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 ●━━━━━━━━━━━━━━━━━━━━━━━━━━━● 本图书由(色色lin)为您整理制作 作品仅供读者预览,请在下载24小时内删除,不得用作商业用途; ●━━━━━━━━━━━━━━━━━━━━━━━━━━━● 掌中卿 作者:兰溪三日 文案: 顾太乙是个很衰的娃。 煞怨二气缠身,十世不得善终。 却有个人牵着她的手,一直走到了最后。 ***◆一句话文案菌◇*** 六界在怀,不如掌中卿。 内容标签:虐恋情深 灵异神怪 情有独钟 洪荒 主角:顾太乙 ┃ 配角:傅汝玉,叶流白,元妍帝姬 ┃ 其它:我讨厌这个世界,只喜欢你。 ==================   ☆、第一日(上) 一候雁北乡,二候鹊始巢,三候雉始鸣。 这一年的小寒,大燕迎来了三百年来最冷的冬日,同是也是一个注定让建安城少女心碎的日子。 她们的男神,大巫傅汝玉今夜就要大婚了。 虽然是第二次,但这次好像是来真的。 呜呜呜。 还有什么比这更委屈、更难过、更糟心的。 而且,据说成亲对象是个来路不明,粗声粗气,不男不女的——额——她们姑且称她为狐狸精。 这样一对儿不配的夫妻,真是让一众大家闺秀,小家碧玉咬碎银牙,绞断锦帕。 此时此刻,那被全国上下,下至少女,上至老妇咬牙切齿,恨不得拆而食之的狐狸精正身穿大红喜服,手中拿着一面小巧的铜镜,对着镜中人催促着道:“南音,华胥诀的最后一句是啥来着?” 镜中是一少年,圆脸,束发,紫色派服,圆圆的眼中满是惊诧,“你是?”他上下打量,忽然惊道,“大哥!你在哪儿换了这么一套美人皮?” 顾太乙摸摸自己粉嫩的小脸蛋,颇为得趣地道:“如何?你大哥我可是仿了师父藏在枕下的月下美人图变幻的,很是逼真吧?”突然,她像是想起了什么,柳眉一立,“小子,你怎么看出来我是你大哥的!” “美则美矣,却还是不像女人,而且,你这大嗓门,化成灰,我也分辨得出。只是……”少年左右扫扫,“大哥,你怎么穿成这样?你该不是强抢了良家妇男,要逼人家成亲吧?”镜中少年哭笑不得地道。 太乙没接他的话,只是匆匆道:“别废话,快告诉我。” 南音晃晃脑袋,“现在知道着急了,当时怎么不好好学。” 顾太乙紧紧握了握拳,自己这个师弟又聪明又漂亮,就是废话太多,和师父一样喜欢说教,“行了,行了,我以后好好学就是了。” 那边的少年依然不依不饶,“大哥,你趁师父入山海秘境偷偷下山,三个多月,一点消息都没有,我们师兄弟都担心死你了,师父三日后就出秘境了,你可快点……” 少年还要继续说,门外走廊却传来了人声,太乙一惊,慌忙道:“南音!华胥决的最后一句!别忘了你偷看大师姐沐浴的事情……” 少年脸腾地红了,“大哥,你什么意思。” 太乙嘿嘿两声,“威胁你啊。怎么,大哥我不在你身边,脑子就不好用了?” 美丽怜人的小脸配上如此阴险猥琐的表情,错乱之感铺天盖地而来。 少年无奈,只好将口诀告诉太乙,说完之后,他还要再嘱咐几句:“大哥,你可要快些回山啊,师父……”还不等他讲完,太乙就掐断联络,把镜子收回怀中,落下盖头,就在这时,房门开了。 落着细雪的冬夜,四下里安静得很。 屏气凝神间似乎还听得到白雪落在大红风灯上的声音。 太乙听见那人说:“阿狸,是我。” 她不知道该怎样反应,只是微微点点头。 傅汝玉也是一身的红衣,今晚被同僚灌了不少酒,面红微醺,更显得容颜如玉,风流倜傥,只是行走之间,右腿稍有不便,似乎是受过什么伤后留下的症状。 平日里不苟言笑,一举一动都似画上的神君一样无可挑剔,要么不说话,一张嘴就呛对方半死的巫祝大人,这位连陛下都敬上三分的人,众臣更是又尊又怕,好不容易抓住一个打趣他的机会,大家自然不会放过。 刚开始,敬酒的人还怕傅汝玉会驳自己的面子,毕竟他的高冷是出了名的,但这一杯酒敬上去,他们的巫祝大人竟然微笑着一饮而尽。 有了第一个吃螃蟹的,剩下的便前仆后继地排着队开始灌酒。傅汝玉也是来者不拒。 众臣看出来了,他们的巫祝大人今夜是真的很开心。 后世有载,大巫傅氏,非风流,非自得,非狂非狷,非执非淡,千载之下,诵其文,想其人,便爱慕向往不能自已。 他有些紧张,慢慢走到床前,轻轻坐到新娘身边,声音柔柔的,“阿狸,我要掀盖头了。” 他紧张,顾太乙更紧张。 关键时刻,刚刚记住的华胥诀居然又忘了! 身旁的男人呼吸可闻,急促而带着某种说不清的东西…… 盖头被轻轻掀开,虽然做好了心理准备,傅汝玉还是一惊。 他的阿狸,太美了,美得不似凡人,尤其是那一双眼睛,一只墨黑,一只黛蓝,不能细看,稍一失神,就仿佛要被她看去三魂。 “我的阿狸可真美。”他由衷地称赞,还不忘强调‘我的’二字。 顾太乙正在努力回想着口诀,表情甚是专注。 他想马上把她揉到怀里,却又怕唐突了佳人,只好轻声道:“阿狸,我想亲亲你,可以么。” 顾太乙这才回过神来,一身冷汗,四肢僵直,“等我做做准备……” 虽然这身皮囊不是自己的,但亲吻什么的,她从来没想过啊……原计划是等他一进房门就用华胥诀把人迷倒,可现在,想不起来了啊! 她的美丽是假的,他的风华却是真的,没有半点水分。 她第一次见到他时,他在祭坛上祈福,祭坛周围匍匐着文武百官和平民百姓,成千上万的人,竟一丝杂音都没有,苍穹浩荡,乾坤朗朗,天地间似乎就只有他一人。 那时,他穿着一身黑不溜秋的不露一点皮肤的衣服,长长的衣袖绣着暗金勾云纹,头戴风帽,面覆黑纱,只有那双动人的眸子,越过人山人海,花花草草,蜻蜓点水一般看了她那么一眼,只是那么一眼,就瞧得她浑身酥-软,冷汗直流,迈不开腿,走不动道了。 那双眸子,竟是比折兰的眼还要勾魂。 折兰便是住在小白山中,号称狐狸精中的战斗精,口头禅是“做狐狸精难,做名狐狸精更难,做出名的男狐狸精则是难上加难”的九尾男狐妖了。 日后熟悉了,傅汝玉也常是这副装扮,今日,太乙算是三生有幸得见他的全貌了,竟是和师父不相上下的美男子,也不知是不是常年不见阳光的原因,他的皮肤格外白皙,似乎只是轻轻摸一下,就会留下个指印一般。 “让我亲亲,就一下,好不好?”傅大巫说着把她轻轻揽到怀中,鼻尖对着她的鼻尖,“真的,我保证,就一下。” 堂堂大燕巫祝,什么时候这么低三下四地求过人,他想要的,不想要的,不用他说,甚至不需要什么示意的眼神,都会被送到他手中。可这一次不一样,为了一亲芳泽,连他一直不屑的哄骗手段都统统用上了。 什么地位,什么身份,什么男人的面子,他统统都不要考虑,他只想要她。 “等,等等——”不等说完,她的双唇便被覆上了男人火热柔软的唇。 轰! 太乙瞪大了眼睛,三魂七魄飞走了一半,此时此刻她只有一个念想,若是被师父知道,她死定了。 “等——”她刚刚开口,傅汝玉就借着这个机会侵入到了她的口中,缠着她四处躲闪的小舌,感受那丝丝的美味。他缓缓地隔着衣料摩擦,掌心的温热随着摩擦一点一点送进她的腰间,随着她胸前的起伏,加重了吻的力度。 就在太乙觉得自己要魂飞魄散的时候,男人忽然离开了她的唇。 顾太乙傻了,她破戒了。 色戒。 傅汝玉看着她涨红了的脸,心里别提多欢喜了,是他让她害羞了,他的小丫头,他的妻子,他未来孩子的母亲。 他舔舔嘴唇,一脸坏笑:“原来阿狸的味道是甜甜的,不过呢,”他顿顿,“为夫的味道也不错,要尝尝么。” 龙凤蜡烛在黑夜中徐徐萦着青烟,石榴籽儿一样的红,华贵的料子,复杂的织工,然而,洞房花烛,再贵重的衣服对傅汝玉来讲都是累赘,因为这些布料包住了他最爱的女人,让他看不到她的美好。 她看着他炙热的目光,有些如卧针毡。 怪不得师父说山下的男人是老虎,她还偏偏招惹了一只最凶猛又狡猾的。 只是一时间却什么攻击性的法术都想不起来,大脑一片空白,忽地,天旋地转,太乙被他压在身下。 藤蔓一样的双臂在她腰间扣得结结实实。 他的喘息得那么重,心跳得那么急。 又默念了一遍清心诀,她娇娇道:“傅汝玉,你太重了。” 他捏捏她的脸颊,故作不快地道:“谁是傅汝玉,这儿可没有傅汝玉。叫我阿玉。” 顾太乙的右眼皮跳了跳,她气提丹田,曼声道:“阿玉,你先起来,我们好好谈谈?” “谈什么?”他抽掉她发间的钗环,一把青丝泼墨一般披散在大红的鸳鸯枕上,皓白的颜,墨黑的发,大红的被,暧昧而又荡漾。 太乙咽了口口水,“嗯……谈谈你的人生与理想?” “三十岁之前我追求的是醉卧美人膝,醒掌天下权,不过现在,”眉间的凌厉忽而散去,苍白的脸上浮出一层粉红,“我只想三千世界鸦杀尽,与我的小阿狸交颈共眠到天明。” 亏他还是燕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杀伐果决的大巫大人,羞人的情话说起来竟然是一套一套的。 太乙还来不及多想,男人就低头吻上了她的锁骨,像是小土狗啃骨头一样细碎地啃着。她又羞又恼,一边安慰着自己,他现在亲吻的人不是她,只是一张美人皮,一边又心潮澎湃地难以遏制。 傅大巫哪里知道她心中所想,他只是紧紧地环住他的小娘子,专心致志,一心一意地吻着。 为了娶她,他可不知道花了多少心思,光明正大的手段和见不得人的伎俩,他通通用了一遍。 即便感觉到她的抗拒,他也丝毫不让步,顾太乙,既然嫁了我,就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 想要临阵脱逃?想都不要想。 他并不太清楚她从何而来,但他可以确定的是,自今晚之后,她就在他掌中,哪儿都去不了。 “阿狸,阿狸,阿狸……”他边吻着边含含糊糊地道,一声一声,迷醉暧昧,师父说过,名字也是通灵的,念得多了,名字的主人也会有感觉,念得越多,两人间的纠葛就越深。 太乙推他,一不小心却拉下了他的袖子,蜜色强壮的肩膀出现在她眼前。 下山之前,那人说:“顾太乙,你不是要寻沙罗香来救你娘么?我告诉你,你去找一个叫傅汝玉的人,沙罗香的秘密就在他身上。” 她问:“在他身上?是纹身之类的东西?” “想要知道?就自己去确认。” 在他身上? 在他身上! 她已经没有时间了。 瞬间,太乙如同被蛊惑了一样,不知道哪里来的蛮力,她一把扯掉了傅汝玉的外衣加中衣,直接就露出了白花花的某人的肉。   ☆、第一日(下) 傅汝玉先是一愣,旋即笑起来,“我的小阿狸力气倒是大。” 看他笑,太乙默。 傅汝玉大抵是把她当成二八年华的少女了,事实上——她的年龄足以做他的太奶奶,不不,就算是祖奶奶也绰绰有余。 第一次在祭坛上见到他,太乙觉得他是个拒人于千里外的高冷美男,如果真是这样的性子,那接近起来可就难了。后来她发现,他似乎只是对同性高冷,所以有他的政敌暗地里散播,巫祝大人呢,其实风流得很,红颜知己也多得要命……譬如某某小姐,某某夫人,某某花魁,某某妖女,某某仙子,某某小尼,某某帝姬…… 顾太乙下山之后先在建安逡巡了一个月,明察暗访傅汝玉的喜好,然后一条一条记在小本本上。 有人送金子,傅汝玉让侍卫放行,但他只是用金子化成金砖来铺茅房的地。 用金银贿赂? 划掉。 有人送一丈高的血珊瑚,傅汝玉在大厅等候,但观赏了几日便砸碎了,镶在菜刀上。 用奇珍异宝吸引视线? 划掉。 有人送美人儿,傅汝玉亲自在府门口迎接,但也只是留作守夜侍女,从不拉到榻上来,日久天长,傅府的美人越来越多,随便一个烧火丫头都是娇滴滴的小美人。 用美人计? 划……等等,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太乙似乎发现了什么规律,金砖铺茅房,珍宝镶菜刀,美女捧夜壶,傅汝玉他似乎……似乎是个爱美成癖的病态男人啊! 既然这样,嘿嘿,太乙在得出结论的晚上连夜摸回步天宫,顺走了她师父老人家枕头下的月下美人图。 从计划扒光傅汝玉的衣服到实现这个目的,顾太乙只用了三个月零七天。 一个月调查傅大巫的喜好,一个月变身,她对自己施了法,躲在山洞里,不见光,天天靠吃大蒜和艾蒿度日,这三十日过去之后,她已经是个娇滴滴的小美人儿了,第三个月,她随着折兰学习魅惑之术,然后,她又回到了建安,只用了七天,便成了傅夫人。 不过,她其实心里挺愧疚的,她的确是有意勾引他的。 他喜欢美的事物,尤爱美女。 九州七国,数大燕国为马首,大燕群臣百官,又唯巫祝傅汝玉为第一人,所以呢,逢年过节,都有各国派来的美貌细作混进傅府,若是个男人,被发现后立刻扔进蛇窟,若是个女人,则连一根手指头都不会碰,好吃好喝好穿供上…… 经过进一步的调查分析,顾太乙把所有搜集到的曾和傅汝玉有过瓜葛的美人儿画像挂在房中,仔仔细细地观察后,她发现这些女子多多少少都互为相似,更奇怪得是,她们都很像师父珍藏的月下美人。 乖巧可人,软糯甜美,看着就想捧在掌心里的美人儿。 这个发现极好,她就按着他的标准把自己从头到脚,从外到内打造了一番,不怕他不喜欢。 但她还是偶尔会觉得自己所做的,是君子所不齿的。 她知道,等有一天,这个爱美成癖的男人发现他曾经娶过一个一只眼的老奶奶,还差点和她圆了房,他一定……呵呵,他一定会在自戳双目之前先戳死她这个老妖妇。 可她没法子,她的时间不多了。 每每她愧疚得走不下去的时候,她就自我安慰,她一没骗他的钱,二没利用他的权力横行霸道,鱼肉乡里,就算有一天她跑了,凭傅汝玉这一杆美男大旗,还怕找不到媳妇?况且他现在只是迷恋自己的美人皮和小娇娇的姿态,并无真心,这样算起来,她也不算是欺骗他的感情吧? 阿弥陀佛,无量天尊,佛祖饶恕,三清饶恕,师父老人家饶恕。 她迅速地扫视了一下男人的上-身,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是一个穿衣服显瘦,脱衣服有肉的,咳咳,健壮的男人的上半身。 说是沙罗香的秘密就在他身上,但……没有啊? 莫非那人骗了她? 顾太乙眸光暗了暗,黛色长眉微蹙,并下意识地侧了侧脸。 对于她看见的,她很是失望。 她这一连串小动作落在傅汝玉眼里则完全跑偏了意思,垂眸,蹙眉,偏头,这分明就是欲拒还休,想热情又害羞的表现啊! 他勾住她的下巴,微微一转,让身下的人直视自己,傅大巫祝刚要说几句情意绵绵的情话,这可比求雨祈福什么的简单多了,他的小妻子忽然右手捂嘴,似乎是想吐的样子…… 大燕国第一公子的脑中忽悠悠地闪过一个词——孕吐。 虽然他也很期待他们的孩子,只不过……现在是不是太早了,除了摸摸小手,亲亲小嘴,他还什么都没做呢。 而且,孩子? 他真的可以拥有自己的孩子么? 是奢望吧。 傅家的诅咒,如深夜梦魇,跗骨之蛆。 以凡人之力窥视天机者,必受神罚。 他一直不敢告诉他的小阿狸,他怕她恐惧,更怕她离开自己。 他和她的宝宝,多么好的一个念想…… 看见她不适,他马上心软起来,不再压-着她,而是坐起来,同时把榻上的太乙捞到怀中,眉宇间是化不开的宠爱,“哪里不舒服?” 太乙抚着胸,顺了顺气,“晚上吃多了,你又太沉,压得我反胃得……” 不等她抱怨完,便又是一阵天旋地转,这次完全被压得紧紧的。 他刀枪不入,深得各类美人儿喜爱,却唯独会被顾家阿狸气得胃腹疼痛,七窍生烟。 这丫头,居然又揶揄他重,“身轻如燕,来去如风”,她当这句话是形容旁人的么? 他务必要好好收拾她,立夫威的大事就在今晚了。 他的唇就在她鼻尖外一寸,呵气如兰,“这是我的第一次,恶心也得做下去。” “第一次?”话刚出口,太乙忽然意识到自己声音大了,连忙低了低,“傅汝玉,你不是已经年过而立了么,而且……”而且,你不是风流得要死,红颜知己多得要命么? 师父曾经说过山下的男人均是三妻四妾,小小年纪便会有专门的丫头引领着行云-雨之事,越是位高权重,越是娇妻美妾环绕,红颜知己不断,享尽齐人之福。 旁人的话,她可以不信,但对于师父的话,顾太乙从来是深信不疑。 所以,此时此刻,她很震惊。 傅大巫眼皮跳了跳,“你就这么希望你的男人是二手的?” 第一次见到她,他就知道,这是他命定的爱人,乖巧可人,软糯甜美,就是他喜欢的那种可以握在掌心里的小美人。 时间长了,傅汝玉渐渐发现,这丫头根本就不是乖巧可人,软糯甜美啊! 她就像是一块裹着糖衣的苦药丸,娇娇的表象下是一颗豪爽的心。他看得出她竭力掩饰,一口饭要在嘴里咀嚼三十六次才咽下去,走路时一步分为三步走,小小的微笑也要捂着嘴……但她偶尔也会露馅,譬如每次自己做些亲近的动作,阿狸都会毫不犹豫地挥拳出手,他不在她身边的时候,她就大口喝水,大块吃肉,上树下河,赶老鼠打蟑螂,什么都少不了她。 还记得,第一次看她拿他最爱的水缎银鞋拍死一只蟑螂的时候,恰巧经过窗外的他惊愕得险些晕过去,他本该冲进去,当面拆穿她,结果却也只是靠在花墙上,扶着额,看她熟练地毁尸灭迹……等她出去之后,他立刻翻窗而入,用化尸水化掉了那只鞋,最后想想,连那瓶化尸水也丢到了池塘里。 傅汝玉觉得她很奇怪,但更奇怪的是他自己。 面对这样一个表里不一,近乎于人神分裂的姑娘,他居然越看越欢喜。 她喜欢装,他就不拆穿她,既然她乐在其中,就由她去好了,至少她对自己的心是真的,这就足够了…… 这边厢,榻上的顾太乙怕他一生气就不要自己了,马上笑着哄他,“身子是不是二手有什么重要,只要夫君你的心是一手的就好啦。” 傅汝玉别过脸,嘴里哼着,眼角却带着笑,“花言巧语的小骗子。” 一双软软的小手忽然环上他的脖颈,他一愣,回头间便被身下的太乙吻住了双唇。 就是这么轻轻的一吻,傅大巫的脑袋轰隆了一声,哪里还有什么气恼,方才还傲娇不已的心马上化成了一汪春水。 他修长的手指插入她浓密的黑发间,深深的吻如狂风暴雨般一波连着一波。他要占有这个姑娘,她的双唇,她的身体,她的心,他要和她生好多孩子,他要同她白头偕老,永不分离……阿狸,阿狸,忍着点,接受我好不好……阿狸,你又打人……阿狸,你真好……阿狸,你是我的了,我真幸福,阿狸,阿狸……我爱你…… 红灯覆细雪,帐中融融春。 傅大巫抱着枕头做着春梦,梦里他和他爱的姑娘在一起了…… 顾太乙瞧着他眉眼间外溢的甜蜜和幸福,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旋即麻利地剥下他的上衣,前胸后背仔细检查了一番,并无异样之处。 在关键时刻,她终于想起了可以令人入梦的华胥决,只因傅汝玉本身是大燕巫祝,上奉神明下通妖鬼,稍不留心,法术就会被看破。太乙怕他发觉,刚刚才主动吻了上去。 她又看了看傅汝玉有明显变化的腰下某部位。 嘿嘿。   ☆、第二日(上) 太乙犹豫了很久,最后,还是爪子一挥,把某男彻底扒了个一-丝-不-挂。 马赛克菌,马赛克菌,马赛克菌。 她眼观鼻,鼻观心,走过平原,越过峡谷,翻过高山,一路细细地看下去,再看上来,拎起某男的大长腿再仔细瞧瞧后边……顾太乙是越看越心凉,这分明就是一具正常成年男人的身体,一丁点特别之处都没有啊! …… “你去找一个叫傅汝玉的人,沙罗香的秘密就在他身上。” …… 到底是什么地方出错了?自己费了这么多力,不会一点有价值的东西都发现不了吧。 梦里的男人还在痴痴地笑,太乙看着生气,踢了他一脚,胡乱地给这位穿好衣服,盖上被,又念决在自己身上和被子上留下了一些洞房过后应有的痕迹,做好这一切,她把傅汝玉向榻里滚了滚,自己则裹着小被子睡在了另一边。 房间里很温暖,只是太乙刚躺下的时候,臂上的金臂钏隐隐传来一丝凉意。 太乙闭上眼睛,手指慢慢摩挲着它,这个金臂钏随她多久了? 好像快三百年了吧。 那是一个人送的礼物,说起那个人来,记忆里似乎也是个喜欢美人儿,并受美人喜欢的人呢。 一身晃眼的袍子,黑发和袍子上沾着细碎的紫色花瓣,脸色苍白,不过一双眸子却黑得很,仿佛是把世上所有的黑暗都吸进去的一般。 太乙隐约觉得这不是他的真面目,除了那双眼睛之外。 他的假面之后应该是更盛大,更惊心动魄的美丽吧。 可恶啊……一个男人那么美有啥用! 那时候,她问:“我们还会见面么?” 他把描金折扇别在腰间,唤云而起,衣袍迤逦,微笑道:“不会了,看你的样子活不到那个时候。” 那时候的自己太小了,小到只到那人腰间,小到遇到带一丝温暖的东西就拼了命地想靠上去,小到不知道什么是天命…… 入夜之后,傅汝玉迷迷糊糊间向旁边摸了摸,又把太乙揽回到怀里,太乙也累了,睡得十分实在,被人搂回去了也不知道,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夜凉,她还向他怀里缩了缩,很温暖。 一个冬夜,一场春-事,一枕美梦…… 第二天,是傅汝玉先醒了,一切太过美好,若不是看到怀里的小妻子,他都会不禁怀疑这是一场大梦。 她像只小奶猫一样,小小的,软软的,缩在他怀里,呼吸悠长,眉目舒缓,似乎是在做什么美梦。 傅汝玉注视着太乙巴掌大的小脸,心里琢磨着,也不知这丫头梦中有没有自己,想到这,他又幽幽叹气,傅汝玉啊傅汝玉,一个大男人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婆婆妈妈。 他轻轻捏捏她的脸颊,捏捏之后又觉得不够,捧起她的小脸左亲亲右亲亲,动作很轻,怕吵醒她。只是单单亲亲又怎么够,他掀开被子的一角,红色的肚兜,半透明的纱衣,还有深深浅浅的吻-痕,只是看着心就开始澎湃起来了。 正要有所动作,太乙忽然醒了来,睡眼惺忪,似梦非梦,但一瞬间,她看到了傅汝玉拎着被角的手,还有不怀好意的眼神。 下一瞬间,一记长拳对着傅大巫高挑的鼻梁就飞了出去。 傅汝玉心中正想着美事,一时间走神,躲闪不及,正好被打中。 “阿狸,”傅大巫一个反手包住她的爪子,凶她道,“你又打人!” 太乙似乎还在梦中,干笑道:“看你居心叵测,道貌岸然,衣冠禽兽的样子就忍不住为民除害。” 他还是被她义正言辞的模样逗笑了,装模作样地暗了暗眸子,“谋杀亲夫,看我不罚你。”说着便像一座大山一样罩在她身上。 这句话倒是很有威慑力,太乙连忙做小服软,装娇娇小娘子。 华胥决一日只能用一次。 若是现在用了,难免这位晚上再出什么幺蛾子。 她低头,藏在他的阴影里,声音娇软地呢喃:“不要了……疼……” 听着自己口中说出的话,顾太乙恨不得一掌拍死自己。 太娘了…… “嗯?”傅汝玉一时间没听清她说了什么。 太乙只好忍着浑身的鸡皮疙瘩,微微高了些声音,“那里……疼……” 说完,她慌忙把头埋到被子里。 她藏得快,倒是没看到傅大巫脸上那刹那的尴尬。 房中安静了片刻,只是片刻,“出来。”他声音清洌。 “不要。”她瓮声瓮气。 “乖。”声音低了低。 “不。” “不罚你了,出来吧。”调子完全柔化了下来。 “真的?”太乙露出两只眼睛。 原来装娇花,也是会上瘾的。 傅汝玉无奈地揉揉她的发顶,“真是个小狐狸精。” 太乙眉毛皱成一团,“师父说狐狸精是骂人的。” 他把她连着被子一起揽到怀中,吻开她纠结的眉宇,“你师父诓你的,狐狸精是对女人最高的评价。” 阿狸经常是三句不离她师父,开始时,她那么一说,他也就那么一听,可听多了,他就觉得不是那么回事。 鉴于她师父似乎一直在教导她山下的男人都不是好东西,他曾一度以为她师父是个受过情伤的女人,鉴于这小丫头每次提到她师父时都是一双眼睛亮亮的,他也一度怀疑她的性-向……但,据他后来旁敲侧击得知,她师父不仅是个男人,还是个很不一般的男人…… 不过,就算她师父不一般又怎样,就算阿狸的眼中有爱慕又怎样,她现在是他傅汝玉的人了,谁都别想分一杯羹。 傅汝玉的怀抱暖暖的,太乙一点都不想起床,都说温柔乡是英雄冢,果不其然。 她想,既然他把自己当成娇娇女,那就姑且软弱一些吧,“我可以再睡一会么?” 只是,她又不禁想,若是这样一直娇软下去,南音他们还会当她是大哥么?她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有很远的地方要去,她没有资格在这里停下…… 温柔乡是英雄冢,温柔乡是英雄冢,温柔乡是英雄冢……她又开始在心中默念。 他吻了吻她软软的唇瓣,笑道:“睡吧,我抱着你。” “那多麻烦你啊,还是……”说着,小脑袋一耷,竟是马上就又睡着了。 傅汝玉抱着她躺回到床榻上,仔细掖好被角,然后就在一边静静地看着她安静乖巧的睡颜。 三千世界,那么多瑰丽的风景,却偏偏对她动了真情。 很多事情,果然都是说不清的。 只是想到她说的,“身子是不是二手有什么重要,只要夫君你的心是一手的就好啦。”傅汝玉的眸中还是闪过一丝不安。 等太乙再醒来,已经中午了,日头好得不得了,房檐上的细雪被小风吹得簌簌而落。 她坐起来,四下里看看,傅汝玉不在身边。 去哪里了呢? 她想找件儿衣服穿,却发现床头只有叠得整整齐齐的昨夜被撕坏的喜服,一看到它们,就是一种一场大梦的不真实感。没办法,太乙只好扯了一件傅汝玉的黑袍子穿,袖子很长,挽了三四折才勉强露出她的小手腕。 唤了丫鬟进来,小丫鬟说大人一大早就急匆匆地进宫去了。 “陛下有要事?”奇怪了,他明明说陛下放了他三日的假,怎么又跑到宫里去了? “不是……”小丫鬟支支吾吾了半天,才小声道,“是元妍帝姬生病了。” “元妍帝姬?”太乙还有些迷迷糊糊的,便又重复了一句。 对于这位帝姬,太乙也多多少少听说过一些,据说她出生的时候,皇宫弥漫在一片紫气之中,有仙鹤齐飞,又有青鸾回舞,百姓都说这位小帝姬是天上神仙的转世。 至于元妍和傅汝玉是个什么千丝万缕的关系,顾太乙也早就调查过。 传言一则:巫祝大人呢,别看道貌岸然,其实风流得要死,红颜知己多得要命,譬如***,***,***,元妍帝姬,***,***……简单说吧,如果说傅汝玉有个万紫千红的花园,那元妍帝姬绝对是养得最用心的那朵刺儿玫瑰,如果说傅汝玉养了一缸活奔乱跳的鱼,那元妍帝姬一定是他每日趴在鱼缸边上痴痴地瞧着的那条。 小丫鬟见夫人皱眉,以为自家的少爷还瞒着这位山里来的傻姑娘,便解释道:“那位就是少爷差点尚的帝姬大人……” 不提也就罢了,一提太乙便想起了更多的传闻。 她听说,五年前,他差点就娶了那位万千宠爱,无比尊贵的帝姬大人。 可惜,大婚的前一个晚上,元妍帝姬悔婚,逃了。 男神居然也被逃婚,真是太锥心泣血了。 傅汝玉千里追妻,小帝姬在逃跑中被歹人所挟持,傅汝玉为救她,断了一条腿…… 当时在山下茶楼,三条胡须的老耗子化成的说书人说得唾沫横飞,顾太乙听得一愣一愣,原来男女之间的爱情竟然还可以这样撕心裂肺、惊心动魄、挫骨扬灰,上天入地、碧落黄泉,只为再看你一眼,啧啧,忒神奇了……而那傅汝玉竟是这般痴情的一个男子。她挤在一群听得如痴如醉的山鬼精怪间,抱着破茶碗想,能被人宠爱一定是件很美好,很温暖,很幸福的事情。 由于涉及到皇家和权贵,傅汝玉和帝姬的名字本应避讳,但说书人本是精怪,自然不在乎,名字都用了原主的。 一套书,三十六回,一个任性刁蛮,一个誓死娇宠,他长她整十岁,几乎是看着她从小娃娃长成女孩,又从可爱的女孩蜕变成艳动天下的少女,悠悠岁月,缓缓指间沙,痴痴地凝望,默默地守护,这其中的深情,怎能用言语来道。 最后惊堂木一拍,说书人一捋三寸小白胡,长叹道,“纵观天下,除了元妍帝姬,哪里再有女子堪匹配傅汝玉?” 是啊,没人配得上他。 那时,听书的顾太乙舔舔干涩的嘴唇,又看了看茶碗里倒映出的那张其貌不扬,还瞎着一只眼的脸。 还好还好,他只是摔断了腿,要是人摔没了,自己还到哪去找沙罗香…… 燕国皇宫,摇光殿,元妍帝姬的寝殿。 一身黑衣的傅汝玉眯着细长眼,眉间朱砂痣像是一颗石榴籽儿,他对着一排侍女曼声道:“夜晚寒气重,日落之后不要让你们帝姬到园中去。若妍儿再出什么事,就麻烦各位姑娘们自裁吧。” 男人腕上的小青蛇蜿蜒而出,鲜红的信子一点一点的,黑宝石似的眼睛和他的主人一样似笑非笑。它若不动,还真以为是只碧青的镯子。 侍女们吓得大气不敢出,一个个看着脚尖,委委屈屈的,心里还嘀咕着,巫祝大人好凶呢,但是……凶得好霸道、好邪魅、好狂狷,人家好喜欢啊。 关于巫祝大人的传言一直是风生水起。 有个更夫说,某个月黑风高的晚上,他在经过傅府后围墙的时候突然听到里面传来女子的呻-吟声,忽高忽低,酥麻入骨,从这个谜一样的呻-吟声衍化出了接下来的各种版本,香艳版本是巫祝大人虽一直未娶妻,但后院里却养着很多娇媚的妾室,每到晚上都夜-御-数女,采阴补阳,修炼邪术,惊悚版本是巫祝大人虽已过而立之年,却还一直容颜不老,青春常驻的秘密是他会淫邪之术,用处女之皮制成灵丹妙药…… 至于这些传言中,哪个版本为真,就渺渺不得而知了。 不过这些奇奇怪怪,危言耸听的传说一点儿都不影响巫祝大人在大燕美男谱中的地位,人们常说唯一能和他比肩的便是山外山,天外天,步天宫里的叶流白了,但那叶流白如何美貌,便没人说得上一二了。 这边厢侍女们一个个即忐忑又兴奋,那边厢金钩挑起的半透明纱帐后忽传出一道妩媚娇憨的声音,“傅哥哥,你太凶了呢,丫头们年纪小,胆子也小得很。再说,有你在,本宫还用怕么?”   ☆、第二日(中) 她就是元妍帝姬,双十年华。 她的人和她的名字一样,元为大,妍即美,元妍则为大美。 冰肌玉骨,暗香盈袖,弯弯柳眉下是一双会发光的桃花眼,便是不笑时,也是一副温柔娇美,脉脉含情的模样。 “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很有趣?”座下之人轻轻吐字,言语中甚是慵懒,“多年不见,你一点都没变。” “你担心我?”心里的些许期待让女子的脸微微泛红。 傅汝玉端起小桌上的药碗交给身旁的宫女,示意她来给元妍喂药,“我护得了你一时,又怎能护你一世。”就这么两句话,让女子脸上的笑意如秋风扫落叶般全都消失。 五年来,多少回,自己会梦见那样的情景。 他坐在自己的身边,对自己说话,同自己笑,也会发脾气,但更多的是宠爱,就像以前一样。 睁开眼之前,自己的心中就有小小的奢望。 果真如愿,坐在自己床前的,真的是他。 她也想,自己应该满足了,可是,她不甘心。 “傅哥哥,你成亲了。”似乎是询问,但又是以陈述肯定的语气结尾。 元妍说话的时候,傅汝玉正看着窗外的天色,心里估摸着他的小妻子是不是已经起床了,她看见自己不在会不会生气,一生气会不会不吃东西,昨晚刚刚做了激烈的事情,不吃饭补一补可不行,他得快些回去才是……他走着神,元妍的话他也没听到。 元妍扯扯他的袖子,傅大巫这才回过神来,只听她讲:“当年的事情,本宫很是对不起你,那时年轻气盛,做了很多糊涂事……害你断腿,本宫,”她顿了顿,“我很对不起,傅哥哥,你能原谅我么?” 傅汝玉不动声色地从她手中抽出长袖,额前碎发虽隐约遮住了他飞扬的剑眉,却挡不住那双缱绻的细长眼,他轻轻勾起嘴角,柔声浅笑,“我一直都不曾记恨过你。” “那你为何忽然成亲,”元妍很是不解,“难道你不是因为负气,故意气我?” 这个时候,她甚至希望他可以记恨她。 还是笑意盈盈的一张脸,语气却不再那般轻飘,“我是真心喜欢阿狸。她没有我,或许还可以好好活着,我没有她,不行。” 一旁的宫女们发现,提到这个‘阿狸’,巫祝大人整个人都烟火气起来了,更让人想亲近了呢。 “不过,”元妍美眸微垂,“听说她是从山里来的,无父无母,我怕她是为你的地位和钱财才……” 傅大巫哈哈一笑,“阿狸?她才没那么聪明。” 元妍只觉得很委屈,“我也是怕你被骗了,我希望你幸福,真正的幸福。” “我现在就很幸福,”傅汝玉笑得眉眼弯弯的,“真正的幸福。” 元妍手一抖,樱红色小嘴张了张,什么都没说出来。 半响之后,她又恢复了乖巧娴静的模样,一口喝光小桌上的汤药,抹抹嘴,莞尔问道:“她很美?” 傅汝玉已经开始收拾起药箱,随口答道:“是个小美人儿。” 元妍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韶华易逝,青春如花,十年之后,当她年华不再,容颜老去,傅哥哥,你是否会爱她如初,地久天长?” 他合上药箱,直起身,“其实,我也在担心这件事。” “对自己没信心?”元妍挑眉。 傅汝玉下意识地揉揉太阳穴,“我已过而立,阿狸却才二八,十年之后,我是个快要知天命的老家伙,她却正是妖娆好年华,我真怕她嫌弃我,不要我。” 宫女们相视苦笑,巫祝大人这副害怕被抛弃的小黄狗姿态,居然瞧着一点都不讨厌。 就在元妍帝姬怔怔的时候。 “帝姬殿下,臣退下了。”他郑重施了国礼,旋即转身,头也不回地出了殿外。 帝姬殿下么? 这么生疏的称呼。 元妍的眼中尽是落寞,她苦笑一声,缓缓披衣起身,在侍女的搀扶下向门外走去,纤细的身子显得那么羸弱,推开门,她望着他的背影,只是问:“除了美貌,她有什么好……” 侍女们心中轻叹,这是多么傻的问题。 可在情情爱爱面前,纵使是万千宠爱,无比尊贵的帝姬殿下,也变成了最普通的小女人。 “阿狸啊……”傅汝玉微眯双眼,尾音绵长,“除了美貌,似乎也没其他拿得出手的东西,”他微微一顿,眸色深了几许,“不过,她令我欢喜。” 男子瞧着宫外徐徐炊烟,语气温柔,甚至有些缱绻之意,尤其是最后一句,轻柔得像是和爱人说的甜蜜情话。 无它。 她令我欢喜,便已足够。 元妍长叹,呆呆地目送傅汝玉消失在夜色中,没再说任何挽留的话。 她知道,这一次便是沧海别经年,他晨光踏雪而来,只为了结这段旧事,纵使以后自己再装病,他也不会来了。 她是帝姬,她有她的尊严。 五年前,她拒绝了他。 因为傅家的诅咒,她还是退缩了。 五年后,她想选择的时候,选择权已经不在她手上了…… 她很小的时候便见过傅汝玉,年纪小,面目记不清,只隐约觉得是个极其漂亮的哥哥,直到她十岁生辰那天,她才第一次正视这个从小看着自己长大的男人。 黑衣银裘,墨发如缎,细长凤眸,眼角微微上挑,眉间还有一点朱砂痣,不显女气,而是别有韵味。 那个日光微凉的午后,他立在梅花树下抱着小帝姬小皇子们一个一个地折花,他人长得美,又不冷冰冰的,女眷和孩子们都喜欢亲近他,而他也是来者不拒,随便个一鳞半爪,一言半语便把一群诰命贵女逗得花枝乱颤,脸上白粉直落,也把一群皇亲贵胄的公子们恨得牙根直痒痒。 一树梅花,一个他。 只看雪下花,迷了梦中人…… 想到往事,元妍抿了抿嘴,她似乎知道了一件事,曾经只是她一个人的傅哥哥,现在是别人的了…… 太乙自是不知道他们之间的对话,她也不关心,只是一门心思地想着沙罗香,卧室书房地窖翻了个遍,依旧找不到。 她怀疑傅汝玉还不放心她,所以藏着沙罗香的秘密不告诉她。 这可不行,太乙急得在屋中走来走去,思忖了大半日,最后的结论就是,务必进一步讨好傅汝玉,让他对自己五体投地,披肝沥胆,死心塌地,掏心掏肺。 对!她右拳一锤左掌心,马上拎起裙子飞奔了出去。 她的时间不多了。 后天,师父就要从山海秘境回来了。 在那之前,必须拿到沙罗香,赶回步天宫。 傅汝玉没有她,还能好好活着,自己没有娘亲,不行。 太乙一路飞奔到厨房,按着事先调查好的傅汝玉喜欢吃的菜谱,煎炒烹炸地弄了一大桌菜,看得傅府的大厨一怔一怔的,他们心中感叹着,怪不得巫祝大人那么喜欢夫人,他们的夫人还真是不得了(⊙o⊙)啊! 别看生得纤纤弱弱,一阵小风就能吹跑的美人灯似的,这杀鸡宰鱼,抡起菜刀来,竟是虎虎生风,比他们这些几十年的大厨还要麻利上几十倍。 他们倒是不知道,他们的新夫人在山上修炼时,劈柴挑水,厨房里干过百余年…… 只是做好了饭菜,左等右等,饭菜热了一遍又一遍,傅汝玉就是不会来。 为了表示诚心,顾太乙连个丫鬟都不带,自己巴巴地跑到傅府大门外,垫脚张望,深情的模样那叫一个望眼欲穿,连一干侍卫都看不下去了,各个义愤填膺着,巫祝大人也真是,一大早就跑到宫里看望帝姬不说,居然这么晚都不回来,夫人啊,真是太可怜了! 在太乙堆好了第四个歪歪扭扭,丑怪丑怪雪人的时候,那台熟悉的马车终于出现在了巷子口。 她看见了他,他也看到了她,或许比她看见他,还要早那么一点点的时候,他先发现了她。 傅汝玉一路归心似箭,马车颠簸,心也随着跃跃欲飞,他挑着车帘,远远地就望见自己家金光闪闪的大门前立着两大两小,四个极为丑陋的雪堆,他向来不喜丑陋的东西,正皱眉寻思着哪个不要命的家伙敢在他府邸门口堆雪,堆雪也就罢了,还偏偏这么没有美感,真是不可饶恕……忽地,从雪堆身后冒出一个人来,那人一脸恹恹的小脸在看到自己的时候马上雀跃起来,搓了搓手,迎着马车飞跑过来。 不等马车停下,傅汝玉一撩衣摆飞身跳下了车,三步两步来到那人跟前,还不等她说话,就脱下自己的披风罩在了她身上,接着一把揽人入怀,声严厉色,“顾太乙,你不知道冷么,穿着单衣就跑出来玩,生病了怎么办!生病了可别想着我来照顾你!” 太乙还想着邀功呢,这下好了,话到嘴边,硬是被傅大巫给呵斥了回去。 门口的侍卫可看不下去,凑上前道:“大人,夫人这是在等您回来,都等了两个时辰了。” 这不说还好,一解释傅汝玉太阳穴都疼,“她任性,你们也都跟着傻了!不知道把她拉回去!” 侍卫一缩脖子,连忙退到一旁。 平日里通情达理得很的大人,一碰到和夫人有关的事就立刻不讲道理起来。 大人生气了,夫人您还是自求多福吧。 太乙被吼得云里雾里的,看来师父说得没错,山下男人的心情就像八月的天气,阴晴不定,说风就是雨。 若是步天宫里的顾太乙,面对如此情况,一定一拳飞出去了,“奶奶的,老夫好心等你回家,你居然敢吼老夫,你不想活了!” 不过,她现在是傅府的娇娇小娘子,所以她只能眨眨眼睛,水雾迷蒙,踮起脚尖在男人唇上啄了一下,然后软绵绵地靠到他怀里,声音小小的,似是春风撩心弦,“夫君,我好想你。” 小白山那只风骚的男狐狸说过,“在美人的撒娇面前,任何训斥都是苍白无力的。时刻记住,你是美人儿,天大的美人儿。” 太乙心中默念,我是美人儿,天大的美人儿。 夫君,我好想你。 只是这一句话,傅汝玉的一腔怒火便在太乙的糖衣炮弹面前化成了渣渣。 他抬手,抚上她红彤彤的小脸,习惯性地勾起嘴角,眼波流转间,风情万种、惑人心魂,“想我了?” 太乙一瞧有门,马上猛点头表忠心,“十分,非常,特别,无比,天大地大地想!” 四目相对,她眸光讨好,他满目柔情。 下一瞬,太乙就呆了,那是一双清澈如碧水,又甜腻如蜜糖的眸子啊。 暗香随风而来,她被他看得浑身酥-软,呆呆地看着他一下,一下,慢慢低头,纠缠的发丝落在自己的颈上,苏苏麻麻的,而后,他轻轻覆住了她的唇,软软的舌尖儿从齿间缓缓深入,撩人的气息让人迷醉……再后来,太乙感觉胸口传来阵阵麻痹感,好似有什么东西在荡漾,心神不宁,呼吸紊乱。 这种感觉是新婚之夜不曾有过的。 她想,傅汝玉大抵会一些蛊惑人心的妖瞳术,而且,这种瞳术竟然如此厉害,只是一眼就看得她不能动。她决定,回山之后得好好请教一下师父,是什么瞳术这般厉害,以及可有应对的方法。 侍卫们:大人越来越大(yin)胆(dang)了。还有……我们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看见,真的! 他在她的唇上流连了好久,最后才恋恋不舍地离开,修长的食指轻轻一点她的额头,“下次莫要这样傻等了。”春光般的妖娆,似水般的深情,用的是红尘中最轻柔的调子。 太乙动了动手指,终于可以动了。 她微微别开头,不敢直视他的双瞳,低声呢喃道:“中午醒来,发现你不在,还以为你不要我了。”你要是不要我了,我还去哪儿找沙罗香。 这样的解释倒是很中听,傅汝玉顿时目光炯炯,一副得意的神情,“女人就是想得多。我怎么会不要你,除非你先不要我,不过,”他勾住她尖尖的小下巴,声音低沉,“你也休想不要我。” 太乙被他阴-邪的声音吓了一跳,慌道:“我,我哪里舍得,”她以为他对自己的目的有所发觉,但仔细看看他的神情,又似乎不是,一时难以判断之下,她也只好硬着头皮照着以前看过的话本道,“我是三生有幸,才能做阿玉的夫人,又怎么会离开你呢。” 他知道她不会离开他,但他就要她亲口讲出来。 月夜雪中,两人的黑发轻轻飘起,纠缠成奇怪的姿态。 一个情有独钟,恨不得把对方放在掌心里面宠着溺着惯着,一个虚与委蛇,恨不得一腿撂倒对方,拿了沙罗香,转身就飞奔回山。 还好,此时此刻,他们都不知道对方心中所想,一个以为是迷恋,一个当做是痴情。 乍一看来,金童玉女,才子佳人,倒也像是天造地设,天作之合的一对儿呢。 他吻住她如玉的耳垂,啮咬着道:“你若负我,我就用你的肚兜上吊,做只艳鬼,生生世世跟着你,缠着你,压着你。”最后三个字特别加了重音。 肚兜居然还有这种功能…… 太乙觉得挺逗,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一期一会,人死如灯灭,轮回之后,你还会找到我么,就算找得到,我也不是现在的我了…… 刚开始还有些怕,这样一想顿时轻松了许多,她拉起傅汝玉的手向门口走去,边走边笑道:“阿玉,你还没吃饭吧。我做了你喜欢吃的饭菜。” 男人一手被她拽着,一手拍拍她头上顶着一小撮雪的呆毛,“也好,边吃边谈。正好我也有件事情同你讲。” “什么事?”太乙兀地心头一动,脚下一滑,险些摔倒,还好被傅汝玉及时护在怀里,她从他温暖的怀抱中抬起头,慢声着探寻着问,“是很重要,很秘密,一般人都不知道的?”莫非他要告诉她了? 沙罗香的秘密?   ☆、第二日(下) 太乙的两只眼睛眸色并不相同,一只纯黑,一只黛蓝,平时那只黛蓝的眼睛光泽很淡,幽暗深邃,但没几天,傅汝玉就发现,只要她一有什么欢喜的事情,那黛蓝色的眸子就熠熠发光,就像是仲夏夜天空中璀璨夺目的星河,让人一头栽进去,就出不来的浩瀚星河。 广厦千万,连绵不绝。 小荷出水,蜻蜓点落。 碧螺新茶,唇齿留香。 美人素手,纤纤破橙。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可这都比不过,你站在大门前,等我回家的小小模样。 傅汝玉看着她一心好奇,又小心翼翼的模样,心里暖暖的,她就像是一朵小火苗,跳动着,跳动着就把他燎原了,他捏捏她的脸蛋,“是很重要,很秘密,但不仅是一般人,而是几乎没人知道的一件事情。” “太好了!”太乙兴奋地在袖子里握紧拳头。 “这么高兴?” “阿玉你和我说这样一件既重要,又秘密,并且几乎无人知晓的事,那就是真心待我的意思了,我当然高兴。阿玉阿玉,不如你现在就告诉我吧!” 看她开心,傅汝玉自然更开心,他想自己不把那件事隐瞒太乙,果然是个极其明智的决定。 不过,他也不打算马上就告诉她,他摸摸下巴,故作姿态,正好眼风扫过门口四个土肥圆的雪人,舒隽的长眉抖了抖。 太乙马上领会,一步跳出去,刚开始想飞腿,但立刻觉得姿势有碍观瞻,便握着两个拳头这就要把雪人击碎。 傅汝玉讨厌丑陋的东西,她知道。 如此关键的时刻,怎能惹他生气。 只是拳头距雪人还一寸远时,整个人又被傅汝玉捞了回去。 “这是什么东西,这么丑?”他方才皱眉不是因为讨厌这四个东西,而是分辨不出它们到底是熊?水缸?冬瓜?还是别的什么东西,这种不能把握的感觉让傅汝玉很不爽快。 “这个……”太乙摸摸头,其实她也就是打发时间随便堆的,能有什么创意。 她正想随便说是四个矮冬瓜,门口的侍卫又暗搓搓地凑上来,其实他们也分辨了很久,最后得出了个结论,而且一致认为是正解,“大人,您直接问,夫人会害羞的。” 太乙默泪,果然手艺不行是件羞-耻的事情。 妈妈,他们都笑话我…… 傅汝玉被侍卫这么一说更是五里雾中。 侍卫四下里看看,掩嘴小声道:“大人,您仔细瞧,难道不觉得他们是一家人么?左边这个最为高大英武,器宇不凡的是大人您,最右边这个稍微纤细一些,窈窕貌美的是夫人,中间两个小小的,天真可爱的是将来咱们府上的小少爷和小小姐啊~” !!! 太乙扶额,侍卫大哥,人才啊!你是怎么从这四个基本没区别的矮冬瓜身上归纳出来高大英武,器宇不凡,窈窕貌美和天真可爱的啊! 被人联想到这样一枚丑陋的冬瓜上,顾太乙想傅大巫一定是要不高兴的,他可不能不开心啊,沙罗香的秘密还没告诉她啊!她连忙组织语言,要解释个一两句。 话刚要出口,傅汝玉却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然后,一抬手,在侍卫们的瞠目结舌中,直接把她扛起来大步进了府门。 侍卫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看了看自家大人高大英武,器宇不凡,健步如飞的背影,默默感叹,大人他原来是个急性子,还有,嘿嘿,年轻人,可真好啊……他们又低头掐着手指算了算,若是这样的速度,估计明年这个时候府上就能有个小少爷,或是小小姐了呢…… 太乙被一路扛到卧房,然后又被轻轻地放到床榻上,还晕头转向间,傅汝玉便欺身压了上来。 太乙忙道:“阿玉,我还没吃饭呢,不要……” 男人一笑,把太乙抱起来像摆娃娃一样让她坐在床头,自己则坐到一边,笑得坏水十足,“小丫头,想什么不纯洁的呢。我只是想快些回房告诉你秘密而已。” 太乙马上开心起来,只听他继续道:“今日我去看元妍帝姬了。” “恩恩。”太乙点头。 “这是五年来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恩恩。” “其实我和元妍的事情,一早就想告诉你的,怕你误会,才一直拖到今天。” 太乙难以掩饰心头的激动,浓密的睫毛一扇一扇的,“这些我都知道,阿玉,讲秘密吧。” 细长的眉慢慢挑起,傅汝玉向床头软枕上一靠,拍拍自己的左臂,“过来。” 太乙装作没看见,眼神四处飘忽。 傅大巫也不着急,他和她还有很多的时间,他依旧望着她,不紧不慢道:“阿狸,到我怀里来。” 太乙拍拍嘴巴,打了个哈欠,似乎马上就要睡着了一般。 “姑娘若不投怀送抱,秘密就……” “投投!”一说到秘密,太乙立刻滚到傅汝玉怀里,真诚地眨眨眼睛。 男人手臂一弯,把太乙牢牢地圈在怀中,另一只手扣在她腰间,做完这两个动作,他才开始道:“我第一次见到元妍,是我十四岁的时候……” “等等,”太乙打断他,“阿玉,你的意思是,你要向我告白你和元妍帝姬的过往?” 傅汝玉点点头,“我和元妍的事情,相信阿狸也听到过不少传闻,但我还是希望亲口告诉你。” 太乙郁卒,老夫都给你投怀送抱了,你居然给老夫讲这个! 说好的既重要,又秘密,并且几乎无人知晓的事呢。 说好的沙罗香呢! 师父后日就要回山,她最迟后日早上就得离开…… 想到这,太乙有些急躁了,她下意识地想起身,但此时此刻她却被傅汝玉牢牢起扣在怀里,根本就动弹不得,“放开。”她蹙眉道。 “就知道你会生气,”男人又紧了紧双臂,“所以才要抱紧了。” 太乙太阳穴一突一突地疼,“我不想听你们的事情,你喜不喜欢她,她喜不喜欢你都和我没有关……” 关系的“系”字还没说出口,太乙的双唇便被吻住。 山下的男人果然难以理解。 有话就不能好好说么?强吻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良久之后,他才离开她的唇边,垂眸笑睨道:“乖,不许闹,我知道你心里委屈,乖乖听我讲完好不好?” 太乙泪目,复杂的心绪在心头翻覆,她好累,累得连个眼神都懒得给他。她是真的对他们的过去不感兴趣,而且,为什么她说实话的时候他不相信,她骗他的,他却句句当真。 傅汝玉见她安静了下来,便慢慢道:“我第一次见到元妍,是在赤月死斗场。陛下带着文武百官,后宫嫔妃一同来迎接大燕的新巫祝。人们嘴里说着恭敬的话,却没有一人上前,只有那个还胖嘟嘟的小帝姬握住了我满是鲜血的手。” “赤月……死斗场?”太乙有些发愣。 “知道大燕每一代的巫祝是如何选出来的?” “难道不是天命神授?” “真是山里来的傻孩子,”他摸摸她的发顶,继续道,“神幸强者,只有强大到无限接近神明,才有资格通灵降神。然而,”他的眸光暗了暗,“以凡人之力窥视天机者,必受神罚。所有世袭巫的家族都有诅咒,灵力越强,诅咒越重。而傅氏家族的诅咒便是家族的女子只能活到二十岁,而男子都活不过三十五岁。” 太乙大惊,“帝姬呢?她知道么?” 傅汝玉点点头,“我不想她日后后悔。” “你不想她后悔,所以在大婚之前告诉了她,让她还有选择的机会,那你,你为何现在才告诉我……”太乙心头莫名的郁郁。 “对不起,”他凝视着她似乎带着小小火苗的双瞳,小心翼翼地道,“阿狸,原谅我的私心可以么,我怕你知道就不愿意做我的新娘子了。” 太乙闭眼又睁开,她没有资格怪他。 “那为何现在又告诉我?” “其实这个诅咒也并不是没有破解之法。而且,”傅汝玉一改消沉,忽然捧起她的小脸,亲了又亲,一时之间,喜悦之情,溢于言表,他松开手又紧紧地抱住她,“重要的是,我找到了那个法子!阿狸,我们可以有孩子了,可爱的健康的孩子!”一向稳重,喜怒不形于色的巫祝大人,他的声音竟然在颤抖。 “是,是什么方法?”太乙也开始发颤,黛蓝眸中绽出闪闪的光华,她隐约知道那是什么。 “是沙罗香,阿狸,你听说过沙罗香么,传说中遗失在人间的太古秘宝?” 沙罗香?她自然知道,也许这人间没人比她更知道。 三百多年前的神魔大战,饮玉神君身祭目莲灯,殉世罗刹海,拂荒魔神三魂被打入十道轮回,七魄则锁进沙罗香中。 而她此行下山也正是为了沙罗香。 她必须得到它。 太乙强忍心中的澎湃,装作漫不经心地问:“阿玉,你知道沙罗香在哪里?” 傅汝玉一手揽住太乙的纤腰,一手拉起她的小爪子放到他胸前心口处。 狭长的凤眸中,满满的都是幸福,他说:“就在这里。”   ☆、第三日(上) “就在这里。” 闻言,顾太乙先是惊喜,旋即是惊愕,最后又有些惊恐。 喜的是心心念念,寻觅已久的沙罗香终于有了着落,娘亲得救指日可待;愕的是原来沙罗香竟然是以这种方式存在于世间,那人说的沙罗香的秘密就在傅汝玉身上果然没有诓她;恐的是剜心这种事,她顾太乙下不了手啊…… 太乙复杂变幻的微妙表情全都落在傅汝玉眼中,他引着她的小手一层一层,慢慢地剥落他黑色的外袍和中衣。太乙满脑子都是剜心的事情,无意识地任他摆弄,直到,一抹魅惑的粉红色闯入她的视野中,这才回过神来。 在傅汝玉心口处,蜜色的肌肤上,一朵娇俏的粉红色花朵正含苞待放,而且,它似乎是活的一般,仔细盯着它看,便会发现,虽然微弱,但层层叠叠的娇嫩花瓣正在慢慢绽放,花枝环绕,彼此纠缠,与他的血肉完美地结合在一起。 太乙像是着了魔一般,柔荑小手抚上那花瓣,而那花朵也像是感知到了抚摸,居然颤动了一下,旋即摇曳起来,似是邀请进一步的抚-慰一样。她又碰了一下,小花颤动得更欢实了,似乎在说“摸-我吧,摸-我吧~”同是,还散发出丝丝甜香,迷醉诱-人,妩媚妖冶,太乙脑海里再无其他,她双手撑床,这就要吻上花瓣。 平日里风流不羁的傅大巫忽然向后退了退,难得的尴尬起来,他唤了声,“阿狸。” 太乙却像是没听到一般,双眸蒙上了一丝迷蒙的水雾,呼吸急促,继续向前倾身。 傅汝玉连忙捧起她的小脸,“顾太乙,醒醒。” 轰! 一声惊雷。 顾太乙,醒醒! …… 春风崖顶,紫衣黑发临风而动,他倒拎三尺青锋,“顾太乙,醒醒!” 不远处歪脖树下的灰衣少女忽地从半梦半响中惊醒,“师父……” 他厉声道:“练剑也能睡着,晚上到我书房抄经书,抄给你三十六个内门师兄,七十二个中门师姐,还有一百零八个外门师弟妹,人手一册,不抄完不准回去睡觉。” 灰扑扑的少女低着头,小声道:“师父,一百零八个外门师弟妹的份儿上次已经抄写过了。” 他手中长剑挽了个剑花,“既然这样,就换作你新进门的三百个师弟妹吧。” 顾太乙:“……” 他把手中佩剑扔给顾太乙,“太乙,你可记住了,方才这一招叫做饮春风。你天生没有仙灵根,又有煞怨二气缠身,步天宫的修炼之法虽好,你学来却也无甚用处。这一套春风化雨,不是上乘功夫,不过你学来倒也可以强身健体,多活些日子。” 太乙抱剑拱手,一只眼睛看着自己满是灰尘的鞋子。 她只有这一只眼,用来看世间,却也足够了。 “徒儿多谢师父。” 他负手立于崖顶,“练给我看。” 六十二路春风化雨剑法,太乙有模有样地舞了一遍。 “有气无力,再来。” 太乙又练了一遍。 他凝眉,“下盘不稳,再来。” 太乙瞅了瞅自己短粗的下盘,又走了一套。 他的眉头凝得更深了,“有形无意,再来。” 后来嘛…… 后来这一套春风化雨,顾太乙练了三百年。 …… “顾太乙,醒醒。” 步天宫中的顾太乙还在歪脖树下,建安城中的顾太乙已从梦中醒来。 她揉揉额头,“阿玉,对不起,我刚才有些失态。” 他怎么会怪她,他哪里舍得怪她,再说,难得看她主动的模样,他高兴还来不及,“这是沙罗花。隐在每一代傅家长子或者长女体内,因为它,宿主逃不过早衰而死,也因为它,宿主的灵力是九州之中最强的。平日里,或者一生之中,宿主到死都看不它显形,只有……”傅汝玉看看自己的心口,又看看蹲坐在面前的小妻子,她满是好奇,甚至还有一些急迫地问:“只有什么?” “只有宿主真心爱上一个人的时候,宿主的情动会引得它萌发。” 扑通。 太乙跌坐榻上,真心爱上一个人?骗人的吧……师父说欺骗别人感情的人是要受到天罚的,但她转念之间又想到,傅汝玉爱美成痴,迷恋成爱也不是不可能。 若是那样便算不得真爱,那她也不算欺骗,可若不是真爱,沙罗花又为何会萌发? 唉,真是头疼,算了,以后再说。 面对复杂的问题,顾太乙一般都是选择以后再考虑,以后……以后她就忘了。 “今天早晨,你又睡着之后,我更衣时,忽然发现了这个,想必是昨晚,”傅汝玉笑笑的,苍白的脸上再次疑现洞房之夜的羞涩红晕,“昨晚的情动引发了它。等沙罗花全绽的日子,我身上的诅咒便可以解除了。” 太乙想,莫非自己年纪大了?思维怎么愈发的不跳脱,她问了一句,“沙罗花和沙罗香是什么关系?” 傅汝玉继续道:“据族书上说,沙罗花是可以从宿主的身体中取出来的,把花烧成灰,便是沙罗香了。” “怎么个取法?” 傅汝玉顿了顿,在太乙炽热的目光注视下,良久才道:“心头血。” “……”太乙的下巴,咣当一声,掉在了床板上,敢情这还是得剜心啊……即便为了娘亲,可伤人身体之事,她做不出来。 “不是我的,”傅汝玉苦笑,一勾食指,推上她的小下巴,“是你的。被宿主真心所爱之人的心头血,用它做引,便可取出。沙罗香是上古秘宝,若不出世,不会被人所知,一旦出世,稍加时日,必被窥视,所以,”他轻揽她入怀,几多无奈,“阿狸,我不能时时刻刻都在你身边,所以我不在的时候,你要学会保护自己。” 此时此刻,顾太乙根本没注意到身旁男人的伤怀,她只想,太好了!不用伤人又能拿到沙罗香,真是太美好了!只是……她又抬头问:“那若沙罗花从宿主身中取出,会对宿主的身体造成危害么?” “这个……”他微微一笑,背靠软枕,长腿一翘,“也不会怎样,大抵就是身体难过个一两天吧。” “真的?”真的这样,她就放心了。 “真的,”傅汝玉敛起一脸的笑意,难得的郑重,“阿狸你放心,沙罗花现世的事情目前还无人知道,就算有一日被人知晓,你不会有事,我也不会有事。你和我,顾太乙和傅汝玉会白头偕老,儿孙满堂。我……唔……” 他本想说“我们会一直在一起。”结果“我”字刚出口,怀里的夫人便饿虎扑食一般扎了上来,其疾如风,其快如电,侵掠如火,不动成山……而那时傅汝玉正要说话,嘴唇微张,结果门牙对门牙,咔吧,咔吧。 傅大巫这一生之中,第一次遭遇了强吻。 太乙坐在傅汝玉的大腿上,捧着他的脸,直直地看着他的眼睛,然后不停地吸啊吸……就在她考虑要不要换气的时候,被人拎着后领子从坐骑上提起来,扔到一旁。 傅汝玉面红耳赤地咳了咳,又擦了擦嘴边某人湿哒哒的口水,抚着胸口道:“阿狸,你这样是要人命的。” 太乙从床上滚起,摩拳擦掌,小腿一蹬一床板,这就要再次扑上来,“快快!我要催熟它。”她两手臂伸长要抱他,他则伸出食指轻轻顶在她额间,看着她挥舞着的两只小爪子,哭笑不得地说:“你再这般热情如火,为夫恐怕见不到明日的太阳了。” 娇滴滴攻势,“人家想看沙罗花全开的样子嘛,人家想早日和阿玉有,有健康可爱的小宝宝嘛。” 他一收手指,看着太乙失去支撑一头扎到自己的怀里,“这么迫不及待了?”他唇角微抿,眸光潋滟,如南水飘着小桃花。 “恩恩。” 沙罗花开了,就可以取走沙罗香,就可以救娘亲了。 她迫不及待,她迫不及待地要疯魔了。 少女红扑扑的脸蛋因为兴奋而愈加娇艳,娇弱的身子也随着呼吸微微颤动,让人忍不住要好好疼-惜一番。 男人笑意渐浓,一声喟叹在铺天盖地的甜蜜香气中缓缓消散,他说,“还是,”声起声落,红帐四合,“我来吧。” 又是一夜的华胥美梦。 他的梦中有好闻的蜜桃香,那是任何人都会向往的仙界,他和阿狸站在大门前,看他们的女儿出嫁,阿狸捏着手绢哭得要晕过去一样,他则小心翼翼地抱着她,宽慰着,“下个月,小显就要尚公主了,你不是最看不惯皇后娘娘的矫情么,成亲那天,你就站在我身后,好好欣赏她送女儿时怎么哭。” 阿狸擦擦眼角的水珠,眨眨眼,她的眸子依然同以前一样迷人,她说:“阿玉,七皇子最近总翻咱们家的院墙来找小光玩,竹马竹马的,不如……嘿嘿。” 这样的梦,很幸福。 真是让人不忍心醒来,再燃一支安魂香吧。 就这么沉溺其中吧。 就这么沉溺其中吧。 就这么沉溺其中吧。 …… 又是一个美好的早晨,晨光熹微,花色妍妍,傅汝玉抱着还在熟睡的小妻子,满脸的幸福。墙上的九九消寒图已染了过半,一枝素梅,梅花九朵,每花九瓣,每瓣一日,每过一日就用红色染上一瓣,染完九瓣,就过了一个“九”,染完九朵……他望向窗外,眼笑眉开,染完九朵?便是九尽春深了。 他轻轻抚上阿狸的小腹,待到九尽春深,这里就该有个小东西了呢。 想他傅汝玉何德何能,娇妻爱子,这一辈子,太幸福不过,太完满不过了。 他真要感谢上苍庇护,神佛垂怜。 想到这,他又有些落寞,阿狸诚心诚意地待他,他还是对她有所隐瞒,不为其他,只是怕她知道了担心。 真正的沙罗香并不是沙罗花的灰烬,而是一旦沙罗花离体,十日之后便灰飞烟灭,不入轮回的宿主的——骨灰。   ☆、第三日(中) 建安是大燕的都城,作为九州第一强国的都城,还正处盛世,纸醉金迷,衣香鬓影,纨绔贵胄,金刀美人,该有的它都有。 酒楼上隐隐有女子清歌婉转,满含深情的字字句句,飞过重楼,直上云端,“化云心兮思淑贞,洞寂灭兮不见人。瑶草芳兮思芬蒀,将奈何兮青春……” 座上大多是一些长得白白净净的富家公子,宽袍长袖,蛾带高冠,手里的描金美人扇在胸前缓缓地摇,身后站着的小厮或拎着金丝鸟笼,或一脸我是狗腿子,不服?来咬我啊的傲然模样。 有些公子还背背长剑,腰间垂着法器锦囊,一副修仙人士的打扮。 九州十二国修仙之气向来繁盛,尤其是十二国之首的燕国,上至皇亲贵胄,下到贩夫走卒,都以家有修仙之士为荣。不过修仙听起来美妙,做起来可不是一般常人可以堪负的,所以酒楼中这些小公子们并不是真正的修仙者,只是装潢下门面,走走潮流罢了。 推杯换盏间,便是各种闲话。 “我爹说巫祝大人已经两日没参加朝会了。” “巫祝大人成亲那日,托我在宫为妃的姐姐的福,我也有幸一去。” “是么?我那日醉酒,我爹没让我跟着,如何?新娘子美么?” “美死了。啧啧,那鼻子,那眼睛,那胸,那腰,那屁-股,那小步子走得那叫一个销-魂妩-媚,别说巫祝大人了,就算是天上的神仙看见了也得凡心大动。可惜啊可惜,你我是没这个福气了,得妻如此,不要妾室红袖又如何。” “真的那般美艳?” “这么说吧,元妍帝姬也不及她三分啊。妖精啊妖精。” 他们在一边说着,有人在隔壁听着。 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坐在桌前,怀里还圈着个小美人,他捏捏她的脸颊,笑意浓浓,“人家夸你呢,开心么。小妖精。” 一阵碰杯之声后,隔壁的人又道:“都说巫祝大人风流不羁,这次为了小娘子把家中的娇艳丫鬟全都遣散了不说,城里交好的夫人小姐们也都断了瓜葛。啧啧,巫祝大人这回真是栽了。” “芙蓉帐暖,*苦短。啧啧,巫祝大人若被小妖孽吸干了,我大燕可要少了个栋梁啊,悲哀啊悲哀。” “这倒是,巫祝大人慢声慢气,细皮嫩肉的,也不像是龙马精神的人啊,哈哈。” …… 隔壁的小美人手肘磕了磕身后的男人,一脸赤诚地笑,“人家担心你呢,温暖不。小嫩肉。” 男人倒也不气,只在她耳边缓缓呵气,“巫祝大人是不是龙马精神,夫人应该最清楚。” 太乙避开他炽热的眸光,一手挑开傅汝玉的衣襟,她要确认沙罗花绽放的程度。今天早晨醒来,花瓣已经微微绽开,若照着这样的速度,今晚,最迟明早,她一定可以取走沙罗花。而如今,最重要的就是不能惹傅汝玉生气,务必继续装作娇娇小美人讨好他。 小妻子随时随地对自己上下其手,傅汝玉一点都不介意,他很乐在其中。他的阿狸如此在意沙罗花,就证明她也很想和自己有宝宝,只是不好意说罢了。 下了酒楼,傅汝玉先把阿狸扶上马车,旋即侧头吩咐侍卫去查查方才隔壁那两个公子哥的来路,侍卫一看巫祝大人那眯起眼睛,似笑非笑的表情,就知道那二位要倒霉。 侍卫应声退下,傅汝玉挑帘跃进车内,一勾手便把裹着大氅的阿狸拎出来揽进怀里,她眨眼抬头看他,他垂眸上下左右扫了扫,心里哼着,自己的夫人就是脸小,胸大,腰细,屁-股圆,算你们识货,可也轮不到你们这些黄口小儿说三道四,评头论足。 太乙见他眸光闪烁,还以为是气那二人怀疑他的龙马精神,如此重要的日子,宿主情绪波动可不好。她半依在他怀中,明眸宛然,媚声媚气,“阿玉,咱们现在去哪儿?” 他吻她的眼角,“一个好地方。” …… 这天的天气好的不得了,太乙窝在傅汝玉怀中,手挑车窗帘向外看,街上人来人往,拿着泥猴的小孩子挣脱母亲的手拼命地扒在卖面人的小摊子前,舞狮子的长队咚咚锵锵地一路敲过去,买馄饨面的老妪笑呵呵地摇着扇子,像是什么都看得清明。 …… “南音,这是什么东西?你新做的符咒替身?” “大哥,这是面人儿啊,我上山之前,阿娘买给我的。我还有好多呢,给你一个。” “……” “大哥,你不会不知道面人吧?”少年一阵错愕后,哈哈大笑起来,“那市集呢?舞狮子?街头小摊的馄饨面吃过么?你不会连钱都不知道是什么吧……你上山之前究竟是哪儿来的孩子啊。哈哈,哈哈哈……” 少年笑着笑着,忽然噤了声,低下头,“师父……徒儿练剑去了。”话还没说完,人已经不见了。 “你喜欢?”来人从她手里拿过小面人。 太乙低头,又抬头,小脑袋点点。 咔吧。 哗啦啦。 窸窸窣窣。 然后,她看见了那只戴着狸猫面具的小面人在他手里碎成了渣渣,他张开手掌,俯视她,一阵小风吹过之后,连渣渣都没了。 …… 没想到,有一天,她也能来到市集,亲眼看到面人,舞狮子,还有馄饨面的小摊子,只不过不是和师父。 她放下车帘,长吁一口气,还好不是和师父,否则他老人家扬扬手,整个市集都要碎成渣渣了。 车帘已经落了,她却还愣愣地看着车窗,双眸一会儿黯淡,一会儿发光,变化之快看得让傅汝玉心惊肉跳,“阿狸,为何叹气?可是哪里不舒服?” 太乙又长叹一声,声音不似平日里那样轻快娇俏,而是说不出的沧桑无力,她只道:“忽觉时光匆忙,寒暑一刹,世事无常,可怕得很。哎呀……阿玉,你干嘛拍我头,发髻都乱了。” 男人眉头紧皱,似乎很不开心,“年纪轻轻的,说什么丧气话,好像七八十岁的老太太。” 傅汝玉这么一说,太乙也觉得那不像是现在的阿狸该说的话,现在的阿狸是个被夫君捧在手心里宠着的姑娘,她可以任性,可以胡闹,可以睡到中午,可以挑食,可以不长大,而不是太白山上被师父捏碎了面人,却连哭都不敢哭的小弟子。她天生没有灵根,不能练气,她煞怨二气缠身,每天晚上睡着都不知道能不能看到明天的太阳,她是步天宫中等级最低的外门弟子,没人护着她,师父也不喜欢她,冷视,漠视,无视,大家甚至连冷嘲热讽都懒得给她。这样的她,不可以任性,不可以胡闹,不可以睡到中午,不可以难过,不可以哭,不可以不长大…… “阿狸,怎么了,眼睛怎么红了,我打疼你了?” “没有没有,”太乙摇手,“一点都不疼,可能是困了。” “那先睡一会儿,到了我叫你。” “嗯,”她俯在他膝上,埋头,声音小小的,“到了叫醒我。” 马车微微颠簸,她昏昏欲睡,等她再醒来,车已经停了,太乙揉揉眼睛,“怎么不叫醒我?” “舍不得。” 太乙本想说几句“肉麻兮兮”“巫祝大人果然是花间高手”之类的话揶揄几句,可嘴巴张了张,却觉得说什么都不应景,最后只瞪了他一眼,跳下马车。 时间似乎已经到了下午,午后的斜阳暖暖的。 “二位是来问姻缘的吧。” 庙里的老师傅摸着花白的胡子,笑着问。 以为他会带自己去什么特别的地方,原来是一座有些破败的花神庙,庙宇虽然不十分气派,进进出出的人倒还是有一些,不是娇羞的少女,便是怀春的少年郎。 傅汝玉笑着点头,拉着太乙的手走进庙宇。 “阿玉,你是带我来问姻缘的?” “唔。” “哎?可你自己不就是个算卦的么?” 男人的俊脸黑了黑,“你夫君是巫祝,不是算卦的。” 太乙摸摸下巴,看样子是在说,有区别么? 傅汝玉在她小腰上捏了一把,耳边小声道:“晚上回去再收拾你。” 太乙脸一红,被男人拉着进了殿,在外面虽然可以嬉笑,但在神明面前还是要恭恭敬敬的才是,她虔诚地烧了香,然后学着他的样子闭着眼睛摇起签筒。 签子哗啦啦地响,心也跟着躁动起来。 晃着签筒,太乙下意识地偷眼去瞧跪在她身旁的那个人,他闭着双眼,摇得很认真,和平日里风流缱绻的模样比起来,完全不像是一个人。 在那一瞬间,她突然很想知道,他的天命姻缘是怎样的。 啪,男人的签筒里掉出一支签来,太乙赶紧转回头,闭上眼,用心摇起来。 会是什么签文? 一根竹签掉在地上,她捏起来,提着裙子去外面找签文,人群来来往往,一时间找不到那个解签文的老师傅。 她握着竹签,站在院子里,那里有一池的温泉,冒着热气,水雾缭绕的,倒还有些仙意。 她站在池边,看了看手中的竹签,趁着身旁人们不注意,一手掷到了温泉中,扔进去之后,她才忽然想起,这么轻的竹签,不会浮着吧。说来也奇怪,那竹签在水面上打了两个旋儿之后,竟沉了下去。 “阿狸,你在这里啊,找了你好久。”傅汝玉手中拿着签文,笑意盈盈来到她身边。 “已经解好了?是什么签文?”太乙去看傅汝玉手中的红纸,男人却笑眯眯地把签文折起来,认认真真地揣进了怀里,“等咱们有了小阿狸,再告诉他娘亲,”他牵着她向外走,“你呢?是什么签?” 太乙做了个鬼脸,“我也不告诉你。哼,算卦的。”说着,在他的白鞋上踩了一脚,飞快地跑开了。 男人无奈地笑,“阿狸,慢点跑,鞋子掉了。” “阿玉,快点儿,回家吃饭啦……” 梅花玉色中,她单脚跳着,回头唤他,身后是耀目的日光。 他走过去,高大的身子半蹲在她面前,捧起她满是灰尘细雪的小脚放在怀里暖了暖,这才小心翼翼地把鞋子给她穿上,然后任她一脸灿烂地挽着他的胳膊离开了庙宇。 看着二人走远,来给解签师傅添茶的小童子小声问他师父,“巫祝大人他自己不就是个算卦的,怎么也来咱们庙里?” 老师傅没有直接回答他,只是反问回去,“你说咱们巫祝大人是相信天命,还是相信人为。” 小童子抓抓头。 老师傅笑眯眯道:“他若相信人为,便不会来卜这一卦,可若说他相信天命,他就不会娶那位姑娘。” “师傅,虽然我不懂你的意思,但觉得很有道理。” “他们此生无缘。” “啊?” “来生也无缘。” “……” “再来生也还是无缘。” “……”小童子瞪大眼睛,“巫祝大人他看不出?” 老头一撇嘴,“连我这把老骨头都算得出,你觉得巫祝大人会看不出?” “师父,我愈发不懂了。既然您都知道,为何还告诉他,他们是天命姻缘,十世夫妻?”小童子转转眼珠,忽地一拍手,“我知道了,师父,定是您慈悲,不忍看巫祝大人伤心。” “笨蛋,”老师傅竹筒一敲小童子的头,“你师父我可没那么好心,说好话,只是为了,”他指了指桌上一盒金银珠宝,笑得胡子乱颤,“骗赏钱罢了,你看他高兴的样子,也是个傻小子。你啊,以后多跟为师学学。去,关庙门,今儿个赚了大钱,师父带你去吃涮猪脑。” 小童子摸着脑门走了出去,老师傅边收拾解签台,便哼着小调。 “……何为天命,何为人为,诸相不是相,云空未必空……” 只是,他还有两件事情很好奇。 那姑娘命中带煞,是个十世不得善终的命格,这一世本当在十六岁那年就亡故,若不是有人用了逆命术,她蹦跶不到现在。 究竟她以前做过什么恶事,现在变得如此倒霉。 还有,逆命之术,九百年前,他还是步天宫大弟子的时候,听师父说过这个步天宫深藏的禁术。 逆命术,如这法术的名字一样,可以改变人的命格,但上天定的命运,又哪会轻易改变,到头来,不过是我命换你命,我死换你生罢了。 会是谁呢?为了这个倒了血霉的姑娘,连自己宝贵的小命都不要了。当今九州,有这能力的,唯有……莫非是他?   ☆、第三日(下) 回到傅府,下了马车,傅汝玉看着太乙跑到雪人面前,一个一个地拍了拍,又得意地笑了笑。他现在一点都不觉得它们丑,反而很可爱。 天已经黑了,还在下雪,天空是黛蓝的,看不见星河,他把她护在怀里,撑着自己的披风挡在她头上,她只到他的肩头,这样的高度,刚刚好,足够他把她抱在怀里,放到腿上,压在身下。 二人进了卧室,太乙回身关门,踮着脚掸了掸傅汝玉发上的雪,又帮他解开披风,交给旁边的侍女,忽然,她愣了愣,似乎是发现了什么。傅汝玉也怔了一下,不知道方才还乐颠颠的夫人是哪里不顺心了,他刚要问,双手却被太乙的小爪子握了起来,她的手太小,就算是两只一块用也包不住他的一只手,她就那样堪堪地捧着,一边呵气,一边说:“你方才一路护着我,手都露在外面,先暖一暖,再去洗洗身子,不要着凉了才好。”说得随意又自然。 她吹啊吹,吹了好久,待感觉到他的手和自己一样温暖时,才放开,推他去沐浴。推了两下,却发现他不动,抬头去望,傅汝玉正直勾勾地盯着她,她笑起来,“中邪了?巫祝大人。”他也笑,那样子像是开心极了,笑着笑着,又把她抱在怀里,狠狠地揉,他抱得太紧,太乙喊疼,可他不放手,他说,“我就是要把你揉到骨头里。” 许久之后,他松开手,眼神荡漾而暧昧,“我去沐浴了,夫人要一起么?” 太乙脸一红,推他入后室,“还有旁人呢,别说不正经的。” 傅汝玉不喜欢逼她,反正以后日子还长,便捏捏她的小腰,不出声,只用口型道:“榻,上,等,我。”说完,一个闪身,躲开太乙拳头的同时闪进了后室。 太乙还想扔个什么东西过去,左右看看,除了花瓶,没有趁手的家伙,正看着,忽然耳畔传来笑声。 她这才想起来,屋子里还有侍女和嬷嬷,她抓抓头,有些不好意思,“婆婆,您也取笑我。” 笑的女子是个年纪五十左右的婆婆,听说是从鹤川傅家老宅一路跟过来的,从小就跟在傅汝玉身边的人,和傅汝玉关系很是亲近,因为这个,傅府上下都对她很是尊敬。 傅婆婆端了碗热茶给太乙,笑眯眯道:“只是觉得夫人和少爷的感情越来越好了。” 太乙捧着茶水,略愣,“我们?” “以前只觉得少爷疼夫人,现在夫人也知道疼少爷了。” 茶水氤氲,水雾之后太乙的双眸忽明忽暗,她忽然问,声音慢慢的,小小的,低低的,“婆婆,你喜欢漂亮的东西么,会为它入迷么,看到了会想得到它么,得到了也会爱护它么?” 傅婆婆没有犹豫,“会。” 太乙一笑,“他也不过是喜欢漂亮的东西罢了。” 对她的话,婆婆不置可否,只道:“那天婚礼,把夫人送进新房之后,少爷被-轮番敬酒,他平日滴酒不沾,但那天他真的很高兴。他哭了,你看过少爷哭么,老身没见过,即便当年他被打断四肢从傅府扔出来,即便在赤月死斗场,他被最信任的朋友背后捅了一刀,即便老夫人让少爷等她回来,然后再也没回来的时候,少爷都没哭过。但是那天他哭了。少爷边哭边喝,边喝边笑,他说,我这三十年最高兴的时候,是我和阿狸一起在街角吃完了三十六根鱼肉串,她抹抹嘴对我说,这个味道还没有我做得好吃,傅汝玉,既然你也喜欢吃,不如我给你做老婆吧。” 太乙也记得,那时,她说完这句话,傅汝玉一愣,然后跳起来,头砰地撞到了摊棚上,撞坏了人家的摊子,还赔了一笔不小数目的钱。 婆婆继续道:“大燕巫祝,九州第一人。世人看起来风光无限,孤独寂寞却只有他自己知道。没错,老身也喜欢漂亮的东西,看到了也会想得到它,得到了也会爱护它,但我只会把它当做一件东西,不会为了它牵动自己所有的心绪,喜怒哀乐,忧思悲苦。如果夫人你认为少爷喜欢你,只是因为你美丽的外表,那你不仅是看低了少爷,更是小瞧了你自己。” “我……” 太乙手一抖,茶水微溅,落在她手上,竟一点都不觉得烫。 “你是一个好孩子,是一个值得被人真心疼爱的好孩子。我们都知道,为何只有夫人你自己不知道呢?” …… “你们知道外门的顾太乙么,听说她娘是魔族,杀了很多人,是个大坏蛋。还特别特别丑,有九个脑袋,一百条腿,每条腿上都是眼睛,啧啧,可怕极了,此等妖物,人人得以诛之,我若遇到她,一定把她碎尸万段,挫骨扬灰。” “不会吧,她平日里对我们都很好啊,人也很爽快,她娘怎么会是魔族……” “哼,你们知道什么,妖魔鬼怪最善于伪装。” 啪! 某女捂脸,“顾太乙,你敢打我!你知道我爹是谁么,我爹是在执法长……” 啪啪! “你敢打我的花容月貌!” 二人滚作一团。 “就打你,让你说我娘坏话,我就打你,打你,打死你!让你说我娘,打你,打死你!” …… “跪下。” “徒儿没错。” “苏浅被你打得现在还下不来床,左脸肿成包子,你让她一个姑娘家日后怎么见人!” 少女冷哼,“师父您这么关心她,您娶她就是了,徒儿看她高兴还来不及。” 风吹过,红叶漫天。 燕子矶,秋水满,他紫衣当风,“南音,把我的九尾鞭拿来。” “师父……” “拿来!” 啪! “知错了么。” “徒儿没错。” 啪啪啪! “知错了么?” 太乙咬着牙,不说话,裙后已经浸出鲜血。 啪啪啪啪啪! “知错了么!” 她握紧拳头,眼睛弯弯的,“下次她再敢说我娘,我就打,死,她!” “顾太乙,早知你这么恶毒,当年就该任你死掉。” 话落,一时江水滔滔,不辩牛马。 …… 她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继而千军万马隆隆而过,继而又是天地一片白茫茫…… 太乙呆呆地站在那里,不知多久,久到侍女和婆婆下去了,她都不曾察觉,直到小腿微麻,她才魂不守舍地走到床边,迷迷糊糊地望着桌上的一盏灯火…… 曾经,她一直以为自己是个善良的好孩子,后来有人说“顾太乙,你是个恶毒的家伙,你就不该活在这个世上,”她开始还反驳,后来说的人多了,她也习惯了,可等她渐渐习惯这个形象,忽然又有人说“你是一个好孩子,你是一个值得被人真心疼爱的好孩子。”她又开始混沌了…… 过了好久,乌云遮月,一个惊雷之后,窗外噼里啪啦地下起暴雨来,摧枯拉朽,毁天灭地。 这样的冬夜,这样的暴雨,很是反常。 太乙恍恍惚惚睁开眼睛,她觉得很温暖,有人帮她盖上了被子。 一道闪电,黑暗之中,她发现有个白衣人站在屋子中央,黑幽幽的眸子正盯着自己看,她惊呼了一声,吓得连忙坐起来。 那人走过来,凝眸道:“胆子真小。” 她这才看清来人,竟是穿着白色中衣的傅汝玉,太乙长吁气,“大晚上的,做什么呢。” 男人指了指还滴着水的头发,很无辜,“擦头发。” 她疑惑,“怎么不点灯?” 傅汝玉道:“怕太亮了,你会醒。” 太乙觉得自己中了糖衣炮弹,而且还可悲得觉得这滋味不错。 她看看他的头发,“怎么不叫丫鬟们来服侍?” 男人胡乱地揉着毛巾,“你们女人愿意乱想,现在是好好的,等哪天闹起脾气来,又该说我喜好女色,轻浮浪荡了。” 太乙破天荒地没有瞪他,眸光隐在黑暗中,傅汝玉只听她道:“过来。” “怎么,迫不及待了?”他挑了挑长眉。 太乙抓起枕头扔过去,“过来,我来帮你弄。一个大男笨手笨脚的,头发都缠在一起了。” 男人一怔,被枕头打个正着,不过一点儿都不疼,他抱着枕头走到床边,头顶毛巾坐到床沿儿上,“夫人你对我真好。” 太乙没接他的话,只是拿着毛巾,窸窸窣窣,又轻又柔和地拭着他的长发,任窗外狂风暴雨,屋内宁静安然,她觉得自己仿佛回到太白山中给南音洗澡的日子,不过南音那杂毛自是比不上傅汝玉这一头又黑又亮的秀发了。 “这种感觉真好。”他低着头忽然说。 太乙手上继续,嘴里道:“被人伺候的感觉?” “不是,”他微微摇头,“被爱的感觉。” “自作多情。”她嗤笑他。 “对了,”他忽地回头,“你到现在还没说过一句爱我呢,快说一次。” 太乙一窘,转他看前边,“转过去。别捣乱。” “阿狸,害羞了呢,嘿嘿,”男人虽然转回头去,但嘴里仍道,“不过,我知道,这就是被爱的感觉,暖暖的。” 太乙的手滞住,男人接下去的话声音低低的,她却依然听得一清二楚,他说:“一旦爱上别人,一旦被人爱,这种感觉,只有一次,便永远都忘不了。阿狸,谢谢你,谢谢你愿意爱我。” 一时间,房中寂静,太乙默默地给他擦好头发,默默地洗漱上-床,默默地被揽到一个强壮温暖的怀里。 他胸前的沙罗花还没有完全绽放,她默默地要施入梦决,手一动,却被傅汝玉包在手掌中,他的下巴落在她的发顶,“别动,我不碰你,让我抱着你睡好不好。” 她以为他要碰她,他以为她要反抗自己。 都不是。 他只是想抱抱她,她只是想让这个梦快些结束。 原来他的怀抱却是如此温暖,太乙想是不是娘亲的怀抱要更温暖,既然这样,那就再过一晚吧,明日再走也不迟吧。 这是他们第一个双方都清醒的夜晚,也是最后一个了。 她埋在他怀里,忽地,连她自己都不知为何,竟然落了泪。 这大抵也是这三百年来她第一次流泪,被师父打得皮开肉绽,血肉模糊地在床上趴了三个月那次都不曾落下的泪,这次却为了什么? 感到胸口异样的温度,傅汝玉刚想捧她的脸看,却只听她闷闷的声音道:“谢谢你,谢谢你愿意喜欢我。” 最后一个字刚刚说出,兀地,满帐香甜大盛。 太乙连忙抹了抹眼睛,泪眼模糊中,粉色的花瓣次第开放,在黑暗中摇曳,芬芳动人。 沙罗花——开了。 可笑的是,她费尽心思讨好傅汝玉竟还不如这一声谢谢,谢谢你喜欢我。 虚情假意,你以为迷了人,到头来迷住的不过是自己的双眼罢了。 她再也忍不住了,喜怒哀乐忧思恐,万般心绪尽上心头,眼泪滴滴答答地就滚了下来。 这一哭吓得傅汝玉赶紧抱她,大手轻轻抚着她的背,“阿狸,莫哭莫哭,沙罗花开了,我身上的诅咒也解掉了,我们可以有孩子了……嗯……叫什么名字好呢?其实,我早就想了好多名字,却也一直担心这一辈子都没机会用得上,我把名字都写在小本上,封在荷花池下,明日我取出来,你选一个好不好,你看,我都让你先选了,不许再哭了噢……” “好,”太乙止住哭声,第一次主动环上他的腰,“明日,明日取出来给我看。” “嗯,”他把她细碎的黑发别在耳后,眉眼温柔,“那阿狸乖乖的,不哭了,好好睡觉。” “嗯。”她点点头,靠进他怀中。 也不知是不是妻子在怀,儿女在望,傅大巫很快就睡着了。 可就算是睡着了,手臂也紧紧地扣在她腰间。 明日? 太乙知道,他还会有很多明日,和其他人甚至是其他继室的明日,就是不会再有和自己的明日了。 …… 午夜,一个黑影从傅汝玉的卧室翻窗而出,一个时辰左右,那人又折回来,原路返回到屋子中,放了个小匣子在桌上,然后一挑幔帐,跳上了床。 片刻后,红帐中隐约传来金属破血肉的声音,继而是女子低低的呻-吟,似乎是咬着嘴唇,强忍着不叫出来,再然后,华光大盛,帐上映出了一个女子跨坐在男人腰上的剪影,再后来,华光同香气一同消失,一切重新陷入黑暗。 窗外大雨已住,星垂平野,月涌大江。 与此同时,千万里之外的山海秘境中,最后一只幻兽吼叫着被劈成两半,一路的残骸,一路的白骨,血海翻滚的尽头摇曳着一株雪凝草。 不远处,有人拎着长剑,身上满是鲜血,他在这魑魅魍魉,妖兽幻境遍布的山海秘境一个人厮杀了百天,不停不住,不眠不休,终是站在白骨之巅,紫衣猎猎,他看了看自己掌心的雪凝,握紧,又眯眼望向太白山的方向,水红色嘴角勾出了一个看似温暖和煦却又让人不寒而栗的微笑。   ☆、第9章 拈花笑 第二日,天还蒙蒙亮,傅汝玉就从梦中醒来,微微咳了咳,帐外的侍女便挑起幔帐,端茶的端茶,送水的送水,更衣的更衣,一个个态度恭敬,井井有条。 傅大巫用过早餐,拈起桌上的一粒石榴,看来看去,“嬷嬷,我的十二金钗呢,为何不见她们来伺候?” 傅嬷嬷递上擦手的湿毛巾,“少爷,前几日您把十二金钗给遣了。” 男人半靠在榻上,咦了一声,“是么,我怎么不不记得了。把她们招回来,不是她们在身边伺候,真是不习惯得很,”他半闭着眼,又补了一句,“还有府门前的那几个雪人,歪歪扭扭,有碍观瞻,让人铲了罢。” 吩咐完所有,燕国的巫祝大人才披上银色大氅在莺莺燕燕的簇拥下,上了马车,晃晃悠悠地入宫朝会去了。 一切都很自然,和以前的十几个春夏秋冬完全没有区别。 玄武大殿,他一身黑衣,面覆黑纱,细净修长的手指握着梨花杖,立于百官之首,双眸垂着,平日里一向为众臣样板的他第一次觉得这朝会寡然无味,意兴阑珊,神游天外。 西南匪患,国库珍宝失窃,元妍帝姬和亲……似乎都是很重要的事情,但傅汝玉却听不进去,光洁明亮的大理石地面映出他的眸子,他盯着这双眼睛,浑浑噩噩。直到身后有人轻轻碰了碰他,他才如梦方醒般抬起头,国君见他发怔的样子,也觉得奇怪,“傅爱卿,可是身体不适?” 他揉揉额头,声音清冽,“谢陛下关心,臣并无恙处。” 国君微笑颔首,“这就好,昨日夜里忽降暴雨,似是不详,还有劳巫祝占卜。” “臣遵旨。” 下了朝,同僚邀他去画舫听曲,说是有个小白山来的叫折兰的舞姬得了个已经绝世的曲谱和舞图,一时间轰动全国。 珍珠泉上波光潋滟,兰舟画舫往来如织,这正是建安一天中最妖娆的时节。 这边画舫中琵琶幽幽,“莫攀我,攀我太心偏。我是曲江临池柳,这人折了那人攀。恩爱一时间。” 那边兰舟中歌声婉转,“天上月,遥望似一团银。夜久更阑风渐紧,为奴吹散月边云。照见负心人。” 月上梅梢,一条三桅大船从无穷苍茫中缓缓驶来,沉香木的船舱外鲛绡帷幔迎风舒展,大红的宫灯挂在四角,这气势,仿佛从九天银河中而来的仙舟一般。 画舫正舱,檀木桌上的小铜炉冒着袅袅的白烟,丝丝缕缕,如烟似霞,大片大片的桃红纱帘悠悠飘荡,掩映着无边的旖旎□□。 “玉郎,都好久没来看素素了呢,不想人家么。”衣衫轻薄的女子伸出纤纤玉手,缓缓勾住身边人的脖子,娇声婉转,媚眼如丝。 黑衣男子衣裳半敞,如墨黑发落在瓷白的颈子上,他眯起眼睛用指尖挑起美人儿的下巴,水红色唇角微微抿起,妖娆一笑间,愣是把怀中之人的美色比了下去。 男子眸中水光盈盈,不经意地避开美人儿送上来的红唇,“我的素素小美人儿,几日不见,真是愈发娇-嫩可口了。” 他声音迷离,满满地全是蛊-惑。 素素小脸一红,“巫祝大人啊,还是那么会说话,怪不得全城女子都为你害了相思……” 他轻轻一笑,旋即把女子拽进怀中,凑到她耳边低声道,“最近得了几匹醉梦红,还没给别人瞧见,特意带了过来给我的素素小美人儿,放在外间,快去选选。” 听到醉梦红,女子险些惊呼,她连忙捂嘴,飘飘万福间趁着旁人都不注意便退了出去。传说这醉梦红乃是九天玄女大人亲手所制,水火不侵,刀剑不伤,若能得它作为嫁衣,则那女子会与夫君一世安好,琴瑟和鸣。 画舫之内春-色荡漾,美人名花,金杯银盘,一片轻笑,纵-情声-色,醉生梦死。 歌姬的声音清脆婉转,傅汝玉倚在美人靠上,眯着眼睛看着一个个娥黄柳绿的姑娘蝴蝶一样地飞在眼前,穿花而过,只觉得意兴阑珊。 曾经让他一掷千金的美人,现在瞧起来,不过是庸脂俗粉,意兴阑珊。 曾经让他眼前一亮的珍奇珠宝,现在瞧起来,不过是堆石头,意兴阑珊。 曾经让他沉醉不已的声色犬马,现在也是意兴阑珊。 一切都没什么变化,但又觉得哪里不对。 夜色深沉,空气中浮荡着甜甜的花香。 男人正蹙眉,一道女子的歌声却打断了他的思路。 悠扬动听的乐曲,从窗阁中飞出,随着夜风荡漾在空气中上,又冉冉飘入苍穹。 画舫中灯火尽灭,人们还来不及惊呼间,数十颗鲛人之泪化成的夜明珠把大堂照得清白一片,金粉铺地,丝竹之声漫起。 十几个妙龄少女,衣衫轻薄,体态娉婷,合着音乐翩翩起舞。 白玉台阶通到二楼,半透明的帷幔挡在前面,一道倩影映在上头,酥胸起伏,纤腰一把,玲珑有致。 女子的歌声圆润而婉转,凄美而动人,概括起来,不过八个字,倾国之色,靡靡之音。 傅汝玉微微发怔,眸中光芒阴暗不明。 画舫中,鸦雀无声。 幔帐缓缓上升,那道倩影缓缓出现在人们面前。 白色锦缎,腰间一条大红丝带,袖子虽然宽大,但由于布料十分轻柔,所以只要稍微有些风的话,就会飘荡起来,飘飘欲仙。 简单的灵蛇髻,梅花妆,举手投足间,便足以魅惑天下,那薄薄的裙装丝毫挡不住她玲珑的身姿,修长美腿,半隐半现。 更绝的是,她左腿微微弯曲立于金盘,右腿盘在左腿之上,左手持琵琶,右手反转脑后轻轻拨弦。 随着她的出现,全场一片鸦雀无声,有的人连大气都不敢出,怕惊扰了这月宫的仙子,每个人,无论男女,双目都追随着她的倩影,生怕一个不留神,这仙子就要飞回月宫一般。 舞于金盘已非常人所能,反弹琵琶更是难上加难,反弹琵琶的同时还能脚尖支撑着全身旋转不停,这还是凡人所为么? 凡人? 她自然不是。 傅汝玉斜着身子靠在琉璃榻上,饶有兴趣地看着那个女子,心里想着,这世道是好了很多,连妖孽都敢这么明目张胆地到人世来晃荡。 曲罢,众人还做捧心痴望状的时候,折兰已悄然离去。 她刚进内舱,就被人大力扯到了怀中,还来不及惊呼,就被男人抵在门板上,他一手落在她纤细的腰间,一手柔柔地抚摸她黑亮的长发,嘴里悠悠道:“要是做成条狐狸围脖,倒是极好的。” 折兰靠在他怀中,一点都不像被轻薄的样子,娇滴滴地喃:“能做巫祝大人的围脖,是折兰的荣幸。” 等她说完,再抬头,傅汝玉已在五步之外落了座,抱着双臂,“不好好在山中修炼,跑到人世来,不怕被人抓了做炉鼎?” “巫祝大人需要炉鼎么?”女子媚气十足地扭到他身前,一道烟气之后,眨眼间,已化作一团毛茸茸的东西拱进了傅大巫的怀抱,在他胸前蹭了蹭。 竟是一条九尾天蚀狐。 傅汝玉不太喜欢毛茸茸的东西,他揉揉鼻子,本想一手把这白毛狐狸拎起来扔出船窗,还不及碰触,毛团又变成了少年身躯,慵懒地靠在他肩头,闪闪的双眸荡着一层水雾,“人世险恶,步履维艰,折兰自是怕得很,但你们人类怎么讲的来着,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折兰有必须来的理由,”他说着,慢条斯理地从傅大巫身上爬下来,然后一-丝-不-挂,面不变色地站在傅汝玉面前,“我有个小姐姐,她有个朋友在建安,就是她托我来看看,看她那个朋友最近过得还好不好。” 傅汝玉虽然喜欢美人,但对雄性美人不太感兴趣,他随手扯了块窗纱扔给折兰,“你姐姐的朋友,你见到了?” 折兰双眸炯炯,裹上白纱,盘腿坐到窗台上,背后的九尾一扫一扫的,他声音低低的,“见到了。” 傅汝玉掸掸身上的白狐狸毛,“那他过得可好。” 折兰也不觉得自己被嫌弃,只道:“依我看,好得很,美人在怀,天下在手,世上或许没人比他过得再好的了。” 傅大巫懒懒地笑道:“那你姐姐也该放心了。” “是啊,”少年歪头看他,声音里带着一丝笑意,“她也该放心地去了。” 傅汝玉似乎没听到他后边的话,只是又随意地问道:“她既然担心她的朋友,为何不自己来。” 折兰唔了一声,道:“她倒是想来,不过一是她偷了人家的东西,没脸来,二是她师父知道她偷偷下山,气得不得了,她师父是个道貌岸然、毫无人性的大变态,一怒之下就把她……嘿嘿,给那个了。” “把她如何了!”   ☆、第10章 少年事 他能把她如何? 他自然不能把她如何,事实上,你会发现,大多数时候能把你如何如何的往往是你自己。 别人的话不要轻信,尤其是一只美貌的男狐狸精的话。 时间稍稍向前推,地点微微向外移。 山外山,天外天,步天宫就在太白山。 晨光熹微中,有个灰扑扑的少女撑筏在江上,面貌虽然清秀,却也谈不上绝色,只有一双异色的眸子忽明忽暗,十分特别。 她行到江中,忽然停蒿,食指点唇,念念有声,声落,山间岚烟中赫然出现一座城池,城墙高高低低的依山势绵延,云雾缭绕,青烟袅袅,一眼望不到头。再仔细看去的话,整座城池都仿佛是在云间水上,飘飘渺渺,且随着岚烟不断变化着。 城池中有数百上千座宫殿,琉璃飞檐,倒插苍穹,呼吸日月,另有阡陌相交,东篱田园,人影交错,往来如织,真真是应了那句话,水上有仙山,缥缈云海间。 少女的脸色有些苍白,不过见到这一幕,她面上也有了几分喜色,再一眨眼,她已经不见了,只留下一叶竹筏晃悠悠地飘荡在江心水中…… 步天宫等级森严,弟子分为内门,中门,外门,内门弟子等级最高衣紫衣,中门弟子衣蓝衣,外门弟子则是灰衣。 燕子楼在太白山一个很不显眼的山坳里,名字叫楼,却只是两间破房子,门口两棵歪脖树。由于燕子楼主人的原因,这里平时基本不会有人来,此时此刻却有一个紫衣少年在房门外徘徊。 紫衣负剑,身高腿长,轮廓初显,少年如此俊朗。 他走来走去,似乎很是焦急。 兀地,少年头顶树上窸窸窣窣地落下一块雪,还不等他抬头,面前就出现了一张包子脸,包子脸的主人倒挂在树上,双手向外扯着他的脸颊,“南音,想大哥没?” 少年被她吓了一跳,平日里他自然警觉,只是今日心烦意乱间一时忽略了周围的动静,他伸开双臂把顾太乙从树上接下来,拍拍她身上的雪,“大哥你可回来了。” 少女四处看看,小声问:“师父呢,也回来了?” 南音拉太乙进屋,回手把她按在椅子上,“算你运气好,师父虽在你之前从山海秘境回了山,但一回来就进了他的小蓬莱。” 太乙一愣,“师父受伤了?” “那倒不像,他还笑着叫流景师叔把他从秘境得的珍宝灵器分给大家呢。这九州,只有咱们师父伤别人的份儿,哪有人能伤得了师父,”少年顿顿,温和一笑,“师父他可能只是需要休息吧。” “那就好。”太乙长吁一口气。据说山海秘境中有很多奇珍异宝,尤其是还有能续命延寿,活死人肉白骨的雪凝草,不过宝物越多就越凶险,从古至今,不知多少高人进去就没出来过。师父他向来深居简出,这次也不知为何偏要去闯那凶险之地,还好师父没事,她拍拍胸口,忽然眼风一扫,撇见少年腕上的一个流光溢彩的手串儿,她向前倾了倾身子,“小子,这是什么?娘气兮兮的。” 太乙坐在椅子上,她一向前倾去看南音腕子上的手串儿,这头的位置就有点儿不妙,少年脸一红,慌忙向后退了退,边退着边摘下手串递给太乙,“这是紫珊瑚琉璃珠,可以抵挡幻术,给你戴着。” 太乙向椅子上一靠,双手往后一枕,笑呵呵地,“师父忘了我,也不是头一次的事情,小音你不用安慰我,再说我没有仙灵根,你戴着比我戴着有用多了,”她说着,站起来,忽地神情一变,一拳打在少年的肩膀,“臭小子,几个月不见,你又长高了!真是可恶。” 她本身没有内力,这一拳也基本上没什么杀伤力,南音连晃都没晃,只是笑眯眯地望她,她现在只到他的肩膀,真好。 那些她给他洗澡的日子终于可以掀过去了。 少年的双眼一瞬不瞬,“大哥,我还有一件事情要告诉你。这三个月里,我突破了龙门心法的第六层,我已经可以御剑了。” “真的?”太乙兴奋地一跳,“我就说嘛,我怎么会看错人。南音,稍加时日,你一定会成为比师父更厉害的大侠,成为步天宫的骄傲!到那时,乘风御剑,斩妖除魔,再寻一个和你才貌相当的道侣,结伴江湖,羡煞众人。” 南音也不打断她,只是笑着看她喋喋不休地说。 成为比师父更厉害的大侠,成为步天宫的骄傲?乘风御剑,斩妖除魔,结伴江湖……是啊,他也很期待那一天的到来。师父说太乙一辈子都不能离开太白山,她身子弱,出山会有危险,他相信师父的话,但他也相信,到那一天,总有一天,自己会足够强大,强大到能带她走出步天宫,离开太白山,让她知道这世间的光彩。 “谢谢大哥,南音会努力的。”少年郑重地道。 “谢我干嘛。我还得谢谢你呢,我不在这些日子,多亏你帮我打扫房间。”太乙一进来就发现屋子十分整洁,甚至比自己离开之前还有干净,除了南音,不会有旁人了。她说着自然而然地就伸手去揉少年的头发,南音一歪头,瓷白的小脸上晕上一层微红,“大哥,我不是孩子了,我都已经……” 太乙也一愣,旋即哈哈一笑,“怎么,已经知道想媳妇了?” 少年刷地红了脸,连脖子都红了,他低着头把太乙推到后室,“热水我给你烧好了,一身灰的,快点洗洗。我在外边给你守着。” “不用啊,”太乙从门缝中探出头来,“我又没什么好看的。” 少年食指点在太乙额头,一点一点轻轻地把她向门里推,扭着脸,不敢看她的眼睛,“快去洗,洗完我御剑带你去望海楼。” “真的?” “真……”话还没说完,哐当一声,门板震了两震,接着就是窸窸窣窣一阵衣服的声音,扑通,某种重物入水的声音和哗啦哗啦……站在门口的少年一脸尴尬,还握着琉璃珠的手心冒出细密的汗珠,平日里冷冷清清又傲慢的小脸一会白一会红,半响后,他才靠在门板上,自言自语道:“师姐是个大笨蛋。” 门板之内,太乙深吸一口气然后缓缓沉入水中,她闭着双眼,缓缓地吐着泡泡,望海楼,望海楼,太白山是九州最高,望海楼则为太白之巅,据说那是离天庭最近的地方,望海楼,望海楼,望海楼……这一天终于要来了么……娘亲…… …… 不一会儿,太乙就头顶着毛巾从内室走出来,脸颊红润,脖颈莹白如玉,“南音,你有小绳子么,我的发绳不见了。” 少年心中默念清心决,从腰间锦囊中掏出一段红绳,走到太乙身后,帮她把头发细细擦干,又系上发绳,他手上动着,身前的少女小声说:“这种感觉真好。” “什么感觉?” 她坐在椅子上,看着脚尖,“被人……关心的感觉。有人说,一旦关心别人,一旦被人关心,这种感觉,只有一次,便永远都忘不了。” “谁说的?” “一个……恩……”太乙跳下椅子,“一个债主。” “下山之前,不是给你银子了么?”南音跳脚,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你该不会被人坑了吧!” “谁敢坑我,把他一脚踢飞!哈哈,”太乙拉着还絮絮叨叨的少年就向门外走,“走啦走啦,去望海楼。” 南音的资质已经是这一批弟子中数一数二的了,但直到他们离开,他都没有发现,有一个人一直在燕子楼。 一个紫衣浴血的男人。 那个人比南音来得还要早,他先是微笑着靠在门口看南音把她从树上抱下来,等他们进了屋子,男人就坐在太乙的床上,看南音要把琉璃珠送给她,看南音听着水声害羞得脸红的样子,看南音给她擦头发结发绳,在他们不注意的时候把雪凝草的粉末放在太乙的茶杯里,望着她喝下去……他一直看着他们,微笑着,纯良,温和,善意,等到他们消失在云层中,他才敛下长睫,摊开手掌,掌心是一段红色发绳,男人右手食指点着发绳在左掌心中滚来滚去,口中温声道:“小狸猫。”   ☆、第11章 破我执 “爹爹,海是什么?” 紫薇花树下,一身红衣的神君大人抱着一个小女孩,他细细地给她梳着发辫,声音温和,“海是反过来的天,它很大很大,亮晶晶的,里面有阿狸爱吃的鱼,阿狸的小爪子一抓就是一大把。” 小女孩也就四、五岁的模样,眼睛大大的,她踢着脚,声音虽还稚嫩,语调却是不符合年龄的成熟,“爹爹直接告诉我海是大鱼缸就好了。” 神君想了想,“好像也差不多,我家阿狸真聪明,爹爹怎么就没想到呢,”他脸上是微微的笑,手中很快就又结好一根发辫,他垂眼道,“其实大海呢,它像你娘一样,温和的时候就风平浪静乖顺得不得了,凶起来则狂风暴雨的吓死人。” “爹爹,你认识我娘么,她是,怎样的一个人?”小女孩问道,小心翼翼又充满好奇。 神君微怔,旋即声音平静地说:“爹爹不知道你娘,只是随口猜猜,”他说着忽然手中化出一面镜子,唰地放在小孩面前,“好啦~漂亮么~我家阿狸呢,将来一定要嫁个会给你梳辫子的人。到时候呢,爹爹来和他们比,想娶走我的阿狸,得先赢过我的手艺。我饮玉的女儿一定要百里山河红,明珠宝月聘,风风光光地嫁出去。” 紫薇花簌簌而落,她歪头问:“爹爹,每个神仙都会对捡来的孩子这么好么?” 他结好最后一根红绳,顿了顿,曼声笑道:“兴许是吧。” …… 三百年了,顾太乙终于见到了大海,像是反过来的天空,蓝蓝的,大大的,亮晶晶的,和他说的一样。 只是她的一头长发早就在两百年前师父第一次给她梳发的时候,被师父一剑割断了。 毫不留情的一剑。 那时,叶流白扔给还发愣的她一根红色发绳,淡淡道,“自己扎好。头发长见识短。” 她无奈地捡起发绳,摸了摸只到肩头的黑发,心里想着,自己的师父还真是刻板又古董。 往事似乎从山海那边呼啸而来,但太乙也知道往事终归是往事,它们飞不过山海,路还要继续走,日子还要继续过,这个世上大概没有比“明日”更美好的词语了。 如今她已经拿到了沙罗香,剩下的只是点燃它。 于海天之界,九龙回水处,卯年卯月卯日卯时。 那个地方便是脚下的望海楼,而那个日子,也不远了呢…… 远处的海面波光粼粼,太乙和南音并肩站在望海楼上,各怀心意。 风清清,水澹澹,少年忽道:“大哥,我和你说过,我是个孤儿吧。” 太乙点点头。 “我骗你的……在海的那边,有座弇山,弇山旁是一个叫出云的小国。我曾经是出云的太子。” “弇山,出云国,南音你是偃师一族?”太乙在书中看过,有一种工匠,他们能用木头,树叶,泥土,羽毛等等材料组装成动物,甚至人,人偶的外形不仅完全像是真人,可以说话可以舞蹈,最神奇也是最可怕的是,他们有自己的思想感情。 然而“人之巧乃可与造化者同功乎?”人又怎能和神来相比,这种可怕的力量不容于世,在很多很多年之前,偃师一族受到天罚,险些被灭全族,玄女怜之,留下了一支后裔,也就是弇山出云国的皇族。 南音随手捡起几块石头和树枝,眨眼之间,一只白鸟便从他手中飞出,直奔沧海,他望着海上的白鸟,“我的父皇母后和妹妹都死于宫变,死后被斩首挂在城门口。宫变之后,皇叔做了皇帝,小时候他经常带我玩,教我如何操控木甲术,我的第一只白鸟就是皇叔教会我的,但也就是他一箭射死了自己的亲哥哥,我的父皇。父皇临死前让我来步天宫,说是等我学会御剑了,就是报仇雪恨的时候了。”南音说的很平静,像是在讲述一个话本上的故事。 太乙一怔,想说些什么,却不知如何开口,少年年轻的脸庞在阳光下忽明忽暗,他看着远方,那样的专注,似乎可以穿越时空看到染血的故园,寂寞的宫墙,凋谢的杜鹃。 “那……”太乙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来步天宫修炼,是为了报仇?” “曾经是,现在不是了。” “不想报仇了?” “想是想,不过他们都已经死了啊,”少年一摊手,一副很无奈的样子,“山中无日月,寒暑不知年。如今,我终于学会了御剑,两百年也过去了,昔日的仇人都不在了,我去找谁报仇呢。那日,我站在云端,看着皇叔的曾孙在御花园里跑来跑去,他的皇叔在一旁微笑着瞧他。我似乎明白了父皇当年的用意,他让我一定要学会御剑才能回去报仇,父皇他大概也知道一个凡人就算资质再高,掌握御剑也要百年吧。说到底,他不是让我报仇。” 听他静静地诉说,没有暴戾,没有哀怨,太乙好像也明白了老皇帝的良苦用心,一个是亲弟弟,一个是儿子,他又怎愿看他们在自己死后自相残杀,幸好有这样一位父亲,他的儿子才没长成扭曲的变态。 面朝大海,太乙心中无限感慨,她长吁一口气,摸摸心口,“你的父皇,他真是位了不起的皇帝。” 山风呼呼,似乎还带着丝丝的海味。 “是啊,”少年自豪地道,“我父皇是个很不错的人,虽然他丢了皇位,但他依然是出云历史上税赋最少,没有征战,最受百姓爱戴的皇帝。在我心中,他是九州最强的男人。” 太乙由衷地赞同,“你也很强,将来,你会比你父皇更强,成为九州最强的男人。” 南音握拳,点头,“父皇说过不是逞强就能变强,而是要先了解自己,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变强。我当时不明白,现在终于懂了,我要变强,不是为了报仇,不是为了杀戮,不是为了让人跪在我面前求饶。我要变强,是因为我认识了我一定要保护的人。” “我的小南音终于长大了!作为大哥,我真的特别,特别欣慰!”太乙揉了揉眼角,“怎么有一种要哭的感觉。这个时候,感觉要说点什么才是,南音,咱们步天宫的口号是什么!” 容貌清冷的少年,眼睛亮亮的,像是看尽了天地,他迎风而立,衣袂飘飘,声音缓缓,却掷地有声,“步天浩气乘风去,斩妖除魔天地间!” “步天浩气乘风去,斩妖除魔天地间。”顾太乙遥望着远处的海面,颇为感慨地重复了这句话。 浩气乘风,斩妖除魔,便是师父一生的坚守,稍加时日,南音也可以成为师父一样正直悲悯,弘益人间的大侠了,太好了……一瞬间,她似乎看到了师父的眼睛。 浅淡柔和,如月之清辉。 与此同时,步天宫,小蓬莱,执剑长老叶流白的住处。外人只道叶流白为人正直随和,可其所居之处却极为奢侈,大宅一座,房间一千三百零六间,其实八百六十间藏有暗室,其余房屋配有阁楼,诡异的是,望不到头的宅院,只有他一个人居住。 虽然是白日,小蓬莱却浮着一层薄雾,曲水流香,一泓清碧从屋外的山泉中引入屋内,绕了一个圈儿之后,又导出门外,清澈的水面上浮着红红白白的花瓣,淡淡的幽香,让人沉醉。 “小狸,慢些吃,都是你的。”温和的男声回荡在空旷的大宅中。 梨花木的小方桌儿上摆着掐金丝的珐琅碟,里面是各色的果子,紫衣男子斜靠在榻上,高冠束发,领口系得紧紧的,不见锁骨。 他双眸微眯,浅淡柔和,如月之清辉。 男子膝上趴着一个绝美的少女,墨泼长发如丝绸般披散在肩背上直垂脚踝,肌肤胜雪,鼻尖小巧,尤其是一双眸子,一只漆黑,一只黛蓝,这是一双如太古神君饮玉一般动容六界的双眼。 若是太乙见到她,定会惊讶得说不出话,这少女就是她从师父枕头下摸出的美人图上的姑娘,太乙也就是照着她的样子幻化的模样。 这样美丽的人,竟然是真的存在的。 她是谁……   ☆、第12章 摩登伽 眉目似画,樱唇如血。 少女雾里看花一般瞅着那一小碟一小碟的桂花糕,枣泥糕,云片糕,葱白段般的手指袅袅拈起一块儿,双手捧着,细细点咬,小模样乖乖的,很是可爱。 叶流白垂眸,安静地瞧她,眼中的疼爱似是要满溢出来,温暖的手掌一下一下缓缓地抚着她的长发。 “师父,”少女吃完一块儿糕点,小舌头舔了舔嘴唇,旋即扑到叶流白怀中,声音娇憨,“阿狸饿了。” “我的小狸长成大姑娘了,为师都喂不饱你了。”他笑着,拇指指甲微微划过中指,顿时,鲜血滴滴答答石榴籽儿一般落了下来。 少女则软软地依偎在他怀中,闭着眼睛,抱着手指吸吮起来。 四下里静静的,门外的梅花一片一片地落,空气中弥漫着丝丝甜腻,不知是花香,还是血味。 不知过了多久,少女从他怀中抬起头,嘴角还滴着血,“师父,你脸色好苍白,生病了么?” 男人捏起袖子边儿拭去她嘴角的红渍,柔声道:“师父怎么会生病呢,师父可是九州第一人。小狸,不信师父么?”他虽灵力深厚,却终归是个凡人,一次失血也许不碍事,却敌不过日日夜夜,两百年用血来喂她。即使在山海秘境受过那么重的伤势,也不曾如此虚弱过,看来逆天之事终归要受到惩罚,不过是一个时候远近的区别罢了。 少女眨眨眼睛,笑眯眯地说:“师父最厉害了,”她抱住他的脖子,软软地吻在面颊上,萌萌懵懂的语气,“阿狸最喜欢师父了,阿狸长大了要嫁给师父做妻子。” “好啊。”他扬眉浅笑,纤长的手指一点一点地收紧,指节间带着微微的响声。 少女眉开眼笑,樱唇再次柔柔地贴过来,这次,不是冲着脸颊,而是叶流白双唇的方向,只是,在差那么一头发丝儿的距离时,艳若桃李的容颜迅速地凹陷进去,檀口张着,似乎要叫“师父”,只是不等声音发出,眨眼间,红颜化枯骨。 她身上的华服在白骨落地之前灰飞而去,只有一具骷髅,还保持着双臂张开的样子落在大食厚毯上。 电光火石,美人儿作白骨。 叶流白依然端坐在琉璃榻上,紫衣银线,袖口勾云纹,一尘不染,双眸温和含笑,还是那个步天宫最受敬仰的执剑长老。 他拿起手中一段红线系着的黑发,放在嘴边,轻轻一吻后小心翼翼地放入怀中。这缕头发便是方才那少女头上的,也就是当她要吻上他时,被叶流白在她背后一手割断的。 她不是小狸,小狸不会说出要嫁给自己的话。她只是一个小小的吻就搅得他心神不宁。一开始面对她,只要念一遍清心诀就可以心平气静,但是现在,纵使念上千次万次,只要她一句话,一个动作,一个小小的眼神,就能轻而易举地打破他的理智。好险,险些就被这妖物给迷惑了。 男人合眼,又微微眯起。 沙沙沙。 白骨间慢慢开出一朵红色的小花,娇艳欲滴,像是随时都会滴下血。 叶流白指尖微光一动,花朵便飞落在他掌心,轻轻吹气,花瓣刹那间便在他手中枯萎了,与它同时枯萎的还有地上的那具白骨,它慢慢消失,连灰都没有。 男人起身缓步走到床头,在那儿放着九个一模一样的青花瓷坛,他拿起最左边的一个,打开盖子,碾碎手中干花撒进去,盖上盖子,放在耳边晃了晃,叶流白一边晃着一边倾耳听着,可是这样安静的夜晚,鸟寂虫静的夜晚,他会听见什么呢? 可他只是那么听着,嘴角是淡淡的笑,那样子好像很幸福似得。 过了一会儿,他从坛中倒出一些红色的粉末在茶杯里,再用滚水沏开,骨生花,花做茶,喝到的是什么,是她的尸体还是她的灵魂…… 茶香氤氲,袅袅升腾。 都说偃师能用木头,树叶,泥土,羽毛等等材料组装成栩栩如生的人偶,可以说话可以舞蹈。但当人偶被刀刃割开,他们不会流血,他们的骨骼仍然是木头,皮肤仍然是兽皮,头发仍然是羽毛,所以这种人偶只能代表一般偃师的技巧。 真正厉害的偃师,他做出的人偶会流血,有真正的骨头和皮肤,和真人一般无二,这种力量才是不容于世的。 然而想做出这样的人偶,需要两样东西,灵衣和灵核。灵衣是活人的头发,牙齿或者指甲之类的东西,它们承载着那人的精气和灵魄,一旦人偶脱离灵衣,便瞬间化为死物。灵核则是一颗种子,它结在摩登伽树上,它是人偶的心。 吱吱,刺啦,暗夜中有植物发芽抽枝的声音,是摩登伽树么? 可是,仔细一听,又不像是植物,而是一种刀刃插在血肉里绞动的声响。闭上眼,它们不是从泥土中破层而出,而是从人的身体里,顶破血肉,撕拉着经脉,它是一棵树,但它喝的不是雨水——是血水,吸的不是大地的养分——是人的精气。 没错,仙树摩登伽,它长在人的身体里,吸食宿主的生命,创造新的生命,可怕之至又可笑至极。 一时间,小蓬莱之内红光大盛,步天宫的弟子远远看到也只当是流长老又练会了什么仙术,他们又怎么能想到,他们一身正气的流长老在自己的血肉之躯中种了一棵可爱的小树呢,嘿嘿。 红光之后,有人小声叫:“师父,阿狸饿了。” 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身着华服坐在叶流白怀中,眼睛闪闪的,一只浓黑,一只黛蓝,身后长发中有一缕结着红绳…… 那边厢,望海楼上,“南音,你先回去吧,晚上不是还要练剑么。我还想在这儿坐一会儿。” 少年道:“那大哥你想回去的时候告诉我,我再来接你。” 太乙点点头,看着他御剑而去。 海天之界,九龙回水处,卯年卯月卯日卯时。 她抱膝坐在望海楼顶,看着月亮一点一点升起,又一点一点落下。 破晓,即将来临。 苍茫云海,九龙回水。 阿娘,我来救你了。 划火,引香,烟气袅袅。 太乙的小脸上满是希冀,只是……啊! 在烟气中,哪里是那条通向娘亲的路,魑魅魍魉,邪妖佞魔随着烟雾蜂拥而出,魔物潮水一般扫荡着整个天际! 狞笑着,撕咬着,嚎叫着。 铛—— 宏大的钟声响起。 步天宫的镇山之钟,自从三百年前神魔大战结束,魑魅魍魉,邪妖佞魔随着他们的主人一同消失之后,人间难得三百年安宁中它从未响起来过。 但所有的安宁和平静都在这一瞬间化为虚无。 太乙双眼发怔,她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香盒在惊慌失措间掉入山崖之下。 点燃了沙罗香没有显出去春风城的路,却放出了潮水般的妖魔。 这是怎么回事,书卷上明明记载了可以,傅汝玉也说了这就是沙罗香,为何,为何……不明所以间,她已经铸成滔天大错。 铛——铛——铛——铛——铛——铛—— 天地之间所有的钟声都一同响起一般。 万钟齐鸣,破魔之音。 然而,晚了,晚了。 漫天火光,遮天蔽月,黑羽三足鸟在空中盘旋,狰狞着面目,口吐赤焰火球,妖魔潮水般涌出,生灵涂炭,遍地哀嚎。 太乙还在发怔,夜空中忽然划过日头一般的大火团,带着尖锐刺耳的呼啸声直直地砸中了她所在的望海楼。她一时间躲闪不及,眼看着就要被瓦砾掩埋,忽地有人揽住她的腰,旋即一个飞身带她闪出望海楼。 是南音。 “大哥,你快走,掌教真人已经带着长老他们往这边来了,还有师父,很快就会到……你快走,我来挡,拖延一刻是一刻。” “你不问我为什么?”太乙的声音有些发颤。 “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信你,”少年目光坚定,他从背后拿出太乙的佩剑,“你的剑,我也一并拿了过来。” 远处,人影渐渐清晰,只听着执法长老的声音,“南音,你在做什么,还不抓住顾太乙!” 太乙收回目光,双眸含泪,伸手接过凤鸣春晓剑。 少年急急地摘下腰间锦囊也一并塞到太乙手中,“这是发绳,以后不要那么丢三落四的了。” 太乙点头,收好锦囊,下一刻,她一个反手。 金属刺进肌肉,几乎没有任何声响。 一剑穿胸,三百年,春风化雨剑法早就和她融为一体,就算没有内力,也照样可以刺进步天宫这一代最优秀的弟子身体里。 鲜红的血液瞬间溢出来,顺着剑刃流在太乙的手上,她站在漫天火光中望着表情凝固在脸上的少年,表情默然,“谢谢你,南音。”   ☆、第13章 又一春(上) 少年的表情凝固在脸上,但也只是一瞬,他又笑了起来,身体随着长剑被抽出而缓缓倒下,“师姐,真是……大傻瓜……” 天地陷入混沌,惨叫声不绝于耳,连破晓的红日都被整个掩在黑云之后。 太乙拎着剑顺着下山的小路匆匆跑去。 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自己绝不能被抓住。 作为九州第一修仙门派,步天宫除了自己独传的一套龙门心法,最令外人叹服的则是那套严厉无情的惩罚条款。她今日犯下大错,就算侥幸不死,估计也要被永不见天日地锁起来,这些她都不怕,错了便该受罚,但她死了或是被关起来了,谁来救娘亲……所以,她一定不能被抓起来,太乙加快脚步,握紧手中长剑,脚下健步如飞,一路被树枝刮得脸颊流血,衣服烂成条,她也没有眨一下眼睛。 只是,她本身就没有内力,也不懂御剑,脚下再快又能逃到哪里。终于,在哀牢山顶,她被逼到了崖边。 先说话的是执法长老长春真人,太乙曾把他女儿苏浅打得半个月下不了床,长春真人自然对她心怀不满,只见他声严厉色,“顾太乙,你残杀同门,释放妖魔,此罪当诛!你看看,世间三百年安宁在你手中毁于一旦,你再听听,魑魅魍魉,妖魔横行,遍地哀嚎,”他说着,又对一旁的紫涵真人道,“掌教真人,我早就觉得这丫头来路不正,又有煞怨二气缠身,不出所料,她就是魔族的细作。” 长春真人身后走出一个紫衣少女,眉眼之间和元妍帝姬竟还有几分相似,她声音清丽,“师尊,顾太乙她娘是个恶心的大妖怪,上梁不正下梁歪,她也肯定是个小妖怪,徒儿亲眼看到她施展妖法残害同门,今日她又重伤了南音师兄。为了天下苍生,师尊您这次可万万不能心慈手软,让她为祸人间。” 紫涵真人虽头发半白,却依然丰神朗朗,比起长春真人恨不得把太乙一脚踢下山崖的急迫,他只是微微叹气,“流白,太乙是你的徒弟,你看怎么办吧。” 黑羽三足鸟在空中盘旋,狰狞着面目,可又像是忌讳着步天宫的力量而不敢落下来。 太乙提剑站在崖边,崖低是呼呼的风声,她的剑上南音的血已经干涸了。 她知道,她逃不掉了。 步天宫的弟子列开两队,从人群后面慢慢走出一个人。 紫衣负剑,乌发高冠,冷风中飞扬。 太乙忽然觉得心中愧疚,师父平日里虽然对自己严厉,皮肉之苦也没少受,但作为师父,他也教给了自己很多。如今自己铸成大错,想必师父也是痛心疾首,恨铁不成钢吧。 太乙望着叶流白那一张俊美无俦却无情无爱的面容,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脚底的石子滚落山崖,根本听不到坠落的声音。 太白山横亘千万里,真真是正气浩荡,雄伟威严。 “师父……” “孽徒,”叶流白开口,声音清冽冰凉,“还不速速随为师回去领罚!” “领罚?”太乙无奈一笑,“如何惩罚。” “这么大的错,自然是一……”长春真人本想说一死以谢天下,死字还没到嘴边,就被叶流白一个冷目给扫了回去。 只听叶流白道:“锁进小蓬莱三清玄冰洞,永生永世不得见光。” 太乙摇摇头,就知道是这样,太上忘情,大道无情,他的师父蓬莱真人叶流白是个真正得大道之人,无情无欲,非黑即白,是是非非恩恩怨怨之间从不会有私情存在,就像是一个真正的仙人。 可若是被锁进玄冰洞,永生永世不得出洞,那又和死有什么区别。 没有光明,没有希望的日子,那又和死有什么区别。 救不了娘亲,那又和死有什么区别! 她忽然大笑起来,都说自作孽不可留,骗人之人人恒虐之,她刚刚偷了傅汝玉的东西,这么快,不出一天就遭到了报应,这报应来得还真是快。 她只想见见娘亲,为何就这般难。为何,为何! 雷声滚滚,已分不清白昼还是黑夜,黑云波涛一样翻涌,妖物四散,血腥之气盈溢在天地之间。 南音系上的红色发绳不知什么时候被刮掉了,乌发不长,却也过肩,如今大部分被风吹着飞在脑后,但还有几缕顺着脸庞垂了下来。 对面不知谁大叫起来,“顾太乙身上煞气大盛,她是妖物!” 长春真人大手一挥,“龙门剑阵!” 太乙笑得前俯后仰,事到如今,她谁都不恨,只恨自己,恨这天意弄人,到头来不过空欢喜一场。 …… “其实大海呢,它像你娘一样,温和的时候就风平浪静乖顺得不得了,凶起来则狂风暴雨的吓死人。” “你娘是这世上最好的女子。” “我饮玉的女儿一定要百里山河红,明珠宝月聘,风风光光地嫁出去。” 紫薇花簌簌而落。 …… 四方剑阵紧紧包围在太乙周围,雷霆万钧,蓄势待发。 太乙站在哀牢山顶,忽然觉得心里平静了许多。 她离开傅府时在建安施了法术,除去了所有她曾存在过的痕迹,没有她,傅汝玉依然会过得很好,虽然愧疚,却也安心了,方才她给了南音一剑,南音将来是要继承师父衣钵的,若他在那里替她抵挡,在别人眼里,他就有永远洗不去的黑历史,她不能,不能毁了他,所以只有与他为敌,不过,欣慰的是他不是普通人,他血脉中的秘密决定了他不会死去,不老不死,究竟是幸还是不幸,也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她扑通一声跪下,双膝硬硬地触在尖石上,鲜血汩汩而出,可是她早已经不知道疼了,抹去眼泪,理了理乱发。她说:“师父。” 剑阵之外,叶流白微微皱眉,“顾太乙,你站起来说话。” 太乙沉默片刻,恭恭敬敬地对着掌教真人和叶流白还有巍峨的步天宫叩了三个头:“感谢师父和师尊的养育教导之恩。师父,徒儿今日铸下大错,但徒儿不能随你回小蓬莱。”说完,她站起身,看着众人,“还有,我是怪物,但我娘亲不是魔族,她是这世上最好的女人,你们谁再敢诋毁她,”她忽然朝苏浅诡异一笑,“小心小脸被画个十刀八刀的,哈哈。” 苏浅被她的狂笑吓了一跳,捂着脸慌忙躲到长春真人身后。 叶流白向前走了一步,声音也高了一些,“顾太乙,我怎么就教出你这样一个心思深沉又狠毒的徒弟来。休得再胡言乱语,危言耸听,还不速速随为师回山!”说到最后,似乎是要喊出来一样。 “师父,你说得对,我是个心思深沉又狠毒的人,”她停了停,又道,“你当年本不该救我的。”说着,她又向后退了退,眼看着就到了山崖边上。 忽地,叶流白脸色大变,完全没有方才清冷肃杀的模样,“顾太乙,你站在那里,不要动!” “好,”太乙微微一笑,手中暗暗握紧春晓鸣凤剑,这还是师父唯一送给她的东西,削铁如泥,切金断玉,她顿了顿,又道,“师父,我就站在这里。” 听她这么说,叶流白的神色也稍稍安定下来,只是不等他再向前走一步,眼前一道血光。 血光之后,是叶流白近乎于狂暴的怒吼……   ☆、第14章 又一春(下) 跳崖又哪有自刎来得快呢。 呵呵。 只是……阿娘,对不起,阿狸好没用,但是阿狸尽力了,真的尽力了,对不起…… 铛—— 铛——铛——铛—— 铛——铛——铛——铛——铛——铛—— 太白山上又响起了钟声,一声又一声,一声比一声浑厚,一声比一声庄严,九十九声。整整。三千日月星辰变幻,八荒*不见苍茫。 …… 啪。 点着朱砂的狼毫毫无征兆地从傅汝玉手中落下。 朱砂血点一般迸溅上了湖白丝袍边儿。 墙上的九九消寒图已染了过半,一枝素梅,梅花九朵,每花九瓣,每瓣一日,每过一日就用红色染上一瓣,染完九瓣,就过了一个“九”,染完九朵……狭长凤眼微眯着望向窗外,染完九朵?便是九尽春深了。 但是九尽春深? 待到那时,又怎样呢? 似乎是有一个约定的。 他的双眸有些茫然,有些答案呼之欲出却被掩埋在记忆的最深处。 对于傅汝玉来说,眼前的一切都和以前没什么区别,该品美酒品美酒,该抱美人抱美人儿,可又有些东西,不那么对劲儿。 第二日,上朝,下朝,听曲,回府。 第三日,上朝,下朝,听曲,回府。 第四日,第五日,也都是一样。 只是偶尔,傅汝玉会看着门口被铲平的雪堆发呆,夜半之时披衣而起,站在院中树下,望着一池残荷,一望就是一个晚上,第五日晚上他跳下荷池,乍暖还寒,他不顾刺骨的池水,挽着袖子在池塘底下借着月光摸了好久,抱出一个坛子,在众侍卫和侍女的瞠目结舌之下,披着月光和花香,湿哒哒地回到房中。 灯火明明暗暗,傅汝玉高大的身形在白墙上晃动,坛子里是一本普通的小册子,细净修长的手指拈着页脚一页一页地翻着,之萤,昔年,九韶……他看着这些名字,平日里妖娆恣睢的眸光温和了很多,直到东方破晓,他一身湿漉漉的衣服都干了,傅汝玉才幽幽叹了口气,随手将小册子扔进了火盆之中,火舌迅速舔上纸墨,付之一炬。 傅家的诅咒,他傅汝玉命中无子,还做这些白日梦? 真是可笑。 第六日,是太子太傅勾斯大喜的日子。 红衣红灯,一对璧人,傅汝玉一向看不惯勾斯这个人,总觉得他之乎者也,子曾经曰过的迂腐模样十分无趣,只是这一天他坐在席间,看着面容微红的迂腐夫子,忽然觉得那人好像很幸福似的。 他上前给新娘子敬酒,明明不胜酒力,眼看着脚底虚浮,碰一下就要跌倒的勾斯还是强打着精神一一替自己的新娘喝了盏中酒,喝完之后,还晃晃荡荡地拍拍傅汝玉的肩膀,“凤卿,你也老大不小的,国中之事该做的是要做,但都没有自己的终身大事重要,你说是也不是?” 还不等傅汝玉说话,他又紧紧地抱上去,一边大力地拍着傅大巫的背,一边颠三倒四地说:“凤卿啊凤卿,你说你,你说你怎么到现在还找不到媳妇……操心啊操心……” 要是平时,傅汝玉估计早就找个借口溜走了,但这次,他看着喜气洋洋的一对新人,竟是迈不出脚步。 为什么呢?他左思右想……想着想着,天下便大乱了。 不知从哪里涌出了潮水一般的妖魔,九州十二国顿时陷入水深火热之中,若是哪家有貌美的小姐,俊俏的公子,说不定哪天就被发现暴尸荒野,可怜一些的连骨头都被啃碎了,然而这也只是开始,任你关紧门窗,妖魔无孔不入,丢只鸡鸭是小,襁褓间的孩子转眼不见的也不在少数。 破魔降妖不是巫祝的工作内容,但祈福,通神,祭祀等等,傅汝玉却是分内的。 以前倒还好,最近不是为何,他总是觉得身子沉沉的,也没什么精神,每次祭祀都是强撑着,终于,在顾太乙离开的第七天,一场大型的祭天之后,他晕倒在祭坛之上。 两日后,傅汝玉再醒来的瞬间,身子虽然还不大爽快,但他觉得好像有股充沛的灵力在他体内升腾。 床边一直有人守着他,见他醒来,她便欣喜地开口,“傅哥哥,你终于醒了,身体还好么?” “元妍?你不舒服?”傅汝玉见到床边的女子,他心底一惊,记忆中娇艳若滴的女子如今面容苍白如纸,像是一阵风就会被吹走一样。 元妍回手屏退侍女,惨白的嘴角勾出一丝笑,“不是有传闻说我是天上的仙女下凡渡劫么。” 剑眉微蹙,“那只是玩笑。” 女子摇摇头,“不是玩笑。我的体内的确有颗宝珠,现在在你身体里。” 傅汝玉一怔,“元妍,你!” 元妍只是笑,“傅哥哥,我想让你好好活着。” 下一瞬,她的笑容僵在脸上。 眼前的男人已从自己的腹中剜出一颗金光闪闪的宝珠,他就那么生生地手破皮肉,毫不犹豫,一眼不眨。 他的手上沾着血,宝珠在他掌心,泛着圆润而盛大的光芒。 “傅哥哥!”元妍大惊失色,慌忙唤御医前来。 傅汝玉的腹部有个血洞,血水汩汩而出,豆大汗珠湿透了他身上的中衣,他将宝珠放在她手中,面无血色,“你的东西,你自己收好。” “傅哥哥,为何,”元妍绝美的小脸上泪水婆娑,扑在床边,哭得梨花带雨,“为何你不肯接受我的好意,我只是想让你好好活下去。” 被唤而来的御医们看到这血淋淋的现场,一个个都吓得汗毛直竖,巫祝大人果然不是凡人,竟然能对自己下这么狠的手。 两个御医迅速地为傅汝玉包扎好伤口。 他似乎不知道疼痛一样,眉眼平和,“她若知道我接受了其他女人的恩惠,一定会不开心。”他宁可死去,也不要欠下别的女人的债。 “她?”元妍哽咽不成声,“她……她是谁。” 傅汝玉没有回答她,只是慢慢合上眼,他很累,累得就像这样睡过去。 一夜噩梦。 第二日早晨,阳光熹微,风卷花香,卧房中,傅汝玉怀抱着一只木盒子,望着墙上的消寒图,拳头攥得紧紧的,他咬牙切齿着,“顾太乙,你好……你还真是好样的。你以为你跑得了么。五湖四海,九州*,我总会找到你,抓住你,锁紧你,教给你什么叫做命债肉偿。”话音方落,一时间地面阵阵颤动,桌子,书架,房子随着一起抖动,紧接着一阵大风平地而起,茶杯花瓶尽数衰落在地。 唯有墙上的消寒图岿然不动。 他不知站了多久,最后手一松,徒然道:“幸好……我还没有特别喜欢你。” …… 神魔大战后三百年,即太古纪三十万七千七百七十七年,一向内敛稳重,又在神魔大战中战绩颇丰的东天帝君凤冉接任天帝之位,清波宫神女容江被封天后执掌凤阙并司*五谷。 次年,大周巫祝傅汝玉逝于春祭大典,元妍帝姬跳墓殉情,步天宫外门弟子顾太乙私释妖魔,叛出师门,逃亡途中陷于哀牢山,师前自刎,天狼星晦,太古纪结束。 同年,天帝天后诞下第一位帝姬,帝后爱之重之,封号新元,四海升平,八方宁靖,九霄同庆。 …… “师父,听说东皇钟要么不响,响起就要九十九声,为什么呢?” “因为……九九归一吧。” “九九归一?” “绕得再远最后也要走回原点,有些时候,是结束也是开始。” ……   ☆、第15章 困水龙 太白山,步天宫。 “小姑娘你就回去吧,我们掌门已经不问世事三百余年,他老人家是不会见你,更不会随你下山的。”紫衣青年看着跪在山脚的少女无奈地说,她已经在这里跪了三日三夜了。 灰衣少女纤弱的身躯晃了晃,小心翼翼地从怀中取出一条长方形盒子,“您把这个给叶掌门,他看到了一定会见我的。” 青年本想叫她离开,但少女水濛濛的大眼睛又让他说不出什么刻薄的话,只好接过盒子,御剑而去。 不到一盏茶的时间,他又返回来带着少女一同进了山。 阿狸家在南楚鹤川,对于九州第一修仙门派步天宫,她只听说过其如何如何雄伟壮观,浩气荡荡。但百闻不如一见,宫殿在山间岚烟间,飘忽不定,若不是有步天宫弟子接引,她根本就只能望门兴叹。城墙高高低低的依山势绵延,云雾缭绕,青烟袅袅,一眼望不到头,真真是应了那句话,水上有仙山,缥缈云海间。 她随着紫衣青年来到一处院落,穿廊过桥,七拐八拐,阿狸觉得诡异的是,望不到头的宅院,不见人迹。 “师父,人带到了。”待到一处竹楼之前,青年垂手在门口毕恭毕敬道。 虽然是白日,空气中也浮着一层薄雾,曲水流香,清澈的水面上浮着红红白白的花瓣,淡淡的幽香,让人沉醉。 “进来吧。”花香迷醉中,有男子之声从竹楼传出。这声音不缓不急,不高不低,不重不轻,刚刚是一个恰到好处,然后也就是这简简单单的三个字,听得阿狸心跳慢了半拍,她从未听过这么好听的说话声,就算是被誉为鹤川第一美人儿的家姐也没有如此迤逦的声音。 话音方落,竹楼门无人自开。 紫衣青年在前,阿狸跟着进了竹楼,上了三层,拐过屏风,是一处小室,小室中垂着鲛纱帷幔,帷幔之后恍惚间有两个个人影,一高一矮。 二人站定之后,她很快听到了方才同样的声音,“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时荷,”她低头看着鞋尖,心中砰砰直跳间兀然想起姐夫的叮嘱,连忙补道,“家里人叫我阿狸。” 她又听对方一笑,旋即是什么东西倒地的声音,紧接着一阵浓厚的甜香铺天盖地而来。再看帷幔,只剩下一个身影,那身影对她道:“你从何而来,这把剑你又从何处得来?” 阿狸扑通跪倒在地,“我家在南楚鹤川,父母早逝,只有一个姐姐,姐姐名作时莲,后嫁了南楚首富阴凤歌为妻,现在我同姐姐姐夫同住在鹤川长生府。” 幔帐中人轻咦了一声,“长生府?距乱世烟火七百里,距人间红尘七百里,饮玉长生府?” 六界之中有两处互通之处,葵山和长生府,葵山是凡魔两界的连接处,而长生府则连接着仙凡两界,同时和长生府相关的还有一个美丽凄美的神凡之恋。 太古真神饮玉和凡间女子惊天地泣鬼神,令天地动容,山川变色,海水倒流的神凡之恋。 少女低声道:“并非那个传说中的长生府,是姐夫为娶姐姐营造的大宅。姐姐她七年之前忽生大病,被一位神医从鬼门关抢了回来,四年来,一直时好时坏,三个月之前病情大重,神医也说无能为力。姐夫给了我这把剑,说是掌门看到它就会救我姐姐。” 她一口气说完,片刻静默之后,那人又道:“阴凤歌又是从何处得到此剑的?” 少女摇摇头,“具体的事情,我也不甚清楚。” 良久。 风箫声动,她先看到了一只手,硬净修长,一瞧就给人一种温暖宽厚的感觉,那手的主人挑起帷幔。 那一瞬间,整个屋内的光芒都汇成一束,斜斜地照下来照在他身上,似乎是披了一层水色天光。 阿狸惊呆了,世上竟有如此美丽的男子,连画上的仙君都没有眼前人这般风姿熠熠。 高冠束发,紫衣银线,袖口勾云纹,一尘不染,双眸温和含笑,浅淡轻柔,如月之清辉。 只是这温和之中又透着一丝清冷,就如他的满头银发,寒冽温润。整个人让人又想亲近又不敢靠近。 他看着少女,口中喃喃,“其实一点儿都不像。不过……随你去一次倒也无妨。” 时荷眸光痴痴的,直到眼前人消失了也还愣愣地跪在那里。 名作北乐的紫衣青年一直站在门口,看见叶流白走出来,才紧紧跟上来,“师父,徒儿觉得此中有诈,和顾师姐一模一样的少女拿着顾师姐的凤鸣春晓剑,这难道不是很蹊跷么?还有当年……”他顿了一下,“您最好还是不要去鹤川。” 紫薇花瓣香香地落了叶流白一肩,他站在台阶上,负手望着流云,自言自语一般地道:“长生府,阴凤歌,时莲,时荷,凤鸣春晓剑,有趣得很。” 北乐也知道师父是铁了心思要下山,他明知是陷阱,明知对方是有意诱他,也要去上这一次。 虽千万人吾往矣。 大概只是因为她吧。 顾师姐当年叛出师门,师父依然对她无怨无恨,北乐想自己以后也要成为师父这样温和宽厚的师长,爱护徒弟,让他们都成为可造之材。 …… 三日后,南楚鹤川的官道上行着一队车马,几千名背弓持剑的兵士护卫着红色车架在大雨中艰难行进,似乎是一队送亲的队伍。 忽地主位车架陷入了泥坑,车上的女子一扶珠冠,柳眉蹙成一团,她挑起车帘,冲着雨网高呼:“顾琛!顾思远!顾小九!本公主遇到危险了!你还不速速救驾!” “来啦来啦!”大雨之中,一个披着斗笠的人在泥泞中跋涉着急急而来,脚步虽乱,却不飘忽,很有力劲。他斗笠之内身穿轻甲,腰间携剑,向脸上望去,唇红齿白,眉目清秀中还微微隐着一丝艳丽,倒是个俊俏的少年郎,尤其是那一双眼睛,一个漆黑,一个黛蓝,不似凡人。 他三步两步来到车架窗前,一边忙着落车帘给公主挡雨,一边干笑道:“我的公主大人,小姑奶奶,您可坐好了,被雨淋湿了,臣等可担待不起。” “顾小九,不把本公主稳稳地送到葵山,小心你的……”金城公主威胁地瞟了一眼少年腰下的某个部位,然后冲着顾琛做了个鬼脸,缩身回车架之中。 少年无奈地摇摇头,招呼着兵士们一同推车,只是脚下一滑,右臂被车架上的钉子划了一条大口子。 他一呲牙,并没有多疼,只是雨水渗进皮肤的感觉不那么舒服。 少年还寻思着忍上一忍,忽然左臂被人抓住,旋即整个人被拉到一旁,有人温声道:“思远,别硬撑,跟我去包扎一下。” 顾琛摸摸鼻子,“国师大人果然亲民得很。” 那人转腕捏住少年的袖子边,压低声音,微微含笑,“阿狸,你早晚都是要嫁我的,护送公主的事情不要那么拼命,我心疼。”   ☆、第16章 龙凤花 顾琛一愣,“大哥……” 南相柳松开他的袖子,脸颊微红,“果然,这些话我还是说不习惯。” 大雨如天河倾泻,噼噼啪啪地落在男人手中的三十六骨油纸伞上,他身着墨绿色常服,腰间宽带缀着七宝勾玉,长发束在掐丝银环之间,向脸上望过去,唇若朱漆,眉似柳裁,一双不知如何神彩的眼睛隐在黑色暗纹缎带之后。 他便是周国国师,九州十二国四圣之首,巫圣南相柳,这次全权负责护送金城公主到小葵山的行列。本来此事不必他插手,只是顾琛不知抽了什么风讨了这给魔王送媳妇的烫手山芋,他放心不下才巴巴地跟了过来。 听他这么一说,顾琛才长吁一口气,拍拍自己的前胸,“大哥,我还以为你中邪了呢,你……”他正说着,一个千夫长忽然急匆匆跑过来,似乎遇到了大事,顾琛下意识地截了自己的话尾,只听千夫长道:“国师大人,顾大人,前方探兵来报,香积山泥龙大泄堵住了官道,虽然已经派人前去清理,但不时还有泥龙,恐怕今晚不能继续前行了。” 顾琛望向南相柳,等他来做决定。 南相柳道:“最近的落脚之地是何处?” 千夫长立刻回道:“回大人,咱们的行列三日前已进入南楚境内,向前再行三里便是鹤川。” “鹤川?”南相柳摸摸下巴,似乎在考虑这个陌生的名字。 “国师大人,小人有个远方亲戚在鹤川一家大户做管家,小人想不如先去那大户家借住一日?” 雷声轰隆,雨越下越大,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 顾琛看看天,“大哥,这次去小葵山借道南楚事先通过文牒,为今之计到鹤川借住也未尝不是个办法。” 南相柳点点头,对千夫长道:“既然这样,你且拿着本官的印绶到那大户家,看他是否乐意接待。” “若是他们拒绝呢?”千夫长问,毕竟这几千号人马借宿一晚也不是嘴上说得那么容易,就算人家是大户,两国之间也交换过文牒,但对方也没有这个义务。 “若是人家拒绝,咱们也得有大国的样子,恃强凌弱,远交近攻非大国所为,”南相柳笑笑,缓缓道,“人家若坚持不愿意,咱们就只好勉强他们了。” 顾琛一挑眉,这么明目张胆地坑大户好么…… “遵命!”千夫长领命退下。 待到千夫长的身影消失在雨帘之中,南相柳依然持伞站在原地,飘进伞内的雨丝染湿了他的黑发和衣袍,整个人如同氤氲在薄雾中的水墨画。 顾琛也站在伞下,不去打扰他,他知道大哥一旦安静下来,半响不说话便是在想什么重要的事情。果不其然,片刻之后,南相柳勾唇一笑,回手摸摸顾琛的发顶,就像她曾经摸他一样,“阿狸,我知道了。怪不得鹤川二字如此耳熟,这鹤川确实有个了不起的人物。” 顾琛抬头道:“是谁?” 南相柳掏出帕子轻轻拭去顾琛面上的雨水,虽然隔着黑缎,一连串的动作却做得行云流水,在外人看来和常人无二,他把手帕塞回怀中,笑着道:“这次,大哥带你去看看活财神。” 顾琛再问,“活财神?不就是财主么,他再有钱,还能点石成金,化水成银?” 说话之间,南相柳已经带着少年上了自己的马车,他一边给顾琛包扎伤口,一边温声道:“阿狸,你见过有钱人,那你又可曾见过乞丐一夜暴富,坐拥金山,富可敌国的?” 臂上凉凉的,顾琛想还好有那个金臂钏挡了一挡,若不是它,自己方才就要被钉子划到骨头。他落下袖子,“莫非这世上真有点金之术?” 南相柳手托着下巴,黑色缎带后是怎样一种眸光,顾琛看不出来,只听他道:“三百里燕王宫,住不下鹤川长生府;白玉堂锦衣马,珍珠如土金如铁。若我没猜错,千夫长所说的大户便是这位曾经位居南楚大司空之位的阴大人了。” 风掀车帘,远处的香积山隐在水雾之中,高不见顶,忽隐忽现。 …… 很快,行列就进了鹤川,待到马车停驻,南相柳先下了去,顾琛随后,他刚开挑开车帘,就看见南相柳还站在车下,很自然地伸开双臂将他从马车上接了下来。 南相柳双手触到顾琛腰间的时候,他忽然有种很熟悉的感觉,似乎很久很久之前也有人这样把他从高处托下来。 白雪,梅树,少年……画面交错着迅速闪过顾琛的脑海,他皱了皱眉,抓不住,那稍纵即逝的画面,他抓不住。 只是还不等顾琛多做懊恼,他就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他面前这连绵的一大片宅院真的是民宅? 水榭楼台,琼楼玉宇,复道行空,虹桥卧波,无论是向左向右,还是向前,都看不到尽头。 有钱人。 顾琛的脑海里只有这三个字。 他们脚下的数十级白玉台阶直通大门。 向上望去,金钉大红门之上挂着牌匾,上书三字——长生府,行书刚劲有力,走笔惊凤游龙。 吱吱。 红色大门缓缓而开,先出来的是两队□□家将,步伐稳健,衣装整齐,颇有国家正规军队的风范,再接着是两行红妆女武士,她们手持黄花梨长杆,杆头上方似乎还嵌着什么布料,随着最前方的女子到达台阶底处,一道九云纱顶帐泛着流光溢彩,旖旎着天地铺将下来。 鹤川九云纱,遇水不湿,逢火不燃,十分珍贵。 据顾琛所知,每年南楚进献给燕国的贡品之中也只有一匹九云纱。 这位长生府的主人真是对得起活财神的名号。 一夜暴富的小乞丐。 三百里连绵不绝的长生府。 白玉堂锦衣马,珍珠如土金如铁。 宇之宏大,宙之无穷,这世上竟真有活财神么? 顾琛也不禁对这个阴凤歌好奇起来。 就在这时,有人朗声道:“国师大人,迎接来迟,还望海涵。” 谦虚客套的话却含着说不出的狂傲和不可一世。 顾琛循声望去,一个白衣红袍的男子在众人的簇拥之下出现在台阶之上,负手而立,衣袂飘飞。 衣着打扮像是一位贵族。 还是一位很有气质,很漂亮的贵族。 顾琛曾经一度以为首富之类的男人必定是个挺着大肚子,还色-眯眯的老头儿,如今一见……现实还真是残酷。 顾琛向上看见了阴凤歌,阴凤歌向下也看见了顾琛。 四目相对。 顾琛愣了,阴凤歌也愣了,连带着顾琛身后的燕国士兵还有长生府的家将全都愣住了。 他们的心中大概都盘旋着相同的一句话,世间怎么会有如此…… 南相柳明显感到顾琛不大对头,他连忙低声问:“阿狸,怎么了?” 顾琛还没有从惊讶中回过神来,他恍恍惚惚地道:“这个阴凤歌,很像我。” 世间怎么会有如此相像的两个人。 南相柳也是一皱眉,“几分?” “八分,”顾琛喃喃道,“不,有九分,”他的目光从阴凤歌脸上移开,看向身边的男人,声音有些颤抖,“他的眼睛和我一模一样。”   ☆、第17章 问劫灰 长生府有莲水坞。 一般府中接待贵客都会在这里,荷风习习,颇有情调。 雨还在下,已经分不清白昼和黑夜。 鹤川的百姓早就习惯了不见太阳的日子,因为这雨已经下了足足三个月。 湿衣服只能用火盆烘干,农作物全部涝死,靠着从周围郡县运来的粮食为生,人们平日里苦中作乐互相打趣,说是再下个几月鹤川都能看海了。 南楚在内陆,鹤川更是内陆的内陆,尤其是地处香积山的盆地之中,较为闭塞,这里很多人一生都没看过海,看海便成了不少孩童小时候最大的梦想。 “九州十二国,七权五师四圣,数巫圣南相柳最为风姿卓人,如今一见,传言不欺我也。”阴凤歌说着亲自斟了一盏酒,放在南相柳面前。 “天上青云殿,人间长生府。阴大人生财有道,诚不我欺。今日有缘相会,南某三生有幸。”南相柳莞尔道。 红衣黑发,低眼人间,扬眉覆手便握尽南楚金银命脉。 很难想象,这样一个风姿脱俗的美男子便是南楚首富。 都说世间善谈者寡,闪笑者众,但顾琛觉得眼前这个男子的笑容很不寻常,像是一个繁华而靡丽的美梦。 他很想问他,你的眼睛都能看得见么? 因为顾琛自己那只黛蓝色的眸子是看不见东西的。 而阴凤歌的眼睛又和他一模一样…… 无论是略薄的眼皮,还是眸子的颜色,都丝毫没有差别,这能不叫人好奇,心惊,恐惧么? 然后,更让他恐惧的还在后面。 只见阴凤歌从墙壁上的暗格中取出一个银胎点蓝的圆盒,顾琛见他如此宝贝,还以为是什么贵重的东西,毕竟能让南楚首富如此珍视的宝物应该……什么?等他看仔细了,竟然只是一小盒的茶叶。 顾琛揉揉眉心,看着他倒了一些茶在杯中,过了七遍水,直到第八次时才折倒入烫好的点金茶杯。 顾琛扫了一眼面前的茶杯,微微皱眉的样子落在阴凤歌眼里,他挥手屏退侍女和下人,浅浅一笑,道:“姑娘家,不该喝酒。” 南相柳手中的酒盏刚碰到唇边,闻言,便放下杯子,“多谢阴大人,不过我家阿狸喝不惯老君眉。” 阴凤歌一笑,“这不是老君眉,是沐月银钩。” 是的。 南相柳坐得稍远,再加上屋内的熏香,他可能没有闻清,但顾琛的一颗心从看到阴凤歌倒出的茶叶那一刻就开始紧张起来。 沐月山的银钩茶,不是因为罕见而珍贵,而是因为其味道独特而不太被常人接受,苦涩微酸,还带着些泥土味。可偏偏顾琛非常喜欢,另外她喝这茶还有个毛病,一定要过七次水,用点金的杯子来品。 这个笑眯眯的阴凤歌,看样子不但知道她是女儿身,知道她喜欢银钩,还知道她喝银钩时候的癖好。 有个人,他对你似乎很了解,而你除了他的名字之外一无所知,这难道不令人恐惧么。 顾琛的心情和南相柳一样,这位活财神果然是个人物,明人面前不说暗话,她转了个话头,“阴大人的衣服看起来不像是九云纱,为何方才沾到雨水也不湿呢。” 阴凤歌看看自己的衣服,哈哈一笑,从腰间解下一枚灰黑色的牡丹花石佩递给顾琛,“阿狸也是好眼力,其实都是因为这个辟水火的石佩。” 南相柳一皱眉,显然对阿狸这个称呼很不满意。 顾琛也不明白这位活财神为何如此之自来熟,更不懂他为何把这石佩放到自己面前。 阴凤歌看她不接,眼睛眯成银月,手又向前送了送,“送给小阿狸,就当是见面礼。” “这个……”顾琛摸摸头,她想拒绝,阴凤歌却硬是把那石佩塞到她手中,“说来也奇怪,一看到你就觉得特别亲切,像是在镜子中看到年轻时候的自己,只不过是个女孩儿,”他声音低了低,似乎有些落寞,“若我有个妹妹,大概也是阿狸这般的容貌吧……”他忽然一拍手,似乎是想起了什么,“若是阿狸不介意,不如认我做哥哥,我分你一半的家产,或者……” 话没说完,一个侍卫打扮的人行色匆匆而入,附耳低言。 顾琛看得出来,阴凤歌的表情随着侍卫的话喜悦了起来,那是掩饰不住的眉飞色舞,那种喜悦同他和自己寒暄时候的笑意完全不同,是一种发自内心的高兴。 侍卫退下之后,阴凤歌也忙起身,拱手道:“国师大人,阿狸妹妹,家中来了贵客,恕在下失陪,若有需要之处可随时派人到随园来找我。” 望着阴凤歌飞扬而去的衣角,顾琛无奈地摇摇头,“有钱人真是任性得很,初次见面的人竟然就要分人家一半的家产。” 南相柳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她身后,拎过石佩,小心翼翼地系在顾琛腰间,“阴凤歌富可敌国,他的一半家产,就是半个南楚的财力,应承下来倒也是件美事。” 顾琛摸摸头,“飞来横福大抵都是飞来横祸,我还想多活几年呢,”她说着摸了摸石佩,圆润清凉,像是美人的肌肤,“这么个小小的物件,看不出什么特别,倒有如此大的威力。” “你可别小看它,它叫做劫灰,世界终尽,劫火洞烧,此灰是也。据说这东西是神仙府主人之物,不是这个神仙府,是太古真神饮玉的神仙府。当年饮玉的未婚妻凡女春音遇天火受伤,之后沉睡,饮玉真神懊悔不已,待她醒来之后,他亲自到玄女那里讨了这东西送给春音。” “这样的宝贝送给我?若不是他已经有了妻室,我还真要自作多情地以为他对我有意呢。”顾琛自我调侃着道。 南相柳垂头,似乎在望她,嘴角微挑,高深莫测地一笑,“幸亏他不是,不然……” “不然?” “杀了他,”想了想,他又补上一句,“再抢夺他的家产,霸占他的妻子。” “……” “玩笑话,”南相柳摸摸顾琛的头,“呵呵。” 这边厢顾琛被南相柳的玩笑吓得呛了一口银钩不说,那边厢一个身材高大的紫衣男人带着一个青年已被引到正厅之中。 管家殷勤道:“叶掌门,真是不好意思,我家主人在莲水坞会客,稍后就到。” 叶流白撩衣上座,气定神闲,“可是周国的南相柳?” 管家一笑,都说步天宫叶流白是活神仙,果不其然,他道:“真是什么都逃不出叶掌门的慧眼,香积山泥龙大发,周国的送亲队伍在我们府上借宿,行列的长官正是国师大人。” 北乐也问:“师父您如何得知?” “方才在游廊看到了绣着相柳的大旗。九首蛇身,是个喜欢吃土的小妖怪。九州之中以相柳为家徽的想必就是巫圣了。”回答的人似乎心情不错,周身的冷气敛了许多。 北乐点点头,“原来如此。徒儿还听说南相柳是自从三百多年前燕国巫祝傅汝玉离世之后第一个在风姿,灵力上能比上他的人,不仅如此,就是因为他,处在荒蛮之地的周国才能代替燕国成为十二国之首,逐鹿中原,号令天下。”他说着,双眸闪出钦佩的火花。 管家却摇摇头,“只是就算是巫圣大人,也有他解决不了的事。就说这次送亲到小葵山吧,也不知道那小葵山山主拂玉君是个什么人物,竟能引四方妖魔朝奉,若不给他进献夫人,他就叫妖物去哪里作乱,可怜了这些年轻貌美的公主啊。” 管家唉声叹气地说完便退了出去,留下几个年轻娇俏的丫鬟在里外间伺候。 叶流白站在窗口,呼吸着湿润的冷冷的空气,三千银发一丝不苟地梳在玉冠之中。 他的师父,紫涵真人曾给他看过一幅画,一幅变幻莫测,时时刻刻流动的活着的画。 那时,师父一边指着画一边说,“距乱世烟火七百里,距人间红尘七百里,那就是饮玉长生府。这幅画流传了几千年,一直在步天宫,为师死后,就把它烧了吧。被它人见到,徒增妄念。” 叶流白心中升起一丝趣味,眼前的长生府,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和当年师父给自己看过的一般无二。 也就是说,建造这座大宅的主人,要么见过那幅画,要么……他曾经是画中人。 一夜暴富的乞丐,久病卧床的美□□子,三百年前和阿狸的尸体一同消失的凤鸣春晓剑,神秘莫测的长生府,雨夜被困鹤川的燕国送亲行列,小葵山山主拂玉君……这一切真的仅仅是巧合? 阴凤歌,你究竟是个怎样的人?还是说…… 你根本就不是人。 叶流白正想着,忽然背后有人朗声大笑。   ☆、第18章 香木源 来人正是阴凤歌,他身后跟着那个叫时荷的女孩儿,那个和顾太乙一模一样,拿着她的凤鸣春晓剑到步天宫的女孩子,她的亲姐姐名叫时莲,南楚第一美人儿,也是南楚首富阴凤歌唯一的女人。 叶流白转头看向他,二人目光一碰,电光火石之间,两个人中龙凤,世间翘楚的男人已经完成了初次的互相打量。 叶流白看阴凤歌,大惊。 叶流白这个人素来情感波动十分微弱,别说泰山崩在他面前,就算五岳全都在他眼前碎成渣渣,他也不会眨一下眼,潮起潮退,日出日落,冬去春来对他来说不过风中尘埃。 在步天宫的弟子们看来,他们的掌门,蓬莱真人叶流白完全是个无情无爱,无欲无求的仙人,三百年前,连自己的师脉徒弟自刎面前,他都没皱一下眉头。可此时此刻,叶流白竟然惊了,这个阴凤歌活脱脱一个男装的小狸,有八分像她,怎么可能呢? 叶流白一直认为,小狸的真面目只有他自己知道,她太过漂亮,这种漂亮很危险,所以小的时候,自己就用法术隐去了她的真容……那个叫时荷的女孩容貌和后来的小狸虽然一模一样,但并不值得讶异,毕竟那时的小狸,见过她的人很多,可这个阴凤歌……怎么可能呢?叶流白想着这许多,眉头微微蹙起。 阴凤歌看叶流白,也很吃惊。 陌上拈花傅汝玉,孤鸿踏雪叶流白。 一诡一正,一魅一清,一巫一道,一亡一生,两个完全不同的人,却同样是九州十二国不灭的传说。 不等阴凤歌寒暄,叶流白便道:“府主且带我去看阴夫人。” 阴凤歌眯着双眼,似乎在笑,又似乎他的眼睛后边还有一双眸子,正冷森森地隐藏在笑意之后窥视着面前的人。 对于见到叶流白之后,对方的第一句话会怎样讲,阴凤歌设想了许多种可能性,譬如询问凤鸣春晓剑的来历,询问时荷的长相,甚至是自己一夜暴富的原因……但他都没有。他只是云淡风轻地站在那里,说了一句最普通,却也是眼前情况下最该说的话。 阴凤歌一直对自己的相貌和才智都很自信,不过这两方面的自信在同一天里都遭受了极大的打击,一次是被南相柳,一次是被叶流白。 窗外的雨似乎小了一些,但仍没有停下的迹象。 滴答,滴答,滴答,落在芭蕉叶上,淋在牡丹花瓣间…… 这雨水啊下的缠绵得很,就像是久病不起,缠绵病榻的美人儿。 阴凤歌的妻子名叫时莲,她的父亲曾是南楚的大司寇,所以说秋莲是个不折不扣的贵族。 他们的卧房在宅院西北角的最深处,淹没在姹紫嫣红的牡丹海中。 然而,这里确实这座大宅的死门之处。 一路走来,叶流白颇是不解。 富人建宅都是很有讲究的,特别是自己卧室的选址,阴凤歌却反其道而行,偏偏选了大宅死门的位置做卧房……更奇怪的是,卧房中还有一口井,阴凤歌说那是一口风水井。 在卧房,叶流白见到了时莲,还有名为香木源的神医。 时莲躺在幔帐之后,紧闭着双眼,不过即便她不睁开眼睛,叶流白也知道她应该是不愧南楚第一美人的称号的。 香木源是个头发半白,面皮略黄,下巴一撮山羊胡,说话和善的老人,他身上有一股雨后山中的青草味儿。 香木源,倒是个很奇特的名字。 据阴凤歌说,时莲四年前得了一场大病,连从南楚都城请来的太医都束手无策,是香木源大夫救了她一命,之后他就一直住在府里,照看时莲的日常。 “叶掌门,时莲她到底是得了什么病?”叶流白诊脉之后,放下幔帐站起身,阴凤歌慌忙问。 “不是病。”叶流白道。 阴凤歌似乎松了一口气,这时叶流白又淡淡道:“是天谴。” “这……”阴凤歌肩头一震,银月一样的笑眼只有这时才不再眯起来,“莲娘一直是个温和良善的女子,她不可能做坏事。” 叶流白取了丹药让北乐给时莲服下,他则看着一脸担忧的男人道:“天谴一事未必是自己报应自己,也有可能是亲人做了坏事,报应在她身上……不过,阴府主宅心仁厚,平日里又仗义疏财,积下了很多福德,尊夫人一定会好起来的。” 片刻的沉默之后,阴凤歌又淡淡地笑起来,“叶掌门,此话当真?” 阴凤歌的眼睛和顾太乙一样,一只墨黑,一只黛蓝,戴蓝色的眼眸里像是缀着星子,璀璨旖旎。 叶流白默了一会儿,道:“当真。” 正在他们说话的时候,时莲已经醒了,脸色大好。 是个国色天香的美人,然而可贵之处却在于她的美而不妖,艳而不俗,的确如阴凤歌所说,“莲娘一直是个温和良善的女子,她不可能做坏事。” 阴凤歌见她醒了,连忙坐到床上,让她靠在自己的怀里,满目的温柔。 “阿娘,阿娘给香儿讲故事。”一个圆滚滚的男孩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抱着小土狗扑将到时莲身上。 时莲笑着把小男娃搂进怀中,她身后的阴凤歌则捏捏他的小脸,嗔怪道:“你这小东西,你娘病一好你就来缠,这次爹爹给你讲个故事好不好。” 叶流白想,这大概就是阴凤歌和时莲的独子了,有趣的是,他父亲那一双罕见的美丽眸子,他没有继承。 圆滚滚好奇地问:“爹爹也会讲故事?” “当然了,爹爹讲的故事可有趣呢,”他微笑了一下,望着站在一旁的叶流白,“从前有个少年,他住在一座大宅子里,那里四季常春,种满了牡丹。他没见过父亲,母亲对他也很刻薄。他越长大,母亲说他生得越像他父亲,只有眼睛不大像,他娘就用药草熏坏了他的眼睛,说只有这样才像。少年很委屈,很难过,很孤单,有一天,他逃出大宅,因为他娘曾经告诉他,他还有一个妹妹,他想去找她。他随身带了很多宝贝,木鸢,竹蜻蜓,舍不得吃的糖果,还有面人,”说着,他自嘲地一笑,“小小的他以为这些就是世上最好的东西,他要把自己最好的东西都给妹妹。但他只是个孩子,离开大宅子,他什么都不会做,很快就沦为乞丐,有一日在路上乞讨,贵族侮辱他,让他下跪,他很傻,为了尊严,宁死不跪。” “然后呢?”圆滚滚问,“他死了么?” “没有,一个贵族少女救了他,他很感激,只是还没说出了谢字,就被那少女给了一巴掌。” 圆滚滚张大嘴巴,“她怎么如此凶悍,阿娘说了,凶巴巴的姑娘嫁不出去的。” “是啊,”阴凤歌看着怀中的时莲,眉眼温和,“凶巴巴的姑娘可难嫁。那少女不仅凶巴巴的,还牙尖嘴利,她狠狠地训斥了少年,她说的话,那个少年一辈子都记得。” “她说了什么?”圆滚滚眼睛亮亮的。 “看公子芝兰玉树,仪表堂堂,没想到却是个愚笨无比的蠢人。天生万物以养人,望其生而不望其死。公子此日一死,对于那些欺侮你的人来说,不过是踩死了一只蚂蚁,但对你的亲人来说,他们的痛苦会一直延续到死去。人生乱世,尊严又哪里比得上生存重要。过刚易折,善柔不败。” 香木源端着茶杯,慢慢道,说完,他一笑,“听我们家老爷讲过,莫名地就记住了。” 圆滚滚手上的苹果已经啃完了,他歪着小脑袋,“虽然不大明白,但她说得好像很有道理。那后来呢,那个凶巴巴的姑娘嫁出去了么?” 阴凤歌摸摸下巴,“对于指责,那个少年先是很生气,后来他才慢慢明白她的好意,再后来,他发现自己会经常想起那位贵族少女,”他顿了顿,怀抱着时莲的手臂更紧了,他说,“他爱上她了。但她是贵族,他只是个乞丐,他无法娶她,除非他有很多很多钱,他拼命读书,拼命工作赚钱,可还是来不及,终于有一天,他听说少女的父亲强迫她嫁给一个年过半百的老财主,他好焦急,也好无奈,他需要钱,需要很多很多钱来做聘礼。” “可是他怎么才能弄到很多,很多钱呢?”圆滚滚不解地问。 空气中有什么东西在蠢蠢欲动,长生府中盛开着满园的牡丹,在雨中,不谢反而更加娇艳,像是美人儿梨花带雨的脸呢。 叶流白听到此处,不由得也望过去,屏住呼吸,听他说下去。 一个俊俏的乞丐少年,为了娶自己心爱的女子,他是怎样一夜暴富的呢? 答案呼之欲出。   ☆、第19章 【番外】凡女与神君 我叫阴凤歌,住在一所很大很大的宅院里,那里四季如春,种着美丽的牡丹花。 青山贯雪,红粉墨染。 直到现在,我一闭眼便能想起姹紫嫣红的牡丹盛开在青天流云下,婆娑妩媚,盛大芳华。 我的母亲是凡女,父亲却是神君。 我一生中,母亲只和我说过三次话。 人们说母亲性子温吞,没有绝世的容颜,但父亲很宠爱她,他为她浴血魔族,他为她筑金屋高台,她病的时候,他为她亲手羹汤,不叫旁人插手。 这样听起来,父亲他似乎真的很宠母亲。 人们还说父亲名讳饮玉,太古真神,笑容可掬,心地凉薄,似乎什么都不在意。唯一一次,人们看到他方寸大乱却是为了个极为普通的凡间女子,也就是我的母亲。 为了她,从不瞪眼的神君大人一路杀气腾腾地闯进春山真神的府邸,据说还险些打起来。他们说,“九霄公认好脾气的不过两人,一个是清波宫容江神女,一个便是长生府饮玉神君,只不过前面那个是真软糯,后面这个是懒得动气而已,连神魔大战都不放在眼里的家伙,你还指着他把什么放在心中。” 只是这样一个凉薄之人,他偏偏把母亲这个普通的凡女放在了心上。 但我从未见过父亲,在我的记忆里只有高楼上披着单衣,凭栏远眺,望穿秋水的母亲,笑容模糊的娉婷侍女,还有小时候一直一起玩闹,似乎模样也和我相像,而在不知不觉中消失了的小伙伴们。 八岁那年生辰,母亲的大侍女望月送来了一套漂亮华贵的衣服,白衣红袍,清晨云海中朝阳一般的色彩。 望月姐姐说,从今天开始,你就是这长生府的少主人了。 看着侍女姐姐微笑的样子,我想成为长生府少主人这件事一定是值得高兴的,于是我也笑了,但我不开心,因为最后一个一起玩耍的小伙伴在那天早晨也不见了。 那一天,母亲第一次同我说话,在那之前,她只是远远地看着我,每次我要跑过去,她便一脸厌恶地快步离开,久而久之,我想母亲她大概不太喜欢我。 院子中的牡丹花,空气中的花香,屋里的花梨木书架,床头的白瓷梅花瓶,还有一本翻开的《珍珠楼》。 我看见了我的母亲,她坐在晨光中的梳妆镜前,穿着紫色的裙装,涂着鲜红蔻丹的手缓缓地梳着一头白发。 她并不美丽,但我喜欢她。 侍女姐姐走到她身边,附耳说了些什么,母亲放下梳子,看了看我,点头含笑,自言自语一般地道:“不错。” 她说,“不错。” 那种感觉有点奇怪,母亲看我的眼神并不温柔,那种目光似乎像注视着一件很合心意的玩具。 我张了张嘴,想叫一声娘,然而母亲却打断了我,她看了看镜子,又望向我,“漂亮么?”她的声音冷冷的,却含着一丝雀跃。 我狠狠点头。 我的母亲永远是这世上最漂亮的女人。 母亲又笑了一下,很开心一样,她站起身,缓缓地走到我面前,伸出一双削葱似的手,“今天是你的生辰,这个就当是礼物吧。”她的掌心是一块牡丹形状的石佩,我恭恭敬敬地接在手中,圆润清凉,像是美人的肌肤。 母亲说它名叫劫灰,六界终尽,劫火洞烧,此灰是也。 后来,侍女姐姐告诉我那是父亲送给母亲唯一的礼物。 六界终尽,劫火洞烧。 我每晚都把劫灰放在胸口,就像是在母亲的怀抱里,很温暖,很安心,很踏实,从此不再做噩梦。 之后的三年,一切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她远远地看我,表情很复杂,一会儿像笑,一会儿像哭,时而温柔,时而怨毒。 十一岁生辰那日,母亲用蓼蓝草亲手熏瞎了我的右眼。 火辣辣的,我疼得昏死了过去。 醒来之后,右眼已经看不见了,母亲坐在我身边,呆呆地望着我。 我问她:“阿娘,爹爹他去哪里了?” 母亲摸着我的脸,幽幽道:“他被一个不要脸的坏女人勾引走了,不要娘了,也不要你了。” 那是母亲第二次同我讲话,就告诉了我这么一个悲哀的消息。 父亲他居然背叛了母亲,他是个坏人,不过,还好我还有母亲。 眼睛瞎掉之后,母亲反而对我更好了,她经常在晚上来看我,坐在床边,不说话,望着我睡觉。 如果盲眼可以换来母亲的疼爱,就算双目都瞎了,我也愿意。 有母亲在身边,我睡得十分香甜,只是有一天,我在濒临窒息中醒过来,母亲她血红着双眸,双手死死地扣在我的脖子上。 我以为我要死掉了,但她最后收了手,踉跄着步子消失在夜色中。 十三岁的那年,母亲最后一次同我说话。 她还穿着那件紫衣,满头白发,笑意盈盈地牵着我的手道:“小歌,其实你是有一个妹妹的。” “真的?”我好开心,如果我有一个妹妹,那我们就可以一起玩,我就再也不会孤独了。 母亲的手抚上我的脸颊,冰凉,“小歌,你记住。她叫阿狸,喜欢喝的茶是沐月银钩,喝的时候要过七次水,用点蓝的金杯,喜欢吃的是石榴,要拿三层瓷白帕子托着吃,喜欢的乐器是尺八,喜欢的曲子是春风牡丹……她和你长得很像,一样的嘴巴,一样的鼻子,一样的眼睛,一只墨黑,一只黛蓝。如果有一天你遇到她……” “我会对她好的,”我兴奋地忘记了要守规矩,竟然打断了母亲的话,“我会把我所有玩具都给她玩,哄着她,宠着她,把她放在掌心里,不叫她哭。” 听我说完,母亲竟然大笑起来,她笑得前俯后仰,笑得流出了眼泪,半响之后,她抹了抹眼角的泪水,帮我整了整衣襟,柔声道:“如果有一天你遇到她,”母亲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顿道,“杀,了,她。” 如果有一天你遇到她,杀了她。 杀了她。 杀了她! 杀了她……   ☆、第20章 痴之汉 夜已渐深,雨水濡湿着脚下的青石板,石板周围的金边在灯笼的光晕下闪着诡异的亮光。 一片黑色的牡丹花瓣和着微凉的夜风落在叶流白的衣襟上,他伸手抚去,微微抬头望了望房檐上如注的细流,照这样下去,也许真的再过不久,鹤川就要化作海了。 “师父,您相信阴凤歌的话么?”北乐一手撑伞,一手持着琉璃无骨灯。 “一个窘迫的美少年遇到一位善良的女仙,女仙为了帮他娶到自己心爱的女子,送了他太行般的金山七座,王屋般的银山七座。”叶流白重复着方才阴凤歌的话,这似乎很是匪夷所思,但除此之外,任何理由又都难以解释小乞丐的一夜暴富。 “北乐,你觉得阴凤歌像什么。”叶流白的表情依旧淡淡的,在这表面平静,却暗流涌动的长生府里,他依然泰然自若,恍若脱尘。 “狐狸?狡猾狡猾的。” 叶流白笑着摇头。 “狼?桀骜不驯又心思凶狠。” 叶流白依旧微笑着,不点头也不否认。 “师父,其实徒儿觉得他更像是只鬼,”北乐摸摸头,似乎很不好意思,“徒儿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总是莫名的后背发凉。他明明望着我笑,我却觉得他下一刻就要张开獠牙撕碎我。师父,徒儿学业不精,感觉不到这位大户身上有鬼气,师父您……”他探寻地问道。 窒息般的夏夜,困兽金笼般的大宅。 “他像人,一个真正的凡人,凡人的聪慧,凡人的执着,凡人的痴情,凡人的善意,凡人的贪婪,凡人的*,凡人的冷酷,凡人的疯狂,在他身上都能看得到。所以你才会觉得他可怕,一个真正的凡人,是比鬼魅更可怕的。”一语末了,叶流白叹了口气。 他明知道是有人故意诱他前来,那个人可能是看起来最有可能的阴凤歌,也可能是看来最无辜的时莲,还可能是完全在故事之外的神医香木源,甚至是那个圆滚滚的小男孩。 “不要想了,”叶流白没有回头,似乎是在告诉自己,又似是背对着那个惊讶着,一时还回不过神的年轻人道,“早晚会有人来告诉我,他想要什么。” 片刻,北乐便撑着伞快步跟了上来,他的血液中似乎有什么在低声咆哮,那是一种猛兽感到危险而又为挑战的到来而兴奋的感觉。 忽然,不知从哪里传来一阵乐声,侧耳一听,似乎是尺八。 北乐不以为意,只是这尺八之声甚为奇诡。 叶流白在房门口停住了脚步。 他身畔一圃牡丹开得正美。黑色的花瓣厚厚叠叠,在夜色中竟然泛着珠圆玉润的光彩。 叶流白袖中纤长的手指一点一点地收紧,指节间带着微微的响声。 这曲子是小狸经常吹的。 他走下台阶,不顾北乐在身后的呼喊,连伞都不撑,快步走进雨帘之中,身形越来越快,循着乐曲而去。 是小狸。 一定是。 与此同时,大宅的另一头,一座两层小楼里还亮着烛火。 小楼的一楼住着一个男人,他也还没睡。 大雨如天河倾泻,噼噼啪啪地落在窗棂上,他已经脱掉了白日里穿的墨绿色常服,只穿着白绿色的中衣,中衣外则随意披了一件翡翠色长袍,墨色长发束在掐丝银环之间,向脸上望过去,唇若朱漆,眉似柳裁。 他坐在床榻上,双手向后支着床,抬头望着天花板。 沙沙,沙沙,沙沙沙…… 蒙着黑色缎带的双眼随着头顶的沙沙声转动。 脚步声行到天花板中央,她大概是在喝水,不一会,沙沙声又移到窗子方向,她兴许是在远眺夜色雨中的香积山,沙沙,沙沙沙,步子走到屏风的位置,她应该是……想到这,南相柳的脸唰地红了,他猛地低头,就像他能透过眼前的缎带,透过天护板,看到她一样,阿狸她……大抵是在换衣服吧。 送亲的行列一路南行,每到驿站,南相柳都一定要住在楼中,只有这样,听到她的脚步声,感觉到她在自己的视野之内,他才安心。 掌心冒着细汗,他从来都不知道他的师姐有着这般盛大的美丽,就算是用最浓厚的黑暗也包裹不住的璀璨,他不知道,他从不知道…… 三百年前,太白山,望海楼。 山风呼呼,似乎还带着丝丝的海味。 她说:“南音,将来,你会比你父皇更强,成为九州最强的男人。” 是的,他要变强,最开始是为了报仇,后来是为了带她离开,让她看看太白山之外的世界,再后来……不知什么时候,他对她的感情早已经超过了普通的师姐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是从他忽然发现,自己已经长得比她高的那天,是从逃避她摸自己头顶的那天,还是从晚上梦见她,第二天早晨两腿间湿乎乎的那天? 他不知道,但他知道的是,曾经那个只要呆在她身边,看着她幸福就满足了的少年已经死掉了。 “步天浩气乘风去,斩妖除魔天地间。”南相柳遥望着窗外浓浓的暗夜,颇为感慨地喃喃道。 浩气乘风,斩妖除魔,是他师父叶流白一生的坚守,曾经他也一直以为自己可以成为师父一样正直悲悯,弘益人间的大侠……一瞬间,他似乎看到了师父的眼睛。 浅淡柔和,如月之清辉。 若是师父知道他所做的一切,一定会很失望。 只是,那个容貌清冷的少年,眼睛亮晶晶的少年,朗声说着“步天浩气乘风去,斩妖除魔天地间。”的少年,他死在了三百年前的太白山望海楼。 现在,这个九州没有步天宫南音,只有一个叫作南相柳的大周国师,一个想得到自己心爱的女人,却依然没有勇气的胆小鬼。 南相柳正想着,忽然暗夜之中飘来一阵尺八声。 他一愣,旋即楼上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紧接着是一阵急急忙忙下楼的脚步声。 南相柳慌忙下床,几步走到门口,猛地开门,一把拉住顾琛的胳膊。 “不要去。”他说。 “……”顾琛披着头发,身上衣服乱七八糟的,很匆忙的样子,她回神之后连忙道,“大哥,我去去就回,总觉得那乐声很熟悉,”她似乎很兴奋,声音都是雀跃的,“说不定能想起一些从前的事,说不定还能见到……” “不准去!”南相柳厉声打断她的话。   ☆、第21章 媚君姿 我既媚君姿,君亦悦我颜。 何以致拳拳,绾臂双金环。 *** 顾琛一愣,自从十年前被南相柳捡回家,他从来都没对自己这样凶过,今儿个是怎么了。 四下里寂静无声,只有细雨。 滴答,滴答,滴答…… 他们就这样站着,一时间没人开口说话。 尺八声浑厚而苍凉,像是从遥远的过去悠悠而来。 这首曲子是顾太乙时常吹起的,对于南相柳来说再熟悉不过。 虽然不知道这暗夜中的吹奏者是谁,但他很不安。 也许,只是巧合,会吹同一首曲子又有什么好稀奇的,但是,现在的他不能接受任何一点小小的差池把她带偏,他好不容易找到她,好不容易安安静静地在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他只等着这次从葵山回来就向阿狸求亲的……所以,南相柳决不允许任何的节外生枝。 “好吧,”顾琛莞尔一笑,“大哥不让我去,我就不去,”说着,她向房门的方向推推他的胳膊,“大哥你怎么还不睡,这么晚了。” 不说还好,这一说他腾地脸红了一大片。 他能告诉她么,每个她睡在他楼上的夜晚,他都兴奋地根本睡不着。 十年之间,每一个那样的晚上,他都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想着她的一举一动,虽然看不见,却仿佛她就在自己身边。 浓厚的夜色是最好的屏障,顾琛并没发现他浑身僵硬,脸红得似乎要滴出血一样,片刻之后,他微微抬头对着她上楼的背影道:“阿狸,别想趁着我睡着了偷偷跑出去。” 顾琛尴尬地摸摸头,“大哥,知道啦,我是那种口是心非的人嘛。”说完,一溜烟跑回屋子。 斜雨润珠帘,银盘托春山。 关门声之后,南相柳依然站在那里,空气中还留着她身上的香气。 他知道自己根本没有资格说阿狸口是心非,若论口是心非,他该是第一。 曾经,他说他有喜欢的人,他说他只把他当妹妹,他说等她长大就给她找一户好人家…… 都是假话。 她要嫁人,就只能嫁给自己。 师父曾经说,修仙之人不能有杂念,一旦心生*,便离着魔道愈来愈近了…… 第二天一大早,雨还没停,南相柳趁着顾琛还没起来,自己带着几个人去官道上看看被阻塞的道路能不能尽快清通。 等顾琛迷迷糊糊地下了楼,南相柳早走了好一会。 她问了士兵,刚想去找他,却被一个侍女引到了时莲的卧室,说是夫人很想见见她。 顾琛也不好意思拒绝,毕竟住人家的,吃人家的,给人家看看也不吃亏。 进了卧室,只有时莲一个人在,这还是顾琛第一次见到这位南楚第一美人儿。 柳眉杏眼,眸子通透得一望见底,笑容温和,是个国色天香的美人儿,然而可贵之处却在于她的美而不妖,艳而不俗,让人一看就欢喜,忍不住去亲近。 “阿狸,快坐下,让我看看。”时莲的脸色还有些苍白,见顾琛进来,躺在床上的她忙作势要下来迎接,却被顾琛抢先一步拦在了床上。 “夫人,您和阴大人能让我们这群武夫借宿在府里已经是大恩了,顾琛很感激。” “阿狸,”时莲笑得很开心,像是见到久别的亲人一般,一抓住顾琛的手就不放开,“阿狸,我可以这样叫你么?” “当然可以。”你都已经叫了啊。 时莲握着她的手,喜不自禁地上下打量,“阿狸你和夫君长得真像,夫君他刚刚说起时我还不信,若不是知道夫君是独子,我还真要以为你是他妹妹了。阿狸,夫君他很喜欢你,想认你做妹妹,你愿意么?若是你答应了,我也有个小姑了呢。等你出嫁的时候,我们送一座长生府给阿狸做嫁妆,让阿狸风风光光地出嫁。” 时莲虽然说话慢条斯理的,却一直不停,顾琛根本就没有插嘴的机会,而且她的每一句问句都是设问,根本不需要顾琛来回答。 这个时夫人,真是个又善良又天真的女子,对一个素未谋面的外人,她竟然愿意送一座长生府给她当嫁妆。 这样的女子,值得被阴凤歌放在心尖上疼爱。 “阿狸,嫂子也没什么见面礼给你。这样吧,嫂子这有一套新衣服,你试试看,阿狸穿上一定很漂亮。” 都不等顾琛说什么,时莲已经自称为嫂了。 小丫鬟捧上来一个托盘,顾琛一望,“这是……女装?” “是啊是啊,”时莲的眼睛亮亮的,十分真诚,“阿狸这么漂亮的女孩子穿上这衣服一定美得像仙女一样。” “夫人,我……”顾琛着实有点为难,“嫂子,我很多年都不穿女……” 时莲的神情有些难过,她低头垂眸道:“其实,是嫂子一直想看你哥哥穿女装的样子……可他又死板得很,一直不给嫂子这个机会,如今嫂子又患了这时好时坏的病,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 “去哪里换?”顾琛接过托盘,站起来道。 面对时莲,她是真没法子拒绝。 时莲马上仰起头来,眉飞色舞,激动得和小孩子一般,她说:“隔壁有空房间。” 进了内室,看着左一件上衣,右一件外衫,顾琛可真是犯难,她没说慌,她是真的好多年都没穿过女装了。 她对着镜子,无奈地叹了口气,开始脱衣服,只是脱了外衣和中衣,刚要解裹胸布的时候,她突然觉得背后凉凉的,似乎有人在看自己。 顾琛慌忙回头,什么都没有,门和窗户都关得紧紧的,墙壁和窗纸上也没有洞。 时莲看着房门,幽幽叹了口气,这套衣服并不是她的,是一位极为美貌的仙人交给她的。 那位仙人还真是奇怪,他说不久之后会有一个长得和夫君很像的姑娘路过鹤川,等她来了,希望自己能把这套衣服送给她。他说的竟然全都应验了,自己开始还有些犹豫,仔细检查了那套衣服,并没发现什么浸毒藏针之类的东西,这才放心把它交给阿狸。 仙人的交代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时莲也有自己的打算。 阿狸这么漂亮又懂事的女孩子,应该嫁个好人家才是。而她觉得叶流白叶掌门就不错,人样子好,性格好,又有才华懂法术,还是九州第一修仙门派的掌门人。 一会儿叶掌门就要来给自己看病了,借这个机会也让让他见见阿狸,说不定还能促成一段好姻缘。 郎才女貌,侠士美人,多好的一对儿。 与此同时,山海之外的葵山。 层层帷幔之后,镜子一般明亮的星沙幕之上映着的就是阿狸所在的房间。 阿狸的感觉并没有错,的确有人在看她换衣服。 不是偷偷窥视,而是明目张胆地瞧。 那人站在星沙幕前,一身晃眼的袍子,身材高大,小小的阿狸站在那里却连他的肩膀都不到,堪堪只到前胸。他离阿狸只有一步远,她的体温,连同她细细的呼吸声,那人都一并感觉得到,似乎只要一伸手,就能把她从星沙幕中,千里之外揽到他怀中,按在腿上,狠狠地打一顿屁股。 沙沙,沙沙沙。 外衣,中衣,一件一件落在地上。 露出了扣在上臂的金臂钏。 那人看着臂钏,奇异一笑,轻言慢语着道:“竟然是她。” 那是几百年前来着? 他不记得了,本来时间对他来说就没什么特别的意义。 日来日落,寒来暑往,沧海桑田,都不过他眼前一瞬。 那时候,她蹲在墙角砸蜈蚣,他看着好玩就随手送了个礼物。 在六界晃荡了几万年,他自认为自己见过形形□□,奇奇怪怪的人并不少,无奈,却只有那个砸蜈蚣的小姑娘让他觉得好玩。 她说:“我有一只眼睛看不见,不过小的时候就这样,不知道用两只眼睛看东西是什么感觉。” 他说:“倒霉孩子。” 她从他肩膀上拿下一片红色的花瓣,“这是什么花。” “这是榴花,”他说,“代表着一往情深,执迷不悟。” 她眉毛皱成一团,“听起来不像是什么好词,是什么意思?” “就是,”他歪头想了想,“就是我喜欢你,你就必须喜欢我。” “不讲道理啊。” “小丫头,情爱之事本来就无道理可讲。” 她问:“你似乎很了解情爱,你有喜欢的人么?就是一往情深,执迷不悟的那种?” “没有。”他说 “那有人喜欢你么?” “那是自然,很多很多,什么九霄的帝姬,东海的公主,青丘的狐狸,前赴后继,数不过来的。” “那么多人喜欢你,你一定很幸福。”她说着,语气里满是艳羡。 “讨厌得很,叽叽喳喳的,乌鸦一样聒噪。”他话音平常。 “人在年轻,美丽的时候,总是很残忍。” 他拍拍她的头,“我也希望自己老去,没办法,也许你死了,我还是今日的容貌。”说完,他手里就多了一个金色的臂钏。 他当时根本不懂臂钏的涵义,只是单纯地想送点东西给她。 我既媚君姿,君亦悦我颜。 何以致拳拳,绾臂双金环。 不等她说话,他就擅作主张地把它扣在了她的上臂上。 她很开心,仰头道:“我喜欢金光闪闪的东西,我们还会见面么?” 他把描金折扇别在腰间,唤云而起,衣袍迤逦,微笑着,“不会了,看你的样子活不到那个时候。” …… 没想到,她竟然活了这么久。 没想到,她竟然就是她。 早知如此,当年在长生府他就该扭断她的脖子,剥干净吃掉。 阿狸一圈一圈地解开裹胸布,虽然已经确定了这房间并无诡异之处,但心里还是凉凉的,忐忑不安,就像是背后有人紧挨她站着一样。 裹胸布的最后一圈也绕开了,看到眼前的景色,男人一挑眉,娇小白皙,盈盈而握,没什么可看的,葵山的任何一个狐女妖姬化成人形,胸前的两团都比她汹涌澎湃,可看得多。只是,他还是忍不住地浑身燥热,喉结也随着动了一下。 她开始脱长裤了。   ☆、第22章 再相逢 男人向前走了一步,那样子看起来就像是已经抱住了她。 他站在阿狸身后,长叹一声,抬起手绕到阿狸面前轻轻抚上她皓白的脖颈,脖颈上有一条细细的红线,似是被利刃割伤后留下的痕迹。 男人的手指硬净修长,指腹缓缓地抚摸着红线,脸上的笑容甜蜜又残酷。 忽然,他大手一挥,星沙洒落一地,再也看不到长府的样子了。 男人斜倚回榻上,琉璃榻,降红衣,潋滟双眼水波荡漾,他轻言慢语着道:“折兰,你是愈发不懂规矩了,进来要先敲门。” 话音方落,一名少年绕过描金美人屏风转了过来。 亮晶晶的眼睛,身后的九尾一扫一扫的,身上裹着样式奇怪的白纱,像是窗帘,又像是床单。少年含笑着道:“君上,又到了这月汇报山中大事的时候了。知道您不爱听,但这是我的职责所在。您就闭上眼睛,一边歇着,一边装着听就好了” 拂玉君眼睛弯了弯,他不止一次觉得自己当初让折兰这话唠当管事是他人生的败笔之二,至于败笔第一……但他每次也只是这么觉得一下,三百年来,折兰依旧扫着他的九条尾巴,当着葵山的大管事。 白衣少年手中化出一册细线竹简,展开来,毕恭毕敬地开始汇报,“君上,步天宫的道士们又来找事,他们找不到入山的路就在山脚安营扎寨,天天安排人喊山,说您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大妖怪,喜怒无常,暴力残忍,搜刮美人,手撕壮男,杀人如麻,祸乱人间,人人得以诛之。”说着说着,还有些义愤填膺地瞪大了原本就大得要掉出来的眼睛。 啪嗒,一粒石榴籽儿打在折兰胸前,正说得慷慨激昂地少年被打断,委屈着道:“君上,人家正说在兴头上呢。” “本座怕你咬了舌头而已,”男人眯眼微笑,眉间朱砂同石榴籽儿一般鲜红,“你这么激动为何。难道他们说得不对?是不是这段时间不偷鸡,都忘了自己是狐狸了。” 折兰摸摸头,虽然喜怒无常,暴力残忍,杀人如麻什么的都不是好词,但对一个魔头来说的确是最高的评价。 指望着人们说君上一身正气,弘益人间的自己才是大傻瓜。 君上不愧是君上,眼光和度量就是高人一等。 男人看着折兰,笑道:“叶流白不在,想必他们也搞不出什么幺蛾子来,不必理会,让他们喊破喉咙好了。” 折兰听了,心里又是膜拜又是佩服,君山就是君上,运筹于千里之外,决策于帷幄之中。折兰甚至想,若是君上愿意,把整个九州,不,整个六界握在手中都是朝夕的事。 汇报完了山中大事,下一项轮到了内宅事务,折兰从袖中掏出一轴白绢。 “何物?”拂玉君长眉微皱,“一股子月事血的味儿。” “君上,这是您后院三千六百位夫人的联名血书。” “说什么。” “君上,”折兰向前递了递白绢,甜笑道,“夫人们给您的信,小人哪里敢先看。” 拂玉君身子向后微倾,“本座晕血,你不知道?” 折兰一笑,收回白绢,君上不是晕血,君上只是洁癖。 少年也没摊开绢布,只道:“小人读书少,夫人们的用词儿都太高深,不过小人总结一下,大概意思就是君上您再独宠燕国的元妍公主,她们就要集体上吊。”说得这么顺溜,哪里像是没事先偷看过的。 “上吊……”男人挑起长眉,一副严肃思考问题的模样,“把本座那三百里石榴树围起来,剩下那些桃树梨树杏子树的随她们折腾去吧。” 折兰就知道是这个答案,君上看起来比谁都多情,又比谁都无情。 君上的眼睛有一种魔力,似乎总是在看着你笑,又似乎万千人之中,他只对着你笑,而你也对这种假象深信不疑。 他领命刚要转身离开,却又被叫住,“等一下。” 转眼之间,星沙幕又铺开在空中。 星沙幕上的少女已经穿戴好了衣裙,只是头发还是披散在肩头,没有挽起。 拂玉君问:“你觉得她容貌如何?” 折兰道:“君上想要她?”他知道君上只要这么问,一般就是有收入后宫的心思了,只是,他奇怪的是,少女身上这套衣服是君上准备给曾经的燕国元妍公主,如今葵山第一受宠的朝颜夫人的,为何会穿在阿狸身上? 还有…… 这个姑娘是阿狸么? 君上他莫非还记得阿狸? 不会的,傅汝玉已经死了,属于傅汝玉的爱恨应该也一并消失了才对。 沧海桑田,三百年岁月烟云过,终究意难平的恨意也应该消散了才对…… 拂玉君微微一笑,不置可否,只是双手抚上星沙幕中阿狸的脸颊,指甲慢慢向下划过她细嫩的脖子。 “她本来就是我的。”他眸光一敛。 “穿了君上的衣服,自然就是君上的人。”折兰不敢问,关于阿狸,关于傅汝玉,君上从来都是缄口不提,他也从来都不问。 如梦似幻的星沙幕,阿狸穿着这一身绣着榴花的衣裙在镜子前照了照,她只觉得浑身针扎一般难受,果然多年不穿女装,都穿不惯了。 有趣的是,这身衣裙居然很合适,像是量体而做的一般。 星沙幕的这边,拂玉君忽然低下头,眸光深沉,吻上阿狸的双唇,不,那不是吻,而是啮咬,似乎带着弄弄的恨意。那边的阿狸恍若不知,只是拎着裙子向门口走去,很快,她就走出了内室,走出了拂玉君的视野。 他抬起头,看着她渐渐消失的背影,眸光晦暗难明,“她身上这套衣服是我的,衣服下的身子也是我的。” 阿狸穿着一身衣裙,重新走进时莲的卧房。 房间里不知什么时候又多了一个人,一个极为清雅的紫衣男人,正坐在桌边喝茶。 那人似乎也看到了她,腕子一动,茶水泼洒了一半。   ☆、第23章 与妻书 天光水影中,顾琛看见他隔着一屋子药香茶雾望向她,漆黑的眸子里没有感情,没有喜怒,没有温度。 这种目光看得她浑身不自在,就好像自己没穿衣服一样。 她看着他,他也看着她,或者说是看见了她。 沉默,一屋子的沉默,静到只听见雨落芭蕉的声音。 “咳咳,叶掌门,”沉默的最后,还是时莲先开了口,在她眼里这两个人分明就是电光火石,干-柴-烈-火,一见倾心,再见许身啊,“这位是阿狸,我的小姑,”她又看向阿狸道,“阿狸,这位是叶掌门,他是……” “我叫叶流白,字和风,道号紫薇真人,太白山步天宫第四百代顶门大弟子,第三百六十八代执剑长老,第三百二十一代掌门。不嗜酒,不好烟,不贪赌,不狎妓,没有任何不良嗜好,爱好插花和简单的手工艺。无父无母,尚未婚配,亦不曾有过女人。”不等时莲说完,叶流白放下洒了一半的茶,站起身,望着一脸尴尬的阿狸说道。 他身材颀长,眉目疏淡,紫衣玉冠,一身正气。 这一通话说得阿狸云里雾里,他说的每一句都没什么特别,可连在一起听起来怎么就十分奇怪。 这是初次见面的人该说的话么…… 他说完,就那么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房间再次陷入沉默。 阿狸觉得自己也应该说点什么,毕竟初次见面,对方也做了如此详实的自我介绍,“我叫顾琛,字思远,周国京都人,现在军中任职,父母尚在,我还有一个哥哥。我偶尔喝酒,赌馆和勾栏也去过几次,爱好习武角力,”她说着不好意思地摸摸头,“大家说我的脾气有些粗糙。” 男人站在窗边,窗外风斜雨密,花影斑驳,他的表情也不甚分明,似乎还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顾琛鬼使神差地又道:“我亦是尚未婚配,不曾有过女……男人的。” 说完这句话,她恍惚觉得那个叫叶流白的石碑脸上露出一丝满意的微笑,她揉揉眼睛再望过去时,却还是那张不咸不淡的脸,不远不近地瞧着她。 叶流白的肩头落着一瓣红色的花瓣儿,似乎是从窗外吹进来的。 顾琛走过去,下意识地捏起花瓣儿,“这是什么花。”她仰头问。 “这是榴花,”他用不变的语气继续道,“代表着一往情深,执迷不悟。” 本来一句情意绵绵的话到他嘴里也变成了白水煮青菜的味儿。 她脑中似乎还有些往日的破碎记忆,只觉得眼前的情形十分熟悉。 “这是榴花,代表着一往情深,执迷不悟。” 竟然连语气都是一样的。 一往情深,执迷不悟…… 阿狸眉毛皱成一团,“我以前见过你么?” “不曾。”他说。 男人的一缕发丝飞扬起来,轻轻地擦过她的鼻尖,弄得阿狸心里毛毛的,鼻子痒痒的,心中莫名地升腾起一种想哭的感觉。 顾琛就站在叶流白面前半步远的位置,微踮起脚,方能及肩。 时莲看在眼里,想着这样的身高差距刚刚好。 顾琛觉得这位叶道长真是惜字如金,很不好相处的样子,于是摸摸鼻子道:“叶道长,嫂子,你们先聊,我先回去了。”说着转身就要离开,这下时莲可着急了,阿狸现在怎么能走?她可是要撮合叶掌门和阿狸的。 还不等时莲挽留,叶流白淡淡道:“我是天师道,可以娶妻生子。” “……”阿狸有些不明所以,这位道长除了不好相处,思路想法也是相当跳脱。 “不要叫我道长,”男人顿了顿,“你可以叫我流白,”他又咳了咳,“或者和风也可以。” “好,”顾琛点点头,“我记住了,叶掌门。” 叶流白:“……” 时莲:“……” ——你是想吃苹果还是梨? ——那给我一个香蕉吧。 叶流白一身正气,顾琛也是义气凛然的样子,然而这两个人对话怎么听怎么不上道。 床上的的时莲忍不住笑。 可是笑归笑,她依然觉得这两个人很般配。 叶流白到长生府已经两日了,这两日间长生府都炸开了锅,侍女们争着抢着要去服侍传说中九州最接近神仙的男人,也是近几百年间,最温和儒雅,芝兰玉树的美男子。 只是等人到了,她们却懵了,美男子倒是不假,可是个大冰块也是不假的,说好的态度温和,清风霁月呢。分明就是无情淡漠,拒人于千万里之外。 不过她们也似乎明白了,为何称叶流白是九州最接近神仙的男人。 无情无欲,仙是仙,魔是魔,非黑即白,是是非非,恩恩怨怨中间绝不会有私情存在。 那样的人才是真正的仙人。 心中情-欲俱绝,唯有大道。 时莲也私下问过北乐,他说师父曾经是个很温和,也经常眉眼带笑的人,可是自从三百年前师姐顾太乙释放妖魔,助纣为虐,又拒不认错,自刎哀牢山之后,师父整个人就冰冷了下来。大家都说是师父在自责,自责教出了如此孽徒,给黎民百姓带来无边的灾殃,北乐也是这么想的,师姐她永远是师父一世英名上的污点。 冷风夹着细雨吹开了虚掩的小窗,阿狸的一头长发顿时飞飞扬扬起来,她本是男装,一时间换回女装,自然也不能用以前的发冠。方才内室中虽然也有梳妆匣,但盛着的是一些莲花玉簪,琉璃琥珀环,都是顾琛不喜欢的质地和样式,所以她干脆披散着头发走了出来。 她理了理有些凌乱的长发。 一旁的叶流白忽然道:“用这个罢。” 他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只金钗。 青雀牡丹钗。 长长的尾杆,繁华盛大的牡丹,花朵中跃跃欲飞的青雀,十分富贵。 阿狸看了看,沉默了片刻,方接过来,“多谢了。” 这位一身正气,凛凛不可侵犯的叶掌门居然随身带着女子的贴身之物,不仅顾琛觉得极为趣味,时莲也认为是件非常香-艳的事。 虽然他也说过爱好简单的手工艺,但这金钗远远超出了简单手工艺的范围。 顾琛随意将头发一挽。 时莲却笑着道:“傻丫头,不对的,你这梳的是妇人髻,你还是个未嫁人的姑娘呢。快过来,嫂子帮你梳。” 奇怪了,顾琛也讶异,她怎么就这般自然而然地梳了个妇人的发髻。 “我来吧。”有人淡淡道。 阿狸一愣。 只是还不等她回过神来,叶流白已经帮她挽好了新的发髻。 时莲也一怔,这叶掌门看起来冷冷清清,深沉木讷的,怎么眨眼之间就迅速完成了送定情信物,外加挽发结同心的步骤,似乎马上就可以送聘礼纳彩,接新娘子回山,洞房春-宵,儿孙满堂了…… 相比时莲,顾琛这些旖旎的心思少了很多,她常年女扮男装,性子也粗糙,一门心思只在寻找一件东西上,所以自然有些迟钝。 她吃惊只是在于叶流白虽然看起来冷漠,竟然还很随和地帮她挽发。也许他也只是看起来不好相处,其实心里还是很助人为乐,与人为善的。 “叶掌门,阿狸,我有些乏了,”时莲想找些借口让他们单独相处,“叶掌门,还劳烦你送阿狸回去,宅子有些大,还下着雨,路不太好走。” 阿狸:“不……” 叶流白抢先一步,“好,阴夫人放心。” 话到如此,顾琛只能怪自己嘴笨,又同时莲说了几句嘱咐休息的话,便随着叶流白出了门。 叶流白在前边走,阿狸在后面跟着。 她抬头望望天,此时,虽是白日,却细雨连绵,天光晦暗,有些怕人。 再看看脚下,一地的榴花,如火似血。 渐渐的,周围的人越来越少,到后来,似乎越走越偏僻,长长的廊道中连个侍女护卫的影子都不见,只有冷风飕飕地吹。 忽然,前方黑暗中的叶流白站住脚。   ☆、第24章 摩呼罗迦(上) 阿狸跟在叶流白身后十步的距离,“叶掌门,怎么了?”他忽然停住脚步,莫非是发现了什么诡异的东西,也难怪,这凄风惨雨,红花遍地,怎么看怎么阴森瘆人。 男人慢慢回头,一张俊美无俦的面容在天光水影中看得不甚清楚。 顾琛下意识地向后一退,“叶,叶掌门,你可是发现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我想,”天空中一道闪电照亮了他的脸,紫色衣袂随风而动,真有些飘飘欲仙的感觉,“我大概是迷路了。”他说。 阿狸:“……” 她抖了抖眼皮,想笑又不敢笑。 他忽然停住,原来只是迷路了。还有,能用这么一身正气,一本正经,谦虚谨慎的态度说自己迷路了的人,估计也就只有叶掌门独一份儿了。 “那,”顾琛摸摸头,“那我们顺原路返回吧。”她一摸头才想起自己现在梳的是女子发髻,不能像以前那样随便捣鼓了,做女人真是麻烦。 “也好。” 阿狸看见叶流白点点头,心里也松了一口气,转身向回走。 这方向一变,两人的前后顺序也变了,成了阿狸在前,叶流白在后。 两人之间仍然没有对话,依旧是风声,雨声,心跳声。 万丈天海,须臾朝暮,似乎天地之间只有他们二人。 顾琛越走越觉得后背凉凉的,就像是后边的男人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她看一样。 “你好像很怕我。” 叶流白的声音忽然从身后响起,保持着一如既往的平淡。 顾琛听了,下意识地加快脚步,嘴里却悠然道:“叶掌门,哪里的话,您替天行道,斩妖除魔,您的存在是九州之大幸,百姓的福泽。我对你的感情,那是尊敬。” “敬而远之?”不知什么时候,男人转到了阿狸面前,挡住了去路。 他就像是一座大山一样,阴影罩在她身上,把她小小的身子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 顾琛干笑一声,“心里亲近就好了,毕竟,您是我的长辈嘛,礼数还是要的,要不然,被旁人说三道四就……” 她这话还没说完,叶流白就转过身去,走上了游廊尽头的台阶。 风雨连袖,背影颀长。 阿狸很无语,刚说是长辈,怎么就摆起架子来,话都不听自己说完……她没办法,只能跟着走上去。 “顾姑娘,方才你说你尚未婚配,那你喜欢什么样的男人。”他负着双手走在前面,慢条斯理,水波不兴地随意一问。 “啊?” “你不是说把我当长辈么,长辈关心一下小辈很奇怪?”他依然语重心长,一句话说得很是慈祥,反倒让顾琛觉得自己这么一惊一乍的实在是想太多。 “不,不是,”她连忙摇头,不知为何,面对叶流白,她总是不太自在,尊敬崇拜是有,但更多的是畏惧,“我也没什么要求,不要太穷,让我能够不愁吃穿,不要太矮,至少要比我高一个头,不要太丑,虽说关了灯之后容貌也无甚重要,但是,”说到这儿,她忽然觉得有些发冷,便紧了紧衣襟接着道,“咳咳,最重要的,在一起舒服就好了,嘿嘿,只要在一起舒服,前面那些都可以忽略。” 她说完。 半响之后。 叶流白才低低的“哦”了一声。 顾琛郁卒,这位长辈问了问题之后,到底有没有在仔细听对方的回答啊! 经过一处高台,远处烟雨中的香积山影影绰绰。 “听说这雨已经下了三个月。”男人望着远山,自顾自地说。 “是啊,就因为这雨,我们的队伍都不能继续前进了。” 叶流白又迈上一级台阶。 “舒服么?”他说。 “啊?”顾琛不明所以,他这是问自己住在长生府可舒服?“舒服,挺舒服的,毕竟是富人家,不会怠慢我们的。” “我是说,”他扫过一地榴花,声音平淡,“和我在一起,舒服么?” “这……”顾琛忽然觉得自己又要想多了,毕竟她刚刚说完择夫标准,“还好,那个,叶掌门,我还有事,要去山上找我大哥,我先走了。” 不会的,顾琛顺顺气息,叶掌门那么一身正气,无情无-欲的样子绝对不会有那般奇怪的想法。 她脚步凌乱,还没走远,男人又道:“一同去吧。” “不必了,叶掌门不必担心我,我一个人可……” “顾姑娘,你误会了,我本就打算今日上山采药的。” “……”顾琛尴尬一笑,自己果然想太多了。 雨一会儿小,一会儿大,在山中绕了好半天,顾琛也没找到南相柳,而且她看叶流白也应该没有找到他想要的草药。 两人虽都撑着伞,却也湿了大半,顾琛暗悔,方才换衣服的时候,把阴凤歌送的那块辟水的劫灰石忘在了房里。 绕过一座山梁,二人眼前赫然出现一座破败的小庙,走过去一看,还是座山神庙。 他们走进庙宇,没有僧人道士,也没有香客,香炉中积了小山一样的灰,帷幔破得坑坑洞洞,到处落满了灰尘。 叶流白掏出火折子,砸碎了几只椅子生起一堆火,“顾姑娘,你衣服湿了。我去那边坐,等雨小一些我们再走。” 顾琛开始没明白这两句话之间的联系,愣愣地看着男人转到红柱后背对她盘膝而坐,她才恍然大悟,他的意思是让她烤烤衣服,他不看…… 只是,就算他不坐那么远,顾琛也不觉得叶流白这般一身正气,大义凛然的掌门人会做出什么偷窥的龌龊行为。 …… 雷声滚滚而来,大风吹着树枝疯狂地拍打起窗户。 不知过了多久。 叶流白忽然睁开眼睛。 他闻到一股妖-媚的甜香——女人香。 “顾姑娘?” 顾琛正跪在他面前,双手撑地,后背向下沉着,两腿跨在他下-身的两侧,像是只慵懒的小猫一样。而她的小脸就在他鼻尖外一个拳头的距离,双颊酡红,眸光迷蒙,“叶掌门,我好热,你抱抱我好不好。”她伸手抚上他的脸颊,果然是发烧了一般的滚烫。这一碰可不要紧,叶流白猛地向后一躲,后脑撞在身后的柱子上,砰地一声响。 房梁蛛网上的一只蜘蛛也被震了下来,落在地上,停了一停,长腿长脚,迅速地跑掉了。 “顾姑娘,男女授受不亲,你且坐远一些。”他闭上眼睛,一动不动。 方才一瞥之间,叶流白已经看见,阿狸的外衣,长裙散落了一地,她只穿条降红抹胸里裙,露着藕段一样的双臂和嫩白的肩头,她向前倾着身子,贴着他耳边吹气。 他甚至看得见那条旖旎的沟壑,玲珑有致的曲线,还有玉石般莹润的小腿和勾着红色绣鞋的小脚。 他听到她咯咯一笑,娇-媚得不可方物,不等他默念清心诀,少女滚热的小手已经游走到了他的前胸,一把拉开繁复的衣襟,勾出一缕系着红线的黑色长发,她故作诧异,“师父,这好像是我的头发呢。” “不是,”他一手夺回长发,小心翼翼地放回贴身的中衣,“还有,我不是你师父。”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檀香味儿,还有一丝几乎察觉不到的泥土味儿。 “师父,难道你不想要我么?” 少女的美眸黯淡下来,双肩微微颤抖,很难过的样子,“还是因为我嫁过人,睡了其他男人,所以师父你觉得我不干净,不想要我了?”   ☆、第25章 摩呼罗迦(下) 万籁俱寂,一如回到了亘古的开天辟地之前,只有混沌,只有寂静,然而,生命,生命在寂静中,于黑暗里,于无尽的时间的荒原中蠢蠢欲动,等待着最可爱,最耀眼,最盛大的萌发! *** *** “顾姑娘,休要妄自菲薄。”叶流白不看她,只是靠在柱子上,似乎只要看不到她,心里就不会有她。 兀地,一道金光闪过,电光火石间,叶流白一把扣住阿狸的腕子,凝目望着她手持自己送的发钗这就要自尽的模样。 她依然在笑,娇-软无骨的身子靠入他怀中,“师父你嫌弃我,我不如死了,反正我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了,”她看看手中的金钗,奇异一笑,“我和师父还真是有缘分,上次在哀牢山也是用师父送我的剑抹了脖子,师父的东西就是好用,又快又狠,一点都不疼,这次呢,这金钗还是师父送我的,也不知道插到心里会不会疼。” “住嘴。” 男人似乎想狠狠地训斥她,话说出口却很无力。 阿狸似乎没听到,只是接着说:“这次师父又能看着我死了,我真开心。上次师父不也是看着我死的么,师父不是很想替天行道,很想我这个妖怪死掉么?还是,师父你想先把我吊起来,抽我鞭子?弄得人家三个月下不了床?” 她步步相逼,他一退再退。 啪! 他捏着她的腕子把手中金钗狠甩在地。 “小狸,不许胡闹!” 他终于不再唤他什么劳什子的顾姑娘。 他叫她小狸,小狸,小狸…… 他终于不再一副冷冰冰,众生皆不入眼的凉薄模样。 乌黑的眸子中有幽光波动,一粼一粼的,幽幽冥冥,明明灭灭。 这个永远是一身的处事不惊,就算是天崩地裂,他也依然岿然不动的男人原来还是有情绪的。 “师父……”阿狸也被他忽然的高声吓了一跳,扁起嘴,这就要哭开了似得。 叶流白长叹一声,从地上捡起阿狸的外衣递过去,“露胳膊光脚,实乃伤风败俗,快快穿好。立刻。马上。”嘴里和她说话,清透的目光却望着篝火。 少女一手打掉衣衫,坐在地上,扭头气呼呼地道:“我热,我不要穿。反正师父也不想要我了,就让我热死掉算了。” “小狸,”叶流白拾起衣服披在她肩头,高高在上的调子终于缓了缓,“你总要给我筹备婚礼的时间不是么。” 火花噼剥而响,窗外的雨也似乎小了一些,天黑了。 “多久?”少女回过头,眨眨眼。 他认真道:“准备聘礼,扫山,拟宾客名单、写请帖、送请帖,根据宾客的口味筹备酒席,做你的新衣服,春装三百六十套,夏装七百二十套,秋装冬装各三百,配套金饰九十匣,银饰七十,玉石翡翠各五十,还有我们的新房,至少要三个月。” “太久,”她踢掉脚上勾着的小红鞋,不开心地道,“而且,步天宫那么多人,做这些事情要那么久?” “我要一手操办。”他帮她理了理凌乱的发髻,眉目虽然疏离,却恍惚柔和了许多。 “师父,”少女趴在他膝上,托着香腮,娇嗔道,“你该不会是想所有的请帖都自己写,还有什么新衣服,首饰都是你自己来做吧?” 火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好长,他和他的影子都是一样的浩气凛然,不可侵-犯。 他把阿狸从腿上拎起来,放到一边,语气淡然,“新房也是自己建,还有婚床。” 阿狸又小猫一样地爬过来,再次抱上他的脖子,声音娇娇的,似乎可以掐得出水儿来,“师父,可是人家等不及。” “一个月。” 阿狸又摇摇头。 “三天。” “三个月,一个月,还是三天,随你,不过,”她促狭一笑,忽地扑上去,娇-声-喘-气,呵气如兰,“我要现在就圆房。” 少女来势汹汹,叶流白猛向后一躲,后脑又一次撞在身后柱子上,砰地一声响。 不过这次,不知是他躲不开,还是故意没有躲,他被她吻上了。 她跨坐在他腰间,把他逼靠在柱子上,双手捧着他的脸,闭着眼睛,含住他的唇瓣,轻一下重一下地吸吮起来。 叶流白觉得自己真是被撞晕了,脑子里嗡嗡的,手也不知道放在哪里。 片刻,身上的阿狸离开他的双唇,她双臂环上他的脖颈,小舌缓缓地绕着红樱檀口舔了一圈儿,俏生生地道:“师父,你不张开嘴,人家怎么帮你渡气。” 叶流白想推开她,却又像是怕自己粗手粗脚地伤到她,毕竟她那样娇小,皮肤滑嫩瓷白得仿佛一碰就会碎掉,一时间的手足无措,一不小心便又扯掉了方才给她披上的外衣,“小狸,师父没事,不需要渡气,快从师父身上下去。” 少女咦了一声,“可是师父脸红得很,心还跳得好剧烈呢,不是生病了?还是说,”她顿了顿,“师父想要我了?” “小狸,休要胡言乱语,有伤风……” 话还没说完,双唇又被堵上,这一次,由于他正在说话,来不及阖嘴,就被阿狸趁虚而入,舌头小蛇一样钻进了他口中。 等他再想咬牙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她的小舌扫在他的口中,追逐着,缠绕着,挑引着……叶流白浑身僵硬,他不知道怎样回应,他修的是无情道,情-欲对他来讲太过遥远,他心中抗拒,双手却不由自主地抚上少女的背,只是微微的一次碰触,便舍不得离开……他知道,他情动了,陌生而又汹涌的情-欲铺天盖地而来,小狸的一个吻就让他轻易地缴械投降,破了戒…… 不知什么时候,他已经把她压在身子底下,暧-昧的银丝沿着唇角而出,她身下是那条抹胸红裙,身上是身材颀长的男人,绣着勾云纹的紫色外袍大开着把少女整个人罩在袍子里,外袍腰间的部分形状很奇怪,就像是她把长腿盘在他腰上一样。 阿狸像是一朵盛开的榴花,在他身下妖-娆-妩-媚地盛开着,他则小心翼翼地把她收在自己宽厚的羽翼之下。 缓缓地采撷,细细地品尝。 什么礼数,什么大道,什么理智,什么禁-欲,他通通都扔在九天之外,此时此刻,他只想吞了这朵诱-人的娇蕊。 叶流白整个人又紧张又兴奋,就像他第一次御剑飞行在太白山上方的时候。 这时候的他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众人敬仰,无情无欲的剑侠,他只是一个普通的男人,面对自己喜欢的女人,也会有丑陋的欲-望,也会想一个人独占,也会想把她揉碎了拆吃入腹的普通男人。 他说:“小狸,别紧张。”也不知道是安慰她,还是说给自己。 她抱着他的头,前胸起伏着,不住轻-喘,“师父,我不紧张。我是你的,我全都交给你。” “别叫我师父,唤我的字。” “和风,和风,”少女绞着长腿,美眸迷蒙,“我好热,好热……” 她恃宠而骄,他抵-死-娇-宠。 薄唇如业火一样,撕咬着她,吞噬着她,融化着她…… 她是他最珍贵的宝贝,一分一寸,都是爱不释手。 只是,叶流白是初次,不得要领,好久寻不到位置,逗得阿狸咯咯直笑,“师父,要不然我们还是先准备婚礼吧,三个月的时间,师父也可以学习一下如何圆房,师……啊……”正揶揄着男人的妖-媚少女被一下子从地上抱起来,旋即,羞恼的叶掌门一把将她放在香案上,少女光洁的背被抵在粗糙的黄铜香炉上。他一手托着她的后脑,一手扣着她的纤腰低吼了一声,竟然,成功了…… 汗水顺着他精壮的臂膀,前胸,后背滴滴而下。 落在尘埃中,碎成朵朵榴花。 万籁俱寂,一如回到了亘古的开天辟地之前,只有混沌,只有寂静,然而,生命,生命在寂静中,于黑暗里,于无尽的时间荒原中蠢蠢欲动,等待着最可爱,最耀眼,最盛大的萌发! 山神庙,神像,供桌。 山神娘娘,慈眉善目地俯视着这对儿抵-死-缠-绵的男女。 叶流白的魂魄悠悠地出了窍,半响之后,又幽幽地钻了回来。 整个人如同在三途川绕了一圈儿又还了魂。 这就是传说中的死生相许么?他想。 他从来都没想过男女之事能如此销-魂-蚀-骨。 随着身体的猛烈颤抖,他知道,他成不了仙了。 他虽然可以成婚,可一旦失去童子之身,便再厉害,也只能是个凡人。 不过,他不在乎,从前,他痛苦地隐藏着真心,折磨她也折磨自己,不是害怕不能成仙,也不是顾忌她是妖魔的传言,只是因为她是他的徒弟,他们的结-合有背伦常,世道不容,但现在不同了,她不再是顾太乙,她不再是他的徒弟…… 这个狂风暴雨,温-香-软-玉的夜晚,他只知道自己永远都修不成仙了,却不知道他本来就是仙人,和阿狸有着三世情缘的九霄蓬莱岛主叶流白。 若说起蓬莱岛主叶流白,他也是个人物,一等一的出身,一等一的容貌,一等一的性子,一等一的仙力。 借用九霄公敌,因堕入魔道被困在锁魔塔中的春山上神的话。 “蓬莱岛主,太阴星君叶流白?外表温和谦逊,清风霁月,实则无情冷血,淡漠残忍,众生皆不入其心。这便是叶流白的本性,无情无欲,仙是仙,魔是魔,非黑即白,是是非非,恩恩怨怨中间绝不会有私情存在。那个人才是真正的仙人。” 除了蓬莱岛主这个闲差,他还是太阴星君。 再借用司命星君的一句话。 “太阴星其实就是月神,自从太古时候,或着更远一些,自从天地开辟,日月初升,太阴星和东君日神就注定交相辉映,日月对举,共同制擎阴阳,这便是天道,无法更改,不容嫌隙。” 简单说,太阴星和东君注定是一对。 注定。 然而,阴差阳错间,太阴和天狼有了三世凡间情缘。 三世情缘,缠-绵-悱-恻,但,第一世他害她吞毒自尽,第二世他让她生不如死,如今是最后一世。 只要这一世结束,叶流白便可蜕却凡身,重归仙位。 至于天狼星,就是阿狸,三百年前那个为救母亲偷了沙罗香的顾太乙,三百年后前尘俱忘,以魅之形体行走于六界之中的顾琛。 魅,非妖非魔非人非鬼,而是由人死前的执念化聚而成。 行多少路,才是执。 思多少夜,方为念。 执念尽,魂魄散。 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此时的叶流白,他只是个普通的凡人。 他看了看怀里的少女,小狸面颊绯红,额头上几滴透明的细汗,小巧的鼻翼随着呼吸微微扇动,似乎是晕过去了。 啪——啪——啪。 昏暗的角落中忽然传来一阵不紧不慢的掌声。 叶流白一惊,旋即用自己的外袍遮住少女的娇躯,紧紧地抱在怀里,寻声望去,火光的阴影之中竟然坐着一个男人,那人一身晃眼长袍,手里拿着木棍,有一下没一下地,慵懒地挑着篝火,容貌在火光跳跃中不甚分明。 叶流白下意识地祭出昊天剑,侧眸冷道:“什么人。” 这个人,他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来的,也不知道自己和小狸的事情,他看了多久,他能这样悄无声息的出现,让自己毫不察觉,定不是碌碌之辈…… 叶流白心中很是恼怒,自己被看了倒是无妨,可是小狸的身体怎么可以随便被旁的男人看了去。 杀了他。 这个想法一冒出来,倒是把叶流白吓了一跳,自己这是怎么了,还没弄清楚对方是善是恶,第一个念头,竟然是杀人灭口! 绯衣男人站起身,对着叶流白一拱手,笑眯眯地道:“恭喜叶掌门,贺喜叶掌门,叶掌门终于成了一个真正的男人,”他轻袍缓带,慢步向前,笑容暧昧,“如何?嘿嘿,我的阿狸小宝贝儿,她的滋味儿不错吧。”   ☆、第26章 心魔杀 叶流白感觉不到妖魔之气,整个山神庙都弥漫着浓浓的甜香。他有些狼狈,衣衫不整,发髻蓬松,鼻尖上还有汗珠,这个妖异的雨夜,破败的山神庙中,他从一个备受尊敬,高高在上的剑侠跌落为一个普通的,刚刚要了他心头挚爱的普通男人。 但掌门人毕竟是掌门人,数百年间,死在他剑下的鬼怪妖魔不计其数。只是一瞬间的错神儿,叶流白便恢复了平静,他倒提长剑,怀中抱着阿狸,不向前也不后退,只道:“来者何人。” 来人一身晃眼红袍,袖口和袍子边儿绣着暗纹榴花,黑发如缎简单地束着,一身打扮看起来只像是个普通的漂亮书生,但赤红火光映在他眸中,与眉间红痣相映起来,却显得整个人十分妖诡。 那人又一拱手,笑得谦逊有礼,“鄙人不才,小葵山拂玉君便是鄙人了。十丈软红,拂花拥玉,叶掌门若是得闲,改日不妨也到鄙人的小山头玩一玩儿,虽比不上叶掌门的太白山气派宏伟,倒也仙葩美人,有些趣味儿。” 似乎是怕惊醒怀中的少女,叶流白低声呵道:“妖孽。” 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浩气凛然。 被骂妖孽,来人也不生气,“这一阵子在小葵山,鄙人还在想,为何围山的队伍中,步天宫的几大长老都在,唯独叶掌门缺席?原来是在这儿幽会佳人,”他摸着下巴,上下打量着被袍子裹着的阿狸,双眸炯炯,似乎能看穿布料一样,片刻,他摇摇头,一脸的恨铁不成钢,“啧啧,叶掌门还真是口味独特,这样胸小,屁股扁的小丫头,睡起来还舒服?” 叶流白根本不想理会他,自己现在怀里抱着阿狸,动起手来,极有可能伤到她,既然知道了对方是谁,就不怕日后杀不了他。 “早就听闻葵山拂玉君风姿冠绝九州,且风流不羁,坐拥后宫三千六百名绝色佳丽,这姹紫嫣红的大花园着实让人艳羡不已,不过在下身单体薄,滋润不起那么多娇花,有小狸一个就足够了。还劳烦君上大人让出一条道路,让在下携夫人离去。” “这……,”拂玉君颇是为难地道,“抱歉,叶掌门,鄙人不能把阿狸让给你,她是我的宝贝儿,我的心尖儿,没有她,鄙人不能活。叶掌门应该知道,阿狸曾经成过亲,可巧,她的夫君就是鄙人,”他顿了顿,望着火光,似乎在追忆往事,“我一直都记得,洞房的那个晚上,她可真美,叫声就像夜莺,我一碰她,她就抱着我的脖子叫,那么美,那么白,那么嫩……啧啧,阿狸的妙处,想必叶掌门也体会到了,如何,可登极乐否?” 剑柄上的手指一点一点地收紧,指节间带着微微的响声。 还不等拂玉君说完,一道剑光迎面而来,他也不躲,就站在那里被当头劈成了两半。 叶流白微怔之间,地上的尸体凭空消失,忽然他怀中一轻,再低头,阿狸却不见了。 他慌忙收剑,十步之外,红袍男人抱着阿狸正笑意盈盈地望着他。 少女依然没有睁眼,睡得很甜的样子。 “把她还给我。”叶流白声音微颤,像是一条封冻千万年的冰河裂出了一痕细缝。方才那一剑,让他意识到了对方不是普通的妖魔,现在自己眼前的红袍男人很可能并不是他的实体。 拂玉君一挑眉,惊讶道:“她都不是姑娘了,你还要?叶掌门如此痴情,我竟没发现。” 叶流白道:“她睡了我,她要对我负责。” 拂玉君一愣,旋即失笑,“叶掌门,你如此纯真几乎要感动我了,不过,本座可不要二手货。” 下一刻,他手中多出一把三叉戟,电光火石间,一个反手,金属刺进肌肉,几乎没有任何声响。 手法之快,叶流白根本无法阻止。 鲜红的血液瞬间溢出来。 男人微笑着,看着从阿狸身体里刺出的三根血红的叉尖,缓缓说:“你碰了她,她就只能死。” 尸体被扔给叶流白。 鲜血流了他一手,他并没有大吼,也没有拎着长剑就上去拼命,只是一晃身躯跪倒在地。 吱吱,暗夜中有植物发芽抽枝的声音。 仔细一听,又不像是植物,是一种刀刃插在血肉里绞动的声响。闭上眼,它们不是从泥土中破层而出,而是从人的身体里,顶破血肉,撕拉着经脉,它是一棵树,但它喝的不是雨水——是血水,吸的不是大地的养分——是人的精气。 没错,是仙树摩登伽,它长在人的身体里,吸食宿主的生命,创造新的生命,可怕之至又可笑至极。 红光一闪,叶流白手中伸出一株小绿芽,再一晃眼,绿芽开花结果,乍一看来,就像是从他身体里长出了一棵小植物,他把通体血红的小果子含在口中,俯身渡给阿狸。 眨眼之间,少女竟然又睁开了眼睛。 三百年前,他本想用这个法子救阿狸,可当天晚上,她的尸体却不见了,令他后悔不迭,一夜白发。 叶流白大喜,正想抱她,少女却在他眼前化成了灰,小风一吹,灰都不见了。 拂玉君指尖微光一闪,血红的小果子便被他握在手中,“摩登伽仙果,赐寿回生,起死增慧,传闻不欺我也。本座在此谢过叶掌门。” 转瞬之间,大喜大悲,叶流白终于疯狂了,他目呲欲裂,双眸血红,“妖孽!你把小狸弄到哪里去了!” 拂玉君连忙摆手,怯生生地道:“别这么激动嘛,叶掌门,你瞧,”他一手划开烟火,“我们的小宝贝儿不是好好地躺在那里么。” 火光之后,方才空空如也的地上竟然躺着一个少女。 就是阿狸。 衣衫完整,发髻略略蓬松,她枕在一节断木上睡得很安稳。 “这,”叶流白又惊又喜,“这是……” “这是你的心魔啊,化成灰的小阿狸,还有我,都是幻象,”男人哈哈一笑,“叶掌门,你竟没看出来?想必是方才温香软玉的,太入迷了。”他说着,坐到顾琛身边,双手抚上她的脸颊,指甲慢慢向下划过她细嫩的脖子。 叶流白想阻止,可身子却忽然间动不了,他握紧了拳头,竟然连话都说不出,只能眼看着拂玉君手滑到阿狸脖颈之后,再一挑,慢慢抽出一条桃红色的,刺绣着鸳鸯戏水的肚兜,男人闭眼,沉醉一般地闻上去,“又香又甜,错不了,正是本座女人的味道。” 半响之后,他睁开双眸,肚兜小心翼翼地收进怀中,眉眼弯弯地对叶流白道:“叶掌门,你这么凶巴巴地看着我,是想把我们小宝贝儿的东西占为己有?那可不行,小美人不在我身边,害的我朝思暮想,都快死掉了,总得有件她贴身的东西给我慰藉一下不是么。” 话音落,平地舞起大片大片的榴花。 男人的身影刹那间消失。 只留下一句话,回荡在山神庙中。 “想寻回去,就到小葵山来,本座等你。” *** 小葵山。 是夜,无月,天鼠倒挂。 九重锦帐后,盘坐莲台的男人缓缓睁开眼。 一改方才的眉目含笑,此时的他,有些恹恹的。 “君上。”折兰见他醒来才敢上前。 看到君上手中的血红小果,他心知,君上以魂入人之心魔,成了。 君上不愧是君上,千万里之外的宝物,不用亲自去,就手到擒来,想必,攻上九霄,打败凤冉,一统六界,指日可待啊! “走吧,”男人掀袍而下,“我们去看元妍。” 不过,折兰总觉得,君上好像有点不太开心。 得到了摩登伽仙果,君上不该高兴? 君上离魂的一个时辰内,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小心翼翼地跟在拂玉君身后,一路来到关雎宫。 元妍公主便住在这里,都说元妍公主是君上最宠爱的夫人,折兰却知道,他们没有成亲,更别说圆房了。 还没进门,就听到少女咯咯的笑声。 “君上。”折兰指了指自己的嘴角。 男人食指抹上去,原来是流了血。 拂玉君心中苦笑,自己的身体何时这么弱了,简单的天魔裂体竟都会流血。 看到这一幕,折兰更加确定,君上的的确确是心情不好。 君山最爱干净,也最注意自己的外表,有一丝折痕的衣服他都不会穿,如今,嘴角有血痕都没察觉,如此的心神不宁,肯定是有问题。 折兰太好奇了。 “小玉叔叔,”一进门,一个少女就扑进拂玉君的怀里,“小玉叔叔你看,你送给妍儿的小金鱼一条都没死,我会养小金鱼了!” 少女一身白色衣裙,黑发垂腰,裙下赤足,足上金铃,响声清脆。 她手里抱着一只小鱼缸,里面游着七条小金鱼。 男人抚过少女的长发,眉眼温柔,“妍儿真乖。” 折兰在一旁腹诽,君上大人也就在对元妍公主的时候才会这般温柔,温柔得如此真实,怪不得其它夫人那么嫉妒,君上温柔的样子,真正笑起来的眼睛,真是让人心醉啊。 可惜这位美貌纯真的少女,她是个痴儿,且记忆只能维持七天。 就像金鱼一样。记忆只有七个眨眼。 一。 二。 三。 四。 五。 六。 七。 七天过后,又是新生。 “小玉叔叔,我能喂它们吃辣椒么,”少女捧着鱼缸,水汪汪的大眼睛,一眨一眨的,“折兰哥哥说辣椒是红的,小金鱼也是红的,小金鱼吃了辣椒就会更红更漂亮了。” “妍儿乖,小金鱼不吃辣椒。不过,你折兰哥哥最喜欢吃辣椒,一吃辣椒就会开心地又蹦又跳,抱着他的九条尾巴满地打滚。怎么样?我们的妍儿要不要看折兰哥哥吃辣椒啊?” “好啊好啊,”少女高兴得眉飞色舞,“折兰哥哥吃辣椒,吃辣椒~” 折兰一抹额头的细汗,小姑奶奶真是害人啊……还有君上,不带这么戏弄人呢,人家最怕辣椒,君上大人分明知道的…… “小玉叔叔,”少女把鱼缸小心翼翼地放在男人手中,一双细嫩的小手仔仔细细地帮他理着并不凌乱的头发,边理边娇声道,“折兰哥哥说等女子及笄就可以成亲了,成亲就可以生小金鱼。再过五个月,妍儿就十五岁了,妍儿要给小玉叔叔生小金鱼~”   ☆、第27章 痴女子 九重关雎宫,琉璃白玉,高耸入云,悬铃声声,如梵音过耳,让人胸中宁静。 提到生小金鱼,折兰的九条白尾巴一下子耷了下来,偷眼瞄了瞄斜倚在榻的拂玉君,心想,糟了糟了,君上大人眉毛都挑起来了。 “妍儿喜欢小金鱼?”在君上大人把自己拍飞之前,折兰连忙接过话头。 折兰平日里除了修炼,领着一群小妖怪巡山,就是陪元妍玩儿。她大多数时候都很乖,君上来的时候,就和君上一起玩儿,君上不在时,她就安静地抱着鱼缸趴在窗台上等君上来。 但她也会难过,也会哭。 因为每年的小寒开始,向后数上十三天,君上都不见踪影。 没人知道君上去了哪里。 元妍的记忆只有七天。 在这七天里,如果没见君上一面,她就会疯了一样的哭。 折兰最怕她哭,就只能编点她喜欢的瞎话给她听。 譬如给君上生小金鱼…… “喜欢,喜欢,”少女狠狠点头,“妍儿喜欢小金鱼。” 折兰摸摸她的头,“妍儿喜欢小金鱼不一定要自己生的,君上大人会给妍儿小公主挖一个大池子,里面全养小金鱼。” “可是,”元妍似懂非懂地望望拂玉君,又看向折兰,“可是,那不是妍儿生的小金鱼,不是妍儿和小玉叔叔的小金鱼啊。” “……”折兰觉得她说得很有道理,他竟无言以对。 她想要的是和君上的小金鱼。 拂玉君轻轻抚着她的头发,软软顺顺的,“妍儿,生小金鱼很疼很疼的。” 元妍歪头问:“很疼很疼是多疼?” 拂玉君轻言慢语地道:“妍儿吃坏肚子的时候会疼吧。” 少女转了转眼珠,似乎在回想那种疼痛感。 男人接着道:“比那时还要疼千万倍。” “真的?” “真的。” “可是,”元妍忽然站起来,两只小手交握着在屋子中央走来走去,“可是,妍儿还是想和小玉叔叔生小金鱼。怎么办……怎么办,”她手足无措,终于,在绕了十多圈儿之后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哭了起来,“怎么办,怎么办,妍儿也怕疼,呜呜呜……怎么办,可妍儿还是想要小金鱼,小玉叔叔的小金鱼……” 折兰无奈地摇头,妍儿真是个小傻瓜,怕疼,却还舍不得小金鱼,这么纯真无邪的女孩子,任是谁都不忍心伤害她。 拂玉君掀袍下榻,半蹲在少女面前,托着她的小手,在掌心放了一颗小红果,温着声音道:“妍儿,乖,把这个小果子吃了。” 少女抹着眼泪道:“吃了小果子就可以和小玉叔叔生小金鱼了么?” 拂玉君点头“嗯”了一声。 少女一听,马上就吞下了小红果。 拂玉君和折兰都目不转睛地瞧着她,小心翼翼地,充满期望地……一时间,四下里除了风声,一片寂静,鸟不叫了,小金鱼也不吐泡泡了……渐渐的,少女的双眸中升腾起一股子异样的光彩,那是灵慧之光么。 拂玉君和折兰相视一笑,他刚想站起身,就听少女娇滴滴,脆生生地道:“小玉叔叔,妍儿已经吃了小果子,我们来生小金鱼吧。” 折兰的笑容僵在脸上。 拂玉君:“……” 摩登伽仙果,赐寿回生,起死增慧,他方才分明见识过它的威力,为何元妍还是痴痴傻傻的。 问题究竟出在了哪里…… *** 香积山,山神庙。 “叶掌门,叶掌门……叶掌门……叶流白……” 叶流白恍恍惚惚中听见有人唤自己的名字,那人还在推他的肩膀,轻一下,重一下…… 是谁呢,是谁…… 不知过了多久。 他睁开眼睛。 “小……顾姑娘?” 顾琛蹲在他身边,一脸焦急,“叶掌门,你做噩梦了么?你方才大喊了两声,我怎么叫你,你都不醒。” 叶流白摇摇头,“我没事。顾姑娘,你还好么,没做什么奇怪的梦吧。” 男人的脸色有些苍白,额头还浮着一层细汗,看起来很不舒服的样子。顾琛一边掏出手帕来给他拭汗,一边道:“没有啊,我这个人最大的优点就是吃得好睡得香,有句话怎么说得来着,人当心逸而身劳,非心劳身逸,心情放松,就自然睡得好啦。” 她的手帕上还带着淡淡的兰花香,叶流白没有躲开,他靠在柱子上,双眸微阖,方才的一切果然是大梦一场,可是他又多想那不是梦。 梦醒了,小狸还在,却又不在了。 哇。 “叶掌门!” 顾琛正要收起手帕,面前的男人忽然吐出一口鲜血。 她惊慌失措,慌忙拿手帕去擦,可是越擦越多,血沫子顺着嘴角就往下流,根本止不住。 他这是怎么了,方才,方才还好好的和她说话,怎么转眼就开始吐血…… 顾琛不明白怎么回事,叶流白自己却再清楚不过。 仙树摩登伽,它长在人的身体里,吸食宿主的生命,创造新的生命。 平日里他做人偶的时候,用的只是旁枝上的小果子,而起死回生,则必须用主干上的果实,一颗主干果实,要靠宿主的半条命来催熟。 叶流白刚刚醒过来时,担心着阿狸,一口血憋在胸口,等确定了阿狸无事,他这忧心一放下,血便喷了出来…… “顾姑娘,我是步天宫掌门,也是九州十二国的仙盟盟主。”他的语气依然很平静,和他们初见时一个模样。 他平静,顾琛可平静不了。 “叶掌门,你别说话,我背你回去,回去就没事了。我大哥是国师,他很厉害的,他一定能治好你。”顾琛急了,她第一次见到有人流这么多血,她说着就要搭起叶流白的胳膊,背他起来。 叶流白微微侧身躲开她的手,“你知道历代仙盟盟主最后都怎样了么?” 顾琛一愣,根本不明白他这时候还提起这些旁的事情做什么。 男人接着道:“据我所知,要么为仙盟操劳毕生,气尽而亡,比如我的师父,要么死在妖魔剑下,比如我师祖。” 顾琛下意识地问:“就没有其它结局了?”怎么仙盟盟主都这么惨。 叶流白一笑,苍白的脸上有了一抹亮色,“嗯,倒也可能。譬如和心爱之人退居田园或闹市,生几个孩子,平凡幸福地过完一生。” 阿狸第一次见叶流白笑,她竟觉得他笑得很好看,很温暖。 原来他是会笑的,只是不笑而已。 “顾姑娘,你问过我,我们以前有没有见过面是吧,”他咳了咳,又道,“你还记得,我当时的回答么。” …… 那日雨斜风凉。 他的肩头落着一瓣红色的花瓣儿,似乎是从窗外吹进来的。 “这是什么花。”她仰头问。 “这是榴花,”他用不变的语气继续道,“代表着一往情深,执迷不悟。” 她脑中似乎还有些往日的往日的破碎记忆,只觉得眼前的情形十分熟悉。 “这是榴花,代表着一往情深,执迷不悟。” 竟然连语气都是一样的。 一往情深,执迷不悟…… 她眉毛皱成一团,“我以前见过你么?” “不曾。”他说。 男人的一缕发丝飞扬起来,轻轻地擦过她的鼻尖,弄得她心里毛毛的,鼻子痒痒的,莫名地升腾起一种想哭的感觉。 红色的榴花,霸道的解释,一切的一切都似乎是初次,但又熟悉地即便是闭着眼睛都能描绘出来。 …… 顾琛心头一动,从回忆中还过神来,“叶掌门,你说……不曾见过。” “我说谎了。”他道。 “那你见过我?”阿狸心跳加快,他认识自己?说不定那晚的尺八就是他吹的,“你是……我的朋友?”她探寻地问。 “你还记得白天在长生府我是怎样介绍自己的么?”他声音不高,调子却不虚弱。 顾琛道:“你叫叶流白,字和风,道号紫薇真人,太白山步天宫第四百代顶门大弟子,第三百六十八代执剑长老,第三百二十一代掌门。不嗜酒,不好烟,不贪赌,不狎妓,没有任何不良嗜好,爱好插花和简单的手工艺。无父无母,尚……” “等等,”叶流白忽然叫停住她,“这句之前,都是真的。下面几句是假的。” “啊?” 周围一下子安静了起来,连雨丝都仿佛停在了空中。 “我成过亲,有一个女人,过去是,现在是,将来这一辈子也只有这一个女人。” 顾琛心中一动,原来他成过亲的,不过这也没什么奇怪,毕竟叶掌门也是如此优秀的男人。 他看着她的眼睛,眸光澄澈,“她喜欢喝的茶是沐月银钩,喝的时候要过七次水,用点蓝的金杯,喜欢吃的是石榴,要拿七层瓷白的手绢托着吃,喜欢的季节是夏天,喜欢的乐器是尺八,喜欢的曲子是春风牡丹,讨厌吃的食物是韭菜,讨厌的动物是小金鱼,一碰金鱼就会浑身起红疹。她叫顾太乙,小名阿狸,她——就是你。” “叶掌门?”顾琛一个步子没站稳,身子晃了两晃,“你开玩笑的吧……” 他说他认识她,她以为他至多是个熟悉的朋友,这一眨眼变夫君是怎么回事,她怎么可能相信……可他说的却都是正确的,她的喜好,甚至一些只有南相柳才知道的癖好,他竟然都说得头头是道。 “还有什么,你还知道什么。”顾琛声音微颤。 叶流白又是一笑,比方才笑得还要灿烂,这一次顾琛发现他竟然还有两颗洁白的小虎牙,而且一直冷冰冰,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他这样笑起来,并不奇怪。 男人亮着小虎牙,声音低哑,“小狸,你右臀内侧有两个牙印。”   ☆、第28章 猴菇饼 顾琛下意识地摸了摸屁股,叶流白说得没错,那里的确有两个牙印。 “那是洞房时,我留下的。”他望着她,声音淡淡的。 “……”阿狸一咧嘴,这也太……太惊悚了,她一直以为是被狗咬的。 男人问:“你不相信?可要比对一下牙印。” 阿狸连忙摇手,“不,不必了。我,只是一时之间很难相信。可是,为什么我们见面的时候不告诉我。” 她还很想知道,这个男人是怎么做到的,用如此一本真经的语气说着香-艳-肉麻的话。 “过去的事情,你还记得多少。” 阿狸一摊手,“什么都不记得。” 窗外一个炸雷,恍惚间,阿狸似乎看到叶流白微微松了一口气,可仔细再看,却又不似有过。 “五百多年前,你到步天宫来修仙,我是你的师父。你刚进山的时候只有六岁,我十七岁。”清冷端正的声音带着丝丝温厚,阿狸轻轻皱眉,他说的话,她并不抵触,莫非都是真的? “我小时候一定很可爱吧。”阿狸忽然好奇起来。 “一点都不招人喜欢。你那时话很少,喜欢自己一个人蹲在墙角砸蜈蚣,性子又太过刚强直率,和师兄妹相处得很不好。”他面容平静,在火光的映照中十分清晰。 “你喜欢这样性格的女孩子?”她问。话音落,四下里沉默起来,长久得像是三生三世,又像是自己无望的,不人不鬼的一生。 阿狸听见他说,“开始时并不喜欢,你太刚直,过刚易折,我试图将你教(tiao)导(jiao)得柔和一些,但是,我失败了。” 阿狸哈哈一笑,“你在试图把我掰弯的过程中自己先弯了?是么。” “是的。我爱上你了,”叶流白的表情依然很淡漠,“我本想带你修成大道,却一不小心被你带上了邪魔外道。” “叶掌门,别人兴许看不出来,但我想你应该知道,我已经死了,不是人了,过去的事情也忘得一干二净,所以,”阿狸顿了顿,长叹一声,“你可以重整心路,再入大道。” 男人点点头,“我知道。但是你夺走了我的童子之身,我修不成仙了。” 说完,他便看着她,目光直直的。 阿狸觉得自己的太阳穴在突突地疼,他这是要自己负责的意思么?可是,她不能,她没有资格风花雪月,旖旎缠-绵。 她平静地道:“叶掌门,你方才骗了我一次,我也骗了你一次。其实我并不是全都忘记了,我还记得一件事情。我记得我要去熄灭沙罗香。当年,是我点燃的它,在人间放出了魔界最为凶恶残忍的一百零八个魔物,给九州十二国的百姓带来了灾难。熄灭沙罗香,还九州一个太平,我责无旁贷。” 叶流白一挑眉,“所以你向国君讨了给拂玉君送亲的差事?” “没错,据说沙罗香在小葵山拂玉君手里,趁着这次护送金城公主入山,我也潜伏进山,熄灭沙罗香。” “很危险。” 阿狸一笑,“还有什么比死更危险?我已经死了,不怕了。” 瞧见她笑,叶流白一愣,不留痕迹地错开眼神,“熄灭沙罗香,绞杀拂玉君,这也是九州仙盟要做的,我此行便是要去小葵山,同仙盟的其它九支汇合,共筑十方诛魔阵。小……顾姑娘,你是女孩子,你有没有想过像个普通的女孩子那样,嫁人生子,在丈夫的宠爱呵护下,平平安安,幸幸福福地过一辈子。就像阴夫人那样,不好么。” 阿狸站在山神庙里,明眸皓齿,一身榴花百鸟裙,美丽不可方物,她只道:“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阿狸尚未修身,何谈齐家呢。九州罹祸,都是我当时思虑不周,冲动行事造成的,熄灭沙罗香之事,我万死不辞,魂飞不惜。站在男人身后躲避责任,寻求庇护,这不是我的选择,而且,永远都不会是。” “固执。” 叶流白嘴中似乎在训斥她,眼底却是旁人察觉不到的温柔和纵容,就算是他自己,若是看到此时此刻的他,大概也会吃惊。 “叶……流白,谢谢你,谢谢你曾经喜欢过,那么不招人喜欢的我。”阿狸向他道谢。说实话,她很开心,曾经那么一个自闭寡言的女孩子也有人喜欢,她真的,很开心。 “熄灭沙罗香,绞杀拂玉君之后,你可还有其它打算。”叶流白嘴角还有血痕,但气色像是好了一些。 阿狸莞尔道:“我还要去一个地方,找一个人。” “找到之后呢。”男人问。 小心翼翼,似乎有些期待。 “这个,我还没想过。因为,可能要很久很久。” 叶流白扶着身后的大红柱子缓缓站起身来,“所以说,小狸,你是打算抛弃我了么。” “……” “我这一生中最得意的时候,不是当上步天宫掌门,亦不是执掌九州仙盟的流光飞天令,而是成亲那日在我小蓬莱七星湖的小船上,你把身子给了我。” 他的声音淡淡的,听不到任何情感波动,但阿狸觉得自己那颗早就没有了的心忽然跳了起来,而且越来越剧烈,那种感觉就像是——起死回生。 “叶掌门,”阿狸衣袖中的小手紧紧攥成拳,“顾太乙已经死了,死在三百年前的哀牢山。” 一身血衣的高大男人似乎并没听见她的话,他望着窗外的细雨,缓道:“小狸,你闭上眼睛。” 顾琛虽然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却还是下意识地按着他说的做了,她信任他。 耳畔传来男人浑厚温和的声音,“听到了么,雨声。我们成亲的那日也和现在一样,长天垂云,月隐星藏,毛茸茸的小雨随风飘,七星湖里开满了莲花,香飘十里,圆圆的叶子,娇美的花朵。我们的小船挂着长长短短的红纱,静悄悄地荡在湖心,你在我身下,双腿勾着我的腰,双臂抱着我的脖子说了一句话,我一直记得。你说,流白,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所以,”他的声音似乎又近了一些,就在身前一样,他说,“所以,生死又何妨呢。” 阿狸一惊,猛地想睁开眼睛,电光火石之间,双眼却被人蒙上了,她又陷入了黑暗之中,心里一阵惶怖,惊愕,不安。 她感到他就站在她身后,一只温暖的大手覆在她的双目之上,大抵是常年握剑的关系,他的手掌有着一层薄薄的细茧,男人的声音依旧冷清,却似乎带着不可抗拒的威压和霸道,他一字一句,慢慢道:“小狸猫,不要拒绝我,我会发疯的。”   ☆、第29章 春之东君(上) 叶流白从山神庙回来便病倒了。 药石不进,双目紧闭。 “大夫,他怎么样,为何突然就病倒了?”顾琛站在床边,言语之间也有些微微的焦急,远远超过了对一般人的关心程度。 她一直以为自己是孤身一人,但是现在她忽然有了一个丈夫,一个看起来冷淡却也会对她笑的男人,一个比南相柳还要亲近的人。 她一边在抗拒这个现实,心里又不自觉地去信任他。 事实上在山神庙,叶流白说完那句话之后就晕倒了。 还好他晕倒了,不然阿狸还真不知道要如何进行接下去的对话。 “叶掌门只是受了风寒,顾姑娘不必担心。”神医香木源站起身,笑眯眯道。 香木源是个头发半白,面皮略黄,下巴一撮山羊胡的和善老人,他身上有一股雨后山中的青草味儿。 “香大夫,真的只是普通的风寒么,那怎么一直都不醒,怎么流了这么多汗,怎么……”不等阿狸说完,她就被香木源推着出了房间。 他一边笑着一边说:“顾姑娘,你也累了,先回去休息吧。叶掌门这里有我在,保证明天还你一个活蹦乱跳的叶掌门……” “可是……” 啪。 阿狸还是有点不放心,只是门已经从里面合上了。 她在门口站了一小会,一拍脑袋,也是,自己有什么好担心的,这个香大夫可是当年治好时莲的神医,阴凤歌也是对他毕恭毕敬的,自己不应该怀疑他。 听到门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香木源敛去笑意,一撇嘴,轻哼一声,转身走向床边。 奇怪的是,随着他的慢慢走近,白发渐黑,皮肤愈加光滑,驼背慢慢直起来,待来到床边,再看过去,竟然已变成个年轻漂亮的少女。 她秀美绝伦,气质高贵,秀美中还透着一股英气,桃花眼,眼下卧蚕,琥珀色的眸子十分机敏灵动。一身鹅黄色的衫子,发髻简单精致,左手掌缠着红色的缎带,不知何用。只是大抵因为身份高贵,从头发丝儿到鞋尖都透着一股子的骄傲和不屑。 她望着床上的叶流白,细眉挑起,语气可爱又可怕,“小白,许久不见,身子竟是越发不济了。” “主人,主人,就让他死掉好了,咱们不要救他,不要救他。” 嫩黄的爪子红艳艳的喙,翠绿的羽毛光鲜亮泽,小小的一只翠鸟不知从何处飞来,看起来是不堪一击的娇弱。 小鸟在空中转了两圈儿落在少女肩头,声音如孩童般轻快,“主人,快回去吧,白泽帝君和九芝夫人知道了会惩罚我的,主人,主人!” “回去?”少女捏起小鸟的翅膀向两边撕扯,眼睛眯成银月,“这么多年,终于被我找到了,怎么能就这样回去。不过,有一点你是说对了,叶流白?我自然不会救他。就让他吃点苦头好了。不自量力的家伙。” “主人,主人,他好像在说话。”小鸟被少女撕扯成一团,它蹬着爪子试图转移主人的注意。 少女“哎?”了一声弯腰凑到叶流白身前,随手把小鸟甩在窗上。 小翠鸟像只粘糕一样贴在窗纸上,又哧——溜滑了下来。 遇到一个有暴力倾向的主人,自己的日子还真是水深火热。 叶流白面色苍白若纸,额头浮着细汗,尽管如此,却也难掩他的俊美无俦。 “小狸,小狸……不要拒绝我……小狸……” 没错,他的确在说话,在丢掉了半条命,挣扎在阎王爷门口的时候,他依然忘不了的只有她。 “叶流白,你这个大混蛋!”少女气得柳眉倒竖,双眸圆睁,她狠狠跺脚,指着叶流白的鼻子大叫,“小狸,小狸,你只知道小狸,就为了你的小狸猫死掉好了!” *** 第二日,一直病情平稳的时莲忽然疼得抽搐不止,阴凤歌怕她咬断舌头,就把自己的手臂放到她嘴边,香木源进屋的时候,正好望见时莲从阴凤歌臂上撕咬下来一块肉。 血淋淋的,好大一块儿。 他似乎是不知道疼,只是着急地唤香木源,“神医大人,快看看我的莲娘,快看看她!” 香木源叹了口气,为时莲施针之后,她才安然睡去。 阴凤歌这才松了一大口气,香木源帮他包扎好手臂,阴凤歌突然跪在他面前,“神医,我知道你是神医,你一定有办法救莲娘的是不是,我求求你,救救她,不要再让她受折磨了。” 当年,他宁死也不下跪,如今为了时莲竟然可以跪在香木源这个游方大夫面前。 他真是爱惨了她。 香木源默默地看着这个饱受摧残的男人,“抱歉,我无能为力,她能活到哪天,我也不知道,可能很多年,可能明年,可能明天,可能下一瞬间。” 阴凤歌肩头一震,一双好看的凤眸红红的,满是绝望和痛苦。 他不知在那里跪了多久。 忽然,一道清丽的女声从虚空中传来。 几分温柔,几分骄纵,几分豪爽,几分威严。 “阴凤歌,还记得我们当初的约定么?” 鹅黄衣衫,琥珀色的双眸,左手缠着降红色缎带,肩膀上落着一直红嘴小翠鸟。 阴凤歌先是一愣,一丝惶恐闪过眼底。 但也只是一刹那,他便恢复的平日的镇定,阴凤歌站起身,“记得,你满足我的愿望,我则欠你一个要求。” 阴凤歌曾经告诉过叶流白,他是如何白手起家,一夜暴富的。 一个窘迫的美少年遇到一位善良的女仙,女仙为了帮他娶到自己心爱的女子,送了他太行般的金山七座,王屋般的银山七座。 这似乎很是匪夷所思,但却是事实。 只是,他没有说的是,女仙的帮忙不是没有条件的。 “你报恩的时候到了,”少女逗弄着肩头的小翠鸟,睨着眼睛,慢言微笑道,“我要你杀一个人,她就住在你府里。”   ☆、第30章 春之东君(下) 在太阳的东方,月亮的西方有一座大宅子,里面住着一个苍白瘦小的少年。 他穿着繁复的袍子,戴着高冠,走着方步。 明明是个孩子,却硬装作老成的模样。 他有一个叫做望月的侍女。 别人都待他不好,只有望月会对他微微笑。 这一天晚上,望月来给他送饭,刚到门外便听到房内有说话声。 似乎是一个男孩子和一个女孩子。 男孩子说:“我叫阴凤歌,是这长生府未来的主人,嗯,也是你的哥哥。”他的声音满是稚气,却说得一本正经。 接下去是女孩子的声音,软绵绵的,很好听,“哥哥?我没有哥哥的。” “怎么没有?我就是,”男孩子的声音高了高,“这是竹蜻蜓,想玩么?” “想。”女孩子的声音小小的。 “那就叫我哥哥。” 一阵沉默。 “还有这个云片糕,荷花酥,银丝卷,山药糕,猴菇饼,想吃么?” 沉默。 男孩子又说:“别看我很瘦,其实我很强壮的,我会保护你,不让别人欺负你,等你以后嫁人了,我也会一直保护你,不让你未来的夫君欺侮你。乖,叫哥哥。” 望月越听越奇怪,长生府里什么时候来了个小女孩,而且,小主人竟然能一口气说这么长的话…… 他很怕人,话也很少,有时甚至几天都不见他说话。 她走到窗边向里看,哪有什么小女孩,只见小阴凤歌坐在高高的椅子上,手里拿着两个丑陋不堪,脏兮兮的小泥人,一个头上插着草棍儿,一个系着红布,一人二角,自说自话着。 望月走进门,小少年竟没有跑开,他坐在那里,看着手里的泥人,脸上还带着喜悦的微笑。 “小主人在玩人偶戏么,”望月放下托盘,笑眯眯地问,“可以表演给望月看么?” 小少年拿起左手的泥人,“他是一个很有钱的小少爷,父亲是大官,很英俊很威严,母亲是官宦家的小姐,很漂亮很温柔,他们很恩爱,也都很疼小少爷。” 他说着,眼睛里满是夺目的光彩,他又拿起右手那个在腰间系着红布的小泥人,“她是小少爷的妹妹,漂亮可爱又懂事,不过在小的时候走丢了。小少爷很想她,就瞒着父母偷偷出去找她。小少爷翻过高山,越过大河,累了就睡在树洞里,渴了就喝露水,他找啊找,找啊找,一年过了,又是一年,一年又一年,一年又一年。” “后来呢?小少爷找到妹妹了么。”望月问。 小少年举起那个头上插着草棍的傻兮兮的泥人道:“找到了呢。后来,小少爷带着妹妹回到家,和父母团聚,小少爷带她捉蜻蜓,教她写字,把所有欺负她的小子都揍掉了门牙,就这样一家人快快乐乐地生活。再后来,小妹妹长大了,嫁给了一个像小少爷一样的很好很好的男人,又英俊又富有又宠爱她,小少爷开心得不得了,他把父亲留给他的所有家产都拿给妹妹做嫁妆,再再后来,小少爷也成亲了,他们都过上了幸福快乐的日子。” 他说完,长吁了一口气,握着泥人的手指略微发抖。 望月看着他眸中的光芒渐渐灰败下来。 她站起身,别过脸去,莫名的鼻子发酸,故事中的小少爷有了幸福的结局,但现实中的阴凤歌不同,他是个孤儿,因为眉眼像饮玉真神而被春音夫人捡回来,换句话说,他没有父亲,没有母亲,也没有妹妹。春音夫人一直向他灌输着自己的仇恨,让他恨着她的恨,还亲手熏瞎了他的眼睛,他的童年根本没有快乐可言。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小主人真的以为自己有个妹妹,而这个妹妹成了他无边黑暗中唯一的一点萤火。 *** 山神庙后有一方不大的莲花池,清香娉婷的白色莲花,在淅淅沥沥的雨中,却有些诡异的妖娆。 阿狸趴在窗台上,一手托腮,一手嗒嗒地瞧着窗沿儿,背后是她听得见,却不明白什么意思的喃喃的经文。 昨天一夜南相柳都没有回来,也不知道被山洪冲毁的栈桥修好了没有,阿狸一大早起来正要去看叶流白的时候,恰好遇见貌似正要出门的阴凤歌,寒暄了两句,原来是要到山神庙来给时莲祈福。 然后,莫名其妙的,阿狸就被拉了一同去。 看着和自己七八分相像的脸,她想自己已经几乎要把他当成哥哥了。 幽幽檀香,梵音过耳。 一身红衣的男人跪在破败的山神庙中,一跪就跪到了傍晚。 阿狸望着他,眼皮却开始打架,一闭眼是南相柳,再一闭眼是叶流白,迷迷糊糊地好像看见了很多人,却又看不清脸,想睡,却又觉得背后凉凉的…… 又过了许久,阴凤歌站起身,他身后的顾琛已经靠在柱子上睡着了。 他站在神像之下,美丽的眸子晦暗不明。 …… “小歌,其实你是有一个妹妹的。你记住。她叫阿狸,喜欢喝的茶是沐月银钩,喝的时候要过七次水,用点蓝的金杯,喜欢吃的是石榴,要拿着瓷白的手绢托着吃,喜欢的乐器是陶笛,喜欢的曲子是春风牡丹……她和你长得很像,一样的嘴巴,一样的鼻子,一样的眼睛,一只墨黑,一只黛蓝。如果有一天你遇到她……” “我会对她好的,我会把我所有玩具都给她玩,哄着她,宠着她,把她放在掌心里,不叫她哭。” “如果有一天你遇到她,杀了她。” “为什么?她是我妹妹。” “她的母亲用恶毒的法子抢走了你爹,让你成为了没有父亲的孩子,让你娘亲备受煎熬,坐守年华空老,只有这一点就足够了。她母亲该死,她也该死。” …… 这些年来,阴凤歌一直期望能遇见母亲口中的妹妹,却又害怕遇见她…… 终于,他还是见到了她。 她健健康康漂漂亮亮的长大了,她身边也有了喜欢她的、可以保护她的男子,她大概是再也不需要他的保护了。 修长的手指缓缓握成拳又缓缓松开。 母亲说,“杀了她。” 仙女娘娘说,“阴凤歌,你报恩的时候到了。我要你杀一个人,她就住在你的府里。” 香木源说,“想要救你的夫人,也不是没有办法,只要把魅炼成丹药,就能救她。可巧的是,你的府里就恰巧有一只魅。” 为什么,为什么! 他们每个人都叫他杀了她! 阴凤歌的眸子红了起来,和窗外的红月亮一个颜色。 杀了她,就能为母亲报仇。 杀了她,就能报了仙女娘娘的恩。 最重要的是,杀了她,就能救莲娘的命…… 金刀出鞘,寒光闪闪。 这不是普通的刀,是可以斩杀鬼魅的仙刃。 窗外飘着细雨,春意迟迟。 红衣男子拎着金刀,面色幽然,如罗刹一般,一步,一步,走到顾琛面前。 轰隆,窗外一个炸雷。 神龛上的神像晃了两晃,跌碎在地。 就在这时,顾琛忽然睁开眼睛,飞身跳起,一把抓住阴凤歌的手,沉声道:“阴府主,你这是做什么。” 金刀的一头已经□□了他胸前一寸,鲜血在他的红衣上开了一朵好大的花。 盛大而又繁华。 他下不了手。 报仇也罢,报恩也罢,就算是为救莲娘,他也下不了手。 尽管她根本都不知道,他也是和自己约定好了,这一辈子都要保护她,不让任何人欺负她。 他要看她风风光光地出嫁,嫁给这世上最好的男人。 她是他的妹妹,他掌心的明珠。 阴凤歌张了张嘴,刚要说话,忽然,一道银光打在他胸口,这道劲风带着他狠狠地撞在了庙中最大的柱子上。 咔嚓。 柱子被拦腰撞碎。 骨骼碎裂的声音清晰可闻。 这一切都发生在眨眼之间。 尘埃之中飞出一只小翠鸟,嫩黄的爪子红艳艳的喙,翠绿的羽毛光鲜亮泽,看起来是不堪一击的娇弱。 它扇着翅膀飞旋在阴凤歌头上,嘴里叫着,“没用的家伙,没用的家伙,忘恩负义,忘恩负义,该死,该死。哎呀……” 兀地,叽叽喳喳的小东西忽然坠落在地,它的翅膀被一块小石头打折了。 这小石子儿就是顾琛扔出去的。 她就奇怪了,这么漂亮的小鸟怎么就如此出言不逊,不讨人喜欢。 与此同时,一道银光朝着顾琛的面门飞将过来,顾琛脚尖一点,微微侧身,躲过一击,她皱眉厉声道:“偷袭者何人。” 尘埃落定,有人娇笑:“卑贱的东西,你不配知道我的名字。”   ☆、第31章 斩春光 烛火跳跃,烟住尘寂,一个修长俏丽的身影出现在大殿内的台阶上,她秀美绝伦,气质高贵,秀美中还透着一股英气,桃花眼,眼下卧蚕,琥珀色的眸子十分机敏灵动。 一身鹅黄色的衫子,长发利落地束起,左手掌缠着红色的缎带,不知何用。只是大抵因为身份高贵,从头发丝儿到鞋尖都透着一股子的骄傲和不屑。 顾琛在朝中任职,也见过不少美人,但她不得不承认,她眼前这位绝对是世间少有的绝色佳丽。顾琛也喜欢美人,可喜欢归喜欢,这般不由分说就出手伤人,且口出狂言者着实不大招惹人待见。 她从腰间解出凤鸣春晓剑,倒提着走到美人儿面前,“小姑娘,没人告诉你这世上无人是生来卑贱的么?” 美人儿慢步走下台阶,她来到顾琛面前,竟是比顾琛还要矮上小半个头,她大概也是发现了这点,不动声色地又向后退了一步,似乎这样就看不出两人的身高差距。 她睨着眼上下打量了一番顾琛,咯咯一笑,“土包子,你不是想知道我是谁么?告诉你也无妨,九霄三十二层,分四方,四方各有帝君掌管,我父便是南天帝君白泽,太古真神饮玉的徒弟,如今的九霄战神,我母亲是天后身边三十六女官之首的九芝夫人。” “哦。”阿狸认真地点点头。 美人儿想过顾琛的很多反应,唯一没料到的是她仅仅“哦”了一声。 “忘了说,我叫白春苏,不过大家一般尊我为东君,我是日神的转世。” “哦。”阿狸又点点头。 “我是日神,太阴星是月神,自从太古时候,或着更远一些,自从天地开辟,日月初升,太阴星和东君日神就注定交相辉映,日月对举,共同制擎阴阳,这便是天道,无法更改,不容嫌隙,”白春苏顿了顿,“简单说,太阴星和东君注定是一对。” 顾琛等她说完才缓缓道:“你是东君,日神的转世,你和太阴星注定是一对儿,可是,这又同我有什么关系呢。” 白春苏眯起桃花眼,“叶流白便是太阴星,他注定和我在一起,你明白注定是什么意思么。你这个卑微的凡人,啊,不,呵呵,”她笑了笑,“你现在恐怕连人都称不上吧。你这个下贱的鬼魅,怎么配得上和月神在一起。” 顾琛摇摇头,“我不认识什么太阴星,我只知道叶流白。你想找他么?他就住在……”阿狸话还没说完,一只小手就摸上了她的前胸,还捏了捏。 “果然很大,小白成了凡人,品味也是越来越低级。” “东君姑娘,你……”阿狸吓了一跳,方才一个眨眼不到的时候,白春苏竟然飘到自己面前,还对她上下其手。 阿狸向后连退了几步,那边厢阴凤歌也拄着金刀站起身,他护在阿狸面前,“东君大人,忘恩负义的人是我,请您不要伤害我妹妹。” 他声音不高,却不卑不亢。 “哈哈,”白春苏大笑起来,“你们凡人还真是有趣,明明自己就不堪一击,还要保护别人。”随着话音,她左手手掌的缎带一圈一圈地如波纹般散开,同时出现在她掌心的是一个血红的洞,鲜血流出来化成五尺长的双刀,缎带自己绑在刀柄上。 白春苏手握双刀,“听说你们凡人喜欢决斗,这样吧,”她用刀尖一指阿狸,“你来,我们打一场,我若是赢了,你就自杀,你若是赢了,恩……这个可能不会有!” 阿狸心想,这位还真不愧是战神的千金,着实很好战。 阿狸本来不喜欢动手,但今天,一是对方伤了阴凤歌,二是这位美人儿说话的态度让她很是不舒服。 这一战已是在所难免。 只是还没等阿狸说话,白春苏的双刀就带着呼呼风声朝她砍了过来。 阿狸从阴凤歌背后闪出来,同时抬剑接招。 她没料到,对方的力气很大,双刀压在长剑上,只这一下就震得阿狸虎口裂了一道大口子。 只是这一招,高下立分。 窗外的雨似乎越下越大,渐渐的,鸟鸣虫叫声都隐去了,天地之间,只有簌簌的雨声。 白春苏是仙人,外加上平日里白泽对她刀法的悉心指点,年岁不大,在九霄的女仙中也是数一数二的刀客,而阿狸则不同,她是鬼魅,在面对仙人的时候,鬼魅本身的阴气受仙气压制,阿狸还没动手就已经吃了亏,更别说她手中的剑只是一把普通的兵刃了。 利哨一般的响声刺空而来,随即阿狸的右肩头一阵剧烈的疼痛,至阳的刀刃砍在她肩头,不等她喊出来,一道劲风就带她向前飞出十多步远,直到把她甩到墙壁上才停下。 身体被撕碎一般的难过。 阿狸大脑一片空白,只有肩背上的阵阵疼痛提醒着她,她还没有魂飞魄散。 若是平日,阴凤歌还是运筹帷幄的巨商,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但现在不同,他心里着急,竟被崩塌的石柱绊倒在地,他干脆就不站起来,爬到阿狸身边,一把将她揽在怀里,“阿狸,阿狸你没事吧……阿狸,阿狸……” 嘴角渗出血珠,很快就连成一条线,嘀嘀嗒嗒地落下来,流了他满手。 疼,火辣辣的疼,似乎还能闻到皮肉的焦味。 鬼魅的身体碰到错金刀便是这种下场。 疼,心疼,阿狸那颗已经没有了的心开始裂开一般的疼痛,为什么,为什么自己这般不堪一击。 这样的自己,还怎么去救母亲。 鬼魅对上仙人。 不堪一击。 没错,就是这般的不堪一击。 “哥哥,我没事,”阿狸支着双手跪起来,又撑着地面站起身,“你看,我还能站起来呢。” 天空中阴云密布,像是被墨水泼过了一般。 见阿狸站起身,白春苏也很惊讶,方才这一招,她已经用了七分的仙术,若是普通的鬼魅,定是灰飞烟灭了,可这个土包子竟然还站得起来……不过她马上就恢复了笑颜,双刀在手,引雷于空,这是父亲教给她的破魔雷阵,只要这个雷阵劈下来,土包子就定然……哈哈。 闪电一道又一道,响雷一个接着一个,风,隐隐地吹着,似是压抑着巨大的力量,随时都会爆发出来。 忽然,一个霹雳,震耳欲聋,霎那间所有的雨声连成一片,哗的一声,夜空像是裂开了无数道口子,暴雨汇成瀑布,天塌了一般从空中倾泻下来。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三支长箭燃着火焰穿破雷阵射了下来。 一道冷峻的声音从山神庙外传来,“东君白春苏,偷盗轮回镜,私自窥视天机,该当何罪。” 声音不大,却满满是清冷肃杀。 阿狸循声望过去,一个小老太婆从云层中缓缓下落。 她白发苍苍,身上是脏兮兮的麻布衣服,佝偻着背,向脸上望去,眼睛小小的,除了黄色的眼白,看不见瞳仁。 只是,当她走进门来,随着她的步子,她的容貌衣着也在一点一点地改变,最后,竟成了个美丽的女子,比白春苏还要漂亮千万倍。 红衫白裙,齐腰黑发上扣着一枚手掌大小的鎏金方扣,手中一把硬长弓。   ☆、第32章 放鹤归 “小阿姨,您怎么来了,那天我不小心在您府里捡到轮回镜,又不小心顺手揣走了,我这正准备马上给你送回去呢,您怎么就亲自来寻了呢,劳您大驾,真令我太愧疚了。”见到来人,白春苏方才还嚣张得要烧上九天的气焰立刻灭成渣渣。 阿狸不禁失笑,真是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 在阿狸眼里,被唤作小阿姨的女子虽然语气严肃老成,一副长辈的模样,可面相却很年轻,看起来似乎比自己还要小。 白春苏耷拉着脑袋,一脸谄媚地凑到红衣女子的身边,双手中长刀早已收了,缎带重新绑回掌心,她温顺地站在女子面前,安静乖巧得像是一只黄毛小鹌鹑。 红衣女子无奈地摇摇头,恨铁不成钢地道:“春苏,是你伤的这位姑娘?快去给人家道歉。” 阿狸本以为按着白春苏这般暴躁嚣张的性子,必定是士可杀不可辱,道歉什么的,她一定是一百个不乐意,没想到,女子话音刚落,白春苏就扑通一声跪倒在阿狸面前,一丁点犹豫和反抗都没有,她眼神非常诚挚,语气也不再高高在上,好看的桃花眼一眨一眨的,“顾姑娘,对不起,我方才一不小心被嫉妒迷住了双眼,一不小心用了错金刀,又一不小心伤了你,真是非常愧疚,自责,觉得无颜见人,还请顾姑娘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我这一次吧。” 阿狸想,这位帝君的女儿竟然也有怕成这般的对象,想必那位少女模样的仙人也是不简单啊。 阿狸看了看阴凤歌,阴凤歌也看了看她,他们没听错吧,眼前这位仿佛自责得要自残的少女真是白春苏? 二人还在愣神儿,跪在瓦砾上的白春苏又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瓶子,恭恭敬敬地递上去,“这是小还丹,虽然不是什么起死回生的灵丹妙药,但对于治疗二位的伤,还是不在话下的。” 阿狸接过来,展颜一笑,“怎么,东君姑娘,你伤了人,一句道歉,一瓶丹药就算了解了?” 白春苏回头望望红衣少女,少女抱着双臂,微微耸肩,大概就是“我管不着,你自己闯的祸。” 求助无果,白春苏无奈地回过头来,捂住脸,“顾姑娘,那你也打我一顿吧,砍我几刀也行,别伤到脸就成。” 她捂着脸,等啊等,等啊等,竟是没有拳头或者刀刃落在身上,她疑惑地从指缝里偷偷看,刚刚还站在她面前的阿狸已经被阴凤歌抱在怀里向庙门口走去。 白春苏忽地站起身,一阵风一样转到他们面前,“你瞧不起我?怎么不打我?” 虽然服了小还丹,身上的疼痛减轻了许多,阿狸还是走两步就要摔倒,只好被抱着,她一挑长眉,“打你?这个自然是不会忘记的。不过不是现在,等有一天我比你强了,我一定会打倒你,而且,”阿狸温和一笑,“那时候,我会连脸一同打。” “真是个好孩子。”是那个红衣少女,她也走到阴凤歌和阿狸面前,看样子似乎是想伸手拍拍阿狸的头,不知为何伸到半路的手又收了回去。 白春苏也是一愣,她似乎明白了叶流白喜欢阿狸的原因,大概不仅仅是因为阿狸胸大,腰细,屁股圆。 这个女孩子看起来很弱,也好像很好欺负,说她善良,她也记仇,说她刻薄,她又没有趁机羞辱自己,也许真像小阿姨说的那样,“真是个好孩子。”可是,尽管如此,自己也是不会输给她的。她和和风只有三生三世的情缘,这是最后一世,只要他们之间有一个人死去,这一世的情缘也就结束了,到那时,和风就能重归仙位……袖中的拳头紧紧握起,和和风永生永世在一起的只有自己。 东君和太阴星注定是一对! 就在这时,庙门忽然被风吹开。 漫天雨帘,天光水影中,有人走过来。 他似乎来得很匆忙,没有撑伞,一身紫衣湿透,雨水顺着发丝和衣脚滴滴答答地落下来。 白春苏张了张嘴,“和风……”小小的声音,浅浅的两个字很快就被吹散在风中。 这是她第一次以自己的本来面目见他,她有些紧张,但他的眸光却越过自己望向阴凤歌怀里的阿狸。 沉默,一屋子的沉默,静到只听见雨落芭蕉的声音。 叶流白走到阴凤歌面前,伸出双臂把阿狸接过来,什么话都没说,转身就要离开。 “叶流白,不认识她了么?她是东君白春苏,据说和你是永生永世的缘分,而你是九霄的太阴星。”他刚转身,阴凤歌忽然大步拦住他,指着一旁的白春苏道。 阴凤歌有自己的打算。 虽然叶流白似乎很喜欢阿狸,但若是日后知道了真正和他红线相连,注定生生世世在一起的另有他人,而且这个他人还是天上帝君的女儿,长得也不赖,他还会一心一意地对阿狸么?与其留一个“如果”到未来,还不如现在就说穿它。 白春苏也没有料到阴凤歌会忽然提起这件事情,她也有些紧张,毕竟面前就是她喜欢了好久好久的男人,掌心冒出细汗,她低下头,似乎在做决定,这个决定没需要太久考虑的时间,就见她掏出怀中的轮回镜走到叶流白面前,手掌划过镜面,银光大盛之后,镜中出现一片广阔无尽的原野,星垂平野,月涌大江。 九头蛇妖吼叫着被劈成两半,一路的残骸,一路的白骨,血海翻滚,不见尽头。 巨大的蛇妖倒下之后,有人拎着长剑,身上满是鲜血,踩着蛇妖的尸体向平原尽头走去。 阿狸看清了,那个拎着长剑的人竟然和叶流白一模一样,身材颀长,眉目疏淡。 那人一路走,一路斩杀着魑魅魍魉,妖兽魔物,日升日落,不知过了多久,他都没有停下脚步,不留不住,不眠不休,最后,终是站在白骨之巅,黑发迎风,紫衣猎猎。 阿狸看着镜中的男人,又抬头看了看叶流白,他们似乎就是一个人,但又有很多不同的地方,镜中人好像完全没有感情,连一些还未成形的,并不攻击他的小妖怪也不放过,手起剑落,砍白菜一样毫不留情地屠灭掉。 无情,残忍,可怕得让阿狸不禁发抖起来。 阴凤歌也在一旁看着,眼前的场景让他想起一个人,六界第一无情之人,蓬莱岛主太阴星君叶流白,以前在长生府的时候,他听身边的侍女望月说过,“都说太古真神饮玉是六界第一凉薄之人,其实不然,他们忘记了蓬莱岛主,那个住在三十二天之外,拿自己老婆祭鼎,千百年都不出一次岛的老家伙。” 第一次听到步天宫掌门也叫叶流白的时候,阴凤歌还以为只是简单的重名而已。没想到,一切都没有想象的简单…… 叶流白也感到了阿狸在发抖,他把她抱得更紧,只听到面前这个手持镜子的女子道:“他就是你,你就是他,蓬莱岛主叶流白。” 话音落,镜中画面也变了。 青峰万仞,苍松苍苍,朗月白石上,还是那个男人,他穿着月白中衣,外披紫袍,手中拿着一支金钗慢慢打磨,眸中依然一片冷漠,只是金钗锋利,在打磨的过程中,一不小心就会划破手掌,阿狸看到的时候,他已经双手鲜血,但他似乎感觉不到疼,打磨一会,便用血淋淋的手捧起金钗放在眼前,眯眼仔细端详,然后再放下接着雕篆……千山层云,夜空深寂。 再后来,吹打之声从镜中传来,连绵不绝的青山之中是一眼望不到头的送亲队伍……再后来,龙凤蜡烛,喜堂明亮……再后来,一身红衣的女子纵身跳下七星鼎,她背对的镜面,看不清面容,他站在鼎旁,面无表情……再后来,白春苏终于忍不住了,她抱着轮回镜,大哭起来,“和风,是我啊,你忘记我可以,但你不能忘记你自己,你不是凡人,你是万人敬仰的蓬莱岛主,你是白帝少昊的后代,你怎么能甘心做一个普通的凡人?我不要看你这样……我不要!” “我不是他,”叶流白淡淡道,“我不是蓬莱岛主叶流白,我是小狸的丈夫叶流白,我们不是一个人。” 白春苏抹干眼泪,倔强地伸手拦住他们的去路,仰头望他,“你想不起来没关系,你同她有三世情缘,这是最后一世,你们之间有一个死去的话,你便可以重归仙位,我等着那一天。” “你不必等。”他只道。 白春苏心头一拧,脸色苍白,半响后,她终于闪开道路,笑容又明媚起来,“我会等你,无论多久。因为,我们注定在一起。” “你不必等我,”他看着她的眼睛,忽然微笑起来,“我不会死,小狸也不会灰飞烟灭,我们这一世,永远不会结束。”   ☆、第33章 榴花开 白春苏踉跄着向后退了几步,是啊,她为何没有想过,他们的这一世可能永远都不会结束…… 永远都不会结束,这是多么可怕的一个如果。 她靠在斑驳的墙壁上,眼泪簌簌而落,忽然一只手搭在她颤抖的双肩上,“春苏,他说得并没有错,现在的他并不是太阴星君叶流白。” “可是,司命阿姨,我……”白春苏死死地抱着轮回镜,终是没说出什么来。 她就是觉得很不公平,为何他可以什么都忘记,为何自己还要记得那些曾经。叶流白是六界第一凉薄之人,她是知道的,她也知道爱上他会很辛苦,但她不在乎,他对她冷淡,对旁人也不热情,这就够了。 事实上她忍受不了的不是叶流白成了凡人,而是他有了凡人的感情,他知道了男女之间的情-爱,更可怕的是,他还疯狂地爱上了一个土包子。 他虽然眼神疏淡,可白春苏看得出来,他在看到顾琛受伤的时候,眼底那一丝暴戾的杀气,那样狠绝的目光和当年屠尽地狱荒城的蓬莱岛主叶流白一模一样,曾经的他,为天道而疯狂,现在的他,为一个女人而疯狂。这难道不可笑么。 阿狸看着那个被白春苏唤作司命阿姨的少女微笑着朝他们点点头,那样子大概是在告诉他们“你们先走吧,这里有我。” 阿狸也向她点点头,旋即就被抱着出了山神庙。 后来的结局大概是皆大欢喜。 阴凤歌用司命给的丹药治好了时莲的病,在那之后,他决定散尽家财带着妻儿隐居山中,同时,他也决定了不把自己的故事告诉阿狸,她是个倔强好强又善良单纯的好孩子,他不想让她难过,毕竟,他同自己说好了的,他要一辈子保护她;白春苏也离开了鹤川,但是离开并不意味着放弃,她相信命中注定,叶流白总会爱上她;司命也终于见到了阿狸,与蓬莱岛主有三世情缘的阿狸,她挚友的女儿阿狸。 当时,她很想上去抱她,但她没有,她是春山的女儿,司命知道,若是春山在这里,也是不希望看到自己女儿软弱的样子。 阿狸是六界中最亮的那颗天狼星,即使被打败,她的目光依然像是初出巢穴翱翔天地的小鹰,明亮而坚毅。 司命知道,总有一天阿狸会长成一个很好很好的姑娘,成为九霄的骄傲,而这成长中的试炼是不能由任何人代替的。在这之前,小姑娘要自己长大,她是九霄的天狼星,全天际最亮的那颗星辰,不过能不能担起这个名字,小姑娘,还要看你自己的努力了。不过,像是你娘相信你一样,阿姨也同样相信你。 而这时,游戏六界的那个男人就在他的沐月湖畔浅斟了一杯黄酒,微阖双眸,等着榴花开。 榴花开了,她就来了。 当日晚上,阿狸一个人躲在房间里,她坐在墙角,抱着双膝望着窗外被风吹得东倒西晃的小柳树,它在强大的风雨面前是这样的不堪一击,就像自己一样,连对方一招都接不住,如此的不堪一击,如此的令人厌恶。 尽管白天说了大话,说自己总有一天能打败白春苏,但她自己也知道,这个总有一天实在是太遥远了。 三百年来,她第一次如此厌恶自己,厌恶自己的无能,厌恶自己的不堪一击。 她终于知道了,在仙人面前,凡人是如此的脆弱,这样的自己,母亲知道了,一定也感觉不到自豪吧。 她胡乱地想着,门外游廊上忽然响起了脚步声。 由远及近,最后停在了她门前。 “阿狸?”那人敲敲门道。 一听声音便知道是南相柳,也不晓得他是什么时候从山上回来的。 阿狸擦了擦眼泪,没好气地道:“她不在。” “哦,那等她回来麻烦你告诉她一声,山路修好了,明日便可启程。” 话音方落便是渐行渐远的脚步声。 阿狸忽然跳起来,跑到门边,忽地打开房门,她以为他走了,她下意识地想去追他,只是刚打开门就被门槛绊了一下,一头栽进门外之人的怀中。 雨水有停下的趋势,这场足足下了四月半的大雨终于要停了。 他的怀里有一种淡淡的草木香,她忍不住埋头哭了起来。 在外人面前,她绝不示弱,只有面对南相柳,她才像一个真正的女孩子,想笑就笑,不开心就哭。 南相柳也不说话,只是任她在自己怀里哭,宽厚的手掌轻轻拍着她的背。 他刚从山上回来,便听说了阿狸和阴凤歌一同去了山神庙,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在那里遇见了叶流白,现在整个神仙府都知道了,顾琛是个女孩子,她和叶流白是夫妻。 知道这个消息后,南相柳一阵眩晕,事实上,在叶流白一到长生府的时候,他就知道了,他是他的徒弟,他怎会感觉不到,所以他要尽快修好山路带阿狸离开,没想到,短短一天之内,竟然发生如此巨大的变故……师父他,为何要欺骗阿狸,他一直以为师父是个无情无欲的人,莫非他错了?莫非师父他早就……不,不会的,南相柳根本不敢继续想下去。 若是旁人,他就算被挫骨扬灰也不会把阿狸让给对方,但若是师父,若那个人是师父,他不敢再想……他没有信心…… 半响之后,她从他怀里抬起头,“大哥,你说,要怎样才能变强?” “阿狸,变强是个过程,太急功近利只会走火入魔。”这么多年来,他第一抱她,有些尴尬,但这种温暖的感觉又让他舍不得放手。 “可是,”她黯然垂眸,“可是我很急,真的很急。” 阿狸的身子软绵绵的,带着少女特有的香气,南相柳整个人都开始发僵,脸上飞起红云,他咬了咬牙,终于一收手臂把阿狸紧紧地环在怀中,温声道:“不怕,阿狸,有我在,我来陪你长大,陪你变强,陪你去远方,那一天并不远,信我。” 就在此时,他身后忽然传来冷冷的话音。 “南音,多谢你替我照顾小狸这么多年。”   ☆、第34章 掌中珠 无边的暗夜,跳跃的灯火,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一个黑影借着夜色穿梭在亭台楼阁间。 黑影走走停停,忽地有一对持灯侍女从月亮门外娉娉婷婷地走来,那人连忙躲到假山之后。 只听侍女们三三两两的闲话。 一个声音清亮,“听说周国的金城公主一个月前就到了咱们小葵山了,好像也是个美人,你们有人见过么?” 另一个声音稍微低沉些,“美人?咱们小葵山最不缺的就是美人。君上的三千六百个夫人哪个不美?尤其是关雎宫的元妍帝姬,我看啊就是九霄上的仙子都比不上。” 又是另外一个女孩子,微微叹息之后道:“元妍帝姬美是美,对咱们也温柔可亲,只可惜是个傻……” 她这句话还没说完就忽地被人打断,“嘘,千万别这么讲,被君上知道了你就死定了。小葵山谁不知道元妍帝姬是君上的心头肉,掌上珠,君上为了治好帝姬的脑袋,不知道吃了多少苦,消耗了多少灵力,啧啧,君上大人真是痴情啊,嫁人当嫁拂玉君,眉间心上倾城宠,这话说得真没错。” “唉,要是能得到君上的宠爱,让我是个傻子我也愿意。” “小蹄子,发什么春。” “姐姐,得不到还不让人家想一想啦。” …… 小侍女们一边说一边嘻嘻哈哈地渐渐远去,等着人声彻底消失,那个黑衣人才从假山后转出来,望着早已不见的侍女们,漆黑的眸子似笑非笑。 黑衣人转身正想离开,忽有人道。 “金城公主,您这是打算去哪儿?” 黑衣人一皱眉,旋即换上一脸笑意,施施然转过身来,在她身后的是一个白衣少年,金城笑眯眯地道:“折兰大管家,您瞧,我这不是迷路了么。我来这小葵山已经一个月了,都没见过君上,您也知道,我是个女孩子,我,”说到这儿,金城的小脸飞起了红云,她不好意思地低头看着青石路,小声嗫嚅,“听说君上大人风姿卓人,俊美无俦,我也是想瞧瞧自己的夫君究竟是什么模样。” “哦……”折兰眼睛亮亮的,缓缓点头,“公主的心情,我也明白,只是……再向前走就要到君上的思归楼了,那里虽然不是君上的寝殿,但君上十分不喜外人到那去。” 金城公主瞧着折兰的九尾十分喜感,面色也自然而然地又喜悦了许多,她连忙道:“抱歉抱歉,我初来乍到,实在不知道这是禁地,还请管家大人多多担待,我这就回去。” “等等,”折兰闪身挡住她的去路,“这大晚上的,公主殿下最好不要穿黑色衣裙,不知道的还以为您是小偷呢。” 金城公主看了看自己的一身黑,摸摸头,“黑色显瘦,嘿嘿,我以后会注意的,有劳管家大人提点。” “还有一件事。” 金城抬头,一脸诚恳,“不知管家大人还有什么吩咐?” “小葵山有三条不成文的规定。第一点方才我已经提过,便是不得靠近思归楼,第二,所有女眷皆不能饮银钩;第三,所有女眷皆不能食石榴。” 金城公主心里道这妖怪的山还真是麻烦,奇怪的条条款款这么多,偏偏这银钩茶同石榴还都是自己的心头好……她心里虽这般嘀嘀咕咕,脸上依然堆满笑容,“记住了,多谢管家大人。管家大人还有何吩咐?” 折兰点点头,“明日就是元妍帝姬的生辰,到时候公主殿下自然能见到君上大人,不过,记得不要穿得太漂亮。帝姬不喜欢别人比她漂亮,帝姬不高兴,君上就会生气,明白么。” 金城连忙道:“明白明白。” 折兰摇摇头转身离开,走到月亮门的时候兀地背着身子道:“公主殿下若想讨好君上最好诚实一点,君上最讨厌戴着假面具,满口谎言的骗子。” 明明折兰这话说得满是揶揄和火药味儿,金城公主依然笑容可掬,“管家大人提点的对,金城都牢牢地记在心里,不敢忘记。” *** 小葵山许多许多年之前就存在于九州,只是真正让它变得闻名于世还是三百年前。 自从魔神拂荒被打败之后,群魔无首,四处乱窜,就算是三百年前沙罗香被点燃,在人间放出了魔界最为凶猛的一百零八个魔物,魔族依然没有足够的实力打上九霄,一部分魔族等在九幽,等他们的主人回来,一部分则游荡在人间,忽然有一天,不知道从哪里来了个拂玉君,只一招便打败了原来霸占在小葵山的狐王,他自己占山为王,引来了在九州游荡的妖魔聚集在小葵山,成为一股来得莫名其妙,又强大万分的实力。 九州十二国的国君一边憎恶他,四处寻找除灭他的方法,一边又害怕他,不得不送公主给他做夫人。 金城公主便是这些夫人中微不足道的一个,五个月前在顾琛和国师南相柳的护送下从周国国都出发,三个月前到达南楚鹤川,由于山洪,在南楚前大司空阴凤歌的府邸滞留了几日,山路修好后,又继续行程,终于在一个月前到达了小葵山。 虽然听闻拂玉君风流好色,但自打金城公主到了小葵山,一个多月了,她都没看到拂玉君。 等折兰也走远了,金城公主转身望了望不远处的思归楼,方才还黑漆漆的楼阁如今灯火通明。 金城叹了口气,看来楼里是来了人,她又站在原地四处看看,刚想回去,忽然被人从背后紧紧抱住。 温暖的怀抱,宽厚的胸膛,健壮的双臂,无不在告诉金城,这应该是个男人。 金城本来就心中有鬼,方才已经被折兰吓得不轻了,这会儿更是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满院榴花开得正盛,夜风拂过,风卷花香,诱-人心动。 来人紧紧抱着金城,俯身在她耳边小声道:“我的妍妍小美人儿,看你往哪儿跑,来,给夫君亲亲。”   ☆、第35章 登徒子 男人身上带着淡淡的酒香,调子微醺,暧昧不清,似有醉意。 金城公主缓缓回头,那是个身材高大的男人,她连他的肩头都不到,堪堪只至前胸,降红衣,黑长发,袖口绣着榴花暗纹,黑发半拢在玉冠之中,双眸之上蒙着一条女子的贴身汗巾子,大红色的,鸳鸯戏水的花纹。 金城厌恶地撇嘴,这个男人,怎么看怎么是话本上写的登徒子模样。 她想他大概是认错人了,天又黑,他还醉醺醺的,金城刚想解释,那男人却一手揽着她的背,一手滑到她臀部之下,忽地一下将她抱离开地面。 男人依旧蒙着眼,仰头望她,声音平静得仿佛冬日的大海,表面静谧,水下波涛汹涌,他说:“妍妍,你跑去哪里了,我好想你,你知不知道。你说等榴花开了你就回来,我等啊等,等啊等,榴花开了一年又一年,你却一直都不来找我,妍妍,你真是个坏蛋,我恨死你了。” 他的玉冠微微有些歪,浓密的黑发松松地挽在头上,在月色忽明忽暗的光影中,金城公主觉得他整个人都似乎很悲伤一样,就像是一只被主人丢弃的小土狗。 “你不来找我,我只好去找你。你偷了我的东西,丢下我一个人跑掉,这么坏的小丫头,应该得到惩罚,不是么,”男人微笑着将金城抵在雕花影壁上,他则整个人如座大山一样压过来,悠悠地继续道,“我很快就找到了你,只可惜,魔神有眼,还不等我亲手惩治你,你便得到了天罚。之后的三百年来,我看着你一直倒霉,先是失去了记忆,一个人游荡在人间,后又被低等的小妖怪欺负,被道士天师追赶着险些魂飞魄散……没人帮你,连一句安慰的话都没人同你说。那些时候,我都在你身边,看着你,看着你倒霉,我就开心了。” 男人说着这些话,从头到尾都是用一样平静的语调,没有激动,没有悲愤,有的只是悲哀。 他越说脸离金城越近,等说到方才的最后一句时,已经是鼻尖儿对着鼻尖儿,水红色的双唇只要再向前一点点就能吻上金城的小嘴了。 金城公主本就对酒无力,她平日里滴酒不沾,酒气稍微浓一些,就会把她熏得晕头转向,如今,也是一样,她整个人晕乎乎的,嘴都张不开。 “妍妍,妍妍。”男人向前一倾身,含住金城的耳垂,醉意浓浓,柔声低喃。 这一含,吓得金城公主魂飞魄散,浑身发热,一种说不清的感觉从头发丝儿蔓延到脚尖,她用尽力气才微微张开嘴,“你认错人了,我不是,我不是妍妍。” 男人像是根本就没听见,埋头在她的肩窝,缓缓道:“妍妍,小坏蛋,小骗子,小妖精,你为何不来找我,你想要的,我都能给你,你为何不直接同我讲,为何要欺骗我,为何要抛弃我,抛弃我之后为何又来招惹我,嗯?你说,为何要做这么多坏事。” 金城好不容易从他的禁锢中抽出手,一边捶打他一边焦急地解释,“我说了,我不是,你摘下汗巾看看我就知道了,我不是,我……唔……” 不等她说完,男人忽地擒住她的双唇,狠狠地亲吻起来。 他吻得一点都不温柔,似乎带着很多怨恨,报复一样,粗暴地啮咬着金城的唇瓣,但同时又把左手垫在她的脑后,仿佛是怕她被坚硬的影壁墙伤到一样。 这般矛盾,这般令人不解。 奇怪的男人。 如此暴风骤雨般的亲吻让金城公主无法思考,酒气和花香一同袭来,她几乎要晕厥过去……惊慌失措之间,金城艰难地用指甲剜破了自己的手心,疼痛让她恢复了神智,电光火石之间,她双手用力狠狠地推开发疯了一般的男人,同时眸光一暗,迅速念出咒诀。 男人脚下略晃,金城趁机从他怀里跳落在地,与此同时,男人站立不稳,手扶着身旁的石榴树道,“华胥诀?你不是妍妍,你是何人。”他声音低沉,却不慌张,方才登徒子的形貌一扫不见。 金城公主已经退出了六,七步,她沙哑着声音道:“初次见面,送您一场美梦,且当做见面礼吧,不必谢我。希望在梦中,能见到你的妍妍。” 话说完,随着最后一个字,男人应声倒地。 金城公主一耸肩,走到男人身前,蹲下身,正想解开他遮眼的汗巾,月亮门外却传来了急匆匆的脚步声。 她慌忙站起身,跳上房顶,三晃两晃,消失在浓浓的夜色之中。 *** 小小的玉色蝴蝶闪着薄得透明的翅膀飞进窗户,落在瓶中的插花上。 幔帐后传来少女甜甜的声音,“折兰哥哥,小玉叔叔怎么这么早就睡觉了?” “可能是太累了吧。”白衣少年抱着双臂慵懒地靠在床柱上,微笑着望着趴在床边的少女和躺在床上的男人。 “小玉叔叔也会累么?”元妍歪头问,“今天似乎也没有劳动呢?” “当然了,”折兰摸摸下巴,“有时候不一定要做很多很多事情才会累,安静地坐着等待也是一件很累人的事情。” 折兰瞧了瞧睡得十分安稳的拂玉君,心里唏嘘不已,看样子君上是中了步天宫的华胥诀。这种法术能迅速让人入梦,梦中会遇见自己当时最想见的人,做自己最想做的事,而且一切都和现实一模一样。华胥诀虽然也不是什么简单的法术,但……君上中了华胥诀?这是完全不可能的,除非……是他自己心甘情愿。 元妍点点头,似懂非懂,“虽然不是很能理解?但好像很有道理。” 又不知过了多久,月上柳梢,月入星河,月隐流云……抱着金鱼玩偶的少女已经在床边睡着了,床上的男人也慢慢睁开眼,披衣坐起。 折兰见他醒来,便笑着道:“君上,您怎么就在花园睡着了呢,为了把您背回来,累得我这个腰酸背痛。” 玉色蝴蝶扇扇翅膀,姗姗飞到幔帐之内,拂玉君伸出右手,手指硬净修长,小蝴蝶落在他的食指上,男人看着它,他在笑,笑得很是开心:“折兰,你这就去准备,我要娶妻。” 折兰一惊,九尾顿时纠缠成一团,“娶妻!谁?” 君上虽然有三千六百位夫人,但均是妾室,君上他至今没有妻子。   ☆、第36章 千层雪 玉色小蝴蝶静静地落在男人细长的手指上,两只黑色的小眼睛似乎在看着他,他也看它,仿佛透过它的眼睛还能看到其它美景。 “折兰,你去酒窖里把千层雪都取出来,明日在妍儿生辰上,为我的每位美人儿都斟上一杯。”他若无其事地吩咐道。 “君上,”刚才还受惊不已的少年,这会儿更傻了,“千层雪一滴就能让神仙睡足三月,为何君上要……” 男人靠在床头,墨黑长发,皓白中衣,降红锦被,在黑红白三种浓烈而清淡的颜色的映照下,更显得他容颜如玉,唇红齿白,“忽然想想,我似乎也到了娶妻的年纪,但是美人儿这么多,挑起来也很麻烦,不如看谁喝了一盏千层雪之后还能站得住,我就娶谁好了。” “君上,您怎能拿婚姻大事当儿戏,况且,”折兰皱眉道,“饮了一盏千层雪还能清醒的,这怎么可能会有?” 说起这千层雪,最开始酿造这种酒的是太古的春山上神,据说她和太白金星是好朋友,太白金星这个人又是嗜酒如命的,他们虽然经常拌嘴,可关系却好得很。 一次春山上神想了个捉弄太白金星的好法子,她花了三百年的时间酿出一种绝世美酒送给了太白金星,这酒好是好,却非常易醉。 话说这一旦醉了就不能好好享受美酒,急得太白金星到处去询问法子,后来终于问到当时的预备东天帝君,如今的天帝凤冉,凤冉告诉他只要事先服用青葱三十根,大蒜二十头,姜水三大碗便能保证再喝千层雪的时候,千杯不醉。 知道这个法子后,太白金星便乐颠颠地去尝试,他甚至从未想过春山是有意捉弄他,而平日里从不说假话的凤冉会同她“同流合污”。 再后来,美酒是享受到了,可每次好好享受一番之后,口中隐隐的葱姜蒜味儿都让他苦不堪言,平日里围在他身边的仙子们更是避之不及,使得太白金星抱着酒坛子垂泪感叹“美酒美人不能得兼”……这也算是九霄之上的一段轶事了。 就在折兰想着这段儿趣闻的时候,只听拂玉君道:“到时候把妍儿的酒换成水。” “君上,您最近是怎么了,折兰是愈来愈不了解您了,”折兰长吁气,慢慢道,“您若是想娶妍儿小姐,直接娶了就是,为何还要演着一场……” 话还没说完,拂玉君的视线终于离开了小蝴蝶的眼睛,瞧了一眼万分纠结的白衣少年,“我叫你给澄渊送的信可送到。” 虽然不明白君上大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既然君上问了,他也只好回答,“澄渊大人说明日就会派人把东西送过来。” “我知道了,”男人的目光落在一旁坐在小板凳上,上半身趴在床边,一手抱着金鱼玩偶,一手还不忘死死地扯着他袖子的少女脸上,她眉目宛然,睡得十分香甜,拂玉君眼睛看着她,却对折兰吩咐道,“下去吧,妍儿今晚留在我这儿。” 折兰摸摸脑袋,几番欲言又止,最后还是退了出去,随他一起的还有那只小小的蝴蝶,小蝴蝶顺着窗户飞了出去,玉色的身子氤氲着月色飞啊飞,飞过楼阁,飞过亭台,飞过荷塘,飞过竹林,终于在一处小小的庭院处盘旋了起来。 这里是拂玉君后宫中一处很偏僻的院落,不大的院子中种满的石榴树,大片大片的榴花红得似火,艳丽如霞。两层的小楼,一楼黑漆漆的,只有二楼半开着的窗中露出微微的灯光,窗后小桌上放着白纸,剪刀和朱砂,旁边坐着一位少女,粗黑的眉毛,青紫色的眼妆,苍白的脸,仔细一瞧,这画着夸张妆容的少女就是白天的金城公主,此时此刻她正坐在桌边,怀里抱着一只雪白的小兔子,眸如深海,望着窗外,不知在想些什么。 小蝴蝶扑扇着翅膀从窗外飞进来,落在她手里,只一瞬间,便燃烧起来,很快就只剩下了细碎的纸灰。 金城公主把掌中的纸灰倒进桌上的麒麟小香炉之中,收好纸,剪刀和朱砂,回身熄灭灯火。 整个院落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大概一盏茶的时间之后,一个黑影从小院中翻墙后出,朝着小葵山后厨的方向隐去。 第二日。 整个小葵山扫尘洒水,张灯结彩,这日便是拂玉君最宠爱的元妍帝姬的生辰。 侍女们忙得手脚不顾,后宫的三千六百位夫人更是忙得热火朝天,衣服一件一件的试,首饰一件一件的比戴,为的只有一个,务必做到既不抢了元妍帝姬的风头,又能让君上瞧上自己一眼。 在前山紧张忙碌,后山鸡飞狗跳的时候,只有金城公主一个人拎着食盒慢悠悠地向自己的小院子走,因为她不受宠,来了三个月,拂玉君也不曾见过她,还安排她住在最偏僻,最小的石榴楼,侍女们也都怠慢她,不给她送饭,每日三餐,金城公主只能自己去取来。 眼看着就要到她的院子了,忽然脚下一滑,金城公主整个人滑到在青石路上,她挣扎了几下,依然没站起来,似乎是崴到了脚。 就在这时,远远地走过来一个人。 一身灰蓝色袍子,身材颀长,手里拎着个黄色的绸布包,向脸上望去,竟是女子一般非常秀气的容貌,眉似青山黛,眼似水波横,和他这一身男装显得非常抵触。 那人也正好看到了金城公主,只见她向自己伸出手来,声音温柔,“这位公子,可否搭把手,拉我一下。” “不可不可,”男人慌忙后退,连连摆手,“男女授受不亲。” 看着这位美男子如遇洪水猛兽的模样,金城公主也只好无奈地狠狠咬牙,跌倒了好几次之后终于踉跄着站了起来,拎起险些就打翻的食盒,一瘸一拐地向自己的小院子走去。 没想到,授受不亲的美男子竟然又跟了上来,并且始终跟在距离她三步之外的男女安全距离。 他小心地跟着,“姑娘,你没事吧。” 金城公主懒得理他,你哪只眼睛看见我没事的。 “姑娘,沉不沉?” 虽然她不理他,美男子依然锲而不舍地仅仅在言语上关心她。 “姑娘,你要不要休息一下。” “姑娘,你很疼么?忍忍就好了。” “姑娘,小心路滑。” “姑娘,马上就到了,用力哦!” “用力,用力!” “姑娘……啊……” 美男忽然手一疼,下意识地抬手去看的时候,金城公主已经走进了院子,哐当一声紧紧关上了门。 莹白如玉的手上冒出了细密的血珠,很快,整个手臂都开始酥麻起来,男人一皱眉,自己还真是不小心,居然着了一个小姑娘的道儿,被她用暗针之类的东西扎了,而且针尖上还淬了毒。都说拂玉君的后院美人如云,这家伙什么时候收了这么一个脾气臭的小姑娘,他还真消受得起? 男人咂咂嘴,在金城公主的院门外站了一会儿,转身一摇一晃地向拂玉君的寝殿走去。他刚到门口,就笑着高声道:“小玉儿,我来看你啦。” 拂玉君见他进来,也不客套,直接道:“东西呢?” 男人一副失落的样子,“你还真是无情无义,东西在这儿呢,”说着,把手上的布包递给一旁的折兰,他自己也不客气,拉把椅子坐在主位上,“我说你为了那个丫头还真是费心费力,不就是一个生辰嘛,值得你这么兴师动众,劳民伤财么,还劳烦我大驾亲自给你送过来。再说了,那丫头有什么好,除了脸蛋还能看看之外,脑子傻乎乎的,身材也不好。” “她和别人不一样。”拂玉君站起身,一脸送客的冷淡表情。 “也罢,”男人一摊手,丝毫没有离开的自觉,“我把我的镇殿之宝借你讨好美人儿,你怎么谢谢我。” “你想要什么,随便拿好了。” “嗯,这样啊……”他摸摸下巴,略作思考之后,一拍手,“我来的路上,遇到一个可爱的姑娘,我可以带她走么。” “我说了,你想要什么,随便拿,不需告诉我。” “这样,那我告辞了。”男子立刻从椅子上跳起来,转身就要离开。 “不等到晚宴之后再走?”拂玉君似乎也没想到对方会这么干脆的离开。 “不啦不啦,”男人扯住折兰的袖子这就向外推,“小兰花,我有点不记得怎么去小姑娘住的地方了,劳烦你在前引路,可否?” 折兰一脸无奈,若说六界之中还有谁能镇得住君上,也就只有妖神澄渊了。 澄渊虽然看起来年轻,事实上他是君上的小叔叔。 十几万岁依旧孑然一身,平日里喜欢在人间蹦跶,什么搀老奶奶过街,帮迷路的小孩儿找妈妈,抓个小偷采花贼,都是他的业余爱好。 有这么一个不以攻上九霄,打败天帝,一统六界为己任的,不靠谱的长辈,也难免君上不待见他,一见到他就忍不住冷脸。 折兰问:“那个地方大概什么样子,澄渊大人可还记得?” “记得记得,她门口一条坑坑洼洼的青石路,院子里种满了石榴树,”澄渊笑眯眯地继续道,“虽说小姑娘生得夸张了一些,不过身子还是非常凹凸有致的,小腰就那么一把,屁-股圆圆翘翘的,胸部嘛,”他伸出双手凭空抓了抓,“完全是一手不可掌握,啧啧,抱起来一定是温香软玉,美得很。做炉鼎则更是好啊,这若是修炼起来……哈哈哈。” 折兰越听他讲越觉得后背发凉,直到他全部说完,折兰彻底停下了脚步,心惊胆战地偷眼去看拂玉君。 一看折兰停下来,澄渊一头雾水,“怎么了?” “她不行。”拂玉君道。 “咦?为何?”澄渊跳到拂玉君面前,背着手歪头道,“小玉儿,你不是说我可以随便拿么。” “只有她不行。”他背对的阳光,长睫在眼下扫出一小片阴影。 “为何,你倒是给我个理由。”澄渊倒是不依不饶起来。 “本座不开心。” 哈,折兰想,这倒勉强也算个理由。 “拂玉,”澄渊摇头道,“你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婆婆妈妈的,金鱼小傻子是你的心头肉,掌中珠,这个我理解,但石榴小姑娘你也不让我碰?这个也喜欢,那个也放不下?凡人是怎样的,我不知道,但我知道的是,即便妖魔法力无边,我们也不能再变化出一颗心,再装一个人。” “本座的事情不需要你这个妖精来管。” “这样……嗯,那我要是说,”澄渊忽然凑到拂玉君面前,一改方才轻快的语气,低声道,“要么你的金鱼小傻子,要么我的石榴小姑娘,我澄渊今日定要带走一个呢?” “无聊。” “拂玉,”澄渊又向前一步,“一颗心,只装一个女人。小金鱼还是小石榴,你选一个宠着护着,剩下的那个我要带回销-魂殿,上个炉鼎刚刚废掉,正好今晚就能用得上。”   ☆、第37章 春之夜宴(一) 日光倾城下,殿外树影婆娑而斑驳,花枝艳丽而旖旎。 是元妍,还是金城? 如果只能选择一个,抛弃一个,你会做怎样的选择。 不仅澄渊好奇,折兰也很想知道,在君上的心里究竟是谁比较重要。 拂玉君半卧回榻上,一臂弯曲支着头,玉冠微微有些歪,浓密的黑发披散的肩背上,他微阖双眼,片刻之后,半阖的双眸缓缓睁开,他逗弄着腕上的小蛇,眸中森然,唇角带笑,“澄渊,你还是老样子,自以为是。自以为了解别人,自以为旁人都是俗物,自己为凭着一双眼睛就能看透人心,不过,我想告诉你,这次,你想多了。” 澄渊一愣,只听他继续道:“我一直都只有一颗心,一个女人。所以,我不需要选择,你明白么。” 我不需要选择,你明白么。 澄渊笑笑,眼波春水一般地荡了荡,“希望你不是在逞强,不然我不介意给你添个小婶子。” 那边厢折兰把拂玉君的话放在嘴里嚼了几嚼,忽然之间,恍然大悟,是啊,如果一直都只是一个人,如果君上的心里一直都只是那一个人,那还需要什么选择呢……剩下的那个,从一开始就是被抛弃的。 君上大人呢,其实就像传言中说的那样,是六界一等一的风流人物,他风流得很,红颜知己也多得要命,从瞄准猎物,到吃到口,最多也只用七天。 九万年,他身边从不缺少女人,形形色-色的美人儿,凡人,妖族,鬼族,甚至九霄的仙子,都是他姹紫嫣红的大花园中的一小朵儿而已。女人虽多,可从未听君上说过他要娶妻,正可谓是唇边红颜过,心中不留痕。 直到他遇见那个人,折兰想也许这次君上大人是认真的也说不一定? 也许君上是想认认真真地谈一次恋爱? 可折兰并不看好他们。 君上看似多情,其实最是薄情寡义,他和蓬莱岛主不同,叶流白是根本就没生情-爱那根筋,连多情都懒得装一下,而君上却是对谁都好,宠爱谁的时候都是掏心掏肺的宠,恨不得把全六界都送给她,可一旦不喜欢了,你在他面前上吊,他都会极为好心地帮你系上绳子的那种货色。 你说他不爱?他爱的时候,那种温柔和疯狂,这世上很难有女人能拒绝。 你说他爱?他又不长情。 对他来说,四处留情已经是一件同呼吸一样稀松平常的事情,这样的人,除非是傻子,才会指望他能认真。 如今看来,君上对阿狸似乎已经是很长情了,在傅汝玉死后,君上的三魂七魄重新聚在一起之后的这三百年间,他没留宿在后宫一次,每隔上几天都像个痴汉一样,尾随着她,看她吃饭,睡觉,换衣服,洗澡……只是,折兰不能确定,这种疯狂是源自于爱,还是源自于当年被欺骗的不甘心。 凡人有一句话,叫做“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君上不知道在哪里听说了这句话,还特意临摹了一幅挂在卧室里。 折兰有些担心阿狸。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对君上来说,这句话的涵义是不是就等同于,你当年引-诱我欺骗我抛弃我,现在我也要用同样的方式报复你。 只是,当折兰看到他的君上大人假装醉酒,亲到心心念念的小姑娘之后,被人家送了一场美梦还傻兮兮地睡在花园里的时候,他又觉得在担心阿狸之前,还是先担心君上大人吧。 *** 金乌西坠,晚霞烧红了半边天。 榴花院落中,金城公主站在立镜前,脚腕虽然抹了药,却还是有些隐隐作痛。 很快就是元妍帝姬的生辰宴会了,金城给自己挑了一套灰粉色的裙装,不是很出挑,保证在最开始不会吸引到人们的注意。她脸上浓妆已卸掉,露出一张漂亮的小脸,细长柳眉,漆黑的双眸,樱红小嘴儿,但是也就像小葵山的侍女们说的那样,小葵山最不缺的就是美人,而且小葵山最大的美人就是山主拂玉君。 金城长长地叹了口气,解开中衣放在一旁小桌上。 此时此刻,她只着着下裙和一条水粉色的兜衣。 忽然身后门外传来沙沙的脚步声,她以为是侍女便也没太注意,只是,那脚步似乎比一般女子要重上很多,渐渐地呼吸可闻…… 她觉得不大对,刚想回头,却被整个人抵到身前的镜子上,动弹不得。 只在瞬间,金城的双手就被扣着手腕别在她身后,同时一只大手揉上了她的前-胸。 这是一只男人的手,金城公主想到一个人,昨天花园里那个认错人的登徒子,他竟然找到了她?很快,她就确定了自己的猜想,因为她身后的男人吻着她的一头长发,右手一重一轻地揉-捏着小包子道:“妍妍,你要是再背着我同别的男人发-浪,看我不揉爆你的胸。” 她是他的人,谁都不能觊觎。 他只是没想到,就算她画着夸张的妆,住在最偏僻的小院子里,依然有着招蜂引蝶的本事。 还招惹上了他的小叔叔。 不能忍。 旖旎香-艳的动作,粗暴鄙俗的言语,让金城公主从脸到脖子忽地红透。 他身上没有酒气,看样子不是因为醉酒而认错人,那就是他故意戏弄自己。金城公主在脑海中迅速地做着判断,只是她从未被人如此轻薄过,心中又气又急,脑子时而运转时而空白。 她试图在镜子中看清男人的脸,但镜子只比她高处三,四寸,她自己又只到男人的前-胸,他太高了,在镜子里只能看到他的脖子,根本看不到容貌。 男人右手微微施力,语调暧-昧缠-绵,“妍妍,想什么呢,这么不专心。” “我不是你的妍妍。”金城被紧紧地压在镜子上,她试图像上次那样自己剜破手掌保持清醒,不想一双小手被男人的大掌死死包住,他说:“别想着伤害自己,我会心疼的。” 覆在她胸前的手不老实地捏来揉去,虽然隔着衣服,金城依然能感到他掌心的温度和热切,她咬牙狠狠道:“拿开你的爪子。” 男人咦了一声,“我们以前在一起的时候,你不是很喜欢这么被我摸么。我一摸你,你就叫,声音婉转,高高低低,好听极了。” 金城忍受着他的疯言疯语,冷笑道:“你的妍妍要是知道你摸其他女人,会生气的,女人生气起来,可是很麻烦的。” 这句话之后,男人的手终于离开了金城的胸部,不过还不等金城长出一口气,他又摸向了其它地方,摸着她卸掉夸张妆容的脸,她的眼睛,鼻子,嘴巴,脖子,裸-露在外的香肩,白嫩的后背,一路逡巡下来,一寸一寸,整个上身都被他摸了个遍,最后停在她的臀上,不轻也不重地拍了一下,“妍妍,你瘦了很多。不许挑食,葱姜蒜都要吃,不长些肉,怎么给我生儿子。” 金城恨得想一刀戳死他,只是被她紧紧抵在镜上,一个反击的机会都没有。 “妍妍,”男人又道,“拂玉君有什么好的,不如同我私奔吧。他有的我都有,他能给你的,我也可以。” 金城道:“我只喜欢他一个人。” 他又劝:“他后宫三千。” “我不在乎。” 男人继续引导,“他独宠元妍帝姬,为了她,他痴傻疯狂,什么事情都愿意做,性命尊严全都不顾。” “我会赢过她。”金城平静地说。 “我的妍妍这么有自信?”男人没想到她会这样回答,似乎有些惊异。 “我必须赢过她。”她看着镜子中那张陌生的脸,坚定地道。 他松开扣着她腕子的手,从身后紧紧地抱住她娇软的身子,极度用力却又小心翼翼,“妍妍小宝贝,你为何要生活得这般辛苦,乖乖的做我的女人不好么。拂玉君的雨露分给三千个女人,我只耕耘你一个,不好么?我会宠着你,护着你,给你端茶倒水,当牛做马,谁敢看你一眼,我就剜掉他的眼睛,谁敢碰你一下,我就砍下他的手。” 金城身体僵硬,脸上却强装镇定,她只道:“疯子。” “时间不早了,”他忽然松开她,怅然道,“晚宴就要开始了呢。妍妍,你慢慢想,何时想与我私奔,就在窗台上放一朵榴花,我便来接你走。” 金城回身去追,屋中层层帷幔,她一层一层地掀开,那男人却总比她快上一步。 这次,她依然没看见他的脸。 金城站在门口,望着满园火红的榴花,气得双肩不停抖动。 这个满口胡言乱语,又行为轻浮的男人究竟是谁……不管他是谁,总有一天,她会让他付出代价。 *** 金乌西坠,银月中升。 元妍帝姬的生辰宴会拉开了序幕。 在三千美人儿的尖叫声中,那人终是出现了。 到小葵山三个月后,金城终于见到了他。 葵山山主拂玉君,九州最强大,最残忍,最俊美的妖魔。   ☆、第38章 春之夜宴(二) 没人知道,其实今日也是金城公主的生辰。 望到拂玉君,金城也有些讶异。他并不是自己所想的那样,三头六臂,或是半人半兽,他看起来就像是一个普通的凡人,不,即使是凡人,他也绝不普通,就在他出现的瞬间,三千佳丽,花月星光,连同自己,都一并黯然失色。 他的手中牵着一个宛若明珠的少女,他温柔地注视着她,如若至宝。 风卷花香,火树银花。 砰砰砰。 烟火夜空中拼出四个大字。 “吾心悦汝。” 在这个灿烂的夜晚,他就要选出他执手朝暮的妻子了。 一个兴奋的女人顶得上三只叽叽喳喳的鸟,如今有三千个女人,你一句我一句,金城公主只觉得头疼得要命。 尤其是在夜空中出现“吾心悦汝”这四个大字之后,美人儿们的尖叫一波又是一波,此起彼伏,连绵不绝。 “君上大人好有心啊。”“君上大人的眼神好温柔啊,呜呜,好想给君上大人生孩子。”“嘤嘤嘤,好羡慕元妍那个死丫头,什么时候君上大人也能牵着我的手呢?” 金城公主实在是不明白这些美人儿为何如此痴迷着拂玉君,他长得是不错,但光样子好就够了?他能持家么?能赚钱么?能逗孩子玩么?只是一会儿,金城就明白了,自己似乎考虑得太多了。 “咳咳,”她用一块方帕捂着嘴,低声道,“别忘了,他是个妖怪。” 她声音不高,只有身旁的几个美人儿听到了,她们先是一愣,旋即一个褐色头发的美人儿声严厉色地道:“小丫头,真爱是超越种族的。我们不能因为对方是妖怪就瞧不起他们,明白了么?” 金城觉得呢,这话有道理是有道理,怎么用在这个场合就这么奇怪呢。 不一会儿,笙歌四起,几个美人儿也不再理会金城,转回身继续叽叽喳喳起来,内容也无非是“君上大人好英俊!”“元妍好幸福?”“君上这么温柔霸气的男人为什么喜欢元妍那个傻子?”…… 是啊,拂玉君为何在众多佳丽之中只对元妍帝姬情有独钟呢? 金城公主藏在人海花影之后,手臂直在小桌上,一手托着下巴眯着眼睛望着台上的二人,她也不禁好奇。 高台之上的男人细长眉,薄嘴唇,怎么看怎么都是一副薄情寡义的模样,可是又偏偏对一个痴傻的女子无比痴情,始终不渝。 她看着那个明珠一样的少女,黑发白衣,干净的笑容,娇憨的步子,一瞧就是个没有心机的傻姑娘,这样的女子,怎么会惹人讨厌呢,金城微微叹气,她又想起自己,像自己这样满口谎言,时时刻刻想着如何算计的姑娘才是讨人厌的吧。 金城公主听不见拂玉君同元妍的对话,她只能从动作中猜出一些内容。 元妍不在椅子上坐,偏偏要坐在地上,男人便叫侍女搬来厚厚的织锦地毯;少女的面前摆着水果,她自己不吃,拿着筷子塞到拂玉君手中,男人就任她爬到他腿上,一口一口地喂她吃,待她吃完,又拿起桌上的帕子温柔地帮她擦干嘴角的果子汁;少女似乎不喜欢听乐师们演奏的乐曲,小嘴嘟着不理人,他便挥手叫停乐师,自己哼起曲子来。 “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几家夫妇同罗帐,几家飘散在他州……” 没有伴乐,拂玉君的声音也不大,但一时间天地喧嚣仿佛一同静默下来,美人们不再聒噪,鸟不叫,虫不鸣,榴花不落,似乎连花香都凝固了……悠扬动听的歌声,从高台中飞出,随着夜风荡漾在空气中上,又冉冉飘入苍穹…… 金城公主也愣了,他的声音不华丽,亦不魅惑,只是那样简简单单,干干净净,却声声拨动着她的心弦。她想,他应该唱一些欢快的曲子,甚至是旖旎的小调,但他都没有……为何? 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几家夫妇同罗帐,几家飘散在他州…… 明明坐拥三千佳丽,心爱之人就在身边,为何还要唱这般惆怅的歌呢? 虽然直到一曲结束,乐师们的笙歌又起,金城依然没搞清楚,但她还是明白了一件事——正如传言,三千佳丽,世间红颜,拂玉君独宠元妍帝姬。 独宠。 一个多么温柔的词。 任弱水三千,我只宠爱你。 她又想到那日花园里折兰对自己说的话。 “公主殿下若想讨好君上最好诚实一点,君上最讨厌戴着假面具,满口谎言的骗子。” 她当时只是随便那么一听,如今回想起来,恍然明白了那话中的真意。 拂玉君喜欢的女子是这种纯洁的,天真的,没有一丝隐瞒的类型,而自己注定做不了那样的女子。 她看得出了神,一片榴花落在鼻子上都不知道。她就像是只小土狗一样,淹没在众美人之中。 呼啦。 金城公主正走神时,花园中的灯盏忽然齐齐灭掉。 还不等众美人叫出声,天地间忽然流光溢彩起来,七彩霞光交织在一起,晃动着水波纹路,一悠一悠地荡开。金城用脚尖轻轻触了下地面,竟然就像真的水面一样晕开,更让人惊奇的是,从水面上飘着一朵又一朵的榴花,透明的花瓣映照着七彩流光幻化出绚丽的色彩,随着淙淙水声,花朵飘荡在整个天地间……这还不是最有趣的,远远的从云层之中游来一队金鱼,它们自由自在地游在整个空中,整个天地都似乎变成了一个大鱼缸。 “生辰快乐,我的妍妍,愿你……”水光潋滟中,男人继续道,“不离不弃,芳龄永继。莫失莫忘,仙寿恒昌。” 妍妍。 妍妍? 这个声音竟让金城觉得很熟悉。 …… “妍妍,你想要的,我都能给你,你为何不直接同我讲,为何要欺骗我,为何要抛弃我,抛弃我之后为何又来招惹我。” “妍妍,你瘦了。” “妍妍,你为何要生活得这般辛苦,乖乖的做我的女人不好么。” “妍妍,何时想与我私奔,就在窗台上放一朵榴花,我便来接你走。” …… 金城似乎明白了,说不定登徒子喜欢的那个人就是元妍帝姬,只可惜帝姬心里只有拂玉君一个人,所以他才借酒消愁,浑浑噩噩…… 一边是似乎连天帝都不放在眼里,一手遮天,九州最强大的妖魔,连步天宫都无法一击除灭的人物。 一边是小小年纪就出落得颠倒众生,集万千宠爱于一身,身后带着半个大周朝为嫁妆的元妍帝姬。 一个强大温柔,一个可爱娇憨。 般配极了…… 话说为了准备这个节目,拂玉君硬着头皮向澄渊借了九珠琉璃盏,换句话,这灯盏一样的宝物就像是个能照映天地的巨大的走马灯。 这一下,元妍是开心了,高兴地追着小金鱼跑,可那些金鱼就像是真的一样,滑不溜手,根本抓不住,她也不在意,小脸笑得花儿一般,拉着拂玉君的手跑来跑去。 有人高兴,有人倒霉。 金城公主虽然性子粗糙,不拘小节,平日里也大大咧咧的,但她最怕,也最讨厌金鱼。这听起来似乎很奇怪,女人们一般怕老鼠,蛇,蜘蛛的比较多,金鱼?还真少见。 话说回来,当这一天一地的金鱼出现的时候,她就冒出了一头细汗,握着拳强忍着才没吐出来,好不容易稳住心神,不知从哪冒出一只金鱼,优哉游哉地擦着她的脸颊游了过去。 那种滑腻湿凉的感觉,腥咸的味道,金城公主寒毛直竖,鸡皮疙瘩掉了一地,她再也忍不住了,猛地站起身,下意识地朝小家伙飞出手中玉杯。 啪嗒,小金鱼被击晕了,坠落在地。 接着,玉杯在空中划出一条好看的弧度,落在高台之下。 哗啦啦,碎开了。 这一碎,声音虽不高,却让这个园子都安静了下来。 金城公主摇晃了两下,还好背后有棵石榴树,她才没摔倒。 她抬起手擦了擦额上的冷汗,忽然觉得周围寂静无声得很是可怕,放下手臂再看,方才还在她周围的美人儿都像是看到怪物一样站得理她好远,有一些胆小的,甚至都哭了起来。 这是……金城不禁疑惑,自己又没杀人,而且那小金鱼也只是晕了,并没有死,至于……她还来不及多想,一阵微弱的哭声响在了耳边,那声音听起来似乎十分委屈,十分难过。 循声望去,高台之下站着一个人,是方才追着金鱼跑的元妍,只是不知什么时候,俏丽的小脸上多了一条细细的血痕。 便是她在哭了。 看着元妍脚下的玉石碎片,金城公主顿觉一阵眩晕,糟糕,自己失手伤了她。 怪不得美人们都离她远远的。 她伤了拂玉君的小宝贝,拂玉君不捏碎她才怪! 金城公主暗斥自己,金城啊,金城,你也太过莽撞了,今晚,只要再等等,等到拂玉君搬出千层雪,宣布他娶妻的条件,你便离着成功不远了,也对得起你吃的那些大蒜和葱……如今,如今可如何是好。 逃? 自然不能,自己好不容易混进小葵山,怎能浪费这大好良机。 留? 金城真为自己的性命堪忧,虽然已经死过一次,但凭着他拂玉君的本事,动动手指,想必让自己灰飞烟灭也只是眨眼间。 不知几时,天地间的金鱼和水声统统消失了,只有火红的榴花,被夜风裹挟着,片片飘落。 越过美人儿和花海,金台之上的男人居高临下地望她。 他轻声漫语:“姑娘,我可以拧断你的脖子么?” 众美人儿:“!” 金城:“……” 花满襟,月浸衣。 男人忽然笑起来,又温柔又残酷,“放心,我会很温柔的,不会弄疼你。”   ☆、第39章 春之夜宴(三) 葵山之外是绵延数十里的石榴树,这个季节,榴花开得正盛,远远看去就像是一片火红的海洋,尤其是在夜晚,星月相映之下,更显得妖异神秘。 榴海之外是一座比葵山还高一些的青翠山头,一个高大的紫衣男人负手立在顶峰,目不转睛地看着对面的小葵山。 一片红色的花瓣乘着夜风从小葵山山中飞来,忽悠忽悠,飘飘荡荡地就落在了他的衣襟上,男人捏起花瓣放在眼前仔细地端详,他眸光深邃,不知在想些什么。 “师父,夜深了,您回去休息吧,明日就要开始筑外围大阵了。”北乐一手拎剑,一手持着盏小红灯笼。 “你先回去吧,我再留一会儿。”叶流白说着这句话的时候,双眼依旧没离开小葵山的方向。 北乐心里知道,师父说着“一会儿”,其实就是一整夜,自从三个月之前,他们同仙盟其它九支在小葵山外汇合之后,这三个月间,白天呢,师父就一门心思地主持着共筑十方诛魔大阵的事情,一到晚上,师父也不休息,总会一个人来到这处山峰,远眺小葵山。他一站就是一整晚,早晨回来的时候,衣襟和头发上满是露水。 仅仅三个月,原来还是神采奕奕,风姿卓绝的师父大人,竟然变得面容憔悴,形销骨立了起来 。 北乐知道的诗词不多,但这时他忽然想起两句来。 “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此时吟诵起来,倒也是十分应景。 就在这时,小葵山之中,业已完全没有了生辰宴会的欢乐气氛,取而代之的是无边的肃杀。 大家都知道,君上大人很生气。 他们对金城公主的下场一点也不好奇,无非就是个死字,就算到最后有了转机,也就是死法变了而已。 金城的脚腕依然有些疼,白天在院子里摔倒时留下的伤还没好,她一瘸一拐地走到高台之下。 元妍被抱在拂玉君怀里,脸上的伤早就被抹了药,拂玉君的药,自然是灵药,涂抹之后,只是一会儿,少女面上的伤痕就不见了,肌肤细嫩光滑,一如从前。 但她还在哭,不停地哭,显然是被吓坏了。 金城用帕子遮住嘴,态度十分诚恳地道:“帝姬大人,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请您原谅我可以么。” 元妍微微地啜泣着,听得众人心都要碎了,若说拿元妍和金城比,他们自然是站在元妍这一边的,因为她虽然得宠,但毕竟是个傻子,美人儿三千们对她嫉妒是嫉妒,却也有着一些怜惜在里面,而这小葵山中的侍女仆从们呢,平日里元妍待他们都很好,还不时地赏赐一些东西,他们自然更喜欢她。 于是,在金城说完这句话之后,整个园子就炸开了锅,“哪里来的野丫头,竟敢伤害元妍帝姬!”“还说不是故意的,我看啊,她就是存心的!”“看起来就是一副阴险狡诈的狐媚样子。”“伤了人家的脸,一句对不起就算了?跪下!”“对!跪下!” 有趣的是,很快,众人们便不约而同地统一了口径指着金城道,“跪下!跪下!跪下!磕头!磕头!磕头!” 金城公主也不理会他们,只是又对着男人怀里哭得梨花带雨,好不可怜的少女道:“帝姬大人,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对不起,请您原谅我,可以么?” 元妍帝姬抹了抹眼泪,“小阿姨,我也想原谅你,可是方才,妍儿真的好疼,”她说着,又像是回想起方才的疼痛一样,刚止住的泪水再次决堤而出,少女搂着拂玉君的脖子,大哭道,“妍儿好疼,小玉叔叔,妍儿好疼……” “帝姬大人,君上不会因为你毁容了就不喜欢你的,况且……”况且你的小脸还好好的。 只是不等金城说完,元妍“哇”地一声哭得更凶残了。 “妍儿,”拂玉君忙唤她,“别怕别怕,没事了,有我在这儿,没人敢伤害你。” 他声音凉丝丝的,语气却是春江水般的温柔,生怕吓坏了怀中的少女一般。 想必是他平时都是被人哄的,很少做这种哄人事儿,所以难免有些生硬,但他一双动人的眼中波澜起伏,爱怜之深,旁人一眼就看得出。 金城想,自己再不做点儿什么,恐怕就真要被拧断脖子了。 她弯腰拾起地上的玉杯碎片,就在众人都以为她只是单纯地要把它们捡起来的时候,一道血光,眨眼之间,金城公主便在自己的脸上也划了一道儿,血珠顿时汩汩而出,这道伤痕比方才元妍帝姬脸上的还要深,还要长。 金城向前走了一步,伸手摸摸元妍的头,手帕捂着嘴,微笑着道:“乖妍儿,现在小阿姨也疼了,妍儿能原谅小阿姨了么?” 众人顿时惊呆了,他们谁都没有想到,她宁可自毁容颜,也不肯下跪求饶。这个女人——太狠了。 元妍也愣了,珍珠般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儿,流不下来。 她被自残的金城又给吓坏了。 见她不说话,金城只好抬头看拂玉君。元妍不原谅自己也没关系,只要拂玉君消气了就好。只是,这一瞧倒把金城吓了一跳。 男人的表情很奇怪,那张漂亮的脸整个都僵住了一般,就像是火山爆发之前,青翠山口掩盖之下无比沸腾的熔岩,表面上看起来似乎很平静,事实上正酝酿着吞噬天地的危险力量。 金城想,糟糕糟糕,拂玉君一定是在气自己行为鲁莽,脸上的血痕吓到了他的小宝贝。 她想着,手便下意识地抹上了自己的脸颊,她本是想擦一擦血迹的,只是越擦越多,不一会儿,她一整张脸都蹭上了鲜血。 拂玉君看着她,脸色也是越来越难看。 他知道她固执,知道她性子烈,知道她爱耍小脾气,知道她傲气,她的自尊不许任何人来践踏,他知道,他什么都知道……虽然她嫁他为妻只有三天,但他了解她,甚过了解自己。 他也只是想冷冷她,气气她而已,只是想让她吃醋而已,他根本就没想伤害她,没想让她难过,没想让她流血的…… 男人先是不解,旋即又开始生气起来。 她怎么可以这样,连被她欺骗被她抛弃的他都没舍得伤害她,她怎么可以这般狠心地伤害自己! 他气,他简直要气疯了。 他恨不得立刻就把她拎起来扔到床-上,狠狠地惩罚她三天三夜,罚得她叫喊得嗓子疼得都说不出话来。 拂玉君的脸一会白一会红,金城也害怕了起来,想必他爱元妍是爱得极深的,不允许她受到一点伤害。 金城公主看着他把怀里的少女交给一旁的折兰,然后黑着脸一步一步向自己走过来。 她步步后退,他步步紧-逼。 直到他把她抵在高大的石榴树上,金城才发现,自己再无路可退。   ☆、40|3.25 众人一时无声,他们心想着君上这是要手刃“仇人”了…… 这么血-腥的场面,想想还有些小激动啊。 金城自己也是这样想。 甜甜的夜风裹挟着花瓣在空中打着旋儿,眼看着拂玉君的手就要碰到金城的脖子,金城忽然一下子扑进了他的怀中,声音沙哑,哭喊着道:“君上,我错了,别赶我走好不好,我想一直留在君上身边。” 拂玉君:“……” 他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中,他预想过很多种可能,她冷言冷语,她大叫“混蛋,不要!不要碰我!”,她用那对儿黑漆漆的大眼睛狠狠地瞪自己,她挥起小爪子飞给自己一爪子,或者像前两次那样给自己一场美梦……只要她做出以上的任何一种反应,自己都能顺理成章地把她抵在树上,狠狠地吻她,咬她,揉-捏她,手掌掐到她的骨头里…… 但是,没有,她做了最不符合性格的一种选择,她在哭着求他?她在装小服软?她的骄傲呢,她的尊严呢,她的固执呢……拂玉君忽然觉得自己是真的年纪大了,越来越不能理解小姑娘的心思。 暮春初夏,高大的石榴树上开满的橙红色的小花,“叶叶枝枝绿暗,重重密密红滋”,花树之下站着一个身材颀长的男人,他穿着同榴花一样的鲜艳红袍,怀里扑着一个姑娘,大概是他太过高大的缘故,那女孩子看起来只到他的胸前,那般的娇小,似乎他稍微紧一紧手臂就会把她弄坏一样。 夜光杯中酒如血,雕花盘上果似玉。 他怀中是他的小小美人儿。 今夜,人已至,花正香,月正好。 金城公主埋头在拂玉君怀里,双臂牢牢环着他的腰,瓮声瓮气地道:“君上大人,我知道我配不上您,我人长得丑,知道的少,也不够高雅,不够贤惠,不够淑德,不够贞静,不够温柔,但我愿意努力,我的心,我的身子都是您的,为了您,沸水敢蹚,烈火敢踏,灰飞烟灭也在所不惜,所以,所以……请您不要赶我走。”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是埋在男人怀中说的,声音不大,但此时此刻,园中静谧无声,大家都听得清清楚楚,一时间美人儿们你看看我,我瞧瞧你,一个个表情都精彩得很,她们心里想,这丫头也太不要脸了,不仅在大庭广众之下对君上大人投怀送抱,上下其手,还说什么?“我的心,我的身子都是您的。”这么露-骨的表白她也说得出来?不知羞耻的女人! 一旁的折兰也小心翼翼地瞧着他的君上大人,起初,他还有些担心,君上大人对金城就是那种极为别扭,极为拎不清,对别人都好,唯独对她一个人流-氓的纠结态度。 君上大人想惩罚她,惩罚她当年提裤子不认人,始乱终弃的负心行为,但又舍不得她掉眼泪。 这就难办了,哪有惩罚对方,还有不让对方难过的法子? 折兰怕君上大人一冲动就做出什么强-吻啊,强-摸啊,一把拎起来扔到床-上之类的过激行为,但后来,他听见金城刨心掏肺的告白,虽然一听就是假的,但奇怪的是,瞧君上那神思飞扬,神采奕奕,神清气爽,烦恼中掺杂着甜蜜的样子,他对这假话似乎还很挺受用? “咳咳,”折兰走上前,小心翼翼地道,“君上大人,千层雪已经准备好了,现在拿上来么?” 狐狸是最狡猾的动物之一,折兰还是一条鼎鼎有名的九尾男狐狸。 折兰自然有他自己的想法,看这样子,金城要是再说几句软话,君上大人就快守不住防线了,君上一旦不再端着姿态,就很有可能把过去的一切都告诉她,顺便再告个白,亲个小嘴儿,摸个小手儿……不过就瞧着现在这状态,这两个人和平和-谐地谈恋爱的可能性很小,等君上后悔自己先低头的时候,心爱的小姑娘自然舍不得教育,那就很可能迁怒到他,与其等到那时,还不如按着君上的原计划走下去。 就算是被折兰打了岔,拂玉君也还是没有回过神儿来,他左臂垂在身旁,右臂微微弯曲,仍然保持向前的姿势。 折兰想得没错,对于小美人儿的投怀送抱,他真的很受用,受用到忘记去抱抱她。 直到元妍轻轻地扯了扯他的袖子,拂玉君才轻咳一声,潋滟的双眼春波荡漾,他一手捏着金城公主的腰封,一脸嫌弃地把她从自己怀里拎出去,一手扔了瓶药水给折兰,“你给她涂,丑死了。吓坏了本座的美人儿们可不好。” 折兰烫手山芋般地接过药水,心里哭死了,看君上那一脸傲娇的劲儿,他怎么敢去碰金城的脸,除了君上自己之外,哪个男人敢去碰她?不对不对,哪个雄性敢去碰她? 抹药的话,君上今晚就会剁了他的手,不抹的话,君上现在就会废了他的手……唉,跟着一个傲娇的主子,真是不容易啊…… 就在他左右为难,上下不是的时候,金城公主忽然走上来,笑眯眯地道:“折兰管家,我自己来吧。” 她脸上都是血,还有一道大伤口,再配上她手拿帕子挡着嘴的样子,别提多惊悚了。 拂玉君不再理会他们,牵着元妍的手走回高台之上,眼睛弯着,慢言道:“今日月圆花好,美人在侧,本座想着自己也差不多该娶一位正夫人了。” 一言既出,众美人们一双双大眼睛都泛起了耀目的光芒,君上要娶夫人了,是谁呢,是谁呢?唉,不用猜,一定是元妍那个小妖精…… 她们正又开心又失落又嫉妒的时候,只听着拂玉君接着道:“本座娶妻也没什么条件,就看酒量好了。摆在大家面前的是千层雪,今夜,哪位美人儿能站到最后,哪位就是我拂玉生生世世的妻子,成亲之后,我会把小葵山的镇山之宝沙罗香亲自交到她手中,她的封号便是沙罗夫人。” 竟然还有机会! 众美人儿一下子又雀跃起来。 只可惜,不等喝完一盏,美人儿们就扑通扑通,下饺子一般地摔倒在桌前。 醉倒了。 只剩下两个人,一个是元妍,一个是金城。 元妍的酒盏里都是水,这是事先拂玉君向折兰吩咐好的,所以她喝多少都不会醉。 元妍虽然不太清楚拂玉君说的话,没办法,他那一段话实在是太长,她听到后一句就忘记了前一句,不过她还是懵懵懂懂得觉得,只要自己能站到最后,就能给小玉叔叔生小金鱼了……这是一件多么幸福又耀眼的事情啊。 拂玉君和元妍站在高台之上,金城公主立在高台之下。 俯仰之间,都不言语。 一杯,两杯,三杯…… 小葵山的侍女们都惊呆了! 千层雪可是一滴就能让神仙睡足三月的传说中的美酒。 是太古纪的春山上神亲手而制。 鼻子尖的人早就闻出了元妍喝的根本就不是千层雪,君上大人明显就是偏心,他明显就是已经有了夫人的人选……可是,这金城公主又是哪里来得女汉子啊! 元妍帝姬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一身灰扑扑的金城公主,她不喜欢她,很不喜欢,这个阿姨竟然对小玉叔叔动手动脚,还敢和自己抢小玉叔叔……她不喜欢她,所以她一定要站到最后,要那个又老又丑的阿姨永远消失…… 一壶,两壶,三壶……一坛,两坛,三坛…… 就算旗鼓相当,最后剩下的也只能是一个人。 是备受偏爱的元妍帝姬,还是行事诡异的金城公主。 答案就在今夜。   ☆、41|3.25 月明星稀,花香袭人。 金城公主一摇一晃地走上二楼,进了自己的卧室,刚刚关上门,还没来得急点灯,就忽地觉得屋中有人,看身形还是个很高大的男人。 她还有些晕,冥冥中觉得来人就是那个曾轻薄自己的登徒子,她一脚踢过去,语气愤愤,“我说过多少次了,我不是你的妍妍。” 她脑子七荤八素,这一脚踢得七零八落,男人站在那里也不躲,只是一抬手,轻而易举地就捉住了她的小脚,小心翼翼地握在大掌之中。 月光里,他眉目疏淡,只说:“小狸,是我。” “叶掌门?”金城公主一只脚被叶流白捉着,她只好手扶着床栏杆,晃晃悠悠,眼看着就要摔倒。 男人松开手,不动声色地把她捞到怀里,“小狸,你吃了什么。” 金城舔舔嘴唇道:“好吃的。” 她说着,抬臂环上叶流白的脖子,踮起脚尖,小嘴凑上前,恶作剧地呵了一口气,“你闻闻,香不香。” 男人身子一僵,旋即伸手去扯开的胳膊,脸色很不好看,“小狸,你喝酒了?” 金城公主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劲儿,她死死地抱着叶流白的脖颈,任他怎么用力,她就是不放开。 叶流白在情-爱上本来就心淡,从记事之后到现在,三百多年间,他连女孩子的手都没碰过,更别提其他越矩的事情了。今晚,阿狸这么主动地抱他,少女娇软的身子和着花香酒香,虽然也有蒜味,但闻到他鼻子里,都是香香的,他渐渐有些不冷静了,眼前也不自觉地浮现出那日在山神庙中的旖-旎,虽然那人不是小狸,但他还是觉得自己已经真真实实地得到了她…… 一盏茶的时间之前,金城公主刚刚赢得了那场拼酒的最后胜利,不,好像也不能这样说,因为元妍帝姬也没有倒下,二人喝光了十坛子的千层雪,却依旧清醒得眸光炯炯。 最后,没有办法,折兰建议不如再出三道题目,三局两胜,赢的人便是沙罗夫人。拂玉君点点头,宣布明日便是第一场比试,题目明日早晨揭晓,说完就牵着元妍的小手回去了。 金城公主没人送,只能自己回来。 她也暗自松了一口气,虽说吃大蒜什么的能抑制酒性,但喝到第五坛的时候,金城公主明显感到脚下开始飘忽,她知道快要到限度了,还好拂玉君叫停得还算及时,要不就真要失去这次机会了。 等她回到房间,酒意慢慢浮了上来,双眸波光粼粼,脸颊也红扑扑的,叫人忍不住想咬一口。 屋子里没点烛火,借着月光,叶流白发现少女左边脸颊之上有一道浅浅的红痕,这条便是方才金城公主自己划下来的口子,虽然抹了药,但由于没有元妍抹得及时,用量也不是很多,所以还是留下了疤痕。 男人一向温和的眼睛瞬间染上了凉凉的冷光,好看的长眉微微皱起,“小狸,有人伤了你?” “没,”金城公主把自己挂在他脖子上,笑眯眯地道,“这世上没人伤得了我,因为我,”她四下里看看,确定没人之后,才神神秘秘地道,“因为我已经死了啊,死人也会受伤么?” 不提这个还好,一说起这个,叶流白就又开始自责起来,要是当年他能看住小狸,不让她偷偷跑下山,她就不会去找什么沙罗香,也不会自刎在哀牢山,若是他不一心修道,不压抑自己对她的感情,早点表明心意,娶了她,事情是不是就不会变成如今这般混乱的模样……这三百年来,他一夜都没睡得安稳过,一闭上眼睛,就是她自刎的样子,鲜血溅满他的衣襟,玉山倾倒再难扶…… “告诉我,谁伤了你。”男人一生气,语调也生硬了几分。 “不疼的,嘿嘿。”金城公主小猫一样在他怀里蹭了蹭。 “固执!”叶流白忽地把她打横抱在怀里,转身就要走出门。 “叶掌门,你,你带我去哪儿?”金城公主惊慌起来,挣扎着从他怀里跳了下去,还没跑几步,就又让他捉住了手腕,整个人晕乎乎地被叶流白禁锢在怀中。 他说:“我要带你走,给你找大夫,你再留在这里,说不定还要受什么伤。沙罗香的事情,你不要再管了,交给我。” “不要,我不走。”金城公主的脑海里还残存着一丝清明,她知道自己若是走了,就再没机会得到沙罗香了。 “你怎么就这般顽固,当时就不该听南音的,放任你胡闹!” “只要我赢了元妍帝姬,就能当上沙罗夫人了,到时候拂玉君就会把沙罗香交给我。” “你就因为这个,喝了这么多酒,又弄伤了自己的脸?”叶流白似乎明白了,他又气,又无奈。 “……”金城也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只觉得头晕晕的,脚下像是踩着棉花包。 “小狸,”男人一手扣着她盈盈一握的腰肢,一手挑起她的下巴,孩子气一般地道,“我才是你的丈夫,我不许你嫁给其他人。” 金城公主双眸微阖,最后一丝理智也忽悠悠地乘着春风飘出了窗外,“我没想嫁给他啊。” “小狸,”叶流白无奈一笑,“你知不知道夫人这个词是什么意思,你若是做了沙罗夫人,就是他的人了,你懂不懂。” 良久之后。 “娘……” “……”男人叹气,看来他的小狸猫是真的醉了。 见男人不回答,金城公主又唤了一声,“爹……” 叶流白真是哭笑不得,“……” “小狸,你喜欢他么。”都说酒后吐真言,叶掌门很想知道小狸究竟是怎样看待拂玉君的。 “谁?”金城公主转了转眼珠。 “这里的主人,葵山山主拂玉君。” “他对我又不好,凶巴巴的,还多情得要死,风流得要命,我干嘛喜欢他。”金城公主回得很快,似乎都不需要思考,现在的她,完全是靠本能来回答。 “那……”对于这个答案,叶流白很是满意,他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问,“小狸喜欢我么?” 少女怔了怔,似乎是在想这句话的意思,片刻之后,她看着叶流白深邃如渊的双眸道:“娘……” “……” “爹爹……” “小狸,我不是你娘,也不是你爹爹,”温厚的大掌捧起她的小脸,他不知何时已经收敛起了浑身的清冷,眼神温柔就像是一个普通的宠爱自己妻子的男人,他说,“你看着我,我是你丈夫。” “丈夫是什么,可以吃么?” 叶流白脸一红,声音小了小,“可以吃。” “怎么吃?”金城公主上下打量一番,懊恼地问,“我找不到下嘴的地方。” “小乖,”叱咤九州的剑侠竟也有羞涩如懵懂少年的时候,他飞快地吻了吻金城的额头,声音低沉而沙哑,“以后再教你。” 金城公主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听他问:“小狸,你有喜欢的人么。” “什么叫喜欢?” “就是想和他永远永远在一起的。”他柔声解释道。 “娘亲!” “男人呢?”他再次诱-导着问。 “爹爹!” “除了他呢?”叶流白细细地抚着她那一头柔顺的黑发,精致的发髻之上还簪着他送的金钗。 “坏人!”金城忽然道。 “……” 男人一时之间没明白她的意思,略愣之间只见她神情恹恹地道:“我喜欢他,可他不喜欢我……他总是离我远远的,不同我笑,凶我,捏碎我的面人,不练剑就不给吃的,我同别人打架也不站在我这一边,还用鞭子抽我,他是坏人……可我,我还是喜欢他,想同他永远永远在一起。” 起初,叶流白很是嫉妒,可越听越觉得小狸话中的那个坏人很熟悉…… 惊愕。 他一直喜欢的姑娘竟然也是喜欢他的? 惊喜。 他一直喜欢的姑娘竟然也是喜欢他的! 还有什么比你喜欢的人,你一直小心翼翼偷偷喜欢的人,她正好也一直在偷偷喜欢你还令人欢喜的事情了。 叶流白笑了起来,他抱住她的腰,大人托孩子一般举到空中,转了两个圈儿,又把她紧紧抱回怀里,强压着激动的调子道:“小狸,你说的那个人,他不仅是个坏人,还是个胆小鬼。他躲你,凶你,逼你练剑,其实是他在害怕,怕你不接受他,不能接受这样违背伦常的感情,因为他不仅喜欢你,还想娶你,要你的身子,要你为他生孩子。现在,他已经知道错了,不,他早就知道错了,你原谅他好不好?” 月光透过窗纸射进房间,在地上留下温柔的白色,窗外是憧憧花影,蜂蝶在团团榴花中穿瓣而过。 白衣红袍的男人手里捏着小瓷瓶,那是一瓶消除疤痕的药水,他站在窗外的阴影中,衣襟上还沾着金城公主留下的血迹,看样子是还没来得急换衣服就匆匆赶来的样子,只是,方才宴会上还风流缱绻,飞扬得不可方物的双眸里全是黯然。 白玉的小瓷瓶不知何时已经被捏碎了,瓷片扎进血肉中,血珠连成线,滴滴答答地落了一地,和着满地的榴花,竟是一时分不出哪些是花瓣,哪些是血迹。   ☆、42|3.28 金城公主歪着小脑袋,眼神迷惑,她不懂,不懂他在说什么,脑海里的人影一会儿清楚,一会儿模糊,思绪也是断断续续的……等叶流白又忐忑又激动地把自己所有的心思都讲完之后,金城脑袋一垂,靠在他怀里——睡着了。 叶流白哭笑不得,只好抱着她放到床上,帮她脱了鞋袜,外衣。女孩子的衣服缠缠绕绕,解下的时候一不小心就会看到什么面红心跳的部位,他足足花了一盏茶的时间才帮金城公主脱掉了外衣和下裳,等盖好薄被之后,男人这才发现自己竟然紧张到出了一身冷汗。 淡淡的月光中,他坐在床头,一手紧紧地握着金城的小爪子,一手缓缓地抽下她发上的金钗,吻了吻,放到旁边的小桌上。 金城的发髻一下子散了开来,黑发如云,铺洒在降红枕头上,黑的黑,红的红,给这无边的暗夜平添了几分魅-惑。 叶流白伸开手掌,心中默念咒诀,既然小狸坚决不离开,他就不舍得逼迫她,但这样就不能立刻看大夫,脸上的伤痕久了的话恐怕是要留底儿。为今之计,他只能催生自己体内的摩登伽,用仙果的汁液为小狸消掉脸颊上的疤痕。 瞬间,男人的掌心蔓延开树枝一样的血丝,静谧的夜晚,似乎都能听见枝叶戳破血肉的声音。 嗖。 就在此时,一道银光朝着床上的金城扑了过去。 说来迟那时快,叶流白信手抓过床幔卷上银光,旋即向远处一甩。 啪。 落在地上的竟是一支银箸。 随着银箸坠地,从门外走进一个人。 一个女人。 秀美绝伦,气质高贵,秀美中还透着一股英气,桃花眼,眼下卧蚕,琥珀色的眸子十分机敏灵动。 她抱着双臂,戏谑道:“若拿那个给她,你可就要死在这里了。” 叶流白站起身,不动神色地挡在床前,唤了一声,“东君娘娘。” 白春苏连忙摆手,“别叫娘娘,都把我叫老了,”她眨眨眼睛,建议道,“不如像以前那样叫苏苏。” 男人面上带着微微的笑意,“白姑娘。” “……”白春苏撇撇嘴,指着床上熟睡的金城道,“你若再不离开小葵山,以后可就再也见不到她了。你又不是不知道,小葵山中全是瘴气,山中人每日都服用解药,自然没事,只是你……你这个不自量力的凡人,吸多了可是会死的。” 叶流白回望了一眼金城公主,眸中温柔,“女孩子最爱漂亮,小狸现在醉了,意识不清,等她明日醒来发现脸上留下一道疤,一定会难过的。” 话还没说完,就听身后传来嗤嗤的笑声,他转头,不解道:“好笑么?” “不是,不是,”白春苏擦擦眼角的泪水,笑道,“小白,这还是你第一次同我说这么长的一句话,我欢喜得很,”说着,她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圆盒递给叶流白,“拿这个给她涂上,就不会留疤了。” 男人接过小盒子,在水盆里洗了手才小心翼翼地涂上金城公主的脸颊,涂好之后,他把小盒还给白春苏,温和一笑,“谢谢你,白姑娘。” 白春苏疑惑道:“你就这般相信我?不怕我给你的是毁容的药膏?” 叶流白帮金城掖了掖被角,怕惊扰到她一般,小声回到:“直率的女孩子一般都不会是坏人。” 白春苏莞尔,“你这般相信我,总有一天会吃亏。” 话音落,叶流白也晕倒在床头。 白春苏走过去,挽起他的手臂放在自己肩头,笑眯眯道:“我就说嘛,不要这么相信我。” 她趁他不注意的时候,施了*的法术。 *** 三更,小葵山之外的一处大宅中,一身红衣的女子一把抓住白春苏的手腕,若不是她的及时阻止,白春苏就要取出自己的仙元,分出一半给床上昏迷不醒的叶流白。 “春苏,他现在不是仙人,承受不起你的仙元。” “司命小阿姨,”此时的白春苏脸色灰败,眼神中满是担忧,哪里还有方才同叶流白斗嘴时的俏皮,她叹了口气,慢慢道,“上次在山神庙,小白被拂玉君骗走摩登伽仙果,他大伤元气,再加上,他为顾太乙逆天改命,本该顾太乙承受的,都被他导引在自己身上……上次离开鹤川之后我顺便去了冥界,翻看了生死簿,小白他……大概活不过十年了。” 司命道:“我以为你很想他早点死的。” 顺便去了冥界,翻看了生死簿?司命知道这些根本不像白春苏说得那般轻巧简单,人家阎王不给她看,她就大闹了冥界,把十殿阎王一个一个都拔了胡子……后来十殿阎王联名告状告到了九霄,东天帝君白泽,也就是白春苏的父亲亲手给了她两个耳光,又把她关到了东海底的水牢,若不是白春苏的母亲——九芝夫人又哭又闹地向白泽求情,白春苏现在还在海底数螃蟹呢…… “是啊,”白春苏苦笑,“曾经的我也有这般想过,只要他死了,我的小白就能回到九霄,但是……看到他为顾太乙又疯又傻,连性命都不要的样子,我忽然觉得,这样的他,这般痴情的他,比我认识的那个外表热情,内心冰冷的叶流白要可爱得多。这样的他,我忽然不想让他死了。” “春苏,”司命欲言又止了几番之后,终于道,“叶流白一年之内就会死去。” “什么!?”白春苏大惊。 “你没看出来?他最近在服食春光散。” “春光散!他……” 司命又道:“他用了逆天术,天谴在身,原本还可以再活十年,只是这十年,开始的五年虽然身体已经大不如前,内力全失,却还算可以正常生活,第六年起,他的身体会逐渐虚弱起来,刚开始也许只是咳血,后来,便不能进食,再后来,目盲口不能言,最后骨烂肉蚀,生生疼死。” “但现在……”白春苏疑惑道,“他还能御剑啊,不像是没有内力的样子。” 司命叹道:“这就是春光散的功效,它能激发他所剩无几的生命中所有的光芒,把这些光芒凝聚在短短的一年之间。” “疯子!”白春苏颤抖着双肩,双颊是止不住的泪水,“疯子……难道他不想和顾太乙在一起了么……为何,为何……” “对于太乙来说,现在最重要的事情便是拿到沙罗香,叶流白大概也知道吧。若他现在内力全失,身体也虚弱起来,那他就是废人一个。他根本就帮不了她,不能帮助她完成心愿……他也许是想在死去之前再帮她一次吧……最后一次。”司命望着床上那个脸色苍白若纸的叶流白,她忽然想起了另外一个男人。 那人曾经同她说过。 “我的一生,是虚假的一生,父母是假的,身份是假的,连身体都是假的,却只有她是真真正正存在过的。” “我的丫头是这世上最美好的女子,虽然任性,娇气,爱哭,但她是值得我全心全意珍爱的妻子。若我还能活着,我愿意倾尽所有去爱护她,给她幸福。但我已经没有机会了……” “你若是真爱一个人,便是为她死了也不要叫她知道。” …… *** 暮春初夏,连夜风都不再那般凉了。 也不知迷迷糊糊地睡了多久,金城忽然觉得身子又沉又热,酒意虽然已经解了一半,她还是浑身酸软,思路也不是那么明了。 她觉得自己的身上的被子太沉了,推了几下,推不掉,金城试图睁开眼睛,可就在眼睛睁开的瞬间,面前就又马上陷入了黑暗。 少女被吓了一跳,自己身上的哪里是被子,分明就是一个壮硕的男人,他在自己睁眼的刹那用大掌捂住了她的双眸。 这一惊,酒意又醒了大半,胳膊软绵绵的根本抬不起来,嗓子也是宿醉之后的沙哑,“啊啊,谁……” 随着她张开小嘴,一股清凉的泉水被渡入口中,金城本想吐出去,奈何那人用舌尖死死地抵住她的牙关,挣扎了几下,也不知是无力,还是她太渴望那股凉意,金城公主一松劲儿,喝下了那股清泉。 凉丝丝的,沁人心脾。 “真是乖宝宝,”男人温热的舌尖扫过她润玉般的小耳垂,低声道,“但是,我还是要实施对你的惩罚。” “惩罚?我又没做错什么。”他一说话,金城公主便知道了对方的身份,又是那个三番两次轻薄自己,阴魂不散的登徒子。 她是想大声地训斥他,可由于宿醉,又被他压着,话说出口却变得软绵绵,娇滴滴,听到男人耳中就像是撒娇。 “还记得……”来人一手仍然捂着金城公主的眼睛,一手缓缓地扯下二人身子中间的锦被,锦被滑到腰间的刹那,金城忽地红透了脸,那个混蛋竟然把手直接伸进了她的兜衣……带着薄茧的大手轻车熟路地抓住一只小白兔,同时他咬住她的耳垂,慢声道,“还记得上次我同你说过的话么?我说了……你要是再敢背着我与别的男人发-浪,看我不揉爆你的胸。”   ☆、43|3.28 “唔,不要……”第一次被强吻,第二次被隔着衣服摸了胸,这次,他竟然敢直接摸进来。 他捂着她的眼睛,重重地吻她,呼吸沉重,声音沙哑,“说……你喜欢的人是我。” “你……变态……”胸上的炙热充斥着金城公主的四肢百骸,她若不是喝醉酒,一定要用毒针扎他个不举。 男人依旧不依不饶地勾着她的小舌头,手上一轻一重的揉捏着,“说……你爱的人是我。” “下流……”金城公主羞愧地忍不住要落泪,只听她身上的男人继续道。 “说你没有我就不能活。” “你……神经病!” 看她又愤怒又无力的样子,男人就打心底地得意,他看着她被自己吻肿的双唇,心里还有点心疼,不过他又一想,这个坏丫头,竟敢背着自己偷-男人,不给她点儿教训,她都不安分,心里想着,手上便用了力,嘴巴也更坏了,“哎?小白兔怎么比上次大了许多,是不是……”指尖恶作剧地点了点,“你让方才那野-男人摸你了,嗯?乖宝宝,说实话。” “没,没有……”金城公主头晕晕的,身子不听使唤一般地酥软下来,“不要……疼……” “疼?”男人停下手,凝眉看了看金城痛苦的小脸。他算了算日子,无奈一笑,从怀里掏出一条红锦系上少女的眼睛,“妍妍乖,乖乖在床上躺着,不许跑,也不许把这个摘下来,我马上回来。” 金城公主自然不会听他的话,等她听到脚步声远去之后,立刻用尽全身力气抬起胳膊去拉眼前的红锦,小爪子刚刚抬起就让人一把捏在手里,同时还被刮了一下鼻尖儿,“就知道你不听话。再敢违背我,小心我让你三天下不了床,”说着,男人扯下自己的发带小心翼翼地把金城的小手绑在床头上,“乖妍妍,等我。” 三五之夜,熏风清甜。 一个白衣红袍的男子披着长发在后厨里翻箱倒柜,像是在找什么东西。 忽然,有人在他背后道:“小玉儿,好巧。”声音似乎还有些惊喜。 闻声便知是谁,方才还红光满面的拂玉君立刻黑了脸,掸掸袖子上沾着的面粉,转身道:“澄渊,你还没走?” “啧啧,”灰蓝袍子的男人故作害怕地向后一退,“你又瞪眼吓唬人,不过,说到瞪眼,这六界还没人能赢得过我。”说着,一直眯着的双眸倏地睁了开,竟是一对儿重瞳,紫碧双色,幽暗不明,让人望过去,如坠深渊。 拂玉君才懒得理会他,转身继续在架子上翻找起来。 澄渊瞪了一会儿,没人搭理他,他自觉无趣,便又眯起眼睛,凑到拂玉君身边,悻悻地道:“瞧你,披头散发,衣衫不整的,你的小美人儿把你踢下床了?” 拂玉君就当没他。 澄渊随手从案上拿起两个还温热的大白馒头,一手一个地捏了捏,好奇地问:“小美人儿的胸好摸么?看起来就像是又软又大,又嫩又白的样子。” 话音方落,他便感到头发丝儿开始发凉。 回身一看,一直把他当壁画的拂玉君恶狠狠地望着他,“你偷窥我?” “没,我哪儿敢,”澄渊好不舍得地放下两个白馒头,“我是光明正大地站在窗口看,是你自己太认真了才没注意到我。不过,看到叶流白抱着你那小美人大述衷情的时候,你不是气冲冲地跑了么,怎么又回来了。” 拂玉君的眸光又深了深,“你偷窥她。” “哪有,”澄渊无辜地道,“我是帮你守着她而已,你瞧,你一个不小心就被旁人抢了先机,人家先告白了吧。” 拂玉君冷哼一声,不屑道:“告白算什么,我们成过亲,她是我的妻子。” 澄渊摸着下巴,玩味一笑,“可是,我怎么记得,和小姑娘成亲的是燕国巫祝傅汝玉,不是葵山山主拂玉君,更不是九幽魔神拂荒。而且,她好像根本就不喜欢你,她喜欢的是叶……” 他说得正开心,一道银光对着他的面门就飞了过来,澄渊虽然躲得及时,还是被菜刀割断了一缕头发,他可怜兮兮地捡起自己的断发,“小玉儿,别恼羞成怒啊。真相向来最残酷。照我说,你不如做了她,生米煮成熟饭,生个七八个孩子拉着她,看她还往哪里跑。” “下流。”拂玉君不想和他纠缠,东西也不找了,这就要回去。 被骂的澄渊也不生气,“哈,不知道谁压着人家小姑娘又摸又亲的,可不是我。” 拂玉君在前面走,他就在后边儿小碎步地跟着,边走边道。 “我说你都快十万岁了,怎么还像个愣头青似的,不坦白……” “小姑娘就那么好?好得你头脑发热,连山里来了步天宫的人都不在乎?” “你又不是没有过女人,没尝过女人的滋味,你的第一个女人也不是她。你的第一个女人是谁来着?我怎么忘了,我想想……” 拂玉君被他烦得头都要炸了,他站住脚,转头,一字一句地道:“我不是喜欢她,我是要报复她。” 澄渊点头道:“是是,你是报复她,报复她都报复到床上去了。” 若说还有谁能让拂玉君无语,也就只有他的小叔叔妖神澄渊了。 拂玉君望了望他,良久之后,他嘴角一勾,意味深长地道:“我就是要在床-上报复她,我喜欢这种方式。” 澄渊知道他嘴硬,也不继续玩笑他,只是向拂玉君怀里扔过一个纸袋,“给,你要找的是这个吧。” *** “这是什么?”金城公主捧着一只小瓷碗,碗中似乎是什么液体,还微微的有些烫。她的眼睛还被遮着,看不清东西。 坐在床头的男人看着她粉扑扑的小脸儿,笑道:“春-药。” “……”她闻了闻,是红糖的味道,似乎还放了姜。 男人见她迟疑,便向前倾了倾身子,呼吸可闻,调子暧-昧,“小宝贝儿,这是想让我喂你么。” 金城警戒地向后靠了靠,“我自己喝。” 男人双臂拄在她大腿的两侧,凑近了瞧金城的脸,却发现她似乎在哭,眼泪顺着遮眼的红布一滴一滴地向下流,他一皱眉,“你哭什么。” “我没哭。”金城道。 温热的指尖划过她的脸颊,沾上泪珠的手指又被放回男人的唇边,咸咸的,还有点涩,“那你脸上流的这水是什么。” 金城不说话,只是抱着小碗哭。 男人也不知道如何安慰她,只是道:“别哭了。” 她还是哭,无声的哭泣。 金城自己也不晓得她这是怎么了,因为被轻薄而不能反抗?因为孤身入小葵山,身边又没人帮忙?因为看起来遥遥无期的未来?是无助,是无奈,是孤单? 她不清楚。 她只是很难过。 被绑在床上的时候,她迷迷糊糊地想了很多,眼前一片黑暗,反倒更有利于思考一些白天不敢面对,不敢去想的事情……晚宴的时候,她身旁的一个美人儿说“若是能像元妍那样得到君上的宠爱,就算让我当了傻子,我也愿意。” 金城想着晚宴上的一幕又一幕,说实话,她也有点儿羡慕元妍帝姬,元妍她有人疼,有人宠,再怎么任性,拂玉君都笑着为她做一件又一件的事情。她被自己划伤的时候,拂玉君慌忙为她抹药的疼惜神情一直留在金城脑海里,元妍她就像是一个真正的公主,被捧在手心里,万千宠爱,回过头来再想自己……自己什么都没有,没有父母,没有爱人,没有朋友,一个人孤零零地行走世间,她以为她足够坚强,足够强大,强大道就算碎片划到脸上,自己也不会疼。 没错,她是不疼。 她只是很难过。 难过到忍不住哭。 虽然,她很讨厌这样懦弱的自己,但还是会忍不住流泪。 和元妍的三场比试,她没有信心能赢,若是她输了呢?她便没有机会熄灭沙罗香,不能弥补三百年前犯下的罪孽,不能去找娘亲……这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 眼泪像是落了线的珠子,噼里啪啦地向下流,甚至都流在了盛满红糖水的小碗里。 男人的心一拧,他声音高了高,“别哭了,乖妍妍。” “……” 金城安静地哭。 他调子又扬起了许多,“我叫你别哭了!” “……” 少女依旧咬着嘴唇,安静地哭。 男人顿时手足无措起来,“我说你被我摸摸就这么难过?方才叶流白抱你的时候,我看你笑得挺开心的啊。” “哇……呜呜……呜呜……”她终于不再忍着,大哭起来。 男人无奈地叹气,连天帝都不放在眼中的他,竟会败在一个小丫头的眼泪之下。他摸摸金城的头,语气也是一改最初的捉弄,后来的声严厉色,现在他说的话,听在耳里,竟有些温柔的味道。 他说:“没放春-药,放心,知道你性子烈,你不愿意,我不会勉强你的。” 方才她叫疼时,拂玉君才忽然想起来,阿狸的月事快要到了,这段时间若是不好好照顾她,第一天的时候,小丫头一定会疼,她一疼起来就特别要命,抱着肚子在床上滚,脸色苍白,汗珠不停地流,让人心疼死了。 他也很懊恼,面对阿狸,他不知道怎样才是正确的态度,所以每次单独见她,要么蒙着自己的眼睛,要么捂住她的眼睛,他不晓得如何面对她。 他对她又恨又爱,都快疯掉了,头脑一发昏,连她的小日子都忘记了,还好今天及时想了起来…… “呜呜呜……”少女低声啜泣。 “快喝吧,”男人接过金城手中的小碗,吹温了红糖水,盛了一小勺喂到她唇边,“我的小阿狸最乖了是不是,来,喝一口,凉了的话,味道就怪怪的不好喝了。” 听到阿狸两个字,金城猛然停住了哭泣。 旋即,她下意识地就伸手去拉遮住眼睛的红布。   ☆、44|3.28 红布被扯落,金城的眼前又恢复了清明,只是……房间里还哪有人在,只有月光和随风而落的片片橙红榴花。 她看看手中的红布,小脸红透了,那个登徒子竟是用一方水红的鸳鸯戏水肚兜蒙住了自己的眼睛,仔细一瞧,倒还有些眼熟,这不是自己曾经丢过的那块么…… 第二日,万千瞩目之中,第一场比试终于开始了。 拂玉君并没有出现,折兰代替他将元妍同金城带到一处石榴林外,拿了一个小签筒给她们抽。 第一关的题目是——幻海花。 在这片幻境里,你会遇到你最想见到的人,幻境如真,你会忘记自己是在幻境之中,除非有人叫醒你,那么,谁先发现一切都是虚幻,谁先从梦中醒过来,谁就是这场比试的胜者。 元妍抽到的是情-爱。 她将遇到她心中的那个男人。 *** 帝姬生辰,宫中大宴。 宴会结束后,偏殿中坐着些闲聊的官员,讲着讲着便谈到了这一代的巫祝,他们都说傅家那孩子真不错,温文尔雅,内敛稳重,日后必是我大燕国的栋梁之材。 他们说这话的时候,傅汝玉就坐在一旁,带着微笑,拿着茶杯,小口小口地抿着,耳朵听着他们说话,眼睛则看着院中跑来跑去的几个小面团子,野兔一样地上窜下跳,成何体统。 小孩子们中,一个裹着紫色裘衣的小女娃尤其显眼,一群宫女边追着她,边唤着“帝姬大人,小心,小心。”小孩儿在宫女之间钻来钻去,不一会就跑到梅花树下,赤着双手摇着树干玩,白的雪花粉红的梅花一起簌簌地落在她头上。 她越玩越开心的样子,双手双脚地就要往树上爬,一不小心摔了个狗啃泥。傅汝玉以为她会哭,至少也要发发脾气什么的,结果小孩只是抹了抹脸上的雪,龇牙一笑,然后一骨碌滚到雪堆里,骨碌碌一路滚到门里,直滚到自己脚下,一把抱住了他的腿。 傅汝玉微微皱起眉头,踢了踢腿,还不等他生气,那小姑娘就顺着大腿爬到了他怀里,眼巴巴地看看他,又瞧瞧庭中的梅花树,委委屈屈的小模样。 他叹了口气,抱着她来到庭中,折下一支红梅塞到她手里。 小姑娘立刻开心起来,搂着脖子在他脸上啄了好几下,口水湿哒哒地涂上了傅汝玉英俊的小脸,声音甜甜道:“好看。” 他虽然嫌弃,却忍住了没把她扔到雪堆里。 离开皇宫回府的路上,身后的侍卫道:“那位便是元妍帝姬,深得宠爱,年纪尚小,还未婚配。” 他自然是知道她的。 他很早之前就见过她。 傅汝玉第一次见到元妍,是在赤月死斗场。当时国君带着文武百官,后宫嫔妃一同来迎接大燕的新巫祝。人们嘴里说着恭敬的话,却没有一人上前,只有那个还胖嘟嘟的小帝姬握住了他满是鲜血的手。 从那个时候起,他心里就有了她,她就像是无边黑暗中的一道光,照亮了他无望的人生。 只是她年纪小,记不住他。 不过那也没关系,他当时想,她还小,自己也还有很长的岁月,足够等她长大,等她记住自己 。 傅汝玉向来不喜欢宴会,相比喧嚣,他更喜欢安静,喜欢揣着一本书,抱着一壶酒,坐在落满榴花的房顶,一饮一啄。可是元妍十岁生辰的那日,他还是去了,那次便是元妍帝姬第一次正视这个从小看着自己长大的男人的记忆。 黑衣银裘,墨发如缎,细长凤眸,眼角微微上挑,眉间还有一点朱砂痣,不显女气,而是别有韵味。 那个日光微凉的午后,他立在梅花树下抱着小帝姬小皇子们一个一个地折花,他人长得美,又不冷冰冰的,女眷和孩子们都喜欢亲近他,而他也是来者不拒,随便个一鳞半爪,一言半语便把一群诰命贵女逗得花枝乱颤,脸上□□直落,也把一群皇亲贵胄的公子们恨得牙根直痒痒。 不知为何,元妍很不喜欢看他帮别的女孩子折花,所以她故意在他休息的时候滚到他身边,缠着他让他哄她。 那一年的和雪折花,他不知道,她是故意来招惹他的,她也不知道,他是故意等她来招惹的。 …… 小孩向来难管,元妍帝姬则更不省心,就算宫外的傅汝玉也不时听到关于她的消息,不是在太傅门前画了乌龟,就是把辣椒粉掺和在宫妃的胭脂里,三宫六院找国君告状的排出了神武门。国君也只是打着哈哈,对元妍依旧是不罚不惩。 傅汝玉一直想不通,就算她是最小的女儿,这样的偏爱是不是也过分了些? 他又过了一年清闲日子,忽然一天,有人找上门来,是国君的传旨官,那人身后是个小女孩,正蹲在门口的树根下自己跟自己下五子棋。 傅汝玉无奈地发现元妍帝姬被国君打包扔给了自己。 他教她读书,带她习字,授她武术,但她还是小孩子心性,经常闯祸。这下可好,倒了霉的官员和家眷们不找国君,换做来寻傅汝玉评理。傅汝玉又赔笑又赔礼,他府中本来就很清贫,没出一年,连傅汝玉的私房钱都被元妍败了个精光。 傅汝玉没法子,只能多看着她,多带她到街上去玩,让她体验体验民生疾苦。 杏花春雨,白墙灰瓦。 他牵着她的手走在长街上,元妍第一次到街上,小脑袋像是一只拨浪鼓四处看个不停。 坊间早有传言,这天是百年一次的流星雨。 忽然间,无数颗流星如钻石般飞过,人群沸腾着向一个方向涌过去,傅汝玉被旁边的人推了一下,手一松,元妍便跌出了他的视野。 他慌忙呼喊她的名字,逆着人群奋力地向回走。 傅汝玉找到元妍的时候,她正缩在角落里,衣袖被刮破,鞋子也跑丢了一只,身边围着一群小混混,争抢着从她身上夺下来的首饰,其中一个还不安分地笑着,脏手正要触上元妍的小脸。 他慌忙跑过去,一道银光拍飞了那些混小子。一把拉她起来,黑着脸:“你平日里不是很能闯祸么,怎么现在不知道还手了。” 他一想到她方才被人欺负,心中就愤懑得不得了,正要再说几句狠话,小丫头却一下子扑进他怀里,大哭着道:“傅哥哥,我以为你不要我了。” 傅汝玉顿时手足无措起来,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她哭,他张了张嘴,狠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叹了口气,蹲下腰身把她揽到怀里,声音低低的安慰道:“好了好了,我错了,不哭了啊。” 回到傅汝玉府中,元妍便大病了一场。 她昏睡的当晚,国君便到了傅府,他站在门口,看着宝贝女儿闭着双眸,扯着傅汝玉的袖子,而傅汝玉则一动不动地坐在床边,面上焦急的神色丝毫不亚于自己这个做父亲的。 作为国君,燕国大旱的时候,他都没看到巫祝如此焦急过。 等元妍从病中好起来,眼前的景色已不是那个清贫得只种着石榴树的傅府了。 她开始不再闯祸,不再乱跑,规规矩矩地读书习字,练习舞蹈,甚至可以数月都不出自己的关雎宫。 宫人都说帝姬这一病倒是转了性子,然而真相却很少人知道。 她不是转了性子,她只是学会了想念。 每年生辰,她都寻了织女做上最漂亮的衣裙,托了锻造局打造独一无二的首饰,只是,每年生辰她等的人都没来。 只要有和傅汝玉亲熟的官员,她都会凑上去,有意无意地听他们谈话,他们说他去了太白山采药,说他又得了件上古法器,说他做了个绝世的曲子。 晃晃悠悠,恍恍惚惚,四年匆匆而过,很快便是元妍十五岁的生辰。 宴席上,元妍的皇姐三公主同傅汝玉的好兄弟打探他的消息,那人笑道:“小傅啊,他已经有喜欢的姑娘了。” 元妍一愣,手一颤,杯中清酒洒了一裙子。 她在众人的惊诧中尴尬地笑笑,然后拎着裙子回房间换衣服,元妍低着头一路走得飞快,脑子里盘旋的全都是那句“小傅啊,他已经有喜欢的姑娘了。”走在拐角处猛地撞到一个人怀里。 元妍也不抬头,道了声“抱歉”,便继续走,只是走了两步,她突然停下,猛地转过身去。 月影摇摇,花影重重,红衣男子立在廊下,五官清隽,身材高挑,目光如穿林的月光,清清而灼灼,一时间,元妍竟花了眼。 他微笑看她:“是妍妍么,长成大姑娘了啊。” 话音方落,刀光便闪到眼前,傅汝玉轻轻侧身,指尖夹住刀刃,望着气呼呼的少女,眉梢微挑:“妍妍,既然长大了,就要有大姑娘的样子。” 元妍收刀,狠狠地瞪他一眼,落荒而逃。回到房间,她靠在门上,僵硬的表情瞬间笑成了花,呼吸急促,心跳个不停,她大抵明白了话本上写的春心大动,小鹿乱撞是什么意思了。 当年的少年业已成了风姿无双的男人。 元妍想,四年了,他就这样又出现在自己面前,花月星光,全都黯然失色…… 傅汝玉想,四年了,她就这般又出现在自己面前,她已经十五岁了,到了可以嫁人的时候了…… 四年之前,他不懂得如何保护她,害她生了场大病,他自责地狠狠给自己划了一刀,在这之后的四年里,他一边结交朝中权贵,构建自己的势力,一边四处寻药,为了治好她的病根,还一边学习各种以前忽略的东西,书画琴棋,唱曲水袖,甚至插科打诨,只为了将来,有一天她嫁给自己之后,不会觉得婚后的日子无聊。 四年了,他已经成了能独当一方,一手遮天的巫祝大人。 他有足够宽厚的羽翼可以荫庇她一辈子,如果她愿意的话,还有下辈子,下下辈子…… 她任性刁蛮,他誓死娇宠。   ☆、45|3.28 元妍很少见到傅汝玉,她没有机会。 于是,她学会了装病,宫里的太医都治不好她,她不愿意被治好。国君担心女儿,见平常的大夫治不好自己的宝贝姑娘,只好请傅汝玉到宫中来。 其实,元妍的病也并不是完全假装出来的,自从生辰之后,她便开始吃得很少,一天三次,一天两次,一天一次,到后来,就算不吃不喝,她也不会觉得饿。 傅汝玉看到她的那一天也是一惊,几个月之前还蹦蹦跳跳的小丫头怎么就这般形销骨立了。 他隔着纱帘为她诊治,她隔着纱帘偷眼看他。 每次诊治之后,她的气色都会好上几天,然而也只是那么几日,很快就会回到虚弱的样子。 傅汝玉又急又不知道这病因是什么,他四处寻找医书和良药,回府之后就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废寝忘食地翻着那些积满灰尘的古医术,傅府的下人们都觉得大人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很快就到了冬天,雪落之后,又是一年,这一日,傅汝玉到宫中修葺神殿,恰巧遇见元妍,她一个人也向神殿那边走。 两人一前一后,很有默契一般,都不说话,傅汝玉看着元妍的背影,第一次觉得他会失去她,他一直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强大了,强大到荫庇她一生一世,但他似乎错了,她在一步一步,渐行渐远……傅汝玉正看着元妍胡思乱想,她忽然停住脚步,原来又走到了偏殿,那是他们初见的地方,雕栏玉砌,白雪红梅,一切都还是从前的样子。 他走到树下,折下枝头最美丽的一支花回身放到她掌心。 元妍一怔,旋即莞尔道:“巫祝大人折起花来还真是得心应手,不知道我是第几个得到这花的?” 傅汝玉听她这酸酸的话,那一瞬间,他忽然明白了她的病因。 无所不能的巫祝大人幽幽叹气,拉起元妍冰冷的小手握在掌心,“你是第二个。” 元妍柳眉蹙成一团,她用力挣脱,手却被握得更紧,傅汝玉忽然一笑,“我还记得五年前在这里,有个小丫头口水流了我一脸,她便是第一个我送花的女孩子。” 元妍飞红了脸,却只听他继续道:“妍妍,我想为她折一辈子的花,你能帮我问问她,她愿意么?” “她愿意。”元妍站在阳光下,毫不犹豫地回答,她从小就受宠,在王廷里是说一不二的,性子自然也比普通女孩子要大胆干脆,喜欢就是喜欢,喜欢就要得到,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不喜欢就会马上扔掉,这便是她。 那个阳光微凉的午后,红梅白雪,高大俊朗的男人,美艳娇俏的少女,如此般配,天赐良缘,天造地设,天生一对便也真是如此吧…… 之后的日子,时间过得很快,傅汝玉向国君请求赐婚,国君开始还不大愿意,毕竟他最宠爱元妍,还想把她多留两年在自己身边。 后来,大雪中,傅汝玉在宫门口跪了三天三夜,国君大受感动,这婚事便订下了。 元妍的病随着婚讯的昭告天下,一夜之间就好了,有了婚约在身,她便开始不再顾虑,总是偷偷跑出宫,跑到傅汝玉府中,央着他陪她玩。他也宠她,无论多忙都第一时间带她去想去的地方,吃想吃的东西,看想看的风景…… 那段时间,傅汝玉白天哄着元妍玩,晚上回来还要处理公务,竟然秉烛通宵,彻夜不眠,虽然累,但他很开心,很快乐,很幸福。她是大燕的小公主,也是他的小公主,她不需要长大,不需要肩负任何重担,所有责任,他来扛,所有她想要的愿望,他来实现,唯一要她做的,就是好好活着,留在他身边便是了。 这样的要求似乎很简单,但随着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婚期越来越近,元妍忽然觉得有些不对,自己就要嫁人了?就这样嫁人了?外面的世界还这么大,自己还有很多风景没看,很多好吃的没有尝到,很多人没有遇见,若是傅汝玉并非自己的真名天子呢?自己婚后岂不是要后悔一辈子。 她开始觉得自己当时答应得有些草率了,她开始发脾气,傅汝玉花了三个月给她烧了一套十二生肖的杯子,她一句“不喜欢了”就当着他的面一个一个的摔碎;曾经,她说她喜欢二月兰,傅汝玉就一棵一棵地帮她移栽了整个关雎宫,后来,她还是一句“不喜欢了”就一把火烧了个干净;他送她的衣服,首饰,她统统分给侍女或者派人送去青楼……尽管这样,傅汝玉依然不生她的气,杯子摔坏了就重新烧,花没了就再种,衣服被送了还可以再做……不过被元妍这么折腾下来,傅大巫可是憔悴了不少,他的一双凤眸,曾经熠熠生辉,如星辰坠落其中,但由于连续在石窑里待了六个月,险些就被熏瞎了,最后虽然保住了双眼,终究是不能再百步穿杨了…… 就这样,元妍闹着,傅汝玉宠着,好不容易到了婚期,结果?元妍跑了…… 元妍公主性子,一直被国君和傅汝玉保护的好好的,不知道世事险恶,在逃婚的路上很容易就被一群流-氓给挟持了,清白虽然没丢,前来救她的傅汝玉却被这群地痞流氓好一顿羞-辱,什么吃狗咬过的馒头,爬过他们的□□,任他们吐口水,还被脱光了衣服……极尽羞辱……毕竟,平日里高高在上的神明一样的存在能被自己踩在脚下的机会实在难得,尤其傅汝玉的脸长得比女人还要漂亮…… 那天,傅汝玉折了一条腿,之后,元妍安静了一段日子,但她接受不了……傅汝玉被人羞-辱的样子就像是噩梦一样,白天黑夜不停地折磨着她,他不再是那个完美的神明一样的男人了,他……他……元妍觉得她若是再见到傅汝玉,自己便要崩溃了…… 他来找她,她躲着不见,他在大雨里站着,一个又一个晚上,直到晕倒在雨中…… 终于,她拿着刀去找他,用刀抵着自己的胸口,“傅汝玉,我求你放过我吧,别缠着我了好不好,我不想嫁给你。” 他满目疼惜:“说好了的,我要为你折一辈子的梅花。” “不必了。” “为什么?”男人苍白着一张脸,步伐踉跄。 “你不干净了。”她看着他的眼睛道。 …… 那一夜,有人看着元妍帝姬笑得很舒心地离开了巫祝大人的府邸,而巫祝大人并没有像平日那样亲自抱她上马车,他甚至都没送出门来。 那一夜,还有人看到傅府上空红光一片,似乎是起了场大火。 那一夜之后,第二天,傅汝玉还是照常上朝,照常吃饭,照常在神殿祈福,一切似乎没什么变化,但……他开始不再拒绝身边女子的好意,也开始主动表现一些好意给对方,五年之后,再提起巫祝大人,大家的第一反应都是——巫祝大人?他啊,别看表面上很高冷,其实风流得很,红颜知己也多得要命……譬如某某小姐,某某夫人,某某花魁,某某妖女,某某仙子,某某小尼…… 一年。 两年。 三年。 四年。 五年。 五年过去了,他二十又九,真真做到了醉卧美人膝,醒掌天下权。 他再不是那个不近女色,不知道怎样向自己喜欢的女孩子表达心意的的羞涩青年了…… 他看似对女人有了兴趣,也似乎很享受这种日-夜游荡花丛的生活,实际上,他是关闭了自己的感情。 直到五年之后,他遇到了一个奇特的小姑娘。 她穿着一身灰扑扑的衣服,梳着男孩子一样的头发,背着重剑,眸子里满是对这个都城的好奇,那种眼光是属于那种山上来的土包子独有的。   ☆、46|【傅汝玉番外】 傅汝玉觉得这个小姑娘甚是奇特,她总是逡巡在自己身边,但又不接近。 他去祭坛祈福,她就混在人群里,远远地看他;他在书房看书,她就藏在树上瞧他;他沐浴的时候,她也似乎一直没有离开……起初,傅汝玉以为她是九州十二国某个国主派来的奸细,后来,他发现这个小姑娘作为奸细的话,的确是在侮辱奸细这个职业,哪有第一天监视猎物,就被人家发现的奸细…… 一天,两天,三天,很快,十天就这样过去了,她还是不远不近地在他身边,傅汝玉想,也许她不是个奸细?也许只是个爱慕自己的普通女子?只是,作为一个爱慕自己的女孩子,她看自己的目光又有些怪怪的,不是崇拜,不是爱意,而是一种说不清的,带着一丝丝大胆的热切,不像是普通的女孩儿。 很快,又过去了十天,这一晚,傅汝玉存心想逗逗她,他去了青楼,找了一个平日里相好的姑娘抱在怀里卿卿我我,他一边抱着美人儿,一边看着桌上菱花镜中那个灰扑扑的身影,她就像是平日里那样,藏在小楼边的石榴树上,虽然还没到石榴成熟的日子,她却不知在哪里弄来了一只,用白丝帕包着,一粒儿一粒儿地剥着吃,嘴角和脸颊上沾着红色的汁水,像是一只偷吃的小狸猫。 怀中的美人儿身子娇软,呵气如兰,半推半就地就要拉他进帐,可傅汝玉忽然觉得很泄气,他忽然觉得自己就像是在演猴戏,而那只可恶的小狸猫正在观赏自己,游荡了花丛五年三个月零七天的傅大巫祝,他觉得自己很没劲儿…… 落了红罗帐,他点晕了美人儿,自己则合衣躺在一边,慢慢合上双眼,熏风入户,丝竹之声,高高低低,不绝于耳…… “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几家夫妇同罗帐,几家飘散在他州……” 三更,傅汝玉披衣而起,打开虚掩的窗户,那小姑娘竟然坐在树干上睡着了,想必她也知道自己可能会睡过去,还用两条粗绳子把自己紧紧地绑在树干之上。 傅大巫祝抿唇微微一笑,一手搭着窗栏,脚尖点地,嗖地也跳上了树,他坐在她身边的一支树干上,细净修长的手指撩开层层花枝,他第一次这么近看到她的脸,淡淡的月光漏过树枝错落斑驳地照在小姑娘的脸上,很普通的一张脸,却看得傅汝玉心跳加速,呼吸急促,五年了,不,在他的记忆之中,便没有如此心跳不稳的时候。 这是一种什么征兆?他不知道,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手撩花枝,看着落了一身花瓣的,香香的小姑娘。脸虽然普通一些,身子倒是极为玲珑有致,她看起来也就十五,六岁的模样,灰扑扑的衣襟却根本揣不住那两只小白兔……傅汝玉忽然脸一红,他这是在做什么,不知不觉之间,手指已经碰到了她的衣襟,他已经是而立之年,怎么能对一个小姑娘做这种事情,真是太无耻了,他慌忙收回手,逃也似的跳下树,一溜烟跑掉了…… 那天之后,傅府的侍女们忽然发现,自家大人越来越注意外貌和衣着了,以前呢,只要干净就好,大管家准备什么就是什么,现在呢?可不成,大人总是很早就起床,站在镜子前,一件一件地试穿,有时候试个三,五十件都不满意,这可害苦了侍女们,一个个都黑黑的眼圈儿,严重的睡眠不足。 就这样,又过了十天。 忽然有一天,傅汝玉觉得浑身不自在,那个小姑娘不见了。 她就这样,莫名其妙地出现在他眼前,又莫名其妙地消失了…… 傅汝玉也觉得自己奇怪,偷窥者不见了难道不应该庆幸,自己竟然会不自在…… 生活还在继续,种种花,钓钓鱼,看看云,除除政敌,听听曲子,他还是那个醉卧美人膝,醒掌天下权的巫祝大人。 但总是有不同,种花的时候,钓鱼的时候,听曲子的时候,看书的时候,他都会很偶尔地想起她。 那日在祭坛之上,他第一次见到她,在万千人海之中,他唯独望见了她。 他和元妍,是元妍先发现了他,先向他伸出了手,但对这个奇特的小姑娘,却是他先发现了她,在一眼望不到头的沙滩之上,有很多很多相似的砂砾,他却一眼就注意到了她。 他的眼睛明明已经不像以前那般明亮了,奇怪的是,别人他看不清,依然能在众人之中看见她。 一个月,两个月……在她消失的两个月之后,傅汝玉在他经常去的一家歌馆画舫上见到一个女人。 那日夜晚,他与同僚们一起去喝花酒,中途舞姬上来跳舞助兴,一群衣衫轻薄的美人儿之中有一个美人儿尤其惹人注目,她的眼睛很特别,一只漆黑,一只黛蓝,小巧的鼻尖儿,樱花色的双唇,皮肤也是白白的润润的,妩媚机灵的样子不像是人,倒像个小妖精,尤其是胸前那两只揣不住的小白兔,看得满座男人无不偷咽口水,双眼直愣……只是,这一支曲子还没跳完,众人就看着巫祝大人气冲冲地一把扛起那个小巧的美人跳上了旁边的一条小船,不一会,小船的主人便被怀里塞了一包银子抛上了岸…… 众人互相对望,摇摇头,巫祝大人也太急-色了些吧,那小美人儿看起来就年纪很小的样子,能受得起如狼似虎的巫祝大人么…… 小船静静地荡在江心。 他知道是她,脸不同了,身子还是一样,尤其是身上那甜甜的奶-奶的味道,是她独一无二,与众不同的。 傅汝玉觉得自己在发疯的边缘,她竟然敢穿这么暴-露-撩-人的衣服,她知不知道那些男人一个个都想吃了她,她知不知道她有多诱-人,连他……连他都有了可恶的反应。 他要把她关起来,不让任何人见到她的美好。 想到这儿,傅汝玉也被自己吓了一跳,他怎么有了如此肮脏的占有欲,对元妍,他都不曾有过,她说让他不要再纠缠她,他便放弃,他尊重她,尊重她的所有选择。 但是,对眼前这个小妖精,他有了占有欲。 不管她是因为什么偷窥了自己一个月,不管她为何忽然离开,也不管她怎么换了一张面容,这些,所有的这些,傅汝玉都统统不管。既然,她回来了,她就再也跑不掉了。 “傅大人,”小姑娘怯怯地道,“我跳得不好看么,您不喜欢?”她好像很怕他讨厌自己。 他展颜一笑,走到她面前,摸摸她的发顶,“小妹妹,我吓到你了么。” 少女摇摇头。 傅汝玉又道:“你年纪还小,不要穿这样暴-露的衣服,会让人对你有邪念的。”他像个知心大哥哥一样,循循善诱地教导她,笑容十分正派纯洁。 她点点头,忽然向前走了一步,眼睛亮亮的,“那傅大人对我有邪念么?” 傅汝玉向后退了退,笑容可掬,“你是画舫上的舞姬么?”他避开了这个问题,眼睛也尽量不去看她胸口的两只小白兔。 小姑娘点头道:“我从山中来,初到王都也不知道能做什么,画舫的主人说我可以靠脸吃饭,于是我就留在这里了。” 傅汝玉心中忍不住笑,脸上却还是一本正经的样子,“你年纪这么小,不知世事险恶,你若信得过我,不如到我府上去。” “傅大人的意思是让我做妾?”她恍然大悟的问。 他连忙解释,“你只是住在我府上,不需要伺候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不会束缚你。” 小姑娘更是不解,“傅大人为何要对我这么好?我们不是第一次见面么?” 他小心翼翼地握住她的小手,“如果一定要问了理由,那……大概是因为我比较善良吧。” “……” “你叫什么?” “阿狸。” 明月夜,他撑船,她坐在船头,脚踢着水,一边哼歌,一边看着两岸的繁花。 很无忧,很幸福的样子。 一直笑颜如花的你,如今,在这苍凉的世上,追逐着怎样的信念。是否在某处,一边对抗着尘世的寂寞和棱角,一边孤独的默默流泪……我可爱的小姑娘啊,我多么希望有一个人,他能在你身边,陪着你逞强,为你抹去眼角的泪水,在暗夜中点上一盏灯,等你回家,在他还没到来之前,我把这一湖的清波和天上的月光折起来包给你,等他来的那天,你再打开,一同看这世界的盛大繁华。 …… 傅汝玉把小姑娘带回了家,第一件事情就是要找件有领子的衣服给她,他家中除了侍女的之外,没有女子的衣服,匆忙之下管家只好从后库里翻出了件以前傅汝玉准备在成婚之后送给元妍的衣服。 五年之前的那个晚上,傅汝玉曾经放了一把火,把所有准备给元妍的礼物连同他院中的那片二月兰一同化成了灰,这件衣服却不知怎么剩下了。 管家把衣服拿上来,小姑娘乐呵呵地正要接过,傅汝玉扫了一眼,微微皱眉,摆摆手让管家退下,他自己找了件他少年时的袍子给她,“今晚先穿这个,明日我再给你做新衣服。” “给我做新衣服?傅大人,您人真好。”小姑娘捧着袍子,笑得很开心。 那天晚上,傅汝玉第一次很快就入睡了,五年间,这还是第一次。 凌晨的时候,他翻了个身,却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劲儿,身边似乎有人……他猛地睁开眼睛,那个奇特的小姑娘,披着他的旧袍子,坐在小板凳上,双手托腮在床头,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自己。 傅汝玉一惊,连忙坐起身,“阿狸,你在这里做什么?” 她仰头望他,“傅大人您对我这么好,我想我也要对您好才是。我就在这里守着您,万一您有什么需要,我可以马上为您做。” 她笑起来的样子就像是个小孩,眼睛眯成一条缝儿,看得他心砰砰地跳个不停。 “阿狸,你回去……” “傅大人,您要喝水么?”她站起身,踩着鞋,小跑着到桌边,又小跑着捧着杯子回到床前。 傅汝玉扶了扶额,“阿狸,你不用照顾我,我……” “傅大人,您热么?”她跳上床,拿着小团扇,一下一下扇得很虔诚的样子。 傅汝玉只穿了一件单衣,他不好意思地拢了拢衣襟,“阿狸,你真的不用……” 又是不等他说完,小姑娘扔下扇子,跳下床,“傅大人,您要起夜么,我这就拿夜壶过来,您稍……” 话音未落,他一把握住她纤细的手腕,无奈地叹气,“好了好了,我输了。你什么都不需要做,上-床陪我睡觉吧。”   ☆、47|3.28 傅汝玉是想好好睡觉的,奈何阿狸一直看着他。 “阿狸,你不困么。”他翻来覆去了好几次,最后没办法只好侧身看着她问。 小姑娘枕着她的两只小爪子,盖着小被,眸光炯炯,“不啊,我一点都不困。以前在山上的时候,都是一整夜一整夜地在师父书房抄经书。我抄经书的时候,师父就坐在一旁监督我。” 傅汝玉心想她这师父也真够狠心的了,这样的女人也能嫁的出去?“你师父没嫁人?” 阿狸依旧笑眯眯的,很精神的样子,“我师父不嫁人的,他只会娶。” 原来小姑娘的师父竟然是个男子,傅汝玉一直以为女子收女子为徒,男子收男子为徒。而且,大半夜的,她师父就真的没有其他心思?还坐着监督?真的只是监督?傅汝玉可不相信。 他在心里已经把阿狸的师父贴上了色老头的标签。 傅汝玉摸摸她的头,“但是你这样看着我,我睡不着。” 阿狸双眼亮亮的,仿佛银月,她两只小爪子扒着锦被的边儿,像是一只小狸猫,很可爱,她说:“傅大人,您长得真好看,我看着您就一点都不想睡。” 傅汝玉连忙侧过身去,红着脸道:“那你随意吧,我,我睡了。” 他动作很快,怕是稍微晚一步自己就忍不住告诉她。 “你很可爱,我看着你也会一点都不想睡。” 后来,直到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进屋子,花木香随着晨风氤氲起整个府邸,傅汝玉也没有睡着。等他起床,却发现阿狸已经睡了,长长的睫毛还有些微微颤动,小脸粉粉的,嘴巴水红水红的,十分……十分诱-人。 他小心翼翼地从她身上越过去,抱她睡在床中,这个小家伙,还说要看着他睡,结果还不是自己睡得很香,害得他都没睡好。 晚上,傅汝玉刚刚披了件儿薄薄的单衣泡进温泉。 不知不觉,已经是秋天了,可是最近天气却奇怪得很,明明是秋天,却冷得很。 呼啦啦。 在他面前的水中忽然冒出一个人。 她从水里探出大半个身子,浓密乌黑的长发披散在肩背和前胸上,臂上一只金光闪闪的臂钏儿,她还穿着那件在船上时的石榴红裹胸筒裙,被水一湿,曲线毕露,白的更白,红的愈发红艳丽,她就像是一尾妖娆的美人鱼。 傅汝玉吓了一跳,整个人连连向后退,“阿狸,你……” “傅大人,”小姑娘扬了扬手中的毛巾,“我帮您擦背吧。” “不,不用,”他扶着池壁上的鹅卵石,不敢看她,“我自己可以。” “我擦得很好的,很温柔的。”阿狸说着就要扑上来。 吓得傅汝玉转身就要跳上池岸,忽然听见背后阿狸“啊!”了一声,他慌忙回身,就见她像是脚底滑了一下,身子向前倾,险些摔倒,他连忙抱她,她跌倒在他怀里。 “阿狸,没事吧?摔伤没?” 小姑娘抬起头,环上他的腰,坏坏一笑,“傅大人,抓住您了。” 傅汝玉这才意识到自己上了这小丫头的当,他闭眼深呼吸,调整了好一番才睁开双眼,“傻丫头,还不放开我。男女授受不亲。” “那怎么办?我想对您好。” 傅汝玉看着怀里的小美人儿,温泉水熏得小脸艳若桃李,胸前深深的沟壑暧昧旖旎。他低头吻她的额头,然后趁着她微微发愣的时候,逃也似地,连外衣都没披就躲出了温泉。 若再多留一会儿,傅汝玉想他肯定会把这个小妖精就地正法。 第二天早朝,一向神采奕奕的巫祝大人顶着两个黑眼圈,身上带着甜甜的奶香味儿,有时还傻傻的笑,种种行为无不让百官猜测,巫祝大人又纵-欲过度了…… 傅汝玉本想一下朝就回去,不知为何,阿狸在家里,他就有种归心似箭的感觉。只是,国君留他下来商量一些事情,唠唠叨叨的直到晚上才放他离开,他坐着马车刚刚转过自家府邸门前的巷口,就看见阿狸还穿着自己的旧袍子,站在门口,踮着脚尖朝他招手,“傅大人,傅大人……” 他慌忙放下帘子,稳了稳心神,深吸长呼了三口气,这才又以一本正经的模样出现在她面前。 还不等他说话,就被小脸儿脏兮兮的阿狸拉住手,她拽他向府里走,“傅大人,我有礼物送给您。” 他今天穿了件儿月白的袍子,被她一抓,马上留下一个灰色的小爪印。傅汝玉是出了名的爱干净,但他没有甩开阿狸的手,反倒觉得那个小爪印同阿狸一样招人喜欢。 他被她拉着七拐八拐地来到了后花园,在花园门口,阿狸说:“傅大人,您先闭上眼睛。” 傅汝玉按着他说的阖上双目,心中有些奇怪,这个花园,已经荒废了五年。 他闭着眼随阿狸走进花园,听着她说:“现在可以睁开了。听说这里从前种满了二月兰,我想您一定特别喜欢,就……” 阿狸一边说,一边邀功似的笑得很开心,可是,不等她说完,就看见傅汝玉用力甩开她转身就走。 “傅大人,您……”她站在那里,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 白色衣角闪过月亮门,阿狸听见他声音冷冷的,“自作聪明。” “傅大人……” 听说傅大人喜欢二月兰,虽然现在不是二月兰开的季节,她还是想办法用法术移栽了满满的一院子,但是,他生气了……她该怎么办,她不能被讨厌…… 朦胧的月色中,满院的二月兰开得美丽而摇曳,可惜却没有赏花的人,只有小小的阿狸,穿着旧袍子,漂亮的小脸脏兮兮的,被一个人丢在那里,她有些害怕,她这是被讨厌了么……   ☆、48|3.28 晚饭的时候,没看到阿狸,傅汝玉看着一桌子的美味,一筷子也没动,只问:“阿狸呢。” 管家小声道:“阿狸姑娘在后花园。” 等傅汝玉再到后花园,那个小家伙竟然蹲在花田里一棵一棵地拔花,“你在做什么。”他沉着声音。 话音方落,他看到阿狸慌慌张张地站起来,身上满是土,小手上还有被花茎磨出的血痕,怯怯道:“对不起,我不是故意惹您生气的,傅大人,对不起,我知错了,您不要赶我走,求您了。” 傅汝玉无奈地叹气,他是真的同她生不起气来,方才以为她会跟着他一同走,结果这小家伙却一个人留在这儿做傻事。 他蹲下身子,捧起她的两只小爪子,心疼地用手帕包好,“好啦好啦,回去吃饭吧。” 阿狸低着头,小声说:“可是,我还没拔完……” 他忽然打横抱起她,边走边道:“罢了,就这么种着吧。” 月光下,大片大片的蓝紫色花朵随风而动,盈盈可爱。 他的过去其实就像这些不合时宜的二月兰一样,到现在,已经不需要逃避了。 过去了便是过去了。 五年之后,在这片月光下的花田中,他终于解下了心中所有。 既然是阿狸为他种的,就让它们开着吧…… “傅大人,您不生气了?”她举着两只被裹成馒头的小手,小心翼翼地道,“您不会赶我走吧?” “傻瓜。”他怎么舍得赶她走,就算她想走,他都不会放开。 她是他在万千人海中第一眼就看到的姑娘,从那一眼开始,他就已经入了魔。 阿狸激动地抱上他的脖子,“傅大人,您真是个好人。” “以后不要用敬语,也不要叫我傅大人,叫我阿玉吧。” “阿玉?”她疑惑地换了一声。 “嗯?”他温柔地应。 “阿玉!”她又唤了一次。 “怎么了。”紧紧抱着怀中这个软糯的小家伙,傅汝玉回应的声音愈加温柔。 “我就是叫叫,我觉得这个名字特别好听,像你的人一样美。阿玉你人样子好,性格也好,你不赶我走,我好开心。” 她笑,明亮而耀眼,他看着他笑,一双好看的凤眼满满地全是她的笑脸。 傅汝玉抱她回房间,像小娃娃一样放在凳子上,一勺一勺地喂她吃饭。他怎么会生气,他有什么资格生气,说好了今天带她去做新衣服的,对于没履行约定的自己,她才应该生气才是啊。 又过了三天,傅汝玉早晨上朝,白天就在府里看着阿狸跑上跑下,一会儿弄点茶水送过来,一会儿把苹果切成小兔子端上来,一会儿蹲在厨房煮雪浓汤,一会儿又去洗衣服,一会儿搬起凳子站在书架旁边整理书……她为他做这做那的,好像不知道累似的。 他说带她去做新衣服,她说她就喜欢穿他的衣服,一点都不旧,还有他的味道,香香的,甜甜的;他说领她买首饰,她说她不喜欢那些,挂在身上好沉的;他说带她出去玩儿,她说她哪儿都不想去,而且他平时有很多公务要办,又要带她出去玩会很累的,她能在他身边就好了。 他想对她好一点儿,但每次都被她驳回,弄得巫祝大人也是郁郁的。 傅大人很不适应,从前都是他对元妍好,送她衣服首饰,就算公务在身,也是熬夜做完,为的就是能带她四处游玩,他想尽各种办法讨她欢心。现在呢,有人对他好了,他还真是不知所措。 第二日,傅汝玉非要拉着阿狸上街玩儿,阿狸自然不愿意,她喜欢呆在府里。留在他的府邸中,才有机会发现更多的东西,可是耐不住傅汝玉的美人儿攻势,她只好被牵着走出了府门。 阿狸跟在傅汝玉身后,他紧紧地牵着她的小手,很怕她走丢了似的。 街上的人们也是第一次看到这个传说中巫祝大人的新宠。 她看起来年纪很小,也就十五,六岁左右的模样,没戴任何首饰,长长的黑发缎子一样披在身后,结着一根红绳,身上是一件儿宽大的紫色长袍,似乎是男人的衣服改过的。小姑娘虽然年纪小,但着实很美貌,美得不似凡人,尤其是那一双眼睛,一只墨黑,一只黛蓝,不能细看,稍一失神,就仿佛要被她看去三魂。 啧啧,人们无不心中感叹,巫祝大人这次倒是吃到了一棵汁多味美的小嫩草。 刚出门不久,阿狸就发现一处买鱼肉串的小摊儿,她什么都不说,只是站在那里不动。 傅汝玉自然知道她在想什么,她就像是孩子,看到想要的就站住,等着大人主动买给他们。好不容易遇到个可以对她好的机会,傅汝玉当然不会错过,他们找了个空位子坐下,后来算钱的时候,两个人一共吃了二十六串儿。 付了钱,阿狸抹抹嘴,“这个味道还没有我做得好吃,傅汝玉,既然你也喜欢吃,不如我给你做老婆吧。” 她说完这句话,傅汝玉一愣,然后跳起来,头砰地撞到了摊棚上,撞坏了人家的摊子,最后,还赔了一笔不小数目的钱。 他摸着头,看她望着自己笑。 她笑起来的小模样真的很美,眼睛眯成一条缝儿,看得他心砰砰地跳个不停。 他这几天一直想着怎么向他的小姑娘求亲,他想了很多方式,什么站在城楼上放烟花,什么花海烛光,什么守在她的床边,等她一睁眼就把信物送上去……可是哪种方式,他都不满意,他的小姑娘值得这世上最好的……没想到,这犹豫着犹豫着,竟然被阿狸抢了先。 傅汝玉,不如我给你做老婆吧。 这真是这世上最甜蜜的情话。 那个日光灿烂的上午,是傅汝玉这短短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候。 三天之后的夜晚,他把她压在身子底下。 不知什么时候起,他早就不满足只站在她身边,看着她笑,看着她为自己跑上跑下,小心翼翼地对他好……他要把她占为己有,为所欲为。 他的小美人儿像一朵娇艳的榴花羞答答地绽放在他身下,她抱紧他的腰,眸子水水的,“阿玉,好痛。” 他一手把她湿哒哒的碎发别到耳后,一手禁锢着她的纤腰,笑得很坏,“疼才能让你这个小妖精记住谁是你的男人。” “阿玉,灯,灯……”她好累,虚弱地伸手探出红帐指着桌上那一双大红蜡烛。 阿狸的声音娇娇的,听着男人刚刚有些平稳的热血又沸腾了起来,他干脆把被子也掀了,“怕我看你?”傅汝玉看她红透的小脸,印着吻痕的皓白脖颈,还有他最爱的那一对儿可爱的小白兔,手中霸道地揉捏,“我就是喜欢看,看我的小阿狸是怎么被我一口一口吃掉的。” 胸口的一轻一重让阿狸好难过,“阿玉,不要了……唔……”小姑娘泪眼朦胧地求助着她的夫君。 男人当然不会按着她说的做,他捏着她的腕子按在床头,低头吻她,把她小嘴儿里溢出来的娇-媚-呻-吟全部吃下肚子。 暴力是所有男人最容易体现的,但考虑到是阿狸的初次,傅大巫祝还是选择了最温柔的方式,慢慢地抚摸,轻轻的舔舐,咬着她的耳朵说着面红心跳的情话,和风细雨的缠绵中,他想着,反正以后的日子还长,他还有足够的时间把他的小娘子这样那样,煎炒烹炸。 洞-房花烛,抵-死-缠-绵。 “阿玉,我不好了,真的……不要了……呜呜……”小姑娘的嗓子都叫哑了,捶打着男人的后背,哭闹起来,“放开我,放开我……呜呜呜……” 他食髓知味,自然不能轻易放过她,捧起她妆容都哭花了的小脸吻了又吻,哄着她道:“乖宝贝儿,最后一次。” 她大汗淋漓,死死地抓着床单儿,咬向他精壮的肩头,呜咽着道:“阿玉,不许……不许骗人……” “嗯,不骗你,乖阿狸,抱紧我。” 傅汝玉倒是真的没骗她,把小美人儿狠狠地吃了一次又一次之后,他一脸满足地抱着她躺了下来。 阿狸累得迷迷糊糊,在男人怀里找了个舒服的位置,便像小猫一样蜷缩起身体睡着了,她没看见氤氲的烛光中,傅汝玉那幸福满溢的漂亮眸子,也没听到他在她耳边说,“阿狸,我们就这样在一起一辈子,好不好?如果上天眷顾,说不定我们还会有孩子,你和我的孩子。阿狸,我好幸福,真的。谢谢你。” 后世有载,燕国大巫傅氏,非风流,非自得,非狂非狷,非执非淡,千载之下,诵其文,想其人,便爱慕向往不能自已。 十三天之后,他死在春祭大典之上。 心火焚烧,灰飞烟灭。 从那天起。 魔神重临六界,世间再无傅汝玉。   ☆、49|3.28 鲜艳的百花,蜂蝶穿林而过,一树一树的红花,细流在小院外转了个弯儿又潺潺流去。 小院中种满了石榴树,花开之下是随风悠悠荡荡的秋千,清晨,空气清新,沁人心脾,床-上的少女刚刚睡醒,睁着一双迷茫的大眼睛看着周围。 “这是……哪里?” “阿娘!”虚掩的门扉被一个紫衣的小团子撞开,然后顾太乙就看着圆滚滚的小男孩扑向自己,“阿娘,阿娘,该起床了呢,再不起来,爹爹要过来打屁屁了。” 顾太乙太阳穴突突大疼,怀里的小男孩,圆圆的脸,眼睛和自己那只能看见东西的眸子一样,黝黑深邃,晨光氤氲下,亮晶晶的,明明是的小男孩儿,一头黑发却梳成两个包包头,一边还系着一条红丝带。 “小玉,别吵娘。哥哥带你去抓蝴蝶。”就在她如坠五里雾中的时候,又见一个白衣少年从门外进来,长发整齐地束起,眉目疏淡,看样子也是十岁左右的模样,那一脸冷清的模样竟像极了一个人…… “我不要哥哥,我要阿娘陪我玩,”小团子抱紧顾太乙的脖子,黑葡萄似的眼睛水汪汪地转,“阿娘,小玉要蝴蝶,要蝴蝶嘛。” 少年走过来,小大人一样摸摸他的头,“小玉乖,阿娘昨晚好累的,咱们再让阿娘休息一会儿好不好。” “为什么?”小团子看看少年,又转头看看顾太乙,“阿娘为什么好累?” 少年趁着小男孩发呆的时候,不紧不慢地把他从顾太乙身上拎下来,牵着他圆滚滚的手道:“因为爹爹要给咱们添一个妹妹啊。” 太乙的脸忽地红了,这孩子在说什么啊…… 被两个孩子这么一闹,她倒是有些清醒了,可是脑袋还有些迷蒙,她四下里看看,屋中的装饰虽然朴素,却不寒酸,墙壁上还挂着一幅已经画满了的九九消寒图。 太乙摸摸头,记忆并不空白,但一时间又想不起来什么,她问:“你们的爹爹是谁?” 紫色饭团趁机又扑到她怀里,在太乙胸前蹭了蹭,“爹爹是九州最厉害的男人呢。爹爹道号紫薇真人,是太白山步天宫第四百代顶门大弟子,第三百六十八代执剑长老,第三百二十一代掌门,十年之前,爹爹还杀死了为祸人间的大魔头,小葵山的山主拂玉君。” 顾太乙越听越糊涂,这么长的一段话,小小年纪竟然说得如此流利,可见他对自己父亲有多么崇拜。 饭团说完之后,胖胖的小手便去拉扯顾太乙松松的衣襟,邀功一样地说:“阿娘,阿娘,小玉饿了,小玉要吃奶,小玉要吃奶。” 太乙大窘,慌忙去拦,只是碍着对方是小孩儿,她又不能太用力,正尴尬之间,门外忽有人道:“小玉,不许闹你娘。” 声音淡淡的,却不冷峭,满是威严,却又不让人恐惧。 话音方落,走进一人。 身材颀长,紫衣银发,袖口勾云纹,领口系得紧紧的,看不到锁骨。 双眸微眯,目光浅淡柔和,如月之清辉。 清凉的晨风裹挟着甜甜的榴花香一同扑面而来。 往事从山海之间呼啸而来…… 步天浩气乘风去,斩妖除魔天地间。 “师父……”太乙愣愣地道。 这个九州最强的男人便是她的师父,正直悲悯,以弘益人间,斩妖除魔为己任的一代剑侠,也是她从小就爱慕的男人。 从她到太白山的第一天,师尊把她交给叶流白的那一天起,她就全心全意地依赖他,那时他还是步天宫的掌门大弟子,虽然年纪不大,但总是用他自己的方法小心翼翼地照顾她。 她不喜欢辟谷,也吃不惯山上的饭菜,他就自己偷偷到河里捉鱼烤给她吃;她不喜欢一个人睡,总是做噩梦,他就睡在她房间的地板上,在她梦魇的时候,温柔地把她抱在怀里轻轻唤醒她;她性格孤僻,总是被人欺负,他作为首席大弟子也不好和同门发生正面冲突,只能时时刻刻地带着她,守着她,不让她落单。起初,她还不开心,因为师父不给自己撑腰,后来却听说那些欺负过他的人都被套上麻袋狠狠地揍了一顿,不知是被谁;她头发又长又黑,很是不好打理,每天还在睡梦中时,就感觉被人温柔地抱在腿上,醒来之后才发现,一头长长的黑发已是被梳成了精致漂亮的发辫…… 爹爹曾经说过要她嫁给一个会帮她梳头发的男人,那个时候,太乙就想,那个人,她已经找到了。 只是,从她十二岁那年起,不知为何,叶流白忽然开始疏远她,他对所有人笑,就是对她一个人凶巴巴的。 后来,太乙仔细回想十二岁那年的事情,她想知道究竟是自己哪里做错了,让师父突然间就讨厌自己了,她仔细想,仔细想……忽然想起一件事情,十二岁那年,师父有一天晚上陪她练剑,一不小心,剑尖儿挑破了她胸前的衣服,还不等她说没事儿,就看着师父俊美容颜飞红着转身大步离开。若说奇怪,也就是从那天起,师父开始讨厌她了。 后来,后来…… 太乙闭上双眼,只能想起这些了。 “阿显,带小玉吃早饭去吧。” “是,父亲。”少年牵着一步三回头的饭团的小手,恭恭敬敬地出去了,临走之际也没忘了把门关好。 “小狸,还累么,”小孩儿走后,男人坐到床头,从身后抱住她,声音温和,“要不要再睡一会儿?都是我不知节制,昨晚把你累到了。” “师父……”太乙转头看他,师父为何突然同自己如此亲近,从前都要站得远远的,像是遇到不祥之物一样,如今,竟然这样紧紧地抱着她,太难以置信了,她不是在做梦吧。 如果是梦,只愿长睡不复醒…… 叶流白揽着她的腰,在她耳边道:“傻丫头,怎么又师父师父的叫起来了,要叫夫君。” “师父……我们,我们成亲了?”幸福来得如此突然。 “是啊,”他吻了吻太乙饱满又光滑的额头,笑眯眯地道,“睡傻了么,我的小狸猫。十年之前,除灭拂玉君之后,你就嫁给我了,成亲当年,你就怀了阿显,后来又有了小玉。” “我的孩子?”太乙更傻了,她眉毛皱皱的,“对不起,师父,我想不起来了,”她垂眸,片刻之后,抬头虚弱一笑,“也许,真的像师父说的那般,我睡多了。” “没什么对不起的,”叶流白忽然啄住她水红的唇瓣,轻轻一吻,然后看着满脸羞涩的小妻子道,“小狸,我就在这里,再也不会离开。我们的事情,我会让你慢慢想起来的。” 太乙的小脸更红了,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同师父亲吻,师父的嘴唇好凉啊,虽然只是蜻蜓点水的一吻,却让她呼吸急促,脑海一片空白。为了掩盖心中慌张,太乙忙转换话题,“我的孩子,他们叫什么名字?” 叶流白柔声缓道:“哥哥叫叶明显,今年十岁,小玉今年四岁,全名是叶明玉,都是你亲自取的。” 太乙凝眸,“叶明显,叶明玉……很好听。” 下巴被微微挑起,男人眸光潋滟,像是门外的南水小桃花,他深深地看着她,“妹妹的名字你都取好了,阿妩,叶明妩。” “妹妹?……啊……”太乙的尖叫被男人吻着吞到肚子中,他坐在她身后,一手托住她的后脑,一手探进她松垮垮的衣襟,隔着那层薄薄的肚兜就揉捏起来。 太乙被吓得魂飞魄散,她记忆里的师父不是这般的,师父的眼神总是那样无情无欲的,而不是现在这样跳着欲-望的火苗,仿佛一口就要把自己吞掉一般。 她的小舌被他卷着吸吮得无数可逃,他把她禁锢在怀里,手掌揉着,口中一声一声地轻唤,“阿狸,阿狸……我爱你……阿狸……不许喜欢别人……别逼我伤害你……阿狸……我要你……乖乖地做我的女人……” “师父,不要……”太乙费力地挣扎,“还是白天……不要……” 奈何她的拳打脚踢在叶流白眼里和挠痒痒没什么区别,撕扯之间,外衣尽去,绣着榴花的薄薄肚兜也是松松垮垮的,根本掩不住春光。 忽地,虚掩的窗户被一下推开,“哥哥!爹爹又在和阿娘玩亲亲了!哥哥,快来看!” 方才被领走的饭团子不知什么时候又跑回来了,正踩在板凳上,眼睛一眨不眨地扒着窗台看。 听到儿子在窗外捣乱,叶流白这才松手,大手一挥用自己的外袍把小妻子严严实实地包起来,沉着脸对饭团子道:“小玉,上月的经书抄好了,这个月的还没开始抄吧。” 看着父亲一脸严肃,饭团儿一缩脖子,肉肉的小手关上窗户,抱着小板凳顺着楼梯,一溜烟跑掉了。 太乙额头已挂满的香汗,她娇喘吁吁,望着叶流白,不好意思地道:“师父,你变了好多。” “噢?”剑眉微微挑起,“变老了么?” “不是,”太乙靠在他胸前,声音小小的,“变得,变得急色了好多。” “傻小狸,”叶流白哈哈大笑,“哪个男人对着自己心爱的女子还能坐怀不乱,一本正经的?更何况我的小狸猫本就鲜美多汁,煎炒烹炸,百吃不厌,”说着,他忽然敛起笑容,一字一顿地道,“小狸,我爱你,你是我的。” “师父……”太乙在他怀里抬起头来,伸出双臂环住他的脖颈,藕段儿一样的手臂上扣着一枚金色的臂钏儿,金光闪闪,夺人二目,她主动吻上他的双唇,小心翼翼,娇羞无比,“师父,我也爱你,只有你。” 太乙好开心,虽然不知道自己为何就同师父成了亲,还有了两个孩子,以往的记忆也缺了一大块儿,但她不想去想,现在的她,只想告诉那个她喜欢了好久好久的男人,她也喜欢她,除了娘亲和爹爹之外,这个世上,她最喜欢他了。 她要做他的女人,为他生儿育女,同他执手白头。 “再说一遍。” “师父,我爱你,只有你。我是你的。” 忽悠悠,一时间,清风徐徐,花落无声。 一树一树的花开,溪流环抱的小小院落,静静的秋千,抓蝴蝶的小男孩儿,习剑的白衣少年……这里没有阴谋阳谋,没有鲜血杀戮,没有背叛欺骗,正是春光潋滟的人间四月天。 在吻上叶流白的那一刻,太乙就羞涩地闭上了双眼,所以,她没看见男人的眼中闪过一丝疯狂的狠厉。 那是九幽业火。 势要焚烧天地!   ☆、50|3.28 “春光散,少食是情-趣,吃多了可要命噢。”红衣女子抱臂斜靠在门口,笑意浓浓地看着床上的男人。 那人俊美无俦的脸苍白如纸,不见血色。他不动声色地将手中的小瓶子滑到袖中,双眸淡淡地望过去,“白姑娘已经走了?” 司命笑道:“她若是知道你还问过她,一定高兴地要跳起来。” 男人只道:“她是个不错的姑娘。” “你喜欢她了?”女子揶揄道。 叶流白微微笑,“司命娘娘也是个不错的姑娘。” 女子摇摇头,喟叹道:“都说叶掌门冷淡无趣得很,我看你倒是也很会开玩笑啊。看来春苏说得还有些道理,你是比小蓬莱的叶英有趣很多。” “叶英?”叶流白微微挑眉。 司命走到床前,拉把椅子坐下,解释道:“人们只说小蓬莱岛主是叶流白,其实他的本名叫做叶英,只是他自己觉得英这个字有些娘气,不够正气,便改了,”她见叶流白脸色愈加不好看,便道,“你放心,我没有劝说你接受你就是叶英的意思。” 微风拂过,窗外落起了花雨,红红白白的,洒了一地。 “叶英……”男人的声音有些许探寻的意味,“他……是怎样的一个人?” “这个嘛,”司命转转眼珠,也来了兴趣,“自从天地开辟以来,日月初升,太阴星月神和东君日神就注定交相辉映,日月对举,共同制擎阴阳,”说到这儿,她忽然莞尔一笑,“我知道你不爱听这个。叶英他呢,便是这一代的太阴星,白帝少昊的后代,年纪嘛,大概和魔神拂荒是一辈的,比我和天帝凤冉都要年长一些,他也是九霄为数不多的神族之一,不是仙人渡劫而后的神,而是生来的神族。他住在三十二天之外的小蓬莱,虽然平日很少出岛,却为人十分热情谦逊,谁需要帮忙都可以去找他,他会竭尽全力帮每个人。但是,这其实都是假象,若说太古真神饮玉是六界第一凉薄之人,叶英便是第一无情之人,外热内冷,看似如春风般和煦,实际上心里除了大道什么都没有。” 叶流白靠在床头,静静地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 女子接着道:“他有一个法器七星鼎,虽然法力无边却需要时时用妖来炼祭,你都不知道死在那鼎里的妖物有多少,我曾经见过一次,鼎内妖鸣凄惨,戾气之重,难以靠近。有很多妖物,其实并没有为祸过人间,他们只是一心修炼想化成人形而已,但叶英才不管你是好妖还是坏妖,在他眼里,只要是妖就该杀。是是非非,黑黑白白,其中没有人情。” “我不喜欢他。”叶流白忽然说。 司命长叹一声,无奈道:“你是他的元神,他的肉身现在还在小蓬莱,等你这一世结束,他便要醒过来了。” “是么,”男人兀然勾唇一笑,“他若是一直都醒不过来倒也好。” 司命一愣,忽然,她似乎明白了,猛地站起身,“你!叶流白你想自爆元神?!” 叶流白只是嘴角含笑,并不说话。 司命在原地转了两圈,恨铁不成钢地道:“你知不知道,你自爆元神的话就相当于自杀,叶英也就不在了,月神坠落,不能与东君共同制擎阴阳的话,阴阳混沌,夜行百鬼失去控制,妖魔横行,六界大乱!” 男人淡淡道:“那又与我何干,我不是叶英,我没有维护六界平衡的责任。” “我不明白,你为何要一心求死。” 叶流白自嘲道:“这世上,若是可以活,没人会求死。既然你知道春光散,想必也知道我活不过一年。我死之后,元神便会重回叶英体内。叶英他不会有我叶流白的记忆,是不是?” 司命点点头。 男人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声音异常平静,“叶英是叶英,我是我。我喜欢的人是小狸,但我不知道叶英喜欢的人是谁。我死了,小狸还会继续活下去,要是有一天她遇到了叶英,把叶英当成我,而那时叶英同别的女人在一起,和你们所说的东君在一起,和那个他命定的女人在一起。小狸该怎么办,叶英根本不认识她,至于会不会喜欢她,我没把握。我不做没把握的事,更何况是拿小狸的幸福来当赌注。” “所以你要彻底抹杀叶英?抹杀你自己?”司命再次被震撼了,她小声喃喃道,“看来遇到傻瓜这种事情也会有惯性。” “哦?”叶流白也不禁好奇。 “曾经有个人也说过类似的话。他说,轮回之后的他便不是他了,那个人没有他和他妻子的回忆,不仅如此,还会爱上其他人,那样对他妻子不公平。所以,他拒绝了轮回。” “然后呢。” “死了啊,”司命摊手道,“魂飞魄散,不入轮回了,且如他所愿,他的妻子和别的男人在一起了,有更好的男人替他照顾他的爱人,他也算是死得其所了。” 叶流白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他一定很爱她。” 司命也微微颔首,苦笑道:“是啊,像你一样。都是笨蛋。” *** 和师父在一起的时光总是过得很快,再加上起床就已经中午了,这一晃儿就到了晚上,小显倒是很乖,自己早早就上-床睡觉了,只有小玉儿这个小家伙不好哄,总是缠着太乙要喝奶,好不容易哄着他睡着了,太乙也被弄得长发散乱,妆容微晕。 太乙坐在床上,头还是有些晕乎乎的,幸福来得太突然,她都有些不敢相信了。 就在她发呆的时候,叶流白披着一身夜色走进来,反手关了门和窗,来到太乙身旁,把她抱在腿上,牵起她的小爪子,含笑道:“小狸,帮我脱衣服。”   ☆、51|3.28 太乙尴尬地向回抽了抽手,奈何被男人抓得紧紧的。烛火跳跃之中,她根本不敢瞧他的脸,下颚被钳住,叶流白笑得一本正经,“小狸不动手,我就先帮小狸脱了。” 这一说,吓得太乙慌忙去扯叶流白的衣襟,她这人本就不太温柔,男人的衣服,她更是不了解,东拉拉西扯扯,拽了大半天连领口都没解开。偷眼看着叶流白越来越意味深长的眼睛,她一着急,撕拉一声,竟然把外袍和中衣一同扯了个大口子,衣服顺着肩头滑落在男人腰间,一大片蜜色健壮的男人胸膛和臂膀就露在太乙面前,还真是穿衣服显瘦,脱衣服有肉。 她又脸红了,太乙也觉得自己好矫情,明明和师父连孩子都有了,怎么在这种男女情-趣之事上还是这么面皮薄。 目光躲闪之间,太乙忽然见到叶流白胸口有一处深深的疤,看颜色似乎是过了很久,但疤痕却很深,她下意识地摸上去,“这里,怎么有疤痕?” 叶流白趁机抓住她软软的小手,按在自己的胸膛上,狡黠一笑,“被一只小狸猫咬的。” 师父的胸口热热的,那种灼热似乎顺着她的掌心一直传到她的四肢百骸,她整个人烧了起来。太乙知道他在揶揄自己,小手一抽,转身就要从他腿上跳下床,嘴里还愤愤地道:“师父,你欺负我,你自己脱吧。” 她刚转身就又被叶流白从身后抱住,他舔着她的耳垂,慢慢道:“小狸呢,要师父帮你么。” “不要,我自己来。”师父现在没有穿上衣,他就这样赤-裸着上身抱着她,太乙真是要羞死了,漂亮的小脸红得要滴出血一般。 “害羞了?”男人咬着她的耳垂,拨开她的长发,细细地吻那皓白如玉的脖颈,狠狠地嗅她的香气,“又不是没看过,摸都摸过,还吃过。”他一边说,一边将害羞的小家伙剥掉了外衣。 太乙气急了,一口咬在他腕子上,借他微愣,立刻手脚并用地向床边爬着这就要逃跑,还没跑出一步,就被叶流白捉着小脚扯了回来,然后,更糟糕的是,她还来不及翻身,就被他从背后压在了床-上。 她上身只穿着肚兜,他则没穿衣服,这下算是真真正正的肌肤相亲了。 叶流白的胸膛紧贴在太乙白皙的背上,他一手摸进肚兜,抓住一只活蹦乱跳的小白兔,一手顺着太乙的大腿滑下去,撩起长裙和衬裙叠起到她腰间,旋即大掌在太乙臀上轻轻一拍,调子暧昧又坚定,“小狸,我说过,你让我做的所有美梦,我都要把它变成现实。” 太乙被压在红艳艳的锦被上,动都动不了,只能求饶道:“师父,不要……不要这个姿势……”这样被压着,实在是太过羞-耻。 “小狸,那你说说,你喜欢师父什么地方。答案师父不满意的话,可是要打屁股的哦。”温热的手掌隔着最后一层亵裙顺时针地缓缓抚摸起来,恐得太乙连脚尖都蜷曲了起来。 小姑娘把脸庞埋在枕头间,声音小小的,“我,我喜欢师父……说不上来,就是和师父在一起很温暖。” 她背后贴着一具火烫的身子,男人咬着肚兜的的细带低语道:“哦?那师父和拂玉君比起来,哪个更好看。” “都,都好看。”师父简直坏死了,一点都不像是以前那个一本正经,浩然正气的剑侠。 “狡猾的小家伙,”叶流白作势在小姑娘臀上打了一下,“一定要选一个。” “师父,师父更好看。”虽然屁股不疼,但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让太乙心惊胆战。 叶流白眸光深深,“那我们两个,哪个对小狸好?” “师父!”怕被师父再打屁股,小姑娘连忙道,“师父对小狸最好。”再这样下去,她都快要不能思考了。 肚兜的系带已经被他咬开,男人一手拉下来,闭上眼睛,陶醉似地闻了闻,是她的味道,他的女人的味道,“那师父和拂玉君都掉到水里,你只能救一个,你救谁。” “师父……啊……”小姑娘并不知道这个答案又惹恼了他,连最后一件儿衣服都被气急败坏的某人撕碎了扔在一边,她被他压着,彻底绽放开来,“师父,别……别……不要这个姿势,不要……” 这个小家伙,说的答案,没一个让他满意的,不小惩大诫,他真是要被气死了。 就算她现在不喜欢自己,但她喜欢谁不好,非得喜欢叶英。 在他还年少的时候,就和叶英互相看不对眼,他骂叶英是道貌岸然的假仙人,叶英嘲笑他是身娇体弱的小妖精…… 好吧,虽然那时候他的确是比较武弱……他父亲是魔神,他将来自然也是魔神。作为魔神,每日喝喝酒,听听曲子,抱抱美人就够了,为何还要舞刀弄枪,打打杀杀的,那些煞风景的事情让手下们去做就好了,他要做的就是天天都美美的,陪着六界中那些美艳的姑娘们玩就是了……他才不会承认,虽然喜欢轻巧的刀剑,自己后来选了狼牙棒做法器是因为小时候被说身娇体弱…… 叶英,叶英,叶英,当初不对付的两个人,如今竟然喜欢上了同一个小姑娘,孽缘啊孽缘。 三百年了,他不想再等了,再犹豫不决,他的小妻子就要被坏蛋叶英拐走了。 叶英那个道貌岸然,一本正经的假仙人一定会让小姑娘的伤心的。他才舍不得,小姑娘是他的,除了他自己,谁都不能欺负她,让她难过,让她掉眼泪。 她是他明媒正娶,八抬大轿抬进府邸的小娇妻。 今晚,他就要吃掉这个不乖的小家伙。 澄渊说得没错,等生米煮成熟饭,让她给自己生上七个八个小包子,看她还想不想别的男人。 对,就这样,办了她。 叶流白自己褪掉下裳,又顺便把小姑娘翻过来,她再藏在枕头里,不憋晕了才怪。 “小狸,我要吃你了,准备好了么。” “师父……”连个人面对着面,男人俊美安静的容颜在烛火的映照下显出几分妖冶的意味儿,太乙整个人都被他的身子罩着,两条修长的美腿也被他夹在中间,她不知道说什么,只觉得浑身战栗,“师父,师父……” 男人耐心地引导她道:“说你愿意被我吃。” “我……”太乙迷蒙着双眼望着他,这个男人是她的师父,是她的丈夫,她们都已经有了孩子,她还矫情什么,想到这儿,她下了决心,小手搭上他的肩膀,“我愿意。” 叶流白勾唇一笑,“那明天早上起来可不要后悔哦。” 她在他怀里缩了缩,“不后悔。” “小狸,”男人忽然凝眉,神神秘秘地道,“我听到水声了。” “哪里,”太乙也认真地竖起耳朵听了听,“没有啊,我没听到。” “嘘,”大手顺着玲珑的曲线,一路滑到腰间,暧昧一画,“小狸仔细听,是小狸的水儿在流哦。” “师父!”太乙哪里听过这种调-情的话,小手捶在他的胸膛,不开心地道,“师父,你坏死了。” 瞧着她的窘样,叶流白哈哈大笑,他装模做样地扫视着身下盛开的小美人儿,自言自语地道:“从哪儿开始吃好呢?……嗯……要不然先从小馒头开始吃。” “师父,”小姑娘很不开心,声音郁郁的,“人家,人家才不小。” 哪有女孩子喜欢被自己的爱人说身材不好的,太乙也不愿意,总有一种被嫌弃的感觉。 叶流白嘴角噙着笑,看着小姑娘气鼓鼓的样子,他心里高兴得很,他低头吻她的小嘴,哄着她,“我错了,小宝贝儿,我的阿狸是大馒头,大到为夫一手都握不住,啧啧,好大的白馒头,上面还有红红的甜枣子……” 太乙被他说得又害羞又心跳,师父他真的变坏了,不过一点都不讨厌。 “阿狸,我要开始了哦,”修长的手指捏住四处闪躲的小姑娘的下巴,鼻尖儿对着鼻尖儿,唇瓣擦着唇瓣,他盯着她水润的眸子,坏坏地道,“我要占有你,直到你喂饱我为止。” 她抱着他的脖子,蚊子一样的声音,“嗯……” “阿狸,再说一遍好不好,说你最喜欢我,说你愿意,说你不后悔。”男人的眸子里跳动着火焰,声音里充满了渴望。 “我最喜欢你,我愿意,我愿意做你的女人,我不后悔。”小姑娘看着他的眼睛,身子抖个不停,却还是强忍着要钻到地缝里的羞涩,一字一顿地说完了这句话。 男人心里高兴得不得了,听到了么?他的阿狸说最喜欢他,说她愿意做他的女人,说她不后悔。 他可没有逼迫她,是她自愿的。 叶流白满意地笑了,他大手一挥,九重红帐层层垂地而落。 三百年十一个月两天又九个时辰。 终于等到这一日了,美味的小家伙。   ☆、52|3.28 四下里一片寂静。 五瓣儿榴花打着旋儿从空中飘落。 橙红色的,一点一点……阿狸躺在草地上,呆呆地看着那朵小花落在自己的鼻子上。 日头已经渐渐西转了,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醒来的,也不知道醒来之后又在草地上躺了多久,周围明明应该是有声音的,但她什么都听不到。 又过了许久,她支撑着手臂慢慢坐起来,只觉得浑身酸疼,而且似乎做了一个悠长甜蜜的梦……阿狸只记得,她和师父在一起,师父吻她,抚摸她,然后……然后,她微微皱眉,不记得了,那个梦的最后,好像有些疼。 小手紧紧抓着地上的草叶,阿狸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不对,有什么地方不对。照理说,方才的一切都应该是幻境,不是真实存在的,但是,奇怪的是,为什么自己会觉得身子好不舒服,腰疼,小腹也疼。 幻境里的师父不是真实存在的,但事情却是真实发生的? 这怎么可能…… 她低头看了看,衣服都是完好的。阿狸长吁一口气,也许只是在地上躺了太长时间才会觉得不舒服,其实什么都没发生过……她刚要站起来,兀地,漂亮的双眸瞪得圆圆的,自己的左边肩窝处何时落了一朵榴花,鲜红鲜红的,她现在坐在地上,那朵花竟然不落下。 头好疼,迷迷蒙蒙中,她忽然想起,在幻境之中,师父拿着他送给自己的青雀牡丹发钗沾着他的血在她身上画了七朵榴花。 他说:“阿狸,我爱你。你是我的女人,我得给你做了记号才安心。” 左肩窝,左胸,左腰,左臀,左侧大腿内侧,左膝,左脚踝。 看起来就像是一朵小花,从她身上肩窝的位置慢慢滚落,一直到脚踝。 阿狸怕极了,她手指颤抖着去摸肩窝的那朵小花,心里则宽慰着自己,不会的,不会的,这一定是朵真的花,不会的,不会的,幻境中的师父只是虚影,不会的,不会的……只是,指尖碰到花瓣的瞬间,阿狸的眸光瞬间颓然,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那朵鲜红的榴花竟然真是画上去的……她下意识地撩开衣襟看,臀部和大腿的位置现在不方便确认,不过,胸部,腰间,膝盖,脚踝,每确定一个位置,她的心就又凉了一分。 阳光肆意而洒,金光灿灿地照着石榴林,也照在阿狸身上,但她好冷,眼泪滚在眼眶里,她不敢去想,不敢去回忆幻境中发生的所有事情,羞耻的感觉蔓延全身,不,不仅仅是羞耻,是耻辱,洗不掉的耻辱,肉身毁掉也擦不去的耻辱。 那个人,那个人不可能是师父,但他又是真实存在的,他会是谁,为什么要这样侮辱她。阿狸气得浑身发抖,一股气息郁结在心中,她喊不出来,指尖插-进掌心,鲜血噼里啪啦地滴在草地上,看上去,就像是那些零落的榴花瓣…… 红帐,赤-裸的男子,亲吻,抚摸,情话,汗珠,刺痛……刺痛…… 幻境中的刺痛代表了什么。 如今小腹的疼痛又代表了什么。 那个男人是谁。 他又如何潜入到了自己的幻境中去。 他又为何假装成师父的样子对她做出那样恶劣的事情。 所有的疑问潮水一般涌来,阿狸头疼欲裂,她抱着头跪在草地上,受伤的小兽一样,口中“呜呜”低啜。 良久之后,有人轻声道:“公主殿下。” 阿狸缓缓抬起头,是折兰,她不知道说什么,心乱如麻。 只依稀听见折兰道:“恭喜公主殿下,这一场比试,您赢了。” “……”啊,竟然是她赢了,但是,为何一点儿都高兴不起来。 代价,这代价太大了…… 折兰似乎也觉得金城公主有些不对劲儿,“是您最先从幻境中醒过来的。您醒来一会之后,我们就唤醒了元妍帝姬,她知道自己输了,便大哭起来,君上大人哄着她回关雎宫了。” 阿狸木然地点头,“谢谢,我知道了。” 折兰叹了口气,“天快黑了呢,公主殿下也早些回去吧,地上凉得很。” 折兰走后,阿狸忽然站起,疯狂地跑起来。 她一路跌跌撞撞地跑回到她住的小院,路上摔倒了多少次,她都不知道,额头磕破了,膝盖青了,裙子刮坏了,她都不在意,与可能在自己身上发生的那件事情比起来,这些又有什么重要。 一进屋子,她胡乱地关上门窗,站在高高的镜子面前,嘴唇颤着,缓缓解开衣服,衣裙一件一件委落在地……她终于全部看到了,白皙的身子上,七朵鲜艳欲滴的红色榴花。 还有,亵裙上已经干涸的三滴血痕。 啊…… 啊……啊,啊!!!—— 在头撞到冰凉的镜面时,她终于叫了出来。 叫声凄惨,撕心裂肺,痛彻心扉。 她不得不去面对,自己被一个陌生人占了身子的现实。 额头一下一下地撞在镜子上,血迹顺着镜子蜿蜒而下…… 她已经脏了,这样肮脏的身子,如何面对师父,如何面对娘亲…… 一下,一下,一下,一下比一下急,一下比一下重,不知撞了多少次,阿狸忽然笑起来,她手扶在落地长镜的两侧,茫然地看着镜子里那个一脸血痕的少女,然后,转身,走到后堂,跪在地上,一勺一勺地向浴桶里倒水,再然后,她把自己淹没在水中。 黑发浮在水面上。 眼泪终于落了下来,和额头上的血一起混在水中,仿若这世上最纯洁的花朵。 那边厢,关雎宫中,元妍帝姬抱着拂玉君的脖子大哭着,话语断断续续,“小玉叔叔……我输了,我输了……呜呜……因为在幻境中,我遇到了你……你娶了我……我们有了孩子……这样的幻境……我怎么醒得过来……” 拂玉君抚着她的长发,温声安慰,“妍儿乖,这次输了不打紧的,还有下两局不是么。” 小姑娘抬起满是泪痕的脸,小心翼翼地问道:“我会赢么,妍儿会赢么?” “会的。”他抹去她脸颊上的泪水。 “真的?”小姑娘依然不依不饶。 “真的,”男人捏捏她的小脸蛋,“我的妍儿小公主最受上天眷顾了。” 元妍很容易哭,但也很好哄,很快,小姑娘就笑着在拂玉君怀中睡着了。 这时,一直站在旁边没说话的折兰才走上来,低声道:“君上大人,您要不要去看看金城公主,她好像不太舒服。” 拂玉君只是看着怀里的小姑娘,水红嘴角噙着微笑,“她不是妍儿,没你想的那般柔弱。”   ☆、53|3.28 浴桶中的水已经凉了,阿狸似乎没有感觉,她拿着刷子使劲地搓洗着自己的身体,皓白如玉的肌肤上全都是一道一道的红痕,有的地方甚至流出了血。 一开始还会觉得疼,上齿咬着下唇,她强忍着不出声,如果命运就是这样,除了接受还有其它更好的办法么?谁来告诉她接下的路要怎么走,谁来摸摸她的头,谁来对她笑一下…… 十世不得善终。 十世不得善终,这便是她的命格,虽然师父一直掩饰着,不让她知道,但她还是知道了。 她的人生就是这般无望,不仅这一世是绝望的,下一世,下下世……全无希望,没有尽头。 这世界如此黑暗,那个陌生的男人如此残忍,她刚刚升起的希望又被浇灭了,她不干净了,娘亲一定会讨厌她,师父也肯定要嫌弃她了。 阿狸的目光呆呆的,此时此刻,她不知道冷,不知道疼,洗不掉,洗不掉……身上的七朵榴花无论怎样刷洗都弄不掉,即便用钗子生生地把肉挑落,不一会儿,新的血肉就会长出来,连带着那朵血红的小花,这是她不洁的印记。 水被鲜血染红,阿狸靠在浴桶壁上,嫩藕一般的手臂无力地垂在桶边儿上,手掌中的金钗“啪嗒”落地。 窗外的天色已经彻底黑了下来,苍茫一片,亭台楼阁,点点微光。 远处,元妍帝姬的关雎宫中隐约地传出温柔的歌声…… “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几家夫妇同罗帐,几家飘散在他州……” 叶流白进了屋子之后,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那面血痕已经干涸的落地长镜,还有散落一地的衣裙。 他还是不放心她,犹豫了几番之后,本想偷偷望她一眼就回去的,哪里想到会是这般光景。 “小狸,小狸?小狸!” 没人应他。 叶流白站在屋子中央,平日里水波不兴的眼中哪里还有淡然疏淡,一瞬间,天旋地转。 院子里没有,床上没有,窗帘后也没有,她去哪儿了,去哪儿了…… 男人扶着额头,脚下虚晃,险些摔倒,他拾起地上的衣裙,衣衫都是完好的,只是……轻薄的亵裙上那三滴暗红的血迹像是三把利刃直直地插-进他的心中。 下意识地,他想到了一个地方。 叶流白急匆匆地走进后室,满地的水,顺着水流绕过美人错金屏风,依然不见人,只有一只浴桶,腥甜的味道扑面而来。这个时候,他已经顾不得什么男女授受不亲,大步上前…… “小……小……小狸?”简单的两个字已经连不起来,平日里,每个日日夜夜都要在心中默念上千百万次的那个名字,就算再苦再孤独,只要念了就会觉得温暖幸福的那个名字,如今说出来,却满是苦涩。 浴桶中的水面上浮着黑发,而那水已经完全被血染红了…… 一时间,他只是站在那里,双手十指伸开又攥紧,攥紧又伸开,大脑一片空白,他不知道自己是靠什么支撑着把小狸从水里抱出来,长长的黑发,湿漉漉地粘垂在前胸和肩背之上,她娇小的身上都是刷子的伤痕,肩头还在流血,七朵鲜红的榴花印在她白皙的皮肤上,显得如此刺目。 小姑娘像是傻了一般,此时,她已经褪去了金城公主的外貌,一双异色的眸子在湿哒哒的黑发中缓缓睁开,看见是他,也没有亮光。 以前,就算她被同门欺负,被他训斥,被一个人困在幻境一整个冬天,无论多大的试炼,她的眼睛都是亮亮的,如今,美丽的双眼满满的全是灰败与绝望。 叶流白把阿狸抱在怀里,坐在床上,拿着软巾擦干她的身子和长发,又上好伤药,他想放她在床上,小姑娘却忽然伸出手,紧紧地环住他的腰,小脸埋在他的怀里。 叶流白一愣,旋即拎过床头的薄被裹住她的小身子,隔着被,他紧紧地抱住她,那是一种很奇怪的姿势,似乎是牢牢的禁锢,却又怕是伤到她一般的小心翼翼。 一如猛虎嗅蔷薇。 这还是第一次,他第一次见到她的身子,白白的,小小的,玲珑有致,曼妙妖娆,很美,却让他疼得心都要碎了。 他对她的爱,不是泄-欲,不是掠夺,不是猜忌,他小心翼翼地爱着她,自从太白山初相见,他护着她,宠着她,看她一点一点长大……直到练剑的时候,不小心看到她胸口的春光,他才发现自己那不-伦的心思,他是她的师父,他怎么能对她有男女情-爱的心思……然而就是这一时的犹豫,让他失去了她…… 他靠在床头,抱着她,感觉到她的小身子抖个不停。 “小狸,你知道怎么做面人么?” 小姑娘仍然在发抖,他甚至能听到她牙齿上下磕碰的声音。 叶流白慢慢道,声音很是平静,“面粉,糯米粉,蜂蜜,各占七份儿,两份儿和一份儿,还要放少许的盐巴,把这些材料搅拌均匀,再加上沸水,边加边搅拌,搅拌到没有干面粉之后,再开始反复地揉,揉啊揉,揉啊揉,揉成面团,盖上湿布,放在盆子里醒上一个时辰。面团醒好之后,我们再把它放在锅子上蒸,蒸上一盏茶的时间,取出面团,再揉,揉得面团光滑有了弹性,我们就可以配色了……” 他把做面人的工序,一步一步地,细细地讲,许久之后,等讲完了最后一个步骤,叶流白终于感到怀里的小姑娘不抖了。 她从他怀里抬起头,面前依然被长发挡着,眸光淡淡的。 她说:“师父,可以给我做一只小狸猫么。” 她终于说话了,叶流白也笑了,“当然了,师父还欠小狸一只小狸猫不是么。” 小姑娘虽然开口说了话,但表情还是恹恹的,两只小手依然死死地抓着叶流白的腰带,“师父,你看,我流泪了,我不强大了。在这个世上,不强大的我,还能找到娘亲么?”她神色呆呆的,望着他的眼睛问。 他小心地拨开她额前的长发,露出一张苍白瘦弱的小脸,叶流白心一拧,他强起笑意,温柔地捏捏阿狸的小鼻子,“小狸有师父啊,小狸不用强大,师父强大就好了,师父会帮你熄灭沙罗香,帮你找到娘亲的。” “可是,”小姑娘缓缓垂眸,似乎在思考,片刻之后又抬眼道,“人们都说要经受试炼才会变得强大,是不是要强大,就一定要受苦?师父以前不是也经常让我接受试炼么?师父不是也打过我么?师父为什么现在又开始宠我了?是我生病了,还是师父生病了?是我糊涂了,还是师父糊涂了?是我疯了,还是师父疯了?” 不等叶流白说话,她忽然笑起来,“师父,我是不是看起来很可怜?没有爹娘,没人疼爱,如今连身子都不干净了,”话音方落,阿狸兀地松开抱他的手臂,跳下他的怀抱,一手扔掉遮身的薄被,眉眼弯弯的,“师父,你看,我身上这七朵榴花都是一个男人留下的,我不知道他是谁,甚至连他的声音和长相都不知道,但是……我们做过了……我不干净了。” “不过,”冰冷的异色双瞳,幽蓝的光芒,白皙的小身子伤痕累累,她冷冷地看他,“不过,就算那样,师父也不用可怜我,假装喜欢我。”   ☆、54|3.28 阿狸好怕,怕自己失去相信的能力,她不该怀疑师父的。 她也不想这样,但总是有一股怨气郁结在心中。 她就像一只随时会炸掉的火团,气呼呼又固执的样子看在叶流白的眼里却是那般可爱。 对于小姑娘的质问,他似乎没听到,只是挑起自己的一缕白发,凝眸瞧着,一脸认真地问道:“小狸,你说师父要不要把头发染黑,不然成亲的时候,宾客们还以为我是你祖父。” “……” 阿狸一时无言以对,快要炸毛的火团一下子倏地熄灭了。 他就是有这样的本事,微微抬手便能把炸毛的小猫顺好毛,安抚好。 他看着她长大,她什么性子,他最了解不过,倔强固执,吃软不吃硬,你冷着她,她就冷着你,你和她耍横,她比你更横。想把她留在身边,好好养着,就得顺着她的毛捋,轻轻的,柔柔的,等她高兴了,舒服了,就不会跑了,乖乖的被你抱着,还会撒娇打滚。 对于如何饲养一只小狸猫,叶流白所知道的技巧已经足够写一本狸猫饲养指南了。 他这个岁数,已经不是少年了。也许三百年前,九州升平,百姓安乐还是他的心中所持,但现在,所有的那些对他来讲不过云烟,三百年的时间里,他慢慢明白,他做不了所有人的救世者,但有一人,只要对她来说,自己是个可相信,可依靠,可托付,可心安,可陪伴的人就足够了…… 等小姑娘回过神来,自己已被师父又抱回怀里,一丝-不挂的身子也裹上了师父的紫色重锦外袍,一点都不硬,也不凉,暖暖的,白檀的味道,师父的味道。 她看看自己身上的袍子,又看看叶流白一本正经的脸,缓了好半刻,才又道:“师父,你要娶我么?” 她很紧张,想做一个轻松的表情掩饰一下,她想笑一笑,却怎么都笑不出来,嘴角僵硬得不得了。 叶流白直直地看着她,温和地笑了笑,“可以么?” 阿狸眨眨眼睛,呆呆地道:“我没听清,师父你再说一遍好么。” 叶流白紧了紧抱她的双臂,迎着她的目光,缓缓道:“师父想娶小狸做妻子,小狸愿意么?” 阿狸叹气,“太迟了。” “对不起,是师父说的太迟了,小狸大人有大量,这次就原谅师父吧。”他道歉,态度十分诚恳。 阿狸才不要马上示弱,她眼睛圆圆的,腮帮也鼓鼓的,压着调子道:“不高兴,不喜欢,不原谅。” 她这样一说,叶流白便知道,好了,小姑娘不生气了。 他的小姑娘就应该是这样才对,撒撒娇,示示弱,累了就在他怀里歇一歇,他不要她硬撑着,把天下苍生都抗在肩膀上,当年点燃沙罗香,放出妖魔,为祸九州,的确是小狸的不对,但她也不是有意而为。三百年来,她吃的苦已经够多了,就算她能坚持下去,他也看不下去。 叶流白逼近她的脸庞,假装疑惑地挑眉,“小狸不喜欢师父么?那天小狸喝醉酒之后说的话,我可是一句一句都听得清楚。” 太乙脸一红,慌忙扭头,避开他的满目温柔,小声道:“要是小狸说她不愿意,现在不愿意,你会等到她说愿意的那天么?” “不会,”叶流白轻捏着小姑娘的下巴,不让她躲开,“我等不及,我会强娶,绑也要绑她回太白山。” 太乙也不辩驳,只是道:“我现在还不能离开。”她说完,就盯着他看,等他的反应。 她看着叶流白眼中几多情愫翻涌,如同滔天的大浪一般,眼瞅着就要朝自己拍过来,却又忽地落了下去。 是夜,天高星远,微云抹过凉月。 许久之后,一声叹息,“好吧,”他还是妥协了,捏着她的小手道,“就依着你。不过,这是最后一次,再有一次被我发现你又弄伤了自己,打断你的腿,我也要把你带回去。” “谢谢师父。”她知道师父只是装凶,其实他很舍不得自己的。 “你知道,我这么做,不是为了听你说谢谢,我……” 话还没说完,柔软的小嘴就啄上了他的双唇。 轰! 只是蜻蜓点水的浅浅一吻,就让叶流白飞了三魂七魄。 他的小姑娘吻他了。 虽然那日在山神庙中,他也和小狸做了一场旖旎香-艳的梦,但那不一样,那是假的,虚幻的,而方才,小狸是真真切切地吻了他。 叶流白还在发愣的时候,就看着阿狸抱着被子滚到床角,把自己藏在被子里,瓮声瓮气地道:“师父,我累了,我先睡了,你也回去吧。” “……那……”平日里被徒弟们封为步天宫最会说教的男人,他第一次磕巴了起来,“……那……先……你先睡吧,我看你睡了就走。”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小姑娘的呼吸终于平稳了。 树阴寂寂,风卷花香。 叶流白又看了她一会儿,掩门而去。 他没回步天宫在葵山外的驻地,而是在绕了个弯儿,奔着元妍帝姬所在的关雎宫就去了,他知道,那人一定也在那里,他也知道,一定是那人欺负了小狸。 没有证据,他也能确定,一定是拂玉君。 在小狸面前,叶流白没有任何情感波动,他知道,若是他一副气得要死要活的样子,小狸怕是又要哭了。 但这件事情不能就这样过去,谁让小狸流泪,就必要用血来偿还。 石榴树下,叶流白从怀中掏出三根金针,刺进自己身上的三处大穴。司命说,这样的话,可以短暂地使被凡人肉身禁锢的叶英的神力得到释放,但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千万不要用,凡人的身体很难撑住叶英庞大的神力…… 旋风平地而起,又平地而落。 叶流白看着香溪水中倒影的人,既熟悉,又陌生,第一次,他觉得叶英也不是那么讨厌。 叶英啊,远古神族,白帝少昊的后裔,既然以凡人之躯不能为小狸出气,那就只能请你帮忙了。 苍茫夜色下,他的眼瞳变成了金色,满头白发迎风而舞,右额一朵辛夷花,旷世神采,倾天气势,再也遮不住。   ☆、55|阿英 关雎宫里,元妍早就睡下了,即便睡着还紧紧拉着拂玉君的袖子不松手。拂玉君斜倚在床头,黑色长发柔顺地披散在肩背上,更衬得他皮肤白皙,容颜俊朗。一身大红衣衫,衣襟半开,露着一大片蜜色的胸膛,好看的凤眸微微眯着,十分慵懒自得的样子。 他看着元妍,站在一旁伺候的折兰看着他,曾经一度,折兰还以为君上大人对阿狸是认真的,在君上大人心中,阿狸和后宫里的三千美人儿,还有过去所有那些君上大人的女人是不同的,如今一看,也不过如此。 君上对阿狸的执着,只不过是因为当年傅汝玉被她抛弃过…… 折兰正操心着,忽然,一道极快的银光闪过眼前,太快了,还不等他反应过来,那道银光已经在君上大人英俊的小脸上划过了一道血痕,又“铛”地一声钉在了床柱上。 原来是一支榴花枝。 不仅他没来得急拦,连拂玉君都是生生地接了这么一下子,可见这一击的迅速。 拂玉君也不惊讶,只是摸了摸脸,看着手上的鲜血,抿嘴微微一笑,在元妍周围结下一层结界,然后不缓不慢地站起身,看着不知何时大开的房门外道:“是你么。阿英。” 随着话音,折兰看着门外走进一人。 一身紫袍,三千白发束在玉冠之中,金色眼瞳,右额一朵辛夷花,长相俊美同君上大人不相上下,只不过他不像君上那样热情,全身上下都是冷冷的,神情也十分淡漠。这人……等等,这人不是蓬莱岛主叶…… “阿英,许久不见,”拂玉君满脸笑容地迎上前,眉目含情,浅笑盈盈,“你还是一副假仁假义,道貌岸然的棺材脸。” 不等他说完,叶流白手中长剑就招呼了上来。 吓得拂玉君连忙向旁边一跳,可惜还是晚了一步,头发被削掉了一缕。 “阿英,”拂玉君皱眉道,“你怎么不说话就直接打人啊,这样多不好,多有损你道貌岸然的脸蛋啊。” 从前呢,拂荒和叶英便是互相看不惯的仇敌。 见了面,一个咬牙切齿道,“道貌岸然的棺材脸。” 一个皮笑肉不笑地回,“身娇体弱的小妖精。” 如今,拂玉君同叶流白依然是冤家。 只是,叶流白连以前虚情假意的寒暄都省了,直接就动起手来。 叶流白倒提长剑,欣赏着拂玉君脸上一道血痕的狼狈样子,嘴里调子也是冷冷的,“君子动手不动口。你这邪魔外道,人人得以诛之,我只不过是不想等了而已。” 叶流白只知道阿狸被欺负了,却不能确定对方是不是已经知道了金城公主便是阿狸冒充的,所以他不好直接说自己是替阿狸出气而来的,免得破坏了阿狸的计划。 对面的男人听了,唇边含笑,眼角眉梢尽是妖娆风情,他摊摊手,“我又没把她怎么样,你犯得着这么气势汹汹的么,再说,等叶流白死了,你就不记得她了,现在这么深情又有什么用呢,你们注定是没有结果的。别忘了,你和东君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 你和东君注定是一对。 你和东君注定是一对。 你和东君注定是一对。 这是目前为止最让叶流白头疼的三句话之一。 他面容一僵,狠狠地瞪眼回去。 拂玉君作势遮脸,“阿英,别这么盯着我看,我会误会的,”他嬉笑着道,“她还是那么自以为是,以为换张脸,我就不认识了么。这次只是给她个小小的教训而已。” “小小的教训?”叶流白毕竟不是叶英,他有凡人的情绪,尤其是碰到和阿狸有关的事,他很难做到镇定,金色双眸,怒意大盛,“你知道贞洁对女孩子的重要么。啊,对了,你不懂,你这个被三千个女人轮番睡的男人又怎么会明白。” “贞洁?”男人微愣,“我只是摸摸她而而已……”拂玉君忽然收口,他明白了,叶流白想必是误会了什么。 他曾经有过很多女人,岁月太长,自己一个人实在孤单寂寞得很,那些或纯真,或妩媚,或妖娆,或火爆的美人儿们给他留下了不少美好的回忆,或红袖添香夜读书,或执手同游山川美景,或红鸾帐内共度*……种种种种。 对于阿狸,他也想要她,而且那种感觉比对先前的任何美人儿都要强烈,他想看她在自己身下咬着嘴唇娇媚呻-吟的样子,他想让她抱着自己的脖子叫“夫君……轻些……”,他想让她用那双修长的美腿紧紧地环着自己的腰……他想占有她,想得都要疯掉了,但是事实上,在幻境里,他并没有做到最后,他只是抱着她睡了。 连拂玉君自己也觉得神奇,赤-裸的自己抱着同样一丝-不挂的小姑娘,白嫩的身子,温香软玉的小美人儿,他竟然也睡得着…… 说到底,他还是有些舍不得。 阿狸性子烈得很,若是这样不明不白地被要了身子,她肯定要自杀的。 虽然不知道叶流白为何有了那般误会,不过,既然叶流白误会了,他倒也乐得这个误会。 “我又没真要了她,只是用了一根手指而已,她呢,那里也不深,浅浅一探就破了。” 他不紧不慢地戏谑着,黑眸里种种情绪,深海一般波澜起伏,仿佛爱恋至深,又好似恨之入骨。 拂玉君的嘴巴太坏了,荤的素的,信口开河。叶流白也分辨不清他哪句是真,哪句是假,气得他长剑一扔,扑上来就要扣住他的脖子,捏死他,“妖精,你又不缺女人,为何非要和小狸过不去。” 两个于六界呼风唤雨的男人竟然像两个普通的凡间男子一样翻滚在地,厮打在一起。 你一拳我一脚的,打得难舍难分。 边打着拂玉君边解释,“阿英,你这可就冤枉我了,不是我和她过不去,现在是她缠着我啊,非得要做我的夫人……我又不喜欢她……唉,其实我也觉得很烦恼啊。” 折兰想,君上大人,我看你分明就是乐在其中,还颇为享受。 叶流白忽然停手,此时此刻,拂玉君在下,衣衫凌乱,胸口大露,叶流白压在他身上,秀眉紧蹙,“你不喜欢她?真的?” “阿英,你可真有趣。你自己眼光低,也别想着一起拉低我的品位好不好。我是喜欢女人,但也没到饥不择食的程度,”拂玉君趁叶流白微怔的时候,身子向下一窜,一骨碌翻身坐起,“你打也打了,骂也骂了,也该消气了吧。” 叶流白也站起身,“不行,我还是生气。” “那你想如何,”拂玉君掩了衣襟,调笑道,“只要我有,只要你要。” 叶流白一字一顿道:“我想你死。” 拂玉君无奈一笑,“九万年前你就想我死了,九万年都过去了,你还是想我死,我还真没想到,阿英对我如此长情。” “你喜欢她?”叶流白看着床上结界之中熟睡的元妍帝姬,忽然问。 “是啊。”拂玉君靠回床头,抱着双臂,懒洋洋地笑。 “那好,”叶流白神色不变,只道,“你对小狸做的一切,我要她用身子一样一样还回来。”   ☆、56|4.22 第一场比试以金城公主获胜而告一段落,很快,三日之后,第二场比试如期进行,但这次金城却输掉了。 第二场比试的题目是“雪浓汤”,所谓雪浓汤就是把牛骨和猪骨放在一起煮,刚开始汤头会比较浑浊,但时间越久,汤水便越清澈,味道也越好。 在时间上,金城公主远远提前于元妍帝姬,她只用了一日,而元妍却守着小炉子不眠不休了三日,最后汤出来了,元妍也挂上了两个浓浓的黑眼圈。 水榭画楼,午后的阳光暖暖的,透过花树斑斑驳驳地映在荷塘边的栈桥上。 金城公主坐在栈桥上,赤着脚踢水。 哗啦啦,呼啦啦。 她面色不太好看,长发浸在水里也恍然不觉。 她输了,本想着一鼓作气连赢两局便能顺理成章地嫁给拂玉君,只是没成想她竟然输了,明明是她比较快的,而且汤水的味道也没什么不同。 金城公主很是想不通。 “想不通么。” 她正郁郁,忽然一道男声从头上传来,很温柔的声音,似乎随着暖暖的夏风一起熨帖在心间。 金城回头,站在她身后的竟然是拂玉君,一身大红衣,轻袍缓带,漂亮的凤眼微眯着,正抱着双臂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金城慌忙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屈膝施礼,“君上大人,我没有想不通。胜败乃兵家常事,只要比赛还没结束,我就还有机会嫁给您。” 她还是那么娇小,站起身来也只是到他的肩膀,好像仅用一只手就能把她拦腰抱起来。 这还是元妍生辰之后,金城头一次见到拂玉君,他逆光而立,长发随意地用一根木簪束起,目光温柔而缱绻,像是天地之间他只看到了你,他的心里也只有你。 拂玉君微挑长眉,笑道,“你知道你在什么地方输给妍儿了么。” 他站在离她两步远的距离之外。 其实,这个位置很有趣,向前一步就能把她拥在怀里,退后一步,便是伸直了手臂也碰不到。 一步之遥。 一步之遥…… 自己究竟输在什么地方?其实这也是金城想知道的。 她转了转眼眸,笑,“可能我还不够聪明吧。” “错,”拂玉君摇摇头,“你就是输在了太聪明上。” 金城一愣,她本能地想反驳,却只是张了张嘴,便垂下了眼眸。 她穿着一件白色红边的上衣,下系浅蓝色纱裙,肩窝处的红色榴花隔着衣服若隐若现。 他这是什么意思?说她自作聪明么? 金城公主不太开心,绕开拂玉君就打算回自己的小楼去。 只是拂玉君却一抬手勾住了她腰后的飘带,戏谑道:“还真是有些公主脾气,怎么,就这般说不得,如此骄纵敏感,以后还怎么做本座的夫人?” 飘带和腰带是连在一起的,飘带被拽着,金城公主也不敢继续走,恐怕他手一拉就把她的腰带拽开。 她也不回头,只是回手拉住飘带向回拽,“对不起,君上大人,我不是有意顶撞您,只是输了这一场,心里不太舒服罢了,还请君上大人见谅。” 拂玉君看着金城的背影,薄唇一抿,腕子轻轻一转,浅蓝飘带在手掌上缠了一圈儿。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在煮汤的水里加了牛乳吧。” “……”金城银牙咬在下唇上,不出声。 腕子一转,飘带又缠了一圈儿,她就像他手里的风筝,钩子上的小鱼儿,一点一点地被拉回向他手中。 “牛乳是可以缩短煮汤的时间,味道上也不会有太大的区别,所以你提前了妍儿很多天就做好了雪浓汤。表面上看来,确实是你赢了妍儿,但是不是用心做出来的东西,只要一口,便能分辨得出来。妍儿是脑子不太好用,但比起你总用小聪明算计别人,本座更喜欢她。” 他一边说,一边缠着飘带,话说完了,金城也被拽回了他身前。 她无法反驳,心头刺痛,一个字都说不出,只是在袖子里紧紧握拳。 没错,他说得都没错,她是耍了小聪明,可她只是想快些赢了这场比赛,快些熄灭沙罗香,快些去找娘亲……金城又气又羞愧,就像是脱光了衣服被他看一样,不仅被看,他还拿着扇子对她的身子指指点点,评头论足,哪里瘦了,哪里肉多了……这种感觉真的非常糟。 金城使劲地眨着眼睛,不让眼泪流出来。 身后的男人声音越来越冷,“你用你所谓的智慧去赢一个天生的痴儿,公主大人,你难道都不觉得羞耻?” 他一字一顿,每个字都像是利刃,深深地刺在阿狸心头。 原来,原来她竟然是这般肮脏有心计的女人么…… “本座不会允许你在本座的眼皮底下算计我的人。” 不知为何,阿狸难过得仿佛死去一般,明明她不是真的喜欢拂玉君,为何,听他如此训斥自己,还是这般难过,像是被爱人嫌弃了一样。 拂玉君说完,手也没有松开,手掌上缠着阿狸的飘带,一圈一圈的,密密匝匝。 一时间四下寂静无声,他不说了,低头看自己身前的小姑娘,却只能看到个毛茸茸的头顶。 折兰躲在树后,远远地瞧着,拂玉君看不见阿狸的表情,折兰却瞧得一清二楚,小姑娘早就咬着嘴唇哭得稀里哗啦了。 他心想,君上这语气是不是太重了些。 “怎么不说话了,”拂玉君一皱眉,“本座说得有错么?你心里有怨?耍小聪明的难道不是你?算计妍儿的难道不是你?” “金城不敢,”指甲戳进手掌,疼痛让阿狸忍住哭,费力地稳住语气,慢慢道,“这次是我做事欠考虑,求胜心切,没有公平竞争。” “罢了,”拂玉君手指一划,割断了飘带,淡淡道,“最后一场比试希望你不要自以为是,自作聪明。现在,你去关雎宫同妍儿道个歉。”   ☆、57|4.22 飘带被割断,阿狸的身子也就不再被拂玉君控制,她低着头走过栈桥,栈桥的尽头是一个三岔口,她走上了左边的一条路。 还没走几步,左肩便被扣住,凉凉的温度透过纱衣直抵肩头,只听拂玉君道:“关雎宫不是那个方向。” “我知道。”阿狸低声说。 对于她直截了当的回答,拂玉君倒是有些惊讶,小姑娘在反抗他? 他松手,抱臂,漫言细语道:“你若不去道歉,我就当你是自动退出比试。” 阿狸忽然回头,眼睛瞪得大大的,仰着头望他,有些着急的模样,“君上大人,比赛之前没有这个规则的。” 眼泪虽然已经被胡乱地抹掉,但小姑娘的眼睛还是小兔子一样红红的,看得拂玉君心里也是一动,可心惊归心惊,他面上依然看不出情绪波动,只道:“规则是约束他人的,特权是留给自己的。这就是王的道理,在小葵山,我就是王。” “君上大人,你说我自作聪明,爱耍小伎俩,没错,我都承认。但是我也没有伤害到元妍帝姬,凭什么要我道歉。” 阿狸也是有脾气的,方才拂玉君说的一大串刻薄的话,她都忍着接受,但她不要去道歉。元妍生辰那日,是她的错,她道歉,可雪浓汤的事,她觉得自己没有错,她才不要道歉。 拂玉君玩味一笑,他的小姑娘开始炸毛了,“你的意思是说,你不想去?” “我不去。”毫不犹豫。 “你再说一次。”他看着她笑。 虽然这笑容有点毛骨悚然,阿狸还是坚持道:“你让我再说一千次,我也是不去。她是个傻子,她就有特权了?让你处处维护,一丁点伤害都防患于未然?上次晚宴,我是失手伤了她,但我也道歉了,可道歉的结果呢?还不是不被原谅?如今这件事,就算我去了,也是一样。” 拂玉君眸光一暗,声严厉色,“妍儿不是傻子,你收回方才句话。” 阿狸觉得自己的情绪已经开始不受控制了,声音和调子都开始不自主地提高,“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我没错,我不收回。你的妍儿,她就是个傻……” 啪。 拂玉君虽然只用了三分力,这一巴掌却把阿狸打得连退了好几步,好在身后有一棵石榴树,要不她非得跌倒在地才是。 脑子嗡嗡嗡的一片空白,嘴角也渗出了血丝。 娇嫩白皙的小脸上很快就浮上了十分清晰的手掌印儿。 这一掌倒是让阿狸清醒了,她这是在做什么……怎么同拂玉君耍起小脾气来了,她根本就没有这个资格,只有被疼爱的人才有资格骄纵,她这是怎么了…… 一巴掌打出去,拂玉君马上就后悔了。 他在她身上的心结,三百年了,依然打不开。 “阿……”他伸手去拉她,嘴上想说的是“阿狸,对不起”可看到阿狸双眼中惊愕的愤怒的熊熊火苗时,这句话说出口却变成了“你永远都学不会的就是听话。回去自己想想清楚。三日之内不去关雎宫道歉,我就当你自动退赛。” 躲在树林里的折兰吓得连忙捂住嘴,他就怕自己叫出来,这场面怎么愈来愈失控。 啪嗒。 阿狸吐出一口血来,那小摊鲜血中还裹着一只小牙。 阿狸的两颗小虎牙居然被打掉了一只。 君上大人手太重了…… “君上大人,我知道了。”她说话有些含含糊糊的,似乎还有些漏风,但是已经没有了方才的嚣张气焰,温柔乖顺,小心翼翼,看在拂玉君眼里却是十分别扭的模样。 拂玉君也不再说什么,看了她一眼,拂袖而去。 拂玉君给了阿狸三天的时间去道歉,但阿狸当天晚上就跑到关雎宫,十分虔诚地向元妍赔了礼。 元妍因为煮汤不眠不休了三日,人多少有些恹恹的,她的记忆只有七天,所以金城公主在她的脑海里是个很模糊的形象。 阿狸向她道歉,她就坐在拂玉君怀里,胡乱地应了一声,然后又缩回男人的怀抱中睡着了。 高大的男人,明珠似的少女,阿狸也觉得二人十分相配,至少看着拂玉君对元妍处处维护的份上,他对元妍的确情深。 从她进门,到她出去,拂玉君只淡淡地瞧了她一眼,说了两句话,“哦,”“退下吧”。 当日晚上,阿狸抱着被子睡觉,忽然觉得脸上凉凉的,她猛地睁开眼,月光下,有人正坐在床边,手中还拿着小小的药瓶,“是你……”阿狸手支着床板,这就要坐起来,却被那人按回床上,同时大掌轻轻覆在她的眼前,“阿狸,别动,脸上刚刚抹过药水。” “我没事,你走。”她差点就看到他了,却还是被他抢先一步遮住了眼睛。 “对不起,我没好好保护你,让你受伤了。”温和的声音,满是自责。 “你不用和说对不起,你又不是我什么人,”阿狸说着,伸手去扒男人遮在她眼前的手,却忽然惊叫,“放开我!” 那人竟然翻身上了床,从身后小心翼翼地环住她,一支手臂让她枕着,一手则落在她的小腹上,狡黠地道:“就是不放,你能奈我何。” “下流!”阿狸蹬着脚踹他,却反被男人把两只小脚夹在腿中。 “阿狸,”他如若珍宝一样把小姑娘禁锢在怀中,“我是很想要你,但不是现在,阿狸乖乖别动,我帮你揉揉肚子好么。” 阿狸气急败坏,却又挣脱不开,这几天是她的小日子,白日里踢水又着了凉,肚子是有些疼,只是他如何知道?这个登徒子,究竟要做什么,“你究竟是什么人,为何三番五次羞辱我,还屡屡纠缠。” “你这个健忘的小负心汉,”他一手探进小姑娘的衣襟,温和的掌心在她嫩滑的小腹上缓缓揉起来,“我叫傅汝玉。曾经是你的夫君,不过后来死了,现在是只不得托生的孤魂野鬼。” “傅汝玉?傅,汝,玉……”阿狸头疼欲裂,这个名字,她觉得很熟悉,却一时想不起,只是抚着额头,喃喃道,“傅汝玉,傅汝玉……” “想看我的脸么?”身后的男人忽然道。 阿狸点点头,他环着她在他怀里翻了个身。 这个男人……剑眉薄唇,细长凤眼,眸子黑得很,仿佛是把世上所有的黑暗都吸进去的一般。 他和拂玉君有些相像,却不似拂玉君美得那般张扬狂妄。 如果说拂玉君是枝头盛大的春花,他就是春水,潺潺的,暖暖的,温温的,柔柔的…… “还记得么?”男人理了理她额头的碎发,柔声问。 阿狸凝眉,“似乎记得,但一仔细想就头疼。” “你闭上眼,我让你看过去的事情。” 阿狸不自主地阖上眼,一片黑暗……渐渐的,眼前有了光,她向着光的方向走,走啊走,走啊走,原来光的方向有一道门,走出那道门……祭坛上的初见,二月兰花田中的定情,街头鱼串铺子她向他表白……日光里,他蹲在雪地上帮她穿鞋,笑得那般好看。 他说,“你们女人愿意乱想,现在是好好的,等哪天闹起脾气来,又该说我喜好女色,轻浮浪荡了。” 他说,“你和我,顾太乙和傅汝玉会永远在一起,儿孙满堂。” 他说,“一旦爱上别人,一旦被人爱,这种感觉,只有一次,便永远都忘不了。阿狸,谢谢你,谢谢你愿意爱我。” 最后,他死了,死在春祭大典上。 死之前,他还在等她回去。 她在离开之前,抹掉了她存在的所有痕迹,但她不知道,若是真的喜欢一个人,又怎能那么轻易就忘掉。 良久,阿狸睁开眼睛,已经是泪流满面,她呜咽着道:“阿玉,抱抱我。” 他一愣,旋即紧紧抱住她,像是要把她揉进骨头一般,然后他擒住她的小嘴,疯狂地吻起来。 “阿玉,阿玉,阿玉……”她不说话,只是唤他的名字。 一声一声,如同咒语一样侵蚀着男人的理智,他把她压在身下,暴风骤雨一样的吻磨破的小姑娘娇软的唇瓣,他咬她,她也咬他,直到二人嘴里都是血腥味,男人才稍稍镇静了些,他这是在做什么啊,怎么和个毛头小子一样,阿狸这么娇弱的小姑娘,他一不小心就要伤到她的,就像是白日里,他一失手,竟然打掉她的一颗牙…… 如此娇弱的一个小人儿,屡屡让他失控,他真后悔,后悔死了……他的小姑娘要是恨上他了可如何是好,拂玉君胡思乱想着,身下的小姑娘却主动扯掉他的衣袍,小脸潮红,美眸迷离,两条修长的美腿像藤蔓一样缠上他的腰,平日里虽然有些小脾气却纯真得不得了的小姑娘,如今竟然像个嗜血的妖姬,主动地拥抱,抚摸,索吻,白皙娇软的身子美女蛇一般地在他身下扭动。 女人在小日子的时候会更加敏感。 她情动。 他则完全失去了控制。 她胸前的榴花娇艳欲滴,那是他蘸着自己的血亲手画上去的,如今,红的更红,白得更白,美得让他从内到外俱是燃烧了起来。 他怎么吃都吃不够。 小姑娘是他的,娇躯一寸一寸都只能他亲手来描摹。 一描摹,衣衫尽退玉山倾。 二描摹,樱桃红艳娇欲滴。 三描摹,清溪潺潺香露凝。 只是,大潮来袭之前,拂玉君高大的身躯猛然一僵。 他不可置信地瞧向自己的胸前,心口的位置露出锋利的金刀尖儿。 破魔除妖的金错刀。 刀刃从他背后刺入,毫不留情,一击刺穿到胸前。 身下的小姑娘笑得妩媚妖娆。 滴答滴答,鲜血落下,滴在她白皙滑嫩,香气盈盈的身子上。 风卷花香,流萤轻舞。 小姑娘歪头,笑眯眯地道:“阿玉,我说过要一生一世,永远和你在一起,那时候,不是骗你的。抱歉,我伤害了你,抱歉,我没有回去,抱歉,我辜负了我们的约定。现在——请你——得到安息吧!”   ☆、58|4.22 她想让他安息? 她居然想让他安息! 这个薄情寡义的小负心汉! 他真想掐死她……手紧了紧,最终还是颓然地放下。 小姑娘松开握刀的手,凉凉的小爪子抚上拂玉君的脸,缓缓地细细地描摹他的眉眼,鼻梁,嘴唇,“我应该叫你什么呢,登徒子,傅汝玉,还是——葵山山主拂玉君?君上大人,您觉得这种猜猜我是谁的游戏很好玩么?” 拂玉君苦笑,她竟是已经知晓了,他的小姑娘果然是个聪明的小家伙儿。 他回手拔-出金刀扔到地上,伤口还在流血,流了他一身,也染红了她嫩白的身子。 拂玉君也不处理伤口,抱住阿狸的身子,胸口贴着胸口,狠狠地压住她,“小负心汉,你就这么对你夫君?” “你和他不一样。”阿狸有些惊讶,破魔降妖的金刀竟然杀不死他?被扎穿了居然还能这样笑着说话?她果然还是小巧了他。 他咬着她的耳廓,声音低哑,“他就是我。” “不,”阿狸冷冷道,“阿玉不会打我。你不是他,他不会打我,他看我皱一下眉头都心疼得要命,你面不变色地打掉了我一颗牙,你怎么可能是他?你只是喜欢戏耍我罢了。” “阿狸,”男人无奈地叹气,他盯着她的眼睛,此时此刻,她已经褪去了金城公主的容貌,眼前这张熟悉的小脸让他又恨又爱,“你说我耍你玩儿,你又何尝不是耍着我玩儿,顶着别人的壳子潜入我的小葵山,甜言蜜语地哄骗我,要成为我的夫人,难道不是为了沙罗香?” 阿狸不回他,只是恨恨地道:“你怎么还不死。” “就这么恨我?”拂玉君自嘲一笑,漂亮缱绻的凤眼中满是落寞和悲哀。 她在他怀里挣了挣,却完全被禁锢着,动也动不了,她避开他的眸光,“你是为祸世间的妖魔,人人得以诛之。” 她的小脑袋扭到哪边,拂玉君就跟着她把头凑到哪里,几个回合下来,她终于被他捉住了小嘴儿,他吻她,她瞪着眼睛咬回去。 拂玉君很有耐心,每次吻到她濒临窒息才放开,等她稍微喘息平稳之后再重新吻上去,反反复复,直到把他的小姑娘吻得气喘吁吁,咬牙切齿地恨不得咬死他,他才快活地笑起来。 “阿狸,既然现在你也知道我是谁,我也知道你是谁了,成为沙罗夫人的三场比试也没什么意义了。不如换个玩法,如果在七日之内你能让我喜欢上你,我给你沙罗香,放你走,若是你没那个能力,我就挑断你的手脚筋,让你做个装饰品永远留在我身边,如何?这个买卖不亏吧。” “我凭什么相信你?你有没有喜欢上我只有你自己知道,你骗了我,我找谁说理去。况且……”况且,你根本不会喜欢我,你喜欢的不是元妍帝姬么,为了她,还打了我一耳光。后边这句,阿狸没说,她觉得若是说了这句会让人家感觉自己吃醋了一样,她才不会吃醋呢。 浓黑的眼眸深渊一样,他说:“凭你没有别的选择。” “你……”阿狸气恼,却毫无办法,这里是他的地盘,她只能走他画出来的道儿,“那你发誓,你是魔族,你们最大的头儿是魔神吧,你就向魔神起誓。” “好,”男人一手环着她,一手竖起两根手指,很虔诚的样子,“我小葵山拂玉君向魔神起誓,若是欺骗小乖,就让我永远爱而不得,生不如死。” 傻丫头。 拂玉君忍不住抿嘴,你夫君就是魔神,真是个小笨蛋。 阿狸踢他,“别叫我小乖,恶心。” “那叫什么,”他夹住她的双腿,暧昧地压了压她娇软的小身子,“小心肝,小宝贝,小可怜儿?” 阿狸大窘,方才紧张时候没有注意,现在稍稍回了神儿才发现,他们两个均是一-丝不-挂,他健壮的身子像是一座大山一样罩着她,还有某个不安分的地方隐隐又有抬头的预兆。 她浑身紧绷,强稳着调子道:“从我身上下去。” 身下的小姑娘小脸红红的,她的身上还沾染着他的血,红红白白的,真好看,拂玉君看着她又恼又羞,恨不得扎死他又无能为力的小模样,心情就不是一般的好。 他的小姑娘真漂亮,漂亮到他恨不得一口吞掉她,吞到肚子里,她就是他的了,谁都看不见她的美好。 三百年,他的后宫中虽然有三千佳丽,但都是九州十二国的君主送来讨好他的,他从来没碰过,但他也是男人,一个正常的男人,他不是叶英,完全没有情爱那根筋,他也有正常的需要。可一想到阿狸,他就看谁都不起劲,一度,他甚至以为自己魂魄分离得太久以致不举了…… 傅汝玉只是他的三魄,所以说是他也是他,说不是他也不是他。 傅汝玉爱的人是她。 从傅汝玉的记忆里,他能看到他爱她爱得疯狂,爱到患得患失,爱到失去自我,傅汝玉心心念念地想给她快乐,想永远同她在一起,想与她生儿育女…… 那他呢?他拂荒呢?他爱她么? 澄渊说得没错,他不是没尝过女人的滋味。 他有过一个女人。 唯一一个。 那个女人没有阿狸漂亮,甚至不及阿狸的三分,但她是他曾经那些莺莺燕燕中唯一记得住名字的女人。 石榴树下,花色妍妍。 “我就是拂荒,你的名字?”红衣男子,轻袍缓带,下颚微微扬起,说不出的风华和张扬。 “妍妍。”她微微笑,背着阳光,表情氤氲。 妍妍…… 花色妍妍…… 也许这个本就不是她的真名,她只是看到了那一树一树的榴花。 一想这些,他就头疼,索性不想了…… 他搂着她一个翻身,两人的位置从上下变成了侧卧,他捏着她的下颚,笑盈盈地哄着,“小乖,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我的小宠物,要乖乖的讨主人的欢心。” “凭……” “凭你别无选择,”他坏坏地打断她的话,狭长双眸脉脉含情,“来,叫两声主人听听。” 阿狸自然不会叫,她理都不想理他,虽然今天失败了,但她相信总有一天她能杀了他。 拂玉君不知道她的心思,只是自顾自地道:“狸猫和猫应该差不多,小乖,叫两声。” “……”阿狸小脸发白,这种被人当做宠物的感觉简直是糟糕透顶…… 男人佯怒道:“不乖乖听话,主人可就生气了,主人一生气可就要吃掉你了哦。” “喵。”她无奈,只好低低道了声。 他心里好笑,脸上却是凶凶的模样,“大点声,你是蚊子么。” “喵……” “主人听不到。”说着,男人还在她臀上重重地拍了一下。 这一掌确实有些重,火辣辣地疼痛激得阿狸大叫一声。 “喵!!!” “这就乖了,”看到小姑娘炸毛一样地小模样,拂玉君满意一笑,“记住,你只有七天的时间。成了,我给你沙罗香,放你走,不成,我挑断你的手脚筋,把你做成装饰品。” “你这样戏耍人很开心么。” “我只喜欢戏弄你,”他握住她打向自己的小手,十指紧扣,低笑着柔声道,“看小乖你心不甘情不愿,却又不得不讨好我的样子,我就开心得不得了。” 阿狸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变态。” 四目相对。 一个目眦欲裂。 一个温柔似水。 良久之后—— “睡吧,”拂玉君把阿狸轻轻翻了个身,从后面抱住她,“明天起,小乖搬到我的寝殿去。” 阿狸知道,她现在没有资本忤逆他,对于他来讲,她太弱了,只能随机应变。 她也实在是累了,虽然芒刺在背,不一会儿,阿狸就睁不开眼睛了,昏昏沉沉中,她恍惚间听见身后的男人道:“小乖,我的心不在右边,在左侧锁骨下三寸的位置。” 阿狸一惊,赫然睁开了双眼,但这句话之后,男人没再说其他的,只是温暖的大掌抚在她的小腹上,慢慢地揉着,没有情-欲,只是关怀。 夜晚,静悄悄,小虫都静静睡去了。 如此静谧美好的夜晚,一树一树的榴花,花色妍妍,花色妍妍…… 他拥着她,如若至宝,两颗心离得那么近,又那么远…… 阿狸依然醒着,傅汝玉,傅汝玉……事实上,她并没有完全想起来……拂玉君刚刚提起这个人时,她只以为他是信口开河,是骗她,她想起来的一切都是他的幻术,所以她可以毫不犹豫地扎下去……可是,似乎真的有那么一个人在她的记忆里时隐时现……傅汝玉?他真的死了么? 泪水不自主地流下来,莫名的伤心。 痛彻心扉。 拂玉君也没睡着,怀里小家伙儿的微微颤抖他都感受得到,她在哭?怎么又哭了?明明受伤的人是他,被她扎了一刀的人是他,他都没生气,她还委屈什么?真是个娇气的小丫头,这样的性子不磨一磨,日后还怎么做他魔神的夫人。 阿狸正闭着眼睛,咬着嘴唇,无声地啜泣,忽然“唔……” 她的嘴里兀地被强硬地插-进一根-硬物。   ☆、59|5.6 第二日,阿狸在一间陌生的屋子中醒来,身下是软软的垫子,身上盖着薄薄的锦被,她揉了揉眼睛缓缓坐起来,清晨的花木香随着晨风扑面而来,很是心旷神怡,昨晚的一切似是一场噩梦。 她四处打量,说是屋子,倒不如称为大殿,雕栏玉砌,金碧辉煌。 嘴里还留着淡淡的腥味,昨晚被拂玉君塞了一嘴鱼干的后果。 忽然,身后传来说话声。 “睡得舒服么?” 空旷的大殿里,兀地一道人声,吓得阿狸猛然回头。 是一个男人,陌生的男人。 一身灰蓝色的袍子,身材颀长,眉似青山黛,眼似水波横,嘴上还有两撇小胡子。 “你……您是……” “不记得了么?”男人挑眉,蹲坐到阿狸身边,指着自己的右手道,“我们见过的,在你门外的小路上,你还扎了我一针。虽然你和那时不一样,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得出来。” 阿狸摸摸头,在记忆里翻翻找找了好久才想起来,那日在门外的确遇见过一个话唠公子,不过……“您和那时候也有点不太一样。”那时候没有胡子的。 男人煞有介事地抿了抿小胡子,“都说有胡子看起来会成熟一些……先别说我了,倒是你,你怎么睡在这里?小玉儿把你收房了么?” “君上大人只是……”阿狸不知道对方是谁,所以只能找一个放之四海皆准的回答,“需要一个人伺候日常起居。”说着,她不自觉地又向殿门口望了望,眸子里有些惊恐还有些厌恶,这些细小的表情全都落在男人眼中。 澄渊道:“不用担心,小玉儿去关雎宫照看元妍了,一时半会儿不会回来的,小姑娘嘛,经常闹脾气,其实他也蛮辛苦的。” “您是君上大人的朋友么?”瞧他小玉儿,小玉儿地叫着,似乎是很熟络的关系。 “非也,”男人摇摇头,“我是他的小叔叔。” 阿狸皱眉,上下打量了好几番才道:“可您看你来一点儿都不老。” “小姑娘嘴很甜啊,”澄渊笑得很开心,“其实叔叔我已经十万岁了。” “……”这是真老啊…… “你呢?”他又问,“你多大了。” “我?大概活了六百多年吧。” “哦,”男人意味深长地点点头,“我听小玉儿叫你阿狸,那狸丫头就叫我一声小澄叔叔吧。” “小……澄叔叔,您也是魔族?”这世上总有这么自来熟的人,不过倒也不讨厌,也没有心防。 “非也,我是妖怪哦,很可怕很恐怖很凶残的妖怪哦,”澄渊眨眨眼,“狸丫头要看我的本体么?” 还不等阿狸说话。 砰! 一团白气之后,一只肥白的短耳朵兔子落到了阿狸腿上。 “……”这个本体的确很凶残…… 她下意识地想摸摸他的毛儿,忽然,小肥兔子一跃而起,电光火石之间,两颗板牙在阿狸唇上碰了一下,随着他重新落在她腿上,兔子开口道:“祝狸丫头生辰快乐。” 阿狸愣在那里,她这是被只兔子吻了么……抬手摸摸嘴唇,奇怪的是,那颗被拂玉君打掉的小虎牙又回来了,再看兔子,先前两颗洁白的门牙只剩了一颗。 “小澄叔叔,您这是……” 小兔子滚到她怀里,蹭蹭阿狸的胸口,“我也没什么东西拿得出手,思来想去,还是送我的狸丫头一颗牙齿好了。” 阿狸看着怀里这只说话漏风的短耳肥兔,一时间竟不知说什么好,良久之后,她莞尔一笑,“谢谢,我会珍藏的。只是,您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狸丫头,你相信一见钟情么?我很喜欢你,想给你做宠物。” 小兔子前爪搭在她手掌中,馒头一样的短尾巴一翘一翘的,呆萌的样子看得阿狸心都要化了,她捏捏他的小尾巴,笑道:“好啊,等明年春天我拿着金笼子去找你。” 她现在是拂玉君的宠物,又哪有资格收他做宠物。 明年春天? 谁知道那时候她在哪里呢? “真的么?”毛团兔开心地道,“我住在开城,有空记得去玩儿啊。叔叔带你去看开城三绝,松渊瀑布,十里水席。” “还有一个呢?” “还有一个你已经见过了,”小兔子红眼彤彤,“就是我啊,绝世美男顾澄渊。” “……”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 看这种不要脸的程度,果然和拂玉君是一家的。 “对了,”肥兔子又道,“还有我的坐骑九色鹿,也可以让你骑一骑哦。” “谢谢小澄叔叔。”阿狸在笑,笑得很自然很开心,这样轻松的笑容,她已经很多年都没有过了。 “那头九色鹿是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捕到的,它生活在雨月森林里,十分机敏,难以捕捉,六界中不知多少大能想要捉它做坐骑都没能如愿。”小肥兔子开始炫耀起来。 “那小澄叔叔怎么做到的?”阿狸倒是也有些好奇,“用了什么特别的法器?” “非也,”兔子挤到阿狸怀里,鼻子贴着她的下巴,双眼亮亮的,“我每天送新鲜的琉璃果给它吃,下雨给它遮挡,天热给它扇风,同它讲我小时候的事情……日久天长,我和它做了朋友,然后,”它森森一笑,“我捕获了它。这便是狩猎的秘诀,当你和猎物心意相通的时候,便可以捕获它了。狸丫头,外柔内刚,君子藏剑,收好你的真心和小爪子,静候良机——一击致命。” 一时间,四下寂静无声。 坐在软毯上的少女,她双手捧着的小肥兔子,不仅口吐人言,还说得那般一本正经,怎么瞧怎么违和。 外柔内刚,君子藏剑。 收好你的真心和小爪子,静候良机——一击致命! 回味着这两句话,阿狸的表情由最初的惊讶到微微发怔,再到唇角微抿,莞尔一笑。 她记住了。 呼啦啦。 阿狸笑着将小兔子抛起来,看他夹着尾巴在空中转了两圈儿,又露着肚子落在软垫上。 她搔他的肚子,气得毛团儿大叫,“死丫头,别碰,别碰那儿……好痒……雌雄授受不亲……痒死了,你虐待宠物……嘤嘤嘤……” *** 直到傍晚,金乌西坠,拂玉君才牵着元妍回到他的寝殿。 只是,他刚刚迈进一只脚,还不等站稳,一个粉色的团团就扑到他怀里,“主人,您回来了。” 嫩藕般的双臂攀上男人的脖颈,小姑娘在他怀里嗅了嗅,抬起头,双眸中闪着碎光,星星点点,迷迷蒙蒙,真如一只初醒小兽似得慵懒娇柔,语气幽幽怨怨,“主人,您身上有其他雌性的味道。” 拂玉君愣了愣,旋即伸指钳住她的小下巴,高高抬起。 深渊一样的狭长凤眼微微眯起,直直对上阿狸那两只异色的眸子,目光缱绻而又凌厉,像是一支裹着花朵的长箭,“怎么?小乖不喜欢?” “不喜欢,我不喜欢主人接近其他雌性,”俏皮的双眸弯成新月,湿滑小舌舔上男人的喉结,“主人,您只饲养小乖一只宠物不可以么?” 拂玉君手中还牵着元妍,元妍此时吓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她哪里见过这么奔放的女子,更让她接受不了的是小玉叔叔竟然没有一袖子把那个放-荡的女人甩出去。 “小乖,妍儿不是本座的宠物。” 水红色的小嘴扁起来,少女歪着头,眨眨眼,“那是什么?” 男人垂眸睨看她,笑容意味不明,“妍儿她是本座的女人。你只是个小小的低微的宠物。” “那小乖也做主人的女人好不好?”阿狸似乎根本没听出来他言语中的蔑视和侮辱,她小脸红红的,枝头的桃花瓣一样,声音逐渐变小,带着小小的委屈,小小的忐忑,小小的不安,“小乖喜欢主人。” 拂玉君低低哼笑,“不可以哦,你是小兽,不是人。” “可我很自私,”阿狸眼睛望着他,手却落下一只,柔柔地,不声不响地把牵着元妍的那只大手手指一根根剥落,紧紧握到自己手中,然后满意一笑,“我不喜欢我的主人宠爱很多雌性,宠物也好,女人也好,主人你都只能宠爱我一个。” 男人看着她,微微蹙眉,透过她似乎看到了另外一个人。 身子不受控制,他环上少女的纤腰,双臂紧紧的,似乎要把她镶到自己身体里…… 随后进来的折兰也被眼前这一幕惊呆了,阿狸什么时候变得如此魅气,还对君上大人投怀送抱? “咳咳。”这还没黑天呢,折兰忍不住提醒这二位。 阿狸的身子对着门口,她瞪了折兰一眼,气氛正好的时候,这个小混蛋…… 拂玉君像是从回忆中醒了过来,双臂一松。不过,阿狸可不放过他,扭糖一样撒娇道,“主人主人,小乖要抱抱。” 这边厢,折兰牙被甜掉了一排。 那边厢,元妍终于受不了了,她用尽力气狠狠地一推阿狸,“贱人,滚开!” 抱着拂玉君脖子的阿狸踮着脚,她一个不稳,整个人就飞了出去。 元妍虽然脑子不大好使,但力气还是很大的,个子也比阿狸要高一些。 小几的尖角划过阿狸的额头,有鲜血迸溅出来。 她没有尖叫。 只是以一种十分扭曲又可笑的姿势跌躺在地上…… 外柔内刚,君子藏剑。 她深深记牢了。 弱者要怎样打败强者。 自己要怎么捕获一只阴险狡诈,阴晴不透的猎物。 忍耐。 忍耐。 忍耐。 静候良机——一击致命。 温热的鲜血慢慢从额头滑下来。 没有疼痛的感觉…… “不要脸的贱人!离我的小玉叔叔远点儿!贱人!贱人!” 飞鸟振翅,闲庭花落。 阿狸心里很安静。   ☆、60|5.6 阿狸靠在小几旁,眼泪汪汪地望着拂玉君,声音小小的,“主人,好疼。” 拂玉君也是吓了一跳,他方才心有些乱,一时间没注意元妍,等他想阻止的时候,阿狸已经跌了出去……他慌忙走过去,半跪在阿狸身前,大掌覆在她额头的伤口上,白光隐隐,是魔族的顶级治愈术。 很快,伤口便不流血了,却还留下一条浅浅的粉色疤痕,“阿狸,还疼么?”拂玉君看她可怜兮兮的样子,心就像被拧了好几个麻花扣。 阿狸扑到他怀里,异色双眸含着丝丝的爱娇,声音甜糯,“主人给吹吹就不疼了。” “……” 拂玉君僵在那里,手手脚脚都不知道放在哪里好了,自从她来到小葵山,他见到她之后,她要么是生无可恋的表情,要么是一副要杀了他的咬牙切齿的模样,要么是你杀了我吧,我什么都不怕的滚刀肉的死样……他从未看过傅汝玉记忆中的那个女孩子,会撒娇,会耍小脾气,会赖在他身上的小姑娘,他也很想见到那样的阿狸,可如今见到了,他又不知如何是好了。 那一瞬间,心开始砰砰地跳个不停。 那一瞬间,他似乎和身体中的傅汝玉合二为一了。 是他的心在跳,还是傅汝玉的心在跳? 这就是凡人口中心动的感觉么? 折兰也在一旁抚额,君上大人可真是丢脸,被小姑娘一撒娇就分不清东南西北了。 君上大人对阿狸的感情也许不是一见钟情,势如破竹,水到渠成,他在不停地猜疑,不停地徘徊,不停地确认,但这种感情也就如山崖间的小树,拼命地汲取着阳光雨露,艰难而执着地生长。 阿狸挂在他的脖子上,晃啊晃,“吹吹,吹吹嘛。” 温热的双唇缓缓靠近阿狸的额头,他没有吹吹,而是一点一点舔舐掉了小姑娘脸上的血迹。 他的心中有什么东西渐渐融化,又有什么东西渐渐生长。 双臂紧紧地环住她的腰肢,眸光似箭盯着怀里的小家伙儿,“阿狸,你对我究竟有几分真心?” 你究竟有没有心,究竟对我有几分真心。 我想知道。 折兰大汗……君上大人真是越活越回去了,虽说不能动手就打人,但也拜托不要像个毛头傻小子一样期期艾艾地问人家小姑娘是不是真心吧。是不是君上大人最近这忽冷即热,精神分裂的迹象都是因为不能确定小姑娘的真心,也不能确定自己的真心……那是不是一旦确认了真心就会坚定地走下去? “这里这里,”指尖指着心房,阿狸笑眯眯地,“这里这里,满满的都是真心。” 水粉抹胸下的小白兔随着抬臂而微微颤动。 拂玉君垂眸瞧她,有个尾巴,她都能摇起来。 他能相信她么? 要不要再相信她一次? 给她一个机会。 也给自己一个机会。 傅汝玉,你来告诉我,我该相信她的真心么…… 男人一笑,伸手揉乱她的发顶,“坏丫头,我一点儿都看不到你的真心。”讨好卖乖,撒娇任性,她做起来倒是一点都不讨厌。 “那摸摸,”阿狸抱起他的大手放在胸前,又仰头望他的眼睛,“摸摸,摸得到么?” 柔软的触感,一碰就舍不得放开,虽然不是第一次,可她主动拿着他的手摸自己,还是……拂玉君竟然脸红了,他迅速抽出手,转腕把她的小爪子握在手里,眉眼里是他自己看不到的宠爱和纵容,“小色女,干什么呢。” “主人主人,”阿狸蹭在他怀里,小脑袋贴在男人宽厚的胸膛上,瓮声瓮气道,“摸到了么,摸到我对您的真心了么?” 那边厢,元妍气得直跺脚,指着阿狸骂:“贱人!别对小玉叔叔动手动脚的。” “主人,”阿狸缩在拂玉君怀里,耷拉着耳朵,“她骂我,我好难过,嘤嘤嘤,”忽然,她抬起头,盖章一样狠狠地在男人唇上一吻,“四海八荒,五湖*,我最喜欢主人,我不要别的雌性在你身边逡巡,你是我的,我一个人的!” 拂玉君怔住了。 折兰傻了。 元妍哭了。 这样的告白比元妍生辰那时的表白还要直白,还要强横。 外加上那宣誓占有权的一吻…… 在这三个人都有些断片儿的时候,阿狸忽地站起来,冲到窗前,爬到窗台上,双手合成一个喇叭形状放在嘴边,她大叫,“拂玉!是我!我是阿狸!你听见了么!这个世上,我最喜欢你!我很久很久之前就想同你在一起,永远永远在一起!我要让全九州都听见!你是我的男人!我要独占你!我!爱!你!” 阿狸说完,静静地站在那里,手扶着窗栏,漆黑的长发被风吹开,随风而舞,良久,她回头望着拂玉君一笑,笑容美丽灿烂。 霸道的话语,听在他耳里却是那样的熨帖。 坏丫头,坏丫头,你要是早就这么坦白该多好。 他的天地一下子开阔了起来,有了阳光,有了雨露,有了花草,有了颜色,有了存在的意义。 山中的侍女停下手中的活计,望向高楼上的女子,眼神惊诧,哪里来得不要命的女人。 更惊诧的是,他们的君上大人竟然温柔地把那个疯女人从窗台上抱了下去。 小葵山外,叶流白从屋内出来,举目遥望,脸色苍白,杏长眼眸中一片灰败…… 拂玉君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过去的,伸出双臂,看她小鸟一样从窗台上扑到他的怀中,他紧紧抱着她,再也不要互相猜疑,再也不要阴晴不定,再也不要怀疑自己的真心,他和傅汝玉一样,傅汝玉爱她,他也爱她,不,他比他还要更爱她。下巴轻轻搁在她的发顶,“折兰,带妍儿回关雎宫。” 折兰无奈地摇摇头,完了——君上大人被拿下了。 原来摘下君上这朵傲娇的病态的高岭之花是如此容易的事。 撒撒娇,流流泪,示示弱就可以了。 但其实又哪里有这么简单。 一切只是因为那个人是她。 只要她愿意,他就是她的。 他一直站在那里举足不前,阴晴不定,暴戾难安,只是为了等一个信号,等她向他招招手。 元妍愣在那里,眼泪啪嗒啪嗒地落。 她心疼地说不出话来。 自己被遗弃了么?被小玉叔叔遗弃了么? 她不知道说什么,只是泪水连连,在她被折兰抱走的前一刻,她看到那个小贱人在小玉叔叔的怀里朝她做了一个丑恶的鬼脸……那一刻,元妍不太灵光的脑子竟然迅速地转动起来,她似乎明白了——只要她要,他就是她的。 拂玉君抱着阿狸在地上转圈儿,一会儿捧高她,一会儿又禁锢在怀里,温柔的声音甜蜜得有些诡谲,他说:“阿狸,我再相信你一次,这一次不许再骗我了。” 她狠狠点头,“不骗不骗。” 他捧起她的脸,吻住红菱小嘴儿,搅动着,啮噬着,“阿狸,我是你的,你也是我的,嫁给我。”语气强硬,不留余地。 身体被向上提着,阿狸只得攀上男人的双肩,没穿袜子的小脚踩在他的鞋面上,暧昧的银丝挂在唇边儿,亮晶晶的眸子里荡漾着粼粼波光,“喵呜,主人在向我求婚么?我好开心。” 他轻吻她绯红的脸颊,“三百年前被你抢了先,这次要我来才是。我或许不那么正常,但我确实喜欢你,我已经确认了,便不会再有改变。” 小姑娘舔舔嘴唇,“我要好多好多聘礼。” 薄唇弯着浅浅的笑,“我的权力你都可以行使,我的义务不需要你来履行,还有沙罗香,洞房花烛夜,我会亲手交给你。” “可是,”阿狸受宠若惊,对着手指,“可是我都没有像样的礼物给你。” 他抚着她的长发,看着她美丽的小脸儿,他喜欢她的柔顺缠-绵,喜欢她的撒娇卖乖,也喜欢她的逞强装横,她就是他线上的风筝,钩上的鱼儿,掌心中翩翩起舞的小美人儿,“小乖,你就是魔神赐予我最好的礼物。” “那你还会凶我,打我么?” “阿狸,对不起,对不起,”他轻柔地啄上她饱满圆润的额头,低低呢喃,“对不起,对不起,是我错了,”细细的蝶吻从额头到眉眼,再到鼻尖儿,到嘴唇,“我再也不凶你了,也不会打你,以后只有你凶我,打我的份儿。” “你会宠我么?”小姑娘腻着调子撒娇,“喂我吃饭,抱我睡觉,夏天打扇,冬天暖床,我同别人打架时为我撑腰?” “会,”他抱她上-床,揽在怀里深吻,“那小乖也要宠我。” “可是,”她被他吻得气喘吁吁,香汗直流,“可是我不会打架。” “阿狸不用打架,”拂玉君爱怜地刮她的小鼻尖儿,他的眉梢,眼角,唇角全都溢着甜蜜的笑,“阿狸什么都不用做,只要陪在我身边,乖乖地做我的小妻子,同我生小包子,不骗我就好了,”他压住她,吻不够地吻,“阿狸,阿狸,你让我欢喜……阿狸,我想听你叫……” 她被他揉在怀里,娇媚地婉吟,“喵,喵喵,喵呜——” 我让你欢喜? 可惜,你只让我恶心。 *** 婚期就定在三日之后。 在筹备大婚的日子里,拂玉君不知道他漂亮的小妻子正准备送给他一个大大的惊喜。   ☆、61|再相信你一次 小葵山出大事了——传说中九州最强大,最残忍,最俊美的妖魔拂玉君,他要成亲了! 而且,他要娶的女人并不是最得宠的元妍帝姬,而是一个不知道从哪里蹦出来的小姑娘! 疯了疯了,这件事情太疯狂,太匪夷所思了! 据说,这个小姑娘非常霸道非常骄纵非常爱吃醋,在婚期定下的第二天,她没经过拂玉君的同意就遣散了他的三千后宫,还把拂玉君寝殿的美貌侍女都换成了雄性侍卫…… 不过,拂玉君好像一点都不在意,随她为所欲为,山中人都愕然了,这个看起来如此大度谦和,温柔有礼,宠妻如命的人还是他们的山主么…… 这天中午,拂玉君正在书房里翻看婚礼的来客名单以及礼单,折兰端着茶盘走进来,面露难色,几番犹豫之后,他还是说道:“君上大人,妍儿的脸色不太好,从昨晚到现在什么都没吃,不哭不闹,却也不说话,这样下去恐怕不成,您不去看看么?” 拂玉君放下手中礼单,揉揉眉心,起身道:“去看看吧。” 折兰松了口气,看来君上大人并不是那么无情的人。 拂玉君在前,折兰随后,二人刚刚下楼,转过月亮门,一个水粉的身影从花丛里窜出来一头扎到拂玉君怀里,“阿玉阿玉,你早晨起来为什么不叫醒我,害得我睡到现在,一起来你又不在身边,我还以为你不要我了。” 这听似普普通通的一句话引得经过的侍女们频频侧目。她们从这句话里听出了一丝隐秘——她们的君上大人已经和这个小姑娘一起睡了!他们还没成亲的啊!并且,这小丫头竟然一点都不害羞! “想让你多睡一会儿,小猪,”男人拍拍阿狸的头,她一头缎子似的长发就那么披散着,随风轻舞,他微微皱眉,“怎么不梳头就出来了,小心被树枝挂到,到时候哭鼻子可没人哄你。” “梳头要好久,人家想立刻,马上就见到你嘛,”她紧紧抱着拂玉君的腰,怕他跑了一样,小脑袋还在他怀里蹭啊蹭,“阿玉阿玉,我好想你。” “还不到半天呢,”拂玉君抱住怀里的小姑娘,咬着她的小嘴唇宠溺地道,“吃早饭了么,我让人放在床头的小桌子上了,有一碗白粥,还有你爱吃的几种小点心。” 阿狸黏在拂玉君怀中,仰头撒娇,“阿玉你不在,我一点,一小点,一丁点都吃不下去。秀色可餐嘛,我要看着你的脸才吃得下去。” “坏丫头,就你嘴甜,”他垂眸,笑睨着阿狸委屈的小脸,“走吧,回寝殿去,我陪你吃早饭再把头发梳了,披头散发的哪还有点新娘子的样子。” “咳咳。”一旁的折兰忍不住提醒这两个打情骂俏的家伙,这里是公共场所,不是只有你们两个人……而且,君上大人,咱们这不是要去看妍儿么,您怎么这么容易就被阿狸拐跑了…… “折兰,你也在啊。”这一咳倒是让阿狸向他那边望了望,双眼眯着,看不出眸中的色彩。 折兰无可奈何地道:“我一直都在……是你太认真了才没发现。” 小姑娘又扭头看拂玉君,一脸不高兴,“阿玉你怎么都不告诉我一下,害得我在外人面前丢脸了。” 他捏捏她白嫩的小脸蛋,温柔地像一汪桃花春水,“我就是喜欢小乖这样毫无顾忌,肆无忌惮地对我撒娇。” 折兰:“……”完了完了,他们英明神武的君上大人已经一去不复返了,谁来告诉他眼前这个宠妻成痴的笨蛋男人是谁! 在折兰遭受巨大打击的同时,君上大人已经握着阿狸的小手,一大一小,一高一矮向寝殿走过去了。 阿狸的小碎步走得很慢,看得出来君上大人特意放慢了脚步,在她面前,他永远都是妥协的。 只是,折兰虽然没谈过恋爱,却似乎听过爱情是两个人共同的改变和磨合,不是单方面的牺牲和妥协…… 寝殿里,阿狸坐在小板凳上,土拨鼠一样抱着糕点小口小口地咬,拂玉君坐在她身后的床边,拿着梳子,对着她的一头长发一筹莫展。 小姑娘扭头,“阿玉阿玉,你梳好了没,我坐得屁股好疼。”她都坐了一炷香的时间了,头发还是散着的。 男人扶正她的小脑袋,一脸认真,“小乖别乱动,我差点都梳好了,就是你乱动才散开的。” 阿狸吞掉最后一口糕点,这人分明就不会梳头,“阿玉,你真的好慢,师父他一抬手就可以梳个好漂亮的发髻,你……” 还不等她说完,就整个人被从小板凳上拎了起来,旋即天旋地转,她被又凶狠又温柔地扔到了床上,再睁眼,拂玉君那张俊俏的面庞已经就在她鼻子尖儿外了,“你让他给你梳头?” “没,没有,”他虽然笑着,却让她后背发凉,阿狸缩了缩脖子,解释道,“师父只是一手滑就梳好了,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是一手滑……唔……阿玉……” 一只脚被抓起来,瞬间的不稳让她慌忙抓紧床沿,睁大眼睛望过去。 拂玉君已经从她身上闪到了床尾,一身红衣,头发随意地用木簪挽着,宽厚的手掌包裹着她小巧绵软的足上,指尖划过脚心。 阿狸忍不住笑起来,双手撑着床板,用另一只没被抓住的脚去踢他,却一个不小心全被擒那手中。 男人笑得很无辜,“我也只是一手滑,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手滑了。” 脚心被搔得痒痒的,小姑娘一边咯咯笑个不停,一边求饶,“阿玉阿玉……不要……饶了我吧……呜呜呜……。” 他松开手,旋即把她抱起来放到自己腿上,双眼微眯,笑起来,“以后不许他碰你,一根头发丝儿都不行。” 阿狸撩起一缕男人的头发缠在手指上玩儿,边玩边垂着眼睛道:“阿玉,那我答应你,你以后也不要去见元妍,好不好?” 拂玉君一愣,旋即挑起小姑娘的下巴,“小乖方才是故意把我拐走的么。” “是又怎样嘛,”她挂在他怀里,扁嘴道,“我不喜欢你去她那里,非常非常不喜欢,我有多喜欢你,就有多讨厌你们在一起。” “你吃醋了。”他笑道。 她也笑,“才没有,我很大度的。” 男人吻她的眉眼,湿热的舌头缓缓地舔舐小姑娘的眼珠,“那是谁遣散了我的三千美人,又是谁换掉了我的美貌侍女。” 阿狸的睫毛抖了抖,他的舌头明明是温暖,却舔得她浑身发凉,像是要把她的魂魄都裹走一样……有些怕,有些恐惧……小姑娘干脆抱住他的头,什么都不去想,无赖地宣布,“我就是吃醋。你是我的,只能宠我一个,雌蚊子我都要打死。” 小姑娘的怀里暖暖的,少女的香气,小白兔被抹胸挤成可爱的形状,拂玉君心一紧,沙哑着声音道:“小乖,别撩拨我。” 阿狸居高临下地笑,“我已经是你的人了,不是么,在幻境里。” 拂玉君笑着摇头,“并没有。” “啊?没有?”阿狸一惊,“可是……分明流了血。” 他无奈地笑,“那是你的小日子来了。” “那我,那我还是干净的?!我要,我要告……”小姑娘又惊又喜的样子看在拂玉君眼里颇为别扭。 “小乖,”男人沉下脸,把她揉回怀中,“是本座的错觉么?你好像很开心似得,你还是姑娘,就这么开心?你要告?告诉谁?” “我,”阿狸眨眨眼,“我要告诉我自己,把最珍贵的东西在洞房的晚上送给你。” “真的?”男人挑眉。 “恩恩!”阿狸使劲点头,却不敢看他的眼睛,一弯腰窝进男人怀里,声音小小的,“我说过了,我再也不骗你了。” “我信,”他紧紧抱住她,像是对阿狸在说,又像是对自己说,“我的小乖再也不会欺骗我,再也不会遗弃我,再也不会让我苦苦等候。” 小姑娘的脸藏在他温暖的怀中,诡异地笑着。 你信? 真可笑。 连我自己都不相信的话,你竟然相信了。 傻瓜。 *** 小葵山外,九州仙盟的主营地。 叶流白正在看地图,忽然一个盒子啪地落在地图上,“送给你的。” 沉默,冗长的沉默。 叶流白把小盒子放在一旁书架上,微笑道:“谢谢你,白姑娘。” “哎?”白春苏从书架上拿回盒子,边打开边道,“你都不打开看看么?这是劫灰石,我从父亲那里偷来的,给你做阵眼,等你用完了再还给我就好了。” 又是沉默,他似乎在看盒子里的东西,但白春苏知道他的眸中很空洞,心也是空洞的,不知道被什么东西,还是什么人给掏空了。 “谢谢。” “叶掌门,”白春苏生气地一扣盒盖,走到他近前,死死地望着他的眼睛,“拜托你能不能说一句谢谢之外的话。” 又是无边的静默。 叶流白疏淡的眼睛盯着白春苏。 他几乎没有表情。 最终,沉默的尽头,他道:“对不起,我心情不好。” “那我给你唱个歌吧,”女子又换上了满脸笑容,她似乎很容易生气,也似乎很不记仇,“春风吹,蝴蝶飞,我的恋人啊,请你快快来相见……啦,啦啦,啦啦啦……暖风吹,桃花飞,我爱的人啊,请你不要掉眼泪……” “好听么?”一曲结束,白春苏邀功似地围在叶流白身边转来转去地问。 “不太好听,”他倒是实话实话,“不过,还是……” “别别,”白春苏连忙摆手,“您可别再说谢谢了。” 男人一笑,“不过,还是有很大的提升空间。” 他这一笑,并不敷衍。 他笑起来,真好看。 白春苏也看傻了。 叶流白,叶英,她无法放弃他。 只要这一世结束,他们就又能在一起了。 叶英不是叶流白,他不会喜欢上顾太乙。 他现在有多喜欢她,将来就有多冷漠地对待她。 *** 夜晚,拂玉君说还要在书房整理一下礼单,哄着阿狸先去睡,没办法,小姑娘在他身边,他就什么都做不了,一心只想看她,抱她,吻她。 阿狸本想还赖一会儿,但瞧他坚定的样子,只好轻轻地在他额头吻了一下,然后害羞地拎着裙子跑掉了。 拂玉君望着她逃跑的背影,摸了摸额头,笑了。 很开心,很温暖。 他什么都不想要,什么一统六界,打败天帝,这些都让澄渊去做好了,他只想和他的小姑娘在一起,看看书,种种花,逗逗鸟,蒸上一锅小包子。 六界在怀,不如掌中卿。 阿狸回到寝殿,刚刚关上门,还不等点灯,就忽地被扯进一个温暖的怀抱里,双唇也被毫不怜惜地啄吻起来,那人吻着她,揉着她,声音压抑而悲哀,像是随时要爆发的海底火山,“小狸,我要疯掉了……怎么办,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我以为自己足够大度,足够宽容,但是一想到你和别的男人在一起,一想到你对他笑,一想到你要嫁给他,我就控制不住自己……小狸,你杀了我吧,我怕我控制不住自己做出伤害你的事情。” “师父……唔……”阿狸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能像是大浪中的一叶小舟,扶着他的双肩,任他发疯。 她感受到他的痛苦,但她无能为力,至少现在,她没有办法。 “小狸,小狸……”大掌插-进她的黑发,平日里清冷疏淡的眼眸满是血丝,叶流白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只是遵从着自己的内心,撕扯小姑娘的衣服,啮咬着她娇嫩的小身子,“我要打断你的腿,扭折你的手……小狸……我疯了,你快杀了我……我受不了了,我受不了了!” 窗外淡淡弦月,窗内高大的男人把小姑娘抵在门板上,狠狠地禁锢着她,发疯一样地吻着她的唇瓣。 黑暗中,有人瞪大了眼睛注视着这一切。 是元妍,这一整天,拂玉君都没来看她,她想来看看,是不是自己真的被抛弃了,她想恳求,恳求他不要这样狠心……但是,但是她看到了什么?一对偷情的男女?不可以,不可以,她怎么可以这样对小玉叔叔……元妍一边摇头,一边下意识地向后退,不知不觉就退到了楼梯口,她不知道,还在向后退……忽然,她身子向后一仰…… 不等她失声叫出来,嘴却被捂住了。 是谁?是谁的手? 冰凉。   ☆、62|千里送魂 很快,就到了婚期。 阿狸头上覆着薄纱,被折兰一路牵着,四下里的爆竹噼里啪啦个不停,没成型的小妖怪们被惊得四处乱窜,叽叽喳喳乱成一团,“哎呀,你踩着我的尾巴了”,“喂,别抓我的耳朵”,“耳朵低点儿,看不见新娘子了”。 拂玉君站在台阶上,红色衣袂随风而动,榴花暗纹若隐若现。 阿狸走到台阶之下,仰头看他,恍惚间,却看到了另外一个人。 他说,“阿狸,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夫人了,我会保护你一辈子……阿狸,我们一定会幸福的。” 她有些发怔,不过旋即便有人拉住了她的手,白皙有力,指腹还有细细的茧。 很温暖的手。 他将她从回忆中拉出来,拉到他的身边。 回忆里的那个人已经死去了,现在的他却是鲜活的,真实的。 那人没给她的幸福,他来完成。 这次她的小姑娘再也不会骗他了,他们会幸福的。 一拜天地,鸾凤祥。 二拜高堂,谢亲恩。 夫妻对拜……送入洞房! 灯火之下,她一身红衣依偎在他的怀里,指着墙上一幅没画完的消寒图,“阿玉,那是什么画?又旧又黄的,你还这么宝贝着?不是哪个相好的女子送给你的吧。” “小醋坛子,那是傅汝玉的宝贝,也是我的宝贝。”他拥着她,仿佛又回到了三百年前的那个早晨。 晨光熹微,花色妍妍,傅汝玉抱着还在熟睡的小妻子,满脸的幸福。墙上的九九消寒图已染了过半,一枝素梅,梅花九朵,每花九瓣,每瓣一日,每过一日就用红色染上一瓣,染完九瓣,就过了一个“九”,染完九朵……他望向窗外,眼笑眉开,染完九朵?便是九尽春深了。 傅汝玉小心翼翼地抚上阿狸的小腹,待到九尽春深,这里就该有个小东西了呢。 …… 幸福来得太慢,不过,幸亏它还是来了。 “阿狸,”拂玉君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盒子放在她手里,“打开看看。” “这是沙罗香?”她眨眨眼,仰头望他,按捺着心中的兴奋,静静与他对视。 “是又不是,”他笑得有些迷离,“说它是,它的确是你当年点燃的香盒,说它不是,它应该不是阿狸你想要的可以回溯时空的宝物。” “……”他都知道?! 他含笑看着她,“虽然不知道阿狸为什么想要回溯时空,但我想,傅汝玉也不想知道那个理由,他和我一样,只想要留住一个人在身边,虚情假意也好,装傻充愣也罢,只要她在身边就好。” 小姑娘的呼吸一下子就乱了,匆匆别过脸:“阿玉,我不懂你的话。” “没关系,”他牢牢地抱住她,“我和傅汝玉不一样,他只是个凡人,抓不住你,但我是妖魔,我有很多法术,你瞧,我现在就抱着你,你哪儿都去不了。” 阿狸的心绪混乱,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只是乖顺地靠在他胸前。 拂玉君也不逼迫她,他温柔地吻她的发顶,“阿狸,这次就留在我身边吧。我虽然不太正常,但我有信心能让你幸福。你已经是我的妻子了,我们以后还会有孩子。儿孙绕膝,天伦之乐,阿狸,开心么?” “那沙罗香呢?世上根本就没有这个东西么?”她目光微微闪动,似乎有些不安。 她根本没听他在说什么。 他看她那美丽的小脸,看了很久,终于叹了口气,在她脑袋上爱怜地摸了摸,“有的。真正的沙罗香并不是沙罗花的灰烬,而是一旦沙罗花离体,十日之后便灰飞烟灭,不入轮回的宿主的骨灰。傅汝玉临死之前把自己的骨灰托给了折兰,让他交给你。他大概也猜出来那才是你接近他的目的吧,只是等折兰到了太白山,你已经死了。后来,傅汝玉的骨灰就到了我手里,”他顿了顿,“我把它扔了。” “扔了?”阿狸惊得险些跳起来,小脸发白,声音颤抖,“扔到哪里去了?” “洒到河川里了。” 抓着他袖子的手骨节发白,“找不回来了?” 他斩铁截钉,“找不回来了。” “……”阿狸有些郁郁。 “别想沙罗香了,做个快乐的新娘子,回到过去就那么好么?相信我,有些结局,即使你回到过去也改变不了,”他额头抵上她的额头,“乖乖的,就听我一次话吧。” “好吧,既然这样,那……”阿狸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下一刻,她一个反手。 金属刺进肌肉,几乎没有任何声响。 左侧锁骨下,三寸的位置。 他告诉她的那个位置。 一刀穿胸。 鲜红的血液瞬间溢出来,顺着刀刃流在阿狸手上,她在灯火中望着表情凝固在脸上的男人,神色默然,“既然这样,那你也就没有存在的价值了。” 于此同时。 铛——铛铛——铛铛铛——— 天地之间所有的钟声都一同响起一般。 万钟齐鸣,破魔之音。 十方诛魔阵开启,将整个小葵山笼罩在剑光之中。 拂玉君的血滴到香盒里,白得近乎于透明的火焰瞬间熄灭,九州的魑魅魍魉,邪妖佞魔狞笑着,撕咬着,嚎叫着化成烟雾被吸回盒子之中,速度之快,一如三百年前的她放出妖魔的那个夜晚。 阿狸从床上跳下来,转身就走,没有一丝眷恋。 “阿狸,别走!”拂玉君捂着胸口,跌跌撞撞地追出门去。 刚刚出门,便陷入了剑阵之中,若是平日,这种凡人的阵法自是困不住他,但现在,他身负重伤,剑阵的阵眼又是九霄之上的劫灰石……拂玉君身子晃了晃,连吐了几大口鲜血,最后背靠着一棵石榴树站住了。 “阿狸,别离开我。你答应过我的,再也不欺骗我,再也不让我空等,再也不抛弃我。” 他在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眸里是再也清楚不过的恳求。 他的眼睛那样美丽,他的调子那样卑微,任何人都会被这样的目光看得心动,被这样的调子说得心软。 阿狸没有回答,她甚至没有回头看他,只是向门外的男人身边跑了过去。 叶流白一身紫衣,倒提长剑站在不远处,看着阿狸平安地走出房门,他这一颗悬了日日夜夜的心才放下来,“小狸,如果你下不了手,我来吧。” “不,师父,我要亲手送他下地狱。” 轰隆隆…… 东方天际风云异动,墨色云层一浪堆着一浪,一叠推着一叠,沿着天际线滚滚而来。 七七四十九把长剑呼啸而出,顾太乙二指合十凌厉一点,长剑直直插在拂玉君身侧,将他围在中间。 雷电隐鸣,山摇地动,金碧辉煌的宫殿,香气弥漫的十里荷塘,张挂着红纱的亭台楼阁眨眼间化作废墟,小妖怪们四散奔逃。 这本是他大喜的日子…… “重昏幽暗,永闭寒泉。欲请慧光,照破冥关。寒冰温和,炉炭息炎。刀山剑树,永断攀缘……”顾太乙站在阵眼之上,红裙飘舞,长发随风猎猎。 除魔之咒一句一句,毫不犹豫,毫不间断地从她嘴里念出来。 “回光十极,照耀诸天。魂消五景,业除勾连。三晨洞辉,永劫原原……” 元妍不知从哪里匆匆跑来,她没穿鞋子,小脚被瓦砾磨得鲜血淋漓。 她想阻止阿狸,却被挡在结界之外,她想去救拂玉君,却被剑阵挡着,不能接近。元妍只能拿石块扔阿狸,却连她的衣角都碰不到,少女目眦欲裂,眼角流出了血,“你说过你最喜欢他!你说过你要和他永远在一起!现在你居然想要他形神俱灭!你的爱,你的誓言就这么不值钱!呸!负心汉!你会得到报应的!” 顾太乙的声音被吞没在大风之中,“我是步天宫的弟子,斩妖除魔,替天行道,本就是我的责任,我并没有错。” 元妍歇斯底里地大叫,“对,你没有错,你没有错,是他错了,是他错了……那天晚上,你和你那心爱的师父在一起的时候,我们都看见了,可是他什么都没说,只是拉着我走了。后来,他怕你因为师父的事情难过,还做了你喜欢吃的糕点,还穿女装逗你开心……你看到了么,当你计划着和你师父的美好未来时,你看到小玉叔叔眼底的悲伤了么!” “你以为你做的一切都是神不知鬼不觉?真可笑,就连你选的阵眼,都是小玉叔叔亲自移走了上边的石榴树……亏你还以为是有神助。” 手指间溢出腥红的血,细细蜿蜒,除魔金刀贯胸而过,拂玉君空手将剑刃握紧,唇边含着单薄的微笑,“妍儿,不要说了。” “为什么不说,为什么不说,大家都说我是傻子,没错,我是不聪明,但是顾阿狸,你更傻,你是个彻头彻尾的大傻瓜!他这么相信你,你却一次又一次地利用他!你,你……” 苍穹中蓝光大盛,雷火滚地。 元妍忽然阖上嘴,闭眼,又睁开,这次,她的眼中再没有迷茫。 与此同时,九霄之上,天后的寝殿中,重重纱帐后睡着的一个少女,一个与元妍一模一样的少女,她的手指动了动…… 在一旁伺候的仙娥激动地连尊卑都忘了,边跑边叫,“天后娘娘,娘娘,帝姬醒了,帝姬醒了……” …… 元妍苦笑,“当年,他怕你误会伤心,宁可自己死掉也不接受我的帮忙,他生生从自己的血肉里挖出我送的金丹……” “顾太乙,傅哥哥死得那么早,死得那么惨,你敢说不是因为你!” “这么多年,无论是傅哥哥,还是小玉叔叔,他们谁都不欠你,他们为了你,把什么都做尽了,你以为没有小玉叔叔在暗地里照拂你,你变成鬼的三百年,能这般风平浪静?只是被些小妖小鬼捉弄,根本没有遇到大风大浪,都是他,都是他在一旁跟着你,还有,就连你和你师父的相见也是他一手促成的!” “是他一次又一次地帮你,不然你怎么有机会走到今天!你怎么有机会和你师父卿卿我我!” “可是你,你是怎么对他的,你是怎么对他的!你为他做过什么?你只想让他死!” 元妍跌坐在地,泪水模糊了视线,声音颤抖,泣不成声,“沙罗香,沙罗香就那么重要么,比一个爱你的人还重要么……” “是的,”小姑娘手上催动着剑阵,看也不看元妍一眼,“对我来说,沙罗香是最重要的。他的爱,我不想要,也不稀罕。” “你这个自私的女人……你会有报应的……” 兵荒马乱的夜晚,拂玉君的身体被浓浓的黑暗裹挟着,他每向前走一步,都会吐出一口鲜血,却只有那双眼睛,依旧闪着温柔的光,爱怜地看着他的小姑娘。 她又骗了他,但他一点都不恨,三百年前的傅汝玉是那样,如今的他也是一样。 他艰难地走到她面前,他想伸手摸摸她的脸颊,却看到她嫌恶的眼神,满是鲜血的手尴尬地落下。 “我是不是真的很让人厌恶?” “是的。你喜怒无常,阴晴不定,暴力残忍,没有一点招人喜欢的地方。”剑阵已经缩在他三步之远的地方,很快,他将被吞噬。阿狸的表情却没有那么轻松。 拂玉君苦笑着摇摇头,“那你不喜欢我,倒也不奇怪了。” 他看上去还想和阿狸说什么,但他最终只说了一句话。 “人事改,三春秾艳,一夜繁霜。似人归洛浦,云散高唐。阿狸,我的小姑娘,对不起,我就只能陪你到这儿了,自此别后,山高水长——” 元妍涣散的眼中仿佛看到了三百年前的光景,她的傅哥哥站在祭台之上,往日的风华一扫不见,那么憔悴的眼睛,那么苍白的脸,那么单薄的身子……他抱着一只木盒子,望着遥远的东方,那冉冉升起的并不刺目的朝阳,他的目光那样温柔,像是瞧他心爱的女子。 他微笑着,喃喃地道:“阿狸,我的妻,对不起,我没能给你想要的,我想等你回来,但是身子已经支撑不住了,没想到,我这么弱……对不起,我只能等你到今日了……今日,我向神明献上祭礼,吾血为引,吾肉为祭,愿我的阿狸永远幸福,不,我的阿狸,一定会幸福——” …… 他高大的身躯缓缓化成一团模糊的白雾,被嚎叫的狂风吹散在火光中,大红喜衣慢慢飘落,落在阿狸的脚边儿。 还有那根他一直带着的简陋的木头簪子,也从空中掉了下来。 啪嗒一声,碎成两半。 下一刻,剑阵归位,风住尘落,天边红光和黑云一起褪去,只留下澄净如海的高远苍穹,一弯弦月,一地榴花,鲜红的花瓣纷扬如雪,起起落落,仿佛无穷无尽。 那是他没来得急留下的吻么,浅浅的,柔柔的,飘落在阿狸的脸颊上…… 元妍趁着大家都不注意,拿起地上的一片玉石碎片狠狠地划向自己的脖子。 纤细的身子应声而倒,倒在拂玉君的那件喜服之上。 血从她皓白的颈子上缓缓流出,淌在一地的碎玉上……她抓着喜服的袖口,紧紧的,紧紧的……嘴角还带着微笑……傅哥哥,小玉叔叔,我们终于可以在一起了。 她还是那样的决绝,一如三百年前为傅汝玉跳墓殉情时一样,对自己下手一点都不留余地。 天地之间,一片寂静。 人事改,三春秾艳,一夜繁霜。似人归洛浦—— 云散高唐。   ☆、63|我愿意等 小葵山山主被诛灭,驻扎在葵山外大半年的步天宫大队人马也终于可以拔营回山了。 澄澈苍穹,白鹤之上,叶流白垂眸看着怀中熟睡的小姑娘,长长的睫毛轻轻颤动,秀丽的眉峰微微蹙起,看起来她睡得并不好,是梦境之中有什么困扰她的事情么? 冰凉的指尖抚开她皱成一团的眉毛,但马上就又皱起来,叶流白不厌其烦地,一遍一遍地抚开,皱起来,再抚开,皱起来,再抚开…… 一旁御剑的弟子们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他们好奇极了,却又不敢多嘴。被他们一度认为患了隐疾的掌门人居然不知道从哪里拐了一个小美人儿,虽然掌门用外袍把她遮得严严实实的,但从身段上看来,一定是个美人儿……他们的掌门人终于老树开花了…… 一别三百年,重回太白山,物是人非,山中的弟子换了好几批,南音也不知道去哪里了。阿狸站在云台上,看着下边忙忙碌碌的少年少女们,笑颜如花的孩子们,即使被师兄师姐们责备了,也丝毫不会放在心上,他们真好,真年轻,真快活,周围是严肃而慈祥的师长,时而调皮却又不失义气的朋友,这样的日子,她从来都没有拥有过……那她如今又在怀念什么呢? 往事烟云过,再回首已是百年身…… 远远的,她望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向这边走来,一袭紫衣,白发三千束在高冠里,身后跟着四位长老,还有已经是大师兄的北乐。太乙慌忙从云台上跑下去,然后又一溜烟地消失在人群里。 阿狸也觉得自己很奇怪,明明回到了太白山,明明自己从小就爱慕的人就在身边,她却不敢见他。从回山到现在,已经有月余了,他们没说过一句话,每次看到他,她就远远的躲开,然后躲在人群中从别人的嘴里听他的消息,什么掌门的功法又升阶啦,什么掌门继续留任九州仙盟的盟主啦,什么掌门新收了个女弟子啦,据说还很漂亮,等等等等。 什么?女弟子? 阿狸听到这个终于睡不着觉了。她抱着枕头在床上滚过来滚过去,嘴里啰啰嗦嗦个不停“我师父收了个弟子”,“我师父收了个女弟子”,“我师父收了个漂亮的女弟子”,“我师父收了个漂亮的入室女弟子!”…… 滚累了,她就抱着枕头盘腿坐起来,看着窗外大如银盘的圆月,眼睛忽悠悠地转着。 不知为何,她很郁郁。 一方面,她害怕见到师父,另一方面,她又不喜欢,很不喜欢“我师父收了个漂亮的入室女弟子”这个结论。 矛盾,太矛盾了。 师父有了漂亮的入室女弟子就不会来找自己了,自己应该高兴才是了,毕竟是她先开始躲着他的。 可是……太乙狠狠地一扔枕头,可是她一点都不高兴! 她又开始在床上滚,滚啊滚,滚啊滚……不行不行,这样下去,她一定要走火入魔的。 想到这儿,阿狸猛地从床上坐起来,跳下床榻,连鞋都没穿,急匆匆地就奔着叶流白的小蓬莱去了。 可等她风也似的来到门口,又不敢敲门,在门口转了好几圈儿,最后还是决定——唉,还是回去吧。 她刚要走,房中却有人道:“来了就进来。” 声音很轻,却掷地有声。 阿狸摸摸头,小心翼翼地推开门,她进了门却不继续向里走,而是站在门口眼珠转着四下里看。 坐在书桌旁的叶流白放下手中狼毫,表情依旧淡然,却不冷清,“找什么呢。” 阿狸转脸望他,“我听说师父你收了个漂亮的入室女弟子,她……不在么?” 男人托着下巴,歪头瞧她,目光如洒林的月光,清清而灼灼,他的声音慢慢的,“她?在这儿啊。” 阿狸如坠五里雾中,再左右看看,连个人影都没有…… “小狸,”小姑娘还犯迷糊的时候,叶流白不紧不慢地拎起来两张纸问,“你看这两个花样哪个好看。” 一边是凤穿牡丹,一边是孔雀双燕。 虽然心里奇怪,阿狸还是指着左边的道:“牡丹这个吧。师父……你要做新衣服?”那这花样也过于女气,过于华丽了。 叶流白一笑,“给你的。” 看着书桌上厚厚的两堆花样图,有些是衣服的,有些是首饰的,还有一些是幔帐书柜之类的,阿狸蹙眉道:“师父这些日子就一直在忙这些?” 叶流白点点头。 她知道她师父爱好手工艺,但也不能这么玩物丧志吧。 “师父你就算再忙也应该……”也应该看看我才是啊。想到这儿,阿狸也觉得自己好奇怪,躲着师父的是她,师父不来看她,生气的还是她。她几时变得这般小女孩子气了…… 叶流白长臂一伸,把小姑娘揽到怀里,“这不是见到了么。” 她赌气不看他,“那如果,那如果我一直不来找你呢。” 男人哈哈一笑,“我本来打算一会就过去见你的,没想到你却先来了。” 言下之意就是谁叫你自己这么沉不住气的。 阿狸本来就对美貌入室女弟子的事情心里不舒服,叶流白这么一开玩笑,她就更不开心,漂亮的小脸像是霜打的茄子,恹恹的,郁郁的,暗暗的。 “生气了?”他勾过她的脸。 “生气了。” “那小狸咬我吧。”叶流白指指自己的嘴唇,笑得十分正直,调子也是清风磊落,一本正经。 “……”阿狸气结,她以前是眼睛长在头顶上了么,她怎么会觉得师父是天底下最纯良最老实的人。 她这师父不要太腹黑才是,随便一句话都能把你堵上个半死。 阿狸一肚子火气堵在心里发不出来,而偏偏叶流白又像个棉花团一样,你怎么挑衅他,他都那么轻柔地顺从地接招过去,就是不反驳,也不给你发脾气的机会。 她眼睛圆圆地看他,他却不知道在想什么,虽然目光一直没离开她,眸子却深深的,像是陷入了什么梦境。 阿狸的小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师父你在想什么?” 叶流白展颜一笑,眉峰微抬,俊朗的面孔凑得一近再近,险些就撞到小姑娘的鼻子尖儿,他说:“在想我的小狸猫穿嫁衣的样子。” “师父,”阿狸一下子红了脸,虽然这也是她一直以来的心愿,但是……她低下头,半响,又抬起头,目光有些闪烁,“我暂时不能成亲。” 男人细长的手指插-到她的指缝中,丝毫不理会她的挣扎,一握再握,“你要给拂玉君守寡?我的小狸猫终于长大了呢。”他微笑地看着她,几分感慨,几分戏谑。 “不是守寡,虽然……”阿狸别扭地移开眼神,不去瞧他那星辰海一样浩瀚又深不可测的眸子,“我……我不知道怎么说,但是我和他毕竟成亲了,虽然没有夫妻之实……可是那毕竟发生了。他刚刚死去,我就马上成亲,我总觉得不太道义。” 阿狸的眼神四处飘忽,这个房间处处都是她和师父的回忆,小的时候,师父抱着她手把手地教她习字,冬日的夜晚,窗外大雪纷飞,屋内暖意融融,很多时候她写着写着就在他怀里睡着了,等再醒来,已经睡在了师父的床上,而叶流白则在不远处的琉璃榻上,闭目打坐,黑发如云,紫衣盛花,膝下放着那卷他时常翻看的古书,是不是从那时候起,她就开始贪恋他怀中的温暖了,是不是从那时候起,她就习惯了睡醒之后第一个要见到师父的脸才安心,是不是从那时候起,她就已经喜欢上了他? 几番风雪,几度春秋。 她一直小心翼翼地跟在他身后,而他一直步履不停,也从不回头望她一眼。 忽然有一天,他停住了脚步,转身,握住了她的手。 她多想就这样扑进他的怀里,但是,有个人从背后抱住了她,她挣了挣不开,踢也踢不掉,等到好不容易摆脱了那人,却发现那个混蛋在自己身上留下了两个黑爪印儿。 “小狸,你喜欢我么。”惶惶然,她眼中的他神情憔悴,虽然笑着,却满目忧伤。 “师父……”她不知道说什么,千言万语只化成师父二字,而这二字比“夫君”还要缠-绵几许,柔情几分。 “我有点嫉妒,小狸第一次那么热情的表白居然不是对我,小狸第一次穿嫁衣也不是给我看,小狸第一次叫夫君也不是对我……不过,只要小狸说喜欢我,我就愿意等。” 她不愿意,他就不忍心逼她,但是,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还有六个月……对于他来说每一次目光交错的时光都比金子还要珍贵…… 阿狸迷迷糊糊地回到自己的房间,对师父,她很愧疚,师父那么认真地准备婚礼,亲手做衣服,首饰给她,可以看得出来他有多么期待,可是她呢,她说不行,暂时不行……而这个暂时有多久,她不知道。 走进屋,和上门。 一只小狐狸赫然端坐在小几一旁的椅子上。 一只九尾狐,穿着一件破旧的白袍子,背上背着一个同样破旧的小包袱。 它在灯下看书,肉呼呼的小爪子捧着竹简,姿势十分可笑,看她进来,它放下竹简,小身子一跃从椅子上跳下来。 小狐狸从背上解下那个小包袱,放在地上打开。 一封书信,一个瓷瓶。 书信上写着两个字——休书。 小狐狸的眼睛眯成一条线,它抓抓头,笑嘻嘻地说:“虽然晚了三百年,不过这次终于把东西送到你手上了。这就是你一直想要的那个可以回溯时空的宝物,沙罗香。小负心汉。” *** 第二日清晨,叶流白一开门,就见到阿狸站在门口,背着一个小包袱,她说:“师父,我要出一次远门。” 声音有些沙哑,却异常地坚定。   ☆、64|没有回程的远行 “哦,”叶流白只是哦了一声,没什么惊讶,似乎早就料到了她会离开一般,“小狸,稍微等一下。”说完,他就转身回了房间。 不一会儿,大概也就是几个眨眼之后,叶流白又重新出现在阿狸面前,和方才没什么区别,只是背后也多了个包袱,他说:“我送送你。” 她点点头,结果这一送就送出了几百里…… 他为她打点一切,客栈,饮食,冷暖,却从来都不问她去哪里。 每次,阿狸说,“师父,就送到这吧。” 叶流白总是微笑着颔首,一副答应了的样子,结果转天出发之前,她又会看到他斜靠在门口的树下等她,他说:“我送送你。” 这一送,又送出了一个月…… 走在路上,他们也很少说话,阿狸在前边走,叶流白在后边跟着,她不回头,却知道他的眼光从来没有离开她,芒刺在背。 那日在书房里似乎刚刚修复好的关系又恢复了原样。 这一日,走出了好远也没遇到城镇或者村庄,荒野石岗,偏偏又遇到暴风雨,阿狸一不小心还崴了脚……好不容易在天黑之前找到了一户农家。 叶流白很自然地就上前去叩门,出来开门的是一个笑容可掬的老婆婆。 映入老婆婆眼帘的是一个高大的白发男人,很年轻,浑身湿透,雨水顺着发丝噼里啪啦地落,他怀里抱着一个小姑娘,小姑娘裹着一件男式的外袍,看样子应该是这个男人的了。 男人说,他们是一对出远门的兄妹,妹妹不小心崴了脚,又遇到暴雨,希望能借住一晚。 说是兄妹,可老婆婆觉得他们长得也太不像了一些……而且他看她的眼神,根本就不像是一个正常的哥哥……那样的珍视,那样的爱怜,那样的占有欲,让她想到了自己夫君年轻时候的样子。而那个小姑娘,她总是偷偷地去看她那所谓的哥哥,似乎心事重重,却又难以开口…… 进了门,老婆婆引他们到了厢房,“老身家中就只有这一间房了,这可如何是好……”其实是有两间空房的,但是婆婆她有些寂寞,想看看这对儿别扭的年轻人到底是出了什么问题…… 小姑娘对这个“只有一间房”还要提出什么异议,却被高大的男人直接抱进了屋子。 有个看似温和,实则强势的“哥哥”,小姑娘真是完全无法反抗的模样。 晚上,老婆婆出来关大门,只见那个“哥哥”站在厢房门口的屋檐下,虽然换了件衣服,但还是被飘进屋檐下的雨水湿了大半。 厢房里没有灯火,他却不知道在看什么,双目一瞬不瞬地瞧着紧闭的窗户。 “这衣服是我夫君年轻时的,看不出来,年轻人你穿还挺合适。”老婆婆走过去,笑着说。 “谢谢婆婆,不然我们兄妹可能就要流落荒野了。”男人移开目光,笑着回。 老婆婆看看厢房,又看看他,笑眯眯道:“对待小姑娘嘛,该温柔的时候温柔,该强势的时候就该强势,像你这样心里爱得要死要活,脸上一副水波不兴的样子是不行的。” “婆婆……”男人微怔,没想到这么容易就被看穿了的表情。 老婆婆的笑意更浓了,“你婆婆我可是过来人,别以为我老糊涂了。” 他微微叹气,手掌抚在门板上,垂眸道:“小狸有心结,我不想逼她。” “傻孩子,有些事情不是只靠等就能等来的。” “除了等,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她就在他眼前,却又似乎远在天边,叶流白的声音低低的,俊美的脸上是苍白的笑,“其实是有些害怕,怕一个不小心做错什么,小狸恼了我,离开我。最开始,我还确定她对我有心,可是时间长了,我也开始怀疑,她还喜不喜欢我了。毕竟,我们之间相隔了那么多年……” 他正说着,门忽然开了,一个睡眼惺忪的小姑娘出现在他们面前。 只是微微的一段寂静,小姑娘忽然睁大的眼睛,一把拉住叶流白湿哒哒的胳膊,“师父,你站在这里做什么,衣服都湿了,这样下去要受凉的!这么大年纪,一点都不知道爱惜自己!快点进来!” 连珠炮一样的责问,看得出来,她很在意他。 说完,阿狸这才发现门口不是只有师父一个人,但是方才她就只看到了他。 “婆……婆婆……”完了,完了,露馅了。 叶流白丝毫不在乎自己是不是湿了,只是慌忙挡在门口,“小狸,快进屋,晚上冷,你的脚还没好……” 阿狸小脸一红,她也不知道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但就是脸红透了。 老婆婆看着这别扭却又互相关心着的两个人,向房间里一推叶流白,哈哈笑道:“快进屋吧。小两口,别闹了。” 婆婆走后,阿狸关上门,一时间屋中寂静,两个人又尴尬了起来。 良久之后,叶流白解释道:“小狸,你别生气,是老人家自己看出来我们不是兄妹的。” “师父,在你眼里,我就那么爱生气么。”他怎么会以为她会因这个生气啊…… “不是……”不是的,只是我怕你生气。 因为喜欢,所以在意,因为在意,所以手足无措,小心翼翼。 阿狸扔过一条帕子,“师父,擦擦头发,我……我先睡了。” 看着把自己裹成粽子的小家伙,叶流白握着手里的帕子,无奈地笑了。 第二天,等阿狸起来,叶流白已经出去砍柴了,他们住在老婆婆家里,人家又不要钱,就只能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情了。 阿狸在家呆着也没事儿,就跳着脚帮老婆婆收拾收拾院子,洗洗碗什么的。 只是,她总是分心,每隔一会儿就抬起头看看大门。 “他应该也快回来了。”婆婆望她笑道。 阿狸抓抓头,有些不好意思,“婆婆,您取笑我。” 老婆婆端了碗热茶给太乙,笑眯眯道:“看着你就会想起以前的事情,那时候我也像你一样,年轻,漂亮,残忍。” 太乙捧着茶水,略愣,“残忍?” “是啊,那时总是仗着他喜欢我,想怎样就怎样,只想着自己,很少考虑他,现在后悔了,也晚了。看得出来,他很喜欢你,他和我夫君很像,心里爱得要死,却嘴笨得很,一腔热情,完全不会表达。而且……你也喜欢他,不是么?” 茶水氤氲,水雾之后太乙的双眸忽明忽暗,她抵着头看水面飘着的茶叶,“有一个男人,他因我而死。死去之前,留了休书给我。” “原来这就是你的心结。他爱你么?” “我不知道,应该是不爱的,他大概只是喜欢戏耍我。” 老婆婆略略点头,旋即道:“如果是一个不爱你的人,你何必为他折磨一个爱你的人,如果是一个爱你的人,他一定希望你过得快乐,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折磨别人,也折磨自己。还有什么比两个相爱的人在一起更加天经地义的事情呢。” 太乙手一抖,茶水微溅,落在她手上,竟一点都不觉得烫。 她竟然从未想过师父的感受…… 她说过要嫁给他的,结果却因为自己的心结,出尔反尔,师父他一定很伤心吧……即便伤心,却依然说“我送送你”……她真是,真是太过分了…… “孩子,听婆婆一句劝。别看现在年轻,可以相聚的日子并没有你们想象得那般多,别把宝贵的时间浪费在无谓的别扭上。” …… 月上柳梢了,叶流白才回来,其实他早就砍好了柴,只是怕阿狸看他尴尬所以他就一直在山里徘徊。 进了大门,老婆婆的房间还亮着灯,似乎是听到了大门的响动,老婆婆披衣出来,看见是叶流白,意味深长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年轻人,不要太莽撞了,你媳妇儿看起来娇弱得很。” “婆婆?”叶流白有些发怔,不明白这话的意思。 他正要问,老婆婆却已经回房了。 叶流白自顾自地摇摇头,不解地向厢房走过去。 忽然,他愣在原地。 厢房的窗户上贴着个喜字? 这是…… 他赶紧闭上眼又睁开,没看错,他没看错。 叶流白慌忙走到门口,敲了敲门,“小狸?” 屋里没人应。 “小狸?”他又敲了敲,“我进来了?” 叶流白缓缓推开门,一片大红闯入他的眼帘,大红的幔帐,蜡烛,锦被,还有幔帐下坐着的身着大红喜衣的小姑娘……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过去的,也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掀起那盖头的…… 盖头下的小姑娘,脸蛋红扑扑的,她看了他一眼,又马上像受惊的小兔子一样把眼神转到了别处。 他的小新娘,又紧张又害羞,即便这样,她还是把自己嫁给了他。 她终于放下了心结么? 幸福来得太快,叶流白自己也有些不敢确定。 他站在床前,双眸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的小新娘看,不说话,也不靠近。 阿狸被看得心里毛毛的,动都不敢动,果然是自己太鲁莽了么,吓到师父了么…… 时间仿佛静止了,花也不香了,鸟也不叫了……良久之后,阿狸一把抢过叶流白手中的盖头,飞也似得就向门口跑去,她太紧张了,太害羞了,再这样被师父不言不语地看着,她一定要羞愧死了。 她只跑出去了两步,纤细的腰肢一紧,整个人被揽在一个温暖宽厚的怀抱之中,“不许后悔,不许跑。” 他从背后抱着她,下巴落在她的肩膀上,贪婪地闻着她身上的香气,“又喝酒了?” “没喝,是水。”阿狸在他怀里挣了挣,她很紧张,在等他回来的时候,她觉得自己都要被紧张给淹没了,所以只好借酒壮胆,喝着喝着就喝多了。 “小家伙。”叶流白在她身后微微笑,他转过她的小身子,抱着她放在一旁的桌案上,这样才能更好地看到她的脸,更清楚,更仔细。 他一手环着她的腰,一手摩挲着她的脸颊,声音沙哑又低沉,“小狸,我好开心。我上辈子一定做了很多好事,今生才能遇见你,娶到你。”他似乎有些控制不住自己,手劲儿忽轻忽重,害得小姑娘的脸被抚摸得红红白白的。 阿狸反手抱住他的脖子,酒意微醺,“师父,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情,当年师父枕头下的画像就是我是不是?其实我本来长得就不像男孩子,是师父在我脸上动了手脚吧。师父是不是很早之前就喜欢我了?” 叶流白也不否认,只是吻上小姑娘的额头,低声道:“曾经,我想就算这辈子因为是师徒而不能和小狸共结连理,也不会让你嫁给别人。掩盖你的真实面貌,让你永远留在师父身边就好了。” 阿狸忍不住笑,“所以师父就想把我养成老姑婆?” 男人又向前走了一步,紧紧地靠在桌边上,这样一来,阿狸的两条长腿也挂在了他腰间两侧,“不用点小手段,我的小狸猫早就被别的臭小子拐跑了。我不能做小狸的夫君,其他人也没有这个资格。”他缓缓摩挲,手掌的温度透过衣服传到阿狸身上,暖意涌进了她的四肢百骸。 她觉得自己被点燃了,酒意越来越盛,头也晕晕的。 挂在他的脖子上,她轻轻呢喃:“师父,师父不要走……” 覆上小姑娘的樱唇,他只道:“我不走。” 他的身体有明显的变化,阿狸一惊,虽然精神混沌,却本能地想躲开,“师父,等下……” 叶流白当然不会等,他双臂把她抱得更紧,一口咬在她的脖颈上,“小狸,这个时候千万别叫你的夫君等,他等不了。若是平时,他可能还有耐心等,但是现在,他做不到。” 酒意已经完全浮上来了,阿狸迷蒙着双眼,看着面前既陌生又熟悉的男人,“不要走,不要留我一个人……”她扑在他的怀抱里,泪水模糊了视线,也模糊了精神中最后一丝清明。 “小狸,我不走。”他抱着哭泣的小姑娘,小心翼翼地安抚。 他不会走,就算现在她打他骂他嫌弃他,他也不会走,他要一直在她身边,直到死亡将他带走…… “别打我,好疼……我的牙……呜呜……别碰我,登徒子,滚开,滚开……”小姑娘不知陷到了什么回忆之中,漂亮的小脸非常痛苦,“师父,我是干净的,我是干净的……不要嫌弃我,不要嫌弃……” 他抱她上-床,两个人陷进大红的鸳鸯锦被中,他温柔地哄着她,舔舐干她脸颊上的泪水,“小狸,不怕,师父在这里,不怕,不怕……小狸是最纯洁的姑娘,师父知道的。” 阿狸向他怀中缩了又缩,像是一只被遗弃又重新被寻回来的小猫,她已经醉得睁不开眼睛,口中下意识地唤着,“师父,师父……” 细净修长的手指勾住小姑娘的衣带儿,似乎是急不可耐,却又强维持着镇定。 叶流白在心里告诫着自己,温柔一点,温柔一点,你不是毛头小子了,别那么鲁莽,别伤着她……可是心底的那个他却根本不听告诫……他最终还是摒弃了所有的清明,把脑海里最后一丝理性连着小姑娘的衣带儿一同裹着扔出了红帐之外。 他们成婚了,她是他的小小的,美丽的,可口的新娘。 她是他的,她只能是他的,他要她,现在,立刻,马上! 婚床化成一叶小舟,静静地在水面上打转儿…… 他曾经和她说过他们成亲那日的事情,那时候她还什么都想不起来,他就把自己一直幻想的情景告诉了她,“听到了么,雨声。我们成亲的那日也和现在一样,长天垂云,月隐星藏,毛茸茸的小雨随风飘,七星湖里开满了莲花,香飘十里,圆圆的叶子,娇美的花朵。我们的小船挂着长长短短的红纱,静悄悄地荡在湖心,你在我身下,双腿勾着我的腰,双臂抱着我的脖子说了一句话,我一直记得。你说,流白,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 如今,他幻想的一切都成为了现实。 他爱她,他要她。 外衣被团成一团堆在床角,他如若至宝地捧着她柔嫩娇软的小身子,在月光之下,烛火之中,啄住她水红的唇瓣,小心翼翼地,无比虔诚地吻,“小狸,这是我的第一次,可能不够温柔,忍着,好不好。”   ☆、65|一见钟情,两情相悦 清晨,阳光如蜜糖,浓浓地甜甜地透过窗纸射进小屋,在地上留下甜腻的黄金色,窗外是花色妍妍,蜂蝶穿花而过,微微的振翅,更显得晨光静好。 阿狸从睡梦中醒来,一睁眼便见到叶流白披着单衣,斜靠在床头看她,而她还紧紧地抓着他的手。 阿狸觉得他的眼神很奇怪,爱怜的,甜蜜的,留恋的?晨光把他的影子打在床上,他的影子和他一样,安静地奇怪。 她只微微动了动,便觉得浑身酸疼,想到这疼痛的原因,阿狸的小脸刷地就红了,她慌忙闭眼装睡。 脸颊覆上温暖的大手,“再睡一会儿吧,时间还早。” 阿狸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缓解一下尴尬,“你不疼么?” 叶流白失笑,伸臂把他的小妻子从锦被里捞出来放在腿上,紧紧地抱着,“傻小狸,男人怎么会疼。小狸很疼么,什么地方,要我揉揉么?” “师父……你,”小姑娘害羞地缩到他怀里,他那双一本正经,却又缱绻深情的眼睛看得她都要化掉了,“师父,你太坏了,我以前怎么没发现……”还说要给自己揉揉,那个地方,怎么揉…… 叶流白的目光落在阿狸脸上,看着她乖顺地窝在他怀中。 她不知道,其实他很久之前就这么坏了,而且,是她把他变坏的,坏丫头,小妖女。 他们第一次正式见面,她只有六岁,而他也不过十七。 她性格不好,很孤僻,也很少笑,她对陌生人很防备,就算是同门的师兄妹,她也不喜欢搭理,只有他,她只喜欢黏着他。 其实在师父带她来见他之前,他就见过她。 那还是他十六岁那年的夏天,他在院子里练剑,转身间忽地瞥见墙头上趴着一个小姑娘,她梳着两个包包头,扎着红绫子,小脸圆圆的,眼睛大大的,正目不转睛地瞧着他,非常可爱。 他望见她,便下意识地收了剑,而小姑娘则顺手捋下一把榴花,香香地,扔了他一身,“美人儿哥哥,你是哪家的公子,等我长大了,让我爹爹去你家提亲。” 一年之后,再相见时,她已经不认识他了,小孩子忘性就是大。 不过,他还记得,还记得那个阳光明媚的午后,香香的石榴花,和那个趴在墙头的小姑娘。 他不知道那叫不叫一见钟情,如若是,他也太坏了,毕竟,那时候她还那么小,如若不是,又怎么解释,从那天之后,日日夜夜,越来越深的思念…… 她不喜欢辟谷,也吃不惯山上的饭菜,他就自己偷偷到河里捉鱼烤给她吃;她不喜欢一个人睡,总是做噩梦,他就睡在她房间的地板上,守着她;她性格孤僻,总是被人欺负,他作为首席大弟子也不好和别人发生正面冲突,只能时时刻刻地带着她,不让她落单,然后月黑风高的时候,把那些欺负她的同门狠狠揍一顿…… 他守着她,护着她,他以为他对她的好,只是出去师徒之间的情谊。 后来,后来……她越来越漂亮,带着些稚气的妖媚,看得他心神不宁,心旌摇曳,他开始清修为借口不让她出自己的小蓬莱。 想着别人也能看到她的样子,他心里就憋闷地几乎走火入魔。 压抑,无边的压抑。 她十二岁,他二十三岁那年,他不小心看到了她的身子。 白皙的,娇美的,玲珑的…… 他愕然发现,自己对她有了不-伦的心思。 她开始出现在他梦里,梦醒之后被子上是浓稠的白色液体。 从此坠入深渊,万劫不复。 …… 由于老婆婆的挽留,阿狸和叶流白又在这里停留了一个多月。 “其实沙罗香的事情是一个姐姐告诉我的,”她靠在他胸口,低低地说,“那时候我还小,记不太清她的容貌,只觉得是一个非常美貌,也非常和善的姐姐,现在想想,她的眼睛似乎和我一样,一只深黑,一只黛蓝。” 叶流白垂下长睫,看着她的发顶,“也许她是哄你的。” “不,”阿狸摇摇头,坚定地说,“如果你遇见她,你也会相信她……”她顿了顿,苦笑道,“除了相信她,我别无选择,只有这个方法才能见到娘亲,就算她是哄我,我也要试试。离开太白山的前一日,折兰送来了沙罗香,他告诉我,要在海天之界,九龙回水处,卯年卯月卯日卯时点燃,便能回溯到过去。那个地方不在太白山,而是冠岳山。师父,谢谢你一路陪我到这儿,但是……就送到这里吧,剩下的事情我自己来完成……我真的很想,很想见我娘……” “嗯,”叶流白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见到岳母大人,替我向她老人家问好。我就在这儿等你回来。” 这一次,他终于不再坚持。 入夜,他紧紧地抱着她,他不知道这场离别是不是就意味着永诀。 “师父,还不睡么?”她仰起头,伸手抚摸他的眉眼。 他垂眸凝视着她,眼角眉梢是微微的笑,“可能年纪大了,有些失眠。”不是睡不着,而是舍不得睡。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讨厌天亮,叶流白真想把世上所有的公鸡都杀光,那样就没谁来提醒天亮了,没谁来告诉小狸,该走了…… 他为了她可以放弃一切,她为了娘亲可以放弃他。 但是他愿意,即使用自己的性命为她前行的道路铺上最后一块砖,他也无怨无悔。 …… 第二日清晨,阿狸背着小包袱上路,她走得不快也不慢,她不敢回头,她知道师父就站在门口看她。 她不能回头,她怕她一回头就没有继续走下去的勇气。 终于在转过第一道山岗之后,阿狸蹲在路边,抱着膝盖,大哭起来。 渐渐的,天空乌云密布,狂风暴雨,飞沙走石,苍穹像是裂开了一道口子,天河倾泻…… 是不是点燃沙罗香,就能回到过去,是不是回到过去,就能见到娘亲,是不是见到娘亲,就能解答自己从小就无父无母的问题,就能解释自己十世不得善终的诅咒……阿狸不知道。 这就是一场豪赌,她有些怕了,毕竟……她输过一次。三百年前,太白山上,她亲手放出了妖魔,为祸九州整整三百年,自己也因此自刎在师父面前,化作孤魂野鬼游荡在九州三百年…… 如今,好不容易诛灭了拂玉君,好不容易同师父相聚,好不容易过上平静的日子,她真的还要继续赌下去么?师父说的难道就没有道理么,如果那个姐姐真的只是哄她的呢? 她好累,她真的好累。 泪水混着雨水把一张美丽的小脸哭成了泥水里打滚的小花猫,有那么一刻,她想,不如自己就魂飞魄散了好了,那样不再轮回,也就不需要再承受十世不得善终的命格。 忽然,从阿狸怀里掉出一个东西。 是半段簪子。 她不知道这东西是什么时候跑到她怀中的。 手指触到那木簪子的瞬间。 往事如山海,扑面而来—— 在小葵山的时候,她其实一直想问拂玉君,为何总戴着这么个丑陋的簪子,一点都不配他。 她现在才想起来,这是三百年前她临走之前留给他的礼物,她亲手刻的。 所有模糊的记忆终于连在了一起。 她想起来了。 傅汝玉。 那个因她而死的男人。 她不是故意的。 她不想的,她不想他死的…… …… “当年,他怕你误会伤心,宁可自己死掉也不接受我的帮忙,他生生从自己的血肉里挖出我送的金丹……” “顾太乙,傅哥哥死得那么早,死得那么惨,你敢说不是因为你!” “这么多年,无论是傅哥哥,还是小玉叔叔,他们谁都不欠你,他们为了你,把什么都做尽了!” “是他一次又一次地帮你,不然你怎么有机会走到今天!你怎么有机会和你师父卿卿我我!” “可是你,你是怎么对他的,你是怎么对他的!你为他做过什么?你只想让他死!” “沙罗香,沙罗香就那么重要么,比一个爱你的人还重要么……” “你这个自私的女人……你会有报应的……” …… 大雨滂沱,风卷云聚。 一只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回去吧,衣服都湿透了。” 她回过头,茫然地道:“师,父……” “乖,回家吧。”他将她打横抱起来,她的身体在不停地颤抖,他的手也在颤抖,风雨之中,他走得很慢,也很吃力。 春光散也开始支撑不起他日渐油尽灯枯的身子了。 阿狸没有注意到叶流白的憔悴,这对叶流白来说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毕竟他最担心的就是她难过,他一直希望的就是她快乐…… 所有的矛盾,所有的心事,所有的不安,所有的愧疚一同袭来,阿狸迷迷糊糊昏睡了过去。 她闭着眼睛,只觉得有人把她放在床上,换下湿漉漉的衣服,又拿干布擦干的头发。 她想……不如,不如就这样魂飞魄散吧…… 如果注定十世不得善终,不如就这样,再也没有来世吧…… 对不起,阿玉,对不起。   ☆、66|千里梦 然后祈愿并不总如人意。 阿狸并没有这样就灰飞烟灭,等她再次醒来,窗外挂着圆月,冬夜静悄悄,叶流白趴在床边,看样子是睡着了,即便双目紧闭也依然紧紧地抓着她的手。 下一个瞬间,阿狸又看到一个熟人,兔子一样红着眼睛的白春苏。 女子秀美绝伦,气质高贵,秀美中还透着一股英气,桃花眼,眼下卧蚕,琥珀色的眸子十分机敏灵动。 大抵因为身份高贵,从头发丝儿到鞋尖都透着一股子的骄傲和不屑。 阿狸只在山神庙见过她一次,说实话她对白春苏的感情有些复杂,毕竟第一次见面的时候白春苏就出言不逊,而且她还出手打伤了阴凤歌。阿狸现在还记得,那一道银光打在他胸口,化成劲风带着他狠狠地撞在了庙中最大的柱子上。 柱子被拦腰撞碎。 骨骼碎裂的声音清晰可闻。 这个东君娘娘可不是什么慈悲为怀的主儿。 “你一定要把身边所有人都弄死才开心么?”白春苏双肩微微颤抖,看样子是强忍着怒意,努力维持着东君娘娘的威严。 阿狸从床上坐起来,她看了看叶流白,他依然睡着。 白春苏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样子,语气愤愤然,“我让他暂时休息了。你已经昏睡了三天三夜,他衣不解带地照顾你,再不休息一会的话估计你还没死,他就先去阎王那里走一圈儿了。” 阿狸下意识地道:“他死了,不就是你一直盼望的么。” “你……”白春苏一愣,旋即恨恨地道,“白费他这么疼你。” 方才这句话一说出口,阿狸也觉得自己莽撞了。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这般火药味儿十足,难道是嫉妒?嫉妒白春苏才是师父命定的恋人? 白春苏微微叹了口气,“本来我已经打算放过你了,就让你和流白过完这最后一世。但你为何偏偏那么执着什么沙罗香,你知不知道,”她顿了顿,美丽的眸子里满是哀伤,白春苏望着沉睡的叶流白,缓缓道,“你知不知道,他就快要死了。” “什么?”阿狸几乎晕倒,“你说什么!……” “你没看出来?他一直在服食春光散,”白春苏苦笑道,“也是,他是什么情况,你又哪里会注意,你心里只有沙罗香。你口口声声说喜欢他,却连他的身体状况一天不如一天都不知道。” “春光散?师父他为何要……”阿狸心乱如麻。 “他为了改变你十世不得善终的命格,用了逆天术,天谴在身,原本还可以再活十年,只是这十年,开始的五年虽然身体已经大不如前,内力全失,却还算可以正常生活,第六年起,他的身体会逐渐虚弱起来,刚开始也许只是咳血,后来,便不能进食,再后来,目盲口不能言,最后骨烂肉蚀,生生疼死。” “你骗人……”阿狸握紧拳头,“师父明明好好的,他还能御剑,还有内力。” 白春苏冷哼道:“这就是春光散的功效,它能激发他所剩无几的生命中所有的光芒,把这些光芒凝聚在短短的一年之间。如今,就只剩下最后一个月了。” “不可能的。我师父为什么要做这种……”如果可以再活十年,为何要做服食春光散这种傻事? “为什么?”东君的声音凉凉的,不知是心寒叶流白,还是心寒自己,“还不是为了你。若他内力全失,身体也虚弱起来,那他就是废人一个,根本就帮不了你,不能帮你完成拿到沙罗香的心愿。你明白么?他生是为了你,死也是为了你。” 阿狸怔在那里,她木然地去看叶流白的脸,几番打量,这才吓了一跳,师父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般憔悴了……是啊,白春苏说得对,自己口口声声说喜欢师父,却连师父的身体大不如前都没注意到…… 冬夜,天地一片静谧。 去年,梨花似雪。 今年,雪似梨花。 良久之后,阿狸抬头问道:“你为何要告诉我这些,最期望师父这一世结束的人不是你么?你就不怕我知道之后,想办法救他?” 白春苏在转身离开之前,瞥了她一眼,不屑地道:“你以为人人都像你爱得那么自私么。”她没有说真话,其实她自己也是有私心的。司命告诉她,叶流白打算最后自爆元神,那样就算他死了,叶英也无法活过来……这是白春苏不能接受的结局,但她又无能为力,她无法阻止他……若是谁还有能力改变叶流白的想法,若谁还能救他,这世上也就只有那个人了,所以她才告诉了阿狸…… 在离开小屋之前,白春苏自嘲地笑了笑。自私?在爱情面前,谁又能保证没私心呢…… 阿狸反握住叶流白的手,冰凉凉的,像冬日叶上的冷霜。方才白春苏在的时候,她强忍住的泪水终于簌簌而下。 就在这时,随着白春苏的离开,她留在叶流白身上的法术也自然而然地解了开,叶流白一睁开眼就见到阿狸抓着他的手,哭得嗓子都沙哑了。 他吓了一跳,慌忙捧起小姑娘的脸,“小狸,你怎么了?身上还不舒服么?疼得很么?” 这些日子来,他就一直在受惊吓。 三天前,他好不容易说服自己放小狸离开,结果这天一下起暴雨,他又在家坐不住了,小狸有没有带伞,小狸会不会被雷吓到,小狸会不会被泥水滑倒,小狸会不会因为下雨借住在别人家中,万一被心存不轨的人觊觎了怎么办……结果,等他终于按耐不住,跑出去追她时,竟然发现小姑娘一个人在大雨中抱着膝盖,哭得肝肠寸断……这还不算惊吓,待他抱她回来,她竟然又开始昏睡,头还滚烫得厉害,拉着他的手,小嘴里最唤着“阿玉,阿玉……” 这样的惊吓一而再,再而三,平日里以云淡风轻闻名的叶流白也有点受不住了。 毕竟她是他喜欢的姑娘,面对她,他无法以理性来思考,他就像是一个普通的,刚刚和心爱的姑娘喜结连理的毛头小子。 他全心全意地宠着她,护着她,她不想说的,他就不问。她皱一下眉头,他就要心疼上半天…… 她就是他的孔雀胆,他把她小心翼翼地捧在掌心里,过了些日子,他嫌不够真诚,又含在嘴里,不知什么时候就会破掉的孔雀胆,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毒死他的孔雀胆…… 叶流白见阿狸不说话只是哭,他没办法只好握住她的小手腕,探她的内息,仔仔细细地地探寻了一圈儿,并没有发现什么异样之处。叶流白这才放下心来,把小姑娘搂在怀里,轻轻哄着,“我的叶夫人怎么又哭鼻子了?做噩梦了?” 阿狸在他怀里点点头,双手紧紧地环着叶流白的腰,泣不成声,“我梦见师父你变成了叶英,我去找师父,师父已经不认识我了,那样冷漠的眼神就像刀子一样……师父你还同东君成了亲,再也不要我了。” 叶流白抬起她哭花的小脸,“小狸你看我,叫叶英的那个人既然已经死了,我就不会再给他活过来的机会,这个世上,谁都不能让我的小狸伤心。”就算是我自己,也不可以,我会杀了所有让你伤心的人,包括我自己。 阿狸愣了楞,果然是这样……东君说得没有错,师父的确打算自爆元神了……既然这样,阿狸也决定了……她不能让师父自爆元神,就算变成叶英,就算不再认识她,就算注定要和东君在一起,她也要让他活下去…… “师父,”她擦干眼泪,眨眨眼睛问,“我同东君在一起,十分满,你怎么给分?” “实话?” “恩恩。” “嗯,论样貌,论家门,论性格,论才艺,”叶流白慢悠悠地说,“东君娘娘大概可以值个九分九。” “那我呢我呢。” “小狸呢,”他摸摸下巴,看着天花板,“顶多四分吧,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师父……”阿狸的眉毛蹙成一团,泄气地滚到床脚,“讨厌……” “不准生气,”叶流白镇定自若地把他委屈的小妻子拎回到怀里,“可是你让我实话实说的。” 阿狸愤愤地瞪了他一眼,“讨厌!”师父一点儿都不解风情。 叶流白温柔地捏住小姑娘的下巴,一本正经地道:“小狸本来是四分的,但再加上我对你偏爱的六分,小狸就是十分满了,你赢过她了。” 论家门,论性格,论才艺,他的小狸猫都不是最好的,她从小没有父母在身边,也不会什么惊天动地的才艺,她娇气,她逞强,她倔强,她爱哭,可那又怎样呢,在他心里,她就是最好的。 他的喜欢从来都不是因为她最好,所以喜欢她,而是因为喜欢她,所以她就是最好的。 天地之间,九州之上,六界之中,顾太乙就是他独一无二的小新娘。 对于这个答案,阿狸还稍微满意一些,她拍拍床,“师父你躺下来。” “小狸,”叶流白微挑长眉,“你身子还没大好,不能……” “师父,”阿狸不好意思地推他,“想什么呢。我只是想给你捏捏而已。” 阿狸是真的想对叶流白好,她拉他躺下,然后跪在床上,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捏。 一小会之后,叶流白道:“小狸,好了,很舒服了,你也休息吧。” “不要,我要对师父好。”他要起身,她就坐在他后腰上按着他。 “乖,小狸要是真想对我好,就努力给我生个孩子吧。”叶流白翻过身来,十分真诚,十分正经地道。 阿狸忍住笑,也十分真诚,十分正经地回道:“这个要师父努力才是。” 叶流白淡淡垂眸,不让自己的嘴角因为这句话而心花怒放地飞扬起来,但是阿狸才不放过他,她凑到他面前,环住他的脖子上,“师父,你害羞了?这么难得,我得叫大家都来看看,步天宫的掌门人害羞了,叶流白害……唔……”她就作势要大喊的时候,忽地被身前的男人狠狠压在床上,不安分地小嘴儿也被严严实实地含在了他口中。 一个令人窒息的深吻之后,叶流白一手挑落幔帐,瞧着小脸绯红的小姑娘,一本正经地道:“夫人说得对,”修长的手指挑开衣带儿,“这个的确是要我来努力才是。” 一番鸡飞狗跳之后,小姑娘再度被吃…… 夜深了,太过“努力”的叶掌门抱着他的小妻子沉沉睡去,而黑暗之中,阿狸睁开眼睛,看着他,咬着嘴唇不住地流泪……只有一个月了…… 星河灿烂,老树孤藤。 黑暗变得沉寂。 接下去的时间里,他们就像一对普通的新婚夫妇,如胶似漆,甜蜜温馨。 他不知道她已经知道了,他也不知道每每深夜等他睡着之后,她就会睁开眼睛看着他,一边看,一边无声地流泪。等到第二天早晨醒来,看到她唇上的伤痕,叶流白还以为是自己晚上太过孟浪的原因,他还奇怪,明明自己已经控制了…… 一天,阿狸忽然说她想去冠岳山,叶流白虽然对那个地方很有抵触,但是小狸的要求,他从来都不会拒绝,而且她已经答应他了,会好好做他的妻子。 叶流白已经把所有的后路都留好了,他会抹掉阿狸对自己的记忆,然后叫南音回来照顾她。当年,他狠心逼南音离开她,也是因为他知道,最后陪在她身边的人不会是他…… 相聚的时间总是过得飞快,三十天,二十天,十天,三天,一天…… 这天晚上,阿狸破天荒地缠着叶流白,热情地不得了,而叶流白也不再温柔,所有的理智,所有的一本正经,怜香惜玉都被他扔在红帐之外,他疯了一样地咬她,揉她,恨不得把她按到自己的骨头里,这样是不是就不用再分开了…… 风住尘寂。 两人上下交叠,阿狸压在叶流白身上,小脑袋窝在他肩头,默默流泪。 “小狸,怎么了?”滚烫的泪水流在叶流白的肩头,他一惊,“是我弄疼你了么?小狸?” 她压着他,也不抬头,只是说:“师父,别说话。” 片刻沉默之后,男人温暖的大掌落在她腰间,像是要捏断她一样,死死地扣住。 他也放弃了说话,只是抱着她,用力地抱着她,用他剩下的所有生命抱着她。 良久之后,阿狸抬起头,嘴角含着十分不自然的笑,她望着叶流白,一字一顿地道:“师父,我爱你,所以,无论我变成什么样子,师父一定要把我认出来。” 叶流白忽然觉得不太对,只是还不等他说话,床头的香盒“嘶”地一声已被点燃…… 海天之界,九龙回水处,卯年卯月卯日卯时。 如果真能回到过去,是不是所有犯下的错误都能被弥补…… …… *** 大燕肃慎王二十三年冬,百年不遇的大雪,一时间都城银装素裹,仿佛是那传说中冰雪之城。 城外官道之上,一辆富丽堂皇的马车碾着雪,吱嘎吱嘎地在漫天风雪中缓缓前行。 “巫祝大人,”赶车人向车门微微后靠,小心地询问道,“前面路上躺着个人,好像是个姑娘,要不要停车看看。” 车帘没抬,只听里面有人温和地,慢悠悠地道:“压过去。”   ☆、67|狸的弥补 对于主子的吩咐,车夫十分犹豫,这是压过去也不是,停住也不是。 巫祝大人虽然年纪轻,却是杀伐果决出了名,尽管如此,依然引得全都城的少女为之疯狂。为了表示钦慕,一到晚上就有各种礼物被隔着墙头抛进大人的府邸,因为这个还砸坏了好几个夜班的侍卫。 车夫放慢赶车的速度,此时风雪已经小了很多,他望见那趴在雪地中的姑娘,其实也是因为那身上覆着斑驳的白雪的人,她头发长长的,车夫才猜测是个姑娘。若这姑娘也是巫祝大人的疯狂倾慕者之一,那她为了见大人一面还真是够拼的了。 在骏马的前蹄眼看着就要踏到那姑娘身上的时候,车内的傅汝玉终于叫了声,“停车。” *** 马车继续吱嘎吱嘎地在雪地中前行,傅汝玉盯着毛毯上的小姑娘,自己的倾慕者?细作?难民?逃婚的?乞丐?好几个想法闪过脑海,却得不到一个答案。 擦去脸上的雪水,露出一张陌生的脸。 小姑娘似乎感到有人在摸她的脸,黛色的长眉微微动了一动,缓缓睁开眼睛。 傅汝玉身在朝中高位,见过的美人儿不计其数,且他自己便是风华正盛的九州四公子之一,他本以为不会被声色所迷惑,但在她睁眼望向他的一瞬间,他还是微微愣了一下。 她看起来年纪不大,也就十二,三岁左右的模样,没戴任何首饰,被雪沾染的黑发湿湿地披在身后,结着一根红绳,身上是一件儿宽大的紫色长袍,似乎是男人的衣服?小姑娘虽然年纪小,但着实很美貌,美得不似凡人,尤其是那一双眼睛,一只墨黑,一只黛蓝,不能细看,稍一失神,就仿佛要被她看去三魂。 那小姑娘的表情也很奇怪,她看着自己,惊讶的,兴奋的,甚至还流了泪,珍珠一样泪水,噼里啪啦地落个不停,哭得傅汝玉甚是心烦意乱。 但他毕竟是大燕的巫祝,只是一瞬,他便意识到了自己的反常,迅速地稳好心神,正襟危坐,“没见过美男子?兴奋地哭……” 不等他说完,湿漉漉的小姑娘就小猫一样直接扑了上来,她咬着嘴唇,强忍着哭泣的样子,湿哒哒的小手小心翼翼地抚上他的脸颊,随着这一摸,小姑娘的脸色又变了好几变。 爱慕他的人,傅汝玉见得多了,不过这么大胆热情的倒还是头一回。而且……这爱慕者的年纪也有些太小了…… 傅大巫平日里最爱干净,对于小姑娘的脏手,他下意识地想躲开,可少女哭得梨花带雨的小脸,颤抖得如风中落叶般的小身子又在不断地暗示他:你一个大男人,被摸一下就如何。看她哭得这般伤心的样子,不如就慷慨地让她摸摸吧。 剑眉薄唇,细长凤眼,眸子黑得很,仿佛是把世上所有的黑暗都吸进去的一般。 是他,是他……阿狸此时此刻可以完全确认眼前这个青年就是傅汝玉,只不过比她认识他的时候还要年轻许多。没想到沙罗香真的把她带到了过去,虽然没把她带到母亲身边,至少给了她一个弥补错误的机会……这一次,她绝不能让傅汝玉因她而死,对了,阿狸忽然想起傅汝玉从前是喜欢元妍的,只是后来由于元妍太过任性,年轻不懂爱抛弃了傅汝玉,他们才没在一起……不如,不如这次就由她来成全他,让他能和自己心爱的女子幸福地生活在一起……这样,也算是弥补了自己曾经在他身上犯下的大错吧。 想到这儿,下了决心的阿狸忽然向下一退抱住傅汝玉的大腿,花猫一样的小脸神情迷离,眨了眨眼,继而兴奋地叫道:“爷爷!”。 傅汝玉一怔,不管眼前这丫头是他的倾慕者,还是别国派来的细作,怎么看怎么脑子不大够用的样子,他哭笑不得地道:“我不是你爷爷。” 小姑娘怔了怔,歪着头似乎是在想这句话的意思,片刻之后,她看着傅汝玉清澈如天河水的双眸,粲然一笑,“叔叔!” “……” 小姑娘见他不说话,便更加用力地抱紧了他的大腿,眼泪含在眼眶里,要落不落的样子,她小声,怯怯地叫:“叔叔……” 傅汝玉无奈地一笑,“小丫头,我不是你爷爷,也不是你叔叔。” 小姑娘懊恼地问:“那你是我什么?” 她的声音如小猫一样软糯甜腻,傅汝玉下意识地道:“我是你……” 看着小姑娘迷蒙的双眼,傅汝玉兀地发现自己已经被她绕了进去,他既然已经说了“我是你……”,那不就等于承认她和自己有关系? “爹爹!”小姑娘欢呼着扑到他怀里,半干的黑发毛茸茸地蹭在他脖颈之间,“爹爹!爹爹!我,我……”她倏地抬起头,瞳孔无限放大,又无限缩小,秀丽的眉毛纠结成毛毛虫,“我……我叫什么?爹爹,我……我怎么……我想不起来了。” 傅汝玉从来没遇到过这么棘手的小姑娘,看着她难过焦急的样子,他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说什么好。缩在他怀里的小姑娘如此的娇弱稚嫩,身子轻轻的,似乎他用一只手就能把她托起来。 他心乱如麻之间,怀里的小家伙依然不依不饶地问:“爹爹,我叫什么,我叫什么……” “我叫傅汝玉,你叫傅……”寒风吹起车帘,纷纷细雪如梨花,他说,“小梨。你叫傅小梨。” 话说出口,傅汝玉自己也吓了一跳。他虽刚过弱冠没几年,却心智早熟,性格沉稳。对待下人,他恩威并重,处理政务,他公正严明,惩治细作,他心狠手辣,砍手挖眼,毫不留情。如此温柔的语气竟然从自己口中说出,傅汝玉觉得自己真是糊涂了,他就这样被一个来路不明的小姑娘给拐带了。 很快就要到妍儿十五岁的生辰了,到时候该如何同她解释自己忽然冒出来的女儿…… 四年之前,他还年轻,不懂得如何保护妍儿,害她在惊吓之后生了场大病,他自责地狠狠在手臂上划了一刀,在这之后的四年里,为了治好她的病根,他一边四处寻药,一边学习各种以前忽略的东西,书画琴棋,唱曲水袖,甚至插科打诨,只为了将来,有一天她嫁给自己之后,不会觉得婚后的日子无聊。 四年了,他已经成了能独当一方,一手遮天的巫祝大人。 他有足够宽厚的羽翼可以荫庇她一辈子。 她任性刁蛮,他誓死娇宠。 一切都按着他的计划徐徐展开。 只是……这从天而降的女儿算怎么回事啊!   ☆、68|5.24 这个世上没有真正的秘密,有人的地方就会有流言蜚语。 巫祝大人带回了个女儿,这件事情迅速传遍国都,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新谈资。 傅府的管家在惊讶的同时,更多的是奇怪,公子今年二十有四,而眼前这个漂亮的小姑娘,怎么看也有十一,二岁了,这样算下去的话,公子在十二,三岁的时候就……这怎么可能呢。可是无论她怎样明示暗示,公子对小姑娘的来历讳莫如深,而且看公子当日把小丫头从车上抱下来的样子,他似乎真的待她不同。 管家婆婆还想从马夫的嘴里套出点话,可那马夫也是装傻充愣,一问三不知。 虽然这位小小姐来历不明,但管家傅婆婆不得不承认她的到来还是有些益处的,譬如以前为了公事从不吃早饭的公子,他现在不得不陪着小小姐一起吃早饭。而且……一向最爱干净的公子竟然允许小小姐用油乎乎的手拉他的袖子! “爹爹,我娘呢?”坐在饭桌前的小姑娘一边抹嘴,一边小心翼翼地扯了扯身边的傅汝玉。 傅汝玉放下筷子,“你娘去世了。” 小姑娘垂眸,看起来有些郁郁的,但旋即又忽然抬头,眨眨眼,“那爹爹再娶个继室吧。” 傅汝玉默,“……” 众人也默,这么积极地给自己找后妈的孩子,他们还真是头一次见。 小姑娘歪头道:“爹爹有喜欢的人么?她是……” 傅汝玉微笑着塞了个香水梨在她嘴里,硬是把阿狸的话堵了回去,“小孩子家家懂什么叫喜欢么。” 阿狸两口吃光了小梨子,一直腰背,“我怎么不懂。当你遇到一个特别的人时,她对你说的,对你做的就全同其他人不一样,对你来说,她就是最特别的,这个特别的人就是爱人,你对她的感情就是喜欢。听说……”小姑娘转转眼珠,小爪子抚上傅汝玉手腕上的红绳,编制技法粗烂,颜色也有些暗淡,一看便知道年头已久,她看着红绳说,“听说这四年间,爹爹为了某位佳人踏遍九州寻医问药,书画琴棋,唱曲水袖,甚至插科打诨都学了个遍。” 一时间,厅堂寂静无声,侍女侍卫们要么看流云,要么看廊下飞燕,他们都知道这件事是巫祝大人的秘密,也是众人心照不宣的保留。 傅汝玉的表情也有些不大好看,冷冷地眼神扫视四周,可谁敢迎他的眼神啊。 小姑娘的爪子凉凉的,在傅汝玉的长袖之下缓缓抚上他的手臂,轻轻地覆上那一道疤痕,那是四年之前,傅汝玉自责没有保护好元妍而自残留下的疤。 寂静。 良久之后,在大家马上都要被这寂静纠缠到窒息的时候,小姑娘忽地粲然一笑,抱住傅汝玉的脖子,“爹爹,是元妍帝姬是吧。既然喜欢,就大胆地追求嘛。我支持爹爹,我们全府都支持爹爹!我们……哎呀……” 阿狸话还没说完,就被勺子敲在额头上,“小孩子别学大人说话,好好吃饭。” 语气虽然有些凉,但是人们都看得出,大人并没有生气。 早饭之后,傅汝玉入宫处理公事,阿狸就自己在府里玩儿。 到午饭的时候,管家婆婆去阿狸的院子请她吃饭,还没进门就听到一阵叮叮咚咚的声音。 门没关,傅婆婆站在门口问:“小小姐,您在做什么?” 小姑娘放下手里的锤子,抬头道:“傅婆婆好,今晚不是元妍帝姬的生日么?我帮爹爹准备礼物。” 看着一桌子木屑,傅婆婆觉得又好笑又心酸,她走过去摸摸小姑娘的头,“帝姬的礼物,大人好几个月之前就准备好了。” 小姑娘一笑,“放心,我的礼物她会更喜欢,保准对我爹爹芳心大动,恨不得马上以身相许。” 是金鱼图案的走马灯啊。 她一定会喜欢的。 这样灿烂的笑容让傅婆婆又心酸了几分,她坐到一旁的椅子上,慈爱又严肃地问:“小小姐,您真的懂得继室是什么意思么?” “后妈啊。”小姑娘毫不犹豫地回到。 “俗话说得好,有后妈就有后爹。虽说公子不至于那么坏,但,”傅婆婆顿了顿,“帝姬大人她性子不是那么温和。” 四年前,元妍帝姬曾经在他们府邸之中住过好一段时间,她明媚张扬,娇气霸道,嚣张跋扈,下人们受了好多苦,但那又怎样?公子喜欢。 帝姬从不对公子掩饰她的喜怒哀乐,公子亦然。 就像小小姐说的那样,“当你遇到一个特别的人时,她对你说的对你做的就全同其他人不一样。那就是爱人。” 帝姬让公子痛苦,也让他欢喜。 她就是最特别的。 “我知道。”小姑娘看着一桌子的木屑,阳光之下,她的表情不甚明了。她知道,元妍是什么样的性子,她自然知道。 “不过……”她迎着阳光抬起头,“只要爹爹幸福就好了。” 他的幸福,是她欠他的。 她该还给他。 她要送给他一个新娘子。 不是她。 …… 傍晚,傅汝玉回到府邸,不知为何,自然而然地就来到了阿狸的院子,门开着,他进来正好看到傅管家也在。 傅婆婆连忙起身施礼,小声道:“公子,小小姐睡着了。” 傅汝玉抱起伏案而眠的阿狸,小心翼翼地放在床上,盖好被子。 身后傅管家低声问:“公子,您已经准备好了向陛下提亲了么。” 傅汝玉没说话,只是点点头。 “那小小姐怎么办,小小姐也只比帝姬大人小四岁。以帝姬大人的脾气……她们在一个屋檐下怎么相处?” 傅汝玉回身,面色一如常,他向门外走,边走边道:“大婚之前,我会把小梨送回鹤川老家去,那边的人会把她照顾好的。” “公子,你舍得?小小姐毕竟是您的血亲。”果然,有后妈就有后爹。 “鹤川是个好地方,适合她长大成人。”傅汝玉转身轻轻阖上门,目光扫过床上熟睡的小姑娘。 血亲?在被挑断手脚筋扔出傅府的那天起,他就已经是孤家寡人了。 何况,她只是他捡回来的。 “公子……”傅婆婆并没有继续说下去,她放弃了。 因为,公子那么苦。 神幸强者,只有强大到无限接近神明,才有资格通灵降神。然而,以凡人之力窥视天机者,必受神罚。所有世袭巫的家族都有诅咒,灵力越强,诅咒越重。而傅氏家族的诅咒便是家族的长女只能活到二十岁,而长子都活不过三十五岁。 背负着这般的诅咒,公子的一生都是晦暗的绝望的……直到他遇见帝姬,他的生命才重新被照亮。 傅管家现在还记得帝姬到府上时,公子的手足无措,面红耳赤。 …… 公子这般沉稳的人,要怎样深刻的爱怜,才能发疯到自残? 要怎样浓烈的爱恋,才能隐忍着四年不去见她,等着她慢慢长大? 四年了,他已经成了能独当一方,一手遮天的巫祝大人。 他有足够宽厚的羽翼可以荫庇她一辈子,如果她愿意的话,还有下辈子,下下辈子…… 公子把一切都准备好了,又怎会在这么关键的时候放弃。 傅管家想,自己错了,公子对小小姐其实也并没有什么不同,就算疼爱,也永远超不过帝姬的深情。 公子和帝姬之间,究竟是怎样的过往,她不甚清楚,但有一点可以确定——从赤月死斗场的初见到现在,有十年了吧?这十年是独属于公子和帝姬的世界。小小姐插不进去的。 小小姐来晚了。 她永远做不成公子最珍视的人了。 …… 夜深了,阿狸搬了把梯子爬上房顶,这个高度,正好能望得见皇宫,烟花腾空,歌舞升平,今天是元妍的生日,举国大庆,还有那个挚爱她的男人陪在她身边。 今天,也是阿狸的生日。 没人知道。 没人祝贺。 没有礼物。 小姑娘抱着膝盖,把头埋在双臂之中,听着烟花一朵一朵地腾空,一朵一朵地炸开,一朵一朵地零落。 与此同时,禁宫之中。 元妍的皇姐三公主同傅汝玉的好兄弟那里打探他的消息,那人笑道:“小傅啊,他已经有喜欢的姑娘了。” 元妍一愣,手一颤,杯中清酒洒了一裙子。 她在众人的惊诧中尴尬地笑笑,然后拎着裙子回房间换衣服。 元妍低着头一路走得飞快,脑子里盘旋的全都是那句“小傅啊,他已经有喜欢的姑娘了。”走在拐角处猛地撞到一个人怀里。 她也不抬头,道了声“抱歉”,便继续走,只是走了两步,她突然停下,猛地转过身去。 月影摇摇,花影重重,红衣男子立在廊下,五官清隽,身材高挑,目光如穿林的月光,清清而灼灼。 他微笑看她:“是妍妍么,长成大姑娘了啊。” 四年了,他终于又见到他心爱的姑娘了。 话音方落,刀光便闪到眼前,傅汝玉轻轻侧身,指尖夹住刀刃,望着气呼呼的少女,眉梢微挑:“妍妍,既然长大了,就要有大姑娘的样子。不然,就没有生辰礼物了。” 话音微凉,却满是宠爱和纵容。 “傅哥哥……”明艳的少女放下所有矜持扑进男人的怀中,“为什么,为什么这么多年都不来看我,我以为……”她呜咽着道,“我以为你不要我了……” 花树之下,他静静地抚着她的长发,“对不起,妍妍,不会再有下次了,我会一直守在你身边。” 花瓣落在他腕上的红线上,那是她送给他的礼物。 缠绵锁,锁缠绵。 …… 宫外,傅府中一座最不起眼的小院子里,那个在屋顶坐了好久的女孩子终于抹了抹脸,站起身,双手合成喇叭放在唇边,借着烟花腾空的声音大喊:“顾太乙,生辰快乐!” 喊完她又走到房顶的另一侧,用另一声音道:“太乙,你也很可爱,我们都很喜欢你。” 然后她又转身,这回是自己原声,“谢谢,谢谢你们。” “客气什么。我们都是朋友啊,给你,这是礼物,”她从怀里掏出一个狸猫小面人,依然是另外的声音,“喜欢么?” 左手接过右手的面人,阿狸欣喜若狂,激动的泪水噼里啪啦地流,“喜欢,谢谢,谢谢……”她使劲地抹着眼泪,费力地挑着嘴角,对着空无一人的房顶道,“你们看,我这是太高兴了,高兴地都哭了呢,哈哈,哈哈……”泪水越抹越多,她欢笑着向着空气道,“谢谢,谢谢你们……”   ☆、69|5.24 阿狸语无伦次地说着“谢谢”,泪水模糊了双眼,面前的花月星光,她全都看不见。 事实上,她一直也只有一只眼睛是清明的,她那只黛蓝的眸子,是失明的。 她一边说着,一边扮演着各种各样的角色,忽然脚下一滑,整个人背朝下就从房顶摔了下去。这样的高度,她本来是可以平稳站地的,但不知为何,法诀已经捏在了手指上,她却放弃了,阿狸心想着,也许摔一摔,自己就会变得更坚强吧…… 她闭上眼睛,耳边是呼呼风声,只是,她并没有落在坚硬冰凉的地面上,而是被一双温暖的大掌接在了怀中。 阿狸睁开眼,视野中是那张熟悉的俊美容颜,狭长的凤眸,飞眉入鬓,但……他此时不该在王宫了么?是出了什么差错么?想到这,她慌忙问:“爹爹,你怎么回来了?走马灯,帝姬喜欢么?” 傅汝玉把阿狸放在一旁的石桌上,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番,见她没受伤才回道:“谢谢小梨,她很喜欢。” “那就好,”阿狸开心地跳下桌子,眸中水色一扫而无,似乎方才在屋顶上又哭又笑的小孩儿根本不是她,“爹爹,我有些玩累了,先回房睡觉了。”说完,笑眯眯地施礼,然后转身向她黑乎乎的小屋子走去。 小手方触到门扉,却听身后人长叹了一声,缓缓道:“小梨,为什么不告诉我?” 小姑娘回头,双眼弯弯的,如银月一般,“告诉爹爹什么?” 傅汝玉走过来,蹲下身摸摸她毛茸茸的发顶,“今天也是你的生辰。” 小姑娘依然笑着,她不好意思地说:“爹爹,你都听到了?” 傅汝玉凑近阿狸的小脸,故意吓唬她道:“你这样下去会被当成精神错乱抓去医馆的,会被开膛破肚,打开头颅哦。” “爹爹,”她低头看着脚尖,嘴角带着笑意,“我没病,我只是……我只是有一小点儿,一小点儿的孤单。” “小梨,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为什么不告诉我。” “过一次生辰就老一岁,有什么好过的,我不喜欢,而且,”她说这些话的时候,语气很是轻快,就像是一个普通的小少女,只不过这个看似普通的小少女倏地抬起头,敛起脸上的笑意,月牙一样的笑眼不再,只是两只大大的眼睛,认真地盯着傅汝玉,她说,“而且,告诉爹爹,爹爹会留下来陪我么?” 傅汝玉一愣,薄唇几张几阖,竟是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是啊,就算她说了,他又会留下来陪她么? 不会的。 不会。 他不会留下。 见他不说话,小姑娘咯咯一笑,脸上又恢复了天真的笑容,“爹爹你瞧,说不说,结果都是一样的。” 他无奈,“小梨,想要什么礼物么?爹爹买给你。”话一出口,傅汝玉也怔了怔,他是什么时候开始,这么自然地把眼前的小姑娘当作女儿了? 但他的讨好显然没用,因为小姑娘摇了摇头,“爹爹,你也问过帝姬她的生辰是哪天么?你也问过她想要什么礼物么?” 九州四公子中最擅清谈的傅汝玉再次被问住。 清谈误国,清谈误事…… 元妍的生辰,自从第一次在赤月死斗场见面之后,他就悄悄地打听到了,至于生辰礼物,哪年不是早早就准备好了,他揣摩她的喜好,暗暗记在心中,九州十二国的宝物都险些被他搜刮了个遍。 没错。 如果在乎,是不需要问的,都在心里。 傅汝玉无法形容自己的心情,他竟然被一个小孩儿说得哑口无言,还是两次…… 她真的是个小孩儿么? 阿狸知道这个问题也同样不会有回答,她转身进屋,关门。 一扇晃荡的木门,隔住了两个人。 一步之遥。 近在咫尺,远在天涯。 …… 又过了几日,国君千秋宴,傅汝玉本来不想带女儿去的,但朝堂之上肃慎帝笑呵呵地特别嘱咐他,“傅爱卿,记得带你的千金一同来。傅爱卿这般和风霁月,风姿无双的人物。女儿生得什么模样,朕和众卿家都很好奇。且齐国的春山君也会前来祝贺,听说他今年方满十七,却因有大才而被齐国国君封为大司空,傅爱卿的女儿将来若能嫁得春山君这般的人物,倒也是件美事。” 九州十二国,当前风头正盛,炙手可热的权贵便是以燕国傅汝玉为首的四公子。 鹤川君傅汝玉,平陵君金刻羽,北辰君师长亭,春山君季澄渊。 国君的话让傅汝玉有些懵。 嫁人?把小梨嫁到别的国家去? 傅汝玉从来没想过。 心中虽然千般不愿意,无奈皇命难为,他只好哄着同样不愿意的小女儿,软磨硬泡地牵进了皇宫。 傅汝玉不愿意,一是因为他发现自从带小梨回了府,不过几日就每天都有朝中同僚过来拜访,还都是说了几句有的没的之后就说带了礼物给小小姐……他没办法,只好叫小梨出来道谢……不叫出来还好,这一出来,老的少的眼神儿都变了……又过了几日,老的们直接带着自家的小少爷到府拜访,少的们则更是各种邀约,让傅汝玉不厌其烦。这次国君邀请,想必也是听到了流言。而是,那个什么春山君季澄渊也会来,他要是真看上小梨可怎么办,总不能真的把小梨定给他做媳妇吧…… 阿狸不愿意,一是她不喜欢被当做小动物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看个不停,二是,她不喜欢元妍,不知道原因,就是不喜欢 千秋大宴,大殿之内,觥筹交错,鬓影衣香,一派盛世之情。 阿狸一进宫就觉得浑身不舒服,看看看!没见过小孩么! 众人经过无数次比对之后,惊奇地发现,傅家的小小姐要是长大了,那真是个足以祸国殃民的美人儿,不过……小小姐和巫祝大人长得是真不像啊! 阿狸被牵着小手入了席。 她还是第一次见到人间的皇帝。 阿狸原来觉得什么真龙之气都是胡扯,不过看到坐在高位上的肃慎帝,阿狸还真觉得有些脊背发凉。 原来这就是所谓的王八之气。 国君看年纪还不到四十岁。五官刚猛,还蓄着一簇小胡子,倒是颇为喜气。国君身旁坐着王后,再旁边是太子,再再旁边是元妍帝姬,接下来就是很多皇子公主。 肃慎帝的几个女儿之中,到了嫁杏之期的就只有元妍还待字闺中了,论她的才华地位,朝中大员,城中显贵,无一不想把自己的儿子推销出去,但一想到公主的倨傲不恭,娇纵蛮横,王孙公子们又全都犹豫了起来。 于是,就很尴尬,吃又不想吃,给别人还可惜。 堂堂帝姬便成了实至名归的鸡肋。 傅汝玉在酒水中看见了自己的脸,浓黑的眸子,紧闭的嘴,不太高兴的样子……他冲着水面轻轻吹了口气,水面上的脸庞便碎开了。 阿狸只扫了一眼元妍便开始认真地对付自己眼前的一条鲈鱼,元妍却隔着众人仔仔细细地打量着依偎在傅汝玉身边的小东西。 关于傅汝玉府邸忽然有了个小小姐这件事,元妍也早有耳闻,不过她没有问,因为她相信他,他既然喜欢自己,就绝对不会做任何对不起她的事情。这个小家伙儿绝对不会是傅汝玉的亲生女儿,可若不是亲生的话,她留在他身边便是自己心头一个隐患。 阿狸正吃鱼肉吃得开心,忽地觉得旁边有人在瞧她,不是元妍帝姬的方向,而是就在她身边。 起初,她只当做没发觉,可那人一直瞧,瞧得她毛毛的。 那目光是——寂静的,平淡的,玩味的,从容的,使她如坠十里春山,繁花遮眼,鸟鸣障耳,流泉绊足,寻不到出路。   ☆、70|5.24 阿狸转头,正对上那人的脸。 很年轻的一位漂亮公子,穿着一身晃眼的袍子,眉似青山黛,眼似水波横,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 他看着她笑,她也笑,然后顺势把手中银箸戳进盘中鱼眼,箸尖儿恶趣味地在鱼目上滑来滑去。 那公子一愣,收回自己的目光,转了个圈儿投向高台上的元妍帝姬。 看那情深缱绻的目光,阿狸觉得这人似乎对元妍很有兴趣,而且看相貌似乎也是傅汝玉强有力的竞争对手。 小心地看向傅汝玉,他修长的手指持着夜光杯,不紧不慢地摇晃着,眸光深深地仿佛在看杯中酒,但阿狸瞧得出来,他根本就是心不在焉,而能令堂堂巫祝大人心不在焉的人也就只有那个姑娘了。 大宴过半,众人都有些熏熏然,元妍也喝得小脸红扑扑的,她拎着裙子出了偏殿门,不一会儿傅汝玉拍拍阿狸的头,“乖乖在这玩儿,等我回来,咱们就回家。” 阿狸点点头,旋即便瞧着傅汝玉理了理衣服,趁着众人都不太注意的当口也转身从另一个偏殿门出了宴会场。 他去做什么,阿狸自然很清楚,不料却有人也看得清楚。 “都说鹤川公子傅汝玉是四公子里最为沉稳又心机深沉的,没想到也有这么情窦初开的可爱模样,啧啧,那手忙脚乱,面红心跳的模样真让人怀疑他是不是被人冒充了。” 循声望去,又是那个晃眼袍子的公子,正托腮笑着,意味深长。 阿狸就当没听到,细细地剥着碗里的鱼肉,但耳边的聒噪依然不止。 “听说你是傅汝玉的女儿,如何?现在的心情?你很快就要有个漂亮年轻的后娘了,开心么?” “你是应该叫她姐姐呢,还是娘呢?” “傅汝玉今年也二十有四了吧?是该成亲了。只是你们的小帝姬才刚刚及笄吧,心性未定的小帝姬会想这么早就成亲?” 其他的话,阿狸都可以当作充耳未闻,只是听到这段话,她心一动。 的确,曾经的元妍就是由于太年轻,不懂珍惜,伤害了傅汝玉,也亲手断送了一段良缘,而自己,应该怎样告诉她,让她明白珍惜? 现在的情况倒是还好,只是,等到傅汝玉向她求婚之后就一切都变了,元妍开始逃避,开始怀疑,开始把他的一颗真心踩在地上玩-弄…… 阿狸心中不安。 他的求娶,会在何时呢? 自己要怎样帮他幸福呢? “小美人,”花蝴蝶一样的男人突然眼睛一亮,像是想起了什么好玩的事情,一把拽住阿狸的手,“我们去找你爹爹吧。” 阿狸根本没时间说不,就被他连拽带拉地出了偏殿。 笙歌管弦,靡靡之音,男人花花绿绿的袍袖鼓着熏风带着她穿梭在春天里。 七拐八拐之后,到了一处僻静的院落,那人用宽大的袍子遮住阿狸一同躲在花树之下。 再说拒绝已经来不及了,阿狸只好透过花树向外看去,只见园子中灯火迷蒙,有两人站在不远处的廊檐下。 是傅汝玉同元妍。 他们中间还隔着一些距离。 傅汝玉转过身,点点灯光落在他眸中,一闪一烁,忽明忽暗,他说:“妍妍,过来。” “傅哥哥……”元妍蹭着脚步,慢慢把自己的身子挪过去,“傅哥哥,你怎么也出来了?” 男人的脸色不是那么好看,沉沉的,暗暗的。 阿狸感觉他眼中的情感很复杂,像是心疼,像是责怪,也像是自责。 元妍咬着嘴唇,嗫嚅道:“傅哥哥……”傅汝玉只是看着她,也不说话,她张张嘴,又尴尬地合上,低下头。 半响,才有声音传到耳朵里,“知道哪里错了吗?” 他的声音这般凉,仿佛可以浸入血脉。 元妍连忙抬起头,点头如捣蒜,讨好地说:“知道,知道。” 男人握住她的小手,“说说看。” 他的声音那样冰冷,眼神却这般温暖,元妍忙信誓旦旦道:“我再也不喝酒了。” 男人的脸色仍旧不太好,像是强忍着什么。 元妍像是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的样子,她垂下眼睛,慢吞吞地道:“傅哥哥,我真的不敢了,就原谅我这一次吧。” 小风一阵,树上的花瓣簌簌的飘下来。 阿狸听见男人叹了口气,旋即腕子一动,把小帝姬揽在怀中。 “头有晕吗?”他问。 元妍从傅汝玉怀中抬起头来,眼睛亮亮的,“不晕,我就只喝了一点点……而且,”她顿了顿,小声道,“我看你一直照顾着那个小丫头,一点儿都没注意到我的样子……” 微风吹过,少女一头浓密的青丝,同他的长发交缠不清。 傅汝玉看着怀里委屈的小少女,过了片刻,忽然一笑,“你说小梨么?” “对,就是她,你对她什么感觉?” 他捏捏她绯红的脸颊,“真是个傻丫头,就因为这个才赌气喝酒?妍妍,你这是在同一个小孩吃醋么?” 她不依不饶地抓住他的袖口,“傅哥哥,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别人都说她是你的女儿,但我不信,我知道她一定不是你的女儿。” 他抱着她,如珠如宝,耐心地解释道:“我从前有几个姬妾,但从来都没碰过她们,前几年也都遣散了。我只要你,妍妍。” 忐忑不安的心终于慢慢放下了,元妍避开男人深情的眸光,绞着手绢,“那,那你觉得她可爱么,有趣么,漂亮么?他们都说她很漂亮,等她长大之后会比我还要漂亮……我想知道,你对她什么感觉。” “没感觉,”傅汝汝哭笑不得地安抚着怀中的小少女,“妍妍,她只是个小孩儿,我怎么可能会对一个小孩儿有感觉。” “可是,我怕,”元妍紧紧环住他的腰,“小孩也会长大的,就像是我,我不是也长大了。” “能让我心甘情愿等待的,只有你一个人,所以,”傅汝玉亲昵地用鼻尖儿磨蹭了下元妍滑嫩的脸颊,温声道,“别再担心了,等过一阵子,我就把她送回鹤川老家。你再也不会见到她了。” “不能现在就送走她?”元妍央求道。 “妍妍想也可以,不过,”长指穿过她的黑发,轻轻抚摸,元妍害羞地扭身要躲开,却被傅汝玉一把捉住双腕,牢牢地抱回怀里,他低头软软覆上小少女颤抖的温润红唇,声音沙哑低沉,“妍妍要嫁给我才行。”   ☆、71|5,24 傅汝玉向元妍求婚之后,一切事情便正如阿狸所知,元妍开始耍小性子了。她三更半夜派人来府上传话,说是想吃傅汝玉亲手做的青团,刚刚处理好公务回到卧房,正要睡着的傅大人就得起来下厨,然后披星戴月地送到宫里去;傅汝玉花了三个月给她烧了一套十二生肖的杯子,她一句“不喜欢了”就当着他的面一个一个的摔碎;她说她喜欢二月兰,便央着傅汝玉一棵一棵地移栽了整个关雎宫,后来,她还是一句“不喜欢了”就一把火烧了个干净;他送她的衣服,首饰,她统统分给下人;他做的饭菜,她只尝一筷子便倒去喂狗……尽管这样,傅汝玉依然不生她的气,杯子摔坏了就重新烧,花没了就再种,衣服被送了还可以再做…… 阿狸从来都不知道傅汝玉的脾气竟然这般好,那个外人口中杀伐果决的巫祝大人,在自己心爱的女子面前,竟然如此卑微。 不过被元妍这么折腾下来,傅大巫可是憔悴了不少,他的一双凤眸,曾经熠熠生辉,如星辰坠落其中,但由于连续在石窑里待了六个月,险些就被熏瞎了,最后虽然保住了双眼,终究是不能再百步穿杨了…… 那段时间,傅汝玉白天哄着元妍玩,晚上回来还要处理公务,竟然秉烛通宵,彻夜不眠…… 深夜,傅府书房,傅汝玉整理宗卷,阿狸就在一旁看着他,不时地倒点水,揉揉肩,“爹爹,她这么欺负你,你不怨么?”她站在他身后的凳子上,小手一轻一重地按摩着他的双肩。 阿狸并不是想挑拨,她只是很不理解。 她是想让他快乐,幸福的。 “小梨,你还太小,不明白。”傅汝玉头也不抬,双眸一目十行,手中狼毫批批点点,他也不想回答她的问题,只是敷衍。 “爹爹,休息一会儿吧,你都看了两个时辰了。”他现在的眼睛不比从前,阿狸怕他再这样死撑下去,没等做新郎就双目失明了。 傅汝玉像是没听见,放下一本宗卷,又去拿另外一本,只是刚翻开一页,双眼就被蒙上了,他听到身后的小姑娘焦急地道:“不行,你得休息。” “小梨,别闹,明日妍儿约爹爹游湖,今日必须把这些都做好。小梨不要添乱,快回房睡觉。” “不行,不行,别的我都听爹爹的,就这次不行。”她紧紧捂着他的眼睛,一点都不松开。 “小梨,你再不乖,爹爹我生气了。”他去拉她的小手,动作有些急,语气也不太好。 “爹爹,你真是太宠元妍了,难道爹爹你就没有发现,你越宠她,她越欺负你么?你为她丢了一只眼睛,将来……”将来你还会瘸掉一条腿,被一群流氓侮辱,被她抛弃…… 傅汝玉低声斥责道:“小梨,别这么没大没小的,帝姬陛下的名讳也是你可以直接叫的么。” 阿狸才不管他的态度好不好,只是自顾自地继续劝说:“你这种宠法,只会让她把你的宠爱习以为常,无端践踏,再这样下去,她只会离你越来越远,啊……” 话还没讲完,一阵头晕目眩之后,阿狸发现自己已经被巫祝大人从背后拎到的书桌上,他按着她的手,双眸一瞬不瞬,“小梨,我再和你说一遍,大人的事情你不要多管,再插手一次,我就把你送回鹤川老家去!” 阿狸被他气势汹汹的样子吓住了,一时间,竟不知道说什么才是。 屋内异常的响动惊动了门外的侍卫,“大人,大人?” 傅汝玉正在气头上,竟然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大呵道:“都给我滚远点!” 阿狸:“……”还是第一次见他发脾气。 侍卫们:“……”同上。 他为一人痴傻癫狂,忽略掉了所有关心他的人。 一时间寂静无声。 半响之后,傅汝玉揉揉额头,拎起阿狸的后领这就要把她放到地上,他边伸手边道:“回房睡觉去。” “不去,”阿狸顺着他的手臂滑到他怀里,剥开重锦外袍藏了进去,“我就在这儿睡。”哼,想赶我走,想都别想。 在你得到幸福之前,我是不会离开的。 等你和她真真正正地在一起的那天,便是我离开的时候…… “小梨,你……” 傅汝玉无语了,无奈了,彻彻底底地没办法了。 这小姑娘像块儿年糕一样,死死地粘在他身上。你凶她,她就眯眼笑,你哄她,她就装睡,总之就是软硬不吃,看样子是彻底死了心要妨碍他公务。 她竟然比元妍还让他没办法。 唉。 最终,傅大人摇摇头,叹气,放下手中狼毫,和衣靠在椅背上。 窗外细柳碎了一地的月光,流萤点点,虫鸣隐隐。 门外的侍卫还是有些不放心,书房里又吵又闹,外加噼里啪啦地摔东西,他们家大人可从来没这般情绪化过……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尖只是轻轻地碰到了门边,那门就吱呀一声打开了。 他们家大人坐在椅子上,头靠椅背,玉冠微微有些歪,浓密的黑发松松地挽在头上,在蜡烛忽明忽暗的光影中,他闭着双眸好像睡得很舒服。 侍卫欣慰一笑,大人终于能够休息了,这几个月来帝姬可把大人折腾了个半死不活。 不过,小小姐呢? 侍卫再仔细一看,原来他们的小小姐被大人裹着外袍抱在怀里,大人睡,小孩儿也睡得香香的模样,还真是非常和谐又让人羡慕的一家人啊。 第二日,傅汝玉应邀去游湖,阿狸这个拖油瓶自然不会被带着,不过她本来也没想去打扰他们。 阿狸另有约,就是那天带她一同听傅汝玉墙角的齐国春山君。 她本来不想去,但总觉得那人似乎在哪里见过……结果,等阿狸到了约定的地方,好巧不巧,正好遇见傅汝玉同元妍。 春山君季澄渊就站在他们身后,一身晃眼袍子,气定神闲,抱着胳膊意味深长地冲她眨眼。 好吧……阿狸知道了,这大概根本就不是什么凑巧。 “哗啦哗啦”船家摇着木浆打着水。 四个人各怀心事围着一张桌子坐在船舱里。 “傅哥哥,这位是齐国春山君季澄渊,前几日我偷偷出宫玩儿,遇到强贼,多亏了阿渊。傅哥哥,阿渊知道好多有意思的事情呢,这些日子都是他一直陪着我玩儿。”元妍依偎在傅汝玉身边,一派天真烂漫,不谙世事的小模样。 九州十二国,当前风头正盛,炙手可热的权贵便是以燕国傅汝玉为首的四公子。 鹤川君傅汝玉,平陵君金刻羽,北辰君师长亭,春山君季澄渊。 季澄渊虽说是后起之秀,看这风头完全要赶超巫祝大人。 阿狸捧着手里的小包子,小口小口地啃着,她只猜季澄渊对元妍有意思,没想到他竟然下手这般快,强贼?估计是他自导自演的英雄救美罢了……还有,阿渊?这么亲切的称呼……阿狸偷眼去看傅汝玉,果然,巫祝大人的脸色难看得要命。 “这些日子有劳春山君陪我的妍儿游玩,一杯薄酒不成敬意。”一双漂亮的凤眸冷冷地,皮笑肉不笑。 “好说好说,”春山君举杯,笑容如沐春风,“对巫祝大人,我是一直久闻大名,未曾得见。前几日帝姬大人约我游湖,我就想不如趁此机会一同约见巫祝大人,也算达成我一直以来的心愿。” 阿狸默默地在心中翻译了一下。 傅汝玉:“妍儿是我的,我的!你算哪颗葱!” 季澄渊:“你以为帝姬是约你游湖?哈哈,其实是我说想见你,她才约你的。” 阿狸实在不明白这种场合,季澄渊干嘛非得叫上她…… 若要向傅汝玉示威,也完全不用加上一个小孩吧。 二人酒杯碰酒杯,却没人先回手,这二人竟借着酒杯拼起内力来了。 夜光杯碰着夜光杯,嘎吱嘎吱,隐隐作响。 元妍小鹿一样地蹬着不知所措的眼睛,“傅哥哥,阿渊,你们在做什么?” 阿狸下意识地向后退了退。 照这种电光火石地发展下去,他们两个人不打起来才怪! 就算没打起来,这杯子崩碎了,万一飞向自己,也没人帮着挡。 二男争一女什么的…… 论地位?平手。 论容貌?平手。 论才华?平手。 论武艺?平手。 论身材?这个不知道。 论年纪?傅汝玉完败啊…… 阿狸苦恼了,这种情况下,要怎么帮助傅汝玉抱得美人归…… 现在看来,最简单的办法似乎就是。 杀了春山君。   ☆、72|5.24 当狠狠灌下好几口冰凉的湖水后,阿狸想她大概知道了季澄渊为何约她游湖。 他想看笑话。 阿狸最不想发生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在她杀了他之前,自己先落到了他的圈套中。 也不知季澄渊在船上做了什么手脚,一阵颠簸之后,阿狸落了水。 和她一同落水的还有元妍帝姬。 这就是季澄渊的恶趣味,如果她和元妍一同遇到了危险,傅汝玉会救谁。 阿狸不会游泳,而且时空回溯之后,在身子变小的同时,法术也是时有时无的。 入水的瞬间,她全身的血液仿佛一下子凝固,动弹不得…… 阿狸再醒来的时候,透过窗户,能看到一轮圆月,还有远处闪烁的北斗七星。 原来还是晚上,原来只是一场噩梦, 噩梦中,那个俊美无俦的男人救起元妍,整个过程中连看都没看她一眼。 阿狸动了动手臂,觉得有些麻,身子也不太听使唤,她转头望了望,自己的右臂上缠着厚厚的纱布,似乎还渗着血迹。 她微微侧身去打量自己所在的地方,屋里的摆设很简单,一张小床,一个桌子,两把椅子,桌上一些茶壶茶杯,空气中还弥漫着淡淡的药香。 只是……等等。 她这身子不太对啊,手臂,大腿,似乎整个人都大了一圈儿。 “这么快就醒了?果然是个小妖精。”忽然,缱绻轻佻的声音从门帘外传来,吓得阿狸一个寒颤。 她连忙撑着床板坐了起来,然后就看见那声音的主人挑起帘子走了进来。 眉似青山黛,眼似水波横。 该死的季澄渊。 他抱着双臂,双眼微眯,“别这么凶巴巴地看着我。你们妖精一族就是这么感谢救命恩人的么?” 阿狸冷哼道:“你救了我?”是你害了我才是吧。 季澄渊一笑,拎起把椅子坐到床边,声音甚是温和,“自然是我,傅汝玉才没时间搭理你。” 季澄渊的俊脸映着清冷的月光,显得颇为诡异,“你不伤心?看得出来,你很喜欢他。” 阿狸抿起嘴巴,看着自己的手臂,鲜红的血珠一层一层地渗出来,“伤心?自然伤心的。我本是太白山中一只狸猫精,是傅大人在猎户手里把我救下,我为了报恩,这才化成女子之形,可谁知他早已经有了心上人。” 她在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男人的眼睛亮了亮,“你果真是只小妖精?” 阿狸点点头。傻瓜,当然是骗你了。 “我就说嘛,”季澄渊笑意盈盈,“傅汝玉怎么可能会有你这样年纪的女儿。今日他救上元妍之后就匆匆乘船走了,只有一条小船,没办法,我只能拖着你向岸边游,奇怪的是,游着游着,我忽然觉得你怎么越来越重,低头一看,你竟然整个人大了一圈儿。种种迹象,你说,你不是小妖精还是什么呢?” “公子睿智。怪不得帝姬大人会喜欢你。”见到妖怪很开心么?这人还真是个好奇宝宝。只不过好奇的人,往往死得早。 男人的笑意更深了,似乎比过傅汝玉对他来讲是一件很值得庆祝的事情,“傅汝玉这人哪里都好,就是有点傻,因为喜欢就恨不得把元妍宠到天上去,偏偏你们那个小帝姬又是个从小就骄纵得不得了的主儿,你对她越好,她越不放在心上。” 阿狸接着捧杀他,“像公子这般,有进有退,有张有弛才是。只是……你是真的喜欢帝姬?” 季澄渊晃晃脑袋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帝姬对你有意,但还没有完全放弃傅汝玉,”阿狸尽量摆出一个她自认为亲切真诚的笑容,“你若是此时向帝姬表白,疯狂地追逐,甜蜜柔情,邪魅狷狂,风光霁月,各种手法,然后在宠爱到达高-峰的时刻忽然冷淡下来,依照帝姬的性格,必为你所得,死心塌地。” “小妖精,你这是在为我出谋划策?”季澄渊长眉微挑,很是不信的模样。 “到时候帝姬跟了你,傅汝玉自然就是我的了。我不是帮你。”阿狸很直白地解释了自己的用心,她知道的,和聪明人在一起最好不要耍什么小聪明。 她看着他渐渐勾起的嘴角,又道:“我是妖精,没什么善心。” 她自然不会那么好心,等他一冷落元妍,她就马上除了他,然后去同傅汝玉通风报信,傅汝玉这般一个温柔美丽,春日和风一样温暖的男子,只要他在元妍最委屈的时候出现在她身边,稍微哄几句,不信不重得芳心。 而季澄渊呢?呵呵,他永远不会有再重回元妍身边,向她解释的机会了。 没有他的渣,怎么能衬托出傅汝玉的好。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既然好逑,难免做出点牺牲。 “是啊,我怎么忘了呢,”季澄渊一拍额头,“你是个小妖精啊,”他边说着边上下打量阿狸,上挑的眼角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风情,“其实你为什么要变成小姑娘呢,用你现在这个身体去勾-引他,肯定早就成功了。” 阿狸面不变色地道:“多谢公子夸赞。”事成之后,第一个倒霉的就是你。 “所以,”男人一拳打在阿狸的肩窝上,以男子汉对男子汉的方式鼓励道:“少女,全力以赴地去勾引吧!” 阿狸疼得只咬牙,却也不忘嘱咐那个越窗而出的男人道:“帝姬喜欢金鱼。” 夜色中是季澄渊轻飘飘的声音,“这里是我的一处别院,睡醒了自己回家,我就不送了。” 等到男人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夜色中,阿狸才躺下,她是真的有些累,而且除了累,还有另外一种情绪,久久萦绕在心间。 季澄渊说,“看得出来,你很喜欢他。” 喜欢他? 不可能的。 她只喜欢师父。 …… 昏昏沉沉地睡了一夜,第二天早晨,阿狸发现自己又恢复到了小女孩儿的模样。 等她摸回到傅府,已经是晚上了。 离着大老远就看到有个熟悉的身影站在门口。 阿狸脑子还有些昏昏沉沉的,她摇摇晃晃地走过去,仰头问:“阿玉?你不在宫里么。”这个时候他不应该陪着元妍么。 他有很多话想问,身子还好么,落水之后有没有着凉,季澄渊为何让你自己回来,季澄渊有没有对你做奇怪的事,还有……你有没有怪我,怪我没有救你。 只是所有的这些问题都在听到她的那声阿玉之后化成的灰。 他只问:“你叫我什么。”   ☆、73|7.9. 季澄渊做起事情来还真是非常靠谱的,没出三天就把元妍帝姬忽悠得团团转。 年少,颜高,多金,再加上会说话,时不时搞点小惊喜,很少有女人能拒绝吧。 有人高兴,有人就要倒霉。 傅汝玉彻底被冷落了,或者说,更准确一点,他彻底被抛弃了。 元妍不见他,任他等在风雨里,甚至瞧着湿透的他,同季澄渊一同揶揄他,嘲笑他,讽刺他。 又一次夜宴之后,阿狸看到傅汝玉喝得酩酊大醉,扶着一棵花树,俊美的脸庞全是苦楚。看着那明媚的杏花,他一定是在想那杏花般明媚的女子,就是这一棵花树,曾经傅汝玉同元妍定情的地方,如今却物是人非。 看着他痛苦的样子,阿狸第一次觉得自己是不是过于狠毒了,但若不如此,元妍最终还是会离开他,他还是会痛苦,一辈子的痛苦。 为今之计,长痛不如短痛。 小风一吹,花瓣簌簌而落。 落满了他的衣襟,香香的,甜甜的。 阿狸在他和她身上看到了爱情,无私的爱,执着的爱,痴心的爱。 真是很令人羡慕。 在他的眼里,元妍的任性是可爱的,自私是可爱的,傲慢是可爱的。 元妍是一把尖锐的青锋,他就用自己来做剑鞘,即使自己受伤,也要护着她,宠着她,纵容她。 曾经,上一次阿狸在傅汝玉身边的时候,当她知道他和元妍的故事时,她也一度义愤填膺,为傅汝玉不值,相貌,性情,才华,能力,家世,他无不具备,九州四公子之首,算无遗策,多智近乎妖,连燕国国君都诚心依仗他,真真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那么爱元妍,元妍怎么忍心伤害他,害他瞎掉一只眼睛,瘸了一条腿,最后还受到一群流氓的侮辱。 后来,阿狸渐渐明白,其实每个人爱的方式都不同,不能因为自己的感情而去评论他人的爱,这样对他们是不公平的。就算她在傅汝玉身边,知道傅汝玉同元妍的故事,却也无法体会到他的感情,他的内心,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何况元妍除了美貌之外,对于傅汝玉还有一种致命的吸引力,她就像他自己,一个他做不成的自己。 傅汝玉从小就被当成大巫的继承人来训练,平稳内敛,喜怒不形于色,没有自由,没有自我,只有家族,只有重任。元妍虽贵为公主,却不矫揉造作,性格强势,明媚张扬,从不掩饰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就像是春日里明媚的杏花,强烈而又富有感染力,而这正是傅汝玉所缺少,所压抑,而又一直渴望的。 他爱上元妍,完全不意外。 但他爱得这般小心翼翼,诚惶诚恐,完全失去自我,却是意外。 如果说在认识元妍之前,傅汝玉是神坛上不可染指的仙君,那便是元妍又让他成为了有血有肉的凡人。 那么喜欢的人,曾经那么相爱的人,为何不能在一起?如若没有自己五年后的刻意接近,也许傅汝玉同元妍还会破镜重圆。 不管元妍喜欢谁,他一直都是她的。即使时光荏苒,五年之后,他依然是她的,从来没有半分改变。 他心中所爱,一直就只是元妍。 阿狸从来都不觉得上一次的傅汝玉是真心喜欢她。她在爱情里一直是自卑的,元妍是他的初恋,想想傅府的那片二月兰,想想他因为那片二月兰而责骂自己的事情,想想她最开始便不是以真面目接近他……他又怎么可能喜欢她?不过是一时的迷恋罢了。 禁宫,夜色,杏花。 她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只是陪着他一起站在夜色里。 默默地,毫无声息。 又过了三日,一切都按着阿狸的计划进行。 季澄渊忽然对元妍冷了下来,任她哭闹,哀求,他自岿然不动。 然后在一个晚上,他消失了。 在阿狸动手之前,他先不见了。 是不是玩弄人心就是他的乐趣。 阿狸不知道,不过他这一走倒也好。 只是几日下来,元妍就憔悴得病倒了,御医都束手无策。 心病还须心药医。 阿狸去劝傅汝玉,“爹爹,帝姬生病了,据说病得很严重,陛下都张皇榜了,说是谁能治好帝姬的病,就把帝姬嫁给谁。” 阿狸边说边瞧着傅汝玉的表情。 他看似水波不兴,只是淡淡地“哦”了一声,可他手中的茶杯却不自主地晃了一晃,茶水泼了出来,洒在他棠梨色的衣衫上,留下一小片水渍,那形状像是一颗破碎的心。 元妍骄傲,傅汝玉也是同样,一手遮天的权臣又怎么谦逊得起来,只是为了看她的笑靥,他才会低头。 当晚,傅汝玉书房的灯火一夜未熄。 阿狸也在门外,披着单衣,站了一夜,看着窗纸上映出的他的身形,她似乎能看到他焦急的脸。 第三日,阿狸站在书房外同管家婆婆说话,“婆婆,听说皇榜被揭了,所传当真?” “回小姐,确实当真,今儿个早上亲眼所见那处不见了皇榜的。” 话音方落,就听到书房里咣当一声。 也不知道傅汝玉又摔碎了什么东西。 可惜了那些古董。 皇榜当然被揭了,是阿狸趁着月色亲自揭的。 阿狸接着问:“听说揭皇榜的是个带着好几个孩子的老乞丐,若他治好元妍帝姬的病,陛下不会真把元妍嫁给他吧?” “小姐莫忘了,君无戏言。” 哐当! 稀里哗啦! 啧啧,听着声音像是傅汝玉最爱的琉璃七宝插屏啊。 再后来? 再后来他们和好了。 在傅汝玉对阿狸说,要送她回鹤川老家时,阿狸就知道这事成了。 元妍与傅汝玉。 她总是伤害他。 他也总是原谅她。 很快,就到了婚期。 盛世婚礼,普天同庆。 十里红妆迎,明珠宝月聘。 阿狸站在人群里,看着头上覆着薄纱的元妍,被喜娘一路牵着,四下里的爆竹噼里啪啦个不停。 皇后哭得梨花带雨,皇帝在一旁拍着她的后背抚慰,很温柔的样子。 看着自己的女儿嫁得如意郎君,做父母的应该是十分欢喜吧。 若是自己出嫁,阿狸想,自己的父母…… 阿狸苦笑,他们又在哪里呢? 她真的很想见见他们啊。 即使一眼。 傅汝玉站在台阶上,红色衣袂随风而动,榴花暗纹若隐若现。 这么一个不喜形于色的人,他竟然笑得十分的张扬,任是谁都瞧得出来他的欣喜。 日光倾城,阿狸眯着眼睛,仰头看他,恍惚间,却看到了另外一个人。 他说,“阿狸,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夫人了,我会保护你一辈子……阿狸,我们一定会幸福的。” 她有些发怔。 “人事改,三春秾艳,一夜繁霜。似人归洛浦,云散高唐。阿狸,我的小姑娘,对不起,我就只能陪你到这儿了,自此别后,山高水长——” 那人高大的身躯缓缓化成一团模糊的白雾,被嚎叫的狂风吹散在火光中,大红喜衣慢慢飘落,落在她脚边儿。 回忆和现实混沌在一起,庄周化蝶,是庄周还是蝴蝶? 傅汝玉握住了元妍的手。 那个葵山的夜晚,血从她皓白的颈子上缓缓流出,淌在一地的碎玉上……她抓着喜服的袖口,紧紧的,紧紧的……嘴角还带着微笑……傅哥哥,小玉叔叔,我们终于可以在一起了。 那个两次自刎殉情的女孩儿,那个明媚张扬的女孩子,终于得到了她的幸福。 一拜天地,鸾凤祥。 二拜高堂,谢亲恩。 夫妻对拜,送入洞房…… 那幅画不完的九九消寒图终究是永远也完不成了。 阿狸想她也终于不再欠他了。 *** 太白山。 看着眼前的小姑娘,阿狸忽然觉得自己小时候还真是蛮可爱的。 那天婚礼之后,她迷迷糊糊地走出傅府,又迷迷糊糊地走进了错乱的时空。 她翻墙而入。 小阿狸却把她当成了从天而降的仙女。 “仙女姐姐,你长得好漂亮啊,你的眼睛和我一模一样的,你瞧。” 太乙蹲下身子,从怀里掏出小面人放在小阿狸手里,“阿狸长大了也会同姐姐一样漂亮。”第一次大言不惭,心里还有点不太好意思。 “仙女姐姐,你怎么知道我喜欢面人?还有,姐姐怎么知道我叫阿狸?”小姑娘一身泥土,眼睛却十分明亮。 一只浓黑,一只黛蓝。 即便有一只眼睛是天生的看不见。 太乙揉揉她的头。 她当然知道。 因为她就是她啊。 她一直想要的礼物,没人送给她,那就自己送给自己好了。 月光打在小阿狸兴奋的小脸上。 忽然,太乙向后倒退两步。 她依稀记起来,那个在她小时候告诉她沙罗香秘密的姐姐。 就是在这墙根处…… 原来,竟然就是她自己! “海天之界,九龙回水处,卯年卯月卯日卯时点燃,便能回溯到过去……” 竟然,竟然就是自己! 那她究竟回到了这里多少次? 不停地回来,是不是证明每一次自己的人生都是悲剧…… 那她还在坚持着什么? 接下来的日子里,太乙明着暗着地跟着小阿狸,小阿狸也非常喜欢她,像是亲姐姐一般。 一天,太乙绕到一个小院里,一个少年正在练剑。 看背影便知身高腿长,十分俊朗。 太乙躲在树后,一抬头,忽地瞥见墙头上趴着一个小姑娘,她梳着两个包包头,扎着红绫子,小脸圆圆的,眼睛大大的,正目不转睛地瞧着那个少年。 正是小阿狸没错了。 少年也望见了小阿狸,收了剑,而小姑娘则顺手捋下一把榴花,香香地,扔了他一身,“美人儿哥哥,你是哪家的公子,等我长大了,让我爹爹去你家提亲。” 太乙哑然失笑,自己小时候是这般好色的…… 再一转身间,小阿狸已经不见了,那少年也回了头。 虽是少年模样,但那眉目疏淡,清冷禁欲的表情不是师父又是谁呢? 这个少年就是师父,她竟然一直都不晓得。 少年刚回头时,还是一脸面瘫,只是嘴角带着不易察觉的微笑。 轻轻的,如同夏日盛开的第一朵小花。 太乙来不及躲,便同少年打了个照面。 “师父……”下意识地,这两个字便叫出了口。 少年也是一愣。 太乙落荒而逃。 足够了,能再见师父一面,她已经满足了。 尤记当年山中岁月。 师父抱着她手把手地教她习字,冬日的夜晚,窗外大雪纷飞,屋内暖意融融,很多时候她写着写着就在他怀里睡着了,等再醒来,已经睡在了师父的床上,而师父则在不远处的琉璃榻上,闭目打坐,黑发如云,紫衣盛花,膝下放着那卷他时常翻看的古书。 几番风雪,几度春秋。 她一直小心翼翼地跟在他身后,而他一直步履不停,也从不回头望她一眼。 忽然有一天,他停住了脚步,转身,握住了她的手。 再后来,虽然师父也说喜欢她,在她身边,但她还是觉得很遥远,相知相交相许,却依旧不得触及。 只因,他们都不是她的。 傅汝玉是元妍的。 师父是白春苏的。 她一直在追寻母亲,追寻爱,到头来,连她自己都弄不清楚沙罗香究竟能不能带她找到母亲,还有情,几百年过去,她依然悟不出什么是情。 阿狸觉得自己这一辈子就是一场玩笑,几番生死,依旧孤身一人。 师父是仙人,和东君有着生生世世的缘分,而自己不过是一段搭路的桥,是桥也就罢了,又偏偏生出了私心,妄想和师父能在一起,结果,害人害己。 如今她终于释怀了,南音还活着,傅汝玉和元妍走在一起了,师父也不用承受逆天改命带来的反噬,再过几十年,几百年,他就能重归仙位,与他命定的恋人在一起了。 他们不欠她什么,而她也不再亏欠他们了。 这便是最好的结局了。 太白山最高的山峰。 太乙拉着小阿狸的手,一同看着浩瀚的云海。 “小阿狸,想回家么?” “回家就能见到娘亲了么?”小丫头抱着面人,歪头问。 太乙点点头,把小阿狸抱进怀里,紧紧地,用尽浑身力气一般,“姐姐带你回家。” “好啊好啊,我好开心,姐姐我们快点走吧……”下一瞬间小阿狸的笑容凝固在脸上。 金属刺进肌肉,几乎没有任何声响。 一刀穿胸。 鲜红的血液瞬间溢出来,顺着刀刃流在太乙手上,她在灯火中望着眼神涣散的小阿狸,拔刀,又一个反手插到自己胸前。 “姐……姐……” “阿狸,我们回家。” 错金刀,除魔降妖,灰飞烟灭。 她抱着小阿狸,身子后倾,一同坠入悬崖。 煞怨二气缠身,十世不得善终的命格,本来就不该存在的人。 就算她怎样努力,怎样试图反抗这命运,依旧是颓然。 不如就这样吧。 既然本就不该存在,倒不如就这样回归虚无。 风声呼呼过耳。 原来灰飞烟灭就是这种感觉。其实也没什么。 与此同时,燕国大巫傅汝玉正哄着她的小娇妻吃早饭。 他抚摸着她的长发,柔声道:“都是快要做娘的人了,不要耍性子,乖乖把这碗粥喝光。” 元妍依偎在傅汝玉的怀中,抱着他的脖子,软软地撒娇,“夫君,我要你吹凉了再喂给我吃嘛。” 他爱怜地刮她的鼻子,“小家伙,真拿你没法子。”说着傅汝玉便去拿汤匙,忽地,他胸口一阵剧痛,像是被人生生地撕去一块心头肉一般。 白玉小汤匙坠地,摔了个粉碎。 元妍惊呼,“夫君,你怎么了!” “没事,”傅汝玉揉揉额头,“一下没拿稳而已。” 元妍扑在他怀里,声音软糯,小兔子一般怯怯地捧起碗,“夫君,你不要动气,我这就乖乖喝粥。” 他温柔地吻她的脸颊,眉目舒展,“这才乖。以后再不乖,本座可要打屁股了。” 元妍羞红的脸颊,“总开人家玩笑,坏死了。” 又是一个祥和的午后,窗外花色妍妍,美不胜收。   ☆、74|7.9. 传说在六界之外有一处极为凶险的地方,那里没有阳光,终年沐雨,那里还有一座高塔,里面镇着一个性格暴戾,残忍无情,喜食人血,又老又丑陋的女魔头。 总之,那是一个九霄之上,众仙闻之脸色大变的地方。 六界的禁地。 春风城,锁魔塔。 宝塔九重,白玉金刚,高耸入云,看不到塔尖。 高塔内,一个赤足少女与一位男子正在玩翻花绳。 少女穿着一件紫色广袖长袍,外罩一件绣着银色暗云纹路的纱衣,漆黑浓密的长发简简单单地束在金色丝绦之中,更显气质斐然,无可比拟。 乍一看去,就是一个年少的女仙,再仔细看,她的脸上根本没有表情,赤红的双瞳,代表着她魔族的身份。 少女看了看撑在男人手中的花绳,又看了看笑吟吟的男人,冷哼一声,站起身,“不玩啦,你总是赢。” 男人也不生气,很有耐心地随着她一同起身,撑着花绳递在她面前,“春山,你要学会冷静的思考,而不是随心所欲,感情用事。” “好啊,冷静地思考。”被唤做春山的少女忽然狡黠一笑,重复着男人的话,看样子像是很乖顺,结果纤细的手指碰触在红绳的瞬间,野兽一般锋利的指甲唰地亮出,只一下,花绳被拦腰割断,红红的掉了一地,这还不够,她还上去踩了几脚。 做完恶作剧,春山也不躲,抱着双臂示威一样站在男人身前,眯着双眼,挑衅地瞧他,一脸的“你又奈我何?”。 春山个子不矮,但也只是到男人的肩膀处,小小的身子,根本构不成威胁的模样,却是一副盛气凌人,不依不饶的架势。 男人无奈一笑,拦腰把她抱起来坐在榻上,咬破手指递到她嘴边,“娘子,我们讲和吧。” 鲜红欲滴的血液,石榴汁一样的颜色,蜂蜜一般香醇的味道,着实诱-人。 春山秀眉一蹙,连忙捂住嘴,身子也下意识地向后挣脱,要从男人身上跳下去。 奈何她的小身子被他箍得紧紧的,看似书生一样柔弱得不堪一击的男人,力气却霸道得犹若千山之重。 再看到那鲜血的一瞬间,青色獠牙便生了出来,这是天性,魔的天性。 她控制不住,却下意识地不想让他看见。 春山捂着嘴,眼神闪躲着不敢看那诱人的手指,支支吾吾地道:“算了,吾原谅你,放吾下来,吾要睡觉去,睡醒了就忘了你这个倒霉鬼。” 男人忍住笑,她一逞强就自称为吾,别扭傲娇的小模样真是可爱极了。 “娘子,不饿么?”葱白一样修长的手指,滴着红宝石般的鲜血,就这样放在她鼻尖外一点点的距离处。 春山屏住呼吸,闭上眼,“不,不饿,吾一点都不饿,顾晚风,快把你这肮脏的爪子拿开!” 她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是另外一个声音。 饿,好饿,饿死了! 好香的味道,好漂亮的颜色,夫君大人,让人家舔一下吧,就一下,求你了。 他紧紧地抱着她挣扎的身子,俯在她耳边,含着她瓷白的耳垂小声道:“娘子,你再不吃掉它,它就要落到地上了,好可惜啊,啧啧。” 话音方落,男人的手指便落入一个湿润温暖的地方。 少女捧着他的手指,贪婪地吸吮着,湿哒哒滑腻腻的丁香小舌围着那手指绕弯儿,痒痒的,绕得男人的心也是痒痒的。 她不见波澜的血色瞳仁儿幽幽发亮,青色的獠牙又细又长,锋利地只要一下就能咬断他的脖子一般。 男人爱怜地垂眸看着她,脸色苍白,满目苍凉。 她是他最爱的女人,一直都是,不曾改变。 而他却没能保护好她,伤害了他们唯一的女儿,还让她就这样变成了一个不仙不魔的怪物,千年前的那件事情之后,她不仅身子变小了,连记忆也变得混沌,每次睡觉醒来便会忘记睡前的事情,每日也只能以血为生,不饮血的话就会疼得在地上打滚。一次他休息,醒来找不到她,结果却发现她在高塔的最下一层自己撞墙,看着她满脸的血迹,痛苦的样子,他的心都碎掉了。他知道她不愿意喝他的血,她不愿意看他喂她之后虚弱的样子,但他愿意,只要她活着,他死都愿意,别说这点血了。 春山放开他的手,“难喝死了,”她舔舔嘴唇,不放过一丝血迹,一脸的意犹未尽,嘴上却冷冷的,“告诉你,我是怕你的血滴到地上,弄脏我的地毯,才不是因为想喝,知道么?” “知道,”只要看到她,心里的幸福就无边地蔓延,他低头吻她的鼻尖儿,柔声道,“这都是娘子的恩赐,小的都牢牢地记在心里,一刻都不敢忘。” “哼,知道就好,”春山拿药粉洒到他手指的伤口上,凶巴巴地道,“千万不要自作多情,以为我离开你就活不成,那样我会很困扰。其实,我巴不得你离开我的塔。” 他轻轻地抚摸她的长发,小心翼翼地生怕一个不小心,怀里的小家伙就炸毛起来,“是我死皮赖脸地非要住在这里,我离开娘子就活不成。” 春山一挑眉,气呼呼地道:“谁是你娘子了,从刚才开始你就一直乱叫。拿针线来,我要缝上你这张不安分的嘴,唔……” 一直安分守己,柳下惠般的男人忽然把她压在榻上,擒住她鲜红的双唇,一边细密地吻着,一边喃喃地道:“娘子娘子娘子,我勾人的小娘子。” 春山躲着,大叫,“闭上你……”可还不等说完,又被他吻住。 忍? 忍不住。 她忍不住喝他的血,他忍不住要她的身子。 她是他的妻子,他们还有一个孩子。 “顾晚风,天还没黑呢!你乱发什么情!” 他温暖的大掌遮住她的双眼,“这样就黑了。” 她在他身下挣扎,“你耍诈!不公平!” “娘子,”硬净修长的手指熟练地挑开春山的衣带儿,摸进去,轻揉慢捻,“方才我喂你,现在轮-到你喂我了,这很公平。” 一阵鸡飞狗跳之后,顾晚风被抓得一身伤,而某女则再度被吃干抹净。 他抱她沐浴,擦干身子和头发,裹上干净的单衣,再搂进怀里,落下幔帘,拉上薄薄的锦被。 她偎依在他怀里,上下眼皮不停地打架,“顾晚风,我累了。” 他把她的碎发掖在耳后,又吻了吻她的额头,“睡吧,小丫头。” “不要,我知道,睡醒之后我就不记得你了,”春山强打着精神仰头望他,“你告诉我,我们是不是认识很久了,我是不是忘记过你很多次?” 落在她腰间的左臂又向内紧了紧,他不回答,只是不停地吻她,额头,鼻尖,嘴唇,耳垂,脖颈…… “顾晚风,我想出去玩,虽然不清楚具体的时候,但总感觉我已经在这里住了好久好久。”春山的声音开始飘忽,很没精神。 他宽慰她,“很快了,再过些日子,我们就能出去了。” “真的,你没诓骗我?”黯淡的眸子忽地亮了亮。 “当然,我何时骗过你。” “你一直都骗我,”春山的眸子又黯淡了下去,她垂眼,小声道,“我想一定是这个地方太偏僻了,阿狸根本找不到回家的路,不如,”她忽地抬头,盯着他的眼睛,“我们去接她吧。” “好。”他笑着应。 她坠入魔道,爱恨,喜悲,明明什么都模糊了,却依然记得她有一个离家的,可爱的女儿。 听到这声“好”,春山笑起来,但旋即又懊恼一般地摸着自己的脸,急着问:“顾晚风,我有没有变老,阿狸会不会不认识我?” “娘子一直都是最美的。” “你又哄我,”她扁嘴,“不过,我爱听。顾晚风,”春山在他的怀里蹭了蹭,小猫一样找了个舒服的位置,闭上眼睛,“我休息一下,每隔半个时辰叫我一次,不要让我睡着。” 不要让我睡着。 不要让我忘记你。 “嗯。”窗外雨声沙沙,窗内他紧紧地拥着她。 “不许骗我,不然下次喝光你的血,把你做……做成……美男……干尸……呼……” 话没说完,人已经睡着了。 即使睡着了,她还依然紧紧地拉着他的衣襟。知道她依恋自己,男人很高兴。锁魔塔外有七七四十九条雷电锁链,围绕着塔身,每隔千年,便需要重新淬炼,也就是这个时候,锁魔塔的神力最弱,便是最好的离塔时机。但他又有一些不想离开,偶尔他也会想,不如就这样在这里,和春山在一起,永远永远的,她永远不会想起以前的事,不会因为女儿的事情恨他,不会离开他,只是凭着本能去依恋他。可是……若是不离开,春山便永远这样不仙不魔,也找不到阿狸,他们那可怜的苦命的女儿…… 矛盾,前所未有的矛盾。 男人的黑发渐渐变红,脸庞也不再是清秀的书生模样,五官深刻而清隽,带着天生的贵气,不可侵犯。 他看着怀里的小妻子,苦笑着,低声道:“春山,我叫饮玉,不是顾晚风。” 他没办法,若不说自己是顾晚风,春山根本不会同他说话,宁可疼死也不喝他的血。 就算是他,太古蚩尤后裔,虽千万人吾往矣的九霄战神。 他没办法,面对她,他真的无能为力。 他对她曾放下弥天大错,大到根本不能弥补。 *** 与此同时,九霄,青云殿。 天帝凤冉也面临着一件头疼的大事,锁魔塔外的禁锢之链就快到了重新淬炼的时候,派谁去完成这项重任呢? 大殿之中的众仙大多低着头,盯着鞋尖看。 自从他抛出这个问题之后已过良久,没人回应。 又是一阵沉默,天后容江缓缓道:“元妍也到了嫁杏之期,若是有哪位爱卿成功办得此差事,便可作本宫的东床快婿。” 这个条件倒是诱-人,有几位按耐不住的仙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却依然没人应声。 容江眉峰微蹙,目光扫视一圈儿,最后落在南天帝君白泽身上。 白泽是容江身边大宫女九芝的夫君,当年他们之间也曾有一段儿惊天地泣鬼神的爱情故事。 不等容江开口,忽然有人道:“我愿意去。” 在这九霄之上,对着天帝天后不自称为臣的也就只有这一位了——司命星君。 她是锁魔塔中春山的挚友,也是南天帝君白泽曾经的未婚妻。 春山给她取过一个名字,琅琊。 天后微微一笑,“司命星君忠心可嘉,只是这锁魔塔地处凶恶之地,本宫很怕琅琊你受伤啊,若你有个三长两短,春山姐姐也会难过的。”说着说着,竟是潸然泪下。 司命冷哼一声,退回仙班之中,她就知道容江不会让她去,怕她受伤是假,怕她趁机放出春山才是真。 不过这事情又岂是容江说得算的,她等了一千年,锁魔塔,她是去定了。 正尴尬着,太白金星笑容满面地道:“臣愿举荐一人,定能堪负重任。” “谁?”凤冉问。 “就是前不久刚刚回归仙位的叶英。” “叶英?”天后容江似乎对这个名字有些陌生。 太白金星笑眯眯地,眼风扫过一旁站立的东君白春苏,女子俏丽的脸庞微微有些红云,他道:“也就是和咱们东君注定交相辉映的太阴星君,他还给自己取了个名字叫叶流白。”   ☆、75|7.9. 南天门旁边有个小一些的角门,是个接仙门,顾名思义,就是个接引凡人升仙者的门。 凡人升仙有很多种途经,最保守的是修炼成仙,练气,筑基,结丹,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走上去,时间极长,成功率极低;运气好一点的是受到仙人点化,就像“仙人抚我顶,结发授长生”所说的那样;还有一种就是——顾太乙这样子的。 负责接引的蓝袍仙人一边在书册上勾勾画画,一边睨眼看着一身破旧棠梨色袍子的顾太乙,笑着道:“你这人可真是个命好的,咱们天后娘娘炼了千年的一颗丹,不巧掉落凡间,却偏巧掉到你碗里。” 顾太乙垂着双手站在一旁,长长的刘海挡在双眼前,一副阴沉寡欢的样子,事实上她只是没空修理,时间长了,觉得这样躲在刘海之后倒也颇为自在,她看人看得模糊,别人也瞧不清她。 太乙笑着回仙人道:“天后娘娘再造之恩,日后小仙得亲自拜谢才是。” 接引仙人一笑,拍拍她的肩膀,“你有这份儿感恩的心就够了,天后娘娘哪儿有时间见咱们这些小仙人。” 他们正说话间,不远处云开雾散,仙鹤鸾鸣,一行仙者簇拥着一位女仙自东天而来。 是位珍珠凤钗,环佩叮当的极为高贵,又极为漂亮的女仙人。 看起来年纪也不大,却贵气十足。 这行仙人从东天来,瞧着样子是要向南边去的,结果却绕了个弯儿在顾太乙旁边停了停。 顾太乙不知道她是谁,只是随着接引仙人一同施礼。 那美貌女仙微笑着看她道:“可是新上天庭的仙者。” 顾太乙道:“正是,小仙顾太乙,刚刚飞升。” 女仙点点头,从发髻上拔下一支珠花,又从一旁仙侍手中托盘里拿过两壶仙酿一并递给顾太乙,“是个好命的姑娘,太乙元君,好自为之,自能得福。” 不等顾太乙拜谢,一行人施施然继续向南边去了。 太乙心想,原来这就是仙人,云里来雾里去地行走着,还说着让人云里来雾里去的话。 等他们走远,接引仙人瞧着略微错愕的顾太乙道:“你啊,还真是个好命的,我几千年在这儿接引飞升的仙人,头一回见到如你这般命好的人,不仅捡了个仙丹飞升,这一飞升就能尝到仙酿,还能得到帝姬陛下随身之物的馈赠。羡慕啊羡慕。” “哦,原来那位就是帝姬啊,”顾太乙点头,望了望早已经变成小点儿的仙列,“帝姬殿下好像脾气很好的模样。” “那是当然,”接引仙人合上名册,挑眉道,“谁不知道咱们天后娘娘是六界第一好脾气的人,她的女儿自然也是一样。” 顾太乙平时不喝酒,一口就醉,又瞧着这接引仙人似乎对仙酿很羡慕的样子,她便送了一瓶给他。那仙人自是千恩万谢,顺便在顾太乙挑选洞府的时候,好心地指点了一二。 九霄分着四天,东南西北四天分别由四位帝君掌管。 东天帝君羲和,为人阴险,睚眦必报,爱财如命。 西天帝君采玉,太古神族的后裔,等级观念分明,最讨厌凡人。 北天帝君若游,和西天帝君采玉交好。 南天帝君白泽,虽然清冷,人倒是不错,但他的夫人却善妒出了名,南天居住的女仙一般都是已经成家或是年岁很大的。 总结下来,东西南北四天都不适合既是凡人升仙,又是年轻女子,又看似很穷酸的顾太乙居住。 二人正踌躇,接引仙人忽地一拍脑门,“我怎么把那地儿给忘了,”他手腕一转,星沙地图盘上景色也是跟着一变,“四天之外还有一处蓬莱岛,虽然不比其他四天繁华,对你来说倒是很宜居。蓬莱岛岛主叫做叶英,是太古白帝少昊的后代,他也是九霄为数不多的神族之一,不是仙人渡劫而后的神,而是生来的神族。虽然平日很少出岛,却为人十分热情谦逊,谁需要帮忙都可以去找他,他会竭尽全力帮每个人。你到那里居住,倒也能得到几分照拂。” 顾太乙也觉得十分满意,她本来也不喜欢人多的地方。 她正要告辞去蓬莱,仙人又嘱咐道:“太乙元君,还有一事得多多注意,叶英岛主虽然为人和善,但他也是有未婚妻的人了。” “岛主的未婚妻也是善妒?”顾太乙问。 “这个,倒没得到证实,但她父亲便是南天帝君,母亲是善妒出了名的九芝夫人,所以……”接引仙人一笑,那意思就是你懂的。 这位仙人还真是把有其母必有其女的古训贯彻得十分到位。 拜谢了接引仙人之后,太乙便一路不停地向蓬莱而去。 蓝天白云,青山绿水,亭台楼阁,雕栏玉砌,笙歌袅袅,仙乐飘飘。 原来话本里的九霄就是这样的。 和人间一样,又不一样。 顾太乙是个孤儿,从记事起便是睡在破庙里,乞讨为生,五岁的时候和狗抢半块馒头,馒头抢到了,右腿却废了,不过她命好,就这样磕磕碰碰,有一顿没一顿地竟然还一直活到了十七岁,忽然一天有位一看就是有钱人家的公子赏了她一碗他喝剩下的雪浓汤。 她七天没吃东西,饿得发昏,根本不记得那公子的模样,只觉得是个非常漂亮的公子,一身绯衣,背着日光,长身玉立。她抱着碗喝,味道太香,香到她完全没注意汤里还有其它的东西,只是喝着喝着,喉咙忽然噎了一下,她也没多想,叽里咕噜地喝了个见底儿,管它是什么,就算是石头,泥块儿,老鼠屎或者毒药,她也不管了,然后…… 然后她就飞升了。 人家修炼几千年都不见得摸到九霄的门,她这喝了一碗剩汤,便飞升了。果然如接引仙人说的那般,她的命实在是太好了。 一路晃晃悠悠,便到了蓬莱,太乙站下一瞧,确实是不太繁华的样子,放眼望去,满目的石榴树,红色的榴花,一树一树的,倒也耐看。太乙心里寻思着,喜欢花花草草的人应该都有一颗善良悲悯的心,这位叶英岛主应该是个好相处的。 收拾好府邸之后,太乙决定还是先去拜会一下岛主为好,于是她沐浴后换了一件干净的灰袍子,厚厚的刘海耷拉在眼前,拎着剩下的那壶仙酿,一瘸一拐地出了门。   ☆、76|7.9. 蓬莱岛主叶英,又名太阴星君,太古白帝少昊的第九子,生来的神族,司月生落,职人间杂事,即所有神仙都管不着或者不管的那些事儿,居蓬莱清玉府,所以又叫清玉真王。 顾太乙听接引仙人说,九霄之上有爱走动的神仙,也有不太爱走动的,一般辈分大一些的仙家都不太爱走动。譬如琼台的玄女,譬如蓬莱的叶英,像是他们这种级别基本就属于传说中的传说。 对于叶英的相貌,接引仙人用了一感叹句来形容。 英俊得一塌糊涂! 如果把整个六界算在一起排一个美男谱,不管世事变迁,不管有多少小鲜肉前赴后继地出现,叶英从未掉出前三。 顾太乙出了自己的府邸,她本想找个人问问路,却发现偌大的蓬莱岛根本就没几处府邸,一处就是她简陋的太乙元君府,一处就是在个小山头上,闪着迷之光彩的某座府邸,虽然没找到问路的人,但太乙推测,那座迷之光彩的府邸大抵就是叶英的清玉府了。 她拎着酒壶,沿着青色石阶一路而上,漫山遍野全是石榴树,扑鼻而来的花香也是蛮醉的。她腿脚不太好,又不太会用腾云的法术,便走一走,歇一歇,走到半山腰的时候,太乙回头看了一眼,盛大嫣红的花树间似有人影,但日光太大,她揉揉眼睛,又似乎没人在那里。 她又转身继续向上走,也不知走了多久,终于气喘吁吁地到了清玉府门口。清玉府的小仙倒是都很亲热有礼,仙娥仙侍不分男女一律穿白袍,腰间系红绸。一个眉目清秀,笑意盈盈的少年仙侍在问了太乙的来历之后,告诉她岛主出了门,不过应该很快就回来了,旋即很是热络地引着她到了小花厅,又是沏茶,又是摆点心。 太乙哪里受过这样好的待遇,一下子坐立难安,手都不知道放在哪里。想必接引仙人说得没错,这位岛主是个十分和善的人,所以他府邸的人也都这么热情。 她正寻思着,名叫龙井的小仙侍笑着道:“我家岛主本是个十分亲善的人,但这次从凡间归来之后,性格有一点点变化,元君多担待,具体是哪些变化,元君一会儿见到就知道了。” 说完,龙井退了出去,只留太乙一个人在花厅,这时,太乙才长吁了一口气,手脚也知道放在哪里了,对她来说,还是一个人比较自在。 她只坐了一会儿,窗外忽地传来一声可怕的嘶吼,似是猛兽,似是恶鬼,似是地狱的使者。 太乙下意识地想出去看看,却又觉得不是在自己的府邸,到处乱走是对主人的不尊重,于是她又坐回到了椅子上。 窗外的吼叫却没有停下的迹象,一声高似一声,一声凶过一声,撕心裂肺,震彻九天,连地面都在微微颤动,雷声隆隆响彻天边。 照理说,她应该觉得可怕才是,但太乙没有,不知为何,她觉得有些心痛。 又坐了一会儿,她实在是煎熬得坐不住了,推开门,循着声音走了过去,一路上也遇见不少仙娥仙侍,他们也只是笑着同太乙打招呼,似乎是对这凄鸣习以为常了。 七拐八拐,绕进一处月亮门,视野一下子宽广了起来,宽敞的场院,青石地上匍匐着一只被捆着铁链的野兽。 是一只长相异常凶狠的野兽,乍一眼看去像是一只白毛狮子,但再仔细瞧,它的眼睛却比狮子要细长很多,碧绿幽深,似是地狱冥火,此时此刻,上下颚四颗獠牙正在狠狠地撕扯着捆在它身上的铁链,哪料到铁链是越撕扯越紧,野兽发疯一样地撕咬着铁链,也撕咬着它自己,獠牙咬穿皮肉,带飞碎肉,有些血已经凝固了,有些血还在流,十分可怜。 这凄鸣正是来自于它了。 太乙一看到它,心里便咯噔一下。 她顺着猛兽脖上那条几乎陷入到肉里的铁链向上看去,铁链的另一头悬在空中,同时悬在空中的还有一个少女,红衣赤足,黑发齐腰,胸脯高耸,沟壑隐约,她手中掐咒,正在控制着铁链缩紧。 太乙看她,少女也发现有人在望她,侧头俯视,柳眉挑起,“刘海妹,看什么看。” 刘海妹…… 看来这清玉府的人也不全是和善的。 太乙也不生气,只是微微笑着问:“这位姑娘,它是犯了什么大错么?” “犯错?”少女从空中飘落,漂亮的杏眼闪着诡谲的光,“它当然有错,不听本姑娘的话就是该杀的大错。” 太乙有些听得云雾缭绕,一旁的仙侍小声提点道:“这位是我们岛主的徒弟,名叫阿狸,是只狸猫精,她这是在驯服这头采九。” 孟氏国,有凶兽,大若虎,形若狮,变化无常,名曰采九,乘之日行万里,不可驯。 小仙侍继续道:“这采九本是长生府饮玉神君的坐骑,饮玉神君殉世之后,它流落六界,后来到了蓬莱,阿狸看着喜欢,央求岛主收了它,但是,”仙侍顿了顿,“元君你也看到了,就算抓住了,却一直驯服不了,这都两百多年了。” 怪不得仙侍们都习以为常了,原来这样的驯兽惨剧已经循环了几百年…… 太乙蹙眉,这位岛主也太过纵容徒弟了。 少女看见小仙侍在那里嘟囔,她也听说了岛上来了个凡仙,凡仙?她自是看不起。 她瞥了太乙一眼,蔑视着道:“想要驯服猛兽就是这种办法,它狠,你比它更狠,它凶,你比它更凶。” “那要是死了呢?”太乙忽然觉得有些不快,调子也冷了一些。 “死了?不过是一只禽兽,贱命一条。死了?”少女桀桀怪笑,“怪我了?” 太乙的脸彻底冷了下来,她刘海厚重,本就看着不那么阳光,这一冷脸,更是浑身散发出阴郁的气息。 瞧太乙不说话,少女挑衅道:“刘海妹,你这一脸不爽的表情是做什么?不满意本姑娘的做法?” 太乙不咸不淡地道:“不是不满意,是有一点不赞成。” “哈,土包子凡仙,说话还学上仙一样拐弯抹角,”忽地,少女把太乙朝采九的方向一推,力道之大,太乙险些跌倒,“你不赞成你来!” 太乙站稳身,便向采九走过去。 一旁的小仙侍慌忙拦道:“元君,不可。这采九凶猛得很,不通人性,流落六界千年,南天帝君白泽,我们岛主,天帝陛下,甚至琼台的玄女大人,没一个能驯服它的。您若是受伤了可如何是好。” “放心。我自由分寸,不会强-上的。” 说完,太乙大步朝采九走去,一瘸一拐的样子引得阿狸直发笑,“土包子,死逞强,看那畜生不一口咬掉你的脑袋瓜,哈哈!” 于此同时,一架金碧辉煌的鸾车停落在清玉府门口,从车中走下来一男一女。 男人肃服持重,一听见采九的吼叫,便是一皱眉,他身后的女子笑道:“想必是阿狸又开始驯兽了。” “孽障。”男人双手拢在宽大的袍袖中,俊脸微侧,半眯着眼,这声孽障也不知是说采九,还是狸猫精少女。 他大步走上台阶,也不回头,只道:“春苏,你先去花厅休息,我去看看她。”   ☆、77|7.9. 当叶英走进月亮门,映入眼帘的是一个灰布衣服的女仙,留着厚重的刘海,看不太清眉目,她站在花树下,嘴角弯着,笑吟吟地看着正在追赶阿狸的采九。 而阿狸用来捆绑采九的铁链断在地上。 阿狸被采九追得上蹿下跳,衣服被抓得一条一条的,胳膊上也沾了血,连尾巴都露了出来,十分狼狈。 叶英一抬手,在采九同阿狸中间炸出一道天雷,一时间青石翻飞,花瓣雨打一样地纷纷而落。 受伤的采九嚎叫一声,细长眼幽深起来。 叶英已经做好了应付它攻击的准备,不成想,采九一下蹿到那灰衣女仙面前,锋利的前爪左右飞舞,打开飞向她的碎石,待到尘埃落定,却化成普通的小白狗模样,跳到女子怀里,又是汪汪汪,又是喵喵喵,又是嘤嘤嘤地叫起来。 一旁的仙侍都傻了,眼前这个谄媚的狗腿子一样的生物,真是传说中凶狠残暴,日行万里,连玄女娘娘都未能驯服的神兽?不仅不凶,看样子还很讨人喜欢。 所谓浪兽回头金不换,回头之后能不能被人接受,关键是看你以前有多浪…… 狸猫精少女一看救星来了,几步跑过去站在叶英身前,嗫嚅道:“师父,她纵兽行凶。”说着,抬起鲜血淋漓的胳膊给叶英看,还哭了起来,小模样,梨花带雨的还真怪可怜。 叶英脸色沉沉的,仙辉清冷澄澈,“龙井,这是怎么一回事,你来讲。” “这……”小仙侍龙井斟酌了一下言语,“回禀岛主,这位是刚刚飞升的太乙元君,府邸就在咱们岛上,元君来拜会您,您不在。然后……太乙元君驯服了采九,但一没注意间,采九挣脱了太乙元君的法术,追着阿狸姑娘跑,就是这样。” 这一番解释,真真假假,虚虚实实。 驯服?太乙元君只是一碰那锁链,锁链就自己落了下来,然后那采九便像一条大猫一样围着太乙元君小跑,又是扯衣脚,又是舔手背,那叫一个亲热,就像是以前认识一样。 挣脱法术?龙井压根看不出来太乙元君用了什么高深的法术,但他可以确定的是,采九追赶阿狸,的确是在太乙元君的授意下做的。 但这些怎么同岛主讲?除非亲眼所见,否则谁会相信六界最凶猛的神兽之一会被一个刚飞升的凡仙驯服。 “阿狸,过来。”叶英声音淡淡的,却不冷峭,满是威严,却又不让人恐惧。 “师父……”小姑娘挪了几步,她以为是师父要给她做主,抹抹眼泪,也不哭了。 小姑娘还没来得急高兴,就听叶英淡淡道:“去同元君道歉。” “师父,”少女一愣,旋即争辩道,“我又没犯错,分明是她纵兽……” 紫色衣袂无风而动,叶英一甩长袖,“不道歉就滚出清玉府。” 太乙也以为叶英要给徒弟撑腰,俗话说上梁不正下梁歪,她对叶英一开始也没什么好印象,瞧都懒得瞧。这听他训斥阿狸,太乙才在刘海后仔细打量了一下这位传说中俊美得一塌糊涂的蓬莱岛主。 他身材颀长,紫衣银发,袖口勾云纹,领口系得紧紧的,看不到锁骨,一副禁欲冷情的样子。 金色双瞳,右额一朵辛夷花,旷世神采,倾天气势。 有这样一霸气狂狷的师父,也难怪狸猫精那般张狂。 我师父是叶英,怎样?不服来战啊! 只是,太乙有些疑虑,这真是接引仙人口中和善谦逊,热情阳光的蓬莱岛主么? 怎么看,怎么都同和善热情沾不到边儿啊…… 她又想起龙井的话。 “我家岛主本是个十分亲善的人,但这次从凡间归来之后,性格有一点点变化,元君多担待,具体是哪些变化,元君一会儿见到就知道了。” 这哪里是一点点变化,分明就是质的飞跃啊。 他在凡间究竟发生过什么? 什么事情让他性情大变? 大雾。 太乙多少有些好奇…… 太乙其实也不大在乎这个道歉,况且要道歉也是同采九道歉,和她有什么关系? 她正想说几句客套话,给狸猫精一个台阶下,毕竟她也得到的惩罚,而且看样子,叶英是在教训徒弟,可实际上叶英的偏心根本就青天白日,做做样子而已。他呵斥阿狸,也是在给阿狸撑腰。方才那些狠话,翻译过来,大概就是,“阿狸是我的徒弟,要教训也轮不到你。” 太乙觉得自己日后要住在蓬莱岛,同岛主结下梁子毕竟不好,说几句软话,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就算了。 可狸猫精少女却大哭着跑了出去。 倒还是个倔强的主儿。 太乙张了张嘴,不知道说什么。 叶英道:“元君慢走。” 他双眸微眯,目光浅淡柔和,如月之清辉。 冷冷的,拒人于千里之外。 清凉的晚风裹挟着甜甜的榴花香一同扑面而来。 …… 太乙心中苦笑,她还没说要走呢好吧,这逐客令下得倒是快。 “那采九……”太乙犹豫道,她是想讨了它的,但和第一次见面的人要东西终归不太好意思,所以语气便有些吞吞吐吐的,“我能不能……” “领走。”声音和缓,清高的架子。 “啊?” 叶英不冷不热地瞥了一眼在太乙怀中探头探脑的采九,“它愿意跟着你,你就把它领走吧,让我这府上也安生些。我还有事,就不送了。” 说完,便转身走了。 太乙摸摸头,也只得离开。 刚出清玉府大门,忽然背后有人言:“前面的可是太乙元君?” 太乙回头,说话的是一位女仙者。 秀美绝伦,气质高贵,秀美中还透着一股英气,桃花眼,琥珀色的眸子,眼下卧蚕。 太乙点点头,“正是小仙,您是?” “我是东君,”女仙者微微一笑,“有个俗名叫白春苏。” 太乙连忙施礼,“见过东君娘娘,小仙有礼了。” 白春苏扶太乙起身,“方才的事情我都看到了,希望你不要太怪罪他,他原本不是这样的,”她顿了顿,漂亮的眸子浮出一丝忧伤,“他不是故意针对你,只是丢了命魂。” 闻言,太乙也是一愣。 三魂,天魂,地魂,命魂。 天魂掌智。 地魂掌勇。 命魂掌爱。 三魂合一便是元神。 蓬莱岛主叶英,清玉真王,少昊的第九子,这么厉害的人物竟然丢了三分之一的元神? *** 有小采九上蹿下跳地陪着,上山下河,捉鸟钓鱼,日子过得飞快。 又过了几日,太乙收到了九霄来的文绉绉帖子,说是元妍帝姬生辰,天帝凤冉大宴青云殿,恭请太乙元君仙趾。 这种高层次,高水准,高要求的宴会本轮不到太乙这个级别的仙人搀和。 不知为何,帖子也送到了她府上。 太乙一大清早便换了件儿干净的袍子,她一共就两件衣服,一件灰色的,一件棠梨色的,换着穿。两件衣服都是那种没什么款式,远看就是一麻袋的式样。太乙对着镜子理了理头发,结了个露额头的简单发髻,插上元妍帝姬赠的发簪,出门之前,她想了想,又把刘海放了下来。 刚一出门,远远的就望见叶英的车架也向南边青云殿的方向去,闪着迷之光彩的马车,九匹纯白色的天马,白衣红绸的仙娥仙侍们分列两队侍候在车架左右。 真是谱子极大,排场极高啊。 太乙有些惧怕叶英,说不出缘由,再加上她觉得叶英也不甚待见她,就也没上去打招呼,抱着小采九,靠着边儿,自己走自己的。 能不见便不见,省着互相找晦气。 结果刚刚走出不远,还没出岛,就听身后有人喊:“太乙元君,太乙元君!” 她一回头,叶英的车架就落在自己身后不远处,和他打招呼的正是那个热情的小仙侍龙井。 正所谓事事皆有变数,天命亦如是也。 春光灿烂的午后,清澈的天河畔,此时此刻,太乙的内心几乎是崩溃的。 正踌躇着,不知是进还是退,龙井又唤:“元君!我家岛主邀您同行。” 太乙的内心完全崩溃了。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上的马车,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强颜欢笑对着冷玉观音一样的叶英寒暄的,等回过神来,自己已经挑着车帘向外看了起来。 云雾缭绕,青烟袅袅,路过无数风景,她忽然“咦”了一声。 声音微小。 太乙眉头微蹙间,余光感到那一直闭目养神的岛主大人像是在看她。 太乙以为自己方才“咦”的声音打扰到了他,连忙道:“岛主赎罪,小仙只是一时望见了人间的山脉感到有些新奇罢了。原来在九天之上也能瞧得到人间的山啊。” 叶英双手拢在袖中,凝目看过来,像是在看太乙,又像是越过她的发顶望车窗外的山峦。 “那是太白山,虽比不上九霄的高峰峻岭,倒也是九州第一高的。九州最大的修仙门派,步天宫,便是在太白山上了。” 太乙略愣,他一反常态地没落脸子,还一反常态地说了这么长的一句话。 是有反常必有妖。 幸好语气不甚热络,清雅冷然,非常符合他清玉真王老人家古井无波的清高架子。 太乙放下车帘,恭维道:“不愧是岛主大人,连人间之事都了解得如此详细。” 叶英起身,“宴会时间还早,下去看看罢。” 不等太乙多做反应,车架已经停在了云霭之中。 清风澈澈,花香袭袭。 太乙随叶英腾云而落。 他们正巧落在一处偏僻的大殿,没有人影,也没灯烛,静谧而肃穆。 太乙从外边刚到阴暗的大殿,双目忽地还不太适应,等她揉揉眼睛,清明过来,发现自己站在一排供桌前,红木供桌上整整齐齐地摆着香烛,排位,而后面的墙上是一排画像。粗略一望,都是些高冠玉带,横眉竖目,不甚和善的道士,纸张微微泛黄,像是有些年头了,太乙寻思着这些大抵就是步天宫历代的掌门人吧。 她对人家的掌门人生得什么模样可没什么兴趣,正要去叫叶英回九霄,转身却见他负手站在那列画像的最左一侧,仰头望着那最后一幅画像发呆。 殿外的围墙上爬满了花藤,大团大团的木香花开得十分繁华,午后的阳光透过花枝打在殿内的青砖地上,也落得叶英一身,宽宽疏疏,明明暗暗,一时间竟给太乙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78|7.9. 远处钟声阵阵,山中弟子们齐声喊着口号,“步天浩气乘风去,斩妖除魔天地间。” 三清殿,重阳宫,朝露晚霞,日夜交替。 恍如隔世,又若今朝。 响亮的口号声中,叶英依旧负手而立,望着那最后一幅画像,缓缓道:“他叫叶流白,字和风,道号紫薇真人,是太白山步天宫第四百代顶门大弟子,第三百六十八代执剑长老,第三百二十一代掌门。任掌门期间,匡扶正义,弘益人间,是个名副其实的侠士,然,他在任期的第三年死去,确切的说,是自杀,他困于心魔,在哀牢山上自刎而亡。” 太乙走到他身边,也抬头看那画像,“岛主您知道得真多。” “你觉得他和我像么?”叶英看着画像,嘴中忽然问。 一样的眉眼,一样的衣冠。 他们并肩而立,太乙整个人都站在叶英的阴影之中,她说:“轮廓都很相似,但精气神大不相同。” 叶英两指执起一根香,恭恭敬敬地燃上,朝着叶流白的画像拜了三拜,插-到香炉之中。 他掸了掸衣袖道:“我知道太白山的事情,其实并不是偶然。我的元神曾流落人间三世,他是我的最后一世。” 太乙嘴角扯了扯,自己供奉自己,这事儿还真是新鲜。 “人间的事情,您都记得?”她问。 叶英摇头,“都是后来听司命星君说的。” “那他的心魔是什么,司命星君可都告诉您了?”那人只做了三年的掌门,正是风华绝代,意气朝朝的时候,怎么说自杀就自杀了。 叶英转身,向门口走,衣摆曳地,沙沙作响,“好像是因为个小姑娘吧,年少时的惊鸿一瞥,成了一辈子醒不来的梦魇。” “情劫?他不是大侠么?” 光把他的影子打在地上,孤零零的模样,仿佛很寂寥,他道:“纵使掌中持利剑,却终归斩不了心中魔。大侠说到底也是个凡人,是凡人,就有生死,就有情爱,就有所求,也就有求而不得。” 太乙小步跟在他身后,踩着他的影子,看着自己的脚尖,小声道:“岛主您到这步天宫来,可是还放不下叶流白的过往?要是……那个姑娘还在这世上,您还会喜欢她么。” 叶英忽然停住脚,太乙险些撞在他背上,片刻的沉寂后,只听身前人道,“他是他,我是我。桥归桥,路归路。就像你所看到的一样,我们虽然长得相像,精气神却完全不同。他的爱恨,从他死的那天开始,便都与我无关。”他的调子淡淡的,一如那些香气淡淡的木香花。 “不过,”叶英转过身,垂眸望着太乙道,“我亦不会因她是叶流白爱过的女人就故意不去喜欢。你明白么。” 他就站在她面前,十分靠近,衣襟擦着衣襟,发丝缠着发丝,近到似乎只要他一抬手就能把她整个人圈在怀里。 “有点明白,”太乙抬头,微笑着道,“您尊重叶流白。您承认他的爱恨,承认他作为叶流白的存在。” 叶英冷笑,“我没你说的那般好心。” 太乙嘴角含笑,低声温顺地道:“小仙知道。” 清澈的声音盛气凌人,“不要盯着一个男人看很久,你会陷进去的。” 太乙仰着头,微微地笑,“小仙想您笑起来一定很好看。” “步天浩气乘风去,斩妖除魔天地间。” “步天浩气乘风去,斩妖除魔天地间。” …… 窗外口号声阵阵,听得叶英直皱眉,“凡人就是聒噪,”傲慢的不能再傲慢的语气,“我不笑也一样英俊得一塌糊涂。” 太乙差点笑出声音,这位清玉真王老人家傲娇起来还挺有趣的。 “您知道大家都这样形容您?” “随耳听到的而已,是否蝉联七千六百五十二年的六界第一美男子之位,我其实并不在乎。” 太乙:“……” 不在乎还会把年份记得这么清楚…… “只差一年,我便能打破饮玉的记录。” “长生府的饮玉神君?”这个人的名字,太乙倒是听说过。 “没错,”叶英不屑地道,“就是你那只小狗崽儿曾经的主人。” 听到被叫小狗崽儿,一直睡在太乙衣襟里的采九探出头来,不高兴地嘤嘤嘤叫。 叶英修长的手指点在采九额头上,一点一点地用力把它按回到太乙的衣襟里,“小狗崽儿,消停点儿,别以为认了新主人就能在我面前放肆,你的新主人也是我的人。” 太乙摸摸采九的头,一边安抚着给它施了个沉睡咒,一边问叶英,“那一年是谁占了第一?” “是个身娇体弱的小妖精,想一想,他也快回来了,多年不见,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变丑。” 太乙心里寻思,您这就是希望人家变丑吧。 金色眼瞳,不经意地流转,带着些冷意,却又含着些缱绻,美得太乙不知道该如何来形容。 她怔怔地道:“在小仙心里,岛主您永远是最英俊得一塌糊涂的。” 叶英冷哼了一声,却也似乎对这种讨好不太讨厌。 “你这样长的刘海不太好。”白玉般的长指忽然抚上太乙额前厚重的刘海。 “小仙习惯了。” “晚上大宴,会有人说你不修边幅,不尊敬天帝,不……”刘海被完全撩开的瞬间,叶英忽然停住了。 在这样俗气的刘海下竟然隐藏着如此一双绝色的眉眼。 叶英只想到两个字。 祸水。 “岛主,”太乙见他眸中划过一丝异色,唤了一声却没有反应,她歪了歪头,声音也高了一些,“岛主?” “咳咳,”叶英抽手,目光迅速地从眼前人身上移开,“刘海,你还是就这么留着吧。” 太乙疑惑了,“不会有人说小仙不休边幅,不尊敬天帝?” 男人敛了眉眼,“刚才说过,你是我的人,我蓬莱岛的人。有我在,凤冉都不敢说你。” 听他这样讲,太乙也觉得开心,有这么一靠山,以后行走在九霄之上,也少去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我家岛主是叶英,怎样?不服来战! 离开大殿,二人隐去身形又在步天宫里走了走,走到山门口时,远远的就望见一个紫衣青年牵着一个小姑娘站在山门口。 小姑娘仰头问:“师父,你在等谁?”圆圆的眼睛眨啊眨。 青年低头,温柔地笑,“阿狸,师父谁都没等。” “他说谎。”叶英忽然道。 “您也认识他?” “他叫南音,是叶流白的徒弟,如今步天宫的掌门人。他比叶流白厉害很多,同样的心魔,叶流白死了,他还活着。不过,”叶英低沉一笑,“他等的人永远都不会来。” 不知是不是叶英身上的仙气浓重,山门口含苞待放的木香花忽地全都绽放开来。 风卷花香,盈盈可爱。 小姑娘欢快地蹦跳起来,扯着紫衣青年的衣脚,“师父,开花了,好多花。” “是啊,好多花,”眉目俊秀的男人舒展开眉头,笑得比方才更灿烂,也更真实,他抱起小姑娘,望着木香花,自言自语地道,“回去吧。” “师父不等了么?” “不等了,”男人拍拍小姑娘毛茸茸的发顶,宠溺道,“回去给阿狸做鲜花饼。” 小姑娘欢呼一声抱住他的脖子,“还有香香的面人。” “嗯。” …… 太乙愣愣地看着两人消失在山间雾霭中,直到叶英说了第三次“回去吧”的时候,她才缓过神来,随着他腾云回到九霄,重新坐到马车之中。 又行了片刻,车架忽地停了。 太乙问向叶英,“这么快就到了?” 叶英站起身,还是那副风雨不动的样子,“你在这儿等着,我进去接个人。” 他下了车,太乙便撩起车帘等。 原来车架是停在了一处仙光缭绕的府邸门口,牌匾上三个大字“东君府”。 太乙转头问一旁站着的龙井,“龙井,这东君同咱们岛主是好朋友么?”那么寡淡高傲的叶英,值得他亲自来接的东君,应该关系非常吧。 龙井一笑,“何止是好友,自从天地开辟以来,日月初升,太阴星月神和东君日神就注定交相辉映,日月对举,共同制擎阴阳,简单地说,他们是生生世世的情缘,再过些时日,咱们就要有岛主夫人了。” “哦。”太乙点点头,原来接引仙人说的叶英的未婚妻就是东君,她想起那个总是微笑的女子,同样寡淡的两个人,倒也十分般配。 叶英进去了好久,也不见出来,太乙百无聊赖地东瞧瞧西看看,目光恰巧落在一包味道有些重的东西上,她嗅了嗅,问龙井,“岛主大人还喜欢鱼干?” 龙井连忙摆手,“这是岛主给阿狸准备的。上次因为采九,”龙井摸摸头,不好意思地道,“就是您在府上那次,阿狸同岛主闹脾气,一气之下就跑到东君这里来,这些天都没回去,岛主嘴上不说,其实心里在意得很。所以,这次岛主也是想顺便把阿狸接回清玉府的。元君您别看阿狸性子野,同东君娘娘却是十分亲厚的,您刚到蓬莱,有些事情,您并不晓得。东君娘娘,还有阿狸姑娘,其实岛主他都是十分在意的,您最好还是不要太多同她们接近。” 太乙点头道谢。 龙井其实是个好孩子,他其实是委婉地告诉她,东君同阿狸,还有叶英,其实都是一家人,而她说到底是个外人,采九的事情是小事,日后若是真惹到阿狸或者东君,叶英是一定会站在她们一边的。 感情的事,也是有先来后到的。 太乙想,若是没有龙井的提醒,经过太白山这一遭,她恐怕真要把叶英当做自己人了。 在其他仙人面前,叶英可能还会罩着她一些,但若是她的对立面换成阿狸或者东君,结果是不言而喻的。 这就是亲疏。 她正想着,忽然整个人被一股大力拉下马车。 “刘海妹?你是什么身份,也配与我师父同驾?还不滚下来!”   ☆、79|7.9. “阿狸,不得无礼。”一道熟悉的女声狠狠地呵斥了阿狸。 太乙刚站稳脚,就见东君从大门施施然走出来,原来是她出言相助。她手挽着另一位女仙,虽珠翠叮当,锦缎披帛,却少了些贵气,多了些清新的山野气息,年岁看起来也要成熟一些。 在那女仙的另一边儿则站着叶英,一如既往地不笑不怒,不咸不淡的样子。 东君边走下台阶,边微笑,“太乙元君,又见面了,”说着,引着太乙道“这是我娘。” 龙井站在太乙身后,小声提点,“那位是九芝夫人,南天帝君白泽的夫人。” 哦,太乙想起了,这位就是那善妒出了名的九芝夫人。 面对长辈,太乙连忙施礼,而九芝也很和善地问她:“倒是位面生的仙者,不知是哪位神君座下的新徒?” “她哪里有什么背景,不过是个小小的凡仙罢了。”方才被呵斥的阿狸,站在叶英身后,很不开心地小声嘟囔着。 声音虽不大,但在场众人也都能听得到。 东君秀眉微蹙,回首瞪了她一眼。小姑娘吓得一吐舌头,慌忙躲到叶英身后。而叶英仿佛没听见,只是自顾自地向马车走去。 听到阿狸如此介绍太乙,九芝微微颔首,虽还笑着,却没有方才那么热络,她心中轻蔑一笑,原来不是什么有身份的人,那便不值得结交了。 跟在叶英身后的阿狸又跑回来,挽起九芝的另一边胳膊,亲亲密密地道:“夫人,咱们快上车吧,晚宴就要开始了。” 说到上车,太乙这才注意到,虽然东君他们一行四人走出门来,却不见那日的鸾车,再看着九芝向叶英的车架走过去,太乙这才明白,他们本来就打算一路去的,毕竟这个岳母带着女儿,还有英俊得一塌糊涂的女婿一同赴宴,真是太有面子了不是。 等到叶英他们四个人都上了车架,太乙还站在原地。 已经坐好了的东君又站起身来招呼太乙,笑靥如花,十分亲切,“太乙元君,快上车吧。” 她说了这句话,却没人应和,九芝夫人眼风飘得远远的,似乎在看周围的风景,叶英则微合着双眸,闭目养神,阿狸坐在叶英旁边,向太乙做着丑恶的鬼脸。 太乙一瞧,便知道自己是不受欢迎的,干笑一声道:“岛主,小仙还有些事情,请您先行。” 叶英的眼睛这才睁了睁,“也好。” 说完,车帘一落,纯白色的天马展翅高飞,一眨眼,便只剩下太乙一个人站在东君府的门口。府门口的仙娥们掩着嘴巴,对着太乙指指点点,嗤嗤发笑。 太乙瞧也没瞧他们一眼,掸掸身上的灰,腾云而去。 大概一炷香的时间之后,青云殿外已经聚了好多仙家的车架。 殿外,雾霭重重,紫云团团,殿内,笙歌袅袅,衣香鬓影,一派盛世之情。 司命打从东边来,远远望去,有人高冠娥带,重缎紫衣,最细密的阵脚绣着暗纹的石榴花,被一众神仙围在当中,那人只是眯着金色的眼瞳,神情淡淡的,不发一语,偶尔颔首,温文尔雅又淡漠凉薄,端着一副无情无爱的面容。 她不禁想起春山对叶英的评价,无情无爱,冷心冷血。 原来还能装得一副笑脸,这次从人间归来,连笑脸都懒得装了。 也难怪,毕竟是丢了命魂的人。 在他身边不远处,站着刚刚从车架上下来的九芝,一边是东君,一边是阿狸,她们搀扶着她,十分尊敬,小心翼翼。 这样看起来,倒显得九芝有那么几分贵气。 殿门口的仙人们见九芝向殿内走,都围上来寒暄,什么夫人您真是越来越年轻,什么东君娘娘真是倾国倾城,什么叶英岛主风姿无双……等等等等。 司命想所谓妻凭夫贵大抵就是这个样子了。 当年的一株九叶灵芝,现在也是众人推崇的九天贵妇了。 不仅如此,她还找了个好女婿。 上边有夫君撑着,下面有女婿抵着,连天后容江都要给她三分薄面,啧啧,此一时彼一时,果真如是。 司命随云而落,本想直接进殿,却被九芝叫住,上下打量,嘴角微挑,“司命星君,好久不见,你还是一个人?” 司命才懒得理她,随口道:“九芝,你也还是那么饱含着浓郁的山野气息,十分清新。” 这二人一见面就是剑拔弩张。 九天之上,人人都知道九芝夫人的原身不过是一株灵芝,但知道九芝忌讳这个,没人敢说。 大家也知道九芝,司命同南天帝君白泽之间轰轰烈烈的三角恋,虽然背地里不少谈及,在当面,却都还是避讳的。 只见九芝微笑的小脸上有些挂不住,她扯扯嘴角,看向叶英,“阿英,我看司命星君连个坐骑都没有,咱们不妨送她一匹天马。” “阿英”,“咱们”,每个词都彰显着他们一家人的身份。 叶英也不拒绝,“都凭夫人做主。” 自己的女婿给面子,九芝这脸面又找了回来,笑盈盈对司命道:“星君,这不是一般的天马,白天马是常见,但毛色纯白,毫无杂质的六界也就能凑到这么九匹。我看你一个人也蛮孤单的,不如同它做个伴儿。” 九芝这话里多少有些龌-龊的意思,仙人们不敢笑,都别过脸去。 忽然间,一阵狂风平地而起,整个地面摇了三摇,九芝夫人的珠花掉了一支最大的,阿狸一个没站稳,跌倒在地,众仙家的坐骑神兽们开始不安分起来,一个一个奋力挣脱主人的仙术,四散奔逃。 摇晃之后,南方雷声滚滚,众仙惊愕地循声望去,南方天际上蔓延着浓郁的黑气,黑气中隐隐有紫光缭绕,又一眨眼,黑气化为霞光,九彩祥云海浪一样蔓延过来,大有倾天蔽日之势。 不知谁说了一句,“一千年前的神魔大战,饮玉神君降临罗刹海的时候,就是这幅光景。”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在这里当年参加神魔大战的人不在少数,他们不是忘记了,而是短暂的和平让他们麻木了。 他们不想想起那个时代,那个沙与血混沌的上古纪的惨烈的最后,他们不想想起,连同殉世的饮玉神君,一同被埋葬在众人的心里。 太白金星眯着眼睛,“神君大人已经殉世了,不是他。” 众人闻言,都转头去看他。 太白金星又道,“想必是采九那小崽子被驯服了吧。” 众人这才恍然大悟。 是采九。 同九转修罗斩与十大神兵的关系一样,采九不在四神兽之一,却并不位居其下。 就像仙人各自都有仙辉一样,神兽也有自己的光辉。 采九是九彩,但自从罗刹海一役之后,采九失去主人,狂性大发,本身的九彩被浓重的黑色煞气所掩盖,四处作乱,让六界苦不堪言,最后还是玄女大人一条七宝链困住了它。 只是,看如今这样子,采九又恢复了九彩的仙辉,不仅证明着它被驯服了,还证明着玄女大人的法术被破解了。 是何人,究竟是何人?   ☆、80|7.9. 仙云薄雾,紫霞青烟,琼楼玉宇,鹤鸾祥鸣。 太乙从云头落下,牵着采九向青云殿门走去,她本是想抱着它走过来的,结果走走却迷了路,她怕误了时间,不得已才让采九驮着她一路到了青云殿。 殿门口的仙人们还有些懵,这个土土的,厚重刘海的仙人,他们从来没见过啊。 孟氏国,有凶兽,大若虎,形若狮,变化无常,名曰采九,乘之日行万里,不可驯。 她有多大的法力,竟然能驯服采九?怎么看怎么不像是什么厉害的人物。 太乙走上前,指了指身后的采九,对接引的仙侍道:“我是太乙元君,这是采九。还请您把它带下去,好好看管,宴会结束之后我再来接它。” 仙侍一咧嘴,虽说在宴会中众仙的坐骑都是他来看管,但是采九,再看看那些惊魂未定的神兽,谁敢看管它啊,要命啊。 “这个……”仙侍犹豫着道,“元君大人,青云殿后好像没有暂放神兽的地方了……” 太乙瞧了瞧一眼望不到边的青云殿,这睁着眼睛说瞎话也得有个度吧。 不过既然人家拒绝,她也不好强求。 旋即人们便看见那土土的,浑身散发着阴郁气息的女仙回身拍了拍采九的头,一阵九彩霞光之后,殿门前少了一只凶兽,太乙元君怀里多了一条喵喵喵叫的小白狗?! 真是怪事天天有,今日特别多。 大家正错愕间,忽有人道:“都站在门口做什么。” 从霞光深处慢慢走来一个人。 刚开始面目不是很清楚,太乙只能隐隐约约地瞧见个身形。 身材颀长,衣袂翩跹。 渐渐的,走近了。 黑发金冠,素白长袍,清风吹起他的衣脚,有一种天地之间豁然开朗的感觉。 “父亲,您来了。” 听着东君这声父亲,太乙想这位大概就是南天帝君白泽了。 千年之前被派去镇守罗刹海的这位帝君大人,怎么又回来了? 他是战神,此刻却戾气全收,佛陀也没有他那么慈悲的面容,他的目光,越过众仙温柔地向自己的夫人一笑。 作为战神,他不该有这种情愫。 有人因爱情而变得坚强,有人因它变得软弱。 白泽不像是前一种。 太乙觉得九芝夫人作为一株植物,没能长成神药是够倒霉的,但作为一个女人,她其实蛮成功的。 位高权重,英俊高大,对旁人都冷若冰霜,偏偏对傻傻的,平凡的,甚至有些卑微的她痴情宠爱,为了她,抛弃门当户对的未婚妻,为爱走天涯。 啧啧,女子对夫婿的幻想,她都实现了,如今还有一个天生神职的女儿,一个少昊后裔的女婿,简直就是人生赢家。 南天帝君一到,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寒暄。 什么帝君大人您越来越年轻,什么九芝夫人您真是愈发高雅,什么东君娘娘真是倾国倾城,什么叶英岛主风姿无双……等等等等。 白泽其实不喜欢这些刻意为之的讨好,但夫人喜欢听,他也就随意了,缓缓走上台阶,他只觉得人群之中有一道不和谐的目光正在看他,不是那种狂热的,也不是那种奉承的,只是淡淡的,把他视为若有若无之物地注视着。 这种目光让他想起一个人。 小时候在仙塾中学习,一次上课走神儿,被师父罚抄书,他做事严谨,认认真真,一个字一个字地抄写,一直写到深夜,偌大的仙塾里只剩他一个人。整理好书卷,他一出门就看到星光之下有个紫衣服的少女蹲在墙角自己同自己下五子棋玩儿,那少女见他出来,一个箭步窜到近前,啪地一拍他的头,“让你抄书你就乖乖抄啊!等得老子肚子疼!”说完,又伸手过来拉他,“走走走,司命和太白都等着你呢。” 他打掉她的小手,声严厉色,“男女七岁不同席,别拉拉扯扯的。” 那少女一笑,趁着他说教的时候又扯住他的袖子,腾云而上,“你别的没学好,人间那些迂腐规矩倒是记得蛮清楚哈,还男女七岁不同席,我们都一同睡了七百年了好不好。你现在想划清界限?嘿嘿,来不及了。” 他气她没规矩,可立在云头,又不能像方才那样打她的手,她不喜欢仙术,法力也不是很高,若是一不小心掉下去可如何是好。 那天晚上,他们都喝了许多酒,太白枕着司命,司命枕着她,她枕着他。 他还算是清醒,小心翼翼地抱她在怀里,看她敛去一身的戾气,话音也是柔柔的,掐得出水儿一般,整个人温柔得如月光中大片大片的月下美人…… 当年月下盟誓,说是挚友一生不变。 结果他与一个反目成仇,与一个形同陌路,与一个面和心不合。 回忆与现实交错,有些时候,白泽甚至分辨不清那晚的事情究竟有没有发生过…… 青云殿门口,他循着那道不合时宜的目光看到了那个不合时宜的女仙。 微微错愣,就听到旁边的九芝道:“太乙元君,还不过来见礼。”早年虽然爱耍脾气,后来一向温柔的夫人,此时此刻的话音竟然有些不善。 那女仙施礼,他微微颔首,然后转身,迈进殿门。 太乙随后也走到门口,出示了请帖,接待的仙侍脸色微变,旋即笑道:“元君,您是不是拿错了,这不是青云殿送出的帖子。” 一句话,平地起波澜。 “我就说,怎么从未见过她,原来是想混进去。” “瞧她那寒酸的打扮,啧啧。” “帝姬的生辰宴会,哪是随便的凡仙就能参加的。” 众人交头接耳,嘀咕起来。 “她是与我一同来的。” 大家正说得起劲,忽地被人打断。 白泽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威严不可抗拒。 “夫君,你……”九芝本想看太乙的笑话,毕竟像太乙这么假清高,不讨好她的人还真是少见,没想到,关键时刻,自己的夫君居然替那人出头。九芝十分不满。 门口的仙侍连忙堆笑道:“既然是同帝君大人一道来的,那快请进,快请进。” 然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太乙刚要进门,一旁仙子中兀然有道:“哎?她头上戴的不是帝姬大人的簪子么?” “你没看错吧。” “怎么可能看错。那是帝姬非常喜欢的簪子,前几日我还瞧她戴了呢。” “兴许是帝姬赐给她的?” “不可能。那簪子是天帝陛下亲手所制,帝姬大人从沉睡中醒来的那日,陛下送给帝姬大人的。这样的东西,是你的话,你会随便送人?” “莫非,是她盗……” “小声点儿,别乱讲话。” 太乙扶额,让别人小声的这位姐姐,您的声音更大…… 人群再一次沸腾起来。 忽有侍者道:“帝姬大人到!”   ☆、81|7.9. 见元妍到了,白春苏连忙上前,施礼后道:“帝姬姐姐来的刚好,快帮这位小元君解释一下吧,有人说她头上的簪子是帝姬姐姐的。” 元妍穿了一身儿浅红锦袍,绣着银边儿,外罩透明牡丹暗纹的纱衣,十分贵气。她顺着白春苏的手指瞧了瞧,面上一惊:“奇怪了,这簪子本宫丢了好几日,怎么……” 太乙心觉不好,她稳稳心神道:“帝姬大人,小仙的簪子是帝姬大人所馈赠,那日在南天门,您……再想想?” 元妍微微侧头,像是十分苦恼的样子:“簪子是本宫的簪子没错,可那日本宫并未去过南天门。” 太乙的额头冒了细细的一层薄汗:“帝姬大人,那日当值的接引仙人也许可以作证。” 元妍嫣然一笑:“召那日当值的接引仙。”她想死,就让她死透了。 说起这件事儿的缘由,其实很简单。 元妍的母亲,天后容江炼了一颗丹,不小心掉了凡间,偏巧让太乙给吞了。这颗丹药本是元妍央求着容江炼的,食此丹药,凡人可飞升,仙人可忆起前尘。 元妍的元神曾在凡间逗留过些日子,后来回到天庭,她隐约记得那时候十分幸福快活,而且自己有个十分英俊又优秀的夫君。元妍想找到他的转世,她先去找司命星君借看轮回镜,奈何司命星君迂腐得很,“天机不可窥”一句话就把她打发了。元妍生气,却也没办法,只得求助自己的母亲。好不容易丹药炼成了,结果却被……她气太乙,一个凡人,凭什么飞升,害得她寻不到自己的如意郎君!该死的凡人,该死! 不一会儿,那小仙便被带到了,经过太乙身边的时候还谦和一笑,用只能他们二人听到的声音道:“元君,那日的仙酿真不错。多谢元君了。”说完,便匆匆而上前。 元妍立在台阶上,俯视道:“接引太乙元君的那日,你可曾见过本宫。” 接引仙人低头:“回帝姬大人,小仙,不曾见过大人。” 一句“不曾。” 人证物证全都有了。 “小偷!” “无耻!” “瘸子凡人,不要脸!” “捆了她!” 太乙咬了咬嘴唇,肩膀无奈一落。 此时此刻,再无它法。 这根本就是一个连环套儿。 叶英站在人群之后,台阶之上,并不说话,只是淡淡地望着她,拖着一条瘸腿,被人推推搡搡的她,十分狼狈又可怜的模样。 九芝心中大笑,哈,太乙元君,叫你假清高,如今倒霉了吧。看你被冠上偷盗的罪名,发配到归墟的日子里怎么再装清高。 九芝厉声道:“太乙元君,事到如今,你还有何话说!” 是啊。人证物证俱在,还有何话说? 太乙不再争辩,只是恭恭敬敬地双手上捧,弯腰施礼:“今日是帝姬的大人的生辰,小仙有件礼物想送给帝姬大人。”态度虔诚得不能再虔诚,腰弯得不能在弯。 元妍心中得意,便没多想:“呈上来。” 太乙从怀中掏出一颗珠子,向空中一扔。 沙沙沙。 眨眼间,一道星沙幕出现在众人面前。 那是魇珠,魇珠里是星沙,能记录画面和声音,虽然记录的时间不长,却不会造假。 因为此物珍贵,每个新飞升的仙人,天庭都会赐予两颗在他们随身的锦囊里。 众仙抬头,泛着柔光的星沙幕上——云开雾散,仙鹤鸾鸣,一行仙者簇拥着一位女仙自东天而来。是位珍珠凤钗,环佩叮当的极为高贵,又极为漂亮的女仙人。 这位女仙没人不晓得,正是如今青云殿门口的元妍帝姬。 此时此刻,帝姬的面色十分不好看,有些接近凡间猪肝的颜色。 众人暗暗咧嘴,又不动声色地继续看那星沙幕。 这行仙人从东天来,瞧着样子是要向南边去的,结果却绕了个弯儿在太乙元君旁边停了停。 星沙幕中的元妍帝姬微笑着看太乙元君道:“可是新上天庭的仙者。” 太乙元君道:“正是,小仙顾太乙,刚刚飞升。” 帝姬大人点点头,从发髻上拔下一支簪子,又从一旁仙侍手中托盘里拿过两壶仙酿一并递给顾太乙:“是个好命的姑娘,太乙元君,好自为之,自能得福。” …… 星沙细细而落,画面消失,四下寂静。 太乙拍拍手上的细沙,直身一笑:“当日,小仙十分爱慕帝姬大人的风姿。小仙是凡人飞升,第一次见到帝姬大人这般风华绝代,倾国倾城的仙者。小仙想着,凭小仙的身份,日后恐怕是见不到帝姬大人了,便擅作主张,留了大人的倩影,还望帝姬大人赎罪。想必也是帝姬大人十分偏爱小仙,才在今日同小仙开了这么个玩笑。” 真相大白。 事情的来龙去脉,众人都心中有数了。 帝姬大人想给这个小凡仙一个下马威,结果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小脚。这位太乙元君,虽看样子是个好拿捏的包子,呵呵,心里坏着呢,以后遇到可得小心。 一时间,气氛十分尴尬。 “误会一场。众仙友们都快入殿吧,陛下还在等。”九芝说着,笑笑地来拉太乙的手,却被太乙虚晃一手避开了。 微笑凝在九芝夫人高贵的脸庞上。 “小仙忽然想起,的确是没收到宴会的请帖。诸位尽兴,小仙告辞。”说完,太乙一个呼哨,骑着采九,腾云而去。 留下一群风中缭乱的仙者,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且不说九芝如何在心里气得牙根直痒痒,元妍更是气疯了。她脸上虽还维持着帝姬的威仪,笑着说,“太乙元君真是性情中人,可爱得很啊,哈,哈哈……”袖里的纤纤素手可早就握成了拳。 太乙元君,真是好样的!这次让你侥幸逃过了,下次可不会这般走运! …… 不知跑出了多久,太乙从采九背上跳下来,一拍它的屁股,让采九到附近去玩儿。她则找了一块层峦叠嶂的云层把自己扔了进去。 太乙身子累,心也累,不一会便睡着了。 无梦。待她再醒来,一睁眼就望见一叶绿油油的碧荷,再一错眼,她便懵了,撑着那荷叶给她挡阳光的不正是叶英。 见她醒了,叶英冷冷地扯扯嘴角,道:“人长得小,脾气倒是挺大。” 云上风猎猎,吹得他三千银发悠悠飞舞,上挑的眼角含着说不清道不明的风-情。 “岛主……”太乙作势要起身,却被叶英手中的荷叶杆儿抵住了额头。 “躺着。”他声音很轻,却带着太乙武逆不了的威压。 白云朵朵,海浪一样推着两个人,一个灰袍,一个紫衣,一个躺着,一个坐着,看起还挺和谐的。 太乙不知同叶英说什么,只是好奇他为什么会追过来,想问又不敢,毕竟叶英看起来太高冷了。 她只好翻了个身,闭眼装睡。 片刻安静之后,只听背后叶英道:“生我气了?”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说得太乙心里怪怪的,也不知是委屈,还是什么其它不合时宜的情愫。他明明说过会罩她的,结果在关键时刻却都不站出来帮她说话……太乙低声道:“不敢。” 身侧叶英冷嘲:“你这性子,比阿狸还野,表面上低眉顺目,乖得不得了,实际上反骨却比谁都嶙峋。现在恐怕连凤冉都知道了,有个刚飞升的小凡仙给了帝姬大人脸子看,还七个不服,八个不愤地扬长而去。” 太乙随手扯过一片云絮,遮住脸,声音小小的:“小仙是凡人,自然比不得仙人们性子圆润。” 荷叶杆儿在她背上戳了戳,高冷的蓬莱岛主老人家谱子端得高高的,道:“可需我安慰你。” 太乙向旁边儿挪了挪身子,嗫嚅道:“不必……唔……岛……” 一阵天旋地转后,叶英轻拥着她,两人陷在厚厚的云层里,他的嘴唇贴在太乙耳边,声音依旧清冽冷淡:“忘了告诉你,本岛主的询问从不需对方作答。”也就是说管你要不要,我要就是了。 “岛……”事情发展变化太快,太乙根本没反应过来。第二个字还没说出口,叶英一手已经扣住了她的下巴,看似十分冰冷,又毫无生气的唇兀地就覆了上来。 番外【妻奴日常(一)】骑马 “小狸,跑哪儿玩去了,满头大汗的。”魔神大人持着细白的手帕,小心翼翼地给刚旋风一样飞奔进屋的小姑娘擦汗。动作轻柔,如若至宝。 “阿玉阿玉,我刚去给娘送水果,看到爹变成小白马让娘骑着在院子里玩儿。” “哦。”装不懂。 “阿玉……我在一旁看着,好像很好玩儿的样子。”阿狸眼睛眨阿眨,充满期待。 “哦。”依然装不懂。 小姑娘扯着袖子摇啊摇,撒娇道:“阿玉阿玉,人家也要玩儿。” “不行,”魔神大人拒绝得很是干脆,可是转眼看到小妻子可怜兮兮地望着他,声音又柔了柔,揉揉她头顶倔强的呆毛,“小狸,为夫是堂堂九幽魔神,怎能做那般没有威仪的事情。小狸是个好妻子,好妻子不能让夫君做难堪的事情,知道么?” “知道了。” 男人皱眉,一勾手,拉住阿狸的裙带儿,“你去哪儿。”平日里肯定要磨上他半日的小丫头,今儿个怎么这么听话。魔神大人也觉得很奇怪。 小姑娘也不回头,“爹爹说阿英约他去蓬莱下棋,叫我同去。”话音方落,阿狸忽然觉得有个温热的湿哒哒的东西落在自己手背上,回头—— 身后一匹英俊的枣红马:“小狸,我还会变羊,牛和驴子,你喜欢哪个?这样吧,你每个都骑着试试,看哪个舒服?” 阿狸摸了摸小红马柔顺的毛,一本正经地道:“我是个好妻子,好妻子不能让夫君做难堪的事情,要时刻维护夫君的威仪。” “咦,谁说的?宠媳妇就是做丈夫的最大威仪,”魔神大人跪下前腿,晃了晃尾巴,“小狸快来吧,本座跑得可快了,岳父大人都比不上。咩咩咩。”   ☆、82|7.9. 看似冰凉的嘴唇却异常温暖,没有深吻,只是蜻蜓点水般地轻轻一碰便分开了。然而却也足够让太乙这个未经人事的傻姑娘一颗芳心跳得要蹦出来,她娇柔的身子紧紧地绷着,琴弦一样。 叶英拨开她额头的刘海,垂眼瞧着红透脸的小姑娘。 她真美,她是他千万年来见过的最漂亮的姑娘。 叶英颇是有些得意地道:“可有感觉舒服一些?” 太乙气得嘴唇直哆嗦,安慰?这也叫安慰? 他压制着她,欣赏着小姑娘炸毛的样子:“我瞧着你们人间的戏文上都是这样讲的,小姐生气的时候,小书生只要吻吻她,她就舒服了。” “接吻是情,情人之间才能做的事情!”太乙真不知道是该说他迂腐,还是风流,亦或是天真。这……这可是她的初吻啊……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被他夺了去。而且看他的样子,根本就不知道这个吻的意义。 太乙大吼之后,胸脯气得起起伏伏。 天空高远,流云缱-绻。 一丝不明意味的光彩闪过叶英的眸子,忽地,他低头含住太乙樱桃色的小嘴儿,舌尖细细地勾画她的唇线,顶开她紧咬的牙关,纠住四处逃窜的丁香小舌,爱怜地勾入口中,细细舔-弄。 他乘胜追击,她丢盔弃甲。 吻得小姑娘气喘吁吁,叶英才松开禁锢,表情依旧淡漠,像是方才的亲吻同喝茶一样是件稀松平常的事:“现在有好一点了么?”他居高临下地问。 “混蛋!”太乙向旁边一滚,狠狠道,“留着你拙劣的安慰给东君吧。” 叶英长臂一伸出,小姑娘又被捞回了怀中。他古井无波的眼中倒映着流云,硬净修长的手指捏上她的耳垂儿,时而温柔抚摸,时而用力揉捏。 这是什么怪嗜好!太乙的小脑袋摇来摇去,却躲不开叶英的魔爪。 好半响,他扯扯嘴角,满意地道:“你吃醋了。” 又是一个不容半点反驳的陈述句。 “没有。”她避开的他疏淡的眸光,她才不要他得意。 随着太乙偏头的动作,发间珠花被叶英顺势拔出,随手扔到一边:“这个不适合你。” 就是那支惹事儿的珠花,太乙方才心累,都忘了扔了,他扔了也好。 叶英手中不知何时又多了一只金钗。 青雀牡丹钗。 长长的尾杆,繁华盛大的牡丹,花朵中跃跃欲飞的青雀,十分富贵。不等太乙说拒绝,叶英已经帮她挽好了新的发髻,连带着额前长长的刘海儿,都一同挽了起来。 男人一缕银发飞扬起来,轻轻地擦过她的鼻尖,弄得太乙心里毛毛的,鼻子痒痒的,莫名地升腾起一种想哭的感觉:“不要对一个女人这样好,她会误会的。” “你没误会,我是在讨好你。”他说得直接又直白,态度坦诚得让人无法辩驳。 从太乙认识叶英到现在,从未瞧他笑过。此时此刻,他也依然是用那种冷冰冰的表情,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语调说着让人浮想联翩的话。 太乙小脸微红,也不只是羞得,还是气得。 她对上叶英淡金色的眸子:“你有未婚妻。” 叶英难得露出一丝冷冰冰之外的表情,略有些自怨自艾地道:“她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她。我们只是天道之下应该成亲的两个可怜人。” “东君娘娘说你没有命魂。”太乙只觉得他的喜欢来得太快,快到根本分辨不出真假。 叶英扬眉:“所以我不懂得喜欢?” 太乙也扬回去:“难道不是么?” 叶英抱她起来,揽在怀里,挑起太乙的下巴:“我看到你的时候,心会跳得很快;看你吃醋,我会高兴;看你被人欺负,我会生气;抱着你,就觉得自己的元神完整了,”他顿了顿,“我想,你大概就是我丢失的命魂吧。” “甜言蜜语。”太乙又红了脸,想别开头,却又被他捏着动弹不得。 她并不讨厌他,甚至心中有些依赖,毕竟他是第一个说要保护她的人。 从来没有过,她做乞丐这么多年,从来没有一个人说要保护她。 只是当一张无情无爱的脸和自己说着情话的时候,太乙怎么都进入不了状态。 叶英又捡起方才被扔在一旁的荷叶,挡在太乙同自己的头上,阴影下,他咳了咳,道:“一把年纪,说这些话其实我也不是很好意思。但我喜欢你,第一眼看到就喜欢。这次晚宴,我本想向凤冉讨下修复降魔塔的差事,等这差事结束,我也有理由同东君退婚,再请旨娶你。” 这次轮到太乙心中得意,原来他也有害羞的时候。 太乙阴沉着脸:“我可没说喜欢你,更没同意嫁给你。” “你会喜欢我的,”叶英低头吻她发间的金钗,“毕竟我是英俊得如此一塌糊涂。” “……”自恋得如此高冷的人,太乙还是第一次见,“我不明白,你明明放任他们欺负我,为何现在又不放任下去了?” 她不明白,她真的不明白。 明明纵容了别人对她的欺负,为什么不纵容到底,还巴巴地跟来做什么。看这时间,恐怕连晚宴都已经误了。他怕得罪帝姬,却不怕得罪天帝?这个理由根本说不通。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桃花香。 叶英拥着他的小美人藏进厚厚的云层之中,“刚开始,只是想借旁人的手磨磨你的性子。你们凡人都说神仙好,做梦都想做神仙,哪里会晓得,其实天庭比人间,甚至比魔界还要险恶,一不小心便是尸骨无存,”他点了点太乙莹白的小鼻尖儿,脸上冷漠,调子却是违和的温柔,“你这丫头,小性子同山猫一样,早晚会吃大亏。” 他的温存还没让太乙失陷,但也差不多了。 “那后来呢?为何又变了主意。” 叶英捏捏她的小脸蛋儿:“后来发现别人的手毕竟不是自己的手,不知道轻重。” 他要调-教她,亲手。 太乙有些晕晕的,她是标准的吃软不吃硬。你强她强,你横她横,你顺着毛摸她,她就高兴了。 “我累了。”她说。 叶英唤来采九,让它驮着太乙,他则在一边护着,轻啄了小姑娘的菱口,他说:“睡吧。睡醒了就到家了。” 太乙迷迷糊糊地就睡着了。 回到蓬莱,他抱她上-床,搂在怀里,落下幔帘,拉上锦被。 怀中的小姑娘睡得很熟,她是个凡仙,还会困,还会想睡觉。 真是个可爱到傻的姑娘。 蓬莱的夜里有些凉,太乙小猫一样向他怀里凑了凑,小手放在他胸前,抓着他的衣襟不放开。 全心全意地依赖,全心全意地相信。 她只是本能起去向温暖靠拢。 这是她短暂的一生中最初,也是最后的温暖。 拥着她,叶英觉得自己的元神饱满异常。 现在已经完全可以确认,这个小丫头就是他在人间丢掉的命魂。 终于找到了。 还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 至于为何丢掉的,叶英根本不在乎。 淡金色的眼眸中是无边的雪原,那是极北之处,无日照耀,永生永世都化不开的幽暗与阴冷。他舔了舔小姑娘的嘴角,唇边冷哼出二字。 “蠢货。”   ☆、83|7.9. 太乙再醒来,窗外已经是清晨。 她揉揉眼睛,身上的锦被有一股子好闻的榴花香,和叶英身上的一模一样。 太乙红着脸,抱着锦被在床上滚过来,滚过去……滚累了,她就紧紧搂着被,平躺在床上,望着天棚顶,双眸一瞬不瞬地,感觉她异乎于往常的,迅速又不规则的心跳。 淡淡的石榴花香,四下里弥漫上来。太乙的嘴角溢满幸福的微笑,她想,原来这就是喜欢的感觉,十分温暖,温暖到要飘起来。 过了好久,太乙一骨碌从床上跃起,连鞋都没穿,赤着脚一瘸一拐地跑到梳妆台边。镜中是一张陌生又熟悉的脸,说她陌生,是因为十七年来,她一直是个脏兮兮的乞丐,平日里吃饭都难,哪里还有心思打理自己的脸。 太乙看了看镜里那个发髻蓬松,缀着一支金簪,傻乐的自己,嘴角的微笑忽然落了下来。这样的自己,叶英他真的会喜欢么,就算现在喜欢,又会喜欢多久呢?唉,小姑娘心思的太乙,一恋爱就开始患得患失。 叶英就站在窗外,看着他的傻丫头对着镜子一会笑得羞涩无比,一会又愁眉苦脸,自己同自己玩得很好的样子。 他咳了两声,敲敲门:“丫头,是我。” 镜前的太乙一惊,听那冷漠的声音,她怎么会不知道门外的是谁。太乙慌忙跑去开门,等开了门才想起来自己还没梳头,好丢脸,于是又急急地转身躲。只是刚错脚,就被男人高大的身躯挡住了去路,他低头问:“睡得还好?” “啊?嗯……”太乙眸光闪躲,仓皇失措。她想让叶英看到她最美的样子,而不是现在这种刚睡醒,头发蓬乱,衣冠不整的模样。 叶英却似根本没注意到她的不安,从袖中拿出一物递给太乙:“早晨容江送了个蟠桃过来。” 太乙抬头:“你不吃么?” 三百年发芽,三百年抽枝,三百年开花,三百年结果。蟠桃本就珍贵,能分到一个实属不易。 她这一抬头,正好被叶英捉住,桃子尖儿顶到太乙的鼻尖儿上,他戏谑道:“你尝尝有没有毒。没毒我再吃。” 太乙刚想反驳,一张嘴,桃子便被送到口中。她是吃也不是,吐也吐不出来,只好望着得意洋洋的叶英,把桃子尖儿咬了一小口。 看她咬完,叶英收回手,就着太乙咬过的地方也咬了一口。 看到这一幕,太乙的脸唰地就红了个透。 她又想起昨天那个让她窒息的吻。 头有些晕,心跳加速不能控制,迷蒙间,她听到叶英说:“不错,甜甜的。” 太乙下意识地回应:“桃子本来就是甜甜的。” “我是说你,”叶英把桃子塞回到她手里,“小蠢货。我吃过一口的桃子,旁人就不会再吃了。” 那个吻,那个吻。 他吃了一口,吃了一口……呜呜,他哪里是吃了一口桃子,他分明就是吃了一口她。 太乙真是羞得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她看着脚尖,好不自在。 叶英摸摸她的头:“到椅子上坐。” 太乙乖乖地坐到椅子上,看着高大的叶英弯身下来,捡过一旁的鞋子,捧起她的小脚,小心翼翼地穿好,然后又抱她起来放在自己腿上:“我不在家里的这段日子,你要好好修习,不得顽劣,更不许出岛。” 什么?他要走?“岛主,你要去哪里?” 叶英的怀抱很温暖,太乙一点都不想离开,好在他似乎也不想放开她,一双铁臂,箍得紧紧的。 他轻吻她的眉梢:“凤冉已把修复锁魔塔的差事交给了我,在那之前,还需要一件东西。我今日就要去人间,不知何时回来。” 太乙捧着桃子,土拨鼠一样:“会有危险么?” 叶英扬眉:“是你的话,会,是我的话,就不会。” 太乙觉得好笑:“岛主你真自大。” 叶英月华般的脸庞就在咫尺之间:“叫我阿英。”她听到他说。 太乙愣了愣。 叶英当她不好意思:“其实我还有个名字叫叶流白,你也可以唤我流白。”他诱哄一般地道。 叶英的眼睛生得很好看,淡金色的眸子,眼角微微上挑,有些疏淡,但动起情来,却又是难得的温柔缱绻,碧波荡漾。 “叶流白?”太乙望了望他,又望了望手中的桃子,“叶,流,白……”她忽地抬头,“可我还是觉得阿英好听。阿英阿英阿英。”太乙快速地连念了三遍,露出挑衅的表情。 她以为这是挑衅,可落在叶英眼里,却是可爱极了的撒娇。 他一下子覆住她的嘴唇,把她甜甜的声音,甜甜的唇瓣,甜甜的味道一起吞到肚腹之中。 那一瞬间,他甚至觉得他们其实是两情相悦的。 唇齿纠缠,她捧着桃子,浑身战栗,他捧着她,更为战栗。 他身体有反应,但他却不以为意。他觉得换做是旁人,东君或者阿狸,甚至随便的仙子,他都会有同样的反应。 但他喜欢这种感觉。 好不容易,他才放过太乙,捏着她石榴一样湿润润,晶莹莹的耳垂,低声道:“喜欢?”脸上没有笑,声音却带着明显的笑意。 “才没有……”太乙连忙低头否认。 叶英觉得他的小美人可真是奇怪,面对帝姬还有旁人的欺负,她能屈能伸,不卑不亢,有力的回击,一击致命,是个很坚强,很倔强的小丫头,像个仙人掌。但在他面前,她又这么娇嫩,乖巧,可爱,就像他庭中种的月下美人。两种性格迥异得不可思议,又完美地契合得不可思议。 “小骗子,分明喜欢得紧,”叶英把他害羞又嘴硬的小美人儿揉到怀里,又揉出来,语重心长地道,“乖丫头,等我回来,在此期间,好好修习,不得顽劣,更……” “更不许出岛,”太乙学着他低沉的声音道,“知道啦,岛主大人,我又不是小孩子。” “你同我比起来,是小了很多。如果放在人间,我恐怕是已过而立,而你只不过二八年华。”标准的老牛吃嫩草。 “我不在乎。”她小声道。 “什么。” 太乙哪好意思再说一遍,气呼呼地瞪他:“我说你为老不尊,一大把年纪还惦记着小姑娘。” 看着傻丫头眉目含情,双颊泛红,娇媚得要滴出水来,却又不自知的小模样,叶英就忍不住去把她抱得紧紧的。长指插进她的黑发,慢慢抚摸,细细梳理:“不是惦记小姑娘,是只惦记你。你们凡间不是有句话么,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你一上天庭,我就惦记上你了。” 长着一副清冷疏离的脸,却偏偏说着让人荡漾的情话。 耳鬓厮磨间,太乙坏心地在他脖子上咬了一口:“老贼。” 他捉着她的纤腰,啄她的脸颊,轻声呢喃:“等我回来。” 等我回来…… 一等就是大半个月,毫无消息。 锁魔塔外有七七四十九条雷电锁链,围绕着塔身,每隔千年,便需要重新淬炼。 淬炼锁链需要熔化劫灰石。 劫灰,世界终尽,劫火洞烧,此灰是也。 据说那是太古真神饮玉的东西。当年饮玉的未婚妻凡女春音遇天火受伤,之后沉睡,饮玉懊悔不已,待她醒来之后,他亲自到玄女那里讨了这东西送给春音。也算是个定情之物吧。 为了这件东西,天庭也去找过春音,但春音说,那劫灰已经流落人间,她也不知道在哪儿。 叶英此番去人间便是寻那劫灰去了。 这些都是叶英走后,太乙断断续续地从龙井那里听来的,至于那锁魔塔中锁的是谁,龙井总是讳莫如深,太乙则更为好奇…… 时间忽悠悠地过,不知不觉间,太乙卧房的墙上已经画了六个正字。 在画到第八个正字的时候,叶英派人从人间捎回了东西。 送到东君府上的是一件儿流落人间的上古神兵,据说天庭派了很多人去找,找了好多年都没找到;送给阿狸的是小葵山的石榴石手链儿,十八颗,鲜艳欲滴,美不胜收,来人说,每一颗石榴石都是岛主亲自挑选的,手链也是岛主亲手串的;当然也有太乙的,是一张叠了六折的薄纸。 太乙回到房中,关上门窗,小心翼翼地拆开。 巴掌大的雪浪纸,右下角画着一只咬了一口的桃子,正中间写了两个字。 甚念。 刚则铁画,媚若银钩。 所有的不安,所有的等待,所有的委屈全都一扫而光。 甚念,甚念。 她抬头望天,雨过天晴,长空如洗。 只有两个字,太乙却在唇齿间咀嚼了千百次。 她抱着这张薄薄的小纸,在地上转圈儿,一个一个又一个,撞在门板上磕到了头,她也只是傻笑。 她不要金银财宝,珍珠翡翠,也不要上古神兵,传世古画,她只要这两个字。 她愿意用她的整个世界,只换一颗红豆。 当天晚上,太乙就背着个小包,偷偷下凡去了。 龙井说,岛主现在就在鹤川。 即使她知道仙人随意下凡是要受重罚的,但她还是去了。 她想站在他面前,踮起脚,在他耳边告诉他,她对他也是——甚念。 甚念。   ☆、84|7.9. 天上青云殿,人间长生府。 长生府便在鹤川。 太乙穿着她那件不辨雌雄的棠梨色袍子,刘海落着,背着个小包,漫无目的在街上走来走去。等她下了九霄,到了鹤川,她才想起来,她根本不知道叶英具体在鹤川什么地方,也不知道怎么联系他。 街头人来人往,叫买叫卖声不绝于耳,忽地,人群都向一个方向涌去,太乙也被大家挤着一路推到一座二层楼下。 此时此刻,楼下已经积聚了很多男人。 老男人,青年男人,少年,吸着鼻涕的小男孩儿…… 太乙有些懵,这是什么个状况,她拍了拍旁边一个青年:“请问这位兄台,大家为何都聚在这里?” 那青年上下打量一下太乙,哈哈一笑:“小兄弟,外乡人吧?你运气可真好。咱们这鹤川前几日从京城来了位大户小姐,说是她的天命姻缘在这里,要抛绣球选郎君呢。啧啧,那位小姐真是美若天仙,不不,天仙都没她那么漂亮……小兄弟快看,出来了,出来了!” 太乙向楼上一看,雕栏画柱,结彩挂纱。小风一吹,幔帐一掀,两个小丫鬟搀着一位小姐走到二楼栅栏前,肌肤胜雪,眉目如画,娇娇弱弱,我见犹怜,果真是位天仙。 不是元妍帝姬,还是谁? 太乙一咧嘴,这位大小姐怎么又跑到这儿来了。 她忽地想起龙井后来告诉她,关于她吃掉的那颗丹药,那是元妍帝姬为了寻她夫君的转世央求天后炼的。这回的抛绣球,不会也是为了找那转世的夫君吧……想想这帝姬大人,除了心思深沉之外,倒还是很痴情的。 太乙正想着,一个红彤彤的东西对着她面门就飞过来了,下意识地伸手一接……周围沸腾的人群忽然安静了下来。 绣球。 太乙慌忙把手中绣球随便向周围人群中一塞:“我不行。”我是女的啊。 人群一愣,哄堂大笑。 太乙不明白他们笑什么,又解释道:“我真的不行。” 大家起哄道:“小兄弟这么年轻,哪有不行的道理。” 太乙唰地红透了脸,这才明白“不行”的意思。 男人哪有说自己不行的…… 方才被胡乱塞出去的绣球又被递到面前,有人小声嗫嚅道:“我,我也不行。” 顺目望去,面前竟是一位好看的年轻公子。 他身着降红色常服,腰间宽带缀着七宝勾玉,长发束在紫金冠之间,向脸上望过去,唇若朱漆,眉似柳裁,一双凤眼,流转之间,勾魂摄魄。 四目相对,小公子眼中忽地闪过一抹惊喜的光彩:“媳……” 人群愈加喧闹起来,元妍身边的侍卫似乎在向这边走。 太乙心道,此地不宜久留,趁着大家打量那位公子的时候,她慌忙挤入人群,七跑八颠,消失在夜色之中。 身后的人群声愈来愈远,太乙毕竟腿脚不是很方便,等跑到一处荷塘,她把自己藏到石榴树之后,背靠着树干,大口大口地喘息起来。 时值初夏,空气中有些微微的燥热,太乙跑得多了,又愈发的热。 隐隐的,有小小的凉风,起初,太乙以为是湖上吹来的,可仔细一感觉,这方向不对啊,这阴风阵阵分明就是从她身后——太乙向前一跳,再猛地回头,原来是方才那个好看的年轻公子,正站在她身后,拿着随身的折扇给她扇风。 他的眼睛亮亮的,十分纯真,像是暗夜中璀璨的星子。 “你……”太乙以为他追过来是为了给自己绣球,赶紧道,“公子,我不行的,我……” 她正要说其实自己是个女孩,忽地,整个人被那公子抱在怀里,“媳妇,”依旧是那小小的,委委屈屈的声音,甚至有些带着哭意,“媳妇,你跑到哪里去了,玉儿找了你好久。” “公子,你……”这个时候,太乙本该狠狠推开他,奇怪的是,她竟然觉得这个怀抱很熟悉,太乙的声音也低了低,“你认错人了吧。” 小公子的双臂又紧了紧,下巴抵在太乙的发顶,呜呜咽咽:“媳妇,你不要再丢下玉儿了,玉儿会乖的。” 初夏的夜晚,水面清圆,一一风荷,飞萤点点,流光飞舞。 太乙小心翼翼地抬头看他,清澈透明的眸子,看不到一丝杂质,月光如细雨般洒在他身上,泛着淡淡的光晕。这种纯真的表情,似乎随时都会哭出来的眼睛……太乙忽然明白,这位好看的公子,竟然——是个傻的…… 她正思索着怎么给这小傻子解释,身后不远处传来杂乱的脚步声。 “哎?明明看见朝这边跑的,怎么没了。” “给我仔细找,找到咱们大小姐重重有赏啊!” 太乙可不想被抓回去,她和元妍本来就不对付,破坏帝姬姻缘这桩罪状?太乙可不想要。 她连忙扯着小傻子蹲到草丛中,手指放在唇边“嘘”。 小公子很识相地点头,小鸡啄米一样,看得太乙哭笑不得。 只是,只是……这家伙怎么开始宽衣解带了起来? “你,脱什么衣服!”太乙不敢大声,只能挤眉弄眼,作势吓唬他。 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盯着太乙,小傻子声音小小的:“媳妇,有,有蚊子,蚊子咬玉儿,就不咬媳妇了。” “……”看着他那一口整齐的小白牙,太乙无奈地扶额。 水边草丛,蚊虫自是滋生很多,这小傻子还真是个疼媳妇的。想到这儿,太乙又对他多了几分好感,伸手帮他拉上衣襟,这白白嫩嫩的小傻子被咬几口,她也怪心疼的。 她向前倾,小傻子向后倒,小手护着衣襟不让太乙碰,拉拉扯扯之间……太乙便把他扑倒在了草丛中。 寻找他们的家丁似乎听到了声音,脚步顿了顿,小公子非常机灵地学了声猫叫。 太乙咧嘴,这就是所谓的大智若愚,大愚若智么…… 猫叫还是很有效的,那些脚步又向远处走了走。 被太乙压在身下的小傻子,脸上泛起了红晕,他双臂环在太乙腰上,嘴巴凑到她耳边,很小声地道:“媳妇,你重了好多,是肚子里有玉儿的宝宝了么?” “额……” 家丁们还没走太远,太乙也不好猛然起身,她只觉得这小傻子脑子虽然不大好使,想象力倒是很丰富。 瘸子和傻子的宝宝,是个傻瘸子么…… “喂,你看到两个小子跑过去了么,一个棠梨色衣服,刘海特别长的,一个红色衣服,长得……比你还好看的。”听声音,似乎是一个家丁在向路人询问。 “看见了。”那人回答。 这淡漠疏离,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声音? 太乙心中一动,是阿英! 是阿英就好,他一定会给家丁们指个远远的错路。只是,还不等高兴的笑容浮上太乙的嘴角,只听那人冷笑道:“就在那石榴树后的草丛里。” 太乙:“……” 此时此刻,她的内心是崩溃的。 小傻子倒是很激动,双眼放出诡异的兴奋光芒:“媳妇媳妇,我们被发现了。”   ☆、85|7.9. 太乙的心都要跳出来了,她本来就不太会什么仙法,这一着急更是什么都忘了。 她这头着急得鼻尖儿上都是汗,她身下的小傻子却乐颠颠的满脸潮红:“媳妇媳妇,他们会抓我们走么?”这很期待的表情是怎么回事…… 太乙在他胳膊上拧了一下,凶神恶煞地道:“要抓也是抓你走,抓你回去给恶婆娘做压寨夫君。” 小傻子一脸惶恐,绕在太乙腰上的双臂越发紧了,嘤嘤嘤地道:“不要,不要,我是媳妇的,别人不能碰。” 脚步声愈来愈近,太乙想,这下可完了,又得面对元妍了。忽地,就听叶英道:“啊,我记错了,不是这边的石榴树,是那边桥下的石榴树。” “兄弟们,快点,别让他们跑了。”家丁们倒也听话,紧接着就调转脚步,噼里啪啦地跑着去桥那边了。 呼。 总算长出了一口气。 太乙像是被绳子掉在油锅上,一拉一放了好几个来回,后背都有些湿了。 听着声音,像是都走远了。 “这个姿势倒还舒服?”有人冷冷道。 太乙不抬头,就觉得芒刺在背,周遭温度蹭蹭蹭地下降到了大寒。 这不怪她,她起了好几次都没从小傻子身上爬起来,她是被吓得腿都抽筋了啊。 最后太乙被捏着后脖领子拎了起来,然后一甩手丢到一边草丛中。 淡金双瞳幽光隐隐,他俯视着狼狈不堪的她:“你学不会的就是听话。” 太乙被一拎一扔,头有些发昏,但她还是扶着树站起来,小步挪到叶英面前,低头道:“阿英,我只是担心你,没有想给你惹麻烦。我只是……”我只是好想好想你啊。 看着她衣衫不整的样子,叶英就莫名地想生气。 他是这么想的,也确实是这么做的:“滚回蓬莱去。” 他早就想好了,看在她这么乖的份儿上,他会给她一个名分。 他不能娶她做妻子,但一个妾室的身份还是给得了的。 他都如此纡尊降贵地牺牲了,她应该知足了才是。 可她这算什么,背着自己同个傻子拉拉扯扯的,被个傻子“媳妇媳妇”的叫,竟也不知道反驳。 “你,你不要欺负我媳妇。”小傻子不知什么时候从地上站起来,衣襟还开着,露着大片大片浅蜜色的胸膛。他伸着双臂挡在太乙身前,这样一看,竟比叶英还要高那么一两寸。 小傻子有些气馁,肩膀甚至还在微微抖动,但还是义无返顾地把太乙护在身后。 叶英不理他,视为空气,只对太乙道:“你现在是蓬莱的人,若是惹了麻烦,我也就罢了,春苏,阿狸都要跟着你一起倒霉,你懂不懂。” “对不起。”太乙不敢看他,她害怕他那淡漠的眼神。 她应该生气的,她不是没有脾气的人,她甚至是个脾气很坏的人。 可是,总有些人,就算他对你恶语相向,就算他让你受尽委屈,你也无法同他生气,就算有一天他让你去死,太乙想自己大概也会从容赴死的。 她说对不起,小傻子却不愿意了,俊美的长眉挑得要飞起来了一般,声音也是难得的严厉:“我媳妇都说对不起了,她也没给你惹麻烦,你,你无赖!” “阿玉,别……”太乙在身后扯扯他的衣服,她不知道他的名字,只听他自称玉儿,便叫了声阿玉,“他是我……前辈。”她怕叶英生气,自然是不敢叫阿英的。 听了这声前辈,叶英更是气得想杀人。 他很老么! “前辈也不能倚老卖老欺负人,”小傻子摸摸太乙的头,回身正色道,“前辈,我的媳妇我来罩,惹了麻烦也同您没关系。” “你?”叶英冷哼,“怎么罩?你罩得了?” 小傻子挺直腰背,眸光澄亮:“我爹是长生府的阴凤歌,我家是南楚首富。南楚的百姓听皇帝的,皇帝听我爹的,我爹听我娘的,我娘听我的,我听我媳妇的,所以说在南楚,我媳妇就是最大的。” 太乙方才还因为叶英教训她心中好不高兴,一听小傻子这不是逻辑的逻辑,心中顿时云开雾散。真是个小开心果,和他在一起的人一定天天都很幸福吧。 小傻子一口气说完,憋得小脸通红,一手拉起太乙的袖子:“媳妇,我们走。” 叶英也不阻拦,不等他们走,他倒是转身先走了。 “阿英……” 看着叶英越来越远的身影,再不追就追不上了,这一别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遇见。太乙狠了狠心,回头一根一根掰开小傻子的手指,“阿玉,松手,快松手!” “媳妇……”小傻子一脸懵懂,像是被吓到了一样,一只手被拉开,他又换另一只手去抓太乙,“媳妇,他,他,他是坏人,你,你不要去,我们,回家吧,我,我对你好,好……”他一着急,便又开始口齿不清起来。 眼看着叶英就要消失在拐角,太乙下意识地狠狠一抽手,小傻子一个踉跄摔倒在地,重锦的袍子也被枝杈划了好大一个口子,漂亮的小脸上都是灰,好可怜的模样。他跪爬了几步,抱住太乙的大腿,眼泪噼里啪啦地流:“媳妇,你不要走……不要丢下玉儿……呜呜呜……玉儿会乖的……媳妇……” 太乙踢了踢腿,还真是个甩不掉的年糕啊…… “呜呜呜……媳妇……不要走……” 太乙无奈,只好弯腰摸摸小傻子的头,安抚道:“阿玉,你在这,等我回来。” “真的?”小傻子抬起头,使劲摸了摸脸上的眼泪,俊美的小脸马上变成的小花猫。 太乙笑笑:“真的。”方想才还哭得可怜兮兮的小家伙,一听到自己说要回来,马上就笑得开了花。还真是个……小傻子。 “拉钩钩,”小傻子勾起小指,仰头道,“骗人是小狗。” 两人的小手指勾在一起:“拉钩钩,骗你是小狗。”她还真是拿他没法子,磨人的小妖精。 这边好不容易安抚了小傻子,太乙慌忙去追叶英。 身后的小傻子还朝她挥着手,一脸幸福的傻笑:“媳妇,我就在这里……” 太乙心里哪还顾得上他,不过是一面之缘的路人。 追来追去,来到一家看似很高档的客栈。 太乙随着叶英上了楼,进屋。 叶英自顾自地关门,脱下外袍,挂在屏风上,然后随便抽出一本书,坐在罗汉床上看了起来。整个过程中,根本就没看太乙一眼。 太乙凑到罗汉床边,讪讪道:“岛主您就住在这里啊。房子还不错,哈,哈哈。” 叶英跟没听见一样,翻了一页书,微咳一声。 太乙忙倒了杯茶,讨好地送上前:“岛主您喝水。” 茶水是接过去了,不过依旧不理她。 太乙没办法,只好坐到罗汉床的另一边,小声道:“岛主,听说您给东君娘娘送了一杆神兵?” 眸光没离开书页,嘴上却终于有了声音:“那是天枢找到的,托我带给东君。” 太乙心中一喜,原来不是特意送给东君娘娘的,她又向叶英身边凑了凑:“听说小葵山的石榴石也是很难得的东西,岛主您送给阿狸的手链……” 茶杯放到桌上,叶英道:“在道边小摊上买的,三文钱,”他顿了顿,声音更冷了一些,“多话。” 他堵在胸口的怒气倏地就无影无踪了。 她吃醋,他就高兴了。 明明是她的错,不听自己的安排,还和个傻子纠缠不清。 可她脸上那委屈得要落泪的表情是怎么回事?好像自己真的欺负她了似得。 “岛主……” “衣服丑死了。”话音方落,棠梨色的旧袍子落在地上,崭新的桃红色对襟齐胸襦裙瞬间裹住了她。 太乙吓了一跳,有一种被看光了的感觉。 叶英不自觉地一勾手,拎她到怀里,眯起眼睛:“再叫我岛主,我立刻扔你回蓬莱。” “阿英……”太乙在他怀里不敢乱动,惴惴不安地看着他那双冰冷得瘆人的眼,“我以为,你讨厌我了……” “怕被讨厌?” “我……” 还没说完,突如其来的吻,铺天盖地而来。像是蛰伏了千万年的猛兽,疯狂地侵略,捕猎,噬咬……叶英吻着她,揉着她,似乎是要把这不听话的小姑娘揉到身子里才罢休。 这次纠缠持续了好久,直到把太乙吻得双颊酡红,双眸盈泪,他才放过她,硬指捏着她的下颚:“那就别做让我讨厌的事。” 太乙发髻凌乱,小脸红红的,像是涂着一层石榴色的胭脂:“可是你讨不讨厌都是一个表情,我捉摸不透你。” “那就别琢磨,”惊呼声中,他抗她在肩头,扔到床上,再紧紧抱住她娇小的身子,“睡觉。” 太乙被他一连串霸道而强硬的动作弄得天旋地转,她迷迷蒙蒙地从他怀里探出头:“阿英,你不是不需要睡觉的么。” 她就在他怀里,离他那么近,只隔着两个人的衣服。 小姑娘的呼吸带着淡淡的甜香,属于少女的那种特别的甜味儿,这味道如春日里阳光中的绒毛,撩拨得叶英有些头疼。 他的头疼诚实地反应在了他的身体上。 下意识地,他松了松手臂,把怀里的小丫头向远送了送:“睡觉。”依旧是冷言冷语。 可她贪恋他怀中的温暖,又粘回来:“阿英,劫灰石,找到了么?” 身体上的反应愈加强烈,有控制不住的征兆,他下意识地又向床边躲了躲:“男人的事,女人不要多问。” 一提这劫灰石,叶英更头疼。那石头找是找到了,就在长生府阴凤歌手中,可那家伙倔强得很,好话说遍,道理说尽,人家就是一句话“塔里的妖怪出不出来与我何干?”。真是个油盐不进的老东西。可惜叶英是仙人,于是不能偷,也不能抢,简直头疼……只是,今天那个小傻子就是阴凤歌的儿子?还口口声声叫太乙“媳妇”?沉滞不前的事情好像可以进展了…… 太乙也不生气,反正叶英说话一直是这个高冷的调调。 她依偎在他怀里,抬手环上他的脖子,小猫一样的呢喃:“阿英阿英阿英……”好温暖的怀抱,温暖到好想睡觉,似梦非梦之间,太乙觉得自己似乎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是什么事情,忘记了? 很快,太乙就睡着了。 她是睡了,叶英可睡不着。 他抱着她,忽然想起凡人的一句话。 小别胜新婚。 他们已经四十天没见了,他给她写的“甚念”,只是所有八百六十一张“甚念”中的一张。 他做不到,做不到像四十天前那样,心平气和地抱着她睡觉。 他未曾有过女人,不说明他不懂得男女之事。 齐胸的襦裙,恰到好处地勾勒出小姑娘美好的胸-部曲线,在叶英的角度,只要稍稍一低头,就可以清楚地看到…… 在叶英小时候,很多很多年之前,他还在上仙塾。对情-事懵懵懂懂的仙家子弟们,一个一个都不到千岁,便开始私底下传看春-画。叶英自然也看过,只觉得姿势奇怪,且没美感可言,妖怪打架都比这精彩好看。他们之中也有些轻狂的小子,和交好的小女仙在仙塾后边儿的桃花林里做好事。叶英也撞见过几次,除了白花花一片之外,唯一的记忆就是做那事的男子女子好像都很痛苦。 可是这么近距离地闻到女孩子胸前的香气,他还是第一次。 她睡在自己怀里,完全不设防,全心全意地相信,根本不怕他会对她做出什么奇怪的事。 叶英自己也很不解,他看起来就真的那般无情无欲么。 无情无欲。 对男人来说,似乎不是什么好的形容词。 小蠢货,她为何这般信任他? 淡薄的嘴角挑出一个邪妄的弧度,似是微笑,似是嘲弄,似是怜悯,同时,细长的手指勾上太乙胸前的裙带儿…… 心跳莫名地加快。 蝴蝶结一点一点地被拉开。 还差一点点就…… 那边厢,石榴树下草丛中,小傻子叼着根儿狗尾草,清澈的眸子盯着四下里飞舞的流萤,一阵手忙脚乱之后,他双手扑住一只萤火虫,小声对它说:“喂,小家伙,告诉你一件事哦,我媳妇回来了,嘿嘿,她说以后再也不丢下我……你问哪个是我媳妇?就是天底下最漂亮最善良最坚强的那个姑娘……你说那样的姑娘不会喜欢傻子?我才不是傻子!……你说她跟别人跑了?你再敢说我媳妇坏话,我,我捏死你!” 小傻子前胸起起伏伏,一副气得不轻的模样,他凶着脸,双手合了合,最终还是松开了手,呆呆地看着萤火虫飞出手心,向远方飞去,渐渐地消失在苍茫的夜空中,他望着浓黑的夜,默默地道,“你不知道……我媳妇最喜欢我,天底下,她最喜欢我。我,我知道的……” 月上柳梢,月升中天,月入星河。 不知又过了多久,夜风有些凉,小傻子抱着自己,蜷曲着身子倒在草丛里,眼皮不停地打架,还坚持着告诉自己:“我不能睡,不能睡……睡着了,媳妇回来就……找不到我了……媳妇……你在哪儿啊……玉儿好冷……好冷……”   ☆、86|7.9. 太乙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她总觉得有什么事情忘记了。 深夜,一个炸雷,太乙猛地从床上坐起来。 “怎么,吓到了?”她这一惊起,把身边的叶英也吓了一跳。 他也坐起身,正要把太乙揽到怀里。小姑娘却忽地跳下床,边向门外跑边说:“阿英,我忘了件事,你先睡,我一会就回来!”说着匆匆跑下楼去。 叶英一皱眉,目光掠过窗外噼里啪啦的大雨,天河倾泻一般。 方才的一个雷让太乙想起来了自己究竟忘记了什么。 她叫那个小傻子在石榴树后等他,她怎么就给忘了! 太乙没带伞,她也顾不上那么多,一路飞奔到河边。 没有。 四下里找了一遍,太乙发现,他并不在。 她这才长吁一口气,也是,都这么晚了,还下着大雨,就算是傻子,也会走吧……“啊……” 太乙刚转身要回客栈,却撞到了一个人怀里,那人旋即顺势搂住她的腰:“媳妇,快进来避雨。” 太乙惊愕地抬起头。 水鬼一样的人,浑身湿透,水珠顺着头发噼里啪啦地流,他擎着一柄荷叶,像是在挡雨。 小傻子一手环着她的腰,一手献宝似的要把荷叶举过她头顶:“媳妇媳妇,我聪明么?” 太乙一抬手打掉他的荷叶,眉毛挑起,气得不轻的样子:“叫你等你就在这等啊!旁边有亭子你不知道避雨!雨下这么大!你是傻子么!” “媳妇……我……”本来笑笑的小傻子被说得一愣,旋即垂下眼帘,委屈得要哭又不敢哭的模样。他以为自己乖乖的就会有奖励,他以为用荷叶遮雨是很聪明的行为,媳妇见到了一定会表扬他,会高兴得吻他的额头。可是,媳妇好凶……自己又做错事了么,媳妇会不要自己了么…… 太乙一生气,连珠炮一样说了一大串,说完了,她也后悔了。 他本来就是个傻子,她怎么能骂他傻。 “阿玉,我……”太乙顿了顿,不知道说点什么,最后只道,“你家在哪儿?我送你回家吧。” 闻言,小傻子又倏地抬起头,眼睛亮亮的,方才郁郁的表情一扫而光,猛地抱住她,什么也不说,只是低低地唤着:“媳妇媳妇……” 太乙被搂得呼吸困难。她觉得自己真是多操心了,这小傻子是伤心得快,高兴得也快,没心没肺说的就是他了。 三更天,太乙好不容易把这小祖宗送到家,鹤川长生府。 太乙本想把他送回去就转身回客栈,奈何那小傻公子抱着她的大腿不放手。最后在小公子爹娘的挽留下,太乙无奈,只好答应留下一夜。 太乙沐浴之后,披着单衣,整个人湿哒哒地从屏风后刚走出来,就见小公子拿着条毛巾恭恭敬敬地站在屏风之后。他看她出来,连忙小碎步跑上前:“媳妇,擦擦,着凉的。” 太乙拉了拉衣襟:“你……不是一直在这儿吧?” 小公子点点头又摇摇头,眸光纯真似水:“我怕有坏人,就一直在这儿给媳妇守着。” 他穿着月白色的素袍子,头发没束,脚赤着踩在地毯上,看样子也是刚梳洗好,周身清清爽爽的,又年轻又漂亮。 太乙略愣间,就被他拉着手坐到一旁的罗汉床上。 小公子跪下身子抱起太乙的小脚放在自己膝盖上,拿着软软的毛巾一点一点,小心翼翼地擦干。 太乙哪里被人这样伺候过,下意识地要抽回脚,却又被他紧紧抱在怀里,他眨着清亮的眸子:“媳妇,不要,不要离开我……” 太乙好无奈,他的好意,她稍稍要拒绝,他就要哭。 她一迟疑,小公子就做了全套,脚也擦了,按摩也做了,茶水也送上了,又拿了条新毛巾,转到太乙身后,握起她的一把长发,细细擦拭。 铜镜里的他,歪着头,笑眯眯的,弯着眼。 那是一种既幸福又迷茫的表情。 不过说回来,被人伺候的感觉是不赖,窗外电闪雷鸣,屋中暖意融融,不一会儿,头发还没擦好,太乙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等她再醒来已是第二天清晨,雨过天如洗,蜂蝶绕花间。 小公子昨晚竟是把罗汉床搬到太乙的床边,双手交叠枕在头下,蜷曲着高大的身子,脸冲着太乙的方向,眉眼安详,睡得很熟。 太乙蹑手蹑脚地穿好衣服,小心翼翼地披了条薄被在他身上,转身出了门。 她去书房同主人阴凤歌告辞,刚走到门外就听到书房里有熟悉的说话声。 “锁魔塔若得不到及时修复,魔头被放出来,生灵涂炭,这个责任府主担待得起么?”这人是……阿英? 随后,又有人道:“若我没记错,这修复锁魔塔的事情是天帝交给仙君您的,修不修好,又与我这凡人何干?来人,送客。” 话音方落,门便开了。 书房中站立的两人正是叶英同阴凤歌。 阴凤歌虽已年过不惑,但依旧很有精神,异色双眸暗藏精光。看得出他年轻时一定是个绝世的美男子。 “阿……师父。”太乙小声道。 阴凤歌微微皱眉,看着太乙道:“这位仙君是姑娘的师父?” 太乙点点头。 “原来如此,”阴凤歌若有所思地了片刻,“那你的事情,他能做主?” 太乙有些懵,只听阴凤歌望向叶英,嘴角一扬,继续道:“我和内人只有一个儿子,我们百年之后,最放心不下的也就是他。我儿对仙君的小徒一见如故,想必是前世有缘。前世缘,今世结。择日不如撞日,现在我就代小儿向仙君提亲。聘礼是整个长生府,再加上——劫灰石。” *** 阴凤歌没有逼迫叶英马上答应,叶英便带着太乙回了客栈。 两人一路无话,叶英负手在前边走,太乙就在后边跟着。她隐约觉得他不大高兴,却又不知为何。 回到客栈,上了楼。太乙关门后方一转身,叶英就敲她的头,冷冷道:“谁是你师父?” 太乙低头,盯着脚尖,声音低哑:“感觉这样解释最简单,而且……我们是什么关系,我真的不知道。” 前辈么?他对她并不慈祥。 朋友么?他吻过她,甚至还在同一张床上睡过觉。 爱人么?他有未婚妻,虽然并不相爱。 “岛主你说,”她踮起脚,并不抱他,只是附在他耳边,轻轻道,“我们是什么关系?” 叶英有些无来由的生气,脸刷地就沉了下去。 他一把扫掉桌上的笔墨书册,把太乙压上去,用力地吻她,咬她的脖子。 “疼……”感觉自己的脖子都要被咬出血了,太乙这才后悔挑衅这个阴晴不定的男人。但是她真的很想知道,她在他心里究竟是怎样一个角色。 她是真的很喜欢他。 她怎么忍心他因为拿不到劫灰石而受到天帝的惩罚。 只要他也同她是一个心意,她什么都愿意去做,别说嫁给别人,赴汤蹈火,灰飞烟灭都在所不辞。 阳光点点滴滴洒遍桌案,鸟鸣啁啾,风卷花香。 叶英停下,粗重的呼吸声不停地响在她耳边,他不断吸气,两人僵住了好一会。他握住她的小手,摸向自己的腰,然后在某个不能言说的部位,迅速地捏了一下,又迅速拿开。 太乙腾地红了脸,只见他鼻尖顶住她的鼻尖,微挑嘴角,悠悠道:“我们就是这种关系。色授魂与,颠倒衣裳。” 她别过脸笑:“这好像,不是什么见得了人的正当关系。” 叶英不笑,只是伸手解开她的衣襟,从腰向上掀开那么一块,并没有露出胸部。然后,他抽-出她发间的金簪,指尖腾起一小簇幽蓝的火苗,簪子尖头在火上烤了烤。 “丫头,我有礼物给你,”他垂眸看她,眉间隐忍,“会疼,忍着点好么。” 太乙并不清楚他要做什么,只是全心全意地相信他,相信他不会伤害自己,便点了点头。 下一瞬,“啊!”她还是惨叫了出来。肋骨的位置火烧刀刻一般,还有那皮肉烧焦的味道。 太乙躺在桌案上,小腿紧绷,双手死死地抓着桌边,脸色苍白,额头瞬间汗如雨下。 “乖,很快就好了。”叶英的诱哄很是僵硬,他从未哄过人,这已经是他的极限了。 他本可以施个小小的法术不让她疼。 但他却使了坏,他要让她疼,让她生生受着这一切。因为只有疼痛才能让她记住,她是谁的人,谁是她的神! 太乙狠狠咬着嘴唇,疼,也许凌迟就是这般疼。 她无力地向一边垂头,却在案边长镜中看到了鲜血淋漓,难以置信的一幕。   ☆、87|7.9. 男人揽着她白皙的纤腰,轻轻上抬,手持金簪,在她右胸下的肋骨位置刻着什么。 鲜血噼里啪啦地流,顺着她的腰肢染上叶英的衣脚。 紫衣,红血,像是一朵朵暗色的石榴花。 太乙闭上眼睛,指甲扎进桌案。她慢慢数,一笔,两笔,三笔……一个英字,八划。 他刻得极慢,像是在完成一件工艺品。 日月星辰,流水潮汐,时间仿佛变成了凝固的模样。 良久,太乙闭着眼,疼得浑身麻木,手脚都抬不起来。恍惚间,她感到自己被抱起来,轻轻地放在床铺上,然后刻字的部位传来一阵温热,温热之后是阵阵酥麻,旋即又是清凉,渐渐的不那么疼了……太乙睁眼,叶英手撑在她两边,正慢慢地舔舐她还在流血的伤口。 太乙看他的瞬间,他也正好抬头。太乙看到男人淡金色的瞳孔里倒映着自己惊愕的脸,他的眼中只有她。 对于刻字的行为,太乙不知道怎样来评价。 既迷茫又生气,却还有一点隐秘的激动……是不是这样她就是他的了? 伤口已经不疼了,可太乙还是生气,既气他,也气自己。她一把拽过被子盖住身体,扭头不看他。 叶英捧过她的头,不顾她的挣扎,一下一下地亲吻着她的脸颊,把她眼角晶莹的泪珠全都吻下。 “爱哭猫,这么一点点疼就受不住了?”他把太乙从被子里拎出来,搂到怀中,点着她还有些湿漉漉的鼻尖揶揄道。 太乙黑着脸:“岛主大人的性格,同我一开始以为的不太一样。”岂止是不太一样,完全就是大相径庭。原以为是个高高在上,无欲无求的清冷仙人,结果折磨起人来,那些变态心思完全让人猜不透。 但其实,怎样都好,只要身旁是他就足够了。 “怕了?”叶英盯着她眸光时时变幻的双眼,只是不等她回答,便咬上她的耳垂,声音沉沉,“那也来不及了。” 是的,来不及了。 她是他的。 她来不及反悔。 太乙微怔间,手中被塞了金簪。 叶英抱她起来,掀开被子,这就要去解腰带。 太乙吓得慌忙捂脸:“阿英,你不要……” 小手被拉开,“想什么呢?小色鬼,”叶英指指自己的大腿根,“轮到你了。刻在这里,你的名字。” 太乙再度被惊吓。 她爱的男人简直就是个道貌岸然的疯子! “怎么?不好意思?还是,”叶英靠在床头,从背后环住她,大手握住她拿着金簪的小手,声音是难得的温柔,似水,如风,“舍不得?” 她离他这般近,完全感受到他那剧烈的心跳。 “才没有,”太乙也学着他平日的样子冷哼,“只是觉得不合算。我的名字两个字加起来,还没有你一个字笔画多。” “那本岛主允许你把姓氏也一同刻上。”叶英弯了弯嘴角,然而这并不是笑。 自从太乙认识他之后,她就从未见他笑过。 “不要,”太乙缩回被子里,“本姑娘累了,要睡觉。” “也好,”叶英指尖点了点她的唇瓣,“休息一会。我陪着你。” 太乙昨晚三更多的天才到长生府,沐浴之后根本也没睡太久。现在,有爱人在身边,她很快就睡着了。 叶英穿着素白中衣,外披紫袍,他从枕边拿过金簪,掀开被子,褪下长裤,亵裤挽到腿根。 他卸掉浑身仙力,手持金簪,在男人最脆弱,最隐蔽的部位旁边,紧紧靠着那个部位的地方,刻上了一个名字。 不一会儿便是满手鲜血,冷汗湿透中衣,但他眸中依然一片冷漠,似乎感觉不到疼。 刻好之后,他用血淋淋的手去摸那三个字,眯眼仔细端详。然后等伤口自然凝固,他再用仙术抚掉痕迹,旋即再卸掉仙力,用凡人之躯重新承受…… 他一次又一次地去雕刻,那三个字,他不知刻了多少遍,鲜血湿透了身下的白床单,血腥之气弥漫了整间屋子。 *** 婚期就定在三日之后。 南楚首富家操办婚事自然不比寻常,鹤川城中每家人都收到了一颗珍珠,流水宴足足摆了三天。 是夜,太乙蒙着盖头在屋中坐立不安。虽说这婚事是阴凤歌先提出来的,但她总觉得自己拿了劫灰就离开也不是什么正当的行为。可如果不这样,叶英就不能修复锁魔塔,他就要受到天帝的惩罚…… 成亲的事情并不是叶英逼她的,他甚至说他愿意接受惩罚,也不要她受委屈。但她怎么忍心,怎么忍心他受罚。 她正忐忑,胡思乱想间,门外走廊传来了喧哗之声。人们似乎吵着要看新娘子,却都被小公子“媳妇不喜欢,不喜欢生人……别,别过来,本公子生气了!”给挡了回去,他说话有些颠三倒四,像是喝醉了的模样。 又过了好一会,嘈杂声渐渐隐去,门吱呀一声被轻轻推开。 “媳妇,是我。别怕。”太乙听到那人说。声音有些胆怯,但更多的是欣喜。 他似是紧张,一路走到床前,叮叮当当,噼里啪啦地不知道碰到了多少瓶瓶罐罐,桌子椅子。 他坐在她身边,只是坐着。太乙在盖头下看到了他紧紧交握的双手。 良久,他一只手伸了伸,最后还是又放了回去。 太乙心里好笑,真是个小傻瓜。 只是,忽地,在盖头还没掀开的状态下,太乙整个人就被压到的大红的锦被上。 那人的心跳猛烈地似乎要跳出来,他不停地喘着粗气,下巴顶在太乙的肩窝:“媳妇,我,我想亲亲你,好么?” 太乙被他这突然的一推弄得好是错愕:“阿玉,你先松开我好不好。” “不要。爹爹说,今晚不让我放开你。爹爹还说,媳妇是仙女,放开她,她就要飞回天上去,不要玉儿了,”小公子一边说,一边用条缎带绑住了太乙的腕子,“媳妇,玉儿会好好伺候你的,不要怕。” 太乙顿时觉得自己被坑了。 小公子是个傻的,他爹却聪明的不要不要的。 手被绑了,袖子中的迷烟没法放出来。太乙这个后悔,方才就该在他一进门的时候就放倒他。 太乙是凡仙,除了腾云,她基本就不会什么仙术。她以为迷烟最靠谱,结果却没算计到这小傻子有个精明爹。 “媳妇,好香香。”小公子像是条小土狗一样在太乙脖子附近蹭啊蹭,还嗅来嗅去的。 太乙的脖子本就敏感,被他这么一弄,顿时浑身燥热:“阿玉,别这样。” 长指挑开红盖头,她这才看到她那一脸红扑扑的傻夫君。 白白净净的脸泛着红云,黑发整整齐齐地束在玉冠里,漂亮的凤眼含着笑,这乍一看去,和普通人没什么区别,哪里像个傻的。 “媳妇,你真美。”小傻子眸光如水,由衷地赞美道。 “阿玉,我腕子疼,”太乙扁嘴道,“帮我解开好不好?” 小公子有些为难,既心疼媳妇,又不敢解开。媳妇的眼睛期期艾艾的,看得他好心疼,可是,可是如果媳妇飞回天上去了可怎么办。他矛盾了好久,黑白分明的眼睛转阿转,最终只是握住了太乙被绑在身后的腕子:“那我帮媳妇揉揉吧。” 太乙的手很小,握在小公子掌中,软绵绵的,他的俊颜更红了,石榴汁一样要滴出来:“媳妇,你好软,手软,身,身子也好软。” 滴答。滴答。滴答…… 鲜红的血珠落在太乙脖颈间。 太乙一皱眉,这纯情的小家伙居然流鼻血了…… 她抬眸看他,才发现他似是沉浸在某种幻想中,根本没注意到自己在流血。 “阿玉,你,你流鼻血了。”太乙提醒道。 “啊?”小公子如梦方醒般摸了摸鼻子,“啊!” 第一声“啊”是疑惑,第二声“啊”是因为他被人用手刀子砍了脖子。 太乙看着还流血的小公子被拎着腰带扔到地毯上。 “阿英?你怎么来了?” 始作俑者站在床前,抱着双臂,居高临下地冷哼:“没用的东西。我不来,你今晚就要被个傻子吃干抹净了。” 太乙望了望床下昏迷的小公子,探寻地问叶英道:“他不会失血过多吧。” “怎么?”叶英一挑眉,“这么快就担心起你的傻子夫君了?” “阿英,你说什么呢。我,”她红着脸,小声道,“我只喜欢你。” 叶英闻言,这才觉得心里舒服很多:“没事。一时半会流不干他。” “那,”太乙在床上扭了扭行动不便的身子,“绳子帮我解开。” 她手被绑在身后,都已经略略发麻了。可她这难过的动作和表情落在叶英眼里竟是有几分诱-惑。 “解开?”男人坐到她身边,撩起一束黑发缠在自己指尖,眉目疏离着淡淡道,“为何?我看倒是有几分情-趣。” “阿英,你取笑我。”她用脚踢他,却又被握在手中,轻揉慢捻。 “你们喝合卺酒了?” 太乙连忙摇头,“没。他一进来就,”又不能说扑倒,她只能换了个别的词,“就跌倒在床上了。” “跌倒?” “恩恩。” 叶英扯了扯嘴角,旋即猛地压在她身上:“就是这般跌倒的?” “……”无赖的家伙。 叶英拿过床头小桌上的酒杯,瞧着身下不安分的小姑娘:“知道合卺酒的意思么?” 太乙被压得难受,哪里回答得出。 他也不逼迫她,自言自语道,“同甘共苦,患难与共……”说着,男人温暖的大手隔着衣服抚上她右胸下肋骨的位置,眸光明暗,声音低哑,“合为一体。” “不要脸。” 太乙哪里不知道他那话里的意思。这般面容淡漠的人,说着如此旖旎的情话,还真是诡异得很。 叶英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养成了这样的习惯,不自觉得就想去欺负她,看她害羞,看她吃醋,看她赌气。 杯中酒,一饮而尽。他强硬地捏开她的嘴巴,把自己口中的酒全送到了她嘴里。 因为不能合上嘴,酒液的一大半都滴滴答答地顺着嘴角流了下来。 太乙咳了几咳,小脸呛得红云滚滚:“变态。” 叶英回手挑下红帐,双眸却一刻都没离开她的脸,他抿嘴轻道:“我是啊。”   ☆、88|7.9. 啪啪啪。 身后忽然想起了清脆的掌声。 被打断好事的叶英一皱眉,转身的同时解开了太乙腕上的缎带。 站在屋子当中的不是旁人,正是那日抛绣球的元妍帝姬。 她噙着笑:“姐夫还真是好胃口,什么样的花花草草都下得去口。” 元妍同白春苏平时以姐妹相称,此时叫姐夫多多少少有些嘲讽。 “帝姬大人擅闯民宅,可是不大好。”叶英站起身,一脸死气沉沉。 元妍平日里总是保持着笑眯眯的温柔形象,但此时她是怎么都装不下去了:“一对狗男女!你对得起东君姐姐么!” “我们并未成亲,也并不相爱。”叶英面如冰霜,显然不喜欢狗男女这个称呼。 元妍气呼呼地扶起被扔在地上的小公子,搀他到椅子上,又喂下几口水。 小公子这才幽幽转醒。 看着屋子中的陌生人,他有些糊涂。 叶英他方才见过,拜堂的时候,叶英以媳妇师父的身份还喝了自己一杯酒。 可是他怎么在自己的新房里,还有……这个一脸凶巴巴的女人又是哪里来的? “媳妇,你脸好红,生病了么?”不过,管她是谁。 小公子醒来的瞬间就跑到太乙身边,半拥着她,焦急地问。 元妍冷哼一声:“脸红?你这还看不出来?她刚刚被她师父狠狠地疼爱过。” “媳妇……”小公子望向怀里的太乙,眼神很是迷茫。 “喂,傻子,”元妍走到他们面前,俯视着问,“你不认识我么?我是你前世的媳妇。” 小公子更是懵,他下意识地抱紧太乙,声音怯懦:“你不是,我的媳妇在我怀里。” 元妍瞥了一眼一旁站立的叶英,“东君姐姐生病了。” 叶英蹙眉,并没说话。 元妍又道:“还不是因为你。你元神不整,请不出本命法器,她傻兮兮地用自己的血去祭,结果……”话还没说完,一道金光,屋中已然不见叶英的踪迹。 “看到了么,小凡仙,”元妍抱臂,得意地道,“你当他喜欢你?你对他来说不过是个新奇的玩物。你们凡人不是有句话么,妻不如妾,妾不如偷。东君姐姐注定是他的妻,而你?连个妾都算不上,不过是个玩物,玩腻了就扔的货。” 兴许是平日里装和善温柔积攒了不少怨气,她这怒气一上来,话语便是字字恶毒。 话说出口,元妍自己也一惊,自己……自己的内心竟是这般恶毒的么。 太乙也气得不轻,她想回击。却发现自己根本就没有立场。 叶英从未说过会娶她,也没说过喜欢她。唯一称得上表白的话不过是“色授魂与,颠倒衣裳。” 啪。 一只玉杯擦着元妍的脸飞了出去,摔碎在墙壁上。 “坏女人!”小公子并不太明白元妍的话,只从太乙发抖的身子上知道那一定不是什么好话,“我媳妇才不给别人做妾!她是我的夫人!最最尊贵的女孩子!” 白皙的脸颊流下了血,元妍摸了摸,心痛得无可言说,她大笑:“哈。就只有你,才把个玩物当做宝。你知道她怎么同叶英商议的么?她只是为了你们家的劫灰石!”元妍手中亮出一颗魇珠。 她心里想着,上次太乙怎么让她在众人面前下不来台的,这次她就要用一样的法子还回去。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可珠子刚刚放光,却一把被小公子打落在地。 他似乎很是生气,都要气哭了一般。 “我不想看!我也不想知道!”小公子推着元妍向外走,“别欺负我媳妇!你出去,你出去!” 美人儿被气得柳眉倒竖,杏眼圆睁。 “你这个傻子!就等着被她骗得什么都不剩吧!” 哐当! 元妍气急败坏地摔门而去。 良久后,四下静谧,气氛十分尴尬。 太乙看了看一片狼藉的屋地,脑海中不时浮现出方才元妍的话,她揉揉额头,心里挣扎好一会儿,低声说:“阿玉,我给你讲个故事好么?” 烛光摇曳中,小公子捏着太乙的裙带,紧紧的,勒得手指青紫,像是怕一松手她就要不见了一样。 太乙叹了口气,慢慢道:“很久很久之前,在东海底住着一位美丽的鲛人公主,她一直思慕岸上的人族皇子。在一次风浪之中,她救下了溺水的皇子,把他送上岸。正巧这时有位邻国的人族公主经过,她喂了皇子水和食物,把他送回了王宫。鲛人公主非常思念皇子,她用美丽的歌喉和魔族交换了人的身形,可等她找到那个皇子,皇子已经要与人族的公主成亲了。如果她在七日内得不到皇子的真爱,她就要灰飞烟灭。但其实如果她不想灰飞烟灭的话,还有一个法子。就是杀了皇子。可她舍不得……最后,在皇子和公主大婚的晚上。她灰飞烟灭了。” 小公子清澈的眸光水面微波似得晃了晃,他看着自己的手指,又迅速地绕了一圈儿太乙的裙带儿:“这真是一个悲伤的故事。” “是啊,”太乙双手拢在袖中,不动声色起去拉那迷烟,“如果没有人族的公主,皇子同鲛人公主就能幸福快乐地在一起了。” 小公子难得的一皱眉,咬着嘴唇,沉默了一会儿:“为什么没有人族公主,皇子同鲛人公主就能幸福?” “因为……”太乙一愣,是啊,因为什么? “你们有问过皇子的感受么?”小公子因为着急,脸涨得通红,他很少像这样与人争辩,“皇子并不喜欢鲛人公主啊。她救了他,他会感谢,可感谢并不代表要去爱她啊。” 太乙被他说得一时语塞,似乎,有那么一点点道理。 “媳妇,皇子爱的人一直都是人族公主,”小公子忽地抱住她,声音宛然如泣,“玉儿喜欢的人,一直都是你。” 不管鲛人公主对皇子有多好,不爱就是不爱。不管太乙是不是为了劫灰石才嫁给他,他就是喜欢她,就是爱她,就是要对她好。 太乙想伸手摸摸他的头,可是,刚刚伸出的手倏地垂了下来。 他在抱她的时候,点了她的穴道。 万籁俱寂,花月正良辰。 无情不怨,有情皆孽。 穿着大红喜服的新娘子被新郎抱到床上,小心翼翼,如若至宝。 身材颀长,面如冠玉的新郎落下红帐,他先是褪掉自己的衣服,又缓缓地解开沉睡中新娘子的衣襟。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他把她揉到怀里,流着泪,颤着唇,慌乱得还没彻底解开新娘的衣服就极其生涩地要了她,“媳妇,对不起,可是……我不想再被抛弃了。” 一夜花落,红烛烧尽。 他细细地吻她,像神明一般的膜拜。 十指相扣,亲密到没有一丝距离。 花月佳期,良辰美景。 小公子搂着他娇嫩的小娘子,心满意足地笑了。 她终于,是他的了。 *** 第二日清晨,花香阵阵,清风悠悠。 长生府小公子的新房中鸡飞狗跳。 啪。 “阴明玉,你……你……你混蛋!无耻!下流!”披着单衣的太乙狠狠地给了小公子一巴掌。 他也不躲,生生地接了下来。 身上的疼痛,点点吻痕,床单上的血迹,屋中旖旎的味道,无不证明了昨夜这间屋子里发生了什么。 他把簪子放在她手中,簪子尖儿抵上自己裸-露的胸口:“媳妇,作为夫君,该做的我都做了。”语气甚是理所应当。 是啊。她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这一切都是他的权利啊。 但是,太乙就是有种被坑了的感觉。 “你!你!你!” 太乙气得一连说了三个“你”字,一张小脸又是红又是白,很快,小公子的胸口就浸出了鲜血。 可最终……“你滚!”簪子摔出窗外,太乙伏床大哭。 她是不讨厌他,可不说明,她愿意把自己给他。 她嫁他也的确是为了劫灰石,可他也不能弄晕了她,吃干抹净了啊! 他是傻子么! 此时此刻,太乙觉得自己才是傻子! 彻头彻尾的蠢货! 被扇了一个大耳光的小公子才没有乖乖滚开,他顶着肿得好高的右脸,抱上哭成泪人的小娇妻,傻傻地,天真地笑:“媳妇媳妇,咱们生几个孩子?” 太乙又给了他一巴掌:“我是为了劫灰才嫁给你的!大傻瓜!不知道吧!” 两边脸颊都肿成了馒头。 “我知道啊,”小公子嘿嘿一笑,把炸毛的小娇妻压回锦被之中,双眸清澈见底,“一块破石头换一个漂亮媳妇。很合算呢。”   ☆、89|7.9. “你,你不是傻的么!” “是啊,”小公子勾唇一笑,风流又放肆,“但也不全是,我这个癔病是间歇的。时而傻,时而不傻。” “不可能!”太乙难以置信,“我向城里人打听过,他们都说长生府的少爷是天生痴傻。” 她惊愕着,美丽的眸子里还有方才愤怒的余韵。这一切在他眼中却是无限的妖娆魅惑,他忍不住啄了一下自己甜甜小娇妻的脸颊,笑眯眯道:“他们全都收了我的一锭金子。小傻瓜。” “你!你诓骗我!”太乙这才知道自己上了当。抬手又是一巴掌。 小公子依然不躲,反正打一下也是打,打三下也是打,什么都没有抱媳妇重要。他任凭她在自己身下挣扎,气恼的小脸红扑扑的可爱极了:“从你进城那日,我就盯上你了。然后我同父亲说,我要你。” “你混蛋!”太乙如今哭都哭不出来,起初还以为是自己骗了人家,心中忐忑不安,结果倒是被人家摆了一道,连清白都丢得稀里糊涂。 “娘子,”小公子一翻身紧紧地抱着她,随她踢打,双眼噙笑,好不得意,“愿者上钩,是你自己傻乎乎撞上我的钩。现在可不许怨我。” “放开我!无赖!” “由不得你,”微热的指尖捏了捏小姑娘细嫩的脸颊,眸中满满的怜爱,似要溢出来一般,“小娘子勾了我这么些日子,现在不给可不行。受着!” 虽是日上三竿,浴桶中的热水换了好几次,一对新人依然没有出来的意思。小丫鬟们不敢来打搅,听着屋内的动静,纷纷红了脸。 *** 蓝天白云,大好春光。 长生府的少夫人却抑郁了。她觉得自己被狠狠的坑了,还不是被旁人,而是被自以为是的自己。 渐渐的,她摸清了阴明玉这傻病的规律,他眼睛亮晶晶,叫她媳妇的时候,那就是犯病了,而正常的时候,他坏笑着唤她娘子,摸摸她的小手,捏捏她的小脚。 在他傻兮兮的时候,太乙就狠狠地欺负回去,什么端茶送水,洗衣服捶背,不让上-床,凶巴巴得连下人都看不下去。不过大家看少爷是打了左脸送右脸,十分的乐在其中也就无所谓了。可等到他不傻了,太乙就倒霉了。她躲着他,避着他,连个手指都不让碰,被惹急了,她就期期艾艾地装哭,哭得阴明玉心疼不已,哪还舍得去逼迫她。 他为她神魂颠倒,为她茶饭不思,他爱她,爱得疯狂,爱得卑微,爱得失去自我。 自家少爷可怜兮兮,想吃又吃不着的模样,府邸上下都觉得好心疼。 就这样,两人斗智斗勇地过了两个月,这两个月间,太乙天天祈祷不要中,不要中!千万不要一次就中啊! 但是,又过了一个月,鹤川百姓都收到了用红纸包着的一锭金子。 普天同庆,少夫人怀孕了! 知道这个消息后,太乙彻彻底底地傻了。 在她还没做好当人家妻子的准备时,便稀里糊涂地嫁了人,现在,更是稀里糊涂地要做娘了! 人生还真是充满惊喜啊,呵呵。 “媳妇,吃蟹蟹。”十分兴奋的新手爹,捧着他刚刚剥好的一小碟蟹肉,毕恭毕敬,可怜巴巴地送到太乙面前。 太乙自己倒是想吃,结果刚一伸手,就被一旁伺候的丫鬟拿了下去,放回阴明玉跟前:“少爷,少夫人现在有孕,不能吃蟹子的。您自己吃就好了。” 小少爷一脸惊吓的表情,连忙半跪着,摸上太乙还不大显怀的肚子:“宝宝,对不起,爹爹无知,爹爹差点害了你和你娘亲。”说着说着,竟然悔恨地要哭了。 太乙无奈地拍拍他的头,这个傻子,自己还像个孩子,结果却要当爹了:“阿玉,没事,我不是没吃么。” 小少爷转了转水汪汪的眼珠:“媳妇,你不怪玉儿么?” 怪! 怎么能不怪! 他不仅骗婚,还十分龙马精神地让她一次就怀了他的娃娃。 可是……她同他生不起气来。 不知为何,她觉得他很可怜,明明是今生第一次见到的人,可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让她除了打他,根本下不了手杀死他…… 时间过得很快,春去夏来。 窗外的花换了颜色,小丫鬟们不着春衫,知了开始不安分地鸣叫,可长生府的新手爹依旧是那个成天围着媳妇转,恨不得把媳妇捧在掌心的,那个忐忑不安,又激动不已的新手爹。 小夫妻窗外有个葡萄架,如今业已挂满了紫红的葡萄,太乙披着宽大的深衣,躺在葡萄架下的罗汉床上,不紧不慢地摇着扇子。 天越发的热,她的肚子也愈发的大了起来。 葡萄架正对着卧房的窗户,她一抬头就能看到小公子拿着毛笔对着墙勾勾画画,时而皱眉,时而深思,时而微笑。自从上次餐桌上的螃蟹事件后,他就让人写下了孕妇能吃什么,不能吃什么,什么要多吃,什么要少吃。然后又自己亲手誊写在雪浪纸上,贴满了三面墙,每日都要对着墙嘀嘀咕咕上二,三时辰。 他在屋子里学,太乙嫌热,他又不敢让太乙离了他的视线,就让人把罗汉床搬到了葡萄架下。两全其美,既能学习,又能一转头就瞧见自己娇憨纳凉的小妻子。阴小公子觉得,天底下真是没有比他更聪慧的人了。 太乙迷迷糊糊地摇着团扇。叶英回九霄,已经有两百多天了。那夜,他因为东君,一句话没说就匆匆离开,自此之后,音讯全无。也许,真的像元妍说的那般,她对于他不过是一个新奇的玩物,他没给她任何承诺,也并没看出来有多喜欢她。她的初恋,还没开始,就这样无疾而终了…… “娘子,想谁呢?”太乙正迷蒙间,有人坐到她身边,揽她到怀中,声音坏坏的。 糟了,好些日子都没正常的小傻子,他正常了! “没想谁,想睡而已。”太乙靠在小公子怀里,任他的大手轻抚上自己的肚子,她也不躲。 时间真是个可怕的东西,她渐渐开始依赖他。 “吃葡萄么?我亲手洗的,”小公子从一旁托盘里拈出一粒葡萄,送到太乙口中,“好吃么?” 太乙皱了皱眉:“有点酸。”说来奇怪,别人怀孕大多喜欢吃酸的,可她偏偏喜欢上了甜的。 阴小公子一笑,叫人拿了碟蜂蜜。紫红通透的葡萄粒儿,蘸着黄金色的蜜糖,诱得太乙大流口水。 阴明玉却不直接喂给她吃,而是微微地吊着,停在那个只有她伸出小舌才堪堪舔得到的位置。 此时此刻,太乙馋得不得了,半梦半醒的她眼神迷蒙,水红色的小舌头探出唇边,一点一点地去舔舐那金黄的蜂蜜滴。不够,不够,一颗葡萄舔得干干净净之后,小姑娘的舌尖又卷上阴明玉拿着葡萄的手指。 好甜,好甜,好好吃。 看着小妻子诱-人的模样,他再也忍不住了,半含着葡萄,送到她呵气如兰的小嘴里。 甜甜的蜂蜜,酸酸的葡萄,一同涌进太乙口中。 好好吃。 她吃着葡萄,他吃着她的嘴。 等她一个都吃掉了,他才放开她被咬得有些微红的唇瓣,轻笑道:“好吃么?” “不好吃,”太乙舔了舔嘴唇,把沾在嘴边的蜂蜜贪婪地全都卷到口中,“都是你的口水。恶心得很。” 瞧她嘴硬心软的样子,他就好笑:“小野猫,这些日子来,为夫的口水,你可是没少吃。” 太乙怒:“你也吃我的了!” “是啊,”见小妻子生气了,阴明玉连忙给她顺毛,柔声道,“我喜欢。甜甜的,比蜂蜜还甜。” “别碰我……唔……你压到我了!……” 那日后来的事情,太乙不想说。 总之,那是一个十分邪恶的葡萄架,她再也不要去那儿纳凉了。 仲夏时节,在太乙都要把叶英当做自己做过的一个梦时,这个梦又成真的…… 产期将至,那日阴明玉去庙里求平安符,太乙身子重,便留在家里。 傍晚,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太乙不喜欢旁人伺候,便一个人睡在二楼,丫鬟们都在楼下,倒也是随叫随到。 她手撑在后腰上,缓缓地去关窗。 太乙转身,便被小山一般的黑影笼罩住。 屋子中没点灯,黑黢黢的,隐隐约约看得出是个男人。太乙下意识地要叫人,却被那人一把抓住手,声音凉凉的,倒是很温柔:“傻丫头,是我。” 太乙整个人僵在那里。 她不敢相信,一点真实感都没有。 直到他急急地低头吻她,双唇相碰的瞬间,她才触到火一样推开他,尴尬地道:“不要,我,我已经嫁人了。” 叶英没想到她会推他,脚下没留神,被推了一个踉跄。 他们将近一年没见,他以为她也会像他一样,急切地想要拥抱,想要亲吻,想要诉说相思之苦。 结果,她不但没有第一眼就认出他,他主动吻她,她竟然还敢拒绝! 她分明就是忘了他! 这个坏丫头! 叶英站直身,冷哼,“怎么?要为那傻子守节?”他上下打量她,脸色黑得比落雨的天空还要阴暗,“几日不见,连孽种都有了?你们倒是过得很快活。” 太乙忍住眼泪,狠狠地咬着嘴唇,从怀里掏出一个锦囊扔到男人怀里:“给你劫灰石。” 他过来拉她的手:“随我回蓬莱去。” 她向后一退:“这就是我的家,我哪儿都不去。” 叶英心中生气,手上用劲,强行把太乙带到怀里,淡金色的眸子杀气腾腾:“私下九天,与凡人暗结珠胎。太乙元君,你胆子倒是不小。知道戮仙台是做什么的吗?” “叶英,你……”太乙大怒,一着急,忽地晕了过去。 *** 她再醒来,已是身在九霄,自己的太乙元君府。 挺着个大肚子,脚腕上拴着金链,链子的一头固定在床栏上。 她走不出这个屋子。 龙井见她醒来,忙倒了杯水:“元君,岛主派我照顾您。” 此时此刻,除了尴尬,羞愤,太乙不知道用什么来形容自己的境况。抿了口茶水,她低声问:“听说东君娘娘,你们岛主的未婚妻,她病了一段时间。现在她还好么?” “东君娘娘身子已经大好了,不过,”龙井一咧嘴,摸摸头,“娘娘已经不是我们岛主的未婚妻了。” 不是未婚妻? 难道他们解除婚约了? 为何? 莫非是为了她……他会么?难道他真的喜欢她? 太乙有些头疼,恍惚间,窗外隐约传来鼓乐之声。 龙井叹了口气:“东君现在是我们岛主的夫人了。”所以说不是未婚妻了。 “什么?!”太乙错愕,肚子倏地大痛起来。 龙井尴尬一笑:“岛主迎娶东君,就是今晚。这时间三拜估计已过,许是要洞房了。”   ☆、90|7.9. 远处的鼓乐声渐渐随风飘散,大红的蜡烛泛着迷蒙的光芒,透过床上的榴花锦帐,隔着一层又一层垂荡的流苏,温柔地洒在太乙身上。 她裹着暗红的外袍,躺在软软的锦被上,美丽的小脸皱成一团,看样子睡得很不安稳。脚踝上的金色锁链凉凉的,睡梦中,她难过地踢了踢,意外的温暖让她迷迷蒙蒙地睁开眼。 黑发金冠,眉目疏淡,那人身上的降红喜服倒是很衬他的脸。 她没想到他会来,这个时候,他不是应该在洞房中温香软玉,颠倒衣裳才是么。 太乙从他掌心中收回脚:“挺好看的,衣服。” 她不知道同他说什么,现在这种情况,说什么都是徒劳和无意义。 平日里淡漠的金眸褪去了寒意,叶英坐在床边,一瞬不瞬地盯着她,像是要望到她魂魄的最深处:“我想你也应该喜欢,才做了这一套。” 莫名其妙的一句话。太乙蹙眉:“我累了。” 他似乎根本没听出这逐客令的涵义,大手向上落到太乙腰腹上,缓缓摩挲:“孩子叫什么名字?” 太乙一惊,慌忙去拦,手却被一束光缚在枕边,她挣了几挣,毫无作用,只好气道:“怎么?你想做干爹?” 叶英扯了扯嘴角,太乙觉得对于他,这个动作大概就是笑。他说:“你是我的。孩子自然也是我的。何来干爹之说。” “叶英,我真是愈发不明白你。你既然娶了妻子,为何还非要与我暧昧不清。” 她不懂他,她从来就没看清过她的心。 “太乙,你不明白,”他抱起她的头,让她枕在自己腿上,垂眸望,“仙人大多时候都没有凡人自由,有很多无可奈何。” “你有想娶过我么?”太乙突然问。 “没有,”叶英回答得毫不犹豫,“我和白春苏一定要成亲,这是天道,我没有办法。我是真仙,你是凡仙,你注定做不了我的正妻,这也是天道,我亦是无可奈何。” 如果他可以,他何尝不想带着他的小姑娘远走高飞,不再受天道的束缚,娶她做妻子,捧在掌心里呵护她,宠爱她。可是,六界之大,天道无处不在,他亦无处可去。 无能为力。 他送她金簪,为她挽发,却不能同她一路到白头……他以为她一个人应付得了那个傻子,结果她却笨到把自己都搭了进去。 他恨。 恨死了。她的第一个男人居然不是自己!早知如此,就该早早吃了她。 悔之晚矣。 “我知道了,”太乙阖眸,“你无可奈何,你没法子。那么求您以后别再招惹我了。” 微凉的指尖抚过她浓密的睫毛,“吃糖么?”他问。 还不待太乙睁眼,一颗硬硬的东西便被送入她口中:“唔……” 咽也不是,吐也不是。而叶英随后的一句话更是让太乙险些被那糖果噎到。 他的声音淡淡的,却仿佛带着一丝笑意:“这是喜糖。特意给你留的。知道你喜欢吃。” “叶英!你!”她愤怒地瞪眼,把喜糖当成他狠狠地咬碎,咀嚼入腹,“你非要捉弄我,让我难堪你才开心么!” 太乙本身瘦弱,有了身子之后也比不上一般孕妇显怀。可整个人却是胖了一圈儿,倒也是愈发丰腴,既有少女的纯真,又不乏少妇的魅惑,稚气妖娆,十分诱-人。 “是啊,看你生气我就特别舒服,”他心里喜欢,则干脆把她抱起来放在腿上,让她环着自己的脖子,然后好心地告诫,“不要乱动,小心动了胎气。” 眼泪禁不住地流,太乙矛盾地要发疯,她捶打他的后背,哭得泣不成声:“你为何要这般逼我……我喜欢你的时候,你抛弃我。我努力地,努力地不喜欢你……你,你又回来欺负我。你到底想怎样!” 瞧着怀中哭泣的小姑娘。叶英一时语塞。 是啊。自己到底想怎样? 他向来不懂情爱,一心追随天道。而如今自己做的事情,似乎愈发偏离了天道。 小时候坐在众仙中听西天佛祖讲经。 佛祖高坐莲台,笑容清澈温润,佛光普照。 其它的都不记得,唯独那一句:心不动,身不动,不动则不伤。 可他现在? 看她哭,他就伤心,看她怀了别人的孩子,他也伤心,看她说不喜欢他了,他更伤心。 他是动了心么? 不知道。 也不想知道。 他唯一知道的就是,他绝不允许她喜欢上别人。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叶英扭过她哭成花猫似的小脸,用额头抵着她的眉间,难得的柔声细语,“我是从未想过娶你,但也从未想过抛弃你。那日的确是事出有因。春苏拿自己的血去祭祀,缠绵病榻,我若是晚回去一会儿,她必死无疑,到时便是日月失衡,天道大乱。这一年来,我日日陪着她,实在是□□无术,不能去找你。” 他不说还好,他越说太乙越生气,“你同我说这些干什么,晚了。不过,”她挑眉冷笑,小手抵上他的胸口,恶作剧似得探进衣襟轻触,“还真是应了那句话,妻不如妾,妾不如偷。新婚之夜,娇妻在房,岛主却过来偷我,别有一番趣味是吧。” “偷?”叶英压住她不安分的小爪子,“我可没偷偷摸摸的。我在众目睽睽下过来,没爬墙,也没跳窗户,就这样进来的。” “你!”她总是轻易就会被他激怒,“你就不怕别人乱猜测我们的关系!” 细长的手指揉开太乙紧皱的眉头,他抱着她,不敢用力,怕伤到她的宝宝,又不敢太松开,怕她跑了。 自己的女人怀了别的男人的孩子,这还真是要多不爽有多不爽。 清冷的眸光掠过窗外清玉府的方向,几番明暗,再转回落在太乙脸上时,已经温和了许多:“我就是要所有人都知道,太乙元君是我的人,太乙元君同我有说不清道不明,千丝万缕的关系,太乙元君肚子里的孩子是我的。” 三百多个日日夜夜,他无时不刻在思念她,思念她身上的香气,思念她被他吻到窒息时的千娇百媚,思念她红着脸说喜欢他的可爱样子……苦心孤诣,相思折磨,他实在是压抑了太久,太久。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太乙,”他的手臂紧了紧,眼神炽热,声音沙哑,“我想要你,给我好么。我会小心,不会伤到孩子的。” 他很紧张,也很有自信。他相信直到现在,她也是喜欢他的。 她的第一次给了别的男人,但他的第一次只想和她在一起。 突如其来的求-爱让太乙大惊失色,她慌忙避开他深渊似的眸子,牢牢拢住衣襟:“我已经嫁人了,还有了孩子。所以绝不可以做背叛他的事情。我和你,已经不可能了。” 他猜到她可能会拒绝,但没想到她如此坚决。他很不开心。 捏上她躲避的小下巴,狠狠地盯着她:“你爱他么?” “我,我……”下颚被捏得生疼,太乙有些迟疑。 爱? 爱阴明玉么? 爱? 爱是什么? 她还有资格爱么?她已经怀孕了…… 她的爱,已经死掉了。 她对孩子,对阴明玉,都有推卸不掉的责任,她不能再任性了。 太乙第一次这般厌恶自己,厌恶自己的贪心,厌恶自己的犹豫,厌恶自己的口是心非。同阴明玉在一起,她很安定,有一种完整的家的感觉。而叶英,他给她的是除了安定之外所有的东西,怦然心动的感觉,求而不得的苦楚,缠绵悱恻的爱情。 她到底该如何抉择……   ☆、91|偏执 太乙她并不是个脆弱的姑娘,情之一字却让她变得不知所措。 爱? 若问爱,她的心里只有一个人。 九天初见,便不知不觉间倾心,飞蛾扑火一般想去靠近,只要能同他在一起,她什么都不怕。只是……只是那个人,他已经成婚了。 她不能再与他纠缠。 纵使他的婚姻是天道的逼迫,但他已经是别人的夫君了。 可以看得出,对于白春苏,叶英并不是全然没有感觉。至少那夜,他一听到白春苏受伤,连一句解释的话都不说,就抛下自己回了九天。 叶英他对自己,也许只是执念,求而不得的执念。 太乙抹去眼角的泪水,仰头望向叶英:“我爱他,阴明玉比你更疼我,我为什么不爱他?天道是你的一切,而我是他的一切。各自嫁娶,也许是你我最好的结局。” 叶英的表情依旧是淡淡的,金色的眸子没有波澜:“天道也要,你,我也要。” 太乙冷笑:“想要的太多,最后只会一无所有。” 修长的手指抚上太乙莹白如玉的脚踝,短暂的停留,又摸上那条金色的锁链:“那你就一直留在我身边,看着我一无所有的那天。” “你囚禁我!” “不乖的小猫,当然要锁得紧紧的,”看到太乙迅速地打量四周的门窗,叶英便又加了一句,“别试着逃跑。若是不小心打断你的腿,我会伤心。” “你……”太乙最终还是没说什么,她泄气地向后一靠,闭上眼,不再看他。 在叶英面前,太乙知道自己的任何反抗都是徒劳。 从前,她只当他冷漠,渐渐地,她才发现,他冷漠的外表下,藏着一颗偏执的心。 他根本不懂爱,只是顺着心意,为所欲为。 叶英也不离开,只是吹了灯,抱她在床,把她禁锢在怀里:“做我的妾室。” 太乙浑身僵硬,原来温暖的怀抱,如今却若针毡。 “求我。”她讥讽道。 “求你了,”他在背后环住她,“太乙,我求你,不要离开我,做我的妾室。” “……”他这般毫不犹豫地开口求她,太乙反倒愣了。 她以为高高在上的他绝对不会低三下四地求饶做小…… “求你,求你,求你,求你,求你……”身后的男人一句一句地道,似乎是平生第一次说“求”这个字,他的调子有些尴尬。但他还是不停地说,每说一次都把她抱紧一些。 苍白的月光洒了一地。太乙心中默默祈祷,但愿这一切都是一场噩梦,明早醒来,自己还是那个不受待见,却也没那么多痛苦的小小凡仙。 与此同时,清玉府,一身喜服的女子坐在桌前默默饮尽杯中酒。 桃花眼,琥珀般的眸子。平日里甚是谦和的女子,如今眼底一片冰冷。 这场婚礼,是元妍帝姬替白春苏求来的。 叶英虽不想违背天道,却也没想那么快成婚。 婚礼来得这么快,都是因为元妍帝姬说,“东君姐姐为了帮你取出本命法器,差点死了,你应该补偿他。” 那时,叶英想了想,自己与东君是天命姻缘,迟早要成婚,而太乙那么喜欢自己,应该也是不会介意的……况且,她介不介意又怎样?她只是个凡仙,没有资格做他的妻子,让她做妾,已经是很大的恩赐了。 知道婚期定下来时,白春苏也很是惊愕。她怪元妍的自作主张,她并不想挟恩图报的,可也有些小小的期待,毕竟叶英是自己喜欢了那么多年的男人。 成婚之前,叶英来找过她,他说他并不喜欢她,如果她愿意,可以两个人一同想办法,也许还有机会改变天道。但她拒绝了,他不喜欢她?没关系,毕竟他也不喜欢旁人。只要成婚了,她相信自己能感动他,时光荏苒,他总会喜欢上她。 母亲经常告诫她,男子皆是喜欢柔顺的女孩子,就像她父亲一样。 父亲当年也有个脾气火爆的未婚妻,可最后还是选择了母亲。于是她学会了掩饰,事实上,她没有表面看起来那么温柔大方,她也有嫉妒之心,看到狸猫精跟在叶英身边,撒娇卖乖的时候,她恨不得一掌拍死那丫头。可她不能。东君白春苏是温文尔雅,贤淑文静的女子,她必须维护这个形象。 她和叶英是天命姻缘,他一定会喜欢她的。 这是命数,不可抗拒。 洞房花烛夜,白春苏没想过叶英会陪她,她不急,她有得是时间。 近水楼台,纵他叶英是百炼钢,她也能把他化成绕指柔。 *** 第二日清早,晨光好得不得了。 “吃。” “不饿。” “我儿子饿。” “叶英,你不要脸!” 趁太乙转头向他发火,叶英不动声色地把勺子送到她口中。看着她想吐又不能吐的样子,他心里就舒坦极了。 爱? 那是什么? 爱与不爱,又重要么? 他只知道,她是他的,这就足够了。 他没想隐瞒他与太乙的关系。于是很快,蓬莱岛主与太乙元君不清不楚的消息就传遍的九天。 白春苏自然也是知晓了,手中的热茶洒了一裙子。原来新婚之夜,他不在,竟然是去找了那个丫头? 只是短暂的惊愕,白春苏便镇静了。 她了解叶英,他是一个凉薄得可怕的人,不可能那么快喜欢上一个人。就算是,她也能让他清醒。 一个月后,太乙生下一个女孩儿。 太乙还有些发懵,自己似乎还没做好当娘的准备…… 叶英依旧是一脸无惊无喜的冷漠,一直抱着襁褓不松手,太乙要抱,他都不肯让。 更多的时候,他喜欢让太乙抱着孩子,自己再抱着太乙。 叶英想,孩子是太乙的,太乙是他的,这样算来,孩子自然也是他的。 他心里有一些兴奋。 叶英虽然喜欢天天陪着太乙和孩子,但他还需要准备修复锁魔塔,偶尔不在的时候,便叫龙井照看着她们。 说是照看,实则看守。 太乙脚上的锁链一直没有取下来,她被囚禁了。 就在太乙被囚禁的这段时间里,孩子的亲生父亲却是快要死了。 长生府的少主阴明玉,一夜之间,妻子不见了。 他本就有癔症,这下更是疯了。   ☆、92|霸道 这日,天刚蒙蒙亮,司命府迎来了一位稀客,蓬莱岛的叶英。 他递给司命一叠雪浪纸:“挑一个命格好的。” 这些日子,叶英金屋藏娇,冷落正妻白春苏的消息在九天传得沸沸扬扬。东君的母亲九芝夫人好几次要去蓬莱找个说法,却都被自己女儿拦下了。 大家都知道的事情,司命没有理由不清楚。她和众人一样奇怪,六界第一凉薄之人,他也会有喜欢的人,且为了那人连自己的好名声都不顾了? 那叠雪浪纸上横三,竖三,整整齐齐地写着好多名字。 九韶,六音,辛夷,长乐,蟾宫,皇眷…… 一字一画,均是认真。刚则铁画,媚若银钩。 司命微微皱眉:“这是……” 叶英站在山门口,晨露浸了衣襟,淡金双眸逆着晨曦:“我女儿的名字,你且帮我挑一个命格好的。” 门口的仙侍惊得掉了下巴,都说叶英岛主和太乙元君不清不楚,这……居然连孩子都有了!算算月份,竟还是在与东君娘娘成亲之前便珠胎暗结了。这种事情本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可叶岛主偏偏一副理所当然,堂堂正正的表情,让人竟是说不出什么龃龉的话来。 司命翻了翻纸笺,这些名字每个都是极好的,看得出来他很用心,只不过他这番心意用得着实不是地方。她收起纸笺,劝说道:“叶岛主,你既然已经娶了春苏就该对她好。” “多谢提醒,我会牢记在心。” 没想到叶英会是如此回答,他并不反驳,答得反倒十分痛快。司命觉得就像是她这一拳打到了棉花包上。她虽同情白春苏,但这毕竟是旁人的家事,不该她多管。 司命颇为无奈:“名字我会尽快选好。” 也不是是不是错觉,说完这句话,司命竟觉得叶英那紧抿的嘴角勾了勾,仿佛开心地笑了一般。 叶英去找司命的事情,太乙完全不知道,作为新手娘,她是既兴奋,又无奈,更多的却还是担忧。 太乙没有给宝宝取名字,她觉得这事还是得交给阴明玉。没有大名的这段时间里,太乙叫宝宝萌萌。 若说以前,太乙还是小孩子心性,可做了娘亲,她便感到自己似乎一夜长大了。 为母则强大抵就是这个道理吧。 太乙长大了,叶英却反倒幼稚了许多。 对于这点,龙井深有体会。 龙井从小便跟在叶英身边,对龙井来说,他们的岛主是强大的,冷漠的,淡然的,爱与恨这种世俗的感情,岛主不曾拥有。但是,谁来告诉他,岛主这阵子是怎么了……岛主手不释卷的明明是《天道奥义》,可最近怎么变成了《幼儿启蒙》,《幼儿健康食谱》,《幼儿手工艺》;岛主向来不喜欢喧闹,也不爱同其他仙人交往,可近来,岛主大人把九天中有千岁以下少年仙人的洞府全都跑遍了,以一个未来岳父的神情考察小仙们的法力,人品,操守;与以上这些想比,岛主同太乙元君抢着抱孩子的举动,已经不算怪异了。 也不知是不是孩子的原因,对太乙,叶英渐渐看守得不那么紧了。两个月之后,太乙终于得了个机会,她唤出休眠的采九,托他把孩子送到长生府去。采九这时已经可以化出人身,白发少年,虽不会说话,却听得懂。 采九刚离开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叶英就回来了。 他还是一身经常穿的紫衣,大步走到太乙身边。白天,他去凡间转了一圈儿,他不知道怎么同太乙相处,更不知道如何哄他们的孩子。他只能去学,看着凡人的夫妻怎样相处,凡人的父亲如何做。回九天之前,他用一颗东海夜明珠换了一个樵夫的拨浪鼓,因为他发现小宝宝一见那个就不哭了。真是一件神奇的法器,若是有了这个,萌萌一定会开心,太乙也一定会对自己笑吧…… 只是,他一进屋就发现了屋子中异常的安静:“萌萌呢。” 周围的空气迅速地冷下来。太乙强压着心中的不安,仰头直视:“不知道。” “不知道?”叶英一甩袖子,拨浪鼓摔了个粉碎,他深深地望向太乙,“你把我的女儿送走了?送到那个傻子那去了?” “她不是你的孩子。” 太乙的衣襟被抓着,整个人被叶英拎了起来,他目光冰冷,恶狠狠地道:“太乙元君,谁准你把萌萌送走的!” 太乙脚尖点地,呼吸不稳。事到如今,她也懒得再虚与委蛇,眸子血红地盯回去:“你算萌萌的什么?你没有资格管萌萌的事情。还有,你凭什么把我囚-禁在这里!我不是动物!我受够了!受够了!我已经不爱你了!不爱……” 不等太乙说完,叶英忽地擒住她的双唇,狠狠地亲吻起来。 他吻得一点都不温柔,带着怨恨,嫉妒,报复,粗暴地啮咬着她的唇瓣。太乙想都没想,咬住窜入她口中的舌头就狠狠咬了下去。瞬间,血腥味弥漫在两人口中。然而,疼痛没有让叶英停下来,反而动作愈加愈烈。 太乙被抵在墙壁上,手条件反射地四下里去摸,正好抓住小桌上的花瓶,抄起来对着叶英的头就砸了下去。 凭叶英的身手,不是躲不过去。 但他动都没都动,硬是接下了这一击。 鲜血顺着他白皙的面庞流了下来。血流如注,刹那就模糊了他的眼睛。 太乙也愣了。脑袋跟被雷劈了一样,狠狠地抽了一下。究竟是什么把他们逼到了如今的地步。一开始的时候,明明有过温馨的相处,为什么到现在全变成了敌对和伤害…… 良久。 “也罢。” 叶英忽然敛去一声的冰冷,他伸出手,爱怜地摸了摸太乙的头发,声音是难得的温柔。 “叶……”还不等太乙反应过来他话中的涵义,整个人就被锁链吊了起来。 金色的锁链,和她脚腕上那条一模一样,一头缠在她两只手腕上,一头绕过房梁。 叶英闪去身上染血的衣袍,赤着上身抱住她,血水瞬间染红了太乙的衣服。 他满脸是血,抬手撕开太乙的衣襟,把头埋在她胸口上,静静地听着她狂乱的心跳,眸中流光暗涌:“你把萌萌送走了,再给我生一个就是了。” 头顶的血还在不停的流,恍惚中,叶英似乎闻到了甜甜的花香。这像是他生命中最美好的时刻,他甚至希望时光能就此停止,让他就这样抱着她,拥有她,以这种合二为一的姿势停留在岁月之河中。 太乙被他浑身是血的样子彻底吓到了。 她想,他大概是疯了。或者说他本来就是不正常的。 叶英忽然抬起头,太乙被吊在房梁上,这个角度,叶英是要仰望她的。他似乎在笑,如果这是笑,便是太乙第一次见到他笑,在这种错乱的场合里,他竟然在笑…… 他从脱掉的外袍袖中拿出一本书册,翻开书页给太乙看。 书名是——《少妇调-教一百零八式》。 太乙的魂儿都被雷出窍了。 她知道,他是认真的。他这次是认真的。 他不会像以前那样,只要她说不愿意,他就不逼她。 叶英满脸笑意,配上那血流如注的脸,说不出的诡异可怖。他缓缓道:“我上仙塾时,老师们都说我学东西很快。为了和你完成夫妻之礼,我找了很多书来修习,也看了很多别人做的,你会满意的。我一直期待着,只是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 太乙整个人都毛了:“叶英,你疯了是不是,别让我恨你!” “你不会恨我的,”他笑着松开她的发髻,“我会让你舒服的。” 叶英一手慢慢抚摸着太乙肋骨下那个他亲手刻的字,一手架起太乙的一条腿盘在他腰上。一想到接下来要做的事情,他就兴奋得浑身发抖。 他要吃了她,撕她的肉,喝她的血,骨头磨成粉了也要吞下去。 窗外花月海,银河缱绻。而窗内,是一场厮杀。 太乙的哭声,叫声,叶英迫着自己不去听,他蒙住她的眼睛,青涩的,粗暴的,兀自狂乱地动作着。可他还是知道,知道她疼,知道她难过,知道她恨不得杀了他。但他停不下来。 停不下来了。 他没有命魂,他不懂得爱。可是他已经努力地去学了,学怎么讨好她,学如何做一个父亲,学着怎样维持一个家庭。可她为什么就不能给他一个机会,她为什么要把孩子送走!她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说不再爱他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不再喊,也不再挣扎。他偷眼去看,她吊在半空,原本红润的小脸苍白得毫无血色,被汗水浸湿的黑发紧紧地贴在脸颊上,手腕处的血迹已经干涸了。她像是死了一般,睁大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那个抱着他的脖子,眯着双眸,笑着说,“这个世上,我最喜欢阿英。”的女孩子,她生生地,被他折-磨-死了。 这一夜,如此的漫长。 长到——花飞梦散,心字成灰。   ☆、93|治愈 慌乱。 向来稳重的蓬莱岛主,竟然也有体会到慌乱一词的时候。 她死了么? 下一刻,他忽然想,她要是死了倒也好。 都是她的存在,把他变得这般奇怪,把他变成了曾经最瞧不起的那种存在。 但这个念想也只是一瞬间。 叶英抬手,削断锁链,太乙落在他怀里。她好轻,轻得像是一片羽毛,随时都会被风吹走。他抱她沐浴,擦干身子和头发,在伤处涂上药膏,裹上干净的单衣,再搂进怀里,落下幔帘,拉上薄薄的锦被。 整个过程中,她都没说一句话,只是睁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看他。 看着她的眼睛,叶英似乎看到了从前的自己,淡漠的,没有情绪的,游离在这个世上之外的。 他叹了口气,咬破自己的中指,指腹点在太乙额头上,眼风飘过窗外的梨花树又转回来盯住她的眸子,口中念道:“你叫小梨,是只梨花妖,也是蓬莱岛主叶英的妾室。你爱他,自愿为妾,为他可以去死……我是叶英,是你的夫君,是你最爱的人……东君是我的夫人,她是个好姑娘……” 太乙的眸子先是闪过一丝光芒,随后慢慢黯淡下去,随着叶英口诵的咒语,她的最后一丝生气也被抽离了身体,上下眼皮碰了几碰,脑袋一耷,靠在他怀里,睡着了一般…… 第二日清晨,叶英睁开眼,忽得脸色大变,他怀里的人不见了! 他不像太乙,是不需要睡眠的。但昨晚太过混乱,为施禁术,他又耗了精血,不知不觉间便昏睡了过去。 猛地掀开被子,跳下床,大步流星地走出房门。 没有,没有,没有。 四处都没有她的身影。 她去哪儿了?禁术不可能无效,她不可能丢下他跑掉的…… 叶英心里想着,不知不觉便走到了树下,只听树叶窸窸窣窣一阵响动。他一抬头,一道熟悉的身影猛地坠了下来,甜甜的梨花香,还有一声惊呼。他下意识地伸出双臂,把那个不知是爱还是恨的小家伙抱在了怀里。 熟悉的面容,久违的微笑。一双异色双眸,泛着星子般璀璨的光芒。她一手惊魂甫定地拍着胸口,一手把掌心的梨花瓣撒了叶英一头。 纯白的花瓣,香香地落了他一身,还有一小片正好沾在他鼻尖上。她一愣,旋即指着他的鼻尖大笑起来:“阿英,你的脸,哈哈,像是只小狗一样,哈哈。” 叶英虽然瞧不到自己的脸,但从她那灿烂的笑容中,也猜得出自己现在的表情一定很可笑。 下一刻,她从他怀里跳下来。一个没站稳,便又向后跌了过去。他伸手拉她,脚下一着急,反倒被她拉倒在地。 两人落地,惊起一片梨花。 她被他压在身子下,黑发如云,铺在层层叠叠的花瓣上,衣襟微敞,露着精致的锁骨,上边还有他昨夜留下的痕迹,紫红褪去,余下淡淡的粉色。 小家伙的手指点上他的嘴角,一左一右向旁边撑了撑:“阿英阿英,你笑笑嘛。总是面瘫着一张脸,像是很讨厌我的似的。” “没有。”叶英马上否定。 她一挑眉,疑惑道:“什么没有?” 他抿了抿唇:“没有讨厌你。” “我还是有些怕。”怕你讨厌我。 “可以。这个世上,你只可以怕我。旁人都不必害怕。”只要有我在,天帝你都可以不用放在眼里。 不远处传来脚步声,是一直照看太乙的龙井,他似乎是引着什么人在向书房那边去。叶英觉得自己现在的状况有些不大雅观,他想抱太乙起来。 忽然,身下的小姑娘慌乱地掩起衣襟,修长的双腿勾上他的腰,俏丽的小脸飞起红云,惊呼道:“姐夫,我们……我们不能这样,姐姐知道了……会恨死我们的。” 叶英哑然,他的小姑娘,原来这么喜欢角色扮演。 愈来愈近的脚步兀地停住。原来是许久不见的白春苏同小狸猫精阿狸。此时此刻,龙井再想引这二人走开已是来不及了。 阿狸气得小脸一阵红一阵白。 看清来人后,叶英却是放弃了起身的想法,接着太乙的话道:“没关系,你姐姐黄泉之下会祝福我们的。” 太乙一撅嘴,马上又抱住他的脖子,作势挣扎着:“大哥,不可以……不可以……快从我身上下去。我们这样是,是乱,伦!被爹娘发现的话,我们……” “你忘了?”他低头吻了她的额头,“爹娘早就被我气死了。” “贱人!”小狸猫精哪里见过这样羞-耻的场面,一甩手中的鞭子就要从游廊上飞身过来。 白春苏拉住她的腕子,面色似有隐忍地摇了摇头。 那边厢,太乙的表演欲更加燃烧起来。 娇媚的声音欲拒还迎:“师父,师父,不要,不要碰我……小梨一直把您当做长者,崇拜您,尊敬您,敬仰您,您不能,不能……唔……” 接下去的话全被叶英咬着她的唇瓣吞了下去。不知为何,一听她叫出“师父”两个人,他就躁动难捱,那两个字仿佛这世间最剧烈的春-药,搅得他心神不宁,魂魄不安,整个人都沸腾了起来。也不管是不是有人在一旁看,他只想吻她,诱-惑着她一遍一遍地叫着自己“师父”,“师父”……梨花树下,身材高大的男人压着娇小的女孩,一手垫在她脑后,一手托着她的腰肢。平日里水波不兴的调子,全被情-欲浸染,“小梨,小梨……” 廊檐下的小狸猫精倏地红了脸,她忙退到白春苏身后。迷蒙间,她觉得叶英口中的人就是她。“小狸,小狸……”不知何时,她便对叶英存了不一般的心思。英武不凡,法力高深,神族后裔,哪一点都令她慢慢地情根深种。只是,小狸猫精也知道以自己的身份,是配不上叶英的,但……他也是宠着她的,她想要什么,他都给她,他对她很好。佳节时的礼物,只要东君有,她也会有一份儿一样的。有些时候,她也会一个人关着门偷偷开心,她以为,在师父心里,她和东君是一样的位置。 何其不幸,她只是一只低贱的妖怪,何其有幸,她成了他的徒儿。 她一直认为叶英对东君是爱的,但这爱却有些奇怪。他对东君的关心,爱护,心疼,像是隔着一层鲛纱,模模糊糊,似乎近在眼前,可又远在天边。 时至今日,看着梨花树下似是疯狂,却又小心翼翼的男人,她才恍然大悟,原来,这才是他的爱。 叶英对自己,对东君,对九霄所有的人都是一样的亲近。 而真正的爱,又怎么会是平分秋色的? 高贵如叶英,凉薄如叶英,霸气如叶英,他的爱又怎会是隐忍的? 像现在这般,不惧世人眼光;明知那小姑娘是有意取乐,也放低身份,陪着她闹;宠着她,娇惯着她,让她无法无天……原来凉薄如叶英,他的爱竟然是这般浓烈。 如果说东君对他来说是不可磨灭的存在,那么,那个小姑娘对他来讲,便是不可替代。 不可磨灭与不可替代。 天壤之别,大大不同。 女人要的永远都是不可替代。就像是不要最爱,而要只爱一样。 六界中最凉薄的男人,他的爱是这般的震彻苍穹,逆流四海,焚烧天际……不死不休。 落英缤纷,金光漫天。又过了好久,小姑娘伸手戳了戳叶英的腰,趁他动作短暂的停滞,一个翻身,从他怀里滚了出去,一撑手,坐了起来。她眼睛亮亮的,头发乱乱的,活像是一只偷吃到松果的小松鼠:“人都走了。” 叶英伸手把她拎回怀里,勾了勾唇:“方才有人?”他脸上没有笑,声音却带着笑意,像是这漫天的朝阳一样,又温暖,又幸福,照得她心里暖洋洋的。 一生一世一双人。 大概就是这样了。 她忽地扑到他怀里,小脑袋在他胸前蹭啊蹭的:“好幸福,好幸福,我好幸福!” 瞧着怀里的小家伙,叶英放了心。她现在就是一张白纸,可以让自己随意涂画。他把她世界里的人全都抹去了,从今之后,她的世界里只有他。叶英自嘲,自己可真傻,如果一开始就抹掉她的记忆,她就不会把孩子送走,他们之间也不会僵持那么久,让她受了那么多苦。不过现在也不晚,自己总算是找到了正确的方法,可以把她永远留在身边。 叶英突然伸手,温暖的掌心落在她鸡窝一样的发顶:“都多大的人了,还像个孩子。娶了你之后,我都不知道自己是多了个妻子,还是多了个女儿。” 小姑娘从他怀里抬起头,扁了扁嘴:“爹爹,小梨不要后娘。” “……”他的小姑娘还玩上瘾了……“没有后娘。等小梨长大了,就嫁给爹爹。” 她挂在他的脖子上,声音甜甜糯糯的:“爹爹,养成好玩么?” “尚可。”他声音很轻,仿佛比一片梨花落的声音还要轻。 “阿英,”她忽然正色起来,“九霄对你来说是什么?” “肩上担。” “天道呢?” “心间念。” “东君呢?” “眉间香。” “是……重要的人么?” 他点点头,认真道:“大概和维护六界的平衡一般重要。” 她生气,虽然有些犹豫,但还是问出了心中的疑惑:“那我呢?” 叶英也是一脸正色:“妹妹。” “……” “徒弟?” “……” “女儿?” “叶英!”小家伙终于炸毛了。 “傻瓜。” 淡漠如他也终于忍不住笑,他有多久没笑过了?百年?千年?万年? 没人知道。 他这一笑,美丽极了,把太乙看得傻傻的。懵懵懂懂间,她被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听那人在耳边一字一顿地慢慢道:“小傻瓜,你是我的掌中卿。” 六界在怀,不如掌中卿。 ●━━━━━━━━━━━━━━━━━━━━━━━━━━━● 本图书由(色色lin)为您整理制作 作品仅供读者预览,请在下载24小时内删除,不得用作商业用途; ●━━━━━━━━━━━━━━━━━━━━━━━━━━━● 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