘泠有不好的预感,心口一直跳得厉害。沈宴便也没有睡,搂着她靠躺在床上,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闲话。刚过亥时,就有锦衣卫上府,称有紧急要事,请沈大人出行。沈宴出去见了人,回屋便换衣。 刘泠见他神情格外肃穆,全程皱着眉,不觉跟着一同紧张。 沈宴说,“徐姑娘被判死刑的文书已送进宫,只等着陛下的红批。等圣批下来,她再无翻身机会。沈昱知道寻常手段救不了徐姑娘,他干脆劫狱,企图救徐姑娘出去!现在,整个邺京恐怕都被惊动了。那是天牢啊……他胆子可真大!” 干得好! 刘泠先是一呆,然后在心中喝彩,喝彩后,想到现实,她开始着急。 “那你现在去哪里?”刘泠下床,“沈昱是你们沈家的,他劫狱,你也脱不了干系啊。锦衣卫还敢让你去抓人,不怕你徇私枉法?” 沈昱飞快说,“我现在去给沈家拿保命符。” 他说完,飞鱼服已穿戴妥当,走到门边,手放到门上,却忽然被从后扑来的人抱住。身后人急道,“拿保命符是什么意思?” 刘泠急急说,“你要亲自捉拿沈昱和小锦回来吗?不,你不能去!我绝不允许你这么做!” “刘泠!”沈宴眉目冷峻,庄重不苟,冷酷得不似凡人。他像是她最开始认识的沈宴,一点都不好说话。 “沈宴,你放小锦走吧。她可能就这么一个机会了,你不能助她,放她一马总可以吧?”刘泠颤声,“再说,沈昱也是你们家人啊!你抓住他,虽然立了大功,可是别人怎么想你?大义灭亲吗?我不允许你这么做!” “……”沈宴被刘泠从后抱住,她的指甲掐着他手臂。她的情绪激荡,让他不觉怔然。 沈宴顿了一下,慢慢转身,抬起刘泠的下巴,借着昏暗的灯火,观察她的脸色。她长发凌乱,几绺潮湿的发丝贴在面上,一张本就小巧的脸,变得更加瘦弱。她脸上尽是水,眼睛里还在往下掉眼泪。拽着他的手在发抖,望着他的目光尽是恳求。 惶恐、不安、期盼、求助…… 她对他露出这样的眼神。 沈宴心中发涩,有些难堪:他是冷血无情到了何等地步,让刘泠这么怕他? 她都不敢求他。 原来她这么想要徐时锦平安,可是为了不给他惹麻烦,她从来没这么明确地表示出来过。 夜夜难安、夜夜不寐,他都不知道,她是这么煎熬。 刘泠心中怀着殷切期望,沈宴说他没法救小锦,她只能用自己的法子去帮忙。她小心翼翼,唯恐把沈大人牵扯进来。好不容易,听到沈昱要救小锦,什么也不顾了,她只想求沈宴放过他们!放他们一条生路! 不能救,放总不违背吧? 沈宴俯身,将她横抱入怀。突然的动作,让刘泠惊吓,本能搂住他脖颈。她观察他的神情,他神情淡漠,她的话,似乎在他那里一点影响都没有。刘泠忐忑着,不知道沈宴是什么意思。 沈宴将她抱到床榻上,在她面前蹲下。刘泠面色瞬时苍白如鬼,直到沈宴手拖着她赤=裸的脚踝,慢条斯理地为她穿上鞋袜。 沈宴抬起头,满腔知心的话,堵在刘泠那个惊怕有余的眼神中。他无语半天,问,“你怕什么?我是洪水猛兽?” 刘泠干笑,“我、我以为你要给我下跪……我无德无能,不管你以什么身份下跪,我都担不起。” 她担不起夫君的下跪。 也担不起锦衣卫指挥佥事的下跪。 “……”沈宴被她弄得满腔心事化成空,无力道,“你以为我要下跪求你吗?求你不要让我为难?刘泠,你能不能思维正常点,有那么哪怕一次,跟我在同一个世界?” 刘泠木着脸,看起来好像无动于衷,心里却觉得委屈——哼! 这么严肃的气氛,生死关头,沈宴被她逗笑,站起来,摸了摸她的头,边笑边解释,“我不是要去追捕沈昱,就算我没有私心,我的上峰也不放心我啊。我是要进宫一趟,给沈家……唔,或许也包括沈昱,求一道保命符。” “你要进宫求陛下?”刘泠眼亮,跟他站起来,“我陪你一起去。” “……怎么说呢,我去的话,有九成把握。但加上你……” 刘泠冷笑,把他往外一推,“我懂了,你去吧,我不会给你添乱!” 沈昱被她推得走了几步,却没有走,而是回头,沉默半天道,“关于徐姑娘一事,你是不是有事瞒我?”他停顿一下,别过头,长睫在眼帘上排出浓重阴影。他的侧脸,从刘泠的方向看去,古陌荒然。 沈宴声音低凉消淡,“你怕我?” “不,没有!”刘泠抬头,看到他沉静的眼神,心中莫名一突。 沈宴笑了下,他的笑,轻描淡写,眼中却没什么笑意。事情紧急,锦衣卫又在外面催了几次,沈宴没有跟刘泠多说,便出门了。 刘泠心中惶惑,茫茫然半天,才晓得追出去,“沈宴,沈大人……” 院中月光皎洁,已无人影。 她痴痴站了半天,蹲下身捂住脸,苍凉无力。 他说的没错。她是有点怕他。 她嫁给他后,才知道他心机那么深。她不是不喜欢他,她是跟不上他。他对她很好,他们婚姻看起来没问题……可是,他对小锦,又显得那么心狠。 小锦对他来说是个随时可放弃的人,可对刘泠来说,是很重要的人。 刘泠不想给沈宴招去祸事,也不想小锦遇难。 她左右为难,很是煎熬。只有片刻伪装,能让她觉得好受点。 “公主,你怎么了?”灵犀等侍女小心问。 刘泠猛站起,目中失落之色已经褪去。婚姻是两个人不断磨合的过程,她和沈宴已经是世上少有能有共同语言的夫妻了,但这显然还不够。他的生活,和她的生活,在婚姻初期不断碰撞。因为爱情,这种摩擦显得不太重要。但确实存在的。如果不去解决,时间长了,只会越积越多,直到无力回天。 沈宴和刘泠都不是那种敏感的人,或者说他们的爱情,恰好都不在他们的敏感范围内。所以问题被一直忽略下去。 好在,现在他们已经察觉。 刘泠面上的消极情绪一点点消失,重新变得淡薄。没什么,发现问题,就解决好了。等沈宴回来,两人开诚布公,谈一谈双方的问题,他们依然恩爱。 现在更为重要的,是解决小锦的事情。 “公主,去哪里?”杨晔等侍卫被喊来,看灵犀灵璧等侍女伺候公主穿斗篷的架势,公主似要出门。 “去天牢,”刘泠冷静说,“看能不能做点什么。” 如所有人料想的那样,徐时锦被沈昱带出天牢。他砍断锁住她手脚的链条,紧抓着她的手,一路往外走。越来越多的小吏被惊动,围过来。沈昱浑不在意,任何人杀过来,他也随手反击。 沈公子是风雅又风流的贵公子,他少时游玩时,京中有潮流时还戴过佩剑,过了那段时间,沈公子身上再没有戴过别的武器。他嫌重,又不方便。毕竟沈昱从没想过,他会有劫狱的一天。 现在,一批又一批的人围上来,沈昱手中没有武器,只能随手转过小吏的剑、地上的一根树枝、拐弯处的一把火等,当作武器使用。他开始只是将人弄晕过去,在人一批批地围来时,他下手不再留情。 血流成河。 “沈昱,你身为锦衣卫指挥使,敢拉着犯人越狱!你不想要命了吗?”匆匆赶来的品级稍微高一点的小吏,边粗着嗓子喊,边举起手中剑,刺向被众人围住的沈昱。他妄图用言语激起沈公子心中的惭愧,让他失神片刻,给自己这方争取时间 “哼。”沈昱冷哼一声,他的声音似一汪清寒却沉寂的死水,冰冷,听不出任何情绪。他甩手挥去扑抱向他的人,并顺手拿过那人腰间的剑,往后一甩,正好将扑来的小吏钉在地上,正中胸口。 沈昱杀人的刹那,回头间,落入徐时锦眼中。她第一次看到正经的沈小昱,看到不那么吊儿郎当的贵公子。原来他杀人的模样,是现在这样。 他肌肉匀称线条流畅的身体,猎豹一样充满力量。他的眼睛锐利,似鹰隼,盯着人时有种阴鸷冷光,有种惑人的危险。那个轻慢倜傥的贵公子,现在满身肃杀气,简直像换了个人一样,周身透着森然的攻击力。 他带着徐时锦,从那个黑沉沉的天牢,一路往外杀。 火光,血色,全在他们脚下绽放。沈昱全不以为然,他那么危险,可拉着她的手腕,却很紧,很安全。 他们走在黑暗中,可是在徐时锦眼中,沈昱是那么的英俊明亮。 他在发光啊。 徐时锦忽然觉得,黑暗一点都不可怕,被冤枉一点都不可怕。有沈昱在前面挡着,刀山火海,她都愿意跟着他,去闯一闯啊。 沈昱带她出天牢,围堵的人,已经不单单是宗人府这边了。全邺京的执法部门都得了消息,邺京灯火一排排亮起,更多的人如流水般,从四面八方,包围向沈昱。 “小锦,抱紧我。”沈昱将徐时锦背在后背,情况如此危急,他反而变得很冷静。 “嗯。”徐时锦温温点头,头靠在他后肩,搂住他脖颈。 在黑夜这口庞然大兽面前,沈昱和她,向两个天真无知的孩子一样。重重危险涌向他们,沈昱用他这个人,给她撑起一片安全的空间。徐时锦觉得,她觉得,就算他们死在一起,也是好的。 能这样死去,比她原来设想的好了很多啊。 徐时锦并不抱希望,可是沈昱背着她逃亡,却几次化险为夷,躲过了追杀。徐时锦诧异,又失笑:沈公子平时走鸡斗狗,看上去不做任何有用的事。可他总在闲着逛来晃去,他对邺京地形的熟悉,恐怕比一般人厉害得多。 凭着高超的武功和对地形的熟悉,沈昱硬是甩了好几拨人。 他身形极快,左拐右绕,徐时锦也不知道他要带她去哪里。忽见前方一派灯火通明、笙歌燕舞,猝不及防,转身解决了追杀的一队人,将他们拖入了巷子角落,沈昱将徐时锦一拉,跃上墙头,带着她向着一扇窗……破窗而入。 沈昱抱着她,在地上滚了几圈,徐时锦茫然站起,眨眨眼,对上周围傻眼的众人。 各色穿着单薄的美人吃惊地看着从窗外跳进来的两人,屋中气氛十分香艳,更有一美人和一位面露陶醉之意的公子滚到了一起。两人突闯进来,把那二人吓了一跳。徐时锦一眼望去,白花花的肉,不觉尴尬别过脸。 她咬着唇,有点想笑:沈小昱……逃亡逃得那么顺路,一路路到了青楼里,真不愧是沈小昱的风格。 “沈昱!你有病吗?!”那个跟美人儿滚到一起的公子慌慌张张地穿衣,明显认出了跳进来的沈昱,不禁出口骂道,却见沈昱拍拍手,走向他,一下子萎了,“你、你干什么?沈昱我告诉你,你不能乱来啊……沈昱!” “嚷什么?”沈昱不耐烦点了他的穴,将一坨肉以扭曲的姿势定格,他笑眯眯地伸出手,在那位公子丢在地上的衣服里翻了翻,翻出一块腰牌来,笑着收入自己怀中,“好啦,曹公子,看在你欠了我那么多花酒钱的份上,这次小忙,就当你还我人情了。” “腰牌你不能拿走!”曹公子快疯了,“你明知道我、我……” 他话没有说完,因为外面突然一阵乱,有兵马涌入的节奏。他以一副恶狠狠的眼神瞪向沈昱,对方却正宽慰自他带来的那名陌生姑娘,顾不上理会他。 “让开!这里是五军都督府的人,所有人都出来!有没有遇见逃犯……” 屋中的曹大人快哭了,恨不得用眼神瞪死沈昱:逃犯!逃犯!逃犯指的就是沈昱吧?!他不是锦衣卫指挥使吗,怎么一夜之间,就摇身变逃犯了? 沈昱才不理会曹公子,将徐时锦往怀中一抱,推开几扇窗,往下观察了下情况。选中一个方向,就带着徐时锦,脚踩在窗台上,试图往下跳。正在此时,门被敲了几下,外面是老鸨惊吓得扭曲的声音,“姑娘们,你们这里有见到可疑人吗?” “没有哇,妈妈。”在徐时锦紧张中,站在门口的一个姑娘笑盈盈看了沈昱这边一眼,面不改色回答,“我们和明月姐姐陪曹公子喝酒呢,妈妈,哪里有可疑人啊?” “是呀妈妈,这里只有曹公子呢。您口中的可疑人,不会是曹公子吧?但曹公子是礼部侍郎家中的少爷啊,他怎么会可疑?”其他姑娘也纷纷帮腔。 坐在床边用一团衣裳裹着身子的明月姑娘,明显是这群姑娘里最有地位的,她也是看了被点穴、脸扭曲得如同猪肝一样的曹大人,再冲窗口的沈公子调皮地眨眨眼,笑道,“妈妈,我这里没有别的人!” “……”徐时锦叹为观止,用复杂的眼神看沈小昱。 吃花酒吃到这种地步,一句话不提,就让满屋子的姑娘帮腔,沈小昱也是一个人才了。 “怎么了?”察觉她的目光,沈昱以为有什么问题,回头看她。毕竟徐姑娘的才智,他是不如的。 徐时锦摇摇头。 两人跳下窗,继续躲避追杀。徐时锦心中担忧,她和沈昱前一刻到青楼,下一刻,五军都督府的人就包围青楼。这种速度……邺京涉及此事的官员,该都惊动了。整个邺京应该开始一步步封锁起来,要把他们二人找到。 她和沈昱能逃出去吗? 不管能不能逃出去,徐时锦都跟着沈昱的步伐,坚定地走了下去。 刀山火海,血海滔天,火光摇曳,全在他们脚下。一路又一路的尸体,一片又一片的血,飞来的刀剑,不长眼的火棍……沈昱带着她躲避。他刚见她时,何等清光熠熠。可现在的沈昱,身上有火痕、血痕,他几次受伤,血顺着两人交握的手往下淌。 他步子趔趄,他好几次顾不上身后砍来的刀。 只有他握着她的手,片刻也不松。 沈昱的动作还是很快的,带徐时锦到城门的方向,随手劫持了一辆马车。他靠在墙下,喘了口气,抱着徐时锦,游蛇般攀上墙头,守城的几个士兵看见,被沈昱拔过徐时锦发间的簪子,一个又一个弄倒。 “小锦,你先躲在这里,数十下,就往下跳。”沈昱拉她蹲在城头一脚,指给她城外墙下。 徐时锦点头。 沈昱瞬间从方才上来的地方,直接跳了下去。他动作大开大合,看得徐时锦心惊肉跳,却强迫自己捂住耳朵,让自己心跳平静下来,往下数,“一、二、三……” 马车在车夫的技术下,悠悠地驶向紧闭的城门。被门口,自然被拦下,无人察觉中,白光一闪,沈昱以极巧妙的姿势,钻入了车厢。在车夫正准备支吾间,从车窗往外扔出腰牌,语气冷冽,“我受圣命出京办差,即刻出发,你们敢拦我?” 腰牌落入守门的小兵怀中,几人一看,果然与他们接到的通知无误。但是刚才收到命令,今夜不许开城门,现在…… “怎么了?”一个清冷的声音响起。 车厢中的沈昱本就焦急,听到这个声音,不觉心中一紧。守门小兵已在汇报,“长官,曹大人要出京办差,但是我们接到命令……” 沈昱侧靠车厢门,神情庄重,准备稍有意外,便先发制人。车厢门被猛地拉开,黑夜火光中,一个人影掀开帘子,站在车厢外,与贴着车壁的沈昱面对而望。沈昱认得这个人,徐家三公子,徐重宴。 身体肌肉紧绷,正要动手,听徐重宴声音极轻,“小锦不和你在一起?” 沈昱似笑非笑,“你觉得呢?”他手势已起,有扑将而下的姿势。 门外的徐重宴深深看他一眼,拉下了帘子,淡声,“里面确实是曹大人无误,开门放行。” “……”车内沈昱惊愕,心情复杂。徐重宴……他是代表他自己,还是代表徐家? 不过沈宴管不了那么多,他现在更想确保徐时锦的安全。 徐时锦蹲在城楼上,专注地数数,“七、八、九……”她眼角已经看到有士兵慢慢往这边巡逻过来,心里慌张,拼命让自己冷静。 “十!”她刷的站起,凑身到沈昱方才指给她的方向。 她低头看去,沈昱站在城墙下,仰头冲她笑。 他满身血渍和油污,衣衫破烂,发丝凌乱。远处火光映着他的脸,他俊美的面孔也是一道又一道的伤痕和血色,瞳孔幽黑,眼神带着红光。他站在火和血中,像刚从地下爬出来,周围红莲不败,他是恶魔。 沈昱仰着头,张开手臂,“小锦,跳下来,我接着你。” 徐时锦低头看着他,他站在她面前,还是跟以前一样,好像又有什么不一样了。 他不是那个陪她说笑的沈小昱。 他却还是沈小昱。 冷风中,义无反顾,徐时锦露出笑,从墙上跳了下去,准确地跃入他的怀抱。 他结实的手臂紧紧搂住他,他的身上带着血腥的味道,胳膊和胸口还有方才的烫伤和尸体的油污。腥烈的味道裹着徐时锦,那是绝望的,难过的,灼热的,却让她觉得安全的味道。 沈昱抱着她,荒鸦离乱。 这个受了重伤的男人,让徐时锦紧抱着他,不敢放手。她真怕她一松手,他就会倒下去。 出了邺京,沈昱的带着她继续逃亡。但比起最开始的轻松,他现在明显状态不好。徐时锦搂着他的脖颈,滴答的液体溅在她手上,那当然不可能是沈昱的眼泪。 她心中酸楚。 好不容易,沈昱带她找到了一处野店。进了门,沈昱一下子摔倒在地,徐时锦忙扶住他,“沈小昱!你、你还好吗?” 他靠着门,半天才笑,“没事,让我歇一下。”徐时锦蹲在他旁边,紧握住他的手。 过了半晌,沈昱才有力气站起,他熟门熟路地往里走,在徐时锦的惊诧中,从角落里,翻出干粮、水囊等物品。沈昱解释,“这里是锦衣卫一处废了的联络消息的场所。人员撤离后,这里就没人再管。我在这里放了许多必备品,有了它们,逃出邺京后,接下来的行程会容易很多。” 徐时锦跟着他往后门去,看到一匹马,惊奇道,“沈小昱,你连马都准备了!” “当然。”他笑得略虚弱。 “你……”徐时锦回头,欲言又止。 沈昱咽下口中的血,借咳嗽掩饰,“你说得对。我如果平时用功一点,不至于这点儿路程都受不了。如果是沈宴,他不会这点儿轻功,都精疲力竭……” “沈小昱!”徐时锦皱眉,走向他。 他笑了下,一把拽过她,和她一同,跳上了马。徐时锦扬眉,由沈昱在身后松松搂着她的腰。 他半天没下一步的动作。 徐时锦回头,他的神色安静,安静得有些悲凉。却在她看去时,敛去了所有痕迹。 沈昱突然冲她眨了眨眼,笑,“小锦,我帮了你这么多,总可以收取点报酬吧?” “当然,你要什么……唔!”他凑上前,英俊的面孔在她眼中放大,贴上了她的嘴角。 徐时锦僵住。 很软,很凉,有初雪的味道。 他只是贴上,没有过分的动作。凝视着她的双眼安静而透亮,平静地看着她。 等待她的抗拒,哪怕一个皱眉。 恐怕她有一点儿不适或挣扎,他都会当即后退。 徐时锦吸口气,猛地身子前倾,搂住他的脖颈,贴着他的双唇微微张开,果决的,柔软灵活的舌尖伸了过去,舔上他裂了皮的嘴唇。 沈昱的眼睛,在她的目光中,如烟火般,绚烂亮起。   ☆、第85章 徐姑娘的爱情 沈昱睫毛轻轻颤了一下。 这么近的距离,他看着主动搂住他的徐姑娘。徐姑娘头发扑散了些开,满头的汗水,面容有脏污,却难掩其下雪白的肌肤。她面颊微红,轻覆的眼睫柔软纤密,躲闪的眼睛回避了一下,就重新望向他,纯粹沉暗,直接而大胆。她的唇舌主动追逐他,烧起来的热意代替冰冷。 徐时锦从没有亲过他。 他们青梅竹马,他们一起长大,他们原本可以成为夫妻。在沈昱原来的想象中,他可以亲吻小锦。但现实中,徐时锦一直和他保持着距离,他们像是朋友,却远比朋友关系好。说是爱人,徐时锦却追逐另一个人。 她那双饱含情意的眼睛,从没有一刻,落在他身上过。 但她现在主动亲他。 就算不是爱,也一定是喜欢的吧? 一定是比喜欢多一些的吧? 沈昱怔怔看着她,心中若有泪痕划过——这便够了。他要的,不过是小锦回头,有那么哪怕一瞬间,看到他。他要的,是她深深记住他。不是人情,不是歉意,而是以一个女人记住男人的方式,记住他。 他不想只是她的青梅竹马,他想爱她。但爱情又是那么没办法的一件事。 徐时锦亲了一会儿,觉得差不多了,便身子往后倾,认为沈小昱应该满意了。但她上身才离开了一点儿,腰际就被灼热如火山的手臂箍住,视线一暗,她的后脑勺被托住,唇齿重新被堵上。 她惊异抬目,对上沈昱幽深似海的眼神。 炙热的呼吸瞬间充满,他给她一个缠绵悱恻的长吻。 火热,滚烫,全身血液都向上游走聚集。他的身体好烫,亲热地拥着她,辗转反复。他的身体、呼吸,全让徐时锦头脑充血,完全僵住,只能感觉到他心中的激荡。姑娘柔软的胸脯隔着衣裳抵着他胸膛,她对他来说,就像罂粟一样,五官七窍,三魂六魄,他全愿意给她。天地间,她唯一能感觉到的,就是他的气息。 徐时锦本有后退挣扎之意,但他口腔中丝丝的血腥味,被她舌尖感受到。她一顿,便彻底放开,任由沈昱亲吻。左右她的所有精神都到了唇齿间,由沈昱控制。如果这个人是沈昱,也没什么。 沈昱深深地亲着徐时锦。厮磨着,掠夺着,不管不顾,好像没有明天一样,要亲到天荒地老一样。 等沈昱松开她,徐时锦全身都失了力气,软绵绵地往下倒去,被沈昱从后扶住。她面颊滚烫,对上沈昱垂下来的眼,就觉得尴尬,视线往别的地方轻飘而去。徐时锦确实有些尴尬,她从没想过,她会和沈昱做这样的事。 沈昱在她心中地位太特别了,特别到,她从没觉得自己和他会有什么。 但目光飘忽一下,便凝住。徐时锦仰头伸手,惊讶着笑,“沈小昱,你看,下雪了!” 沈昱跟她一同往夜空中看去,他看得漫不经心,视线顺着飘洒的小瓣雪花,重回落回到徐时锦面上。坐在他身前的姑娘,容颜姣好,眸子微亮,得体又温柔。在黑与白的光澜中,她抬起手,开心地任雪花落到自己手中。 徐时锦仰着头看雪花飘落,雪落在她长睫上,落在她脸上。 沈昱便低着头看她。 她怔然许久,目光中闪烁的神情一点点收回,似在沉吟什么。沈昱不错过她任何一点表情,他心想:小锦又在打什么主意了。 徐时锦回过头,跟沈昱说,“这是今年的初雪,被我们赶上,说明我们运气是很好的。沈小昱,我们一定能逃出去,一定不会有事的。” 沈昱点头,“对,你一定不会有事。你这么有头脑,远胜于我,只要给你一个机会,只要让你离开那个地方,你反转局面的能力,我从不怀疑。” “沈小昱,你……”他这话说的不太对,徐时锦第一时间察觉,拧起了眉。 身下的马忽然一声长嘶,前身往上跃起。徐时锦本能伏身,加紧马肚,不让自己坠下马。她余光中看到一道亮光划过,沈昱伸手从她发间拔下什么。她发间簪子本就被他用的只剩下一根,松松固定着长发,他一拔去,发丝三千顿时荡开,黑鸦柔软,在风中,掠过徐时锦的面前,挡住了她刹那的视线。 她伸手去握沈昱的手,却没有握到。 身后贴着她的身体与她分离。 “沈小昱!”马长嘶狂奔,徐时锦回头,看到沈昱狼狈从马上落下下去,跌倒在地。他站起来,白衣在黑夜中发着柔光,他看着她离他远去,目光温柔。 沈昱笑得淡,风将他的声音传给越来越远的徐姑娘,“小锦,不要让我的心血白费。” 徐时锦回头,一直看着他渐远的身影。她太聪明,只片刻的功夫,就将一切串了起来。满邺京执法部门的追杀,就能出了邺京城门,就有本事逃出天涯吗?徐时锦知道,沈昱也知道。正因为知道,徐时锦一开始就不抱希望,她一直存着和沈昱一起死在外面的决心。他们一起亡命天涯,他们努力去找一条路,坚持到走不下去的那一刻…… 徐时锦以为沈昱也是这么想的。 但事实上,沈昱不是这么想的。 他是真的想让她活。为此,甘愿以自己为饵,帮她吸引所有火力。 之前逃去青楼,借了马车,在城楼下与守城士兵纠缠……徐时锦一直不懂这是什么意思,她认为这完全没有必要。但她心中支持沈昱,认为他是脑子一拍想出来的劫狱一事,计划不周全也情有可原。但事实上,沈昱从来不是脑袋一拍才想去劫狱的,他的目的,从来都是救她,让她活。如果他的目的完全是她,那所有的一切,就都变得有意义了。 徐时锦紧握住缰绳,她数次想调转马头冲回去,和沈昱同生共死。但这匹马太疯狂,她一时控制不住。她的心忽冷忽热,回头看着沈昱。看着看着,思绪慢慢冷静下去,她抓着马缰的手,握得更加用力。 在她视线末处,沈昱抬起袖子,冲她挥了挥手。大开大合,满不在乎。她看不到他的表情,却可以想象他那个随意的慵懒的笑。他轻松跟她告别,“小锦,再见啦。” 徐时锦全身僵硬,嘴唇被她咬破。理智和感情在拉锯战,她心中惶然,不知所措。 她在初雪中,感觉到透彻的冷意。 眼泪,忍了一晚上,在此时,猝不及防,从眼中掉落,大滴大滴的,模糊她的视线。 她要自己拼命冷静,冷静下来想办法。可是她无法冷静,想到沈昱的笑容,她终于克制不住强烈的感情,伏在马背上,大声哭泣出来。 她的沈昱,她的沈小昱,她的…… 巨大悲痛中,理智无法抽出来,徐时锦抱紧身下的马,滚烫的泪,落在鬓毛间。她哭得惨烈,双肩颤抖,恨不得就这样死去。 夜很冷,雪纷纷,天高路远。茫茫人生,荒野一样无边无际。她期待的好运气,到底在哪里?为什么完全看不到? 沈昱助徐时锦离开后,便运起轻功,任体内气血翻涌,径直往之前马车出京后的路径追寻而去。他要赶在邺京军士到来之前,拦在他们和那辆马车之间。这是他必须做的,如果他不去,军队会很快追到那辆马车,追到后,发现车中无人,追杀他们的人会立刻察觉自己被骗了,往另一个方向反追。沈昱和徐时锦还是没法摆脱追杀。 如果沈昱出现,挡在马车行走的那条路前,追来的人会误以为他留下来,是给徐时锦争取时间。徐时锦一定在那辆马车上。懈怠下,徐时锦逃脱的可能性,大了许多。沈昱但拼一死,也要让徐时锦活着离开这里。 小锦那么厉害,只要她能逃出去,什么洗清罪名啊,她总会做得到。就算他死了,她也能为他报仇。 她又不喜欢他,为他报完仇,就能继续找一个真正爱她的人,成亲生子。沈昱从来没干涉过徐时锦的爱情,以前没有,以后他死了,更不可能。 但是如果小锦死了,他活着又有什么动力呢? 五军都督府、兵部、禁卫军的人马,在离京不远,便看到了挡在路前的沈昱。沈昱随意一扫,见五军都督府的人马中,都督之后,刚才放他出城的徐家四公子徐重宴赫然在列,以淡漠的眼神看着这一切。 沈昱不觉一乐。 禁卫军首领骑在马上,俯视那个狼狈不堪的青年,冷声喝问,“沈昱,徐时锦被你带去了哪里?” 沈昱心不在焉,笑得无所谓,“你们放我一条生路,我就告诉你们。” “不可能!你私自劫狱,还敢讨价还价?身为锦衣卫指挥使,你是知法犯法!你可对得起陛下对你的信任与栽培?!” 沈昱愣了一下,“你说得对。” “既然如此,还不快伏法认罪……”众人松口气,以为终于唤醒了沈昱的责任心。 谁知,沈昱从怀中,掏出一块腰牌,往众人面前一亮。他气势陡然一变,赫然高大沉稳,“锦衣卫指挥使沈昱在此!怎么,你们要捉拿我这个指挥使?你们要跟锦衣卫对着来?” “……”众人一口血差点喷出。 锦衣卫指挥使的腰牌不是让你这时候用的!你平时从来没用过,劫狱了,你才想起这个身份的重要性?你是劫狱啊!你以为你的官位还能保得住?我们这群人追出京,就是拿你问罪的。 “我的官位保不保得住,那都是今晚以后的事情。现在我还是锦衣卫指挥使一天,你们就不得妄动。如有疑问……” “杀了他。”一个冷淡的声音,自众人之后响起。 众人纷纷回头,让出一条路。有男子披着斗篷,自众人簇拥中,骑马到了最前方,以一种君临天下的气势,俯看沈昱。他对沈昱下的命令,就是一句“杀了他”。 沈昱不再嬉皮笑脸,冷眼看他,嘴角扯动,“我沈昱何德何能,劳殿下亲自前往。” 太子不欲耽误时间,直问,“说出徐姑娘下落,孤也保你一命。你不说,孤的人马,一样会杀了她,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孤认为对于任何人来说,这是个不用考虑的选择题。” 沈昱淡声,“我在一日,绝不可能让你碰她。” 他一声长啸,蓦地拔地而起,身形如电,主动向这边扑杀而来。他身影鬼魅,前一刻还在远处,下一刻就到了几丈内,留下一段残影。他身子在半空中踩马借力,眸子阴冷,直对太子。 在这样的眼神下,太子全身如同被冻住般僵硬,忘了所有语言和动作。 黑夜雪光中,沈宴的眼睛,像死寂的子夜,让人心悸。 “殿下小心!”到底有将士保护。一名武功高强的将领飞身而起,挡向沈昱。沈昱修长的手指一把卡住他的喉咙,他的眼睛才瞪大,周围的人才反应过来扑去,咔擦一声,此人人头分离。又过了很久,等沈昱被众人打退几丈远,跌落众人围阵中,鲜血才缓缓留了下来。 这番强硬的手段,饶是刘望,也恍了片刻神,有丝缕退意。 但刘望即刻回神,盯着沈昱看半天,喃喃自语,“沈昱,原来孤一直小看了你。你并非真正的纨绔子弟……但你以为,你不说,她就能逃出去?你不过在拖延时间。可惜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孤想要一个人死,她就必须死。她总会死的……可惜你看不到了!” 太子话音落下,挥手,本就蠢蠢欲动的军士,不再犹豫,当即奔杀而去。他们本就要擒拿沈昱和徐时锦,沈昱用锦衣卫的身份唬住他们,让众人投鼠忌器。但太子亲自发话,锦衣卫权势再大,也不可能越过太子。 沈昱陡然间,卷入情势最危难的一场厮杀中。本就精疲力竭,他要如何,能逃出生天? 而太子并不急着派人去追徐时锦,他不急,因为徐时锦就算逃出天牢,只要她还在大魏的国境,就别想翻盘。他现在,在欣赏自己戏弄沈昱的这个过程。看他在他手心中,像小丑一样挣扎,结果却根本不会发生变化…… 沈昱夺了一人的刀,被众人围在中间,一个个人从前或从后,袭向他。他握着刀柄的手很稳,另一手满是鲜血,神情却自始至终的平静。一把刀在手,一个个人命倒在他脚边。他身形和武功俱是上乘,动作迅狠灵敏,将杀人的手段一一呈现。他的眼睛,像冰山下的湖水。任一个又一个伤口落身,任脸色越来越白,那片冰山下的湖水,也丝毫没有晃动。 他始终没有倒下,手中刀上染的血越多,他的眼睛就越亮。 太子脸色渐难堪,如被人狠狠扇了一巴掌般:这么多年!这么多年!他一直想拉拢锦衣卫,一直把沈昱当成一把生锈的刀!他一直以为沈昱的指挥使一职,就是个面子上的功夫。对于这个人,他从没有上过心。 可到今晚,太子才知道平时,沈昱掩藏了多少实力!他确实有能力担锦衣卫指挥使一职,他并不是众人以为的绣花枕头!端看他杀人的狠厉,就知道……锦衣卫中,藏了多少秘密? 他甚至有些害怕,自己忽略了沈昱,是不是忽略了更多的东西? 这样一想,他心中对徐时锦真的多了几分恼怒。若不是她笃定沈昱无用,若不是她总把沈昱当弃子往旁边一扔,太子怎么会忽略沈昱这么多年……徐时锦到底是刻意,还是无意?这么多年,她是不是一直在保护沈昱,保护沈昱的秘密,不让太子知道? 曾经和沈昱关系那么好,徐时锦凭什么认为这个人是个废物,不值得用心?她明明是在用她的方式,不让太子利用沈昱! 小锦,小锦……她到底是爱他,还是爱着沈昱?! 空中雪花落在眉目间,太子意兴阑珊,垂在两侧的手时紧时松。他茫然想着那个言笑晏晏的姑娘,他喜欢的那个姑娘……她到底爱的是谁? 原本对徐时锦的愧疚,现在七分都变成了恼怒。她竟然骗他这么多年! 刘望声调加重,“沈昱必须死!” “住手!”太子身后,有叠叠马蹄声。太子回头,见一片鸦青,锦衣卫终于赶到。那边的厮杀没有被喝住,众锦衣卫骑马策到太子身前,齐齐下马,跟着上峰,向太子行礼。 太子随意往锦衣卫中扫了一眼,没有沈宴沈大人的身影。他不觉皱起眉,猜测沈宴去了哪里。 “拦住他们!”陈世忠先向身后锦衣卫发出命令,身后诸人,一瞬间加入了厮杀对阵中,却是和兵部、禁卫军、五军都督府展开了一场混战。 “锦衣卫这是什么意思?”太子被气笑,锐利的眼神看去陈世忠。并在心中思索前后因果。 不等他想清楚,锦衣卫指挥使陈世忠向他拱手,沉声道,“殿下明鉴,沈昱是我锦衣卫中人士。纵是他犯了大罪,也应由我锦衣卫先行审问。殿下就算为太子,也不能私自猎杀我锦衣卫中的最高长官。请殿下让他们住手,将沈昱交给我等。” 锦衣卫……公然和他对抗! 刘望心口下沉,冷笑,“陈大人,你莫忘了,沈昱可是挟持逃犯越狱啊。他挟持的逃犯,杀的可是孤的亲弟弟。死不足惜!沈昱犯的是死罪,孤身为太子,难道连这点权力都没有?” 陈世忠向皇城的方向一拱手,坚持道,“锦衣卫直接效命于陛下,锦衣卫的任命罢免,尚不通过吏部,而是由陛下亲自指派。锦衣卫有人犯错,理应由陛下亲自审问拿罪。殿下请三思。” 他就差没有直接说“在你没有坐上那个位置之前,你别想动我手下的人”! 刘望眼神一下子疏冷,看着陈世忠的眼神,就像当即要杀掉他一样。他表面阴冷,心中却在飞快想,今晚出事,锦衣卫迟迟不动,本以为是沈宴顾忌身份的原因,现在想来,锦衣卫恐怕有别的打算。不然,陈世忠怎会这么强硬? 他口上道,“陈大人,你口口声声护着沈昱,莫非沈昱劫狱一事,和你们锦衣卫有关?他身为指挥使,敢做这样的事,莫非,直接听令于你?”他越说,思路越清晰,编织的罪名越重,“再莫非,谋杀七弟的事,沈昱有参与,锦衣卫也有参与?你们如此大胆,眼中还有父皇和孤吗?!” 威压逼迫,压得陈世忠神情一凛,如直面天子。 他心中暗叹,多年来,陛下将朝政一点点交到太子手中,不是一点用都没有的。看太子如今气候,直面而站,他也要三思。但是……想到陛下淡漠的神情,再想到今晚沈宴进宫前说的几句话,陈世忠漠着脸,定要想法子阻一阻。 无论太子说什么,陈世忠都坚持,“殿下如有疑问,可随臣一同进宫面圣。” 太子冷冷看着他,一字一句,清晰而有力,“孤有先斩后奏的权力!” “殿下三思!”陈世忠急向前一步。 马上的太子却丝毫不理会陈世忠,他手向后一扬,一把弓箭,当即到了他手中。拉弓,上弦,长箭对准人群中跪倒在地的青年。他神情肃杀,一点笑容也没有。 先斩后奏。 旁人没有这样的权力,旁人不敢这么做。但是刘望是太子,他有权,他也敢。 在陈世忠领着锦衣卫到来后,场面变得愈加混乱。太子的人马束手束脚,又听了陈世忠“锦衣卫的人,由陛下亲自处罚”的理由,心中有了怯意,便不敢下重手。但是所有人都不敢,太子敢。 刘望的箭对着沈昱,陈世忠只能着急,却不敢去拦太子。 是啊,刘望先把人杀了,等到陛下面前,哭诉一顿。人已经死了,于事无补,刘望又是太子,除了被陛下不痛不痒地斥责两句,根本一点损失都没有。 有人违背他的心意,纵是原先对沈昱的杀心只有七分,现在也到了九分。 他手中的箭,在众人纷纷让开后,直指沈昱。一只又一只的箭,在等着他。他总是要杀沈昱的。 出手很漂亮,杀人很利索,可惜到底元气大伤。沈昱蹲跪在地,意识有些恍惚,视线也时不时地模糊,他喘着气,不动声色地查看地势,再抬头时,满不在乎地看着远方对向自己的漆箭。他疲惫仓促,满身是血污,身上伤口大大小小,早已是强弩之末。所有退路都被堵住,他根本没有机会逃掉啊。 他叹口气,擦掉嘴角的血迹,抬目又闭目,沉沉看着雪花纷纷扬扬地洒落大地,嘴角露出一抹隐约的笑。 他的一生啊…… “住手!”在沉重的默然中,一道清亮的女声,拔开浓雾,如珠落玉盘,溅起圈圈涟漪,在所有人身后响起。 沈昱身子重重一震,不敢相信地抬目看去。美丽姑娘策马而来,长发如墨汁般在夜风中飘荡。她面孔清秀温婉,眉角眼梢,透露着决绝的表情。她手持马缰跨坐马上,英姿飒爽,衣袂飞扬。在一众男子间,清的似一滴将掉未落的露珠儿。 众人不觉将手中弓箭对准这个御马而来的女子,却被刘望拦住,“谁也不许动。”太子握着弓箭的手,在隐隐发抖。 “沈小昱!”她看的,却不是太子,而是被众人围在中间的青年。她看到沈昱还活着,松了一口气,声音又惊又喜。 火光明灭,照在她脸上。 沈昱痴痴而望,用复杂的眼神看着她。看她策马进了众人的包围圈,看她跌跌撞撞地扑过来,看她跪在地上,一把抱住他。他听她在耳边叫他,“你没事,太好了。” “……你来干什么?”沈昱心情难测。 徐时锦定定看着他,“沈小昱,我不会让你死的。” 她站起来,挡在沈昱面前,看向太子。太子沉默着看她。 他手中的弓箭缓缓向她举起。 徐时锦道,“你非要我死吗?” “……”刘望默言,却在她开口时,很稳的手,轻轻颤了一下。 徐时锦看着他,“是不是只有我死了,你才能放了沈昱,才能放过今晚的所有人?是不是只有我成全了你的野心,我才是你心中的那个‘小锦’?” 刘望淡声,“是你先负孤的。” 负? 她负他? 徐时锦静静笑,她抬头,看着漫天雪花,喃声,“其实,我逃到天涯和海角,到了如今境界,你都不会放过我吧?你并不恨我,可是为了雄心霸业,你必须要我死。你不再信任的人,全都得死!这么多年,我最近才了解你。与虎为谋,是我的错,不怪别人。” “……你既然已经走了,何必回来?”刘望漠声,“说不定你不回来,孤永远也找不到你。你隐姓埋名,可以有活下去的机会。你是个自私冷情的人,孤从没想过,你会回来。” 徐时锦垂头,与沈昱对视。她说,“我要了结和你的恩怨,我也不让他为我而死。” “小锦……”沈昱喃声。 徐时锦蹲下来,与他对视。过了片刻,她温声,“你明白吗,你是我最重要的人。沈小昱,你别怪我。也许我不爱你,可我对你的感情,岂是爱情可以概括的?我死了,你也不能死。所有人都死了,你也不能死。别人我都可以放弃,我都可以不在乎,唯有你,我绝对不能碰,也不会让别人碰。” “为我而死?那是在逼我啊。” 她的眼泪,在眼中打转。她的嘴角,却扬着温柔的笑意。她伸出手,擦去他面上的血渍。她擦得那么仔细,那么温情。 徐时锦说,“我从不想轻生,我从来都想活。可是那不能是以你为代价。你是不一样的。” “我是自私的,你能成全我的自私吗?”她捧着他的脸,问他。 沈昱静静看着她,他没有说话,没有表情。他却让她觉得难过。 徐时锦抬头,与他一起看空中漫然飘洒的雪。这片雪,越下越大,满天满地,给天地裹上银装。她与他并坐在众人的厮杀阵中,与他一起看着这片纷扬大雪。 人间啊,所有深沉的感情,到最后,都是无法诉之于口的。千言万语,哪一句最好听?哪一句最真实? 你说的天花乱坠,我也只想与你共看这场大雪而已。 沈昱侧头,看雪花落上她的眉眼。 她转头看向他,静静道,“沈昱,当我和你站在一起时,才能斩断对过去的忧愁和对未来的恐惧,当我斩断过去的忧愁和未来的恐惧时,才可以走向你。” 她倾前,亲吻上他冰冷的嘴角。 沈昱一动不动。 大雪纷落,众生寂静。 连太子刘望,也放下手中弓箭,看着他们。在有人欲向前时,他抬手止住,低声,“她服了毒,不用上前了。”他垂下头,全身的力气,恍若失去。 徐时锦从沈昱怀中滑落,他的唇,染上她唇角溢出的血。他伸出手,接住她软下去的身子。 他的泪水,一滴滴,落在她脸上。 他一声不吭。 徐时锦温柔道,“我是自私的,对不起。”这场生与死的赴宴,她一个人走就好了。不要同伴,不要陪衬,也不要人替她去走。 她伸手,一遍又一遍地想擦去他面上的水。爱情是一场盛世豪宴,她期待那么久,在失去时,已经得到。已经得到,却又失去。 【我心里有你,不是朋友,不是爱人。时光过去,我都记得你。】 她被抱在他怀中,恍惚间,想起那日午后,听到的遥遥歌声,婉转悲怆,千回百转—— “再和你春朝早起摘花朵,再和你寻花小径执纨扇,再和你添香侍立观书画,再和你步月同行踏翠苔……想人生离合悲欢都是数,各奔前程各宽怀……” 她的眼睛,慢慢闭上。 沈昱搂着她,低声,“小锦,你别走。” 恍若时光轮回,他们再一次站在人生的分岔走。大雨中,她背着他,越走越远,一步也不回头。他站在滂沱雨中,静看她的背影。 徐时锦多想回答他,“我没有走,我一步都没有离开。” 他的笑容隽永,他的神情懒怠。他坐在长桌后,在她进门时,抬眼,冲她微微一笑。她的少年,有明媚的俊颜,清贵的气质,善良的心意。多年前属于她的沈小昱,有山明水秀般干净的眉眼。他被她丢在时光中,被时光的滔滔洪水带走。 漫长时光,为什么找到了,又要再次失去呢? 世界漆黑,她闭了眼,水痕落在她面上,冰凉彻骨。她多想说,“沈小昱,不要难过。我永远在这里。” 可惜、可惜……   ☆、第86章 刘泠的安排 飞雪漫天,风冷夜沉。遥远的城楼后碧瓦飞甍。整个邺京都在沉睡,睡得安稳,那头大兽,始终没有醒过来。天上地下,无数铁血背后必是悲歌,人间天上,最寂寞的,拖在灵魂背后逶迤而行的,也只会是悲歌。 落雪成霜,天地间白茫茫一片。将士军队的厮杀都已凝固般,望着青年怀中死去的丽人,俱是沉默。 沈昱迟缓地抱着怀中体温一点点冷下去的徐时锦,他俯下身,弯起肩,将她更紧地贴在怀中。雪霜凝结在他眼睫上,冰凉寒冷。他只抱着她,僵着脸,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徐时锦说,她是自私的。她不要他为她而死。 他辛苦救她,她却宁可死在他面前,将一切结束。 她是自私的,所以他这样的人,就活该受她的折磨。 从小到大,从小到大……小时候,她就这样;长大了,她还这样。 可就算是自私,他也喜欢。她好或坏,都在他眼中。他痛苦或欢喜,都是他自愿的。但是她不在的话,那要怎么办? 像是落在一场噩梦中,天路茫茫,归途不见。支离破碎,残酷定格。他从一场梦中,躲入另一场梦中,恐惧如影随形,怎么也躲不开。时间定格在她死去的那一刻,他只怔怔看着,忘记了所有语言。时间静止,只有他还在徒劳地躲避,拖曳着步伐,沉重地想找到出路,孤魂野鬼一样。他往回看,什么都消失了。 沈昱伸出冻僵的手,擦去徐时锦面上的血和水。她睡得安静祥和,姣好如初。 他望着她,深深望着她,将她望了一眼又一眼。 全心全意,念念不忘。他确信自己爱着徐时锦,无比地确信。在这个人间,他最喜欢的,就是她,比全世界都喜欢她。她微笑或痛哭,她看他或者不看她,她活着,或者死亡。随便怎样,他都喜欢她。 他只看着她,便万般柔情涌上心头。 她走了,也带走他的灵魂。 沈昱哇地低头,吐出更多的血来。他实际上却面无表情,周遭的一切,全都与他无关。 刘望一直静静地看着,从徐时锦出现,到徐时锦死去。那个姑娘,在瓦解他的心。她死了,他的心也空荡荡一片。当他再一次走进皇宫,走在熟悉的殿宇角落,再也没有一个姑娘,用欣赏的眼神看他,像雕琢自己最喜欢的工艺品一样。 刘望抬起手中的箭,举起来,对着沈昱。 “圣旨到——”就在此时,一行骑士从城门的方向奔来,拉长的通报声,将整个空间的沉寂打破。 太子微僵,手中弓箭不得不放下。下马回头,带领众臣众将士,一同迎接陛下的圣旨。他心头乱糟糟的,看到青鸦鸦一片锦衣卫的服装时,已有了不好的预感。当他与为首者的目光对上时,心沉了下去。 沈宴。 “陛下有令,即刻宣锦衣卫指挥使沈昱入宫,徐家第七女同行。皇七子的案子有了新进展,需要进一步核实。”沈宴带来了陛下的亲信。 他目光望到沈昱怀中那个凉透的尸体时,心僵了一下,有什么在脑海中一闪而去。他沉声吩咐,“就算徐姑娘……也得进宫。” “谨遵圣意。”太子带领众人,接了圣旨。站直后,望向沈宴,他的目光多了许多探究。 沈大人四平八稳地任他打量,神情平静,目不斜视。 一刻钟后,邺京城门大开,一纵骑士紧随太子入京。带回逃犯,也结束了这场追杀。一切结果,得到圣上面前,才另有决断。过城门时,沈宴忽有所感,他抬起头,看到高高城墙头,貌美姑娘手扶着墙,俯眼看着这一切。 她的眼睛与他对上。 是他的妻子,安和公主,刘泠。 “沈大人?”见沈大人的马落后一步,罗凡不觉跟上,随着沈宴的目光往上看。但他的后脑勺被一扫,吃痛低头,不觉怨念无语地看向沈大人。 沈宴训斥,“不要走神。” “……”明明走神的是大人你啊! 罗凡敢怒不敢言,在沈宴的监视下,硬生生没有回头。但走出很远后,他不经意地回头,见城门墙头,隐约有亮色身影站立,静静看着所有。但距离太远,探寻时,早已看不清那人的模样。 站在邺京城楼墙头的,确实是刘泠和杨晔等侍卫。 众侍卫陪公主一起在寒风中站了许久。寒夜的风像刀子一样刮着她的身体,刘泠站在墙头,望着漫天飞雪,不知在想什么。她的背影看上去孤零零的,一个人将众人远远甩在后面。她没有看谁,也没有说话,和她之前许多年的无数个时刻一样,那么沉默。 自和沈宴相识,刘泠学会了很多东西。可本质里,可孤身一人时,她还是那个冷情的人。 初时,杨晔问她,“徐姑娘那里,我们不去看看吗?” 刘泠摇头,“我从不去看别人是怎么赴死的。” 她站在楼上,只是等着一个希望。 她没有等到徐时锦平安的消息,她只看到沈宴出城又进城,将离去的所有人马带了回来。来回的时间这么快,几乎没有停顿……刘泠望一眼灰白的天空,说,“她已经死了,我们回去吧。” 她转头时,还是没太大表情,脸色却比来时,似乎更苍白了。 风夹着雪吹来,飞入她的眼睛。眼睛一时酸涩,眼眶倏地发红,是很快的速度。但终究压抑下去,任眼中雾气,在风中一点点凉了下去。 那时,徐时锦说,“阿泠,再见了。” 刘泠看着她,神情冷淡,“没有再见。我从不说告别的话。” 好像不告别,就不用离别一样。 好像不告别,她们还和以前一样,什么也没有变化。 刘泠在高楼寒风中立了一会儿,冷静而决然地转身,下了城楼。她走上邺京街头,风雪怒吼,步履艰难缓慢。时间在此分割,沿着相反的方向,拉出越来越远的路径。 从不回头。 这场初雪,下了整整三天。整个邺京,都被笼罩在一个寒气渗人的世界中。雪飘飘洒洒,落在山顶,落在旗杆上,落在皇城绿瓦上,落在小户翠壁上。它穿越漫长的光阴和空间,落在所有人身上,包括生与死。 邺京在发生一场大变,百姓们安居乐业,上层人士却都能感觉到。沈宴变得很忙,几乎住在宫中。刘泠对此不闻不问,她自己也在等消息。 此时皇宫一间大殿中,蟠龙烛台火光洞烁,长毯无限延伸,珠帘摇晃,大开窗前,站着一个中年人。他身穿明黄色龙袍,头戴黑色皇帝冠冕,玉旒垂下,其下珠串轻晃中,将他的神情完全掩盖。身后没有排排官员簇拥,他也没有说什么做什么,但只是往这里一站,那种铺天盖地的气势,令人心悸,不敢直面其锋。 此时,皇帝手指轻叩窗棂,望着天地间的雪白。帘子后,飞鱼正服的沈宴挺立如松,言简意赅,将所有事情讲了一遍。 长时间的沉默,皇帝才沉声,“为了这个位子,朕步步忍让,他却是太过分了。算计天下人,都无所谓,为帝者,本就不拘泥于此。但朕什么都给了他,他却仍不满足,连自己的亲弟弟都不放过……朕心寒啊。” 皇帝说这些,沈宴当然沉默以对。 倒是另一旁的陈世忠为太子勉强说了一句话,“宗人府送来的证据,皆是直指死去的徐姑娘,与殿下并无关联。也许七皇子一事,太子并没有参与。” “没有参与,却不代表不知情,”皇帝淡声,“他擅长借势,若非必要,并不是所有事,都需要他亲自动手。” 陈世忠不再言语了。 皇帝有些疲惫,喃声,“朕实在想不通,这么多年,朕从未偏疼旁的皇子,就为给他添望。朕从小教导他,一心扶持他,没有一刻给他带去隐患和危机。前朝拜灭一时,起因便是众皇夺嫡。有感于此,朕继位以来,一切障碍都为他扫除。没有人跟他争皇位,没有人威胁他……但就是这样,他仍不满足!一个只有一岁的小孩子,他也下得去手!朕看他胆子越来越大,底线越来越没有了!” 他叹道,“可惜,朕的皇子中,偏只被朕留下了他一个。” 重点培养这么多年,却没想到…… 沈宴开口,“也许正是没有危机,从未有对手,才让殿下为所欲为。若非陛下一直默许,殿下也不敢把手伸向一个尚未长成的孩子——在他眼中,也许这只是一个可随意抹杀的玩具,没人会把他怎样。” “沈宴,大胆!你怎么敢对陛下说这样的话?!你是在指责陛下吗?!”陈世忠怒道,斥声责骂自己的下属,并代下属向陛下请罪。 陛下并不生气,只似笑非笑看沈宴一眼,“无妨,朕很能理解沈大人此刻的心情。他的兄长劫狱一案,让沈家损失惨重。死去的徐姑娘,又和阿泠感情甚笃。想来沈大人最近,里外不是人,很是憋屈。” 沈宴寒着脸没说话。 看向来坚毅果敢的沈宴,露出这种沉闷的模样,陛下觉得有趣,连日的阴霾似一扫而空,让他心情舒畅了些。 “陛下,要拿太子问罪吗?”陈世忠见陛下缓过,便小心询问。 皇帝的心情重新糟糕,漠声,“问什么罪?你们有证据?凭沈宴几句话的故事,就要朕下旨拿太子?沈宴的故事确实编的很精彩,但朕凭什么相信?”他声调越高,甩过袖子,一封奏折,就甩到了两人脸上,怒道,“看看你们锦衣卫!最近弹劾的折子,都快堆积成山了!锦衣卫指挥使,锦衣卫的最高长官劫狱!满朝文武,全都看着你们!” “臣知罪!”陈世忠跪下。 “沈宴,你说!”皇帝一拍窗棂,声调仍因气怒而高昂,“怎么办?!” 沈宴抬头,“杀。” “……”皇帝被他话噎回去,苗头对上锦衣卫指挥使陈世忠,“谁去杀?陈大人,你吗?!” “……”陈世忠额头的汗掉下来了,干巴巴求道,“臣惶恐。” 皇帝没好气道,“沈宴你官降一级,重新去做你的北镇抚使吧。给朕好好去闭门思过!” “是,”沈宴道,沉默片刻,又问,“沈昱怎么办?” 皇帝诧异看他,“不是卸了他的官位,永世不得录用吗?你还要怎么办?难道你要把你的堂兄赶尽杀绝?” 自进殿后,一直没表情的沈宴,此时,轻轻笑了一下,“多谢陛下。” “嗯,”皇帝望向窗外半天,加一句,“沈家的‘忠孝礼义’牌匾收回,沈家所有当值的官员,三月内,不得上朝;一年内,月罚等额俸禄;三年内,无有俸禄。” “是。”沈宴答。 皇帝沉吟良久,召陈世忠,“你来拟旨吧。此次之事,如此处理云云……” 三天后,陛下关于此案的圣旨放下: 徐时锦谋害七皇子,人证物证俱无,本应继续查,但徐姑娘已死,此案封起,再不得提; 陛下钦此沈家的牌匾收回,沈昱官职撤销,即刻离京,沈家官员整体罚俸,兼闭门思过; 因徐姑娘嫌疑犯的身份,徐家同样有罪,太子妃的名额被撤,徐时锦不得入徐家陵墓,死后不得祭告; 淑妃的尸体送回陆家,请陆家安葬。 未能第一时间阻止沈昱劫狱,宗人府同罪,判…… 兵部,判…… 五军都督府,判…… 锦衣卫所,判…… ……旨意很长,几乎涉及此案的所有人,都多多少少,领了罪,跪下,向皇帝谢恩。 徐家那口气,长长地放了下去。回到家族,众人面面相觑,俱是苦笑。族长发话,把陛下那道圣旨抄录下来,大家开个会,一起来研究研究,看陛下这是什么意思。 “没了?”陆家的人接到圣旨前,本以为徐家要吃大亏,结果根本没什么大事,众人傻眼。而且,徐时锦是谋杀皇子啊!沈昱是劫狱啊!徐时锦是逃犯啊!可看看这道圣旨,沈家虽然一长串的惩罚,可仔细看下去,那称得上罚吗?沈昱犯了那么大的罪,就仅仅是撤销官职而已? “定是沈宴在其中做了手脚!”想到那晚锦衣卫与众不同的态度,陆家人恶狠狠道。 他们再也坐不住,匆匆去拜访太子殿下——殿下,这跟咱们一开始筹谋的不一样啊。 同所有人一样,当圣旨下发,落到他面前,刘望的脸色,也一点点黑下去。一下午的时间,他独自坐在屋中黑暗处,不许任何人打扰。 陆家的人小心翼翼来拜访,想从殿下这里了解具体情况。 太子见了他们,冷笑,“什么意思?孤也很好奇。”他咬着牙,眼睛眯起,“为了保住沈家,沈宴到底在父皇那里说了什么,让父皇这样下旨?” 陛下这高高抬起、轻轻放下的圣旨,跟开玩笑一样,让他之前的所有义愤填膺,都变得小孩子打架一般。太子的脸*辣的,他没有进宫,这时候,他最怕见到的,就是神情淡然的父皇。 太子选择和锦衣卫指挥佥事沈宴沈大人见一面。不,因为沈昱的连累,沈大人现在不是指挥佥事了,重新回北镇抚司任职。 沈宴交给太子了一份资料,面无表情,“经锦衣卫查证,徐姑娘杀害七皇子的罪名,因为直接的物证人证俱消失,间接证人不足以给徐姑娘定罪。淑妃娘娘同有杀害七皇子的可能性。” “沈大人,你在跟孤开玩笑吗?”刘望被逗笑,“淑妃是七皇子的生母,她怎么可能亲手杀害自己的孩子?虎毒不食子,孤实在不懂,锦衣卫是怎么得出这个可笑结论的。” 沈宴不理会,继续往下说,“七皇子一死,淑妃娘娘畏罪自杀,投湖自尽。如此,淑妃行为,可能是陆家授意。陆家谋害皇子,罪名极重,实该入诏狱审问。” “哦?那请问为何陆家人没有入诏狱?” “没有证据。” 刘望眯眼,被沈宴气得阵阵发笑。没有证据?锦衣卫抓人,什么时候变成非要有证据了?他们向来……刘望一怔,意识到什么,冷冷看向沈宴。 没有证据。 是啊,沈宴重复了两次,没有证据。淑妃已死,徐时锦已死,七皇子的死因为何,证据全都消失,无法指证徐时锦是谋害者。 锦衣卫抓人可以不看证据,但他的父皇,向来是喜欢要证据的。所以,不管徐时锦有没有杀害皇子,现在都不会定罪;而陆家……他的父皇,在怀疑陆家。 刘望心中寒冷:父皇怀疑陆家,是不是也在怀疑他?毕竟在此案中,他显得未免太过积极了一点。 刘望出了一头冷汗,心中暗恼。他思及自己这几日的行为,确实太过急躁。他不得不急躁啊,他急于给徐时锦定罪,急于让那个姑娘死亡……他太了解那个姑娘的手段,只要给徐时锦走出牢狱的机会,她就可能翻盘。太子跟徐时锦做过爱人,做过合伙人,他一点都不想跟徐时锦做对手。 那么,他恐怕是在父皇那里,露了破绽? 刘望惶惶然,若有所思。他终于明白为什么这个圣旨,看起来这么古怪了;该罚的都罚了,却都罚的不重。因为陛下真正想罚的人,根本不在他惩罚的范围内。他没有拿陆家开刀,也没有斥责太子;但他没有提这两派,就已经用一道圣旨,提醒他们了。 他的父皇在警告他:因为你是太子,朕现在还给你面子,有些事可以当做不知道;但是你不要过分,不要超出朕的容忍度。朕对你向来宽容,但不意味一直宽容。 太子出了一脊背的冷汗。 他深深望着沈宴,咬牙道,“沈大人,你是要违逆我们之前的合约,与孤对着来了?”他脑子转得飞快,一句比一句急,整个思路展开,让他目光亮的害怕,“你是要撕毁协议?为了小锦,为了沈昱?你不满孤对他们的所为,所以与孤之前的一切合作全都撤销?你这样做,不怕孤在父皇面前告你一状,将你拉下马吗?你们锦衣卫,可从来不许与朝中大臣有利益往来,与孤等身份的人有牵扯。只要孤在父皇面前……不,暂时而言,孤也有把柄落在你手中。小锦一事,你知道的恐怕比孤以为的要多。沈大人,孤还是对你太仁慈了!” 沈宴其实也有话说,但他发现他什么都不用说,太子就把一切理由给他找好了。省的他浪费口舌,他干脆承认,“殿下说的是。” “……你!”刘望目眦欲裂,恨不得当场杀了他,被他的冷言冷语气得将近吐血,“你是拿整个锦衣卫在玩,孤希望你慎重一点!” 沈宴淡然而悠远,“锦衣卫什么都没有做。” “……”太子离开北镇抚司的时候,脸色铁青,身子摇摇欲坠,显然被气得不轻。众锦衣卫看到殿下,干脆绕着走,不敢惊扰。 徐时锦此案,牵扯很大。虽然圣旨下了,后续事情还需要处理。沈宴本来不用参与,但陛下一道圣旨,又把他叫进去去陪驾。沈大人和往日一样,很是忙碌。待他晚上回府后,发现府中灯火通明,刘泠却不在。 “公主说有事,给大人留了一封信。”留守的灵犀将信交给沈大人。 她同情地看沈大人一眼:自从那晚,公主回来,公主和沈大人已经很久没说过话了。两人说话,都是靠写信;而且,这两天,公主更是根本没回府,这信,还是两天前留的。 沈宴撕开信,看了一下就合上信。实在是信太短,没什么需要看的。 他面不改色,并不对此发表意见。进屋换了衣,出来时,发现侍女们还是该发呆的发呆,该忙碌的忙碌,让他一阵无语。他问,“晚上府上不开火?” 灵璧疑惑地眨眨眼,忽然想起来她们已经用过晚膳,沈宴回来的太晚,根本还没用饭……沈宴太忙了,公主不在府上后,大家都忘了这件事,却把沈大人给忘了。竟然让沈大人饿肚子,在自家府邸,恐怕也很少见了。 灵犀害臊得脸红,匆匆施了一礼,便去安排。 沈宴无话可说,他的府邸,被刘泠改的,这么陌生。 算了,不吃了。 沈府原来的侍女端茶进来,见屋中冷冷清清,小声道,“大人,你知道吗,公主都走了两天了。婢子当日问时,公主也说不用给大人您留口信。” 沈宴站在案前,正在整理宗卷。闻言,抬头,不含情绪地看了那侍女一眼。 侍女继续抱不平,“公主已经嫁给大人您了,却从不依靠大人您。她……” “她为什么非要依靠我?”沈宴好奇问,看起来没有发怒的意思。 侍女茫然眨了眨眼,“妻子不就应该依赖夫君吗?相爱的人,姑娘不就应该依靠爱人吗?公主她出门,都……” “她从不需要依靠我,她是独立的,不是从属于我的。她可以做任何她想做的事,我不会干预。”沈宴合上卷宗,看向侍女,眸子冷了下去,“而你,非议家主,我却必须干预了。” 侍女的脸色一下子苍白,头上冒了冷汗。她发现因为沈宴很久不沾府,回来后和公主说笑,她们都快忘了,沈大人是很严苛的一个人。沈大人懒得管理府邸,定的规矩就特别重,恨不得所有人都变成哑巴傻子,不要影响到他…… “饶命!”侍女只能求道。 沈宴自然不会给她机会。 而被侍女非议的刘泠,已在数里外,和沈昱在一起。当沈昱悲痛欲绝,什么也不要,带着徐时锦的尸体离开邺京,顺流而南下后,刘泠就和自己的侍卫一路跟了上去。 沈昱自然知道她在后面,却也不理,随意她。 天大地大,沈昱带着徐时锦的尸体,却不知道往哪里去。 “去平州。”一晚,庙中篝火中,刘泠走上来,给了沈昱建议。 平州离这里不到两里,刘泠之前没有跟沈昱对话,但她上来,便说了这么一句。 沈昱漠着脸看她。 刘泠垂下眼,去看被沈公子抱在怀中的姑娘。她开口,“小锦没有死。” “……!”沈昱冷淡的神情,瞬间生动,他一下子站起,声音沙哑,“你什么意思?” “沈公子,你那晚找我之前,我就和小锦见过面。”刘泠淡淡道,“小锦预料到了她的必死之路,我为她筹谋。沈大人跟我说,朝廷这边没办法,让我走别的路子。岳翎求见我,问我能不能帮她杀了陆铭山。” “你到底说的是什么?”沈昱沉眸,“可以让你假死的药吗?世上真的有这种药?” 他诧异万分。因为他在锦衣卫任职这么多年,锦衣卫杀人如麻,碰到了多少必死之人。假死的药,也有碰过,但都只能停住几息呼吸而已。一个人死之前,起码要停三日,从没有药,可以熬过这三日。若世上真的有这种药,他身为锦衣卫指挥使,他不会不知道。 刘泠笑了笑,望向庙外。 岳翎来找过她,想杀死陆铭山。那时刘泠一心救徐时锦,哪有心情理会岳翎?但因缘际会,早年给她看过病的山间名医到了邺京,盘缠被偷,不得不上府向她求助。老大夫跟她说了一桩奇事,早些年,他在山中采药时,碰到一只猴子误食草药而死,心中叹息,给猴子做了个小墓。采药回来时,却发现那猴子又活了过来,只是气息奄奄。他大喜过望,把猴子带回家。只是三日后,猴子仍然死了。老大夫不死心,之后十余年,一直在寻找那种草药,研究世上是否有真正的假死药。 刘泠听到他这样说,眼皮微跳:觉得这是一个机会。 老大夫摇头,“世上哪里有什么假死药?那只猴子,最后不还是死了吗?老夫研究这么多年,死了多少山野禽兽,没有碰到一个真正活下来的。公主啊,恐怕老夫想错了,这世上,没有什么可以让你假死的药。” 刘泠仍管他将药拿了下来。 这恐怕是徐时锦的唯一机会了。 七日停灵,起码要能骗过七天。 刘泠一直想将药给徐时锦,但徐时锦身处牢狱,她身上的所有东西都会被搜查出来的,刘泠找不到机会。沈昱来问她徐时锦情况时,刘泠便意识到,如果沈昱肯以命相护,这是小锦的机会。 那晚出门时,下了雪。沈宴进宫,去为沈家求护身符。刘泠说去天牢,实则出了邺京,按照之前与沈昱的约定,在提前安排好的地方,等待徐时锦。她以为她只要将药交到徐时锦手中,以为徐时锦逃出生天后,再被追杀,这药,可以是徐时锦最后的机会。 但徐时锦拿到药,沉默一下,便返身回去。 风雪中,徐时锦说,“阿泠,演戏要敬业。我不当面死在殿下面前,他不会放过沈昱,也不会放过我。” 她说,“当我斩断和太子的一切时,才是重新开始的时候。” 刘泠低声,“但是这种药,未必能让你真正活下去。” 徐姑娘微笑,“阿泠,万事都需要冒险。就算是十面埋伏的人生,有一线机会,我也不会放弃。我要我活着,我也要他活着。只有我们都活着,那才有希望。” 当她走向沈昱时,她站在了过去和未来的分界线上。当她走过了这条线,她才能真正走向沈昱。 徐时锦低声,“我会活下去的。” 刘泠将一切娓娓道来,告诉沈昱,徐时锦的筹划。告诉沈昱那天晚上,她站在城楼上,想象远方的好友,是怎样在终结现有一切。 刘泠望着远方,想到她婚前几日,中秋佳节时,与徐时锦走上街头。 街头熙熙攘攘,到处都是幸福欢乐的气氛。彩灯飘带,烟花灿烂,小孩子围着大人奔跑,和乐融融,美如梦幻。 “难得和你在这样的地方闲逛,也别有风味。”刘泠和徐时锦并肩而行,她们容貌出色,漫步于大热闹的大街上,引得许多人旁看,“小锦,你还记得以前的节日吗?” 徐时锦摇了摇头,她往四周看一眼,走上浮桥,笑一笑,“没有。我小时候便才思敏捷,把自己当成大人。我爹娘去世后,没有人亲近我,族长他们教育我我在徐家长大,只能靠自己。我便很少在节假日出来。后来入了宫,凡事小心翼翼,更加没机会啊了。我很少有这种机会,每次都在心力交瘁中度过。能在离京前,和阿泠你来一次,很是感怀。” 她站在桥上,看桥下船只和花灯,笑容恬静而美。在夜风中,在明火中,她的笑容显得模糊。 “你从来没跟我说过这些。再深的心,也不应该每日藏着。”刘泠低头,看一群小孩子提着灯笼,从她们身旁笑着经过。他们蹲在桥下点一种奇怪的炮竹,竹节一烧,噼里啪啦地就往天上飞去。 徐时锦目中有些迷茫,“你说的对。这些年,虽然时常有人夸我,很多人看上去都喜欢我,但事实上,他们都把我当怪物吧。觉得我一个姑娘,总和男人一起玩权谋,不哭不恼,总在笑,看着就不正常。他们说我虚伪,说我蛇蝎心肠,说我谋害忠臣。其实,每个人有不同的性格,我自来就这样,也没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无论是开心、愤怒、嫉妒,还是羡慕,我往往觉得没什么。能够笑着面对,能够解决问题,情绪外露,又有什么好处呢?” “有人真心喜欢你的,”刘泠轻声,“小锦,你要等。” 微风中,徐时锦声音似乎缥缈了些,“我已经不太懂这些了。这些年,我花费了很多力气在自己想要的东西上。我现在发现,这么多年,并不值得。我很少去交什么朋友,也不太知道真正的爱情是什么样。我找了这么多年,也没有找到。哪怕我离了邺京,恐怕也一样。我只能顺着自己的心,一点点走下去了。” “邺京这边,好像没什么值得我留恋的。没什么人离开我就活不成,没什么人真正想要我告别。” “但我并非那样冷血。只要有人对我好,我十倍百倍地回报。我不欠人人情,我只在这方面真心,哪怕为此让自己遇难,我也在所不惜。” “我知道。你为了我,和太子反目。若非我,你也不会把自己走到这一步。” “没什么,这是我真正想做的事。阿泠,我再求你一件事吧?” “好,你说。” “我离京后,请你和沈大人,多留心,多照顾些沈昱吧。别让别人利用他,别让他受伤,别让他和现在不一样。” “……” “说起来很可笑。我以前总不喜欢他这样,现在却想,他一直这样,也挺好的。” …… 渐渐的,她的声音越来越低,直至无声。 沈昱和刘泠站在风中庙宇中,转头,看向旁边沉睡的年轻姑娘。她悄然无息,在睡梦中,毫无动静。 而刘泠记得那日桥头。徐时锦声音越来越小,她们回过头,背后夜空,无数烟火在空中亮起,千树万树,火树银花,亮如白昼,美如梦幻。 “吃月饼咯!”一群小孩子吹着风车,从她们身边欢呼着跑过。 刘泠的眼泪,掉了下去。   ☆、第87章 沈大人的到来 陆家宅院,当晚月明下,陆铭山进院子时,心情尚不错。他到别院一趟,走过岳翎住的地方,脚步慢了一下,小厮在旁边喊他一声时,他回过神,提起神,就往岳翎的住处走去。 在小院里,陆铭山看到岳翎蹲在枫树下,正在烧红烈烈的枫叶。她开一罐酒,放在火上煮。院子里酒香四溢,浓烈醉人。 陆铭山略微恍然,目光柔软下去。他想起他和岳翎少时,就多次蹲在一起,烧着枫叶,借火烧酒。没想到这么久了,他差不多忘了这些。岳翎仍蹲在树下,蹲在过去的岁月中,烧着那烈烈之酒。 她一抬眸,便看到了站在院门口的陆铭山。 两人对望,虽然彼此目光温柔,但总有陌生的感觉流连其中。他们好像错过了彼此很多,心越来越遥远,却谁也不再追逐。站在时光大河中,任大河送他们去两个相反的方向,再也不必留恋。 陆铭山心口痛得一揪,莫名惶恐。 蹲在树下的岳翎向他展颜一笑,“铭哥。” 熟悉的称呼,勉强压下去了陆铭山那抹不自在,他向她走去。 陆铭山坐在院中石桌前,看岳翎端一杯酒给他,自己坐在了对面。他们二人情态闲适,悠然地喝着酒。 喝了一盏,陆铭山忽然想跟岳翎说些什么。他说,“翎妹妹,我很高兴。我们陆家,终于取得了太子殿下的信任,他愿意和陆家合作。这次事件有我的功劳,我重新在家中得到了重视!我不是要让太子相信陆家,我是要自己和太子结盟。我帮太子再做最后一件事,太子就基本和我一条线了。” 岳翎敬酒,“恭喜你。” 陆铭山握住她的手,忽然道,“翎妹妹,这次任务,你和我一起走吧。我担心你现在的状况,我怕我不在,你在这里受欺负。我怕他们让你不开心。” 岳翎愣了一下。 她现在的状态?她现在是什么状态? “我觉得,你的心口空荡荡的,好像什么都没了。”陆铭山说。 岳翎抿了抿嘴角。 她的肩被青年抱住,他在她耳边,呼吸滚烫,带着浓重的酒气。他揽着她肩的力道大的让她发痛,她才皱一皱眉,听到他微激动的喃声,“翎妹妹,你别怕。快了,就快了……等我真正赢得了太子殿下的信任,等我在陆家成为太子面前第一人,等我……我就再不用像现在这样,连自己的婚事都做不了主。我的婚姻不应该一而再、再而三地被人当筹码,哪里需要去往哪里扔……翎妹妹,你等着我。陈家的婚事,我会退的。我一定会娶你的,我喜欢的是你啊。” 但是扶妾为妻,在这些注重礼法的世家贵族中,属于让家族蒙羞的大错。 陆铭山要为了她,踩陆家一脚? 岳翎挺惊讶的,但想一想,又觉得理所当然。这些年,陆家待陆铭山,也称不上多好。瞧不起他的人,嫌弃他出身的人,在陆家,在世家,恐怕挺多的。他是要用她去打脸啊…… 岳翎觉得太可惜了。若是以前,她听到陆铭山这么说,一定很开心,很激动。但是现在,她心如止水,竟是愣神了一下,仍能冷静思考,一池吹水,半点皱波也不起。 太晚了。实在是太晚了。 “翎妹妹,你会成为我的正妻的。我们会有很多孩子,再也不会流掉,再也不会被人陷害。我会好好保护他,我会成为一个好父亲,我……”也许是喝多了酒,陆铭山的话有些多。 “孩子?再也不会了。”岳翎冷淡地给自己倒杯酒。 陆铭山红着眼看她,“什么意思?” 因为你很快就要死了啊,死在我手中。你哪来的机会,再要一个孩子呢? 对了,你最好不要有孩子了。我最喜欢看到你断子绝孙了。你的这一生,折在我这里,是最好的,别想再去和别的女人如何如何了。毕竟从几天前开始,你在我这里碰的东西、吃的东西、喝的东西,全是有毒的。 你不死,我心难安啊。 不管公主的打算是什么,岳翎的打算,一直是让陆铭山去死的。 她在他茫然中,道,“不是说让我跟你一同走,跟你执行最后一次任务吗?好啊,我答应。铭哥你去哪里,我就跟去哪里。这一辈子,我就跟着你了。” 这一辈子,我就跟着你了。 陆铭山微笑,以为她是心软。他勾勒出美好的未来,他醒悟,要让岳翎过得好。他却不知道,岳翎的心早成冰了。恨他太晚。 同一晚,沈宴在皇宫的御书房前,听陛下谈话。皇帝对他近日状态很是满意:沈大人成亲前,跟陛下打过招呼,婚姻后,他不会再像以前那样,几乎住在锦衣卫所,等人随叫随到。陛下很是遗憾,这么个得力干将,一心扑在事业上,成了亲,心就老了。 但让皇帝惊喜的是,沈大人成亲后,和成亲前没两样。他只休了几天假,因为徐时锦和沈昱的案子,重新回来。回到卫所后,继续投入水深火热的事业中,没有喘息的时间。 皇帝很欣慰沈昱有这种自觉性。 他并不想了解是刘泠和沈宴之间出了问题,刘泠不在,才让沈宴无事可做只能工作这种原因。 此时,皇帝就在给沈宴下任务,“你的线已经埋了这么久了,网总该收一收吧?朕可记得当初查陆家各种证据时,你是何等的郑重。” 沈宴没说话。 皇帝微笑,“广平王一案,不要再留着了。没什么好查的,你也已经放了那么久的线,该理一理了。”他说的轻描淡写,好像吃饭喝水一样自然,“江州的人和事,你结了吧。把人带回京,过了冬,明年开春,就可以杀了。” 沈宴表情有些迟缓。 皇帝看着他,“怎么,心软了?因为广平王一家是阿泠的至亲之人,你有些迟疑了?因为你一直在做的事,没有跟阿泠交过底,害怕了?你当日几次下江州,真正原因就是查广平王。你从来没跟阿泠说过,你怕她受不了。你也没想过你和阿泠会走到今天这一步,”陛下抚着下巴,叹道,“你娶了阿泠,却不敢告诉阿泠,锦衣卫在查她父亲,还是重查,查了很多年。广平王一家,虽然和阿泠关系不睦,但到底是阿泠的亲生父亲。阿泠自己动手,恐怕都接受不了你动手。” 他顿一顿,“她会怎么想呢?‘这个我的枕边人,要杀除了我以外,我们家的所有人。他却从没跟我说过。他和我交好,娶我,到底是为了调查我的事情,还是喜欢我?他真可怕,这种男人,我不敢要了。’” “陛下!”沈宴声音僵冷,“锦衣卫做的事情,本来就不能与外人说。她本来就不该知道。我和她的事,自会跟她说清楚,不劳陛下费心。她与广平王一案无关,希望陛下信守承诺,不要将她扯进来。她不知道广平王做的事,她是无辜的。” 皇帝觉得好笑,刘泠是广平王的亲生女儿,她在江州也住了几年。广平王的事情,怎么就能肯定刘泠不知道?广平王四个子女,其他三个都是可能知情的,只有刘泠是绝对不知情的?沈宴这强词夺理的……他乐道,“好,随你。朕到底疼了阿泠多年,有人护着她,朕也欣慰。朕并不是非要她死,她一个人的生死,无足轻重,只要你给朕保证,她不要跟人乱说。” “臣保证。” “嗯,若是阿泠闹起来,朕不会再给面子了。你最脱不了干系,不光是你自己,还有你背后的……算了,说这些多扫兴,你知道朕的意思即可。沈宴,朕给你信任,给你面子,你可莫让朕失望。”皇帝淡声,“至于你跟阿泠怎么解释,怎么说清楚你为什么要杀她的父母弟妹,朕也不会多管的。你自己处理好家事吧。” “是,”沈宴应了声后,道,“这件事后,臣想歇段时间。” “也好。”皇帝思索了下,就点了头。 他并非刻薄的、喜欢猜疑的皇帝,他心胸很宽,装的事情很多。锦衣卫好用,他就用这把刀。这把刀累了,他也可以给刀放放假。法之理,人之情。他并非喜欢赶尽杀绝,灭绝人性。更多的,他是一次又一次地给机会,一次又一次地警告,一次又一次地给人记错,再酌情谅解。但如果对方根本没听懂他的暗示,没理会到他给的机会,皇帝下手时,也不会留情面。 现在是广平王。 未来还有别的人。 皇帝将一切都看在眼中,不动声色,只在心里做加减法。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尽在他的掌控中。 沈宴走后,皇帝依然站在御书房中,开了窗,望了眼东宫那边的方向。他年纪大了,不喜欢折腾,不想重新培养下一代储君。太子是聪明的,希望他能听懂自己给的警告,不要再让自己伤心,精力白费了。 皇帝给了沈宴出京的任务。此时已快过年,沈宴接到任务,能多留两天,但这个年,显然是在邺京过不了的。 他心里压着事,默想,他是否该跟刘泠谈她父亲的事?如果要说,又该从哪里说起?说到什么程度? 沈宴从不把公事和家庭摆在一起,不喜欢公私不分。可从他跟刘泠开玩笑的时候开始,他就有些分不清了。 去年他在江州见到刘泠,就知道她的身份。广平王之女,是锦衣卫此行真正目的的人的女儿。 他几次给了刘泠错身的机会,刘泠却还是走向了他。 他对刘泠,并无利用之心。诚然她那个样子,情绪总在边界点晃,他要用她,会容易很多。但沈宴从没这么做过。 他和她在一起,一直是私情,从来没有公事私办过。 但刘泠会理解吗? 就算再厌恶,那也是她父亲。当年她没有杀了父母,现在更不会再次举刀。可是她的丈夫,却在一开始,就盯上了她的父亲。外人看来,沈宴定是步步为营,一点点走进刘泠的心,从她那里套的情况,全用来对付她父亲。他是心机深沉得可怕的人,娶刘泠,就是为了更好地对付广平王府。刘泠成了一块踏脚板,在甜蜜的新婚后,便要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丈夫,用自己父母的血骨为踏脚板,走向权力顶端。她如何能接受呢? 沈宴思索了一路,仍没想好该怎么说。但他回到府邸,发现他不用烦恼了——因为阖府清冷,刘泠根本不在府上。 他们彼此无言了好几天,他次次回来,看到的都是一室冷清。 因为广平王的事太烦,沈宴都快忘了这事。他站在屋室中,看无人相迎,立在空荡荡的中心,默然无语半天。 “沈大人,要换衣吗?”灵犀在门外叩了叩门,并有些讨好和谄媚道,“婢子们全天候着火,随时等沈大人就餐。都是公主离开前安排给小厨房的菜单,沈大人要开饭吗?” 灵犀其实心惊胆战:因为刘泠在时,特别注意沈宴的饮食,每天都要拿菜单研究很久。但刘泠走后,因为灵犀还没有完全熟悉新环境,没有完全适应这个来去都毫无规矩可言的男主人,府上已经饿了沈大人好几顿了。她问过原来的婢女,府上也没有给沈大人留饭的习惯,所以灵犀并没有错。但是……但是如果刘泠回来,问起沈大人的用饭情况,灵犀觉得愧对公主把内务交给她管的信任。所以在几次都无法摸透沈大人的回府习惯后,灵犀干脆决定,府上全天候着火,饭菜时时烹煮,汤水刻刻熬着,沈大人随时回来,随时都能吃上热食。 刘泠不在的时候,沈宴的用餐实在无规律,实在是一个难伺候的人。 他现在站在饭桌前,随意一眼,虽然都是他的偏好,他却没有胃口。思索半天,沈宴平静离开这里,在灵犀愁眉苦脸中,回屋换了身常服。佩上宝刀和美玉,沈宴拔腿往府外去。 灵犀咳嗽一声,“这么晚了,沈大人还要出门吗?”她知道自己的话在沈宴那里没有震慑力,便补充道,“公主知道,会担心的吧?” “她不会担心,”听沈宴这么淡然一句,灵犀额角抽抽,以为这对新婚夫妻真的生了矛盾,好在沈宴的下一句,让她放下了心,“我去找她。” 刘泠不在府多日,沈宴空闲下来,决定去寻她回来。这一室一府的阴冷,在她走后,他颇为不适应。几天下来,对回府便产生了厌倦感。他被下了离京的任务,他想带刘泠一起走。 一起走一走,看看山水,调节下心情。 他们成亲后的第一年春节,沈宴希望能和刘泠一起过。 他带她出京,中途,可以解释清楚他的任务。他有耐心,能安抚好刘泠。若刘泠不愿意他对她家族下手,他也能尽早想办法周全。刘泠是他的责任,任何时候,他都不会不管她。 他尽量以她为先。 沈宴不会说刘泠比一切都重要,但起码,她在他心中,是比他自己更重要的。他宁可自己替代,也不想刘泠伤心。 沈宴知道对于徐时锦的事,刘泠有些伤心,她要忙一些事。她没有跟他说,沈宴可以理解。他身份敏感,不适合听那些不该听的事。现在,沈宴处理完了邺京那堆事,才要来看一看,刘泠到底背着他,做了什么样的安排? 在从邺京到平州的路上,快马一天一夜,沈宴才追上刘泠。 他赶到的时候,在一个人口稀落的小村子里,刘泠和沈昱站在屋前说话,神情淡漠。沈宴站在篱笆后,安静地看着屋门口的丽人。夕阳金光中,锦藤斜拂,乌发素衣,她清澈而明幽,容颜明艳,眉骨间流露出来的情绪,却冰而冷。她只沉沉静静站着,肤色白雪,脖颈修长,端在那里,那份生而高贵的气势,长在她的血肉里。就算她面无表情,那也不是防止别人探索的武器。她生来就应该是这样,没有什么原因。 立在刘泠对面的贵公子,眉目忽然抖了一下,低头跟刘泠说了一句话。刘泠便转过头,向沈宴站的地方看来。 隔着一段距离,刘泠看到沈宴。他站在阳光斑驳的树下,立在风中,看着她,不知道多久。 刘泠扬了扬眉,冷淡疏离的面孔被她收去,她露出一个淡笑。嘴角只用扬起那么一分,脸部的神情都被改变,变得柔软。像一滴水溅入山水画中,搅乱所有。她说,“我想你很久了。” 沈宴莫名头皮一麻,在她平静的语调中,仿若有激烈情绪顺着尾椎骨向上攀爬。看她眼神丝丝缕缕的情意半天,沈宴若有所觉,他低下头,慢慢笑开,走向她,“等我?” “不希望我等你,那你过来干什么?”她问。 问问题的时候,刘泠被沈宴搂入怀中。她听到头顶他的淡笑,“我知道你等我。”笃定而自信,之前的争执和偏见,都显得没那么重要了。 刘泠抬起头看他,眼睛亮亮的。 “看我干什么?”他笑。 刘泠说,“我看你,从来,大概,都只有一个原因——你长得好看。” 沈宴笑容收不住,搂着她的腰,把她往怀中提了提。多日抑郁,见到刘泠,全都消失。她对他来说,太重要了。一句话,就让他磕头,从此不回头。 沈宴抬头,与对面靠着门、懒洋洋看他俩的沈昱对上目光。他道,“好久不见。” 沈昱懒懒笑了下,浑不在意。 刘泠知道徐时锦事发后,京中那边需要沈宴稳着,所以他没时间理她。但他一有了时间,便来找她。沈昱问她,你怎么知道沈宴会来?他那个人太无情,真不一定出京。刘泠想,沈宴对别人无情,对她,却实在太多情。他们分离前,还有过争执。沈宴怎么会不管她? 沈昱问,“你怎么知道?沈宴暗示过你?” 刘泠摇头,“他没有暗示过我。但是爱情,本来就不是‘我知道’,而是‘我相信’。” 沈昱有些恍神。 见到沈宴后,刘泠就把自己这边的事,巨细无遗,全都说给沈宴听。告诉他她对徐时锦的安排,之前与沈昱的见面。两人在村子里散步,刘泠转头看他,“就是这样,你不生气我瞒着你吧?” “生气怎么办?”沈宴问。 刘泠拽住他往回走,“我们床上谈一谈。” “……”沈宴笑着把她拖回来,觉得她太好玩儿了,“别闹。” 他拂去她额发上沾的尘叶,笑问,“我不生气,那么你现在要做什么?” “我和沈公子带小锦去平州。”刘泠解释,“那个大夫说,应该很快会醒。小锦的身体没有发生变化,我和沈公子觉得,应该去平州找到那个大夫。他研究这种药这么多年,小锦醒后,他正好可以把他的经验发挥出来。大夫觉得他的研究没有用,没有进展。我就给他资金,帮他树立信心。我要帮小锦解决她的问题。” “哦,”沈宴不置可否,只问她,“你过年不回京吗?” “不知道,”刘泠迟疑下,看他一眼,“我想陪小锦,给她些时间。我比较,担心她……怕她醒来,又怕她不醒来。醒来后,会不会有什么后遗症。不醒来,更加糟糕。沈宴,我……” “你要陪她?”沈宴点了点头,没说别的,算是默许。 实际上,如果刘泠要陪徐时锦的话,他们两人之间,很长一段时间,都见不了面了。沈宴却没打算让刘泠做选择题,她喜欢怎样,就怎样好了。 刘泠看他,他神情淡漠,看不出别的。她心里却不舍。 察觉自己的衣袖被持续地拽着,沈宴低头,疑问看她。 刘泠道,“快年关了,你应该也没什么事吧?干脆你留下来,和我一起陪小锦好不好?我们一起去平州,等小锦好起来,再回京好不好?” “傻姑娘,你不在京没关系,我也不在京,会让有心人怀疑的。徐姑娘现在,是一个没有身份的人。她和沈昱现在,都最好不要被京中那边察觉情况而已。”沈宴说。 刘泠点头,“我也这么想。所以我才想陪一陪小锦。有我在,京中那边就算有人察觉,迫于我的存在,也不敢对这边下狠手。”她讨好沈宴,“毕竟你在。沈大人,很奇怪,我知道你在我身后,就觉得很安全,哪怕你并不在我身边。” “那是你的错觉,”沈宴懒声,“我不在你身边,你还是靠自己比较好。别的都是臆想,远水解不了近渴。” “……”刘泠嘴角抽一抽,瞪他一眼。 过了片刻,走回小院前,刘泠再次小声问,“所以,你不跟我留下来吗?你要回京?” “嗯,”沈宴顿了下,神情复杂,“你留在这里,也许好些。” 刘泠又不可能撼动陛下对广平王杀除的心意,她在他身边,左右为难,情绪激动下,还容易出错。她会纠结,会难过,会怀疑。也许她不知道,更好些。等她知情时,尘埃已落定。刘泠本就对广平王府好感不多,甚是厌恶,也许事后知情,能让她理智些,不去挑衅陛下。 但终归,刘泠会恨他的。 沈宴心头微痛,却敛下去。他一旦做了决定,很少有改变的心思。他知道怎样对刘泠更好,怎样能把对刘泠的伤害值落在最低点。就算刘泠恨他,也比她崩溃好。 沈宴过来,本想带刘泠走。但既然刘泠更喜欢徐姑娘,更想陪徐姑娘,沈宴也接受。 他在这里留一天,第二天沈昱和刘泠上路后,他便回去。 当晚,几人在院中烧了火,热热闹闹的,做一顿烧烤。围坐的人,除了沈昱、沈宴、刘泠几个,杨晔等侍卫也被强迫入座。因为刘泠说,给沈宴送行,必须场面热烈些。 自沈宴来后,刘泠发现,沈宴和沈昱这对堂兄弟,是真的没什么共同语言。两人就谈了一次话,之后再没说过什么。沈宴极为克制,从头到尾,都没有对沈昱和徐时锦的未来表示过担忧和好奇。他旁观这个秘密,只要沈昱不给沈家带去麻烦,沈宴就不过问。 沈宴帮刘泠烤肉,听刘泠问他,“你没有想过,小锦醒后,和沈公子成亲的事吗?” 沈宴无语,“我为什么要想这个?该想的人,是沈昱,而不是我吧?” “小锦现在的身份,要是嫁给沈昱的话,会给你们家带去灾难啊。你不会阻止他们吗?”刘泠托腮,认真道,“你就应该是戏本上写的那种,拆散一对有情人的恶毒配角。铁面无私,不讲情理,只顾家族利益,对爱情嗤之以鼻。戏本里抨击的就是你这种人!你看,从头到尾,你都没有关心过你的堂兄的爱情。你堂兄当日为了小锦的事,肯定找你谈过吧?但你肯定毫不留情地拒绝了。哼!冷血无情!大义灭亲!戏本里都是这么唱的。” 她停顿一下,语气换一个,“但我就不一样了。你的无情,就是为了衬托我。我在戏本中,就是那种忍辱负重的善良姑娘。虽然嫁了个禽=兽夫君,却依然心存善意,为世间真情感动。我勇于反抗凶残可怕的夫君,冒着被夫君虐待的危险,也一定要成全一对有情人……戏本最后,你肯定众叛亲离。我嘛,在男女主的帮助下,幡然醒悟,抛弃你这个利欲熏心的人,找到真爱,过上真正幸福的生活。故事最后,我儿女双全,和真爱走上街头,看到你变身乞丐,可怜兮兮地乞讨。我们就要感叹一句:苍天有眼,恶有恶报。” 她想到戏本上一段,不觉哼唱了两句,悠扬婉转,引人侧目。 “……”一旁的沈昱一口茶喷出来,不停咳嗽,被杨晔等侍卫同情地看着。杨晔等侍卫心想:我家郡主就是这么谜一般的姑娘……沈公子你欣赏不了,你看沈大人多么淡定,沈大人从认识我家姑娘的第一天开始,就很淡定……他们望去,呃,好像沈大人也不太淡定。 篝火边,火光映着沈美人清俊的眉眼。沈宴架着兔肉的手一抖,差点掉进火堆,刘泠忙抓住他的手,“不要激动,沈大人。” 沈宴冷眼,“往一边坐坐,别靠着我。” “……为什么?我挡到你了?”刘泠疑惑。 “怕你离我太近,我忍不住对你动手,”沈宴将肉翻了一圈,淡淡规劝道,“刘泠,你别逼我当众揍你。我暂时还不想打你,但你再说下去,我可能就真要如你看的戏本那样,做个禽=兽夫君,大义灭亲。” “……”招惹完沈宴,刘泠自觉地往旁边坐一坐,乖巧地捡起火,拿串素食,讨好一下沈宴。 沈宴最终没回答他对沈昱和徐时锦的看法,刘泠只是跟他作一作,她也知道沈宴对此不感兴趣。沈宴根本对徐时锦的事情毫无想法,可能在他眼中,徐时锦最后保留一份柔软的心,把自己害成现在这个样子,就很是失败。他一点也不想点评。 而沈昱之后该怎么办,沈宴也不在乎。如他所说,这是沈昱该想的问题,而不是他。一切事情,都得徐时锦醒后再说。徐时锦并非那么好打发的人,并非爱情至上的人。她醒后,恐怕邺京又是一阵风波。 沈昱喝多了酒,断断续续说一些他和徐时锦的故事。沈宴听得心不在焉,刘泠却一杯又一杯地喝酒,沉默着,似感触极深。 “……她会醒来的。之后,她想做什么,我还会陪她。爱不爱的,其实我没那么在乎。那都是我的事情,我没想过她回报。只要她能醒过来,过多的,我都不想了。比起她来说,那些才是很没意思。” 沈宴摇一摇刘泠,她倒在他怀中,撞到他锁骨,吃痛,眼中起了水雾。刘泠脸颊绯红,眸子清亮似雨。仰在他怀中,刘泠看着他,安安静静,柔情似水。 “喝醉了?”沈宴一手揽着她肩,一手伸到她膝窝处,将她抱起来。 刘泠喝醉后很静,软绵绵的,闭上眼,放心地把自己交给他,“我爱你。” “……”闹腾的人群,沉默的片刻,刘泠的声音,被众人听得一清二楚。 沈宴抱着她的手臂,把她揽进怀中箍紧,压着她的肩胛,想要把她揉进身体一样,滚烫得令人窒息。   ☆、第88章 看望沈大人 沈宴将刘泠一径抱回了屋,关上门,没有点灯。借着熹微的月光,将她放到床上。因他的动作起伏,刘泠有些不舒服,细细哼了一声,拿手背覆在面上,转过了身。她躺在那里,月光一样。 沈宴摇一摇她,“刘泠。” “嗯?”她应得敷衍。 他却站在床边,不说话了。刘泠转个身,头枕在手臂上,仰起脸,眯着眼,努力地看他。沈宴低眼,他眼底这个腮如荔玉的姑娘,荣若云霓。她问,“你是不是想问我,我刚才说了什么?” 沈宴似乎笑了一下,弯下腰,给她盖上锦被,细致周全。 刘泠看了他一会儿,眼睛疼,闭上眼。又说了一遍,“我爱你。” 月光照在她敷着面的手上,那三个字,轻微而专注,干净而简练,直接而温存,被她轻飘飘的语气,说得荡气回肠。 沈宴又笑了一下,淡淡的。他说,“睡吧。” “你不回复我吗?”刘泠问,她声音轻,带着酒气,说出的话有些含糊,嘀咕着,沈宴却听得清楚。 他声音沉郁而温和,“等你酒醒后,我再说给你听。” “好。” 沈宴出了门,屋中安静。刘泠看着照在床前的月色半天,翻身转了过去,再没声音。 第二日醒来,刘泠坐在床头发呆,忽然想到沈宴说他今天要走。她连忙跳起来,穿上衣,就着凉水随意梳洗一下,就往屋外跑去。今日的阳光很好,院子里昨晚未收拾的柴火还摆着,刘泠一径穿过,中途问了杨晔,才在村口见到沈宴和沈昱二人。 这对堂兄弟彼此默然,沈昱靠树而站,姿势懒怠,洒然入画。与其说他在送行,不如说他站在树下看风景,顺便观望沈宴离开。 与沈昱的随意不同,沈宴站在马前,梳理着马的鬓毛。并在旁边侍卫的帮助下,将干粮等物装入行囊间。他动作熟练,不紧不慢,很显然常做此事。待刘泠赶过来,喘口气,沈宴和沈昱都转过脸来,看到了她。 刘泠上前,为沈宴送行。 没什么好送的,沈宴已经将一切安排妥当。他牵着马出了村子,刘泠跟在他旁边,走了一段路。沈宴时不时回头,看她两眼。 刘泠走的很是淡然,孔雀一样。她偏了头,“看我干什么?你终于发现我的美了?” 平常情况,她这样调侃他,沈宴定回以调侃。但这次,沈宴只是笑了笑,问她,“还记得你昨晚说了什么吗?” “我说了什么?”刘泠疑惑问。 “……”沈宴别了目,情绪有些淡了。 两人默不作声走一路,到临别时,沈宴上马,低头看刘泠。他突然说,“我爱你。” 刘泠怔然,似有恍惚片段想起。她没有来得及完全想起,沈宴俯下身,在她眼上亲了一下。他的呼吸靠近,刘泠的心一下子被他揪得跳上半空,待马蹄声隐去,她面孔仍微红,那颗飘上半空的心,还没有荡下来。 她到底想起了两人昨晚的对话—— “等你酒醒后,我再说给你听。” “好。” 刘泠低头,微微笑出声。 她其实不是要沈宴给什么回应,也不是要跟他订什么明日之约。只是在目睹沈昱和徐时锦之间的惨剧后,忽然有感而发,想清楚明白地表达自己的心意。她有很多话跟沈宴说,但话到口边,觉得再没有比这句更直白。 沈宴说不说倒无所谓。 他说了,刘泠反而有些失望。 沈大人是那种很少跟你直接告白的人,他的话像承诺,不轻易说出口。他会做给你看,指给你看,但是太像承诺的话,他是不说的。刘泠多次想过,沈宴跟她说“爱”的时候,该是他计划很久后,多么美好的场景,多么激荡人心的告白。 结果事实上,只是在一个无名小村前,沈宴临行起意般,随意就说出口了。 刘泠想:她不会此一生,再听不到这句话了吧? 多么失落啊。 刘泠将沈宴从脑海中赶出去,陪沈昱,继续去平州。但她这边出了些问题——当日离京得匆忙,没有带侍女也罢,连换洗的衣裳都没有多带几件。不光是衣裳,还有别的东西,让刘泠有些不方便。 再加上京中的府邸,灵犀给她写了一封信,说老侯爷病重,开始说胡话,公主真的不回京来看看吗? 刘泠有些着急,早知道,当日沈宴走时,她就跟沈宴一同回京了。 她左右为难半天,去跟沈昱说明,让他先带着徐时锦去平州,自己回京一趟,如果没有大事的话,再去平州。沈昱瞥她一眼:没有你,我一个人就够了。你还是回去陪你夫君一同过年吧。 刘泠没理会沈昱的暗示,她陪的是小锦,又不是沈昱。 刘泠回京的决心下了后,有些雀跃。一想到才隔了几天,又能再次见到她的夫君,她觉得甚是开心。但是回京后,刘泠先去了侯府,确定外祖父没大碍,再回到自家府邸时,却惊讶地发现,沈宴并不在。 侍女们告诉公主,“沈大人昨天就离京了啊。” “为什么离京?”刘泠吃惊,沈宴前几天见她时,并没有提到这件事啊。他还问她回不回京过年,刘泠那时以为,他是想让她陪他的意思。 “是这样,”灵犀条理很清楚,“大魏和夷古国在边关那边的战事出了点问题,到冬天,粮草被烧了。兵部那边争取了新派发的粮草,但是快过年了,朝廷都封印了,朝中大臣都不太想负责此事。沈大人却跟太子请了折子,愿意出京。太子简直大悦,怕沈大人反悔,立刻上了折子,令沈大人即刻出行。所以昨天,沈大人才回来,就又走了。” “他过年不回来了吗?什么时候回来?” “应该是过完年,一个月以后,沈大人才会回京。” “……你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沈宴居然会跟你说这个?”刘泠怀疑。 灵犀叹气,“因为这是沈大人交代婢子的啊。” 刘泠心中一麻,想起那天沈宴问她的话。联系现在他出京的行为,他当日的问话,明显有些想带她一起的意思。可是沈宴那时候说的太隐晦,太轻描淡写,刘泠没有领悟到他的意思。 所以,他们要两个月都见不到面了? 刘泠开始难受,不舒服。 她喃喃自语,“两个月啊……我得想他多少天啊。” “哦对了,沈大人走之前,说如果公主提前回来的话,可以把这封信交给公主。”灵犀心中感叹,沈大人真是神机妙算,连这个都想好了。 沈宴给她留的信? 刘泠眨眨眼,她发现,她好像从来没看过沈宴写的信是什么风格。去年她住江州时,给沈宴写过信,但那时候两人正在闹别扭,沈宴根本没回她。以至于到现在,刘泠没有收到过沈宴一封信。 两人曾经讨论过这个话题。因为沈宴锦衣卫的身份,让他可能经常出京执行任务。刘泠不干涉他的事务,却对写信很有执念。 刘泠说,“我不喜欢读言简意赅的信,看上去一点感情都没有。沈大人,以后你给我写信,不能就干巴巴两句话。我抱以热忱给你写信,自然希望你以同等的心来回应我。我不喜欢猜你那冰冷的字体下,是怎样的心情。我担心你,你应该以最大的诚意回复我。” 沈宴“唔”一声,“但是我一般出京,是不允许写信的。”怕暴露行踪。 “……”刘泠的满腔心意啊…… 沈宴搂着她肩,笑道,“好了,我会想办法的。不就写个信吗?不至于让你心惊胆战。” 所以,不让她心惊胆战的信,沈美人能给她写些什么?他又不喜欢跟她谈公务,写信,该不会是满篇的情爱吧? 刘泠让灵犀去取信,跃跃欲试,“我最喜欢看这种信了。” 灵犀犹豫一下,让侍女们抱回来厚厚一沓信,要三四个人抱着。这么多的信,把刘泠吓了一跳。 她眼皮跳了跳,沈宴还没有出京,信都给她写好了? “沈大人说,公主回来后,三四天,给公主看一封,”被公主用静静的眼神意味深长地看着,灵犀立刻领会了公主的意思,转了阵营,“但是我是向着公主的。公主一问,我就把信都带来了。” 刘泠满意,坐下开始拆信。 洋洋洒洒,字体俊逸飞扬,果然不是三言两语。但也不是如刘泠想的那样,跟她谈情说爱。 沈宴说:任务结束前,我又不想跟你谈公务,也不想暴露我的行踪,更不想跟你说些没营养的话。怎么办呢? 刘泠想:是呀,你说怎么办? 沈宴:不如我讲一讲以前看过的风景吧。钟山秀水,翠莺鸣柳,江南人间…… 刘泠:…… 沈宴:不如我们总结一下我们家的规矩吧,我们好像没有讨论过这个问题。我的看法如下…… 刘泠:…… 沈宴:没话题说了。不如我给你讲讲故事吧?这倒是个不错的主意,我这里的故事挺多…… 刘泠:…… 她越来越面无表情,最后将信一盖,撑着额冷静冷静——沈宴完全在逗她玩嘛。 他们说好的不是这样啊。 她想了片刻,继续看下一封。 沈宴:你肯定觉得我在逗你玩,但是不是这样的。我的任务在公布前,都是保密的。就算说,我也不一定跟你说真话。教你一个法子,从字体和行笔间,去看我。比如…… 刘泠:比如字体潦草,说明你那边很急;比如悠然转合,说明你时间很多。比如你笔法顿涩,说明你心情不佳;比如你行文流畅,说明你那边一切安好…… 但是沈宴给刘泠留下的信,很有规律。不是完全的安好,但意外也不多。像一个完整的故事,起承转合全都有,真实十分。如果不是刘泠回来的太早,她根本不会知道。如果不是沈宴走的太匆忙,没有交代完整,灵犀也不会把所有的信一下子都给刘泠看。 他在营造出一种真实的氛围,但是刘泠已经知道那是假的。 如果刘泠看了这些信,更加想念他。那可怎么办? 刘泠看到沈宴给她的最后一封信:忍着。 刘泠:…… “公主,沈大人的信写的很有趣吗?”灵犀好奇问,她看到公主托着腮帮在笑。 刘泠抬起头,命令灵犀把信收好。众人出去后,她坐在屋中沉思。 她觉得,有些对不起沈宴。 因为小锦,她轻易抛弃了沈宴。他本来打算带她一起走,还想跟她一同过年。但是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小锦很重要,但是小锦有沈昱陪着,并非是缺她不可。因为小锦出事,刘泠跟沈宴明里暗里,翻过很多次脸。虽然他们都不太说出来,但那种彼此无言的气氛,府中人都能感觉到,侍女还小心翼翼问她,是不是跟沈大人吵架了。 刘泠没有跟沈宴吵架,他们是冷战。冷战这种事,很难说清楚。下雨天,他们撑着伞站在屋檐下,想问对方冷不冷,却都默契地绕了过去。就是站在冷雨中,默默地伸出伞给对方,却全都淋了一身水。 刘泠有些后悔:小锦出事,和沈宴有什么关系呢?她不该迁怒沈宴的。 从下午坐到晚上,刘泠又想了整整一晚。第二天侍女进屋时,发现公主坐在书案前,写一封信。她们进来的时候,刘泠的信已经写得差不多,开始收尾。 刘泠把信交给灵犀,“寄去平州,就说我不去陪他们了。我现在更想去找沈宴。” 徐时锦那边不会有什么大事,就算有事,沈昱也能应付。那位公子,并非真正的草包,人家的能力,只是从不显给他们看而已。沈宴从来不管沈昱的事,从头到尾,他都没有担心过沈昱给家族抹黑之类的事情。即是说,若非沈宴心太大,就是沈昱足够处理好一切事情。 其实这次沈昱劫狱一事,沈昱居然能全身而退,本身就很不可思议。也许陛下有别的打算,但刘泠绝不相信沈昱的好运气,完全是意外。 心中有八分确定徐时锦那边安好,刘泠再次出京,这一次,准备去找沈宴。她原本回京,是想带走侍女们,舒舒服服在平州过个年。可现在她却无奈发现,为了能追上沈宴,侍女们还是不能带。不光不能带,刘泠可能比去平州,条件艰苦得多。 到底沈宴是要北上去边关,而不是去度假。 半途中,刘泠发现沈宴他们跟一支从府州出发的军队合并,和军队汇合后,行程不像之前那么赶了。刘泠和众侍卫快马加鞭三天,就追上了他们。 刘泠一马当先,便要入队,被杨晔挡了一下,“公主,沈大人他们执行公务,咱们不太合适跟进去吧?” 刘泠一想,确实。军队是去打仗的,中途跟上一位身份尊贵的公主,队伍中多了一个女的,还是胃公主,一群糙男人,会一下子手忙脚乱。她去,完全是添乱。 刘泠有了主意,“行伍中不能光明正大带姑娘。你去跟那个领兵的将军说一声,就说我愿意扮成小兵样,只要让我跟上去。” “为什么不直接跟锦衣卫联系?” “给沈大人一个惊喜。陪他一路的小兵竟然是他的妻子,他该多感动啊。” “……是。”杨晔作为男人,他觉得沈大人不会觉得感动。但毕竟是公主贴身侍卫,公主说什么就什么吧。杨侍卫感叹:公主追个男人,可追得真辛苦。 听到公主驾到,还是随行锦衣卫头领沈宴的新婚妻子,将军受了惊吓。他皱起眉,“行伍不能出现女人,会给将士带去骚乱。” “公主有我等照顾,将军不必担心。”杨晔云淡风轻。 将军到底拗不过公主,再说他也清楚,锦衣卫并不是要护送他们一路。很快,等他们这边接上头,锦衣卫的任务就结束了,会自行离去。这么几天的功夫,想来也闹不出大事,再说来人是沈宴的妻子,将军还是挺想交好沈大人这个大人物的。 刘泠新奇地换上了小兵衣服,被派去了炊事班,给掌厨的打下手,负责一路人的饭食。 刘泠欣然而往。 军营中,也就这个她能适应,也比较喜欢。沈宴肠胃不好,跟众人在一起行动时,他吃饭吃的更不规律。有这样的机会照顾沈宴,刘泠还是很乐意的。 可惜炊事社中食材太少,第一天就让刘泠手忙脚乱。她本以为自己做饭的水平很是糟糕,但看大厨那种大开大合的做饭风格——乱七八糟各种菜,洗干净就往大锅中倒去,加点水,调料随便洒一洒,就这样煮开了。煮熟后,不管好不好吃,谁都是一大碗。 刘泠吃不下去。 她想办法给将士们争取好一点的饭食,未果,还被掌厨的教训一顿。刘泠也知道行军打仗就是这样,只能无奈,抱着忐忑的心,等锦衣卫那边的回复。锦衣卫和将士们吃的一样的饭菜,却也没说什么。 掌厨歇了后,刘泠也腰酸背痛,但她还是不忍心。她又溜回炊事房,尽量把能挑的食材找出来,偷偷摸摸,重新炒了几盘菜。等路过小兵过来,她让人来端,“给锦衣卫那边的沈大人送去吧,就说是宵夜。” “有宵夜?”小兵惊喜。 刘泠呃一声,慢吞吞道,“头领们都有,小兵就没了。” 小兵失望之余,又高兴地伸脖子,“那别的大人的饭菜呢?我一块儿端过去吧?” 刘泠心痛,“……你先送这个,回来找我,给你别的将军的夜宵。” “好!” 刘泠只能返回炊事班。 第二天,她被掌厨的师傅一阵大骂,军队出来的人,说话很糙。噼里啪啦,寻常姑娘家听了,定要掉眼泪。刘泠硬是冷着脸,在对方的大嗓门下,据理力争,言宵夜的必要性。 “怎么了这是?”练兵的将军路过,看炊事班这里热闹,就过来看。 刘泠一见跟随将军的,有眼熟的几个锦衣卫身影,心里一跳,忙往虎背熊腰的掌厨后面躲。 掌厨呵一声,“刚才不是挺能说会道吗?怎么将军一来,就不吭气了?” 刘泠沉默。 将军和锦衣卫已经过来了。锦衣卫可有可无地围观,将军知道内情,忙来调停,“行了行了老姚,不要跟一个新兵着急……”他急的眨眼睛,对方什么眼神啊,怎么就看不出故意把脸涂黑的小兵,实际上是个姑娘呢?那分明是个明艳动人的姑娘啊,扮成男的,也挡不住天生丽质。 见将军打岔,刘泠又一个劲地躲着不吭气,掌厨气呼呼地歇了火,以为刘泠知错了。 结果当晚,夜宵照样做,照样送。 刘泠坚持既然有条件,就要给大人们以尽量好的享受。她口齿伶俐,又不胆怯,把掌厨给气去了将军那里告状。告了几次,把将军弄得很烦,而刘泠依然我行我素。这一天老姚回来时,看着刘泠,掌厨目光奇异,欲言又止。 到半夜,偷偷摸摸进厨房,见刘泠忙碌完,坐在帐篷外的柴火边,揉着僵硬的手臂。老姚支支吾吾问,“你……真的是公主啊?”他不好意思,“公主你怎么能这样呢?我不是故意的啊……” 刘泠无表情地嗯道,“没事。我来这里,本就是……”她忽然看到一个太熟悉的人影,心中一紧张,忙躲进帐篷里,摸着心跳。 外面的老姚莫名其妙,看到前方本转了个弯的沈大人,似有所思,往这边过来。他忙摆出军人的姿态,跟沈宴打招呼。 沈宴往他身后帐篷一看,“刚才是谁?” 门内的刘泠一阵紧张:沈宴应该不会看到吧?他刚才,明明没往这边看的。 “啊,只是我收的小徒弟,没谁。”老姚打马虎眼,被沈宴冷眼看着,时间一点点过去,他差点被沈大人的强大气场给震得跪下。 沈宴说,“叫出来看看。” “啊……”老姚猜公主不愿意出来,找不到推脱之词。 待他绞尽脑汁地想时,门帘揭开,一个瘦小的人影抱着高高堆成山的柴火,走了出来。还很艰难的,粗着嗓音打招呼,“师父,我还要去搬柴,先走了啊。”她装作没看到沈宴。 沈宴站在一旁,并不如何动作,眼睁睁看那个小兵别扭地走远了。 老姚看公主那走路的姿势,实在奇怪,就咳嗽一声,跟沈大人解释,“他就是那样,小时候生了病腿不好使,走路就成了这个样子,也是可怜……”他甚至想编一个身残志坚的故事出来。 沈宴静静地看着他,一言不发。 老姚抹把通红的脸,干笑一声,在沈宴那种“我就看你怎么往下编”的眼神中,说不下去了。却能强辩一句,“反正那只是我的小徒弟,沈大人你不要这么草木皆兵。” 正好有锦衣卫前来找沈大人有事,老姚总算摆脱这位难缠的大人。他摸着一脑门汗,苦着脸:原来锦衣卫里的人是怎么跟人说话的啊。 当晚,刘泠如之前几夜一样,抱膝靠着灶台入睡。昏沉中,脑袋忽然一磕,醒了过来。 她抬起头,就看到月光倾泻下,沈宴蹲在她对面,伸出手,顿在半空。 刘泠的心跳一下子不受控制,脸微红。她惊吓地往后一躲,粗着嗓门,“你、你、你干嘛?” “路过这里,听到你打盹声如雷,为防影响到别人休息,特来推你一把。”沈宴神情淡淡的。 “……”刘泠的脸涨得通红,勉强抑制住自己想瞪他的眼神:她才不会打盹! 她磕绊道,“对不起。” 沈宴看她半天,站起来。 刘泠仍坐在地上,松口气,想着他总算要走了。却听到头顶的声音,“起来。” “啊?沈大人什么事?” “跟我回去。” “……为什么?” 沈宴低头,看着坐在地上那个目光躲闪的小兵,温柔一笑,“看你挺顺眼,想跟你彻夜长谈,有没有惊喜之情?” “……!”刘泠如被雷劈。 她有些呆住,坐在地上,完全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听沈宴一声笑,他那种揶揄的笑声,她太熟悉了。 刘泠若有所觉,心头一跳,猛地跃起来,以自己此生最快的反应,往相反的方向跑去。 沈宴比她动作更快,他从后面直接提起她衣领,把她往回拖。刘泠挣扎,被他绊倒在地,胸口本就缠着布,这一下,疼得真是吸口冷气。她被他完全压倒,滚烫硬实的身体,就从上方贴了上来。他两只手拽着她的腰,把她箍在身下。刘泠双腿并拢,挣的时候屈起,被他直接以手拢住。 沈宴身下的这个人,便是一种抱着双膝全身屈起的姿势,像是母胎中婴儿的姿势。 沈宴的牙齿舔上刘泠耳上的软骨,刘泠全身烧了般,气势全消。 他将她掉个头,与他面对面。 刘泠打个哆嗦,“你干嘛?”声音再装不下去了。 青年俯眼看她,抬起她下巴,唇齿贴了上来,“果然是你。” 刘泠快要哭了:她知道自己现在的形象有多糟糕。脸被涂得黑漆漆的,小兵服衬得身体又瘦又干,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这样,沈宴都亲的下去? 他不光亲了下去,他的手还摸进了衣服里,摸得她打个冷战,全身发烫。 几步外就有守兵来去,刘泠还能听到隔壁帐篷里士兵睡觉的呼噜声,甚至再远点,还有彻夜不眠的将士在操练。 可沈宴的手贴着她的肌肤,在缓缓移动! “沈宴!” “嗯?” “你不能这样,”刘泠小声,僵硬着露出一个笑,“我平时对你怎么样?你总该知道吧?” 沈宴微笑,答她,“尚可。” “……”刘泠的话一下子被堵住。 “尚可”是什么回答?一般人正常情况下,客气一点,不都应该说“挺好的”吗?他要是答“好”,刘泠就能跟他谈条件了。结果沈宴给她一个“尚可”,意思就是,凑合? 刘泠吸口气,好吧,凑合。 她正要小声再说话,沈宴问她,“来了为什么不找我?” “你让我忍着。”刘泠面无表情,她想到沈宴的信了。 “……” 两人突然发现,他们真是半斤八两,谁也不应该嫌弃谁。   ☆、第89章 徐姑娘的苏醒 沈宴是混蛋! 刘泠原本想走小清新路线,却被沈宴拉入草丛中,被他强行不轨。也许她有欲拒还休的原因,但沈宴更像是故意的啊。第二天清晨,刘泠在冷冰冰、*的地毯上醒来时,面对空无一人的帐篷,捂着鼻子,不间断地打喷嚏。 外面清晨军队演练声,让她更加烦闷。 还有罗凡带着尴尬,在门外小声说,“公主,沈大人给你重新备了衣服,你跟我们一起……” 他话没有说完,门帘掀开,一个捂着鼻子的小兵闷着头走出来,吊着眼瞥了他一眼,寒气渗人。 “公主,沈大人……” “……”刘泠推开挡路的人。 “公主……” “……”刘泠再次推开挡路的人。 “……” 罗凡发现他搞不定公主,只能眼睁睁看公主继续穿着之前的小兵服饰,回到了先前的岗位上。无奈沈大人天未亮,就被将军请走,天亮后,更没时间处理公主的事了。所以,公主还是去炊事房,给他们做饭? 能尝到公主的手艺,罗凡很是胆战心惊。 于是一整天的时间,像是昨晚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就连中午开饭时,沈宴的饭菜,还如之前一样丰盛。将军们讨论军事,沈宴旁听,趁用饭之际,罗凡凑过去,将公主的不配合,跟沈大人咬着耳朵告知一番。 沈大人不动声色,看不出情绪,“知道了。” 而刘泠打了一天喷嚏,流了一天鼻涕。为防止感染,老姚掌厨心惊肉跳,都不敢让刘泠靠近大锅饭。别人的饭刘泠不管,沈宴的,她非要自己下手。其余时间,刘泠跟着队伍,默默在最后面,头昏沉沉的,风寒似乎更加严重了。 到晚上扎营时,躲在暖和的炊事房中,刘泠蹲在灶台旁,拿着一团纸堵住鼻子,喷嚏却还不住。 好冷啊。 这真是刘泠经历过最艰苦的时期了。以前出塞时,那里风也大,她也会生病,但起码有众侍女伺候她。任性的时候,所有人都听她的话。哪像现在,即使身体不舒服,军队也不会停下来,专门等她一天。 厚帘子被掀开,一股冷风灌入。身后有脚步声接近她,直到停在她身后。刘泠一个喷嚏打出,清鼻涕流出来,可是纸被她用光了,她捂着被擦得通红的鼻子,正手忙脚乱。身后人把她拉起来,一张帕子捂住了她的鼻子。她的头被迫抬高,被困在沈宴怀中,由青年给她擦干净鼻涕。 沈宴面上没有多余表情。 刘泠脸却红了下,她这样的大美人,却要沈宴给她擦鼻涕……沈宴心中得多嫌弃她啊。 他的力道不太大,没有弄疼刘泠。刘泠却始终木着脸,就算丢脸到如此地步,也垂着眼皮盯着脚,不理沈宴。 沈宴把帕子扔给她,刘泠自觉往旁边一退,又蹲了下去。沈宴站一旁看她反应,说,“还生气?” 刘泠轻轻点了下头,却既没看他,也没做声。 沈宴说,“抱歉。” 刘泠嗤一声。 沈宴走过她身边,刘泠听着上头叮叮咣咣的声音,她也没有去理会。火烧了起来,也慢慢有了香味。刘泠只沉着气,想沈宴什么时候走?过了许久,她额发被一只手往下压了压,沈宴修长的手端着一碗汤碗,到了她眼皮下。 刘泠抬起头,“离我远点,我现在讨厌你。” “……” 沈宴眼眸清淡,低眼看她,平静地望着她。刘泠半天没动,他无奈轻笑。这里四野荒芜,气候干燥,刘泠很是厌烦这糟糕的环境。但是沈宴微微发笑的样子,仿若无垠的草地和冰川在眼前铺展开。这片开阔如天的世界,清凉的风从四处吹来,刘泠吸一口气,没有缘由,心就放轻松了。 刘泠心口跳一下,沈宴的脸真好看。他不笑时就好看,笑起来会发光。他一笑,她就喜欢,一点儿都不怪他。但是不怪了,还是希望能争取点福利。 沈宴将她拉起来,自己坐下,将刘泠置于自己怀中,喂她喝汤。他说,“给你熬的鸡汤,洒了姜片。挺香的。” 刘泠被他喂了一口,热流涌上喉咙,周身的寒气瞬间驱散。她鼻子闻了闻,说,“不香。鼻子堵了,闻不到。” “……”沈宴手扶了一下额头,“拿着喝吧。” 刘泠抱过碗,小小舔了一口滚烫的鸡汤,问,“你只给我煮过汤吗?” 沈宴揉了揉她的头发,答非所问,“起来,跟我走。” “不。”刘泠很坚持,“你不要以为我是这么好打发的人。” “我给你补偿,也不要?”沈宴问。 刘泠迅速抬头看他,“什么样的补偿?可以任由我发挥的补偿吗?” 沈宴俯眼看她,多漂亮的一个姑娘吧,硬是把自己折腾成这样。她千里相随,无怨无悔,还生了病。虽然很可笑,但也挺可怜的。沈宴觉得自己那颗铁石心肠,都不忍心逗她了。 沈宴怜悯道,“好吧,任由你发挥。” 刘泠高高兴兴地起身,跟沈宴回去。 有沈宴在这里,他是绝对不允许自己的妻子在炊事房那种地方混。军营这里哪都是五大三粗的男人,哪里都不安全。刘泠是没什么心理障碍的,丢到哪里都能适应。她能适应,沈宴却不可能给她机会适应。既然她来了,沈宴干脆把她带到身边。 左右锦衣卫这边,是他管的。目前来看,只要等这支队伍跟前线的人接头,锦衣卫就可以走了。表面来看,锦衣卫这趟任务,没有任何技术含量可言。由此,锦衣卫一路,都轻松无比。刘泠偷偷藏入锦衣卫,日子也能比军营那边舒坦很多。 营中灯火通亮,沈宴只着中衣,坐在案前翻看文书,神情肃穆庄严。刘泠从屏风后转出来,长发发梢仍沾着水。她雪白秀气,穿在一身宽大的飞鱼服中,怎么看怎么别扭。 沈宴支着下巴看她,眸子闪了闪,“过来。” 刘泠走过去,一边低着头整理衣服,一边抬起袖子揪着腰带,给沈宴抱怨,“你的衣服太大了,我穿不上……你看这袖子多长,我还没穿靴子呢,那么大……沈大人,都是你的错!” 沈宴点头,“怪我居然是凡人,不能提前预料到你会来。” “……”刘泠噗嗤笑,嗔怪地白他一眼,继续理着袖子,却忽然眼有灵光,有了想法,“我看小罗还是少年身量,没有长成男人,他的衣服我应该能穿吧?不如我找他去借一身?” 沈宴说,“去吧。大胆地照你心中所想去做。” “……你为什么要加‘大胆’两个字?”刘泠咬了下唇,然后觉得不对劲,她咳嗽一声,“沈宴,你不是说要补偿我吗?你这态度不对吧?” “所以我让你过来啊。” 刘泠却停在了半路上,盯着案前的青年许久,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穿着,再看了看沈宴的,忽有所感,往后退,“据说女人穿了男人的衣服,会让那个男人兽=性=大发。你不会要用这种方式补偿我吧?” 沈宴的脸僵了下,他用匪夷所思的眼神看着刘泠,淡声,“你要是如此饥渴,也是可以的。” 刘泠用淡定的脸色掩去脸上尴尬,向他走过去。到跟前,她被沈宴拉入怀中,那人拿了一条白巾,为她擦拭头发。刘泠这才知道他的意图。 为了刘泠的梳洗方便,杨晔等人把公主的物品都送了过来。此时桌案上就摆着一方铜镜。刘泠目光时不时落在镜子上,沈宴为她擦着头发,她看了半天,将沈宴的头拉下,与她一同靠近镜子。 刘泠道,“人家都说,做夫妻久了,两人会越长越像。沈大人你看,我们长得很像啊。” “……” 刘泠拿手指戳一戳他,“怎么不说话?” 沈宴说,“说什么?说你眼瞎?” 刘泠深吸口气,恨恨道,“我想到怎么让你补偿我了。我就是想要这个夫妻相,沈大人你看着办吧。” 一刻钟后,沈宴和刘泠面对面,手中俱拿着笔,在对方脸上涂画。刘泠笑盈盈的,捧着沈宴的脸,小心地修改轮廓。要把一张英俊的脸,改成一张阴柔的脸,也需要功底啊。 看沈宴的脸在她手下一点点改变,刘泠忍不住笑。一边笑,一边一眼又一眼地飞沈宴。沈宴倒是自然,说由她玩,就是由她玩,半点没有不自然的样子。 相比起来,沈宴给她画的英朗些,就容易很多。 刘泠本以为自己水平会比较好,到底她是女的,每天都要对镜梳妆。事实上,却是沈宴改的比较快。 “沈大人,你作弊了吧?”刘泠不敢相信。 “易容也是我的必修课。”沈宴擦去眼下疤痕被刘泠涂的粉,刘泠抓住他不许他擦,不住说,“多好看!你别擦啊!” “沈大人你不知道你多好看!你要是姑娘家……你就肯定不娶我了。” 刘泠的本意是指沈宴若是姑娘的话,肯定比她更好看。 沈宴不知是没领悟她的意思,还是刻意的。他说,“当然。我要是女的,我就娶我自己了。当然轮不到你。” “……”刘泠愣了一下,然后笑得更厉害,趴在他肩头,看着镜中那张如花似玉的脸,眼泪汪汪。她在他肩上捶了一下,翘唇,“我要是男的,我还只嫁我自己呢。更轮不到你!” 他们正说笑着,忽有锦衣卫风风火火闯进来,“沈大人,有密信……呃!”因太急,有些忘了公主的到来,连门都没敲。 沈宴和刘泠一同看去。 罗凡却已经尴尬得找不到东西南北,以一种古怪的神情,道了歉,将密信往桌上远远一抛,就出去了。他神情不能不奇怪:沈大人和公主的脸……天啊,公主的有病,已经传染给沈大人吗? 等罗凡一出去,刘泠就笑得停不住,“沈大人,你在你下属那里丢脸了!” 沈宴没理她的兴奋点,拆开桶状物取了信,看后焚烧,倒没有表现出多大的不同来。显然密信中的内容在他可控范围内,并不急。 屋中一时静下来。 刘泠下巴磕在沈宴肩上,忽然沉静道,“其实如果有下辈子,就算有男版的我,我还是要嫁你。我最喜欢你了。” “万一我是头猪呢?” “那也嫁。”刘泠斩钉截铁表决心。 沈宴笑一下,反手将她从后搂入怀,“睡吧。” 刘泠本就病着,沈宴一说,她就困顿地在他怀中闭了眼。 之后几天,刘泠的病慢慢好了起来。锦衣卫这边,确实比军营那边舒服些。且众锦衣卫都知道公主的身份,有意无意地照顾她。一路下来,军队那边竟是真没发现刘泠女儿身的身份。多日下来,刘泠渐渐习惯这边的军营生活。但她刚习惯,到了一个关口,沈宴就跟她说,两支军队已经汇合,粮草安全送到,锦衣卫不用留在这边了。 这时候,离过年,已经没几天了。 刘泠说,“那等过完年再走?” 沈宴随她意。 两支军队汇合的当晚,为感谢锦衣卫对粮草和军队的护送,为和锦衣卫处好关系,开了个小小宴席,邀请锦衣卫一行人入内。军队还没有走,已经瞒了一路,刘泠也不想最后关头暴露,就干脆继续穿着沈宴衣服改小后的飞鱼服,与一众锦衣卫坐在一起,吃吃喝喝,把宴席混完。 宴席却让她大开眼界。 之前都从没见过的军ji,这会儿浓妆艳抹,衣衫单薄,在众人围着的中间场所,扭着腰跳舞。 这些姑娘都是罪人之女,或本身犯了什么错,来此受难,本身也极为可怜。 刘泠只是眼皮跳了跳,也没有表示别的。她盯着沈宴的侧脸看:沈大人神情平静,一边喝酒一边欣赏歌舞。 那位才刚见面的将军看姑娘跳得妩媚动人,一旁的沈大人沈宴自始至终表情没多变化,他大声道,“没有眼色吗?快去陪陪沈大人!哈哈,你们不知道,沈大人是京中锦衣卫头领,要是入了他的府,你们身上的罪,说不定就消了哈哈!” 好几个姿色出众的姑娘眼睛发亮,边跳着舞,边往锦衣卫这边凑过来。 知道内情的将军脸如猪肝,一个劲地咳嗽、使眼色:沈大人的正妻就坐在沈大人身旁啊!你还让美人过去…… 刘泠的脸色这下是真的难看了:人都全围过来了…… “沈大人,奴家伺候您喝酒……”一位娇滴滴的美人跪了下来。 她手中的杯子,被旁边人一把抢过,一饮而尽。美人瞪着眼,见那位年少锦衣卫转头跟沈宴说,“口渴,用了你的酒杯,沈大人不介意吧?” 沈宴看脸色僵冷的妻子一眼,“不介意。” 刘泠脸色好看了些。 那个美人却不依了,“沈大人,那奴家给你夹菜……” 这次不用刘泠出手,沈宴伸臂挡了下,道,“不用了。” “哎哪里不用,沈大人不用客气……”那位将军还在瞎客气,突然觉得气氛有些不对,那些走向沈宴的姑娘身子像是有一道劲在往外推,根本没走入沈宴的五步以内。 知情的将军总算有了发言的机会,“沈大人家有娇妻,跟咱们不一样,老徐你就不要开玩笑了哈哈哈……” 刘泠咬着唇,看沈宴的背影:哎,她找上的这个男人,太骚了。哪个姑娘都喜欢…… 当晚回去,刘泠和沈宴一起走在月色中,她仍想着晚上宴席的事。不觉想,沈大人生平碰到那么多美人,怎么会喜欢上她呢?为了拴住沈大人的心,她是不是该努力一把? 风在空旷的天地间呼呼奏响。 沈宴拉她一把,说,“去找点吃的吧。” 刘泠想起晚上丰盛的宴席,说,“你没有吃饱?” 沈宴自然道,“你没有吃饱啊。” 刘泠愣了片刻,“你怎么知道?” 月下风大,沈宴将她往身上揽了揽。有树枝折断,被风吹着刮来,被沈宴挥去。他说,“晚上吃饭时,你光盯着我看了,喝了不少,却没吃什么,也吃的慢。我又不是食物,你怎么会吃饱?” 他语气那么平淡,刘泠奇异地仰脸盯他看。晚上她是看他了,可他全程都在欣赏歌舞表演,都在跟将军们你来我往地喝酒,他根本没有跟她有过交流。可他却知道她一晚上都在干什么。 刘泠盯着他那张俊脸看了一会儿,嗤道,“闷骚。” 沈宴当作没听见。 刘泠踮起脚,在他喉结上亲了一下,被他侧头躲开。她就顺着他躲开的走向,跳上了他后背,挂在他身上,搂住他的脖颈,又亲了他一口。她一本正经道,“你怎么不是食物?我只要吃你,就吃饱啦。” 沈宴被她闹了半天,淡笑了一声,“别闹。”他把她抱入怀里,制住了她的手脚并用。 刘泠在他怀中,仰起头,寒霜中,她看到天上浩瀚的星河,争相辉映,雄伟壮丽。冬日大家都在家中取暖,像她和沈宴这样在野外看星星,也是独特的体验。 她靠在沈宴胸前,战栗着凝望星空,夜风吹拂她的碎发,从她的脸颊上划过,落到沈宴贴着她面颊的手上。他怕她冷,手一直捧着她的脸。 刘泠一点也不觉得冷。 刘泠说,“沈宴,你对我,有什么要求吗?” 沈宴顿了一下,轻笑声从喉间发出,“我没什么要求。” “我怎样做,你会更喜欢我?” “你什么也不用做。” “我不相信,”刘泠淡淡道,“你这种极难说话的人,要求一定一大堆。不然你不会这么多年,都不成亲。” 沈宴沉吟半天,笑一下,“是。但对你,真没什么好要求的。” “我非要你说一个呢?” “……唔,大概,你是女的,就可以了吧?” 刘泠转头想看他,沈宴抱紧她,没让他看到他的表情。 四野风吹向他们,好像他们是世界的中心一样。沈宴沉默着,许久没说话。两人只是静静拥抱。刘泠以为他永远不会说的时候,他低声,“喜欢的越多,能说出口的越少。”他稍微停顿,“你听懂了吗?” “嗯。”刘泠闭上眼。 他们身后是满天繁星。 星光璀璨,天际浩亮。风在吹,草在长。这场爱,盛大如宴。 他是说,太喜欢一个人,便不需要什么要求。就算之前想了很多,遇到这个人后,统统都不算数。欢喜越大,越无语言可代替。 刘泠一直知道,她在被沈宴救赎。 他将她从黑暗中拉上来,牵着她的手,在风口浪尖上走过。他抬起手,就能指给她看银白的雪,夏天的风,珍珠落地般的雨声,以及星光。 在他的陪伴下,她的病情越来越稳定,她的情况越来越好。以前多么阴郁,她现在却很久没去想那些了。他带给她的充实熨帖,她深陷其中,绝对舍不得离开。 而现在,在这一瞬间,刘泠想,她的人生,被沈宴完全拯救。 其后到过年的时间,军队拔营离开,锦衣卫入了关到镇上,暂时住下,不打算离开。刘泠有些弄不明白沈宴这趟出京,到底是什么任务。只是送粮草的话,他实在没必要离开邺京啊。但是沈宴似乎真的不忙的样子,他又陪着她整日在镇上晃荡,吃吃喝喝,玩玩闹闹。刘泠虽然不介意沈宴的离开,但沈宴能陪着她,她当然高兴,也就不在乎他在打什么主意了。 只是有一次,刘泠癸水来了,身体不适,沈宴帮她洗贴身衣服之际,刘泠在屋中,发现了沈宴没来得及收拾的图纸。她拿起看半天,发现是江州的地图。这让她很疑惑,怎么是江州? 他们现在在北,江州在南。 沈宴出京送粮草的话,为什么要看江州的地图?难道过完年,他不会回京,还打算去江州一趟吗? 知道沈宴不太喜欢她打听他的公务,刘泠不想为难他,就当作不知道。心中却在琢磨:沈宴这次任务,似乎真的不紧急。那她就能跟着他了啊。若是可能,她当然不愿意总和自己的夫君分离。他要是去江州的话,刘泠也想跟去。江州啊……毕竟是她的出生地,刘泠还是能找到借口跟随的。 心中有了想法,刘泠面上却不动声色,装作不知道的样子,继续要沈宴陪她玩。这一玩,就真到了过年的时候。 今年过年,对刘泠来说,是一个新奇的体验。以前每年过年,她要么在宫中参加宴席,要么在江州自己家中。皇家过节时,皇室成员本就会齐聚邺京皇宫。虽然这不是硬性要求,但大部分人都会去。每年过年,不管心中怎么想,表面看,都是和乐融融的一家。就是在江州的广平王府,过年时,那也是热闹非凡。 这还是第一次,刘泠和沈宴在一起过年。而且,是亲人都不在,只有他们两个。沈大人,从她的爱人,变成了她的亲人。 除夕那日晚上,家家通宵,灯火明旦。沈宴和刘泠傍晚时,与众锦衣卫吃了顿年夜饭。回来后,一晚上鞭炮响。刘泠卧在沈宴怀中,枕着他屈起的膝盖。他还在看宗卷,刘泠也在收自己的信件。 她问沈宴,“我能给京中写信吗?”她怕暴露沈宴的行踪。 “可以。”沈宴点头。 刘泠放心:看来沈大人这趟出京,任务真的简单啊。连踪迹都能说出去了。 她开始给京中人氏写信。主要是跟老侯爷。 刘泠拆开一封从平州寄来的信,看完后,开心坐起,“沈大人,是沈昱的信!他跟我说,小锦醒了!” 沈宴看刘泠那么兴奋,难以掩饰,手抚着她披散如绸的长发,配合地点了点头。他心中若有所思:徐时锦醒了?似乎,是个好消息啊。 窗外有烟火飞天,五彩缤纷,照耀天地。 刘泠回头,跟沈宴认真说,“小锦也醒了,这是一个好兆头。新一年,我们所有人,都会更好的。” “嗯。” 徐时锦醒了。 她在平州的新年前一天睁开眼睛,醒来,便听到漫天的鞭炮声。除旧迎新,新一年的信念,在每个人心中种下。 “小锦。”她的手被握住。 徐时锦侧头,看到与大夫们站一起的沈昱。 他紧张地看着她,“你有没有哪里不舒服?你累不累,头晕不晕?”顿一下,对着徐时锦茫然的眼神,他问,“你知道我是谁吗?” 徐时锦看他许久,疑声问,“我在哪里?你是谁?” “……”沈昱脸色苍白了一下,握着她的手一下子松开。 身后的大夫脸色也黯淡下去:最坏的结果出现了。徐姑娘居然失忆了!之前只给飞禽走兽服药,不知道这药居然有失忆的效果。这实在是…… 徐时锦美丽的眼睛,定定地看着沈昱。 沈昱勉强一笑,“你好好休息,说不定明天……” 徐时锦打断,柔声问,“我睁开眼看到的第一个人就是你,你又这么关心我。听到我不记得你,如此受打击。请问,你是我的爱人,或者我的夫君吗?” 沈昱脸上神情几变,有片刻时间,他有过挣扎:爱人?夫君?他都不是。但他都想是。如果小锦不记得以前了,他是不是……不。他也有和小锦的珍贵记忆,他也没有卑鄙到,窃取她的记忆。 他低声,“不,我不是。这些以后再说,你今天好好歇歇吧。你刚醒来,肯定有些饿,我给你端碗粥……” 他反身向外,并拉走一旁的大夫。 徐时锦在他身后,笑了一下,温柔道,“沈小昱。” “……!” 沈昱僵硬着回身。 徐时锦手撑着床,偏头看他,温和道,“跟你开个玩笑,我没有失忆。我记得你,记得所有一切,沈小昱。”她手扶腮,“只是看到你太欢喜,就想开个玩笑,希望没有吓到你。” “……你真是……”沈昱不知该说什么,勉强笑了一下,目光略有躲闪。 他重新出了门,去给她端粥。 徐时锦坐在床头,叹口气。她还以为,沈昱能卑劣一点。他要是卑劣一点,直接占有她的爱情,她就不必去背负之前的记忆了。 如果她当日死了,她就是沈昱最爱的人,她在沈昱心中,也是最爱沈昱的人。 但是她没有死。 她的生命还在继续。 那么当日,沈昱跟她的告白,对她的动情,就让他变得尴尬。他是抱着必死之心去爱她,但事实上他知道,徐时锦并不爱他。 所以当她醒来,问题变得复杂,尴尬又窘迫。 但是,徐时锦并不后悔。她说过,她不轻易求死。若有一线可能,她也要拼一拼。现在,她算是……赢了吗? “姑娘,你真是好福气,你不知道,你醒来的比较晚,那位公子,可日日陪着你。连老夫都不能完全保证的事,他却无比地相信。”老大夫笑呵呵道,“遇上对你这么好的人,姑娘你还犹豫什么,直接嫁了吧?” 徐时锦嘴角噙笑,低头看自己苍白瘦削的手。她手指动一动,感觉有些僵硬。 老大夫察觉她的脸色,神情一下子凝重,“姑娘身体有什么不适吗?毕竟老夫说过,这种药,药效如何,实在不能保证。”他咬牙,低声将自己的实验结果说出来,“那些喂了药的动物,没有一个真正活下来的。虽然动物和人不一样,但是姑娘你……姑娘若是有任何不适,一定要告诉老夫,咱们尽早想办法。” “是有些不舒服,”徐时锦低笑,轻声问,“药效不稳的事,我可能并不是真正复活的事,先生有告诉沈小昱吗?” 老大夫摇头,“当日公主吩咐过,不让老夫乱说。老夫不知道姑娘你和那位公子的关系,当然也不敢多说。依姑娘你的意思?” 徐时锦松口气,“如此便好,不要告诉沈小昱。我不想他为我担心,从希望再次跌落失望。” “可姑娘你的身体……” 徐时锦微沉吟,“再说吧。我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她目光,从窗口,一直望向邺京的方向。唇边那抹笑,淡而直。 许多事情都发生了变化,她不知道她“死”后,京中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沈昱现在,又是什么样的情况。局面重新打乱,但那些都不重要。甚至她和沈昱的恩怨,也不那么重要。 重要的是一件事,一个人。 太子,刘望。 她从来没有跟刘望对着干过,从来没给刘望使过绊子。她以诚心待刘望,刘望却把她害到这个地步。她已经打算退出,刘望仍对她赶尽杀绝。她无法忘记那个雪夜,她躲在沈昱怀中,看着刘望,她是何等的难过。 她如今什么都没了。 无家无归,身份全无。 不光如此,还让沈昱跟她一起颠沛流离。 她绝不放过刘望。 而对于沈昱,她早就告诉过沈昱啊——当她解决了刘望,当她清理了过去痕迹,她和沈昱之间,才能去谈一谈未来。 放下一个人,才能接受新的人。忘记一个人,才能拥抱新的人。斩断过去的恐慌和担忧,才能走向一个人。 徐时锦觉得自己一生可笑,没有权力的时候,想着权力;当不想要权力的时候,所遭受的背叛,又让她回归。 她和权势之间,此消彼长,也许注定分不开。 但这只是现在徐时锦的想法。 命运可笑而可悲,她终究要辜负她的野心。   ☆、第90章 徐姑娘的心算 晌午时分,徐时锦睡醒后,出了门,在篱笆小院中,看到沈昱靠着篱笆围栏,肆意而坐,那般眉目那般姿容,醉玉颓山,风采一如昔。徐时锦站在屋门口,静静欣赏了片刻。她很少用纯欣赏的眼光看待沈昱,沈昱在她眼中,更多的是昔日那个被她抛弃的少年,她顶多随意扫一眼。 沈公子真有一副好皮囊。 就算一副痞痞的样子,看着浪荡随意,也能让他们住的这家小院成为本村最新的人流闹区。村中姑娘,邻村姑娘,还有那些想挑个好女婿的大嫂大妈,一个个,有意无意在他们住的这个院子外晃。 自徐时锦醒来,都已经看到好几批了。 沈昱本来在晒太阳发呆,但他对面坐了老大夫,跟他说了半天,他打起精神来。 老大夫说,“沈公子啊,看病是一大笔钱,老夫也是要过日子的,你看……”他要是手头不拮据,当日在邺京,就不会求去刘泠那里,被刘泠送了一番机缘。 沈昱看着他,疑惑问,“我记得当日安和公主给了你一大笔酬金吧?你怎么还不够用?” “给徐姑娘调理身体不需要钱啊?!”老大夫悲愤,“你们这些出身好的公子姑娘们,当然不知道咱们这些平民百姓过得有多苦了……沈公子,连日买药,又过了年,这银两,眼看就见底了啊。” 他怀着希冀的眼神看着沈昱。 沈昱回以目光,半天不说话。 旁边插进来一道慢悠悠的女声,“先生,你为什么会觉得,沈小昱身上有银两呢?” 两人一同回头,看到徐时锦站在他们身后。老大夫的目光闪了闪,看着徐姑娘的眼神,有些担忧:日光下的这位姑娘,纤瘦至极,皮肤白得几近透明。摇摇的,美人灯一样。这看起来一点都不正常啊。 沈昱望着徐时锦的目光亮了亮,似无意道,“你醒了?小锦,我发现你这几日,睡眠时间比一般人,多了很多啊。” 徐时锦面不改色,微笑,“我大病初愈,身体总是虚弱很多,每日都很困。毕竟这样的药,总有些后遗症。不急,慢慢调理吧。” 沈昱轻轻点了下头,没再说下去,心中的隐忧,却始终不减。徐姑娘为人圆滑,又心思百变,旁人一个心眼,在她那里,可以转百二十圈。她想骗一个人,太容易了。沈昱属于正常人范围,他小时候常被徐时锦骗,他觉得吧,就算长大了,他可能还不是徐时锦的对手——毕竟,徐时锦只从他一句玩笑般的“你猜”中,就得出重大猜测,从而决定退出太子的权力游戏圈。 老大夫现在最关心的就是银两了,那对青年男女的暗语他一点都不在乎。在徐时锦插话后,他急吼吼问,“沈公子为什么会没有银两?!” 徐时锦同情地看着沈昱,“因为他离家出走,惹怒了他家长辈。他被扫地出门,很长一段时间,可能都回不了家了。他家规矩挺大的,他被扫出家门后,家里是不会给他任何财力资助的。” 醒后几日,沈昱将徐时锦“死”后,京中发生的变动,挑了些重要的,说给徐时锦。但那时,沈昱已经不是锦衣卫指挥使了,更关键的消息,他就不知道了。 老大夫目瞪口呆,又试探问,“那徐姑娘你?” 徐时锦皱了下眉,“我是有钱……但是,短期内,我都不太可能碰。”对邺京那边人来说,她是一个“死人”。一个死了的人,动用自己名下的财物,这讯息,太大了。 她蹙着眉,也开始发愁。她自己知道自己现在的身体,一日比一日睡眠时间长,每次睡后,都要花费很大的力气,才能醒过来。若非最近几天,深知自己的状况,必须休息,否则会撑不住,徐时锦一点都不想睡觉。她真怕有一天,自己的意志力,再也战胜不了自己的身体。 她与老大夫私下商量过很多药,都昂贵无比。能不能用,总是她成了这副样子,姑且试试看吧。她也想过给刘泠写信,请刘泠送些宫中药材。但她仍不想太过依赖刘泠那边,给刘泠惹去麻烦。 徐时锦从小到大,为各种事烦恼过,独独没有为钱愁苦。现在出门在外,入了寻常百姓的柴米油盐生活中,才发觉自己自小养成的那满腔谋算,并不能给自己带来一分银钱。 她寻思着,自己该用何种手段最快赚钱? 写字?女红?那些都太少了。 给人做门客?帮人出谋划策?一般人也不需要啊。就算需要,她出手的话,被邺京那边察觉的可能性,就大了几分。徐时锦不太愿意这样。 在老大夫和徐时锦双双苦恼时,沈昱在旁边咳嗽一声,在他们看过来时,他手搭上徐时锦的肩,满不在乎地笑道,“不就是需要银两吗?小锦,旁的地方我不敢说,但赚钱,没人比我更适合了。” “需要大笔钱财。”老大夫补充。 沈昱自信道,“没问题。” 徐时锦眉骨向上跳了下,怀疑地看沈昱一眼,有了些兴趣。 沈昱带给了她很多惊喜。比如他虽然不勤奋,但武功意外得好。 现在他又能带给她什么样的惊喜呢? 沈昱跟老大夫保证出门赚钱后,徐时锦说她也想去。 沈昱呃一声,“你去干什么?你该在这里好好养病。” “以后我们可能要常常在一起,你失望吗?”徐姑娘笑容矜淡,说得那般自然,天经地义一样。 “……我怎么会失望。”沈昱目光躲闪了一下,搭在她肩上的手,却不自觉收了下,可见他心中的僵硬。 徐时锦“哦”一声,跟他走出两步,又问,“那你高兴吗?” “咳咳!”沈昱趔趄,差点摔一跤。他回头望徐时锦一眼,眼睛湿润,耳根微红。放浪的贵公子难得窘迫,他跟不太上徐时锦的步调。 他还是不太适应跟长大后的徐时锦相处…… 徐时锦望着他,轻轻笑了一下,任他呆立原地,自己向村外走去。过会儿,她听到身后的脚步声,知道是沈昱跟了上来。 徐时锦唇角的笑仍然淡淡的,眼睛里的笑,却消失了。她看着这条通往村外的阡陌小路,对未来的路实在茫然。她不知道自己做的对不对,这样对沈昱,好不好。 她想要沈昱开心点,得到他所有想要的。他本来要的也不多,她完全可以应付。她不想沈昱在有了希望后,立即直面惨烈的绝望。 但她这样对沈昱,真的好吗? 如果她根本不能真正活下去,如果她最后还是死了,现在给沈昱的,到时就变得残忍。 但是她现在不给他——她还会有机会给吗? “小锦,你走慢点。”徐时锦悲观中,沈昱在她身后,拉了下她的袖子,让她顿住步子。 她望望走过来的青年公子,轻轻点了下头,神情再次坚毅。很多事情,就算不太可能有结果,也是一定要做的。 本来说好去赚钱的,但路过村口,见到山头有个寺庙。沈昱想了下,建议他们进去拜一拜。徐时锦犹豫了下,就点点头。她不太信这个,但刘泠信。在她跟刘泠相交的很多年中,刘泠常常开口“命运告诉我如何如何”“这是苍天的旨意,我不能违背”。徐时锦那时觉得好笑,阿泠那么冷僻的人,居然信命? 但是现在,站在岔道口,徐时锦也有点信了。 人生如烛,“心长焰短”。身边的人来来往往,她走在一条艰难的路上,走过森林,走过月光,走过十面埋伏,最后却站在了一道悬崖前。她怎么知道跳下去,是生是死呢? 徐时锦渐渐明白,很多时候,靠自己是没用的。人生的事,谁能说得清呢?你不知道前方是什么,你要做什么,其实也不太由你自己。 上了山,山路崎岖,却不算难走。寺前风动,两扇门紧闭。沈昱上前相叩,过了好一会儿,才有小沙弥开了门,请他们进去。这只是一个小庙,进去后凉气扑面,冬天里没有花草,静谧得让你不忍心打扰。 “我们这里的寺庙,是方圆几百里最灵验的。”领路的小沙弥说。 沈昱和徐时锦都没说话,大多寺庙,在遇到香客时,都会这么说。但世上哪来的那么多灵验的佛? 寺中有燃烧的香,几间小殿外挂着油灯。院子里被寺中和尚一半种了花草,现在寸草不生;另一半种了蔬菜果实,稀稀拉拉的,树上却挂着许多红柿子,真是奇怪。 沈昱和徐时锦都是出身大家的人,他们此前在邺京,每年也跟随家中长辈去过许多大的寺庙。那里面的佛陀,庄严肃穆,进殿后俯身跪拜,法身至尊,让人不敢抬头。 而如今只是一间小寺庙,叩拜菩萨和佛陀时,诚心和敬仰,都是一样的。 “你知道我们拜的是什么菩萨吗?”走在院中,沈昱小声问她。 徐时锦摇了摇头。 沈昱便笑。 但就算不认识,心意也是不变的。 徐时锦心静,沈昱却显然没有她的境界。他看到树上的红柿子,便有些心痒,跟徐时锦说,“想不想吃?我帮你问问。” “好啊。” 徐时锦自己一个人接着逛,院落以小房间的形式,分别供着许多佛陀和菩萨。里面屋子是灰色的,墙面落尘。菩萨的颜色老旧,薄薄的一层灰,都是有些年头。这个小庙可真是静,一个人都没有,这么安静。 徐时锦不禁想:小沙弥说这里的佛祖灵验,该不会是因为上来的人太少,佛祖太清闲的缘故吧? 想完觉得自己有些亵渎佛祖,徐时锦脸红了下。 每遇到功德箱,她身上没有银两,却也放了些贵重点的饰品,充作银钱。但中途,她心中一片寂静,什么想法也没有。跪在菩萨面前,徐时锦弯身,摇起转经筒。 轻微的声响中,徐时锦想了半天,依然没想出该求什么。 她的人生好像早就该结束了,许多事情,她都尝试过了。她渴望的那些东西,已经没有了。也没什么好求的。 摇着转经筒,徐时锦闻到男子身上的气息,回头,看到沈昱用布裹着几个大红柿子,站在她后面,笑着看她。 他问,“许完愿了吗?” 徐时锦说,“正在许。” 在沈昱站她身后的一瞬间,她忽然有了愿望。这个对她特别好的人,她的愿望,就是他了。 沈昱的人生和她不一样,她若是黑暗幽深,他便是光华满目。即使如今置身泥沼中,徐时锦依然坚信,沈昱有重回邺京,重回沈家的一天。 那就让她的沈小昱,更加的光华吧。她愿意把自己那点儿稀薄的运气,全都给他。 两人出了寺庙,沈昱给她柿子吃。这才一道,真正出了村子。 “小锦,你想过以后要怎么办吗?”沈昱随口问道。 徐时锦不知道,她现在,很多时候,都是迷茫状态。她想先复仇,但那之后,她该想什么呢? 她反问沈昱,“你不能回去邺京了,沈家很长时间,你也不能回去了。你有想过你以后怎么办吗?还是要一直跟着我流浪?” “我不能跟着你吗?”沈昱带着随和的笑问。他问得不在乎,他侧过去望着街头的眼神,却微微缩了下。 他心中是紧张的,怕她给一个拒绝的答案。 他和小锦,现在是什么样的关系呢? 沈昱不想问,他觉得现在就挺好的。 “能。”徐时锦给他一个清晰的答案。在未知的命运抵达她脚前,她都不会推开沈昱。 “但是以后,指的不全是我啊。”徐时锦再道。 沈昱沉默了一下,慢慢说道,“小锦,你知道我的,我没什么大志向。我向来都是遵从家族的安排,长辈要我做什么,我就去做好了。我原本,就想做一个纨绔子弟,放浪形骸,一生就过去了。但我心里,确实有着愿望。” “请说。” “我这一生,我希望能找到个人,我爱她,她也爱我,我们可以牵手,光明正大的,我可以娶她。” 徐时锦恍神了片刻,笑容微变。 沈昱问,“你呢?我想你最爱的,一个是权力,一个就是爱情了。现在还是这样吗?” 徐时锦静了下,温声,“我只想找到我的爱人。” 沈昱搂了下她的肩,温柔道,“祝你得偿所愿。” 徐时锦仰头,冲他笑了一下,“也祝你得偿所愿。” 两人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回到赚钱初衷。 站在一间大赌坊前,徐时锦嘴角颤了下,看向旁边自信的沈昱,“这就是你的生财之道吗?” “是啊,论赚钱,哪里会有比赌坊更容易呢?”沈昱恢复了潇洒玩乐的模样,冲她眨眨眼,一把勾住她的肩,“小锦,吃喝赌票,这可都是我的拿手项目啊。在这方面,你要相信我。” 徐时锦相信,沈公子这么多年混在那个圈子里,当然不可能白混。 沈昱吩咐徐时锦,“跟紧我,赌坊里比较乱,你不要乱跑。” 徐时锦笑一下,伸出手。 沈昱上下看看自己,疑惑,“你要什么?” “……沈小昱,你不是吃喝赌票样样在行吗?”徐时锦笑得狡黠,拉起他的手,“一个姑娘向你伸出手,你居然不知道她要干什么?” 她伸手,拉住了沈昱垂在身畔的手。 沈昱僵硬了一下,心想:我从来不敢猜你要什么。小锦,你是那么不一样。 徐时锦确实是那么的不一样。 沈昱进了赌坊,一心以为这是他的天下。他混迹赌坊多年,任何玩法,全都可以应付。在他的计划中,定要让徐时锦看看他的英勇,让徐姑娘知道,他还是有些本事的。沈昱甚至做好了赢得钱太多,他和徐时锦被赌坊老板追杀出门的打算。 四门方宝、六博、奕棋、投壶、马吊、双蹙融、选仙、加减、插关火、大小象戏……各种玩法眼花缭乱,赌红了眼的人大声吆喝,整个赌坊的气氛火热无比。 沈公子熟门熟路,一进去,便找到了熟悉感,得心应手。 徐时锦站在他身后看。 “大大大!” “小!肯定是小!” “走这边,你这个笨蛋!” “牌面不是这样的滚开!” …… 徐时锦一直站后面,在沈昱一把结束后,她低声跟他说,“我头有些晕,去门口站站。” 沈昱立即起身,“我陪……” “不用,就这么几步的路。”徐时锦指了指门的方向,给他一个安抚的笑,“这里不是邺京,没有人认识我,我是安全的。你什么时候都跟着我,做什么都先想着我,等有一天你不在的时候,我会很难过的。” 沈昱多想说:那我一直和你在一起不好吗?我多想对你好,好得不得了,让你再找不到第二个这样的人,让你一辈子赖在我身边。 他没有说出口,微微一笑,点了下头,重新坐下。 下一把,他却玩得心不在焉。 输了两把后,仍没有等到徐时锦归来。沈昱坐不住,去找徐时锦。然后他目瞪口呆的,在门口一牌桌前,见到徐姑娘入座,在和一群人大杀四方。 “小锦,你……”沈昱结巴了一下。 “嘘,”她回一下头,道,“不要影响我。” 沈昱站她身后围观,他发现,徐姑娘似乎,很适应……赌坊? 对面的男人一开始轻视徐时锦,要让利。徐时锦微笑答应,接着就小赢了一把,她不好意思,“哎呀,运气好。” 对面的姑娘这么好说话,男人也不好生气。就问,“姑娘还玩吗?” “玩啊。”徐时锦道,她手往后面一伸,“沈小昱,银子。” “……”沈昱无语掏银两。 沈昱在旁观中,渐发现徐时锦真是了不得。输输赢赢,几把的功夫,她似乎就摸得差不多,小赢,大赢,各种赌=博玩法,她都能很快上手。且她能关照对手的情绪,在对方即将崩溃前,输一把,让对方看到希望。 沈昱自己就是老手,他能轻易察觉徐时锦每一把的输赢。一开始不上心,后来发现,似乎整个排面,全在徐时锦的掌控中? 她是如何做到的? 沈昱自己有武功底子,在这种地方,有先天优势。但徐时锦不一样,她绝对一点武功都不会,她就是一个弱女子而已。 但徐时锦能玩到跟他一样的水平。 玩了一个时辰,眼看要惊动老板了,两人才离开。 进来的时候,他们身上恐怕只有不到十两银子。出去的时候,银钱多的,需要走钱庄一套。沈昱心情大好,问徐时锦,“你是怎么做到的?” “心算啊。”徐时锦说,“你玩游戏,靠的是自己敏锐的五感。我靠的是自己的计算能力。整个游戏是一盘大棋,所有人一同入局,从一开始,我就开始算了,算每个人得到的筹码,观察他的情绪,一步步走下去,只要是人,都会有纰漏。但这种算法我其实不喜欢,主观性太大。我更喜欢玩客观一点的游戏,骰子大小,牌面正负,我全都能算到。但是这样比较辛苦,如果有人跟我坐一起,给我暗示,会容易很多。” 她笑,“沈小昱,赌=坊挺好玩的。” “……”沈昱半天没说话。 到他们回到村子的时候,沈昱开口,“我虽然不是锦衣卫指挥使了,但我手中,还是有些资源可以动用的。我并未跟邺京完全隔绝,也没有跟沈家不再往来。你知道我是沈家的一枚棋子,我出京时,沈家要求我扮演的角色,我勉强算功成身退。但那时我心在你这里,我也懒怠,并没有打听之后的事。但是如果你要做什么,我手中的资源,完全可以给你用。” 徐时锦抬眼,看向沈昱。 沈昱笑,“你在赌=坊露那一手,不就是为了说服我吗?”他顿一下,“其实你不必这样,只要你跟我说一声,我都会答应的。” “小锦,你从来都不知道,我站在你一边,你要做什么,我都不会拦你。” 徐时锦心有些堵,有些难受。 她还是……不习惯。 她说,“对不起。” 她的所有,都是算出来的。她从没遇到过不需要算计的事,她有在努力适应沈昱,但还是很难。 她真是糟糕。 可她已经是这个样子了,已经难以改变了。 沈昱望着她疲累的神情,觉得自己对她要求太高了。 他叹口气,上前,拥抱住她。 沈昱轻声说,“从现在开始,一点点地适应。像我们小时候一样,那时候,你什么都跟我说的。” 徐时锦在他怀中,轻轻点了点头。 她抬头,冷淡的眼神看向他,他给予她期待和信任。 徐时锦问,“锦衣卫这些年,一直在暗中监视太子,对不对?” “对。” “陛下的命令?” “对。” “他对太子日渐不满,对不对?” “对。” “他其实在等着对太子动手的机会?” “对。” “你在锦衣卫中,实际上是在整理搜集所有的情报。天下锦衣卫的情报,全在你手中,对不对?” “对。” “从一开始,陛下对你的安排,就是这样,你常在青楼、赌=坊、乡间野场出入,也是为了取情报方便,对不对?” “对。” “也就是说,锦衣卫的情报,除了正大光明的那个司,实际上还有暗地里的?” “对。” “其实就算你现在不是锦衣卫指挥使,就算你已经被撤职,但如果需要的话,你仍然会立刻回去?陛下这只是一场权衡,他随时可能要你回去?” “对。” …… 徐时锦长长松了口气。 在当日与沈昱重逢后,她就开始有这种猜测。可她从来没得到过证实,她不觉得沈昱会告诉她实话。 但事实上,沈昱都跟她说了。 沈昱温笑,“小锦,你真是聪明。” 徐时锦笑容却有些涩:她一点都不聪明。若不是那日沈昱给了她暗示,她早晚要步入陛下的这场谋算中。她为太子做了那么多事,可能全在陛下的眼里。以为一切都在掌握中,实际却被别人当小丑一样看着,这种感觉,真不好受啊。 沈昱低声,“陛下不知道太多你的事情,你不必担心。” 徐时锦看他一眼,自然知道是沈昱帮她打的掩护。 她有些尴尬:这些年……她在沈昱眼中,是什么样的啊。竟全被沈昱看在眼里! 他时时看着她!一直在看着她! 沈昱淡眼看她,“现在,你还愿意把计划跟我说吗?” 徐时锦半晌后,抬头,面无表情,“我有四封信,要发出去。一封给陛下,一封给徐家,一封给陆铭安,一封给陆铭山。” 沈昱微惊讶。他难得见到徐时锦不在他面前笑,难得见徐姑娘脸上冷漠的表情。他心中却有火在烧,他明白,这是徐时锦卸下心防的第一步。 “这些年,如果你一直在查我,查太子。就该知道,陆家和广平王府的勾结。我和太子当日不欲陆铭山和广平王府结亲,我蓄意破坏陆铭山和阿泠的婚事,就是不想陆家势力壮大。广平王府这些年在做些什么,我知道,我现在想,你们锦衣卫如果连太子都在查的话,广平王府的事,你们也会知道。既然知道,就该知道,现在陆家倒向太子,那陆铭山喜欢折腾,他取得太子信任的第一步,就是去江州,和广平王府合作,一同倒向太子。” “原本我只是猜测,但现在我确定陛下对太子不满。那么,不妨让陛下更不满些。就算我不在邺京,就算我手中无一兵一卒,我也要刘望死。” “邺京那边,我要与徐家合作。徐家如今骑虎难下,经过我的事,他们未必完全信任太子。而陛下那里,我需要交个底。如果一切都在陛下眼中的话,我需要干干净净的,不惹陛下怀疑。” “陆铭山那边,如果他要和广平王府合作,我不妨再推一把,让他们合作的更快一些……唔,陛下让锦衣卫查了陆家这么久,现在也该动手了吧?如果我所料未查,这件事,还是沈宴沈大人负责的,毕竟他已经查了这么久。如此,不妨让广平王府和陆铭山的合作更疯狂些。” “只有他们退无可退,太子那边,才会退无可退。我太了解刘望了,他的一切举动,我大部分都能算到。” “沈昱,这一次,我非要刘望死。” “他死了,我们所有人,才有机会。”徐时锦抬起了眼。   ☆、第91章 刘泠的决定 过了年,还是有些冷。又下了几天雪,纷扬而浩大,山后小村在大自然的变化万千中,只是一个小小的剪影。天这么冷,很多人都不愿意出门,徐时锦却兴致盎然,邀请沈昱一起出门看雪景。沈昱欣然应允。 他们穿着厚重斗篷,走在白无边的天际中,像走在白云深处,又像是白宣上的两点墨迹。一路悠然地走着,说些闲话,在寒风中,身后的脚印被新一层飘落的雪花掩埋。 等走累了,歇歇脚,喝一杯乡间人提供的暖酒。心上那点儿灰尘,好像也被拂去了些,通身暖融融的。 徐时锦说,“这里真好。” 沈昱站在她身边,跟她一同看天地间的雪,“是啊,我知道你会喜欢的。” 徐时锦微诧异,看他一眼,“我以为在你眼中,我应该是个利欲熏心的人,不会喜欢这种村野生活。”在所有人眼中,徐姑娘应该自来喜欢浓墨重彩,喜欢掌控一切,她在邺京各类圈子里如鱼得水,像这种纯风景的欣赏,徐时锦大约是没兴趣的。 沈昱手又不自觉搭在她肩头,借力撑着自己了。他笑容有些得意,又有些自信,“你在别人眼中的模样,和在我眼中是不一样的。你在别人那里算来算去,到我这里,多半也是不会算的。我和你什么关系啊?我们一起长大,我们心有灵犀。不管过多少时间,我都和你站一边啊。” 世界千变万化,他在她心中与众不同。 正因为知道这个,沈昱为她无条件低头,千千万万次。 徐时锦脸上的笑,在雪光的掩映中,是那么的淡,透着欢喜,也透着哀伤。她认识他这么久,不舍却从未消失。峰回路转,山重水尽,他们竟还有站一起看天地大雪的时候。算来这种缘分,比她强求的那些,要深刻得很多。 她不舍他难过。 徐时锦问,“对啊,你站在我一边。不光是赏雪,我们还能一起做许多事。” 沈昱手依然搭在她肩上,他闻言,眯起眼,望着外面铺开的雪卷,慢悠悠道,“等你做完你想做的事。我们可以继续在外面走一走。你这么多年,一直呆在邺京,从来没出来过,不知道天地有多大。总是短期内,我回不去沈家,你也没有身份,干脆趁这个机会,多走一走。” 他甚至拿刘泠的事情来开解徐时锦,“你看你那位好友,她的身世比你苦得多。可她硬是熬了下来。我看就是因为常在外面散心的缘故。她以前见我爱答不理,现在还知道点个头,变化可真大。” 徐时锦轻轻笑,“我以为阿泠现在情况好转,是男人的缘故。” 沈昱抚摸下巴,凑过去,呼吸喷徐时锦侧脸上,他笑问,“什么意思?你在暗示我什么?你希望我做什么?” “思无邪啊沈小昱!”徐时锦被他弄笑,脸颊和脖颈那边,被男人的热气一喷,又痒又烫,让她的耳根也跟着烧红。她偏了偏头,躲开他的亲昵,脸颊却生了红晕。徐姑娘长睫如飞羽,其下的眼睛清澈,躲了一下。那眼睛里的笑有些别的情绪一闪而过,明显有几分赧然。 徐时锦不自在,侧了下身,笑着抱怨,“你重死了,别总是靠着我,我不是你的拐杖。” “我有分寸,不会压坏你的。”沈昱手还是搭在她肩上,根本没放过她。听她抱怨,便随意笑答。 徐时锦无奈,又有久违的亲切在一点点腐蚀她。小时候,沈昱就总靠在她身上,她像是拖着一个大玩具一样,沈家长辈不知道教训了沈昱多少次。结果他还是改不了。 徐时锦说他,他自觉有理地说,“你话那么多,我不歇歇,多累啊。”徐时锦被气得好久不上沈家。但再次和沈昱见面,他一点改进都没有。 想起那段岁月,徐时锦便觉温馨。 她近来常常想到小时候的事,时时回想。多么奇怪,好像她在十四岁那年以后死去。之后的日子,就像一场梦。不然为什么一想到以前,想的总是十四岁以前呢?好像十四岁以后,她什么也没做过一样。 她听老人说,人在大限将近时,便总会想起过去。 其实不止如此。在现今不如意时,便会逃避似的,想在美好的回忆中找安慰。像她在邺京呼风唤雨的那些年,可从没想过小时候。 但现在……现实也撑不上多么不如意,她大约是真觉得自己活不久,才会一遍遍回想。 徐时锦听到头顶,沈昱漫声说,“我现在和你一起看雪。以后,我们还可以在四面透风的茅亭中喝茶,在阴雨天的时候看蚂蚁搬家,在刮大风的时候躲避,看天,看云,看山,看水……小锦,一辈子这么长啊。我陪你到你找到想爱的人为止。” 他想和小锦在四面透风的茅亭中喝茶,在阴雨天的时候看蚂蚁搬家,在刮大风的时候躲避,看天,看云,看山,看水。他还想看小锦静而悦的笑容,看她睡后又苏醒,第一眼看到他。 徐时锦怔愣了一下,握紧沈昱落在她身畔的袖子。他手搭在她肩上,他不知道她在握着他的袖子,像握着他的手一样。 沈昱说,“那些以后再说,现在天晚了,你该睡觉了。” “不,我不困,不想睡,”徐时锦拒绝,转过身来,微笑着看他,“我们再谈一谈我的计划吧。” “……”沈昱用匪夷所思的眼神看着徐时锦,他不知道多年的宫廷生活,把徐时锦变得对一切谋算这么上心又细致,她夜夜推算,夜夜不眠。有时候自己一个人,有时候拉着他一起。沈昱自己有时候都扛不住,徐时锦神情疲惫,面色苍白,却硬是能坚持下去。 他不懂她是图什么,把自己变得这么累。 但沈昱也知道,徐时锦早已改变了很多,她不是他少年时认识的那个姑娘了。她以前也喜欢阴谋算计,但只是小算,不像现在,徐姑娘恨不得以天下人为棋,所有人一同陪她入局。 前段时候,沈昱和徐时锦之间有些隔阂。他有些不了解现在的她,对徐时锦的印象仍停留在少年。但他很快明白,小锦长大了,他不能以少时的记忆强求小锦。 纯然而笑的小锦很好,微笑谋算的小锦也很好。 沈昱喜欢一个人,就一直喜欢她,她变成什么样,他都喜欢她。 沈昱说,“你的计划还有什么疏漏吗?你快把邺京所有人的心思都挖遍了啊小锦。我觉得你计划这么好,太子不死,都对不起你的心思。” 他说太子的时候,注意到徐时锦眼神恍了那么一下。他便知道,她并未完全放下。 沈昱默了一下。 徐时锦温温道,“我恨不得我能算到天下所有人的心思,让我的计划完美无缺。但你知道,世事万变,不是任何人任何事都在我的控制范围内。下棋的兴趣所在,就是总有你意料不到的情况发生。比如当日与夷古国开战前,我就未曾想到他们运气那么好,在路上随便走一走,都能碰到自己的军队。若非有魔教相处,当日朝廷必然损失惨重。一战败,二战怯,也许大魏和夷古国这场战争,根本就打不起来了。” 沈昱说,“天下一盘乱棋,各为其名,不是挺有趣的?” 徐时锦被他逗笑,“你这个想法很有趣,和我不谋而同。”不过她一顿,“只是此事事关重大,关系到徐家和沈家,我一人死,还把你拐走,已经是两家的罪人了。我不想你爹娘太恨我,所以还是好好筹划一下吧。” 提到沈昱的父母,沈昱面色僵了一下,神情变得淡下去。 他父母,是绝对不会接受小锦的。 他们少时,徐家和沈家联姻时,他父母也很喜欢小锦,把小锦当未来儿媳看。小锦聪明又能干,漂亮又嘴甜,最关键的是能治得了她。那时的小锦在他父母眼中,是再合适不过的儿媳了。 后来的事情大家都知道。沈家和徐家依然交好,沈昱的父母却对徐时锦厌恶至极,吩咐人,“再不许在我们面前提起这个人,就当她死了!昱儿你别伤心,这种女人,退亲才退得合适。真是想不到啊,我们沈家哪里配不上她?宁可进宫也不嫁过来?那她就别想再嫁进沈家大门了!我们沈家不欢迎她!” 紧接着徐时锦凭着自己,硬是在徐家搏出了地位。她出宫后,也常参加各类宴席。多年不见的徐时锦,像块美玉一般温润,她手段非常,人见人爱。沈昱的父母再提起徐时锦,变得心情复杂,“她也挺能干的……但我们沈家依然不欢迎她。还有昱儿,你到底想不想成亲?要是她都嫁人了,你还怎么混着,我们……你气死我们了!” “你是不是还想着她?沈昱我跟你说,你死了这条心。人家不稀罕我们家,我们也不稀罕她。你娶个ji女都比……不不不!你不能娶ji女!我们家丢不起这个人!” 在沈昱吊儿郎当、风流倜傥的那些年,他父母由一开始的暗恨暗恼,变得心情复杂。再后来,他们也不再提当年的婚事。面对沈昱,他们只能叹口气。沈母疑心沈昱一心想出家,如今的放纵实则是太清心寡欲。沈昱父母把心慢慢转移到沈昱的弟弟妹妹,堂弟堂妹身上了。 在所有人以为就这样下去的时候,沈昱突然劫狱,把自己和徐时锦推向了家族的对立面,让沈家震惊。 徐时锦那时候“死”了,沈昱抱着她的尸体,跪在沈家大门口,跪在父母脚下,长跪不起。他那时万念俱灰,一点想法都没有。徐时锦不在了,他的心也不在了。 沈昱以为他父母会恼怒,会恨他,会打他。 但事实上,站在沈家大门前,他父母只叹口气,望着他,“出去躲几年吧,不要回来了。” 沈母眼眶微红,望着他紧抱着的那个沉睡姑娘,轻声,“小锦也是可怜,被人抛弃,被害死,连葬礼都不许有。也就你这个傻子,还记得救她。你带着她离开,好好安葬了吧。也不枉你们相识一场。” 那是时隔多年,他母亲再一起叫徐时锦“小锦”。此前数年,沈母拒绝提到徐时锦的名字。死亡让一切怨恼变得模糊,让沈父沈母记得这个姑娘的可怜,记得这个可怜的姑娘,小时候也在他们家住过,被他们照顾过。 沈父沈母希望沈昱出去躲几年,再回来后,能过正常人的生活。 他们怎么可能接受徐时锦?一个没有身份的“死人”。 沈昱突而笑,觉得自己想得有些远。他能重回沈家,那也得很久以后了。那时候,还不知道他和小锦会怎样呢。他实在想得多了。 室外雪飘,室内明火。 沈昱站在案前,添香研磨,看徐姑娘坐在案前,手执紫毫,勾勾画画些复杂的线条。徐时锦是那个统筹大局的人,沈昱早习惯给她捧墨了。复杂的结构图,在徐时锦手下,缓缓铺展开来。 “我给陆铭安和陆铭山各写一封信。给陆铭山的那一封,我寄去了江州。不是说他一定在江州,只是他若是在江州的话,定能收到信。若是不在,信被人所截,辗转到陆铭山手中时,最佳时机已过,他会疑心,但已经无用。因为我将以太子的口吻给他写信,要求他与广平王合作得更多,最好能够让人抓到他们‘谋反’的证据。我能完全模仿太子的语气和遣词习惯,包括笔记,他的一些暗语,我也早已猜出。但他有一方印,能证明是他的手书,我没有。” 沈昱微微点了一下头,“这方印,我可以让人很快造一枚假的。陆铭山不了解太子,又自负心切,巴不得与太子的合作加深。他对太子的印章只大概了解,看一眼,大约就蒙混过去。等他反应过来印是假的后,要么太子已倒,要么时机已过,全然无用。” “广平王府私下造兵器贩卖,近年又征兵租卖出去,吃了不少钱。我不知道他的心思,也许他只是看不惯武将那边的*,想自己小心改革,但陛下不允许,他只能偷偷做。也许他只是日子太清闲,想给自己找点事做,有一腔浓烈的爱国心,顺便能有大笔的银钱入账,何乐而不为。但我同样能认为,他是包藏祸心,暗地征兵征武器,蓄意谋反。他与太子合作,那太子同样有谋反之心。我想锦衣卫查广平王府,就是在查他私造兵器的事。不管他用心何为,总是一个谋反的罪,没得跑了。现在,我只是要把太子也拉上这条船。”徐时锦道。 “你知道锦衣卫为什么这么多年都不动手吗?因为广平王虽然私造兵器,可我们实在想不通,他是王爷,是皇亲国戚,他地位很高,他何必要谋反,又以什么名义谋反?我们觉得他背后也许有一条线,有人在暗中操作,不然他不会这样。”沈昱说。 徐时锦点头,“这是陛下的思维方式,我了解。陛下皇位坐得很稳,当知道有人私造兵器,他并不是觉得惶恐震惊,而是觉得好奇,想知道为什么。因为他自信,广平王根本成不了大事。” 沈昱笑,“这就是广平王府这么多年,一直很安稳的原因啊。其实真实情况,我们都猜广平王不敢谋反,他应该只是想赚点小钱而已。他到底是皇亲国戚,又做得隐秘,你知道咱们陛下对自家人,向来是无比宽容,陛下睁只眼闭只眼,根本没打算管广平王的小算计。但去年,沈宴查了当年广平王妃死亡的真相,又暗中查到他开始招兵买马。也许广平王还是想赚钱,但是陛下烦了。事当大魏与夷古国打仗期间,锦衣卫查到广平王府有与夷古国商人私下买卖。陛下下令,彻查。” “……这倒是笨蛋也有笨蛋福,却终究不该太猖獗了啊。”徐时锦沉吟,“陛下对广平王是这种态度,对太子更是这样。他厌烦太子的小手段,但他对自己家的人太宽容,他一次次提醒又警告,虽然让你们查来查去,但就是不想废太子。陛下一直这样,不到万不得已,他很少动手。” 沈昱点头赞同。 “所以我只能祸水东引,让太子出大错,让陛下忍无可忍了。”徐时锦漫声,“江州的广平王府是小事,不必多费心。我们的重心,应该在邺京。太子欲成大事,这是他多年的心愿。我与徐家合作,让太子在邺京的行事,更顺利些,再顺利些,变得无比顺利。” “一方是江州大变,一方是邺京大成。欲除掉一个人,得先让他疯狂。而我,恰恰知道他的临界点在哪里。邺京那边我大约能控制,江州这边,要如何给他带去危机感呢?” 徐时锦思索片刻,问沈昱,“我能猜到沈宴他们很快会查广平王,但是有多快,我就不知道了。你说过年前沈宴与你见过面,他是否透露他有任务在身,是否要出京,是不是去江州?” 沈昱摇头,“我离开邺京后,锦衣卫接下来的行动,便一无所知了。沈宴那个人你也了解,即使我们见过面,但他口风太紧,我没有打听出什么来。”他顿了一下,“你要是需要知道沈宴的行踪,锦衣卫那边我是探知不出来的,但朝廷那边……大体上,应该会有痕迹?你需要吗?” 徐时锦点头。 沈昱便打算明天去安排。 徐时锦发呆了一会儿,道,“算了,我还是给陆铭山写信,让他把广平王那边研究出的兵器,最新奇的带回邺京吧。这样,就可以给他们安一个勾结夷古人的罪。甚至能在忠孝礼义上抨击太子。” 沈昱惊叹地看着她:徐姑娘陷害起人来,主意真是一个接一个。唯恐太子不疯,非要给他一个钉子埋下去,再给一个钉子。 “太子要大喜,还要大悲。他这个人没太大缺陷,缺陷就是太过热爱权力。不过这也没什么,皇家人都这样。”徐时锦将纸笔推开,淡淡道,“他最大的失误,就是让我太了解他了。旁人我尚需要算,对他,我完全能踩中。” 沈昱看她懒怠地手扶着额,脸色比刚才更白。他皱眉,“你真的不打算睡一下吗?” 徐时锦停顿片刻,说,“好吧,虽然我不困,但我会睡的。” 沈昱出门时,听徐时锦淡声,“我想去邺京,旁观他的死,或者亲眼看到他死在我面前。你能帮我吗?” 她没有身份,她哪里都去不了。尤其是邺京那么危险的地方。若是被人发现,欺君之罪,又得再死一次了。沈昱也逃不了。 沈昱只想了一下,就无所谓笑,“那我们只能换个新身份,重新回邺京了。我们应该不会那么倒霉,进个邺京,就碰见故人吧?” 徐时锦侧过头,看到门前灯下,沈昱嘴角那满不在乎的笑。他什么都不在意,只要她想,他都尽力帮她。如果帮不了她,大不了大家一起死了好了。沈小昱的想法,多么简单。简单到让她欢喜而感动。 徐时锦对他露出笑,看他关门离去。 她为怕沈昱疑心,再坐了一会儿,才去梳洗,熄了屋中烛火。只是坐在一团黑暗中,她靠着窗,睁眼看着雪光将屋中照得莹亮。小小眯一下,又再次睁开眼,望着纸窗上映照的雪色发呆。 她不能睡啊…… 老大夫试了很多药,但好像都没什么效果。上次睡了半天,已惹沈昱怀疑。她再睡一次,真怕又出什么意外,让自己的病情被沈昱知道。 她将计划赶得这么紧,将太子逼得这么紧,未尝不是想快点结束。她怕自己撑不下去,她怕自己来不及。她跟沈昱说,把重点放邺京,不要管江州的事。广平王府事成事败,都不要管,以邺京为主。看起来是她的计划有轻有重,实际是她没有精力。 如果她有时间,她当然会一点点试探陆铭山,试探广平王,试探沈宴。但是她没有,所以只能把计划弄得简单点,粗暴点。毕竟陛下心太宽太大,他对太子几乎是无条件地原谅,查了这么多年他还原谅,徐时锦就能猜出陛下的心思了。查是一回事,不满意是一回事,想动手是一回事,但真正行动……照陛下的心思,不知道得推去多少年以后了。 徐时锦只能想办法让这个时间尽快到来。她能想到让太子最快落马的法子,就是“谋反”了。 粗暴的计划有粗暴的魅力,希望大家如她意,一起入局。 …… “沈大人,我想回江州看看,可以吗?”大雪纷落,门窗不关,厚帘卷起。炉火边,沈宴手捧一卷书在看,刘泠趴在他膝头,望着宁静飘落的夜雪。清辉苍茫中,她徐徐开口。 沈宴手一顿,俯眼看趴在他腿上的姑娘。他心有所想,猜测刘泠是不是猜到他会去江州? 他问,“为什么想去江州?” “过两天是我母亲的生辰,她虽然不在了,我姨母、现在的广平王妃,每年除了在忌日拜她,在她生辰日,也会拜一拜。”刘泠漆黑的眼睛,在雪与火中,是那么的淡落,“我每年这时候,都在江州的。今年,我也想去看一看。她给我娘在临山上建了小亭,纪念我娘,以前我都上山去看一看的。” “听起来,你姨母,对你娘,似乎很怀念?她对你,好吗?” “好啊。她尽力对我好。旁的继母和前妻的女儿关系恶劣,我的继母,却一直在努力改善她和我的关系。她想从姨母,做到我的母亲。她想让我娘泉下有知,也能看到她很照顾我。我们相处温馨,我们是幸福一家。”话里带着讽刺意味,刘泠的语气却淡淡的,既不褒奖,也不批判,她就像在说别人的家务事一样,“可是不可能的。她不知道她现在的丈夫,对我娘做过什么。她不知道是她和我爹,还有我,一起害死了我娘。我们都是罪人。” “祭拜你娘时,你和他们一起?”沈宴不想提刘泠母亲的死,转了话题问。 “……嗯。”刘泠声音无情绪,“我想我娘,也许希望看到我和他们和睦相处。她那么软弱,除了妥协,再不会有别的想法了。” 沈宴的手,搭在她头发上。 很长时间,他都没有再说话。刘泠像一只小猫,她也没再开口。 门外的雪,在天地间飘荡,空旷又寥落,可真冷啊。 “刘泠,”沈宴开口问,“你还像当年一样,想要杀了他们吗?” 刘泠脸上神情,是许久的空白。 她垂下眼,淡道,“这些年,我一直在学着接受自己。我心里怪自己,怪他们。可我觉得,我应该活着。我以前没有和他们同归于尽,一辈子光是看着对方,就互相折磨了,还需要做什么呢?” “我爹看到我就心情不好,我姨母被我折磨得神经脆弱。前些日子我还听到张绣讲,她母亲跟她说的,说广平王妃日日做噩梦,精神不振。我舅母说,都是我乱说话,把广平王妃害成这样的。我爹厌恶我,我姨母怕我,我的弟弟妹妹对我又恨又怕。这样的一家子人,已经是一个噩梦了。我早不想再去杀了他们,和他们同归于尽了。” “我有我的生活。他们有他们的生活。我当年没有杀了他们,再想杀,什么都晚了。若是我杀了他们,怎么跟你交代,怎么跟我的那几个弟弟妹妹交代呢?我们家已经是这个样子了,就继续这样下去吧。” 风夹着雪飘进来,刘泠有些冷,往沈宴怀中躲了躲。 沈宴搂紧她。 他低声问,“那你还在恨他们吗?” “……”刘泠抿了抿嘴。 “恨吧,但也不完全是,”刘泠说,“姨母她总在努力补偿我,总在用笑脸赔我。不是她的周旋,我不知道得被我爹打多少次。可我爹也自诩是为我好,他用他的那点心思,强行想补偿我。我一直弄不明白他是在补偿我,还是在把我往火坑里推。可是他自己,好像是真觉得那是对我好。他真心觉得我嫁给陆家好,真心觉得我去和亲好……但他的补偿,总是带着算计。让我更厌恶他。也许他本来就是那么个人吧。” 刘泠趴在沈宴膝上,头靠着他大腿,埋在那里,她的声音闷闷的,“我和你成亲那晚,你去敬酒的时候,刘润平偷偷告诉我,看到我嫁人,我爹还落泪了。他们让我心情复杂,既恨,又有些无力。索性像两条平行线一样,再也不要交汇好。” 沈宴视线落在夜中雪光上,他侧了头,让刘泠一抬头,无法看到他的神情。 刘泠低声,“我想回江州,给我母亲祭拜后,就把我在广平王府的旧物收拾收拾,好搬回邺京。我不喜欢那里,不想呆在那里。我只想和你在一起,过我们的生活。我爹他们的生活,我不想参与,他们也不欢迎我参与吧。大家远远看一眼,知道个意思就可以了。我们是没办法在一起生活,没办法像别的家庭那样和乐融融的。” “刘泠,我很高兴,”沈宴说,“你在慢慢的,一点点的,原谅自己。” 她在释怀,从难以启齿的软弱中走出来。这是好事,他为她高兴。 刘泠抱紧他的腰,蹭了蹭。她没说话,但她知道,这都是沈大人的功劳。她在放下过去,她在走向沈宴。 沈宴静声,“你去江州吧。” “……?”刘泠惊愕抬头,看着他沉静的脸容,“你不陪我去吗?” 她猜测沈宴是要去江州,难道她猜错了吗? 如果沈宴不去,她、她、她也不太想去…… 沈宴垂着眼,看自己的手,对她的疑惑无动于衷。他声音冷冷淡淡的,“带他们走,再不要回头!” “……!”刘泠猛地站起来,瞪大眼,看着垂眼而坐的青年。他神情淡漠,目光落在自己手上,自始至终没抬头。 刘泠脸一点点发白,渐明白了些什么。她心跳加速,愣愣地往后退。脑子里乱哄哄的,一时间一团浆糊,可是又觉得自己什么都明白了。 为什么沈宴明面领的是护送粮草的任务,却在看江州的地图,为什么他问她对广平王府的看法,为什么他这么冷漠…… 锦衣卫要对广平王府出手! 不止如此,也许她那一家子人,全都活不成。 不然,沈宴不会说让他们走…… 刘泠往后退,她有些茫然。她想过让广平王府消失,但她逐年冷静,她不再那么想了……虽然是平行线,虽然互相厌恶,但是说“死”,未免太大。 她几有扭头,夺门而出的冲动。 但她看着炉火边,平静坐着的青年。他坐得挺直,只是几句话的功夫,已经有哪里不一样了。可是刘泠一看到他,心又找到了定点。她扑到他面前,跪下来抓着他的手,让他低垂的目光与自己对上。 她紧抓着他的手,“我走了,你怎么办?” “我自有办法。”沈宴平淡道。 刘泠不相信。 她说,“我不走。” 沈宴的目光,轻轻抬了一下。 他看着她坚定笔直的目光,冷到底,孤傲到底,又透着狠意。她抓他的手用力,看着他的眼睛,湿润无比。像要落泪,但又不会有泪。 沈宴不觉,微微笑了一下。他伸出手,抚摸她的面颊,“你想好了,你要是不走,你的丈夫,就是杀害你全家的凶手。” 他坐着,她跪着。他警告她,她回以握手。 一时寒冷,一时温暖。 刘泠的脸色,在他的话中,白了很多。 可她握着他的手,他的手干燥温暖,又让她平静。 “没什么好想的,”刘泠冷淡道,“你跟我说,世上很少有二择一的选择题。到跟前,似乎都有办法解决。我相信你的话,也想去相信。” 沈宴笑,略不在意。 外头黑魆魆的,雪下得静谧,悲歌一样。 室中静到极致,洁净的雪映着刘泠的眼睛,“但其实必须二择一的话,我也只会选择你。沈宴,你是最重要的。你比我的生命,比我的全部,都要重要。” “所有都能将就,都能去想办法。但我一定和你站一起。” 世界自有难为,岁月也从未对她温柔。她只要沈宴陪着她,就可以了。 他们可以一起面对。   ☆、第92章 暴风雨前 邺京徐家的清晨,冬末初春的阳光懒懒地照耀,鸟鸣啾啾,侍从们各从其事,开始新一天的忙碌。 徐家二老爷打完一套拳后,提着鸟笼,悠哉地哼着小曲,一摇三晃地往自己院子里去。一等在院门口的侍女见到他,欠身行礼后,跟上前,边走,边说着话。与此同时,十步外,二十步外,百步外,一个个侍女们奔走,二老爷脚还没踏进自家院子,消息已经传到了里面。 世家大族向来是这样,各种讲究,一句话不用提,下人们自然知道该做什么。 徐家二老爷听完侍女的汇报,摸了摸半白的胡须,露出一个疑惑的表情。也不唱曲了,往院子里走的速度快了些。 到书房门口,他见到了躬身等在门外的青年。青年立在堂下,徐风吹拂衣袂,他自闲然淡定。听到脚步声,青年抬起的目光,清淡如茶。 “二爷爷。”青年请早安。 二老爷乐呵呵道,“小四,大清早的,怎么,赶上休沐,不用去当值?有一阵子没见你爹了,他还忙着?”稍微停顿一下,问,“找我什么事?” 徐家这一代的四公子徐重宴不理会二老爷的揶揄,跟上二老爷的步伐,从袖中掏出一封修书,简单解释道,“也许是最近徐家书信来往不太方便,有人不好给族长写信,便把信送到了我部中。正是徐家最高级别的暗语,我无意看到,便知此事不简单,将信带了回来,给二爷爷看。” 徐家在外面,有用最高级别暗语写信的,绝对不超过十个手指头。 “哦?”徐家内部也各有人情往来,徐重宴不把信给他父亲那一脉,却交到二老爷手中,有卖好之意,双方心知肚明。二老爷也不点破,伸出手,“信呢?拿来。” 二老爷看了信,神情平淡,推开书房门,两人入内,不许任何人进去。 坐下来,又将信看了一遍,徐家二老爷问,“你有看信吗?” “有。”徐重宴淡淡道,并不否认,正是因为看了,才觉得事关重大,需要跟家中长辈交底。 徐家二老爷似笑非笑地瞥他一眼,没有评价,手抚着信纸,扣了扣,神情有些复杂,似欣慰,又似后怕,还似焦虑,“小锦果然还活着啊。” 他就说,徐时锦那种人物,在邺京呼风唤雨的时候表现得那么长袖善舞,虽然被太子反咬一口,但在徐重宴当日帮了一把后,她莫名其妙地返回寻死,单纯就是不想让沈昱白白送死?她怎么可能不给自己留一条后路呢? 那时,徐家一派死寂,灰心丧气,都觉得自家入了太子的船,再不情愿,再吃暗亏,在没有更好的选择之前,只能走下去了。 结果徐时锦果然给自己留了一条后路,二老爷很欣慰。 他不在乎徐时锦是怎么留的这条后路,他只要知道徐时锦现在活着,并准备咬太子一口,就可以了。 看着信中重重暗语,都属于徐家的机密语言。徐家的密码,像千层锁一样,一轮轮,一圈圈,解读起来复杂,能完全读懂,更加困难。只有徐家这样百年以上的名门世家,才会有自己这么一套专门的密码锁。徐家每个人都会,但每个人掌握的程度都不一样,视其在徐家的重要级别而定。 但也有些人天纵奇才,级别不够,却能猜出七八分。 徐家长辈多年前就感叹过,小锦要是是男儿郎,他们家这一辈,谁都不培养了,就培养小锦一个。可惜小锦父母的事在徐家有些麻烦,小锦和他们又不亲,只能这样了。 像现在这封信,徐重宴可能都不能完全看懂,徐家二老爷却能看明白。 徐重宴只看出,他那个堂妹,似乎在打着什么主意? “她要跟徐家合作,跟邺京好几个暗中势力合作,一起对付太子。她要扳倒太子殿下,起码给殿下安一个‘谋反’的罪名。”二老爷给徐重宴解释,毕竟这封信,是徐重宴拿来的,“别的势力,各位大臣,可能都是这么多年,明明暗暗里,对殿下有些不满的。但小锦合作的主要对象,还是我们家。毕竟徐家虽然式微了,但百年世家,总有些别人比不了的东西。再加上徐家和太子合作得也称不上愉快,我们家本就有放她离京,给自己留条后路的打算。现在,这条后路,找上来了。” “小锦要太子殿下‘谋反’?”徐重宴神情有些古怪,“还要跟徐家合作?我不同意。我想徐家很多人,都不会同意的。” “哦?”二老爷笑眯眯问,“你是怎么想的?” “徐家很少在储君这里站队,不,据我所知,是从没有过。但我们现在已经站了,若出尔反尔,别的世家,还有皇室,会怎么看待我们家?难道徐家要自甘堕落到跟陆家一样的地步?”徐家和陆家是相看两生厌,徐重宴也不例外,“邺京不知道多少世家,背地里嘲笑陆家。我们徐家名声清贵,自和陆家不一样。况且,殿下储君地位稳固,连兵权都在逐年收拢。我能理解小锦对殿下怨恨的心情,但与殿下翻脸,我认为不明智。徐家不能因为暗地的不满,和小锦的愤怒,就把自己往火坑里推。” 二老爷点了点头,徐重宴的态度,代表了徐家很多人的态度。大家族就是这样,为了发展更好,经过一次次改革,再没有以前专断的权力咯。他还挺怀念年轻时在徐家一言九鼎的风光……不过大家都是从徐家利益考虑,也称不上对错。 “但是小锦给了我们很多太子那里可攻破的漏洞。太子那里,可埋的钉子还挺多的,我指的是各种方面。”二老爷又读了一遍信。 徐重宴微愕。但想到徐时锦曾帮太子做过那么多年的事,又释然。他皱了皱眉,感觉二老爷似乎很有跟小锦合作的兴趣。 “我觉得小锦的建议,很可行。”二老爷沉吟半天,“徐家总是对太子殿下不满,太子殿下恐怕也不信任我们家。陆家尚且积极地加深跟太子合作的深度,但我们徐家……呵呵,就像所有人说的那样,徐家看中面子,一辈子清贵,就是放不下架子。再加上小锦事情的影响,就算我们积极靠拢太子,殿下如果有更好的选择,他大概也不喜欢我们家,怕我们家因为小锦的事,暗中给他使绊子。小四啊,徐家要改变,地位要上升,并不是非太子不可。” 他手扣着桌面,“陛下是年迈,殿下是踌躇满志。但踌躇满志的殿下,如果真的中途夭折呢?我们还有重新站队的机会吗?小锦给太子那里埋的隐患,实在太多了。我们不补这个漏洞,别人也可能补。如果真的像小锦预料的那样,那个‘谋反’存在的话。” “……小锦真的埋了很多钉子?”徐重宴问,“她之前,不是帮殿下做事的吗?她不是喜爱殿下吗?她怎么会给自己喜爱的人,埋那么多隐患?” “谁知道呢,”看徐重宴动心了,徐家二老爷无所谓地笑了笑,“也许小锦是个成功的政客,她从一开始,就没有完全信任殿下。她从跟随殿下的第一天起,她就在给自己留后路。口上说着多欢喜这个人,实际上却不相信这个人。小锦真是,啧啧,我只能说她姓徐,生在我们家,真是太好了。” 徐时锦不是那样的人。 徐重宴皱眉,不赞同徐家二老爷对徐时锦的评价。 他与徐时锦虽是堂兄妹,但并不亲。虽然不亲,但因为在政治舞台,两人也常过招。 二老爷说徐时锦是个合格的政客,徐重宴恰恰觉得,徐时锦根本不是一个合格的政客。她心里有一股执念,任何对她好的人,她非要保护。凡是她一边的人,她可以利用,可以打压,可以欺骗,但她永远留着一个底线,不给人喘不过气的机会。 看起来她谁都不在乎,可对于她在乎的人,她保护得太过。 她看起来好说话,看起来无原则,可你要是对付她在意的人,她绝对不放过你。 所以徐时锦不是一个好政客。她最纯粹的心,一直藏着。就算不为人知,可也是存在的。 就算她看起来聪明得不像话,就算她看起来心机百变,可她爱一个人,就是全心全意,纯粹干净。 她又复杂,又简单。又是一团乌黑,又是一片雪白。黑与暗,光与亮,在徐时锦那里,结合得那么好。 她爱太子殿下的时候,绝对不会给太子殿下埋钉子。她若是早有那个想法,她就不会被太子殿下逼出邺京,再被逼死。有与沈昱亡命天涯的机会,她早就坐在邺京里翻盘了。 她没有翻盘,就是因为当时,她没有那个机会。 徐重宴低声,“我觉得小锦并不是从始至终地谋算太子殿下。她的那些漏洞,只是她的习惯手法而已。小锦做政客时,更多时候是大开大合的毛笔,她喜欢掌控全局,却也欢迎意外。小锦从来只算大的局面,不去算小的方面。超出她控制的意外,她并不拒绝。这本就是人生,事事都在预料中的话,未免无趣。我认为小锦从不让计划完美无缺,正是因为她的这种想法。而且殿下又是什么人物呢?他不是傻子,他喜欢聪明人,但肯定不喜欢有人控制他。多智近妖,又累,还不讨人喜欢。小锦当然也是那样的。” 徐家二老爷意外地看徐重宴一眼,随意点了点头。也许吧,小锦当初没有把自己的一切行动变得完美无瑕,也许她当时是出于让所有人一起玩的目的,但世事无常,以前的她,送了现在的她一份大礼。正是因为有种种缺陷,小锦才能和徐家一起合作,把太子推向深渊。 “如果要与殿下反目的话,殿下就必须死了。”徐家二老爷淡声,“只要他不死,我们的计划,就算失败了。” 徐重宴默默点头。这也正是他的隐忧。只要他们不能让太子殿下彻底死亡,哪怕是囚禁的结果,徐家也一样坐立不安。谁让他们的陛下心思难测,偏偏对自家人太随和呢?哪朝太子像他们这位太子一样,手握重兵,皇帝陛下依然当看不见? “召大家一起讨论吧。”徐家二老爷给了决定,起身,“与会者签订协议,谈论内容不能外泄。不过我希望你那一脉,与我这边一起,说服所有人同意小锦的计划。” 徐家二老爷目中火光跳跃,“总是要搏一把的!沈家做出了选择,陆家做出了选择,我们徐家,也该下决心了。” “是。”徐重宴点头接受,他第一时间找二老爷,便有合作的意向,只是看谁能说服谁而已。 如果不出意外,今天晚上,徐家的决定就会下了,与小锦合作,暗中推动太子的灭亡,该是他们家最有可能做的决定了。毕竟小锦被太子逼死,月丫头被退婚打脸,徐家最近受的挫,太多了,不满意的人,实在不少。连原本最想与太子合作的大伯父那边,都开始动摇。 一旦下定决心,徐重宴感觉身上轻松了很多。 希望太子如小锦计划的那样,被推动着,一点点去“谋反”吧。 …… 在邺京徐家基本达成合作初步计划的时候,刘泠与沈宴等锦衣卫,也到了江州。他们走的是水路,要比陆路快一些。因为刘泠希望多争取点时间,让她做一些准备。 船停岸后,船夫前后张罗。广平王府等候的下人也迎了上来,对回来探亲的公主,毕恭毕敬。站在船头,看着故乡的风景,刘泠有些不知作何感受。她回头,看到沈宴正在看她,她本是面无表情,此时却对他露出一个温和的笑。 沈宴伸手,拂去她眼睫上沾染的水露,问,“想清楚了?真和我一起回王府?” “对,”刘泠点头,挽住他手臂,“你不是说了吗?你可以把人带回京,回京再向陛下复命。我到时可以想办法进宫,求一求陛下。陛下不是心狠的人,就算我们家有的人必须死,但有的人,不至于死。像我那几个弟弟妹妹,最大的才十岁,知道什么啊?他们大概是有活命的机会的。” 沈宴没有赞同她,毕竟他接到的命令,就是最好全杀了。现在是打仗期间,“招兵买马”实在敏感。和平年间,陛下也许会网开一面。而现在,陛下明显是厌烦,就希望用一具具尸体,来保守秘密。 “你放心,我不会给你惹麻烦的。”刘泠慢吞吞道,“我和他们,你也知道,我们关系一点都不好。我顶多求一下,保不住的话,就算了。我不会因此大伤大悲,让你在陛下那里为难的。” 沈宴笑了下,没说话,扶她下船。他神情太淡,好像完全没听到刘泠的保证一样。 刘泠看他一眼,说,“你应该说‘不麻烦,能为你解决麻烦,我甘之如饴’之类的。正常人听了我的话,都会客气一两句吧?” “我其实真觉得麻烦,”沈宴笑一声,摸了摸她被风吹凉的脸颊,眼角余光看到广平王府的人快步迎向他们,“称不上高不高兴,你的麻烦,我总要解决的。” 刘泠哼了一声,心情却舒展了一点儿。 沈宴说的是实话,他当然会和她站一起,向着她。但非说喜欢招麻烦的话……刘泠是喜欢的,沈宴却是怕麻烦的一个人。 他连出门都不喜欢。 可偏偏娶了个欢迎麻烦的妻子。 刘泠从小到大,为了压下去心理的阴影,为了给自己治病,任何难题,她都有兴趣去理一理。若非她这种脾气,当初也不会招惹上沈宴。沈大人越往后退,她越往前走。 “这么难追的你都被我搞定了,还有什么是我做不到的呢?”刘泠悠声。 沈宴没理她,因为广平王府的下人们已经到跟前了。 诸人面对锦衣卫脸色有些僵硬不自在,面对自家公主,还是很客气的。 刘泠和沈宴一道回府期间,前来相迎的管事,一眼又一眼地看公主的丈夫沈宴沈大人。他有些弄不明白:沈大人是以公主丈夫的身份回王府呢,还是以锦衣卫北镇抚使的身份进广平王府?两种不同的身份,在王府受到的待遇,也是完全不同的。 “你们先去江州这边锦衣卫的司所报告吧。”沈宴对身后的锦衣卫下属有了安排,也就表明了自己的身份:不谈公务,他是以刘泠丈夫的身份回门。 管事总算高兴了。 刘泠看沈宴一眼:这是他们提前说好的。等祭拜完她母亲后,锦衣卫再动手。现在,先给刘泠几天缓冲的时间。 “大姊!大姊!你回家了啊!”刚到府门,下了轿子,没有踏进府门,刘泠就被一个火球一样灼烫的小身影撞了满怀。 小男孩劲道太猛,撞得刘泠往后退,头晕眼花,沈宴在后面扶了刘泠的腰一把,才没让刘泠发生未进家门、先摔一跤的惨案。 “刘润平!干什么?放开我!”刘泠怒,敲了下抱着她腰的小人。她都不用低头,都知道这个孩子是谁。 毛茸茸的头抬起来,小孩子眼眶红红的,抱住刘泠的腰不肯撒手,“你嫁人后,我想去你家住,爹娘不肯,说你会讨厌我。你真会讨厌我吗?” “你先冷静。”刘泠淡着脸,觉得自己被紧搂的腰有些痛。她向旁边的沈大人求助,沈宴却往旁边挪了一步,欣赏她的窘迫。 “大哥二姊说你根本不欢迎我,在江州见我已经很烦了,根本不想在邺京再见到我。我想去舅舅家呢,他们也不让我去。就怕我去吵你。我真的会吵到你吗?你真觉得我跟着你,你很烦吗?真的吗真的吗?” “刘润平,你冷静……”刘泠是个大人,可她的体力,居然比不上一个激动的小孩子,她被一团火球抱住,腰也疼,胳膊也疼,被晃得头好痛。更讨厌的是沈宴在笑……太讨厌了!有什么好笑的! “爹娘说你对我好,是因为自己没有得到过,才补偿到我身上。但你要是得到了,就不稀罕我了。你是不是怀孕了啊?你是不是有了自己的孩子,就把我忘了啊?大姊,我不要你忘了我。我想跟你一起玩……去年我生病了,你都没回来看我。人家都说姑娘成亲后要回门的啊,你怎么就不回门?我天天坐家门口等你回门,大哥二姊笑话我痴心妄想,我不信他们……但是你为什么真的不回门啊?为什么为什么?!” “……你先冷静。”为什么一个几岁的孩子,连回门都知道?为什么一个小孩子的精力这么旺盛,喋喋不休,问题一个接一个,她怎么回答? “为什么……” “闭嘴!”刘泠终于发火,她的脾气本来就称不上多好,一怒,将怀里小孩嘴一堵,小孩就剩下呜呜咽咽的机会了。 抱着她腰的小孩子仰着小脸,红着眼圈看她,又委屈又难过。和他姐姐一样又长又卷的睫毛下,水滴一样的黑眼睛中,眼泪在眼眶中打转,好像刘泠一说狠话,他就会放声大哭一样。 这小可怜模样,刘泠实在不忍心责备。 “沈宴,你怎么做我夫君的?有人这么烦我,你怎么不知道管?”刘泠的火气,对准旁观的沈宴。 “……”沈宴微微笑,走上来,拍拍她的肩,以安抚。 他低头看抱着刘泠的小孩子,这是刘泠最小的弟弟,刘润平。和她别的弟弟妹妹不一样,沈宴早听刘泠说过,刘润平很喜欢她,从来都喜欢缠着她。被一个小孩子喜欢这么多年,刘泠就算嘴上从来不承认,心里肯定是喜欢的。 在沈宴看刘润平的时候,小孩子也在打量着这个青年。他去年在江州时,就见过这个厉害的哥哥。他姐姐脾气那么差劲,那么奇怪,在这个哥哥身边,却会露出笑脸。大家都说这个哥哥是坏人,因为他的到来,让他爹娘很是不开心。但刘润平知道大姊和自己家其他人的关系,这些年,别看他只是个小孩子,他已经学会筛选家人的话。哪些话该听,哪些话不该听,刘润平都有自己的判断。 刘润平其实不喜欢沈宴。他让自己家像惊弓之鸟一样。他一出现,就抢走了刘润平的大姊。大姊本来在家跟自己玩得很好,这个大哥哥一来,大姊就跟着他走了,后来更是嫁给了他,连家都不回了。 但是这个哥哥,让他大姊露出笑容。他大姊斥责这个哥哥,这个哥哥也没有生气,还笑了一下。笑起来,阳光都亮了。像他大姊一样。 所以,刘润平愿意接受这个哥哥,做大姊夫。 刘润平眨着黑乌乌湿润的大眼睛,乖乖叫道,“大姊夫。” “……”沈宴愣了一下。 好陌生的称呼啊。 他还没有被人这样喊过。 和刘泠成亲后,刘泠的家人,那冷淡的态度,就不提了。和刘泠关系比较好的表妹,张绣因为避讳,又因为有些怕沈宴,从来没在沈宴面前出现过。 虽然刘泠有一群弟弟妹妹,但她与自己的亲人关系实在淡。关系远的,大多是把沈宴当成“沈大人”,之后才是刘泠的夫君“驸马”。 第一次,沈宴被一个小孩子喊“大姊夫”,还是那种小孩子第一次见长辈的语气。 沈宴侧了下目光,有些不自在。他冷淡的“嗯”了一声,就是回答。 刘泠正在努力把刘润平从自己身上扒下去,没有注意到她夫君居然羞赧了一下。 刘润平眨眨眼,失望地垂下眼。他以为大姊夫不喜欢他,要不为什么反应这么冷?他在街上玩,跟路人笑的时候,路人的反应都比他大姊夫要热情了啊?呜,大姊嫁人了,嫁的大姊夫还不喜欢他,万一把大姊影响的也不喜欢他了,那可怎么办啊? 六七岁小孩的世界,总是充满着难以预料的烦恼。 刘润平垂头丧气地跟着大姊进府门,忽然好像听到一声噗响。小孩子的注意力总是很难集中,他还牵着刘泠的手,头已经转回去了,然后眼睁睁看着一只鸟啾一声叫,从半空中直落,笔直地跌到了他大姊夫伸出的手中。 刘润平瞪大了眼:大姊夫只是伸出了手,鸟就掉到了他手里!并且没有死,是活蹦乱跳的! 沈宴伸手,拍了拍在手心跳的小鸟,看向好奇望着他的刘润平,“喜欢?” “……嗯!” “拿去玩吧。” 转眼间,蹦跳的、有呼吸的、会歪头舒羽毛的小鸟,就落到了刘润平怀里。刘润平都顾不上和刘泠牵手,小心翼翼地抱着怀里小鸟,脸上露出欢喜的笑。他再次抬头,崇拜的目光看着大姊夫,“大姊夫,谢谢你!你又厉害,又好!” “嗯。”沈宴的回答依然简单。 刘泠笑眯眯地看着沈宴,小孩子高兴跑开、去照顾新得到的礼物后,她推了推沈宴,“你对他,可真好。” “感觉好像回到了刚和你认识的时候。你对我总是爱答不理,但我难过的时候,你又能逗我笑,会跟我开玩笑。看你对刘润平的样子,就好像看到你当初对我一样。” “沈大人,我怎么这么喜欢你呢!” 刘泠凑上去,趴上沈宴的肩,大庭广众,亲沈宴一口。 沈宴挡了一下,没让人看到。他笑了笑,问,“有多喜欢?” “嗯,我想再追你十七八遍。” “我想再嫁给你□□十次。” 沈宴伸手,把她从自己身上拽下去。他笑了笑,似不敢苟同。 刘泠哼,“怎么,你不愿意?” “不敢,”沈宴笑,“只是我年纪大了,受不起你来回折腾。” “……”他又揶揄她了。 刘泠是真的在心里,又把自己嫁给了他无数遍。 但虽然刘泠这么喜欢沈宴,但广平王府上下,除了刚得到一只小鸟见面礼的刘润平,全都不欢迎沈宴。广平王府上下对刘泠只是不喜,对沈宴,完全是带着敌意了。广平王夫妇不喜,是因为沈宴身份的敏感,再加上去年,沈宴逼他们夫妻,放弃了对刘泠婚事的发言权。刘润平和刘湘不喜欢,是他们记得,去年的时候,这个人怎么把爹变得那么生气,把娘变得那么惊恐。一直到现在,广平王妃精神还恍惚着,夜夜噩梦,身体很差。 这样的人,大家怎么会喜欢? 全家就差把“我们不欢迎你上门”这几个字,直接写脸上了。 但他们对沈宴越冷淡,刘泠就对沈宴越热情。 “沈大人,一会儿开饭,我们坐一起吧。” “常嬷嬷,你去小厨房加些菜,我夫君有癖好,他不吃荤,你们可不许恶心到他。还有几样菜去了吧,鸡蛋啊、香菜啊……” 广平王冷着脸,看刘泠自得其乐地照顾自己的丈夫。反正他脸色越差,刘泠越高兴,完全是跟他对着干。 广平王吸口气,摆出僵硬的笑容,“沈大人真是稀客,难得来江州啊。阿泠你那么客气做什么?沈大人是自己人,来咱们家,就是回自己家,你不必总招呼他。他不是客人。不过咱们家,倒是真有客人。你想尽地主之谊的话,也是有机会的。” “谁?”刘泠问。 沈宴眉毛跳了跳。 广平王乐呵呵地请一对人进屋,沈宴无表情,刘泠的脸,却凉了下去。 陆铭山,还有岳翎。 陆铭山怎么来了江州?他不应该在邺京吗? 刘泠看沈宴一眼,沈宴若有所思。她觉得,这次江州行,已经布满了阴云。 暴雨将至,风霜满楼。   ☆、第93章 州异变 陆铭山的到来,要说影响,估计和政治有关。但刘泠既然已经做好给一家人在邺京求情的准备,情况再糟,她想也糟不到哪里去了。因此,晚膳时,尽管陆铭山和岳翎的出现很膈应,但一侧头看到坐在一旁的沈美人,刘泠又心情愉悦了。 广平王厌恶沈宴,大概可以厚着脸皮不许沈宴上桌用餐。但他都请了陆铭山这个客人共进完善,他要是针对沈宴,刘泠肯定有话说。 所以广平王就捏着鼻子,忍了下去。 他真是从去年开始,就对沈宴不待见。要说他一个王爷,不待见一个臣子,多的是法子对付。忧伤的就在这里,他不是一般的王爷,沈宴也不是一般的臣子。在邺京那边,广平王战战兢兢,一直想减弱存在感的。 于是一整晚,广平王的热情都在陆铭山那里。他的妻子儿女全看他的脸色,跟陆公子说话和风细雨,跟沈宴夫妻说话……抱歉他们不跟沈宴夫妻说话。 一般人,遭此对待,都肯定心情不虞。 先不说沈宴心情好不好,他首先没时间去思索。因为他的小妻子,太给他面子,太彰显存在感。坐在他旁边,一个人热情的,像是十个人。 一直跟他窃窃私语,“那个你要不要尝尝?做的挺好吃的,我一直想学,没学会。” “那道菜!给我装一小碟子过来,沈大人喜欢吃的。” “啊这道菜,看着真好看,像一颗心,装一碟子。” “沈大人,你不吃荤的话,是鱼肉也不吃,鸡肉也不吃吗?” 沈宴被她折腾得忍笑,“你不是早知道?” 刘泠托腮作讨人爱模样,“但是有的素食者,人家也吃一点鱼肉,吃一点鸡肉的。还有的人,做出来的菜看不出是肉食,也会吃。你为什么一点都不沾呢?你有没有尝试过呢?” 沈宴怜爱地,摸摸她可人爱的小脸,没有回答她。刘泠纯粹是没话找话,非要打破餐桌上的冷漠。他的饮食问题,刘泠也从来不感兴趣。他们二人对彼此的习惯,从一开始,就互相尊重。刘泠没挑战过他对荤素的忍耐程度,沈宴很高兴她不是那种非要逼着夫君吃肉、好奇夫君为什么不吃肉的人。但她现在是干什么呢?碰上广平王府一家人,刘泠变得好幼稚。 沈宴低声,“食不言。” 刘泠瞪沈宴。 “……啊!”坐在大姊夫旁边,抱着一碗白米吃得小心翼翼的刘润平一声叫,引来了众人的注意。 “怎么了怎么了?”刘湘放下手中碗筷,不高兴道,“吃饭时不要发出奇怪的声音,娘平时怎么教你的啊?” 她指桑骂槐。 刘泠呵呵笑,“好像你们刚才都哑巴了一样。”她侧头看刘润平,“你怎么了?吃个饭都不让人舒服,不行的话坐到我旁边来吧。” “有人刚才踢我。”刘润平皱着小脸,撒娇地跟大姊抱怨。他没看到他大姊的脸色瞬时僵硬,忍着尴尬,瞪向沈宴。 “……”沈宴扶额。 他怎么知道刘泠对他不满,不光面上瞪他,还要在桌下踢他?他反应太快,不好意思祸水东引,让有一双小短腿的刘润平糟了他长姐的毒手。 “是我踢的。”被妻子窘迫求助,沈宴只能牺牲自己了。刘泠愣一下,想开口,被他瞥一眼,那眼神凛冽,刘泠噤声。 对面的广平王妃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一桌子用餐的人,表情都不正常。一顿饭吃成这样,相看两生厌,真是够了。 她悲伤想:好好一个家,为什么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姐姐灵前,她发过誓要对阿泠很好,要照顾好阿泠,照顾好姐夫,让这个家和乐。她努力了很多年,去年才知道,原来她的讨好,在刘泠眼中,根本就是笑话。原来这个家从最开始就风雨招摇,根本不可能好起来了。 姐姐死后,她压制心头的不安,做好广平王妃。她去年才知道,姐姐是她害死的,是她和姐夫一起害死的。她真的当阿泠是凶手,真的把阿泠少时想杀他们当成是发疯……她的姐夫、她的丈夫,他骗了她很多年。原来她才是元凶! 广平王妃仿若坐在一个漏雨的屋中,她看到稻草飞走,瓦片碎掉,雨淋进来,风刮进来,她在凄风苦雨中,信念早已天摇地动,只等着倒塌的那一天。 她这一生,都完了。 丈夫说她没有错,错的是机缘。又心情复杂,说,“怪的是沈宴。” 是啊,沈大人挑破了他们家的这层保护网,破了这个假象。她才知道,刘泠为了他们夫妻二人,背了这么多年的罪!所有人都在隐瞒真相,都在把罪往那个孩子身上推。只有刘泠是有罪的,他们才是安全的,表面的荣华,才能维护下去。 可是、可是……广平王妃心在淌血,她日夜被悔恨折磨,痛不欲生。 她喜爱姐夫,喜爱这个家。可是阿泠,是她姐姐的唯一孩子! 她不敢看阿泠的眼睛,不敢跟阿泠说话。每说一句话,负罪感恶狠狠地扒她身上一块肉,鲜血淋淋,让她死去活来。 她更加不敢面对姐姐。 但是刘泠这一次回来,就是为了上山祭拜自己的母亲,如往年一年。 这对广平王妃来说,更是一种折磨。那座亭,当年还是她主张给姐姐建的!现在……她怎么上山? 广平王妃疲累至极,不禁有荒唐的想法:要是阿泠死了,就好了。要是阿泠不在了,就好了。 刘泠死了,他们的罪就被埋葬,再不会有人知道,有人天天在她面前提醒。耳提面命,唯恐他们忘了。这种日日夜夜、年年岁岁的折磨,广平王妃觉得自己会疯的。 要是阿泠消失了,就好了! 脑海里才有这个恶毒的念头,就被广平王妃惊骇地碾去。她更加痛苦:她是害怕到了什么程度、坏到了什么程度,才想阿泠消失。那是姐姐的唯一孩子…… 广平王妃默然无语,心情极差。与她同席的丈夫孩子自然察觉她心情的转念,对刘泠更是烦。陆铭山作壁上观,只笑着给岳翎夹菜,作为客人,看到人家家务事,他也很尴尬。 岳翎颇有兴致地看着刘泠的家事,她面对公主时的那种无以言表的自卑感,在此时弱了几分:原来尊贵如刘泠,她自己家的人,看起来都不太喜欢她。尊贵如刘泠,都被自己的父亲直接甩脸,她岳翎被人嫌弃,好像都没那么难受了。 陆铭山给她夹菜,她回以感谢的微笑。实际上她的笑容,早就变得苍白冰凉:对铭哥下的毒,早到了最后期限。可她犹豫着,仍然没下最后一剂。 铭哥是真的喜欢她吧,他在陆家的反对中,坚持带她离京。 他是真的喜欢她吧,动摇来去,猜忌来去,却一直没放弃她。 大家都说,她是铭哥心中的白月光。那月光照了他那么多年,他舍不得丢弃。 可是岳翎又是恨透了他。 又爱,又恨。爱意无法消除她对陆铭山的恨。在陆铭山见到刘泠,那个略微恍惚的神情被岳翎看到后,她更是恨。一切美好的东西,诸如爱情,诸如善良,都没有那些黑暗的东西,诸如怨恨,诸如报复,带给人的动力大。人总是容易忘记美好的事物,却对让自己痛苦的事物念念不忘,常日诅咒。 岳翎对陆铭山,就是这样。 她爱着他。 但她也想杀他。 她现在不忍心这两日温馨光阴,但当他对她态度稍有改变,她就会动手。他不能对她一心一意,他就陪她一起去死吧。总是他死了,都要跟自己在一起。 谁让他负她太多,根本没办法偿还。 一顿不愉快的晚膳,并没有太影响刘泠的好心情。反正她这么多年,在广平王府一直这样。想到这样的家很快就没了,也勉强能体谅吧。跟沈宴离开后,刘泠要拉着沈宴去散步消食。消食着,他们俩就坐上了屋顶,观漫天星光,畅言漫无边际。 刘泠难得有心情,跟沈宴说一说她母亲。她以前也跟沈宴说过,但情绪低落,透着生无可恋的语气。如今,她聊起她小时候的事,聊起她母亲的事,聊起她自己,因为有沈宴在旁边,她变得也不再那么抵触。 头靠着坐得端正的沈宴,刘泠在高空中,看着她院中那浩大的湖水,黑夜中泛着鳞波,明明灭灭,水的潮气和风的清气,一同扑向他们。 刘泠跟沈宴说些她小时候调皮的事,都是她五岁以前发生的。刘泠本性带刺,高高在上,宁折不弯,在她小时候,就有表现。岁月的长河轰然来去,许多刘泠都刻意忘了,但近来,慢慢的,她又回想起了很多。 沈宴也跟她说些他小时候的事。别看他现在这样,他小时候,也是淘气捣蛋,被家里哥哥欺负过,被长辈叫去在院子里给所有孩子做过错误表率过。沈宴小时候可没有长大后的风光,那时他在沈家是小透明,连长相都不是最出挑的,至少他家人从来没夸过他。 刘泠瞪大乌黑眼睛,盯着沈宴的侧脸,“怎么可能?!你长得这么好看!你家人得多高的鉴赏水平,才不觉得你好看啊。” 她绝不相信沈宴对自己的容貌完全没有认知。他明明走到哪,都有一堆姑娘为他脸红的。就像刘泠从小到大,她只凭一张脸,就被众人盯着看。要不是脾气太差,又生着病,被家中人找借口推脱,后来又早早定了亲,她在邺京和江州,都肯定是风华人物。 沈宴道,“那时我还小,根本没长开。在我家,各方面,真是不出挑。尤其是我大堂哥,就是沈昱,你可能不知道,沈昱是天赋极好的人。在沈家,上下三代,他都是天赋最好的那一个。从来他都在长辈的惊叹赞赏目光中。我在这么个闪闪发光的堂哥阴影下,确实没存在感。” “可怜的孩子。”刘泠慈爱地看着他,拍拍他的肩。沈家是世家,传承至今,真说起来,比他们刘家还要远。这样的世家,出色的孩子多了。原来当沈宴是个小孩子的时候,他一点都不受家中重视啊。 刘泠感兴趣问,“你当时自卑吗?居然从来没人夸过你……” 沈宴想了下,多久远的记忆啊。他说,“自卑谈不上,但心性肯定未成熟。那时候就想,别人看不起我,我不能看不起自己,我得自己给自己鼓劲。不然那么多堂哥表哥,还有比我辈分大、年纪却和我差不多的伯伯一辈,我要是不给自己点希望,真被打击到看不见了。” “你爹娘也不夸你?”刘泠觉得,沈宴的父母对他挺好的啊。 “我五岁就入族学,脾气……就现在这个样子,不讨人喜欢。再加上血缘关系无法消除,我爹那时候又忙,就不太管我。我娘跟我爹一样。” 想想沈宴的脾气,呃。成年后这种闷骚傲娇的脾气,他还能跟人正常交流。但一个小孩子,别人找他,他总是一副“愚蠢的人类不要跟我说话”的模样,谁待见啊。 刘泠太喜欢听沈宴小时候的故事了,“那后来呢?后来你怎么改变的呢?” “就是靠脸?”沈宴笑,“大概九岁的时候,有一个远方表嫂来我家,看到我,就夸了我,让家中长辈惊讶无比。然后他们重新审视我,惊奇的发现:这个不显眼的小屁孩,什么时候竟然意外地长漂亮了?虽然不想承认,但跟人往来,第一时间,看的确实是脸。我们家也这样。再加上沈昱那时候已经表现出了混账气质,家中长辈正打算放弃他,我就被挑出来了。” “再后来呢?” “再后来,随着一点点长大,夸我长得好的人,就更多了。”秦凝也是那段时间跟他定的亲,那个小姑娘,完全是看脸,什么都不懂,看到长得好看的,被长辈一逗,就任性地要定亲。沈家巴不得与长公主府上联姻,结果没过几年,秦凝一长大,懂了人事,就跟别的男人跑了。沈宴那时候,真挺尴尬的。沈宴心中感叹,但面对刘泠,这种红颜知己的事情,他当然是不会说的。 刘泠继续眼巴巴等后续。 沈宴说累了。他摸一摸下巴,开玩笑道,“突然有一天,周围的人全在夸我。那时候我就明白,我好像到了可以为所欲为的地步了?” 他点到为止,没有多说,仅仅是玩笑的语气,当然不可能是他心中真实所想。 但就算这样,刘泠也满足了。 她叹口气,“我要是小时候就认识你好了。我们就不会错过那么多年了。” 沈宴说,“不,我们认识的刚刚好。” “嗯?” “记得我说过吗,你认识我之前,其实我就认识你。”也许是气氛太好,也许是他们说了很多小时候的事,有些事情,沈宴也有了心情让刘泠知道,“不是和沈昱、徐姑娘有关的那件事。在那之前,我就认识你。” “啊?!”刘泠惊得坐起,“你、你从来没跟我说过,我不知道。” 沈宴点了点头,“我曾经对你……算是几见钟情吧?” 刘泠呆呆看着他,努力回忆。记忆中仍然没有这个片段。沈宴长相这么出色,让她一望定睛。如果早见过,她怎么会没印象? “那是因为我没有以真面目对你,”沈宴安抚她,“是执行任务中。我易了容,执行任务中,与你打了好几次交道。你还救过我。那时我化身乞丐,本来是蹲点一个人,谁知道你多管闲事,居然要救我。为防事情败露,我只能被你救走。那是多好的机会,我居然要被你救走……” “你对我一见钟情,感动于我的善良?”刘泠不记得这件事,但不防止她发散思维,想沈宴为自己心动的原因。 “不是,”沈宴忍笑,将她抱入怀,习惯地摸她小脸,“我当时想,怎么有这么多事的人。一个乞丐睡哪里,跟你什么关系?你还非要管,事儿真多。” 刘泠握拳,打他胸口。 “我好不容易甩了你,跟自己部下汇合。错过一次机会后,再次易容,结果我又碰上你。”现在想来,沈宴都觉得好笑。 “……这次你总为我的善良心动了吧?” “并没有,”沈宴说,“我一看到你,就有不好预感,觉得我的任务又完成不了啊。果然,看到我身受重伤,你又救了我。我当时快被你气死了:怎么有这么烦的人,阴魂不散的人。野外生存,独善其身,不应该是为人准则吗?为什么你非要多管闲事?” 刘泠仰头,在他脖颈上咬一口。她并不是多事,她救人凭心情。但心情特别郁闷时,就会给自己找点事转移注意力。只能说,沈宴撞到了她心情最不好的时候。 “再之后,我重新易了容,和属下在庙中躲雨,商量接下来的行动。又遇到了你。”沈宴无表情道。 “啊!这个我记得!”刘泠终于有了印象。和她同一个屋檐下躲雨的人不多,一群男人躲雨,她想忘也忘不掉。尤其是那些男人商人打扮,说做生意,之后又和她同行了一段路程。 她回想,却始终回想不起来,那里面的人,哪一个才是沈宴? “这次,你彻底喜欢上我了?”刘泠沾沾自喜。她记得很清楚,那些商人跟她同行。若非喜欢她,沈宴为什么选择和她同行? “没有,”沈宴淡声,“我当时觉得你太不对劲了,为什么三番两次遇到我。我怀疑你的动机,怀疑你的身份,想看看你到底要做什么。” “……”所以这才是与她同行的真正目的? “你果然不喜欢我。”刘泠忧伤道,“你一点都不喜欢我。” 沈宴微微笑了一下,“三次相遇,我都不喜欢你。但第四次、第五次……我是真的心动了。” 刘泠看他:之后居然还有第四次,第五次?! 她等沈宴讲清楚,沈宴却对自己真正动情的时刻,无论她怎样威胁,也不说。 他只道,“那是我第一次对命运产生疑惑。我们素未生平,我对你完全没想法,想来你也是。为什么我要和你一次次地相遇?莫非是上天暗示着什么?” “他暗示着你追慕我啊!”刘泠抓着他的手臂,恨不得能穿越回去,替少年沈宴剖析他的初次心动。 沈宴点了头,“我也这么觉得。我完成任务后,便没有回京,而是直接去了江州。我想看看你,看看我能做点什么。” 刘泠心沉了沉,完全不记得她少时,有被人追慕过,或者有人来求过亲。那就是说,沈宴最终什么也没做。 “我在街头,撞见了你和陆公子。”沈宴平静道。 “……啊。”刘泠还有什么不懂的? 她主动抱一抱沈宴。 沈宴谢谢她的安慰,但是不需要。他沉思着,边想边说,语速很慢,“你看,我很早就认识你,很早就喜欢过你。但是有缘无分。相遇再早,没有在最合适的时间碰面,就谈不上感情。喜欢和时间,还有那个人,可以有无数种组合。但只有一种组合,能达到最好的结果。就是我们现在这样。” “再早遇到,没有用。再早喜欢,也没有用。那些都没有用。只有十五岁的你,在江州第一次见我,我们的缘分,才是真正开始。” “……你居然开始信命了。”刘泠的结论是这个。 “……”沈宴顿时就不想和她说话了。 刘泠噗嗤一笑,仰头亲他。她太喜欢他了,太喜欢和他说话了。 但沈宴不理她。 刘泠想了想,凑在他耳边,低声,“你告诉我你的秘密,那我也告诉一个,我的秘密好了。” “说。” “……嗯,你听了不要生气,”刘泠搂着他脖颈,很注意看沈宴脸色,“其实我最开始找上你,是因为,你侧脸的某个角度,跟陆铭山很像。我有些报复的意思在里面……他抛弃我,我就找别人,找一个和他一样的。” 沈宴神情平静,看不起悲喜。 刘泠亲他唇角,“但是你比他更好。你们其实不像啦,只是你个角度,看起来像而已。” 刘泠心情忐忑,等着沈宴的裁决。按照她的心思,她根本不会跟沈宴说这些。有些事情,既然是误会,就让它在过去继续美好下去吧。夫妻间再感情好,有些话题,刘泠认为,也是不能谈的。 但她最近越来越发现,她好像能和沈宴,谈论更多以前不会说的话题,也不会影响两人感情? 他们愿意跟对方说,对方兴趣比较多,责怪却不多。 也许这就是夫妻吧。心越来越近,忌讳也越来越少。也许有一天,沈宴会跟她聊他和秦凝的乌龙婚事,她也会跟他解析自己和陆铭山的恩怨,也说不定。 只是现在,刘泠知道她说了,沈宴不会跟她一刀两断。可他的情绪到哪种程度,刘泠也说不好。 沈宴的神情,太平淡了。 他看着她,终于开口,“我早就知道。” “……”刘泠表情怔了很长时间,心中有根线波动,热血上涌,泪水几乎涌到眼底。 她捧着他的脸,温声问他,“那你为什么不跟我分开?”她与沈宴,有过至少两次感情冲突。 第一次,他说他们需要分开,冷静两天。 第二次,她说他们再不要见面了,她要嫁别的男人。 但两次,都没有因为和陆铭山长相某程度相似的原因。 可是怎么会呢? 沈宴如此骄傲,他绝对不会做别人的替代品。他知情后,第一时间,就应该会跟她一刀两断。那是耻辱,他受不起。毕竟当初,她和沈宴最开始好的时候,他是那么难堪,完全不想管她和陆铭山的事情。与陆铭山同行那段路,沈宴心中定然十分难受。 刘泠说,“为什么呢?你这样的人,不会甘于被我当作寄生一样利用。” 沈宴平声静气,“我当时想,我会让你真正喜欢我。” 为什么呢? 沈宴想。 心里有些难过。 除了喜欢,还能因为什么? 感情的事情,是那么不可捉摸。念之欢喜,念之哀伤。让他情动至此,也恨不得永不相识。 他忍下去所有悲凉和羞耻,忍下去嘲讽和挑衅,去喜爱她,去拥抱她。如果她不能真正喜欢他,他将是那么的可笑。 沈宴从来对堂哥沈昱的事情不置可否。 他难以理解,为什么因为一个女人,沈昱把自己变成那个样子。他认为不值得。 但当他自己喜欢一个人,他才明白那是什么样的感受。万般不舍,全在心头。她对他一笑,火上镣铐,他也能捱下去。只望她喜欢他,真正的喜欢他,像他一样。 他很久前就喜欢过她,可是她不知道。为什么他再次心动,她还是迷迷瞪瞪呢? 她并没有如他想象那般,在他的记忆中消失。多年过去,她再一次站到他面前,他一望,再一望,他愈发清晰地记起她,记起她所有的美好,掺杂着他对她朦胧的青涩的好感与期望。那些想来酸楚,却纷涌到眼前。而他早不是少年时,在街头茫然看着她与心爱人说笑、只能狼狈躲开的人。 既然再见了,既然出现了。他们的缘分,当然会重新开始。 好在,刘泠是真的很喜欢他,特别喜欢他。与日相处,他清楚她的喜欢。 现在,刘泠就抱着他,不愿意撒手。她心中感动,无言以对。欢喜至极点,只觉凄凉。 她定了定神,“那刚才的不算,我再告诉你一个秘密。” 沈宴忍笑,“刘泠,我不得不怀疑,你有多少事情瞒着我?为什么秘密一个接一个?” 刘泠没有笑,转头,望了望夜空。她慢慢说道,“沈大人,你大概能猜出,我幻想我母亲的事情吧?” 沈宴一顿,点了点头。刘泠有模棱两可地跟他说过,他没有细问过。 刘泠笑了笑,“五岁我娘去世后,最开始没什么,后来,我开始能看到我娘。我以为我娘回来了,我很高兴,以为一切都没有改变。我跟我娘说话,跟我娘撒娇……你知道,所有人都很惶恐。家里请了招魂大师,做了很多法事。法师保证我家干净得不能再干净,但是我很遗憾,我依然能看到我娘啊。我能听到她跟我说话,看到她对我笑。她一直和我在一起。她很好啊!她活着啊!怎么又死了呢?就算死了,她一直跟着我,该是我娘的魂魄吧?” 沈宴搂着她的手臂,突地一紧。 他心疼她,他知道,从那时候开始,刘泠就生病了。 刘泠将头埋在沈宴怀中,“五岁到十五岁,任何时候,我都能看到我娘。到后来,经过各种安抚和治疗,我明白,我大约是产生的幻觉。没有娘,没有鬼魂,那都是我想象出来的。我能明白过来,是我有一天,发现伺候我的侍女中,多了一个人,我没见过。我和她说话,灵犀灵璧被我吓哭了,去找外祖父他们。我才知道,那也是不存在的。我居然又幻想出了一个不存在的人。” “我的病情变得严重,大家变得很害怕,很惶恐。逼死我的罪名,连我父亲,都是承受不起的。外祖父忍着悲痛,让我明白:我娘已经死了,没有鬼魂跟着我。因为没有一个母亲,会时刻诱惑自己的女儿去陪她死。我多次寻死,都是因为有这么个人,在我耳边一直劝我。” “我积极治疗。那个多出来的侍女,我再也没看到过。但我娘的身影,如影随形。走到哪,她都跟着我。即使我不说话,她也会主动跟我说话。” 这种病,在后世,有个科学的叫法,叫精神分裂症。刘泠幻想出了不存在的人,跟她说话,跟她游戏。并导致她偏执,悲观,抑郁,常常有寻死的冲动。这种病在后世,也让人手忙脚乱,很难康复。 而刘泠,她更加看不到什么康复的希望。 她的病,大家都认为,是治不好的。 “那你怎么办?”沈宴问她。 刘泠说,“我只能装作看不到她啊,装作听不到她说话。我想我一直装看不到,听不到的话,她是不是就不会缠着我了?”她低低笑,摇了摇头,“没有用。” 沈宴抱她的手臂,更紧了些。 她被抱起来,与沈宴目光平视。 他低声问,怕吓到她一般,“现在,你和我说话的时候,你还能看到你的母亲?” 刘泠望着他,不说话。 沈宴的眼睛,清澈,暗沉,深邃。黑色一重又一重,层层墨染。他专注地、温和地凝视她,他看着她,美好得让她失去所有语言。 沈宴握住她的手,他手的冰凉,比她更甚。他抱紧她,说,“没关系,我们一起治病。就算一直这样,我也陪你。不要害怕,刘泠。” 刘泠忽然笑,笑容灿烂。 她表情少有,笑的时候,更是只对他。她笑得浅,笑得深,她一样好看。但是没有任何一次,刘泠笑容这样璀璨,外放。 她扑入他怀中,“没有!从过年那几天开始,我就没看到我娘了!她再也没出现过了!沈宴,我摆脱她了!她没有再跟着我,缠着我,逼我去死了!” 差点落泪。 刘泠看到沈宴停顿了一下,露出笑。 唇角微微上扬,眉心轻轻跳动。并不是多么灿烂的笑,可那些细微的变化,让他的心情,暴露无遗。他望着她,眸子跳跃,像万盏灯火,一盏盏,渐次为她点亮。 刘泠心跳剧烈,看到他笑,就凑上去亲吻他嘴角。 他握住她的手,说,“太好了。” 所以,这是多么好的事情啊。 所有的事情都在好转。 刘泠的病情得到控制,他不用再担心她会去寻死。每次她一个人呆着的时候,表情空洞的时候,沈宴就很焦虑。他忍着焦虑,当作什么也不知道,跟她说笑话,带她玩,他尽量让她多想想世界的美好。 她喜欢他,那就更多地喜欢她。 不要总去想着死亡的事情。 沈宴知道刘泠把他当救赎。 得有多强大的心,才能做别人的救赎。世上大多数人,根本做不到。这种压力太大,救赎一个人太危险,多少人害怕,自己会控制不住。 但是沈宴他走下去了。 多么强大的内心,在命运将他按上长凳,掀衣粗暴烙烤时,仍能不动声色地走下去。 所以,刘泠特别、特别、特别……爱沈宴。 他是独一无二的。 刘泠与沈宴的感情,自是一如既往的好。邺京那边,在徐时锦牵出一条线后,也慢慢形成了一张大网,将太子网住。各方面,都在丝丝缕缕地发生变化,在徐时锦的期待中,朝着她预计的那个结果,走了下去。邺京的太子刘望,只觉近日有些奇怪,任何事情,都特别顺利,顺利得古怪。但夷古国的战事牵制着他的神经,让他没精力考虑太多。而且行事顺利,是好事,没必要太上心。 江南这边,锦衣卫查到临州似乎有夷古国人的踪迹,前来向沈宴请示。沈宴点了头,神情严峻,属意一批锦衣卫入临州,查探情况。 在无声息中,江州的局面,也在发生改变。 广平王府的书房中,广平王正与陆铭山面谈。陆铭山将太子的信给广平王看,他并不知道,信是徐时锦写的,徐姑娘对太子的风格,远比他更熟悉。陆铭山正与广平王交谈,“殿下听说王爷有研制一种最新的武器,希望王爷能带回京,让他一观。如此,在与夷古国一战中,我们的胜算才更大。” 广平王心中一凛,诧异地看向陆铭山。他心中惊骇,面上却不显,笑道,“殿下如何知道我有研制新的武器?” 陆铭山也并不清楚。他得到这封信时,心中还奇怪了一下。但看广平王警惕的模样,他失笑,“王爷,陆家和王府现在是一条线上的蚂蚱,殿下怎么会害我们?殿下的情报,自然比我们更多。王爷欲与殿下合作,至少也要拿出些诚意。难道殿下指明王爷有了新武器,王爷要让我回信反问,哪来的武器,让殿下说道一二?” 广平王叹口气。他初与陆家合作的时候,哪里想得到陆家会走到这一步。他若是一开始喜欢与太子殿下走一起,他为什么要跟陆家联姻?他是有野心,想靠着陆家,实现自己的目的。谁想到,陆家那个皇子,还没有长大,就死了,还是被陆家自己弄死的。只能说世事弄人,谁料到当年的邺京世家之首,陆家会败成这样? 现在不得不跟太子联手,除此之外没别的法子。难道广平王能既得罪陛下,又得罪殿下吗? 他深吸口气,低声,“贤侄,不是我多心。而是近一年来,我总觉得,广平王府,在被监视着。” “……!”陆铭山心头一跳。他涌上的第一个念头,就是“锦衣卫”! 与广平王对视,双方心照不宣,显然想到了一样的事上。 陆铭山声音有些颤,“王爷为什么会这么觉得?” 被锦衣卫盯上,可不是什么好事啊。锦衣卫向来授权于陛下,若是广平王被盯上,那不是说明,陆家也差不多被盯上了吗?到底是陛下怀疑他们,还仅仅是锦衣卫怀疑他们? 陆铭山又想到,沈宴现在在广平王府! 他更觉得心头不安。 一旦有了这个想法,便觉得哪里都不对劲。甚至觉得,沈宴那种绝情绝爱的人,怎么可能陪刘泠回门?尤其是陆铭山也在这里!沈宴该不会趁此机会,想把他们一网打尽吧?! 广平王皱着眉,声音压得很低,“我只是怀疑,毕竟我们家的事,若非刻意查,很难查到。但沈宴知道……他大概是太喜欢阿泠,急切想挽回阿泠,才露了破绽给我。我们家的事,连陛下都不过问,沈宴却……绝非一两日之事!后来他离开江州回邺京,我小心再小心,虽然什么都没查到,可总觉得不对劲。” 他道,“我是很相信自己感觉的人。近来,我都不敢行动,唯恐被沈宴察觉。所以与殿下的联络……咱们再往后放放吧。” 这是自然的。 陆铭山点头。 他眉头皱起,越想越不安,“但是沈宴如今在江州……” 他的眼睛,与广平王黑无底的眼睛对上。 广平王说,“无论真假,有个方法,倒是可以缓解如今情势。” 陆铭山看着广平王的眼睛,轻轻笑,赞同点头,“杀了沈宴。” “对,杀了沈宴。” 只要沈宴一死,不管是锦衣卫的计划,还是陛下的怀疑,全都得往后推。他们就能争取到时间,无论是求救还是转移……都有了时间。 门外,突然有一声轻响。 两人心中一凛。 陆铭山动作很快,直接用轻功,推开紧闭的窗,跃了出去。他腰间剑直接□□,寒光凛凛。偷听他与广平王说话的人,就该死。 一跃出窗,陆铭山却没想到,他的寒剑,对上的却是刘泠的脖颈。不光是刘泠一个人,刘泠怀中,还抱着吓傻了的刘润平。 陆铭山的眼睛,与刘泠冷淡的眼睛对上。 他怔了一怔,握剑的手抖了一抖,“怎么是你?” “与你无关。”刘泠看也不看他,伸手推开指着自己脖颈的剑,低头看脸色苍白的刘润平,说,“傻站着干什么?快去捡球。” “哦、哦!”刘润平抬眼,看到他爹,神情复杂地站在书房门口。 广平王从守着的下人那里听到了事情经过,刘泠刚刚过来,因为刘润平调皮,玩球到了这里。广平王府对刘泠来说,根本没有禁地,她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就算她爹正在谈公务,她也不在意自己会不会打扰。 广平王站在门口,看着他的女儿,与他的小儿子。他沉声问,“你听到什么?” 刘泠是真没听到,她刚刚过来。 但看着她爹和陆铭山紧张的样子,她眯眼笑,“怎么,你们要做什么坏事,怕我知道?” “……阿泠,你进来,爹有话跟你说。”最终,广平王这样道。 刘泠拒绝,“我没时间听,也不想听。无论你做什么,都和我无关。我不感兴趣。”她走一步,提醒般道,“但广平王府上下几百人口,全在你一念之间,希望你慎重。” 她言一出,没有看到,身后的广平王和陆铭山,脸色更是难看。 刘泠心不在焉,她只发现,抱着自己手臂的刘润平,特别沉默。她心中奇怪,这个破小孩,刚才不还是兴高采烈,现在是怎么了? 刘润平回头,借着姐姐的掩饰,看了站在书房那边的爹一眼。他很快垂下头,小脸煞白,六神无主。 年幼的他,第一次有绝望之感:若是可以选择自己的出身,就好了。 此时,徐时锦与沈昱乘坐马车,正悠悠往邺京行驶。一路有虚假的路引相助,他们并没有引起太大怀疑。 在马车上,沈昱告诉徐时锦最新的消息,“朝廷那边的说话,是年前,沈宴便以护送粮草为名,出了京。”看徐时锦一眼,“沈府那边情况有些怪……我怀疑,公主那几天给我的信也有些怪,我猜想,公主也偷偷出了京,跟随沈宴一起去了。” “他们二人,倒真是焦不离孟,”徐时锦抿嘴笑了笑,笑到一半,神情顿住,眉头皱起,“不对、你说的不对……不应该是这样。沈大人怎么可能护送粮草出京?他与太子殿下的合作,到不了这种程度。我信任阿泠,我出了事,阿泠不是无动于衷的人。沈大人喜欢阿泠,阿泠对殿下反感,他与殿下的合作,自然岌岌可危。我甚至觉得,他临时反悔,与太子决裂,才是可能的情况……对,他应该是利用太子。从一开始,他就将自己与太子的合作,告知了陛下。他应该是听从于陛下的安排……那么,他就不应该是出京送粮草。那他会为了瞒什么?” “陆铭安也回了我的信。他怎么可能回我的信呢?在他心中,我该是个死人啊。陆家应该以除我为主啊……除非,陆家真的有了变动……他的地位,受到了威胁。他受到排挤,才能按下恐慌,愿意与我合作……为什么会这样……说明陆铭山真的去了江州……” 沈昱静静地看着徐时锦,看她喃喃自语。一条条混乱的线,在徐时锦心中,慢慢汇合,越来越清晰。条条理理,数据出来,真实情况,呼之欲出…… 徐时锦忽然脸色微变,“江州可能有变动!” “什么?”沈昱疑问。 徐时锦因激动,而猛地坐起。她却是一坐起,头一阵晕,整个世界都在旋转。 糟了…… 看到沈昱惊惧的面孔,徐时锦心底凉下。 可惜、可惜…… 她在沈昱怀中,晕了过去。   ☆、第94章 死别1 当晚,广平王府彻夜通明。盖是因为府上的小公子受了风寒,高烧不退,让府上大人们很是惊吓。 广平王夫妻对刘泠的怨念很大:因为刘润平是家中最小的孩子,个头小小的,又总往假山灌木丛中钻,大人们想在眼皮下找到他很难。再加上刘泠回来后,刘润平就总去找刘泠玩,让其他人没好气,也懒得理。谁想到奶娘找到失踪很久的刘润平,居然是在刘泠院子外面假山一个小洞中。 刘泠院子里那汪大湖,当然不是死水。与外相通,过半月门后,刘润平呆了大晚上的假山洞,正好处于下风口。一个小孩子吹那么久冷风,怎么能不生病? 府中诸人都认为是刘泠没看管好孩子。 但刘泠根本不知道刘润平在那里啊。她把小孩子送回院子,小孩子也难得乖顺,没缠着要跟她走。她自己回去自己院子,她怎么知道刘润平又溜了出来,还在那里吹风生病了? 站在厢房门外的廊下,灯笼摇晃,刘湘冷笑,斜着眼,“你怎么不知道?他在那里被找到,很明显是去找你的!他不想找你,他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谁知道是不是你把他骗到假山上,就把人丢下不管。上次就是这样,这次还是这样!” 沈宴听说刘润平生病,过来时,就见他妻子被妹妹堵在门口。旁边有和小姑娘差不多大的男孩子,虽然没说话,但眼神中的谴责,和他妹妹一模一样,正是刘润阳。 刘泠抱胸,她可从来不会被刘湘说两句,就认下而不反驳。她凉凉看着妹妹,嗤声,“分析的这么清楚,你亲眼所见?没有亲眼看到,就少在我面前叽叽歪歪。让开!”她戾气一开,眉目中冷意一起,刘湘立刻被她震得往后退两步,被她哥哥扶住。 刘润阳道,“你做的好事,还不许湘儿说两句?可见你心里也知道自己错了!” 刘泠转头认真看他,上下一扫,点头,“没错,我错了。” 刘润阳和刘湘一愣,没想到刘泠居然会认错,这完全和他们想的不一样。 刘泠道,“我错了,我跟你们有什么好说的。我就应该让人把你们拖下去,揍一顿!” “你、你……”二人叫道,气急败坏。 刘泠一把把眼前的障碍推开,往门前走去,“没有亲眼所见,不要在我跟前废话。就算亲眼所见,也一样别在我面前说。要挑衅我,大可来试试!” 她话说的戾气十足,刘湘和刘润阳被她丢在后头,看到沈宴走过他们。他们脸涨得通红,却无可奈何。因为刘泠不仅会放狠话,她会真的动手,端看她心情到哪个临界点。从小到大,刘瑞阳和刘湘在她面前太过分的时候,她根本不顾忌血缘情分,直接让自己的人整治他们。 广平王妃赶到时,往往看到自己可怜的孩子在湖里挣扎、站在太阳下罚站、被按着写书道歉…… 这些年,刘泠脾气看起来是平和了很多,她也尽量让自己情绪不要大波动。但这不包括她在广平王府的时候。 广平王府谁让她过得不舒服,她能把这一家子闹得鸡飞狗跳,大家都不要舒服。 所以自来,有刘泠在的时候,广平王府一家子都过得很累。刘泠也想不通,为什么这一家子人感觉这么良好,总往她跟前凑,赶着作死。为什么这一家子就没有觉悟,大家彼此不关注,相安无事,不是更好吗? 像现在,又是这样。 刘泠才到门口,门开了,广平王妃从屋中出来,红着眼睛看她。广平王妃情绪不好,语气自然僵硬,“他高烧还没有退,你改日再来吧。” 刘泠的回应,就是直接无视她,走进门。而广平王妃伸手想拦,忽觉得自己全身动弹不了,让她骇然。但刘泠走进去后,她又能动了。她不觉看向慢悠悠走上台阶的青年,对方眸子冷黑,看起来无情绪可言。 广平王妃想起丈夫跟自己说的话,默默服了软。 站在长廊尽头,陆铭山和岳翎望着进进出出的人,欣赏了半天。他们二人是客人,只是礼节性问了一下,当然不会在主人公照顾病人的时候,主动凑过去。当下刘泠和其他人的争执,都被他们看在眼中。 陆铭山沉默一下,怀念般笑一声,“她还是这样。以前就总和家里人吵,现在还是这样,一点变化都没有。” 岳翎觉他话中情意刺耳,兀自转话题,“白天还活泼可爱的小孩子,怎么说病就病了?我还想小公子那么懂事,怎么跑假山吹风去了?” 想到下午书房中风波,陆铭山眸子闪了下,摇摇头。他手扶着岳翎的肩,道,“这是别人的家务事,你我不要掺和了。天这么冷,回去歇息吧。” 岳翎点头,和陆铭山反身离开。但她再回眼看一看灯火通亮的一排屋子,风中,铁马哗啦啦响。灯红,烛黄,人来,一个个阴影,在廊下被拉得好长。看起来温馨热闹,背地里却透着阴森诡异。 岳翎硬生生打个冷战,没有再看下去。她心中想:广平王府这给人的感觉阴沉至极,小公子说病就病,该不会招惹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了吧? 不过这与她无关。陆铭山的事情,广平王府的事情,她全都不关心。随意吧。 再说刘润平,确实烧得厉害。他这个年纪的小孩子,最怕高烧。一个不小心,可能酿成终身的遗憾。好歹经过大夫一晚上的看护治疗,小公子烧退了些,看起来不危险致命了,才让一家子上下松口气。 但刘润平依然没有醒。 孩子脱离了危险,广平王又想起跟女儿清算这一切了。他总是怀疑刘泠是不是他的女儿,为什么总跟自己的弟弟妹妹气场不和?她一回来,就把最小的刘润平给弄病了。 广平王把刘泠叫去训斥。他怀疑刘泠居心叵测,是不是想杀害刘润平,借此报复他? 刘泠觉得他简直可笑,有病。 她还清楚记得,去年就是这个人给她写信,说刘润平被她害死了,让她差点把自己给弄死。结果刘润平没事,广平王压根忘记给她写信通知。这么重要的事,他也能忘记。他满口的“我要为你负责”“我是你爹我得管你”,在刘泠眼中,就是笑话。 两人大吵一架,把这个王府的气氛弄得很紧张。 刘润阳和刘湘这两个孩子,之前还敢冲大姐嘲讽,在刘泠气场全开、跟广平王吵架时,被骇得,只敢远远躲开。 最后,还是广平王妃和沈宴出面,把两个人分别喊走。 广平王妃安抚丈夫,见丈夫踩在一地碎玉上,又抬手把桌上唯一剩下的完整的瓷杯摔了下去,“我只是希望她像湘儿那样,像别的女儿那样,听我这个爹教训两句。有这么难吗?哪家女儿像她这样,我才一开口,她就敢跟我吼!不孝女!” 而坐在正厅右侧贵妃椅上的刘泠,闻言冷笑。她要开口,沈宴一杯茶递到了她手中,“口渴的话,多喝点水。” “……”刘泠脸色就便好看了,转头撑下巴,痴望着沈美人,调整自己的心情。 哎,沈宴真是太适合她了。生气的时候,看看他的脸……然后她就觉得我男人太好看了,没什么好生气的。 沈美人这样的人,当什么官做什么锦衣卫啊。他就应该往那里一戳,随便站随便坐。刘泠在一旁欣赏他的美貌,就算他发呆,她也能看下去很久。 广平王见这个坏脾气的女儿居然没有反驳他,以为刘泠终于吃瘪了,一看之下,却差点气吐血:他人还在这里!吵架的一方火还没有消!刘泠就敢当着他的面走神,而且不是一般的走神,看她那闪闪发光的眼神……她分明是去看美人,看得忘了他这个爹的存在了! 广平王妃赶紧把激动的丈夫架下去,“好了好了,消消气。” 由是,也没什么好气的。反正广平王府家的日常就是这样。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闹,谁也别想过得愉快。 几天时间,便到了祭拜刘泠母亲的日子。刘润平还没有醒来,家中大人只好把他留在家里,让人看着。 其实刘泠根本不想和这家人一起上山看她母亲,但每年都这样,她也不想吵。而且今年,她主要是想把沈宴介绍给她娘,让她娘知道,女儿已经长大,已经嫁人。 但刘泠没想到,广平王脸皮之厚,每每突破她的想象。祭拜的明明是她母亲,广平王却让陆铭山跟着一起去。 陆铭山是谁?!他姓陆!他和他们家一点关系都没有! 广平王打得什么主意?难道要跟她娘说,“这是你宝贝女儿的前未婚夫?”“他的一个姑姑在宫里做妃子,生的儿子也算咱们家人。但是不好意思,他那个姑姑死了,那个皇子也死了。” 刘泠别过头,懒得看她爹一眼。 好在岳翎识趣,借病推脱,没有跟别人祭拜的时候去凑上去。 这让刘泠对岳翎的印象稍微好那么一点,但也没好多少。岳翎一样是她不喜欢的人。 “脸臭成这样,难道要跟岳母告状,说我欺负你?”坐在马车上,沈宴逗她。 刘泠横他一眼,心中却一顿。 沈宴都没有叫过她爹“岳父”,却叫她娘“岳母”。 这不正是表明他的态度吗? 刘泠坐过去,挨着他,开心了一点。她掀开帘子,往车队前后看一眼。左右尽是广平王府的人,锦衣卫的人,只有十来个。马车缓慢地上山,天有些阴,总觉得今天要下雪一样。 “怎么锦衣卫的人这么少啊?”刘泠回头看沈宴,感动道,“你不用这么顾忌我啊,连陆铭山那样的路人都能跟着走。锦衣卫多两个人,又是你的部下,我完全不介意啊。” 沈宴叹口气,“你想多了。临州出了点古怪,有人看到夷古国人,我把人派了出去。” 刘泠只好收起自己的脑补,再看外面的风景,也没了心情。她放下帘子,抱怨,“都入了春了,天还这么冷。” 沈宴没搭理她,他手中握着一把小刀,在他修长有力的手指间旋转。另一手托着一枚橙子,五指屈起,橙子在他手中转动。两手一起动作,几下的功夫,橙子就被他掏空,黄橙的皮完好保留,果肉浑然,也保留得很完整。 刘泠好奇凑过去,“你刀工真好啊。但是你在干什么?” 沈宴抬眉,拿过橙子皮,想了想,“送你个礼物,要不要?” 刘泠愣一下,脸红道,“那多不好意思啊。你常送我礼物,我都没送过你几个。” 沈宴“哦”声,说,“那算了。” “别算了啊,”刘泠连忙抓住他手腕,坚定道,“我要的!” 沈宴嘲笑地瞥她一眼。 刘泠怕他真反悔,趁热打铁问,“你要送我什么好玩儿的?”她就喜欢这些小玩意儿! 沈宴琢磨了一下,手中小刀虚划了一下。刘泠抓着他的手很紧,明显暴露她的紧张。其实她不用紧张,今天祭拜她母亲,沈宴是肯定不会拒绝她,让她心情难受的。沈宴说,“送你个橙子灯,要不要?” “要啊,”刘泠催促他,“你看着我干什么?你做啊。” “我还没想好怎么做,回去再说。”沈宴放下橙子皮,拍拍她凑过来的头。 刘泠有种被耍的感觉,瞪着他。 结果沈宴居然被她瞪笑,刘泠更加生气了。 她很可笑吗?为什么他一抬头看她,就忍不住笑了? “好吧,先送你别的礼物。”沈宴想了下。 他就着那把小刀,在削好的橙肉上转,东一刀,西一刀。刘泠边看他动作,边从塌下匣子里找出一只香囊,将完整的橙子皮装好,封袋,以防止沈宴事后赖账,或者跟她吵架,不帮她做了。毕竟沈大人跟她冷战时,对待她的事情,很是敷衍。 刘泠蹲下来,将香囊收好。再关注沈宴时,刘泠眼睁睁看着一只橙子,在沈宴手中,变戏法一样,变成了一只只可爱的小动物。小兔子,小狗,小猴子,小老虎…… 刘泠惊叹地、崇拜地看着沈宴。 沈宴向她招一招手,唤小狗一样随意的手势。刘泠不以为杵,即刻凑到了他怀中。 马车停下,侍女们喊公主和沈大人下车时,对自己看到的场景,愣了一愣:公主在和沈大人低着头,小案上摆着一堆小动物,栩栩如生。沈大人正握着公主的手,教公主怎么雕果子…… 等刘泠被沈宴抱下马车,携手而去时,侍女收拾着案上的水果,不觉想:公主和驸马的感情,真是好啊。一点不像王爷说的那样,只是政治联姻。 接下来一路,就沉默了许多。王妃死后入皇陵,皇陵没有那么容易见。刘泠想祭拜自己的母亲,除了跟着王朝每年的祭拜大典,进宗庙之类的,只能想别的办法。现任广平王妃让人在山间建的小亭子,睹物思人的目的,是达到了。 刘泠自然不想跟王府的人走一起。她和沈宴走得比较慢,落在后方。两人说着一些闲话,淡淡的。 刘泠说,“沈大人,你有没有想过生与死的问题?” 沈宴啧一声,“你这问题,可真大。”他没有直接回答她,两人一前一后,又走了一会儿,在后方,看着刘泠白凉的侧脸,沈宴道,“我们以前,似乎说过这个问题。” 刘泠眯眼,点了点头。 因为她的病,她与沈宴说过好几次死亡的事情。沈宴鼓励她活下去,恰好她也是那么想的。 那时候,他们两人,还没成亲呢。 刘泠说,“我还记得我们当时说,你要是死了,我肯定不给你守寡。我活得多不容易,我得自己好好活下去,不能因为你,把我自己的生命给蹉跎了。” 沈宴笑。 刘泠停下来等他,他走到她旁边,慢慢越过了她,他还在笑。 刘泠踢一踢他,“我要嫁给别人,给别人当妻子,给别人生儿育女。全都跟你无关。” 沈宴等她一起走,一直看着她笑,笑而不语。 半晌,她冷着脸不想跟他说话。他才漫声道,“你要这样想的话,我是多么高兴。你的生命,你要是自己会珍惜,我是最高兴的。” 刘泠没有再说话。 她伸手,到了他袖口,与他的手握住。她问,“那你呢?” 死亡很遥远,陷入爱情的人,却都想听到保证。 沈宴却不回答她。 她问得急了,他漫不经心道,“谁知道呢。” 不到死跟前,故事不会结束。但到了死跟前,谁又知道,故事会不会结束。 沈宴希望刘泠的人和心,都是她自己的。但也仅是希望,毕竟他自己都做不到。 未来的事情,谁能说得清楚? “哇,好香的酒啊!”亭子里女孩儿的声音,打断了刘泠恍惚的情绪。 她停了一下,立刻感觉到不妥,让人赶过去,“刘湘!你是不是动我的东西了?!” 刘泠寒着脸过去,刘湘和刘润阳被她的声音吓住,往父母身边缩。刘泠再一看,她昨晚装好的酒,封口已经拆了一半,很明显是小孩子的动作。她冷冷瞅着刘湘,广平王眉头一跳。 刘湘小声,“我、我只是帮忙……谁让你不提前说啊!” “搬酒是下人要做的事,你凑什么热闹?!你是要我像吩咐下人一样吩咐你吗?我让你现在给我跪下,你也跪吗?!”刘泠怒道。 广平王妃搂着女儿,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刘湘被刘泠吓哭,“我怎么知道这是你的酒,要是知道,我根本不会碰……” “算了,阿泠,小孩子不懂事……”陆铭山干咳一声,劝道。 广平王平静说,“怎么,你要在你母亲的亭子下,训斥你妹妹吗?” “这酒是我娘留给我的!”刘泠冰冷的眼神,瞬间对上广平王。她眼中的寒意和悲意,让广平王胸口一滞,“我娘生前,说她和你在我周岁时,在院中花坛下埋了酒,说等我长大后,等我成亲时,酿好的酒就能喝了。她说我不记得的话没关系,我爹记得,到时她和我爹会提醒我的。” 刘泠面容寒冷,“而你!早忘了这件事!” 气氛,一瞬间沉默,僵硬。 广平王妃怔怔抬目,看着刘泠雪白的脸容。和她姐姐年轻时,一模一样啊……一模一样……而她姐姐,被她害死! 过了许久,广平王低声,“湘儿,跟你大姊道歉。” “凭什么?我又不是故意的……”刘湘万没想到平时疼爱她的爹,会有为刘泠说话的一天,不禁不服气地叫道。 “道歉!”广平王声音忽然放大,把众人都吓了一跳。他阴沉的脸色,让谁也不敢上前发话。但本来,谁也不会上前发话。 不是自家的事,陆铭山只旁边;广平王妃正在发呆,她恍惚着,女儿的遭遇恍若未见;刘润阳比妹妹稍微懂事点,担忧地看看爹,看看娘,再看向刘泠时,目中带着愤怒,可他并不敢做什么;而沈宴,他根本不想参与。 刘湘被她爹的怒火,瞬间吓哭。抽泣着大声道,“对、对不起,大姊……我再不敢了!”她哭着转身,奔入她娘的怀中,把她娘撞得一趔趄,广平王妃这才回神,却只疼惜地搂着女儿,没有说什么。 刘泠真是烦透了他们所有人,跟他们在一起一天,她就不舒服一天。这样的一家子,干脆死了好了!锦衣卫要对付他们,就对付好了!她不想向陛下恳求了! 好在有沈宴安慰她,让刘泠压下去怒火。 接下来的祭拜中,刘泠的心情一直不好。等在凉亭歇息时,天上飘起了小雪。众人本就打算在这里多坐一会儿,既然下了雪,就让下人把马车上的小火炉端出来,摆在一旁。众人围成一圈,席地而坐,在山中进行午食。 刘泠和沈宴挨着坐,与广平王府那边的人,两边的距离几可走马。好在对方似怕了她,也没有凑过来烦。 “我娘生前酿的酒,本该我成亲时喝。但我当时不在江州,给忘了。”刘泠小声跟沈宴解释,她不用提,广平王自然是不记得的。她倒杯酒给沈宴,露出笑,“左右你还是喝到了。我之前都没喝过呢,你尝一尝,看味道怎么样?” 沈宴在她期待的眼神中,接过她手中杯子,喝了一口。他盯着手中杯盏半天,目光清清淡淡的,没有说话。 沈宴不跟她说笑的时候,表情向来淡。刘泠自以为能猜到他的表情,但现在,她真看不出他的意思。 难道酒酿的不好喝吗? 刘泠心中忐忑,不自在,夺过杯子,“真的不好喝?我尝一口……” 她握着杯子的手,就沈宴猛地一拽。手一抖,酒液倾洒出去,白玉纹杯也叮咣落了地,发出脆响。 “……!”刘泠抬头,疑惑惊诧的目光,看向沈宴。 就在此一刹那,周围发生了变化。凉亭中诸人本在吃喝,四周却从丛木中,飞跃出来奇服异装的人,手拿着各种武器,向凉亭中人砍杀过来。 众人惊然。 沈宴反应最快,一个杯子被他随手掷出,将侧后方刺向他与刘泠的剑转了方向。他抱着刘泠,向亭外跃出,身形迅疾,背后掠出虚影。 在沈宴动作后,诸人也终于反应过来。 侍卫们与锦衣卫们,一同拔出了刀剑。 广平王这才惊怒起身,“什么人?!竟敢刺杀本王!将他们统统抓……”他话没有说完,一把刀就跃过众人头顶,向他刺来。他若躲开,身后的广平王妃就要受此难。广平王忙抱住自己的妻子,在地上狼狈滚开,之前的狠话,再没心情说出口了。 陆铭山也与敌人战到了一起。 刘润阳和刘湘这对兄妹,战战兢兢,被侍卫抱到马车里,再不敢露出来。 一时间,小雪纷纷洒洒,再无片刻闲适,众人迎接一场刺杀。 沈宴手摸到腰间,寒光拉长,长刀出鞘。 刘泠被沈宴拉着手躲闪,她心中急切,最怕自己给沈宴拖后腿。沈大人武艺高超,但他不擅长救人,每次为保护她,他都有点狼狈。被沈宴拽着,躲在他怀中,刘泠看去,发现那群刺杀他们的人,竟是夷古国人的装扮! 脑中灵光一现。 她想起上山路上,沈宴跟她说过,临州似有夷古国人的踪迹,他派锦衣卫去查探。可现在他们在山上,也遇到了夷古国人的刺杀……所以说,不止是临州出了问题,江州这边,也出了问题吗? 刘泠心中骇然:这场战争,到底是怎么打的?前线在北方,夷古国的人,居然偷偷摸到了南方……他们在大魏,一定有内应! 但现在不是想那些的时候,他们如今正被刺杀。 刘泠心惊肉跳,紧紧抓住沈宴的手,尽量配合他躲闪。让她欣慰的是,广平王府的侍卫武功也不算低,还有十来个锦衣卫,广平王、陆铭山也是会武功的,虽然不常用,大概也保护不了别人,但自救,大约是没问题的。 雪下得急了,越来越大,落在刘泠的面上、睫目上。她擦去脸上雪水,腥风血雨中,兵器咣当中,地上倒下去一片人。敌人的尸体越来越多,夷古国还站着与他们拼杀的人,越来越少。 一刀插入敌人胸口,再次解决一个,敌人热血喷出,沈宴拉着刘泠,往后退开。他拉着她的手,松了松。 两人站在一地尸体中,看血水在他们脚下铺展开。 刘泠看到有一个敌人眼见不敌,一咬牙,偷偷摸摸往旁边退,竟向着马车的方向。刘泠记得,刘湘和刘润阳躲在马车中。而那边的侍卫们都在杀敌,显然没人有时间理会。 “沈宴!那边,那边!”刘泠握住沈宴的手,指给他看马车,心中急切。 沈宴“嗯”一声,节奏有些慢。 他提着刀,却没有动。 刘泠不觉回头看他,却发现沈宴的脸色很白,和落下来的雪,一样的脸色。 她察觉不对的时候,周围气氛也陡然间一变,众剑众刀换了方向,齐齐向沈宴刺过来。 刘泠的眼眸,猛地瞠住,瞪大。 “你们干什么?”锦衣卫诸人也发现了不对劲,跃地而起,向这边刺来。 他们的路,也被周围方才还并肩作战的广平王府侍卫拦住。 沈宴猛地抱住刘泠的腰,拔地而起,向后急掠。有瞬间功夫,他与动作最快的几人交了手,却步步后退。 “沈宴!”刘泠抱住他,身上血液仿佛凝固住。 她不敢相信地看着对面,发布命令的人。 广平王、广平王妃、陆铭山。他们表情淡淡的,好像早有预料。 是啊、是啊……这是一个局!一个引沈宴入的局! 被侧方一刀逼迫,前方侍卫摆开阵势,蹲下来,弓箭上手,向沈宴射来。沈宴身子在半空中微晃,向下跌去。他落在地上,抱着刘泠,滚了几圈。刘泠听到他的咳嗽声,她看去,见他嘴角渗了血丝。 刘泠全身颤抖。 广平王声音平淡,“沈宴,你今天逃不掉的,把阿泠放下。” 刘泠握住沈宴的手。 她低声,“快走!快走!” 沈宴没有动。 陆铭山笑了笑,“阿泠,你以为他不想走吗?药效已经开始发散,他走不了啊。” 刘泠抬目,冷然目光,看向对面的人。 她想起来之前刘湘故意碰她的酒,她倒了酒给沈宴,沈宴喝完一杯,没有说话,却在她喝时,碰了下她的手,酒液倾倒…… 从那时候开始!从那时候开始! “你们!”她颤声,整个世界,都觉得冷。 她抓着沈宴的手发抖,痛得她握不住。   ☆、第95章 死别2 徐时锦醒过来,视线所及,仍是昏暗的。眼睛慢慢上抬,对上一双低下来的眼睛,寂暗灰败。又过了半晌,徐时锦发现自己被沈昱抱在怀中,她枕着他的腿沉睡,而身下的颠簸,一直断断续续的。 “今天是哪一日?”徐时锦哑着声音问。 沈昱低眼看她半天,平静相告。 徐时锦怔了一下,忽而坐起,忍着头痛的感觉。她起的急,发间唯一一根金镶玉簪子叮一声响,从她松挽的云鬓间跌落。沈昱伸手去接,冰凉的簪子落在他手中。同时间,徐姑娘云绸一样浓密乌黑的发丝,散落于他掌中。 惊鸿一瞥下,徐姑娘肤色莹白,眸子幽黑,发丝从她冷色面颊上拂过。 她伸手去碰窗子,掀开,外面杂乱扬舞的雪花飞入,溅入她眼中,湿润寒冷。 漫天雪落,世界遍染成灰。 徐时锦看着鹅毛般越下越大的血,良久不语。 后方伸出一只斯文修长的手,帮她关了窗。徐时锦回头,沈昱的面容出现在她眼前,他望着她,脸庞安静而俊朗,却在她望来时,露出一个略微嘲讽的笑。他柔声,“你怕什么呢,小锦?我们仍然在通往邺京的路上。就算你晕过去了,就算你三日不醒,我也依然没和你对着干,没有说‘你想去邺京,我非要走跟邺京相反的路’。” 徐时锦哑然无作答,她在出神,想着江州那边的事。按照沈昱给她的日子来看,她昏睡了太久,纵是心有余,力也不足。本来就没将重心落在江州那边,如今那边也许出了事,徐时锦也只能默默想一想,猜一猜。谁让她的时间太少,没法顾忌太多的事情呢? 想着这些事,徐时锦垂着头,半天没应声。 沈昱渐觉得愤怒,他咬牙,“你没有什么要解释的吗?” 徐时锦眸子清静,如她往常那样。她轻声,“你哪有那么高尚呢?你没有与我作对,是因为你也想去邺京啊。邺京聚集天下最好的大夫,只有在那里,我的病,也许才有几分希望。我要去邺京,你也想去邺京。你又为什么要与我反着来呢?” 她文文静静地说话,慢条斯理地说话。 但是她一醒来,伴随着巨大的欢喜的,是巨大的恼怒。 沈昱一把抓住她的手,将她拽到自己面前。他握得她手痛,可看到她皱眉,他一点也不在乎。沈昱压着声音,“是,你什么都知道!你全部都知道!你那么聪明,你是最聪明的!而我,是不是就像傻子一样,被你指挥来,利用去?你却一点也不在乎?徐时锦,徐姑娘,你到底有没有心?!我沈昱在你眼中,只是供你玩乐、供你打磨、供你雕琢的玩具,你一点都不在乎我的心吗?” “你的病情,一直隐瞒我!若非你这次忽然晕倒,你还要瞒我到什么时候?” “你心心念念着复仇,心心念念要把太子拉下马。我算什么呢?只是因为我尚有用,你才留我在你身边吗?” “那个老大夫也被你赶走!你自觉活命无望,连治疗都不在乎了。你夜中不睡,长夜无眠,就为了不让我怀疑。你竟从来不跟我说!” “徐时锦,你把我当什么?是不是等太子落马,等我的利用价值没有了,你就要跟我分道扬镳?!” “我竟不知道你私下与我母亲书信往来,把我的未来都定好了!徐时锦,你可曾想过我的感受?” “便是一条狗,被你呼之而来挥之而去的狗,这么长的时间,也得有感情吧?我们从小到大的情谊……我那么在乎你,我一心想着你!你却不当回事!你只想复仇,宁可透支生命你也要复仇。在乎你身体的人,只有我……可就连这个,你都不告诉我。” “徐时锦!我告诉你,我再不会为你利用。等到邺京,我去带你去看病!什么复仇,什么太子,我不在乎,我一点都不关心。” “不。”徐时锦脸色白得过分,在他焦怒中,她神情始终平和。她的情绪,并没有太大起伏。她在沈昱惊怒的目光光,一字一句道,“所有事情都准备妥当,我怎能放手?我要刘望死,他就必须死。在我这里,他的死,比一切都重要。就算是你,也别想破坏。” “……”他握着她的手,松了下,似怔忡。但很快,沈昱更紧地握住她的手,他要再说什么,徐时锦抬起另一只没被他握住的手,贴上他嘴角,掩去了他要再说的话。 徐时锦温声,“沈小昱,不要生气,不要说让自己后悔的话。你知道不是那样的,你在我心里很重要。正是怕你难过,正是知道你比我自己更在乎我的生命,我才选择隐瞒。前路茫茫,我也看不到路。我只想在我能力所及,让你开心一点。我不会利用你的,永远不会。” 他望着她的眼睛清黑明亮,喉结动了动。 许久,他弯下腰,将她的身子搂入怀中。这正是他的小锦,永远理智,永远温柔,永远不跟你的情绪走。她从来不跟你生气,就算你说再恶劣的话,她也能找出最关键的来听。 她不想他难过,所以对他隐瞒病情。可她有想过,他知情的那一刻,该怎么办吗? 沈昱搂着她,颤着声音,求道,“小锦,我们不要管太子的事了。我们去给你看病,好不好?我求求你,好不好?” 徐时锦摇了摇头,柔声,“我的人生,不要留下任何遗憾。刘望必须死,这最重要。” “那我呢?!”他手抓着她的肩,眼眸微红,恨声,“我呢?你的人生没有遗憾,我算什么?” “我唯一的遗憾啊。”徐时锦仍在轻轻笑,她抬起手,抚摸他的眉眼,恍惚又眷恋,“我把所有人的恩怨,都能解决。独独留下你。因为我还不起啊。” 她遥想自己与沈昱母亲的通信。其实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沈昱母亲对她有疙瘩,在她“死”的那时候,怨气放下了许多。当得知她还活着,沈昱母亲就忍不住与她通信。 有沈家那个大网在,有沈昱在,徐时锦不太担心被发现。而且被发现又如何?陛下那里,她也有报备啊。 收到沈昱母亲的信,徐时锦何等惶惑。她感觉不自在,心跳不正常,这个旧时照顾她的伯母,怨恼她很多年、不与她见面的伯母、沈小昱的母亲,竟主动问起她。 徐时锦是极为理智、极为克制的一个人。她对谁都细声细语,实际是对谁都不往心里放。但其中,绝对不包括沈昱的母亲。她以为,伯母一辈子不会原谅自己。收到伯母的信,徐时锦瞬间落泪。 她怀着虔诚的心,小心翼翼与沈伯母回信。她发挥她的所有才能,让沈伯母展信愉快。 直到沈伯母在信中问她,“小锦,你和昱儿,什么时候打算回邺京?什么时候打算成亲?快一点啊,毕竟在昱儿这一代中,比起他的弟弟妹妹,他已经落后太多年了。” 徐时锦瞬间清醒。 从梦中惊醒。 她不会嫁沈昱的。 绝对不会。 自她得知自己身体状况的那一刻,沈昱对她再好,她都不会嫁他。 就算治,真能治好吗?徐时锦与老大夫商量的结果,是太不乐观了。沈昱被她误了那么多年,她怎么能再把他继续误下去? 他有自己的家人,他不是一个人。就算说得乐观点,就算徐时锦活得好好的,她的身份问题,短期内,三五年内,都不可能解决的。即使太子死了,即使把一切的罪推到太子身上,徐时锦没有身份,还是没有身份。陛下的金口玉言,圣言无悔,并不只是说说而已。陛下可以允许徐时锦活着,但绝不会允许徐时锦在他眼皮下活着。 在她父母去世后,沈家人对她那么好。一度时间,徐时锦觉得沈家才像是自己的家。她怎能自私的,让沈昱脱离沈家,让沈伯父沈伯母他们,难过伤心? 徐时锦不知道沈昱有多喜欢她,有多爱她。她有时候觉得,沈昱一直等她,未尝不是一种执念。她不是他记忆中的模样,她心机叵测,她手法狠毒。也许等与她近距离接触,他对她的执念就会淡下去。就会觉得,徐时锦也不过如此。 徐时锦可以离开,沈昱可以回归家族。 这是徐时锦想到的,最好的结局。 但是,当沈昱抱着她,在她耳边喃声,“小锦,我从来没有对不起你,从来没有欺负过你。为什么你在别人那里受了委屈,你要拿来欺负我呢?” 徐时锦的心,一道狰狞的口子被撕开,冷风灌入,疼得她一瑟缩,鲜血淋淋,抽=搐不止。 他抱着她的身体,时冷时热。他苦苦求她,“我们去看病,好不好?不要管太子了,好不好?” 徐时锦伸出手臂,抱住他,抱住他颤抖的身体。她表情淡淡,像一张空白的纸,不知道要说什么。 “小锦,你说话啊!”他看向她。 徐时锦靠在他怀中,似无力。她抬起眼,说,“不好。” 沈昱嘴唇轻轻颤着,数度,他的眼眶变得湿润。他咬着牙,徐时锦以为下一刻,他就要冲她发怒,就要吼出声。可他只低低笑了一声,哽咽声扭曲。他颤着手抱她,将头靠在她肩上。 无声无息。 徐时锦感觉到脖颈的湿润,和肩头的潮湿。他弓着背,身体颤抖着,低声,“好。你要什么,我总是给你的。但你要答应我,他死后,我们就去看病,找最好的大夫。你不要再瞒我什么了,小锦。” 也不行啊。 太子死之后,徐时锦就不能在邺京呆下去。她哪能把陛下当死人呢?最好的大夫是御医,御医在宫中,哪里会给她看病?就算她活到那时候,她也一样要走的。 但是徐时锦什么也没有说。 她的心,在他落泪时,轻轻悸动,又麻又痛。 徐时锦眼中,也有了泪意。马车颠簸摇晃,她下巴磕在沈昱肩上,目光盯着紧闭的窗子。 她在想,“我好像,喜欢沈小昱了。” 这样想的时候,悲伤更加无法控制。 人一辈子,就是这样,兜兜转转,百转千折,又有什么办法呢? 这场大雪,下得浩荡,天地间纯白一片。雪声和风声交织着,席卷天地,留一片诡异的、可怕的安静。 越来越烈的风雪中,沈宴半跪在地,刀握在手中,他垂着眉目,一言不发,仿若对周身情形,一点感知都没有。但他的五感大开,能感觉到在自己没力气动作的这刻,周围的人在排成阵,调整阵型,摆出最适合猎杀的队形来。而他的属下,被拦在十几丈外,已处于下风。 在他感知的时候,体内内力越来越紊乱,血液纷乱,到处冲撞。冷热两种极端的感觉,在他体内同时产生。蚁噬般的痛感,也在爆发,折磨着他的神经。内力越是冲撞,痛意便越厉害。他几次握住刀柄,又几次松开。 此日,恐怕真的凶多吉少了。 他淡漠地想着。 眼前视线一下子黑下去,耳朵也听不到声音。沈宴却仍静然而跪,面上丝毫不显。当他再次能看到,再次能听到时,他听到刘泠厉声喝问,“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做?!” 陆铭山平静道,“阿泠,这与你无关。走到此一步,我们与沈宴之间,已是不死不休。如果他活着,定然要我们死。我们为活下去,当然也需要他死。” 刘泠站在沈宴面前,用自己的身体,替他挡住所有即将的危险。她白着脸,闻言瞪大眼,表情有一瞬空白。 沈宴没有要他们必死。 因为她求情的缘故,沈宴说可以给准备时间,可以先入京,再求情。 她求自己的丈夫,不要让她亲眼看到自己的家人在面前死去。 可是她到底做了什么?! 沈宴答应了。 她的父亲却不答应! “一切都有解决的办法,为什么你们非要杀他?爹,他是你的女婿啊!你们坐下来谈,会有别的法子啊。沈宴不会对你们下手的,真的,我保证!你们放他走吧,他不会……”刘泠颠三倒四地求道,摇摇晃晃,她向前走了几步。 她的身形,在风雪中晃了两晃,面色苍白,神情木然。 刘泠从来没承认过沈宴是广平王的“女婿”,她从来没有让沈宴改口叫她爹“岳父”的意思。她恨着这家人,她不愿与这家人沟通。她还跟沈宴说,这是最后一次,她再不想回江州了。 刘泠母亲在她幼年时死去。 之后,她从未在广平王面前掉一滴眼泪,她从来没求过广平王任何事。少年时,她与广平王意见不合,她被广平王用鞭子打,可她硬是扛着,没有一滴泪,没有一声求饶。 可是今天为了沈宴,她的骄傲坚持,溃然倒塌。 广平王望着她,却淡声,“阿泠,你没有弄清楚。沈宴不是会放过我们,他是放过你。他不会救我们,他只会救你一个人。爹也是被他逼得没办法,你要理解爹。过来吧,你过来,还是爹的女儿。爹不想对你动手,你不要逼爹。” 刘泠怔怔看着他,像是不认识他一样。 她突然惨然而笑,捂住脸。 她怒道,“沈宴什么都没做!你们就要下杀手!还说什么逼不得已,还将自己放在正义一面上……狗屁!都是狗屁!我理解你?我太理解你了!鸡鸣狗盗、忘恩负义、死不悔改,说的就是你!说的是你们每一个人!” 她恨道,“我错了……我居然求他放过你们!他居然心软了……他可真傻,居然心软!我多么后悔,你们这种畜=生,根本不配活下去!你们就应该去死!全部都去死!” “刘泠!”广平王的脸青了。 广平王妃略微不安道,“阿泠,你爹也是为你好……” “不要叫我‘阿泠’!不要自称是我‘爹’!”风雪中,她冰如雪的目光,在这些人脸上一一扫过。她的声音里饱满愤怒和伤心,沙哑无比,“我没有你这样的爹!你早该死了!在我母亲死的那一天,你就该死!在你爬上这个女人身体的那一刻、在她身上欲=仙=欲=死=的那一刻,你就该死了!” 话中的刻薄、嘲讽、粗俗,让广平王夫妇的脸,一阵难看。 “住嘴!”广平王高声喝道。 刘泠看着他们,憎恨又厌恶,嘲讽又轻蔑,“我真是后悔,我小时候,居然没有杀了你们,居然放过了你们。让你们活到今天,居然要逼死我的丈夫!” “你!”广平王被她气得,往前走一步,被一旁的陆铭山拦住。 陆铭山神情冷淡,远比广平王夫妻要安静。他目光幽幽地看着对面的刘泠,“王爷,阿泠不过是在拖延时间,想争取给沈宴逃脱的时候,王爷莫要上当。阿泠年纪还小,未必明白王爷你的用心,日后再慢慢教好了。眼下更重要的是,杀了沈宴!” “陆铭山!”刘泠望向他,目中带了多少愤恨。 陆铭山无所谓地一笑,“阿泠,我实话告诉你,你拖延时间,根本没用。下的药,是让习武人内力紊乱的药。越是动武,体内的毒越烈。之前夷古国人的刺杀,不过是给沈大人一个预热,好给他一个毒发的时间。毒性一旦散开,快速侵入五脏六腑。就算他现在还能动,他要怎么样?沈宴今日,是死路一条啊。” 刘泠看着他的目光越愤怒,陆铭山越有一种报复的快感。 他被沈宴压了这么久,如今天时地利人和,全在自己这一边!沈宴再厉害,他也一样要死! 刘泠全身冰凉,脑海里,想着那杯酒。 那是她亲自端给沈宴的! 她亲自递给他的! 若是旁人给的,沈宴自是警惕。他独独对她没有警惕心,他越来越习惯她在身边的胡闹。 如果不是她递酒给他,他未必会想也不想就去喝…… 刘泠回头,白着脸,看沈宴的脸色。他半跪在地,始终未动,一言未发。他的侧脸,恬静沉毅。 “我的错……都怪我……是我的错……”刘泠喃声,她的眼泪,无声掉落。全身力气被抽出,让她瘫坐在地,无力凭靠。她全身颤抖,陷入巨大的悲望中。 她害了自己最爱的人…… 她像个灾星一样…… 刘泠瘫坐在地,雪落在她眉发间,眼中的泪水,让她视线朦胧。 陆铭山开口,“沈宴,你还是束手就擒吧。你现在这样,莫非等着救兵?锦衣卫哪有那么快察觉?就算察觉,有王府的人在,也不可能赶到!你今天,注定死,还不如痛快一点。” 他得意洋洋,近一年的郁气,好像在这一刻,都慢慢散去了。 他听到沈宴的低笑声,神情猛地一僵,冷冷抬目看去。 在众人包围中,那个青年,慢慢站了起来。他手中的绣春刀横起,亮光让众人眼前一晃。这把刀,不知饮了多少人的血,寒光凛冽。站在众人中,沈宴淡声,“想取我的性命,端看你有没有本事!” 话一出,凌厉劲风扑击而至,向离他最近的人夺去。沈宴倏然动作,丝毫不见迟缓,手中刀影,极快地从一人脖颈划过。他旋身而上,拔地数丈,借着手中一柄刀,气势张扬,杀气陡发。 此突围,凭一己之力,硬是折损数人。 望着青年鬼魅般的身影,广平王和陆铭山的心,都升起了寒气。这个人绝对不能留!绝地反击的功夫,让他们震怒! “快!杀了他!谁夺了沈宴首级,必有重赏!”广平王高声道。 陆铭山冷笑:沈宴在自寻死路!明明不能用武功,他仍强行突围!他迟早毒发身亡!就让自己看看,这个人能撑到什么时候! 被一群人猎杀,沈宴也确实身中剧=毒,他杀人时手法狠烈,但他被箭刺中肩头,身形一晃,落地时,被地面上数十人剑锋所指,十足狼狈。众人运着功夫,沈宴的每一个突破口,都被他们严整以防。即使沈宴武功高强,他也莫想逃出去。 刘泠看到她的爱人,在众人的围杀下,趔趄后退,几次动作迟钝,受了伤。他身上,渐渐多了许多伤口,大大小小,鲜血浓烈。 抱着头,双目泪光盈盈,刘泠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她望着渐渐离自己远去的杀戮,擦去脸上的雪和泪。像是下了重要决定,她跑向杀伐中心,奔向那个疲惫不堪的青年。 她喊他,“沈宴!沈宴!” 她的喊声那么远,又那么近。 被一柄长刀从后背刺入的沈宴翻身倒地,身子轻轻一颤。他时而恍惚,时而走神,盖是毒发引起。但当姑娘的泣声传来时,他抬起浓长的眼睫,向那个往自己这里跑来的姑娘看去。 她的长发,在风中散开。她的衣袂,在雪中飞扬。她憔悴又苍白,却跑向他。 她喊他,声音从遥远的荒芜之地,瞬间传入他耳中。 他面上苍色,又染着血,握着刀的手轻轻颤抖。 “拦住她!”广平王妃见刘泠发了疯一样,向杀伐中心跑去,一下子慌了。她抓住丈夫的手,急急叫道,“都停下!停下来!不要伤到阿泠!阿泠,你快回来!” 可是刘泠疯了,她眼中谁也没有,只有那牵动她整个生命的男人。 飞扬大雪中,她的目光,与沈宴对视。 他目光略焦急:不要过来!离我远远的,不要靠近我! 刘泠摇头,坚定摇头:不要!我要和你在一起!是生是死,我都要跟你一起! 沈宴抿唇,目有哀意,无言以对:你…… 刘泠的眼泪落下,她恳求地看着沈宴:求求你,不要丢下我。我们在一起好不好?我和你一起好不好? 她在告诉他:我绝不和你分开! 爱情是一场盛大又荒芜的宴席。最真实的感情,深刻到无言可诉,坚韧到百折不挠。我是如此爱你,如此喜欢你。宗教晦涩艰难,万物瞬间千变,只有我对你的心,茫茫人海中,想要走向你,却是不会变的。 他们对视的最后一眼,长久而深情。 他凝望着她,她摇头,跌跌撞撞,趔趔趄趄,扑入他怀中,坚定而安静地摇头——我不会丢下你的…… “王爷!不要伤害阿泠!”广平王妃紧抓着丈夫的手。 广平王一时犹豫。 旁边的陆铭山急忙道,“快!射箭!” 下一瞬,他的眼睛一下子冰寒。因他看到,刘泠扑入沈宴怀中,但下一刻,沈宴猛地拖着刘泠站起。他的手,一下子掐在刘泠脖颈上。他喝声,“谁敢?!” “沈宴……你放过阿泠!”广平王迟疑道。 刘泠被挟持在沈宴身前,两人俱不动。 陆铭山脸色僵了一下,勉强笑,“沈宴,不要演戏了,你不会对阿泠下手的。她是你的妻子,是你的爱人……” “是么?”沈宴淡声。 他手中力道加重,怀中刘泠的脸色,变青变白。 “住手!沈宴你不要胡来!”广平王妃呵斥。 陆铭山神情也变得踟蹰:他其实并不了解沈宴和刘泠的感情。以己度人,他若是被人威胁,杀去爱人,他自己是丝毫不介意的。想来沈宴心狠手辣,也是不会介意……但是阿泠不能死。 她是安和公主,是广平王的女儿。 沈宴死了,刘泠也死了……邺京那边,根本不会相信他们的说辞。 广平王蓦然沉下脸,阴声,“后退……” 刘泠毕竟是他女儿,他不想杀沈宴的时候,把女儿也给杀了。 “沈宴你……” 话没有说完,只见众人前方,沈宴忽换了手,抱起刘泠,急向后掠。眨眼再看,他们已去了十丈之外,离己渐远。广平王和陆铭山一下子气急败坏,吼道,“追上去!杀了沈宴!千万别让沈宴跑了!” 众侍卫疾驰而去,都心中明晰。沈宴必须死。若放虎归山,死的,就是今天在场的所有人了。 天上的雪,在这一刹那,下得更大了。 天空阴沉,云层铅垂一样,沉而重。风雪狂涌,眼前路茫茫一片,在大雪中,透出悲凉凄切来。白茫茫的世界中,一条极快的身影掠出,飞鸿般越空。前方路尽,一道悬崖横在面前,黑影踉跄跌倒。 “沈宴……沈宴!你还好吗?”两人摔在地上,刘泠慌慌张爬起来,抱住青年。她伸手摸他的脸,却摸到一手血。她擦去他面上的血痕,血却无论如何也擦不干净。他闭着眼,在她怀中,气息冰凉。 刘泠的手抖着。 她往回路看,慌张气急。 后面的人快要追上了,难道他们注定逃不掉吗? 她的眼泪,落在青年的面上。 沈宴睁开了眼,看着她。 他对她露出一个虚弱的笑,“我没力气了。” 没力气,等着他的,就是死路。 刘泠摇头,抱紧他。她的泪混着雪,滴在他面上。 她抬头,看到悬崖。 定定看了许久,她露出恍惚的笑,“没关系,就是死,我们也是一起的。” “刘泠,你听我说。”沈宴在她怀中,轻轻摇了摇头,他伸出手,想碰一碰她的脸,却无力抬起。他垂下的手被刘泠握住,按在姑娘面上。沈宴眷恋地看着她,手碰上她美丽的面孔,心中叹息。 他说,“不要跟我一起死。刘泠,这是我对你唯一的恳求。” 刘泠眼眸瞠大,面色剧变,看着他。 她摇头,泪水掉得更多。 她怀中的人说,“我从来没求过你,刘泠。你活下去,好好地活下去。不要跟我一起死。万事都有变,不由你控制。你要长大,要会照顾自己,不要去做不值得的事……” “没有不值得!哪里有不值得?!”她叫道,面上有疯狂之意,“我要和你在一起,我什么也不在乎。” 他闻言一急,张口想说话,风灌入,大声咳嗽起来。他脸色变得更是毫无血色,嘴角渗下的血更多。刘泠慌张地去为他擦,却怎么也擦不干净。她抱着他哭起来,凄凉而难过,举目无措。 她哀哀叫他,“沈宴,不要那么残忍……我想和你在一起。不要抛弃我……” “你忘了你说过的话了吗?”怀中的人闭了眼,吃力道,“你说过的。” 刘泠怔怔然,想起那时的话。 他们谈论生死,肆无忌惮。那是因为……她从没想过,沈宴会先她而去啊。 她言之凿凿,“当然。你死了,我不为你守节。我活的不容易,该让自己活下去。我会成亲,生孩子,那都和你无关。你要是走出我的生命,我就跟你告别。” 在暗色的光影中,刘泠望着沈宴。她有英俊的面孔,俊俏的眉目。她爱他如斯,她对他这样不舍。 刘泠想到沈宴淡漠的话,“谁知道呢。” 是啊,生啊,死啊,到了跟前,谁又知道是怎么回事呢。 大雪迎头盖面,风中带着他的血腥味,扑入她怀中。 刘泠神情恍惚。 她泪水一直在掉。 沈宴说,“我求你!刘泠,我唯一一次求你!” 刘泠落落地垂下头,她哭着摇头,“不!” 她一直哭,哭得那么厉害,哭得沈宴心如刀割。沈宴吃力地仰脸看她,雪刀锋一样割在他面上。仅仅是不动,他的呼吸已经不自如。他躯体开始颤抖,疼痛让他额头渗汗,面颊因用力忍耐而起了一阵扭曲。 他承受着巨大的痛苦,却等着刘泠的一句承诺。 “沈宴,你不能这样!”刘泠捂住嘴。 他温声,“听我说……把我扔下悬崖,也许我有一线生机……不要让我死在他们手中,也不要陪我跳下去。刘泠,不要让我恨你。” 刘泠看着她,她全身都在抖,摸着他的面,也在抖。 她看着她的爱人,深深地看着。 剧痛跟随她,她情绪激荡,表情痛苦。她紧紧抱着他,听到背后渐近的脚步声。 她低头,深情地望着自己的爱人。 她露出恍惚的笑,凄凉而无力。 她探头,向那万丈深渊看去。 她哭着,发着抖,她用力的,将沈宴往崖下推去。 雪打在她身上,重的让她抬不起手臂。她想要尖叫,想要大声吼叫,但她只是流着泪,僵硬地伸出手臂,面无表情的,眼睁睁的,将沈宴推了下去。一点点的,带着鲜血,他离开她的视线。 她垂下眼,看着他的面孔,像白云深处掉去。看他离她,越来越远。 她坐在山崖前,想着曾经,他抱她坐在崖上,看云卷云舒,看万鸟飞起。 而她现在坐在山崖前,她往下探出头,他却不要她跟着。 她的眼泪,跟着他的身影,往下掉。 她坐在悬崖前,多想要沈宴抱着她,他却被她亲手推了下去。她放眼看去,再找不到他。 茫茫雪地中,她固执又坚决,向沈宴跑去。但为什么花费了力气,却离他越来越远呢?她坚定地爱一个人,不住地向他跑去。为什么最后,她又要亲手将他推下悬崖呢? 前路茫茫,早已看不清。 刘泠向下看着,她模糊地想—— “要是记忆可以选择,就好了。我再不求他,就让他杀了那些人好了。而我要留在那个星光烂漫的晚上。我说‘这是沈大人给我的’,我站在风中,沈宴就站在我旁边。他伸出手,指向空中漫漫星光。那些星星,在他手中渐次亮起。那是我真正为他心动,他也对我动心的开始。他跟我说,不要怕,他会一直陪着我。” 不要怕,他会一直陪着我。 我在,他却不在了。 千里之外,徐时锦望着漫天大雪,模糊地想—— “要是记忆可以倒流,就好了。我还没有跟沈小昱退亲,那年的决裂没有发生。我站在院子里,看花农种花,回头,看到花丛后的沈小昱,露出半张脸,冲他微微笑。那时候,我没有爱上别人,我们还是天真单纯的少年。我要走过去,握住他的手,问他,不如,我们重新开始吧。” 不如,我们重新开始吧。 我想要重新开始,可惜已经太晚了。   ☆、第96章 我要见到他 风雪兜头,视线迷乱。苍白瘦削的姑娘趴在地上,手撑着凉彻骨的雪地。风很大,她凌乱散开的长发和扬起的衣袂缠在一起,像一个枷锁般,在身后,拉着她。她静静地趴跪在崖口,探出头,往悬崖底下望着,失魂落魄般。 下面白云遮掩,空空荡荡的,只有片片的云。 她开始想这山崖有多高,或许只有几个十几丈,完全在沈宴的可控制范围内。 她奢望崖下会不会有大水,水可不可能是死水,或者冲力没那么大,让他逃过一死? 她期望崖边有什么藤枝、山洞、树杈,让沈宴有脱身之力。 可是越想,越是绝望。 哪有那么好的事? 他说他没有力气了啊…… 她在这里,就在这里。云海滔滔,飞雾弥漫。滚滚而来,如时光洪潮,一望无底。 那个曾陪她一起坐在崖口的人,和她看日升日落、群鸟飞逐的人,却抛下了她。 她是多么想跟着他一起,一纵而下。他却说,我求你。 她可以不听,可以拒绝,可以非要跟着他。她可以像之前任何时候那样,跟他撒娇,跟他发疯,跟他作死—— 可她不想看到他受苦的样子。他撑着那口气,脸色灰败,耳鼻皆出血。他忍得青筋暴动,在她怀中颤抖,却一直等着她的答复。她绝望又茫然地抱着自己的爱人,看他在死亡的边缘痛苦挣扎。 沈宴几乎没跟刘泠说过重话。 他也没有恳求过她。 这段感情,一直是她努力追赶他。然后他停下来,牵着她的手,一起走下去。 最让刘泠着了魔般疯狂的,便是沈宴身上那种强大无比的魅力,让刘泠仰视的魅力。他走在任何地方,他拉着她,他一直知道他在做什么。 他对她说过最重的话,也只是,“刘泠,别惹我——我不会给你第二次机会。” 但他又反悔了。 而现在,他一声咳嗽,她就心如刀绞。 她再不想看沈宴失望了。 刘泠麻木地流着眼泪,忍受万箭穿心般的痛楚和折磨,她咬着唇,压住喉口难以控制的哽咽。她用尽全身力气,一边掉着眼泪,一边空白着一张脸,将沈宴从悬崖边,扔了下去。 她最后记得他的脸,收拾完最后的心情,飞来一片雪,触上他眉楷。漫天暴雪,白而大,癫狂乱舞,他随飞雪向深渊中摔去,她轻轻叫“沈宴”,他吃力地、默默地望着她,清平淡薄,恬静温和,像岁月一样悠远来去。在她茫茫然,手与他的身体分开时,他对她露出一个笑来。 刘泠的心抽痛不能。 她的视线,不再是一片白茫茫,而是有了黑暗涌上来,如那些年一样。多么熟悉的感觉,心往下坠落的情形,多么自在。 刘泠恍惚想到那天,徐时锦在牢狱中,对她哭着说的话—— “我在黑暗中挣扎,我选择又放弃,我浮浮沉沉,可是都没用。他们不给我重见光明的机会,只会将我用力往下推。阿泠,我好难过!” 失而复得、得而复失……刘泠终于明白,这是什么样的感觉了。 她戚戚然,笑出了声,哽咽着,轻喘着,压抑的笑声从她喉咙间发出来,在寂静的雪天中,清晰而明确,越来越大。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岁月从不饶恕她,上天依然在惩罚她。 她居然妄想从万丈深渊中爬出去,居然妄想那些美好、那些希望、那些光明。 原来啊,在黑暗中挣扎的人,只会越挣扎,越是沉得快。人们从不给她重见光明的机会,从不接受她的悔意。 “沈宴掉下去了……”陆铭山在不远处,亲眼看到刘泠哭着,将沈宴推下悬崖的那一幕。他被震得无话可说,只呆呆看着,看那个姑娘傻了般坐在雪地上,痴痴笑起来。一众广平王府的侍卫站在陆公子身后,看公主坐在地上笑得凄然,心中俱是沉痛,无人上前。等广平王夫妻赶到,陆铭山才对那二人说了事情经过。 “掉下去了?你亲眼所见?他会不会没有死?”广平王心难安。 陆铭山心情复杂地回头,看那坐在悬崖边的姑娘。他默然一下,低声,“是阿泠,亲手将沈宴推下去的。” “……!”广平王夫妻,一起抬头,向白茫茫中心看去,年轻的姑娘低着头坐在那里。 她的笑声,空寒而悲凉。 何等强大的心,何等痛苦的心,让她一边哭着,一边咬着牙,把自己的爱人,从崖头推下去,亲手送给他一个死无葬身之地的命运。她宁可把爱人褪下悬崖,也不要自己的爱人落在那些狼子野心的人手中,生不如死。 她愿意他死了,干干净净,光光明明地死了。 她也不要他受折磨,不要他痛苦,不要他失望。 她蓦地停住笑,回过头,看向身后的一众人。在她这种目光中,所有人的呼吸,都忍不住一滞。但刘泠看着他们,又好像不是看着他们。 飞雪狂乱,细雪落在她眉眼间。她长睫上,一滴泪将落未落,在寒气中凝固。她的面容惨白,像天地间这场无休无止的大雪般空寂。 她望着虚虚的前方,缓缓的,露出一个久别重逢后、似释然、似欣喜、似无力的笑。她神情变得小女儿一样脆弱,她向虚空中伸出冻僵的手。她慢慢抬起头,对着未知的命运,堆出一脸凄凉而迷惘的笑。 她说,“娘,你来啦。” 言罢,刘泠便晕了过去,身体蜷缩,紧抱住自己,再无动静。 “……”所有人心中,生起一片寒意。 广平王妃惶惶想着:他们一起,逼疯了阿泠吗? 广平王与陆铭山交换一下眼神,心情都有些沉重,却也不能说不好:阿泠疯了吧? 沈宴死后,大家最怕她胡闹。刘泠是那种疯起来很可怕的女人,广平王众人都有些准备。但如果她安安静静的,如果她不大吵大闹,大家当然更为高兴。 陆铭山与广平王齐齐松口气。 与他们上山的剩余锦衣卫,也全部遇难。完全可以推到夷古国刺客身上。下山后,广平王府将封锁消息,处理一切后事。江州这边留守的锦衣卫会很快察觉,上门来询问刺探。广平王与陆铭山,打算能拖多久算多久,他们打算把沈宴遇难之事,推到夷古国刺客手中。 锦衣卫当然不会完全相信,但在他们调查期间,时间就赶出来了。 已经上了这艘船,广平王就没打算下去。沈宴一死,他更是只能与太子合作。借太子之手,将武器送出去,将自己的人马,全部去支持太子。太子有一日登基,便是他飞黄腾达之日。 沈宴之死,太子自然会理解,自然会帮他在邺京解决后续问题。 陛下已经厌烦他的小动作,让锦衣卫查探就是讯号。广平王现在只有一条路可走,就是与太子合作。他以前抱有别的想法,想着别的可能,但在锦衣卫暗中查他的那一刻开始,他的一切抱负,就别想了。现在只能攀着太子。 广平王衷心希望,太子能早日登基! 回去王府,刘泠被看关了起来。广平王与陆铭山开始与邺京联系,将自己这边消息送出去。平静了半日,江州这边锦衣卫消息一断,很快上门。按照计划那样,广平王将事情推到了夷古国刺客身上。锦衣卫半信半疑,下去查询。但广平王知道事情不会这么简单,这些只是江州这边的锦衣卫。因为江州是他的地盘,地方上的锦衣卫作用不大,很多时候与广平王府合作愉快。邺京来的锦衣卫并不多,一部分还去了临州。 等消息传开,大批锦衣卫归来,将是双方对峙的开始。 他要拼死一搏,希望能给自己挣个美妙前程。 后院,刘泠悄无声息,似对此一点反应都没有。广平王夫妇在她醒后,曾去看她。原想讲些道理,刘泠却神志恍惚,整个人轻飘飘的,看起来什么也不用说。众人无奈,只能什么也不做。 刘泠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 天黑后,她做了一个梦。 梦中,沈宴病魔缠身,憔悴虚弱,很快就病死。 刘泠在梦中紧张害怕,哭得停不住。 醒来,她松口气,想着原来是个梦,没什么可怕的。 但紧接着,她就想起来,沈宴确实已经不在了。 屋中烛火燃烧,她呆呆坐着,半晌不动。 许久,她从床上坐起,去木箱中翻东西。一件件衣裳、旧物,被她从中翻出。门外看守的侍女进来看过一眼,发现公主没做什么奇怪的事,就又退出去,不再管。刘泠蹲在地上,从木箱中翻出一个锦袋。抽出绳子,她倒出来有些皱的橙子皮来。 她蹲着,看了半天,掬手捧起。 出事那天,沈宴说送她礼物,他用橙肉给她雕了许多好玩的小动物,后来被侍女们扔了;他还说要用橙子皮给她做盏灯,但他又说没想好怎么做,回去再说。 只是回来了,却是刘泠一个人望着橙子皮发呆。 她抱着它起来,喊人进来,要她们送药水进来。她要把它泡进去,要它一直新鲜。要她死了,他欠她的礼物,还在她身边待着。 刘泠吩咐侍女们进出。 她母亲站在她身后,细声劝道,“这么麻烦做什么?你去找他啊,让他亲自给你做啊。什么生死,哪有那么别扭呢?你看你活得多累,还不如跟着一起走呢。” 刘泠低声说,“他不让我走。” “……公主!你、你在跟、跟谁说话?”侍女们被站在旁边,鬼一样的姑娘给吓住。 刘泠淡道,“我娘啊。”她伸手,指着门口,“她站在那里啊。” “哐——!”正跨过门槛的广平王妃,不怔然抬头,刘泠的手正指着她身后。她全身血液一下子僵住,突地回头,看向自己身后灯笼掩罩的一片阴影。那里光芒微暗,却空无一人。 广平王妃干笑,“阿泠,你……” “姨母,我娘跟你打招呼呢,你不回应一下吗?”刘泠平声。 广平王妃感觉到一道寒风,从她肩头吹过。她尖叫一声,落荒而逃,再顾不上表现什么了。 刘泠静静地望着这一切,她看着她母亲。看她母亲喋喋不休,说着“你快去死吧”之类的话。 刘泠喃声,“我不想看到你啊。” 她娘怔一下,问,“我一直陪着你啊,阿泠,你不喜欢见到我?阿泠,我是存在的啊,你能看到我。我不是幻觉,你看我们能说话呢……你喜欢我的,除了我,还有谁呢?这些年,我不是一直陪着你吗?” 刘泠说,“我不想看到你,我想看到沈宴。” “……”年轻的母亲,愣神,望着苍白的姑娘。 一屋子侍女已经被刘泠吓走,刘泠站在屋子中央,低头看着水中泡着的橙子皮。她轻声,“我想看到沈宴啊。” 就算是幻觉,她也想看到他。 就算诱引着她去死,她也想看到他。 她明明一心想着他,为什么幻觉出来的,还是她娘,而不是沈宴呢? “你为什么不来找我呢?”刘泠蹲下来,抱住自己双臂。 她的眼泪,落落溅下去,向着那汪清水。 “你不喜欢我吗?为什么不看我呢?” “我幻想你呀。你出来好不好?” “……对,我错了。你对我那么好,你不会出现,不会诱导我去寻死的。”蹲在地上的姑娘,眼泪一滴滴地落在水中,她喃喃自语,“没关系。沈宴,你出来,让我看一眼也好啊。你一句话都不用说,你只要站在那里,就可以了啊。” 她声音突然变大,发出泣血般的惨叫,“你为什么不出来?不来陪我?!你不能这么残忍!你让我活下去,却连幻影都不给我……你不能这样!” 喊着,她不禁又哽咽了,唇瓣颤抖着。 旁边,传来细细的啜泣声。 刘泠迷茫侧头,看到一个小孩子,蹲在她旁边。她哭得无声无息,他比她哭得还厉害,眼睛、鼻子,全是红通通的。他捂着嘴,想压抑哭声,可哭得止不住,声音放大,嚎嚎大哭起来。 刘泠面无表情地看着刘润平。 看到这样的姐姐,刘润平又想扑过去抱她,又害怕她的冷漠。他哽咽着,擦眼泪个不停,把小脸擦得一片红一片白。他呜咽道,“对不起,大姊……都怪我……我、我那天听到爹爹他们要杀大姊夫的话了……我好害怕……我想去找你,想告诉你……可是爹爹说,如果大姊夫不死,他就得死……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想告诉你的……对不起,大姊……我过去找你了,我真的找你了……可是,对不起……” 一个小孩子,无意间听了大人的残酷计划。亲情在他幼小的心灵中拔河,他无措又恐慌。他鼓起勇气,左边迈一步,右边又迈一步。他蹲在假山下的山洞中,犹豫着,担心着,难过着…… 他把自己弄得病倒了,差点死了。他昏迷不醒,没有能把消息传出去。 而等他恢复健康,就从哥哥姐姐那里听说了,大姊夫死了,大姊疯了。 刘润平是那么后悔! 他为什么要犹豫那么久呢? 他就应该最开始,就把听到的话告诉大姊!如果那天晚上,他见到了大姊,大姊夫,是不是就不用死了? 大姊夫还送他小鸟……他高大威武,他一笑,大姊就忍不住跟着笑。 刘润平哭得打嗝,不停地说“对不起”。 刘泠沉默着,无表情着。小孩子在她旁边哭个不止,她像完全听不见一样。 刘润平惶惑地看着好陌生、好冰冷的大姊。以前的大姊不是这样的……这个样子的大姊,他都不敢靠近。 他抽泣着,止了哭声。小孩子擦干净脸上的泪珠,坚定地在心中做了一个决定。他扯了扯刘泠的袖子,刘泠望着盆水发呆,没看他。 刘润平小声,“大姊,我帮你逃出去吧!我帮你把外面的人都引开,让他们不看着你……你走吧!你去邺京,把爹他们抓起来!你逃得远远的,再也不要回来!” 一开始说着,刘润平还磕磕绊绊。但话说下去,他渐渐沉下心,决心越来越坚决。 他要救他的大姊! 他决不让爹他们再伤害大姊! 刘润平站起来,就要往外跑。 他听到刘泠的漠声,“不用了。” “大姊?”刘润平惊喜回头。 他就知道,大姊还是有理智的,还是能听到他的话的!而不是像娘说的那样,整日神神叨叨,颠三倒四,已经发疯。 刘泠安静地看着水中泡着的果皮,她幽幽道,“我要等沈宴。” “……”年幼的孩子,不期然难过,眼泪再一次砸下来。他哀伤地看着他最喜欢的姐姐,他的姐姐人在这里,心却已经不见了。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不知道要怎么,他的大姊才能好起来。 刘泠心心念念,只有一个人。除了那个人,任何人都不足以打动她。 她待在她的那个院子里。 不期然走到湖边,就想跳下去。 不经意看着小刀,就贴上了自己手腕。 她想沈宴出现,可是没有。 有一晚做梦,她梦到他,站在一片黑白中。她走向他,努力地看去芦苇等草丛,她跌倒又爬起,哭了又哭,但是走不过去。 他温柔地看着她,怜惜地看着她。 沈宴轻声,“我已不在那了。刘泠,不要难过。” 刘泠猛地从梦中惊坐起,全身湿透般。 漆黑一片的屋子,亮起了一盏油灯,被一个黑影举着。 “沈宴!”她欣喜叫。 油灯一晃,来人的脸被映出。刘泠呆呆地看着,那不是沈宴。 杨晔站在床边,不知该作什么表情看她。好一会儿,他才低声,“属下,救公主走。公主,我们回邺京吧。江州即将大变,不是我们该待的地方。” 刘泠坐在床上,心凉了一会儿,才疲惫道,“爹他们没派人看着你吗?你怎么能来见我?” 杨晔轻声解释,“王爷他们是派人专门监视属下等人。属下心焦公主,却无法前来。但因公主一直表现的冷淡,王爷他们似渐放了心,对属下等人的看护也松了。今晚,属下让其他人帮忙掩护,好不容易脱身,便来见公主。” “公主,我们该怎么办?”杨晔问。 刘泠轻悠道,“你来看我干什么?你为什么不去山上找一找,万一沈宴活着呢?万一他还有救呢?万一……” “公主!”杨晔声音悲痛,打断公主的幻想。 刘泠脸白了一下,她笑一下,“他真的死了,对吗?” “锦衣卫在查。”杨晔勉强找出一句安慰公主的话。 刘泠幽幽笑了一声。 她的声音,透着无力,死了一般冷。 杨晔听得难过。他自来陪公主一起长大,当年,先王妃过世时,公主也没有伤心成这样。 她抱着希望,这些年,她逆风而行,一直抱着希望在活。 可现在,杨晔明显感觉到公主身上没有生机。她像行尸走肉一样,恍惚苍凉,整个人,一点点萎靡。 他心痛中,听到刘泠轻声问,“杨晔,你是我的侍卫,可你也是王府的侍卫。你到底是效忠我,还是效忠我爹呢?” 抬头看公主,杨晔挺直腰背,跪了下去。他认真道,“从属下跟随公主那一刻起,属下一生效忠公主。不光属下如此,属下手底的人,也能保证这一点。若有人欺骗公主,伤害公主,属下绝不放过。” 他答得这么严肃。 刘泠垂了眼皮,看向他,仔细打量他。 她发了一会儿呆,好像终于有了些力气,下床,“你跟我来。” “是。”见公主终于有点活力,杨晔忙扶着油灯,凑近公主。 刘泠领着他,往隔间而去。她带他过甬道,进一个摆满了书的小屋子。称不上书房,里面书、卷摆的很乱。每日都有人打扫,但因为公主以前常在这里坐着看书,侍女们并不敢打乱顺序。 杨晔跟着刘泠,看他身前乌发垂地的美丽姑娘,走路轻灵,没有声息。她像幽鬼一样,哪里是走,分明是飘过去。 这样死寂。 杨晔的心口再一痛。暗恨沈大人出事当日,自己等人为什么没有跟去呢?若是跟去,有锦衣卫相处,沈大人未必…… 咔擦。 咣。 叮。 黑暗中,声音很轻,对于习武之人,却听得很清楚。 杨晔抬眼,见刘泠站在书架前,按下几个机关,几处墙砖突出,她拿了几本卷宗出来。就着油灯随意翻着,从中撕下几页纸。又弯下腰,把扔在桌案上、丢在花瓶中的书页,一本本,全都找出来。边撕边丢,很快的,她手中一沓纸,将成一本厚书。 杨晔莫名其妙。 见公主又蹲在书架上,从桌子下面抱出来一个檀木匣子。打开,一叠叠收好的纸张,落在杨晔眼中。 有些猜出这是什么,杨晔的心猛跳两下。 刘泠将匣子摆在桌子上,先将之前从各种书本中撕下的纸张,交给杨晔。 “这是什么?”杨晔将油灯放在案上,不解地翻着这些纸,看不出问题。 “这是广平王府数年来的罪证。”刘泠幽幽道。 “……!”杨晔手一抖,不敢相信地看向刘泠,“这些,怎么会在公主这里?!”顿一下,他恍然,轻喃,“沈大人给公主的。” 刘泠轻轻点了下头。 他完全信任她,江州这边他不欲假借别人的手,便把他的那些卷宗,交给刘泠处理。 沈宴与刘泠一起蹲在这里,将那些罪证,一点点藏起来。刘泠那时还疑惑,她的地盘,有什么值得掩藏的? 她现在才明白,沈宴的这个习惯,有多好。 他不在了,广平王便想尽办法要把广平王府的那些罪证销毁掉。他和陆铭山天天来刘泠这里晃,未尝没有想从刘泠这里打探情况的意思。沈宴住在王府中的那些地方,他的书啊折子啊,全被王府的人带走了。 刘泠站在院中,看远处烟雾浓浓,就知道那些人在销毁罪证。 她冷笑,真正的东西,有她在,他们别想得到。 现在,刘泠将这些交到杨晔手中。 她淡声,“去锦衣卫司所,交给邺京来的锦衣卫他们,不要给江州这边的人。最好交到罗凡手中,他知道沈宴此次出京的真正任务,其他人知道不知道,沈宴没有告诉我,我也不清楚。” “公主……” “让锦衣卫开始动作吧,不必等下去了。”刘泠冷冷淡淡道,“他们迟迟没法动手,是因为没有沈宴在,他们没有一个人知道具体的行动规划。现在,我都交给他们,让他们动手吧。不必顾忌我。” “这些……真的是罪名吗?”杨晔看不懂,看起来只是随意抄写的一些东西,没有规律可言啊。他甚至怀疑公主是不是病情加重,精神出问题,交给他的东西交错了。 刘泠说,“这是锦衣卫的暗语,若是每个人都能看懂,也太可悲了。” 杨晔这才放下心。 刘泠又把从桌下翻出的那个木匣交给他,“这些,是你和你那些手下签订的契约。我现在还给你们,你们恢复自由身了,把东西交给锦衣卫,你就可以带着你的人,脱离这里,再也不用回来了。” “不!公主!”杨晔激动,向前一步,“属下是公主的侍卫!誓死保护公主!绝不离开公主半步!” 刘泠抬眼皮,看他。 杨晔表情坚定,没有一丝动摇。 她轻声,“何必呢。” “属下心甘情愿追随公主。” 刘泠低头,看着燃烧的油灯。半天,她点了点头,“好。要跟着我,也行。我现在对你就有一个任务,你去……给我找些药粉来。” “什么药?”杨晔凑近公主。 刘泠嘴角翕动,在他耳边,轻轻说了几个字。杨晔抬头,诧异看公主,刘泠表情冷淡,根本不在乎他同不同意。 他背叛不背叛,他会不会告密,计划会不会泄漏,刘泠都不在乎。 她无所谓地站着,无所谓地发着呆。 她只在乎一个人,那个人已经不在了。 她偶尔遇到他,意外喜欢他。一直是偶然,一直是意外。她寂静地眷恋和思念一个人,其他的,她都不在意。 杨晔郑重地点了头,向刘泠保证,“属下定不负公主的信任!” 此夜宁静,凉风吹过,刘泠看着映在窗上的自己影子。空荡荡的,她多像鬼啊。 活着有什么意思。 她娘点头,“对啊,活着有什么意思。” 要到什么时候,可以死呢。 她娘说,“现在就可以啊。” 刘泠出神地望着油灯,她的手鬼使神差般伸向火焰。脑海里忽然闪现一个人的身影,猛地悸动,让她停下来。 她痴痴地看着。 低下了眼皮。 杨晔的到来,是一个插曲。刘泠不在意结果如何,她未料到,第二日白天,岳翎也来见她。这倒是稀客。 她如平常般发呆。 听到岳翎在她身后的轻声,“公主,你帮了我,我也会帮你一次。我会让陆铭山死,替你杀了他。” 刘泠坐在湖边的大石上,像是没听见一样。岳翎叹口气,见侍女们探头探脑,她转过了身,不与刘泠说再多的话。 刘泠在做她认为自己该做的事。 他们当她是疯了,她也却是疯了。他们觉得她天天恍神,定做不了什么。 但在被沈宴治愈前,刘泠一直是在恍惚中度日的。有时候病情轻,有时候病情重。 她并不是没有过病情加重的时候。 许多事,她仍然能做。 当晚,刘泠被喊醒。这一次,灯影中站着的,不光有杨晔,还有罗凡。 罗凡看着她,轻问,“公主,你还好吗?” 刘泠说,“挺好的。” 罗凡却担忧地与杨晔对视一眼,他一点都不觉得公主的状态好。刘泠坐在灯影深处,鬼影一般飘忽。脸色惨白,面无血色,看人的眼神,幽幽若若。才几天不见,她就把自己弄成了这个样子。 本来不想跟刘泠说,但是现在—— 罗凡道,“公主,下午时,我们找到了沈大人。” 刘泠无波动的眼神,终于跳了一下,猛地抬头看向他。 他有些紧张道,“他还活着。” “公主,你想……” “我要见到他!”刘泠坐起,苍白的脸,神情坚毅,“我现在就要见到他!” “……”罗凡再与担心的杨晔对视一下。 两人点了下头,“好。”   ☆、第97章 添酒回灯重开宴 新一日到来,顶着满天红霞,群臣站在议政大殿中,待皇帝坐于龙椅,众人拜过,早朝开始。 先兵部右侍郎站出,由一旁内侍送上奏报,垂头看着手中玉制笏板,报道,“恭喜陛下!前线战报昨夜发回,我军大胜,共歼敌……”其后就是一连串数据报表了。 皇帝点了下头,道,“赏。” 兵部右侍郎仍垂着头,“此一战乃太子殿下的功劳,殿下自负责战事以来,连日操劳,夜不能寐,与群臣……” 皇帝向立于下方的太子刘望看去。青年面色平静,不急不躁,兵部上书为他请功,他未见得不喜,却也不见喜。皇帝点了点头,暗自满意。这才是为君者该有的气度……虽太子近年许多动作让他不满意,但大方向不出错,皇帝就不会追究。 他欣悦道,“太子辛苦了。” 刘望这才上前,听陛下封赏。太子得利,兵部几位臣子暗中交换个眼色,总体很满意。 朝政便由此向着一个和谐的方向发展。 却有一位臣子站出,众臣一看,又是兵部那边的人,心中啧啧称奇。连皇帝都皱了一皱眉,一早上,兵部还没完没了了?但向太子看去一眼,皇帝敏感地察觉太子目中有与众臣一致的好奇之意。皇帝不觉生了兴趣,发问,“何事?” “微臣所奏,是为弹劾。”青年臣子抬头,清俊的面孔,正直的目光,落在众人眼中。 他正是徐重宴,之前还在五军都督府,过年后官府开印不久,他就被调入兵部任职。他在兵部只是个小人物,要事轮不到他;弹劾群臣又本是御史的职责,还是轮不到他。大家都很好奇,徐重宴能弹劾些什么? 徐重宴执笏长立,躬了躬身,声音清朗,“臣要弹劾两件事。” “其一,邺京名门陆家家中佣工告发,陆铭山父子与江州广平王私下贩卖甲胄等兵器,征兵买马,并研制新型武器,意图谋反。” 贩卖甲胄,征兵买马,研制武器。都有可以解释的理由。但“谋反”之罪一压,与所告之人联系甚密的大臣心头都沉了沉:不管陆家和广平王府是否真的“谋反”,这层层查下去,清白之名,是绝对不可能有了。 皇帝的神情淡淡,想到了什么,只沉吟,而不说话。 却有朝中陆家人着急了,被徐重宴的“谋反”之罪吓着,又不满于徐重宴的越俎代庖。当即,陆家的一位御史大臣便站了出来,“胡说八道!我陆家满门忠烈,门风清正,徐大人怎能随意污我清白?!” 徐重宴却早有准备,由旁边等候的内侍交上去一封书信,“陆家三子陆铭山与广平王私下通信,有片语可得,其先前贩卖甲胄之事。另言有新兵器,乃关乎马具。我大魏草原甚少,马战不精。但夷古国乃马上之国,此马具一出,可另他们如虎添翼。此时正值我双方交战之时,敢问这不是‘谋反’,是要做什么?!” “竖子敢尔!”另一陆家人气得站出列,正待辩,却另有大臣站出。 一看,又是徐家人。 开朝大改,皇帝大力扶持新贵,但名门世家百年之风,短期内,是不可能彻底压下去的。因为,当朝,陆家人多,徐家人也不少。两位陆家臣子与徐重宴相辩,徐家却也不是没人了。且陆家和徐家向来都是互看不顺眼,他们两家掐起来,旁的臣子都是敛袖围观,觉得这太正常了。 当然,此次涉及“谋反”之罪,能站在议政大殿中的臣子,每一个背后都有一圈算计。当即边看,边在心中快速分析此案。 徐家臣子正沉声道,“陆家谋反与否暂且不提。但陆家有转手甲胄之事,此时陆家府宅还有广平王府传来的书信,却是证据确凿。陆家私下购买兵器,却决计不清白!” “放屁!”陆家人气得口不择言,脸红差点跳脚。买卖兵器这一说,明面上当然是不允许的,但他们这些世族大家,哪家私下里没有些兵器,没有些死士,没有些军队?放在前朝,他们家中养私兵,是完全合法的! 百家郡望,天下氏族。 世家曾经的辉煌,并不只是说说而已。 当然新朝建立后,皇帝说不许养私兵。接下来就是长达两代之久的皇帝与世家的撕逼站。世家的底子是很足的,撕到现在,虽然元气大伤,但皇家也做出了让路。现在大家就处于心知肚明的状态,你不问,我不纠。明面上当然不应该,但皇帝不会问,也没人会自己往上撞。 且此任皇帝行事宽和,与先帝的铁血手腕完全不同。世家们有了喘气之力,也尽量配合皇帝。双方都知道,这是个少于一百年都停不了的磨合期,谁先急,谁就输。世家们的地位不像前朝那样高高在上,他们开始寻找别的契机,陆家如是…… 但真要说“谋反”,大殿上站着的大部分臣子,都认为不太可能。 若是世家与新贵的集体战,大家还能站队。可这是世家自己跟自己撕,徐家跟陆家撕…… 有人暗笑,有人担忧,有人幸灾乐祸…… 而太子刘望面沉如水,诧异地看向朝中好几位徐家臣子,他们的脸色平静,看不出什么来。但太子望去时,他们的目光自然移开。太子心中沉下:自己与陆家合作,也与徐家合作……此时,徐家却不接受他的暗示,这本身,便预兆着不寻常。 刘望生了警惕之心,暗想要如何把这场弹劾压下去…… 就听高座上的皇帝似随意问,“那你弹劾的第二件事是什么?” 是啊,第一件事已经这么力拔弩张,那第二件事,徐重宴又要弹劾什么? 徐重宴目光抬了抬,朝殿中,他静静地向太子殿下看去。日光落在他眼眸中,他眼睛眯了一眯,白皙的俊容上,露出一个几分奇诡的笑容来。 他这个笑容,登时让太子殿下心中大敲警钟。 只听青年并不高的声音,传遍大殿,“臣要弹劾的第二人,便是当朝太子。”他从袖中掏出一份奏折,再由内侍传上去,“请陛下观。” 此时,皇帝手中,已经有了好几份折子。既有对太子的请功,又有对太子的弹劾。每份都有证有据,弄不得假。当然,有没有假,他还是要查一查的。皇帝抬头,似笑非笑地将折子往旁边一放,淡声,“不用看了。你就先说一说吧,你要弹劾些太子什么。” 他看向太子,漫声,“你就当堂与他对峙对峙吧,让朕听一听。” “是。”太子毕恭毕敬地应道,回过头,看向徐重宴的眼神,恨不得杀了他。 原是为他请功的朝会,竟弄到如此地步! 徐家!徐家!果然是一条养不熟的狼狗!他真是大错特错! “是。”徐重宴同样躬身应是,看向太子时,被淬了毒似的目光盯着,身子僵了一下。但想到家中已定的计划,再放眼一贯,朝殿上,不少人蠢蠢欲动。他心中定下来,将要说的话在心中整理一遍,再看向太子殿下时,已镇定许多。 他执笏的手出了层汗,心中自是紧张:这是能撂倒太子的唯一机会!徐家绝对不能错过! 朝中气氛,一时间变得更为肃穆阒寂,只听到徐重宴不急不慢的声音…… 同时间,邺京民坊这边,生意最好的一家酒楼二层,一个容颜微淡的俊朗公子推开窗,长发玉簪直束,一身玉白色文士衫。他肤色透白,斯文秀气,立在窗前,凝视着远处金碧辉煌的皇宫。容颜甚秀,引得不少客人回看。但此人神情太漠然,又有小二主动将路引开,邺京此地身份贵重的人太多,很少有人会不长眼地去得罪一个不认识的人。谁知道那人是哪家贵公子,或是哪位世子呢? 一道风从后起,一件羽纱面白狐狸里的鹤氅披到了他身上。众人看去,见是另一位贵公子飒然而来,与那窗前回头的公子迎面一笑,绵绵情意在眉目间流转。众人脸一僵,纷纷恍然,有些可惜地转过了脸:这么丰神俊朗的两位公子,居然……哎,邺京人,就是会玩。 “注意点影响啊你。”徐时锦轻笑,拢了拢被披上的大氅,肩膀动了动,没有能让手搭在她肩上的沈家大公子移开。 沈昱一副无赖样,“是你非要穿男儿装,我又没有逼你。” 徐时锦叹气,“在邺京,我得小心再小心。不说男儿装,要是能易容,我是更愿意的。” 她盈盈若水的目光在沈昱脸上转一圈,与沈小昱无辜至极的小白脸对上,再遗憾地转开:沈小昱锦衣卫出身,他就算没上手过,对易容肯定也很熟悉。可他本来就不喜欢徐姑娘扮男装,帮徐时锦易容,他更加不会去做了。 “沈小昱,你为什么反感我男儿打扮?”徐时锦好奇问,上下打量自己。她容颜中等偏上,做姑娘时就是美人,扮男儿时,更是比一般人要俊俏很多,看起来很好看啊。 沈昱笑了一下,凑到她耳边,轻轻咬了几个字。 徐姑娘脸色顿时一僵,又有些赧红,她嗔怪地瞥他一眼,沈昱目中的暗示和占有=欲,让她心猛跳两下。她转过了脸,镇定地去看风景,不想和沈昱再讨论这个话题。 也许真是她刺激了沈昱吧。 他对她,越来越放得开。 但跟她说“男人对待女人的某些癖=好”这类的话,他未免也放得太开了……他就不担心她生气,骂他下流吗? 虽然徐时锦确实不生气。 她摸摸微烫的面颊,低着头,微微发笑,任四周看他们的人,眼神更加诡异。 徐时锦轻道,“这个时辰,早朝该结束了。太子也该被看押关禁,调查即将开始……我们的下一步,也该开始了……” 沈昱点了点头。他对太子并不关心,但小锦的计划成功,只差临门轻轻一推,他当然也高兴。只有她计划越顺利,他们才有更多的心思,放在她身体上。沈昱跟徐时锦说,“我去找了几位大夫,以前坐镇沈家的。我们一会儿去看看……” “会暴露身份的。”徐时锦委婉道。 沈昱揽着她的肩,坚定道,“不会。我自有手段,让人不注意你我。小锦,这件事,你得听我的!” “……好吧。”徐时锦无奈道。她满心都是太子的事,时时刻刻等着消息传出,任何时候都在修改自己的计划。自从进了邺京,她全身血液奔涌,激动得停不下来。她几天没睡觉了,但她根本忘了疲惫,她只想盯着那座皇宫…… 但沈昱只关心她的身体。找各种借口,带她去看病。 徐时锦尽量顺着他,尽量调开时间,任他作为。明天不知道生死,感情的路也缥缈无比,但如她之前想的那样,在路封死之前,她不会让沈昱伤心。 即使事隔很多年,他也是让她一想起来,便想发笑的存在。因为有沈昱在,她的生命,才有了那么几许美好。等他走了,她回忆起过去,才会加倍珍重。 她感谢沈昱出现在她的生命中,喜爱她,也让她喜爱。 “小锦,你快些好起来吧。”沈昱叹息着,揽着她的肩收紧。 …… 刘泠坐在屋中。 她与她娘说着话。 广平王妃一踏足,便又把脚缩了回去。她在屋外听了一会儿,就神情恍惚地离开了院子。 今天刘泠的院子可真热闹。 不光广平王妃来了,其他人也都来看她,想从她这里套些话,无一例外地失望离开。连刘润阳和刘湘这对兄妹,都站在廊下,睁着忐忑又迷瞪的眼神,看着刘泠。 孩子真是世上最干净、又最黑暗的。他们可以陷害刘泠,又可以用无辜的眼神望着刘泠。见这个大姐姐很怕,又很可怜。 “大姊,听说你昨天没吃饭。我让小厨房做了你爱吃的。你要不要尝尝?”一门之隔,刘润阳拉着妹妹,在门外小声问。 刘泠看着他们,平平道,“这些,我不爱吃。” “那你爱吃什么?”刘润阳又问。 刘泠轻声,“你们的肉啊。把你们的肉剁碎,混着血,碾着骨,是我最爱吃的。” “……!你、你疯了!”刘润阳搂着惶恐的妹妹往后退。 刘泠笑起来,笑得大声,但转而,又停下来。她停下来,表情冷漠,这个人幽幽的,把空间和气氛也带动得那么奇怪。 刘泠死寂地抱臂靠床坐着,两个孩子眼中露出茫然之情,却抿了抿唇,不敢进去说一句话。看了一会儿,在母亲胆战心惊地喊他们时,他们乖乖走了。 刘湘失魂落魄地回头,对上刘泠黑暗的眼睛,那么黑,那么冷。刘泠唇角上扬,笑容诡异,伸手抹上自己的脖颈,眼睛一直看着刘湘。 “啊!”刘湘抱紧哥哥的手臂,吓得哭起来,“她、她要杀我!哥哥,我们快走!我不要留在这里,这里好可怕!” “湘儿你别自己吓自己!”刘润阳劝她,回头看坐在一团黑中的大姊,却不自觉的,他也打了一个冷战。 刘润阳呆了一下,这些天,他一直有些恍神:他们是不是错了?这是他们的大姊,是他们的亲人……那天抱着妹妹在马车中,听到外面大姊凄惨的叫声,他心里是那么的害怕。 他们是不是错了? 不该是这样的…… 刘泠根本没把他们的到来放在心上,她脑海里,想着罗凡答应自己的事。 昨晚,罗凡陪杨晔来看她,告诉她,沈宴还活着。 她提出要见沈宴,罗凡答应后,又支支吾吾,说时间太晚了,明天再说。 于是刘泠坐在屋中,从日未出,等到日将落。她坐了一天,仍没等到罗凡的到来。 她心中想:他是不是骗她的?根本没有找到沈宴。沈宴已经死了。 他死了…… 她默默地想着。 傍晚时分,刘润平来找她。刘泠根本不搭理,但刘润平自觉坐在屋中,小心翼翼地说着话,东拉西扯。他的大姊,一句都不回应,他硬是厚着脸皮往下说。刘润平说,“爹他们好像很高兴,今晚在前厅摆宴。我不想去,我想在这里陪你说说话……我知道大姊不想跟我说话,但是……” 他忽然瞪大眼,因为倏尔间,紧闭的窗子被推开,一个青衣少年,从外面翻了进来,轻而易举。他翻进来时,刘润平本想惊恐大叫,那少年只是隔空向他点了下,他就说不出话。刘润平惊恐地向大姊看去,狂眨眼睛,暗示大姊“快逃”,他看到随着少年身子轻盈地落在屋中,刘泠那双死水一样空寂的眼睛,有了光彩。刘泠从床边站了起来,看向少年。 罗凡先是好奇地看了刘润平一眼,才对公主拱手,“公主。” “我们快走吧。”刘泠一刻都不想耽误。 罗凡皱了皱眉,说,“广平王府现在被看得很严,我自己一个人进出没问题,但带上公主,恐怕就……需要公主的侍卫们帮忙了。” 他说话间,见那个小孩子拼命地眨眼睛。想了想,把小孩子穴道解开。就听小孩子急急道,“我帮大姊,说我丢了东西,找人寻找,让杨侍卫他们自由行动!” 罗凡诧异地看着这个小孩:他都不问他们是做什么的,就急吼吼地自己跑出来? 刘润平更是认真地对刘泠说,“大姊,你和这个大哥哥走吧。我就坐在这里,假装跟你说话,帮你瞒着那些监督你的人。大姊,我不会再让你受伤的。” “……”罗凡看着刘润平的目光更加奇怪了:满门恶毒中,竟出了这么个奇葩?到底是真的愿意帮助公主,还是只是做戏,做内应? 他走向刘润平,想用一些特殊手段,让这个孩子说出真话。 刘泠却在他身后道,“别管他了,他不会说的。我们走吧。” 公主如此相信那个小孩子,罗凡看去,小孩子眼含热泪,激动地仰脸看公主,似满心感动。罗凡摸了摸头,不知道他们这闹的是哪一出。但公主一个劲地催促他,他实在拖不下去,只好在刘润平把人调开后,不情不愿地带着刘泠飞檐走壁,离开了王府,往锦衣卫的地盘疾走。 落日已去,天慢慢黑了。 到了府司前,见刘泠迈步上台阶。罗凡犹豫了一下,“公主,沈大人的情况不太好,你……有准备一些吧。” 刘泠后背顿了下,她侧脸僵硬,又平静答,沉而静,“我知道。” 罗凡推推拉拉,从昨天推到今天,她就猜到了。 能有多不好呢? 只要他活着,刘泠都觉得好。 她进了锦衣卫的司所,这里黑魆魆一片,碧瓦飞甍、屋宇连绵,像一头困兽在蛰伏,随时等着苏醒那一瞬。刘泠走得很快,越往前,她禁不住跑起来,向着前方。 罗凡慢腾腾地跟在后面,看刘泠从他身后,一径与他擦肩,再跑到了他前面。 他无言可说。 忽一片凉意,落到了他眼睛上。 他伸出手,接到一片飞雪。 抬头去看,黑洞一样的天幕,有细细弱弱的小雪洒下。清清淡淡的,带着冷意。任你心炽烈,这片雪,也兀自将它变冷。 罗凡看了一会儿,才去追步伐匆促的刘泠。 “公主,这边。”罗凡为她指明方向。 到一个小院,刘泠由罗凡领着,走向一个方向。其实他不说,刘泠也能看出来。满院的幽若灯火,都集中在这里。一路前行,有锦衣卫进出,看到罗凡带一个美丽姑娘过来,有些诧异,却不多问。 罗凡低声跟刘泠说,“在临州消息断了一日,我便觉得不对劲。当晚,收到锦衣卫情报往回赶。听广平王说沈大人被夷古国刺客所杀,我怀疑其中有蹊跷,却不能在这时候得罪王府。我与众同僚上山寻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就算沈大人死了,我们也得把他的尸体带回来。我来江州前,大家已经找了两天。一寸地一寸地地翻找,那场雪太大,时间越久,希望越小。昨天是第四天,我们在峭壁边找到的人。” “沈大人凭着武功和内力,在落崖时,缓了一下劲。我们找到人时,他被雪冻住,气息尽无。昨天我去见你时,刚从大夫那里听到沈大人的身体状况。他受了冻,寒气侵体,不光如此,下落时冲力太大,若他之前没有中毒,可能好一些。但他现在五脏被挤压,肺部出了血,身上中的毒,因为身体缘故,大夫们也不敢解,怕受不住。” 罗凡目中带了怒气,怒气过度,又难过涌上,“公主,沈大人他……他这个样子……我想,你、你留在他身边,你陪着他,他也许会好一点。” 刘泠眼睫,轻轻颤了一下。她慢慢抬起头,越过走在面前的罗凡,想夜幕降临、小雪落落的天空看去。 她感觉到心口的疼痛,却已经很熟悉。 她淡声,“走吧。” 罗凡低头,掩去通红的眼睛,“我本来不想告诉公主。想等沈大人醒了,或身体好一些,再与公主说。广平王府那边,我们商量着,也想等沈大人清醒了,再谋定后动。但昨夜观公主情形,实在不好,我只能提前说出,让公主不至于绝望……” “他会好起来的。”刘泠神情清清淡淡的,打断罗凡的唠叨。 罗凡擦一擦眼睛,“大夫说,现在不能治,只能等。他体内的毛病太多了,以前的旧伤也复发,没办法……” “他会好起来的。”刘泠再次打断。 “……”罗凡呆呆地看着刘泠。这个姑娘侧脸那么静,语气那么淡。他看着她,没有再说下去。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到了屋门前。 有两人守在门口,看到他们过来,点了点头。刘泠听到身后有声音,回头,见杨晔他们也跟了过来。 刘泠听到罗凡和锦衣卫的说话声,“沈大人怎么样了?” “不太好,”门口的人声音沉重,“和你离开时一样。” 他们说话间,刘泠推开门,风吹得她裙裾扬了一下。 刘泠站在门口,感觉到屋中,并不比外面暖和多少。她站在这里,甚至很难感觉到里面的暖气。一道门,竟然无法将屋外的寒气挡住。 “他受了寒,现在还不能乍然受热……”罗凡解释。 “什么人?!”里面传来大夫中气十足的吼声,“你们不要一天十次八次地过来,没有用我跟你说……” “屈大夫,是沈大人的妻子来了。”罗凡答。 刘泠心中忐忑,往屋中一步步走入。从幽黑中走入明亮,她的视线在变化。过了屏风,又过了小门,在过门槛时,她甚至绊了一跤,差点摔倒。她无视了屋中所有摆设和人,一眼看到床上那个人。 她看到他,就痴了一样,走过去。 她俯眼,看着床上这个青年。 他平躺着,看起来那么静,那么虚弱。他额头上有纱布缠着,刘泠看大夫在换药,纱布摘下去,刘泠看到他额头上扭曲的一道伤痕,蜈蚣一样弯弯曲曲。他眼角下的疤痕,也被新的伤口掩去。 他以前那么好看,可现在,脸上却多了这么多伤。 变得这么不好看。 他白着脸,躺在那里,闭着眼,一点儿声息都没有。 大夫让开,又被罗凡拉扯出去。不在乎门有没有关上,那些人还在不在,刘泠弯下腰,去摸他的面颊。 好冷啊。 刘泠想到罗凡的话,说现在不能治,他身上的伤太多了,得一步步走。 刘泠俯面,将脸贴上他布满狰狞伤痕的脸。她耳朵靠着他鼻子,却还是感觉不到他的呼吸。 刘泠心中恐慌。 她将手伸到锦被中,握住他的手。他的手也那么冷,她摸上去,禁不住打冷战。整个人坐在地上,脸靠着他的手。她听了许久,才听到那极弱的脉搏声。 刘泠才真正放下心来。 他还活着。 刘泠就坐在地上,被子下,她握住他的手。仰起脸,不觉看向他。 她发现,他居然睁开了眼。 他在看着她。 刘泠怔怔地仰着脸。 她又低下头,轻声,“你毁容了,你知道吗?” 他没有说话。 眼睛那么黑。 和以前一样,又好像不一样。 刘泠兀自说,笑容苍白虚弱,和他的脸色一样,“我最喜欢你的脸了。你毁容了,我就不喜欢你了。” 他依然没动静。 刘泠垂着眼,轻道,“混蛋。” 她的眼泪,刷地掉落,溅在她紧握他的手上。 他的脉搏,重重的,跳了一下。 她起身,凑过去,亲上他嘴角。 眼泪掉在他长睫上。 她说,“我讨厌你。” 他与她相贴的,冰凉的,干燥的,嘴,轻轻动了动。 刘泠望着他的眼睛,她抬起手,轻轻抚摸他的脸。他头微微侧了侧,靠着她的手。刘泠神情恍惚,恍惚着恍惚着,她喃声叫他,“……沈宴啊。” 千言万语,到嘴边,又没什么好说的。那些过去的,我有什么好说的。那些还没发生的,我又有什么好说的。 沈宴。 宴无好宴。 添酒回灯重开宴。 这像是一场梦。也许她早就死了。在他跳崖那天,她就跟着他死了。她却不甘心,仍幻想着。所以可能这一切都是假的。只是刘泠的想象。她喜欢一个人,生之眷恋,死之思念。 人生啊,有没有那么哪怕一次,不抛不弃不回头。 他嘴角动了动,刘泠说,“他们说你肺部出了血,你不要说话……你做口型,我能听懂。” 她凑过去,看着他的口型。 他说:别哭。 刘泠望着他,说,“你笑一下,我就不哭了。” 沈宴垂下眼,轻轻的,嘴角扬了下。 刘泠贴着他脸颊的手,轻轻颤抖。她俯下身,将他抱在怀中。 【我这一生,舍弃许多东西,也丢下不少人。辜负苦难,也配不上所有人。我一路艰难,迎风而走,陪在我身边的,一直是黑暗。后来,还有了荡在黑暗灯影中的,你的影子。沈宴啊,只要你微微一笑,我就不会哭了。】   ☆、第98章 刘泠的执念 雪断断续续,下了一夜,早上醒来,开门看到满地白茫,满空清冷。今年冬天似乎格外漫长,春天来得这么晚。在雪地上走动,只有踢踢踩踩地上蓬松的雪,看到雪下绿幽幽的小草,才能稍微感觉到春天的征兆。 刘润平在大姊的屋子里迷迷糊糊地睡了一晚,清晨从床上爬起来,暖和的室内,仍然只有他一人。他揉眼睛的时候,侍女在门外小声请示,轻柔的声线,伴随着外面的寒气,一径扑来,让他打个冷战。 他忙收拾好自己,小短腿蹬蹬蹬跑出屋子。站在屋门前,看着一地雪白,小孩子呆呆地看着天上飘落的小雪。他的心,像这轻缓的雪一样,好是冷,又好是茫然:大姊走了,不回来了,是吧? 肯定是的。 她彻夜未归。 这个家这么欺负她,她已经痛苦到了极限,她走了,她不会回来了。 刘润平听大哥说过那天的情形。他们都记得那天,只有他不知道。 小孩子仰头看着漫天暴雪,好像那天的风雪远比今日要大。 那天…… 伤心绝望的刘泠趴在悬崖边,往下望着。众人不远不近地站在她后头,雪打上她的脸颊。地上积着厚雪,她长发被风打乱,她披白裘,身影渺小的,和雪融为一体。她手扣着雪地,忽而低低笑。她抬头看天降大雪,神智混乱,好似看到了心爱之人,他站在旁边,等着她走过去。 “小公子,你……”侍女们转个身,就看到府上年幼的刘润平两只手捂着眼睛,抽抽涕涕地哭着,让众人好是惊诧。 小公子哭得这么突然,哭得这么厉害,众女的头一下子大了。 伺候刘润平的奶娘连忙被人喊了过来,心疼地把这个哭得打嗝的小孩子抱到怀里,“乖啊小祖宗,不要哭不要哭……是不是饿了?奶娘带你去吃好吃的,你是男子汉,哭鼻子会被人笑话的……”她拍着小孩子的肩,不住地哄。但越哄,小孩子哭得越厉害。 侍女们围着,纷纷出主意: “是不是昨晚没睡好啊?” “是不是饿了?” “是不是尿裤子啦?” “是不是觉得天冷,受不了啊?” ……在大人的世界里,小孩子哭,大约只有这么几个原因了。实在想不到,一个几岁的孩子,也会难过,也会伤心。大约在大人眼中,小孩子的愁苦,只是无病呻=吟的谈资罢了。 奶娘在众人出主意后,确认小公子衣服穿得很暖和、没有尿裤子、昨晚也没有落枕后,就牵着他的手,带他去院子里的小厨房寻吃的。身后侍女们跟了一大堆,使尽手段要确保小公子没有在这里出事。 刘润平只伤怀了一会儿,就止住了。但他忽然想到大姊走了,他应该帮大姊争取时间,不要这些下人发现。所以他就继续啜泣,问什么也不肯说,好让所有的大人围着他转。快要哭不下去时,奶娘哄他去小厨房找吃的,刘润平连忙答应,唯恐继续在原地,哭不出来很尴尬。于是一群大人跟着他走,小孩子心中还很是得意:他总算帮了大姊姊一次了。 他却未想到,这些侍女是专门留下来服侍并监视刘泠的。在他哭闹时,大人真的会只顾着他一个,把正主给忘得一干二净?小孩子的想法,再聪明,也不如大人的经验来得全面。 所以当他抽抽搭搭地站在小厨房门口,看到烟火燎燎中,大姊刘泠蹲在那里看火,小孩子鼻涕挂在脸上,张大嘴,直接惊呆了。 刘泠居然没有走!居然还在! 他这才后知后觉地想到自己的转移视线方法是多么的幼稚。 刘润平发现,厨娘们都站在屋廊下,百无聊赖。他的奶娘过去打探,才知道天亮时,公主就到这里,把所有人都赶了出去,自己把小厨房给霸占了。反正这是刘泠自己院子里的小厨房,管的也是她的日常吃食。她非要把这个地方占用,厨房的帮佣除了给王爷王妃汇报公主的行为,也没有别的办法。 “大姊!”刘润平不管那些,他看到大姊没走,又为她着急,又因见到她而开心。但总体来说,开心占的比例更大些。他毕竟只是个孩子,没那么多心眼。 他欢欢喜喜地喊大姊。 他好奇地蹲在旁边,与刘泠一样眼巴巴看着烹着的小火,问,“大姊,你会烹饪呀?你要做饭吗?我可以尝吗?” “不可以。”刘泠道。 “大姊,你、你跟我说话了!”刘润平捧着肉呼呼的小脸,不可思议地眨眨眼,露出笑容。 但他紧接着失望,大姊不让他吃…… 他蹲在地上的小短腿挪了挪,换了个角度,撩起眼皮,小心翼翼地去观察刘泠的神情。失落了好几日,刘泠的美人脸有着疲惫之色,神情却清清淡淡的,清淡中又透着认真,和之前比,看起来有生气了一些。 小孩子的心脏重重跳了两下,有好一些的猜测。可他又不敢说出来,也不敢去向刘泠发问。他安安静静地呆在这里,宁可自己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知道,他就对谁都不需要挣扎。 他问,“大姊,我能陪你一起烹饪吗?我想跟你一起学。” 刘泠没有回应他。 她专心地盯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掌着厨,誓要把自己的兴趣全放在膳食上。 广平王妃在上午时来看了看,盖是厨娘们告知,她觉得不寻常,来看刘泠在捣鼓什么。但看了半天,也没看出小厨房里熬的煮的食物有些什么价值。她与刘泠说话,刘泠也不理她。 广平王妃神情也不好,容颜尽显疲色。她夜夜失眠,每天都头痛,刘泠认为是报应。 她看了看到现在还缠着刘泠的刘润平,叹气,“这么冷的天,你呆在这里干什么?玩一会儿就回去,还得上学。” 刘润平答,“今天下雪,先生生了病,不用去上学。” 广平王妃语气严厉些,“那也得去读书!整天知道玩像什么样子……” 刘泠一声冷笑,广平王妃话被打断,脸色有些窘迫。 她继续往下说,气势却被搅得乱了,“读书好了,以后才能像你爹爹一样……” “男=盗=女=娼。”刘泠站起来,看向门口的王妃,“让开。” 广平王妃被“男=盗=女=娼”那几个轻飘飘不着地的字给晃得涨红脸,耳根*辣的,感觉好像周围的下人虽不敢说,却用眼神窃窃私语。她脸色一阵青一阵白,这些日子来的压力全爆发,让她头一阵晕眩。这晕眩的功夫,她隐约看到一个人影,在刘泠身后,一晃而过。 那清晰又模糊的眉眼、那熟悉低垂的笑容…… “啊!”她一声尖叫,抱着头往后摔去,“有鬼!这里有鬼!” 广平王妃在刘泠的院落中晕倒过去,引得众人恐慌,乱糟糟一片。而刘泠依然心无旁骛地做着她的膳食,恨不得把她的所学,全都用上。她于烹饪的天分实在是低,她也不乐衷于此,如果不是沈宴需要,她也不想总暴露自己的短板。 她洋洋得意自己的所学时,沈宴便会笑她,“烹饪?你真是高看自己。你会吗?” “……”刘泠踢他。 她在街上买东西,他站在她后面,担忧道,“你、你知道买东西需要掏银子吧?” “……”刘泠咬牙,不就买个东西嘛,谁不会啊! 连她说自己要给他做衣服做鞋子,沈宴也说,“你真的会女红?明天不要到我跟前来哭啊。” “……”刘泠踹他。 在沈宴眼中,刘泠生活自理能力很差。她有一堆侍女伺候,她什么都不会。 但她虽然什么都不会,虽然做的饭菜烧焦煮焦,虽然买东西时对价钱糊涂得不得了被骗也不知道,虽然给他绣个荷包也要绣半年、成果还未必好看,但沈宴仍全盘接受。 他嘴上调=笑她“傻子”,却会搂着她的肩,把那些都教给她。 他一边调侃她,一边牵着她的手,没有松开。 又嫌弃她,又喜欢她。喜欢比嫌弃,要多很多。 他们谈天说地,他们走南去北,他们一起流=浪……刘泠多喜欢他啊。 刘泠耐心地照料自己的膳食,刘润平呆呆地站一边。左边是喜欢的大姊,右边是晕倒的娘、质问的爹。他再次陷入那种左右为难的境界。可他咬着牙,在爹喝问中,红着眼,一句话不肯说。 广平王神情复杂,摸摸小儿子的头,再去看那个疯疯癫癫的大女儿,终是叹口气,旋身让大夫去看妻子。不再逼问了。 广平王妃恍惚着,醒来后,一把握着丈夫的手,激动又痛苦,高声喊,“阿泠没有骗我!姐姐她在!她果然在!我看到她了!我看到她了……我对不起她,我们都对不起她……” “你看错了,明兰她早就死了,她早不在了……”广平王耐心哄。 “那就是她的魂在!”广平王妃脸色苍白,却透着诡异的红。 ……广平王妃神志不清,广平王好容易才把她哄好去睡,一身疲累。他心里也有些毛毛的,刘泠说张明兰在,妻子也说张明兰在……难道王府真的不干净?他又想找法师来驱鬼了……身为王爷,天天对这种怪力乱神推崇无比,他也很尴尬。 一团乱中,广平王府长工们居住的院子里,在众侍从的掩护下,杨晔从一间屋中走出,将那张画收入袖中,对等候的人点头示意。下属们跟上他,小声报告王府出的乱子,又问,“杨大哥怎么想的这个法子?” “画都是公主给的,这当然是公主的意思啊。”杨晔说。 大家凑一起,猜测公主的想法。是要用死去的王妃,攻破现任王妃的心理防线,吓死她吗?这、这有什么用啊?太温柔了吧? 杨晔只摇头,催促手下按照公主的意思去做,还得小心府上别的侍卫的监视。他也不知道公主要做什么。按说公主让他把罪证交给了锦衣卫,这边就应该没他们事了才对。锦衣卫那边在照顾沈大人,罗公子在看证据,真要对广平王府下手,也就这两天的时间了。 他舒口气,希望一切能好起来,公主不要再受伤了。 白天的雪下午时停了一会儿,到傍晚时,又开始洋洋洒洒下起来。到这会儿,跟着大姊坐在屋中说话的刘润平,明显发现大姊变得焦虑不安,时不时抬头,往窗外的雪天看去。刘润平察觉这个,心里有了猜想,便硬是坐着不肯走。 果然,等天快黑了,和昨天一样,一个圆脸大哥哥掀开窗,从外跳了进来。他拍去身上的雪,叹道,“居然还在下雪!弄得我想混进来,都比昨天困难了很多。光是脚印,就够我烦的了……” 刘泠根本不理会他的抱怨,他一进来,抬头,见公主浅紫上衣,雪白长裙,腰垂襟佩,叮叮咚咚,压在裙裾上。她长发半挽,乌云间白色珠簪点缀,素净又明艳。她弯腰提起一个楠木食盒,向罗凡看来,优雅淑静。 罗凡简直看呆了:他知道刘泠是美人,一等一的美人,明艳动人的美人。但跟刘泠见了这么多次面,再美,他也看习惯了。他发呆的是,刘泠现在显得更美——她居然精心打扮过! 而刘润平更知道,他大姊换了一下午的衣裳。 这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精神啊。 罗凡嘴角抽了抽,对刘泠很是佩服。但他嘴角抽后,目光落在刘泠的手上,眼皮也跳了跳,警惕问,“公主,你拿的什么?” “我给沈宴做的饭。”刘泠说。 “……”罗凡想问,你没有听懂我刚来进来时的话吗?外面下着雪!脚印很难抹去!你以为我是从锦衣卫所飞过来的啊,脚不沾地的啊?加你一个人的体重就够了,你还要再加重我的负担……但是他想到什么,脸色暗了暗,对刘泠的行为,持默许状态。 如昨天一般,刘润平假做陪姐姐睡觉,好让姐姐能平安溜出去。 今天虽然下了雪,但杨晔等侍卫比昨天也多了许多自主性,有他们相助,罗凡带刘泠离开广平王府,还算顺利。 刘泠要求罗凡每天带她去见沈宴,罗凡答应。 她本是心中欢喜,路上,罗凡却跟她说了不好的消息,“沈大人的伤,屈大夫还是没法下手。屈大夫是我们的人,医术很不错,可是……也怪气候不好,又是受寒,又是中毒,又是旧伤,胃啊、肺啊全出了问题……屈大夫的医术,显然不行……” “那就回邺京,”刘泠说,“我带沈宴回邺京。” 民间话本中,总是传说有许多不世高人,隐居在民间,医术高超,简直赛过神仙。刘泠给自己看病的这些年,不能说没有碰到过民间的神医。但正常来说,医术高超的,真的是基本都集中在皇宫。毕竟这世上,真的不想名利、只想自由自在的人,太少。做不成太医,没法得到皇宫御医的首肯,医术自然多多少少没到那个地步。 所以说起重病,最保险的办法,刘泠便想回邺京。 罗凡叹口气,“你觉得……沈大人现在,能走得了吗?” 他的伤那么重。 再说,“江州的事情还没完,怎么离开……” 刘泠皱了皱眉,没有再说什么。 之后一路无言。 今天不用罗凡领路,刘泠也熟悉地照着昨天的路找去,看望沈宴。罗凡也没有离开,跟着她的步伐,不急不缓地在后随着。到屋前,看门半掩,门后等着的几个锦衣卫神情焦灼。 刘泠的心一沉。 罗凡声音绷紧,“沈大人怎么了?” 刘泠没有等答案,便推了门进去。她听到熟悉的咳嗽声,吸口气,提着食盒,跑入内屋。她看到床前站着屈大夫,弯腰扶着青年。那个憔悴的青年,趴在床边,咳嗽得很厉害。他一边咳嗽,鲜血从他掩着的手间流下,向下淌落。 屈大夫除了拍肩,没有别的动作。 刘泠怔怔地站在门口,提着食盒的手紧了紧。 她这才直观地知道,什么叫肺出了问题。不光是呼吸疼,也会咳血。昨天没见到,今天却见到了。 而这只是其中之一…… 头有些晕,身子无力,直到手中冰凉的触感提醒了刘泠,她抿抿唇,走向前。 咳嗽声缓了,沈宴在大夫的帮助下,抬起头,看到刘泠。他脸上无血色,苍白的唇却滴着血,有魅惑之感。看到她来,黑眸亮了亮。刘泠走过去,手中东西交给旁人,她主动抱住他,从怀中掏出帕子,给他擦去他嘴角的血。 自始至终,刘泠一句话也没说。 靠着她的胸口,沈宴闭了眼,脸色依然苍淡。 他在妻子的怀抱中,得到温暖。 刘泠替他擦干净嘴角的血,俯下眼,看他脸上的伤,问大夫,“要换药吗?” 屈大夫点头,“对,沈大人脸上的伤,可以处理。” 他叹口气,要是所有的都如脸上这样,是皮外伤就好了。偏偏,沈宴身上最重的,全是内伤,让人没法治。 刘泠扶着沈宴坐下,给大夫让出位置。她看屈大夫小心地探身子,换纱布、清洗、拿小刀在火上烧、撒药粉。刘泠俯着眼,看大夫抖着手,拿棉签在青年面上涂。沈宴脸上划痕很多,大夫手一抖,刘泠看着就难受。屈大夫洒药,洒到耳鼻处,沈宴得多痛…… 她说,“大夫,你小心一点,他身上疼,你就让他少疼一会儿吧。你手不要总抖……” 她听到怀中人的低笑声,一笑,就咳嗽。一咳嗽,青年的脸就更白了。 刘泠呆了呆,被沈宴气着,“有什么好笑的?你能不能不笑?!这是笑的时候吗……” 她气得想打沈宴,可抬起手,看他如今的样子,却只能伸出手,摸摸他冰凉的脸。然后屈大夫又开始叫了,“手拿来!不要乱碰!” 屈大夫白刘泠,“你要是不满意,你来上药!” 他一推手,把位置让给刘泠。 刘泠伸出手,有些想接住。可看到沈宴如今的模样,她颤了颤,又垂下了手。 她淡淡说,“抱歉,我做不好。屈大夫,你来吧。” 她自己知道自己的水平,沈宴伤势轻的时候,她可以帮着上药。可他现在的样子……刘泠并不会照顾病人。她就算满心爱意,她也不能把沈宴照顾得很好。就算沈宴接受、沈宴不说,她不熟悉的领域,她也不会碰的。 屈大夫没好气地上前。 刘泠的手,在锦被中,被沈宴轻轻握了下。 他的手还是那么冷,将刘泠冻得打了个哆嗦。 她侧过头,长发掩去面上神情。 她面上淡淡的,伤心的模样,大约只有她的爱人才能看出来。她心中的失望难以想象,满世界都黑乎乎一片,心脏被挤压,让她恨不得全身缩起。她呆了片刻,恍然想到自己不能这样。她是来看望沈宴的,而不是让沈宴为她担心。 她要照顾沈宴……那些悲观的情绪,她可以控制的。 屈大夫帮沈宴脸上的伤上了药,就起来收拾药箱。 刘泠看向沈宴,脸色已经很平静。她轻轻松开了沈宴的手,不让他借此感知到自己心中的灰□□绪。她晃了晃耳上的明月珰,问沈宴,“漂亮吗?我新订做的,你没看过。” 她顿了顿,“你不要说话,眨一下眼睛,就是说好看。”想了想,“没有‘不好看’的选项。你选吧。” 沈宴目有笑意,眨了一下眼。 他一笑,她心中的失望就淡了些。 刘泠从床头站起来,往外挪了两步,向他展示自己的新衣裳,“这也是新的,但你还没有见过。我特意让你看,让你看看,你多有福气,娶了我这么好的妻子……” 沈宴看着她。 屈大夫在刘泠身后不冷不热说,“沈大人身体不好,连呼吸都困难,公主少说话些,别让他情绪大波动,让他休息吧。睡了后,也许会好受点。” 刘泠愣了愣,脸有些白,像被一巴掌扇下。 沈宴声音不经意想起,让屋中两人都惊了下。他声音微哑,“没事,我已经睡了很久……” “沈宴!”刘泠惊恐地看着他。 沈宴胸口微痛,头一阵晕眩,被刘泠扶住。 刘泠颤声,“你别说话……”她说,“屈大夫说得对,我不该打扰你的。” 她回头,看到自己带来的食盒,眼睛亮了亮。她走过去,声音故作欢快,“我给你做了些吃的……” 沈宴盯着忙碌的刘泠背影看,“嗯”一声。又被刘泠一瞪,嫌他出声。沈宴笑了笑。 屈大夫被他们两个打败,一个什么也不懂,一个无条件纵容。大夫扶额,语气严肃了些,“公主,沈大人也不能吃东西!”他话说的很重,“他什么都不能干,情况也没有稳重,随时可能……现在就在熬,就在等。其他什么都没法做。” “可是他会饿啊,”刘泠说,“屈大夫,他有胃病……” “他五脏受伤,内力紊乱,毒性发作,冻伤侵体,”屈大夫冷着脸,“要是不想要这条命,随便你们折腾。” 刘泠回头看沈宴,再看屈大夫,心口被压得喘不上气。她想,她果然不会照顾病人啊。一天的期待,一天的准备,却没有想到,沈宴什么都不能用。她还想他受了那么重的伤,好好补一补。她还想着一般的药膳他都不能用,因为他不吃肉。她绞尽脑汁想,哪些素食,可以为他补身子……但果然,她如沈宴说的那样,什么也不会做。 连照顾他,也照顾不好。 她又陷入对自身的深切厌恶中。 只有暗示自己不要让沈宴担心,她才能勉强维持脸上神情,“沈大人不能吃饭,他饿了怎么办?” “喝水。”屈大夫说,又叹气,“如果可能,水我也不想让他碰……” 刘泠想起来了,“我也熬了粥……汤水是有的。” 她说,“我去热一热给他喝吧。大夫,你看他能喝吗?” 刘泠跟着屈大夫出了屋子,大夫的声音也渐远去,“这人毛病也多,不能吃肉,这得损失多少营养。不出身富贵人家,一般人还养不起啊……” 刘泠想,不出身富贵,他也不会遇到我,不会受这么重的伤。 沈宴在屋中,看他们远去。他安安静静地垂下眼,放缓呼吸,心中还是疼。在他的视线中,刘泠的形象有些模糊。不知是夜太深了,还是视觉也出了问题,沈宴看不清刘泠的背影。他看不情她,只感觉她关门时,回头,望了他一眼。那一眼,情深缱绻。 沈宴的手轻轻颤抖,精神也有些迷惘。他眷眷地看着门关上,刘泠的身影远去。 身体每个地方都在痛,呼吸对他来说,变得无比艰难。他的身体很是糟糕,越来越糟。屈大夫不说,他也能感觉到。实在没有力气…… 沈宴向来是理性之人,没有骤然的大悲,也没有狂作的欢喜。繁华人间,励志、传奇,于他皆是过客。他的感情一直平淡,有没有都无所谓,他不在意,溪流一样向前走着。可刘泠出现了,她带他走上另一条路。乍悲乍喜,大惊小怪,他走向那个温暖而触手可及的人间。 刘泠说她的人生黑无边际,沈宴却没跟她说过,他的人生,清清冷冷。沈宴喜欢刘泠,并不是无缘无故的。她活得热闹,恰是他好奇的。 一个人,到底是怎么走在悬崖峭壁间,还要固执地去拥抱希望呢? 沈宴看了她一眼又一眼,心动已经开始。 他闭上眼,想着她的模样。 她穿戴一新,打扮得那么明艳,只想让他眼睛亮一亮,心情好一些; 她不会照顾病人,但仍然努力做,希望他快点好起来。 想到她,沈宴的心就开始抽,针扎一样刺疼。 他多么舍不得她啊…… “……刘泠……”他喃声。 她在他眼中,又可爱,又温暖。这是一个无法控制的过程。他为她着迷,千千万万次。 生之欢喜,死之苍凉。他抵抗得很是艰辛。 命运啊…… 在漫无天际的浓夜中,沈宴微微发笑。他的爱人,最是信命。口口声声,上天让我遇到你,爱你是苍天的旨意你不能违背……他很难说相信与否。死亡是命运的话,他又如何撑下去,等待她呢? 这虚妄人间,他多舍不得她。 …… 刘泠听从屈大夫的建议,去小厨房,将自己带来的食篮打开,菜啊主食啊都丢一边,独独把熬好的燕窝汤人参汤热一热。蹲在那里等汤,刘泠怔然出神。无知无觉中,她的眼泪掉落。 她的情绪,陷入持续的凄然,无法缓解。 她捂着嘴,边掉着泪,边煮汤。 刘泠想,她的病情,似乎加重了。无休止的悲观,好像比以前还要严重。不能让沈宴发现…… 她一个人躲在黑漆漆的小厨房里,无声地哭泣。孤零零地蹲着,抱着肩。痛苦无法解除,她一遍遍地擦眼泪,却不能让自己心情平静下来。 脑海里,满是沈宴的死亡。他从崖上掉下去那一刻,刘泠的灵魂就跟着掉下去。她捡不起来,她失魂落魄。外面的雪渐大,她独自蹲在黑暗中,寂静地流着眼泪。 刘泠很难受,无人也免她伤悲。她要自己让自己安定下来,像这些年,那样…… 一个锦衣卫进来,先看到案上的一桌菜,眼亮了亮。都没有看向灶台,便笑问,“这么多的菜啊,能吃不?” 过了一会儿,他听到刘泠无意识地说,“……嗯。” 锦衣卫吓了一跳,这才看到灶台前的公主。 他听到刘泠低声,“我忘了他。” “谁?”锦衣卫一愣,茫然。 刘泠站了起来,看向屋外。她没有在意昏暗世界的唯一听众有没有听懂,只淡淡地说道,“我老在想,他是不是活着。总在想,这都是幻觉。” 锦衣卫沉默。 他听刘泠笑了一下,“幻觉啊……也没关系,他能以这种方式陪我,我也很满意。” 锦衣卫迟疑,有些听懂,又没有听懂:公主是在说沈大人吗?明明人活着,为什么说是幻觉?是不是太奇怪了? 刘泠没再理会,她要的汤熬好了。亲手装入食盒,她挎着食盒,走入风雪中。迎着风雪,一路往明亮的上屋去。她心中静谧,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等到她抬头,看到灯火的中心,那间屋子,围了很多人。 她心一跳,快步走去。她逆着风雪,向屋子跑去。   ☆、第99章 雪中埋 邺京戒备森严,朝中人人自危。陆家被查,太子被关禁闭……一桩桩,一件件,都显示着如今的不太平。 客栈房中,沈昱请大夫下楼说话。徐时锦则摊开一张纸条,得到朝廷最新的消息。皇帝下令封锁邺京,中断驿站消息传递。陆家被告谋反,皇帝竟是要彻查的节奏。在一个个审问的时候,更是揪出了许多旧事。比如陆家和太子的勾当啊,陆家曾陷害徐家啊……等锦衣卫报说,陆家似与七皇子夭折一案有关。 此事,当即引起轩然大波,整个朝廷震惊。 这也正是皇帝下令封锁邺京的真正原因。 大家得到的旨意是:查!接着往下查! 陆家谋反一案真假先不说,七皇子夭折之事,至今不过百天。徐家和沈家都为此付出了代价,元气皆有损。徐姑娘惨死,沈大公子离京……这些事,才刚过去没多久,大家的印象还很深。当时因为证据不足,唯一被指证的犯人还死了,这件事只记了档,不了了之。 如今此事一捞出来,徐家首先跳将出来,要求陆家给个说法!徐家称徐姑娘死的冤枉,徐家清白被污,全族无论男女,都受到重大影响,夜不能寐。陆家如此阴险,其心可诛,陛下一定要继续查。连皇子都敢谋害的人,谋反一事,肯定是陆家没跑了! 陆家气得吐血:我们陆家的姑娘,还是后宫妃子呢,也死了!我们还觉得冤枉呢!谁知道这是不是你们徐家布下的陷阱,就为了坑我们?广平王不在京,你们别想得逞! 徐家便向皇帝上折子:陛下,让广平王进京吧!广平王说不定也不干净…… 广平王到底是皇室人,没有确凿证据下,一般大臣都不会去得罪。徐家几次上折子告广平王,折子都被皇帝压了下去。陛下的意思是,先查着。但再次上朝,就有年老大臣撞柱表决心:陛下!您不能因为广平王是皇亲国戚,就对他的恶行视而不见!您这样,先帝会寒心的。且不去查广平王,不让他进京,他的清白,就无人能保证了…… 皇帝叹口气,无奈道:好吧,不是朕心狠,是大臣们都要朕查,朕不能和所有人对着干啊。让锦衣卫“请”广平王进京吧。 由此,皇帝的旨意,终于下了。 这些话,是对皇室同族人讲的。实际上朝廷中,许多大臣们已经发现:锦衣卫镇府司那边,最近很长一段时间,都没见过沈宴沈大人的踪迹。皇帝说现在查,指不定让锦衣卫私下已经查了多久了……大家当作不知道。 这一次,徐家和陆家,是真的掐上了,不死不休。 更让人骇然的是,太子在其中,似也有影子。于是,太子现在也被看住,也接受调查中。但据知情人讲,太子被关起来后,待遇一如往日。丝毫没有受到影响。大家就知道,陛下这还是对太子有期望啊…… 徐时锦坐在客栈中,飞快地将这些情况一扫。她之前让徐家注意太子的行踪。 徐家给她的消息称:太子安安静静的,被关起来后,跟隐形人一样,根本不出来。太子没什么动静。 徐时锦写信:若是一般人都能看出的动静,他还会是太子吗?继续施压!我不相信太子私下没动作!弹劾太子,不停地弹劾。太子往日与陛下对着干的事迹,可以装作不小心,透漏给太子知道……如此,所有人都跟太子对着来。往日一切痕迹,今日都成了等着他跳的险境。 徐时锦相信,刘望必疯无疑。 徐时锦写完后,合上了信。她手撑着头,觉得特别累。她知道自己如今身体的状况,上一次睡觉后,又是过了好几天才醒来。醒来后,坐了一天,才有了些力气。如今她的境况越来越差,她心中也越来越急切。 快一些吧! 让刘望快些死吧! 他死了,她就可以解脱了! 她坐了一会儿,等难受的感觉浅了些。沈昱还没有回来,她伸手推开窗,夜空中的小雪飞进来。她向下看,见到稀疏灯影中,有青年的影子。她靠窗一会儿便觉得累,就枕着自己的臂,歪头垂眼,看着雪地上站着的青年。 他孤零零站着,与灯火隔离,影子被拉长。 徐时锦在楼上看着他,渐出了神。 沈昱刚送走大夫,又一位大夫的离开,加重了他心中的焦灼。小锦一心想着扳倒太子,沈昱则一心想着为小锦看病。看得大夫多了,沈昱的心中失望,也一次次放大。刚走的那位大夫,以前曾在沈家坐诊。为小锦看过病后,送老大夫下楼,沈昱听老大夫摇头,“她这是中了毒啊。真是稀奇,世上竟有这种让人长时间闭气的毒……想来这就是沈公子说的什么假死了。呵呵,世上哪来的假死啊……只是老夫从未见过这种毒草,手足无措,望沈公子见谅。” “那……”沈昱才开口,就被老大夫打断。 老大夫不客气地说,“老夫遍读医书,生平仅见的毒,沈公子就算请御医来,知道的也未必比老夫更多。沈公子,我看你还是……”他侧头,看到沈昱苍白的脸色。 静了一下,老大夫安慰道,“只是没有记录,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沈公子也不必绝望。说不定世上真有神医,能解这种毒。” “多谢大夫。”沈昱道。 他苦笑,徐时锦告诉他,连研究这种草药大半生的老大夫,都没有弄清楚药性。他也想过是村野大夫医术达不到那种水平,也许这种毒,让邺京这些神医们研究,就能研究出解毒方案。可是他们在邺京,本就胆战心惊,如何能大张旗鼓地寻医问诊?况且就算能找到,小锦现在的身体,她能撑到解药研制出来的时候吗? 小锦她…… “姑娘你看,那不是沈公子吗?”沈昱怔忡间,听到前方少女黄莺般悦耳的声音响起。 他猛地回神,肌肉绷起,目光敏锐地往那个方向看去。神态剧变,做好随时出手的准备。 前方一辆马车,侍女为年轻姑娘撑着伞。那姑娘立在雪中,气质清幽,向沈昱看来的目光,江水般婉约。她低声斥责侍女,“胡说。你这个小妮子眼神不好,沈公子出京了,三五年内他都不可能回来。你怎么能随便见一个人,就乱认呢?” 她语气平中带厉,暗含警告。侍女不好意思地垂下头,不敢说话了。 她与沈昱目光对上,顿了下,走上来,努力压下语气中的开怀,“沈大哥,好久不见。你、你在邺京这里,我能不能帮你做点什么?你放心,我不会让我爹知道的……当然如果你需要,我也可以说服我爹帮你……” 她眼中的情意,让沈昱不觉干笑了一声。后背若锋芒在刺,他往后退开。往日风流倜傥的贵公子,此时难得的不自在。他说,“不用……我很快离京……唐姑娘不必放在心上……” 唐姑娘低低“哦”一声,低垂的头,耳根微红。 沈昱更加不自然了。想到小锦那看着他似笑非笑的眼神,若不是为顾及形象,他简直想拔地而走了。 沈昱原本还想在雪中走一会儿,有唐姑娘此例,他再不敢在京中乱晃。三言两语打发走唐姑娘,他立刻回客栈上楼。 徐时锦靠着窗,垂目似休憩。门开了,沈昱的脚步声进来。她闭着眼,听到他抖落披风上雪花的声音。沈昱似不经意道,“小锦,你知道我刚才遇到谁了吗?” 徐时锦未说话,他径自说了下去,“唐家二姑娘,小时候管你喊姐姐、总跟着我们后面玩的包子脸,眼睛亮亮的……” 徐时锦微微笑,“你记得倒清楚。” 她抬目侧头,看到沈昱微僵的神情。沈家这位大公子风雅无双,何时何地都自在潇洒。看他发窘,是多难得的经历啊。 徐时锦揶揄了他一句,才不逗他了,“我记性比你好,你都记得的人,我怎么会忘?怎么了,你遇到她了?” 沈昱一时摸不准徐时锦的意思。他五感强,刚在楼下与唐姑娘说话时,就能感觉到二楼的窗子开了,徐时锦在看着他们。但现在徐时锦面上却不显,她是不在意呢,还是其实没看见? 沈昱走向她,关了窗子,在徐时锦旁边坐下。他说,“我刚才碰到她了,她提醒我注意掩藏行踪。她问我是不是需要帮助,又邀请我去她家……但我拒绝了。” 他拉住徐时锦的手,为她暖手。徐时锦并没有抗拒的意思,沈昱微放下心。 心中说不清的庆幸还是失望,他搂着徐姑娘的腰,跟她笑着说,“真没想到,我随便住个客栈,都能碰到唐姑娘,可真是巧合。” “是呀,”徐时锦悠悠道,“一个姑娘家,天下着雪,大晚上,尚在外面逛,正好逛到你旁边。沈小昱,你真觉得这是巧合吗?” 她看见了! 小锦果然看见了! 沈昱目色几变,有警惕之意起。几乎立刻起身,打算让人去跟踪唐姑娘,看她是什么意思。他被徐时锦拉住,“沈小昱,你可真傻。你到邺京,瞒得住别人,瞒得了你家里人吗?唐姑娘管你叫‘沈大哥’呢,她一个娇弱小姑娘,哪里有那么大的心,参与到我们的事情里来。” “你的意思是……” “是你娘透露出来,让她跟你见面的啊。”徐时锦伸出手,怜爱地拍了拍小狗一样依偎在她怀中的人。 沈小昱是很受欢迎的一个人,鲜衣怒马,梨园烟火,花鸟茶艺,嘴巴又甜…… 沈母好不容易看出儿子有点儿复苏的春意,如何舍得放弃呢? 沈昱身子僵了僵,他坐起来,认真地打量徐时锦。他看过徐时锦和他娘的信,自然知道,他的婚姻,徐时锦可是完全的给他娘交了底,支持他娶旁的姑娘。他神色淡了些,“我娘找你来做说客?让你劝我娶了唐姑娘?” 他嗤笑一声,眉目中有反逆之意。 他心中厌恶,暗恼小锦的绝情。他那么喜欢她,她怎么可以、怎么可以…… 徐时锦窝在榻上,看沈昱暴而起身,隐怒地看她一眼,他想要发火,却无处发泄。他转而向外走去,步伐很快,似一眼都不想看到徐时锦……徐时锦纤长的手指搭着自己面颊,温和笑,“我什么时候劝你娶别人了?你的气性倒比我还大。” “……!”沈昱回头。 灯火中,他喜爱的姑娘眉目婉约,是旁人无法比拟的气韵幽美。她微微笑道,“你喜欢娶谁就娶谁,喜欢干什么就干什么。我不会再像以前那样,对你那么多要求……我不是你想的那样。” 在沈昱怔然的目光中,她侧头看窗外飞雪:沈昱,我没有你想象的那样爱你,可我也没有你想象的那样不爱你。 你怎样,其实,都是好的。比我想象的要好。 …… 刘泠抱着食盒,站在院落中,她听到屋内传来的高声。 “沈大人闭气了!” “屈大夫呢?屈大夫你快看!” “他死了?胡说!怎么可能?!” ……那些声音,或高或低,在刘泠耳边响起。 如一把热水,从头浇下来。在热到极致时,开始觉得冷。 刘泠手中的食盒,哐当掉地。她低着眼,看食盒摔散,热汤倾洒而出,将地上一片雪白融化,肮脏无比。 刘泠站在那里,盯着食盒看了半天。她再抬眼,向灯火明亮的屋子看去。她站在风雪中,一动不动。 屋中乱糟糟的,开始有人进,有人出。有人从刘泠旁边经过,凄哀地看她一眼。 “公主,”罗凡站她身后,轻声,“进去看一眼吧。” “……唔,好。”刘泠回答的迟钝,罗凡先走,她在后,步伐像老人一样缓慢,侧脸冷寒。有人见到她过来,自动让开路。 刘泠站在里门边,往里面望一眼。屈大夫满头大汗,又是扎针,又是喊人。众锦衣卫紧张地包围,不停地喊“沈大人”,有人声音沙哑,有人落了泪。 刘泠站在门边,望着里面。这屋中许多人进出,那张床前,也站了很多人。人来人往,在她眼中,皆是面目模糊。刘泠只看到那个无声无息的青年。他脸色惨白,面容白皙清俊。他睡在那里,床上满是血迹,从嘴角口鼻渗出。他有清湛漆黑的双眸,此刻紧闭,也许永远不会睁开了。 死亡啊…… 刘泠怔怔地看着。 她忽然觉得呼吸紧促,目光变得炽热。她静静看着他,看他死去。 其实没什么,在推他下崖的时候,刘泠已经觉得沈宴死了。现在不过是再死一次,没什么……没什么好难过的。 “公主,你不过去吗?”有锦衣卫在她身后问,有些不自在,举了举手,“我要进去……” 但门被刘泠挡住了。 这个锦衣卫才说话,便被同伴拉了一下,瞪一眼。看看时候啊,公主在这里! 刘泠目光流散,眼中有光在漾。好一会儿,她才低声道,“不了,你们进去吧。我不去看了。” 她不用再往前一步了。 她转过身,向后走去。从缓慢,到稳定,她走出这个空气逼仄地屋子,站在屋外,站在风中,她吸一口清冷的空气。五脏六腑都被冻住一样,她伸出手,擦去眼睫上的水雾。 她站在风雪中,发丝和衣袂一起飞舞。她下台阶,脚下一空,直直摔了下去。 她跌坐在雪地中,手扶着地表,破了皮。她看自己的手,出了血,却好像并不疼。反而是寒风中,她感觉到那股冷气,向她扑头盖脸地打来。杨晔等人急切地站在她身后,想扶公主起来。刘泠在雪地上坐了一会儿,慢慢的,自己站起来,从雪和泥土中挣扎起身。她站在院落中,站在肆意飞舞的大雪中心,承受着从四面打来的雪花。 她回过头,望一眼灯火阑珊。 杨晔看着公主,她的眼睛幽黑,空茫。今晚的云层很薄,有月亮浅浅的露出来,但被雪光挡住。世界这么黑,这么冷,又这么静。刘泠站在大雪和黑暗的分界线,那张面无表情的脸上,一半是雪狂乱洒下的银光,一半是暗无边际的晦涩。 屋中似有人在哭。 刘泠说,“走吧。” “……?”杨晔跟上她,“公主,这就走吗?你不去,不去看一看他……” 有别的侍卫劝,“沈大人很爱公主你的,在他临走前,他应该希望公主在身边吧?” 刘泠在风雪中跋涉,侍从们的话,她一概不理。她冒着大雪,脚踏入厚厚的雪层中,拔得艰难。每走一步,都辛苦一分。每辛苦一分,她的脸就更冷一分。她无情而漠然,面无表情,在飞雪中,向着远离沈宴的方向,越走越远。 时间是如此缓慢。 “公主……”后面有罗凡的叫声。 “公主……”杨晔跟着劝。 “走。”刘泠肩膀颤了下。 “走!”刘泠几乎是吼出来。 她红通的眼底,遍是风霜,她的声音像一把尖锐的刀,吼得全身颤抖。她白着一张脸,喊出的话,像沉沉暮色。寒鸦已归,她自在发冷,等不到归人。她越走越快,向着迎面打来的雪花。雪打在她脸上,冰寒刺骨,又很疼。 我要报仇…… 我要报仇! 眼中,有泪意涌。却未到眼底,又消失不见。 一切都是假的。 什么活着,什么希望,什么等明天,什么以后……全是假的。 她很爱沈宴,这才是真的。 脑海中,乱糟糟的,有许多旧日画像在闪来,又掠去。它们不留片刻,像她一样。 刘泠一生最温软的时光,是和沈宴在一起。他们走在许多地方,一前一后,并肩而立,或说或笑。岁月那么美好,让她想疯一疯,作一作,跟沈宴说许多莫名其妙的话,又做许多莫名其妙的事。 刘泠一生最温软的时光,是能遇到沈宴。她走在凄风苦雨中,他为她打起一把伞,扶着她走一路。他们走的开心,他将伞随手一扔,看她洋洋得意地,伸手将雨水泼到他身上。 刘泠觉得自己在做一场梦,一场长久的,不会醒来的梦。 沈宴…… 沈宴…… ……刘泠在雪地中,跑起来。她发了疯一样地向混乱的雪中跑去,把众人丢在身后。雪打上她的脸颊,奔跑中,过往的片段,只言片语,都像这满天的雪花一样,向她打过来,让她无能为力,无可躲藏。 “你怦然心动了?心动得太频繁,会肾虚。” “别自作多情,你发上有虫子,我给你取下来。” “好姑娘,你真是一个……很有想法的姑娘。” “你不知道,我会保护你。” “你记得,面对万丈深渊时,不要想着跳下去;面对万道光芒时,不要忘了去拥抱。” “祝卿好。” “我最喜欢你,最放不下你。” “刘泠,你的命不是我的,是你自己的。你不是为别人而活。” 什么样的人都会残忍,不光教你爱,也教你面对人生,变得寒冷。歧路彷徨,月黑风高,每次都在走到末日时,某个人的轮廓,他站在那里,她的整个世界都跟着塌陷。好奇怪,越追着爱的跑,就越是追不上。 风中,雪中,她固执地向一个人跑去,那么执着那么诚恳。为什么最后,在漫天大雪中,还是要迷失方向呢? 刘泠双腿发软,跪趴在地上,放声大哭。漫天暴雪,她抱着头,哭得肝肠寸断。脚下的路蔓延到世界终结,并没有尽头。这凄凉的人间,无人可待的人间,让她生不如死。 那心爱的人啊,你为什么不张开双臂,不俯身来抱我呢?我被困在山崖中,想找你安慰却怎么也找不到。我是多么失意,多想听你说话。 “我要杀了你们!” “我要杀了你们!” 刘泠哽咽着,木着脸,在杨晔赶来时,重新站了起来。 ……这一晚,像一个沉痛的梦。对每个人来说,都是这样。 广平王府一片晦暗,沉浸在这个梦中,无法苏醒。 广平王夫妇睡得很不安稳,总有咚咚咚的声音在耳边响。身下好像在摇晃,又有冰凉的东西落在脸上,这么的冷。 不、不对劲! 广平王猛地睁开眼,凭着习武习惯,想一跃而起,却发现自己被什么束缚着,又重重跌下去,摔得尾椎疼。他眯眼看去,先是见到一个兰色衣裳的乌发姑娘。她的长发一径垂落,云缎般,夜歌般,那么的美。 广平王却硬生生打了个冷战。 因他看到,姑娘的手中,握着凿子和锤子。那咚咚咚的声音,就是她在用凿子敲木板。且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木板。 “这是……哪里?”在广平王苏醒后片刻,旁边一声嘤=咛,王妃也苏醒了。立刻惊恐地发现,她和王爷被绑在一艘小船上,木船在湖中心悠悠地荡着。美丽的姑娘,也是广平王的长女刘泠,用凿子,在敲打船板。 那咚咚咚的声音,像是敲在他们心上。 “阿泠!你在干什么?还不给我们解开!”广平王已经暗地挣扎,却发现绳子捆的有些紧,他很奇怪地全身无力,竟挣不开。广平王一进府发觉了变动,一边呵斥着女儿,一边自己小心挣着绳子。 “着火了!着火了!快救火!”沉寂的王府,忽然传来人喊声,打破寒夜清寂。 大雪中,被绑在船上的广平王夫妻扭头去看,目眦欲裂,就见火焰飞起,向上窜去。在风中,很快的,将整个王府席卷。更可怕的是,只听到喊声,很长时间,没看到人影,没看到救火的人。 “你到底做了什么?!”广平王将目光落在刘泠身上。根本不用猜,就知道这一切,定是刘泠所为。 在他们大声喊叫的时候,刘泠也侧头,看向火光中的王府。这是她住了多少年的家啊,如今一场大火烧起。她心中,是何等的快意! 她带着笑,温柔地看着大火如龙卷起。在她的笑容中,直面她面孔的广平王妃,面孔被骇得扭曲。 阿泠、阿泠怎么笑得出声? “我给整个王府都下了药,让你们沉睡、又没有力气的药。下在空气中,手抖了抖,不小心下多了。”刘泠扭头,看向广平王夫妻,道,“但是我立刻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了。所以,给你们下药时,就下得轻了些。这么美好的景致,如何能不跟你们,一起来欣赏欣赏呢?” “阿泠,你疯了吗?”广平王怒问。 “阿泠,你要做什么?无论你什么要求,我和你爹,都会满足你的啊。你是王府的人,我们是一家人,我们一荣俱荣……”广平王妃劝道,她着急地望着大火,想到自己的儿女,心急如麻。 刘泠幽幽地看着她,她带着刺的目光,让广平王妃心头一激灵。 果然,她听到刘泠开口,“你们不觉得,这个场景,很眼熟吗?” 眼熟?哪里眼熟? 广平王妃张望。 “快放开我们!”广平王仍然一边维持着表面的怒意,一边使力挣脱绳子。 “十二年前,我娘就在这个湖中死去,”刘泠道,“沈大人说,她是‘被自杀’而死。”她望着眼前两人,轻声,“今晚,你们就陪她一起吧。欠了她十二年的那条命,你们也该还了。” 她死了很多年的母亲,她一切症结的起源。今晚,一并了结了吧。让广平王府陪葬,让这里的每个人都去死!和她一起死!陪着她和沈宴一起死! “十二年前,我娘就在这个湖中死去。”平地一声雷,打在广平王妃心弦上,让王妃瞬间怔愣,脸色煞白。 刘泠眼有疯狂恨意,指她身后,“她就坐在那里,看着你。姨母,你们说说话吧。说一所你是怎么杀死她的,怎么欺骗她的……” 她又用力,用手中凿子,敲着地板。木板的震动传到她脚底,她眼中光芒乍亮。从未有一刻,觉得死亡是这么的美妙。 广平王妃眼神空茫,一瞬间的失神,让她几乎忘了自己现在的处境。 此时王府中,终于有了人影。但大火仍越烧越烈,那火光,将整个天边染红,一片惨烈。打斗声,遥遥地传来,遥远的像是另一个世界的故事。死的死,伤的伤,广平王府彻夜不眠。现在他们在水上,一家三口,在湖心,和刘泠同坐。 广平王心中着急,他敏感地从女儿话中,听到“沈大人”几个字,自觉找到了原因,忙缓下语气道,“阿泠,你听我说,爹也有不得已的原因……” 哗啦! 水漫了上来。 隔岸观火,湖面的风轻轻逐着雪,与岸上的火光交相辉映。迷离的夜雪中,水的冰凉,从板底涌上,浸了上来。 刘泠瘫坐一边,看着她的成果,船底被她凿出了一个小洞,冰水就从洞中,汩汩地流了进来。刘泠仰望苍穹,雪花落在她白无血色的面颊上,这一刻的美丽和解脱,美好得让她无法形容。 船开始下沉。 “啊!”广平王妃尖叫。 水漫上他们的身子,身子在水的浮力中,向上飘去。但紧接着,又被绳索拉回,下沉的船,与他们的身体,紧紧绑在一起。广平王夫妇两人,都被绑在船上。唯一能自由行动的,便是握着小锤的刘泠。但刘泠靠着船头,仰脸看着飞雪,根本没有挣扎。 “刘泠!你这个疯子!”广平王怒骂,“我早该杀了你!你该死!你早该死!弑父杀母,这么恶毒的事,你居然做的出来!” “阿泠……阿泠你清醒一点……姐姐早死了,但我们都活着啊……就算、就算你恨我们,还有你的弟弟妹妹呢,他们没有做什么啊……你放了我们,放过他们好不好?” 刘泠静静地看着雪,好像看到那天,沈宴从她手中,一点点跌下去。这从船底渗上来的冰水,让她觉得无比亲切。她看着雪,好像看到沈宴一样。她安静地看着,看整个王府笼罩在一片火海中,所有人都在挣扎,可所有人都挣扎不出来。 整个王府,炼狱一样,求饶声、痛斥声……全都可以想到。 忽然,身后有凛冽风声刮来。 刘泠侧身一躲,手臂被尖锐物体刮上。但力道不重,似使不上劲。她反手将手中锤子甩出去,这才回头,看到她爹,胸口渗了血,正艰难地趴在船上水里,喘着气。刘泠的锤子,刺在他胸口。 “孽女!”他恶狠狠地看着摇晃走向他的刘泠。 “你早该死的。”刘泠说,手碰到锤子。她盯着广平王的眼睛,没有把锤子□□,而是更用力地,向里面插去。她力气不大,想杀人,比习武人要费力的很多。但是广平王被下了药,没有力气啊。在亲生父亲仇恨的目光中,刘泠紧握着锤子,一点点,往他心口,用力地刺着。 广平王的神情,越来越痛苦,他挣扎的,越来越厉害。 刘泠也被他大力甩出。但她又持之以恒地爬回去,再次握紧锤子,用力向下按。 “你……你……你要杀自己的亲爹……”广平王大睁着眼,始终不敢相信。 “王爷!王爷!”自顾不暇的王妃哭泣着。 船上的水已经浸透了几人的身体,到了颈部。刘泠用力地握着锤子,使劲全身力气,将广平王钉在船上。他身体颤抖,他抬手费力地指着她。刘泠的眼睛,越来越黑,越来越亮。她眼中,有寒光涌起。 她恨道,“我亲自杀你!” 广平王被按趴在船上,他的整个身体,沉入湖水中。摇晃的水影里,他女儿的长发在水中散开,在他眼前荡起,像一首哀哀挽歌。他的视线渐渐模糊,好像看到遥远的过去,有个女子坐在船头,诡异地冲他笑。 她说,“你终于死了。” 刘泠的整个身体,也漫入了水中。她没有与船身绑到一起,广平王夫妻在水里挣扎,她的身体,却向上浮了浮。刘泠的身体,与船只分开。但她并没有向上游去。她和这两个人一起死,这正是她所想要的,她设计好的。 一切都是她想要的,她没什么需要挣扎的。 火海连成一片,将王府笼罩。在火海下,冰湖中,刘泠亲手杀掉广平王夫妻。 你看过血在水里散开的模样么? 像一朵妖娆的死亡之花在绽放,你看到红色的花瓣飘荡,红色的枝藤伸长,它与水相容,泼墨晕染。把殷红的美艳,诱人的死亡,呈现在你眼前,让你看得这样真切。 你从水下看过人的尸体么? 扭曲的脸,痛苦的眼神,死不瞑目的表情。他们离你而去,和船一样沉下去。你是那么的开怀! 刘泠看到他们一点点死去,她放声笑,水进入她的耳鼻,她全然不在乎。世界什么样子不在乎,死后什么样子也不在乎。只笑着笑着,她的脸就木了下来,侧头,往虚空中看去。 刘泠向湖水深处,慢慢沉去。她始终睁着眼,仰着头,看那头顶向湖中撒来的雪花。 她脑海中,再次浮现沈宴。 “你真好。”她喃声。 她一生最幸运的,便是遇到了沈宴。她浑浑噩噩,她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许多年,她在不停的怀疑和否定中活下去。遇到沈宴后,她除了跟他在一起,仍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之前,她一直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沈宴要她活,她就活。他要她死,她就死。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刘泠的灵魂,有了自己的想法。 她现在,终于明白了自己在做什么—— 【谢谢你啊,沈宴。 我最喜欢,最温暖,最遗憾,最痛苦的,全是你。 我活着是想爱你,当我不用再爱你了,我也不想活了。】 【等我有下一辈子。 我还去找你。 还去追你,还去爱你,还去做你的妻子。 下一辈子,我会保护好你,让你再也不要受伤。】 她在沉漫的湖水中,好像看到漫天的时光向她纷涌而来。又从她身后划过,离开了她。 时光寂寂,她全心全意的,想着沈宴。 “刘泠!”她忽然听到喊声。 那熟悉的声音…… 她切切地转过头。 “刘泠!”她再次听到一声喊声。 全身轻轻颤了下。 她抬起眼,向黑雾的边缘看去。 在寒冰一样的湖水边缘,有个人落了水。一落水,鲜血如泼墨般,洒开。 刘泠望了许久,她怔忡的、苍凉的、痴痴的,向那个方向游过去。在水中,她穿梭着,向红雾中游去。直到她看到那个人,他闭着眼,无声息的,向湖水深处跌去。 多像一个梦啊。 刘泠早已分不清。 她游过去,将他抱入怀中。她望着他紧闭的眼、苍白的脸、散开的发……她抚着他的面孔,怔然了许久。 “我爱你。”刘泠心里默默想。 忽然间,她抱着他,向湖水上方游去。她身形灵动,即使抱着一个人,也丝毫不影响。 她破水而出,紧抱着怀中的青年,叫道,“来人!” “救命!”   ☆、第100章 夜会美 广平王府一夜大火,照得天边大明。有人夜里听到求救声,好奇去看,王府被着官服的人围住。此地被封,寻常百姓不得围观。 那场大火,在江雪中,将一切碾成灰烬。第二日天亮,世上已无广平王府。官方给出的明文是,广平王府夜间失火,府中主人近乎全灭。活下来的,只有安和公主刘泠,和她的小弟弟刘润平。还有些下人也未在火中丧生,但紧接着,广平王府便被告“叛国”与“谋反”两罪。万幸存活的人被从邺京来的锦衣卫登名记册,押回邺京审问。 总是江州人尽皆知,在那场大火后,广平王府已经不存于世。幸存的小公子跟着大姐姐,去邺京居住。而他们熟悉的安和公主刘泠,余生,更是再没有回过江州。年纪大些的百姓,犹记得当年,广平王府在江州是何等风光。寻常百姓无事,便喜欢说些这些贵人的八卦。安和公主和广平王府不和的传闻,无论真假,大家也听了很多年…… 时如逝水,一去不回。雪花一年年地落,人一年年地老。原广平王府被封被拆,多少高屋林立,多少新人来去。江州依然是江州,住在江州的人,却已经换了一批又一批。江州是刘泠的故乡,也是她的噩梦所在。在广平王一家遇难后,她与丈夫常住邺京,再没有踏足过这片故土。 在刘泠心中,别的都不重要,都可以失去。她的丈夫最重要,绝不可以失去。 后来提起那晚发生的事,刘泠略略说过两句。 在沈宴落崖后,她心思恍惚,一边思念故人,一边恨着那帮人。她心里有恨意,将罪证交给锦衣卫,并给自己的侍卫安排了任务。她自己或许从没表现出明确的想法和目的,但让广平王府消失,她潜意识中,一定是有这个念头的。 那晚站在雪地中,天寒地冻,她听到沈宴闭气。她心心念念的,便是让所有人来陪葬。谁也不要活了,谁也不要侥幸了。如果沈宴不在,他们也没有必要存在。 她带着怨气回去王府,她已经开始要行动。直到在院子里,看到亮着灯火的屋子。刘泠进屋,站在床边,看着抱成一团、睡得迷糊的小孩子。 刘润平被一双冰冷的手喊醒,他睁开眼,首先入眼的,是大姊长睫上凝固的寒霜,像一滴泪水。她的双眼,在夜中,像外面黑夜中的飘雪,一样冷,一样空。 他的大姊从雪中来,云鬓间金钗已失,长发散落。整个人举着灯,站在他面前。灯火轻轻摇动,面前的美人黑发垂地,颜如冰雪。她看他的眼神,很是奇怪。有片片温存,温存中,又带着战栗和恨意。 刘泠把刘润平从被窝里扯出来,斗篷往他身上一罩,吩咐杨晔,“现在送他去邺京。你们也走吧。” 刘润平呆呆地被杨侍卫抱住,看杨侍卫跟他的大姊激动说,“我们走了,公主怎么办?我留下来等公主……” 刘泠想了下,并没有拒绝,“你们留下一部分,帮我拦住府上的侍卫们。任何人,不许来打扰我。” “是!”公主有吩咐,杨晔就很高兴。 被抱着的刘润平从遮得厚实的斗篷下,抬起湿漉漉的眼睛,望着刘泠。他敏感而懵懂,此时却已经有所察觉大姊要做些什么。他睁着一双黑葡萄一般的大眼睛,被大姊丢给侍卫,一步一个脚印,步履蹒跚,走出了他长大的地方。 他一句话不多问,不问自己为什么要被送走,不去问大姊要做什么。他眼中眨着泪,让自己不哭出声。临行前,小孩子紧紧抓着刘泠的手,声音到底是哽咽,“大姊……我在邺京等你。你会来接我的,对吧?” 刘泠抬起眼,出神地盯着空中纷落的雪。她没有回答小弟弟的问题。她看了一会儿夜空里漫漫飞落的雪,便转过身,往自己要去的方向离开。 刘润平被杨晔抱着,在寒风中穿梭。王府变得前所未有的死寂,没有一点儿声息,没有一点儿生气。他咬着牙,憋忍着,不住地回头,往雪地上渐远的兰衣看去。兰衣乌发,在白茫茫的地面上拖曳离而行,逶迤蔓延,尾大难掉。之后转了弯,过了门,扔了灯,最终消失在了他的视线中。自始至终,刘泠都没有回过头。 她没有那可以望一眼又一眼的回路。 她的世界是幽黑寂寞林,风吹雨打,严刀霜剑,步步相逼。 她只逆着风,扛着雪,一个人越走越远。 刘润平的眼泪突地落下,他趴在杨侍卫肩上,呜咽了一声,“我一定会在邺京等你的!” 而刘泠,却是在小弟弟的殷切希望中,选择和府上所有人,同归于尽。 直到沈宴落了水,将她惊醒。 她在冰水中,抱着这个奄奄一息的人,往上浮去。向着黑光白雪,破水而出。血水弥漫,包围着他们。她的眼前红艳艳一片,那当然不是她的血。 刘泠之前只被广平王在胳膊上划了一道,当然也会疼,也有血,却绝对达不到眼前这么大的范围。她在迷迷惘惘地向上游中,拖着怀里人的手臂越来越坚定。她伸手推开缠绕的发丝,凑近看他苍雪一样的面孔。 修长的身,散开的发,悠远的眉,闭着的眼,挺直的鼻……刘泠贴上他微青的唇,将气息渡给他。 他们一起向上飘去。 水泡中,衣衫在水里飞扬,花开一样。 刘泠拥抱沈宴,像拥抱一个太阳一样。太阳落下,太阳又升起。当她抱着他的时候,她就好像重新活了过来。 雪光在水下,曲曲折折。周遭忽明忽暗,光影浮动,小鱼游走。 刘泠抱着沈宴,破水而出。 暗夜成黑雾,清雪如光般璀璨,包裹住*的二人。他们两人,一起暴露在了水面上。 刘泠湿漉漉的衣衫,云朵一样飘开,缠着他们。她搂着沈宴,向岸上游去。她一遍遍去探他的呼吸,一遍遍高声,“来人!来人!” 留守的公主侍卫、和赶来的锦衣卫,一起将他们救了出来。 沈宴的状况很糟糕,大家也来不及说什么,便回去请屈大夫来看。不止屈大夫,还有其他的好几位医者,都是锦衣卫请来的。 一边是广平王府的大火,一边是沈宴的伤势。 刘泠被客气地请去换衣,她却只用披风裹住身体,不肯离开沈宴半步。站在门外,刘泠与罗凡冷着脸对峙,谁也不肯退一步。 罗凡低吼,“公主,你要是生病了怎么办?不是还让沈大人担心吗?你还是去换衣休息……” 刘泠说,“我不信任你们,我要看着沈宴。” 罗凡气,“我们怎么就不值得信任了?我们也希望沈大人好起来啊!一堆事等着他发号施令呢!我最希望他立刻睁眼了!” 刘泠说,“之前你们骗我他死了。” “那不是骗你,那是……”罗凡一滞,神情有些复杂。话卡在他嗓子眼,就要说出来,却好像被什么堵住一样,让他发不出声。有脚步声从屋内来,让他心情烦躁,更是没把话说下去。 一个锦衣卫推门而出,看到罗凡本是神情略急,待看到罗凡对面的刘泠,他松了口气,说,“公主,沈大人昏迷中,一直喊你的名字。屈大夫说,也许沈大人需要你陪着。” 刘泠扬扬眉,与罗凡擦肩而过,走进屋子。与罗凡要分离时,罗凡侧头,在她耳边,轻声说了几句话。刘泠脚步顿了下,更坚决地进了屋。 满室的药水和血水味,刘泠以狼狈的妆容,走入大夫们中间,坐在床边。她低眼看着床上的青年,伸手,握住他的手。只有摸到他的手,刘泠才有一种沈宴还活着的感觉。 她立刻感觉到手被反握。 不觉低头,却发现沈宴依然昏睡。 屈大夫说,“他一直轻声喊你的名字,他放不下你。” 刘泠望向窗外。 她心里落泪,默默想:当然,我最喜欢他。他当然放不下我。 就算阎王亲自来捉人,沈宴也要争一争。 他怕她寻死。 这个飞雪弥天的夜晚,这个沈宴病情危急的夜晚,这个让广平王府一夜成灰烬的夜晚,刘泠坐在沈宴床边,抓着他的手,茫茫然的,想到了许多。 她反复思量的,是她刚才进屋前,罗凡跟她说的,“那时候,沈大人确实闭气了。你不肯进屋看他最后一面,我心中暗恨,大声喊了你好几声。屈大夫说,我喊你的名字时,他的心跳似乎动了。屈大夫说,也许他的魂魄没有走远,也许他一直在等你。只有你,才能让他醒来。” “但是你走的那么快。我怎么立刻追上你,把你绑到沈大人床前呢?关键时候,是屈大夫大声吼:‘沈宴,你要是死了,你的妻子绝不独活。她是个疯狂的女人,你想她做傻事吗?’就是凭着这几句,我们硬生生,把沈大人从鬼门关喊醒。” “他醒来,第一时间,就是去阻止你。” 旁人都不了解刘泠,沈宴却了解。 在众人的眼中,刘泠绝情狠心。她的爱人死了,她走得头也不回。连最后一眼,都不肯留给爱人。 沈宴却知道,他的刘泠,会疯了的。 他落崖时,因为说了“有一线希望”,刘泠便巴巴地等着那一线希望,她不抱希望,却仍熬着,等着;但他在她面前闭了气,刘泠什么希望都没有了。 她只想毁灭。 撑着那口气醒来,不顾众人的反对,沈宴强行下床,运轻功,去找刘泠。他是没有力气,他是不能用武功,他是千疮百孔,一身是伤。但当刘泠出事时,那口气,怎么都要撑下去的。 罗凡说,“沈大人,你休息吧!我带人去追公主,把她带回来!我告诉她你没死,让她不要做傻事!沈大人你不能去,你现在这样……” 沈宴拒绝。 他低声,“我不会死的。” 如果他不出现,刘泠不会相信的。 他的死亡,带给她巨大的打击。除非沈宴亲自出现在刘泠面前,任何人的话,刘泠都不会相信。 所以即使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沈宴仍赶了过去。 锦衣卫赶上了王府的那场大火,直接介入,将王府后事了结。沈宴赶上了刘泠,他落了水,被刘泠救了上来。 他不会死的。 就算为了刘泠,他也不能死。 他必须活着。 他活下来,刘泠才能活下来。 在他亲眼看到大火中、刘泠沉水欲死时,他开始明白,那些完美的期望,刘泠是做不到的。他希望她好好活下去,但活着太痛苦时,刘泠不接受。她可以忍着一腔热泪,将他推下悬崖,她可以恶狠狠说“我嫁别的男人,给别的男人生孩子。我的生命,和你无关”。许多期望,都只是说一说。做不到,就是做不到。 就是沈宴自己,他也未必能做到。 生命的终结,要是可以两人拉着手,喊“一二三”,一起离去,那就太好了。 如果做不到,他便应该活下去。 活下去,才是最好的。 在沈宴冻僵的身体被从雪山上找到时,锦衣卫就已经向邺京请示,请陛下派太医出京,为沈宴治伤。他们已经收到了从邺京来的消息,陛下批准,已请太医出行,前往江州,为沈大人治伤。若非沈宴忽然病重从而闭气,只要等下去,很快就能等到京中来的医者。 现在,沈宴虽然从鬼门关晃了一圈,但仍然处于危险状况。本来就伤重,又用了轻功,又落了水,他更是病上加病。自那晚过后,还未曾醒来。 作为沈宴的妻子,刘泠当即做决定,她与出行的太医联络。她带着沈宴往邺京从,太医从邺京往江州来。两边都加快步伐,好尽早碰面治疗,让沈宴好起来。说起来伤势这么重的人,不适合来回挪动。但刘泠一想,左右沈宴已经这个样子,他也不可能比现在更糟了,所以还是决定出行。 公主要给自己的夫君看病这事,锦衣卫当然不能阻拦。 但是吧……“公主,沈大人走了,江州这边的事情怎么办?” “对啊,广平王府被你一把火烧掉,这我们是该报,还是不该报?” “我们是要把广平王府还活着的人怎么办?这都需要沈大人的指令啊。我们又不能直接跟陛下请示……” 刘泠说,“沈宴的意思,就是你们先处理后续!邺京不是下旨要严查了吗?那你们就严查!” 可是王府都没了……有什么好查的……而且公主,这是你的家啊,该查到什么程度,我们没把握啊。 刘泠把一堆破事,丢给了罗凡去做。罗凡很是惊吓,又感觉自己受到了器重。这是表现的一个好机会……他多么感谢自己常往公主眼皮下晃,让公主记住了自己,才有了他的机遇。 他立刻保证,“请公主和沈大人放心,属下一定不负所托,将江州的后续事情,处置得漂漂亮亮!” 刘泠咳嗽一声,她其实有些心虚。临行前,她跟罗凡说,“等沈宴醒了,我会告诉他,他远程跟你们联系。” 罗凡更是心中大定:有沈大人在上面顶着,他有了底气,不怕控制不好节奏了。 至于陆铭山? 刘泠忘了这号人物。 锦衣卫封了王府后,正一个个确认尸体,暂时还没有查到陆铭山头上。大火过后,锦衣卫在王府遗址上,找到了不少有趣的东西。比如谋反啊,叛国啊之类的佐证……陆铭山这个人,还没有核实到头。但很快,他们就会找到陆铭山的尸体。 陆铭山死在出屋前的一步距离。 手搭在门槛上,旁边丢着一只烧得焦黑的杯子。 靠在他怀中,是一个女尸。经确认,那女尸,乃是岳翎。 仵作给的结论,是这两具尸体,身上都有慢性毒的痕迹。咳咳,刘泠之前给府上人下的,只是让人无力的药粉,连毒都称不上,所以并未被仵作发现。仵作现在对这两具尸体很感兴趣:似乎死亡前,正是毒发之时。恐怕这正是导致陆公子没有爬出门的缘故。 陆铭山和岳翎,在火中,被活活烧死。 旁的人都有挣扎的痕迹,只有这两人,死前安安静静的,一点儿挣扎的意思都没有。好像在烈烈大火中,他们要共赴一个美好约会一样。 此案例实在有趣,被仵作着重记录下来。 很多年后,江州的官员换了一批又一批。很多人翻到仵作的这个记录,都觉得有趣。闲暇时,会与人讲起。在众人的口中,这是一个凄美的爱情故事。曾经的名门公子陆铭山与自己的小妾岳翎真心相爱,却不被家族承认。生不能在一起,死便要在一起。 他们在大火中,从从容容地相依而死,面上带笑,似夙愿得偿。 赚得无数人唏嘘落泪。 真实的情况,却只是岳翎下了毒,让她与陆铭山都动弹不了,眼睁睁地看着那场大火倾覆,从衣角,烧到全身。有多痛,就有多恨。陆铭山眼中有多恨她,但他开不了口;他又多想掐死这个女人,但他只能一动不动地抱着岳翎,相依而死。 这正是岳翎要的结局。 他欠她,负她,就用生命来还。 公主想要陆铭山痛苦一生,受折磨一生。 岳翎却想和陆铭山一起去死,像去赴约一样。人约黄昏后,月下柳梢头,他们相携而立,互视而笑。那是多遥远的时光,岳翎再不会得到了。她是个村姑,邺京的天地不属于她,对她来说很迷惘。那也不是属于陆铭山的。岳翎挑选来,挑选去,想给自己和陆铭山找一个最好的死法。托公主的福,她等到了这个机会。岳翎最想得到的,就是这样的结束。 情深而不语,只有死亡可以证明。 【要么爱我,要么去死。 陆铭山,你选一个吧。 你不想选吗?那我帮你选吧。 就算恨我,你也是死在我手中。死前,搂着的人,也是我。】 这是冬末春至的最后一场雪,下得断断续续,一切肮脏,都被大雪掩藏住。很快天放晴,蓬松雪下被压着的草木挺了出来,开始万物复苏的狂欢。那场大雪后,一切都往好的方向发展。那是光明前最后的黑暗,挺了过来,一切便都有了指望。 因为不再冷了,气候变得暖和,不说下雪飘雨,一路北上,阴天都没有碰上。天气好了些,又有屈大夫一路尽心照顾,沈宴的寒气侵体,总算好了很多。屈大夫看到了希望,开始着手帮他解毒…… 在宁州时,宫中出来的太医,已经如约碰面。太医跟公主见过礼后,就从屈大夫手中,接手了沈宴的治疗。屈大夫跟前跟后,想从太医那里偷师一两步,好提高自己的医术。不知是时来运转,还是太医的医术确实高,总之,沈宴一路伤重、昏迷不醒、高烧不止,在太医手下,他的身体,确是一天天的好了起来。 他能睁开眼睛了。 他能配合太医的治疗了。 他能抗□□内紊乱的内力,等太医每日施针。 他能对刘泠笑一笑,每天听刘泠说些话,看她笨手笨脚地学着照顾他。 陛下真是善解人意,听到沈宴伤重垂危之事,不光让太医出京,还把沈府的侍女侍从们,也打包送来。刘泠终于不用每日战战兢兢,还总是摸不准病人该注意些什么,有更适合伺候人的灵犀灵璧等女上手,刘泠从自我焦灼中,解脱了出来。 她恢复了被侍女们簇拥伺候的日子。 沈宴伤势一日日好起来,他开始处理江州那边的事务。一边与江州留守的锦衣卫联系,一边向邺京汇报。只是邺京那边正全线封锁,信件来往有些不便。但每日传信处理江州的后续事务,本来也是一项繁琐的事情。 沈宴得知了刘泠做的所有事,打算把妻子从这件事中摘出。并在知道广平王府唯一的男丁刘润平、被刘泠送去邺京的定北侯府后,他思索一下,没有问刘泠的意见,就决定把刘润平护下。毕竟,这只是个不到八岁的孩子。广平王府已经没有了,陛下若不放心,可以把刘润平留在邺京养着。到底,刘泠估计再也不愿意回去江州了。 她与江州的联系,彻底切断。 比起这些,沈宴倒觉得,刘泠对他的态度,很是奇怪。他当然相信刘泠喜爱他,满心是他。只是刘泠表现出来的爱意,把握的那种度……他心中微沉,好像又回到以前,陆铭山逼刘泠跳崖那次,刘泠被他救后,态度就热络得很。 沈宴心中怜惜:她是怕再次失去他,所以很害怕吧? 沈宴想跟刘泠谈一谈。 可惜沈宴自己的伤还在治着,他说话都很费力,身体的不舒服,每日都折磨着他的神经。刘泠还没有失常到变了一个人的地步……沈昱便只不开口,先看着。他自己的身体状况,自己是最清楚的。还是养伤为重。 这一日屋中,日常诊断的太医离去,侍女们也伏身离开。沈宴靠着引枕,坐在床上,盯着刘泠沉思。屋中满是药香,刘泠蹲在小案前,拿着小勺,在确定药的热烫。沈宴每天要喝不少药,刘泠别的做不了,这个,她还是能顾着沈宴的。 沈宴喉头突然一阵刺疼,他咳嗽了一声,不远处的刘泠双肩一颤,手中汤匙一抖,慌乱站起,药汁被洒出来一两滴,到她胸口,漫了出来。她也顾不上管,连忙过来,扶住沈宴,看他伏在床头咳血。 等他好了些,靠着床歇一会儿,苍白无色的脸抬起,对她微微笑了一下,他才要开口,被刘泠掩住嘴。 刘泠平静说道,“没关系,我听到太医的话了,这是正常现象。你先喝药吧。” 刘泠熟练地照顾他喝药,她站在一旁,看沈宴许久。 沈宴突然听到刘泠说,“沈宴,你想不想抱一抱我?” 沈宴端着药碗的手顿了顿,他目光抬起,望向自己娇美如花的小妻子。他笑了笑,微微点头。 刘泠立刻走上来,将他抱入怀中,热情而贪婪地抱着。她抱得那么深情,沈宴手中的药碗,几无可放之地。沈宴更是僵了一下,因为他的脸,被刘泠紧靠着她高=耸的胸=脯。整个脸埋入其中,沈宴咳嗽一声。 刘泠立刻弯身问他,“还是疼?” 沈宴默默把药喝完,将碗远远丢开。他抬目,看到刘泠的胸口微湿,里面的小衣显得很清楚。他疑惑了一下,不觉多望几眼。 刘泠垂头,看眼自己胸口。她脸上有了了然之意,“你还想抱我,对不对?” 沈宴一句话没说,再次被刘泠抱入怀中。 再次埋=胸。 “……”沈宴被刘泠逗笑,一笑,他又开始咳嗽。 刘泠困惑地看着他,“我一抱你,你就咳嗽,为什么?你不喜欢抱我?” 她眼中渐有失落之意。 沈宴不得不开口,“不是……” “那再抱一下吧。” “……”沈宴的耳根,红了。 气氛中,渐起尴尬。 等刘泠再次找借口,要抱他时,他往后退了退,“谢谢你的安慰,可以了,我舒服很多,不需要了。” 他顿一下,抬眼看她,“或许,你需要我的安慰?” 刘泠想了想,“不,我不需要。你在这里,我已经得到了安慰。” 是么? 沈宴垂目——但为什么,他觉得她喜欢他,喜欢到一个不正常的地步呢? 因为刘泠自觉自己不适合照顾人,回京的一路上,她始终没与沈宴同睡。她跟沈宴说,“我想我越照顾你,你被我拖得伤势越重。毕竟我不懂,你也不说。我不信任我自己,也不信任你。所以,在你病好前,我们分房睡。希望你可以理解。” “……”沈宴只能点头。 但当晚,当再次被身体的不适折磨得无法入睡时,沈宴听到门轻碰声。他侧头看去,黑乎乎中,有月色清辉照入。刘泠的身影,从门后进来。她像飘着一般,飘到了他床前。 沈宴闭上眼,作不知。 他疑惑刘泠要做什么。 刘泠只无声无息地站在他床边,既不说话,也不动作。若非她呼吸轻微,沈宴几乎以为她已经走了。 良久,水迹啪嗒啪嗒的,滴到了沈宴脸上,不间断。 他猛地睁开眼。 再无法装睡,突地坐起,伸手,一手拽拖住刘泠的手腕,一手摸上了她的眼睛。 他果然摸到了一手湿凉。 刘泠瑟缩了一下,被他的突然起身,弄得绷住身体。 黑夜中,沈宴低问她,“你怎么了?不是不和我睡吗?” 刘泠被他扣在怀中,不敢挣扎。她怕自己一动,沈宴被她带得伤上加伤。她被抱在他怀中,头靠着他胸口。他胸膛清瘦,一身药香。刘泠的眼泪,再次不受控制。 她低声问,“你想和我睡吗?” 她猜,他肯定要逗她,说不想,或者说,你可真亟不可待之类的话。 沈宴一直是这样逗她玩的。 他逗一逗她,她也许就好受一些了。 但是沈宴低头,在黑暗中,与她湿润的目光对上。他认真说,“特别想。” “……”刘泠一滴泪顺着面颊滑下,沈宴低头,长睫刷上她的眼睛,又酥又痒。 脸开始发烫,刘泠从尾椎骨,全身战栗感起。 她伸手搂住他,摸上他嘴角,问,“干什么停下来?为什么不亲我?你嫌弃我吗?” “我怕你嫌弃我呀,”他声音温和,在夜中清晰,“我嘴里全是药味,你不喜欢。” “我喜……”她的唇被堵上。 一个香甜而缠绵的吻。 沈宴拉开锦被,将刘泠一同裹入,“我邀请你跟我一起睡。” 刘泠侧了侧头,看到床前照下的月光。她露出笑,爬入他被子里。被子里热乎乎的,全是沈宴的气息。 刘泠的心,在一晚上的低落后,从踏入这个门开始,就一点点晴朗。 她露出笑,俯身,亲吻上她的爱人。 刘泠确定沈宴什么也不知道——但是沈宴这么神奇,他什么也不知道,依然能让她心情好起来。他一笑,她就跟着想笑。 他总是这样。 对啊,这就是缘分。 刘泠对沈宴动心,从一开始,就是因为他总是莫名其妙的,能摸准她的脉。 刘泠快声,“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他低声笑,情绪一波动,又开始咳嗽。 沈宴说,“你真是要我的命,你……”他被刘泠俯身亲一口,话就没说下去了。 夜很长,刘泠愿意在沈宴的怀中,躲一辈子。 她真爱他,语言难以表述,没有词汇可以形容。这种感觉,生死皆抛。无论真假,他一喊她,她就能立刻回头。 当她在纷飞大雪中,在沉沉湖水中,听到那声“刘泠”,她的心,就开始落泪。一边落泪,一边回头—— 她要看到他。 什么原因都不要理,她就要看到他,非要看到他!   ☆、第101章 邺京有变 黑夜中,窝在一个被窝里,刘泠弓着身,蜷缩在沈宴怀中。她静看床前投下的月光,长发散在沈宴臂弯间。沈宴睡在她身后,看着身前背对着他的姑娘。她乍喜乍悲,在与他欢笑过后,脸色淡了下去,转而去看月光。 气氛转变得太突然。 “我们不要聊天了,”刘泠说,“你好像不太能开口说话的样子。” 沈宴说,“没事,我喜欢跟你说话。不会影响伤势,我心里有数。” 刘泠无言半天。 好一会儿,背对着沈宴,刘泠才慢慢开口,“我刚才睡觉时,做了噩梦,梦见你不在了。我很难过,就跑过来看看你。打扰了你休息,真是抱歉。” 沈宴忍受着身体骨血间的不适,没有动作,没有将自己的难受扩大给刘泠知道。 沈宴覆着眼眸的长睫,轻轻颤了下,向刘泠的背影看去。 她心情之低落,出乎他的意料。 良久,刘泠听到沈宴的低声,“你转过身来。” “……”刘泠没动。 沈宴沉静看着她后背,声音平淡,“我不舒服,说话、动作都很费劲。你要我起身,亲自把你翻过来吗?” 刘泠转过身,直面沈宴。她睁着一双水眸,看着月色下苍白的青年。他看着她转过来,一个动作都没有。 那就是要劝她了。 刘泠想。 但是,他肺仍疼着,开口说话就难受。这几天,沈宴都不怎么开口。但他今晚,跟她说了不少话。刘泠已经很心疼,不想他再痛了。她忽然后悔自己来看他的决定,如果她不来,沈宴晚上就可以休息的很好了。 沈宴咳嗽一下,声音微哑,“我……” 刘泠急急坐起,打断他的话,“你别说话了!我知道你的意思,我看到你,就很开心了。那一点儿低迷,自己可以调解。”她停顿了一下,声音有些虚弱恍神,显然想起自己这些年的经历。 沈宴说,“我……” 刘泠再次打断,更加焦急,她让自己对沈宴露出一个有点儿生气的笑,“你看,我真的没事,我……” “但是我有事。”沈宴打断她。 “……”刘泠怔了一下。沈宴最近对她太温柔,她都忘了,沈宴并不是一味纵容她的人。好比她在沈宴这里求安慰,他会安慰她;但无条件低头,沈宴是不会做的。 刘泠心轻轻飞了一下:让她着迷让她疯狂的,正是这样的沈宴啊。 她小声问,“你有什么事?” 沈宴说,“我有些难受……” “我去找太医……”刘泠即刻接口。 她被沈宴拦住。床上的这个青年,憔悴又苍白,在刘泠眼中,他对她露出的笑,都显得虚弱,“没用,是正常的疼……” “那怎么办?”刘泠心里揪成一团,她巴不得感同身受,可惜毕竟没办法。 “你帮我捏一捏,”沈宴说,“你会吗?” 刘泠摇头,看到沈宴揶揄的眼神。她瞪他一眼,她怎么可能会?侍女们学来服侍主子的手法,她学那个有什么用? 沈宴说,“那你会什么?” 刘泠满脑子的哀伤,满心房的愧意,满情怀的爱意,都被沈宴的嫌弃给弄没了。她淡着脸,定定地垂眼看沈宴,伸手扶上他因受寒而僵冷的手臂,轻描淡写问,“有什么难的?你说,我照做就是。” 沈宴声音很低,刘泠很认真地按照他的说法,在他手臂上、肩膀、腰际推拿。她力气小,要让沈宴感觉到,得花费很大的功夫,弄得她精疲力竭,满头大汗。但她心甘情愿,再没心思想悲春伤秋的事情了。 待沈宴说“可以了”,刘泠瘫在沈宴怀中,闭上眼,只觉得特别累。 但她抱着他的脖颈,仰头亲他喉结,“谢谢你啊,沈宴。” 一开始没察觉,但刘泠不傻,她冷静下来,便猜到沈宴的用意。他也许身体真的不舒服,但没有到那种需要喊人的地步。他让她帮忙,大部分理由,都是因为她。 刘泠心灰意冷,觉得自己对不起沈宴,面对沈宴总是满满的惭愧。 而沈宴是什么样的人呢?刀砍在他后背上,他都可以一声不吭。内力每天都在体内横冲直撞,血液好像每时要爆炸一样。沈宴硬是没表现出来。只是让他没法入睡的身体疼痛,他怎么可能受不住?正常情况下,一个大男人,在心爱的姑娘面前,都是忍着疼痛,一声不吭的。可沈宴不。 他只不过在告诉刘泠,“过来吧,我需要你。” 刘泠需要的,正是他的这种表示。她最希望的,便是自己被沈宴所需要。他让她做什么,她都愿意。 所以刘泠才对沈宴道谢。 沈宴笑了一下,没再说话了。 刘泠觉得言语难以表露自己对沈宴的爱,她在他怀中仰脸,眨着眼,表白道,“你对我这么好,让我好想嫁给你。” 沈宴目有笑意,没有开口。他现在的情况,只要不是必须开口的情况,沈宴都不会说话。他做不了情圣,不会在这种情况下,拿命跟刘泠玩。 刘泠继续夸,“我好想对你以身相许啊。” 以身相许? 沈宴看看自己如今的状态,淡定道,“你今晚对我以身相许,太医明天就可以给我收尸了。” “……讨厌!”刘泠被他弄笑,轻轻地在他肩上捶了一下。她的满心抑郁,这时候,至少在今晚,被彻底驱散。她伸出手,手放到他面上抚摸,温柔道,“我才舍不得你精=尽=人=亡呢。” “……” 刘泠看他的表情,眯眼,慢吞吞道,“我要养着你,把你养好。养得白白胖胖,才能屯到明年、后年、大后年……一辈子。” “我要一辈子跟你耗一起。” 她在沈宴怀中,沉沉睡去。沈宴也闭上眼,他同样疲累,但因身体的原因,一晚上昏昏沉沉,醒一会儿,睡一会儿,也算把晚上时光给熬了过去。 不光是刘泠需要沈宴,沈宴想,他也是需要刘泠的。 她不跟他晚上睡一起,沈宴怀中空落落的,自己却也没想明白哪里不自在。当她扑入他怀中,被他抱满怀,沈宴才扬眉,想清楚了缘故。他也喜欢刘泠陪他。 次日清晨,眼睛还未睁开,困顿间,沈宴便感觉到怀里人的目光,盯着他看。一双柔软的手摸上他的额头,拿帕子擦去汗。一会儿,那人手轻轻碰着他的眼皮,凑得近了些,呼吸柔软如羽毛,喷在他面上。却是越挨越近。 沈宴睁开眼,对上姑娘近在咫尺的清亮眼睛。她愣了一下,似没想到沈宴会一点征兆都没有地醒来。 沈宴抬起手,将她往外推了推,翻个身,低问,“你干什么?” 刘泠从他背后又凑了过来,虚趴在他背上,脸挨着他脖颈,说,“有些无聊,我在数你的眼睫毛。” “……” 刘泠看他闭眼不说话,推了推他,“我没事干啊。” 沈宴诧异,“你哪里没事干?你不是在数我的眼睫毛吗?你可以继续数啊。” “……”刘泠一下子坐起,气道,“你什么意思?!” 她的声音有些高,沈宴刷地抬起眼,向她扫去,眼中一点也没有刚醒来的迷糊,而是锐利精敏。 刘泠被他这种眼神看得一愣,也发觉了自己情绪的大波动。连忙压下,在沈宴更多的怀疑前,她作气恼状,抱歉,“对不起,我太在意你了。” 沈宴没说话,躬身要起来,被刘泠压住。刘泠手落在他脸上,摸了摸,轻松道,“而且你说的那是什么话呀。你的睫毛才多少根,我早数清楚了。” 沈宴与刘泠对视,在她越来越不自在的眼神中,沈宴没有跟她发难,而是微微笑了下,淡声,“那你可以接着数我的头发。” 他话轻飘飘地滑过,便是暂时揭过此话题的意思。 刘泠舒了口气,又开心起来。 她重新趴入他怀中,心情极好地要索吻,被沈宴拒绝。刘泠再接再厉,缠着沈宴闹,闹得沈宴面露无奈何之意,将她按在怀中。一早上的气氛,算是和谐的。两人玩闹了一阵,刘泠便起身,准备偷偷摸摸地回去自己的屋子,不要被下人发现。 沈宴看她爬下床,盯着看半天,忽然问,“你要搬过来,跟我一起睡吗?” 刘泠提着裙裾的动作僵了僵,她停了一会儿,慢慢说道,“不。” 沈宴没说话。 刘泠回头解释,“我还是觉得我不会照顾你,反而会影响你休养。你看昨晚到现在,你跟我说了多少话。要是因为我,让你伤势一直好不了,我心中惭愧。” 她盯着沈宴的眼睛,希望沈宴接收到自己诚挚的目光。 沈宴神情淡淡的,也不知道他有没有接收到刘泠的情意,或者又接收到了多少。反正他只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没有再说别的了。 刘泠舒口气,想自己这一关,应该是过了。 但其实哪有那么容易呢? 刘泠关上门,悄悄离去。沈宴则若有所思,想着刘泠的行为:乍悲乍喜,且乍悲的情绪,似突然而来。她自己都难以控制…… 他心里沉下去,想到一个不好的预测。 但再思索一下,沈宴并没有选择立即去查探。他想先把自己的伤势控制住,起码不能每次开口说话、都让刘泠胆战心惊,不能常吐血、让刘泠面色惨白。他起码得能下得了床吧…… 之后几天,沈宴不再常日昏睡,病情越来越往好的方向走。刘泠与太医们商量,觉得以沈宴如今的情况,回京并不危险。他们当即往回京的路上去。刘泠是想,邺京有更好的医疗条件。他们现在吊在半路上,不上不下,还不如早日回京。且据沈宴说,留在江州的锦衣卫已经返程回京。他们不需要在路上耽误下去。 刘泠再没有如那晚一样偷溜到沈宴房中。沈宴伤势越好,她越不会无缘无故往他跟前凑。 侍女们得到的命令,就是刘泠每天说给她们要做的事,要她们去照顾沈大人。刘泠只远远看一眼,或跟沈宴说几句话,很少主动凑近。好像是一瞬间的改变,刘泠与沈宴之间的交流,隔了好多人。 太医们奇怪,还问沈宴,“沈大人,你跟公主吵嘴了?哎你是男人,就应该大度点,哄一哄她啊。这总是这么客气,再好的感情,也得磨没了。” 沈宴在看宗卷,没理大夫。 但八卦的人多了,他平声说,“我嗓子疼,怎么哄?” “……”太医脸僵了僵,你只是嗓子疼,又不是失了声。嗓子疼,比起你身上的那些问题,简直是最轻的好吧?你宁可处理公务,也不去跟你的妻子交流感情。 同样的疑问,也出现在刘泠那边。 但灵犀灵璧等女作为常年服侍刘泠的人,太清楚刘泠的问题了。刘泠一这样,她们就自动管好手下人的嘴,不许到处乱说。所以刘泠这里的情况,倒比沈宴那里好一些。 但其实也没好多少。 因为刘泠的脾气,变得很暴躁。 不受控制地发怒,砸摔东西、怒斥下人、落落流泪,让一众女跪一地。 待她好一些,才会去想着抚慰侍女们。 灵犀灵璧跪在她脚下,恳求道,“公主,告诉沈大人吧。你的病……” “有什么好说的。”刘泠撑着头,疲累说,“他自己的伤还那么重,他能怎么办?没事,反正这些年,一直是这么过来的。等到邺京再说。你们谁也不许去他跟前嚼舌根。” 众女只好点头。 默默收拾着碎了一地的玉器瓷器,还有被剪了的绸缎。 刘泠抱着双臂,靠着床头,坐在地上。她头搭着膝盖,低着头默默流泪。 “都出去!”侍女们发出的一点声音,都让她不能忍受。胸臆中好像有一把火在压着,到处乱烧。又有铁索勾着她,黑暗无限扩大,把负面情绪放出来,那些正面的,都被藏好。 侍女们颤抖一下,退了出去,将空间留给刘泠。 刘泠一个人坐在屋中流泪。 她觉得自己置身于黑色漩涡,转着圈往下掉。头晕眼花,恶心难耐。这世间悲苦,像一座小山,全压在她背上。她被越压越矮,抬头的力气都没有。兀自挣扎,兀自痛苦,兀自哽咽…… 她抬头,将屋中梭巡一遍,趔趄地奔向灵璧之前没来得及收好的箱子。她在里面乱翻,衣料香袋都被扯了出来。她目光幽黑,指甲掐着手心,待找到在江州时收起的锦袋,果香气息从中发出。她紧紧将锦袋抱在怀中,难过的情绪,才微微缓解了一下。 门叩了几下。 刘泠跪坐在地,抱着锦袋流泪,没有理会。 门被推开,有人走了进来。 刘泠心中的厌烦被放大。 她视线中有个烛灯,一把往身后推去,自己也不自禁转头,压着声音怒道,“滚滚滚!都给我滚!不要出现在我面前!你……”她愣了愣。 因为站在几步外的人,居然是沈宴。 灯烛滚到青年脚边,沈宴垂眼看了一下,再向她看来。他语气凉凉的,声音低沉带磁性,“让我滚?” 刘泠木着脸,眼里满是厌恶,话不停,“出去。不要让我看到。” 沈宴望她一眼,点头,便返身出去,还体贴地把门给她带上。 刘泠在空落的屋子跪了一会儿,心里挣扎着。再说完那些伤人的话后,她就已经开始后悔。在地上呆坐半天,猛地跳起来,咬牙往门外冲,“沈宴,你回来,我……” 她拉开门,呆站在门口。 凉夜中,青年靠着门,闻声侧眼看她。他笑了笑,“还不错,反应很快。” 他闲适地靠门而立,伸出微凉的手,抹去刘泠面上的泪水。 刘泠愣愣地看着他,提着锦袋的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 他向她张开手臂。 刘泠望着他的脸,忽而一笑,投入他怀中,展开双臂抱住他。 她闷闷问,“你猜到了?” “病情反复了,对吗?”沈宴淡淡道,“是不是一直不打算告诉我?” “……”刘泠抿嘴角。 她又开始掉眼泪了。 沈宴叹口气。 听刘泠哽咽着,“你身体好了?能下床了?能说话了?你还是去躺着吧,我看你脸色不太好。你要是再倒了,我也不想活了。你要是被我害得一点不妥,我都觉得活着没意思……我辜负了你……” 沈宴低眼看着她。 果然,事情到了很糟糕的地步。 他的目光发冷,心却在微痛。 广平王府!陆家! 他还记得过年后刚到江州时,刘泠是那么开心地跟他说,“沈宴,我摆脱她了!她没有再跟着我,缠着我,逼我去死了!” 缠绕她多年的病,终于好了。她可以像常人一样,不用时时刻刻压抑着自己,把自己弄得那么累。 这才多久…… 刘泠一个人躲在暗处哭。 她数次跟他提到“死”那个字。 沈宴揽着她的手,沉重得抬不起来。 他的爱人——他一路牵扯着她,领她从黑暗走向微光。他好不容易把她从深渊中带出来,那些人,又重新把她推入了暗无天日中…… 他如何能放过那些人? 广平王府没了,却还有陆家。 陆家每个人,都要为此陪葬! 心中隐怒,面上,沈宴只是顺手擦去刘泠面上的泪,沉声说,“刘泠,我们是夫妻。你有什么事,要学会跟我说,而不是自己一个人忍。” “在我跟前,你不用伪装自己正常。嫁给我,让你需要欺骗的话,你何必嫁我?” “当然,我也会学着不瞒你。” “不是你说,想一直跟我在一起吗?” 刘泠抬眼,被他的话说得委屈。她眨掉眼中泪,脸上神情几变。沈宴不再说话,等着她想清楚。刘泠会想清楚的,她只是被负面情绪拖累,理性被掩藏。半晌后,刘泠目光坚定地点了下头。 她问,“你的伤好了?” 他问,“你的病什么时候加重的?” 她问,“你能跟我说话了?还吐血吗?” 他问,“你又产生幻觉了?看到的还是你娘?” 她说,“你……” 他说,“你……” 彼此面面相觑,刘泠看沈宴淡色的表情,觉得他有故意逗她的意思。这个人这么好……刘泠脸上终于带了笑意,在他怀里蹭了蹭自己的眼泪。 沈宴揩去她的泪,在虚空中轻轻弹了弹,“你打算和我在门口,一直聊下去?” 刘泠这才邀请他进屋。沈宴注意到她手里拿着锦袋,看了两眼,刘泠就展示给他看。心情又开始失望,“你看,那时候你说要给我做橙子灯,结果,皮都干了,你也没做成。我以为你死了……” 她说的那么唏嘘,好像他已经死了一样。沈宴不跟她计较,伸手,“我看看。” 刘泠将手往后一背,沈宴扬眉。刘泠说,“我知道你要做什么。你又要拿过去,想办法把礼物重新送给我,逗我开心了。但是你现在身体还没好,我不想你劳累。还是我来吧。” 沈宴定定看她半天,将她拉入怀中坐下。他心中宽慰,能看出刘泠在积极调整自己的情绪。她也想好起来,并不是一味堕落。这便是好事。他说,“难受的话,告诉我,知道吗?” 挨着沈宴坐在榻上,刘泠任沈宴给她擦干净眼泪。她努力想些开怀的事,现在则对他的话产生了兴致,“你要无条件满足我的愿望吗?我有很多愿望啊!你帮我完成心愿,我的病也许就好了呢。” 她想让沈宴做很多他不可能做的事,床上床下,她都有一堆平时没办法尝试的事……原来生病,还有这个好处吗? 沈宴眉头跳了跳,被她挽着手臂晃了两下。他瞥她两眼,刘泠立刻作西子捧心样,“我好伤心……” 沈宴在她发顶按了一下,“不要得寸进尺。” “你刚才还说让我告诉你,我告诉你,你又不答应,有什么用?” “你不是信命吗?去问你的上天,这有什么用。” “沈宴!三、三个愿望总可以吧?不能再少了!” “……” “两个、两个!” “……”他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刘泠冷下脸,伸出手指在他眼前晃,“好吧,一个。” 沈宴点头,“成交。” “……”刘泠默默扭头,心中掉泪。为了让沈宴点头,她多不容易啊。 她转而扭头,兴冲冲道,“我要看你跳舞!” 沈宴眼皮微撩,没什么大反应。 在刘泠忐忑中,他淡淡点头,“可以。” “……!”他连这个都能答应! 刘泠立刻加条件,“不能敷衍我。我要的是真正意义上的跳舞。什么舞剑之类乱七八糟的,都不行。” 他笑,“好啊。” “不能耍赖!任何意义上的!你要是骗我,我以后再不和你玩这种游戏了!” 沈宴说,“这种约定的事,我有骗过你吗?” 是啊,他跟她开玩笑,逗她,常调侃她。但真的跟刘泠做什么约定的时候,沈宴从不开玩笑。一言九鼎,他向来如此。 刘泠顿时兴奋,盯着沈宴看。 他目中噙笑,温柔地揉揉她的头,“现在不行。我伤势还没好,不能达到你的要求。” 虽有遗憾,但看出沈宴不是敷衍,刘泠点头,更是期待。 如此,他们如期回了邺京。回到邺京后,刘泠发现邺京草木皆兵,在他们一去一回间,发生了很多变化。沈宴只刚入京的时候,进宫向陛下汇报事务。之后他就留在府上,休养身体。 他如今的伤势,让他没法动武。硬是扛着不适去效命,不是沈宴的风格。 太医们继续每天来返沈府,给沈大人和公主问诊。刘泠自己的病情,也需要熟悉的太医给她开药。太医心中有猜测,估计是江州那边不顺,让公主的病情加重了。 但之前说过,刘泠的病,在他们这个年代,是没人有办法根治的。太医建议公主像之前那些年那样,多出去走走,散散心。 刘泠问了沈宴,摇头说,“沈大人的身体没好,他要养病,不陪我出门。那我也不去。”以前她自己一个人的时候,去哪里都无所谓;现在有了夫君,夫君不陪她,她哪里都不想去。 沈宴的身体,怎么也得养一年吧。 刘泠问他,他说他不打算回锦衣卫那里,打算先养伤。 也就是说,整整一年的时间,沈宴都会留在府上陪刘泠! 虽然从没想过沈宴要时时刻刻陪她,但他能时时刻刻地陪她,刘泠失落的心情,瞬间好了大半。只是看在众人眼中,公主还是显得那么喜怒无常。刘泠不在意他们的看法:沈宴说她不用隐瞒,喜怒无常就喜怒无常吧,反正沈宴能接受。 锦衣卫在江州所做的事,广平王府的罪证,在沈宴进宫一趟后,很快告白天下,天下哗然。广平王府事迹败露,陆家牵扯其中,罪名更多一分。众人的眼睛,也落在了定北侯府上。安和公主他们不敢查,刘润平被陛下领进宫、意思清楚明白大家也不好问,但定北侯府,和广平王府关系那么近,就需要查一查了。 定北侯吓了一大跳:他怎么知道广平王居然敢叛国谋反?! 定北侯绞尽脑汁想,自家与广平王府的交集。想了半天,他心中稍安:因为十几年前妹妹的过世,父亲要定北侯府与广平王府决裂,互不来往。这两年虽然因为老侯爷病重,侯府重新跟王府来往,但也没来往多久。就算有什么,侯府的罪名也不大。 定北侯府现在天天苦着脸,上下活动:他们就算知道自家不至于到灭门的地步,估计只是轻轻发落。但也不敢保证啊!因为陆家都下马了!太子都下马了!他们侯府,也得出出血,才能平了陛下的那口气啊…… 定北侯府倒是想过求到沈宴门下。因为刘泠娘家是他们啊,沈宴又是负责此事的锦衣卫中主要干事。陛下把这样的事都交给锦衣卫办,可见信任。 但沈宴不见。 他现在闭门养病,锦衣卫那里的事,他不接手,不负责,也不会过问。 众人暗恨暗恼,又把死去的广平王骂了一遍又一遍:如果不是他们,沈大人至于去趟江州,就伤成这样吗?伤重的连锦衣卫负责的要事都不过问了。 而锦衣卫中其他人……沈宴上头倒是有锦衣卫指挥使陈世忠,管锦衣卫中所有事务。但陈世忠与沈宴身份不同啊。沈宴是名门子弟,陈世忠出身新贵。沈宴被家族所累,可能还有跟世家做交易的时候。但陈世忠是完完全全的皇帝的人,跟任何人都没交情。且那位天天不见人,怎么求…… 邺京的天,要变了。 听说沈宴和刘泠回来,且两人都病重,宫中太医日日往返。沈昱生了主意,要上门,为徐时锦向太医求诊。为此,他特意选了夜深人静的时候登门拜访,好不让人察觉。 徐时锦对此不置可否。她本就对自己的身体状况不抱希望,看不看太医,都只是熬日子而已。 她反而对沈宴的情况更有兴趣,“唔,沈大人伤重谢客……这倒是好事。他不卷入朝廷现在派系的争斗,也许能逃过一劫。” 她微笑,“我猜,沈大人应该回到邺京,就发觉了这里的浑水不好淌,干脆不掺和进去了。” 沈昱酸溜溜地看着她。徐时锦和他这方面没共同语言,倒和沈宴有共同语言。 他叹口气,他为徐时锦的身体担忧,她自己却不太放在心上。这种抑郁,让他们进了沈府,见了主人,沈昱的心情仍没好。 之前沈昱已经跟沈宴通信,说明自己拜访的意思。因此当夜,他带着徐时锦飞檐走壁,用轻功跃入沈府后,府中一派静谧,有侍卫提前等候,领他二人去后院。以客气之意说,沈宴伤重,作为堂兄,无论如何,沈昱都应该问一声。 到灯火通明的屋前停步,刘泠出了屋,将徐时锦带走。 看刘泠的脸色沉淡,沈昱心口微跳。 待他见到沈宴,竟稀奇地看着这个堂弟。沈宴披衣坐在床前,面容清瘦,垂目而沉思。明火映在他脸上,他眼皮抬了抬,看向沈昱。 沈昱微愕,“你没死?” “……”沈宴说,“这就是你求人的态度?” 沈昱微微笑,“抱歉,我被误导了。先前与公主见面,提到你,公主一脸心死如灰的表情,让我以为……” 刘泠心死如灰的表情,只是她刚刚情绪低落过而已,正好被客人赶上。 此时,丈夫有客,她坐在前堂,听徐时锦慢悠悠道,“今夜,邺京恐有好戏。” 刘泠低着眼,没吭气。 徐时锦轻声,目光望向远方,“太子要逼宫。” “……!”刘泠的眼睛,一下子抬起,看向徐时锦。 静坐半天,突然有杂乱脚步声从外来,“报、报公主!锦衣卫来人,求见沈大人!” “他不见客。” “皇城被数万兵马包围!整个邺京都被围了!”   ☆、第102章 我以为你走了 邺京皇城内外警卫林立,门禁森严。守卫包括旗手、金吾、羽林等20个卫,另有数十万京营军驻扎京师,设“上二十六卫”。这庞大的宫廷警卫机构,交互往来巡逻检查,专司皇城安危。 宫城城墙和墙外四周分设警卫,每夜轮值,共包括一百余室,每室10名士兵守卫,设有铜铃做讯号。当邺京沉睡之际,铜铃声震,惊响宫钟。钟声响起,如波荡般,一层层荡向四周。整个邺京,进入最高戒备状态。 就是这样的情况下,太子逼宫。当是有些司卫已返,有些司卫未来得及反应,总是军队临城,大开杀戮。太子夜间更是带人逼进皇宫,命令皇帝退位。 锦衣卫第一时间察觉此事,宫中守卫最高等级已启动,担负宫廷警卫的上直侍卫军直接关闭宫门,内外隔绝。而皇宫外,杀戮也开始大肆。尤其是各家世族、名门、新贵,都在叛军要讨伐的首要位置上。 “……”沈府正厅,刘泠站起来,让人带锦衣卫去后院见沈宴。明暗的烛火中,她打量端坐的徐时锦。自一开始,下人报来时,徐姑娘就神情平淡,甚至带微微笑意。显然这一切都在她的预料中,事情如期展开,让她很是愉悦。 徐时锦微微偏头,轻轻笑一下,“阿泠,你这样看着我干什么?现在更重要的,不应该是关闭你府上大门,侍卫全线警备,以防叛军攻打?” “这些沈大人会负责,我不用管。”刘泠说。 徐时锦顿了一下,点头,叹道,“是呀,你嫁了个好夫君。” 刘泠淡着脸,走向徐时锦,“小锦,你不要跟我打马虎眼。旁人不了解你,我会不了解你吗?恰恰今晚宫变,恰恰你和沈昱来到我家。经过你手的事情,绝对没有巧合一说。你连宫变都能算到,有什么是你没想到的。所以,你到底要做什么?” 徐时锦笑了下,轻声,“怎么?你怕我陷害你与沈大人?” 刘泠没说话。 徐时锦脸上的笑便淡了下去,温柔又怔然地看着她,若有所察,“开不起玩笑吗?你这副样子,似乎病情加重了?抱歉呀,陆铭山一事乃我算计的结果,我并没想到会给你和沈大人带去那样的灾难。你要是怪我,也正常。谁让我连你们都……” “徐时锦,你和我之间,需要说这些虚情假意的话吗?”刘泠漠然道,“我有没有怪过你,你自己不清楚吗?小锦,你是人,你不要把自己当成神。世间万象,你能算得清多少?” 徐时锦被她斥一声,愣了一下,微诧异。难得阿泠跟她说这些话。阿泠喜欢麻烦,却不喜欢废话。她很少劝自己的,现在又…… 徐时锦表情有瞬间空茫,她侧头,看着清辉在院中空地上浮动。她恍了一会儿神,才慢慢说道,“我谋来算去,就是等着今晚,让太子逼宫。太子早已不满陛下多年不退位,他早想登基了。以前他数次与我讨论过,他想掌控这个时间。我当然帮着他啊……现在,内外逼起,他的野心和危机感,逼着他找到了最佳时机。如果逼宫成功,他就是皇帝了。而我们要的,就是他这个动机。一旦逼宫,他就是谋反。坐定谋反之罪,他必死无疑。” “原本太子准备多年,逼宫是五五之分。但若陛下提前有准备,他则必输。” “我清楚太子手下人的各个软肋,知道他所谋的那张网中不少疏漏。加以利用引导,事情当然能照着我期望的来走。” “你是我的好友,以前与沈大人的合作也很愉快。护龙之功,我当然要送给沈大人啊。”徐时锦笑一笑,“其实这不算我送给沈大人的礼物。以他的政治敏感度,他自然知道做什么对你们更有利。我猜这会儿,宫门封锁后,邺京全城,明里暗里的锦衣卫都已经出动,与叛军厮杀。这当然是沈大人的意思。” “但只是这样的话,你没必要出现在这里。”刘泠说。 徐时锦点头,眼中笑意更淡了。她说话的语速更慢,辅佐着她内心的挣扎与不确定,“某方面来说,我也算利用了沈小昱。他想给我找太医看病,我是直接想见你们。干脆顺着他,由他带我入府,不通过正常程序,就能与你们夫妻二人见面。” 徐时锦站起来,到刘泠正面,屈膝,行了一礼,“我希望借此机会,沈昱能光明正大的,重回沈家,重回他应该站的地方去。” 刘泠目光紧缩,紧盯着徐时锦。徐时锦先前犹疑,先前矛盾,但当她下定决心,便微微笑着,等刘泠的答复。 徐姑娘行事,向来是数线并发。她每条线,都不会去算最精准的答案。她喜欢大开大合,掌握大数据,具体前后,她并不太关心。徐姑娘做的一件事背后,目的肯定不止一个。一个失败了,还有另一个待补。只要有一个目的能达成,她就算得益者。 在太子逼宫一事中,徐时锦不仅要置太子于死地,她还要让沈昱身上的污点洗干净,重新回归沈家,做那个名门贵公子,风华雅致。 “沈昱之前被贬出京,是因劫狱缘故。但劫狱本应是死罪,陛下只让他出京,我就想到,陛下还等着用他,他手里还有些价值没有挖出来。与沈昱同行一路,我数次试探沈昱,得知他手中那条线,正是与太子有关。锦衣卫查太子很多年,大大小小的事,最了解的,一定是全权负责的沈昱。太子一旦出事,就是他这条线,浮出水面的时候。虽然已经交接出去,但锦衣卫中最清楚的那个人,一定是沈昱。他不在京也罢,另有锦衣卫接手。但如果沈昱就在邺京,那陛下一定希望他亲自出面,让所有事情大白于天下。” “沈昱不是废子,伯父伯母都等着他。只要他在邺京,沈家会想办法,让他重入陛下眼中。劫狱是大罪,但现在在查陆家,太子一旦倒台,太子也会大查。如果查出七皇子的夭折,不是我的缘故,而是太子和陆家所合谋呢?如果事实证明,我根本不应该死呢?但在权贵眼中,我已经死了!那么就剩下沈昱了。立下大功的他,将功赎罪,另为补偿缘故,他会重回邺京名门的。回到他以前的位置上。” “但是如果他不想呢?”刘泠问。 徐时锦慢慢道,“他为什么不愿意?他姓沈,他是沈家大公子。他有父母兄弟,他有家传责任。他怎么会不愿意呢?”她看着院子,静静说,“沈大人已经见沈昱了。沈昱身在邺京,却没法以别的理由回去沈家。但在沈大人这里,这些理由都可以构造出来。只要沈大人答应帮忙,沈昱就会回去他原来的位子上。” “他不能不想吗?” 徐时锦轻笑,“阿泠,你真是不懂政治。他怎么能不想?你以为逼宫一事,只是陛下之难?太子逼宫,只用杀了陛下就可以了?只要拿到退位圣旨、黄袍加身就可以了?环环相罩,息息相关。在这场大危机前,现有受益群,没有一个能全身而退。这是整个邺京的危机。沈家也有危机……为救沈家,为护沈家,如果有这个机会,沈昱会回去的。” 刘泠看着徐时锦背影。 她的好友,野心勃勃。为了两个男人,让整个邺京跟着风起云涌。 一个男人,她要他死; 一个男人,她要他活。 仅仅为了私心,她就要推翻现有一切。 这是一场惊世豪赌。 徐时锦像个瘾君子一样,不光自己赌,还礼貌地邀请大家跟她一同入局。 徐家入局了。 沈家也入局了。 陆家被迫入局。 邺京大部分世家,全都入局。 这场惊世豪赌,赢了,能得到期许的一切;输了,将彻底消亡。 徐家为了搏出一条出路,硬是咬着牙,参与了徐时锦这场计划。 但他们都以为徐时锦是恨着太子,为了让太子死,她才谋划一切。大家叹着她的狠心和聪慧,暗想,得罪谁,都不能得罪这个女人。可谁又能想到,她怀着复仇心而来,却还想为另一个男人做点什么。 她那颗冰冷铁石心下,有不为人知的温柔。踏着森森白骨,她把金冠送给一个人。悄无声息,无人察觉。便是事发时,看起来也像是一场巧合。可这场巧合,却让她呕心沥血,夜夜不寐,算了一遍又一遍,唯恐有疏漏。 她无情,又多情。 谁解她之意? 刘泠走到徐时锦身后,低声问,“好,我答应帮你。但是你怎么办?他回去他该去的位置上,你呢?你也要回来吗?” 徐时锦就算罪名被洗干净,还是那句话,她没有更多的功绩,金口玉言,她是回不来邺京的。但对别人来说千难万难的事,放到徐时锦身上,就显得没有那么难了。徐姑娘有七窍玲珑心,她想做什么,大多数情况下,是能达成所愿的。毕竟她聪明。 刘泠渐渐理解沈宴跟她说过的话,世上二选一的问题很少。非要你选的话,大多数情况下,都不是“不得不”,而是“我更想”。 落到徐时锦身上,便是——“不,我不想回来。不想回邺京,不想做回徐家姑娘。我现在这样,就很好。” 刘泠怔了怔,目中渐起怒意,“你……” 徐时锦低声笑,“阿泠,你不要怒我不争。我没有不争,我是没办法争。我的身体已尽油尽灯枯之际,我自己最清楚。我活不下去了,怎么好再耽误别人?我没有那么厚的脸皮,总是欠人家。” 刘泠脸白了一下。 她与自己的好友站在明堂前,那晚,说了许多话。 邺京城中杀戮不止,胜负不详,血流成河,人人自危。刘泠却与徐时锦站在静谧的厅前,慢慢说些话。 她站在后面,看着徐时锦消瘦的背影。月色下,孤零零的,似随时踏月而去。侧脸恬静柔和,蒙着面纱般。风起叶落,她们的衣袂在风中扬落。有侍女来报,“公主,沈大人跟你说,沈大公子已经和锦衣卫离去。沈大公子留了几句话。” 刘泠道,“说。” 侍女答,“沈大公子说,请徐姑娘留在府上养病,不要外出,他另有要事要办。等他忙完了,就来接徐姑娘。请徐姑娘不要离开。” 刘泠怔了一怔,有些心灰意冷之意。 徐时锦对着刘泠,露出淡淡的笑,那笑中的苦,大约只有她自己清楚。她说,“你看,阿泠,我都猜到了。我能算所有事,却独独不能算自己。真是没办法。” 徐时锦便住在了沈府。 说是看病,但邺京之危不解,根本没有太医能出宫。 这三天,是邺京城中最压抑的三天。人人闭门不出,能听到外面的哭声求饶声,还有兵器交接的声音。刘泠见过沈宴,得知他不打算出门,便心中稍安。府上守卫之严,叛军还是攻不破的。这三天的大部分时间,刘泠便陪着徐时锦说话。 徐时锦有一天入睡,刘泠总也喊不起她,心中焦虑。他们府上也有问诊大夫,只是大夫给徐姑娘诊脉后,疑惑她脉动之怪异,根本不像生人之相。 “公主,这位姑娘,明明已经死了啊。”大夫诊了好几遍,仍是这句话。 刘泠将手伸到徐时锦鼻下,果然没有呼吸。 她想到徐时锦跟她说过的自己病情,心里便沉重。到底只是睡着了,还是真的在睡梦中死去呢? 刘泠无措。 沈宴听下人说妻子坐在客房台阶上发呆,便过去看。凉夜中,刘泠一个人坐在那里,可怜得很。看到他,眼神仍空空的。 沈宴叹口气,在她旁边坐下,问,“你想怎么办?通知沈昱,把他请过来?” 外面那么乱,有什么好请的。 再说……刘泠低低道,“生和死,都是小锦自己的意思。我们有什么必要干涉她的决定呢?再说,我不相信她会死。还没有听到太子死亡的消息,小锦怎么甘心再不醒来?” 沈宴摸摸她的脸,感受到她心中的难过。刘泠吸吸鼻子,转身抱住沈宴,才好受了一些。 沈宴说,“还记得你第一次跟我提起徐姑娘吗?” 刘泠顺着他的意思,想了想。当初是去宁州前,锦衣卫提到徐时锦,刘泠说,那是她的好友。她们之间没有反目,没有误会,虽然彼此不怎么联系,确实是好友。 沈宴漫声,“那时我忘了你。是提起徐姑娘,我才隐约想起她和沈昱当年的事,有你的影子在。之后才慢慢的,我想起了更多的关于你的事情。那时我想,你和徐姑娘,真不像是好友。徐姑娘几乎表面对你好,实际却在利用你。我很好奇,到什么样的地步,你会察觉,会与她反目。” 刘泠愣了一下,恍然。原来那时候,沈宴就知道徐时锦在利用她对付陆家。她狠狠瞪沈宴一眼,因为当初,沈宴完全没表现出来。他表现出来的样子,就是对此毫不知情。 刘泠笑,“是啊,这些年,我也常想,我怎么就与她是好友呢?到什么时候,她会在我背后咬我一口,把我推入万劫不复呢?” 沈宴没说话。 刘泠也半晌没说话。 许多年中,刘泠向往沈宴这样的光明存在,可徐时锦这样的黑暗人物,也陪着她。如果有可能,她会放弃一切去投入沈宴的怀抱,去拥抱那些美好的东西。但是她的心,在深渊中,一直与徐时锦遥遥对望。 她们彼此对望,一生不离。 刘泠眼中有雾,“但我知道她不会。她是我的好友。就算你欺负了我,她也不会害我。哪天你不要我了,小锦一定会永远站在我这边。我爱她。” 沈宴无言,针对妻子对另一个姑娘的表白,只觉得牙疼。他轻轻笑了笑,将刘泠揉入怀中,宽慰她,“你的爱人,会醒的。” 刘泠呆一下:她的爱人?谁?沈宴不是正抱着自己吗? 好一会儿,她才反应过来沈宴是说徐时锦。 刘泠噗嗤笑,抱住他,笑问,“你醋啦?” 沈宴漫声,“不能说醋,只能说想明白了一个道理。” “什么?” “作为你的丈夫,原来我不止要防着男人,便是女人,我也需要防。” “……” 他的调侃,让刘泠心情好了些。 她心情更加好的,是第三日,徐时锦醒了过来。徐姑娘一醒过来,便听到了好消息。邺京仍是她熟悉的邺京,太子宫变失败,已入狱。 这是上午时得到的消息。 下午时,消息传出来的更多。那三天中,死了许多朝中众臣。朝廷有一半人,都因此或伤或死。可见叛军,本是想血洗邺京。无奈陛下早有准备,城内有禁卫军、锦衣卫等人撑着,城外的京营军有了时间,赶来回援。太子没有等到最好的时机,事情就已经败露。 陆家全家被围,入狱。 徐家成了这场宫变中最大的功臣,徐家族长为救驾而死,引天下人唏嘘。 沈家等其他世家,在这场大变中也或多或少有损失,但损失之后,熬了过来,必有所得。 再晚上时,圣旨已下。言陛下失望震怒之余,将太子废为庶人,伏诛。 至此,这场混乱,达到了徐时锦最希望的结果。听到“伏诛”二字,她神情微微晃了晃,很快平定下来。 “太好了。”迎上关心她的刘泠目光,她露出笑。 徐时锦说,“接下来,便是沈昱要做的事了。” 是啊,太子落马,陆家落马。之前负责这些事的沈昱正好在邺京,有一线生机,他都会帮徐时锦洗清身上的冤情。他希望还徐时锦清白之身,好让徐时锦能找到机会,重回邺京,光明正大进入大家的视线。 所以他继续留在沈家。 他却不知,徐时锦根本没想回邺京。 徐时锦说,太子已死,她没必要留在刘泠和沈宴家里了,她打算离开。刘泠强行留她一天,要宫中太医给她诊断,看她的身体到底怎么回事。 宫中太医再次来沈府问诊时,便给徐时锦看了诊。结果正如徐时锦所料,她身体在一天天坏下去。正是毒所致。太医倒是产生兴趣,问徐时锦是什么样的毒,想研究研究。他甚至邀请徐时锦回府,想研究她的病。 徐时锦拒绝,她不想呆在邺京。 她跟刘泠说,“我以前在邺京,算计来算计去,很是厌烦。出了邺京,我才知道世上有许多更有意思的事情。我生命所余不多,我不想把时间浪费在邺京。我也想换一种不同的生活方式。但如果留在邺京,我知道我又得回到过去的生活中。” 太医万分遗憾,在刘泠的请求下,再加上他自己对医术的追求,他给徐时锦介绍了民间一位神医,说,“那是我的旧年好友,专攻各种奇怪的毒。当年报考太医院时,因脾气耿直得罪人,太医院说他医术阴郁,留而不用。他自有傲气,言太医院不用他,他一生不入邺京,就算陛下亲自去请,他也不会来邺京的。” 徐时锦笑,“这倒是个有趣的人。” 太医摸着胡子笑眯眯,“当然,陛下也不可能闲的无聊,去请一个乡野郎中来邺京。他医术再高,在陛下眼中,也到不了那个程度。不过姑娘你可以去试试看。我看你言辞有趣,虽然他脾气坏,但你说不定能说服他,帮你看看你体内的毒呢?” “多谢。”徐时锦说。 得了线索,徐时锦便提出离开沈府,自行离去。刘泠神情迟疑,仍不愿意。 徐时锦说,“阿泠,你怕什么呢?我是什么样的人,你不了解吗?但凡有一线希望,我都不会求死。我余生会努力给自己看病,希望我有重回邺京的那一天。希望我们还有再见面的一天。” “我在邺京等你。”刘泠说,“我等你一辈子。等你回来的一天。” 她说的平静淡漠,徐时锦望着她,目光盈盈若若,似有波动。 徐时锦转身离去,走了几步,她又回头,看向府门前的刘泠。她低头,温声,“阿泠,愿你郁郁青青,一生无忧。” 这是她对刘泠最大的祝福。刘泠过得越好,她便会越开心。 他们之间,有一个能有好结局,便是好事。 太子伏诛之事,当然不会像秋日问斩时,押到菜市场,让百姓一起围观。徐时锦是从徐家那里得到的消息。她没有像对刘泠说的那样,立即离开邺京,而是仍留在这里。她等着看太子死。 她在邺京的酒楼里住着,多多少少,听一些徐家汇报的情况。她现在还没有与徐家断了联系,消息一天天传到她手中,她得知沈昱重新入朝,帮她平反,帮徐家平反。徐家问她,想不想回来? 徐时锦笑一笑,拒绝。 新一任的族长亲自写信,“小锦,你父母的死,是家族做得过了。这些年,我们越来越看到当年的错误。但你要知道,家族从来没有放弃过你,从来没有抛弃过你。你在邺京这些年,徐家暗地里,也帮你挡了不少刀剑。家族对你,和对其他人,都是一样的。我知道你恨我们当初处决你父母的事情过分,但我们也是不得已而为。你若在那个位置上,你也会那么做。徐家从不觉得自己做错过,但你若认为我们错了,你更应该回来,证明我们是错的。小锦,你姓徐,徐家从来没有不管过你。你随时可以回家。” 徐时锦默默看完信,不做声。 她早就不怪徐家。 她越大,越明白这个道理。母亲死了,父亲也死了,年幼的她还被家族怀疑。小时候接受不了,长大后,越来越觉得这没有什么。她不怪徐家,可是也不能原谅徐家。事情本应该有更好的解决方法,徐家却选择了最粗暴的方式,害死她父母。 从小到大,她对徐家,一直带着隐约的仇恨。 后来不恨了,却也不爱。 而现在,徐家如何,在徐时锦心中,更是不起波澜。 风雨满楼,她坐在客栈中,听着四面八方的消息。比如沈家大公子忍辱负重多年,竟是早有谋略,揭穿太子伪善的那张皮;比如去年那个害死皇子的徐家姑娘,原来是被冤枉的,这才是正常的嘛,听说徐家姑娘还做过御前女官,怎么可能谋杀皇子;再比如,唐家积极地与沈家接触,想要联姻,听说唐家姑娘和沈家大公子算是青梅竹马呢,真是天作之合…… 春雨绵绵地下,徐时锦得到最后一张纸条。 一刻钟前,太子已伏诛。小锦,他临死前,有话问你。 徐时锦一把掀开客栈的窗,往皇宫的方向看去。春雨下得淅沥,斜斜飞进来。雾濛濛的世界中,徐时锦望着皇宫的方向,好像看到少时的她,第一次见到意气风发的少年。 他走入殿中,目带柔光,向她看来,若春水荡漾。 少女时的徐时锦站在陛下身后,好奇又欣赏地看着少年刘望。他眉毛长而远,眼睛黑而青,鼻子挺而正,嘴唇饱满嫣红。少年的他清瘦如竹,他在父亲面前侃侃而谈。在陛下首肯中,他递上折子。 少女的徐时锦走下数层台阶,从他手中,接过折子。那时她才入宫不久,第一次随陛下上朝,略有怯意。她宽长的袖子,不小心划过他的手,袖口的金线,在他手中晃了一晃。他的手修长,骨节匀称,徐时锦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手。 她的礼数不全,冒犯了他。少年殿下眸子半扬,只微微笑了一下,没有发难。 那时徐时锦想,殿下真是一个好人。 后来她渐渐知道,那是个美丽的误会。他并非是好人,他只是正好不在意。 但刘望满足少女时的徐时锦对爱人的所有想象。 他要对未来有清晰而明确的认定,他要有雄心壮志,他不能万事随她转,他要强大,要有野心,要…… 一切与沈昱相反的条件,都是徐时锦加诸于爱人身上的要求。 她也许并不是爱刘望,她只是爱这么个条条框框勾出来的人物。但刘望正好满足,少女时的徐时锦,就把自己的一腔爱意,全放到了刘望身上。 她一心一意地爱刘望。 又一心一意地怨刘望。 最后她又一心一意地想杀掉刘望。 刘望逼宫失败,他被关在冷落的小院子里,随时等着死亡。临死前,他想清楚了一切因果。内侍将毒酒送到他面前,他要人给徐时锦带去一句话,“小锦,你爱的,到底是我,还是沈昱?是不是从一开始,你爱的就是他,你从来没爱过我?” 望着信中内容,徐时锦落落地笑。 她将信递到烛台前,微风细雨中,她看信纸一点点被火光吞并。她喃喃道,“我爱谁?问这些,又有什么意思。” 她撑起一把伞,出了客栈,走上邺京街头。 一切都结束了吧。 她的怨念、期望,都走到了最后阶段。 却并没有多少快乐。 心里空荡荡的,站在这街上,觉得自己没有归处可去。 街头起雾,人人躲雨而去,从徐时锦身边穿梭而过。徐时锦只慢悠悠的,在他们间走着。彩旗被雨淋湿,楼头窗子有客人的影子,地上水洼处,倒影的人影曲曲折折,不成画像。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有自己的归处。只有她没有。 徐时锦在雨中行走。 恍然想到去年的雨中,有贵公子在楼上向她招手,请她一叙。 想来像是上辈子的事,那么遥远。 她漫无目的、漫无边际地走着,想着明天就出京了。没什么必要留在这里了。 一路上想了许多事,又好像什么也没想。她这一生、她这短暂的一生,多像一场笑话。 天渐渐暗了下去,雨似乎也小了。千家万户的灯火,在徐时锦眼前亮起。她出神地看着,想着多久以前,她是不是也曾经拥有过这些。 再走一步,身后忽有人撞了上来,一个卖花的小姑娘忙道,“对不起对不起……” 徐时锦让开,一声没吭。她言语伶俐,她能瞬间安抚下小姑娘的惊惶。但此时此地,街头的人慢慢多了,她看着蹲在脚边捡花的小姑娘,很是疲累,累得一句话都不想说。 她转过身,继续走自己的路。 再一次,身后有人撞来。 这一次,她的手腕被拉住。 徐时锦僵了僵。 她站在桥头,桥下万家灯火,街上嬉闹。她撑着一把伞,风雨从她身边穿梭。另一只手,被身后的人握住。风吹起她耳边的发丝,将身后人的气息,传了过来。 两人静静地站一会儿,谁也没说话。 好一会儿,徐时锦身子侧了侧,缓缓转过身。她手中的伞,一点点抬高,从衣领到下巴到眉眼,将青年的脸,映入她眼中。 灯火落在桥下河水中,落在青年的眼中。阑珊明暗,摇摇落落。 徐时锦看得出了神。 沈昱拉着她的手腕,面上没有一丝笑意。他冷声问,“我来了,你不高兴吗?” 徐时锦将伞抬高,替他挡住发上的雨水。 她目光清幽,似河中灯影。水光晃啊晃,深深浅浅,万般温柔。 一把伞,撑在两人头上。人群在身边来去,雨去,风也去,空气微凉中,带着夜市的热闹。伞下,那个容颜苍白的姑娘,抬着眼,静静说,“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我来了,你不高兴吗?】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你来了,我怎么会不高兴呢? 你像一滴泪,从我心头滑过。 我静静地等,静静地看。我怎么会不高兴呢? 万种怨怒,千般不舍,在她此言一出,也尽数从沈昱眼中消去。 他突地向前,将她抱入怀中。 他说,“我以为你走了。” “邺京那么小,又那么大。我想找一个人,千难万难。小锦,你不能这样。” 徐时锦说,“我们去看戏吧。” 她微笑,“像小时候那样。” “沈小昱,你陪我玩一会儿吧。” “……好。”   ☆、第103章 完结章 晚上雨停了,徐时锦收了伞,与沈昱一同行走在长街上。邺京刚刚发生变动,如今盘查甚严,到了晚上,还在街上闲逛的,比前段时间少了许多。走在街上,沈昱在前面走,他带她绕开地上的小水洼,有人撞来时,也会帮身后的姑娘隔开。 他牵着身后姑娘的手,一直没松开。却仍时不时回头,看她有没有跟上。 这让徐时锦想起他们小时候的事。沈小昱比她大一些,但两人上街时,从来都是她看着他,她拉着他走,她时不时回头,看那个迷糊的少年,有没有跟丢。那时与沈昱玩的时候,徐姑娘总是嫌弃他。总怕一不留神,一回头,沈小昱就被她弄丢了。 她将他丢在岁月长河中,一落那么多年,从不回头。 而终有一日,是他牵着她走,怕弄丢了她。 人生际遇,总是这样有趣。 “我回沈家的这些日子,将你托付给公主。前几天他们两个却告诉你,你已经走了。我怕你出城,着急了许久。以前绝对邺京小,真找起人来,却这么费劲。”和徐姑娘同行,沈昱心情好了些,愿意边走,边和徐姑娘说话。 徐时锦笑一笑,“我一直在邺京,听着沈家大公子的风光事迹。” “我有什么风光的?”沈昱不在乎地笑一声,转而对她更有兴趣,“你这几天,都在忙些什么?公主说给你介绍了一位神医,你打算去看病。小锦,我就知道你不会轻易绝望的。” 徐姑娘看他说话,神色散漫,眸子黑而光润。他走在她身前,长衫宽长,他走得慵懒闲散,漫不经心,在她面前,却一直是当年的那个少年。 一心一意,全心全意。 她低低应一声。 “你这几天吃的好不好,睡的好不好?你不喜欢住公主府上,为什么不直接来沈家找我?”沈昱责备地看着她,他边说着,边在一个摊位前停下,懒散地挑起摊位上的五彩面具,骨节分明的手指弹去面具上的雨水,“小锦,我娘虽然说话难听,但她心软,你跟她说两句好话,她就会跟你笑啦。我在帮你说服我爹娘,让你来我们家养病。” 她去沈家养病?以什么样的身份? 又一次让沈家伯父伯母为难而已。 徐时锦没有接沈昱这个话,只低低道,“我还留在这里,其实就是等着跟你告别的。沈小昱,我要离开邺京,但你不要跟我一起走。” “……”拿着面具把玩的青年,背影在徐时锦眼前,一点点僵硬。他嘴角还噙着一抹玩笑,垂着眼,黑色长睫浓密,遮住他的眼神。他拿着面具的手指节用力,青筋暴动。 他垂着眼微笑,没有回头。 徐时锦慢慢说,“我一直很后悔当年没有跟你好好地告别,给你造成那么大的困扰。现在,当我要离开,我便想跟你好好地告别。不要留下遗憾之类的。” “好好地告别?”他的脸终于转了过来,长眉压眼,眸子跳动,一个温柔的几近诡异的笑容从眼中透出。他的话,几乎是一字一句地从喉咙里蹦出来,“一次又一次!我很稀罕你的告别吗?!” 手上蓦地用力,在话落的一瞬间,啪嗒一声脆响,他手中的面具生生扭曲捏碎,被他大力扔到了摊上。 沈昱冷眼看她,转身就走,快速入了人群。 “哎,我的面具……”摊主真是无辜,一对情人吵架,生生毁了他的面具。想追上去讨要,无奈那青年男子气势太可怕,把他逼退。 好在追在他后面的年轻姑娘虽一脸病容,脾气却是真的不错。只追了两步,听到摊主的喊声,又回来,连说抱歉,并为损坏的面具掏了铜板。 徐时锦做完这一切,才去人群中追沈昱。如她所料,他果然没有走出太远。在前方路边的一棵槐树下站着,他看到她走来,神情依然不好,却没有之前的怨怒。 “我看了那面具,被捏碎时有尖锐的锋口,你手有没有被划破?”走到他面前,徐时锦问他。 沈昱神情复杂,胸口那股郁气无处发泄。她总是这样……温温柔柔,和和气气,永远不跟他生气。她还关心他有没有受伤,他如何跟她发怒……可是她还关心他,又为什么要分别? 葱郁树影下,徐时锦拉起沈昱的手,挽起他的袖子,就着昏暗的灯火看他的手。他的手没有伤痕,干净修长,徐时锦舒口气。 她低着头,觉沈昱靠在树上,声音从头顶传下来,“为什么要和我分开?有人在你面前说了什么吗?”徐时锦拉着他的手僵了一下,他就知道果然没错。他有些无力地笑,“是我娘吗?” 他最近忙沈家的事,知道徐时锦的、能和徐时锦说上话的、还劝他们分开的,只有他娘了。 沈昱吐口气,觉得烦闷,他推开徐时锦的手,搭上她的肩,让她抬头看自己,“小锦,她还有些接受不了。我正在说服,我快成功了……” “沈小昱,不是那个原因,”徐时锦静静道,“伯母前几天见过我,她话说得委婉,我却未必不懂她的意思。你是沈家人,如果我总在后面拖着你,连累你,你要怎么在家族里自处?唐家妹妹也来见过我,她眼含热泪、感动地与我相认,并问我什么时候回归自己的身份,她一脸真诚,我却听出她的忐忑担心之意,我怕我回去,怕我跟她抢你,她知道自己抢不过我。还有徐家族长,也见过我,欢迎我回徐家。其实他未必多喜欢我,只是我的才能赶上徐家最需要的时候。为了留下我,他甚至愿意为我父母翻案。沈小昱你知道的,小时候,我特别想凭借自己的能力,为我爹娘翻案。但徐家现在答应,我却觉得没意思。” 她仰头,青年目光微闪,望着她,专注地听她说话。 “有些人希望我走,有些人希望我留下,还有些人希望我永久消失。所有人都在衡量,在算我的价值。这么多年,其实一直都是这样。徐时锦这个人,给人的印象,就是很会算计、别有所求、永不单纯的一个人。我听了太多这样的话,我一直听他们在说我,我现在却不想听了。” “还有你喜欢我。其实我也不懂……感情让我茫然又糊涂。我很害怕。不光是你的身份问题,还包括我的生死,包括我对感情的怀疑。我想你是喜欢我的吧,有多喜欢我不知道。我想我也喜欢你,有多喜欢,我还是不知道。我多害怕,有一天,这种感情变成一把剑,伤害到你。就像我之前那样……沈小昱,你现在说你喜欢我,说你不后悔。但是岁月那么长,如果你后悔了呢?你后悔了,我如何去赔你?我赔不起。” 沈昱听着她说,深深的无力涌上心头。说 “如果爱情没有到那一步,就打住,不要到好了。”徐时锦说。 沈昱静静问,“如果已经到那个地步了呢?” “……”徐时锦怔然抬头。 她看着他漆黑的眼睛,看不出他是开玩笑,还是认真的。 沈昱慢慢侧头,低笑一声,“开个玩笑,你不要紧张。” 他手扶着她的肩,低头看她,心情前所未有的难过。 他慢慢说,“你说这么绝情的话,却并非出自你的本心。你还是一心为了我,一心想我好。你想让我恨你,怨你,怪你,留你一个人在原地……小锦,你以为我是谁?” 他手松开她,落落靠着树,慢慢坐了下去。他露出苍白而寥落的笑,“你以为我是谁呢?” 沈昱和徐时锦之间,就像相邻的山水。原本相依,山间地动,却将他们隔开。等水再次见到山时,山依然巍峨雄壮,水却只剩下从石缝中钻出来的那一点儿了。山望着水,安慰说,没关系,就算你只有这么一点,我依然觉得你是山间最清灵的存在。一路上,他拉着水,扯着水,想回到过去无忧无虑的日子,想让来客都看一看,他最引以为豪的水有多好看。但是水已经不好看了。他们并肩多年,如今变成一前一后,不再对等。 水努力跟上,他们的差距越来越大。 山耐心停下等,他也被前方的巨浪打得措手不及。 现在的徐时锦,无疑已经拖累到了沈昱。他的父母,他的家人,他的交际圈……全都无法接受徐时锦。徐姑娘因为太子的事情,人生有了污点。且在陛下当位期间,她都不应该出现在邺京。就算徐家愿意她回去,也不可能让她呆在邺京。 她得选一个别的身份,且为了沈昱,又要回去以前的生活。 充满算计,充满勾心斗角。 如果她愿意这样,沈家也会接受徐时锦。 可是沈昱爱她,是为了她为了他,委屈自己,去当一个谋士吗?小锦不应该仅仅作为“聪明”的代名词,她是他的小锦,她该摆脱那些的。 她觉得她委屈了他。 他也觉得他委屈了她。 所以,这才是徐时锦想告别的真正原因吧? 沈昱手捧着她的脸,温柔问,“小锦,我问你。如果我爱你,只有得到你我才开心,只有和你在一起,才是我最大的心愿。你愿意为了成全我,不离开,而是留在这里,嫁给我吗?” “当然,”徐时锦看着他的眼睛,毫不犹豫道,“我愿意。” 沈昱露出恍惚的笑,手慢慢垂下。他爱了她,便不可能对她的想法,真正的无动于衷。 这就够了。 他要的不过是这样。 在小锦心里,最重要的人是他。只要他一句话,她不惜与所有人为敌…… 这便够了。 沈昱低头,漫声,“好吧,我接受。我会想到办法的,会有那一天的……” 徐时锦跟着他,蹲在他身边。 她听到他说,“在那之前,你得好好活着。你得活着,等我去找你。你不用做什么,你好好养身体。如果你死了,我绝不原谅你。” 徐时锦靠着他的手臂,隐有冲动,但又被压了下去。她的心在颤抖,在哭泣。她靠着他的手臂,徐徐点头,“好。我等你。” 【我等着你。就算你不来,我也一直等你。我等你到死。】 先前徐时锦要说听戏,等说完掏心的话,两人便当真上梨园去。但不凑巧,有人今晚宴请客人,包下了场。沈昱怎么说,人家都摇头不肯。沈昱啧一声,卷起袖子便要动手。但那小二宁死不屈,就是武力威胁,都坚决不让他们两个进去。沈昱没办法,回头看徐时锦,希望徐姑娘用她的聪明才智想出办法来。 徐时锦目光轻柔,看着他笑,并不说话。 沈昱咳嗽一声,徐时锦依然盯着他看。他被徐姑娘入神的目光看得几近尴尬,走过去,在她肩上搭了下,示意她说话。 徐时锦一下子回神,略茫然,“怎么啦?” “……你在发什么呆?”沈昱声音从牙缝里跳出来,眼睛看着对面紧盯着他们的小二,嘴上跟徐时锦咬耳朵,“我遇到难题了,你没看到吗?” 徐时锦说,“我突然发现你生得很好看,不觉看得出神。没听到你们刚才说什么,发生什么事了?” 她细声细语地说话,看到沈昱的耳根微红。他嗔怒地斜眼瞪她,嘴角却不自觉扬了扬。显然,徐时锦这种偶尔的甜言蜜语,让他很是受用。 围观人越来越多,好是丢脸,沈昱只好把徐时锦带走。边护着她离开梨园,边跟她说了情况。听到不能进去,徐时锦目光暗了暗,叹口气,转而宽慰沈昱,“算啦。” 沈昱盯着她,眼神有些飘飞了,“你真的很想进去?” “……嗯,”徐时锦眯眼,略怀念,“我很多年没有这样轻松的时刻,想要故地重游。” “好。”沈昱点了点头。 一刻钟后,采用声东击西之策,梨园东院墙有人丢了钱袋,发生骚动。就在慌乱中,西院墙的一棵古老梧桐树上,一个青年手搭在墙头,带着一个姑娘跳下了墙。等落到了梨园中,沈昱才去把钱袋归还。 徐时锦被他弄得发笑,这种顺手而为的坏事,沈小昱做得可真是顺手。 “有本事喊人来抓我,偷偷笑算什么本事?”沈昱瞥她,张嘴就要大喊,“来人——” “喂!”徐时锦连忙捂住他的嘴,硬是把他拖去暗处。沈小昱放荡随性,喊人时声音根本没压住,那一嗓子出去……真是吓死她了。她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这么多年,徐时锦可不想再体验小时候被沈小昱害得逃跑的惨痛经历。 两人偷偷溜进来,却也不敢往前面去,怕被人发觉。沈昱找到墙角的座位,台上风采有些被旁边的树影挡住,这处没有人做。徐时锦并不在乎,沈昱更加不在乎,两人本着低调原则,就坐在这处,听着台上咿咿呀呀的戏曲。 沈昱扫去台上,唱的正是梁祝中十八相送这最经典的一段。梁山伯与祝英台边走边唱,从书院唱到山下,从山下到长亭,一路登山涉水,临别依依,处处可见情深。 台上落泪,台下心酸。那求而不得的悲意,千古皆同。沈昱转头看徐时锦,徐姑娘专注地看着台上,似真在用心听戏。 十八相送啊……沈昱想着,他真是烦这种离别的话题。 一次次的告别,一次次的转身,一次次的不见。心里想过许多次的分离,真正轰然到面前时,依然让他难受,疲累,不堪。 沈昱无聊地发会儿呆。他的目光,移来换去,没有定处。打个哈欠,他眼睛落在两人靠着的墙上。树影婆娑映照,哗哗物动,在墙上映出千奇百怪的影子来。微风出动,墙上的影子也跟着动作。 “小锦,你看。”沈昱肩膀推推徐时锦,有些开怀。 徐时锦听戏听得心脏被揪成一团,目中泪光闪烁,被沈昱推肩膀,伤感的气氛被破坏。她一低头,就看到他的手照在墙上,做出一条小蛇的模样来。在墙上映着的树影间穿梭,吐着丝,一伸一缩,何等的惟妙惟肖。 “……”徐时锦又是无语,又是想笑,又是了然。这正是她认识的沈小昱。任何时候,他的关注点,总是奇奇怪怪,总能找到好玩的东西来。一面凸墙,他都能兴致勃勃地玩起手影游戏来,还请她一同欣赏。 徐时锦的注意力,硬生生从台上感人肺腑的十八相送,落到了沈小昱的手影游戏上。 她伸出手相叠,在墙上,便也扮出一只狐狸,跳向那条小蛇,扑了过去。 沈昱手势立马变化,变成一只老虎,张开大嘴,冲狐狸吼一声。 小狐狸瑟瑟发抖,被老虎叼起,成了口中餐。 徐时锦皱眉,“换我来!” 沈昱手包起,又一条小蛇出现。 “喂!”徐时锦叫他。 “蚯蚓,是蚯蚓。”沈昱说。 一只小鸡点着头,将小蚯蚓叼在嘴中。蚯蚓作惶恐状逃跑,在半路上,突然长出了翅膀,飞上天,变成了一只小鸟。 徐姑娘扬眉,一只大鹰拍着翅膀,飞向逃跑的小鸟。 但转瞬间,小鸟不见了,另一只大鹰出现。 徐姑娘的手离开,瞪着沈昱。 “别急、别急……”他口上说。 突然,老鹰倒栽葱一样,从天空中摔了下去。 徐时锦目瞪口呆,“它不是飞的很好吗?为什么掉下去?” 沈昱一本正经,“它恐高啊。” “……噗!”徐时锦被逗笑。 沈昱看她笑,眼眸弯弯,很是轻快。他的心,也跟着一同飞起来,无数力量涌来,让他想让心爱的姑娘,更多地笑。他说,“你看,我还会玩很多……” 兔子、猴子、孔雀、羊羔……他一双手极为灵巧,飞快地变化,墙上的动物们跳跳蹦蹦,形态万千。 他用心地逗着徐姑娘。 徐时锦安静地看着他的侧脸,看着看着,她的笑容淡下去,再也笑不出来。 她看着沈小昱,理智和情感在做拉锯战。她多喜欢他开心,多喜欢看他笑。他的爱意让她哀伤,她不能赋予他同等的爱。爱也不如他,时间也不如他。这个陪她长大的少年,她总觉得自己离他好远。再次祈求,显得她多么自私。 “小锦,别发呆,来配个音。”沈昱手摆出小熊,以树影做森林,从林中走出。 徐时锦靠着沈昱手臂,她的手也映在墙上,是一个人影,停在半空中,树叶在下面哗啦啦,像白云席卷一样。徐时锦漫不经心地开口,“愚蠢生灵,我乃森林之神。可以满足你一个愿望。” 小熊又是高兴地跳,又是矜持地低头,耍宝的模样,活灵活现,把徐姑娘逗笑。她咬着唇,不让自己笑出声。小熊摸摸头,粗声粗气道,“神仙啊!我见到神仙了!那个,我不能贪心,不能太不切合实际,不然神仙会生气的。” 神仙满意点头,“不错。所以你的愿望是什么?” “我的愿望,是长命百岁。” “……噗!”徐时锦被他逗笑,说好的不贪心,不能不切合实际呢?他逗谁呢?! 小熊一本正经道,“那就让我的爱人长命百岁吧。” 徐时锦映在墙上的手轻轻颤抖,垂了下去。她微微后靠,看着沈昱的侧脸。 长命百岁做不到。 一朝一夕,却可以努力坚持。 “小锦,你看……”沈昱回过脸,一下子怔住。 姑娘的泪水,在黑夜中,在人声外,滴在他仰起的面上。 他目光微动。 黑暗中,徐时锦忽然靠近他。她捧着他的面,贴上他的嘴角,咸湿的泪水,落在两人相碰的唇上。 沈昱身子微微僵住,他呼吸不觉乱起,血液凝固,一动不动。 那一刻,整个世界都暗了下去,只有她在发着光。 暗光中,他看到她湿漉漉的眸子。 她的舌尖舔上他嘴角,迫他张嘴,深情地吻上他。 沈昱的手按在她肩上,不自主地往回收,将她往怀中带。 呼吸缠绵,你来我往。泪水不停低落,在他脸颊上,在他唇齿间。他抱着她肩膀的手越来越收,她也忘情地向前,紧贴着他,恨不得与他骨肉相融。 沈昱颤抖着,接受她的亲吻。 两层单薄的春衫下,两人的身体俱热成一团火。她的手指向下移走,轻轻划过,丝丝缕缕的温意,换来他压抑在喉中的闷哼声,于是她吻得更为狂乱。他抱紧她,两手臂将她箍在怀中,他向后靠去,挨着墙。徐时锦的双臂环着他的脖颈,腿跪在他身上。她的身体柔软,俯着眼,长长的睫毛带着泪水,扫在他面上。她冰凉的唇贴着他,试探着,吮吸着,像对待最喜欢的珍宝一样。 黑暗中,沈昱感受到她那种无以言表的伤心。 他伸出手,去为她擦泪。越是擦,落下来的眼泪越是多。 徐时锦难过得难以自持,身子靠着他,轻轻发抖。他的眼睛多么亮,温柔似水,凝望她的样子,那样真挚,坚持果断。她看着他,多么后悔。他是她人生中最鲜亮的光影,她弄丢了他,想要再找回来,何其艰难。 两人走出梨园,戏早就落幕了。之后又唱了什么,他们都没有在意。沈昱再次爬墙,带徐时锦出了梨园。这个漂亮温柔的姑娘从墙头跳下,准确地跳入他怀中。他们谁也没有说话,紧抱着对方,双双都有些出神。直到沈昱停下来,抬袖给她擦她脸上的红痕。 之前太用力,被他手指压出来的。 沈昱有些不好意思,徐姑娘却不在意。 看到徐姑娘脸上的红痕,沈昱微微笑一下,问她,“去哪里?” “我回客栈啊,”徐时锦说,“你呢,回沈家。” 沈昱看着她,良久,“我和你一起回客栈。” “沈小昱,不要任性,”徐时锦说,“有一堆事等着你处理呢。但我和你,又不在乎一晚上的功夫。” 沈昱一想,确实是这样。他扯扯嘴角,笑了笑,说,“好吧,我送你回客栈。” 沈昱将徐时锦送到客栈前,低头,拂开额发,在她额上亲了下。 沈昱说,“小锦,再见。” 徐时锦点头,“再见,沈小昱。” 他走出很远,回头,看到徐姑娘仍站在楼下看着他的背影。他向她看着,移开眼,垂下了目光。 风吹衣飞,徐时锦望着沈昱离去,他站在暗影中,似满心温柔,又似浑不在意。他在她视线中一点点消失。徐时锦喃喃自语,“再见了,沈小昱。” 再见了,她爱的少年。 她才得到他,她就又要离开他。 心心念念,也就这样了。 …… 徐时锦进了客栈,趴在柜台上的掌柜打个哈欠,眯眼问,“姑娘,刚门口那个,是你的情郎?” “对啊。”徐时锦笑一下。 “那敢情好啊,”掌柜再打哈欠,“他什么时候来接你走啊?” “他不接我走,”徐时锦说,“我明天就要走了。” 啊! 这话一出,掌柜的瞌睡虫一下子被赶跑。他看着徐时锦的目光很纠结,怕自己提起了姑娘的伤心事。见姑娘表情淡淡的,没有要死要活,他才试着安慰,“没事,天涯何处无芳草呢。” 徐时锦再笑一下。 掌柜见这姑娘脾气是真好,送油灯给她上楼时,又好奇八卦问,“你为什么要走?是不是他家人,不接受你啊?”一般男女之间的事,不外乎这么几个原因。 “算是吧。”徐时锦说,慢条斯理,“但不仅如此。我们身份不相配,他有他要担的责任,我又快死了,配不上他。” 啊…… 掌柜看这姑娘笑得温和,平静得好像在说别人的故事一样。他怔怔盯着姑娘举灯上楼,却再没有八卦的兴致了。 沈昱再来到客栈时,掌柜说那位姑娘大早上已经退房,留了封信给他。 她走了,除了一封告别信,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留给他。 通常情况下,一方离别,另一方总是难以置信,大吼大叫,哭泣崩溃,发泄着失去的痛苦。掌柜吩咐小二严正以待,唯恐这个青年发疯,把客栈闹得鸡飞狗跳。但是这个苍白的青年,只是慢慢收了信,低声说句谢,就转身走出了客栈。 事情没有如掌柜所料想的那样,展开一桩戏剧。 但青年走入阳光下的背影,明明清朗安和,却透出几点萧索萎靡之意。 掌柜再想起昨晚,昏暗灯火下,徐姑娘举着灯,上楼的背影。她的安静和温柔,悲伤与无奈,和这个青年,是何等的相似。 掌柜一时,也觉得无趣。 一切如徐时锦想的那样。 他们的人生,回到本该有的位置上。她觉得她是追不上他,没法再介入他的生命了。大家都说为了沈昱好,徐时锦还是不要再打扰他了。徐时锦虚弱地笑一笑,面对那些真正关心沈小昱的人,她什么也不用说。但之后如何,却也得看天命。 如果有一天,她能好起来,能站到和沈小昱一样的地方。或者沈小昱能解决好一切麻烦,来找她。如果真的有那一天…… 离开邺京的徐时锦摇摇头,在晃动的马车中,闭上了眼。 她如今,真的不适合想那些风花雪月。 她还是想一想,如何能让自己活下去,不要突然猝死吧。只有活下去,一切才有可能。 徐时锦离开邺京的那天,也许冥冥中自有天意,定北侯府的老侯爷吊着那口气,却也在今天下午,神志有些不清。 因为太子谋反,广平王府叛国之事,定北侯府的日子,最近也不太平。侯爷在府上,嘴里已经急得起了一圈水泡。谁让这谋反的人,都和他们家有些沾亲带故呢?陛下脾气宽和,很多年没有大发雷霆,但这次是真的发火。和这事稍微沾点关系的人家,全都差得彻底。定北侯府何止脱了一层皮,十层皮都快脱了……府上人现在一见到锦衣卫,就开始腿软。 怎么能不害怕呢? 陆家已经满门抄斩,关系远的,也被发配边关,永世为奴。按说世家被弄成这样,兔死狐悲,别的世家大族未必愿意。但有徐家带头,又有谋反叛国之罪在上面压着,再加上这些年陆家的气数确实不太好,太子逼宫时,杀了不少大臣。新朝选任平民当官的风俗,还没有完全得到推广。在世家和皇家百年多的拉锯战中,至少现在,朝中当官的人,半数以上都是名门世家出身的。所以太子逼宫杀了不少世家的人,这是犯了众怒。邺京的世家,都在此事中损失惨重。恨太子恨得牙疼,太子已死,大家就把陆家也恨上了。 就算陛下不下令,大家也要想办法把陆家弄垮。如今陆家从邺京消失,正符合邺京世家的要求。 由此,定北侯府作为国舅家,这些天真是门都不敢出了。他们自家知道自家没有参与谋反,可是大家都不相信。你们作为国舅家,太子和广平王府都反了,你们家却没反,逗我呢? 定北侯府真是快哭了。 只能每天战战兢兢的,看锦衣卫都快把侯府当成府司来办案了,他们为了表明自家的清白,连辩都不敢辩,只好任大家各种挑毛病,各种查。 也许被全家头顶笼罩的那股黑云影响,老侯爷的病一下子重了。整个侯府的人都慌了,全家人哭哭啼啼地涌到老侯爷院子里,在侯爷的带领下,给老侯爷磕头。 他们不能不伤心。老侯爷要是去了,陛下更是放开手脚,真要整治他们的话,侯爷这个爵位丢了不提,恐怕一家人都要有难了。 “爹,您振作点,太医马上就来了……”和妻子跪在父亲床前,侯爷眼睛通红,哽咽不住。原本是担心老侯爷去后自家的命运,可见到床上这个奄奄一息的老人,他是真的伤心起来。 “哎,不要难过,人一辈子,不都这样嘛。”老侯爷掉着气,慢吞吞说。 侯夫人眼中也噙了泪,看来父亲是真的不行了。之前连话都没法完整地说,大势将去,回光返照,反而精神了很多。还能靠着枕头,跟他们说话。以前对老侯爷有很多不满,可是这么多年,一家子都过来了。临到头,谁不伤感? 老侯爷咳嗽着,“我走后,你们好好过日子……别……别再想那些有的没的……年代不一样了……人……人要知足……” “孩儿知道了。”侯爷哭道。 老侯爷目光望着屋子一圈人,怀念感叹之意,皆在眼中过去。这一生,他为了这一大家子,操了一辈子心。操了一辈子心,到头来,侯府也没有过得多风光。虽说大局如是,到底很觉得挫败。 “爹,是孩儿不孝。当日广平王要害您之际,孩儿鬼迷心窍,没有立即回复,才害得您……害得您……爹你原谅孩儿吧!”侯爷痛哭流涕。 侯夫人脸色一变,赶紧暗示把旁的人带出去,可别听到了不该听的话。 老侯爷叹口气,摇摇头,“一切都是命……都是命……当年你妹妹去的时候,我没有……也许……这正是报应……” 是报应吧。 大家都有亏心事,报到头上,谁也别怨。 在这些日子,老侯爷想的越来越清楚。他以前,总想着为侯府留点什么。但重病后,才觉得那些都没用。风云变动,谁又能永远不低头,没有受挫折的时候呢? 他絮絮叨叨地跟儿子儿媳妇们说着话,嘱咐他们要低调,好好经营王府。不要把爵位给弄丢了,不要给祖先们丢脸。又一个个地接见他们,说些私密的话。有的人感动,有的人后悔,也有的人不以为然,甚至还有的人眼有喜意。 所有反应,都落在老侯爷的眼中。但不管他们是悲是喜,老侯爷都无能为力了。 他叹口气,“你们……好自为之吧。” 小辈们低着头,喏喏称是。 太医才黄昏时赶来,听说老侯爷病重,陛下把太医院的院首都派了过来。这个讯号也很重要,大臣们得到消息,各有想法:陛下这是什么意思?是想留着侯府呢,还是仅仅是看在老侯爷面子上,才派去院首? 无论如何,众太医想尽办法,也没有让老侯爷的情况好转。 到最后,药已经灌不进去,老侯爷的眼睛浑浊,气息微弱。可他眼睛死死盯着房顶,喘得厉害,但那口气,却是不肯咽下去。 “爹,”侯爷再次进屋跪下,在地上重重磕头,“您安心去吧!” 侯夫人提醒,“爹是不是有什么心愿未了?” 跟在她身后抹眼泪的二房夫人一下子想到,“爹平时最疼阿泠……大嫂,咱们该请阿泠过来,见爹最后一面的!” 众人也才惊醒,是啊,老侯爷在后半生中,把重心完全放到了阿泠身上。结果他病逝之际,却见不到最疼爱的小辈。他那口气,可是为阿泠吊着啊。 “回姑娘,”几人说话间,面面相觑之余,听到廊下小厮汇报的声音,“小的去公主府上请公主了。但是守门的说,傍晚时,沈大人和公主一同回沈家用晚膳去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年轻姑娘恨道,“那你们不会再去沈家请人啊?!” “谁在回话?”侯夫人出门看。 见廊下站着的,竟是她的小女儿张绣。 张绣转头跟她说,“听说祖父不好了,我就让人去找表姐……可谁知道她不在呢!” “公主和沈大人回沈家去了?”一个妇人皱眉,“沈家离咱们家,有些远啊……” 侯夫人又回屋看了眼不肯闭目的老侯爷,她可不愿自己身上担上不孝的罪名,咬牙下令,“骑最快的马,去沈家!务必把公主请过来!” 胆战心惊,望眼欲穿,侯府一夜长明,太医时不时进去看老侯爷的情况,侯爷和侯夫人也不停去看。都怕到了这一步,仍然等不来人。 不知道过了多久,听到小厮们飞快跑来的脚步声,连声道,“来了!来了!公主来了!” “闭嘴!”侯夫人怒气冲冲地瞪眼过来。这是什么时候,还容人喧哗? 脚步声再来,一众人,果然见到裹着披风而来的姑娘。 不光是刘泠,还有沈宴。 沈宴着常服,也没有负责查侯府的案子。但众人都知道,关乎这一切,绝不可能和沈宴毫无关系。现在见到沈宴,侯爷一阵子气,简直想喊人把他请出去。但他硬着压着火,眼睁睁看沈宴陪妻子一同进屋,去看老侯爷。 “爷爷!”刘泠已经掉了一路的眼泪,进屋到床前,跪下去,眼泪又开始掉。 她颤巍巍地伸手,握住老侯爷枯如柴的手。用力地握住,才让老侯爷转头,浑浊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刘泠刚从寒夜中来,一身的冷气,脸色也白无血色。她的眼泪挂在腮帮上,面容惨淡憔悴,还有些恍惚。 老侯爷的眼睛盯着她。他张嘴,可经过了这么久,他已经说不出话了。 一对爷孙,便这样相顾无言,双双落泪。 两人面对面落泪,无声地流泪。流泪后面跪着的一屋子人,也凄凄切切地哽咽着,哭了起来。 老侯爷落着泪,想到了许多过往。幼年的阿泠,少年的阿泠,还有嫁人的阿泠……那个倔强的小姑娘,一天天长大,却一样的孤独。 他目光移到扶着妻子的青年身上,才略略有了满意之情。 他想,当年的事,侯府没有为阿泠做主,差点害死这个小姑娘。他对不起阿泠,但他做的最对的事,就是点头同意,让阿泠嫁给了沈宴。他想这世上,有个人如他一样,好好爱阿泠。 那个青年比他做的更好。 他对阿泠,没什么不放心的了。 独独……独独…… 眼泪模糊了视线。 他走后,阿泠和定北侯府的最后联系,也就没了吧?本就牵强的那根线,晃动中,终于要断了。 阿泠没有父亲,也没有母亲。再和侯府这边断了,就剩下皇家那点儿稀薄的亲情。 不过……这样也好…… 沈宴是锦衣卫,妻子的身份问题,恰恰是他身上最麻烦的东西。阿泠的这些问题,都没有了。沈宴和她相处中,少了利益纠纷,会待她更好吧。沈家也会更认同刘泠这个媳妇吧…… 不管放不放心,也就这样了。 到底在临去前,见到了最疼爱的外孙女。 老侯爷嘴角微微带了一丝笑容,用力地握一下刘泠的手。他合上了眼,死前并无痛苦。 众人放声大哭。 定北老侯爷当夜离世,去前子孙绕膝,很是安详。 刘泠与沈宴从一屋子痛哭中,走了出去。沈宴一直侧头看妻子,看她呆呆站在屋前,茫茫然地下台阶。 脚下踩空。 “刘泠!”沈宴扶住她。 她却还是在他怀里晕了过去,带着一脸泪意,容颜苍凉。 沈宴叹气。刘泠的如今状况,被病痛折磨,情绪本就低落。他为让她开心点,在爹娘的几次邀请和保证中,决定带刘泠回家吃顿饭,让她多见见自家人。毕竟太医说,刘泠的病情,需要有人开解关心。沈宴思量后,也希望她与自己家的人相处好一些。 谁知定北老侯爷去世,让刘泠悲观的那一面大爆发。从他们听到消息时,她就开始哭。直到刚才,情绪已经低落到了极点。 他该怎样,才能让刘泠开心点呢? 之后定北侯府置办丧礼,刘泠醒来后,沈宴没让她去晃。她醒后状态还是不够好,窝在他怀里,就莫名其妙地哭。在老侯爷出殡那一天,他们两个才去送了行。回来后,刘泠继续养病。 沈宴却不能每天都陪她待在家里了。 沈宴升为了锦衣卫指挥使,成为了锦衣卫中的最高长官。 陛下的意思是,锦衣卫指挥使不用到处跑来跑去执行任务,沈宴就留在邺京养病好了。但养病之余,他也不能什么事都不管。太子逼宫一事结束后,官员们该罚的罚,该选的选,该升的也得升。锦衣卫那边,陛下对沈宴还是很信任的,就让他闲暇之余,管一管锦衣卫的事情。 沈宴大部分时候都呆在府上,妻子养病,他也在养病。但偶尔事情多了,他也得出门一趟。 刘泠对此倒是挺开心的。她的丈夫升了官,之前的兄弟们都赖府上庆贺,大摆筵席,气氛友好欢快,也让她的抑郁之情好了很多。 再说,成为指挥使后,沈宴大部分时候,都得留在邺京。这正符合刘泠目前对他的期待。在她最难受的这些时候,沈宴出京也不是不能接受,但他要是能留在邺京,她当然更开心了。 只是每天要喝一堆苦药,刘泠很是愁苦。 清晨,屋中窗子大开,一道屏风遮挡,沈宴在换官服,刘泠坐在桌前,盯着滚烫的黑药叹气。 她跟沈宴抱怨,“这药太苦了,真是不想喝。”目光则一眨不眨地盯着青年换衣。 这宽肩窄臀的,长手长脚的,后背线条那么挺翠,腰还那么细…… “那怎么办?”沈宴低头系腰带,漫不经心跟她回话。 刘泠托腮,“你帮我喝了好不好?”她说,“趁今天太医还没上门给我诊脉,你赶紧帮我把药喝了,不要让他们发现了!” 沈宴回头看她,思索一下,点头,“也好。” “……”刘泠惊愕,又疑惑,“你怎么会这么好说话?” 沈宴笑,走向她,看一眼她扔在桌上一点儿没动的药,摸摸她仰起的小脸,和气道,“这样吧,刘泠。每天喝那么苦的药,都要捏着鼻子忍,何必呢?多辛苦啊。咱们想个法子规避吧。” “……”他的笑看起来捉摸不定,刘泠警惕往后退。 “咱们换一下。你去喝我的药,我替你喝你的药。你看我喝了那么久的药,也没有每天喊苦,总想着偷偷摸摸倒掉,说不定我的药是用蜂蜜做的呢?你去试一试吧。” “……不要,”除非她傻了,才跟他换,“你喝的药比我多多了,我没喝过,你不要骗我。” 沈宴对待小狗似的拍拍她的头,笑着出门,不逗她玩了。 趴在窗口,青翠草木中,看丈夫一身挺拔飞鱼服,在视线中远去。刘泠痴痴看一会儿,嘴角勾起一个笑来。 啊,她的心情,好像又好了一点儿。 沈宴今日出门,却不是去处理公务。而是罗凡在锦衣卫中升了千户,要出京执行公务。作为一手提拔罗凡的上峰,沈宴出城为他送行,给了罗凡很大的面子。但撇开众下属,罗凡拉着沈大人躲到一旁,挤眉弄眼。 沈宴挑眉看他。 罗凡嘿嘿傻笑,“沈大人,上次在你府上办宴时,卫家有个姑娘,长得特好看,我一个朋友托我问,你认识吧哈哈……” 沈宴:“不认识。” 罗凡大惊,“沈大人你怎么会不认识?卫家可是和沈家交好的啊!你要是不认识,人家怎么会上门呢……” 沈宴:“走错门了。” 罗凡无语地看着沈大人,只好投降,“好吧,对那位卫姑娘上心的人实际是我。但人家是名门闺秀,怎么看得上我这样的呢……” “哪个卫姑娘?”沈宴突问。 “……”罗凡这才确定,沈大人是真的不认识。好、好吧,那恐怕卫姑娘是和公主相识,而不是和沈家相识。 但提起那位姑娘,罗凡脸一下通红,变得扭捏,“我就希望我这趟差事回来后,沈大人你帮我多美言美言。我这样的身份当然够不上那些大世家啦,但我会努力……沈大人你能不能帮我问问卫家的意思,看那姑娘有没有许人……” 沈宴看他一眼,“你先把差事办好。” “好!”罗凡一下子鼓足干劲。 看罗凡瞬间生龙活虎,准备大干一场的模样。沈宴无言,他似乎没答应什么,小罗好像误会了他的意思……毕竟他都不知道小罗看上的卫家姑娘,到底是哪个。 但是,就让小罗这么误会下去吧。 为了讨一个姑娘的欢心,为了配上那个姑娘,小罗好像一夜间长大,变得成熟许多。 这是一个男子,有了爱人之后,才会有的反应。 为了一个连名字年龄婚配情况一概不知的陌生姑娘,罗凡能如此拼命,那为了自己的爱人开心点,沈宴是不是也该做点什么? 刘泠需要很多爱,特别特别多的爱,才能让她有安全感,让她从旧日噩梦中摆脱。 沈宴沉思,他能为她做点什么呢? 他突然想起当日还没回邺京的时候,他答应刘泠跳舞。一直到现在,他都没有实现刘泠这个愿望。 不如今天,就去试试吧。 这样一想,回了城,沈美人没有选择直接回府,而是往教坊去看看。 沈宴入教坊,当场把众位姑娘震住。教坊主人更是担忧,毕竟这位一身飞鱼服,锦衣卫当面,谁人不惊啊? “大、大人……咱们只是小作坊,没做什么违法犯罪的事啊……”教坊主人声音抖着。 沈宴目光落在庭院中学舞的少女们身上,彩带飞扬,铃铛叮咚,抬脚伸腿,皆有种奇异的韵味。 沈宴慢条斯理,“我是来学舞的。” “……什么?!”教坊主人呆住。 此时的沈府,太医来府上,例行为公主诊脉。这一次,却是诊了一次,摸摸胡子,再诊一次。太医摸着她的手腕不松开,若不是这位太医年龄大她一轮,刘泠简直怀疑对方要爱上她了。 好久,老太医才欣喜起身,“恭喜恭喜!公主,您有身孕了!” 老太医兴奋得侃侃而谈,“老夫就说,公主这段时日的情绪未免太低落、太敏感、太脆弱,原以为是公主的病情加重,现在看,是有了胎儿啊!这是好事啊!老夫这就去开药、开药……公主?公主?” 他疑惑地看着刘泠呆坐半天,眼眸一动不动。 刘泠猛地拍桌子,起身,“沈宴呢?沈宴在哪里?我要去找他!我要让他第一时间知道!” 杨侍卫在门外答,“回公主,罗大人今日出京执行任务,沈大人去为罗大人送行了。” 刘泠当即拍砖,“我现在就出城找沈宴!” “呃……”老太医刚开好房子回到屋子,就得知公主骑马出了府,亲自去找自己的丈夫报告喜讯去了。公主这大起大落的,真让人意外。而且都怀孕了,居然还骑马……但老太医又一想,笑一笑。公主身体很好,有侍卫们跟着,只是骑个马,她注意点,不会有什么事的。 哎呀,这样一想,自己还得每天出宫为公主诊治啊。不过这一次,不光是公主原来的病,还加上了身孕。嗯,他得好好想想,孕妇的身体太敏感,怎样用药,才能在不影响胎儿的情况下,给公主治病呢? 刘泠策马在邺京长街上驰走,杨晔等侍卫一路紧张兮兮地在她身后跟随。众人却是出了京,没有碰到身孕。再向守城门的问,问了好一会儿,一路问过去,才得知沈宴居然去了教坊。 “去教坊……”杨晔等侍卫的脸色就变了。毕竟同是男人,男人的劣根性,谁不知道呢? 难道沈大人平时表现出来的样子,与他的本性不符?他看着很爱公主,但背着公主,也玩女人?这太恶劣了! 杨晔等侍卫已经准备好,替公主教训沈宴。 但听到沈宴去教坊,刘泠并没有表露出怀疑之意,只愣了一下,暗地嘀咕,“他去那里干什么?” 她并没有怀疑沈宴背着她做坏事。 沈宴怎么可能背着她找女人呢?刘泠以前可能会心里咯噔,但她现在,她一点都不怀疑沈宴。就算她当面看到他和姑娘调笑,刘泠也能冷静地等他解释。 她无比的信任沈宴!那个人,比她的性命都值得她信赖。 刘泠当机立断,骑马往教坊去找人。杨晔等人也跟上去,仍做着最坏的打算。 到教坊前,将马给身后侍卫牵住,刘泠一径入内,问,“沈宴呢?” “我要找沈宴!” 沈大人刚来过,沈大人的妻子就找来了。姑娘们还算淡定,领着这位美丽的姑娘往内走去。 刘泠跟着一群人走在楼梯上,突有姑娘指着下方道,“沈夫人,你看,那就是你夫君啊!” 刘泠手撑在楼梯上,低头去看。 她喊他,“沈宴!沈宴!” 她眉眼中尽是喜悦之色,“沈宴!我怀孕了!” 众目睽睽,刘泠靠着楼梯,无所顾忌地,冲着楼下的青年高声喊。她要把自己的快意带给他,她要让他与自己一同开心。 沈宴站在庭院中央,四面都是鼓。他静静垂目,想着方才所见的节奏。忽听到楼上姑娘的喊声,“沈宴”“沈宴”的喊声,在他心上敲起。 日光葳蕤,亮光中,那个站在中央的青年,转过头,眉目一点点抬起,他的英俊勃发,他的悠远淡然,缓缓的,在拂动的日光尘埃中,落入楼上刘泠的眼中。 “咚——!”四面鼓响。 鼓声中站立的青年,在咚咚声响中,面容完全抬了起来。 日光下,他的眉眼,惊心动魄般好看。 一如初见。 他的美好,定格成永远,一世不忘,念念不忘。 ——完结—— ============================== 本书由(俯拾荆棘)为您整理制作 ============================== 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