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 书香门第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芈月传(出书版) 作者:蒋胜男 郑晓龙执导、孙俪、刘涛主演的电视剧《芈月传》原著小说!《后宫甄嬛传》后2015年令人瞩目的史诗巨献!“女性大历史小说”开创者蒋胜男壮阔演绎中国首位太后的惊世传奇! 编辑推荐:   她是历史上真实存在的传奇女性。“太后”一词由她而来。太后专权,也自她始。   她是千古一帝秦始皇的高祖母。她沿着商鞅变法之路,奠定了日后秦国一统天下的基础。到现在都还有学者坚信,兵马俑的主人其实是她。   大争之世,群雄逐鹿,转眼成败,她是如何走向了历史**?   宫廷纷争,九死一生,又有着怎样曲折幽婉百转千回的情感纠葛?   伴随着芈月爱恨情仇、波澜壮阔一生的叙事里,《芈月传》全景再现大争之世群雄并起争霸天下的宏伟图卷,尽显芈月、楚威王、秦惠文王、赵武灵王、屈原、黄歇、张仪、苏秦、公孙衍、白起……铁血手腕、绝世才华! 内容推荐:   芈月是史上第一个太后,也即《史记》《战国策》中赫赫有名的了不起的秦宣太后!芈月的一生波澜壮阔、九死一生,凭着智慧和坚毅,走向了人生辉煌,更推动着秦国奠定了日后一统天下的煌煌霸业!   战国时期,芈月是楚威王最宠爱的小公主,但在楚威王死后生活一落千丈,母亲向氏被楚威后逐出宫,芈月和弟弟芈戎躲过了一次次灾难和危机。芈月与楚公子黄歇青梅竹马,真心相爱,但被作为嫡公主芈姝的陪嫁媵侍远嫁秦国。芈姝当上了秦国的王后,宫廷倾轧下,芈月不得已成为宠妃。原本的姐妹之情在芈月生下儿子嬴稷以后渐渐分裂。诸子争位,秦王嬴驷抱憾而亡。芈月和儿子被发配到遥远的燕国。不料秦武王嬴荡举鼎而亡,秦国大乱。芈月借义渠军力回到秦国,平定了秦国内乱。芈月儿子嬴稷登基为王,史称秦昭襄王。 ============== 前言   新华网西安6月13日电:2009年6月13日,秦兵马俑一号坑第三次考古发掘如期进行。这是其沉寂20多年后迎来的第三次考古发掘。秦兵马俑一号坑是一个东西向的长方形坑,长230米、宽62米,坑东西两端有长廊,南北两侧各有一边廊,中间为九条东西向过洞,过洞之间以夯土墙间隔,估计一号坑内埋有约6000个真人真马大小的陶俑。   此前,陕西省考古研究所秦俑考古队在1978年到1984年间,对兵马俑一号坑进行了正式发掘,出土陶俑1087件。其后,考古队1985年对一号坑展开了第二次考古发掘,但是限于当时技术设备不完善等原因,发掘工作只进行了一年。   据资料显示,1974年兵马俑出土不久,因其军阵庞大,考古专家推断“秦俑坑当为秦始皇陵建筑的一部分。”此后各家就以此为定论。   但是不久之后,学界就有人提出异议,认为这种先入为主的印象并不准确,而真正秦俑的主人,更有可能是秦始皇的高祖母,史称宣太后的芈氏,芈氏是秦惠文王的姬妾,当时封号为八子,所以又称其为芈八子。   后来,在出土的秦俑中发现了一个奇异的字,刚开始学界认为是个粗体的“脾”字,后来的研究证明,另外半边实为“芈”字古写,所以这个字实则为两个字,即“芈月”。据学界猜测,很可能为芈八子的名字。 第一章 霸星现   秋兰兮麋芜,罗生兮堂下。绿叶兮素华,芳菲菲兮袭予。夫人自有兮美子,荪何以兮愁苦?   ——屈原《九歌·少司命》   “臣夜观天象,发现有霸星初生,乃主后宫将有孕者,当生横扫六国,称霸天下之人。”   楚王商于章华台上,凝视阶下:“唐昧,此言当真?”[注1]   此时因征伐连年,公卿大夫皆有习星象之学,观天象之异,令此学说人才倍出。当时“鲁有梓慎,晋有卜偃,郑有裨灶,宋有子韦,齐有甘德,楚有唐昧,赵有尹皋,魏有石申夫皆掌著天文,各论图验。”唐昧即当时楚国的星象大家。[注2]他是在征齐回程的第一个晚上,站在高坡上观察星象的时候,发现这突来的变化。   肃肃宵征,夙夜在公,虽然征程辛劳,他却未曾有一日停止过对天象的观察。对于他而言,天上星河虽然无比辽阔,那繁星在别人眼中如沙粒般不可胜数,但在他的眼中却如他手掌的掌纹一样熟悉。   此时正是月缺之夜,天气晴朗无云,他站于高坡上,看天上的星辰格外清晰,这时候北辰星旁,多了一颗从未见过的星星。那星辰若隐若现,于唐昧来说,却如石破天惊,让他想起了一段星象学上的记录。   他隐隐意识到了什么,又不敢相信,从此夜夜站于高岗,看着这颗星的变化,竟至痴迷。直至征程结束回到郢都之后,更是刚过荆门,不待洗去征尘,便直奔观星台,与卜师对照星盘舆图,翻阅前人书简,方才确定此事,便直奔王宫而来。   此时楚王商正与群臣饮宴,使听得唐昧来报:“臣夜观天象,见北辰星旁忽现一颗异星,近日来更是大放光明,将北辰星、勾陈星压得黯然无光,如今四辅变,六甲乱,当主天下大变。”   此时闻听唐昧之言,楚王商一惊,停下了手中的酒爵:“是凶是吉?”   唐昧兴奋地道:“大吉!此乃霸星,臣查书简,晋文公降世前亦有此星象,此星象当主横扫六国,称霸天下。臣观此星初生于御女星之南方,正对应我楚国,主后宫将有孕者,当生霸主。”   楚王商兴奋不已,站了起来,匆忙间更是带翻了酒爵落地,此时也顾不得了,急问:“此言当真?”   唐昧道:“臣依天时而测,据星象以报,不敢欺君。”   自春秋战国以来,各国国君,最大的梦想无不是称霸诸候,号令天下。“称王则不喜,称霸则听从”,王道陨落,霸道兴盛。   此时各国之中,楚国疆域已经是最大。楚王商在位,先是打败越王无疆,尽取吴越之地,因觉得南京有“王气”,于是在长江边在石头山上埋金,建立金陵邑。又于同年征发大军伐齐,与齐将申缚战於泗水,进围徐州,大败申缚,占据大片齐地。以此连战告捷,吞国灭城之势而推之,再过十几年,楚国称霸列国,也是一个可预期的前景。   而此时此刻,唐昧这一番星象推测,霸星将出在楚国的预言更象是验证了楚国将要称霸的前景,不但楚王商听了满心大喜,连满朝文武也都拜倒在地,齐声称贺。   楚王商当即下令,遍查六宫,何人有孕。   却正在此时,后宫得宠的夫人莒姬便来告知,她的媵侍向氏有孕。楚王商大喜,立刻下旨,将向氏迁入椒室,派女医日夜跟从,以保胎息。   此言一出,后宫皆惊。   椒室是一个特殊的宫室,因其以椒和泥涂墙壁,取温暖、芳香、多子之义故名。椒室不是普通人可以住进去的,楚王商的后宫虽然多,但是却只有王后当年怀上太子太子槐时,方才入驻过椒室。其他后宫妃妾,便是家世再大再得宠,也从没有人能够住进这椒室中养胎。   “难道——王想更立太子不成?”   渐台[注3]上的楚王商的王后捏紧了绛色衣袖,问站在身前的寺人析。爵中芬芳的甜酒泛起一圈涟漪,映出了她铁青的脸容。她久居后位,这一怒威仪十足,寺人析看得低下头去,不敢答话,只鞠身唯唯而已。   侍女玳瑁知她心情不好,忙柔声劝道:“小君[注1]不必在意,不过只是个媵人罢了,想来必是那莒姬弄鬼,甚么星象异兆,当是自抬身价罢了。”   她原已经打听清楚,那莒姬便是如今楚宫中最得宠的妃子,她原出自莒国,前些年楚王商灭了莒国,莒人向楚王献公主己氏入宫,因这己氏聪明伶俐,甚得楚王商所喜,时人依俗,皆称其为莒已或莒姬。莒姬虽然得宠,但入宫四五年了,却始终不曾有孕。后宫女子没有自己的孩子,就是没有将来。莒姬心中甚为惶恐,为保有孕,连忙接二连三地把自己身边的媵从推荐去服侍楚王商,不想其中一个媵女,便凑巧于此时怀孕。   王后冷冷一笑,她执掌宫中甚久,爪牙四布,知莒姬得宠,便早于她饮食中暗自下药,教她不能得孕,至于媵人们倒不在乎。楚王商子嗣甚多,纵再生几个也无关紧要,只是不能教宠妃们有了孩子,生了妄念。   她也知道楚王商身为一国之君,或宠爱妃子,或亲近嬖人,本就是常态,她也犯不着吃这个醋。她身为嫡后,长子又早封为太子,况莒姬母国已灭,并无倚仗,国君宠爱于她,倒好过宠爱那些来自其他强势诸侯国的女人。且莒姬为人玲珑,对她颇为恭敬避让,她本也不甚在意。这些后宫妃嫔,于她看来,也不过是如蝼蚁一般,看着顺眼便容下,看不顺眼一指尖儿抹去便罢了。唯有触到她的根本利益,才会是迁怒不容。   倒是一边的太子槐忍不住开口了:“母后何忧之有,儿已立为太子多年,且行过冠礼。父王出征,多交托国政与儿,一个尚未出生的婴孩,何必如临大敌?”   王后看着儿子漫不在乎轻佻无比的样子,心中气恨不打一处来,指着他骂道:“竖子,大王出征托政,不过为的是你如今是嫡子,可你立为太子至今,这些年来所行之事,何时称过你父王之心怀?我当年怀长子,才住过椒室。如今那向氏只是怀孕,便已入椒室,更何况有唐昧星象之说,倘若那向氏生子,挟称霸之天命,再过得十余年,稚子长成,到时候我年老失宠,安知你父不会废长立幼?”   她母族强大,又身为王后,早生下数子皆已经成人,长子立为太子,其余诸子也皆得封地,数十年来在楚宫独尊已久。   但是此时,她看着站在眼前的儿子,心中却有着多年来未曾有过的危机和恐惧。虽然楚王商志在霸业,并不在女色上头用心,因此哪怕这些年再多宠妃,也不会影响到她的王后地位。而她的长子槐以嫡长之尊,早早就立为太子。   太子虽然是按着储君的教养成长,文武兼备,处理政事上有师保相铺,倒也四平八稳无甚大错。然而太子渐长,却越来越显示出他性格上的致命缺点来。   太子好色、好酒、好田猎,这原没有什么,这春秋战国时代对国君的要求,远不如后世这般严苛。齐桓公曾谓管仲曰:“寡人有大邪三。不幸好畋,晦夜从禽不及,一。不幸好酒,日夜相继,二。寡人有污行,不幸好色,姊妹有未嫁者,三。”管仲不以为意,认为这是贵者之享受,不害称霸大业。   可太子槐身上却更有管仲所说的“害霸”之弱点,所谓“不知贤”、“知而不用”、“用而不任”、“任而不信”、“信而复使小人参之”这五条,这些年来渐渐在太子身上多少有些展示出来,他并不像楚王商那般可以一眼看穿人的素质;师保向他推荐的贤人,他能够犹豫好久不能发落;用人有时候未必能够把贤人放到适当的位置上;更容易耳根子软,东听东是,西听西是。   因此近些年来,太子便渐渐失了楚王商的欢心。然而楚王商虽然渐有失望,然而其余诸子虽然也有才能胜过太子者,可却也不曾突出到可以让楚王商愿意付出易储的代价。   王后年纪渐长,争宠之心越发淡了,只在意一件事,那便是太子的地位务必要稳若磐石。作为床头人,她能够敏感地发觉了君王对太子渐渐有些不满意,但作为深宫妇人,她却不知道,君王真正不满意的是什么。唯有心中不安,加紧约束太子谨言慎行,不可以在私事上出错,被人抓住把柄。   任何影响到太子的风吹草动,她都务必要在第一时间将它拔了去,不能任其蔓延成为不可阻止之势。   然则,对于这个忽然出现的天命霸星,却令她惶恐无策。从来老人爱少子,如若此子出生,当真不凡,再过得十几年,这孩子长大成人以后,岂不势必把步入中年的太子槐给比下去。   虽然依照周礼,储位应立嫡立长,而保持政权的稳固。照常理说,废长立幼、废嫡立庶都是祸乱的根源,一个守成的君王也不会轻易改变储位。   但是她与楚王商夫妻数年,自然对其性情十分了解。此时楚王诸子不过只有守成之才,如若当真向氏生下一个霸才,那么以楚王商的为人性情,那是哪怕引得宫庭大乱,血流成河,只要能够让楚国称霸,他自然会不惜代价,必定易储的。   太子槐本来自以为生就嫡子之命,又立为太子多年,地位稳若泰山,不曾还过还能够有此一重变故。听得母亲这番言语,犹豫道:“这……不至于吧!”   王后冷笑:“列国之中,君王爱幼子而废嫡子的事例还少吗?便如周幽王废太子宜臼而立幼子伯服,晋献公杀太子申生而立奚齐,难道这些事例,太傅都不曾教过你吗?便如我楚国,当年平王废太子建而立幼子壬,引得伍子胥之乱,旧都被毁,被迫迁都于此……”   太子槐怔了一怔,这才猛醒那些曾经血淋淋的夺嫡故事也同样会降临到自己身上来,吓得呆住了,忽然拔出剑来:“吾当先扑杀此妇!”   王后见他这般经不得事,气得腹部隐隐作痛,她按住腹部怒道:“竖子,竖子!若是此时可杀她,我还找你商议作甚?气煞小童也!”   太子槐这才慌了,转头问母亲:“然如母后所言,计将安出?”   王后面沉似水:“来人,召女医挚。”   宫中向来有女医,侍候后宫病疾,此次向氏有孕,楚王商便召女医保胎。此时女医挚听说王后有召,只得前来。   王后凝视着跪在下方的女医挚半日,忽然喝道:“尔称女医,从何学得医术,习得何书?”   女医挚松了口气,这是她术业所长,自然对答如流:“小医师从秦越人习带下医,所修之书为《内经》、《医经》、《五十二病方》、《胎产书》等,至今已治妇人病一百三十有二,助产胎儿四十有七。”秦越人即为后世所称的扁鹊,女医挚能够师从秦越人,自然医术不浅。带下医即为妇科,史载扁鹊在赵国时专门从事“带下医”,也将此术传与她了。   王后嘴角一丝冷酷的笑意:“尔既助产胎儿四十有七,可知以百人计,怀娠后滑产几人,难产几人,出生后死胎几个?”   女医挚只觉得心中寒意陡生,却又不得不答:“怀娠至险,滑产者十有二三,难产者又如此数,死胎又如此数……然宫中不比民间,椒室诸事皆备,疾医侍娠……”   “够了!”王后笑得极为森然:“小童已知详尽,怀娠至险,滑产者十有二三,难产者又如此数,死胎又如此数,看来这顺产者十不足五,乃是常例。女医但放心耳,若有差池,必不罪尔!”   “这……”女医挚直觉到了危机,却惶然不敢再想下去,惊恐地抬头看着王后。   王后优雅地跪坐抚膝:“滑产者十有二三,难产者又如此数,死胎又如此数,尔机会不算少,且都名正言顺……”她悠悠说到这里,便停住了,她知道跪在下面的这个女医应该能够听明白她的意思。   “小君——”女医挚自然听得明白了,也唯有听明白了,才吓得魂不附体,伏地颤声道:“小君,小医学的是救人之术,并非杀人之术,求小君莫——”   王后冷冷地截断她的话:“倘若向氏平安产子,尔当合族祸临矣!”   女医挚再也撑不住跪姿,伏倒在地,浑身战栗不已,像是被人扼住了咽喉似地呼吸困难,顿时喘不过气来,只觉得眼前一片模糊,眼前高贵的美妇人,恰似化身旱魃山魈般可怕……   而此时,在诸人眼中走了好运的向氏,并不像大家想象中那样得意欢欣。   她身穿软滑精美的刺绣绸衣,容光素淡,静静地躺在椒室之中。抬眼望去,有夜明珠照明、犀角挂壁,床上有齐纨为帐、鲁缟为被、黄金为钩……一丝丝幽香从香炉中冒出盘旋而上,明亮温暖的室内泛着丝绸和黄金的幽光,恍如最华美的梦境。这本是个极其舒适的所在,可是自踏入椒室的时候,那种惶惶不安的感觉就始终笼罩于她的心中,   对于这种忽然间从天而降的好感,向氏只觉得似乎在梦中一样,完全没有半点真实的感觉。而事实上,以她的出身她的经历她的性格,她是连作梦都不曾想过自己会有这样的好运。   向氏,本是山东的一个小国向国后裔。春秋战国,征伐多战,大国并吞小国,小国并吞更小的国家。一百多年前,莒人入向,向国为莒国所灭。但是莒人还算得厚道,向国虽灭,却仍然还算善待向国的王族,向氏一族自此成为依附莒国的一支小贵族。向氏一族生得甚美且聪慧,所以男丁多为莒国王族的伴读,而女子多为莒国公主的陪嫁媵从。   世事如轮转,至如今楚国势大,曾经灭了他人之国的莒国,也同样被楚国所灭。莒国的王室举族迁入楚国的国都郢都,而向族和其他一些小族,也作为莒族的附属品一起迁入郢都。莒国公主成为了楚王商的姬妾,带着数名陪嫁的媵从入宫,其中就包括向氏。   莒姬数年不孕,只得想方设法,借楚王商常来临幸,趁着他兴致高时,将身边媵从间或推荐给楚王商侍寝,果然不久之后,媵从向氏就怀了孕。   可是谁也没想到,这个不起眼的媵从怀孕,却忽然变成一场惊天动地的大事情。几乎是莫名其妙接到消息的莒姬,连忙赶到椒室,去看望更加晕头转向的向氏。   与娇艳照人、明眸善睐的莒姬相比,向氏也自有一番清新婉约的美态。此时向氏心中惶恐,更显得娇怯可怜。她见莒姬进来,忙要起来行礼,眼含泪光如见亲人:“莒夫人,奴惶恐……”   莒姬含笑忙快步按着她:“妹妹勿动,仔细身子。你身已非一人,自当慎重。”她这边明快和悦地与向氏说话,另一边却吩咐:“女桑,向媵人从今日起身体与往日不同了,她行走坐卧,你都要寸步不离地扶着她,若有事故,我唯你是问。” 她身边的侍女女桑连忙应了,上前来恭敬扶住向氏,不让她随便行动。   向氏满怀惶恐,嗫嚅道:“妾身害怕,椒室岂是妾身所居之地,莒夫人,您去跟大王说,让妾身迁至别处吧!”   莒姬含笑着听,却微微收了笑容,道:“休要胡言,此是大王的恩宠,岂是你我自说自话的事?”   向氏怔住了,嘴唇血色一下子褪得干干净净,好一会儿才道:“可是,妾身委实害怕……”说到这里,已经是声作哽咽。   莒姬忙笑着安慰她道:“妹妹休怕,这是旁人求都求不得的好运,妹妹怎么反而哭起来了。富贵逼人,一时间自然不适,待得时日久了,岂不乐在其中!倘若你十月怀胎生下一个公子来,由子荫母,以后的恩宠,只怕更在我之上呢!”   向氏低头:“妾身不敢,倘若当真是生出公子,那也是由夫人抚育,妾不敢奢望!”   莒姬心中暗暗赞许,她特地前来关照,也正是为了这一番话。   春秋战国时期,诸侯之间经常互嫁王室宗室女子,当时各国文字方言习惯皆不同,因此一个女子出嫁,通常宗族内就会陪送许多同宗或者臣属之女作为陪嫁媵从。这样会让新娘不至于忽然独自置身于一个完全陌生语言不通的环境中,至少她还有同伴。   所以通常一场婚姻中,男方娶进门的可能不是一个女人,而是一群女人。而这些“妹妹”们不但是同伴,还有可能是代孕的的对象——也许身份最高的那位贵女不一定就能够生出儿子来,但是只要她的媵侍中有人生下儿子,那个她这个族群在这场联姻中就有了继承人   因此在中国古代,婚姻并不是两个人的事,而是两姓之间的结盟,所谓“合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庙而下以继后世”的事。往小里说是两个家族的联姻,若大了说就是两个国家之间的姻盟。主母和媵从之间并不是女人同性之间必然存在的情敌关系,倒反而更像是同一个共荣共辱的团队关系,向来互为羽翼辅庇,主母提携和保护媵从,媵从依附和顺从主母。   向氏一向温顺听话,因此也深得莒姬欢心关照。所以莒姬乐得对向氏表示善意和关怀,她也是真心关切向氏肚子里的孩子,早就视为自己的孩子,但态度却仍然是更为和气:“妹妹,你是此子生母,与我本是一般的。如今你也要改改称呼,只管叫我阿姊便是了。”   向氏抬头看着莒姬,嚅嚅地叫了一声:“阿姊——”   莒姬笑着搂住她:“好妹妹。”   自此向氏安胎,莒姬每日守候,除了待楚王商下朝之后去侍奉之外,便是长驻椒室,细心照顾,竟使得王后派来的人,一时不得下手。   辗转数月过去,向氏已经临盆。当下由女祝彻夜跳巫祭祝,女御女医着紧侍候,连楚王商都破例罢了朝而坐在椒室外庭等消息。   此时,向氏临盆时的哀叫响彻椒室上空,奚奴们进进去去,忙碌不休。女巫们唱着巫歌点燃了祭祷神灵的香料,可这芬芳的香气也不能让人平心静气一些。楚王商也焦灼不安,王后陪侍在楚王商身边,不住劝慰:“既是星象所祝,必当母子平安,此乃我大楚天命所向,大王勿忧!”   此时王后心如油煎。那个该死的女医挚,竟敢违她之命,拖延到现在还没有下手。她已经派人催过数次,女医挚只推说如今向氏身边,莒姬防范甚严,且女御奚人环绕,便是食物药材,也都有专门的烹人食医掌管,实在不得下手。唯有到临盆之时,诸事混乱才好下手。   她也实在严重警告过女医挚,倘若到时候没有让她满意,那么族诛之言,绝不为虚。她这边劝着楚王商,这边已经是里头的向氏叫得越凄厉,她心头的惶恐都是剧烈,这边看似端坐如仪,却在向氏每叫一声声,如心头被针扎了一下下,只是暗暗恶毒地诅咒着一次次:“她怎地还不死,她怎地还不死……”   庭院中,戴着面具的女巫转圈跳跃吟唱,向着传说中主管子嗣、驱除邪魔的女神少司命乞求保佑,让产妇顺产,让婴儿顺利出生:   “秋兰兮麋芜,罗生兮堂下。   绿叶兮素华,芳菲菲兮袭予。   夫人自有兮美子,荪何以兮愁苦?   秋兰兮青青,绿叶兮紫茎。   满堂兮美人,忽独与余兮目成。   入不言兮出不辞,乘回风兮载云旗……”   王后听着远远传来的女巫吟唱,只觉得脑袋嗡嗡作响,心中却不断诅咒:“神灵有知,吾以楚后之名,祈求上天:太子已立,国本不可乱,祈求司命之神如我所愿,休让那霸星降生,休让那孽乱之人祸我家邦。”   正祈祷时,忽然内室里向氏一声极长的凄厉叫声传出。   众人皆惊,连楚王商也不禁站起,问道:“向氏如何了?”   莒姬也正关切着,忙应道:“妾进去看看。”说着便进了内室。   她方进去不久,里头便听得一声婴儿的啼哭声传出,楚王商跳了起来,惊喜地道:“生了,真的生了!”   王后脸色顿时雪白,心头只有一个念头凄厉地盘旋:“到底还是让她生出来了,到底还是让她生出来了……”   她脸色苍白,脚下也不禁一软向后倒去,却被玳瑁扶住了。   此时外头女巫的歌声正悠悠传来:   “竦长剑兮拥幼艾,荪独宜兮为民正……”   然而谁也无心再去听那些女巫的唱歌了,内室的门已经打开,女医挚手抱着襁褓,一步步走出来,她的神情很奇怪,有一种如释重负般的解脱,又有一种难以置信的恍惚。   而此时王后却顾不得看她的脸色,只死死地盯着她手中抱着的襁褓中那一团啼哭不止的婴儿。倘若眼睛能够喷得出火来,她此刻眼中的火足以活活将女医挚和这个婴儿烧死千回,倘若眼睛里能够射出箭来,那么她眼睛盯着的人早已经被射透千箭万箭。   楚王商不禁上前一步,有些激动也有些兴奋:“快把孩子抱来给寡人看看——”   女医挚已经走到楚王商的面前跪下,将手中的婴儿高举到楚王商面前:“恭喜大王,向氏为大王产下一位公主!”   “你说什么——”这一声并非出自楚王商之口,而是发自王后的尖叫:“到底是公子,还是公主?”   “是——”女医挚咬咬牙,禀道:“是一位公主,是女儿!”   “不可能!”楚王商的怒吼声几可惊天动地,他大手一伸亲自解开襁褓,一个粉红色的肉团哭得声嘶力竭,拎起小肉团的一条腿一看,楚王商的脸色也白了,随意将手中这一团软糯往女医挚怀中一丢,一脚踏得庑廊的木板几乎都断了,女医挚只听得他渐渐远去的怒吼:“将唐昧抓起来,准备镬鼎,寡人要烹了他——”   [注1]:楚王商,芈姓熊氏,单名商,即后世所称的“楚威王”,“威”是他的谥号,但他此时仍活着,便按当时习俗,称之为楚王商。   [注2] 唐昧,姬姓唐氏,为唐国后裔。唐昧著有星经,与甘德石申(甘德著有《天文星占》八卷,石申著有《天文》八卷,后人将二书合为一部,称《甘石星经》)等齐名。   [注3] 楚国宫殿多以“台”为名。可考证楚王主宫为章华台,其余如云梦台、豫章台、匏居台、渐台、层台等均为楚国旧宫殿之名。   [注4]春秋战国时期,诸侯之妻可自称“小童”,其他人称她为“小君”,如果是对国外之人提起时则称为“寡小君”。 第二章 少司命   “哈哈哈……”椒室之中一阵尖厉的大笑,王后笑得近乎疯狂,简直已经失去王后的仪态。她长长的指甲掐在女医挚的肩头,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医挚,做得好,做得好——你做得比小童想象得更好,吾会重重赏你,重重赏你的!”   女医挚跪在地上,只手忙脚乱地护住怀中的小婴儿,看着王后近乎疯狂的大笑,心头的余悸仍然阵阵袭来。   这数月中,她也迫于王后的威势,找了堕胎的药草研碎磨粉,时时藏在袖中,欲找机会下在向氏的汤药之中。只是每到临动手时,内心巨大的恐惧感总是让她没能够走出最后一步。她年幼时师从扁鹊习医,古来医巫相通,医者活人,非医者之能也,乃是上天假医者之手,却使医者受荣耀。因此医者治病,除了精习药典脉案之外,更重要的是要以最大的虔诚心,才能倾听得到患者体内病恶所在,只有用最大的虔诚心,才能够在诸般药草中,找到正确的那一味来搭配救人。   医者,是天神的使者,行医是天定的使命,是上天择定救人的人,才能够有异于他人的天赋。用上天所赋于的才能行恶,用救人的药物害人,是会受天谴的。   她曾经看到过遭受天谴的人,被雷击而死,全身焦黑,更可怕的是尸体上会出现天书异纹烙在皮肤上,这种罪恶是连死都不能解脱的。   她看着向氏走路,看着向氏吃饭,看着向氏喝药,每一秒她都在祈祷,每一个孕妇会发生的意外都这么多,她不敢下手,可是她却是如此期盼着能够让自己双手干净却能够让自己合族免祸的意外发生。   直至向氏生育的那一刻,那一刻她想,如果这个孩子还能够顺利生出来,那么,她只有最后一个办法——初儿的幼儿如此脆弱,只消用被子放在他的口鼻上,他就能够窒息而亡,毫无伤痕,毫无怀疑。   她颤抖,她祈求,向氏在凄厉的惨呼,而她内心凄厉和痛苦并不下于向氏,最后一刻即将来临,她无论作什么样的选择都是万劫不复。   可是,到最后一刻她把婴儿拉离母体时,她忽然看到了最后的结果,那居然是一名女婴。那一刻她禁不住喜极而泣——东皇太一、云中君、太司命、少司命、天上地下的诸神灵听到了她的祈求,这孩子得救了,她也得救了。   王后眼睛一扫,看到莒姬已经走了出来,此时众目睽睽之下,她也不过是因为刚开始太过狂喜才无意中泄露了话语,此时便不好多说什么,只是拍了拍女医挚的肩头,给她一个会意的眼神,便率众转身离去了。她不明白天象所显示的霸星怎么变成了女婴,她不想了解也不需要了解,她甚至可能以为是女医挚用了什么古怪的巫术把男孩变成了女孩。总之这个结果令她非常满意。   其余的女御女医,见楚王王后败兴而去,顿时也作鸟兽散。转眼间站得满满的椒室,人散得一个不剩。   女医挚跪在地下,恭送王后离开,正欲站起。手中一轻,抬头看却见婴儿已经抱在莒姬的手中。   女医挚连忙又跪下道:“莒夫人!”   此时椒室内,只剩下莒姬和她的心腹。莒姬冷冷地看着女医挚,眼神似乎要把女医挚给活活剖开了似的。   女医挚心中发寒,冷不防莒姬忽然问:“医挚,你于王后立了何等功劳?”   女医挚一惊,脱口而出:“不,小医什么也没有做。”   莒姬冰冷地看着她:“那王后为何要对你这么说?”   女医挚满腔苦水似要淹到口边了,却苦于无法言讲,眼看莒姬的眼神越来越是不善,素性横下心来,指天誓道:“夫人若不相信,小医愿对天明誓,若我作过有违医德、有违天良之事,神鬼共厌之,天地共谴之!”   此时的人对于鬼神敬畏甚深,自也不敢轻易盟誓,莒姬纵有满腹的疑窦,见女医挚如此起誓,也只得退了一步,道:“你今明誓,神鬼共知,愿你当真是心口如一。”说着抱了婴儿就要转身。   女医挚忙道:“夫人,向媵人榻边有一包药,原是小医备着产后止血所用,只是此刻奚奴们都……”   莒姬站住脚步,狐疑地看看女医挚,终究还是信不过她,挥挥手道:“我已知,尔可以下去了。”   女医挚想要上前,却知道自己已经被莒姬所怀疑,终不敢再上前,只是磕了个头,退了出去。   那向氏独自躺在椒室之内,悠悠醒转,她苦挣了半天,在孩子出世的那一刹那,只听得一阵惊呼:“生了,生了——”一口气松懈下来,便人事不知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才略回过些神志来,却听得满室寂静无人,连儿啼之声都不曾听到,心中顿时慌乱起来,叫了半天,要人没人,要水没水,连孩子去了何处也不知道,不由地心里越来越是慌乱。她虽然怯懦,但是毕竟在楚宫多年,后宫的纷争她也不是不知道,只是她从前身份低微,虽有耳闻,却不曾亲身经历过,只隐隐知道,自己怀着孩子就住进这椒室,不知道要触犯多少这宫中的得势之人。   她自怀孕以来,莒姬对她的药食都十分紧张,也摆明了有多少人想要她腹中的孩子活不了。而此时,她明明已经生下了孩子,明明在昏过去的当时,满室簇拥着女御奚奴,可是转眼之间,侍从也没有了,孩子也没有了。   她陡然间害怕起来,难道是孩子出了什么事了。她的孩子,她那活生生刚出世的孩子,到底怎么样了?   尽管全身是产后的疼痛和无力,向氏咬了咬牙,用尽力气就想挣扎起来去找孩子。怎奈她这一天一夜的生产,已经耗尽了精力,只挣了半天,才抬得起半天的身体来,便只觉得下腹一阵血涌,两眼一黑,再也撑不住,又重重地倒了下去。   她的孩子怎么样了,会不会有危险,会不会被人害了、扔了、换了……她无法不去想,越想,越是害怕。她仰天而卧,半丝力气也没有,险些而又要昏过去,可是她心里却有一个强烈的念头,就是她一定要去找回自己的孩子。这个强烈的执念,让这个弱女子竟然迸发出毕生未有的勇气和力量来。   她咬着牙,积蓄了半天的力气,一寸寸地挪到床榻边,当她的手摸到床榻边缘的时候,不是不害怕的,可是母性的力量,却盖过任何的畏惧。她咬咬牙,用力一挣,跌下了床榻。冰冷而坚硬的桐木地板,只撞得她浑身的疼痛感再一次剧烈地被唤醒。她的喉间发出破碎而嘶哑的呻吟,一动不动地伏在地面上,过了好半日,才能够勉强挣动一下。虽然时值夏末,仍有暑热,可毕竟时近深夜,她生育时本是热得汗湿重褥,此时跌到冰冷的桐木木板上,却是被这寒气一浸,顿时打了个哆嗦。她抬起头,眼前一片晕眩,不辨东西。   她定了定神,室内只有她一人,唯有榻边树形铜灯燃着一团光亮,她转过头去,见室门半开着,外头一片黑暗,更有不知何处吹来的阴风阵阵,入骨生寒。远处隐隐传来人声,却是听不清,看不见。   她本来就已经因为生产而失血过多,她生完孩子以后,侍人们一散而空,连为她清洗换装都未曾做到。她这一挣扎,身下又开始出血,此时跌在地下痛得不能起身,地面潮湿阴冷,冷气渐渐地上来,她的全身只觉得渐渐发冷,所有的气血精力都一丝丝离体而去。   但是她半点也没有意识到,也丝毫没有顾及到这一点,她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她的孩子,她要去找她的孩子。哪怕她此时半身边冷而麻木,稍一挣动,那种锥心之痛如电击般袭来,要让她用尽所有的力气去抵制。   向氏伏在地上,过得好一会儿,挣尽力气才能够往前稍稍蠕动一下,她稍用力气,只觉得身下一股热量涌出,身上更觉得寒冷一份,身下的裙子更是湿重粘结。她所没有看到的是,随着她的举动,她下身的血在不断地流出。向氏一步步的挪动着,她的手指已经挨近了门槛,可是她的力气却已经耗尽,再也不能前行,而她的身上,血流了一地……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向氏于昏迷中似乎听得有人呼唤,她用尽力气睁开眼睛,她看到的并不是她的孩子,而是莒姬。   莒姬见人皆散去,想起一事,便问:“向媵人处可还有人服侍?”   侍女们面面相觑,老实说众人皆是关心婴儿多过关心向氏,见原定的天命之子变成女婴,皆是大惊,都是蜂拥着莒姬一起出来了。   莒姬的心腹女葵道:“里头还有几个女奴保姆在,当是无事。”   莒姬连忙将那女婴包裹得严实亲手抱着,令侍女们举着灯烛,到后面来寻向氏。   莒姬一进内室,却见向氏晕倒在门槛,吓了一跳,忙让身后的侍女将向氏扶起,却见向氏下身已经完全浸在鲜血中,身后自榻到门槛,更是一片血色,而且色也开始发紫。她摸了摸向氏全身冰冷,脸色已经白里发青,吓得忙将向氏扶到床榻上。   莒姬见室内无人,脸色一变,厉声道:“奴婢们都去何处了?”   此时威王和王后已去,椒室中只剩下些奴婢,她这一声在夜空中显得格外尖厉,几个躲在外头的女奴听得吓了一跳,只得硬着头皮进来。   莒姬劈手就重重一掌打在领头的女奴脸上:“尔去何处游荡,为何向媵人竟无人服侍?”   那名女奴名唤女桑,本是莒姬随嫁之奴,因椒室中的奴婢们本有些是临时召来侍奉的,莒姬并不放心,日夜就要留一个自家奴婢在向氏身边,以防意外。   只是这女桑虽也尽心,但终究心思油滑,以为莒姬关照向氏,不过是为了她怀有天命之子而已。及至向氏生了个女婴,前头威王动怒,女医女御们闻声撤走,那些女奴们本以为侍奉了贵人可借此出头,不曾想情况急转直下,怀着心事不晓得自家如何分配,便纷纷跑到前头打探去了。那女桑见向氏昏迷不醒,自是不用她服侍,便也随众而出去看热闹了。   不曾想竟被莒姬责打,此时女桑也顾不得申辨,忙求饶道:“奴该死,夫人仔细手疼,让奴自己掌嘴。”说罢连忙自己掌嘴。   莒姬听得聒噪,斥道:“且先记下。还不速去服侍向媵人。”   女桑连滚带爬去服侍向氏,先是换了褥席,又打了热水为向氏擦洗更衣,幸而方才为了初生婴儿准备的热水及炉子都还在,连女医原来给向氏预备的一服止血药也还未曾煎熬,便请莒姬令下。   莒姬还要再叫女医来,她心腹侍女女葵劝道:“能侍奉产妇的女医们方才都在这里服侍,如今刚刚散去,只怕人都已经领了令牌出宫了,如何叫得来。既有药在此,先煎熬了让向媵人服下便是。”   莒姬对女医挚的药物终究有些疑问,女葵只得又劝道:“小公主已经生出来了,她此时便是害了向媵人,又有何好处,不如试试。“   莒姬方令人去为向氏煎药,只是此时人皆已经散去,她见人手不够,便令侍女们皆去帮忙,自己只得抱了女婴哄劝。   那女婴方才出世,只初啼一声便被洗净抱出来,又被楚王商丢下,幸得女医挚接住,那女婴倒也乖巧,只在被楚王商拎起来时哭了一阵,此时被莒姬抱住哄劝,又喂了些水,竟是很快就睡着了。   侍女们手忙脚乱了好一阵子,向氏这才悠悠醒来。一看到莒姬,向氏就象溺水的人抓住了救命的浮木一样,本已经暗淡的眼神猛地亮了起来,急切地问道:“我儿何在,何在?”   莒姬忙道:“莫忧,孩儿在此!”这边忙让侍女将放在长几上的女婴抱过来。   向氏见了婴儿,泪中不住地流下,她用尽力气才撑得起身子,将婴儿抱住,贴着婴儿的小脸,喃喃地道:“我儿……”这才想起了什么,抬头满怀希望地看着莒姬:“大王可看到孩儿了?”   莒姬犹豫了一下,才婉转道:“大王已经见过小公主了!”   向氏的脸本来就已经煞白,闻此一言,更是变成灰白色了,眼神象凝固住了似的:“甚、甚、甚么,公主?我生的明明是个公子,是个儿子!”   莒姬也知道,宫中传了数月的霸星临世,此时忽然变成公主,的确是令人难以置信,若不是她亲眼看着女医挚接生,连她自己也不会相信的。此时见向氏神情激动,又知道她之前难产又无人照顾身体受损,心中怜惜,连忙柔声劝道:“妹妹,你休要太过激动,身体要紧。”   而此时向氏整个人却已经陷入混乱中,她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粗暴地扯开那女婴的襁褓,那女婴本已经睡熟,此时被她这么一扯,身子露在风中一受冷,顿时大哭起来。   然则女婴哭得再响,却不及向氏受到的打击更大,她看到女婴粉红的身子露在外面,双腿蹬动哭得响亮,整个人却似风中的败叶一样瑟瑟发抖起来,她忽然发出一声极为凄厉的尖叫声,那尖叫声甚至连女婴的哭声也吓得止住了。   莒姬见她这种情景,哪敢还让她抱着婴儿,连忙抢过递与身边的侍女,这边已经是一巴掌下去,将向氏的尖叫打下去。   向氏被莒姬打了一掌,这才止住尖叫,整个人的脸色却仍然不对,她紧紧拉住莒姬的手,如同溺水的人拉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问:“阿姊,我生的是个公子,是也不是?是也不是?”   莒姬心中失望沮丧不下于她,只是她心志刚强,不露于外而已,闻言也只是轻叹一声,取鲛帕为其拭泪:“好妹妹,生儿生女,皆是少司命的旨意,我们原也强求不得。这孩子的确是你亲生,也的确是个女儿。”   向氏神经质地摇头:“不可能,怎么会是公主,大王说过的,说是天象显示,一定是位公子的。肯定是你们骗我,是谁换走了我的儿子,这不是我的孩子,我生的是个公子——”她指着那女婴嘶声叫着:“把她抱走,她不是我儿,她不是我儿——”   向氏怀孕之时,本已经有数次事故,令得她早如惊弓之鸟。她于怀孕之初,便有心托庇莒姬,口口声声将孩子奉于莒姬,便是指望以莒姬之能,能够保住婴儿。   她虽然卑微胆怯,然而于此时也不得不多思多疑起来。宫中本就有许多阴私之事,她也早有耳闻,更知这个婴儿是王后所忌,莒姬所图。此时更因为期待已久的儿子变成了女儿,便猜想不是王后派人换了,便是莒姬派人换了。她本不甚聪明,此时身体衰弱,精神混乱,根本已无法细思,便凭本能认定了婴儿被换,更是失口说出了本时绝对不敢说出口的话来。   莒姬见她如此,便知道她精神衰弱已极,无法沟通,便安抚道:“好、好,妹妹,你如今身体虚弱,好好休息,我明日再来与你说话。”   向氏却紧紧地抓住莒姬的手,含糊混乱地念着:“阿姊、不、夫人——您帮帮我,帮我把孩子找回来,我给您磕头了……”这边挣扎着就要在榻上磕头。   莒姬无奈,只得接住向氏:“妹妹,你不须如此,但请放心,你的孩儿难道不是我的孩儿,我难道不如你一般看待。你尽管好好歇息,不要伤了身子。”   好不容易安抚住了向氏,向氏也本已经疲累极,只是一口气提着,此时这一口气松下来,便昏睡了过去。   莒姬安抚了向氏,见椒室原来服侍之人皆已散去,一时又寻不到人,只得将自己的侍女名唤女裳的留了下来,叫原来自己派去服侍向氏的侍女女桑抱着婴儿,随自己回到所居的云梦台。   那婴儿倒是甚好养活,只啼哭了几声,被莒姬早已经备好乳母抱在怀中,吃了一顿乳汁,撒了一顿屎尿,便安稳地睡了。   莒姬虽然失望,但看那婴儿甚是有灵性,也不禁生了几分喜欢,当夜索性就让那婴儿睡在自己身边,虽然一夜几番不得安枕,但看那女婴倒是越看越喜欢。   而此时章华台上,铜鼎烈火熊熊,楚王商却是心头火起,他看着跪在阶下的唐昧:“唐昧,你跟寡人说,有霸星降世应在后宫。可为什么这霸星下来来竟是个女婴?”   唐昧的神情却有些异常,此前一刻,他还在观星台上细察天象,下一刻就被楚王商派兵马押到了宫中。   但此时他丝毫也没感觉到自己生命可能危在旦夕,他眼神狂热地看着楚威王:“大王,请容臣再去看看天象,今日天象实在异常,臣一直在观星台看那霸星,并无差池。可却在一个时辰前,忽然月作血色,群星齐黯。等到太阴移位之时,臣发现霸星已经入天枢,并发出冲天杀气,可见就应在此刻出世的婴儿身上。”   楚王商听得他这番言语,心中诧异更甚:“哼,你口口声声霸星降世,可那向氏生下来的明明是个公主,寡人亲眼所假,何曾有假?”   唐昧肃然道:“霸星已经降世,臣只据星象而言,不问男女。”   楚王商哼了一声:“难道你想说,霸星会是个女子?”   唐昧摇头:“臣实不知道这是福是祸!”   楚王商奇道:“为何说是祸?”   唐昧又掐指算了半天,才道:“阴阳相淆,杀气冲天。霸星若为男子是国之幸,霸星若为女子,福祸难料啊。”   楚王商皱眉:“听你之意,难道寡人要杀了此女不成?”   唐昧大惊,连忙膝前几步,阻止道:“万万不可,大王,天象已显,非人力可更改,若是逆天而行,必受其祸。霸星降世乃是天命,今日落入楚国若杀之,必当转世落入他国,则岂非是楚国之祸了。”   楚王商一惊,不再说话,陷入沉思。   唐昧惴惴不安地看着楚王商。   楚王商来回踱步数番,才有了决断:“天与之,岂有不受。”   唐昧一凛,看向楚王商拱手道:“大王英明。”   楚王商踌躇满志道:“霸星降于我大楚,不管男女,都是我楚国之天命。从来祸福相依,大业都是险中求,寡人不惧祸,只惧缺少机会。若有机会,便能取之!”   唐昧心一松,又磕了一个头道:“臣观天象,霸星降生后,西北星象混沌难辨,臣请镇守西北,为吾王破此劫。”   如楚王商这样自负的君王,对于星象之说只是将信将疑,若是全凭星象,那古往今来的帝王都坐等星象显灵好了。可惜这些痴迷星象的人通常不是明君英主,而是亡国昏君。   唐昧事先说霸星降生,言之凿凿,他将信将疑,但借机造势宣扬国威,亦免不可。但如今向氏却生了一个女儿,唐昧一边坚持己见,一边却要去往西北,心中便暗忖莫不是他嘴硬心虚,想是这事令他声名受损,他借去西北镇守之名,避得几年,待风头过去再回来,也好躲躲羞也是人之常情,于是点头道:“如此,寡人应允了。”   唐昧闻言退后两步,整衣冠,向楚王商叩头之后,转身离去。   楚王商见唐昧走远,闭了闭眼睛:“将这几日在观星台上跟随唐昧观察星象的卜师们都杀了。”唐昧终究还有大用,还不能杀,那些卜师知道得太多,便不能留了。   宦者令奉方一惊应下:“是。”   这一夜,许多人都不得安枕。   王后所居的渐台,灯亮了一夜未息。   王后兴奋过后,也渐渐冷静下来,令人:“去打探一下,大王如何处置唐昧?”   寺人析打探了回来,道:“唐将军已经出宫,听说出镇襄城,另外,大王把这几日随唐将军观察星象的卜师们全杀了。”   王后一惊:“都杀了?”   寺人析道:“是。”   王后思索了片刻,还是问寺人析:“你说,这霸星都变成公主了,大王这是……还没放弃吗?”   寺人析劝道:“休管大王是信还是不信,她都影响不到太子的位置了,小君何必再为她而费心。”   王后点了点头,似乎认可了他这话,却又忍不住皱眉:“我只厌恶那个向氏,好好的怀个孩子罢了,只有她弄出这种妖孽事端来……”   寺人析何等机警,立刻会意陪笑:“那向氏既无福份,便不应该再住在椒室,明日便当迁出椒室,这椒室也要重新打扫,叫女巫作法驱邪之后才行。”   王后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她这一夜经的事太多倒不曾好好歇息,此时事情都已经有个了结了,不禁一阵倦意袭来,掩口打个呵欠:“去吧。”   云梦台的莒姬也是一夜折腾,到天蒙蒙亮时才睡着了,睁开眼睛时已经是过了日昳时分。   莒姬在侍女服侍下梳妆,便随口问了一声侍女女葵:“你去椒室那边看看向氏妹妹今日可好些了。”   女葵应声而去,过了片刻却急忙回来报说:“夫人,方才寺人荆来报,说永巷令有言,椒室之中要重新打扫,问我们何时去把向媵人接回来?”   莒姬怔了怔,恼道:“这等势利的阉奴,无非是看向妹妹昨日生了个女儿罢了,竟然如此无礼。”   女葵本是她的心腹,素来伶俐,见她脾气发作,忙劝道:“夫人,想向媵人是咱们云梦台的人,永巷令若不是奉了命令,焉敢如此无礼。夫人休要恼怒,还是先把向媵人接回来才是,免得让她受了委屈。”   莒姬一听便明白了,若是背后无人指使,想来永巷令也不敢贸然得罪她这个宠妃,只得恨恨地掷下牙梳道:“罢了,我亲自去。”   她自忖向氏昨日临盆,虽是暑天却毕竟受了寒气,妇人生育乃是生死关头,何况向氏难产,轻易不好移动。如今只能自己亲自前去,方能够不叫她受苦。   当下便唤来女桑,令她好生照顾好小公主,便带了侍女寺人们,前去椒室接了向氏。向氏此时站都站立不稳,便只得再备了一乘软轿,将她抬着到了莒姬所居的云梦台。   一行人方登上台阶,便见寺人荆急忙迎出跪下道:“禀夫人,不好了,小公主不见了。”   莒姬大惊,厉声斥道:“你且说说,小公主如何会不见的?”   寺人荆忙道:“方才乳母去小公主房中,不想房中无人,连女桑也一并不见了。“   莒姬大惊:“快快去找。”   这时候云梦台如蜂蚁乱窝一般,向氏晕晕沉沉地半闭着眼睛正由侍女扶着入内,忽然间听到有人在说:“小公主不见了……”此时人声杂乱,听得似乎便如是:“小公子不见了……”一般,正触动她心事,幻由心生,只觉得心头抽痛,隐约甚至还听到远处有婴儿啼哭之声。女人一旦为母,这便是母爱天性,无与伦与。她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力气,睁开眼睛挣开侍女,跌跌撞撞地就要向外行去。   侍女女裳连忙扶住了她劝道:“向媵人,你要往何处去?”   向氏眼睛直直地向着外面,眼神不知道是看向何方,似乎冥冥中有一种东西吸引了她的眼光:“我去寻我儿。”   莒姬正指挥了人去找婴儿,见向氏从里头跌跌撞撞地出来,惊问:“这又是如何了?”   女裳无奈地扶着向氏,答道:“向媵人说,要去寻儿。”   莒姬见向氏似有些神志不清,心生怜意:“向媵人这是病了,你等还不扶她进去歇息。”   不料向氏见女裳要扶着她转身,顿时发作了,甩开女裳的手:“我要去寻我儿,他在哭,他在哭呢……”   莒姬皱了皱眉,正要令人扶向氏进去,她身边的女葵却是积年知事的女御,心中一动,想起一事来,忙道:“夫人,或可一试。”   莒姬不解:“如何试?”   女葵道:“奴听闻,母子连心,或冥冥之中,向媵人当真能够感应到小公主的所在,也未可知。”   莒姬一惊,不由合什祷告道:“太一保佑,司命保佑,说不得也只好试试了。”   向氏却已经深一脚浅一脚,双目茫然而神情坚定地向外走去了。   莒姬一边令人去回禀楚王,一边指挥人再去寻找,自己令侍女扶着向氏,随向氏所引方向而去。   那向氏若痴若疯,也不辨道路,也不分东西,只管横冲直撞地向前走,幸得扶着她的两个侍女还算机灵,见她直往花树中、廊柱上撞,或险些绊到栏槛、台阶等,都是忙拉住她绕过险路。   向氏一口气直冲到御河边一处僻静的河岸,众人已经看到边情景,却吸了口凉气,更有侍女止不住惊叫起来。   那御河十余里,有暗渠可通往宫外,此时正值夕阳西下,映得满池荷花、田田荷叶均是一片金光,更有幽幽莲香传来,若是于此时临河赏景,自是甚美。   但此时众人的心情,却如堕深渊。只见那御河边扔着一只 来提膳食的提篮,此时盖子打开,提篮倾倒,露出半团婴儿的襁褓来。   女葵上前一步,将提篮拉起,一抖那襁褓,却是空的,又见一道水渍延伸到河中。那河边却是荷叶水草纠缠,缓缓向下游流去。   看着地上的水渍,显见是有人用提篮将婴儿盗走,走到这御河僻静之处,将婴儿抛下水中,随手将提篮襁褓弃于此间。   莒姬颤声道:“来人,去查女桑的下落,必是此贱奴行凶。”   向氏却怔怔地站在河边,并不去看那提篮和襁褓,仿佛小动物般,左右倾听着。   莒姬见她这般痴傻的样子,心中怜悯,温言道:“妹妹,天快黑了,你身子不好,随我回去吧!”她这边伸手去拉向氏,不料向氏却忽然用力甩开她的手,她不提防倒是一个踉跄,女葵连忙扶住了。   向氏却不管不顾,又将女裳扶着她的手甩开,却一脚高一脚低地向着河面奔了过去。吓得莒姬忙叫道:“快拉住她,休叫她撞进河里去。”   女裳连忙跑上前欲拉住向氏,不料向氏走到河边,半只脚都要陷入河泥里了,却没有继续走向去,反而转身,沿着河岸向着下游走去。   莒姬想起女葵刚才说的“母子连心”,心中暗忖,莫不是当真母女连心,向氏这般难道竟会找着小公主不成,当下喝止了女裳拉住向氏,只道:“女裳,你且由着向媵人自己走,只扶着她休叫她跌到河里去了。”   向氏一路跌跌撞撞,似茫然又似有目标地走着。莒姬带着侍女,紧紧相随。   这河岸边并不是皆有空地可行走,有水草处处,荆棘缠绕。有些地方便得跳下河去涉水而过。便是女裳再三小心搀扶,向氏在河边踩着河泥,也要跌了好几次,幸得侍女们扶起,向氏却恍若未觉疼痛,跌倒了被扶起来也不曾有过半分犹豫,径直一脚水地脚泥地往前走去。莒姬跟在身后,也只得跳下水去涉水而过。   此时天色渐暗,远处灯烛次第亮起。此时尚无灯笼之物,夜间行路,只以火把取亮。这时满宫都已经惊起,连楚王商也大怒,退朝之后亲自派人去寻。御园幢幢影影,皆是举着火把寻找之人。   向氏一行人却出来得匆忙,莒姬虽然吩咐了侍女回报,却一时不得照明之物,幸而今日乃是月圆之夜,月色格外皎洁,照着河面倒是清楚可辨。   一行人走得越来越偏僻,河边泥滑,向氏又摔了一跤,她本已经体虚之至,这一跤摔倒,竟已经不能自己站起,女裳使劲了力气拉她不动,女葵连忙上前帮忙。此时莫说向氏,连莒姬也走得狼狈无比,双脚发软,只倚着侍女喘息未定,待要说:“罢了……”   忽然间,向氏嘘了一声,莒姬一怔,不禁也静了下来,就在此时,蓦然地下游处隐隐传来一声婴啼。   众人顿时精神一振,倾耳细听,那声婴啼却又没有了。众人面面相觑,只疑心是自己关心过度幻听了。   莒姬颤声问:“方才,是不是听到小儿啼哭之声?”   女葵连忙点头:“是,奴也听到了。”   莒姬大喜,抓住向氏的手摇了一摇:“妹妹,你听到了吗,孩子在哭?”   向氏颤声:“是,他在哭,他在叫我,他肚子饿了在哭呢……”   莒姬:“你知道她在哪儿?”   向氏迟疑地转向西边方向。   莒姬:“快,快过去。”   众人皆奔了过去,却是河水到了此处便是个拐弯,两边皆是小土坡,密植荆树,遮得河道幽暗难行。   向氏更不犹豫,直跳了下去涉水而去。   莒姬犹豫了一下,就要跟上,女葵却拉了她一把,原来旁边树影稀疏处乃是可以绕行的。   莒姬只得绕行而过,拐过一个弯,却怔住了。   原来河水到了这里忽然河道开宽不少,因河道忽然变宽,便于此处河道中央,立了一座少司命的石像。   那少司命穿着荷衣,系着蕙带,赤足踩着荷叶底座,一只手持长剑,另一只手却高高托着荷叶,荷叶上面是一个穿肚兜的女婴。白石如玉,在月光下发出晶莹之光。   更为可惊的却是石像底座处,有一大团水草缠绕着无数荷叶,荷叶堆上却是躺着一个着红肚兜的女婴,在那里声嘶力竭地哭着。   女婴哭声时有时无,却见水声淙淙,向氏艰难地涉水而行,此时河水并不甚深,只到向氏双膝以上,然向氏终究力衰,走得东倒西歪。   女裳啊了一声,就要上前,女葵却挡住了她,看着不远处一行火光摇摇晃晃,忙高声呼道:“小公主找到了……”   那火光顿时转向此处急行而来,莒姬看到来人时,也不禁敛袖行礼:“大王。”   而此时,河中的向氏并不知道这里的变化,她已经走到石像底座,将婴儿抱了起来。   这时候,她已经明明白白看清这是一个女婴,但此刻,她的眼中心中再没有对男女的辨认,凭着本能的母性,她清楚地知道这就是自己亲生的孩子。   向氏颤抖着抱紧了女婴泣不成声:“我儿,我儿……”   而匆匆赶来,站在小土坡上的楚王商,更是将这一幕看得清清楚楚。   那女婴被向氏抱起来的时候,手足俱缠着水草,想是因为这水草与荷叶及女婴相互纠缠,竟奇异地形成一大团带着浮力的荷叶堆,浮着女婴竟沿河而下,直到这少司命的石像下方被挡住。   此时时刻月光如水,水面上少司命的石像皎洁如玉,只手托着荷叶上的女婴,而石像底座,向氏一身白衣,自荷叶上抱起女婴。石像与真人交相辉映,竟有一种奇异的相似。   莒姬见此情景,她心念电转,立刻朝着神像跪下,颤声道:“少司命庇佑啊!”   此时众人皆已怔住,听得莒姬这一声,似被一语点醒,顿时纷纷皆跪下来:“少司命显灵了!”   幽暗中似乎有女巫歌声悠悠传来:   “竦长剑兮拥幼艾,荪独宜兮为民正……”   向氏本已经虚弱不堪,此时抱住女婴,顿时松了一口气,便摇摇欲堕,只倚着石像,竟是再无行走的力气了。   楚王商更不犹豫,跳下水面,涉水到了石像边,一把将向氏和女婴一起抱起,复涉水回岸边。   向氏虽侍奉过楚王商,但毕竟身份卑下,胆怯内向,楚王商并不感兴趣,若非她怀孕正当期时,实在是连她也想不起来了。   此时向氏寻到女儿,却正是最虚弱无助之时,却只见月光下她的君王涉水而来,将她母女抱在怀中,向氏只觉得一颗心落了下来,倚着那宽广的肩头,那一刻,是她这一生记忆最深的幸福时候。   楚王商涉水回岸时,早有回醒过来的内侍也跳下水来迎接。   楚王商直走上岸,才将向氏交于侍女扶住,向氏却顾不得什么,直直地伸着手臂将婴儿托到楚王商面前,泣不成声地:“大王,这是我们的孩儿,我的女儿。”   楚王商缓缓接过孩子,向着少司命石像方向举起:“这是……少司命庇佑啊!”   莒姬推了推向氏,却见向氏满眼只看到了楚王商和女婴,并无半点回应,料她不懂得抓住机会,只得自己上前一步:“请大王为小公主赐名。”   楚王商收回手,将婴儿抱在怀中看了看,又抬头看到一轮明月,和月光下皎洁的石像,思忖片刻道:“今夕月光皎洁,便……取名为‘月’吧!”   莒姬连忙接过女婴,跪下:“谢大王赐名。” 第三章 垂髫年   这个被楚王商起名为“月”的公主,在楚王商的女儿中排名第九,宫中便呼为九公主。小公主刚刚出世,这一夜的历险,成了楚宫中的一桩悬案,便连原来看护她的侍女女桑,也在人间消失得无影无踪。莒姬所居的云梦台虽不算禁卫如何森严,但也不可能是一个侍女就能够把婴儿盗走的。且她身边用的宫女,包括那女桑,均是她陪嫁的心腹侍女,这种陪嫁之人,通常生死与共,纵使另投他主,别人也不会收容,这于当时便是铁律一条。国士可择主而事,但奴仆背主,只有死路一条。   更何况小公主虽然是个婴儿,却毕竟是国君之女,很难想象有什么了不得的生死利害,能令女桑自寻死路背主害主。   更有可能,是有人盗走公主,又害死女桑,嫁祸女桑。只是这女桑自此以后,消失无踪,连尸首也找不到,更勿论其他。   莒姬深惧此事,她唯一能怀疑的就是宫中的阉人内侍,这些不是她娘家陪嫁之奴,亦是有可能内外勾结的。只是一处宫闱台阁,也总要用到几十内侍,这却是无法避免的。她只得借了小公主被盗之事,将云梦台的内侍换了个干净,另求楚王商亲自分拨了一些心腹可信内侍,再向母族求助,阉了莒族原来隶下的数十名奴隶入宫,这才消停。   幸而那小公主似是有神灵庇佑一般,虽在水上飘了几个时辰,着了些风寒惊吓,但有太医用力,乳母精心,调养一段时间后,竟似完全不曾有后患,依旧活泼可爱,长势喜人。   只是向氏自那一夜以后,竟是母女连心,虽然病得欲生欲死,却时时刻刻念着小公主,一日不见,便忧心欲死。莒姬虽然知道她病重,不好让幼儿过了病气,然怜她情痴,还是让乳母每日抱着小公主,远远地让她看一回,好教她放心。   向氏本已因为难产,又逢大喜大怒大寒大暑,自此大病一场,血下不止,险险要一命呜呼。却因为牵挂着女儿,便挣命活着。太医诊过无数这类的产妇之病,这等血崩十有八九,难挨过去。不想向氏看似比谁都虚弱,然生命力却是极强,几番濒死又活过来,过得一年多,竟渐渐越来越好,也不禁称奇。   只是楚王商此时却无暇顾及这些后宫之事,自秦国的细作报来讯息,秦君渠梁驾崩,秦国变乱陡生。   自周平王东迁,数百年来征战不休,大国并吞小国,至此时周武王初封的三千诸侯,已经只剩下十几二十个国家了,最大的便是七个国家,史称战国七雄。   这七雄中,只有北方的燕国,仍是召公之后的姬姓之国;南方的楚国,自立国以来便不太臣服,与周天子屡有磨擦,此后更是自立为王,据大江以南,虽以周天子之威,也无可奈何;山东齐国,虽是当初的封国,但国君却已经不是初封时的姜氏,而是被其臣下田氏所取代,此之谓“田氏代齐”;而地处中央的晋国,却被三家封臣赵氏、魏氏、韩氏所瓜分,此之谓“三家分晋”;而最西边的秦国,原是商朝旧臣之后,素为周室所恶,唯秦朝先人非子为周王牧马甚为用心,因此准其立国。后来周平王东迁,旧都为犬戎所据,平王便顺水推舟将旧都封与秦人,让秦人与犬戎博杀,使其两败俱伤。   秦人与犬戎博杀多年,渐渐扩张,只是却一直被中原诸国视为边鄙野人,历经数代秦君试图或施恩惠、或献媚周王、或武力征伐,以求东进,在列国中取得话语权,却无不铩羽而归,也被中原诸国更加轻视。唯有楚国,因也有同样被列国轻视过的历史,倒与秦国数代结为姻亲,遥相呼应。   至秦君渠梁这一代,却做出了令诸侯为之震惊的事情。他起用了自魏国流浪到秦国的卫公子鞅,进行变法。   变法之事,其实并非自秦国始,这相似的内容,周厉王当年起用荣夷公变法,当年楚国也起用过吴起变法,甚至在商鞅逃离的魏国,在商鞅之前也有过李悝变法。商鞅的变法内容,亦是受吴起与李悝变法影响极深。而这些变法,无不是在王权衰弱、国库财尽的前提下产生,而最终,亦是不约而同地走向变法者身败名裂,人亡政息的结果。   如今列国关心的事便是,秦君渠梁死了,那么被封为商君的变法之臣卫鞅,会是一个什么样的结果,而秦国的新法,又会继续下去吗?   楚国君臣,自然也是极关心此事。   此时章华台中,君臣对坐,令尹昭阳先开口道:“细作传讯,秦国已为其先君发丧,谥号为孝公,太子驷灵前继位。”   各国都有宰执冢相之位,为百官首,楚国此位置便称为令尹。昭阳是个年近五十的老军头,他虽是宗族,却也是积战功而至此位,在朝中威望极高,也最得楚王商倚重。   楚王商沉吟:“太子驷昔日便是因为反对商君之变法,因而触怒秦公问罪,他的太傅公子虔受劓刑、公孙贾受黥刑,他自己也被放逐。如今他既已继位为君,依卿等看,秦国的变法,可能续行否?”   昭阳抚须笑道:“不能。”   列国均是此例,秦国又岂能有所改变。   他说完以后,左徒屈原便道:“正是,太子驷方才继位,太傅公子虔就告发商君谋反,那卫鞅就欲潜逃出秦。谁知道逃到边关,欲宿客舍,店家却因为他出示不了身份凭证而不敢收留……”   太子槐奇道:“这是为何?”   屈原解释道:“因为卫鞅立法,为政极苛,出行必须有凭证,若是客舍窝藏有罪之人与降敌同罪,被人揭发就要问腰斩之刑,而且有连坐之法,若一家有罪则其他九家必须揭发,揭发者有赏,若不揭发则十家连坐。因此卫鞅叹息:‘吾作此法而自毙’。”   因为知道今日商议商鞅变法之事,太子槐之前便由太傅先学习了吴起在楚国的变法始终,此时听到商鞅在秦公死后的行为,不禁嗤笑出声:“卫鞅虽学了吴子之法,但在生死当前,智与断实不如吴子矣!”   话未说完,便被楚王商横了一眼,吓得住口。   当年楚悼王任用吴起变法,得罪了楚国原来的世卿,待楚悼王一死,众人群起而射杀吴起,这情景与秦孝公一死秦人要杀商鞅之事也是相仿。只是吴起为人极为酷烈阴毒,他知道众人想杀他时,不但不向外逃,反而逃进楚悼王的灵堂,拿楚悼王的尸体当挡箭牌。这些吴国贵族若是心怀畏惧,他自可保全一命,若是坚持杀他,则皆要背上作贱国君尸体的罪名。果然那些吴国贵族虽然杀了吴起,但那些人皆被继位的楚肃王以罪名问斩。而这一批对变法最是切齿痛恨吴国贵族被杀,大大缓解了废除变法的压力,使得楚国变法虽然人亡政息,但却还是保留了一些变法内容延续。   只是吴起的作法太过阴损,在座的朝臣先祖们多少也因吴起变法损害过家族利益,而且他虽然得以让新君以此罪名杀了一批旧贵族,但他拿国君的尸体当成自己挡箭报仇的工具,也实在是太过无君无上。   因此虽然太子槐说得有理,但不管于君于臣,其实对吴起这个人虽然暗中佩服,面上却是谁也说不得他一句正面评价的。   楚王商不欲此话题继续下去,直接问:“卫鞅下场如何?   屈原叹道:“商君鞅被秦国新君下令施以车裂之刑,并灭其族。”   楚王商默然,这也是意料中事。   昭阳叹息:“从来人亡政息,秦孝公与卫鞅俱亡,想来秦国变法必不能继续下去。如废新法恢复旧法,又要多少人事变幻,百姓动荡。老子曰:‘治大国若烹小鲜’,秦国地处西北,贫苦粗鄙,再加上国政这般来回折腾,必当衰弱。”   将军景缺道:“臣以为可以趁此之机,在秦楚相交的巴蜀之地进行蚕吞侵蚀,扩张疆域。”   大夫靳尚连忙奉承:“幸而我大楚当初没有任由那吴起变法祸乱,如今秦国生乱,正是我楚国扩张之机。”   昭氏、屈氏、景氏、靳氏等,皆为芈姓分支,楚国虽对周天子不甚臣服,然则在“分封亲戚、以藩屏周”这一点上却是学了十足,如今周天子的姬姓之国皆已零落,但楚国却仍然是由芈姓分支主政朝堂,这亦是楚国以为自豪的事。   昭阳指着地图,分析道:“当今天下大势,周室衰弱,燕国在北,与我相隔甚远且国势不强,可不必考虑。齐王辟疆任用驺衍、淳于髡、田骈、孟轲等人,皆赐列第为上大夫,近年来齐稷下学士又复兴盛,人才济济有数百千人。而韩国国政出自申不害,但申不害已老,不足为惧。魏国虽然势力最大,但自庞涓死后,已是盛极而衰。倒是赵国有转强之势。大王去年灭了越国,尽吞越国之地。如今我楚国在列国之中已经是疆域最广,国势最强。以臣之见,我等当联齐而削弱列国,联秦而牵制三晋,取巴蜀为粮仓,待到时间成熟,便可称霸于天下。”   楚王商点头叹息:“令尹之言正是寡人所想,只是费时甚久,只怕寡人是看不到我大楚称霸于天下,但若寡人择后嗣得人,诸卿之中倒有可以辅佐新君威临天下——”   太子槐听到此言,正中心事,不禁脸色一变,他不敢抬头看楚王商,只暗地里斜看令尹昭阳的表情,想着他会如何表态。   昭阳也不禁看了太子槐一眼,见他神情惶恐,暗叹一声,口中却说道:“大王放心,太子已经成年,必能续我楚国辉煌……”   楚王商看了太子槐一眼,叹了一声,摆了摆手。   他心中明白,如今列强争霸,国与国之间竞争激烈,不进则退。楚国虽然在他的手中实力大增,但太子槐能力远不如他,而曾经抱过期望的霸星,也不过只是一个虚话,这后继无人,便是悬在他心头的一块大石。他生性坚韧,便遇上重大挫折,也不过是一笑置之,唯此事却是耿耿于怀。唯今之计,也只有乘自己在位之时,多加扩张,便是太子槐做个守成之君罢了,待后世子孙有杰出者,再能振兴楚国。   想到此处,将素日对儿子的厌憎之心也弱了几分,听到昭阳也在竭力为太子槐游说,便点了点头道:“寡人也将太子交与令尹,望你好好辅佐于他。”   昭阳连忙应声:“臣遵旨。”   楚国君臣静候着秦国发生变乱,不料过了数月,消息传来,秦国新君虽然杀了商君卫鞅,但却没有如秦国公卿所愿,废止新法,反而借商君的人头,平息了公卿的怒火,这边新法却在依旧推行。   楚王商听闻此讯,长叹一声:“秦君真英雄也。”   此时他正在莒姬房中,莒姬忙问:“大王如何有此叹?”   楚王商道:“历代变法,无不是人亡政息。不想秦国新君有如此气量,我本以为秦国自此变因为新旧两法动荡,如今看起来,秦国只怕会成为我楚国的大患。”   莒姬侍侯楚王商多年,能做得一朵解语花,自然也不是木头人。闻言笑道:“秦君纵有能力,然则秦国多年穷鄙,又与魏国结仇,便终其一世,恐怕也无法成为我楚国之患吧。大王放心,我楚国人才倍出,何惧秦国。”   楚王商稍解心事,莒姬又百般奉承,不觉在这云梦台消磨了不少时光。更兼又有九公主聪明可爱,莒姬见楚王商心烦之事,便引他逗弄婴儿,虽然幼童无知,却能解颐。一来二去,便得了楚王商的宠爱。   楚王商子女繁多,也只有头两三个孩子出世时,得他一些关爱,孩子生得多了,便也不在意了。太子槐虽然因嫡长而立为储君,然而小时候便不算太聪明,越长大更觉越觉得不肖自己,他一生征伐,灭国无数,对楚国的将来更是有着辉煌的蓝图,雄心勃勃地想了百年规划,纵自己这一生寿数未及完成,也当要使后来者大展宏图。然这样宏伟的蓝图,一想要落在太子槐的身上,便觉得实不堪胜任。然而诸子中,虽有比太子聪明能干些的,却依旧与自己想差甚远,还不到能够为了这个庶子去改换太子位置的份量。   楚王商因唐昧之预言,又有少司命神像之事,便对这小公主格外关照些,他年轻时不以儿女为意,此时人过中年,征伐日少,闲来逗弄小小女儿,竟有了一丝慈父之情,兼之小公主虽然话还说得不甚清楚,却正是幼儿最为讨喜之时,便是铁石肝胆的男儿,也不禁软了心肠。   转眼就是九公主两岁,已经是能吃能喝,能走能跑,连学说话也比寻常孩子更伶牙俐齿些。   这日楚王商下朝到莒姬处,莒姬忙服侍他换了常服,自己下去令人备了他所喜的膳食,燃了他所喜的香料,自己捧了一盏柘汁上来,却见楚王商立于廊下,正看着庭前出神。   莒姬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却是前面回廊处,向氏举着一只鼗鼓,在逗弄着小公主。小公主跌跌撞撞地跑着,向氏一身嫩绿的宫装在前面慢慢地退着,她身形窈窕,如同初生的春草一样温柔悦目,声音低低的,似春雨润物,无声而沁人。   莒姬见楚王商看得怔住,心中不免微有酸意,转念一想,便走到楚王商身后,指着向氏微笑道:“大王可还认得向氏妹妹?”   楚王商:“向氏?”   莒姬提醒道:“大王不记得了,她就是九公主的生母啊!”   楚王商啊了一声,他于向氏实是印象不深,初见时如同胆怯的小鼠,畏缩不已,转眼即忘。及后来听说她怀孕,特意去看望了她几次,不是吐得昏天黑地脸色黄腊,便是满脸红光大腹便便,那一夜去救小公主,又是月光之下,对她的印象倒是一袭白衣,一头散乱的长发。乃至今日,才真正看到了向氏的真面目,看到了向氏在无人处那种幽静开放的美来。   莒姬柔声道:“向妹妹将养了这些日子,身子已经恢复了,大王要不要今日召她服侍?”   楚王商没有回答。   莒姬心中明白,微微一笑。   这一夜,向氏得幸。   自此,向氏屡有得幸,又五月,向氏诊出怀孕。   莒姬听到这个消息时,已经是无力叹息了。或许这就是人的运气吧,她这一系的人中,她自己是最得盛宠,却始终怀不上孩子。她身边有四个随嫁的媵女,她也设法令她们都服侍过楚王商,然则兜来转去,终究还是向氏一再有孕。   木屐的声音走过院中的石板地,走到台阶前停下,侍女蹲下为贵人脱去木屐,刬袜轻轻步上台阶,在桐木走廊上摩擦发出轻微的沙沙之声,却有一种音韵之美,仿佛轻抚琴弦未弹。然而忽来一顿乱鼓,却冲散了这种琴韵之美。   九公主芈月活力充沛,如同一匹小马驹似的,踩着乱鼓的节奏冲上来,扑入莒姬的怀中:“母亲,母亲,我阿娘怎么了?”   莒姬俯下身,把这小胖妞抱起来,拈了拈,似乎又沉了些,这边笑道:“孺子,又去寻你阿娘玩耍了吗?”   小胖妞分得很清楚,莒姬是母亲,向氏是阿娘,母亲是负责撒娇耍赖讨要东西用的人,阿娘是会跟在她身后默默的拾玩具追着她跑的人。只是这些日子,这个素来跟在她身后跑的阿娘,却不再跟在她身后跑了,连她去找她玩,也要被傅姆女葵拉开,像是这个阿娘变成了玉一般易碎,碰都碰不得似的。她不解了,她委屈了,但是还好,她还有一个万能的母亲,可以解决她两岁的人生中能遇上的所有事情。   莒姬已经明白她的意思,笑道:“我儿,你阿娘肚子里有小娃娃了,不能再与你作耍了。”   芈月诧异地问:“阿娘肚子里有小娃娃?那小娃娃是如何进去的呢?”   莒姬一时语塞,天底下所有小孩,似乎都会有这种令大人回答不出来的问题。芈月的傅姆女葵却已经追了上来,接过小公主快言快语地回答:“小娃娃是少司命赐给你阿娘的,小公主当年也是少司命放进你阿娘的肚子里的?”   芈月好奇地看看莒姬的肚子,又摸上女葵的肚子,神情有些敬畏地道:“母亲肚子里也有小娃娃吗,你的肚子里呢?”   莒姬脸一红,心头却泛上一层苦意。她自己多年不孕,这份盼子之心,却是比谁都强烈,无奈司命弄人,只得将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   女葵也羞红了脸,只得解释道:“没有,你阿娘肚子鼓起来,那才是有了小娃娃,我们肚子平平的,自然是没有。”   芈月拍拍自己鼓鼓的小肚皮:“那我肚子也鼓鼓的啊!”   这个年纪的小孩子,总有永远问不完的为什么,女葵应付起她来却是驾轻就熟:“你自家还是小娃娃,如何能生小娃娃,自然是大人才会生小娃娃。”   芈月恍悟:“哦,那父王的肚子这么大,一定有好多小娃娃……”   女葵吓得忙掩住了小公主的口,沉下了脸来轻轻吓唬她:“不要胡吣,小娃娃是妇人才会出生来的,大王是男子汉,不一样的。”   莒姬却扑哧一笑:“说得很是,你父王肚子里的确有许多小娃娃,却是要旁人替他生出来的……”   女葵嗔道:“公主尚小,夫人如何与她说这种疯话。”   莒姬也自悔失言,抱过了芈月,与她指点庭中的花木:“此为薜荔、此为荼蘼……”不一会儿便将这孩子的心神分散了,兴致勃勃地指挥着女葵给她摘了一串荼蘼花。   一行人进了向氏房中,此时向氏虽然只是居于莒姬宫中侧室,虽然莒姬重视,但终究不能与在椒室中的诸般奢华相比,但向氏却是神情安详,她带着一丝慵懒被侍女轻轻扶起来,向莒姬敛袖。尚未行下礼来,莒姬忙扶住她让免礼,又让她与己对坐,只有小公主躲在莒姬身后,好奇地伸出脑袋来张望着。   这一胎终究与上次不同,既没有星象也没有异兆,更没有周围这等有形无形的压力。向氏这一胎便坐得十分安心,见女儿躲在莒姬身后,便招了招手笑道:“孺子,如何今日这般胆小,倒躲在你母亲身后?”   芈月怯怯地道:“母亲说阿娘有了小娃娃,不能再与我作耍了。”   向氏笑了:“阿娘虽然有了小娃娃,但你只消不胡撞乱顶,只轻轻地倚着阿娘,便无事。”   芈月瞪大了眼睛:“当真?”   莒姬也笑着点点头,从身后拉出芈月,向氏伸出手来,芈月便跑到向氏身边,敬畏地看着她的肚子,像是很想伸手摸一摸,却又不敢动手。   向氏笑了,握着芈月的手轻轻平放到自己的小腹上,芈月等了半天,却只觉得掌心热乎乎地,却没有摸到什么,不禁问:“阿娘,小娃娃呢?”   向氏笑了:“他还小呢,须得再过几个月,才能够摸到。”   芈月抬头,好奇地:“阿娘会生个弟弟,还是生个妹妹?”这却是她无意中听到宫人讨论,才有此问。   莒姬心头一动,常道小儿灵性足,能见着大人见不着的东西,便笑问:“我儿,你倒说说看,你阿娘肚子里的是弟弟,还是妹妹?”   芈月此时正是半懂不懂的时候,便问:“弟弟是什么,妹妹又是什么?”   莒姬失笑:“妹妹就是与你一般的女娃娃,与我、与你阿娘一样的。弟弟——便是与你父王一样的……”   芈月低头想了一想,众人看她一个小娃娃一脸认真沉思的样子,倒也好玩,不禁笑了。   却不想她虽然尚小,宫女侍婢们在她面前便无所顾忌,常见差不多的宫婢们私下争抢,心中便忖若是一样的,必要与她抢夺,便斩钉截铁地道:“弟弟!”   众人诧异,都笑了:“好,若是生了弟弟出来,便要赏你吃饴糖。”   或许是幼儿的口中有灵,又过了数月,向氏果然生下一子,楚王商大喜,取名为戎。   莒姬看着襁褓中的男婴,喜极而泣。   她是个极聪明的女子,入宫这些年来,盛宠不衰。然而后宫女子,不过是倚着君王的爱宠而立身,然色衰则爱驰,则无立身之所,所以无不求着得宠之时,能够生下一个儿子来,这才是终身的倚仗。此时乃有媵从制度,一嫁数媵,若是主嫁之妇无子,媵从之子便为其名下之子。她自己虽生不出孩子来,但她的媵从有子,自然也算得她的儿子。   想当日向氏怀孕,虽然有天象异兆,而她惊喜之余也有些惶然,她只是想要一个能够安身立命的儿子,却从未想过直接站到王后的对立面去。然而为了自保,不得不小心为上,但生出一个小公主来,她虽然失望,却也松了一口气。   盼了两年,她终于又盼得了这一个儿子,眼见楚王商年岁日增,她有了这个儿子,将来自然是老有所依。   一晃数年过去,这个叫做戎的男孩子,在成长过程中却并未显示过人的天份,便在楚王商诸子同样的年纪中,也不过是中上水平。   王后本是甚为关心这个男婴的成长,那个向氏初次怀孕而有星象生异,而又这么快再生一子,实是令人记挂,直至见这男孩并不为楚王商所特别重视,才放下了一半心来。   然则与他一母同胞的阿姊公主月,却显示出比弟弟更过人的天赋来。因为得了楚王商的喜欢,她从小就能够跟着楚王商到处乱跑,为了出行方便,莒姬便把她打扮成一个男孩子,而她自己也喜欢这样的打扮,若向氏为她换了女孩子的衣衫,她反而不高兴要闹腾。   如此时光易过,小公主到了六七岁上,比一般的男孩子更加淘气,自习了弓马以后,那御园之中的珍禽异兽都遭了殃,或被拨毛,或被射伤,乃至于园中禽兽闻到小公主的笑声,便叫嚣乎东西,隳突乎南北,混闹成一团。   此时春季到来,百花盛开。楚国地处南方,花草虽然繁盛,但水气潮湿、易生虫蚊,这便是王宫也是无法禁绝的。所以贵人们多爱焚香,驱虫蚁散浊气,宁神安息皆可。   莒姬便与向氏商议,叫了掌香的香人来制一些香。   香人连忙赶来,又将原来的存香展示:“夫人、春季到了,可制蘅芜香、蕙香、兰香等,奴这里还有去年秋天制的桂香、还有一些是从南郡来的鸡舌香、苏合香等……”   向氏指了指旁边的几种:“那是什么?”   香人道:“此为丁香,此为龟甲香,此为麝香,此为燕香……”   莒姬点点头,留了几盒旧香,又令制几种新香,正说着却见永巷令带着两个小侍童进来给莒姬行礼。   莒姬诧异地看着两个小侍童问道:“这两个小竖是做什么的?”   永巷令解释道:“因九公主说不要侍女服侍,要换两个能陪她一起玩的小竖,大王叫臣送几个小竖进来。”   莒姬嗔道:“又要胡闹了,哪有女儿家整天象男儿一般上蹿下跳的,侍女还不够,又用起小竖来。”又问叫什么名字。   永巷令便道,这两名竖童原是依着甲乙丙丁起名,一个叫竖甲,另一个叫竖丁。因小公主嫌名字不好,故改了叫骅骝和绿耳。   莒姬知道这是用穆天子的八骏之名而起,便皱眉道:“小竖不拘叫个甲乙丙丁就罢了,何必起这等古灵精怪的名字!”   永巷令不敢答话,只得陪笑:“若夫人不喜,奴才这便令他们改回来。”   莒姬挥挥手:“罢了,给她送去吧。”   见永巷令出去了,向氏有些不安地道:“阿姊。”   莒姬知向氏素来胆小,便问了声:“怎么了?”   向氏嗫嚅道:“论理,我原不该说,只是公主她……”   莒姬知向氏一向胆小,自知这一儿一女都是属于莒姬管束,从不敢有什么异议,如今见她这副神情,便有些诧异:“你想说什么?”   向氏犹豫半天才道:“我觉得,公主毕竟是女儿家,她如今已经七岁了,再过得几年也要议亲了,女儿家该教的东西也应该教教她了,不能老象个男儿似的……”   莒姬扑哧一声笑了:“我道什么事,原来是这个。”见向氏神情惶恐,不在乎地摆了摆手道:“这世间的规矩,原就不是为了贵人而设。月若得大王宠爱,她便是再放纵十倍,又有谁敢难为于她。若是不得人抬举的,便是再规矩又能如何?你啊,你不懂!这世间人要老实,便被规矩压着一辈子,人若是聪明能干的,便可以踩着规矩,制订规矩。月这一辈子,你无须担心,只有过得比你我更好。”   向氏嗫嚅了半晌,她心中轻叹,一个人的性情又岂是天生胆小怯弱,终究不过是被身份被规矩压成了最适合于她这个位置的样子。只是这话,她却说不出,只是自己默默藏在心里头罢了。   莒姬倒朝她招笑道:“你过来,我有件事同你说。”   向氏忙上前在莒姬耳边俯身,只得莒姬轻声道:“大王前日说,戎都启蒙学习了,因月素日作男装打扮,不如让她和戎一起学习。”   向氏喜道:“如此甚好。”   莒姬又低声道:“大王有意想让左徒屈原为公孙横的夫子,想让戎与月一起就学。”   公孙横便是太子槐的嫡长子,比公子戎大了一岁,楚王商自知太子天性难驯,便有心让屈原来教导公孙横,以期为楚国将来培育明君。左徒此职,入则与王图议国事,以出号令;出则接遇宾客,应对诸侯。楚国许多重臣接任令尹一职前,都曾任过左徒。以左徒来教导公孙和诸公子,便是以未来宰相来教导未来储君。   向氏喜道:“屈子是我楚国第一才子,又是芈姓宗亲,若他能够为子戎的夫子,那真是太好了。”   莒姬却叹了一声:“只可惜,戎的性子,不及他姊姊。素日若是有月在场还好些,仅若只有他一个人见了大王,连声音都不敢高声。”   向氏叹道:“这也没办法,从太子开始,宫中诸公子谁见了大王不是吓得战战兢兢。”   莒姬也笑了:“可偏生就是月不惧大王,大王偏也就喜欢她这副模样——” 第四章 鹰之惑   莒姬与向氏议论着小公主芈月,而芈月此时正在楚王商的宴殿层台之上,缠着楚王商要玩耍。   层台之上,此时疱人在青铜圆鼎上滋滋地烤着肉,几案上摆着青铜酒爵、盛着肉的扁足小鼎、还有摆着盛肉酱的豆和盛水果的笾,以及勺匕铏俎。寺人奉方将喷香的肉仔细切成块,调和鲜咸的肉酱,送到楚王商面前。   楚王商晃着酒爵,带着五分醉意正与女儿吹牛:“那越王无疆,居然也敢跟寡人扯后腿,还想联合齐国攻击寡人,结果,寡人就亲自率兵,直攻入越国,那越王无疆居然还想求寡人保全宗室,愿称臣纳贡。这一套当年越王勾践也干过,哼,当寡人是吴王夫差这种蠢人吗。寡人……就把无疆给杀了,把他们的宗庙也毁了,让他们再无翻身之可能……”   芈月穿着男装梳着总角,胸前挂着玉牌,穿着黄色绣如意云纹的衣服坐在楚王商的膝边,一边听一边鼓掌:“父王威武,父王战无不胜。”这边又亲手倒了一杯酒递到楚王商面前,一脸讨好地:“父王,我是您的女儿,您一直说我很像您对吧。”   楚王商见了她这副样子,便晓得她无事献殷勤必有要求,便一边乐呵呵地喝下了酒,一边道:“说吧,你又想要什么东西了?”   芈月双眸闪闪,娇嗔道:“父王太小看我了,何以见得我便是向父王提要求,不是替父王分忧解劳的?”   楚王商笑了:“哦,你能替我分什么忧,解什么劳?”   芈月便道:“父王,下次再有打仗,您带上儿可好,我会骑马,也会射箭,还可替您当前茅武士!”   楚王商见了她小小的身形,爆笑:“你这孺子?哈哈哈,前茅武士伸根手指头就能把你推个跟头。孺子,待你长到跟父王一般高的时候,再来说打仗吧!”   芈月眼睛一亮:“当真?”   楚王商拍拍胸脯:“君无戏言?”心中暗笑:“反正你这辈子都不可能长到寡人一般高……”   芈月见他笑得奇怪,狐疑地:“父王,真的吗?”   楚王商道:“自然是真的。”   芈月眼珠子一转,便撒娇地摇着楚王商:“那便让我随您去行猎吧,行猎就是练兵,我要不跟着您先练着,将来就算长到跟您一般高也没办法出去打仗的。”   楚王商享受着被摇晃,佯装受不了:“好好好,父王答应你,到秋天的时候带你去行猎。”   芈月不解:“为何要到秋天这么远啊?”   楚王商道:“如今是春季,万物生长,不可行猎,春生秋杀,行猎自然是要到秋季才行。”   芈月问:“那春天做什么?”   楚王商道:“春耕、亲蚕。过几日寡人要去御田亲耕,王后要去桑林亲蚕。”   芈月连忙问:“我能去吗?”   楚王商摇头道:“那是国之祭礼,你小儿家可不能去。”   芈月嘟着嘴转头,表示自己不高兴了。   楚王商连忙劝道:“父王给你找了个夫子,过几日你就要拜师学习了,可不许再淘气了。”   芈月申辨道:“我从来就不曾淘气过!”   楚王商嗯了一声:“哦,你从来就不曾淘气过,那前些日子是谁把御园中雉鸡的毛全给拨了?”   芈月讪讪地:“我那不是想给父王做一面漂亮的旌旗吗……”看着楚王商的笑容,声音低了下来:“顺便,也给我自己将来做一面漂亮的旌旗……”又兴奋地提高了声音:“将来战场上一亮出旗号,人家就知道我的威名!”她是前日听说旌旗皆是由上好的鸟兽羽毛做成,因此在御园中见了雉鸡的毛甚是漂亮,便把这些雉鸡的毛都拔光了欲作旌旗。   楚王商方知道她为何如此,当下哈哈大笑:“哈哈哈,你啊,你个小鬼头!”   芈月不高兴地道:“父王可是取笑我么?”   楚王商摇头:“不曾取笑,不曾取笑,你真不愧是寡人的女儿,哈哈哈……”却见她眼珠子又在转啊转啊的,知道她必有算计,揉揉她的小脑袋,问:“你又有什么鬼念头了?”   芈月习惯性地忙先申明:“我素来是很懂事的。”见楚威王不以为然地呵呵一笑,只得转而说出了目标来:“父王,听说再过三日,便是景翠将军得胜归来,叩阙献俘……”   楚王商一听就知道她打着什么主意,摆手道:“不成不成,大军得胜归朝,百战之师皆是血杀之气,你如何能够去得。”   芈月瞪起了眼睛:“我父王是大英雄沙场百战,我若是连一点血杀之气也不敢去看,何以扬我父王赫赫英名?”   楚王商听了她这话,直笑得连凭几都倚塌了,大笑道:“哈哈哈,寡人要你这孺子来扬我赫赫英名吗?不错不错,我儿当真类我,是好事,是好事!”他先是笑得太放肆,及见芈月当真恼了,忙改口夸奖讨好。   当下哄了半天,见芈月依旧是气哼哼地,知道她目标何在,却不敢答应此事,只得想了个移花接木的主意,笑道:“此事你不须问我,只消你能让母亲同意便行。”   他知道自己素来最怕这爱女歪缠,经常心一软便什么都答应了,因此遇上这种事,便尽量推到莒姬身上去,而莒姬,此时还算能克得住这小家伙。   芈月也不气馁,只嘻嘻一笑,不再说了。   楚王商自以为得计,却不知芈月转头就去缠着莒姬:“母亲,听说再过三日,便是景翠将军得胜归来,叩阙献俘,我要去看……”   莒姬不知是计,先是断然拒绝,后来被她缠得没办法,只好也与楚威王一般转移压力,道:“你若能够说服你父王答应,我便放你出去。”   芈月嘿嘿一笑:“父王说了,只要母亲不反对,他便答应。”   莒姬瞪着她,想不到她这小小孩童,便已经如此狡猾,她早知道不论是楚王商还是莒姬都不会答应她出宫去玩的,便先是哄得楚王商将此事推在莒姬身上,说是你母亲答应我便答应,再令缠得莒姬想将拒绝之事推到楚王商身上的时候,才发现两个都不肯答应的成年人,居然被她一个小儿绕进一个“你不拒绝就是答应”的圈子中了。   莒姬恨得在她额头弹了一下:“小小年纪,便如此狡猾。”   芈月也不在乎,只抱住她嘻嘻地笑:“母亲,您这是答应了?”   莒姬瞪着眼睛看着她,用力戳了戳她的额头,恨声道:“我当真命中注定要被你这小鬼来折磨。要去也可以,须得你父王的亲卫跟着,不可以独自跑走,更不可走近水边。若是违了我的话,下次再不许你出去。”   芈月扑到莒姬怀中,亲了她一口:“母亲,你待我真好。”   莒姬抹了抹脸颊,没好气地:“去去去,刚施的脂粉,便被你亲花了。”   芈月也不管她,笑嘻嘻地跑走了。   当晚夫妻两人面面相觑,虽然已经是诸般小心,却不想还被这一个小儿给套了话。无奈是君无戏言,到了景翠回朝当日,楚王商只得叫芈月穿上男装,叫了亲信卫士一名叫景离的,率了自己的卫队,带着她站在城头上偷偷看着。   此时在城门外,已经用荆棘柴草搭来了一座木门,这就是所谓的“棘门”,将士凯旋而归,由国君或者国君指定的王族重臣迎出城门外。   芈月站在城头上,但见千军万马,自北边摇摇而来,旌旗招展,尘烟满天。待到近时,更觉得人群漫天黑压压一片而来,除了几个为首的将领预先换上了新盔新甲作展示之外,大部份的将士征袍灰甲上尽是灰烬尘泥、斑斑血迹、更兼刀砍箭痕,无不破损。然而这种久战之师身上带着的血杀之气,比那些铮亮的新盔新甲,更让人有一种战场的恐惧感来。   芈月虽然站在城头上,不如城下之人只觉得铺天盖地的气息,也看不到战甲杀气,然则站在城头,却也被这股气势,压得心头一滞,不禁退后数步,直碰到一个身躯,这才站定。   却是景离扶住了她,柔声道:“小公主,你可是害怕了,若是害怕,便回去罢。”   芈月这才回过神来,当下便硬气地拒绝了这个提议,道:“哼,我才不害怕呢。我、我只是觉得我们的大军太威武了而已!”   景离被摊上这个看孩子的活计,也是无奈,只得能是顺着哄着这小公主,只盼这场仪式早早结束,把这小公主还到宫里,自己这次的工作便可结束了。   芈月又上前两步,目不转睛地看着城下的凯旋仪式,但见楚王商郊迎,检阅三军。   景翠等率三军一齐行礼,山呼“大王!”声震天际,响竭行云。   芈月从未见过如此盛大的场面,这种气势,与素日正旦君王立于城头,看着百官万民山响君王的气势,是完全不同的。   后者,是众星捧月,前者,是逆转天地。   三军凯旋,声震天地,这样的气势,足以让一个小女孩,铭记一生。   自那日以后,芈月迷上了战争,这和之前她斗鸡惹狗,   在年少荒唐岁月,自欺负小动物,欺负弟弟,欺负小竖童的日子中不胜快乐却又不同,她开始疯狂地抓着每一个人,学习着行军打仗的所有术语,她所有的游戏,也成了战争的模枋游戏。   景翠回来的第十日,她又带着两个小竖童骅骝绿耳,与弟弟芈戎,要效法楚威王行军打仗,对着楚宫的假山,发起了想象中的进攻。   她站在假山前,威风凌凌地一挥手,骅骝绿耳便苦着脸跟着伏身小跑来到她跟前听命。   骅骝有些胆小:“公主,上回闹腾,奴才便让大监打了二十荆条,咱们还是……”话未说完,便被芈月打断,她板着脸,煞有介事地指挥着:“既已从军,岂可以当逃兵,小心本将军军法从事。”   骅骝只得苦着脸陪她作游戏:“是,将军,有何军令?”   芈月指着假山道:“前面就是敌方城池,骅骝你当我的车右,绿耳你当我的御戎,戎弟你就当我的后殿,等我攻占前面的城池,你就跟我冲上去……听懂了没有?”   芈戎年纪尚小,每日只会懵懂地跟着自家姐姐跑来跑去,如今芈月对他这般吟咏,他亦是习惯性点头:“懂……”想了想又摇头憨态可掬地道:“不懂!”   芈月不耐烦的指了指他的额头,道:“你反正什么都不懂,跟着我就行了。你们两个,听懂了没有?”   绿耳战战兢兢地:“公主,莒夫人说,不让您再玩打仗……”   芈月却不在乎地挥了挥手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所以,现在你得听我的。”   绿耳无奈,只得道:“是,奴才听您的,您怎么说就怎么做吧!”   芈月一挥手,背着军中术语:“十旌为一彻,随我冲锋!”   芈月率先冲了上去,芈戎傻呼呼地也跟着叫了一声冲上去。   骅骝和绿耳只得各扯了小旗,当成军中的十排旌旗,冲了上去。   芈月冲上假山,得意地高叫一声:“我已攻占城池,勇士们随我入城。”便朝着另一头冲了下去。   不想此时正有一行人自拐角处出来,正走到假山上面,却见假山上忽然冲下一人来,撞到人群中,顿时乱成一团。   芈月正冲下去时,看到这一行人过来,已经是收势不住,正撞中一人,但听得哗啦啦一团乱响,她已经摔在一个人的身上。   芈月晕头晕脑地爬起来,才发现她身下躺着一个总角童子,黄衣悬佩,正捂着鼻子,鼻血从指缝中流下,正一脸不忿地瞪着她。   这是她与黄歇的第一次见面。   黄歇是黄国后裔,嬴姓黄氏,为伯益之后。黄国于夏代时便已经建邦,传国五十君,后因“不贡于楚”于春秋末年,被楚成王所灭以后,置黄邑,黄氏仍为封臣,然家族日衰。到黄歇时,黄族上数三代,都未有出色人物。   黄歇是这一代黄族族长的侄子,因黄族族长曾与左徒屈原交好,故而屈原见小黄歇聪颖过人,便允了黄族族长所托,收其为弟子。   这日楚王商宣屈原进宫,屈原有心想让这个弟子增长见识,于是让他作一个捧书童子,随他进宫。   不料方走到花园,便遇上了这一出事来,但见一个小童从假山上冲下来,他还未反应过来,便已经被撞翻在地,背着的书箱也摔在地上,竹简滚落一地。他被芈月正撞到鼻子上,只觉得一阵酸痛,连忙一抹,发现抹了一手的血,怒而瞪住了这个罪魁祸首。   芈月见了血,也有些着慌,连忙掏了手帕去捂黄歇的鼻子:“你、你没事吧!”   黄歇心中气愤,却碍于身在宫中,不知道对方是什么人,不敢发作,只是夺过帕子,捂住了鼻子。   芈月这才转头,眼睛骨碌碌地看着周围环境,却见地上散落着竹简,当前站着一个白衣人,他三缕长须,褒衣大腋、峨冠长铗、玉带系腰、下悬组佩,穿着高高的木屐,更显得飘飘欲仙,似要乘风而去。   芈月见有大人在,一转身就想跑,却被屈原拉住了:“呵呵,小公子,撞了人就跑,这可不好。”   好不容易气喘吁吁爬到假山顶上的芈戎和骅骝绿耳看到芈月一连串撞翻他人,也愣住了。   芈月心知不妙,对着假山上大喊:“本将已经被俘,我来掩护你们速速撤退,回去增加援兵来救我!”   芈戎等人听了她的话,却不知其意,傻愣愣地站着不知如何是好。   芈月只得跳着脚对着假山上叫道:“笨蛋,快跑,找母亲去!”   芈戎等恍然大悟,撒腿就跑。   屈原本不与小童一般见识,但却知道此番楚王商宣他入宫,就是为了替公子公孙们请一个师傅的,见芈月这般年纪,又是这般衣着脾气,便猜她或许便是楚王商要他管教的学生之一了,便有心试试她,见她要跑,便捉住了她。   芈月抬头看着屈原叫道:“喂,你放开我!”   屈原笑了:“哦,你刚才不是说,你被俘了吗,哪有俘虏说放就放的?”   芈月听了此言,心头一怔,抬头斜看着屈原,不服地哼道:“看来阁下也是知兵之人啊!”   屈原呵呵一笑:“还好,勉强随大王出征过几次。”   芈月眼睛一亮,反手抓住了屈原的衣袖,眼神也炽热起来:“喂,你真的打过战吗?”   屈原抚须笑道:“身为国之封臣,怎会没上过战场。”   芈月眼珠子一转:“既然上过战场,就应该知道战场的礼仪。”   屈原感兴趣地:“哦,什么礼仪。”   芈月抬头挺胸,努力摆出威武的样子:“交战之礼,俘虏之礼。我是一军主帅,虽然陷入重围被俘,也应该有赠玉之仪。”   屈原点头:“嗯,不错不错,难得你小小年纪,倒知交战之礼。来来来,黄歇,你与他年纪相当,你来行此赠玉之仪。”   黄歇正拿手帕捂住鼻子止血,听到屈原的吩咐,只得满脸气愤地站起来,将手帕往袖中手了,然后退后一步,拂了拂身上的灰尘,拱手一礼:“小子黄歇,奉国君之命披甲持戈,迎战贵军,今日不幸,你我狭路相逢,请允我以此美玉,问候阁下。”   芈月也退后一步,拉平身上的衣服,拱手一礼:“下臣芈月,奉国君之命披甲持戈,与勇士狭路相逢,有负国君之托,非战之罪。虽然被俘,却断不敢归降,请置我于营,候寡君将我赎回。愿来日沙场,能与勇士再决高下。”   黄歇拿下胸前挂着的玉,递给芈月。   芈月看到黄歇递来的玉,犹豫一一下,把自己的玉也摘下来递给黄歇:“受之琼玖,还以荆玉。”   周朝时诸侯时有征战,两军交战便会有胜败,败方自然会成为俘虏。然则俘虏亦有贵贱之分,所谓“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便是刑刀不上贵族身,仪礼不对庶人行。若是遇到国君败逃,君权神授,不是为臣下者可以执戈相向的,哪怕是敌国的追击方也会让开道路,让国君逃走,否则即为失“礼”。若是遇上贵族被俘,则胜方会先送上一方玉佩,以示对下面失礼的行动表示歉意,而被俘方也将自己身上最贵重的玉佩赠以还礼,暗示自己的身份会有足够的赎金,请求得到有礼的善待。而若是普通兵卒,自然是没有玉佩没有礼节,粗绳一系脖子,不是给战胜者为奴隶,便是拉到贩奴市场上换钱。   虽然这种孩子装大人的“礼仪”更象是游戏,但贵族的礼仪,便是在这种游戏似的行为中得到加强。所以在这个时代,贵族从生到死,“礼”字渗透着方方面面,就算不是奴仆成群华服锦衣,到沦落荒野时,仍然可以自举手抬足中看出一个人的出身贵贱来。   芈月性子虽野,但这个礼字上却是如吃饭睡觉一般习惯,更兼她性如男儿,喜欢征战,这等征礼之仪,自然也在日常游戏中学得十足。   两人手碰到一起,男孩和女孩的手大小不一样就看出来了。黄歇好奇地拿起芈月的手比着:“奇怪,你的手好小啊!”   芈月羞红了脸,用力抽回手大声反驳:“小什么小,总有一天我的拳头会比你更厉害。”   黄歇翻了个白眼:“哼!”   芈月也翻了白眼:“嘿!”   屈原乐呵呵地看着这两小儿煞有介事地一来一往,却又不禁露出儿童天性来,也不由地笑出声来。   芈月听到笑声也脸红了,看着滚落一地的竹简,也知道自己行为鲁莽,连忙装回大人样,向屈原行了一礼:“小子无礼,撞翻先生书箱,还请先生恕罪。”   屈原抚着长须:“呵呵,好、好。”   黄歇扭过头去,蹲下来收拾书简,芈月讪讪地蹲下去和黄歇一起收拾竹简,方才拾起一卷,便被黄歇劈手夺去。   芈月也不恼,又拾起一卷竹简递给黄歇。黄歇再恼也不好继续这样无礼,只沉默着接过,表情却没有平复。   芈月刚开始见自己闯了祸又跑不掉,心中原有怯意,想等莒姬来救。此时见平安无事,但子便又大了起来:“先生,您是来见大王的吗?”   屈原点头:“是啊。”   芈月眼珠子一转:“那您会经常进宫吗?”屈原点头。   芈月一指黄歇:“那他呢?”   屈原看了黄歇一眼:“他是我的弟子。”   芈月又问:“他也会经常进宫吗?”   屈原笑了:“是啊。”芈月也笑了,拉着黄歇的手:“那好,我要和他一起玩。”   黄歇别扭地一甩手:“我才不要呢。”   芈月眼睛闪闪亮地:“哎,你几岁了。”黄歇已收拾好竹简放在竹箱中,并不说话。   芈月却一径自己说下去了:“我七岁了,你呢?”黄歇看了看芈月,嘴角动了动想说,却想到自己还在赌气,便不再说了。   芈月得意洋洋地:“你不说,肯定是比我小了。”   黄歇终究是孩子脾气,忍不住开口:“才不是呢……”   正于此时,楚王商身边的内侍奉方已经匆匆赶来,见了屈原便诧异道:“屈子如何还在这里,大王让奴婢前来相迎。”   芈月见了奉方,便躲了屈原身后,可惜躲得却是人人皆能见到,奉方见了她,也诧异道:“小公主如何在这里?”   屈原诧异:“小公主?”   黄歇也诧异起来:“你是女的?”   芈月眼一瞪:“女的又怎么样?”   黄歇倒讪讪地,觉得自己方才若是与一个男童置气倒罢了,与一个小姑娘置气倒显得自己没有度量:“嗯,我不知道,我不是故意和你呕气的。”   芈月眼睛一亮:“那你愿意和我玩了?”   黄歇看着眼前的小姑娘眼睛亮晶晶的样子,不由地答:“是!”   奉方见黄歇要拎起书箱背上,连忙伶俐地接过书箱,一边搭讪道:“屈子,这书箱中可是您新写的辞赋?”   屈原点头:“正是,此乃我去年入云梦大泽,采风问俗,观巫舞而得此《山鬼》之歌。”   奉方奉承道:“太好了,如此宗庙又添迎神新舞,必会令我大楚更加昌盛。”   一行人一边说,一边便到了章华台前,黄歇随着屈原一步步走上高台,好奇地看着四周。   这章华台乃是一处极为巍峨的台阁,台高十丈,基广十五丈,曲栏拾级而上,途中须得休息三次,才能到达顶点,故又称“三休台”。   此原是楚灵王时期,以举国之力,数年乃成,被誉为“天下第一台”,时人称“土木之崇高、彤楼为美,而以金石匏竹之昌大,嚣庶为乐。”极言其奢华也。也唯有以楚国之强大,方能筑此高台。   登台远眺,天下皆在脚下,便会油然升起一种傲视天下的情绪来。   黄歇虽然年幼,然首次登上此台,便觉得似凌云而上,有飘飘之感。此时他并没有想到,这种初次登上章华台的感动,会成为他这一生无法舍弃的执着。   在殿前稍候片刻,也平一下喘息,再听得里面通报,屈原带着黄歇和芈月在殿外脱靴而入。   一行人走进去的时候,楚王商已经听奉方略说经过,便知道又是女儿淘气,便冲芈月招招手:“孺子,还不过来。”   芈月自知理亏,连忙跑过去坐到楚王商身边,吐吐舌头先冲着他甜甜地叫了声:“父王——”便指望讨好卖乖可以避过责备。   楚王商笑着弹了一下她的脑门,道:“你居然对夫子淘气,实是该打屁股。”   初见君王,黄歇本是极为紧张,但被楚王商这一下,倒弄得紧张消失了大半,不由地嘴角抽动,却极力忍笑。   芈月却已经看到了,有些生气地瞪了黄歇一眼,可怜兮兮地看着楚王商:“父王,夫子都不怪我了,您就不要再找补了。”   屈原走上楚王商对面的枰上坐下,这种是四方形如棋盘大小的木制坐具,略高于地面,黄歇和芈月却只是各一个毡垫跪坐。   楚王商指着芈月笑道:“屈子,寡人的小公主不错吧。寡人这么多儿女之中,只有她聪明过人,最像寡人。”   屈原也点头:“小公主虽年幼顽皮,但此乃小儿天性,难得知兵识礼,敬文崇贤,而且聪明颖悟,臣为大王一贺。”   楚王商看到屈原夸奖,甚为得意:“哦,难得屈子能如此夸奖一个小儿。孺子,快来行过拜师之礼。”   屈原一怔:“拜师?”   楚王商:“如何?”   屈原长揖:“臣,不敢为公主师。”   楚王商奇道:“为何?难道屈子也有男女之岐视吗?”   屈原摇了摇头:“臣非迂腐之人,亦不会拒绝女徒。然,臣认为,臣不能收公主为徒。”   楚王商倒有些诧异:“哦,为什么?”   屈原看了看芈月,见这天份过人的女童眼中尽是委屈和不服,心中却长叹一声,对楚王商道:“大王,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如果大王真心喜欢公主,还是不要让她懂得太多,学得太多。”   楚王商闻言,有些不悦:“为何?”   屈原沉默片刻,终于沉声道:“大王,智者忧而能者劳!”   楚王商一惊,又看了看芈月,已经知道了屈原的意思,若有所思。   芈月听不懂屈原的话,却也已经明白自己被拒绝了,她自出生以来,从来不曾见过敢拒绝她的人,气得脸鼓鼓的。   楚王商见她如此,便叫奉方来领她出去玩耍。   芈月不待奉方来牵她,便将手一甩,跑了出去。   屈原看着芈月跑出去,轻叹一声,也令黄歇出去了。   楚王商长叹一声:“屈子,不过是多教一小儿罢了,你何苦如此固执?”   屈原却摇了摇头:“父母爱子女,当让其无忧无虑。大王若真心喜欢小公主,当知她将来也不过是为人妻、为人母,只消懂些纺绩织作、能够主持中馈之事即可。须知人生忧患识字始,且自古兵者不祥之器,大王若让小公主知刀兵,识朝议,将来必生不平之气,则如何能雌伏于夫君,如何能安然度世?老子曰:‘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溪。为天下溪,恒德不离,复归于婴儿。’此诚为至理也,望大王明察。”   楚王商沉默良久,看着屈原推心置腹地:“屈子,八年前吾儿出世之前,唐昧的星象之言,你可还记得?”   屈原摇头:“臣没有听说过。”   楚王商瞪着他,却又无奈何:“你,唉,你何必这般固执。”   屈原沉默片刻:“臣不敢言,臣怕死。”   楚王商气结:“你——”   屈原说:“大王,臣从来没有听说过江山社稷之事,凭天象做得了数的。当日夏桀若不是信了巫言,要对成汤下毒手,何以会逼反成汤,断送夏朝四百多年的天下?姜子牙最懂卜算之术,当日召诸侯会于孟津,卜得诸事皆宜,天现吉象,却仍不肯起事。到后来牧野之战前,卜龟不吉,战旗三断,大雨三日,却坚持举兵,一战而得殷商天下。大王昔年何等英武,可却为了星象之事,令得王后太子不安,令得唐昧远迁,令得观星台上数名卜师无辜送命,实在令臣不解。”   楚王商哼了一声:“哼,你是想说,令你失望吧。”   屈原道:“臣不敢。”   楚王商看着远处,沉思着,好一会儿才说:“寡人戎马一生,岂是信巫之人。然而大楚之霸业,如日之升,而姬周之江山,早如风中飘絮。若是上苍能够再给寡人三十年的时间,寡人自信能够取而代之。然上天却不会再给寡人三十年时间啊。寡人之霸业雄图,要有人来继承。太子不行,诸公子也不行啊!寡人观史,看我大楚庄王、齐恒公、晋文公等霸主,无不是因为人亡而政息,新君或庸碌无为,或内乱频起,霸业一旦而亡。倘若寡人故去之后,也是这般结果,则寡人这一生南征北战,又所为何来?”   屈原想要劝慰却是说不出口,只是长叹一声:“大王。”   楚王商有些激动,脸上也泛起不健康的潮红:“看着此孺子一日日长大,寡人却更相信唐昧之言了。否则何以解释,为何寡人生了这么多公子,一样悉心教导,然而在天份上,却无一能及得上她的?”   屈原沉默片刻,才道:“大王意欲何图,总不至于要传位小公主吧?”   楚王商摇头道:“这自然是不可能的,自古以来,何有女子为王?然而商有妇好、周有邑姜,皆能辅助君王,行军征仗。寡人想让她以公主身份,将来辅佐新王,未曾不可。”   屈原看着眼前老去的君王,在对国家命运的担忧让他竟失去了平常心,然而他却只能无情地戳破对方的幻想:“大王,妇好邑姜能问政,乃是因为她们都身为王后,公主将来会有夫婿,新王将来也会有王后。将来新王会因为大权旁落而猜忌公主驸马,而新王后也会因为无法成为国母而猜忌公主。大王怕庸君霸业不继,难道就不怕内乱更伤国本吗?”   把一个国家的将来,寄托在这么一个小小女孩儿的身上,屈原想到此,便觉得实是异想天开。   楚王商默然,良久才道:“然则屈子又有何良方呢?”   屈原斩钉截铁地说:“国之大业,与其指望一妇人,不如指望法度。”   楚王商没有说话。   屈原膝前一步:“大王可知,秦国新君继位以后,虽杀商君,却不改其法。商纣之所以一朝而亡,而姬周之所以亡而不死,乃是因为法度不同的缘故。诸侯若行旧法,而兴亡系于明君圣主,而秦国改旧法,人亡而政不息,则不管明君庸主,国势依旧可以发展。”   如今的楚国,已经如姬周一样,这条分封亲戚,世卿世禄的路,已经走向危机了。别说周天子如今衰落,便是曾经夺了周天子之权的那几个霸主,无不都走向衰落。晋文公的晋国,被韩赵魏三家所分,齐恒公的姜氏齐国,如今被田氏所代。只有楚国虽然仍然看似强盛,却也是外强中干,几次内乱险些灭国,也幸好那时候北方六国也抽不手来罢了。如今也是仗着长江之天险,教北方六国不敢轻易南下。   想到此节,屈原不禁心寒,楚国重启变法之路,已经是迫在眉睫了。若楚国能兴新政,岂不将希望寄托一个女童身上强百倍。   楚王商也未必没有想到此事,只可惜吴起变法,人亡政消,当年楚肃王虽然因此借有辱王尸之机剿杀了七十余家宗族,收罗部份势力,令王权大为强盛,却最终没能够将变法继续推行。   “屈子,寡人今日就纳你之言,你去拟一策论——”楚王商终于开口了。   屈原方道:“是——”   却又听得楚王商道:“此事,宜缓,不宜急。寡人不想看到吴起、卫鞅那样惹得群臣激愤的事情发生。”   屈原只得道:“臣明白。”   屈原退出殿外,一步步走下章华台,抬眼望着长空,长吁一口气。   他沿着台阶往下去,忽然一颗金丸从他左边飞过,落在地上。他诧异地回头看,一颗金丸又从他的右边飞过,落在地上。他抬起头,却看到气鼓鼓站在台阶上面的芈月,手里正拿着弹弓,对准了他。   屈原失笑:“小公主是要攻击臣吗?”   芈月哼了一声,两步一跳跳下台阶来到屈原面前,仰头看着他:“哼,我素来弹无虚发,若要真的打你,岂会打不中。”   屈原只得笑笑道:“那臣是要谢公主手下留情了。”   “哼,我才不会对你这样的坏人手下留情呢。”   “唔,臣是坏人?那公主打算如何对待臣这个坏人呢?”屈原蹲下,和芈月同一高度面对面   “我来问你,你为何不肯收我为徒,你凭什么看不起我?”芈月瞪着屈原   屈原摇了摇头,看着眼前的女孩认真地说:“公主,不是臣看不起你,而是你还小,你的一生不能就这样被决定。臣能教太子帝王之术,但臣不能教你。”   “为什么?”   “这个世界自有它的天道,飞禽走兽,都有自己的位置,人也是一样。”   “人又怎么样?”   “天地分阴阳,人分男女。知其雄,守其雌,遵守天道而事事顺畅,逆天而行则一生困顿。为君者庇佑万命,为臣者尽忠报国,为封臣守土有责,为兵士浴血沙场,为庶民耕种纳粮……为男儿栉风沐雨守护家园,为女子相夫教子中持中馈。若人人各安其位,则国不生乱,家宅安宁。”   芈月听不懂屈原的话,她感觉到对方的这段话,说得有些忧伤,她一直到很久以后,才能够明白这时候屈原说这番话的苦心。   黄歇从远处跑来,在离他们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停下来,远远地看着他们。   “水往低流,人往高走,若是学更多的知识,看更高的天空,岂不是更好。”小女孩清脆的声音问。   “我们楚国有位贤人庄子曾曰;‘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已而为知者,殆而已矣。’”老人耐心地说。   “这是什么意思?”小女孩迷茫地问。   “人寿有限,而知识无限。以有限之寿命,去追随无限之知识,而殆之危之。明知如此而求知不止,则危之极也。若人的一生是个杯子,却想把一缸的水倒进去,那会怎么样呢?”老人缓缓地说。   “满出来?”小女孩迟疑地问。   “要么满出来,要么被撑破。”老人说。   小女孩沉默了,小男孩也沉默了。   “人之求学,乃是为用,若一昧学习对自己无用的知识,只会误尽此生。”老人沉痛地说,他在说这样的话的时候,其实想起了许多。他曾经有一个好友,就是因为太过聪明,学得太多,知道得太多,反而一生放纵,无所作为。他看着眼前的女孩,在这个世界里,太聪明或者太不聪明,都注定会不容于世。   “鹰飞于天,而鸡栖于埘,盲目地浪费宝贵的时间去学自己一生都用不到的知识,犹如把一只鸡放到鹰巢,让它在高峰上看到远景却没有居于高峰的力量,不是跌落而死就是在风中恐惧痛苦,而它本来可以在鸡窝里自由自在地玩耍。公主,您能明白臣的意思吗?”屈原说。   芈月怔怔地站在那儿,无言以对。   屈原站起来,摸摸她的头:“公主你天性聪颖,臣说的话,你今日不明白,将来一定会明白的。”   芈月沉默而倔强地站着,看着屈原转身离开。   黄歇跑下来,跟在屈原身边一步步走下台阶,他不住地转头看着芈月,想说什么,又不敢说。   台阶一步步走下,这条路忽然变得如此漫长,忽然一个女孩子尖利的声音从上面传下来。   黄歇抬头看着那女孩背后是蓝天白云,她孤独地站在那儿,倔强而委屈地叫着:“你怎么知道我就是鸡呢,难道我不可以是鹰吗……”   很多年以后,黄歇仍然记得,她当时站在章华台上孤独地叫着:“难道我不可以是鹰吗……” 第五章 金丸祸   童年的结束要多久?有时候,可能只需要一句话的功夫。   从那一天起,芈月无忧无虑的童年似乎就这么结束了。她开始有了心事,再不是整个逗猫惹狗,全无忧愁的孩子。   她曾问莒姬:“母亲,人长大了,会是什么样子?”   莒姬怔了怔,才失笑道:“人长大了,就要成亲,生子,然后,一代又一代地延续下去。”   芈月问:“那我长大了,会是什么样呢?”   莒姬笑着将她搂入怀中:“你是楚国的公主,将来自然是要嫁一王侯,为嫡夫人,管辖姬妾,打理家务,等得你再大一些,我倒要教你如何作一个主母,三餐茶饭、四时授衣、祭祀礼乐……”说到祭祀礼乐时,她的声音忽然低了下来。   当日她作为莒国公主,从小自然也是接受嫡妻的教养长大,可是莒国灭亡,她入了楚宫作了姬妾,那一套祭祀礼乐便无所作用了,学得再多,又能怎样。   芈月问:“学得多,没有用吗?”   莒姬方悟,自己竟不知不觉将话说出口了,顿时回过神来,苦笑:“学得太多,用不上,就会不甘心,就会有苦恼。”   芈月默默地跑开,她再去问向氏:“母亲,你有苦恼吗?”   向氏缝着一件芈戎的衣服,眼中尽是平静温柔,她笑得一脸慈爱:“不,母亲没有苦恼,母亲有了你们,怎么会有苦恼呢?”   芈月又问:“母亲,你有学过什么吗?”   向氏诧异地:“学过什么?”她想了想,摇了摇头:“我学过厨艺、学过女红,学过规矩,学过如何顺从和服侍……”   芈月摇了摇头,向氏的回答,仍然不是她所要的。   然而问过楚王商、问过奉方、问过骅骝,她问过所有认识的人,然而每一个人的回答都是完全不一样。   她从来没有想过,她想学什么,会被拒绝,而这种拒绝,只认为她是个女孩,有些东西她一辈子也用不到。她从来没有认为自己和别人有什么不同,从小到大,她跟在楚王商身边,把父亲当成偶像,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会成为另一个父亲。   而今她才意识到,她永远不可能成为另一个父亲。   童年的烦恼,初初开始,她开始学会了想,有时候坐在花园中,她会想,天外是否还有一个天空,鸟儿为什么会有翅膀,鱼在水中为什么不会沉下去,是不是我们所有的人所做的事,少司命和大司命都会看到……   身边的两个小内侍原就是送进宫来陪她玩耍的,如今见她竟是不再玩耍,却是坐在那里发闷,深怕自己再也无用了,便想尽办法逗她开心,又拿着她旧日爱玩的金丸让她打鸟玩等,不料这一日,金丸飞出,便惹出一场风波来。   这日亲蚕之礼刚结束,王后带着八公主姝来到暴室,看桑蚕织染之事。所谓暴室,便是宫中的织作染练之所,暴字通曝,即为曝晒之意。从养蚕到抽丝纺线织帛染练,都是一条龙到底的。此时暴室中闻得王后和公主到来,掌事的暴室啬夫便令着宫中诸掌事之人皆恭侯侍奉着。口中食,身上衣,乃是生民赖以生存之本,身为一国之君王和国母,自然要先身士卒,以作表率。因此上每到春季,君王御田亲耕,王后桑林亲蚕,这是身为一国之君与一国之母的责任,亦是荣耀。桑蚕之事,乃国计民生,亦是一国之母最起码要懂的东西。   芈姝随着母亲走进暴室,但见两排宫人静候,上前行礼,除了唱名之外,皆屏声静气。   王后只生得两个嫡女,长女已嫁,剩下的就是于诸公主中排行第八者,用了“静女其姝”典故,起名为姝。却是比芈月大了一岁,深得王后宠爱。   王后带女儿走过染室,但见一只只不同的染缸,分作五颜六色。这一边几个染人将略带黄色的丝麻等织物扔下染缸,搅抖均匀进行漂染,另一头则有染人将已经染好的织物用竹竿挑起,架到架子上先是阴晾,再作晒干。   王后再进了织室,教女儿看织人们摇着纺车,织着织机,那一根根丝线便以经纬织成布匹。   王后拉着芈姝坐在正房当中,耐心指点着下面不同的女官来拜见,解说:“这是典妇功,掌妇式之法,以授嫔妇及内人女功之事。凡授嫔妇之事,到秋天的时候献其功,辨其良恶、计算出价值来,记于书简,藏于内府,以备王及后所用。”   芈姝今年八岁,正是好奇的时候,她兴奋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不住点头。   王后又一一指点:“典丝,掌丝入而辨其物,以其贾楬之。掌其藏与其出,以待兴功之时,颁丝于外内工,皆以物授之,凡上之赐予亦如之。及献功则受良功而藏之……”   “典枲,掌布缌缕纻之麻草之物,以待时颁功而授赍,及献功受苦功,以其贾楬而藏之。以待时颁,颁衣服授之……”   “内司服,掌王后之六服。袆衣、揄狄、阙狄、鞠衣、展衣、缘衣、素纱,辨外内命妇之服,鞠衣、展衣、缘衣、素纱。凡祭祀、宾客,共后之衣服,及九嫔、世妇……”   “缝人,掌王宫缝线之事,以役女御,以逢王及后之衣服……”   “染人,掌染丝帛。凡是染丝之事,春暴练、夏纁玄、秋染夏、冬献功……”   “追师,掌王后之首服,为副、编、次、追衡、笄,为九嫔及外内命妇之首服.以待祭祀、宾客、丧纪、共笄绖,亦如之……”   “屦人,掌王及后之服屦.为赤舄、黑舄、赤繶、黄繶、青句、素屦、葛屦,辨外内命夫命妇之命屦、功屦、散屦。凡四时之祭祀,以宜服之……”   “夏采,掌大丧,以冕服复于大祖,以乘车建绥。复于四郊……”   等宫中职司皆拜见过以后,又因芈姝对染色甚是好奇,便有染人上前为芈姝讲解:“公主,此为蓼蓝,可将丝帛染为蓝色;此为茜草、红花,可染成朱红色;那是黄蘖、郁金,可以染黄色;此为紫草,可以染紫色;此为乌臼,可以染黑色……”   王后满脸慈爱地拉着芈姝的手,指着摆在几案上的不同织物跟她细细解说:“加得染料多了,则颜色深,加得少了,则颜色浅。如这种红色,最浅的是粉红,再深一点是桃红,再深就是正红,更深就是绯红;若加入紫草,就是海棠红,若紫色加得多了,那就是绛紫色;若加入姜黄,则变橙色;若调入银粉,则为银红色……国家之仪,从服制开始,不同身份的人,用不同的衣料,裁剪不同的衣饰。将来你若为一国之后,外内命妇只要一见就可以知道她们身份的高下,就能够知道如何御下……”   芈姝目不转睛地看着,惊叹连人,小小孩童见着什么都是好奇,恨不得统统抱走为已所有,连忙指指点点道:“真漂亮啊!母后,我要这个、那个,这些我统统都要了。”花…霏…雪…整…理   王后慈爱地笑了:“好好好,这些都给你玩。”   芈姝好奇地问:“母后,这些丝帛是怎么来的呢?”   王后道:“这些都是蚕儿吐丝出来的。”   芈姝又问道:“什么是蚕啊?”   王后招手,便有典丝奉上一只圆形竹盒,竹盒上放了几片桑叶,两只小蚕在蠕动着。芈姝好奇地想伸出手指去动,但又觉得这蠕蠕而动的虫子从未见过,便有些不敢触摸。   王后握着她的小手轻抚上去:“孺子,这便是蚕,先人食稻而祭先穑,衣帛而祭先蚕。有了稻黍,才有口中之食;有了桑蚕,才有身上之衣。所以每年春天,王公御田,后妃亲蚕,以祈稻丰蚕熟,民有衣食。这蚕儿虽小,却有经国之用。”   芈姝手中捧着竹盒,看着里面两只小蚕,便笑道:“母后,我给小蚕起个名字吧。”   王后包容地笑道:“甚好,姝想起什么名字?”   芈姝道:“这条有点偏绿,就叫绿衣,那条偏黄的,就叫黄裳!”   王后笑了:“‘绿兮衣兮,绿衣黄裳。’姝,你学《诗》学得甚好。”   这种被后世称为《诗经》的典籍,于此时便称为《诗》或《诗三百》。自古以来礼乐是立国之基,周人宗庙祭祠有诗,若国家风纪有乱亦有人作歌讽刺之;军旅之中,亦有作歌。不但周人有诗有歌,各诸侯国亦是有之。自周朝建立以来,不但有乐官制歌,亦有此外还有诸侯、公卿、列士进献的乐歌,又有乐府专门派出采诗之人,采各国之风,以集成篇,据悉历代以来,又积了数千首之多。只是自平王东迁以来,这些典籍便散落无人收拾,后有鲁人孔丘,时人称为孔子者,以恢复周礼为志,便整理筛选了三百多篇诗,集成辑子,世人称之曰《诗三百》。   这《诗三百》分三类,一曰《风》,二曰《雅》,三曰《颂》。《颂》便是指歌颂祖先的宗庙祭乐,《雅》即雅言,即为周室所用的语言,也是当时列国上层贵族卿士官方语言,分为《大雅》与《小雅》,《大雅》乃是讲述周王室上层生活,《小雅》更多为国人生活劳作军旅之歌。《风》即《国风》,则是诸侯国内所应用的诗歌,通常也是以各诸侯国方言所吟唱。   所以于当时而言,童子束发就学,首先要学《诗三百》,孔子亦曾言:“不会诗,无以言。”贵族子弟,首要学礼,从小跟随大人入宗庙行祭礼,要学《颂》;与人交流,要用《雅》,若是要走出家门,周游列国,则学习列国的《国风》之诗,便是学习列国方言中的精要部份。   所以芈姝虽然年纪尚小,但她五岁启蒙,如今也已经背得许多首诗了。她随口一语,便是出自《国风》中的《邶风》篇,名曰《绿衣》。   以她楚王嫡女的身份,不是为大国之后,便是为重臣宗妇,王后便从小以王后宗妇的要求来教养于她,学礼乐,亲桑蚕,懂诗书,擅歌舞等,如今眼见女儿虽小,但出落得娇美可爱,心中也甚是欣慰。   芈姝初次见到这种养蚕这事,满是好奇,从如何养蚕到蚕长成什么样子,问了一堆的总是。王后也有些累了,况诸掌事之事皆有事来回,便叫了侍女云葛:“你带公主去蚕室看看。”   云葛应声,于是带着芈姝去蚕房看蚕,一边回答着芈姝的问题:“公主你要给蚕儿吃桑叶,它就会慢慢地长大,然后会吐丝,吐出来的丝再由织人织成锦帛,就可以用来染色,然后裁作衣服。”   芈姝走过蚕房,见那些密密麻麻的蚕儿蠕动,蚕人铺上桑叶,只听得沙沙作响,一会儿便见那桑叶啃得只剩下叶脉经络。   芈姝看得呆了,好半天也不肯挪动步子。直到王后要走了,才在云葛的半哄半劝中被拉走。   王后此时正与玳瑁走在前面,玳瑁便低声向王后禀报了楚王商欲将九公主改作男装,与诸公子、公孙一起从左徒屈原学习的事。   王后一惊,顿住了脚步问道:“此言当真?”   玳瑁也压低了声音道:“千真万确。”   王后眉头一蹙,这些年来这九公主,实在是像梗在她心头的一根骨头,吞不下吐不出。若对方是个公子,凭她这般得宠这样的天象,便拼着与君王翻脸她也要除了她。可偏偏是个公主,她便要踌躇于为了除去她所付出的代价值不值得了。可每每当她准备放过此人时,偏又会生一些事,让她有一种隐隐的不安来。   她抑止住了这种不安,转头问:“姝在何处?”   芈姝捧着竹盒,一边走一边看着盒中的小蚕,听得王后问话,云葛连忙牵着芈姝上前。却正在此时,忽然间空中一声急响,一只黄雀应声而落,掉在侍女申椒的面前,血污了她的裙子。   申椒尖叫一声向后跳开,却踩着了身后侍女的脚上,侍女们顿时也都慌了,有尖叫的、有退后的,整齐肃穆的队伍一时大乱。   此时云葛亦正牵着芈姝的手往前走,忽然间队伍大乱,众宫女尖叫乱跑,芈姝毕竟年纪还小,骤遇惊吓,手中捧着小盒落地,骨碌碌地滚了出去,里头的两只小蚕掉出来,混乱中不知哪个宫女被人推了一把,踩挤之间,两只小蚕顿时踩作肉泥。   芈姝见竹盒落地,当时就想追上去拾起竹盒,云葛见人群混乱,连忙护住芈姝退到一边去,芈姝只见盒中小蚕掉出被踩,顿时放声大哭起来。   王后眉头一挑:“怎么回事?”她声音虽然不大,但却顿时将混乱的局面镇了下来。诸宫女不敢再叫,俱跪了下来。   这时候,芈姝的哭声就显得格外尖利。   王后抬眼看去,云葛已经是抱着芈姝急忙过来,芈姝却是用力挣扎,一掌拍在云葛的左眼,云葛手一抖,险些将芈姝摔落,只得硬生生忍着,将芈姝到到王后面前,见玳瑁接过了芈姝,这才跪下道:“奴该死,让小公主受惊了。”   王后急忙从玳瑁手中接过爱女,见她大声嚎哭,直哭得脸色通红,心疼不已,忙将她抱在怀中哄劝道:“孺子休哭,是何人惹你哭泣?”   芈姝抽抽泣泣地道:“我的绿衣……我的黄裳……”   王后眉头一挑,还未问出,云葛已经是告罪道:“奴当时只顾得抱住公主休教人冲撞了,不想那蚕盒掉落地下,被人踩践了,都是奴的不是。”   王后点头道:“这原不是你的错,寺人析,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此时寺人析已经安顿好队伍回报道:“是婢女申椒错了仪仗,方引发骚动。”   这时候申椒也被带上来,跪在地下急忙辨解道:“小君,实不关奴的事,是天上忽然掉落一只黄雀落在奴的身上,所以奴才受惊叫了出来,乱了仪仗。”   王后怒问:“黄雀,什么黄雀?”   寺人析连忙跑到申椒原来站的地方,拾那落下的黄雀,又在那黄雀边上拾起了落在地上的一颗金丸,呈到王后的眼前。   那黄雀本已经被金丸打中,又掉在人群中,不晓得又被谁踩了几脚,自然早已经血肉模糊,王后一阵厌恶,斥道:“快拿了去,看着恶心。”   寺人析又道:“那黄雀不远处还落着一只金丸,想是有人用金丸打黄雀,方才惊了王后的仪仗。”   王后沉声道:“何人如何骄奢,竟用金丸逐雀?”   玳瑁忙在王后耳边轻声道:“宫中如今会用金丸逐雀的顽童,必是那向氏所生的两个……”   王后低头见女儿哭得可怜,不禁大怒:“去将那顽童给我拿下。”   寺人析连忙领命,带了两个内侍匆匆向那黄雀飞过来的方向而去。   却原来是两个小侍童见芈月百无聊赖,便拉着她在御园中打鸟逗乐。   芈月之前打鸟雀原本是打停在枝头的鸟雀,如今技艺提升,便偏偏要打那鸟将飞之时,如流星赶月一般将那鸟雀打下来,才是显得她的本事,因此见一只黄雀飞过时,顺手一打,不想就这一下,闯出祸来。   她只听得远处一阵惊呼乱叫,还未回过神来,便见寺人析带着一群内侍将她连抓带拥地带到王后面前。她向来甚得楚王商的喜爱,倒也不怎么害怕,只向王后行了礼,便抬头用亮晶晶的眼睛打量着这一行人。   王后似笑非笑看着手中的金丸:“以金为丸,连我这个王后,都不敢这般骄奢,看来大王当真太宠着你了,宠得你不知天高地厚,不知规矩礼法,甚至在宫中作出这等胡为!”   芈月顶撞道:“我不过是打鸟而已,如何得罪王后了。”   寺人析狗腿地威吓道:“王后面前,你也敢如此无礼!”   不想芈月的胆子可比旁人大,根本不将他这个内侍放在眼中,见寺人析用力推她,性子上来,一甩手拍开道:“大胆,我是公主,你是奴婢,你敢以下犯上吗?”   寺人析顿时僵住了,竟不敢再动手。王后见状冷哼一声,寺人析连忙跪下:“奴婢该死。”   王后接过玳瑁呈上来的金丸,递到芈月面前,问道:“这颗金丸可是你的?”芈月伸手欲抢:“给我。”王后手一收,将金丸随手一抛,身边的申椒连忙拣起金丸。王后伸手,用力给了芈月一个耳光。   芈月脸上一个红紫的掌印,她不由地捂住脸,眼眶中泪水滚动强忍着没落下,气愤地问:“你凭什么打我?”   王后冷笑道:“凭什么?你刚才不是说,你是公主,他是奴婢,他打你就是以下犯上吗?我是王后,我想打你,便打你。我问你话,你最好不扣不折地回答好。”   芈月用力咬着牙,怒视着王后。   王后便:“我再问一次,那颗金丸是你射的?”   寺人析已经站起来,此时邀功似地从芈月身后抽出弹弓来,递给王后:“小君,这是她的弹弓。”   王后接过弹弓,怒气上升,将弹弓一扔,又重重地从另一边给了芈月一个耳光。   芈月愤怒地向王后扑过去,被寺人析眼疾手快地死死按住,气得双脚乱蹬,叫道:“放开我,放开我——”   寺人析连忙招呼两个内侍上来,将芈月按住。   王后从来没见过胆敢在她面前还这般放肆的小孩,不禁心中三分怒化成七分火,更兼方才玳瑁的话令她隐隐不安,冷笑一声,缓缓地道:“看来你当真是欠管教得很,寺人析,把她拉下去,杖责二十!”   寺人析从王后眼神中顿时明白了什么,立刻应道:“是,奴才遵命!”   芈月在那一刻也看清了王后眼中的杀机,尽管她年纪尚小,还不明白这样的眼神代表着什么,却天性中有着小兽一样的警觉与敏感,她本能地感觉到害怕与不安,立刻缩头,用力咬在寺人析的手腕上,寺人析痛叫一声松手,芈月机灵地一俯身,转身就跑。   王后在宫中令行禁止,竟从来没遇上过这样惫赖的人,竟然当着她的面也敢反抗,也敢逃跑,怒极反笑,冰冷地道:“寺人析,你是个死人吗,还不追上去。”   芈月却是一边跑,一边尖叫:“王后要打死我了,父王救我,父王救我!”   顿时满宫都能听到她的尖叫声了。更兼她身边原来的两个小侍童骅骝和绿耳,因见她被寺人析带走,虽然不敢出头,却是骅骝跑去楚王商宫中报信,绿耳便悄悄跟着她观察着。   此时见芈月跑了出来,又见寺人析在后面追着,绿耳连忙便时不时地窜出来捣乱,寺人析大怒,将绿耳抓起来啪啪扇了几个耳光,绿耳死死抱住寺人析。   寺人析正在着急时,却是芈月见绿耳被寺人析抓住,竟是去而复返,拿了根树枝当武器要来救绿耳,却不防被寺人析一把抓住树枝扯了过来,将芈月按住了。   芈月尖叫起来,便见远处莒姬已经带着侍从匆匆赶来,对寺人析喝道:“你要做什么?”   寺人析见寡不敌众,只得松手,皮笑肉不笑地道:“奴婢是奉了王后之命,让九公主过去服从管束。”   芈月已经扑到莒姬怀中尖声道:“母亲,这奴才要把我打死呢,母亲救我。”   莒姬一惊,捧起芈月的脸,却见两边脸上紫红的掌印,顿时大怒:“谁打的?”   寺人析冷笑道:“九公主顽劣不堪,王后管教九公主,莒夫人难道还想指责王后不成?”   莒姬冷笑道:“妾身安敢指责王后,只是想带着九公主去见大王。王后若要管教,先问过大王吧。”   寺人析急了,上前要夺芈月道:“后宫之事,皆由王后管理,就算是大王,也不会插手这些事吧!”   莒姬翻脸道:“你一个贱奴,也敢假借王后的旨意威吓我吗?王后为一国之懿范,怎么会对九公主不慈,必是你们这些贱奴挑拨生事,我只到大王跟前去说。”说着,便要带着芈月离开。   却听得身后王后傲慢而矜持的声音道:“莒氏,你要挡我行宫规吗?”   寺人析回头,却见王后带着侍从们也赶了过来,连忙上前狗腿地迎上,道:“王后,奴才正要带九公主来见您,不料莒夫人阻挡……”   王后冷冷地看他一眼,哼了一声道:“没用的东西。”   莒姬却已经转身,拉着堆了满脸的笑向王后行礼道:“妾参见小君。孺子无礼,冒犯小君,妾这就带她回去,好生管教。”   王后冷笑:“好生管教?你若懂得好生管教,如何会让我王家的公主,变成这般的野人?既是你不懂得如何管教,少不得小童也只得辛苦来亲自管教了。”   莒姬心中一惊,担心了多年的事,终于发生了。她知道王后为人狠辣,轻易不会出手,若是出手则将会是致命一击。虽然想不明白为何王后在此时翻脸,却不得不强撑着笑脸柔顺答道:“九公主都是叫大王惯坏了,王后请恕她年纪幼小不懂事,还请慈爱宽容。”   王后冷笑:“你不用事事拿大王出来抵挡,大王向来慈爱,对哪个子女都是纵容的,可却不见得其他孺子野成这般。她年纪幼小不懂事,你不算年纪幼小不懂事吧,她敢拿金丸射我,你就当对我的话当面违拗,可见是没做出过好的榜样来。”说着不理莒姬,只径直转过身去,对寺人析道:“你还站着作甚!”   寺人析会意,连忙上前欲要从莒姬怀中夺了芈月去,莒姬却拉住芈月退后一步,对着王后的背影笑道:“王后教训得是,奴亦知道小公主不应该冒犯小君,因此来之前已经向大王请罪,大王让奴带公主过去,亲自审问。”   王后眼神一沉,心中却暗叹大好机会失去了,冷笑道:“好吧,小童这就与你去见大王,看看大王到底是不是要干涉小童主持后宫的事务?”   说着,率先向章华台走去。莒姬眼神一瞟,亦率着自己宫中之人,快步走了另一条路,一前一后,却是抢在王后之前先进了章华台。   芈月一走进章华台,便先哭着跑到楚王商面前,扑到他的怀中叫道:“父王,父王,儿好害怕,呜呜呜……”   楚王商见这小女儿扑到自己怀中,哭得可怜,小身子更是颤抖不止,心中亦是恼怒,待抬起她的脸,更见她脸上两边红紫色的掌痕,也不禁骇异道:“你这是怎么了,谁胆敢如此对你?”   正说着,王后拉着芈姝的手亦是走了进来,听到楚王商的话便冷笑起来:“大王的眼中,只剩下那个媵生女了吗。难道就不曾看到您的嫡公主也受到了惊吓,就没有一声问候她吗?”   楚王商看着被王后拉着的芈姝,虽然已经止住哭了,但小脸上的泪痕犹在,双目红肿,亦是诧异:“孺子,谁让你受气了?”   芈姝本就委屈已极,再看到自己和芈月同时进入殿中,自己还被母亲拉着,芈月却是直接扑进父王怀中撒娇,又见父王抚爱倍至,更是伤心,见他一问,顿是嘴一扁又哭:“我的绿衣死了,我的黄裳死了,呜呜呜……”   楚王商听得满头雾水,招了招手令芈姝近前,问道:“谁是绿衣,谁是黄裳?”   芈姝呜呜地拿出手里仍紧紧攥着的竹盒,递给楚王商看:“我的绿衣,我的黄裳……”却是方才她硬是要云葛给她把小竹盒拾回来,又将死掉的两只小蚕放入,看一回便要哭一回。   楚王商看到竹盒里死掉的小蚕,便已经明白,笑问:“你的绿衣和黄裳是蚕?”芈姝便含泪点头,楚王商一眼瞄过,对比芈姝的竹盒,芈月脸上的掌痕,再见了寺人析手中拿着的小弓金丸,心中已经明白了大半,便对芈月道:“是你在园中打雀?”芈月点头,又对芈姝道:“惊着了姝?”芈姝连忙点头,又转头对王后道:“惹恼了王后,要责罚于你,是也不是?”   芈月嘴一扁,她是个机灵鬼,听出楚王商话中的含意来,捂着脸就哭:“好痛……我也不是故意的,她打都打了,还要将我杖毙……”   楚王商脸一沉:“将你杖毙?”   王后待要说话,莒姬忙笑道:“想是你小儿家惊慌之下听错了,王后如何会下要将你杖毙这等不慈的命令?”   王后大怒待要说话,楚王商冷目一扫寺人析:“有吗?”   寺人析一激灵,扑通一声跪下申辩道:“王后只说将小公主杖击二十,何曾说过杖毙……”   楚王商冷目看着寺人析,寺人析在这样的眼光下竟似无所遁形,冷汗湿透后背,整个人四肢颤抖,不敢再应声。   楚王商见他如此,转而看了王后一眼,王后暗恨寺人析无用,见楚王商看她,她自忖就算自己有点隐秘心思,但事未发生,又有谁知,反而傲然上前一步,喝道:“孺子无礼,竟敢当面胡言乱语!”   楚王商看向王后,道:“王后有话慢慢说,何必动怒。”   王后优雅地行了一礼,淡然道:“大王,后宫妃嫔子女之事,妾之职责。今天孺子无礼,请大王交妾管教。”   楚王商却反问一声:“敢问王后欲如何管教?”   一片诡异的寂静,只有芈姝低低的抽泣声。芈月却早止了哭,乖巧地缩在一边,一声不响地看着这一切。   王后走到楚王商对面坐下,下颔抬了抬,寺人析忙将手中的金丸和弹弓奉上,奉方接过两物,呈给楚王商。   见楚王商看着金丸和弹弓不语,王后冷冷地:“今日妾与姝于暴室观桑蚕出来,正与走在花园里,忽然一颗金丸从天而降,打在姝手中的竹盒上……”她加重了语气:“倘若再偏得几寸,就有可能落在姝的脸上,或者是她的眼睛里,甚至有可能令姝殒命……”   楚王商看了芈月一眼,芈月立刻明白过来,叫道:“不可能,我的金丸打中了黄雀,是黄雀带着金丸落下来的,根本没有可能打到人……”说着她跑到芈姝面前,拉着芈姝的手问道:“你有没有自己看到金丸,黄雀落到了谁身上,你的蚕儿是怎么死的?”   她一连三句问话却是问到了核心上,王后刚想说话,楚王商却摆手制止了她:“你让姝自己言说。”   芈姝却从来不像她这顽童般素来喜爱在父母之间套话,而得到玩乐自由的机会,更无她这般的机变,这小姑娘从小到大,素来得王后娇宠,从来便是一呼百诺,直来直去的,闻听楚王商这么说,心中越想越委屈,只抽泣着道:“我也不知道,就听到她们在乱叫,我的竹盒没拿住掉在地上,走到一半,她们就在乱叫,然后……然后……”她又哇地一声大哭起来:“我的黄裳和绿衣就、就……”   芈月却又问了一声:“黄雀落到了谁身上?”   芈姝手一指:“是申椒。”   申椒连忙跪下道:“是奴的错,不应该失声惊叫,乱了仪仗,扰了公主。”   王后眉头一挑,待要说话,楚王商却抬手阻止了她,转问芈姝:“你的竹盒是自己没拿住掉下来的,还是被别人撞下来的?”   这是连被金丸打落的可能都不问了,芈姝更不曾想到这层,反而歪着头细想了想,又气愤起来:“我、我是被人撞到了手,才没拿住的,呜……”   莒姬立刻机灵地道:“纵然不是九公主的金丸所致,终究是黄雀落地惊了宫人,还是九公主的不是。似王后这般要将九公主杖责二十不免太重,不如令九公主向八公主赔个不是,再叫暴室送几条小蚕让八公主挑个满意便罢了。大王您看如何?”   楚王商心中已经有数。这些年来,他与王后情驰爱淡,王后的性子越发地暴戾,他只是碍于太子份上,不忍因斥责王后而令太子失了威仪,在楚国这种分支庞杂的国家,身为国君的权威就尤其显得重要了。   只是之前王后行事多半还在他的容忍范围之内,如今却当着他的面敢伸爪子,实在是令他有些欲发作了,但见莒姬机灵打了圆场,心下赞许,点头道:“此言甚是……”   话犹未了,就听王后厉声道:“不行!”   芈姝亦是跺着脚叫道:“我的绿衣和黄裳都死了,你再赔我一百只蚕儿,也不是我的绿衣和黄裳了。”   王后亦是冷冰冰地道:“大王何必盘问姝呢,她小儿家又知道些甚么,此孺子于禁宫之内金丸乱飞,今日便是不曾伤着人,难保她日不会伤人。若不教训,小童何以执掌后宫!”   楚王商不料王后竟是如此执迷不悟,脸也沉了下去:“王后若是能公平处置,寡人自是不会过问。可如今闹到寡人跟前,寡人岂有不闻不问之理。”   王后尖利地道:“就是因为闹到大王跟前,所以大王才应该交与小童处置。否则的话,后宫事务每天千头万绪,人人都闹到大王跟前,大王何以处理天下事务,小童身为王后,岂不是失职。”她见楚王商如此偏宠,也上了脾气,心中便不信楚王商还能够把这个媵生之女放在她的颜面之上了。   楚王商看了一眼王后,道:“寡人看姝无大碍,月也受到了惩罚,莒姬是寡人叫她去传话的,若不是莒姬及时阻止,王后你就要犯下大错了。”   王后怒道:“向氏之女在内宫乱射金丸,滋事体大,若不能杀一儆百,只怕将来妾身等连门都不敢出了,不知道哪天就飞来横祸,岂不是人人自危。”   楚王商也怒了:“你身为王后,不管后宫何人所出,均是你的儿女。为何连声称呼都没有,口口声声只说向氏之女。面对稚子毫无怜爱之心,口口声声杀一儆百,岂非不慈。”   王后一股子怒气上来:“大王主政外庭,小童执掌内庭。小童不问大王外庭之事,可今日先是莒姬乱我行刑,大王又插手宫务,如此下去,小童威信何在,何以号令六宫?若大王执意如此,则小童何以再继续执掌内庭,还请大王另选贤能。”   王后伏地,优雅而傲慢地行了一礼,直起身来挑衅地看着楚王商。   楚王商用力一拍几案:“王后真是好威风,连寡人在朝堂上都没有你这般独断独行,不容一言。王后虽称小君,却是依附君王而得,并不是真的可以与君王分庭抗礼了。君王不能称职,尚要自省,王后不能称职,就该自退。你身为小君,当为举国之母仪典范。可你,却没有半点懿范慈心,今日寡人还活着,你就敢在光天化日之下,亲自动手对付寡人的骨肉。有朝一日若是寡人不在了,你是不是要杀尽王室血胤,毁我宗室?”他被王后所激怒,说到最后,终于将不忍说破的隐事,也说了出来。   王后怔住了,楚王商这一言诛心,她既觉得惶恐,又觉得愤怒。她脸色骤然变得惨白,嘴唇颤抖着想说什么却没能说出口,整个人都如风中落叶颤抖,终于尖厉地嘶喊起来:“大王这是何意,妾乃大王元妃,嫁与大王三十年,生儿育女、主持后宫、祭祀宗庙,多年来含辛茹苦、两鬓成霜,如今连公孙都有了。而今日,您居然为了几个媵妾和庶女,要将妾身的颜面踩在脚底下吗?”她说到最后,已经是克制不住,掩而而泣。   楚王商见状,心中略有不忍,想到方才她的骄横,转眼看到芈月脸上的掌痕,心中又硬了起来,长叹一声道:“寡人一直记得,你是寡人的元妃,所以你在后宫任意妄为,寡人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你并没有感念寡人的容忍,反而得寸进尺,更加地骄横狠毒。”他拉过芈月,指着她脸上的掌痕:“如此不仁不慈,下手狠毒,这样的事就算是是放到朝堂上公议,到宗庙里问列祖列宗,你也没有资格继续做这个王后了!”   王后死死的瞪着楚王商,两人的表情对峙,终于王后脸上的强势渐渐崩塌,她慢慢伏下身子,两只手用力抠住地面,撑住身体艰难地说出了一句话:“妾身……知罪……一切但听大王……处置!”   楚王商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若是王后坚持到底,他竟是要面临两难选择了,如今——他一声长叹,道:“九公主没收金丸,以后不许在宫中用任何弓箭弹丸,罚其闭门思过一月。王后有失母仪,罚俸一年。八公主受了惊吓,赐锦衣一袭,幼蚕一盒安抚。寺人析冒犯公主,杖二十。”   王后浑身一震,缓缓地应下:“是,谨尊大王之命。”她双手紧握成拳,左手中指的指甲已经在她按住地面时用力过猛绷断了,她忍痛握住掌心,咬紧牙关不让眼泪继续流下来,行完礼,说完话,竟觉得已经不似自己的了。强撑着将一系列的行为完成,便挺起身来,长长的衣袖落下,遮住了她的双拳:“妾告退。”   楚王商点了点头,王后站起身来,脸色铁青径直而去。玳瑁看了看地上断裂的半根指甲,悄悄拾起来,拉起哭得打嗝的芈姝,急忙追了出去。王后所带的宫女侍从们也随着一窝蜂地退出去了。   楚王商看着王后的背影,忽然间脸色潮红,用力按着头,呼吸紧促。莒姬正在安抚芈月,见状忙放下芈月扑上来惊呼:“大王,大王,您怎么了?”   楚王商喘了好一会儿,才渐渐平息,摇了摇头:“寡人无事。”   莒姬忧虑地看着楚王商,近来楚王商身体渐衰,甚至连脾气都变得暴燥异常,幸而她机灵温婉,每每能够安抚楚王商的情绪,因此渐渐得了独宠。可这份人人称羡的独宠背后,却是沉甸甸的危机。她此时得宠越甚,将来的危机就越是临近。这份荣宠多么脆弱,而她所恃的儿子虽然已经有了,却还仍然是个年幼的孩子,楚王商的身体,根本不足以撑到孩子的长大啊。   不提莒姬心中忧虑,且说王后自入主楚宫以来,从来没遇到这样的难堪和羞辱。她急匆匆地走回所居的渐台内殿,怒气不息,将几案上的物件统统扫落地下。   吓得玳瑁连忙上前扶她道:“小君息怒,仔细伤着了手。”   王后坐下来,喘息渐定,好半日才恨恨地道:“老匹夫,竟敢如此辱我,教我还有何颜面立足于世!”   玳瑁大惊失色:“小君慎言。”   王后冷笑:“慎言、慎行?小童慎得还不够吗,慎到今日,竟是连存身之地都没有了!”   玳瑁连忙上前抚着王后的胸口让她平息怒气:“小君近日心浮气燥,太医说过您要安心静养,千万勿要动气。”   王后颓然掩面:“我近来天癸渐竭,与大王再无承恩之可能了。我……我看着那些贱妇,心中恨不得把她们统统给杀了!”   玳瑁知道妇人绝经之时,最是情绪不稳,近来王后一直喜怒无定,便是内侍宫婢也打杀了好多个,却不想她今日竟在楚王商面前发作起来,导致惹下大祸来。她心中叹息,口中却劝道:“小君且安心调理,您将来还要看着太子登上大位,看着公主出嫁,看着公孙渐渐长大,您要长命百岁,可比什么都来得强。”   王后咬牙切齿道:“若有那一日,我要教那些贱妇,一个也别想活下来!”   正说着,转身却见芈姝怯怯地站在门口,她从来不曾见母亲发这么大的脾气,顿时吓住了。   王后敛下心神,将爱女抱住道:“姝今日可被吓着了?”   芈姝点点头,忽然就哭了:“母后,母后,您别吓我,我好生害怕!”   王后只得安抚着她:“勿惧,勿惧,母后在呢,必会让我儿无忧无惧。”   很多年以后芈姝想起来,这是她和芈月的第一次见面,她就输了。但是,后来她忘记了这次见面,她想,也许是那时候她还太小。 第六章 和氏璧   与王后这一次的见面,对于芈月来说更是不一样。当夜,芈月生平第一次做噩梦。   她站在一团漆黑当中,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到,似乎听觉视觉全都被蒙住了。她素来胆大,可这时候却没来由地觉得害怕之至。她什么也做不了,只有放开脚步,不停地跑着,她也不知道能跑到哪里去,到底要逃着什么,只晓得她一步也不敢停下来,若是停下来就似要被这一团黑暗给吞噬了一般。   可是她越跑,周遭的漆黑便越是浓稠,浓得似要粘住了她的四肢五官一般,浓得似要叫她窒息,她越跑越慢,渐渐地整个人似要被这一团漆黑给粘住、给淹没、给闷死……那似是一种腐烂又带着血腥的气味,渐渐地就要把没顶了。   她失声惊叫、却叫不出来,想动、却是全身麻痹,一动也动不了。浑身只觉得一股寒气侵入,她用尽全力,挣扎得满头尽是大汗,终于发出一声嘶吼来……   因她白日惹了事,向氏不放心,便睡在她的身边。睡到半夜,忽觉不对,连忙点亮了油灯一看,却见芈月喘息着、脸上尽是挣扎痛苦,却是一动也不能动,只是满脸通红,汗珠滚落。   她吓得不敢动,只因听说小儿梦噩,最怕惊动落下后患来,只急得连忙拧了绢帕为芈月拭去汗珠,将芈月抱在怀中,轻轻安抚着她的后背。   芈月这才似乎稍得了些力气,用力挣扎着终于嘶吼出声,这时候她的四肢才忽然拳打脚踢起来,向氏不妨被踢了一脚在腹中,她也顾不得自己伤痛,连忙抱住芈月唤道:“孺子、孺子,你且醒醒、醒醒!”   芈月自噩梦中惊醒,睁眼便看到了楚王商。   却原来这夜楚王商正宿于莒姬处,因芈月噩梦,侍人走动,莒姬正有心事,睡得不稳,便听到了声音坐起来询问,这一问,便连楚王商也醒了。听说是九公主做了噩梦,两人便于工起身一起去看望芈月。恰是见着芈月陷于噩梦,楚王商便自向氏怀中接过女儿来,道:“有寡人在,便是有何等鬼魅,敢来近身?”果然被楚王商抱在怀中后,芈月便渐渐醒来。她睁开眼睛,惊恐地看着前方,一时有些茫然,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嘴一扁,扑进楚王商的怀中大哭道:“父王……”   莒姬坐到楚王商身边,抚着芈月的额头惊道:“好烫,孺子,你可是被魇着了?”   芈月抽搐了一下,有些茫然地:“我,我不知道,父王,我不要睡觉了,梦里有恶鬼……”   楚王商看着怀中的幼女,知她素来无忧无虑,如今作此噩梦,必是被王后白天的凶恶所惊,心下又是怜惜又暗恨,连忙轻轻拍着芈月道:“无事、无事,有父王在,什么魑魅魍魉,都伤不了你。”   莒姬心中一动,忙问道:“是甚么样的恶鬼,我明日叫巫师作法驱了它?”   芈月有些茫然地摇头:“不、我不知道。”毕竟她只是一个七岁小儿,再伶俐,又怎么能说得清噩梦中的事情,莒姬问了一会儿,却是什么也不曾问出来。只是这好几夜噩梦下来,一个小孩子何曾受得住,连御医看了也只说是受了惊吓,便以朱砂等入药服了几贴,稍在好转,又说若是能够有镇邪之物能够镇住邪气,或会好些。   楚王商闻听便摘下自己随身挂着的玉璧放在芈月的枕边,又叫了巫师在云梦台做了场法事,芈月这才渐渐睡得稳了。   小孩子恢复得甚快,过得十几日,芈月又能够起来活蹦乱跳了。倒是莒姬见了她身上挂着的玉璧,有些吃惊:“大王居然把和氏璧给你了。”   芈月奇道:“什么是和氏璧?”   莒姬便取了她挂着的璧玉仔细端详,同她解释道:“和氏璧和随侯珠,乃我楚国双宝,你身上挂着的,便是和氏璧。”   芈月似懂非懂地点头,又问:“那随侯珠在哪儿呢?”   莒姬横了她一眼:“小儿家,问这许多作什么?”芈月再问,莒姬却始终不答,任凭她百般纠缠,也不理她。   恰这日楚王商无事,来看芈月,芈月便问:“父王,这玉为何叫和氏璧,和氏是谁?”楚王商当哄着小女儿入睡,乃道:“和氏乃是卞和,乃是厉王之时的人。厉王之时,犬戎攻破镐京,幽王死于骊山,平王东迁……”   芈月幼时起便是以自家先王事迹为枕边故事,当下便有些兴奋地说:“儿知道,平王东迁,周室衰弱……”说到这里,便有些犹豫道:“上次父王不是说,是武王称王的吗?”   楚王商笑了,摸摸她的小脑袋:“甚好,你记得倒是清楚。我族本出自芈姓熊氏,先君绎开创大楚基业,被周天子封子,代代相袭。到后来先王通见周室衰弱就依势称王,谥号为武王,又追谥先君蚡冒为厉王。卞和就是厉王时候的人……”   芈月似懂非懂地点头:“哦!”   楚王商却似已经沉浸于回忆之中,忽然间起到自己幼时也是这般在父亲面前,听着他细说国史,不禁也有了几分当年的意味来:“那卞和在荆山中见石中有璞玉,于是就将当它献于厉王。厉王叫玉匠来辨认,玉匠却说,那只是石头。厉王责其欺君,砍了他的左脚……”   芈月眨了眨眼睛问道:“就这么把他的左脚给砍了?”   楚王商点点头道:“嗯。”   芈月有些后怕地道:“那岂不是很痛!”   楚王商笑了,指了指她的额头:“你这孺子,自然是怕痛的!”见她神情已经有些怏怏,便问:“还要再说吗?”   芈月瞪大了眼睛,连连点头:“要、要!”   “后来厉王死了,武王继立,那卞和听说换了新君,于是又来献玉,谁晓得玉匠又说,那只是石头。于是卞和又被砍了右脚……”   芈月听得不禁感同身受,缩进了楚王商的怀中,揪紧了他的衣襟,轻轻地说:“他一定很痛很痛……”   楚王商摸摸她的头:“是,很痛。”   芈月抽了抽鼻子,她有点想哭了:“那他为什么还要来,他不怕痛吗?”   楚王商轻叹一声:“痴儿,这世间有许多东西,比怕痛更重要。庶民奴婢,生死如草芥猪羊,避痛畏死。可是士人却是为道而活,那卞和虽是匠役之流,唯心头有这一个道字,便担得起这颗士子之心,这便无关身份了。士不在身,而在心,如傅说起于板筑、胶鬲起于鱼盐……”   他一时兴起多说了些,见芈月一脸迷茫,知道她听不懂,心下笑了笑,又道:“睡吧。”乍听这种鲜血淋漓刺激紧张的故事,只听得一半,如何能够安睡。芈月便扭着身份撒娇道:“父王,儿还要听,那卞和后来如何了?”   楚王商却暗忖女儿曾经受惊,如今这个故事又甚为血腥,便有些后悔同她讲这个故事,便略过中间草草道:“武王驾崩以后,文王继立,卞和又来献玉。文王因他如此执着,便命玉匠剖开此石,发现果然是稀世美玉,于是厚赏卞和,又以卞和之名将此玉命为和氏璧。”说完了便道:“好了,你要睡了。”   这个年纪的小孩子最是好问,芈月听了不但不睡,而反更精神了:“父王,我不明白,如果说无道的厉王,听不进贤人的真话,只相信佞人的胡说,为什么有道的武王也一样砍掉卞和的脚,最后只有文王才发现美玉呢?”   楚王商轻叹一声道:“因为厉王和武王并不在乎有没有玉,而在乎臣下是否欺君。”   芈月道:“那文王为什么不一样?”   楚王商道:“和氏璧成为楚国双宝,固然是这块美玉举世罕有,可是文王将此玉作为国宝,却是为了以此招揽天下贤才。厉王之时,国势动荡;武王之时,东征西讨,他们哪有心思在美玉上。直到文王之时,国势才稳得稳固。君子以玉比德,文王欲招揽天下的贤才贞士,而当时北方诸国的贤士还以我大楚为蛮夷,文王宣扬卞和之事,又将卞和之玉作为国宝,以示我大楚重玉德,招贤人之意。”   这一堆说下去,芈月更加听得不懂了。见楚王商似乎没有再解释的兴致,她偏又听了那个故事有些害怕,便努力想让楚王商留下来继续同她说话,便又道:“父王,我听说和氏璧随侯珠并称我楚国二宝,那随侯珠也是随后献给先王的吗?”   楚王商摇了摇头道:“那可不是。和氏璧出自荆山,又称荆山玉。那随侯珠却有个别名,叫灵蛇珠,乃是灵蛇献于随侯的。”   芈月爬起来,更感兴趣了:“真的,蛇也会献珠?”   楚王商也知她听了和氏璧的故事有些害怕,便也用随侯珠的故事驱走她心头的害怕。便道:“当年随侯出行,见路上有大蛇被砍杀成两断,随侯见蛇居然未死,于是令人以药救治后,放蛇归去。一年以后,随侯乘舟之遇忽遇风浪,有大蛇于水中衔大珠献上,珠盈径寸,而夜有光明,如月之照,可以烛室。随侯以此夸耀诸侯……”   芈月睁着大大的眼睛问道:“然后呢?”   楚王商却不欲提起,草草道:“后来随国并于我楚国,随侯珠便到了楚宫。”   芈月想了想,轻叹了一声:“唉,随侯真傻。”   楚王商问道:“怎么了?你又知道什么?”   芈月小大人一般道:“随侯要是不夸耀,就不会被抢了……”   楚王商失笑道:“小儿之见。这是大争之世,孔子作春秋,便有弑君三十六,亡国五十二,诸侯奔走不得保社稷者,不可胜数。大国并吞有小国,有没有宝珠,都是无法避免的。”   芈月却忽然问了一声道:“为什么随侯珠与和氏璧是国宝,难道其他珠玉皆不如吗?”   楚王商却反问道:“你说呢?”   芈月低头努力地想了想,楚王商本是随口一说,见她如此倒笑了:“这岂是你这等小儿能解,睡吧。”   芈月却凝思片刻,忽地抬起头来,一边想着,一边犹豫地道:“父王,你说文王宣扬卞和之事,奉和氏璧为国宝,是为了招贤,儿似乎懂了。和氏璧是招贤,那随侯珠是不是说,我楚国很强大呢?随侯珠原是随国的宝贝,我楚国却灭了随国,将宝贝抢了。夸示随侯珠,就能让人想起我们大楚有多厉害!对吗?”她先是有些犹豫,越说到后来,越是流利,最后便抱着楚王商的手臂,两眼弯弯,闪耀着期待夸奖的神采。   楚王商却有些惊诧地看着芈月,神情复杂。   见他脸色有异,芈月这才不安地扭了扭身子:“父王,我说错了吗?”   楚王商摇头道:“不,你没说错。这些,都是你自己想的吗?”芈月乖觉地点点头。   楚王商沉默不语,心中却是已经掀起波澜来,难道天象果然灵异,唐昧之说竟有可信之处?她不过才这般年纪,又是女儿之身,就有这般的悟性,太子槐只怕是一生都不会有这样的领悟。若你是男儿身,若你是男儿身,便是再好不过了,唉!   他心中自正暗叹,芈月见他不语,又叫了一声道:“父王。”楚王商回过神来,道:“你说得不错,以随侯珠为国宝,是为了彰显武功,以和氏璧为国宝,是为了宣扬文德。你记住了,楚国真正的双宝,不是珠宝玉器,而是文治武功。”芈月连忙点头。   楚王商摸了摸她的脑袋道:“睡吧,有先祖灵威庇佑,这一觉你必能睡得安稳,不会有邪魔入侵了。”   芈月点点头,钻进被窝躺下,闭上眼睛。楚王商坐在旁边,看着她睡了,奉方悄悄地熄了灯烛,只剩下最后一支。   芈月已经闭上了眼睛,可眼皮仍然在动着,忽然又睁开眼睛探起头来问道:“父王,和氏璧在这里,那随侯珠在哪儿呢?”   楚王商按下了她的头,道:“还不快睡。”   芈月涎着脸笑道:“好父王,你不告诉我,我睡不着啊。”   楚王商无奈道:“寡人送人了。”   芈月一怔,:“送给谁了?”她想了想道:“是不是送给母亲了,还是阿娘?”   楚王商道:“都不是,别问了,睡吧。”   芈月最终还是问了一句:“父王送灵蛇珠给的人,也像我一样讨人喜欢吗?”   楚王商笑了:“好不害臊,变着法儿不过是说自己讨人喜欢罢了。好好,你才是最讨人喜欢的姑娘。”将芈月终于哄得睡了,这才站起来,走出房间。   他在回廊上慢慢踱着步,却想着方才芈月的问话道:“她也像我一样讨人喜欢吗?”   他暗嘲地摇头,心思却不禁回想到了三十年前,那个灿若桃花的少女对着他回眸一笑的情景来,暗中轻叹一声,心中似乎软了一软。但转眼又想起那日王后如疯如魔、杀气腾腾的样子来,便又觉得有些心寒。   却听得耳边有一个温婉的声音问道:“大王,夜深露重,您要保重啊!”一件外袍便披在他的身上。他抬头,但见眼前的少妇笑脸迎人,眼神中尽是柔情,一时不快的心情竟在这温婉体贴的敬爱中被抚平了。   一夜缱绻,楚王商沉沉睡去。   他一生征战甚多,向来睡得甚是警醒,尤其是这两年上了年纪,半夜总要醒来一两次的。这夜他又醒过来时,朦胧间却觉得枕边似少了一人。   他睁开眼,半坐起来打量一下,此时因他睡着,室内只余着稍远的小小一支黄铜烛奴托着油灯,却见莒姬坐于烛边低着头出神。烛光照得她侧颊晕红,眉目间含颦带愁,叫人不由心头一软。   他这一坐起,不免稍有声音,莒姬便闻声转头,见他坐起,连忙坐起就要小趋向前,却先顿了一顿,似是低头以袖掩面片刻,这才上前柔声道:“大王,您醒了!”   楚王商向她脸上一摸,便觉得有些湿意,便托起她的脸,对着烛光看了看。莒姬似是想要扭头避开,轻声道:“大王,夜已深了,妾服侍大王安歇。”   楚王商沉声问道:“你哭了?”   莒姬掩饰道:“不曾,妾刚才只是剪烛花的时候薰着了!”   楚王商又岂会相信,冷哼一声道:“你在哭什么?”   莒姬低头,没有说话。   楚王商看着她,心下却明白了什么,长叹一声,道:“你放心!”   他这话说得没头没脑,莒姬却扑了上来,搂住楚王商的脖子,低低地道:“大王,求大王允妾一事。”   夏夜她的手臂却是清凉无汗的,是柔软无助的,眼角边一滴眼泪在烛光中似要晕开。   楚王商搂住了她,轻声道:“你要寡人允你什么?”   莒姬低声道:“求大王允妾为大王从殉。”   楚王商微惊道:“何以如此?”   虽然自周朝立国以来一直有为贵人从殉的制度,然而随着这些年列国征战增多,不管是打仗还是农耕都需要劳力,所以这种以活人殉葬的制度敌不过时代变化,自春秋末年来已经渐渐兴起以人俑代替人殉的趋向了。   莒姬轻叹,她的声音如同微风吹动琴弦道:“妾倾慕大王,欲与大王同生共死,求大王允之!”   楚王商心中感动,将她拥入怀中,轻吻着她的发稍,莒姬伸出手来,抱住了楚王商,一时缠绵。   两人躺下,楚王商本有些睡意,却被这一触动,心潮起伏,竟睡不着了。此时万籁俱静,正是心底最澄澈之时,忽然觉出有些不对劲来。   他抬眼见寂静处,莒姬一动不动,却是脸朝外躺着,他伸手去抱,却发现莒姬竟是醒着,却不敢动,唯恐响动吵着了他。   楚王商此时将莒姬抱入了怀中,忽然道:“你若随寡人从殉,那一双儿女怎么办呢?”   莒姬轻颤了一下,声音闷闷地,似是鼻子有些不通顺似地道:“有向妹妹照顾,自是无碍。”   楚王商轻声道:“你舍得他们吗?”   莒姬低声道:“舍不得,可是……唯其舍不得,妾这么做,才是对他们最好……”   楚王商苦笑一声道:“月与戎,皆是寡人的儿女,难道竟还要爱姬你牺牲自己来保全他们,如此,置寡人于何地?”   莒姬吃了一惊,连忙起身伏地辨白道:“妾绝无此意,请大王明鉴。”   楚王商也坐起,叹息道:“寡人知道你最是懂事隐忍,这些年王后处事,寡人也不是不知道……难为你了!”   莒姬拭泪道:“妾不难为,大王世之英雄,妾此生能服侍大王,实妾之幸也。只是……”   楚王商道:“只是什么?”   莒姬垂泪道:“大王,位高招谤,深宠招嫉。这宫中记恨妾的,何止一人。妾一人生死倒罢了,只是稚子何辜,异日不知如何才能保全他们!”   楚王商怒了道:“你、你好大的胆子,敢说这样的话!”   莒姬缩了一下,又道:“小公主不过是弱龄稚女,遇王后之威,竟至生了噩梦。虽蒙大王慈爱,赐其和氏璧护身,只是和氏璧纵能保小公主今日睡得安稳,可若是异日再遇上王后,又能如何?只怕这和氏璧也会变成小公主的罪名吧。大王今日还在,小公主就险些丧命,若是他日失去大王的庇护,王后还会有何顾忌……”   说着,莒姬向前膝行两步,将头枕在楚王商膝上,无声而泣。温热的泪水慢慢地渗入楚王商的膝上,让他整个人充满了不耐,很想将莒姬踢开,又很想将她死死搂在怀中。   他对后宫并无特别偏爱,妃子们不过是他消愁解闷的玩意儿而已,以往或有妃子恃宠生骄,他高兴也纵容一番,不高兴了就置之不理。莒姬之所以得宠甚久,固然是她长得漂亮聪明可人,更重要是她善解人意,懂分寸知进退,从来不曾有过非份要求。   王后好妒,他不是不知道,但王后虽是稍有过份,但从来也不敢真正去触怒于他,所以对王后虽然日渐冷落,但终究还是维护着王后的面子。但近年来王后越来越出格,从向氏怀孕之时便有些不轨之举,他一则因向氏生了女儿令他失望,二则也怕惩戒了王后,容易给外界以太子不稳的印象,到时候诸子以为看到机会,就会形成争夺之势,影响国内稳定,所以也就隐忍了下来。   直至王后到亲自出手对付九公主这样一个稚龄小儿,才让他怒不可竭,事情虽小,然他还活着,王后就敢伤他子嗣,不能不让他顾虑到有朝一日他驾崩了,那他的其他庶子庶女们会有什么样的命运。   那一日王后的离去,已经让他隐隐潜伏了这样的怒火,可是他却竭力不去想这件事,想了,就要面对,就要动手。可在他没有想仔细以前,他并不愿意立刻就去面对和决断这件事。   而此时莒姬的挑破,却是让他猝不及防,不得不面对这样的后果。   那一刻,他心头怒火而起,莒姬却聪明地没有说话了。   她是聪明的,这时候,只要她再多一句嘴,虽然能更快地挑起楚王商的怒火,但这怒火首先就会发泄到她的身上来。她只是无声地伏着,静默地几欲要让人当她不存在。   楚王商沉默着,脸色铁青。   一室俱静。   莒姬渐渐睡了过去。   楚王商却坐了一夜,直至天际发白,这才在寺人的服侍下,更衣上朝去了。   此后莒姬不再提起此事,楚王商也不提起,似乎这件事,只是午夜的一个梦似的。   可莒姬心中明白,楚王商也心中明白。莒姬不提,只是温柔沉默以待,她知道只消这一句就足够,若提得多了,显见自己急不可待,倒是私心过重。象楚王商这样的男人,是从来不会让女人干涉于他,若是让他察觉,只怕自己先是不保。   而楚王商,心中有了此事,但是他还未曾想到如何行事之前,他是不会让任何人看出他的心事来的。但却是对小公主多了几分关照,甚至允其随同自己同去行猎的要求。   如此风平浪静地过了十余日,忽然有宫人告发王后曾经擅杀后宫越美人,楚王商细查之下,竟是当真,当下勃然大怒,下旨严厉斥责王后令其闭门思过,甚至罢其所属内小臣之职。   内小臣掌王后之命,出入宫禁,传王后之谕,诏令四方及卿大夫,亦是掌后宫诸事。罢王后内小臣之职,又不加新人任命,又令王后闭门,形同夺了王后之权柄。   王后恼怒万分,又惊又惧,虽有几分怀疑是楚王商因小公主之事责罚于她,可是也断没有为了一个媵生的女儿受惊而竟至要废嫡的派势来。   王后本就是五十来岁天癸将绝之时,正身体状况反复不定,昼夜颠倒睡眠无常脾气暴燥之时,再加上忧惧愤懑之情,这日子便如同煎熬一般,不几日便病倒了。   那越美人原是越国献女,亦是曾经得宠过,自莒姬入宫,便已经失宠。偏那日太子槐经过桂园,与越美人相逢,一个性子轻佻,一个深宫寂寞,见四下无人,不免言语上有几分暧昧之意,却也仅仅止此而已。偏被人看到,报与王后,王后正因向氏怀孕之事而忧心忡忡,闻言大怒,当即便以越美人有病为由,将越美人弄死,报了个病亡。太子槐亦因此事,与王后一番争执,无奈母亲强势,只得抱憾。   不想此事过了数年,竟然又被人翻出,甚至隐隐指向太子槐调戏父妾,王后杀人灭口的流言来。太子槐本听说越美人之事翻出,也是大吃一惊。他心性倒是不坏,只是优柔寡断性子轻佻,对越美人之事也是心怀愧疚,虽然亦对母亲有怨,却是不敢言语。   不想这事重新翻出,又听说母亲生病,且有宫中风声,说楚王商有意重新废立,这才大吃一惊。却又不敢去向素来畏惧的父王求情,他身边的宾客靳尚便劝他道:“太子,大王若要兴废立之事,必会与令尹商议,太子何不求助令尹?”   太子槐听了此言,连忙急趋令尹府第,求助昭阳。他知昭阳最爱美玉,连忙将自己宫中最好的美玉搜罗了几块,来当成礼物。   昭阳见了美玉,却只是略一欣赏,原物奉还,道:“臣为楚臣,安敢受太子之礼。但凡臣职责所在,必当尽心。”   太子槐见他不肯收礼,只道事情当真不好,脸色也变了。   昭阳见他如此,只得安慰于他道:“太子误会于臣了,群臣有别,主忧臣劳。若是异日……臣立下战功,或者治国有功,得君王赏赐,乃是本份。如今若是臣收了太子之礼而奔走,非但有失操守,且以臣辱君,岂不该死。”   这番话说得太子槐又服气又钦佩,虽然昭阳一句肯定的话也没有给予他,但他离开令尹府时,却莫名多了信心。   却不知他那点心思在昭阳眼中哪里够看,虽然宫中美玉的确是价值连城,但对于久经世事的昭阳来说,为太子说几句好话容易,但这太子之礼,却是万万收不得的。这会儿太子有求于人,自是厚礼卑辞,他若这么大剌剌地收了礼,等到太子继位,想起自己当年求人的窘态来,岂不恨上自己。   若是楚王商与他商议事,他倒可老实不客气地开口,有时候君臣之间也是一种交易,彼此能懂,自然心领神会。   恰恰是太子槐这等自信心不足的年轻人,反而刺激不得,在他面前,要有老臣的高傲以拿捏,更要有臣下的分寸以安抚。   想到此节,便站起来,向宫中呈上书简,要求入见。不多时,楚王商便召见了昭阳。   昭阳趋入,一路行来但见时已经春尽夏至,花木葳蕤,两边宫娥却是肃立无声,寂静得似少了几分活力。   昭阳轻叹一声,此时章华台的气氛确是颇有令人惴惴不安的感觉。   及至殿前,他脱了青舃入见,见楚王商只穿着常服,抱了一册竹简在刻字,见了昭阳进来,甚是随意地招手道:“令尹,有甚要紧国事,要见寡人?”   昭阳也老实不客气地走到楚王商对面的枰上坐下,道:“臣也想偷个懒,却是不得不来见大王。”   楚王商放下刻刀,轻轻吹去上面的竹屑,道:“天干物燥,又是何事惊动了你这老竖。”   竖便是竖子之意,叫人老竖,实则无礼之至。不过楚王商与昭阳群臣相得数十年,多年共上战场,架也打得,泥也滚过,私底下更不恭更无礼的对骂也不是没有过。   昭阳也老实不客气白了楚王商一眼,知道他故意说这等调笑之话,便是不想听自己正言直谏,素性不看他的脸色,道:“日头正热,我倒想安居消暑,你自家家事不谐,却催得我跑一趟。”他素性连臣也不称,直接称我了。   楚王商嗤地一声道:“是你自家多事,却来说我。便是我自家事不谐,又与你何干?”   昭阳夺了他手中的竹简道:“同你说正经事,莫要顾左右而言他。”   楚王商只得放下手中事,正色道:“罢罢罢,寡人且听你说来。”   昭阳拱手肃然道:“臣闻大王因小过而令王后闭门思过,又罢内小臣,王后因而忧惧成疾,太子不安。臣忝为令尹,不敢无视此事,特来求大王示下。”   这两人多年默契,于正事调笑间片言转折,却是毫无凝滞,楚王商此时也肃然道:“此我家事也,令尹休管。”   昭阳也固执道:“国君家事,便干国事,如何不能管?”   楚王商嗐了一声,有些郁闷地道:“此事与太子无关,你自管放心。”   昭阳立刻反问道:“与太子无关……大王莫不是要对王后行事?”   楚王商哼了一声,没有回答。   昭阳叹息道:“列国诸侯,因恋美色,而厌元妃年老色衰,另兴废立,原也不止一个两个,臣只道大王是个明白人,却不想也是守不住这条线啊!”   楚王商看了昭阳一眼,明知道他是激将,却也忍不住道:“非是寡人厌旧,乃王后不仁……”   昭阳眉一挑道:“是越美人之事……”   两人四目交会,彼此明白,不过一个媵妾,便是处置了又能如何,不过是叫楚王商厌了王后,但却不至于会因此而要兴废后之举。   楚王商摇头道:“非也,前日九公主金丸弹雀,误冲撞了王后,王后竟是杀性大发,甚至在寡人面前也是出言不逊……”   昭阳默然,楚王商提到的却是任何一个男人都不能忍受的事:子嗣。   身为男人,他能够明白楚王商的震怒,但在宗法上,又不至于到了非要废后的程度,只轻叹一声道:“大王当真要废后?”   楚王商反问道:“以令尹之意呢?”   昭阳却道:“废后甚易,然则太子仍在,他日太子继位,王后怕是仍要回到宫中。到时候王后心怀怨恨,只怕是……”   他没有说下去,但楚王商却已经明白,到时候王后含恨而来,只怕心存报复,手段更为酷烈。   楚王商嘴角一丝冷笑道:“难道寡人当真就奈何她不得?”   昭阳看着楚王商的冷笑,叹息,他能够从这一丝笑容中看出楚王商的意思来,却是摇头道:“不妥,不妥。”   楚王商反问道:“令尹知道寡人的意思?”   昭阳却是摇头,他明白楚王商的意思,大不了自己死的时候让王后从殉便是,一了百了。他却不得不指出此举的不可行道:“奉父是孝,奉母亦是孝。”   楚王商语塞,新君奉遗命让王后从殉是孝,违遗命保母亦是孝道,于礼法上,只怕也是指责他不得。   昭阳又道:“从来母子相系,大王若要保太子,便不能对王后太过。更何况,王后便是不慈,然未有明罪,如若处置太过,则非王后不慈,乃大王寡恩了。”   楚王商忽然勃然大怒道:“说什么母子相系,与其要寡人投鼠忌器,寡人不如连这‘器’也一并毁却了。”   昭阳一惊,趋前两步,急道:“大王,太子无过!”   楚王商却冷笑道:“愚即是过,庸即是过。异日他若不能节制其母,岂不毁我宗室。”   昭阳上前拱手道:“但有老臣在,断不敢教此事发生。”   楚王商手指轻轻敲着几案,却看向昭阳道:“令尹既如此言,想必有万全之策了?”   这样的眼光太过熟,昭阳忽然灵光一闪,却忽然已经明白了关节所在,无言苦笑道:“大王你又给老臣下套了。”   楚王商这种眼神,他真是熟悉得刻骨铭心,多少年来,但凡是楚王商有了为难之事,要他出头或者要他出主意,便是这般眼神。   此时他恍悟楚王商前头说废说杀,不过是个引子,想借此让自己站出来,为他的后宫妃嫔子嗣具保而已。   想到这里,昭阳不禁有老泪纵横之感,他这一辈子,就是被他的君王坑害和背黑锅的一辈子啊。   想到这些,他只得上前,肃然一礼,大声道:“大王,王后乃是元后,太子册立多年,臣请大王三思。大王若固执已见,臣不敢奉诏。”   他的眼角看到跪坐在角落里的史官,这时候开始奋笔疾书了。   这场戏,演的是王后失德,致使君王震怒,欲废王后,危及太子,有忠臣泣血上书,力保元后储君。   他的声音略大了些,外头便开始有细碎的脚步声疾奔而去。   接下来,就是第二场戏的转折了。   楚王商咳嗽一声,高声道:“那依令尹之见,莫非要等到寡人归天之后,王后大肆杀伐,那时候令尹才会奉诏?只可惜那时候寡人已经不在,也无诏可奉了。”   昭阳郑重地道:“帝王血胤,岂容戕害。大王但请放心,老臣今日能在这里保得住王后和太子,异日就能保得住大王所有的儿女不受戕害。”   楚王商冷冷地道:“从来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寡人能听得进令尹的忠言,可是到了那一天,何人能够挡得住一个发疯的女人?”   昭阳肃容道:“有国法在,有宗庙在,有我芈姓一脉所有的宗族封臣在,有文武百官在,规矩就不会乱。大王,这些年来王后虽然有些骄横,行事却不曾真的太越过规矩。她心里比谁都清楚,什么事能做,什么事做不得。若当真王后乱了宗法,老臣身为宗伯,自会开宗庙,请祖宗家法,幽王后于桐宫。”   史官埋头疾书中。   楚王商看了昭阳一眼,冷笑道:“到时候,只怕是令尹未必有此能力了。”   昭阳肃然道:“老臣知道大王说的是太子。大王,太子也是一个男人,男人总想自己作主的。他身为太子,只能依附于王后,共同进退。有朝一日他成了君王,自然就有身为君王的考量了,保全宗室血胤,亦是身为王者之职责。更何况臣认为事情远到不了这一步,到那时如果太子登基,王后的所思所想,自然也要以太子为主,岂会为私怨而害自毁?”   楚王商长叹一声,用力按住太阳穴,表情隐忍。   昭阳关切地膝行一步道:“大王,您没事吧?”   楚王商点点头道:“寡人无事。”   昭阳平息下来,回归原位。   楚王商忽然坐直,在几案上取过绢帕,挥笔写下诏书,盖上玉玺,放入锦囊之中,再用铜印在锦囊外用印泥封口,交给昭阳。   昭阳接过锦囊,看着楚王商。   楚王商道:“寡人死后,断不许有后妃或子女近臣殉葬,若是有人提出,你便以此遗诏节制。”   昭阳接过锦囊,下拜道:“臣肝脑涂地,不敢有负大王。”   楚王商摆手道:“去吧!”   昭阳退出。   楚王商看着昭阳退出,缓缓闭上眼睛。   诚如昭阳所言,他并不想废后,更不想废太子。但是,他却不能容忍王后越来越张狂的表现。   废后,只不过是他敲打王后的行式而已。   若是有可能,他自然是愿意悄无声息地把后宫之事,在后宫解决掉。但也只有他自己明白,他的身体很可能撑不过一年了,他不想造成一个在他身后动荡的楚国,也不想自己死后身边的人受到戕害。   他就是故意要造成一种废后的风向,让王后惶恐,让太子惶恐,让王后与太子求助昭阳,再让昭阳“犯颜直谏”保下王后与太子,让王后与太子欠下昭阳这份大情面。此后,再让昭阳以宗室的名义保其子孙,便是王后与太子再有什么妄动,也不得不给昭阳这点面子。   更何况这种废立风声,打了王后的脸面,戕害了她的威信,便能够让她在新王继位以后,不能伸手太长,也可保自己的后妃子嗣之安全。   这并非万全之计,然而也只是他此刻能够对王后作的最大节制。   他并不想这么快出手,然则自那日莒姬夜泣之后,他忽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似乎自己现在不做些什么,会很快没有机会再作了。   这种预感曾经于战场上救过他的性命,楚人重巫,他也很相信冥冥中自有神意在,既然有此预感,他想,他得做些什么,留下些什么来。   想到这里,他懒洋洋地伸了伸手,吩咐道:“寡人昼寝,无事不得相扰。”   昭阳收起锦囊,着了青舃,走下章华台的台阶,转入回廊,慢慢地走着。   一重重回廊,曲折宛转,转角出,见王后静静地站在那儿。   赫赫楚王后,素来出入婢仆环侍,副笄六珈,衣饰华章。而今的王后,却是科头素衣,苍老憔悴不堪,竟是连姿容也不顾了。   昭阳吃了一惊,连忙行礼道:“臣昭阳参见小君。”   王后侧身让过,长叹一声,掩面呜咽道:“小童是待罪之人,今日之后,不知道是否能受令尹之礼。”   昭阳见她如此,虽知是作戏,心中也亦生恻隐之心,道:“小君可是来见大王?”   王后点头泣道:“小童触怒大王,特来脱簪待罪。”   昭阳作了一揖:“如此,臣告退。”   王后的脸色很难看,她死死盯着昭阳,却从昭阳的眼中看不出什么来,她忍了许久,终于还是问道:“大王召令尹何事?”   昭阳恭敬地道:“小君请恕臣之罪,大王与臣议事,小君若要知道,当去问大王,不应该来问臣。”   王后的表情变得很难看,昭阳微一拱手,便绕过王后身边继续向前走去。王后看着昭阳的背影,忽然尖利地叫了一声:“我问你,大王是不是要跟你商议废后的事?”   昭阳站住,一动不动。   王后眼中更加疯狂,她不顾礼仪,上前两步,嘶声道:“令尹,你敢发誓吗,你敢发誓今日大王召见你,没有说过这件事?”   昭阳慢慢转过身去,慢慢地一步步走近王后,他的眼神严厉而锐利道:“那王后敢发誓吗?王后若敢发誓,终王后一生,不会伤害大王的任何一个儿女吗,不会杀大王的妃嫔吗??”   王后瑟瑟发抖,直觉本能让她知道应该抓住这个机会,颤声道:“若小童敢发誓呢,令尹也敢发誓吗?”   昭阳肃容道:“若王后敢,那臣也敢发誓,终臣一生,必保全王后和太子的地位不受影响。”   王后忽然放松下来,喜极而泣,跪下拜谢昭阳道:“小童代太子多谢令尹。”   昭阳忙避让回拜道:“大王不负王后与太子,请王后勿负大王。”   王后松了一口气,却是坐在地上,竟是一下子站不起来了。   侍女玳瑁连忙上前扶起王后道:“小君。”   昭阳却似是无视王后欲要渴知更多的眼神,只一揖道:“如此,臣告退。”   说完,便转身而去。   王后端坐在地上,看着昭阳远去的背影,眼神复杂。   玳瑁不安地扶着她道:“小君,您无事吧。”   王后摆了摆手,笑容惨淡道:“到了此刻,我还能再求什么?只要能够保得住现状,保得住太子,就是大幸了。”   玳瑁心下惨淡道:“小君!”   王后昂起头来,向着章华台行去,前面就算是刀山火海,她亦无惧。 第七章 楚王殇   到了章华台前,王后跪于殿前请罪,楚王商只是不理。到了天黑之时,奉方出来传诏,让王后闭门思过,却是连何时结束日期也不曾说。   王后无奈,只得回去闭门思过。   太子槐经此一事,倒是收敛了许多,言行举止,都在尽力老成持重,不敢轻佻。   楚王商的身体却日渐衰弱,到后来其他宫室也懒得去了,无事只在莒姬的云梦台安歇,叫了公主月与公子戎在膝下玩耍罢了。   莒姬却在悄悄地大手笔地撒钱,从宫内到宫外施了许多恩惠,更兼楚王商脾气也日渐暴燥,她倒是从中劝说,倒教不少人领了她的情面。   一年又悄悄地过去,楚王商于一日酒宴之后发病,自此不起。莒姬带着儿女日日侍奉跟前,却也是无可奈何。   太子槐与太子妇南氏也殷勤服侍,只是太子见都是莒姬在主持事务,便觉不安,私下于南氏商议,是否要向楚王商提出要让王后出来主持大局。   南氏大惊,劝道:“太子也当知母后的脾气爽直,如今父王病重,万不可动气,倘若母后与父王稍有口角,再生变故,则太子何以自处?此时是太子关键时刻,千万不可再生变乱。”   太子槐吃了一惊,收下暗悔,不敢再提起。然人心终究是一种微妙的事,他心中虽知南氏的提议甚是有理,然心中却也为南氏的过于无情而不悦。他生性浪漫多情,处事优柔寡断,平时处事若不是王后作主,便是要南氏推动一把。这一年多王后幽禁,许多事上南氏便不能不多作些主。这些本也无妨,奈何太子性子过于散漫,王后失势,诸兄弟都有虎视耽耽之举,南氏心中焦急恐惧,不免在有些事上过于急切强势,太子槐虽然也都依从了她,心中却不免有些不悦。   恰此时他新幸了一个姬妾叫郑袖的,那郑姬长得娇弱可人,却是十分善于察颜观色,小心奉承,因此上南氏只道太子对自己言听计从,倚重十分,却不晓得太子槐心中的天平,却渐渐倚向了郑袖。   王后正是绝经之时,又因在闭门思过,脾气更是暴燥,幸得天真烂漫的公主姝日日相伴,冲淡愁思。她年轻时颇受楚王商恩宠,兼性子好胜,主管后宫事事把持,因此长子槐和已出嫁的长女多由傅姆照料。到公主姝的时候,她渐为失宠,放在女儿身上的时间精力倒是多了些,与幼女的感情尤不能与其他人相比。   楚王商的病势一日重过一日,他本有心倚重屈原推行新政,此时也有心无力,只得叫来太子槐,细细教导嘱咐,将来继位之后,勿忘振国威,行新政,于征伐上可交昭阳,于列国交涉和内政上可倚屈原。   太子槐唯唯称是,退了出来。   到了回廊却与一个女子迎面相遇,见那绿衣女子忙退到侧边低首敛眉地行礼,细声细气地道:“太子!”   这女子形容娴静,温柔得如同春水一般,正是太子槐最喜欢的女人类型,见此不免让他的心荡了一荡,但见这女子打扮,似是低阶姬人,便不敢多言,也不敢有什么非份之想,把乱跳的心按了一按,点了点头,嗯了一声就走了过去。   当夜抱着郑姬的时候,却忽然间想到那个绿衣女子来,情动之处,格外有了兴致,惹得得郑姬娇喘连连,轻嗔薄怨。   自此太子槐开始正式监国,一边侍疾一边代为处理国事。   楚王商的病情渐重,便不在云梦台居住,搬回章华台后殿去了。王后主持,莒姬等姬妾轮班服侍。   楚王商临终前,昭阳等重臣侍立在侧,当着王后及太子的面,交代了后事。国政上仍以昭阳为令尹,朝政仍以由芈姓诸分支如屈、昭、景等为主的臣子们主事。后宫姬妾有子分封者随子就封,未受封的公子皆在泮宫就学,待十五岁以后再行授职分封,诸公子母仍养后宫,不设人殉。   公元前329年,楚王商去世,其谥号为“威”。在楚威王任内,楚国国力达到顶峰。领土最广,国力最富,武力最强。   楚威王死后,由太子槐继位为王。   举国大丧,周天子并远近诸侯皆派了使者前来问候吊唁。周边诸国,亦不免蠢蠢欲动。   三月服衰,直将楚威王送入墓室,但见白茫茫一片,似天与地都作素色。   这三个月,在小公主芈月的眼中,漫长到可怕。   甚至是从半年前楚威王病重时,整个宫中的气氛便变得令人窒息一般可怕,云梦台自莒姬以下,人人眼中都有着对未来未知的恐惧,楚威王搬回章华台以后,莒姬日日在章华台侍奉着,偶一回来就是直直地瘫倒像完全脱力般,整个人不断地削瘦憔悴下去,肤光黯淡,连明亮的双眸都失去了神采。她和弟弟戎此时皆由向氏和女葵等人照应着,这种气氛连小孩子都不敢大声喘气。   数月下来,休说大人,便是连两个孩子也憔悴瘦弱不少。   这一日芈月和弟弟戎早早被收拾打扮,与一群其他的公子公主们候在侧殿耳房中,等着里头一声通报,便齐刷刷地被带进内殿,但见里面已经乌鸦鸦地跪了一地人。傅姆们领着他们到大王榻前一处空地上跪下,便听着宦者令奉方念着大王的诏令,然后一群不认识的人,说着她听不懂的话,好一会儿以后,便听到奉方道:“大王薨了——”   一阵死寂般的沉默。   良久,王后率先一声悲号道:“大王——”   众人也跟着大放悲声。   一群小孩子也不管听得懂或者听不懂,在这种气氛之下,也皆是哭号了起来。   那一晚在芈月的印象中,就是无穷无尽的穷声,一片黑暗中,灯火星星点点,却离得那么远,只会让人的心更恐惧更荒凉。   她一直在哭,一直在哭,不止是出于悲伤,也许更多的是出于恐惧。   很久以后,芈月恍惚中才明白,那一个晚上,她失去的,不仅仅只是一个父亲。   她哭得昏昏沉沉,到被傅姆女葵抱出去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了。外头已经是一片白茫茫之色,人人皆是素服,连所有的花树上都系了白布。   芈月茫然地问道:“傅姆,现在是到冬天了吗,怎么都是白的?”   女葵用力抱紧了芈月,泪水却不住地落下来。   走啊走,走到哪儿,都是一片雪白,走到哪儿,都是一片哭声。   那段时间,莒姬日夜守灵,她心知此时是生死交关的时候,用尽了历年里在宫中内外积蓄的人脉手段,勾连了楚威王其他姬妾,便是防着王后于此时会暴然发难。   此时因新王于灵前继位,先王的王后便成了新王母后,宫中便以先王谥号威字,称其为威后。而威后最有可能对付她们的手段,便是以“殉死”的名义将先王生前的宠姬,统统处死。   虽然先王临终前亲自下了旨意,不设人殉,然而以“慕先王恩德,自愿殉死”的名义在后宫悄悄弄死几个女子,又有谁会替她们出头,又有谁会管她们的死活。   因此莒姬不但自己日日要出现在灵堂,更是一手牵了芈月一手牵了芈戎,以孤弱无依之态,向宫中内外表明她尚有儿女要照顾,绝对不可能扔下这一对儿女去“殉死”。另一边则委转请托令尹昭阳,以及她早就予伏在新王槐身边的姬人,劝说新王顾全先王心意,勿让母后行失德之事等等。   然而先王一去,王后成了母后,这后宫风向顿转,原来得用的内侍俱已经被重新换过,便是如莒姬,许多事也不能再如此方便。只是隐隐听到回报来的讯息,是令尹昭阳见过了威后,新王也见过母后,俱曾经闭门深谈。这两次见过以后,莒姬发现威后派来看守云梦台的侍卫们撤去了许多,心中暗暗松了口气。   凡丧,天子七月而葬,诸侯五月而葬。五月之后,终于到了威王入陵之时。   那一夜诸人皆没有入睡,早三更便已经起来,梳洗,着凶服,依列次候于两侧,由辅臣诣梓宫告迁,新王及母后奠酒三杯,然后是奉梓宫登舆,群臣序立,跪地举哀。   待梓宫起陵,除威后与新王乘车以外,余下后宫姬妾,诸公子公主等,除年纪幼小者由傅姆抱着以外,均是步行随驾,一直走到城外的王陵中,早三日前便有太庙太祝于此祭天地祖宗,至此新王与大臣奉梓宫入陵墓。   芈月站在人群,看着楚王的梓宫进入石门,然后是诸臣奉册宝入,奉九鼎八簋等礼器入、奉整套的编钟编罄等乐器入、奉楚王日常所用之各式敦盏豆盉等诸色酒器食器入,直至最后,则是一排排的侍人俑、乐人俑、兵俑、马俑、车俑等近百具陶俑依次送入,又有数百兵戈、弓箭等皆送入石门一一摆放,又宰杀牛羊三牲而祭,便如楚王于地下,也当如生前一般,享受诸般酒食礼乐,更有侍人乐人服侍,兵马拥卫。   若依周礼,君王入葬,当以人殉。墨子曾言道:“天子杀殉,众者数百,寡者数十;将军大夫杀殉,众者数十,寡者数人。舆马女乐皆具……”昔年吴王阖闾为幼女之死,驱使万人为之殉葬。   然而周室衰落以来,诸侯征战数百年间,不知道多少人命填了战争这个无底洞,一方面不征战无以卫国,另一方面壮丁皆上了战场,则田野荒疏无人耕种,这种人手越来越有限的情况之下,再将人命送去无谓的殉葬,则已经变成太过奢侈的举动。   便是自春秋末年起,渐渐兴起以俑殉代人殉的习惯,刚开始的时候有许多守旧礼之人痛心疾首,谓制俑代人,乃是不敬亡灵,必不获祖先庇佑。怎奈原来主君死而用人殉,原是借着理由多杀俘虏以及先主重臣,以令铲除不驯之人,让新主更方便接掌大位。如今时移势易,俑葬代替人殉,那便是顺天应人之举了。   楚威王的葬礼,更是上有遗诏,要废人殉用人俑,除此以外,皆依仪礼一一举行,直至石门落下,方封土,三奠酒,举哀,于陵前焚先王所用卤簿仪仗。   看着大火熊熊燃烧,看着曾经熟悉的仪仗、马车,先王所用的诸般物件在眼前一一化为飞灰,楚威后失声痛哭,这一哭,是哭自己成了寡妇,那曾经夜夜独眠的春心闺怨,那曾经怨毒纠缠的啮心之苦,也与这些物件一同化为飞灰。这个人活着,她曾经怨过他恨过他,畏过他惧过他,甚至暗暗盼望过此刻。然而他就这么去了,却让她往后的日子,连怨恨和盼望都没有了着落处。   她听着身后姬妾们也在大哭,她似乎都明白,这些人的哭,那种悲痛和绝望,绝对是多于她的。不是她们对那个死去的人爱多于她,而更多的是哭她们未来的无望吧。想到这里,楚威后悲伤的心中,油然也升起一些快意来。   看着眼前一片花团锦簇化为飞灰,莒姬与众姬妾一起痛哭,固然有着同样的悲伤和无助,然而,一直悬着的心头事,却也隐隐放了一半下来。陵寝已封,至少她们这些人,可以暂时逃过了楚威后可能加诸于她们头上的“殉死”的这把刀。将来如何,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想到这儿,莒姬紧紧的握住了右手牵着的幼子芈戎之手,暗暗地道,我儿,我的将来就倚仗在你身上了。   先王奉庙,诸人回宫。   一回到宫中,莒姬便直直地倒下了。她多年来身为宠妃也是娇生惯养,这长达一年的侍病、守灵,晚夜又是一夜不曾安睡,凌晨起身,来回步行了数十里送灵,不是走就是跪,足足折腾了一天,早已经累得不行。又加上梓宫奉安,她最怕的一件事终于了结,这一直提着的精气神一松下来,便再也支撑不住了。   她这一病,小公主芈月也是病了。她年纪原也幼小,更兼为楚王之死伤痛不已,这一路跟着莒姬一起步行数十里,更是支撑不住。   也唯有小公子芈戎,因年纪太小,反而不识伤痛,一路上又是有傅姆抱着来去,倒也无妨。   莒姬直躺了两天,这才慢慢能够起身,她却不敢松懈,忙叫侍从们赶紧收拾器物,准备迁宫。   先王殡天,她们这些先王的姬妾,送了梓宫奉安以后,就要迁出原来的旧宫殿,集体搬入西南的离宫去养老。这些广阔的宫殿台阁,自然是要留给新王的姬妾所居了。   方才收拾着,便有威后宫中的寺人析过来,要取先王的和氏璧回去。   这和氏璧原是先王所佩之物,因八公主芈月生病,便赐与她佩戴压惊。此时威后来取,莒姬亦是不敢不遵。   只是莒姬却实在起不了身,便让女葵去九公主处去取,不料因这和氏璧,又惹出一段事来。   小公主芈月虽然性子聪慧,却毕竟只是个孩子,更兼病得昏昏沉沉,威王殡天,她本已经伤心不已,这又是她父王给她的念想,怎么会肯被人拿走。一个小孩子家又何曾懂得这般复杂的事情,女葵劝了半天,见她只是不肯,寺人析等不得,径直进来了,劈头就问道:“和氏璧何在?”   芈月见了他,便认得他是那个凶神恶煞般的王后身边之人,吓得抱着和氏璧跑到角落就是不出来。女葵还待再劝,便见寺人析上前,一把揪起芈月,另一只手直接便从她的怀中要夺了和氏璧去。   不料芈月一张口,便咬住了寺人析的手,寺人析猝不及防,一只手被她死死咬住,哎哎大叫,骂着小内侍道:“你们是死人哪,还不快过来帮手。”   几个小内侍一拥而上,七手八脚地按住芈月,寺人析这才脱出手来,见虎口几个牙印,深得见到血来。   寺人析大恨,此时威王已经殡天,这些后宫姬妾,年幼的公子公主们,都要在威后手底下过日子,他哪里放在眼中,见自己的手疼得厉害,那小公主还如此乱咬乱踢,恼怒之下,揪住小公主的头发直接往板壁上撞去。   小小女孩本就皮娇肉嫩,在板壁上撞了两下便撞破头皮流下血来。芈月受痛,手一松,和氏璧被寺人析抢了回去,拿起来一看,却见和氏璧上已经滴上了几滴血痕。   寺人析用力擦了擦,血迹却渗入玉璧雕花的缝隙中。他的手一松,芈月便跌到地下。女葵见小公主跌落地下,头上尽是鲜血,一动不动,失声大叫起来道:“小公主,小公主——寺人析打杀小公主了——”   话音未落,已经被寺人析一掌打在脸上,骂道:“你这贱婢,你哪只眼睛看到我打杀小公主了——”   莒姬此时也并不是无事卧着,她方起身便有一桩要事在烦忧着,这头急于打听,一头恐公子戎年纪幼小被寺人析带来的冲撞,便亲自带在身边,对芈月这头便一时无暇顾及,不料也就放松这么一时半刻,便听到出事,急忙支撑着病体赶来,便见芈月倒在地下,惊呼一声,冲上前去扶起芈月,回头斥道:“寺人析,你要做什么?”   芈月只是一时被撞得一时晕眩,被莒姬扶起,便觉得疼痛,哭叫道:“母亲,我痛,我痛……”   寺人析被女葵这一喊,原有些惊慌,一听到芈月哭出声来,顿时放心,张狂地应着莒姬道:“莒夫人,这可与老奴无关。不过是小公主自己淘气撞到墙上,如何这贱婢便诬赖起来老奴来。好了,如今小公主不是好好的吗?老奴还要向威后交差呢,这便先告辞了!”说罢,令人翻出原来装和氏璧的匣子来,装了便匆匆逃走了。   只余下一地狼籍,和芈月的哭声。   莒姬心慌意乱地哄着芈月,吩咐道:“女葵,你去打水,给小公主擦洗伤口,去取我房中的伤药来给小公主包扎上。我儿,休拿手去碰,小心肮脏。”   芈月哭得气也喘不过来,泪水和着鲜血流下道:“我的和氏璧,父王给我的和氏璧——”   莒姬紧紧地抱住芈月,眼泪也流下道:“好孩子,这时候咱们顾不得这些东西了,你要乖乖的,可千万别再给母亲惹事了。母亲如今可当真再也担不起你们再出任何事了!”   两人抱头痛哭,众侍女也陪着落泪,过不得一会儿,小小的芈戎见莒姬不在,也跌跌撞撞地闻声寻来,身后傅姆紧紧跟着,却不敢阻拦。芈戎见了母亲和阿姊都在哭,顿时也大哭起来。   好不容易,这姐弟二人哭得累了,洗了脸敷了药各自让傅姆抱去睡了,莒姬这才筋疲力竭地又召来心腹寺人问道:“向妹妹究竟怎么样了,你倒是给我打听个准消息出来啊!”   那寺人跪在地下磕了个头,才嚅嚅地道:“奴才该死,打听不出来,只听说是向媵人冲撞了威后。”   莒姬顿足道:“你这奴才实是该死,向媵人这般胆小怕事之人,如何会冲撞威后?”   那寺人只得磕头,道:“奴才实是不知,威后下了令,恐怕宫中无人能够打听得到。”   莒姬恨恨地道:“都是无用之人,滚出去,再去打听,如今向媵人在何处,她到底又是如何冲撞了威后的?”   那寺人只得又磕了个头,膝退着出去了。   见那寺人出去了,女葵只得劝道:“夫人,夫人休要动怒,还须商议一个计策才好。”   莒姬颦眉道:“唉,我只是不明白,威后若要下手,当是冲着我等宠姬,向妹妹这般无足轻重,她为何要冲着她下手?”   女葵细想了想,忽然惊道:“夫人,只怕是威后有心对夫人下手,只是夫人小心谨慎,一时不得下手。以奴婢看,若是她们生了诬陷之心,便要取了向媵人去,借她胆小怕事的性子,威吓几句,让她来攀诬夫人。”   莒姬悚然一惊,坐正了身子道:“正是,若有此事,不可不防。”   女葵道:“那夫人须要想好对策才是。”   莒姬低头想了想,道:“向妹妹虽然性子柔弱,但她不是个傻子,有我在,方能庇护得住月和戎这两个孺儿。若是我也不在了,凭她是护不住这他们的。只怕她会……”她倒忽然想到了一个结果,道:“女葵,你速速去太子宫中,去寻郑姬。”说着,她在女葵耳边,细细地说了一番话,女葵连忙应声而去。   看着女葵远去,莒姬渐渐陷入沉思,她从来就是一个有自知之明的人,知道自己倚着一个儿子芈戎,也只不过是将来分封授土,能够随子就封,做一个封臣之母罢了。威后冷酷无情,睚眦必报,若有一日威王不在,她要为自己留条后路。太子槐为人好色,她便度着太子喜好,暗中结交数名美人,助以金帛帮她们度过最困难的时候,教她们如何获宠,其中就有郑袖。她已经成了新王最宠爱的姬妾,当日种下的种子,如今自然要开花结果来还报于她了。   而此时的渐台,楚威后倚着贴饰凤鸟金箔的妆台,疲惫地叹了一口气。   玳瑁小心翼翼地为她捶着肩头道:“威后,您要好生珍重啊!”   楚威后长叹了一口气,却是苦笑一声道:“威后、威后,我终于不再是小君,而是君王的母后了吗?”她转过身去,面对铜镜,轻抚着镜子中自己的面容,无限唏嘘道:“一个女子,终于熬到称呼中前面加了丈夫的谥号,这一生算是再也没有人压在我的头上了。可是我却容貌已逝,这一生也算是走到了尽头了。”她一挥手忽然将铜镜头扫落在地,恨恨地道:“可我的容貌已逝,那贱人、那贱人却居然还能、还能……”她气得说不出话来。   玳瑁知其已经气得不轻,却也不敢说话,只是一昧劝慰。最终楚威后切齿道:“把那贱人给我带上来!”   玳瑁应了一声,便让寺人披将向氏带了上来。   向氏脸色苍白,身形单薄如飘絮般,进来便扑在地下,不敢抬头。   楚威后喝道:“抬起头来!”   向氏怯生生地抬起头来,但见她两行清泪挂于颊边,犹如草上的露珠,似坠非坠,更显得楚楚可怜,因她位份低,不能如楚威后般着麻,亦不如莒姬般全白,只穿一件普通的浅绿色的宫装,唯一袭白练系腰,更显得腰肢纤细;头上无饰,更显青丝如云,光可鉴人。这一身装扮,却更显得她娇怯可人,浑不似已经生育二子的妇人。   楚威后看在眼中,却是心中更增恨意道:“你这贱婢,作出这般模样来,却是还想要勾引谁?先王在世何等待你,如今梓宫刚刚奉安,你居然便有了二心,还敢于孝中勾引大王,逞一已私欲,做出这般败坏大王声名之事,我岂能容你。”   向氏魂飞魄散,伏于地上泣道:“威后明鉴,奴婢断断不敢,奴婢冤枉!”   楚威后看着她,越想越恨,她主持后宫,最懂得轻重分量,自负恩怨分明,素日并不把后宫美人放在眼中,王后是小君,姬妾们再如何得宠,也伤不到她的威势。只是后宫女子这一生系于子嗣,自周幽王宠褒姒引来灭国之祸,这诸侯却是没有一个人记得这深刻教训,数百年来,宠妃庶子夺嫡长之位的事,层出不穷。她不惧姬妾受宠,却惧君王因宠妃而爱庶子,威胁到太子槐的地位。   先王一生聪明过人,见不得子嗣愚笨,太子槐在她眼中自是聪明听话,但却是不如先王之意。但在她竭力谋划之下,太子槐对外仍然还是理政得宜,礼贤下士的好名声,而为了这个好名声,为了让太子的地位稳若泰山,她并不在乎手中多染像越美人那样的几条人命。   而眼前这个向氏,当年怀孕弄出个“霸星降世”的流言,令她惶惑不安了近一年,已经令她起了杀心,但算这向氏运气好,生了个女儿来,令她松了一口气,并不想为了此事惹了先王的眼,所以暂时放过。而今……而今她再也不打算饶过向氏了,这个女人似乎低若蝼蚁,可是她却知道,对任何一个卑微的人,都不能掉以轻心,否则的话,就会倾覆大好局面。   向氏伏在地上,她已经吓得整个人恐惧而不知所措,先王的驾崩,对于她来说是头上的天塌了,而今日的飞来横祸,却是如同地面裂开一道无底的深渊。   先王入陵,后宫姬妾要搬往西南行宫,莒姬因送丧过于劳累一时不得起身,向氏虽然怯弱,此时也只得出来内外奔走。因先王遗言中有一些日常用的器物要赏给莒姬及两个孩子,她便带着两个侍女亲去章华台来领取。   这边遣了侍女跟着管事的寺人去领取器物,因里头杂物甚多,她便在外候着。   这日太阳甚烈,她见四下无人,便站在内外院中间的树阴之处候着,又见外院人来人往,内院甚是安静,不觉缓缓退进内院,想着这亦是她当日先王同游此处之情景,一时走神,慢慢尚着回廊多走了几步,凝望着院中出神。   偏生这时候刚继位的新王槐昼寝方起,独自沿回廊散步,却见一个绿衣少妇倚在廊柱上神情恍惚,恰是他最喜欢的那种温柔娇怯之美人。他性子本就有些“寡人有疾”,自先王病重以来,日日侍疾,先王去后他又守灵五月,素了甚久,此时先王奉安,便无所顾忌了。况且他初登大位,周围的人日日奉承新王,如天地之大,再无人能够压在他的头上了。想素日行事心里头总是还要畏惧威严之父王、苛刻之母后,此时这两座压在心头的大石已经移开,岂不快哉。   因此这几日早已经拉着身边的宫女尽了些兴致,只是终究不能够尽如他心中之意。这会儿刚走出卧室不久,便见一个美人儿已经等在廊柱上,一脸的含情思忆,他也不及细想,只道必是身边的心腹寺人莱为他所安排,此时在自己寝宫,岂有顾忌,便扑了上去,叫着道:“卿卿……”   向氏不过微一走神,便被一个男子扑在身上,在她脸上又啃又亲,惊得魂飞魄散,竭力就想把对方推开,怎奈她的力气又焉能与楚王槐这等素有习武的男子相比,反倒以为她故作推搡,更激得火起,喘着气道:“美人勿动,若勾得寡人火起,不及回寝宫便在廊上幸了你!”   向氏已经吓得哭出声来道:“大王请放手,妾身不是……妾身不是……”   却听得一声暴喝道:“大王,你在作什么?”   这一声吓得向氏整个人都软倒了,楚王槐趁势将她抱在怀,抬起头来却见他母后一脸怒色,身后跟着数名从人,从另一头回廊过来。   楚王槐立刻松开手,涎着脸笑道:“原来是母后,母后来章华台作甚么?”   楚威后气不打一处来,道:“你父王刚刚奉安,你怎可、怎可……”她不好斥责自己刚登上王位的儿子,便转头斥喝向氏道:“你是何人,如何敢在孝期勾引大王?”   向氏挣扎开楚王槐的手,扑通跪下伏地泣道:“妾不敢,妾向氏是奉莒夫人之命,来取先王遗物,不想误入此处,却……”   楚威后刚开始还只道她是普通宫人,不想竟是莒姬身边之人,这向氏之名,好生耳熟,不禁有些犹豫地问道:“你是……”   她身边的侍女玳瑁却已经上前一边,附在她耳边悄声说道:“这向氏是公主月与公子戎的生母!”   楚威后大惊,新王孝期未过,白昼宣淫,若是个普通宫人倒也罢了,不想竟是公子之母。新王继位,权柄尚弱,一举一动便是列国瞩目,这淫烝庶母之名,若是被宗室知晓,便失德望,若是被他国知晓,更成笑柄。   想到这里心中如乱刀攒动,怒不可竭,方喝道:“你可知道……”说到一半顿觉不对,转了话风冷冷地道:“大王,你且出去,这贱婢由母后来处置。”   楚王槐本就是在她积威之下,本来就有些心虚,被她这一喝,顿时如解脱般,赶紧脚底抹油地走了。   向氏还道脱了大难,方松了一口气,便向楚威后行礼道:“多谢威后……”   却见楚威后一脸怒气,顾不得体统已经亲自一脚朝向踹了过去,一边咬牙切齿地骂道:“贱婢该杀!”   向氏还未说话,便已经被玳瑁一个眼色,楚威后身边的内侍一拥而上,将她按住捂了嘴巴带走,并连此时还在宫中的几个侍女内侍一并押走了。   回到渐台,楚威后怒气不息,顿时就要下令将向氏立时仗毙,玳瑁苦苦相劝,道是道:“先王原有遗诏,不令人殉。且先王已经奉安,此时若有公子之母暴毙,岂不惹人猜疑?有不知情的,会说威后不慈;若叫人动了疑心,只怕有损大王令名。”   楚威后冷笑道:“难道我就这般饶过这贱婢不成?”   玳瑁道:“自是不能。但向氏如瓦砾,威后、大王如明珠,岂可为瓦砾而损明珠之光泽?”   楚威后怒道:“这不成那不成的,你倒说出一个办法出来?”   此时内侍宫女们早就遣了出去,只余玳瑁和楚威后。   玳瑁想了想,笑道:“奴婢倒有一个主意,不知威后意下如何?”   楚威后冷冷地道:“这向氏三番两次犯我之忌,若不将她活活仗毙,难消我心头这口恶气。”   玳瑁陪笑道:“威后息怒,有时候杀死一个人,反而便宜了她。叫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反而是最彻底的惩罚。”   楚威后白了她一眼道:“你还在我面前卖什么关子,说吧。”   玳瑁亲手奉上一杯柘汁,教威后饮了这甜丝丝的饮品,平了平气,才缓缓道:“奴婢听说,历来新王继位,宫中必要进新的宫人。而那些旧宫人,若有贤王实行德政,就会将她们放出宫去,免得老死宫中,实为凄凉。”   楚威后听得不耐烦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玳瑁继续道:“奴婢旧年还曾听说,先王时怜惜那些长年征战的老军家室无着,还赐宫女与他们完婚……”   楚威后听到这里,已经有些猜到,迟疑地问道:“你的意思是……”   玳瑁忙陪笑道:“威后您若是将那些低位的妃嫔和旧宫人一起放出宫去,谅朝臣宗室们也无话可说。若是将其中一些旧宫人匹配老军,更是新王的德政……”   楚威后摆手,玳瑁顿时住口。   楚威后站起身来,缓缓走了几步,细想着玳瑁的话,却是越想越是快意,笑道:“善,大善!”   玳瑁见她露出了笑容,更是趋奉道:“听说有一些老卒,又老又丑,性子粗劣,甚至还有品性不堪者……”   楚威后坐了下来,尾指轻弹了一下裙角,漠然道:“那也是她的命。”   玳瑁会意,轻笑着出去,唤了侍女们端着漱洗之物进来,重新为楚威后梳洗理妆。   向氏就这样,一去无音。   莒姬因向氏忽然失踪,十分焦急,无奈她打听了数日,也只是打听到楚威后下令,言道宫多怨女有伤天和,又言一些老军随先王征战,未成家室,故以新王继位,普天同庆为由,放旧宫女出宫,匹配婚姻,以繁衍人丁,滋养生息。   诸人皆颂新王德政、威后仁慈。   此时莒姬已经搬到了离宫,只能悄悄打听,且时移势易,宫中人手多半更换,不能如昔日管用了。她又怕惊动威后,更为自己招来杀机,幸好打听之下,得知昭阳已经过问此事,听郑姬回讯说,像她这般高阶妃嫔也没几个,俱是名牌上有数的,新王已经回复昭阳,俱是不会放出去的,由新王恩养终年。   莒姬松了口气,更不敢在此时惹了威后之注目,且公主月又生了病,公子戎又还幼小,初移离宫手下的宫女侍从也散了大半,诸事不备,好不容易才安妥下来,更是无法打探向氏的下落了。   向氏的消失,在楚宫便如湖水上一丝涟漪,转眼就恢复了平静。   谁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谁也不知道她是生是死。 第八章 南薰台   芈月病了十余日,才渐渐转好。   可是等她醒来的时候,世界似乎重新换了天地。   她现在住在西南角的离宫,离素日居住的掖庭之地,隔着数道宫苑,一个湖泊。离宫低矮,自不是云梦台这样的高台大殿,不过是数座木制小院,错数于树木之中,没有雕梁画栋,也没有锦绣遍地,身边原来婢仆环侍,如今却是只余几个粗使。   芈月身边原来的小侍童骅骝绿耳自然也是不见了,只余了原来的侍姆女葵,可是她在宫中找了半天,却是找不到原来的生母向氏了。   “母亲,我阿娘呢?”芈月跑去问养母莒姬。   莒姬也是神情憔悴,看着眼前的一儿一女,先叫乳母将芈戎抱下去,这才对芈月强笑道:“你阿娘……如今已经不在这里了。”   “不在了?”芈月的小脸顿时白了,父王已经“不在了”,如今生母亦是“不在了”,她顿时联想到一起去了道:“我阿娘,是、是和父王那样……”   看着眼前小脸惨白、怯生生的小女儿,莒姬心头一痛,一时竟不知道如何解释才好。她在宫中的人手,终于打听到那一日向氏去章华台取物就此失踪,但之后有大王与威后争执之事,以新王的为人以及威后的多疑狠决,她已经猜到其中的七八分可能了。若是事情发生之时她能够在场,自然是想尽办法要保下向氏。只是如今事情已经过了这些时日,只怕向氏已经凶多吉少,到底她是被杀,还是被逐,还是配人,如今便再去追查也是于事无补。反惧事情闹腾出来,只怕更为自己和这一对孩子招致威后的杀意。   想到这里,她轻抚着芈月的小脸,温言道:“不是的,你阿娘只是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那她还会回来吗?”芈月问。   莒姬轻叹道:“母亲也不知道。”   芈月咬住下唇,想要哭出来,却强力忍着道:“阿娘不要我和戎弟了吗,为什么她要去这么远的地方,她就不想我们吗?”   莒姬再也忍不住了,将她拥入怀中,哽咽道:“不是的,你阿娘很疼爱你们,如果她可以决定,她如何能舍得离开你们……”   芈月推开莒姬,转身向外跑去道:“我要去找阿娘……我要把阿娘找回来,戎弟晚上没有阿娘哄会哭的……”   莒姬的手伸在空中,一时竟反应不过来,女葵连忙道:“夫人,我去把小公主追回来?”   莒姬垂下手,摇了摇头道:“不必了,让她跑一跑,哭一哭吧!她毕竟还是个孺子,心中有怨,发作出来,反而好!”   女葵垂首道:“是。”   芈月一口气跑出离宫,沿着高低不平的小道,跑到后山之上。她跑得鞋也掉了,袜也破了,腿也伤了,再也支撑不住,扑倒在地。   她抬起头来看着蓝天,看着山下。这是全宫中最高的地方,从这里可以看到整个楚宫。眼见得一处处花苑流水处,一座座的高台错落耸立,人如蝼蚁般在高台下,宫墙中来去。   这么多的人,她的阿娘又在哪里?   芈月昂首尖厉地叫着道:“阿娘——阿娘——阿娘——”   小小的女童,一声又一声地叫着,尖厉的童音划破天际,惊得宿鸟飞起。可纵使她叫得泪流满面,叫得声干气咽,叫得声音支离破碎,叫得再也说不出话来,依旧是空山寂寂,无人回应。   南薰台。   自周天子时,于城郊设学宫,为公室子弟学习之用,天子之处曰辟雍,诸侯之处曰泮宫。但太子为储君,所学自然单独另请三师三保,楚国先王乃另辟南薰台,为太子就用之处。   左徒屈原在南薰台教授新太子横的学业,今日正讲到“以荒政十有二聚万民”这一节,却忽然听得门外有异声。   他向着门缝外瞟了一眼,不动声色地继续讲,太子横正全神贯注地拿着竹简在抄写,唯有下面过分机敏的小弟子黄歇似乎向后看了一眼。   他一直讲到“祀五帝、奉牛牲,羞其肆,享先王亦如之”之后,放下竹简,道:“这一节讲到这里,大伙儿便先歇歇罢。”   太子横恭敬地行了一礼,扶案站起,几个小内侍忙上前为他添水奉羹。   黄歇也站起来,却是眼珠子一转,慢慢地挪到门边,溜出了门去。   屈原见了他的行动,也只是淡淡一笑,这南薰台在楚宫之内,又不是乡野郊外,就算有什么人来窥视,也不过是宫中之人罢了。黄歇毕竟只是一个小童,自然好奇好动,闲来无事跑动一二,也是无妨。   黄歇出了门快步转过回廊,果然见远处有个身影一闪而没,他立刻跳下回廊,也顾不得穿上鞋子,就追了过去。   看着对方似乎也是个小童,身手敏捷,在花草丛中跑得飞快。黄歇发力急奔,追了好半天也没追着人,便有些垂头丧气。   他却是心有不服,这边佯装着回去,另一边却躲到树丛中。过了一会儿,果然听到远处脚步声,那人又悄悄回来了。   黄歇等到那人脚步走近,才跳出来扑上去道:“哈,抓到你了!”   那人被他扑到在地,气得一拳挥去,黄歇接住,不妨另一拳挥来,他又偏头躲过。两人四目交接,这才认出对方来。   “是你!”   “是你?”   原来这人就是当日曾有一面之缘的九公主芈月,自那日之后,他们再没有机会再见,尤以楚威王驾崩以后,更是没有了她的消息。   而此时的她,虽然仍然是男装打扮,但衣服却已经不如昔日鲜亮,脸上也不如当日那般骄傲无忧,却更有一股冷漠和倔强之气。   黄歇大喜,一看自己还压着对方,连忙松手跳起来又伸手去拉对方道:“公主,怎么是你,你去哪儿了,我一直在打听你呢!”   芈月不理黄歇伸出的手,自己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土,瞅了黄歇一眼:“你还记得我?”   黄歇小脸一红道:“我、我自然是记得的。”   芈月转身就要走,黄歇一急,伸手想去拉她,见她眼一瞪,缩了手,道:“你去哪儿?”   芈月扭头道:“不用你管。”   黄歇支唔着道:“你、你不见见夫子吗?”   芈月哼了一声道:“我为什么要见他。”   黄歇奇道:“你不想见到他,你跑到南薰台作什么?”   芈月仰头道:“我高兴,我乐意。”   黄歇见她又要走,急忙想拉她,拉到一半改为拉着她的袖子道:“你别走……”   芈月瞪着他道:“你放手。”   黄歇情知此时应该放手,却不知怎么地就是不肯放手,绞尽脑汁想着理由,却看到她手中竹简,上面有写得歪歪扭扭的字迹,恍然大悟:“你是想听夫子讲课?我带你去见夫子。”   芈月甩开他的手,道:“我才不要。”说到这里声音不禁带上了一些委屈道:“他既然不愿意教我,我自己听就行,干嘛要见他。”   说到这里,却听得一个声音道:“若是我现在愿意教你了呢?”   芈月诧异抬头,却见屈原衣袍飘飘,跨过草丛走来。   芈月看着屈原,有一丝疑惑道:“你?为什么?”   屈原走到她身边,看着眼前的小人儿已经瘦削了许多,原来脸上的婴儿肥也没有了,经过风雨的孩子,似乎一瞬间长大了。   屈原暗自轻叹,却道:“当日臣不收公主为徒,是因为惧智者忧而能者劳,不欲公主忧劳。可是如今公主已失庇佑,难避忧劳,就不能没有智与能护身了。”   这样的话,芈月过去不能明白,便是如今也听得似懂非懂,但于此时她从能眼前这位老人的眼神中,感受到了真心的关切。自变故以来,她一直骄傲倔强,可此时忽然间眼泪便落了下来。   黄歇有些着慌道:“哎,你别哭啊,别哭啊……”他有些无措地看着屈原,屈原轻叹了一声,抚着芈月的头顶道:“好,你想哭就哭吧!”   芈月抱住屈原,放声大哭。   屈原抚着她的头,轻轻叹息。   好一会儿,哭声渐渐停息,芈月方有些不好意思,拉过黄歇递来的丝帕,胡乱擦了擦。她脸上还有些灰土,只擦得脸孔都是一道道的。黄歇忍不住,还是伸手出来帮她细细地擦干净了小脸。   屈原只负手站在一边,看着两小儿的行为,等二人收拾完毕,这才伸手领着她和黄歇,一起走回南薰台后殿去。   此时太子横已经下课,他的从人们也一并随着离开,南薰台便只有屈原师徒和几个在外服侍的奚奴。   走入室中坐好,屈原方问道:“公主,你如何知道我们在南薰台的?”   芈月摇摇头道:“我不知道。”   “哦?”屈原诧异道:“那公主如何会寻到南薰台去?”   芈月眼神闪了一下,发出一丝的亮光来,虽然只是一闪而没,屈原却是敏锐地发现了。   “夫子认为,南薰台是什么地方?”芈月问道。   屈原沉默片刻,道:“南薰之名,取自大舜之诗,其曰:‘南风之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兮。’因此先王造此台而为储君所备,取名南薰,以戒太子当知察民时,解民愠之意。”   “我只知道,”芈月沉默良久,才道:“我父王、当今大王、如今太子,小时候都是在这南薰台受学,然后走出去,号令万民。我父王活着的时候,谁也不敢欺负我们,所以我要学他曾经学过的东西,我要做父王那样的人……”   屈原失笑道:“公主,便是你学得了大王一样的学问,你也无法做大王那样的人啊……”   芈月扭头问道:“为什么?”   屈原道:“你是个女子……”   芈月沉默不语。   屈原又叹道:“即便你不是女子,是位公子。但也不是所有的公子,都能够成为大王的。”   芈月点头道:“我知道。”   屈原看着她,他觉得眼前这个小姑娘很奇异,很有意思。他教过当今的大王,也教过许多弟子,可那些都是男弟子,他从来不知道,一个小姑娘会有这么多奇怪的心思,会有这么多不可思议的想法。   黄歇不禁问道:“那你……”   芈月皱起了眉头,努力想表达着自己的意思。她毕竟还小,许多事不懂,也无法解释清楚,许多事只凭直觉,她向往父亲,她深刻地感受到父亲死后生活的变化,她跑到南薰台,就是想在父王曾经学习过的地方找到答案,但究竟如何做,她是不知道的。   但此刻在屈原面前,她知道,这是她父王曾经想为她找的老师,所以她想努力把自己那种冲突和直觉产生的混乱想法表达出来,她停下来想了想,说道:“先王、大王和太子都在南薰殿听课学习,他们走出去,万千之人的命运,由他们一言而决。我想做他们那样的人,不是说要做大王,我不想像母亲她们那样,只能依附人而活,被人摆布命运。我想和那些王一样,知道他们怎么想,想怎么,在他们决定我的命运之前,我自己先决定……”她感觉有无数的想法要出来,可是越说越是混乱,说了半天还是无法说清,终于沮丧地垂头道:“夫子,我说不出来,可我就是这么想的。”   屈原看着黄歇在点头,笑着抚着他的头道:“子歇,你点头,可是听懂她说的话了?”   黄歇点点头,又摇摇头道:“弟子觉得她说得对,但是……弟子解释不出来……”   屈原点了点头,向着芈月郑重地道:“是,你已经说得很好了,你想的东西,是许多像你这样大的孺子所想不到的……”   芈月眼睛亮晶晶地道:“夫子,这么说,是说我比别人聪明吗?”   屈原微笑点头道:“是。”   芈月终究还是个孩子,闻言高兴地跳了起来,跳了两下才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来,规规矩矩地拱手道:“多谢夫子。”   屈原温言问道:“你如今住在哪里?”   芈月指了指方向道:“我住在后面的离宫。”   屈原问道:“还有谁同你一起住?”   芈月道:“母亲、弟弟,还有我……我阿娘不见了,在我们搬到离宫那天就不见了,母亲说她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夫子,你知道她去了哪儿吗?”   她用怀着希望的眼神,巴巴地看着屈原。   屈原心中暗叹,口中艰涩难以出口,他蹲下,看着芈月道:“对不起,夫子也不知道。”   芈月的眼神刹时黯淡了下来,不过还是强撑着很懂事地道:“无妨,等我长大了,我便会自己把她寻回来的。”   屈原站了起来,道:“除初一十五大朝之外,太子每日于上午在南薰台习文,之后去校场习武,太子离开南薰台以后一个时辰内,我还会在南薰台阅书,你可在这个时辰内来找我。”   芈月眼睛一亮,知道这是自己受教的时候,她郑重退后一步,拜下道:“多谢夫子。”   芈月离开南薰台,慢慢地走向离宫,她走得很慢,走得却是很兴奋。她的脸上红扑扑的,眼睛闪亮亮的,有着孩子气的得意。   父王曾经让她拜师屈原,但屈原拒绝了,而如今自己只凭着一时的混乱意气,要到南熏台去偷偷听课,不想竟遇上了屈原,圆满了父王的心愿。   一时想着,这必是父王在天之灵保佑我;一时又想着,若不是我个极聪明极厉害的孩子,若不是我坚韧不拨地天天跑南薰台,也不能得此良机。想到她凭着自己的能力,完成了这样一桩大事,顿时觉得自己已经顶天立地,撑得起母亲弟弟的一片天空来了。   想到这里,心里的得意非比寻常,脚步也快了起来,想着要到莒姬面前,表示自己的壮举与得意来。   一路小跑着回了离宫,走到莒姬的门前,却见室内无人。她转了好几圈,除了侧室那边芈戎由傅姆带着睡觉以外,其他的人均不在。   她心头有些诧异,便问那傅姆道:“母亲去了何处,其他人呢?”   那傅姆想了想才道:“夫人今日见天色尚好,便说要去西园中走走,其他几个人都随夫人去了。   芈月更是诧异了,莒姬自到离宫以后,一直闭门不出,唯恐惹了楚威后的注意。何况西园还属掖庭之内,她随便去西园走动,不怕遇上楚威后的人吗?她心中既然猜疑,便不能安心继续坐着,于是忙跑了出去,寻到西园。   这西园原是当年楚灵王所建,楚灵王最好享乐,西园中移了各处花木,修得如同瑶池一般,当年原是莒姬时常陪着楚威王在此游远,但如今想是已经成了新王的游幸之地吧。   芈月之前数番在宫中乱跑,有时候也会看到西园中婢仆成行的情景,想必不是新王便是新贵游远。此番她跑进西园,远远的也见着外围侍立着十余名宫娥内侍,芈月一惊,不知莒姬是否还在西园,又是否撞上不应该撞上的人,却不敢上前,只避在一边看着。   却隐隐听得一阵娇媚的笑声,远远但见一名贵妇与莒姬携手而行,相谈甚欢。   芈月远远看着,虽不辨貌,观其衣着,却不像是王后,只是华贵之处,便连莒姬全盛之日也颇有不如。只见这贵妇似是与莒姬极为亲热,两人携手并肩,这手就没有松开过,直将莒姬送到花径尽头,犹未放手,拉着莒姬的手,又说了两三回话,这才依依不舍地告别。   两人说话、行走之时,身边紧跟着的只有一名贴身侍女,其余人等都是远远地站着侍候,显得既是亲热,又更似有些私密的话不便被人听到。   芈月见莒姬已经往离宫而去,便远远地抄小道先回到离宫去了。   过了好一会儿,才见莒姬带着侍女回来,她便溜到莒姬房中,见莒姬正由女葵服侍着脱下大衣服。   莒姬换了家常之服,坐下来喝了一杯水,见了芈月进来,挑眉道:“你如何又穿这一身出去?小心叫人看到,又出事情。”   她们自入了离宫,毕竟与往日不同,虽然份例不缺,但芈月原来爱穿的男装便没有缝人再为她特意制作了。芈月当日的几身男装早就小了旧了,莒姬亦不喜她如此穿着。只是芈月嫌女装于花园树林中奔跑不便,还是爱穿那几身,只是避着莒姬。莒姬无奈,只每每抓到她再穿旧男装,便要教训于她。   芈月此时正是兴奋之时,扑到莒姬身上便道:“母亲,我有一件事要告诉你。”   莒姬今日费心筹谋,正是劳累疲倦之时,闻言心不在焉地道:“什么事……”   芈月不忙说话,先问道:“母亲去西园了,方才那个人是谁?”   莒姬点了点头道:“你方才也去了,看到了?”   芈月点头道:“是啊,见母亲与她相谈甚欢。想是新王宠姬?”   莒姬笑而不语道:“你小儿家休管,叫傅姆带你去织绩去。”   织绩桑麻,乃是当时对女子的要求,《诗·大雅·瞻卬》有云:“妇无公事,休其蚕织。”,即“妇人无与外政,虽王后犹以蚕织为事。”放到贵族女子的教养上,礼乐诗歌固然是不可少的,但纺织裁衣,亦是必要的课程。史上亦曾有贤德的后妃,在战事吃紧的时候,为前线战士亲制军衣。   虽然就芈月这个年纪身份,要做到织绩桑麻,自是不可能的事,不过是让小姑娘看看纺车的模样,摇摇纺车作个样子;或者是比出丝线来,知道一些质感,学一些颜色辨识。莒姬说这样的话,不过是把这个好奇心过盛的小姑娘打发走而已。   可是芈月却很想告诉她,自己今天遇上了什么,如何和黄歇又相遇了,如何让屈原重新收了她为弟子,甚至是她自己对这个事件的想法和企图。   芈月张口道:“母亲,我有件事想告诉你……”   莒姬的心却还沉浸在刚才的会面中,敷衍地道:“好好好,今日我有些疲累了,有事情明日再说吧。”   芈月急着道:“我今日见到黄歇了……”   莒姬漫不经心地道:“黄歇是谁?”   女葵忙道:“便是上次进宫来的那个小儿……”   莒姬听说不过是个孩子,便漫不经心地挥手道:“哦,你想找人玩耍,待过些时候再说吧。这段时间还是要安静些,休要生事。”   芈月顿足道:“母亲,我见到屈子了,屈子要收我为弟子!”   莒姬叹息道:“收你有什么用,等你弟弟长大些,倒要寻个好夫子!”   芈月急了道:“不是,屈子收我收徒,便能……”   话音未完,却见走廊上蹬蹬的声音传来,莒姬精神一振,摆摆手阻止芈月的话,扭头对外笑道:“是戎吗?”   原来傅姆知莒姬回来,连忙把睡醒的芈戎打扮停当了,抱去见莒姬。   莒姬见了儿子来,顿时眉开眼笑,虽然已经是很疲倦了,但仍抱起芈戎打起精神来哄了一会儿,如此一来,更是无心听芈月的话了。   对于芈月来说这是极为重要也是极为验证自己能力的事,她满心期待地要与莒姬分享,但眼见莒姬却似乎精神都在芈戎身上,根本无心听她说话,心里一时不痛快起来,素性将扑上来将芈戎按在席上一通乱揉,将他头上的小辫也弄乱了,脸也被捏了好几下。   芈戎哇的一声哭了,莒姬手忙脚乱地哄着,埋怨道:“你快出去,不做好事,净是捣乱。”   芈月作了鬼脸,砰砰砰地跑了出去。   莒姬见芈月跑走,抱着芈戎半天哄好了,让傅姆带了他下去,莒姬这才倚在隐囊上,看着窗外的竹林绿荫,露出了快意的微笑。   她今天在西园见的,正是新王的宠妃郑袖。   她当年身为宠妃,虽然自知无子,没有争位的可能,但肯定会成为王后的眼中钉,必得为将来早作筹谋。她早就有意无意地对一些容颜娇美、聪明伶俐且有着一些野心的小宫女施以恩惠,或者帮助如她这般国破家亡、被楚威王赐给左右亲贵的旧族献女,铺以道路。   如今,撒下的种子果然发芽,为她获得回报了。   当年的献女郑袖,不过是个凄惶无助的小姑娘,她不过是送了几件华服首饰,又指点她走到了当时的太子槐身边。如今她果然已经成为新王的宠妃,甚至有了可以隐隐与新王后南氏分庭抗礼的架式。   自然,她也不指望当年的一点小小恩惠,能够让今天的新王宠妃能够继续给予多大的还报。那不过是先结下的香火人情罢了,她真正的杀手锏,是让如今的郑袖夫人,依然有倚仗她的地方存在。   从太子宠姬到新王宠妃,郑袖面临的同样是新奇和惶然。在太子宫,她可以倚着太子的宠爱,让太子妇南氏对她无可奈何。但是当南氏成为南后的时候,便具着有一国之母的超然地位,她可以执掌王宫、执掌内庭,有无数内侍宫娥为助,要找机会对付一个妃子,那就不是太子的偏爱可以护住。   所以,郑袖必须要急迫地寻找新的保护自己的手段。而此时,曾经身为前王宠妃的莒姬,在宫中曾经有过的人脉和影响力,却是正好是郑袖所需要的。   楚威后成了母后,莒姬曾经倚重过的人脉旧属,必然会受到打压,他们也急切地想要有一个新的主子可以投靠,更需要有人为他们推荐、保住他们曾经身份地位,而不至于一朝沦落被过去的敌手打压报复。   莒姬,就成为旧宫人和新宠妃的一座桥梁。   郑袖不止需要得到莒姬的势力,更需要她这个前王宠妃在多年宫闱生活中的智慧和处理事务的应变能力。   而这一切的相交,不能急,得慢慢地,一点点地建立信任,建立友情。   在搬离云梦台的时候,她让人给郑袖捎了个口信,给她送了几个得用的内侍,这几个内侍给新搬进王宫的郑袖添了极大的助力。但这一切是不够的,在急需人手和帮助的郑袖眼中,是远远不够的。整个王宫的旧宫人都在向新王后投效,郑袖仅凭这几个手下,是不够的。   而同样,那些还未得到推荐的旧宫人,眼看着当日与自己差不多的几个人手混得风生水起,未免着急,打听了一下他们的发迹经过,再忖思一下自己有没有足够的底牌可以走楚威后和新王后的路子,便不免要个个都暗暗地来向莒姬示好了。   这几个月过去,莒姬和郑袖的新一层联盟,也到了开花结果的时候。西园一会,两人都互相交换了对友谊的新认识。郑袖甚至暗示自己可以帮助莒姬回到宫中来,但莒姬却拒绝了。   她微笑说道:“不急。”   她要为先王守丧三年,获取宗族的好感和大义的名份。她的养子和养女尚小,她要用三年以上的时候让他们长大,让他们可以走到人前争取一些利益,而不是现在的孩童模样不能担事;她要在这三年里,通过郑袖的枕边风让新王建立起对她的好感,抵销楚威后灌输的恶感;她更要让这三年里,新王后南氏和楚威后为谁才是这个后宫真正的主人展开争斗,斗到不可开交的程度。只有为楚威后培养起一个新的敌人,她才会忘记她这个旧敌。   郑袖也自然乐意看到最后一种情况的。   她已经说服郑袖,不要着急。郑袖比她更有优势的地方在于,郑袖有一个亲生的儿子公子兰,现在已经三岁了。   郑袖比她更有野心,她要为子兰争取储位。而这种争取,必须要建立在子兰足够年长,足够展现他的聪明才智的时候。现在让一个三岁的孩子与已经十几岁的太子横争位,那是必输无疑的下场。   “稳住,”她对郑袖说道:“南后容颜会早于夫人衰弱,当子兰成为翩翩少年的时候,太子就是个讨嫌的成年男子了。夫人只要稳定,就已经立于不败之地。”这原是她在楚威王身边的经验之谈,眼看着后来太子槐年纪渐长,便从倚重的嫡子,变成讨嫌的蠢货,这就是男人的通病。   等待,她看着庭前的竹子,那些竹子的根在地下慢慢延伸,等到春天一场春雨来临的时候,任何东西都无法阻止它们在几天之内冲天而上。她的子戎,会在她的教养下成为一个最优秀的公子,成为一个在楚国让人无法忽视的存在,他会上战场,立军功,受封赏,得封地,然后,她这一辈子的煎熬,就可以结束了。   莒姬眼角一滴泪珠落下,她举帕轻拭了一下,无声叹息。   有时候午夜梦回,她会想到向氏,这一儿一女,都是向氏带给她的,她会想如今向氏会在哪儿,会遭遇怎么样的命运,但在每一个天亮的时候,她会阻止自己再去想下去。   这一生她遇过太多离别,太多死亡,她只能往前走,不能回头望,因为回头望,救不了那些已经陷入深渊的人,只会把自己和自己的将来,也一并拖下深渊。   有些事情对于孩子来说是天大的事,但对于大人来说,却不过是些许小事罢了。   芈月一直跑到自己房中,由女葵换了衣服,伏在席上翻来滚去好一会儿,才握着小拳头暗下决心,母亲真是偏心,眼中只看得到小戎,哼,她不关心我,我便也不把这件重要的事告诉她,待到我学成以后,我再让她刮目相看。   女葵素知她虽然年纪幼小,却是极有主意的,便不来劝说打扰,由着她自己一人独卧。   一室皆静,芈月静静地躺着,从一开始的兴奋,到此时慢慢沉淀下来。   自楚威王死后,她已经很久再没有这样充满了兴奋和憧憬的时候了。她翻了一个身,将双手枕在头上,仰天看着天花板思索着。   她今天已经九岁了,不再是个孩子了。父亲在的时候,父亲是天,可以庇佑着她们所有的人。可父亲死了,现在她们被恶人所欺负,生母也不见了,养母再聪明,可毕竟她只是一个依附于父亲的女子,她的内心先软弱了,如何能够打败恶人。她明明是个大人,却为什么要寄希望于小戎这个前年还拖着鼻涕的孩子。她是阿姊,比小戎更大更聪明更能干,可为什么母亲现在每天对着小戎念叨要他快快长大,却无视于她就站在那儿呢。   母亲一定是在父亲死后太伤心太无措,所以糊涂了。   芈月翻了一个身,双手支着下巴,坚定地想着。只要她长大了,就能够成为母亲的倚仗,就能够打败所有的敌人,让她们所有人过上跟以前一样的日子。至于楚威后那个恶人,她想,虽然她现在很凶恶,但是她见过她在父亲面前的不堪一击,见过她在父亲面前从张牙舞爪变得脆弱不堪。只要她拥有父亲那样的力量,那就谁也不是她的对手。只要她长大了,只要她长大了,她就能够拥有这种力量了。   对于一个九岁的孩子来说,除去失去父亲和生母这种命运播弄以外,她的人生真正直面的恶意,也不过是与楚威后的两次相遇。这时候,她还很天真,很单纯。   此刻的她并不知道,她如今的想法,是如此的幼稚无知。   小姑娘这样想着,她在外头跑了一天,很快就疲累地睡着了。 第九章 逍遥游   学习就这么开始了。   楚人自有语言和诗歌,不与中原诸国相同。虽然楚人自称是颛顼高阳之后,自楚武王开始自立为王,表示与周王有分庭抗礼之意。但除却自己国内的往来,身为贵族子弟,首先要学的还是周礼鲁诗。   学诗,便是从《诗》开始。   芈月自幼也随着莒姬学了一些诗篇,不过是挑些如《关雎》、《桃夭》《绿衣》之类的简短且小儿易记的诗篇,且都是以楚语背诵。到得正式随屈原学诗的时候,便要从头教起。   先要学的便是雅言,即周天子之畿所用之语。这是列国交往官方用语,十岁左右开始学便正好,若是再早些,小儿年幼辨识能力低,倒容易把雅言与母语混杂。   当下教的便是《大雅》篇头一组《文王之什》,一共十篇,为述文王功业,这是周人用不同的方面赞美开创王业的周室祖先,最后总是要归结到周文王为止。学这一组诗,一来是学习雅言,二来是学周人如何建国的历史。   头一日教了十二句道:“绵绵瓜瓞。民之初生,自土沮漆。古公亶父,陶复陶穴,未有家室。古公亶父,来朝走马。率西水浒,至于岐下。爰及姜女,聿来胥宇。”屈原解释了一下,讲的是周人先祖古公亶父率部族自沮漆迁至岐山,与姜人结姻,寻找居住地的意思。这几句内容甚是简单,粗粗解说一下,重点是教几个弟子反复背诵,校正口音而已。   芈月学得甚快。楚宫之中后妃均是来自各国,聪明的早早学了楚语,但楚语与列国不同,有些舌头甚不灵便羞于自己发音怪腔怪调,多半还是使用雅言。   如此几月,便把《大雅》篇学得差不多了,芈月埋头苦读,手不释卷,她对学习有一种近乎疯狂的热衷,对能够找到的所有竹简都恨不得一夕之间全部记到脑子里去,甚至走在路上都经常因为捧卷苦读几番撞上柱子的事。   她学得如此刻苦努力,却让黄歇很是不高兴。   这个年纪的男孩子对女孩子已经开始发生兴趣了,但表现方式却是不太一样,有些是借着欺负小女孩来让人家记住他,有些是献殷勤讨好小姑娘。   黄歇本来就是从小聪明伶俐,家族亦是寄于厚望,就读于屈原门下,更是懂事极早。他与芈月第一次见面虽然不甚愉快,但得知她是个小姑娘的时候,就已经消气了,甚至就从那时候起,他就有些暗中关注这位与众不同的小公主。   当他得知大王驾崩,得知她住到了离宫,不禁为她的命运所揪心。只可惜他只是屈子的学生而已,在这宫闱中没有半点能力,枉自担忧,却无能为力。当他在南薰台看到芈月的时候,那一刻真是欣喜若狂。   屈子收下了她,她以后可以常常与自己在一起,想到这些,那一日这小小少年,竟是兴奋地失眠了。   可是,第二天,他却委屈地发现,自己为了这一天如此兴奋,如此期待,想了许多许多话要同她说,想了许多许多的游戏想让她开心,可是对于她来说,自己竟似是不存在一般。   她每日来,见面,行礼,道一声“师兄”以后,就不再理他,眼睛除了埋于书卷,便是看向屈子询问,然后坐在她身边的他,以及所有的人,都是被她所忽略的。她学得是如此之努力,进步是如此之迅速,可是她的生命中,似是除了这些以外,再也没有什么能够让她感兴趣了。   黄歇很不开心,黄歇很不甘心,他想做些什么,让她的眼中看得到他。她来了,他引导着她,为她备几案,为她研墨,为她磨好小刻刀,为她铺好竹简,她只是冷漠地一点头便不再理会他了。   天气炎热,他为她打扇,为她端来泉水,为她放下帘子,换来的只是她头也不抬的声音道:“别挡着我的光。”   黄歇终于爆发了。   这一日见屈原不在,他将她拉到无人处,质问道:“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芈月眉头也不挑一下,冷漠地说道:“什么意思?”   黄歇发泄似地把这些日子来的郁闷都倒了出来道:“你以为你是公主,就可以这样不把人放在眼中了吗?就可以这样不理人,这样欺负人了吗?”   芈月皱眉道:“你这人好莫明其妙,谁欺负你了?别无理取闹。”   黄歇气坏了,用力推了她一把道:“你好生无礼!我问你,你的竹简是谁整理的,你的刻刀是谁磨的,是谁给你端水,是谁给你放帘子,你就可以当没看到吗?”   芈月冷冷地道:“谁要你做了?我又不曾请你来做?”   黄歇气坏了,手指颤抖着指了芈月半天道:“你……你……”   芈月转身道:“没事我就走了,我还有许多课业要做呢!”   黄歇万没想到自己素日的一片心意,竟被人这般无视,还当面说出来了。毕竟是小孩子,这时候觉得自己受了欺负,只想把她眼中的冷漠和骄傲给打掉,口不择言地道:“哼,课业、课业,你以为你是男儿郎吗,你以为你学这些有用吗?”   芈月本已经要走,听到这话脚步顿住,转头看着黄歇道:“有没有用,与你何干?你自家不努力,倒寻我的不是?”   黄歇哼了一声道:“你不过是个女流之辈,学得这般努力做甚么,难道你长大了还想当女大夫、女上卿不成?”   芈月冷冷地道:“我虽不能做大夫、上卿,但我弟弟却可为得大夫、上卿甚至是封君,我学成了,便可辅佐于他。”   黄歇哼了一声,扭头道:“你弟弟又不是傻子,他要为大夫、为上卿、为封君,自是倚仗着他自己的努力。从古到今,却未曾有一个丈夫,是倚仗着姊姊的才华而立足的。”   芈月恼了,道:“纵使别人没有过的,自我而始,又有何不对?”   黄歇哈了一声道:“从来无功不立爵,你便学得再好,难道你是能代替你弟弟上阵杀敌?还是能代你弟弟立朝为政?”   芈月怔了一怔,道:“等他长大了,他自然就能够上阵杀敌,立朝为政,到时候我便为他谋士,为他管理封地,如何不对?”   黄歇哈地一笑道:“你多大你弟弟多大,等到你弟弟可以立功封爵的时候,只怕你早就嫁人生子了。”   芈月怔了一怔,气恼地扭头道:“我不嫁。”   黄歇撇撇嘴道:“男婚女嫁,乃是天地人伦。”   芈月顿足道:“我就是不嫁,你管得着吗?”   黄歇老气横秋地道:“我自是管不着,可旁人却会管啊。你弟弟将来会长大,他会自己作主,不会永远听你的话。”   芈月一挑眉道:“他敢?”   黄歇道:“他现在自是不敢,可他将来成为一个伟丈夫,成为卿大夫,征战立场,如何会再听一个妇人之言?他有臣工台仆,如何会让他听从一个妇人之言?”   芈月怔了一怔,似是有些呆住了,忽然回醒过来,恼羞成怒道:“关你什么事?”   黄歇却越说越得意起来道:“将来你弟弟长大,自己执政。你自是要嫁人从夫,随夫婿去封地。可你现在学的都不是正常妇人所学的东西,把自己学成一个丈夫模样,你将来的夫婿如何会喜欢你?”   芈月咬了咬牙,输人不输阵地道:“我是公主,我的夫婿又如何能管得了我?”   黄歇摇头道:“我听说,公主都是要与他国结亲的。”   芈月大怒道:“你真不羞,这么小小年纪,张口婚嫁闭口结亲。”   黄歇被芈月这样一说,方意识到这一点,脸也红了,倔强着道:“你说不过我了吧,所以强辞夺理。”   芈月道:“你才强辞夺理。”   接下来便是孩童你来我往的车轱辘话,无非就是“你错了”“你才错了”,芈月辨了一会儿便不耐起来,见黄歇不备,将他推倒在地,压了上去,洋洋得意地道:“你认不认输,不认输,我便不放你起来。”   黄歇咬牙道:“不认,你使诈。”   芈月道:“你不识得什么叫兵不厌诈吗?”   黄歇不服,奋力地把她掀翻爬起,两人你推我攘,不知怎地,黄歇的鼻子撞在芈月的脑袋上,顿时血也撞了出来。   黄歇惊呆了,芈月摸摸脑袋,虽然也觉得生疼,但是看到黄歇满脸是血,也是吓呆了。   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怔了好一会儿。芈月忽然害怕起来,急忙跳起一溜烟地跑了。   她一口气跑了极远,才喘着气停下来,心头却有些害怕,一边自我安慰道:“不妨事,他必是无事的。”另一边却不禁害怕起来道:“他流血了,他会不会死了啊。”   这样一边害怕黄歇受伤会死,一边又害怕若是跑回去了会被夫子责罚,矛盾了好久,才悄悄溜了回去,躲在门边,却听得里头屈原正与黄歇说话。   屈原用绢帕沾水为黄歇敷在额头,让血流渐渐停住,一边问他道:“子歇,你素来乖巧,今日为何一定要招惹于她?”   黄歇老老实实地承认道:“夫子,我错了。”   屈原道:“你并未曾回答我的问话。”   屋子里,黄歇皱着眉头,似乎找不到自己这么说的原因来,想了好一会儿才道:“我只是不喜欢她现在这样子……”   屈原问道:“她现在这样子又如何?”   屋外,芈月也迸住了声息想听到黄歇的话。   黄歇想了想道:“她从前虽然淘气,但却直率。如今她的却似乎有些……有些,让人不舒服。她不与人说话,也不想与人共处……夫子,弟子觉得,弟子觉得……她这样,似乎、似乎,很不好。”   屈原叹息道:“她再不好,终是女儿家,你一个男儿家,何苦一定要将她惹怒。”   黄歇童稚的声音道:“她便是生气,也好过如今这般阴阳怪气的。”   屈原不语,黄歇有些惴惴地道:“夫子,弟子是不是做错了?”   屈原叹了一口气,却不知道如何说才好。对于芈月这个女弟子,他有点无从着手开始说的感觉。他看得出她对于学习的天份和努力,但她毕竟还只是个孩子,有些事情想得太过乐观,却不知世事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这种天份太高、心气太强的聪明人,古往今来均不少见。若是自幼太过聪明,把一切想得太过容易,心思用得太过,遇事不能如意,反而越容易受到打击。所谓慧极必伤,便是如此。   唯其如此,这样的孩子中,反而不能直白地告诉她什么,因为她的聪明自负往往会让她在一次受教以后假装愉快接受,实则在此以后把你的意见视为耳边风。   他看着黄歇,也许只有孩子对孩子,才能够打破她心中的障碍。   想到这里,他道:“她既是你的师妹,你以后对她有什么看法想法,便直说出来好了。学问之道,不止在学,也在问。问世人,问世情,既学且问,方能够增进见识。最终所学所学,也不过是为了体验世情,为世所用。”   黄歇想了想,却将今日的疑问提了出来道:“夫子,九公主这般,把自己当成公子一样看待,将来可怎么办才好?”   屈原也长叹一声。   一室内外俱静。   黄歇固然是眼巴巴地看着屈原,连室外的芈月也迸住声气,希望能够得到一个答案来。   好半晌,屈原才道:“记得当日先王让我收她为徒,不过是信了那……”他看了黄歇一眼,还是将“天命”之语咽下,道:“先王确是见她聪颖,不忍她才慧掩没,可是我并没有答应先王。原因是为什么,我曾经对她说过。”   黄歇不解地道:“夫子,那您现在改变想法了?您再收她为徒,难道她就能够成为鹰了吗?”   屈原摇了摇头道:“不能。”   室外的芈月一颤。   黄歇也不禁为芈月抱屈道:“那您为什么还要收她为徒?”   屈原缓缓地道:“我曾说过,智者忧而能者劳,若公主能够一世无忧,何须学这些东西。若公主不能一世无忧,那么多学一点,多知道一点,也可以为自己多一重应变之能。只可惜,她理解错了。”   “错了,怎么错了?”黄歇问。   芈月将耳朵紧紧地贴在了门了,她的心跳得厉害。   屈原叹息道:“多年以来,她看到能庇佑一切的人只是先王,所以遇上事情,她也只会以从先王为楷模去思考事情。她想成为先王那样的人,以为可以学得先王那样的才识就行。她这些时日以来的异常努力,我何曾看不到。可是我不能说,不好说,有时候人在痛苦之中,若能够寻到一个方向去努力,亦是一件好事。”   黄歇失声道:“那她现在努力所学的这一切,岂非无用了?夫子,那你如何又要教她?”   屈原摇头道:“不错,她是女儿身,纵其一生都不能像一位真正的公子那样,纵横列国,征伐沙场,可是她又何必现在就知道、就面对。她如今还小啊,等到她真正长大,心志坚韧到足可以面对这一切的时候,再知道又有何妨。世间的道理很多,人人若都要学了,是承载不了的。若是都不学,也没有什么损失。可是若是学习能够让她有目标,有快乐,让她有更多的智慧去处理以后的境况,又何曾不好呢?”   忽然听得门外砰地一声,屈原一惊,方要转身出去看,却见黄歇早已经掀掉巾帕,极灵活地跑了出去。   可便是黄歇,却也只能瞧见芈月远去的一角衣袖,追之不及了。   芈月转身奋力向外跑去,两边的廊柱,花木,都从她的两边迅速后退。如同御风而飞,又如同驭马而骑,整个人似要将所有的怒火、愤懑、委屈、痛苦都在这不停的奔跑中发泄掉似的。   她不知道要往何处去,不愿意回西南离宫去,亦是不愿意回南薰台,可是除了这两处以外,她亦无处可去。她脑子里乱糟糟地,根本无法分析辨别,只是下意识地避开这两处,下意识地避开宫闱,下意识地择无人处跑去。   楚宫本是宫苑为主,有些地方只以花木草林为隔离,并非处处都是高墙深院。她本就住在偏宫,多跑得几步穿林过河,不知不觉自一处半开着的小门中跑出了宫去。   她沿着林中小路一直飞奔,也不知道跑了多久,终于跑到再也支撑不住,砰地一声倒在一个小树林中。   她闭上眼睛,静静地躺着。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忽然一阵香气飘来,十分诱人。   她折腾这许久跑了这许久,朝食早就耗空了,方才情绪上头自是想不起来,如今躺了这半晌,激动的心情渐渐平复,脑子竟是一片空白,唯有这香气萦绕鼻端。   她坐起来,怔了好一会儿,香气更加诱人了。她不禁沿着这香气寻去,却见不远处有数间草屋,屋前一个灰衣老人,正在烤制一只山鸡。   芈月走到老人面前,好奇地看着他,见那人相貌清矍,颌下三绺长须随风飘浮,脸上却是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样。但见他虽然在烤制着山鸡,却半闭半睁,也不转动架子让烤火更均匀,甚至一边都有烤糊的焦味传出,也不见他回神。   芈月看得火起,自己上前将架子转动,让另一边的烤鸡烤得更均匀些。   那灰衣老人见一个小姑娘忽然上前来喧宾夺主,也不诧异,甚至让出了火堆边的位置,自己又继续袖手坐到一边发呆。   芈月也不理他,自己专注地烤完了山鸡,待得香气四溢之时,将那山鸡自火上取下,将刚才烤焦的部份撕掉,方欲将山鸡撕开作对半平分。只是她人小力弱,撕了好一会儿也没撕开,那灰衣老人倒回过神来了,伸手接过,将山鸡撕作对半,递给芈月一半,自己先拿了一半啃起来。   芈月接过,却发现这竟是自己想要的那一边,不禁诧异地看向对方道:“咦,你怎么知道我要吃这一边的。”   那老人不答,却只吃得甚欢。   芈月见她如此,自己腹中也已经饥饿,也顾不上多话,自己埋头先吃起来。那山鸡腹中早抹了香料,虽然烤得不均,调味却是正好。   她吃了几口便觉得口干,扭头想找找何处有水,却见一个葫芦递到了她的面前。   芈月拔出葫芦的塞子,咕噜咕噜喝了好几口,抹了抹嘴,道:“多谢。”   那老人却还在埋头苦吃。   好不容易两人都吃完了山鸡,皆鼓着肚皮打起饱嗝来,芈月便问道:“老伯,你是谁,如何会在这里?”   那老人道:“这里是漆园,我便是漆园的看守小吏。”   芈月诧异道:“漆园?”   那老人指了指树林道:“这林中俱是漆树,这漆树可以割漆,可以用来制漆器。”   芈月哦了一声道:“原来我们用的食器,便是漆了这些树汁啊?”   那人点头。   芈月问道:“你在这里呆了多久了?”   那老人歪着头想了想,摇头迷茫地道:“不记得了。”   芈月奇道:“如何会不记得了?”   那老人淡然道:“不记得便不记得了,有什么奇怪的?”   芈月又问道:“那平常就没有人与你来往吗?”   那老人道:“这里清静,自然无人来往。”   芈月问道:“没有人来往,一个人不会寂寞吗?”   那老人呵呵一笑道:“有清风白云,有树叶草虫,它们都会与我说话,如何会寂寞吗?倒是你,你又如何会来这里呢?”   芈月勾起伤心事来,有些懊恼地低下头去道:“老伯,为什么要把人分为男儿和女儿,有些事,男儿能做,女儿便不能做?”   那老人冷笑道:“这是什么狗屁话,天地生人,有什么区别,不过是些无聊的人,自己划出区别来罢了。”   芈月心情低落地道:“世间的礼法便是如此。”   那老人继续冷笑道:“礼仪三百,威仪三千,赫赫扬扬,皆是狗屁。人生于天地之间,如同万物生长,来去自如。上古之人哪来的礼法规矩,都活得自在无比。等世间的大活人让这些狗屁礼法规矩给管着以后,人的形状就越来越猥琐,心也越来越丑陋了。”   芈月惊得站了起来道:“老伯,你的意思是,规矩礼法都是不用学的吗?”“花.霏.雪.整.理”   那老人道:“那是自然。”   芈月道:“可是世间若无规矩礼法,岂不是乱套了。”   那老人却慢慢低头收拾着山鸡残骸,拣出半张紫苏叶子道:“这紫苏叶子原是配烤肉的,如果烤肉旁边没有装饰紫苏叶子,一定很难看,但是……”他把紫苏叶子放到嘴里吃下去道:“便是把这紫苏叶子拿掉,烤肉的味道,未必会受什么影响。”   芈月呆呆地摇头道:“我不明白。”   那老人继续收拾着。   芈月忽然问道:“规矩礼法既然是狗屁,那为何男人可以去征战,可以立朝堂,可以授封地,而女人不管才识如何,学问如何,却永远没有这些机会?”   那老人哈哈一笑,却道:“可笑!”   芈月没听明白,诧异地问道:“什么?”   那老人道:“你竟为了不能够得到这种事情而伤心,实在是可笑。”   芈月跳了起来,气愤地道:“你怎么这么说啊?”   那老人转头却诧异地问道:“那么你是能够从学习中得到快乐?还是从征战沙场中得到快乐?还是从立于朝堂上得到快乐?从治理封地上得到快乐?你从这些事得到过快乐吗?”   芈月怔了怔道:“我从这些事得到过快乐吗?我其实还不曾经过沙场征战,也不曾立于朝堂,更不曾治理封地过……但是……”   那老人却问她道:“你最快乐的时候,是在做什么?”   芈月不禁自问道:“我最快乐的时候……”   她最快乐的时候,是拿着金丸去打鸟、是闹腾得向氏不得安宁、是欺负芈戎、是在楚威王跟前撒娇、是背着莒姬偷偷做坏事的时候,可是这样的快乐,她再也不可能得到了……   “我最快乐的时候,已经没有了……”芈月喃喃地道:“那些只是小儿时的无知,才会快乐,如今,再也不可能有的。”   “那你想要的是什么?”那老人道。   芈月道:“我想要……我想要我们一家人平安地在一起,不会再被人伤害。”   那老人笑了道:“天底下死人最多的地方便是沙场,最可怕的地方便是朝堂,最难办的事便是治理封地,你偏挑了这三样去,如同自投罗网的鸟儿,却想要得到安全,岂不可笑。”   芈月问道:“那我应该怎么办?”   那老人仰起头,看着那树林,好一会儿道:“我昨日去树林里,看到有许多树被砍掉了。我问那剩下没被砍掉的树,说他们为什么不砍你啊。那棵树说,那些灌木被砍掉是因为它们是废材,所以只能被砍掉当柴禾,而那棵最高大的树呢则是因为它长得太好了是栋梁之材,所以人们把它砍掉拿回去当宫殿的柱子。而那棵树没有被砍掉,是因为他正好处于材与不材之间。”   芈月疑惑地问道:“难道树木不是长得越大越好吗,栋梁之材不是一种夸奖吗?”   那老人微微一笑道:“那你喜欢把你宰杀掉的夸奖吗?”   芈月摇了摇头。   那老人不说话了。   芈月却细思着这个故事,越想越觉得有些东西似乎摸到了一丝脉络,却是仍在迷雾中看不清楚。   芈月忽然抬头,问那老人道:“老伯,你的意思是,若是我和我弟弟要活下去,就不能做得太好,要处于材与不材之间才对?”   那老人拿起葫芦,又喝了一口水,怔怔地看着前方,树林中,不知何故,群鸟惊飞。   那老人道:“从前,有一只海鸟飞到鲁国都城郊外停息下来。鲁人看到,禀之国君。鲁侯便以御车将此鸟接到太庙,献酒而贡,奏九韶以为乐,具太牢以为膳。于人来说,实是尊荣已极。可是这只鸟喜欢的是海上飞翔,吃的是鲜活的小鱼,这样的供养它消受不起,过了三天便死了。”   芈月嘟哝道:“这鲁侯实是折腾人,不,折腾鸟。”   那老人问道:“那你说,该如何对这鸟呢?”   芈月道:“要么把它放了,要么把它吃了。”   那老人大笑道:“是极,是极。子非鱼,焉知鱼之乐,子非鸟,焉之鸟之乐?”   芈月却问道:“老伯,你的意思是说,我不是我弟弟,我不能代他决定他的人生,我把我的人生全系在他身上也是不对的,对不对?”   那老人却转而不答,只低头收拾起地上的山鸡骨头来,却是叹了一口气道:“唉,要是庖丁看到这只山鸡,一定觉得惋惜。”   芈月诧异地问道:“庖丁?”   庖人便是厨子,那时候的奴仆之辈多半没多少正经的名字,不过是按着身份随便叫个甲乙丙丁罢了。   那老人道:“庖丁是个庖人,叫丁,他是个很出色的庖人,专司剖牛之技,臻于化境。”   芈月不以为然的撇撇嘴,再厉害的庖人,也不过是个庖人罢了,用得着“臻于化境”这般的美誉吗?   那老人继续道:“一般的庖人解牛,一个月要换一把刀;好的庖人也得一年换一把刀;他手上的刀用了十九年,杀了几千头牛,刀还是光洁如新。”   芈月这才有些好奇地问道:“这是为何?”   那老人道:“一般的庖人解牛,便是用刀砍骨头;好一些的庖人解牛,则是用刀割筋络;但庖丁解牛的时候,却是从骨节切入,从筋络里分解,再庞大的牛,只要看到它的骨节筋络分解之处在哪儿,然后切入,就可以轻解地剖解一头牛。”   芈月想了想,又想了想,还是摇头道:“老伯,你讲的都好奇怪啊!”   那老人哈哈一笑,站了起来,摇头道:“小姑娘,我真希望你一辈子不懂。因为等你懂的时候,你要流过太多的眼泪!”   芈月见他收拾,也在帮助收拾着,待得灰堆散开,才发现原来架在下面烧的并不止有树枝,竟有不少竹简来。   芈月大为惊奇,扒开火堆,掏出半片未烧化的竹简,仔细读了几句,便惊奇道:“老伯,这些竹简是从何处而来?”   那老人指了指屋子里道:“里面有一堆呢?”   芈月顿足,连忙转身跑进草屋。   进了草屋她便怔往了,但见屋内十分简陋,只一席一几,旁边却堆了许多竹简。她拿起一卷竹简,只见其上写着道:“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 。以有涯随无涯,殆已!已而为知者,殆而已矣……”   她心中一动,似乎在哪里听过这段话,却又想不起来是什么时候听过了。于是顺手放下,又拿起了一卷来,却见其上写着道:“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   她看了这一段,便不舍得放下,便坐在那破旧的席子上,全神贯注地看了起来,甚至不觉念出声来道:“天之苍苍,其正色邪。其远而无所至极邪。其视下也,亦若是则已矣。且夫水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舟也无力。覆杯水于坳堂之上,则芥为之舟,置杯焉则胶,水浅而舟大也。风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翼也无力。故九万里,则风斯在下矣,而后乃今培风;背负青天,而莫之夭阏者,而后乃今将图南……”   她正看得出神,却见那老人也走了进来,抱起了一堆竹简走出去。她忽然想到方才那些烧焦的竹简,忽然升起一种不妙的感觉,连忙放下手中的竹简问道:“老伯,你拿这些竹简出去做什么?”   那老人诧异道:“自然是拿去生火。”   芈月跳了起来道:“你为什么要拿这些竹简去生火?”   那老人不在意地道:“值得甚么,树枝太湿,我只能拿这东西引火。”   芈月跳起来上前扑住那堆竹简叫道:“不许,不许,你知道这些是何等重要的经卷?你怎么敢拿它去引火?”   那老人不语,像是被她的态度吓着了。   芈月越说越是气愤道:“你这些竹简是从何而来?”   那老人迷茫地道:“从哪里来?一直都在啊?不过烧得差不多了。”   芈月激动地道:“一直都在?这屋子里以前住的是谁,你可知道这些都是谁写的?”   那老人看着芈月,忽然笑了,指了指竹简堆道:“这些东西你要?”   芈月连忙拼命点头,唯恐迟了一步,这些东西就被变成柴火烧了。   那老人忽然拍了拍手,道:“你既要,那便送给你了……”   说着,他走到门边,取下挂在门后的一只酒葫芦,扬长而去。   芈月一怔,还未回过神来,见屋中便只剩下自己一人了。   她连忙追出门去,远处衣袂飘动,那老人便已经去得远了。   她连忙叫道:“老伯,你是何人,你去何处,你还回来吗?”   那老人却头也不回,飘然而去,风中隐隐传来他的吟哦之声道:“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   芈月呆怔在那里,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忽然间冷风忽起,她单薄的夏衣不禁寒冷,打了个冷战,这才发觉已经是夕阳西下。   她恍悟出来已久,必得回去了,想到这里,虽然知道要走,却终是舍不下草屋中的经卷,还是返身回去,脱下了外衣,将方才所读的《逍遥游》一篇数卷包起,扛在背上,吃力地回到宫中。   此时离宫中已经点起了铜灯,莒姬等人也用过了晡食,她自己刚才吃了半只烧鸡,也是不饿,便一声不响,溜进了自己房中,点亮油灯,继续看了起来。   这一看便是看了一整夜,直到天色发亮,她才揉了揉通红的眼睛,放下竹简。女葵知她从小就是个有主意的人,虽见她如此,也是暗暗着急,却也晓得是劝她不动的,只得由她。除非是十分不好的时候,才敢去禀告莒姬。这时候便捧了匜盘来,服侍芈月梳洗。   芈月伸手于盘内,女葵提匜将水倾于盘中,芈月洗毕。女葵再捧了铜镜来,为芈月解开昨天的总角,重新梳通,再结成总角。   芈月站起,对镜看了看无事,便到莒姬房中与莒姬、芈戎共进晡食。   莒姬便问道:“你昨日去了何处?屈子的侍童来我这里问了两回,你今日若无事,便早些去同屈子说明。”   芈月点头道:“我昨日离开时因见天色尚早,所以去西山那边树林里逛了一圈,故而回来得晚了,想是屈子不知,我今日便去向屈子说明。”   莒姬低头只与芈戎喂饭,也无暇顾及,只哦了一声,道:“以后休要如此。”   芈月今日本欲到那草屋中将那些竹简再搬回来的,但听莒姬说起屈子问了两回,只得先去了南薰台。   她才出了离宫,远远便见黄歇焦急地等在门口,见了芈月连忙跑上前来,拉着她的手问道:“你昨日去了何处,我找了你几回也没见着。”   芈月心境已变,见了他微觉愧疚,道:“我昨日出宫了……”忽然想到一事,拉住黄歇的手道:“你来……”   黄歇被她拉着往前走,不明所以,便问道:“你要去何处?”   芈月却是不答,只管拉着他向外跑去,黄歇连问几声,不得回答,也不再问,只跟着她一同跑去。   昨日来时跑得没有什么感觉,回时已觉路途漫长,但因心情激动,因此也无暇旁顾。此时带着黄歇,只觉得恨不得一步便到,又加上黄歇一直在问,芈月又有一颗恨不得立刻炫耀的心,只觉得这小草屋怎么竟会如此之远。   好不容易到了,芈月再看看,见仍然是如昨日一般,那老人显是未曾回来过,便放了心,连忙拉着黄歇进了草屋,便要将这些竹简一起搬走。   两人一起动手,自然是快了许多,黄歇索性打了一个大包,两人一起将这堆竹简抬了回来,这才拿了两卷竹简,去问屈原。   屈原看了竹简,吃了一惊,问芈月道:“你这些竹简从何处而来?”   芈月便将昨日的事说了,屈原听后,默然不语,只是看着手中的竹简,神情中似有无限唏嘘。   芈月好奇地问道:“夫子,那位老伯是何人?”她观察着屈原的神情,道:“夫子似是知道他?”   屈原没有说话,只是抚着竹简上的字,似要把这些字都记到心里,过了好久才道:“这些竹简既是他送给你的,你便要好好保管才是。”   芈月点头应是。   屈原又沉默良久,道:“你可否将这些竹简借我抄录一遍?”   芈月连忙点头道:“夫子既喜欢,拿去便是。”   屈原摇头道:“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他天性聪明,能悟自然之道,顺手而作,既作之,便置之。既置之,无所用,竹简既可引火,便用来引火。偏你恰好与此时到这草屋,又喜欢这些,那便是自然之道,他遂留与你,此皆自然之道也。我求之录之,便是刻意!”   他想了想,忽然又笑了道:“我若不能录之,便会辗转反侧,思之念之,若为了成就他的自然,而让自己刻意拒之,岂非又是矫情。罢罢罢,我观之即可,何必录之。”   芈月虽不明其意,却也看出屈原的心思,便道:“很是,我喜欢这些文章,我便想要把他们留下来,这又有什么错呢?”   黄歇也连忙点头,却又道:“夫子,上面还有许多字我们不认识,许多句子也不懂,还要请夫子教我们呢。   屈原看着眼前两个弟子,点头微笑。   屈原接下来便抛开原来的课程,先将这些竹简上的文章让两人一边抄录,一边讲解。   如此,《逍遥游》、《齐物论》、《大宗师》等数篇讲过以后,芈月再也按捺不住好奇之心,背地里怂恿黄歇,好几次逼他去问。   终于在某日屈原讲完一篇以后,黄歇忍不住问道:“夫子,我们既学了这位贤人的著作,岂可不知道他是何人?”   此时窗外春柳低垂,黄莺百啭,屈原心情正好,听了这话,终于道:“此人原也是我楚国公族之后……”   芈月咦了一声:“也是出自我芈姓吗?”   屈原点头道:“他乃是庄王之后,因此这一分支,便以庄为氏,名周。因吴起变法,诸公族于悼王灵前射杀吴起,因伤及先王遗体,肃王继位以后,追究这些公族之罪,于是庄氏先人避难到宋国,代代相袭芈姓庄氏之族。到庄周之时,因他有大才,于列国周游之时,颇得美名。先王曾请他这庄氏一族回迁,授封就爵,他虽然拒绝先王之聘,却也数次回到楚国,我与他便是当日认识的。”   芈月一边听着,一边悄悄地又在身后扯了扯黄歇的衣袖,黄歇只得又问道:“夫子,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屈原叹息道:“他……是我所见过的最聪明的人,只可惜,太聪明了……”   芈月忍不住问:“聪明不好吗?”   屈原道:“过于聪明,看得太透,就太过轻易地把自己游离于尘世之外……大王无法聘他,列国诸侯皆无法聘他,他的眼睛看到的不是地上的事情,而是穿过云天之外,九霄之外……”   芈月听得心驰神往:“那岂不更好?”   屈原叹息:“是,很好,只可惜……”   黄歇见屈原眉头深蹙,他作为屈原的入室弟子,知道的倒多一些,便接口道:“身处乱世,一人独善犹可,家国安危却不能不顾。屈子身为楚国公族,楚国兴亡,自是责无旁贷。”   屈原却看着芈月道:“你就见过他这一次吗?”   芈月点头道:“夫子,那位老伯去了何处?”   屈原叹息道:“我也不知道,那日你们回去以后,那间草屋再也没有人去过。”   芈月啊了一声,顿足道:“好可惜。”   屈原看着芈月道:“那日你跑出去以后,这段时日以来,我看你似乎有所转变?”   芈月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想了想还是老实承认道:“从前我只想努力以后,就不以不教别人看不起我,欺负我。后来,我觉得,只要自己成为鲲鹏,一飞千里,那么燕雀如何看我,又能怎么样呢?”   屈原长叹一声,这个女弟子的聪明,让他隐隐有所不安。庄周的话,似乎是为她找到了另一个出口,但又似是给她不同的影响,到如今他也不知道,这种影响是好是坏。但转念一想,乱世之中,一介女流之辈,又能希望她如何,她能够懂得自保,便是最好的结果了,而庄周的“独善其身”,对她来说,应该是最好的方向了吧。 第十章 放鹰台   忽忽三年过去。   这三年里,芈月也从一个小小女童,变成了一个小小少女。而小小的西南离宫,早就已经限制不住她的活动。她跳出低小的宫墙,在黄歇的带领下,跑到更广阔的空间去了。   树林里,一只肥硕的锦鸡停在树稍头,快乐地鸣叫着。   不远处的树上,一只弩弓悄悄瞄准,箭头铮亮。一只手扣扳弩机,弩箭飞出。但见锦鸡应声而落,然后,被拨毛,清洗,叉在一根树枝上,变成了一只香喷喷的烤鸡。   一个男童拿起烤鸡,露出了高兴的神情,正想张嘴大嚼,另一只略小的手却伸过来,将整根树枝都拿走了。   男童转头看去,已经是苦了脸,叫了一声道:“阿姊。”   芈月大模大样地将弟弟芈戎辛苦了半天才烤好的烤鸡夺了过来,道:“戎,你如何偷懒不去学习,倒来这里游玩?”   芈戎早知道自己亲姐姐这种遇事前先扣自己一个不是,好借以名正言顺可以欺负自己的习性,反驳道:“我才不是游玩呢?礼乐书数射御,射艺亦是要多加练习的。”   芈月羞羞脸道:“说什么练习射艺,不如说是你嘴馋。”   芈戎反驳道:“阿姊若不嘴馋,便休要吃我的烤鸡。”   芈月嘻嘻一笑:“我不是嘴馋,我是试试你烤的东西能不能吃。”说着,便张嘴撕下一只鸡腿来大嚼。   芈戎便顾不得说,扑上去先去抢夺起来。两姐弟正争得快意,却听得后面叹息一声。芈月一惊,手便一松,整只烤鸡便被芈戎夺了过去,迅速地跑远了。   芈月只得回过头去,笑道:“子歇哥哥。”   她与黄歇自三年前的那次相争之后,早已经冰释前嫌。她本是早慧之人,只因为陡生变故,而不愿意与人接近。经了那件事以后,打开了心扉,与黄歇竟是两小无猜,同读书、共习艺,情谊渐深。   莒姬虽然待她好,可是更看重芈戎;屈子虽然学问高深,但政务繁忙;芈戎虽然信服于她,但却年幼识浅;若论奴婢之流,更是无话可说。也唯有黄歇,是她的同龄人,她有什么话,他都会听着,她有什么想法,他都能够知道,她有心情不好的时候,一转头他永远会在她的身后……   此时她的行为,虽然不能完全算是欺负弟弟,但这种与弟弟相处的情况,却是一种常态。可是性子偏“正人君子”的黄歇,却是一定不会喜欢这种情况的,一定会说教的。她亦知道对方是好意,所以被他撞见,不免有些心虚。   黄歇皱眉看着芈月一身乱七八糟的样子,道:“你如何又与子戎相争,可是内府之人克扣你们的东西了?”   芈月扑嗤一笑道:“何曾呢,如今内府并不少我们东西,我不过是逗着子戎玩罢了。”   芈戎正值半大孩子嘴馋的时候,莒姬却不肯纵他贪食。她见过太子槐少年时因楚威后溺爱而吃成痴肥的样子,这模样令楚威王大为不悦,押着太子去了军中三年,才减掉一身肥肉,但楚威王亦因此时事,对太子失了几分欢心。   莒姬正是要作出公子戎三年为先王守丧的样子来,以备将来博取宗室朝臣的好感,而早日获得一个较好的封地,又岂肯让他吃得一身痴肥失了体统。   于是芈戎被莒姬禁着,更是嘴馋,被芈月一带,便常去偷猎解馋。芈月一半是自己带坏了弟弟,另一半也怕太放纵了芈戎,在莒姬跟前不好交代,时不时便纵他一回,但也克制着不会让他太放开了吃。   她见黄歇如此,便将此事说了,又道:“子歇哥哥,你来何事?”   黄歇拿出一卷竹简来道:“这《天官冢宰》篇,我带来了,你上次那卷可会背了?”   芈月点头道:“自然。”   黄歇道:“只可惜你们居于离宫,礼乐书数御射这六艺,只能学得书与数,除了书和数,其余的都只能学得皮毛……”   芈月不服道:“谁说的,我射箭百发百中,我骑马也跑得很快,何况我现在已经开始学三礼了……”   黄歇摇头:“你那些不过是皮毛,都算不得正式的六艺。礼不是书,不是会背书了就能了解的,居移气,养移体,只有经历过各种朝贺祭礼,才知道礼是什么。乐更是要用耳朵来听,莒夫人虽然可教你歌舞,但似‘云门、大咸、大韶、大夏、大濩、大武’这六乐,需数百上千人的祭舞,非亲身经历,用竹简是学不到的……”   芈月一扬眉:“母亲前日已经与我说过,先王三年丧期已满,她当为子戎请入泮宫。我们就要离开离宫了。”   黄歇喜道:“如此甚好,夫子亦曾说过,如果先王的血脉不受六艺之教,说出去岂不成了列国的笑柄。令尹亦已经向大王进言,大王已经答应。”   芈月抚掌而笑道:“大善。”   果如莒姬所料,待楚威王三年丧期已满,整个朝堂也进入了新的一轮气象。这时候令尹昭阳便提出先王的数名公子公主守丧之期已满,此时当回到宫闱,或分封或从军或入学,也当有个处置。   楚王槐无可无不可,便挥手应允了。   于是公子芈戎便随了其他公子,赐以数名竖童内侍随从会读,到王族子弟所聚集的泮宫就学,而楚威后知道了楚王的旨意之后,紧接着又下了一个口谕,言公主芈月也当与诸公主一起,搬入高唐台中,就学共居。   莒姬待传旨的侍从去了,握着帛书怔了好一会儿,才冷笑一声。   傅姆女葵担心地道:“夫人,若是公主入了高唐台,岂非……”   莒姬冷笑道:“威后,真是旧时脾气不改,就算是没有好处的事,她也非要让人难受一下。”   女葵道:“夫人必是要随公子一起了?”   莒姬叹了一口气道:“这也是无可奈何,想要达到目地,便不能不付出代价啊!”   想要让芈戎入学,便不得不要让芈月离开自己,到楚威后的掌控之中度日,莒姬心中暗叹,只能拜托郑袖在宫中的羽翼暗中照顾了。只是高唐台是楚威后的势力范围,莫说郑袖,便是连南后恐怕也无法插手其中。   想到这里,莒姬抬头道:“女葵。”   女葵应声。   莒姬轻叹一声,只有让芈月独自入高唐台,让楚威后觉得自己并不重视这个女儿,才不会对她怀着更深的恶意,何况在绝对的权势之下,她便是跟随芈月入高唐台,只怕未必能够庇护住她,反而会让她遭受更多的委屈,想了想,也只能吩咐女葵道:“我不能随公主入高唐台,所以此后公主一身,便只能系于你了。你便算是死,也要护住她。”   女葵跪地,郑重道:“奴必不负夫人所托,便是死,也要护住公主。”   莒姬长叹一声,叫来了芈月,仔细地将其中经过,告诉了芈月。   芈月听后沉默良久,好一会儿才道:“那么,我此后如何能够再见到母亲,再见到戎弟呢?”   莒姬本忧她过于聪明,恐她不能接受此事,要拿出最大的耐心去说服于她,不曾想见她如此懂事,不由心疼,抱住了她道:“我儿,你自然还能够常常见到我们。泮宫就学,初一十五自会休假,想来你在高唐台学习,也是这般,待到初一十五,你便回来,与我们共聚一日。其他时间,你若是想母亲了,自也可以回来。”花,霏。雪。整,理   芈月紧紧地抱住了莒姬,闷闷地道:“母亲,我当日一心想着丧期早日结束,我们便可以走出离宫,回到宫中去。可是为什么会是这样的,早知道如此,我们不如还继续留在离宫,这样也不必一家分离。”   莒姬轻叹道:“母亲也不想你离开我,可是,母亲却不得不这么做。我们龟缩在这离宫中,把自己缩得小小的,躲在阴影的地方,或可祈求虎狼忘记了我们,忽略了我们,但仍然一生担惊受怕,生怕被看到了自己就会像蝼蚁一样被捻死。但这样的日子,我可以过,你和子戎不能过。”   芈月转头拭泪道:“是,母亲,我明白的。”   莒姬肃容道:“你和子戎,是先王子嗣,是帝王血胤,不就此一生躲在角落里,像庶民一样无声无息,像庶民一样野生野长,诗书礼乐全然没有机会学习,公卿大夫全然没有机会结交。若是这样,将来你们怎么走到人前去,怎么能够获得独立生存的能力?这样活着和死了有什么区别,人家不用杀死我们,我们自己就杀死自己了。”   芈月肃然道:“母亲放心,我一定不会让子戎走到阳光底下,堂堂正正,封土受爵,我们会过得越来越好。”   莒姬叹道:“你们是王室子弟,一出生名字就录在宗庙族谱上,你十五及笄,子戎二十岁冠礼的时候,宗庙职责所在,一定会告知宫里的。到时候那个女人也一定会想起我们的存在,而世人却未必知道我们的存在。到时候她只要派几个侍卫,就可以让我们无声无息的消失。所以我才要提早准备,不但要让世人都知道我们的存在,还要在这之前,为你们争取更多安身立命的资本。”她抓住了芈月的手道:“你这一生,以后会遇到许多许多的事。我只告诉你两点,一不要怕,二不要倔。”   芈月点头道:“母亲,我不会怕的。”   莒姬道:“许多人以为躲在阴影里就安全,却不知道鬼魅最喜欢的反而是阴暗处杀人,了无血痕。所以,遇到事情,不要退缩,要堂堂正正地走到阳光下,走到万人瞩目的地方去。这样的话,谁敢伤害,她在阳光下就无所遁形,她就要付出众目睽睽之下的代价。”   芈月点头道:“是,我知道,我们不是蝼蚁,我们是芈姓子孙,楚王血脉!”   莒姬叹息道:“其实,我最担心你的,还是怕你天不怕地不怕,遇事不知变通,惹出变故来。我儿,宫中阴私之事甚多,若是旁人给你设下陷阱,你千万不可倔强说理,宁可退步忍让、妥协周全。要知道世间最宝贵的,是你自己的性命,你只消当时不冲动落人口实,让人可以当场杀你,事缓则圆,到得回过气来,自有你我挣扎的余地。”   芈月默默点头,忽问道:“那父王殡天之时,母亲退避三舍,便是如此?”   莒姬点头道:“正是。虽然送你入高唐台,我是迫不得已,但须知这个世界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只要这楚国还是芈姓江山,威后就不可能真的完全一手遮天,如果世人都知道她会伤害你,那么她反而要好好地保护好你,否则的话你们出一点意外,她就水洗不清了。”   芈月看着莒姬反复说着,忽然心里想,其实她也是不确定的吧,不确定自己会走向什么样的命运,唯其不确定,她才会恐慌,所以她才会反复地说,她想说服的并不是芈月,而是她自己。她要让自己相信,送芈月入宫,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可怕,那么危险,楚威后会是有顾忌的,是不敢对芈月真的下杀手的。   可是,真的不会有危险吗?   放鹰台废址,高高的台基上,荒草离离。   屈原一步步向上走去,芈月身着男装,和黄歇跟在他的身后。   三人终于走上了高台,只见一片旧宫殿的断垣残壁。   屈原负手站在苍茫天空下,夕阳落日,秋风萧瑟。   屈原的声音显得遥远而哀伤道:“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芈月知道这是《王风》之诗,说的是平王西迁之后,故都废弃,多年后有周室大夫经过故都,见宗庙公室,尽为黍离,悯宗周之颠覆,彷徨不忍去而作此诗。只是——   “夫子,这里是什么地方,您为何吟此诗作?”芈月问。   因芈月即将进入高唐台,从此再不能如往日住在离宫一般,可以自由出入,因此也是乘这些日子有空,屈原便让芈月和黄歇二人,乘宗庙大典时混在人群中观摩礼乐之舞,去了少司命神祠看大祭,又在楚王槐检阅军队之时,悄悄地看军阵。   这日,又带着二人登上这放鹰台。   听芈月此问,屈原便道:“此处是放鹰台,为先灵王所建行宫,昔年灵王之臣,曾在此处放鹰行猎赛马……”   芈月诧异地左右看着,这一片断垣残壁中,实难想象当年这是灵王的高台,问道:“那怎么会变成这样子呢?”   黄歇已经有所领悟道:“是不是因为太子建之乱?”   屈原沉重地点了点头。   芈月迷惑不解地问道:“太子建之乱?”   黄歇望向屈原,见屈原点头,才向屈原行了一礼道:“弟子见识浅薄,有不到之处,请先生指点。”转过头来对芈月解释道:“先平王之时,为太子建娶秦景公之女伯嬴,嬖人费无忌游说平王纳了伯嬴,生下先昭王。平王猜忌太子建心藏怨恨,听信费无忌谗言,认为伍奢和太子建谋反,杀死伍奢全族,伍奢之子伍子胥出逃入吴国,后来伍子胥带着吴人攻入郢都,将平王鞭尸三百,我楚国许多旧宫被毁,这放鹰台也是其中之一吧。夫子,我说得对吗?”   屈原点头道:“事情的经过大致如此,不过有些内情,你们未必清楚。当日平王杀伍奢,并不仅仅为了对付太子建,而是自晋国权力落入大族之后,我大楚历代君王,都对权臣十分猜忌。平王虽然父纳子媳礼法有亏,但伍氏、伯氏等久掌兵权,早在君王铲除之列,只是没想到吴国虎视眈眈,收纳了伍奢之子伍子胥、伯郤宛之子伯嚭等人引路,以致于楚国蒙难,郢都遭劫,生灵涂炭……”   这些年来,屈原与弟子们讲诗礼之学,也同时讲着楚国的历史,但更多的是讲楚国先人开创基业之艰难,武王、文王、庄王、威王这些明君圣主数百年来如何在周天子以及北国列国的围剿打压下艰难崛起、智慧周旋、浴血百战的事情。   这楚国历史十分不光彩的一段,芈月却是不曾听过的,便问道:“那后来呢,吴国人占着郢都,是被谁打败的呢?”   屈原道:“伍子胥昔年在楚国时有个好友申包胥,两人相交莫逆。伍子胥出逃的时候,是申包胥送他走的。伍子胥对申包胥说,父仇不共戴天,我必灭楚。申包胥却对他说,你若灭楚,我必兴楚。伍子胥带着吴人将郢都摧为白地,申包胥直奔秦国,在秦庭号哭七天七夜,终于打动了秦哀公出兵救楚,终将吴国驱出楚地,保住了楚国。”   芈月失望地道:“原来还不是靠自己的力量,还是要让秦国帮忙啊。”   黄歇劝慰道:“列国之间合纵连横,不管是一个人还是一个国家都不能单打独斗,能够利用国与国的争斗,使自己得利和强盛,才是最重要的。”   屈原叹息道:“这是我们楚国历史上最大的灾难之一,所以我要你们来这里好好看着,以史为鉴,避免将来的祸乱。”   黄歇踢了踢地上的碎石道:“这伍子胥真可恶,我将来一定要做申包胥那样的救国名臣。”   芈月却低着头沉思着,黄歇推了推他。   芈月抬头道:“怎么了?”   黄歇道:“你在想什么?”   芈月看了屈原一眼,有些犹豫。   屈原道:“公主,你想说什么只管说吧。”   芈月脱口而出道:“伍家权势过大,那也是因为伍家凭才能和战功,在沙场浴血,为楚国作出贡献后得到的。大王自己若是文治武功上失去了权力,只能倚仗公族为他效力,那便没有办法把握住权力。若王者不能凭着才德服人,却只是以借故生事而以权术铲除功臣,岂不令人心寒。伍家有仇,伍子胥岂能不报。大丈夫在世,当快意恩仇,先是君不君,才会臣不臣,申包胥固然可敬,可也没有谁说伍子胥报仇错了啊。这个世界有申包胥,自然也有伍子胥,否则君王为所欲为而没有警示,天地的法则不就乱了吗?”   屈原看着芈月,有些震惊,似乎想重新认识她一样。芈月低下了头,有些懊恼自己说错了话。可是,这样的话,在她心底压抑了很久,让她疑惑愤怒,让她不吐不快。   但看到屈原的神情,芈月没来由地心底一沉,她虽然畅所欲言了,但是,夫子他却一定会很失望吧。想到这里,她高昂的头还是低了下去,怯怯地道:“夫子,我说错话了吗?”   屈原心情沉重地拍了拍她的肩头:“不,你没有说错话。”   见芈月低头不语,屈原忽然心中升起一个念头来,又问:“公主,若一座宫殿之中,年久失修,栋梁俱朽,当如何?”   芈月抬头,不解地道:“那便要换啊!”   屈原长叹:“只是若将栋梁俱换,恐更换栋梁之时,宫殿不能支撑而倒塌。”   芈月笑了:“夫子,若是不换,宫殿也会倒塌啊!”   屈原抚须点头:“说得是啊。”   芈月忽然轻叹:“只是那些栋梁用了这么久,忽然换掉了,栋梁一定会不开心的。”   屈原看着芈月:“你听懂了?”   芈月却问道:“夫子,伍奢家族便是要被换掉的栋梁吗?”   屈原长叹一声:“你说得对,栋梁是会不开心的,甚至是会制造倒塌的。变法之事,殊为不易啊!也许,有些事,我是应该再想一想了。”   他这三年,自然不是只与小儿们教习诗礼,最重要的还是在遵从着威王的遗命,与新王积极设法推行改革新政。只是旧族们抵制力量甚大,所以耗尽心血,却总是举步维艰。   而芈月的这番话,却似是一针见血,戳中楚国君权旁落的要害。君王若无威望,则必当权力失落,而权力失落只能够靠君王自己的成就而夺回,否则的话,也不过是换了一个权臣罢了。而权臣失位,亦会有疯狂的报复,以前他只认为变法是“理所应当”,而如今,这份“理所应当”之间,又多了几分不确定性。   当晚,令尹府。   屈原和令尹昭阳对坐。   昭阳年纪又似老了许多,但他从军甚久,生活习惯上一直保持着军人的风姿,仍然上腰板笔直,声如洪钟。   昭阳拿着一瓣橘子乐呵呵吃着道:“屈子,来尝尝,这是南边刚送到的橘子,这让我想起你写的《橘颂》来了……”说着拍打着膝盖轻声吟哦道:“‘青黄杂糅,文章烂兮。精色内白,类任道兮。’橘子此物,先酸后甜,内有实而外有华,堪比君子之德!”   屈原微笑道:“老令尹夸奖了。”   昭阳摆摆手道:“哎,我老了,将来的楚国,还是要倚仗屈子你的。”   此时屈原的职位为左徒,在楚国历来的官职安排上,这是为将来接掌令尹之职的一个台阶。这样的任命,自然也是得到了昭阳的许可。   身为楚国的令尹,多年来与六国周旋的政治经历,让昭阳很明白,如今列国征战越来越是激烈,在这种压力下,任何国家想要得到保全,就必须要让军权越来越集中,才能够与他国集中全力打一场大战,否则的话,两军阵前,各公族怀着私心,只顾保全实力,那战争的失败就是必不可免的了。   可是作为公族的代表,他心中隐隐又不希望让王权得到更大的扩张,这王权一旦扩张,则必然会压缩公族的存在,君王的权欲一旦膨胀,还有他们这些臣工说话的地方吗?   所以这些年来,他一直周旋在公族和君王之间,维持着楚国在军事上的强势,但同样又阻止变法的推进。   然而,他毕竟老了。   人老了以后,有些想法就会不一样了。他渐渐会感觉,自己心中做为楚国令尹的部份,多过了他作为昭氏族长的部份。   这么多年列国的变法,虽然最后更多是半途而废,但多少也是进行到半途过了,所以也对列国的制度起到了改变。其实从他的前任开始,就曾经对他说过,总有一天,这种改变会冲垮原来的制度,但是是什么时候,却是谁也不知道。   当秦国任用商鞅进行变法的时候,列国都在全神贯注地关切着,当秦孝公身死,商鞅被以谋反之罪车裂的时候,列国似乎都松了一口气,可是最终,商鞅虽死,秦国的商君之法不废,这于列国不能不是一份沉甸甸的逼迫。   昭阳终于坐不住了,他与先王、与新王取得了默契,让屈原任左徒,视为下一任的令尹候选人,悄然推动此事。   既然变法一定会来,甚至会在很快的时间到来,那么与其是在自己身死之后,昭氏家族在朝堂上没有足够份量的人压住阵脚而被当成变法必被献祭的牺牲品之一,还不如在自己任职其间,与王室一起推动变法,与王室一起收获变法的成果,而他昭阳也会在有生之年,成为帮助变法的那个贤人而赢得后世赞美。   因此,在他的默许下,新王和屈原,在一步步地推动着变法的进行。   而今晚,他有些话想找屈原说说,而屈原也有些事要找他说说。   一只橘子,打开了今天的话题。   屈原谦和地道:“老令尹说笑了,您是楚国的柱石,德高望重。大王继位几年,多亏您内外护持,国家族务都尽心尽力。大楚今日之盛况,老令尹居功至高,如今要保先王基业不失甚至再进一步,这变法新政的推行,还需老令尹坐镇才是。”   昭阳呵呵一笑道:“屈子才华远胜老夫,老夫如今年岁已高,只待归老,大王倚重屈子,新政一事屈子尽管施为,我是没有意见的。但……”   屈原坐正了身子,拱手道:“老令尹但请教训,平自当恭听。”   屈原字平,他在昭阳面前,自是以此谦称。熟悉昭阳的人会知道,他前面的话只是一个开场,只有在这一声“但……”之后,才是正题。   昭阳笑呵呵地摆手道:“不打紧的,不必如此认真,就当是一个老年人的过份啰嗦,你就随便听听也罢。”   屈原颔首,神情依旧有些严肃。   昭阳见此,倒没忙着说话,却是倒了一盏水给屈原,道:“屈子,先喝杯水吧。”   屈原接过陶盏,一口饮下。   昭阳却把玩着自己手中的陶盏,里面的水随着他的手势流转,好一会儿,昭阳才道:“我们楚国的贤者老子曾有云:‘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仁,言善信,政善治,事善能,动善时。夫唯不争,故无尤。’屈子,你觉得此言如何?”   屈原抿了抿嘴,虽然刚饮了一盏水,但仍然感觉有些口干。他虽然年纪已经不轻,但在这种老政客眼中,他在政治上仍然稚嫩如一个新手。   昭阳叹了一口气,道:“屈子,你是个做事的人,这点我佩服你。你若是为人下属,作人辅佐,这份认真是难得的品质。但是若要成为令尹,成为平衡朝堂的衡器,就不够了。”   屈原拱手道:“还请老令尹指教。”   昭阳叹道:“治大国,若烹小鲜。最重要的是什么,是火候,是平衡。你要做成一件事,就不能单打独斗,而是要说服别人和你站在一起。你要切切记得,立足朝堂最重要的不是做事,而是做人,多交朋友,少结冤家,让利不争,与人为善。若能够得到大多数朝臣的支持,那么你不管做什么都容易成功,反之,则会处处失败。”   屈原默然,知道近日来他推新变法,拿了几个贪腐无能、败坏国政的公族子弟试法,必是有人告到了昭阳面前,脑海中忽然升起芈月说的“被换掉的栋梁一定会不开心的”之言,心中暗叹,只换几个无关大局的人,便是这般,异日变法当真推行到权臣能员的头上来,只怕更是不堪设想。他口中却对昭阳道:“若是朝臣贪腐无能,败坏国家呢,难道也要坐视不管吗?”   昭阳的手指着他,点了几下又放下,叹息道:“屈子、屈子,我要怎么说你才能够明白呢?如今朝堂上,一半重臣都是出自屈昭景三家,剩下的那些,还有一半依旧是出我芈姓分支,其余非芈姓之臣,不过十之二三。这国就是家,家就是国,变法,是国事,更是芈姓的家事啊……”   屈原忽然道:“那大王呢,大王的存在又算得了什么?”   昭阳见他倔强,无奈地道:“事缓则圆啊,慢慢来,没有什么事,是可以一蹴而就的。”   屈原本是跪坐,此时却长身跪直,道:“我欲往北方五国出使,请令尹允准。”   昭阳惊诧地道:“你这是何意?”   屈原道:“与其坐而论道,不如起而行之。令尹有今日片言决政的气势,乃令尹平生沙场浴血而得。大王若不曾在文治武功上获得功绩威望,而推行变法,只怕处处为人所制。我欲出使五国,为大王达成合纵之功,如此,大王挟此威望,便能更好地推行变法,令尹以为如何?”   昭阳似不曾认识屈原一般,将他重新上下打量一番,才叹道:“屈子既有此忠心,老夫佩服。你去吧,朝中自有我在,纵不能进一步推行变法,却也不会让变法倒退。”   屈原拱手,一揖到底道:“多谢令尹。” 第十一章 高唐台   两月后,屈原奉楚王槐之命,出使北方五国。   而屈原走后数日,芈月正式迁宫进入高唐台。   长长的宫巷依旧。   傅姆女葵拉着芈月,跟在永巷令的身后,走在宫巷之中,她的身后跟着几个侍女,带着芈月素日用的贴身衣物。   此时的永巷令已经换了个人,正是郑袖夫人的心腹,叫做棘宦。他眯着眼睛显得没精打彩,边走边嗅着手里的香囊提神,一边叨叨地说道:“也是你们运气好,威后她老人家近年来脾气可越发慈善了,宫里头的事情也不大管……”   女葵陪笑道:“那现在是谁在管呢?”   棘宦道:“谁管啊?从前是南后在管,打去年开始南后病了以后,现在是郑袖夫人帮着管……”   女葵眼睛一亮道:“想大令也是郑夫人所信之人了……”   棘宦似笑非似地看了女葵一眼道:“傅姆当真聪明。”   两人眼神交汇处,已经是彼此明白。   走到一处拐弯处,那棘宦转身向右拐去,女葵诧异地道:“咦,这好象不是去渐台的路。”   棘宦嗔道:“女葵你老糊涂啦,威后现在是母后,早就搬出渐台,如今是住在豫章台。”   芈月眼睛闪亮,观察倾听着周围的一切,她也敏感地听出了棘宦口中的意思,心中暗忖,想来楚威后迁入豫章台以后,未必得意。   且行且说,直到豫章台就在眼前,棘宦这才住了嘴,指着面前的建筑道:“豫章台到了。”   顺着两边的回廊拾阶进入豫章台,芈月低头暗中观察着。   豫章台虽比渐台看上去似更华贵一些,却有一股挥不去的暮气。婢仆往来,虽然仍似在渐台一般趾高气扬,却也多了一份寂寥。如今威后已经是母后了,连个相争的人也没有了,但宫中事务,已经移交给了新王的后妃。这种尊贵中,未免萧肃。   芈月跪坐在回廊中等了半晌,这才见威后的女御玳瑁出来,唤了她进去。   但见威后端坐在上方,手中拿着一片甲骨卜算着,神情有些心不在焉。玳瑁上前低声唤了一声,她才回地神来,瞟了芈月一眼,道:“这是九公主么,近前来。”   芈月暗中捏了捏拳头,走到跟前跪下行礼道:“儿臣参见母后。”   威后仍捏着甲骨看着,漫不经心地道:“站起来吧。”   芈月站了起来,威后看了她一眼,道:“倒是长高了些。”又看到她脸上,芈月竭力露出笑容来,威后瞟了她一眼,发现她比过去长高了许多,道:“人也伶俐些了,倒不是当初那般倔头倔脑的。”   芈月没有回答。   女葵倒有些焦急,生怕她惹怒了楚威后,连忙上前陪笑道:“公主如今也大了,自然懂事了。”   楚威后眉头一皱,不悦道:“我自与公主说话,你是何人,胆敢插话?”   女葵一惊,连忙跪下道:“奴婢是公主傅姆,公主尚小,还请威后……”   楚威后截断了她的话,冷冷地道:“公主尚小,你不小了。既为公主傅姆,如何这般不懂规矩。永巷令——”   永巷令连忙上前,陪笑道:“老奴在。”   楚威后淡淡地道:“将这无礼的奴婢拉下去,杖二十。”   便有两名内侍冲进来抓起女葵拖下去。   芈月怔在当场,她曾经预想过楚威后会在见面时刁难她,甚至欺辱她,但却没有想到,这种她想象中的为难,不是落在她的身上,而是落在女葵的身上。   但听得女葵被拉下去以后,便在庭院里当场杖责,那一杖杖击落的声音,和女葵的惨叫声,更是令芈月愤怒不已。   芈月猛然抬头,却见楚威后饶有兴趣的眼神,她瞬间明白了一切。楚威后要为难她,却不愿意落人口实,她只以教训女葵的方式来激怒她,敲打她。若是她因此失态,那就是她对母后无礼,正可让楚威后名正言顺地处置于她。   芈月强抑愤怒转向楚威后恭敬地伏身道:“母后,傅姆自幼照料于我,一向循规蹈矩,这么多年来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念在她年纪大了,受不起这二十杖。母后素来仁慈,请您饶过她这一回吧!”   楚威后没趣地扔下龟甲,道:“你既为公主,她代你们受杖是本份,你们居然为了她自请责罚,才是失了体统。这也难怪,皆因为你们身边奴仆太少了,玳瑁,让永巷令给公子配两个傅姆四个内侍四个竖童,给公主配两个傅姆八个宫人。从今往后,公子戎和太子横一起在泮宫跟屈子学习,公主月和其他公主们一起,跟随女师学习。”   玳瑁恭敬地道:“是!”转向芈月道:“公主,还不快快向威后谢恩?”   芈月咬了咬下唇,强抑怒火道:“谢……母后恩典。”   楚威后无聊地挥挥手道:“去吧,我也乏了。   院内的杖击声仍然残酷地继续着。   芈月走出内殿,站在廊下,看着庭院。   但见满庭秋菊开得极鲜艳,四个内侍两人按着女葵,两人执杖一下下地打着。   女葵背上的衣服已经被血浸透,呻吟声也越来越微弱。   芈月面无表情,笔直地站着,她的身后跟着楚威后刚才派给她的两个傅姆和八名宫女。   杖击声一声声延续着,直到二十杖完毕,芈月站得笔直的身形才忽然一塌,她脚步一个踉跄,又立刻站直了。   暗中站在一边观察着的玳瑁嘴角微微一撇,果然不过是个孩子而已,再倔强再会伪饰,终究也不过是个孩子。   她不再理会,悄然转身而去。   芈月沉着脸,道:“把她扶起,去高唐台。”   高唐台是目前诸公主所居之所,先王共育有九名公主,除了夭折的二公主五公主以外,其余自大公主到八公主皆等六名公主皆住于此。   芈月住进高唐台,便也依制有一间小小院落,傅姆宫人的配制,也皆如其余人之列。   她站在廊下,两名傅姆一个陪着她,监督着院中诸人收拾,另一个则指挥将女葵扶入仆役房中,过得片刻,过来回报道:“禀公主,奴婢已经安置好女葵,为她用了伤药。她伤得不重,只皮肉之伤,将养上一二十天,便能大愈。”   芈月看了她一眼,点头,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傅姆看了诸人一眼,众人皆停下手中的活计,到了她身后排队成列向着芈月行礼,那傅姆自我介绍道:“奴婢女浇。”   另一个傅姆自我介绍道:“奴婢女岐。”   那八名小宫女也上前行礼,自报名号道:“奴婢奚甲”、“奚乙”、“奚丙”……等,却原来是奚字号依着甲乙丙丁戊己庚辛而列。   女浇却甚是会察颜观色,见芈月微皱了一下眉头,忙道:“这些不过是内侍初选,依着方便起的名字,若是公主喜欢,只管替她们再起一个名字罢了。”   芈月点了点头,便指了两名稍显老练的小宫女指作头领,取名“薜荔”、“女萝”,又将余下的六人分别取名为道:“石兰、杜衡、灵修、晏华、葛蔓、云容。”这却是取自屈原的诗篇《山鬼》中,众人念了一遍,只觉甚是拗口,却也只得依从。   芈月初入高唐台,心中甚是惶恐,步步留意,唯恐行差踏错,便万劫不复,对楚威后派来的傅姆宫女更是小心对待。   芈月冷眼看那八名小宫女,虽然聪明,毕竟都只有十余岁,就算心怀鬼胎,也作伪不来。那两名傅姆却是精明能干,心中便多了几分警惕。   不想那两名傅姆女浇和女岐却极有眼色,事事不待芈月张口,便办得妥妥贴贴,体贴入微,处处合意。   只这合意处,却有许多不如意,那便是将她步步紧跟,两人轮班侍候,芈月一举一动,无一刻能离了她们的视线去。   芈月素来野惯了的人儿,被这般亦步亦趋地跟着,实是如被捆了十余道绳索一般,十分不自在。然这两人低眉顺目,便是心中再窝火,又如何能发作得出来,便是发作了出来,想来这两人也不理会,只会当她是小孩子脾气,若是落在楚威后口中,又不知会造出何等败坏名声之事来。   她毕竟学了三年礼法,知道这其中的关节要害,只得忍了气不能发作。   两人服侍了她更衣,洗去一路尘土,更细心体贴地问过她是否要看望女葵以后,也领着她去看了女葵,见女葵已经敷了药,虽是伤痕累累,女浇却道并不曾伤着筋骨,只是皮外伤,十几日二十来日便能好。   女葵见了她,虽有满心的话要说,怎奈见着两个傅姆跟着,一脸的忠心体贴状,只得将满心的忧虑咽下,强颜欢笑道自己无妨,又“劝”芈月要多听从这两位“母后”派来的傅姆之言,休要任性云云。   芈月心怀沉重地回到自己的内室坐下,女岐奉上晡食,芈月冷眼看去,见菜肴亦是丰盛,簋中有稻、盂中有汤、鼎中有肉、豆中有酱。她知道楚宫中只有主人才是一日三餐,奴仆之辈也如外面平民一般,一日二餐。想到女葵挨了这一顿打,此时又过了膳时,必是肚子还饿着。   想到此,便指了面前的一道鱼脍对女浇女岐二人道:“这道鱼脍,便赏了你二人罢。”   女浇与女岐对视一眼,虽然表情没有大变,眼中却不免露出喜色。她们毕竟只是女奴身份,虽然宫中饮食有定,但毕竟主奴之别不能相提并论。这些只能由贵人享用的食品,她们只有得到主人赏赐,才能开一次荤。女浇与女岐虽然是楚威后宫中之人,但若是得势的,也不会派来服侍这个明显不招楚威后待见的公主。   然则主奴之分毕竟是天堑,两人纵有异心,却也不免心怀侥幸,只想在两头主子那里都能讨个好,便是再好也不过了。   虽是如此,两人却只是谢过芈月,依旧服侍芈月用食,芈月知其意思,便勉强用了些,将几乎未动的鱼脍让二人端了下去,又指了簋中尚余下的稻羹道:“这些便赐与女葵,其余的便赏与其他人罢。”   女浇与女岐这才撤了食案,芈月挥手令两人退下,道:“我要歇息片刻。”   两人应了,却是女岐出去,女浇依旧守在外头,随时听候吩咐状,直到女浇吃完换班。这两个傅姆,便是全天轮班跟随在她的身边。   芈月看着天色渐渐黑了下去,不一会儿,女浇率小宫女上来,为她卸妆解发更衣,躺了下去。   她却怎么也睡不着,虽然这一日的煎熬,实是令她身心俱疲,但是心头却仍然悬着一把刀,却不知莒姬和芈戎这一天是怎么过的。   芈戎却是这一日先到了前殿拜见楚王槐,楚王槐正与群臣议事,便让宦者令奉方出去,宣慰一番。然后让保氏带他去了学宫,拜见师氏。   学宫在郊外,原是为楚国公族子弟所专用。从周天子到诸侯,都有这样的学宫,天子学宫称辟雍,诸侯称泮宫,规制比辟雍要减半。   辟雍形似圆璧,四边有水。泮宫却是形似半璧,三边有水,只有一座小桥可通。这也是因为公族子弟生来便有爵位奉禄,要让这些纨裤子弟乖乖就学不溜号实是一个问题,干脆把他们关起来,学不成不许归家,倒是更好。   芈戎现在只能算个小学生,“古者八岁而就外舍,学小艺焉,履小节焉。”所谓小艺便是六艺道:“一曰五礼,二曰六乐,三曰五射,四曰五驭,五曰六书,六曰九数。”所谓小节便是六仪道:“一曰祀祭之容,二曰宾客之容,三曰朝廷之容,四曰丧纪之容,五曰军旅之容,六曰车马之容。”   王之太子,可八岁入小学,七年后十五岁入大学;其余子嗣则迟两年入学,即十岁入小学,公卿之嫡长子,则要十三岁,其余子嗣亦迟两年,十五岁才入小学。   因此学宫之中,读同一年级者,长幼不一,虽然在学宫之中无分尊卑,但却可以明显见同一年级中,幼者位高,长者位卑。   芈戎入学刚好亦是十岁,纵然后宫妇人相争,但毕竟他走到外面,亦是先王之子的身份,宫中派来竖童内侍跟随,一时之间,人也不敢相轻。   拜见保氏师氏以后,便开始学习礼法。芈戎因在离宫时,莒姬与芈月都有教过他,因此学起来倒也不陌生。他虽然在母亲和阿姊的庇护下,更显得无忧纯真,但毕竟经历忧患,举止之间,便与同龄之人有些不同。   因此到下课时,便结交了两个朋友,一个是景氏子弟景翠,另一个便是昭阳的侄子昭滑。   他毕竟年轻,这一夜在学宫中睡得极好,却不知道同样的这一夜,他的阿姊和母亲,却是无法入眠。   芈月自是因为这一天的惊心动魄,无法安枕,而莒姬亦是同样忧虑不安,无心入眠。   这一夜,西南离宫的铜灯,彻底不息。   芈月迷迷糊糊地睡了半宿,天色刚亮,女浇便已经唤醒了她道:“九公主、九公主,您该起身了。”   芈月睁开眼,吃了一惊道:“怎么了?”   女浇柔声道:“九公主,昨日拜见威后,今日要与诸位公主相见,公主是幼妹,不可失礼。”   芈月怔了一怔,掀被起身,一边在女浇服侍下穿衣梳洗,一边问道:“还有几位公主?”昔年她倒是记得,每年正旦之时她都要由傅姆领着到渐台与楚威后行礼,当时就觉得自己的前面一直是有许多阿姊的,当时傅姆只悄悄告诉她,大公主和八公主是王后所出,休要得罪,其余的倒是无话。   女浇忙道:“宫中除了您以外,尚有六位公主,除二公主、五公主早夭外,大公主、三公主、四公主、六公主住前殿,您与七公主、八公主住后殿,今日要先去前殿大公主处相见。”   芈月问道:“我依稀记得,长姊与八姊,是母后所出?”   女浇恭敬道:“正是,大公主已受齐国所聘,三年孝满,将嫁齐国,三公主、四公主、六公主要作为大公主之媵陪嫁齐国,年底就要动身了。”   芈月长吁了一口气,这样看来,高唐台中这位大公主一走,只余七、八二位公主,虽然其中也有楚威后嫡出之女,但毕竟两个只比自己大了一两岁的小姑娘,她是不惧的。   梳洗完毕,女浇与女岐便引着芈月走到前殿,见了其他几位公主。   大公主芈姮跪坐上首,好奇地看着芈月走进来,她长得与楚威后颇有几分相似,不但眉宇之间的那几分傲气象足七八分,甚至连楚威后的刻薄之气也有一二分。但她毕竟年轻,未经挫折,因此这分刻薄之气倒也不重。   芈月行礼道:“见过阿姊。”   芈姮笑道:“都是自家姊妹,休要多礼。”这边介绍着侍坐于她身边的几位女子道:“这是你三姊,名菱;这是你四姊,名荞;这是你六姊,名薏。”   芈月一一行礼,那三名公主也一一答礼,但见这三人一个举止懦弱,一个讷言内敛,一个却是刻意热络,这三人在芈姮面前不是刻意讨好,便是畏缩掩藏的样子,顿时令芈月心中一惊。   芈姮却是言笑自如,显得颇为亲切的样子,又问芈月多大了,识不识字,读过什么书,平素喜欢吃什么,玩什么?   芈月小心地一一答了,芈姮转头看了看外面,道:“姝妹如何到现在还未到?”   她身边的傅姆便陪了小心道:“八公主年纪小,想来还须多睡一会儿——”   芈姮皱眉道:“九公主更小呢,如何也来了。都是她身边的傅姆纵着她,我须与母后说说,不可这样一直纵着……”   方说到一半,便听得远处一阵大呼小叫的声音传来道:“在哪儿在哪儿?”但听得走廊上赤足踩着地板的脚步声噔噔噔地叠声传来,一个红衣少女脸色红扑扑地,喘着气跑了进来。   芈姮微皱眉,想说什么又忍了下来,招手令她到自己跟前来,拿着手帕为她一边汗一边道:“做什么跑这么急,跟你的人呢,怎么就让你这样乱跑?”   那少女却不耐烦地推开她的手,在室中用目光搜寻着道:“九妹妹在哪儿?人呢人呢?”正说着,一眼看到了在室中年纪最小的芈月,喜得招手道:“喂,你快过来,让我看看。”   芈月依声走到她的面前来,那少女拉着芈月与自己站到一起去,比了比,发现自己高了小半个头,顿时喜道:“我比你高,我比你大,喂,快叫我阿姊。”   芈月已知她就是八公主芈姝,便依言屈身行礼,叫了一声道:“阿姊。”   芈姝应了一声道:“哎,好,以后你就跟着我一起住,跟我一起玩。”   她本是楚威后最小的女儿,因为母姐怜爱,身边的人只有奉承的份儿,因此养得性子格外娇纵天真。宫中纷争之事,亦是一直被楚威后屏蔽于她的生活之外。三年前的那一场纠纷,于她来说,不过是死了两只小蚕闹腾一番,伤心了两日,又补上两只,便也忘记了。   此时她正是半大不小的年纪,偏宫中素日举目所见,只有她最小,且芈姮好在她面前充个大阿姊范儿,管头管脚的,她早已经不耐烦了。此时听说高唐台中又会住进一个比她小的妹妹来,顿时“我终于也能当阿姊了”的欣喜令她兴奋得上半夜睡不着觉,结果一睡到天亮,方知迟了,便一边嗔怪着傅姆为何不曾叫醒她,一边兴奋地直接跑来了。   芈姮嗔道:“多了个妹妹,你便如此高兴吗?”   芈姝轻快地转了一个圈道:“我当然高兴了,现在我就不是宫里最小的公主了。哈,我做阿姊了。”   看着她这般天真的样子,众公主皆笑了,芈姮想说什么又忍下了,道:“瞧你这般高兴的样子,看来也没什么耐心陪我了。好吧,你带她回后殿吧,你如今是阿姊了,要好好有长姊的风范,休要欺负妹妹,也休要一会儿好,一会儿闹地到我跟前讨主意。”   芈姝一连串地应道:“我知道我知道,好阿姊,我带她去了。”   一边说着,一边就拉着芈月,直接飞奔了出去。   芈月留神看着,离了芈姮的房间,通过中间的甬道,便到了芈姝的房间。但见房间时陈设较芈姮房间更为色彩绚丽,锦绣满屋,珠玉横陈。   芈月正待细看,却听得另一头脚步声急促传来,便见一个年纪与芈姝差不多上下的绿衣少女跑了进来,见了芈姝方松了一口气,道:“姝,你也不等等我,不是说一起去大姊姊处吗?”   芈姝吐了吐舌头,笑道:“哎呀,我给忘记了。”顺手将芈月拉到前面来,道:“不过我把九妹妹带回来了。”一边指着那少女道:“这是茵。”   那少女看了芈月一眼,笑着上前拉住了她道:“我也是你阿姊,行七,单名一个茵字。你叫我阿姊也好,如姝一般叫我茵也好。”   芈月微屈身行了一礼,叫道:“阿姊。”心中却是暗忖,菱、荞、薏、茵,俱为草名,楚威后这心胸,实是狭窄得紧。   她抬头看了芈茵一眼,芈茵神情自若,想来不晓得芈月心里头对她的名字暗中腹诽吧。   既已经认识,芈姝一心要当阿姊,便叫人拿出自己从前玩过的鼗鼓、泥塑、骨哨、弹球等玩具要给芈月玩,芈月看着这些明显是幼童才玩的玩具,表情不禁有些无奈,却是芈茵看出来后拉着芈姝低语了几句,芈姝恍然大悟,一拍脑袋道:“我却忘记了,妹妹想来也是不爱玩这些了。”   她又卡壳了,一时不知道如何是好。   芈茵便柔声道:“可问问妹妹学过什么,喜欢什么?”   芈姝点头,便学着芈姮的样子拉着芈月装模作样地问道:“妹妹可会箜篌?尺八?笙、竽、琴、筝、瑟、篪、箫、笛?”   她说得一样,芈月便是摇头,她八岁之前,被楚威王当男孩一般纵容,只爱打仗弹鸟,本是野惯了的人,后来又是跟了屈原学习礼仪诗辞,历史星象、百家之学等,屈原虽然精通音律,但芈月对这些乐器不感兴趣,只喜欢箜篌等寥寥二三样罢了。   她初时见芈姝先报箜篌,知道必是她得意之学,便有意摇头,但见她一串报下来,便只能真的摇头了,心中暗悔头一次便不应该摇头,白教人家看轻了。   芈姝本是兴致甚高,见芈月数番摇头,便不知如何再说下去了。   芈茵柔声打圆场道:“这些都挺难学的,我也不太擅长。我们毕竟是女儿家,有些东西也不必学得太精,只消知道一些仪礼服制、懂得四时之物的安排,外知祭祀,内掌妇学便是。”   芈月便问道:“什么是仪礼服制、四时之物,如何算外知祭祀,内掌妇学?”   芈茵方要回答,却忽然顿住,却转头先看芈姝一眼,芈姝顿时会意,兴奋地道:“九妹,你须知道,我们身为公主,将来夫君不是一方诸侯,也是卿士封臣,祭四方神灵列祖列宗,保子民安宁国祚绵延,因此四时祭祀,断不能有疏失。这是首要学的……”   说到这里,她又有些忘记了,便看了芈茵一眼。   芈茵便柔声道:“身为女子,虽然未必要亲手下厨制衣,却不可不知这些事务。何时授衣,何时飨宴,都要知道如何调配才是。比至周礼上,也有诸般规定。若论飨宴,须先知道每季出产有何等食物,如何安排采摘、腌制,以及各种调味的制作、酒浆的酿造,以至于食具的打造、庖人的分工和流程,还有一年四季各种应节的食品、祭祀的食品、大宴小会的安排都得清楚,要不然将来出一点点错,都会成为别人的笑柄。”   芈月微笑,用崇敬的眼神道:“阿姊知道得真多。”   芈茵毕竟也是年少,被她一夸,不禁有了卖弄之心,又道:“女红,要从亲蚕开始,知道分辨各种不同的蚕种,然后知道纺织,分辨绫、罗、绸、缎、纺、绉、纱、绒、绡、锦、呢、葛、绨、绢等的分别,然后就是染衣,春暴练,夏纁玄、秋染夏、冬献功……制成纱、罗、绢、缟、纨、缣、绮、锦等……”   她一卖弄,芈姝便不悦了,径直打断了她的卖弄道:“好了,阿姊,你要把九妹说傻了。   芈茵忙收住了口,讪讪道:“自然是姝懂得更多,是我忘形了。”   芈月天真地道:“阿姊懂得真多,我什么都没听明白呢。”   芈姝顿时得意起来,道:“就是,她又能懂得什么,一时之间说这许多,哪能听得过来。”这边拉了芈月的手道:“这些以后我会带你去看宫人们是如何做的,不急。那些你不会的,只要跟着我一起学,就会了。”   芈月微笑点头。   芈姝便问芈月道:“你素日爱什么,会什么,我陪你玩。我这里没有,现叫她们找去。”   芈月道:“阿姊素日玩什么,我便也玩什么吧。虽不会,阿姊也会教我的,是不是?”   芈姝大喜道:“正是,妹妹这般聪明,自是一教就会。”这边便拉了芈月去投壶。   这投壶却是故老相传的游戏,乃是立一只的长颈小口铜器,称之为壶,放置离人数步或者十数步内,游戏之人手持着箭,朝这壶内一支一支往里投,以每次投中多者为赢。规则虽然简单,然则因为铜壶小口,中壶不易,若是壶中已经有几支箭在里头了,那想要再进一支便更加困难。   虽为游戏,却是自上古蛮荒时代之人练习投掷之术而演变流传的,先是男子素日好以此相戏,后来则是酒宴之时,为了延长聚会时间,增加兴致,便多了许多游戏,投壶这种以体质、脑力较劲且有赌胜意味的游戏则更受欢迎。及至宫中内闱的女人,也好此道。   侍女摆上铜壶,芈姝便兴致勃勃地先作示范,她想是素日玩这些游戏较多,举手抬足十分到位,十箭之中,倒中了六支。   她每投中一支,身边的侍女便大声赞好,但芈姝见只中六支,倒微有些不悦,转头将箭递与芈月,要芈月也来投,芈月便谦让了芈茵先来。芈茵前头先是六支中了四支,及后却落空了两只,再投中一只,最后又是失手,便中了五支。   芈月上前,芈茵将侍女取回来的十支箭亲手交与她,意味深长地说道:“妹妹是初学,不打紧的,不须有怯意,便是都不中,以后慢慢学便是了。”   芈月微微一笑道:“多谢阿姊宽慰。”   芈茵走到一边,看芈姝几乎是按着芈月的手教她如何投壶的样子,心中晒笑。这铜壶看似小口,边缘却是斜陷的,略碰到壶口箭簇便会落入,原是特意为芈姝打制的,她素日十箭倒有七八支左右能进去,想是今日一得意,头几支便失了手。累得她也要因此故意装失手,务必要比芈姝少一支才是。   她比芈月大上两岁,比芈姝大上一岁,昔日的事,也是知道一二的,这位九公主往日最好金丸打鸟,这些投壶之术,应该难不倒她。她兴致勃勃地想,不晓得她会投中几支。若是敢比芈姝多,那就是自找不是。若是比她芈茵少,便是知道高低,要让她一头。   但见芈月拿起箭来,先是四支接连失手,引得芈姝阵阵惊呼,不停指手跳脚要指点于她,芈月一边装作听从,一边却是接连着六箭都掷中壶内。   一时俱静。   众人皆看着芈姝的脸色,惴惴不安。   芈月却恍若未觉,一径拉着芈姝高兴地叫道:“阿姊阿姊,我中了我中了,我和阿姊一样多呢,幸亏有阿姊教我,要不然我真不会投,阿姊真棒。”   芈姝见芈月中了六箭,心中微一咯噔,却被芈月这一夸,也不禁得意起来,顿觉得自己好生厉害,一个初学者被自己一教便能够十箭中六。又想自己素日能够十箭中七,今日必是疏失了,想到这里,又得意洋洋起来。   芈茵的脸色却是变了,她想不到自己警告以后,芈月居然还是敢越过了自己。看着芈月的神情,她心中暗忖,她这到底是有意冒犯呢,还是真的年纪尚小,听不懂自己的话呢?   芈茵存了此心,便暗中计较,见芈姝玩了一会儿累了,芈月辞出,便道:“九妹初来,这殿中道路未明,我领她出去吧。”   芈姝喜道:“正好,有劳阿姊了。”又嘱咐芈月道:“明日早来,女师每日于隅时来教我们学习六艺,你须不要迟到了。”   芈月连忙应是,芈茵便引着她出来,一路走,一路问道:“听说妹妹不是莒夫人所出?”   芈月却不答,微笑道:“阿姊为何要问这个?”   芈茵不防她居然会反问,只得笑道:“我不过是好奇罢了。”   芈月却道:“阿姊又是何人所出?”   芈茵的脸色变了变,道:“你好生无礼,长幼有序,我自问你,你只管回答就是。避而不答,倒反问于我?”   芈月笑道:“阿姊是长我自是幼,我不明白事理,自然要问阿姊,阿姊自己不能作出表率,竟以无礼诘我吗?”   芈茵脸色变幻,待要发作,却忽然笑了,轻蔑地道:“原来是个不知礼的野丫头。倒也是,一个西市贱妇的女儿,才会进了凤凰台依旧是只草雉。”   芈月脸色也变了,质问道:“你说什么?”   芈茵咯咯一笑道:“我说什么,你自己心里知道,又何必我说出来伤脸面呢。”   但听得她娇笑连声,也不管芈月,扔下她径直走了。   芈月脸色都变了,她养母莒姬尚在离宫,生母向氏自先王去世以后就下落不明,她数番打听,却只因年幼无援,半点也不知消息。如今听得芈茵这一声“西市贱妇”,显而易见不可能是指莒姬,难道她竟然知道向氏的下落不成。 第十二章 西市妇   芈月心如火焚,但却知道,若是此时追上去问芈茵,必是什么也问不出来的。只得按下怒火,转身回了自己房中,便叫来女浇与女岐,佯装不知地问她道:“傅姆,今日在殿中识得诸位阿姊,我欲与她们亲近,又不知道她们之事,想请傅姆教我。”   女浇与女岐对视一眼,道:“但不知道公主欲打听何事?”   芈月便道:“我知道大姊与八姊是母后所出,但不知其余几位阿姊,母族如何?”   女浇见她不问芈姮与芈姝情况,便也松了口气,一一介绍。那几位公主,母族皆是出身不甚高,不是媵女,便是被征服的小国献女。那七公主芈茵之母,便是媵女出身。   芈茵回到自己房中,也忍不住得意,她出生之时,正是莒姬得宠之时,她的生母扬氏因出身不高,性子善于奉承,一直依附着楚威后,自芈茵出生以后不久,楚威后又怀上芈姝,因此芈茵也就得以与芈姝一起长大。   所以向氏之事,她的生母扬氏也是略知一二,见芈茵为芈月入宫之时而打探,便失口说道:“你休以为她是莒夫人之女便心生畏惧,须知她的生母,如今在西郭市井之中沦为下贱之妇呢。”   芈茵大喜,缠着扬氏要问个究竟,扬氏知道自己失口了,任由芈茵纠缠,却不敢再说什么,反嘱咐道:“你听岔了,休要出去胡说,若是威后知道,便是祸事。”   芈茵亦知其中的厉害,便也不再问,只得意自己知道这一桩事,便可压那小丫头一头罢了。   次日起来,芈月先去芈姝房中,与回廊上却又与芈茵相逢,芈月站住脚,警惕地看着芈茵,防着她又说伤人之言,不想芈茵却亲亲热热地上前,挽着她的手道:“我因怕九妹初到,不识路径,特来等你呢。”   说着,便挽着她的手往前走。   芈月忍不住低声问道:“阿姊倒是心宽,昨日的话,竟似不是阿姊说的一般。”   芈茵却故作诧异地道:“昨日的话,昨日我说了何话,我不过是送九妹妹回屋罢了,什么话也不曾说。”   芈月看了看她,欲言又止,她既然说出这般话来,显见从她这里,只怕打听不出什么消息来。   两人假作亲热,便到了芈姝房中,候着芈姝梳洗毕,一同用过晡食,方一起去了侧殿之中,静待片刻,便见女师到来。   却原来诸公主也与公子们一样,八到十岁的时候就开始有女师教导六艺六礼,除礼乐书数均是一样,不过是宽严之分,公子们偏重射御外交,公主们则偏重衣食燕乐。   因诸公主年纪不同,前头三、四、六三位公主即将要随大公主芈姮出嫁,此时正在备嫁,便不再学习。如今便只有芈茵芈月跟着芈姝学习。   女师有三人,一人教礼,一人教乐,一人教妇学。   今日教的便是妇学之师,芈月心不在焉,听得左耳进右耳出,但听着女师布置课业已毕,便想去追问莒姬此事,偏芈姝得了她,如同得了一个新玩具一般,一直要拉着她一起玩耍,芈月看着她天真无邪的脸,想着自己的生母若当真是在西郭沦落,必是她的生母所为,那芈姝便是再天真再热情十倍,也止不住心中厌恶和寒意交织上来。   她忍着不耐烦,好不容易等芈姝玩得累了,便回到自己房中,对女浇道:“我欲去离宫探望莒夫人,你可与我一起去否?”   女浇吃了一惊,劝道:“公主,您迁入高唐台方才两日,纵然思念莒夫人,又何必亲自回去,自派一个奴婢过去问候便是。”   芈月看了女浇一眼,道:“我自迁入高唐台,诸事未明,又不敢打扰母后,所以只得向母亲请教。傅姆阻我,若是我不知轻重,惹出事来,岂不是傅姆误我。”   女浇见了她的神色,心中一寒,低下了头。她在宫中时久,芈月这般年纪的孩子,便是再骄纵的性子,终究是个孩子,被大人操纵着做什么事,或哄劝或阻吓,都是极容易的,但却从未见过象她这般自己有主意且不受人哄劝阻吓的孩子。   想了一想,女浇只得陪笑道:“既如此,我终究是奴婢,岂敢阻挡公主。只是公主若要行事,好歹也要请示过威后才是,以免失了礼仪。”   芈月看女浇的样子,也知若是自己前脚去了莒姬去,她后脚便要去向楚威后禀报了。心中一动,忽然起了试探之心,道:“傅姆说得正是,傅姆也不是外人,我便告诉傅姆,昨日七姊骂我是西市贱妇所出,我竟是不明白她所指为何,所以要去问问母亲。”   女浇的脸色也变了,她虽然不解其意,但也知道芈茵及其生母在楚威后面前极是奉承得力,若是叫芈月闹出这一场来,芈茵母女必要受楚威后之责,但自己却也可能被芈茵母女所迁怒。想到这里,便着了慌,道:“公主休要听人胡说,七公主年纪小,想是不知道哪里听了些不中听的话,随口乱学罢了。您且先安坐,奴婢帮您去问问。”   芈月素性要任性一回的样子,道:“我不听,我这就去问母亲去。”   说罢,推开女浇,飞也似地跑了。   女浇站在那里,只是顿足,无奈之下,匆匆和女岐交代一声,便去寻了玳瑁,一五一十,将此言说了。   玳瑁大惊,恰好宫中又生事端,却说楚国二宝,素来是王佩和氏璧,后系随侯珠,不料楚威王去世之后,楚威后虽然让出渐台,却不曾将随侯珠再给南后,南后倒也贤惠,不动声色地把宫中权柄先拿到手,并不争这个,反正楚威后又不能把随侯珠带到坟墓里头去,她对于一颗珠子倒也没这么强烈的执念。   不料这些日子,夫人郑袖得宠,却纠缠着楚王槐,以自己睡眠不安为由,要求借她和氏璧。她的理由也是充分,说既然先王曾经将此璧借与公主,那如今借与她又有何妨。   南后得知此事心中大怒,却不动声色,将此事传至楚威后宫中,楚威后大怒,亲自召了郑袖来大骂一顿,郑袖却也狡猾,表面上看似温良,却字字句句透着不驯,直把楚威后气倒,叫了四五个御医正在看着呢。   玳瑁得知此事,亦不敢惊动楚威后,让她添气,忙亲自到了高唐台,寻了扬氏来质问。扬氏慌了,一口咬定自己不曾说过,只推了身边一个侍女顶罪,说是两个侍女闲聊,方让芈茵无意中听到。   玳瑁自己却也有些心虚,杨氏素来甚是奉承楚威后,对玳瑁这等心腹也是刻意交好,向氏之事,原也是自己与杨氏聊天无意中说出,这等事情若是泄露出去教楚威后知道,在楚威后心情不好的情况下,不免人人都要被迁怒出气。只得教训了几句杨氏,又警告性地将杨氏所指侍女皆责打一顿逐出宫去,自己却候在高唐台中,等芈月回来,却看她是何等情况。   芈月无奈之下,祸移芈茵,这才借着“忽闻噩耗”而跑了出去。这情绪固然一半伪装,一半也是真情,她忍耐了一天一夜,再也忍不得,纵然是回头楚威后会生各种是非,但她也顾不得了。   她一口气跑到离宫,莒姬也吓了一跳,忙问道:“出了什么事了,你如何自己跑来了?”又往她身后看,见她身后无人,诧异道:“跟你的人呢?”   芈月小脸绷得紧紧地,直盯着莒姬,道:“母亲,我有事,要单独与你说话。”   莒姬一怔,忙挥手令身边的侍女退下,这才道:“你怎么了,可是因为女葵挨打的事……”   她在宫中亦有人手,前日楚威后拿女葵施威的事,她早已经知道,因也怕芈月小小年纪,不能经事,会因此出事,正自担心,没想到不过两日,她居然自己跑了回来。   不想芈月走到她面前,直直地跪下,道:“母亲,我的生母去了哪里?”   莒姬一惊,连忙左右一看,见侍女皆已经退出,这才伸手相扶道:“你为何忽然问起此事……”她忽然想到一事,连忙握住芈月的手道:“你才回宫两天,可是有人同你说起此事?须防这是个陷阱……”   芈月却甩开她的手,不肯起来,道:“是扬氏之女,七公主茵,昨日不忿我不肯谦让与她,对我说,我是‘西市贱妇’之女!她说的‘西市贱妇’是不是我的生母?你说我的生母被威后逐出宫去,下落不明。既然下落不明,七公主如何知道她在‘西市’?连她都知道,你在宫中旧人甚多,如何竟是回答我‘下落不明’?我生母究竟在哪儿,你是找不到,还是不肯找?”   她说到最后,声音不禁激昂起来。   “啪”地一声,莒姬已经是给了她一个耳光,压低了声音斥道:“你这个样子,是要自己作死吗?你要死,自己去死,休要连累我和你阿弟。”   芈月捂着脸,一时不敢置信,这是莒姬生平第一次打她,然而这一掌,却也让她冷静了下来,她没有说话,胸口起伏渐渐平息,忽然站了起来,转身就要出去。   “你要去何处?”莒姬叫住了她。   芈月背对着莒姬,冷冷地道:“既然夫人不肯替我寻我生母,那我便自己去寻。有‘西市’二字,我便不怕寻不到人。”   “你——”莒姬气得说不出话来,抚胸平心静气好一会儿才道:“你如何能自己寻?你是能出宫寻她,还是能有人手替你寻她?市井陋巷是何等卑污的地方,你以为是宫中?你能从那地方寻到人?那里头活的都不人,是牛马牲畜,你知道?”   芈月转身怒吼道:“可我生母在哪儿!是她生了我,不是你——”   莒姬被这两句话刺得眼前一黑,整个人只能捂住心口喘气,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芈月看着莒姬的样子,也有些慌了,扑上来道:“你、你怎么了……”   莒姬看着小姑娘的脸上露出的惊慌之色,虽然心头滴血,却是不得不道:“你纵疑我,我却不能不管你。当日你生母的事,不管你信不信,我是真的打听过,也是真的不曾打听到信息。你既听了没来由的‘西市’两个字就要闹腾着寻你生母,我也只能帮着你来寻。我却先与你说好,我帮着你来寻,你且安心等人消息,不可擅自生事,惹下事来。你便不曾把我当作你的母亲,可我毕竟养你姐弟一场,不能由着你自己胡闹,教我这十几年的心血,没个收梢!”   眼前的小姑娘,如小兽般怀疑的目光看着莒姬,好一会儿才道:“那,你要我等多久?”   莒姬苦笑,扭过头去,拭去眼角的一滴泪水,才转头道:“便是三月为期,如何?”   芈月惊呼道:“三月?要这么久?”   莒姬扭头道:“三月我也是尽力了,若你不愿意,便离了我这里,再休要问我。”   芈月犹豫片刻,才道:“好,我便等您三月。”   说着,向着莒姬恭敬地行了一礼,就要退出。   “慢着,”莒姬叫住了她道:“你是如何过来的,回去之后,又要如何回话?”   芈月沉默片刻道:“我知母亲的意思,我自会有办法应付。”   莒姬苦笑一声,挥了挥手,扭头再不看她。   芈月默然而出,走出离宫。   她整个人刚才来的时候,就似要爆炸开一般,可是此时出去的时候,却是茫然不知向何处而去。有时候她甚至觉得,宁可把莒姬想象成阻止她与生母见面的恶人,这样倒好些,可是看到莒姬的样子,她忽然觉得惶恐起来,若是莒姬不是一个坏人,若是芈茵根本是在胡说八道,那又怎么办呢?   生母的失踪和生父的去世,发生在同一个时刻,让人不免把这二者联系到了一起,在芈月的心底,其实深深的怀疑过,是不是生母已经在父王去世的时候死了,而莒姬不愿意她姐弟二人伤心,所以才说“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不知道在哪儿,也不知道何时回来。   对于生母,这是她的隐痛,不敢去触碰,埋在了心底最深处。她不是不曾想过,“待我长大了一定会去寻找到她的下落”,但是却不曾想过是这个时候,忽然之间,有人这么恶狠狠地将她心底的伤口被撕裂开来,指着她说,你的生母没有死,她一直活着,而且满宫的人都知道,她象蝼蚁一样地活着,在“西市”这种卑贱的地方,象个笑话似地活着。   她和她的弟弟,成为这个宫里的笑话有多久了,是不是满宫里的人都在对着她指指点点,说道:“看啊,那个人的生母在市井之地沦落,她还满宫昂着头呢……”甚至不免想,是不是屈子也知道,是不是黄歇也知道呢……   一想到此,心里头更是如百蚁啮咬一般,恨不得立刻就能够知道生母的下落,什么三个月,谁知道是真是假,三个月以后,若是她再同自己说一声“不知下落”,那自己岂不白白又失去了三个月的时间。   思来想去,心里越发不定,素性趁着自己还是独自一人在外,干脆不回高唐台,径直又跑去了南薰台。   虽然屈原出使齐国,然而黄歇陪伴太子横读书,还是经常会去南薰台中。因为她素日在南薰台中常来常往,虽然身着男装,几个小侍童又经莒姬早就打点过,也知道她是公主身份,她便悄悄候在外头,见到一个相熟的小侍童经过,便叫他唤了黄歇出来。   她呆在南薰台右边的梅林之中,等着黄歇出来。过不得多久,黄歇便独自匆匆而来,见了她喜道:“我正思忖着你回了宫,必是没有办法时常出来,没想到这么快就可以见着你了。”   说着正要拉她,芈月转身避过,却道:“子歇,你可愿意相助于我?”   黄歇不假思索地道:“自然愿意!”   芈月直视他的双眼,道:“哪怕是得罪大王,得罪威后,你也不惧?”   黄歇心中微一咯噔,然此时却不容犹豫,立刻道:“是。”   芈月的眼泪忽然流下,黄歇慌了神,连忙拉着她的手不停地劝她道:“你怎么了,你说话啊,你到底要我怎么做,你只管说,我一定帮你做到……”   芈月忽然扑到黄歇的怀中放声大哭,黄歇更加手足无措了,又不敢抱,又不敢松手,只扎煞着两只手不敢有任何动作。只觉得胸前一阵温热,一阵湿润,又一点点渗入层层衣襟之内,渗入肌肤。   那一刻他面红耳赤,心跳得飞快,却是连气息都要屏住,生怕喘气大了,也是玷污了佳人。   芈月自入宫以来,目睹楚威后的恶意,目睹女葵挨打,在芈姝面前的小心翼翼,面对芈茵的恶意,到知道生母下落的焦急愤怒,到对莒姬的信疑两难,这种种的一切,竟是无人可言,无人可诉,也唯有在此刻,在黄歇面前,方能够放声一哭。   黄歇僵在那儿,只能低声反反复复地说着道:“不要哭,有什么事告诉我,不管什么事,我都一定助你……”听着她的哭声,却只觉得心都要碎了,只恨自己竟不能如神人一般一眼可以看透她的心事,然后一举手一抬足就为她排忧解难,将那些惹她难过的人统统给踢进汩罗江里头去。   芈月哭了好半晌,这边收泪,却见黄歇僵立当场,连脖子都红了,胸前衣襟还湿了一大片,不禁脸一红,低声道:“多谢师兄,把你衣服弄湿了,对不住。”   却见一条绢帕已经递到自己面前,正是黄歇所递。   黄歇递出绢帕,却又有些窘迫,只觉得自己日常用的绢帕太过简陋,竟似不配递到佳人面前,递到一半,待要收回,芈月却已经取了绢帕,捂在脸上。   黄歇心头狂跳,这绢帕中犹带着他的体温,却被她捂在脸上,顿时觉得衣襟打湿的地方也变得火热起来。   芈月擦去涕泪,黄歇眼巴巴地看着她,等她开口,却不想她居然转头就要离开。   黄歇急了,拉住了她道:“师妹……”   芈月回头,诧异地道:“何事?”   黄歇张口两回,却不知道应该说哪句话开始,好一会儿才吃吃地道:“你——谁欺负你了?”   芈月苦笑一声,摇摇头。   黄歇急了道:“那你为何而哭。”   芈月本是对莒姬信疑兼半,便想找黄歇帮助寻母,不想一见了黄歇,满腹委屈涌上心头,竟是禁不住自己,扑到黄歇怀中大哭了这一场。这一哭之后,原本鼓起来的气势竟是莫名的没有了。想要说的话,到了嘴边,竟是情怯而不敢言。   她不知道说出来以后,会是怎么样,这两日她经历了太多事情,竟是觉得周遭所有的人都是面目可怖,此刻只有黄歇的怀抱,才是这般温暖而真实。少女的心敏感又脆弱,这一刻她竟是生怕说出这件事来,黄歇会如何看待自己。生母遭遇至此,自己固然是痛心愤怒,可是眼中浮现的竟是芈茵昨日那种轻蔑中带着怜悯的目光,芈茵这样的目光,会让自己很有想给她一拳的冲动,可若是黄歇也露出这种眼光来呢,那自己……那自己竟何以自处。   虽然明知道,黄歇不是这样的人,黄歇一定会在所有的事情上都站在自己这一边,可是这一刻的心忽然如惊弓之鸟,竟是连万一的可能都是不敢面对的。   她看到黄歇衣襟湿了一片,有些不好意思,欲要将手中的绢帕递还黄歇,却见这上面尽是自己的涕泪,自是不好意思将这脏帕还给他。方才她哭得头晕,见黄歇递了帕子来便接过,却不但弄湿了他的衣襟,又将他的帕子也弄脏了,只得从袖中取了自己的绢帕递给了黄歇,道:“师兄,把你的衣服打湿了,这个给你,拭擦一下。”   这话刚才她已经说过一次,此刻竟又颠倒再说,显见心神错乱,黄歇顺手接过绢帕,却无心自己的衣襟,急忙又问道:“你怎么了,谁欺负你了,你要我助你做什么,你说啊?”   芈月慌乱地道:“没什么,我、我先走了。”说完,便转身就跑。   黄歇欲追,却无奈于深宫之内,他不便擅自乱行,又生怕让人看到,倒连累芈月,无奈之下只得站住,手握绢帕,怔立当场。   想了想,他终究是不放心,转身去寻了一个相熟的小内侍,给了他一把钱,让他去打听一下,到底九公主入宫这两日,发生了什么样的事情。   芈月一口气跑回去,眼前高唐台就在眼前,方悟自己刚才哭得不成样子,忙躲到树后收拾停当,方走入自己的小院,却见玳瑁沉着脸跪坐在门口的廊下,已经在等着自己了。   芈月放慢了脚步,缓缓走进来。   玳瑁向着芈月行了一礼,道:“奴婢见过九公主。”   芈月颔首道:“原来是傅姆,不知在此何事?”   玳瑁道:“奴婢是特来看望公主,因恐公主初入宫,若是缺失什么东西,或者侍从不顺手的,奴婢也好效力。”   芈月脱了鞋子,拾阶而上,坐到玳瑁对面,道:“有劳傅姆关心,两位傅姆十分用心,我竟是不缺少什么。”   玳瑁笑了笑,眼睛却锐利地看到芈月尚还红肿着的眼睛道:“是么,那公主是何处来?公主眼睛红肿,可是何处受了委屈。”   芈月此时已经平静下心来,又怎么会被她套出话来,心中冷笑,口中却作出小儿之态来,顿足懊恼地道:“休要提起,昨日七姊骂我,十分不中听,我不服,便去问母亲,不想母亲不与我作主,反将我骂了一顿回来……”说着,便掩袖作欲哭状。   玳瑁忙道:“哎呀,公主受这般委屈,老奴也替您不平,莒夫人说什么来着,为何公主竟是委屈到哭了?”   芈月摔袖赌气道:“我才不曾哭呢,是沙迷了眼。”说着,便站起来,噔噔地跑进内室去了。   玳瑁连忙向女浇施了个眼色,女浇会意,却随手拉了小宫女薜荔随自己一道进去。   芈月坐在窗前,脸色阴沉,女浇连忙端了铜盘上来,替芈月净面,重新梳头。薜荔便道:“公主休要恼,下回见了七公主,她如何骂你,你只管骂还她就是……”   女浇却故意斥道:“休要胡说,宫中自有规矩,别人胡说八道,只休听就是,如何拿这种事当正经。公主是尊贵之人,当怒不失仪,言不失矩。”   芈月忽然一伸手,将铜盆打翻,怒道:“她也这般说,你也这般说,她说自罢了,你又算得什么?”   女浇连忙伏身请罪,心中却是得意,终究不过是个孩子,有些话一套便能出来。   见女浇走了,想是向玳瑁处禀报去了,芈月心中冷笑,这点婢仆之辈的算计也来卖弄,就算是她年纪尚小,又岂是能如她们所料呢。   玳瑁听了女浇的回禀,便猜想芈月必是因了芈茵的话去质问莒姬,不料反被莒姬斥责,心中倒松了一口气,这桩事,若是就此掩过了,自是再好不过,大家无事。否则的话,倒真有得乱子。   当下便令女浇女岐二人注意芈月近日言行,看她是还会追究此事,还是就此掩过。   女浇女岐二人观察了数日,见芈月果然不再提起此事,便是见了芈茵,也不曾再追问过,每日里不是与芈姝芈茵一起学习玩耍,便是回自己房中看书,或是同两个小宫女薜荔女萝一起游戏。   玳瑁闻言,这才真正松了一口气,回头又去警告过了扬氏,扬氏回头,又密密地嘱咐了芈茵一回。   芈茵初时被扬氏泪流满面的样子吓到了,后来又被玳瑁接连处置了两个侍女,才暗悔自己逞一时口舌之快,险些闯下大祸。次日见到芈月,便提心吊胆,深恐她继续追问此事。担心了数日,见芈月似乎也忘记此事,才慢慢放下心来,但亦不敢再表露出对芈月的嫉恨之意,连在芈姝面前,也要竭力装出姐妹相处甚好的样子来。   然而,每到夜深人静处,芈月摸着手中的竹简,用小刻刀,在上面用力刻下一道痕来。   “一、二、三……四十四、四十五。”黑夜中,芈月睡在席上,摸着枕边的竹简默默地数着,一个半月了,莒姬那边,到底找到了她的生母没有?   西市。   一个城市的格局,素来是东贵西贱,东庙西市。西边是最下层的人居住的地方,市井之地,鱼龙混杂。   在这里,最贫穷、最粗俗的人们混杂一堆,每日苦苦挣扎在生存和死亡的边缘上。为了一饭而乞,根本不希罕见,人与狗争食,甚至也不奇怪。   莒弓带着向氏的弟弟向寿,已经在西市寻找了将近一个月了,然而西市窝棚遍地,难民群聚,这些底层之人,多半无名无姓。便是男丁,也都是随便起一个甲乙丙丁豚臀犬尾之类的名字,若论妇人,更是多半连个称呼都没有。   莒弓乃是莒姬族中得力之人,奉了莒姬之命,寻访向氏下落。他自忖虽然曾见过向氏,但那也是当年向氏入宫之前的样子,如今事隔十几年如何能认得出来。向氏一族,也早已经人丁飘零,如今能找到的只有向氏的幼弟向寿。   向氏入宫之前,这向寿也不过四五岁,自然也是不记得向氏是何模样,然而毕竟属一母同胞,莒姬身边的寺人荆看了向寿模样,便说他与向氏颇有四五分相象,莒弓便带着向寿一起,莒姬又借故将一个昔日服侍过向氏的仆妇偃婆逐出宫去,却是让她和莒弓等一同寻找。   莒弓身形魁梧,起到保护作用;向寿毕竟与向氏一母同胞,便于寻访;但向氏毕竟是妇道人家,那偃婆正可便于向市井中的妇人打听情况。   三人这日又出来寻找,市井之中,每日都有许多热闹可看,却见前面人头涌动,似又有什么事发生了。   莒弓皱了皱眉头,有些不耐烦。莒国虽亡,但到底莒姬得宠,莒氏一族还算有些庄园,有些田地出产,他虽是族中旁支,但亦是每时膳食有定、衣着体面,从来只在城市的东面行走,到这西市忍了一个来月,实是不耐烦已极,便道:“不知道又是何等无赖之人闹事,不必去理会了吧。”   因向氏一族早已经衰落,对于向寿而言,西市的混乱倒不似莒弓这般难以忍受。他心中牵挂着自己的阿姊,便道:“弓叔,不如到前头看看,热闹之处人多,或可打探到我阿姊下落。”   莒弓无奈,只得随他挤进人堆中,心中却满是不耐烦。他们走到近处,见人们围成了一圈,中间却只是一个粗汉在殴妻。   那粗汉长得丑陋而苍老,满脸酒糟之气,口中骂骂咧咧,与一个蓬头跣足的妇人抢着一个钱袋。   那妇人虽然形容狼狈,却不似市井妇人与丈夫对打时的粗俗凶悍。须知这市井妇人,与人相争,满地打滚也有,污言秽语也有,甚至裸衣撕打亦有之,但那妇人却显得甚是纤弱无力,仅是一手护住头脸,一手扯着钱袋,竟只挨打不还手,哀哀哭道:“夫君,小儿病得甚重,这是小儿的救命钱,你不能拿走。”   那粗汉却是下手并不留力,用力一脚踹中那妇人腹部,不顾那妇人痛得弯下腰来,只骂道:“那小畜命硬的很,花这些钱请医者买汤药都是浪费,我输了九天,卜者说我今日必能翻盘。快放手,把钱给我,若是坏了我的手气,看我不打死你。”   那妇人痛得半蹲在地下,却只是哀哀而哭道:“你便打死我吧,小儿已经烧了数日了,今日再不请医者便不成了。小儿若是不治,我还活着做甚么,你便打死我吧……”   那粗汉怔了怔,一只脚已经提起欲踢,到底没踢出去,只扯着那妇人抓住钱袋的手,用力拉扯。   这一拉扯之下便见那妇人的手上也是伤痕累累,显见素日也是常受虐待,围观的诸人不免议论纷纷,都说那粗汉的不是。那粗汉虽然有些愧意,但毕竟赌徒之性占了上风,终于还是扯断了钱袋的绳索,抢过了钱袋就走了。   那钱袋绳索断了,散落开来,在地上滚落了几枚鬼脸钱。那妇人伏在地上,一边哭,一边一枚枚地拾起那几枚钱币。   向寿看得心生怜悯,上前几步从钱袋中取出一把钱来,递给那妇人道:“大嫂,这钱你拿去给小儿治病吧……”   那妇人闻声抬头,两人乍一照面,莒弓和偃婆不禁啊了一声。那妇人虽然满脸泥灰泪痕,狼狈不堪,面容却与向寿颇为相似。   那妇人见了向寿,也是一怔,再一转头看到站在向寿身后的陌生男女,不禁脸色一变,抓紧手中的几枚钱币转身就跑。   向寿也是一怔,旋即明白过来,与莒弓两人连忙追上去。   那妇人赤着双足跑在烂泥地里,却是极为迅速地在人堆里一挤一扭,转入拐角处便不见了。   向寿等三人不熟悉道路,竟是转眼就不见了对方。   向寿急了,抓住了莒弓道:“这是,这是……我阿姊吗?这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莒弓却是老于世故,安慰他道:“无妨,这是好事。我原也怕那是个错误的消息,如今既是知道她确在西市,便不怕找不到她。”说着看了偃婆一眼。   偃婆会意,朝着那妇人消失的方向打探消息,这回她既有了目标,便不是原来那般盲目打探,只问一路上看似长舌的妇人,那个家有小儿生病,丈夫酒糟赌钱,又爱殴打妻子的人家在何处,这一问之下,果然是极容易地问出了对方的下落。   原来那丑陋粗汉姓魏,原是一个守城门的士卒,前些年因为好酒而被免了职,如今只是混迹于市井,是个无赖之徒。   “那家的妇人,倒是个斯文贤惠的,不知这厮是从何处拐来,可怜啊,素日经常听到她被打得哭求之声……”向寿听着那长舌妇人用看似同情、实则有些幸灾乐祸的语气说着那酷似向氏之人的事,气得握紧了拳头,牙咬得格格作响。   莒弓站在偃婆身后,听着偃婆打探,一只手按着向寿,防止他因冲动打断了消息的探听。   那长舌妇指了向氏的住所,便心满意足地捧着几枚鬼脸钱进自家草棚去了。   向寿沿着她所指的方向,一路寻去,直到草棚的最尽头,掀了草帘子进去,果然见到了那酷似向氏之人。   虽然这一路走来,都是简陋的草棚,但这间草棚却似是这一排中最破烂的了。不但破旧而肮脏,且几乎什么东西都没有了,连四面的墙壁除一面有几块薄板以外,另外三面都只是用几根旧木头作支架,中间以稻草为壁,空空荡荡的随便哪一处都能让人穿墙而过。   那妇人便跪伏在那几块薄板围成的挡风之处,背对着门,半抱着一个两三岁的幼儿,拿着一爿瓜瓢,自己先饮了一口水,又细心地哺给那幼儿。   她衣衫破旧,举手之间袖子落下,手臂上的伤痕更是触目惊心。   向寿上前一步,哽咽地叫道:“阿姊——”   那妇人忽然僵住,好一会儿,才僵硬地将头一寸寸转过来,向寿只觉得她的颈上关节都似咯咯作响。   那妇人惊骇地转过头去,看到向寿的模样,却涌现出极为复杂的神情来。初时是惊喜和激动,甚至要放下手中的小儿转身欲起,忽然间似想到了什么极为可怖的事情,又吓得退缩了一下,抱紧了手中的小儿,膝行退缩到墙角去,害怕地道:“不——你是何人?我并不认识你,你快离了我这里去,我什么人都不是,我什么都不知道——”   向寿一心想寻到阿姊,不曾想对方居然如此拒绝相认,一直竟怔住了,泪水夺眶而出,跪下道:“阿姊,你不认得我了吗,我是阿寿,你进宫的时候,我才五岁。我如今长大了,来寻你了,来保护你了。阿姊,阿爷阿娘都不在了,我只有你了,你不要不认我,你不认我,我就只有孤零零一个人了……”   向寿伏地痛哭,那妇人本已经洗净了脸,此刻也不禁再度泪流满面。她看着向寿,似有千言万语,却是说不出口,好一会儿才掩面泣道:“你快离了我这里去吧,我是个不祥之人,休教我将灾祸牵累了你去。快走,快走,若是被人看到,就不得了了……”   向寿猛地抬头,怒道:“是谁,是谁在害你,阿姊,你告诉我,我找他去……”   那妇人哽咽着挥手道:“你走吧,我不识得你,你也不识得我。你好好地活下去,活下去,休要再来见我……”   莒弓站在门外,听得里头两人的对话,向寿只是哭求,那妇人只是拒绝承认,便知再僵持下去只怕是无用,便看了偃婆一眼,示意她进去。   偃婆会意,便上前一步,掀了草帘子进去道:“向媵人,你纵使不认向小哥,难道你连公主月与公子戎也不顾了吗?”   那妇人顿时怔住了,忽然跳了起来,也不知道她哪里来的力气,抱住了小儿却疾步上前,将向寿保护性地挡在自己身后,警惕地问道:“你是何人,你来此作甚?”   偃婆一怔,道:“向媵人,你不识得我了,我是偃婆。”   那妇人细看了看她,方才掀帘进来竟是逆光,不辨面貌,如今瞧得仔细了,才认出来。那股劲儿一松,只觉得脚一软,跌坐在地,手中却是紧紧抱住了小儿,待要说话,却是一口气哽在喉头,她面露痛苦之色,手抚着胸口,喘气不已。   向寿大急道:“阿姊,你怎么了?”   偃婆却是年老积事之人,忙上前一边轻轻拍打着那妇人的后背,一边对向寿道:“向小哥,快取水来。”   向寿连忙将方才那爿水瓢取来,偃婆接过,喂着那妇人喝了两口,那妇人这才喘过气来,一只手已经紧紧抓住了偃婆,嘶声道:“公主与公子怎么了,他们怎么了?”   偃婆叹息道:“向媵人,您终于肯认我们了?”   那妇人两行泪水流下,哽咽道:“是。”   向寿握住了向氏的手,只叫得一声道:“阿姊——”就再也说不出话来了,只是放声大哭。   向氏却急切地拉住偃婆,道:“月怎么样了,戎怎么样了,夫人,夫人她还好吧?”   偃婆叹息道:“夫人尚好,公主、公子均好。向媵人,你如何会沦落至此?”   向氏却没有回答,只惊疑地问道:“既她们均好,那你们何以到此……”   偃婆道:“是公主……”   向氏已是截断了她的话,急问道:“公主怎么了?”   偃婆叹道:“公主知道了您的下落,她想见您。”   向氏心中一痛道:“她、她如何会知道……”想到自己仓皇离宫之时,无数遍的回头想再看一看自己的儿女,却是连最后一面也未曾见着。这些年来多少次睡梦中惊醒,泪湿枕边,此刻再次听到儿女们的消息,心中大恸,眼前似乎看到了倔强的长女,懵懂的幼子,只想将他们拥入怀中,好好地痛哭一场。   然而抬头时脸上却是充满了无奈和惊惧道:“罢了,我如今这样,如何还能见她。愿他们一切都安好,也就是了。”   偃婆见她已经是如同惊弓之鸟,便不敢再说下去,转头看到她怀中的幼儿,连忙伸手抚了一下那幼儿的额头,惊呼道:“这孺子怎么了?”   向氏垂泪道:“发烧好几天了,我好不容易借了些钱想给我儿请个医者,谁知道……”   向氏把孩子放回席上,盖好被子,低头拭泪。   向寿气愤地道:“阿姊,你如何会嫁这等人,又如何不来寻我们,让我们为你作主?”   向氏嘴边一丝苦笑,轻抚了抚向寿的头,却没有说什么。   偃婆却已经是猜到了道:“媵人,可是有人故意安排将您嫁与此人……”说到这里也不禁冷笑道:“是了,当日先王驾崩,宫中便说要将旧宫人配与无妻士卒,我们也说那一位何曾这般好心过,原来竟是冲着您来的……”   向氏掩面转头,陈年的隐痛又被勾起,她哽咽道:“你别说了,这总是我的命,总是我自己的命不好,才会招惹得……”   她想起那天崩地裂的一日,无端飞来横祸的一日,她甚至连事情如何发生,究竟如何也是不知道,便被拖出了宫闱,关在了一间囚室中,过了一天,便被押上牛车,也不知道走了多久,便被扔在这间简陋的棚屋之中,然后就是那个可怕的男人……   那一夜的惊恐和绝望,她至今仍能感觉到心胆俱裂的痛楚。   她虽然出身微末之族,自幼与莒姬为伴,事事恭谨退让,但毕竟莒姬为人强势,她也颇得照拂。楚兵灭莒之前,莒国已知势不可敌,早早议好归降,她深宫之女,自莒宫到楚宫,也不曾真正直面过残忍血腥的东西。   可是那一夜,那个丑陋、可怕、浑身带着杀气的粗暴男人扑上来,不顾她的哭叫、哀求、抗拒,撕裂了她的衣服,也将她这个人,从过去的旧世界里完全撕裂。   自此,便是日复一日,地狱般可怕的日子。   那是一个在战场上杀过无数的人,也看着无数的人死去,甚至在战场上留下过永远伤残的男人,对于他来说,世界就是暴力和冷遇。他每天要在她的身上蹂躏作贱以感受自己还活着,又要在她身上发泄暴力以逃避他在这世间所遇到的轻贱和屈辱。   她几番想死,可是她却牵挂着宫中的儿女,她什么都不知道,便被带了出来,便受这样的绝望和痛苦,那她的儿女,可还安全,可曾受到她这无用的母亲之牵连。   在还不知道儿女消息的时候,她不敢死。却没有想到,在她还没有打听到儿女下落的时候,她居然又怀孕了。   在知道自己怀孕那一刻,她觉得她的世界已经完全塌陷,她甚至想到过了去死。就算死了,也好过自己的存在,继续给儿女们带来屈辱吧。他们是王的子嗣,却因为她这个母亲,在这世间无端多了一个贱卒所生的同胞弟妹,他们会因此受人嘲笑吗,会因此被人轻视吗?   那一日,她走到了汩罗江边,想要跳下去,一了百了。可是汩罗江边,正值少司命之祭日,多少母亲带着小儿,前去酬神相谢,看着言笑颐颐的无数母子相携走过,她抚住腹中,那里面是不是也有一个小儿已经在了呢?妇人有嗣,是少司命的恩赐,她又如何敢违了神谕呢?   或者,这当真是少司命的安排吗?她恍恍惚惚,不知如何,又回到了草棚。   那个男人听说有了子嗣,忽然一夜之间似变了一个人似的,开始善待她,甚至殷勤呵护于她,也开始为这个小家添置物件,甚至瘸着脚爬下爬下,亲自动手修缮这间小小草棚。   她是个软弱之人,死的勇气曾经有过,然则这世间有一点点小小温暖,便足以让她再生起活下去的勇气。   十月怀胎,生下了一个健康的儿子,看到那个孩子入世破啼第一声哭泣,让她想到了深宫中的那两个孩子。这时候,她终于已经打探到,那两个孩子随着莒姬在离宫守丧。谢天谢地,这两个孩子总算没有受她的连累,想来有能干如莒姬在,将来莒姬一定会比自己更好的照顾那两个孩子吧。   抱着怀中的小儿,她的眼泪滴下,从此以后,那曾住深宫的向媵人已经死了吧。如今活着的,只是一个贱卒魏甲的妻子、这怀中小儿魏冉的母亲,她就是一个西市的草芥妇人罢了。   好日子只过得一年半载,魏甲的恶劣天性在因为子嗣的到来克制得一段时间以后,又故态复萌。不久又因醉酒,丢了守城门的差使,自那以后,失业的他便毫无顾忌地暴露出人性最坏的一面来。   他开始酗酒、染上赌瘾,家里的东西一件件地被押上了赌桌,喝醉酒了打人、赌输了打人,她伤痕累累,饥饿、煎熬、最终变成麻木和绝望,她生活在地狱中,没有最痛苦,只有更痛苦。   但她却不能死、不敢死,她在世间有了新的牵挂,她不敢丢下她的小儿自己解脱,这年幼的孩子,成了拴着她在这活地狱中煎熬的锁链。为了孩子,她厚着脸皮,一次次向街坊邻里乞讨着一口米汤、半块饼子,可是孩子病了,病得快要死了,要请医者,要服汤药,这甚至不是住在草棚区的街坊邻里能够相助的事。   她最后卖了一件东西,那是她在旧世界唯一的记念,她本以为自己死都不会出卖的东西,但为了她的小儿,她还是卖掉了,可是换来的几枚钱币,又被夺走。   在这人生绝望的谷底,她努力忘记的旧世界,又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而她的第一个反应,并不是再遇故人的惊喜,而是恐惧。命运之神对她从来都是苛刻的,如果生活有了转机,一定是向着更坏的方向而去。   她的命运,已经不能再坏了,那么,她更不要把噩运带给她的至亲之人。   很多时候她在想,是不是一直有一双眼睛在看着她,见不得她能过上好日子。是不是有人不放过她,要一直看着她受苦。如果有人只是想看着她受苦受难受罪,那么她就受着吧,是不是只要她驯服地受着苦难,那么那双眼睛就会满意,就不会把灾难带给她最爱的亲人。   她看到了向寿,看到了弟弟的殷切目光,她几番想认,却不敢认,她怕这一认,那双眼睛会认为她想逃脱,认为她不够驯服,会不会给她以更重的处罚,或者更可怕,是给那些原本生活在安宁之中的至亲之人以处罚。   她不能认,她回避、她逃离,然而当听到偃婆提到她的儿女的时候,那种揪心的感觉,让她不能不询问,不能不承认自己的身份。   “你告诉公主,我已经死了!”她又摸了摸席上的幼儿,烧得更重了,原来命运之神不止要她一个祭品,甚至要让她的小儿也成为祭品吗?她忍不住又将孩子紧紧地抱在怀中,那么,就让她们母子一同成为祭品吧。只要那两个孩子能够安好,只要那两个孩子能够安好,那是王的子嗣,一定要安好啊。就让这个微贱的自己,和这个只属于微贱自己的孩子,一同成为祭品吧。   向寿见她如此,心中着急,道:“阿姊——”   偃婆老于世故,她也是自微贱出来,也是有自己的孩子,却多少能够猜到向氏的心态,却只摸了摸魏冉的额头,急道:“向媵人,别的话休要再说,赶紧把孩子抱到医者那儿去吧,我看着还是有救的。”   向氏猛然抬头,眼中顿时有了希冀之光道:“你说,这孩子……”   偃婆截口道:“这当口就休要再磨蹭时间了,快抱去给医者看病。”   向氏那一刻抑郁到了极点,只欲求死,可一听说孩子还有救,便什么心思也顾不得了,只茫然听从偃婆的指挥,被偃婆和向寿左右扶着,便出了草棚,在莒弓护持下,一路到了莒族所居之地,寻了一个医者,看了病开了方子熬了汤,又送回草棚。   向氏提心吊胆,唯恐魏甲回来再生事端,偃婆却安慰她道:“放心,莒弓必有安排。”   向氏并不明白莒弓的安排是什么,莒弓却是寻了几个人,到那个地下赌场作手脚,引得那魏甲输输赢赢,几日都不舍得离开。   这几日为防邻居起疑,便只有偃婆陪着向氏,那小儿魏冉也是生命力强韧,只吃了几天汤药,就渐渐转好。   偃婆这才细细地将九公主偶听消息,坚要寻访生母,莒姬劝阻方才暂时消停,却因此和莒姬母女生分,如今莒姬许下三月之约,若向氏不与小公主见面,只恐小公主思念生母,会因此惹祸之事,与向氏一一分剖明白。   向氏听完,默然,良久方苦涩地道:“我如今这个样子,如何能再见小公主,便是见了,日后……又如何安排?”   偃婆支吾道:“这……奴婢是奉夫人之命,将此事说与媵人,让媵人去见公主,至于以后,尚要听夫人安排。”   向氏低下头,轻声道:“那我便也听夫人安排就是。” 第十三章 断肠别   “找到了?”芈月听到这个消息,不禁又惊又喜,直握住了莒姬的手,惊呼道。   莒姬看着芈月,心中怜惜,实不欲她知道生母遭遇,当她得知找到向氏的经过时,也是又惊又悔,只道向氏出宫必不会太好,可却万万没有想到竟会悲惨至此,那一瞬间实是心头痛极。她与向氏亦是从年少时就闺中相伴,只是她经历过了莒国灭亡,一路上战争洗劫,许多事向氏不知道,她作为莒国献女却是知道得更多,再在深宫这步步杀机过来,心肠早已经硬了许多。当日她为了自保,为了这一双儿女,不敢去打听向氏下落,如今再知道经过,不免心疚神明。   看着女儿,她定了定神,才点头道:“是,找到了。”见芈月欣喜,她欲言又止,有心想先提醒芈月一下,但话到嘴边,却出说不出口,心中暗叹罢了,反正只是短短见上一面,毕竟只是孩子,有些事,大人知道就是了,何必让这么小的孩子,也直面这么残忍的事呢,便想了想,道:“再过数日,便是秋猎之期,今年大公主要远嫁齐国,你若能够说动公主姝带着你们参加秋猎,我便安排到时候让你阿娘去西郊猎场与你相会,如何?”   芈月一怔道:“那戎呢?”   莒姬苦笑道:“你道你母亲为何出宫,又为何毫无消息?”   芈月怔了一下,旋即明白,看了远处豫章台方向,方道:“是她吗?”   莒姬没有回答,她的不回答,便是回答了。   芈月也沉默了。   莒姬方道:“你年纪大些,懂得事情,有些话能够藏得住。至于戎——我现在并不想让他知道太多,让他无忧无虑地好好学习,将来长大了能够独挡一面的时候,再让他知道不迟。否则的话,如今除了让他徒增烦恼,影响学业甚至泄露机密引来祸殃以外,又有何益呢?”   芈月轻叹一声道:“就依母亲。”   莒姬道:“那么,你若是秋猎中能够出来,便告诉我,我好安排你们相见。”   芈月上前一步,想要表示一下对莒姬的感激,却见莒姬满脸厌倦,已经扭过头去。她自知因为对生母的查问之事,伤了莒姬的心,如今的莒姬对自己,亦是多了一层隔阂。   她心中微觉得愧疚,但这点愧疚在即将与生母相见的喜悦中也冲得淡了。   却不知道莒姬之所以回避,却不是生了她的气,而是因为向氏的事,而有些逃避再面对于她。   芈月离了莒姬住所,便筹划着如何达到自己的目的。芈姮将嫁,如今高唐台中都在说这件事,这个时候,她若以“大姐就要远嫁,姐妹们最后一次相聚游玩”的名字说服芈姝去向楚威后要求一起去西郊行宫,当真是毫无问题。   她并没有自己来说,而是有意让芈茵知道了此事,好胜的芈茵果然向芈姝提起此事,芈月便敲着边鼓,果然引动芈姝也顺理成章地闹了一顿楚威后,让她准许诸姐妹一起秋猎,作为对大公主芈姮的一次送别。   然后就是漫长的等待,每一天都让芈月觉得是如此的无穷无尽。她想着如果见了生母,第一次话应该是说什么,是埋怨她扔下自己姐弟毫无讯息呢,还是表示自己能够理解她的苦衷呢,或者说向她表示自己已经长大了,可以照顾弟弟了……   对了,还有一件极重要的事,便是自己终于圆了父王的心愿,已经拜屈子为师了,而且还有一个师兄待她很好,他的名字叫做黄歇……   如此辗转反侧,每每都是上半夜睡不着,下半夜睡到天亮几乎起不来,弄得女浇女岐不知道她出了何事。直至女葵几番暗自相劝,这才让她稍稍收敛了些,不敢叫人看出来。   终于等到正日,车马辚辚,宫车成排,千军万马直出北门。   虽然只西郊行猎,但毕竟是王室出行,芈月等天未亮俱都起身,按着身份等级穿好服制,然后是等着出行。宫门前亦是军队、百官等排队出行,诸内侍女奴们随行。等到楚王出后之后,方是后宫随行,再是公主们随行。   虽是于日出之前便早早起身,但却是等到过了食时,直到了隅中方才登车出宫。直至一路上走走停停,到了北郊又要候着楚王的大队人马先行安置好,诸后宫公主们才各自入帐,便已经快到晡时了。可怜许多低阶官员起得更早,却到此时还未安置。   到了西郊猎场,见那猎场正是依山而成,山上各种树林从金到黄到绿,层林尽染,沿山下一带,早已搭好了无数的营帐,五彩缤纷,颇为壮观。   楚王的王帐居于正中,红底黑纹,套着数个大小帐蓬,中间用毡幔包围连通,恰如小小宫殿。其余百官的营帐俱依等级大小围于四周,拥得王帐如百鸟朝凤一般。   楚威后对于秋猎素来没有什么兴趣,诸公主便都由南后照看,亦是如在宫中一般,芈姮与年长的三位公主共一个营帐,芈姝与芈茵芈月共一个营帐。   各人进帐先换了衣服重新梳洗罢,用了晚膳,便也只有歇息的份儿了。   本来南后给各人都安排了枕席,用小屏隔开。但芈姝却是听了宫女的说话,说是营帐之中大伙儿滚在一张毡子上的,见了南后这般安排,反而不喜,嚷着要和姐妹们同席而卧。南后只得撤了小屏,将三人枕席并在一起。   芈姝便指挥着又将三人的枕头放在一起,拉着芈茵和芈姝更了寝衣,欢呼一声,三人便滚到一起,头挨着头,在同一个被窝里,讲着悄悄话,憧憬着明日的秋猎会有什么样的收获了。   芈姝虽然兴致颇高,但无奈芈月等两人却无此心。芈月自是因为次日要见生母,所以心事重重,芈姝问得几句方能够答上一句,还常常答非所问。芈茵却是起得太早,她又好胜心强,在车中也不敢似芈月这般不顾仪态地打盹补觉,又不能如芈姝这般直睡到临上车前方有人敢唤她起来。因此虽然有心奉迎,但毕竟也不过是十三四岁的小姑娘,强自撑着一天,这时候早已经上下眼皮打架,若是坐着说话也罢了,这头一挨到枕头便觉得睡意再也无法支撑,只勉强答得几句便已经睡着了。   芈姝老大没趣,只闹得几下,伸手推推芈月,推推芈茵,芈月装睡,芈茵是真睏得熬不住,只她一个兴奋了一会儿,便也怏怏睡了。   次日清晨便要早起看演武试猎,芈月是一夜未曾好好睡着,早早便醒了,听得傅姆唤醒,便已经坐起更衣,惹得芈姝在被窝里睡眼朦胧地道:“看你这般兴奋,真是少见多怪,放心好了,以后我年年都带你出来。”   芈月按捺下激动的心情,哄劝道:“既然出来了,自然是能够看到我大楚男儿演武,才是不枉此行。阿姊,难道你便不想看吗?”   好不容易哄了芈姝起来,芈茵也随着芈姝起来,三人更了骑射之服,南后已经派了人来问诸公主可整装完毕,众人便随着南后到了猎场。   但见曙色未明,四周犹燃着火把助明,场边四根华表耸立,楚王槐率重臣立于木台之下,均是身着皮弁等骑射之装,台下却是各着戎装的封臣士大夫将领们率各军士依着华表范围按职位高低列阵成行,场外军帐连绵,一望无限。   南后、郑袖,诸公主等宫眷们也各着骑射之装,站在稍远的看台上看着楚王行猎。芈月细看猎场,忽然间牛角鸣响,宰夫杀生祭祀,但见斧头飞舞,血光四溅,备好的祭牛牛头落地,山一般的牛身倒地。这一幕血腥的场景顿时激起众将士的嗜杀之气。   随着鼓声,众将士依着鼓点列阵冲锋来去,众宫眷已经看得兴奋起来,发出低低的惊叹。   此刻的场景蓦然地让芈月想到年幼之时,曾被楚威王带着参加过的一次秋猎的场景,当时年纪尚小,只觉得清晨被傅姆抱出,一心只想睡眠,对于周围人的兴奋之情,是半点也不能感受得到,只觉得天边星光仍在,火把闪亮,喧闹无比。此刻站在这儿,目睹眼前的一切,忽然间所有朦胧的记忆似被唤醒。   可是……她抬头看着那个站在高台上的人,那个人已经不是她可倚靠、可撒娇的父亲了。   一时间眼中似有泪光眨起,她连忙转头拭泪,幸而身边的诸人都在兴奋的看着场中军士演武,不曾看到她的失态。   当下先由鹿人放出预备好的鹿来,先由楚王槐一箭射杀,然后便是行猎开始,诸卿大夫们皆率众向猎场奔去。   便是南后与郑袖也翻身上马,持弓率着众侍女奔向猎场。   大公主姮因临近出嫁,近日颇有些忧心忡忡,喜怒无常,此时见了众人行猎,竟也破天荒地提了兴致,叫上其余的三位公主一齐提弓上马,也要冲下去行猎。   临行前却是吩咐了傅姆,叫看好芈姝等三人,不许她们去猎场道:“刀箭无眼,你们年纪幼小,不能够完全控弓制马,还是在站在这里观看为好。”   芈姝气得顿足摔物,大发脾气,无奈傅姆们得了吩咐,皆不敢让她参与行猎。   芈月却借口头痛,转回了营帐。   便见女葵已经候在那里,见左右无人,悄声对她道,莒姬已经派人去接向氏,约摸日中之后,在西南方向的小树林中相见。   那处小树林却是与王帐稍有距离,设为贵人们若是行猎去得远了,有需要更衣歇息之时,返回王帐路程稍远,便在此处更衣歇息。这样的所在在林边有四五处,这时候莒姬便挑了一处平素无人到来的,让向氏扮成宫女,与芈月私下相会。此人众人皆在行猎,便是被人撞到,也是无妨。   芈月得了消息,心下有了计较,便出来劝芈姝道:“既是王嫂与大姊姊不让我们去行猎,想来也是好意。只是我们既然出来了,就坐在营帐之内岂不是白来一趟,不如让人牵着马四处转转,只消不往危险的地方去,自己不去乱跑,便是看人行猎也是好的。”   芈姝得了主意,便派人与芈姮如此这般地说了,芈姮无奈,知道不答应她,她必是要闹腾的,只得答应,却派了一队女兵,将芈姝密密地包围,方许她行动。   芈姝被人看得紧,芈茵芈月却无此待遇。芈茵生恐自己遇险,连忙跟着芈姝极紧,芈月却故意拉开距离,渐渐落后,见时间将到,趁人不备,便往约定好的地方而去。   西市草棚,向氏梳妆完皆,看着镜中的自己,竟似有一丝陌生的感觉。   她已经很多年没有照过镜子了,她这草棚之中四壁皆空,所有值钱的东西,都已经被魏甲换成赌资。她当时仓促被逐出宫,唯一所有的,就是当时身上所穿的一袭浅绿色宫衣。那套衣服,被魏甲撕破过,她又细心地补上。后来魏甲开始嗜赌,搜刮家中值钱的东西变卖的时候,她悄悄地将这袭宫衣寄放在邻家一位善心的胥婆家中,便是饥肠辘辘,便是被魏甲打得半死,她都不曾想过把这袭宫衣交出来,这袭宫衣是她过去生活的唯一见证,她几乎是怀着执念似地保留着这袭宫衣,似乎留住了它,就是留住了自己的过去。她的人生并不只是一个受贱卒魏甲殴辱的草芥妇人,她曾经生活在云端,在那个云端里,有她为王者所生的一子一女。   也唯有怀着这样的情感,她才能够一次次在绝望中强撑着自己熬过来,活下去,怀着希望地活下去。曾经在最狂想的梦里,她也曾想象过,也许在某一天,她的儿子会象先王一样,骑着白马挥着宝剑而来,砍断她的锁链,将她从这地狱中救出来,然后她就可以放心地把小儿交给她的大儿。只要有这一刻,她便是立时死了,也是心满意足的。   她受了这么多年的苦,一定跟过去不一样了,然而有这一袭宫衣在,她穿上这袭旧宫衣,一定可以变回原来的她,她的儿女一定会因为这袭宫衣而认出她来的。   然而这个热望这个理想,她曾经放弃过,在小儿高烧不止,在她已经求遍所有邻里用尽所有办法以后,她绝望了,她不再期盼那遥远的狂想,她最终还是取出了那一袭珍藏已久的宫衣,去换取了一袋贝币,希望以此救回小儿的性命。   却没想到,连这最后的期望,也被那个丑恶的魔鬼夺走。那一刻,她想到了死,她只能抱着小儿一起去死。然则,苍天给了人绝望也给了人生机,她的女儿要找她,要见她,在那关键的一刻,她的女儿这个念头,救了她的命,也救了她小儿的命。   而今,她要去见她的女儿了,这一袭宫衣,终于可以再度披在她的身上。她想,也许她终于可以解脱了。   对着镜子,她却惶恐了,镜子里那个陌生的女人是谁,如此苍老愁苦,如此丑陋瘦削……不,她本不应该是这么丑陋的,她曾经是年轻美貌的、温柔可人的,她变成了这副样子,她的儿女可还能再认出她来吗?   向氏惊恐地拉住偃婆道:“偃婆,你说,我这个样子,这么丑,公主、公主还会认得出我吗,公主会不会嫌弃我?”   偃婆看着眼前的向氏,她的确已经不是昔日宫中的那个年轻美貌的向媵人了,过去她无忧无虑的脸上带着一点微圆,脸上的肌肤吹弹可破,樱桃小嘴粉嫩,眼角总带着一丝温柔的笑意。而如今的她,脸庞瘦削,眼神惊恐,嘴角永远下挂着愁苦,眼角因哭得太多,皱纹丛生,她虽然比莒姬年轻了十余岁,如今看来却比莒姬还老。   偃婆暗自叹气,却劝道:“子不嫌母,媵人,公主要见的是母亲,不管您变成什么样子,都是她的母亲!”   向氏却是更加惶惶不安,犹豫了半晌忽然嗫嚅着道:“要不,我、我就不去了,我怕公主……不不不,我不是怕公主嫌我,我是怕公主会伤心。这孩子脾气烈,我怕她迁怒于夫人,我知道她的性子,她一定会的,不如我就不去了,免得让夫人难作……”   偃婆啼笑皆非,内心亦是觉得,宫中的那一对姐弟,若不是托于莒姬名下,而只有像向氏这样糊涂又软弱的母亲,只怕早就被人吞吃得没有命在了。她内心虽然有些腹诽,但还是劝道:“媵人,你可知宫中之为难,夫人能够安排公主和您见上一面,已经是费尽心力,公主苦盼日久,您怎么可不去。您这一番若不能见到公主,只怕下一次,又不知何时了。您就忍心让公主失望,让夫人苦心落空吗?”   向氏被这一说,又不知所措了。偃婆又劝她道:“媵人休要气馁,谁人能够永如青春年少之时呢,待老奴为媵人打扮以后,媵人自又会如昔日这般好看。”   向氏惴惴地坐下来,任由偃婆为她涂脂抹粉,重新打扮以后,偃婆端过铜镜来,向氏于就着铜镜,朦胧中但见一个面白唇红的女子,似乎仍是一个美貌佳人,心下稍安,拉过了偃婆的手道:“多谢偃婆。”   偃婆见她似又要流泪,连忙道:“媵人休要落泪,仔细坏了妆容。”   向氏连忙握住手帕按住了眼角:“不不不,我不会坏了妆容的。”   偃婆道:“莒弓已经驾车来了,媵人赶紧去吧,休教公主久等。”   向氏连忙站起出门,却见莒弓已经驾着车在外,她左右一顾,这些草棚中居住的皆是底层庶民,此时多半去西市寻活觅食,皆是不在。她以袖掩面上了车,莒弓挥鞭急驰而去。   西市原在郭外,离西郊猎场并不甚远,莒弓驾着马车,避着行猎的诸人,到了猎场之外寻了个僻静之处停下车来。   便有莒姬早就派来的寺人,引着向氏向着小树林行去,走了一小段路,走到几间连着的小屋前,那寺人道:“向媵人在此稍候,奴才这便去请小公主,此处宫女寺人奴才皆已经引开,到时候便只有小公主进来,奴才会在林外看着。   向氏见自己来处是一条小径,这小屋前却有一条更宽的林荫道通往另一处,问道:“那边是何处?”   那寺人道:“媵人放心,那边还有一处是留着给大王歇息的,如今大王正在行猎,自不会再有他人进来。”   向氏略微放心,便坐在小屋台阶上,耐心等候。   也不知过得多久,忽然听得一阵脚步声传来,向氏初时还道是芈月来了,一喜之下,连忙回头看去,这一看非同小可,惊得她整个人都跳了起来,险些失声惊叫。   原来那边路上却又来了一人,身着红纹皮弁,却正是楚王槐。   却说楚王槐何以到此?却原来众人行猎,楚王槐射中一鹿,众人皆奉承赞好,且有寺人连忙取了还热乎的鹿血来献与楚王槐,楚王槐一口饮尽鹿血,又自继续行猎。恰他今日运气甚好,又猎一兕,此物又称犀牛,皮厚性烈,甚是难猎。楚王槐先射中一箭在那兕子的头上,诸人乱箭齐发,将这兕子一齐射下。   众人恭维之下,楚王槐不免得意,乃取了皮囊中的酒,与诸人一起相饮。   这一饮却是不好,他原先喝了鹿血,如今又饮了烈酒,此二者皆是助情之物,两物相遇,过不多久,便有些兴致勃发。他身为王者,又岂是克制自己欲望之人,当下便叫寺人莱引道,到就近的歇息更衣之所去解决。   莒姬恰好于此时设计,恐有人撞见向氏母女相逢,便教人借故引走更衣之所的侍女。寺人莱引着楚王槐到来,见更衣之处无人,吓了一大跳,深恐楚王槐拿他撒气,连忙四下张望。他眼睛甚尖,却见远处宫眷们的歇息之所处,似有一个绿衣宫人的衣角一闪,急中生智,连忙引着楚王槐到了后头的更衣之处,道:“大王稍候,奴婢这便去叫人来。”   楚王槐正是着急上火之时,闻声怒道:“还不快快把人送来。”说着便径直入内。   那向氏见到楚王槐与一个寺人到来,已经是吓得连忙避到屋后,只盼望他能够早早离开,休要看到自己。   哪料到那寺人将楚王槐引到屋内,转眼却屋后揪出了欲往林中躲避而去的向氏。向氏惊惧已极,慌不成语道:“我、我不是宫女,我是奉命来……”   寺人莱虽然见向氏傅着厚厚的脂粉,容貌已衰,想这是哪里来的老宫女,被打发到这里守冷门,然知楚王槐正是欲念旺盛之时,此时随便拉个什么人把一腔欲火泄了就是,莫说这宫女虽然不甚年轻,便是个男人也要拉去交差,免得自己被迁怒。想是这老宫女不知道要去服侍的是大王,也懒得和她解释。他虽是寺人,却是服侍楚王槐骑射的,长得甚是孔武有力,便一把揪住了向氏,直接扛起她走到小屋中,丢在了楚王槐身边,媚笑道:“大王暂时拿这宫人解个火儿,奴婢这便去王帐再寻好的来。”   楚王槐正急不可奈,这会儿怀中丢了个女人进来,便直接撕衣就上了,哪里还顾得了寺人莱说些什么来。   向氏被寺人莱扔进屋内,只觉得天晕地眩,方回过神来,便已经被楚王槐压在身上,为所欲为起来。她骤然想起当年出宫前的事,顿时感觉到了最可怕的事情来,她拼命挣扎,嘶声捶打道:“大王,你放开我,我不是你的侍人,我是向氏,你不能这么对我,我是服侍过先王的人啊,你放开我……”   她惊恐之下本已经声不成句,语句破碎,楚王槐这一路行来,酒劲上涌,却早已经有了几分醉意,此时正是酒意欲望到了酣处,哪里听得她在哪里叫些什么,只觉得身下的人儿挣扎不停,引得他倒觉得今日弄得格外畅快,便伏下身来,喷着酒气血腥的嘴便堵住了向氏的嘴咬了几口,又顺着她的颈项啃咬下去。   向氏死命挣扎,怎奈她体虚力弱,如何能够与楚王槐这等素日弓马骑射的壮年男子相比,竟是半分作用也没有。绝望之下,她猛然想起临行前偃婆给她插的几只发簪中,有一支前端甚是锋利,还隐些刺破了她的手。   想到这里,她的身子慢慢地松懈下来,一只手摸到了头发边,慢慢地拨下了发簪,抵在了自己的咽喉处。   就在这此,似神差鬼使,她朝这世界准备看最后一眼,便行决别之时,目光落处,却赫然发现,小屋的窗棂边,却有一双眼睛看着屋内。   那是一双女童的眼睛,充满了惊骇,充满了恐惧……   向氏看到这一双眼睛,手一软,已经抵住喉咙的发簪顿时垂了下来。她扭开脸,此刻,泪已干、心已碎、肠已断、魂已散,她不再挣扎,如同死去一般,一动不动任由楚王槐作为。   楚王槐发出一声愉悦的大叫,一泄如注,便伏在向氏身上,一动不动。好一会儿,他才站起身来,整了整衣服重系了腰带,戴上了弁冠笑道:“美人,你且呆在这里,过会儿寺人莱会来赏你。”说罢,头也不回,推门径直出去了。   向氏一动不动,如同死人一样。   听得楚王槐的声音渐去,门儿却又推开,一个细碎的脚步声慢慢走近,一个女童的声音迟疑地问道:“你……是我的母亲吗?”   向氏举袖掩面,恨不得自己此刻已经死去,她哽咽道:“不、你认错人了。”   她的袖子被拉下,眼前是一个女童的面容,虽然时隔三年,稚童的面容变化最大,然则她的一颦一笑早已经刻入向氏骨髓,至死不忘,那女童皱眉道:“刚才,你拿着簪子想自尽,看到了我以后,才不挣扎的……你是怕你死了,大王会发现我在窗外,会连累我,是吗?”   向氏贪恋地看着她,却又不敢面对着她,扭过了脸去,哽咽道:“不,不是的……”   芈月恨恨地道:“他竟是如此无耻,形同畜牲。”   向氏伏地哭道:“是我不好,我原不应该再活着,我活着便是一个罪孽。”   芈月心中恨意满腔,方才她伏在窗边,亲眼目睹这一切时,已经是咬得舌尖出血,此刻口中尽是血腥之气。看到向氏拨下发簪欲自尽时,她甚至恨不得大叫一声道:“你何必刺向自己,你应该刺向他啊……”   然则,看着向氏因为发现了自己,而垂下了发簪,任由楚王槐蹂躏。母女连心,她能够同样感觉到那种痛彻心肺,感觉到对方那种不顾一切想保全自己的心愿。她没有再动,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听着。   直到楚王槐离开小屋而去,她才推门进来。   眼前的这个狼狈不堪,生不如死的女人,是她的生母。   她扶起她,为她穿好衣服,亲眼目睹她身上的新伤旧痕,触到她肌肤时她不能自禁的寒颤畏缩,便能够想象她这三年中所受的痛苦。   芈月没有再说话,只轻轻地道:“我们走吧,寺人莱可能会再来。”   向氏一脸木然,如同死灰枯木,任由芈月摆布,任由芈月将她整理好衣服,扶出木屋,才听得芈月问道:“你是怎么来的,可有人接你?”   这时候她才浑身一颤,此时的她,恨不得就此死去,恨不得在全天下的人眼前消失,甚至是从末存在过。她知道方才引她入内的寺人会来,莒弓亦是在外等着送她回去,然而此时她却是谁也不想见,只想天地崩塌,诸事不复存在。   她看着眼前的女儿,当日她出宫的时候,这孩子还是个只知弹弓打鸟,顽皮任性的无知小儿,而如今却在见到这些天塌地陷的事情之后,居然还能够镇定自若,安排诸事。这些年来,也不知道是受了什么样的苦,才能够让这孩子居然如此成熟长大。   想到这里,心中计较已定,低声道:“我……我住在西郭外的市集中,你能陪我一道回去吗?”   芈月一怔,旋即道:“好。”   因此处本是更衣之所,备有衣物,芈月便取来一件斗蓬,披在向氏身上,扶着向氏悄悄自树林小径而出,去唤了莒弓来,坐上马车,回到向氏所居的草棚。   莒弓在外守候看着,芈月扶着向氏进了草棚,棚中偃婆正抱着魏冉,魏冉已经有两岁的年纪,此时正一脸好奇地问道:“我阿娘去了哪里?”   偃婆只得来来回回地一答再答道:“你阿娘有事出去了。”   “什么事?”   “有事便是有事,小儿家不要多问。”   “阿娘回来会给我带吃的吗?”   “会。若不会,阿婆买给你吃。”   “阿婆你真好,你是少司命派来帮我和我阿娘的吗?”   “不是。”   “阿婆我娘去哪儿了。”   “不是早告诉你了吗……”   就在偃婆快对付不了这年纪的小儿车轱辘话的时候,见向氏回来了。偃婆喜道:“向媵人你回来得正好……”另一句“快将这小儿接了过去”的话还未说出口,却见向氏身后跟着的芈月,惊诧得说不出话来道:“公主,你如何会到此处来?夫人可知道?女葵可知道……”   向氏却已经从她的怀中接过了小魏冉,低声道:“偃婆,劳烦你出去稍候,我有些话,要与公主说说,好吗?”   偃婆从来没看到向氏如此坚决过,怔了一怔。毕竟身为奴仆,这点规矩她自是懂的,连忙站了起来陪笑道:“那老奴便出去了,媵人、公主,有事唤我一声便是。”   偃婆出去了,向氏抱住了魏冉,低声道:“公主,这是我出宫以后生的儿子,名叫魏冉,你可愿视他为弟?”   芈月一怔,看着向氏怀中的小儿,蓦然地想起了幼弟芈戎小时候的样子,心中一软,道:“既然是你所生,自然也是我的弟弟。”   向氏便命魏冉道:“冉,叫阿姊。”   魏冉虽然不解母亲只出去一趟,就带来一个通身气派如仙女般的“阿姊”来,但却乖乖地听话叫了一声道:“阿姊。”   芈月也应了一声道:“哎,小弟。”   向氏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低头对魏冉道:“从此以后,你要待阿姊如同母亲一般,阿姊叫你做什么就做什么,要一辈子都听阿姊的话,知道吗?”   魏冉连忙点头道:“嗯,我知道了。”   向氏不放心地叮嘱道:“你再复述一次,同我说,你要待阿姊如同母亲一般,要一辈子听阿姊的话,阿姊叫你做什么你便做什么。说!”   魏冉乖乖的复述道:“我要待阿姊如同母亲一般,要一辈子听阿姊的话,阿姊叫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   向氏欣慰地摸摸魏冉的头道:“小儿好乖,母亲甚是欣慰。”   芈月却听得向氏的话语甚是奇怪,道:“母亲,你有什么事要同我说?”   向氏微笑,眼神在芈月和魏冉身上依恋缠绵道:“我要说的便是这一件了,我求你把魏冉带走,当他是你的亲弟弟,从此我把他托付给你,好不好?”   芈月一怔,她在宫中朝不保夕,如何能够养这一个小儿。然则见了向氏目光中近乎绝望的哀恳,心中酸楚,不禁道:“好,我答应你,有我一日,便有冉弟一日。”   向氏安详地一笑,神情中似从重重枷锁中解脱了一般。   她将怀中的魏冉,递到了芈月的手中,神情举止之郑重,直如楚威王临终将国玺交与新王槐一般。   芈月心中隐隐有些不祥的预感,方想说些什么,却听得向氏道:“我知道是我对不住你,这三年来,你们姐弟受苦,皆是我的罪过。”   芈月一怔,道:“你说哪里话来,是你这三年受苦,我们却无知无觉,实是不孝罪孽。”   向氏轻叹道:“我这一生,自误误人,实是不祥之至。有些事,我本不应该对你说,可是不对你说的话,这一生便无人知晓了。”   芈月抱着魏冉的手紧了一紧,却没有说话,只静静地听着向氏说话。   她年纪尚小,力气不足,又从未抱过幼儿,抱着魏冉直如小兽抓着猎物一般,一味的狠攥。那魏冉年纪虽小,却是懂事,他也从母亲不同寻常的郑重中感觉到了母亲对他的寄望,被芈月攥得发痛也不声张,还竭力踮着脚尖,试图减轻芈月抱他的重量。   向氏缓缓地道:“想来我的事,夫人也与你说过了?”   芈月点头道:“是。只是父王去后,忽然失去了你的下落。”   向氏摆手道:“其实,当年随夫人入宫时,我还有一种选择,夫人曾经问我,是要随她入宫为媵,还是回我向氏族中叔伯身边让他们为我发嫁?我一来是舍不得夫人恩义,二来,却是贪图富贵。我父母已亡,叔伯亦是远房,皆已落魄,待我亦不如夫人这般好。为夫人生下你们姐弟,我不悔,可是有时候我常常想,若是我选择另一条道,命运是否就会不同……”   说到这里,她摸摸颊边,却觉得泪已枯干,竟是已经不会再落泪了。她自嘲地咧了一下嘴,又道:“说这个又有甚么用,我能够成为你和戎的母亲,便已经不枉此生了。我这一生不能为你做什么事,只望将我一生的教训告诉于你,莫要似我这般愚弱,害了自己,也误了你们。”   芈月抱着魏冉的手已经觉得吃力,渐渐放开魏冉,将他放诸自己的身边,让他枕着自己的膝头卧着,一边轻轻地抚着他的背脊。她养过弟弟,知道芈戎是极喜欢这样的,谅必魏冉也是喜欢的。   魏冉卧在她的膝头,又见母亲回来,心中松了大半,被她这样轻轻抚摸着,竟似昏然欲睡。   向氏依恋地看着这姐弟二人,目光中多了几分安慰,却继续道:“先王殡天之后,我去章华台取先王之物,不料被大王误认为是宫女,言行无礼……”   芈月震惊,她这时候才知道向氏当年被逐出宫的原因,恨声怒骂道:“这无道昏君,父王刚刚殡天,他便起这淫心,怎堪为王!”   向氏闭目道:“一而再地惹上此等祸殃,不怪他人,只怪我自己的存在,便是罪孽。”她不欲芈月再问,飞快地将之后的事情说了道:“威后知道此事,便认定是我勾引新君,将我逐出宫去,配与贱卒。我原该一死,以殉先王,免损你姐弟颜面。是我苟且偷生,又生下了这个孽障,自此生不得,死不得……”   芈月声音涩涩地道:“母亲,大王无道、威后狠毒,这岂能怪你。”   向氏惨然一笑道:“自然是我的错,我还活着,这便是错。所以上苍要惩罚我,教我看清自己错得有多厉害……”   芈月已经听出了她话中的不祥之意,向氏却膝行两步,握住了芈月的手道:“我不担心戎,也不担心冉,我只担心你。人生最苦莫过于生为妇人,身不由已,命不由已。我这一生的苦痛,如今化作三句话,只望你要牢记。”   芈月看着向氏,向氏含泪凄苦地望着她,眼神中有着有化不开的绝望、担忧和惊惧。她心头如插了一刀般的痛,哽咽道:“母亲请说。”   向氏看着芈月,似要伸手摸一摸她,手到了颊边却忽然怕污了她似地缩手,看着她一字字地道:“第一,不要作媵;第二,不要嫁入王家;第三,不要再嫁。你千万、千万不要步我的后尘,不要过上我这样的命运。我向少司命许过愿,让你们这一生中所能遇上的苦难,都让我受了吧。上天总是苛待于我,可我愿我受过的苦,没有白受!”   向氏说完,微微一笑,芈月这一生都记得她此刻的笑容。   芈月心中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嘴角颤动,叫道:“母亲——”   向氏却忽然道:“我这一身的脏污,想要更一更衣,这草棚中无处避让,你且带着冉出门稍候一候,可好?”   芈月一时还未回过神来,向氏却拉起她,连着魏冉一起推出门去,关上了门。花-霏-雪-整-理   站在门外的偃婆见她二人出来,奇道:“你们怎么出来了,媵人呢?”   芈月怔怔地道:“母亲说她要更衣……”   偃婆诧异道:“这便是她唯一的衣服了,难道她要更换那件破衣吗?”   芈月蓦然回头,急去推门,门却已经被向氏自内锁上。   偃婆也急去推门,门却不开。   芈月转头见莒弓坐在不远处马车上,立刻招手叫道:“莒弓,你的刀给我。”   莒弓连忙上前,取刀问道:“公主要刀何用?”   芈月道:“把这门砍开。”   莒弓忙道:“何劳公主,小人这便把门砍开。”   说着举刀一挥,那草棚不过拿根细棍暂作门闩,自然一刀便开。   门一开,便是一股极浓的血腥之气冲鼻而来。   芈月冲了进去,魏冉也要跟入,偃婆一个激灵,连忙抱住了魏冉站在门外,不让他小儿看到这般情况。   芈月冲进草棚之中,但见向氏静静地躺在唯一的破席上,一只发簪插在她的咽喉之处,血流了一地,体犹温,气已绝。   芈月骇然大叫,直叫了一声又一声,已经不晓得自己在叫什么了,却是止不住地叫着,叫着——也不知道叫了多久,甚至连声音都已经嘶哑,却是无法止住叫声,像是这叫声有了自己的意志,不受她身体的控制一般。   她僵立在那儿,整个人抽搐着,却没有倒下,喉头无法抑止地嘶吼,却没有哭,也没有泪,只有如小兽般绝望而愤怒的嘶吼。   也不知道叫了多久,也不知道叫了多少声,最终是莒弓一掌劈在了她的后脖,将她劈晕在地。 第十四章 死与生   芈月又做了那个梦,那个她已经很久没做过的梦。   她站在一团漆黑当中,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到,似乎听觉视觉全都被蒙住了。她什么也做不了,只有放开脚步,不停地跑着,她也不知道能跑到哪里去,到底要逃避什么,只晓得她一步也不敢停下来,若是停下来,就似要被这一团黑暗给吞噬了一般。可是她越跑,周遭的漆黑便越是浓稠,浓得似要粘住了她的四肢五官一般,浓得似要叫她窒息。她越跑越慢,渐渐地整个人似要被这一团漆黑给粘住、给淹没、给闷死。她想惊叫、却叫不出来,想动、却是全身麻痹,一动也动不了……那似是一种腐烂又带着血腥的气味,渐渐地就要没顶了……   她坐了起来,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四周仍然是一片漆黑,鼻子中似乎仍然能够闻到那没顶的血腥之气。   她是还在梦中,还是醒了?   忽然听到“啪”地一声,一团亮光忽然点起,将光芒撒布整个房间之中,那一瞬间黑暗退出,她的肢体似乎也从冰封僵立中回暖,她又活了过来。   她迟钝地将目光转动,看到了执着青铜灯奴,焦急地走到她身边坐下的莒姬。   莒姬柔声道:“你醒了。”伸手就要去她额头试一下体温,芈月却扭头避开。忽然想到一事,她厉声道:“魏冉呢,我弟弟呢,他在哪儿?”一边问,一边就要掀被起身出去。   莒姬忙按住她道:“你休要担心,我已经把魏冉和向寿都接到莒族去住了,他们安好。”   芈月却道:“我不放心,我要自己去看看。”   莒姬道:“这夜深人静的,宫门都下了钥,你要如何去看。我已经安排妥当,你还有何不放心的?”   芈月却转头,眼睛似要喷出火来,厉声道:“我正是不放心你。”   莒姬一怔,站起来以母亲的威权斥道:“你这孩子说的什么疯话,快躺下来,你可知道你昏睡了多久吗?”   芈月却挥手拍开她欲拉自己的手,叫道:“你别叫我孩子,我不是你的孩子,我的母亲刚刚死了,死了!”   莒姬倒退一步,怔在当场。   芈月却厉声道:“为什么,为什么你当日不肯去寻她?她为了你入宫,她为了你放弃自己的人生,她任由你将她献与父王,不是为了她自己争宠,而只是为了你生儿育女,助你固宠,让你得了人生的倚仗。可是你是怎么待她的,她因你而结怨那恶妇,她因那恶妇的报复受尽苦难,可你呢,你不闻不问,任由她活在那般地狱之中……你知道她身上有多少伤么,受过多少毒打虐待吗,你自然是不知道的,甚至是不在乎的……”   莒姬跌坐在席上,心头剧痛,她抚着心口,如溺水的人一般,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芈月犹自未觉,仍道:“为什么,为什么你要安排她在小树林相见,为什么会让她又被那个昏君所辱,你知不知道,是你安排的这次会面害死了她,是你害得她再也没办法活下去,是你害死了她,是你害死了她!”   莒姬再也忍不住,张口便喷了一口血出来。   芈月满腔悲愤,直欲倾倒出来,不管是谁,只想将这怨恨愤怒发泄出来,而莒姬近在眼前,更是成了她猜忌、发泄和迁怒的目标。   及至莒姬忽然吐血,她才怔住了,整个人呆在那儿,好一会儿才伸手颤声道:“你,你怎么了……”   莒姬挥开她欲搀扶自己的手,捂着胸口,喘着气道:“叫、叫女艾。”   芈月一怔,连忙转身慌里慌张地开了门叫道:“女艾,女艾——”   莒姬的侍女女艾和女葵连忙进来,见了莒姬如此模样,吓了一跳,连忙熟门熟路地自旁边的漆盒中取出一只小巧的银瓶来,倒了一粒丸药,递与莒姬饮水服下,抚着她的胸口助她平气,好一会儿才安稳下来。   芈月在一边焦急地想要插手却是插不上手,好不容易见莒姬平息下来,才呐呐地上前叫了一声道:“母亲——”   莒姬却是满脸的心灰意冷,只淡淡挥了挥手道:“我今日不舒服,女葵,你且带公主去她原来的房间去住,我要歇息一下了。”   女葵忙道:“是。”便带了芈月回到她原来的居处,又慢慢地说明了原委。   却原来芈月忽然于猎场之中失踪,女葵知道原委,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只得一边急忙派人去西市寻找,想法办推诿搪塞。   另一头,莒弓打昏了芈月,也忙着将她送回猎场行营,此时天色已晚,诸人皆已经回到营帐,却发现芈月不见了,南后与芈姮也皆派了人四下搜寻。一时之间竟是人头涌动,无法悄悄将她送回去。   幸而莒弓也甚是有急智,一边派人与女葵联系上,一边偷去射杀了只黄狼来,将这死狼与昏迷不醒的芈月放到一起,然后躲在一边,候着女葵带人“寻找”过来,发现芈月与那狼昏倒一起,也好掩盖她身上染上的向氏之血。   此事便当成九公主于骑马落单,却遇上一只中了箭的黄狼,虽然杀了那黄狼,自己却也受惊昏厥。   当下便急忙送她回了营帐,叫来御医看过,果然也说她“惊恐过度,急怒伤神”等言,当下诸人更是信以为真。芈姮抓过芈姝来,以芈月为例,训诫再三,说得芈姝告饶不止这才作罢。   南后也忙向楚王槐请罪,楚王槐并不以为意,只命人取了些珠宝和药物赐与九公主便罢。   因秋猎尚需要时日,芈姝自然不肯就此回宫,南后又恐营帐中照顾不力,便派人将芈月送回宫中。她知道虽然芈月在宫里名义上由楚威后照顾,但若这般将她独自送回,必是无人照顾。她身为后宫之主,自是不肯负上“照顾不周致令公主夭亡”的罪名。正于此时,莒姬也早接到了偃婆传来的消息,当下就派人到南后跟前请求将芈月送到自己宫中照顾,南后顺水推舟便也答应。   芈月直昏迷了一天一夜,这才悠悠醒来,莒姬正自惊喜,岂知芈月一醒来便浑身是刺,句句质问皆是诛心之语,莒姬本对向氏之死悔愧交加,再被芈月这一问,更是激起旧症,不禁一口心头血喷出。   芈月听了女葵诉说,心中一丝悔意闪过,然而向氏之死的巨大悲痛,却是压过了这一丝悔意。   女葵见了芈月神情,似有悔意闪过,却又变得表情冷硬,心头暗叹,却是什么话也不能再说了。   次日清晨,两边皆是梳洗过了,女葵便引着芈月去莒姬处用朝食。莒姬却还躺着,神情恹恹地道:“我今日不想用朝食,你且自己先用吧。”   芈月沉默地坐在那儿,一句话也没有再说,只行了礼退出。到了外室,侍女奉上食案,芈月举箸欲食,却见那敦簋打开,一见到里面的肉脯,向氏倒在血泊中的情景忽然又再次浮现,她顿时胃中翻腾,冲出门外一阵狂呕。   女葵慌了,忙撤了那几样食物,又换了几样来。无奈芈月一见到食物便胃中恶心,荤食更是一闻到气息便吐,便是无任何油星的粥汤青菜,也只能勉强吃得两口,到第三口时便吐得干干净净。   莒姬慌了,顾不得自己心悸未愈,便叫了女医挚来为芈月诊脉,哪晓得女医挚开了汤药来,芈月勉强灌下两口,便照样吐得干干净净。   此时秋猎已经结束,楚威后见芈姝等人已经回了宫中,又听说芈月在莒姬处,便骂了南后一顿,便派了女浇女岐两人去离宫,要将芈月搬回高唐台来住。   不想这两人去了离宫,正见芈月吐得连腹中酸水也呕了出来,又听说芈月自那日受惊以后,一直上吐下泻,水米不进,也吓了一大跳,忙回去禀了楚威后。   楚威后不信,又亲自派了玳瑁过去看,玳瑁亲叫人置了食案伪作关心,送去给芈月。却见芈月只是闻到食物气息便吐得干干净净,又问了女医挚,晓得她这几日连吐带泻,果然不假。   楚威后召了女医挚来问这是何原因,女医挚沉默了片刻才道:“这是恐惧与不安,想是公主当真惊着了。”   楚威后便问原因,女医挚道:“小医当年随师傅采药之时,也常见林中猛兽捕食小兽,或互相撕杀,便是那一等猛兽,若是遇上敌人,也会将刚刚吃进去的食物吐光。不论是人是兽,都会在受惊之余,将体内‘多余’之物排出去。”   楚威后沉默片刻,忽然道:“若是受惊不止,是不是这病便不能好?”   女医挚苦笑道:“莫说受惊不止,小公主似这般再过些日子,便要一命呜呼了。”   楚威后默然,挥手令女医挚出去。   玳瑁却是看出楚威后的心思来,大着胆子上前一步道:“威后,这九公主……”   楚威后却是蓦然一惊,挥手严厉地道:“你休要多事。”   玳瑁连忙垂头应是道:“是。”   楚威后长叹一声道:“我在先王跟前发过誓言,我不会伤他子嗣的。既是发下了誓,我便有百种厌恶他们的心思,却也不能动手。否则……”   其时之人,信巫重神,这发下的誓言,亦怕违誓会有报应。虽然到了要紧关头,性子强横的人也不会顾及什么誓言不誓言的,自己先痛快再说。但毕竟楚威后如今事事顺遂,且对方对她已经没有太大危险,何必为了自己心头一点子厌恶,去冒违誓的风险。   不过,若是他们自己寻死,她也不会挡着就是。   楚威后想着,眉头微微舒展开来了。日子长着呢,在这宫中不得庇护不得指引的孩子,能活多长,还是未定之数。便是那出了宫的,将来沙场百战,若是无人特意关照,又能有多少机会活下来。   想到这里,楚威后便吩咐道:“既然九公主身体不适,那便让她在离宫养着吧,莒姬若有什么需要的,也只管与王后说便是了。在她身体未好之前,休让她回高唐台了,免得……”她没有再说下去。   玳瑁却是已经明白,免得什么,自是免得让九公主这等人,把病气过到高唐台的宝贝大公主、八公主身上去。   芈月便在这离宫住了下来,她仍然是上吐下泻,直过了十余日,方在女医挚的医食并用之方下,渐渐好转了。只是整个人却瘦成了一张竹片,似乎风吹吹便能把她吹走似的。   她虽然恢复了饮食,但这失去的婴儿肥却再也没有回来,似乎还有越来越瘦的趋势。那些吃下去的食物,好像不是增在她的体重上,而是增在了她的高度上。   她开始长身体了,似乎有人捏着她,如面人一般往两头拉扯。她人越来越瘦,个子却越来越高,走出去摇摇晃晃,像一根竹竿似的。   这时候她病已经好了,便在楚威后令下,又搬回了高唐台去住。   芈姝初见她时,也吓了一大跳,道:“九妹妹,你如何长成一支竹竿了。”   芈月沉默不答,重回高唐台以后,她变得沉默了不少,整个人的气质也从原来颇具欺骗性的可爱伶俐,变成了冷峻孤僻。   芈姝却是对她早前的乖巧伶俐有着先入为主的印象,因此见她虽然性情大变,不但不曾对她反感,反而更觉同情,对侍女珍珠叹道:“九妹妹真可怜,若是我遇那种黄狼,必然也是吓得要命。可她太可怜了,被这一吓竟吓出病来,如今病好了,又变成这样难看的一根竹竿来……我若是也变成这么难看的一支竹竿,何止是不理人,我根本就不想见人了好不好。”   芈月病得七死八活的时候,大公主姮正好于此时嫁到齐国,三公主菱、四公主荞便也作为姮的媵女一起出嫁。六公主薏却也生了一场病,便没有跟随出嫁,只由屈昭景三家同姓宗族,各出了一女,合起来便是五名媵女一同出嫁。   芈姮一出嫁,这宫中便空了大半,芈姝颇觉得怏怏,倒对其余几位姐妹的情份深了许多。   这些时日,但见芈月越长越高,不但高过了芈姝,也高过了芈茵。   其时芈茵比芈姝年长一岁,长得自然比芈姝略高一分。只是芈茵素来乖巧,知道芈姝事事爱与她争一分,因此与芈姝站在一起的时候,若着鞋履,便穿鞋底薄上三分的鞋,若是赤足行走,便稍屈膝盖。反正掩在裙中,旁人虽看得出来,但芈姝走在前面,却是看不出来的。   但芈月却与芈茵不同,她长得比芈姝高,却从来不作掩饰,就这么直愣愣地走在芈姝身边,衬得她比自己矮。芈茵本以为芈姝会不悦,不料芈姝反而同情道:“九妹妹当真可怜,她自己一定不想长这么高,长得跟竹竿似的。”   芈茵噎住了一口气,想挑拨的话无处出口,便咽了下去。   只是芈月自那一日起,与莒姬的隔阂却越来越深,便是在莒姬宫中养病,两人面对面坐着一整日,亦常常是一言不发,无话可说。   及至搬回高唐台以后,这种情况更是严重。楚威后故作慈爱,因之前芈月几番又回离宫去见莒姬,便表示芈月可以每月去探望莒姬两回:“终究是母女,不可伤了天性,告诉你母亲,她若是当真牵挂着你,也可如扬氏一般,和你一起住到高唐台去”。   如扬氏一般住到高唐台,那便不是夫人的待遇,而是比女岐女浇高不了多少的傅姆仆从了。莒姬听得出楚威后言下的意思,她自然是不会接招,只装不懂。   这般一来一去,莒姬与芈月的相处,便如此相对无言,芈月只如例行公事般每月来两次坐一坐,便离开了。   芈月心中何曾不知道,向氏之死实与莒姬无关,自己那日迁怒,实是伤了另一位母亲的心。她有心道歉,可是话到嘴边,却梗住了无法出口。有时候她甚至自暴自弃地想,便是错怪了她,迁怒了她,那又如何,向氏终究付出了生命的代价,而莒姬呢,照样锦衣玉食,儿女成双。   直至有一天,芈月清晨醒过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的身下一片潮湿,空气中隐隐传来她曾经熟悉的血腥之气。   她忽然感觉一阵惊恐之意涌上心头,她伸手往自己的身下一摸,把手收回到自己面前的时候,果然传来了更浓的血腥之气,自己的手中,竟是一片血红。   她的手在颤抖。其实从她上吐下泻的时候开始,她便感觉到死亡的阴影在她头顶缠绕不去。女医挚的叹息,和莒姬私底下说她命不久兮的话,和后来她越来越瘦,瘦得甚至摸到一节节的骨头来的感觉,她一直存了怀疑,自己的精气血这样损耗下去,是不是真的会死掉。   她不想死,她还有许多事要做,她两个弟弟还未长成,她的生母犹含冤九泉,还有她舍不下的莒姬母亲,屈原夫子,甚至还有黄歇师兄……   一想到莒姬,她一个激灵,便想到了一事。   她就要死了,可她不能这样带着和莒姬母亲的隔阂去死,不能带着她给莒姬母亲的伤害去死,不能让母女两个带着这样的遗憾去死。还有,她若死了,她的弟弟们,她的芈戎,她的魏冉,怎么活下去?她必须想办法为他们作好安排,而她临死前唯一能托付的人,便是莒姬母亲。   想到这儿,她再也按捺不住,起身找了一件黑色的袍子,借它遮住这身上的血痕。她飞快地穿好衣服,飞快地跑出去,穿好葛屦,不顾身后女浇和女岐的呼喊声,飞也似地朝着离宫方向奔去。   清晨的宫巷中,诸宫奴们还在打扫,未曾清道,便见九公主飞快地跑过宫道,直向离宫而去。   芈月一口气跑进离宫,她感觉到她的血在一点点地流失,流入她匆匆包裹着的布包内,甚至多到要流出来,滴入地面了。   她一口气冲进离宫,众女奴惊得连忙闪在一边,唯恐被她撞上。她冲进莒姬的房间时,莒姬正在由女艾服侍着,还坐在锦被中饮水,见芈月旋风般地进来,气喘吁吁地道:“母亲,我有话要同你说。”   莒姬以为出了何事,也吓了一跳,连忙令侍从退下,方欲问道:“出了何事?”   便见芈月跑到她的面前,扑倒在她的怀中,哽咽道:“母亲,对不起!”   莒姬一惊,连忙扶她起来,道:“怎么了,你这孩子这是怎么了?”   芈月却不起来,反而搂住她的脖子,伏在她的怀中呜呜地哭起来,边哭边道:“母亲,是我对不住你。我不应该为了我阿娘的事迁怒于你,我同你说的那些话,都不是真心的,我只是受不住,受不住,我想找个人来发脾气。你是我最亲的亲人,我不同你发脾气,又还能对着谁发脾气,你不要记恨我呜呜呜……”   一刹那间,莒姬那百炼成钢的心也不禁被这孩子给哭软了,叹道:“真是孩子话,天底下哪有母亲会记恨自己的孩子呢。我何曾怪过你,是母亲护不得你,让你连发脾气,都只敢对着我来发作。若是你冲着我发脾气,能教你好过一些,我也是高兴的。”   芈月抬起头,哭得眼泪鼻涕一把道:“母亲,对不起,对不起,我要死了,你原谅我好吗?戎弟和冉弟以后只能由你照顾了,我对不住你,又要拖累你了……”   莒姬听得不甚明白,但多少也能听出些意思来,不禁大惊,扶起芈月道:“你怎么了,好端端的,说这些死啊活的话……”   芈月哭到打嗝,一边打嗝一边抹泪道:“我流了好多好多的血,我一定是要死了,母亲,我死了你不要伤心啊,你还有戎。戎是儿子,一定比我更有用……”   莒姬终于听明白了她的意思道:“你说,你流了许多血,你是哪里受伤了,或者是……”她忽然想到一事,不禁啼笑皆非,伸手摸了一摸芈月身下某处,问道:“可是这里流血了……”   芈月抹着泪点点头。   莒姬又问道:“从前不曾流过,这是第一次,是不是?”   芈月又点点头。   莒姬笑了道:“你的傅姆们真该死,竟然这样的事情,也不曾告诉过你。”   芈月抹着泪问道:“怎么了?”   莒姬抱住了她笑道:“我的儿,你不是要死了,而是你要长大了……”   少女成长时都要遭遇的第一次要紧的大事,便在这伤痛与蜕变中开始了。 第十五章 慕少艾   一晃三年过去,芈月与芈姝等人在高唐台学习诗词歌赋,也已经三年了。   此时芈姝也年近十五,也正是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依着惯例,自然也是要匹配诸侯之家,也须要有陪嫁之媵从。芈茵、芈月自是不须说,又选了屈、昭、景这三家的数名宗女,也住进高唐台来,朝夕相伴,共同习艺。   这年的初春,正是演练乐舞的时分,芈月、芈姝和芈茵正伴着音乐手执竹剑起舞。   女师率着其他芈姓一族分支的屈氏、景氏、昭氏等贵女们跪坐在一边,打着拍子伴唱道:“……孔盖兮翠旍,登九天兮抚彗星。竦长剑兮拥幼艾,荪独宜兮为民正。”   一曲毕,瞽师停下琴,三女便以剑指天,作完最后一个动作,收剑而立。   女师点了点头道:“甚好,三位公主请归座。”   芈月三人敛袖行礼,走到最前面的三个坐垫跪坐下来。   女师便走到她们方才跳舞的位置,示范着点评道:“九公主,这少司命祭舞恐练习不够,须知‘绿叶兮紫茎’时,当有手拈兰花之优雅、有花蕊轻颤之妙曼。‘荷衣兮蕙带’者,当有衣带飞袂之姿。虽然祭舞祀神,须有一定的气势和力度,然而刚不可久、柔不可守,当刚柔相济。公主于细微之处,还是欠缺,臣请公主每日再加一个时辰,来练此舞。”   芈月听完,只笑了笑,恭敬道:“谨尊夫子教诲,吾自当多加练习。”   她自逢大变,性子变了许多。心中怀了大事的人,在小事上倒看得轻了。 花/霏/雪/整/理   高唐台自芈姮出嫁之后,各宗女入宫相伴,这个年纪的小姑娘出身既高,从来在家都是娇宠着的,长得又是美貌,放到一起便有些掐尖要强、斗靓比美的心思举动来,高唐台群雌粥粥,便显得热闹非凡。   独芈月仿佛跳出这种争执,许多事若不要紧,便一笑了之,撒手不争。只是若是对方想再进一步,只看着她那双似看透一切的眼睛,便有些不敢再有所举动。不如为何,如此一来二去,芈姝喜她沉静听话,芈茵又觉得别人比她更可恶些,其他宗女又敬她不以公主身份欺人,倒是人人均觉得她不错,得了一些好人缘。   她于在学业上,除了私底下去向屈原讨教些学问之外,其他女师所教,也只拣着自己喜欢的学,不喜欢便敷衍了事,虽然有几项特别出挑,但有又几项马马虎虎,所以也就维持个不上不下的水平。   在女师眼中,她虽不出彩,但从不生事,倒也是个可人疼的孩子。因此觉得有些课业她尚可努力,不免多劝几句,要她再用些心思。   芈茵见状便抿嘴一笑。这歌舞一项,恰是她的长项。且这支少司命之舞,她用心练了很久。这女师每每爱奉承芈姝,但方才三人同舞,她刻意作了许多高难度的动作,便不信这女师还敢闭着眼睛说她不如芈姝。   她这得意的笑容,自然是逃不过芈姝的眼睛。见她如此,芈姝的脸顿时沉了下来。   芈茵性子一向要强,偏生芈姝从小好在她面前争强。但芈姝对芈月不肯相当之处却甚是宽容,不仅不曾和她计较,还劝芈茵要相忍让些。   连女师亦是如此。她比芈月更努力的地方,女师从来都当没看到,而芈月不好之处,她也是不甚责罚。   她却不知,芈姝为人骄纵,眼中只当芈姮是长姐,却不曾把芈茵当成姐姐,只当成一个同年纪的竞争者。偏芈茵比芈姝大一岁,长得比芈姝高,发育得比芈姝早,又喜欢打扮,处处带着争艳之心,却又不甘不愿故作退避。芈茵自以为掩遮得巧妙,但芈姝却并非全无所觉,因此处处盯着她。   芈月偏生比芈姝小一岁,长得比她矮,发育得比芈姝迟,打扮上更是不太上心。后来虽有段长得比芈姝快,却是瘦骨嶙峋如竹竿一般,如此一来,在姿色上自然是不如芈姝芈茵。因此芈姝心中,对芈月竟有着一种奇妙的居高临下的宽容。   这样以来,芈茵便处处对芈月带着不忿,芈姝待芈月反是一派好姐姐状。   芈月自是知道这两人态度为何如此,只是她既经历过大难,似芈茵芈姝这一些女儿家的小心思,直如隔靴搔痒一般,半点感觉也没有。   芈茵的表情,既然连芈月芈姝都已经看了出来,女师老于世故,又如何看不出来。芈茵素来好胜,高唐台诸女间的纷争,十有五六都是她挑起来的,这女师早已对她不喜,见她如此更是厌恶,往日积压了许久的话便有些不吐不快了。   女师便道:“九公主的不及,是在用心不够。七公主的不及,却在于用心太过。”   芈茵不防她这一说,顿时恼了:“女师此言差矣,对课业上多加用心,难道反而错了不成?”   女师肃然挺身,敛袖一礼,道:“公主勿怪,臣既为女师,有些礼法上的事,当须与诸公主、贵人们讲述一二。”   诸人见女师郑重,也不禁敛袖还礼,齐道:“请女师教诲。”   女师当下道:“诸位贵人皆是天生尊贵,生而在锦绣堆中,自幼便得甘旨相奉。及长,便有俸禄采邑,部属奴婢。既不似奴婢之辈劳碌奔波,又不若士子要上阵杀敌,或立于朝纲,何以还要延请女师,学习才艺?”   众人皆看向芈姝,显是等她回答。   芈姝微微一笑,开口道:“我等既受甘旨之奉,言行举止当为世人表率,习文学艺,乃是为了自身学识教养衬得起这尊贵的身份。”   女师便点头道:“八公主说得极是。贵人们学习琴棋书画、礼乐骑射乃至于女红厨艺当家理政,是为了陶冶情操、增广见识,不至于五谷不分、四体不勤、雅俗不辨、遇事不知。原意在于广,而不在于精。若论厨艺,吾不如庖丁;若论女红,吾不如缝人;若论歌舞,更是怎么也精不过那些坊市的歌女舞伎。但是学了这些,吾可以鉴赏、可以评点,偶有展露才艺,那也是锦上添花,增加趣味。”她说到这里,转向芈茵,芈茵还自不解,芈月心中已经是暗道一声糟糕,果然见女师道:“少司命舞,原是为王女祭祀而作,以高贵的血统,来召唤神祗的隆临,是何等神圣之事。行祭者当有立于天地之间,我独一人的气势。”说着又是长叹一声道:“可是七公主的举止,却去学了那些宴前舞姬的技巧,岂不是舍本逐末,买椟还珠。须知郑声卫乐,原也不是君子所好。”   芈茵听得“郑声卫乐”四字,脸上如同打了一耳光似的火辣辣地起来。她一向要强,如何受得了这样的话,欲辨无辞,欲怒又有芈姝身份压在那儿。她站起身来嘴唇颤动几下,一扭身,竟是捂脸哭着便跑走了。   景氏、昭氏等宗女见状,对望几眼,便有一些骚动不安起来。女师却巍然不动,似不曾看到芈茵跑走一般,却对着余下的人道:“贵人们可见过宗庙中的欹器?虚则欹、中则正、满则覆。学习课业,亦当如此,不可偏好、不可荒疏,请贵人们记之。”   说罢,便俯身深深一礼。   芈姝等诸女也忙俯身还礼,道:“谨遵女师之教。”   这一课便结束了,诸女走出学殿,这一口气才松了,刚才大伙儿吓得不敢说话,此时便交头接耳说个不停。   屈氏便拉了芈月一把道:“九公主,方才七公主一怒而去,恐她脸上过不去,我们不如寻她劝慰一二。”   芈月知屈氏为人善良懦弱,从来便是个滥好人,知她此时若是单独过去,不免要被芈茵当成出气筒迁怒,便有些不忍。她对芈茵虽无特别的好感,但想到芈姝自矜身份,是不会主动过去劝芈茵的,自己与她毕竟是同住一宫的同父姐妹,若连其他宗女都想到要劝慰她,自己不理不睬倒也不好。当下心中暗叹,道:“我和你一同去吧。”   两人便去了芈茵住处,果然见芈茵已经哭了一场,此时正在打水净面,便拣了几句话来劝慰。   芈茵犹自气愤,道:“哼,巧言令色,鲜矣仁!什么女师,根本便是个奉迎小人,八公主作什么都是典范,八公主做什么都是增一分嫌过减一分不及,你我就是那给八公主垫底的……”   芈月微笑道:“七阿姊,八阿姊这些年来是照应我们不少,她是嫡公主,生来命好,我们怎么能跟她比。这些话不是当初你告诉我的吗?”   芈茵一怔,见芈月拿她自己的话来顶她,也有些心虚,只提高了声音道:“八妹妹自然是好的,她也从来不会待我们有什么区别。我只恨那个谄媚的……”   芈月劝道:“细想来,女师说得虽然过了些,但多少还是占住些理的。”   芈茵怒道:“占什么礼,简直是羞辱,她怎么敢拿我比作郑声卫乐?”   郑卫之国,民风奔放,常有男女以歌舞之声相和相邀,幕天席地即时交欢。所谓郑声卫乐,便是指这些不能为君子所好的、雅乐之外的音乐。郑声卫乐当日曾被鲁国孔子严厉地批评过,他的门人又多,徒子徒孙遍天下,这样的点评,自然是天下皆知。   虽然此时礼崩乐坏,郑声卫乐也不似当初那般,让“君子”们一听就避了。然芈茵毕竟是个心气极高的少女,她苦心练习舞蹈,满心期望压众人一头,不想却得了这么一个评价,岂不气恼万分。   屈氏急道:“七公主,依我看,您的姿态端正无比,如何能说是郑卫之声……”   芈月却是漫不在乎地道:“便是郑声卫乐,那又如何。如今连鲁国都没有了,谁还把孔子那一套当标准呢?再说我楚国本是蛮夷,谁在乎这些了。”   芈茵听到她这样的话,不知怎么地,原本内心积郁的一股气倒渐渐平了,横了芈月一眼道:“哼,你这解释……”   若是象屈氏那般再努力地说她跳得很正经,但毕竟有女师这一评语在,她如何能够平静处之,越是解释,她越是不忿。偏芈月漫不在乎,她这一肚子的气,倒泄了个精光。   芈月笑着拉她道:“休要生气啦,我们为尊,她为卑。她的话有理则听,无理时喏喏应声打发过去便是。你倒把自己跑到屋里生闷气,如今外头春光正好,方才我过来时听她们正商议着到去哪儿寻个热闹的……”   芈茵也就势下坡,站起来也笑着拧了一把芈月的脸道:“你啊,你便也是个巧言令色的!”   三人便走到前院去。芈姝等人正热烈地讨论着,见了三人来便道:“只等你们三人了,快走,快走。”   芈茵还有些讪讪地,芈月便问道:“阿姊,你们要去何处?”   众女便掩嘴轻笑。昭氏姐妹中较小的一个,人唤作季昭氏的,素来天真憨直,直接就道:“我们要去看美少年啊!”   说着,众女都嘻嘻而笑。她们正青春年少,幕色而知少艾,这等事男女皆是有过的。素日里大街上走过,看中哪个,互掷果瓜鲜花,都是有的。见季昭氏才说得一半,便自己笑作一团。她姐姐孟昭氏便解释道:“这几日泮宫大比,优胜之人便都要到阳灵台来拜见大王,在大王面前当场辨文,由大王裁定名次。”   芈姝道:“我昨日已和女师说好,今日早些散课,如今过去正好。”   芈月便羞羞脸道:“阿姊春心动矣?”   芈姝大大方方地承认道:“知好色而慕少艾,男女皆有,无分彼此。”   众女见女师将芈茵说哭,虽然也暗中称愿,但见芈姝此时在活跃气氛,但也跟着一起哄笑,一时倒将芈茵的尴尬掩去。   芈茵见芈姝有意用其他的事将她方才的事掩过,也承她的情,便也道:“对啊,食色性也,有什么可害羞的。”   芈月见众人均是有意扯过话头,便也笑道:“既见君子,云胡不喜?就是不知道哪个才是诸位阿姊心中的君子?”   芈茵大方地拍拍芈月的脑袋道:“你这小丫头灵窍未开呢,告诉你也不晓得。”   芈月抚头,抗议道:“你怎么晓得我灵窍未开?”   芈姝掩袖道:“你要灵窍开了,跳起舞来就不会象练武了!”   芈茵见此,也是笑了道:“正是,小丫头当真是灵窍未开呢。”   芈月顿足道:“阿姊,你们取笑我,我可不答应。”   芈姝便故意逗芈月,芈月伸手去呵她的痒,芈姝便躲到孟昭氏身后。   孟昭氏有心解围,忙道:“好了好了,再闹下去,阳灵台那边该迟了。”   芈姝便道:“好好好,快去罢。”   众人便止了嬉闹,一齐往阳灵台方向去了。   芈姝见芈月似乎兴致不高,以为还为方才的话着恼,便走到她身边,见左右无人,在芈月耳边悄悄说道:“九妹妹别恼,回头你独自悄悄去我房中,我给你看宫中的避火图。”   芈月一怔,便明白过来,低声问道:“原来阿姊你已经看到过那种……”   芈姝神秘地使眼色,点头。   所谓避火图,便是指秘戏图春宫图之类。传说火神是未出闺阁的女子死后封神,当时的房子多为木制,最是怕火,便有民俗,画一些男女欢爱之图,贴于房上壁后,教火神看了生羞,便不来光顾此宅。   于是这类秘戏之图,也称为避火图。   楚国民风开放,不忌欢爱。民间有些春季播种之时乞神的祭祀上直接就有欢好之舞,濮上桑间,无拘无束。便是贵族女子,到一定年纪,也会私底下传这些秘戏之图。   高唐台上,既都是到了这一定年纪的女子,自然类似的话题便也会悄悄流传,芈月虽然隐隐听过,但她的确是不曾于这些事情上心过,便当真是如芈茵说言的“灵窍未开”了。   芈月心中暗忖,不知是何人敢偷渡这样的画图给芈姝看,若是楚威后晓得,定要出事。此事她虽毫无兴趣,但见芈姝热切,只得点了点头,道:“多谢阿姊。”   一会儿便到了阳灵台外的廊桥之上,这廓桥下面便是一个宫道,诸士子进出阳灵台,便要从这廊桥下经过的,恰好一目了然。   当下诸女便聚在一起,叽叽喳喳,讨论起今日会有哪些士子能够来拜见大王。过得好一会儿,便见阳灵台殿门开启,一群少年自廊桥下宫道尽头的门中走出。   因为宫道狭窄,所以两两并行,两排之间隔着一段距离渐渐走近。他们穿着各种颜色的褒衣大袖,均是峨冠高踞,玉带系腰,更显得飘飘欲仙,似要乘风而去。   楚人好细腰,不止女子,连男子服色,都是尽显瘦而修长之特色。昔年楚灵王好男风,尤其好士子细腰,故灵王之臣争相以瘦为美,吃饭只吃一碗以为节制,为了显示腰身,穿衣时都要先吸口气缩小肚子,将玉带勒到最细,以至于日常跽坐之后,竟不能自行站立,而要扶墙而起。   因此在穿衣打扮上,便流行褒衣大袖,衣带既长,衣袖既宽,再加上玉带一束,更显得细腰纤纤,再加上头戴峨冠,脚着高屐,显得人更修长。   虽然自灵王之后,楚国诸王并无此等特殊爱好,这种衣饰上面争妍斗丽的风气却奇怪地深入人心,直到变成楚人的服饰特色。甚至有人说时下流行的偏髻,便是因某大夫被风吹歪发髻,显得格外潇洒,遂成流行的。   阳灵台下的少年们在大王面前刚刚完成了此生最重要的一次考核,走出殿外,便有些松弛下来,三三两两散漫地走着。却见头两个刚走出中门之人,忽然整个人的身体由散漫变得绷紧,甚至比刚才君前面试还要紧张。后头的少年们,顿时已经猜到了什么,便自动排好了队形,踩着节奏走出去。   果然走出二门,便感觉到了不知何处来的热烈眼光,他们抬头张望,却见前方高高的廊桥下,有无数衣香鬓影,顿时心中一荡。“知好色而慕少艾”恰是他们这个年纪少年人的特色,便更是尽量把头抬得高高的,走出一副气宇轩昂的架式。   众少女居高临下,又是逆光,更有侍女执扇相遮,自知只有她们往下看的份儿,这下面的少年们又如何能够看得清她们,于是更显大胆。   孟昭氏便指着一个少年,询问道:“你们看,那个美少年是谁?”   景氏道:“我知道我知道,那个是唐勒,是唐昧将军的族侄。”见众人皆看着她,笑道:“你如何知道这般清楚。”景氏脸一红,道:“我兄长景差与他很是要好,素日我在家中,曾见过他的。”   孟昭氏是昭阳的侄女,许多士子的情况更知道得多一些,当下便道:“呀,便是那个写《章台赋》的唐勒啊,听说他和宋玉、景差三人,被称为是屈子之后年轻一代的三大才子呢。”   芈姝听了便生了好奇,忙道:“是吗是吗,等我看看,哪个是啊?”   芈茵忙指道:“右边那个……”芈姝待要看去,怎奈已经说得太迟了,下面的美少年们虽然是走得尽量拖延,毕竟不好意思真的站在原地不动显出轻浮相来,再不舍,也得依次走过,待芈姝看时,却是已经走过了。   见芈姝不悦,芈月忙道:“阿姊你来看,后面那个亦是俊俏的哩。”   芈姝张望道:“穿黄衣服那个?”   芈月摇头道:“不是,第四行那个穿红衣服的。”   屈氏也凑过来看,这个却是她认得了,忙转头向景氏笑道:“我看看,唉呀景阿姊恭喜了,那是你族兄景差。”   芈茵也听到了,忙道:“景差?莫不是那个为先王写《大招》之辞的那个景差?”   楚威王下葬之时,礼官念诵的《大招》之辞写得洋洋洒洒,极为华美,诸人皆是听过的,当下芈姝便对景氏道:“咦,我如今方知《大招》之辞竟是你阿兄所写,我还道必是屈子这般的老先生所写呢?”当下也仔细地瞧了瞧,抚掌赞道:“《大招》之辞甚美,不想真人更美。”   景氏掩口笑道:“公主赞甚,我回头便与我阿兄说这样的话,想来他必然更加得意。”   孟昭氏和季昭氏忽然跳了起来一起大喊道:“宋玉,宋玉——”   宋玉之名,楚人皆知,乃是楚国第一美男子,其人辞赋亦是极好,《高唐赋》《神女赋》《登徒子好色赋》等不晓得被多少女子抱在枕边一字字吟过诵过。   听得昭氏姊妹这般叫起来,当下连芈姝和芈月也连忙伸出头去道:“哪个哪个?”   景氏也跳了起来道:“便是我阿兄景缺身边的那个!”景氏心中,实是想显摆一下她自己的亲兄长景缺的,但她的声音却淹没在众女一齐呼叫“宋玉”的声音中去了。   便只有芈月于众女的欢呼中,还记得与景氏说上一句道:“我听说此番泮宫大比,你阿兄景缺骑射得了第一,实是恭喜了。”   景氏稍有安慰,感激地道:“多谢九公主。”   只是这点声音,很快淹没于众女的呼声中了。   贵女们过响的声音终于传到廊桥下的宫道中去了。宋玉停下脚步抬头,看着因逆光而显得模糊的贵女们,冲着上面轻佻地一笑,拱手朝着上面的贵女们作了一揖。   身边的景缺见不得他这般轻佻,推了他一把道:“你当你雉鸡展羽啊,快些走吧,莫要挡后面的道了。”   宋玉得意地看了景缺一眼,安慰道:“景兄,莫恼,其实昨日骑射之时,爱慕你的淑媛亦是不少。”   景缺没好气地道:“休要得意,今日大王钦点最优者可是黄歇。”   宋玉得意地表情微微一滞,看了后面一眼,再向上面众女一笑,潇洒地走了。   景氏虽然口中嫌宋玉夺了她兄长景缺的风光,然手头着实不慢,见宋玉走过,便急忙将自己早就握在手中的荷包扔了下去,正扔在宋玉的怀中。   宋玉眼疾手快,将荷包接到手中,便冲着上面再一笑,拱手一揖以为礼。   见景氏如此手快,芈姝、芈茵手中已经握着荷包欲扔,便觉得落于景氏之后,显得效法景氏一般,便有些怔住了。   孟昭氏和季昭氏却没这等顾忌,孟昭氏脑子转得极快,见此状便将左手握着的荷包一收,右手的绢扇却已经朝着宋玉扔了下去。   季昭氏反应亦是不慢,忙解下腰下的玉佩也扔了下去。   宋玉左接绢扇,右接玉佩,举止潇洒,飘逸非凡。   芈茵欲待也扔一物下去,却见景缺已经是忍无可忍,直接上前挟了宋玉脚不沾地往前走了。   芈姝手中已经握了香囊欲待扔下,却是慢了一拍,叹息道:“好生可惜,我的香囊竟是来不及扔给她了。”   屈氏却是施施然一笑,晃了晃手中的玉佩道:“八公主勿急,我的玉佩还未扔出去呢。”   芈茵来了兴趣道:“后头还有谁?”   屈氏摇头晃脑道:“最精彩的自然在最后。”   芈茵忽然惊叫道:“你们快来看——”   众女扑到栏杆上往下看。却见一个少年步履稳重,缓缓而行,竟是不似方才诸少年一般故作姿态,搔首弄姿,却显得极为沉稳。他一袭淡黄色的褒衣,虽不及宋玉美俊,也不及景缺英武,却是难得的“恰到好处”。这种“君子如玉”的温文气质,更是令诸女心动。   也不知道是谁先惊叫一声,然后一枝桃花就冲着黄歇砸下。众贵女激动地争先恐后把自己手中的花枝手帕荷包香囊纷纷朝着黄歇扔下去。   黄歇虽知上面有贵女在偷窥,但素来不曾把这种事放在心上。平时郊游,宋玉景差等人乐在其中,他总是要悄悄溜走的。今日亦见众人花枝招展的,他只道自己独自走在最后,必是可躲开了。却不想他中招最多,这一阵劈头盖脸的乱砸,倒把他砸愣了,只得一脸无奈地站在那儿,对满头砸下的手帕香囊花枝也不接,也不躲,只是静静等着砸完。   此时没走远的众少年见黄歇居然中彩最多,虽然有些羡嫉,但也觉得好笑,都跑回来嘻嘻哈哈地围观起来。   其实也并不见得黄歇便是远胜诸人,只是这般偷窥还砸中美少年,令这些素日困于闺中学习的少女们顿时有了一种“偷偷做坏事”的快乐,黄歇又偏偏是最后一个美少年了,再不砸便无人可砸了,当下便咯咯笑着,把自己手头的东西砸光了,还互相到处找还有没有能砸下的东西。   芈姝见众女皆把自己腰间手上的东西都扔下去了,一时无物可扔,见芈月还站在那儿,便一把拽下芈月腰间的荷包道:“傻丫头,快扔啊!”握着芈月的手把荷包扔了下去。   芈月一怔,忙护住剩下的一只香囊道:“阿姊,你拿我的东西做甚么?”一边说便一边逃开。芈姝笑着去追她,众女见可扔之物皆已经扔完,人也走完了,便也嬉笑着跟着一涌而下。   但听头上头娇笑声声,木屐叠响,众少年知上面诸贵女已经去了,顿时也跑了回来,围着黄歇道:“子歇,你今日中了头彩,得了这许多佳人赐物,当真是艳福不浅,请客,请客!”   黄歇笑着拱手道:“皆因我最后一个出来的缘故,若有下回,请宋玉师弟殿后方可,我实在是应付不来。”   众人见他说得谦虚,不服之气顿时解了,也都哄笑起来。   当下诸人便起哄让黄歇将这些东西皆带了回去,黄歇却是连道不敢,转头与一个小寺人说了一声,那寺人转头便捧了一只锦盘过来。黄歇便一一拾起那些香囊手帕荷包等物放到那锦盘上,自己竟是一物不取,便这么空着两袖走了。   诸人看着他的背影,只笑话他太呆,却不知黄歇袖中,早已暗暗握着一物了。 第十六章 绕梁琴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黄子可知,有人悦你。”此时,正春日,一篙撑开小舟,芈月和黄歇正泛舟于湖上,恰两边青山绿水,稻田隐隐。   芈月笑吟吟地看着黄歇撑篙,忽然想到昨日之事,忍不住出言笑谑。   黄歇放下竹篙,坐于船上,举手抬足间却是恰到好处地展示了一下悬在腰间的荷包,也戏谑地道:“谁人悦我,莫不是掷我荷包之人?”   芈月早已经看到这荷包了,亦知黄歇昨日已将诸女之物留于宫中,心中欢喜,故意道:“昨日你收的可不止这一个荷包啊,那么多的淑女心意,可曾眼花了?”   黄歇也笑道:“正是,因我眼花缭乱,所以只拣得认识的一只收了。”   芈月脸一红,轻啐了一口,扭过头去不说话了。黄歇见她一袭绿衣,鬓边一丝未抿拢的发丝在春风中轻轻摇曳,这颗心也不禁跟着摇曳起来。想了想,笑道:“听说昨日,有人被女师责罚了?”   芈月吐了吐舌道:“是啊,女师说我的舞跳得硬手硬脚,活像挥戈舞剑,让我多练习呢。”   黄歇见了她满不在乎的样子,问道:“你练了没有?”   芈月不在乎地道:“没练。”   黄歇又问道:“为何不练?”   芈月诧异道:“有何必要,这种事又不需要非得练不可。我宫中课业你素来是知道的,又没有什么特别上心的。”   黄歇轻咳了一声,别过头去,想说什么,又有些不好意思道:“那个,你还是练练吧!”   芈月看着黄歇的表情古怪,道:“你怎么了?”   黄歇又道:“听说,你小时候曾有大难,幸得少司命庇佑才能够安然无恙。”   芈月点头道:“是啊。”所以她自小房中就供着少司命之像,每逢少司命祭祀之日,莒姬都会领着她向神像叩拜。   黄歇又道:“那你可曾去过少司命祠呢?”   芈月摇头道:“哪里有机会去啊?”   黄歇道:“你练好了祭舞,下次我带你去。”   芈月瞧得他神情有些古怪,问道:“这与祭舞何干?”   黄歇扭捏了一下,才道:“今年的少司命之祭,会令我主祭。”   芈月眼睛一亮道:“这样的话……”   这样的话,她若是能够想办法去跳这祭舞,岂不是可以在众人面前,在天地神灵面前,与黄歇一起合舞,想到这里,她也不禁红了脸,忽然站了起来。   岂料这种小湖中的蚱蜢船甚小,她这一忽然站起,倒有些失去平衡。黄歇连忙也站起来扶住了她,两人努力了好一会儿,才让小船又恢复了平衡。   芈月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紧靠在黄歇的怀中,脸一红,推开他,又坐了下来。这颗心却是砰砰乱跳,再也无法平静下来了。   两人相互对望一眼,又迅速避开,彼此都有些不好意思,那种隐藏的心思挑破与未挑破之间,最是叫人心潮荡漾。   对于芈月来说,这三年来,在高唐台的日子有多难过,她以探望莒姬名义,从离宫中逃出来与黄歇见面的时间就有多快活。   向氏的死,成了她心头所压着的沉甸甸的石头,高唐台群雌粥粥鸡争鹅斗,楚威后淫威之下杀机遍布,黄歇成了她青春生涯中唯一的宁静和快乐之源。   如同这小舟在江河里,经历多少风浪,但只要有个停歇的港湾,便能够重新起航。   小舟静静地在湖面上,谁也不去划它,两人相对坐着,没有说话,甚至各自低头都不敢再对望,却有一种异样的情愫,如这一湖春水似地,潜流暗涌。   桃花开了,片片桃花被风吹落,也有一些吹到湖面,吹到小舟上,吹到两人的衣襟上。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忽然听得远处一阵歌声笑声渐近,两人似忽然自梦中醒来一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忽然就笑了。   黄歇咳嗽一声,想说什么,又不知道说什么才对,慌乱间找了个话头,道:“对了,夫子这番出使齐国回来……”   芈月知其意,欲笑不笑地瞟了黄歇一眼,见黄歇有些羞恼,这边却笑着也接过话头道:“不知夫子是否达成与五国之联盟了?”   当今天下大势,周室衰弱,又内部分裂为东周公和西周公,两派势力争斗不休。燕国在北,国势已经渐弱,燕王老迈,大权掌握在宰相子之的手中。但齐国却国势日强,齐王辟疆继位后任用驺衍、淳于髡、田骈、孟轲等人,近年来齐稷下学士又复兴盛,人才济济有数百千人。   韩赵魏这三晋之国,韩国国政皆出自申不害,但申不害已老,不足为惧;魏国虽势力最大,但自庞涓死后,已是盛极而衰,如今由惠施主政;倒是赵国渐渐崛起,赵侯雍颇能任用得人。这三国与秦接壤,发生争执也多。   黄歇看了芈月一眼,道:“屈子此番出使,与列国达成联盟。秦国这些年屡屡挑起战争,虎狼成性,早已令诸国不满。齐燕赵魏韩五国已经答应与我国在郢都举行会盟,由我楚国作为合纵长,共同联兵函谷关。”   芈月也点头道:“若是这样,便能将秦国的气焰打下去,可保得列国数十年以至百年的安宁。”   黄歇又道:“此番郢都之会,大王已经交由屈子一手操办。只是令尹又建议令工尹昭雎和大夫靳尚一起协助,后来屈子自己倒是要求工尹昭雎和大夫陈轸辅助。”   芈月听了此言,一时入神,诧异道:“大夫陈轸素有智谋,这倒也罢了,工尹昭雎却从来刚愎自用,只听得进顺耳之言。与这样的人共事,岂不累赘,屈子何以答应?”   黄歇叹息道:“老令尹既然已经开口,全然拒绝必会麻烦更多。靳尚为人钻营,屈子甚为不齿,昭雎虽然刚愎自用,但却为人不恶,心计也不深,也算卖老令尹一个面子。”   芈月皱眉道:“我当真为屈子不值,他为国为君奔波至此,回朝来,还得周全这些人的私心。老令尹这个人,唉……”令尹昭阳此人,当真是教人一言难尽,他看似面团团要保全每一个人,可是最终,你会发现他才是所有事件最后的赢家。   黄歇见她注意力被带歪了,方又后悔,忙又绕到昨日背的诗篇上去,如此往返,两人绕着弯儿,说了半天江山社稷,诗词歌赋,就是不绕到原来的话题上去。却是皆盼着别人说出来,又怕自己说了,失之轻薄,绕了半天,还是绕不到两人想说的话题来。这般无目地的闲聊,是时间过得极快的,眼见太阳西斜,芈月要赶回宫去,黄歇只得弃舟登岸,送她走了一段路,眼见快到离宫了,竟是还未找到说话的机会,耳听得芈月道:“前面就是离宫了,你不须再送。”   黄歇鼓起勇气,咳嗽一声,又道:“那个祭舞,你好生练练。”   芈月忍笑道:“知道了。”   黄歇欲言又止,咳嗽一声道:“前些日子我读到一诗,不知道何解,你一向聪明,一定能解出其中的意思。”   芈月眼珠子一转,便有些猜到了,以诗表情,简直是当时士人必用的招数,当下掩口笑道:“什么诗啊?”   黄歇又咳嗽一声,红了脸,道:“嗯。‘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他既是念诗,自然不好用素日常用的郢都方言来说,便用的是雅言。   芈月自三年前入高唐台以后,许多功课只是拿了竹简来学,或者是去问黄歇,后来所教的《诗经》之篇章,许多便是跟着女师所学的。所以黄歇念了这句,料她必是懂的。   不实芈月却是茫然摇头道:“师兄你念的甚么,女师不曾教过呢。”   黄歇满怀期望,却听到她这一句,不禁脸更红了,却也有些泄气,想了想,还是强撑起勇气道:“那我再念一段。‘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芈月低头暗笑道:“不懂不懂,还是不懂。”   黄歇额头微微见汗,只得道:“你若是不懂,回去翻看便知。”便是此刻她不懂他的心思,若是回去翻看了,必还是懂的吧。   不料芈月却为难地道:“师兄,我雅言学得不好,你方才说得有些快了,我竟是未曾听清呢。”   黄歇急了道:“那、那我用雅言再给你念一遍,算了,我还是……”他定了定心神,便用楚语念道:“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这诗用楚语一念,与方才的雅言相比,竟有一种别样的怪异。   芈月已经笑得捧腹道:“师兄,你用楚语念周南之歌,实是……我这才晓得什么叫南腔北调!”   黄歇张口结舌,忽然醒悟过来道:“你,你怎么知道这是周南,你在戏弄我?”   一想明白此节,他便恍然大悟,见芈月仍然在笑,他顿了顿足,实在是气不过眼前这人的调皮,便伸手去呵芈月的痒,芈月东躲西闪,笑到呛住,只得求饶道:“吾子,是我错了,你饶了我吧。”   夕阳西斜,照得芈月额头出汗,脸上似蒙了一层金光似的,更显得面容姣好,黄歇心中一动,缓缓贴近。芈月也怔住了,一时竟不晓得如何反应。就在两人贴到最近的时候,芈月忽然醒悟,跳起来推开黄歇。逃了开去。   她匆匆地跑过离宫,经此便回了宫中。   楚国之中,本就宫苑之禁不严。屈昭景三家贵女自是常常出入宫禁,芈姝等人也经常出宫去与这几家串门,甚至节庆之时出宫游玩也不在少数,只消出宫的时候报个备,有些侍从随扈跟着便是。   至于芈月这般,只要借着探望莒姬的名义往西南离宫转个圈儿,便可从小门出去,只消赶在天黑前回宫便是,便是连跟从的人也不过是带上女葵或侍女女萝、薜荔中的一个,这两个都是晓事的,把她们带到莒姬那里,便跟着侍女们下去,等到芈月要回宫的时候召唤一声,便跟着回来了。   待芈月回到自己所住之处,已经是快天黑了。   她这一进自己的院落,便见女浇迎了上来,急道:“九公主,您去了何处?八公主派人来寻你有一个时辰了。”   芈月诧异道:“她寻我何事?”   女浇摇头道:“我却不知。”   芈月只得更了衣服,又到了芈姝之处,却见不但芈姝在,芈茵也在,见了芈月到来,芈姝便问道:“你去哪儿了,怎么现在才回来?”   芈月只得道:“我去了母亲那儿,阿姊找我何事?”   芈姝欲言又止,含羞半天,方道:“你还记得昨日阳灵台出来那个人吗?”   芈月心中咯噔一下,却装作不知,道:“哪个啊,昨日阳灵台出来有好多人啊。”   芈姝急了,道:“便是那个……便是那个,最后那个啊!”   芈月心中暗惊,不由地看了芈茵一眼,却见芈茵含笑看着自己,并无半点异色,当下道:“那个,又怎么了?”   芈姝扭捏地道:“我去打听过了,昨天那个人叫黄歇,听说他乃黄国之后,现如今是太子的伴读。”   芈月试探地道:“阿姊打听这个,莫不是心悦于他?”   芈姝说出了口,倒不扭捏了,直率地点头道:“是啊,我心悦于他,就是不知道……他心中是如何打算?”   芈月心中暗哂,芈姝的性子从小娇纵,想什么就要得到什么,她对黄歇的喜欢,却又不知道是属于多长时间的兴趣,可是她如今喜欢上了黄歇,却又是一个难题了。   她又看了看芈茵,却见芈茵只是含笑看着芈姝,并不曾发表意见,心中隐隐有些警惕。以芈茵的性子,若不是在她来之前便已经出了许多主意,便是要在她说话的时候,与她争一争强,好显摆自己。这般在芈姝等着芈月来讨论事情的时候,仍然安静在聆听,实在不是她的性子。   芈月便问芈姝道:“阿姊是个什么打算呢?”   芈姝道:“我正想问九妹妹呢,你素来主意多,替我想想办法,如何设法找一个机会跟他会面……”   芈月长叹道:“阿姊,黄国已经没落,他的身份,非阿姊良配。”   芈姝一手指戳向芈月额头,嗔道:“你小小年纪,怎么也学得如此功利?心悦一个男子,何必想这么多的?”   芈月看了看芈姝,故意道:“我恐母后知道,会……”   楚威后让诸多女师自幼开始教芈姝各种礼乐内政,不但有芈茵芈月陪伴学习,如今又召三家贵女入宫相伴,这些准备,可不是打算送给一个没落王族的普通子弟的。   芈姝却不在乎地道:“便是母后知道又怎么样?便是王族女儿,也不见得个个都要联姻诸侯。”   芈月心中暗叹,楚国的确曾有下嫁于国内的嫡公主,芈姝这种想法,若是楚威王在世的时候,也不能说不对。象父王这样的君王,其实并不在乎女儿是否联姻诸侯。可是如今楚威王不在了,芈姝的亲事,必是楚威后作主,象楚威后这样的人,你若要看她自己亲生的女儿嫁得不如庶出的公主,那是绝对不能容忍的事。   芈姝便纵有再多的喜欢,那也只能是停留在喜欢上了,可惜,为什么偏偏是黄歇呢,若是她喜欢了别人,芈月才不在乎她的事呢。   芈月沉吟道:“此番屈子出使列国,游说得五国合纵,以大王为合纵长,我想必会有联姻之事,其他四国若不是要嫁女于大王或者太子,便是要向我国求娶公主。阿姊当真不欲为诸侯妻?”   说到这里,她暗自注意了一下芈茵,果然见芈姝根本不为所动,芈茵却有些小小的激动,心中便已经有数了,接着道:“该劝的我已经劝过了,既然阿姊主意已定,我也没有办法,那阿姊打算怎么办呢?”   芈茵急忙推了推芈姝,使个眼色,芈姝便凑到芈月面前神秘地道:“我有个主意,听说以前的少司命祭舞有过与大司命共舞的先例。而且我还打听到,那个黄歇去年在大司命祭祀的时候就跳过大司命。你说这个主意怎么样?”   芈月心中一惊,扬眉看了芈茵一眼。芈茵微有不安,神情闪烁。芈月微笑道:“怕不是八阿姊自己想出来的,而是有人给八阿姊提了这个‘好建议’吧?”   芈姝推了她一把道:“你别管谁的想法,你只说好不好?”   芈月故作沉吟道:“此计甚好……”见芈姝欣喜,才又慢吞吞地道:“可去年他跳这个祭舞,今年未必就是他啊。”   芈姝笑道:“这自然就要你出主意了,”见了芈月神色,便霸道地指着她道:“不许说想不出来,我知道你一向主意甚多。”   芈月无奈道:“阿姊,此事我完全摸不着头脑……”她看了看芈茵又道:“能够教你此计之人,必是甚为高明,她既有了第一步,便会有第二、第三步的计划,教她来出主意,岂不更好!”   芈姝听了这话,方要点头,芈茵急忙又推她一下,芈姝想起方才两人之间早已经说好的话,便不好意思接了芈月的话继续下去了,便耍赖地一手指着芈茵一手指着芈月道:“一人计短两人计长,一人出一个主意,最公平。”   芈月似笑非笑道:“原来给你出这个主意的是茵姊啊,怪不得呢!”   芈茵阻止不及,涨红了脸道:“姝妹,这等事怎么好这么大声嚷嚷。”   芈月倒是显得从容了,笑吟吟道:“茵姊,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说出来又有什么打紧。郢都街头,也有的是向美少年掷花掷果的女子,茵姊便出了这个主意,又有甚么关系呢。”   芈姝扭着芈月道:“休说他话,你倒快出主意啊!”   芈月又看了一眼芈茵,笑道:“阿姊不是说,他是太子的伴读吗?这件事,不如让太子出面,如何?”   芈姝抚掌道:“甚是甚是,我还可让太子出面提这个建议,让太子出面说这个人选。”   说着,她便站起来,要去寻太子横。   芈月又劝道:“阿姊且慢。”   芈姝站住,问道:“怎么?”   芈月道:“阿姊何必亲自去找太子,只消与王后说一声就行,王后一向善解人意,她一定能够帮你办妥这件事。”   芈姝眼睛一亮道:“果然我知道找你出主意最好不过了,我现在就去找王后——”   芈姝说着便要冲出去,芈月忙劝住她道:“阿姊,如今天已经黑了,不如明日再寻王后去。”   劝好了芈姝,两人方告辞而出,换了丝履,一路皆是默默无语,直走到回廊分手处,芈茵方复杂地看了一眼芈月道:“九妹妹果真是聪明能干,这不消半天,便已经替姝妹想出了主意!”   芈月微笑道:“怎么比得上茵姊您深谋远虑,想得长远呢!”   芈茵扯了扯嘴角,扭头而去。   见芈茵走远了,芈月的脸方沉了下来。芈茵今日挑唆芈姝去追求黄歇,必有图谋。芈月虑的却是,芈茵自己图谋失败,倒也罢了,但很显然如今她三人一同居住,若是当真发生了什么事,就怕会连累到自己身上。   她长叹一声,抬头看着廊外月色,如今正是最关键的时候。她在这禁中熬了三年,忍了三年,就是希望能够逃脱这个禁宫。   如今,芈戎未封,她未嫁,这两件事,万不能行差踏错,否则就将影响她们姐弟这一生。   次日一早,芈姝便急急起身,要往南后所居的渐台行去,甚至连芈茵和芈月也不曾叫上。   南后本宠冠后宫,无奈年岁渐长,一次难产后身体又开始日渐衰弱,夫人郑袖便成了楚王槐的新宠。而南后这些年来,甚至不得已要将部分宫务交于夫人郑袖代劳。   郑袖夫人亦生一子公子兰,这几年也渐渐长大,甚得楚王槐钟爱。郑袖于是在楚王槐面前不断进谗,使得太子横渐被疏远。   郑袖的野心,真是楚宫皆知。但南后虽然一直在生病,却一直拖着,且经常会弄出一些事情,教楚王槐记起当日恩爱,这些年竟成了相持不下的状态。   这日见芈姝急急而来,说了这些话,南后便沉默了。   芈姝等了好一会儿,但见南后只是不住低咳,心中有些急燥:“嫂嫂,您倒说说话啊,此事可行否?”   南后见芈姝着急,面露为难之色,好一会儿才笑道:“妹妹要做什么事,哪有不行的。回头我就安排去,必让妹妹满意。”   若是个机灵的,只怕要问一问南后是否有隐情,芈姝却从来是个娇纵的,她才不管人家为不为难,只要结果便是,一听就大喜道:“多谢嫂嫂,我就知道嫂嫂待我最好了。”   南后见了她如此活泼,也笑了笑道:“妹妹近日可是在学琴,我听说女师夸奖妹妹极有天赋呢!”   芈姝听了顿时有些得意,又有些害羞地谦辞道:“我才刚学呢,嫂嫂夸奖了。”   南后道:“正好我这里有一具旧琴,妹妹若不嫌弃,就赠与妹妹练手。”这边便吩咐心腹侍女道:“采芹,你去把我的琴拿来。”   芈姝也不以为意,楚宫之中,什么好东西没有。直到采芹小心翼翼地捧了一具古琴上来,递与芈姝,芈姝见上面镏着两个小字,细辨了一下,这才惊道:“‘绕梁’,嫂嫂,这是绕梁琴?”   南后苍白的脸上微露笑意道:“我就晓得妹妹是识琴之人,这琴与妹妹,也不枉了。”   所谓“绕梁”之琴,传说为韩娥所有,她途经齐国时断了钱粮,只得弹琴卖唱,结果余音袅袅,绕梁三日而不绝。自此绕梁琴便成为传说。芈姝倒不想竟能见到此琴,喜不自胜,道:“嫂嫂这琴从何而来?”   南后道:“韩娥死后,此琴落入宋国大夫华元的手中,为解大楚兵困宋国之危,华元就把此琴献与先庄王。传说先庄王得此琴后,爱不释手,因抚琴而七日不朝,夫人樊姬相劝,这才将此琴封于库中。当年我初嫁之时,因喜欢抚琴,大王陪我到平府去寻琴,方见此物。又得了父王的恩准,这才将此琴赐于我。”   芈姝轻试了几个音。这琴封存了多年,外表虽然有损,木质却是不变,一弹便能引发清越的空腔共鸣之声,却是极为难得。当年南后初用,换上丝弦一弹,便惊为仙音。这些年又是常常弹奏,将音色融炼得更加圆熟明亮,吟揉绰注间仿佛自带埙笛伴奏,因此芈姝稍一试便爱不释手,这边还要客气两句道:“既是王兄送与嫂嫂的,我如何能要!”   南后笑道:“我病了许久,这琴也空置了许久。父王既许此琴出库,也是不忍良琴蒙尘。如果我让此琴空置,也是罪过,能为此琴寻一个更合适的主人,才不枉我与它相伴一场。我们都是自家人,还请妹妹不要再推辞才是!”   芈姝高兴地坐正,轻抚了一曲古乐《承云》,相传这是周穆王所奏之曲,她因初学,便来试手。这一弹奏,越发觉得此琴实不枉楚庄王七日罢朝的传闻,素日她用的也是极有名的琴,同样的手式,弹出的音色回响之淳厚,余味之清远,竟远不如此琴。   一曲毕,芈姝恋恋不舍,叹道:“抚了此琴,我素日那些琴,都好拿去当柴烧了。”   南后也闭目倾听,好半日,才叹道:“多谢妹妹,我自卧病以来,久不闻雅乐矣!今日得妹妹一曲,清心涤尘,邪气尽去,实是胜过十剂汤药。”   芈姝红了脸,她自知琴艺还差了很远,听得南后这般赞美,纵是她自幼受人奉承已惯,也不禁有些汗颜,道:“嫂嫂谬奖了,我琴艺实在与嫂嫂差得太远。”   南后正色道:“琴乃心声,高明与否,不在艺而在心。妹妹心地纯净,灵气极高,手法不过是末技,多练练就行了,可似妹妹这样的天份,却是极少见的。”   南后能够独宠后宫这么多年,心术又岂是一般人能比,她这般正色而言,直教芈姝心中飘飘然上了半天高。她小心翼翼地将琴交于侍女珍珠收于琴奁之内,才道:“多谢嫂嫂了。”   南后轻咳两声,道:“妹妹方才拜托之事,我便交与太子横去办便事,总教妹妹如愿。”   芈姝笑开了花道:“嫂嫂真是好人。”   南后却又道:“我倒有件事想烦劳妹妹……”   芈姝忙道:“嫂嫂有事,但请吩咐。”   南后又咳了两声,才道:“你知道我这病时好时坏的,也没多少机会在母后面前尽孝心。我有心想让太子代我多在母后跟前服侍尽孝,只不知道母后允否?”   芈姝忙笑道:“这是好事,母后岂有不允之理?”   南后道:“我怕母后爱清静,不欲令人打拢……”   芈姝道:“才不呢,母后最爱热闹,最喜儿孙绕膝,太子代母尽孝,母后岂有不喜之理。”   南后又道:“太子年纪也渐大了,正应择淑女为配,可恨我这些年身子越发不成了,还烦请妹妹代我向母后进言,请母后为太子择淑女为配。”   芈姝眼睛一亮,她是楚威后幼女,岂有不知楚威后为人的,如今楚威后身为母后,许多事退居在后,不便插手,但若是能够将第三代太子妇的人选交与她来决定,她岂有不愿之理。当下便问道:“嫂嫂可是当真?”   南后道:“自然是当真的,就恐太累着母后了。”   芈姝忙道:“不累不累,母后如今正嫌无事呢。”   南后感激地笑了笑道:“多谢妹妹替太子尽心,妹妹以后若有什么事要让人在宫外办的,也尽可交与太子,就当他孝敬你这个姑母可好。”   芈姝正中下怀,也不推辞,笑道:“嫂嫂真是知我心意。”   南后道:“一家子共处了这么些年,原就应该互助互爱啊。”   芈姝道笑道:“如此,我就一并谢过嫂嫂。”她见南后面露疲惫之色,也不便久留,当下心愿已足,便告辞出去了。   见芈姝去了,南后强撑着的精神顿时塌了下去,整个人连凭几也支撑不住,瘫倒在席上。   采芹连忙扶着南后躺下,心疼地道:“王后太伤神了。”   南后轻咳着道:“可值得,不是吗?咳咳……”   采芹忙抚着南后背部,又让她饮下苦涩的药汁。好半日,南后才渐提起一点神来,对采芹道:“你去高唐台查查,是谁向姝妹提此议的,我当真要好好谢谢她才是。”   采芹也点头道:“是啊,此事既向王后示了警,又让王后和太子有交好八公主的机会,实是难得。只是……王后,当真要将太子妇的人选,交与威后?”   南后面露哀伤之色,叹道:“我这身子,只有你是最知道的,如今强撑了这些年,早已经耗空了。”   采芹劝道:“奴早劝过王后,有些场合,便是告病又能如何?偏王后不听,事事强撑。若是多多休养,何至今日。”   南后看了采芹一眼,摇头道:“你如何能够明白,有些事,我便知道是郑袖有意生事,让我伤身,我却不能不去应付,不去强撑。否则,便不是郑袖等着我病死,而是我要活生生地被郑袖赶出这渐台了。”   采芹受了惊吓,道:“何至于此!”   南后摇头道:“这些年,我处处压着郑袖一头,教她百般智计,亦无所用。她如今也只有趁乱生事,耗我心神这等能耐了。我不得不应付,可我的身子,只怕撑不过多久了。只恐我身死之后,郑袖要夺我儿的太子之位。”   采芹道:“如今王后令太子亲近威后和八公主,只要太子得到威后的支持,大王又是个耳根子软的人,郑袖一人,可掀不起风浪来。”   南后想了想,轻咳道:“得让母后知道,有人在算计妹妹,咳咳……”   采芹露出会意的微笑道:“是。奴婢一定会让人把这件事传到威后耳中的……”   南后想了想,又摇头道:“不急,等少司命祭以后再说。”   采芹不解地道:“这……”   南后冷笑道:“这等事,关系姝妹的终身,威后自然是要未雨绸缪。可是……”她冷笑道:“若是风平浪静,又有什么意思呢?事情闹大了,她们的罪过才大!”   采芹深为佩服道:“王后高明。”   南后微笑道:“先落她一个前科,日后若出什么事,她都脱不了干系。我活着,她当不上王后,我死了,我儿的太子位,她也一样动摇不得。” 第十七章 摽有梅   芈姝自然是不知道,在她一点少女心想要做些浪漫事的背后,会有如此多的勾心斗角之事。她高高兴兴地回到高唐台,与芈月说了南后答应之事,又展示绕梁琴与芈月看。芈月与芈茵被迫欣赏了半日她初学的琴曲,心中却是转了半天的念头,暂且不提。   过得数日,她便借着去探望弟弟芈戎的名义去了泮宫,又与黄歇相约,将此事说了出来,问:“你说七姊姊挑拨八姊姊去打你主意,会是什么暗藏的心思?”   黄歇便想起一事来,道:“我想起来了,前几日秦国遣使到郢都面见大王,说秦王驷的王后新死了一年多了,要求娶楚公主为继后。”   芈月道:“想必是秦国知道我们六国结盟共谋秦国,所以坐不住了,想借联姻之际,分化诸侯。且此番五国使臣齐会郢都,想是有几个国家也想与我们楚国联姻。”   黄歇点头道:“正是。”   芈月问道:“我们且分析看看,会有哪些国家的求亲,会是七姊姊的目标?”   黄歇数着诸侯道:“若论其余六国,数燕国的太子哙、魏国的太子遫、赵国的赵侯雍皆在适婚年纪。”他再数道:“韩侯已婚,齐王年老而齐太子已婚,皆不适合。”   芈月心中暗叹,大公主姮便是嫁给了齐王辟疆。纵然这齐王辟疆于列国之中,有英明之称,建稷下学宫,招天下群贤,可终究是英雄已老,芈姮嫁过去亦只是为继后,且太子早立,不过是与齐国拉拢了关系,但于芈姮来说,却是半点前途也无。身为王家女儿,便纵使你在闺中千般娇宠,当真要出嫁的时候,亦是身不由己。   当下便也道:“燕国太远且暗弱,魏国盛极而衰,而且求婚的是太子,皆不如直接嫁给诸侯王有利,那看起来最适合的人选应该是赵侯雍了。我听说赵侯雍十五岁继位,如今也才二十多岁,且赵国都城邯郸又是出名的繁华绮丽。听说燕国有人慕邯郸人的步态优美,结果邯郸人的风范没学到,倒把自己怎么走路给忘记了,只好爬着回家。这邯郸学步虽是一则笑话,但也可见赵人风姿之美。”   黄歇也道:“不错,可赵侯雍条件太好,他虽是最适合的人选,但列国公主倾慕他的也不在少数。且听说他近年宠幸一个美女吴娃,打算立吴娃为正室。赵侯虽好,但若根本无意求婚楚国,也是枉然。”   芈月道:“所以,秦国也想求娶公主?”   黄歇点头道:“因此秦国想抢先在五国使臣到来之前,抢先求婚,相比之下未必没有胜算。我听说近日秦国已经派人在后宫游说了,你可知道?”   芈月道:“怪不得这几日七姊姊老是在我们面前说秦国如何可怕,还说如果嫁到秦国去,不如直接跳了汩罗江。”   黄歇领悟道:“你的意思是……”   芈月道:“我记得她以前就说过,我跟她都是庶出,但是同人不同命。我不想为媵,她更不想为媵。”   黄歇道:“你是说,七公主故意煽动八公主喜欢我,是因为知道了秦王要来求亲的事?”   芈月道:“不错,到时大王应下秦国亲事,八姊姊若心有所属,一定会不愿意。听说秦王已经三十多岁了,嫁给一个年纪这么大的男人,还是嫁到那种虎狼之地,如果再有人煽风点火,八阿姊一定会不愿意嫁。到时候大王为了不失信于秦国,就有可能将七姊姊作为嫡女嫁到秦国去……”   黄歇听了这番话,也有些心寒,道:“她一个小姑娘,居然会这样工于心计?”   芈月提醒道:“你莫要忘记郑袖夫人初入宫的时候,跟她现在的年纪也差不多。才用了几年时间,就踩下诸多美人,成为宫中第一宠妃。连王后这样厉害的人,也不得不避其锋芒,身体也弄得日渐衰弱。”   黄歇却问道:“你在宫中,可知王后的病是真的还是假的?”   芈月问道:“为何有此一问?”   黄歇道:“我看太子为此一直忧心忡忡,才十几岁的人,连个笑容都不容易见到。”说罢,也叹息一声道:“人人都道王家好,可真正身为权势中心的人,有时候也未必见得便是真好。”   芈月也低低一叹道:“是啊,可若是没有权势,便会更加惨淡。说起来,你是黄国的后裔,我生母是向国的后裔,说起来都是末世王族,可她命若蝼蚁,你也要随侍太子身边,你又何曾不是才十几岁的人,为自家操完了心,还要为他操心……”   黄歇也叹息了道:“大争之世,只有弱与强,何来对与错?在这个世界上隔三岔五的争战中,随时可能有千百条人命死去,甚至是整个国家的灭亡。黄国向国之灭,又何尝不是楚国之鉴呢。我与太子相伴多年,见着他的痛苦,也是怜他的不易。”   芈月轻叹道:“是啊,大争之世,人人不易。便如王后这般权倾后宫者,亦是处处不易。女医挚说,她活不了三五年了。所以郑袖才会跟七姊姊合作,教她如此这般,登上秦王王后的宝座。若是她背后有强秦支持,若要夺嫡,也未必不可能。”   黄歇长叹道:“秦人若得了这种机会,岂有不插手的,他们可不管谁得宠,谁上位,只要能够乱我楚国,想必秦人是高兴得很。”   芈月冷笑道:“可王后之前也专宠多年,能够让自己成为王后,让儿子成为太子,她也绝对不简单。”   黄歇点头道:“所以八公主问你意见的时候,你叫她找王后?”   芈月点头道:“她让八姊姊来问我讨主意,为的就是以防将来八姊姊闹事的时候,威后问责,就让我背这个黑锅。哼,她与郑袖勾结,我就让八姊姊把这件事捅到王后那里去,到时候王后与郑袖斗法,七姊姊想坐享其成就难了。”   黄歇也笑了道:“那我也可以避过一劫了?”   芈月扑哧一笑,戏谑道:“我八姊姊可是嫡公主,有倾国之色,有倾城之陪嫁,你当真舍得错过这次机会吗?”   黄歇专注地看着芈月道:“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   芈月不答,却走了几步路,指着前面的树说道:“前面有棵梅树,你去给我折一支带梅子的树枝好不好?”   黄歇有些不解,看了看芈月,终于还是听从了,他施展身法,飞跃到梅子树上折下一枝带着几棵青梅的树枝,递给芈月。   芈月拿着梅枝玩弄了好一会儿,笑道:“前日你给我念了一首《召南》,我这里也学了一首,就是不记得下句了,不晓得你记得否。”   黄歇对于《诗》倒是极熟的,闻言道:“你且念来。”   芈月狡黠地笑了笑,却将梅枝塞回黄歇的怀中,这边吟道:“摽有梅,其实七分……”说到这里,她便停住了。   黄歇便不假思索地接口道:“‘求我庶士,迨其吉兮’。”他吟到这里,忽然醒悟,惊喜地道:“你……”   他方一转头,却发现芈月早笑着远远跑开了。   黄歇欲追,却又停住,看着手中的梅枝,想着她方才的诗句,一时竟有些神魂颠倒。   芈月方才所吟,却也是《诗》中《召南》篇的一首,其诗曰道:“摽有梅,其实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摽有梅,其实三兮!求我庶士,迨其今兮!摽有梅,顷筐塈之!求我庶士,迨其谓之!”   当时的诗,常用三叠重复而唱,此诗翻作俗词便是梅子成熟落下,如今果实还有七成/三成/快要落光,若要有向我求婚之士子,便莫要误了吉期/莫要再等/莫要错过。   前日黄歇以《关雎》示爱,今日芈月便以《摽有梅》而答之,显然心意已明。   黄歇与芈月总角相交,自幼便将她视为自己将来的新妇,此种情愫,虽未明言,却是久藏心中,连夫子屈原都已经看了出来,芈月又是极聪明的人,又岂能不知。   只是前头芈茵芈姝未嫁,她的婚姻实是由不得自己作主,因此亦是不敢表露。此番芈姝示爱,芈茵算计,竟将芈月的心意也逼了出来,黄歇心中倒是暗暗有几分感激这二人了。   想了想,便去了屈原府中,与屈原商议此事。   屈原亦是乐见其成的,只是芈月毕竟是公主,若依惯例,公主若与诸侯结亲,便有一嫁数媵,首先便是同胞姐妹,其次便是堂姐妹,甚至是姑母侄女,一并陪嫁也有。再次便是同族,及至同姓异氏。   看楚威后的安排,便是要拿芈茵芈月,当成芈姝的陪媵之人,如何能够让芈月脱出身来,倒是一个问题。   屈原忽道:“你可还记得六公主?”   六公主薏,与三公主菱、四公主荞,原均为大公主姮陪嫁之媵,偏生大公主临嫁之前,六公主因往猎场行猎,不小心得了风寒,一病不起,恐途中病情加重,便不能陪同大公主出嫁,另于屈昭景三家之中选了媵女补上。   六公主芈薏病愈之后,楚威后厌她生病误期,也不理她,便由南后作主,早早嫁了一个下大夫为妻,若论起荣华富贵来,自然不如嫁齐国为妃了。偏六公主是个热衷名利之人,自然心有不甘,常自抱怨,那下大夫不耐烦听,便带了她回了自己封地,穷乡僻壤,自然再无声息。宫中说起来,亦有叹六公主时运不济,命蹇运乖的。   可是黄歇一听到屈原说起六公主来,便眼前一亮,道:“此计甚好。”   六公主所恶,却偏偏未必不是芈月的机会。若是芈月也学六公主一般,只消在芈姝临嫁之前病上一病,便可如六公主一般,在芈姝出嫁之后,说通南后,将她“随意”嫁于一个普通士子。而这边亦可通过太子横,将这个士子的人选,定为黄歇。   黄歇得了这个主意,忙道:“我便将此计告诉师妹。”   屈原好笑地看着黄歇摇头道:“你以为我如何无端会去打听宫中之事,自然是有人告诉我了!”   这“有人”,自然便是有心人了,黄歇顿悟,讪讪地笑了。   屈原看着这个弟子,只是摇头,他这弟子若在别人跟前,也算机敏,只是每每到了与九公主相关的事,便处处不及她了。这也算是情之所钟,因而失常吧。   楚国宫中尚且为列国来向公主求亲之事勾心斗角,列国之人则更是相争得厉害了。   此时郢都国宾馆中,便是这等场景。   此番来郢都,由列国所派之人,便可见诸侯之态度。齐国来了太子地,韩国来了公子仓、魏国来了公子无忌,燕国来了太子哙,不是太子,便是最得宠的公子,但众人最看好的赵国,却只来了一个宗室公子文,显见并不热衷。   而秦国,却派来了秦王驷的亲弟弟公子疾为使,入郢都。   公子疾封于樗里,因此人皆称之为樗里子或者樗里疾,此人滑稽多智,是秦王驷诸弟中最得信任之人。   因屈原为左徒,此番接待列国使臣之责,便落在了屈原身上,屈原请大夫陈轸和工尹昭雎相助,又将自己数名弟子也派了出去。   这秦国的使臣樗里疾,便是由黄歇负责接待。黄歇暗中留意,见樗里疾为人矮胖,笑吟吟地甚是可亲,断没有素日里常听闻的“虎狼之秦”的虎狼之态。唯他身后却有数十名侍卫,身形高大,面孔肃杀,尤其是那个侍卫头领龙行虎步,鹰顾狼视,倒当真是有些虎狼之态。   他却不知,入了驿馆,诸人安置,待驿馆中人退下去之后,樗里疾微一扫视,诸人皆退了下去,只余了那侍卫首领和四名侍卫,樗里疾便忙将那侍卫首领让到了上首,自己在在下首行礼道:“臣参见大王。”   那侍卫首领赫然便是秦王驷了,他高踞在上首,对樗里疾随意摆了摆手道:“疾弟何须多礼,如今在外,你也休要漏了口风,莫叫我大王,便是私下也只称我为阿兄便是。”   樗里疾忙恭敬应道:“是,阿兄,如今已入郢都,阿兄有何计划。”   秦王驷道:“我方才仿佛听了一耳朵,说楚国公主要参加什么少司命大祭?”   樗里疾忙道:“正是,此乃楚人信奉之神灵,大司命掌生死,少司命掌子嗣,因此春季楚人祭祀,当以贵人领祭,祈祷丰年,人丁旺盛。愚弟听闻楚国唯一未嫁的嫡公主,要在此番祭礼上主祭……”   秦王驷倒来了好奇心,此番他借着要续娶王后的事,来向楚人求婚,内心却倒并不一定非要凑这个热闹,只不过五国合纵,他甚是不爽,来挑个火架个柴之来的事,很是乐意做上一做的,当下便抚着下巴道:“嗯,此事也甚有趣,你我到时候也去看一番吧。”   樗里疾跟着他久了,看到秦王驷嘴角的微笑,便知其意,道:“阿兄是想……咱们做点什么呢?”   秦王驷嘿嘿一笑,道:“倘若那日你我只能在人群中看公主跳舞,未免无趣。”   两兄弟眼神交汇,不由有会意一笑,秦王驷如今继位自久,君威日甚,但樗里疾乃是跟着他自幼一起长大的兄弟,这威严的秦王当年稚童之时,也是领着弟弟要把秦宫掀翻一个角的人。如今微服到楚,脱去素日拘束,便有了放纵之心,打算着要在这郢都闹腾一番,将这五国合纵之势给破坏了才好。   秦王驷忽然道:“既是祭祀,岂止一人,还有谁与公主共舞?”   樗里疾道:“既是公主扮少司命,我听闻扮大司命与其共祭者,乃是左徒屈原的弟子黄歇。”   秦王驷想起方才入驿馆,那翩翩少年温文尔雅,接应各国使臣辞藻娴雅的表现,他亦是个仔细之人,黄歇暗中观察着他,他又如何能够不知。当下便觉得这个少年甚有观人之术,心中已经赞许,他对落到他眼中让他满意的人,头一句话便都是同样的道:“能为寡人所用吗?”   樗里疾一怔,忙夸道:“大王真是爱才如命。”   秦王驷解下一剑,放几上一放,悠然道:“人无癖不可交也。楚王爱的是绝色美女珠宝玉器,寡人爱的却是人才。楚国立国悠久,人才辈出,寡人这一次来,自然要大肆搜刮……可不是区区一个嫡公主就能满足寡人的。”   樗里疾思索着道:“若是如此,就不能让他搭上楚国公主,否则的话他在楚国仕途顺畅,又何必去我秦国呢。”   秦王驷拍案赞道:“善,大善!”   少司命之祭,便在明日。芈月坐在窗边,看着天上一弯明月,心中辗转难安。她自是没有想到,她已经让芈姝将芈茵的图谋明明白白地告诉了南后,甚至她相信以南后的聪明,也很快能够推断出,芈茵幕后若隐若现的,是郑袖的影子,可是她却没有想到,南后不但没有阻止这件事,甚至还真的依芈姝所请,确认了让黄歇与芈姝同为祭。   所谓关心则乱,她心中虽然明明知道,不管南后还是楚威后,都是不可能会让芈姝和黄歇有结果的。可是没有结果,便是有过程,也足够叫人恶心的了。   她相信黄歇的为人,可是若是芈姝纠缠黄歇过甚,那么她将来若要行六公主芈薏装病逃脱陪媵,然后再嫁黄歇的计划,便很可能因此而被破坏。不管南后还是楚威后,都不会愿意看到一个没落之族的子弟,与两位楚国公主有纠缠的。   如何才能够想办法,把黄歇和芈姝完全脱开呢?   这一夜,她未能成眠。   同样未能成眠的,还有芈姝,一想到明白要与黄歇共作祭舞,她自是兴奋地根本无心去睡觉,当下令侍女取来明白为祭舞准备的羽衣华裳,这套衣服纹绣华美,上百缝人绣了半年多,原是为她的生辰而准备的,她等不得,便将这身衣服作了祭服,又添了百鸟之羽,缀了无数珠玉,如今由侍女托着,在灯下更是一片璀璨夺目。   芈姝爱不释手,当下便要穿起这套祭服,在室内起舞。傅姆只得苦口婆心地劝她道:“公主,这室内俱是灯烛,若是不小心燎了一星半点到衣服上,可不是误了明日大祭。”   芈姝这才听了,脱下祭服,令人收好。   芈茵坐在一边,看着她展示祭服,看着她穿上祭服,看着她翩翩起舞,眼睛都要落进去拨不出来了。直至鸡鸣之时,在傅姆的再三催促下,这才叫了芈姝去睡觉,芈茵也怏怏地去了。   这一夜,同样睡不着的,还有南后,还有郑袖,还有许多许多的人。   日出时分,才觉刚刚睡着的芈姝便在傅姆三催四请下起身,沐浴更衣梳洗用膳以后,才在侍女簇拥下出门登车,前往汩罗江边的少司命祠去。   在马车上三姐妹同车,俱发现对方都是呵欠连天,芈姝奇道:“昨日我叫你陪我看祭服,你早早说要去睡觉了,如何今日也这般呵欠连天?”   芈月苦笑道:“我恐误了今日阿姊的祭舞,因此早早去睡了,谁晓得居然是睡不着,早知如此,还不如陪着阿姊说话呢。”   芈姝掩嘴而笑道:“可见是你年纪幼小,心中不能存事。”她虽只比芈月大上一岁,但因作了数年幼妹心中不愿,自芈月来了以后,便处处以大姊心态自居,动辄便说芈月“你年幼不懂事”,事事都要去教导于她。只是芈月历经大变,如何会与她这般小儿心思计较,从来一笑置之。   可芈姝面对同样比她大了一岁的芈茵时,那是断断不肯承认自己年纪小,要受阿姊教导的,凡是芈茵无意间露出“我是阿姊”的态度,她却是必要翻脸的。   芈茵见她如此说,撇了撇嘴,心中暗道你也不过是丈八的烛台,照得见别人照不见自己罢了,这边说别人,这边自己还不是呵欠连天。当下就道:“九妹妹昨日想来还未见过那祭服,八妹妹,何不让她也先欣赏些。”   芈姝看出芈茵的心思,纵有给芈月炫耀的心思也转了过来,反而正色道:“傅姆都说了,这祭服繁杂,要防着弄坏了祭礼上不好看。”   芈茵撞了个软钉子,没趣地不语了。   可是芈姝虽然将芈茵顶撞了回来,自己却又忍不住炫耀之心,过了好一会儿又道:‘既然你们一定要看,我便也从了你们之请吧。”当下便命珍珠将祭服展开。   此时一缕阳光自窗缝中射入,那祭服更是一片金光耀眼,芈茵昨夜于灯下看过,如今又于阳光下看到,更是啧啧惊叹。   芈茵掩饰不住羡慕,伸手抚摸着衣服道:“这是用金线和翠羽编织而成,还镶了这么多珍珠,为了少司命大祭之舞,实在是太奢华了。”   芈姝矜持地道:“七阿姊,不能这么说,少司命是我庇佑我楚国女子的神祗,大祭上不管用什么珍贵的东西,都是对神灵的敬意啊。”芈茵讪讪地低头不再说话,却忍不住抚摸着衣料。芈姝得意地瞟向了芈月,不料只坐在马车上这会儿功夫,芈月便不知自哪里摸了一只竹简出来,如今见她眼睛只看着手中的竹简,竟不对衣服多看一眼,心中只觉得这个妹妹好生呆气,便拉着芈月的手让她注目自己的衣服道:“九妹妹,你来看这件衣服,觉得如何?”   芈月兴趣索然地看了看道:“姝姊穿什么都漂亮。”   芈茵看了看芈月,不怀好意地道:“九妹妹是否不高兴啊?”   芈月微微一笑道:“不好意思,我刚才走神了,正想着夫子前日布置的课业呢!”   芈茵撇撇嘴,暗骂一声假正经,嘴上却笑着道:“九妹妹看来是要做女学究了,这般认真!”   芈月笑道:“我认为做女学究也没什么不好。”   芈姝见了她这副样子,只觉得她实在是灵窍未开,不由地端起姐姐的架子来正色道:“九妹妹,此事我须得教你一二。虽然我们是公主之尊,但仍然是妇人之人,女子一生是好是坏,为尊为卑,关键不但在于你嫁了什么样的夫君,还在于你是不是得到他的喜欢。所以身为女子最重要的,就是要怎么样在有限的青春年华里,展示自己的美好,得到夫婿的尊重宠爱……”   芈月漫不经心地道:“得到得不到,又能怎么样?”   芈茵抢话道:“得到夫婿的宠爱,就可以有更多的机会,生下更多的儿子,如此便能够保障自己的地位和权势。”   芈姝不满而警惕地看了一眼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芈茵,又看看穿着只是承意的芈月,亲热地拉住了芈月的手,话中有话道:“话不能这么说,宠爱也得分哪一种,是对嫡妻的尊重还是对妾侍的亵玩。九妹妹,须知青春有限,不可浪费,大好年华你这样钻在书本子里,岂不是把你自己的美好给浪费了。”   芈月打个呵欠,道:“如若是没有男人宠爱呢?或者是失去了男人的宠爱呢?”   芈姝怔住了:“什么?”   芈月看了看芈姝,转向芈茵说:“若是没有男人的宠爱,女人是不是就不用活了?”   芈茵气得的脸都扭曲了:“九妹妹,你说的什么话,存心咒我吗?”   芈姝心中本也有不悦,见芈茵如此,反维护芈月道:“好了,你也别多心,九妹妹并不是这个意思!是不是啊九妹妹?”   芈月拿起竹简重新看起来:“茵姊嫁人以后,夫君自然不会每晚都来陪你,儿女也未必就养在身边。到那时候长日无聊,茵姊何以打发?”   芈茵冷笑道:“九妹妹自然是做好夜夜都没有夫婿来陪伴的准备,所以现在就学着惯用书简作陪伴了是吧。”   芈姝不想两人竟吵了起来,头疼道:“好了,你们两个怎么今天这么奇怪,斗嘴斗个不停,吃了什么了?”   芈月瞄了一眼祭服,冷笑道:“我看茵姊,想吃了姝姊你这件衣服……”   话才说到一半,忽然间马车整个往上一跳,车内三姐妹顿时东倒西歪。但听得咔咔作响,然后是一声巨响,正在行驰的马车忽然车轴断裂,整个马车倾覆在道路边。   车内众女还来不及质问,就不由地发出了尖叫之声。   这种护卫公主出游的事,本是平常,因此卫尉景伐虽率众宫卫相护,心态实是平常的。不想方走到一处山坡,公主的马车忽然倾覆,护送公主的众宫卫亦已经发现事态变化,景伐当即下令道:“有敌,备战。”   他的话音方落,忽然草丛山林间无数乱箭发出,幸而众宫卫反应甚快,及时举盾相挡,饶是如此,缝隙之中亦有不少宫卫中箭,如公主马车边的宫女内侍们,更是因为簇作一团,死了数人。   但听得那些宫女内侍们的尖叫之声,令得景伐顿头耳边嗡嗡作响,这杀伤力实比敌人还厉害。   就在这些尖叫之声中,一群黑衣人自两边的草丛树林中出来,冲向马车。   此时马车倾覆,车里的三姐妹都狼狈不堪地摔了出来,众宫女慌忙围在她们身边,又是相扶又是尖叫又是劝慰,实是乱成一团。   但见刺客却是毫不犹豫,直冲着三位公主杀将过去。偏这山路较窄,宫卫在前后两头,中间护卫的不过是左右各一行人,防线薄弱,抵挡不住。待景伐率人回救,但见众宫女乱跑乱叫,倒与刺客混作一团,又不好射箭,只得举剑拼杀。   说时迟那时快,便有数名刺客冲过防线,杀到马车边,砍杀了数名宫女,便已经有人接近了三位公主。   一名刺客冲近,一剑刺去,芈茵坐在左侧外面,正是首当其冲。幸而芈茵素日最喜舞蹈,反应还快,连忙仆身闪开,不想反让她背后的芈姝处于危险之中。   芈姝见那刺客的剑迎面刺来,吓得脑海中一片空白,连叫也叫不出来了。芈月急忙一拉芈姝,两人扑倒一个翻滚,那刺客收势不住,一剑刺中了马车。   刺客拔出剑来正要再刺,忽然右手一痛,不知何处飞来一只小箭,刚好刺中了他的右臂。   那刺客回头一看,却见芈月与芈姝跌在一边,芈月的手却抬在半空,袖中仿佛还有寒光一闪。那刺客怒骂一声,也听不清他骂得什么,也不顾疼痛便将剑换到左手,再劈向芈月和芈姝,芈姝失声惊叫。芈月推开芈姝,芈姝飞跌出去,自己也向反方向扑去。   芈姝眼见刺客挥向芈月,不禁尖叫道:“九妹妹——”   芈月抬手,袖中小弩冲着他的胸口又发了一箭,只是此箭却被那刺客劈开,更向芈月一剑劈去。   芈姝失声尖叫,忽然一支长剑飞来,将那刺客钉在地下。   芈姝飞跌出去,差点摔倒,忽然被人接住。芈姝一回头,却是一个陌生男子,脸上一把大胡子瞧不清年纪多少来,身上却有一股浓烈的男性气息,教她有些心悸,她本是尖叫着的,此时却是忽然不再叫了。   芈月见刺客被杀,方松一口气,一转头却见芈姝被一个陌生男子抱在怀中,转过弩箭朝着那人尖叫一声道:“放开八姊姊。”   那人微微一笑,扶着芈姝坐在旁边的石头上,自己却迈步向芈月走动,口中笑道:“小丫头,你手中这把弩箭,可当真是伤不了人的。”   芈月心一慌,手中一紧,弩箭便歪歪斜斜地朝着那人射去,那人手中不知何处又来一剑,随后一挥便将那小箭拍走,这边已经走到芈月身边,手一拍,芈月袖中的弩弓便已经飞起落入他的手中。   芈姝这才来得及说话道:“九妹妹,是他救了我,休要无礼。”   芈月瞪着那人道:“把弩弓还我。”   那人并不理会芈月,却向芈姝行了一礼道:“事急从权,在下失礼了,请贵人勿怪。”芈姝惊魂未定,紧紧拉住了芈月的手,见他行礼,才慌忙还礼。   芈月仔细打量有这人,却见道旁有数匹空马,又有服色与这人相似的数人在与刺客博杀之中,心下稍安,问道:“不知君子如何称呼,如何会到此?”   那人微微一笑,方要说话,却忽然看向芈姝道:“贵人如何了?”   芈月忙回头,却见芈姝眉头一皱,向着芈月的身上一靠低声道:“我好象脚扭伤了。”   那人伸手扶住芈姝坐到旁边的石头上道:“请贵人先暂坐一下,我去杀退刺客再说。”说罢,便冲回人群厮杀。   芈姝看着那人的背影,竟似有些神情恍惚。   芈月见她忽然脸色通红,问道:“阿姊,你没事吧?”   芈姝一惊,回神摇头道:“没事。”   此时宫卫们俱已经回转,情势倒转,刺客明显已经见弱势了。芈茵也在众宫女搀扶下爬出马车,此时连忙跑过来拉住芈姝的手道:“姝,你没事吧,刚才真吓死我了。”   芈姝皱了皱眉头道:“茵,你且坐吧,休要吵闹。”这边却双目直盯着众人。   但见众宫卫和刺客们博斗好一会儿,侍卫的人数本来就比刺客多,一会儿刺客们就落了下风,被逼到了一块儿去。   景伐喝道:“尔等是什么人,竟敢行刺公主。”   那刺客首领嘶哑着声音道:“只可恨我等竟行事不成,有负先王。先王,臣来了。”说罢,便横刀自刎,其余刺客也跟着纷纷自刎。   景伐这才收手,上前察看刺客的尸体,他一刀划开衣服,却见那刺客身上俱有纹身,连看数人,俱是如此。   方才那救了芈姝之人也上前察看,道:“这是何人?”   景伐冷哼道:“断发文身,这是越人的特色,果然还是越国的余孽。”   那人诧异道:“越国不是灭了吗?”   景伐道:“越人性情最是强悍,先王虽伐越杀了越王无疆,但其遗民四散,越人向来最是记仇,这些年来时时在我楚国滋事,实是令人头痛。”他说到这里才省起眼前之人方才救了公主,连忙拱手道谢道:“此番多谢君子及时出手相救。下臣景伐,乃楚国军尉,护送三位公主出行。敢问君子来自何方,高姓大名?”   那人忙还礼道:“不敢,在下秦国使臣,秦王之弟,名疾。”   景伐亦曾闻过此名,忙拱手道:“原来是公子疾,下臣有礼。”   那人还礼道:“景子有礼。”   此人身形高大,面容冷峻,自然不是昨日入驿馆的矮胖爱笑之正牌樗里疾,乃是樗里疾之兄秦王驷是也。   他身边站着的正牌樗里疾和一众手下听了他如此报名,无不低头,掩了脸上的异色。   他二人交谈,自然也有些也传进旁边芈姝等人耳中,芈茵听见秦国二字,眼睛一亮,喜道:“八妹妹,原来他是秦国公子,刚才我们还未曾问过名字,实在失礼。”   芈月哼了一声道:“他才失礼呢,随便抢我的弩弓。”说到这里恍悟道:“咦,他弩箭还没有还给我。”说着,便要上前去。   芈茵忙拉住她,急切地道:“你小儿家不懂事,还是我去同他说吧。”   芈姝冷哼一声,道:“不必了,要道谢也应该是我去。”   芈月连忙提醒道:“姝姊,你脚扭到了。”   芈茵忙道:“对啊,还是我去吧。”   芈姝看了看芈茵,冷笑道:“不用了,茵,你陪我,月,你代我去请秦国使臣,顺便把你的弩箭拿回来!”   芈月点头道:“好。”说着走向秦王驷,行了一礼道:“这位长者,多谢你出手相助,我阿姊请你过去当面道谢。”   秦王驷眼一瞪道:“你叫我什么?”   芈月恼他夺了自己的弩弓未还,有意刺他道:“年长有须,我唤你长者有何不对。你既是长者,那我的弩弓,你拿着也是无用,也请还我吧。”   秦王驷一摸自己的络腮胡子,竟是语塞,樗里疾在一边掩嘴偷笑,心中暗叫痛快,他这个王兄素有威严,倒从来不曾吃过这种瘪。   秦王驷气得瞪眼道:“你……你这稚子,我便有须,难道就这么般显老,竟成了长者?难道你们楚国的男人皆不曾有须吗?”   芈月见他说自己是稚子,更生气了,素性装出稚子模样,扳着手指数着道:“景缺哥哥无须,昭雎哥哥无须,大王有须、令尹有须、屈子有须,可他们都是三绺长须飘然似仙,哪象你这么满嘴都是,我猜出你年纪一定比他们还大。”   秦王驷嗔道:“胡说八道,你这稚子,甚么都不懂。”   樗里疾忍不住笑出声来,见秦王驷转头瞪他,连忙装成咳嗽道:“咳咳咳,这小姑娘甚有意思。”   芈月伸手道:“弩箭还我!”   秦王驷微微一晒,扔了把弩箭给芈月道:“你这弩弓做得甚是精巧,只可惜机扣力度不够,箭头也太轻不受力,只能将人射伤,不能一箭杀人。只能当小儿玩具,你若是想护身,还是不必带这种华而不实的东西了,也亏得你刚才运气好,否则的话你一箭伤人而不死,激起别人的杀心,顺手一刀你就完蛋了。”   芈月看着手中的弩弓,冲着秦王驷的背影喊道:“既是如此,你刚才干嘛拿走我的箭?”   秦王驷头也不回道:“不管是真器还是玩器,我都不喜欢有人用箭头指着我。”   芈月愤怒道:“你真不是个君子。”   秦王驷转头,络腮胡子下呲开两排大牙作恐吓状道:“难道你便是个淑女不成?”   芈月却不怕她,反愤怒地也朝着秦王驷呲开牙齿,如同一只在猛虎面前龇牙的乳虎一般,分外可爱。   秦王驷忍住笑意,越发把双目瞪得铜铃般大去恐吓她。   芈月瞪了他一下,却不再理他,快步越过秦王驷跑向芈姝。   芈姝远远望见两人争执,急道:“九妹妹,你跟人家道一声谢也就罢了,怎么差点吵起来呢?”   芈茵阴阳怪气地道:“是啊,幸亏我刚才还同八妹妹说,你过去肯定得罪人,得把你叫回来,果然不出我的所料……”   芈月冷笑一声,白了芈茵一眼,并不理她。   秦王驷走上前,行了一礼道:“外臣樗里疾,见过两位公主。”   芈姝欲站起,却脚上一阵疼痛,只得坐着敛袖微屈身行礼道:“方才多谢公子及时相救,恕我有伤在身,不便还礼。”   秦王驷道:“不敢,公主无事就好。”   芈茵急切地插话道:“听说公子疾乃秦王得力助手,果然英武不凡。”   秦王驷抬头,看了芈茵一眼,嘴角带着一丝讽刺的笑容道:“这位公主过奖了。大王与疾虽是同胞兄弟,但相貌却是有些差距。”   芈茵有些扭捏地说道:“想是大王更加英武不凡……嗯,我是、我是七公主,名茵,我早闻秦国大王他……”   芈姝心中大怒,直接打断芈茵的话问秦王驷道:“公子为何会正好到此?”   秦王驷看了芈茵一眼,方道:“听说楚国的少司命大祭就在今日,在下这是第一次到楚国,所以特来见识一下。没想到路遇这件事,实是意外。”   芈姝被他一提醒,方才想起,惊道:“啊,不好!”   芈茵也想起来了,顿时觉得心花怒放,脸上还假惺惺地道:“哎呀,正是,少司命大祭。八妹妹,你可是要跳祭舞的。”   秦王驷看了芈姝一眼,见她实是站不起来,叹道:“公主脚伤了,恐怕去了也没有什么用。”   芈姝急道:“可是每年的少司命大祭很重要,少司命庇佑妇孺,让我大楚人丁兴旺,历来都是由身份贵重的女子主祭。若是大祭出了岔子,就怕影响今年国家的人口繁衍……”   秦王驷看了站在芈姝身边的芈月和芈茵一眼,道:“公主受了伤还想着国家子民,果然是当得起大祭之责。在下多事相问一句,公主可否派别人代您主持大祭?”   芈姝犹豫地看向芈茵和芈月道:“派别人代我……”   芈茵紧张而急切地看着芈姝,芈月却在低头整理弩弓。   芈姝无奈一叹道:“也只得如此了。”   芈茵忙着道:“八妹妹你放心,我一定会……”   不想芈姝却转向芈月,问道:“九妹妹,女师叫你每日增加练习,你可有练?”   芈月诧异地抬头,看向芈姝道:“有。”   芈茵一惊,声音也变得尖利起来道:“不行,女师都说九妹妹跳得生疏,若是坏了大祭可就糟糕了!”   芈姝却根本不理会她,只向芈月道:“九妹妹,如今马车坏了,只能委屈你立刻带上我的衣服骑马而行,我会让景伐派人护送你去少司命神庙,由你代我主持今日大祭。”   芈月反而吃了一惊,指着自己道:“我?”   芈姝点头道:“对,就是你,快拿上衣服去吧,否则就会延误时间了。”   芈月先是怔住,旋即回过神来,心头狂跳。难道这当真是天意不成,她没有想到,芈茵费尽心机、芈姝奢华准备的这一场与黄歇的祭舞,最后竟是落在了自己的头上。   莫不是,当真有少司命在主导着这一切吗?   她看着一脸扭曲的芈茵,再看看芈姝的表情,忽然一笑,俯身在芈姝的耳边低声道:“阿姊,对面那个野人对你不怀好意,你要小心哦。”   秦王驷站在身边,清楚地听到了芈月这句话,深沉地看了她一眼。芈月冲着秦王驷作个鬼脸,跑到翻倒的马车前,早有宫女拿着从马车中翻出来的包袱递给她,芈月背上包袱翻身上马,冲着芈姝一拱手道:“阿姊,我先走了。”   芈姝微笑点头,当下便令景伐派了十余名宫卫,护送着芈月骑马而去。   芈姝这才转头,对着脸已经扭曲的芈茵笑道:“茵姊别介意,我们才走了一点路就出这些事情,我怕路上再出事。你素日身体纤弱,不擅骑马,若是派你去,只怕到了现场也根本累得跳不了祭舞。九妹妹骑术、弓箭都好,就算路上出点什么事也不会影响她的行程,不至于误了祭典。”   芈茵心中怒火翻腾,却不敢翻脸,勉强挤出一丝笑来,道:“姝妹你做主就成。”   芈姝转向秦王驷施了一礼道:“怠慢公子了,请勿见怪。马车坏了,我们得在这儿等宫卫们回宫去再叫一辆马车来,公子若是有事,不敢耽误公子的时间。”   秦王驷看了看周围,他闹出这一场来,本就是想借此了解芈姝及楚宫之人,但芈姝伤脚,不能去跳祭舞,但是他不曾想到的。如今见去跳祭舞的不过是个庶出公主,当下道:“此间不甚安全,我们还是在这儿等到宫中侍卫们来接走公主,才能放心。”   芈姝忽然觉得一颗心落了地,笑道:“难得公子古道热肠,如此就多谢了。小女子以前读秦风:‘终南何有,有条有梅。君子至止,锦衣狐裘。’今日得见公子,方知诗里头说得果然不错。”   这首秦风之诗,原是赞美秦国国君诸般容貌服饰之美,赞其人之德,芈姝毕竟是楚王女,见了何人,当说何话,这等的教育早已经成为自然反应了。   秦王驷心中不禁有些赞许,面上却恰到好处地露出了一些“惊喜”之色,道:“公主会秦语?”   芈姝念秦风之诗,自然是用秦语念的,闻言便腼腆地道:“不敢说是会秦语,不过略能读几首秦风而已。”   秦王驷又问道:“那姑娘最喜欢哪一首呢?”   芈姝看了秦王驷一眼,忽然脸红了,低声念道:“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秦王驷微笑地看着芈姝,紧接着念下去道:“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两人对答间,芈茵站在一边,脸色忽阴忽阳,实是难看。 第十八章 司命祭   芈月急急向少司命祠赶去,眼见快到的时候,忽然道边飞来一箭,芈月低头躲过,这箭正射中她身后跟着的宫卫。   芈月抬头看去,却见又有数名黑衣人跃出,人数虽少,服色却与方才攻击她们的黑衣人相似,想来越人甚有心计,恐方才伏击不中,又在此埋伏。   芈月却是已经经历过一次,便有些经验,见状忙滚鞍下马,躲在马后,她身后的十余名宫卫便冲向那拨黑衣人迎战上去。   宫卫正与黑衣混战成一团,芈月仔细看着,却见宫卫们似有不敌,正在危急之时,忽然自前路又有马蹄之声,芈月一看,喜极而泣:“子歇……”话犹未完,已经哽咽。   却是黄歇带着一行人恰赶到,有这些人加入,那拨黑衣人便已经不敌,渐处下风。   黄歇急急赶到芈月身边,问道:“师妹,你可有事?”   芈月惊魂甫定,退开一步,竟觉得双腿发软,黄歇连忙扶住,芈月长出一口气,倚在黄歇身上低声道:“师兄,你怎么来了?”   黄歇低声道:“我听闻今日乃是公主姝为祭,因此骗了宋玉代我去充大司命行祭,本想着你也是陪八公主来的,想去看看你。谁知道见你们还没来,大祝着急,派人去迎,我不放心便随着他们来了。还好少司命庇佑,能够及时赶到。”   芈月也道:“刚才我们的车驾也是遇到这批人的袭击,姝姊脚受了伤,让我代她赶来跳祭舞。”   黄歇眼睛一亮道:“真的?”顿时着了急道:“不成,那我得让宋玉下来,换我来。”   芈月被逗笑了,顿时紧张的心情也松懈了下来道:“宋玉师兄当真可怜,被你如此消遣。”   两人一边说着,却见此时黑衣人见人势更多,渐觉不敌,齐齐自刎。   宫卫察看他们头发与身上,来报道:“这些人皆断发文身,果然是越人余孽。”   黄歇便吩咐道:“留下两人处理,祭礼时间将到,我们先护送公主去少司命祠。”说着,转而对芈月行了一礼道:“公主,请。”   芈月看着黄歇,嫣然一笑,重新上马,扭头见黄歇也上了马,随在她身后前进。这时的路,便比刚才自己上路遇险的那种恐惧,当真是不可同日而语。只觉得又是安心,又是温暖,嘴角一丝笑容,便始终挂在脸上。   当下诸人一齐,护送芈月前行,果然之后再无意外,顺利到了少司命祠。   少司命祠在汩罗江边,如今祠前临江处已经搭起一座用鲜花香草装饰的高台。高台隔江对面是座祭坛,祭坛之上,三祝立于中央奉玉圭、念祝词,其下郁人奉祼器,宰人奉三牲,司尊彝奉六尊六彝,司几奉五几、五席,典瑞奉玉瑞,玉器等,皆如其仪。   士庶男女将祭坛四周围得密密麻麻,纷纷恭敬奉上祭品,无非贵者用金玉三牲,贱者奉野菜米饭,也算是祭神还愿。   两边各停着一座楼船,左边为男祝,右边为女祝。每年秋祭,都由贵族男女扮演大司命、少司命,在祠前举舞为祭,祈祷神灵降福大地,愿五谷丰登,兰蕙满园,驱邪辟恶,子嗣繁衍。   芈月与黄歇急急而来,见时间已经不早,也不及细观,当下两人各自分手,上了左右两边的楼船。   芈月疾步登上楼船站住,未曾入舱,先是不禁向左边看去,却见黄歇也正是已经登上楼船,正站在舱前,也是举目向她望来,两人四目相交,不禁相互一笑。   此时宋玉听说黄歇回来,也忙迎了出来,却见对面芈月笑容灿烂,扭头再见黄歇灿烂笑容,不禁掩目道:“真真眼睛都要被你们亮瞎了。”   原来因黄歇不愿意与芈姝共舞,临时哄了令宋玉代祭,如今情势已转,不用黄歇多说,宋玉是知道芈月的性子,自也不敢代替黄歇与她共舞,当下两人忙换回了衣服去。   此时右边的楼船上,屈昭景三家贵女及伴舞的女巫们早早更衣画妆,候了半日,见芈月入舟,楼船便立刻驰向对岸高台。   众女一拥而上,慌手慌脚帮芈月换上祭服,着荷衣、系蕙带、戴兰冠、佩陆离,又在她脸上画上五色异彩的巫祭图案。这才击磬为号。   三祝听得磬声,又看日影,见吉时已到,便下令,但闻鼓乐声起,芈月走出船舱,见船已经靠近高台,当下率众女一步步于台边拾阶而上,登上高台,果然见对面黄歇也着相应祭服,腰佩长剑,率众公子及男巫登上高台。   两人沿台阶而上,在两边一角各自站定,各施一礼,四目相对,芈月忽然只觉得心头狂跳,她和黄歇虽然情愫暗生,多年来青梅竹马,却从未似这般站在人前,那一刻,似畏惧似狂喜,复杂万分。黄歇似看出她的心事,却对她微微一笑,笑容灿烂,芈月在这笑容中,心忽然就平静了下来,也朝着他含情一笑。  两人身后,各贵族男女所扮的巫祝皆拾阶而上,分别越过两人走到更中间的位置上,最边是上手执各式祭典用乐器的乐祝,中间是执兰花蕙草以助舞蹈的公族男女,左右相对各施一礼,开始奏乐吟唱起舞。   此时两边男女巫祝齐声歌舞:   “秋兰兮蘼芜,罗生兮堂下。绿叶兮素华,芳菲菲兮袭予。夫人自有兮美子,荪何以兮愁苦?”   此时高台两边,原已经种满了兰蕙蘼芜等花草作装饰,绿叶素花的香气静静弥漫,果然是罗生堂下,芳菲袭人。再加上少年男女华衣丽服载歌载舞,又有花童挥洒缤纷落英,实是如仙如幻,当真是说不出的美丽。   这第一段原是以诸巫以兰蕙诸物迎神之意,之后方是大司命与少司命降落人间,曼步歌之舞之:   “秋兰兮青青,绿叶兮紫茎。满堂兮美人,忽独与余兮目成。”   芈月与黄歇原本两人遥遥相对,却在周围所有的人载歌载舞中簇拥之下,缓缓走近,歌自此段时,众巫忽然散向四周,掩在了花蕙之后。台上便只余芈月与黄歇站于高台正中,两人长袖相和,四目相交,含情一笑,芈月心中一动,此情此景,当真是“忽独与余目成”。一时之间,如梦如幻如仙,似已非尘世,而在天宫。自己与他,原是天上的一对神祇,相遇、相知,相合,世间所有的纷纷扰扰,于天上望去,不过是过眼云烟罢了。   若世上当真有大司命和少司命,那便像自己与黄歇一样,如此美好,如此的天合之作。这一刻站在台上,她是真的相信有神祇在看着她与黄歇,冥冥之中,有一双手,在推动着她和他也是这般相遇、相知、相合,相依。不管世间有千难万险,最终都是为了成就他和她,携手同行。   芈月看着黄歇,心中欢喜不尽,笑容灿烂如云霞。黄歇看着芈月,自他认识她以来,从未见过她脸上,有如此灿烂的笑容,如此发自内心的长久欢悦表情。   两人目不转睛,相和而歌,偕手而舞,舞至一处,转身又各自相离,群巫唱曰:   “入不言兮出不辞,乘回风兮载云旗。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   此时两人若即若离,喜乐相交,数番重叠交舞,群巫若助合,若推离,长袖挥卷中,两人又渐到了高台两边。   此时场中群巫又舞蹈唱曰:   “荷衣兮蕙带,倏而来兮忽而逝。夕宿兮帝郊,君谁须兮云之际?”   此时便是群巫问少司命,你忽来忽去,谁与为伴。芈月与黄歇便依词交错唱曰:   “与女兮游九河,冲风至兮水扬波。与女沐兮咸池,晞女发兮阳之阿。望美人兮未来,临风恍兮浩歌。”   这段开始,群巫便拥两人,挥长袖以作九河咸池状,将两人拥入中央,且歌且舞,互诉衷情。那一刻,是祭舞演唱,还是情侣自抒,人神交替,情境交融,两人素日间那些悄生暗长的情丝、心照不宣的秘密、未及言说的衷情、无限向往的未来,皆在这祭舞祝词中,若进若退,若即若离,一一合拍。   这一刻,仿似天地间,都在见证着他们,祝福着他们的爱情。你便是大司命,我便是少司命,我们在这一刻相逢、相知、相爱,共沐九河、共沐咸池,一起挽发、晾发,一起临风浩歌。   此时,是缠绵之至,亦是奔放之至。   在他们身边伴歌伴舞伴奏的,是公族男女,历年来司命之祭,都是由这些具有王族血统的贵人们向上天祷告祭祀,求少司命、大司命保佑,家国平安、不受灾殃。 此时,长河翻卷,神人凌波,众人的舞蹈也越发激烈,甚至到了狂舞的时候。   渐到尾声时,芈月和黄歇的舞姿慢了下来,然而一举一动,却更合韵律。这种缓慢,更显出祭祀之郑重,和神灵之高贵。  但见群巫转而唱曰:   “孔盖兮翠旍,登九天兮抚彗星。竦长剑兮拥幼艾,荪独宜兮为民正。”   此时群巫便孔盖翠旍,簇拥神灵,芈月与黄歇拨长剑各作舞蹈“登九天抚彗星”,两剑相交,直指天空,剑锋划出火花。此时夕阳西斜,长风吹来,一缕金光映上芈月和黄歇华服珠光,更显两人飘飘如仙,湛然若神。   此情此景,就跟真的神明一样啊!   对岸的人们看到此情景,激动地跪下高呼道:“少司命,少司命——”   此时祭坛上三祝口念着经文,走着禹步,将香案上的玉圭和三牲依礼投下河中,以祭河神。两边士庶人等,也依次把祭品纷纷投入河中,叩拜不止。   汩罗江对岸高台上,芈月和黄歇与男女巫祝们依礼如仪,直到人们将祭品都投入河中,才收剑相视一笑,千万情意在眼中流转。   谁也不晓得,在人群中,有一个人远远地在看着这一切。这个人,便是秦王驷。他已经达到目地,结识秦国公主,当下便于之后策马来到汩罗江边,隔江而对,看着今年的少司命祭。   他之前也听说过楚人巫舞,但却从来不曾见过。北方诸国祭祀,依周礼而行,他参加过数次,庄严肃穆,与楚国之祭祀,却是大不一样。他来得虽然晚了些,却正赶在“满堂兮美人,忽独与余兮目成”这一节上。可是他没有想到,那个少女在这高台上,跳着祭舞的时候,感觉竟是判若两人。那一刻,她不是刚才那个还带着稚气的少女,而是真正的少司命之神,她似有神灵附体,举手抬足处,竟有着令人疯狂的魔力。她高歌时,人群齐和;她低吟时,人群敛息;她狂舞时,人群激动;她收敛时,人群拜伏。   那一刻,似乎当真天地万物都在她的舞姿中失了颜色,她便是天地间独一无二的女神,便是那少司命的化身。   秦王驷只觉得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在全身流淌,甚至有那么一会儿,他也在不受控制地随着她的歌舞而或喜或悲。他心底竟涌上一个念头:“倘若这次楚国联姻的公主是她便好了。”   但他毕竟是极度理智之人,待得众人将祭品投入河中之时,他已经冷静下来,见人群拥挤,不便久留,便微微一笑,率侍从转身离开。   等到诸人星散,汩罗江边,只剩下三三两两的人时,却有一个人峨冠博带,若疯若狂颠,在江边喃喃自语,徘徊不去。   此时若是那个大祝未曾离去,一定会认出此人来,并大为诧异。因为此人便是昔年楚国最厉害的星象之师,唐昧。   唐味自当年去了西北之后,这十几年来,还是第一次回郢都。不想刚到郢都,未入城中,便先在汩罗江边,遇上了这场少司命大祭。若是有人站在他身后,当可听到他在喃喃地念叨着道:“天现霸星,生于楚国,横扫六国,称霸天下。阴阳相淆,杀气冲天……”   唐昧抬起头,看看天,又看看江南,屈指算了算,长叹一声,想起当日此女初生之时,落水不死,于少司命阶下获救,今日却又以少司命化身行礼祭,算来算去,她的命数竟是愈发混乱起来,令他倍感困扰:“她当真是有少司命庇佑,这于我楚国,到底是福,还是祸?”   这边唐昧自言自语不提,芈月与黄歇祭礼罢,下了楼船更了衣,在汩罗江边携手并肩而行,竟有一种不能置信的感觉。   春风吹来,拂动衣带,也吹动了发丝轻扬,芈月轻轻地伸出手指,挽起一缕飘散的发丝,回眸看着黄歇一笑,道:“我到这一刻还觉得象做梦一般呢。子歇,你说我们方才当真是在世人面前,一起共舞了吗?”   黄歇自两人一起走的时候,便一直目不转睛的看着她,此时对她微笑,笑容和熙如春风,抚慰了她不安的心道:“正是,师妹,我们确是在世人前面,一起共舞了。”   芈月声音中还带着一丝恍惚:“我一直梦想着有一天能够跟你站在一起,在大家面前。可我不曾想到,居然是别人努力的结果,阴差阳错方让我们有了这一次的机会。”   黄歇点头道:“正中,所以你我之间的缘份,必是能得少司命庇佑,不管有多少外来的变故,最终我们都会在一起的。”   芈月抬手合什祈道:“少司命啊……”   她闭上眼睛,长睫上一滴清泪落下,但这却是喜悦的泪水。   黄歇肯定地道:“是啊,你可知道,少司命无处不在,她一定会庇佑着我们的。”   芈月低头想了想,道:“女葵曾经跟我说过,我刚出生的时候就便人偷出来扔到水上去,本以为我一定会淹死,哪晓得我因水草缠绕而不沉,在水上漂流到少司命神座下,才被我阿娘找回来。女葵说,那是少司命在庇佑我。我一直以为,不过是女葵牵强附会奉承于我,可是今天此事兜兜转转,茵姊空落了算计,姝姊枉费了努力,谁晓得居然是这样一个结果。现在我真是觉得,我是少司命特别眷顾的孩子。”   黄歇点头道:“是啊,所以连神灵都在帮我们,我们一定会有美好的姻缘。”   芈月低头忽然一笑道:“方才我被那些刺客包围的时候,不知道怎么地,我脑子里就想着如果你在多好,结果你就真的从天而降。”   黄歇道:“放心,以后所有的危难,我都会在的。”   芈月嫣然一笑道:“我相信。”   两人漫步走着,此时正是初秋,江边芦花飞舞,两人正值情浓之时,不觉走进芦花深处,黄歇握住了芈月的手。   情与景,俱是水到渠成之时,黄歇想起前日芈月临走时留下的话,心神激荡,握着芈月的手,含情脉脉地道:“‘摽有梅,其实七分,求我庶士,迨其吉兮。’敢问吾子,吉兮可至?”   芈月红了脸,羞答答地低下头来,低声道:“‘取妻如之何,匪媒不得。’”这句乃是出自《诗经·齐风·南风》篇,也算是变相答复,允他遣媒提亲   黄歇脸也红了,支支唔唔道:“屈子说了,他会,他会……”   芈月声音更是低如蚊蚋道:“夫子怎么说……”   黄歇鼓足勇气,方道:“夫子说,等八公主出嫁之后,会代我为媒,向大王求聘于你……”   芈月低头,不再说话。   黄歇执住了她的手,道:“师妹,你……”   芈月红了脸,低着头,道:“师兄……”   黄歇却道:“叫我子歇!”   芈月低头,连耳朵也都红了起来,终于微不可闻地叫了一声:“子歇……”   黄歇按着砰砰乱跳地心,鼓起起勇气叫了一声:“皎皎……”   芈月诧异地抬头:“你叫我什么?”   黄歇脸红了,这个他自己在私底下呢喃了无数次的名字,却是从来不曾在她的面前叫出过,不想今日情迷意乱,竟是叫出了口。他连忙转头支唔道:“没什么……”   芈月却拉住了他,笑道:“你叫我什么?快说!”   黄歇被她逼问不过,只得红着脸,声音极低地道:“女子许嫁要取字,你名为月,我想着‘月出皎兮’……”   芈月掩面,低低地笑了。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月出皓兮。佼人懰兮。舒忧受兮。劳心慅兮。月出照兮。佼人燎兮。舒夭绍兮。劳心惨兮。”这首诗出自陈风,讲的是一个男子在月下思念佳人,辗转反复之意。   黄歇脱口叫出“皎皎”二字,想是素日对芈月的感情,也早如这诗中的男子一般,反覆辗转,情愫深种了,只是这字乃许嫁时才取,黄歇此时便想着给芈月取字,那必是早早就怀着欲娶她为妇的心思了。   黄歇自知理亏,看芈月掩面便有些慌了,忙道:“我并非有意轻薄于你,我只是,我只是……”他只是了半天也说不出话来,芈月扑哧一笑,放下袖子,笑容灿若春花,道:“我知道了,我又不曾怪你。”   黄歇松了一口气,这才觉得已经是后背皆被汗湿透了。   芈月低声道:“子歇,你再叫我一声!”   黄歇张口“师妹”二字已经到了唇边,看到芈月的笑容顿时醒悟,只觉得心中一荡,低声叫道:“皎皎……”   芈月低低地嗯了一声。   黄歇只觉得千百次反复在梦中的情景,如今竟在眼前,心中一喜,又叫了声:“皎皎……”   芈月又应了一声。   黄歇心中狂喜,“皎皎,皎皎……”竟是叫了不知道多少次,芈月声音虽轻,却是每一声都应了他。   此情此景,如仙如幻。   阳光映着芦苇,泛起金光一片,也映得芈月的半边脸庞在阳光下晶莹剔透,真如皎皎月轮一般,仿佛她已非凡胎肉身,更似仙子。黄歇心中蓦然升起一个念头来,眼前之人,似乎就和那传说中“绿叶兮素华,芳菲菲兮袭予”的少司命一般,作此歌之人,必是也见过那天人般美好的女子,才能够写得出这般美好的歌词来吧。   黄歇心神激荡,竟情不自禁地缓缓俯身,向着那脸庞吻去。   芈月的脸红得更厉害了,身子不由地向后一缩,若是换了平时,黄歇必当守礼而止,此时心潮沸腾却不知哪来的胆子,不但不退,反而抓住了芈月的肩膀不让她后缩,这边已经缓缓吻下。   芈月退了一退,便不再动,只是不止是脸越发红了,连耳朵都开始涨红起来。   两人双唇方才堪堪接触到,忽然听得旁边芦苇丛中似有异响,黄歇还未觉,芈月却已经被惊醒,忽然将头一侧,黄歇这一吻便吻在了她的颊边。   两人肌肤一触,忽而分开,只觉得心脏砰砰乱跳,俱是转头不敢看对方。此时黄歇亦觉察到芦苇丛中的异声,当下转头看去,却见不远处的一簇芦苇晃动得格外厉害,凝视细听,风中似有低低的喘息声和禁不住的一二呻吟之声。   黄歇顿时明白了原因,羞窘不已。楚人向来甚为开放,男女一见钟情就地野合,亦不在少数。尤其以祭祠之时男女混杂,偶遇相识,邂逅生情,更是容易成为狂欢之节。想来那芦苇丛中之人,亦是这般。   黄歇细一想,背后却是出了一身薄汗。方才他情动之时,亦是情不自禁,脑海之中亦是不可抑止地想象到了更多的后续之事,若不是被芦苇丛中之人打断,只怕、只怕也可能会……虽然说男欢女爱,系出天然,这等事亦不奇怪,但未经媒聘,终究、终究不是君子所为!   他再看芈月,却见芈月亦是表情诡异,想来亦是知晓一二,两人面红耳赤,不敢再停留,忙拉起手,蹑手蹑脚悄然逃走。   两人直逃了极远,这才松了口气,忽然发现自己二人的手仍拉着,便似触电般忙不迭地甩手分开,及至分开之后,又似觉得不妥,悄悄对望一眼,脸又红了。   此时正是尴尬之时,但若要继续方才的缠绵,实在已时过境迁,心头这点羞窘尚未过去;但若是就此分手,未免又是恋恋不舍。牵牵绊绊间,黄歇抬头看了看天,干笑一声道:“今日天色甚好。”   芈月低头,嗯了一声。   黄歇搜肠刮肚,又不晓得说什么了,可怜他自负才学,若与人辨论,滔滔十余日也不会辞穷,此时在心爱的女子面前,却是一时竟找不出什么话来,只觉得不管说什么,自己在脑海中先给否定掉了。可是这样干晾着更是不妥,只得又干巴巴地道:“你、你想去何处?”   说完了又自后悔,明知道对方此刻,除了回宫,还能去何处,这一说,倒显得自己像是急着要送她回去一般,顿时又结巴道:“我、我是说,先别回宫……”   说完,又恨不得打自己一巴掌,这样说,岂不又显得自己居心不良,不是君子,只急得涨红了脸,又解释道:“我、我是想……不是、我是想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芈月再羞窘,也被他此时辞不达意的样子给惹笑了,不禁扑哧一声,见黄歇脸色更红了,她眼珠一转,想起一事,笑道:“我正有个地方要去,不知子歇可否相伴?”   黄歇大喜,忙道:“去哪儿?”   芈月道:“我、我要去看看我的弟弟?”   黄歇一怔道:“子戎?他在泮宫,还在离宫?”   芈月摇了摇头道:“不是的,是我另一个弟弟。”   黄歇诧异道:“另一个弟弟?”   因向氏一死,芈月与莒姬生分,莒姬便将怒气集中魏甲身上,派莒弓暗中杀了他,又暗中把魏冉交于向寿抚养。这些年以来,芈月亦是经常悄悄出宫探望,只是此事牵涉极大,莒姬便警告她不得对任何人说起。便是对于黄歇屈原,亦是讳莫如深。   只是此时两人情愫初定,在芈月的心中,自当黄歇是与自己相守一生之事,魏冉之事,亦不必再瞒他。只是向氏之死牵涉到楚王槐,芈月亦是不敢说出,当下半含半露地道:“你可知莒夫人并非我生母……”   黄歇点头道:“是,对了,当日你似曾与我说过,要我帮你寻找生母,可后来你大病了一场,之后便不再提了,我亦不敢追问!”   芈月轻叹一声,道:“我生母姓向,原是莒夫人的媵人,父王殡天之后,威后遣嫁宫人于兵卒,我生母亦在其列……”   黄歇只听得这一句,心头已经倒吸一口凉气,芈月虽然说得简单,但以他的聪明,何曾想象不到其中的诸般争斗杀机来,看着眼前心爱的女子,心中怜惜之情横溢,只不知如何劝慰方好。   芈月又继续道:“她嫁了一名魏姓兵卒,又生一子,名冉。我后来打听到,她夫妻二人俱已经病故,我舅父向寿收养了这个孩儿。后来我便常常出宫,探望于他。”这话说得半真半假,黄歇是她至亲之人,她不欲再瞒着对方,但毕竟向氏之死太过惨重也太过牵涉重大,当下也只是含糊隐去不说。   黄歇心头已经惊涛骇浪,面上却不敢现了异端,以免触痛于她,他深吸了一口气,道:“你如何不早与我言讲,你在宫内不便,我在宫外也好照顾于他。”   芈月低头,半晌才道:“是母亲不让我说的,她说此事涉及子戎名声,所以越少人知道越好。母亲在宫外的族人,亦是经常照顾于他的,所以……”   黄歇暗叹一声,上前一步,拉起芈月的手,不欲再继续追问这个话题,以免芈月为难,只道:“那我们便去看望你弟弟,如何?只不知他多大了,喜爱什么?”   芈月松了一口气,笑道:“他如今六岁了,贪吃得紧,只爱甜糕点心之类的东西。”   黄歇忙笑道:“正好。我知晓西郭之中有一饼肆,有庖人擅作甜糕,咱们这便去购之。”   当下两人去了饼肆,购了一些荷叶糕,与芈月一起到了向寿居处。   此处原是莒姬安排,与莒族相去不远,但因向寿抚育魏冉,芈月常来常往,又怕族中人多嘴杂,乃安排另居一僻静小院。   芈月走进小院,便见一个小童跑出来,娇娇糯糯地叫道:“阿姊、阿姊,你好久不曾来了,小冉想阿姊呢。”   芈月抱起了他,拈了拈重量,笑道:“小冉又长高了,又重了。想是最近吃得甚好,你是想阿姊呢,还是想阿姊带来的甜糕呢?”   那小童在芈月怀中扭了扭身子,鼻子扇动两下,便喜道:“阿姊,你又带了甜糕来吗?”   芈月点了点他的鼻子,把他放下来,笑道:“果然是只馋嘴的小猢狲,阿姊就晓得你只会惦记甜糕来着。阿姊这次带了荷叶糕来给小冉吃呢。”   这小童果然喜得往芈月身上找道:“阿姊,荷叶糕在何处?”   芈月因黄歇在身后,不禁脸一红,拍掉了魏冉的小手,道:“你乱找甚么呢,你看我空着双手,如何有东西?”直起身来回头一指黄歇道:“这是子歇哥哥,快唤哥哥。”   那小童魏冉亦甚是嘴甜,一听说有甜糕便冲着黄歇甜甜地一笑,叫道:“子歇哥哥,我叫魏冉,你叫我小冉便是。”下一句话立刻暴露真相,直直伸手道:“子歇哥哥,甜糕给我!”   黄歇笑着将手中提着荷叶所包裹的糕点递与魏冉,道:“小冉甚为可喜呢,这是你阿姊与你买的甜糕……”   话未说完,魏冉便已经飞快地接过糕点,也不剥去包着的荷叶,直接一口咬了下去,黄歇还未来得及阻止,便见他已经舌头极为灵活地一卷,将包装的荷叶吐了出来,这边已经将甜糕嚼了进去,还一边赞道:“阿姊,这荷叶糕果然甚甜。”   芈月啐道:“知道你爱吃甜,加了一倍的蜜糖。”   魏冉这才慢慢地剥开荷叶,慢慢吃起来,又甜甜地道:“多谢阿姊,我便知道阿姊最疼小冉了。”   芈月待要骂他急吼吼地竟连荷叶都不剥直接吃,转眼却见他已经动手慢慢地剥了荷叶,只得忍了下来,啐道:“真巧言令色,哼,小人。”   魏冉笑嘻嘻地道:“我本来就是小人嘛,等我长大了才是大人呢!”这边却已经转过头去,眼巴巴地看着黄歇道:“子歇哥哥,我阿姊送了我甜糕,你送我甚么?”   这孩子甚是会看人眼色,知道阿姊宠着自己,这人是阿姊带来的,便是自己多撒娇些,也是无妨的。   黄歇却是来之前便早有准备,当下自腰间取下一柄小小的红漆木剑,笑道:“哥哥送你一把剑,好不好?”   魏冉大喜,连甜糕都先塞回芈月手中,自己接过木剑,挥动几下,叫道:“嗨、嘿!我是大将军,来将通名,本将手下不斩无名之辈!”   黄歇哈哈一笑,摸了摸魏冉的头道:“甚好,甚好,望你将来当真能做个大将军才好!”   魏冉看着芈月,眼巴巴地等着她吩咐一声,芈月没好气地将吃了一半的甜糕还给魏冉,道:“不可糟踏东西,你先吃完这甜糕,方可出去玩。”   魏冉忙接过甜糕,三两口吃完,便欢呼一声,挥舞着木剑冲出院子外,想是找附近的小伙伴们玩去了。   黄歇方才由芈月引着,与向寿见礼。   向寿也只比两人大得几岁,见了芈月介绍,忙拱手为礼道:“见过公子歇。”   黄歇忙道:“不敢当,舅父有礼。”   芈月亦道:“舅父何必如此客气,直呼他的名字就可。”   向寿摇头道:“向氏虽然沦落,毕竟也曾为一国封爵,不敢失礼。”   芈月默然。   当下三人坐下,细谈往事。   向寿亦是读过一些书,习得一些武事,黄歇一谈之下,也道:“向氏有舅父这样的人在,兴盛当不遥远。”   向寿却笑摆手笑道:“我有自知之明,子歇,你黄氏还是一个大族,可向氏只剩下我一人了。你自幼有名师授业,而我从小失教,到如今顶多只能在沙场挣一个功名爵位罢了。可如今在楚国,芈姓王族以及分支屈、昭、景三氏就占了一半的朝堂,再加上一些卿大夫世封世禄又占去一半,剩下来的机会给其他人的,只怕连二成的机会都不到。”   芈月笑道:“不妨,再过几年,子戎冠礼以后就可得以分封。到时候自然还要倚仗舅父帮忙执掌封地,向氏起复,也未必就艰难。”   向寿叹道:“但愿如此……”说到这里忽然想起一人来,笑道:“若是到时候子戎真要去封地,我倒有个人可以推荐。”   芈月便问道:“舅父识得何等才子?”   向寿指了指左边的屋子,道:“便是租我们这个大院右边的一个游士。”   芈月诧异道:“租?舅父,莫不是生计不足,竟要出租屋子?”说着便要掏自己的荷包,倒出一些金子来。   向寿忙摆手道:“非也非也。我倒并非为着生计,而是小冉渐大,我才学不足,不敢误他。数月前,见一游士寻觅住所,攀谈之下,见他口才了得,学识渊博,因此特意将空屋租于他,让他也好教教小冉。”   黄歇问道:“但不知这游士是何许人也?”   向寿道:“他名唤张仪,原是魏人,三年前游历到此,投于令尹昭阳的门下。因为甚受令尹看重,又因恃才傲物,与人不合,原来还住在令尹的馆舍里,后来受同侪排挤,将他挤出馆舍,又租住了逆旅,只是时久了,行囊渐空,不免连逆旅也住不起,便要寻更便宜的下处。”所谓逆旅,便是后世所称的客栈,此人被排挤出昭阳的馆舍,租住逆旅,自然是消耗不起。   芈月笑道:“这人既称才子,怎么既不懂得上进,又不懂得与人相处,竟是越混越不如人了?”   黄歇正色道:“人之际遇,时有高低,这位张仪先生,未必就会一直沉沦呢。”   芈月吐了吐舌,便不再言。   向寿也道:“据那张仪说,他乃是鬼谷子的徒弟,此人才华是尽有的,就是心气太高,未必不能与人相容,只不肯与俗子交罢了……”   黄歇击案赞道:“如此之人,倒可一交。”   正说着,忽然间魏冉匆匆跑进,尖叫道:“舅父不好了,张子、张子——”   向寿吃了一惊,站起来道:“张子怎么了?”   魏冉便指着门外哭叫道:“张子被人打死啦!”   向寿大惊,当下连忙奔了出去。   黄歇与芈月面面相觑,芈月便要跟着出去,黄歇连忙按住她道:“你且看着小冉,我随舅父去看个究竟。”   芈月见魏冉吓得厉害,连忙抱住他安抚道:“小冉不怕,不怕。有舅父在,有阿姊在,小冉不怕。”   魏冉吓得缩到芈月怀中道:“好多血,好多血呢……”   芈月正安抚魏冉时,却见向寿与黄歇扶着一个浑身是血的人进来,魏冉发出一声尖叫,躲到芈月的身后不敢看。   芈月也吓了一跳,道:“这、这人……”   黄歇忙道:“他不曾死,只是被人打伤了!”   正说着,那人便发出一声呻吟。向寿忙问道:“张子,你无事吧,是谁把你打成这样的?”   芈月之前还吓了一跳,如今见他出声,倒放下心来,她是见过这种伤势的,当日女女葵初入宫,便被楚威后罚以杖刑,虽然此人的伤势,看似比女女葵更重,但见他还能出声,甚至在向寿扶着他的时候还略能借力一二,便知他虽然看着一身是血,伤势倒不至于到送命的程度。当下便一边跟着向寿与黄歇送他进屋,一边诧异地问向寿道:“舅父,这个就是你说的能言善辨之张仪吗?”   向寿点头道:“是啊。”   芈月叹道:“能言善辨,怎么会被人打成这个样子,他被人打的时候,没用上舌头吗?”   谁知那人虽然看似半死不活,听了她这句话,忽然抬起脸来,满脸血污,眼睛却是直直地瞪着芈月。   芈月吓了一跳,退后半步,道:“你、你怎么了?”   那人张开嘴,满嘴是血,含糊地道:“石头……帮吾一观,吾舌尚在否?”   芈月不禁翻了个白眼道:“先生,你舌头若不在了,还能说话么?”   那人却是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含糊道:“多谢……”   向寿叹道:“先生,休要再言了,且先进去给您上了药,有话再慢慢说吧。”   向寿和黄歇联手,把那人扶进右边的房间,黄歇抬头望去,但见四壁空空荡荡,只有一张草席一卷被子,再加上一个小几和一堆竹简,地下一只陶罐数个陶碗,果然极是简陋。   向寿便道:“我去找医者给他看看伤,这边且请你看着。”   黄歇便道:“舅父但放心前去,此处有我。”   过不多时,向寿便请了莒族的医者前来,给那人诊了脉,道只是皮肉筋骨之伤,不及内腑,只是要养上数月才好。   医者留下了外敷之药,向寿与黄歇合力,将那名唤张仪的伤者清洗了伤口,敷上了药,更了衣服。   芈月这才端着水进来,递给黄歇,黄歇便扶起那张仪,半倚着墙壁坐着,将水递与他喝下。那张仪一口饮入,漱了漱口,便吐出数口血水来。   芈月惊道:“先生吐血了,是不是有内伤?”   那张仪此时已经敷药更衣,虽然表情仍然时不时因痛疼而抽搐,但整个人的精神似恢复了些,他漱了数口水,将口中血污吐尽,又饮了数口,润了喉咽,便似就忍不住要说话,道:“非也非也,乃是我受打之时,不慎咬到舌头了,后来舌头都麻了,所以后来自己也不晓得舌头还在不在。”   芈月好奇地道:“你都伤成这样了,不记挂自己的命还保不保得住,腿保不保得住,倒记挂舌头?”   那张仪便冷笑道:“我若没有舌头,这条命也没有存在价值了。”他看了看仍是血淋淋的腿,抽动了一下,便觉得疼痛,心知只要还痛着能动,当保无碍,口中却甚是硬气道:“至于腿嘛,孙膑断了腿一样成就功业。”   芈月见了他这副死鸭子仍嘴硬的样子,忍不住要斗嘴道:“阁下居然自比孙膑,口气够大。”   张仪嗤之以鼻道:“孙膑算得什么,将来世人知道我张仪的人会比知道孙膑的人更多。”   芈月望天,叹了一口气,道:“口气够大,只可惜先生如今的样子太没说服力。”   张仪嘿嘿笑道:“孙膑还装疯三年呢,还住猪圈呢,可后来怎么样,不一样把庞涓给干掉了。”   芈月蹲下身子,问他道:“那先生呢,也遇上庞涓了?”   张仪哼道:“比遇上庞涓还惨,至少孙膑那是遭人嫉妒。我却是遇上个蠢牛,听不懂人话的蠢牛。”   芈月奇道:“怎么说?”   张仪恨声道:“昭阳那头蠢牛,说是丢了个叫和氏璧的玉,硬说是我偷的,就把我打成这样了。唉,真没想到我张仪自负绝世之才,居然为了一块破石头被人折辱至此。”当朝令尹,他便也是张口就骂,实是狂放已极。   芈月一听此言,顿时站了起来,急道:“什么破石头,破石头比你值钱多了。你居然把和氏璧给弄丢了,便是我也得打你一顿。”   黄歇也吃了一惊,忙问道:“什么,是和氏璧不见了?和氏璧不是你小时候先王给你的,后来被威后抢走了,如何会到昭阳的手中?”   芈月叹了一口气,道:“还不是郑袖闹腾的……”当下便把此中缘由解释了一下。   原来照例,楚国双宝和氏璧是由大王收存,灵蛇珠由王后收存。不过因为威后喜欢灵蛇珠,便一直霸占着没有给南后。这倒也罢了,不料郑袖另有野心,见南后无和氏璧,这边就想哄着楚王槐把和氏璧赐给她,好压南后一头。   虽然此事被南后暗中报与楚威后,楚威后召郑袖来斥责一顿。但便是母后的威仪,亦比不过枕头风夜夜吹拂,郑袖每夜里装痴弄娇,言自己头疼心悸,必要得了和氏璧才能安枕。   南后见楚王槐渐似有被郑袖说动之势,索性一拍两散。她病入沉疴,不管是和氏璧还是灵蛇珠,既不能令人延寿,便也不放在心上,只是却不想令郑袖得意,便寻思将和氏璧转给何人,会使郑袖无处下手。她探知令尹昭阳向来最好美玉,且位高辈尊,对楚王槐亦有扶立之功,正是可接手之人。   南后便一边放风,对令尹道楚王槐欲以和氏璧酬其功,一边又对楚王槐道,令尹向来最好美玉,先王亦曾欲赐其和氏璧,不如以和氏璧赐令尹。君臣会见,两下皆有误会,竟是一说便和,南后又不断怂恿,楚王槐竟是酒酣耳热之际,亲手解下和氏璧赐与昭阳。   当下郑袖气了个半死,却无可奈何。南后此举给了郑袖一个教训,且让郑袖和昭阳结怨,且又能换来令尹对太子的支持。只是不曾想到,和氏璧才赐给昭阳没多久,昭阳居然把和氏璧给弄丢了。   张仪听得芈月的话语之意,竟是只为那和氏璧的丢失而心痛,便气愤地叫道:“喂,我快被人打死了你不气愤,居然气愤那块烂石头,你们楚人真是莫明其妙,重物多过重人。”   芈月抓住黄歇的手,急道:“子歇,和氏璧刚刚被盗,有没有可能找回来?”   黄歇亦知此璧对芈月的重要性,忙安抚道:“好,我一定会帮你想办法。”   芈月双目炯炯,咬牙道:“和氏璧是我的,我的。既然他们留不住,那就是他们没有德行,不配持有。”   黄歇把激动的芈月拥入怀中,安慰着道:“我知道,我知道,你放心,不管和氏璧到了哪里,不管过了多久,我都会帮你找回来的。”   张仪拍着席子叫道:“喂喂喂,你们二人卿卿我我够了吧,没看这儿还躺着一个重伤垂死的病人呢!”   黄歇笑道:“放心,你虽伤重,却不至于垂死。医者说过了,你虽然看起来血淋淋,应该很痛,但顶多是皮肉伤,连筋骨都没伤到。”   芈月转头亦嗔道:“哼,你与其为自己抱屈,还不如怪自己投错了人。为什么要投到令尹门下,令尹可是个老虎性子,触怒不得!”说到这里,忽然想起屈原正拟推行改制,当是需要人才之时,便道:“夫子屈原身为左徒,要不要你伤好以后我帮你推荐到他门下?”   张仪却不领情,摇头叹道:“算了。屈子是君子,君子如玉,只能用来牺牲或者供奉。而我张仪要的是扬名天下,争胜列国。大争之世人心如战场,要如铁的刀剑才合适我。我和他,不是一路人。”   芈月不想他竟如此无理,怒道:“哼,君子如玉,跟你不是一路人?我看你这样的人啊,令尹的板子都便宜了你,你就应该去投虎狼之秦那种让人尸骨无存的地方,才最适应你吧!”   张仪听了她这话,忽然直着脖子愣住了,好半天还直直地看着前方。   芈月吓了一跳,道:“他可莫叫我一句话,刺激得疯魔了!”   黄歇也忙上前,叫道:“张子……”   那张仪却忽然狂笑起来,拍着席子道:“哈哈哈,说得好,说得好……”   芈月奇道:“喂,你是不是急得疯了?”   张仪却止了笑,艰难地举一揖,道:“多谢姝子,你当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不错,我来楚国是个错误啊,楚国根本不适合我,所以我才有志不得伸展,有言不得辩。我就应该去投秦国啊……”芈月方诧异他忽然变得胡说八道起来,却见张仪忽然转身问她道:“喂,你有钱吗?”   芈月怔了一下,才道:“干嘛?”   张仪振振有辞道:“去秦国要盘缠啊,我如今一穷二白,千里迢迢怎么去啊?”见芈月怔在那里,还当是她不肯相信,忙施了素日的口舌本事,哄道:“放心,姝子,我自不白取你的,将来我必当十倍……不、百倍还你。”花.霏,雪.整,理   芈月哼道:“谁稀罕你个穷士子有没有钱还我啊!”顿了顿,见了这张仪半死不活的样子,动了怜悯之心,转道:“我看你可怜,不去秦国会发疯的,借你就借你。”   张仪大喜道:“多谢多谢,姝子善心,将来必配得良缘,富贵一生!”   他察颜观色,早看出芈月与黄歇两人必是一对情侣,便信口开河,胡赞乱颂起来。   芈月涨红了脸,啐道:“你再聒噪我便不借给你了。”   张仪连忙住嘴,要多老实便多老实。   芈月便拿出贴身的荷包,倒出里面所有的贝币,看了看为难了道:“这点钱,似乎不够去秦国!”抬头便问黄歇:“子歇,你带钱了吗?”   黄歇也拿出自己的钱袋,倒出了贝币来,芈月把钱凑到一齐,摇头道:“还是不够啊!”   张仪眼贼,早看见她身上首饰皆是贵重之物,道:“喂,你头上的饰物皆是珠宝金玉啊,借我一用吧。”   芈月立刻警惕地护住头上,道:“不成,我们的首饰都是有记录的,什么场合戴什么首饰有定制,回头七姊八姊头上的首饰还在,我的首饰不见了,岂不落人口实,招来是非……对了,金子,我还有这次祭典特别铸的爰金。”说到这里,她连忙自怀中取出一个锦袋来,倒出来四五个四方形的金饼,上面刻着“郢爰”字样。   黄歇看了看,心算一下,道:“这么多钱省着用,到秦国应该是够了。”   张仪叹息一声,拱手肃然道:“大恩不言谢,我张仪记住了。” 第十九章 不相识   此时,高唐台芈姝居室内,芈姝脚上已经包了药,坐在榻上神情恍惚,一会儿痴迷,一会儿羞恼。侍女们欲在她跟前服侍,却都被她赶走,只敢远远站着察她颜色。   但听得木屐声响,已见楚威后带着人匆忙赶来道:“孺子,你如何出去一趟,竟受伤了?”   芈姝见了楚威后来,方道:“母后,我无事。”   楚威后坐到芈姝身边,掀开她的裙子,看到她的脚腕包扎着,肿起一大块来,顿时心疼不已,怒道:“那些越人真该死,该要让大王把所有的越人统统杀死才好。”   之前楚威后这般待她,芈姝亦不觉得如何,此时忽然觉得让母亲待她如待小儿般的态度,让她别扭起来。抽回了脚,芈姝道:“母后,女医说只是小小扭伤,几天就能好了。而且也是我自己不小心扭到的……”   楚威后怒道:“景伐当真失职。”转头对芈姝严厉地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少司命祠那边鱼龙混杂,我原就不答应让你去跳什么祭舞,如今可知厉害了?”   芈姝低头不答。原来楚威后便不肯答应她去跳少司命之祭,是她撒娇弄痴,闹得楚威后无法,这才允了她,如今见她受伤,不免旧话重提。   楚威后又道:“若言贵女要行祭,除非是宗庙之祭,再不许你自己出宫了。”   芈姝一惊,心想这可不成,当下忙苦着脸撒娇道:“母后,这次只是意外而已,下次我一定多带人手,事先探行,可别不让我出宫,要不然我得闷死了……”   她这般撒娇起来,楚威后素来疼她,便有些抵御不住,既不敢应了她又不好拒了她,只得含糊道:“好了好了,等你脚好了再说。”忽然又想到一事道:“是了,这少司命之祭祀,须得有人行祭。你既脚已受伤,却是让何人代去?”   芈姝便道:“我让九妹妹代我去了。”   楚威后一惊,立刻站了起来道:“什么,你让她代你跳少司命祭舞?糊涂?”   芈姝诧异道:“怎么了?”   楚威后却反问道:“你为什么不让茵去?”   说起这个,芈姝顿时气愤起来道:“哼,我才不要让她去呢?遇到危险的时候她就只晓得抛开我救命,一没事就挑三拨四心术不正。原来我只以为,她奉承我讨好我,只不过想得到更大的好处,可没有想到,她居然还敢觊觎属于我的东西!”   楚威后一惊,问道:“哦,她做了什么?”   芈姝冷冷地道:“她想要我辛苦备的华衣美服,想要代我跳少司命祭舞,她想要得掩都掩盖不了啦。恨不得女师说她醉心于郑声卫乐,钻研太过,是气度问题。她哪象个公主,简直天生的妾妇妖姬。哼,少司命是庇佑我楚国妇孺之神,怎么能让心术不正的人来跳祭舞,简直是亵渎神灵!”   楚威后听了这话,又惊又喜,呆了好半天才回神,心中欣慰,轻抚着芈姝的头发道:“姝,你当真长大了,懂得辨人、懂得决断,母后心中甚是欣慰。”说到这里,却转而道:“只是你有所不知……”芈姝诧异看着楚威后,听楚威后道:“你真正要防的人,不是茵,而是你那个妖孽的九妹妹,哼!”   芈姝奇道:“母后何出此言?”   楚威后冷冷道:“茵的性子,是我刻意养成的。我是准备让她将来给你当陪嫁的媵妾,她的确是见识短、性妖媚、掐尖要强,满肚子不上台盘的小算计,可这种人你好拿捏好利用好使唤。姝,你将来出嫁必是诸侯嫡妻,后宫必然有争宠,身为嫡妻正室,难道还能跟那些姬妾们纠缠不成,有这样一个人给你使唤,自然是得心应手,永远也越不过你的前头去……”   芈姝还尚是天真无邪之时,听她母后说到此处,便觉得厌烦,打断了楚威后的话道:“母后你别说了,这种事听着恶心。”她顿了顿,又道:“是,我讨厌茵姊算计太过,可我要这么做,我岂不是比她还卑污。”   楚威后不妨女儿竟说出这种话来,气道:“你、放肆!你在骂谁卑污?”   芈姝一惊知道自己无意中说错了话,竟将母亲也捎了进去,见楚威后生气,连忙抱住楚威后撒娇道:“母后,我错了,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觉得我再讨厌她,可她也是我的姊妹,若是拿她当成这种工具,实在是自己心里过不去!”   楚威后看着天真无邪的女儿,长叹一声,坐下来搂着芈姝叹道:“我知道,母后当年的性子比你还直,还揉不得沙子。这宫庭、这岁月,会把人一点一滴地改变……母后只是不希望你跟母后一样,也要跌过撞过,伤过痛过,才知道这些活下来的手段……”说到这里,饶是她铁石心肠,也不禁有些泪光。   芈姝大悔,抱住楚威后撒娇道:“母后……”   母女相偎许久,楚威后却忽然想起一事来,推开芈姝,按住她的肩头,直视她的双眼道:“姝,有件事你须要老实地告诉母后,到底是谁鼓动你跳少司命祭舞,还要让那个黄歇和你一起跳祭舞,是不是……九丫头?”   芈姝摇头奇道:“母后如何会以为是九妹妹呢?她还是个不知事的小儿,脑子里还不晓得何为男女之事呢。出主意的是茵,是她听说去年是黄歇在大司命大祭上跳过祭舞,所以才给我出主意说今年我去少司命的祭典上,刚好就可以跟他配祭舞。”   楚威后一怔,这答案却是她未曾想过的。她思忖了好一会儿,又问道:“哦,那又是谁让你去找王后的呢?”   芈姝却痛快答道:“是月。”   楚威后喃喃地道:“竟然刚好是相反的,难道我猜错了?”   芈姝见楚威后嘴角嚅动,却听不清她在说什么,便问道:“母后你说什么?”   楚威后摇头道:“没什么。”她不欲再说下去,又看了看芈姝伤势,叫来她的傅姆问过,再吩咐侍女们好好服侍,这才起身离去。   见她终于离去,不止是侍女傅姆们,便是芈姝也大大地松了口气。远远听得她的木屐之声远去,芈姝便招手令侍女珍珠过来道:“你且去九妹妹院中候着,若是见着九妹妹来了,便叫她更衣之后,到我这边来,我要问问她今日行祭之事。”   珍珠忙答应着去了,芈姝这才又坐回去想着心事,阳灵台下黄歇那俊美的面庞,和今日土坡边,那自称“公子疾”之人的温暖怀抱,在她心中交错来去,竟是委决不下。但见她脸上一会儿喜,一会儿羞,变幻不定。   楚威后离了高唐台,便与心腹玳瑁商议着道:“我本以为,九丫头素来与那黄歇走得很近,应该是她拨挑着姝去迷恋黄歇,好方便她自家行事,谁知道竟然是七丫头作怪?倒反而是九丫头说动姝去找王后,让王后知道此事,及时将事情告诉我。这样看来,七丫头藏有祸心,九丫头倒为我立了一功!”   玳瑁便建议道:“要不要奴婢查查七公主这些时日与什么人有往来?”   楚威后摇头叹道:“不必了!”这些庶出的公主,于她来说,亦只不过是工具而已,当下心中已经有了决断,只叹道:“只可惜七丫头了,我有心栽培她,她却心太大,自毁前程。”说到这里,又诧异道:“倒也奇怪了,她身边的傅姆侍女皆是你安排的,当不会有变故,我倒要看看,她到底是被谁挑唆得生出这样的野心来?”   玳瑁心中一寒,楚威后倚重于她,诸事皆交于她,芈姝芈月芈茵扬氏等身边的侍奉之人,皆是由她一手安排,芈茵生了异心,她竟不知,到此时已经被楚威后舍弃,她亦未知其中缘故,心下大惭,道:“想来七公主本性不坏,只是那个挑唆的人可恶。奴婢这便去查查看,到底是谁在作怪。”   南后原安排芈姝跳祭舞,却有意按下事情起因,只想着要让事情再闹得不可收拾一些,更可引出楚威后对幕后之人的反感来。但见芈姝受伤回来,心知计划已经不成,怕楚威后质问她处事不谨,便一骨脑儿将芈姝爱慕黄歇,强令她安排此事,又不许她告诉楚威后之事,一骨脑儿皆说出来来。果然楚威后被她引得只去迁怒此事幕后之人,也间接达到了她的目的。   玳瑁还欲为芈茵求情,楚威后却淡淡地抬手制止她道:“不必了,心中只要有了背叛的念头,哪怕一丝一毫,都会在将来变得不可收拾,留不得。”   玳瑁心下暗为芈茵叹息,转而又问道:“那威后当如何处置九公主呢?”   楚威后素日事多,又不将这两个小公主放在眼中,一时倒要好好计较一下。当下在心中细细将芈月和芈茵两人思量一番,却赫然发觉,芈茵不知死活,固然可恶;可芈月却更让她有些拿不住分寸来。想来似这等小女儿正在成长期,不管芈姝还是芈茵皆是犯错无数,可芈月这些年除了孤僻些,脾气硬直些,似那等小女儿常有的嫉妒生事、掐尖要强、背后诋毁、偷懒弄鬼之事,竟是几乎没有。   细想之下,这实是可怕之事,心中竟要涌起一股杀机来,想了想却又叹了一声道:“那九丫头,我若是想杀她,便似摁死蝼蚁一般,只是如今却有些投鼠忌器,若为了这么一个妖孽,伤了我与大王和姝的和气,就犯不着了。”   玳瑁是她多年心腹,已经听出她话中的杀机。楚威后为人若是起了杀机,便不会轻易放下。毕竟扬氏与芈茵素日也肯奉承于她,有心求情,便笑道:“奴婢倒有一计,也算得一箭双雕,不知威后意下如何?”   楚威后唔了一声道:“有何计?”   玳瑁便附耳轻说一番,楚威后听了,闭目半晌,道:“不过是逗逗鸡犬,略博我解颐罢了。”   玳瑁陪笑道:“能博威后一笑,亦当是奴婢没白孝敬您了。”   楚威后哼了一声,不再说话,玳瑁又道:“那奴婢便叫人去候着等九公主回来,您当面与她说话?”   楚威后点了点头,略要休息,却忽然想起,道:“今日大王要来与我一起用膳,诸般膳食,你可安排好了?”   玳瑁忙笑道:“奴婢省得,早已经便安排庖人准备着了。”   原来芈姝受伤之事,楚威后闻听是越人所为,又惊又怒。她虽位高,但毕竟宫外之事,还是不能尽知,便要请楚王槐过来问话。楚王槐亦已知此事,也忙要赶过来以安母亲之心。   当下母子对案而食,楚威后一脸慈祥地看着楚王槐,布让道:“大王,这炖鳖乃是难得的异味,母后知道你喜欢吃这个,所以昨日便叫庖人精心烹煮一天,你尝尝可烂熟了。”   楚王槐喝了一口汤,笑道:“多谢母后,寡人最近胃口不好,很多东西都食之无味,倒是这个可以多吃几口。”   正用膳间,楚威后见一侍女悄悄在玳瑁耳边说了些话,玳瑁神情便有异色,便问道:“是何事?”   玳瑁忙回道:“是九公主回宫来了,威后不是说,见着九公主回宫,便要让她来见您吗?”   楚王槐见状,道:“是哪一个?”   楚威后见状,心中一动,道:“是你九妹妹,大王不曾见过吧,也唤她上来,见一见大王。”   当下芈月正是刚辞了魏冉,由黄歇送到宫门,方才进宫,便听说楚威后唤她,心中已是一凛。她忙回自己院中更衣,其间又见芈姝着人来唤,却也只得回了芈姝,自己匆匆赶到豫章台威后居处,方在外候见,却又听说楚王槐也在,怔了一怔。   细想起来,她与楚王槐上次见面,却正是向氏之死,想到此情,心中恨意杀机交涌,险些不能掩盖,正道:“既是大王在内,我便在此相候,等母后传唤……”   却见玳瑁走出来道:“威后仁善,因知公主与大王许久未见,特让公主今日与大王一见,共述兄妹之情。”   芈月心中五味翻腾,惊疑不定,却是深知威后不会如此好心,但她为何要让自己见着楚王槐呢?莫不是……她也知道了向氏之死?因此来试探自己,是否知道内情?当下惊恐压过了恨意。她战战兢兢地随着玳瑁走入殿中,行礼道:“参见母后,参见大王。”   楚威后却是正与楚王槐说起饮食来,虽然芈月进来行礼,她却似恍若未见,只对楚王槐笑着絮絮叮嘱道:“大王喜欢就好。听说大王最近饮酒太过,所以伤了胃口,以后要注意保重身体。王后以前倒还贤惠记得劝你,只是她病了以后,都是郑袖在主持后宫,她就不晓得劝你保重身体吗?”   楚王槐却已经见殿中进来一人,见了她的服饰,便有些迟疑地问道:“你是……哪位妹妹?”   芈月深吸一口气,强抑着内心的憎恨和恐惧,平平地道:“回大王,臣妹是九公主,名月。”   楚王槐素来除了自家同胞的一姐一妹之外,根本对其他的公主完全没有概念,一时更是想不起来这九公主是谁,他也知道这般实在是失礼,便有些尴尬地没话找话继续猜测道:“九公主?嗯,寡人知道,知道,哦,你的生母是哪个啊……”   楚威后听到这里,忽然想起向氏当日出宫的原因正是因为楚王槐来,生怕芈月说出她的生母来教楚王槐又想起旧事,急忙打断了楚王槐的话道:“大王——”见楚王槐与众人皆惊诧地看着她,顿悟自己表现过急切了,忙咳嗽一声道:“你妹妹还行礼着呢。”   楚王槐虽然迟钝,亦是感觉到楚威后方才欲言又止时的情绪极坏,便也不敢再问,忙依着她的话道:“九妹妹不必多礼,自家兄妹,上前些说话吧。”   见芈月上前几步,瞧见她容貌娇美,依稀有点眼熟,却又想不起来何处见过,想起当年数名公主出嫁前,亦曾分别辞拜于他,他不过也是这般和稀泥似的囫囵话过去,当下笑道:“哦哦,寡人想起来了,你就是九妹妹嘛!嗯,几年不见,你都这么大了啊,记得上回见你,还是在父王那儿,你就这么丁点大……”   楚威后无奈地转过脸去,叫道:“大王……”神情微露不满。   楚王槐见了楚威后的眼神,忙转了话头讨好道:“说正事说正事,对不,母后?”   楚威后叹了口气,只得点了点头。   楚王槐便问芈月道:“听说妹妹今天遇见一拨刺客?”   芈月道:“不是一拨,是两拨。”   楚威后一惊道:“两拨?”   芈月道:“正是,伏击我们马车的是一拨,幸好秦国使臣刚好路过相助。后来姝姊扭伤了脚,让我先骑马赶去,结果我在路上又遇上数名余党,幸而祭礼那边的人看到我们迟迟未到,派人接应,这才幸免于难。”   楚威后惊魂甫定,长长吁了口气,不免庆幸芈姝因为脚腕受伤不曾继续前行,否则还得再遇一次刺客,更觉心惊,当下佯笑道:“好孩子,你受惊了,来人,赐九公主金帛压惊。”   芈月忙谢道:“多谢母后。”   楚王槐沉思着:“你们还遇上了秦国使臣,奇怪,真有这么巧的事吗?”   芈月心中也早有猜疑,此时却道:“臣妹愚钝,不知军国之事。”   楚王槐点头道:“你是不知道……算了,不提这些了,跟你们说你们也不懂,明日寡人和朝臣们再议。”他说到这里,便已经觉得无须再问了,眼前这个少女,又能知道多少军事之事。这边心头有事,他便想令其退下,却又思及毕竟是庶妹,今日相见不好空手,看了看她身上头上颇为素净,便没话找话道:“嗯,你小小年纪,怎么穿戴这么素净?”   芈月一惊,暗忖楚王槐说者无意,但听上去倒像是她这个公主受了委屈似的,生怕楚威后多心,忙解释道:“大王,臣妹刚才一路骑马回宫,听说母后召见,未及妆容就匆匆赶过来,所以佩饰简洁……”   楚王槐却根本不在意这事,他不过是没话找话,寻个由头赏赐一番便是,只摆摆手道:“奉方,取几盒首饰赏给九公主。”见芈月神情有些惶恐,心中暗一思量,便已经明白,自家母亲是什么性子,他岂有不知之理,虽然也有些怀疑楚威后是否有些薄待公主们,但他在后宫女子这些心态上却是颇为了解,当下又安抚道:“寡人自是知道你的首饰自有定例……”   芈月忙应道:“正是,母后每逢节庆俱有赏赐……”   楚王槐却已经摆摆手道:“你们这些妇人,永远不嫌首饰多,只有嫌少的。虽说宫中自有定例,但寡人亦知,王后夫人们每年额外打造的,不知道是定例的多少倍。便是诸公主生母,各人俱有私人另给的,你若只有定例,必是不够的。”   芈月语塞,退后一步,看了楚威后一眼,楚威后此时的神情却甚是和蔼可亲,笑道:“大王既是赏赐于你,你只管收下罢。”   芈月只得谢道:“多谢大王。”   楚王槐摆手道:“既属兄妹,何必生分,便如姝一般称我王兄亦可。”   芈月又看了看楚威后,楚威后却是含笑看着楚王槐,恍若未觉,芈月便只得应道:“是,臣妹多谢王兄。”   楚王槐转向楚威后道:“对了母后,寡人来是想同母后商议一件事。秦国使臣前来向寡人求婚,说是秦王的王后去世了,想求娶楚国公主为继后,母后意下如何?”   楚威后沉吟,芈月见状,知应该告退,她看了玳瑁一眼,见玳瑁点头,便朝着楚威后与楚王槐悄施一礼,退了出去。   玳瑁跟出来,含笑自奉方手中接过数个叠在一起的红漆匣子递与候在殿外的侍女薜荔,道:“今日有劳公主,天色已晚,公主早去歇息吧。这是大王赐与公主之物,请公主勿负威后、大王之赐。”   芈月笑道:“多谢傅姆,傅姆辛苦,母后与大王正商议要事,我不敢打扰,请玳瑁姑姑代我向母后行礼问安。”   两人俱是笑吟吟的客气来去,依依惜别。   芈月走出豫章台,脸色已经沉了下去,脚步亦是越走越快,只苦了跟在她身后的薜荔,芈月匆匆被召,也就带了她一个侍女相随,岂料楚王赐物,玳瑁既没有吩咐叫人帮她捧着,她又不敢使唤豫章台的侍人帮助,只得一个人小心翼翼地捧着这一大堆匣子,生怕有个闪失。可她一转眼,便不见了芈月。   她自幼受过的宫人训练,自是要时刻跟随着主子,此时见自家主子走得没影,自己追之不及,差点要哭出来了。   好不容易一步步挪回高唐台,便见芈茵的侍女小雀见着她捧着这一大堆东西,诧异地问道:“薜荔妹妹,你这是从何处来,又是捧着甚么东西?”   薜荔素知她主子与自己主子不合,岂敢让她接手,虽然双臂已经累得抬不起来了,还是忙将手一缩,陪笑道:“不敢劳烦阿姊,我这就到了。您有闲暇,到我们院里坐坐罢?”   小雀撇了撇嘴,道:“七公主唤我还有事呢,既不用我帮忙,薜荔妹妹你自便吧。”说着便转头走了。   薜荔挨到自家小院门口,便见女萝迎了出来,埋怨道:“你去了何处,公主早就回来了,偏你迟迟不回……你这手上捧的是甚么?”   薜荔苦着脸道:“这些俱是大王赏赐于我们公主的首饰,我捧着这些东西,自然走得慢了,公主又不肯等我……”   女萝忙接了她手中的匣子,教训道:“又要胡说,从来只我们奴婢等公主的,如何能让公主等我们。你纵然有事,也须叫人来通报一声,如何自家一个人就敢捧着这些贵重之物在宫中行中,倘若被人相撞,撞坏了东西,杀了你这个婢子也不够赔的……”   薜荔见女萝接了匣子,顿时觉得双手得了解放,酸涩不已地捏着手臂吐舌。但听得女萝唠叨,也不敢顶嘴,只得苦着脸听着。   不想那小雀佯装离开,却未走远,随即返回,便听得大半去,连忙跑去同芈茵搬嘴了。   芈茵自是嫉恨交加。芈月此时也是刚刚回来沐浴完毕,一见女萝和薜荔捧着匣子进来,脸顿时沉了下去。   两个侍女自是不知道她此刻心情,还忙不迭地把这数个红漆匣子打开,但见珠光宝气,耀眼无比。   楚国东临大海,头一匣便是全套珍珠饰物,从珠簪到明珠珰再到珠串,又有数粒龙眼大的散珠,想是用来缀在衣服上或者鞋履之上,以衬全套首饰的。   次一匣便是全套玉饰,楚国的荆山玉举世闻名,君子以玉比德,玉笄玉环玉璧玉组佩整套,质地晶莹剔透,已经将芈月素日份例所得的玉饰皆比了下去。   再次一匣,便是全套赤金首饰,又次一匣,则是各式宝石、珊瑚、赤玉、琉璃、蜻蜓眼等制成的别致饰物,用来日常更换所用。   女萝和薜荔虽然也是在宫中日久,眼界亦算不得浅,但这些饰物还是令她们不由地惊叹出声。   薜荔惊道:“公主,大王真疼爱您,赐给您这么多首饰,唉,奴婢这双手累得也实是值得……”   女萝亦道:“大王实是有心,奴婢日常心中亦觉得,莫说与八公主不能相比,便是七公主,常例外的饰物亦是不少,如今便是屈昭景三家贵女,亦常有别致之饰,九公主您只有常例之饰,未免……”   芈月皱眉道:“好了,把首饰都收起来,造册备档,以后就由你保管。”   女萝连忙应了,又问道:“那公主明日是否要戴出来……”   芈月截断,冷冷地道:“此是大王所赐之物,逢节庆时才依例拿出来戴一下,平时就要好好收着,免得丢失或损坏,有负大王之恩。”   薜荔依依不舍地收起首饰匣子,道:“这么多首饰,若平时都不戴,岂不是都用不上了,那多可惜啊。”   女萝却比她警醒些,见芈月已经有些不悦,忙推了她一下,笑道:“是,奴婢遵公主之之谕。”   芈月面露疲倦之色,道:“我累了,你们且下去吧。”   两侍女收拾好首饰盒出去了。   芈月独自坐在屋中,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她一动不动地坐着,忽然间拨下头上的簪子,拖来一只草垫,泄愤似地一簪簪刺下,直到将那草垫刺个稀烂,全身的力气亦似已经泄尽,这才扑倒在席上,双手掩面,发出一声似哭似笑的声音。   何等可笑,这当真是何等可笑,这些年来她心怀杀母之仇,满腔恨意,只恐被对方知道,一力避开。可是谁又能晓得,今日仇人当面,他完全不知道自己是谁,反而作出一副好兄长的样子来,又说好话,又赠首饰。   当时她死死地握住拳头,只恐自己一时冲动就要冲上去;低着头不敢抬起来,唯恐自己脸上的表情泄露了一切。   可讽刺的是,她日日夜夜想着对他的仇恨,这个仇人当面相见的时候,她只想逃开,只是害怕。甚至她连逃开也不敢,还要装出一副恭顺的样子,向他行礼,谢他赏赐。可是,他又为什么忽然现出这般殷勤好意来,他是知道了什么,猜到了什么,还是在试探什么呢?   芈月喃喃地道:“娘,我一直避着他,就怕他想起我是谁来。可是,他完全不记得了,不记得他害了我的亲娘。他居然还送我首饰,还把我当妹妹,呵呵呵,真是太可笑了……我不敢,我不敢惹怒他,我甚至还要倚仗他的不知情来挡住那个女人对我的恶意。我每天小心翼翼地活着,面对着茵那种可笑的嫉妒,姝那种喜怒无常的脾气。娘,我什么时候才能够离开这个肮脏的宫庭,带着戎弟和小冉远走高飞,过我们想过的生活。”   这一夜,高唐台里,几人不眠。   芈月为的是楚王槐,芈茵为的是那几匣首饰,而芈姝,亦是辗转来去,心中一会儿想的是黄歇,一会儿想的却是那“公子疾”。   好不容易熬到天明,便翻身起来,不待众侍女为她梳洗,便立逼着珍珠去找芈月,打听昨日之事。   珍珠忙走进芈月居住的庭院,便见薜荔端着铜盆掀帘子出来,看到珍珠忙道:“阿姊早。”   珍珠也笑道:“妹妹早,我奉八公主之命来请九公主一道去用早膳,但不知九公主起来了吗?”   薜荔放下铜盆笑道:“九公主每日都起得很早,如今已经练过剑,正在梳妆更衣呢。”   珍珠有些意外地道:“哦?九公主每日都早起练剑。”   薜荔方欲答,便听得帘子内芈月道:“外面是何人?”   薜荔忙道:“是八公主派了珍珠来。”   芈月便道:“唤她进来吧。”   珍珠忙掀了帘子走进室内,但见窗台边,芈月穿着亮丽的桔黄色曲裾,跪坐在妆台前,女萝正在为她梳妆,初升的阳光射到她身上,那曲裾更是格外明艳。   此时窗外一支杏花,人面相映,更增娇美。   珍珠也不禁赞道:“九公主今日当真好看。”   芈月微微一笑,袅袅地站起身来。珍珠忙上前扶住,赞道:“这件衣服衬得公主脸色越发娇艳,想来公主今日心情甚好。”   芈月似笑非笑看她一眼,道:“不愧是姝姊身边最得用之人,你说得不错,我今日的心情的确很好。我们走吧。”   芈月携珍珠走出,女萝方要跟上,芈月却道:“你二人昨日也累了,今日且歇息,叫其他几个随我去吧。”   当下女萝忙命了文狸杜衡跟随芈月前去,见她去了,这才望着她的背影,叹了一口气。   薜荔奇道:“阿姊为何叹气?”   女萝却反问薜荔道:“妹妹与我服侍公主这些年,可知公主是什么时候,会主动叫我们挑那几件艳色的衣服来穿?”   薜荔自也是做了芈月好几年的侍女,自然是知道,当下道:“天气不好的时候,还有……心情不好的时候。”   若是天气好,心情好,芈月是不会在乎穿什么颜色的,可是若遇天气阴沉,或者某天心情特别不好的时候,芈月反喜欢挑件艳色服饰,化个艳妆,就是不想自己心情不好的时候,还要人人都来问她一句道:“你今日脸色不好,可是有什么心事不成?”若是她衣着艳丽,妆容明快,便是脸上无笑容,也不会给人一种“需要关怀慰问”的感觉来。   芈茵却与她相反,经常要装一装“我心情不好快来安慰”的模样来,便于索取一些素日难以得到的东西,或讨些好处,占些便宜。   女萝心中不安,便问道:“薜荔,公主昨天遇上了什么事,为什么心情不好?”   薜荔道:“昨天也就是她代八公主跳了祭舞,还得到大王所赐首饰,并没有什么不高兴的啊。”   女萝看着芈月远去的方向,叹道:“但愿……当真无大事发生。”   芈月走进芈姝居室,见芈姝仍然坐在席上,走近了她,问道:“阿姊,你的脚伤没事吧?”   芈姝嘟着嘴道:“还能怎么样,反正这几日是不能走动了。”她抬头看着芈月一身艳妆,眼中顿时也有些妒意一闪而过,笑道:“九妹妹今天穿得好漂亮,想必昨天在少司命祭礼之上,很是风光了。”   芈月叹气道:“阿姊别提了,幸而阿姊没有继续前行,我们在路上又遇上了伏击。”   芈姝便被转移了注意力道:“真的,你们没事吧?”   芈月道:“幸好大祝看到我们没有及时到,派人前来接应,所以才救了我。”   芈姝顿时松了口气道:“幸好幸好。”便招手道:“来来来,你坐到我身边来,与我共用朝食。”   芈月便坐到芈姝的身边,两姐妹头挨着头倚在一起,用过朝食,令诸人退下,芈姝方含羞问道:“昨日妹妹代我去为少司命行祭,可见着子歇了……”   芈月却不欲她提起黄歇,她与黄歇既定情缘,心中便将他视为己有,见芈姝一脸娇羞,更是不悦,便点头草草地道:“是,见着了,只不过我们各乘一舟,登台而舞,也皆是身边有其他人一起合跳祭舞。祭舞过后,我们便各自登舟回了。”   芈姝听了她这话,略有些失望,道:“是吗……”原以为芈茵的计划甚好,可以与心仪的美少年有共舞的机会,没想到芈月这样草草一说,竟是毫无事情发生,心中虽然暗叹这妹子实是呆头呆脑,情窦未开,白白可惜了这般与美男子共舞的机会。但这样想来,自己便是去不成,也不算什么了。   芈月不欲她再继续说下去,有意岔开话题,笑道:“阿姊,我昨晚去拜见母后的时候,见到了大王,大王居然还问起我昨日遇伏之事……”   芈姝却忽然掩口笑道:“王兄赏了你什么?”   芈月诧异道:“阿姊怎么知道大王赏我东西?”   芈姝笑了好一会儿,才道:“王兄除了我和嫁掉的大姐以外,根本搞不清楚其他的姐妹,所以每次遇上,就会赏你们东西以掩饰尴尬。”   芈月这才明白楚王槐忽然厚赐之意,心中暗暗冷笑。   芈姝刚才因提起黄歇,被芈月转了话头,一时间又不好意思再提,忽然又凑近芈月神秘地低声道:“对了,你觉得昨日那个秦国使臣怎么样?”   芈月惊愕地道:“秦国使臣?”她看向芈姊,却见芈姝脸色羞红,竟似与上次提到黄歇时有些相似道:“阿姊你……你莫不是又看上这秦国使臣了?”   芈姝脸红啐道:“哼,什么看上不看上的,你一个小姑娘,怎么可以如此随便说这样的话?”她想了想,还是又问芈月道:“你说,这秦国使臣与子歇,谁好?“   谁好?于芈月心中,那是根本不须要问的,自然是除了黄歇之外,天下男子还有谁能入她眼中,她不欲自己心上的男子拿来让其他女子评头论足,当下看了看芈姝的表情,便正色道:“休管其他人了,阿姊,有些事,你须要提早思量。”   芈姝诧异道:“何事?”   芈月想了想,犹豫道:“此事,不知应该告诉阿姊否?”   芈姝急了,便问道:“到底是何事?”   芈月这才道:“我昨晚见到大王的时候,他正和母后提起秦王想向我们求婚,说是……”   芈姝一急道:“说是什么?”   芈月道:“说是秦王欲娶阿姊为继后。”芈姝惊得直起身来,抽动到了脚“唉呀”一声,芈月忙道:“阿姊你的脚无事吧?”   芈姝气得道:“无事,你说,大王到底答应了没有?”   芈月摇头道:“我只听得这一句,玳瑁傅姆便令我出去了。”   芈姝咬牙道:“我这便叫玳瑁过来,亲自问她去。”   芈月笑道:“你若是此刻问她,岂不是同她说,是我告诉你这话的?”   芈姝忙不过来道:“好妹妹,我必不会说出你来!”   芈月却安慰道:“阿姊且放心,母后如此宠爱于你,怎么会不问问你的意思,就决定你的终身大事呢?”   芈姝低头思忖,脸色忽红忽白,过了好一会儿,忽然握住芈月的手道:“好妹妹,我如今脚伤了不便行动,你代我去做一件事可好?”   芈月一惊,心道若是她对黄歇还不死心,可如何是好,却不得不问道:“阿姊什么事?”   芈姝想了想,拿出一个荷包递给芈月道:“你、你且把这个荷包,送给子歇……”   芈月心中有些膈应,面上却不好显露,只得道:“是。”她接过那荷包,手感里头似乎是一面小小玉佩,还有一条绢帕,当下将此物塞入袖中,道:“阿姊还有何事。”   芈姝神情恍惚,欲言又止,好一会儿才挥挥手道:“不必了,你先把这东西送了再说。”   芈月转头,见芈姝的神情,似乎并非私赐情物的完全羞涩,倒似放下了一件心事一般,她心中暗自诧异,只得拿了芈姝所给的令符,出宫去寻黄歇。   到了屈原府中,黄歇自然是在的,屈原却不知何处忙去了。两人见面,芈月笑吟吟地将荷包递与黄歇,道:“有淑女倾幕于吾子,不知吾子可有好逑之意。”   黄歇拿了荷包,初时以为是芈月相赠,心中方一喜,随之回过神来,必是其他麻烦。只得带了苦笑打开荷包,却见里头是一枚小小的玉环,但质地雪白剔透,实非凡物。荷包中亦还有一块细窄丝帛,抽出来一看,上面却是只写了一句诗道:“投我以木瓜 报之以琼琚 匪报也 永以为好也”。   这原是《卫风》之《木瓜》篇,全诗乃有三句,重叠述意,曰: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投我以木李,报之以琼玖。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虽此丝帛上只有一句,但其中含意,却是不言自明。   芈月虽代为转递,但自守礼法,自然不会中途打开偷看,此时见黄歇已经打开看了,更递到她面前来,这才看了一眼,便有些恼怒,又不好给眼前的人儿看笑话,只低声嘀咕道:“怪不得女师说郑乐卫风不要多看,果然会移人性情。”   黄歇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芈月瞪了他一眼,恼道:“你笑什么,哼,有淑女向你倾诉情意,你自然是要得意一番的。”   黄歇忍笑道:“是,我自然是得意的。我此时便写一封回书,烦劳师妹代我再为转递,如何?”   芈月哼了一声道:“你当我是青鸟,才不呢!”   青鸟衔书,虽是美谈,若是有人为她与黄歇衔书,才是美谈,她若作了别人的青鸟,可不是滋味。   黄歇却不理她,只回身也裁了条细窄的丝帛,也在上面写了一句诗,递与芈月道:“给。”   芈月忿忿地瞄了一眼那丝帛,却笑了出来,脸上阴郁一扫而净,笑道:“你当真想好了,我便当真拿这回与她了?”   黄歇笑道:“此事又何须去想,自然早了早好。”   芈月看了又看,又抬头看着黄歇的俊美脸庞,心中感动莫名,只是却不便于口上说出来,当下神情踌躇。   黄歇何等聪明,如何看不出来,当下亦是含笑看着她。两人四目相交,便有些勾连不去。只痴痴看了半晌,女媭进来催道:“九公主,先生如今一时不得回来,你休要误了宫门关闭的时辰。”   女媭只道她呆坐在此,是为了等屈原,故而有此说,芈月啊地叫了一声,惊得跳起来,慌乱道:“我、我先走了。”匆匆便要往外跑去,却被女媭叫住,道:“你忘记把荷包带走了。”   芈月这才回过神来,黄歇出回过神来,脸也红了。当下芈月慌乱将置于案上晾干墨迹的丝帛再塞回原来的荷包之中,连着原来的丝帛玉环,一并塞了回去,回宫之后,还与芈姝,不待芈姝打开看,自己便托一词,匆匆走了。   芈姝只道她知情识趣,见她走了,屏退诸人,这才打开了丝帛,只看一眼,便怔住了。   却是丝帛上亦是一句诗道:“汉之广矣 不可泳思 江之永矣 不可方思”。   这是《周南》中的一首诗,名曰《汉广》,全诗曰: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翘翘错薪,言刈其楚;之子于归,言秣其马。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翘翘错薪,言刈其蒌;之子于归,言秣其驹。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此句说的是樵夫思慕汉江游女,却自知汉江之广不可渡,纵可伐薪喂马,只是过不得水,有心无力,只得表示惋惜之意。表面上看,倒是对方一片倾慕之意,实则深思之,却是极为婉转客气地表示“无法高攀”之意。但这话又说得极是漂亮,便是芈姝一见之下,亦是只觉得心头一痛,只恨对方过于保守畏怯,竟是只敢相思,不敢追求。   她这般年纪正是青春之期,这一点相思之意,不过是见着黄歇俊美温文,“慕色而知少艾”罢了,又受了芈茵怂恿,这才兴致勃勃。但对方既回馈行动以拒绝,且她又有了新的仰慕之思,虽然略有些失望,竟也罢了。   思来想去,一夜不眠,次日又叫人去唤芈茵,共商一桩新的心事,不料侍女却来报说,芈茵被楚威后召去了。   芈姝怏怏。于她心中,若有了少女心事,第一个要诉的自然是芈茵。芈茵比她大上一岁,诸事已懂,有些事也能出些主意。芈月虽然聪明,但诸事不太肯理会,爱推三阻四,且又觉得对方比自己小,这些情爱之事,她又未必能懂。只是她素来是个说一不二的人,有了心事,且等不得,还是叫了芈月来。   芈月正为昨日将黄歇之信传递于她,恐她恼羞成怒,不料今日一来,却听得她说的另一桩事,惊得张开嘴都忘记合拢了。   芈姝急了,推了推她道:“九妹妹,你说如何?”   芈月这才回过神来,道:“阿姊,我不曾听错吧,你说,你要我代你去馆舍见秦国使臣,向那公子疾送谢礼?”   芈姝点头道:“正是。”   芈月看着芈姝,忍不住要探探她的额头道:“阿姊不曾有病吧?你昨日,方叫我送信给公子歇,如何今日,就转而要向公子疾送礼。你、你到底心悦几人啊?”   芈姝红了脸,啐道:“小儿家,尽是胡吣。‘子不我思,岂无他人。’公子歇自家怯了,难道我还要上赶着喜欢他不成。秦国既来求娶我,公子疾又曾救我,若秦王他……当真也如公子疾一般,亦未不可……”说到最后,声音不禁低了下去,不胜娇羞。   芈月扑哧一笑道:“阿姊近来郑卫之风看得不少,若教女师晓得,必又道是‘郑风卫乐,移人性情’。”   说到最后两句,芈月便学着女师的模样摇头晃脑,芈姝羞红了脸,来撕她的嘴,两人闹成一团。   所谓“子不我思,岂无他人”便是来自《郑风》之《褰裳》篇,全诗曰:   “子惠思我,褰裳涉溱。子不我思,岂无他人。狂童之狂也且。   子惠思我,褰裳涉洧。子不我思,岂无他士。狂童之狂也且。”   意思便是你若是喜欢我,我便为了你牵裳涉河来相见,你若是不喜欢我,岂会没有他人喜欢我,你这狂妄的小子自己滚吧。   诗三百中郑卫之风,素来奔放直接,周南召南则拘泥规则许多。芈姝投之以卫风,黄歇答之以周南,以诗见人,这种太过规矩拘泥的样子,让芈姝不免有些怏怏,兴趣大减。   芈月知其意,心中暗为黄歇称赞,这边却恍若无事地问道:“阿姊,事关你自己的终身大事,你到底是什么意思啊,难道你当真要嫁给秦王?”   芈姝却静了下来,好一会儿,才道:“我,我不知道,我只是喜欢那个人,他虽然长得……粗鲁了些,可是那时候我吓得半死,他这样一把抱住我,我忽然觉得心就安了下来。就像,小时候父王抱着我的感觉似的……你、你替我去探探他吧,若是当真好,嫁秦王之弟,想来亦是能够达成秦楚两国的目地,你说呢?”   她说得虽然混乱,芈月却有些听得懂了,提起楚威王,她的心中也不禁一酸,叹道:“好吧,阿姊,你想做什么,我总会为你做的。只是,此事若被母后所知,恐母后未必愿意……”   芈姝也有些矛盾地一笑道:“是啊,母后必会不悦,若是那秦王也与他一般就好了。九妹妹,你休怪我荒唐,我亦知道,诸国公主皆是要远嫁的。我只是害怕,嫁给一个陌生人,所以忍不住,对身边每一个好男儿投以幻想,去试着把身边每一个好男子,当成未来的夫婿一般去猜想……”   她捂住脸,说不下去了。芈月轻抚着她的背部,长叹一声。芈姝静默了好一会儿,抬头不好意思地一笑道:“你看我,说些什么也不晓得,尽是胡言乱语。妹妹休怪。”   芈月却道:“阿姊,我帮你去。”   芈姝一怔,看着芈月似惊似喜,这样隐秘的女儿心事,她期望有人能够帮她,但却也晓得,让芈月代为向黄歇递情书倒也罢了,放着秦王求婚不理,却去爱恋秦国求婚的使臣,实是荒唐无比,若是被楚威后或者楚王愧知道,岂不是要连累芈月。她亦知母亲不喜芈月,没想到芈月竟愿意为她冒此风险,一时之间,感动莫名,握住了芈月的手道:“你说的可是真的?”   芈月看着芈姝,轻叹一声道:“我明白阿姊的心,我、亦是如此……”   芈姝一怔,试探着:“你可是有了心上人?”   芈月却反问她:“若是我当真有了心上人,阿姊会如何做?”   芈姝笑道:“你既帮我,我又如何会不帮你。”   芈月意味深长地:“但愿阿姊记得你的话。”   阿姊,我帮你,不止是为了你,更是为了我与黄歇的将来。我希望你得遂心愿,也希望有朝一日,你助我得遂心愿。   子歇,不管千难万难,只要你我两心如一,谁也不能阻止我们在一起。   (第一卷完) 第二十章 思君子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诗经·秦风·蒹葭》   楚宫。   高唐台。   春日雨后。   江南多雨,春天尤其是一场春雨前后,就是两种不同的花季。   九公主芈月走过回廊,但处处落红,前些天新开的桃花被雨水打落了不少,正暗自嗟叹,但走到一处拐角,却又见一支新杏雨后催发,微露花尖,更是喜人。不由地停下来,轻轻嗅了嗅花香。   正闭目享受这春日气息之时,却听得有人在到她身后,幽幽道:“九妹妹好生自在。”芈月回头,见却是七公主芈茵。   芈茵这些日子颇为心事重重,各国使臣前来求亲,芈姝婚事在即,而她已经摆明是要作为媵女陪嫁的人选。可是她自幼自负异常,又岂能甘心接受这种命运。且又见近日芈姝与芈月过往甚密,每日共同朝食,又思及那日她跳祭舞大出风头,还得了楚王槐许多赏赐,这份嫉恨竟发酵到自己也无法忍住了,当下上前假笑道:“九妹妹这一身好生鲜艳,莫不是……”说到一半,故意掩口笑了笑,意有所指道:“……小妮子当真春心动矣?”   芈月看着芈茵,脑子里却似跑马。她有时候觉得芈茵真是很奇怪,似乎只活在自己的脑海中,图谋什么争什么全都写在脸上,却还得意自己手段高超,完全不知别人看她如同作戏,可有时候,她却会忽然有神来之思。便如芈月对黄歇的心意,芈姝完全不解,倒是她一言中的。   芈月心念如电转,脸上表情都不曾变,只笑吟吟地带着一丝小妹妹的顽皮道:“茵姊这话,我却不懂。谁的春心动了?莫不是茵姊自己?”   芈茵冷笑一声道:“明人不说暗话,”说着指了指芈姝的方向,冷笑道:“她若是知道你心底想的人是谁,可要小心后果了。”   芈月淡淡一笑。这话若是早了几日说,她还有些顾忌,此时已知芈姝心事,芈茵这等语带威胁,不免可笑,她拈了支杏花,转头笑盈盈地道:“茵姊,你休要以已度人,姝姊是何等样人,你知我知,你说她会不会听你信口开河呢?”   芈茵没想到芈月竟不受此言威胁,心中倒有些疑惑起来。她定定地看着芈月,想说什么,最终还是没敢说,只得冷哼一声,转头就走。   她走了几步,又觉得自己方才弱了声势,越想越气,待要回头找芈月,却又不好意思,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她满腔不忿,出了高唐台,又忽然想到一事,便径直转身,去云梦台上寻郑袖去了。   郑袖此时正在梳妆,她见芈茵来了,也不以为意,只慢条斯理地在脸上调弄脂粉。芈茵在一边等了许久,终于不耐烦起来,便道:“夫人,我今日寻你有事。”   郑袖早知她来意,轻叹一声,叫侍从出去,才悠悠道:“七公主,过于焦燥,可不是后宫处事之道。”   芈茵冷笑:“夫人当日说过助我,难道后悔了不成?”   郑袖心中冷笑。若不是因为眼见南后病重,她要图谋王后之位,这才刻意笼络芈茵母女以作工具,她才懒得理会这愚蠢的丫头,当下只懒洋洋地道:“我自不会后悔,你又怎么了?”   芈茵便抱怨道:“夫人答应得好,却从不见动静。如今八妹妹只与那贱人要好,偏将我甩在一边。我若再不思行动,岂不是立的地方也没有了。”   郑袖轻笑一声,点着她道:“你啊,你啊,你如今还不知道自己当用心何处吗?你与这小丫头争什么闲气,如今有一桩大喜之事,就要来了。”   芈茵一惊,反问:“何事?”   郑袖掩袖轻笑:“你可知,秦王派使臣来,欲求娶八公主为继后?”   芈茵一怔,尚还未想明白此节,只问:“那又如何?”   郑袖笑吟吟地招手道:“附耳过来……”   芈茵有些不解,听了郑袖之言上前,却听得郑袖在耳边说了她的主意,当下只吓得魂飞魄散,浑身发抖:“这,这,如何可行?”   郑袖不耐烦地白了她一眼:“如何不行?”   芈茵犹豫:“此事若被威后得知……”   郑袖冷笑:“世间事,便是拼将性命,博一个前途。你既要安稳,又想虎口夺食,如何有这样便宜的事?你存了这样的心思,即便不去做,她又岂能容得下你?做与不做,又有何区别?”见芈茵还在犹豫,郑袖转过脸来又安抚道:“便是被她所知,那时节事情已经做完,她也回天无术,自然还得好好地安抚于你,圆了你的心愿。你且细想,此事便被人所知,你又有何损失,还不是照样为媵。若是成了,你便更可风光出嫁?孰去孰从,你自作决断。”   芈茵犹豫半晌,还是下了决心,道:“好,我便听夫人的,夫人也勿要负我。”   郑袖微微一笑,也不再说,心中却暗忖,如今正是关键时刻,若南后死时楚威后为了女儿的事焦头烂额,她便能够轻轻松松哄着楚王槐遂了她的心愿,至于几个公主命运如何,又与她何关?可她脸上却是满满的好意,将芈茵哄得高高兴兴的,回转了心情,这才将她送出门去。   芈茵走出云梦台,心中天人交战,实是不能平息,足足犹豫了好几日以后,才做了决定。这日便取了令符出宫,在车上更了男装,直到列国使臣所居的馆舍之外。她走下马车,看着上面的招牌,犹豫半晌,咬咬牙走了进去。   馆舍之中人来人往,列国之人语言不同,彼此皆以雅言交流,但自家说话,却还是用的本国语言,因此人声混杂,不一而足。   芈茵在馆舍院中,东张西望。她亦是自幼习诗,不但雅言娴熟,便连各国方言也略知一二。听得西边似是晋人语言甚多,便大着胆子,走进西院。这些院落便是各国使节单独所居,便显得清静了许多,芈茵走进院中,便见一个少年倚着树下廊边,手握竹简正在看书。   芈茵走上前,轻施一礼,道:“敢问君子——”那人闻声抬起头来,芈茵微一吃惊,但见这少年相貌俊美,眉宇间一股飞扬之气,不同凡俗,当下退后一步,道:“请问君子如何称呼?”   那人放下竹简,还了一礼,道:“不知这位姝子,到我魏国馆舍何事?”   芈茵吃惊地退后一步,道:“你认得出我?”   那少年温文一笑,十分善解人意地换了称呼:“嗯,是在下失礼了,姝子既作男装,我便当依姝子之服制称呼。这位公子,不知到我魏国馆舍何事?”   芈茵定了定心神,道:“我受人之托,来见魏国使臣。”   那少年正色拱手,这一拱手便与方才有异,方才是日常拱手之礼,这一拱手才显出正式礼仪来,道:“在下是魏国使臣,名无忌。”   芈茵一喜道:“你是公子无忌?我正是要寻你。”这公子无忌,便是如今魏王最宠爱的公子,也正是她今天来的目标之一。   公子无忌便是后世所称的信陵君魏无忌。此时他年纪尚轻,未曾封君,便仍以公子无忌相称。见芈茵寻他,他诧异道:“但不知‘公子’寻无忌何事?”   芈茵扭头看了看,笑道:“我有一事,要与公子面谈,此事恐是不便……”   魏无忌一怔,心中暗有计较,面上却不显,只是以手让之,引芈茵进了内室,但却又不曾关上门,还用了一个小童在旁边侍奉着。   芈茵略有不安,道:“我有一桩隐事要与公子相谈,这……”   魏无忌笑道:“无妨,此子是我心腹之人,且此处为我魏国馆舍,若是有人,我唤他看着就是。”   芈茵无奈,只得依了。当下两人对坐,便说起正事。   芈茵单刀直入,道:“听说公子此来,有意向我国公主求婚?”   魏无忌一怔,缓缓点头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无忌确有此意。”   芈茵又笑道:“宫中有三位公主,排行为七、八、九,不知公子欲求何人?”   魏无忌一怔,当时习俗,为一嫁数媵,很可能一娶便是数名公主,欲求何人这种提法倒是奇怪,道:“不知公子如何说?”   芈茵笑道:“此间避人,公子尽可恢复称呼。”   魏无忌道:“哦,便依姝子,姝子有何言,无忌洗耳恭听。”   芈茵笑道:“实不相瞒,若是我朝与贵国结亲,当以嫡出八公主相嫁。我自也不必瞒公子,我便是楚国的九公主,名月。”   魏无忌一怔,又看了芈茵一眼,拱手道:“原来是九公主,无忌失礼。”   芈茵便轻叹一声,道:“我与阿姊份属姊妹,将来必当同归君子,因此她诸事皆与我商议,闻听列国求亲,她也是女儿家心性,不免有些忧心忡忡。女子这一生,不过是求个合心意的夫婿而已,因此……”   她故意半含半露,欲等公子无忌追问,不料对方却是极沉得住气的,只是含笑看着他,却不接话。   芈茵只得又道:“所以阿姊心中不安,我便自告奋勇,代她来打听诸国求亲之事。”说到这里,含羞低头道:“并非我冒昧无理,实是这几日情势逼人……”她几番停顿,见那魏无忌只是微笑,就是不肯如愿接话,心中暗恼之余,更觉此人棘手。她对郑袖的计谋不免有些忐忑,只是事已至此,也不能转头就逃,只得又道:“公子可知,秦国派来使臣,亦要代秦王求娶我阿姊为继后。”   魏无忌这才有些诧异道:“秦国也派来使臣了?”   芈茵见他终于有了松动的表情,才暗松了一口气,当下以郑袖所教之言道:“正是,五国合纵,要与秦国为敌,秦国岂有不行动的道理。我听闻秦国先王后,正是公子的姑母。如今还有一位魏夫人亦是公子的姑母,如今甚得秦王宠爱,拟立为继后。若是秦楚联姻,恐怕魏夫人扶正无望。若是公子娶了楚国公主,魏夫人得以扶正为后,对魏国也是好处甚多。”   魏无忌已经听得出她的意思,脸色微沉道:“那九公主这么做又是为了什么目的呢?”   芈茵道:“秦乃虎狼之邦,我阿姊娇生惯养,并不愿意嫁入秦国,我将来既要为阿姊的陪嫁之媵,自然要为阿姊和自己谋算。若论当世俊杰,何要能比得上魏国的公子无忌呢!因此……”   魏无忌到此时,才终于问了一句道:“如何?”   芈茵便道:“阿姊派我来见公子,看公子是否如传说般温良如玉……”说到这里,她的声音也低了下去,似是含羞带怯,低声道:“如若当真,我阿姊拟约公子一见……”   魏无忌却没有回答,似在思索,良久才道:“这当真是八公主的意思吗?”   芈茵点头道:“是……”又忙道:“我想,是否请公子与我阿姊约在三日之后,汩罗江边少司命祠一会。”   魏无忌听了这话,沉默片刻,却出乎意料之外地拱手为礼,道:“抱歉。”   芈茵一惊道:“公子这是何意?”   魏无忌犹豫片刻,似不想回答,只道:“九公主,身为淑女,不管是您还是八公主,都不当行此事,还是请回吧。”   若换了别人,早羞得起身走了,芈茵素来是个为达目地不惜颜面之人,虽然此刻羞窘已极,但思来想去自己并无差错,心中不甘,仍问了一句:“公子,何以如此?难道我这般建议,与公子不是有利吗?”   魏无忌脸色已经有些涨红,显见也是强抑着怒气,终于忍不住讥讽道:“敢问九公主一句,魏夫人扶正与否,与九公主何干?秦魏两国的纠葛,岂是这么轻易可操纵的?况且婚姻是结两姓之好,楚国的嫡公主,恐怕要嫁的只能是一国之君或者是储君,无忌并非继承王位的人选,九公主怂恿在下与八公主私会,又是何用意呢?”   芈茵不料自己隐秘的心事竟被他一言揭破,只觉得脸皮似被撕了下来,羞得无地自容,不禁恼怒站起道:“小女子只是提出一个让大家都有好处的建议而已,若是无忌公子不感兴趣,自有感兴趣的人。告辞!”   芈茵施一礼,向外行去,走到门边的时候,魏无忌叫住了她道:“九公主。”   芈茵惊喜地回头道:“公子改变主意了?”   魏无忌摇头道:“不,我只是送给公主两句话。国与国之间,变化复杂,非宫闱妇人之眼界所能猜想。为人处世,除了算计以外,更要有忠诚和信赖。”   芈茵恼羞成怒:“但愿公子能将此言贯彻此生,休要学那丈八的灯烛,照得见别人,照不见自己。”   芈茵怀着一肚子怒气出了西院,却不想与一人相撞。芈茵心中怒气未息,不由地斥了一声道:“放肆!”   方才说完,便觉得周围皆静了下来,但见方才还是喧闹的正院,此刻人却都消失了,只余这个与自己对撞之人,以及他身后的护卫们。   芈茵这才觉得有些不妙,忙退后几步,仔细看去,但见对方亦是一个身着王服的少年。只是若说方才的公子无忌如人中珠玉,此人的面相,便如人中刀剑。   但见他眼神凌厉,似要看穿你五脏六腑一般。公子无忌是含而不露,此人却带着一股不能容人的戾气。芈茵生长宫闱,以她的成长经历,自有一种趋吉避凶的天性,一看便觉得此人极不好惹,当下把怒气先收了,只哼了一声,转头就要走。   那人却不肯放过,叫道:“站住,你是何人?”   便听得那人身边有人用齐语讨好地道:“太子,可须小人前去问他?”   但听那“太子”厉声道:“滚开。”   芈茵心中暗惊,难道此人便是齐国太子田地不成?若说此人年纪身份,亦是芈茵原来要算计下套的对象,只是万万不曾想到,此人竟如此暴戾难当。   芈茵只得转过头,故作不知,反问道:“阁下是何人?”   田地冷笑道:“我却问你,你私自来找魏国使臣,是何用意?”   芈茵谅他在这各国馆舍之中,也不敢将自己如何,当下冷笑道:“我非得回答你吗?”   田地冷冰冰地道:“你若不能回答,那我就只好把你带到我的下处问你了。”   芈茵一惊,退后一步,斥道:“你敢,这里可是楚国。”   田地狞笑道:“可这里是各国使馆,就算有什么事也是各国自行解决。”说到这里便喝道:“将她带走!”   芈茵见他竟如此蛮横,自知身单力薄,当下一咬牙,不管不顾,向外狂奔。   田地也不追赶,只冷笑一声道:“拿弓箭来。”齐国随侍忙讨好地奉上太子所用弓箭。田地张弓搭箭,一箭向芈茵射去。   芈茵虽听到他方才的话,万想不到他竟当真如此大胆,奔跑中忽听得背后有风声传来,心神一乱,脚下就踉跄一绊,摔倒在地,也幸得这一摔,躲过了射向她的那一箭。那箭便擦着她的背,钉在了她眼前的柱子上。   芈茵抬眼看那箭上的尾羽犹自微微颤动,吓得尖叫起来。却听得背后那人恶魔般的声音传来:“我下一箭,便是取你发髻!”   芈茵还未醒过神来,但觉得头顶发束一紧一拽,顿时束发的丝带被射断。她惊恐地转过身,一头长发便散了下来,女儿之态皆露。   齐太子田地手执长弓,缓缓搭箭,再度瞄准了她。芈茵瘫坐在地,浑身颤抖,恐惧地盯着箭头,连叫都叫不出声来了。田地一脸玩味地笑道:“果然是个妇人——嗯,这第三箭,要取你何处为好呢?”   此时便是他身边那些齐国侍从,也不敢说话了,俱是一脸畏惧看着田地,想说又不敢开口。   田地执着弓箭,嘴噙冷笑,锐利闪亮箭头对准芈茵,慢慢地自她的头顶一直移到她的脚下,看着眼前的女子,神情已经近乎崩溃,这才慢慢地拉开弓箭,一寸寸地拉开,一点点地扣弦,忽然一松手,箭羽直朝芈茵的额头射去,这一箭便要射得她头颅穿透。   芈茵生平第一次,只觉得死亡离自己这么之近,看着田地的箭头,将她从头瞄到脚,又从脚瞄到头,被他瞄到的每一个部份,都只觉得刺痛起来,整个人颤抖得不成人形,连哭都哭不出来了。眼睁睁看着那箭直朝自己射来,脑海中只剩下一片空白,心胆俱裂。   眼看这一箭就要射中芈茵,电光火石之间,忽然自她的身后有人一剑劈下,将田地射来的箭劈成对半,落在地下。   芈茵整个人瘫软在地,却看到一只手伸了过来。   芈茵惊魂未定,看着眼前这人,此时正是太阳逆光之势,只看着他全身似笼罩在一片金光之下,那一只手,洁白如玉,宛如神祇之手,将她从绝地拉出生天。   那人见芈茵竟是呆住了没有反应,眉头一皱,还是伸手将她拉了起来,问道:“你没事吧?”   芈茵脸色苍白,浑身颤抖着半偎着那人被搀扶站起来,嘴角嚅动了两下,终于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整个人扑到了那人背后死死抱住他,泣不成声道:“子歇、子歇——”   原来此人正是黄歇,他正在前厅有事,闻声赶来,恰好救了芈茵。   田地正玩到兴头上,却见人坏他好事,便将手中的弓箭对准了黄歇,喝道:“你是何人,敢来管我的事?”   黄歇手中剑未放下,将芈茵推到自己身后护住,持剑行了一礼,道:“在下是左徒屈原的弟子黄歇,奉师命前来接待各国使臣。”   这些日子他奉命接待各国使臣,亦知这齐国太子田地为人。此人亦是文武双全,聪明过人,却不知为何养成了聪明自负不能容物的脾气,好当面揭人短,背后骂人长,若有人文才武功略胜过他的,他必不服到非要胜过对方;若有人在他面前表现聪明之处,他必要寻各种理由将人压过一头;若有人在他面前敷衍了事,他却又要将人折辱一番。一来二去,便养成这般所谓“矜人臣以能,高天下以声,经为皆出己之下”的桀纣脾气来。   便是在他父亲齐王辟疆跟前,他亦是“智足以拒谏,言足以饰非”。齐王辟疆只道此子聪明有才,纵有些许不如意之处,亦是轻轻放过。因此他除去在齐王跟前略作伪装以外,更是无人能管,性子就益发暴戾自负起来。   田地见黄歇阻他,便收了弓箭皮笑肉不笑地道:“哦,原来是公子歇。失礼。”   黄歇还礼道:“不敢!”   田地一指芈茵,笑道:“我观此人鬼祟,恐是细作,因此质问,谁知她转身便逃,必是有鬼,因此以箭阻之,不知子歇何意,竟是要维护于他?”他敢在这馆舍之中张弓杀人,虽然强横,亦不是完全不顾后果。他自恃为使臣,便是当场杀人,只消随便给人栽上一个奸细之名,只说是追击误杀,他国又能拿他如何。   此时见黄歇阻止,当下心中恼怒,转眼之间,便隐隐诬指黄歇暗派奸细,潜伏列国馆舍打探消息,见事不遂,便出面维护。于不动声色间,便栽了一个大大的罪名给对方。   他这一咬甚是厉害,黄歇虽知他的用意,却不能不护住芈茵,当下只得道:“此处乃楚国馆舍,太子远来是客,不敢让太子越俎代庖。此为何人,由在下带走细问便可。”   田地冷笑道:“就怕子歇带走,再无消息。回头这馆舍之中,便如市集一般,乱人往来,我等再无清静可言。此我等切身之事,岂可不容我过问。”   黄歇一滞,心中暗恼,老实说他亦想不出会有何事,能让这楚宫公主亲身出来,独自到列国馆舍乔装私会。   他正要强辨,却听一人道:“此人是我相约,请太子勿疑。”黄歇抬眼看去,却见西院之中,魏公子无忌匆匆而出,对田地拱手微笑。   原来方才喧闹,魏无忌闻声而去,却已迟了一步,堪堪见到黄歇劈断田地之箭。他本不欲出头,但见田地咄咄逼人,无事生非,心中虽不齿方才那少女行事,却亦知田地为人残暴,不忍她受田地之害,只得出口代为解释。   此番五国联盟,楚为合纵长,不免叫齐国心中不服。田地本拟将事闹大,拉上其他三国逼迫楚国,好打一打楚国这合纵长的脸,不想魏无忌却出来维护对方。他知三晋向来齐心,若再坚持下去,岂不显得自己孤立了,当下只得冷笑道:“既然是无忌公子之客,为何见了我就要跑?”   黄歇松了口气,彬彬有礼地微笑:“太子动不动就张弓搭箭,的确容易吓到胆小之人。”   田地死死地看着黄歇,像要将他刻个记号,耸眉冷笑道:“早听说公子歇胆色过人,有机会倒要好好请教一番。”   黄歇笑道:“好说,好说!”他向魏无忌一拱手,语带感激道:“多谢无忌公子,有暇再向无忌公子道谢。”   魏无忌亦拱手。   田地冷哼一声,转头就走。   魏无忌深深地看了芈茵一眼,转身去了。   黄歇转头,解下自己的斗蓬,披在芈茵身上,护住她的头脸,扶着她快步出了馆舍,抬头欲寻与她同来之人。不料芈茵事前太过小心,恐人看见她如何行事,下车时便令车夫在僻静处相候,此时自是无法寻见。黄歇无奈,只得扶了芈茵上了自己的马车,正欲离开,不料芈茵死死地抓住了他的手,缩在他的怀中,略一推开便颤抖不已。   黄歇见状,只得与她同坐马车。芈茵一动不动伏在他的身上,泪如泉涌。   黄歇不敢真的就这么将她送回宫去,只行了一段路,见有一处竹林甚是僻静,便叫车夫停下,拉着芈茵进了竹林。他从袖中掏出一块绢帕来欲递过去,不料却是芈月那日送他的帕子,连忙缩回了手,又掏了一块递过去。   芈茵接了绢帕,终于哭出声来,声音越哭越大,直至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这才含羞带怯地抬起泪眼,看着黄歇道:“多谢子歇,今日若非子歇,我必是……”说到这里,不禁哽咽。   黄歇轻叹道:“七公主,你如何会乔装改扮到列国使臣馆舍中去?”   芈茵无言以对,握着帕子半天,又欲哭道:“子歇,我好害怕……”她无法作答,只好以哭泣掩饰。   黄歇无奈,只得道:“罢了,七公主既不愿意明言,我这便送公主回宫。”   芈茵一急,又叫了一声:“子歇……”   黄歇温文道:“何事?”   芈茵抬头看着黄歇,但见他玉面俊颜,温文尔雅,又思及方才他那一剑劈下,将自己从死亡之濒救了回来,心中一动,竟有一股异样的情愫升了上来。她揉着帕子,红着脸看着黄歇,心潮起伏,千回百转,竟不知如何开口。   黄歇心中已经是有些不耐烦了,神情却依旧温和,道:“七公主,时候不早,回去吧——”   芈茵回过神来,见黄歇神情不耐,不知为何,竟舍不得他离了眼前,急切之下胡乱找着理由:“子歇——你、我——”忽然间灵光一闪,便道:“我、我是来找你的!”   黄歇一怔道:“找我?”   芈茵看着黄歇,心头的情愫越发肯定,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让她不顾一切地想用任何理由留住他的脚步,一方面是借口,一方面却是真心:“是,我是来找你的。因为、因为我倾慕公子——”   黄歇想不到是这个回答,怔了一下,才道:“公主慎言!”   芈茵却笑了,反上前一步,直与黄歇贴得不足两寸距离,逼得黄歇不得不退后两步,才道:“我没有胡说,自从那日一见公子,就私心倾慕,苦无机会。得知这次公子会负责接待各国使臣的任务,所以来到馆舍找公子,没想到遇上狂徒——”   黄歇退了好几步,静静地看着芈茵,直看得芈茵骤然轻狂的心也不禁冷了下来,才缓缓道:“七公主,你不是来找我的,你是来找各国使臣的,因为你知道秦王前来求婚,所以你想制造一个让八公主抗婚的机会,这样你就有机会代替八公主嫁给秦王。只不过今天正好遇见在下,所以才故意这么说,是不是?”   芈茵心头狂跳,只觉得脸上热辣辣的,似被人扇了个耳光。方才魏公子无忌这般说来,她只是恼恨,此时黄歇再这般说,她却只觉得羞、恼、悔、恨、惭等五味交杂,不禁又落下泪来,哽咽道:“是,我知道子歇看不起我,在你的眼中,我就是一个只会算计和奉承的女子。可是我一个弱质女流,母亲没有尊位,又没有兄弟可以倚仗,我想要活着好,我就得从小就奉承母后和八妹妹,可我不想一辈子都过这样的日子,让我的儿女也一辈子过这样的日子。为了不做陪嫁的媵妾,我算计错了吗,我为自己找一条出路错了吗?”   她初说的时候,还是含愧,越说却越觉得自己有理,说到最后,直往前两步,对着黄歇眼神更是炽热。   黄歇却长叹一声:“七公主慎言,我非公主,不能知道公主的苦与乐,公主的行为,也不容在下能来置喙。不过事涉公主自己的清白,下次还请休要这般信口开河了。马车就在前面,公主自行回宫吧,容在下先走一步了。”   芈茵急得想去拉住黄歇,黄歇却转身快步离开了。   芈茵怔怔地看着黄歇远去的身影,恨恨地叫道:“子歇,我心悦你,你是不是永远不会相信……”   黄歇脚步略一顿,却是又立即疾步而行,再不停留。他既亲眼见过芈茵胡编乱造算计芈姝,又如何会相信她此刻明显像是信口胡说的话来。   芈茵独在竹林中,又哭了一场,这才回了马车之内,吩咐车夫转回馆舍附近。她回了自己马车,由侍女重新梳妆过,回到宫内。   她佯装无事,心内却暗怀鬼胎,一时想黄歇不知是否会将她的事情说出,一时想黄歇乃是君子,必不会害他。一时想黄歇对她可否会有爱意,一时又想自己那时披头散发,形状狼狈,素日的美色全失,实在丢脸,又筹划有机会当艳妆再见黄歇,务必要让他惊艳才是。   一连数日,她脑海之中,颠来倒去竟全是黄歇,连精心策划之事,也无心再想了。思来想去,终究是有些不甘心,这次清晨便精心打扮了,想要再度出宫,去见黄歇。她刚走出自己的院落,便被玳瑁带人堵上,告知楚威后要召见她。 第二十一章 秦王谋   芈茵惴惴不安地走进豫章台,恭敬地侍坐楚威后面前。她心里有鬼,更觉如坐针毡。   此时楚威后正用着朝食,芈茵尴尬地坐了半晌,见无人理她,只得努力奉承道:“母后的气色越来越好了,想是这女医开出的滋补之羹效果甚好。”   楚威后重重地把碗一放道,冷笑道:“就算是仙露,若里面被人下了毒,再滋补也是枉费。我哪里还敢不好,我若有点闪失,姝还不叫人算计到什么地方去了。”   芈茵心头狂惊,脸上却故意装出诧异的神情道:“姝妹?姝妹怎么了?”   楚威后暗暗舒了舒手掌,含笑对芈茵招手道:“好孩子,你且过来。”   芈茵膝行楚威后的身边,殷勤地抬起脸笑道:“母后可有什么吩……”话音未了,楚威后已经重重一巴掌打在芈茵脸上,将她打得摔倒在地。芈茵抬起头惊恐地道:“母后——”   楚威后一把抓起芈茵的头发怒斥:“我当不起你这一声母后——这么多庶出的公主,只有你和姝养在一起,我将你视如已出,没想到却养出了你这种龌龊小妇来?”   芈茵听到这一声怒喝,心头只有一个念头“完了”。她自幼在楚威后手底下讨生活,积历年之威,此时早已经吓得心胆俱碎,因不知楚威后如何得知她私下手段,也不敢辩,只掩面求饶道:“母后息怒,若儿做错了事,惹了母后之怒,实是儿之罪也。可儿实不知错在何处,还望母后教我。”   楚威后笑对玳瑁道:“你且听听,她倒还有可辩的。”   玳瑁赔笑道:“女君英明,这宫中诸事,如何能瞒得了您!”   芈茵不解其意,只顾向玳瑁使眼色相求,玳瑁却不敢与她眼色相对,只垂头不言。   楚威后见她面有不服之色,冷笑着把她的事一件件抖了出来:“哼,你当我不知吗?你蛊惑姝去和那个没落子弟黄歇一起跳祭舞,可有此事?”   芈茵听了此言,整个人都呆住了,支支吾吾欲张口分辩,楚威后却不容她再说,只一径说了下去:“你借姝名义跑到国宾馆去跟魏无忌私相约会,可有此事?”   芈茵心胆俱碎,若是第一句质问,她倒是能抵赖一二,可是第二句话一说出来,直接吓得她连口都不敢开了,但听得楚威后步步上前,句句如刀,直指她的要害。   “哼,你以为我看不出你怀的什么心思,你想毁了姝的王后之位,然后你就可以来取而代之?   “哼,这么多年来,我怎么就看不出你这条毒蛇有这么大的野心啊?”   楚威后见芈茵张口结舌,无言以对,更是越说越怒,一挥手,将芈茵一掌打得摔在地上。   玳瑁本也是缩在一边,此时见楚威后气大了,只得忙上前扶着她劝道:“女君,仔细手疼。”   芈茵吓得泪流满面,只得连连磕头:“母后,儿冤枉,儿绝对没有这样的心思,只怪儿懦弱没有主见,只晓得讨姝妹喜欢,哪怕姝妹随口一句话,也忙着出主意到处奔忙,其实也不过是姝妹兴之所至,转眼就忘记了,只是儿自己犯傻……”   楚威后听下狡辨,只朝玳瑁微笑道:“你听听她多会说话,颠倒黑白,居然还可以反咬姝一口……”   芈茵脸色惨白,当下也只能是垂死挣扎:“母后明鉴,工于心计的另有其人,九妹妹她和那黄歇早有私情,更是一直利用姝妹……”   楚威后冷冷地道:“不用你来说,她是个什么样的人,你是个什么样的人,我这双眼睛,看得清清楚楚。她是一身反骨,你是一肚子毒汁,都不是好东西。”   芈茵听了这话,顿时击中要害,竟是不敢再驳。   玳瑁劝着道:“女君息怒,七公主只是不懂事,做出来的事也不过是小孩子的算计罢了。她若能改好,也不是不能原谅的。”   芈茵眼睛一亮,膝行几步道:“母后,母后,儿愿意改,母后怎么说,儿就怎么改,只求母后再给儿一个机会。”   楚威后却抬手,看着自己的手掌,方才她用力过猛,固然是将芈茵打得脸上肿起一大道,但自家的手掌亦是有些发红,只冷冷道:“你想活?”   芈茵拼命点头。   楚威后睨斜着她道:“你倒很有眼力劲,我的确不喜欢那个贱丫头,倒是对你有几分面子情。你们两个都不想跟着姝当陪嫁的媵妾,我也不想让姝身边有两个如狼似虎的陪媵,将来有误于她……”   芈茵听了这话,一则以惊,一则以喜。喜的是不必再为媵妾,惊的却是太知道楚威后的性子,不晓得对方又有什么样的事要对自己为难,却是只能硬着头皮道:“但听母后吩咐。”   却听得楚威后道:“你听好了,你们两个之中,只能活一个。死的那个,我给她风光大葬,活的那个,我给她风光出嫁。你想选择哪个,自己决定吧!”   芈茵浑身发抖,好一会儿才伏地说道:“母后放心,儿一定会给母后办好这件事。”   楚威后冷冷地道:“我也不逼你,姝大婚前,我要你把这件事办了。若是再让我知道姝那边还生事,那么你也不必来见我了,直接给自己选几件心爱的衣饰当寿器吧。”   芈茵吓得忙伏在地下,不敢再说话,狼狈地退了出去。   五国馆舍之事,亦有人极快地报到了秦国使臣所住的馆舍之中。   此时,秦王驷正对着铜镜,摸着光滑的下颔苦笑,他如今已经如楚人一般只余上唇两撇八字胡,下颔却是剃净了。   那日他设计越人伏击,本是暗中观察楚人反应,不想却被芈月那一声“长者”所刺激,回到馆舍,他对着镜子左看右看,看了数日天,又问樗里疾道:“疾弟,你说寡人留这胡子,就当真的这般显老吗?”   樗里疾在一边忍笑道:“大王,臣弟劝过多少次,大王都懒得理会,如今怎么一个小妮子叫一声长者,大王便如此挂心了呢?”   秦王驷哼了一声,不去理他,又看着镜子半天,终于又问道:“你说,寡人应该剃了这胡子吗?”   樗里疾道:“大王一把络腮胡子,看着的确更显威武,可是在年少的娇娇眼中便是……”他不说完,只意味深长地一笑。   秦王驷奇道:“寡人就纳闷了,怎么以前在秦国,就从来不曾听人嫌弃寡人留着胡子不美……”   樗里疾暗笑:“大王,楚国的历史比列国都久,自然讲究也多。何况南方潮湿水多,人看上去就不容易显老。臣弟早就劝过您,入境随俗,入楚以后得修一修胡子,您看咱们入楚以来经过的几个大城池,就没有一个男人的胡子没修饰过的,您这般胡子拉渣的,看上去可不吓坏年少的娇娇吗?”   秦王驷哼了一声,斩钉截铁地道:“华而不实,依寡人看,楚国的男子都没有血性了,不以肥壮为美,却以瘦削为美;不以弓马为荣,却以诗赋为荣;不以军功为尊,却以亲族为尊。将来秦楚开战,楚国必输无疑。”   樗里疾呵呵笑着劝慰:“其实娇娇们透过胡子识得真英雄的也有啊,另外两位公主不就对大王十分倾慕吗?”   秦王驷摇头,不屑地道:“那一个装腔作式的小女子,真不晓得说她是聪明还是呆傻,若说是呆傻偏满脑子都是小算计;若说她聪明却是那点小算计全都写在她的脸上。真以为别人跟她一般,看不出她那种不上台盘的小算计?”   樗里疾知他说的是芈茵,也笑了:“臣弟倒认为,那不是呆傻,是愚蠢。呆傻之人知道自己呆傻,凡事缩后一点,就算争不到什么至少也不会招祸,人亦也不会同呆傻之人太过计较。只有愚蠢之人才会自作聪明,人家不想理会她,她偏会上赶着招祸,这等人往往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秦王驷冷笑一声道:“你说她那日上赶着示好,却是何意?”   樗里疾谨慎地提醒:“臣听到风声说,楚宫有人在算计把那个庶出公主嫁过来。”   秦王驷倒不在乎什么嫡庶,须知两国联姻,就算是庶出的也得当嫡出的嫁,两国真有什么事,不管嫡的庶的都影响不了大局。只不过他这日所见,这两个公主的素质差得实在有些大,想到这里不禁道:“寡人观那个嫡出的公主,能够立刻抛开那装腔作势的小女子的,让那个倔强的娇娇代她去跳祭舞,这份决断倒是堪做一国的王后。   樗里疾道:“那个娇娇似乎也是个庶出的公主,听说她在去少司命祠的时候又遇上越人伏击,幸好接应的人及时赶到……”   秦王驷一怔道:“哦,我们引越人伏击马车,本已经做好救人的准备,没有想到越人居然还有余党,若是伤了她,倒是寡人的不是了。”   樗里疾眼睛一转,笑道:“听说这两个庶出的公主应该要做媵女陪嫁,那大王以后有的是机会好好补偿她!”   秦王驷没好气道:“哼,寡人来楚国为的是国家大事,你当寡人真有闲心哄小娇娇们。你有这功夫闲唠叨,还不如赶紧给寡人多收罗些人才……”   樗里疾亦是这些日子加紧收罗人才,也听说了芈茵在五国馆舍的事,便又告诉秦王驷,秦王驷听了亦不觉好笑:“这些后宫妇人,视天下英雄为无物吗,这等不上台盘的小算计也来施行,实是可笑。”   樗里疾也摇头叹道:“可见这楚王槐,哼哼,不如乃父多矣。”   秦王驷道自负地道:“知已知彼,百战不殆。当年楚威王战功赫赫,寡人之前对楚国还有一些忌惮,如今亲到郢都,看到楚国外强中干华而不实……哼哼!”   樗里疾提醒:“不若我们明日约那公子歇一见?”   秦王驷点头道:“看来我们对楚国的计划大可提前,所以当前要尽快多搜罗熟悉楚国上下的人才,确是当务之急啊!”   这边秦人密议,另一头芈月得了芈姝再次嘱托,只得又出宫去,见了黄歇,说起此事,也取笑他一番道:“我只道公子歇迷倒万人,不曾想这么快便被人抛诸脑后。   黄歇苦笑告饶道:“这桩事休要再提可好。”转而又道:“你可知七公主近来动向?”   芈月诧异道:“茵姊,又出了何事?”   黄歇便将那日在各国使臣馆舍之中遇到芈茵之事说了,又说到芈茵在竹林之中寻的借口,令芈月一时竟觉得好生荒谬,失笑道:“什么,她说她喜欢你?”   黄歇无奈地摇头道:“一直听你说七公主是如何有心计的人,我实在是没有想到,她的反应如此之快,居然立刻找到这么一个……荒缪的理由。”   芈月上下打量着黄歇,笑谑道:“公子歇可是楚国有名的美男子,说不定她是真的喜欢你呢?”   黄歇没好气地道:“你知不知道七公主是以你的名义去找的信陵君?”   芈月惊愕地指着自己:“我?”   黄歇道:“这次各国会盟的任务是由夫子主事,所以接待各国使节的任务就落到我身上。国宾馆里我自然也有用力的人在,那个仆役见有陌生人进了魏国使臣的房间,就借送汤的机会想进来,虽然被挡在门外,但他却听到无忌公子称对方为‘九公主’。”   芈月这才恍然,只觉得滑稽可笑:“她果然贼心不死。当初想挑拨姝姊去追你,如今又以我的名义,欲去诱惑无忌公子私会姝姊,制造两人有私之事,做成定局,转头又说自家喜欢你。哼,她的诡计可真多啊!”   黄歇却道:“可是如果无忌公子的事情泄露,别人只会以为是你,若是此时传到楚威后耳中,你要早作准备才是。”   芈月冷笑道:“天底下不是只有她一个人聪明的,上次的事,相信王后已经把这件事告诉威后了。如今她又与郑袖勾结算计姝姊,我看此事,她必将自令恶果。”   黄歇叹道:“她说,她所有的算计,都只是为了不想当媵。”   芈月冷笑道:“谁又是想作媵的,可又何必生如此害人之心。她谋算的可不仅是不当媵妾,而是想要争荣夸耀,权柄风光。只可惜,她小看了天下英雄,如今列国争霸,能到郢都代表各国出使的,谁人不是一世英杰,她这等后宫小算计,如何敢到这些人精中来贻笑大方。”   黄歇皱眉苦笑道:“那我是不是要庆幸,自己只是一个黄国后裔,将来的前途顶多也只不过是个普通的卿大夫,不会引起贪慕权势的女子觊觎。”   芈月扑嗤一笑道:“你以为现在就没有女子觊觎你吗?”   黄歇看着芈月意味深长地道:“若是我心仪的女子,我自然是乐而从之。”   两人说笑一番,黄歇便将昨日拜贴取出道:“秦国的公子疾请我相见,不知为了何事?”   芈月眼一亮,抚掌笑道:“大善,你我正可同去,我将姝姊之意转达,你亦可问明他的来意。”   黄歇沉吟道:“难道八公主真的想嫁给秦王?”   芈月眨眼道:“你可是不舍了,若是如此,我助你将她追回可好。”   黄歇沉了脸,道:“我心匪石。”   芈月吐了吐舌,知道这玩笑开过了些,忙笑道:“威仪棣棣。”   这两句皆是出自《邶风》之《柏舟》篇,两人对答,相视一笑,此事便不再提。   黄歇岔过话道:“对了,我昨天去舅父那儿,看到住在那里的那个张仪已经离开了。”   芈月诧异道:“哦,这么快就离开了吗,他的伤好象还没全好呢。”   黄歇沉吟道:“我听说他没有离开,好象又住进招揽门客的招贤馆去了。”   芈月不屑道:“他被令尹昭阳打了这一顿,郢都城里谁敢收他作门客啊。拿了我们的钱说去秦国又没走,看来又是一个招摇撞骗的家伙。”   黄歇摇头道:“此事未到结果,未可定论。”   而此时两人所谈论的张仪,却如今正在郢都的一家酒肆饮着酒。   这家酒肆,却是正在秦国使臣的馆舍附近,表面上看来不过是一家经营赵酒的酒肆,可是张仪在郢都日久,既在外租住逆旅,他又素来留意结交各地游士,便隐约听说这家酒肆与秦人有关。   他得了芈月所赠的金子,本当起身前去秦国,可是他自忖在郢都混了数年,亦不过是混得如此落魄,便是如此缩衣节食到了咸阳,想来既无华服高车可夺人眼,又无荐人引见可入人心,照样不知何日方能出头。又闻听秦国使臣因五国合纵之事,来到郢都,便有心等候时机,与秦国使臣结交,不但可以搭个便车到咸阳,甚至有可能因此而得到引荐,直接面君。所以这些时日来,他便每天到这间酒肆之中,叫得最便宜的一角浊酒,一碟时人称为菽的豆子,慢慢品尝,消遣半日。   初时酒肆之中的人还留意于他,过得数日,见他只是每日定时来到,定时走人,并无其他行为,也不以为意。   只是张仪坐的位置,往往是固定的,此处恰好在一个阴影处,能够看到诸人进出,又可远远地看到秦人馆舍的大门。   这一日,他又到酒肆,叫了一酒一菽,如往常一般消磨时光。却见秦人馆舍的门口,一行人往这酒肆而来。   张仪连忙歪了歪身子,缩进了阴影一分,显出有些疲倦的感觉来,抬手拄头恰好掩住自己的半边脸,倚着食案微闭了眼睛。他素日也常有如此假寐,故其他人不以为意。   他这般作态,不为别人,却是为了他刚刚看到了那群人中,却有黄歇与作男装打扮的芈月二人。这两人是他的债主,黄歇还罢了,芈月那个小姑娘却是嘴巴不饶人的,更爱与他抬杠。而且明显可见,与他二人同来的,还有那秦国使臣及身边近侍,若是让她失言说出自己的意图,可不免就自贬身价了。   他虽然假寐,耳朵却一刻不曾放松,倾听着对方一行人越行越近,偶有交谈。   但听得芈月笑道:“此处酒肆,当是公子疾常来之处了。”   便听得一个男子沉声道:“也不过是见着离此馆舍甚近,图个捷径罢了。”   张仪捂在袖中的眼睛已经瞪大了,公子疾?他识得的公子疾乃是此人身边那个矮胖之人,这人当着正主儿的面,明目张胆的冒充秦王之弟,当真没关系吗?   却听得旁边那个矮小身材的正牌公子疾笑道:“阿兄与两位贵客且请入内,小弟在外头相候便是。”   张仪眼睛瞪大,公子疾唤作阿兄之人能是谁,难道是……他不敢再想象下去,顿时觉得心跳加快起来。   但听得步履声响,见是那冒充公子疾之人与黄歇芈月已经入内,那正牌的公子疾却与数名随从散落占据了各空余席位。此时正是刚过日中,已到日昳,却是白日中人最是爱昏昏欲睡之时,酒肆中客人不多,那些人见这些秦人看上去甚是骄横的模样,过得不久,皆纷纷而去,只留得寥寥几席还在继续。   张仪伪作假寐,也无人理他,他耳朵贴着食案,背后便是内厢,虽不能完全听得进里面的语言,但全神贯注之下,似也有一二句听到。这等技法,亦是他当年在昭阳门下那种奇门异士中学来的。   而此时内厢,芈月却看着秦王驷的脸,十分饶有兴味地道:“公子刮了胡子了,当真英俊许多。”   秦王驷见了这小姑娘的神情,冷哼一声道:“我却是畏你再称我一声长者!”   芈月吐吐舌道:“你便是刮了胡子,也是长者,不过那日是‘大长者’,如今是‘小长者’罢了!”   饶是秦王驷纵横天下,也拿这个淘气的小姑娘没办法,黄歇见状忙上前赔礼道:“稚子无状,公子疾休要见怪。”   秦王驷哈哈一笑道:“我岂与小女子计较,公子歇且坐。”   黄歇与芈月坐下。   秦王驷倒了两盏酒来,与黄歇对饮。   芈月见竟无她的酒盏,忙叫道:“喂,我呢?”   秦王驷横了她一眼道:“一个娇娇,喝什么酒,喝荼便是。”   荼便是后世所谓之茶,此时未经制作,不过是晒干了的茶树叶子,用时煎一煎罢了,味道甚是苦涩难喝,素来只作药用,能解油腻,治饮食不调之症。在楚国除了治病以外,这种古怪的饮料,却也在一小部份公卿大夫中,成为一种时尚。   当下侍者端上一盏陶杯来,盛的便是荼了。芈月记得昔年在楚威王处也喝到过此物,当时便喷了出来,当下便不敢喝,问道:“若无柘汁,便是蜜水也可,怎么拿这种苦水来?”   秦王驷笑道:“此处是酒舍,却只有酒与荼。”酒舍备荼,却不是为了饮用,而是为了给酒醉之人解酒用的。   芈月不甘不愿地坐下,拿着陶杯看了半日,只沾沾唇便嫌苦,竟不肯喝下一口来。   黄歇笑道:“公子疾在此喝醉过酒么?竟知道他们还备得有荼。”   秦王驷摇头笑道:“这倒不曾,此物是我备下的。因此处与馆舍相近,我常到此处,有时候未必尽是饮酒,偶而也会饮荼,故叫人备得这个。”   黄歇笑道:“公子疾真是雅人。”   秦王驷却摇头道:“哪里是雅人,只不过秦地苦寒,一到冬日便少菜蔬,我是饮习惯了。秦国不缺酒,却缺荼,须得每年自巴蜀购入。”   黄歇奇道:“为什么不与我楚国交易呢?”   秦王驷笑而不语。   黄歇会意,也笑了,巴蜀在秦楚之间,与巴蜀交易自然是比与楚人交易放心,但也引起了他的好奇之心:“秦国饮荼甚多吗?”   秦王驷闻言知其意,这是打听数量了,当下也不正面回答,只笑道:“公子歇颇知兵事啊。”   黄歇亦听得明白了,当下拱手:“不敢。”   芈月却是听不懂两人在说什么,她不喜欢这种听不懂的感觉,嗔道:“你们一说,就说到军国之事了。”   秦王驷看了她一眼,道:“男人不讲军国大事,难道还要讲衣服脂粉吗?”他久居上位,虽然随口谈笑,却是君王之威不显自现。   芈月似觉得有种压力,却不甘示弱,眼珠子转了一转,转了话题拍掌笑道:“听说秦王派公子前来,是要求娶楚国公主?”   秦王驷点头道:“正是。”他大致明白这小姑娘的来意了。   芈月手按在案上,身子趋前,笑嘻嘻地问秦王驷:“敢问公子疾,贵国君上容貌如何,性情如何?”   秦王驷看着这小姑娘,只觉得青春气息扑面而来,心中微一动,反问:“你是为自己问,还是为别人问。”   芈月嗔道:“自然是为别人问,我又不嫁秦王。”   秦王驷听着她信心满满的回答,反而笑了:“既然你不嫁秦王,又何必多问,谁想嫁,就让谁来问。”   芈月见他反问得如此不客气,不禁恼了:“你……”   黄歇忙截住她发作,笑道:“公子疾何必与一个小女子作口舌之争呢?”   秦王驷看了黄歇一眼,道:“那公子歇是否愿与某作天下之争?”   黄歇一怔道:“公子疾的意思是……”   秦王驷一伸手,傲然道:“大秦自商君变法以来,国势日张,我秦国大王,诚邀天下士子入我咸阳,共谋天下。”   芈月跳了起来,叫道:“秦国视我楚国为无物吗?”她看着黄歇,骄傲地一昂首道:“公子歇乃太子伴读,在楚国前途无限,何必千里迢迢远去秦国谋事?”   秦王驷淡淡一笑,举杯饮尽,道:“南后重病,夫人郑袖生有公子兰,心存夺嫡虎视眈眈,太子横朝不保夕,楚王如今年富力强,只怕此后二三十年,公子歇都要陷于宫庭内斗之中,何来前途,何来抱负?”   此言正中黄歇心事,他不禁一怔,看了秦王驷一言,意味深长地道:“看来公子疾于我楚国内宫,所知不少啊!”   秦王驷却微微一笑,对黄歇道:“楚国内宫,亦有谋我秦国之心,我相信公子歇不会不知道此事吧!”   黄歇想起前日芈茵之事,不禁一滞,心中暗惊,这秦国在郢都的细作,想来不少。   秦王驷又悠悠道:“况且太子横为人软弱无主,公子歇甘心在此庸君手下作一个庸臣?男儿生于天地之间,自当纵横天下,若是一举能动诸侯,一言能平天下,岂不快哉!”   他最后这两句“男儿生于天地之间”说得颇为铿锵,此时隔着一墙,莫说张仪耳朵贴着案几听到了,便是樗里疾与秦国诸人,也听得精神一振。   黄歇沉默良久,才苦笑道:“多谢公子盛情相邀,只是我黄歇生于楚国长于楚国,楚国有太多我放不下的人和事,只能说一声抱歉了。”   秦王驷笑道:“不要紧,公子歇这样的人物,任何时候咸阳都会欢迎于你。”   黄歇沉默地站起,向着秦王驷一拱手,与芈月走了出去。   秦王驷看着几案上的两只杯子,黄歇的酒未饮下,芈月的荼也未饮下,不禁微微一笑。   樗里疾走进来,见状问道:“阿兄,公子歇不愿意?”   秦王驷笑道:“人各有志,不必强求。天下才子,此来彼往,人才不需多,只要有用就行。”   樗里疾却叹道:“只是却要向何处再寻难得之士?”   秦王驷笑道:“或远在天边,或近在眼前。”说着站起来正欲走,却听得外面有人击案朗声笑道:“一举能动诸侯,一言能平天下!大丈夫当如是也,好!”   樗里疾一惊,这正是方才秦王驷所说之言,莫不是有人听到,当下喝道:“是何人?”   秦王驷眉头一挑,笑道:“果然是近在眼前。”当下便扬声道:“若有国士在此,何妨入内一见?”   便见一个相貌堂堂的士子走了进来,但见此人带着三分落拓、三分狂放、四分凌厉,见了秦王驷,便长揖为礼道:“魏人张仪,见过秦王。”   樗里疾一惊,手便按剑欲起,秦王驷却按住了他,笑道:“哦,先生居然认得寡人?”   张仪笑道:“在下虽然不认得大王,却最闻公子疾之名,人道公子疾短小精悍,多智善谑,却不曾说过公子疾英伟异常,龙行虎步。方才大王与人入内,人称您为公子疾,臣却以为,大王身后执剑者方为公子疾。可是?”   秦王驷笑看了樗里疾一眼,道:“你便以我为假,何以就能认定他为真?便是他为真,何以认定我就是秦王?”   张仪道:“此番秦国使者明面上乃是公子疾,能让秦人簇拥,闻称您为公子疾而无异色者,必不是胡乱冒认,真公子疾必在近处。且能够够冒用公子疾的名字还能让公子疾心甘情愿为他把守在外面的,自然是秦王。更有甚者……”他膝前一步,笑道:“能够说得出‘男儿生于天地之间,自当纵横天下,若是一举能动诸侯,一言能平天下,岂不快哉’的话,也只有秦王了。”   秦王驷哈哈大笑道:“果然是才智之士,难得,难得!”   张仪也笑了。   两人正笑间,秦王驷却将笑容一收,沉声道:“寡人潜入楚国境内,你当知走漏风声是什么下场,你好大的胆子!”   张仪从容道:“张仪是虎口余生的人,胆子不大,怎么敢投效秦王。”   秦王驷哦了一声道:“你想投秦?”   张仪道:“正是。”   秦王驷忽然大笑起来。   张仪装作淡定,手心却紧紧攥成一团。   秦王驷止了笑,看着张仪道:“‘一举能动诸侯,一言能平天下’……那张子如何让寡人看到张子的本事呢?”   张仪看着秦王驷,沉吟片刻,笑道:“不敢说如何平天下,且让大王先看看张仪小试身手,如何‘动诸侯’吧。”   秦王驷抚掌大笑道:“大善,吾今得贤士,当浮一大白矣!”   且不与秦王驷如何与张仪一见如故,这边黄歇与芈月走出酒肆,两人对望一眼,皆知对方心事。   黄歇叹道:“看来秦人其志不小。”   芈月却愁道:“你说,我回去当如何与阿姊说这事儿?”   黄歇见她愁闷,心中怜惜,他知道芈月在宫中日子难过,虽然身为公主,衣食无忧。但每天面对着芈姝的骄纵任性、芈茵的善嫉阴毒,实是如履薄冰。再加上有楚威后实实怀着杀意,因她此既要不惹芈姝之嫉,以来挡楚威后的戕害,又要防着芈茵算计。偏生她又生性骄傲,做不来曲意讨好,阳奉阴违之事,所以过得倍加艰难。   当下叹道:“这种事,却也是无奈。你用公子疾的话回复于她吧还回去。她虽为公主,但私下恋慕一个男人,也要彼此有情才是,否则,亦不好宣扬于于口。”   芈月叹道:“也只得如此了。”   黄歇见她闷闷不乐,更是心疼,此时两人正走在长街上,忽然见着一个店铺在卖着粔籹蜜饵,当下忙去买了几枚粔籹,那原是用蜜和米面加油煎而成,吃起来又甜又酥,是芈月素来喜欢吃的。   芈月见着黄歇将粔籹递与她,心中欢喜,故意不去接它,却就着黄歇的手,吃了一口。见着黄歇神情有些羞窘,知道他素来谦谦君子,如此在大街之上行为放肆,未免有些不好意思,心中大乐,把方才的一丝苦恼也笑没了。   黄歇见着芈月忽然就着他的手吃了一口粔籹,心中大惊,欲待缩手又恐她误会,欲就这样继续又怕是失了孟浪,想着她必是一时不注意,当下心中想着如何圆过来才好,又恐被人看到,忙作贼似地左右张望了一下,待转过头来,却见芈月嘴角忍笑,才知道原是她故意淘气,当下也笑了,将手中的粔籹递与她,故意拉下了脸道:“拿着。”   芈月伸手接了,却笑盈盈地看着黄歇:“多谢师兄。”   黄歇本来脸色就已经微红,被她这样一看,忽然间脸就更红了,当下把粔籹往芈月手中一放,便大步往前走去。   芈月接了粔籹,追了两步,拉住黄歇的袖子,道:“师兄,你去哪儿啊,怎么不等等我?”   黄歇努力不去看她,耳根却是越来越红,只努力端出严肃的样子来,道:“方才秦王之图谋,我当禀报夫子。”他看了芈月一眼,迟疑一下,又道:“包括……包括那日七公主在列国使臣馆舍之事,你说,要禀与夫子吗?”   “为何不禀?”芈月直接反应道:“难道还有什么事不能与说夫子吗?”   黄歇松了口气:“是,你说的是,我还道你会因为,会因为……”会因为什么,他没有说出来。   芈月却是明白的,道:“她冒充我,是她的不是,我何必去担她的不是。我坦坦荡荡,何惧之有。”   黄歇看着芈月,两人相视一笑。   当下两人回了屈原府,恰好此时屈原亦在府中,便留两人用了膳食,方说正事。   黄歇先说了芈茵之事,又将秦王之事说了,叹道:“‘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秦人的诗,充满了杀伐之气。秦人之志,亦不在小。”   屈原点头叹道:“唉,我们都小看了这个秦王,他当初因为反对商君变法而被秦孝公流放,太傅也受劓刑。他继位以后车裂商鞅,我们还以为他会废除商君之法,秦国必会因新法旧法交替而陷入动荡,哪晓得他杀商君却不废其法,秦国在他的铁腕之下十余年就蒸蒸日上,看起来以后列国之中,只有秦国会因为变法而日益强大。”   黄歇叹道:“唉,我们楚国当年吴起变法,本也是一个重获新生的机会,只可惜人亡政息,又陷入宗族权贵的权力垄断之中。如今秦国越来越强大,楚国却在走下坡路。”   黄歇与屈原说的时候,芈月先是静静地听着,黄歇善言善问,屈原询询善诱,于她来说,静听,往往收获很大。但有时候师徒讨论结束以后或者在中间时候,她亦会发表自己的看法,此时忽然道:“我倒有个想法……”   黄歇看向芈月道:“你有何主意?”   芈月便对黄歇说:“师兄,你可还记得那张仪之事?”   黄歇亦是想到,点头:“正是,”他望向屈原:“夫子,如今争战频繁,那些失国失势的旧公子和策士,都在游说列国,以图得到重用。可是如今令尹昭阳刚愎自用,若楚国没有一个人站出来收罗人才,则人才将会去了其他国家,将来必为我们的祸患。”   屈原看了看芈月,又看了看黄歇,心中已经有些明白,点头道:“我亦知你们的意思了……”   芈月已经急问道:“夫子既知,为何自己不收门客?”   屈原微笑着看着眼前两个弟子,心中明白这是两人要相劝自己,却只是摇了摇头。   黄歇却道:“夫子难道是怕令尹猜忌,影响朝堂。”见屈原不语,以为自己已经得知原因,却仍劝道:“可是夫子,您要推行新政,得罪人是在所难免的——”   屈原摆摆手阻止黄歇继续说下去道:“你的意思,我知道了。”停下来,看着远处,沉默了一会儿,道:“当此大争之世,不进则退,不争而亡。秦国因变法而强大,列国因守旧而落伍,楚国变法,势在必行。但变法者,必将损伤朝堂诸公的利益所在,被人排挤、被人攻击在所难免,唯一可恃的,就是君王的信任和倚重。而君王的信任和倚重,来自自己的无私和忠诚。”   说到最后一句,黄歇忽然了屈原的意思,叫了一声:“夫子——”却没有再说下去,,他看向屈原的神情变得更加崇敬,却也不免有些黯然。   屈原叹道:“若是我也招收门客,必然要有私财桊养,拥私财养亲信,怎么会不留让下人攻击的把柄?君王又怎么能信任我?又怎么敢把国之大政托付在我的手中?”   芈月此时也明白了,却只觉得痛心,叫道:“夫子……”   屈原摆了摆手,声音仍如往常一般平缓,可芈月听来,却已经犹如炸雷之响:“所以,要主持变革者,便只能做孤臣。”   芈月心头一痛,忽然想到了吴起、想到了商鞅,道:“夫子,你这又何必……”   屈原见了两名弟子的神情,知道他们在担心自己,当下呵呵一笑,摆手道:“你们不必把事情想得太过严重。毕竟吴起、商鞅,那是极端的例子。我既是芈姓宗室,又是封臣,不比那些外臣,也不至于把事情做到他们那样的极端之处。你们放心,大王为人虽然耳根子稍软,但却不是决绝之人,太子——亦不是这样的人。”   芈月听了,稍稍放心。   黄歇却沉默片刻,才道:“夫子之虑,弟子已经明白,但,若是人才流失,岂不可惜。夫子不能招门客,可弟子却可与游士结交,夫子以为如何?”   屈原沉默不语,好半晌才道:“你是太子门人,结交游士,亦无不可。”   芈月笑了。   黄歇却看着屈原道:“我观夫子如今心思,并不在此事上,夫子可还有其他思虑?”   屈原点头道:“不错,我在想秦国的变法。”   芈月却是一撇嘴,笑道:“有什么可想的,商君变法也不过就是些老调重弹,效仿吴起变法嘛,无非就是废世官世禄、奖励军功、鼓励耕种、设立郡县这些,只不过东方列国封臣势大难成,秦国封臣势弱,所以易成罢了。”   黄歇却是沉吟道:“非也,商君变法,虽与吴起相似,但最大的不同,恰恰是奖励军功,尤其为重。弟子……实觉疑惑啊!”   芈月奇道:“列国都重赏军功,师兄何以忧虑?”   黄歇摇头道:“这不一样,列国重赏军功,领军之人却无不是封臣世爵,幼受礼法庭训,知晓礼乐书数,管理庶政,便无不可。秦人奖励军功,却是底层小卒只要杀人有功,便可得高爵,理庶政,我实为不能赞同。军人上阵杀敌,与治理国家是两回事,以杀伐之人任国之要职,必会以杀伐手段治国,那就会导致暴力治政,不恤民情,将来必会激起民变。秦人之法,当不能长久。”   屈原听了此意,方缓缓点头正欲说话时,芈月却急急插嘴道:“师兄之言,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屈原一震,转向芈月,以他之能,亦不觉得黄歇此论有何不妥,当下便看向芈月,听她有何新的见解。   芈月却道:“军人执政便是有后患,亦是得政以后的事,到时候或再有其他办法,徐徐图之。可如今是大争之事,首要就是让本国强大,只要本国强大,便有不妥,亦可在战争中转嫁给他国。不要说军人执政会不恤民情,军人若能开边,战争能够带来收益,百姓负荷就会减轻,就是最大的体恤民情了。”她转向屈原,双目炯炯道:“夫子,所以我认为,我们楚国应该象秦国那样推行变法,秦国是怎么变强的,楚国就可以照作。”   屈原震惊地道:“公主——”   芈月本说得痛快,却看着屈原忽然变了脸色,先是惊诧,但在屈原面无表情的凝视中慢慢变得惶恐和委屈,怯生生地道:“夫子……我说错了吗?”   屈原回过神来,看着芈月,勉强笑道:“没什么。”   他心头忽然如压了大石,再无心说话,当下只把话题岔开,找了一卷吴子兵法,与两人解说一二,便让黄歇送了芈月回去。   当晚,屈原彻底不寐,他站在书房窗口,看着天上的星星,耳中却回响起少司命大祭那日,唐昧忽然闯入他家中,将当日的预言和自己的忧虑告诉他时的表情。   “天降霸星,降生于楚,横扫六国,称霸天下。”屈原长叹一声道:“老夫从前都不曾信过这些神道之言,可是,九公主她的脾气,比谁都像先王当年啊。难道说唐昧的话会是真的?” 第二十二章 张仪舌   芈月回到宫中,亦是彻底未眠,屈原当时的神情,让她无法入眠,这样的神情,不是一个夫子看着弟子过于出色的欣慰,亦不是一个夫子看着弟子说错话时的指正,倒象是有些恐惧,有些不能置信。   这是什么样的神情呢,自己那话,又到底是说错了什么呢?   她与黄歇素日在屈原身边谈书论政,亦非一日,便是说得再异想天开,胡说八道,屈原亦只是或鼓励,或指正,或欣赏,却从无这般奇怪。   思来想去,直到天亮,才胡乱地打了个盹,醒来时天已大亮了。幸而最近宫中事情甚多,芈姝又是各种无心学习,这几日便撒着娇让楚威后已经令女师放假,因此她睡得晚了,倒也无妨。   她起了身,照例练过剑以后,到芈姝那边去。却听走到半道,但听得几个宫女自高唐台外跑进来,叽叽喳喳说个不停。见了芈月也不避着,反笑说今日宫中来了一名异士,能说会道,把大王哄得十分开心,诸宫人皆去看热闹呢。   芈月便问此人姓名,却听得那宫女道,此人名唤张仪。   芈月大怒,心道此人果然是个骗子,说什么去秦国无盘费,骗得她心生怜悯,将身上的金子都借给了他,如今数月过去,他居然还在郢都招摇撞骗,实是可恶,当下便问了此人住在何处,心中盘算着待他辞了楚王槐出宫,便要找他算账。   而此时的张仪,却在章华台上与楚王槐正打得火热。   此前张仪来见楚王槐,说得便是自己要往东方列国一行,临行前想瞻仰大王仪容,方算得不曾楚国虚行。又有奉方受了张仪之礼,十分为他鼓吹,楚王槐这才动兴接见,只当是见这说客一面,敷衍过去便了。不想这张仪十分能说,一上午天南地北地说了许多,他竟是听得津津有味,如今见时辰不早,张仪待要告辞,才依依不舍地问道:“先生这就要走了吗?”   张仪笑道:“是啊,臣早说过,将往北方六国一行,但不知道大王有什么要臣捎过来的?”   楚王槐笑了,楚国立国与周天子同长,数百年下来,何物没有,便道:“寡人宫中,一切东西应有尽有,难道张子还能从北方六国,捎回寡人没有的东西吗?”   张仪看了看左右,点头赞同道:“大王宫中的东西的确是尽有应有……”楚王槐正待得意,却又听得张仪缓缓道:“只可惜少了一样。”   楚王槐奇道:“少了哪一样?”   张仪便道:“人!”又加了一句道:“美人!”   楚王槐摇头笑道:“张子,这是前殿,你见着的不过是几个宫人罢了。寡人宫中便是南威西子这样的美人,亦尽是不缺的。”   张仪笑吟吟地道:“臣知道楚国美色,尽在大王宫中,可是列国美人大王都见过吗?”   楚王槐向前倾,露出感兴趣的神情道:“这么说,各国佳丽先生都见过?”   张仪屈指数道:“楚女窈窕、齐女多情、燕女雍容、赵女娇柔、韩女清丽、魏女美艳、秦女英气,这列国美人,大王当真都见过吗?”   楚王槐被说得十分心动道:“以先生之意呢?”   张仪道:“若能收集列国美女于后宫,天底下谁还能比得上大王的艳福啊!”   楚王槐神情变得兴味起来道:“哦,先生能为我收集列国美女不成?”   张仪长揖道:“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楚王槐大喜道:“来人,赐先生千金,有劳先生为寡人寻访列国美女入宫。”   这边张仪怀了一千金大摇大摆,两袖金风地出了宫,这边楚国后宫,便似炸开了一般。宫人内侍往来于南后及郑袖宫中,乱若蜂蚁,且自不提。   南后与郑袖俱是着了慌,南后是见郑袖得势,自己应付已然吃力,若是再来新宠,岂不更增威胁。郑袖亦是自觉儿子渐长,容色不如昔日青春,也惧有新人入宫,夺了自己之宠。   二人因是听说张仪乃是奉方召入宫中来的,两处皆召了奉方来质问,奉方亦早得了张仪之教,将两边都说得满意,这才收了赏钱退下。   张仪出宫之后不久,宫中便接连出了好几拨人,直向张仪所居馆舍奔去。   张仪送走郑袖夫人派来的使者,看着摆在几案上的五百金,得意地一笑。   他新收的童仆恭敬地问道:“张子,要收起来吗?”   张仪随手挥了挥道:“不用,就这么摆着吧,还有客人要来呢!”   那童仆竖李诧异道:“还有客人?”   便听得外面有女子的声音道:“来的不是客人,是债主。”随着声音,便见芈月掀帘而入。   竖李方诧异的张着嘴,张仪已经是拍手而笑道:“果然是债主,敢问债主来,可是要讨债?”   芈月扫了一眼几案上的金子,走到案前对面坐下,笑道:“先生当日说自己要投秦,缺少盘缠,可是拿了盘缠不走,却逗留驿馆衣食奢华。如今看这满地金帛,先生如今不缺钱了,还逗留此地何为?”   张仪挥了挥手,令竖李退下,笑道:“不错,我也正是要离开了,只不过明日离开之前,还要再交代一声。总得对得起他们送来的这些金帛吧。”   芈月诧异道:“难道先生明日要把这些钱退还吗?   张仪亦诧异道:“退还?入了我张仪之手的钱,如何能退还?不不不,我只是想告诉他们,钱我收了,事我没办,下次有机会再合作。”   芈月看着张仪,只觉得自己耳朵是否听错,满脸不可思议地道:“你以为自己是谁,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当旁人都是傻子吗?难道你在昭阳处受的教训还不够吗?”   张仪却笑道:“来来来,姝子,你须他们不同。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别人赠金于我是怀有私心,我自然不必客气。你赠金于我纯出天良,所以你这钱嘛,我是一定要还的。十倍相还,如何?”   张仪把其中一个匣子推到芈月面前,芈月想了想,又把这些金子推给张仪,道:“钱我既然已经送出去了,倒也不必收回。那我就再跟你打个赌,你明日若能毫发无损地收下钱还能给大王和郑袖夫人一个交代……”   张仪打断她道:“还有王后也派人送来了五百金……”   芈月吃惊道:“你可真黑啊……好,你明天若是能毫发无损地收下钱又能够赖掉事情还让他们不追究你,这钱就算我输给你。”   张仪漫不经心地把匣子盖上,道:“你是输定了。不过我知道你眼下还不缺这些,当日你赠金于我是雪中送炭,我如今还金却不过是锦上添花,没有什么用处。这些金子就暂存在我这里,等你需要的时候我再还给你。”   芈月却不看那金子,只看着张仪道:“若你当真明日过关,这些金子我便换你一条计策。”他若当真有这样的本事,她又何必要索回金子,她如今在人生的重大关头,若能换此人一条计策,岂非胜过这些金子来。   张仪却摆了摆手,看着芈月道:“我知你要问的是什么?我如今便可答你——你是不需要我的主意的!”   芈月奇道:“先生知道我要的是什么?”   张仪漫不经心地道:“若是别的女子,想讨要主意,无非是自保、争宠、害人、上位。可惜……”   芈月一怔道:“可惜什么?”   张仪直视着芈月,芈月被他看得浑身发毛,却不敢弱了气势,亦只得与他对视,半晌,张仪叹息道:“可惜啊,姝子你如此聪明,懂得远比别人多,主意远比别人大,脾气却比别人硬。你这一生的波折,都在自己的心意上——有些事只在于你愿不愿意做,而不是能不能成!若是你自己想通了,这世上就没有什么能阻得住你!”   芈月怔了好一会儿,才道:“先生说的人,竟好象不是我自己了。”她抬头看着张仪,叹道:“我如今进退失据,前后交困,命运全掌握在别人的手中。我自己想通?我自己想通有什么用?”   张仪微笑道:“人永远看不清自己。就象我张仪当初,也是因为看不清自己,放不开自己,所以庸庸碌碌,坐困愁城。”说着呵呵一笑,拍了拍自己的大腿道:“我倒要感谢昭阳这一顿打,把我打痛了,也把我打醒了。世间最坏的情况不过如此,那我还有什么好顾忌的——从此天地之间,再没有能拘得住我的东西了。”   芈月看着张仪,眼前的人和初次见他时已经有了很大的不同,她若所思所道:“那我要如何才能够象先生那样呢?”   张仪摇了摇头道:“时候未到,你灵窍未开,就象是黑夜里把一卷宝典送给你,你也看不到。等天亮了,你自己就能看到。”   芈月怔怔地想着道:“天亮,天什么时候能亮呢?”忽然回过神来,怀疑地看着张仪道:“你这人最会虚言,该不是又在唬我吧?”   张仪笑而不语,然后芈月便再也问不出他任何话了,只得悻悻地离开。   次日,连芈姝也得知此事,来寻芈月问道:“你可听说有个张仪,说要为大王寻美人?”   芈月也正为张仪昨日之言而吊起了胃口,便鼓动芈姝道:“听说此人今日还要进宫来与大王告别,不如我们去看一看?”   芈姝亦起了好奇之心,便拉着芈月悄悄来到章华台后殿,躲在屏风后悄悄看那张仪到底是何等样人。   果见张仪到来,与楚王槐攀谈片刻,讲了一些各处奇闻,又道:“下臣今天就要辞别大王,临走之时听说楚国美食冠绝六国,可否请大王赐宴,让臣能够口角余香。”   楚王槐案牍劳形之余,只觉得有这么一个能说会道风雅有趣的人说说笑笑,亦可解颐,所以昨日张仪说要辞别,今日又说要辞别,这种明显要多占点便宜的事也不以为意,只笑道:“哈哈哈,先生果然是最识得人生真谛的。”   张仪亦陪笑道:“人说食色性也。臣亦认为,人生在世,最大的追求莫过于食色二字。”   楚王槐笑道:“说得正是,寡人这宫中旁的没有,若说绝色美女与绝顶美食,却是样样不缺。”   张仪抚掌道:“大王此言绝妙。既如此,下臣就再冒昧一次,大王有有美食当前,焉能无美人相伴?臣听说南后和郑袖夫人乃是绝色美人,不知下臣能否沾光拜见?”   楚王槐有意夸耀,笑道:“好啊!来人,去问问王后与郑袖夫人,可愿来与寡人饮宴?”他亦是无可无不可的,只是南后多病,郑袖得宠,岂是臣下说要拜见便能拜见的,便是楚王同意,愿不愿意亦是看两人心情,他亦只是叫人去问问,即使南后郑袖不出,随便叫两个美人出来,教这狂士开开眼界也就罢了。   不料消息传到宫内,南后郑袖俱派了寺人来,到已经在梳妆打扮,过会儿便来。   却是南后与郑袖正为了昨日张仪要去北方诸国寻访美人之事上心,昨夜张仪收下两人贿赂,今日便是要看看此人如何答复,自然不肯放过这个机会。   郑袖更是工于心计,听得南后要去赴宴,便悄悄令寺人再往章华台上送去各式鲜花,又叫人将今日之宴多上鲜物。南后有胸闷气喘之症,如今越发严重,这些鲜花鱼蟹,正是易引发之物。   南后自生病以后,精神益也短了,若是寻常之时,郑袖自不是她的对手,但精神既短,于这些细节上便没有足够的精力去防备。   当她走进殿中,见着满殿鲜花繁盛之时,顿觉气有些喘不过来,暗悔上当,脸上却不显露,只叫来奉方,着他立刻将鲜花撤了下去。   楚王槐见着南后撤了鲜花,亦有些明白过来,站起来笑道:“寡人不过一说,王后有疾,当安心静养,何必勉强出来。”   南后笑道:“日日闷在房内,也是无趣,如今风和日丽,得大王相邀,得以出来走动一二,亦是不胜之喜。”   正说着,郑袖亦是一头花冠地来了,楚王槐一怔,忙拉了郑袖到一边去,低声道:“王后有疾,不喜花卉,你如何竟这般打扮?”   郑袖故说吃惊道:“妾竟不知此事,那妾这便更换去。”这边却到了南后面前请罪道:“实不知小君今日也来,倒教妾惊了小君。”   南后只觉得一阵花香袭来,顿觉气闷,只暗恼郑袖手段下作,不上台盘,这边却笑道:“既是来了,何必再去更换,妹妹从对面,我坐这头,倒也无妨。”   郑袖实有心再在她面前教她自此病发不治,却碍于楚王槐在此,一时不敢做得明显,只得笑道:“多谢小君体谅,妾这便离了小君跟前,免得碍了小君之疾。”   南后听得她话里话外,倒像是自己故意拿病体为难她一般,心中冷笑,只闭了眼,挥了挥手,懒得与她纠缠。   郑袖只得悻悻退回自己的座位去,她二人正是坐在楚王槐一左一右的位置,眼见已经坐定,楚王槐道:“今日有一异士,聪明善谑,且欲召来与卿二人解颐,如何?”   南后笑道:“妾亦闻此张子之名,心向往之。”   郑袖也笑道:“听说这人哄得大王甚是开心,妾亦愿一见。”   楚王槐便哈哈大笑,道:“请张子入见吧。”   此时酒宴摆上,寺人便引着张仪入内,与楚王槐见礼以后,楚王槐又道今日王后夫人亦在,让张仪拜见。   张仪便行礼道:“下臣张仪,参见王后、夫人。”   南后端庄地道:“张子免礼。”   郑袖撇了撇嘴道:“张子免礼。”   张仪闻声抬起头,先是看了南后一眼,惊愕极甚,又揉了揉眼睛,仿佛不置信地转头到另一边,见着了郑袖,更是目瞪口呆,整个人都变得僵住了。   楚王槐诧异道:“张子——”   张仪象石化了一样,半张着嘴,一动不动。   楚王槐更觉奇怪,道:“张子,你怎么了?”   奉方吓得连忙上前推了推张仪,一叠连声地叫道:“张子,张子失仪了,张子醒来——”   张仪象忽然如梦初醒,竟是朝着不知何方连连胡乱作揖道:“哦,哦,下臣失礼,下臣失礼——”   楚王槐见了张仪如此形状,不觉好笑,心中亦是觉得猜出几分,不免得意之心,盖过了对张仪失礼的不悦,笑道:“张子,你怎么了?”   张仪梦游似地看了看南后,又扭头看了看郑袖,用一种梦游似的,不能置信的语气,道:“这两位,是王后、是郑袖夫人?”   楚王槐见着他如同无知伧夫般的模样,心中更觉得轻视,抚须笑道:“正是。”   张仪脸上显出一种似哭非哭,似笑非笑的表情,忽然号啕一声,整个人扑地一声跪下,捶胸顿足地哭道:“下臣惭愧啊,下臣无知啊,下臣是井底之蛙啊,下臣对不起大王啊……”   楚王槐不想他竟演出这样的活剧来,忙叫奉方扶起他道:“张子快起,你这是要做什么?”   张仪用力抹了抹不知何处而来的眼泪,显出既痛心,又羞愧的苦相来,哽咽着道:“下臣有罪,下臣无知!亏得下臣还夸下海口,说要为大王寻访绝色美女。可是方才一见南后和郑袖夫人,下臣就知道错了。下臣走遍列国,就没有看到有谁的容貌可以胜过她们的。下臣居然如此无知,下臣见识浅薄啊,竟不知道天底下最美的女人早已经在楚国了。下臣向大王请罪,大王要下臣寻访六国美人的事,下臣有负所托,我是办不到了啊……”   楚王槐左看南后,右看郑袖,哈哈大笑道:“你啊,你的确是见识浅薄,寡人早就说过,天底下就没有什么东西是我楚宫没有的。寡人宫中,早已经收罗了天下最美的美人。”   张仪长揖为礼,羞槐道:“下臣无颜以对,这就退还大王所赐的千金。”   楚王槐此时心中正是被张仪的言行奉承得极为得意,哪里看得这已经赐出去的区区千金:“千金嘛,小意思,寡人既然赐给了你,哪里还会收回去。”   张仪喜道:“大王慷慨。臣多谢大王,多谢王后,多谢夫人。”   南后和郑袖相对看了一眼,眼神复杂而庆幸。宴散之后,两人走出章华台,郑袖低声道:“巧言令色。”   南后第一次觉得同感道:“的确。”   郑袖回到云梦台,正自得意,南后病重,如今这宫中便是她得以独宠,连宫外的威胁亦是没有了,且又听说,南后自回宫以后,病势沉重,这几日都不能再起了。   心中正自得意,不料过得几日,却听说魏国竟送了一个美女进宫。郑袖初时不以为意,宫中诸人亦畏她嫉妒,恐她迁怒,也不敢到她跟前相告。及至听说楚王槐竟是数日宿于新人之处,竟是日夜不离,这才悖然大怒,当下便站起来,要前去寻那魏国的美人。   她的侍女鱼笙大急,拉住郑袖道:“夫人休恼,夫人还不知大王的性子吗。如今新人正是得宠,夫人若与她发生冲突,岂不是失欢于大王,倒令南后得意。”   郑袖冷笑道:“她如今命在旦夕,得不得意,都无济无事了。”   鱼笙急道:“夫人便不想想,如今她就要死了,正是夫人的机会,夫人且忍一忍,大王素来是个不定性的,待过夫人登上王后之座,说不定大王亦是厌了她,到时候夫人想要如何处置,还不是由着夫人。”   郑袖一腔怒气,倒被她说得缓了下去,她倚着凭几想了半日,忽然得了一个主意,冷笑道:“鱼笙,你将我左殿收拾出来,铺陈得如我这居室一般,我倒要看看,这魏国的美人,到底有多美。”   鱼笙不解其意,只得依从了她的吩咐而行,这边郑袖直等她布置完了,才依计行事。   且说这日芈月因芈戎学宫休假之日将到,便收拾了两卷竹简,欲带到离宫去莒姬处,交给芈戎学习。不想走到半路,却不知何故,女萝不小心踩到裙角,摔了一交,竟将那匣中的竹简摔出散落了。见芈月皱眉,女萝忙告了罪,便收起竹简赶紧先送回高唐台去更衣换简不提。   芈月便在那长廊处坐下,等着女萝回来。   也不知坐了多久,却听得远处隐隐有哭声。芈月不禁有些诧异,若换了别人,或许不敢探询,但她素来胆气壮,谅着宫中也不会有什么大事,便悄然寻去。   她绕过几处薜荔花架,却见一个白衣女子,独坐御河边哭泣着。   芈月便问道:“是何人在此处哭泣?”   那白衣女子吓得擦擦眼泪连忙站起来,这边转头看去。芈月一见之下便认了出来,宫中似她这般美貌的女子的确不多,当下问道:“你可是魏美人?”   魏美人惊奇地道:“你如何认识我?”   芈月笑道:“宫里俱传说魏美人之美,不识魏姬,乃无目也。”   魏美人脸一红,害羞地笑了道:“你当真会说笑话。嗯,但不知阿姊如何称呼?”   芈月道:“我是九公主。”   魏美人吃了一惊,忙行礼道:“见过九公主。”   芈月看着她脸上一抹嫣红之色,眼中微红,略带泪意,即使身为女子,也不禁对她有怜惜呵护之意,忙道问:“你为什么会一个人在这儿啊?你身边的宫女呢?”   魏美人左右一看,手指在唇上示意道:“嘘,你小声点,我是偷偷跑出来的。”   芈月诧异道:“为什么你会偷偷跑出来?”   魏美人低头,扭捏半晌,才道:“临行前,王后跟我说,到了楚国不能别人看到我哭。”   芈月心中一凛道:“王后,哪位王后?”   魏美人天真地道:“就是我国王后啊!”   芈月问道:“魏王后为何要这样说?”   魏美人低头半晌,道:“公主,你说,我是不是看上去甚是好欺负啊?”   芈月只觉得她这般神情,竟是格外可怜可爱,忙着道:“何以如此说,你这样子,便是世人都舍不得欺负你啊。”   魏美人嗫嚅道:“我临行前,拜别王后,王后便说,我一看便甚是好欺负。她吓嘱我说,休要在人前哭,别人看到我哭,就会知道我很好欺负,就会来欺负我。”   芈月诧异道:“你、叫她王后,不是母后,难道你不是魏王的女儿?”   魏美人扁扁嘴道:“才不是呢,大王都那么老了……我们是旁支,我爹是文侯之后,现在连个大夫也没当上呢!”   芈月拉着魏美人的手坐下来道:“那怎么会挑中你到楚国来呢?”   魏美人想了想,道:“我也不知道啊,之前听说是嫁到秦国的王后没了,大王就想再送一位公主过去,召集了远支近支所有的女孩子挑选陪媵,我就被选进宫了。后来听说秦国向楚国求婚了,大王就把我送过来了。”   芈月道:“把你送过来做什么呢?”   魏美人摇头道:“王后只说,我要让楚王喜欢我,其他什么也没说……”说到这里,引起伤心事来,便呜呜哭道:“我想我爹娘,想我阿兄……”   芈月问道:“你爹娘很疼你吗?”   魏美人用力点头道:“是啊,我爹娘很恩爱,也很疼我。”   芈月再问道:“你家里还有什么人?”   魏美人曲着手指数道:“爹、娘,大兄、二兄,还有我。”   芈月奇道:“只有五个人?”   魏美人点头道:“是啊。”   芈月想了想,还是问道:“你爹,就没有姬妾,或者庶出的姐妹们?”   魏美人道:“没有,我爹就我娘一个。”   芈月心中叹息道:“你当真好福气。”   魏美人却摇头道:“才不是呢,我从小就好想有个阿姊,却没有阿姊来疼我。”说着,喃喃地道:“若是有一个阿姊来疼我便好了。”   芈月见她可爱,竟是不忍她如此失望,一激动便道:“你若不嫌弃,我来作你阿姊如何?”   魏美人惊诧地睁着剪水双瞳,道:“是我不敢高攀才是,你是公主,我只是一个后宫妇人——”   芈月叹息道:“我今日是公主,明白却又不知道会向何处国度,成为一介后宫妇人,有甚高低之分。”她看着魏美人,越看越是喜欢,此时倒是有些明白芈姝当初的行为。当惯了幼妹的人,看到一个比自己还小的妹子,便不禁有想充当阿姊的欲望。只是想了想,还是问道:“你几岁?”   魏美人便道:“我十五岁,八月生的。”   芈月松了一口气,笑道:“正好,我也是十五岁,不过我是六月生的。”   魏美人抚掌笑道:“你果然是阿姊。”   芈月也笑了道:“正是,我如今也有个妹妹了。”   两人的手紧紧相握,互称道:   “阿姊。”   “妹妹!”   芈月欲待再说,却听得远远有声音传来道:“魏美人,魏美人……”   魏美人却跳了起来道:“寻我的人来了,阿姊暂且别过,回头我们再述。”   芈月便道:“你若得便,十日之后,还是这个时辰,我便在此处等你。”   魏美人认真地点头道:“好,阿姊,十日之后,还是这个时辰,我必在此处等阿姊。”   芈月只道多了一个妹子,十分欢喜,因知魏美人初入宫,恐其不便,便准备了一些常用之物,思量着要下次见面时送与她。   谁知道第二日上,魏美人便出了事。 第二十三章 郑袖计   因魏美人得宠,又兼之初到楚宫,楚王槐正是宠爱她之时,恐其寂寞不惯,便令掖庭令乘风和日丽之时,带好去游玩宫苑,好解她思乡之情。   魏美人正是年轻单纯,虽有几分乡愁,奈何身边诸人奉承,华服美食,便也很快适应了。   这日她正被掖庭令引着游玩,那掖庭令对她奉承得紧,一路上不断引道示好:“魏美人,您请,慢点,那边小心路滑……”   魏美人由掖庭令引着,好奇地边走边打量着整个花园,指点嘻笑:“这里的花好多啊,咦,水面上那是什么?那个那个白色的,难道是传说中的九尾狐吗……”   楚国与魏国不同,魏宫刻板整肃占地不大,楚宫却是起高台,布广苑,因地处南方气候宜人,四时花卉繁多,又岂是魏宫能比。且楚国立国至今七百多年积累下来,处处豪华奢侈之处,又是远胜魏国。魏美人在魏国不过是个旁支,此番见到楚宫胜景,岂有不好奇之理。   掖庭令一边解释一边抹汗道:“那是杜若,那是薜荔,那是蕙兰,那是紫藤。水面上那个是鸳鸯……”   却见魏美人指着远处叫道:“那个白色的有好多尾巴的,莫不是九尾白狐?”   掖庭令吓得急忙叫道:“那个不是九尾狐,是白孔雀,您别过去,小心啄伤您的手……”北方国家的人不识白孔雀,远远见其九尾色白,以为是传说中的九尾白狐,误记入史料的也有不少,怪不得魏美人不识。   但见魏美人在园中花间,跑来跳去,正是天真浪漫,不解世事的快乐时候。忽然间魏美人身后的宫女们停住了脚步,齐齐拜倒向前面行了一礼道:“郑夫人。”   魏美人懵懂地抬头,便看到迎着她而来的郑袖。   郑袖一脸怒色而来,正欲寻魏美人的晦气,及至见了魏美人之面以后,却是倒吸了一口凉气。   但见这魏美人单纯无邪,却有一种无与伦比的天然丽色,这正是楚王槐最喜欢的类型。那一种娇柔纯真,郑袖当年得其五分,便能得楚王槐多年专宠,而眼前的魏美人,却有十分之色。郑袖目不转睛地看着魏美人,魏美人在她这种眼光之下不禁往后瑟缩了一下,惴惴不安地看向掖庭令,实指望他能够给自己一些指引。   那掖庭令却是个最知风向的,见着郑袖到来,便已经吓得噤口不语,低头直视地下,恨不得地下生出一条裂缝来,好让自己遁于其中隐匿无形。   郑袖的神情,从杀气到惊诧,从自惭形秽到羞忿不平,忽然变幻出一张娇媚笑脸来,她轻笑一声,便亲亲热热地上前拉起魏美人的手道:“这就是魏妹妹吧,啧啧啧,果然是国色天香的美人啊,我活了半辈子第一次看到女人能美成这样,可开了眼界了。”   魏美人怔怔地看着郑袖,她的人生之前犹如一张白纸,实在是看不透郑袖这变来变去的表情背后含意何在,只得强笑道:“您是……”   郑袖扑哧一声笑了,道:“妹妹竟不认识我?”   郑袖身后的侍女鱼笙忙笑道:“这是郑袖夫人,如今主持后宫。”   魏美人忙挣脱了郑袖的手,行礼道:“见过郑夫人。”   郑袖已经忙不叠地扶住了魏美人,道:“好妹妹,你我本是一样的人,何必多礼。我一见着妹妹,便觉亲切,仿佛不知在何处竟是见过一般……”   魏美人迷糊地看着郑袖的殷勤举动,掖庭令脸色苍白,拿着香包拼命的嗅着,其他宫女们也面露害怕,却不敢说话。   郑袖一边滔滔不绝地说着好话,一边热情如火地把魏美人拉着边走边问道:“妹妹来了有多少时日了,如今住在何处,这远离家乡,用的晡食可还合口吗?”   这一叠连声上赶着又热络,又亲切的问话,将魏美人方才初见着她时那种奇异神情所产生的畏惧也都打消了,便一一回答道:“我来了有半月了,住在兰台,还有许多其他的阿姊与我同住,楚国的膳食甚是奇怪,不过还是挺好吃的……”   两人亲亲热热地游了一回园,郑袖便连她家里还有几口人,几岁学书几岁学艺甚至是几岁淘气被打过都问了出来。   当下便拉了她到自己所居的云梦台游玩,见魏美人甚是喜欢,便建议道:“我与妹妹竟是舍不得分开了,那兰台与姬人同住,岂是妹妹这样的人住得的,不如住到我云梦台来。你看这诸处合宜,便是欠一个人与我同住,妹妹且看着,有什么不如意处,便告诉我,我都给你准备去……”   那魏美人生性单纯,若是换了其他人,这等天真之人,是万不敢独自送出他国宫中作为两国结好之用。只是这魏美人却是天生绝色,那魏国亦是犹豫再三,竟是再挑不出另一个既美且慧之人,料想着楚王槐亦是难挡此等美色,且后宫再如何手段,终究是要看国君肯不肯庇护罢了,当下还是将她送了过来。   此时郑袖百般示好,魏美人虽心中隐隐觉得有哪里不对,却不知道哪里不对,面对郑袖的热情似火,竟是连拒绝的理由也说不出来,被郑袖拉着去见了楚王槐,竟是迷迷糊糊当着楚王槐的面答应了下来。   自此郑袖与魏美人同住,对魏美人竟是十二万分地好,她布置魏美人的居处,卧具锦被,无不一一亲手摆自。又过问她的饮食,搜罗内库之中山珍海味,专为魏美人烹饪她所喜欢的家乡风味。这边还将自己所有的首饰衣服,拣顶好的送给魏美人,一时之间,竟表现得比楚王槐更加热络亲切起来。一时宫中之中俱都诧异,皆道:“她这是转了性子吗?”   楚王槐却极为高兴,道:“妇人之事夫事婿者,乃以色也,因此妇人嫉妒,乃是常情。如今郑袖知寡人喜欢魏女,却爱魏女甚于寡人,这实是如孝子事亲,忠臣事君也,情之切而忘已啊!   这话传进高唐台诸公主耳中,芈姝先冷笑了道:“不晓得是哪个谄媚者要奉承阿兄和那郑袖,竟连这种话也想出来,当真恶心。”   芈月才得知魏美人竟被郑袖截去,再听了这话,心中忧虑:“如今南后病重,郑袖早视后座为自己囊中之物,现凭空却来了一个魏美人,占尽了大王的宠爱,她岂会当真与魏美人交好……阿姊,她必非本心。”   听了芈月此言,芈姝鄙夷地道:“自然,连瞎子都看得出,便除了我王兄之外,宫中之人,谁不是这般说的。”说到这里难掩轻视,叫道:“哎呀呀,你说她对着魏美人,怎么能笑得出来,亲热得出来啊。看得我一身寒战来。”   芈月忧心忡忡道:“郑袖夫人为人嫉妒之性远胜常人,她这般殷勤,必有阴谋。” 郑袖既然有意将自己贤惠名声传扬,自然,这不需要别人相信,只要楚王槐愿意相信,以及宫外不知情的人相信这话,那么将来无论她对魏美人做什么事,楚王槐及外界之人,都不会有疑她之心了。   至于她们这些知道内情的宫中女眷,谁又有权力处置郑袖,谁又会为一个将来失势的妃子说话。郑袖这些年来,在宫中害的人还少吗,又不见得有谁为那些被害者出头,郑袖依旧安然无恙地主持着后宫。   她二人说得激烈,芈茵却沉默寡言,魂不守舍,竟也不参与两人说话。   芈姝忽然转头看芈茵,诧异道:“茵,你近日好生奇怪,素日最爱争言,如今却变得沉默如此,可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芈茵骤然一惊,倚着的凭几竟是失去平衡,一下子仆倒在地。   芈姝忙道:“你怎么了,竟是如此脆弱不成?”   芈茵却慌乱地道:“我、我自有事,我先出去了。”   芈姝看着芈茵出去的背影,喃喃道:“她最近这是怎么了。”   芈月却是有些知道内情,暗想她如今这样,莫不是有什么事落了别人把柄不成?只是她如今满心皆是魏美人之事,想到这里,忙站起来道:“阿姊,我且有事,先回去了。”   芈姝不耐烦地挥挥手道:“且去,你们一个个都好生奇怪,你说人长大了,是不是便生份了。”   芈月无心劝她,匆匆而去。只恨如今魏美人搬入了云梦台,郑袖是何等样人,岂是她能够派人混入的。   思来想去,忽然想起莒姬,忙去了离宫去寻莒姬,将魏美人之事说了,想托莒姬助她送信入宫,与魏美人作个警告。   哪知莒姬一听,便沉了脸,斥道:“此事与你何干?”   芈月惊道:“母亲,郑袖夫人对魏美人匿怨相交,绝非好意,难道你我要这般看着魏美人落入陷阱而袖手不成?”   莒姬却冷冷地道:“这后宫之中自来冤魂无数,你以为你是谁,敢插手其中?莫要连你自己的性命也陷进去才是。此事,我不会管,也不许你再去管。”   芈月深吸一口气,她知道莒姬在这后宫多年,自也不会是何等良善之人,况且她与郑袖交好,在这件事,站在郑袖一边,也不奇怪,只是毕竟心有不忍,道:“母亲,魏美人为人单纯,叫我这般眼睁睁地看着她被人算计,实是不忍。”   莒姬冷笑一声道:“单纯,单纯的人如何能够得大王如此之宠幸?便她是真单纯,送她来的魏国人也绝对不单纯,不过是瞄准着大王的心思,投其所好罢了。魏国既然把她送进楚国,她的生死,自有魏国人为她操心,何烦你来多事。”   芈月怔了一怔,这才明白了莒姬的意思,魏国人既然把魏美人送入宫中,则必须不会让魏美人可以轻易失势吧。   只是后宫的女子,操纵不了前朝人的心思,那些争霸天下的男子,却也未必尽知后宫女人的算计,不管如何,魏美人都是那牺牲品罢了。   芈月虽然心中感叹,但见莒姬甚是严厉,也不敢再说起魏美人之事,只得打住。过不得多时,芈戎也来了。   因泮宫每旬有一次休假,芈戎每每趁了休假,回到离宫与母亲姐姐相会。姐弟两人许久不见,便亲热了一番。芈月又看着芈戎的课业,与他讲解,又听着芈戎讲他在泮宫中学到的一些芈月所不知道的知识,莒姬含笑看着两姐弟教学相长,亦不再说起方才的扫兴之事。   在某一方面来说,莒姬确是一个很聪明的女人,当年她能够如何取悦于楚威王,如今便能够如何与自己的儿女保持好的感情,只要她愿意、她有心去做的话。   虽然芈月住在高唐台,芈戎住于泮宫,但芈戎总会借着休假之日来离宫,母子感情始终极好。而芈月若是知道芈戎会来,也必会赶来相会。   芈戎单纯,又兼一出生便抱到莒姬身边来抚养,虽然知道自己另有生母,但与莒姬的感情却是如同亲生母子一般。且向氏出事时,他还在半懂不懂的时候,略记事一点后,对向氏更是印象极淡。他亦是知道自楚威王去世之事,莒姬处境艰难,每每相见,总是极懂事极孝顺的,更是令莒姬感觉贴心。对这个儿子,莒姬自是倾出全心去宠爱与管教,不管要疼要罚,实无其他顾忌。   芈月却是不太一样,这个女儿比芈戎大,所以更有自己的想法,不太受她的影响。且太过聪明也太过有自己的想法,又因曾被楚威王所宠过,甚为不驯。更兼向氏之死,让她们母女之间,产生了隔阂/虽然两人在这深宫之中毕竟也是相依为命,不可分割,最终这种隔阂也已经被化解。但是对于芈月这个孩子,莒姬却是一直小心翼翼地维持着一定的距离,这样聪明又有主见的孩子,若是对她也如对芈戎一般的关心衣食施这等小恩小惠,只怕不入她的心。这个孩子又过于懂事,许多事竟是她连管教也不好下手,若是过于干涉,只会母女离心;若是全不干涉,则更见冷淡。   这些年来莒姬亦是为了这个女儿而煞费苦心,不得不一次次调整自己对芈月的态度,直到如今在一般的事务上,完全把她当作成年人一般对待,并不似象对待芈戎一般的如同孩子一般相待。   母女二人,俱是极聪明的人,这些年来所养成的默契,已经让芈月知道,不可能再从莒姬处得到任何的帮助。莒姬不是楚威王,由着她当年耍赖打滚,便能依了她,且如今她也做不出来这样的行为。   但奇怪的是,芈戎在莒姬面前,却是可以毫无负担地耍赖打滚,虽然多半是要被制止教训的,但却也有一小半机会,能够耍赖成功,让莒姬无奈让步的。芈月冷眼旁观,虽然有一些是莒姬故意引芈戎耍赖的,但有一些却也的确是莒姬一开始没打算让步,但最终还是让步了的。   芈月却知道自己与莒姬之间,已不可能象芈戎与莒姬一般毫无思虑与顾忌,想要就要,想闹就能闹到。但这样也好,至少对于她来说,知道太多并不是一件好事,芈戎能够少一些心事幸福地长大,这对他更好一些。   她心中转过各种思绪,终究还是没有能够把魏美人之事彻底放下,这一日便到了当日与魏美人相约的十日之后,芈月在自己的房间犹豫再三,有心回避,但还是去了相约之处。   却见魏美人已经等了许久,见了她来了,惊喜地迎上来道:“阿姊,你终于来了——”   芈月见到她这样,本欲来一会便走,此时心中一软,便道:“魏妹妹,你来多久了?”   魏美人忙笑道:“不久不久,此处风景甚好,我多看一会儿也没关系。”   芈月来的时候本已经迟了两刻,看着魏美人的神色,似乎她比约定时间来得更早,此时她却半点也没有埋怨芈月之意,芈月暗惭,道:“妹妹,你近日可是在云梦台,与郑袖夫人同住?”   魏美人瞪大了漂亮的双眼,道:“阿姊你也知道了,是啊,我如今与郑袖阿姊同住呢,她待我当真极好。”   芈月看着她单纯的神情,心情复杂,问道:“她当真待你极好?”   魏美人忙点头,笑容灿烂道:“是啊,你知道我家里没有阿姊,从小就希望有个阿姊来疼我。没想到到了楚国,居然遇上了两个待我好的阿姊。”   芈月问道:“她对你怎么好了?”   魏美人脸一红,有些扭捏地道:“她……很会照顾人,很体贴人,我吃的用的穿的,都是她张罗的,有时候我还没说出口,她就会知道我想要什么,都给我弄好了。我也是好一段时间以后,才知道原来我梳妆台上的许多首饰,都是她自己私藏的,并不是大王赐给我的。她知道我想家,就派人捎来老家的枣子和乳酪;有一回我在花园里被虫蚁咬了,她还不让我抓挠,说是若是抓伤了皮,大王会不喜欢……阿姊,我在家中也是得父母宠爱,也是有侍女服侍,可是不管是父母还是侍女,都做不到郑袖阿姊这么温柔关心,体贴入微,这辈子从来没有人象郑袖阿姊那样对我这么好过。而且,她不止是疼爱于我,还教我许多人情世故,教我如何讨大王欢心,如何不要与旁人争论是非,如何赏赐奴婢收罗人心……”   芈月听着魏美人一桩桩一件件地道来,见着她脸上越来越过崇拜和信任的神情,一颗心只不住的下沉,好一会儿,才道:“妹妹,你可知郑袖夫人出身并不高贵,却在短短几年内成为大王最宠爱的妃子,离王后之位只差一步。我想,她的得宠,也许就是大王在她身上感受到这种无微不至的体贴关怀和善解人意吧。可这体贴关怀,她给予大王,换来的是权柄风光。她给予了你,又能换来什么?”   魏美人不想她竟如此说话,她生来貌美,人人都会忍不住让着她呵护她,她亦是习惯了旁人对她的好。自然,旁人对她排斥,对她隔离,她亦是见过的。旁人对她的好,她接受得自然而然,对她不好,她也不以为忤。唯其如此,她反而不曾领会到什么叫“笑里藏刀”,听芈月这么一说,心中反而委屈起来,难道她竟是不配别人对她好不成?当下反问:“若是这么说,阿姊待我的好,也是要换来什么了?阿姊,你何以妄测人心至此?枉我把你当成阿姊,有什么心事亦是同你讲,你却为何不容得其他人待我好?”   芈月说出这番话来,亦是自觉有些冒险,见魏美人反不肯领情,心中也自是气恼,欲待不再说,却又不忍心,而且此时话已经出口,索性一次性都说尽了,圆满了她与魏美人这一场相识之缘,亦免得自己日后后悔。当下又道:“魏妹妹,不是我妄测人心,你初来乍到,却是不知,郑袖夫人的风评在这宫中并不好,我说这样的话,也是为了免你上当。”   魏美人气得脸涨得通红道:“你是不是想说,郑袖阿姊对我的好,都是假的,都只是看在大王宠爱我的份上才会这么做?”   芈月轻叹道:“这倒是轻的,我就恐她另有什么算计,这才是最可怕的。”她见魏美人已经是一脸欲辨驳的神情,也不与她纠着,径直把话说了下去道:“你才来宫中,恐怕根本不知道,这么多年来郑袖夫人是怎么一步步爬到现在这个位置,她对王后之位的企图是连瞎子都看得到的。以前大王也宠爱过其他的女人,她也一样对她们很好,可是后来呢,凡是被她殷勤对待过的女人,现在都已经消失了,唯一一个还活着的,就是王后,现在也病得快要死了。如果她只是因为大王宠爱你而对你好,根本没必要好到这种程度。我觉得这件事很可怕,你一定要小心,不要过于相信她……”   魏美人捂住耳朵,叫道:“我不听,我不信,我不是个瞎子傻子,我有眼睛会看,有脑子会判断。一个人对我的好,是真的是假的,我怎么会感觉不出来。那种假的,眼睛里都会放毒针,笑起来都是皮笑肉不笑的,伸出手来都是冰凉的,挨着你坐的时候都是僵硬的,连讲你的好话,都是从牙齿缝中透着不情愿的……郑袖阿姊绝对不是这样的人,她对人真诚,是可以连心都掏出来的。你、你是不是嫉妒了,我以前叫你阿姊,什么都相信你,什么都告诉你,现在,我有了郑袖阿姊,你觉得你在我心中不是最亲近的人了,所以你就诋毁郑袖阿姊,是不是?”   芈月见她如此,素性把事情讲到底,便硬拉下魏美人的手,强迫她听自己说话:“如果你真的这么认为,那就是吧。那就让你记住,这个世界上对你好的人,也是存有不好的心的,凡事千万不要盲目地相信一个人,不管她看上去对你有多好,多真诚。你千万要记住,她给你吃的用的,你一定要看她自己先吃过用过才行,她告诉你的话,你千万不要完全相信……”   魏美人甩开芈月的手,心中失望伤心痛楚交加,不觉泪流满面,摇头叫道:“我不听,阿姊,我不会再来这儿见你了。我一直以为,你是我在楚宫中认识的第一个朋友,没有想到,你却是这么霸道这么不讲理。王后说得对,什么朋友也经不起嫉妒和时间的考验……”她哽咽着说不下去了,转过身去,一径跑走了。   此刻夕阳西下,她整个人似乎跑进了夕阳里,那样灿烂,却是转眼不见了。   芈月心头忽然升起一丝不祥的预感,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石几上,有一方丝帕,想必是魏美人刚才垫在那儿挡尘土的,如今被风吹飞,飘飘飞起,慢慢地滚过石几,到了边缘,飘然就要落入泥中。芈月伸手拾起了那丝帕,叹了一口气,收在自己的袖中。   魏美人一口气跑回云梦台,只觉得一片真心竟叫人这样轻视了,又是委屈又是伤心,不禁回到自己房中大哭了一场。   到用晚膳时,郑袖已经知道她哭过,便关心地问道:“妹妹,听说你今日心情不好,可是有什么缘故,是奴婢们侍候不周,还是听了什么闲话?”   魏美人见了她如此关心体贴的模样,想起芈月对她的诋毁,十分羞愧,郑袖待她如此之好,自己所信任的人却如此说她的不是,连带着替郑袖打抱起不平来,却又不敢说出教她伤心,支唔着道:“都不曾呢,阿姊,只是我自己想家了,想我爹娘了,所以才会……”   郑袖松了口气,笑道:“你若是当真想家里的人了,不如捎封信回去,或者甚至可以让大王下诏,召你兄长来楚国任职亦未曾不可,这样也免你思乡之情。”   魏美人又惊又喜,惴惴不安地道:“这如何使得。”   郑袖大包大揽道:“妹妹只管放心,如今这朝堂之上,皆是亲朋故交,大王爱屋及乌,亦是常情。”   魏美人更觉惭愧,心中暗道她为人如此之好,何以竟还有人说她的不是,想到这里,不禁道:“阿姊,你待其他的人,也是这般好吗?”   郑袖度其颜色,暗思莫不是她听说了些什么,当下正色道:“常言道以心换心,我待妹妹好,是因为妹妹值得我待你好,妹妹是真心人,所以阿姊便算把心掏给你也是情愿的……”说到这里,故意叹了一口气,神情黯然。   魏美人果然问道:“阿姊,你这是怎么了?”   郑袖故意叹息:“妹妹你初来乍到,竟不晓得这宫里的人,实是两面三刀的居多。我从前也是吃了实心肠的亏,我一股脑儿待人好,不晓得有些一等人,竟是憎人有笑人无的,你待她再好,也是枉然。所以我现在就知道,我要对人好,也就是要给值得的人。”   魏美人听了也不禁点头赞成道:“阿姊这话说得极是。”   郑袖便极慎重地对她道:“妹妹,你须要记住,这宫里之人善恶难辨,除了阿姊外,你谁也休要轻信。这一等人惯会挑拨离间,必在你面说一定会我怎么怎么地恶,在我面前又你说如何如何地丑,我是从来不相信这些人的胡说八道的。”   魏美人便笑道:“我也不相信。”   郑袖似不经意顺口道:“便如她们同我说你的鼻子……”说到这里忽觉失言,掩住了嘴道:“没什么,咱们说别的吧。”   魏美人一怔道:“我的鼻子?我的鼻子又如何?”   郑袖忙顾左右而言他道:“不是说你呢,是说我呢,对了,妹妹尝尝今日这道炖鹌鹑竟是做得极好……”   她不说倒也罢了,她这样掩掩遮遮地,倒教魏美人起了疑问,缠着要问她原因,郑袖只是左右托词,不肯再说。   直至膳食撤了,两人对坐,魏美人索性便坐在郑袖面前,双手搭在她的肩头摇来晃去地撒娇着,立逼着要她说出来,郑袖这才勉强道:“这原是没什么,我并不曾觉得。只是那一等人嫉妒你得宠罢了,非要白玉璧上挑瑕疵,整日家在大王跟前嘀嘀咕咕的,说妹妹你呀……”她忽然指向魏美人的鼻子:“说你——这里,有一点歪,难看!”   魏美人急忙取出袖中铜镜端详道:“哪里,哪里?”   郑袖冷笑道:“唉,你自己看自己,自然是看不出来了。”说着她忽然停住,似刚刚发现了什么似地说:“唉呀妹妹,不说看不出,这一说呀,仔细看看,妹妹你好似当真——”   魏美人紧张地问:“怎么样?”   郑袖便皱着眉头,对着魏美人的脸上左右前后仔细端详了好一阵子,才不甘不愿地道:“我只道她们胡说,如今仔细看看,好象当真是有一点不对哦!怪不得大王昨天也说——”   魏美人紧张地问道:大王说什么?“   郑袖笑了笑,却有意岔开话题道:“其实也没什么,谁个脸上又是完美无暇了,妹妹之美,无与伦比,理她们作甚。”   魏美人嘟着嘴,急道:“我自不会理她们说甚么,可是,大王他说什么了?阿姊,你快告诉我吧。”   郑袖只不肯说,魏美人忙倚在她身上百般撒娇,郑袖才一脸怜惜无奈地叹道:“你休要缠我了,我便说出来,徒惹你不悦,这又何必呢?”   魏美人忙道:“阿姊只要说出来,我必不会不悦的。”   郑袖这才悠悠一叹,道:“你昨日上章华台时,我与大王在上面看着你拾阶而上,大王却忽然说了一句,说……”   魏美人紧张地道:“说什么?”   郑袖道:“大王说,妹妹你扭头的时候,似乎哪里不对……”说到这里,见魏美人险些要哭了,又悠悠道:“我当时也不以为意,如今想想,再看看你脸上,这才明白,果然自我这边看来,妹妹鼻子是有点小小瑕疵啊。”   魏美人急得差点哭了道:“大王,大王他真的这样说了?”   郑袖笑出声来道:“哎呀,傻妹妹,你哭什么呀!世间事,有一失便有一得,天底下谁的容貌又是完美无缺的了。”   魏美人止哭道,诧异地道:“什么叫有一失便有一得?”   郑袖故意犹豫道:“这个嘛!”   魏美人撒娇地摇着郑袖道:“哎呀好阿姊,我知道你是最疼我的吧。你有什么好办法,快帮帮我吧!”   郑袖叹道:“哎呀呀,怕了你啦!妹妹,你来看我——”说着便站起来,手中执了一柄孔雀羽扇,遮住自己的鼻子,只露出一双妙目,又作了几个执扇动作,见魏美人眼睛一亮,知她已经明白,便将羽扇递与魏美人,顽皮地眨眨眼睛道:“妹妹觉得如何?”   魏美人眼睛一亮,她也是聪明的人,更是因为长得漂亮,从小便对如何显得自己更美的一切东西十分在意,她接过羽扇,对着铜镜重复郑袖刚才的动作,果然这般半遮半掩,更显得她一双妙目似水波横,樱唇如娇花蕊,更增她的妩媚之态,她越学越高兴,更自增了几个动作,展示身段,如此在镜子前颇为自恋地好一会儿,这才依依不舍的执了羽扇坐回郑袖身边,道:“太好了,阿姊,谢谢你。”   郑袖看着同样的动作,由魏美人做出来,实比自己更觉妩媚了不少,心中妒火酸气,更不可抑,本有一丝的心软,此刻也尽数掩掉。心中冷笑,口中却道:“你且再看看我这几个动作——”   说着便站起来,掩袖一笑,竟是百媚横生,魏美人顿时明白,也掩袖一笑,道:“多谢阿姊教我。”   这一日的云梦台,欢声笑语,直至掌灯时分。   这是云梦台的侍女们,最后一次听到魏美人的笑声。 第二十四章 魏女恨   夏日的早晨,窗子开着,一缕阳光照进芈月室内,芈月揉揉眼睛醒来。   侍女石兰端着匜盘进来,见女萝将芈月从榻上扶起,薜荔挽起她的袖子,杜衡执匜倒水,石兰捧盘承接,芈月伸了双手净面之后,女萝捧上巾帕拭面,灵修奉上香脂,石兰便端起捧起匜盘退出,薜荔将芈月的袖子放下,晏华已取来外袍,侍女们侍候着她穿好衣服,系好腰带,挂好玉佩。   芈月坐到镜台前,女萝捧妆匣,此方是傅姆女浇拿着梳子为她慢慢梳头,一边夸道:“公主的头发真好,又黑又滑。”   芈月笑道:“女浇的嘴也巧,又甜又酥。”   女浇女岐跟了她这许多年,虽然各怀心事,然而多年下来,却也处出一些半真半假的感情来了,便显得颇为亲密,两人如今也混得资格老了,芈月便命她们隔日轮番,一人休息一人侍候,彼此皆安。   女浇遂笑道:“公主倒拿奴婢说笑。”   芈月应对如流:“你不也拿我奉承。”   女萝在旁边也听得笑了。   此时的气氛,显得格外轻松,窗外似有小鸟啾啾,连女浇也笑道:“今日天气不错,公主用过朝食,可要去苑中走走?”正一边梳妆一边说着,外头似乎隐隐传来话声,声音有些惊惶。   芈月侧头细听,似是两名去取食案的侍女云容与葛蔓在说话。   便听得云容道:“这是真的吗?魏美人真的出事了……”   芈月听得“魏美人”三字便是一惊,霍然扭头问道:“是云容吗?”   她这一扭头不打紧,女浇手中的梳子拉到了她的头发,吓得女浇连忙松开梳子,想去抚摸她是否被拉伤:“公主,有没有拉伤你的头发?”   芈月胡乱的揉了揉被拉到的头发,皱了皱眉头道:“无事,云容,你且进来。”   却见去取朝食的云容与葛蔓两人脸色有些惊惶地捧着食案进来,膝行向前道:“公主勿怪,奴婢等去取朝食,却听了……”   女浇沉下脸来,斥道:“实是无礼,公主朝食未用,何敢乱她心神,胡说八道!”   芈月却挥手道:“你们且说,魏美人如何了?”   女浇却阻止道:“公主,晨起之时,心神未定,不可乱神。且用朝食之后,行百步,再论其他,这方是养生之道。”   芈月看了女浇一眼,忍了忍,方道:“傅姆此言甚是。”却对着女萝使个眼色,女萝忙拉住了女浇道:“缝人昨日送来公主夏衣,我见着似有不对,傅姆帮我去看看如何?”一边便把女浇拉了出去。   女浇服侍芈月数年,知她性子刚强,亦不见得非要顶撞芈月以显示自己存在,只不过职责所在,她要在屋里,便要依着规矩行事,免得教人说她不尽心,她若不在屋里,公主或者侍女要做什么,她便没有责任,见芈月今日神情异常,女萝一来拉她,当下就坡下驴地出去了。   芈月方问云容道:“魏美人出了何事?”   云容见女浇去得远了,方道:“公主恕罪,方才是葛蔓听得七公主身边的小雀过来说话,说是昨夜魏美人服侍的时候,不知为何触怒了大王,被拉下去受罚。可是今天早上云梦台……”   芈月道急道:“云梦台怎么了?”   葛蔓便道:“原本魏美人在云梦台是和郑袖夫人同住的,今天便听说云梦台把服侍魏美人的侍女与魏美人常用之物俱清理出去了。”   芈月一惊,只觉得心头似被攥紧,咬牙道:“郑袖——她果然有鬼。”当下再问两人道:“你可知魏美人如何触怒大王?又受了何等处罚?她现在下落如何?”   这三问葛蔓俱是答不上来,只摇头道:“奴婢不知。”   芈月转身便令女萝道:“取那匣子来。”女萝忙取过素日盛钱的匣子打开,芈月已是急得亲自抓出一把贝币塞到葛蔓的手中,催道:“你赶紧出去打听了下,魏美人现在究竟是怎么样了?”   葛蔓不知所措道:“公主,这……”   女萝劝道:“公主,恕奴婢直言,魏美人出事,这宫中谁不知道是郑袖夫人出手。您现在打听魏美人的事,若是让郑袖夫人知道了,岂不是得罪了她?”   芈月一怔,定定地看着葛蔓,忽然松下一口气,缓缓地坐了下来道:“你说得是,是我鲁莽了。”   葛蔓看着手中的钱,不知是该奉还,还是该收下。   女萝看了葛蔓一眼,道:“既是公主赏赐,你便收下罢。”   芈月闭目不语。   女萝看了众侍女一眼,道:“你们都退下吧,此处由我服侍便是。”   见众侍女皆退下以后,房中只剩下女萝和薜荔。   女萝忽然走到门边,向门外看了看,又把门关上以后,拉着薜荔走到芈月跪下,道:“奴婢服侍了公主三年,却知道公主并不信任奴婢,日常亦都是独来独往,不曾对我们说过心腹之事。只是请公主容我一言,我等既然已经服侍了公主,从此就是公主的人了。若是公主平安,我等也就能平安无事,若是公主出事,我等也同样没有好下场。今日奴婢大着胆子说一句,若是公主能够信任我等,我等甘为公主效命!”   薜荔磕了一个头,郑重地道:“公主,阿姊说的也正是奴婢想说的话。”   芈月睁开眼睛,怀疑地看着女萝,又看看薜荔,没有说话。   薜荔惴惴不安地看了看女萝,女萝却给她一个肯定的眼神。   芈月却忽然问道:“女萝、薜荔,你二人服侍我三年,为何今日忽然说出这样的话来?”   女萝沉着地道:“为奴侍主,如丝萝托于乔木,当求乔木是否允准它的依附。奴婢等服侍公主三年,虽倾心尽力,但尽力能见,倾心却不可见,只能自己相告了。我知公主未必肯信我等,奴婢却有一言剖白,宫中为主者,能有几位,随侍公主,又是何等荣耀。奴婢如若背主,又能落得什么下场。”说着,指了指薜荔,道:“奴婢与薜荔自幼为奴,不知亲故,唯有赤胆忠心依附主人,公主若肯用我等,必能与公主有助。”   芈月看着两人,久久不语,她在这高唐台中,看似与别人无异,姐妹相得,婢仆成群,然而在她自己心中却是知道,在此处,她永远只是一个孤单的过客。虽然素日与傅姆,侍女们言笑晏晏,然则除了日常的服侍之外,却是的确再没有更亲近、更贴心的话与之交流了。   难得这女萝竟看出了,不但看出,甚至还敢主动到她面前表白、自荐,甚至拉上了薜荔为同盟。   她心知肚明,女萝不过是个侍女,她看出自己在这高唐台中的日子已经不会太久了,公主们要出嫁当在这一两年之内。出嫁前她们虽然名为自己的侍女,却是受楚威后控制,而出嫁之后的侍女,却是可以脱离楚威后的控制,到时候,才会是她真正心腹之人。   此事,女萝能看出来的,女浇、女岐未必看不出来,然则女萝想求的,女浇女岐却未必想求。自己未嫁,女萝是公主的贴身侍女,自己若是出嫁之后,愿不愿意再留她们,则全看自己的心情。女浇女岐是傅姆,已经嫁人生子,虽然服侍主子,谈不到自家天伦,然而芈月便是出嫁了,她们自也会有退身安排之所。   这才是女萝在这个时候孤注一掷到她面前剖白的原因吧。这个时机却选得也好,芈月素日并不关心宫中事务,如今她既有事上心,要动用人手,就是她们可供效劳的机会来了。   芈月心中计议已定,方缓缓点头道:“女萝、薜荔,你们两个起来吧,难为你们能有此心。”   女萝与薜荔听了她这话,才放下心来,郑重磕了一个头,道:“参见主人。”这便不是素日公主侍女之间的关系,而是主子与心腹的关系了。   芈月又问道:“今日之言,是你二人之意,还是……”她指了指外头,道:“她们俱是有份?或者,两位傅姆可知此事?”   女萝与薜荔对望一眼,女萝道:“奴婢因俱人多嘴杂,此时只有我们二人私下商议,并不敢与人多说。两位傅姆,更是不敢让她们知道。”   芈月略松了口气,点头道:“你们跟了我三年,也知道我的处境如何。今日我尚无法允你们什么,但倘若以后我可以自己作主时,一定不会辜负你们两个的。”   女萝和薜荔一起道:“奴婢不敢。”   芈月向着两人招了招手,两人膝行至芈月面前,芈月方道:“实不相瞒,我曾经与魏美人私下有些交情,她是一个单纯善良的人,我实在不忍心见她没有下场,你去打探她的下落,我看看能不能帮助她,也算尽我一点心愿。”见女萝动了动嘴唇,却没有说话,摆手道:“你放心,我不会为了她把自己给陷进去的,也不会为了她去得罪郑袖夫人。”   女萝暗悔自己过于急切,如今方得了她的收纳,亦知她的心性刚毅,何必摆露出过于好作主张的性子来,惹了她的反感,岂不是蠢事一桩,当下忙道:“奴婢不敢。”   芈月便道:“我听到葛蔓提起跟茵姊身边的小雀说话,她是不是常来找你们?”   女萝思忖着道:“好象就只有这段时间,她来找我们说话,找得特别勤快。”   芈月道:“我猜必是茵姊想打探我,那你就想办法,反过来向小雀去多打探七公主最近的行踪。”她思索着道:“那扬氏素来在宫中结交甚广,魏美人的事,你亦可向小雀多多打听。”   女萝应道:“是。”   芈月又道:“薜荔,你去寻葛蔓,你二人再去打探魏美人的下落。”见二人俱称是,当下便叫女萝捧了妆匣来,取了两支珍珠发簪与二人道:“这两只簪子,便为我们今日之礼。”奴行大礼、主人赐物,这一来一往之间,便是一种新的契约仪式的完成。   薜荔和女萝行礼拜谢过芈月赐物,女萝又想起一事道:“威后宫中,每月会询问公主之事……”见芈月神情不变,忙又补上一句解释道:“不止是我们这院中,便是七公主、八公主处,也是每月一询。”   芈月点头道:“此事我是知道的。”   女萝道:“有时候不止是傅姆,连我们两人也要召去问话。如今我们既奉公主为主,那边问话,还当请示公主,当如何回复?”   芈月不以为意地笑道:“以前三年,你们是怎么做的?”   女萝说这话,本就是为了取她的信任,当下忙道:“公主一向独来独往,我们只是服侍您起居,然后把您什么时候出去什么时候回来说告诉她而已。”   芈月点头道:“那你们还是照做便是,倘若有异常之语,你当事前先与我告知商量。”   女萝忙应声道:“是,奴婢遵命。”   女萝退出房间,长吁了一口气,这一关总算过了。为奴者,丝萝托于乔木,自然要有眼光、有决断才是,她看得出来,芈月虽然接受了她的说话,并交托了事情,但未见得真的会就此将她们作为心腹,但是不要紧,只要有时间,她自然会让主人看到她的忠诚和得力。   两人倾力打听,过得一日,薜荔得到消息,说是宫女小蝉知道魏美人下落,芈月便带着薜荔去了一处偏僻角落,果然见着一个神情惊慌的小宫女,见了芈月,忙上前行礼。   芈月问道:“你便是小蝉?”   那宫女忙道:“是,奴婢便是。”   芈月便问道:“你如何知道魏美人下落?”   小蝉道:“奴婢原是服侍魏美人的侍女,那日魏美人去章华台服侍大王,便是奴婢相随……”   芈月急问道:“那后来发生何事?”   小蝉已经是落下泪来道:“奴婢亦是不知,奴婢只晓得候在殿外之时,但听得大王怒喝,魏美人便被殿前武士拖了出去,只听得魏美人呼了一声:‘郑袖你——’便再无声息,此后只闻几声惨叫——”   这短短一段话,便惊心动魄,无限杀机。   芈月急问道:“那你可知,魏美人如今是死是活,下落如何?”   小蝉抹了一把泪,带着哭腔道:“奴婢亦只闻得宫中处置有罪妃嫔,俱在西边,只是不知究竟何处,也是不敢前去。”   芈月已经沉静下来,道:“如今有我在,你只管带我寻去。”   小蝉怯生生地看着芈月,薜荔忙取了两块金子与她,她方敢应允了。   芈月与薜荔便在小蝉的带领之下,沿着小河向西行去,却是越走越远,但见前面却是一处废掉的宫苑,芈月虽在楚宫多年,亦未到过此处,便问道:“这是何处?”   薜荔却是有些听说过,便道:“奴婢听说此处原是一处宫苑,后来因失火焚毁,便废弃了。”   楚国宫苑甚大,郢都城前为内城,外为几重城郭,后面却是依山傍水,圈了不知道多少处山头水泊,或起高台,或造水苑,曲廊相通,虹桥飞架。这些宫苑俱是历代楚王所积,一次次经历扩大、新建,除了前头正中几处主宫苑不变之外,许多宫苑实在是随人兴废,或是某王兴之所致,骑马打猎到某处,修了宫苑,用来赏玩,若换了新王不爱此处,便就废弃了;或是某王宠爱姬妾,为她起高台宫苑,最后若是君王不在了或这姬妾死了,最后当权的母后厌憎此处,亦是废弃;或是因失火而废弃,或是遇上事情被巫者说不祥而废弃,亦是常有。   芈月抬眼见此处宫苑,焦痕处处,显然自是被火焚后废弃的,只是宫苑架构仍在,显是烧得不甚严重,当下不顾薜荔相劝,便要高一脚低一脚的沿着每一处废墟寻去。   小蝉胆小,只敢缩在后头,薜荔见她如此,只得却是自己当先行去为芈月探险。走得不久,寻到一处废殿之处,薜荔推门进去,芈月亦是跟着迈进去,却忽然听得风声,背后竟是一棒击来。   与此同时,但听得前头薜荔惊叫一声,便已经被人击倒在地,芈月却是自幼弓马娴熟,每日晨起练剑之人,反应极快,她先闻薜荔惊呼,再闻风声,便顺势扑倒在地,饶是如此,亦觉得头皮上已经被打破一层油皮,疼痛得紧。   芈月咬牙仆倒在地,一动不动。却听得后面小蝉极刺耳地尖叫起来,却又被殿中之打走出,也将她击倒在地。   一时间殿中内外,倒了三人,芈月便听得一个略阴柔的男声道:“如今怎么办?”   另一个略粗的男声便道:“看看她们死了不曾?”   当下听得脚步之声,确是两个男子,先俯身去试了薜荔鼻息,又去试了小蝉鼻息,又粗鲁地拉起芈月手臂,在她鼻息之上试着。   芈月竭力放缓呼吸,整个人软软地不敢使力,生恐被这二人发现。她虽然习过武艺,但见这二人三下将自己三人击倒,显见亦是有些身手的,自己从未与人交手,不知高下,便不敢打草惊蛇。   但听得阴柔男声道:“都不曾死,只是昏迷了。”   那略粗男声道:“既然赏赐下来叫我们只消杀了这一个,其余两人,只管扔在这里便是。”   这两个男声特征明显,很显然是宫中内侍,尤其那个试自己鼻息的内侍,声音略粗,手臂粗壮,显然是在宫中执力役粗使之人。   那阴柔男声沉吟道:“若是教人发现……”   那略粗男声冷笑道:“便是发现,又当如何,两个奴婢的话,又有谁听。她们若想活命,当知如何噤声。我如今只备了一份钱与大司命祭神,可不想多出两份。”此时宫中颇信鬼神,这寺人本是粗使之人,为着贪财害命,不免要出钱与巫师在大司命跟前祭神消灾。他只收得一份钱,无端多杀两人,就要多两份开销,自是不愿。   那阴柔男声犹豫片刻,也自同意,问道:“那你如何杀她?”   那略粗男声手一抬,道:“将她扔入前面小河便是,纵使被人发现,亦只道她不慎堕河身亡,无人过问。”   那阴柔男声亦是同意,当下两人抬起芈月,走到小河边,便欲将她扔下河。   不料那略粗男声却道:“且慢!”   芈月但觉得头上几处刺痛,她后脑勺本就被人打伤,再被此人撕扯,饶是她忍耐力再强,勉强控制着自己不呼痛,不挣扎,这手臂亦是忍得僵硬,手中拳头亦是握紧了。   幸而此时那人忙着拨她头上钗笄,且又是粗心之人,竟未觉察到。那阴柔男声只抱怨得一句道:“休要再生事……”便被这略粗男声喝道:“你只休要来与我分这些财物。”便也不再抱怨,忙一齐上前,将芈月头上的首饰耳珰皆摘了去。   芈月恨得牙交紧咬,却不敢有异动,却被两人抬起,扔在水中。那两人本也是杀人心虚,将芈月扔下,就慌张离开。   芈月迸住呼吸,伏在水中,见两人话语声渐远,亦是怕再有事故,亦不敢就此起来,当下轻蹬着双足,向下漂去。   她自出生起便曾经被人扔下河去,虽然幸得救回,亦是令莒姬大为警惕,自她六七岁起,便派了会水的小内侍教她游泳,便是入了高唐台之后,到了夏天,她去探望莒姬时,亦是常换了鱼靠,带着芈戎去洑水相戏的。   那两个内侍,人只道她已经晕厥,又抛入水中,必死无疑,却不晓得这宫中的公主,竟还有会洑水游泳的。   芈月一直潜行了甚久,直到鼻息不能呼吸,这才抬起头来,看着周围。   但见这一带水系,却是绕着这座废宫,芈月瞧着阳光的方向,方才他们自此宫东边而来,如今她这一潜行,却到了此宫的西角处。这所宫苑甚大,断墙残垣处处,便是芈月此时出来,那一头的两个内侍,亦是无法看到。   幸而此时正值夏日,芈月虽是从水中出来,倒也不至于着凉。当下她也顾不得许多,忙脱下外衣拧干,自己只着半臂小衣,又拧干了裙子,乘着太阳尚未下山时稍晾一晾。   此时她的头虽然受了伤,但在河水中泡了甚久,已经泡到发麻,竟是不如方才那般痛疼了,又恐天黑无法脱身,将衣服勉强晾得半干,便慢慢寻路往前走去。   她小心翼翼地在断垣残壁间走动寻找着,此时夕阳西下,西风渐起,风中竟似传来一二声女子呜呜咽咽的声音。   芈月身上半湿,只觉得不知何处一股阴风而起,更吹得浑身寒意。   她便是胆气再壮,素不信鬼神传说,此时便也觉得心惊。战战兢兢地走了好一会儿,那女子呜呜咽咽的声音,时断时续,走得近了,竟是越发地清楚,像是有些痛楚的呻吟之声。   芈月听了这个声音,虽然仍然觉得诡异可怖,不知怎地,却有一种奇特的吸引力,倒促使她更向前行去。   残宫旧苑,荒草迷离,但却可见草丛之中,隐约却见树枝被踩断的痕迹,更有几滴紫黑色的血痕。   芈月心中大为诧异,当下便沿着这些痕迹,一步步向前探去,但见痕迹尽头,却是一间极宽大亦是极破旧的宫殿,瞧这形制,竟似是这间废宫的主殿似的。   芈月一步步走进去,见旧破的宫殿里,窗破门倒,凌乱地挂着脏得看不出颜色的帷幔,到处结着蛛网,地面上蒙着一层积灰,一切都荒凉地像是无人居住,只有中间一行紫黑色干涸的血迹。   芈月左右张望,却是听得隐隐约约一两声破碎的女声呻吟,却是忽左忽右,实不知从何而来。   她一步步踏进去,殿中俱是帷幔处处,破旧不堪。此时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殿中更是黝暗难辨,芈月已经是走得极小心了,却仍是不小心踩到一处不知是何物,竟是脚下一滑,身体失去平衡地向后倒去,她慌乱中挥手,勾到了帷幔,便勾着帷幔一起跌倒。   这帷幔年月日久,早已经腐朽,更是带着一股说不出的混合古怪之气味,中人欲呕,她手忙脚乱地爬起来,便看到帷幔掉下来的地方露出了一张可怕如厉鬼的脸。   这是芈月这一生见过的最可怕的脸。   便是连芈月这样的人,也被这张脸吓得心胆俱碎,竟是闭上眼睛不能自控地大叫起来。   她实是吓到连脚都软了,整个人爬到一半又摔落,浑身颤抖着,连尖叫都不能控制,直至这一长声尖叫,将恐惧都叫出来之后,直欲爬起来就想逃走。   她似乎听到了什么,似乎又什么也没有听到,此刻她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逃离,那就是飞快地逃离。   她踉踉跄跄的半爬半跑到了殿门口,扶住柱子惊魂稍定,忽然一个极细的声音钻入了她的耳中。   那声音微弱地说道:“阿姊——”   芈月整个人都僵住了,她不敢置信,不敢回头,浑身颤抖着僵在那儿,一动也不敢动。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害怕着什么,还是期待着什么,   她等了多久,也许不过是一瞬,也许是无限长久,只觉得一股阴风吹起,吹得她寒彻入骨,却又听得了一声断断续续极微弱的声音道:“阿——姊——”   芈月再也支撑不住身体,脚一软便摔倒在地,涕泪交加,那一刻当真是天崩地裂无以形容,她扭过头去,狂叫道:“魏妹妹,是你吗,是你吗——”   殿内再也没有声音。   然而她此时全身似一把火烧了起来,哪怕里头有一千只一万只恶鬼,她亦不再恐惧,一咬牙,她爬了起来,踉踉跄跄地往里走着,一边用凌乱破碎的哭腔叫着:“魏妹妹,你别怕,阿姊来了,阿姊救你来了——”   她连滚带爬地要往里走去,忽然身子一轻,身后竟是被人抱起。   此时芈月正是最惊骇最恐惧的时候,忽然被人抱起,顿时心跳都停止了一息。转而一股怒意升上,她此刻的第一个念头,便是以为方才那两个内侍去而复回,恐惧到了极点反而转成恨意满腔,竟是连生死也不顾了,抓起抱着她的那手,一口咬了下去。   却听得背后之人痛呼一声,不但不曾松手,反而将她抱得更紧,另一只手却是轻抚着她的肩头,不住安慰道:“皎皎,莫怕,是我,是我,是子歇,是子歇来了!”   芈月怔住了,忽然间似迷途的孩童骤然见着了大人一般,整个人都崩溃了,她转身扑入对方的怀抱,将黄歇抱得死紧,大哭起来:“子歇,子歇……”   黄歇轻抚着她的头发,却抚到血迹与伤口,心中大痛,避开她的伤处,轻拍着她的背部道:“是我来迟了,都是我的错。”   芈月方哭得两声,却忽然推开黄歇的手,转身欲向殿内而去,黄歇只道她恼了自己来得迟了,忙拉住她方柔声道:“皎皎,你休要恼我来得迟了……”   便听得芈月嘶声道:“魏妹妹在里头,魏妹妹在里头,子歇,随我去救魏妹妹……”   黄歇一惊,此时夕阳已经落尽余晖,虽有一弯残月,却只能照见些微光。殿中更是一团漆黑,便是一只恶兽张着口等着人进去被它吞食一般。这充满了恐怖的地方,却有着让人不得不进去的理由。   黄歇定了定神,忙拉住芈月,道:“先点了火来。”当下自己俯身拣了一段枯枝,取了火石打亮,拉着芈月的手,踩着高低不平的地面,走进去,走了几步,走到芈月方才摔落的地方,举起火把,终于照见了方才那张脸。   黄歇手一颤,手中火把险些落地,便是芈月方才已经见过,此时再见,亦是心胆俱碎。   帷幔之后,是一张比鬼还可怕的脸,整张脸上都是已经凝结为紫黑色的血,正中央是一个血洞,皮肉翻飞而腐烂发黑,已经露出森森白骨来,几条蛆虫在这血洞里蠕动,血洞下面的嘴却还在微弱地动着。   黄歇第一反应便是遮住了芈月的眼道:“莫看!”   芈月却是用力拉开他的手,不顾害怕不顾肮脏扑了上去,凄厉地叫道:“魏妹妹,魏妹妹。”   黄歇大惊道:“魏美人?”   难道眼前这张恶鬼似的脸,竟是那倾倒楚宫的绝代佳人魏美人不成,黄歇顿觉浑身发寒,只觉得整个楚宫,已经变成了恶鬼地狱一般的可怕。   芈月扑到在魏美人跟前,看着这张脸,她捂住嘴,忍住呕吐的感觉和恐惧悲伤,低声轻唤道:“魏妹妹,真的是你吗?”   那血洞上的双目,已经如死人般发直发木,充满绝望和死气,唯在有芈月连声呼声之下,才略眨动一处,那张可怖至极的脸微抬了一下,发一声极微弱的声音道:“阿姊,是你……”   芈月跪在魏美人的身边,将帷幔从她的身上取下,泪流满面道:“是,是我,我来救你了……”眼看着蛆虫在那血洞中进进出出,她伸手想去抓掉魏美人脸上的蛆虫,可她的手却颤抖得无法接近。   黄歇伸出手,迅速抓掉魏美人脸上的蛆虫,对芈月道:“我出去弄点水给她洗洗伤口。”说罢匆匆转头跑了出去。   他纵然是个铁石心肝的男儿,在这一刻竟也是不敢多站一刻,只匆匆跑到小河边,取了水来,又拿出随身带着的伤药,走了回去。   见黄歇出去了,芈月忙紧紧地抓住魏美人的手,安慰道:“妹妹别怕,阿姊来了,我这就救你出去,给你疗伤,你会没事的,会没事的……”   魏美人的嘴角裂了裂,此时她脸上血洞中的蛆虫被捉走了,可腐肉白骨黑血凝结成一块,却更见恐怖,她吃力地说道:“阿姊……我痛……我冷……我是不是……要死了……”   芈月忍泪忍到下唇咬到出血,一边将身上的外袍脱下盖在魏美人身上,却放了最柔软的声音呵护道:“不会的,妹妹,你忍忍,等上了药,便不会痛了……阿姊给你把衣服盖上,不会冷了……我们已经找到你了,你不会死的,你一定能好好地活下来的……”   黄歇急忙回来,也不知他从何处寻了半只陶罐装了水,拿着丝帕沾了水,道:“皎皎,你且避到一边去,待我给她清洗伤口。”   芈月却夺过黄歇的帕子,哽咽道:“我来。”她颤抖着用丝帕沾了一点水,先轻轻地润了润魏美人的双唇,扒开她的嘴,又缓缓地挤了几滴水,停一下,又挤了几滴。   但见魏美人的双唇似从干枯中略活了一点过来,她又伸手,轻轻地绕开那血洞伤处,极轻地一点点,先擦她枯干的双目,再察去她脸上其余的血污。   这其间,又挤了一些水给魏美人饮下。   终于,魏美人的嘴角嚅动着叫了一声道:“阿姊……”她本来的剪水双眸,曾经充满了快乐无忧,又曾变得绝望木然,如今看着芈月,露出了极度的悔恨来。   魏美人的额头、眼睛、嘴巴终于在擦去血污后露出来,芈月想清洗她脸上正中的血洞时,黄歇却抓住了她的手。   芈月抬头看着黄歇,黄歇微微摇了摇头,他是上过战场,见过死人的,魏美人的脸色已经是青灰色了,他方才搭了搭她的脉,已经是死脉了。   芈月咬紧了牙,抑止不住呜咽之声,黄歇取出一粒黄色的小丸放在她的手心,芈月抬头不解地看着黄歇,黄歇在她耳边低声道:“是蜜丸,让她提提神,也教她走得……甜一点!”   芈月含泪,将蜜丸捏得粉碎,一点点放进魏美人的口中,又喂了她一点水,一边俯身柔声劝道:“好妹妹,这是药,你先吃着,我这便叫医者为你治疗去。”   魏美人微弱地笑了笑,道:“这药怎么不是苦的,倒是甜的啊!”   芈月再也忍不住,将魏美人抱在怀中,泪如雨下道:“嗯,阿姊从今以后只教你吃甜的,再不教你吃苦了。”   魏美人眼中又有泪落下,她温柔地看着芈月,嘴角抽动,似是露出一个微笑道:“不用了,阿姊,我知道我是活不成了。”   芈月深吸一口气,微笑道:“不会的,魏妹妹,你还年轻,你还有很多未来。”   魏美人轻轻摇了摇头,刚才这一粒蜜丸,似乎给她补充了最后一点用以回光返照的能量,她吃力地笑了一笑道:“不会的,我不会再有未来了。阿姊,我在这里躺了很久很久、我在这里痛了很久很久、血流了很久很久。我的血已经流干啦,我的痛也痛够了,后土娘娘要带我走了。”   芈月泪如雨下,哽咽着佯怒道:“甚么后土娘娘,我们这里是少司命庇佑的,少司命不答应,谁也休想把你带走……”   魏美人吃力地抬起手,却只能抬起一点来便无力垂下,芈月连忙握起她的手,放到自己颊边,魏美人抬动手指,轻轻地替芈月抹了抹泪,低低地道:“阿姊,你不用安慰我,我知道我要死了。总算皇天后土可怜我,让我临死前能再遇上你,能对你说一声对不起。阿姊,是我错了,我不该不听你的话……”   芈月含泪摇头道:“不是,是我对不起你,是我没能够保护好你,没能够及时找到你。”   魏美人摇头道:“不,我没有相信你,却去相信了那郑袖……”她相信了她,在楚王槐面前遮住了鼻子。   结果,章华台上的楚王槐暴跳如雷,一声令下,便要将她“娇贵的鼻子”割了去。她连辨解都不曾说出,便已经被堵了嘴,拖了下去。在行刑之后,她痛不欲生之时,才听到两个内侍笑道,说一个区区美人,居然也敢嫌弃大王身上有异味,岂不是自寻死路   那一刻,她骤然明白了一切,可是已经太晚了,她的人生已经堕入地狱。这一条地狱之路,是郑袖的狠毒铺就,也是她自己的轻信铺就。   她被扔在这里,一动也不能动,忍受着炼狱般的痛苦,却无力挣扎,无力解脱,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看着自己越来越冷,脸上的伤口一点点腐烂、生蛆,看着自己的血一点点流干,整个人的身体一点点死去。   可她没有想到,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曾经被她怀疑、被她推开的人,却寻了过来,将她抱在怀中,擦试她的血和脏污,给她最后一点温暖,给她的口中塞入生命的最后一滴甜蜜。   章华台的经过,不需要说,芈月亦能够想象得到了,看着眼前的魏美人,心中恨意更是滔天。   魏美人倚在芈月的怀中,气息奄奄:“我真傻,是不是?”   芈月含泪摇头道:“你不傻,只是我们都想不到,人心可以狠毒到这种地步。我以为她会让你失宠,没有想到她竟这样狠毒。”   魏美人的眼神已经变得散乱,声音也越来越微弱道:“阿姊……我想回家,回我们大梁的家中去……我阿爹,阿娘,阿兄他们都来接我了,我看见他们来接我了。家乡小河的水真清啊,鱼儿跳到我的裙子里,哥哥用鲜花给我编了个花冠,可漂亮了……”   魏美人的声音渐渐微弱下去,芈月失声大叫道:“妹妹,你别睡,醒醒,我带你去找御医,给你治伤……”   魏美人忽然灿烂地一笑道:“阿姊,带我回家……”只说了这一句,她的头便垂了下来。   芈月伏在魏美人身上痛哭道:“魏妹妹,魏妹妹……”   黄歇沉默地站在芈月的身边。   整个废殿里,只有芈月的哭声,和呜咽的风声。 第二十五章 流言起   夜深人静。   芈月看着魏美人躺在那儿,这时候她一点也不觉得那张脸有多可怕,她看着这张脸,充满了痛苦和怜惜。   她的伤口终究还是洗去了,虽然她的美貌已经永远无法回来,但去掉了那些可怕的蛆虫和血污,此刻她已经死去的脸上,只除了中间的一部份之外,还是看上去好多了。   黄歇轻叹一声,不忍再看下去,将披在魏美人身上的芈月外袍又拉上一些,盖住了她的脸,转头对芈月道:“她一生爱美,别让人看到她这样。”   芈月点了点头。   此时她的衣服盖在了魏美人的身上,黄歇便把自己的衣服为他披上了,又收拢了一堆柴,点起了火堆。   两人静静对坐着,好一会儿,黄歇开口道:“夜深了,我们走吧?”   芈月摇了摇头道:“不,魏妹妹胆小,我们走了,她会害怕的。”   黄歇无奈叹息,这是他第一次见到魏美人,也是最后一次见到,一个如花似玉的妙龄少女,死得如此之惨,这令他痛心令他恨,可是终究不如芈月来得感情更深,沉默片刻,他道:“你冷不冷?”   芈月摇头道:“人不冷,心冷。”   黄歇走到她的身边,将她拢入自己怀中,轻声道:“这样,会不会好些。”   芈月轻轻地偎在黄歇怀中,轻声道:“是,好象好些了。”沉默良久,她忽然叹道:“不知道为何,我总觉得这一刻如此地不真实,象这火光中透出的景色,都是扭曲的诡异的。”   黄歇抱住了她,在她的耳边低声说道:“别怕,有我在,我永远都会在你的身后,守护着你。”   芈月怔怔地看着火光道:“火烤完了,我们也要回宫了,我真不想回去。一个个人的面具之下都是妖魔的面孔,不知道哪个什么时候就会掀开面具想吃了你。”   黄歇轻抚着她的头发道:“别怕,有我。”   芈月转头问道:“你是怎么到这里来的?”   黄歇叹了一口气,将经过说了。原来他今日与太子在比武场回来,送太子回宫以后,走到一处拐角,却听得僻静处有两个内侍在争执,他本以不以为意,不料那两内侍听得他的脚步,便赶紧跑了。跑的时候却不慎落了一只耳珰在地上,他见耳珰眼熟,拣起来一看却正是芈月的耳珰。   诸公主常例之物,皆是有定,芈月也断不会将这种耳珰赏于这种下等内侍,黄歇既是觉得疑问,便上前追上了一名内侍,那内侍支支唔唔不肯说出实话来,黄歇更觉疑窦,将他一搜,竟搜出数件芈月常用饰物来。   那内侍见事已败露,也吓得瘫软,只说奉了上头的命令,叫他们在西北角废宫中伏击一个女子,他们只是遵命行事,如今这女子已经扔下河中,不知死活。   黄歇心急如焚,不及理会,忙向他说的方向赶去。他赶到那废宫之处,天已经渐黑,他正焦急无处寻找,却听得芈月尖叫之声,连忙闻声赶去,这才恰好遇上。   芈月听完,冷冷一笑道:“可见是天不绝我!”   黄歇道:“你可知是何人对你下手?”   芈月摇了摇头道:“知不知,也无区别,总归是这几个人罢了。”   黄歇却叹道:“是七公主。”   芈月倒是一怔道:“我一直以为,想杀我的会是威后,或者是大王,可是没有想到,真正下手的竟是她?我倒想不到,她有这样的决断和心肠。”   黄歇也叹道:“是啊,我也没有想到,为什么会是她?”   芈月迷惘地道:“我跟她并无恩怨,可是从见面的第一天起,她就不知道为什么独独怨恨我,处处想踩我、陷害我。真是可笑,让她落到这种命运的是威后,如果她心中不平,那也应该是嫉妒姝姊,为什么会处处针对我。”   黄歇却有些明白:“唯怯懦者最狠毒,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她受威后母女的欺压,却无法反抗,便只能踩低别人,才能够心平。”   芈月伸手添了一把柴,轻声道:“据说,我一生下来就被人扔到水里,所以很小的时候,母亲就让我就学会了游泳,我不能再被淹死,也不想任何一种死法,我绝对不能再让别人可以杀我,任意处置我的命运,我的命运,我要握在自己的手中。”   黄歇凝视着她道:“我知道。皎皎,你的命运,我和你在一起共同承担。”   芈月闭了闭眼,忽然扑在黄歇的怀中,今天的事,让她整个人的精神都崩溃了,失控地叫着:“子歇,那你今天就带我走,现在就带我走。这宫里,我一刻也不能再呆了,我受够了。你看到魏妹妹这样子了,她死不瞑目……我不要走她的命运,我不要作王者的媵妾,我不要过这样的日子,不是被人所吃,便是我变成这样吃人的怪物。这些年来,我连睡觉都要睁着一只眼睛,我小心翼翼地在那个女人面前装傻,我想方设法奉承着她生的女儿作为我的护身符。我以为这样就可以平平安安的躲过灾难活下来,我过得如履薄冰如临深渊,为的就是不让她找到任何寻衅的借口。却不知道,对方想杀我,那是任何时候任何理由都不需要找的。子歇,我害怕,我怕我会象母亲一样,作媵妾,被放逐被陷害,沦落市井受苦受难,忍受完命运所有的不公,换来的不是脱离苦难,而是最悲惨的死亡……”   黄歇将芈月紧紧地抱住道:“皎皎,放心,我绝对不会再让你重复你母亲的命运,我一定会带你脱离这种命运。”   芈月死死揪住他的衣襟道:“子歇,我们走,我不要赐婚,我不要三媒六聘祭庙行礼,这些都是虚的,为了这些虚的东西我还要忍受多久……我们私奔,我们就这样跑到天涯海角去,好不好?”   黄歇抱住芈月,叹息道:“皎皎,你本来就是公主,你就应该风风光光地嫁到我家去,这是你应该得的。害你的人就是为了要夺走你的一切,所以你更不能让她们如愿。我们应该光明正大地站到阳光底下去,叫阴暗处的魑魅魍魉无所遁形。”   芈月拼命摇头,嘶声尖叫起来:“我不要,我不要,子歇,我们走吧,我有一种感觉,我们此时不走,便这一生一世都走不了啦。我不要荣光,不要名份,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离开这里,我只要和你在一起……”   黄歇见她的精神已经陷入崩溃,只得扶起她道:“好吧,我们走吧。”   芈月挣扎了一下,道:“我不回高唐台!”   黄歇叹息,劝道:“好,我们不回高唐台,我们回离宫你母亲处,可好?”   芈月摇摇头,看着黄歇,此刻她的神情陷入狂乱,似一个不能说理的任性孩子。黄歇无奈地劝道:“便是我们要走,也不能就这么走了,想想你的母亲,想想子戎?”   这话,芈月听懂了,她怔怔地点了点头,乖乖地被黄歇拥着,一步一回头地离开。   两人走了甚久,这才走出那间废宫,正走在林间丛中,却见远远处似有火光晃动,人声隐隐。   黄歇看了看,对芈月道:“想是你宫中之人见你不归,所以寻来。”   芈月今日所受的刺激太大,听了此言,竟是毫无表示,黄歇不放心,只得抱起芈月,远远地躲着,终于将她送回了离宫莒姬处。   此时莒姬竟也未曾入睡,却原来芈月失踪,晚上晡时未见她回来用膳,女岐便以为她去了离宫,便派人来问,莒姬这才知道芈月失踪,两头这一对上,便着了慌。女岐是素来以为芈月爱独来独往,不曾想太多,莒姬却是深知芈月虽小,却有分寸,她去见屈原见黄歇,从来都是晡时前回来,免得引起宫中猜疑,此时未回,便是出了事。   女萝更是明白内情,知芈月今日打听魏美人下落,是与薜荔一起出去的,她本是寻了个托词说:“薜荔说认得一个侍女小蝉,最擅画花草,因此公主下午叫了她来园中为她画花。不想此时未回,不知出了何事。”这是与薜荔早就商量好暂时能够搪塞的托词,若是她们去寻魏美人被人发现,便说是为寻一种不常见的花草样子走错路,剩下的事情,但盼公主和薜荔二人能够再想托词来。   她在女岐这边这样说着,另一边见人迟迟未归,甚至到了报告莒姬的程度,只得趁女岐不曾发现的时候,却在女葵耳边悄悄道:“公主是去寻魏美人下落。”   女葵一惊,忙报了莒姬,莒姬心中气了个半死,暗骂芈月不省心,自己再三警告,竟是丝毫不听,这边却恐她察探魏美人的下落或是犯了郑袖之忌,忙动用自己原来的人手,去郑袖宫中打听。不料郑袖宫中亦是丝毫没有动静,莒姬心中不安,又派了人去寻找。   也因此到这时候,莒姬仍未曾睡,在等候宫中消息,不想到了半夜,却忽然有人敲门。打开门一看,竟是黄歇将芈月送了回来,虽然一肚子气恼,见她又是伤又是惊,更了离宫更是晕了过去,也不忍说她,这边安置侍女替芈月去更衣上药,这边才问了黄歇经过以后,又让黄歇悄悄走了,自己却严令诸人,不许私下泄了消息出去。   这边高唐台中因芈月失踪,女浇亦是报告了玳瑁,玳瑁早知此事,猜到是芈茵已经下手,根本不理会。不想芈姝亦是听闻此事,也赶到楚威后宫中,闹腾叫楚威后帮着寻找,却叫楚威后赶了出来。   宫中既闹腾出此事来,自然是连南后郑袖一起知道了。郑袖刚除了魏美人,便整日缠着楚王槐安慰劝抚,哪里肯理此事。南后心中生疑,自己这边派出了人去去高唐台安抚芈姝、芈茵二位公主,又打听经过,这边又派出内侍于宫中搜寻。   因此宫中此时除了莒姬暗中搜寻以外,明面上的搜寻便是南后之人。恰好黄歇方才抓住那内侍,被黄歇审问之后,因黄歇急着去救芈月无暇理会于他,便将他打晕了就这么扔在当场,怀中饰物也落了一地,自然便被南后之人遇上,抓来仔细审过以后,心中大惊。南后只审出幕后之人乃是芈茵,只因她素日对郑袖早有戒防,也知道芈茵与郑袖私下有往来,自以为得了郑袖的把柄,便一边禀了楚威后、楚王槐,一边就点了人手,浩浩荡荡地向那废宫寻来。   果然众人去到那废宫,远远便听得有女子失声尖叫,此起彼伏,掖庭令大惊,忙赶了过去,却是夜深寒重,薜荔与小蝉两人被打晕后,渐被冻醒。醒来但见一片漆黑,俱都吓得大叫起来。   掖庭令赶到,两人已经是吓得魂不附体,薜荔更是掐住了小蝉逼问她为何带公主到此处来,小蝉亦是不知内情,被人诱导到此,此时更是吓得什么话也说不清楚了。掖庭令听了薜荔之言,说是九公主失踪不见,忙到处寻找。   又有内侍自陈说是曾远远见着火光,当下便一路搜索,直至搜到废殿处,却发现芈月的衣袍盖在一具女尸身上,那女尸脸上又无鼻子,面目难辨,只吓得诸人以为这便是九公主了。薜荔当下便撞了柱子,幸而她吓得手足无力,只将自己撞得晕了过去,虽撞得满头是血,却未曾伤了性命。当下众人只得拆了门板,才将两人俱抬了出去。   此时已经是天色将亮,芈姝芈茵亦是各怀心事,一夜不寐,直到天亮时,才听说芈月已经找到,却是在废宫发现了她与侍女的尸体。   芈姝大惊,拉起芈茵便急忙赶过去。芈茵已是吓得心头砰砰乱跳,欲不想去,却推不过芈姝,只得被拉着一路跟了出去,直到了西边甬道,但见那一头抬过两个木板,当先一个木板躺着的女子作侍女打扮,脸上尽是血污,后头木板上那人却不辨面目,脸上身上盖着芈月昨日穿的衣服,一头长长的黑发垂落。   芈姝先看了薜荔满脸血污的样子,吓得遮住了脸不敢再看,却终究是不放心,推了推芈茵道:“阿姊,你去看看,那是不是九妹妹。”   芈茵也吓得半死,死活不敢上前,道:“姝,你还是叫别人去看吧!”   芈姝也不知何故鬼迷了心腔似地,只咬了牙死命掐她推她,道:“我们姊妹一场,难道单叫个奴婢去看便了事吗。你若不去看,这般薄情的人,日后休叫我做妹妹。”   芈茵暗中腹诽你自家亦是不敢看,何以我不去看便是薄情,却是不敢违了她的意思,只心中暗念着冤有头债有主,须知我亦是被迫的,九妹妹你便是死了也休来找我等……这边战兢兢地揭开了那盖在脸上的衣服。   这不掀尚可,一掀之下,便见一张血肉模糊、白骨森森的脸,此时不知是颠簸还是因为晃动碰到,魏美人的一双眼睛竟是睁着的,一团死气地似在瞪着芈茵,芈茵做梦也想不到见到的竟是这般情况,只吓得尖叫一声,仰天便倒。   芈茵的侍女傅姆们忙一涌而上,七手八脚地将她扶起来掐人中按太阳,又拿了银丹草[注1]给她嗅。这边芈姝的傅姆也忙掩了她的眼睛不敢让她看到,此时芈月的傅姆侍女也跟着芈姝一起出来,顿时涌上去要抚尸痛哭,女浇忙又用袍子将魏美人的脸掩住了。   这边芈茵只是一时被吓住,众侍女一通忙乱,竟让她又醒了过来,睁开眼睛,见眼前一堆面孔,竟是与方才所见薜荔的满脸血污、魏美人的血肉横飞交叠在一起,只吓得心魂俱丧,崩溃地掩面尖叫:“九妹妹,你莫来找我,莫来找我……不是我害的你,我也是不得已,是母后逼我来杀你的,你要找,便找她去……”   此时众目睽睽,大庭广众之下,她这一句话说出来,起码有近百人听到,众人皆唬得脸色都变了,芈茵的傅姆还未回过神来,芈姝的傅姆却是楚威后多年的心腹,忙上前一掌击到她的后颈,将芈茵打得晕了过去,叫声立止。   那傅姆冷冷地道:“废宫之中有鬼魅作怪,害了九公主又魇住了七公主,你们快扶七公主回去,叫巫祝作法为她驱鬼。”   芈茵的傅姆这才回过神来,吓得战战兢兢,忙率众侍女一涌而上,不顾芈茵挣扎尖叫,掩住了她的口,将她连拖带扶地拉走了。   芈姝惊疑未定地问她的傅姆:“茵姊刚才在说什么?”   她傅姆名唤女岚,怕她再问,忙厉声道:“七公主是叫鬼魅魇着了,八公主休要再提,此处戾气甚重,八公主是贵人,休叫冲撞了,还是快些回去吧。”这边吩咐道:“立刻叫女祝去高唐台,给三位公主住处都人跳祭驱邪。”   她这一行人还未回高唐台,这个消息便已经旋风般传遍了整个宫庭,楚威后气得倒仰,拍案大骂道:“贱人自被鬼迷,何敢牵连于我!”   南后却听得消息,亦病奄奄地由侍女扶着赶到豫章台去,给楚威后指了个替罪羊道:“母后息怒,那死的却不是九公主,乃是魏美人。”   楚威后一听,骂声顿时停住了,惊疑不定地问南后道:“你如何得知?”   南后方将魏美人被郑袖所惑,以袖掩面,又被郑袖进谗楚王槐,说是魏美人嫌他身上体臭,一怒之下将魏美人劓刑,郑袖又派人将魏美人活活扔进废宫,教她痛楚而死之事说了,又道:“如今五国合纵,魏国献女原为联盟,意显挚诚。如今魏女无辜受害,岂不令魏国离心,有损大王于列国之中的威信,若是坏了合纵之议,只恐大王雄图霸业,要毁于一旦。”   楚威后怒不可竭,亦是为了掩盖今日芈茵之胡言乱语,当下便命女祝入宫驱鬼,只说七公主被魇、九公主失踪皆是宫中有恶鬼作祟,这边便迁怒郑袖,急急召了郑袖来见。   郑袖受楚威后之召,走到半道,便有人同她通报南后之前去见楚威后的情景,却是只听到关于九公主失踪之事,还不以为意,乃至到了豫章台,她方跪下请安,便见楚威后已经是怒不可竭地一掌捆在郑袖的脸上道:“你这个疯妇、毒妇!”   郑袖吃了一惊,她自得宠之后,再不曾有过这种待遇,只欲就要翻脸顶撞,却碍于眼前之人乃是母后之尊,只得忍气顶着火辣辣的脸陪笑道:“母后何以作如此雷霆之怒,便是儿臣做错了事,也请母后教我,何劳母后不顾身份亲自动手?”   说到最后一句,掩不住满腔不甘不忿之气,不免亦想刺楚威后一下。不想楚威后啐了一声道:“我儿我媳,方称我为母,你一个婢妾,也敢称我母后,你配么?”   她年老多痰,这一口啐下,却是着着实实一口浓痰糊在了郑袖脸上,这一啐比方才那一巴掌,更令郑袖倍觉羞辱,当下她便就势倒在席上,掩面大哭起来道:“妾不敢活了,母后如此辱妾,妾还有何等颜面活于世上。”说着就要去撞柱撞几,一副要血溅豫章台的模样。她带来的侍女忙去拉扯,顿时将豫章台弄得一团乱。   郑袖还要去拉扯楚威后,幸得楚威后身边的侍女亦是得力,密密地围了一大层,并不理会她的撒泼。   楚威后怒极反笑,她亦是掌了一辈子的后宫,倒从未见过如此敢撒泼的妃嫔,当下笑道:“你若要死,何必撞柱撞墙,要刀子我便给你刀子,要白绫我便给你白绫,要毒药我便给你毒药,只怕你不敢死。”   郑袖顿时安静了下来,她在南后宫中撒过泼,却是南后有顾忌,只得容让于她;她在楚王槐跟前撒过泼,却是楚王槐宠爱于她,迁就于她;却不想楚威后为人心肠极硬,竟是不吃这一套的,只得掉转头来,掩袖假哭道:“我并无罪,母后何以要杀我?”   楚威后冷笑道:“我素日只说王后无能,竟纵容你这个毒妇猖狂,若是在先王的后宫,一百个你这样的毒妇也当杖杀了。你说你无罪,那魏美人,又如何?”   郑袖嘤嘤泣道:“母后明鉴,妾冤枉,妾身素日把魏美人当成亲妹妹一样疼爱。却是大王过于纵容,才使得魏美人恃宠生骄,触怒了大王,亦是大王亲自下令罚她,妾与此事何干,母后何以迁怒于妾?”   楚威后冷笑道:“你以为我是大王,男人不知道女人后宫的伎俩,可女人却最知道女人?我当年对付这些后宫鬼魅之事的时候,你连毛都还没长齐呢……”说到这里,越说越怒,厉声道:“你这个无知妇人,只晓得后宫争斗,不晓得天下大势。你毁的不是一个和你争宠的女人,你毁的是楚魏联盟,毁的是五国合纵之势!毒妇,你敢坏我楚国千秋万世的基业,我岂会容你!”   郑袖见她如此毒骂,知道在她这里已经是不能讨好,索性撕破脸皮坐在地下也冷笑道:“母后何必说得这般好听,母后难道又是什么懿德正范之人吗?妾不过除去一个姬人,母后却逼迫七主公去谋害九公主,谋的是王室血胤,先王骨肉。母后如今对妾这般言辞振振,可敢对着先王,对着宗庙也是这般言辞振振吗?”   楚威后想不到在此时,竟还有人敢如此顶撞于她,气得险些倒仰,玳瑁等侍女扶住了她,不住抚胸拍背,为她舒气,叫着道:“威后息怒。”   楚威后缓过气来,看着郑袖一脸得色,她亦是后宫厮杀出来,心忖眼前不过是个妾婢之流,何必与她废话,遂道:“我叫你来,原是还当你是个人,不想你竟是连人都不是的,我何必与你废话。叫大王来——”   郑袖见她息了气焰,心中暗暗得意,便是叫了大王来又能如何,身为母亲还能管到儿子睡了什么人不成,便是这老妇要立逼着大王责罚于她,她自也有手段让大王下不了手,心中得意,不免多了句话道:“母后当真还当如今的大王是三岁小儿,能让母后指手划脚。”   楚威后冷笑道:“我儿幸一个贱婢,我只是懒得理会。只是王后乃宗妇,要祭庙见祖的,断不可由贱婢充当。你不过是以为南氏病重,便将王后之位视为自家囊中之物吗。呵呵,我儿子是长大了,听女人的唆摆多过听母亲的,但是你想做王后,却是今生休想。”若依了她的脾气,直想当场杖杀了她才能出气。只是儿子为王,年纪渐大,她不愿意为一姬人与儿子失和,只是若教眼前这婢妾得意了去,也是不可能。她从后宫厮杀出来,自然知道踩在哪里才是对方最痛的地方。   郑袖急了,不顾一切尖叫叫道:“难道这王后之位,母后说了算吗?”   楚威后呵呵一笑道:“你想混淆嫡庶,大王就算同意,只要我不答应,宗室便也不会同意,朝臣更也不会答应的!”说罢,瞟了郑袖一眼,斥道:“滚出去!”   郑袖又恨又气,狼狈地爬起来,掩面呜呜地跑了出去。   不提郑袖回头如何向楚王槐撒娇弄痴,楚威后见郑袖跑出,方恨恨地捶了几案,道:“如何竟将事情误到这步田地?”   玳瑁亦是满腹疑问道:“是啊,若论此事,七公主亦事前同我商议过,并无不妥,且寺人瞻同我说过,昨日是他亲手与寺人杵将那人……”说到这里,她不禁压低了声音,含糊道:“抛入河中,并不见她有丝毫动作,这般岂能不死……”寺人瞻便是那阴柔男人,寺人杵便是那略粗男声,昨日两人争首饰,被黄歇发现,寺人杵被黄歇抓住击晕,又被南后之人抓住。寺人瞻跑了,又去报与玳瑁,如今已经是被玳瑁灭口。   楚威后怒道:“那何以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玳瑁忙低声道:“威后息怒,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方是最好的。寺人瞻同我说,确是看她已经死了,又除了她身上的首饰,这才抛尸入河,便让水流将她冲远,叫人教不见才好呢。”   楚威后怒气稍减,喃喃道:“这般倒也罢了。”又抬头吩咐道:“你去见王后,将那……”   她只眼神稍作示意,玳瑁便已经明白,这是要她去将南后手中的另一个证人寺人杵灭口,忙应道:“王后素来恭谨孝敬,必不会有事的。”   楚威后冷笑道:“她昔年独宠宫中时,也还不晓得什么叫恭谨孝敬,如今病入膏肓时才想到这份上,我亦不稀罕。”   玳瑁不敢作答,只唯唯连声,哄得楚威后平心静气,服侍了她歇下,这才去了南后处,南后亦是乖觉,这边便令人去提那寺人杵,不料隔不得多时便回报说寺人杵畏罪自尽,南后与玳瑁相视一笑,尽在不言之中。   这边玳瑁去回复了楚威后,这边南后收了笑容,道:“都存好了?”   她的侍女穗禾便道:“都存好了。”   寺人杵死了,可他的口供,却是都存好了。如今有没有用不知道,但将来却未必是没有用的。   穗禾凑到南后耳边,将今日郑袖与威后的话悄悄复述一遍,南后欣慰地笑了。她是有意将魏美人之事与九公主之事纠缠在一起,报与楚威后,如今果然让楚威后厌恶了郑袖,如此,便是她不在了,郑袖亦休想坐上王后宝座。若是熬到楚威后不在了,呵呵,以楚王槐之好色贪新,郑袖的红颜又还能存多久呢?   且不提南后筹谋,此时离宫之中,芈月与莒姬母女对坐,一言不发,已经甚久。直至太阳西斜,莒姬才不耐烦地开口:“你到底回不回去。”   芈月倔强地道:“我不回去。”   莒姬冷冷地道:“你不回去,又能如何?”   芈月亦道:“天高水阔,何处不可行?”   莒姬拍案大笑:“天高水阔,你一个小女子,又能奈何?你以为宫闱险恶,便不欲为王家子弟,你可知世间之人,欲入这险恶之处而不可得?世间多少人,处流离失所,生死不可控,饥寒不可御,这点险恶争斗在这种饥寒生死之前,又算得了什么?”   芈月静静地看着莒姬:“母亲之意为何?”   莒姬收了笑容,道:“目前之事,尚未到不可为处。南后病重,欲为太子寻一靠山,必会相助屈子、黄歇,你若能得南后之后,赐婚之事,亦未不可。你既有坦途可行,何必行那无人去的险途。”她郑重地说道:“你要随心所欲,是你自家之事,但休忘记子歇乃是黄族最看重的子弟,他们岂肯让你这般带了子歇离去?你若能够明正顺言地赐婚子歇,婚后亦可助子戎成就封疆大业。”   芈月沉默不语,如果说见到魏美人的尸体,是她逆反的开始,那么黄歇的家族、芈戎的将来,未必不是她犹豫的原因。   “如此,我便等母亲的消息。”芈月最终还是妥协了。   莒姬心中却无半分得意,心中甚至是后悔的,不管是上次向氏之事,还是这次芈月之事,每次是由她大包大揽拦下来的,但是最终结果如何,未必尽如人意,她反落得里外不是人。   可是能够让她心甘情愿做这等吃力不讨好的事,自然也只有她自己养的一双儿女了。   九公主回来了,并以一种所有人想象不到的方式回来,实是在楚宫引起了骚动。对于这件事莒姬对宫中的解释便是,九公主因为信了侍女小蝉去看一种异种花草,误入废宫,却遇上袭击,被投河中,幸漂流到少司命神像下,是莒姬得少司命警示,去原来她幼时遇少司命处,方才发现了她。因为她昏迷了一天一夜,所以回宫才迟了。   楚威后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气得险些要叫人去砸了那少司命神像,玳瑁死死地劝住,这才罢休。   不管楚威后、南后、郑袖等人信与不信,这确是能拿出来的唯一说辞了。而南后亦将此事修饰一番发布,就说是九公主去看异种花草,误入废宫被精怪所惑堕河,顺水流漂到少司命神像下获救,所谓受人袭击云云,自然是精怪所为了。   至于七公主当日看到魏美人尸体时失口说出的话呢?那自然也是因为七公主也被精怪所惑,患了极严重的失心病,如今叫了三拨巫祝驱邪,无奈这邪气太重,如今人还是疯傻着呢。   而私底下,内侍们还有一种说法,就是魏美人怨气不息,化为精怪,欲寻替身借以报仇,幸而九公主有少司命庇佑得以幸免,所以九公主的衣服才会出现在了魏美人的身上,那便是精怪迷惑不到九公主,又寻其他替身。你们不见七公主只掀衣看了一眼,便得了失心疯,那是因为七公主身上的阳气弱,所以便被精怪所占了。   又有人说,魏美人冤死无处诉,所以借迷惑贵人,将自己冤死真相闹出,如今这精怪仍在作祟,必要寻郑袖夫人报仇,你们不见郑袖夫人去了威后宫中,竟被赶了出来,看来这郑袖夫人夺嫡无望了,可不是魏美人要来报仇。   亦有人说,那精怪可不是魏美人,只是附于魏美人的尸身其他冤魂,说是先王在世时楚威后私底下亦是害了不少人,所以有冤魂借七公主的口,揭露楚威后欲杀先王子女的阴谋……甚至还有人凿凿指向曾被楚威后扔进湖中的越美人,说便是她在作怪。   当然,所谓精怪作祟论,虽是私下讨论,亦算是是内侍宫女们能明面上敢说的。至于有没有更隐私到“不过是人作恶拿精怪来说事”之类更隐私的“你知我知”流言,则不会被这么轻易打听到了。当时芈茵失声说出的话,听到的不少于百人,这种事,越是明面上不传,越是私底下传得疯狂。   当然,宫中流言如此猖狂,与背后有人支持也是有关的。像这种“九公主得少司命庇佑”的话,自不是楚威后愿意听到的,但内侍宫女信的却是不少,这几日便一直有内侍宫女们不当值的时候悄悄去少司命神像处磕头求庇佑的,便是看芈月的神情也是恭敬了不少。   但魏美人作祟说,和前朝后宫作祟说,则是楚威后和郑袖两边有意无意鼓励煽动起来的。前者针对郑袖,后者则是郑袖为了转移自己压力,但是不管怎么说,都将“七公主被附身”这件事钉得死死的。楚威后恨芈茵扯出她来,郑袖亦知芈茵暗中为威后效劳,便都弃了她。   芈月坐在窗前,听着女萝将宫中流言之事一一回报,又说如今七公主的院子已经被封了起来,七公主关在屋子里不出来,随身的侍人也只剩了一个傅姆两个侍女,院子里还有巫祝在日夜作法。   芈月心中暗叹,如果不是这次莒姬给她想了个少司命的借口,只怕楚威后也要将她当成被精怪所惑了。   她自回来以后,并没有再见到芈姝。她不去见芈姝,芈姝亦未曾如往日一般跑来见她。   芈姝那日的确是当场听到了芈茵之言,虽然后来傅姆用精灵惑人糊弄于她,但她却是将信将疑,芈茵和她这几日在一起,都是好好的,如何一见到魏美人的脸就被精怪所迷,这魏美人的尸身从发现到抬出,必是无数人见过的,怎么精怪不迷别人,却独来迷芈茵。又思及芈茵近日精神恍惚,行为鬼祟,又想起自己为芈月失踪之事去求楚威后,母亲不但不理反而将自己赶走,这种疑团越滚越大,大到甚至连自己都要相信芈茵的话了。   一时觉得这种言论荒缪无比,一时又觉得若是当真如此,自己又何以再面对芈月?   而此时前朝亦是受此影响,屈原得知此事便忙向魏国使臣前去解释,魏国人却是打个哈哈,只说既然献女入宫,便是楚王妃嫔,如何处置魏国皆没有理由过问。   屈原心情沉重,若是魏国使臣当真有要质问楚王之意,倒也可有个解释转缓的余地,无非是利益的讨价还价罢了,可魏国使臣这般打哈哈,显见已经是拒绝沟通了,只恐这五国合纵之事,要有危险。   五国合纵,原为对付秦国,可近日秦国使臣在郢都大肆活动,其他四国使臣,竟是毫无意见,甚至与秦人还有往来。   前朝后宫,格局微妙。   [注1]银丹草,即为薄荷。 第二十六章 王后玺   而此时豫章台上,玳瑁亦是受了扬氏的苦苦哀求,前来为芈茵说好话,道:“那扬氏苦求了数日,七公主虽然有错,终究是为女君办事,女君便容她一回吧。”   楚威后冷笑道:“这贱婢本是有罪,我容她将功折罪,她不但办事不成,反污了我的名声,我不杀她,便已经是最好不过了。”   玳瑁劝道:“女君素是仁慈之人,岂能因这等无稽之事厌了七公主。两位公主都要好好地出了嫁,才能够全了女君的令名啊!”   楚威后冷笑道:“她还想出嫁?难道我还敢让她跟着姝出嫁为媵,再祸害了她吗?”   玳瑁忙道:“七公主如今有病,自然是不能随着八公主出嫁,不如就依六公主之例,指一士子下嫁如何?”   楚威后沉吟不语。   玳瑁已经得了芈茵之托,如今在这种情况之下,芈茵亦是吓破了胆子,不敢再生其他的心思,便只心心念念着想嫁于黄歇,求了玳瑁数次。   玳瑁却知当日芈茵挑拨芈姝去追求黄歇,犯了楚威后之忌,如今亦不敢明显提到黄歇的名字。   楚威后却是摆摆手道:“不过是个贱婢,既已经决定让她随便嫁个人罢了,便不须再议。倒是那九丫头……”   玳瑁忙道:“以奴婢之见,倒可以让九公主随八公主出嫁……”   楚威后沉下脸来道:“她,如何可以?”   玳瑁却建议道:“公子戎长大要分封,若让九公主嫁于楚国之内,让她寻到辅佐公子戎的势力,岂不是叫威后烦心。若是九公主嫁去异邦,中途染个病什么的就这么去了,便与威后无关了。”   楚威后嘴角一丝笑容道:“倒也罢了,”说着叹了一口气道:“她们便是百个千个,也及不得姝的终身重要。”   玳瑁想了想,道:“女君意下欲定何人?”   楚威后叹息道:“齐太子性暴戾,我本看好赵魏,不料赵侯无礼,我听闻消息说赵侯已经将吴娃立为继后。如今这贱婢为争宠损了魏楚之好,合纵难成。前日大王与我商议,说是欲令姝嫁于秦王。秦国是虎狼之邦,姝娇生惯养,我真是不甘心啊……”   玳瑁忙劝道:“嫁给秦王,也未必不好啊,赵国魏国,都比不得秦国势大。八公主若入秦为后,说不定还好过赵国魏国呢。”   楚威后叹息道:“也只能是这么想了。”她看了看玳瑁,吩咐道:“你且先去试试姝自己的意思。”   玳瑁奉命去了高唐台,对芈姝婉言说了秦国之意,芈姝一听就愣住了,送走了玳瑁,便欲要寻人商议,无奈芈茵“被精怪所惑神智不清”,她转了两圈,顾不得疑心和愧意,还是去寻了芈月来商议。   芈月道:“阿姊不愿意嫁秦王,是不是心中有了喜欢的人?”   芈姝红着脸,扭捏着拧着手中的手帕。   芈月观其神情,试探道:“阿姊莫不是还喜欢那黄歇……”   芈姝嗔道:“哪儿的话,谁说过喜欢他了。”   芈月顿时心中大定,笑道:“阿姊喜欢谁,为什么不直接找他?”   芈姝吃惊地道:“直接找他?”   芈月劝道:“为什么不行?你喜欢谁就告诉他,他若是个男人,在外经历得比你我多,肯定办法也比你我多。总比你自己一个人苦闷来得好。”   芈姝眼睛一亮,跳起来亲了亲芈月的脸颊道:“太好了,九妹妹,你说得是,我这就去找他。”   说着站起来,急急地送走了芈月,这边却打开匣子,看着匣内的几件小物,不禁脸上有了一丝温柔的笑容,过了好一会儿,才抬头道:“来人,去吩咐宫门备车,我要出去一趟。”   她这一趟出去,便是只带了两个侍女,一路直到了秦国使臣所住的馆舍,便叫了一个侍女进去通报,说是要寻公子疾。   那侍女亦是当日见过公主遇袭之事的,进去之后,只说要寻公子疾,不料却被引到了一个矮胖青年面前,当下便怔住了,道:“你不是公子疾?”   樗里疾一听,见了她的装束,便知原因,忙令引路的侍从退下,这边笑吟吟地解释道:“可是你家主人要寻公子疾?”   那侍女点了点头,仍然警惕着道:“奴婢的话,却是要见了公子疾以后方能说的。”   樗里疾见状,只得道:“你且稍候。”转身去了邻室,此时秦王驷正与张仪商议如何游说楚国公卿,破五国合纵之议,听得樗里疾来报时,三人相视而笑。   樗里疾道:“楚公主前来,以臣看,是否应楚宫之内,亦知合纵难成,有与我秦国联姻之意?”   秦王驷点了点头,道:“正是。”说着站起来道:“如此我便去见一见那楚公主。”当下又与樗里疾、张仪各自吩咐,其余事皆依他们原定之计行事。吩咐已定,便去见了那侍女,又到了前院,等着那侍女引着戴着帷幕的芈姝进来,便亲自引着芈姝进了他房中。   两人进了室内,秦王驷的笑容和熙如春风,眼神似要看穿到别人的心底。芈姝一路来的勇气消失了,低着头吱吱唔唔说不上话。   秦王驷微笑着,极有耐心地看着芈姝,芈姝一咬牙,抬头大声道:“公子疾,我心悦你,我要嫁给你,我不要嫁给你们的大王。”   秦王驷的笑容凝住,他自那日设计相救之后,又遇芈月送来芈姝表示感谢的礼物,他便又写了回书,送了回礼,如此一来二去,两人片笺传诗赠物,三两下便将芈姝春心勾动。   他亦知芈姝今日来,当是得知秦王求婚的消息之后前来证实的,只是连他也不曾想过,芈姝竟是如此痴情大胆,直接诉情。若说他对芈姝不过是抱着利用之心,此时眼前这个少女大胆的表述,却令他心中微微一荡,有些异样的情愫升起。   只怕世间每一个正常的男子,对着一个出身高贵、美貌痴情的少女如此大胆的表白,心里都会有所触动吧。   秦王驷的眼晴深深地凝视着芈姝道:“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在做什么?”   芈姝在他的眼光下有些不安,她低下头欲退后,但内心的倔强让她不退反进,本是低着的头又昂了起来,道:“我……我就是知道。我来找你,我想告诉你我喜欢你。”   秦王驷迈前一步,双手按在芈姝的肩上,低下头,他的脸离芈姝的脸只有几寸的距离,芈姝一股男性气息扑面而来,晕陶陶地只听得对方低沉的声音在耳边道:“哪怕你不嫁给秦国大王,也可能会嫁给燕国或者齐国的太子,你将成为一国的王后,或者会成为未来的王后,尊贵无比。你知道你这时候独身一人来意味着什么,那是私奔野合,有损你的名誉。快回去吧,我就当没听到你说过这番话。”   芈姝一腔春心,被这话大受打击,但又激起她的任性和倔强来,她抬起头,直视着秦王驷,勇敢地道:“我知道,我喜欢你,我只想嫁给你。我不管什么大王储君,我也不在乎什么王后太子妇的位置,我也不管什么名誉,我就要跟我喜欢的人在一起。除非你说,你不喜欢我,你从来没喜欢我……”   秦王驷转过头去,似是不能抵受这样女子勇敢的表白,脸上的神情陷入了犹豫。   然而,自负于自己魅力的芈姝却没有想到,对面这个男人心里想的是什么。   此时的秦王驷心中却想,这个自己要跳进他陷阱里的小猎物,他是捕获了她,还是要发一下恻隐之心,放她回去呢?   芈姝见他犹豫的样子,反而眼睛一亮,更增信心。她转到他的眼前,拉着他的袖子,带着一些青春少女独有的骄横,急切地道:“你看着我的眼睛说话,不许说谎,你敢说你没有喜欢过我吗?”   秦王驷微闭了一下眼睛,又睁眼看着芈姝,这少女的青春勇敢,似乎让他有也此回到自己当初年少气盛时的感觉了。他想,也许不是这少女落入他的陷阱,而是这个少女要用她的青春和热情来捕捉住他呢,男女之事,到底谁是谁的陷阱,也未可知。   他伸出手,轻抚着芈姝的头发,似乎在努力最后一次劝她:“姝,这样对你不好,‘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注1]他却是知道,这样的欲拒还迎,对于女人来说,更是一种致命的吸引力,让人不顾一切地跳下这个深坑去。   芈姝的眼神如火,直视着秦王驷:“我想得再清楚不过了,‘大车槛槛,毳衣如菼。岂不尔思?畏子不敢。’我敢做,敢担。你呢,你敢吗?” [注2]   秦王驷纵声大笑,一把抱起芈姝,在芈姝的低声尖叫声中,笑道:“你既云‘大车槛槛’,我自然要答你以‘谷则异室,死则同穴。谓予不信,有如皎日。’” [注3]   芈姝眼睛一亮,竟是扑了上去,抱住秦王驷的脖子,吻在了秦王驷的唇上,她毛手毛脚,似乎一只小雀儿落在猛虎的嘴边,还在撩拨于他一般。   最后的结果,自然是“林有朴樕,野有死鹿。白茅纯束,有女如玉……” [注4]   芈姝这上午出去,直到晡时已过,宫门将闭,华灯将上时,也未回来。   芈姝居处,早就乱成一团了,芈姝此番出去,只带了两个侍女,如今俱在馆舍内室外吓得魂不附体,却不敢做出什么来。   高唐台内芈姝的服侍之人,更是完全不知道她去了何处,下落如何。   眼见到了这个时候,傅姆女岚已经派出了不知多少人打探,皆是赶在宫门下钥前空着手回来,半点消息也无。   女岚无奈,想了想,只得自己亲自去寻了九公主芈月,问道:“九公主可知我家公主去了何处?”   芈月一惊,反问道:“姝姊怎么了?”   女岚红肿着眼,泣伏在地:“公主之前就说自己出门走走,只带了两个侍女出门。可如今这时候了,我家公主还没回来,也没有人来报信,奴婢急得不知如何是好。思来想去,如今这高唐台中作主的人,便只有九公主了,因此只得来请九公主示下?”   芈月见她的神情不似作伪,却也诧异道:“阿姊出门,傅姆如何不曾跟着?”   女岚忙道:“奴婢亦是要跟着的,只是九公主亦知我家公主的脾气,她只肯点了两个侍女,想是嫌奴婢碍事。”   芈月冷笑道:“傅姆这话奇怪,跟随公主,乃傅姆职责,素日阿姊行事亦曾有过不让傅姆跟从之事,傅姆亦未曾有不跟的,怎么如今倒说这样的话来?”   女岚脸一红,不敢说话。这亦是宫中陋俗,傅姆们皆是由其生母或身份尊贵的养母指了心腹在公子公主身边,原是极有体面的。若论主子们小的时候,傅姆自然要跟随不离,免得其他宫人照顾幼儿有甚么疏失,责任要落到自己头上来。   各人的傅姆还护食得厉害,恨不得把小主子都教成只与自己一条心,灌输了无数旁人都信不过的理论。这女岚尤其自恃是玳瑁同一拨的心腹,把芈月芈茵的傅姆都不放在眼里。   只是各公主如今均已经长大,哪怕从前年纪幼小的时候对傅姆百般听从,到了十几岁上反而更加逆反,如今傅姆说话,多半要嫌聒噪和管得太多,尤其是芈姝时不时还要顶上几句,且爱用些听话的小侍女。傅姆们辛苦十几年,如今小主子大了脾气了大了,不会再似幼儿般处处容易出事,,一个不慎管多了反而有可能引起逆反,被小主子们拿主奴身份一压,徒失颜面。再加上手底下已带出来一拨小侍女们,因此遇事都乐意偷个懒儿,免得在小主子跟前讨嫌。   女岚便只悔自己一个疏忽,竟弄出大事来。如今找了一天八公主,连宫门都要下钥了,若是八公主夜不归宿,甚至弄出如芈月这般失踪出事,那可怎么办?花?霏?雪?整?理   她自己自然是不敢担这事的,也不敢告诉楚威后,这便存心要拿芈月来填楚威后的怒火了,因此才这般恭敬地求芈月。听了芈月的反问,忙请罪道:“因今日奴婢去内司服处看我们公主的六服,因此公主出去之时,竟不曾在场,所以不曾跟从。如今还需要九公主替我们拿个主意才是。”   芈月看着女岚,直到对方受不住她的眼光低下了头,才站起来,道:“带我去阿姊房中看看吧。”她了解女岚的目地,但是楚威后此人,本来就是不可以常理而度之。就算她有一千一万个置身事外的理由,可是若是芈姝出事,楚威后可不管她是否无辜,一样会拿她填了自己的怒气。既然注定逃避不了,不如早一步察看,预作准备。   女岚自喜,忙拿也服侍芈姝的态度,殷勤地扶着芈月去芈姝房中。   但芈月自然也不会由得女岚当她是傻子,她走在回廊中时,似不经意地想起什么,问女岚道:“豫章台母后那里,你们可去回禀了?”   女岚脸色一变,强笑道:“有九公主在,自能够安排妥贴,如今天色已晚,何须惊动威后她老人家呢?”   芈月看着女岚叹息道:“是啊,威后关心爱女,若知你们怠职,岂肯轻饶你们。”说到这里便变了脸色道:“那敢情是我是贱命一条,要给你们拉来垫背?傅姆当真好心心!”   芈月说完转身就要走,女岚连忙跪到她面前挡住路求饶道:“九公主,奴婢万万不敢有此心,只是乱了方寸,不知如何是好?求九公主看在和我们公主的情份上,想想办法吧!”   芈月停住脚,似笑非笑道:“既是如此,你当真听我的?”   女岚低头道:“自然听从九公主之言。”   芈月冷笑道:“你若真是个忠心的奴婢,这时候真正应该关心的是阿姊的下落。若你们自己找不到,便当禀于威后。”   女岚尚在犹豫,芈月道:“你若不快去,到宫门下钥之后,可就迟了。”   女岚颤声道:“不是奴婢等故意延误,实是……若我们半点头绪也无,去禀威后,实不知拿什么话来回禀。”她又抬眼偷看芈月道:“九公主,若是我们公主当真有事,便是威后,难道就不会迁怒于九公主吗。不如九公主相助我等寻回八公主,亦是对九公主有好处。”   芈月瞪着女岚,两人四目相交,彼此也心理有数。芈月便冷笑一声道:“带我去阿姊房中。”   她走进芈姝房中,但见几案上散着竹简,旁边放着一个红漆匣子。芈月走到几案前,翻阅着几案上的竹简,却正摊开的是一首诗,芈月轻轻用雅言念道:“大车槛槛,毳衣如菼。岂不尔思?畏子不敢……”   女岚眼睛一亮,轻呼道:“对了,我们公主这几日便一直在念着这几句,九公主,这是什么意思?”   芈月道:“这是诗经中的《王风·大车》篇,是当用雅言读的,你们自然听不懂。”   女岚小心翼翼地问道:“那这诗是什么意思?”   芈月轻叹,又用郢都方言将此诗念了一番,解释道:“大车行驰其声槛槛,车盖的毯子是芦荻青翠的颜色,我岂不思念你,只怕你不敢表白。”   女岚吓得哎呀一声道:“哎呀,这意思是……”   芈月道:“阿姊有喜欢的人了。”她看着手中的竹简,心中却有淡淡的羡慕之情,她羡慕芈姝的勇敢,为了自己心爱的人,便可以不顾一切地去表白,去追求。而她与黄歇明明两情相悦,却只能苦苦压抑,不能说出口来。看着诸侍女听了此言,面如土色,便问:“今晚她迟迟不归,必与此事有关,你们知道那是谁吗?”   女岚如何能知,当下摇头道:“我们真不知道。”   旁边的侍女珍珠却眼睛一亮,欲言又止。   芈月见她神情,问她道:“你可知道什么?”   珍珠轻声道:“公主,收过公子疾的礼物。”   芈月一惊道:“在何处?”   珍珠便将旁边的红漆匣子打开,但见里头一束洁白如雪的齐纨、一对蓝田玉珥,几片木牍,上面写着几首若有若无暖昧的诗句,芈月看了这些东西,脸色也变了:“此人好生大胆。”   秦国使臣来楚国的目地之一,便是欲求娶楚国公主为秦王继后,那公子疾若是秦王之弟,如此放肆大胆地勾引芈姝,难道有什么图谋不成?他是想让芈姝嫁秦王,还是不想让芈姝嫁秦王?他是秦王之弟,是否对王位亦有野心?又或者,他根本就是奉了秦王之命而行?   芈月合上匣子,脑子里似有一个很奇怪的念头,想去捕捉却一闪而逝,她来不及细想,便道:“赶紧回禀母后,事情或可挽回。”   女岚还待再说,芈月却已经往外走去道:“你若不去回禀,我这便去回禀。”   女岚无奈,只得派了侍女,前去回禀楚威后。   楚威后大惊,连更衣都来不及,直接便赶到高唐台去,喝道:“你们是如何服侍的,竟连公主去了何处,也不知道?”   女岚不敢回答,只看着芈月。   芈月本不欲渗和此事,但女岚死死拉住不放她回房,如今又把她推出来,见楚威后目光狠厉已经瞪向自己,只得禀道:“儿臣原在自己院中,是阿姊的傅姆方才来寻我,说阿姊至今未归,儿臣听得她还未告知母后,忙催她去禀告母后,因此亦来此听候母后吩咐。”   楚威后本疑她或有什么阴谋,前几日她方死里逃生,今日芈姝便出了事,时间挨得如此之近,怎么不叫她生疑,如今听了她这话滴水不漏,便又转向女岚。   女浇女岐两人此时也是来了,听得女岚不怀好意,她们亦是利益悠关,连忙膝前一步证明道:“九公主说得甚是,方才女岚前来寻九公主,九公主听了之后第一句便是问禀过威后不曾,又急催着女岚去回威后的!”   楚威后变了脸色,顺手操起案几上的一枚铁枝便砸到了女岚脸上去,怒骂道:“我当你是个人,你竟敢如此不恭不敬,若是姝因此、因此……”说到这里,亦不敢再说下去,红了眼圈。   女岚被砸得满脸是血,却不敢呼痛求饶,亦不敢再辨,只不住磕头。   楚威后喝道:“来人,把侍候八公主的人全部拉下去,一个个地打,打到说清楚八公主去了哪儿为止。”   众侍女连求饶也不敢,一齐被拉了下去,在院中便直接杖击,年纪大知事的便闷声哀号,年轻不懂事的侍女们却被打得呼痛喊冤,哭叫求饶,满院皆是惨呼之声。   楚威后听得不耐烦,怒道:“再乱叫,便剪了她们的嘴。”   玳瑁连忙劝道:“威后息怒,若是剪了她们的嘴,更是问不出话来了。”这边殷勤地奉上玉碗道:“您用杯蜜水润润口,休要说得口干了。”   楚威后接过玉碗,正欲要喝,转眼看到芈月静静地跪于一边,忽然怒从心头起,扬手玉碗扔向芈月。   芈月微一侧身,玉碗扔到芈月身上又跌下来,在她的膝前摔得粉碎。   楚威后咬牙切齿地骂道:“你现在得意了,一个疯了,一个失踪,你这个妖孽,真是好手段。这宫中有了你,就不得安宁,我真后悔当年对你心慈手软,留下你的性命来。”   芈月安详地如同楚威后的发作不存在一样,恭敬道:“母后挂记着阿姊,一时忧心,不管说什么话,儿臣自当受着。阿姊想是路上有什么事情耽搁了,如今宫门已经下钥,母后不妨叫人去阿姊出宫的宫门那边守着,想是阿姊若是今夜不回,明晨也当回来了。”   楚威后气得发抖道:“你、你还敢如此轻描淡写地,路上耽搁,她在路上能有什么耽搁?你又如何能够断定,姝今夜不回,明晨便能回来?”说到这里更起了疑心道:“莫非你知道姊去了何处?莫非……姝失踪之事,与你有关?”   芈月叹道:“母后想哪里去了,”她指了指几案上的竹简,又道:“儿臣早来片刻,也心系阿姊,想早早寻出阿姊去向,见了这几上竹简,又听女岚说有人送她这些物件,亦闻知阿姊出去前,玳瑁同她提过与秦国议亲之事。故儿臣大胆猜测,说不定阿姊是去了秦人馆舍。母后是去宫门守候也罢,若当真着急,亦可请了大王,开了宫门去秦人馆舍寻找。只是这般做,便不够惊动旁人,易传是非。”   楚威后更怒道:“你既知易传是非,还敢如此建议,莫不是你也想学那……”她险些要把芈茵之名说了出来,一时又硬生生地收住了,冷笑道:“贱婢,你莫不是故意生事,坏了姝的名声?”   芈月镇定地道:“母后说哪里话来,不管阿姊是今晚回来或者是明日回来,她都是嫡公主,自是什么事也都不会有。我楚国芈姓江山,金尊玉贵的公主,怎么会有不好的名声,又怎么会有人敢打她的主意?”   楚威后听得出她弦外之意,脸色冰冷道:“那你最好盼着神灵保佑,姝平安无事。”   芈月微笑道:“阿姊吉人自有天佑,必然平安无事。哪怕有些不好的事情,以母后之能,抹掉也是极容易的事情。”   楚威后盯着芈月,半晌道:“算你聪明,那咱们就在这儿等着吧,等姝回来,看她究竟遇上了什么事,需不需要抹掉什么。”   芈月伏身道:“是。”   楚威后静静地坐着。   芈月笔直跪着。   窗外一声声打板子的声音,宫女的哭叫声显得遥远而缥缈。   而此时,芈姝的两个侍女跪在馆舍外室,听得里头的云雨之声,实是心胆俱裂,却又不敢说什么,只是哭丧着脸抱作一团互相低声安慰着。   秦王驷内室之中,纱幔落下,黄昏落日斜照轻纱。云雨过去,秦王驷和芈姝躺在一起。   秦王驷拨弄着芈姝的头发,笑道:“‘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爱而不见,搔首踟蹰。’姝,你的名字,是来自这首诗吗?”[注5]   芈姝含羞点头。   秦王驷微笑道:“你是静女,那有没有彤管赠我?”   芈姝脸红,羞涩地转过头去。   秦王驷顺手便从芈姝头上拨下一支珊瑚钗来,在她的面前晃了晃道:“没有彤管,就赠我彤钗吧。”   芈姝妙目流转,轻声呢喃:“投之以木瓜,报之以琼瑶。你既要了我的珊瑚钗,又拿什么还我?”[注6]   秦王驷笑了,轻吻着她的发边:“我自然也是还你以琼瑶美玉……别急,我给你的东西,要你离开以后才能看。”   芈姝娇嗔道:“到底是什么?”   秦王驷抱住芈姝翻了个身,笑道:“现在说了就没有惊喜了。吾子,时候尚早……”说着,便要再来一番。   芈姝娇喘连声:“不成,好郎君,我如今不成了……”这边推着,却是强不过秦王驷,便又重行欢爱。   如此几番,终于不支昏昏睡去,待到醒来,便觉得天色已经全黑了。她半闭着眼睛,伸了个懒腰,却发现只有自己一个人。   窗外有人走动的声音,还有人影投在窗上的投影。   芈姝睁开眼睛,看着空荡荡的房间,叫道:“公子,公子疾——”   两名侍女听得她的呼声,连忙端了热水细巾进来,为她净身更衣。   芈姝净身完毕,倚着枕头懒洋洋地问道:“公子疾去了何处?”   那侍女眼圈儿红红的,也不知是惊是骇,低声道:“公子方才有事出去了,临行前说,有东西留与公主。”   芈姝满心不悦,只道自己与对方初尝欢爱,他如何竟敢一言不发便走了。当下伸手让侍女服侍着穿衣,一边悻悻地问道:“他有何物留与我?”   侍女答道:“奴婢不知。”另一侍女却在枕边发现一个小匣子,忙奉与芈姝道:“想是此物。”   芈姝只道是什么信函或者是订情信物,不料打开木匣子,里面却是一块白玉雕成的玺章。   芈姝有些气恼,道:“难道我还缺一方玺章不成。”心中却多少有些疑惑,她对着这只玉玺看了半日看不出来,见其上还有一些红泥,当下拿起丝帕,在其上印了一印,显出正字来,仔细一看,不禁惊呼一声。   她的侍女正在为她挽发,听到呼声,手抖了一下,忙道:“公主,何事?”   芈姝心慌意乱,匆忙将这丝帕与玉玺都塞回匣子里去,另一个侍女待要去接,芈姝却下意识地将这小匣紧紧地抱在自己怀中,喝道:“我自己拿着。”   那侍女便不敢再接,见她发髻已经挽就,连忙扶着她站起,为她整理裙角。   芈姝紧紧地抱着小匣,木匣压着她的胸口,只觉得心脏砰砰乱跳。方才那一方玉玺印在丝帕之上,竟是秦篆的五个小字,曰:“秦王后之玺。”   她心中万般念头奔啸来去,只欲要叫了出来,那公子疾是谁,他如何会有秦王后之玺,他与自己云雨一番,却将秦王后之玺给了自己,那是何意?   蓦然间一个念头升起,她想,难道他竟不是什么秦王之弟,而是——他就是秦王。   想到这里,她更是心头火烧一般,见侍女整装完毕,便急急抱着木匣走了出去。   但见馆舍之中,华灯已上。她戴上幕离,走在回廊之上,此时竟是极为清静。   她这一走动,便见回廊对面来了一人,乃是那时常随着那“公子疾”同进同出,容貌亦与那“公子疾”有几分相似的矮胖青年,见着了她便是一礼道:“小臣樗里疾,奉命送公主回宫。”   芈姝知“樗里”乃是封地,此人之名,竟然也是一个“疾”字不成,天底下哪来这般的巧合,当下压着内心狂澜,低低问道:“你、你到底是何人?”   樗里疾笑道:“臣乃秦王之弟,名疾,因封在樗里,所以都称为我樗里疾或者樗里子。”   芈姝惊道:“你、你才是公子疾?那他……”   樗里疾道:“公主已经得到了王后之玺,难道还不明白他的身份吗?”   芈姝终于心头一块石头落地:“他、他真是秦王?”   樗里疾点头:“正是寡君到了郢都。”   芈姝急问道:“那他现在人呢?”   樗里疾道:“寡君身份已然泄露,自不可再停留楚国,他如今已经离开馆舍,欲于明日凌晨离开郢都赶回咸阳。吩咐臣留在此时,继续办理秦楚两国联姻之事。”   芈姝捧着木匣,心思恍惚:“他,他居然就是秦国大王,他把这玉玺给我,那就是……”   樗里疾道:“那就是已经许以公主王后之位了,臣见过新王后。”   芈姝侧身让过,嘴角不禁一丝得意的微笑:“不敢,有劳樗里子了。”   樗里疾抬头看着天色,暗暗苦笑,大王太过尽兴,这公主又睡得太沉,竟是如今方才出来。这个时间怕是宫门早就下钥了吧,却又不知如何安置,便问道:“如今宫门已经下钥,不知公主有何安排?”   芈姝漫不经心地道:“我今晚未归,那些人必是不敢隐瞒,要报我母后的。我母后若知,宫门必当还留着等我。若是当真宫门已锁,我再回馆舍吧。”   樗里疾听她话语中的天真无谓,心中暗叹,只得送着她回了宫中。   果然楚威后早派人守在宫门口,见着芈姝马车回来,宫门上看到,只喝问一声,便忙开了宫门,樗里疾目送芈姝马车进了宫门,宫门又关上,这才拨转马头,下令道:“去靳尚府。”   楚威后正等得心焦,此时但听得室外一叠连声地“公主回来了”,忙扶着玳瑁站起,亲自迎了出去。   此时院子中被打得哀号声声的诸宫人们,闻听八公主回来,如获救星,当下杖责停住,这些人来不及爬起,竟是已经忍不住伏地痛哭。   芈姝手捧木匣,被众宫女拥着走进高唐台院中,不出意外地看到自己的母后也在,不免有些心虚地道:“母后,你如何来了?”   楚威后一把抓住芈姝的手,此时她幕离已去,只将她从头看到尾,从前看到后,她是积年知事的人,如今芈姝春意荡漾的样子,竟是让越看越是疑惑,欲待高声,却又恐吓着了女儿,忍气喝问:“你今日去了何处,与何人在一起?如何到现在才回来?”   芈姝微微一笑,笑容中固有少女初解人士的羞涩妩媚,却全无被母亲撞破后的畏惧胆怯,反只见得意欣喜,双手仍然抱着木匣,对楚威后撒娇地道:“母后,我有话要跟你说。来,你随我进来。”   楚威后强抑恼怒,道:“好,我们进内去说”,说着拉着芈姝进来,却见芈月一行人还跪在当地等候,不耐烦地挥挥手道:“你们还不出去。”   女萝忙上前扶起芈月,一行人悄然退出。   因芈姝身边皆被杖责,只得由楚威后身边的侍女替芈姝解下外袍,卸下簪珥,诸人皆退出之后,楚威后方问芈姝道:“你今日去了何处?”   芈姝却不答话,只将那木匣打开,递与楚威后看了,楚威后见了这玉玺式样,便是一惊,及至拿起那丝帕,看到上面的秦篆,这才真正地笑了出声,一把搂过了芈姝道:“我儿,你是如何得到此物的?”   芈姝便笑着低声将与秦王驷结识的经过一五一十地说了,楚威后只觉得数日来的一股郁气尽散,说不出的称心如意,抚摸着芈姝的头发笑道:“我的女儿果然不同凡俗,我本来担心秦国乃是虎狼之邦,秦王的名声又不好,还怕你嫁过去会吃苦吃亏。如今看来他也是个知情识趣的好郎君,又把这王后之玺给你,可见是真心喜欢你敬重你的。如此我便放心了,必要在你哥哥面前促成这桩婚事。”   当下便召来寺人析,叫他明日清晨,于楚王槐上朝前,悄然将此事告诉楚王槐,务必要促成此事。便是五国合纵废弃,也须是顾不得了。   [注1]:“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出自《诗经·卫风·氓》,意思是情爱之事若沉溺下去,男子还可以摆脱影响,女子就很难解脱。   [注2]:“大车槛槛,毳衣如菼。岂不尔思?畏子不敢。”出自《诗经·王风·大车》,解释如文中。   [注3]:“谷则异室,死则同穴。谓予不信,有如皎日。”出处同上,意思是生不能同室,死亦要同穴,莫谓不信,此言如同太阳一般永恒。   [注4]:“林有朴樕,野有死鹿。白茅纯束,有女如玉” 出自《国风·召南·野有死麇》,讲男女相爱野合之事。   [注5]:“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爱而不见,搔首踟蹰。”出自《诗经?邶风?静女》,讲述男女相爱约会之事。   [注6]:“投之以木瓜,报之以琼瑶”出自《诗经·卫风·木瓜》,下一句是:“匪报也,永以为好也。”讲述男女相爱互赠礼物订情。 第二十七章 大朝日   第二日就是大朝之日,这一次的大朝日,要议定是与韩赵魏齐五国合纵,还是秦楚连横结盟。   所以这一夜,许多人都是很忙。   黄歇这一夜也未曾回家,他与几名弟子在屈原的草堂中帮夫子作下手,将明日要在朝上陈述的策划再三修改,互相问诘,务必要尽善尽美才是。   屈原所议的这新政十二策,主要提出均爵平禄、任贤能、赏战功、削冗官、拓荒地等十二条法令,这些新政,有些是效法于秦国的秦鞅变法,有些取法于当年楚国的吴起变法,又顾及了楚国目前现状,删繁就简,务必要新法更圆满,更妥贴。   屈原拿起最后校订之稿,呵呵一笑,道:“我楚国疆域大于秦国,根基深于秦国、人才多于秦国,若能实行新政,必将称霸诸候。”   黄歇也笑道:“大王倚重夫子,若是这新政十二策一推开,千秋万世当勋记夫子的功业。”   屈原摇头道:“若是新法能够推行,大利于楚国,则必然招来朝臣和勋贵们的怨恨,老夫但求不象吴子、商君那样死无全尸即可。”   黄歇却不以为意:“吴起商鞅之所以招来怨恨,是因为他们是异国孤臣,为求表现用了严苛的手段,行事过于不留余地,所以积怨甚多。夫子这十二策,吸取前人教训,事分缓急,终夫子一世不成,还有黄歇一世,再加上和令尹的关系也算缓和,不求旦夕成功,但求法度能够不失,事缓则圆,应该不会引起政局太大的动荡。”   屈原抚须点头:“唉,于国内,我们应该求慢,以避免动荡。于天下,秦国崛起太快,我怕他们不会给我们发展的时间啊。”   宋玉亦道:“夫子过虑了,列国征战以来,数百个小国朝夕而灭,如今剩下的都是强国,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况且此番五国使臣齐聚郢都,楚国是合纵长,有这六国联盟在,就算秦国发展得再快,他还能一口气吞下六国不成。”   屈原叹息道:“我现在担心的是魏国会不会出状况,唉,后宫无知祸乱国家,魏国送来的宗女竟死得如此之惨,此事还沸沸扬扬地传出去,我怕魏国不肯罢休。”   黄歇道:“魏国使臣是魏王之子信陵君无忌,此人一向深明大义,只要楚魏再结联姻,我想也不至于破坏关系。”   屈原道:“不错。子歇,此事忙完,也应该给你筹办婚事了吧。”   黄歇脸红了道:“夫子——”   屈原问道:“我听太子说,你托他在王后面前游说,让王后作主将九公主许配于你?”   黄歇点头,这也正是他与莒姬商议之策,只是有仍有些顾虑,当下也同屈原说道:“正是,就怕威后不慈,到时候还望夫子相助。”   屈原轻叹道:“威后不慈,如今宫中流言纷纷,令尹为此也大为震怒。若是威后为难于九公主,老夫当请令尹出面,为你关说。”宫中一位公主遇险,一位公主“中邪”,而这个“中邪”的公主还曾经失口说出威后令她杀人之事,宫中流言,不免也传到了宫外去。令尹昭阳为此事还特地进宫与楚王槐好好地“谈心”了一次。屈原知昭阳并不爱多管这种事,但有此事在前,若是说动昭阳出手相助,便多了几分把握。   黄歇正中下怀,当下向着屈原一揖道:“多谢夫子。”   宋玉诸人见此情景,也上来开着玩笑,黄歇大大方方地道:“若是当真亲事能成,自然要请诸位师兄师弟们共饮喜酒的。”   且不说屈原府中的热闹,此时楚国下大夫靳尚府中,却来了一个不速之客。此人便是秦国使臣樗里疾。   这靳尚惊喜莫名,完全不知道如何竟有贵客忽来赠以厚礼,他虽亦是芈姓分支,为人功利好钻营,但才干上却颇不不足,从前在楚王怀为太子时,他跟在旁边还能够出点小算计的主意,但真正站在朝堂上却不够份量,只混了半辈子,却也只混得一个下大夫罢了。   樗里疾还赞他说道:“大夫这府中处处清雅,低调内敛,与楚国其他府第的奢华张扬相比,却显得清雅不凡。”   靳尚却不禁苦笑道:“公子疾说笑了,靳尚区区一个下大夫,便是想奢华,也无这等资本啊。”   樗里疾故作惊讶道:“怎会如此,我在国内也听说靳尚大夫是楚国难得的人才,怎么会玉璧蒙尘呢?”   靳尚心情压抑,摆摆手道:“唉,惭愧惭愧啊!”   樗里疾道:“大夫之才,如锥在囊中,只是欠一个机会展示而已。”   靳尚苦笑道:“不知道这个机会何时到来啊。”   樗里疾道:“这个机会就在今夜。”   靳尚一惊,拱手道:“愿闻其详。”说着,便将樗里疾引入了自己内室,屏退左右,亲与樗里疾相商。   樗里疾微微一笑,脑海中却想起张仪的分析。张仪于昭阳门下三年,虽然因心高气傲什么职位也没混上,但此人聪明过人,眼光极毒,在昭阳的令尹府中,却已将大半朝臣都一一识遍了。   这往令尹府中来的朝臣,一是商议朝政之事,二就是有求于昭阳,尤其后一种,真是可以在昭阳府中看出别人素日看不到的另一面来,因此张仪分析起来,颇有独到之处。他对樗里疾说道,靳尚此人,是典型的小人之材,他向来自负,可惜眼高手低,器量狭小睚眦必报,有着与其才华不相称的勃勃野心,此人没有大局能力,却有着极强的钻营和游说能力。他没有图谋和计划的能力,却是做破坏的好手。所以若挑中此人为目标,给他吞下一颗毒饵,他转而喷发出去,实是十倍的毒素。   如今,樗里疾便是依着张仪之计,要让靳尚吞下这个毒饵。   而这个毒饵,张仪料定靳尚必会吞下,因为他盼望这个机会,已经很多年了。   樗里疾走后,靳尚独在厅上徘徊,一会儿喜,一会儿怒,一会儿忧,一会儿狰狞,唬得身边的臣仆亦是不敢上前,好一会儿他才平静下来,这头便令套车去了令尹昭阳府第。   昭阳府虽然常有酒宴,但今日却一反常态的安静,昭阳正准备早日休息,迎接明日的早朝,却听说靳尚求见,便不耐烦的叫了他到后堂来。   靳尚抬头看去,见昭阳只穿着休闲的常服,连冠都已经去了,懒洋洋地打个呵吹,对靳尚道:“你有何事,快些说吧,老夫明日还要早朝,年纪大了,睡得不甚好,若无重要的事,休要扰我。”这穿着常服见的,不是极亲密的心腹,便是极不用给面子的客人,靳尚此时,自然是属于后一种了。   靳尚仆倒在地,膝前几步,低声道:“非是下官惊扰令尹,实是如今有些事,不得不禀于令尹。”   当下便将樗里疾所教他的,关于屈原欲实行新政,新政又是如何会伤及芈姓宗亲利益等事说了。花.霏.雪.整.理   昭阳听了心中一动,却打个呵欠道:“也无你说得这般严重吧。”   靳尚急了,上前道:“老令尹,如今屈原又想把当年吴起的那些法令重新翻出来,此事万万不可啊。你我都是出自芈姓分支,朝堂一半的臣子都是出自芈姓分支,这楚国虽是芈姓天下,却不是大王一个人的,而是我们所有芈姓嫡支分支的。我等生来就有封地爵位官职,若是废了世官世禄,把那些低贱的小人、他国的游士抬举上高位,那些人没有家族没有封地,自然就没有底气没有节操,为了图谋富贵都是不择手段的,不是挑起争端,就是奉迎大王,到时候楚国就会大乱了……”   昭阳微睁了一下眼睛,看了一眼靳尚,心中一动,道:“如今是大争之世,国与国之间相争厉害,不进则退。秦国已经从新政中得到好处而强大,那我楚国也不能落后啊。况且,大王一力支持新政,我也是孤掌难鸣啊!”   靳尚忙道:“大王支持新政,是因为新政能够让大王的权力更大。削去世官世禄,那这些多出来的官禄自然是给那些新提拨起来的卑微之人。可若是这样的话,我们这些芈姓宗亲又怎么办?那些寒微之人的忠心,可是不可靠的啊……”   这话正打中昭阳的心,他沉默片刻,方徐徐道:“鲁国当年宗族当道,孔子曾经建议削三桓,以加重君权,结果三桓削了,君权强了,可守边的封臣没有了,国境也就没有了守卫之臣,于是鲁国就此而亡。齐国当年一心想要强盛,大量重用外臣,结果齐国虽然强大了,但姜氏王朝却被外臣田氏给取代了。”   靳尚奉承地道:“还是老令尹见识高。”   昭阳叹道:“所以,这国家,没有宗室,就是自招祸乱。楚国芈姓的江山,自然只有我们这些芈姓血脉的宗族之人才是可倚靠的对象。”说到这里,不禁轻叹:“屈子啊,他是太年轻了,急功近利啊。”   靳尚忙道:“下官以为,大王重用屈原,是因为他游说到了五国使者齐会郢都与楚国结盟之事,立下大功。若是五国会盟破裂,则屈原就失去了倚仗,自然也就难以推行新政了。”   昭阳睁大眼睛,意外地看着靳尚,靳尚低下头去,手掌微微颤抖。   昭阳再度半闭着眼睛,只是伸出手来带着亲热地拍了拍靳尚的肩膀道:“没想到啊,下大夫中居然也有你这样难得的人才。明日就随老夫进宫吧。”   靳尚强抑着激动,恭敬地道:“是。”   天蒙蒙亮,郢都城门就开了。   沉重的城门被两队兵卒缓缓推开,直至大开。兵卒们列边两边,监督着进出的行人。   一辆马车驰出城门,马车上坐着秦王驷和张仪。   在离开郢都的那一刻,张仪回头看着城门上写的“荆门”二字,神情复杂。   秦王驷端坐车内,并不回头,淡淡道:“张子不必再看了,总有一天张子可以重临此城。”   张仪一惊,回过神来,朝着秦王驷恭敬地拱手:“是。”   一行人,就此离开郢都,留下的,却是早有预谋的纷乱局面。   而此时章华台上,正是大朝之时,群臣在令尹昭阳的率领下进入正殿,向楚王槐行礼如仪,朝会正式开始了。   昭阳便令群臣将今日要商议之事提出,屈原正欲站起,靳尚已经抢先一步道:“臣靳尚有建言,请大王恩准。”屈原一怔,还未出言,便听到楚王槐道:“靳大夫请讲。”   便听得靳尚说出一番话来:“臣以为,五国联盟看似庞大,实则人心不齐,不堪一击。楚国若与他们结盟,彼然浪费民力物力,不如结交强援,共谋他国。”   屈原一惊道:“靳大夫的意思是,我们应该结交秦国?”   靳尚道:“不错。”   屈原愤然道:“五国使臣齐聚郢都,楚国正可为合纵长,这是楚国何等的荣耀。与秦国结盟,乃百害而无一利,凭什么楚国弃牛头不顾而去执鸡尾?”   靳尚朗声道:“屈左徒,齐国一向野心勃勃,赵国魏国也是心怀叵测,凭什么那他们会推楚国为合纵长,无非就是看秦国崛起而害怕,想推我们楚国挑头,与秦国相斗,两败俱伤。大王,臣以为,宁与虎狼共猎,也好过替群羊挡狼。”   屈原驳道:“秦国乃虎狼之邦,与列国交往从来没有诚信,与其结盟是与虎谋皮,须要防他们以结盟为由,实则存吞并我楚国之心。我们只有联合其他五国,‘合众弱以攻一强’才能与之抗衡。”   靳尚假意鼓掌,呵呵一笑:“左徒设想虽好,只可惜却偏乎自作多情。这郢都城中看似五国使者前来会盟,可以臣看来,真到会盟的时候,不晓得会有几个国家的使者还在?”   楚王槐一惊,动容道:“此言何意?”   靳尚慢条斯理地从袖中取出一个锦囊来道:“臣这里头有个秘报,听说韩王前日已经秘密与秦国结盟,恐怕数日之内,韩国使臣就会立刻离开郢都。再者,臣听说昨天魏国使者也因为魏美人在宫中受刑惨死之事,已经递交国书,要求处置郑袖夫人。臣又听说齐国和燕国因为边境之事,打了一场小战。秦赵两国的国君均是死了王后,均有言要与我楚国联姻。可是秦国的使臣将聘礼都送来了,赵国的国君不但没有来求婚,反而听说刚刚将吴娃夫人扶为正后……各位,还需要我再说吗?”   屈原脸色惨白,闭目无语,忽然怒视靳尚道:“秦人好算计,好阴谋。老夫不明白靳尚大夫只是一个下大夫,如何竟能够比我们这些上卿还更知道诸国这些秘闻战报?”   靳尚被这话正戳中肺腑,闻之脸色一变,退后一步,不禁求助地看着昭阳道:“老令尹……”   本是故意装作壁上观的昭阳,到此时不得不睁开眼睛呵呵一笑,道:“屈子,是老夫告诉他的。”他站起来走向正中,向楚王槐拱手道:“大王,以老臣所见,五国人心不齐,只怕合纵难成。不如静待观变如何?”   屈原一惊,竟不知何此变故陡生,昭阳的忽然反转立场,让他的一颗心如坠冰窖。   老令尹,我们不是已经说好了,一起推进新法,一起为了楚国的大业而努力吗,你如今忽然改变立场,这是为了什么?你这是受了小人的鼓惑,还是你一直就在骗我?你这是内心摇摆,还是另有利益权衡?在你的眼中,到底是国重,还是族重?   此时朝堂上,两派人马早已经吵成一锅滚粥,但是屈原和昭阳两人远远地站着,双目对视,两人的眼神已经传递千言万语,却谁也没有说话。曾经约定携手推行新政的两代名臣,在这一刻时,已经分道扬镳。这殿上区区数尺距离,已成天堑深渊。   朝堂之上在争执,后宫之中,亦是不平静。   芈月因见芈姝回来,便悄然回了自己房中睡了一觉,次日起来,便被芈姝叫到她的房中了。此时楚威后已经回了豫章台,芈姝兴奋一夜,到天亮时终于忍不住要向芈月炫耀一番,当下悄悄将秦王驷乔装之事同芈月说了,又亮出秦王后之玺向芈月展示。   芈月表面上微笑恭维,内心却早如惊涛骇浪,翻腾不已。此时她的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在尖叫——秦王在郢都,必须马上告诉屈子,马上告诉子歇。   她的脑海中急速地转着,却浮现与秦王驷的几次会面情况来,第一次是郊外伏击,他为何会忽然恰好出现,这是有预谋的吗?他曾邀黄歇去秦国,可是除了黄歇之外,他又会收罗郢都的哪些人才,会不会危及楚国?他来到郢都,是为了破坏五国联盟吗?他身为一国之君,必是冲着国政大事而来,可观那些芈姝几案上的那些礼物,她不信他会有这么闲暇的心思与一个无知少女谈情说爱,他的目的根本不在芈姝,而在于秦楚联姻的政治格局吧?   可恨,堂堂一国之君,行事竟然如此不择手段。她看着眼前犹沉浸在幸福和得意中的芈姝,只觉得一股怜悯之情涌上,欲言又止。此时说破,已经为时太迟。   此时此刻,她真是一刻也不愿意再停留在此处,看一个已经上当的无知少女在讲述她自以为的虚假幸福,她只想速速脱身,去找屈原和黄歇问问,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们应该对秦王早作防备。   好不容易摆脱了芈姝,芈月急急回房,便更衣去了莒姬处,就要去找黄歇。莒姬却摇头道:“你如今出不去了?”   芈月诧异:“为何?”   莒姬道:“你忘记你前日遇险之事了?威后因此失了脸面,岂肯放过你。她当日便派人到了我这里来搜检一番,回头竟又是将周围查过,如今你素日常出去的小门已经被封死了,不但如此,还派得有人巡逻……”   芈月气忿地捶了一下几案:“实是气人。”   莒姬却道:“你若真有要事,或可令太子那边的人转告黄歇。”   芈月一惊,问道:“太子?”   莒姬点头:“如今南后重病,太子为人软弱无主,南后看重黄歇,欲引他为太子智囊,所以近来对黄歇颇为示好。黄歇曾与我言道,你若有急事相传不便,当可封信丸中,教太子身边的寺人交于黄歇。”   芈月一喜道:“好,我这便封信丸中,让太子身边的人交于子歇。”   当下忙取来帛书,只写了一行字道:“秦王驷已阴入郢都。”便在莒姬处用蜡封丸,莒姬也不去看她写些什么,只叫了心腹的寺人,将这蜡丸转交于黄歇所交代的太子侍人。   黄歇接了蜡丸,还只道是芈月有什么事,忙到僻静处打开一看,便是大惊,当下要与屈原商议,无奈今日乃是大朝会,太子、屈原俱在章华台上,竟是无法传递消息。他亦是一介白衣,手中无任何可派之人,只得眼巴巴在章华台下等着。   朝堂上。   昭阳除了一开始站出来支持靳尚以外,再不发一语。屈原无奈,只得亲自与靳尚争执,那靳尚甚是狡猾,屈原与他缠斗半日,心中诧异,似靳尚这样不学无术之术,竟能够引经据典说出这套话来,更为奇怪是靳尚区区一个下大夫,素日也无人瞧得起他,今日朝会,竟会有无数人或明或暗支持于他,甚至连大王与令尹也偏向于他。   屈原感觉到似乎今日的大朝背后,有人在布着一张罗网,一点点在收紧着。   朝会上,五国合纵竟是无法再续,虽然在他的反对之下,与秦国的结盟未谈能成,可是新政的推行却遭受了前所未有的反对。   屈原走出章华台,正午的阳光耀眼,正映得他有些晕眩,他脚步一个踉跄,久候在外的黄歇连忙扶住了他:“夫子,您没事吧。”   屈原定了定神,看着眼前的人,诧异道:“子歇,你如何在此?”   黄歇道:“弟子在这儿已经等候屈子好久了。”   屈原无力地挥了挥手:“何必在这儿等,朝会若有结果,我自会同你说的。”   黄歇上前一步,道:“屈子,弟子刚才得到讯息……”说着上前附耳对屈原说了几句话。   屈原一下子睁开了眼睛道:“什么?当真,子歇,取我令符,立刻点兵,若追捕上他——”他说到这里,顿了一顿,似在犹豫什么,片刻之后,将令符按在黄歇掌中,语气中露出了罕见的杀气,对黄歇低声道:“就地格杀,不可放过。”   黄歇接令急忙而去。   靳尚远远地看着他们师徒的行动起了疑心,走过去试探着问道:“屈子,不晓得子歇寻您何事?”他讪讪的笑着,努力装出一副极为友善的面孔来。   屈原看着这张奸佞的脸,一刹那间,所有的线索俱都串了起来,他忍不住怒气勃发,朝靳尚的脸上怒唾一口道:“你这卖国的奸贼。”   一时间,整个章华台前,万籁俱静。   靳尚不防屈原这一着,急忙抹了一把脸,待要反口相讥,却见屈原的眼神冰冷,似要看穿他的五脏六腑一般,想起自己的理亏之事甚多,竟是不敢再言,抹了一把脸,讪笑道:“屈子竟是疯魔了,我不与你计较,不与你计较。”转身急急而去,便欲再寻樗里疾问策。   黄歇带着令符,一路追赶,却是秦王早已经远去,无法追及。然则等他去了秦人馆舍之后,见着了仍然在留守中的樗里疾,方明白真相,却已经是来不及了。   屈原得知,亦是嗟叹,只得重新部著一切,然而紧接着的却是五国使臣一一借故离开郢都,这五国合纵之势,竟是已经落空。   更大的打击,接踵而来。   数日后,楚王槐下诏,言左徒屈原,出使列国有功,迁为三闾大夫,执掌屈昭景三闾事务。   此诏一出,便是芈月亦是大惊。本来依着原定的座次安排,屈原如今任左徒,这是通常接掌令尹之位前的预备之职。若是屈原主持新政有功,再过几年便可接替昭阳为令尹。   但如今却让屈原去做这三闾大夫之职,显见极不正常,虽说屈昭景三闾子弟,掌半个朝堂,三闾大夫掌管这三闾,看似地位尊崇,主管宗室,但却是明升暗降,脱离了日常国政之务,把这种向来是宗室中的重臣告老以后才会就任的职务给正当盛年的屈原,实在是叫人无言以对。   事实上,若昭阳不愿把这个令尹做到死,自令尹之位退下来后,倒会任此职。如今看来,是昭阳贪权恋栈不肯下台,却将为他准备的职位给了屈原。   黄歇独立院中,苍凉地一叹道:“这是叫夫子退职养老啊,楚国的新政,完了!”   屈原的新职,引起的震动,不止是前朝,更是连后宫都为之搅乱。   渐台,南后直着眼睛,喃喃地念了两声道:“三闾大夫,三闾大夫。”忽然一口鲜血喷出,仰面而倒。   来报知讯息的太子横大惊,上前抱住南后唤道:“母后,母后……”   南后缓缓睁开眼睛,多年来她缠绵病榻,对自己的身体实是太过了解,这些时日,她能够迅速地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力在流失着。   她抬眼看着爱子,留恋着抚摸着子横的脸庞,似乎要将他的脸上一丝一毫都刻在心上似的,她即将油枯灯尽,可是她的爱子还未成长,他的路还很难走。她为他苦心安排的重臣,却已经折了。她为他想办法拉拢的辅佐之人,如今甚至自己还处于困境之中。   她该怎么办,怎么样为她的爱子铺就一条王位之路?   她的长处从来不是在前朝,而是在后宫,若非她病重逝了容颜、短了心神,郑袖又何能是她的对手。既然她时间不多了,那么,就再努力一把吧。   她凝视着太子横良久,才依依不舍地道:“母后无事,我儿,你回泮宫去吧。”   当下便令采芹送太子横出去,她看着儿子的身影一步步走出去,一直走到不见了,怔了良久,这才强撑起精神道:“采芹,替我求见大王。”   楚王槐得到采芹相报,心中亦是一怔,南后缠绵病榻,他已经有些时日未到渐台了,如今见采芹来报,心中一动,旧日恩情升上心头。   楚王槐走进渐台,便看到南后倚在榻上,艳丽可人,一点也看不去病势垂危的样子,她手握绢帕,轻咳两声道:“大王,妾身病重,未能行礼,请大王见谅。”   楚王槐忙扶南后道:“寡人早就说过,王后病重,免去所有礼仪。”   南后微笑道:“大王疼我,我焉能不感动。我这些日子躺在病床上,想起以前种种,真是又惭愧,又自责。我也曾是个温柔体贴的好女子,与大王情深意重。可自从做了王后以后,就渐渐生了不足之心。就只想长长久久地一个人霸占着大王,看到其他女子的时候,也不再当她们是姐妹般的包容,恨不得个个除之而后快……”   楚王槐有些尴尬地摆摆手想阻止道:“王后,你不必说了,是寡人有负于你,让你独守空房。”   南后拿着手帕拭了拭眼角,婉转巧言道:“不,妾身要说,人之将死,请容我将一生的私心歉疚向大王说出,无隐无瞒,如此才能安心地去。大王,究其原因,竟是王后这个身份害了我,手握利器杀心自起,我若不是有王后这个身份,自然会把心放低些,做人慈善些。大王切切记得我这个教训,不要再让一个好女子,坐上王后的位置,就被权欲蒙闭了心窍。请大王在我死后废了我王后之位,就让我以一个爱你的女子卑微的心,陪附于您的陵园就可。”   楚王槐感动地握住了南后的手道:“南姬,你只有此刻,才最象寡人初遇时的南姬,才是寡人最爱时的南姬啊。”   这份感动,让楚王槐直出了渐台,还久久不息,看着园中百花,与南后当年夫妻间的种种恩爱,一一涌上心头,暗想着道:“南姬说得对,一个女子若不为王后,总是千般可爱,若一旦身为王后,怎么就生了种种不足之心,嫉妒不讲理甚至是狠心,母后如此,南姬也是如此。难得南姬临死前有所悔悟,不愧是寡人喜欢过的女子啊。”   他自然不知道,在他走后,南后内心的冷笑。她与楚王槐毕竟多年夫妻,对于他的心思,比任何人都了解,此时她的妆容,她的话语,她的“忏悔”,便是要以自己的死,把这段话,刻在了楚王槐的心上,教他知道,为了保全一个女子的温柔体贴,最好,就不要给她以王后之位啊,尤其是——郑袖。   她便是死了,有她在楚王槐、楚威后、甚至在宗室中一点一滴散下的种子,郑袖想成为继后,难如登天。   十日后,南后死。   南后的死讯,在宫中落起了不大不小的涟漪。说大,是对于郑袖等后宫妃子而言,但除了郑袖算计谋划以外,其他妃子自知不敢与郑袖相斗,早就缩了。   只是之前南后郑袖相斗,其他人倒是安稳些,若是郑袖扶正,她可不如南后这般宽厚,只怕后宫其他的妃子朝夕不保,因此听说楚威后不喜郑袖,个个都跑了豫章台去讨好,转而又赞美太子横的美德,只盼得楚威后真能够干豫得郑袖不能立为王后,自己等才好保全。   一时间,豫章台热闹非凡。然则高唐台中,却未免有些冷清。   芈姝有些恹恹地坐着,叹了一口气,道:“真讨厌,宫中不举乐,连新衣服都要停做。”   芈月奇道:“那是拘着宫中妃嫔,和阿姊你有什么相干?”   芈姝翻了个白眼,道:“人人都素淡着,我一个人作乐有什么意思啊!”芈月听了此言,上下打量着芈姝,忽然笑了,芈姝见了她的笑容,只觉得她笑得古怪,忽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叫道:“喂,你奇奇怪怪地笑什么?”   芈月掩口笑道:“我笑阿姊如今也变得体谅人了,也懂得顾及周围的人在想什么了。这是不是马上要做当家主妇的人,就会变得成熟稳重了呢?”   芈姝一下子跳起来扑过去道:“好啊你敢取笑我……”说着便按着芈月挠痒痒,芈月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地道:“好阿姊,饶了我吧,我下次再不敢了。”芈姝这才放开芈月道:“咦,你最近怎么了,从前跟我还能挣扎得几个回合,现在倒成变软脚蟹了。”   芈月抚头道:“我也不知道,最近老是动不动就头晕,跑几步也容易喘气。”   芈姝见她似有病容,关心地道:“回头让女医来给你看看吧。”   芈月叹息:“说来也奇怪,我最近派人召女医挚,她总是不在,只能找个医婆胡乱给我开个方罢了。”   芈姝闻听倒诧异起来:“咦,我昨天去母后宫里看到她在啊,难道是看人下菜碟?成,回头用我的名义把她召来,让她给你看病去。”   芈月笑道:“那就多谢阿姊了。”   芈姝想了想,又道:“对了,九妹妹,你明天须得跟我一起去方府。”   芈月已经明白,笑问:“阿姊这是要挑嫁妆吗?”   芈姝显得有些羞涩,过得片刻,又落落大方地抬起了头:“是,就是要挑嫁妆。”   芈月看着芈姝,她这般单纯天真,但却又是这般幸福快乐,她想到秦王的为人,想到芈姝这嫁去秦国,但愿秦王能够珍视她这份天真。然而芈姝的命运已定,而自己呢?一时间竟是百感交集:“阿姊,你能幸福真好。”   芈姝见她神情忧忡,但这句话,却是说得诚意诚意,心中也不禁有些感动,想到姊妹三人在这高唐台相依多年,如今芈茵“中邪”,眼前只有自己两人,心情也有些感伤,忽然拉住了芈月,低声道:“九妹妹,你会跟我一起去吗?”   芈月听出芈姝话语中的犹豫之意,心中一动,不动声色地道:“阿姊希望我一起去吗?”见芈姝神情有些迷茫,摇了摇头,便慢慢引导着问道:“那阿姊喜欢秦王吗?”   芈姝眉毛一扬:“我自然喜欢他了。”   芈月却又继续诱导着问道:“那阿姊愿意看着他抱别的女人,亲别的女人吗?”   芈姝一惊,倚着的凭几倒了,不由自主脱口而出:“谁,谁敢?”   芈月苦笑一声,低声提醒道:“阿姊不要忘记,陪嫁的媵女,是要跟着主嫁的姊妹一起侍奉同一个男人的。”   芈姝顿时回醒过来,她慢慢地转头看着芈月,眼神从迷惘变得戒备,又转现不解,问道:“九妹妹,你说这样的话,是什么意思?”   芈月叹道:“阿姊难道忍心看我一生孤寡,无儿无女,老来无依?”   芈姝忙道:“当然不会了。”   芈月扶住芈姝的肩头,看着她的眼神道:“所谓的姐妹为媵,其实是怕女子一个人孤身远嫁,若是得不到夫君的宠爱,至少也有自己的姐妹相伴相依,日子不至于这么难过。或者是遇上争宠的对手,多个姐妹侍奉夫君也好争宠。可这一切都要建立在夫妻不合,姐妹情深上。若是能够与自己的夫君琴瑟和谐,谁愿意被别人分一杯羹去?若是个陌生人倒也罢了,若是至亲的姐妹,那种感受像是双重的背叛一样……阿姊,到时候你怎么办?”   芈姝不禁有些茫然失措:“那,我该怎么办?”   芈月却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指了指窗外芈茵居处的方向,道:“阿姊知道茵姊是怎么‘病’的吗?”   芈姝白了一眼道:“自然是被精怪所迷。”   芈月笑了,问道:“阿姊当真相信这个?”   芈姝不禁语塞:“这……”   芈月轻叹道:“阿姊可还记得,当日茵姊游说你去喜欢黄歇,想办法结交黄歇,甚至多方拉拢……”   芈姝想起往事,又羞又气:“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我都不记得了。”   芈月叹道:“那阿姊又是否知道,她还曾经冒我之名去见魏国的无忌公子,说阿姊你喜欢他,要和他私下幽会……”   芈姝却从未听过此事,诧异之下,气得满脸通红:“什么?她、她怎么敢做这样的事……”话到嘴边,忽然想起,反问道:“你如何知道?”   芈月叹道:“阿姊莫要问我如何知道,倒是要问问,她的事,母后是否知道?”   芈姝倒抽一口冷气,忽然想起当日芈茵见了魏美人尸体时说的话,她说,不是我要害你,是母后逼我害你。她要害的人,是九妹,那么母后要害的人,竟也是九妹了?那么她为何要听命母后,难道是因为她有什么过错落在母后手里,莫非就是此事……她虽然天真,却晓得自己生母从来不是一个心慈手软之人,此事涉及到生母的阴暗面,她拒绝再想下去,便强硬地抬头问芈月:“被母后知道了,那又如何?”   芈月一摊手道:“所以她被精怪所迷,母后也不理她了。”   芈姝暗暗地松了一口气,刚才她真是生怕芈月会说出“你母后想要我的命”之类的话来,幸而芈月没有这么说。她暗暗乐观地想,芈月当日不在场,也许她什么都不知道呢,如此不坏了她们姐妹的感情,便是很好。她亦懒得去听芈茵有什么心事了,正想转过话头,却听得芈月又道:“阿姊可知道她为什么会这么做?”   芈姝隐约感觉到什么,诧异地睁开眼睛道:“难道是……”   芈月叹道:“她不想作媵,她想象你那样,堂堂正正作为诸侯夫人。”   芈姝有些明白了,问:“你是说……”   芈月便说了出来:“她不想作媵,我也不想作媵。只不过她用的是阴谋诡计,而我却是向阿姊坦白,请阿姊成全我。”   芈姝不解其意,问道:“难道,你也想嫁秦王,或者嫁诸侯?”   芈月淡淡一笑,却是说不出的自负:“我没这个野心,我只想堂堂正正地作一家的主妇。我不要嫁王侯,只想嫁一个普通的士人就行。”   芈姝本以为她也有野心,见她如此说话,倒松了一口气:“你若是只想嫁一个普通的士人,却颇为简单。反正母后选了屈昭景三家的女孩子进宫当我的伴读,就是从中挑选一些人当我的媵,减去你一个也够。她们不是我的姐妹,纵然将来有那么一日……我也不会太生气太伤心。”   芈月正等着她这句话,当下盈盈下拜道:“多谢阿姊。”   芈姝忙拉住她道:“你我姊妹,何须如此。”   两人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第二十八章 公主嫁   因芈姝要出嫁,楚威后便与玳瑁商议芈姝的嫁妆之事。玳瑁回说已经令内宰整理方府内库,列出清单以备公主挑选。楚威后对着清单划着,又吩咐平府也准备书目,说芈姝此番嫁到秦国,秦人粗鄙,为怕爱女孤身嫁到那里必会无聊苦闷,因此不但要陪嫁一大批藏书,还要整套的器乐、伎人、优人。   此时器乐若论大套,则要包括六十四件青铜编钟、二十四件青玉编磬,若再加上大鼓小鼓、琴、瑟、竽、箫、箜篌、呜嘟等就得两三百件,再加上奏乐、歌舞的伎人、优人也得几百人。   玳瑁细数之下,不免有些心惊,忙来禀了楚威后,楚威后倒不耐烦起来,冷笑道:“姝是我最心爱的女儿,多些陪送又怎么样,我们楚国又不是出不起。”   玳瑁见她如此,自然忙着奉承,又说了媵女之事。依着古礼,一嫁五媵,当从屈昭景三家选取。又细数侍从随人等,若以每个媵女最少二三十个侍从侍女来算,再加上八公主要陪嫁的陪臣、女官及家眷等再加他们的奴仆,估计亦要近六百人,此外还有宫女六百人,内侍三百人,兵卒一千人,奴隶三千人,若再加上伎人优人,怕是要超过六千人。   楚威后听了以后点头道:“六千就六千吧,逾制也是有限。”   玳瑁道:“还有送嫁的骑兵四千人,要将公主送到边境之上。”   楚威后一算,如此已经上万之人,当下点了点头,矜持道:“这样算起来也有一万了,还算过得去。”   玳瑁忙奉承道:“威后真是一片慈母之心。”   楚威后往后一倚,轻叹:“唉,姝这一去,我怕是再难见到她了。”   玳瑁忙笑着安慰:“父母爱子女,为计长远。威后待公主最好,保她此生尊贵无比,陪嫁丰厚,让公主一生受用,岂不更好。”   楚威后点了点头道:“说得是。”   她们商议着嫁妆之事,却不知室外悄悄走来一人。   芈姝也正为嫁妆之事来寻楚威后,走到楚威后内院前,却发现清单未带,扭头叫身边的傅姆女岚回去取来,自己便先进去。   女岚自芈姝那日出事之后,吓得再不敢有稍离,芈姝一走动都是寸步不离地跟着,如今见已经到了楚威后门前,心中亦思量不会再有可能出事了,且芈姝的单子亦是十分重要,她也不放心让别人去取,当下忙转身出去,又吩咐外头的侍女跟进来。   芈姝在楚威后宫中行走,确是不须禀报的,此时楚威后和玳瑁商议事情,便让侍女俱退出到屋外。此时众侍女见了芈姝进来,俱微笑着指指内室,低声道:“威后正与傅姆商议   为公主备妆之事呢,公主可要奴婢进去禀报?”   芈姝脸一红,但她素来在母亲宫中是脸厚胆粗的,当下摆了摆手,作出一副要偷听的样子来,众侍女皆掩袖暗笑,便随她自己进去了。   芈姝进了外室,听得里面有絮絮叨叨的声音,她便悄悄地走到内室门边听着。   但听得里头玳瑁奉承道:“此番八公主出嫁,威后事事亲力亲为,真是一片慈母之心啊!”   芈妹心中暗羞,忙掩住了嘴边的微笑,更放轻了脚步。   又听得楚威后叹道:“这是我最后一次筹办儿女的婚事了,自然不能放松。这嫁妆的单子暂时就定这些了,若是姝有什么中意的,再添上。这段时间你也辛苦了……”   玳瑁道:“奴婢微贱之人,怎么敢说辛苦。”   楚威后道:“你辛不辛苦,我心里有数。不但操持着姝的婚事,还要帮着解决我的心事。”芈姝听着,正欲掀帘而入,却听得楚威后下一句话,便叫她停住了脚步。   但听得楚威后又道:“你那毒,下得如何?”   芈姝一怔,知道听到了不得的事了,吓得站住不动,却听得玳瑁恭敬道:“她吃了两个多月的砒霜,奴婢依这份量来看,估计再吃一两个月就差不多了吧!”   楚威后道:“还得一两个月?哼,我真是等不及了,七丫头那个不中用的,我让她下手把那个贱人除掉,她倒好,办事不成,反险些伤我令名……”   芈姝只觉得心中似有什么崩塌了,她知道自己的生母是狠心的,手底也是有人命的,她能够理解在深宫之中要活下去,要赢,便不能不狠心。   可是她没有想到,她的母亲竟会心狠如此,连无辜的九妹也要杀死,一个还在深闺的小姑娘,又碍着她什么了,为何如此务必要至她于死地。   那一刻,她整个世界都在崩塌中,慌乱之间,只觉得脑海中跑过无数思绪。她第一个反应是痛心疾首,她的母后做出这样的事情来,将来如何于地下见她的父王?若是传扬开来,宗室之中,如何见人?甚至教列国知道了,楚国岂非颜面尽失。   可是,现在当如何是好?她母后的性子,她太了解了,她要杀人,自己是根本阻止不住的,便是求情也是无用;她的王兄是个糊涂的人,她现在要嫁去秦国了,她此时跑去找他,他便是答应下来,也是决计无法在母后的手掌下保住芈月的。   思来想去,所有的计划,都不过仗着她如今在楚宫,才能够保得住人。可是她马上要嫁到秦国去了,只留芈月一人在宫中,是怎么也躲不过杀身之祸的。   忽然间,她脑海中忽然蹦出一个念头来,既然自己要去秦国了,不如自己将芈月带走,离开这秦国,离开母后的掌控。保住了芈月的性命,也保住了母亲的令名。至于到了秦国以后,芈月是否当真为她的媵女,则将来的事,将来再说便是。   她心情紧张,不免脚步一乱,发出声响。   楚威后警觉道:“是什么人?”   玳瑁连忙掀帘出去,却见芈姝的身影飞快地冲出门去,冲进院子,当下也吓得脸色大变,回头禀道:“威后,是八公主。”   楚威后一怔:“是姝?”   玳瑁脸色也有些不好,道:“这下如何是好?”   楚威后的脸色反而缓了下去,道:“慌什么,她是我的女儿,难道还会与我作对不成?不过是个小丫头,什么时候死,只在我的指掌间,既是姝知道了,暂缓一缓罢了。”玳瑁忙应了一声是。   且不提豫章台中主仆两人商议,却说芈姝偷听了二人说话,慌乱跑出豫章台,便一口气冲到了芈月房中。   却见芈月独倚窗前,看着竹简,见了芈姝进来,诧异地抬头:“阿姊,你怎么来了……”话未说话,芈姝已经是一掌拍下竹简,一手拉起芈月跑到室外才停下来。   也不顾芈月诧异询问,先仔细看她脸色,果然见芈月敷着一层厚厚的白粉,却血色尽无,甚至隐隐透出些青黑之气来。芈姝心头一酸,一顿足拉着芈月便跑了出去。   芈月被她拉着在回廊中跑着,满心诧异,一边跑一边喘着气问道:“阿姊,你带我去哪儿?”   芈姝强抑着愤怒,咬牙飞奔,一直跑到自己房中,拉着芈月坐上自己素日的位置,便宣布道:“从今天起,九妹妹跟我住到一起,一起吃,一起睡。”   芈月震惊地看着芈姝:“阿姊——”   芈姝有些心虚地转过头,又回头看着芈月坚定地道:“你别问为什么,总之相信我是不会害你的就行了。”   芈月却已经有些明白,却料不到芈姝竟也知道了真相,更想不到她竟会做出如此行为,心中百感交集,看着芈姝眼神复杂:“阿姊,谢谢你。”   芈姝看着芈月,眼神中闪过无数情绪,最终却还是像个真正的姐姐一样,轻抚了下她的头发,微笑道:“有件事,我想和你商量。”   芈月道:“什么事?”   芈姝转头令侍女们皆退出去,才道:“我想把你带走,你愿不愿意?”   芈月道:“带去哪里?”   芈姝道:“作我的媵侍,跟我一起陪嫁到秦国去?”   芈月脱口而出:“不、我不愿意——”   芈姝惊诧地道:“你不愿意?”   芈月反问道:“难道阿姊愿意,自己心爱的男人跟自己的姊妹在一起?”   芈姝有些惆怅地道:“我不愿意又能怎么样呢,他是秦王,后宫妃嫔无数,注定不是我一个人的。反正我也是必须要带上姊妹为媵嫁的。是你还是其他人,有什么区别。”   芈月却道:“可我不愿意。”   芈姝道:“为什么?”   芈月直视芈姝,斩钉截铁地道:“我母亲就是个媵妾,她死的时候我对自己说,我绝不让自己再为媵妾。”她说着,声音又低了下来,道“况且,我有喜欢的男人,我想嫁给他,作他的正室妻子。”   芈姝道:“他是什么样的人?有封地吗?有爵位吗?有任官职吗?”   芈月嘴角一丝笑容,这样的笑容,芈姝是熟悉的,因为她亦曾经有过这样的笑容,这是提起心上人才有的笑容:“他是个没落王孙,没有封地没有爵位也没有官职。”   芈姝道:“那他如何养妻活儿,如何让你在人前受人尊敬,将来的子嗣也要低人一等。这些你都想过吗?”这些,在她自己投奔心爱的男人的时候,她是不曾想过的,然则她不必去想,自有人会为她想到。但是眼前的人,没有自己这样任性的资本啊。   芈月却道:“大争之世,贵贱旦夕,有才之人,倾刻可得城池富贵;无能之人,终有封地爵位,一战失利落为战俘,一样什么都没有。况且人生在世,又岂是为人前而活。如果人前的尊贵换来的是人后的眼泪,还不如不要。”   芈姝看着芈月,心中却觉得她实在太过天真,劝道:“妹妹,你休要太天真。我自然知道,你为你生母之事所困,可你想想,终然为媵,那又如何?与其嫁于没落子弟,一生不得志,如何能够让你在人前显贵,将来你一样要为儿女之事忧心,一样要面对现实。你终究是我妹妹,若是随我为媵,毕竟与那些微贱女子不一样,嫁了君王,将来你的儿女就是公主、公子,血统尊贵,一生无忧。”   芈月苦笑道:“阿姊,我也是公主,血统尊贵,可能无忧?如果我连自己的一生都安置不好,还想什么儿女的无忧。”   芈姝听了此言,一时竟是无言以对,想了半日,才勉强道:“这么说,你真的决定不跟我走了?”   芈月断然道:“是。”   芈姝见劝解无用,急了:“你这痴儿,哪怕为了他,可以把自己的性命也舍了吗?”   芈月一惊:“阿姊,你知道什么?”   芈姝别过头去,不敢与她对视,只握着芈月的手道:“你要记住,若要保住性命,便要随我去秦国。”   芈月看着芈姝,心潮澎湃,自那年见了向氏之死以后,她对芈姝永远有着一层戒心,多年来的相处亦是步步为营,然而此时,看着眼前之人,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心情。她的母亲要杀她,她却毅然来救她,这种恩怨纠结,竟是让人一时说不出话来。   芈姝见她久久不语,急了,又道:“你到底想好了没有?”   芈月却突兀地说了一句:“阿姊,我想去见一见我的母亲。”   芈姝知道她指的是莒姬,这等重大的事,想来她小小年纪,自是不能决断,当下叹道:“好吧,我让珍珠陪你过去,你别让你那院中的人陪你,她们一个也信不过。”   芈月长出一口气,道:“多谢阿姊。”   芈月站起来,神情复杂地回头看了芈姝一眼,想说些什么,终究还是没有再说出去,只是走了出去。   她急匆匆到了莒姬处,将芈姝的事对莒姬说了,莒姬长长地吁了口气,道:“这么说,王后那个毒妇,倒生出一个长着人心的女儿来。你意欲如何?”   莒姬依旧是照着当日旧习,称楚威后为“王后”,楚威后容不得芈月,要下毒害她,但芈月自入宫以来,却是时常防着这等手段,初时虽然吃了几顿,但后来觉得有些不对,忙以银针试膳食,便试出了毒来,又查知是女浇下毒,便与女萝、薜荔商议,将女浇送来的饮食俱都替换了,另一边令莒姬暗中约了女医挚,用了解毒之药,又在脸上施了厚粉,用以伪装。   她本来是想着楚威后在她身上下毒,如若揭破,只怕反会引来更凌厉的手段,不如将计就计伪装中毒,想着楚威后若是以为她中毒将死,为避免她死于宫中,说不定会同意黄歇的求婚,将她嫁出,让她无声无息地死去。   不想芈姝撞破楚威后的阴谋,还执意要带芈月一起出嫁,这倒教事情变得复杂了起来。   想到这里,莒姬亦是恨声道:“要她这么滥好心作什么,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芈月叹道:“她亦是好心。母亲,还有何计?”   莒姬叹道:“如今上策已坏,若是静候大王赐婚,亦未不可。可是如今屈子失势,又与令尹失和,你们原定的助力也已经失去,事情又生波折了。”   芈月恨恨地道:“都是那秦王不好,若不是他收买靳尚挑拨,乱我楚国,屈子何以失势,又何以与令尹不和。”   莒姬喝道:“废话休说,你便恨那秦王,又能拿他怎么样……”说着,沉吟道:“若当真不行,也只有行那下策了。”   芈月眼睛一亮道:“母亲可是同意我与子歇私奔!”   莒姬白了她一眼道:“如今这宫中所有出去的渠道已封,你如何能够私奔,且你二人若要私奔,败坏王家名誉,信不信追捕你们的人,便能够将你们杀死一千次。”   芈月泄气道:“那母亲有何办法?”   莒姬想了想,道:“你还是随八公主出嫁。”   芈月大惊道:“母亲,这如何可以——”   莒姬白她一眼道:“我自然不是让你嫁与那秦王,只是如今在王宫之事,俱是威后势力,你们便是能逃,也逃不出去。只有让你离了宫中,离了郢都,甚至离了楚国,方可摆脱他们的势力。”   芈月已经明白道:“母亲的意思是……”   莒姬悠悠地道:“你若是随着八公主陪嫁,到了边城,装个病什么的,或者走到江边失足落水之类,想来送嫁途上丢了一个媵女,不是什么打紧的事。只是若是这般以后,你便不能再做公主了。所以,这是下策。”   芈月却痛快地道:“不做公主又有什么打紧的,我早就不想做了。”   莒姬却道:“也未必就没有回转的余地,若是让那黄歇去边城截住你,然后你们或去齐国,或去燕赵,若是那黄歇当真有才,能够在诸侯之中游说得一官半职,建立名声,将来待那毒妇死后,你们便可回到楚国来,只说你落水不死,被那黄歇所救,结为夫妻,游历列国方回,也便是了,只是名声上略差些。”   芈月大喜,伏在莒姬臂上摇了摇道:“母亲当真是无所不能。”她与莒姬,少有这样的亲热动作,尤其年纪益增之后,这样的亲热,已经数年不见。   莒姬没好气的白了她一眼,点了点她的额头,吩咐道:“不管你走到哪里,若是你弟弟有事,你必得回来。”   芈月笑道:“那是自然。”说到弟弟,她忽然想起一事来,便与莒姬商议道:“母亲,我想让子歇把冉弟一起带走,可好?”   莒姬怔了一怔,别过头,冷淡地道:“随你。”芈月知道她心情不好,也不敢再说,好一会儿,莒姬才叹道:“终究是你们的血亲,若是不管,也不是办法。我亦不忍见向妹妹的骨血流落市井,你们那舅舅向寿,也该是成人了,亦要奔个前途,被一个小孩子拖累着也不成样子。便让他入军中先积累些战功,将来也好为子戎作个帮手。”   当下两人商议已定,芈月便回了芈姝住处,也不知芈姝与楚威后说了什么,第二日,楚威后便召芈月去见她。   芈月进去的时候,见楚威后正闭目养神。芈月行礼道:“儿臣参见母后。”   便见楚威后缓缓地睁开眼睛,似是方看到芈月,挤出了一副慈祥的笑容,招手道:“九丫头,你来了。起来吧,坐到我跟前来。”   芈月带着惴惴不安地起来,走到楚威后的跟前,再跪坐下来。   就听得楚威后开口道:“有件事我想问问你,你阿姊说,你想跟着她一起陪嫁到秦国去,可是真的?”   芈月一副低眉顺眼:“儿臣一切听从母后、阿姊安排。”   楚威后看她这副样子,心中发恨,脸上却笑得越发和气,道:“哎,这终是你一生之事,总要你心里情愿才是。所以我还是不放心,亲来问你,此事你自己是愿意,还是不愿意?总得给我个准话,是不是?”   芈月手中拳头握紧,好半天才说:“儿臣愿意随阿姊去秦国。”   楚威后的声音悠然从她的头顶传下:“你知道吗,其实我原本并没有打算让你作姝的媵人,我看好的人,是七丫头。没想到她没福气,居然为精怪所迷,所以只得让你顶上了。屈昭景三家虽然出自芈姓,终究隔远了,总得让姝有个嫡亲的姐妹跟着去,是不是?”   芈月应道:“是。”   楚威后忽然笑了,笑声中充满了恶意:“我最后再问你一次,你确定要随姝出嫁,再不改了?”   芈月心头狂跳,似有什么可怕的事在破冰而出,但她迅速感觉到,如果她去捕捉这种感觉,只会掉入楚威后的陷阱,死在她的手中,当下仍道:“是。儿臣愿意随阿姊嫁去秦国。”   楚威后的手伸到了芈月下巴,托着她抬头看着自己道:“抬头让我看看,啧啧,真是看不出来,女大十八变,长得这么漂亮,真不知道令多少儿郎动心。”   芈月微低着头,视线只停留在楚威后的脖子道:“母后谬奖,儿臣愧不敢当。”   楚威后笑着从几案上拿起一卷竹简,递到芈月面前道:“当得起,你看,可不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我可真是为难呢,你知道这竹简上写得是什么吗?黄族的后起之秀,三闾大夫屈原的弟子黄歇想聘你为妇,太子为媒,大王也有允准之意。可姝偏又喜欢你,要你跟着她陪嫁,我正为难呢,难得你自己主意拿得正,一定要跟随着姝去秦国,虽不枉姝待你一番情意,可却不是辜负这黄歇了吗?”   芈月怔住,颤抖着转头看着楚威后手中的竹简,勉强镇定心神,终究话语中还是声音微颤:“黄歇求婚,大王也有允准之意?”   楚威后恶意地笑道:“可不是吗?”   芈月握紧拳头,渐渐平息了颤抖,轻叹道:“可这件事,终究还是要落到母后手里作主吧。”   楚威后道:“是啊,你一向聪明,你说说看,这黄歇的求婚,我应该如何答复?”   芈月看着楚威后,忽然笑了:“民间有许多故事,儿臣听过一则,说是一种善能捕鼠的动物叫狸猫,抓到老鼠以后通常不会马上吃了它,而是会放开它,等到老鼠以为可以逃走的时候,又把它抓住,这样反复逗弄多次,才会把老鼠吃掉。母后一定觉得这个故事很有趣,对吗?”   楚威后看着她,也抚掌笑了:“唉,你当真是个聪明的孩子!不过……”她微笑着道:“老鼠聪不聪明,命运都在狸猫的掌握中。你既然亲口向我说,要跟随着姝当陪嫁之媵入秦,可这黄歇毕竟是太子的伴读,太子亲自保媒,大王也很欣赏他,我不能不给他这个面子,总得允准他的婚事,是不是?”   芈月似是听出了什么,心中涌起不祥的预感,她试探着问道:“母后的意思是……”   楚威后冷冷地道:“你说,把你七阿姊嫁给黄歇,如何?”   芈月跌坐在地,一时间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似听得一个破碎的声音迟疑地道:“可是,可是茵姊不是中了邪吗……”这是她的声音吗,竟连她自己都听不出来了。   楚威后却笑了,笑得如同操纵着人世间万物生死的神魔,她的声音也似飘忽而遥远:“黄歇一个没落子弟,赐婚公主已经是天大的恩典,难道还能够由得他挑来拣去不成?至于七丫头,也只是一时受惊才会生病,说不定冲冲喜,她的中邪就能好了呢!”   芈月绝望地看着楚威后得意的笑容,只觉得眼前的一切慢慢地旋转,模糊。景色一时模糊一时清楚,终于渐渐变清,芈月凝神看去,但见楚威后那张充满了恶意与戏弄的脸,仍在眼前。   芈月忽然笑了,她端端正正地向楚威后磕了一个头,道:“多谢母后允我,随阿姊远嫁秦国,儿臣愿意。”   楚威后的笑容微凝,忽然又笑了:“那么,黄歇呢?”   芈月笔直跪着,道:“黄歇是黄歇,我如今连自己的主都作不得,何能替别人操心。”   楚威后看着她的脸,这张脸,与向氏这般相像,可是向氏的脸上,却永远也不曾出现这样的表情。   这个小丫头,竟是个刚毅不可夺其志的人,可惜,可惜了,终究再怎么挣扎,也是挣扎不出注定要死亡的命运!   想到这里,她忽然兴味索然,挥了挥手道:“那你便下去备妆吧。”   芈月磕了个头,退了出去。   楚威后看着她退出去,忽然对自己的决定有一丝的不确定起来,她低头想了半晌,唤来了玳瑁道:“我欲要你随姝入秦陪嫁,你可愿意?”   玳瑁一惊,旋即已经明白楚威后心意。作为一个奴婢,她在楚威后身边显赫已至极点,然则她跟随楚威后多年,忠心耿耿,明知道楚威后担心爱女,岂有不效忠之理,当下毫不犹豫地应道:“威后要用奴婢,奴婢岂有不愿之理!”   楚威后道:“你也知道,我其他儿女均是懂事,我自不担心。唯有姝……”她轻叹一声:“这孩子是让我惯坏了,竟是一点也不曾有防人之心,我怕她此去秦国,会被人算计。她那傅姆女岚,我原只道还中用的,谁承想她……”说到这里,她厌恶地皱了皱眉头。   女岚在芈姝私自出宫的事情上,事前不作为,事后推诿责任,顿时让楚威后厌了她。只是碍于芈姝自幼由她抚养,不好当着芈姝未嫁前处置,心中却是将她记了个“留用察看”的标记来。不想女岚在已经犯错的前提下,又让芈姝独自行走,以至于听到楚威后与玳瑁密议之事,造成楚威后与芈姝母女又一场争执,楚威后岂能再忍,便直接将女岚逐了出去。如此一来,芈姝身边便急需一个可信任的傅姆跟随。   楚威后叫玳瑁选了数日,选上来的名单却是自己都看不上。玳瑁是她最得力的心腹,本不欲派她陪嫁,但思来想去,终究还是爱女心切,便下了决心,又道:“那个向氏之女,我终究是不放心,你跟着前去,总要看着她死了,我才放心。”   玳瑁知其心意,忙道:“奴婢必会替威后了此心愿。”   黄歇虽在宫外,但莒姬在宫中经营多年,消息始终不断。他也收到了消息,得知楚威后要对芈月下毒,连忙也加紧行动,先是请了屈原为媒,再托太子横递上请婚之求给楚王槐,且已经托了景离等人游说,获得了楚王槐同意,只等着宫中下旨。不想过了数日,太子横却是一脸愧色来找黄歇,说了宫中旨意。   “子歇,对不住,本来父王都已经答应了,可祖母说,九姑母自请当八姑母的陪嫁之媵,她劝说半天,九姑母只是不肯改口,不愿下嫁。因此为圆父王和我的面子,也为了补偿于你,改由七姑母下嫁于你。”太子横支唔半晌,终究还是把话说了出口。   黄歇顿时脸色铁青,心中暗恨楚威后颠倒是非,恶毒已极,若不是早与莒姬商议好了退路,他当真是要当着太子横的面翻脸了,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冷笑道:“威后当真慈爱得好,居然还劝了又劝,还肯想着补偿于我。难道太子在宫中,就不曾听说,七公主她患了癔症吗?”   太子横亦是听过此时,尴尬地劝道:“依孤之见,其实这样对子歇更好,不是吗?你得了公主下嫁的荣宠,又不用真的被公主拘束压制,随便把她往哪里一放不愁衣食的,自己再纳几个喜欢的小妾,岂不更好。”虽然这样说对于自己的姑母很不公平,但扪心自问,把个中邪的公主下嫁,这也的确是太欺负人了,只是这么做的人是自己的祖母,他又能怎么样,只不过暗替好友不平罢了,他也无可奈何啊。   黄歇冷笑:“太子,我黄歇是这样的人吗?”   太子横的手伸出去准备安抚他,伸到半空停在那儿了,尴尬地缩回手干笑道:“是啊,子歇,算我说错话了,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黄歇冷笑道:“怎么办?君行令,臣行意,大不了拒旨不接,一走了之。”   太子横急道:“子歇,你不能走,你走了我怎么办?”   黄歇看向太子横,道:“太子,现在局势稳定,我现在继续呆在这里,也起不到什么作用?你放心,若是太子真有事需要我效劳,黄歇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太子横顿时有些慌了手脚,道:“你就这样一走了之吗?”   黄歇微微冷笑道:“天下之大,何处行不得。不过,我的确是要一走,却未必就了之。”   他的确是要走,但在走之前,他要带走魏冉,他要在秦楚交界之处,选择一个与芈月接头的地点。他要安排向寿进入军营,他要托师兄弟们照顾芈戎,他要得到屈原给齐国的荐书……他要做的事是极多的。他不能急,他得一步步地来。   芈姝亦是听到了此事,急忙来找芈月:“九妹妹,你听说了没有,黄歇居然向茵姊求婚。”   芈月内心只想怒吼,不,他是向我求婚,却教你母亲将芈茵塞给他了。但这话却是不能当着芈姝的面说出来的,只冷笑道:“阿姊当真相信黄歇会向茵姊求婚。”   芈姝眨了眨眼,忽然似想到了什么,脸一红,有些羞答答地道:“你说,会不会是,子歇欲求婚于我,结果……因为我许配了秦王,王兄没办法答应于他,为了补偿于他,所以将茵姊嫁给了他?”   芈月本对她心怀感激,但是再次直面了楚威后的残忍狠毒,最终芈姝的所有善意也被这样的绝对恶意所淹了。她心情已经是坏到了极点,见芈姝这般自作多情,忍了又忍才道:“我们均不知内情,又如何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芈姝却越想越觉得当真如此,叹道:“怪不得当日我赠玉于他,他回我《汉广》之诗,想来他也是知道,我与他,终究是不可能的。只是我不曾想,他竟当真也有努力过……”思想这一个美少年,竟是当真对自己动过心,努力过,却是徒然隔江远眺,高山仰止,还不知道如何伤心呢。自己虽然与秦王情投意合,但毕竟伤了一个美少年的心,这一颗少女心又是得意,又是愧疚,自己想像无限,竟有些痴醉了。   芈月看她如此神情,岂有不明白她的所思所想,心中冷笑,口中却道:“阿姊,你休要多想了,他本来便与你无关,你还是想想如何备嫁吧。”   芈姝重又回嗔作喜道:“正是,还要妹妹与我作参详呢。”这边便要拉着她与自己去方府挑选楚威后为她备下的陪嫁之物。   方府乃是楚宫藏宝库之名,中有楚国数百年的积累。但见高大的铁门缓缓推开,内府令引着芈姝和芈月走进库房。   库房左边的墙上都是一排排架子,放着各式各样的兵器,右边则是一个个锁着门的柜子。内府令掏出钥匙递给一名内侍,令其一一打开柜子,另一个内侍捧着竹册,一一核对。   内府令殷勤介绍着,左边是兵器库,那各种架子上摆着的都是历任大王收藏着的宝刀兵器;右边是珍库,那一个个柜子里却是各种玉石珠宝,列国之中数楚国的荆山玉和秦国的蓝田玉最为上乘,但楚国的黄金之多,金饰之美,又是秦国所不能及。   芈姝坐在上首,看着内府令指挥内侍们,按照竹册上的记录边核对边流水地将一盒盒珠宝器皿送上来介绍。   首先自然是诸般常规的青铜器皿,各种礼器、祭器、食器、酒器、用具等一一送上,芈姊只略略看过,便打发了去。   其后就是诸般首饰,楚国数百年王业,吞国灭邦无数,且荆山有玉、临海有珠、又富有铜山,这库中珍藏,只怕是列国也难有比肩的。   莫说那无数美玉只在芈姝面前一捧而过,珍珠斗量、宝石成山,珠光宝光,映得人睁不开眼去。   芈月看着那些宝物件件生辉,只是她对这些却不感兴趣,无心坐在那里和芈姝一起挑选,寻了个借口便站起来慢慢走动,不知不觉走到兵器架边。   芈月顺手拿起架子上的一把剑,抽出来只见寒光凌凌,见上面两个小字“干将”不由地念出声来,她身后自然也有方府的小内侍跟随侍候着,见状忙笑道:“九公主真有眼力,此便是大名鼎鼎的‘干将’剑,旁边那把就是‘莫邪’剑。据说是先庄王的时候得到五金之精,召大匠干将铸剑,干将却无法将这五金之精镕化,干将之妻莫邪为助夫婿铸剑而跳入铸剑炉中,于是铸成这两把剑,剑成之日干将自刎而殉妻,因此这两把剑,雄名干将,雌名莫邪。先庄王得此双剑,终成霸业。”   芈月看着手中双剑,心中不禁暗叹,王图霸业便又如何,千百年后,或许世人已经不记得庄王,但是此剑永留于世,这干将莫邪的爱情,才会永留于世。天下名剑虽多,却唯有干将莫邪之名最盛,这皆因为有这一段情之所钟,生死与共的感人之情罢了。她转头看着芈姝被簇拥于珠宝堆中,她将会成为一国之母,可是自己却将嫁与黄歇。或者她的富贵胜过自己,但是自己与黄歇的幸福,却是一定会胜过她的。   只要、只要她能够脱离了这里,脱离了这个困局,她的挣扎她的痛苦就将结束。   见芈月放下干将,小内侍忙引着她到了前面,又介绍道:“公主,那是穿杨弓,是当年神射手养由基用过的弓箭,旁边那个是七层弓,是与养由基齐名的潘党所用之弓……”   芈月只看了一眼,便不感兴趣。小内侍见她对弓箭不感兴趣,便以为她只喜欢名剑,忙又引着她去了剑架处,继续介绍道:“公主,这是越国大匠欧治子所铸的龙渊剑,当日风胡子前去越国寻访欧治子,铸了三把剑,一名工布、一名龙渊、一名太阿,如今太阿剑在大王身上佩着呢,所以这里存的是工布和龙渊。”   这些旷世名剑,若到了外头,当叫举世皆狂,但于这平府之内,不过又是楚国的一件私藏罢了。芈月走过,却看到两处剑架摆设有些不同,当下又拿起一把剑,却见上面的篆字与楚国常用之字有些不同,端详半晌,估摸着字形念着道:“越王勾践,自作用剑。”   小内侍欲介绍道:“公主,这是……”   芈月截断了他的话道:“我知道,这是越王勾践之剑。”   小内侍陪笑道:“公主好见识,这越王勾践剑旁边,就是吴王夫差剑。”   芈月一手持着勾践剑,一手拿起夫差剑,念着上面的字道:“‘攻吴王夫差自作其元用’”心中暗忖,果然是夫差剑。她手握着双剑,想着吴王夫差,越王勾践,昔日的两个霸主,顿一顿足便能够叫列国震动。但如今身死国灭,曾经用过的佩剑却落入此间。她看着自己左手持夫差剑,右手持勾践剑,闭目心中默祷,剑器有灵,当能佑她倚着两位霸主之气,破此之困局。   祷完,她睁开眼睛,双手朝着前方架子轻轻一劈,便见这架子劈成三截,眼见那架子轰倒,小内侍险些哭了出来,芈月却是心情大好,将两把剑挂了回去,转头回了芈姝处。   芈姝虽说是来挑选嫁妆的,但公主一应有的各式青铜器、玉器、珠宝等皆已经由内小臣择定,楚威后又添加了许多,实不用她亲自操心。她来,不过是挑些自己喜欢的小物件罢了。   方府的珍藏虽然惊人,但芈姝从小是见惯这些的,这些东西在别人眼中再珍奇,于她来说亦只是平平,只挑着有些与众不同的东西,此时见芈月回来了,便招手令她来看自己方才挑出来的东西。   芈月看她挑了半晌,果然只是一些随心所欲的小物件罢了,那一对的青玉羽觞的云雷纹别致些;这一套犀角杯是别国所无的;再挑了一套与和氏璧同一块玉料所制的玉组佩,一颗据说只比隋侯珠略逊的夜明珠,又有据说是从极西之地来的蜻蜓眼串珠,还有金银铜铁犀玉琉错八种质材做成八组带钩等等。   挑完了以后,诸人便回了高唐台,芈姝便呼今日累着了,芈月见她如此,便主动对她道:“阿姊,那明日去平府挑选书目,阿姊可有设想?”   平府便是楚宫的藏书库,是比方府更重要的地方。珠宝器物,不过是身外之物,但一个国家的传承、文化、历史,却是自它的藏书中来。楚国立国甚久,中间也经历无数波折,甚至数番迁都,但上至君王下至士人,逃难的时候珠宝可以不带,这书简是不能不带的。   楚国与秦国虽然都是五国眼中的蛮夷,但楚国毕竟历史悠久,数百年来能人才俊无数,灭国甚多,这些书简礼器自是远胜秦国。她要嫁与一国之君,这嫁妆中珍宝珠玉都是寻常,最能拿得出手的却是礼器和书简。   只是这书简礼器的准备,原是最繁琐不过,芈姝一听,便捂着头呼道:“还要挑书啊,嗯,我头疼,我不去了。”   芈月微笑道:“那阿姊让谁去挑呢?”   芈姝忽然眼睛一亮,拉住了芈月的手,道:“好妹妹,你替我挑选吧。”   芈月微一犹豫,芈姝见状,忙许了许多好处,硬是赖着要她替自己去挑书,芈月正中下怀,假意推辞几句,便答应了。   她既然准备此番离开,再不回来,要与黄歇远走天涯,那么她自然也要为自己准备一份嫁妆——芈姝的嫁妆是方府的珍宝,芈月给自己备的嫁妆,却是楚宫藏书库“平府”内的藏书。   芈月得了芈姝的话,便来到平府,对内宰道:“大王这次赐百卷书简给阿姊作为嫁妆,内宰列出的书目却不甚合意,所以阿姊才要我亲自来挑选。”   这平府的内宰自恃主管书籍,便有些傲气,听了此言虽然态度上仍算恭敬,但话语中却含着骨头,笑道:“九公主容禀,小臣这些书籍是知道给两位公主作陪嫁之用,岂敢慢怠。只是两位公主有所不知,书籍乃国之重器,有些在我楚国都是孤本,这些孤本,自然是不能作陪嫁之用。能给公主陪嫁之用的书籍,至少得是副本,要不然公主这一陪嫁走,咱们楚国不是少一份典籍了吗?只是……唉小臣这些年一直在禀报,这平府之中的竹简已经多年没有大整理了,许多书简都只剩了孤本,所以抄录铭刻出来的典籍自然就不够齐全。这临时哪里找得出来这么多的副本,所以公主自然就不合意了。”   当时的书籍,多为竹简,甚至还有更远的石器、铜器、铁鼎上刻的铭文,且竹简大部份还是刀刻,自然不如后世这般可以复制,而是多半就只有一份孤本。平府之中书籍虽多,但是却不好将属于楚国的孤本让公主当嫁妆送出去。且这内宰还有些泥古不化,认为要收存入库传之后世的竹简,必须要用刀刻方能够保存长久,墨写的书卷,遇水变糊,实不堪长久存放。这样一来,自然副本就更少了。   芈月反问道:“平府之中的典籍无人抄录铭刻,岂不是你内宰的过失,早些时候做什么去了,现在倒来哭穷。”   见芈月这样一问,内宰便露出一副苦相来:“公主,臣这平府人手缺少啊,不止抄录副本的事没有人做,有些陈年的书卷编绳脱落、字迹模糊,近年来的书简无人采集征收,先王上次破越的时候得到的书卷到现在也没来得及整理入册……”   芈月诧异地问:“如此重要的事情,为何无人整理?”   内宰道:“小臣主事平府,年年求告,这些书简十分珍贵,若无朝中大臣主事其事,分派编修,召集士子们抄录备案,光是小臣手底下的杂役,怎么敢动这些典籍啊。”   芈月闻言,心中已经明白,当时士人习六艺,于内管辖封地、于外征战杀伐、于上辅佐君王、于下临民抚政,并不似后世那样职能清楚,文臣分辖。楚威王晚年征战甚多,楚王槐继位后昭阳又更注重征伐和外交,朝中上下自然对于整理平府书籍这种事的关注就少了。   她虽已经想明白了其中原因,却不会应和那内宰,便道:“虽是如此,但我却不信,连点稍齐整的抄本书目也整理不出来,想是你们偷懒的缘故。所以阿姊让我来看看,我既来了,便要亲自看一番才是。”   那内宰无奈,只得引着芈月在平府里头一一看着,自己亲自引道介绍:“九公主,这一排是吴国的史籍,这是越国的史籍,这是孙子兵法全卷……”   芈月驻足,诧异地问道:“孙子兵法?”此时列国征战,好的兵法常是国之重器,她只道兵法这种东西应该是国君或者令尹私藏,不想宫中书库竟也有?   内宰忙解释道:“是,这可是当今世上唯一一套全本十三卷的孙子兵法,当年孙武在吴国练兵,并著此兵法,被吴王阖闾收藏于吴宫。后来孙武离开吴国,有些断简残篇倒流于外间,可这全套却只在吴宫之中。后来越王勾践灭了吴国,这套孙子兵法又入了越国,直到先王灭越,才又收入宫中。先王时曾经叫人刻录一套收在书房,这套原籍便还存在平府。”   芈月心潮激荡,这套书籍,实是比任何嫁妆都来得有用得多。当下拿起一卷孙子兵法,翻开竹简轻轻念着道:“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故经之以五事,校之以计,而索其情:一曰道,二曰天,三曰地,四曰将,五曰法……”看到这里,她的嘴角出了一丝笑容,她终于找到她要的东西了。   当下芈月故作不知,只挑了一大堆书简,说是要拿去给八公主看,那内宰苦着一张脸心中不愿,怎奈八公主得宠,却是众人皆知的事情,她要什么,还能怎么办?却只咬死了孤本是断断不可作为嫁妆带到秦国去的,否则他便要一头撞死。   芈月只得列了清单给他,表示八公主若是看中,便派人抄录副本,那内宰只得允了。   他却不知,夜深人静,芈月便已经悄悄把许多孤本抄录下来了。   她与黄歇,将来是要去列国的,手中的知识越多,立足的本钱才越多。   黄歇同他说,他们首先会去齐国,齐国人才鼎盛,那里有稷下学宫,召集天下有才之士。孟子、荀子、邹衍、淳于髡、田骈、接子、慎到、环渊等人都在那里,有上千人在那里讲学论术。   孤灯上,芈月抄写着书卷,然而她并不孤单,在她抄着书卷的时候,她想象着仿佛旁边就坐着黄歇,在对她神彩飞扬地说:“皎皎,我们先去齐国,那里既可以安身立命,也可以结交天下名士……如果在齐国呆厌了,我们就去游历天下。去泰山、嵩山、恒山、华山、衡山,看遍五岳;我听说燕国以北,有终年积雪长白之山;昆仑以西,有西王母之国是仙人所居地;我还听说东海之上,有蓬莱仙山……我们要踏遍山川河岳,看尽世间美景……”   芈月搁笔,轻抚着腰间黄歇所赠的玉佩,想象着将来两人共游天下,看尽世间的景象,不禁微笑。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终于,到了芈姝出嫁的时候了。   这一日,楚国宗庙大殿外,楚威后、楚王槐率群臣为芈姝送嫁。   此一去,千山万水,从此再无归期。不管在楚宫是如何地娇生惯养,是如何地荣宠无忧,嫁出去之后,芈姝便是秦人之妇,她在他乡的生死荣辱,都只能凭着她自己的努力和运气,她的母亲她的兄长有再大的能力,都不能将羽翼伸到千万里之外,为她庇护。   芈月穿着大红绣纹的嫁衣,长跪拜别。楚威后抱住芈姝,痛哭失声。   在芈姝的身后,芈月穿着紫色宫装,跪在芈姝身后一起行礼。景氏、屈氏、孟昭氏、季昭氏四名宗女跪在芈月身后一起行礼。   芈姝行完礼,站起来,看了楚威后一眼,再回头看看楚宫,毅然登上马车,向着西行的方向出去。   芈月站在她的身后,沉默地跟着芈姝的脚步,包括景氏等媵女,亦是如此。   今日,是楚女辞庙,却只是芈姝别亲,而她们纵有亲人,在这个时候,也是走不到近前,更没有给她们以空间互诉别情。   应该告别的,早就应该告别了。   就如同芈月和莒姬、芈戎,早就在数日前,已经告别。   向寿已经入了军营,他将在军中积累战功,升到一定的位置,好在芈戎将来成年分封时,成为他的辅弼。   黄歇已经将魏冉接走,此时亦已经离开黄氏家族了,他将提早离开,在秦楚交界处,等她相会。   天色将暗未暗时分,汩罗江边停着数艘楼船,芈姝等一行人的马车已经驰到此处。楚地山水崎岖,最好的出行方式就是舟行。她们将坐上楼船,一直沿着汉水直到襄城。   芈姝等一行人,下了马车,进入楼船。无数楼船载着公主及媵女和嫁妆,扬帆起航。   暮色临江,只余最后一缕余晖在山岗上。   山岗上,黄歇匹马独立,他的身前坐着魏冉,两人遥遥地看着芈月等人上船扬帆。   船上依次亮灯,暮色升上,黄歇看了看芈月的船,转身骑马没入黑暗中。   楼船一路行到汉水襄城,芈姝等人弃舟登岸,襄城副将唐遂和秦国的接亲使者甘茂均已经在此等候了。   芈姝听了唐遂自报身份,诧异地问:“襄城守将唐昧为何不来?”   唐遂听了此言,表情有些尴尬地道:“臣叔父近年多病,外事均由臣来料理。”那时候一个地方、一支军队,上下级多为亲属或者旧部,唐昧多病,唐遂主持事务,也是正常,芈姝只是随口一问罢了,见了他解释,便也点点头作罢。   唐遂忙又介绍身边之人:“这位是秦国的甘茂将军,特来迎亲。”   甘茂虽为武职,举止却是颇有士人风范,当下行礼以雅言道:“外臣甘茂参见楚公主。”   芈姝见此人虽然貌似有礼,却颇有傲态,颇有不悦,只得勉强点头,以雅言回复道:“甘将军有礼。”   唐遂道:“公主请至此下舟,前面行宫已经准备好请公主歇息,明日下官护送公主出关,出了襄城,就是由甘茂将军护送公主入秦了。”   芈姝用雅言说道:“有劳甘茂将军。”   甘茂以雅言回道:“这是外臣应尽之职。”   两人以雅言应答,看上去倒是工整,但芈姝心底,却有一种不太舒服的感觉,这个秦国来迎她的人,实是缺少一种对未来王后的恭敬之感。   不仅是她如此想,便连芈月看着甘茂,心中无端有不安之感。   当夜,诸人入住襄城城守府。   芈月独自坐在房间里,她拿着簪子剔了一下灯台,忽然间灯花一晃,她看到板壁上出现一个披头散发的巨大人影。哪怕她是一个经历颇多的少女,但任何一个少女,在背井离乡刚踏上陌生土地的第一夜,发现自己房间里忽然出现这样的异状,也要被吓到的。   芈月只觉得心头一滞,手一抖,强自镇静下来,也不敢转头,只全神贯注地看着那人影是否有出手的迹象,这边却缓缓道:“阁下何人,深夜到此何事?”   却听得一人的声音缓缓地道:“你可以转过头来看我。”   芈月缓缓地转过头来,便看到一个披头散发,眼神有些狂乱的老人,心中稍定,诧异地问:“阁下是谁?”   那人却不回答,只是直勾勾地看着芈月:“你是九公主,先王最喜欢的九公主?”   芈月皱了皱眉头,心中有一种异样的感觉,问道:“我是九公主。先王……你认得先王?”   那人却不回答,又问:“你母亲可是姓向?”   芈月心中疑惑已极,此人似疯非疯,此时出现在此地,实是透着蹊跷,当下反问道:“阁下为什么要问这个?”   那人却直愣愣地道:“你不认识我?我是唐昧。”   芈月一怔,名字似有些耳熟,想了想,恍然道:“唐昧将军?您不是襄城守将吗,唐遂副将说您已经病了很多年了……”   唐昧截断她的话道:“是疯了很多年吧?”他来回走着,喃喃地道:“是啊,其实我并不是疯,只是有些事想不通……”他忽然转头,问芈月道:“你为什么不问我有什么事想不通吗?”   芈月见此人神态奇异,当下也不敢直接回答,只谨慎地道:“如果唐将军想说,自然会说的。”   唐昧哈哈一笑,见芈月神情谨慎,忽然奇怪地问道:“你没有听人说过我?”   芈月一怔,想了想还是答道:“曾听夫子说过,唐将军擅观星象,楚国的星经就是唐将军所著。”   唐昧歪头看她:“就这个?”   芈月冷静地道:“还有什么?”   唐昧走到窗前,推开窗子,仰首望天,长叹道:“今天的星辰很奇怪,有点象你出生那天的星辰一样。”   芈月看着他的举动,有些诧异,又有些害怕,她感觉到这个老人身上,有一些奇怪的东西,此时忽然听到他说自己出生之事,心中一惊,便问道:“我出生时?星辰怎么样?”   唐昧摇头道:“不好,真不好,霸星入中枢,杀气冲天,月作血色,我当时真是吓坏了。”   芈月心中一凛,退后一步,问道:“你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个?”   唐昧沉浸于自己的思绪中,喃喃道:“当初是我夜观天星,发现霸星生于楚宫,大王当时很高兴,可哪晓得生出来却是个女孩。大王说我不能再留在京城,我就往西走……奇怪,我当时为什么要往西走呢,就是觉得应该往西走,现在看来是走对了,你果然往西而来,我在这里应该是守着等你来的……”   一席话,听得芈月先是莫明其妙,渐渐地才听明白:“你说什么,霸星生于楚宫,先王之所以宠爱我,是因为你的星象之言?”   唐昧看她一眼,诧异道:“你不晓得吗,先王也是因星象之言,方令向氏入椒房生子的。”   芈月怔了怔,忽然想起向氏一生之波折,又想到宫中庶女虽多,为何楚威后对她格外视若眼中钉,原来此时再细细思忖,才恍然大悟,只觉得不知何处来的愤怒直冲头顶,怒道:“原来是你,是你害得我娘一生命运悲惨,是你害得我这么多年来活得战战兢兢,活在杀机和猜忌中……你为什么要这么多事,如果当初你什么也不说,那么至少我娘可以平平安安地生下我,我们母女可以一直平安地活在一起,我娘不用受这么多苦,甚至不用被毒死……”   芈月说到这里,不由掩面哽咽。   唐昧却无动于衷,道:“当日大王曾问我,是不是应该杀了你。我说,天象已显,非人力可更改,若是逆天而行,必受其祸。霸星降世乃是天命,今日落入楚国若杀之,必当转世落入他国,就注定会是楚国之祸了……可如果你现在就要落入他国,那就会成为楚国的祸乱,所以我在犹豫,应该拿你怎么办?”   芈月听到这里,抬头看着唐昧,只觉得心头寒意升起。她愤怒也罢,指责也罢,她母女的不幸,她的生死,在这个人的眼中,仿佛竟似微尘一般毫无价值。她在楚宫之中,见识过如楚威后、楚王槐、郑袖这般视人命为草芥之人,但终究或为利益、或为私欲、或为意气,似唐昧这等完全无动于衷之人,却是从未见过。他看着她的眼神,不是看着一个人,仿佛只是一件摆设,或者一块石头一样。   这不是一个正常的人,这个人已经是个疯子。   芈月生平遇到过许多的危险,但从来没有一次,像今天这样让她觉得寒意入骨,像今天那样让她完全无措。这个人,比楚威王、比郑袖、比芈茵都更让她恐惧,任何正常的人想杀她,她都可以想办法以言语劝解以利益相诱,可是当一个疯子要杀你的时候,你能怎么办?   当下心生警惕,左右一看,手中已经暗暗扣住了剑柄,道:“唐昧,你想怎么样?”   她一句“你想杀我不成”话已到嘴边,却咽了下去,在疯子面前,最好不要提醒他这个“杀”字。   却见唐昧歪着头,看了看芈月,有些认真地说:“公主,你能不出楚国吗?”他的神情很认真,认真到有些傻愣愣地,唯有这种万事不在乎的态度,却更令人心寒。   芈月缓缓退后一步,苦笑道:“唐将军,我亦是先王之女,难道你以为我愿意远嫁异邦,愿意与人为媵吗?难道你有办法让威后收回成命,有办法保我不出楚国能够一世顺遂平安?”   唐昧摇摇头道:“我不能。”芈月方松了一口气,却见唐昧更认真地对她说:“但我能囚禁你,或者杀了你。”   芈月震惊拔剑道:“你、你凭什么?”   唐昧无动于衷,手一摆:“你的剑术不行,别作无谓挣扎。”   芈月看着眼前的人,只觉得无可理喻,恨到极处,反而什么都不顾忌了,厉声喝道:“唐昧,你听好了,我的出生非我所愿,我的命运因你的胡说八道而磨难重重,你难道不应该向我道歉,补偿于我吗?可如今你却还说要杀我,你以为你是谁?唐昧,你只不过是个观星者,你也只不过是个凡人,难道看多了星象,你就把自己当成神邸,当成日月星辰了吗?”   唐昧怔了怔,似乎因芈月最后一句话,变得有一点清醒动摇,随之又变得盲目固执,他怔怔道:“嗯,我自然不是日月星辰,但我看到了日月星辰,霸星错生为女,难道是天道出错了吗?你在楚国,不管你有什么样的结果都不会让楚国变坏,可你要离开楚国,霸星降世,若不能利楚,必当害楚。所以,你必须死。”   芈月大怒,将剑往前一刺,怒道:“你这无理可喻的疯子,去你的狗屁楚国,去你的狗屁天道,我只知道我的命是我自己的,不是谁都可以随便拿去。谁敢要我的命,我就先要他的命。”   只是芈月虽然与诸公主相比,剑术稍好,但又怎么能够与唐昧这等剑术大家相比,两人交手没几招,便很快被唐昧打飞手中的剑。见唐昧一剑刺来,芈月一个翻身转到几案后面,暗中在袖中藏了弩弓,泛着寒光的箭头借着几案的阴影而暗中瞄准了唐昧。   唐昧执剑一步步走向芈月,杀机弥漫。   芈月扣紧了弩弓,就要朝着唐昧发射。然则,心头却是一片绝望,莫非她的性命,真的要就此交于这个疯子手中了吗?   她这么多年来在高唐台的忍辱负重又是为了什么?她与黄歇的白头之约,就这么完了吗?她的母亲莒姬、她的弟弟芈戎、魏冉,又将怎么办?   不,她不能死,不管对面的唐昧他到底是正常人,还是个以神祗自命的疯子,她都不会轻易向命运认输的。   忽然不知何处忽然传来一个老人的声音:“汝不知夫螳螂乎,怒其臂以挡车辙,不知其不胜任也,是其才之美者也,戒之,慎之!”   唐昧一惊,转头喝道:“是什么人?”   那人却已经没有声音。唐昧却想着他方才之言,竟似是针对他的举动而来,难道对方竟是嘲笑他的行为是螳臂挡车?他狐疑地看看芈月,又看向外面,越想越是不对,当下也顾不得杀芈月,猛地踢开窗子跃出,在黑暗中追着声音而去。   芈月站起来,她听出了对方的声音,心中又惊又喜。见唐昧追去,她看了看周围的一切,再看着唐昧远去的背影,一咬牙拨起插在板壁上的剑,也跃出窗外追去。   黑暗中,但见唐昧跃过城守会后院矮小的围墙,追向后山。   芈月紧紧跟随,也跃过围墙,追向后山。   唐昧追到后山,但见一个老人负手而立。   唐昧持剑缓缓走近,道:“阁下是谁?方才之言,又是何意?”   那老人嘿嘿一笑,反问:“你方才之行,又是何意?”   唐昧道:“我为楚国绝此后患。”   那老人嘿嘿一笑,问道:“敢问阁下是凡人乎,天人乎?”   唐昧一怔,方道:“嘿嘿,唐某自然是凡人。”   那老人又道:“阁下信天命乎,不信天命乎?”   唐昧道:“唐某一生观天察象,自然是信天命的。”   那老人冷笑:“天命何力,凡人何力?凡人以杀人改天命,与螳螂以臂当车相比,不知道哪一个更荒唐?阁下若信天命,何敢把自己超越乎天命之上?阁下若不信天命,又何必伤及无辜?”   唐昧怔了一怔,道:“霸星降世当行征伐,若离楚必当害楚。事关楚国国运,为了楚国,为了先王的恩典,我唐昧哪怕是螳臂当车也要试一试,哪怕是伤及无辜却也顾不得了。”   芈月已经追到了唐昧身后,听到这句话,忙警惕地举剑卫住自己。   那老人苍凉一笑:“楚国国运,是系于弱质女流之身,还是系于宫中大王,庙堂诸公?宗族霸朝、新政难推、王令不行、反复无常、失信于五国、示弱于鄙秦、士卒之疲惫、农人之失耕,这种种现状必遭他国的觊觎侵伐,有无霸星有何区别?阁下身为襄城守将,不思安守职责,而每天沉缅于星象之术。从武关到上庸到襄城,这些年来征伐不断,先王留下的大好江山,从你襄城就可见满目苍夷,你还有何面目说为了楚国,为了先王?”   唐昧听了此言,不由一怔。他这些年来,只醉心星象,虽然明知道自己亦不过一介凡人,然则在他的心中,却是自以为穷通天理,早将身边之事,视为触蛮之争,不屑一顾,此时听得老人之言,怔在当地,思来想来,竟是将他原有的自知而打破,不觉间神情已陷入混乱。   芈月见他神情有些狂乱,心想机不可失,忙上前一步,道:“阁下十六年前,就不应该妄测天命,泄露天机,以至于阴阳淆乱,先王早亡;今上本不应继位而继位,楚国山河失主,星辰颠倒,难道阁下就没有看到吗?以凡人妄泄天命,妄改天命,到如今阁下神智错乱,七疯三醒,难道还不醒悟吗?”她虽于此前并不知唐昧之事的前因后果,然而善于机变,从唐昧的话中抓到些许蛛丝马迹,便牵连起来,趁机对唐昧发起会心一击。   唐昧不听此言犹可,听了她这一番言话,恰中自己十余年来的心事,神情顿时显得疯狂起来,喃喃地道:“我是妄测天命、泄露天机?所以才会阴阳淆乱,星辰颠倒?我七疯三醒,那我现在是疯着,还是醒着?”   芈月见他心神已乱,抓紧此时机会又厉声道:“你以为你在醒着,其实你已经疯了;人只有在发疯的时候,才会认为自己凌驾于星辰之上……唐昧,你疯了,你早就疯了……”   唐昧喃喃地:“我疯了,我早就疯了?我疯了,我早就疯了……”他神情狂乱,手中的剑亦是乱挥乱舞:“不,我没疯,我没错……我疯了,我一直是错的……”   那老人见唐昧神情狂乱,忽然暴喝一声:“唐昧,你还不醒来!”   唐昧整个人一震,手中的剑落地,忽然怔在那儿,一动不动。   芈月抓紧了手中的剑。   却见唐昧整个人摇了一摇,喷出一口鲜血来,忽然间挺直身子,哈哈大笑:“疯耶?醒耶?天命耶?人力耶?不错,不错,以人力妄改星辰,我是疯了。对你一个小女子耿耿于怀,却忘记楚国山河,我是疯了……此时我是疯狂中的清醒,还是清醒中的疯狂?我不过一介星象之士,见星辰变化而记录言说,是我的职责。我是楚国守将,保疆卫土是我的职责,咄,我同你一个小丫头为难作甚,疯了,傻了,执迷了……嗟夫唐昧,魂去兮,归来兮!”他整个人在这忽然狂乱之极以后,却反而恢复了些神志,他凝神看了看芈月,忽然转头就走。   芈月松了一口气,见唐昧很快走得人影不见,才转头看着那老人,惊喜地上前道:“老伯,是你?你是特地来救我的吗?”   这个老人,便是她当年在漆园所见之人,屈原曾猜他便是庄子。多年不见,此时相见,芈月自有几分惊喜。   那老人却转身就走。   芈月急忙边追边呼:“老伯,你别走,我问你,你是不是庄子?当年我入宫的时候你告诉我三个故事,救了我一命。如今我又遭人逼迫。处于穷途末路之间,您教教我,应该怎么做?”   那老人头也不回,远远地道:“穷途不在境界,而在人心。你的心中没有穷途,你的绝境尚未到来。你能片言让唐昧消了杀机,亦能脱难于他日,何必多忧。”   芈月继续追着急问:“难道老伯您知道我来日有难,那我当何以脱难?”   那老人叹息:“难由你兴,难由你灭,祸福无门,唯人自召。水无常形,居方则方,居圆则圆;因地而制流,在上为池,在下为渊。”   芈月不解其意,眼见那老人越走越远,急忙问出一个久藏心中的问题:“老伯,什么是鲲鹏,我怎么才能象鲲鹏那样得到自由?”   那老人头也不回,越走越远,声音远远传来:“池鱼难为鲲,燕雀难为鹏……鹏之徒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水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舟也无力。风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翼也无力……”   芈月一直追着,却越追越远,直至不见。   她站在后山,但见人影渺渺,空山寂寂,竟是世间唯有自己一人独立,一股说不上来的感觉涌上心头。   他到底是回答了,还是没有回答?自己的路,应该向何方而去。   夜风甚凉,她怔怔地立了一会儿,还未想明白,便打了个寒战,又打了个喷嚏,忽然失笑:“我站在这里想做什么,横竖,有的是时间想呢。”   想到自己此番出来,还不晓得是否惊动了人了,想了想,还是提剑迅速回返,跃过墙头,回到自己房中。此时危险已过,心底一松,倒在榻上,还不及想些什么,就睡了过去。   次日,芈月醒来,细看房间内的场景,犹有打斗的痕迹,然则太阳照在身上,竟不觉一时精神恍惚起来。回想起昨夜情景,却似梦境一般,不知道唐昧、庄子,到底是当真出现在自己的现实之中,还是梦中。   她看着室内的剑痕,呆呆地想着,忽然间却有人敲门,芈月一惊,问道:“是谁?”   却听得室外薜荔道:“公主,奴婢服侍公主起身上路。”   芈月收回心神,忙站起来,让侍女服侍着洗漱更衣用膳,依时出门。   今日便要上路了,送别之人,仍然还是唐遂,芈月故意问他:“不知唐将军何在?”   唐遂却有些恍惚,道:“叔父今日早上病势甚重,竟至不起,还望公主恕罪。”   芈月方想再问,便听得芈姝催道:“九妹妹,快些上车,来不及了。”   芈月只得收拾心神,随着大家一起登车行路。   芈姝一行的马车车队拉成绵延不绝的长龙,在周道上行驰着。所谓周道,便是列国之间最宽广最好的的道路,有些是周天子所修,有些则是打着“奉周天子之命”所修,时间长了,这些道路一并称为周道。   车队一路行来,但见道路两边阡陌纵横,只是农人甚少,明显可见抛荒得厉害,一路行过,偶见只有零零星星衣着破旧面有菜色的农人还在努力抢耕着。想来这秦楚边境,连年交战,实是民生凋零,不堪其苦。   马车停了下来,芈姝等人停下马车,依次下车。   唐遂率楚国臣子们向芈姝行礼道:“此处已是秦楚交界,臣等送公主到此,请公主善自珍重,一路顺风。”   芈姝便率众女在巫师引导下朝东南面跪下道:“吾等就此拜别列祖列宗,此去秦邦,山高水长,愿列祖列宗、大司命、少司命庇佑吾等,鬼祟不侵,一路安泰。”   芈姝行礼完毕,站起身来。众女也随她一起站起来。   芈月却没有跟着起来,她从怀中取出绢帕铺在地上,捧起几捧黄土,放在绢帕上,又将绢帕包好,放入袖中,这才站起来。   芈姝诧异问道:“妹妹这是何意?”   芈月垂首道:“此番去国离乡,我真不知道这辈子还有没有机会重返故国,捧一把故国之土带在身上,也算是聊作安慰。”   芈姝见她如此,也不禁伤感,强笑道:“天下的土哪里不是一样。”   芈月摇头叹道:“不,家乡的土,是不一样的。”   芈姝也不争辨,诸人上登上马车,在甘茂的护送下越过秦楚界碑向前驰去。   唐遂等拱手遥看着车队离去。   远远,一个人站在城头,看着这一行人的背影,消失在天际,不禁长叹一声。 第二十九章 秦关道   两座城池之间,是一望无垠的荒郊。   一队黑衣铁骑肃杀中带着血腥之气驰过荒野,令人胆寒。   铁骑后是长长的车队,在颠簸不平的荒原上行驰,带起阵阵风沙,吹得人一头一脸,尽是黄土。   长长的队伍,一眼望不到头,越往走,就走得越慢,拖得这旋风般的铁骑,慢慢变成了蜿蜒蠕动的长虫。   甘茂紧皱着眉头,他本下蔡人,自幼熟读经史,经樗里疾所荐于秦王,他为人自负,文武兼备,入秦之后便欲建国立业,一心欲以商君为榜样。不料正欲大干一场之时,却被派来做迎接楚公主这类的杂事。他本已经不甚耐烦了,偏生楚国这位娇公主,一路常生种种事端,更令他心中不满。   他疾驰甚远,又只得拨马回转,沿着这长长的队伍,从队首骑到队尾,巡逻着、威压着。   走在队尾的楚国奴隶和宦官们,听见他的铁蹄之声,都心惊胆寒,顾不得脚底的疼痛,不由地加快了脚步。   甘茂沉着脸,来回巡逻着,心中的不耐越来越大,犹如过于干燥的柴堆一般,只差一把火便要点燃。   恰恰在此时,有人上来作了这个火把。   “甘将军,甘将军--”一阵熟悉的声音自队伍前方传来,甘茂听到这个声音便已经知道是为了什么,也不停下,只是住了马,待得对方驰近,才冷冷地回头以雅言道:“班大夫,又有何事?”   楚国下大夫班进亦是出自芈姓分支,此番便是随公主出嫁的陪臣之首,他气喘吁吁地追上甘茂,见对方目似冷电,心中也不禁一凛,想到此来的任务,也只得硬着头皮陪笑道:“甘将军,公主要停车歇息一下。”   甘茂的脸顿时铁青,沉声道:“不行。”说着便拨转马头,直向前行。   可怜班进这几日在两边传话,已经是陪笑陪得面如靴底,这话还没有说完,见甘茂已经翻脸,那马骑行之时还带起一阵尘沙,呛得他咳嗽不止。   无奈他受了命令而来,甘茂可以不理不睬,他却不能这么去回复公主,只得又追上甘茂,苦哈哈地劝道:“甘将军,公主要停车,我们能有什么办法,与人方便,与己方便嘛。”   甘茂冷笑一声,并不理他,只管向前,不料却见前面的马车不待吩咐,便自行停了下来。这辆马车一停下,便带动后面的行列也陆续停下,眼色这队伍又要走不成了。   他怒火中起,驰向到了首辆停下的马车前面,却见宫娥内侍围得密密麻麻,遮住了外头的视线。他又坐在马上居高临下,才勉强见那马车停下,一个女子将头探出车门,似在呕吐,两边侍女抚胸的抚胸,递水的递水,累赘无比。   见甘茂驰近,侍女们才让出一点缝隙来,甘茂厉声道:“为何忽然停车?”   便见一个傅姆模样的人道:“公主难受,不停车,难道教公主吐在车上吗?”   甘茂看了这傅姆一眼,眼中杀气尽显,直激得对方将还未出口的话尽数咽了下来。   甘茂忍了忍,才尽量克制住怒火,硬梆梆地道:“公主,太庙已经定下吉时,我们行程紧迫,我知道两位出身娇贵,但每日迟出早歇,屡停屡歇,中间又生种种事情,照这样的速度,怕是会延误婚期,对公主也是不利。”   芈姝此时正吐得天晕地暗,她亦是知道甘茂到来,只是没有力气理会于他,此刻听到如此无礼,勉强抬起头来正想说话,才说得一个:“你……”不知何处忽然风沙刮来,便呛到芈姝的口中,气得她只狂咳声声,无暇再说。   见芈姝如此,甘茂已经沉声道:“公主既已经吐完了,那便走吧。”说着拨马要转头而去。   芈姝只得勉强道:“等一等……”   芈月看不过去,道:“甘将军……”   甘茂见是她开口,冷哼一声,没有再动。   芈月以袖掩住半边脸,挡住这漫天风沙,才能够勉强开口道:“甘将军,休要无礼。秦王以礼聘楚,楚国以礼送嫁,将军身为秦臣,当以礼护送。阿姊难以承受车马颠簸之苦,自然要多加休息。将军既奉秦王之令,遵令行保护之责即可,并非押送犯人?何时行,何时止,当由我阿姊作主。吉期如何,与将军何干?”   甘茂冷笑:“某只奉国君之命,按期到达。我秦人律令,违期当斩。太庙既然定了吉期,我奉命护送,当按期到达。”   他今日说出这般话来,实在是已经忍得够了。   头一日在襄城交接,次日他率军队早早起来准备上路,谁知道楚人同他说,他们的公主昨日自楼船下来,不能适应,要先在襄城歇息调养。   第二日,公主即将离乡,心情悲伤,不能起程。   好不容易第三日,公主终于可以起程了,谁知他早早率部下在城外等了半天,等得不耐烦了,亲去行宫,才听说公主才刚刚起身,他站在门外,但见侍女一连串的进进出出,梳洗完毕,用膳更衣,好不容易马车起驾,已是日中。再加上嫁妆繁多,陪嫁侍人皆是步行,长长的队伍尾部才走出襄城不到五里,便已经停了三五次,说是公主不堪马车颠簸、将膳食都呕了出来,于是又要停下,净面,饮汤,休息。天色未暗,便要停下来安营休息,此时离襄城不过十几里,站在那儿还能够看得到襄城的城楼。   甘茂硬生生忍了,次日凌晨便亲去楚公主营帐,催请早些动身,免得今日还出不了襄城地界。三催四请,楚公主勉强比昨日稍早起身,但走了不到数里,队伍便停在那儿不动了,再催问,却说是陪嫁的宫婢女奴步行走路,都已经走不动了,个个都坐在地上哭泣。   若依了甘茂,当时就要拿鞭子抽下去,无奈对方乃是楚公主的陪嫁之人,他无权说打说杀。当下强忍怒气先安营休息,当日便让人就近去襄城征了一些马车来,第三日将这些宫婢女奴们都拉到马车上,强行提速前行。中间楚公主或要停下呕吐休息,只管不理,只教一队兵士刀枪出鞘,来回巡逻,威吓着那些奴隶内侍随扈们不敢停歇,这一日直走到天色漆黑,才停下安营。   那些女奴宫婢们如扔行李般被扔到马车上,坐不能坐卧不能卧,只吐了一路,到安营的时候个个软倒都起不来了,那些奴隶随从,个个也是走得脚底起泡,到安营扎寨时,竟没几个能够站起来服侍贵女们了。   结果第四日上,等到甘茂整装起发了,楚营这边,竟是什么都没有动,一个个统统不肯出营了。无奈甘茂和班进数番交涉,直至过了正午,这才慢慢地起动。   如此走了十余日,走的路程竟还不如甘茂素日两天的路程。甘茂心中冒火,却是无可奈何,时间一长,那些楚国随侍连他的威吓也不放在眼中,径自不理。   甘茂当日接了命令,叫他迎接楚国送嫁队伍到咸阳,说是三月之后成婚,他自咸阳到了襄城,才不过十余日,还只道回程也不过十余日,便可交差了。谁想到楚国公主嫁妆如此之多,陪嫁的奴婢又是如此之多,罗罗嗦嗦,队伍延展开来,竟是如此麻烦。   偏楚人还是如此日日生事,实在叫他这沙场浴血的战将忍了又忍,从头再忍,忍得内心真是呕血无数回。   但于楚国这边而言,却也满腹怨言。莫说是芈姝芈月以及屈昭景三家的贵女们,对于这样颠簸的路程难以承受,便是那些内侍宫奴们,乃至做粗活的奴隶们,在楚国虽然身份卑贱,但多年下来,只做些宫中事务,从来不曾这么长途跋涉过。且奴隶微贱,无袜无履只能赤脚行路,在楚国踩着软泥行走也罢了,走在这西北的风沙中,这脚竟是还不能适应,都走出一脚的血来。   甘茂以已度人,只嫌楚人麻烦,楚人亦是极恨这杀神般的秦将,如此磋磨矛盾日积月累,竟是越来越深。   芈姝见芈月差点要与甘茂发生争执,只得抬手虚弱无力地道:“妹妹算了,甘将军,我还能坚持,我们继续走吧!”   芈月哼了一声,扶起芈姝坐回车里,用力摔下帘子。   甘茂气得鞭子在空中“啪”地一声打个响鞭,这才牵马转头发号施令道:“继续前行!”   马车在颠簸中又继续前行。芈月扶着芈姝躺回马车内,马车的颠簸让芈姝皱眉咬牙忍耐,嘴中似乎还觉得残留着不知是否存在的沙粒,只想咳出来。   玳瑁比芈姝竟还不能适应,早已经吐得七晕八素,刚才勉强与甘茂对话之后,又被拉上车,此时竟是整个人都瘫在马车上。   芈月只得拿着皮囊给芈姝喂水,芈姝勉强喝了口水,就因颠簸得厉害,唯恐再呕了出去,挥挥手表示不要喝了。   芈月劝道:“阿姊,你这样下去不行,入秦几天了,您不是吃不下东西,就是吃的东西全都吐出来,若是这样下去身体吃不消。”   芈姝苦笑一声,摇了摇头,她吐得苦胆都要吐光了,这几日的确是什么也吃不下去,吃什么都是一股苦胆味。   苦味,这是她入秦之后,尝到的第一种味道。   刚开始,她以为她的新妇之路,会是甜的。   那个人,她想到他的时候,心里是甜丝丝的,一想到要和他相会,要和他永远成为夫妻的时候,她幻想她去咸阳的旅途,应该是甜蜜蜜的。   虽然也会有咸,也会有涩,那辞宫离别的眼泪是咸的,那慈母遥送的身影,是涩的,可是一想到前面有他,心底也是甜的居多。   登上楼船,一路行进,头几天,也是吐得很,晕船,思亲,差点病了。可是毕竟楼船很大也很稳当,诸事皆备,一切饮食依旧如同在楚宫一样,她慢慢地适应了。   她坐在楼船上,看着两边青山绿水,满目风光,那是她之前这十几年的成长岁月中未曾见过的景致,楚国的山和水,果然很美。她相信,秦国的山与水,也会一样美的。   坐了一个多月的船以后,她是急盼着能够早日到岸,早日脚踏实地,楼船再好,坐多了总会晕的,朝也摇,暮也摇的,她实在是希望,能够踏踏实实地睡上一觉。   一路上玳瑁总在劝,等到了岸上就好了,到了岸上,每天可以睡营帐,每天可以想走就走,想停就停,看到好水好水,也可以上去游览一番。   所以她也是盼着船早些到岸的,到了襄城,看到了那一大片威武的秦军将来相迎,她似乎从这些秦军后面,看到了她的良人身影,看着他们,心中就格外感觉亲切起来。   在襄城头一晚,她失眠了,原来在船上摇了一个多月,她竟是从不习惯到习惯了,躺到了平实的大地上,没有这种摇篮里似的感觉,她竟是睡不着了。   睡不着的时候,辗转反侧,看着天上的月亮,她忽然想到,这是她在楚国的最后一站了,无名的伤感涌上来,想起十几年来的无忧岁月,想起母亲,想起前途茫茫,竟有一种畏惧和情怯,让她只想永远地留在襄城,不想再往前一步。   如此心思反复,次日她自然是起不来了。这样的她,自然是不能马上行路,若依了玳瑁,自然还是要在襄城多休息几天,只是她听说甘茂催了数次,推及这种焦虑,想着自己心上的良人,自然也是在焦急地盼望、等待着自己的到来吧。   想到这里,忽然有了一种莫名的勇气,支持着她摆脱离家的恐惧,摆脱思亲的忧虑,让她勇敢地踏出前进的这一步来。   然而这一步踏出之后,她就后悔了。她从来不曾想到,走一趟远路,竟是如此的辛苦。她在楚宫多年,最远路程也不过或是行猎西郊,或是游春东郭,只须得早晨起身,在侍人簇拥下,坐在马车上缓缓前行,顺便观赏一下两边的风景,到日中便到,然后或扎营或住进行宫,游玩十余日,便再起身回宫。   她是知道自襄城以后,接下来的路程是要坐马车的,但她对此的估计只是“可能会比西郊行猎略辛苦些”,却没有想到,迎面会是这样漫天的风沙,这样叫人苦胆都要吐出来的颠簸,这种睡不安枕,食不甘味的苦旅。   马车又在颠簸前行,不知道车轮是遇到了石子还是什么,整个马车剧烈地跳了一下,颠得玳瑁整个人从左边甩到了右边,颠得芈月从坐着仰倒在席上,更是颠得芈姝一头撞到了车壁上,顿时捂着头,痛得叫了一声。   玳瑁连忙上前抱住芈姝,眼泪已经流了下来:“公主,我的公主,您什么时候受过这样的苦啊!”   芈姝的眼泪也不禁流了下来,这些日子以来,她一直强撑,一直强忍,这是她挑的婚姻,她是未来的秦王后,她不能再像以前那样使性子,她要懂得周全妥贴,她是小君,她要作所有人的表率。   可是忽然间,所有的盔甲仿佛都崩溃了,积蓄了多日的委屈一股脑儿涌了下来,竟是按都按不住了,她捂着头,扑在玳瑁的怀中哭了起来:“傅姆,我难受,我想回家,我不嫁了,我想母后……”   玳瑁心疼得都扭作一团了,抚着芈姝的头,眼泪掉得比芈姝还厉害:“公主,公主,奴婢知道这是委屈您了。这些该死的秦人,怎么可以这样对待我们。这一路上,吃不能吃,睡不成睡,这哪是迎王后,这简直是折磨人啊。”   芈姝愈发委屈,想到一入秦地,就风沙满天、西风凄凉,稍一露头,就身上头上嘴里全是沙子。这一路上连个逆旅驿馆都没有,晚上只能住营帐。一天马车坐下来,她身上的汗、呕吐出的酸水,混成奇怪的味道,头一天晚上安营,她便要叫人打水沐浴,得到的回报却是今天走得太慢,扎营的地方离水源地太远,所以大家只能用皮囊中的水解个渴,至于梳洗自然是不可能了。   好在她是公主,勉强凑了些水烧开,也只能浅浅的抹一把,更换了衣服,但第二天在马车上,又得要忍受一整天的汗味酸味。   早膳还未开吃,甘茂就来催行,午膳根本没有,那年头除了公卿贵人,一般人只吃两顿。甘茂没这个意识,他也不认为需要为了一顿“午膳”而停下来,交涉无用,芈姝与众女只得在车上饮些冷水,吃些糕点。怎奈吃下来的这点冷食,也在马车颠簸中吐了出来。   如此数日,芈姝便已经瘦了一圈,整个人看上去奄奄一息,病弱无比。   与芈姝相反,芈月却表现出了极强悍的生命力,芈姝吃不下的食物,她吃得下,芈姝要吐出来的时候,她能够掩着自己的嘴,强迫自己把呕吐之意咽下。   甘茂行为无礼的时候,她要出面驳斥;芈姝使性子的时候,还得她出面打圆场。便是本对她不怀好意的玳瑁,因为久长楚宫。虽然擅长勾心斗角是,但这种旅途颠簸竟是比芈姝还不堪承受,尤其是在面对甘茂这种充满了血腥杀气的人面前,素日便是有再厉害的唇舌,也是胆寒畏怯的,有时候勉强说几句,被甘茂一瞪,却是吓得缩了回来。所以许多事情上,还是推了芈月出面应对。   见芈姝和玳瑁两人哭了半日,芈月才递过帕子来,道:“阿姊,先擦擦泪,再撑几日吧,我昨天安营的时候打听过了,照我们这样的行程,再过三四日,便可到上庸城了,进了上庸城,多歇息几天,也可让女医挚为阿姊调养一下身子。   芈姝接过帕子,掩面而哭道:“大王在哪儿,他怎么不管我,任由一个臣子欺辱于我。”   芈月道:“阿姊刚才就应该斥责那甘茂,毕竟您才是王后。”   芈姝胆怯地道:“我、我不敢,那个人太可怕,他一靠近我,我就像闻到了血腥气。”说着又要哭起来。   芈月只得哄着道:“好了好了,我们就要到了,进了上庸城就好过了。”过了上庸城,就马上会到武关城了,到了武关,她的行程也应该结束了吧。   黄歇与她相约武关城,想必小冉也是被他带在身边,只要到了武关城,他们三个人就可以永远在一起,永远不分离了。   耳边犹听得芈姝还在哭泣道:“我想见大王,大王怎么不来接我……”   芈月看着芈姝,此刻两人快要永远分开了,她素日的娇生惯养蛮横无礼,都不再是缺点,这些年来因为她的母兄所为而对她暗暗怀恨的心思,此时也都没有了。想起来了倒是她这些年来对自己虽有居高临下,但不乏关照;想起来她少女怀春远嫁秦国要受的这番艰辛,想起她得知楚威后要对自己下毒的保护之情……一刹那间,对眼前的女子,也不再有任何怨恨之意,只有怜惜之情。   她伸手抚了抚芈姝,安慰道:“进了上庸城,就是武关,过了武关,就离咸阳很久了。阿姊,你要想一想,你到了咸阳,就能见到大王了,到时候阿姊吃的苦都能得到补偿了。”   玳瑁听到“大王”二字,本能地警惕地望了芈月一眼,欲言又止。   芈姝仿佛得了安慰,脸色渐渐缓了过来,道:“是啊,这种行路之苦,我这辈子真是吃一次也就够了。我真羡慕妹妹你,头两天我什么都吃不下去,那种粗砺的食物就着水囊里的水,你怎么能咽得下去。”   芈月道:“咽不下去也得咽啊,路上的行程都需要体力,不吃哪来的力气坐车呢?”不往前走,又怎么能够见到黄歇呢。   芈姝苦笑道:“我也想啊,可是真咽不下,就是死拼着咽几口下来,也是直往上涌。”   芈月道:“阿姊再熬几天,再熬几天,不用再吃苦啦!”在她的安慰中,芈姝仿佛得到了力量似的,她长长地吁了口气,安静了下来。   终于,车队进入了上庸城。   芈月掀开帘子,看着上庸城的城门,惊喜地转头对芈姝道:“阿姊,上庸城到了。”此时芈姝的脸色已经更加苍白憔悴,她躺在车内勉强笑了一下,声音微弱地道:“到了就好。”   甘茂在城门与卫士交接以后,拨转马头驰到芈姝的马车边,正见芈月掀帘向外,他站在一边,冷眼向内看了一看,一言不发转头就走。   芈月也不理他,只是仰望城门,喃喃地道:“终于到了……”终于到了,到秦国了,只要再过一个城池,她的行程也要结束了。   上庸城并不算大,仅有芈姝等人的马车及侍从随扈约一千人进入,其余人便在城郭安塞。   芈姝等人到了驿馆,这才安顿下来,但驿馆并不算大,且并没有为这么庞大的队伍准备的场所。   芈姝等人由侍女扶着入内之时,芈月与孟昭氏同行,便见驿馆穿堂廊下,驿丞一手拿笔一手拿竹简,站在甘茂面前认真的核对着道:“贵女六位、女御十四位、内臣六位、家眷十人,奴仆四十人,入住驿馆,护卫两伍安营驿馆外,其余人等扎营城中各处……”   这驿丞说得是秦语,芈月只听得了“六、十四”等数字,大约猜得到他说的是人员安置之事,见芈姝已经入内,孟昭氏低声道:“哼,一介小吏也敢对将军和未来的王后诸多为难,秦人真是尊卑不分。”   芈月诧异地看了她一眼,素日在高唐台学艺,孟昭氏与季昭氏形影不离,倒不太出头,不想这次跟着芈姝出嫁,一路上人人都七颠八倒的,倒只有芈月和孟昭氏两个还撑得住,因此有些重要的事务,都由她两人暂时撑着。见孟昭氏这般说,芈月倒叹了口气道:“看来商君之法果然厉害,便是在秦国的边城都得到如此严厉的执行,连甘茂这种桀骜不逊的人都要遵守,果然严整。”   孟昭氏轻哼一声,倒也不再说话,两人走过穿堂,进了内院。这时候诸宫婢侍人都已经是一堆的事情在等候她们吩咐了。   芈月便让孟昭氏去安顿媵女及陪臣之事,她负责照顾芈姝,当下先令人安排,一会儿功夫,便将那间暂居之室,换成了芈姝素日常用的枕席等用具,又烧好了热水,令珍珠等人服侍芈姝沐浴更衣之后,终于安顿下来,便唤来了女医挚来为芈姝诊脉。   此时玳瑁也已经沐浴毕,便来接手,芈月也乘机去沐浴更衣,又用了一顿膳食,这才回到芈姝房中,却见廊下跪着一个侍女,玳瑁在门口正焦急地探望,见了她以后,忙喜道:“九公主来了。”说着忙站起来,亲手将她扶进室内。   芈月从来未曾见过这个恶奴给过她如此真切的、殷勤的笑容,心知这般作态,必是不怀好意,当下也笑道:“傅姆辛苦,”又转而问女医挚:“医挚,阿姊怎么了?”   女医挚跪坐在芈姝身边,芈姝昏昏沉沉地睡着,她缓缓膝行向后,站了起来,拉着两人到了廊下,才叹了一口气道:“八公主不甚好。”   芈月一惊:“怎么,不就是水土不服吗?”她看了玳瑁一眼:“初时傅姆的脸色比八公主还差呢,如今沐浴用膳之后,不也已经好多了吗?”   女医挚叹道:“是啊,本以为大家都是一样,无非是几日水米不曾存下肚,全都吐光了。若喝上几日的米汤调理肠胃,再吃些肉糜补益身体即可。只是……”   玳瑁抹泪道:“大家用了米汤,皆是好的,可谁知八公主用了米汤,居然上吐下泄不止……”   芈月诧异道:“这是怎么回事?”   女医挚道:“我恐是八公主沿途用了什么不洁之物,这是痢症,此症最为危险,若是处理不好,就会转成重症,甚至危及性命。”   芈月便问:“那医挚有何办法?”   女医挚道:“我刚才已经为八公主行针砭之术,再开了个药方,若是连吃五天,或可缓解。”   芈月问:“药呢?”   玳瑁道:“我已经令珍珠去抓药了,可是,这贱婢却无用之至,竟然不曾把药抓回来。”   芈月诧异道:“这是何故。”   廊下跪着的侍女此时连忙抬头,却是珍珠,此时她双目红肿,眼中含泪,泣道:“奴婢该死,奴婢拿了药方一出门,竟是不知东南西北,无处寻药。这秦人讲的都是些鸟语,奴婢竟是一个字也听不懂,拿着竹简与人看,也没有人理会。奴婢在街上寻了半日,也不曾寻到药铺,奴婢不敢耽搁,只得回来禀与傅姆。是奴婢该死,误了八公主的汤药,求九公主治罪。”   芈月顿足道:“唉,我竟是忘记了,便是在我楚国,也是十里不同音,百里不同俗。莫说入了秦国,他们自然说的是秦语,用的是秦国之字。傅姆,咱们这些随嫁的臣仆中,有几个会讲秦语的?”   玳瑁摇头道:“奴婢已经问过了,只是班进他们均在城外安营,如今随我们进来的这几个陪臣,原在名单中也有一两说是会秦语的,谁知竟是虚有其表,都说是泮宫就学出来的子弟,威后还特地挑了秦语的陪公主出嫁。如今问起来,竟转口说他们倒是深通雅言,但秦语却只会几句,且还与上庸的方言不通,问了几声,皆是如鸡对鸭讲。”   芈月叹息:“唉,不想我楚国宗族子弟,生就衣食荣华,竟是堕落到些。那如今还有什么办法?”   玳瑁道:“如今便只有找那甘茂交涉,让他派人替我们去为公主抓药。”   芈月道:“那便让陪臣们去同甘茂交涉啊。”   玳瑁叹道:“何曾没有过,只是他们却……”见了甘茂就腿软了。   一边是百战之将,一边却是纨裤子弟。芈月心知肚明,亦是暗叹。楚国立国七百多年,芈姓一支就分出了十几个不同的氏族来,其下更又子孙繁衍,说起来都是芈姓一脉,祖祖辈辈都是宗族,且多少都立过功的,子弟亲族众多,打小挤破头要进泮宫学习,长大了挤破头要弄个差使,能干的固然脱颖而出,无能者也多少能够混到一官半职。   这次随着芈姝远嫁秦国当陪臣,不是个有前途的差使,稍有点心气的人不愿意去,只有混不到职位的人倒是凑和着要往里挤,所以临了挑了半天,也就一个班进是斗班之后,略能拿得出手些,其余多半便是凑数的了。因了楚威后要挑懂秦语的人,几个只会背得几句“於我乎,夏屋渠渠。今也每食无馀。于嗟乎,不承权舆。”[注1]的家伙便号称懂秦语混了进来。   因上庸城较小,甘茂要将大部份奴隶和粗笨嫁妆留在城外扎营,班进料得城内应该无事,又恐城外这么多人会生出事来,所以便将几个能干的陪臣皆随着自己留在城外,恰好芈姝此时生病要抓药,那几个无用的家伙,壮着胆子找甘茂交涉,竟是被吓了回来。   芈月见了玳瑁神情,便知道她的目的,叹气道:“傅姆是要我去找那甘茂?”   玳瑁忙陪笑道:“九公主素来能干,威后也常说,诸公主当中,也唯有九公主才能够是担得起事的……”   芈月心中冷笑,楚威后和眼前这个恶奴,只怕心中恨不得她早死吧,她在楚宫中被她们日日下毒,想必是以为她必会死于路上吧,想来是不明白,她如何竟然是在旅途中越是颠簸倒越是健朗了。   玳瑁心中正是有此疑惑,然而此时芈姝重病,自己独立难支,如今还要用得着芈月之事,纵有些心中算计,也只得暂时忍下,反而弄出一副极和气的笑脸来,对芈月百般讨好。   芈月虽然恶心她的为人,但却不能不顾芈姝的生死,当下取了写在竹简上的药方,便转身去寻甘茂,却是前厅不见,后堂不见,追问之下,才知道甘茂去了马房。   芈月心忧芈姝病情,无奈之下,只得又寻去马房。   但见马房之中,甘茂精赤着上身,正在涮马,芈月闯见,见状连忙以袖掩面,惊呼一声。   甘茂一路上已经见识过这小公主的伶牙俐齿和厚脸皮,他向来自负,看不起女子,却也因此好几次被她堵得不得不让步。知道依着往日的惯例,他将那些内小臣赶走以后,搞不好这小女子又会来寻自己,便去了马房,脱得上身精赤去涮马,心道这样必会将她吓退,谁晓得她居然径直进来,见了自己才以袖掩面,心中暗暗冷笑一声,装作未看见她,径直涮马。   谁料想他又料错了这胆大脸厚的小姑娘性子,芈月以袖掩面,一声惊叫,只道甘茂必会开口,谁想甘茂却不开口装死,心中便已经有些明白了他的用意,冷笑一声,这边仍掩着脸,这边也不客气直接便开口道:“甘将军,我阿姊病了,请你派个人,替我阿姊抓药。”   甘茂见她掩了面,却仍然这么大喇喇地开口,便冷哼一声道:“某是军人,负责护送楚公主入京,遵令行保护之责。其余事情,自然是由贵国公主自己作主。某又不是臣仆之辈,此等跑腿之事,请公主自便。”   芈月心中大怒,想你故意如此刁难,实是可恶,当下也毫不客气地道:“甘将军,我并未指望您亲自跑腿,不过请你借我几个懂楚语的秦兵去帮我买药罢了。”   甘茂冷笑道:“你们楚国的士卒自是充当贵人的杂役惯了,可大秦的勇士,岂会充当杂役。”   芈月怒了,道:“那你给我派几个懂楚语的秦人,不管什么人!”   甘茂断然拒绝,道:“没有,你们楚国的鸟语,除了专职外务的大行人以外,没人能懂。你要买药,用你们楚人自己去,别支使我这边的人。我只负责护送,不负责其他事。”   芈月顿足道:“你……你别想撇开!”   甘茂见她有放下袖子要冲上来的打算,却也惊出一身冷汗来,他是故意用这种无礼手段来将她吓退,但她若当真撕下脸皮来,甘茂却没有这般大胆,敢与国君的媵人当真有这种冲突,连忙把马缰绳一拉,那马头冲着芈月撞去,芈月惊得跳后几步,再一转头,甘茂已经披上外衣,怒冲冲而去了。   芈月见他遁去,无可奈何,顿足道:“哼,你以为这样,我便没有办法嘛。”   思来想去,又回了芈姝房间,却见女医挚道,芈姝已经有些发烧,若是不及时用药,只以针砭之术,只能是治表不治里。   玳瑁急了,忙冲芈月磕头,芈月自不在乎这恶奴磕头,可要她这般看着芈姝病死,却也不至于这么忍心。   思来想去,她与黄歇约定在武关城相见,她们在路上延误了这么久,想来黄歇必是已经到了武关。若是她们滞留上庸城,不知道黄歇和魏冉会如何担心她们。她与楚威后及楚王槐有怨,但芈姝却是无辜,便当为她冒一次险,救她一命,也当还她在楚宫救过自己一场,也好让自己早早与黄歇团圆,一举两得,这一步总是要走一走的。   想到这儿,她便拿了药方,带着女萝走出驿馆。   ——————————————————————————————   [注1]:“於我乎,夏屋渠渠。”出自《诗经·秦风·权舆》,此句是感叹没落的权贵之弟哀叹今不如昔的生活,借用此诗实是讽刺那些楚国没落子弟的心态。 第三十章 上庸城   虽是信心满满,可当芈月走出驿馆的时候,才发现原来的设想实在过于简单。她站在街上,只能是焦急而茫然地看着满大街来去匆匆的人们,耳中听到的尽是怪腔怪调的秦语,竟是一句也听不懂。   她原来还自负多少学过几首秦风的诗,想来不至于太过困难,当下便一句句对着路人背着秦风之诗,试着与路人搭讪。不想这秦地之中,竟也是十里不同音的,她这几句秦诗,若是在咸阳街头,或者还能够搭得上语,只是这上庸之地,与咸阳口音差了极远。且此时市肆之人,又有几个识字懂诗的,纵是勉强听得清她在说一句秦语,却又不知道其中之意来。   芈月在街上转悠了半天,才有一个老者惊讶地在她念了一句秦诗:“交交黄鸟,止于棘。谁从穆公,子车奄息。”之后,回了一句:“‘交交黄鸟,止于桑。谁从穆公,子车仲行。’女士念此诗,却是何意?”[注1]   女士之称,古已有之,谓士人之女,便如称诸侯之子为公子,诸侯女为女公子一般,那老者看衣着打扮,亦与市肆之人不同,虽然衣非锦绣,却也佩剑戴冠,文质彬彬,想来虽不甚富贵,却应该是个士人。   芈月大喜,转用雅言问道:“老丈听得懂我的话?”   看那老者想是生长于此处的底层士人,对雅言也是半通不通,他似听懂了,又似有些茫然,吃力了想了半日,一个字一个字地蹦着雅言夹杂道秦语道:“老朽、惭愧,雅言……”说到这里,有些汗颜地摇了摇手。   芈月已知其意,便已经不觉大喜了,忙向那老者行了一礼,也学着他的样子,用雅言夹着秦风中拆出来的词句道:“我、楚人,买药,药,何处?”   那老人辨了半晌,才恍然道:“乐?哦,乐行、那边,就是。”   芈月顺着那老人的手,看向他所指的方向,却是一间铺面外头挂着一只大鼓,摆着几件乐器。   芈月见那老人的手仍然指着那方向,不禁啼笑皆非,情知他把药听成乐了,当下比着手势,作着喝药的动作道:“药、喝的、治病。”   那老人也比划着手势道:“乐,吹的、呜呜呜……梆梆梆……‘阪有漆,隰有栗。既见君子,并坐鼓瑟。’”[注2]   芈月听了他念的诗,腔调虽怪,却是明白其意,吓得连忙摇头,拿出手上的竹简给老人看道:“不是鼓瑟,不是乐,是药、抓药!”   老人看着竹简,却见上面写着都是楚国的鸟篆,只觉得个个字都是差不多的,与秦篆大有区别,辨认半点,终于辨认出几个形制略似的字来,猜测道:“桂枝,原来你要抓药?喝的,治病?”说着,作了个喝药的动作,又作出一个痛苦的表情。   芈月见他懂了,大喜,连忙点头道:“对,这是桂枝、这是麻黄……药、我要买药。”   老人也松了一口气,便指着方向比划道:“往前走,往北转,再往西转,看到庸氏药房,庸、上庸之庸,听懂了吗?”   芈月却听不清他发的那个口音,连忙摇摇头从袖中取出小刀和一片竹简来,老人在竹简上歪歪扭扭地刻了方向,又写上秦篆“庸”字。   芈月回想起入城门时看到的字,便指着城门道:“‘庸’,是上庸之庸?城门上的字?”   那老人见她明白了,连忙点头,忙芈月向老人行礼道:“多谢老伯。”   老人一边抹汗一边还礼道:“女士不必客气。”芈月依着那老人的指点一路走下去,果然走到一间药房门口,抬头看到那铭牌上的字,便是挂在城门口的上庸之“庸”。她比对了一下手中的竹简,走了进去。   但见药房不大,小小门面,外头晒着草药,里头亦是晾着各种草药,两个小僮坐在一边,拿着小铡刀切着草药,一个中年人捧着竹简,在按着草药类别写着竹签。见了芈月进来,那中年人忙迎了上来,笑道:“女士有礼!”   芈月便以雅言询问道:“敢问先生,此处可是庸氏药房?”   那中年人似是一怔,便迟疑地一字字拖长了回道:“老朽——正是——庸氏——药房——管事——”芈月听他说的似是雅言,但却是口音极重腔调甚怪,须要仔细分辨才能够明白他的意思,但也已经松了一口气,若是再遇上一个讲秦语的,她可真不知道怎么是好了,当下忙令女萝将竹简递与药房管事,也不多话,只放缓了语速道:“请管事按方抓药。”   那管事便接过竹简,仔细看了看,拿着竹简与他药柜的药一一核对着,芈月但听他用秦语嘟哝着什么,大约是核对药名,不料他对了一会儿,又把竹简还给女萝,道:“女士,这药不对,恕小人不能继续抓药了。”   芈月本以为他去抓药,已经松了一口气,谁知他忽然又将竹简还与自己,不禁急了:“你为何不给我抓药?”   那管事只摇头道:“药方不对。”花一一霏一一雪一一整一一理   芈月道:“是医者开出来的药方,如何不对?”   那管事显然只是粗通雅言,见状也急了,更是说不清楚,但听得他嘴里咕噜噜先是一串秦语,又冒出了断断续续的秦腔雅言,最后竟是有近似襄城口音的楚语混夹,芈月听来听去,只听出他在翻来覆去地解释:“这药不对,不能抓药,会出问题的……”   但仔细问时,两人又是鸡对鸭讲,那管事抹了把汗,转头对一个小童咕噜噜地说了一串秦语,那小童便转身站起来,跑向后堂了。   芈月警惕地问:“你想干什么?”她在楚宫长大,虽然宫中诸人勾心斗角不少,但在那些奴婢口中,宫外的世界则更没有规则,各种诡异之事竟是不能言说的。   如今见了这管事一边说不能抓药,一边显然是叫小童去后院叫什么人来,脑海中宫人们各种对宫外的传说便涌上心头,不由得后悔自己这般独自外出,实在是太过冒险。   女萝虽然完全听不懂他们之间的对话,但芈月的神情却是看得分明,不由地上前一步护主道:“你们想干什么?”   芈月当即道:“女萝,我们走。”   说着就要带着女萝转身离开。   那管事只急得道:“等一等,等一等……”见芈月不理,就要迈出门去,只急得叫道:“公子,公子——”   芈月正要出门,便听得一个彬彬有礼的声音道:“女士请停步。”   那声音说的是雅言,字正腔圆,完全似出自周畿之声,芈月不由地住步,转头看去。   但见那管事上前打起帘子,一个青衣士子风度翩翩地自内走出,见了芈月,便拱手一礼道:“女士勿怪,我家老仆是因不通方言,故而让小竖叫我来与女士交涉。女士可是要抓药吗?”   那管事听了他的话,便连连点头,似是松了一口气,芈月也放下心来,连忙转身行礼道:“是我错怪先生了。先生擅雅言真是太好了,我这里有副药方,还要烦劳先生帮我与管事说说,早些抓了药回去,家中还有病人正候着呢。”说着,便让女萝将竹简递与那青衣士子。   那士子接过竹简看了看,便识得这上面的文字,道:“哦,是鸟篆,女士可是来自楚国?”   芈月点头道:“正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位老人家不肯接我的药方?”   那士子笑了:“女士有所不知,这秦楚两国不仅语言不同,文字各异,就连这度量之衡器也是不同。我这老仆看您这药方有许多字不认识,药名也不对,份量上更是有差异,因怕出差错误人性命,所以不敢接这药方。”   芈月一怔,原来如此,诸国文字语言各异她自是知道的,但有些东西她毕竟未曾经历过,没有经验。当下叹道:“原来如此,不知这种事是怎么订的,怎么竟无人去把这些东西统一一下,也好教世人方便啊。”   那士子也叹道:“是啊,大道原是教人走的,却要立起城垣,挖起濠沟,教人走不成。世间事,莫不如此!”   芈月一怔,仔细看那人年纪甚轻,却是衣锦纹绣,悬剑佩玉,这通身气派竟不下于楚国那些名门子弟,再思量他的话,暗想此人想必不凡,当下只道:“公子既如此说,想是此药抓不成了?”   那士子却摇头道:“无妨,我昔年也曾游学楚国,所以对于楚国的鸟篆略识一二,也知道楚国的计量方法与秦国的差异,这药方就由我来向老仆解说。”   芈月忙又行礼道:“多谢先生。”   当下便由那士子指点,让那管事去照方抓药,遇上略有疑问处,便问芈月,不一会儿,便抓完了药,芈月又让女萝付钱。   女萝打开钱袋,芈月见她取出一把楚国的鬼脸钱来,便自己也知道不成,不免有些尴尬,问道:“先生,这楚钱在秦国,是不是不好用?”   那士子笑道:“无妨,只是计量不便,可到官府指定平准之地兑换,或者称重也可。”   芈月松了口气:“那我是不是要先去兑换?”   那士子便道:“商君之法森严,若是兑换银钱,要到官府去登记取竹筹才可兑换。”说到这里他也笑了:“不过此城的平准之号也是我家所开,这鬼脸钱回头我让老仆去兑换即可。若是女士想要兑换余钱,便也可在此让老仆与你兑换。”   芈月却自忖接下来或许还有用得着钱币之处,便道:“如此有劳先生,将这些鬼脸钱俱换成秦国的圜钱好了。”   当下便令女萝与管事兑钱,芈月便问那士子道:“今日多谢先生相助,敢问先生可是姓庸?”   那士子也笑了:“女士颖悟,不敢当女士之谢,在下庸芮。”   芈月道:“此城名为上庸,公子莫不是庸国后人?”   庸芮拱手道:“庸国处于秦楚夹缝之间,早已亡国。如今的庸氏不过是秦国的附庸之臣而已。”   芈月亦行礼道:“原来您也是一位公子,失礼了!”   庸芮摇头道:“大争之世,故国早亡,不如忘却。”   芈月听到他这一句,想起向国,想起莒国,想起黄国,心中也不禁暗叹。   因见店铺中混杂,当下庸芮便道:“这店中混杂,不如到后堂暂坐。且让我家老仆与您的婢女把这些事交接完,如何?”   芈月便应了,当下两人到后堂坐下,又有婢女送上汤水来饮用毕,庸芮便问:“恕我冒昧,不知女士如何称呼?也免得我失礼。”   芈月敛袖应道:“公子可称我为季芈。”季者末也,那时候对女子的称呼皆是只称姓氏而不名。   庸芮恍悟:“是了,我听说楚国公主送嫁队伍入城,想必您亦是一位楚国宗女了。”   芈月笑笑也不说明,只道:“上庸本为庸国都城,这城中商号药铺皆为庸氏所有,看起来此城也是秦国的庸氏家族之封地了,此城郡守是否也是出自庸氏家族?”此时秦楚皆在分封和郡县交替之时,许多封臣亦身兼郡县之长。   庸芮点头道:“此城郡守乃是家父。”   芈月便赞了一句道:“我看此城法度森严,人车各行其道、坊市分明、经营有道,想来必是庸将军治城有方了。”   庸芮摇头道:“家父乃守成之人,不敢当此美名,女士入秦以后再看各城池,当知如今秦国奉的是商君之法,周天子之旧俗下封君之权,早已结束,一切均是守法度而治罢了。”   芈月想起来时街道上人来人往,各守其道,叹道:“商君法度森严,难得商君人亡政不息,秦人守法之严,令人叹服。”   庸芮却有些不屑地道:“秦人守法,不过是因为迫于商君之法太过严密,方方面面全无遗漏,而且执法极严,这街上常有执法之吏巡逻,见有违法者处重刑。在大秦,不管你做任何事情,都要领取官府的凭证,否则寸步难行,事事不成。甚至当年连商君自己因为得罪大王想要逃亡,都一样受制于商君之法而无法逃脱。不但如此,秦国的田税商税都是极重……”   芈月在楚国时常听屈原和黄歇感叹列国变法都是中途而废,而唯秦国变法能够持久,本以为秦人重法,当会赞颂商君之法,不想却听庸芮说出这样的话来,不解地问:“可若是这样,为什么秦人还在守商君之法呢?”   庸芮笑道:“因为商君之法对君王有好处,对大将有好处,对黔首也有好处,一桩法度之变动,若能得上中下三等人都有好处,便会得到执行。”   芈月不解地道:“黔首?”   庸芮诧异:“季芈不知黔首为何物?”   芈月忙摇头。   庸芮失笑道:“是了,黔首是秦人之称,乃是庶民无冠,只能以黑布包头,故曰黔首。虽非奴隶之辈,但终究是人下之下,除了极少数的人有足够的运气,能够得遇贵人赏识可以出人头地以外,大部份的人生老病死都已经注定。可是自商君之法以后,他们中聪明手巧的可以投入官府办的工坊商肆为役,力大勇敢的人可以去投军,得军功田惠及家人,剩下那些最笨最无能的人在地里种田,只要按时交了田税,遇上被人欺负的事也可以告到郡守县令那里,得到公平的待遇……”   芈月沉默,她自幼只知宫中事,知史、知兵,却不知黔首庶民之苦,她想了想,道:“如此,自周天子以来的封臣之权,可就没有了。封臣不能动,可郡守县令却三五年一换,权力全部在君王的手中了。”   庸芮叹息道:“长此以往,那些还在行周天子之政的国家,如何能是秦国的对手?”   芈月道:“先生也还有故国之思吗?”   庸芮摇头道:“没有了。与其在列国相争中战战兢兢做一个小国之君,还不如在大国之中做一个心无牵挂,努力行政的臣子。”   芈月道:“只可惜列国的君王不会这么想,天下奔走的士子也不会这么想,鹿死谁手,还未可知呢!”   庸芮也点头道:“不错,商君之法行于秦,也只是几十年,以大王之力也有许多地方未曾推行。若要遍及于天下,只怕不经过几百次战争,是不可能的。”   芈月心中亦是沉吟,却见女萝到来禀报,便站起身来笑道:“妾身向先生辞行。听君之言,胜读万卷。今日得见君子,聆听秦法,妾身实是荣幸。若我能游历列国,观尽列国之法,以后希望还能有机会再见先生,共讨思辨。”   庸芮也还礼道:“希望他日有缘,再见女士。”   两人回到驿馆,芈姝用了药,过得几日,果然渐渐转好。   这日见芈月又来探望,见芈姝已经起身,也欣慰道:“阿姊今日看上去好多了。”   芈姝亦是感激,拉着芈月的手道:“我听说妹妹为了我的药去找甘茂理论,又为我冒险去药房抓药,身处异国他乡,语言不通,真是难为妹妹了。”   芈月道:“只要阿姊快点好起来,我所做的实在不算什么。”   玳瑁神情复杂地向芈月行了一礼道:“老奴也要多谢九公主,为我八公主奔波劳累。”   芈月道:“彼此都是姐妹,说这些做什么。”   芈姝便叫人取来铜镜,见镜中自己的容颜削减,愀然不乐。芈月安慰道:“待阿姊身体转好,自然就能够恢复当日容颜。”   芈姝放下镜子,叹道:“唉,不知何时才能够见到大王。”   芈月叹道:“阿姊,我们在这上庸城也呆了五日了,想来秦王在咸阳,必是等阿姊也等得心焦了。”   玳瑁听了这话,敏锐地看了芈月一眼,佯笑道:“不想九公主也如此关心大王!”   芈月见她神色,知道这恶奴心中必是又疑她会对秦王有什么妄念,心下好笑,却也不说破道:“莫不是傅姆不曾盼阿姊早与大王完婚?”   玳瑁忙道:“奴婢自然是早着我家公主早与大王完婚。”   芈月淡淡地道:“那便是了。”   芈姝被她这一说,亦是勾起对秦王的思念,便叫:“傅姆,叫人出去同甘将军说,我们明日就起身吧。”   玳瑁一怔:“公主,明日就走?您的身子还不曾调养好啊,骤然起身,只怕,只怕……”   芈姝不耐烦地道:“这一路上走得我厌烦死了,早些到咸阳,我也好早早解脱。我便是在上庸城再调养多少日,回头还得在路上吃苦,不如早了早好。”   玳瑁不敢多言,当下便命人与那甘茂说了,次日便要起身。当下亦是吩咐从人,收拾笼箱,待次日清晨芈姝用过早膳之后,便可出发。   于是这一日,城内驿馆、甘茂营帐,以及城外班进带着人,俱已经收拾好,只待次日出发。   不料这一日晚上,芈姝忽然又是上吐下泻,竟是险些弄掉了半条命。   整个驿馆俱已经惊动,女医挚便又为芈姝扎针止了泻吐,只是次日芈姝又起了高烧,便不能再走了。   甘茂早已经等得不耐烦了,好容易等得芈姝准备起身,自是次日一早便准备拔营起身,不料传来消息说楚公主又生病了,今日又不能动声。   这一路上来,这娇贵的楚公主今日不适,明日有恙,弄了数回,甘茂都要免疫了,如今再听此事,不免认为又是楚公主矫情任性,当下怒气冲冲找了班进过来,劈头说了一大通,道若是再不前行,他便要强行拔营了。   班进亦是摸不着头脑,只得向甘茂赔了半天不是,才讨得了再延迟两天的允诺,当下只得匆匆又来回报芈姝。   芈姝却已经昏迷不醒,女医挚用了针灸之术,芈月又令女萝去抓药,好不容易到了次日,芈姝方退了烧醒过来。这一病,直教这娇贵的小姑娘变得更是多愁善感,见了芈月便哭道:“妹妹,我是不是要死了?”   芈月连忙上前劝道:“别说傻话,你只是水土不服,再调养几天就会好的。”   芈姝哭道:“我的身子我自己知道,我从来没这么弱过,我怕我去不了咸阳了。你、你代我去咸阳,你也是秦国公主,你可以……”   芈月听到此处,心中一惊,忙道:“阿姊说哪里话来,你不去咸阳,我就不可能去咸阳,我对嫁给秦王没兴趣。阿姊放心,我要看你病好了,把你送到咸阳。若不能救你性命,我是不会离开你的。好好休息吧,别胡思乱想。”见芈姝力不能支,她也退了出来。   她走到走廊,玳瑁也跟了出来,低声道:“九公主,你方才与八公主说的,可是实情?”   芈月并不看她,冷笑道:“傅姆不必在我跟前弄这些心思,我知道阿姊刚才的话必是你的主意,都到了这个时候,你脑子能不能用点正经事上。一入秦国,处处凶险,我们身为楚人当同心协力,阿姊已经病成这样,你想的不是让她快点好起来,而是乱她心神,让她劳心,拿她作工具来试探我、猜忌我?傅姆如此行为,真不知道你自命的忠诚何在?”   玳瑁脸色一变,忙上前一步勉强笑着道:“九公主说哪里话来,如今八公主有疾,一切事情当由九公主作主,老奴怎么敢起这样的妄心。”   芈月叹道:“傅姆还是把心思到阿姊身上去吧,若阿姊当真有事,你防我何用,便是你在我的饮食中下砒霜毒死了我,难道秦王便不会再娶妇了吗?”   玳瑁吓了一跳,脸色都白了,颤声道:“公主何出此言。”她早得楚威后之命,不能让芈月活着到咸阳,在路上早思下手。可是在船上船舱狭小,芈姝与芈月一直同食同宿,她不好下手,到弃船登车,一路上都是车马劳顿,她亦是不得下手。到了上庸城,她见芈姝病重,深恐当真若是芈姝一病不起,恐怕芈月要以大秦公主的身份嫁给秦王,这种事只怕楚威后是宁死也不愿意看到的,所以便又暗中下了砒霜之毒,如今见芈月如此一说,不免心惊。   芈月也不屑理会于她,只冷笑道:“傅姆但凡把防我的心放在对阿姊的饮食上,只怕便不会出这样的事了。”   玳瑁一惊,忙问道:“九公主看出了什么来?”   芈月冷笑:“若说阿姊头一天上吐下泻,可算水土不服,何以阿姊病势渐好,临出行前,又是上吐下泻呢?”   玳瑁骤惊:“正是,莫不是这驿馆中有鬼?”说着,便要转身向外行去。   芈月叫住她:“傅姆何往?”   玳瑁怒道:“我当叫人去审问这驿馆中人。”   芈月叹道:“一、无凭无证,只有猜测,我们身为楚人,如何好随便去审问秦国驿馆;二、便是您去叫甘茂去问,甘茂亦不会理睬我们;三、再说我见秦人律法森严,驿丞亦是有职之官吏,隶属不同,便是甘茂都不能轻易去审问于他,还得回报上官,专人来审。如此来去,只怕证据早毁,更怕他们狗急跳墙!”   玳瑁呆住了,她在楚宫之中服侍楚威后,若是有事,便可令出法随,无有不顺,倒不曾想过时移势易,竟会有此难事,当下怔怔地道:“难道,公主当真是为人所算计吗?”她不是不曾动过疑心,只是她却是先疑到了芈月身上。   此番出嫁,既是准备要置芈月于死地,便将芈月原来的几个傅姆婢女们皆留下了,只挑了两个旧婢女萝与薜荔跟随,便料定芈月有此心,亦是没有机会下手。不想她竟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芈月这边砒霜方下,芈姝竟已经为人所算计了。   玳瑁不得不向芈月求助道:“那依九公主之见,应该怎么办呢?”   芈月皱眉道:“只怕驿丞亦未必知情,恐怕要从驿丞侍人奴仆之流中监视。”   玳瑁亦不是蠢人,只原来一心提防于芈月,此时被她提醒,顿时想到了楚宫之中原来各国姬妾的手段来,惊道:“莫不是……是秦王宫中,有人要对八公主下手。”   芈月方欲回答,却听得转角处有人道:“正是。”   芈月已经听出声音来,一惊回头,却见那转角出扔出一人来,瞧衣着似是厨娘打扮,却是被反绑着,嘴里似塞了东西,在支支唔唔中。   玳瑁也吓了一跳,转眼见那转角处跟着出来一人,却是她认得的,失口道:“公子歇?”   芈月却已经惊喜到说不出来了,这些日子以来,她也是被整个旅途的艰难和芈姝的病体和抱怨弄得心力交瘁,此时见到黄歇,便似有千言万语要说,似是要飞奔过去,将自己整个人投入他的怀中,从此世间一切风雨,便有人替她遮蔽了。   黄歇拱手微微一笑:“傅姆,我们带这个人去见八公主吧。”   玳瑁满肚子惊诧,只得咽到肚子里去,忙叫人拎起那厨娘,带着黄歇去见了芈姝。   芈姝此时在女医挚的针术下略好了一些,正在进药,见玳瑁带了那厨娘回来,又说是黄歇在此,惊诧非常。   乃至审问那厨娘,那厨娘想是来之前已经被黄歇审问过了,此时不敢隐瞒,便老实说出了真相。原来这驿馆中除她外,还有三四个人,俱是有人派来的,却是分头行事,并不相属。只是奉了上头的命令,不让楚国公主再往前行。头一次下药便是乘着楚人初到,匆忙之时,借帮忙之便,在芈姝饮食中下了泻药,让她上吐下泻,教人还以为她是水土不服所致。后来因芈姝身边侍女众多,从采买到用膳到用药,皆是有自家奴婢,不便下手。   后来便又在灯油添了麻黄,麻黄虽是冶疾之药,可若是过量,就会失眠、头痛、心疾,芈姝本来就已经水土不服,再加上整夜不能安睡,更兼不思饮食,因此疾病迟迟难好。此后因又不得下手,不免观望,直至芈姝病势渐好准备起身,众人收拾东西,忙乱之时,又被她乘机下了泻药。   芈姝惊怒交加,怒道:“你幕后的主子是谁,我与她无怨无仇,为何要对我下此毒手?”   那厨娘战战兢兢地道:“奴婢也不知道,只晓得是上头有人吩咐,我们作奴婢的,只知听命行事,如何能够知道主子是谁?”   玳瑁恨恨地道:“你这贱奴,想是不打不招。”说着便要将那厨娘拉下去用刑,黄歇却道:“不必了,我亦审问过她,想来她是当真不知。”   芈月却忽然问道:“你虽不知何人主使,但指使你的人,可是来自咸阳?”那厨娘一怔,便脸色有异,芈月又紧追一句道:“可是来自宫里?”   此时众人不必那厨娘回答,便是自她的脸色中已经知道答案。   芈姝的脸都气白了:“不想大王身边,竟有如此蛇蝎之人。”   芈月见她整个人都气得险些要晕了过去,连忙扶住芈姝劝道:“阿姊不必为这等人生气,现在阴谋已经揭露,阿姊只管养好病,将来有找她算账的时候。”   芈姝看着芈月,惊疑不定:“妹妹如何能知道,这人幕后主使,来自宫中?”   芈月犹豫片刻,黄歇方欲道:“此乃……”   芈月已经截口道:“此事说来有伤我姊妹之情,因此不敢告诉阿姊。”   芈姝更加吃惊 :“什么姊妹之情?”   黄歇已经道:“七公主曾经冒充九公主之名,到驿馆游说魏公子无忌,道八公主倾慕于他。当时曾对无忌公子言道,魏夫人于秦宫之中,对王后之位有觊觎之心……”   芈姝大惊:“你说什么?茵姊她、她如何知道……”   玳瑁急道:“公主,如今不是说这个的时候,须想想,若当真是魏夫人的阴谋,又当如何应对?”   芈姝素未曾经过事情,此时更是方寸已乱,又看看芈月,又看看黄歇,似想向两人求助,又不知如何开口。   于她少女的心中,竟隐隐有一丝奇异的欢喜,她虽然已经认定了秦王,可黄歇毕竟亦曾经是她少女情怀中心动过的人,虽然这段感情方起涟漪,便已经结束。可是如今在自己最危难之时,这曾经拒绝过自己的少年千里而来,在最关键的时刻救了自己,这不免让她的心中有了一丝悸动。难道他的心中亦曾是有过自己的,只是因为求而不得,而退避三舍吗?他忽然在此时到上庸,难道竟是为了自己而来吗?   她的脸一时潮红一时苍白,眼神羞涩表情犹豫,玳瑁和芈月皆看了出来,不免心惊。   玳瑁忙上前一步,刻意道:“我们公主将嫁秦王,岂料中间竟有奸人作祟,想来两国联姻,又岂是他们能够破坏的。今日多谢公子歇千里来救,只是老奴听说,威后已将七公主许嫁公子歇,公子歇此时当在新婚,不知如何忽然到此?”   黄歇却道:“我的确是曾向大王求婚,只不过求的并非七公主……”   芈月却知芈姝此时心事,深恐他说错了话刺激了芈姝,反为不美,忙向芈姝跪下道:“阿姊,我有事向阿姊相求。”   芈姝一惊:“妹妹何事,竟如此大礼。”   芈月瞟了玳瑁一眼,直言道:“阿姊有所不知,这一路上,不止有人向阿姊下药,亦有人向我的饮食中投毒……”   玳瑁脸色惨白,失声道:“九公主……”   芈月深深地看了玳瑁一眼,直到芈姝也将怀疑的目光投向了玳瑁,却向芈姝道:“此人是谁,我不便对阿姊明白,想来阿姊必也知道。我感谢阿姊将我带出楚宫,只是如此一来,接下去的行程,我却是不便再跟随阿姊了。况阿姊与秦王情投意合,我亦不想再为人作媵,令阿姊为难,也坏我姊妹之情。今……幸得公子歇救了我们姊妹,我、我亦早对他有倾慕之心,如今欲随子歇而去,望阿姊允准。”   芈姝看看玳瑁,又看看芈月,心中又愧又羞,她听得出芈月言下之意,已猜得下毒之人是谁,亦猜得是奉了谁之命。芈月一来揭破此事,自陈不能再跟随的原因;再以秦王与她情投意合,不愿插足其中,免坏姊妹之情为由,表示自己离开之心意;更以此刻黄歇恰好出现在此,自己随黄歇离开,圆了事情,也免闲话。一番话漂漂亮亮,滴水不漏,竟似让芈姝只觉得是处处在为自己着想,感动莫名。   于芈月来说,虽然此时与黄歇一起离开,亦是无人阻挡,然而芈戎、莒姬犹在楚国,能不翻脸,最好不翻脸为好。   芈姝此时感动异常,便一口答应道:“妹妹既有此心,我怎好不成全了你。只是……公子歇,你可愿善待我的妹妹?”   此时黄歇只须顺势道一声多谢公主即可,不料黄歇怔了一怔,反道:“多谢八公主成全,只是有一桩事,我须与八公主说清。我与七公主彼此无情,我向宫中求娶的,本就是九公主。”   芈姝一怔。   芈月见事已成,这黄歇偏发起拗性来,直气得恨不得在腹中骂了黄歇数声,急道:“阿姊……”   芈姝却摆摆手道:“妹妹不须着急,若是公子歇亦对你有意,更是美事一桩,”说到这里她也笑了起来:“你我各得其所,方是好事。难道我如今身为秦王后,还会吃你的醋不成?”   玳瑁在一边眼睛都要冒出火来了,方欲道:“公主……”   芈姝已经斥道:“傅姆,我等议事,非傅姆能置啄。”主奴有分,便是玳瑁此刻,亦不敢再言,芈姝复对黄歇笑道:“公子歇只管说来……”   黄歇正色道:“非是九公主倾慕于臣,乃臣倾慕于九公主也,故向宫中求娶,岂知不晓何处出了岔子,竟是将七公主赐婚于臣,而将九公主为媵远嫁。故臣追至上庸,恰见奸人作恶,因此出手……”   芈姝看芈月低头不语,笑了:“原来如此。”忽然转而问黄歇:“不知子歇慕我九妹,自何时起?”   黄歇看了芈月一眼,却被芈月狠狠剜了一眼,好好的事情,被这笨蛋差点坏事,黄歇见状只得苦笑一声,想了一想,拣了个稳妥的时间答道:“乃少司命大祭之日。”少司命大祭之日,正是两人订情之时,他这般说,应该也不算得是误导于芈姝吧。   芈姝意味深长地看了芈月一眼:“原来如此。”她倒是觉得自己已经想象出了一段爱情故事来。   她在芈月面前,一直是以长姊自居,自己情窦早开,更觉得芈月素日还是灵窍未通。想来想去,若不是自己倾慕黄歇,以求祭舞,又如何会成全了芈月和黄歇呢?自己有了秦王,却也成全了自己曾经喜欢的人,不让这美少年因自己而青春失意,更是一桩又圆满又得意的好事。   况且若非他来追芈月,也不会因缘巧合救了自己性命,显见是少司命借自己的手,圆了这桩姻缘,又借这段姻缘,救了自己性命,这说算她是天命所向,那奸人害她,必是天不庇佑。   她心中越想越是得意,私奔这么美好浪漫的事,正是她这个年纪的少女最爱做的梦,最不敢实现的事。她自己做了,因此收获一桩美满姻缘,如今再看到别人的浪漫,助别人私奔成功,岂非更是一件美事。事情皆因自己起,却既与自己有益,又与别人得益,岂不两全其美,当下便笑道:“我还一直担心妹妹灵窍未开,不曾尝试过世间最美好的感情,若是就此埋没于深宫,岂非一件憾事。没有想到公子歇对你情深一片,居然抛家弃族与你私奔,更没有想到冥冥中居然因此而救了我。既然如此,我岂能不成全你们。傅姆,叫人去拣点我的嫁妆册子,我要为妹妹添妆。”   玳瑁无奈,只得出门叫珍珠取了嫁妆的竹简,芈姝便问了嫁妆收拾的情况,拣取了易取的一些财物和衣服首饰并玉器,要赐与芈月为添妆,道:“妹妹如今只带了两个侍女出门,实是太少,我再拨数十奴隶仆从送与妹妹与子歇路上服侍吧!”   芈月忙道:“能得阿姊成全,已是感激,这些财物奴仆,实不需要。”   黄歇亦道:“臣无功不敢受公主财物奴仆。”   芈姝见二人如此,倒是好笑,她先转头教训芈月道:“你这孩子忒是天真,你以为一衣一食,皆是天上掉下来的不成?无有奴仆,你可知水从何处寻,柴从何处伐,难道你还能自家为灶下婢不成?”又转向黄歇正色道:“我这些财物奴仆,亦不是送给你的,乃是送我妹子的添妆罢了。我这妹子天真不知事,难道你还当真让她跟着你为粗役不成?”   黄歇与芈月对视一眼,只得道:“公主厚赐,愧不敢当。”   芈姝又笑道:“若是子歇当真介意此事,我亦有事相求。”   黄歇道:“不知公主有何吩咐?”   芈姝收了笑容,肃然道:“驿馆下毒之事,实令我心惊。前途尚不知有何情况,我在秦国人地两疏,辅佐之臣无能,我无可倚仗。唯有请子歇助我,保我平安进咸阳。我若见了大王,便能无恙。到时候子歇收我财物奴仆,便安心了,可好?”   玳瑁本见芈姝同意放芈月离开,又厚赠财物奴仆,脸色已经是甚不好看。如今见芈姝提出请求,方又觉得公主果然有小君的气量与手段,脸色方露了笑意。   黄歇看了芈月一眼,点点头道:“公主既有此言,黄歇敢不效劳。”   芈月亦道:“不将阿姊平安送入咸阳,我亦不能放心离开。”   芈姝道:“好,你我姐妹各有归宿,也算圆满。”说到这里,也不禁感伤:“只可惜茵姊……”   众皆沉默。   过了片刻,黄歇方道:“君行令,臣行意。臣若不想对不起九公主,那也只能对不起七公主了。”   芈姝忙笑道:“此事怪不得公子,姐妹一场,我只是为她感到叹息罢了。”   —————————————————————————————————————   [注1]:“交交黄鸟,止于棘。谁从穆公,子车奄息。”出自《诗经·秦风·黄鸟》,讲述秦穆公,殉葬以奄息、仲行、针虎三大将为首多人,秦人作诗而哀之。   [注2]:“阪有漆,隰有栗。既见君子,并坐鼓瑟。” 出自《诗经·秦风·车邻》,为秦人聚会行乐之诗。 第三十一章 生死劫   待得离了芈姝之所,回到芈月的房间,芈月便扑在黄歇怀中,黄歇亦是按捺不住,两人紧紧相拥,难舍难分。   虽然才分手的时间不长,可于两人来说,却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她想到自己在襄城的惊魂之夜,那时候有一刻,她甚至以为自己不能够活着再见到黄歇了,可是她最终还是活了下来。   然后是艰难跋涉的行程,她克制着自己的不适,在骄纵的芈姝和傲慢的甘茂中间调和,还要忍受着玳瑁时时存在的恶意。   这一切的一切,她独自忍受过来的时候,并没有觉得有什么,可是此刻见了黄歇,她却像是一个迷路的小孩终于见到了自家的大人一样,扑在对方的怀中,滔滔不绝地说着,诉着自己的惊恐和委屈,曾经让她毫不在意的事情,此刻变得委屈得不能再委屈。   黄歇听着她的襄城之夜,气得险些就要站起来拨剑再去襄城杀了唐昧,他这才知道,芈月曾受过的这么多委屈和痛苦,他不断地安慰着她,看着她在自己面前撒娇,在自己面前变得前所未有的孩子气和娇气,他甚至觉得,要重新认识芈月了。   过去,芈月也是同样承受了这么多的痛苦和委屈,然而,她一直在克制着、压抑着,就算她不愿意克制,不愿意压抑,又能够怎么样呢?那时候,她还不能脱离楚威后的掌控之中,就算她偶而出来与黄歇相见,难道她能够对着黄歇发完脾气撒完娇,回去就能够过得更好吗?   所以,她之前每次与黄歇见面时,很多时候,其实她只是什么也不说,只是尽量找着生活中快乐的事情,或者诉说一些小烦恼,更多的时候,两人携手只静静地行走于山道上、泛舟于小溪上、练剑于梅花林中、辨论于屈原府上,她只能尽量在寻找与黄歇在一起的每一刻快乐时光,这种快乐能够让她在获得压抑痛苦的楚宫生涯中度过的力量,这股力量通常能够让她撑过许多危险的情境。   而此刻,却是她自楚威王死后,与黄歇相处以来最快乐、最放松、最无忧无虑的时光。前途的阴霾一扫而空,从此以后,她再也可以不必忍耐、不必压抑,她可以尽情地哭、尽情地笑、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任性就任性,想撒娇就撒娇,不必再想着如何周全妥贴,不必再想着避免招免嫉恨。因为她有黄歇,他会完完全全地包容着她、纵容着她、爱怜着她、宠溺着她。   这一个晚上,芈月像是把压抑了多少年的孩子脾气和小姑娘任性尽数都发泄了出来一样,又哭又笑,又诉又闹,黄歇的衣服上早被她揉搓成一团皱,上面还尽是她的眼泪鼻涕。到了最后,她终于累了,倦了,一句话还未说完,忽然就睡了过去。   黄歇看着她的睡颜,第一次看到她睡得如同婴儿一般,脸上还沾着泪水,嘴角的笑容却是如此灿烂。看着她,他心头酸、疼、怜、爱,五味搅成一团。   他轻轻地吻了吻芈月的睡颜,低声道:“皎皎,睡吧,你睡吧。过去的一切,都已经随风而逝,从今以后,有我在你身边,替你担起所有的事情来。你只管无忧无虑,只管开心快活,只管活得象你这样大的女孩子一样娇纵任性。我会疼你、惜你,一生一世……   在上庸城又过了三天,这三天里,芈月似乎换了个人似地,与黄歇寸步不离,撒娇使性,甚至全然不避旁人眼光。   魏冉也已经接了过来,芈月对芈姝解释,这是她母族的一名表弟,自幼父母双亡,她答应他父母收养于他。   芈姝毫不在意,反正芈月和黄歇马上就要离队而去,她想做什么,她的行程中有谁,又与她何干?   三天之后,直到芈姝身体完全康复,此时楚国公主的车队,才重新起身出发。这次行程便比入上庸城快了许多,甘茂虽然为上庸城耽误之事而心中不悦,但见队伍速度加快,一直黑着的脸色才稍有好转。   从上庸到武关,一路却是荒凉高坡,黄土滚滚,西风萧萧,杀机隐隐。   芈姝的马车,在队伍的正当中,最是显眼。   因为天气炎热,马车的帘子都掀起来透风,但两边自也是侍女内监簇拥,秦国军士,便走在队伍前后。   此时芈姝的脸色已经大为好转,但依旧还带着些苍白,她靠在玳瑁的怀中,珍珠为她打着白色羽扇。   芈月坐在距她的马车最近的另一辆马车中,魏冉靠在她的膝边,她微笑着打着竹扇,看着在马车边骑马随行的黄歇,只觉得一片心满意足,嘴边的笑容,怎么也收不住。为什么要收住呢?多少年她在楚宫步步为营的日子已经结束,从此天高云阔,自在逍遥,她再也不用克制了。   魏冉问道:“子歇哥哥,我们什么时候到咸阳啊?”   三人同在一辆马车上,芈月与黄歇打情骂俏,魏冉便在一边时而取笑,时而争宠。一会儿要与芈月争黄歇哥哥的疼爱,一会儿又要与黄歇争姐姐的呵护,忙得不可开交,这清脆的童音在枯燥的行程中也添了许多乐趣。   黄歇回头笑道:“今晚我们就能到武关了,入了武关下去就是武关道,一路经商洛、蓝田,直到咸阳都是官道,不会像现在这样颠簸难走了。”   魏冉又问:“那我们到了咸阳就分手吗?”   芈月答道:“是啊,到了咸阳城外,看阿姊进了咸阳我们就走。”   魏冉奇道:“我们为什么不进咸阳城啊?”   芈月自不能同他解释进咸阳的不便之处,笑着对他道:“我们不去咸阳,去邯郸好不好。邯郸城更热闹呢。”   魏冉喜道:“是不是那个邯郸学步的邯郸城?”   芈月笑道:“是,邯郸是赵国的都城,我们不止要去赵国,还要穿过赵国去齐国。我们看看邯郸有多繁华,邯郸人优雅到什么样会让那个燕国寿陵的人学步到连自己走路都忘记了。我们还要去泰山,看看孔子说的登泰山而小天下是什么样子,还有传说中的稷下学宫,子歇哥哥就可以与天底下最出色的士子交流。然后我们再去燕国,再还听说燕国那边冬天冷得鼻子都能冻掉呢……”   魏冉天真地道:“那燕国岂不是大街上都是没有鼻子的人了?我们可不要去燕国。”   黄歇笑了:“那只是一种说法而已,我们再去齐国如何?”   芈月也笑了:“我早闻稷下学宫的诸子辨论之盛况,心向往之。”   黄歇也悠然神往:“是啊,各国的学宫和馆舍,都聚集了来自列国的士子,大家在此交流思想,辨论时策。所以列国士子自束发就冠,欲入朝堂之前,都要游学列国,如此才能够得知百家之学,诸国之策。如此,则天下虽大,于策士眼中,亦不过数之如指掌。”   芈月听得不禁有些入迷,道:“子歇,我从前听说列国交战,有些策士竟能够片言挑起战争,又能够片言平息战争,而且不论是游说君王、游说大将重臣,均能够说得人顿时信服,将国之权柄任由这些异国之士操弄。你说,稷下学宫那些人,真有这么神吗?”   黄歇失笑道:“这样的国士,便是列国之中也是极少的。不过说神也未必就是这么神。须知士子游学列国,既是游学,也是识政。游历至一国,便知能其君王、储君及诸公子数人的心性、器量、好恶,便是其国内执掌重权的世卿重将,亦不过是十数人而已,只要足够的聪明和有心,便不难知情。再加上于学馆学宫中与诸子百家之人相交,能够让国君托付国政者,又岂是泛泛之辈,其之论著学说,亦不止一人关注。历来游说之士,无不常常奔走列国,处处留心,因此游说起来,便是水到渠成之势。”   两人正说着,忽然间不知何处传来破空呼啸之声,两人一惊,都住了嘴。   黄歇骑在马上,正是视线辽阔,一眼看去,却见前头黄尘滚滚,似有一彪人马向着他们一行人冲杀而来。   黄歇吃了一惊:“有人伏击车队。”   芈月亦是探出头去:“是什么人?”   此时前面芈姝的车中也传出问话来,班进便要催马上前去问。但听得甘茂的声音远远传来道:“不好,是戎族来袭。大家小心防备,弓上弦剑出鞘举盾应战,前队迎战,后队向前,队伍缩紧、包围马车,保护公主。”   黄歇一惊,也拔出剑来道:“是戎族,你们小心。”   此时楚国众人虽然吃惊,却还不以为意,毕竟楚国公主送嫁队伍人数极多,虽然楚军送至边境即回,但来接应的秦人也有数千兵马。   却不知楚人对戎族还是只闻其名,秦国将士却已经举盾执弓,如临大敌了。   自秦立国以来,戎人便是秦人的大敌。秦国所处之地,原是周室旧都,当年周天子就是为避犬戎,方才弃了旧都而东迁。却因为西垂大夫护驾有功,因此被封为诸侯,赐以岐山以西旧地。可此处虽然早被犬戎所占,却是秦人能够合法得到分封的唯一机会,虽然明知道这是虎狼之地,无奈之下,亦是只得一代代与戎人博杀,在血海中争出一条生路来。便是身为国君之贵,亦是有六位秦国先君,死于和戎人战争的沙场上。   秦王派甘茂这样不驯的骁将来护送楚国公主入咸阳,自然不是为了他脾气够坏,好一路与公主多生争执。实是因为旅途的艰辛,实是一桩小事,自襄城到咸阳,这一路上可能发生的意外,才是重点防护的目标。   因此甘茂一路上黑着脸,以军期为理由,硬生生要赶着楚国众人快速前进,到了上庸城倒还是让楚人多歇息了数日,便是因为野外最易出事,入城倒是安全。   此刻甘茂瞧着那黄尘越到近处,人数越来越多,瞧来竟有一两千之多,已经是变了脸色,吃惊道:“戎族掳劫,从来不曾出动过这么多人!”   甘茂这一行秦兵,虽然有三千多人,在人数上比戎人多了一倍,可俱是步卒,又怎么与全部是骑兵的戎人相比。   却见胡尘滚滚中,已经依稀可见对方果然是披发左衽,俱是胡装,但人数却是不少,与甘茂距离方有一箭之地,前锋便已经翻身下马,躲在马后,三三两两地冲着秦人放箭。   副将司马康年纪尚轻,此前未与戎人交战,此时见了戎人的箭放得稀稀落落,诧异道:“咦,都说狄戎弓马了得,怎么这些戎人一箭都射不准?”   甘茂却是脸色一变,叫道:“小心,举盾!”   司马康还未反应过来,只见一阵急箭如雨般射来,但听得惨叫连连,秦军中不断有人落马。第二轮箭雨射来,秦军已经及时举起盾牌,只见乱箭纷至,其势甚疾,有些竟是越过盾牌,往后冲去。   此时队伍收缩,走在秦军之后最前头的楚国宫奴们便有些为流矢误中,不禁失声惨叫起来。   第三轮箭雨之后,戎人马群散开,之后又是一队骑兵朝着秦人冲去,冲在最前头的戎人已经与秦军交手。   只见为首之人披发左衽,一脸的大胡子看不出多少年纪,却是骁勇异常,举着一把长刀翻飞,所当无不批靡。在他身边,却是一男一女,辅助两翼,如波浪般地推进。   此时车战方衰,骑战未兴。原来兵马只作战车拉马所用,所谓单骑走马,多半是打了败战以后凑不齐四马拉车,才孤零零骑马而行。后来兵车渐衰,秦人中纵有骑兵,但与后世相比,无鞍无蹬又无蹄铁,既不易长途奔袭,且骑行之时很容易被甩落马下,因此皆是作为旗手或者侦察所用。   但戎人自幼生长在马上,纵然也同样无鞍无蹬,但却早与马合二为人,有些戎人甚至能够于马上射箭博斗,这项本事却是七国将士难以相比的。   此时甘茂这几个为首的戎人身手,心中已经是一凛,但到此时却是不得不迎了上去。那大胡子与甘茂只一交手,两人马头互错换位,甘茂待要拨回马头再与他交手,那人却不理甘茂,只管自己往前而行,他身后那男子却是缠住了甘茂,互斗起来。   那首领头也不回,直冲着芈姝的马车而去。司马康惊呼:“保护公主——”   此时长队的人马俱已经簇拥芈姝的马车周围,秦兵在外围布成一个保护圈,却挡不住这戎人首领势如破竹冲锋上前,直将秦兵被砍杀出一条裂口。   那首领正冲得痛快,前头跃出一人,却与他挡了数招。他定睛一看,却见是个锦衣公子,那戎人首领歪了歪头,笑道:“你是何人,敢来挡我?”   他虽然满脸胡子,瞧不出年纪来,但这一张口声音清脆,似是年轻甚轻。   黄歇虽是自幼也勤习武艺,但与这戎人相比,却是逊了一筹,他举剑挡了那人数招,已经是手臂酸痛,然则自己心爱的人在后面,那是宁死也不会退让一步的。闻听对方问话,肃然道:“楚人黄歇,阁下何人?”   那戎人便也道:“义渠王翟骊。”   黄歇一惊,义渠地处秦人西北,如何竟会在秦国东南方来打劫,当下更不待言,与那义渠王交起起来。   黄歇自知不敌,便有意引着那义渠王向远处而去,欲以自己拖住此人,好让芈月等人可以有机会逃走或者等到援军。   若论武艺,这自幼长在马上的西北戎人自然要比荆楚公子更胜一筹,无奈黄歇下了拼死之心,义渠王数次欲回身去芈姝马车处,皆被黄歇拖住。   此时两人正交战时,身后一个女子的声音响起:“义渠王,你怎么不去瞧瞧那楚国公主,倒在这里被人拖住了,哈哈哈……”   义渠王一听,便道:“鹿女,这人交给你了。”   黄歇正全力与义渠王交手,无暇分心,忽然两人刀剑之间,插入一条长鞭来,缠住了他的剑。黄歇一抬头,却见一个戎族打扮的红衣少女,正饶有兴趣地持着一条长鞭,长鞭的另一头,便缠在他的剑上。   两人便交战起来。   远处,芈月见那义渠王方才冲过来时,黄歇上前挡住将他引走,不免甚为担心黄歇安危,岂能安坐车上,当下便下了马车,上了高车。   所谓高车便是上有华盖之车,四边无壁,能作远眺。芈月等素日乘坐的马车,却是四面有壁的安车,左右有窗,既能挡风雨,亦可透风,乘坐远比高车安适。   芈姝乘坐的却是一种叫“辒凉车”的马车,比安车更宽敞更舒适,车内可卧可躺,下置碳炉,冬可取暖;四周有窗,夏可纳凉,乃是楚威后心疼女儿远嫁,特叫了匠人日夜赶工,送到襄城让芈姝可以换乘而备。因此这些戎人远来,虽不识人,但见那华丽异常的马车,便知是楚国公主车驾了。   此时高车为前驱,中间是芈姝的辒凉车,其后才是芈月与诸媵女们的安车。此时因受突袭,马车都挤作一起,芈月便上了高车远眺,却不料在马嘶人吼刀剑齐飞的混战中好不容易找到黄歇的身影,却正是黄歇和义渠王交手后,又有一个戎人女将缠上黄歇,两人方交手之时,忽然远处一道乱箭射来,射中黄歇后心。但见黄歇受伤落马,瞬间被乱军人潮淹没。   芈月失声惊叫道:“子歇——”顿时一阵晕眩,险些摔倒。她扶着华盖之柱支撑身体,那一瞬间,只觉得整个人三魂六魄,已不似自己所有,虽处乱军阵中,危在旦夕,竟是完全失了反应。   她这一失声尖叫,自己不觉,但听在她人耳中,却是极为凄厉。魏冉自她下了马车之后便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见她如此,便急忙从马车中跳出来,哭叫着冲她跑去道:“阿姊——”   侍女薜荔眼疾手快,眼见如今楚人已经乱成一团,这一个小小孩童,这跑过去只怕要被人踩踏,连忙也跟着跳下车抱起魏冉,道:“小公子,奴婢抱您过去。”   不提魏冉,这一声尖叫,惊得芈姝也掀开车帘问道:“子歇怎么样了?”   芈月只觉得似过了很久,整个人的魂魄方才慢慢落地,整个人四肢都已经非自己所有,明明人是清醒的,却困在躯体里头,无论如何也没有办法驱动自己的手足,好一会儿,才慢慢恢复四肢,只一动,整个人都扑倒在车上,五脏六腑俱绞成一团,痛得说不出话来。   在她的感觉中,似是过了很长很长的时候,但在芈姝看来,却见她失声尖叫之后,便愣在那儿,然后忽然仆倒在车上,脸上的表情似是痛苦已极。却是毫不犹豫,跳下高车,又摔倒在地,如此摔了数下,方踉跄着跑到旁边一个侍从那里,夺了他的马与剑,翻身上马,就要冲出去。   芈姝方欲唤她,此时只见秦将司马康浑身是血冲进来道:“不好了,这些人戎早有埋伏,他们是冲着楚国公主来的,公主这马车目标太大,我们得弃车而走。”   玳瑁大惊,忙与珍珠扶着芈姝下了马车,问道:“只是我等一行人便算弃车而走,只怕亦是难以避开,他们还是会冲着公主而来。敢问将军,如何是好?”   司马康道:“前面离武关已经不久,臣当率人引开戎人的主力,余下部众就能够保护公主冲出去,只要我们能多撑一会儿,武关城的守将一定能赶过来。”   玳瑁听他说得虽满,但黄歇方才也是欲引开戎人注意,但终究戎人还是只冲着公主而来,只怕司马康纵有此心,又如何能够达到目地。   转眼看到芈月一脸伤痛茫然的样子,持剑骑马就要往外冲去,眼睛一转,计上心来,忙疾走几步,上前拉住了芈月的马缰道:“九公主,你去哪里?”   芈月看着她,却又似没有看到她,茫然地道:“我去找子歇。”   玳瑁见她如此,知必是黄歇在乱军之中遭受不幸了,忙厉声道:“九公主,公子歇已然出事,你此刻冲出去,莫不是要找死吗?”   芈月此时精神涣散,眼神时而呆滞,时而凌厉,听了她这话冷笑:“我只管死我的,与你何干?”   玳瑁听了此言,再看她的神情,忽然心生一计,便给芈月跪下,道:“九公主既有此志,何不成全他人?”   芈姝亦在珍珠搀扶下走过来,听到玳瑁此言,吃惊地道:“傅姆,你在说什么?”   玳瑁道:“现在我们被困在这里,必须有人冒充八公主引开狄戎的主力,最适合的人莫过于九公主。”   芈姝大吃一惊:“不行,傅姆,你怎可令九妹妹为我冒险!”   玳瑁冷笑一声:“九公主既存死志,如此冲出去,便是轻于鸿毛,若能够保得八公主,待八公主禀告秦王,必当杀尽这些戎人,为公子歇报仇,这才是遂了九公主之意,是也不是?”   芈月漠然转头看着玳瑁,冷笑一声,手中剑指着玳瑁道:“我不信你。”   玳瑁硬着头皮道:“九公主若愿救八公主,老奴可在九公主面前血溅三尺,让九公主出气。”   芈姝失声道:“不行!”   玳瑁斩钉截铁地看着芈姝道:“八公主,您可是王后,您若有事,我们所有的人都活不成。要么让九公主冒风险,要么我们所有的人一起死。”   芈姝看着外面杀声震天,不禁有些害怕起来,目光游移道:“这……”   此时魏冉也在薜荔搀抱之下跌跌撞撞地来了,抱住了芈月的小腿大哭道:“阿姊,阿姊,你不要小冉了吗,你不管小冉了吗?”   芈月微一犹豫,玳瑁心中一急,便站起来转头拉住了芈姝道:“九公主不信老奴,可信得过八公主?”   芈姝看了看周围形势,终于下定决心,上前一步道:“妹妹,你与子歇是因为护我入咸阳,这才陷身险地,生离死别。不管愿不愿意替我去引开戎人,我以楚公主、秦王后之尊,当在此对天起誓,若有一口气在,定当为子歇报仇,为你雪恨。”   芈月看着芈姝,看着魏冉,看着眼前的一个个人,骤见黄歇落马时的狂乱心神到了此刻终于渐渐定了下来,心头一片清明,再无犹豫。   她爱怜之至地在魏冉的脸上停留了一下,见到他的小脸上尽是担心和害怕,心头愧疚、不舍、牵挂一闪而过,可是此刻她的心已经是极累极累,累到再也没有一点多余精力留下。   她再转头看向芈姝,芈姝有什么表情,有什么想法,她并不需要理会,她只是笑了笑道:“阿姊,我不需要你为我报仇,我的仇我自己去报。我只求你一件事,我弟弟魏冉就拜托阿姊,我要你保他平安成人,不许任何人伤害他,你做得到吗?”   芈姝心头一紧,张口想要阻止她,但这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两行眼泪却止不住的落下,她哽咽着蹲下身子抱住了小魏冉,道:“妹妹放心,从此以后,他便是我的亲弟弟。”   芈月举起剑,忽然一阵狂笑,笑得连魏冉听得都有些心里发寒,才听得她道:“子歇因我而死,我岂能独生。我现在就去引开这些戎族,他们若想抓我,我不介意多拉上几个给我和子歇赔命。”   说着,她跳下马,伸手扯下芈姝身上的披风,披在自己的身上,便上了芈姝的辒凉车,指着刚才黄歇落马的方向对驭者吩咐道:“向那个方向走。”   驭者也不答话,只依吩咐驱车而去。   芈月却卷起了四壁的帘子,不论从哪个方位来看,均可见她一身大红披风,坐在马车之内,但却未必见到她手执弓箭,身佩长剑。   司马康手一挥,一名副将率手下围着芈月马车一起冲杀出去,将魏冉的哭喊,芈姝的呜咽抛在了身后。   正在激战中的义渠王抬头忽然看见一群兵马护送着最豪华的马车驰离战场,马车里头是一个异常美丽的红衣女子,兴奋地手一挥道:“儿郎们,那个就是大秦的新王后,快随我去把她抓过来。”   顿时所有的义渠兵马都朝着芈月的马车追去,两边先是互射弓箭,只是义渠所有的箭都避开了那马车中的华衣女子。   几轮射下来,两边互有损伤,很快便短兵相接,但见芈月身边的秦兵一个个地倒地,只剩下驭者还在拼命赶车。   众义渠兵到此时竟不敢再射箭了,生怕流矢误伤了这美丽高贵的公主。   义渠王大喝一声道:“让我来。”张弓搭箭,一箭射去,但见那驭者应声滚落车下,马车顿时失控。   义渠王忙骑马追上,眼见离马车已经不远,正松了口气,忽然车门打开,里头“嗖嗖嗖”地射了三箭出来。义渠王本远远看到车中只有一个公主,只道必是手到擒来,岂料竟会有此变故。但他反应亦是极快,当下伏身挥弓避打。挡了两箭,忽然只觉得左手臂一痛,却是有一箭擦着他的手臂而过。   他从来不曾吃过这样的亏,不禁大怒,当下催马上前,却见那楚国公主踢开车门,连射三箭之后,便已经跳上一匹马,割断车上的缰绳,控制着马飞驰而去。   义渠王紧紧相追,哈哈大笑:“楚国公主,你不用跑,我不会伤你的。你要再不停下,休怪我无礼了。”   芈月此时满心绝望,存了必死之心,倒也不畏。见这戎人追来,满口胡语虽然听不明白,但看得分明,此人便是害死黄歇的罪魁祸首,此时只一心一意想杀了他。见他亲自追来,内心冷笑一声,袖中已经是暗藏弓箭,等到义渠王追近的时候,忽然一箭射去。义渠王之前中了一箭,早有防备,见到冷箭射来,俯身躲过,却不免牵动左手臂上的伤势,不禁有些痛楚,却更激起了他的兴趣,大笑道:“好身手,好泼辣的娘们,我喜欢。”   芈月咬牙一箭箭继续射去,却被义渠王轻松躲过,眼看箭袋中的箭越来越少,芈月一狠心将三支箭全部搭在弓上,俯身夹马稳住身形,三箭一齐向义渠王射去,弓弦的反弹将芈月的右手掌指割得都是鲜血。   义渠王带着轻松调笑的态度边追边叫道:“楚国公主,你跑不了啦!”这句他说得却是雅言,以为这般对方便可听懂,停下不会跑了。   哪晓得对方确是停了下来,甚至还回头朝他一笑,他不禁也回以微笑,谁知忽然间三箭飞来,义渠王躲开两箭,不料第三箭却还是擦着他的面颊而过。义渠王脸色一怒,挥鞭加快了速度,此时离芈月已经极近。义渠王手中鞭子一挥,芈月手中的弓被卷走。   芈月不顾右手都是血,拔出剑来,朝着义渠王砍杀过去,义渠王以刚卷到的弓相挡,芈月手中的剑险些脱手。   芈月咬着牙,静静等候时机,却见义渠王一鞭挥来,将芈月连人带剑卷飞到空中,落在了他的马上。芈月伏在马上,一动不动,却静待时机,见他松懈,便暗中拔出匕首刺向义渠王。谁知晓刚刺破一层皮革,她的手就被义渠王紧紧握住。   芈月抬头,却见义渠王冲着她一笑,大胡子下一口白牙闪闪发亮,但见他叹了一口气道:“女人真麻烦。”说着,芈月只觉得后颈一痛,便晕了过去。 第三十二章 义渠王   也不知过了多久,芈月迷迷糊糊只,只觉得一缕强光射进她的眼睛里,让她终于醒了过来。   芈月睁开眼睛,晕乎乎地爬起来时,仍能感受到脖子的疼痛,她一边抚着脖子,一边警惕地张望着四周。只见自己身处于一个帐篷之内,帐内一灯如豆,地下只胡乱铺着毛皮毡子。   她抬头再看向帐篷外面,此时已经是天黑了,但掀开帘子,但见外面篝火正旺,声音嘈杂,人影跳跃,鬼影憧憧似的。帐门口更是强光映入,显得帐内更黑暗。   芈月先摸摸自己的衣服,发现衣服还是完好,但身上的佩饰却全部都不见了,不管是手腕上的镯子、手指上的玉韘,还是腰间的玉佩、玉觿、香囊,凡是硬质的或者带尖锐的物件都没有了。她再摸摸头上,发现不仅是头上的钗环俱无,便是耳间的簪珥也不见了。至于她原来袖中的小弩小箭,靴中的小刀,更是全无踪影。   芈月暗骂一声,这些戎人搜得好生仔细,却也无奈,再看看这帐蓬之中也只有毛皮等物,一点用也没有。她举起手,看到右手上原来被弓弦割破之处,亦已经被包扎好了。   她在帐蓬中坐了好一会儿,耳中听得外头欢笑喧闹之声更响,甚至还有人唱起胡歌来,甚是怪异。   芈月想了想,还是决定走出帐蓬,先看看外头的情景再说。   她掀开帘子,用手挡了一下光,这才看清眼前的一切。原来酒宴便在她所居的帐蓬之外,中间点了一圈篝火,众戎人围火而坐,正在喝酒烤肉、大声说笑,有些喝得高了的人已经在篝火中醉薰薰地跳起舞来。   芈月一走出来,说笑声停住,所有人的眼光都看着她这个唯一的女子。   芈月握紧拳头,看到坐在人群当中的那戎人首领,她顶着众人的目光,一步步走到义渠王面前。   义渠王左臂包扎着,他踞在石头上正自酣饮,见了她走来,咧嘴一笑甚是高兴,道:“你醒了?”他一张口便是胡语,想了想觉得不对,又用雅言说了一遍:“你醒了?”   芈月却懒得与他多说,见他会说雅言,倒也松了口气,只问道:“我的剑呢?”   义渠王哈哈一笑:“俘虏不需要兵器在身。”   芈月只盯着他问:“你为何抓我?”   义渠王道:“自然是为了钱?”   芈月看着他,又看着他周围这些人,想起白天他们进退有度的样子,起疑问道:“你们不象是普通的胡匪,你到底是什么人?”   义渠王饶有兴趣地看着眼前的少女,晃了晃手中的金杯笑道:“嘿嘿,你倒猜猜看。”   芈月皱眉道:“披发左衽,必为胡族;进退有度,必有制度。北狄西戎,你是狄,还是戎?”   义渠王本是逗逗她的,见她如此回答,倒有些惊诧,道:“看来你倒有些知识。”   芈月又猜测道:“东胡?林胡?楼烦?白狄?赤狄?乌氏?西戎?还是义渠?”她一个个地报过来,见对方神情均是不变,一直说到义渠时方笑了,心中便知结果,便停下了。   义渠王点头:“我正是义渠之王。”   芈月便问:“义渠在秦国之西,你们怎么跑到南面来伏击我们?”   义渠王指着芈月道:“自然是为了你这位大秦王后。”   芈月忽然笑了,笑得甚是轻蔑:“可惜,可惜。”   义渠王道:“可惜在何处?”   芈月道:“我不是大秦王后,我只是一个陪嫁的媵女,你们若以为绑架了大秦王后便可勒索秦王,那便错了,我可不值钱。”她知道自己被俘,便已经存了死志,就想激怒眼前之人。若叫她成为这种戎族的俘虏,倒不如死了得好。   义渠王哈哈笑道:“性子如此强悍、杀人如此利落、见识如此不凡,若非楚国公主,哪来如此心性和教养。你若不是王后,那这世间恐怕没有女人敢居于你之上。”   芈月轻蔑地道:“若是王后,怎么可能只带这么少的护卫,如此轻易落于你们手中。我的确是楚国公主,不过我是庶出为媵,王后是我的阿姊,在被你们包围的时候,我们换了马车,由我引开你们,她现在应该已经进了武关了吧。”   义渠王猛地站起:“你当真不是王后?”   芈月冷笑道:“不错,你也别想赎金了,杀了我吧!”   义渠王看着她,眼中神情似有落空了的失望和愤怒,芈月挑衅地看着他,半晌,义渠王却忽然笑了起来:“好啊,如果秦王不出钱赎你,那你就留下来,当我的妃子吧!”   芈月不曾想过竟有此回答,一时竟怔住了。   义渠王笑问:“如何?”   芈月知他心存戏弄,心头怒火升起,怒极反笑道:“你敢?”   义渠王:“世间还没有我不敢的事。”   芈月冷笑:“你若敢要我,就不怕有头睡觉,没头起床?”   义渠王一怔,叫道:“喂喂,就算你嫁不成秦王,也犯不着急得连命都不要了吧!你嫁与秦王,一样不过是媵妾之流啊,有必要拼死吗?”   芈月冷笑:“象你这样的狄戎之辈,是永远不会了解我们这样的人的!”说着,甩头转身而去。   义渠王看着她的背影,诧异地问身边的大将虎威道:“你说,这小丫头为什么这么看不上我啊?我有哪点不比秦王那种老头强啊!”   虎威笑道:“那些周人贵女不过是初来时矫情罢了,再过得几日,自会奉承大王。”   义渠王也不以为意,笑道:“好好好,继续喝酒。”   芈月回到帐蓬之中,暗中思忖,却是无计逃脱,却听得外头酒乐之声正酣,心中越来越是烦乱,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   只是如今手中任何物件都已经被搜走,便是有什么想法,也是枉然。看看眼前这帐蓬,正处于义渠王酒宴之后,又恐是义渠王之营帐,胆战心惊地呆了大半夜,直至外头酒宴之声已息,人群似各归营帐,亦不曾见有人到来,才略略放心。   此时似已经到了凌晨时分,想是营中之人俱已经入眠,四下俱静。芈月心头忽然升起一个念头,便只觉得抑止不住。   凌晨,整个军营人仰马嘶,义渠兵们忙着收拾帐蓬,叠放到马车上。   却在这一片混乱中,芈月披着义渠兵的披风,一路避着人,闻着马声而去,果然见群马都系在一处栅栏内,芈月一咬牙,将栅栏打开,放出群马,抽打着群马炸营,果然义渠兵营乱成一团。   芈月本想借着马群之乱,偷了马乘乱逃走,岂知群马炸乱,轰然而出,势如狂潮。她若不是躲得及时,竟是差点要被乱马冲踏。   但见义渠兵已经向此处蜂拥而来,芈月一顿足,转身欲躲到帐后去暂避,不料一转身,便被人抓住了肩头。芈月大惊,正待挣扎,却听得一个声音笑道:“我倒当真看不出来,你这小女子竟有这样的胆子,敢炸我的马群。”   芈月转头,果然见一个熟悉的大胡子,天色虽暗,却仍可见他那可恶的眼睛闪闪发亮,一口白牙露着笑容。   芈月待要挣扎,却见他将手指放入口中,唿哨一声,只见那群惊马本已经乱作一团,却竟有一匹大黑马在他唿哨过后,竟跃众而出,向着义渠王跑来。   这大黑马一跑,竟是带动了数匹马也跟在其后,向着义渠王跑来。   顿时诸义渠兵也纷纷醒悟,皆在口中发出唿哨之声,指挥着自己素日惯用之马,一时马群乱象竟渐渐有些平息了。   另有几队义渠兵翻身上马,拿着套马索去追那些跑失的马群。   芈月见势不好,却见那大黑马跑到义渠王身边,低头拱他,显得十分亲热,其余数马也跟在其后,安静了下来。她心中另有计较,脸上神情却是不变,冷笑道:“炸了马群,那又怎样?你挡路抢劫、强掳人口,我为了逃走,施什么手段都是正当的。”   义渠王哈哈一笑:“你以为这样便能逃走吗?”   芈月冷笑:“不试试又怎么知道呢?”正说着,忽然那边有义渠兵跑来叫道:“大王,马群惊了太多,虎威将军控制不住了!”   义渠王便转头与那义渠兵吩咐道:“再派两队去压住,务必不能让马群跑走……”   芈月见他分神,忽然跳起,跃上那大黑马的马背,用力一抽马鞭,大黑马嘶声前奔。   几个义渠兵张弓搭箭就要射出,却听得义渠王厉声道:“不许放箭。”   芈月骑上了马,自觉已经安全,回头向着义渠王一笑道:“告辞!”说罢便控马飞驰而去。   义渠兵正要追击,义渠王却摆手阻止,他看着芈月的背影微笑,笑容意味深长。   芈月在黄土高坡骑马飞驰,那大黑马甚是通灵,不必她控马指挥,冲到营口见栅栏跃栅栏,见濠沟跃濠沟,见着人群要围上来,居然兴奋地长啸一声,奔得更快了。   芈月见已离义渠军营,心中暗喜,笑道:“好马,快跑,我回头一定给你吃好草料!”   岂料那马载着她一口气跑了数百米,却听得义渠军营中远远传来一声熟悉的唿哨,忽然扭转马身,向着来路飞奔。   芈月拼命拉马缰绳企图控制马道:“别回去,走啊,畜牲!”却是完全无法控制得住那马的去势,此时那马跑得竟比出来时还更快,她便是连跳下马都来不及了。   一口气奔到义渠军营帐外,却见义渠王已经是悠然站在营门口,负手而立,笑得一脸得意。   但见大黑马飞奔而来,马上是拼命勒缰绳勒不住而显得有些狼狈的芈月,那马跑到义渠王面前,义渠王唿哨一变,那黑马居然人立起来,芈月本已经全身脱力,此时顿时摔下马来,摔得全身的骨头都似要碎了。   义渠王爱抚着大黑马:“好黑子。”转头却对摔落马下的芈月得意洋洋地笑道:“马是我们义渠人的朋友,它是不会被别人驱使就离开我们的。不管被驱使多远,只要打一个唿哨,它就知道怎么回来。你既然喜欢黑子,那黑子就给你骑吧。不许用鞭子抽它,也不许用力勒缰绳。”   说着,又将缰绳扔给芈月,芈月不原在他面前示弱,咬牙忍痛从地上爬起来,气敢恨地看着义渠王转身施施然地走入营门。   便见义渠兵上来,禀报道:“大王,马群俱已经追回了,请问大王,下一步当如何行事。”   义渠王一挥手,笑道:“所有的马车全部弃掉,东西放到马背,能带走的带走,带不走的全扔了。秦人昨天救人,今天一定会派人追击,我们单骑疾行,让他们追我们的马尘去。”   义渠兵们哈哈大笑起来,当下分头行动,一时准备已毕,芈月见他们只将金银珠玉等小件细软之物收拾好了,便连整套的青玉编磬也是被拆得七零八落。只是芈姝嫁妆中,却有不少铜器,看上去金光灿灿,但却份量不轻,尤其是整套青铜编钟和几个大鼎大尊,这实不能是放在马背上能带走的,便有义渠兵不舍,来问义渠王怎么办。又有芈姝所带的许多书册典籍,俱是竹简,义渠人基本上不识字,又如何会要这些东西,当下也都到处散乱。还有义渠兵不甘心就此丢弃,竟要取了火把来将那些带不走的器物烧掉。   芈月忙厉声阻止道:“这些俱是典籍,你们既然不用,便留给秦人,岂可烧毁。”   那义渠兵忙看向义渠王,义渠王不在乎地挥挥手道:“不烧也罢。”又指了那些大件的青铜器皿道:“这些带不走的,便留给那些秦人吧,他们若要追来,收拾这些财物也要浪费他们许多时间。”   当下义渠兵依命行事,芈月看着那些被拆得七零八落的编钟编磬,恨恨地骂了一声:“果是蛮夷,如此暴殄天物,礼崩乐坏。”   她这句话却是用楚语骂的,义渠王听不懂,好奇地问:“你在说什么?”   芈月白了他一眼,道:“骂你。”   义渠王讨了个没趣,摸摸鼻子,不再言语了。   这些义渠兵的效率果然极快,说收拾便收拾好了,只过得片刻,便可拔营起身了,当下芈月也只得被迫与义渠王并肩骑马行进在马队中间。   芈月举目看去,却见整个义渠人队伍从头到尾,清一色俱是男子,心中诧异。昨日受伏击时,她站在高车之上,明明看到有一队女兵一起伏击的,如何一夜过去,这一队女兵竟是忽然消失了?   她这般沉着脸不说话,义渠王却是闲着无聊要去撩她:“喂,小丫头,走了这么久一句话都不说,憋着不难受吗?”   芈月沉着脸道:“我只想一件事。”   义渠王道:“想什么事?”   芈月怒瞪着他:“想怎么杀了你?”   义渠王听得不禁哈哈大笑:“杀我?哈哈哈,就凭你,怎么可能杀得了我?”   芈月抬头看着义渠王,认真地道:“总有一天,我会杀了你的。”   义渠王看着芈月阳光下的脸庞,如此美丽动人,便是说着杀气腾腾的话,也是这般可爱异常,当下哈哈一笑道:“好,我等着你来杀我。”   芈月见他如此无赖,本准备想问他关于昨日女兵的事,也气得不想再提,只低头骑马而行。   一路经行,又过了数日,芈月每每欲寻机会逃走,却总是寻不到机会。   这日一大早又拔营起身,行得不久,便见一个义渠兵骑马过来向义渠王报告道:“大王,前面发现秦人关隘阻挡前行,我们要冲关吗?”   义渠王看了芈月一眼,笑道:“冲过去。”那义渠兵领命而去,义渠王便又对芈月道:“你跟我来,我让你看看我义渠儿郎的英姿。”说着,拔马驰上前面的一处高坡,芈月亦是驱上跟随着他上了高坡,居高临下,看着下面义渠兵和秦兵交战。   但见前面一所关隘处,城门大开,秦军黑衣肃然,军容整齐,列阵而出。对面的义渠兵却是三五成群,散布山野,并不见整肃之态。   但听得秦军一番鼓起,秦人兵车驰出,每车有驾车之御戎、披甲之甲士、执盾之车右及执箭之弓士,轰隆隆一片辗压过来,似听得大地都在颤抖起来。在车阵之后,又有更多的秦人步卒跟随冲锋。   芈月在楚国亦是看过军阵演习的,当下心中一凛,只觉得楚人队伍,实不如秦人整肃。   但见秦人兵车驰出,在平原之上列阵展开,义渠人三五成群,漫山遍野地散落,   但见两边开始互射,秦人那边整排的弩弓穿空而出,杀伤力甚是强大,只是义渠人距离分散,虽然偶有落马者,但多半却也借着快马逃了开来。而义渠人所射之箭,却又被战车上执盾之车右抵挡住。   就芈月看来,两边强弱之势明显,却不知这义渠王有什么把握,竟是如此托大。   一轮互射之后,两边距离拉大,此时两边的互射均已经在射程之外了,秦军兵车又继续往前驱动,就在这时,变故陡生。   义渠军中鼓声顿起,义渠骑兵忽然发动急攻,箭如雨下,同时骑兵手挥马刀向秦兵急速冲刺而去。骑兵冲向兵车之间的空隙处,刀锋横扫而过。部份砍翻御戎或者弓士,部份砍在甲士的盔甲或车右的盾牌上被挡回。然而这一排骑兵头也不回地跃过兵车,后一排骑兵继续冲上又一波砍杀。几轮过去,兵车上的秦兵伤亡殆尽,义渠骑兵对剩下的步兵进行砍杀。秦国大旗倒下,剩下的残兵慌忙退回城中。   芈月见转眼之间,强弱易势,只惊得目瞪口呆,整个人顿时手足发冷,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车战已亡,骑兵当兴;车战已亡,骑兵当兴!”   义渠人的武器不如秦人精良,军阵不如秦人整肃,可是两边一交手,这车战的运转不便,骑兵的机动灵活,已经是明显的优劣之势。   自然,这一战的战果如此明显,与此城守军战车太少亦是有关,若是战车更多一些,料得骑兵也不能胜得这么轻易。可是若论战车以及车阵的军士之成本,却是大大高于骑兵了,芈月自楚来,心中有数,便是如此城这般的军车车阵,亦已经是难得了。若是骑兵遇上步卒,那当真是如砍瓜切菜了。   芈月心里头骤然升起一个念头,若能够以秦人兵甲之利和军容整肃,加上义渠人的骑兵之术,那么只怕就凭这数千骑,亦是可以纵横天下了。   她在那里怔怔地出神,义渠王却甚是得意,道:“小丫头,我的骑兵如何?”   芈月猛地回过神来,心中暗暗嘲笑自己当真异想天开,便纵是有这样一支铁甲骑兵,又与她何干。她便是有这样一支铁甲骑兵,又能做什么?难道她能称王不成?   还是……如这野人自称的,凭着手中刀、跨下马,驰骋天地,无拘无束逍遥一生?   她不禁心中苦涩,若是黄歇还在,她所有的梦想便都是美梦,可是如今黄歇已经不在,余生她不过是在生与死之中衡量罢了。   当日她亲眼见黄歇中箭落马,在乱军蹄下,岂有生理,万念俱灰之下,再无生的意志,只想求死。可如今一旦未曾死成,她亦不是那种矫情之辈,非要三番两次寻死不可。既然大司命让她还活着,她便要作活着的打算。要想方设法逃离这些野人,回到咸阳找小冉,回到郢都找小戎,如今世上只有她们姐弟三人,那是无论如何,不能再分开的。   见她回神,一边的义渠王便得意地道:“如何?”芈月倔强地扭过头去,冷笑一声。义渠王很感兴趣地逗着她道:“喂,小丫头,你看看,我们义渠人,可比秦人强。反正你嫁到秦国也不能当王后,那不如留在义渠,嫁给我也行,我也是义渠之王啊,不比大秦之王差啊!”   芈月懒得理会他:“哼,自吹自擂,狄戎之人也敢称王,谁承认,谁臣服。义渠自己还向大秦称臣呢?”   义渠王一怔,倒对她有些刮目相看:“咦,看来你这小丫头知道得不少啊!”他沉默片刻,叹一口气,情绪也低落了下来:“不错,三年前我父王去世,部族内乱,秦国乘机来袭,我们不得已称臣。可是那只是权宜之计,等我们休生养息以后,我们就有足够的牧人和马匹,我的武士比秦人更强悍,总有一天,我会让秦人向我称臣的。”他说着说着,倒振奋起来,说到最后,话语中满是自负。   芈月一怔,仔细看他的模样,初见他时只看到一脸的胡子,说话也粗声粗声,看上去似增大了许多年纪,然而细看他的脸上尤其是眼睛,再细听他的声音,竟似是变声未完,方看出他的年纪亦是不大。如此一来,不知何故竟去了畏惧之心,更是见不得他得意,忍不住要刺他一刺:“虽然你小胜一场,可若是他们不出关迎战,你们想要攻城,却是没这么容易。”   义渠王得意地道:“我们是草原之子,天苍苍野茫茫,尽是我们的牧场,何必关隘城池。”   芈月见着蛮夷无知无术,忍不住道:“哼,蛮夷就是蛮夷,头脑简单,你知道什么叫轻重术,什么叫盐铁法?”   义渠王怔住了道:“那是什么?”   芈月便不回答,所谓轻重术、盐铁法,便是当年管仲之术。管仲当年在齐国,推行“尊王攘夷”,实有许多对付戎狄之人的招数。   只不过……芈月心中暗想,我又何必教给你们知道呢。   义渠王听她说了一半,便不说了,满肚子好奇,便道:“哼,你们周人能有什么办法对付我们,当真笑话了,哈哈……”   芈月见他狂妄,忍不住要打下他的气焰来,道:“别以为仗着兵强马壮就得意,你们没有关隘城池,就不能储备粮食,交易兵器。一遇灾年草场枯死,牛马无草可食会就饿死,再强大的部族也会一夕没落。”   义渠王转头瞪着芈月厉声威胁道:“你怎么知道?”   芈月先是一怔然后明白过来:“因为草场受灾,所以你们明明大败一场投降称臣,却还要不顾危险来劫持王后,就是想要挟秦人换取你们部族活命的粮食。”   此言正中真相,义渠王沉默良久,方叹道:“不错。我们义渠本是草原之王,自由放纵于天地之间,纵横无敌。可惜却因为隔三岔五的天灾,草原各部族为了争夺草场而自相争斗,甚至有些部族为了得到粮食,还不得不受你们周人的驱使,甚至隶从于两个不同的国家自相残杀。”   芈月来不及纠正他把自己称之为周人,只敏锐地抓住他刚才的话道:“你刚才说,受人驱使。难道你这次伏击我们的事,也是受人驱使?”   义渠王嘿嘿一笑道:“你想知道?”   芈月听得出他话语之中的撩拨之意,恨恨地看他一眼,拨转马头向前走去。   义渠王却来了兴趣追上她道:“喂,你想知道吗?”   芈月沉着脸不说话。义渠王却继续逗她道:“如果你答应嫁给我,我就告诉你。”芈月白了他一眼。   义渠王去拉她:“你说话啊……”芈月一鞭子打下,却被义渠王抓住鞭子。两人用力争夺鞭子,义渠王一用力,要把芈月拉到自己身边来。两马并行,芈月拼命挣扎中,两人推攘中,忽然听得咚地一声,义渠王怀中似有金光一闪,有一枚东西自他的怀中落下,先落在刀鞘的铜制外壳上撞出一声脆响,然后滑落在地。   芈月闻声看去,义渠王已经是脸色一变,用力一抽鞭子,挥鞭卷住那东西。芈月见他自马背上另一边低头拾物,这一边刀鞘却正在自己眼前,便乘混乱中拔出义渠王的刀子。   义渠王抬头吓了一跳,忙阻止道:“喂,你要干什么,别乱来。”   芈月恨恨地看着义渠王道:“你别过来,你再过来我死给你看。”   义渠王道:“我不过是把你抓来,又没对你怎么样,你干嘛要死要活的。”   芈月手执刀子,脑海中却是一片混乱,她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如何反抗,如何逃走。可她逃过一次,死过一次以后才发现,自己一个孤身女子,在这群狼环伺中想要逃走,当真是难如登天。欲认命,又不甘心,看到义渠王的刀,拔刀,是这些日子心理中一种本能的反应,可是拔了刀又能够如何?   杀了义渠王吗?她没有这个能力。自杀吗?却又不甘心。冥冥中似有一股力量,教她不能逃避,不能就此罢休。从小到大,她苦苦挣扎、思索,用尽一切能力只求得能活下去,求死是一瞬间的绝望,但求生却是十多年的本能。   可是经行这数日,眼看越来越近义渠王城,她心中亦是越来越悲凉。当初在楚宫能够挣扎着活,是因为有亲人有期望有目标有计划,可是如今若当真去了义渠王城,难道她还能够跟在这些野人堆中生活下法吗?她既没有报仇之能,又没有逃脱之力,只是眼睁睁看着自己堕入无尽悬崖的绝望,实是不能支撑。   抬头看义渠王一脸焦急,却又不敢上前的样子,心中大愉,冷笑道:“我本来就没打算活着。你杀了子歇,我若不能杀了你,就跟他一起去也罢了。”她说完横刀就要自刎,却被暗暗潜到她身后的虎威一掌击晕,刀子只在她脖子上轻轻划了一下。义渠王接住芈月,朝虎威赞许地点头道:“虎威,做得好。”   只是他看着怀中的少女,心中却有些犯难了。塞上少年成家早,他身为义渠之王,自然早早有过女人。只是他所见过的女人,或慕他威名,或畏他王权,或爱他富贵,只对他争相取宠,或顺从听命,从来不曾见过这样无法驯服的女子来。可偏偏这个女子,却是他平生第一次生产“势在必得”兴趣的人。   想了想,他还是将芈月放到了自己马上,道:“速回王城,我要见老巫。”   老巫便是他族中巫师,义渠王从由由他教育长大,敬他如父如师,有了什么疑难之事,便要去找他询问。三年前他父亲去世,叔父夺位,他一介少年,虽然名份已定,又骁勇善战,但若无老巫相助,亦不能这么容易这坐稳王位。   眼见着一路疾行,回到了义渠城,义渠王将芈月交与侍女宫人照顾,便大步闯入老巫的房中。   老巫见着他的王从外头风风火火地进来,皱纹重叠到已经看不出表情来的老脸上也有了笑意,说道:“王,此番伏击秦国王后,可还顺利吗?”他与义渠王说的,却又是义渠老语,便是如今义渠部落里听得懂的也不甚多了。。   义渠王劈头就问道:“老巫,你知道什么叫轻重术,什么叫盐铁法吗?”   老巫怔了一怔,在义渠人眼中,他是无所不能、迹近通灵的半神,可是他纵然知道草原上所有的事情,但对于数百年前远在大海那头的齐人旧典,却当真是不知道了。他摇了摇头,问道:“王,你这话,是从哪里听来的?”   义渠王亦料不到老巫竟也有不知道的事,诧异道:“唉,原来你也有不知道的事啊!”   老巫又问,义渠王便一五一十把伏击秦国王后,误抓媵女,但又喜欢上那媵女,但又不知道如何着手的事都说了。   见着眼前的少年一脸苦恼地坐在自己面前讨着主意,老巫心中也闪过一丝久违的温情。草原上的草一年年地新生,一代代草原的少年,也开始有了自己的春心和悸动。   老巫的脸上笑容更加地深了:“这是好事啊,王不必苦恼,这很正常,这是草原上万物滋长,牛羊新生的道理。小公羊头一次,也是要围着小母羊转半天找不着缝儿的。人也要走这么一遭,这跟你是不是王,丢不丢脸,都没有关系。”   义渠王满腹的委屈惶恐和羞窘得到了安慰,又问老巫道:“那我又当如何才能够叫她喜欢我呢?”   老巫呵呵地笑了:“这就要看你自己了。老羊再着急,也不能替了小羊去求欢。”   义渠王满把大胡子也盖不住脸上的羞红,站起来跑了。   看着他的背影,老巫呵呵地笑了。 第三十三章 狼之子   芈月再不情愿,却也是无奈住进了义渠王城。义渠王拨了两个侍女来服侍于她,一个叫青驹,一个叫白羊。那两个侍女却能说些极简单的雅言,借以手势比划,居然也能基本交流。   芈月满心警惕,只计划进了王城以后,要如何防备义渠王的无礼,不料进了王城之后,义渠王似事务繁忙,根本没有时间理会于她。她亦是试着打听情况,那侍女便说如果她觉得闷了,可以让她们陪着她四周走走。   芈月得了此言,这几日便以散心解闷为名,在义渠王城到处行走,试图找到逃走之路。只是几日打探下来,便有些垂头丧气。这义渠王城修于山隘,只在前头略修了一些城墙栅栏,里头却是一个大山谷,再往里走,便是一片大草原了。若要去秦城,起码要有几日的马程,但是这一路上野狼成群,若是单身上路,便是义渠的勇士也是有所畏惧。   怪不得义渠王肯让她四下走动,不怕她逃走,想来是让她知道逃不走,才彻底死心吧。   但就算这样,她也不爱呆在王帐中,仍然喜欢到处走动,观察着草原的情景。   虽然就一个楚国公主的眼光看来,这些人野蛮粗俗,浑身油腻,可是奇怪地却是许多人脸上带着笑容。她知道此时冬日将到,草场枯萎,义渠上层已经为今年如何过冬在不顾一切地铤而走险,但于普通牧民中,明明缺衣少食,三餐不继,但却仍然牧歌嘹亮,草原起跳舞。   芈月走在草原上,但见远处草海起伏,近处牛羊成群。   她转到西边,却听得远处传来隐隐的鞭打声,喝骂声。   芈月诧异道:“这是什么声音?”   白羊却道:“贵人不必理会,那是他们抓住偷羊贼了。”   青驹却是知道情况的,诧异道:“咦,他们抓住那个偷羊贼了吗?”   芈月问青驹:“你也知道此事?”   青驹便道此处前些日子经常丢羊,而且看踪迹象是被狼叼走,只是牧民们把所有防狼的手段都用上了,却处处被破坏,都说那简直是野狼成精了。   芈月来了兴趣,便道:“我们进去看看。”   三人走过去,但见一群牧人围住了一个跳跃异常迅速的动物正在喊打喊杀。芈月定睛看去,大吃一惊,却原来那不是什么动物,竟是一个披着羊皮,行动却似狼一样的男孩子,看那样子,似与魏冉差不多大小,但却吼声似狼,动作也如狼一样四肢着地,张着大牙跳跃来去, 三分似人,却有七分似狼。   青驹听得牧民们议论,原来牧民们数次丢羊,竟是这个男孩指挥着狼群破坏陷阱,偷走羊群。而且不但偷羊,还大肆破坏,带不走的羊,竟然咬死了丢在羊圈里。   今天因为天灾,本来就收成不好,牧民们指着这些羊度过青黄不接的时光,遇上这样的破坏,岂不恨得狠了,当下一群牧民使尽办法,埋伏了数日,这才将这狼群困住。不料那男孩凶悍异常,不但抓伤打伤了许多人,还将大部份的狼都放跑了。只是他自己却逃跑不及,被牧人们困住了。   但见那男孩躲着人群的鞭子,一手抱着一只小狼崽子,另一手拿着一块血淋淋的羊腿用力啃咬,倒像是知道此番无法幸免,要撑着先吃个大饱。。   只是那男孩虽然又悍又狡,但毕竟是个未成年的孩子,且寡不敌众,又如何是这数十牧人的对手,但见他咬伤抓伤数人之后,终于被抓住了,他怀中的小狼崽子也被牧人抓起,狠狠往地下一摔。   男孩怪叫一声,不顾一切地扑上去咬住那牧人的手,牧人大叫起来。其他人围上来打着男孩让他放开手,男孩却仍然咬住不放。   一个牧人急中生智,叉住了那男孩的咽喉,那男孩喘不过气来,不由松了嘴嘴,那被咬住的牧人之才解脱了手,只见他手中血淋淋的,一块肉半挂在手上,已经是被那男孩咬了下来。那牧人大怒,叫骂声声,芈月虽听不懂,想来必是咒骂之声,或者让人替他对那男孩报复回来。但见众牧人一拥而上朝着男孩乱打,男孩蜷在地下,发出野狼般的嚎叫声。   芈月本不想管这些事,然则见那男孩倒在地上奄奄一息,原来高声的嚎叫已经变成破碎的呻吟,听有耳中无限可怜,她心念着弟弟芈戎和魏冉,见到这男孩与他们年纪差不多,心中一酸,不如为何,这男孩的身影竟似与两个弟弟重叠起来,忍不住道:“住手。”   牧人们正打得兴起,又听不懂她的话,哪里管他。芈月一急,就要冲上前去拉开一个牧民,被那牧民一甩,险些撞飞出去。幸好白羊上前及时扶住了她,青驹便以义渠语道:“你们大胆,竟敢冲撞贵人。”   牧民们听得青驹之方,方大吃一惊,扭头一看,见三人服饰华贵,连忙垂手退到两边行礼。芈月急奔过去,但看到躺在中间浑身是血奄奄一息的男孩,她急忙上前蹲下察看,却见那男孩整个脸都被污血盖住,瞧不清面容,一拉他的手,却是软软的,想来手臂也被打得骨折了,再看他痛得缩成一团,想来身上亦不知道被打断多少骨头。   芈月心中愤慨,斥道:“你们也太狠心了,他不过才这么大一点的孩子,你们居然下这样的狠手。”   牧人叽哩咕噜地说了一串话,青驹忙道:“贵人有所不知,他们说,这个小狼崽子一直在我们这里偷羊,还带着狼群咬伤了我们很多人。他既然要做狼,我们就应该把他当狼一样打掉。”   芈月低下头去看男孩,见男孩虽然痛得缩成一团,全身已经无法动弹,见了芈月靠近却仍如小兽一般龇着牙发出恐吓的低吼,似是甚为恐惧生人的靠近。只是他用力吼得一两声,便一股血从他的鼻子中涌了出来   芈月见他警惕性甚强,想起黄歇对她说过的驯鹰驯马驯狗之术,当下盯着男孩的眼睛放缓了声音,先摊开双手,再掌心朝着那男孩示意道:“你看,我手里,没有武器,不会伤害你的。”   那男孩子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眼中仍尽警惕之色,芈月的眼神和男孩的眼神僵持了一会儿,男孩似乎感受到了芈月的善意和坚定,眼神中狼一样的光芒渐渐黯下来,他发出了低低的呜咽之声,眼中的恐惧和凶狠之色渐渐收了。芈月又缓缓地边说边以手势示意道:“我,带你走,治伤,不会伤害你的,你可愿意?”她亦不知道,自己的话,那男孩是否能够听懂,但她的手势,她的语调,应该能把她的意思传递出去吧。   芈月伸出了手,把手停在那男孩的手掌边,却没有用,只是以眼神示意。那男孩瞪着她半天,以他的性子,若是身上未曾受伤,或者能跑能动,早不理会她了,只是如今却实在是伤重已极,全身无处不动,左手右足俱被打断,本拟闭目待死,如今见了有人示以善意,虽然照他以前的经验来说,是半点也不肯相信,然而垂死之际,求生的本能战胜了一切。狼性本狡,他纵是不相信她,装上一装,或有生机,也未可知。当下便咬牙忍痛努力抬高了手,将自己的手放入眼前这女人的手中,忍着想往这只手抓一把或者啃一口的欲望,缩起了爪子。   芈月欣喜,又缓缓地道:“那么,我把你带走了。”说着上前,用力抱起那男孩。   她见那男孩身量与魏冉相仿,因此用素日抱魏冉的力气抱起他来,不想那男孩抱起来体重却比魏冉轻了不少,手底下满把尽是咯人的骨头,心中怜悯之意更甚。   那群牧人见她抱起了那男孩,满心不忿又不敢反对,顿时嗡嗡声大作。   芈月便示意让白羊摘下头上的发簪递给牧人,道:“这支簪赔你们的损失,够不够?”   牧人接过簪子,不知所措地看向两名侍女。   青驹哼了一声道:“这支簪子抵得上你们损失的十倍呢,还不快收下,贵人可不会把这点钱放在眼里。”   牧人连忙低头应声道:“是,是。”   芈月抱着那男孩走出人群,青驹嫌那男孩浑身泥污血迹,都蹭在芈月的华衣上了,再见芈月娇小纤细,实不敢叫她一直抱着那男孩,忙道:“贵人,还是让奴婢来抱他吧。”   芈月见青驹伸出手来,那男孩便往里一缩,知他对其他人还不肯信任,当下道:“不碍事的,他也不重。”   青驹无奈,只得叫白羊去叫了车来,芈月抱着这男孩,直到马车到来时,已经抱得整个人都微微颤抖起来,手臂酸得实在抬不起来,却终究还是没有理会青驹再三劝告,把那男孩交给青驹抱着。   那男孩伏在芈月怀中,他虽然是野性难驯,然而野兽般的直觉却是比常人更灵敏了许多,见这女子明明都抱不动自己了,还恐自己惊着,不肯交于别人,心中倒有些触动。他并不把她救他的事放在心上,然则这份关爱,却让他默默得记在了心上。   一时马车来了,芈月便带着那男孩回了王宫,那男孩此时已经变得异常驯服,芈月顾不得自己更衣,先坐在一边拉着他安抚着他免得他惊吓他,这边青驹白羊便替将那男孩剥光洗净擦了伤口上了药。   那男孩见有人替他更衣洗澡,那种满心惊恐欲想逃脱的样子,如落入陷阱的小兽一般挣扎嘶叫,芈月只得在旁边一遍遍地劝着,那男孩似是听到她的声音,才能安抚住一些情绪。好不容易一切包扎完毕弄了妥当,那男孩的肚子却发出咕噜噜的声音,青驹和白羊都笑了。   芈月知道他必是早就饿极了,便叫白羊送上肉汤和饼子,那男孩   像狼一样飞扑出来,抢过一个烤饼又缩回角落里飞快啃咬着,很快就呛住了连声咳嗽。   芈月连忙将陶罐地肉汤倒在碗里递到男孩的嘴边让他喝下。男孩仍然带着些警觉地看着芈月,却没有出手反抗,顺从地被芈月按着喝下了汤,咳嗽渐止。等他吃饱喝足,终于疲累已极,沉沉睡去。   青驹和白羊方劝芈月去沐浴更衣,芈月此时也浑身是汗,便去沐浴了。方刚刚出浴,披着一件袍子在那里由白羊给她擦干头发,便已经听得外头那男孩声声狼吼起来。   芈月一惊,也来不及挽头,连忙披散着头发,披着袍子便赶到那男孩的居住,却见那男孩已经爬到了房间口惊恐地嚎叫着,他爬在地上滚得一头是灰,身上的伤口也撞裂了渗出血来。   他之所以没有爬出去,却是他旁边蹲着义渠王,他饶有兴趣地按住了那男孩,芈月细看他按得却是甚有技巧,没有让那男孩惊恐之下继续乱挣乱动,加重伤口。   只是他身形高大,相貌威武,蹲在那男孩身如同一只大熊和一只小狼,显得极为悬殊,那男孩又是野性太重,小兽般的直觉让他觉得这是个可怕的敌人,被他按住挣扎不得,更是惊恐地嚎叫起来。   芈月疾步走到旁边,瞪了义渠王一眼,连忙安抚那男孩道:“不怕,不怕,他不是坏人,不会欺负你的……”   义渠王扑哧一笑:“如今你知道我不是坏人了,不会欺负你了……”   芈月横了他一眼,只觉得这人殊为可厌,明明晓得自己不过是安抚这个孩子罢了,却竟这么顺杆而上,实在是很不要脸。   义渠王只觉得她这一眼瞟来,似嗔似喜,实是风情无限,不禁看得呆住了。见芈月只管安抚那个男孩,却不理自己,不免有些醋起来,伸出手指挑起那男孩的下巴,道:“就这么个小崽子,跟狼似的,你怎么就看上了?”   芈月安抚着因为义渠王的动作而显得不安的男孩道:“他跟我弟弟一样大,我弟弟若是无人照顾,可能也会象他一样……所以爱屋及乌罢了。”   义渠王见那男孩只会啊啊吼叫,诧异道:“他不会说话吗?”   芈月摇头:“我见着他时就这样了,也不晓得能不能说话。”   义渠王一拍膝盖道:“不如带他给老巫看看。”   芈月诧异道:“老巫是谁?”   义渠王道:“老巫是我族中最通灵之人,他无所不知,把这孩子带去给老巫看看吧,说不定能够有办法。”   当下两人把那男孩子带到老巫处,老巫亦是住在王宫,芈月举目所见,这房内挂满了各种面具、骨头、羽毛、法杖等器物,显得十分诡异。听到义渠王的声音,老巫便从一堆诡异的器具中探出头来,芈月但见他满头白发、手如鸡爪,看上去似活了不知道多少年,老到不能再老,但一双混浊的老眼里却仍透着精光,心中也是有些害怕。   却见义渠王与那老巫叽哩咕噜地说了一串义渠话,那老巫便伸出鸡爪般的手,把那男孩揪过来,按着男孩,不停地又拍又按。休看他一副老得几乎要入土的模样,但那男孩在义渠王手中还能够挣扎几下,到了那老巫的手中,却是只能啊啊地低吼,却无法挣脱。   但见那老巫在那男孩身上按了半日,又拉开他的嘴巴,看他的咽喉,还掐着那男孩迫使他发出奇怪的声音,最终还是松开了手。那男孩被他这一折腾,解脱之后顿时一下子蹿到芈月身边,一头扎进芈月怀中不敢抬头。   芈月关切地问义渠王:“你问问老巫,他怎么样,还有救吗?”   老巫啊啊地说了一大通谁也听不懂的话,义渠王忙又将青驹白羊呈上来那男孩身上原来的东西递给老巫,却是几颗狼牙,不知从何处得来的半块玉佩,又有一些零碎的牛角扳指,半截小刀等物,老巫拣看了一会儿,又抬起头来,向着义渠王说了一通。   义渠王便解释道:“老巫说,他很聪明,晓得人的习性,所以一定是从小被人养大的,并不是生长在狼群里,可能就是这几年跟狼一起生活,所以忘记怎么说话了,只要放到人群里教养,还是能跟普通人一样的。”   芈月松了口气,不由合什道:“大司命保佑,我还真怕这孩子改不过来呢!”   义渠王见她似是真心喜欢这个男孩,心念一动,道:“既然能够改得过来,不如当真就收养了这个小狼崽子吧!”   芈月听了他这话,第一次赞许道:“甚好,那我就收他为弟弟。”她正思索着,那男孩想是有些感应,抬起头来。两人相处才半日,此时这个野性未驯的孩子看着她时,眼中竟已有些依恋。芈月轻抚着他的小脑袋,道,“我给你起个名字吧!不如,就叫你小狼如何?”   男孩抬起头来看着芈月,满是不解。   芈月便指着男孩道:“小狼,你叫小--狼--”又指指自己道:“我是你阿姊,叫我阿——姊——”   芈月教了他好一会儿,那男孩却只是直愣愣地看着她,一点反应也没有。   义渠王插嘴道:“这孩子简直是半个狼人,哪这么快就能教会他说话,还得要老巫来训练他才行。放心吧,这孩子将来我跟你一起养。”   芈月白他一眼,真是懒得理会这自说自话的人。   义渠王见她不搭理,他也是少年心性,不禁也有些恼了,道:“喂,你就安心留在义渠吧,难道你还想嫁给秦王吗?”   芈月冷笑道:“谁要嫁给秦王了,我要带着我的两个弟弟,去齐国。”   义渠王奇道:“你为什么要去齐国?”   芈月沉默良久,才悠悠道:“因为黄歇想去齐国,他想去稷下学宫,跟这个世界上最有学问的人一起,探寻世间的大道。就算他如今已经不在,我也要完成他的遗愿,替他去他未曾来得及去过的地方。”   义渠王气得站起来,忿忿地地道:“不识好歹的女人,哼。” 说着一摔帘子走了出去。   他这一去,纵马行猎以解闷,便有数日再不去找那芈月,心道我也不理会你,让你自己惶恐了,无助了,下次见了我,自然要讨好我。   只是他纵然在外,心中仍然挂念芈月,撑了好几日,终究还是自己先按捺不住性子,眼见冬日将到,见猎到几只红狐,毛皮甚好,便叫人鞘好,兴冲冲地叫侍女拿着准备去寻芈月。原是以要为她作件冬衣作借口,自己想想觉得理由甚好,又可搭得上话,又可讨好了她。   只是他方自准备去寻芈月,便见亲信的大将虎威匆匆从外面而来,向义渠王行礼道:“大王,秦王派来使者,来跟我们谈赎人的事了。”   义渠王诧异道:“什么?秦王真的派人来赎她?”   虎威道:“正是。”   义渠王想了想,道:“叫上老巫,我们一起去见那个秦国使者。”   王帐内,义渠王高踞上首,老巫和虎威分坐两边,叫了秦国使者进来,却见外头进来两人,深作一揖道:“秦国使者张仪、庸芮见过义渠王。”   义渠王只识得庸芮,便道:“我们与庸公子倒是见过,这位张仪又是什么人?”   庸芮便介绍道:“张仪先生是我王新请的客卿。”   义渠王点头,也不客气,直接问道:“但不知两位先生来此何事?”   张仪进入帐内,便举目打量四周的一切,他眼睛是极毒的,一眼看出虎威是个有勇无谋的莽夫,义渠王虽然长着一部大胡子,年轻却是甚轻,唯有坐于一旁那老到快进棺材的老巫,倒是个厉害角色。可惜,越是这等活得太长、算计太多的老人,做事越有顾忌,他来之前,便已经打听过义渠今年天灾,冬季难过。当下也不待庸芮说话,自己先呵呵一笑道:“义渠如今大祸临头,我是特地来解义渠之危的。”   这等“大王有危,须得求助吾等贤士来解救”的开口方式是六国士子的常用套路,列国诸侯被唬了数年,已经有些免疫力了,义渠王却不曾听过,当下竟是怔住了,好一会儿才象看神经病一样看着张仪,诧异道:“但不知我如何大祸临头?”   张仪抚须冷笑道:“三年前的义渠内乱,大王虽然在老巫的帮助下得了王位,可您的叔叔似乎还逃窜在外吧!”   义渠王道:“哼,那又怎么样?”   张仪道:“听说今年草原大旱,牛马饿死了很多,恐怕接下来,就是义渠的头人、牧民、和奴隶要受灾了吧。不知道今年冬天,义渠王打算怎么度过这个难关?”   义渠王哼了一声道:“这是我们义渠的事,不劳你们操心。”   张仪道:“本来义渠毕竟是大秦之臣,所以如果向大秦求援,大秦也不能不管义渠。可惜的是义渠王受了奸人摆布,却去攻击大秦王后的车驾,实在是令秦王大为恼怒。若是此刻外有秦王征伐,内有牧民遇灾,岂不正是您的王叔重夺王位的好时候?义渠王毕竟年轻,似乎在义渠部族里,您的王叔似乎更有威望啊。”   义渠王霍然站起道:“这么说,秦人是要助我王叔,与我为敌了?”   张仪拈须微笑:“也无不可。反正义渠谁当大王都与我秦国无关,重要的是怎么安排与我秦国更有利。”   义渠王道:“那我就让你们看看,谁才是义渠真正的王。”   虎威也跳了起来道:“有我在,我看什么人敢与我大王作对。”   老巫按住暴怒的义渠王,叽里咕噜说了一大串,义渠王渐渐冷静下来,对张仪不屑地道:“哼,秦国现在内外交困,根本无力顾及我义渠,否则的话,来的就不是你一介书生,而是十万大军了。”   张仪呵呵一笑,道:“老巫果然精明,怪不得我来之前就听人说,义渠真正做主的乃是老巫,失礼失礼!”   义渠王道:“哼,你这种挑拨太幼稚,我视老巫如父,又不是你们周人那种见不得别人出色,只想当钉子一样拨掉的小人。说吧,你们肯出多少钱来赎那个女人。”   张仪道:“我此行并非大王所派,乃是因为我们新王后,舍不得她的妹妹,所以派我当个私人信使,备下一些珠宝,以赎回公主。”   义渠王看向老巫,老巫又叽里咕噜说了一串义渠王便道:“珠宝不要,我们要粮食。”   张仪看了庸芮一眼,庸芮会意,道:“粮食可不易办啊。要粮食,可得大王恩准。”   张仪又打圆场道:“不知道义渠王能拿出什么样的条件来,让大王允准卖粮食给您?”   义渠王转向老巫,老巫又说了一通。义渠王转头道:“我们义渠人不能出卖朋友,所以我不会告诉你是谁让我们劫车驾的。但是如果秦人真心想跟我们交易,我可以保证十年之内,义渠不会跟秦王作对。”   张仪道:“就这一句?”   义渠王冷笑道:“你还想如何,我们义渠人真心保证,可是一个唾沫一个钉,绝不会变。”   张仪道:“善,那王后的妹妹呢?”   义渠王看了老巫一眼,忽然笑了道:“那个女人我不换,我要留着给自己当王妃。”   庸芮急怒道:“你……岂有此理。”   张仪忙按住庸芮:“稍安勿燥。”却又抬头,并不说话,只看着义渠王,心中掂量着。   义渠王又道:“至于上次劫到的其他东西,为了表示跟大秦的友好,都可以还给你们,但是我的孩儿们总不能白跑,给点粮食当饭钱总是要的吧。你们也别介意,那些珠宝真拿到赵国邯郸去,换的粮食自然会是更多。”   张仪目光一闪,笑道:“我张仪初担大任,若是连王后这点交代的事也办不成,岂敢回去见王后。此次若不能赎回楚国公主,那么咱们方才的交易就一拍两散,我这就回去,您就当我没来过。今年义渠人若是过不了冬天,又或者王叔找上大秦,也跟我张仪无关了。”   义渠王转头和老巫又叽里咕噜地说了几句话,忽然愤怒地站起来,走了出去。   张仪怔在那儿,看看老巫,又看看虎威诧异道:“这是怎么回事?”   他却不知,义渠王愤怒而去,乃是因为老巫竟也劝他顺从张仪的建议,将芈月还给秦国,借以取得赎金。   义渠王自幼便为王储,这辈子无人不遂心所欲之意,唯一的挫折不过是三年前义渠老王去世,他年少接掌大位,众人不服,费了好几年才能够坐稳这个位置。然而他天生神力,在战场上更有一种奇异天赋,这让他在镇住部族时也顺利许多。又因为位高权重,加上老巫宠惯,便有一些未经挫折的自负和骄傲。   他平生第一次喜欢上一个女子,却不见这女子为他所动,本以为人已经抓来了,慢慢地水磨功夫下去,美人自然会属于他。谁晓得自觉刚有点起步,居然秦王会派人要夺走她。   一刹时满心的愤怒盖过了他所有的理智,他本想象往日一样向老巫求援,在他的想象中,老巫也应该会像以前一样有求必应,会帮他想出许多办法,把那个该死的多事的秦王使者赶走。会想办法让他们乖乖听命于他。   可是为什么,一向宠爱他惯着他的老巫,居然也会劝他放手,劝一个义渠勇士放弃自己心爱的女人,而去向那一向视为敌人的秦人低头,这实在是他不能接受,更不能忍受的。   他与老巫发生了争执,可是老巫的话,比那冬天的寒风更加凌烈,他说他是义渠的王,就应该为义渠所付出、所牺牲,一个女人,如何比得了那能够让一族之人度过冬天的粮食,如何比得了族群生存,传承更重要?   他愤怒、他惶恐、他无奈,他一刻也不能再呆在那个大帐里了,他不是那个大帐里的王,王不应该是让所有的人听从于他吗,为何那个大帐里所有的人都在逼迫于他?他不服、他不甘、他还抱着最后一丝希望,他要亲自去问那个女人,如果在她的心中,有一点点他的位置,有一点点想留下来的希望,那么他就算和老巫翻脸,和秦国人翻脸,也一定要留下他。   芈月帐中,她此刻正耐心地教小狼说话:“叫我阿——姊——”   她已经努力了好几天了,却只是徒劳无功,青驹和白羊都懒得理她了,连一向野性未驯的小狼,此时也不再畏惧抗拒地蜷在角落里,只是一脸无奈地坐在芈月对面,看着芈月。他也试过,只能发出一声“阿”来,那个“姊”却是无论如何也发不出来。   可芈月闲极无聊,非要拿这个当成一件正经事来作,每天只追着小狼给他擦洗伤口,换药,教他说话,教他如何在日常生活中脱去狼的习性,学着人的行为方式。   小狼反抗了几日,不理不睬了几日,终究拗不过她的努力,只能是一脸无奈地任她摆布,乖乖听命。   不料义渠王却忽然疾风骤雨般冲进来,小狼虽然在芈月面前十分顺从,但对于别人来说仍然保持了一定的小兽性子,此刻义渠王一进来,他便觉得他身上的气息不对,一惊之下便蹿起来跳到角落里,又缩成一团摆出野兽防御的样子来。   芈月见他一来就捣乱,不悦地道:“你干什么?”   义渠王一把抓起芈月的手道:“只要你一句话,我就去回绝秦人。你告诉我,你喜欢我,你愿意留下来。”   芈月道:“鬼才愿意留下来呢……”忽然觉出他的话中意思来,惊喜道:“你说秦国派人来了,是来救我回去吗?”   义渠王本是抱着最后的希望而来,听了她居然还这样说,不由地又伤心又愤怒道:“你这个女人没有心吗,我这么对你,你居然还想去咸阳?”   芈月昂首直视他道:“当然,我弟弟还在咸阳呢,我为什么不去咸阳?我就不留在这儿,我就是要回去!”   那缩在一边的小狼,听到芈月说到“弟弟”两字,这几日他听得多了,知道是在指他,见芈月与义渠王剑拔弩张的样子,顿时又蹿回来,蹭回芈月的身边,芈月爱抚地摸了摸他的头顶。   义渠王正一肚子怒气无从出,看到她居然对一个狼崽子也是这般满脸温情,对自己却尽是嫌弃之意,不由地怒上心头,指着小狼道:“你能走,他不能走。”   芈月气愤地道:“为什么?”   义渠王冷笑一声,心中方找回一点得意来,道:“不为什么,我是大王,我说了算。”说罢,一昂首,不顾芈月的愤怒,又冲回大帐,拉起张仪道:“一百车粮食,换那个女人。”   张仪面不改色道:“二十车,已经是极限。”   义渠王把张仪摔到座位上,怒道:“没有一百车,老子就不换。”   张仪道:“漫天要价就地还钱,大王要真不换,根本连价都不会出。”   老巫忽然张口,叽里咕噜半晌,义渠王这才恨恨地看着张仪道:“八十车,不能再少了。”   张仪道:“四十车,不能再多了。”   义渠王大怒道:“岂有此理,四十车粮食根本不够过冬。”   张仪道:“够,怎么不够?八十车粮食,过冬不用宰杀牛羊;四十车粮食,把牛羊宰杀了就能过冬。”   义渠王道:“牛羊都宰杀了,那我们明年怎么办?”   张仪冷酷地道:“如果大王把精力都用在去操心明年的牛羊,就没有心思去算计不属于您自己的东西了。”   义渠王气得拨刀逼上张仪的脖子道:“我杀了你!”   庸芮急得上前道:“住手。”   张仪以手势止住庸芮,面不改色地道:“杀了我,和谈破裂,今年义渠饿死一半人。”   义渠王道:“你以为我义渠只能跟你们秦国合作?”   张仪道:“可这却是成本最小,最划算的合作。您现在要跟赵人合作,路途遥远,光是粮食在路上的消耗就要去掉一半。而且秦楚联姻,所有的嫁妆都写在竹简上了,我相信没有人敢冒着得罪秦楚两国的危险,去收购您那些珠宝。”   老巫又在说话,义渠王恨恨地将刀收回鞘内道:“哼,我可以让一步,七十车。”   张仪微笑:“五十车。”   最终,通过谈判,议定了六十车为赎金。   义渠王将劫走的铜器以及楚国公主的首饰衣料还给秦人,秦人先运三十车粮食来,义渠王再放走芈月,然后秦人再送三十车粮食来,完成交易。   一车粮食数千斤,这六十车粮食亦有二三十万斤粮食,正如张仪所说,若是部族倚此完全度过冬天或嫌不够,但若是再加上宰杀掉一大半牛羊的话,便可度过。   只是这样一来,次年春天,义渠王就要愁着恢复牛羊的繁殖,而无力再掀起风浪来了。   夜深了,庸芮在营帐外踱步,他挂念着那位在上庸城见过的少女,虽然仅仅一面之缘,在他的心底,却留下了深深的烙印。   这时候,他看到义渠王迎面而来,月光下,他显得心事重重。   庸芮微一拱手:“义渠王!”   义渠王点了点头,两人交错而过,义渠王已经走到他身后数尺,忽然停住了脚步,问道:“管子是谁?”   庸芮有些诧异:“义渠王是在问臣?”   义渠王只是随口一问,见他回答,倒有些诧异,停住脚步转头道:“你知道?”   庸芮也转头,与义渠王两人相对而立,点头:“管子是齐国的国相,曾经辅佐齐恒公尊王攘夷,成变霸业。”   义渠王道:“那什么叫轻重术,什么叫盐铁法?”   庸芮道:“敛轻散重,低买高卖,管子使用轻重之术,不费吹灰之力,将鲁、梁、莱、莒、楚、代、衡山击垮。”   义渠王皱眉道:“等等,你给我解释一下,我有些听不明白……”   庸芮微笑道:“义渠盛产狐皮,如果我向大王高价购买狐皮,那么义渠的子民就会都跑去猎狐挣钱,到时候会发生什么事呢?”   义渠王若有所思。   庸芮道:“如果大王点集兵马,所有的人却都去猎狐,然后这时有外敌入侵会如何?如果大家都去猎狐而不屑于放牧耕种,而我又停止再收购狐皮,那么已经无人放牧也无人耕种的义渠会发生什么事呢?”   义渠王一惊道:“饥荒。”看到庸芮以为已经说完,正欲转身,急忙问:“那盐铁法呢?”   庸芮本以为他已经说完,不想还有,忙转头站住,道:“如果大秦和其他各国联手,禁止向义渠人出售盐和钢铁之器,义渠人能挨上几年?”   义渠王悚然而惊:“若是断盐一个月,就会部族大乱了。”   庸芮微笑不语。   义渠王忽然明白,向庸芮行了一礼道:“多谢庸公子提醒,我必不负与大秦的盟约。”   庸芮道:“我可以问大王,是何人告诉您轻重术、盐铁法的?”   义渠王看了宫内一眼,不说话,   庸芮心中顿时明白,暗道:“果然又是她。”想起她来,心中既是怅然,又有一点点甜蜜来。   芈月亦知道了要走的事情,这是义渠王亲自告诉她的。说完,义渠王叹了一声道:“我真不愿意放你走。”   芈月不说话。   义渠王叹息道:“可我留不住你,你的心也不会在义渠。”   芈月继续沉默。   义渠王道:“你为什么不说话?”   芈月道:“你真要我说,我只想问你最后一次问你是谁让你去劫杀我们的?”   义渠王看着她,道:“我说过,想知道,就留下来。”   芈月摇摇头。   义渠王道:“你既然这么想知道,为什么不留下来?”   芈月道:“我想知道仇人是谁,为的是报仇。留在义渠就报不了仇,那知不知道有什么区别。你现在不告诉我,我回去,自然也能查得出来,又能报仇,我为什么不走?”   义渠王语塞:“你……唉,总之,你真要报了仇无处可去,就回这儿来吧。”   芈月抬起头来看着义渠王,义渠王被看得有些发毛道:“你这是,怎么了?”   芈月道:“现在看看,你也没这么可恨了。”   看着义渠王落寞地走出去,芈月心中竟有一丝离别的不舍。   这种离别的情绪,到了要走的时候,似乎更加浓烈了,芈月从来不知道,当她有一天终于能够离开义渠的时候,竟然会有这种感觉。   她登上马车,回头看了看,见到来相送的只有青驹和白羊,不禁有些失望,问道:“小狼呢?”想了想又问道:“义渠王呢?”   青驹便道:“大王说,不想见你。还说,你要走,就不许你带走小狼。”   芈月心中暗叹,她这次回咸阳,亦是前途未卜,这些日子她与义渠王的相处,亦是看出这人嘴硬心软,恩怨分明,不是会亏待小狼的人。若是她终可了结咸阳之事,带着魏冉去齐国前,再到义渠接走小狼,也是可以的。   见着芈月登上马车,在秦人的护卫下一路东行。远处的山坡上,义渠王带着小狼,站在高处,远远地看着芈月的离开。   义渠王冷笑一声,对小狼道:“你看,她说得那么好听,却头也不回地把你抛下了。”他心里不高兴,便要叫个人来陪他一起不高兴。她既然喜欢这小狼,那他便要这小狼同他站在一起送她远走。   小狼满心不服,苦于说不出来,又被身高力壮的义渠侍卫扼住双臂动弹不得,只能在喉咙里发出呜咽的声音。这时候他倒有些后悔,若不是满心里抗拒排斥芈月教他说话,此时也不能听着这人胡说八道,诋毁他的姐姐。   花。霏。雪。整。理。义渠王喃喃道:“我把你留下来,你说她以后会不会来看你呢?”   小狼却只呃呃地叫着。   义渠王道:“她说她在咸阳还有一个弟弟,你又不会说话,估计她见到她的亲弟弟,就会忘记你了!”   小狼被他这话说得实在气坏了,这一急怒之下,原来在口中盘旋多日一直无法说出口的话,竟在此时忽然冲口而出道:“阿姊——”   虽然声音含糊而破碎,但这一声尖利地声音还是划破了长空,甚至远远地传到了草原,传到了秦人车队,也传到了马车中的芈月耳中。   芈月坐在马车上,忽然听到远处传来的这一声破碎呼喊,虽然听得不清,但似乎下意识地就认为是“阿姊——”   她忽然钻出马车道:“停一下。”   庸芮过来道:“怎么了?”   芈月道:“我好像听到有人在叫我阿姊……”   庸芮道:“刚才那一声是人叫啊,我还以为是狼吼呢?”   芈月一惊:“狼吼?莫不是小狼?”她连忙下了马车,站在车前,手作喇叭状大声地向远处呼唤道:“小狼,是你在叫我吗?小狼——小狼——”   山坡上,小狼只能一声声叫着道:“阿——姊——”声音却变形得厉害,半似狼吼。   芈月看着远方大呼道:“小狼,你快点长大,学会说话,我以后会再来看你——”   草原上,只有一阵阵似狼非狼的吼声传来。 第三十四章 大婚仪   行行复行行,走过了草原,走过了高坡,走过了山川,走过了城池,芈月等一行人的马车终于可以进入咸阳城。   芈月好奇地挑起帘子向外看高大的城门,轻轩吁了一口气,这便是咸阳城了啊。   咸阳始建于夏,属禹贡九州之雍州。周武王灭商,封毕公高,毕地便是今日之咸阳,后秦孝公迁都咸阳,至今也不过数十年而已。   咸阳自行商君之法,人员往来,便要以符节为凭,张仪取了自己的铜符,让军士去关门验了,便从专用通道进入。   那军士验过铜符,便捧着回去要送回给张仪,芈月却正于此时掀帘,忽然见那军士手中的铜符,啊了一声道:“你手上捧着的是什么?”   此时庸芮正骑马守护在马车边,见状便问:“季芈,怎么了?”   芈月便问:“那是何物?”   庸芮答道:“那是铜符,持此符往来车辆免查免征。”   芈月哦了一声。庸芮问道:“季芈在何处见过此物?”   芈月摇了摇头,笑道:“没什么。”   当下无话,一路到了驿馆,与芈姝相见。   芈姝早已经相迎出去,拉着芈月的手,泪盈于眶,半晌终于一把将芈月拉进自己的怀中道:“我不知道有多后悔,让你代我冲出去。我每天都在后悔,小冉也天天哭着要阿姊。后来知道你还活在,在义渠人的手中,我就说不管花多少代价我也要把你救回来。天可怜见,终于让你回来了,回来就好,我们再也不分开了。”   芈月深深一拜道:“多谢阿姊赎我回来。”   芈姝嗔道:“你我姊妹,何用说这样的话来。你为我冒死引开戎人,我又当怎么谢你?”说着拉了她的手坐下,说起自己到了咸阳,求秦王驷相救之事,因义渠人草原游牧,大军围剿不易,且此时必会提高警惕,如若一击而中,反而连累芈月性命。因此提出派人赎她,张仪因刚刚入秦,自告奋勇与庸芮一同前行。   说完之后,看着芈月,忽然感叹:“我本允了你与子歇一起离开,可是如今子歇不在,你如今孤身一人,又当如何着落?”   芈月沉默不语。   芈姝想了想,又道:“这些日子我一直想着你回来了,又当如何安排。思来想去,你如今也只能随我一起进宫了。”   芈月摇头道:“阿姊,我不进宫。我曾经和黄歇约好一起周游列国,如今他不在了,我就代他完成心愿。”   芈姝一怔,料不到她竟如此回答,忙问:“那你弟弟怎么办?”   芈月道:“他当然是跟我一起走。”   芈姝想了想,还是劝道:“妹妹,难道你还不明白吗,我们从楚国到咸阳,带着这么多臣仆,这么多护卫军队,可还差点死在乱军中。你一个女儿家带着个小孩子,凭什么周游列国?”   芈月沉默了。   正当芈姝以为已经说服她了以后,芈月忽然问道:“阿姊,黄歇的尸骨可曾收葬?”   提起此事,芈姝亦觉心中酸楚难忍,掩面而泣道:“不曾。”   当日乱军之中,甘茂带着芈姝等向武关而逃,中间幸而遇上樗里疾来接应。只是当时两边交战,楚国所携人手多半是宫人奴隶,两军中惊惶失措,死伤无数,所以樗里疾也只能掩护着她们暂时先退到武关,直到义渠兵掳人退去,樗里疾与甘茂会合,点齐武关之人冲杀,却也只寻到义渠营地里的了些遗留之物。在武关之后,才清点人手清理财物,芈姝此时亦想起黄歇,派人前去战场收尸,岂知方一夜过去,战场上便上有秃鹫啄食,下有野狼分尸,许多尸体竟是都已经残缺不全了。众人无奈,只得拣了些重要的物件,所有缺残不全的尸体俱是混在一起,草草收葬。   芈月如受雷殛,半晌回不过神来,芈姝叫了她两声,却不见她回话,推了她一下,却见芈月张口,喷出一口鲜血来,便晕了过去。   黄土坡上,战斗的遗迹犹存。折断的军旗、废弃的马车、插在土里的残破兵器、以及破碎的衣角。   芈月孤独地走在旧战场上,徒劳地走过每一处,寻找着黄歇的遗踪。   她走着,走着,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她在站在那儿四顾而望,整个战场竟是无边无际,永远走不到头来。似乎这并不只是一个伏击战的战场,而仿佛化为了千古以来所有的战场。   风吹处,呜呜作声,千古战场,又不知有多少女子,如她一般要用尽一生,去寻找那永远不能再回来的良人。   她走着走着,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就在她越来越绝望的时候,忽然前片一辆马车下,一一角衣服的碎片。她狂喜,飞奔过去,颤抖着想伸手去地上的衣服碎片,手还未触到,一阵风沙刮过来,刮得人眼睛都睁不开,风过后,连衣服的碎片也没有了。   芈月绝望地向天而呼:“子歇,你在哪儿,你说你要带我走遍天下,可如今你在哪儿,为什么抛下我一个人,你失信于我……”   声越长空,无人回应。   芈月伏地泣不成声。   忽然间耳边有人在轻轻唤她:“皎皎,皎皎——”   芈月惊喜地抬起头来,这声音好生熟悉,是子歇,他还活着吗?她连忙抬起头来叫道:“子歇——”   这声音一出口,梦,就醒了。   她用力坐起来,一抬眼,但见四面漆黑一片,唯有窗前一缕苍白的月光照入。   环顾四周,哪来的子歇,哪来的声音。整个室中只有她,以及睡在门边的薜荔。   薜荔亦被她的叫声所惊醒,连忙爬起来,取了油灯点亮,执灯走到她的席边问道:“公主,您怎么了?”   芈月怔怔地看着她,好一会儿,才道:“没什么。”   次日凌晨,魏冉便已经飞奔而来,昨日芈月方回来,他正要去接,芈姝恐他小孩子受了惊吓,叫侍女稍后再带他过来,谁料芈月吐血晕倒,侍女只得同魏冉说阿姊累了睡着了,又带着他来看过。那时女医挚已经来看过芈月开过药,薜荔女萝亦为芈月更衣净面完毕,因此魏冉只看到芈月昏睡,坐在她席边等了好久,只等得睡着了,让他侍女抱了回去。   及至早上一醒来,便又急冲冲来看芈月。此刻一见到芈月,便飞扑到她的怀中,哭得一脸眼泪鼻涕:“呜,阿姊,你可回来了,我好害怕,你莫要抛下我——”   芈月亦是泪如雨下,她紧紧地抱住魏冉,那颗空洞失落的心,被这小小孩童的稚气和依赖填了许多,若是自己当真不在了,这么小的孩子,他将来能依靠何人。不由得愧疚万分,不住地道:“小冉,小冉,对不起,阿姊不会再丢下你了,从今往后,阿姊走到哪儿,都不会抛下你。”   姊弟两人抱头痛哭了许久,这才缓缓停息。   魏冉问:“阿姊,子歇哥哥呢,你们这些日子去哪儿了?我问了很多人,还有公主,她们都说,你们去了很远的地方……”他的眼中露出害怕的神情,“去了很远的地方”这样的话,他从前听过,某一天母亲让她一切听阿姊的,然后他被人抱走,然后他问他的母亲去哪儿了,周围的人都跟他说母亲“去了很远的地方”,然后,他再也没见过母亲了。   所以,当他听到这样的话时,他小心的心灵那份恐惧和无助,每天夜里都会让他害怕地惊醒,可是他不敢说,也不敢哭,这个孩子已经从周围人的态度看出来,如果他“不乖”的话,是不会有人来耐心哄他劝他理会他的。   还好,阿姊回来了,阿姊答应,再也不会抛下他了。他紧紧地抱住芈月,一直不敢松手。不管是用膳,还是梳洗,都一步也不错眼珠地盯着。   芈月被他看得心酸起来,拉着他搂在怀中,哄了半天,才让他渐渐安心下来。   过了数日,芈月便向芈姝辞行,说要带着魏冉去齐国,芈姝苦劝不听,只得依从。   芈月带了魏冉,与女萝、薜荔一起上车,直到咸阳城外,却被人挡住。   芈月掀开车帘,却见是张仪挡在前面,不禁问道:“张子为何挡我去路?”   张仪歪坐在轩车里,看上去颇有些无赖相:“小丫头,你带着你弟弟要去哪儿?”   芈月反问道:“张子这又是要去哪儿啊?”   张仪呵呵一笑:“我是特地来看看这用四十车粮食换回来的宝贝怎么样了,若是一闪神又把这四十车粮食给白费了出去,我跟庸芮这趟腿可就白跑了。”   芈月苦笑,知道他已经清楚了自己的动向:“您都知道了?”   张仪却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反而道:“丫头,知道老子不?”   芈月一怔,她本以为张仪会游说自己不要走,留在咸阳,谁知他竟莫名提起老子,不禁诧异道:“张子,您想说什么?”   张仪道:“老子骑青牛,出了函谷关,从此人就没影儿了,你说,这人是羽化成仙了吗?”   芈月一怔。   张仪又紧接着追了一句道:“还是你们也打算羽化成仙一回?”   芈月怔住了。   张仪冷笑:“你以为在这大争之世,四处战乱,是可以随便乱走的?孔夫子带着七十二弟子,尚且差点饿死。”他又指指自己道:“我当初为什么趴在楚国了,还不就是不到悬崖边,不敢迈出那一步吗?列国征战连年,出门遇虎豹豺狼,遇狄戎贼寇,再不济还遇上大军过境,大丈夫出门都得小心着,更别说你一个小丫头独自行走,还带个小孩儿——实是”芈月听到这里,已经心中有些悔意了,不料张仪最后又劈头扔下八个字:“勇气可嘉,不过脑子!”   芈月被他的话也气得够呛,此人虽是好意,怎奈唇舌实在太毒,欲待反驳,但看了看身边的魏冉,不得不承认道:“可我如今留下来也是……”   张仪直截了当地问:“你是顾忌王后,还是顾忌黄歇?”   芈月想了想,摇头:“我过不了我的心。”   张仪叹道:“你是个聪明的姑娘,可惜了……”   芈月道:“可惜什么?”   张仪看着芈月,神情复杂,久久不语,好半日才道:“其实这样也好……”   芈月倒听不懂了,问道:“张子此言何意?”   张仪却抬头,遥望云天,悠悠一叹:“我当日若不开窍,不过是楚国一个混饭吃的货。可我开了这个窍,天地间就多一个祸害,按都按不下来。”   芈月听了此言,若有所动,见张仪神情似有怆然之色,竟浑不似素日嬉笑无忌的样子,心中竟有一线莫名的伤感,劝道:“天底下哪有骂自己是祸害的,再说,张子是天底下难得的国士。天地既生你张子,岂能让您永远混沌下去的道理。”   张仪本是神情恹恹的,甚至已经没有准备再劝说芈月之意,闻听此方,他的神情忽然一振,拍膝赞道:“不错,不错,天地既生了你,岂有叫你永远混沌下去的道理。既这么着,我也多句话——你这一走,就不管王后了?”   芈月一怔:“王后……又怎么了?”   张仪嘿嘿一笑:“傻丫头,义渠王就没告诉你,他当日为何要伏击你们?”   芈月摇头道:“他不肯说。”   张仪盯着她,慢慢地道:“他不肯说,你就当什么都不知道了?”   芈月看着张仪的神情,渐渐有些领悟道:“你是说……”   张仪刷地放下帘子道:“我可什么都没说,走了。”   芈月看着张仪的马车渐渐远去,脸上的神情变幻。   魏冉推了她两下道:“阿姊,阿姊……”   芈月忽然转头,紧紧抱住了魏冉,她抱得是这么紧,紧得让魏冉觉得她在微微颤抖,她道:“小冉,你愿不愿意跟阿姊进宫?”   魏冉被她抱着,不知所措,然而,他却斩钉截铁地道:“阿姊去哪儿我就去哪儿。”阿姊,就算是刀山火海,只要你不抛下我,我这辈子,跟定你了。   此时,驿馆外,芈姝已经穿上了嫁衣,她坐在马车中,焦急地向外看去。长街已净,两边皆是秦兵守卫,一眼就可以望到尽头,路上,什么也没有。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明明那个人已经走了,明明自己也早就答应她让她离开了。可是此时,她就要步入秦宫,前途茫然,她竟不由自主地想到,若是她在自己的身边,自己一定不会这么心慌,这么茫然无措吧。   不知从何时起,她开始依赖她了。是从何时起?是遇上越人伏击时,她及时拉她一把?还是在入秦之后,她几番受不了旅途之苦,是她一直在安慰帮助她?是在上庸城她将死之际,她为她冒险取药?还是在义渠人伏击的时候,她毅然为她引开追兵?   她怔怔地看着长街,心中有期盼、有失望。   玳瑁不解地看着她,道:“王后,大王在宗庙等您呢。”   芈姝哦了一声,眼见天色边夕阳西斜,天色渐暗,便放下帘子,道:“走吧。”   所谓昏礼,便是黄昏之时举行。此时时辰已到,”一行人便依礼乘坐墨车,仪仗起,车队开始前行。   方刚刚起步,忽然就在此时,传来一阵马蹄之声,芈姝正执扇挡在面前,听得此声,忽然心中似有所动,拿开扇子道:“傅姆,掀帘。”   玳瑁忙道:“王后,执扇,奴婢去掀帘。”   她掀起帘子,却见长街那一头,芈月骑马奔来,却是奔到近处,便被兵士挡在了仪仗外。   此时正是樗里疾代秦王迎妇,他所乘墨车正在芈姝车驾之前,已经先看到了芈月骑马而来,便下令让她入内。   此时芈姝也已经派人到前面来说明,引了芈月登上马车。   芈月一进来,便问:“阿姊,我现在赶得及吗?”   芈姝喜不自胜,一叠连声地道:“赶得及,绝对赶得及。玳瑁,叫她们去再取一套吉服来。”   玳瑁却料不到芈月去而复返,内心已经惊涛骇浪,只是当时际时,却不敢言,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令跟随在马车边的婢女,迅速跑到跟随的媵女马车中,取备用的吉服来。   吉服很快取来,芈姝服色为纯衣纁袡,芈月等媵女为袗玄纚笄,皆被纚黼。   马车极大,芈月在车中更衣毕,又由女侍为其梳妆着笄,很快便打扮好了。   芈姝看着她,欣慰地道:“妹妹,你能跟我一起进宫,我这心里就有主了。”   芈月看着芈姝,轻叹一声:“阿姊,秦国是虎狼之邦,我怎么能放心让你一个人进宫呢。”   芈姝紧紧握着芈月的手,叹息道:“我们姐妹再也不会分开了。”   芈月忽然想到一事,顿时脸色严肃道:“阿姊,我此番随你进宫,您能否允我三件事。”   芈姝忙道:“妹妹,别说三件,十件也行。”   芈月伸出三根手指,道:“就三件事。第一,我与弟弟相依为命,请阿姊准我带着他,就当是多个小侍童,阿姊可允?”   芈姝道:“小事一桩。”   芈月曲起一根手指,又道:“第二,我只协助阿姊,不服侍大王,不作大王的妃子。”   芈姝怔了一怔,诧异道:“妹妹何其愚笨,人争名位如兽争食物,没有名份就没有地位,没有地位就没有相应的衣食奴仆,就没有在这世上立足的根本。你若不服侍大王,难道一辈子就当个老宫女不成?你放心,你我姊妹既然同心,你便是服侍大王,亦是我所乐见。”   芈月凄然一笑,摇摇头道:“我不在乎,我只随我的心。”   芈姝忽然似明白了什么,不置信地道:“难道,你是为了子歇……”芈月不语,芈姝看着她,心中又是怜惜又是钦佩,叹道:“好吧,你既有此志,我便随你。若是你以后想清楚了,我也会安排的,总之,不会亏了你。”   芈月长吁一口气,道:“多谢阿姊。”   芈姝又问:“那第三件事呢?”   芈月沉默片刻,道:“若有一天我做了什么,还是那句话,求阿姊帮我照顾小冉。”   芈姝吃了一惊,道:“你能做什么错事,你既知是错,为何要做?便是做了错事,又如何竟到了要我帮助你照顾小冉的程度?你到底想做什么?”   玳瑁也是一惊,目光炯炯盯着芈月。   芈月却道:“阿姊别管,阿姊从头到尾不知情,对阿姊也好。”   芈姝听得出她话中的深意,越想越是不对,急道:“妹妹到现在还说这样的话,你我已经是同坐一条船,知不知情,有区别吗?”   芈月沉默。   芈姝急得推了她一把:“你倒是说啊?”   芈月抬头,带着决绝的神情:“阿姊,在武关外伏击你的人,就是害死黄歇的人。义渠王不肯告诉我幕后的黑手是谁,可我也能猜出来,必是在咸阳,甚至必是在秦宫之中。”   芈姝一惊:“你说甚么?”   芈月又沉默了。   芈姝低头一想,恍然大悟:“莫不是……莫不是妹妹回来,与我同入宫中,竟是为了追查此人而来?”   芈月没有说话。   芈姝怔了半晌,长吁了一口气,无奈道:“好吧,我既知道,你只管放手去做。那个人,是你的仇人,更是我的敌人。你若能够替我对付于她,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与你一并担当。”   玳瑁欲言又止,此时状况亦不是她能够开口的,只暗暗将有些话记在心底,留待日后有机会再说。   马车一路前行,很快,便到了王宫门前。   但见宫前三鼎,已经烹熟,一盛乳猪、一盛两肺脊、两祭肺及鱼十四尾,一盛腊兔一对。   秦王驷身着玄衣纁裳,头戴冕旒,站在咸阳宫大殿台阶外。他左侧是穿着黑色礼服的女御们,诸臣皆穿玄端,侍立在后。   此时芈姝马车已到,鼓乐声起。芈姝下了马车,手执羽扇遮面,在玳瑁的搀扶下沿宫道而来。她的身后,芈月以及屈氏、景氏、孟昭氏、季昭氏紧紧跟随,身后再是身着服制的宫女们。   芈姝走到秦王驷跟前。   赞者道:“揖。”   秦王驷向芈姝一揖,芈姝还礼。   秦王驷身后的女御和玳瑁交换位置,秦王驷引道带着芈姝在鼓乐声中一步步走上台阶,一直走到大殿前,秦王驷停住脚步再揖,然后自西阶进殿,女御和玳瑁扶着芈姝亦随后进殿。   秦王驷与芈姝入殿,   赞者道:“揖。”   秦王驷与芈姝相互一揖。   赞者道:“却扇。”   乐声中,秦王驷执住芈姝的手,芈姝含羞将遮在脸上的羽扇一寸寸移下,将扇子将给秦王驷。秦王驷将扇子递给女御,携芈姝,走到殿中,此时西边朝南之位已经置席,   秦王驷身后的女御走到芈姝身边服侍她浇水盥洗,芈姝身后的芈月等媵女走到秦王驷身边服侍他浇水盥洗。   侍者将鼎、大尊抬入,又置醯酱两豆、肉酱四豆、黍稷四敦。   此时便由赞者先撤除酒尊上的盖巾,抬鼎人盥洗后出门,撤去鼎盖,抬鼎入内,放置在阼阶之南,执匕人和执俎人随鼎而入,把匕、俎放置于鼎旁,执俎人面朝北把牲体盛置于俎上,执俎立待。执匕人从后至前,依次退出。   赞者又依次在席前设酱,先是执俎人入内,把俎设置于酱之东。又将鼎中之鱼取出,依序设置在俎之东。将鼎中的腊兔置于俎之北。赞者便把黍敦设置在酱之东,稷敦更在黍敦之东。肉汁陈放在酱之南。又在靠东处为新妇设酱,肉酱在酱之南,黍敦置于腊兔北边,稷敦置于黍敦之西。肉汁陈放在酱的北边。   这一边,女御亦在为芈姝设席。赞者打开秦王几案前的敦盖,仰置于敦南地上,芈姝几案前的敦之盖,则仰置于敦北。   此时赞者方报告馔食已安排完毕,秦王驷再对芈姝作揖,两人入席。   先不自用,先祭告天地诸神及列祖列宗,祭毕,这方是正式的昏宴。   二人一起祭举肺,食举肺。取食三次进食便告结束。赞者及女御举爵斟酒请两人漱口安食。每个动作俱是先让秦王驷,次让王后孟芈,两人拜而受之,饮过祭酒,赞者进肝以佐酒。新人执肝振祭,尝肝后放置于菹豆中。   干杯之后再拜,赞者接过酒爵,再二次服侍新人漱口饮酒,只是这次却进肴佐酒。   直到第三次漱口饮酒,这方是合卺之酒。所谓的卺,便是一只分成两半的葫芦,以丝线相连,由女御与女媵分别捧着送到新人面前。   赞者道:“合卺而酳。”   秦王驷和芈姝一齐举卺而饮。   赞者又切了两块乳猪肉,再度奉上新人,道:“共牢而食。”   秦王驷和芈姝举筷互敬,只象征性地咬了一口放下。   赞者再道:“举乐。”乐声再起。   因秦王驷这边侍宴皆是芈月为首,到此时仪式已毕,芈月方得以休息,立于秦王几案之西,那女御也服侍芈姝毕,立于几案之东,两人正站在一起,此时见鼓乐声起,两边的臣子已分别入席,连歌舞一并上来。   瞧着最是忙乱的最怕出错的时候已经过去,芈月不禁松了口气,亦觉身边的女御也松了口气,两人相视而笑。   芈月见她年岁约比自己大了十来岁,却正是一个女子最成熟最美好的年纪,但见她笑容明媚,实有诗中所云“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之态。   那女御对着芈月同情地微笑,又以目示自己,表示自己亦是深有同感,只这一顾一盼间,便奇迹般地拉进了两人的距离,竟是个八面玲珑之人。   但见鼓乐声起,一群秦人武士玄衣朱裳,举盾执戈而上,跳起秦舞。歌曰: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正是喜乐融融之际,忽然有一秦臣击案而叹道:“秦楚结姻,有秦舞,岂可无楚舞。大王,可请王后身边媵女歌舞,臣等亦可沾光欣赏。”   秦王驷微微一笑,便转头对芈姝道:“孟芈以为如何?”他貌似看着芈姝,眼光的余光,却是瞄向了芈月。他自然知道,这种说法甚为不妥,但不知为何,他脑海中,却忽然浮现出当日芈月在少司命祭舞中的姿态来,不由地身上一热。他不欲被人察知自己的情绪,当下深吸呼一口,又将这种情绪压了下去。   芈姝等人既入秦宫,便不以闺中小字为称呼。此时女子皆从父姓、排行、出生地、夫婿之号等各取一种而称,便唤芈姝为孟芈、芈月为季芈。   芈姝便看了一眼芈月,有些不知所措道:“妹妹以为如何?”   芈月心中大怒,那秦臣好生无礼,她们是王后的媵人,亦是楚国宗女,竟敢叫她们宴前侍舞,当成女伎之流吗?面上却是不显,笑道:“当从大王所请,的确是应该上楚舞,楚国也与秦国一样,既有武士之舞,也有女伎之蹈。既然殿上已经有了武士之舞,那就再献上楚国的山鬼之舞,请大王允准。”   秦王驷点头道:“准。”   芈月示意道:“举乐。”   一群长袖纤腰的楚国美姬步入殿中,作山鬼之舞。歌曰:   “若有人兮山之阿,   被薜荔兮带女萝。   既含睇兮又宜笑,   子慕予兮善窈窕。   乘赤豹兮从文狸,   辛夷车兮结桂旗。   被石兰兮带杜衡,   折芳馨兮遗所思……”   那女御看着芈月,意味深长地微微一笑。   秦王驷呵呵一笑,将手中酒一饮而尽,芈月依仪忙为他再倒上一杯酒。却听得秦王驷低声在耳边低声道:“寡人什么时候能见季芈为寡人舞上一曲呢?”   芈月一惊,酒壶中的酒洒了一些出来,她连忙佯作镇定,低低曲膝道:“大王慎言。”   但此时秦王驷却像根本没说过话一样,直视着面前的歌舞,击案而赞道:“妙!妙!”   芈月退后原位,长吁了一口气,那女御转头看她,亦是一笑。   好不容易,酒席已毕,芈月便率其余四名媵女,随芈姝进了秦王专为新婚所设的清凉殿中。诸媵女等服侍秦王更衣,女御等亦服侍新妇更衣,再铺好卧席,此时秦王方入房中,女御与媵女等俱退了出来,室内只剩下秦王驷和芈姝。   今日新婚之清凉殿,原是秦宫中纳凉之所,水殿风凉,窗外一池荷花之香远远飘来。   两人对坐,秦王驷伸手解去了芈姝头上之缨,含笑看着芈姝:“孟芈。”   芈姝含羞回应道:“大王。”   秦王驷就着烛光,看着灯下新妇娇容,粉面含羞,恰如桃花绽放,美不可言,不由笑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芈姝知这是秦王以诗赞她,含差低头。   秦王驷看着眼前的新妇,稚气未脱,天真犹存。想着她对自己的痴情,亦想到自己对她的期望,不禁声音也放柔了些,道:“孟芈,今日你我合卺而酳,共牢而食,到此时起,你便再不是楚公主,而是我秦国王后了。”   芈姝抬头,看着自己妆台上的王后之玺,低头含羞道:“投之以木瓜,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大王,你要了我的彤钗,还了我美玉,结下永以为好的盟约,妾身自那一日起,便、便是夫君的人了。”   秦王驷看着眼前新妇,每一个人的天真只有一次,待到一重重的重任压到身上以后,这份天真亦不会保有太久,唯其如此,这种天真更显可贵。他亦是看中她的心性简单,如此将后宫托付于她,方才放心,当下郑重道:“孟芈,寡人知道你是楚国娇养的公主,嫁到我秦国却比不得楚国奢华,你身为王后,要为秦国女子的表率,贤惠克已。你嫁到秦国便是我秦国之人,要事事以秦国为重,你可能做到?”   芈姝亦是出身王族,新婚之夜,纵然心怀绮念,然则夫君于此时托于重任,却是比甜言蜜语更加重视的对待,心中欣喜,也郑重道:“夫君委我以重任,是对我的信任和倚重,我嫁到秦国就是秦国之人,一定事事以秦国为重。”   秦王驷道:“孟芈,你一路上受了些波折,你可觉得委屈了吗?”   芈姝心中虽然委屈,然则在他的面前,一切的委屈又算得了什么了,犹豫片刻,欲言又止道:“我……”   秦王驷道:“我是你的夫君,自会为你作主,对着我你不必有什么犹豫。”   芈姝一喜,抬头道:“夫君当真会为我作主?”   秦王驷见着她眼中欢喜无限,心中一软,笑道:“自然是真的。”   芈姝方欲说出魏夫人之事,想了想还是笑道:“夫君真心待我,妾身再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秦王驷握住了芈姝的手,道:“从今以后,寡人的后宫就都交给你了。楚国立国数百年,寡人想孟芈必能耳薰目染,做得了一个贤惠的好王后。寡人素来不好色,秦国的后宫一直都很清净。如今是大争之世,列国纷争,朝堂上的事已经让寡人很劳心,寡人希望你能给寡人一个清净的后宫,你可能做到?”   芈姝只觉得一双手被握住,灼热无力的感觉自她手心传递到了她的全身去,顿时从头到脚只觉得火热,含羞道:“臣妾绝对不会让大王受后宫所扰。”   秦王驷见她如此,亦已情动,低头便吻住了她道:“好王后,寡人就知道没有娶错王后……”   灯光摇曳,一室春色。 第三十五章 新婚日   内室新婚燕尔,春光无限。   一板之隔,外室却只有芈月等媵女跪坐在外侍候,只要里面一声呼喊,便都能够听得到。   方才席上的食物,已经端了过来,女御用芈姝席上余下之食物,芈月等人用秦王席上余下之食物,分飨已毕,又以酒漱口安食,女御退出,媵女等便是在外室等候传唤。   已过夜半,诸女都累了一天,不免打起瞌睡来,却又不敢睡,都强撑着。芈月心中亦是不耐烦,当下便低声叫四人不如分成两班,她与两人守着,另两人亦可倚着板壁打个盹,回头下半夜再行换人。   五个媵女中,孟昭氏居长,当下便说自己不累,让屈氏景氏先去休息,自己与妹妹季昭氏回头再休息。   季昭氏却不愿意,说自己已经累了,便要自己两姊妹先去休息,回头再来守夜。偏屈氏早看出她的心意来,取笑她莫不是想等着下半夜时秦王传召,季昭氏自然不肯被她这般说,两人便小小争执了两句,被芈月低声喝住,孟昭氏又打圆场,当下便由孟昭氏与景氏守上半夜,季昭氏与屈氏守下半夜,这才止了。   芈月心中冷笑,以秦王之心计,两三下便会将芈姝哄得死心踏地,他要女人,何时何地不成,又岂会在新婚三日召幸媵女,给芈姝心中添堵。这几个媵女分属各家族,在芈姝新婚之夜便各起心思,实是让人又好气又好笑。还不知道将来,她们到底是助力,还是拖累。   果然一夜过去,什么事也没有,几个怀着心事的媵女虽然分班休息,终究还是谁也没有睡好。   将近凌晨,天还蒙蒙亮的时候,芈月和几个媵女正有开始打瞌睡,清凉殿内室的门忽然开了,秦王驷精赤着上身,只穿着犊鼻裤持剑走了出来,看到睡了一地的媵女们,似是怔了一怔,旋即还是迈过她们,走到门边道:“缪监——”   芈月顿时惊醒,一睁眼就看到一个半裸的男子,吓得险些失声惊呼,定了定神,才认出是秦王驷,忙挣扎着欲站起来,偏昨夜大家都有夜疲累,彼此倚在一起,她的袖子被季昭氏压着,屈裾下摆又被屈氏踩着,只得用力抽取。   她这一动,屈氏、季昭氏俱都醒了,三人一醒一有动作,连带着倚着板壁打盹的景氏和孟昭氏也都醒了。   芈月这才得以站起来退到一边,看了看内室仍无声响,低声道:“王后她……”   秦王驷摆了摆手道:“王后还在睡,别吵醒她,让她再睡一会儿。”   芈月看了看秦王驷精赤着的上身,羞得不敢抬头道:“大王可要更衣洗漱,妾这就去叫人——”   秦王驷道:“不必了——”   这时候一个满脸笑容的中年宦者早已经无声无息地出现在门前,他身边跟着两个小内侍一人端着铜盆,一人捧着葛巾上前。一个小内侍极熟悉极迅速地拧好葛巾,由那中年宦者呈给秦王,秦王驷擦了一下脸便扔在盆里,拿着剑走到庭院里。   众媵女等对视一眼,不知如何是好,却见那中年宦者与两个小内侍也走出去了,不禁都看着芈月。   芈月只得道:“留两人在这里候着王后,我们出去看看。”   此时四名媵女才发现自己睡得钗横鬓乱的模样,只怕这第一夜便落入了秦王眼中,不禁心中暗自懊恼后悔,此处又无镜奁,只得两两对坐,彼此为对方整理一下仪容,便匆匆跟着芈月出去了。   芈月走到门边,此时外头尚是漆黑一片,唯有天边一丝鱼肚白,虽是夏日,但晨起依旧有些寒气。   但见秦王驷精赤着上身,已经在庭院中舞剑,但见他剑走龙蛇,泛起银光一片,身手矫健。芈月素日曾见过的楚国少年演武,与之相比,竟还少了几分悍勇来。   芈月微有出神,想起自己年幼之时,亦曾见楚威王于庭院中晨起练武,只是……自先王去后,只怕楚国当今之王,是不会有于美人榻上晨起练武的心志吧。想到这里,不禁心中暗叹。   她这里出神,却见天色渐亮。秦王驷停剑收势,身上都是汗珠。   此时景氏等人亦站在她的身后,又是害羞又是痴迷地看着秦王驷矫健的身影,微微发出惊叹。   却见秦王驷收剑之后,走到廊下,季昭氏不禁上前两步,含羞欲道:“妾身服侍大王……”   却见秦王并不看他,只走过来将剑掷给缪监道:“缪监——”   缪监会意地接过剑,递给身边的缪辛,将一个盾牌和一支戈扔给秦王驷,自己也拿起盾戈,跃入庭中,与秦王驷各执盾戈相斗。   却见景氏正自作聪明地回头去拧了葛巾想递给秦王驷,哪知秦王驷早已经在与缪监相斗,只得悻悻地将葛巾扔回盆内。   孟昭氏似笑非笑看她一眼道:“就你聪明。”   芈月看着缪监和秦王驷动手,竟是毫无主奴相对之态,手底下毫不相让,竟是招招裹挟着杀气,不禁感叹:“没想到大监也有这么好的身手。”   侍立着的一个小内侍看着两媵女忙活,嘴角微笑,不料听得这个媵女竟底下有这样的感叹,不禁对她也有些刮目相看,当下便自负地道:“我阿耶跟着大王上阵多年,每日陪着大王习武,这么多年下来,多少也能有些功底。”   芈月知道地位较高的内侍收小内侍为义子这种事,在宫中是常有的事,见这小内侍眼睛灵活,不似另一个内侍颇有骄气,当下也问道:“大王每日都是四更习武吗?”   那小内侍道:“是,一年四季,风雨无阻,霜雪不变。”   芈月叹道:“要是冬天下雪,也是四更起来,可是够呛的。”   那小内侍得意地道:“要不然怎么能是我们大王呢。”   芈月见他好说话,便问道:“不知你如何称呼?”   那小内侍忙道:“不敢当季芈动问,奴才名唤缪辛,那边也是我阿耶的假子,名唤缪乙。”   芈月点了点头,想是两人跟着缪监姓氏,此时奴隶侍从多半无名,常常为了方便称呼多是甲乙丙丁之类的称呼。   两人正说着,却见秦王驷和缪监一场斗完,缪监收起盾戈,又变成那个满脸陪笑的宦者。   两人走过来,那缪监便把盾戈交于缪乙,缪辛见秦王驷过来,正想去为他拧一把葛巾,不料景氏和季昭氏却是连忙挤上前去,争着要为秦王侍奉栉巾。两人这一争,便见秦王驷到了眼前,一把葛巾还未拧起来。   秦王驷一身是汗,却见这两个媵女手忙脚乱的样子,便皱了皱眉头,直接拿起铜盆,一盆水从自己头上浇下。景氏等人都怔住了,然后发现自己两人还握着葛巾,吓得连忙跪地赔罪。   秦王驷也不理她们,只这么湿漉漉地走过芈月的身边,芈月惊得连忙退后一步:“大王。”   秦王驷似乎这时候才看到了她,怔了一怔道:“小丫头,是你?”   时为夏天,秦王驷淋得全身湿透,他自己不以为意,但站在芈月面前,一股男性气息扑面来而,不免令她又羞又窘,只觉得脸上发烧,不禁又退后一步道:“大王要更衣吗?”   她话一出便知道错了,她说这话的意思只是想让秦王驷快穿上衣服去,但这样一说,若无人上前来,她不免要上前去服侍他更衣了,吓得眼睛转到一边去,此时真是巴不得有人上来替她。   偏爱出头的季昭氏和景氏方才正因为争递葛巾,让秦王不耐烦,此时正吓得跪在外面,稍持重的孟昭氏和屈氏却守着芈姝内室门口,一时之间竟无人可替。   秦王驷何等样人,一眼便看出她的心事,也不理她,只走进另一间内室,此时缪辛也忙跟了进去。   芈月松了口气,忙站起来,却听得芈姝在内室已经醒来,叫了一声:“来人——”当下连忙进了内室。芈姝听说秦王晨起练武,却不让人叫她起来侍候,不禁为他的体贴又是高兴又是心虚,当下心中暗暗打定主意,明日必不能如此失礼了。便低声吩咐了侍女,明日若是秦王晨起,必要唤醒于她。她这边匆匆更衣出来,便见另一头更衣完毕的秦王驷已经出来了。   芈姝忙行礼道:“大王。”   秦王驷轻抚一下芈姝的头发道:“王后今天很美。”   芈姝脸一红,含情脉脉地:“妾身服侍大王早膳。”   秦王驷摇头:“不必了,寡人要去宣室殿处理政务。”   芈姝诧异:“可大婚三日不是免朝吗?”   秦王驷笑了:“寡人只是去处理政务,午时会来跟你一起用膳,你再多休息一会儿,掖庭令过会儿会来向你禀事。”   芈姝无奈,只得依了。及至午后,秦王驷回到清凉殿,与芈姝一同用过膳食以后,便带着芈姝与众女游览整个秦宫。   咸阳宫是先孝公时迁都咸阳所开始营建的,虽不如楚宫华美绮丽,但却是占地更广,气势更强。整个宫殿横跨于渭河之上,以周天星象规划,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内中大小行宫皆以复道、通道、阁道巧妙结合,西至上林苑,东至终南山修建门阙,称为冀阙,又巧借地势,将南边的秦岭,西边的陇山北边的北部山系,和东边的崤山做为其外部城墙。   虽然此时的咸阳宫,还只营造了一半,另一半仍然在建造之中,但于诸芈看来,亦已经是非常雄壮,一路观来,不免发出惊叹之声。   秦王驷此时正是三十多岁,虽然相貌并不属于俊美之列,长脸、蜂准、长目,手足皆长,走路如风,曾经被不喜欢他的政敌诋毁为形如鹰狼。然而因他久居高位,言行举止自然带着一种威仪,且他为人极聪明,一眼就可看透人心,注视别人时会令人慌乱无措,三言两语可直指别人内心隐密,但愿意放下身段时又如和风细雨,令人倾心崇拜。列国游士皆是心高气傲之辈,但到了他面前,也不消三言两语便也会臣服。   更何况在这些才十几岁宫闱少女的面前,她们想些什么,要些什么,想表现什么,想掩盖什么,于她们彼此之间,或可玩些心术,但在他这种久历世事人心的掌权者面前,直如一泓小溪,清彻见底。   但见秦王驷走在前面,缓步温言,指点宫阙,华美词章信手拈来,天下山川皆在指掌,却又能够对芈姝以及诸媵女各人的脾气爱好了如指掌,谈笑间面面俱到,夸孟昭氏“女子有行”、夸季昭氏“美目盼兮”、夸屈氏“隰有荷华”、夸景氏“颜如舜华”,夸得诸女都心花怒放,面色羞红。   诸女原来初入秦宫,心中惴惴,跟了秦王走了这一路,个个便都放松下来,也变得有说有笑,但听得娇笑燕语,声声入耳。   秦王与芈姝并走,偶一回头,亦是见着诸媵女原来紧张恭谨的状态已经放松,原来腰肢僵硬地随侍在后,如今亦是顾盼生姿。却唯有芈月仍然保持着僵硬和紧张的状态,心中微有诧异,不免多了些注意。   用过午膳之后,秦王又提起后头有一马场,问诸女可愿随他一起行猎,芈姝自然赞同,诸女也都欢欣。   当下众人回宫更了骑装,芈姝与众媵女到了马场,却不见秦王,细问之下,才知道秦王在马厩中洗马。   芈姝诧异道:“大王怎么会亲手洗马呢?”   秦王驷此时正好牵着马走出来,笑道:“这是寡人的战马,只有亲自照顾,才能够了解马的习性,它才能够让战场千钧一发的时候,救寡人的性命。”   芈姝吃惊:“大王您还要亲自作战?”   秦王驷肃然道:“我大秦历代先君,都是亲自执戈披甲,先身士卒,浴身沙场。在寡人之前共有十五位国君,有一半就是死在战场上。”   芈姝闻言,倒吸一口凉气,芈月亦心中暗叹,秦人立国之处,原为周室旧都,为犬戎所陷,是历代秦君身先士卒,自那些凶悍异常的戎人手中一寸寸夺来的,所以秦人好战,战不畏死,列国才畏惧秦人如虎狼。   秦王驷亦叹道:“历代先君抛头洒血,这才有我大秦今日之强盛。人说我秦国的虎狼之国,却不知道我秦国之国土,就是从虎狼丛中一分一厘用性命换来的。”   芈姝知道自己说错话,脸也不禁红了。   秦王驷知她不好意思,亦不再说,便翻身上马:“来,上马,寡人带你们看看我大秦的山河。”   诸女皆习六艺,骑术弓箭虽然不甚精,却在楚国也经过行猎之事,当下便一起翻身上马,随秦王骑马而行。果然行了不久,便各自寻着猎物跑开。   芈月手中持弓,却无意行猎,只想敷衍了事,混过一场便罢。她看出芈姝心中欢悦,显对秦王情意已深。这秦王一边哄得芈姝晕头转向,一边随手撩拨诸媵女意乱神迷,实在是令她有些想远而避之。不知不觉中,她的马便落到了最后,她也不在乎,只悠然信马由缰,看着两边景色,不觉走神。   忽然听得耳边有人问道:“季芈,你怎么不去行猎?”   芈月一惊,抬头却见秦王驷骑马正与她并缰而行。   芈月左右看去,却见周围除了随侍的小内侍外,竟无其他人了,不由心中暗生退避之心,当下谨慎答道:“我骑射不精,所以还是藏拙的好。大王何以在此?不知王后与其他姐妹去了何处?”   秦王驷眼睛斜看她一言,笑道:“哦,你骑射不精,不知初见之日,是何人射了寡人一箭?”   芈月见他言语中有调笑之意,心中暗恼,却不能表现出来,只得强笑道:“便是自那次之后,方知自己骑射不精,因此不敢卖弄。”   秦王驷看了她一眼,知她言语不尽不实,有心想问她“射义渠王的三箭连发又如何说”,旋即想起黄歇便是因此而死,此必是她伤心事,岂不是适得其反。当下只是笑了笑,抬头见天边有一行大雁飞过,便将自己的弓箭递与她道:“你试试寡人这弓,可否能射下一只大雁来?”   芈月接过弓来,略一试,只觉得弓大弦紧,比她素日所用重了许多,她却是个不甘服输的性子,暗中咬了咬牙,还是控箭上弦,慢慢地将弓拉开,瞄准天边,一箭射去。那雁群飞得甚低,竟有一雁应声而落。   缪辛远远地跟着,也瞧不清秦王与芈月行事,只见天上一雁掉落,便连忙跑去拾了起来,见那雁上之箭是秦王驷的,只以为是他所射,忙捧着雁跑回到秦王身边奉承道:“大王好箭法,一箭中的!”   秦王驷笑了,指了指芈月道:“是季芈射中的。”   芈月把将弓箭递还给秦王驷,道:“是妾失礼了。”   秦王驷笑道:“这又何妨。”   穆辛却卖乖地依例将大雁挂在了芈月的马前,又迅速退到后面去。芈月低头见雁上秦王那箭仍在,只觉得碍眼,却也无奈,道:“说起来,这也亏了大王的弓好。大秦弓弩,果然名不虚传。”   秦王驷微微一笑:“季芈果然会说话。”   他素日忙于政务,不假于人,对女色上并不在乎,宫中也算清静。此番娶新王后,罢朝三日,亦算得忙时偷闲。带着新王后与媵女们游览宫庭,骑马行猎,乃至逗弄一个一心要避开他的小姑娘,亦不过是他政务繁忙之余的调剂罢了。   芈月见他如此有调笑之意,心中抗拒,忽然想到一事,便抬头笑道:“妾说的是真心话,只是——”她有意顿了顿,见秦王注目过来,才又道:“妾不明白,以大秦之威,为什么还要对义渠忍气吞声,甚至连他们劫杀王后的罪行也轻轻放过,还要用四十车粮食来赎人?”   秦王驷见她忽然把这话带到此事上去,也笑了:“看来季芈戎一直对此事耿耿于怀。”   芈月盯着秦王,斩钉截铁地道:“是。”此事,她耿耿于怀,至死不忘,一有机会,她便要去追查真相,找到真凶。既然已经来到秦王驷面前了,她为何不直接说出来呢?她在秦国无援无助,但秦王驷却是秦国之君,他要去追查此事,却是一定比她自己追查有效得多。   秦王驷见了她如此执着的神情,此事他本不想对她解释,此时却觉得她似乎能懂,当下改变了主意道:“此事得不偿失。秦国大军固然可以去围剿义渠,但军队到处,义渠人躲入草原,等大军一过,他们照样骚扰边境。”   芈月恨恨地问:“难道就此算了不成?”   秦王驷摇头道:“是啊,戎人素为秦国之患,秦国的国土,便是从戎人手中一寸寸夺来的。为此多少先君沙场捐躯。每当大秦要东进征伐列国,义渠就会在大秦的背后捣乱,使得我们不得不分很多的精力去防着义渠。虽然这些年秦国之势益强,而戎人之势益弱。然则,这边患却是无法清除,此等僵局已经数百年了,征伐多次却劳而无功。所以我们只能等……”   芈月不解地问:“等?”   秦王驷颔首道:“等时机成熟,自会一举歼灭。”   芈月听了此言,沉默不语,两人并缰而行了一段路,秦王只道她已经将此事放下,不料芈月隔了好一会儿,又问了一句:“那大王就不怀疑,为什么义渠王这么巧劫到阿姊的车驾?”   秦王驷锐利地看了芈月一眼,这一眼中已经有些警告了,他并不喜欢这个胆大的小女子在这件事上太多纠着。一切都要为大局让路,他素日威仪甚重,连沙场老将也无不战战兢兢,今天这个小女子已经出格太多了,当下收了笑容,沉声道:“你还想说什么?”   芈月被他这一眼扫到,心脏骤然收紧,君王之威,一至于斯,本欲有许多质问的话,也只得咽了回去,只是心中终究还有些意气在,低下头,忍不住还是顶了一句道:“大王英明,臣妾不敢在大王面前卖弄。”你如此英明,为什么会让你的新娘在路上遭劫,为什么你不去追究真相?   秦王驷沉声道:“两国联姻天下皆知,义渠人穷凶极恶,去伏击迎嫁队伍,也不足为奇。”   芈月却想到义渠王曾经落下的铜制符节,又想到上庸城中之事,不禁冷笑:“大王真当那是意外?”   秦王驷看了芈月一眼,眼光带着寒意道:“你问得太多了。”说罢,似已经对她失去了逗弄的兴趣,一挥马鞭,策马而去。   芈月看着秦王驷的背影,心中一沉,她虽然成功地引开秦王驷的逗弄,可却也看出秦王驷对于此事根本不欲追究的意思。她入宫之前,还天真以为若能够追查出指使义渠人伏击芈姝的幕后之人,交与秦王,便可报仇。   可是若秦王非但不是不知情,甚至是明明知情却不欲追究,那么,她进宫还有什么意义,而她们这些楚女在宫中的前途,岂非可怕得很。想到这样,她看着秦王驷马而去的背影,眼睛中直要喷出火来。   偏此时众随从们见秦王驷去了,便一齐跟了上去,唯有缪辛还甚是奉承地上前同她提醒:“季芈,大王和王后在前面呢,可休教他们多候,请季芈也赶紧前去吧。”   芈月恨恨地拿马鞭抽了一下马,策马飞奔而去。   及到了前面,果然见秦王与芈姝并缰而行,两人言笑晏晏,仿佛是从出发到如今都不曾分开半步似的,几个媵女也或多或少均得了猎物。   芈姝见了芈月到来,向她招手笑道:“季芈如何走得这么慢,我还只道你今日必无收获呢,不想也有所得。”   芈月强笑了笑,只低了头跟到诸媵女后面。   季昭氏马前却悬了数只狐兔,见芈月只有一雁,嗤笑出声。   芈月却不理她,径直慢慢而行。   孟昭氏倒有些不好意思,见她落后,有意也放缓了马缰,与她同行,劝道:“我也没猎到多少,你不必在意。”   芈月看了孟昭氏马前,果然也只悬了两只猎物,但她们素日都是一起行过猎的,一看昭氏姊妹所获,便知季昭氏有些猎物必是孟昭氏所让给她的,当下也只是淡淡一笑而置之。   孟昭氏见她并无不悦之情,也略松一口气,她这个妹妹其实为人并不坏,只是性子好强,爱与人争个高下,却有时候会忘记自己的身份和场合。她这做阿姊的,少不得要经常帮她描补一番罢了。   当日晚宴,便以诸女所猎之物为炙,于清凉殿前水台上举宴,欢歌盛宴,水殿倒映,乐声轻扬,直如仙宫。   这一夜过去,这三朝之日便结束了。   秦王重去上朝,而新王后芈姝则由秦宫派来的傅姆教习,将秦人习俗、历代先祖诸事及宗庙祭祠等一一研习,又有掖庭令来禀以宫中事务等,连诸媵女亦是要学习宫规,帮助王后分摊事务等,此便为三月之后的新妇庙见之礼为准备。   芈姝首要问的,便是宫中妃嫔之事。   分配在她宫中的内侍阍乙便笑道:“王后放心,大王素不好色,宫中甚是清净,廖廖几个妃嫔,不是先公所赐,就只与先王后大婚时所陪嫁与周室所赠媵女罢了。”   芈姝与芈月交换一眼,心中也甚是诧异,她二人从小所见,楚宫中素来美女如云。不止是如今的楚王槐好色,便是先威王时,不管征伐所得,或者是其他大国赠美、小国献女、诸封臣与附庸之地的进贡之女,皆是来者不拒。新宠旧爱,济济一堂,争宠斗爱屡见不鲜。后宫多来多冤魂,楚宫的荷花池子底下,到底有多少美女“失足而死”只怕也不知道了。   然而听阍乙所言,秦宫之中竟甚是清静。历代秦公甚是简朴,诸后宫连名位分阶都不曾有,不过是正室称夫人,其余人称诸妾罢了。   后来列国皆开始称王,如今的秦王驷亦随众称王,便正室称王后,妾称夫人。后因几个已经生子的姬妾争列,方让内小臣议了分阶,议了夫人之下再设美人、良人、八子、七子、长使、少使等。   芈姝便又问诸人之封,阍乙便道:“夫人有唐、魏二氏,唐夫人乃先公所赐、魏夫人是先王后之妹;其次虢美人、卫良人,乃先王后入秦之时,为西周公和东周公所荐之陪嫁媵女。”   芈姝点了点头,列国嫁女均有媵女,有来自姊妹,有来自宗族,亦有同姓之国也送女为媵。   魏氏乃出姬姓,西周公与东周公素来不合,借魏氏出嫁而各推荐姬姓国之女为媵,乃是借故插手秦国内政,却是不好不收。后宫如此依次排列,当是一为尊重先公及先王后,一为尊重周室,   阍乙又道:“其下樊长使、魏少使、都是先王后的媵女,宫中有封号的就这些了。”   芈月暗忖,魏少使想是魏氏宗女,樊长使亦想必是附庸魏国的小国陪媵,想到这里心中一动,便问道:“这诸姬之封,是早就有了,还是近期才封的?”   阍乙尴尬地一笑,支唔道:“是、是先王后去世之后,才开始册封的。”   芈月又问:“那么诸夫人争列之事,想也是先王后去世之后,才发生的?”   阍乙诧异:“正是,季芈如何得知?”   芈月又问:“历年来主持后宫事务者,是先王后,或是唐夫人、魏夫人?”   阍乙便道:“原是先王后,后先王后多病,这五六年间,是魏夫人。”   芈姝有些不甚明白,却藏在了心底,见阍乙退下,便问芈月是何原因,芈月便与她分析,魏夫人既主持后宫多年,那么去年忽然冒所谓诸夫人争列之事,便不是无缘无故,想是魏夫人自有野心,以她主持后宫的身份,不甘与诸夫人同列,借故闹事,欲令秦王封她为后。   此时想是秦王已经决定另娶楚女为继后,便借此将诸妾分阶而册封,令魏夫人居首,避免争端。   芈姝听得倒吸一口凉气,又想起上庸城之事,试探着问:“妹妹,你看,上庸城之事,是否也是那魏氏所为?”   芈月摇头:“这却未可知,有可能是魏氏所为,亦有可能是其他人一石二鸟,既除阿姊,又除魏氏。”   芈姝一惊:“还有这等事?”   芈月道:“虢、卫二氏,乃周室所赠,焉知不是周室阴谋?”   楚人对周室俱无好感,芈姝既嫁秦国,更以自己为秦人,当下便恨恨地道:“若当真是周室阴谋,我可不会放过她们。”   芈月轻叹:“秦魏相争,周室虽然暗弱,亦还是天下共主,这到底是何方作怪,如今还不知道啊!”   芈姝亦是长叹。 第三十六章 魏夫人   椒房殿自先王后魏氏去后,便无人居住,原来住于椒房殿偏殿的诸妾也皆迁至掖庭。秦王娶芈姝,亦要入住椒房殿,但椒房殿是取椒子和泥糊墙,求取其温暖之意,更宜冬日入住,所以便将夏日所居的清凉殿挪为新婚之所。   芈姝率诸媵女到椒房殿时,便见殿前已经有数名宫妆女子已经站在殿外相候。   为首一人笑容明媚举止亲切,正是婚宴之上与芈月同列的女御,那人手握羽扇盈盈下拜道:“妾魏氏,参见王后。”   她身后诸人,亦随着她一齐行礼道:“妾等恭迎新王后。”   芈月微微一怔,在她的脑海中,其实已经隐隐视魏氏为大敌,想象中她也应该是一个骄横的蛇蝎妇人,却不料却是此人。想到自己初见她时,竟对她还隐隐有好感,心中更是一凛,暗道怪不得孔子云“以貌取人,失之子羽”,这魏氏看似明媚亲切,谁又能想象得她,也许她的心底有深壑之险呢。又想到楚宫的郑袖,当日在魏美人眼中,又何曾不是这般明媚可人,望之亲切的角色呢!   她心中虽然已经闪过了千万般念头,脸上表情都是纹丝不动,她身边诸媵女,亦是听过魏夫人之名,却也都是深宫中训练有素之人,皆未变成。   芈姝也是心里一凛,脸上却笑道:“各位妹妹免礼,平身。”   众人行礼比起身,魏氏便笑道:“妾等在此久候矣,容妾侍候王后进殿。”说着,便侧身让开,矣芈姝入殿,她便立于身侧,作引导之姿。   芈姝自知来者不善,当下便处处小心,唯恐有失礼之处,落了魏氏算计,惹了笑柄。   当下诸人移步入殿,芈月留神观察,但见这椒房殿中陈设略旧,大有魏风,显见并不曾为了迎接新王后入住而重新装修布置。且这椒房殿本是注重保暖,此时除正门外所有门窗俱还闭着,隔帘处处皆用的仍是厚锦毡毯之物,并未换新。楚国诸女料不到这一招,诸人皆是正妆重衣,这一走进去,便觉得炎热潮闷,令人十分难受。   魏夫人将芈姝引到正中席位,恭敬让座,芈姝已经热头一头是汗,苦于头上冠冕身上重衣,脸上的脂粉也险些要糊开,只得以绢帕频频拭汗,却见旁边一只香炉,犹在幽幽吐香,那香气更是说不出来的古怪。   芈月心中亦是暗恼,欲待芈姝坐下之后,便想提醒芈姝,下令开门窗取扇通风。岂料芈姝坐下之后,正当端坐受礼,但见那魏氏走到正中,诸姬亦随她立定。   岂知那魏氏看着芈姝时忽然似怔了一怔,神情变得极为奇异,眼睛似看着芈姝,又似看着芈姝身后,露出似怀念似感伤似亲切神情来,竟是极为诡异。   芈姝被她瞧得毛骨耸然,一时竟忘记说话,芈月见此情况暗惊,方欲说话。   那魏氏看了半晌,却忽然转头拭泪,又回头赔礼道:“王后恕罪。妾看到王后坐在这里,忽然就想起了先王后。那一年妾随先王后初入宫受朝拜,先王后也穿着同样的青翟衣,坐在同样的位置上,如今想来,就像是在昨天一样。”   芈姝却不防魏氏竟然说出这样的话来,浑身寒意顿起,看着这阴沉沉的殿堂,再看着左右诡异的摆设,只觉得仿佛自己所坐的位置上,似有一个阴恻恻的鬼魂也同她一起端坐受礼一般。不由得又气又怕,怒道:“魏氏——你、你实是无礼……”   魏氏却恍若未闻,半点也不曾将芈姝的言语放在心上,只径直仍然是一脸怀念地地喃喃道:“这宫中的一席一案,一草一木,都是先王后亲手摆设的,先王后去了以后,这里的一切还都是按照先王后原来的摆设,一点都不许改动。就连今日薰的香,都还是先王后最喜欢的千蕊香呢。”   虽然此时正午阳光还有一缕斜入,然则这殿中阴森森的气氛、阴沉沉的异香、再加上魏氏阴恻恻的语气,竟显出几分叫人胆寒的鬼气来。   芈姝只觉得袖中的双手竟是止不住地颤抖,一半是气的,一半是吓的,方才浑身的潮汗浸湿了里衣,此时竟觉得又湿又冷反侵入体的感觉。她活到这十几岁上,从小到大都是宠爱中长大,接受到的都是各式人等在她面前努力展示的亲近善意。便是有时候也知道如芈茵等会在她面前有小算计、小心思,却是从来没有人敢对她表示过恶意。虽然她也知秦宫必有艰难,但知道与直面这种不加掩饰的恶意,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   芈姝有生以来,从来未曾遇上这样的事,她被这种前所未有的恶意给击中了,一时竟是完全不知道如何应付,如何回答,只觉得无比难堪,无比羞辱,心中只想逃走,只想立刻到无人处躲在被子里大哭一场。此时从小到大所受的教养、应对、自负、聪明,竟是荡然无存,只除了结结巴巴地指着魏氏说:“你、你、你……”之外,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脑子里完全糊成一团,不成字句了。   玳瑁大急,待要上前说话,芈月已经是抢上前一步,斥道:“魏氏,你胡说些什么?”   玳瑁见芈月已经开口,已经迈出去的脚步又悄然退了回来,她毕竟是奴婢之流,魏氏乃是如今主持后宫之人,她此时维护芈姝,说不定倒被她反斥为僭越无礼。芈月是诸媵女之首,王后之妹,由她出现才是再好不过。   与此同时,孟昭氏也悄悄地收回了迈出去的一只脚。   魏氏眉毛一挑,原本明媚的神情竟似带着几分阴森,芈姝心中一紧,不料魏氏忽然转颜又笑了,这一笑,眼神中诸般轻蔑嘲弄之意毫不掩饰,转而又收了笑容,掩口作吃惊道:“王后恕罪,是妾一时忘形,忆起故去的阿姊,竟自失神,还望王后大人大量,勿与我见怪才是。”   芈姝只觉得被芈月这一喝斥,三魂六魄方似归位,见魏氏如此作态,胸口似堵了一块大石一般,想要说些什么,却说不出来。   芈月上前一步,道:“小君,此殿中气息闷滞,可否令她们将门窗打开,也好让殿中通通气……”   芈姝颔首,方要答应,那魏氏微一侧头,对站在她身后的一个姬妾使了个眼色,那人立刻掩面泣道:“想昔年王后产后失调畏风,大王下旨,椒房殿中不可见风,自那时候起,便直至今日,未曾有人忤旨,不想今日……呜呜呜……”   芈姝一怔,话到嘴边,竟是说不出口了。   芈月大怒,斥道:“你是何人,如今小君正坐在此处,你口不择言,实是无礼。”   芈姝到此时气到极处,反而终于镇定下心神来,也不理那人,只下旨道:“把门窗都打开,让这殿中通通风,闷热成这样,实是可厌。”   那姬妾脸色也变了,连忙偷眼看向魏氏。魏氏却仍笑吟吟地摇着羽扇,似忽然想到了什么,道:“今日乃是新王后入椒房殿受礼,都怪妾身一时忘形,诸位妹妹,你们还不与我一起,向新王后行礼。”   诸姬妾便忙聚到她的身后,但见魏氏完全无视殿内殿外诸内侍宫女乱哄哄开窗打帘,灰土飞扬的情况,只率众姬妾走到正中,端端正正地行礼道:“妾魏氏,向新王后请安。”   诸姬妾亦一起行礼道:“妾某氏,向新王后请安。”   芈姝只觉得一口气噎在喉头吞不下吐不出,只勉强笑道:“诸位妹妹且起。”   魏氏依礼三拜,这又率众女起身。   芈姝呆立当场,一时竟不知如何应对,芈月忙提醒道:“王后赐礼诸夫人。”   芈姝深吸一口气,勉强微笑道:“正是,诸位妹妹今日初见,不如一一上来,让小童也好认认人。”她本不欲第一日便以身份压人,此时却不得不自称一声小童。   魏氏脸色变了变,芈姝便已经转头看向她,微笑:“魏妹妹于宫中何阶?”   魏氏无奈,呼得上前又屈膝敛袖道:“妾魏氏,与先王后乃是同母姐妹,大王恩赐册封为夫人,生公子华。”她蓄意说到同母,眼角又瞄了芈月一眼,想是亦早已经打听过,芈月与芈姝并非同母。   芈姝点头笑道:“赏。”   玳瑁便捧着托盘上前,上面摆着白玉大笄一对,手镯一对,簪铒一对,呈给魏氏。魏氏只得行礼拜谢道:“谢王后赏赐。”她身后侍女便忙接过托盘,两人退到一边。   其后便有一个服色与魏氏相似,却更为年长的贵妇出列行礼,魏氏含笑道:“此为唐氏,唐国之后,封夫人,为公子奂之母。唐妹妹为先公所赐,是宫中资历最久的人,在大王还是太子的时候,就服侍大王了。”   芈姝定睛看去,但见唐夫人打扮素净,举止寡淡,如同死灰枯木一般,心中暗叹,道:“赏。”   唐夫人之后,便是一个年轻娇艳的妇人出列行礼,魏氏道:“此虢氏,东虢国之后,封美人。”   其后又一个举止斯文,表情温柔的妇人出列行礼,魏氏道:“此卫氏,封良人,为公子通之母。”   芈姝俱赏,   其后便是长使樊氏、少使魏氏等上前行礼,芈姝凝视看去,见那魏少使却是方才假哭先王后之事,便不却理睬,转眼见那樊氏大腹便便,不禁问道:“你几个月了?”   樊长使捧着肚子,露出身为人母心满意足的微笑,垂首道:“谢小君关爱,六个月了。”   芈姝盯了好几下,心中羡慕之下又有微酸之意,忙道:“妹妹快快免礼,你既身怀六甲,从此以后到我这里就免礼了。”转头吩咐珍珠:“快扶樊长使坐下。”   樊长使便娇滴滴地谢过芈姝,由珍珠扶着坐下。   芈姝与每人相见之时,便赐下诸女便每人笄钗一对、镯子一双、簪铒一副、锦锻一匹,若有生子之人,再加赐诸公子每人书简一卷,笔墨刀砚一副。   诸夫人均谢过就座。芈月亦令芈月等自己陪嫁之诸媵女与诸夫人相见,诸夫人亦有表礼一一相赠,双方暂时呈现出一种其乐融融的假象来。   此时便有侍女奉上玉盏甘露,芈姝顺手拿起欲饮,忽然觉得触手不对,低头一看竟不是自己惯用的玉盏,转头问玳瑁道:“这是——”   魏夫人却忽然笑道:“王后当心,此乃先王后最喜欢的玉盏,如今只剩下一对了,可打坏不得。”   芈姝吓了一跳,象触到毒蛇一样手一缩,玉盏落地摔得粉碎。   其他人还未说话,魏少使优夸张地叫了起来:“哎呀,这可是先王后的遗物啊,大王若是知道了必是会伤心的……”   芈姝本已经被吓了一跳,此时再听魏少使闹腾,怒道:“放肆,”转头问方才奉上玉盏的侍女道:“谁叫你给我上的此物?”   魏夫人却笑道:“王后勿怪,是臣妾安排的……”她微微一笑,但在芈姝的眼中,这笑容却满满尽是挑衅,她温言解释道:“想当年先王后第一次受后宫朝贺,就是坐的这个位置,用的这只玉盏,妾身这样安排原是好意,本想是让王后您感受到与先王后的亲近,也能够让妾身等倍感亲切,如敬重先王后一般,敬重王后您。不想却造成如此误会,致使先王后遗物受损,王后您千万别自责,若论此事之错,实是妾身也要担上三分不是的。”   芈月不禁冷笑:“不过一件器物罢了,损了便损了,魏夫人为何要强派王后必须自责?魏夫人说自己有三分不是,这是指责王后有七分不是吗?你一个妾婢,来编派小君的罪名,不是太过胆大了些吗?”   魏夫人暗忖今日之事,原可拿得定王后,偏生被这媵女处处坏事,当下脸一沉,冷笑道:“我对王后一片诚意,你胡说什么!倒是你一个媵女,敢来编派我的不是,难道不也是太过胆大吗?”   芈姝定了定神,被芈月提醒,也暗恨魏氏无礼,忙道:“季芈说的话,就是我的意思,魏夫人是在说我放肆吗?”   魏夫人素性也沉了脸,道:“臣妾不敢,只是这先王后的遗物,就这么损伤了,只怕连大王也会觉得惋惜的……”   芈月截断道:“既然是遗物,就不该拿出来乱用,所以还是魏夫人自己不够小心。小君,以妾看来,当令魏夫人将所有先王后的物件都收拾起来,送到这几位口口声声念着先王后的媵妾房中去,让她们起个供桌供上,好好保存。从今日起,这个宫中所有的东西全都撤了,摆上如今的王后喜欢的东西。”   魏夫人怒道:“季芈这么做未免太不把先王后放在眼中了,先王后留下的规矩,难道如今的王后就可以不遵守了吗?”   芈月冷笑道:“自然是不需要遵守的。”   魏夫人言辞咄咄逼人:“难道季芈要王后背上个不敬前人的罪过吗?”   芈月反而哈哈一笑,道:“什么叫不敬前人?大秦自立国以来,非子分封是一种情况,襄公时封诸侯是另一种情况,穆公称霸时又是一种情况,时移事变,自然就是要与时俱进,不见得襄公时还原封不动用非子时的法令,穆公称霸时难道不会有新的法令规矩。不说远的,就说近时,商君时不也一样有一些拘泥不化的人反对变法,可若没有变法,秦国现在还不能称王呢!”   她这一长串比古论今,滔滔不绝地说过来,不但魏夫人怔住了,连皆姬妾皆已经怔住。   芈月停下,看着魏夫人,忽然掩袖笑道:“魏夫人,您口口声声的先王后,难道忘记了,先王后活着的时候可不曾当上过王后,只是个秦国的君夫人罢了。大王称王以后,为什么不将魏夫人您扶正而是要不远千里求娶我楚国的公主为王后,就是因为魏夫人您不曾见识过什么叫做王后,脑子里还食古不化,想的是君夫人当年的规矩……”说到这里,她又幽幽一叹道:“唉,说起来也难怪,我听说商君原来就是在魏国为臣,偏生魏人容不得他,这才到了秦国,为大秦闯出一片新乾坤来。看来这魏人的眼界,唉……”   她原不是这般口舌刻薄之人,只是黄歇身死,她心中一股郁气强压,无法排解。昨日秦王的态度,又让她更似一盆冷水当头浇下,乃至到了今日,见魏夫人三番五次挑衅,心中郁气便化为口中利语,喷薄而出。   魏夫人脸色一变,商君入秦,致使秦国变法成功,魏国不但错失人才,还因秦国军力大兴,河西之战,损兵折将丢城失土,致使魏秦两人强弱易势,这实是魏人大恨,芈月既贬先王后,又贬魏人,说出这样的话来,无异于当面扇了魏夫人一个大耳光。   魏夫人眼中顿生恨意冷笑笑道:“果然季芈好钢口,知道的说是季芈胸怀乾坤,不知道的还真以为楚国嫁错了人,季芈才应该是做王后的合适人选呢。”   芈月不屑地道:“大人淳淳,小人戚戚。论口舌之辨,何须王后,身在高位,只要会用人即可,魏国这些年来既失孙膑,又失商君,想来也是不晓得用人之故。”   魏夫人冷笑一声道:“口舌之利,我是比不上季芈了,甘拜下风。”说着看了一眼虢美人。   虢美人上前笑着道:“哎呀呀,楚国来的妹妹果然不凡,能说会道的。我是个愚笨之人,有些东西不懂,可否向各位妹妹请教?”   芈月见了这愚人居然为魏夫人冲锋,冷笑道:“虢美人果然是好学之人,第一天向王后请客,就准备了一堆问题,我们才真要多向虢美人学习了。”   虢美人也不理她,径直道:“妾身以前听过许多关于楚人的故事,都觉得不可思议,难得今日王后也是楚国,特地来求证一样。请问刻舟求剑的事情是真的吗,楚人真的如何愚笨?”   樊长使亦笑道:“是啊,妾身也听说类似的故事,还有画蛇添足,买椟还珠之类的,看来楚人愚笨的事情还真是挺多的。”   楚人自周天子立国之初,受了慢待之后,便不遵周人号令,自封为王,倚长江之险,以与周室分庭抗礼的姿态而立。自周室到晋室,数番召集诸侯伐楚而不得成功,北方诸侯不喜楚人,谈书论文寓言比喻之时,便常常将楚人作为嘲笑对象,凡是有愚人妄人执人,便都派到楚人的头上来。   如今魏夫人见以先王后为难芈姝不成,反被芈月口舌所伤,她亦早有准备,故意退让一步,反让这些小妃们以楚人故事来恶意取笑。   芈姝气得将宫女新奉上的玉盏也摔了,怒道:“你们太放肆了。”   魏夫人却也不恼,芈月发现她越是当恼怒时,反而笑得越是娇媚:“诸位妹妹只是想讨王后的欢心,拉近与王后的距离,所以才找一些和楚国相关的话题罢了。初次见面,王后就忽然发这么大的脾气,是存心想给各位妹妹来个下马威吗?”   芈姝怒道:“哼,我看是你想给我一个下马威吧。”   芈月却笑道:“王后,既然各位阿姊要同我们说故事谈笑话,那我们就跟各位阿姊说故事谈笑话罢了。虢姬,我倒是听说过一个与虢国相关的故事,特来请教,唇亡齿寒这个故事的由来,虢姬可曾知道?”[注1]   虢美人一怔,顿时恼了,指着芈月道:“你、你太……”   不待芈月说,屈氏便上前一步,笑咪咪地道:“虢姬若是想不起来,那妾就代您说吧。晋献公要打虢国,想借道虞国,就送了虞公宝马美玉,宫子奇说,虞虢两国是唇齿相依,若是虢国有失,难免唇亡齿寒。可是虞公不听,还是借道给晋献公,于是虢国就灭亡了。”   景氏亦是笑咪咪地补刀:“楚国的故事虽多,不过是一二愚人的故事,可我大楚在这大争之世,仍然傲立于群雄。虢国人的愚笨,却是没有脑子,不结交强者,却误信他人把国族的安危放在没有信用也没有实力可言的人手中,结果国亡族销,实在是可悲可叹啊。虢姬,须知做人要聪明识时务,您说是不是呢?”   虢美人脸色一变,她终于听出来了,怒道:“你在威胁我?”   孟昭氏亦笑道:“我劝虢姬莫给人当枪使,免得被人出卖还不知道。至于樊姬,抱歉,我也想跟您说几个樊国的故事拉近一下关系,可我真想不起来樊国有什么故事可值得一提的。不过我还可以送您一个楚国的故事,叫狐假虎威,这山林之王,到底是虎还是狐,大家可要睁开眼睛看清楚才是。”   芈姝掩嘴轻笑,魏氏有帮手,难道她便没有帮手不成,她这几个媵女素日在高唐台也练为辨术,起初只是事起突然,自己也是被惊呆了不曾反应过来,幸而芈月先出声,诸芈便反应过来,轮番而上,这素日互相辨论惯了,一齐对外时,居然也是配合有度。   虢美人显然是怔住了,忽然间就尖声叫道:“好啊,你们一起来欺负我,我要去请大王作主……”   正欲闹时,忽然听得外头齐声道:“大王到!”   众妃嫔转过身去,看到秦王驷正大步进来,连忙下拜道:“参见大王。”   秦王驷走上前,扶起芈姝道:“寡人远远地就听到这殿中极为热闹,看来你们相处和睦得紧啊。”   诸妃嫔听到他这番话,脸色顿时五彩缤纷起来。   芈姝笑了,道:“正是,各位妹妹都颇为热情,与妾等相处得很好呢。”   秦王驷何等聪明,一眼看去早已经心里有数,脸上却不显露,反笑道:“如此寡人就放心了。”   芈月暗中给芈姝一个眼色,芈姝会意道:“两位魏妹妹对先王后怀念得紧,臣妾想请大王恩准,将这椒房宫先王后遗留下的东西都赐给两位妹妹保管。这椒房宫布置陈旧,臣妾想重新布置一番,也好让大王看个新鲜。”   秦王驷不在意地道:“你是这王后,这些许小事,你自己作主就成,不必请示寡人。”   芈姝看了魏夫人一眼,含笑道:“大王这么说,臣妾就放心了。”   魏夫人的脸色,顿时变得极为难看。   这一场诸芈对诸姬的初次交锋,算得是楚宫大胜,直到回到清凉殿,芈姝犹兴奋未止,笑着对芈月道:“今天看那魏夫人的脸色白了又青的,可真是太痛快了。”   芈月劝道:“阿姊,魏夫人在后宫经营这么多年,今日是轻视了阿姊才会措手不及,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芈姝恨恨地道:“哼,她居然敢给我下马威,你说得对,将来日子长着呢,有的是时候教她知道我的厉害。”   芈月轻叹:“阿姊放心,总有收拾她们的时候。”   芈姝看着芈月,想到今日自己一开始惊慌失措,全仗芈月及时出面,才不至于失了王后威仪,心中不禁不住百感交集:“妹妹今日表现,可真是令我刮目相看,我总以来你还一直是那个让我庇护着的小妹妹,没有想到,今日却是全仗你大展才智,才把那个魏氏给压下了。”   芈月知她素来好强,今日自己出头,只怕又招她心中不舒服。若是在楚宫,她或还惧她多心,只是到了如今,她也懒得再作戏,苦笑道:“阿姊是不是觉得,我今日太过放肆大胆了?”   芈姝脸色微笑,忙解释道:“怎么会呢。其实今天真的还是多亏你了……”她对自己今日表现实是十分沮丧,素日只觉得自己聪明利害,威仪天成,只道自己一为王后,必是妃嫔俯首,秦王独钟。谁晓得一入秦宫,竟会被个妃子挤兑得差点颜面尽失。这种“原来我没有这么厉害”以及看着“那个素日要我庇护的人居然这么厉害”的心思纠结万分。但芈月这么一说,她心中又自惭愧,觉得芈月今日为了自己出头,自己居然还有这种嫉妒的心思,实是不应该,又怕芈月心中误会,急着想解释,却又解释不清,急了一头的汗。   芈月按住了芈姝,叹道:“阿姊,我明白的,身处异地,满目敌人,心中自然有怯意,谁都会这样。我其实与并不比别人强,只是我与阿姊不同,我是心中有恨,才会这样咄咄逼人。”   芈姝想到黄歇之事,也不禁心中恻然,更觉惭愧:“妹妹,过去种种辟如昨日死,人总要向前看的。”   芈月冷笑一声:“阿姊,你知道吗,我今天一直在期待,看魏夫人能被我逼到什么的程度上会翻面,我就可以直接撕下她的伪面具来,可惜,她够能忍!”   芈姝一惊:“你怀疑是她?”   芈月点头道:“她的嫌疑最大,所以我今日本是想逼她一下,看看能不能找出真相。”   芈姝听了她这话,低头想了想,忽然犹豫起来道:“你说大王会不会听到我们说的话,会不会觉得我们太咄咄逼人了。”   芈月诧异:“阿姊怕什么?”   芈姝犹豫道:“大王说,想要一个清静和睦的后宫,我们若是太过强势,会不会……”   芈月叹息:“大王想要一个清静的后宫,阿姊就更不能软弱了。现在不是我们挑事,而是魏夫人她们在挑事。从下毒到勾结义渠,再到今日的闹事,她何曾消停过。阿姊若是忍气吞声,她一定会更加嚣张,只有阿姊将她的气焰打下去,让她不敢再兴风作浪,这后宫才能清静,才不负大王将后宫交托给阿姊的心意。”   芈姝听了不禁点头,道:“那我以后应该如何行事?”   芈月斩钉截铁道:“就象今天这样啊。若以后那魏夫人再挑事端,阿姊且别和她争执,由我来和她理论,到不可开交的时候,阿姊再出来作裁决。阿姊是王后,后宫之主,宫中其他人都是妾婢,如何能与阿姊辨折。”   芈姝恨恨地道:“嗯,就依妹妹。其实依我的脾气,真是恨不得将她拖下去一顿打死。”   芈月叹道:“阿姊不可,你和她斗,大王不会管,但你若要杀了她,大王是不会允许的。”   芈姝忙道:“我自然不会亲手杀她……”   芈月轻叹一声,按住芈姝的手,道:“阿姊,你心地善良,不是郑袖夫人那种人,更何况若论阴损害人的心性和手段,你我加起来也不及那魏夫人。这种事,不要想,免得污了你我心性。”   芈姝也有些讷讷地,以她如今的心性,其实要做出这种事来,也是不可能的。只不过心中气愤,是过过嘴瘾罢了:“我只是气不过……”   芈月道:“狗咬人一口,人只能打狗,不能也去咬狗。”   芈姝笑出声来:“妹妹说得极是。”   芈月坦言道:“秦宫不比楚宫,后宫的女人存在与否,其实是看秦王前朝的政治决断。阿姊,时机未到,你我不可妄动。”   芈姝急道:“那时机什么时候才能到?”   芈月道:“阿姊,既然做了王后,你就要学会忍。”   芈姝喃喃道:“忍?”   芈月道:“人不能把所有看不顺眼的东西全除去,阿姊,嫁给诸侯,就得忍受三宫六院的生活。”   芈姝叹道:“妹妹,我亦是宫中长大的女子。诸侯多妇,我岂不知。我不是嫉妒之人,不是容不得大王与别的女人在一起,我只是容不得那些想要算计我、谋害我的人一天天在我眼前晃。”   芈月叹道:“阿姊,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后宫这么多女人,哪一个不是在谋算着往更高的位置爬,你身为王后,坐上了这个位置,就要承受后宫所有女人的谋算,并且忍下来。只要你还在这个位置上一天,就是最大的成功。”   芈姝越想越是委屈,倚在芈月的身上哭了道:“妹妹,这真是太难了,一起到天天看到这么一群人跟你斗嘴斗心计,晚上还要斗大王的宠爱,我真受不了。”   芈月叹道:“阿姊,要享受一国之母的尊荣,就得承受所有女人的嫉妒和谋算。你担得起多少的算计,才能享受得了多少的荣耀。”说着,她抬头看了看天边,笑道:“阿姊快些梳洗打扮吧,大王今日要来与阿姊一起进晚膳。三日已过,也不用我等必须服侍,也容我躲个懒罢。”   芈姝却拉住了芈月,惴惴不安地道:“妹妹,我再问你一次,你真的不愿意侍奉大王吗?”   芈月微微一笑:“阿姊,庄子曾说过一个故事,说楚国有神龟,死已三千岁矣。王以锦锻竹匣而藏之庙堂之上。试问此龟是宁可死为留骨而贵?还是宁愿生而曳尾于涂中?只要阿姊答应我,五年以后让我出宫,我愿意做那只曳尾于泥涂中的乌龟。”   芈姝却莫名地有些不放心,幽幽一叹:“妹妹能真的永远不改初衷吗?”   芈月正欲站起退出,闻言怔了一怔,才道:“阿姊,若在过去,我可以毫不犹豫地说是。但是,世事无常,到今日我已经不敢对命运说是。阿姊。什么是我的初衷?我的初衷从来不是入宫闱,为媵妇啊!”   芈姝心中暗悔,只觉得今日的自己,竟是如此毫无自信,处处露了小气,忙道:“妹妹,我并不是这个意思……”   她却不知道,一个女子初入爱河,又对感情没有十足的安全感时,这份患得患失,俱是难免。只是有些人藏诸于心,而她从小所生长的环境过于顺利,实是没有任何足以让她可以学会隐藏情绪的经历。也唯有在自己心爱的男人面前,在绝对的权威面前,她或许会稍加掩饰,但芈月等人从小与她一起相伴长大的姊妹,如玳瑁这些仆从之间,她实不必加任何掩饰。   但她此刻话一出口,已经是后悔了。其实自那日发现芈月与黄歇欲私奔之后,黄歇身死,芈月被劫,在她的心中,已经隐隐对芈月有几分愧疚之意,又有一种油然的敬佩,所以在发现自己又出现如在楚宫时那样对芈月的态度时,就已经感觉到了失礼。   芈月摆了摆手,叹道:“我自幼的初衷,是想跟着戎弟到封地上去,辅佐他、也奉养母亲。此后又想跟着黄歇浪迹天下,如今黄歇已死,我只愿养大小冉,让他能够在秦国挣得一席立足之地,也好让我有个依靠。男女情爱婚姻之事,我已经毫无兴趣。只是命运会如何,今日我纵能答应阿姊,只怕事到临头,也做不得主。”   芈姝叹息:“妹妹不必说了,我自然明白。”   芈月站起,敛袖一礼,退出殿外。   她沿着庑廊慢慢地走着,心里却在想着方才与芈姝的对话,她对秦王没有兴趣,她对婚姻情爱也已经毫无兴趣,她是可以答应芈姝,以安芈姝的心。   可是,芈姝的心安不安,与她又有何干呢?她入秦宫,又不是为了芈姝,她是为了让追查那个害死黄歇的幕后真凶而来。若能够为黄歇报仇,必要的时候,她什么都不在乎,就算是秦王,她也未必会放弃利用他的心思。   忽然间一个低沉的声音道:“季芈又在想些什么?”   芈月抬头一惊,却见秦王驷正站在庑廊另一边,饶有兴趣地看着她。   芈月只得微一曲膝行礼道:“见过大王。”   秦王驷提醒:“你还没回答寡人的问题呢?”   芈月垂首道:“妾刚才在想,不知道晚膳会吃什么。”   这种摆明了是敷衍的回答,秦王驷却也并不生气,只道:“你不与其他人一起吃吗?”   芈月道:“我住蕙院。”   秦王驷一怔,蕙院在清凉殿后略偏僻的位置,诸媵女都在清凉殿两边偏殿居住:“你为何独自一人住这么远?”   这地方亦是芈月这两日问了宫人才知道的,亦是向芈姝要求过才得答应,诸媵女皆是为秦王准备,住在王后的附近,自然是为了就近方便,她既无意于秦王,自然住得远些,也省心些,更兼可以方便打听宫中消息,当下只答道:“妾还有一个幼弟,住在殿中恐扰了小君清静,因此住得远些。”   秦王驷点了点头,又问:“这番季芈与寡人相见,似乎拘束了很多。”   芈月行礼道:“当时不知是大王,故尔失礼。”   秦王驷摇头:“不是,寡人感觉,你整个的精气神,都似不一样了。”   芈月苦笑,她自然是不一样了,那时候的她正是两情相悦,无限美好自信的时候,如今经历大变,如何还能如初:“妾长大了,再不能象以前那样年幼无知了。”   秦王驷沉吟:“这离寡人上次见你,似乎没隔多久啊。”芈月垂头:“大王,有时候人的长大,只是一瞬间的事情。”秦王驷道:“说得也是。”   芈月见他再无话,便退到一边,候他走过。秦王驷摆手:“你只管去吧,寡人还要在这些站一站。”   芈月只得行了一礼:“妾失仪了。”说着,垂头走出。   秦王驷看着芈月的背影沉默,他身后跟着的缪监似乎看出了什么来,上前一步笑道:“大王对季芈感兴趣?”   秦王驷笑了,摇头道:“不是你想的那种兴趣。”他看了缪监一眼,又道:“你休要自作聪明。”   缪监却也笑了:“老奴随大王多年,大王何时看老奴自作聪明过?”   秦王驷失笑:“说得也是。”   当下无话,便入殿中。   [注1]虢姬:先秦时代对女子的称呼,通常是在其姓氏之前+识别区分,这种区分可能是方位,亦可能父族的地名,亦可能是丈夫的封地、谥号,亦可能是族中长幼排行等。但不能会直呼名字。如西施,便是住在西边的施姓女子;如《赵氏孤儿》中的庄姬,便是姬姓女子,其夫谥号为庄,所以称“庄姬”。晋文公的妻子姜氏来自齐国,所以人们对她的称呼就是“齐姜”或者“文姜”。如芈月芈姝在秦国,就不会有人直接称呼她们的名字,通常是以排行称为“孟芈”或者“季芈”,如屈氏景氏,则可以称为“屈芈”和“景芈”,而昭氏姐妹可以称为昭芈,但为了区别更可能会称为季昭或者孟昭。虢美人来自虢国,姬姓,所以通常就会称她为“虢姬”,同理,魏夫人等人,可称其名位,亦可称为魏姬;卫良人、樊长使等,则也可称为卫姬或者樊姬。 第三十七章 铜符节   暂不提清凉殿中秦王与王后共进晚膳如何恩爱,且说魏夫人等一行人在椒房殿中失了面子,一怒之下回了她所居的披香殿内,犹自恨恨。   魏少使是她从妹,便先开口道:“楚女实是无礼,阿姊可不能就这么忍气吞声过去了?”   魏夫人却故意地道:“我倒罢了,谁叫我主持后宫,新王后不拿我立威,还能拿谁立威呢?只是姐妹们好意和王后亲近,却叫人平白羞辱了一场。”   樊少使添油加醋地道:“可不是,若是王后也罢了,谁教她是后宫之主,可是一个连名份都没有的媵女也敢骑在我们头上,这日子以后没办过了。”   魏夫人长叹一声:“自我入宫以来,对各位妹妹素来关爱有加,一视同仁。只是以今日看来,只怕日后宫中楚女当道,我们姐妹们连站的地方也没有了。”   虢美人气恨恨地道:“夫人,我们可不能这么算了,得让她知道,这宫里谁说得算。”   魏夫人只是笑笑,却看着唐夫人与卫良人道:“唐姊姊,卫妹妹,你们两位也说说话啊。”   那唐夫人却是一脸的云淡风轻,只皱了皱眉,道:“我素来多病,也不管这些事儿。一切由魏夫人作主便是。”   她本就不是魏国诸姬中的一员,原是先孝公所赐,是秦王驷为太子时的旧人,在宫中资历既深,又有脸面,又有儿子。昔年魏氏诸姬在宫中得宠,她也不管不问,只专心养着儿子。到后来魏夫人借着诸妾争列闹出事来,秦王驷分了后宫位阶,她又是头一等。   她与魏夫人同阶,若论资历,原该站在魏夫人前头。魏夫人借着自己是主持后宫的名义,每每要抢在她前面,她也无所谓,退让一步也无妨。就这么个一拳打去半天不见她吱一声,叫人疑心自己是不是打错了的人,便是魏夫人再智计百出,再不能容人,竟也拿她无可奈何。   此番拜见新王后,她只不过是随大流一起见一下,转眼出了椒房殿就要分手,是魏夫人硬拖了她过来,她亦知道这是魏夫人逼她站队。只是她依旧这么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也实在叫魏夫人无可奈何。   魏夫人又转向卫良人,卫良人素来多智,颇为魏夫人倚重,此见魏夫人问她,只笑了笑道:“各位姊妹言重了,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人初到一处陌生的地方,不免要些强。如今王后初来宫中,便有什么不到的地方,我们自然要多体谅,多帮助,如此才不负大王对我等姐妹的期望。”   魏夫人听也一不禁暗赞此人果然心思深沉,表面上看去这话四平八稳,毫无恶意,但细一品,却是有无限陷阱,见诸姬还不解,素性挑明了道:“还是卫良人想得周到,你们也都听到了,王后新到宫中,不熟悉宫务,若是在处理宫务之上出了什么不周到的事情,大家都多多看着点,帮着留神点!”   虢美人顿时明白了,掩口轻笑道:“正是正是,我们知道了。”当下暗定了主意,要教人在宫务上设几个套叫王后出几个错来,方显得是她的本事。   卫良人暗叹一声,说实话,她为人自负,对虢姬之好胜无脑、樊姬之自私胆小,都没有好感。诸姬之中,有愚有慧,能藏话的也有特别多嘴的,若依了她的性子,有些事少数几个人心照不宣已经足够,这等事如何能够挑明了说。只是魏夫人却喜爱将众人拉在一起,行事都要同进同退,方显得自己是后宫主持之人,她也无可奈何。   魏夫人计议已定,当下遣散了诸姬,却留下了卫良人独自商议,道:“卫妹妹向来是最聪明的,这以后何去何从,还指望卫妹妹拿个主意呢!”   卫良人笑道:“阿姊已经处于不败之地,何须我来拿主意?”   魏夫人一怔:“妹妹这话怎么说?”   卫良人长叹一声,暗示道:“我笑阿姊舍本逐末,跟这些毛丫头争什么闲气,她能盖过我们的不过是名份,阿姊若能在名份上争回来,岂不是……”   魏夫人细细思忖了一下,忽然悟了:“妹妹的意思是……”   卫良人掩袖一笑,魏夫人已经明白,她指的是自己所生的儿子,公子华!   此时宫中诸妇虽然亦有数人有子,然而都不及公子华出身,且先王后无子,亦三番两次说过要将公子华记在自己名下。若能够趁孟芈初来之时,将公子华立为太子,则魏夫人已处于不败之地。   卫良人又暗悔自己刚才的暗示叫魏夫人明着宣扬出去,若出了事,必会说是她的计谋,此时忙又找补道:“我若是阿姊,此时什么也不出手最好。”魏夫人不解,卫良人忙解释道:“大王是何等厉害之人,阿姊久掌宫务,如今王后初入宫中,她若是出了什么差错,大王岂不疑了阿姊,叫子华受累?”   魏夫人虽能够接受,终究心有不甘,道:“难道我就这么叫楚女得意了不成?”   卫良人劝道:“大王要的是一个清静的后宫,谁叫大王不得清静,大王心里就会嫌弃了谁。更何况王后现在正防着阿姊,不管出了什么事都会说是阿姊使的坏,阿姊真要对付她们,倒不如等她们松懈下来,自乱阵脚……”   魏夫人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笑道:“妹妹不愧是出身卫国,当真有鬼谷子之才,得纵横心术啊!”   卫良人娇嗔道:“我为阿姊出谋划策,反倒被阿姊取笑了。”   两人说笑一番,卫良人这才辞了出去,心中却暗自嗟叹。她自负才貌不在魏夫人之下,可魏夫人仗着出身,压在她头上多年,她不但不能反抗,反要处处讨好于她,为她出谋画策,虽然得了魏夫人的看重,可自己的心中,终究是意难平啊!   七月成婚,从炎热的夏季转到黄叶飞舞的秋季,芈姝在宫中已经两个多月了。   这一日,秦王下旨,令诸芈准备动声,前往雍城。   雍城是秦人宗庙所在,接下来正是王后芈姝人生中最重大的仪式——“庙见”之礼。[注1]   这却是一个新妇人生中最重要的时间,新妇三月,乃备奠菜,行“庙见”之礼,祭过先祖,这才能正式列为夫家的一员。这三个月中,如同新妇的试用期一般,新妇要表现出自己最美好的品质,令得夫婿满意;要表现出胜任一国之母的素质,令得宗族满意。如此,才能够在庙见之仪上,告之先祖,正式接纳孟芈为秦国嬴姓王族的成员。   这一日,无数车队,前后簇拥,浩浩荡荡自城西而出,前往雍城。一路上走了十余日,终于在三月期满之前,到了雍城宗庙。   三月期满,黄昏时分,秦王驷与新后俱着礼服,在祝者所引导下进了宗庙,祭告列祖列宗。芈姝从楚国带来的陪嫁礼器悉数摆放在宗庙之内,如玉璜、玉琮、玉璧、玉圭、玉璋、玉琥等六玉,如鼎、鬲、甗、簋、簠、盨、敦、豆、爵、觯、觥、尊、卣、壶、斝、罍、觚、盘、匜等诸般铜器俱刻有铭文,再加上全套青铜编钟、青玉编磬等诸般乐器俱由乐师奏乐。这等豪华的陪嫁阵,也唯有国与国的联姻之中,才能够摆得出来。   新后芈姝亲奉嘉菜,秦王驷与王后行礼如仪,王曰:“臣驷,娶新妇芈姓熊氏,今奠嘉菜于嬴氏列祖列宗,愿列宗列宗惠我长乐无疆,子孙保之。”后曰:“芈姓熊氏来妇,敢奠嘉菜于我赢氏列祖列宗,愿列祖列宗佑我百室盈止,妇子宁止。”   所谓嘉菜者,不过是五齑七菹,五齑即是将昌本、脾析、蜃、豚拍、深蒲这五样荤素各异的菜肴细切为齑,七菹便是将韭、菁、莼、葵、芹、菭、笋七种菜蔬制成菹菜。[注2]   嘉菜虽然名义上须得新妇亲手所制,奉与舅姑,以示嫁为人妇,主持中馈之意。但芈姝既为王后,自也不能亲处厨下洗手烹制,不过提早叫侍人早些时候准备好腌制七种菹菜的食材,烹煮好五齑之肴,然后在庙见之礼前,切好摆入祭器,她只是在每个流程进行中站在那里沾一下手便是。   如此诸般礼仪成了,芈姝再受册宝,更笄钗,才算正式为宗庙所接受,此后才能够行主持祭祀之仪。   庙见之后,就是行返马之仪。所谓返马,就是成妇之后,新妇将从娘家带来嫁入夫家所乘坐的马车留下,自谦战战兢兢,若不能得欢于夫家,当乘原车而返。而夫家则行“反马”之礼,就是把新妇从娘家来所驾乘车子的马匹退回,表示对新妇十分满足,一定不会有出妇之事。   如此,方算完成了整个婚礼。   庙见之后,秦王驷方才对芈姝说,先王后病逝,群臣欲为王求新妇,亦至宗庙问卜,卜得诸国皆不堪为正,数次之后,才卜得荆楚为贞,能兴秦国霸业。因此他亲去楚国,以诚其心。   芈姝听得自是心花怒放,本来有些不安的心,顿时也安定了下来,既是宗庙卜得荆楚为贞,能兴秦业,那么她又何忧之有。   自雍城回来,芈月便开始思量着下一步的行动。这些日子,她居于蕙院,与魏冉同住,身边亦只有薜荔女萝与侍候,与楚国身为公主的待遇自然是相差甚远,只是她也不以为意,反觉得蕙院狭小不惹嫌疑,侍女人少避免嘴杂,方是正好。   这些日子以来她一直想办法,试图将她在义渠王那里所见到的铜符节重新做出来,这是她目前唯一的线索,很明显,这东西摆明了是过秦人关卡所用。义渠王掠劫完毕,星夜奔驰回义渠,纵有阻拦,也是一冲而过。但若义渠人潜行数个郡县来伏击送嫁队伍时,却必是通过这东西来过关卡的。   只是毕竟她只是对那铜符节只看了匆匆一眼,虽然大致的形状已经可以恢复了,但许多细节却是怎么也想不起来了,她看着手中的泥制符节,泄气地放了下来。   蜗居小院,实不是她的性格所在,她在楚宫之时,经常是会跑出去骑马射猎习武,只是到了秦宫,不免要小心三分。她想起当日秦王带诸芈去马场,便让薜荔去打听一下,薜荔来报说,那马场素日只有秦王罢朝之后,会过去骑射半个时辰,平时却是无人。之前亦有宫中妃嫔去射猎游玩,并无禁忌。   她听了之后,便不禁心动,想着今日烦闷,素性将那泥制符节袖了,就要去马场。   走到院中,魏冉又上前来缠着她要玩,她亦无心理会,只问了他已经背会了“大雅”“小雅”之后,便叫他先背“秦风”,魏冉不解,原来芈月同他说,习雅之后,诸国风当从“周南”开始,为何跳过来先习“秦风”,芈月只得道,既然到了秦国,当入境随俗,更快的融入秦国。   魏冉听了她的话,沉默良久,才问道:“阿姊,我们不去齐国了吗?”   芈月心中一酸,想到当日也黄歇共约一起入齐的计划,如今已经不再可能实现了,抹了把泪,匆匆跑出了蕙院。她一股怨怒无处发泄,跑到射场,叫寺人摆开靶子,   眼前的靶子时而变成义渠王,时而变成魏夫人,时而变成楚威后,时而变成楚王槐。让她只将一腔怨恨之情,化为手下的利箭,一箭箭地向前射去,射至终场,忽然传来一阵鼓掌声。   芈月猛然惊醒,眼前箭靶仍然是箭靶,她轻叹一声,抹了抹额头的汗,心中诧异,她是明明打听了此时是秦王在前朝议政的时间,诸姬近年来亦不爱骑射,此时又是谁来了呢?她转头看去,却是一个不认识的少女,那少女边笑边向她走来,脸上却带着善意:“好箭法,真没想到宫中还有人箭法比我还好,你是谁,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你?”   芈月细看那少女英气勃勃,带着几分男儿之气,她自己的天性本也有几分男儿之气,却从未曾遇见过能够与她气味相投的女子,此时见了这人,竟有几分亲切,正欲开口道:“我是……”   那少女却顽皮的以手指唇,笑道:“且等一下,容我猜猜……嗯,你是从楚国来的季芈,是也不是?”   芈月诧异:“你如何知道?”   那少女歪着头,历数道:“看你的打扮,自然不会是宫女。那最近宫里新来的就只有王后和她的五个媵女,我听说屈氏和景氏形影不离,孟昭氏和季昭氏更是姐妹同行。我听父……听人说季芈擅骑射,那么独自一人在这里练习弓箭的,自然就只有季芈了。”   芈月也笑了:“既然你猜着了,那么让我来猜猜阁下是谁呢?宫中妃嫔昨日拜会王后的时候我都已经见过,你的打扮也不象是宫人,那你不是王妹,便是王女……你方才脱口说出‘父’字,想来是要说‘父王’二字,你莫不是公主?”   那少女拍手道:“果然真如父王所言,季芈是个聪明女子,你就唤我孟嬴好了。”   孟嬴者,嬴氏长女也,芈月便明白了,笑道:“原来是大公主。”   两人相互为礼,芈月看着孟嬴,却与自己一般高矮,想来也是年岁想仿,忽然想起一事,实是忍俊不禁。   孟嬴诧异道:“你笑什么?”   芈月掩嘴笑道:“还记得在楚国与大王第一次见面,他长着一把大胡子,我管他叫长者,他还不高兴。后来就剃了胡子让我看,说他不是长者。可如今看来,他都有你这么大的女儿了。”   孟嬴笑得前仰后合道:“你真的管他叫长者,那父王不是要气坏了,怪不得回来的时候他把胡子剃了,我还以为是为了在新王后面前显年轻呢,原来是被你叫恼了。”她性子直爽,想到素来高高在上的父亲竟也有此狼狈之时,不由地对芈月好感大增:“你这人好玩儿,我喜欢你。”   芈月亦是喜欢她的直爽,两人虽是初见,竟是不到半日,便成了知交,便素性抛开身份,互以“季芈”“孟嬴”相称。   芈月听得孟嬴不住口地夸自己的父王如何英武,亦是不服气,历数楚威王当年事迹,两人竟如孩童似的抬起杠来。   孟嬴道:“我父王是世间最英伟的君王。”   芈月便道:“我父王也是。”   孟嬴道:“我父王会成为秦国扩张疆域最广的君王。”   芈月也道:“我父王在位时扩张疆域,楚国有史以来无人能比。”   最后还是孟嬴先罢战,知道:“好了好了,我们都有一个好父王,好了吧。”   芈月叹了口气,想到自己的父亲,看着孟嬴诚挚地道:“是啊,所以公主一定要好好珍惜你父王,孝敬你父王。”   孟嬴见了她的神情庄重,不禁问道:“季芈,对我父王可有好感?”见芈月点头,忙又问道:“你会不会做我父王的女人?”这次芈月却是摇头了。   孟嬴诧异了:“这却是为什么?”   芈月扑哧一笑:“孔子曰:‘吾未见好色如好德也。’吾亦好色也,天底下的好男儿多了去了,欣赏便可,何必一定要逼成夫婿呢?”   孟嬴从来不曾听过这般离经叛道却又爽快异常的话,不禁拍膝大笑:“季芈、季芈,你当真是妙人也。”说着自也吐露心事道:“我素来不爱与后宫妃嫔交往,她们一个个的心思简直都是写在脸上了,偏还装模作样,当我是傻子吗?”   芈月亦是明白:“她们亦是可怜人,宫多怨女,大王一个人,不够分啊!”   孟嬴直笑得前仰后合:“哈哈哈,季芈当真是妙人,我从来不曾笑得这般开心,哈哈哈……”   芈月也诧异了:“孟嬴,我说的话,便是如此可乐吗?还是,你我理解有差?”   孟嬴抹泪笑道:“不差不差,季芈,我只是、我只是觉得耳目一新罢了。”   自此,两人便多有来往,芈月将自己手抄的庄子之“逍遥游”赠与孟嬴,孟嬴亦将自己最喜欢的一匹白马赠与芈月。   那马才四岁,正是刚成年的时候,十分可爱,芈月与孟嬴到了马厩之中挑选时,一见之下便十分喜欢。她虽然喜欢弓马,但毕竟楚国在南方,以舟楫而长,论起良马,却不如秦人。秦人善驯马,始祖非子便是以善驯马而得封,孟嬴身为秦王最宠爱的长女,亦有好几匹良驹,这匹马恰好是秦王所赐,刚刚成年,孟嬴见芈月喜欢,便转手赠与芈月。   待得两人相交颇有一段情份之后,芈月亦便将自己私下用泥土所仿制的符节交与孟嬴,托她辨认打听一下。孟嬴却只觉得这符节虽然颇似秦国高层的通关符节,但是具体要查出是谁的,却非得看这上面的铭文才是。   当日芈月只是匆匆一瞥,能够记得大致样子复原出来便已经绞尽脑汁,这上面的铭文,却实在是当日便不曾看清,又何来回忆。   但她亦知查出真凶,这才是关键所在,心中不甘,只是苦思冥想,几乎连做梦,梦到的都是当日那铜符节的样子,只是当她仔细想看清上面的铭文时,却总是糊作一团,无法看清。   这一日芈月正欲去找孟嬴之时,自廊桥上经过,却见廊桥下卫良人带着侍女恍恍惚惚地走过,她的手中居然还持着一枚铜符节。   芈月一见之下,只觉得脑海中轰然作响,那梦中始终糊作一团的东西此刻忽然间清晰地显现出来,与卫良人手中的铜符节重合起来。她还没来得及思索,身体已经先于思维快了一些步,一手按住廊柱,双足已经迈过廊桥的扶栏,跃了下来。   卫良人这日正是自内府中回来,接了家信,心中恍惚时,忽然间一人自天而降,落到她的面前,她还未反应过来,她身边的侍女采蓝便已经吓得失声惊叫。   这廊桥离地面也有十余尺高,若换了普通人,怕是要跌伤,幸而芈月从小就喜欢弓马,又身手矫健,这才是无事。此时见吓着了人,也忙行礼道:“吓着卫良人了,是我的不是,还望恕罪。   卫良人抚着扑通乱跳的心口,强自镇定道:“无事。”又喝斥采蓝住口,方又向芈月笑道:“侍女无知,失礼季芈了。”   季芈脸一红:“哪里的话,是我十分无礼才是。”   卫良人腹诽,你既知无礼,如何还会做出这等举动来,但她素来温文尔雅,这样的话自然是不会出口的,只不知这位新王后跟前最得势的媵女,为何忽然在自己面前做出这样奇特的举动来。   芈月却也懒得和她绕弯,直接道:“卫良人手中之物,可否借我一观?”   卫良人诧异道:“我手中之物?”她看了看自己,左手拿着父亲寄来的鱼书,右手拿着铜符节,却不知道对方要看什么。   芈月已经直接道:“卫良人手中铜符可否借我一观?”卫良人听说她只是要借铜符,松了一口气,她还怕若是对方要借她手中的鱼书一观,这可是无法答应的事,当下忙将手中铜符递过去道:“不知季芈要此物何用?”   芈月接过铜符节,在自己手中翻来覆去地看了一遍,似要把所有的细节都记住,但见那符节正面阴刻秦字铭文数行,秦字与楚字略有不同,她亦不能全识,连猜带闷其大约的意思是述某年某月某日,王颁节符于某人,可用于水陆两路免检免税通行,准过多少从人多少货物等内容。   卫良人看着她的举动,疑惑越来越深,却不言语,采蓝方欲问,却被卫良人一个眼神制版了。   芈月越看这铜符,心中疑惑越大,虽然那日义渠王的铜符只是匆匆一瞥,但这些日子魂牵梦萦,卫良人手中的铜符,便是她记忆中的那一枚。想到这里,她深吸一口气,强抑激动问:“卫良人,此物何用?”   卫良人诧异:“季芈不认得这个吗?”   芈月道:“不认得。”   卫良人笑道:“大秦关卡审查极严,如果有车船经过关隘,如果没有这种铜符节,都要经过检验,若是携带货物还要纳征。后宫妃嫔来自各国,与母国自然有礼物往来,所以大王特赐我等一枚铜符节,以便关卡出入。”她笑容温婉,娓娓道来,仿佛一个亲切的长姊一般。   芈月皱起眉头,抓住卫良人话中的讯息:“这么说,后宫妃嫔手中都有这枚铜符节了?”   卫良人掩袖笑道:“哪能人人都有,不过是魏夫人、虢美人还有我的手中有罢了,如今大约王后手中也会有一枚。”   芈月紧紧追问:“其中外形、内容、铭文,可有什么区别吗?   卫良人有些不解,看了芈月一眼:“季芈为何对此事如此关心?”   芈月低头思忖片刻,抬头大胆地道:“卫良人当知道,我们在入咸阳途中,曾遇义渠王伏击,而我在义渠王营中,曾见到过相似的这样一枚铜符节。卫良人以为,这符节会是谁的呢?”   卫良人倒抽一口凉气,似乎想到了什么,伸手想从芈月的手中抽走铜符节。芈月观察着卫良人的神情,手中却握住铜符节不放道:“卫良人可愿教我,如何才能够分辨得出各人手中的铜符节之区别。”   卫良人已知今日之事不能善了,心中暗悔,自己接到父母家书,心思恍惚,握着鱼书和铜符竟忘记藏好,竟卷入这等事情当中了。她不禁左右一看,幸而今日这条宫巷上竟只有她主仆二人与芈月,她沉默片刻道:“把符节给我。”芈月松手,卫良人拿回铜符节,指着正中一处环形内之字道:“其形制、铭文,基本相似,只有此处……季芈看清楚了吗,这个位置上是个‘卫’字,是我母族国名。”   芈月瞪大眼睛,盯住了铜符节上的“卫”字,努力回想着义渠王掉在地下的铜符节,试图看清上面的字,却是一片模糊,芈月抚额,顿觉晕眩。她回过神来,却见卫良人扶住她道:“季芈,你那日见到过的铜符节是此处刻着一个什么字?”   芈月微笑,盯着卫良人的眼睛缓缓地摇头道:“我记不清了。”   卫良人看着芈月,她口中虽然说记不清了,可表情却更显得神秘莫测,卫良人叹道:“季芈,你真的不象一个宫中的女人。”   芈月笑了:“宫中的女人应该如何?”   卫良人脸上露出无奈和忧伤道:“这宫里到处是眼睛,到处是耳朵,稍有不慎,就会给自己和身边的人招来祸患,甚至不知道风从哪里起,往何处辨别申明。所以,在这宫里久了,有许多事,不能说、不能做,装聋作哑才能明哲保身。”   芈月看着卫良人:“我明白卫良人的意思,我一向做事恩怨分明,绝不会迁连他人。”说罢,她转身而去。   卫良人凝视着芈月的背影,叹息:“季芈,你真是太天真,太单纯了。”   这样天真单纯的性子,在这样诡秘的深宫之中,能活多久呢?   卫良人心中暗叹,却知道此事只怕不能善罢甘休。   王后入咸阳的途中遇伏,此事她竟是毫无所知。不仅她不知道,只怕在这宫中除了那个主谋之外,谁也不知道吧。   而这个主谋,当真是那个呼之欲出的吗?还是……另有阴谋呢?   她正自出神,采蓝怯生生地问:“良人,我们……要不要提醒一下魏夫人?”   卫良人沉了脸,斥道:“你胡说什么,魏夫人与此事何干?”   采蓝吓了一跳,忙低了头:“奴婢也是、奴婢也是……”   卫良人冷笑:“你只是个奴婢罢了,贵人的心,也轮得到你来忧?”   采蓝连忙摇头。   卫良人叹息:“此事,你管不了,我也管不了。把节符收好了,今日我们什么事都没看到,没听到。”   采蓝心一凛,忙应道:“是。”   而芈月回到自己所居的蕙院之中,已经依着方才在卫良人手中所见铭文,再度重做符节了。   此时蕙院院中,芈月面前的石几上,已经摆着十来只相似的泥符节,她小心翼翼地用小刀刻着上面的铭文,俱是和卫良人出示的符节相同,唯一不同的就是正中圆环处各国的国名。石几边的地下,是一个盛水的铜盆,铜盆旁边是做坏了的许多泥坯。   芈月小心翼翼地把这些晒得半干的泥符节拿起来,转动着正面、反面、侧面,闭上眼睛又睁开眼睛,努力回忆着……那日义渠王掉落地上的铜符节,那个本来糊作一团的图案,此时变得越来越清晰,那个字……每一个符节比对以后,那个字,果然是个“魏”。   芈月跳了起来,将其他符节俱收在一起,只取了那只刻着“魏”字的符节,就要回屋洗手更衣,去芈姝的宫中。   她方一转头,却看到一只青色的靴子停在她的裙边,她惊诧地抬起头来,从靴子到玄端下摆、玉组佩、玉带、襟口、一直看到了秦王驷的脸和他头上的高冠。   芈月伏地请安:“参见大王。”   秦王驷的声音自上而下传来,冰冷无情:“此为何物?”   芈月一怔,有些不明白秦王驷的意思,惶然抬头,看到秦王驷面无表情的脸,顿时感觉到心乱如麻,她似乎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此时,并不是应该见到秦王的时候,这个节奏不对,她支唔道:“这似乎,是……符节。”   秦王驷面无表情:“季芈,符节是做什么用的?”   芈月道:“是……妾不知道。”   秦王驷的声音冷冷地自上面传下来:“这符节是君王所铸,赐于近臣,过关隘可免验免征,是朝廷最重要的符令,岂是谁都可以私铸的?”   芈月只觉得一阵不祥的预感升起,更是慌乱得理不出一个思绪来,只慌忙答道:“朝廷符节,乃用金铜所铸,臣妾这是泥铸的,只是用来找人……”   秦王驷的声音似在轻轻冷笑:“找什么人?”   芈月抬起头来,心头还将实情说与不说之间犹豫:“妾想找……那个伏击我们的人。”   秦王驷的声音依旧淡漠:“伏击你的,是义渠人,你在秦宫找什么?”还未等芈月说话,秦王驷伸出手,将石几上的泥符节统统拂入水盆中,冷冷地道:“不管你出于什么目地,这东西都不是你一个媵妾可以沾手的。”   泥坯入水,顿时融化成一团泥水,芈月看着自己数月费尽心血努力的一切,在他这一拂手间,化为乌有,不禁伏地哽咽:“大王……”   秦王驷并不理会,只将这些泥坯符节拂入水盆之后,便不再看芈月一眼,就拂袖而去。   芈月绝望地坐在地上,冲着秦王驷的背影叫道:“大王,难道王后被人伏击,就能算了吗!”   秦王驷转身,眼角尽是讥诮之色,只说了一句话:“你以为你是谁!”   “你以为你是谁!”   “你以为你是谁!”   “你以为你是谁!”   秦王驷不知道已经去了多久,可这句话,似乎一直回响在芈月的耳边,嗡嗡作响,占据了她所有的思绪,让她没有办法动弹,没有办法反应过来。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伏在地上,忽然间大哭,又忽然大笑,吓得薜荔和女萝只敢紧紧拉着魏冉远远地看着她,不敢靠近。   她真是太天真,太愚蠢了!   她原以为,她只要找到那个背后支使义渠王去伏击芈姝的人,就能够搜集到证据,把这证据交到秦王的手中,便可以为黄歇报仇。为了这个目地,她才进了秦宫,她才宁愿违背母生临死前“不要作媵”的叮嘱,以媵女的身份入宫。   可是如今,她才知道自己的计划是何等可笑,秦王驷志在天下,他岂是连自己的后宫发生什么事都不清楚的人?他若是有心,岂有查不到之理,又何须要别人为他寻找证据。就算自己找出证据来又如何?芈姝安然无恙,死的只有黄歇,痛的只有自己。他又能如何会为了一个与他毫无利害关系的人之生死,去判处一个自己的枕边人、自己儿子的母亲以罪名?   “你以为你是谁?”这话,他问得刻骨,也问得明白。是啊,自己是谁,何德何能,想去撼动后宫宠妃,想去改变一个君王要庇护的人?   ————————————————————————————————————   [注1]三月庙见之礼还有一种说法,即为远古风俗,男女婚前情爱不禁,所以婚后要等三个月后的观察期确定新娘不是带孕而嫁,才能够正式算夫家的人。所以一些早期风俗如弃长子(如周朝始祖后稷就是被弃),杀头生子等,都是与此有关。   [注2]五齏,就是五种切丝的冷菜,把昌本(蒲根)、脾析(牛百叶)、蜃(大蚌肉)、豚拍(猪肋)、深蒲(水中之蒲)这五种荤素不同的菜肴煮熟以后,切成细丝的冷菜。   七菹:就是七种腌菜,把韭、菁、莼、葵、芹、菭、笋这七种蔬菜进行腌制。 第三十八章 不素餐   芈月病了,她这病忽如其来,却病势沉重,竟至高烧不醒。   承明殿廊下,秦王驷正闲来踱步,听得缪监回报,只淡淡地说了声:“病了?”   缪监看着他的脸色,道:“是。大王要不要……”   秦王驷继续踱步:“王后叫御医看过了没有?”   缪监忙道:“叫的是太医李醯。”   秦王驷哦了一声,看了缪监一眼,道:“你这老物倒越来越闲了,一个媵女病了,何须回我?”   缪监陪笑道:“这不是……大王说看奏报累了,要散散步、说说闲话嘛。”   秦王驷看了缪监一眼,并不理他,又自散步。   缪监只得又上前陪笑道:“大王,蓝田送来一批新制的美玉,大王要不要看看?”   秦王驷摆摆手:“寡人懒得看,交与王后罢!”   缪监应了声:“是。”   秦王驷忽然停住脚步,想了一想,道:“去看看吧!”   缪监连忙应了一声,叫缪乙快步先去令玉匠入准备着迎驾,自己亲自侍奉着秦王去了。   披香殿魏夫人处,魏夫人亦听了此事,低头一笑,道:“病了?”   侍女采桑笑道:“是啊,听说是病了,还病得挺重的。”   魏夫人懒洋洋地道:“既是病了,就叫御医好好看看,可别水土不服,弄出个好歹来。”   采桑会意,忙应了道:“是。”   魏夫人皱眉道:“采蘩呢?”   采桑知她是问另一个心腹侍女,采蘩更得魏夫人倚重,早些时候却奉了魏夫人之命出宫,如今还未回来,忙禀道:“采蘩还不曾回来呢!”   魏夫人面带忧色,叹道:“真是无端飞来之祸——但愿此番能够平平安安地度过。”   采桑知她心事,劝道:“夫人且请放心,这些年来,夫人又有什么事,不是平平安安地度过呢!”   魏夫人想了想,便又问:“那个叫张仪的,真得很得大王之宠信?”   采桑忙应:“是,听说如今连大良造也要让他三分。”   魏夫人沉吟:“他若当真有用的话,不妨……也给他送一份厚礼。”   采桑亦又应下了。   魏夫人却越思越烦,只觉得千万桩事,都堆到了一起,却都悬在半空,无处可解。她坐下来,又站起来,又来回走了几步,出了室外,却又回了屋内,终究还是令采桑道:“你叫人去宫门口守着,见采蘩回来,便叫她即来见我。”   采桑应了。   魏夫人却又道:“且慢,你先去请卫良人过来!”   采桑忙领命而去。   魏夫人轻叹一声,终究还是坐了下来,叫人上了一盏蜜汁,慢慢喝着。这些年来,她并不见得完全相信卫良人,许多事情,亦是避着卫良人,但在她每每心烦意乱之时,叫来卫良人,她总能够善解人意地或开解,或引导,能够让她烦躁的心平静下来,也能够给她提供许多好的思路。   所以,她不完全相信她,但却不得不倚重于她。   芈月却越发沉重了,芈姝派了数名太医,却是越来越每况愈下。芈姝十分着急,便问孟昭氏,到底应该如何是好?   孟昭氏一言却提醒了她,说:“季芈妹妹之病,只怕不是普通的病吧。”   芈姝一惊,问她:“如何不是普通的病?”   孟昭氏却道:“小君还记得您初入秦国时,在上庸城所遇之事吗?”   芈姝骤然而惊:“你是说,难道在这宫中,在我这个王后面前,也有人敢弄鬼?”   孟昭氏道:“若是在小君这里,自然是无人敢弄鬼,只是季芈妹妹处,则未免……”   芈姝听了微微颔首,叹道:“都是季芈固执,我也叫她住到我这里来,她偏要独居一处!”芈姝入秦,侍女内宦辅臣奴隶数千,一切事物,皆不假于人手,如上庸城那样受制于人之事,自然是再不会发生,但芈月独居蕙院,侍从人少,自然就有可能落了算计。   孟昭氏便建议道:“不如让女医挚去看看?”   芈姝犹豫:“女医挚医术,如何能与太医相比?”其时宫中置女医,多半是宫人产育或者妇人之症,有些地方男医不好处置,故而用女医,女医亦多半专精妇科产育。芈月之病并不属此,所以芈姝自恃已经正位王后,亦是第一时间叫了秦国的太医。孟昭氏此议,实是令她吃惊万分,亦是令得她对自己的环境,产生了不安的感觉。   孟昭氏看出她的心事,忙道:“女医挚虽然只精妇幼,论起其他医术,自不能与外头的太医相比。可是若是季芈症候有错,让她去多少也能看出个一二来吧。”芈姝不禁点头,当下便令女医挚前去看望芈月。   芈月听说女医挚来了,忙令其入见。女医挚跪坐下来,正欲为芈月诊脉。芈月却淡淡地道:“不必诊脉了,我没病。”   女医挚亦叹道:“季芈的确是没有病,你是心病。”   芈月沉默片刻,叹了一口气道:“不错,我是心病。”   女医挚道:“心病,自然要用心药来医。”   芈月摇头:“我的心药,早已经没有了。挚姑姑,你是最知道我的,当日在楚国,我一心一意想出宫,以为出了宫就是天高凭鸟飞,海阔任鱼游。可是等到我出了宫,却是从一个宫跳到另一个宫。本来,我是可以离开的,可是能带我离开的人,却永远不在了。我原以为,进来,能圆一个心愿,求一个公道。可公道就在眼前,却永远不可能落到我的手中来……那么,我还能做什么,就这么在这四方天里,混混噩噩地掐鸡斗狗一辈子吗?”   女医挚听了,也不禁默然,终究还是道:“季芈,人这一辈子,不就这么过来了吗,谁不是这么混混噩噩的一辈子呢,偏你想得多,要得也多。”   芈月苦笑:“是啊,可我错了吗?”   女医挚亦苦笑:“是啊,季芈是错了。您要什么公道呢?您要公道,人家也要公道呢。她辛辛苦苦侍候了大王这么多年,连儿子也生下来了,最后忽然来了个王后压在她的头上,对她来说,也认为是不公道吧。您向大王要公道,可大王是您什么人,又是她什么人呢?从来尊尊而亲亲,论尊卑她为尊您为卑;论亲疏,大王与她夫妻多年,还生有一个公子。疏不亲间,是人之常情,不管有什么事,大王自然是维护她为先,凭什么要为你而惩治她呢?”   芈月叹息:“是,我正是想明白了,所以,我只能病。”   女医挚叹:“季芈的病,正是还未想明白啊!”   芈月点头:“是,我的确还未想明白。若想明白了,我就走了。如今正是还想不明白,所以,走又不甘心。”   女医挚沉吟,道:“事情未到绝处呢。若是有朝一日,王后生下嫡子,封为太子。到时候若由王后出面,不管尊卑还是亲疏,都是形势倒易,要对付那个人,就不难了。”   芈月摇了摇头道:“魏夫人生了公子华,大王为了公子,也不会对魏夫人怎么样的。太子……不错,若是我们能想到,魏夫人更能想到,她一定会在阿姊生下孩子之前,争取把公子华立为太子的。”   女医挚一惊:“正是,那我们可得提醒王后。”芈月看了女医挚一眼,女医挚便已经明白,点头道:“我会把这话,带给王后的。”   芈月亦是想到此节,只是这话,若她不顾一切拖着病体去说,不合适,若教侍女去说,更不合适。唯有在女医挚探望之时,叫女医挚带话过去,方是最合适的。   女医挚诊脉毕,便要起身,芈月却道:“医挚既然来了,薜荔,你去把药拿来给医挚看看。”   女医挚一惊:“什么药?”   便见薜荔捧着一只药罐和两只陶罐进来,将这三只罐子均递与女医挚,女医挚不解道   :“这是什么?”   薜荔道:“这是三个太医看过季芈之后开的药方,奴婢把药渣都留下来了。”女医挚转头,看到芈月冷笑的神情,便已经明白,当下一一察看了三只罐子里的药,抬起头来,叹息:“有两贴药倒也无妨,只这一贴……”她指着其中一只陶罐里的旧药渣道:“用药之法,热者寒之,寒者热之,温凉相佐,君臣相辅。季芈只是内心郁结,外感风寒,因此缠绵不去。可这药中却用了大寒之物又没有温热药物相佐,若是吃多了就伤身甚至卧病不起。”她看了芈月一眼:“季芈想是察觉了什么?”   芈月吃力地坐起来道:“看来我果然是打草惊蛇了,人家如今便乘我病开始下手了……”   女萝连忙上前扶着芈月坐起来,着急地道:“那怎么办?”   芈月冷笑道:“既然知道了尊尊亲亲之礼,我还能怎么办。女萝,把药罐子拿到门外,砸下去。”   女萝惊诧地道:“砸下去?”   芈月道:“不错。”   薜荔却有些明白了,便道:“季芈何不将计就计,若是她们一计不成,只怕再生一计,岂不更糟?”   芈月却冷笑道:“我不耐烦跟她们玩,装中计装上当装无知装吃药,她们还得把这些药一罐罐送过来。砸吧,砸得越响越好,这宫里的聪明人太多,我就做这个不聪明的人好了!”阴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她连死都不怕,还怕这些。倒是魏夫人,她既然处处爱用阴谋,只怕这要顾忌的地方,会比她更多吧。   蕙院的宫女女萝捧着季芈服过药的罐子,在蕙院门口当场砸得乒乓作响,药罐的碎片,罐中的药渣,散落一地,竟是无人收拾。   这药渣碎片便散落在门口,整整一天。直到傍晚时分,才见不知何处过来的两个小内侍,将这些碎片药渣都收拾走了。   芈姝闻讯也派了人来收拾时,才发现这些碎片药渣俱已不见,及至问到蕙院的侍女薜荔女萝,为什么要把这药罐摔到外面的时候,两个侍女俱是装傻充愣,只说是季芈吩咐,这样可以驱邪避瘟。而芈月又一直“病重不醒”,芈姝亦是无奈,也不知道她到底打的什么主意只得作罢。   而这砸碎的药罐药渣,此时正摆在缪监面前的几案上。缪监敲了敲几案,问太医李醯道:“你看出什么来了?”   李醯久在宫中,这等事,岂有不明白之理,当下只是讷讷地道:“依下官看来,只怕是用药有误。”   缪监似笑非笑:“你确定,是用药有误?”   虽然天气已经转凉,但李醯仍不禁在这样的眼神下抹了把汗,更加小心地解释道:“大监,这人之体质不同,医者高下不同,且医科各有所长,或有或误诊误判之处,也是难免!”   缪监点了点头:“你倒是个谨慎之人,我看你开的药方倒妥,既这么着,季芈之病就交给你了吧。”   李醯只得应了:“是。”   见李醯出去,缪监收了笑了,又问缪辛:“披香殿如何?”   缪辛乖觉地回答:“披香殿魏夫人前日说自己头疼,叫了太医看诊!”   缪监悠然道:“恐怕这以后,魏夫人头疼的时候会更多呢。”   缪辛低头不敢回答。   缪监看着他,心中暗叹。他这一生,自为太子身边小竖童做起,到今日人人尊一声大监,这一生经历风雨无数,便是收养的十个义子,以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为名,到如今亦只剩下乙与辛二人,其余人或是跟随秦王征战沙场而死、或因涉入宫闱阴私而死、或犯错被杀被责被贬、或对他心怀不忠而被他自己所处置。   便是如今这两个义子,缪乙外憨内奸、缪辛却是外滑内直,将来的造化如何,亦是只能看他们自己了。   想到这里,他站了起来,问道:“大王今日可有旨意传哪位夫人侍奉?”   新王后初迎,三月庙见之前,秦王几乎日日宿于清凉殿,没有再召幸其他夫人。直至庙见返马之礼以后,返回宫中,秦王始开始召幸其他宫人。   当下,缪辛便道:“今日大王召的是卫良人。”   缪监沉吟:“哦,是卫良人啊!”   驰云殿,卫良人接了口谕,沉吟良久,便叫了小内侍毕方,道:“魏夫人宫中的采蘩若要出宫,你给我盯着她,看她去了哪里,有谁跟她说话,做了什么事情?”   毕方一惊,但他素日受卫良人恩惠良多,之前亦是向卫良人卖过魏夫人处的消息,便也应也了。   见毕方收了钱退出,侍女采蓝难掩忧心,道:“如君,您真的要这么做吗,若是让魏夫人知道了,可就……”   卫良人摆手阻止了她再说下去,轻叹一声,道:“我也不知道应该如何是好?你也当知道,我卫国已经是衰落小国,母族无势。当日东周公送我入秦,原也不过后宫有人,可拉拢秦国之助力,为东周增加庇护。我入宫后不得已依附魏氏,只为了生存需要。可如今楚女入宫,宫中格局大变,而魏夫人行事越来越过份,我实在是惶恐,将来若是出了什么大事岂不连累我等。”   采蓝不解道:“如君真觉得,楚女会胜过魏夫人?”   卫良人摇头道:“不是楚女会胜过魏夫人,而是我怕魏夫人行事,犯了大王的禁忌。后宫之争,大王虽懒得理会,但大监的一双眼睛,却是盯着每个角落,只要不涉子嗣,不涉人命,女子之间嫉妒相争,闹得再厉害,大王也不会在乎的。但若是涉及前朝,涉及国与国之间的事,再小,大王也不会容得。”   采蓝点头:“还是良人了解大王。”   卫良人苦笑:“越是在夹缝中求生,越是要比别人多长一个心眼。好了,不可让大王久候,你赶紧帮我梳妆吧。”   这一夜,卫良人服侍秦王之后,甚得欢心,还得赐一批蓝田新贡的玉饰。   王后芈姝听到这个消息,却是砸了一只玉盏。   而这一切后妃们的明争暗斗,芈月却是全然不知,她的病自换了李醯之后,也一日日地好了起来,十几日后,便已经差不多痊愈了。   当下,她便先去清凉殿向芈姝问安。此时芈姝正在玳瑁和珍珠的服侍下试着新的秋装,看到芈月进来,兴奋地道:“妹妹,你看我穿这件绛红色的这件衣服好看,还是那件杏黄色的衣服好看?”   芈月笑道:“阿姊穿什么都好看。”   芈姝放下衣服叹道:“唉,好看有什么用?”   芈月奇道:“阿姊怎么了?”   芈姝挥手令侍女们退下,潸然泪下道:“大王,大王前日去了驰云殿。”   芈月一怔:“驰云殿?卫良人?”见芈姝点头,神情郁郁,她亦是无奈,只得劝道:“阿姊,您嫁的是一国之君,按制他是该有六宫九嫔,八十一世妇的男人。这样的一事,也是无可奈何。”   芈姝拭泪道:“我知道,新婚他能够在我宫中三个月专宠,已经是极为难得。所以他就算去了别人那儿,我也无话可说,可我这心里就是难受得很……”待芈月劝了半日,她才略见好,强笑道:“妹妹不必管我,我如今找你来,却是有一件正事要与妹妹商议。”   芈月问她何事,芈姝才肃然道:“班进来报,说是如今外头十分热闹呢!”   芈月便问:“阿姊说的是什么事?”   芈姝冷笑:“听说魏夫人派人向那些擅长游说的客卿行贿,让他们去游说大王和朝中众臣,支持立公子华为太子。”   芈月眉头一皱:“那些游说之士,凭着三寸不烂之舌,游走列国搅起风云无限。一言可以兴邦,一言也可以乱邦,若是他们真的游说成功,让公子华当上太子,那魏夫人可就横行宫中了。”   侍立有一边的玳瑁亦道:“可不是,听说魏夫人下得最重的礼,就是送给那个最会游说的客卿,叫张什么……对,张仪的。”   芈姝眉头一挑:“咦,张仪,我好象听说过这名字。”   芈月忙道:“阿姊忘记了,当日我被义渠人抓去,大王就是派他去游说义渠,用四十车粮食把我赎回来的。”   芈姝却摇了摇头:“不对,不是这个……”她忽然双手一拍,道“我想起来了,就是那次,我们一起躲在章华台后面,看着那个人胡说八道,把王兄还有王嫂和郑袖哄得晕头转向,那个人是不是就是他啊?”   芈月忙点头:“阿姊记性真好。”   芈姝叹道:“我这辈子才见过这一个巧舌如簧到不可思议的人,怎么会记不住呢。”说到这里又有些惊道:“若是他的话,那可糟了。这个人要说什么话,没有人会不上他的当。怎么办呢?大王那样端方的男子,可不知道这种人翻云覆雨的心计。”芈月听了心中腹诽,秦王这般的人,翻云覆雨的心计却是远胜旁人,在芈姝心中,竟还是一个“端方”之人,实是笑话。   玳瑁忙劝道:“小君别急,我们也可以同样向他行贿啊。”   芈姝道:“对对对,这个人是死要钱,如果我们给他的钱比魏夫人的多,肯定有用。妹妹,这件事就交给你了。”   芈月愕然指着自己道:“我?”   芈姝抓住芈月的手热切地道:“当然是你了,好妹妹,除了你以来,我还有谁可以信任可以托付的呢!”   芈月便想推开道:“只怕我难以胜任啊。”   芈姝嗔道:“不就是送个钱吗,有什么难的啊?”   芈月摇头道:“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张仪这个人看似无德无行,但实际上却是胸有丘壑,极为自负,他如果爱财,以他的能力只会自取,却绝不会为钱财所驱使。如果单纯以金钱贿赂他,只怕会得罪了他,适得其反。”   芈姝急了:“那怎么办呢?”   芈月劝道:“阿姊勿急,这个人既然难以为钱所驱使,只怕魏夫人的钱财,也未必能打动他,还是我去看看,能不能找到机会。”   芈姝大喜,忙叫人取来出宫的令符塞到芈月手中道:“妹妹,一切都交给你了。   芈月无奈,只得取了令符,回房梳洗更衣之后,出宫去见张仪。   张仪此时已经有了府第,一应童仆姬妾皆有,芈月到了张仪府前,叫人通传,过得不久,便有一个侍童出来,引着她入内。   一路上直到了张仪书房前,那童仆推门,芈月一眼望去,却见张仪科头跣足,爬在竹简地图堆中也不知研看些什么,当下便笑了:“秋高气爽时分,正可登高望远,赏菊品茗。张子倒将自己关在屋里,可是在研究什么军国大事吗?”   张仪抬起眼,又举手挡了一下光,仔细看了一看,方点头笑道:“季芈好久不见,你给我带来了什么?”   芈月见了这室中气息甚浊,皱眉退后一步,挥了挥手,道:“这里气闷得紧,你这小竖不会侍人,连待客也不知吗,赶紧把窗子打开,薜荔,你去院中采几枝菊花来……”她四周看了看,欲寻一个插花之器,却无奈张仪这书房中,实是极简,只得指了指几上一只四方形的尊器,道:“先将这洗洗,把花就插在这里吧。”   张仪叫道:“喂喂喂,那是酒尊、酒尊——”   芈月瞪他:“插了你就不用喝酒了,正好。”说着又取了两只锦袋来给那侍童道:“这里一袋是晒干了的木樨花,给你先生蒸饭烹茶的时候放一点进去,倍增香气。这一袋是茱萸子,放在荷包里佩在身上,可以驱邪去恶。好了,把这东西收好,赶紧出去帮薜荔拿花。”   那侍童早被她支使得团团转,连张仪的叫声也未听到,便慌里慌张地连声应是,跑了出去帮助薜荔剪花了。   张仪叫:“喂喂喂,这是我家,你到支使起我的侍童来了。”   芈月挑了挑眉头道:“不行吗?”不知为何,她一见到张仪,便无法再有淑女之仪了。她对谁都可以温婉相待,唯有张仪此人,实在叫她觉得不把最恶劣最真实的态度拿出来,便无法与他交谈,甚至会被他气得半死。   张仪搔了搔头,见了她如此只得让步道:“行行行。只是你既然拿了茱萸子来,我没有装它的荷包,一事不烦二主,季芈若是有空,帮我做一个可好?”   芈月白他一眼:“上次借给你的钱,还没还我,这次却又向我要荷包,你又打算怎么还我?”   张仪索性也不站起,就趴在席上道:“我说过,季芈若要我还钱,我十倍奉上,只是这样却显不出我的诚意来,而且也不是还钱给你的最好时机。”   芈月冷笑:“你就这么肯定我就有落魄到要你给钱接济的份上?”   张仪笑道:“人生自有起伏,我也但愿季芈一生都不需要我还钱。”   芈月叹道:“我不需要你还钱,却需要你指点迷津。”   张仪歪头看她:“哦,你还需要我来指点迷津吗?”   芈月索性坐下来,叹道:“当日在咸阳城外,张子指点我回头,如今我又遇上事情,却不晓得如何前行了。”   张仪道:“季芈已经做得很好,何须我来指点。”   芈月诧异地指着自己道:“我?做得很好?”   张仪微微一笑,将自己的铜符节扣在几案上道:“这个!”   芈月已知他明白自己之事,不禁引起伤心事来,转头拭泪道:“张子别提这件事了,这是我最失败的事。”   张仪诧异道:“怎么会是失败呢?你有没有听说大王赐了一批蓝田玉给后妃们作中秋节礼。此次玉质甚好,后宫各位夫人都选了上好美玉呈献母国国君。”   芈月坐正,惊诧道:“张子的意思是……”   张仪微笑,笑容中似看透一切:“大王自然不会明着让各宫妃嫔们拿出铜符节来验证,就算拿不出来的人,也可以借口刚好派使节送礼物回国,算不得罪名。可是他赐下美玉,大家都送玉献君,若是有谁此时没有动作,又或者虽然也装作送玉归国,但在过关卡的时候却没有验铜符节的记录……”   芈月已经明白,惊喜地道:“原来大王是这个用意……”   张仪笑道:“虚则实之,实则虚之,有时候一时看不到成果,或者甚至是看到相反的成果,都不足作为最后的定论啊!”   芈月沉默片刻,忽然站起,向张仪行礼道:“多谢张子提醒。”   张仪道:“好说,好说。”   两人说着话,此时薜荔与那侍童已经摘了花过来,将花便插在酒尊中,又因刚才开窗开门,驱散气息,此时再闻菊花清香,方令人精神一振。那侍童又将那桂花拿去,沏了蜜水奉上,两人才开始说到今日正式的话题。   “张子,听说最近有人重金拜托张子行游说之事?”芈月先问道。   张仪点头:“正是。”   芈月便说:“若我要以重金,让张子放弃对方的托付,如何?”   张仪看了看芈月,笑着摇头道:“太亏,太亏。”   芈月笑了:“若是觉得张子太亏,自还有厚礼奉送。”   张仪看着芈月却摇头道:“我不是说我太亏,而是说你太亏。”   芈月诧异道:“张子这话怎么说?”   张仪道:“据我所知,魏夫人可不止托付了我一人,甚至有更位高权重的如大良造公孙衍、以及司马错、甘茂等重臣,要我放弃魏夫人的托付容易,可是我放弃了,王后又打算怎么去说服其他人呢?”   芈月道:“这……”她看到张仪的笑容,忽然明白过来,向张仪行了一礼道:“还请张子教我。”   张仪道:“你所求的是自己之事,还是王后之事?”   芈月道:“是王后之事。”   张仪摇头:“季芈,人情之事,最忌混杂不清,世间事有多少由恩变怨,就在这混杂不清上。既是王后之事,就应该王后付酬劳。”   芈月不解。   张仪亦不解释,只斜倚着,拍打着大腿哼唱着道:“坎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干兮。河水清且涟猗。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廛兮?不狩不猎,胡瞻尔庭有县貆兮?彼君子兮,不素餐兮!”   芈月低头,思品着这首《魏风》,恍悟道:“君子不稼不穑,不狩不猎,却能够空手得富贵。就在于君子从来不素餐,张子这是索要酬劳了?”   张仪一拍大腿:“季芈真是聪明。”   芈月问:“不知道张子要多少酬劳。”   张仪反问:“一个太子位值多少酬劳?”   芈月问:“张子的意思是,只要王后付得出足够的酬劳,张子就能够解决掉此次风波?甚至包括大良造公孙衍,大将司马错、甘茂等重臣?”   张仪微笑点头:“孺子可教也。”   芈月当下便试探着问:“五百金?”   张仪冷哼:“张仪这辈子没见过五百金吗?”   芈月又问:“一千金?”张仪索性也答也不答,只哼哼一声作罢。   芈月便问:“到底多少?”张仪便伸出一只手。   芈月失声道:“五千金!张子这口也太大,心也太狠了吧。”   张仪冷笑:“季芈此言差矣,我若不要足了重金,王后如何能相信我有这样的能力……”他瞄了芈月一眼,又慢吞吞地道:“又如何知道你季芈出力游说之不易。”   芈月若有所悟,叹息:“张子此言,真是至理名言……可惜,我知道,却做不到。”   张仪叹道:“季芈……时候未到啊,有些事,非得经历过,你才能悟。”   张仪的话,让芈月不禁有些恍惚,直到走到咸阳街头,依旧有些回不过神来。   咸阳街头,人群熙熙攘攘,车水马龙。   远处一行车马驰来,众人纷纷避让。   芈月亦避到一边,看着那一行车马越来越近,来人轩车怒马、卫士成行,咸阳街头似这样的排场,亦是少见。   但见前头两行卫士过去,中间是一辆广车,车中坐着两人似正在说话。就在马车快驰近的时候,背后忽然有人用力一推,将站在路边的芈月与薜荔推倒在地。   顿时人惊马嘶,乱成一片。   眼看那马就要踏到芈月身上,广车内一人眼神一变,一跃而起跳上那马的马背,按住惊马。同时人群中冲出一人,将芈月迅速拉到路边。   芈月惊魂甫定,便见那制住惊马之人冷眼如刀锋扫来,道:“你是何人,为何惊我车驾。”   芈月抬头一看,但见那人四十余岁,肤色黝黑,整个人站在那儿,便如一把利刃一般,发出锋利的光芒,稍不小心便要被他的锋芒所伤。   芈月方欲回答,便听有人喝道:“大良造问你,你为何不答?”   芈月心中一凛,知这人便是如今秦国如日中天,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大良造公孙衍,当下忙低头敛袖一礼道:“妾见过大良造。妾是楚国媵女,奉王后之命出宫行事。大良造车驾过来,妾本已经避让路边,谁知背后拥挤,不知是被谁误推了妾一把,跌倒在地。多亏大良造及时相救,感激不尽。”   公孙衍此时已经跳下马来,目如冷电,迅速扫了芈月背后一眼,挥了挥手,头也不回地上了马车,径直而去。   但那与公孙衍同坐的人,却在听到芈月自称“楚国媵女”之时,眼神凌厉地看了芈月一眼。芈月察觉到不知何处过来的眼神,似不怀善意,忙抬头一看,却与那人打了个对眼。但见那人年近五旬,脸色苍白瘦削,看上去亦是气度不凡,不知为何,全身却一股郁气缠绕。   芈月只看了一眼,便见那马车驰动,转眼便只见那人背影。芈月眼见马车远去,那股莫名不安之气才消失,这才松了一口气,转回头去看方才到底是谁拉他一把,却见缪监身边的缪辛扎在人群中一溜烟跑了,心中疑惑,难道方才竟是他拉了自己一把?   若不是他的话,芈月再凝视看着人群,却再没有一个其他自己所认识的人了。难道,真是他?他为何会在这时候出宫,为什么会刚好在自己有难的时候拉自己一把,难道说,他一直在跟踪自己不成?   这时候薜荔亦是已经被公孙衍拉起,退在路边,见了马车远去,这才惊魂未定地来告罪:“季芈,都是奴婢的不是……”   芈月便问:“刚才是怎么回事?”   薜荔泪汪汪地道:“奴婢什么也没看到,就觉得背后被人推了一把,不但自己摔倒了,还连累公主……”   芈月举手制止她继续请罪,只问道:“方才是谁拉我一把?”   薜荔一脸迷茫,芈月只得再问她:“是不是缪辛?”   薜荔恍然:“对,对,好像是他……咦,他人呢?”   芈月心中有数,道:“别理会这些了,我们赶紧回宫。”   回到宫中,芈姝已经派人在宫门处等她,却见她一身狼狈,只得候她更衣之后,再去见芈姝。   芈姝已得回报,知她街头遇险,吓得脸色苍白,拉住她的手不住上下看着,道:“好妹妹,你无事吧?”   芈月摇头:“无事,只是虚惊一场,也幸而大良造及时勒马……”   芈姝急问:“可看清是谁干的?”   芈月摇头道:“不知道,我根本没看清对方。”   芈姝紧紧握着她的手道:“好妹妹,出了这种事情,你别再出宫了。”   芈月安抚了芈姝半日,才道:“阿姊,我已经见到了张仪,那张仪说,要五千金,就能帮阿姊完成心愿,让公子华无法再被立为太子。”   芈姝一惊:“五千金?”   玳瑁也吓住了,喃喃道:“一张口就要这么多,这张仪可真是够狠的。”   芈姝却道:“给他。”   玳瑁诧异:“小君……”   芈姝高傲地道:“莫说五千金,便是万金又何足惜,能够用钱解决的,都不是问题。”   芈月点头:“阿姊说得对。”   芈姝又拉着芈月的手,叹道:“此人要价如此之高,必是十分难以对付。那人我当日也见过,口舌翻转,十分利害,妹妹能够说服于他,想是出了大力了。”说着便叫玳瑁取了无数珠宝安抚于她。   芈月心中暗叹,张仪果然观人入微,这五千金的大口一开,不但芈姝将他高看了几分,甚至亦对芈月的功劳也高看几分。但既然芈姝不在乎这五千金,自己自然乐观其成了。   “公子卬?”秦宫前殿耳房中,缪监亦有些失声。   缪辛恭敬地答道:“正是!”   缪监又问:“可看清是谁推了她一把?”   缪辛恭敬地答:“孩儿只顾着拉了季芈一把,来不及看清那人,但是已经让人跟下去了。”   缪监问:“哦,有回报吗?”   缪辛道:“果然是同一批人。”   缪监哼了一声,脸色阴沉:“越来越嚣张了,当真把咸阳当成大梁了吧。”却又叹息:“公子卬与大良造在一起?看来,他果然是不甘寂寞了”   缪辛不敢答,只低下了头去。   缪监叹:“咸阳只怕多事矣!”   诚如缪监所言,此二人在一起,谈的自然不止是风月雪月。   此时公孙衍与魏公子卬携手而行,直入云台,摆宴饮酒。但见满园菊黄枫红、秋景无限,魏卬却是只喝了两杯,便郁郁不能再食,停杯叹道:“想当年你我在大梁走马观花,如今想来,恍若昨日。”   公孙衍亦不胜感叹:“衍想起当日初见公子的风范,当真如《召南》之诗中说言;‘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   魏卬苦笑一声:“卬此生功业,都已成笑话。如今我已经垂垂老矣,犀首再说这样的话,实在是令人无地自容了。”   公孙衍听了他这话,也不禁黯然,道:“此商君之过也。”   魏公子卬,本是魏惠王之弟,人称其性豪率,善属文,七岁便能诵诗书,有古君子之风。在先魏武侯时,事宰相公叔痤,与当时中庶子之卫鞅(即商鞅)相交为莫逆,后卫鞅出奔秦国为大良造,魏卬并不以为意。魏惠王任公子卬为河西守将,魏卬为政威严,劝农修武,兴学养士,为政无失,为将亦多战功。   不料商鞅入秦,奉命伐魏,两军距于雁门。商鞅便致书魏卬,大述当年友情,并说不忍相攻,欲与魏卬会盟,乐饮而罢兵。当时士人虽然各奔不同的国家,各为其主,各出奇谋,然则公是公、私是私。在公事上血流成河亦不影响私下的惺惺相惜,托以性命。因此魏卬不以为意,毫不怀疑地去赴了盟会,不料商鞅却早有算计,便在盟会之上暗设埋伏,尽出甲士而将魏卬俘虏公子,又派人伪装魏卬回营,诈开营门,可怜魏军数十万人马,便被商鞅轻易覆灭,魏军失河西之地。再加上之前与齐国的马陵之战又大败,本来在列国中魏国属于强国,这两战之败,国力大衰,与秦国竟是强弱易势。   魏卬被俘入秦,虽然商鞅对他有愧于心,多方礼遇,除不肯放他归国之外,并不曾对他有任何限制。便是连秦孝公亦是敬他有古君子之风,不以俘虏视之,起居亦如公卿。   后秦王继位,与商鞅不合,商鞅曾欲逃魏,但魏王恨他欺骗公子卬,拒不接受,以至于商鞅失了归路,死于车裂。商鞅死后,秦王欲放魏卬归魏。但魏卬自恨自恨轻信于人,以至于丧权辱国,为后世羞,无颜见君,不肯归魏。   魏卬虽得礼遇,但常自郁郁,不肯轻与人结交。公孙衍在魏时,亦曾与魏卬是旧识,也因此两人有些往来,如今见他神情郁郁,也不禁劝道:“公子有古君子之风,奈何季世多伪。   胜败乃兵家常事。以公子之才德,岂可甘于林泉之下,多年来秦王一直想请公子入朝辅政,公子却不曾答应,实是可惜?”   魏卬摇头道:“我多年来已经惯于闲云野鹤,不堪驱使,不过于你们这些旧友往来而已。前日樗里子来与我说起,似乎你在朝政的意见上与秦王有所分岐,可是为何?”说到这里,素来淡漠的神情,倒也有了一丝关心。   唯其少见,更觉珍贵。   公孙衍心中亦是触动,不禁也将素日不肯对人言的心事说了出来:“唉,秦王以国士相待,我当以国士相报。可惜我无能,与秦王之间,始终未能达到先孝公与商君这样的举国相托,生死相依的默契。唉!”   魏卬安慰道:“如管仲遇齐恒公,这种际遇岂是天下人人可得?”   两人又互饮一杯,半晌无语。   魏卬忽道:“有一件事我想请教犀首……”公孙衍昔在魏国任犀首一职,魏国旧人常以此相称,魏卬虽身在秦国,却始终心向魏国,自不肯称呼他在秦国的官职之名大良造。更何况这大良造一职,原为秦孝公为商鞅而设,更是令他不喜。   公孙衍便应道:“何事?”   魏卬问:“犀首以为张仪此人如何?”   公孙衍不屑地道:“小人也。此人在楚国,便以偷盗之名被昭阳逐出,到了秦国又妄图贩卖他的连横之说。哼,列国争战,从来看的就是实力,只有确确实实一场场的胜仗打下去,才能屹立于群雄之上,徒有口舌之说而无实力,徒为人笑罢了!”   魏卬劝说:“犀首不可过于轻视张仪,此人能得秦王看重,必是有其才干,你的性格也要稍作收敛。时移势更,当日秦国贫弱,秦孝公将国政尽付商鞅,那是以国运为赌注,不得不然。如今秦国已然不弱于列国,甚至以其强横的态度,有企图超越列国的势态,而我观秦王驷之为人,并不似孝公厚道,他曾借公子虔之手对付商鞅,回头又收拾了公子虔等人,实非君子心肠。犀首,你毕竟是为人臣子,这君臣之间相处的分寸,不可轻忽。”   公孙衍哼了一声:“君行令,臣行意,公孙衍离魏入秦,为的是贯我之意,行我之政,若君王能合则两利,若是君臣志不同、道不合,我又何必勉强自己再留在秦国。”   魏卬长叹一声道:“你这性子,要改啊……”   公孙衍不以为意地呵呵一笑:“这把年纪了,改不了啦!”   魏卬不语,只一杯杯相劝,两人说些魏国旧事,推杯换盏。 花,霏,雪,整,理   夕阳余辉斜照高台,映着台下一片黄紫色的菊花更显灿烂。   这一片繁花暗藏下的杀机,却时隐时现。 第三十九章 谋士策   公孙衍在魏卬面前虽然自负,但他的内心之中,却着实有些焦虑不安。   商君之后,再无商君。   商鞅之后,天下策士看到了这份无与伦与的成功,纷纷向着咸阳进发,自信能够再创商君这样的功业。然则,秦国再不是当初那种穷途末路到可以将国运孤注一掷地托于策士的秦国,秦王驷自商君之后,好不容易在维持新政与安抚旧族中间找到平衡,亦不愿意再出来一个商君经历动荡。   国不动荡,何有策士的用武之地?   公孙衍虽然坐在商鞅曾经坐过的位置上,但内心却知道,他永远不可能再造商鞅的神话。拨剑四顾,他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焦虑,他寻找着每一个可以建立功业,可以操纵政局的切入点。   与魏卬的交往,是旧谊,也是新探索。而魏夫人试图立太子的游说,又何尝不是一个试探秦王心意的方式。   公孙衍冷眼旁观,一开始,秦国诸臣亦是观望。但不料近日却渐有风闻传说,说秦王本就有意立太子,所以才会纵容说客游说。   此言流传,便有一些臣子们悄然动心。之前秦宫之中几乎都由魏女独宠,公子华亦可算得秦王最喜欢的儿子。之前许多人猜测魏夫人可能为继后,虽然这个猜测被楚女入秦的事所打破。但是,焉不知秦王会不会为了势力上的平衡,而立楚女为后,魏子为储呢?   便有臣子暗忖,若秦王当真有此时,此时能够抢先上书,拥立公子华为太子,便能够向未来的储君卖好。便是猜错了,此时楚国来的王后连孩子都未怀上,也不会有什么不好的后果。这样一来,在朝堂上便有大夫上书,请立太子。   此时并非立太子的最好时机,秦王还在盛年,王后新娶,嫡子未生,而庶子却有数名。然而,如果秦王计划对外扩张,那么他不会在此刻立太子,因为他对江山有无限的期望,那么他对于储君,同样有着无限的想象。如果秦王想对国内进行政策的变更,则他会在娶楚后之后,再立魏子,以安抚两个强邻,好让自己推行对内计划中无掣肘之苦。   公孙衍想试一试,只有零星的上书是不够的,只有演化成让秦王驷不得不应对的事情,才能够测试出秦王真正的心意来。   且他身处高位,对君王心意更要测知一二,魏夫人素日常有信息与他,他亦投桃报李,加之魏卬又曾向他请托。如此,种种原因聚在一起,于是他在推动着群臣把此事越演越烈之后,最终也顺水推舟,加入了请立的队列。   公孙衍在等着秦王驷的回答,然而忽然有一人加入进来,打乱了他的节奏。   客卿张仪直至公孙衍发出请立的建议之后,忽然发难,而站起来表示反对,他以秦王春秋正盛,议立者是有意推动父子对立。又云王后尚无嫡子,若是将来王后生下嫡子,则二子之间何以自处?   张仪于朝堂,洋洋洒洒,大段说来,看似直指公孙衍,却又句句抓不着把柄,他的话语又极富煽动力,最后甚至让许多原本保持中立的人,不知不觉亦对他的话连连点头。   秦王驷不置可否,只说了一句容后再议,便退了朝。   消息传至后宫,魏夫人心中一凉,知道最好的时机已经失去,不由地将张仪恨之入骨。   芈姝听到消息,却是欣然已极,忙找了芈月来一起庆祝:“妹妹,今日朝议,张仪驳了公孙衍等人议太子之立,这真是太好了。”   芈月也笑着恭喜道:“想来大王必是正等着阿姊的嫡子出世,才好立为太子呢。”   芈姝得意已极:“我亦作此想。”说着便令人去请示秦王是否与王后共进晚膳,并说要亲手制楚国之佳肴,请秦王品尝,这边又令人准备厚礼,令芈月再去谢过张仪。   她今日心情极好,于是又再一次劝芈月搬回到她殿中居住,见芈月又以与幼弟居住不便为由拒绝,便不在意地道:“有什么关系,让你弟弟也一起住进来罢了。”   见芈月不以为然,她想了想,还是附在芈月的耳边低声把原委说了:“我听说,男孩子的阳气足,有助于妇人怀上儿子……”   芈月瞪着芈姝无言以对,这种忽发的奇想,也不知道是谁灌到她脑子里来的,想了想,正色问她:“阿姊,这种事,你还有什么听说过的,甚至已经在做过了?”   芈姝脸红了红,欲言又止,芈月还待再说,却见玳瑁已经笑得一脸殷勤地过来了,她素来厌恶这个楚威后身边的恶毒妇人,又知芈姝是因着楚威后的缘故,又是极易听信玳瑁的话,当下便不愿再说,只叮嘱一声:“大王是个心里有数的人,魏夫人又虎视眈眈,阿姊莫要多做什么,落人话柄。”   芈姝亦知她是好意,也忙应下了,芈月便让女萝取了礼物,再度出宫去了张仪府中。   芈月将一盒金子放到张仪面前,问他:“张子早知道有今日?”   张仪坦然叫侍童把金子收下:“张仪爱财,只会自取,不会乞求,也不会被钱财所驱使为奴。”   芈月看了他的神情,忽然感觉到了一丝熟悉的狡黠之色,忽然若有所悟:“我记得当日张子在楚宫时,亦曾放风说要往列国,为大王寻找美人……”   张仪大笑拍膝道:“知我者季芈也……”   芈月惊得不再跪坐,而长身立起,双手按在几案上,似居高临下俯看张仪:“所以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张子一人操纵?是你放风说大王要立太子,把所有的人都算计进去了?”   张仪摇头道:“起初这事,我倒是没有插手。原只是那位魏夫人想要我游说大王立太子。我本来不感兴趣,但后来听说她又向公孙衍等许多重臣都一一送礼……”   芈月便已明白:“那她真是自作聪明,却不知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若是人人都求到,人人都答应帮忙,那不成功也就是人人都没有责任了。而且,她尤其不应该在求了张子以后,又去求大良造。”她揶揄道:“以张子你比针眼还小的心胸……”   张仪大笑:“季芈不必挤兑我!不错,我张仪的心胸可以容纳四海,却也会锱铢必较。我与公孙衍不合,她却先求了我再去求公孙衍,是欺我不如公孙衍吗?”他自负地一挑眉:“所以我故意放出风去,说大王有意议立太子……”   芈月又坐了回去,还舒缓了一下坐姿:“结果,魏夫人上了当,王后也上了当!”见张仪微笑,不禁有些诧异:“张子挑起这种事端,难道就仅仅只是为了取财吗?”   张仪笑道:“敢问季芈,这天下是什么样的天下。”   芈月道:“大争之世,人人皆有争心,不争则亡。”   张仪点头:“对极了,不争则亡。可我问你,争从何起,为何而争,争完以后呢?”   芈月一怔:“这……”   张仪伸出双手,握紧又放开:“这双手可能抡不动剑拉不开弓,可是天下争斗,却在说客谋士手中。大争之世,只要有争斗就是说客们谋利之处。说客没有王权没有兵马也没有财富,如果天下太平无事,说客们就永远是说客。可是人心不足,争权夺利,想要付出最少代价得到最多的东西,那就必须借助说客谋臣的力量,说客们挑起争斗,就能够借别人的势为自己所用,今日身无分文,明日就可一言调动天下百万兵马为他的一个理念、一个设想而厮杀争斗。在这种争斗中,轻则城池易手,重者灭国亡族。争由说客起,各国君王为利而争,争完以后,仍然是说客来平息争战。”   芈月听着张仪这一番话说完,忽然只觉得有一些自己原来的观念受到了冲击,她自幼就学于屈原,学得是家国大义;她喜爱庄子的文章,讲的是自在逍遥。却从来不曾有人似张仪那样,将玩弄人心、谋算山河的事,说得如探囊取物,说得如案几游戏,甚至说得如此激烈动人。   她的内心受到了极大的震撼,久久不语。   张仪亦不再说,只是面带微笑,静静地看着她。这个女子,在他最落魄的时候见着了他,看过他最狼狈的样子,他亦见过她最痛苦、最绝望的时候。   他是国士,她亦是国士。在他的眼中,她是楚国公主也罢、是秦宫后妃也罢、是一介妇人也罢,对于他来说,她是那个与他第一眼相见,便能够与他在头脑上对话的人。他能懂她,她亦能懂他,这便足够。   现在,她是一只未曾出壳的雏鹰,混混噩噩,不敢迈出最关键的一步来,便如他当日混混噩噩地在昭阳门下一样。但他很有兴趣,看着有她啄破自己的壳,一飞冲天的那一刻。   他愿意等,因为对于他这种过份聪明的人来说,这个世界其实会在大部份时间因此显得很无趣,能找到一两件有趣的事,是值得慢慢等的,若是太急,反而无趣了。   其实黄歇亦是一个很聪明的人,只是,黄歇的身上少了一些有趣的东西。那些东西,非经黑暗而不足有,却因经历了黑暗,显得更危险、也更吸引人。   这种体质,他有、秦王有、眼前的这个女子身上,亦有。   也唯其如此,有些话,他愿意告诉眼前的这个女子,因为他知道她能懂,哪怕她现在不懂,终有一天会懂的。   而她一旦懂了,这个天下,将会有不一样的走向。   芈月独自出神了很久,才幽幽地道:“张仪爱财,只会自取。所以你利用了王后和魏夫人之争而获利,更在挑起风波和平息风波后,抬高了身份。”   张仪微笑:“你要这样理解,也算可以。”   芈月道:“难道还有其他的用意不成?”   张仪冷笑:“后宫如何,与我何干,太子谁做,与我何益。你忘记了,我是什么人?”   芈月慢慢地道:“张子是策士,要的就是立足朝堂,纵横列国。”   张仪点头:“不错。”   芈月继续想着,她说得很慢,慢到要停下来等着她想好:“你不是收礼办事,是借礼生事,   张仪抚须微笑:“知我者,季芈也。”   芈月却叹了一声:“我却宁可不知你。”   两人沉默无语。   这时候,庑廊上的脚步,或许才是打破沉默最好的插入。   张仪身边那个侍童恭谨地在门外道:“先生,魏夫人又派宫使来了。”   芈月站了起来:“张子,容我告辞。”   张仪却举手制止道:“且慢。”见芈月诧异,他却笑道:“季芈何妨暂避邻室,也可看一出好戏。”   芈月会意,当下便暂避邻室,但听得那侍童出去,不久之后,引了数人,脚步杂乱而沉重,似还抬着东西进来。便听得邻室有人道:“奴婢井监,见过张子。”   但听张仪淡淡道:“井监有礼。   又听得井监令小内侍将礼物奉上:“张子,这是魏夫人的一点心意,请张子笑纳。”   张仪道:“无功不受禄,张仪不敢领魏夫人之礼。”   井监挥手令小内侍退下,陪笑道:“张子说哪里话来。其实我们夫人对张子是最为看重的,只是身边总有些过于小心的人,想着人多些事情也好办些,却不晓得得罪了张子。夫人也晓得做事差了,因此特派奴才来向张子赔礼。”事实上,魏夫人恨得差点想杀了张仪,幸好卫良人及时相劝,又请教了人,这才决定结好张仪,这个人既然不能除之,便不能成为自己的障碍,若能为自己的助力,才是上上策。所以,最终还是派了井监来示好。   张仪故作思忖:“非是我张仪无情,只是你家夫人断事不明。人人都以为大良造是国之重臣,求他自然是更好。只是越是人人都认为可做之事,做起来就越不容易成。”   井监道:“张子这话,奴才是越听越糊涂了。”   张仪道:“凡事有直中取,曲中取,这两条路径是不一样的。敢问立公子华为太子,你家夫人意欲直中取,还是曲中取?”   井监尴尬地道:“嘿嘿,张子,瞧您说的,此事若能直中取,还来求您吗?”   张仪一拍大腿道:“着哇,求我是曲中取,求公孙衍是直中取,一件事你们既想直中取,又想曲中取,以昏昏思,能成昭昭事焉?”   井监恭敬行了个大礼道:“张子之言,如雷贯耳。还请张子教我。”   张仪道:“大王春秋正富,嫡子未生,他哪来的心思这会儿立太子?若早依我,以非常之法曲中取,此事早成。偏让公孙衍在朝堂上提出来,岂不是打草惊蛇?以后若再提立公子华为太子的事,只怕张不开嘴了。”   井监抹汗道:“正是,正是。”   张仪道:“唯今之计,那就只能曲中取。我且问你,大秦以何立国?”   井监不假思索:“大秦以军功立国。”   张仪微笑不语。   井监顿时明白:“张子之意,是要让公子华先立军功?”   张仪漫不经心地道:“当日楚国屈原曾经试图联合五国同共伐秦,此事虽然在楚国被破坏,但诸侯若生此事,合纵还是会继续实施。大秦与列国之间,战事将发。我自会设法奏请大王,和公子华一起领兵出征。公子华若以庶长之名久在宫中,而大王其余诸子不谙兵事,你说大王将来会考虑立谁为嗣?”   井监如醍醐灌顶,激动地站起来向张仪一揖:“多谢张子。此后魏夫人当只倚重张子,再无他人。”   张仪却只呵呵一笑:“好说,好说。”   见井监走了,芈月推开门,从邻室出来轻轻鼓掌道:“张子左右逢源的本事,又更加厉害了。”   张仪矜持道:“季芈夸奖了。”却见芈月向他行了一礼,张仪诧异:“季芈何以多礼?”   芈月叹道:“妾身如今身在深宫,进退维谷,还请张子教我。”她此时实在是有些茫然,不知何去何从。   她自年幼时起,便一心要脱离宫庭,逍遥天外。不想一步错,步步错,为了替黄歇报仇,为了胸中一股不甘不服之气,为了张仪的激将,她又入了宫庭。   而如今,她在宫庭中所有的努力和挣扎却无法达到目地的时候,她想,她是不应该抽身而出了。可是,如何才能够再一次离开这宫庭呢?   她想请教眼前这个似乎已经没有任何事可以难得到他的聪明人。   不想张仪却摇了摇头道:“季芈,旁人我倒有兴趣教,只是你嘛,实在是不用教。季芈,许多事其实你都知道,也能想到,只是如今你却不肯迈出这一步来。一个人过于聪明其实不是一件好事,因为许多应该经历和面对的事情,都想凭着小聪明去躲开。许多摆在眼前的事,却非经大痛苦大挫折,而不肯睁开眼睛去看。”   芈月恼了:“你又是这句话来敷衍我,亏我还当你是朋友,告辞。”   见芈月转身离去,张仪看着房门叹息:“季芈啊季芈,你掩耳盗铃,还能维持到几时?”   宣室殿内,秦王驷正与樗里疾议事。   在外人眼中,或云过去大良造公孙衍深得秦王倚重,或云近来客卿张仪可令秦王言听计从,但事实上,真正能够被秦王驷倚为心腹,无事不可直言之人,却只有樗里疾这个自幼到大一直紧紧追随,任何时候都可以让自己放心把后背交给他的弟弟。   此时秦王驷便将公孙衍策论交给了樗里疾,问道:“你看这公孙衍上书,劝寡人或伐义渠、东胡等狄戎部族,或征楚国,你意下如何?”   樗里疾看了看,沉吟道:“臣以为不可,魏国自雕阴之战以后,国势衰弱,这只病了的老虎我们不抓紧时机把他打下去,恐怕以后就难办了。再说,魏国是大国,不管割地还是赔款,都有利可图。而义渠、东胡等狄戎,是以游牧为主,一打就逃,一溃就散,得不偿失。更何况……”   秦王驷见他吞吞吐吐,便问:“更何况什么?”   樗里疾直视秦王,劝道:“大王,公孙衍身为大良造,执掌军政大权,手中的权力几乎和商君无异。当日先公封商君为大良造,将国政尽付商君,为的是支持商君变法。而公孙衍的对国家的作用却远不能和商君相比,臣以为封他为大良造,实有权力过大之嫌。公孙衍不能警惕自守,为国建功,却把手插进后宫之争中,意图谋立太子,大王不得不防啊。”   说到这里,樗里疾也不禁叹息一声。   且说公孙衍虽为大良造,乍看上去,与商鞅权势相当,秦王驷对他也甚为倚重。但实际上,秦王驷与公孙衍之间的关系,却远不及当日秦孝公与商鞅之间互为知己,以国相托的默契和信任。   公孙衍心中亦知此事,心中不免有些不安,以商君曾刑太傅公子虔、黥太师公孙贾之前例,欲寻一个有违法度的公子重臣处置而立威。樗里疾知其意,处处小心避让,两人这才没有发生冲突。   然而终究心中埋下怨气,且公孙衍于秦之功,实不如商君,尤其在头几年见其征伐之利后,这几年无所建树,见秦王驷已经有些不喜,便终于把忍耐了甚久的话说了出来。   秦王驷亦知其想法,安抚道:“樗里子,寡人知道你的意思。如今军国大事,还离不开公孙衍。”   樗里疾摇头,不以为然:“大王,商君变法,虽然国力大振,军威大壮,可我大秦毕竟国小力弱,底子单薄。这些年来虽然取得了一些胜仗,可是青壮年都派出去连年征战,田园荒芜啊。虽然也得到一些割地赔款,但是收不抵支,这些年来都是靠秘密派出商贾向楚国和巴蜀购买粮食才能够运转得上。大王,秦国不能再继续打仗了,要休生养息啊。”   秦王驷沉默。   铜壶滴漏的声音一滴滴似打在樗里疾的心上。   过了好一会儿,秦王驷才长叹一声:“是啊,秦国是不能再继续打仗了,打不起了啊。可是秦国却又不能不继续打仗,大秦立国,一直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若是大秦一味休生养息,只怕什么样的东西都敢欺上来了。”   樗里疾叹气道:“说得也是啊。”忽然想起一事,忙从袖中取出一卷竹简呈上道:“大王,这是臣入宫前,客卿张仪托臣交给大王的策论。”   秦王驷接过竹简,诧异道:“哦,这张仪自楚国跟着寡人来咸阳后,寡人故意冷着他,就料定他一定不甘寂寞,如今这是要写一些惊世之论出来了。”   秦王驷飞快翻看着竹简,看着看着,忽然又卷到开头,再仔细地一行行研读过来。拍案赞道:“善,大善!疾弟,你可曾看了没有。”   樗里疾摇头苦笑:“臣弟自然是看过了,可是觉得忒荒唐了些,诚如其说言,就这么不动一兵一卒,能够搅得列国如此?我们只消打几场小战,能够得到大战更有利的结果?”   秦王驷叹道:“此人有些鬼才,你看他当年一文不名,就能够将楚王及其后妃耍得团团转。”他抬头,看着樗里疾,两人相视一笑,秦王驷继续道:“他既然敢夸此海口,且让他试试也好。如果他能够三寸舌胜于百万兵,那么他要什么,你就给他什么。”   樗里疾鞠身应道:“是。”   见樗里疾离开,缪监悄悄进来,又向秦王驷低声回了芈月再度奉王后之命出宫与张仪会面之事,秦王驷点了点头,不以为意。王后能有什么心思,他闭着眼睛也能猜得出来……终究,不过是后宫女人的心思罢了。   缪监退出,秦王驷却看着几案上的匣子沉吟,这是当日樗里疾在打扫战场之后,找到的一只玉箫。只是当日芈月已经被义渠王所劫,因此这只玉箫,就留在了他的手中。   只是,如今……   他想到了那个小女子,倔强、大胆、无所畏惧,又心志坚定。他喜欢芈姝那样的女子,省心、简单,可是他亦是不由自主会去欣赏那个跟她完全不一样的女子。   想到这里,他站了起来,顺手取上木匣,沿着庑廊信步慢慢走到了蕙院门口,却见芈月正在院子里教魏冉用沙盘写字。   但听得她轻声说:“这四个字是什么,小冉认得吗?”   但听得魏冉脆生生的童声道:“是‘岂曰无衣’。”   秦王驷笑道:“岂曰无衣?与子同袍。你这么快就教到这首诗了吗?”说着,推门走了进来。   芈月闻声抬头看见竟是秦王驷到来,心中一惊,连忙行礼:“大王。”   秦王驷进来时,便见院中一场沙地,上面用树枝写着诗句,芈月与魏冉正蹲在旁边,显见正在教弟习字,见了他进来,忙站起来行礼。   秦王驷凝目看去,见芈月低着头,神情拘谨,心中有些不悦,他看着芈月好一会儿,才笑道:“你怎么如此拘谨,莫不是你还记恨寡人毁了你的心血吗?”   芈月知他说的是之前自己私制节符为他所毁之事,不禁汗颜,垂首道:“臣妾岂敢,是臣妾愚蠢冒失,若非大王睿智,臣妾做出这样失当的事情,必会被人治罪了。”   秦王驷也笑了:“你能自己明白,也算是一件好事了。”   女萝正侍立一旁,见状连忙领着魏冉行了一礼之后退出,院中只余芈月与秦王驷二人。   芈月低头,却不知他忽然到此,出于何因。她当日入宫,原就是存了查出幕后黑手为黄歇报仇之心而来,如今人是查出来了,可是却仍然无法报仇。细想之下,此番入宫也不过是助得芈姝一点助力,但秦王驷为人精明,便是没有自己,芈姝也当无事。自己查了许久,却不如秦王驷轻轻巧巧,便查出幕后之人来。细思量此番进宫,竟是完全无用,反而将自己陷在宫中,不如早谋脱身之策。   也是因此,她对秦王驷实是没有半点的遐思,实是避之不及,心中正思忖着如何早早将他打发走,思考半晌才道:“臣妾还未来得及向大王道谢,幸亏有大王派缪辛跟着臣妾,臣妾才免得杀身之祸。”   秦王驷并不知此事,闻言一怔:“怎么?你出了什么事?”   芈月诧异地道:“大王不知此事?”当下便将自己奉命去见张仪,回程之中却被人在背后推了一把,险些被惊马踩踏之事说了一遍。   秦王驷听了一半,皱眉打断:“你遇上的是大良造的车?”   芈月点头:“是,还幸得大良造及时勒住了马车。”   秦王驷沉吟片刻,温言道:“哦,那也是赶巧了,你以后出门,要多加小心才是。”   芈月一时不知如何接话,顿了顿才道:“大王今日来找我,就是为了这件事吗?”   秦王驷这才想起,便将手中的木匣递给她,道:“哦,不是。是前日樗里疾跟我说,收拾战场的时候发现黄歇留下的玉箫,寡人想这件东西还是你收着最好。”   芈月打开盒子,看到盒中的玉箫,心中又惊又喜,更是悲伤得不能自抑,她轻抚着玉箫,眼泪不由地一滴滴落下,终于不禁咽哽出声:“子歇……”   秦王驷原本只是准备将玉箫交与她便罢了,然则看着她的悲伤不能自抑,心中亦不禁有些伤感,脚步欲行,终于还是留了下来。   自黄歇出事,芈月压抑已久,此刻在这支黄歇所用的玉萧面前,终于所有的悲伤如开闸而泄,此时她忘记了自己是在秦宫,也忘记眼前的人是秦王,更忘记了自己在秦宫的身份。此刻她只想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秦王驷不动声色,将她轻轻拥住,叹道:“你若是伤心了,就哭一场吧。”   芈月只觉得在极度的孤单悲伤之中,有一个人在身边轻轻安慰,那种悲伤和痛苦,仿佛也得了宽解,终于忍不住痛哭起来:“为什么,为什么上天要对我这般残忍……子歇,为什么你将我一个人抛下……你曾经说过只为我吹乐,到如今物是人非,教我情何以堪……”   她又哭又诉,一片混乱,不知道自己要说些什么,也不知道到底对谁说,只是生死惊变数月来,所有的忧虑、忿怒、悲伤、矛盾、逃避、无助等种种混乱和情绪,尽在此一泄而出。   她素日绷得太紧,已经到她不能承受之尽,只是这一刻见着这玉箫,便是长河决堤,一发不可收拾,尽情倾尽,竟是完全失去了素日的警惕,而完全忘记了周遭的环境。   她不知道秦王是什么时候走的,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的房间,只知道自己曾经哭过诉过甚至捶打过,然后,昏昏沉沉地一觉睡去,直至第二天醒来,才忽然想起昨天黄昏曾经发生过的一些事情。   然则这些事情,亦是在她极度的悲伤中,变得模糊混乱,让她想了半天,还是想不起其中的细节来。   她打开木匣,看着匣中的玉箫,心中一痛,黄歇已经永远不在了,而自己想要为黄歇报仇的目标,又不知何时能够实现?想到当日,与黄歇在上庸城中,那样无忧无虑的三天,她那时候天真地以为,她已经逃离了楚宫,逃离了命运的捉弄,可以放下过去所有的阴霾,自此步入幸福和快乐。   可是幸福和快乐却如昙花一现,转眼即逝。如果这个世界真有幸福存在,为什么给了她,又要将它夺走。如果她从来未曾获得过,那么,她在秦宫的日子,就不会这么难熬,这么绝望。   她苦笑,曾经在楚国这样处处小心,防着受猜忌而克制压抑自己的生涯,难道还要在秦宫继续上演吗?   只是当初她在楚宫的忍耐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摆脱这样的生涯,若是在秦宫还要继续忍耐,又有什么必要呢?   若说是在楚宫中,她还有着对未来的期盼、还有着黄歇的爱和安慰,这秦宫,她有什么?   这冷冷秦宫、漫漫长夜,何日,是尽头?   (第二卷完) 书香门第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