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 本图书由(慕寒雪影)为您整理制作 ================ 明宫妖冶,美人图 作者:miss_苏 ================ ☆、1、血火之夜   夜,静袅。天边一丝浮云,淡淡绕过白月边。   御街北条的文华殿大学士岳如期府,夜风倏来,吹动门上红灯。   “匡扶,先为匡正,再为辅佐。”岳如期的女儿、时年十三岁的岳兰芽在梦中依旧记着父亲留下的功课,喃喃说着梦话。   浑然不知,府门外正有一队人趁着夜色无声而来!   门启无声,锦绣衣裳在红灯飘摇之下现出诡异的华丽之色。丝绸彩绣飞鱼,形似龙,嚣张而狰狞地扑进门去!   .   “小姐,快起身!祸事来了!”   兰芽猛地被乳母从梦中唤醒,懵然起身,惊见窗外已成火海!火光鲜红映满床帐,便似染满了鲜血一般!   “奶娘,发生何事!”兰芽惊恐,却依旧能冷静问。   爹爹说过,越是遇事越要冷静,惊慌只会断送最后转圜余地。   “是,是紫府的人杀进来了!”乳母颤抖回答,手不停歇为兰芽收束衣裳,“夫人在佛堂等着小姐,小姐快去!”   “紫府!”兰芽听见,便如遭雷击。   虽只有十三岁,兰芽自幼便受父亲岳如期的教诲,颇知大势。紫府乃是太祖皇帝亲设宦官机构,代替皇帝暗查官民,可以不经有司,便缉拿官民。三品以下大员可以不经上报,直接刑问逼供。   近年皇族势微,紫府权势益发膨胀,俨然只手遮天。朝中不满之文武被他们动辄缉拿行刑,被活活打死者亦是不可胜数!   岳如期作为内阁大学士之一,屡屡上本弹劾宦官专权,便历来被紫府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可是忌惮岳如期为官清誉,紫府一直未敢有所动作;却没想到今夜他们便这样直直杀入家中来!   .   敛上长褛,兰芽不敢耽搁,被乳母牵着手奔出卧房。   抬头看,红火已经烧红了半边天。阖府中人奔跑逃生,悲号之声不绝于耳!   “别看!”乳母心痛,上来一把手捂住兰芽的眼睛,“快走!”   兰芽的眼泪顺着乳母的指缝流淌下来——她如何能看不见,她的家人都在悲号求救,而家人的身后是一个个锦衣之人,以及他们手上寒光毕现的绣春刀!   乳母拼了命扯着兰芽一径奔向佛堂。娘亲在佛堂等候的目的,兰芽明白。无论如何,佛前不是杀人之地,倘若杀戮便是不敬神佛。娘亲希望在那里能保她一条活命。   兰芽哭着,被乳母扯着沿着回廊向佛堂跑去。   她只是难过,她这样小,又这样无力,她没办法去解救家人,她甚至连自己都保护不住!   “啊!”乳母忽然一声惊叫,脚步骤然停住。   兰芽收步不及,撞上乳母的后背去。   “求、求求你,饶了、饶了我的孩子吧!”乳母忽地绝望呐喊,在廊檐下跪倒下来。   “你的,孩子?”廊檐幽暗,兰芽被乳母护在身后,看不见眼前,只听见一把诡异的嗓音。   奇寒,却婉转;娇丽,却阴森。   -- ☆、2、香草美人   “公公,这就是奴家的孩子。求公公开恩,放过她吧!”乳母不管面前是青石地面,便磕头下去。   兰芽听着乳母哀求,明白乳母是要掩藏她身份来保护她。紫府之人痛恨爹爹已久,如何肯放过爹爹的儿女去!   “那,给我瞧瞧。”   那声音宛如少年,仿佛还带着笑意。兰芽却明白,这皆因宦官童年便阉割所致。并非他们年纪小,只是因为他们连变声的机会都被毁去。   “公公,别,别……”乳母依旧叩头,“孩子小,没见过世面,怕是,怕是……”   “你是怕我吓坏了她?我岂是那不懂怜香惜玉的人?”那声音诡丽一转,“若不给我看,那我直接杀了她!”那声音陡然一寒,阴森顿现!   乳母抖如筛糠,却无奈,只得将兰芽从身后拉出来。以长褛风帽尽量遮盖她头脸,“孩子别怕,快来拜见公公。”   红火烧红夜空,偏只留着廊檐下的一段幽暗。兰芽抬头,隐约瞧见眼前的锦衣男子。三四个男子,皆着金黄飞鱼服,腰系鸾带,手执冰寒如泉的绣春刀。唯有为首锦衣男子手中空着,长眸微眯望着。   兰芽眼瞳一转,惊见那男子竟然还只是个少年。原来他方才的嗓音的确是因为年轻。兰芽不明,为何这样年纪的少年,便能成为此次为首之人!   “孩子,快行礼!”乳母惊惶扯着兰芽裙裳。   兰芽在衣袖里暗捏指尖,敛衽一礼,却不肯说话。   那宦官一笑,缓缓向兰芽走来。密织细蟒纹的膝襕在火光与幽暗里,如水波纹般暗生涟漪。几步,便已站在兰芽面前。他伸手,抬起兰芽下颌。   他的指尖冰冷。兰芽不由得微微打了个寒颤。   “你撒谎。”那人目光宛如燃着火的冰,落在兰芽面上,却在跟乳母说话,“她根本不是你的孩子。你敢欺瞒本官,真是该死。”   那几个男子已是朝乳母扬起绣春刀!   “住手!”兰芽扬声厉喝,向那宦官抬起眼瞳,“你要捉的是我。你放了奶娘!”   “惊讶。”那宦官眯起眼瞳,伸出修长如冰的手指亲自替兰芽解开风帽。风帽褪去,露出兰芽容颜。廊檐幽暗里,他的目光冷冷覆盖了兰芽面容。   “你叫,兰芽?”他凉凉笑起。   “是!”他们既然来诛杀她满门,自然早已知道爹有女儿名兰芽。   “兰芽九畹虽清绝,也要芳心伴小醺。”他笑,嗓音却如冰冷的丝,紧紧将兰芽缠绕。   “你不配!”兰芽咬牙。“滋兰九畹”本是屈原《离骚》中词,这阉人如何配说屈夫子的香草美人之辞?   “那你就该死。”他语气和缓,却说出残忍的话。他手下锦衣男子闻言无声而来,手中刀刃寒凉。   “不要!”乳母发疯般冲过来,一把将兰芽推向佛堂的方向去,“小姐快走,快走!”   兰芽慌乱回头,只见乳母背后寒泉刀落,一脉血红冲天而起!   “奶娘——”兰芽撕心裂肺痛呼。   -   【“香草美人”是屈原独创典型象征性意象。以香草、美人来比喻君子或帝王。表达的是一种遇明君得报国的情怀。专权阉人专权祸国,所以兰芽说他不配提“兰芽九畹”。】 ☆、3、摘心之痛   火光冲天里,奶娘双眼凝血,用力望着她,缓缓倒下。她身上的血流出来,凝成暗色血泊。   兰芽发了疯,想要奔回去!   她自幼吃奶娘乳汁长大,奶娘便似她另外一位母亲一般。可是今晚,为了护着她,奶娘竟然惨死阉人刀下!   “兰芽!”身子却被猛地抱住,用力拖拽向身后佛堂的方向去。   兰芽听得那嗓音——是娘,是娘啊。   兰芽转身抱住娘亲大哭,“娘,娘!我岳家何罪,缘何遭此大难!”   “擒住她母女!”廊檐下陡然寒声,便有锦衣阉人追杀而来!   娘不顾一切拖着兰芽奔入佛堂。大门洞开,娘先将兰芽猛地推进去;娘一个迟滞,背后便被锦衣人一刀劈下!   “娘!”兰芽痛呼!   娘却撑着最后的力气,猛地转身将佛堂大门推严!佛堂大门隆隆关闭,门外的锦衣人也不由得停在门外。   “兰芽,快随娘来!”娘捉住兰芽的手,奔向佛龛桌下。掀开神幔,下头现出一个密道入口。娘将兰芽推过去,用力嘶吼,“兰芽,走!”   “娘!”兰芽双泪跌下,“那您呢?爹呢?家人呢?”   门外已有冷冷如丝的嗓音缠绕来,“佛门境地,放下屠刀。嗯,那我们就放下刀。也用佛门的规矩,送高僧涅槃皆用香木之火。来人啊,放火!”   娘狠狠回眸,却坚定望向兰芽,“你先走,为娘要等你爹来!”   血从娘背后的刀伤涔涔流出。兰芽疯了样去看,只见一痕刀伤竖贯娘亲脊背!血肉翻开,深可见骨!   “娘!”兰芽心痛得无法呼吸。她明白娘为何不与她一同走了,是因为娘怕自己伤重,拖累了她!   “兰芽,我的好孩子,你一定要,要,活下来。”娘已是虚弱倒地,一张脸金纸般的惨白,“为娘无法继续陪你……兰芽,你一定要,好好地,好好地,活着……”   窗外噼啪,已有柴火点燃。火舌舔上窗纸,转眼佛堂便被红火包围!   “孩子,快走!”迟了,浓烟便会将地道封死,兰芽便再逃不出去!   兰芽狠狠回眸,目光穿过已经被烧毁的窗棂去望那夜色中的魔鬼。夜空彤红,天地之间金黄色的锦衣纷飞。一片片寒泉刀光里,那火光与血色映亮了那人妖冶双瞳!   她会记住这双眸子,她一定会记住!   “娘,我们一起走!”兰芽用尽全身力气托着娘,“兰芽一定要救您,一定要!”   她救不得全家,她眼睁睁看着奶娘为护她而死,她如何能再扔下娘亲,让娘去遭受那火焚之残酷!   血一直从脊背伤口汩汩流淌,娘伏在地上,轻轻推开兰芽的手,“记住娘的话,去找,去找,找皇孙,慕、容……”   火声噼啪袭来,兰芽用尽力气去听,却无法听清娘最后在说什么,更不懂娘说的是什么!   “娘,什么皇孙,什么慕容?是谁?他叫慕容什么?”兰芽惊慌地问。浓烟已经滚滚袭来,她屏着呼吸却也被呛得大声咳嗽。   “慕容、慕……”娘却再也说不出话来,只用尽最后的力气将她推入地道。然后,娘亲自关合了地道门,用她的身子覆盖住了那入口!   “娘!”兰芽在地道里痛喊!   娘盖住了地道口,就是为了不让她再回去,娘让她一定要逃离……   她转身,哭着跑向前方。   她一定要活下去,她发誓!她一定会记住那双眼瞳,她一定会回来报仇! ☆、4、白月黑天   身后的声息渐渐悄然,追来的只有滚滚浓烟。   兰芽捂住口鼻,忍住想要回身去探看的渴望,拼了命一直向前。   不知奔行多久,终于推开密道尽头的一处遮蔽。   爬出来见已是出了城外,触目所及是一片农田。原来密道便掩藏在农田之下,以瓜秧菜蔓覆盖,怪不得如此隐蔽。   兰芽爬出洞口,只见天地黑夜如墨,白月钩残。   她立在这偌大而空寂的黑白天地之间,感觉到性命仍在的侥幸,却也更有行尸走肉的痛楚。   她想哭,她想爹娘,她想哥哥嫂嫂,她想那刚刚出世的小侄儿……   她将手指塞进口中,紧紧咬着。她知道在大仇得报之前,她都不能哭!   天空中有夜枭飞过,叫声恻恻。   她深吸口气,举目四望,终于发现在不远处有一间小小窝棚。看情形,仿佛为守田农人所设。   她四下观望,确定并无人发现她,这才缩紧身子,快步奔向那窝棚。   此时更觉感激爹娘的慈爱,小时裹脚,她总嫌疼,更不喜欢如姨娘嫂嫂们的不.良于行,于是总是白天娘亲帮她裹上,熬不到夜晚她自己就偷偷将裹脚布给拆了。爹娘纵然知道也只是呵斥她两句,并不十分严格要求,才使得她到了十三岁依旧能留着这样一双天足。   便是娘亲逗趣两句,说将来这样天足的女儿可如何出嫁?她便逞强地说,大不了女儿将来嫁到外番去!草原骑马,也好过三寸金莲!   娘亲无奈,爹爹便也只笑说能有这样的心,也不枉生为他岳如期的女儿。   往事如烟,徒余怆凉。   兰芽抹一把脸,将爹娘音容生生驱开,推开窝棚的门。   里面黑洞洞的,兰芽不及适应,便猛地被人捂住了嘴!   幸亏兰芽进窝棚前早有防备,将头上发钗攥在掌心,抬手便向那人刺去!那人一声闷哼,闷声低问:“可是岳家人?”   兰芽停住,小心问:“你是谁?”   月色迷离,筛入窝棚,隐约看见一个农人模样的汉子。那汉子也看清了兰芽,便扑通一声跪倒:“岳小姐……”   农人说着已是哭了:“小的受过岳大人救命之恩,多年前被岳大人安排在此处守着密道,只为不时之需。这么多年过来,小的一心祈祷这密道永远派不上用场,不想今晚……”   兰芽含泪而笑。原来爹爹早做了准备,是早就想到会有被紫府屠戮的一日。   农人急忙掏出一个早就准备好的包袱,里头衣物、银两、关牒俱有。   农人说:“小姐趁夜速速远去!一路向西北,到了草原,紫府便鞭长莫及!”   兰芽将包袱中的银两略作计算,便将大半都放入农人怀中:“听我说,你带着你全家,拿着这些银子走吧!紫府必定会循着密道追来,便会发现你与我家的关联,到时候你们都将难逃一死!”   农人一怔:“那小姐,你呢?”   兰芽目光一寒:“我要留下来,报仇!” ☆、5、非死即生   顺天府北门外的路上,骡蹄嘚嘚,农人听从兰芽之意,顾不得所有家当,只带上一家老小,套上骡车朝西北去了。   从京城一路向西北去,只要到了草原,便能逃出紫府魔爪。只是中间尚要通过数座州县,她便将自己的关牒与盘缠尽数都交给农人。惟愿他们一路顺遂,不要受到她岳家牵连。   而没有了关牒和盘缠的她,也等于亲手斩断了自己所有逃生的退路。   立在路中,迢迢目送。直到他们一家的骡车走远了,兰芽方叹了口气,独自转身。   天地偌大,终于还是只剩下她茕茕一人。   她自己也不敢耽搁,在农人家里留下的家什里,拣了一套男衣穿上。发也解开,梳成总角。   身上褪下来的衣裙,是家留给她最后的遗物。她百般不舍,却还是含泪全都投入灶膛,一把火烧了。   既然岳家已毁,她连一把纸钱都无缘祭奠,便将这些衣裙当做冥资,代替她,送爹娘兄嫂,以及全家老小——上路。   火光明灭,她将嘴唇几乎咬穿。血腥一滴一滴淌进牙关,她却死死忍住,不准自己哭出来。   她发誓,定然有这样一日:她亲手点火将灭门仇人活活烧死,她到那时再伏地大哭不迟!   衣服焚化尽,兰芽伸手进炭灰,抓了一把抹在面上。   最后留恋地望一眼密道所在,以及农人的窝棚。最后将手中火把扔向墙外柴草……大火呼啦啦迎风而起,所有痕迹全被付之一炬。她毅然转身,朝着南向奔去。   .   晨光初起,京城顺天府南门崇文门外。   一身男装、面上抹着炭灰的兰芽坚定走到门外。她步不敢停,一路从城北的安定门转到城南来。   若是紫府循着密道追踪到了北门城外,定会以为她向北逃去,于是应当向北追踪;而她反其道到了南门,想来应能避过一劫。   距离开城还有一个时辰,城上守兵也都困倦得歪歪斜斜,只等天亮换班,好能回去好好睡一大觉。   这一刻兰芽的心跳得激狂。   只等城开,她的生死也许便能就此定了!   若能侥幸逃过城门盘查,而顺利回到京城,那她便定要寻机会混入宫闱,直到亲手报了满门大仇;   反之,若在城门口便被守兵看破她的真实身份……那么她便只能与全家老小,一同赴死。   兰芽在心底默念:爹,娘,若你们泉下有知,或者等女儿一等;要么,就保佑女儿闯过这一关!待得女儿报了血海深仇,三十年后便来陪伴你们……   就在此时,城墙之上忽地有人影一闪!   灵黠如猴,飘逸而上。   竟然有人胆敢在守城官兵的眼皮底下,攀墙而上!兰芽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   清晨的城外天地空寂,兰芽的抽气声惊动了墙上的人。那人停下攀援,朝她藏身的地方凌厉瞥来…… ☆、6、海岱瞻门   兰芽一凛,却也看清了那人的形容。   原来那如壁虎一般攀在城墙上的,根本还是个半大的孩子!从身量上估计,也就在十五岁上下。全身紧衣装小打扮,只在脖子上悬着两个大球,个个足有两三个脑袋那么大,也不知是什么东西。这样隔着远冷眼望去,倒像是个什么九头蛇的化身成了人形一般!   见兰芽打量,墙上的少年也不示弱,手脚紧蹬住墙砖凹缝儿,扭身朝她呲牙:“嘶,你盯着小爷瞧什么瞧?一双眼珠子贼溜溜的,看得小爷脊梁沟直发毛!怎么着,想见面分赃不成?”   他说什么呢?   兰芽懒得理他,依旧只防备地瞪着他,却不说话。   那少年反倒恼了,可是碍着身子挂在半空,一时也不好下来,便用手抠下城砖上一小块来,朝着兰芽藏身的草丛便投过来。竟然力道精准,险些直接砸到兰芽脑门儿上!   兰芽一惊,连忙向后退了两步。抬眼再瞄他,便忍不住朝他呲出牙去。   他们两个这一折腾,城墙上守卫的官兵便被惊动,有人便扶着城垛向下观望,见了那少年便是厉喝一声:“嘿,又是那背私酒的小贼!这回看不将你拿下!”   背私酒?   兰芽一愣神儿的工夫,那小贼已是从城墙凌空跳下。城墙上已是一片飞箭如林射来!   城下一片白地,只有护城河边兰芽借以藏身的那一片草丛,小贼情急之下,就地一个翻滚,便直朝兰芽隐身地挤来!   兰芽自身尚不敢确定是否安全,这时他又这么挤来!兰芽无奈,只得伸手一把抓住他手臂,两人仗着身量还小,便沿着树丛草木向前逃去。   幸好此时尚不到开城门的时辰,官兵射了一阵箭,便也收兵。两个小孩儿窝在树丛里大口地喘气。那小贼瞄着兰芽的面容,上下打量,忽地停了喘息,露出雪白的牙齿:“行啊小子,你救了小爷的命了。以后你就是小爷的救命恩人,小爷什么都跟你见面分一半儿!”   兰芽紧瞪着那小贼,问:“你真是背私酒的?”   “是啊!”那小子生得虎头虎脑,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珠子叽里咕噜地滚。   “背私酒……是什么意思?”   “笨,这都不知道。”小贼炫耀地笑:“京城中不准有烧锅,京城里的酒都是从外头运来的。所有外来的酒都得从这崇文门过,过关缴税,才准送到京城里去卖。”   小贼伸手一指城门附近一座小寺:“那里面有个铁龟,你知道不?这个就是‘崇文铁龟’……不过呢说的也是这崇文门的税官!他们不过雁过拔毛,课的酒税可是宰人的钢刀!”   原来如此……   兰芽打量他脖子上挂着的那几个“脑袋”,伸手捅了捅,软软的,里头有水体流动。兰芽便懂了,歪歪头问:“这就是你的私酒?”   小贼点头:“用猪尿脖装着!”   “只要爬过这道城门,进城倒手变卖,便是一钱银子的进项,可等于屠夫杀一口猪了!这般算来,我一个月便可存三两银子,一年便是三十两有余!嘿嘿,小子,你日后便跟着小爷,小爷包你吃饱穿暖!”   -   【背私酒这可是真事儿哟~~】 ☆、7、悄然注定   兰芽听傻了,伸脚就踹他一记:“你浑说什么呢!谁要跟着你呀?谁稀罕跟你吃饱穿暖啊!”   小贼被这一脚踢得有点傻,上一眼下一眼打量兰芽:“嘿,我说小子你嘴硬个什么劲儿啊!瞧瞧你这身狼狈样子,我就知道你是个流民!没爹没娘也没有家了,是不?”   兰芽想嘴硬:“不是!”   “不是?”小贼嘻嘻一笑:“那你带我去瞧瞧,你爹你娘在哪儿呢?如果你真给我看着,我就把我上个月的进项都给了你!”   兰芽心被刺了一下,扭过脸去:“我才不给你看!”   晨光如水,银蓝地洒满她周身。她面上抹着炭灰,看不真切面容,可是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却灵澈如水,微微一转,便仿佛拧到人心里去。   小贼这样望着她,不知不觉呆了,便也不再涎着脸笑谑,反倒幽幽地叹了口气。   “你就是嘴硬,我明白。当初我爹我娘刚离世的时候,我也嘴硬,我也不肯向人向自己承认。仿佛只要嘴上不认,那我爹我娘就不是真的死了,这浩荡荡的天地之间,就不是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我不用每天睁开眼睛就是跟自己大眼瞪小眼,我也不用饿了渴了却什么都得靠自己……嘴硬下去,我就以为自己还是有爹教导有娘疼爱的那个孩子……”   兰芽听得怔住,忍不住扭回头来怔怔望他。   他给她的第一印象就是个猴儿,她真没想到他也能说出这样深深的一段话来。   失去爹娘家人的疼,再次袭来,她按住心口,痛得喘不过气来。   他忙扑过来,拉开她的手,替她揉着:“哎怎么了怎么了?受伤了么?”   女孩子家的心口,岂是能给他毛手毛脚摸的?   兰芽窘了,狠狠推开:“我说你别管我,行吗?咱们就此别过,你走你的城墙道,我过我的鬼门关,咱们井水不犯河水,行不行!”   他瞪了她一眼,“行什么行?当然不行!你是我救命恩人,既然也是没爹娘没家的了,我就不能扔下你。否则你要是饿死了,那老天爷得一个炸雷劈死我!”   方逢厄运,没想到竟然误打误撞碰上这样一个小子,兰芽虽觉唐突,却也心生隐隐温暖。   见她不再挣了,小贼呲牙一笑:“我叫虎子!你呢,你叫什么呀?”   “你叫虎子?”兰芽不由得再看一眼他脖子上吊着酒的猪尿脖,终是忍不住莞尔一笑:“这名字,倒衬你。”   虎子的眼珠子叽里咕噜地一转,退后两步,瞪大眼睛望她:“……嘿,小子,你不会是骂我呢吧?虽然小爷一时没听懂,可是小爷最会察言观色啊,你这副贼兮兮的笑脸,一准儿是骂呢!”   兰芽哑然失笑。明白这个虎子虽然是个粗人,却粗得可爱,更难得狡黠之下还藏着一颗真挚的心。   可是名字总归不能告诉他,否则一听便知是女儿家。   兰芽便忖着说:“嗯我叫,兰,嗯,兰——伢子!对,我就叫兰伢子!”   “伢子”原本是特指男孩子,又恰与她名字同音,只希望用这称呼不忘父母生养之恩,又能骗过虎子去。   --   【给虎子补个精精神神儿的出场~】   谢谢蓝和亭子撒~ ☆、8、欲加之罪   卯时,城内击鼓,九门同时打开。   兰芽叹了一声,起身要走。   虎子便拖住,忙问:“你干嘛去啊?”   “进城。”兰芽妙目里闪过坚定。   “那我也跟你去!”   虎子说着起身就要奔着城门去,却被兰芽一把给扯回来:“你就这么去?你有几个脑袋!你真以为脖子上挂着的那玩意儿能当脑袋用?”   兰芽拖着虎子在树丛深处,将他脖子上的猪尿脖摘了,扔在一边。虎子便急了:“哎,你别动这个!这是我的命根子!”   兰芽啐他:“你难道还敢这样大摇大摆进城去?扔下藏好,以后再来寻吧!”   兰芽说完再从包袱里另外取出一套衫裤来,催着虎子换上。   虎子便笑嘻嘻盯着兰芽看,手上不停地脱衣脱裤,也不闪避。   兰芽急忙扭过头去,低斥:“你这人!去一旁换过!”   虎子非但没走,反倒更绕到她面前来,眼睛叽里咕噜地滚:“干嘛呀?咱们都是爷们儿,谁不知道谁长什么样儿?或者你真不知道的话,我倒要给你看看!”   兰芽想起自己女扮男装,只能咬牙:“谁稀罕看!”   虎子更觉有趣,故意抻开裤腰,作势要展示……   兰芽大窘,闭着眼睛险些哭了,狠狠咬着红唇喊:“你,你无耻!”   虎子看她真是要哭了,便叹口气将裤腰扎紧了,“哎看你看你啊,又不是娇滴滴的小姑娘,怎么就至于这样了!”   兰芽跺脚:“反正,你要是以后再这样,我就再不搭理你!”   虎子做了个鬼脸:“好吧好吧我的小祖宗!以后我不是小爷了,你才是爷!真是,难伺候。”   兰芽忍不住扭头:“我难伺候,我就是难伺候!那你别跟着我呀!”   虎子扭了扭有些松大的裤腰,伸手一抹鼻子:“我说你难伺候,我也没说我就不跟着你了!”   兰芽气得抬步就走。   虎子眼珠子叽里咕噜转着笑了笑,便也拎着裤腰,跟着兰芽一起朝城门走。   晨雾氤氲,笼罩着城门关阙。城门内外人.流渐密,鱼龙样穿行通过。   忽地一声铜锣筛响,有两个官兵捧了榜文贴在城墙上。其中一个官兵还大声朗读:“罪臣岳如期,私结鞑靼,图谋不轨,已着满门问斩……岳氏漏网之鱼,若有擒获者报之官府,均论功行赏。”   兰芽一个摇晃,幸亏被虎子扶住。她小心地吸着气,抗拒着心房的剧痛。   私结鞑靼,私结鞑靼!原来紫府竟然为了掩盖罪行,而给爹爹扣了这样沉重的一项罪名!   自前朝草原皇室被赶回北方草原,却并未就此湮灭。他们西有瓦剌,东有鞑靼,皆与朝廷继续为敌。朝臣只要与鞑靼或者瓦剌有半点牵系,便是灭顶之灾!也难怪,紫府要寻上这个由头!   虎子惊奇,悄声问:“你怎么了?”   “我没事。”兰芽摇头,寻了个借口:“许是饿着肚子的缘故。”   “原来是这个,”虎子便笑了:“莫急。等进了城,带你吃肉!” ☆、9、冷瞳如碧   缓缓走向城门,兰芽小心提着气,垂着头,约略偏了头去看城门道另一边排起的长队。   果然如她所料,城门严查出城的人,宽进严出。   尤其是女眷,甚至要从轿、车中拉出来,细细比对着画影,又按着身高尺寸盘问清楚了,方准出城。   一时之间,城门过道处,不时传来女眷羞愧的饮泣。   兰芽明白,紫府这怕是正在缉拿于她。不知她已逃出城外,以为只藏匿在城中。   也正因此,她才要反过来回到京城。只因为此时纵然天地偌大,其他州县怕也早已密布紫府鹰犬,等着她自投罗网;也只有这最危险的京师,反倒成为唯一的相对安全之地。   她便紧紧抿住唇,脚不停歇向前去。   目光不经意滑过身边一同进城的一队人。都是奇怪的装扮,长衣大袖遮住头脸,前后的人都由绳子穿透手臂肌骨,残忍地拴在一起。每个人臂上都能看见淋漓的血色,让人触目惊心。   这般样子,只会是俘获的鞑靼或者瓦剌的囚徒,押解入京,等候发落。   整队人都脚步迟缓,仿佛因为痛楚而弓着腰行走。其中只有一个,高高地挺直了脊背。他头上身上皆蒙着白色的麻布,仿佛是披麻戴孝,又或者是戴罪之身。   兰芽行过那人身畔时,不由得扭头望了他一眼。   那人也回眸望来——却头脸都被白布蒙住,只隐隐露出一双眼眸。   兰芽一看之下便重重吓了一跳:只因那人的眼睛,竟然是碧色的!   重重晨雾,哀哀如霜,他一双碧眸噙着冰冷,像是在晨间伺机捕猎的狼!   纵然绮丽如翠,却残忍冰冷!   兰芽一惊,急忙收回目光,低垂了头,抢先几步走向前去。   直到终于平安进了城门,方悄然吐了口气。   虎子却还在自顾嘀咕着榜文:“啧,若是擒住那岳如期的女儿,顺天府赏银二百两!二百两啊,小爷我一年不用爬城墙了!”   原来他还晃过去仔细看了那悬赏缉拿的图影,还真存了这个心!兰芽不由得转头过去,狠狠瞪了他一眼!   感觉兰芽眼神儿不对,虎子凑上来涎着脸笑:“你别不爱听。我要是得了二百两银子,少不得要分你一百两。到时候咱哥俩吃香喝辣!”   “我不稀罕!”   兰芽忍不住含恨,想这天地间定然还有多少人与眼前这虎子一样,不分忠奸黑白,只惦记着擒了她,好去跟官府换那二百两银子吧!   父亲一生为国为民,原来在人心里,竟都抵不过区区二百两银子!   人心冷暖,不过如是!   小小的她,裹在略微肥大的成人衣裳里,显得更是不盈一握般。这样小的她,在宽袍大袖里握紧了拳头,一双眼睛仿佛含了泪一般,狠狠盯着他……虎子不知怎地,心拧着疼了一下。   他赶紧笑着凑过来:“哎,算我错了,小爷本也不缺那么点银子。走,咱去吃肉。”   “我不去!”兰芽伸手推开他手臂:“你走吧,别再跟着我!”   “哎你又怎了?我不要那二百两银子了,行不?”虎子只觉被她的话说得割心割肉地疼。   “总归,我不与你走在一处了!”   兰芽扭头遥望岳家的方向,情知前路凶险,她又何苦连累他?   兰芽便狠下了心:“……你是背私酒的小贼,我若继续与你为伍,我早晚被你连累!我不稀罕你与我见面分一半,我只想独善其身,所以你我就此别过!”   虎子听见便急了:“你竟这么小气!”   “我就这么小气。”兰芽不再望他:“你既对我失望,便拆帮好了!”   兰芽说完,忍着没回头再看他一眼,便转身朝着岳家的方向直奔而去。 ☆、10、再寻不见   兰芽一口气朝家奔去。   城门口悬挂缉拿榜文,除了是缉拿她,何尝不是说,家中并非只逃出了她一个,兴许还有活下来的人呐!   就算家里一定已是紫府鹰犬重重看守,她也一定要回去看看。但凡还有半点可能,但凡还有多一个人活下来……那么偌大天地,她便不会再是茕茕一人。   这样的信念支撑着她,所有的疲惫与恐惧,尽可抛诸脑后!   .   岳家所在的御街北条,各个街口早已戒严,官兵执着兵器,排着杈子,拦住去路。过往人等,全都要再经历一度严格盘查。   兰芽再看自己一回:她此时穿着男装,面上抹着黑灰,看上去应当已经完全没有自己原本的模样。   她便咬了牙,行动姿势更刻意模仿虎子一点,朝着杈子口行了过去。   官兵拦住她,严厉盘问:“你要过去做什么?”   兰芽噎了口气,粗着嗓子答:“军爷,俺是要饭的!”   官兵便撵人:“要饭的?一边要去!去去去……”   兰芽趁机一把抱住官兵的胳膊,扯开嗓子便哭喊:“军爷你还俺的银子,还俺的银子!俺娘病重,还等着俺拿那银子请郎中去。军爷这么抢了,就是要抢俺娘的命哪!”   周遭围拢了人来看。看她还是个孩子,便都对那官兵指指点点。   那官兵便急了:“你说谁拿了你银子!小兔羔子,你冤赖本爷爷!”   兰芽哭得沉痛,指着那官兵的腰带:“军爷就是把银子塞在那儿了!军爷若说没抢,敢把腰带翻过来看看吗?”   兰芽之前早观望过,有商贩模样的人急于通过路口,便从袖口里塞了银子给那官兵。而那官兵就手便将银子塞在了腰带里……她是赖定了他,除非他让她过去!   官兵一听腰带,果然面上变色,气恼地指着兰芽:“不想活了你!”   此时人群中也忽地聒噪了起来,一个个老少不同的嗓音,此起彼伏地喊着:“我也瞧见了!官兵欺负小叫花子!”   兰芽也吃了一惊。莫说民不敢惹兵,抢银子原本是她胡诌的,竟然真的有人敢替她吆喝?   她诧异回眸,却只见人群寂寂,竟看不清是谁在帮她。   虽只有一两声,却已是足够,那官兵便涨得满脸地红,抬手就想打兰芽。   可是碍着这么多人围观,那官兵岂敢动手。遥遥望见远处有个跨刀的锦衣男子朝这边望来,那官兵也不想惹事,急忙甩脱了兰芽。   兰芽趁机向杈子口内一滚,趁着那官兵要集中精神应对锦衣郎,她便拔腿就跑!   .   兰芽纵然已经做了足够的心理准备,可是奔到府门口,按着记忆里的模样抬眼望去——却哪里还有府门,哪里还有家宅,只有一地焦土!   心便像被猛然抽走椽檩的房屋,轰然崩塌而下。   膝头一软,她扑通便跪倒在地。   哪里去寻找有可能存生的家人?哪里去找爹娘的遗骸?哪里,哪里去追寻过去一十三年里,她生于斯长于斯的那些记忆?!   墙内秋千,墙外声声语……墙已不在,笑语何存,秋千影又何处寻!   她想哭,喉头却干哑地只发出沙哑的嚎叫,仿佛夜色里独自飞过的孤枭。   她只能用手扒着自己的心口,用指甲去挖皮和肉。只有那生生的疼,才能让她将心里的痛转移出来;只有那样想要皮开肉绽的疼,才能让她知道,此时此刻她依旧还活着……   可是她纵然是男装,可是她的样子太过骇人,还是惹来了守候在周遭的锦衣郎的注目——街口周围只是普通官兵,由一二锦衣郎为首;可是岳家焦土周围,却每一个都是身穿金黄飞鱼服的锦衣郎!   其中有一个,便抬步朝兰芽无声疾行而来。 ☆、11、君子报仇   随着锦衣郎的脚步,一道阴冷的风袭向兰芽。兰芽猛地止住哭泣,抬眼望去。   可已经太迟了,根本来不及起身逃避。   就在那锦衣郎已迫在身前之际,打斜下里冷不丁窜出一个少年,猴儿似的灵活,一把拎起了地上的兰芽就走!嘴上还骂着:“嘿你个小王八蛋,哥哥不就欠了你一顿饱饭,你就跑这儿来哭丧!”   竟是虎子!   兰芽急忙捂住嘴,不敢再哭。   那锦衣郎已经奔到眼前。冷冰冰一双眼,宛若鹰隼,用刀尖一指兰芽:“他,哭什么?”   再扭头阴冷瞟一眼已成焦土的岳宅,声息缓缓地说:“难道,是在哭这宅邸里的什么人?”   莫非,她的身份已经被这锦衣郎识破!   兰芽刚想说话,虎子一把手捂住她的嘴,扑通跪倒在锦衣郎眼前,嘣嘣嘣就是三个响头!   “爷爷您误会了,他哪儿哭什么人啊?他是昨儿要了一碗剩饭,本想吃独食儿,我就给抢了,全吃了,一口都没给他留。他这不饿了一晚上的肚子,今儿就跟我发起急来,呼天抢地跟我没完呢嘛!”   虎子说着,一双眼珠子贼溜溜再瞄一眼那一地的焦土:“这不就一堆灰么,哪儿有什么宅邸?”   锦衣郎上下打量虎子,缓缓问:“你真的不知这是什么宅邸?”   虎子使劲点头:“爷爷说对了,我们哥俩是今早上才打崇文门进城的,头一回来到天子脚下。哪儿知道这有什么宅子啊?”   他说着还涎着脸凑到锦衣郎近前:“爷爷,不如您老教给小的,这堆灰竟是谁家的宅子?难不成,是火神爷爷的?”   “呵呵,呵……”锦衣郎缓缓笑开,笑声阴冷,却点点散尽了杀机。   兰芽的心,终究缓缓放了下来。   锦衣郎抬脚踢了虎子一脚:“滚吧,别再到这边来。若本官再见着你们两个,定杀不赦!”   “哎,谢谢爷爷啦!”   虎子不含糊,趴地下又咚咚磕了两个响头,方一把扯了兰芽,也不管她愿意不愿意,活活给扯死狗一样平地拖着就走了。   兰芽一身原本破烂的衣裳就更破烂,脸上被泪水冲开两道的黑灰又裹了尘土,便更加不堪入目,简直是叫花子里的叫花子。   一路被他拖过了两个街口,虎子仗着爬城墙的工夫,三步两步爬到一棵大树上去,左右瞄瞄再不见锦衣郎与官兵,他这才松了口气,顺着树干出溜下来。走过来一脚踢兰芽屁股上:“还怕小爷连累了你?今儿要是没有小爷,你先被咔嚓了!小爷我警告你啊,从现在起,乖乖儿呆在小爷身边儿,再甭说什么拆不拆帮!”   一肚子的委屈和绝望,被他这一脚给踢爆了,兰芽哇地一声便哭了,小野猫似的爬起来,纵身便向他扑来:“谁稀罕你救我!谁稀罕忍辱偷生!谁稀罕跟在你身边!”   忍看家宅被毁,她就算活下来又怎样!   仇人就在眼前,那狰狞的蟒袍、森冷的绣春刀,就近在眼前,她却无力扑上去报仇!   她不如死了,不如就那么死了!   “哎你别折腾了!”   虎子挨打,却顾不上自己,只死命箍住她手脚,将她困在他怀中,等她慢慢平静下来。他忍着疼,跟她吼着:“我知道你心里有事,我明白你八成藏着秘密不想告诉我,那都没关系。不过你别这么莽撞,你好歹先活下来,慢慢再想法子!”   他一字一声:“总归,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12、银龙小轿   那两个小叫花子走得没了踪影,锦衣郎方走回自己的哨位。   前方街角处无声转来一顶小轿。银蟒罩顶,银缎垂帘,无声行到他眼前。   轿子前后除了两个看不清眉目的银衣轿夫之外,轿子旁还跟着一个眉目如画的少年。   锦衣郎懂这跟着轿子的“二爷”的规矩,便急忙叉手施礼:“卑职参见二爷。”   少年阴柔一笑,用镶金坠玉的折扇遮住朱唇,傅粉的面容倾城一笑:“罢了。大人只问你,方才那么闹腾,究竟是怎么了?”   锦衣郎一警,急忙再施礼,这一回却是朝着纹丝未动的轿帘:“回禀大人,方才不过是两个小叫花子。都是男伢子,并无岳家的女儿,卑职便打发走了了事。”   轿帘依旧纹丝未动,只是轿子周遭的空气仿佛被一股森然冷气给凝冻了一般。凝冻一直蔓延到了锦衣郎的身前……   锦衣郎一愣,还不知发生何事的工夫,便猛然仿佛胸口被狠踹了一脚,就地向后翻滚出了几个跟斗,方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饶是如此,锦衣郎停顿下来却还是连忙向上叩头:“多谢大人不杀之恩!”   他明白,只差毫厘,若那力道再稍微大那么一点儿,那他此时就是倒在地上的一具尸首!   冷风旋过,那银缎子的轿帘方微微泛过涟漪去。缎子上的银线,像是水中鱼龙暗舞。   轿子中,极缓极静地传出一个人的声音,奇寒娇丽,不可方物:“两个小叫花子?两个小叫花子出现在这儿作甚?嘁,卫隐啊卫隐,你说这昏话,真是,不中用!”   轿子边的“二爷”仿佛听见了什么笑话儿,扇子遮着朱唇,再银铃似的笑开。   名为“卫隐”的锦衣郎便磕头如捣蒜:“卑职,卑职定将那两个小叫花子追回来!就算掘地三尺,卑职也绝不放过他们!”   “你又错了。”   轿子里的人再娇丽一笑:“捉回来处死?我要两个毫无用处的尸首做什么!”   “呵,让他们活着。只有活着,才能为本官效命……等本官厌了他们的时候,再要他们的命不迟。”   二爷听罢,收了扇子走过来,弯腰用扇子柄敲了卫隐一记:“别犯傻了!大人要了你半条命,给你留着半条命,就是要你用这剩下的半条命去给大人追命!去,跟着那两个小的去……”   .   兰芽和虎子离了险地,虎子如约带着兰芽去吃肉。   他将大块的肉都搁进兰芽碗里,说:“吃,使劲儿吃!吃饱了才有力气,吃饱了才能长个儿,才能跟小爷我一样强壮!强壮了,才好去了了你心里的那个念想!”   兰芽被他说得眼底又是泪意迷蒙,便发了狠一般抓过肉大嚼。   纵然是肉,烹调的手法又如何比得上她们家的厨子?肥腻满口,难以下咽。可是她命令自己,抻长了脖子也得死劲儿往下咽!   虎子这才放心地笑了,柔声哄:“兰伢子,你得应我个情儿,以后再莫说拆帮的话了,行吗?——你今天,真是吓死我了。要是你也死了,我就又剩下自己一个人儿了。”   少年伶俐的眼瞳里转过一丝哀伤:“我怕了。” ☆、13、跟着我吧   兰芽便转头望他。搁下盘箸,轻轻伸手捅了他一下:“哎,男儿有泪不轻弹。”   虎子急忙吸溜了下鼻子,故作大方地说:“谁哭了!小爷眼里进了沙子!”   兰芽便缩了手,轻轻说:“你爹娘和你家人,都是怎么没的?”   虎子瞪着她,不肯说了。   兰芽便垂首回去:“不说算了,当我没问。”   他便急了,趴过来非凑在她眼前儿:“哎,你是不是又要借这个说非要跟我拆帮啊?我告诉你,爷爷,我都告诉你还不行吗?”   兰芽耐不住他缠磨,终于忍不住,悄然勾了勾朱唇。   他低低垂下头,只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倒是没看见兰芽那一笑。   “……是在辽东,被鞑子杀的!全家三十余口,只有我一个人逃了出来!”他一双叽里咕噜的眼珠子,这一刻定定含泪,宛如流淌着血火之影。   兰芽忍不住伸手去按住他手背。   他含泪转眸望来:“我一路从辽东逃到京师,一路上都是靠讨饭为生,也一路都看穿了人情冷暖。没谁肯舍命救我,只有你。”   兰芽赧然摇头:“我也不是故意要救你!城上射箭,我自己也是逃命罢了。”   虎子抿唇:“就算那次不是故意救我,后来进城之前你bā光我衣裳,帮我藏了私酒,那还不是又救我一命?”   兰芽登时红了脸:“哎你怎又浑说?谁bā光你衣裳了!我不过是让你换一套衣裳罢了!”   虎子还来了执拗,反手一把握牢了兰芽:“总归,我就是认定你了。反正咱们俩都是孤单一人,就别再拆帮了,啊!”   虎子的孤单与恐惧,兰芽最懂。那种茫茫天地、茕茕孑立的苦,她也怕。   她便吸吸鼻子,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望住他:“实则,你才是我的救命恩人!”   “且不说方才在那宅子门口;其实之前在街口,也是你躲在人群里,变换了声音装成男女老幼来帮我的吧!”   虎子眼珠子又叽里咕噜地滚,便笑了:“你猜着啦?真贼!”   兰芽忍不住又踢他一记:“你才是贼呢!你个爬墙的小贼!”   虎子展颜大笑,攥紧了兰芽的手,轻轻摇晃:“兰伢子,咱们两个这样,真好。”   兰伢子的手好软啊,柔若无骨,宛若冰肌玉肤。   兰芽便也忍不住轻轻一笑。   虎子便一声欢呼:“你答应了,对不对?兰伢子,你从今往后都跟着我了,是不是!”   兰芽悄然垂首:“……我之前有句话是扯谎的:我不是怕你连累我,我不怕的;我实则是怕连累了你——你跟着我,会掉脑袋的。”   “掉脑袋有什么好怕!”虎子仗义拍拍心口:“只要兰伢子能答应跟着我,将来不管遇上什么,小爷我全都慷慨以赴,绝没有一个字的怨言!” ☆、14、穿好看些   从此兰芽便跟着虎子,他爬墙背私酒,她便在城内帮他当接应。   两人配合默契,倒也吃穿不愁。只是兰芽志不在此,始终念念不忘寻机为家人报仇。   这日两人到城内酒馆去卖了酒,结了几吊钱。虎子便扯着兰芽去逛市集。   市集扰攘,举凡吃的穿的用的皆有贩售,琳琅满目,看得兰芽目不暇给。   虎子一路领着她的小手,任凭她想要抗拒,却还攥得死紧地,粗声粗气地替自己解释:“看看你,眼睛都直了。道上这么多人,还有车马,撞上了可怎么办!必得让我攥着才行!”   虎子见她没挣开,便越加得意,忍不住回头瞄着她,笑眯眯地问:“你说你也是要饭的,怎么瞧你的样子,倒像是从没逛过这市集的似的?你要饭不到市集,又要到哪里去?”   兰芽没应声。   她打小在深闺长大,虽然爹娘开明,可是她却也没机会这样出来逛市集。从前都是听家里的奴婢丫鬟的说起市集上有多热闹,她都只能凭想象;这一回当真融入当中,可不眼睛都不好使了。   原本以为生在官家,自己的眼界也算不窄了;此时才明白,原来真正的好东西都藏在民间呐。虽然未必镶金嵌玉,但是那些手艺和花样儿,却又分明是极尽精巧。   看她逛得高兴,虎子便也不追着答案,只是笑眯眯地,走几步,回头来看她一眼。   看着看着,他心里便有些不得劲了,寻着路边一家估衣的铺子,便使把力气,将兰芽给扯进去。   兰芽便愣了:“哎,你要干嘛呀?”   虎子从腰带里掏出一吊钱来“啪”地都摔在柜台上,嗓音洪亮地吆喝:“掌柜的,这吊钱你都拿去。给我这小兄弟从上到下、从里到外都换一身儿新的!”   他要给她买衣裳?!   兰芽一窘,急忙摆手:“不用不用!我这还有穿的;包袱里也有能替换的,不用另买!”   “我说要买就要买!”虎子一瞪眼睛:“看你这上下穿得都破烂成什么样儿!再说,你包袱里那套替换的也不合身。是彪形大汉的吧,你穿上简直像裹着个口袋!”   这些衣裳虽然破烂,但也是极好的伪装。更何况,如果让个小子替她买衣裳……这,这算什么啦!   兰芽羞不可抑,便坚持拒绝:“没事,我喜欢穿成这样。你就别管了!”   虎子拍她:“不能不管!”   他目光落在她面上,隐隐地仿佛有光彩流动:“……我想让你,穿得好看些。”   哦?   兰芽有点傻,再拼命摆手,故意瓮声瓮气地笑:“啊哈,都是爷们儿,衣能蔽体就行。穿得好看什么的,又有何用!”   “不行!”虎子坚持:“我就想让你,好看些!” ☆、15、洗洗脸呗   着实拗不过虎子,店家也落力推销,于是兰芽被生拉硬拽着进内堂去换衣裳。   店家殷勤亲自拖着合乎尺寸的衣裤,帮兰芽穿用。兰芽便都给撵出来了,将蓝布门帘严实地挡起来,才敢更衣。   虎子在外头一把扶住被推住来的店家,看着那门帘,忍不住呵呵地笑。还替她向店家致歉:“我这小兄弟什么都好,就是面子窄,掌柜的莫怪,莫怪。”   内堂里,兰芽为自己收束衣裳。   店里的衣裳虽然用料粗些,但是胜在尺寸合身。兰芽指尖拂过服帖的腰身,忍不住悲从中来——她也曾是爱美的女儿家,可是这些日子来竟也习惯了这样粗袍大袖地行在人前、一脸黑灰地不顾邋遢。   “好了吗?”虎子隔着帘子催问。   不知怎地,他忽然有些摩拳擦掌地,心急火燎地想要看她。   兰芽便急忙绑好了腰带,掀开帘子出来。   没敢直接去看虎子,只是微微垂着臻首,羞涩望向一旁。   却半晌,听不见虎子的动静。   兰芽转头来望。却见虎子已是傻了。   兰芽羞愤不过,转身便背过去,急吼吼地喊:“掌柜,这衣裳我不要了!”   虎子便连忙凑过来,扯住她手肘,柔声劝:“干嘛不要了?穿着吧。还是这身好,合你的身量。”   兰芽咬唇扭头瞪他:“那你干嘛那副神情?”   虎子深吸口气,便笑:“还不是看着别扭呗!换了好端端的衣裳,却还顶着一脸的黑炭灰!”   虎子说着召唤掌柜:“麻烦店家借个脸盆,让我这小兄弟洗洗脸!”   掌柜的便也殷勤:“没说的!小客官,您里头请——”   兰芽捂住脸,“我不要!”   掌柜惊奇地挑挑眉,虎子便解释:“我这小兄弟哪都好,就一点拧脾气,怎么都不喜欢洗脸。”   兰芽捂紧了脸,拼命解释:“我,我小时候在脸盆里呛过水,好悬没死了!从此我便最恨脸盆,最厌烦洗脸!”   掌柜也善良,便提议:“原来是这个掌故。不过无妨,我这给小客官洗个巾子去,不用脸盆洗脸,用湿巾子擦干净了就是。”   兰芽看抵赖不过,只好双手捂紧了脸,抬腿朝外就跑!   衣裳可以换,所幸此时年纪身量尚小,还能勉强唬弄过人去;可若是连脸都洗了,她又该如何继续瞒过虎子去!   “兰伢子,你站下。别跑了!”   虎子追出来,在后头撵:“哎你别摔着,撞着!”   虎子是爬墙的猴儿,最利落的就是腿脚,兰芽如何能跑得过他!虎子三步两步撵上,却还是隔着一步的距离,小心跟在后头,一壁走一壁劝:“小时候呛过水,也总不能一辈子不洗脸吧?你看你是这么爱干净的人,怎么能容蹭一脸的黑灰?”   兰芽嘴硬:“我不爱干净!你瞎说!”   “还嘴硬!”虎子咬了咬牙,指着她腰带里放得登登实实的“刷牙子”和“揩牙粉”,嘻嘻地笑:“逛了一条街,就买了这些刷牙的玩意儿,还说不爱干净!”   “真不爱干净的,谁还惦记刷牙呀!”   “反正我就不洗!”兰芽急了。   就在此时,沿街走来一队装束奇怪的人。   兰芽一瞥之下,便望见了队伍当中那个始终站得最直的、绿眸的男子。   --   【辽宋时代已经有了马尾毛植毛做成的牙刷,集市里已很常见,基本形状跟现代的几无二致~~刷牙子=牙刷;揩牙粉=古代牙膏】 ☆、16、虎子是啥   虎子也觉出兰芽不对劲,便问:“怎么了?”   兰芽蹙眉,避过那碧色的目光。   不知是不是那人也认出她来,只觉他的目光遥遥地始终落在她身上。   “没事。只是觉得那队人,奇怪。”   虎子抬眸望过去,便是咬牙切齿:“是鞑靼胡人!”恨不能扑上去的模样。   兰芽蹙眉:“你怎么了?”   虎子眼中渗出血色来一般:“……我爹娘,我一家三十余口,就是死于这样碧眼的鞑靼人之手!那晚上,他们放火烧了我家,天都被火烧红了,那帮畜生个个像碧眼的狼一般,见人就杀!”   虎子说着,已像魔怔了一般,一向总是对着兰芽笑眯眯的一张脸,此时变得狰狞可怖!   “虎子!”兰芽急忙扑上去,一把攥住虎子的手。紧紧握着,轻轻摇晃。   虎子深深吸气,缓缓躲开噩梦。眼中的戾气散了些,额头渗出涔涔的汗来。   那队鞑靼人正从两人面前行过去。   绿眸的少年仿佛微微偏头,碧色的目光从兰芽攥着虎子的手上滑过。   兰芽怕虎子再按捺不住,眼睛悄然瞟着那碧色眼瞳,边急急地说:“你那日不是问我,为何说‘虎子’这名字衬你?那是因为你那日脖子上挂着猪尿脖啊!”   虎子的注意力终于被成功地拉回来一些,他依旧摸不着头脑:“虎子,跟猪尿脖,有什么关联?”   兰芽便又忍不住嫣然一笑:“笨家伙。虎子是汉时的水器,其形如虎,壶口大张……”兰芽说到这里已是忍俊不已,垂首笑着说不下去。   实则她这么一脸黑灰地笑,绝对说不上好看。可是虎子却就是看得聚精会神,连对鞑靼人的仇恨也暂时抛在一边。一径垂首去寻兰芽的眼睛,眼睛也不自觉地笑弯了,追问:“那个虎子,是做什么用的?你又不说是不是?一定是骂我的,快说快说!”   鞑靼人的队伍已经走了过去,那碧眼少年不知有意无意,还是回眸望回来。   兰芽清清喉咙:“嗯,便说那‘虎子’乃是——溺器。”   虎子又一眯眼:“啥是溺器?”   兰芽再忍不住,唇角笑出两枚小小梨涡来:“——尿壶!”   虎子怔住,随即便扑过去掐她:“好啊你,果然是拐弯抹角骂我哪!你个小坏蛋!”   兰芽扭捏着拼命躲闪。   两个小的打打闹闹,很是热闹,那闭眼少年的眼中,却全是冰冷。   押送的官兵瞧见了,扬手便是一鞭子抽过去,厉喝:“看什么看,还不赶紧赶路!”   皮鞭声凛冽,兰芽听了都是一抖,止了笑,扭头望过去。   却只能看见那闭眼少年的背影,因疼痛而凛冽地一抖。   兰芽便叹了口气垂下头去,问:“虎子你说,他们会被押到哪里去?难道,是被杀头吗?” ☆、17、岂能舍得   虎子远远觑着胡人背影,恨恨地说:“自然不是杀头!若是要他们的命,何苦还要押解到京师来这样费事!看样子,他们是被发给官伢子发卖为奴的!”   “发卖为奴?”兰芽也吃了一惊。   虎子咬牙切齿:“倒是便宜了他们。不过是仗着他们年纪尚小!若依我的,个个杀了才干净!”   这样的虎子,全然不似平日里那猴儿的模样,兰芽看着只觉心惊。   便也明白,定然是他家仇太痛,才会每每遇见胡人,便会变成这样狰狞的模样。   兰芽便垂下头去:“……他们,若被发卖,都会成什么?”   “那就难说了。”虎子冷笑:“好些的,可能被官宦人家买了当奴仆、小厮;而相貌好的,被人买了当小相公,或者卖入勾栏,也是有的!甚至于,还有被官员家买了,阉割之后,送入宫中的!”   兰芽听得心下惊颤,不由得想到那碧眼少年的绝世容颜……   兰芽便自顾回头,黯然说:“虎子,我们走吧。”   虎子这才觉察出不对,连忙回神,跟上来小心地问:“怎么了?我可又有哪里惹你不快?”   兰芽摇头:“没有。我只在想我也好想入宫啊。”   虎子便惊了,郑重其事当街扯住兰芽的手:“兰伢子,你疯了?你好端端地,想进宫做什么!”   兰芽便装作懵懂一笑:“好奇呗。听说很漂亮,想去看看。”   “你可别闹!”虎子认真地警告:“咱们男伢子,要是进宫的话,都得变成阉人!”   兰芽眼中缓缓升起寒意:“阉人也没什么不好。便如紫府阉人,如今可是权倾天下!”   虎子惊愣,一把甩开兰芽的手:“没想到,你原来是这样的人!紫府阉人纵然权倾天下,可哪里还是个人,都是畜生!”   看虎子认真了,兰芽颇觉欣慰,便连忙跳过来伸手来捂他的嘴:“哎你小声些,这是市集上,你不想活了!”   她的小手虽然也故意抹得黑不溜秋,可是触到唇边却是柔滑软腻。虎子便硬气不起来了,只盯着她一双如水的眼瞳:“……兰伢子,我不说就是了。你的话,我都听。”   兰芽烫着一般地连忙收回手,捂着脸颊害羞地一笑:“咳,赶紧走啦!”   .   睡到夜半三更,兰芽轻声唤:“虎子?”   没有回答。   兰芽便爬起了身,悄悄儿抽走了自己的包袱。   她小心地将白天偷偷写好的一封信搁在虎子枕边。又认认真真看了虎子熟睡的容颜一眼,忍着不舍,悄悄儿从佛龛上爬下来。   她得走了。   出了破落的神庙,兰芽仰头看黑天白月,攥紧拳头叹了口气。   这里是虎子每晚藏身的地儿,后来有她跟着,虎子便张罗着花钱到城里去阻个院子住;说再不济,也可住店,总归不能让她跟着他受委屈。   却是她给拒绝了,情愿跟他一起还来睡破庙。   庙宇虽破,上有神佛庇佑,下不必担心紫府突然派人来缉拿。   这座小小的庙宇,承载了她家破人亡之后的,所有温暖。   这么便走了,她心底宛如当年离开家一般地疼。 ☆、18、自卖自身   兰芽特地绕远,兜了个大圈子走回白天的那家估衣店门前。   从店门顺着碧眼少年所去的方向朝前走。   行不过两个路口,终于看到一带房屋,个个外头挂着旗风,上书有某某“牙行”字样。   兰芽抱着包袱站定。到地方了。   天色初开,牙行已早早打开门板,有工人出来理货。   兰芽觑着当中一间独独没有货物堆放的店家走了过去,向那当街站着的精瘦男子躬了躬身:“这位爷,敢问贵号是人牙?”   那男子手里端着把紫砂壶,正兹溜兹溜地喝水,听见兰芽问,便上一眼下一眼地瞧她,也不急着说话。   瞧完了,方放下茶壶,点个头:“没错。”   兰芽被盯得不自在,觉着仿佛自己个儿是口猪,而那人牙子就是个屠夫,已然将她架到了砧板上。   兰芽微微垂首:“再敢问,贵号可曾收过鞑靼胡人发卖?”   那人牙子便乐了:“你的消息倒是蛮灵通的。告诉你也无妨,正是如此。”   人牙子凑过来,仔仔细细打量兰芽,一双眼珠子仿佛想透过她面上的黑灰,看清她五官模样:“小伢子,你莫非也是来找个活路的?”   兰芽今天又换上了自己那身破烂的衣裳。这衣裳便仿佛名刺,任谁一看便知是个没了活路的流民。   兰芽不由悲从中来,哽咽着点了点头:“大爷可给小的安排个好的去处。”   .   这一大清早,刚开了门儿,没想到就有自动送上门儿来的生意!人牙子一时喜不自胜。   人牙子的眼力,可绝非虎子那半大毛孩子可比。他这么约略上眼,外加前后打量了身量,便已然料定这孩子在黑灰之下掩盖的,定然是一副绝佳的好相貌!   同时,她的嗓音若新莺出谷、金钟儿撞玉;态度不卑不亢,不娇不矜,正是上上的货色,绝壁能卖个好价钱!   人牙子连声称好,进内拈了一张印好的契文便出来,递给兰芽:“在家可还有父母?上头可还有兄嫂?若无父母兄嫂,可还有亲族长辈?”   兰芽哀戚:“都没了,只剩我一个。”   人牙子忍不住抚掌:“那便更好!来来来,你自己看看这契文,若不识字,我便念给你听!”   兰芽只怔忡片时便毅然摇头:“小的不认字,爷念给我听吧。”   便当自己是睁眼瞎,眼睁睁看着那人牙子故意略去几点关要,只挑不要紧的给她听。他压根儿没提卖身钱几何,更没提那钱要何时给付……兰芽只轻声细语地说:“爷,小的只有一个要求:那买家定然得是小的自己愿意去的;若是不愿意的,爷莫强求。”   人牙子微微挑了挑眉,随即一笑,问:“你小小年纪,还分得清人家呢?”   “能啊。”兰芽静静地笑:“小的在市集里要饭也非一二日了,寻常也听得市井中的人家讲说,城中哪家大人宽厚,待仆下甚善;哪家则严苛,稍有不如意便刑杖……小的怕死,也怕主人白眼,爷可担待?”   人牙子便乐了,呲着染满茶渍的大板牙点头:“你既然都提了,爷便照顾你些就是。” ☆、19、月色太凉   谈好了条件,人牙子忙不迭回去取朱砂印泥,回来好叫兰芽按下手印。这身契便大功告成。   看他兀自忙得热闹,兰芽只垂下头去,用脚尖踢着门口青石阶下悄然孳生的青苔。   爹娘在天之灵若知她有这样自卖自身的一日,会不会为她心疼?   她在心内默默说:爹,娘,莫为孩儿担忧。   孩儿此去,纵然为女儿身,怕是无机缘潜入紫府手刃仇人;但是至少能借此寻到爹爹生前挚友,或者门生……不管是谁,只要是爹爹生前交好;只要是有可能为爹爹伸冤的,孩儿便跟随在那大人身旁!   终究有一日,定让我岳家冤仇得雪!   虽然养在深闺,可是自幼爹爹便格外宠她,时而允她以男装到前厅,参与会客,谈书论画。于是爹爹生前那些交好,她大抵也还认得些。当中不乏当朝股肱,借助他们的力量,总归好过她一个孩子单枪匹马。   鞋尖踢碎了青苔,鞋尖却也被染上了那潮湿的翠色。   兰芽又一转念,忍不住去想,这个时辰虎子怕是已然酒醒了吧?他现在会不会就正在看那封信?   那他此时,定然会开始记恨她了……   昨夜情景,浮上脑海。   她在那间破庙里,守着他没卖光的酒,好奇地说不知味道,想要尝尝。虎子便依了她。只是两人要划拳,虎子本以为自己是老手,却最终败在了她手下。   他也不起疑,一碗又一碗,痛快地吞下罚酒。   最后等那些猪尿脖都空了,虎子也扑通一声醉倒在神龛上。一张脸醉得像是大红布,捉着她的手腕一径唠叨:“兰伢子,我就惦念一件事:你明儿起身,洗洗脸给我看吧,啊。”   虎子醉死了,兰芽这才搬着纸与笔,凑在佛前不知谁供的长明灯下,给他写信。   .   虎子:   见字如晤。   当你看见这封信,我已走了。   昨夜趁你酒醉,我再将咱们的将来好好想了一回。越想越觉不妥:你背私酒,每一回其实都是将脑袋拴在猪尿脖上。一回两回幸运逃脱,可是说不定下一回就被城墙上的官兵活活射成了个人肉靶子!   我不能再跟着你了,否则我也会死得很惨。   我走了。   我只劝你,也就此金盆洗手别干了吧。凭你的力气,哪怕是去给人家当佃农种地,也会好好活下去的。   而我,只想去找我自己想要的活法。   我的活法里,没想连带上你。   别再来找我,我真烦了。   就此拜别,永无再见。   兰伢子   .   写完了,毛笔却从指间滑落,顿在地下。   天上的月色太凉,凉得迟迟晒不干满纸墨迹。像是迟迟,不忍说离别。她只望着纸上的墨,任凭它们一点一点,被风吹干……   与虎子,也许只是一场萍水相逢,却是相遇在她最无助、最孤单之时。   告诫自己过,她与他终究有分开的一日;可是私底下也并非没有过贪念,总想在他身旁多留一时。   总因虎子而想起自己的兄长,那年纪轻轻,便以文武才学惊艳天下的男子。兄长也总是这样陪在她身旁,忍让她、呵护她、陪伴她。   可是即便有缘生为一奶同胞,却也终有一日,阴阳永隔……   兰芽将信折好,封进信封,便告诉自己:同样封存的,也有对虎子的这份依恋。   忘了他吧。   也愿他,比她更早,忘了她。 ☆、20、心尖点红   一转念间,人牙子已呲着黄板牙,端了朱砂印泥来。这一回还另有个胖墩墩、一脸横肉的婆子跟出来。看样子,便是人牙子的老婆,牙婆子。   牙婆子挤了一脸的笑,上下打量兰芽,跟人牙子无声交换目光。   兰芽便都当没看见,还向牙婆子施礼。   人牙子便殷勤地将兰芽带到桌边,“既然如此,兰伢子,你便按下手印吧!”   兰芽不计较契文上增删的文字,只偏头去看人牙子端来的朱砂印泥。   这红色的泥膏子,她原本最是熟悉。爹爹岳如期本是当朝一代丹青圣手,每日来府上求画的人总络绎不绝,每幅画画毕,爹爹总要亲手钤印上他的私家印章。于是在爹爹书房的案头,这印泥本是常备的物件儿。   爹爹说过,印泥看似简单,却是价值靡费。好的印泥,乃是以油调和朱砂、矿物、香料,然后以匠人手工揉制而成。   好的印泥,红而不躁,沉静雅致,细腻厚重。钤印在画上,色彩鲜美而沉着,历久愈新。   爹爹更以这朱砂印泥来比喻人品,教她做人当如是。她便爱上这小小泥膏子,每入爹爹书房便必定把玩。到后来,反倒比女孩儿家更该喜欢的胭脂膏子更喜欢,也曾淘气,就着铜镜,悄然将印泥涂在唇上,替代口脂。   爹爹撞见,便只笑,说真是合该她虽然生为女儿家,却偏偏比兄长更适合承继爹爹的书画衣钵。于是爹爹潜心教她习画,尽授所学。她十岁那年,所画的葡萄便曾以假乱真,被亲友当做是爹爹真迹,索求不休。   那时何曾想到,这小小一瓯曾经承载了她所有荣光的朱砂印泥,今日却成了她自卖自身的凭证。   她无声笑笑,伸手去蘸了印泥。膏体干涩,气味酸腥,绝非家中从前所藏的印泥可比……继而便向契文上,落下指尖。   天命如此,她认了就是。   却就在指尖落在纸上之际,打外头刮进来一股子“旋风”,桌上的契文被一把抢走,桌椅也被一脚踹翻,装印泥的瓷瓯子跌了个粉碎!   那一对人牙子都惊声尖叫了起来:“哎哟,这是要做什么孽哟!”   兰芽望过去时,手腕已是被牢牢捉住。   逆着光,虎子一身冷气儿立在门口映进来的晨光里,语气搀着冰也燃着火:“果然我没猜错,你竟真的是到这儿来了!你不愿跟着我,却愿意卖了自己给人当奴才去!兰伢子,你怎地恁般没有骨气!”   兰芽一颤,讷讷地只能问出:“你,你怎能猜到我到这儿来了?”   虎子咬牙:“昨日在市集上,你跟我问起那些胡人被人牙子能卖到何处去。我顺势答了,心里便隐约觉得不对!——你好端端打听那个做什么,原来你果然是存了这份心!”   “我今早醒来,看了你的信,我如何还猜不到你是到这儿来了!”   他死死掐住她手腕:“兰伢子,听我的,你跟我走!” ☆、21、自入镬中   稍早前,兰芽走进牙行时。   与这一带牙行距离不过一趟街的一家当铺里。   一个眉眼如画的美貌少年,正伺候榻上的人起身。   忽地窗棂上扑簌簌地响动几声。那少年便连忙起身,到窗边去开了窗,捉进一只白羽红嘴的鸽子来。从鸽子腿环上拆下一卷字条。   看了,挑眉一笑。   便走回榻边去,依旧跪着给那榻上的人穿袜,口中旖旎婉转地说:“大人,卫隐来报,那个人果然自己走进牙行去了。大人这一招,果然高妙。”   榻上垂下月影纱帐,影绰绰掩着一副绝世的容颜。   外头跪着的那个少年也已眉目如画了,可是跟帐子里的一比,便登时只成庸脂俗粉;而帐子里的那一位,则如天工琢玉、雪山清风;冷到极点,却又美到了极点。   面对跪倒少年的谄媚,他只浅浅勾了勾唇角:“我当然知道,她会来的。”   这一间当铺名为“春和”,外表看似并无特别,实则却是一间皇家当铺。朝中但凡有抄没犯官家产,又或者是战争缴获等财物,除了拣选好的入贡大内,便都发由皇当折卖成钱物,入缴二十四衙门,专供皇族使用。   所有皇店也均由宦官打理。   跪在帐外的少年,便是那日陪在银龙小轿之外的“二爷”。   二爷便赔笑:“大人神机妙算。我倒是不明白那个人了,明明还有机会跑得远远的,怎么就自以为聪明地兜个圈子又回了京师呢?还以为能瞒得过大人?还不是乖乖地,自入镬中!”   帐内的却没说话,只微微闭了眸子,享受二爷的侍候。   不知怎地,仿佛忽地来了兴致,轻轻一哼:“……脚冷。”   二爷登时粉面桃花,忙不迭地将那人的袜子再仔细脱下了,放在一旁折叠好了,又将他自己的衣襟敞开,将那人的脚整个纳入怀中,足底贴在他心口窝的细皮嫩肉上。   那只脚缓缓辗转,夹住二爷心口小凸。   似逗,似罚。   那二爷便娇弱吟哦起来:“……嗯,大人。大人许久不曾,不曾疼小的;今儿,就再,疼疼小的吧……”   他哪里知道,帐内那人辗转于眼前的,都是那晚血色火光里,风帽乍褪时,那宛若幼兰新芽般的少女清丽容颜。   那么冷冽,却又那么娇艳。   二爷这一出声,便仿佛在平静水面投下石块。水面的平静散了,帐内的人怅惘地皱眉。遂一伸脚,猛地将二爷给踹开三尺去!   二爷那少年正自憧憬,身子满足地颤抖着,哪里禁得住这样冷不丁的窝心一脚!   他半晌喘不过气来,又是害怕,抖抖索索伏在地上磕头:“大人饶命!小的,小的知错了!”   为自保,他便拼命诉说旧情:“小的,小的只是思念大人。大人,大人许久不肯碰小的了……便有碎嘴的总跟小的嚼舌根,说大人又有了新的爱物。不想要小的了……”   月影纱轻轻一抖,便如月影翩然散去。   里头的人已经自行穿好了衣裳,走出来,在二爷面前微微躬身,抬起他梨花带雨的小脸儿,无声一笑:“再多嘴一个字——便自去割了舌头。” ☆、22、失手犯错   牙行里,兰芽与虎子一时僵持不下。   兰芽最初的震惊散去,她用力甩手:“我就是这样没骨气,我就是想卖了自己去给人当奴才,你管不着!你松开我!”   “你撒谎!”   虎子深深吸气,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已是红了:“你不是这样的人,否则我也不会非缠着你不放!”   他缓了一口气,眼中隐约仿有泪光:“兰伢子,我知道你一定有事瞒着我。你别总这么想方设法撵开我,然后一个人儿去,行不行?你有话,尽可说给我听,我必定能帮你想个万全的法子,既能遂了你的心愿,又不必卖身为奴的,啊!”   兰芽狠着心:“你不懂!你更帮不上我!虎子,若想让我还记着你我相识一场,你现在就放开我,让我去做我想做的事!”   “我偏不!”虎子反倒握得更紧。   兰芽挣也挣不开,便扑上去照着虎子的手腕便咬了下去!   虎子一时吃痛,下意识甩手,没想到这一扬手出去,竟然将小小的兰芽给甩飞了出去——   牙行后门外是一个小小院子,院子四周还有东西两厢小楼。听见前面有人吵嚷,两边小楼的二楼上都涌出几个半大的孩子来看。   那些孩子,原都是被人牙子收购了来,正等着寻找合适卖家发卖的。   兰芽被虎子失手甩了出来,没收住劲,砰地直撞上后院的一个水缸!   兰芽直直撞上去,水缸哗啦就碎了。虎子也没想到自己失手到这等地步,掉了魂儿似的一声巨喊:“兰伢子!——”   人牙夫妇也跟着奔上来。但见兰芽小小的身子已经被一大片瓦岗碎片埋住,缸里的水沿着她哗哗流淌而过。   两厢楼上的伢子们也都不敢言声了。这么一撞,不被撞死,也会被水呛死了!   虎子已是抖了,抢过去想将兰芽抱起来。却已有人抢先了一步,挡住虎子的去路,躬下腰去,小心仔细地将碎裂的瓦片一片一片拣开,然后将那兰芽小小的身子抱入了怀中。   白色的粗布麻衣裹不住通身风.流,无簪无冠的黑发自在垂下肩头,又是说不尽的一段情致……满院的慌乱,却未能扰乱他半分。   虎子从后面看不清面目,只颤声吼:“你放下兰伢子!给我!”   虎子过去抢,却被那人猛地一撞。   一声清冷嗓音,仿佛沁着寒冰:“你既如此对他,便不配再碰她!”   说罢起身,颀长的身子竟然高过虎子半个头去。他抱定了兰芽,缓步走向树下,不理虎子。   树上花影缤纷,淡绿轻红遮住他绝色眉眼。   虎子此时已然看清,那抱着兰芽的少年,正是曾经见过的那个碧眼的胡人!   虎子便越发暴怒,冲上来挥拳便打:“这是我欠兰伢子的,轮不到你管!你把她还给我,我等她醒来,怎么罚我也好……”看着那小小的身子冰冷地躺在碧眼少年怀里的模样,虎子不由得鼻子一酸,眼泪已是滚下来:“要是她这么死了,我也陪她一起去。”   他抹一把眼泪:“总归,她是我的。你还给我!” ☆、23、玉色兰香   碧眼少年也不理虎子,径自将兰芽在膝头扣过来,帮她拍着后背,催她呕水。   “呕,呕……”两声,兰芽果然吐出了水,悠悠醒转过来!   小楼上的几个孩子都忍不住欢呼起来:“醒啦醒啦!”   兰芽缓缓睁开眼,眼前的视野从模糊到清晰。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双眼眸。   碧如翡翠,澄澈有波。   再看清他身上粗布麻衣,仿佛犯服,又仿佛重孝……明明是略带苦涩的衣着,却生生被眼前人穿出了别样的倜傥。   神智渐回,兰芽蹙眉,连忙坐起。见是生人膝头,便想挣扎着下来。   只问:“是你救了我?”   旁人都为兰芽的醒转而欢呼,偏就是救人者面上并无额外喜色,只是盯着她,看她自行起身,也不多扶。   听兰芽问,也只挑了挑长眉,算作回应。   兰芽颇觉窒闷,便按着喉咙,说一声:“多谢。来日,必定报答。”   他这才面上动了动,却依旧不客气:“不用谢我,我不过是为了气他。”   说罢他朝虎子的方向淡然看过去。   兰芽便也随着看过去,却见虎子立在眼前,已是呆若木鸡。   兰芽蹙眉,轻声唤:“虎子?你怎么了?”   心想他怕是被她吓着了,于是便轻叹口气:“我没事,你别担心。不过喝了两口水。”   却见虎子还是呆呆傻傻着。   兰芽只得从碧眼少年的膝上挪下来。还是有些虚弱,站立不稳,身子朝虎子歪了过去。   虎子这才回神,伸手一把扶住兰芽。   却离奇地,手碰到兰芽手臂的时候,他一张脸竟然红透了。   兰芽蹙眉望他,轻声问:“你这又是怎么了?”   树影花下,碧眼的少年已然起身,背转身去,缓缓走回小楼。听兰芽问起,仿佛放慢了脚步,却没回头,只是略微偏了偏下颌,微微送过一缕目光来。   天光微漾,映着那浑身湿透的人儿小小的面庞。   她自己尚且不知,这一撞上水缸,面上的黑灰已然被水冲开。那一张容颜,宛如宝匣初开、玉光乍现;又像是长久守候着的幽幽兰草,终于在某个不期而至的清晨,绽放出第一朵娇羞而妍丽的兰花……   兰之猗猗,扬扬其香。   虎子依旧呆着,兰芽方意识到不对劲。目光再拂过人牙子夫妇,果然见他们面上更露出贪婪喜色。   兰芽便抬手按住面颊。触手唯有水痕细滑,已是不见了煤灰……兰芽便惊慌难已,慌忙抬眼望向虎子。   慌乱加上羞惭,她便连忙将衣袖都扯过来遮住面容。   倒是虎子终于回神,捉着她的小手,笑容满溢:“兰伢子,我从前只知道你的手生得好看,却没想到你的脸原来生得更好看!你既生得这样好看,何苦从前不让我看!”   碧眼少年收回目光,加快脚步,走回小楼。   走进他独住的房间,将房门关严,再没有半息声响。 ☆、24、誓言不悔   兰芽盯着碧眼少年的背影良久,只觉仿有一口气梗在喉中。   他既救了她,又为何对她这般冷漠?仿佛,避之唯恐不及。   她望着碧眼少年,虎子则立在她身后,只盯着她。   原来果然不是他多心,她对那人,果然太过用心。   从当日市集偶遇,他便觉得不对,当时却也只以为自己过敏,此时方都落到实处。   感知背上如芒目光,兰芽警觉回眸,迎向虎子铁青面色,蹙了蹙眉。   “虎子,我自己的路已是这样定了,别再拦我。你回去吧,来日若有缘,兴许还能相见。”   虎子踉跄一笑:“你还是要撵我。”   他展眉,仰头望过四角天井圈起的那巴掌大的一块蓝天:“就这么不愿意让我陪着你?”   心湖,仿佛有小石投落,苦涩化作涟漪,澹澹漾开。   兰芽悄然拧紧衣角,只说:“我这条路满是荆棘,与人为奴,宁为鸡犬。可是这条路却是我别无选择。这样的路,我如何能邀你同行?”   虎子垂眸,目光细细逡巡过她静如幽兰的面颊,他的怒气便袅袅地散了。到后来,只化作释然一笑。   “兰伢子,你傻。这条路,不是你邀我同行;归根结底,是我自己愿意走!”   兰芽闻言便是一惊,扬声已是颤了:“虎子,你要做什么!”   虎子却慨然一笑,扭头望那人牙子:“烦请再为我也准备一份卖身契。今儿小爷我也自卖自身了!”   人牙子夫妇已是傻了,心说今儿的太阳打哪边儿出来的?怎地刚得了个比女娃子还妍丽的伢子,回头却又来了虎子这样一个身强体健的好小子!   兰芽便急了,扑过来一把攥住虎子的手臂,嗓音里已是带了哭腔:“虎子,你傻了吗?我不要你为我这般!”   虎子垂眸望她,目光轻灵滑过她手攥住他手臂的位置。她的手掐得登紧,力道透露出她的心意——若此,他便已心满意足。   他便柔软一笑:“我哪里是傻,我做的这是对我自己个儿最好的决定——兰伢子,我不是为了你,你别为此自苦,我为的可是我自个儿。”   虎子微微仰头:“如果不做这个决定,你想我还能如何?或者是继续做背私酒的小贼,早晚有一天,会死在守城官兵的箭下。”   他眸光一转,浓黑里燃烧满炽热:“或者如你信中所劝,要我从此罢手,安心去做个佃农……可是兰伢子,那样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巴掌大的天地,断不是我虎子所能甘心蛰伏!我想要的天地,或者风云四起,或者惊涛骇浪,方不枉生为男儿身,来这人世一遭!”   虎子藏在骨子里的豪气潋滟而出,仿佛晨风,纵然气势还不到火候,却也冲啸而起,拂动花叶,飒飒有声。   兰芽静静望着她,自知心中一点疑问,又已是得到了答案。   虎子定不是普通流民,他的家世定然不似他所说那般只是平民。   虎子凝望兰芽的眼睛:“陪着你,就算自卖自身,为奴为仆,可是却有机会得遇明主。到时,少不了一番惊天动地,总好过颟顸一世!”   “所以兰伢子,你允了我,好不好?”   -   【还有~】 ☆、25、隐起隔阂   人牙子忙不迭准备好了卖身契。   兰芽眼眶滚烫,忍不住趋上前,死死攥住了虎子的手臂。   虎子反腕,一把回握住兰芽小手。兰芽一惊,想要挣开,虎子却用实了力,兰芽根本就挣不开。   又怕挣扎痕迹过重,反遭人怀疑,兰芽只能忍住。   二楼的几个半大孩子都凭栏遥望,各自低声议论。   碧眼少年的房门,若有似无,也开启了细细的门缝。仿佛有一道碧色的目光,幽幽地飘下,落在两人相握的手臂上。   虎子一直实实攥着兰芽柔荑,拉着她一同来到桌边,黑瞳染热,柔声嘱托:“我不会写字,你帮我签了这契书吧。”   兰芽面颊倏然涌起潮红:“这是你的终身,我如何敢!”   虎子展眉,豪迈而笑:“我说你敢,你还有何不敢?”   人牙子夫妇便忙跟着说合:“是是是,兰伢子帮他写了名字,他自己终究还要按下指印。时辰已不早了,咱们签妥了这契书,我们也好早早开饭。从此,咱们就都是一家人了!”   虎子指腹轻轻从兰芽指缝滑过,眨眼鼓励地一笑:“写吧。”   兰芽赧色点头,忙抽回了手,走到案边,执笔在手。   这一回,不再是对她自己的契书的态度,转而细细读过,字里行间谨慎逡巡。落笔之前,又回头望他:“你自己,可还有什么条件?”   她的举动,全都落进虎子眼底。他便满足微笑,目光滑过她眼瞳,落在人牙子面上:“我也可以不要卖身钱。唯一的条件是:不管兰伢子去往何处,我总要跟她相同归处。”   人牙子眼珠子一转,忙呲着大黄牙应承:“好说,好说!”   虎子便转回,柔声说:“兰伢子,签吧。”   兰芽深吸一口气,将虎子名字写下。虎子接过人牙子递过来的印泥,将指印又大又红地叠在兰芽的笔迹之上。   便如一枚封印,封印了此生。   人牙子夫妇手脚麻利地赶紧收起了契书,已是乐得合不拢嘴,亲自带着虎子和兰芽上楼,给他们安排了房间。又将二楼的几个少年都叫过来,彼此介绍,不掩热络之意。   虎子抱拳寒暄,兰芽躲在虎子背后,冷眼观察几个少年。   竟然都是眉清目秀的少年,纵然衣衫褴褛,蓬头垢面,却都难掩那背后的气度华贵。   兰芽便不由蹙眉。   世上,岂有这么多巧合?   寒暄已毕,兰芽指着那扇始终没曾再打开过的房门,问:“……那这位如何称呼?他刚救了我的命,我好歹也该打声招呼。”   提起那碧眼少年,人牙子夫妇仿佛也颇有忌惮,都皱着眉摆手:“不必了,不必了。”   见兰芽眸色生疑,便解释:“他是鞑靼人,草原上没咱们中原这么多讲究的。咱们这些礼节,在他眼里,反倒都是啰嗦。所以罢了吧,啊!”   兰芽凝眸落在那门上,情知不是草原礼疏,而是那人自绝于人,硬要在自己与外人之间建起一道藩篱。   想想他的身份……倒也可以理解了。   兰芽只能轻轻一叹,点头略过。   两人进屋,虎子一双眼珠子隔着门棂,约有阴晴:“兰伢子,你何必这么在意他?!” ☆、26、皇孙慕容   虎子恨鞑靼人,他于是格外防备那碧眼少年,此中情由兰芽全都明白。   于是她只娇俏一笑:“……他是草原人,我好奇草原纵马,想听他唱草原的歌儿,讲草原的故事。不行吗?”   如何能让虎子知道,她关注那碧眼少年,关注鞑靼人,为的实则是娘亲临死之前说的那个“皇孙慕容”。   慕容之姓,断不会是中原皇室所用。此时是朱家天下,又怎会出个姓慕容的皇孙?   唯一的可能是,那人是胡人的皇孙。   而此时天地偌大,草原部族虽然众多,但是唯一敢称皇的,只有鞑靼和瓦剌两部。而观碧眼少年的身份,怕是鞑靼贵族之后,以他身份定然有可能知道草原皇室……也许从他口中,能探知一二。   紫府冤赖爹爹私通鞑靼,她相信爹爹定然是清白的。可是又为何,娘亲临死之前却让她去找一个极有可能是鞑靼贵族的人?难道真的说,爹爹真的与鞑靼皇室曾有密不告人的结交?   种种疑团,堵得她快要喘不过气。但凡有一点可能,她也一定要寻到答案。碧眼少年,可能是她此时唯一能找到的机会,她不能错失。   可是这些,终究不能对虎子说。   “你想骑马?”   虎子眼睛一亮:“那怎不早说。我教你就是。又何必理那鞑子!”   兰芽妙目一转,菱唇便是扬起。也不说话,只是盈盈地瞟了虎子一眼。   虎子便又傻了。   她此时情态,分明是当日以尿壶比他名字的时候一模一样。他便憋红了脸:“……你又捉着我什么把柄了?快说快说。”   兰芽有意岔开之前的话题,便故意藏着不说,只漾着唇角小小梨涡,眼神吊着虎子,盈盈地笑。   虎子又是窘,心下又是奇异的酥痒,他不耐,便大步躲过去呵兰芽的痒,边红着脸追问:“还不快说,还不快说?”   兰芽怕痒,又敌不过他身高力强,已是缩到墙角,娇笑连连。   隔壁就是碧眼少年的房间,冷不防那边厢极寒一声咳嗽。仿佛冰做的箭矢,穿墙而来,冷意森森。   笑容便凝固在兰芽面上。兰芽熄了笑,伸手推开虎子。   虎子不甘心地咬牙:“管他作甚!”   兰芽走回座边,轻轻摇头:“虎子,我告诉你就是。”   她悄然凝注墙壁一眼,仿佛想要透过墙壁看清对面那人面上神色,然后才压低声音,短促地说:“这些年朝廷跟鞑靼作战,战马尤其金贵。朝中廷臣都没有马车可坐,改乘牛车……而你却会骑马,由此可证,你根本就不可能是平民百姓的子弟——所以,你先前又是骗我来着。”   不光骑马,便是爬城墙,又岂是寻常小毛贼能做到的事?更何况那是京师的城墙,建筑与防守都是最高规格,如果谁都能轻易爬上去,将来京师一旦被围攻,那岂不是随便被敌兵就都能爬上来了?   由此可见,虎子非但师出有门,而且定是名门!   -   【还有~】 ☆、27、记忆中人   虎子的脸腾地红了:“……我,我小时候给将军家当过马童,不行吗?”   兰芽便又笑了,偏着头瞟着他。   胡说九道。   虎子面上的红便呼啦啦漾开,谎不下去。   他别过头去,幽幽地说:“兰伢子,我不是成心瞒你。等将来,我都告诉你。”   兰芽释然微笑,起身轻轻摇他衣袖:“我都明白,从未怪你。我自己也有事情一直瞒着你。只是这乱世,许多事不知道,反倒才是保全。”   虎子垂眸,望她黯然神色,柔声说:“你别怕,都有我呢。不管什么事,不论什么人,我断不会让它们伤着你便是。”   兰芽含笑点头:“只是虎子,就像我不过无意中救过你一次,你便这样舍命来报我;我对那人的心,也是一样。纵然他对我冷淡,仿佛并不将那救命之恩放在心上,可是我却总归要记在心上。”   “自小爹爹便教我,受人点水,当报以涌泉。所以虎子你日后别再为此介怀,答应我,可好?”   虎子便一腔的不乐意都发作不出来了,只能呆呆望着眼前柔软的人儿,心跳了又跳,自点头:“你都说了,我又如何还有不应的?只是一点:你要防着他些。他突然跳出来救你,说不定就是故意卖你这个好,让你对他撤了防备的!”   兰芽妙目微转,便点了点头:“你放心。”   .   夜色漫去,星散月残。   在牙行的第一个夜晚,兰芽睡不安生。只颠簸在梦境里,梦回数年前,爹爹出使草原那一回。   她因自幼便习惯扮成男装,随爹爹前堂见客,切磋画艺,于是爹爹临行前夜,她便将爹爹的书童砸晕捆在她闺房床底下,她自己换上了书童的衣装,又以丹青之术将自己描画成书童的眉眼……竟然也成功骗过周遭众人,等爹爹发现的时候,已是出了京师。   那一年的草原,正是草长莺飞,花团如锦……   兰芽在梦里轻轻勾了勾唇角。她想起她跟草原孩子逞强斗狠,不想让他们看低了她,便硬生生爬上马背,结果被高头大马毫不客气地摔下来,拖着在草原上跑……她怕死了,却死死咬住唇,一声都没哭。   后来,是个锦袍少年飞马而来,救了她。她却没来得及问他是谁,便被随后赶来的爹爹抱住……之后,爹爹派人严格看着她,再也不准她私自出营;再然后,使团便离开了草原。   记得的,是那少年的锦袍,以及……一双宛如天青草碧般的眼睛。   兰芽蹙眉翻了个身。   也许是想多了,绝不会是他。鞑靼部族里,有那样碧眼的孩子很多,又不止他一个。   .   春和当。   “二爷”藏花端坐妆奁,细细为自己描眉。   夜深了,大人还没回来。   他却早已习惯了。大人一向神龙见首不见尾,他永远猜不透大人何时来,何时走。他只要做好自己的本分,每一晚都将自己妆扮到最美。这是大人多年来教他的规矩,他早学会了无条件服从,从来不问一声。   为大人,不管做什么,他都无怨无悔。   门棂轻轻一响。   -   【大家七夕快乐~】   谢谢蓝、cathy、亭子、素颜等亲们。 ☆、28、花不双生   藏花眉笔微停,心悄然提起,却又颓然放下。   不是大人。   若是大人,他根本听不见半丝声响。只能在全然懵懂之中,被大人裹挟入怀,那时才能闻见大人身上的兰麝之香……   而此时,却不用回头,便能笃定叫出那人名字:“卫隐,既来了,便坐吧。”   锦衣郎卫隐于夜色中现身,叉手向藏花一礼。却目光谨慎,扫向四处。   藏花掩口一笑:“别担心。我已提前将铺子里所有宫里人都给打发了。现下铺子里的都是些柜面和工人,凭他们的耳力,哪里听得见你的脚步。”   卫隐这才放下心来,朝藏花单膝一跪:“卑职一直没机会当面谢二爷救命大恩。当日如果不是二爷从中周全,给卑职机会替司大人效命,司大人怕早已要了卑职的性命!”   藏花便一笑莞尔:“不错,你果然聪明,更难得是知恩图报。”   卫隐叉手抱拳:“二爷若有吩咐,卑职万死不辞!”   藏花轻挑眉尖,眼波横漾:“你的命是我给的,我的命却是攥在大人的手掌心儿。所以只有大人安好,你我才能活得更长久些。”   藏花微顿,眼波一转而生凉:“只是大人日理万机,难免有些疏漏的。譬如有疏忽了的小事,或者——防备不够的人。”   藏花说着,目光掠过卫隐面颊。   卫隐微一蹙眉:“卑职愚钝。”   藏花咯咯一乐:“不是你愚钝,是你自己不想说破,要等着我来说。也罢,那我就说——给我讲讲那个兰伢子。”   “她长得什么样儿?她的身段可窈窕?还有她的一举一动,对谁人说了什么话,用的何样神色,我要你全都说给我听。”   卫隐微微蹙眉。却也不敢违拗,便将自己这些日子隐在暗处所看见的、听见的,一一都对藏花说了。   既是讲兰芽的事,虎子和碧眼少年便是避不开的。卫隐讲了虎子为兰芽而宁愿追随,碧眼少年虽然冷漠却在关键时刻救下兰芽的性命……藏花支颐听着,仿佛心思闪动,目光隐约颤了颤。   卫隐讲完了,也忍不住说了声:“这两个小子的反应,卑职都觉奇怪,却暂时摸不到内中缘由。”   藏花却不再看他,只回首盯着菱花镜,怔怔只望着自己那比女子还要娇艳数倍的容颜。   良久,才说:“我说过,这世上我在乎的唯有大人一人。卫隐,你可明白?”   卫隐面色一白,急忙叉手:“二爷,卑职懂了。”   藏花这才满意一笑,不再回首:“去吧。我要专心等候大人了。”   .   卫隐出了春和当,立在巷子里,仰头望月,轻叹了声。   司夜染,御马监掌印太监。本是大藤峡余孽,却因伺候最得宠的贵妃娘娘,而能年少得宠。如今不过是十六岁的少年,却已隐隐然成为紫府二号人物,权倾朝野!   更何况年少,又仗着贵妃娘娘的撑腰,难保来日紫府督主的位子不是他的。   他身边又有“风花雪月”四大心腹,方才所见的“二爷”藏花便是其中的“花”。   因藏花貌美,是他心腹之余,又是他的娈宠。   藏花都说猜不透大人心思,那以他卫隐,又如何敢说能揣度那人心思?此番被司夜染捏在掌心,他不知自己未来是吉是凶。   左右思量,忍不住将心思落在藏花格外防备的兰伢子身上。   若以他自己论,那群孩子里该格外留心的还多着,甚或可说那些孩子个个都要小心提防才是!可是藏花却为何独独对那个最为娇小柔软,根本没有半丝力气的兰伢子格外提防?   再回想藏花端坐菱花镜前,痴迷地为自己描眉画鬓的情形……卫隐终于释然一笑。   他懂了。   藏花之心,当为争风吃醋。   他只是好奇,若以此时论,兰伢子又如何能入司夜染的眼!这个兰伢子,究竟有何样过人之处?   -   【1、御马监:听着像是跟弼马温似的,实则不容小觑。乃是秘密禁军。   2、年少而权倾朝野:这是真事儿。司夜染原型的太监,的确是十五六岁便已权倾朝野。】   还有更新,谢谢蓝的大红包+大花,卿卿的红包。 ☆、29、轻叩门扉   牙行的时光,滞涩而漫长。   本以为人牙子夫妇会早早为他们找好买家,将他们换了银子去。却没想到,仿佛那人牙子一点都不急。   兰芽纵然心急如焚,却又已走不出这小小囚笼。   虎子知道她急,这几日便都出去,跟早来的那几个少年攀交情。他拿出自己当小贼时练就的油滑口舌,从那几个口中倒也打听出些消息来。   虎子扭头回来便都告诉了兰芽,说人牙子从未带他们见过买家。   兰芽便一眯眼:“商家囤货不发,会有几种情由?”   虎子眼珠子一滚:“囤积居奇,以待高价。”   兰芽迎向他目光:“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兴许我们大家都将只卖给一个买家。”   虎子耸肩:“那又怎么样?”   兰芽却妙目一寒:“试问纵然官宦之家,谁家能一下子买下我们这么多人!更何况朝廷对廷臣宅邸蓄奴的数目早有规定,谁敢公然一下子买了这么多家奴?”   虎子冷冷抬眸,望向天际:“奸阉当道,朝纲早已崩坏,还有几人肯守这些规矩?”   兰芽垂首思忖,再缓缓说:“……人牙子迟迟不出手,或许还有另外一个原因:也许他们还在等另外一个或者一些货物的到来。”   虎子便也不做声,只蹲下来,望住兰芽的眼睛:“兰伢子,此时情形渐渐诡异。有没有后悔当日决定?”   兰芽想了想,却摇头:“没有。我早想到,这一路上必多荆棘。此时不过刚刚开始。”   虎子微笑,拢住兰芽小手:“我还是那句话,不管何事何人,我定然会护着你不受所伤。你放心就是。”   .   午饭过后,虎子又出去找那几个少年攀谈。   兰芽眯眼假寐,待听得虎子出门了,方睁眼起身。   悄然竖耳听向隔壁。   极静。   静得,有几个时刻,她都忍不住怀疑隔壁已是无人。   她没有练过武,耳力自是比不上虎子。可是碍着虎子对碧眼少年的憎恶,她又不好频频向虎子求证。索性趁着此时,过去看看。   她轻轻敲门,悄声说:“赛白努。”   门内无人应答,却隐约有悉索之声。   兰芽便悄然挑唇——纵然依旧冷漠,可是他果然有了些许反应。   她便继续说:“把搭以地。”   这两句话都是蒙语,第一句是说“你好”,第二句是问“吃饭了么”。都是当年她随爹爹出使草原时,临时抱佛脚学来的。幸好没忘,此时恰好派上用场。   房门忽然猛地一开,她手腕一紧,下一秒钟已是被拖入房中,房门无声却死死关严。   她只觉眼前天旋地转,回神时脊背已经抵在门上。   眼前白影虚幻如云气雾霭,影影绰绰,渐成实体。逆着光,恰制住她目光,让她看不清他面上神色。   “你如何会说蒙语?”   他声音美若琴弦,却漾满寒凉:“你又用这话叩我门扉,究竟意欲何为!” ☆、30、投之木瓜   片刻惊慌褪去,兰芽只浅浅蹙了蹙眉:“我想问的,你都听懂了:向你问好,问你吃过饭没有。”   “况且我此时人在你手上,你该知道我身上没有半点功夫。对于我这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之人,你这样紧张,岂不反倒显得你心虚?”   她展眉一笑:“你既已将我带入门来,不如让我坐下来,好好说几句话,好不好?”   碧眼少年仿佛在犹豫,可是手上力道已松。兰芽明白,她的激将,起了作用。   她便笑容更挚:“认识了这样久,我还不知你该如何称呼?你究竟叫什么呢,告诉我好不好?”   逆着光,眼睛却也终究渐渐适应了光线,隐约能分辨出他长眉蹙紧。   兰芽便知退后,更柔软地笑,“如果你不愿说,也罢了。可是我总归得有个称呼你的法子——你总对我这样冷,不如我叫你‘冰块’可好?”   他冷哼:“随你!”   兰芽心底小小欢呼,面上却忍住:“冰块,我叫兰伢子。我们就此便是正式相识了!”   冰块却依旧冷漠,只从齿缝间挤出:“我真后悔将你带入门来!”   兰芽一笑如铃:“不管。反正我已在你门中,你后悔也晚了!”   冰块冷哼一声,仿佛懒得与她计较。却也松开手,转身走回榻边去。径自坐下,撂给兰芽一个冷场。   兰芽也不敢妄言,只隔着一副桌椅望着他。   少年白衣孤坐,侧脸被窗棂漏入的阳光勾画成金。鼻梁高挺,薄唇点朱,美如雕画。   兰芽情知耳鬓生热。她清了清嗓子,目光溜过他指尖的一根茅草。   很简单的草茎,仿佛只是随手从榻上草垫中抽出的一根,却因为他手指白皙而修长,骨节细瘦,而显得那草茎也因此而摇曳成姿。   兰芽咬了咬唇,轻声问:“你想家了,是不是?”   只有草原人,才会对普通草茎怀有那样深挚的情感。   冰块原本不想动,却终究还是偏过头来,碧色目光横过她面颊。也不应答,便转回去。   兰芽明白,她猜对了。如果不是触动了他情肠,他才懒得理她。   兰芽心内悄然雀跃,便握紧双拳,试探着向他走近两步。   他闻声,再望过来,碧色目光里已是多了冷意。以目示杌子:“坐下!”   他不是请她落座,只是用这样的方式阻止她继续走近。兰芽明白,便直接坐下来。   他后脑抵着墙壁,转过来盯住她:“你究竟要说什么?速速说完,别再扰我。”   兰芽的问题几乎冲口而出——“我只想问,你究竟为什么这么讨厌我?”兰芽却及时忍住,反而从容下来,凝着他一笑:“我想你那日你隔着墙壁也都听见了——我跟虎子说过的,我想听你唱草原的歌儿,讲草原的故事。”   一个答案不急于一时,她得耐下心来,与他斩断藩篱,才能有机会向他探问皇孙慕容之事。   以及求证,记忆里那个曾经救过她的、碧眼锦袍的少年,有没有可能是他。   -   【稍后第二更。】 ☆、31、奇货来居   冰块只是蹙眉,并不答话。   兰芽乘机跟进:“每天只需半个时辰,你给我唱唱歌、说说话,那我就保证其它时候再不来烦你——如果你不答应,那我就每日都来敲你的门。”   他霍地眯眼:“耍赖?”   “嗯。”兰芽忍着脸红,下颌微抬:“反正被困在这里的日子这样寂寥,总该寻点乐子才能打发。我便跟你耗上了,除非你答应我。”   他的碧眼便眯得更紧:“竟如此不知廉耻。”   斥责如针,刺痛自尊。   兰芽仰首深吸一口气,随即却只一笑莞尔:“你骂不怕我的。冰块,我说到做到。”   “滚!”   冰块厌恶扭头,掷出一声,再不回眸。   兰芽手指绞住衣襟,眼眶里热痛转了转,却终究忍住,只起身:“好,我现在先离去。不过明日起,我便继续来敲你的门。你可以当没听见,可是却无法改变我的心意。”   冰块毫无反应,兰芽又立了半晌,才退出门去。   关严了门,她朝门板握了握拳。他再冷如冰,她也知道她绝对会攻陷他。   只因为她递向他的饵,是乡愁。   她不过用两句蒙语敲门,他便将她带入门中,可见他思乡情切。而她说要让他唱草原的歌儿,讲草原的故事,更是让他有机会畅叙思乡之情。这样的机会,他抗拒不了的,妥协只在早晚。   .   人牙子夫妇等待的那件“货”,终于在次日揭开面纱。   那时天刚破晓,天色还未亮,后院关着的少年还都在梦中。兰芽和衣睡着,却听得虎子那边“咚”的一声。   纵然是以命相托的虎子,可是兰芽却还是不能不因男女大防而对虎子加着些小心,尤其是夜晚,生怕睡得死了,被虎子发现她是女儿身。   于是她不敢睡实,虎子那边稍有响动,她便也跟着醒了。   起身望去,却见虎子已然起了身,只穿贴身小衣,正立在门前,屏息朝外望着。   “怎了?”她悄声问。   虎子扭头,于唇前竖起手指:“嘘……,有人来。”   声响渐渐大了起来,然后就见人牙子夫妇带着几个人,将一个人抬上二楼来。   看不真切那人形貌,却只见钗裙,看样子竟然是个女孩子!   兰芽便一惊,忍不住追着望过去。   这一看才隐约看见,那个女孩子身上竟然满是血污……仿佛来之前,受过重刑。   少年们都被惊动起来,虎子便索性拉开门,领头出门去问究竟。   人牙子一把捂住虎子的嘴,低声说:“切莫张扬。等天亮,我自会告诉你们。”   兰芽眼尖,瞄见所有少年都出来了,唯独少了冰块。冰块的房门,依旧纹丝未动。   ---   【咳咳,大家可以猜一下“奇货”是谁,O(∩_∩)O】   谢谢chuqin的月票~ ☆、32、人非草芥   终于捱到天亮,吃早饭的时候,人牙子刘三儿揭开了谜底。说那姑娘是犯官之后,十三岁以上男丁皆被斩首,女眷都被充为军伎。她却是个刚烈的,抵死不从,还牙尖嘴利大骂朝廷……便被官家施了笞刑,足足抽了四十鞭子!   以为必死的,却没想到被扔到街口暴晒,却还留得一口气在。   刘三儿便使了点银子,将这个活口买过来。官家觉得她反正活不长久了,便乐得甩手给人牙子,还能赚上一笔。   兰芽便一口气哽住,死死咬住筷子尖儿。   人牙子回头跟牙婆子商量,说也犯不上单独给她找个丫鬟婆子的照应,就让后院的少年轮流看顾算了。   兰芽手指“哐当”一声撞上碗盘,她腾地起身:“交给我吧,让我一个人来照顾她!”   若那真的是个受尽了屈辱的女孩子,那她如何能眼睁睁看着她被几个半大的男伢子照顾?同病相怜,她唯有出这一把力。   在几个少年里,兰芽生得最是温柔细弱,办事最为妥帖,人牙子夫妇便点了头。   虎子倒有些不快,怏怏地嘀咕:“我悄悄儿地看过了,只剩半口气了。你又何必讨这苦差?若是死了,刘爷免不得还要怪你头上。”   兰芽瞪他一眼:“你再说一句试试看!”   虎子面上腾地便红了,嗫嚅着解释:“我,我也不是铁石心肠,不是想见死不救……我只是,呃,不乐意让你日后只陪着她一个!”   兰芽哑然失笑,转眸去盯厨房的醋坛子。真心想捧过来都让虎子喝了算了。   她便换了柔声,哄着虎子:“我一个人,断断做不到。可是有你帮忙,我反倒有了几分信心。”   虎子的眼睛果然亮了,郑重点头:“我帮你!”   几个少年又互相望一眼,有两个显然是憋住笑。   冰块来得晚,却恰好撞见这一幕。碧眼森冷,一眼都没看向兰芽。   看见冰块来,虎子首先起身便走,另外几个少年便也都跟着纷纷离席。偌大饭桌,就只剩下冰块和兰芽两人。   虎子走到门边,停步回眸,叫道:“兰伢子,走了。”   兰芽不应声,只盯着冰块。   冰块倒仿佛丝毫不受影响,径自下箸吃饭。   兰芽隐隐蹙眉,只说:“虎子,我还没吃完,你先走吧。”   虎子愤愤跺脚,转身而去。   屋子里静下来,冰块方抬眼掠了她一眼,“你何必不走?我一人吃饭才清静。”   兰芽闭了闭眼:“冰块,我只想知道,在你心里是不是将这个尘世,以及这世上所有人都视若草芥?早上来的那个姑娘,刚受过酷刑,满身血污……纵然不相识,总归同病相怜,你如何能冷漠到一眼不看、一声不问!”   “纵然这个尘世曾经亏待你,所以你就自以为有足够的理由,去恨这世上所有的一切?甚至包括,相同处境的人?”   冰块望来,目光无波。   兰芽也回望他目光,片刻不闪:“这样下去,终有一日,你必定会孤立无援、四面楚歌!”   冰块却仿佛听得有趣,第一次朝兰芽勾起红唇:“你以为,我怕么?”   兰芽心寒:“兔死狐悲,尚且物伤其类。可是你身为灵长,竟然连飞禽走兽之仁心都没有了!”   “你纵不怕,可是你的父母亲友,就算已经不在人世,他们在天上看着你,却会为你的冷血而悲痛欲绝!”   兰芽说完霍地起身,走向门口。立在门口停住,并未回头:“我今天不会去敲你的门了。第一天我便自食其言,你可以高兴了。”   说罢迈腿离去,再没回头。   后院的阳光倾天敝地,密密地筛落下来,罩住她小小、却挺得笔直的脊背。   冰块眯眼,碧色幽深。   -   谢谢muma的红包、清水的10花,chuqin的红包+鲜花、咪.咪的2花,╭(╯3╰)╮ ☆、33、姑娘诡异   兰芽去照顾新来的姑娘。   姑娘面颊消瘦、憔悴不堪。看不出她往日相貌,可是长长的睫毛轻轻垂落,依旧楚楚动人、我见犹怜。   她一身钗裙全都被血渍粘在身上,不敢撕扯,只可用布条蘸水点点洇开了,方敢使力褪下。   待得褪时,兰芽先起身,狠狠瞪一眼门口。   因顾着这是个女孩子,她便将那几个少年都给挡在门外。就连虎子,也没让进门。虎子不放心,另外几个也都好奇,所以尽都扒着门,从门棂缝儿里往里瞧。   兰芽冷声驱赶:“再敢偷看,看我不一盆血水都扬你们脸上!”   几个少年坏笑着一哄而散。   虎子却还不甘心,扒着门说:“你不让我们看,那你自己却要看么?别忘了,你也是男伢子。”   兰芽便掐起腰发狠:“你再说!”   虎子无奈,只好走了,边走边嘟囔:“……凭啥只准你看,不准我看?”   兰芽气得乐,却也只能无奈摇头。   为防**外泄,她便用布单将门都遮掩,这才返身将那姑娘身上的衣裳褪下。   刚到心口,兰芽便觉不对。   姑娘的身量,比她还高大,甚至跟虎子都不相上下。由此推知,姑娘的发育应该比她还要明显才对——她自己都已要将布条狠勒几回才能抑平心口峰峦,可是这姑娘怎地这般平坦?   兰芽不由得想起嫂嫂陪嫁里的一柄白玉滚子。她当时年幼,曾经擎出来问嫂嫂是作何用的,当时竟让嫂嫂的脸红成了大红布……后来她只偷偷瞄着,终于发现嫂嫂是在沐浴时,用那白玉的滚子滚在心口,后来知它名为“推.胸”。   兰芽盯着姑娘平坦的心口,忍不住想,若替她也用那“白玉推.胸”给滚一滚,说不定,就好了……   想得出神,她手指在姑娘心口滑过时便略作流连,忍不住脸红。   再向下点点褪去——兰芽以为自己错觉,姑娘腿间仿佛有微微隆起……   兰芽只以为姑娘伤重,那里也许是有痈肿。于是在褪下她下裙之时,小心用手探查了一下。   触手高隆,隐有不对。   兰芽刚想掀开去查看,却冷不丁手腕被“砰”地一把攫住!力道之大,几入肌骨,疼得她险些叫出来。   猛然回头,正对上一双漆黑漆黑的眼瞳。   漆黑的眼瞳之下,却是一张惨白到没有半点血色的脸。   那人黑瞳里仿佛闪烁过暗色的火光,死死盯着她,低吼:“你想干什么!”   “你醒了?”兰芽惊喜展颜。   姑娘却没有半点喜色,一径咬牙切齿,仿佛在拼命忍下什么,只问:“你是谁?”   兰芽明白她刚刚醒来的惊惧,便将前情向她简短说明。姑娘这才长出一口气,手上已是力尽,颓然松开手指,额角已是渗下密密的汗珠来。   她只粗声粗气地说:“谢你好意。不过我既然从鬼门关熬过来了,便不劳你照拂。我自己能照顾自己。”   兰芽体贴地笑:“你别害羞,你就当我,呃,不是男伢子好了。”   姑娘一双黑瞳冰冷,里面仿佛又藏着诡异的羞涩,别开头去:“总之,我不用你再碰我!”   这里的每一个人,包括她自己在内,都是受过伤的小兽,对周遭一切人都怀有防备甚至是敌意……兰芽便也不坚持,只起身微笑:“好,那你再休息一下,我也去知会刘爷一声。”   兰芽走出门去,那双漆黑的眼瞳一直追在她脊背上。   -   【咳咳,状元郎可以撞墙去了~~   那“玉推.胸”,故宫有实物哟。还有碧玺的,会有生物电,估计会有效果哟,厚厚。古人倒是比现在人只吃木瓜牛奶啥的更实际哟,咔咔。明天见~】 ☆、34、终为所动   瞧见兰芽出门来,几个少年都好奇追问:“兰伢子,那姑娘长得好看不?”   虎子半悬空地坐在栏杆上,长腿伸直,脊背靠着柱子,也用目光吊着她。   她眯眼望他们:“……我才不告诉你们。”   少年中脾气最为浑和的陈桐倚道:“兰伢子,我们这一院子都是男儿郎,好不容易来了个女娇娥,你怎能吃独食,只自己看、自己摸,连说说都不给我们说说的?”   兰芽招手唤陈桐倚过来。陈桐倚以为兰芽要跟他分享“独食儿”,便忙不迭巴巴儿地凑过来。   兰芽忍俊,凑到耳边低低说:“你错了,这院子里并非只有一个女娇娥,还有另外一个。”   陈桐倚眼睛一亮:“谁?!”   兰芽晶晶一笑,目光掠过虎子去:“……还有,刘奶奶啊。”   刘奶奶便是刘三儿的老婆。陈桐倚一听是那矮粗胖的母大虫,登时惊得原地蹦起:“那个,还是算了!”   兰芽含笑下楼,行过虎子身侧,瞟着他:“你也想知道那姑娘好看么?”   虎子白了她一眼,作势要掐。   兰芽忍俊不禁,下楼冲向前堂去。   走过院子,才见原来太阳从西边儿出来,冰块竟然肯坐在石桌边。   兰芽忍耐着,故意就当没看见他,从他身边径直走过去,一眼没看,一声招呼都没打。   .   刘三儿听说姑娘醒了,自是喜不自胜。   兰芽说:“刘爷先不忙高兴,正经先给姑娘请个郎中是要紧。”   刘三儿却为了难:“我不是心疼那几两银子,我是不敢请郎中来啊!她是犯官之后,是被当成了死人的……若是被郎中看见了,再说出去……”   兰芽咬咬牙:“那您好歹也去给她抓几服药!至少,身上的伤少不得金创散来医治。”   .   兰芽回到姑娘房中时,发现虎子竟然就坐在里面,正给那姑娘按摩手臂。   那姑娘只是被她摸了几下,便一脸怒意;可是这会儿被虎子揉着,反倒没什么不自在……兰芽便立在门口。   虎子倒是淡然,只说:“我从城墙上没少了掉下来过,久伤成医,对付这点表面的硬伤,我还是能帮得上忙的。”   救人要紧,兰芽便也略过男女大防去,细问虎子,姑娘可治得好。   虎子却说:“外伤我可帮忙,可是内里调养我却帮不上大忙。”   兰芽犯急,搓着手在屋子里环走。若不敢请郎中来,又该到哪里去讨一张药方来?   姑娘仿佛见好了些,没再继续昏睡,一双漆黑的眼珠子盯着兰芽,没漏掉她面上毫不掩饰的焦急。   .   傍晚兰芽亲自喂姑娘喝了一碗米汤,姑娘便睡了。兰芽筋疲力尽,回到房里昏睡了一场。是一阵轻轻的敲门声将她叫醒。她昏头昏脑去开门,门外却没人。她关门时才发现地上放着一张纸。   兰芽抓起一看,竟然是一张药方!   字迹宛如云龙遊走,洒脱不羁,而又俊逸不凡。   兰芽四处看了看,寻不到影踪。她便去问过虎子和陈桐倚等人,都说不是他们的。   兰芽便不由得将目光落在了冰块的房门上——   一向清冷的他,难道这一次真的肯出手相助?   -   【还有~厚厚,看见大家都在抱团儿复习明史啦,嘿嘿,历史老师再也不用担心我们的学习……O(∩_∩)O】 ☆、35、情窦初开   兰芽虽然不大懂医理,可是却也识得那张药方上所列明的药材皆是贵重。她将药方给刘三看时,果见刘三额头的青筋蹦了几蹦。   兰芽便留了心,着意盯着刘三,若药物迟了一刻便去催问,逼得刘三不敢不去抓药。   每回抓回来的药,兰芽还要亲手捧去给冰块辨识,以确定药材没有掺杂使假。   兰芽因药材去敲冰块的门,并未说破药方来源,也没说两人自那日饭桌上闹了意气之后,现下是好了还是没好。她只强调说,这不是为了她,也不是为了他,是为了那个可怜的姑娘。   她面上微光宁静,让人不能直视。冰块虽则犹豫,却还是打开了门。   于是每天的那个时刻,他端坐桌边,细嗅药材;她则静立在畔。两人目光没有半点相撞,更不多说半句话。陪在两人身侧的,只有细腻而微黄的日光。   每回确定了药材无误之后,他也只微微抬首,目光若有似无从她身影上滑动而过,也不多言,只将药材推回。   兰芽也是捧了就走,却每每总要在走出门外之后,忍不住将药材按在心口上,仰头深深吸一口气。   .   这些贵重药材,普通百姓莫说消受不起,恐怕就连名字都没有听过。而冰块却可这样信手拈来,并深懂其中医理……足证,他出身贵胄。   若此,如果大胆猜他是皇室成员,也不为过吧?   兰芽目光随着日光落在楼梯踏板上的明暗影格,隐秘跳跃。   .   在兰芽这样的日日监督之下,姑娘被真材实料的药材补养之下,身子果然渐渐好转了起来。好转的速度,甚至超乎兰芽预期。   就连虎子也说,姑娘的根基极好。   唯有一件让兰芽窒闷:明明姑娘更适合由她来照料,可是姑娘却对她有些闪避;反倒不推拒虎子。甚至几番直言,说不必劳动她,只劳虎子兄便罢。   兰芽左右想不通,便忍不住提着虎子去嘀咕:“哼哼,虎子兄好艳.福。姑娘怕是情窦已开了!”   虎子又恼又窘,红着一张脸,恨不得想掐死她:“你莫胡说!”   她便白他一记:“我才没胡说。男女相悦,天经地义。我是替你高兴啊。”   虎子便急得死死攥住她手腕:“是不是要我把这颗心剜出来给你看!也罢,既然你多心,我便不再管她。任她死活,又与我何干!”   兰芽自知玩笑得过了,忙扯住虎子,诚意道歉:“是我错了。”   虎子目光流连于她绯红面颊,目光闪过惊喜:“……方才,你莫非是,莫非是——吃了味?”   兰芽扬眸:“吃什么味?吃谁的味?”   一声亮笑,陈桐倚摇着柄掉了碴儿的蒲扇走过来:“兰伢子啊兰伢子,你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虎子自是说你吃了他的味,姑娘爱他不爱你啊!”   哪里跳出个乱和稀泥的来?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虎子恼得上前一把抢过陈桐倚的破蒲扇吗,两把给掰了:“你胡说什么!”   全给说拧了!   陈桐倚也不恼,哈哈大笑,伸手攀住虎子肩头:“我可没胡说。虎子,替我也引荐引荐呗,我直到今日还没见过姑娘的芳容呢。寤寐思服,辗转反侧。”   兰芽一酸,搓着手臂趁机避走开去。   她其实很想让虎子明白,她不吃他的味,更不吃那姑娘的味。   被关在这院子里的人,个个都迎着未知的命运,求生已不易,岂有心情去荡漾年少情怀?可是看样子,或许只有她自己这样想,如陈桐倚者,并不想放弃这青春的特权。   当真是满园**关不住。十五六岁,果然是到了动情的时节。   沿着廊檐走过,偶尔垂眸,恰见冰块又坐在石桌畔。头顶花树,落英缤纷,不知他有意无意,恰恰抬头,目光与她相撞。   -   【人已凑齐,接下来就该离开牙行,兰芽也将与司夜染正式见面了……明天见。】 ☆、36、人同此命   姑娘渐渐大好,这一日已能下地。虽然还是憔悴,却已经没了大碍。   这日晚饭,刘三儿竟难得大方地添了几个荤菜。甚至还拍开了几坛子酒,让在座的少年每人都干上几碗。   虎子、陈桐倚等人本就是好酒之人,便开怀而饮。   就是冰块,也扬起草原之豪迈,连干三碗。   只有兰芽没喝。原本就不胜酒力,又怕泄露身份,只学着猫儿样,伸舌头舔了舔,然后将酒顺着袖管,都给偷偷倒到了地下。   地砖吸水,一时便都给吸尽了,只剩一渍水痕。   却还是让虎子瞄见了,面上连连暗示可惜。   他是舍命背私酒的出身,对酒格外爱惜。兰芽虽然明白,却也得暗暗掐住他手臂,不准他喊出声儿来。   虎子低低哀求:“唉,紫了紫了。别掐了。”   兰芽偷瞟刘三儿夫妇一眼,低声告诫:“少喝点。今晚怕是有事。”   果然,看在座的少年都干了酒,刘三儿这才呲着黄板牙起身宣布:“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今晚,我就带你们去见买家。如若顺利,明早天亮,你们就都有了前程了!”   兰芽一笑:“刘爷,怎么好端端非要夜晚去见?”   刘三儿目光在他老婆面上驻了驻,仿佛在寻找力量之源。然后才清了清嗓子答:“……还不是因为我要带你们见的,是大有身份的买家!想大人物白天要上朝,要见客,哪儿有工夫管买个家奴的?总归到了晚间,人家忙完了,歇下了,才有那个闲来亲自瞧上你们一眼。”   “这可都是你们的造化,啊,造化!”   虎子、冰块等人各有矜傲,并不将此事放在心上,所以没有出声。   兰芽再问:“我们都一同去?那,姑娘呢?”   刘三儿呲牙一笑:“自然也一同去!从前就是碍着她没好全,如今已无大碍,当然同去。”   兰芽忍不住冷笑:“我们这一群男伢子,只有她一个姑娘家。刘爷竟是给她安排了个怎样的去处!”   虎子抬眸望了兰芽一眼,仿佛欲言又止。   .   饭罢,众人各自回去收拾东西。   其实原本也没什么家当,不过一两套替换的衣裳,随便挽成个包袱就成。   兰芽边收拾边问虎子:“你方才,要对我说什么?”   虎子蹙眉:“……你直到此时,还以为那是个姑娘?”   “嗯?”兰芽掌心忽然滚烫了起来……   她用力一摇头:“你别胡说。她当然是个姑娘,毋庸置疑必须只能是个姑娘!谁再说她不是个姑娘,我,我就跟谁急!”   她这样近乎执拗的语气,虎子便只能将话憋回去。   兰芽逃命似的先抓着包袱出了房门,下意识扭头,却见冰块穿着怪异地立在门前。   褴褛麻布披盖头脸,面上覆白纱,遮住容颜。   兰芽忍不住问:“冰块,你这是?”   冰块偏头,只望向檐上残月:“有些时候,我最恨的就是自己这张脸。”   兰芽心下一抖。她懂了:以冰块姿容,买家定会盯住不放。以色事人,也许是冰块从此逃不脱的厄运。   她的心被紧紧揪住,疼痛无声漫延。只能悄然走在他身畔。这一段路不算长,刘三儿的马车已经等待后门外的巷子里,可是她只希望能用这短短的陪伴,能让他平复些。   她尽量平心静气地笑:“别担心,还有我们呢。人同此命,自当同甘共苦。”   他偏头看她,月色轻拢在她鬓边,柔软如纱。 ☆、37、风动不止   皇宫大内。   暗夜幽蓝,九重宫阙斗拱飞檐,仿佛潜伏的兽,向夜空伸出嶙峋头角。。   紫府,檐角红灯照耀大堂之上供奉的岳飞画像。灯影凄迷,却怎么也映不清大堂前所立牌坊上那四个大字:百世流芳。   此时的紫府哪里还有岳飞的忠义,更哪里还配提“百世流芳”四字!   紫府督主公孙寒却还是照着老规矩,带领手下向岳飞上香,以此为自我标榜。   香毕,公孙寒一张白脸上藏不住倦色。   他干儿子仇夜雨急忙扶住他坐下,亲自奉上香茶,跪在他腿边替他敲着腿。   公孙寒不服岁月,面上纵然时时涂抹厚厚白粉,却也终究藏不住褶皱。   仇夜雨挑好听的说:“爹爹此番亲办几桩大案,相信万岁定会龙颜大悦,到时候又将有颇多封赏。”   “哼,哼……”公孙寒阴阳怪气地笑,面上尽现老态:“到了你爹我这个份儿上,品秩已经无可再加。皇上就算封赏,不过多给些食米罢了。可是你爹我又岂缺少那么点散碎银子?”   公孙寒望向仇夜雨:“我终究老了,这个督主之位,保不长久了。皇上需要这个位置上安置能替他监察官民的、年轻有力的人,你爹我总得让位。”   仇夜雨皱眉:“爹爹难道甘心将尊位让给司夜染那个黄口小儿?!”   公孙寒一声怪笑:“不甘心,又怎样啊?谁让你不争气,竟然总也比不上那个黄口小儿!”   仇夜雨面色顿暗,伏地叩头:“爹爹放心,儿子定不会让那黄口小儿称心如意!”   .   春和当。   幽夜冷星,映照着身着金黄飞鱼服、跨刀而来的锦衣男子。   男子身形修长,面色冷冽。   藏花卧房外值守的内监也慌忙跪倒,口称:“参见息风将军。”不敢拦阻。   男子径直推门进房,向藏花寂冷而问:“大人安在?”   藏花此时正作女装,对着官员孝敬来的几匣子的宫花,一朵一朵地向鬓间试戴。从镜子里见息风冷不丁进来,面上略有不豫,却也强自忍住了。   起身回转,嫣然而笑:“你来问我,我还想问你呢。大人一走多日,怎地难道不是与你在一处?”   司夜染有风、花、雪、月四大心腹,来人名息风,便是当中的“风”。排名在藏花之前,藏花也不得不留三分忌惮。   息风微微蹙眉:“收到消息,仇夜雨方面正有异动,他的人已经布满牙行周遭。我担心,他正是冲着大人的谋划而来。今晚,他极有可能动手。”   藏花妙目微寒:“仇夜雨?自不量力的小人!真以为凭他之力,真的就能继承他干爹的督主之位?督主之位,只该是大人的!”   息风道:“我只担心牙行之事被人走漏风声。事不宜迟,该早早动手,免生后患。”   藏花也顾不得那些宫花,面上尽抿娇柔,伸手抓过佩刀来:“若仇夜雨真敢动手,我便活斩了他!”   息风伸手拦住:“总归,要先听大人号令。大人不在,我们不能冒失!”   扑啦啦,窗棂传来声响。   藏花一喜,急忙走过去打开窗。一尾白羽信鸽飞入。   藏花从信鸽脚环上拿下字条,却是蹙眉:   “大人有令:按兵不动。”   息风、藏花二人四目相对。   大人,这是何意?   难不成大人真是怕了那仇夜雨,而不敢跟仇夜雨正面为敌?   难道牙行这一场谋划,就尽数东流了不成!   -   【明天见~】 ☆、38、踏破铁鞋   夜色四笼,几辆青布马车急急行着,随着地面的坑洼,青布车厢一径抖动。   这般夤夜赶路,四野无声,总觉诡异。车中的少年面面相觑,最初的好奇也都冷下去,化作对未来的担忧。   刘三儿夫妇车头并坐。矮粗胖的刘奶奶望车厢里,低声警告,“都安生些。城中夜禁,若是被官府拿了犯夜,可是要受笞刑的!”   兰芽、虎子、陈桐倚、冰块等几人一辆车。   姑娘需要躺着,所以她自己一辆车。   另外的几个少年分在其它马车内,另有牙行的伙计名为照应,实则看管。   实则兰芽不放心那姑娘,要跟姑娘同车。是虎子非要也跟着,车厢小挤不下,虎子又不肯甘休,刘三儿便哄着兰芽放弃。只应承,会让刘奶奶亲自好好照应姑娘,说绝不会有事的。   车内,兰芽便对虎子生了气,任凭他说了许多句,也不肯搭理他。   倒是陈桐倚依旧锲而不舍地摇着他那柄豁牙漏齿的破蒲扇,给兰芽扇风,说:“消消气,消消气。”   虎子看着便更来气:“你这破扇子,我分明给你撅了!”   陈桐倚呵呵笑着说:“我给捡回来,又粘补好了。”   兰芽本心下沉重,此时却也被陈桐倚给气乐了,忍不住抬眼细细打量他。   陈桐倚在几个少年里不算出众的,唯独脾气特别好,心特别有韧劲儿。此时看来,这份乐天何尝不正是他所长。   兰芽便索性向陈桐倚挨近些,让他能更像个奴才似的,方便给她打扇。   陈桐倚也不以为忤,手上打着扇子,眼睛却没忽略缩在角落里,从头到尾始终蒙面假寐、一语不发的冰块。   兰芽是一路不知该怎么跟冰块开口,虎子是不屑,只有陈桐倚半点思想包袱都没有,便径直开声:“慕容兄,别再睡了,睡得着才怪。不如也跟我们说说话。”   陈桐倚说什么?   ——慕容?!   兰芽猛地起身,头砰地一声撞上车顶。   虎子救护略迟,兰芽被撞得眼前一片萤火虫飞舞。她却都顾不得,不知道疼,只觉心如炭烧。   虎子痛得伸手来揉,一个劲儿嘀咕:“你倒是小心些。疼吗?”   兰芽却一双眼睛只盯着冰块,眼中已是涔涔有泪,颤声问:“冰块,原来你,果真姓慕容的?”   冰块终究微微一动,面上搭着的麻布滑落,露出一双凄冷的碧眼。   目光滑上兰芽面庞,隐有微波。   陈桐倚好奇打量两人,笑呵呵说:“兰伢子你和虎子来得晚,故此不知慕容名姓,亏你还一直用‘冰块’相称,呵呵。”   虎子不知慕容典故,可是却被兰芽的神情惊到,隐约明白其中当有关窍。更何况兰芽此时竟然这样泪眼含情地相望……虎子便懊恼,一把扯住兰芽手腕,迫使她转眸来只望着她:“终究是个鞑子,姓甚名谁又有什么差别!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冰块清冷一笑,反唇相讥:“君为族类,奈何也落得这般下场?”   “你!”虎子炽怒,扬拳便要打。 ☆、39、缇骑四出   牙婆子听见了动静,便在外头骂,“哪个不想活了!道上处处是锦衣郎,你们还叫嚷!”   牙婆子话音未落,拉车的马匹就是一声惊嘶!   隔着青布车厢,只听得外头道上,沙沙,宛如爆豆子急雨一般袭来一片马蹄声。   兰芽紧张地抓住虎子衣袖。虎子便低声安慰,“兰伢子莫怕,有我呢!”   马蹄声来得急骤,却也停得急骤。随即车外静寂无声,车厢内少年们紧张的喘息声便缠成了一团。   良久,外头静寂里忽然扬起一个声音。   “你们是,什么人哪?”   那嗓音阴柔冷魅,仿佛在冰屑里开出的血花。   .   兰芽便更是一抖!   只从这嗓音,便能辨出是紫府的阉人!   “哎哟,哎哟哟。”刘三儿忙不迭跳下车去,打恭道:“草民拜见公公。岂敢惊动公公!”   “嗯。”那宦官只是轻轻一哼,“看着你倒也面善。”   人牙子忙殷勤回话,“小的叫刘三儿,在府中供奉。许是小的有幸入过公公法眼?”   “刘三儿?”   旋即那宦官身边便有人上来附耳解释。宦官便也一笑,“原来是你。”说着瞄瞄那几辆大车,“这样说来,这回又送了些好孩子来啊?”   刘三儿的嗓音里便生了些得色,“自然,自然。给府里办事,哪里敢不尽心拣选好的!这些孩子,自然都是百里挑一的。”   “怎么回事?”虎子在车厢里小心听着外头的动静,忍不住跟兰芽嘟哝,“怎么听着不似他们从前跟咱们应承过的,说要送我们进大户人家当小厮和书童的?怎地还与那阉人扯上关联?”   果然,牙婆子也仿佛赶紧跳下车去拦着他男人,“低声些!别让他们听见!”   陈桐倚也附和:“如此听来,倒似是要送咱们进紫府的!”   兰芽也是面色一白:“如此看来,刘三儿竟然是专给紫府送人的!”怪不得,牙行里的尽是眉清目秀的美少年!   车里的少年都惊动了,一听便都要炸开!送进紫府的男孩子,必定是要净了身去当阉人的!哪个男孩子愿意自己从此断子绝孙?   “他竟然骗咱们,咱们跟他拼了!就算饿死,也不能变成不男不女的!”便有几个鲁莽的,伸胳膊挽袖子就要反抗!   .   车内这一折腾,外头的宦官便听见了。他瞄着马车,“打开,让本官先行验看。”   刘三儿不敢怠慢,连忙并婆子和后头几辆车的伙计,挨个将马车打开车帘,叫少年们下车。   夜色幽暗,外头锦衣马队的每匹马头都悬着一盏羊角明灯。灯笼在夜风里摇曳,散出刺眼的明光,照得少年们一张张脸无可遮掩。   兰芽紧张地扯紧虎子的衣袖。虎子便也将兰芽藏在身后。   这一躲一藏,便被宦官瞄见。宦官甩镫离鞍,眯着眼睛朝兰芽的方向走过来。   “本官奉朝廷旨意,沿途缉拿犯官子女。这些孩子的身份可都查清了,都干净么?若有身份不清不楚的,送进了府去,刘三儿你的脑袋可不必留着了!” ☆、40、风华绝世   “哎哟,看公公您说的!”刘三儿赶紧作揖,面上已是变了颜色,“草民岂敢!”   宦官一步一步走到兰芽眼前儿,原本想看清兰芽,却被虎子打横里一挡。   暗夜静寂,锦衣郎马头上羊角灯独明。灯影摇曳里,锦衣宦官眯起了眼睛,细瞧虎子形貌,“哎哟,这孩子生得倒是英伟!若好好调.教了,难说将来不是沙场猛将!”   如今宦官无孔不入,朝廷派驻各地的驻军里,都有宦官身为监军。眼前这位宦官叫冯谷,就曾在辽东做过一任地方监军的,因此对武将资质倒也有些见识。   灯光幽幽,面对冯谷一张没有人色的大白脸,虎子倒是丝毫不惊。只是手臂拢着背后的兰芽,不让她被冯谷给吓着,“公公抬举。若来日小的真有这个机缘,倒是要跟公公谢恩的。”   “嗯~~,好小子!”   冯谷也没想到这个不过十岁来大的小子非但不怕他,反倒进退有度,而且很有知恩图报的义气,“你叫什么名儿?将来说不定本官抬举了你!”   虎子口齿伶俐,“小的没家,爹娘早在逃荒路上饿死了,便也不知自己名姓。只知道从小有个小名儿叫虎子。”   “虎子。嗯,好。”冯谷点头,“名儿取得甚好!”   冯谷说着,却没放松眼睛,一径还在拐着弯儿地瞄虎子背后的兰芽。   兰芽越发慌张。   “你还往哪儿跑!”冯谷猛地一伸手,虎子护卫不及,兰芽被冯谷一把给提了出去!   “啊——”兰芽一声惊叫!   “放开兰伢子!”   虎子激了,小老虎一样上来就厮打。怎奈冯谷手下几个锦衣番役挡着,他竟然救不回兰芽!   “哎哟,啧啧啧。”冯谷一连串地咂舌,一双眼睛在兰芽面上绕来绕去,“好孩子,你怎么生了这么副相貌哟。真真儿的,叫爷心痒痒!告诉爷,你叫什么名儿?爷定好好儿地疼你,啊!”   宦官虽然被阉割,可是有些掌权的太监却也没少了干坏事。面貌娇美的小男孩,自然是他们的最爱。   兰芽在冯谷掌中辗转惊叫,“放开我!”举目四望,谁能救她?   虎子却被那几个番子隔着,救不得她。   陈桐倚等几个少年也被这遽来的变故惊得面无人色,哪里还敢上来救她!   就在此时,寂静夜色里忽然扬起一线声音。凉,却有诡异的绮丽。仿佛漫不经心,却能直刺进你心底去。   “若论以貌取人,大人何苦选他?”   .   周遭的人同时一静,都不由得循着那声音去望。   只见一堆破衣烂衫一摆,冰块缓缓从马车上跳下来。一步一步,他自己摘下覆面白纱,露出一张脸来。   这一瞬的星月风华、锦衣明灯,都不及他轻轻一瞥的万分之一。他不笑亦不恼,仿佛眼前事都与他无关,却万事都逃不过他凤目那旖旎一转。   从不知究竟什么才是人间“绝色”,那是因为从前没见过他。   兰芽的心扑通扑通狂跳起来。 ☆、41、疏帘碧影   “你?你是谁?”   冯谷见了那少年,仿佛一惊,都顾不得掌中擒着的兰芽,便松了手,只专注凝神走到那少年眼前去,眯着眼睛细细打量那少年。   冰块别开面颊,眸子凝望路边暗寂树丛:“大人可否借一步说话?”   兰芽忽地明白冰块想要做什么!她嘶声惊呼:“冰块!不要!”   冰块微微顿了下,回眸望来,眸色清寂如天边残月。   却终究,缓缓向她勾起唇角,妖冶一笑。   他笑了,他竟然冲她笑了——却是在这样的情形之下!   此情此景,何等残酷!   兰芽便不顾一切扑上去,一把攥住冰块的手,已是满面眼泪:“冰块你别这么傻!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可是你要明白,此一去将意味着什么!”   “冰块求求你,不要为了我这样……”   冯谷见兰芽要坏好事,便向手下番役使了个眼色。几个锦衣郎便走上来,左右制住兰芽。   冰块只淡然将衣袖从她指间扯出,清冷一笑:“以色事人,本是我今生命运。迟与早,又有何分别?”   说罢,冰块便迎着一脸yin笑的冯谷走过去。冯谷急忙迎上来,伸手搭住冰块肩头,状极狎亵。   .   两人一同进树丛深处去,兰芽的指甲已是抠入掌心。恨不能自己此时死了!   虎子瞄着兰芽面上的神色,忍不住哼了声,“故弄玄虚!他有什么话还不能当着咱们说,非要进那树林说?”   “虎子你闭嘴!”   虎子竟以为,冰块与那阉人进路边树丛去,真的只是说几句话?!   兰芽却一张小脸儿绷得如同寒冰,一双眸子仿佛燃着火焰,直直瞪着那树林深处。却怎奈夜色太深,她穷尽了目力,也看不出一二。   虎子瞪着眼睛站在一旁,震惊又委屈地盯着兰芽良久,“兰伢子,就为了他,你竟与我吼?”   灯光里,兰芽面色苍白地闭上了眼睛,“……他是为了救我。”   虎子咬着唇,说不出话来。   他方才也是拼了命地要救兰伢子啊。只不过他笨,他没能救下来!虽然都是为了救兰伢子可以拼了自己的命,可是在兰伢子心里,他却怎么都比不上那冰块了。是,他不该怪兰伢子,他只该怪自己笨!   “此时此境,你们自己还在闹?”旁边一声冷寒,敲醒昏头胀脑的两人。   兰芽循声望去,便是一怔。她也没想到,方才发声的人,竟然是那位重伤初愈的姑娘。   她不知何时竟然已能独力下车,立于车前,身姿挺拔。竟不似重伤初愈的模样——气度更不像个姑娘。   兰芽便一眯眼。虎子曾经提点过的话,沸水样地滚过心头。   情知避不开兰芽目光,姑娘面上滚过一丝尴尬,却依旧气度不改,朝向一众少年,铿锵而言:“这样时候咱们不齐心合力趁乱脱难,难道真的都等着被送进宫去,被断了命根子去?”   虎子面上一红,越发囧了。   “说得对!”兰芽霍地回身,眸子里清光流转,“趁着他们都盯着树丛,暂时没防备咱们,咱们便都打散了,各自朝着不同的方向都跑吧!”   “此地山高林密,又借着夜色,只要能跑得进去,即便他们有人有马,却也都追不着!”   “正是这个道理!”姑娘特特望了兰芽一眼,面上露出赞赏之色,“兰伢子,我叫秦直碧!” ☆、42、不离不弃   秦直碧?兰芽向姑娘点头微笑。   之前几番探问姑娘的名姓,姑娘都只不说。终于在这即将各自东西之时,告知了她。   也不枉这样相识一场。   已无暇寒暄,兰芽扯了虎子的袖子向马车的方向聚拢,同时望着大家,“一声呼哨,大家转身便逃,可听清了?千万记得,不要挤到一处去,而是要分头四散开!”   少年们有的坚毅点头,有的稍有迟疑,有的则是露出惧色。   当着人牙子跑,还好说,大不了捉回来一顿打;可是这却是在紫府的人眼皮子底下逃走,若是被捉着,怕是生不如死!   秦直碧冷静望大家,“大家别怕。若不逃,便只能被送进宫里去,去了势,从此不男不女地当奴才!不如拼这一次,总归比那样生不如死的强!”   少年们这才都点了头,“说得对!”   兰芽回头望了望情势,见无人注意这边,便低低一声唿哨。少年们倒也齐心,转身便向着黝黑的山林,四散奔逃!   秦直碧黑瞳染火,向兰芽这边望来。   兰芽却只轻轻摇头,无声抱拳。   秦直碧一跺脚,转身率着那几个少年向山林奔去,走得远了,却还是停步回眸,深深地望了兰芽一眼,方猱身而去。   兰芽收回目光,对虎子喝令:“你快走!”   .   “兰伢子,你这是何意?”虎子一把扯住兰芽的手。   兰芽小手柔腻,轻易从虎子掌心滑脱。只借势向前推了虎子一把。   “你待怎样?!”虎子急了,停在原地瞪着兰芽。   “我不能走……”兰芽回头又望了一眼那树丛,坚定摇头,“他是为了救我。我不能撇下他,一个人跑了!虎子你走!来日若有缘,还能再会!”   人牙子并活计,和紫府缇骑都杂沓追了过来。锦衣郎马头上挂着的羊角灯的明光都已经照在了虎子面上。若再不走,便再走不了!   虎子看了看那些追来的人,再扭头望兰芽面上坚毅容颜,终究狠狠叹了口气,“好。你不走,那我便也不走!”   .   “你何必不走!”兰芽急得跺脚。   “我在外头原本也没了亲人,何时生何时死都不知道。好不容易遇见兰伢子你这样个人,我喜欢跟你说话,也喜欢听你说话……我觉着,与你在一起的这些日子,是我没了亲人之后,最美好最幸福的一段时光。若是走了,兴许这一辈子就再看不见了,那还有什么意思?”   虎子说着掏心窝子的话:“再说,从你我相识至今,你撵我也远不止这一回。每一回暂别,都让我摧心断肠……所以这一回,我宁愿死在你身边,也是决计不走的了!”   兰芽怔住。一张小脸儿越发苍白。   虎子便一笑:“你也别忒当真。我原本也是赖上你的。你当初扒了我的衣裳,看见了我的光腚,这辈子除了我爹娘,你还是第一个!你说我岂能轻易就放过你?早晚还是要讨回来的!”   兰芽果然面上大红,“你胡说八道!我根本什么都没看见!”   话音未落,兰芽却只见虎子面上悚然一变!他望向她背后,厉声嘶吼:“兰伢子,快跑!” ☆、43、太真天香   兰芽还没回过神来,背后夜色里霍然伸出手臂将她圈住!她的嘴被死死捂住,而身子便被拖向背后的丛林!   她看不见自己身后的人,却看得见虎子身边的人。几个黑衣人用长绳,宛如绊马索一般将虎子绊倒在地。紧接着便扑上来,将虎子从头到脚捆了个严实!   虎子力大,不肯屈服,却被其中一个黑衣人抬手一刀把砸在后脑……   兰芽想要惊呼,却被捂紧了嘴,喊不出声。想要挣扎,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被拖入树丛!   是谁?难道是冯谷手下的阉人,或者锦衣郎?   终究还是逃不出紫府掌心,她岳兰芽今晚便也注定葬身于此了,是么?   闻听此处有动静,冯谷手下的锦衣郎也急急奔到了林边。却不知发生何事,马匹全都惊声哀啼,接下来一片人仰马翻!   “哼……”兰芽隐约听得背后人一声冷哼,写满自负与不屑。   可是那人的冷哼并没有顺利结束,而是半途中止。   兰芽心中一动,便也蓦地抬首望向人丛外。   ——只见隔着一箭地的距离,那林子的外头,原来不知何时那冰块已经出来,正站在那灯影地儿上瞧着她的方向。   那样明昧不定的灯影,那样清清冷冷的目光。   他可安好?   他可曾为了她,已然受了那阉人的伤害?!   却做不得声,只有满眼的泪。而他的身影,在她泪眼中渐渐模糊……   此一别,不知今生今世,是否还有机会问出口……捂住她口鼻的那只手猛然加了力道,她眼前一黑,软软倒下。   .   兰芽再醒来,身已不在那山野丛林之中。   眼前是宫阁俨然,触目煌煌。亭台巍峨高峙,却落影森森。   隐约,耳畔还有云板余响;鼻息间,隐有太真天香之气。   兰芽再阖上眼帘,让自己冷静。   既非佛家的旃檀之香,便应为道家宫观。   本朝历代皇上都崇敬道家,朝中权臣亦有不少原本身为道长之人,所以宫中特立修道之所。由眼前宫阁规模可以推断,怕此时置身之地便正是大内,道宫!   如此说来,她还是落入紫府之手。旦夕生死,都在阉人掌控!   .   “你醒了?”   耳畔传来阴柔旖旎的嗓音。   兰芽本.能一颤。却分辨得出,那声音并非来自那晚灭门之人!   她便微微放松下来,转眸去看。   只见一锦衣少年,绛红的麒麟服华贵耀目。眉目如画,一双含笑的眸子里却漾着令她毛骨悚然的森然。   地砖阴冷,硌疼了兰芽的骨头。兰芽一晃手臂,“松开我!”   “咯咯……”那阉人竟然是银铃般地笑,走过来蹲下,伸手抬起她下颌:“好倔的脾气。”   兰芽深吸口气,眯眼回望:“在树丛里劫了我的人,便是你吧?”   那人显然一惊,微微眯眼:“你怎知道?我分明从没让你看过我一眼。”   “你身上的气息。”兰芽微微抬起下颌:“脂粉花露,公公原来有此雅好。”   这锦衣少年,自是藏花。   -   【谢谢蓝的红包、muma的红包、彩的10花。】 ☆、44、本不畏死   藏花居高临下睨着兰芽:“牙尖嘴利,我早晚一颗一颗把你的牙都掰下来!”   事已至此,还有何惧!   兰芽便扬声而笑:“那又如何?紫府的手段,剥皮、刖足、炮烙、车裂……公公不妨给我上个全刑!”   只求速死,早早与爹娘家人团聚。   “你当我不能?”   藏花被激怒,扬起一脚直踹兰芽心窝。兰芽登时喉咙一股腥甜,她强自忍住,却只还给藏花一个轻蔑的笑。   藏花大怒,伸手扯开腰上的软鞭,抬手便抽来!   鞭子在空中旋起唿哨,却没有落下,半空便被人截住。   藏花恼怒低喊:“息风,你又待怎样!”   息风将鞭子收回,蹙眉向藏花:“大人钧令,你敢不遵?”   藏花咬牙切齿,狠狠瞪着息风的脸,呼吸嘶嘶有声。半晌,不甘地将鞭子掷在地上:“息风,你若不说,便是她死了,大人也不会追究!”   息风长叹一声:“你那些暗里杀人的手段,哪一样能瞒过大人的眼睛!大人说要留的人,你又何必非要拂了大人的意!藏花,你原本是最顺从大人的,这一回怎地就为了这么个人,这样地拘泥!”   兰芽静听二人言谈,心念频转。   他们口中的“大人”,是否就是那晚灭她满门的妖孽少年?!   而那人既然擒了她,缘何吩咐留她命在!   ——莫非,家中还有侥幸生还的亲人,于是那妖孽要以她为饵?   ——又或者,是当日她的痛骂,让那妖孽想要让她活下来,也好生生折磨于她?   兰芽便抬眸一笑:“那位公公想叫我死,我偏死不成;这位大人不想让我死,可是说不定我却可随时了断我这条性命。”   息风松手推开藏花,趋近,森冷瞪住兰芽双眼:“你说什么?”   息风周身都是冷肃,藏花都要忌惮三分,兰芽却不为所动。只莞尔一笑:“咬舌自尽、以头抢地……只要我想,总有公公们看不住的时候。”   “倘若我死了,大人又如何向你的主子交差?”   息风眯起眼来:“你竟胆敢要挟于我……你以死相胁,究竟想要什么?”   兰芽赞赏一笑:“大人带我去见与我一同的那几个少年。我活要见人,死也要见尸!”   息风蹙眉:“你如何敢确定,他们也在这里?”   兰芽笑得俯仰:“二位大人也是紫府的人,却要以黑衣蒙面出现在丛林当中。我如何还不明白,你们就是想不被人认出来,就是打好了埋伏要从同僚手里抢人的!”   “既然如此处心积虑,又怎会只带我一人回来,而放弃其他的人?”   不说别人,虎子便也被黑衣人扑倒。兰芽猜,那个亲手砸晕了虎子的黑衣人,怕就是眼前这个冷冽的锦衣郎!   息风未置可否,向藏花使了个眼色。   藏花恨恨瞪兰芽一眼,尾随息风走向外去。 ☆、45、魔掌难逃   两人站定,藏花瞟着息风:“怎地?别告诉我,堂堂息风将军,还真被她拿捏住了!”   息风蹙眉:“……她竟然猜到我们是要从冯谷手中抢人。消息若传到仇夜雨耳中,只怕要为大人惹下麻烦!”   藏花冷笑:“所以便更要杀了她!”   “不要轻举妄动!”息风负手思量:“大人要留着她,自然有大人的安排。你我且不忙自作主张,还是交给大人来定夺吧。”   藏花顿足:“大人,大人!我就不明白,大人要留着她,究竟想要怎样!满朝百官,大人最恨的就是岳如期,大人又何必对岳如期的女儿,这般地妇人之仁!”   息风盯了藏花一眼,没再多言,转身离去。颀长身形穿过层层宫阙,锐步无声。   .   此处乃是灵济宫,供奉二徐真君。其地位,便如兰芽所测,堪为皇室道宫。   息风直奔大殿去。   大殿之上,数十道士齐声诵经。人丛之中,一个少年鹤氅羽扇,如醉如歌,凌虚而步,身形于香烟缭绕之中,缥缈若仙。   息风便立在门口,未敢打扰。   倒是那若醉若痴的少年,忽地止步,星眸微张,朝息风凌厉望来。   正是司夜染。   并不等息风禀告,他偏头轻笑,声色冰寒:“她要看什么,便带她去看。这点小事,难道也不知该如何料理!”   息风心底一凛,没想到大人早已猜到,便恭敬叉手施礼:“遵命!”   .   兰芽终于在另外的院落里,看见了虎子。   虎子依旧还没醒来,昏迷里还被捆着手脚。兰芽扑过去,手指从虎子后颈摸到粘腻血迹……兰芽痛极,冲息风大吼:“你怎么下这么狠的手!”   息风眸中一片寂白:“这是他应得的!”   兰芽愤愤瞪他:“若要杀,便给他个痛快的!若不杀,你总归要给他好好医治!”   息风忍不住眯眼。在这灵济宫中,除了大人,谁敢吩咐他做事!眼前的小东西,倒是好大的胆子!   看过了虎子,兰芽又被带到另外的院落里。   房门一打开,兰芽便惊呼一声。   只见几个少年被捆着,一圈儿坐满了地下。竟是以秦直碧、陈桐倚为首,那几个已经逃走的少年!   兰芽忍不住颤抖:“你们不是都逃了么?怎么竟然都没能逃脱!”   原本心下有小小的希冀,他们这一帮人里,哪怕有三五个逃脱的,那也好啊!   陈桐倚嘴角淌血,却还努力朝兰芽掀了掀唇:“兰伢子,原来你也来了。虎子呢?他也来了么?”   兰芽点头,不想多说,目光便都落在一身狼狈的秦直碧身上。   兰芽刚想慰问,秦直碧却一口啐来:“还问我们怎么没能逃脱?兰伢子,你当真问得好!我们又如何能猜到,你指点我们逃走的方向上,分别都埋伏着黑衣人,正好守株待兔,将我们一一拿下!”   兰芽一晃:“你以为,是我出卖了你们?”   秦直碧冷眸如箭:“我也希望是自己冤枉了你!”   此时他们几个都被绑着困在地下,个个面上身上都挂了伤;反观她这般自由自在地站着,而且浑身上下完好无缺……   也是,如果换了是她,也免不得猜疑。   再说秦直碧从入牙行的第一日,便格外警觉。她也不怪他。   兰芽便淡然一笑:“至少,我们还都活着。那就都好好活着,然后还得卯足了劲儿,继续活下去。” ☆、46、东西二宫   紫府大堂位于东安门北,位于皇城东端。   灵济宫则位于皇城西侧。   灵济宫与紫府,一西一东,隔着整个皇城。   虽然出自同门,却已俨然分为两家。紫府纵然手眼通天,可是灵济宫中这一宵所发生的事,紫府却也无从知晓。   紫府,清晨。   白忙了整夜的仇夜雨气急败坏地直奔进公孙寒的卧房,顿足捶胸地非要他干佬儿给他一份手令,授权他亲手宰了冯谷那老小子!   公孙寒的靴子刚蹬上一只,便问:“竟是为了何事?”   仇夜雨气得眼圈儿发红:“城中有一间人牙,近来频频买进少年。牙行的位置恰恰在‘春和号’前街……儿子便觉事有蹊跷,怕是与司夜染有关。”   “儿子便安排了人,昨晚要将那些人都拿下,仔细盘问清楚。原本已将收网,谁知冯谷那老小子不知从哪儿窜出来,抢先一步拦住了人牙的车队!他这一搅合,等儿子的人赶到的时候,才发现车上已是空了,那些少年全都四散奔逃而去!”   公孙寒听完便蹙了蹙眉。他老奸巨猾,自是不至于如仇夜雨那般沉不住气。他只安然伸出另一只脚,伺候他的小太监忙不迭跪着把他另外那只靴子也穿妥当了。   公孙寒这才起身,鹰眼冷寒:“冯谷在辽东监军三年,日前方奉调回京。他哪里知道你与司夜染的龃龉!”   公孙寒说的没错,冯谷昨晚不过循例办差,做的都是分内之事。他只不过出现的时机不对。   仇夜雨略一冷静,便也想明白了其中的道理:“他不过是被司夜染利用了!”   “呵呵,呵……”公孙寒笑声如夜枭,“不是他,还能有谁?他表面输你一局,实则那些人一个都没能落到你手上!”   仇夜雨咬牙:“我不会放过他!”   公孙寒森然一笑:“既有了昨晚的过结,你日后就算再想捉人,却也师出无名。否则昨晚的事,就成了你先挑起事端……若是闹到皇上和贵妃娘娘眼前,左右全成了你的错处!”   仇夜雨顿足:“那儿子难道就吃了他这个哑巴亏?”   公孙寒笑声恻恻:“急什么,来日方长。”   .   晨光既起,宫墙四合。   兰芽为虎子敷好了药。抬眼望向窗外,目光忍不住随着一只纤尾碧蓝的蜻蜓儿,翩跹而去。   虎子、秦直碧、陈桐倚等人她全都见着,偏不见了冰块。她几番追问,息风默不作答——可是她绝对不信他们没见过冰块!   难道,冰块竟然已经被他们给……   虎子无声醒来,正是望见这样一幕。   后脑依旧闷痛,他却只问:“兰伢子,你——没事吧?”   兰芽赶紧回眸,敛住神伤,只摇头一笑:“你醒了?头还痛不痛?”   虎子一把攥住兰芽手腕,再急急追问:“告诉我,你没事吧?”   兰芽一笑:“你担心我会寻了短见?——嗯,你醒来之前,有那么一瞬,我的确曾经这样想过。”   “……可是我此时,已是改了主意。我现在想要活下来。而且,是好好地活。”   她面色宁静,浅笑轻睐。窗外宫墙红影,透过纱窗,落在她面颊,竟仿佛染就一抹胭脂。   虎子却反倒看得整颗心都揪了起来。   -   【谢谢lily的闪钻~】 ☆、47、我意听兰   灵济宫乃为皇家敕建,规模盛大,前后共有房舍三百余间。   兰芽被安置在“听兰轩”。   息风亲自带兰芽到来时,兰芽的目光在门外楹联处略停。   楹联云:“会须君子折,佩里作芬芳。”   兰芽轻哂。   息风如一道影子跟在她身后,一双眼睛盯着她。   兰芽便转身来:“你家主子以唐太宗自比,未免太自不量力!”   此楹联原是摘自唐太宗李世民《芳兰》诗中两句。以唐宗功绩,采兰说是豪情;可是以他小小阉人之身这样说,只是不知天高地厚了!   息风眸中漾出冷色。   兰芽笑意不改,环望宫阙高台:“更何况,此地为明宫,你家主子竟然还惦念唐宗——怎地,难道他不满当今?”   息风怒喝:“休得放肆!”   兰芽一笑迈入门槛去,眸色渐冷。   她讨厌这一切。无论“听兰”之名,还是那楹联之意!   她就像是被扣进了瓷罐里的蛐蛐儿,而他则隐在罐子外,只伸进一根草苗,逗弄着她,让她焦躁难安!   .   环视雅室,兰影静香。镂雕的紫檀落地花罩,将房间隔成三间,两明一暗。   最西边加了个暖阁,隔着碧纱橱,隐为内卧。   外头两明间,东为见客,西为书房。都精巧雅致,既有男子书房的规制,却又隐隐还有女子闺阁的秀美。   她的眉心便蹙得更紧。   索性走到书案边,抓过笔来,却空对着展开的宣纸,不知该如何落墨。   “公子要写字么?奴婢来侍墨。”冷不丁,门口处传来清凌凌的嗓音。   兰芽抬头望去,在门口光影里,立着个石青袍服的小内监。竟也生得唇红齿白,一双眼睛黑白明净。   见兰芽望他,小内监深施一礼:“回公子,奴婢叫双宝。公子的衣食寝居,便尽可交付奴婢。”   兰芽暗惊。她怎么能容一个小太监来贴身伺候她?   她遂笑:“小公公说笑了。我在此间不过囚犯,怎敢劳动公公?”   双宝眼珠子琉璃样闪动:“公子过谦。大人吩咐得明白,要奴婢好生伺候公子,必不让公子受半点委屈。”   妈蛋!   口蜜腹剑,说得好听!   兰芽面上却只一笑:“那与我同来的几位公子呢?大人是否也如此吩咐?”   双宝诡黠,避重就轻:“大人具体如何安排,奴婢没有资格知晓。”   双宝眼珠子转了转,凑近一笑,压低了声音:“奴婢只私下听说,那几位也被各自安排了极好的住处,都有专人伺候……公子且放宽心。”   兰芽盯着双宝,忍不住咯咯一笑。   ——司夜染挑来“伺候”她的,果然聪明伶俐,左右逢源。既似乎透露给她一些事,以取悦于她;可所说的却根本不是什么要紧的,让她依旧如被困雾中。   还没跟司夜染当面较量,却要与身边儿这小太监先斗上一番了?   兰芽坐下,伸手抓过书案上一个钧窑的笔洗,猛然扬手,将那笔洗脆生生砸碎在地下!   -   【谢谢咪.咪的鲜花、小七的红包、亭子的花。】 ☆、48、故意陷害   陶瓷声碎,兰芽朝门外扬声:“大胆双宝,竟敢当着我的面摔碎笔洗!你既然不耐烦伺候我,不妨直说!”   守在门外的锦衣郎闻声,便都冲进门来。   双宝大惊,不敢置信地仰头望向兰芽。此时已明了,兰芽根本是故意陷害于他!   双宝却也只能急忙撩衣跪倒,颤声乞求:“公子恕罪,奴婢岂敢!”   息风无声走进来,目光在两人面上逡巡。   兰芽这才寒声而笑:“将军,敢问这位小公公是你们大人派来伺候我的,还是监视我、折磨我的?这‘听兰轩’里,究竟我是主子,还是他是主子!”   双宝叩头如捣蒜:“公子折杀奴婢,奴婢万万不敢!”   息风长眸里并无半分波澜,只冷冷问:“你想怎样?”   兰芽冷笑:“若真听我的,先将他拉出去打!杖责四十,打完了再说!”   双宝一听,登时魂飞魄散。膝行上来一把抱住兰芽脚踝:“公子饶命,饶命!”   当真杖责四十,他就算不死也得残废了!   兰芽却轻哼一声,扭过头去。   双宝只能转向息风,哀声求:“将军……救命。”   息风额角青筋直蹦,却只寒声:“拉出去,打!”   双宝被锦衣郎拉出去,哀哭之声响彻宫阙。不多时,墙外便传来皮肉凛然之声。   兰芽稳坐,只抬眸望向息风。   息风亦不动静听。   兰芽心下月默数过廿,隐约听得双宝已是没了动静。这才起身朝息风抱拳:“将军,就打到这里吧。若真给打死了,将军怕也不好交差。”   息风盯着兰芽,黑瞳无温,一抬手:“止!”   .   双宝挨打时的哀声,早已飞跃宫墙,传到了花园中去。   司夜染斜卧胡床,听着,不过眉梢微微一动。   藏花细心为他剥着一只石榴。榴红染满指尖,更显娇艳。可惜,他却看得出,这一刻大人的心思早已不在他这里。   他便忍不住说:“那丫头真好大的胆子!待属下去教训她一番。”   司夜染却笑,伸手扯住藏花皓腕:“你急什么?她急着立威,急着跟我抢人,不过是因为明白自己已站在悬崖边儿……她害怕了,才会这样急。”   他眯眼望着藏花:“而你,又何必这样急?难道你也在害怕么?”   藏花骨子里压不住的轻颤而起,面上只恭顺地笑:“大人说的对。藏花还有大人,藏花又怎会害怕。”   说得容易,却终究意难平:“只是,大人,难道双宝就被她白打了?”   司夜染略一思忖:“你亲自去给双宝家送二十两银子。就说那孩子在宫里一切都好,本官会亲自照应。”   .   夜色阑珊,听兰轩大门落锁。   兰芽这才亲自走入双宝卧房。   在宫里,小太监没资格请太医诊治。息风午后来扔下一包药,便也走了。   那孩子独自在夜色里疼得呻.吟,又不敢大声,只能抽噎着吞下眼泪。   兰芽不声不响抓过药包,到廊下凑近小炉子吹开了隔火的灰。火苗重新燃起,彤红的光照亮兰芽面庞。   -   【谢谢蓝的大红包、irenelauyy的闪钻、晶晶的红包。】 ☆、49、抢你的人   双宝一见是兰芽,登时满脸惊惧,想要从榻上滚下来施礼,却疼得不敢动。一时急得都要哭了,只哀求:“岂敢劳动公子!公子请回吧,双宝自己来。”   兰芽也不搭理他,手脚利落地煎药。   待药香渐起,白气氤氲了眼睫,她才盯着火苗说:“我知道你心里一定恨死我了。我今儿原本就是故意冤枉你,故意要让你挨这顿打!”   没想到兰芽自己说破,双宝倒是一怔。   兰芽咬唇:“我就是要让你知道,你既然到我身边儿来,你就得与我一条心。否则,就算你是大人派来的人,我也一样有办法要了你的命去!”   双宝不敢吱声。情知今天如果不是打了廿下就停了,而是结结实实打满了四十板子的话,他此时早已不在人间!   ……自然也听说,原是她中途喝止。   兰芽熬好了药,捧过来扶着他喝。   映着炉子里的余光,兰芽幽幽说:“我明白,你惧怕你们大人。他手段毒辣,倘若你不听话,他有的是法子让你死;可是我要你知道,其实我也一样狠,若你想向你主子出卖我,我一样有法子让你死得无比凄惨。”   双宝捧着药碗,手指头都颤了。   兰芽盯着他:“你若想活,就得跟我一条心。否则我明日就去找你主子,告诉他我不满意你这奴婢,让他调了你走。”   一听这话,双宝非但没有放松下来,反倒吓得将药碗都撂下。   兰芽便点头一笑:“看你这样子,已是明白了我的话——你主子既派你到我身边来,便是给了你任务;倘若你被换掉,便等于是没能履职。若这么走了,你从此在你主子心里就也成了个废物。一个废物,以你主子的性子,又何必还留着?”   她说的没错……双宝忍不住哽咽,深深点头。   兰芽紧盯着双宝的眼睛:“所以你现在只有一个选择,那就是跟我一条心。若你答应,你我便相依为命,我跟你发誓,倘若你将来因为我而遇见半点危险,我一定拼了自己这条命去设法救你!”   “而你也可以再想想你的主子——他手下爪牙众多,你实在是靠不上前的。便如今天我这么冤枉你,你主子也绝不会亲自现身来救你……孰重孰轻,你自己不难想明白。”   双宝哭出来:“公子,你在逼奴婢!”   兰芽承认:“没错,我就是在逼你。此时我就是淹在水里的人,你就是我急需的救命稻草。我注定攥死了你,你若不帮我,那我便将你一同拖入水底,陪我同死!”   此时此境,她实在势单力孤。她只能这么豁出去一拼,从司夜染手里抢过来一个是一个!多抢过来一个人,她也许便多一分活下去的可能,便多一分将来报仇的希冀!   双宝哇地一声哭了出来,趴在榻上向兰芽叩头:“公子你饶了奴婢吧。奴婢不敢背叛大人!”   兰芽缓缓起身:“既如此,你便好生将养吧。”   兰芽抬步便走。门外,暗夜幽蓝,恍有一只黑翼大鸟,从白月前凌空滑过。   -   【大家都在急着看两人的对手戏……内个,别急,已经开始了,后面全都是,大家又何必急于一时内?嘿嘿~以司夜染的性子,他必定要充分考验和观察对手,只有当对手符合了他的标准、通过了他的考验,他才肯面见的……如果随随便便就出来了,那就不是本文里的司夜染喽。好戏每天继续,大家耐心细品。】 ☆、50、是我错了   心内苦寂,夜色便显得更加漫长。   兰芽跌坐在座中,闭上眼,都是星光灯影里,冰块若近若远望来的目光。   他为了救她,什么都能豁出来。可是她竟然无从知道他下落,甚至都不确定他究竟是生是死……   她此时宛如被锁在笼中,无法探知身外半点消息。双宝是她目下唯一的机会。   她急,于是她使出的是最刚烈的手段。却忘了,冰块是命,双宝何尝不是一条命?   她叹息一声,又再起身,走出门外。   双宝那孩子,在夜色中压抑的哭声更加悲惨。   兰芽轻轻走过去,把着门棂轻声说:“双宝我收回前言。今日的事,总归都是我错了。连累了你,对不住了。”   月色如水,潸然而下,淋湿她脚下地面。   兰芽疲惫转身,只觉脚步千钧沉重。   廊外花影、空中楼阙,尽数在她心中都化为家宅那一片倾颓焦土。   背后,双宝却止住了哭声。   院落里静静的,只有风声掠过花叶而去,宛若衣袂翩跹。   .   接下来的日子里,兰芽专心照顾双宝的伤,每次煎药换药,兰芽都只沉默做事,再没说过什么话。   双宝反倒更有些局促不安,日甚一日,望她的目光越发闪转。   幸好双宝的伤虽然看着吓人,却都只是皮肉伤,没伤到骨头。兰芽情知,打板子的锦衣郎手下都有分寸,没照实了打。   半月之后,双宝已经能下地。双宝好了,兰芽自己倒熬得瘦了一圈儿。   兰芽看他自己走两步,身形还算稳当,便笑笑点头,沉默转身离开。   前脚方出门,后脚还在门内,却忽听得双宝低喊:“公子!公子想知道什么,双宝告知公子就是!”   兰芽霍地回眸。   双宝蹙眉:“只是奴婢在这灵济宫中,年纪尚小,人微言轻,所以得知的也不多。奴婢将自己知道的都告诉公子便是。”   兰芽便周身都轻颤起来,已是分不清是疲惫还是欢喜。   她把住门棂,深吸口气,尽量平静地问:“与我同来的,本还该有个鞑靼少年。”她用手比划着:“他这么高,穿一身白色麻衣。尤其有一双碧眼!双宝,你可知道他被带到哪里去了?”   只要他还活着,不论他此时处境怎样,也不管天涯海角……她一定都会找到他!   双宝蹙眉,却只是摇头:“奴婢只在内宫伺候,没机会到大门外去。至少内宫从未见过这样一个人。”   一颗心高高提起,却又重重跌落。   兰芽用力闭上眼睛,只觉眼底酸胀滚烫。   双宝小声呼唤:“公子,公子?”   兰芽深深吸了数口气,才勉强睁开眼,苦涩勾起唇角:“多谢你,我知道了。”   她说罢转身,抬步沉重地走出去。腰身都仿佛被沉重坠着,低低佝偻了下去。   双宝看着,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 ☆、51、竹影深处   双宝伤势初愈,便已恢复听差。   他断断续续为兰芽带回些消息来。   譬如:虎子住在狮子林,由小内侍双喜伺候。伤势已大好了,这些日子来已然下地练举石锁。   陈桐倚等几个少年合住“水镜台”,由小内侍双福、双禄伺候。这些日子都在调理身子,最是安宁不过。   兰芽听得安心,等着双宝接下来说到秦直碧。却只见双宝停顿住了,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仿佛在悄然打量她神色。   兰芽便一摆衣袖:“秦姑娘那边出了什么事?”   双宝蹙眉:“那位……曾咬舌自尽,幸被救了下来,却又闹着绝食。”   兰芽急问:“已是绝食了多久?”   双宝垂下首去:“已是五日水米不进,奄奄一息。”   兰芽起身推开双宝,便向外去。   看门的锦衣郎横刀拦住。   兰芽扬声喊:“叫你们息风将军来!若他不在,便请你们家大人来!”   锦衣郎不由仗刀冷叱:“你好大的口气!”   兰芽趁势猛地攥住锦衣郎手腕,将绣春刀抬至她自己颈上,唇角微抬:“……那我今日便也血溅三尺好了。”   红墙夹道悠长,息风不知何时已经到了眼前。像是一阵暗色的风,黑瞳冷然:“你又闹什么?”   兰芽见息风来,便不闹了,反而一笑。   息风在这灵济宫里地位高卓,他既然肯来,便证明她的要求已经得到了他主子的首肯;否则,他又岂肯出现?   息风蹙眉:“你又笑什么!”   兰芽莞尔:“烦请将军带我去一趟‘修竹廊’。”   修竹廊乃是秦直碧的住所,方从双宝口中听见这个名字,兰芽心底竟然隐隐轻叹一声。直碧对修竹,做出这样安排的人,竟有如此一段风骨——只可惜,那是个阉人!   息风面无表情:“那已是要死的人,怕已活不过今晚。你又何必要去?”   兰芽仍然微笑:“我去了,她就能活。”   她妙目轻转:“将军费心费力捉来的人,如果就这么轻易死了,将军和你的主子岂非白忙了一场?”   息风挑了挑眼帘:“你确定?”   兰芽嫣然而笑:“将军难道不想试试看么?”   息风眸色又暗了些,冷声吩咐:“退!”   .   修竹廊,果然如其名,修竹掩映,环抱画廊。   只是一进门,便是迎面的森凉。   修竹深处传来困兽般绝望的低低嘶吼。兰芽闻听,便不顾一切朝那声音奔去!   竹影入窗,床榻上的秦直碧已经瘦成了一副骷髅。已经这样的人了,却还被左右两个小内监按着肩头,嘴上、颌下、前襟,竟然是一片淋漓的血红!   兰芽尖叫一声扑过去,发疯般推开那两个小内侍,一把抱住枯瘦如柴的秦直碧,一扭头已是跌下泪来:“你们对他做了什么!”   修竹碧影,筛落窗棂。这房中便似挂起一垂帘栊。   那里背光坐着一个人。   皮弁雁翅,锦袍华艳。却因逆着光,看不见面目。 ☆、52、流水浮灯   寒意从灵魂深处而来,沿着四肢百骸横行而过!   兰芽只觉周身血液都被瞬间抽离,全部的命力全都汇聚到双眼上来,让她忘却了周遭所有,只死死盯住那方向那人!   不,她根本看不清那面目。甚至就连衣冠也不能直接说明什么——原本宦官与锦衣郎的服饰形制,人人几乎都是一个模样,她仅从衣冠轮廓无从分辨的才是!   可是却不知怎地,她就是知道那里坐着的是那个人!   一宵间灭了她满门,在佛门净地斩杀了她娘亲,又将她岳家烧成一片焦土的妖孽!   她在明,他在暗。他虽然一动未动、一声未出,可是她就是知道他正上上下下仔细打量着她!   被细密的目光上下逡巡的滋味,仿佛万千虫蚁踽踽爬行……兰芽渐难以支撑,只觉细细的汗沿着发丝,蜿蜒而下。   “你倒以为,我们对他做了什么?”   仿佛等到天荒地老,又或者不过只是片刻须臾,竹影深处传来悠缓嗓音。   恍若琴弦慢挑,又分明白雪冰风,不可思议的绮丽却混着无法耐受的冷。   这嗓音入耳,已不啻九天轰雷。   她就算化成了灰,也绝不会忘记这把嗓音!   兰芽惊栗不止,却死死咬紧牙关强忍住。   此时此刻,她自己的仇只得暂时放在一边,她得先救秦直碧!   她深吸口气,不想让自己的狼狈过多为他所知,只鼓起义气:“这满口满身的鲜血,难道还不是明证么?公公若想杀她,又何须心急若此!她绝食已然五天,熬到此时怕也熬不过今夜——公公又何必动这残忍手段!”   紫府手段,兰芽生为女儿家,爹爹不忍让她听闻;但是宅中丫鬟仆妇的偶尔论及,她也略有耳闻——便有一种酷刑,将沙袋重物压到犯人身上,若沙袋不够,紫府番役甚至亲自坐上去……直至将犯人五脏六腑都压破了,最后血水由口中流出而亡。   她方才进门时,秦直碧所经受的不正是如出一辙!   竹影深处,却只传来恻恻笑声。   绮丽婉转,却声声如针。   又是良久,他悠悠言:“你是说,我是要一个一个杀了你们的?”   “我也曾经以为不是!”兰芽狼狈之下,急呛出声:“我曾以为,若公公想杀,那我们早就没了命了,又何必留到今天!可是眼前所见,或许竟都是我错了!”   竹影深处那人依旧纹丝不动,笑声更为妖娆:“为什么?让我猜猜——是因为你认定我心狠手辣,绝无心慈手软之可能。”   “不错!”兰芽妙目含冰,死死瞪向那方:“你根本没有心。”   “嘁……”又是悠然一声笑,凉可斫人:“你又骂我!真是,好大的胆子。”   他依旧没动,不过声调微微扬了扬,兰芽便只觉有一团氤氲的玄色雾气,猛然从他那方式升腾而来,渐渐包绕满整间房子!   兰芽也被这气势骇到,却不屈服,反倒明眸晶璨,清媚一笑:“奸人,来杀我呀!”   冰块生死不明,秦直碧又活不过了今夜……也许那阉人就是想一个一个将他们折磨至死!既如此,不如此时拼个鱼死网破,死个痛快!   “这么想死?那我就满足你!”   那人突妖冶扬而笑,猛一挥手:“来呀,便将之前所为,也让她尝尝!”   -   【咳咳,有尖叫声么?】 ☆、53、水岸风堤   左右立时奔上两个内监,一左一右掐住兰芽手臂,按死了她两边肩头!   榻上已是奄奄一息的秦直碧也瞪圆了眼,拼命向兰芽伸出手去,喉中如困兽哀鸣……却,无力相救。   兰芽索性也不反抗,任凭他们将她按跪在地,扯住她头发,将她头向后仰。   她只仰望苍天,面上浮起微笑。   终于可以去和爹娘家人团聚,也好。   她含笑闭上眼睛,等待刀刃斫上咽喉,或者重物压下……却都没有。   只觉下颌猛然被冷冷捏住!   而那只手,冰冷而干燥,指节修长而有力,动作之间没有半点的迟疑。   鼻息之间,冷香缭绕而起。似兰似麝。   是那妖孽!   兰芽本能躲闪,宁死也不肯被他触碰!   却无论怎样,竟然甩不脱他手指。他捏着她下颌,居高临下,目光逡游,仿佛在欣赏一条鱼在砧板上做最后的挣扎。   兰芽愤而睁开眼睛,张口便要骂——却只来得及张口,便被他捏实了下颌,另只手擎过一只瓷盅来,将内中物向她口中猛灌下去!   一股液体冲下咽喉,一股腥气则直冲头顶!   兰芽想躲,却被死死钳住下颌,被迫全都咽了下去。然后便是惊天震地的咳,连涌出的泪仿佛也都带着血腥!   他这才满意地松开了手,目光却依旧如月色薄凉。   “我不过让人给他灌了些鹿血,也值当你这般大惊小怪。真是,愚蠢至极。”   说罢,锦衣轻掠,人已走向了门外去。   门帘一挑,哗啦筛落进来大片的阳光,那般耀眼。   .   “你……”兰芽一时回不过神来。   双臂却还是被两个内监死死按着,动弹不得。   门外日朗天青,那人抬眼,微微眯起,约略望了望。   他指尖上还染着从她唇角滑落的鹿血,嫣红一段。   身旁小内监连忙递上纯白丝帕。   他却伸手挡开,微微挑了挑眉尖,抬手将指尖递入唇内,吮净。   眼波,微微一荡。   那躬身托着丝帕的小内监瞬间石化,周遭的锦衣郎也忍不住目光相对。   他却随即恢复了清冷,抬步径去。   .   门内。   那两个内监只在确定兰芽将每一滴鹿血都咽干净了,这才松手放开了她。   他们都走干净了,兰芽才连忙起身去看秦直碧。   秦直碧一双眼直直盯住兰芽,眼中滚落泪珠,仿佛有万语千言,却没力气说出口。   兰芽只向他一笑:“你别急,我没事。你若有话要跟我说,那就好好养着身子,快点好起来。”   《本草纲目》载:鹿血大补虚损,益精血。欲危者饮之立愈。   自古以来只有皇亲贵戚才生饮得起。秦直碧虽然已是奄奄一息,但是喝了鹿血,相信定能续命。   可是提到活下来,秦直碧眼中的光芒却又灭了下去。   兰芽明白,他是自己一心求死。   兰芽却轻轻一笑:“秦公子,听我讲完一个故事。到时,若你依旧一心赴死,我绝不拦着。”   -   谢谢jenny的红包,13816256587亲的闪钻。明儿见~ ☆、54、天降大任   秦直碧大骇,死死盯住兰芽,“你,已知我是男儿身?”   兰芽点头。   她早就猜到了,不过碍着头一回见面曾“失手”摸了他,她死撑着不肯承认。   说实话,这世上的易装,绝没有能长久瞒过人眼去的。男女言行举止总归有别,假以时日,便都不是秘密。   实则,这也正是她自己所担心的。这般男装,能瞒过几日去?   她尽量淡然道:“道理实则很简单:若公子真是姑娘家,怎肯让虎子摸来摸去?”   许是鹿血真的神效,本来奄奄一息的秦直碧,竟然脸红了。   兰芽也怕他辛苦着,便道:“此事日后再说。公子先听我把故事说完。”   兰芽平缓下语气,抬眼望向窗外流云,将自己推回旧日时光里。   “……我五岁开蒙,先生第一课不讲圣人训、弟子规,却给我讲了一个名动天下的神童:三岁吟诗作对;五岁被万岁钦点入文华殿经筵;七岁评点进士文章;十岁已然名动天下,被笃信必定是来日的状元之选。”   秦直碧枯瘦凹陷的眼眶里,仿佛流淌过一串星光。   兰芽偏头,静静凝望秦直碧眼睛:“……这样的人,百年难得一个。上天独厚,也必定有大任相托,这样的人合该不独为自己而生,他是为天下苍生而生。可是如若这个人还没绽放光芒,便早早夭折了呢?那岂非辜负了上天,让天下皆为之绝望?”   秦直碧暗寂的眼瞳,无声一凛,望住兰芽的面庞。   兰芽轻轻叹息:“我明白你此时的绝望:斯为乱世,求生艰难。紫府阉人害得你家破人亡,你如今又落入阉人掌心,生不如死……死也许是最简单之事,死了便是所有苦难的解脱。”   “只是,你我所处的困境,并非天地之间只有你我经受。这个世上,这般绝望挣扎的人还有许多。在他们心底也许还在寄希望于那人,希望他学成而立于朝堂,用他经天纬地之才来重整朝纲,救万民于水火!”   兰芽迎着秦直碧的目光,恬淡坚定:“就算死,也死得上对得起天,下对得起万民,中对得起自己这颗良心。秦公子,你说是么?”   秦直碧黯然阖上眼帘,沙哑问:“你早已知道我便是那人?”   兰芽默然点头。   秦直碧眼帘未动,长睫仿佛随风轻颤:“……你说得对,我听你的。”   兰芽轻轻舒了口气。   “只是,”秦直碧无声睁眼望来:“你究竟如何猜到?”   “还有,文华殿中事,绝非市井中人可以随便听闻。你又从何处知晓?”   兰芽当真被问住了。   本以为秦直碧此时都虚弱成这样儿了,脑力也当不济。于是她只想着如何劝他活下来,便于字眼细处没有多加斟酌,脱口便说出文华殿来。   文华殿……她爹爹岳如期正是文华殿大学士!当年秦直碧被钦点入皇帝经筵的盛况,正是她爹爹口传。   险些一个词便泄了她的根底。 ☆、55、论功行赏   她闭了闭眼,避重就轻,只回答头一个问题:“实则我原来也没想到。如若不是公子那晚告知了名姓,我又恰好知道那位神童乃是翰林院学士秦钦文秦大人的公子……那我还真一时猜不到。”   其中有些推理的环节,兰芽没有直言,是怕触痛了秦直碧的疮疤。   ——翰林院学士秦钦文,号为清流之首,因屡屡弹劾宦官专权,被紫府陷害,残忍杀害……死时先剥皮,皮中填充稻草,悬挂城门示众;而肉身则再被凌迟而死……   秦夫人得知丈夫惨死,便大骂昏君无道,奸贼误国。秦家满门亦祸连,十五岁以上男丁全被斩首;阖府女眷皆被没入教坊司,永世为乐籍。秦夫人与秦家二位小姐甚至送至边关,实行最残酷的“转营”,轮流受各处兵营官兵的糟蹋!   那时再看秦直碧的男扮女装,便不难明白内中情由——男丁皆被斩首,女装也许还能侥幸留下一条命。秦夫人定然想用这样的法子,为秦家保下直碧这一条血脉来。   只是后来,女子却也要遭受凌辱,于是秦直碧才誓死不从……   兰芽不敢望秦直碧绝望目光,只搪塞说:“我也只是胡乱猜,幸而猜中罢了。”   秦直碧阖上眼帘,只轻声说:“兰伢子,能让我自己呆一会儿么?”   兰芽明白,便起身说:“你先歇着,午后再来瞧你。”   出门去,伺候秦直碧的双寿忙作揖。兰芽摸了摸身上,没什么值钱的,便狠了狠心将从小贴身戴着的长生玉锁扯下来,交到双寿手上,柔声拜托:“秦姑娘身子弱,劳累小公公你多费些心。”   双寿急忙躬身:“公子放心,奴婢自当尽心。”   那长生玉锁虽不甚贵重,但却是自打下生便一直戴着的……是爹娘的一片心意。此时却只能送给了那么不相干的一个小宦官……可是若能换得秦直碧性命,便也值了。   .   双寿得了好处,接下来的日子里极为用心。双宝也不时来报,说秦直碧复元很快。   又过了数日,双宝说秦直碧已能下地,想见兰芽一面。   兰芽立时搁下手里的笔墨,也顾不上洗濯,便急匆匆奔到门口去。   以为守门的锦衣郎定然又要拦阻,免不得还要再费一番口舌。却没想到门口空空,原本严防死守的锦衣郎竟然撤得一个都不剩!   兰芽倒愣在门阶上,有些进退不得。   双宝跟上来,抿着红唇笑了笑:“公子勿虑。是大人吩咐撤了门禁。”   “为什么?”兰芽转念,便忍不住冷笑:“我懂了。实在是因为这宫墙重重,我就算能逃得出这道门,却也逃不出这庭院深深的灵济宫去。”   双宝思索了下,答:“大人只说,公子劝说秦姑娘活下来,有功,当赏。”   她劝秦直碧活下来,又哪里是为了那个阉人!亏那阉人还说要赏她的功……只等将来,他必定有为这句话而嚎哭的一日!   兰芽想到这里,便平静下来,只莞尔一笑:“走吧。”   行入“修竹廊”去,双寿竟然没有如往日般殷勤接出来,兰芽倒有些意外。   好歹吃了她的好处,对秦直碧也尽了心,怎么还是不待见她么?或者是嫌那礼轻了?   -   【咳咳,双寿这是为何内?乃们一定能猜到的伐?O(∩_∩)O】 ☆、56、整冠相见   兰芽惦着秦直碧,急忙忙推开帘子进门,迎面望向那立在榻边的人,便愣住。   打从在牙行里第一眼看见秦直碧,他就一直是女装。   更何况,彼时秦直碧先是满身血污、狼狈不堪;进了灵济宫之后又因绝食而枯瘦……她纵然知道他五官轮廓生得甚好,却还无从正式看过他容颜。   而此时,榻前那身姿宛如芝兰玉树的蓝衫公子,又是谁?   兰芽忍不住揉了揉眼,被他面上灼灼玉光惊艳住。那般的眸若点漆、唇不点而朱;那般的鬓若刀裁、顾盼而神飞……   兰芽只觉窗外清风掠过修竹,飞入窗棂而来。鼻息之间竹香清逸,视野里修裁竹叶翩然轻坠。   原来他是正式换过男装,于是邀她来看的!   见她呆着,秦直碧长眉微蹙,尴尬地咳嗽了声:“……对不住了,或许我不该叨扰你来。”   “说什么呢!”兰芽含笑奔过去,上下细细打量了,“果然是腹有诗书气自华!秦公子,你真好看!”   从小到大,夸赞过他相貌的不知凡几。秦直碧以为这一次自己也能处之泰然,却没想到脸颊便这般失控地滚烫了起来。他便不敢看向兰芽的眼睛,蹙眉垂首,轻咳两声:“不知我这样,是否会吓坏虎子、小陈他们。”   “不会不会!”兰芽尽力摆手:“他们一定会非常高兴的!”   不过眼珠子一转,她却又否定了前言:“……虎子一定是高兴的,不过陈兄怕是要小小失望一番的。”   秦直碧愣了一时才想明白,脸登时更红了,“兰伢子,你莫胡说!”   兰芽开怀大笑:“秦公子,你该多笑。你这样,可真好。”   秦直碧望定兰芽,红唇薄启:“这一切,皆因有你。”   秦直碧的目光定在兰芽唇边、指上的两处墨迹上。本想当做没看见,奈何那两点墨越看越碍眼,碍眼到让他无法忍耐……在他自己意识到之前,他竟已然伸手出去,先揩净了兰芽指尖黑迹,接下来——长指轻柔滑过她唇畔。   异样触感让两人同时一震。   秦直碧慌忙澈开手,蹙眉别过脸去。   兰芽傻了傻,又不能跟着秦直碧一样别扭开。于是她不好意思地摆手:“哎,切莫这样说。我们既然同路,自当同命。我只相信,若换做是我,秦公子定然也会这样做的。”   正说着话,外头传来言笑声。   帘子一挑,竟然是虎子与陈桐倚两个走了进来!   见此微妙,那两人都是一怔……   -   【这样的场面,只能咳咳呀咳咳……   谢谢蓝的超级大红包,jenny的红包,小七的月票~~三更答谢,谢谢大家!   关于上架,因某苏手头还有个出版的稿子没弄完,还得几天。不过最迟就月末月初这几天啦,大家稍等。】 ☆、57、黄雀在后   稍早前,兰芽离开“听兰轩”后。   没有了看守的大门,无声走入一人。   听兰轩里,双宝是贴身伺候兰芽的,屋外头洒扫还有个小内监三阳负责。   趁着兰芽和双宝都不在,三阳偷了个懒,窝在廊檐下打瞌睡。耳畔隐约一股无声的风袭击上眼睫,三阳也机灵,一个猛子就站了起来。   睁开惺忪睡眼,果然见眼前无声立着锦衣的男子!   廊檐将阳光隔开,幽暗里只见大人那张傅粉的脸,仿佛挂满了寒霜……   三阳便一个头叩下去,口中连呼:“大人恕罪,奴婢再也不敢了!”   却没想到司夜染只上下打量他一眼,却什么都没说,径自走入兰芽房中去。   三阳忙不迭跟上去伺候,堆着笑脸跟司夜染禀告:“大人,兰公子不在房中。他方才带着双宝一起出门了。大人要是找兰公子有事,那奴婢现在去把兰公子叫回来去?”   三阳到底只是八岁大的孩子,自知司夜染没罚他,这便使劲儿表现一下。   却没成想,司夜染无声回头,阴测测盯了他一眼。   息风上来一把拎起三阳后脖领,将他丢到阶下去,心说“大人就是要趁着兰公子不在时才来!”却当然不能明白说给三阳听,只能冷盯那孩子一眼,把那孩子吓得再也不敢多嘴。   兰芽走得急,画了一半的画就扔在案上。上面不过简单盖了一幅白绢。   司夜染无声走过去,伸手缓缓揭开白绢。   那是一幅人物,先从脚下起,渐露出那人的脚。白衣素淡,却飘逸若云。   只看到这里,司夜染便是皱眉。   息风小心地也望了一眼,心中也有了答案。小心觑着大人的侧面,不敢揣度大人此时心境。   司夜染接下来的动作反倒加快,霍然揭开整幅白绢。画面尽数呈现在他眼底。   白衣男子眉眼清冷,却衣袂流风。纵然千万冷意,都掩不住他一双碧眼刹那间的芳华。   笔触细腻,栩栩如生。不需细看,便能看得出作画人的用心之深。   她在思念画中人,苦苦地。   司夜染凝望着那幅画,许久不做声。   倒是息风无声走到门外,点手唤过三阳来,问:“你家兰公子这些日子来,都在画这幅画?”   三阳想了想,“兴许不是画了这一幅,也另外画了好些幅,不过画完就亲手给焚了。纸灰倒都是奴婢处理的,奴婢看着残迹,画的好像都是同一个人!”   三阳翘脚儿瞄着房间里的画,跟息风嘀咕:“就是画上那个绿眼睛的人!”   息风回到房间,立在司夜染身后,轻声说:“兰公子原来不光挂着虎子的伤、秦直碧的生死,原来她心里最为记挂的倒是画中这个人……”   她纵然不说出来,可是她却用最为擅长的画笔,一遍一遍勾画下那人的形容。   息风跟兰芽几次照面,也知道兰芽的性子了,便小心地说:“……不让她见一面,她总不肯作罢。”   “嗯。”   司夜染只淡淡应了一声,面上看不出半点喜怒。 ☆、58、清珠蒙尘   修竹廊。   兰芽惦记着秦直碧,没跟双寿计较。双宝却有些看不过去。   待兰芽进了屋,双宝便将双宝拎到一边,低声质问:“我们公子竟是有哪里对不住你了?别人不知道,我却是知道的,公子将贴身儿的玉锁片儿都给了你了!”   双寿讪讪地:“没那玉锁片儿还好些,就因为那劳什子,我可惨了!”   双宝也纳闷儿:“怎么说?”   双寿苦了脸:“昨晚管事儿的爷爷也不知怎地来查房。那玉锁片儿我还没来得及藏好,就被管事爷爷给瞧见了!那爷爷就一口咬死了,说我手脚不干净!我被罚到前殿去跪了整晚……”   双宝一听也急了:“那锁片儿呢?”   双寿一摊手:“管事儿的爷爷拿走了!你当我还敢要回来么?”   .   再说房内,虎子和陈桐倚虽则愣怔,但是两人都不是只知目瞪口呆的主。   不过转瞬,两人便各自行动。   陈桐倚奔过去扯开秦直碧,虎子则攥住了兰芽的手腕。   终究是秦直碧面皮薄些,红着脸解释:“……虎子,桐倚,女装非得已,二位莫怪。”   虎子只是淡然轻哼了声,垂眸只望兰芽:“我早提醒过你,你却不信。”   兰芽也尴尬地咳嗽两声。非她不信,是她掌心太烫。   陈桐倚却一双眼珠子都掉到秦直碧身上似的,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打量,手仿佛忘了从秦直碧腕上拿下来,只一个劲儿地咂舌:“啧啧,只以为女装的你已是绝美,却没想到,换过男装更是惊艳!”   秦直碧窘极,轻甩衣袖:“桐倚!”   陈桐倚这才脱开手,一双眼睛却还是笑眯眯地盯紧了秦直碧。   虎子原本一腔的怨怒,却活活被眼前的一幕给泄了,倒忍不住噗嗤一乐。   陈桐倚明知故问:“小虎,你笑甚?”   虎子嗤了声:“桐桐你原本定是个浪荡子!花街柳巷里走,姐儿倌儿都不忌那种!”   陈桐倚那把破蒲扇又摇摆起来:“哟,姐儿倌儿的,敢情小虎你都知道啊!如此看来,你当初当小贼的时候,也没少了去那些地方哪?”   兰芽听得脸红,转身便走向外去。   虎子连忙跟上来,低声解释:“我真没有。兰伢子,你莫听信桐桐瞎说!”   兰芽忍住笑,瞟他一眼:“真的?”   虎子的脸红了红:“……就一回,一回。是好奇京城教坊司里的美人儿,就偷偷溜进去,使了二十两银子,抱着个美人儿,就着红酥手喝了一盏酒。”   果然!   兰芽跺脚出去,恨恨地说:“教坊司的女乐只承应官家奏乐演舞,你个小贼竟敢混进去抱着美人儿喝酒,你真好大的胆子!”   “傻瓜……”虎子叹气:“说什么女乐,仿佛只是乐工,实则不过是官家的女伎,是要用身子来给官家换银子的!”   虎子为了讨好兰芽,还偷偷嘀咕:“……里头还不光女子,也有相公。个个美的哟,啧啧,倒胜过那些女子去!”   出得门去,双宝跟上来,仿佛欲言又止。   兰芽便撵走了虎子,问:“还不直说?”   双宝面上变了变:“公子日前问过的鞑子……是被大人送入了教坊司。”    ☆、59、对不住了   这一宿,兰芽无眠枯坐。   眼睁睁,看黑夜变成了幽蓝的晨光,星光亦由盛转黯。   她在心底反复转着一个念头:她一定要杀了司夜染,一定!   双宝清早起来伺候,冷不丁看见兰芽恨意灼灼的眼睛,愣是吓了一跳,跑过来低喊:“公子,您这是怎么了!”   一宿枯坐,兰芽眼底生出大大黑眼圈,脸颊也凹陷了下去。   兰芽没哭没闹,只拢着双宝的手臂,问:“双宝给我讲讲你们大人。”   双宝被问得一愣。   兰芽淡淡问:“他姓司么?名叫夜染?他究竟凭什么以如此年纪便能在宫内宫外覆雨翻云?”   双宝为难:“公子,擅自议论大人,这是重罪!”   兰芽也不理他,径自继续说:“是不是在他眼里,这世上所有人的性命都不过草芥?他想杀谁就杀谁,他想怎么折磨谁就怎么折磨?!”   “公子?”双宝这一刻才发觉兰芽不对劲。   兰芽却恍若未闻,兀自说着自己的话:“他今生最得意之事,是不是看所有人都在他掌心挣扎?抑或,听见尘世哀嚎,才是他耳中最动人的旋律!”   双宝急得扑通一声跪倒:“哎哟我的公子,请回神,回神啊!”   兰芽的嘴却停不下,积压在心底的痛和怨,顷刻全都宣泄而出。她一双眸子直勾勾盯着双宝,唇舌一刻不停地低吼,再低吼。   双宝急得要哭了,按着兰芽喊:“公子且等等。奴婢这就去回了大人,请太医来给您瞧瞧!”   双宝想,公子这是急痛攻心,被迷了心窍了!   他明白公子那是被大人给逼到了绝处,不得已的。   双宝扭身就向外跑……   却只来得及迈开一步,后脑上冷不防“锵”地一声儿,双宝眼前一片金星冉冉浮生,接下来又沉入黯灭。他毫无防备之下,腿一软倒在地上。   兰芽手里还攥着花瓶的脖子,起身走过来翻双宝眼皮。   花瓶身儿都碎了,就剩下个脖子还完整着。   她豁出全身力气,将双宝拖到榻上去。将他的衣裳都给扒下来,再将自己的衣裳给他穿上。摇身一变,她便成了眉清目秀的小内监。   圆领蓝袍,窄袖细腰,曳撒逍遥。   临走还没忘以丹青天赋,借助铅粉眉黛,将自己按着双宝的五官涂抹一番。   临出门去,还是转身走回榻边,将塞到双宝口中的帕子向外松了松,生怕真让他昏迷之中喘不过气。   她歉然:“双宝对不住了,我是必须得出去一趟……我必须,要看他一眼。”   “你对我好,才会受我骗——前儿你总念叨城东马家饼店的粘糕好吃,我今儿一准儿给你带回几块儿来,让你好好解解馋。”   天色不等人,几句话之间又亮了些。兰芽不敢耽搁,连忙奔出门去。   实则这法子她早已轻车熟路,当年爹爹出使鞑靼,她便是用这样一招敲晕了爹爹的书童,她自己冒充了书童的。   彼时脚步欢快而出,是因为奔着爹爹的身影去;而此时……   天大地大,她只剩一人。 ☆、60、单枪匹马   三阳那孩子才八岁,没双宝警醒,平日里又是干的粗活,于是这个时辰还睡得黑甜。兰芽轻易便出了听兰轩。   这些日子她没少了以探望秦直碧的理由,在这灵济宫里左冲右突。不时还小心地跟双宝探探路。   双宝绝想不到她敢这么单枪匹马往外闯,于是也未曾防范,有问必答。   兰芽昨晚悄然将这些日子来的路线汇总了一下,用她所擅长的丹青墨笔大致归拢描画了一番。轮廓虽尚粗糙,却也大致弄明白了从听兰轩通向灵济宫后门的路线。   灵济宫正门只准皇帝大臣们进出,如双宝这样的小内监只能走最不起眼的后门。   借着晨光幽暗,兰芽一路急行。   竟也顺利,眼前便是后门。   门边有两个老宦官把守着,并无她担心的锦衣郎,兰芽的心稍定。   她攥紧了双宝的腰牌,猫着腰向后门去。   双宝今年十岁,她虽然比双宝大三岁,可是双宝好歹是个男孩子,骨架比她大,于是这身儿衣裳穿着倒也不局促。再加上与双宝共处多日,双宝的一些小习惯,兰芽自忖也能学得个七八分。   借着晨光尚暗,骗一骗睡眼惺忪的老内监,当有胜算。   这灵济宫中,上下内外的宦官不下千百,一向都只认腰牌,未必认得人。   老内监接过兰芽的腰牌来,掂量着细看。腰牌没问题,便再瞄向兰芽,嘴里嘀咕着:“……听兰轩,双宝。啧,我仿佛倒有些印象。”   一听这话,兰芽心下便是轰的一声。   本来指望,内监的岗位也是内外有别;再加上双宝年纪小,面貌一天一个样儿也是有的,希冀看门的不认得才好。   另外那个内监闻言倒是笑:“哟,你惯会攀高枝儿。听兰轩的双宝,听说可是双字辈里顶顶得大人心意的。从没听你说认得,怎么今儿就认得了?”   宦官到了这个年纪,若还没机会升迁的,已是等于混吃等死。若有可能寻得半点门路,那也一定会死死扯住不放的。   那内监面上很有些挂不住,梗着脖子说:“我当真认得的!双宝这孩子当初刚入宫,被领去西华门外的厂子里净身,拿不出孝敬刀子匠的六两工钱,刀子匠死活不给他动刀。急得他娘边磕头边哭,说实在没活路了,就指望这孩子挨这一刀,好能给家里谋个出路的……我正巧去办事,不忍心,便给担了个保,先让刀子匠给动了刀,等孩子日后有了食米再还不迟……”   兰芽听到这儿,扑通便给跪下了:“原来竟是爷爷您!小子当日害怕,已记不住爷爷的音容,这些日子也没短了悄悄打听,只希望能还爷爷个情……不想爷爷竟然在此处当差,今日可让小子给找见了!”   说罢放声大哭,眼泪一对一双地流下来。   那老太监一时乍惊,一时乍喜,忙扶起兰芽来:“唉,唉,好小子。你出去这是见你哥哥嫂子去吧?我倒是昨儿听伺候二爷的小子回来说,大人赏了你家银子,你哥哥嫂子便跟着二爷进京来给大人磕头谢恩的。你这么一大早贼眉鼠眼地往外去,就是要偷着见一见你哥哥嫂子的吧?”   哦?   老内监叹了口气:“哎,那就快去吧,快去!不过可早点儿回来。”   兰芽没想到竟然这么痛快就出了门,立在门外,迎向宫外自由的清风扑面吹来时,竟有些恍如梦里。   倘若此时就这么跑了,是不是就此逃脱了司夜染的魔爪?! ☆、61、衣冠走狗   眼前自是绝大引惑,可是若这么跑了,别人还不说,双宝就头一个得受她连累,说不定得丢了性命。   兰芽摒除杂念,小心朝本司胡同走。   幸赖虎子曾为小贼,对京师内纵横的街巷都熟,她旁敲侧击地问了,这才不至于迷路。   到了本司胡同时,天色早已大亮。她不知教坊规矩,便小心地向周边商贩打听。   见她身上的内监服饰,绸缎行的伙计没敢得罪,说教坊总归要入夜才热闹,这个时辰都刚入睡不久呢。   那伙计面上虽则恭敬,可是眼睛里却没藏住鄙夷。兰芽知道还是这身儿衣裳的缘故。   如今内监横行宫外,监察官民,无孔不入。于是这商家自然不敢得罪。可是实则在老百姓的心中,有谁会真看得起这些没根的人?   兰芽索性扬脖挺胸,伸手一拍柜面:“跟你们掌柜的说,我跟他借二十两银子!就拿我这身儿衣裳当抵押!”   虎子说进教坊花了二十两银子,她怎么也得带同样多的银子进门才稳妥。可是身上连玉锁片儿都送人了,哪里有这么多银子?也只能使横,先借用了再说。   伙计没敢怠慢,一扭身儿赶紧去请掌柜的。   掌柜的是老.江湖,听见就深深叹了口气:“他哪儿是来借,他就是来明抢的!他说要二十两,咱们足足加上十倍才能抵得过!”   伙计也有些傻:“掌柜的,那公公看着不过十三四岁……咱们至于也得这么孝敬?”   “你懂什么!”掌柜的连连摇头:“这个年纪的自然还都不该出来办差;不过既然已经是出宫来的,那就必定是极为得力的。”   掌柜的望望四周,压低声音说:“别人不说,单说宫里那位司太监……也不过十五六岁,可比皇上还厉害!”   司夜染凭借春和号等皇店坐地收税,行商的人都间接打过交道,自是提到便是色变……伙计忍不住嘀咕:“我倒是只知有司太监,不知有万岁爷。”   掌柜的进了店堂,连忙堆起一脸的笑,打躬作揖。   兰芽故意拧眉立目地逞威风:“你也别担心我借了钱不还,我这身儿公服可是押在你这儿的!我就是有两个脑袋,也不敢不赎回这衣裳去!”   绸缎行的掌柜,自是辨识绸缎的行家,一打眼便知这位身上的用料和绣工的的确确是宫里的,便连忙奉上银票。   兰芽便也痛快地脱衣,脱到一半才尴尬说:“掌柜的,还得麻烦你借我一身儿衣裳……”   .   捏着扎手的二百两银票,穿着贵重的丝绸做就的湖色直裰立在街市上,迎向青天白日、攘攘人群,兰芽只觉心乱如麻。   没想到痛恨宦官的自己,竟然也要借由宦官的那身儿衣裳,向人打秋风。   浑浑噩噩在街市中游走,只等待日暮到来。心中亦不免悬心双宝是否已经被人发现,司夜染是否已经知道了她逃离灵济宫。   再回想虎子、秦直碧几个,便更觉坠坠于心,不能释怀。   于是竟连那个始终跟在她身后的一道身影,都没发现。   -   【这是今儿的第三更,加更答谢蓝的超大红包,还有jenny的9月票,寒冷的3月票,以及大家的各种支持哟。】 ☆、62、绣春刀冷   终于熬到夕阳斜坠。   兰芽绕着本司胡同周围的几条街巷已是绕了几十个来回。   周遭的店铺赶在宵禁之前关门闭户,原本还熙熙攘攘的小街,倏然就肃静了下来。长径幽幽,转瞬只剩下她一个人。   跟在她身后二十步左右的那个人影,也迅速点脚尖儿上了房,伏低身子从房上无声跟着她。   她自己尚不觉,那人却已确定,跟着她的人果然不止他一个!   两个锦衣男子无声从转角处跟上来,各自悄然拉出佩刀,环视四周无人,便要抽刀向她挥去!   房上人身如鹞鹰,一长身斜掠而下!   身子尚在半空中,手中长刀已然出鞘!刀锋更在错手之间,一分为二,分别斩向两人头颈!   那两人也不是易与之辈,遽然之间已是向后跃出数步远,更是因那一分为二的刀锋大为惊骇!   这是绣春刀的秘密,锦衣郎之外的人都无从知晓。外人只知锦衣郎身着飞鱼服,腰跨绣春刀,却极少有人知道绣春刀本是连体双刃!   那两人凭此便可断定来人是锦衣郎中人,竟是他们的同僚。   说时迟那时快,那人飞掠而下,也是已然看清了那两人手中的长刀。   三人成犄角之势,竟是面面相觑。   那两人先看清了来人模样,蹙眉对望一眼,连忙抱拳:“如果没有认错的话,可是卫隐卫将军?”   卫隐蹙眉,冷一颔首,促声问:“你们二人,受谁人指使?”   那两人对视一眼,都抿嘴不说。   卫隐心底晃了个圈儿,压低声问:“难道是,花二爷?”   .   终于熬到掌灯时分,后头那三个诡异的人也没跟上来,兰芽立在教坊司门外。   借着灯影煌煌,往里头望去,只见紫裙娉婷,袅袅娆娆;而院中男子,皆身着皂衫,头上裹着绿色头巾。   绿色头巾一向为下贱之色,官家有令,凡乐籍男子,或者是倡优亲属都必须要头裹绿色头巾,以示低贱。   兰芽只觉眼中又胀又热——慕容既然也身在其中,便也必得裹着这样的头巾。想他以皇室贵胄之身,却要遭受这般凌侮,该是何等悲愤!   她心中对司夜染的恨,更添一层!   .   有绿巾龟儿上来招呼:“哥儿,进来,进来!”   看兰芽衣饰华贵,却年纪尚轻,那龟儿便附上耳来:“公子莫担心,小的定给公子找个知疼知热的姐姐来,管保叫公子你自管酣畅着就把事儿了了!”   兰芽听得面红耳热,举袖掩面,只低低说:“……我不想找个姐姐,也不须妹妹。我只想找个,咳咳,找个知情知意的哥哥。”   那龟儿眼珠子一转:“那也简单!公子坐,小的这便去给公子唤几个俊美的哥哥来!”   兰芽也顾不得羞,一把扯住龟儿的衣袖,“我要找的总归要与众不同些。你这里可有碧眼的鞑子?”   孰料那龟儿眼珠子又一转:“哎哟,那可对不住了。咱们没有这样的人。” ☆、63、纵使千红   全属扯蛋!   兰芽心内虽急,却反倒耐下心来,点头微笑:“那就算了。劳烦就帮我找几个标致的哥哥来便罢。”   反正身上有钱,她心里有底。只随便剪了块银角子扔给龟儿:“总归要冶艳些的。中规中矩的,小爷我不喜欢!”   得了银子,那龟儿自是更加殷勤。不多时便引着五个眉清目秀的碧衫少年来。个个细腰柳肩,目带风.流。   兰芽随便扫了一眼。   个个都比不上……   龟儿殷殷问:“公子可看好哪个了?”   兰芽耸肩轻笑:“既然都来了,何必还独独哪一个?索性就都坐下吧。”   “哎哟!”龟儿真真儿没想到这位哥儿还是个这样大方的,忙不迭引着那五个少年绕着桌子都坐下来。压桌的果子点心忙都摆上来,说马上还有舞乐献艺,若不忙着上楼进房,不妨先娱乐一时。   兰芽轻摇纸扇,淡淡应了。   待龟儿离开,她方有一搭没一搭地握着身边一个杏眼蜂腰的少年说话儿。她语音柔缓,逗着那少年说家乡是哪儿的,叫什么名儿,进教坊几年了……虽则,明知道那少年说的未必都是实话,也不打紧。   少年之间难免拈酸吃味,另外四个便都坐不稳了,主动靠上来,喂果子的喂果子,端茶盅的端茶盅。一时莺莺燕燕,巧语暗香。   兰芽本不善此道,可是这一刻却都豁出去,竟也应对自如,没有半丝紧张。   她便佯作醉倒在这芳丛中,捏着他们的脸蛋儿拐着弯儿问:“你们几个都已是绝色,可是我怎么倒听人说,你们还不算最标致的?”   那几个便都有些慌神儿:“公子这是打哪儿听来的!”   兰芽眯了眯眼。   便点头拐了弯儿问:“我是想,这里毕竟是官家的教坊,是不是总有些顶尖儿的是寻常不见外客的,只承应官府大人们的?”   “不过……在我眼里,你们几个就已经是桃李芳菲、人间四季。”   几个少年被哄得高兴,便将什么话都说给她听。   “公子说的也有理。虽然那些个未必是怎样顶尖儿,不过总归有些刚来的、新鲜的,总要先留给那些大人们享用。陈了腻了的,才能这么开门迎客。”   兰芽心底惴了惴。   “那么今晚,有哪些大人来捧场?”   .   兰芽中途借出恭离席。   行至廊上,回头看一片笙歌弦乐,姹紫嫣红开遍。   她却没有丝毫留恋,直奔后院莲池水榭而去。   那几个少年说,今晚礼部尚书邹凯会同几位司部大人前来饮宴。   礼部虽则在六部当中仿佛存在感最弱,可是教坊司却是直接隶属礼部。既然是礼部尚书来,那教坊司自当奉上最好的人去。   如未猜错,慕容当在彼处。   纵使万艳千红,她都只为那一碧而来。   -   谢谢yellow亲的4个188红包~ ☆、64、花气袭人   后院门有跟差把守,闲杂人等不得入内。兰芽绕着门口走了几圈,都不得其门而入。   远远瞧见那绿巾的龟儿捧了酒菜往里走。兰芽一横心,伸手给拦住。   不等那龟儿嚷嚷,兰芽急促掏出双宝的腰牌,在龟儿眼前晃过,沉声说:“帮我装扮一下,我得进去!”   此处为教坊司,那龟儿自然认得宦官的腰牌,看了便是一惊。   本朝以来,皇帝担心臣属私有二心,于是无论大臣府内,还是各种饮宴,必定都有紫府的密探混入监视,将官员所有言行都上报皇帝知晓。此时此地见这腰牌,应属理所当然。   龟儿忙带兰芽入内厢,取过碧衫、绿头巾,帮兰芽收束停当。兰芽便迫不及待地端了捧盒进园子去。   她年纪小,身量幼细,把门跟差横了她一眼,也并未多看,便任凭她一径走上前去。   水畔花木扶疏,水中月影浮沉,星光月色拱出一座亭榭,宛如硕大一朵莲花,娉婷在夜色中绽放。   花木之下,众人闲坐。画屏宫灯,矮榻胡床。博山炉里暗香如龙,营造出醉生梦死之乡。   兰芽小心将捧盒放在几案上,目光小心逡巡。方想着该如何不落痕迹地找见慕容,却不成想,不过随便一扭身一回眸……便整个人冻僵在袭人花气之中。   当中主客的位置上,坐着的那长胡子老头儿就是邹凯,兰芽在家中也曾见过。   就在邹凯的怀中,竟毫不遮掩坐着个人。白衣若月色染就,长发迤逦而下垂在老头儿的膝头,面上白纱轻遮,可是一双碧色的眼瞳却盈着水色,滟滟向她望过来!   他竟然,毫不躲闪!   一时之间,又是惊讶,又是怨恼,又是安慰,又是欢喜……全都一股脑儿涌上心头,让她只能木然回望他碧色瞳光。   她以为他会悲愤欲绝,她以为他会向她含恨控诉……她为了他,说不定肯自不量力地扯着他杀出这教坊司去;就算杀不出去,她也陪他一起死了罢了。   却哪里想到他这般悠然自得,仿佛乐在当中。   她这一愣怔,便惹来跟差的不满。有人便上来扯他,呵斥道:“发什么呆?速速下去!”   邹凯也转头来看。   慕容倒一笑:“我面上还遮着巾子,都能让他呆成这样儿~”   邹凯便抚掌大笑:“慕容啊慕容,怎消得你风华绝代!”   慕容笑,便如月华轻坠。半分没有怒色,半点不想反抗!   兰芽便站立不住,一扭身,撒腿便冲入花丛中!   邹凯等人觉得有趣,竟都轰然大笑。他也跟着笑,笑声更高。原来她的反应,在他眼中全成了可笑?!   怎会这样!   -   谢谢时光孤岛的花,xuyue的月票~ ☆、65、我带你走   不知过了多久,水榭中丝竹声起。   慕容妖冶而言:“各位大人稍坐,待慕容更衣,为各位大人抚琴一曲。”   “好好!”邹凯带头鼓掌,“慕容要快些,不要让我们等太久哟。”   众人各种含义地笑,慕容也含笑离席。   兰芽只觉鼻息之间旃檀悠远,便猛然抬头望去。如轻袅月色,慕容已立在身边。   他隔着面巾,静静却也冷冷地看她:“既然后悔见我这等模样,你又何必要来!”   .   不管怎样,他还是来见她……   兰芽抑住心头微漾,一把扯住他手腕:“慕容,你这些日子来,可好?”   “好?”慕容碧眼含笑,可是那笑容之下却千古的寒冰:“不如我告诉你,我每晚要陪几位贵客!”   兰芽心下轰然一声:“他们怎么敢!你是皇孙慕容,你是前朝蒙古的皇孙,他们怎么敢!”   “怎么不敢?”慕容咯咯冷笑:“就因为我是鞑子的皇孙,就因为我身份贵重,所以他们才争相来睡!”   慕容凑近些,附在兰芽耳畔:“不止睡,他们还想尽了一切办法折磨我……仿佛只要这样,便能尽数宣泄了对前朝的恨和蔑视。”   慕容盯着她的眼睛:“我开始也想反抗,可是越反抗就换来越残忍的折磨……我只能放弃抵抗,我只能乖乖忍受——到后来,你知道么,我竟也尝出几分快乐。”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这身份这相貌就注定是这样的命运。我既然无力反抗,不如认了。”   他凄清目光冶艳非常,却让兰芽只想哭。   她扯住他手腕:“我带你走!”   “你带我走?”   隔着白纱,看不全他面上神色,只见他碧眼一寒:“就凭你,如何走得出去!”   “我能!”兰芽握紧腰间的腰牌:“你听我说,我带着宦官的腰牌。教坊司的人必不敢拦,待得他们发现有假,你我早已逃出去了!”   计划未必不可行,就算城墙高险,但是凭着跟虎子学来的爬墙功夫,未必就没有搏一搏的机会!   只要能逃得出这京师,她就送他回西北草原。届时,他就又是草原上的小王子,不用再忍受这般屈辱!   虽然蒙古人不该姓慕容……不过既然是胡人皇孙,此时普天之下也只有前朝蒙古的血裔了!   慕容却是一声讽笑:“兰伢子,你太不知量力!你真以为你能这样轻易逃脱?”   慕容目光掠开,望向水中,曳曳水光映上他的脸:“你手中腰牌是叫双宝的,那就是你偷的。你又是何时离开灵济宫的?”   “清晨。”兰芽据实以告。   “清晨!”慕容又是一声凉笑:“你也不算算,从清晨到现在,已是过了多少个时辰!他们早已发现你不见了!”   慕容上下打量她衣着:“你本该穿着宦官的公服出来……脱哪儿了?”   兰芽面如针扎:“……押给绸缎庄掌柜了。”   慕容又是凄冷而笑:“你好聪明!绸缎庄如何敢收宦官公服,他们必定早早将此事上报给了灵济宫!如此,你的行止早已泄露!”   慕容冷笑:“你以为,他们能放过你么?” ☆、66、人为刀俎   “我知道他们不会放过我。我也知道,我在这里从清晨等到掌灯,只为见你一面,早已浪费了太多时间……这样的时间过去,他们必定早就发现我不见了;甚至,双宝此时说不定早受了我的连累而受了罚……”   不光双宝,还有虎子他们……   兰芽踉跄一笑:“我不过,还是想要看你一眼……然后回去,哪怕就算要被他们杀了,我也才能放心。”   她仿佛什么都没说,却又仿佛什么都说尽了。   慕容碧眼幽邃,深深凝望她……不过却只片刻,便别开,清冷一笑:“兰伢子,你不必再如此费心。我此时已是残破之躯,在此不过图一时苟活。你别再来找我,而我也不想再看见你!”   他说罢,抽袖而去。   兰芽想要追过去,绝望地喊:“慕容!”   冷不防,斜下里于暗寂处横出一道黑影,语声如刀:“你若还想让他活着,就收回脚步来。否则,只要你脚步再一动,我便立时取他项上人头!”   兰芽心颤欲裂,却也只能艰难地收回自己的脚步,眼睁睁看着慕容白衣的背影在视野中越走越远,越走越远。从曾经的近在眼前,渐渐,远至天边,再不可及……   进退之间的选择,竟像一柄刀刃,切开她的心她的魂,让她每一条经络都因疼痛而颤抖。   她咬紧了牙关死死控制住,扭头望向那人,凄然冷笑:“息风将军!希望你说到做到,不要伤他分毫!”   息风冷冷道:“你不如先担心自己!”   “自己?”兰芽仰头轻笑:“不过一死耳,有何惧之!”   息风融在夜色里,冷笑:“那就是你太不了解大人……死,实则是大人给予的最大恩惠。而你,连死的资格都没有。”   兰芽一颤:“你们大人,他,他要怎样?”   息风无声走过来,一把将她手臂反剪向后。尖利的疼痛让兰芽额角渗出汗来。   息风:“大人就在门外。走!”   息风毫不留情地反拎着她,纵过院墙。院内笙歌,院外天地却是夜色笼罩,一点灯火都没有。   宵禁的夜晚,天地冷寂。   只有一点孤明,是挂在一顶轿子门棂上的羊角灯笼。   那是整根粗壮的羊角制成,内里被反复扩撑千万次,将羊角撑成薄如纸张,然后在内里点了灯烛,方能让灯光丝毫不遗地都映照出来。同时,可避风扰。   兰芽定定望那明灯,只觉自己也是一柄羊角,正待被残忍扩撑千万次,才能换得最后的光明加身。   或者自己也禁不住那些折磨,中途便断了废了,直接被弃之垃圾场,从此湮灭罢。   心念俱灭,兰芽一声不吭被息风按跪在地,也不说话,只定定凝望着那盏灯。   银龙小轿,银线门帘上,暗波游弋,仿佛鱼龙舞。   宛如暗夜里倏然绽放血红妖冶的花朵,帘内传出一声:“你,不逃了?”   兰芽依旧盯着那灯笼,仿佛没听见,更懒得回话。   “不说话?”那声音竟然轻袅而笑:“那我们便都不说话,只听着罢。”   息风随即向墙内一个唿哨。   不过片刻,墙内便传来撕心裂肺的惨叫! ☆、67、还想逃吗   那惨叫声如透骨的钢钉,一根一根直直钉过来。   兰芽渐无法呼吸,死死攥住胸襟,朝轿子嘶吼:“你杀了我!”   轿帘彼端,却只有森冷笑声:“你有功时,我说赏,撤了听兰轩、修竹廊与水镜台的门禁。这是你这回有罪,那就自然当罚!——只不过,该如何罚,权柄只在我掌心,半点由不得你。我说罚你,又不是杀你,你求死亦无资格!”   墙内惨叫声高亢之后,渐次低回婉转,越发诡异!   兰芽便更是惊恸,“你对他做了什么!”   她情愿是酷刑,廷杖、鞭笞,或者是其它的什么都行,千万不能是,不能是……那种折磨。   那叫她如何忍听?叫她如何活啊!   轿帘内,笑声阴怖:“……你这么聪明,一定已然猜到我给他用的什么刑。不过是挑了几个身强力壮的儿郎,让他们逐一与他亲近罢了。”   “司夜染,你不是人,你是个妖孽!”   兰芽撕心裂肺大喊,想要扑上去,却被息风从后面狠狠按住!   “妖孽?”轿内人缓缓将这个字眼吞吐过一回,笑意更浓:“你说的没错,我就是妖孽!将你们所有人心都捏在掌心的妖孽!”   墙内惨叫声刚刚低缓了些,稍顿,却随即又是一串高亢的惨叫!   轿内人还含笑解说:“嗯,又是换了个人。”   兰芽心神俱裂,朝暗寂夜空仰头嚎哭:“我求你!不要再这样折磨他,你全都施加在我身上吧!……”   “施加在你身上,岂有这样疼?我要你记住,敢于背叛我,就是这样的下场~”   “司夜染!”兰芽怒吼,唇都撕破,涔涔流出血来:“既然不肯杀了我,那你到底要怎样,才肯放过他?你说——”   轿帘无风而动,帘上银线刺绣的龙仿佛振须摆尾,眼珠子霍地转过来,仿佛在冷冷盯着兰芽!   “……倒也简单。我要你对天、对你死去的家人发誓,从此臣服于我,再不逃了~”   他做梦!   家门血海深仇,她岂能不报!   兰芽嘶嘶粗chuan,轿内人也不急,“没关系,我给你时间让你想清楚。如此良宵,听得这般动听声响,倒也不倦。”   此时天地幽寂,耳际什么声响都没有了,只有那一声惨似一声的呼喊……兰芽恨不能就这么死了,她再也无法听下去,再也不忍听下去!   “司夜染,你放过他!我跟你发誓就是。我再也不逃了,不逃了!”   爹,娘,不是孩儿不孝,实在是孩儿无法眼睁睁看着那个人遭受这样的凌迟!   “好~,好极了。”他在帘内轻轻鼓掌,言笑之间充满了志在必得的得意。   他就知道她逃不了,他就知道她一定会屈服!   兰芽仰天,用力用力地哭,却不准自己哭出声来。   今日的耻辱她会好好记着,等来日定要百倍千倍都加诸他身!   轿帘内静了片时,等第二轮的惨叫终于止歇,他才慢条斯理地吩咐:“我也听够了。风,止吧。”   息风随即又是一声唿哨,墙内终于安静了下来。   兰芽膝弯一软,整个人仆向地面。   “戏听完了,我们也回去吧。”   四个面孔遮于夜色中的轿夫无声转身,抬着银龙小轿便走。   由始至终,他竟连轿帘都没挑开过。   -   大家久等啦~谢谢jenny的10花,tracelc的月票。 ☆、68、五石攻心   回到灵济宫。   息风亲自押送兰芽回“听兰轩”,并派手下得力的锦衣郎监管。   他自己走入司夜染居住的“观鱼台”。   房中已经垂下重重帘幕,上夜的小内监初礼已经将大灯都熄了。息风隔着帘幕立在外间,沉声禀告:“回大人,看守后门的牛金已经上吊死了。”   隔着帘幕,司夜染的声音依旧毫无温度:“死了,也好。”   息风欲言又止,只能叉手施礼:“是。”   息风告退,刚走到门口,司夜染却又说:“明日你亲自到城外的安福寺去捐块地,将他葬了吧。”   息风心中一暖,“属下替牛金谢大人恩典!”   司夜染再不出声,息风深吸口气走出门去。   牛金便是后门那个看守的年老内监,因私纵了兰芽,便已获罪。以牛金资历,死后也只能葬在乱葬岗,可是这回竟然也算因祸得福,竟得大人替他在寺院捐地,便是他的造化。   走出门去,却不想正见藏花立在廊下。花色浓郁,便显得藏花的面色也极为阴沉。   息风蹙眉:“你是来伺候大人的,怎么还不进去?”   藏花目色阴暗:“大人今晚并未召我。初礼说今日是大人陪皇上服药散的日子,大人要彻夜发散药力!”   皇家笃信道教,便也有道士向皇帝进献各种药石丹散。司夜染陪皇帝一同服用的便是魏晋以来颇为风靡的五石散。虽则唐时孙思邈都曾说过此剂乃毒,呼吁世人“遇此方,即须焚之,勿久留也。”但是皇帝迷恋服用之后的若仙若死,于是宫内再度盛行。   司夜染作为皇帝近侍,每次都要陪皇帝共同服用。息风等人看在眼里急在心上,却也无计可施。   息风蹙眉:“嘱咐初礼、初义等人小心伺候。我这便去唤太医来,候在堂下,大人若有半点不适,也好救治。”   息风说着抬步而去,却还是稍停了停,目光冻在藏花面上。   藏花面色一变:“你又待怎样?”   息风冷哼:“你这般心虚,便是不打自招——牛金是被你勒死的!”   藏花面色变了几变:“我便认了又怎样!他私纵那小贱婢去,论罪当死!”   息风眸色一冷:“可是这灵济宫里,总归要大人下令。几时大人允许你动私刑?”   “大人整日入宫陪皇上服散,并不在啊!”藏花走近几步,挑衅睨着息风的眼睛:“再说,就算我有小错,大人又岂会舍得罚我?息风,我虽排名在你后,可是大人对你对我,总归是不同的。”   “是么?”息风冷笑:“那也希望你不要恃宠生娇,做出大人不欢喜的事来。”   “不会的!”藏花双眼一冷:“我做的,都是为了大人!”   息风抬步即去。   藏花黯然立在廊下,望着窗口灯影映照出的剪影,目光痴迷。他低声呢喃:“大人,你今晚不见我,定是罚我。我不过趁着她逃跑,想要结果了她……我这么做,也都是为了大人你!”   “她是朝廷钦犯,是皇上下旨满门抄斩,大人窝藏了她,终有一日要连累大人!可是大人你为什么非要护着她,不让我杀了她!”   -   咳咳,看乃们留言区满屏的“菊花”哟~O(∩_∩)O ☆、69、总有轻重   兰芽回到“听兰轩”,先去看双宝。   不出所料,那孩子又被打得满身的伤……   兰芽愧疚不已,便在榻边给双宝跪倒:“都是我连累你,是我该死。”   双宝忍着疼说:“公子别自责,大人已给我哥哥安排了官职。奴婢这点伤,值了!”   兰芽悲愤:“这算什么!打个巴掌给个甜枣?他不过邀买人心!”   双宝嗫嚅:“公子……,你不要怨恨大人。责打奴婢的,并非大人。”   “那又是谁?”   双宝垂下眼帘:“是二爷。”   “是那妖精!”   兰芽记得,就是那不男不女的家伙将她劫持而来,而且一见面就恨不得剥了她的皮一样。她真不明白,她究竟有哪里得罪了那妖精!   兰芽帮双宝敷药,也顾不得害羞拉下双宝裤子。伤都在P股上,皮肉翻卷,血色淋漓。不敢隔着布,兰芽只好用手来敷药。   双宝迭声婉谢:“奴婢是残缺之人,怎么敢这般劳动公子……”   残缺之人……兰芽便又想起慕容,想起他也曾对她这般说。手便越发坚定,轻声说:“在我心里,你与旁人一般无二。甚至,你总要重过旁人去的。”   双宝自从净身,总被人看不起,哪里听过这样的话?便忍不住咬着枕席,呜呜地哭了出来。   双宝睡了,兰芽却怎么都睡不着。日间种种,从心头呼啸碾过。   却明白,今夜之后她将不再是从前的那个岳兰芽,不能再宁折不弯,否则只会连累身边人。她必得学会委曲求全,学会静待时机。   .   翌日一大早,虎子和陈桐倚便奔进门来。门口昨晚加的锦衣郎拦阻,两方还动了拳脚。   虎子仗着一身功夫,竟是将锦衣郎打翻在地;最奇妙的当属那陈桐倚,就拎着把掉了渣的破蒲扇,竟然也闪转腾挪地没有吃什么大亏。   等息风听报,亲自来调停,他们二人才得以进了门。   兰芽这才看见,陈桐倚到底是眼圈被打了个乌紫。   她盯着陈桐倚乐,虎子却奔上来一把将她抱住,上上下下地将她看全了,“你可吓死我了!就算要逃,你也该先告诉我一声儿!有我护着你,怎么至于再被他们捉回来!”   兰芽不好意思地想要挣开,陈桐倚倒是摇着破蒲扇坏兮兮地笑:“虎子,差矣!她逃出去是为了见旁人,怎方便身边带着你?”   “谁?”虎子一怔,瞪大眼睛盯过来。   兰芽蹙眉,暗骂陈桐倚多事。   陈桐倚还是不知愁苦地摇着破扇子——“兰伢子此时一颗心,怕都系在慕容兄那里了。”   兰芽懊恼握拳:“陈兄,你别乱说!”   目光一错,却见一个蓝衫公子,不知何时悄然立在门口。   兰芽便更是心虚气短,攥紧了手背过身去:“……我们几个,总归是一处的。我不想扔下任何一个。”   陈桐倚夸张地叹了口气:“不过在兰伢子心里,慕容兄总归要重过我们去的。从前在牙行里,兰伢子看慕容的眼神、对慕容说话的语气,总归与我们不同。”   秦直碧依旧站在那里,没离开却也没说话,静静听着。   兰芽便更觉懊恼,跺脚上去掐陈桐倚:“桐桐你胡说什么!我们,总归都是男伢子,哪里来的那么多歪门道!”   打闹间,有蓝锦袍白中领的小内监手执廛尾,清净恭立于晨光里,恬淡出声:“兰公子,大人有请。”   -   谢谢零的3月票~ ☆、70、要画什么   来的这个小内监,兰芽并不认识。只见身量比双宝又高些,气度更多一分娴雅雍容,便知当是年纪身份都比双宝、双寿这一辈更高一阶的。   倒是陈桐倚摇着扇子过来咬耳朵:“你认得他吗?他是司大人贴身伺候的,叫初礼。”   兰芽盯陈桐倚一眼。这家伙看似不正经,不过却的确是消息灵通的。   陈桐倚晃晃脑袋:“大人身边的四个,名以‘礼义忠信’。”   礼义忠信,呵,凭他也配!   兰芽掩住轻蔑,亲下台阶,向初礼一抱拳:“小公公辛苦了。小公公先回,奴婢更衣便去。”   兰芽“奴婢”之词一出,门内的三人都是一愣。   初礼一甩廛尾,清静点头:“公子径去更衣,奴婢在此等候。”   兰芽走进门去,迎向那三人惊愕目光,只淡淡说:“你们三位也请回吧。”   秦直碧隐忍不发,陈桐倚不好多言,虎子却按捺不住了,一把攥住兰芽手臂:“你方才,自称什么?”   兰芽用眼尾余光扫了一眼垂首肃立的初礼,淡然说:“我等自然都是大人的奴婢。”   “兰伢子!”虎子不可置信。   “你回吧。”兰芽抬眸,平静无波。   若是从前,她自己也不敢置信。可是此时,已无半点犹豫。   .   兰芽在后堂再小心将束身布条再勒紧些,将发也散了重新束起,不再是孩童用的总角,而是总于头顶,用木簪束住,外面再加了乌纱网巾。   望向镜中,还是玉面少年,这才深吸口气,随初礼行去。   初礼却没带兰芽至“观鱼台”,而是到了“半月溪”。雅致园林,因院中一弯碧水形似半月而得名。花木亭台俱小巧而别致。   初礼将兰芽让至屋里,只躬身指着书案,说:“请兰公子先行作画,奴婢这便去请大人来。”   “画什么?”兰芽问。   “大人说,请公子将那晚在教坊司的见闻都画下来吧。”   兰芽忍不住冷笑:“那夜那样多人,那样大的地方,又是那般繁杂的亭台轩榭,大人竟我画下什么来!”   初礼依旧娴静雍容,不卑不亢说:“这便全凭兰公子自行决定。”   兰芽略忖,便笑:“大人的意思,竟是用这幅画来做对我的考察?画得好了,大人便会现身;画得若不合大人的意,大人便不会见我?”   初礼也不避讳,只静静躬身:“公子聪慧。大人一向最喜蕙质兰心之人。”   初礼说罢便走了,“半月溪”静了下来,所有无形压力都凝聚到了她笔尖。   她明白,司夜染一向强调,所有都只握在他掌心,从不由得她来求得。她死都不能,她想曲意趋奉,却也不得被立时接纳,总要合了他的心意才行。   可是想想,那晚所有,他究竟想看她画什么? ☆、71、你竟是谁   实则一闭眼,眼前唯有一人。月光水色,白衣独染……却因为她,遭受那般际遇!   所以,司夜染想看的定然不是她画那人。   可是那晚除了那人,她还能记住什么?   兰芽立在桌边,屏息凝神,让自己的心暂时脱离慕容——终于,那晚都隐于夜色中的其余众人,缓缓地清晰起来。   比如水边饮宴众人:礼部尚书邹凯,左右列席的司部官员,彼此喁喁耳语,仿有不可告人;   比如她独拥五男高坐时,俯首即可看见的楼下众人:当中有三两个,仿佛曾是爹爹故友。既是官员,却微服而至,似有所窥……   官场纵横,人间风云。   那个夜晚的教坊司,渐渐汇总成为一幅画卷,立体展现在她脑海中。哪里是集中的主题,哪几个人当重点勾勒,一时间竟都已分明。   她微一思忖,便下笔画去。   她方才太过凝神,不知背后暑假彼端,早已有个人在无声打量她的一思一动。   心定,笔快,兰芽笔走游龙,不多时便一气呵成。纸上水墨淋漓,她长舒口气,小心吹干墨迹。   于细节处,略一思量,情知在画面当中早已暗暗有所取舍:那些曾与爹爹交往的熟悉面孔,她故意没有细细勾画;倒是水边饮宴的那几位官员,她索性毫不留情地都画了个栩栩如生。   谁让他们那般轻慢慕容?她便也不留情!   墨迹渐干,她的感官也苏醒过来。她便定住,身子不敢动,只微微转头望去。   心底却已兢兢如电光窜过。   竹帘轻挑,一袭月白蟒袍的司夜染缓缓走出。那袍子丝质玉润,光华皎洁如月;偏身上通肩刺绣的金色蟒龙狰狞如魔!   兰芽警告自己平静,眼睛却还是不由自主盯住那蟒龙暗夜般的双眼。随着他的步幅和呼吸,那蟒龙的眼珠子漆黑冷肃,仿佛紧紧盯着她。   那夜灭门的噩梦又来了。   那夜他就是穿着这样的蟒袍,就是用这样缓慢却迫人的步速向她走来!   眼前不再是花影扶疏的半月溪,而又是岳家,又是那个夜空被火光映红的夜晚,她眼前耳边又是家人奔逃的惨叫连声!   她踉跄一步,急忙伸手向后扣住桌沿,命令自己冷静下来。   今日,她不能让他看出半点的异样来。   她便努力地笑,隐起所有的痛楚和悲愤,一脸谄媚。   扯着麻木的唇角,扬声:“奴婢参见大人。”   他语声平静,却冰冷;慢条斯理,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威慑:“你,是谁?”   兰芽深吸口气:“大人,奴婢是兰伢子。”   他走得更近,她更加看清了他的面容。一张傅粉的脸,宛若天山飘雪;一双底色略淡的眼瞳,宛若深潭寒冰。这样凄冷的面孔上,却偏是双唇浓艳火烈,像是燃着地府的火、淌着未干的血!   阴曹鬼判,也不过如此。   偏偏,这样森冷可怖的面容,却是那般惊艳绝世的眉眼!   绝美却阴森,妖冶却可怖!   他一步一步走来,周遭空气便都被他凝冻,一层一层向她席卷而来,让她无法呼吸!   “你再说一遍,你,是谁!”   -   谢谢云彩的红包~ ☆、72、身为女儿   兰芽心思电转,已是明白司夜染想要什么。   便如方才,她对答都是“兰伢子”,从这次到灵济宫以来,她从未在他面前承认自己是岳兰芽,更一向以男装示人。   司夜染是要她亲自向他承认她本来是谁!   她知道他认得她,就像她化成灰也不会忘了他的相貌!   他现在不过是逼她自己撕开伪装承认罢了!   兰芽踉跄一笑:“回大人,奴婢是岳如期的女儿,岳氏兰芽。”   兰芽说完黯然垂眸。此一举,不啻在他面前生生扯开自己的衣裳!从此再无遁形。   司夜染目光无声,只轻轻“嗯”了一声。   相较于兰芽自己的反应,他的态度实在是太过轻慢。或许在他心里,她原本就什么都不值。   司夜染踱步至画案边,伸手将她的画擎起,目光扫过,便攥成一团,狠狠掷在兰芽面上!   “就因为你是岳如期的女儿,所以你才故意对座中几个岳党隐去面目!岳兰芽,你这是包庇之罪,当受连坐!”   纸本柔软,攥成团后却棱角如刀,兰芽只觉左边面颊灼痛。   她可以出卖自己,但是却没想过要出卖爹爹的朋友!   看她死死抿住嘴唇,倔强不说,司夜染微抬袖,赏花般细细观赏自己的指甲。兰芽横了一眼,却不能不承认原来他一个男人的指甲也很好看:不似女子的长甲,而是修剪得短而整齐,可是天生形状极好,便显得格外优雅。   他仿佛宁肯只看着指甲,也不屑多看她一眼,缓缓说:“岳如期,文华殿大学士,内阁辅臣。朝中交游广阔,门生遍及天下。每月的文华殿经筵,主讲者也多是岳如期本人,或者弟子门生……万岁多年受其谬引,朝野上下都被他朋党覆羽。”   他说着缓缓转了转眸子,淡色目光从眼角瞥向她:“这样的乱臣贼子已是百足之虫,纵身死而党羽势力不灭。这样的毒瘤,朝廷必定斩草除根,绝不姑息!”   兰芽心内沸腾,真想朝他吼:不是不是!   却只能死死忍住,命令自己关闭耳朵。   司夜染偏首来睨她:“……所以这幅画,本是我给你的一次立功良机。可没想到你这么蠢,竟然自己便轻纵了。”   兰芽压住心底呼啸,垂首讷讷:“大人容禀,非是奴婢不恭,实在是奴婢真的并不认得爹爹生前交好!大人既知奴婢本是女儿,从小养在深闺,哪里有机会结识爹爹友人!大人说什么画中人,奴婢着实不认得。”   司夜染冷笑:“岳兰芽,你当本官是傻子么!说什么你被养在深闺,你分明从小便穿男装,随你父亲前堂会客——乃至,多年来京中只知岳如期有幼子,却不知你实为幼女!”   兰芽眼帘深阖,情知再瞒不住。   可是难道就真的要出卖爹爹生前的友人么?   兰芽扑通跪倒:“大人责罚奴婢吧,奴婢是真的没有见过那几人!”   司夜染却笑了,笑声清澈却阴冷:“……那么,你就不是真的岳兰芽。嗯,如你所说,你只是兰伢子——所以,你方才又是向本官撒了谎!兰伢子,你说这回本官该如何罚你?”   兰芽立时想到慕容,耳畔浮起那晚惨叫。   兰芽惊呼:“大人!奴婢不敢,奴婢真的是岳兰芽!”   司夜染的笑声便更加清澈,他甚至含笑蹲下来,就在兰芽面前。他的嗓音也诡异变得柔软起来,像是春风春雨涤荡过的柳枝:“岳兰芽是女儿,兰伢子却是男儿。你既说你是岳兰芽,你又该如何向我证明你是女儿身呢?”   兰芽如遭雷击,定定上望。   司夜染森然起身,背转身去走向书架。随意从内里抽了一卷书,慵懒说:“……你自己慢慢想。如果想不到法子,就老老实实将那几个人的脸给本官勾画清楚,也好本官去缉捕。”   那几条性命重,还是女儿身重?兰芽心底几个来回。   翻腾渐渐平息下来,兰芽不再害怕,淡然起身。   司夜染静静读书,耳畔渐传来衣带簌簌之声。他目光梢顿,指尖从书页滑落……   微一皱眉,他索性阖上眼。   房间中寂静得连窗外叶落之声都听得清,兰芽屏住呼吸,手指灵动。少顷,深吸口气抬眼望向那锦袍颀长的背影:“大人,请看。”   司夜染阖着眼,眉尖不为人知地微微一跳,嗓音干哑:“看什么?”   窗外风来,袭上没有了布料遮掩的部位。兰芽耐住周身的冰冷,也闭住眼睛:“大人请看——奴 ☆、73、你是太监   扯蛋!   若只以耳孔为证,凭他奸诈,如何肯信!   况且,这天下有耳孔者亦并非独独女子。便如北方草原、西南番邦,便是英武男子也耳坠金环的。   这样一想,便又不由得想起慕容……他是北元皇孙,耳上应该也有孔吧?她从前竟粗心,没能一探……可今后,也许再没有细探的机会。   心下黯然,抬眼望去。这厮既为大藤峡余孽,耳上自当也有耳孔……   可是眼前妖孽,又如何能与慕容相提并论?   兰芽便整颗心都寒下,窘意减退,只冷静收束好衣襟,说:“纵解衣带倒也无妨。大人既为公公,早无男女大防。”   “岳兰芽,你好大的胆子!”司夜染一把捏住兰芽下颌,淡色瞳眸狠狠盯住:“难道你不知道,内监皆最恨这般说辞?”   兰芽做惊恐状:“公公饶命!是公公不喜奴婢撒谎,奴婢才句句实言。难道大人不是公公,难道公公不是已无男女大防?奴婢若说错做错,自当领罚;可是奴婢若然只是实话实说,大人这般赏罚分明的人,又如何会迁怒于奴婢?”   一口气说完,心痛与窒闷终于可以释去些许。   司夜染捏紧兰芽下颌,凝注她红唇吞吐,幽缓而笑:“你以此笑我,难道不怕我也让你尝尝宫刑的滋味?”   司夜染那形状美好的指甲已是抠入兰芽皮肉中,疼痛凛冽。他看她疼,他便越发从容,后来渐渐挑起唇角:“……到时用那痛不欲生,便是对你最好惩戒。”   兰芽轻哂:“大人谬矣。奴婢是女儿身,如何宫刑!”   司夜染仰首,微一挑眉:“来啊,将兰伢子带至蚕室,施以宫刑!”   兰芽大惊,“司夜染!你是个疯子!”   司夜染这才饶有兴趣盯着兰芽刷白的一张脸:“你也知怕了?本官来告诉你,宫刑是何样滋味……”   .   兰芽去了半日还没回,虎子已急成热锅蚂蚁。陈桐倚只得好言相劝,一回身却不见了秦直碧。   陈虎二人以为秦直碧回修竹廊去了。却不知道,秦直碧径奔半月溪而去!   双寿急得双膝跪倒:“公子,当真去不得!”   这一闹腾,倒是初礼从半月溪门内迎出,抬眸迎着秦直碧,只淡淡说:“公子既来,便请进吧。”   双寿一跺脚,可是初礼看都没看他一眼,便优雅转身进门引路去了。双寿也没敢跟着进去,只好委委屈屈候在门墙外。   也不知道秦公子这一去,是吉是凶。   秦直碧一心只悬念兰芽,脚步不停随初礼走入厅中去。   房中却无人,只是画案上凌乱。秦直碧走过去指尖捻过笔尖,再探过墨块……水意染指,当是兰芽用过,而她也刚离开不久。   目光扫视,发现跌落在画案边的一团纸。秦直碧捡起,摊开。一观之下,便眉尖轻蹙:“兰伢子去了哪里?”   - ☆、74、心有天下   初礼觑着秦直碧神色,清清静静答:“秦公子不如先看看这幅画。画上,是兰公子那晚于教坊司所见……秦公子满腹经纶,不妨点评一番。”   秦直碧心下微跳:兰伢子果然是会画画儿的。   可是兰伢子,是否便是他记忆中曾遇见过的那人?   初礼静候在畔,秦直碧只能拉回思绪,专心看画。   眼前教坊亭台叠起,满眼纸醉金迷。可是笔触清朗,显是作画人一颗冷静的心——那**的舍生忘死,兰伢子不过只是为了一人……   兰陈桐倚说的不错,原来兰伢子果然是对慕容格外不同。   心口猝然袭来窒痛,他不问来由。   看罢,他轻叹,松手放开画。   初礼躬身问:“秦公子可看懂了?”   秦直碧轻叹:“纵是为一人而去,却仍可看见除他之外的人情世态。由此可见,在兰伢子心里,并非只装着那一人自己。纵有儿女情长,兰伢子却仍心怀天下。”   秦直碧仰头轻叹:“你家大人以此命题,考校于他,便是想看他心中是否只有一己之私,毫无天下之念。”   初礼躬身一笑:“恭喜公子,也通过考校了。”   秦直碧倏然伸手,砰地一把攥住初礼手臂:“我只问你,兰伢子现在何处!”   初礼没惧也没恼,“大人吩咐,公子若能通过考校,当赏;便将兰公子下落告知——兰公子被大人送去‘蚕室’。”   .   秦直碧重重一震:“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初礼依旧不慌不忙:“公子想必已经知道那是何样去处——正是奴婢等人净身之所。大人吩咐几位公子不必担心,大人自会带兰公子回来。”   秦直碧温润黑瞳里骤然涌起惊涛骇浪,他一把卡住初礼脖子:“你们大人他难道想……!”   初礼不躲不闪,依旧淡淡微笑:“不错。进得宫里来的,自然都要净身。奴婢倒劝公子冷静,否则大人也许一怒之下将公子也送去蚕室。”   “你以为我怕么?”秦直碧嗓音平静,手指却加重力道。   初礼轻轻闭上眼睛,仿佛丝毫不惧怕死亡的来临:“公子不怕,可是公子的列祖列宗难道不怕秦家从此断了香火?”   秦直碧指尖一窒。   娘亲、长姊,并阖家女眷拼了命也要将他改扮女装掩护下来,就是为了要给秦家留下一条血脉……既已决定苟活,如何再能辜负她们?   秦直碧深吸口气,双手颓然垂落。   兰伢子曾不顾一切救他两次,可是他此时竟然无能为力!   这一生,他何以为报?!   -   咳咳,一看乃们在留言区的讨论主题又从菊花变成了十三岁的发育,我顿时也是醉了……内啥,我好像没写啥呀,哈哈。   【晚上再给大家加一更吧,答谢蓝的大红包,小七的红包。晚上见。】 ☆、75、他已净身   掌灯时分,司夜染方将兰芽带回灵济宫。   兰芽双股栗栗,竟不能站立,更不能行走,是被两个锦衣郎生生拖进宫来。   虎子、秦直碧和陈桐倚都闻讯奔来,都惊见兰芽腰腹之下的累累血痕!   兰芽一张脸更是白得没有血色。嘴唇被咬破而结痂,结痂再咬破……此时黯淡干涩,干皮翻起。   而司夜染竟然也在院中。一袭锦袍外罩着黑绒披风,一张白脸在夜色映衬下更显阴森。   司夜染淡淡扫视众人:“兰伢子已净身。从此‘兰伢子’的小名儿也改了吧,就叫‘兰’,归属藏花节制。”   此言一出,秦直碧登时满面苍白。陈桐倚忙抢前一步扶住。   虎子便一声痛呼:“奸贼,你竟敢伤害兰伢子!小爷宰了你!”   守卫在畔的息风,并几个锦衣郎便左右上来将虎子隔住。虎子发疯一般,几个锦衣郎都不是对手,最后只被息风横刀拦住!   司夜染仿佛隔岸观火,细细打量虎子拳脚,眼中不掩激赏之色。   息风一再警告:“住手!否则,本将掌中刀不长眼睛!”   “不长眼睛又如何!”虎子眼睛已是红了,双拳虎虎生风:“小爷今日便是跟你们拼命来的!”   息风便再不多言,横刀应对,一时刀光乱影纷纷。   司夜染却轻轻一嗤:“鲁莽有余的东西,岂堪大用!”   话声刚落,息风已一个游龙摆尾,身形一矮转到虎子背后去,探手将虎子手臂反剪,而寒凉刀刃便逼到了虎子咽喉!   兰芽颤栗大喊:“息风将军,别伤虎子!”   虎子不甘,拼命挣扎:“小子,有种你别拿刀,你敢跟小爷我空掌来过么?”   息风冷哂:“以空掌搏刀刃,你当我跟你一样傻!若要赢,便不必沽名钓誉!”   说着话,司夜染已然信步而至,傲慢观赏虎子面上的愤怒,挑了挑红唇:“这么大的火气……我看,倒不如把这个也去净了身,去去火!”   虎子大骂:“孙子!小爷但凡还有一口气在,定要把你千刀万剐!”   兰芽巨震,推开搀扶她的双宝和三阳,却因腰腹剧痛,而仆倒在地。她也顾不得,只用指甲抠着地砖,爬向司夜染。   “大人,求你……虎子今日也都是为了奴婢。大人要罚,便都罚在奴婢身上!”   兰芽身为大学士千金,从小也算娇生惯养。尤其一双手因擅丹青,更为家人爱重,于是平日里必定什么重的累的尖的刺的都不经她手。而此时,她十根手指都已被地砖磨得血色淋漓。斑斑点点,染满砖面!   虎子哪里还顾得上自己,跳脚痛呼:“兰伢子!你莫管我,我今生能与你死在一处,便也足矣!”   陈桐倚愣了愣神儿。   秦直碧却已抢步出去,也朝司夜染跪倒在地。   -   既知兰芽女儿身,司夜染为何又来这一招?三更完毕,明天见。 ☆、76、为情所困   秦直碧双膝跪倒:“大人!兰伢子已然伤重若此,求大人开恩!虎子不过是心痛兰伢子,也求大人宽宥!”   “哦?”司夜染眯眼打量秦直碧,无声而笑:“一向心高气傲的秦公子,今日竟也向我这阉人双膝跪倒?秦公子,咱家岂敢哪!”   秦直碧如冷水兜头,却都忍住,只直挺挺跪答:“求大人开恩!”   陈桐倚便也过来与秦直碧跪在一起,一同祈求:“求大人放过虎子!”   司夜染仿佛觉得有趣,目光在众人面上兜来兜去,然后轻飘飘落在息风面上,问:“风,方才那莽撞的东西跟你过了多少招?”   息风叉手回禀:“二十招。”   司夜染点头,斜睨依旧不忿的虎子:“……给你一月,一月后与息风再做比试。若能与息风过满五十招,我便饶了你。若不行,风你手上的刀便也不必闲着了,直接-阉了他~”   虎子还想吼,匍匐于地的兰芽倏地回眸瞪去:“你闭嘴!”   虎子眼珠子瞪得老大,却当真硬生生闭紧了嘴。腮帮都憋得鼓了出来,却望着兰芽,目光终究放柔。   司夜染了冷冷看着这一幕,没有出声,负手而去。   .   夜半更深,兰芽疼得睡不着,双宝衣不解带地守着。兰芽劝他去睡,双宝却笑:“从前两回都是公子照顾奴婢,这回可让奴婢有机会回报。公子就让奴婢在这儿守着吧。”   兰芽无声呜咽。双宝忙问:“公子可是疼了?“   双宝忙起身小心将门窗都拉严了,将房内所有帘幕、碧纱橱都拉严,小心说:“净身之后最受不得风。奴婢在房内拢了三个火盆,让房里热热的,公子便可愈合得快些。”   兰芽心暖,便问:“双宝,你当年刚净完身的时候儿——疼吗?”   “疼啊。”双宝用力地笑,可是面色还是苍白起来:“……那时候跟我一起净身的,还有几个小孩儿。不过竟都疼死了,就我咬牙挺过来。”   双宝叹息一声:“我知道我不能死。我那六两净身的银子还欠着刀子匠呢。我得活下来,至少也得把人家的银子还上。”   兰芽忍不住伸手去握住双宝的手。   双宝吸了吸鼻子:“公子别怕,奴婢一定好好服侍公子,定让公子早早愈合。”   夜色悠长,两人说着话仿佛真能让疼痛减退。   兰芽说:“给我讲讲你们大人吧。什么都行,但凡你知道的、能说的,我都想听。”   私下议论大人是重罪,双宝从前拒绝过一回。可是今晚特殊,双宝犹豫了下,便点头:“好。”   夜空星褪,双宝轻声讲述:“……宫里规矩严,公子莫以为所有内监都是不学无术。实则,司礼监早有‘内书堂’,所有十岁以下的小内监都要入内书堂念书。如今宫内十二监所有内官都是从内书堂里走出来的。司礼监的掌印、秉笔太监们,更个个都是内书堂里顶尖之数。”   兰芽点头:“那你们大人,定然也是那边的翘楚了。”   双宝恭敬拱手:“正是。”   “内书房教学严格,每日放学都要即席赋诗……”双宝说到这里,目光倏然灼亮:“便有无数人提及大人当年。内书堂记载的优秀诗篇,许多都是大人当年所作!”   双宝望住兰芽:“在大人那一届学堂里,大人才华独秀,无人能出大人之右!”   兰芽望着双宝绯红的双颊、闪亮的眼瞳,便轻轻一叹:“我懂了。我曾要你背叛你们大人而跟我站在一起,你却宁死不受。我从前以为是你害怕你们大人,现在终于明白,你是因为崇拜他。”   双宝有些不好意思,却还是坚定点头:“我等已是没根的人,历来受人鄙视。大人如今便是我等梦想。”   兰芽不由蹙眉:双宝当是羡慕司夜染如今的权倾朝野、百官拜伏吧?可是对于朝廷与万民来说,宦官专权却是大祸!   所以阉祸也许不止一人一朝,而是只要这天下还有宦官在,便都永远禁绝不了宦官对于权势的渴望。   .   这个夜晚,无眠的还有藏花。   司夜染在听兰轩宣布兰芽净身为宦,且从即日起归他辖制……他未有半点喜色,反倒更添狐疑。   夜半更深他烫了一壶酒,邀息风对饮。   酒过三巡,藏花婉转一笑:“纵然陪侍大人枕席,可是大人的心思我却总也猜不透。息风你在大人身边比我rì子久,你倒是帮我猜猜,大人这又是要作甚?”   息风眯眼望他。 ☆、77、离情断爱   观鱼台。   夜色染浓花树,碧影深深。   窗棂半开,窗内红纱幔影,随风翩飞。   藏花端坐镜台前,褪去了大衣裳,只余深红中衣。长发已是散下,正被身后人以玉梳缓缓梳弄。   那梳头的人只在窗棂处,露出一截霜色袖管,并同样白而冷静的手指。恰与身前红衣红颊的美人成为绝大反差。   窗外蕉叶之下,一潭碧水浓翠静流,水中无数尾红鳞锦鲤过叶穿花,偶尔吐一颗气泡,被月色染了,恍如凝珠。   这般良辰美景,如此相依相伴。   藏花便不禁痴了,透过菱花镜凝望背后容颜:“掐指算算,自从岳如期案后,大人便再也没有召幸过奴家。今晚不知大人怎会突然想起奴家来了?”   司夜染手指穿过那比女子还要浓密的青丝,轻挑红唇:“我便知你又多心了。你又何必对她这般耿耿于怀?我早说过,岳如期案牵涉广大,留着她这枚鱼饵定有大用。”   藏花迟疑一笑:“大人真的只将她当鱼饵么?”   司夜染难得今晚脾气极好,非但没恼怒,反而躬身贴住藏花面颊,一同望向菱花:“我有多厌恶女人,难道你忘了么?”   藏花的表情终于放柔:“……可是大人分明又将她扮为男子。”   “若论男装丽色……花,这世上又有谁能比得过你?”   司夜染指尖沿着藏花面颊迷恋游弋:“这些日子皇上、娘娘都那么多事,我哪里分得出心?再说你恁贪嘴,我不攒足了力气,又如何敢召你,嗯?”   藏花登时嘤咛一声,骨头已是酥了半边,身子都偎进司夜染怀中,不依道:“大人坏死了!哪里是奴家贪嘴,分明是大人元气太盛!”   “是么?”镜中人长眸轻挑,眼瞳染醉,虽不减清冷,却多了无法言喻的妖冶:“那今晚你也不准睡,更不准求我饶了你。”   藏花闻听这话,便已彻底瘫软,只伸手攀住司夜染肩头:“大人,怜我……”   司夜染清凉一笑,展臂将藏花横抱起,扑入纱帐。   潇洒甩袖,袖底流风便将周遭红烛熄尽。唯留床脚一盏纱罩红灯,影绰绰映出帐中两人的颠倒腾转。   不多时便传来藏花嘤咛抽噎之声,仿佛哀求,又似感激,呢哝不绝。   却始终不闻司夜染声息,仿佛只专注一处,不肯稍懈。   良久良久,当初礼带着初忠、初信抬着大桶的热水进来时,天已破晓,却仍听得见大人嗓音清朗,显是兴致尤浓,低哑呢喃:“……你现在可知我心意了,嗯?以后别再多心,免得坏了我通盘计划。你替我好好调理她……也唯有你,我才信得过。”   初礼三人仿若活动的木桩,充耳不闻,面上更不敢带出半点表情。只手脚麻利将丢在帐外的种种物件儿,皆仔细收起。   那当中深红浅绿,粗细轻重,不一而足。   .   经此良宵,藏花翌日仿若脱胎换骨。久违的艳丽重回,眉梢眼角风姿流转。   他晨起第一件事,便是来探兰芽。   因宫刑伤口最忌风吹,司夜染曾下令任何外人不准私自造访听兰轩。不过灵济宫中人都明白,这规矩对藏花是另当别论的。所以双宝没敢犹豫,急忙开了门。   穿过重重垂帘,藏花得意洋洋走到兰芽榻边。看她面色如纸,便自在地朝双宝送过来的绣墩上一坐。回首冷冷觑了双宝一眼:“宝儿,你且出去。我有几句话要跟你们公子说。”   双宝略一迟疑,望向兰芽。   兰芽努力一笑,示意无妨。双宝这才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藏花这才抿嘴笑:“明人不说暗话,我知道你是岳兰芽!所以什么净身啊,不过是骗过外人眼目罢了,你大可不必做出这般病弱美人的姿态——做了,又给谁看呢?给你那几个小情郎?呵,真可惜他们可不准来探你!”   兰芽虚弱,却也只是轻蔑而笑:“二爷此言差矣。病弱美人?兰芽从不屑为之!纵然女子不能去势,可是公公难道不知道你们大人有多阴毒!”   耳畔便又是司夜染来自阴曹地府般的阴森嗓音——   蚕室里,在染着陈年血腥的刀具旁,司夜染挑着她的下颌,恍若情侣般柔声细语:“……女人亦可受宫刑的。所谓宫刑,男子去势,女子幽闭……重击你下.腹,**小骨,封住你的女闾……从此女子亦同宦官一般,再无人间情爱。”   当重杖击下,兰芽死死咬住唇,不准自己痛呼出来,却终究眼中滑下泪水。 ☆、78、投石问路   这一个月里,兰芽闭门谢客。只中间让双宝去了一趟狮子林,替她传话给虎子,让他不可分心,好好练功。   “……兰公子嘱奴婢转告虎爷:若输了,便也不必再去听兰轩。”   这句转告来得正及时。虎子因悬心兰芽,镇日里去闯听兰轩,先时被息风带人挡住,后来干脆是兰芽不肯见他。虎子哪里还有心思练功?索性破罐破摔地想,不如就这么被息风掌中刀给阉了倒也干净!至少从此能陪着兰伢子一处……   听了双宝的话,虎子激灵灵一震:“他当真?”   双宝点头:“虎爷若不信,到时候试试就知。”说罢傲然轻哼:“我们兰公子,一向言出必践!”   虎子垂首,猛地一砸墙面:“你回去告诉他,我必定赢给他看!”   .   却说那位倒霉蛋儿宦官冯谷。原本在辽东苦哈哈监军了三年,奉旨回京以为能图个晋升,于是格外卖力巡夜——却不想中途劫了兰芽等一众少年,客观上坏了仇夜雨的计划。   仇夜雨被公孙寒压制着,没敢明面动手收拾冯谷,可是暗下的绊子自然少不得。冯谷回京百日,非但没能晋升,反倒被一踩到底。这一辈子的种种奋斗,都白费了。   可是最窝囊的是,冯谷却生生不知道自己究竟错在哪里,凭什么就落得了这样的下场!   这日冯谷奉命微服巡街,他穿上贫民百姓的服饰坐进酒楼,旁听食客们都在谈论什么,顺便也借几碗黄汤,吊慰自己一番。   他仗势欺人惯了,虽然酒楼上人很多,他却也强令小二不准带人来并桌,一个人独霸酒楼上视野最好的一桌。   却有个没有眼色的斗笠男子径直在他这桌坐下。   冯谷便一拍桌子:“怎么着,不想活了?!”   那位头戴斗笠,低低压到眉端,看不见面容。   那人不惧也不恼,只是笑:“倒是冯公公活不长久了。这般被人捏高踩低,说不准几时便被拿到大错,丢了脑袋!”   冯谷便惊了:“你,你是谁!”   那人起身:“公公若想活命,便悄悄儿跟着我来。”   那人便下楼去。冯谷坐在原位左右思量,身在紫府多年的经验告诉他,眼前怕是有陷阱;可是就算不踏入那陷阱呢,难道背后就是条康庄大道?左右不拼也是等死,还不如拼它一把!   冯谷便连忙起身,跟了那人离去。   .   京师很大,内城外城东城西城,可是那斗笠客却仿佛还嫌京师不够大,故意七弯八绕,硬是引着冯谷走了几个时辰!   眼见日已西斜,冯谷实在按捺不住,急走几步拉近距离,到没人处一把扯住了那人的肩头:“哎你别走了!你到底要把我带到哪儿去?”   那人回身,仿佛轻笑:“冯公公这便不对了。纵然我有意七弯八绕,可是对于身在紫府听差的冯公公来说,京师街巷早已烂熟于心,岂能走晕?”   冯谷便一咬牙:“我瞧得出你总归是把我往西安门方向引!”   “恭喜公公。”   冯谷一跺脚:“那边地界,我是不能去的!”   到了西安门,就距离灵济宫不远了,那就是到了司夜染的地界!仇夜雨与司夜染势不两立,他到灵济宫地界去,那不是找死!   冯谷临阵怯步,斗笠客并不意外。他只冷笑:“东安门既然已无公公活路,公公难道还不想去西安门寻一条活路?”   .   斗笠客带着冯谷秘入灵济宫,穿花拂柳,将冯谷带至半月溪门外。   守门的侍卫见了腰牌未敢拦阻,迎面却被初礼拦住。   斗笠客朝初礼抬起斗笠,微微一笑。   一见斗笠下的容颜,初礼便都一怔。便赶紧引着两人朝里走,初礼躬身急行,唇角忍不住微微挑起。   初礼进内通禀。少时出来,先让斗笠客进去。   初礼亲自看着门外的冯谷,与斗笠客身形交错之间,忍不住朝斗笠客眨了眨眼。   .   斗笠客脚步轻盈走进去,隔着紫檀镂花的月洞门,正看见司夜染端坐在书案后面处理公文。   窗外天色已暗,唯余西天边一星半点深红余晖。他的案头点燃了红纱罩灯,柔光落满他案头的白玉笔架、墨床。   他此时已褪下了公服,只随意穿着霜色直裰。发未簪冠,只以寒玉簪束起。   这般望去,竟也敛去所有戾色。除了那张宦官永远无法改变的傅粉白脸,其余竟也仿若翩翩佳公子。 ☆、79、漫漫星野   兰芽离了半月溪,息风便被唤来。   遥遥看见候在门外的冯谷,息风便一皱眉。   入内便叉手施礼道:“大人,冯谷是个祸端!不知谁这般莽撞,竟然将他直引入这边来!”   “大人,不值得为了一个小小冯谷,而跟仇夜雨撕开脸面!”   司夜染垂眸不语,只将毛笔在指间转了个圈儿。   良久方说:“你猜,是谁把这个祸端给我带来的?”   息风蹙眉:“如此不知轻重的,怕也只有那位兰公子。”   司夜染抚掌冷笑:“可不!”   息风皱眉:“大人可否允属下去惩戒她?”   司夜染却清冷一笑:“惩戒什么,她以为她那点小小心思,我看不懂?小小年纪,便已学会了等着坐山观虎斗呢……无妨,便见见冯谷好了。”   息风急了:“大人!”   司夜染微微仰首:“反正这朝野上下,等着坐山观虎斗的人也多了去了。她不过是最微末之流,今日就算能惩戒了她,又如何能挡得住那些位高权重者的心思?”   息风一愣:“大人的意思是……?”   司夜染道:“他既来了,总有一用。”   .   稍后,冯谷被带到司夜染面前。   却不是在半月溪书房内,而是在花园。   冯谷原本战战兢兢,却没想到司夜染竟然为他设了一桌丰盛酒席。   常服的司夜染,再不是往日堂上那个玉面阎罗,而简直就像个翩翩少年公子,眉眼含笑地亲自拉他入席:“伴伴快请坐。闻听伴伴由辽东奉命回京,来不及为伴伴洗尘,伴伴海涵则个。”   冯谷哪想到能受这般礼遇?又惊又喜之下,真是险些哭了。   司夜染亲执酒壶:“如此良夜,伴伴只管排遣心事。”说着吩咐:“来呀,选几对勇士来,给伴伴助兴!”   息风便亲自挑了几对锦衣郎,以互搏助兴。   冯谷却越发坐不住,嗫嚅说:“……大人,下官着实不敢。大人只差遣便可,下官必效鞍马!”   “欸!”司夜染却一甩衣袖:“都是手下人办事不力,没说明白!今晚夜染请伴伴来,哪里是要做什么调遣,不过只是为伴伴洗尘!今晚伴伴只饮酒,莫说其它!”   冯谷便越慌了。倘若他不能为司夜染建功,司夜染要他作甚!   司夜染自己倒是兴致颇高,映着月色频频把盏,遥望勇士搏斗不时击节叫好。   冯谷以为司夜染是等他愿者上钩,于是急忙自动说:“大人!下官定将仇夜雨所言所行都及时通报大人!”   司夜染这才回眸,却依旧柔缓地笑:“伴伴说得哪里话来?虽然外头是有不少风言风语,说什么我与夜雨四哥不睦。实则那都是胡说八道!”   “我与四哥同为‘夜’字辈,打小是一起在宫里长大的。当年我们同吃同住,还一同入内学堂念书,可是最好的手足兄弟。夜字辈里,我年纪最小,受了欺负还有许多回都是四哥替我出头……后来我入御马监,四哥入司礼监,我们都有了自己一方小小天地,可以更好为皇上效命……我们两人本是同心同命,哪里来的不睦!”   “不睦之词不过是有人故意的挑拨罢了。伴伴莫听信,今后也莫跟着以讹传讹了。”   说完,司夜染径自抬袖,将杯中酒仰头吞下。目光滑过月轮,染上清冷之色。   冯谷便傻了,一时之间不知如何进退。   此时所有勇士都表演完毕,退下去。息风亲自上前抱拳:“末将自告奋勇,为大人与伴伴一助酒兴!”   司夜染眸光如电,扬声大笑:“好啊!”   息风便带了个人,一同立在场地中央去。   这一回的气势,便与之前都不同了。之前因是表演,对战之间没有半点戾气;可是这一回,就是坐在桌边的冯谷都感觉的寒气扑面。   果然,两人一动起手来,便是刀光剑影,是真的把命悬在刀刃上的!   待得冯谷再看清那个与息风以命相搏的少年,便惊得忍不住低叫一声!   ——他认出来了,那个少年竟然是那晚曾经见过的,叫虎子的!   .   听见他低呼,司夜染终于眉梢染上一抹霁色,转眸望来:“伴伴难道认得此人?”   冯谷心中便跟捅开了窗户纸似的,一下子明白了那夜的真相!   他便更紧张,忖着该如何回答。当然不能说那晚见过,否则岂不是等于在司夜染面前说,那 ☆、80、拿起屠刀   要除掉冯谷,自然不能在灵济宫地界。息风亲自带人尾随,远远等冯谷远离,正待动手,夜色里忽然无声走出一人。   在夜色里,那人竟穿血红的衣裳。   息风一皱眉,“花,你怎来了?”   “我来,自然也是要帮大人办事。暗杀这类的活,原本便是我的长项。除掉冯谷,总归不能让仇夜雨看出蛛丝马迹,而你们动手总归难免留下痕迹。”   藏花从小便被培养成暗杀工具,最善神不知鬼不觉的暗杀手段。息风知有理,便按回刀柄,向手下人使个眼色。手下如一阵夜风无声退去,息风嘱咐藏花:“冯谷在辽东监军多年,熟识刀马,你要多加小心。”   “我亦有帮手,你放心。替大人办事,必定要万无一失。”   息风带人离去,藏花目送他们走得没了踪影,方回首而瞥:“你出来吧。”   浓墨夜色里,走出一脸苍白的兰芽。   .   冯谷被带到花园赴宴,司夜染与息风、虎子都在那边,藏花便来到听兰轩,冷笑质问兰芽,是否真当这灵济宫众人都是傻子了,竟然胆敢再度私出宫去,而且自作主张将冯谷带回来,还不知深浅地直接带去面见大人!   兰芽没想到藏花消息如此灵通,只自辩说:“我已去面见过大人。大人尚未诃责,怎的二爷倒要越俎代庖了不成?”   藏花冷笑:“我这是保护大人!当我不知你恨不得大人死,所以你此举名为帮大人办事,实则是要构陷大人,我自然不会放过你!”   兰芽反倒笑了:“二爷当如何?杀了我么?”   “我怎么会~”藏花笑起来柔媚万端,走过来伸手指挑起兰芽下颌。   这动作真是像极了司夜染,由此可见他们二人之间耳濡目染该有多亲近。   “大人既将你交到我手里,我若杀了你,在大人眼里只能是我无能,竟管教不得你……所以我不会杀你,可是我要一根一根拔掉你身上的刺。”   那一刻,兰芽尚不知藏花要如何惩罚她;可是此时,她却突地懂了。   藏花在如墨夜色里,指着前方冯谷影影绰绰的背影,一字一声道:“那个祸端既然是你带回来的,便由你负责除掉。”   “你要我杀人!”寒意从兰芽心底爬升,透过骨头缝儿漫延开去。   藏花咯咯一笑,走过来亲昵揽住兰芽肩头:“很怕,是么?人这辈子最可怕的不是杀人,而是第一回杀人……好荣幸,我将见证你第一次杀人时的恐惧。”   兰芽嘶气,手脚不由自主地寒颤。   藏花的手指比女人还要幼滑,他满意地沿着兰芽颤抖的手臂滑到她手腕,轻轻握住。将刀柄淡然塞到兰芽掌心里,再替她将手指收拢,柔声安慰:“别怕,杀过这一个之后,你就再也不会害怕了。”   .   兰芽双手握住刀柄,牙齿不停打颤。   紫府宦官个个杀人如麻,可是她怎么行!   “为什么非要杀他?”她大喊。   嘴却被藏花一手捂住,他眯眼望向冯谷方向。   幸好冯谷醉得深了,并没有什么异动。   藏花盯着兰芽的眼睛:“……杀人最大的理由就是:如果你不杀他,那他就会杀你!”   “可是他没有要杀我!”兰芽在藏花掌里呜呜地喊。   “没有么?”藏花冷冷抬眸:“你忘了那晚在林子里,如果不是慕容救你,你就被冯谷糟蹋了!他那时捉住你时,可半点没有对你手下留情过!”   兰芽愣住。   藏花说的没错,那夜如果不是慕容舍身相救,她此时怕早已是冤鬼。   那夜就算她侥幸逃脱,慕容却为了她……   也许,他若没有那夜的以身相替,那么他也许便不会有后来的破罐破摔——他在教坊司放弃抵抗,也全因他早已……   所有的种种,都是因为眼前这个冯谷!   .   想到这里,手便不抖了。兰芽望藏花:“冯谷今晚是不是一定得死?好,我答应你,我来动手——不过你再给我一个理由。”   该死与必死之间,她尚留一线。   藏花便笑了,妩媚伏到兰芽耳边:“……他在辽东见过你家虎子。他在花园里,不过两盏黄汤,他便将你家虎子的根底都卖给大人了。”   “什么!”兰芽悚然一惊。   对于虎子的身份她早有怀疑,还没来得及求证,却已经什么都被司夜染知晓了么?   那这个冯谷倒 ☆、81、谁来救我   他竟然死不承认!   兰芽的手便加了力道,寒刃切入冯谷咽喉皮肤,血便水样渗了出来。   咽喉一痛,冯谷立时反击。双手如爪,直抓兰芽脖颈!   兰芽躲闪不及,又不甘心抽回刀刃,便豁出性命去,先将刀刃拼力推向前!   杀人,哪里有想象中的容易!   冯谷没想到她毫不防守,脖子被刀又切入半分,惊得他急向后退。因酒醉而拿捏不准力道,脊背砰地撞上墙壁,重重滑下。   兰芽便擎刀直扑上去,趁着他不能起身,左手按住他后颈,右手挥刀便向下斫!   眼前却不期然浮现起爹爹面容。那日爹爹又有同僚惨遭杀害,爹爹回到府中面色苍白,却牵着她的小手教导:“斯是乱世,杀戮尤重。可是兰芽你却永远要做一个端直、方正之人。不要畏惧杀戮,却也更不能依赖杀戮……孩子,这世上,终不能以杀止杀。”   兰芽痛泣,刀便斫不下去。   她真的像杀了这个混蛋,真的想!   可是爹爹说得对,以杀不能止杀,否则只会变成冤冤相报,缠斗难了。所以纵然心痛慕容,纵然恨死眼前这个混蛋,她也不能让自己沦为与司夜染和藏花他们一样杀人如麻的刽子手!   手下这一犹豫,冯谷便得了反抗之机。猛然伸臂挡开刀锋,另一手便锁住兰芽咽喉!   战机转换只在倏忽之间,下一瞬兰芽已被冯谷铁手死死抵在墙上!   呼吸渐薄,纵四肢踢蹬,也已无济于事。   藏花的手下看情形不对,忙对藏花说:“二爷,是否要帮她一把?”   “帮什么呢?”藏花隔岸观火:“她若死了,也是冯谷杀了她。到时我们便再杀了冯谷,替她报仇就是了。”   藏花他们就在左近,却迟迟不过来,兰芽便已明白藏花所打算盘。她只想冷笑,感知生命的点点流逝。她不甘心,却已无能为力。   这一次,真的要命丧于此了么?     ☆、82、轻解芳心(2更1,一万一千字)   就在此时,天际忽然掠过一声尖利唿哨,清亮高亢。   仿佛乐器,却辨不出种类;亦不似鸟啼。   所有人都被这奇怪声响惊动,顺着来势仰头望天。可是今夜月暗星隐,随着夜风又飘过大片黑云,将所剩的光芒全都掩去——却冷不防听见大片扑簌簌飞速袭来的诡异之声!   还没等众人回过神来,那片扑簌簌之声已经近到了身边!   藏花和手下凭借经验判断,当是飞鸟蝙蝠之类,便急忙举起披风遮住头脸,单手挥刀相击刀。   可是冯谷却惨了,他一来是醉,反应便慢;而来双手都卡着兰芽的脖颈,分不出来自保。   那些黑色的羽翅便尖利嘶叫着扑上来,密密麻麻围住冯谷头脸,不管不顾地咬啮下去恍!   冯谷惊声尖叫,却根本看不清那都是些什么东西,更来不及自救。   不过须臾,冯谷便手一松,整个人萎顿倒地。   兰芽也是惊骇,瞪大眼睛面对那些密密麻麻悬在眼前的黑色飞羽。   看不清它们是什么,却能看见它们于黑色羽毛之间贼亮的小眼睛,以及光芒一闪即逝的尖利牙齿!   难道今晚刚侥幸逃过冯谷的魔掌,便逃不脱这些带毛的小畜生了么?   事已至此,她反倒不怕了,弯腰猛地扯下冯谷身上一片衣裳挥舞着,另只手便捡起刀来,准备与那些小畜生拼了!   却忽地,天空再次飘来那种奇异的尖刺之声。黑毛的小畜生们仿佛有些不甘心,却又不敢不听,便再盘旋了一时,呼啦啦全都调头飞去。   来如疾风,去似闪电,聚集于天际仿佛只是一片遮住星月的乌云。   随着夜风倏来,云开月明,那些小畜生也都飞得无影无踪。   方才一切,诡异得都不像真的。   兰芽依旧持刀乱挥,良久才知道,没事了,这回是真的没事了。   抬眼只望那凄冷月色下血红衣衫的藏花——她发誓,今晚既没能杀了冯谷,来日她却必定要亲手杀了那个妖精!   .   藏花看都没看兰芽,只走过来查看冯谷情形。   冯谷早已死了,双眼大瞪,极为惊恐。面上颈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咬孔。   藏花轻哼了声:“倒免得我动手了。”说罢这才目光一掠兰芽:“今晚的事既已了结,那就回去吧。”   兰芽抬头望向黑白两色的夜空,只想知道方才那一切,究竟是巧合,还是有人救她。   若真救她,那人又会是谁?还有,为何救她?   .   藏花自顾带人回走,兰芽走上几步,却又忽地停下。   回眸去望冯谷。   藏花察觉到,便冷然瞥来:“这是最好的死法,仇夜雨必定什么都查不出来。还看什么,走吧!”   兰芽还是坚定走回去,垫着冯谷自己的衣裳,抓起他的左手腕。   死人的手已然冰凉,又沉重。兰芽忍着恐惧和恶心,扳着他的指头,蘸了他的血,在地上写下一个字。   藏花眯眼走过来,低声呵斥:“你到底在磨蹭什么!”   待得看清地面上的字,方特特偏首盯了兰芽一眼。   是个“雨”,却还没写完,只写了外头的轮廓,没来得及点上里面的四个点。   兰芽起身,小心将自己的脚印以布服扫去:“既然死了,便别白死,总要派上些用场。”   此时此刻,饶是冷血如藏花,也不由得胆寒。   他便皱眉:“那今晚的事,若大人问起……”   兰芽抬眸:“二爷刚既然说到虎子根底,便不如都告诉了我吧。”   “你要挟我?”藏花眸色一冷。   兰芽目光闪都没闪:“二爷说吧。”   藏花只能咬牙,“前任辽东总兵袁国忠之子,袁星野!”   怪不得,怪不得……   兰芽闪着泪光,欣慰地笑了。   星野……   虎子真是有个好名字,比他的小名真是好听了太多。不过她还是喜欢叫他虎子,虎子是她心底,最温暖的名字。   .   兰芽一路强撑平静,可是回到听兰轩,还是按着盆子吐了出来。   冯谷虽然不是她亲手杀死,却是死在她眼前。更何况他死状甚怖。   吐完了,她自己蹑手蹑脚地收拾。夜已深了,她不想惊动双宝和三阳。   院子里小小青石井口,映着一颗白白的月亮。她小心汲水盥洗,却冷不防在那摇曳不止的水面里,看见一张脸的倒影!   那样白的脸,森如夜魔。   颀长身影立在飞翘的屋脊之上,背倚夜空,白月与他的白脸左右生辉!   她手里的桶子便吓掉了,跌回井里,将水面击碎,哗啦一声,人面与月影就都看不见了。   兰芽可真羡慕那水面,   水面可以当做不见,可是她总得面对。   她便抿抿鬓角,转身施礼:“大人。”   今晚他只裹了一件阔大道袍,纯黑。发上一枚翡翠簪,绿得妖异。   见她施礼,只上上下下看了她一眼,却什么都没说,只是将那阔大的袍子一兜,转身抬步便走了。   兰芽倒怔了,猜不透他的意思。   .   司夜染出了听兰轩,独自一人裹着纯黑的披风,行走在如墨一般的夜色里。   息风悄然跟上来。   “大人,是属下办事不利。求大人责罚!”   息风带人回来,刚进宫门就被司夜染叫去。司夜染只笑笑问,“事情办完了?”   息风不敢隐瞒,便将中途遇见了藏花,藏花主动将杀人的差事揽过去的事情说了。   司夜染便没说话,只一甩袖子,示意息风退下。   息风出了观鱼台就知道糟了。   .   司夜染清冷一笑,听不出喜怒:“罚你什么?你本无错。”   息风越加惶恐:“属下有错!大人是将差事交给属下,属下却没有亲自完成。求大人责罚,求大人成全!”   长街暗夜,暗影里只有他们两人。息风便扑通一声跪倒下来。   司夜染却脚步未停,只说:“起来吧,时候不早了。我去看看藏花,不必跟来。”   .   司夜染走了大半晌,兰芽还有点没回过神来,坐在灯下更无睡意。   双宝突然有点冒冒失失地奔进来。   瞧他样子倒不像是从睡梦里起身的,反倒更像是从外头才回来的。   兰芽这才明白方才双宝是不在,否则司夜染来,他怎么能一点动静都没有?   兰芽便笑骂:“趁着我方才不在,你跑哪儿野去了?”   双宝便扑扑通通跑过来,也忘了礼节,伸手就将一个物件儿塞兰芽手心里。   双宝这孩子一向稳妥,虽然刚十岁,却从来不毛毛愣愣的。可是今晚奇了,这孩子究竟怎么了?   兰芽揣着狐疑,垂首看掌心。   便欢喜地叫出来:“我有腰牌了?”   掌心托着的是约有三寸长,二寸宽的一块玉牌。玉质莹润淡雅,上头以疏淡刀工雕刻出兰花图样。   上下有灵济宫、兰等字样。   有了腰牌,就意味着在这灵济宫里有了正式的身份。甚至意味着将可以走出灵济宫去……也意味着,司夜染是正式接纳她了!   兰芽喜不自胜,笑道:“你个小鸡贼,原来这么晚才回来,是给我守着这个物件儿去啦!算你有心,当赏!”   玉牌虽形制简单,看似雕刻的纹样也不过那么两片兰叶,但是兰芽却看得出那刀工的精湛。细细寡寡的兰叶,每一根都倾注了感情,每一根都是有筋骨的。这样的雕工,也亏得双宝盯着,才能这么快雕成。   兰芽又随手划拉划拉自己的东西——玉锁片儿已是给了双寿,她再没什么体己的物件儿了。幸好上回打秋风的二百两银子还剩下一百多两,她便抓了个元宝塞双宝手里去。   双宝却像捧着个烫手的山芋,一个劲儿地说:“公子这不行!上回挨打,大人不过送了二十两到我家去;公子一给就是五十两,这,这……”   兰芽一挑眉:“上回挨——我的打,他送钱去了?咳,不过他的是他的,我的是我的,谁说我就不准送得比他多?再说我上回偷了你腰牌,害你又受连累挨了打,这一锭就算两回一起算了!”   双宝这才乐了:“这回公子自己有了腰牌,就再不用偷奴婢的腰牌了。”   兰芽掂量着手里的重量,忍不住问:“你说,我这腰牌好使么?我真能这么凭着它大摇大摆走出去,你家大人的爪牙真的就不会拦着我?”   双宝盯了她一眼,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忍不住伸手向兰芽:“公子,将奴婢腰牌先还给奴婢。”   兰芽一吐舌头。双宝的腰牌她“借”来之后便再没还过,一直在她腰上挂着呢。便解下来还给他。   双宝将两块腰牌并排放在掌心,托着给兰芽看:“公子请上眼。这俩腰牌一样儿么?公子明白了吧?”   是不一样。双宝的是木牌,她的是玉牌。   可是不同材质又能说明什么?玉牌更值钱一点?   可是还没等兰芽想明白,双宝已经将玉牌放回她手心,然后一扭身就想溜了。兰芽一把扯住他后脖领子:“你先不忙着走。你先给我说明白——我明白什么了?”   双宝又老气横秋叹了口气:“公子的玉牌自然要高于奴婢的木牌去。灵济宫中另外还持有玉牌的人是息风将军、花二爷等几位……凡是玉牌便进出自由,没人敢拦的。”   兰芽也真是吓了一跳。   她便又绕着弯子问:“这玉牌能出宫……那在这宫里边儿呢?我也能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么?”   双宝想了想:“除了观鱼台和半月溪,便都是哪里都去得的。”   双宝终于得脱,转身吐了吐舌头,赶紧撒腿就跑。   兰芽自己捧着腰牌,转头盯着窗外夜色——真那么好用么?她倒要试试!   .   兰芽这边由最初的后怕呕吐,到因为一块腰牌而重又欢喜起来;藏花那边却越发沉重、黯然。   藏花回到房间,脑海里反复浮荡的都是兰芽在冯谷死亡前后的反应。   她的恐惧让他开心;可是她恐惧之后随即便呈现出的冷静和急智,却让他越发介怀。   正在此时,房间中忽地一冷。藏花警觉回首,却见一袭黑袍的司夜染不知何时已走到了他背后。   藏花慌忙起身,强撑欢喜,奔上去要替司夜染解开披风,“大人今晚怎来了?哎,怎不让初礼提前告我一声儿,我也好提前做些准备。”   司夜染眸色无波,“你这样已很好。”   藏花身上穿着的还是方才出宫的血红衣裳,上头难免粘了羽毛,染了血腥……哪里敢称好?藏花便扑通跪下:“大人可是心里不痛快了?”   司夜染居高临下:“我怎会不痛快?”   藏花垂下头去:“……是因为冯谷之事,小的自作主张。”   司夜染方扬声而笑:“你还知道!”   藏花阖上眼帘:“大人,小的只是想为大人办事!冯谷既然该死,毕竟不能让仇夜雨抓住我们的把柄才行。所以小的比息风更适合来办这件事!”   “还敢狡辩?”   司夜染蹲下,睨着藏花的眼睛,忽地放柔了声音:“那夜我曾与你说得那样明白,不要多心,更不要因为对她的嫉妒而影响了你自己的行事……我以为你必定都听进去了,记在心上。我那样地对你,可是你却这般对我!”   “花,你对我阳奉阴违,嗯?”   司夜染说完起身,面上凝霜:“你不是替我办事,你也不是为了让冯谷死得没有把柄——你依旧还是冲着岳兰芽去,你不放过任何一个机会嫁祸给她。”   藏花浑身颤抖,压不住喉间哽咽。   司夜染仿佛有些疲惫:“花,你到我身边来多少年了?我那年初初见你,还是在宁王府中……一转眼我们都长大了。”   藏花伏地泣下:“……大人,小的直到死都忘不了大人的恩典。”   .   初次见到司夜染,还是藏花十岁那年。他彼时是宁王府中的小内监,因天生柔婉,时时受其他内监欺辱。他不堪受辱,有次以一反抗五人,被打得半死,却没再受辱。半月后他刚能下地,便亲手用衣带勒死了那个为首之人。   他们不叫他活,他便先送他们上路!   杀了人,他被送到宁王世子面前受审,以为必死。却没想到小宁王竟然大笑拍他肩膀,说:“好,好,真够心狠手辣。”   他没死,被送去卫营,从小被训练成杀手。少时的天真早已泯灭,嗜血与仇恨扭曲了他的心。   宁王封国在大宁(内蒙赤峰宁城县),乃是面对北元的边关。那晚是他自己头一次出任务,奉命去刺杀微服混入大宁城中的鞑子。   以他十岁瘦小,去杀一个膀大腰圆的鞑子,他知只能以灵巧,且要一击即中,否则死的就是他。   那晚他缩在勾栏外墙角,等着前方的伙伴给出准确消息。   边关夜色,总比京师多了一缕雄浑与苍凉。他勾着头,望街上檐角摇曳的那几盏昏黄破败的灯。情知自己今晚稍不小心,便也会跟这几盏飘摇不定的灯一样,噗一声就灭了碎了。   就在此时他发现此时街上不止他一个小孩儿,另外还有一个。而且就在距离他不远处,正目光黑白分明地盯着他看。   那小子头戴尖帽、身穿光板没毛破羊皮袍,手上还牵了头小灰驴。   杀手是个见不得光的营生,他被那小子这样盯着,便觉得极不自在。便转身走掉,从勾栏院后面绕过去,到另外一个方向的墙角继续埋伏,心想这回可避过那小子了吧?   可是没成想,他竟然拖着他那头小毛驴,简单地走了几步,就迈过那段最近的距离,到了他眼前来了!   楼上同伴已经发出暗号,他白了那小子一眼,便急忙翻墙进去。整个身子都已翻过去了,脚脖子却被扯住。   他骑在墙头回头一看,正是那小子!   他用力一蹬,呲牙道:“放开。否则我要了你的命!”   那小子文文静静地在苍凉的灯影里抬首,近乎悲悯地望着他:“今晚没命的是你。”   他咬牙笑道:“你怎知道!”   “我就是知道。”   他发了狠,拔出腰间匕首,便向他那只手刺了下去。那小子这才松开。   他顺势便翻进墙内去。   顺着同伙的指示上楼,直奔那鞑子的房间去。可悄悄用匕首划开了门,便怔   了。   原本说好的,由同伙先上去踩点,确定那鞑子是搂着姑娘进了房,脱了衣裳远了兵器之后,他才好上去动手。可是房门一开,那鞑子非但刀箭都还在身上,而且房中并非他一个鞑子,另外还有两个草原模样的汉子!   暗杀都是取巧,硬碰硬的功夫却不太擅长。更何况以他十岁身量,去跟三个草原汉子厮打!   他是后来才知道,是他同伙出卖了他,那晚上就想让他死——他从前勒死的那个领头的内监,就是那个同伙的远亲。   那晚他像只兔子,被三只老虎围攻。他已做好了最坏的准备,大不了举刀自尽。   却没想到关键时刻,房内的几盏灯竟齐刷刷一同熄灭。   三个汉字在光线变换的一瞬间不适应,他却感受到一个人无声进来站在他身畔。低声对他说:“左边那个交给你,必须一招致命。右边两个我包了。”   他都没能看清是怎么回事,只在蜡烛袅袅的白烟里,看见那身影矫捷如猴,踏着桌子直接扑向那两人脖子,从其中一个的脖子转到另一人的脖子,便听得两声闷哼。他自己也不敢怠慢,以几乎相同的动作窜上左边那汉子的肩膀,将手里的弓弦狠狠缠上那人的脖颈……   那晚也是他第一次杀人,他使出全身的力气去,到后来几乎用弓弦生生将那人的脖子整个切断!   是那小子冷冷按住他手腕,说:“够了,已死透了。赶紧脱身!”   他便于那夜认识了大人。可是大人那时也不过是十一岁的孩子。大人甚至都没告诉他身份,只说是路见不平,碰巧看见他那同伙图谋不轨的模样。   他是后来才知道,大人那时还只是皇上身边品级很低的小内监,到大宁来是为了替皇上探听宁王在本地是否安分。   皇上和大人的怀疑都没错,宁王本不安分。   后来的两年内,他成为宁王最为倚重的杀手,替宁王除掉了不少敌人。比如那些敢于在皇上面前打宁王小报告的地方官员……   后来在大人集证之下,皇上撤掉宁王领防驻地的兵权,将宁王藩国内迁至南昌……朝廷追究宁王,又碍着宁王本为皇室血脉,于是便只归责为手下的教唆。宁王府一干手下全都因此落罪。   他也难逃,一并被定了死罪,绑赴法场。   那天,他实则已在法场,刽子手朝天向大片刀喷了一碗酒溅了他一身。他知道死亡已到眼前。却猛然听得“刀下留人”,仰头看去,众人一分,那个尖帽白靴的少年依旧骑着他毫不起眼的小毛驴,嘚嘚而来。   大人亲自将他扶起,彼时十三岁的少年便昂然指斥监斩官,轻柔却森冷地说:“他的命,咱家自当亲向万岁保奏,还轮不到你来决定!”   大人亲自将他扶上毛驴,昂然环望一众不忿的官员,淡然说:“人,咱家是非要带走不可。众位大人若不乐意,那就将咱家一并斩了吧!”   小小年纪,竟震慑全场,全场不下千人,无人再敢阻拦。   从此他就留在大人身边,陪着大人从小小内监一路走到御马监掌印太监高位,再到如今……他的命、他的荣光、他所有的一切都是大人给的,他便也自然将自己的一切也都毫无保留地献给大人。   他以为,这会是一辈子。   .   藏花的泣声在这夜色里格外哀婉动人,纵是石头怕也化了。   可惜司夜染却只淡淡掠了掠眉:“你既记得从前事就好。你我初遇,便是因宁王事起。朝廷将宁王内迁至南昌,老宁王幸得寿终正寝。不过到了今代宁王,却又不安生了。”   “花,你最了解宁王府。你便走一趟吧,去南昌,好好儿地替本官,替朝廷,看稳了宁王府。但凡又半点动静,都要飞报来知。”   南昌!藏花心底咯噔一声。   南昌与京师远隔千山万水,大人又分明没有说清楚究竟是要他去多久……他这若是一走,就要与大人远隔关山,更不知相逢何期了么?   “大人!”藏花匍匐在地,声泪俱下:“小的宁愿大人杀了小的,也不愿这般离开大人!”   “你说什么呢。”司夜染偏头而睨:“这是朝廷的差事,几时轮到你我说个不字?再说,你觉得这灵济宫上下,我还能找出另外一个人比你更适合去宁王府的人么?”   司夜染说完便转身,一甩披风抬步就走。   “准备一下吧。两日后,我亲自替你饯行。”   .   这样浓黑的夜色,伴随纯黑的披风,裹住司夜染满身。   他独自一人沿着长长的宫墙夹道,踽踽无声地走。   藏花的哭声还在他耳边萦回,这些年来藏花替他杀过的人,一个又一个血淋淋地浮现在眼前。   对于那些敢挡他的道、想要加害他的人,藏花从来毫不留情。藏花一双手上染满的鲜血,都是为了他。   可是他不能停下自己的脚步,更不能改变已经选定的方向。   大约走到了“水镜台”左近,正在这时,暗夜里一抹鬼鬼祟祟的身影欺入他视野。   他一怔,沉声喝:“谁?”   .   那抹窈窕身影一窒,全身缩紧片刻,才耸起肩胛向他转过身来。   幸那门内透出微弱灯光来,影绰绰笼住那人面颊。   正是兰芽。   她今晚总归睡不着,一闭眼就都是冯谷的死状,她索性起身掂着腰牌出门,想要先试试这腰牌究竟管不管用。   入夜掌灯后,灵济宫内各个院子都要下钥落锁,不准再随便走动了。她仗着腰牌绕了一圈儿,路上遇见巡夜的侍卫,看了她的腰牌后竟都恭恭敬敬让她走了。   她实在高兴。   心下一高兴,便想找人喝酒。也好聊聊虎子的事。   自是不能去找虎子本人。他自己既然还没想说,那她就得继续装作还不知道。她想了想,还是决定去找陈桐倚。   秦直碧太聪明,她怕她一旦喝酒说起来,没三言两语就被秦直碧给猜着了;相比较,还是一向乐天的陈桐倚保准些。   可是她刚踏上“水镜台”的门阶,就被夜色里那森凉入骨的声音叫住了。   她登时只觉头皮发麻,真有些后悔自己今晚的得意忘形,如果不来水镜台就不会又撞上这个阎王……可是事已至此,她只能麻木转身,恭谨施礼:“大人,是小的。”   .   兰芽被叫住前后的反应,全都落进司夜染眼底。   他微微仰头,眯眼打量着她。   她之前像个猴儿,喜滋滋地蹦上门阶去,现在倒像是根儿被霜打了的茄子。   司夜染一声轻嗤:“你大半夜的不睡觉,跑水镜台来干什么?”   他状似无意地转了转指上一枚玉环,“你要去,也该去找秦直碧或者虎子,你倒跑这水镜台来做什么!”   兰芽见隐瞒不过,便垂首答:“小的是想找陈桐倚喝杯酒。”   “大半夜的,你,喝酒?”   兰芽知道他是说什么呢,便压低声音说:“……他们,又不知我是女儿身。”   兰芽心说:只有你自己知道罢了!   司夜染良久无声,半晌却寒凉地“嗤”了一声:“为什么今晚想喝酒?”   兰芽忖了忖,不知藏花那边将冯谷的事跟他说了没,她倒不好先说,便说:“……是因为得了腰牌,心里欢喜。”   司夜染挑眉:“哦?竟然那般喜欢那块腰牌?”   兰芽悄然抬头,在幽幽灯影里,由衷地向他展颜一笑:“是,非常喜欢!谢过大人!”   “嘁……”司夜染长长地嗤了声。   该说的都说完了,兰芽便再一施礼:“大人,可否允小的进去了?小的保证,这次不会造次,就真的只是跟陈桐倚他们喝一杯。喝完了,小的就乖乖回听兰轩去。”   说到这个地步,总差不多了吧?   兰芽觑着司夜染的反应,却见他分明也没什么想说的了,却还是立在原地,没有离开的意思。   兰芽的心便是一沉。看样子他还是不打算允许她去喝酒了……她忍住叹息,只好说:“大人的意思,小的知错了。这大半夜的私出听兰轩已是罪过,就更不该还去找人喝酒……小的不知天高地厚,大人宽宥。小的,告退。”   兰芽躬身施礼,准备等他允了之后,扭身便走。却没想到他只轻嗤了声,道:“我又没说不让你喝酒~”   兰芽抬眸:“大人允了?”便又忍不住笑起来,指着门内:“那小的进去了,谢谢大人!”   她刚想欢跳过去,司夜染却又冷冷一声:“站住。”   然后,就又什么都不说了。   兰芽彻底懵了,心说这位有病么?   敌不动,我亦不动。兰芽在沉默间用力思忖,渐渐捋出一点头绪来——不过这点头绪,却活生生把她肝儿都吓颤了。   看她明明有话想说,却忍着不肯说的模样,司夜染轻哼一声:“说来听听。”   兰芽蹙眉:“小的,不敢。”   “我叫你说,你就说!这次,不管你说什么,本官不罚你了便是。”   兰芽情知躲不过,只能磨磨蹭蹭说:“……大人既允小的喝酒,却又拦着不准进水镜台去——难不成是说,大人的意思是,小的可以喝酒,却不可以是跟水镜台内的陈桐倚等人?大人是要小的另外找人去?”   “嗯。”他只清淡应了。   兰芽有些棘手:“好吧,那小的去找虎子或者秦公子。再不行,就把双宝或者三阳给拎起来。”   “蠢不可及!”   他也不知怎地,竟似恼了。一甩袖子,抬步就走!   他这又是要怎样!   兰芽扎撒着手,瞪着他背影,满心的狐疑。   司夜染走得远了,整个黑袍身影都融入了夜色里去。就在渐   渐看不见了的时候,忽地从浓黑彼端冷冷道:“还不跟上来?”   .   兰芽只得认命,手脚冰凉地跟上去。他也并不停步等她,依旧保持原来步速。   这么黑的夜,前头又是比鬼还可怕的人……兰芽每一步都像是走在家人的骸骨之上,越走越觉得冷。   终于前方漏出一片光明来。   她回神望去,原来是到了司夜染的卧处,观鱼台。   他裹着黑袍,正立在门阶上的光晕里,无声冷寂地打量着她。   她只好悄然提一口气,将记忆都暂时推远,尝试着向他勾起唇角:“大人请入内安歇吧。小的送大人到这里,就告辞了。”   司夜染忍住一把掐死她的冲动,深吸口气沉声道:“进来!”   说罢他径自抬步进门,不再看兰芽。   .   兰芽这才彻底傻了。   原来前边他的意思是,允许她喝酒,但是不准跟陈桐倚喝——但是可以跟他喝?   候在门口的初礼看不下去了,赶紧朝兰芽一招手:“快进来吧。难道还要大人三催四请?”   司夜染早走得没了影儿,兰芽跟着初礼一壁走一壁低声嘟哝:“礼公公,大人这是何意?”   初礼举袖悄悄打了个呵欠:“对不住了公子,大人心思只得公子自己去揣摩,小的可不敢妄言。”   .   进了房去,初义等几个小内监已手脚麻利地将一壶酒两只杯,并几碟下酒小菜摆上了桌。   初礼安顿兰芽坐下,便带着那几个告退而去。初礼还特地将门儿都给带上了。门枢旋转,嘎吱一声,让兰芽就更是坐不稳当。   房间里空荡荡的,就她一人儿。她不确定司夜染在不在,也不确定司夜染的意思是不是其实是想让她自己一个人儿喝。   其实就算真的要她一个人儿喝,其实也无妨。   她便擎起酒壶,给自己倒上一杯。伸筷子尝尝碟子里的小菜,俱都精致典雅,入口清香疏淡,极是可口。   司夜染从屏风后面转出,瞧见的正是兰芽这自得其乐的一幕。   他轻咳了一声。   兰芽吓了一大跳,一颗莲子好悬卡了嗓子,她起身一边施礼,一边惊天动地地咳嗽。   司夜染忍不住轻轻白了她一眼,走过来在她对面坐下。   他换过了衣裳,褪去了之前那件仿若夜色染就的乌黑大披风,此时换上了一件鸭卵青的儒衫,倒似和蔼了些。   看兰芽还站着,他微微颔首:“坐下吧。是让你来喝酒,又不是罚你的站。”   兰芽坐下,掩住心慌,问:“敢问大人,此为何意?”   司夜染瞟了她一眼:“酒里就算有毒,你方才也都喝过了,现在问已是晚了。”   兰芽轻叹:“小的不是怀疑大人在酒里下了毒。小的只是不明白,大人为何要与小的一同喝酒?”   司夜染自己抓过酒壶,姿态曼妙地将自己的酒杯满上,这才抬眼望她:“你想喝酒,我也正想喝两杯,如此而已。”   扯蛋!   兰芽悄然握紧手指:“或者大人的意思是,虽然给了小的腰牌,却仍不希望小的随意进出水镜台等处,是不希望小的与他们几个私下往来?”   司夜染轻哼:“岳兰芽,你未免太高抬你自己!你当我怕你?就算你们几个小东西私下往来,就凭你们几个,还能闹出点什么动静来!”   兰芽顿感黯然。   是啊,现在就凭她和虎子、秦直碧几个,自己保命尚且艰难,不得不在这阎王面前奴颜婢膝……   她深深垂首,司夜染却抓过她面前酒杯,替她满上。冷冷下令:“喝酒!”   兰芽仰头都喝了,那酒水像一线火,***辣地滑过咽喉去。   喝完了辣得舌头都快掉了,也顾不得仪态,伸手抓过碟子里的小菜就往嘴里塞。   司夜染冷冷看着,轻耸肩胛:“笨蛋。这是关外烈酒,不是你小时候在家里偷喝过的清淡米酒可比。还敢这么一口就吞了!”   兰芽掏心掏肺地咳,悄然横了横他。   他也不看她,径自擎着杯,姿态优雅地浅啜。   听着她咳得差不多了,才说:“我给你这腰牌,是让你替我办事,却不是让你给我惹事的!今日还不到你养伤一个月出关的日子,你大半夜的就跑去找陈桐倚喝酒,你果真是想不想活了!”   兰芽抿抿嘴:“可是小的分明都恢复好了。否则,也不会莽撞出门。”   “哦?”他森然望来:“你是说,你想让陈桐倚他们都知道,你身强体壮,受了宫刑不到一个月就已经满地飞奔,外兼大口喝酒了?!”   兰芽咬住唇:“小的根基,的确是好些的。”   “咚”!   司夜染猛地一墩酒杯,杯子里的酒水泼溅出来,打湿了桌面。      兰芽吓得一激灵。   司夜染却依旧慵懒地睨着她:“那我来告诉你,宫刑应该多久才好:三个月。”   三个月?兰芽心下一跳。   “别人受宫刑,三个月才能好全;我对外说你一个月养好,已属奇迹。归结原因我可以说是给你用了别人用不起的贵重药材——可是你自己若是一个月都没到,便出来这样四处张扬,你倒是想将本官的话置于何地!”   兰芽心说:他们是男的,我是女的,所以不一样……   却也只得忍住,起身双膝下跪:“小的知错了。大人责罚吧。”   “认罚?”   司夜染挑了挑眉尖锐,伸指一指桌上的那壶酒:“……被你坏了兴致,本官不想喝了。那你就独个儿把这一壶酒都喝了吧。”   “涓滴,不准剩。”   .   喝酒喝,谁怕谁!   兰芽索性将整壶酒都抓过来,也不管还会不会辣着,张口便都向嘴里倒。   此酒太烈,渐渐汇成一个旋转的涡流,她只觉周身旋转再旋转,都被那涡流席卷而入……   当啷一声,酒壶坠地,兰芽醉倒在桌上。   嘴里还在咕哝:“……我总归,不会输给你。喝就喝……好酒,再——来。”   桌子对面,司夜染用指尖撑起眉头,唇角微提。   .   “大人,该起身了。”   兰芽在睡梦中中颠荡了一下,心说,怎么还梦见初礼的声音了?还什么大人,跟她何干!   “嗯,你先下去吧。”耳畔一线嗓音慵懒妖冶。   兰芽一个激灵,猛然睁开眼睛,循声望去——   -   【稍后还有九千字。】 ☆、83、酒酣人静(2更2,九千字)   鲛绡纱帐四面垂落,罩住雕花大床。而眼前则是绛红长衫半启的散发男子!   醉目星瞳,长眉双飞,正撑着手肘欣赏着她面上的惊慌失措。   如遭雷击,她下意识拢紧衣襟,嘶声惊呼:“大人!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却轻蔑一笑,掀被坐起,居高临下:“兰芽九畹虽清绝,也要芳心伴小醺……岳兰芽,我说到做到。”   兰芽一声嚎哭,猛地扑向他:“司夜染!我跟你拼了!”   她的手臂却被他轻易捉住,他玩味地笑:“你在怕什么,嗯?我是个内官,你又受过幽闭之刑,你又何至于这般要死要活?恍”   经此一吓,她才全醒来。低头只看自己衣裳,除了领口稍松,内里上下还都完好。   她缓口气问:“真的?”   司夜染只冷冷哼了一声,便径自下地更衣。   看都没再看她一眼,自顾去了。   .   房间里静了下来,兰芽伏在枕上再仔仔细细将昨夜种种回顾一番。   或许没错,他反正是太监,又能怎样?   压下心乱,赶紧起身要离去。   初礼却守在门口,说:“公子要走,好歹要向大人告退才是。”   兰芽便问:“大人何在?”   初礼答:“正在前厅。”   兰芽便走向前厅。   时辰尚早,兰芽以为赶紧告退,还有机会避开众人耳目去。却没成想,初礼替她一挑帘栊,她便愣在当场。   司夜染在前厅,可是前厅并非只有司夜染一人。   还有两人立在那里,仿佛正与司夜染对答什么。   其中一人正是兰芽昨夜想找去喝酒的陈桐倚,而另一人——是秦直碧。   看兰芽这么从后堂出来,那两人都是狠狠一怔。正在回话的陈桐倚直接咬了舌头,瞪着兰芽,呜噜呜噜地词不达意起来。   兰芽只提了口气,悄然望向秦直碧。   他隔着厅堂里空荡幽蓝的晨光静静望着她。   却只一瞬,便别开目光去。   他面上没有半点变化,沉静如水,却也冷淡如水。   兰溪的心狠狠一晃。   却也只得硬着头皮走上前去,躬身施礼:“大人,小的告退。”   司夜染伸手示意陈桐倚停下那不知所云的对答,偏首过来望她,慵懒说:“嗯,你昨夜也累坏了,早些回去歇着吧。”   兰芽忍不住抬头直直瞪向司夜染。   她哪里累坏了?他说她什么累坏了!   “小的不累!”她暗自咬牙。   “哦?”司夜染却低沉地笑了起来,“原来,还不够累啊……妙极。”   妈蛋,简直越抹越黑了!   看她要恼了,司夜染才眯起眼,正襟危坐回去:“你下去吧。我与秦、陈二位公子还有正事要聊。”   兰芽愤愤出门,扭头望那大门,心下按说:“司夜染,你给我等着!”   .   回到听兰轩,双宝和三阳都赶紧迎上来。   双宝还好,面上看不出什么特别的表情来,可是三阳不成——那孩子跟偷吃了什么荤腥似的,乐得像个带褶儿的肉包子。   兰芽打发三阳先干活去,进了房去才问双宝:“他怎么了?”   双宝闷着不说,不过眼睛里已无之前的严肃,仿佛透漏些什么出来。   兰芽便急了,伸手一拍桌子:“你说不说!”   双宝吓得扑通就跪下了,“……早晨起来才发现公子不见了,我跟三阳就四处去找。后来是遇见了礼公公,说公子昨夜是陪大人安置的。”   兰芽脑袋便轰地一声儿。   双宝嗫嚅:“礼公公还特别嘱咐了,叫我们两个回来赶紧准备热水,好好伺候公子盥洗才好……连被褥什么的,都是信公公亲自从内库里给挑好的送来的,全都换了全新的。”   兰芽一把捏住茶碗,深呼吸数次,才没给摔了。   双宝看得胆战心惊,后头还有一半的话便不敢说了。   兰芽便冷笑:“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你还有什么是不敢说的?说,今儿索性什么都说出来!”   双宝连忙磕了两个头:“我们是回来的路上,恰好碰见伺候花二爷的小内监。听他们说,昨晚大人不知为何,突然派了花二爷一个出远门的差事……还说,还说正是前脚派了花二爷的差事,后脚就带了公子你去观鱼台!”   “什么?”兰芽惊得手脚冰凉。   此事也许只是巧合,原本如果不是她为了试验腰牌而撞见司夜染的话,司夜染也未必会带她去观鱼台……可是在外人眼里,却只会认定了,旧人方去、新人已来!   双宝连忙再磕头:“奴婢不敢撒谎!若有一句不实,公子剥了奴婢的皮,奴婢也不敢有半句怨言!”   兰芽跌坐在杌子上,疲惫地挥了挥手:“下去。我想一个人静静。”   .   兰芽呆坐了半个时辰,起来先叫双宝和三阳,问他们听来的消息还有谁也知道了?   她暂时不怕别的,就怕一旦传到虎子耳朵里去,虎子说不定要找司夜染拼命去!   双宝想了想:“这些话虽然都是闲话,但是宫里规矩严,这些话传到奴婢们耳朵里头来,也只因为这事情是关系公子您的。倘若别的院子的,他们是不敢乱传的,否则大人若知道了,定被割了舌头!”   三阳也答:“况且听说昨晚虎爷也没回狮子林。听闻是跟息风将军打了一场,结果打得不尽兴,息风将军便留虎爷在卫营那边歇宿,说要再痛快过三百个回合。”   “他们昨晚打过了?”兰芽的心一下子被提起:“那虎子过了五十招没有?”   双宝跟三阳面面相觑,都摇头,示意不知。   兰芽端着手臂细细思索一番,然后猛地一击掌。   她可真是傻了,怎么会没想明白!虎子定然是已经过了五十招了,否则息风如何会不甘心,如何会说还要再跟虎子过三百招?   太好了,真是太好了……在经历过昨夜今晨这一连串的事情之后,虎子的消息是她唯一的安慰。   .   虎子这边可以稍微放下心来,她的心又悬在陈桐倚和秦直碧那边。秦直碧也许不会跟虎子说什么,可是陈桐倚却怕是个嘴上没把门儿的。何况陈桐倚一向与虎子亲近,一旦说走了嘴就糟了。   兰芽换过了衣裳便去找陈桐倚。   陈桐倚这个厚脸皮的,一见兰芽,竟然一躬到地:“恭喜兰公子,贺喜兰公子。”   兰芽记得连忙去扶:“桐桐,你别闹了。我跟你说,事情不是你们想象的样子!”   “是么?”陈桐倚起身,眼睛里仿佛多了丝冷冽,不过面上却还是笑着:“那是怎样?难道昨夜兰公子不是在司大人处安置的?难道今早我们看见的人,不是兰公子你?”   “你们看见的是我,我也的确是在观鱼台过的夜……”   “哦。”   “……可是事情真的不是你们想象的那样!我跟他,什么都不可能发生。我们都是净过身的,你忘了?”   “呵。”   “桐桐!陈兄!”   陈桐倚却缓缓说:“可是大人是公公,二爷亦是公公,却也不影响二爷是大人的娈宠啊!”   “可是!”   真是越描越黑,可是她又不知该从何解释起,才能让陈桐倚信服。   兰芽攥着拳头在原地走了几匝,方说:“桐桐,你怎样看我都好;我只求你——此事暂时不要告诉虎子。”   没想到一向笑谑的陈桐倚这回倒是答应得痛快:“兰公子放心吧,我也知虎子性子,我定不多言。”   兰芽这才长出口气,又朝陈桐倚长揖到地:“多谢陈兄。”   陈桐倚又毫不客气地长揖到地回来:“以后,还要望兰公子在大人面前多多美言,多多照顾啊!”   兰芽叹口气,离开水镜台,奔修竹廊去。   陈桐倚好说,她难面对的是秦直碧。   .   踏入修竹廊去,兰芽先勾着头在院子里寻找双寿的身影。   那小内监性子里颇有些市侩,以他的反应便能看出他知道了没有。   远远的终于瞧见了,双寿依旧讪讪地,一副不愿意上来搭理她的模样。兰芽反倒放心一笑,打了个招呼就进去找秦直碧。   秦直碧正在窗下念书。   蓝衫公子,长身玉立,姿如玉树。   听见她脚步,也不过微微抬头,目光犹未全然离开书卷。   在他面前,兰芽总自惭形秽。   那是一种从骨子里渗出来的倾慕之下,对自己的不满意。   兰芽轻咳了声:“秦兄,可否谈两句。”   “谈什么?”   秦直碧手不释卷,也不请她坐。   兰芽咬唇:“……早上之事。我希望你不要误会。”   “误会?”秦直碧搁下书卷,负手望来:“看错想错方为误会,兰公子又担心我误会什么?”   兰芽心下一沉,微一闭眼:“如此说来,我便是怎么解释,都是无用了。”   “兰公子何必对我解释?”秦直碧侧过身去,抬眼只望窗外修竹:“我哪里有这个资格!”   兰芽垂下首去,深深吸气。   她也不怪他。那般看见了,谁都会相信眼见为实。   “那好,我便索性不解释了。”   秦直碧方侧首来看她:“那恕不远送。”   兰芽咬牙:“我还没说要走。”   秦直碧挑眉:“兰公子还有其它事?”   “当然!”   兰芽索性不请自   进,越过秦直碧身畔,自己走进去,拣了个座儿坐下,顺势翘起二郎腿:“秦兄这屋子里有竹香、水汽。我猜猜,秦兄当是因地制宜,采了外头的竹叶煎烹为茶了吧?”   秦直碧轻叹:“竟瞒不过你。”   兰芽拍腿一笑:“沁人心脾。分来尝尝!”   秦直碧无奈,只好吩咐双寿煮水,他自己亲自将竹叶研碎,碾压成饼,入锅煎炒,继而点茶。他一连串的动作清雅自然,行云流水般地好看。   兰芽暗自叹气。   这是一把傲骨,总不屑同流合污;可是此时,她在他心中怕也已然是一块污泥了。   茶点就,兰芽品尝后,却不再大赞,只会心一笑。   秦直碧反倒隐隐舒口气。   茶毕,兰芽摆开衣襟说正事:“秦兄书念得多,满腹经纶,小弟倒有一事相求。”   “不敢。兰公子请说。”   秦直碧眼观鼻,执礼而疏离。   兰芽压住心里漫溢的苦涩,说:“大人姓司……这倒是个少见的姓氏,小弟甚是好奇。”   秦直碧便忍不住冷笑:“兰公子对大人,果真用心!”   兰芽便也一笑:“自当用心。秦兄不肯帮我么?”   窗外阳光正好,不过中间被葳蕤竹叶遮拦了些,从窗棂筛进来,便总是幽幽的。兰芽眯眼望向窗口——那正是灌鹿血那日,司夜染坐过的位子。   兰芽调开目光,再去看秦直碧。他还死死攥着那卷书,指节不自知地太过用力而发白。   兰芽遂道:“秦兄若不想帮我,那便罢了。我再找旁人问去,总归能问到。”   兰芽起身便要走。秦直碧将手上的书砸在桌面上,“咚”地一声。   兰芽立在门口,回眸望他。   秦直碧心口起伏,“神农时有掌管占卜官员名‘司怪’。于是司成为他后世子孙姓氏。”秦直碧静静凝望兰芽眼睛,“这可是你想要的答案?”   兰芽承情,便软下口气来,“却不足够。还有么?”   秦直碧依旧盯着兰芽妙目,只是目光点点变浅,从怒潮化作清泉,“司反过来写便是‘后’。后乃是历代王朝原配头衔,便如——皇后。”   兰芽心底隐秘一晃,却强自克制,只向秦直碧一抱拳,“多谢你!”   秦直碧却散淡道:“你若想以此取悦司大人,我倒劝你不如停手。历来宦官净身入宫,便如再世为人,都要重新改过名姓的,司也并不是他真姓。”   “我明白。”兰芽感激望他一眼:“名字虽然是后改的,但是‘司’却是他自己选的。想来这个字在他心中当有特别含义,这便够了。”   “嗯。”秦直碧目光幽静,便也没再多说。   兰芽望着他,便再问:“……秦兄可否赐告,大人召秦兄与陈兄去,谈论何事?”   秦直碧漠然道:“他说,此为宫里,我们两个这样久留并不方便。他给我们两个选择:或者如他与你一般,净身为宦;要么就听从他的安排,离开京师,去异地念书,待来年秋闱,考取功名。”   “哦?”兰芽微微一怔,“那你们二位的选择是?”   秦直碧轻哼:“还有何选!我们自然不能跟兰公子一样,宁肯去势,也要贪图这权势富贵!”   兰芽一晃,却展颜而笑:“甚好。”   两人便都无话可说,兰芽告辞走向门去。却还是在门口停步回首:“以大人性子,他既肯说出来,便已是安排妥当了。他告诉你们,何日启程?”   秦直碧霍地直直望来。   “便在近日。”   一同逃生而来的人,终究要这样各奔天涯了。   兰芽含笑点头:“我知道了。届时,小弟定来送行。”   .   兰芽回听兰轩去,又让双宝去弄了一壶酒。这回她自己自斟自饮。   不多时一壶酒便都喝干了,终是醉了。   酒再倒不出来,她便抬脚站到杌子上去,将酒壶提高了向口中倒。脚底站得不稳,叮叮咣咣地响。   双宝吓得赶紧将三阳也叫进来,两人一左一右扶着,生怕兰芽掉下来摔着。   兰芽站在高处扔了酒壶,就乐,指着虚空里说:“占卜?你果然最善装神弄鬼。皇后——咯咯,原来你早有不臣之心!”   双宝和三阳也不知这位小祖宗说什么呢,只能边扶稳了边劝。   兰芽说够了,方委屈地一扁嘴哭出来:“都走了,都要走了。就剩下我一个人儿。也好,走吧,都走吧。”   双宝和三阳拼上了吃奶的力气,才将兰芽搬到榻上。带她睡了,两人方一头汗地走出来。却冷不丁瞧见廊檐下不知何时站了个人。   蓝衫公子,目光深深。   双宝便赶紧行礼:“哎哟是秦公子。几时来的?奴婢真是怠慢了。”   秦直碧掀了掀唇角:“无妨。你们公子   睡下了?”   双宝擦了擦汗:“是,好不容易睡了。只是睡着了还一直流眼泪。”   秦直碧半晌没说话。   双宝小心觑着秦直碧的神色,觉着自己是眼花,仿佛在廊檐下的幽暗里,也瞧见秦公子的眼中有水色一闪。   不过一瞬,秦直碧便已恢复常色,手上托了个大大的纸包交给双宝:“他既已睡了,便不必吵醒他了。我这包竹叶青茶你且替你家公子存着。”   双宝接过来:“哦?”   秦直碧道:“方才他去我修竹廊,吃过一盏竹叶青,他说好喝。过几天我便走了,怕他偶然想起了,我却已不在。所以就现做了些给他留着吧。”   双宝心下也是一酸,忙点头:“哎!秦公子放心。待我家公子醒来,我定将亲秦公子的心意转达。”   “不必。”秦直碧轻轻叹了声:“如果他从未提起过,你便也不必提起此事;只待他自己想起了,你再烹与他喝。”   双宝忖了忖,便明白了,深深躬身:“公子放心。”   .   兰芽再醒来,已是掌灯。   还未及梳洗,虎子已是兴冲冲地奔了进来。一头一脸的汗和热度。   难得看他这么高兴,她便问:“可是赢了息风了?”   “还未!”虎子双眸灼灼地凝视着她:“虽然尚未,不过我以与他过满了三百招!这两日间,我与他和他麾下的勇士骑马、射箭、格斗,那盛况可惜你未在眼前,否则你也会痛快的!”   “我相信。”兰芽点头微笑。   纵然未曾亲见,可是她能想象得出虎子一旦重逢鞍马之后的勇武模样。多年屈居为爬城墙背私酒的小贼,当真是委屈了他。   虎子却察觉了不对,把着兰芽的肩头细看她脸上眼里,讷讷问:“你,哭过?”   兰芽赶紧强颜欢笑:“哦,是秦兄和陈兄他们要走了。刚才听了便忍不住有些伤心。”   “他们走到哪里去?”虎子也一愣。   “他们都是没有去势的人,岂能久留宫中,早晚也是要走的,否则难道真的——跟我一样,也净身当内监么?”   虎子便愣了:“什么意思,难道我也要走么?”   兰芽的泪便又有些收不住,只能用力地笑:“是啊,既然他们都已要走了,你便也该快了。”   “我不走!”虎子急了,指尖像是要扣进兰芽肉里去:“你既留下,我便绝不走!”   “又说傻话。”兰芽轻轻推开虎子的手:“你不走,难道要跟我一样净身么?”   如果虎子当真是袁国忠袁大人的公子,那么袁家就也只剩下这一条血脉。   虎子咬牙:“净身?如果非要如此才能留下,那我也并非不能忍!”   “你又说傻话!”兰芽佯怒,伸脚踢开他。   “你从前在牙行为我自卖自身,我也就忍了,好歹并无大碍;可是这净身,哪里是说着玩儿的!你现在就从我眼前滚开去,这回我绝不容你乱来!”   虎子被踹开两步,隔着那两步的距离。说远不远,可是却就是隔开了他们两个。   虎子一眨眼,两颗大泪珠就掉了下来:“我要是也走了,这里就只剩下你孤身一人!这里不是牙行,这里是灵济宫!难道你让我扔下你一个人,让你自己对着司夜染那妖孽,对着他手下这么多爪牙?”   “我没事的!”兰芽低吼:“而且我也不是孤身一人。我还有双宝、三阳,现在我们就像一家人一样。”   “他们对你再好,却也还是司夜染派来的。他们说到底,不过是替司夜染监视你的罢了!”   兰芽扭过头去,狠狠吸了吸鼻子:“就算大人……他也会对我很好的。”   “他会对你很好?”虎子已是听出了不对,充满了狐疑。   兰芽淡然一笑:“是啊。”   “你这是什么意思!”虎子奔过来,砰地一把攥住兰芽手臂:“你给我说清楚!”   兰芽只淡淡拂开他的手,垂首从容整理自己的衣襟:“我自问,性情里还有些能讨人喜欢的地方。从小便知彩衣娱亲,逗笑二老;后来遇见你和秦公子他们,虽然刚开始各自都有磕碰,但是却也相处日渐融洽……由此而论,我自信跟司大人他们,也能渐渐和睦下来。”   她挑眸朝虎子嫣然一笑:“难道你不这样觉得么?”   虎子便怔了:“你,你当然是讨人喜欢的。我,我也当然是喜欢你的……可是你却不该去讨好那个阉人!”   “为什么不能呢?”兰芽越发淡然:“为了能活下来,我连宫刑都受得。讨好于人,难道比宫刑更疼么?”   她转眸盯住虎子:“为了活下来,我没什么做不到。”   虎子大口大口地吸气,显是痛到了极处。   兰芽却只当没见,清淡说:“哦对了,我还没给你看我的腰牌。我有了腰牌,就证明是被司大人接纳了,   我从此就是大人的人、就是灵济宫的人了!我再不是囚犯,我可以自由出入了。”   兰芽说着将腰牌解下来给虎子看,姿态极为珍爱:“你看这还是玉牌哦,比双宝他们的木牌更高级别,是跟息风将军、花二爷的是同等的。”   她仿佛喜不自禁:“所以你看,大人是不是对我真的很好?我心中自然更是对大人感激不尽,我这一生便都要效忠大人,效忠灵济宫的了。”   虎子一把推开兰芽的手,仿佛当那腰牌是妖物。他踉跄退了两步,望着兰芽痛心地摇头:“兰伢子,你怎么变成了这样?我认得的那个兰伢子,到底去了哪里!”   兰芽不为所动,将腰牌静静收好。抬眸冷冽望去:“是你错了。你从前认得的,也许根本就不是真正的我。再说我又做错了什么?我不过是想活下去,背靠大树好好地活下去罢了。”   .   虎子痛呼而去,兰芽坐在房里愣了半晌。   然后起身唤双宝,在剩下的百多两银子里抓出二两有余的一块银角子来递给双宝,嘱咐他去厨房要壶好酒。   双宝一听就急了:“公子,你昨夜陪大人喝了酒;今天白天又在屋子里自己喝了一壶酒……这怎么又要酒!公子,酒多伤身!”   “你自管去吧,我自有主张。”兰芽拍拍双宝肩膀:“放心,我犯不上用酒来自杀的。快去快去!”   双宝无奈,只得攥着银子去了。不多时果然擎回一壶酒来,青瓷酒瓶润泽如玉,启开瓶盖酒香扑鼻。兰芽开心,“这差事办得好。我真没想到二两银子就能换回这么壶好酒来。”   双宝便答:“也是奴婢运气好。正赶上膳房按着大人的吩咐置办了好酒,刚送进来,装壶的时候多了这么些,禁不住奴婢一再央求,就给了奴婢了。”   兰芽便问:“大人忽然置办这些好酒……难不成是送行用的?”   双宝便也黯然叹了口气:“奴婢也是这样想。二爷那边,听说一日一夜水米没沾牙了。”   秦直碧与陈桐倚要走了,藏花也要走了……天下无不散的筵席,让人徒留怅然。   兰芽抱着酒壶到观鱼台去。   初礼出门迎着,却是一愣:“兰公子这是?”   兰芽便恭顺而柔婉地笑:“昨夜跟大人共酌,回味整日。今晚,我是想问问大人是否还有兴致再与我把盏一番?”   “这……”初礼颇为为难,下意识扭头回望门内,皱了皱眉说:“兰公子,明日花二爷便要启程了。这一走可远,所以今夜么……”   今夜藏花理所当然就在门内,今夜理所当然司夜染要陪的人是藏花。   兰芽便擎着壶,愣了半刻。等初礼出声提醒,这才讪讪地只将壶递上去,躬身说:“烦劳礼公公转达大人,说小的谨以此酒,祝好大人与二爷……”   初礼惊得直眉楞眼,也只好捧着酒壶赶紧回礼:“兰公子别这么说,折杀奴婢了。公子放心,公子的话奴婢一定带到。”   兰芽再翘起足尖向内忘了一眼,才依依不舍转身,“那,我走了。”   初礼捧着酒壶立在阶上躬身相送:“兰公子慢走。”   .   兰芽回了听兰轩,对着铜镜拍了拍绯红的面颊。心说:岳兰芽,你别玩儿大了。你的演技还生涩得很,根本就瞒不过司夜染那对妖瞳去。   夜幕落下,她反正也睡不着,便到书房作画。   心乱,笔便不稳,画了半晌也不知究竟画的是什么。于是画了一张便揉了一张,不多时地上就堆满了雪团。   她便丢开笔,颓然坐在椅子上叹气。   看沙漏,已过子时。   夜深人静。   兰芽起身,该睡了。却冷不丁背后有人说:“这酒,不喝了?”   兰芽僵住,猛然回头。   不知何时,背后靠墙的圈椅上竟已坐了个人。玉色长袍,怀中酒壶色也如玉,衬得那人本该森冷的一张脸,竟也显出玉漾之姿来。   兰芽惊得赶紧施礼:“大人!”   “起来吧。”司夜染起身走向画案,随意地看看她满地的纸团,再扫一眼桌面上那幅还没来得及揉的,吩咐道:“去取酒杯来。”   他这么晚来,是来找她喝酒?   兰芽便忍不住问:“礼公公说,今晚二爷在……大人却这时候来了,二爷呢?”   “嗯。”他打量着画上笔墨:“他睡了。”   他睡了……   说得恁般自然,兰芽忍不住蹙眉,耐住心底翻涌。怪不得他松衣散袍而来,原来是从床笫间起身来的……   便再忍不住说:“小的在二爷手下办事,看得出二爷是警醒之人,大人这么中途起身来了,二爷若惊醒了,怕还不得记恨小的!小的恭请大人赶快回去吧!”   司夜染从画卷里抬眸,静静盯着她。然后缓步走来,在她面前站定。   居高临下撑起她下   颌,盯住她眼睛:“是你说,想要跟我一起喝酒;是你明知花在我身边,还要送了酒进去……你不就是希望我不忘记你么?怎地我都来了,你倒这般推脱?”   兰芽于情事,本是青涩,这便被说得满面通红,手足无措起来。   只能梗着脖子说:“小的,小的不知大人在说什么!”   司夜染轻哼:“还扮无辜?既搅了我的兴致,我也已经来了,便容不得你再推三阻四!”   他伸手扯住她手腕,带到桌边,他自己坐下,让她站着:“算了,不去取酒杯也罢了,便这么喝吧。”   兰芽更是慌乱,忙阻拦:“大人还是回去吧!二爷会醒的!”   他慵懒挑眸,清淡望来:“不会。他在我身边,一向睡得很沉。”   废话!藏花当然睡得沉,她也明白!   因为,因为——太累了嘛!   她的脸竟然越发红了……司夜染挑眉望着她快要燃烧的双颊,轻轻叹息了声:“叫你喝酒,还敢不喝?”   -   【谢谢正版订阅,明早见。】 ☆、84、水月镜花   喝就是!   兰芽抓过酒壶,仰头便喝。   司夜染觑着,冷冷提醒了声:“别都给喝了,我还没喝。”   兰芽呛着,扯开酒壶,用袖子抹着嘴,咳嗽了半晌才道:“这灵济宫里的所有都是大人的,大人要想喝,唤人去再拿一壶来就是!”   司夜染瞟着她:“可是只有这壶才是你送去观鱼台的。恍”   兰芽又被呛住,忍着不咳:“可是这壶,小的却都喝过了。小的这就去叫醒双宝,再给大人拿一壶来就是。”   说到这里才想起,怎么司夜染每回鬼一样地进出听兰轩,双宝竟然都跟睡死了似的,竟一点动静都没有刀?   这一分神,手里的酒壶竟然被他轻松摘走。兰芽回头去,急喊:“大人,你别……!”   却见他已斜靠椅背,悠然将酒倾入口中。酒壶悬空,酒水如高山流泉,淋入他口中。   兰芽后面的话便没出口,生生噎在嗓子眼儿里。   白担心一场,原来他是这么喝的。   司夜染喝了一晌,放下酒壶,偏头斜睨向她:“你在担心什么?”   许是喝了酒,他那张阴测测的大白脸仿佛不再那么瘆人了;薄唇也更红,唇角微挑。他就是这样向她望来,让兰芽更觉有些招架不住。   兰芽这回没被呛住,却也咳嗽起来,用以掩饰:“咳咳,小的怕大人那么喝酒呛着了。”   “撒谎~”   他也不再看她,手指只勾着酒壶把儿,“你是担心我就着壶嘴喝酒,就在你方才沾过的地方儿~”   .   兰芽窘得又是周身蹿过火焰一般。面对这个妖孽,仿佛什么都瞒不过他。   他再偏了头瞟向她:“你今晚这么处心积虑,定有所求。说来听听,你到底想干什么?”   兰芽一咬牙:“秦直碧和陈桐倚都要走了,大人又如何安排虎子?”   她说得理直气壮,可是分明在颤抖,却攥紧拳头,极力地控制着,不想在他面前表现出来……司夜染便一挑眉:“你竟何故,怕成这个样子,嗯?”   兰芽索性豁出去:“小的当然害怕!小的听花二爷说,冯谷已经将虎子的根底告诉了大人。大人既然已知虎子身份,如何还会留下虎子!”   “大人将小的宫刑,留在宫里;秦直碧和陈桐倚送出京师……却独独没有给虎子做出安排!难道大人的意思,竟然是要除掉虎子不成?”   司夜染清淡点头:“嗯,他若真是袁星野,留下自然是个祸根。”   兰芽忍不住呛声:“就因为接替袁国忠大人成为辽东总兵的王剑,乃与大人交好,所以大人才会如此以为!”   “哼~”司夜染长眸一冷,“那又怎样?袁国忠镇守辽东十数载,辽东军镇上下都是他的子弟兵。他纵然死了,辽东守兵却依旧还念旧主,对王剑阳奉阴违……只有彻底扫除了袁家势力,辽东才能上下一心。”   兰芽怒极反笑:“大人是不打自招么?”   “打?”司夜染也回以冷笑:“谁敢打本官?”   兰芽深吸口气,在他面前双膝跪倒:“大人,小的求你饶虎子一命。”   .   “凭什么?”司夜染并不看向兰芽,回首只看她桌上画了一半的画儿。   兰芽阖上眼帘,攥紧拳头:“凭——大人或许对小的有一点点的Yu念!于是小的,小的想用自己跟大人换虎子一命,大人可否允准?”   兰芽说完,房中便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良久,司夜染才慵懒轻哼:“你说我对你有——yu念?岳兰芽你凭什么这么说!”   兰芽咬紧唇,也不敢确定自己是否托大,只说:“就凭,昨夜大人对小的所为!”   “昨夜?哈,你真是蠢不可恕!本官昨夜对你做过什么?本官早说过,本官是内官,而你早幽闭过!”   司夜染难得地,仿佛有些急了。   兰芽便更起信心,抬头直望过去:“纵然小的喝醉了,纵然小的具体分辨不清,但是昨夜种种根本不是大人所言一般!大人虽然是内官,小的虽然也已幽闭,可是,可是小的分明还是能感觉得到,大人,大人还是对小人做了些什么!”   司夜染腾地从座上站起,大瞪双眼:“你胆敢胡说!”   “我没胡说!”   兰芽梗着脖子抬头望他:“小的,小的有感觉。否则,大人又何必将小的放在大人自己的榻上!想那观鱼台并不止大人卧房那一个房间,这堂皇灵济宫更不止大人的那一张榻!”   司夜染周身凝聚冷气:“岳兰芽,你找死~”   “今晚纵然拼却一死,小的也要说完!”兰芽伸手扯住司夜染锦袍:“……更何况,还有此时——大人纵然身边有二爷,可是为了小的这一壶酒,还是夜半起身来找小的。”   没想到,竟有一日,她竟然要这般不知廉耻地主动向司夜染献媚……   压住心底绝望,兰芽索性抱紧司夜染的腿:“大人对小的,总归有些不同。兰芽九畹虽清绝,也要芳心伴小醺——大人既然对此耿耿于怀,那小的就答应大人,小的心甘情愿陪在大人身边,行么?”   司夜染腿动了动,却没一脚踢开。他居高临下,凝着她的发顶:“可是虎子的性子却甚鲁莽,几番为了你要与我拼命。这样的人,我留他何用?”   “大人放心!”   兰芽再也顾不得什么,只死死抱住他的腿:“大人说得对,虎子是能为了小的而跟大人拼命——可是大人别忘了,他跟大人拼命的前提是为了小的!所以小的对他有极大的影响力。小的自可为大人管束住虎子,小的也可跟大人保证,一定要他归顺大人!”   司夜染这才幽幽地一笑:“如果你真的能做到,那我倒是肯如此考虑的。”   兰芽伏地叩头,砰砰地响:“谢谢大人,谢谢大人!”   她额头上已是磕破了,血色涔涔渗出。   司夜染便皱眉:“别磕了。若破了相,我倒真不知还留你何用!”   .   司夜染走后,兰芽终于能顺利入眠。   梦里又见爹爹立在画案边,指导她笔绘丹青。娘就坐在不远处,边给她缝着新衣,边含笑向他们父女望来。   窗外是兄长在练剑,嫂嫂抱着新出生的侄女儿,走过来替兄长擦汗。   彼时光景,细细漫长。以为永远不会有尽头,此时却只有梦里才能再见。   她在梦中无声说:“爹,娘,哥哥嫂子,请你们再等上一等。我已到了那奸贼身边,距离报仇,又近了一步。”   .   翌日,便是藏花、秦直碧、陈桐倚三人启程的日子。   司夜染没带许多人,只有息风、兰芽等几个,一并送他们三人出了京师,直到驿路长亭。   藏花明显憔悴了不少。一路上,他只并辔骑在司夜染身边,目光缠缠都在司夜染身上。   兰芽跟秦直碧、陈桐倚一同坐在马车里。车轮颠荡,车帘微启,便能撞见藏花望向司夜染的目光。   兰芽也说不清心内是什么滋味,便垂下头去,当做没见。   陈桐倚便笑嘻嘻打趣道:“兰公子,吃味了?无妨无妨,今日花二爷走后,大人便是兰公子你一个人儿的了。”   兰芽慌乱瞥秦直碧一眼,便挥拳砸向陈桐倚去:“桐桐,你真是讨打!”   陈桐倚边躲边笑:“我说中了不是?这不恼羞成怒了!”   陈桐倚还故意躲到秦直碧背后去,撑着秦直碧的肩膀说:“小秦你说是不是?”   兰芽便更脸红,盯着秦直碧,讷讷说:“你别听桐桐瞎说。”   秦直碧却径自撇开头,隔着车帘缝儿望着藏花与司夜染二人,幽幽道:“我此时倒是理解二爷、羡慕二爷。”   兰芽被吓了一跳:“秦公子!”   陈桐倚却听得开心,索性趴在秦直碧肩膀上:“真哒?小秦我爱死你了……以后我们就如此卿卿我我在一起吧!”   秦直碧回头淡淡瞥了陈桐倚一眼,陈桐倚便讪讪地赶紧拿开了双手,“好好,我错了,我收回。”   .   到了长亭,早有人安排好了酒席。一行人都下马步入长亭。   司夜染先为藏花祝酒。藏花酒还没喝下去,泪就先掉了下来。   此时的藏花倒不似往日那个阴毒的妖精,反而像是长情的女子一般。此时此刻,兰芽心中也难免生起戚戚之情。   司夜染倒也利落,喝完了杯中酒,只拍拍藏花肩膀,便走向秦直碧与陈桐倚一边。   藏花狠狠一吸鼻子,转眸望向兰芽这边来。便伸手抓过酒壶,直奔兰芽而来。   兰芽自知今天肯定逃不过这一关,索性含笑接着。   两人对饮,状似亲昵,藏花却趁机凑在兰芽耳边说:“不要以为陪过大人一晚,你便可替代了我去。大人他,根本就不喜欢女人的……”   兰芽一笑,反唇相讥:“无妨。反正我男装示人。大人喜欢我是女人时,我便是女人;大人若希望我是男人,那我在他面前就当男人。”   藏花狠狠一震,不可置信盯住兰芽的眼睛:“你这是向我宣战?”   兰芽依旧娉婷而笑:“我掌心那把刀,原是二爷亲自递过来的。二爷难道忘了么?”   她转了个头,目光兜着司夜染的身影打转。也恰好逢着司夜染转眸过来望他们两人,兰芽便故意向司夜染妩媚一笑,嘴上却对藏花说:“手里既然已经拿着刀,便总要出手伤人。否则难道要留着自裁不成?二爷你说是不是?”   藏花恨得咬牙:“岳兰芽!我不会放过你的!”   “我明白。”兰芽微微偏首,细细打量藏花恨意:“二爷是怎么都不会放过我的。既然如此,那我就更得奋力自保才行。”   藏花气得说不   出话来。   司夜染也正好走过来,目光从两人面上逡巡而过,问:“你们两个在说什么?”   兰芽温软一笑,依到司夜染身边去:“小的跟二爷说,让二爷安心办差,小的会代替二爷,好好服侍大人的。”   藏花转头紧紧望住司夜染的眼睛,面孔苍白,眼中隐隐有泪。   司夜染蹙眉,扭头轻瞥兰芽:“不得放肆!”   兰芽一吐舌,闪身退开,去找秦直碧和陈桐倚。   藏花走上前来,把住司夜染手臂,已有哭腔:“大人!”   司夜染只淡淡说:“你安心去吧。办好差事,我会向皇上为你请封。”   .   秦直碧依旧与兰芽相顾无言。接着兰芽的酒,也只是抬首便喝干,除此就什么都不说了。   兰芽也觉得自己纵然一肚子的不舍,这一刻却也不知从何说起。   幸好陈桐倚一向乐天,仿佛没有半点离愁别绪,还故意揶揄兰芽说:“我可盼着赶紧走了。从此,小秦可是我一个人儿的了!”   直到最后,秦直碧方端正望了兰芽一眼,却也只说了两个字:“珍重。”   这两个字终是说出了兰芽的眼泪,仿佛一直窝在心里的委屈终于有了个宣泄口,她便把着陈桐倚的手臂,啰啰嗦嗦地嘱咐:“桐桐,你要多多照应秦公子。他性子直,又是个书呆子,于是宁折不弯的……你别让他吃亏。人际场上,你多替他周.旋。”   陈桐倚正色:“你放心。兰伢子,你当初说得对,我们是同命的人,自当同心同力,彼此扶持。”   驿路生尘,终是走了。尘土渐渐遮蔽住了秦直碧他们所乘的马车。   兰芽安慰自己说,好歹明年秋闱便能见了,不过一年之期,不算长,不为久。   可是为什么心底,却还是这么疼啊?   .   回程路上,大家都有些黯然。   马车上只剩下了兰芽一个人。来的时候还是三个,回去的时候却变成了这样空荡荡。   车厢上忽然“邦邦”地响。   兰芽便循声挑开窗帘向旁边望去,原来是司夜染用马鞭敲着车厢壁。   兰芽便赶紧抱拳:“大人有何吩咐?”   司夜染骑乘的是一匹浅金色的骏马,细脸长颈高大矫健,兰芽隐约猜测,这就当是绝世良驹——汗血宝马。   中原王朝一向缺少良马,朝中所有的良马都是蒙古、女真等游牧民族或是进贡,或是互市而来。于是汗血宝马这一级别的良马,就更是千金难求。而司夜染掌印御马监,御马监又正是管理皇家御马的,所以他的马便定然是这大明最好的马。   于是就连司夜染这妖孽,骑乘在宝马之上,都显得格外风姿秀雅、俊逸不凡。   他居高临下隔着车窗睨着她:“下来骑马~”   兰芽一紧,手下意识扣住窗沿儿,使劲摇头:“小的不会!”   司夜染傲然挑眸:“不会?兰公子,你若连骑马都不会,以后如何出去查案,又如何替朝廷办事?”   兰芽咬住嘴唇。紫府与锦衣郎,都被称为“缇骑”,来去自然都是骑马的。   司夜染俯下头来:“难道想让本官向别人这样替你解释:因为你是女儿身么?”   “不用!”兰芽急喊:“小的,小的以后一定学!”   转念一想,虎子的骑术一定好极了,心里便更有底,“大人放心,小的一定会跟虎子好好学!”   司夜染坐直回去,目光飘向前方,渐染寒凉:“择日不如撞日,你若真有心学骑马,何不就在此时?”   “此时?”兰芽惊了,扒着窗沿儿前后望,前后左右都是司夜染手下,个个脸赛冰霜、眼含仇恨……   兰芽便使劲摇头:“现在不必了。等回宫,小的一定向虎子去学!”   司夜染依旧只看向前方:“你害怕?”   怕,她是真的怕。小时候在草原上那一回,从马上掉下来,被马拖着在草原上狂奔……她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从那次回来之后,就再没碰过鞍马。   兰芽只得点头:“是有些不适应那种颠荡滋味。”   “颠荡?”   司夜染轻哼,突地一伸马鞭,狠狠抽在了给兰芽拉车的马P股上!   马匹受惊,撒开四蹄朝前狂奔而去。兰芽握紧车窗,只剩下高声尖叫的份儿。   司夜染微挑长眉,提住马缰向前追了几步,与马车并辔之际,猛地甩镫离鞍,纵身一跃,离开了自己的马,而落到了马车之上。伸手提住马车缰绳,回首朝息风等一干人纵声而呼:“来呀,都与本官赛一场!能撵上的,本官重重有赏!”   一声吆喝,后面便万马奔腾。   司夜染独自驾着马车,高扬马鞭,纵马狂奔。他自己则在马蹄嘚嘚声中,纵声长笑!   可是车厢里的兰芽可惨了,整个人恨不能   被马车弹飞,只能死死抓住车窗。腹内更是翻江倒海,几番一张口便要吐出来。   一路飞尘,一行人喧嚣回到灵济宫。   兰芽下车便腿一软,直接跪倒在地,站都站不起来。   司夜染叹口气,将马鞭扔给息风:“这个不中用的东西,扛她进去!”   息风也不含糊,当真是将她扛上肩膀,而且是大头朝下……兰芽爬进听兰轩,就吐得一塌糊涂。   吐完了,狠狠地睡了一大觉。疲惫席卷身心,倒是忘记了送别秦、陈二人的伤心。   .   兰芽是被一阵吵闹声惊醒的。   她昏头胀脑起身,叫双宝进来问,是怎么了。   双宝叹了口气:“公子不知也罢。”   那就一定是出大事了。   兰芽便正色:“到底怎么了?不管是什么,你都说与我。”   双宝蹙眉:“水镜台的秦公子和陈公子走了之后,剩下的几个,被大人下令送去净身。”   “你说什么?”兰芽蹭地站起来,便要朝外去。   双宝忙拦着:“公子此时去也已晚了,已是动过刀了。“   “几时的事?”兰芽问。   双宝蹙了蹙眉:“公子随大人前去送行的时候……”   兰芽便懂了:司夜染正是趁着她出外的机会,将这件事办成死案!   兰芽侧耳听了听,“外头是谁在吵闹?听声音,怕是虎子!”   兰芽去送秦、陈二人,虎子却只是在宫内送,并未跟着一同去。   双宝犹豫了一下,便点头:“公子去一下,也好。”   兰芽便抬步冲出门去。   .   水镜台里住着的是陈桐倚跟另外几个少年。那几个少年的资质比不上秦直碧、陈桐倚,但是也都斯文有礼,看得出是好家教里出来的孩子。兰芽终是女孩儿,与少年交往也终归有限,于是寻常也只与秦直碧几个走得近些,与那几个不过泛泛。   可是饶是如此,却不等于真能忍心看他们也都受了宫刑。   奔进水镜台去,果然听得哀声一片!   而院子当中,虎子被息风亲自压住,却还在愤怒挣扎,高声叫骂。   “奸贼,你定不得好死!”   院中只有司夜染一人,状似闲庭信步。   瞥见她来了,他目光带着她转向虎子,他轻哼:“兰公子~,此人你看本官该当如何处置?”   兰芽朝司夜染施礼:“请大人容小的先去看看那几位。”   司夜染耸肩:“随你。”   兰芽走进房去,挨个看了那三四个少年。他们的表情和反应各不相同,有悲愤欲绝,也有自怨自艾,更有怨天尤人。   其中有个叫方静言的,见了兰芽便是大怒:“兰公子倒是来看我等笑话来了!”   兰芽也不气恼,“我知道你们现在心里有恨,冲我发脾气我也不怪。只是方兄,恕我直言,我自己一月前也受过宫刑,我们本是同病相怜,我岂会看你们笑话?”   “还说不是!”方静言恨得睚眦欲裂:“你现在成了司大人身边红人,你便以你的力量送了秦直碧和陈桐倚走,让他们两个幸运脱身而去。他们与你交好,你自然帮他们,可是我们与你只是泛泛之交,你便眼睁睁看着我们净身,而不援手!”   方静言的话,引起那几个的共鸣。他们吵来嚷去,想说的不外乎是:凭什么秦直碧、陈桐倚和虎子就能逃过净身去?凭什么他们就要挨这样一刀!   对命运不公的愤怒,让他们忘了他们与秦、陈等人一起,曾经如何的同命相连。   兰芽只能叹息:“此时纵说再多,也已无用。各位已然净身,再多的抱怨和愤怒,也已经无法回到之前那刻去……与其这般,不如想想接下来的路,该如何走。”   兰芽坐下来,跟锦衣郎借了把刀搁在桌上。   “我只说我当日的感受。我当日想死,却又舍不得死;所以我选择活了下来。各位也是一样。如果真的也想死,这把刀便用得上;如果跟我当日一样,舍不得死,或者不甘心死,甚或是不敢死……那就别闹了,好好活下来。”   刀已出鞘,那几个人终于安静了下来,各自陷入沉思。   兰芽便出门,走到司夜染身前:“大人,小的保证那几位已经不会再闹了。小的只想求大人开恩,这些日子对他们好些。小的也是受过宫刑的人,深知最初这几天的滋味最是难熬。于是这几天无论他们怎么样,也请大人多多担待。”   虎子闻声嘶吼:“兰伢子,你怎说这样的话!难道你已甘心当那奸贼的走狗!”   兰芽扭头,冷冽盯他一眼,然后跪倒叩头:“大人切莫动怒,且将他交给小的。小的稍后一定带他去向大人磕头赔罪。”   “哦?磕头?”司夜染长眉微挑。   别说司夜染,院子里所有人都面上的神色   都表示不信。   兰芽垂下头去:“小的以自己项上这颗人头担保!”   院子里,又是一片寂静。   连虎子也不喊了。   司夜染瞟了息风一眼,息风会意,便松开虎子。   司夜染带人离去,水镜台重又恢复了宁静。   兰芽环望这处宁静秀丽的园林,心底浮上无限哀思。   水月镜花,转眼成空。   .   兰芽带虎子回了听兰轩。   墙外有耳,兰芽不了解在狮子林伺候虎子的双喜;比之双喜,她自己身边的双宝和三阳,总归更妥帖些。   虎子还有些余气未消,兰芽倒先笑了,瞟着他道:“我都说了用自己的脑袋担保你。你还想要怎样?真的跟司夜染拼了,然后让他正好有理由先摘了我的脑袋?”   虎子一梗:“我当然不愿意。只是,我也做不到眼睁睁看着他们几个受如此酷刑……”   “我明白你的心,你是觉得眼睁睁看着他们如此,而你自己却还是好好的,便觉得没能保护他们,对不住他们。”   虎子点头。   兰芽叹息:“实则我也有同样的心情。只是,虎子,凭你我此时的力量,如何能与司夜染抗衡半分?他手下有满宫爪牙,有腾骧四卫,更有深宫大内的皇上和贵妃娘娘……虎子,你我徒有一命之外,还有什么?”   虎子不言声。   兰芽笑了笑:“他对你的评语,我都可以置之不理。可是他说你的一句话,我倒是同意。”   “是什么?”虎子忙问。   兰芽妙目瞟他:“他说你鲁莽。”   虎子的脸便红了:“他说我什么,你都不该记在心上!”   兰芽伸手按住虎子:“你先别急,且听我说。若说一把傲骨,对司夜染不肯屈服……秦公子比你又如何?”   虎子想了想,道:“他虽然是一介文弱书生,却有一副傲骨。有些见地,我更不及他。”   “对啊!”兰芽一拍掌:“以他性子,这次怎地就这么乖乖接受了司夜染的安排,你难道没想过么?”   虎子眯起眼:“他应当不是贪生怕死。”   “没错。”兰芽欣慰点头:“那是因为,秦公子也已看懂了眼前局势。”   “虎子,好汉不吃眼前亏,我们此时当面反抗司夜染,只是以卵击石、螳臂挡车,必不得成功。若想报仇,只能卧薪尝胆,让我们自己先长大,先变强。”   虎子终于已有所悟,缓缓点头。   兰芽便顺势说:“你既然明白了,稍歇息片刻,然后便随我去给他磕头请罪吧。”   虎子咬牙。兰芽轻叹:“你还不愿?”   虎子目光凝注在她面上,缓缓放柔:“若是为了我自己的生死,我绝不肯;可你以自己人头作保……为你,我便没什么做不到。”   兰芽含泪而笑:“秦公子和陈兄都走了,虎子,我现在身边只有你了。所以你要明白,我必定不能让你再出半点危险。”   虎子心头一热,伸手捉住兰芽手腕:“我明白,你放心。”   .   兰芽带虎子去半月溪给司夜染磕头。   初礼进去禀报了,出来却现叫兰芽自己先进去。   兰芽入内便跪,道:“小的将虎子带来了。他已想明白,来给大人磕头了。”   司夜染坐在书案后面,面前公文上倒映阳光,全都映在他面上。   森然,绝艳。   “他是否磕头,我倒本不在意。我只先问你一宗:你可明白,我为何要将水镜台那几个净了身?”   -   【谢谢正版订阅的亲们,明天见~】   谢谢如下亲们的道具:   4张:事儿妈   3张:依旧   2张:chuqin   1张:13816256587+花,adara、孙一禾   蓝的大红包、cathy的1888红包,空白号亲的588红包,蓝雨凝的2个188红包,绘的30花+闪钻、香味抹茶的5花 ☆、85、深宫内闱   此时此刻,兰芽当真希望自己都不明白;可是就事论事,她却不能不承认,她终是明白的。   她向上一礼,道:“大人将我等带回灵济宫来,那晚在路上已是与仇夜雨结下梁子。冯谷是中间人,又已死了。相信此时仇夜雨一定早已发现了冯谷的尸首……他必定不会善罢甘休,必定会追踪我等的下落。”   兰芽垂首,目光落在地砖上:“既然牙行买进我们的名义就是送进宫的,那如果我等一个人都不阉,宫里没有因此而多出几个小内监……那么仇夜雨自然便捉住把柄了。”   兰芽深吸口气,抑住心底疼痛:“说到底,他们几个原本是代我们几个受难。刀”   “嗯。”司夜染只淡淡应了一声,道:“你出去吧。”   兰芽却不起身,依旧叩头:“大人,小的还有一事不明,请大人明示。”   司夜染冷哼:“你问来问去,不过是问虎子的去处~”   兰芽垂首:“正是。请大人明示,否则小的总难免来叨扰大人。恍”   司夜染手上毛笔转了个圈儿:“好大的胆子,你要挟我?”   “小的不敢。”兰芽揣摩着他的语气,觉着他仿佛并未动气,便说:“大人本已允了小的,让小的去跟虎子学骑马。那至少在小的学会骑马之前,虎子总不能离开小的太远,大人说不是么?”   原是送行回程中的那么一说,兰芽此时却也拿来当了口实。司夜染睨着兰芽的发顶,面上难辨阴晴。   兰芽实则自己心底也是打鼓,不过豁出去了。   半晌,司夜染又是“嗯~”了一声,说:“你下去吧!”   兰芽心底一喜,仰头去望司夜染,继而重重磕头:“谢过大人!”   司夜染冷嗤:“你也不必谢我!你从前说的倒也有理,有你在,那小子才能听话;我不过是用你来牵制他罢了。何须你这般摇头摆尾!”   兰芽告退离去,背转身儿后忍不住吐了吐舌。   他才是狗呢!   .   兰芽亲眼看着虎子进去,她就站在院子里没离去,立着耳朵细心听里头的动静,生怕虎子进去之后又跟司夜染吵起来,那就前功尽弃了。   她这么偷听动静,自是不合规矩,初礼走上前劝退了两回,兰芽却不肯走。被初礼撵得急了,她索性说:“不如礼公公使规矩,让锦衣郎一顿板子将我撵出去便罢!”   初礼原本有此职权,从前也不是没使过,可是这回是兰芽,他左右思量了一下,还是作罢,依旧柔声劝:“兰公子,且去吧,里面但凡有什么动静,奴婢都替兰公子听着;若有不妙,定然差人报给兰公子知道。”   兰芽摇头:“我不。”   初礼再劝:“兰公子……”   兰芽跺脚:“我不,我不!”   门内伺候的初信悄没声儿地走到门口,朝初礼点了点头。初礼便明白,里头的会见要结束了,这才不跟兰芽计较了,赶紧走到门口去。   虎子随即走出来,面上严肃,可是眼中却没有太多的怨恨。   兰芽忙奔上去,按住他手臂,轻声问:“没吵起来吧?”   虎子轻笑,摇了摇头。目光灼热地落在她面上:“原本也想吵,更不甘心给他下跪,可是一想到事关到你的脑袋……我一想你要是没了脑袋,光一个空脖子,该有多难看啊,我就忍下来了。”   “你呀!”兰芽忍不住掐了虎子一下:“其实我知道,你闹归闹,但是到了关键的时候儿,必定也能忍辱负重的。”   他毕竟是袁国忠的公子。袁国忠大人身在辽东,左有蒙古,右有女真;前有宦官监军,后有朝廷掣肘,他却能纵横捭阖,平息四方纠葛……这样的能耐,虎子耳濡目染定也能学到几分。   “我不是不能忍,从前我只是不想忍。”虎子深深望着兰芽:“可是从今起,我却会听你的话,我要忍。从此,你可放心了?”   兰芽嫣然而笑:“好,拉钩上吊!”   兰芽只顾着跟虎子欢喜,初礼眼睛却尖,看见兰芽背后的窗棂处,那一抹如水如烟的身影。   初礼跟初信忍不住对了个眼神儿。   .   司夜染这日在御马监衙署处理完了公事,初礼便急匆匆入内禀报,说司礼监掌印太监怀恩有请。   司夜染微微一笑:“该见见了。”   明宫宦官共设二十四衙门,内含十二监、四司、八局。司礼监居首位。   司礼监领头的便是掌印太监怀恩。怀恩之下又有秉笔太监、随堂太监等。紫府便由司礼监提督,紫府督主公孙寒便是司礼监的秉笔太监。   因司礼监代表皇帝撰写诏书、批改奏章,怀恩大权在握,被敬称为“内相”。   司夜染亲入司礼监,进门便是一恭到地,连声颂:“恩师,弟子来迟一步,恩师海涵。”   司夜染也出自司礼监所设的内书堂,司夜染便始终尊称怀恩为恩师。即便此时他所主管的御马监已经俨然成为二十四衙门中排名第二的,仅次于司礼监,他仍旧在怀恩面前执弟子之礼。   怀恩年已不惑,生得斯文俊逸。上了年纪后微微有些发福,倒更显得和蔼。   怀恩便笑:“小六,你不必这般拘礼。来来,坐,吃茶。”   两人寒暄已毕,怀恩便入正题:“咱家监守司礼监,帮着皇上处理政务,真是须臾不敢分神。”   司夜染躬身:“那是。”   怀恩道:“于是紫府事物,咱家便也都托付给公孙大人,寻常小事咱家倒是不过问的。只是近日来紫府却接连出了几桩事,还闹出了人命,咱家就不能不管了。”   司夜染也没装傻,直接回答:“弟子也听说了。死的人是冯谷。”   怀恩面上的笑便都收了:“这个冯谷死得蹊跷啊!”   司夜染点头:“听说那晚天空飞来神秘飞禽,却不知都是什么。”   怀恩目光扫来:“冯谷非但是紫府的人,归属我司礼监,他更是辽东的监军太监,刚刚回了京师。他便这么死了,而且死得这样奇怪……小六,你不觉得这事便格外蹊跷了么?”   司夜染避重就轻:“公孙大人是断案高手,相信大人定然能早日破案,还冯谷一个公道。”   怀恩蹙了蹙眉:“咱家今日叫你来,便是想跟你问几句体己的话:小六啊,冯谷虽说没死在你灵济宫地界上,不过却也距离那边不远。”   怀恩端起茶碗,用杯盖拨了拨茶末:“实不相瞒,咱家这里也有探子来报,说亲眼见有人带着他往你灵济宫的方向去了……小六,我今天要问你一句实话:冯谷的死,究竟与你有否相关?”   司夜染便笑了:“这世上从来不乏有心之人……既然有人想要置冯谷于死地,死前便再引着他来我灵济宫地界走上一圈儿,顺便再嫁祸于弟子——此正可谓一箭双雕之计。”   怀恩思量着:“果真与你无关?”   司夜染恭恭敬敬答:“恩师不妨回想,弟子可曾与冯谷伴伴有过龃龉?冯伴伴监军辽东三年,三年中未曾回京;而弟子今年刚不过十六岁,三年前还是小孩子……弟子又为何要加害冯伴伴?”   怀恩只得放了司夜染去。   司夜染走得远了,怀恩隔着门棂,遥望那年轻蓬勃的身影,不由蹙眉。   司夜染最大的资本和借口,便是他的年幼。   便是什么告到皇上面前,皇上也都只一笑:“小六年幼无知,怀恩啊,你多担待。”   .   司夜染出了司礼监,本想回灵济宫,中途却被昭德宫内侍长贵给截住。长贵笑嘻嘻跟司夜染说:“贵妃娘娘叫呢,司公公快些去吧。”   司夜染十分厌烦长贵那笑嘻嘻的神色,却没露出来,只掏了块银子塞长贵手里,笑笑去了。   司夜染急急入了昭德宫,抬步上月台。门口侍立的小内监忙打起帘子,躬身问安。司夜染低声问,“娘娘午睡可安?”   小内监识得眼色,压低了声音,“睡了,却辗转反侧。醒来便嚷着额角疼,刚传过太医来瞧。”   司夜染立在门前怔忡了下,这才满面堆笑进了宫门去。   宫女见是司夜染来,忙打起二道帘子,只剩下最后的珠帘。隔着珠帘,贵妃斜倚绣枕,笑骂,“你个猴儿崽子越见忙了,连给我请个安,都要我三催四请方来。”   司夜染抬手拭了拭汗,转头望了眼伺候在畔的宫女。贵妃一笑扬手,“你们都退下吧。”   司夜染见宫女都退去,这才堆起笑来,疾走几步到贵妃榻前,伸手替贵妃捏了额角,“娘娘是怪罪奴婢了。”   贵妃冷冷一笑,“你倒是自己个儿说说,你做了什么错事儿让我怪罪?”   司夜染知道推搪不过,索性承认,“奴婢这些日子奉诏重修西苑,将象房、豹房、御马场都挪了过去。奴婢没能及时来报,那自然就是奴婢的错。”   “只是象房和豹房么?”贵妃挑眸睨来。   司夜染情知瞒不过去,便赶紧说:“大象和豹子等猛兽,多为番邦进贡而来。他们进贡来的时候,便也随之进了些番邦女子……那些人,也一并都养在西苑。”   皇帝连续七日驾幸西苑,便是有七个晚上没有进昭德宫,贵妃如何不恼?   “嗯。”贵妃妖娆一笑。如果不说,绝看不出这女子已经年近不惑。乍然看上去依旧是双十年华的佳人,且更为浓艳华贵,“你既如此明白,我倒要听听你如何对我说。”   司夜染停了手,撩衣跪倒在地,“娘娘,奴婢一片心只为娘娘思虑。自从贵妃娘娘的皇长子薨了之后,后宫多年无所出,满朝文武纷纷借机再献美人。若皇上用心在其中一人身上,若真有龙脉,岂不威胁娘娘?奴婢想,那些胡婢身份卑微,总归入不了宫,更不允留下龙脉。于是皇上就算宠幸一两个,也绝不会威胁到娘娘。”   婉贵妃这才缓缓睁开眼   睛,望着司夜染一笑,“算你有心。否则,我岂容你还活到现在!”   司夜染惶恐叩头,“奴婢的命是娘娘给的,奴婢今日的尊荣更是娘娘一手抬举。没有娘娘,奴婢不过是大藤峡余孽,在宫里是最低贱的奴才。奴婢如何能不感念娘娘,誓死追随,肝脑涂地!”   “嗯~~”婉贵妃这才点了点头,“你有这孝心就好,也不枉我素日对你。只是听说你新近在灵济宫里新养了一群孩子,又是怎么回事儿?”   宫中凡事,又哪里有能瞒得过贵妃的?司夜染再次叩头,“……那些孩子不过都是朝中反臣之后。自以为隐姓埋名逃得掉的,实则都被奴婢着力搜罗在了一处。与其直接杀了他们,何如善加利用?他们的父兄虽然都已伏诛,他们身后却个个仍有盘根错节的势力,与其让他们隐藏下去,不如都攥在咱们手里。”   司夜染长眸流转,越显妖冶,“若是不归心的,便令他们自相残杀,倒省了咱们动手。”   婉贵妃眯起眼睛望司夜染,“小小年纪,便已在培植党羽。猴儿崽子,你这是找死!”   “娘娘容禀,奴婢绝不敢藏私!”司夜染急忙叩头,“奴婢此举,依旧是为了娘娘!娘娘宠冠六宫,朝臣早有微词。此时就算有臣工依附娘娘的,却难保来日就不会变心。只有握了这一支暗军在手里,娘娘才能更握得住朝堂!奴婢一片忠心,还望娘娘明鉴!”   “咯咯,咯……”贵妃妖娆而笑。那一笑宛如珠玉纷坠、牡丹摇曳,“好了,我信你就是。起来回话。”   司夜染暗自长出一口气。   贵妃伸手,“你过来。”   司夜染趋至榻边,伸手替贵妃揉着额角。贵妃低低呻.吟,“你倒是让我想起皇上小时候儿。我第一回伺候他的时候,他还是个孩子……”   贵妃比皇帝大了十七岁。当年她以十九岁妙龄,前去服侍才两岁大的太子,谁能承想,当太子长大成人之后,竟然对她生出爱恋。   贵妃的手沿着司夜染的手臂摩挲而过,缓缓没入司夜染衣袖。司夜染动也不敢动,喘息渐急。   “好孩子,我早知道你是个有野心的。我愿意成全你,只是——你得听我的话。”贵妃闭着眼睛感受司夜染少年紧致的肌理,妖娆而笑,“我可不希望你有朝一日翅膀长硬了,便从我身边儿飞走了。“   司夜染额角汗下:“娘娘放心。那几个都刚净了身,现在见不得风。待过些日子都养好了,奴婢一定都带来给娘娘看。”   “嗯,好。”贵妃这才满意地松了手,媚眼迷蒙地盯着司夜染:“本宫倒要看看,里头有没有比你还要好看的好孩子。”   司夜染便起身告退。   贵妃扯住他袖管:“还有一宗事儿:因为一个叫冯谷的死,仇夜雨可把你告到了皇上那儿。虽说这事儿本宫替你压下来了,皇上才懒得过问;不过你总归要检点些,别再让人捉着把柄。”   司夜染便陪着笑脸:“娘娘放心,冯谷不是奴婢杀的。”   贵妃傲慢耸肩:“你以为,我会信?你有这般心思,去哄哄皇上吧。去吧~”   .   皇帝正在鸽子房,对着他最喜欢的一只鸽子“云翼”,烦躁不安地兜圈子。   他身畔的几个小内监都吓得一脸苍白。   皇帝急得骂:“你,你们几个,都都是怎、怎么伺候的!云、云翼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朕、朕非摘了你们的脑袋!”   皇帝有些口吃,平素在朝前面对百官时勉力压着,可是在内宫时,一旦着急了便会藏不住。   几个小内监就更辛苦。听着想笑,却自然不敢笑,百般哑忍,连急带怕,脸都紫了。   司夜染来的正是时候,进来便先给皇帝磕头,然后起来摆摆手,将那几个专司鸽子房的小内监都给撵走,亲自陪着皇帝。   进来之前已是跟外头伺候的内监问明白了,原是这几日云翼仿佛闹了病,不吃不喝,整日恹恹的。   他便伸手进鸽子笼,将云翼唤到掌上,前后左右看了看,便笑了,奏道:“万岁别担心,云翼没病,只是有心事了。”   皇帝凑过来看:“有什么心事?”   司夜染一笑,转过花架,将盖住布罩子的一个鸽子笼擎来,到云翼面前,将那罩布掀开,露出里头的鸽子。   说也奇怪,云翼登时不蔫儿了,瞪着那笼子看。   皇帝不解其意,急问:“小、小六,你、你又跟朕打什么哑谜?”   司夜染躬身一礼:“回万岁,云翼实则是惦念新来的雪花。云翼是长大了,有了心思了……”   皇帝这才会意,忍不住仰天大笑,“好你个小六,果然没有你想不到的!”   皇帝伸手按着司夜染的肩头,两人一同朝外走,皇帝忍不住嘀咕:“朕真怀念你当年还小的时候儿,替朕照管这些鸽子的时候儿。那时候,没有一笼鸽子不健壮的。现在倒好,那几个废物竟连一个云翼都照顾不好。”   司夜染便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奴婢走到哪里,都还是万岁的奴才,奴婢所做的事也都是为了给万岁分忧。”   “说、说得好!”皇帝重重拍了一记:“不枉朕器重你一场!”   皇帝拢了拢袖子:“你进宫来,自是已见过怀恩和贵妃了?”   司夜染便乖巧答:“都见过了。”   “嗯。”皇帝抬眼望天:“那你自然就已是知道发生什么事了。坦白说,朕懒得管公孙寒他们的事情,但是念在公孙寒这些年带着紫府替朕查了不少人、办过不少案,朕也不好全然不问。否则,他们又要说,朕偏疼着你一个,连带着便又将贵妃给冤赖了。”   司夜染恭谨应:“奴婢明白。”   皇帝垂眸望来:“不如这样,冯谷的案子,便交给你来查。查着了,自然大功一件;就算查不着,你总有机会辩白不是?”   司夜染恭顺跪地:“谨遵圣意。”   皇帝面上又浮起笑意:“那就赶紧回去准备吧。”   司夜染告退,皇帝又追了一句:“这些日子看着怎么瘦了?小六,瞧你现在的模样,倒跟云翼有些相仿。”   司夜染心底轰然一声,跪地却笑:“万岁爷又取笑奴婢。奴婢已是没根的人,哪里比得上万岁的云翼?”   皇帝便又扬声大笑:“去吧。朕等着你的好消息。”   司夜染走远了,皇帝身边的老太监张敏走过来道:“皇上,您说小六能破了这个案子么?”   皇帝眯起眼睛:“伴伴,你说呢?”   张敏躬身:“老奴只觉此案干系重大,并非冯谷一人生死这样简单。皇上自有圣断,老奴哪里敢猜。”   张敏心下想的却是:司夜染要捉拿的凶手,怕就是他自己。   -   【谢谢订阅,明天见。】   谢谢如下亲们的道具:   15张:咪.咪   12张:彩+20花、亭子、   9张:小咪、crista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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息风办事雷厉风行,只是有些过于直了。司夜染便笑:“水落石出?风,我要个水落石出做什么!”   息风一怔:“此案既然是皇上亲自示下,大人若不能查个水落石出,又如何向皇上交差?”   司夜染盯着息风乐,乐得息风脊梁沟直发凉。   司夜染笑到后来,西风扑通跪倒在地:“属下,属下明白了!”   司夜染轻哼了声:“所以这件事,不能让你去查。风,你太较真儿。”   此时此刻,息风不由得想起藏花。藏花最是曲尽心意的人,往往比他更能猜到大人心里那些宛转曲折。此时若是藏花在,就好了。   息风道:“此时煮雪、掩月也都有差在身……若不是属下去,大人又该派谁去?”   司夜染长眉微挑:“那晚的事情,冷杉说只有藏花和兰两人在近前。你去问问兰,那晚究竟还发生了些什么。”   息风一怔。   司夜染轻挑唇角:“去吧。”   .   息风去了听兰轩,问及当晚之事。   兰芽便问:“将军为何突然问起那晚的事?”   息风便将司夜染进宫去,以及皇帝将这件案子交给司夜染来查的首尾都告诉了兰芽。息风说:“只可惜藏花现在不在京师,现在也只有你最了解当晚情形,总归要你多说细说,才能帮得上大人。”   兰芽低头思忖:“大人可将这件差事指派了人?”   息风直言:“我曾自告奋勇,不过却被大人否了。”   兰芽便起身:“将军,待我先去拜见大人。”   息风一愣:“你要去做什么?”   .   兰芽直奔半月溪,初礼见着便笑了:“兰公子来得好快。”   兰芽瞪他:“你知道我会来?”   初礼忙陪着笑脸:“奴婢当然不知。”   “那你刚才什么意思?”   初礼依旧向阳花儿似的笑:“方才是大人向奴婢垂问可知兰公子喜欢吃什么茶,让奴婢提前预备下。奴婢就猜,兰公子当是要到了。”   兰芽咬了咬唇,转眸望向书房去。   初礼一笑告退:“奴婢私下里问了双宝,双宝给了奴婢些茶叶。奴婢这就为公子烹茶去,公子先请进吧。”   兰芽倒被说得一愣:“他给了你什么茶?我平素吃茶,也没太多讲究的。”   初礼却不再多说什么,笑笑而去。   兰芽只好自己走进书房去。   司夜染千年一个样子,依旧坐在书案后头处理公文,看都不看她一眼。   她径自跪倒施礼,说:“大人,小的是毛遂自荐来跟大人求个差事的。”   司夜染倒似没想到,终于听了笔,推开案卷,正眼望向她来:“你来求什么差事?兰公子,你又能做什么差事!”   没有这么折辱人的!   兰芽咬唇:“小的怎就不能为大人办好差事?”   司夜染方恍然大悟一般:“哦,你倒是替本官办过一个差事的——你把冯谷给本官引来了!然后让他死在灵济宫地界外不远,倒为本官惹来这一场滔天的麻烦!”   兰芽真是无地自容,只能紧咬牙关:“此事是小的思量不周——小的以为,反正冯谷在东安门那边没有好日子,不如大人将他收拢过来,至少也可用以探听仇夜雨的动静。谁想到……”   兰芽说不下去了,再多说,自己那点小心眼儿怕也藏不住了。   ——她原本,是想借冯谷来挑起司夜染跟仇夜雨的矛盾的。   司夜染瞄着她,轻哼了声:“总归,是没办好。”   兰芽便认了,兜头再拜:“就是因为上回的差事没办好,小的才恳求大人再给小的一个机会,将功补过!”   司夜染想了想,道:“这个差事是皇上亲自示下的,你该明白干系该有多重大吧?”   兰芽问:“如果没办好,皇上会治大人的罪么?”   “君无戏言,你说呢?”司夜染眸光清冷。   兰芽压住心底窃喜,认真点头:“那小的,一定尽心尽力,一定把这个差事办好!”   “你凭什么去办?”司夜染打量着她面上藏不住而漾起的耀眼光芒:“你一无息风的武功,二没有藏花的暗杀技能……你甚至手无缚鸡之力,关键时刻连逃跑的速度都没有——你拿什么去办案?”   兰芽咬了咬唇:“小的,会画画儿!”   “画画儿?”司夜染忍不住放声大笑:“画画儿能断案么?”   “当然能!”兰芽绷起小小面孔,满脸的神圣庄严:“当晚在教坊司……大人事后不也是让小的画了一幅画?就因为小的会画画儿,所以对现场的观察与记忆才更高于常人,回来后用画笔还原现场的能力也更胜一筹!”   “还有,因为小的擅长作画,便更擅长描摹人物情态与细节,从中更容易推测案中人的心态、举动,总归这些都有助于断案!”   司夜染挑了挑眉:“倒也有理。”   兰芽垂手将腰牌解下来,珍重地托在掌心:“大人给小的这个腰牌,不是让小的当成玉佩压着袍子的,大人也是给了小的一份差事、一种责任。小的总归不想辜负大人这片心。”   玉光潋滟,辉映在她面上,溅起圣洁的光芒。   司夜染凝视良久——这一刻,连他都仿佛有些信了,被她的言辞与诚意所打动。   他急忙甩了甩头,将那份奇异的心跳抚平。   幸好此时初礼端了茶盘进来,躬身说:“大人,兰公子的茶烹好了。”   司夜染指着椅子,示意兰芽:“润润喉。”   兰芽也不知司夜染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便惴惴坐下吃茶。茶方入口,她便惊得好悬给吐出来。   她吃出来了,这茶分明是当日在修竹廊里吃过的,是秦直碧亲手炮制出的竹叶青。   当日她醉了,并不知秦直碧私下里将一大包茶拜托给双宝。见初礼问起,双宝便将茶叶给了初礼,初礼这才将这茶端出来给她喝。   睹物思人,兰芽的眼睛已是湿了。   她问:“秦公子的茶,怎会在大人这里?”   以秦直碧的性子,他绝对不会主动向司夜染献媚而进献这茶叶才对。   司夜染清冷一笑:“他整个人都在本官掌心,又何止一杯茶?”   兰芽心底兢兢一颤,掌中茶碗便有了千钧沉重。   兰芽沉默着抿完了一杯茶,心里那点小小火苗,都被茶水浇熄了一般。   司夜染目光无声落在她面上,淡淡问:“喝完了?”   兰芽起身:“喝完了。”   “嗯~”司夜染重新执起笔来:“你既然言辞恳切,那本官就准了你这个差事。藏花手下冷杉等番役归你调遣,如有需要人与协助就找息风。好了,你退下吧。”   .   走出半月溪,兰芽忍不住在宫墙夹道里低低骂了声:“妖孽!”   他只以一杯清茶,便提醒她,秦直碧等人还都在他手中——无声提醒她,这次办差别想造次!   她原本想利用这个差事,让他在皇帝那边获罪……至少也能跟秋夜雨撕破脸——看来,不得不暂时放下。   为了那一杯清茶,为了秦直碧,她也得忍下这一回。   这一回办差,她只能全心全意去维护司夜染,而不能再有半点的旁骛。   .   说时简单,做时难。兰芽请下来这个差事,回到听兰轩去筹   备,才觉得一筹莫展。   冯谷死在京师,按理这事儿该归属顺天府管辖;又因冯谷乃是紫府宦官,所以紫府便也会插手。想要得到冯谷一案的卷宗,她首先就得先面对顺天府和紫府这两个衙门口。   哪个都是不好得罪的。   兰芽思量了一个下午,日暮时分,她先叫双宝换了便装,两人一同除了灵济宫。   当然,以她本意,她更想只身出宫。可是为了强调给司夜染看,自己这是办公事,不再是前两回的私行,于是这才带着双宝一同出来。   双宝一听要陪着主子一同查案,也是兴奋得摩拳擦掌。   只是双宝纳罕:“公子出宫,何不带着冷杉或者会功夫的他人?奴婢当然乐意陪公子一起办案,只是奴婢担心一旦遇到强梁,奴婢保护不得公子。”   兰芽摇头:“冷杉我方才也见了,一看就是练家子。而且你不觉着,宫里的人,上自大人、息风将军,下至冷杉等人,整日板着脸孔习惯了,就算出来换了便装,可是一看还是能看出‘脸谱’来么?”   双宝便乐了:“听公子这么一说,想想还真是!”   兰芽便叹了口气:“带着那样的人办案多有不便,一眼便能被人给认出来,还不打草惊蛇。”   双宝挑大拇指:“公子明断。”   兰芽咪咪一笑:“咱们办案自然比不得人家顺天府,可以大批衙役呼啦云从,咱们只能这么青衣小帽,秘密侦缉才是。”   双宝由衷点头:“听闻当年大人年少时,初初接了皇上的旨意出外办事,也从来都是一个人,青衣小帽穿行民间。公子倒是与大人,如出一辙。”   兰芽便咳嗽:“谁跟他学了!巧合罢了。”   双宝便只陪着笑,不敢言语了。   .   兰芽一共出了这灵济宫不过两回,她的腿脚便有些管不住,总是想往最熟悉的那条通往本司胡同的方向走。   本司胡同,便有教坊司。墙内便有她始终心心念念的那个人。   那晚过后,不知他可好?   她心里实则还揣着另一重担忧:秦直碧和陈桐倚被司夜染安排了念书,虎子则随着息风去了京郊的腾骧四营……一文一武,分明是早有计划。   那么慕容呢?司夜染又会给他派何样的差事?   她好想去看看他……   可是碍着此时双宝在侧,她只能都暂且忍下,打起精神一指冯谷的死亡现场的方向,说:“走吧,咱们去瞧瞧冯谷的阴魂散了没有。”   .   已是夜禁,街上再无百姓。   有巡夜的官差,看了两人的腰牌,也恭敬放行。   兰芽再一次体会到了这个身份带给她的方便,甚至是尊傲。   人都是凡心,她自己都忍不住想,会不会如此年深日久下去,因为迷恋这份方便和尊傲,而使得自己渐渐忘记了对紫府宦官的仇恨,反倒心甘情愿成为了他们当中的一员,与她自己曾经所痛恨的那样,成为衣冠走狗,作威作福?   双宝则跟在一边直打哆嗦。幽街冷夜,四顾无人。半晌没有动静,可是一旦出了个动静,便是空空的回声,让人只觉诡异,寒毛都根根直立起来。   双宝忍不住扯住兰芽,低声说:“公子,你不怕么?”   兰芽当然也怕,不过好歹她之前来过;况且,此时作为乃是她的职责所在,心内多了些神圣感,便不那么怕了。   兰芽提提精神,拍拍双宝:“别怕。若是胆小,便办不了差事。”   为了鼓励双宝,她便提他的精神偶像:“想想你家大人当年。如你所说,当年若他都是独自一人出宫办差,有时候甚至要远离京师……那他还不如你我有个做伴儿的,他得什么情况都得独自面对。他都没怕,是不?”   果然好使,双宝登时状态便不一样了,挺直了腰杆,握着拳头说:“奴婢,不不不、不怕了!”   再过一条巷子,就是冯谷死亡现场了。兰芽却没急着过去,反倒扯着双宝隐到了一边的街角。   双宝不知何故,兰芽却向他低声说:“嘘!有人!”   此时兰芽极为感谢家族灭门之后她独自逃生的那段日子,以及遇到虎子同为小贼的经历,让她变得耳聪目明,而且骨子里已生出了一股本.能的警醒。   她没听错,现场那边果然有人。   是两个巡夜的官差,到了那个地方也有些害怕,说起冯谷的死状。   “不知是被什么东西给咬死的,满身满脸的孔,听说血都给吸干了!吓死人了!”   负责京师巡夜的,当是顺天府的人。   另一官差说:“恐不是这么简单的,这天子脚下哪儿就来了没见过的飞禽?都说冯谷的死,背后大有文章!”   “怎么说?”   “他曾是辽东监军啊!辽东的事情,他最知晓。刚回京就这么诡异地死了,定然是有人怕他回来   乱说话,所以杀人灭口!”   辽东的什么事?兰芽忖,难道是虎子的身份?   待两个官差走远了,兰芽带着双宝走到现场去。兰芽凭着记忆,回想当夜的方位和情形。突然一指墙边的一个位置,叫双宝:“你躺下。对,头冲这边,脚朝那边。”   双宝登时就惊了:“难不成,此处就是……?”   兰芽点头:“没错,冯谷的尸首就是躺在这儿的。”   双宝“妈呀”一声便要跳起来。兰芽伸脚给踩住了,短促警告:“别动!”   她顺着双宝左手的方向,前后逡巡了一遍,便是蹙眉:“不对呀……我故意的栽赃,哪儿去了?”   双宝耳朵尖:“公子,故意栽赃?”   兰芽点头:“嗯。我当夜想,反正他死了也别白死,就抓着他左手写了半个‘雨’,是准备栽赃给仇夜雨的。”   双宝就乐了:“公子那晚纵然受惊,可也没忘了要帮大人?”   兰芽怔了下,随即瞪他一眼:“我才不是帮你们大人!我不过觉着,死了别白死,能用就用。”   她才不是帮司夜染呢,不是!   .   双宝终于获准爬起来,赶紧使劲拍身上,唯恐将冯谷的魂儿给招来一般。却还没忘了恭维兰芽:“公子聪明。抓着他左手写字,便不会被怀疑笔迹有异。”   “还有,写下半个‘雨’,才不会让人怀疑是故意写下,倒仿佛是冯谷真的在最后挣扎时候,凭本.能写下凶手的名字。”   兰芽抬眼瞟他一眼:“你夸我也没用,现在这些根本没派上用场,那就证明我当时只是自作聪明了。”   真成了哪壶不开提哪壶……双宝吓得吐了吐舌头,不敢再乱说了。   却由衷钦佩公子,当真是非分明,并不邀功自大。   兰芽蹲在墙根儿想了一会儿,却笑了:“就算现在不见了,没派上用场,但是总归曾经存在过,那么就早晚还能派上用场!”   双宝问:“公子想到主意了?”   --   【咳咳,大人为何答应兰芽来查此案?明儿见~】   谢谢如下亲们的道具:   9张:晶晶   5张:微风   3张:默默   2张:lblk121   1张:candumai、mwj340、   蓝的红包,jenny的2个588红包,13545388688的188红包,陌陌的4个588红包,13572041996亲的588红包   (道具中心不给力,就打开这些,后头的某苏还会去看的,统一给大家鞠躬哦~~) ☆、87、大人别怕   兰芽带双宝回到灵济宫,脑海中已经隐约有了一个轮廓。   之前她就曾存疑:既然她已扳着冯谷的手写下了半个“雨”字,便是要将冯谷的死引到仇夜雨身上去,那仇夜雨怎么还敢大张旗鼓地到皇帝那儿去诬告司夜染?   除非那个字被有心人给抹掉了。   果然,现场查勘给了她确定的答案。   那么这件事就好玩儿了:抹掉那个字的“有心人”,不是仇夜雨本人,就是秋夜雨的爪牙。只要将这件事掀开、证实,那么这个消失的字反倒会成为铁证,证明仇夜雨一派的心虚。   于是原本跟仇夜雨没有关系的命案,反倒因为他们的掩饰而给盖上了铁印恍。   所以这个案子归结到她这儿,重点已经不是要追究究竟谁才是真正的凶手,而简化成为找回那个消失的字,凭此将仇夜雨钉死……这就够了。   这件命案说到底,不过是司夜染与秋夜雨之间一场不动声色的斗法罢了。   .   一夜浑浑噩噩睡,竟然莫名又梦见当年那回随着爹爹出使草原。她被从马背上摔下来,回到使团大帐还不甘心,觉着虽然自己是不会骑马,但是也是小心遵从骑马的种种动作,不至于刚上去就被马给摔下来才对啊!   她不甘心,便去找爹爹手下骑术最好的将军讨教。   将军趁着夜色带着她悄然去查看了那匹马,在马腹等处发现了小小咬孔,周围有红肿。   将军便说,由这些小孔可鉴,她被马给摔下来,果然不是她自己的错,而是那匹马被嗜血的虫子给咬了。   将军说草原上的嗜血虫非常凶悍,一旦叮上血迹便绝不松口,即便自己被人给一掌拍碎也在所不惜。马匹经了那嗜血虫的咬,便会变得十分烦躁,所以才会受惊将兰芽给摔下来。   梦境一转,兰芽又跟虎子并肩行在街市上。   卖肉的屠户认得虎子,笑眯眯打招呼。兰芽刚走过去,就被那屠户猛地推开,说,有虫子,会咬血的。   那屠户还跟虎子抱怨,说这批羊肉是从草原来的,结果羊身上叮了草原的嗜血虫,赶都赶不走,恼死人了。   兰芽便在梦里笑出了声儿。   .   兰芽的笑声没把她自己给惊醒,倒是把隔着两道帘子上夜的三阳给惊醒了。   寻常不用三阳上夜,他只管外头的粗活;今晚是双宝给吓着了,回来提到他躺在冯谷尸体原址上,感觉地下冷飕飕有寒气渗入肌骨,还吓得直淌虚汗。三阳这才主动代替双宝来给兰芽上夜。   兰芽没那么多规矩,晚上不用上夜的给端茶倒水拎马桶之类的活儿,但是三阳也好歹得给守望着窗、户。   于是三阳这冷不丁一醒来,先稳稳神,确定不是兰芽有什么事,便随即一盯窗口。   这一看,坏了,窗口上分明印着一道身影!   三阳也不敢声张,顺手抓起手边一盏烛台,悄然起身奔着窗口就去!   才八岁的孩子,他自己实则也害怕,于是说时快那时迟,他的速度其实是相当慢的……于是等到他终于磨蹭到了窗口,装模作样举起烛台要砸向外的时候——那身影如他所期,早已不见。   三阳长出口气,抹掉额头的汗,心说:一定是睡糊涂了,看花了眼。这是灵济宫啊,谁敢夜探而来?   .   翌日一早,三阳没提这个茬儿,兰芽自己便也自然不知道。   她元气满满地带着双宝又出了灵济宫。有些奇怪地瞧见双宝一对黑黑的大眼圈儿。   兰芽便小心问:“如果你害怕,那就别去了。”   双宝一提腰带:“公子都不怕,奴婢要是怕了,那岂不太丢人!”   兰芽赞了一声,便带双宝往肉铺子里去。   今儿兰芽特地穿回了从前跟虎子一起当小贼时候的衣裳,那屠户愣神儿看了两眼之后,果然认出来了,不过却有点脸红:“咳,我当然记得小哥。虎子没来么?不是被官府拿了吧?咳,他上回送我两猪尿泡的好酒,我还说要请他吃肉,居然这么久还没请上。”   兰芽笑:“咳,就别提猪尿泡了。”   屠户上下瞄着兰芽:“不过你上回来,脸上都是黑灰,我倒没看清你长什么样子。今日一见,我地个乖乖,简直比女娃子还俊俏!”   市井中人,口无遮拦,屠户便凑到兰芽耳边笑说:“怪不得虎子攥着你的手攥得登紧……还有,自打认识你之后,他连小姑娘看都不看了!”   兰芽这个尴尬,扭头果然看见双宝一双贼溜溜的眼珠子。兰芽便连忙截住屠户,不让他继续胡说八道下去:“大哥,小弟今日来是有事相求。”   屠户一听兰芽来意,也十分意外:“那霸道虫子,你要它做什么?”   兰芽一笑:“总之有事。大哥给我抓一些吧?反正你也用不着。”   屠户一摇脑袋:“对不住,都没了!我好容易把那些小瘟神都给送走,可希望再也不遇见了!”   兰芽便傻了:“都没了?一个都不剩?”   屠户点头:“都没了。一个都没剩。”   “为什么呀!”兰芽就急了,“大哥不是说那东西很是霸道,很难死的么?”   屠户被吓了一跳,讷讷解释:“那东西是霸道又生性,可是终究是草原的虫子,来咱们中原便水土不服,先时凶猛了几天,结果还没等爷爷我想辙治它,它们就一个个地自己死了。”   兰芽垂头耷脑:“唉,太可惜了!”   屠户都听急了:“哎你怎么说话呢?怎么还替那些虫子惋惜?你看我笑话是不?”   兰芽这才回神,拢着屠户的手臂赔笑:“大哥误会了。小弟怎会那般?小弟是想用那虫子办点正经事,一时急了才那么说。”   屠户上下瞄兰芽一眼:“那算了,看在虎子面上,我不跟你计较。罚你下回一定要带虎子来,我还得偿他的情呢!”   兰芽和双宝怏怏地离开街市,兰芽忖着该到哪里再去找那虫子,双宝却揪着屠户的话没完没了地转弯抹角问:“公子你跟虎爷……呃,攥着手一起来逛街?虎爷对公子……呃,比对小姑娘还好?”   兰芽气得踹了双宝一脚:“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情跟我搬弄这些!”   双宝委屈摊手:“那不然咱们现在还能干什么?”眼珠子一转,随即笑了,凑上来说:“公子,不如咱们去向息风将军求助?或者实在不行,回宫去向大人问问计策……”   “滚!”兰芽直接赐他一字,心说,她才绝对不会让司夜染看扁!   司夜染不是质问她“能办什么差事啊”么?这一回她非要办给他看!   日暮时分,兰芽伸脚踢了双宝一记:“草原的虫子,得向草原人来寻。你且先回去,我自去办事。”   双宝指着天色:“这天儿都黑了,公子你一个人儿去哪儿啊?”   兰芽一拍腰牌:“有这个宝贝做伴,我有什么怕的?大不了抓几个巡夜的官差保护我好了!”   .   瞄着双宝的身影走远了,兰芽还不放心,悄悄儿又跟了两个街口,确定双宝是一根肠子直接回灵济宫,而不是留下来偷偷监视她……她这才放心转身,朝着心心念念的方向去。   本司胡同,教坊司。   她在心里告诉自己:不是徇私,依旧还是为了办案。草原的事既然该问草原的人,那她认识的人里只有慕容这一个草原人。她不来问他,还能问谁?   她真的不是因为思念。   不是因为心念不动则已,微微一动,便再管不住自己的心、自己的魂,连带自己的脚步……   不是,真的不是。   她纵然想他,却也不敢再去看他。她怕他再因为她而受到伤害……那她百死而不能一辞。   天边一大片的晚霞,烧得像火,她在小巷里贴着墙根儿坐着,只觉那红霞一直烧到她心里。   等晚霞终于淡了下去,她起身走进一件估衣铺。   人家正在关窗板,打算打烊。她进去闷声不响抓了件极为轻佻俗丽的长衫。   出来在小巷里换上衣裳,从随身的荷包里拿出顺手买的脂粉盒子,对着小铜镜将自己面容给重新勾勒了。   一转身,便是个俗不可耐的男子。衣裳极夸张,面容却极丑。   这一次她只想去偷偷看他,不让他认出来便是。   .   终于熬到掌灯时分,她在教坊司门外磨磨蹭蹭,只看着一批一批的宾客盈门,跨过门槛,笑意吟吟进内寻到了自己可心的人,半拥半坐着吃酒、赏舞,她才磨磨蹭蹭地进门。   满堂喧哗,以遮掩她一身寂寞。   她这回没敢直接问慕容,决定采取迂回策略,自己沿着走廊,一面一面地去找。   边走边立着耳朵,期待难免有一两个提到慕容呢,她也好知道个下落。   却都没有。   她独个儿倚在廊上,看楼下酒过了三巡、菜过了几十味;舞台上的歌舞管瑟也起起伏伏了十几回;身边的过客更是如云如流水般经过了几十个……却都没查到慕容一丝半点的消息。   眼见光景见晚,许多宾客都拥着姑娘,挽着小倌上楼歇息去了,她也不好意思继续形单影只继续在廊上这么站着。   又不甘心今晚这是白来了,便还是耐不住,扯住身畔一名龟儿,问这院子里的鞑子少年下落。   那龟儿果然一愣。   兰芽幸已想好应对,便故弄玄虚地乐:“……你看本公子这一身穿戴,难道还猜不到本公子是谁家的?咳,实不相瞒,我爹他们来你这尝过那鞑子,回府去悄然议论,被本公子爷给听见了。本公子爷便也想来瞧瞧……”   龟儿上下打量他,仿佛真的信了他是哪位官员家的公子,便叹了口气说:“公子来晚了。那胡儿,已是走了。”   兰芽狠狠一怔:“走了?你这是什么意思?什么走了,走哪儿去了?”   龟儿摇头:“小人哪里晓得?都是大人们的安排。”   兰芽心口一窒:“你是说,是朝廷里的人安排他走的?”   “没错。”龟儿说完便借故跑了。   兰芽回望这满堂喧哗,只觉心都被掏空了。   他竟走了,在她还没来得急再见他一面!   没来得及,知道他上回究竟伤得重不重;此时又是否已经康复……   当她费尽心机,终于鼓起勇气来再见他一面时——他竟已走了。   心内便是怒火翻腾:是谁让他走的,是谁这样随意安排他的命运?   究竟是教坊司所属的礼部,譬如上回所见的那个搂着慕容的礼部尚书邹凯?   还是说,有可能是司夜染的安排!   她一时悲愤,忍不住攥拳打在栏杆上,啪啪地响。   旁边有人经过,偏头向她望一眼。见她还砸,拳头已是红了。那人蹙了蹙眉,停步走过来:“这位兄台,你喝醉了么?”   兰芽心底痛极悔极,神思便都有些恍惚。迎向那人去,脚步身形也有些踉跄,便索性苍凉一笑:“是啊,醉了。这样浑浊不堪的世间,何必还要醒着?”   那人蹙眉:“兄台可需要小弟知会龟儿?”   “不必,谢过。”兰芽挥了挥手:“仁兄自顾其事便罢,不必管在下。”   那人又蹙了蹙眉,“方才隐约听见兄台向人问起鞑子之事……实不相瞒,小弟便有一半鞑子血统。兄台有事不妨跟小弟说说。”   兰芽心底一亮,扭头望那人。   奈何真的仿佛醉了一般,几番眨眼竟也看不清那人眉眼,只觉混沌一团。   她心底便笑:岳兰芽你真是傻了,你自己打扮成这样,为的就是不让人认出来;可是你怎地偏要看清旁人?   只说重要的吧。   她便转回头去,只看向楼下不知疾苦的寻.欢众人:“我想找一些草原上的嗜血虫,仁兄可否有法子?我出重金!”   那人仿佛挑了挑眉:“那东西本没什么稀罕,可是若要刻意去寻,反倒真不易寻到。不如小弟给兄台指一条路——所有进京师的牛羊猪马,都得入城交税。兄台不妨去找这样的地方,说不定能赶上身上还叮着虫子一同刚进城的牛羊。”   兰芽心底一喜:“对呀!”她躬身到地:“多谢仁兄!”   抬头去看,那人已经转身,身影翩然而去。   .   兰芽回了听兰轩,跟双宝要了两贴膏-药,剪成指肚大小,一左一右贴在太阳穴上。   期冀用这法子能让自己冷静下来,专心想案子,而不是琢磨着该怎么样拎着剪刀直奔观鱼台去宰了司夜染!   慕容她得顾,可是秦直碧她同样不能不管了。   所以她现下得忍。   可是脑袋不听话,贴了膏-药还不时走神,她便也不管不顾地扯头发。于是到后来,等司夜染无声走进来的时候,瞧见的正是她披头散发、两边脑袋上一边一块膏-药的惨状。   司夜染便立住皱眉:“丑极。”   兰芽吓得一骨碌滚到地下,赶紧见礼。用袖子遮着自己的脸,恳求:“大人先回去吧。若有传召,小的待会儿梳洗更衣了马上过去。”   司夜染居高临下睨着她的惨状,问:“缘何这般?”   兰芽只得实话实说:“烦……一烦,就忍不住这样。唐突大人了。”   司夜染没退反进,云靴绣花的鞋尖闯入兰芽视野。   兰芽心窒了下,心说他来是做什么?口中却答:“是查不到草原来的牛羊,该到哪处官衙交税。”   按例正常的牛羊入城,自然都有官衙收税;可是草原来的,是特例。皆因朝廷与草原,几年交好,几年作战;作战时牛羊便自然停了,衙门闲着长草,便给撤了。待得几年之后,重又开了互市,草原的牛羊就又来了,便又说不清哪个衙门收税了。   “就为这事?”司夜染不请自来,撩衣在床沿儿坐下:“你怎不来问我?”   兰芽仰头,却瞥见他白脸红唇地诡秘一笑。   兰芽心底呼啦一声,悄然问:“难道说……”   司夜染点头:“嗯,就是在本官处。”   从前私出灵济宫那回,她就隐约听绸缎行掌柜的说什么宦官坐地收税,她只以为是固定店铺的税,却没想到原来什么税他都敢收啊!   司夜染猜到了她的心思,便点头:“朝廷律法总有不尽之处,于是无所归口的税赋,本官都一并替朝廷收了。”   兰芽便一声欢悦:“太好了。大人帮小的捉虫!”   .   更深夜半,牙行街,春和当。   司夜染裹着墨色的大披风,面上也兜着巾子,皱眉跟在兰芽后面,鬼鬼祟祟进了院子里   暂时圈着牛羊的马厩。   兰芽在前面走得很兴奋,提着灯笼,一路殷勤地替他照着路,还不时柔柔软软地说些赞美他的话。   结果到了门口,看她提着灯笼闪到了一边,他才终于意识到不对。   他蹙眉望她:“何意?”   兰芽鼓着腮帮说:“……说好了的,大人帮小的捉虫啊!”   司夜染眯起眼:“本官自然说到做到,这不是已然带你来了么?你说不要惊动那些牛羊贩子,更不要惊动店里的伙计,我也都依了你——你现在又是何意?”   兰芽脸微微一红:“就还是——大人帮小的捉虫……”   司夜染终于听出些不同,“你难道是说,本官替你动手?”   兰芽脸更红了,使劲点头:“那些虫子很厉害的!见了血,咬住就不撒口!”   看他目光越发凌厉,她才嘿嘿一笑:“不瞒大人,小的,呃,小的害怕。”   司夜染终于听明白了,恼得狠狠一咬牙:“你害怕,所以让本官替你动手!”   兰芽使劲点头:“大人也说过,小的不会功夫,手无缚鸡之力,连逃跑的速度都没有……而大人不同,大人英明神武、武艺高强、无所不能……所以小的在一旁给大人打着灯笼,大人帮小的,捉虫。”   司夜染咬牙,忍不住冷笑出声:“你好大的胆子!”   兰芽轻轻叹了口气:“小的也是帮大人办差,大人与小的本该彼此扶持。大人说,不是么?”   .   司夜染咬牙瞪着她。   幸好灯光昏暗,他的目光才没有往日看起来那么瘆人。   “你怎不去找息风?”司夜染还在计较。   兰芽心说:我才不会告诉你,我是故意要让你被虫子咬两口才欢心呢!   兰芽只恭顺答:“此事关系到办案,于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司夜染目光幽黑地凝着她:“按你意思,我今晚是必定无法拒绝的喽?”   兰芽忍不住嫣然一笑:“大人别怕。”   -   【明天开始就是中秋假期喽~~~某苏也得外出,跟大家请三天假,咱们9日周二见哦。】   谢谢:9张:单纯的忧伤   1张:tommazl   jenny的红包。 ☆、88、心如鹿撞   司夜染“嗤”了一声,拢紧面纱,便抬步走进马厩里去。   兰芽尽量将灯笼向前伸,让灯光更多照亮司夜染的前路,她自己则躲在灯影之外,遥遥观察着司夜染的举止。   眸光渐冷。   忍不住想,如此背影,如果她此时手中有一把尖刀,她便这样飞身扑过去,究竟有几成把握能要了他的狗命?   走进马厩深处的司夜染忽地一回身,身上墨黑的大披风倏然一抖,目光森然望向她来朗!   兰芽被惊得一颤,连忙改换了神态,颤声问:“大人,有什么需要么?”   司夜染拢着大披风,像是整个人都融入了夜色里。他无声盯着她,然后才缓缓说:“我发现那虫子了。你需要多少?宫”   “太好了!”兰芽由衷欢呼,“当然是越多越好!”   “你还真贪心。”   司夜染冷哼了一声,便转身回去,径自向前去,再不说话。   兰芽心内暗说:我知道你有功夫,寻常嗜血虫怕是咬不着你。可是一只两只咬不着,十只二十只咬不着,我就不信百只千只还都咬不着你!   ——除非,你不是人。   ——或者,你实则对那虫子并不陌生,知道如何克制。   .   时间凝在夜色里,过得迟滞而缓慢,隔着他身上那巨大的黑色披风,兰芽借着幽暗的灯笼光,几乎看不清他的手势和身法。   却不多时,便见他忽然转身,向她大步走回来。   兰芽本.能一退,惊问:“大人?”   司夜染瞟了她一眼:“你准备好的笼子呢?”   兰芽惊喜得张大了嘴巴:“……捉到了?”   司夜染语声中寒意不减,只淡淡答:“嗯。”   兰芽便连忙噗地一声吹灭了灯笼里的蜡烛,也顾不得等蜡烛凉下来,便伸手进去想要将蜡烛给扯出来。   司夜染一皱眉,伸手一把攥住她手肘,沉声问:“你要做什么?”   兰芽理所当然地答:“装虫子呀!”   实则她之前想了不少法子,找东西来装那霸道的小瘟神。双宝和三阳也采了柳条,帮她编成一个小笼子。只是她担心缝隙不够细密,让虫子飞出来咬到人。几次三番想过之后,主意终是打在了灯笼上。   灯笼纱罩都细密结实,且为了透光还都是半透明的材料。只需将灯笼上头加个盖,那便是极为方便的一只提笼,装虫子什么的可不最方便不过?   她结识完便兴冲冲去扯蜡烛……手腕却一紧,被从灯笼里硬生生拉了出来。   兰芽不解抬首:“大人?”   灯笼熄灭了,原本幽暗的月色便渐渐显得格外皎洁起来,落在他面上,照亮他挺直的鼻梁,与清削的面颊,却照不清他深凹的眼……   她看见他蹙眉,听见他说:“蜡烛烫,你手不要了!”   兰芽心底便忍不住一颤——她认错了吧,他难道在,关心她?   笑话,定是她错了。他是恨不得杀了她,让她活着也是利用她、折磨她的,怎么会管她会不会烫了手?   她摇摇头,甩掉不该有的幻觉,淡然一笑,从他掌中抽回了手腕:“蜡烛就算还燃烧的时候,又有多烫呢?大人小时候难道没玩儿过,用手指从蜡烛火焰里穿过的游戏么?只要掌握好速度,便不会有事的。”   她说着便仿佛赌气一般,故意迅速伸手进去,将蜡烛拔了出来。   融化的蜡油是有些热,而且黏腻,粘上指尖便除不掉,滚烫地绕成一环。可是她却都不在乎,将空了的灯笼向面前一伸:“大人将虫子放进来吧。仔细别让它们咬了手。”   司夜染盯了她一眼,再没说话,只伸手将过来。   当他那只手从墨色的大披风里伸出来的时候,兰芽才发现他的手有些不对劲——在月光之下,竟然有银白的反光,不似人手。   兰芽吓了一跳,忍不住抓过来细看。   这才从触手的温度和质感上找到答案——原来他手上戴了手套。类似银丝铁线细密织成,极为细密柔软却又能隔绝外物,与锁子甲的原理类似。   怪不得他一点都不紧张,仿佛不怕虫子咬似的。   此人,果然狡猾透顶!   .   他的手被她捉着,她眼里的神色全被月光出卖,直白地呈现在他眼前——司夜染在她头顶,于她目光看不到的角度,隐约勾起了唇角。   半晌才悠然说:“我的手,你攥够了么?”   兰芽这才烫手一般地赶紧撒开,仰头红着脸强辩:“我攥着的,是大人的手套!”   “哦。”司夜染也不跟她计较,只眯着眼说:“至于你担心我被虫子咬了——倒也不必。戴着这手套都可空手夺白刃,几只虫子又能奈我何?”   兰芽咬唇:“……我,没担心大人!”   她实则是担心虫子咬不着他!   他眼神倏暗,盯着她顽固的头顶——她真的就连头顶都那么顽固——“岳兰芽,你好大的胆子!也曾几次三番主动讨好本官,可是一到关键,便只会实话实说!”   兰芽心底也是一颤,暗恼自己怎么又宁折不弯了?   只能悄然吞一口气,仰头已是换上笑颜:“小的意思是,大人一向众星捧月,身边担心大人的人多着。小的自知地位不够,大人还轮不到小的来担心。”   司夜染伸手撑住她下颌。手套那冰凉而嶙峋的质感,让她有些小小刺痛,不由得抬眼去望他的眼睛。   他却仿佛冷笑起来:“你的意思,是哀怨本官不够重视你么?以你心愿,你倒想要站到什么位置上来,嗯?”   .   兰芽一下咬到了自己的舌头,疼得伸出唇外,呵着凉风。   天杀的,她哪里是这个意思!   司夜染却盯着她不断吞吐的丁香小舌,忽地猛地松开她下颌,寒声说:“收回去!”   哦?什么收回去?   她咬了舌头,疼,要借晚风冷却——她这碍着他什么了么?他凭什么连这个也要管?   心内百般不愿,不过兰芽只得忍了。不过是小事,她没必要这样得罪他。   便缩回去,忍着疼,讨好地笑:“遵命。小的收回去了,大人别不高兴了。”   他霍地偏头瞪她:“我哪里不高兴了?你凭什么说我不高兴了?岳兰芽——你拿什么以为,你自己有能耐影响本官的心绪?!”   兰芽只好无言瞪着他。   她说什么了么?他这是要干嘛?   盯够了,兰芽只好垂首叹气:“好的,都是小的错了,大人别气了。”   “我再说一遍:我、没、气!”   他还没忘了他,哈?   兰芽再抬眼盯他一眼,只好忍了,换过话题:“……大人,虫呢?”   司夜染竟然又偏过目光来狠狠瞪她!   “虫,总比我重要,嗯?”   兰芽心说:他今晚犯了什么毛病啊!   只能赶紧摇头:“……小的,当然不是那个意思。小的是觉着,总让大人攥着那些虫子在掌心,总归不合适。”   再小声补充一句:“咱们今晚,只是来捉虫的……”   司夜染仿佛也如梦初醒,冷冷“哼”了一声:“如果不是为了查案,本官今晚才不会随你来!”   兰芽只好低头全认:“……总归,千错万错都是小的错了。小的全认下来便是。”   真不知踩着他那根筋了!   司夜染这才一伸手,将捉到的虫子放进灯笼里去。   兰芽一声又慌又喜的小小欢呼,便低头只顾着去对付那些虫子。竟忘了将盖子带出来,便只好撩着衣襟盖住,生怕它们跑了。   司夜染盯着她:“可以回去了么?”   兰芽却摇头:“才这几只。小的以为大人天生神武,一出手就是千百只呢……”   司夜染咬牙:“你住嘴!本官再去捉来就是!”   司夜染转身就走,大披风如更深更浓的夜色。兰芽忍不住冲着他背影吐了吐舌。   .   如此这般,司夜染循环往复不下数十次,一次次将捉到的虫塞进兰芽手提的灯笼。   这般累积下来,灯笼纱罩里已经密密麻麻,隐约果然已有千百之数。   灯笼里的虫子渐多,天色却已渐渐泛白。   瞌睡虫也早已沿着经脉,点点侵蚀上兰芽的神智。   到后来她索性贴着墙根坐下来,只机械地指挥着司夜染,“……再多一点。大人,加油。”   最后几次,她根本是闭着眼睛,完全如在梦中一般对司夜染发号施令。   司夜染几回瞪着她的睡相,仿佛有些要按捺不住,可最终却还是忍住了,继续走回去捉虫。   最后一次,间隔时间有些长,兰芽一个激灵从梦里惊醒过来,睡眼朦胧地去看司夜染。   晨光微曦,原本漆黑一团的马厩里已经朦胧能看清轮廓。兰芽这才发现,司夜染竟然半跪在几头羊旁边,伺机等待虫子的出现……   兰芽一下就清醒了。   司夜染是何样的人呢,他平素从早到晚不同场合都要换过不同的衣裳,可是此时竟然半跪在牲口的粪水里,只为了捉一只虫!   兰芽便惊呼一声:“大人,不必如此了!”   司夜染蹙眉,这才起身走向外,努力想不去望她震动的神情。   他只淡淡说:“这些羊身上的虫,已经几乎都被本官捉光。余下的几只便极为难寻,本官只得这样去找。”   兰芽快哭了:“其实都差不多够了,大人不必再为那几只这般辛苦……”   司夜染咬了咬牙,霍地回头瞪她:“还不是你说还不够,还要我加油去捉!”   兰芽又咬着了   舌头……   她那分明是在睡梦之中,神智不清之下,机械说出的话好不好——大人怎么还那么死心眼儿,都给当了真?   她的舌头今晚很苦,被两咬之下,已是红肿不堪。   兰芽还想说两句好话的,却奈何已是说不清楚,只含混呜呜几声。   司夜染深沉叹了口气,扭头盯着她的小嘴:“……自作孽,岂可活!”   兰芽却笑了,向他展颜,摇头晃脑外加手舞足蹈地解释,意思是说她今晚舌头这样了,就是受惩罚呢,大人别再生气了……   却只见司夜染眸光一暗再暗,却在暗到了极致时,忽然窜起奇异的光芒。   兰芽一个激灵,想要退开,却已是晚了。   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倏然贴近,手指紧紧捏住她下颌,迫使她伸出丁香儿来……   再然后,兰芽的整个世界便都混沌了。   她只知自己不存在了,这样大个儿的身子都缩小成了那小小的丁香儿,被他含着,吸着,仿佛沉入无底的漩涡,不由自主地卷入,再不能逃……   .   震惊、屈辱、疼痛……席卷而来,形成抗衡的力道,将她迅速从沉沦之中拽回,让她清醒过来。   她拼尽了力气猛地伸手将他推开!   却因他之前用力太大,含得过紧,一推之下,他的牙齿便刮伤了她舌。   丝丝血腥入口。让她恶心,让她想要尖叫!   他被推开,眼中氤氲未褪,用手背抹了抹唇角,阴森盯住她:“胆敢抗拒我?”   兰芽紧紧闭住眼睛,不想面对他,更不想面对眼前这该死的情势!“大人,何故那般对小的!”   司夜染悠然一声冷笑:“何故?还不是你故意!几次三番在我眼前吞吐而出,我已警告过你,是你不肯听话!——既然你想要,本官便赏了你!”   她痛,舌便越发肿胀难言,只一对樱唇颤抖。   司夜染眸光便又一暗,欺身过来,捏住她下颌,又要吻下……   兰芽狠狠别开头,已是哭出声来:“大人何苦强迫小的!小的没有引逗大人,是大人用强!”   司夜染渴慕不可纾解,满眼都是阴鸷寒意,紧紧盯住她眼睛:“是你说要代替花,留在本官身边,好好伺候本官!兰公子,你这样聪明,该不会根本不明白这将意味着什么吧!”   兰芽哭喊:“……可是大人是公公!”   她是那么说过,不过都是为了气藏花的。在她心里有一重垫底:她以为司夜染究竟是宦官,纵然再有些什么虚情假意,也不会太严重……哪里想到,他竟然会这样对她!   方才那次第,他那嚣张而强烈的掠夺,根本,根本——就是个正常的男人!   不,是比正常男人还要强烈百倍的!   她被他吓怕了!   兰芽腿一软,扑通跪倒:“大人,是小的从前口无遮拦了。大人可否饶了小的?大人身边从不乏俊美娈宠,大人就放过小的吧……小的愿意为大人卖命,查案办差,百死不辞——只是这一宗,请大人放过小的吧。”   司夜染眸色更浓,他蹲下,抬起兰芽小小下颌:“……晚了。”   “大人何意?”兰芽惊惧抬头。   司夜染唇角微勾:“你从前说对了,本官是对你有所yu念……你不想要,本官偏偏要给你!你的全部都在本官掌心,本官说想要,便从来由不得你!”   .   紧迫之下,兰芽一直小心压在心底的戾色便再藏不住。她狠狠一呲牙,向司夜染冷笑:“大人难道不怕小的得了近身的机会,便会杀了大人!”   司夜染轻蔑冷哼:“……你太高估了你自己。”   兰芽也学着他的样子冷笑:“大人难道不是高估了自己?”   司夜染突地扬声一笑:“不如,试试?”   他手指收紧,将她整个身子都向他怀里带:“你若输了,便让本官做尽一切;若本官输了,这条命你拿走就是!”   他的唇贴上她耳珠:“……想想那情形,便觉得有趣极了。陪本官玩儿,乖~”   .   兰芽心下一颤,便赶紧叩头到地:“……小的错了,小的不玩儿!大人饶了小的。”   硬碰不过他,她只能服软。   她下意识便知:她越是倔强,怕是越挑起他的渴念。她只有服软,拆掉自己所有的傲骨,他才会对她不屑一顾。   果然,司夜染眸中浓浓的渴望之色,有些退散。他眯着眼睛盯着她:“这还是本官见过的那个岳兰芽么?你竟如此轻易便放弃,这样轻易向本官告饶?”   兰芽轻叹一声:“小的只想活下来。小的再不敢忤逆大人,求大人放过小的……”   司夜染手指不松:“你骗我~”   兰芽拼命摇头:“没有,没有!这才是真正的我,真的。”   司夜染手   指一僵,霍地松开,将她挥向一边:“无趣!”   兰芽悄然舒了一口气,刚想如何脱身,却冷不防——身上剧烈一疼!   她垂首,眼前的一幕让她几乎昏倒——光忙着跟司夜染斗法,不知何时那装着虫子的灯笼已是倒了。而她的衣襟当做盖子遮着灯笼的顶口……   司夜染听见不对,忙回身奔过来:“怎了?”   兰芽指着那翻倒的灯笼,里头飞舞如疯的虫子,讷讷地说不出话来。   司夜染狠狠皱眉:“虫子飞到你衣裳里,咬了你?”   疼痛之后,便是僵麻。兰芽不敢呼吸,只能无声点头。   这是报应么?她本想让他被虫子咬着,可是他安然无事,却是她自己被咬了!   草原上的马匹被咬了之后,都癫狂如疯;而她哪里比得上草原上骏马的强健?   思绪还没转完,身子便一轻,转眸去看,她已被司夜染横腰抱起。   “大、大人?”   司夜染长眉紧蹙:“闭嘴!要想安然无恙,就乖乖的!”   他,竟要怎样?   --   【小甜蜜,补上中秋礼物,明天见~】 ☆、89、方寸之失   破晓晨光,藏于夜色,天际隐约现出亮色,可是周遭却反倒沉入更为暗黑的夜幕里。   兰芽只觉今晚的春和当好静啊,静得仿佛别无他人,静得让她只能听得见司夜染的呼吸和心跳。   笃笃,怦通,织成细密的网,将她缠绕。   难道这春和当内外,竟然真的一个人都不留了么?怎么可能躇~   她进来的时候,分明记得店堂里的柜面、前后打点的伙计不下数十;更何况司夜染出宫来,前后跟随着息风与手下,一向众星捧月。   这样算来,这春和当内外至少会有百人之数,怎地就一点其它声响都听不见了?   .   她小手捉着他衣襟,眼神迷蒙地四处环望,仿佛被纠结在什么谜题里,却又分明是在用这样的方式逃避他的存在……司夜染一皱眉:“怎了?狸”   异样的红晕悄然爬满兰芽面颊,她仰首望来,已是妙目含醉:“息风将军呢?”   司夜染不由蹙眉:“这样时候,你竟找他?”   仿佛捉住救命稻草一般,兰芽执拗:“息风将军呢?!”   司夜染咬牙:“他不在。”   兰芽伸手打他:“息风将军呢!!!”   司夜染恼怒不胜,却自知此时不是跟她讲道理的时候,便只好猛然扭头,朝向屋脊:“风!”   簌簌,是瓦片在抖。堂堂息风将军,迟疑了半晌才从屋脊之后站起身来,尴尬地向他们两人方向招了招手。   这一招手,他脚下的瓦片便更是抖得厉害……息风真想一巴掌拍死自己!堂堂息风,这一刻竟然腿脚颤抖得将瓦片都给踩响了,这若是换了生死较量的场合,他早就死了不知多少回了!   他只是实在没想到,那个惹事精会在这个节骨眼忽然非要找他……再看大人,语气已经是恨不得撕了他了。   他息风何辜,凭什么这么间接获罪于大人了?   司夜染也听见了那瓦片要命的簌簌的抖动,忍不住回眸狠狠瞪了息风一眼。息风便抖得更加厉害,手停在半路,不知该继续招下去,还是赶紧收回去。   呃,收回去……他怎么又想起了刚刚大人对那个惹事精说这几个字时的语气?   司夜染蹙眉:“息风在那边。你看见了?”   兰芽这才向息风方向展颜一笑。   实则她都没看清是不是息风,也只是下意识普通一笑,奈何她此时红脸醉颊,这样一笑起来,便天真含着万般娇态。司夜染便看得眸色愈冷,就在息风不知如何自处之时,司夜染忽地冷冷扬声:“风,你回宫去吧,此处不必你把守!”   兰芽却还不知自己惹下了什么事,被司夜染抱着强行转过屋角,再看不见息风时,还兀自扯着司夜染的衣袖喊:“……息风将军呢?我怎么看不见他?”   司夜染忽地伸手,用足了力道狠狠拍在她P股上,啪的一声脆响。   “住嘴!”   兰芽一声尖叫,攥着他衣领伸脚踢他:“我的嘴没长在那!”   饶是司夜染都忍不住瞪大眼睛:“你说什么?”   兰芽咬牙切齿,指着自己的脸:“嘴在这儿!你怎乱打!”   司夜染一声闷哼,转身将她抵在墙上,唇便覆了下来……辗转缠绕,着力碾压,啮咬吞噬……   是她惹他罚她,非是他定力已散。   兰芽被困在他臂弯与墙壁之间,腿缠着他的腰,被他惩戒得气喘吁吁,红透的面颊更滚烫了起来。   虫毒便更深入血脉,随着喧嚣的血流而转遍周身。   她只觉浑身奇异酸痒,又古怪地滚烫。而眼前这个人天性冰冷,这般于月光浸浴之下,更显如冰如玉……兰芽一声哽咽,伸手滑入他衣领,本能滑下。   他皮肤的沁凉,果然宛如月色倾城,染凉了她的掌心,让她舒服得叹息。   她索性放肆,将面颊也贴上来,沿着他颈窝滑走,渐次向下……   司夜染忽地一声嘶吼,猛地卡住她脖子,将她推回墙面。   “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兰芽醉眼迷离,望着他娇俏地笑:“……我~,要~”   实则她要什么,她自己此时也已说不清。她只是想要一点清凉,或者根本就是想要一点这样的拥抱——不,她当然不是要司夜染的拥抱,不是要这个灭门仇人的臂弯,她只是,只是在浑噩之间,忽地好想念亲人的怀抱。   像是幼时,坐在爹爹膝上,腻在娘亲怀中,或者吊着兄长的健臂做秋千……   那些亲昵,已成隔世。   她孤单太久,此时此刻,所奢望的幸福,不是活命,不是荣华富贵,而不过是一具没有间隙的怀抱。   情一动,她便已哭了出来,隔着朦胧月光,柔声呢哝:“爹,娘……兰芽好想好想你们。”   前一瞬还是小野猫,下一秒已哭出满脸的泪。司夜染蹙眉望着眼前   这张狼狈的容颜,手不自觉地放松。   她软下来,顺势伏在他肩上,小小的鼻尖和柔软的唇若有似无地覆在他颈侧,贴着他耳际悄声地哭泣。   他手指收紧,一拳砸在墙面上。没有发出声音,他自己更仿佛不知道疼。   她也都不知,依旧小小地抽泣,低声呢喃:“女儿哭,要小小声,绝对不可以让司夜染听见……女儿没事的,女儿哭过之后就好了……”   司夜染深深吸气,悄然抬手,一掌击在她后脑。   兰芽一窒,便陷入无边无垠的黑暗。   .   春和当里留有一间司夜染的卧房,司夜染别无选择,直接抱着兰芽进了那间房。   实则春和当上下的柜面和伙计,并没有离开,只是每个人都当自己是一根柱子,小心地不发出半点声响。   而内外改成便装的内监和锦衣郎就更是懂规矩,绝不敢让自己在不适当的时候产生哪怕一星半点的存在感。   可是司夜染却知道,当他抱着兰芽踹开卧房大门,迈入门槛的时候,却有无数双眼睛从夜色里,齐齐窥视过来。   因为那间房虽然是他的卧房,可也更是他与藏花共享的房间。   这些年,这间房除了藏花之外,再无其他娈宠进过;而此时,兰芽在他怀中迈入。   这一刻,在那些人的眼里,早已具有了千百种意义。   司夜染索性由得他们,门也不关严,便将兰芽直接扔进榻中。   榻脚,早燃起了幽幽的红纱宫灯。   他伏下,借着幽幽红灯,将兰芽衣襟撕开!   他知道,从门缝的角度看过来,恰好看见红灯纱帐,他骑在她腰上。   而那些布料被撕破的声响,更是在这悄无声息的晨色里,被传得清晰。   他动作冷静,手指丝毫不乱;可是当她衣襟尽开,内里光色突现的刹那——他能瞒得了旁人,却瞒不住自己——他的心跳,已是乱了。   那虫子最会选地方,挑的正是她心口最为细软的皮肉,她心口已是浮凸红肿。   虽则让他担心,可是他却依旧不能否认——同样浮凸红软的,另有它物。且那两点,更让他心旌摇曳不休。   他深深吸口气,眼神一黯,便终是伏下了身去……   .   兰芽是在一种奇怪的感觉中醒来。   那感觉无法用言语描述,既酥痒,又疼痛,同时伴有周身的酸软,可是心头却奇异地仿佛新草狂生……   她自己,这是怎么了?   她睁眼,眼前一片幽幽红光。   仿有风来,撩动绯红纱帐,曳曳飞舞在眼前,偶尔轻轻落下,恰缠绕住她皮肤,丝般滑动。   她蹙眉,再凝神细看。   便彻底被惊住!   只见心口腰间,正伏着一个人,以私密的动作,狎近滑动!   而他的两只手,手肘抵住床榻,正从左右两边托住她的两肋,将她推高了送到他口边!   他的唇,灼热水润,正——正吮着她!   仿佛已经听到她醒来,他便从她心口处猛然抬眼望来。那一双眼媚如妖魅,冷似野鬼!   她尖叫,他却反而更吮紧了她!   唇舌拨弄,让她逃不脱耻辱之间轰然而起的欢愉……   兰芽头向后仰,尖叫出声。   她竟不知,那叫声是震惊、愤怒,还是分明是——陌生的极致。   他忽地伸手按住她颈子,不让她动,唇舌一滑,给了她更为陌生与奇异的疼痛与欢畅……   她手指左右攥紧褥单,尖叫着喊:“我要杀了你——”   他猛然耸身,握住她的腰,将她翻转,背向他,然后——踢开榻边绣墩,让绣墩直飞出去,正好将房门撞严;继而扯落纱帐,将两人掩入帐中。   .   一阵乒乒乓乓之后,床笫之间的方寸天地,终于安静了下来。   兰芽额头抵着被褥,身子后弓,耻辱大哭:“混蛋!”   握住她腰侧的那只手却忽地将她推开,弃如敝屣。   司夜染侧躺下来,眸子透过夜色冷冷睨着她:“方才我那般对你时,你却不是这般反应。你方才,明明欢喜得很呐!”   “你胡说!”兰芽将脸埋入锦被:“……不是那样的。我方才,应当是在昏睡之中!司夜染,你乘人之危!”   “乘人之危?”司夜染缓慢将这个词重复了一遍,仿佛极喜欢,便笑了:“没错,本官就是乘人之危!乘人之危不好么,寻其软肋以击之,才能百战不殆。”   “只有你这样儿的笨蛋~,才会强撄其锋。”   兰芽怒极,向他怒扑而下,手下意识一捋发鬓。   她原本的设想是,从发上随便扯下一根发钗来,扑过去便扎死他个奸贼!——可是人已经扑了过去,手却还是空的,这才想起,   她早已不是钗环女儿,她发上一根能用来当凶器的钗子都没有了!   她便这么扑在他身上,愣神儿之下,才惊觉——她竟然忘了自己还是衣襟大开!   ——这一扑之下,她分明是将自己最柔软的部位,垫上了他的脸!   怪不得,他这一次竟然没有半点反抗。   而趁她愣神儿,他竟粗喘一声,伸手捧住她一边柔软,送入唇中!   “司夜染,我杀了你!”   兰芽羞愤若死,便不顾一切伸手去卡他的脖子。再没有武器,她只有这一身相拼。   可是终究失策,她哪里可能是他的对手。他唇也不停,只随便一伸手便将她松散下来的长发从后脑扯住!   她被迫头向后仰,手再用不实力道,而这个姿势之下,更让她羞愤的是——她的柔软便以更浮凸的状态,送上他口边!   她绝望大哭,沙哑不绝。他在她身子下渐渐僵硬,忽地伸手将她推开。   他厌弃地哼:“无趣!”   兰芽连忙扯过锦被,将自己身子裹严。她缩到另外一边床脚,周身冷战,却已哭不出眼泪。   小小床笫之间,两人恨恨相对。   兰芽冷意艰深,司夜染却越见从容。   不消片刻,他已恢复常态。依旧该死的冰冷,却又在冰冷之中无法忽视他骨子里氤氲而出的清贵之气!   司夜染姿势未变,依旧侧身躺着,枕着自己的手臂,可是态度却已经悠闲慵懒了下来。他睨着她,缓缓说:“今日情势,也是你自己造成。经过今宵,所有人便都更认定了你是我的新宠。所以,你若识时务,便从现在起想想如何当好这个角色。”   他伸手过来,想要捏她下颌。却被她别开。   他也不恼。就如主人逗弄宠物,不至于因为宠物小小的反抗就动怒。因为主人深知,宠物早已在他掌心,迟早都得驯服。   “兰公子,不管你愿意还是不愿意,从此你便是本官枕边人。只要本官想要,不管对你做什么,你都得学会接受。”   “甚至不光接受,你还得学着主动来讨我欢喜,懂么?”   “不懂!”兰芽从牙缝里挤出。   “嘁……”他竟笑了:“不懂也要装懂,实在装都装不会的话,就想想藏花。想想他素日都是用什么情态对着本官的——没错,他那样子就是本官最喜欢的。”   “我若不愿呢?”   “不愿?”司夜染仿佛还当真仔细想了想:“你若不愿,我目下刚尝到你的妙处,还舍不得打你杀你——可是我这口气也总归要出,那我只好去打别人,杀别人了。”   司夜染又伸手过来,这一次是抚她的颈子。兰芽一僵,这次却没敢避开。   他便更放肆地抚遍她的柔颈:“……陈桐倚、秦直碧、虎子、慕容,我一个一个地折磨他们,你看可好?”   兰芽低吼:“你不是人!”   “嗯~”他竟笑了,将她揽过去些,将她背转,从后面咬着她耳珠,宛如情侣耳语,亲昵异常:“我不是人,你也要与不是我的人,享尽欢好。”   兰芽还要挣扎,他却伸一根手指点住她的唇,在她耳边轻喃:“嘘……乖乖的,别再惹我生气。否则,明天你的早饭便是虎子活摘的眼珠!”   “你!”兰芽几乎呕吐。   他却扳过她颈子,扭着她头强迫她:“……亲我。”   .   整宿迷离,她被他捧在掌心吸了不知多久……   她一直紧闭双眼,恨不能让自己死去。可是当朝阳终于照进帐帷,她却感觉自己心口被虫子咬过的伤口已经完全没有感觉了。   他还在睡,她急忙背过身去坐起来,展开衣襟去看。   红肿已消,周边皮肉都白洁如新。只有那小小的咬孔,还记录了昨夜被虫咬过的痕迹。   她忍不住悄然回头望他。   难道他彻夜吸她……不是狎弄,而只是——替她将那虫毒吸净?   可是她却又很快否定了自己——因为她再青涩懵懂,再不想去细辨他究竟在碰触哪里,却也隐约知道,他也终究还是碰过她左右两边……   所以他怎么可能那么好心,只是为了给她治疗!   恨意勃生,兰芽裹好布条,整衣下榻,不顾一切推门便出去了。   初礼不知何时立在廊下,见了她便恭顺地笑:“恭喜兰公子。”   喜你个头!   兰芽拼命压抑,只说:“我还有事,先行一步。大人若问起,就说我去查案。”   初礼一笑:“自然。”   兰芽奔出廊下,找见装虫子的笼子。及至走出春和当,才忍不住停步回眸——   司夜染一向是极为警醒的人,怎么今天她都走了,而且闹出这么大动静,他竟然还沉睡不醒?   -   【好吧,稍后加一更。】 ☆、90、闯顺天府   兰芽出了春和当大门,发现双宝竟然也已来了,候在店堂。   兰芽不想多说,只一挥手:“走吧,今天咱们闯一回顺天府!”   双宝忍住好奇,赶紧跟上:“得令!”   .   兰芽不知道的是,她前脚出了门,后脚初礼就赶紧行动,吩咐锦衣郎去请郎中来躇。   郎中战战兢兢给司夜染把了脉,又开了方子。   初礼少年老成,凝着郎中笑:“大夫家中新近有喜,小孙子可是白胖可爱啊。狸”   郎中愣神儿片刻,便扑通一声跪倒:“公公放过草民孙儿吧!草民对今早之事,半个字也不敢泄露出去的……”   初礼微笑:“大夫说的哪里话来?我们大人的景况,就是因为信任大夫为人,才会让大夫您来瞧。否则,早去延请太医了。”   郎中又赌咒发誓,磕了十数个响头,才惴惴接着五十两银子出了春和当。   初礼虽然说得无害,郎中多年行走江湖却还是明白,人家之所以没请太医来,是这件事不方便让太医知晓——太医太医,那是皇家的大夫,若是太医知道了,便整个朝廷、包括皇上娘娘也都知道了。   请他来看,不是他医术比太医还高超,不过是看在他隐身民间的便利罢了。   郎中狠狠抹了抹汗,知道自己必须要忘了自己今早的一切,才是保命之方。   .   顺天府因主管京师地界,于是级别虽然是“府”,可是地位却极为超然。   府尹为正三品,高出一般地方知府二至***,且一向由尚书、侍郎级大臣监管。   正三品衙门的官印应用铜印,也只有顺天府特别,用银印,位同封疆大吏的总督、巡抚。   于是兰芽虽然有灵济宫的身份,可是却也明白,这顺天府的衙门口不是好闯的。   果然,她带着双宝一到顺天府衙门口,左右看门的衙役便不客气,两只鼻孔几乎要翘到天上去。双宝看不过,先出示了灵济宫的腰牌,那两个门子方有些收敛,不过依旧是一副欠揍的样儿:“哎哟,原来是两位公公。想见咱们府尹大人,没问题呀,只是不巧,咱们大人此时不在府中。”   兰芽忍着不去戳穿他们的谎言,耐心问:“敢问此时大人不在府中办公,又去了哪里?”   开玩笑,身为堂堂京兆尹,办公时间不在衙署内,难道还能随便出门?这天子脚下,难道还真的没有王法了么!   门子甲转了转眼珠,情知内监有监察百官的职权,他们继续这么胡说,回头这位小公公真给这么报上去,那府尹大人还说不定真的就落了责罚。   门子甲便赶紧说:“小公公说得对,府尹大人这个时辰按说应当署理公务。可是公公应知,咱们大人为兼任,除了顺天府尹之职,大人还是刑部侍郎……”   兰芽挑眉:“按你的意思,大人是在刑部办公?”   门子甲故作机敏地笑:“公公英明。”   兰芽将双宝扯到一边,低声细问这位刑部侍郎兼顺天府尹的身份。双宝说叫贾鲁,因从前在刑部办过几个大案,颇得皇上赏识,于是将顺天府这个替天子看家护院的重要衙门口交给了他,就是要让他维护京畿重地一方平安。   兰芽点了点头,“既然是刑部的郎官,那咱们今儿就暂时先不见了。”   刑部乃是法司三部之一,历来掌刑狱。可是从大明建国以来,锦衣郎与紫府的先后建立,便从刑部将刑狱之权渐渐剥离。如今紫府办案、拿人、用刑,全都根本不用通过刑部,更建有属于紫府专用的北镇抚使司诏狱,更等于是骑在刑部脖子上拉屎……刑部虽然表面与紫府宦官低头哈腰,实则心内早有暗火。   既然贾鲁是刑部的人,那见了还真不如不见,否则他非但不给任何方便通融,怕是还要横生枝节,给她添麻烦。   主意已定,兰芽再抱拳赔笑:“若是大人不方便,那请为在下引见捕头亦可。”   捕头乃捕快之首,捕快专事缉拿盗犯,冯谷命案的最初勘探当由他们负责。   两个门子彼此望了一眼,情知府尹大人还能仗着身份拿拿乔,可是捕头职司毕竟太低,不宜在宦官面前拿乔……两人便只好入内通禀。   .   捕头孙海正在班房喝茶。顺天府因地位超然,府内胥吏衙役的身份也比一般府衙高出一截去,外人只道羡慕,府里知道内情的人却都暗暗叫苦。   不为别的,都因掣肘。   但凡顺天府的案子,紫府总难免插手过来,到时候派个能员来还行,若是碰见个饭桶,来了就知道吆五喝六、指手画脚,没的帮不上忙,反倒拖后了办案的进度。   捕快办案也有期限,一般五天为一“比限”,重大案件则三天就是一个“比限”,倘若过了一个“比限”还未破案,捕快就要受到责罚。因此上,顺天府的捕快就没有没因为宦官的掣肘而没有挨过打的,所以一提到紫府,就都暗自恨得牙根都痒   痒。   孙海这一听说又有宦官来,便恨得将茶碗砰地一声拍在桌上:“阉人,又来捣乱!”   下面的捕快赶紧上来给捂住嘴:“哎哟,头儿,低声!”   孙海冷笑:“你们怕他们,爷爷倒是不怕的。要是闹得急了,爷爷索性跟他们拼了!真刀真枪打将起来,爷爷必定拽他们十几二十几个垫背。纵然死了,倒也都值了!”   孙海为人仗义,因是捕头,素日里即便只是看着手下挨打,却也仿佛都是疼在他自己身上。于是他才这么豁出去了吼出来。   却听得门口银铃般清亮一笑:“捕爷这般勇武,当真可喜可贺。”   随着一阵稀疏掌声,兰芽已是迈步走进门来。立在门口光影里含笑而立,判断准了哪个是捕头,便一抱拳:“想来这位便是捕头。幸会。”   孙海也上下打量来人。只见身量娇小、清瞳红唇,年纪极轻,却不似从前所接触到的宦官的蛮横与冰冷。   如此望来,倒像哪家大户的公子,通身利落,锦衣华贵。   孙海便收敛了些,起身抱拳:“我老孙是粗人,说话口无遮拦。这位公公要是听着不顺耳,这便随意拿捏个什么口实,将老孙拿下就是!”   兰芽折扇轻敲掌心:“孙大哥说笑了。孙大哥方才着实是骂人了,不过骂的又不是我,我又何必替那该挨骂的人讨了这不欢喜去?”   孙海着实一愣,讷讷说:“当真?”   “自然!”兰芽迈步走过来,仰头迎着他的眼睛:“我此来是为查案,若孙大哥是个能员,我替大哥报功请赏还来不及,又怎么会拿捏口实?”   有消息灵通的捕快赶紧凑上来,附在孙海耳边低语几句。   兰芽隐约听见了那话,不过是说她身份与众不同,不光是宦官,更是司夜染的娈宠……   是不忿听见这些,不过此时却也不知怎地,听来反倒没有想象之中的怒气,反倒平静接受。   ——只要这个身份,有助于办事。   宦官这身衣裳所能带来的能量,她早已领教;如果再加上司夜染这一层身份呢?她真的很好奇,她今后能凭借这个身份,迈上何等的高阶去?   想到这里,她偏头去望孙海的神色。那一刹她清楚地瞧见了他的鄙夷,不过她却只回他莞尔一笑。   世人但凡听说她不但身为宦官,还是大太监的玩物,定然都觉得她不配当个人吧?于是他的鄙夷没有让她恼,反让她放心他是个直率的人。   这样的自己,连她自己都要鄙夷,又凭什么受不得人家的目光?   这点屈辱,她受得住。   孙海见兰芽看他,而且一笑,便只好蹙眉将鄙夷之色按住,终究抱拳施了个礼:“原来是兰公子。未曾远迎大驾,公子宽宥。”   兰芽便笑了,伸折扇啪地一拍孙海肩头:“好说。孙大哥,不打不相识,此后还要孙大哥多多援手。”   话入正题,兰芽先跟孙海要当日现场勘查的笔录。   终究是负责京畿重地的顺天府,各项查备果然齐全,卷宗里不单有详细笔录,更有各种图影。   兰芽仔细研读文字之后,再看她最擅长的图影。   实则她心中有数,便按图索骥,去看描绘冯谷尸首左手边情形的细节图——   看毕,她就笑了:“孙班头,这些绘于卷宗的图影,当是由你审定过的,哦?”   孙海点头:“那是自然!”   既然已经上升到了卷宗,成为既定的记录,那么里面每一个字、每一幅图,便都是有了官家效力的,岂可儿戏?   兰芽便将卷宗猛地向桌上一摔:“孙班头,你矫改案卷,误导办案,你该当何罪!”   -   【看似无关情事,只是查案。可是那从容与淡定何来?O(∩_∩)O~,明天见。谢谢大家的打赏,身为教职的亲们节快,心心生快~~】   6张:寒冷   3张:ranka、xiaoyudian、辛西娅   1张:wangjuefang   蓝的大红包,雨凝的1888,彩的1888,irenelauyy的20花、乐匆匆的闪钻+花、咪.咪的12花、jenny的588、小七的188 ☆、91、搅乱池水   孙海腾地站起来:“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讲!老孙我究竟哪里落了错处,小公公言明在先才好。否则,岂不正应了老孙方才的话,小公公果然是要拿捏个口实,将老孙我拿下?!”   兰芽扬声一笑,用折扇点指案卷:“孙捕头你看此处,死者冯谷伏尸在地,头向左偏;左手食指伸直,而其余四指虚握。是也不是?躇”   孙海看了那图影,毅然点头:“是!”   “那这图影便有差错!”兰芽将折扇啪地敲响在掌心。   “错在何处?”孙海圆瞪双眼,有些脸红脖子粗,“这图影是卑职亲自比照过尸首,就算文书可能画错,可是老孙我这双办了二十年案子的眼睛却根本不会看错!”   兰芽伸手,用扇子尖儿点住孙海的手腕:“错不在尸首图影上,错在不尽不实!”   孙海拨开扇子,终是重重一拍桌子:“证据!”   啧啧啧……兰芽盯着他那拍红了的掌心,暗暗摇了摇头。她刚刚已然好心地用扇子点住了他,就是怕他激动拍案。结果,他还是拍了。她真心想问一句——不疼么?   但凡办案,就是一场较量。办案人与凶手较量,与现场的蛛丝马迹较量,甚至还要不断推翻自己——而跟自己较量。所以办案人首要的心态,便必须是冷静、冷静,再冷静。   老孙是个直肠子。虽然是好人,可是大案当前却这么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那便不是优秀的办案者狸。   此时此刻,兰芽不知怎地,脑海中却浮现出司夜染的面容。   那该死的冷静,那完全不符合十六岁年纪的从容,那让她每每想到便会心惊胆寒的冰冷……   如此想来,他能以如此年纪,便能爬上如今高位,也有了些理所当然。   孙海看兰芽说着说着却忽地走了神,便忍不住又拍了下桌案:“说呀,证据何在!”   兰芽因没来由地想到司夜染而心意萧索,叹了口气起身,只疲惫摇了摇折扇:“随我来吧。”   兰芽带着孙海,以及他手下一大帮捕快,一同到了冯谷死亡的巷子里。   这么多人跟来,她明白,不是帮忙的,而是来赌气外加看笑话的。   捕快们多年办案,经验丰富;而反观她,一看就是新手。捕快们心里对宦官们都窝着火,这次便想亲眼看她出丑,以此来泄愤的。   到了现场,兰芽一拍折扇,回头朝那帮捕快一笑:“诸位既然来了就别白来,都伸手帮忙。”   孙海粗声道:“哪里有什么事情,需要这多人帮忙?”   兰芽伸扇子遥遥一指不远处一家布庄:“去买几匹布来,将这里团团围住。”   捕快们不知她要做什么,不多时便拿了布来,所有人齐动手,将冯谷躺尸位置周遭都团团围住。兰芽还亲自走到远处,分别从几个方位朝里面眺望了,确定了不会被外人窥见之后,这才招手带着孙海一同钻入布围中去。   孙海尚自纳罕:“公公这是为何?”   兰芽清冷一笑:“保你的命。”   “保我的命?”孙海不解其意。   兰芽却不多说,只吩咐:“让你的人全都背转身去,面朝外,不准望过来。孙大哥,你若还想保得命在,就亲自监督他们!”   孙海蹙眉:“不必!他们都是跟着我出生入死多少回的兄弟!”   兰芽冷笑:“纵然一奶同胞,却也不乏同室操戈的故事。更何况这多人,里头难免有一二怀有异心的人!”   孙海皱眉忖了忖,终是点头,亲自去督促手下背转过身去。   兰芽这才向双宝点了点头。   双宝小心地将灯笼改制成的笼子打开,抖了抖手,将里头的嗜血虫全都放了出来。   嗜血虫被饿了一晚上,正是饥肠辘辘。这一忽然得了自由,便呼啦飞出。   兰芽与双宝一起抖动衣袖,避免嗜血虫叮到人面。那些嗜血虫便都转了个方向,朝地面飞去。转瞬之间,便覆满了地面,密密匝匝,隐约勾勒出人形。   孙海转头回来时,看见此情形,也是吓了一跳,“这是怎么回事?”   兰芽将这虫子的来历介绍了,“……草原生存环境相对恶劣,这些虫子有时找不见活物吸血,便对血渍极为敏锐,纵然是干涸了多日的血迹,即便是深入石缝,它们也会紧叮不放。所以它们会根据冯谷当日血流的轨迹,将冯谷当晚的情形重新勾勒出来。”   孙海迅速比对图影。   大体自然并无二致,差别只出现在冯谷左手边……冯谷左手食指伸直朝向的方向,被虫子围拢成了一个隐约的字迹。   兰芽悠闲望着孙海,并不主动揭破,而是等着他自己来发现。   孙海果然面色一白,仰头再望来时,已不复之前的自负。   “这是怎么回事?”   兰芽一笑:“此时能回答你的,或者是冯谷阴魂,或者就是这些飞虫。”      兰芽心说:当然,还有一个我。不过好可惜,我自然不会给你答案。   孙海起身咬牙:“那敢问小公公,你又是如何未卜先知?卑职不由得多想一层,难道不是小公公预先布置?!”   兰芽暗暗挑了个大拇哥。果然是顺天府的捕头,虽然性子鲁莽,不过一旦办起案来,倒也粗中有细。   兰芽轻笑,从孙海手中拿过案卷,指着图影中的左手:“道理明摆着。孙大哥难道看不出,他这样的手势根本是在书写的姿态么!否则,人之将死,五根手指的状态应当一致,又怎会如此奇异?”   孙海盯着图影,说不出话来。   兰芽仰头,阳光暖洋洋晒在面上,她轻轻眯眼:“所以我说那图影不尽不实,孙大哥你此时认是不认?”   孙海咬牙,不甘心地凑近尸身轮廓去细瞧,忍不住嘀咕:“这个字,倒像个雨……”   兰芽凑过来“嘘”了一声:“孙大哥噤声!咱家要你手下背转身去,又要以布围住,就是为了不让外人得见此字,以保大哥你的性命!”   “此话怎讲?”   兰芽摇着折扇清冷一笑:“孙大哥是老.江湖,自然已是心知肚明。”   .   兰芽与孙海斗心眼儿,便没注意到远处树上一个身影飞掠而去。   隔着两条街的酒楼之上,雅间的窗子正开向兰芽所在的那个方向。不过隔得远,目力难及,于是兰芽之前在查勘布围方位的时候,目光虽然警惕地滑过那个窗口,却因什么也看不清,便放下心来。   她却不知,那扇窗内正坐着司夜染。   司夜染面色依旧有些苍白,半倚在扶手上。初礼伺候得小心,在扶手上给加了厚厚的软枕。   门扉轻响,司夜染点头,息风亲去开门。   人影一闪而入,竟是卫隐。   卫隐便将之前所见所闻都讲与司夜染听。   司夜染听后,便若有似无地笑了笑。苍白的面上,隐约浮起一丝红晕。   卫隐退去,息风便皱眉:“她这又是作甚?”   司夜染更轻松了些,手指滑过茶碗盖儿:“我与你说过,此案要的不是水落石出——我要的是有人能将这一池水搅浑。”   他微微转头向窗口,目光如燕,斜掠屋檐而去,仿佛能越过碧空,飞到那人那处:“她做的不错,正在将池水搅乱。”   息风垂首细思,却还是摇头:“可是她又为何找上孙海?那是个鲁钝之人。”   司夜染将掌心垫在头下,让自己躺得更放松些:“她是避重就轻。她明白咱们灵济宫不能跟仇夜雨直接撕破脸,于是她才去闯顺天府,找上孙海这个鲁钝之人。”   息风一眯眼:“大人的意思是,她是要挑动顺天府的人去找仇夜雨的麻烦?”   司夜染轻笑:“顺天府也许没什么,可是你别忘了现任顺天府尹可是贾鲁啊!”   息风点头:“如此说来,她是要借由刑部与紫府之间的积怨,来抗衡仇夜雨!”   司夜染这一次笑出声来,眸中华光流动:“……风,我们赌一局:那小妮子都是算准了孙海的当班日期,才特地选在今天去闯顺天府的。”   顺天府因地位重要,所以捕头并非孙海一人。   息风便问:“大人怎知?”   司夜染眯起眼来:“她前几日不忙着去找顺天府和仇夜雨,她却带着双宝满街市地溜达。不光跟屠户交谈,问了嗜血虫之事,更沿途一路问下去……最了解衙门口细情的,其实正是那些市井之徒。哪个捕快什么脾气,他们最是知晓。”   息风也忍不住一勾唇角:“大人英明!”   初礼侍立在旁,除了小心地照顾司夜染,细心观察大人有否不舒服,也听全了两人的对话。初礼便也忍不住问:“只是,兰公子毕竟初次办案。那孙海却是个老.江湖……他如何肯听兰公子调遣,如何能遂了公子心愿呢?”   司夜染垂下眼帘,略显疲惫地一笑:“她自然有办法。孙海嫉恨宦官掣肘已久,他终究会爆发出来。这个人选,兰公子选得不错。”   初礼忙奔上来扶住司夜染,忍不住说:“大人刚刚解了毒,本应在店中好好休息。又何必这样急急地赶到此地?”   “……其实,就算大人不来,看样子兰公子也有胜算。”   司夜染忽地睁眼,冷冷盯了初礼一眼。   初礼惊得扑通跪倒:“大人饶命!奴婢多嘴了,只因忧心大人!”   司夜染再抬眼望一眼窗外那方向,淡淡说:“回去吧。”   .   孙海回到顺天府,便忍不住大骂紫府与仇夜雨。   关起门来都是自家人,他便忍不住将此事说开。   “……咱们谁不知道,仇夜雨跟冯谷结了梁子,否则冯谷从辽东回来百日,非但没有升迁,反倒一踩到底?冯谷临死写下半个‘雨’字,就是说杀他的仇家是那仇夜   雨!至于那个字怎么没了,还不是被仇夜雨派人给提前抹掉了!”   “他们灭掉了证据,然后让咱们去查案。顺着他的误导怎么能破案?到时候破不了案,挨打挨罚的都是咱们,连带着让咱们顺天府又被紫府踩了一道!嘿嘿,仇夜雨这分明是一箭三雕!”   孙海说到激昂处,却见几个手下挤眉弄眼,向他背后点指。   孙海收声回眸,吓得赶紧叉手施礼:“大人!”   绯袍年轻男子缓缓步入。五官端正,却眼神阴郁。薄唇紧抿,目光微凉地一一从捕快们面上掠过。   正是刑部侍郎兼顺天府尹,贾鲁。   站定良久,方开声:“孙海,你说一箭三雕,所指为何?”   孙海心内轰地一声,情知前面所有的话,贾鲁已是全都听见了。   便只好躬身回答:“一雕为灵济宫,二雕为咱们顺天府,三雕就是大人所代表的刑部!”   贾鲁却乐了:“孙海,你素日虽办差勤谨,可是本官却知道你不是善于动心眼儿的人。这些事究竟是你自己想出来的,还是受了旁人启发?”   孙海大窘:“当,当然是卑职自己想出来的!”   贾鲁冷哼:“胡说。”   .   今日的差事办得顺当,兼之又不想早早回灵济宫去见着司夜染,兰芽便兜了个圈子,到城西马家饼店给双宝买了好些糕饼,哄他先回宫去,然后她自己转了一圈儿,还是进了教坊司。   心中耿耿,难以忘怀。   这偌大而繁华的教坊司,她只在后院的莲池水榭边看见过慕容。于是她这回便直奔那里去。   人已不在,水莲空自开。   她自己拎了壶酒,一口一口地抿着,不多时竟已是醉了。所幸今晚此处并无宴饮,偌大后院仿佛只有她一个人在。   这一方天地,又只剩下她一个人了,呵呵。   背后隐约草木簌簌地响,有人关切问:“这位兄台,可是喝醉了?”   兰芽听得几分耳熟,便忍不住扭头回望。   一望之下,竟然是那日在廊上说起过嗜血虫的那位。   竟这般巧。   兰芽感念对方曾经帮她指了条明路,便忍不住招手:“仁兄可否对酌一杯?”   对方竟也大方,便走过来与她并肩席地而坐。也没杯子,他竟也大方地接过酒壶,直接便喝了一口。   兰芽后悔,拦着也晚了,只能看着人家喝完酒后,她自己偷偷脸红。   那人的面容依旧混沌在夜色里,不过一双眼倒是晶亮如星。他望向她:“这位兄台,嗓音仿佛有些耳熟。倒是在哪里见过?”   上回兰芽伪装成轻佻的富家公子,这次却不是那身伪装,遂摇头:“仁兄怕是记错了,未曾见过。”   那人倒也豪爽:“那也无妨!相见何必曾相识!”   两人便都一笑,轮着又喝了一大口酒。   兰芽醉了,不过还留着警醒。那人坚持要送兰芽一程,兰芽推脱不过,只好与他一同出了教坊司。   却只有一匹马,兰芽便笑:“仁兄去吧,小弟自己雇顶轿子即可。”   那人在灯影里一笑,露出洁白好看的牙齿:“小兄弟又说傻话,都这个时辰了,马上夜禁,哪里还有轿夫出来营生?来来来,为兄送你回去。”   兰芽耍赖,一P股坐在门槛上,死活不起来。那人竟也容忍,跳下马来,伸手便揽住她纤腰,不管她惊叫,将她先放到马鞍上去。随后,他自己也潇洒上马,坐在兰芽背后。   这姿势,这情态——咳咳,极不好玩!   兰芽小心退避,红着脸哀求:“大哥放我下去。小弟胆小。”   “别怕。”他竟然从她肋下伸手过来,捉住缰绳,兼扶住她。   那姿态,仿若拥抱。   兰芽酒都吓醒了,再努力推辞:“真的不用!大哥,莫为难小弟!”   那人却豪迈一笑:“何必这般忸怩?小兄弟,难得你我投缘,我着实不能放下你不管。”   那人说着,竟已催动马匹向前。兰芽纵然还有醉意,可还是眼尖,扭头望见夜色里隐约有几匹马从前后左右跟上来,隐隐随扈。   她便更担心。   幸好夜色降得快,远处已有官兵排好杈子,呵退外出的人。   兰芽便故意放声大喊:“啊不好,官兵会查夜禁呀呀呀——”   她这一喊,将官兵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更为首几名锦衣郎,冷肃奔至眼前,寒声道:“下马!”   那人一窒,兰芽趁机从马鞍上爬下来,然后以极不雅观的姿态——摔了个狗啃泥。   那人在马上还惊呼:“小兄弟!”   锦衣郎却寒声吩咐:“将地上这个带走!”   便左右上来人,一边一个扯住兰芽手臂,将她托起,疾奔而去。   马上那人仿佛想   要追来,却被几个锦衣郎与官兵齐齐拦住。兰芽只来得及听见那人怒喝:“你等可知我是谁?”   兰芽也想知道他是谁啊……于是她哀求身旁两位锦衣郎放她歇会儿,却没被接受,直接按着脑袋给塞进了一顶轿子。   轿帘无声沉落,将外头的声息都截断,终究没机会听见,那人究竟是谁。   -   【那人是谁,乃们一定都猜到了吧?O(∩_∩)O~,明天见~】   谢谢如下亲们:   12张:特斯   1张:蚂蚁小草   晶晶、鱼心非石、小七的红包 ☆、92、一步之遥   到了此间,兰芽便向腰里去抓腰牌。   如果之前不想让那人知道她的身份,她如何肯被两个锦衣郎押走了?须知,她可是灵济宫的人,锦衣郎都是属下,如何敢得罪!   她摸索着将腰牌拽出来,便扶了扶腰带,想要昂首挺胸地向帘外喊锦衣郎进来,好好教训他们一番。   ——他们可知,他们坏了她的大事!   那人身份,她必须要知道。只因那人竟然那般了解草原,了解嗜血虫……此事便在她心上落下重重怀疑。   兰芽正待掀开帘子,却不知怎地,她新词涌起一股奇异却又熟悉的冰寒……手便停住,回眸望向轿子深处的黑暗狸。   这是一顶大轿,里头不光是小小坐具,而仿佛一架拔步床般大小。她自己置身外围,隔着一屏垂花,里头俨然还有一张卧榻。   方才进来得急,又碍着黑,她才没看清形势;此时此刻,却已是懂了。   这样奢华而巨大的轿子,除了皇帝外出时的马上行宫之外,必定都是朝廷大员方敢使用……   兰芽的手颓然滑下,之前的豪气全都散了,转身膝跪,垂下首去。   这般,黑暗内里方传出冷冷一声轻哼:“兰公子,你好大的架子。每回出宫不归,还都要本官亲自来迎才行!”   寒意打从心底爬升,兰芽屏住呼吸:“大人怎么来了?”   斜躺卧榻之人,正是司夜染。   “兰公子说得好笑。以兰公子大驾,如果不是本官亲自来迎,兰公子如何肯屈尊回宫呢?”   司夜染字字如钉,句句讥讽,兰芽听得心下一片萧索。   只惨笑:“大人言重了。小的如何敢劳动大人?”   “嗯哼~”司夜染怒意不减:“你自然乐不思蜀,在外面与野男人搂搂抱抱!”   此话怎讲?   兰芽干涩一笑:“大人错怪,小的只想探明那人身份。”   这世上自然该有巧合,可是巧合倘若太巧,那便有猫腻。她自忖绝不会那么巧连续碰见那人两回——更何况,陌生人之间怎会有那人那般大方,仿佛天生就是来帮忙的?   归纳起来,那人怕是故意。   故意“巧遇”她,故意指给她嗜血虫可能出现的地方,故意——将她引向办案的某个方向。   她在教坊司是为了慕容心碎,她也着实是醉了,但是绷紧在心底的那根警醒的弦却没松脱。   司夜染在黑暗里,微微挑起眉尖:“你原来也察觉他身份有异?”   ……若此,倒是他过急了。原以为,她已上当。   这般想来,他神色不由放柔。   “既然这般想知道那人是谁——那我便告诉你吧。”   兰芽一喜,之前的恐惧和尴尬倒也散了,连忙催问:“大人快说!”   轿子内漆黑如墨,隔着这样的黑暗,两人反倒都各自轻松下来。   至少,面上的微笑不会被对方察知。   只有自己知道,就够了。   司夜染摆了摆衣袖:“聂鲁。”   .   兰芽果然吓了一大跳。   “……他,他竟然就是刑部侍郎兼顺天府尹的那个,聂鲁?”   她有这样反应,倒也难怪。   司夜染放纵自己勾起唇角,却只清淡答:“嗯~”   兰芽以拳捶地,忍不住笑骂出声:“妈的!”   司夜染一侧首,不敢置信问:“你说什么?”   兰芽大窘,急忙掩住口,连连施礼:“小的口无遮拦,大人海涵。”   司夜染冷哼:“想不到堂堂岳家大小姐,竟然出口成脏。”   兰芽脸颊都烧起来,却因为这身份的提及,而让所有的微笑都瞬间焚化成灰。她狠狠瞪向黑暗深处,尽量平静答:“岳家大小姐,早已死了。小的不是岳兰芽,小的只是灵济宫的一名被净了身的小内监。小的出入市井,随粗莽的捕快办案,小的便自然要学他们的口头禅,用他们的‘切口’来说话。”   司夜染拈住袖口,沉默片刻,方缓缓说:“你有心了。”   兰芽忍住眼底酸胀,努力一笑:“小的总归要漂漂亮亮办完此案,给大人看!”   司夜染便也只说正事:“那你以为,聂鲁只是碰巧遇见你的么?”   说回正事,而不用再面对与司夜染之间的暗潮澎湃,兰芽自然恢复平静。黑暗里,她妙目闪放璀璨星光:“原本我便知那人不是巧遇小的,现在既知他便是聂鲁,那便更可确定他根本是故意找上小的的!”   司夜染嗯了一声:“所以千万不要以为这件差事你已办得顺当。顺天府不是好利用的,聂鲁不是好相与的,他背后的刑部就更不是好对付的!刑部虽然这些年屈居紫府之下,但毕竟是百足之虫,你同样要加着百倍的小心——甚至,要比对付紫府更多的小心。”   “记住了么?”      兰芽心内隐秘一动,不由抬首凝望黑暗深处:“大人?”   “嗯?”他轻声答。   隔着偌大的黑暗,他们半点看不清对方。   兰芽蹙眉,急忙甩头:“没事。”   “嗯。”他竟也没追问,只吩咐外面:“起轿。”   .   司夜染的大轿走远,那边厢聂鲁的随扈也掏出了顺天府的腰牌出示给了锦衣郎。   锦衣郎和查夜的官兵急忙请罪,可是当聂鲁纵马赶到兰芽被带走的方向去,却早已不见了人影。   随从上来低声问:“大人,要追上去么?”   聂鲁抬手:“不必。回去吧。”   随从低声:“大人以为,是谁将他带走?”   聂鲁蹙眉:“是我们暂时惹不起的人。”   那随从心底也是猛然一寒:“……大人的意思是,司夜染?”   小小十六岁少年便权倾天下,心狠手辣,朝野上下无不谈之色变。   聂鲁拎住缰绳:“……我只是好奇,以司夜染为人,又何至于要亲自出现?为了这小小角色便不惜与我当面相撞?”   随从道:“那人听闻是司公公的新宠。”   “新宠又怎样?”聂鲁冷哼:“藏花我们也见识过了。可是我们几时曾见过司夜染会这般紧张藏花?”   司夜染一向为人谨慎,尤其在与刑部的关系处理上,一直是表面井水不犯河水。若有冲撞,也自然有他手下来当替死鬼,他从不曾亲自出面过……可是这一回,他竟不闪避。   聂鲁眯眼回想方才,那小小的身子偎着他时,果然软玉温香……聂鲁在夜色里勾了勾唇角:倒也难怪司夜染此番对这个人会这样上心。   果然是比藏花那纵然妖艳,却阴冷如妖的人,甜美可人了太多。   .   早已听不见了后面的声响,大轿陷入无边的沉寂之中。   虽然隔着黑暗,可毕竟如此方寸之地,兰芽忌惮着司夜染的一步之遥,心跳便越发乱了。她纵然小心压着,可是却越压越乱。   终究,昨晚他刚对她做过那样的事。   纵然并非情愿,纵然只觉恶心,可是却挨不住此时的尴尬慌乱。   倒是他那边,仿佛一直波平如镜,完美隐藏于黑暗深处,半点没有受她影响。   如此一想,便更觉颓然。兰芽便扬声:“大人,请让小的下轿吧。”   “为何?”他极缓极轻地扬声。   兰芽心底琢磨了一回,心说总不能说“你在这儿,让我呆不下去”,便编了个理由:“……呃,小的方才吃醉了酒,这轿子一摇晃,小的就头晕。”   亏她连这样的理由也想得出……   司夜染在夜色里悄然勾起唇角:“胡说~,这些轿夫都是手艺最了不得的,轿子怎会摇晃?”   兰芽捂住额头,夸张地哼哼:“真的,小的真的头晕……不行不行了,小的要吐了。”   司夜染爱洁净,定然容不得她吐在轿子里。兰芽心说:你这回一定允许我下轿了吧!   却不想司夜染在黑暗彼端,仿佛轻轻一笑:“过来~”   .   兰芽觉得自己一定是听错了,她该听见的本该是“下去!”,于是她当真一条腿已经伸到轿帘外头了——可是却不敢继续下去了。   轿帘微开,透进一丝微光来。司夜染凝着兰芽此时的姿势,忍不住轻哼,再重复了一遍:“过来~”   过什么过?老子不想过去!   可惜兰芽心底纵然狂喊过千万遍,却也不敢违拗,只好收回腿,扭身乖乖膝行爬了过去。自觉像一只摇尾乞怜的哈巴狗,挤出笑容仰脸说:“大人,有何吩咐?”   狗,终究还是她当的。   “哼~”司夜染什么也没说,伸手将她捞起,置于膝上。   兰芽便惊了,左右扭转,想要避开他那只捏在她肋下的手:“大大人,这这样不妥!”   司夜染贴着她后颈冷哼:“有何不妥?”   兰芽浑身冰冷,在他掌心颤抖:“大人放放过小的!”   司夜染忍着直接伸手掐断她小细脖的冲动,缓缓说:“方才聂鲁也是这般对你,也没见你这般要死要活!”   “那是在马上!”兰芽力辩。   他咬牙:“本官难道不会带你骑马?”   终是说不过他……   兰芽便服软:“大人,小的后来还不是从他马上摔下来,摔了个狗啃泥?”   司夜染这才缓和下来,在她背后勾起唇角:“嗯~,活该。”   真是的,懒得跟他斗嘴。   兰芽便屏息轻声请求:“大人可放了小的了吧?”   “再过一时。”   他没做让她害怕的事,也没强迫她,只是这般让她安安静静坐在他膝头,而他,只是这般   拥着她,鼻息在她发边。   原本这样宁和,该让她放下心来,也是说不清怎地,她的心反倒更乱成一团乱麻。   总归猜不透,他究竟要怎样。   末了终于还是外头一声禀告,说是已到了宫门外。   兰芽这才自作主张从他膝头滑下。   他也恢复了冷肃,先起身走向轿门。   外头息风亲自来挑开轿帘,外头羊角明灯的光盛大地照了进来,将之前隔着他们两个的黑暗尽速赶走。   兰芽却没敢抬头,依旧伏在地面。   他经过她身边时,却隐隐停了停步。仿佛要说什么,仿佛要做什么,却终究都是作罢,而是径直下轿去了。   待得他脚步声远了,兰芽才长出一口气,整个人都趴在地上起不来。   她从没有方才那一刻地,那般惧怕他。   他不再狠辣,不再冷漠,不再以死来威胁她的时候——她反倒,才更害怕。   .   回到听兰轩,兰芽又将名义上自己要的酒赏给了双宝和三阳。   三阳自是欢喜的,不过还会嘟嘟囔囔地说:“奴婢年纪小,不宜饮酒。”   兰芽又是气,又是笑,拈起一颗花生豆照他脸上丢去:“要真不喝,就好端端给我放那!”   三阳那小兔羔子自然鬼鬼地抱起酒壶就逃。   双宝也陪着笑,不过比三阳更聪明一层,趁着兰芽此时面上神色不错,仿佛一直带着笑,便凑趣道:“公子又赏酒给我们喝,便是公子又要沐浴了吧?奴婢这就先将热水准备好,再回去喝酒。”   兰芽的脸腾地就红了。   这个小鸡贼,什么都被他看得准准儿的!   双宝说的没错,兰芽因是女儿身,怕被双宝和三阳给看破了,于是每回要沐浴之前,都拐着玩儿地给他们两个赏酒喝。   雕虫小技,徒增笑耳。她也无奈。   热水准备好了,她又小心地亲自去了双宝和三阳的塌房,看他们两个果真乖乖喝了酒,都睡实了后,才回到房间关严门户,小心地褪去衣衫,迈入桶中。   只有这一刻,她才会体会到,她依旧还是女儿……   水汽漫上,袭入眼瞳。她阖上眼帘,藏住那层水雾。   想念爹娘,想念亲人;想念——那个云鹤杳然的人。   也挂念远行的秦直碧和陈桐倚,以及身在军营的虎子。   她只想告诉他们,她一切都好,勿念。   她是真的一切都好……就算被那妖孽那般侵.犯了身子,就算那一刻恨不能咬舌自尽……可是她也都忍下来了,她依旧活着。   想着想着,她终于疲惫至极,陷入沉梦。   .   梦里,终是看见了想念的人。   母亲爱溺地抱着她,虎子真挚地攥着她的手,慕容看似绝情却实则神情地凝注着她……   还有,她在惊喜之下,仿佛不知羞地踮起脚尖,主动吻了慕容的唇!   及至,还有一层不想回想的梦境——她不知怎地,又梦见她当日不小心,伸手碰触到了秦直碧腿之间的隆起……   咳咳,最后这段掐了,再不准想起。   那么这夜此梦,便已完美。   于是睁开眼来,她还陷在美梦的情境里,痴痴地没回神到现实里。   直到双宝在外头敲门:“公子可起身了?奴婢送浆洗好的衣裳来。”   兰芽急忙回神,才惊觉自己竟然是在榻上!   身上妥帖地盖好了被子,甚至被子还被小心地掖到她的身子下,以免梦中踢蹬开。   她便蹙眉,仔细回想,昨晚竟然是自己从冷了的水里爬回榻上来的么?可是自己似乎,分明没有这样掖好被角的习惯……便如曾经,娘亲还要晚上过来替她将被子掖好,免她夜里凉着。娘亲还总笑说:“如今你是大姑娘了,还不知自己盖好被子。将来总归要找个十分妥帖的女婿,娘才可放心将你托付。”   兰芽一震,眼角已是泪水滑落。   .   兰芽带着双宝又到了顺天府外。   原本兰芽已是可以直接进去的,可是今天兰芽却犯了难,扯着双宝蹲在石狮子旁边儿小声嘀咕:“……没想到那人竟是聂鲁。我倒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了。”   双宝将这前后的事情听了,也吓了一跳:“是啊,不然难道要当面彼此拆穿?”   兰芽忍不住低骂:“那也是个混账!原来早就知道了我的身份,才故意接近我,怕是还猜到了我用嗜血虫来做什么……我接下来怎么办案,怕他也都已了如指掌。如此一来,我还怎么利用顺天府,以及他本人?”   双宝也点头:“是啊!”   兰芽不由得哀叫:“苍天啊,为何聂鲁会是这样一个人?”   冷不防天空飘下一片阴影来,正罩在兰芽仰面上。   一   声笑:“苍天将我生成这个样儿,有何不妥么?”   -   【一步之遥,却隔了天与地~明天见。】   今天道具中心打不开,明天补上感谢哦~~ ☆、93、落花有意   【笔误更正:是贾鲁,不素聂鲁……写错了,大家改回来哦。】   .   光影一转,兰芽尴尬地渐次看清了那人的额头、眉毛、眼睛、鼻子、嘴。   兰芽目光一出溜,赶紧从他面上滑下去。   来人正是一身绯红官袍、孔雀补子的三品文官聂鲁聂大人躇!   双宝一哆嗦,连忙扯扯兰芽。   兰芽快尴尬哭了,却也只好忍住,起身抱拳:“拜见贾大人。大人,别来无恙。狸”   她真想说:大人别来假正经!   聂鲁甩袖背过身去,偏头一笑:“这位公公面生得很,本官当是第一次见。不知这位公公如何称呼?”   兰芽的一颗心便掉回肚子里了。要演戏是吧?那她就不怕了。   她便继续抱拳:“咱家灵济宫……”   聂鲁便笑了:“原来是兰公子。久仰久仰。”   兰芽背身儿去翻了个白眼儿,心说久仰你个头!   .   贾鲁这个姓氏当真是姓得好,一派假惺惺地将兰芽向内请。兰芽心内已然落实了送给他的诨号:假正经。   既然是演戏,她便也更从容,边走边说:“前日来拜见大人,是门子大哥说大人在刑部办案,不在府中。当日错过了面见大人,着实抱憾。今日得见大人面,实在幸甚。”   她说完了便觑着贾鲁,果然见他唇角勾起。   兰芽便忍不住再补上一句:“呀呀,咱家当真遗憾,怎地今日才幸会大人。如果早几日便曾见过,该有多好!”   两人穿过大堂,步入贾鲁办公的后堂。贾鲁吩咐上茶,他这才不慌不忙地问:“公公为何遗憾?”   兰芽平静一笑:“没什么,就是遗憾。”   贾鲁连忙端起茶碗,用杯盖遮住唇角。   这小宦官,果然有趣。   喝过了茶,兰芽起身告辞:“不敢耽误大人公务,咱家自去寻孙捕头。”   贾鲁却拦住:“公公难道不想与本官一同讨论案情么?”   兰芽转转眼珠:“不必了。大人公务缠身,又要兼顾刑部与顺天府两边,咱家岂敢叨扰。与孙捕头一并商谈过即可。”   兰芽说完便起身向外冲。   孰料贾鲁身法更快,几个箭步追上她,在门槛处扣住她肩头:“公公且慢。”   兰芽朝双宝使个眼色。双宝也聪明,上前躬身施礼:“大人,咱家有几个小小问题求教。”   兰芽展颜一笑,趁贾鲁回头去的当儿,肩膀一矮,趁机脱身就走。   却没想到贾鲁像块粘糕,随即一步又追上来,继续将手搭在她肩膀上!   兰芽这个气馁,索性转身使横:“大人,请恕咱家直言,顺天府经办冯谷一案,案卷多有疏漏。咱家身为内监,有责任替皇上巡视顺天府,其中多有细节不便大人你当面听见!”   贾鲁却依旧淡淡一笑:“无妨。只要公公当面指出来的,本官认错便是。”   话已至此,兰芽只好妥协。带着贾鲁一同到了捕快班房,将卷宗拿出,将当日消失的字一节向贾鲁明言。   贾鲁依旧意态平和:“只是这天下,以‘雨’为名之人不知凡几。单以这一个字来圈定嫌犯,恐有不妥。”   他果然是来搅局的!   兰芽却也不慌:“只是与冯谷有利害关系的人当中,以‘雨’为名的怕便不多了。”   他是想扩大范围,模糊焦点;那她只将范围重新缩小,让模糊了的焦点重新清晰起来好了!   贾鲁忖了忖,却也点头:“不错!”   随即吩咐人:“孙海,这便去查冯谷生前认识几个以雨为名的人……呃,且慢,不光以雨为名,还有表字、绰号、诨号、别名,甚至雅号,斋号……抑或还有戏称,宅名、寄身名……”   兰芽听得牙根痒痒,他果然有法子继续将范围再重新推宽!   不过兰芽也只是淡淡一笑:“大人果然思虑周全,咱家佩服。”   他想用这办法来推宽,那就让他推!反正这个范围里,就算用雨字的人再多,又能有几个!到时终究还是要重新引导回仇夜雨的身上!   贾鲁也不含糊,当即着人去查冯谷生前交游、利害关系。   到此,贾鲁遂一摊手:“公公希望我们顺天府做的,本官已经安排人去了。接下来只好烦公公静候,但凡有半点消息,本官定第一时间派人去通知公公。”   兰芽咯咯一笑。   他这是摆明了用拖字诀,不是不查,而是能拖多久就拖多久,尽量避免顺天府直接与仇夜雨短兵相接!   “咱家在此谢过贾大人。不劳大人知会,咱家会每天都来顺天府报到,会亲自辅助捕快大哥们办案的!”   兰芽说罢招呼双宝:“我们走,明早再来!”   目送兰芽和双宝的背影离去,师爷担心地走上来道:“   大人,这位公公怕是不会善罢甘休……”   贾鲁耸肩一笑:“他这是跟咱们卯上了。若咱们不去动仇夜雨,他就要让咱们同时与紫府和灵济宫两面为敌。”   .   兰芽回了灵济宫,便召冷杉来,吩咐他私下去查贾鲁。   冷杉原是藏花手下,此时被司夜染安排归兰芽节制,他心内未免对兰芽有些保留。听得兰芽又安排他去啃贾鲁这块硬骨头,便略有些抵触。   兰芽瞧出来了,本也没打算他能顺利配合她。原本在这灵济宫里,她唯二能放心使唤的人只有双宝和三阳两个小孩子罢了,其他人,俱还在观望司夜染对她的态度。司夜染对她好些,那些人面上便和蔼些;若是哪日司夜染又对她掉了脸子,那帮人便会抢先都踩到她脸上来。   人情世态罢了,她没什么担不起。   她便一笑,觑着冷杉:“冷大哥有话不妨直说。”   冷杉道:“兰公子有所不知,贾鲁是个咱们轻易不该去碰的人。”   兰芽点头:“是因为他本为刑部侍郎,又兼任顺天府尹。况且听说,当日是皇上钦点他署理顺天府,就是因为他曾经办过几个大案,让皇上颇为赏识。”   此人是能人,年纪不过二十几岁,未来前途不可限量。   冷杉道:“不止如此……公子可知贾鲁出自谁家?”   “哦?”兰芽不由得坐直身子:“冷大哥的意思,贾鲁系出名门?”   朝中三品以上大员,兰芽倒也个个都知道名姓。她初见贾鲁的时候,脑海里早已将姓贾的高官都过了一遍,倒没有什么能跟贾鲁对的上号的。便以为贾鲁当是白衣世家,兴许是科举走出来的罢。   冷杉点头:“贾鲁不该姓贾……他该姓万。”   万!   兰芽咚地站起来:“当真?”   兰芽这般惊愕,都只因万在此时可是个了不得的姓氏!内有贵妃此姓,外有当朝首辅万安此姓!   冷杉觑着兰芽神色,幽幽点了点头:“只是他并非嫡子,乃是外室所生。幼时受尽本家兄弟欺凌,遂于科举时一怒之下改姓‘贾’,便是揶揄他本家之举。”   兰芽点头:“以‘鲁’为名,也有他自己用意所在。鲁为‘鲁莽’,又是任性率真,便如鱼儿摆尾,天性如此,外人无可奈何。”兰芽忍不住一笑:“他是用这名字,想尽办法气他老子!”   冷杉听得暗暗赞一声,便也笑了:“正是。”   兰芽忍不住趋近一步:“他果真是万安的儿子?”   冷杉点头微笑:“千真万确。”   兰芽托着腮帮:“按说,万安算得上当朝第一佞臣。”   身为内阁首辅,给皇帝上奏折,里头不议国事,却教授皇帝房中术……此等阁老,倒是上下五千年难遇第二个!   冷杉便笑:“公子此言莫在外头说。”   兰芽叹了口气:“贾鲁可真不会投胎。”   冷杉趁机说:“这样的人,牵涉刑部与顺天府不说,还会涉及万阁老与贵妃娘娘……所以卑职以为,不宜去查。否则以他敏锐,一旦发现,我们反倒不好解释。”   兰芽便也点头:“好,此事我自己来办。”   冷杉如释重负而去,兰芽立在窗口凝注他背影,直到消失不见。   收服人心,当真好难。   .   青州学庐。   青州偏北,背山面海,这日清晨已然飘落第一场轻雪。   学子们都兴奋得奔出书庐,或者攒雪成团彼此嬉戏,或者对着碧树白雪吟诗作赋,或者急挥画笔将美景记录。   偌大书堂,转眼已空。   只有秦直碧一人依旧坐在座位上,只偏头望向窗外,看零星小雪轻入窗棂。   陈桐倚在外头跟人嬉闹了一阵,便奔进来扯秦直碧:“白圭,快来赏雪!念书且不忙一时!”   秦直碧轻笑,却摇头:“我还有一段没有默熟,你先去吧。”   陈桐倚长叹一口气,坐下来将他手中书卷夺走,叹息说:“白圭!你这般拼死拼活地用功,到底是为了什么?”   白圭乃是秦直碧表字。为隐藏秦直碧身份,来了青州之后,都只以此来称呼。   陈桐倚压低声音:“咱们来念书,都是司夜染那奸贼的安排。你非但不抗拒,反倒用功到痴狂地步,难道真的是屈从了那奸贼?我反正不愿,我非要游戏人生,才不称他所愿!”   秦直碧没说什么。   陈桐倚便又嬉笑起来,走过来搭住秦直碧肩头:“哦~,我知道了,你还是为了咱们兰公子。只有明年秋闱高中,你才能风风光光走回他眼前去,是也不是?”   秦直碧蹙眉:“桐倚,别闹。”   陈桐倚反倒更是抚掌大笑:“看看,看看,你脸都红了,足证我猜对了!”   陈桐倚趴过书桌来,压住书卷,直对着秦直碧的眼   睛:“不过虎子跟兰结识在先,你总归晚了一步。况且,在进牙行之前,他们二人可早就双宿双飞……白圭,难道你不介意?”   秦直碧忍不住别开头去:“桐倚,他二人皆不是这样的人!”   “哎哟哟~”陈桐倚涎着脸乐:“怎地不是?白圭你是念书人,眼睛只盯着书卷,我却是那惯走市井的,所以我可没少了看见虎子盯着兰伢子出神,或者攥着他的手不舍得撒开。”   秦直碧叹口气:“桐倚,我还要温书,请你自去吧。”   陈桐倚无趣,一甩袖子走到门外。外头的初雪纷纷,倒也没了前头的意趣。   此时,院子里忽地一静。玩闹的师兄弟们都停下手,引颈向门口翘首。陈桐倚也望过去,便笑开,迎上前去招呼:"小窈师妹你来啦!"   初雪缤纷里,门口俏生生立着清丽娇美的少女。杏红掐腰的小袄,下头系着墨绿绣金的襦裙,双眼含情,红唇娇羞。这般立在雪里,像是雪中依然盛放的杏花。   她手中提着漆彩的食盒,娉婷而笑:"陈师兄,秦师兄在哪里?"   一声之下,满院子的人有的黯然垂首,有的则嬉笑出声。陈桐倚便更是大笑:"师妹,果然在你眼中只有白圭一人啊!"   小窈是青州书庐的山长秦越唯一的女儿,今年也是年方十三。   秦越也是本朝一位名士,三十年前高中状元,入翰林院,再到封大学士入阁参政。后不满宦官专权,遂于十数年前辞官回乡,开办了青州书庐,专心教书。他的弟子中不乏金榜高中、出将入相之人,于是多年经营下来,虽然秦越自己坚称不理世事,但是事实上,他的弟子秉承他的教诲,已隐隐然于朝中形成一派学党。   小窈身为秦越掌上明珠,又已到了婚嫁之龄,于是自然趋之若鹜。学堂中的师兄们,心中暗暗喜欢她的,更是不知凡几。   只是当秦直碧来到书庐之后,她便一颗芳心都系在了秦直碧身上,再不分心他人。   小窈羞红了面颊,却也没有否认,大方地提着食盒走入:"他早起便来温书,早饭都没来得及吃。我便给他送来。陈师兄吃过了没?若肚饿,便与秦师兄一同吃吧。"   陈桐倚便促狭地笑:"师妹亲手准备的早饭,愚兄可不敢吃!还是都留给白圭吧,他就在书堂呢,师妹快去。"   小窈娇羞往书堂方向去,陈桐倚望着她背影,忍不住叹了口气。   师妹是个多好的女孩儿,家世又好,正是与秦直碧门当户对,将来也对秦直碧大有助益。可是秦直碧怎地就那么死心眼儿,放着这貌美如花的小师妹不要,一心只想着那个兰伢子!   -   小窈盈盈走入书堂去,正见秦直碧垂首书卷。白衣公子,姿容如玉,窗外雪色筛落书卷,反映他面上,更显风姿清雅,俊美无俦。   小窈听得自己心底轻叹一声,又是心折。   秦直碧闻声,未抬头先蹙眉,继而压抑住了,抬头平静点头:"师妹你来了。"   小窈便红了脸,走上前来将食盒放在桌上:"不敢来搅扰师兄用功,只是师兄早饭还未吃。"   秦直碧依旧淡淡地:"再过不久就是午时,愚兄自会回去用饭,何劳师妹这般特地跑一趟?"   他不看她,只望窗外初雪,那般轻宁、盈盈地,近在窗边,却永远不能握在指尖。   他便轻叹口气:"下雪了,路滑难行,师妹本不必来此一趟。"   他与她说话时,便总是这样冷淡相距,若有所思!小窈只觉懊恼,却也只得忍下:"师兄很喜欢雪么?怎的与我说话时,一直只望着它们?"   秦直碧微微蹙眉:"食盒放下,稍后握自然会用。师妹还是回去吧。"   小窈不由得伤心难抑:"小妹方才竟是说错做错了什么?师兄不妨直言,小妹尽数改过就是。"   秦直碧依旧目光掠向窗外:"先生来了,师妹不宜久留。这便去吧。"   小窈紧紧盯了秦直碧一眼,紧咬嘴唇,转身就走。   少顷,陈桐倚并一众师兄弟从外头进来,大家望向秦直碧,便都有些愤愤。   陈桐倚坐过来低声说:"师妹方才是含着泪走的。白圭,你也太不知怜香惜玉!"   -   【周末愉快,明天见】   谢谢如下亲:   6张:彩云   1张:巴山夜雨、雨文书、   13572041996的588、晶晶的2个288、looknovel的188;彩的10花、18618144997的花、南区航班的花 ☆、94、血染白衣   今日心情异动,秦直碧散了学便独自走出书庐。陈桐倚也后悔自己语气有些重了,追上来问:“你去哪里?可是,怨我多嘴?”   “哪里。”秦直碧望向街市方向:“书画店掌柜前些日子一直央我写几幅字,推脱久了有些过意不去,今日便过去看看。”   陈桐倚四周望望,压低声音提醒道:“你总该知道,咱们在青州亦并非自由之身。司夜染的人一直在盯着咱们。”   秦直碧伸手压住陈桐倚手腕:“你放心,我当真只是走书画店一遭,替他们写几幅字罢了。我不会做让他们担心的事。躇”   陈桐倚只好点头:“早去早回。”   秦直碧只带了自己的笔筒墨盒,便走入市集去。来了青州半年,这市集上的模样却还是陌生,这般看过去,一切都是新鲜。   书画店掌柜没料到今日秦直碧会来,欢喜地热情招呼,红泥炉、绿蚁酒,让秦直碧驱寒。   掌柜寒暄:“……在秦越山长的教导之下,青州书庐这十数年来出了不少人中龙凤。可是秦公子啊,恕老朽直言,公子的字却当是首屈一指的!当日有幸应山长之邀,赴书庐做客,在堂中看见公子的字,真是惊为天人!狸”   秦直碧推辞:“岂敢。”   寒暄已毕,秦直碧泼墨挥毫,一口气替书画店写了十数幅字。举凡楹联、斗方、竖屏、扇面皆有。   掌柜欢喜地捧了二十两银子过来:“公子且收着这些,权当订金。待得有买家收藏,老朽定然将获利与公子分成!”   秦直碧也没推辞,一笑接过,施礼告辞。   回头看书画店掌柜已经回去,秦直碧面上的温润点点散去,眼神里是坚毅的光芒。   自从离开灵济宫,他的下落便已被司夜染着意隐去。这虽然有助于让他安稳地活下来,却也就此割断了与亲族的联系。倘若这些字能卖出去,便也有机会流传至外地,那么他的亲族若看见,便能由此知道他在青州。   他不会坐以待毙。   夜幕降临,秦直碧走入街边一间面店,要了碗面。店小二客气得很,端面来时还特地解说:“公子,这碗面可是加了足量的料,公子吃好。”   因为青州书庐的缘故,青州本地本就民风淳朴,于是各行各业都极为敬重读书人。秦直碧感念一笑:“多谢。”   这还不算,吃过了面,小二竟然不肯收钱。秦直碧觉得这便有些过分,好歹人家也是小本的营生;更何况,他刚刚从书画店掌柜那收到了二十两的订金,交这一碗面前自然是九牛一毛。可是无论怎么解释,小二竟然还是坚辞不受。到后来争得急了,小二竟然一脸苍白、满头虚汗。   秦直碧便不忍再争,暂且告辞而去,只想着挪后两天再来送罢了。   出门,天色已然大黑。踏着雪,路上已渐渐没了人。   秦直碧方觉头昏目沉。   他伸手扶住一旁墙壁,想要稳稳身形,身前左右忽袭来一片冷肃……他的心便悄然一跳,抬眸望去。   暗夜红衣,诡异如血。   正是藏花。   方才面店小二的反应,这一刻已是一片明白。秦直碧摇晃着冷笑:“原来是花二爷。只是要见在下一面,何苦那般大费周章?在下一介书生,自然半点反抗不得。”   藏花咯咯一笑:“想要给你下毒,自然不必那般大费周章。方才那节,不过是咱家半分都不愿放弃让你吃苦头的机会!秦直碧,看你刚才还非要交钱的迂腐模样,咱家真是笑痛了肚肠!——给你下毒的仇人,你却还要巴巴地送钱给人家,人家不敢收还不行……真是,真真儿有趣。”   肚腹之中一阵阵绞痛上来,秦直碧小心调整呼吸,额头上却还是见了汗。他强忍住,面上依旧微笑:“花二爷本不该在青州地界,这般突然出现在眼前,在下当真惊喜。只是不知,二爷是奉了大人的命前来,还是私自来此?”   当日藏花与秦直碧、陈桐倚一同出京,亲自将他们二人押送到青州,才离去的。   藏花赴南昌宁王府处,此事秦直碧自然不知;但是秦直碧却已从长亭相送,以及路上藏花的神情反应上猜得到,藏花这一次出京并非只是押送他们这一事,怕还有其他事要长期远离京师,否则他不至于一路上那般悲伤绝望。   藏花果然被捉住痛处,面上再也笑不出来,只寒声吩咐:“带他走!”   .   青州初雪的山洞里,格外冰寒。纵然洞内生了火,却也只烤暖前身,背后依旧是刺骨的冷。   秦直碧被倒吊在半空,一张脸被火光照亮,目光却依旧平和宁静。   藏花立在他面前,从他平静的黑瞳里,便越发看见自己的气急败坏。   藏花便一伸手:“拿来!”   手下递上一卷纸。藏花当着秦直碧的面展开,正是他之前刚为书画店掌柜写下的那些字!   秦直碧眼中终于掠过一丝愤怒,藏花见了便笑起来:“秦直碧   ,你好大的胆子!你以为你此举,咱家猜不透你用意?”   藏花说着将那些字,一幅一幅地投入火堆。火舌窜卷而上,一片心血顷刻之间便都付之一炬。袅袅指挥被热气鼓荡,飘扬而起。   藏花尖声冷笑:“看见了吧?这就是你不听话的下场!”   几个手下上来,在秦直碧身上垫了棉垫,隔着棉垫对他拳打脚踢!   秦直碧被倒吊着,不能有半点反抗。隔着棉垫的拳脚施加在身上,便也不会在表面留下半点创伤。可是他自己最清楚,五脏六腑的剧痛,几乎要将他撕.裂!   他却都忍下来。待得那些人拳脚结束,他吞掉口腔中的血,映着火光只回给藏花淡然一笑。   藏花冷眼旁观。本以为小小书生定然熬不过方才那顿拳脚,纵然不告饶,怕也会哭嚎出声。却没想到这人始终这般冷静!   藏花挥退手下,走过来掐住秦直碧下颌,盯着他那双依旧平静的眼,笑了:“我明白了,能伤你的不是躯体之上的疼痛。要想让你疼,得伤你的心。”   秦直碧淡淡一笑:“只可惜,我的心早已死了。”   藏花冷笑:“你撒谎。“   藏花转眸去望火光。跳跃的、温暖的、鲜活的,该死的生生不息的!   他便咬牙低声:“……兰伢子,已经上了大人的床。”   这话他也本不想说的,只因为说了不止是让秦直碧疼,他自己也更是摧心碎肝地疼!当京师传来这样的消息,他在南昌真的想什么都不顾了,就这么千里奔驰回京师,冲进灵济宫抓住大人的衣襟嘶吼!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   可是他明白,不能那样做。倘若他真的那么做了,大人就算不一定会要了他的命,却一定会从此再不理他!   那他,还不如死了。   他左右思量,最终还是奔向青州来!   他不能忍耐,他总要找个人泄了怒火!   秦直碧果然面色一白,黑瞳里翻涌过澎湃的暗潮。   藏花看见了,看得真真儿的,他终于可以放声大笑。   原来这世上,不止他一人痛;还有人与他一样地痛!只要看着秦直碧痛,那他自己的痛便也仿佛减轻了呢。他便想看秦直碧更痛!   藏花猛地从腰间抽下软鞭来,朝秦直碧狠狠抽了下去。   秦直碧这一回,终是仰头一声惨叫——或许不是因为这一鞭子,而是心内的苦借此发散出来。   藏花便更满足,疯了一般朝秦直碧抽了下去,边抽边骂:“jian人!都是jian人!”   是藏花手下扑上来抱住藏花的手臂:“二爷!不能再打了,否则留下伤痕,大人那边便会知晓的!”   藏花私自从南昌跑到青州来打人,司夜染如何能坐视不管!   “呃,呃……”藏花困兽一般地低吼,狠狠瞪着秦直碧。仿佛透过他,看见的是那个不要脸的岳兰芽!   身手被手下死死抱住,他还忍不住嘶吼:“我要杀了你,我一定要杀了你!绝不会让你痛快地死,我要你一点一点慢慢地死!”   秦直碧仰头凝着藏花,自己的疼痛都已不重要,更重要的是他看清了藏花对兰芽不共戴天的恨意!   他静静抿紧唇。   .   半宿的折磨,藏花带着手下终于丢下秦直碧而去。   身上能看得出来的伤并不重,可是秦直碧知道,自己的内伤已是掉了半条命。   他匍匐在山洞里无力离去。火堆也已燃尽,光和热都被黑暗与冰冷吞没。他便越发觉得冷,那冷直窜入骨头缝儿里去,无法抵御。   天地黑暗,将渺小的他彻底覆盖。   他感觉到死亡就在眼前。这辈子从没有过这么逼真的感觉,牛头马面就在身边,向他露出残忍的笑意。   逃过家族大难,可是却于今晚,终是逃不过了么?   他仰头,极目远眺,想要从那被山壁林梢与重重乌云遮蔽着的夜空中,却寻一丝星月。   兰伢子,我终究有些话,还没来得及对你说呃……   甚至也不知,我留给你的那些茶,你吃过没有?是否合你的意?   ……藏花说的那些话,我不恨你,我只是心疼。只因我明白,纵然那是真的,你也一定是被司夜染那奸贼强迫!你忍辱负重,你那一刻定然比死更难过。   兰伢子,我若在你身边,该有多好。   .   此刻,远隔关山的京师。   兰芽也是睡不着,将有关万安的资料堆了满榻,却怎么都看不进去。   烦躁了,忍不住抬头跟双宝嘀咕:“你可闻见满屋子的竹香?”   双宝像哈巴狗似的耸起鼻子来四处闻了半晌,惊愕摇头:“没有啊。”   兰芽怔忡:“那我这是怎么了?”   双宝心下一动,便凑近来嘻嘻笑:“正好   有秦公子留下的竹叶青茶,奴婢给公子烹一壶来?”   兰芽欢喜:“快去!”   少时,茶香萦怀。兰芽捧住掌心温暖,遥望窗外,轻轻地说:“秦公子,我等你回来。”   .   就在秦直碧即将陷入昏迷的刹那,远处忽然燃起一片火光。有杂沓的人声由远及近而来。   秦直碧死死撑住,待得看清了那些执着火把走到近前的人,他才放心地躺倒在地。   是陈桐倚为首,带着书庐的师兄弟上山寻来了……   便有一具柔软怀抱死死抱住他,哀声哭喊:“秦师兄,师兄!”   他在昏迷中奢侈地想:是他来了么?   .   书院的师兄弟费尽千辛万苦,终于将秦直碧抬回宿。小窈不拘男女大防,始终陪伴在秦直碧身侧。   待得将秦直碧安顿好,陈桐倚劝小窈回去休息,他来照顾即可。   小窈却怎么都不肯放手。   直到山长秦越夫妇都被惊动而来,秦夫人亲自来劝说女儿,说毕竟天色已晚,她是个姑娘家,多有不便。秦越甚至保证,说今晚由他亲自来看护秦直碧,让女儿放心。可是小窈却怎么都不肯答应,哭着向爹娘跪倒,说什么都顾不得,必得亲自守护在畔才能放心。   秦越夫妇对视一眼,已然明白了女儿的心意。   两人走到门外去,秦夫人轻轻叹息:"虽说白圭那孩子来历有些隐晦,我先前颇有些不放心,但是却无可否认那孩子天资出众,颇有夫君当年风华。女儿喜欢倒也在情理之中。"   秦越也是微笑:"女大不中留,多留结怨仇。"   为了让夫人放心,秦越便说:"今晚我陪女儿一同守护便是。"   小窈见爹娘再没强退,转眼又见爹爹回来说与她一同看护——少女便羞红了面颊,已是明白了爹娘的默许,心中自是欢喜不胜。   晨光初启时分,秦直碧终于醒了过来。   陈桐倚等人便都扑过来,细问昨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可是路遇了强盗,那必得去报官。   秦直碧却只是笑笑:"不是。只是自己贪看雪色,误入山路,找不见了方位。"   小窈急了:"可是你身上得伤又是怎么回事!看样子,倒像是鞭子抽得!"   秦直碧淡然否认:"不是只是途中被荆棘刮伤。"   秦越细细打量秦直碧神色,便伸手拦住小窈:“好了。白圭刚刚醒来,身子还弱。你们先回去歇着,为父这便着人去请大夫。”   小窈与陈桐倚一同出去,走到门外,小窈便落下泪来:“陈师兄可相信秦师兄所言?他身上的伤怎么可能是被荆棘刮伤!我不明白,若有人胆敢伤害他,师兄却为何替那仇人隐瞒!”   陈桐倚先前也是愤愤,此刻却也渐渐冷静下来。   小窈等人猜不到缘由,他却是突然明白了。   可是陈桐倚不能让小窈知道,便只赔笑:“白圭岂是忍气吞声之人?他既然这样说,事情便也原本就该是这样的。咱们信不过那些伤口,难道还信不过白圭的聪明?”   小窈霍地推开陈桐倚,退后一步:“你撒谎!陈师兄,你与秦师兄一同来的。你们两个到底还有什么事情一直在瞒着咱们?”   陈桐倚惊得连忙摆手:“没有没有!师妹,你想多了!”   小窈便落下泪来:“将来,若要让我知道是谁伤害了师兄,我定亲手杀了它!”   “陈师兄,还有你!倘若被我查知,你此时此刻都在对我撒谎,我也定不饶你!”   小窈愤怒离去,陈桐倚惊愕望着小窈的背影。   一直以为,师妹是娇媚温柔的少女,总是羞涩地笑,总是轻声软语地说话。此时看来,竟都是错了,她一副柔婉的表象之下,竟然是这样一副刚烈的性子。便是女子绝不敢提的杀人,她也毫不犹豫便说出口来。   陈桐倚皱眉:如此看来,白圭与小师妹若结连理,还真的未必就全然是完美无缺。 ☆、95、形影相映   夜半三更,孙海早已睡下。睡到半路想要起夜,便提着裤带,打着呵欠,开门向外。   却冷不防,眼前猛然出现黑衣白脸!   饶是孙海当捕快二十年,办过无数命案,此时却也被吓得寒毛根倒竖,呆在当场。那泼要命的尿,好悬当场就淋洒了出来撵。   终是那人银铃般一笑:“孙大哥别怕,是我。”   那人说着将点着白蜡烛的羊角灯吹熄了。月光自然,再看过去便没那么可怖。   孙海长吸一口气,好悬腿一软便坐地下。   “兰公公,不带这么吓人的!”   正是兰芽。   兰芽清媚一笑:“不是我故意吓孙大哥,是我不便夜半敲门,只好候在门外,就等着孙大哥说不定半夜起来呢。于是方才见孙大哥终于开门出来,我这便喜不自胜了!茂”   孙海脸上的肉颤了几颤:“兰公公怎会深夜到此?”   兰芽偏头而笑:“有事。公事。”   孙海咬牙:“这大半夜的……”   兰芽眼睛晶亮盯着他:“办公事,不分白天黑夜。”目光溜下他依旧攥着裤腰的手,莞尔一笑:“孙大哥先去方便。”   孙海提着裤子赶紧跑到后房根儿,哗哗的水声遂传来。夜色空旷,那动静便显得更是响亮。兰芽听着只好摇头微笑。   若是从前那个岳兰芽,怕早已羞得捂住双耳。而此时的兰公公,早已一派泰然。   她是兰公公,不男不女的人,还有什么好羞的?   孙海整束衣裳走过来:“究竟有何公事,还请公公示下。”   孙海说着话,却盯着兰芽手里的灯笼皱眉。兰芽明白他所为何来:好好的灯笼,她今晚非点着白蜡烛。   兰芽便索性抬手摇了摇那白蜡烛:“这就是专为今晚的公事准备的。”   孙海的寒毛根便又是一立:“公公要去何处?”   兰芽回眸,嫣然一笑:“停尸房。”   .   古来尸首安葬之前都要送入义庄暂停,可是冯谷的尸首却因为事关凶案而存在顺天府后院的地窖里。   地窖里常年存冰,可保重要尸首不在破案之前就腐烂了。   兰芽不准孙海声张,两人是鬼鬼祟祟偷入顺天府,溜进地窖去。   地窖都以巨大青石块砌成,内里存冰被外人带进来的热气催融,滴答落水。那声响在静夜地窖中传得格外远,回声空空,将人的心跳都一并给冻了。   饶是孙海,在前头引路也不由得小心翼翼。忍不住扭头望兰芽,心说这年纪轻轻的小公公,难道不害怕么?   兰芽瞧出来了,淡然一笑:“我当然也害怕。”   孙海心里又是咕咚一声,心说:你既然害怕,还点着这吓人的白蜡烛进来?   孙海自然不好这么说,只拐了个弯儿问:“这么大半夜的,竟没见着兰公公带着随从来。难不成兰公公是自己一个人儿从灵济宫来到卑职家的?”   从皇城到城南的平民百姓家,那也是要纵贯半个京师的。他竟然不害怕?   .   孙海果然是个粗中有细的。   兰芽便抿嘴一笑,避重就轻答:“今晚的事要隐秘,多带个人便多条舌头。”   孙海忍不住嘀咕:“公公胆子可真大!”   兰芽忍不住屏息驻足,回首望向背后——   她的确是独个儿从灵济宫出来的。   此事也的确不愿意让外人知道。   她原本是想叫双宝一起来,可是一想到上回就让双宝躺在尸首的位置上,都把双宝吓得出了一宿的冷汗,这回来验尸,还不得把那小子魂儿都吓飞了呀?于是只好作罢。   接下来她也另外想了几个人选,比如冷杉,甚至息风。   可是以息风的地位,未必肯听她调遣;而冷杉是藏花手下,她暂时还不敢全信。   于是便被难住。如果不想自己一个人去,竟再想不到该去找谁陪来。   那时正是夜幕垂落,宫灯初燃,她竟然在恍惚之中不知怎地,心海中浮现出一个人的脸来……   那样本就阴森恐怖的大白脸,若是走在夜色里,就算撞了鬼,被吓着的也只能是鬼而不是他吧?   他原本,就是横行在这人间的妖魔。吃人不吐骨头,杀人不眨眼!   这样一想便又恼了,从脑海中将那人影像撵走,自己抓着灯笼便起身。   她有什么好怕的,啊?她都曾亲眼看见过全家数十口人惨死在那妖孽的刀下,她还何至于只害怕冯谷一个死尸!   更何况,冯谷死时情形,她也曾全都看在眼里!她不怕他,她只恨当时她自己没能力亲手宰了他!   她自行勇武地出来。却说巧不巧地在听兰轩门口撞见初礼。初礼向她行礼,客气地笑,说只是来找双宝说说话。   她便连忙撒腿就跑。   出了宫门,外头暗夜倾城,街上一个人都没有。倒是不知从哪里传来些猫儿狗儿的叫声,竟也都阴测测的,让她更有些脊背发寒。   她终是害怕了,缩在墙角熄了灯笼,四面八方地观察了须臾。   然后,果然看清了背后有个人影!   实则看不清那人形貌,可是说不清怎地,她竟然猜到了那人是谁……   或许都是错了,这天下又不止那一个人有那样阔大的墨色披风——退一万步说,就算真的是那妖孽跟出来,也绝对不可能是为了保护她而来,更可能是为了监视她!   他早说过,她的命,连同她的一言一行全都捏在他掌心儿,休想瞒得过他。   这样一想,便所有的心念都焚化成灰。她索性不怕了,也不躲了,反而大大方方走出来,在狭细的巷子里螃蟹般地迈着方步。心说你愿意跟着就跟着来监视好了,反正今晚这“景色”格外怡人!   于是此时听见孙海问起,她便悄然回眸,想知道那家伙是否也跟进了顺天府、潜入了这停尸的地窖里来。   她认真思忖了一回:是不是应该此时在顺天府闹将起来,将上至贾鲁,下至门子的人都给惊动起来,让大家联手发现堂堂司夜染竟然夜入顺天府?吼吼,那将是泼天价的祸事,司夜染跟顺天府、刑部,甚至万安与贵妃,直接掐起来才好!   可只是想得热闹,待孙海走出好远,扭头来唤她:“兰公公?怎了?”时,她却也熄了脑海中冥想的火,只疾步跟上去。   算了,就算真的闹将起来,饶是贾鲁也未必是他对手。如果不能一击便锁定他性命,她便还得再静等下一次机缘。   地窖里滴水,滴答,滴答——空旷而不绝焉。   .   冯谷的尸首被保存得不错。   虽然尸首下面有些冰块融水,将尸首泡得膨胀了些,不过大致依旧保持原貌。   孙海都拉起巾子捂住口鼻,兰芽却只将灯笼交给他,便淡然走过去。   耳边回响起曾经在冯谷死亡现场听见的两个顺天府衙役所说:“……尸首上咬满了小孔,血都被吸干了,吓死人了。”   兰芽便伸手向冯谷尸首上去摸。   先时她未曾过多留意衙役这句话,只因冯谷死时她曾亲眼看见那些不知名的飞禽宛如乌云一般凌空而降,便认定是那些东西咬死了冯谷。   可是当调查过程中接触了嗜血虫,她的心念却产生了动摇。   只因为嗜血虫也同样咬人,咬后也留下小孔,被咬死的人也会被嗜血虫将血吸干……   这些日子来,一个朦胧的直觉一再折磨她的神经,她仿佛已经摸到那片阴影的边缘,却还未得其路而入。   白蜡烛凄惨的灯影幽幽,兰芽聚精会神仔细检查。冯谷尸首上果然密布小孔,且因冰水的泡发,使得他的皮肤变松,那些小孔便更大、更清晰起来。   兰芽探手去摸。   那小飞禽是有牙齿的,那晚她纵然吓傻了,却也还看得清楚;而嗜血虫没有牙齿,吸血靠类似蚊子一般的吸管。只需细查咬孔,从微细痕迹辨别那孔究竟有无齿痕,便能分辨出究竟是飞禽咬啮,还是被嗜血虫咬死。   可惜,咬孔太小,灯笼光也幽微,她纵然穷尽了目力,却也辨识不清。   .   翌日一早,兰芽收束停当,正想带着双宝再奔顺天府去对贾鲁盯人防守。却刚到门口,便被初礼拦住。初礼说“大人有请”。   兰芽心说“我还有事儿呢”,也不敢耽搁,急忙奔了半月溪。   书房中却落了珠帘,隐约可见司夜染斜卧在内间的榻上。   兰芽倒是知道这些日子来,司夜染的身子仿佛有些不好。小心地跟双宝探问了,也只说是偶染风寒,并无大碍。   兰芽一想也是,天儿毕竟凉了,听说北方都已下了第一场雪。朔风等过了山海关,那京师就也快下雪了。这样的时候,人都容易感染点风寒的。只有那些命贱的贩夫走卒,才没资格说病就病,再不舒服也得为了生计奔忙。   而人家司大人,自然有资格娇弱的。   于是私下里越发确定,昨晚仿佛跟着她的那个人影,怎么可能是司夜染本人?顶多是他手下人,或者是息风,又或者是息风派的旁人吧。   想到这里,兰芽走上前来,已是再无情绪波澜,只跪倒施礼:“问大人安。”   “嗯~”帘内人的声音确实有些喑哑:“兰公子,昨夜可睡得好?”   意有所指。   兰芽便呲牙一笑:“睡得好,好极了的好!”   他转弯抹角问她昨晚干什么去了,是吧?昨晚上看着摸着尸首,纵然不怕,她却也接下来半夜睡不着的好不好!   司夜染轻哼了声,听不出喜怒,只说:“今天,就不要出去了。”   “那怎么行!”兰芽有些急,“大人,小的办案正到关键处,一天都不可懈怠!“   “哦?”他慵懒地扬声:“关键处?——不妨说说,关键在何?”   兰芽鼓起腮帮:“那个贾鲁故意搅局,小的总得亲眼去盯着他办事才能放心!”   “哦~”他拉着长声儿:“原来果然是贾鲁。兰公子,恭喜你啊,又与你的‘兄台’聚到了一处。可曾叙旧?定然促膝攀谈吧?”   兰芽一愕。她根本没想到这个方向去呀!   她咬牙:“大人错怪了。贾鲁根本就不曾认出小的!”   “是么?”司夜染竟然扬声讥笑:“兰公子啊兰公子,你怎敢确定贾鲁没认出你来?他道行在你之上不知多少,他若没认出你,岂肯与你这般兜圈子?”   兰芽心下一跳。   没错啊,贾鲁本也是个骄傲的人,便如她初访顺天府时,人家根本就不见她。可是后来却亲自引着她进了顺天府……咳咳,看样子仿佛真的是因为认出她来了。   这样一想,脸便有些发起烧来。   掩耳盗铃,当真尴尬。   司夜染却觑着她面上的红晕,眉头紧蹙,“总之,今天不准你再出宫!”   兰芽急了,争辩道:“大人!”   她说好了的,天天去顺天府看着贾鲁。战书已下,却说到做不到,到时候岂不是更让贾鲁嗤笑?   司夜染冷冷道:“说不准,就是不准!”   .   气氛这样僵下来,兰芽依旧跪着,他也不让她起来。两人便仿佛斗气似的,隔着珠帘,这么一个跪着一个躺着。不知该说些什么。   初礼在外头瞧见了,忍不住进来说:“大人,外头已是飘雪了。地砖上冷,仔细兰公子的腿……”   兰芽心下一暖,朝初礼展颜眨眼。   初礼却反倒被吓了一跳,没敢给任何回应,赶紧别开头去。   兰芽心说:小心眼儿!   司夜染这方“哼”了一声:“起来吧。”   气氛和缓了些,兰芽只好主动赔笑:“小的都听大人的,那今天就不出宫去了。大人要是没有其它吩咐,小的便告退了。大人好好将养,小的祝大人早些康复。”   兰芽说完,也不等司夜染允准,起身便想跑。可是刚来的及扭身,便听司夜染慵懒一声:“谁准你走了?”   兰芽背身儿抓狂了下,回头继续赔笑:“大人还有何吩咐?”   隔着珠帘,隐约看见司夜染慵懒地抬头望向窗外。   “既然飘雪了……那你便画幅画儿吧。将这晴川雪色都录下来。”   虽说猜不透他葫芦里又卖什么药,兰芽也只好忍了,躬身含笑应承:“遵命。”   铺纸研墨,润笔思量……窗外雪景便落诸笔端。   这样的清雪,若有似无,全然无法掩盖窗外树影深碧;可是却又分明纯白压顶,不可忽视。   兰芽初时画大片留白,只为吐出雪景;后来却改了初衷,依旧满纸嫣红姹紫,只在顶端留下雪影翩跹。   这一改,情境便也大为不同。初时萧索冰冷,后来则是缤纷温暖。   两幅画都画完,兰芽思忖该将哪一幅呈给司夜染看。却冷不防,背后有人出声:“你喜欢哪个?”   兰芽惊吓回眸,不知何时他已立在她身后。这样近距离看过去,他的个子可真高。虽然只有十六岁,却足足高出她一个头还多,她的头顶只到他心窝。   兰芽便惊慌起来,使劲后退。   他面色病弱,双瞳却灼灼放光,紧紧盯着她:“说~”   兰芽急忙将两幅画高高举起,化作盾牌样隔开彼此,讷讷地说:“……原本喜欢第一幅,后来换过心境,觉得还是第二幅更真实!”   “为何?”他依旧不紧不慢地问,可是他的存在感却强大得压住她。   兰芽便更快地说:“第一幅只是眼中所见,或者说在眼见之前的心中所以为,是为成见;可是当真正打开眼界去看,才发现有所偏颇,于是改换了心境,才有了第二幅……小的,更喜欢第二幅些。”   “嗯~”他仿佛终于满意,接过她右手擎着的第二幅画。   指尖干燥而凉,滑过她手背。   -   【谢谢订阅,明天见。】   谢谢蓝和jenny的红包~ ☆、96、不要动心   她不自禁地颤抖。   他捉住画,却还是垂眸望她。   她自己还不知道,她已满面红云。妙目染雾,媚而不知。   他深吸口气:“此处尚不满意。”   兰芽急问:“哪里?楮”   司夜染将画在案上摊开,指着其中几处垂柳:“纵然不是春景,这柳条终究还自摇曳,映在雪里,也是别样柔婉。可是你用笔太糙,竟将它们画僵了。”   兰芽心下一颤糌。   他说得对,他果然是懂画的人。是她自己在运笔时,刻意抗拒那原本的生机,认定冬雪既来,春柳岂可继续摇曳?不如僵死。   他双掌撑着桌面,偏头望她:“改过。”   .   本该僵死的心,岂可再复苏?   她不想!   这灵济宫便是画面中的院落,他便是那欺顶的冬雪,而她自己则是那无依无傍的柳条……她岂可再生新绿?   她便摇头:“柳条极细,需极好眼力。小的眼力不及,大人宽宥。或者大人请其他画师改过吧。”   司夜染一声冷笑:“兰公子,你好大的胆子!”   兰芽一抖,笔墨落地,摔得一地狼狈。   她也顾不得,双膝跪在墨色里,颤抖叩头:“小的不敢!”   司夜染倚住桌沿冷笑:“这些日子来,倒是本官错了。是本官对你太过宽容,让你竟忘了自己该处何境,一日一日学会放肆,对本官态度渐增忤逆。”   “兰公子,你该不会是以为,本官纳了你为新宠,便真的是喜欢上你了吧!”   .   他的话,宛如晴空响雷。   兰芽匍匐在地:“小的岂敢!”   她在心底嘶吼:司夜染你说错了!我岂会以为你喜欢我?除非我眼睛瞎了,脑袋被驴踢了!   我岂会不知,你纳我为宠,只不过是为了更深一步折辱我?   你更是要我爹爹在天之灵眼睁睁看着,你如何杀了他和全家之后,还要这般折辱他的女儿!……   司夜染,你不是人!   可是说也离奇,心底偏偏还有另外一个声音。就像是暗夜之中的鬼魅,袅袅而黑衣,避在暗处低声吟哦:“……他说的,却也没有全错。岳兰芽啊岳兰芽,何如反思你今日言行举止?便如刚刚,你竟然在他面前胆敢向初礼挤眉弄眼……方才那个人,哪里还是曾经惧怕他的那个你?”   “还有昨晚,你分明没看清跟踪你之人的相貌,可是你却偏认定了就是他。甚至故意在他眼前,螃蟹样横行于小巷……你对他的惧怕和厌憎,都去了哪里?”   “如今在这宫中,你言行愈发恣意。就连贴身伺候他的初礼,你都已敢支使……这里若依旧还是你心中的牢笼,你何敢若此?”   “……一切的一切,都只因为,你心内原本知道,他对你,不同别个。”   “而这一切,怕就是你躺入他床笫而始……”   兰芽双寿捂住耳朵,用力驱赶那声响:“不是不是!不是那样的!”   那暗影袅袅而去,却笑声不绝:“……你自己心里最清楚。心已软,嘴再硬又有何用?”   兰芽扑倒在地,痛哭出声:“不是的,你说错了,绝不是的!”   司夜染倒被她这样激烈的反应吓到,蹙眉弓腰,伸手抬起她下颌,紧紧望住她眼睛。   “……我又没说要罚你,和何至于惧怕若此?”   兰芽颤抖哽咽:“请大人放心,小的绝不敢有半点奢念。大人与小的,隔着我岳家满门的血海深仇,小的纵然此时贪生怕死,得以在大人身边苟活,小的也绝对不敢奢望大人半点!请大人不必再多心,小的发誓,倘若小的有半点觊觎之心,就让小的不得好死!”   .   司夜染指尖一冷,猛地甩开她下颌,转步回去。   颀长身形撞得珠帘仓皇乱响,他已在珠帘那边坐定,冷冷喝令:“本官命你改画,你便得改!再有寻借口推诿,本官便剁了你的指头!”   这样也好,也好。   兰芽爬起来:“遵命。”   隔着泪眼,隔着迷茫思绪,那些细细的柳条便怎么都画不好。改到后来,她甚至想就这么扔了画笔,任凭他剁她手指好了!   还是初礼看着情形不对,赶紧进来劝:“大人……兰公子只是眼力跟不上,并非公子不想改。”   那边厢司夜染仿佛已经恢复了平静,淡淡“嗯”了一声,道:“将那叆叇赏了她。”   什么玩意儿?兰芽没听懂。   初礼倒吃了一惊,“那叆叇,本是御赐,大人也只得一副!”   司夜染仿佛有些不耐烦:“难道要本官将话再说一遍?小礼子,这些日子来兰公子颇多忤逆,原来连你也敢违逆本官的话?”   初礼吓得赶紧跪倒叩头:“奴婢岂敢!”   “还不快   去?”司夜染已不耐烦。   初礼赶紧起身就到旁边多宝格,打开个带锁的小抽屉。那情态很是珍之重之,兰芽都忘了继续流泪,扭头看他。   心说这灵济宫上下,金银珠宝不知有多少,究竟是个什么物件儿也值得初礼这样大惊小怪?   却见初礼终于拿出个明黄绫子包着的小包。   兰芽想起,他方才说过是御赐的……   再打开,里头是个古怪的物件儿:两个大钱打小,中间拴着绫罗,薄亮透明……   初礼将东西郑重搁进兰芽掌心,告诉兰芽:“叆叇。”   兰芽还是没听明白:“什么?”   司夜染那边叹了口气,“初礼,你出去吧。”   初礼出去了,兰芽越发没了倚仗,只能伸手拎着那古怪的玩意儿,如同提着一串甲鱼。只好开口问:“大人,这究竟是做什么用的?”   司夜染又叹了口气,起身穿过珠帘,哗啦啦地走过来。捉起她手腕,将她带回书案边,铺开纸亲手写下“叆叇”两字:“懂了?”   兰芽认真地念:“云爱云逮……”   难道意思就是说:爱着云彩,就逮住它?   什么玩意儿啊究竟!   司夜染肩头一抖:“你啊!这不是四个字,是两个字,叫‘爱戴’。”   爱戴?   兰芽一愕,司夜染已伸手将那玩意儿躲过去。推着她肩膀转身,从后方将那玩意儿兜住她眼睛,将缎带在她脑后打结。   眼前一片清凉。兰芽顺着那东西往外一看,便吓得“啊”了一声。   隔着那东西,眼前景物竟然都放大了数倍!   司夜染摇头,轻轻勾起唇角:“叆叇,以水晶打磨而成,能于眼力疲惫之时,协助视物。”   兰芽新奇,便忍不住笑了,一径点头:“那倒真的是爱戴的!好物件儿!”   司夜染轻抖手腕,推她向前:“去改画!”   .   急着去验证这物件儿究竟好用与否,兰芽倒把跟他赌气的事儿暂时放在一边。   那叆叇倒果然好用,戴着它,原本细密的柳条,便变得粗大起来,修改什么的便更简单。   她便含笑动笔,少顷已都改好。   她便摘下叆叇,跪倒奉还:“画已改好,谢过大人。”   司夜染却依旧隔着珠帘,目光冷冷落在她面上:“你戴脏了,本官嫌弃。不必归还,你留着吧。”   兰芽吃惊:“真的?”   别说这是御赐的,单说这将水晶磨成透明薄片的工艺,便全天下都找不出几副来。他竟然真的要送给她?   “嗯。”他却愈加不耐烦起来,躺回榻上,冷冷说:“你下去吧。”   兰芽小心退出,及至出了半月溪大门,才捧着那叆叇笑出声儿来。   太好了,真是老天都帮她!   .   这天半夜三更,孙海又起夜出门,便又被兰芽吓得坐在了地上。   按说他好歹有过一次经验,不至于再一惊一乍的。可是没想到今晚的兰芽又换过了新装备。   不止是那晚的黑衣白脸白蜡烛,今晚脸上一对眼珠子竟然阔大了好几倍。一双拳头大的眼珠子,直盯着他!   他没晕倒已经万幸。   不消说,兰芽自然是眼睛上戴了那叆叇。见孙海如此,兰芽笑得前仰后合。   两人又去了停尸的地窖,果不其然,戴着这妙物,那些细小的咬孔硕大于眼前,她都不需太过费力,便能看清了那咬孔内外的痕迹!   兰芽大喜,可是随即面上笑容又被忧色遮蔽。   果然如她担心,咬孔上并无齿痕。也就是说真正咬死冯谷的不是她那晚所见的小小飞禽,而是来自蒙古草原的嗜血虫!   孙海见状连忙问:“兰公公,怎了?可是,找到了凶手的蛛丝马迹?”   兰芽努力笑笑。   实则找到凶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命案背后的隐患——嗜血虫既然来自蒙古草原,那么自然就是鞑靼人最了解它们的性情,也只有鞑靼人才更懂得如何去驾驭它们。   一个冯谷死了,事小;倘若嗜血虫大批来袭,那么京师百姓,甚或守城将官,及至王公大臣……岂不都是要为所害!   兰芽昂然起身:“孙捕头,替咱家堂上击鼓。咱家要正式面见顺天府尹贾大人!”   .   不管兰芽平日何样笑谑,可是这样一旦绷起脸来,孙海也不敢违拗。   他只好到前堂击鼓,鼓声响亮,顷刻传遍顺天府内外。   “是谁呀,这么大清早地击鼓,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门子打着呵欠出来,见是孙海,激灵一下赶紧站直:“孙头儿,怎么是您老击鼓?”   孙海瞪了他们一眼,偏头望望身后的兰芽。   府前鼓响,贾鲁随   即便也驰马赶到。   晨光中,他远远便看见兰芽一身皂衫,轻灵立在初起的朝阳光晕中,通身上下都被那绯红的光芒笼罩。小小的人儿,却漾出异样的圣洁来。   待得马匹跑近,更能看见她一张小小脸孔绷得极严,妙目冷澈,红唇紧抿。目光远远迎着他而毫不闪避。   贾鲁便不由得悄然皱了皱眉。   甩蹬离鞍,他先问孙海:“何事击鼓?本官尚在早朝,你这般已是惊动了天听!”   孙海知道顺天府的规矩,不按着规定的时间前来击鼓鸣冤,不管你是原告被告,先挨一顿板子为惩戒。   孙海苦着脸瞄了兰芽一眼,跪倒道:“卑职领罚。”   兰芽跨步上来挡在孙海前面:“若挨板子,咱家替他!但是请大人先容咱家将话说完。”   贾鲁缓缓凝注她几眼,才点头:“好。兰公公请进。”   步入大堂,左右衙役高喊“威——武。”   堂内静肃,兰芽仰头望堂上匾额。那是成祖皇帝御笔亲题:京畿拱卫。   兰芽肃立,向上郑重一礼:“大人身为顺天府尹,首则为保卫京畿。京师乃天子驻跸,安危不容有失,贾大人肩头责任重大,为此殚精竭虑。”   贾鲁目光缓缓从她面上扫过,遂点头:“自然。”   兰芽再数旧事:“土木之变后,瓦剌军攻打京师,全城军民誓死抵抗,方保得京师安全。京师保卫战,距今不过二十余载。然当年阵痛依旧未消,身为京兆尹的大人更片刻不敢稍松。”   贾鲁渐渐眯起眼:“不错。”   兰芽扬首一笑:“于是大人从来未曾松懈过对于北方草原的防范。此次嗜血虫事件,大人也是早人一步意识到可能的危机。”   贾鲁凝着兰芽,缓缓笑了:“兰公公谬赞。本官不曾知晓。”   兰芽不急不恼,只微微仰起下颌,睨着正位之上的贾鲁一笑:“贾大人难道还想继续装作不认得小弟是谁?”   说到此处,贾鲁略有些尴尬,攥拳捂住嘴,空咳嗽了两声:“那是私事,此为公堂。兰公公,掠过这一节吧。”   “才不!”   兰芽嫣然笑开:“因为一切都要从小弟与兄台于教坊司那晚巧遇开始说起。”   贾鲁仿佛有些面红,偏头看过身边府丞等人。不过那些人都是老官僚,最明白什么话该听懂,什么话就当没听见。于是个个依旧严肃紧张如泥塑的菩萨,谁都没有半点眉眼异动。   贾鲁便又咳嗽着转头回来:“也罢,兰公公请讲。”   兰芽便笑:“想来,小弟与贾大人于教坊司巧遇,实则不是巧合。只不过小弟当日错怪了大人,以为大人是到教坊司窥伺小弟,故意给小弟查案搅局的……直到昨夜才豁然开朗:大人去教坊司不是为了找小弟,大人是去找草原人的。”   慕容等那一批草原人被押解入京师,慕容自己更是被投入教坊司,于是想要查寻这批草原人的蛛丝马迹,对于贾鲁而言,自然最方便的就是乔装入教坊司。   兰芽面上的笑容渐渐平静,代之而起的是眼中明亮却清冷的光芒:“……大人是去确认,嗜血虫之事是否与那批鞑子相关。”   贾鲁心底轻叹了声,面上却依旧推诿:“兰公公怕又是想多了。本官是个男人,是个男人就有些需要,于是本官才去教坊司……而碍着本官身份,不想被外人认出,故此才乔装改扮。”   兰芽侧身过去,偏首回来,嫣然而笑:“撒谎。”   贾鲁不自知地,脸腾地红了起来。便再咳嗽几声,“兰公公接下去说吧。”   兰芽轻轻一叹:“大人当日指点了咱家,让咱家知道该到何处去寻那嗜血虫……大人便也是希望咱家能明白嗜血虫的存在与危害。只可惜小弟当日愚钝,直到昨晚才猜破关窍。”   贾鲁面上终于浮起微笑:“洗耳恭听。”   兰芽凝着他那张明净端正的脸。虽然相貌不及司夜染、冰块和秦直碧等人,但是胜在年纪所赋予的沉稳与从容。   “顺天府乃为京畿首府,一言一行都代表朝廷。嗜血虫不过是小小虫子,如果捉不住切实证据而草率提出,只会让百姓震动,亦会让草原人趁机讥笑。于是大人认为,嗜血虫之事暂时不宜由顺天府出面挑开。大人几番巧遇咱家,又暗中提点咱家,让咱家在司大人主理之皇店中找到嗜血虫……就是希望,此事由我们灵济宫接手。”   兰芽略带苦涩一笑:“只因,原本紫府和我们大人,就是转事秘密侦缉之事。”   兰芽抬起头,目光宁静:“若此,顺天府与灵济宫,这一番便必得要协同共事。”   -   【看过这章,大家知道了吧,眼镜儿什么的真不是太高的科技,古代早已有之,甚至故事背景的200年前,马可波罗就已明确记载过中国人用眼镜啦~~只不过古代名字叫做“叆叇”,O(∩_∩)O~,明天见。】   谢谢Cat   hy的2个1888红包~ ☆、97、人约黄昏   贾鲁却只做不懂,晃了晃头道:“如何协同?”   兰芽一笑,“大人,后堂叙话。”   两人到了后堂,屏退了左右,兰芽安然坐下,一摆衣袂:“大哥,明人不说暗话。嗜血虫一案牵涉极大,稍不小心便会牵动朝廷与草原的战事。但是嗜血虫本身又太小,倘若处理不够周密,反倒会让朝廷上下认定办案人传播谣言……”   兰芽眯起眼睛:“传播谣言,惑以巫蛊,这祸事该有多大,大哥总该明白。”   别说臣子,就算汉时的卫太子,那是皇帝最爱的亲儿子,也因为巫蛊谣言而被杀死!   兰芽叹口气:“这件事,小弟倘若随便答应下来,那就等于是给我们大人又招惹了一桩泼天的祸事回去。楮”   其实就连冯谷,也是她给引回去的祸事。她就是要不放弃任何机会,栽赃给他,甭管是挑动他与仇夜雨的仇怨,还是让皇帝就此怀疑他……反正只要是可能扳倒他的机会,她统统不会放过!   可是却又说不清怎地,近来反倒越生悔意。到了此时,她竟然明确想要拒绝这个机会。   贾鲁无声凝视着她。   这小小的内监,机灵果断,胆大心细,让贾鲁都几番暗暗羡慕司夜染的用人之策——司夜染自己不过十六岁,他手下的也俱都是年纪轻轻的,却个个精明透顶。   贾鲁甚至想过,如果他的顺天府,甚至整个刑部,或者偌大朝堂,若能多一些这样年轻有为的能员,该有多好。   贾鲁便缓缓说:“兰公公,你的意思本官明白。本官又岂会只将责任推给司公公,而不尽半分力呢?兰公公所说的协同共事,便也是指向于此吧。”   兰芽收回思绪,仰头一笑:“没错!那小弟便也实话实说:冯谷的死,仇夜雨将我们大人告到皇上面前,非要冤赖是我们大人杀了冯谷。那么就请贾大人替我们大人洗脱嫌疑吧。”   贾鲁悠然一笑:“司公公办好嗜血虫疑案,本官自然要为司公公洗脱冯谷之嫌。”   兰芽这才展颜,扬手与贾鲁击掌:“一言为定!”   贾鲁挑起半边眉毛:“协同共事。”   .   紫府、顺天府、灵济宫,本是相生相克的三者,兰芽此时已然将顺天府拉向了灵济宫一边,于理,她自然应当高兴。   可是她回了听兰轩,却钻入被窝,一动不动。   双宝和三阳在外头窥望着,纵然忧心,却也不敢进去问。   兰芽闷在被窝里,终是默默流下泪来。   于公,她是开心的。说不定她能因此案,平息了京师的一场祸事,于无声里救下许多人命……可是于私,她却不能不将疑心转到慕容身上。   慕容不是普通草原人,他天生贵胄,且心思缜密,甚至不在司夜染之下……可是他这样的人,却沦为阶下囚,更甚至被投入了教坊司遭受无可忍耐之折辱……他定然已恨死大明,恨死了这京师上下所有的人!   于是就如贾鲁都要乔装去教坊司探查,她此时如何还能不将嗜血虫一事想到慕容身上!   如果真的是他……那他就是该死之人,纵然千刀万剐亦不足惜。   可是,于她自己,她又如何舍得!   现在,她该怎么办?既然接了这个案子,便不可能将慕容的嫌疑压下。更何况,以司夜染的聪明,如何能猜不到?   甚至,此时想来,慕容突然从教坊司消失,怕就是司夜染已经窥破了此中情由——甚至说不定,司夜染已经秘密杀害了慕容……   若真如此,她又究竟该不该将这桩仇恨也记下,将来杀了司夜染的时候再告慰慕容在天之灵?   司夜染与慕容之间,究竟谁对谁错?   .   昏昏沉沉地哭,昏昏沉沉地睡,直到掌灯时分,双宝蹑手蹑脚进来点灯,兰芽才掀开被子,呼啦一声坐起来。   倒把双宝给吓得呆在当场,好悬没叫出来。   兰芽拍拍自己面颊,在宫灯新影里朝双宝尴尬地一笑:“你看我,还好看么?”   双宝毫不犹豫地点头:“好看,好看!”   实则哪里好看?碰头乱发,两眼如凸,满面苍白……怪吓人的。   只不过双宝不敢说实话。   兰芽便点头:“成。你出去吧,我要更衣去见大人。”   .   观鱼台,司夜染刚要用晚饭。   兰芽这么冷不丁告进,将他和初礼都给吓了一跳。   初礼无声用目光询问了司夜染一下,司夜染蹙眉,示意什么都别问。   兰芽行完了礼,司夜染让她起来回话,她站在原地不知怎地竟有些红了脸,手指悄然搓住衣角,不自知地揉。   司夜染便叹了口气,屏退初礼等人,扔下筷子:“你有事便直说吧。”   兰芽悄然抬眸:“小的惹大人不快,所以小的担心大人不会答允,那小的还是不说了   吧。”   司夜染皱眉,冷冷一声:“说!”   兰芽震动了下,赶紧说:“大人可否随小的出宫一趟?独自,易装……”   司夜染抬眼望她:“作甚?”   兰芽摇头:“……总之,等大人去了就知道。”   司夜染冷笑:“兰公子,又敢欺瞒本官,外加支使本官了?你当你是谁!”   兰芽面上一红一白,手指跟衣角都快绕成死结。她咬住唇,倔强地望向他:“大人若肯再信小的一回,就跟小的走一趟。小的总归不会坑害大人!若大人真的已经不肯再信小的了,那,那……”   若司夜染真的不肯信她了,那这偌大的灵济宫,她又该如何自处?   司夜染无声瞟着她。半晌轻哼一声:“候着!”   他说罢便起身,径自推开珠帘,回内室去。   兰芽惊喜抬眸,盯着他背影,泪意悄然退去。   她便蹑手蹑脚跟上来,隔着碧纱橱向内问:“大人更衣,可需要小的伺候?”   既然说好了是悄悄儿单独跟她出去,那就不方便让初礼帮大人更衣。可是大人就是大人啊,寻常都是衣来伸手,总归要人伺候。她便责无旁贷。   她已经很主动了是不是?他要真是个爷们儿,就别再跟她赌气了,不成么?   孰料司夜染却依旧冷冷答:“不必。兰公子,本官哪里敢劳动你!”   兰芽忍不住撅嘴:还在生气,小心眼儿!   兰芽只好嘱咐:“大人,别穿奇装异服!”   .   两人从观鱼台角门出去,避过众人。   出了灵济宫去,兰芽悄悄儿抬眼望他。他不知是不是听进了她的话去,今晚上没再穿那件诡异之极的黑披风,而是简单的湖色锦缎长衫,只是衣料依旧贵重,刺绣通肩云纹,满目繁华。   发也不簪冠,只用了黑纱网巾。独独左右耳上两颗满金的豆,显出贵重。   嗯,虽然依旧太过显眼,不过总归不是黑披风银手套的诡异造型。这样夜行于街市之中,出众却不刺眼了。   查知她目光,他扭头来望:“看什么?”   兰芽吐舌:“是在暗暗钦羡大人丰神俊秀、仪表非凡。”   “嗯哼~”司夜染偏过头去,只冷哼,看也没看向她。   兰芽心下暗自嘀咕:大人实则还是不该这么穿……在人群中,还是太过惹眼。纵然万千人中,还是一眼就只能看见他……   不如双宝所说的,大人当年微服出宫私访的时候,穿最普通的皂衫尖帽,骑一匹最普通的小灰驴……惟其普通,才会避过所有人眼,方便出入探查。   今晚又何必还这么看似随意,却依旧隆重妆饰?简直跟掩耳盗铃似的。   司夜染如蚁在背,终是耐不住,只得回首:“究竟哪里惹得你不满?”   兰芽赶紧否认:“小的不敢!小的只是觉得,呃……”   司夜染目光一凉:“说!”   兰芽垂下头去,低低说:“小的也是为了大人安全着想……让大人乔装出来,就是想让大人不惹人注目,以免被认出来;可是大人今晚却还是,还是……”   “还是怎样?”   兰芽只好一口气说完:“大人还是太过出众!”   月光终于转过树梢,如水般泼洒下来,将树梢影都婆娑印在他们脚底下。   “嘁……”   他竟然没恼,只是这样轻哼了声。分不出喜怒,兰芽心下兀自惴惴。   不过可惜了他那张大白脸……这般锦衣华贵的公子,又配上那般的相貌,原本是天人之姿;若那张大白脸不再敷那样厚如面具的铅粉,如此明月夜,相行相傍,行走灯火人间,该有多美。   .   兰芽鬼鬼祟祟带了司夜染到“求阙阁”去。   求阙阁乃是京师一大酒楼,老板也是雅士,此名乃为抒发他“求缺守拙”的胸襟,于是更加客如云来,生意兴隆。   店门口有杂耍的戏班,旁边摆着贩售道具的摊子。兰芽想了想,还是掏铜钱给买了个面具。然后期期艾艾送到司夜染面前。   面具雕的是半个花脸,纵然是花脸却还是白脸为底,下面加了几绺黑髯。   司夜染不由得回眸再去望那个摊子。实则上头还有红脸的,像是包公、岳飞之类的忠臣,可是眼前这不怕死的竟然还坚持给他买了个代表奸臣的白脸!   他忍不住轻哼:“你这是何意?”   兰芽垂首答:“大人这傅粉的面色,倒像是名刺一般。小的怕大人进了酒楼,多有不便。小的斗胆请大人将这半边面具戴上。”   司夜染便一声冷笑:“你怕我这白脸被人认出来,你却又买给我一张白脸的面具!”   兰芽一闭眼,情知他又看出了她的小心思来。实则方才买的时候,她也曾犹豫过,究竟该买红脸的还是白脸的。不过,总归   觉着不该买关公岳飞给他戴,否则那二位护国忠臣还不得从坟墓里跳出来骂她?她于是还是买了张白脸。   她只得小声赔礼:“大人恕罪……小的没有故意,只是随便挑一个罢了。”   司夜染盯着她,不肯说话。   都已站在酒楼门口了,难道还不进去么?兰芽只好服软,低声恳求:“大人,求您了。”   “哼!”   司夜染一声冷哼,伸手抓过面具,抬步便上台阶而去,再不看她。   兰芽在后面小心吐了吐舌。着实万幸。   .   上楼去,人声渐悄。   小二目光机警,觑着前后,引着司夜染向前走。   周遭安静,兰芽确定是整层楼都被包了下来,别无他人。   雅间门开,兰芽请司夜染先进去,她自己则留在门口,在小心地前后左右打量一番,这才也推门进去。   里头,贾鲁一样一身懒散公子装,缓缓从座上站起。先不看司夜染,转而只望她:“兰公公,久候客至。”   兰芽尴尬咳嗽了声:“贾大人久等了。这位便是我们家大人。”   兰芽心下暗骂:贾鲁这一定是故意的!就算心知肚明今晚是来见谁,可是碍着刑部与内监之间的仇怨,所以他故意忽视司夜染,故意装作不认得他!   兰芽再转向司夜染:“大人,这位便是顺天府尹贾鲁贾大人。”   贾鲁还站着,司夜染却径自坐下,挑眉瞟向贾鲁:“原来是万公子。”   贾鲁被口水呛住,原地站着咳嗽起来。   兰芽也听懂了,忍不住咬着嘴唇乐。   贾鲁情愿姓“假”,也不愿用万姓,他定然是最恨人家提他真实出身。司夜染这么直接点破,已然是扳回了一局,杀得贾鲁狼狈不堪。   贾鲁怨念地盯了兰芽一眼。兰芽忍不住冲贾鲁眨了眨眼。   谁让开始就是他挑事儿的?原本好端端地见了面,坐下来稳稳当当谈正经事不成么?   司夜染冷不丁出声:“兰公子,敢问你今晚鬼鬼祟祟带我出来,究竟是想要做什么?”   兰芽吓得赶紧回神:“今晚小的做媒……”   司夜染啪地一拍桌子:“你说什么!”   兰芽一下咬了舌头,连忙跪倒:“大人宽宥!小的说走了嘴!——小的是想说,今晚小的做东,请大人和贾府尹到此一聚,只为,只为商谈案情!”   贾鲁这回终于平静下来,坐下来捏着酒盅,一副幸灾乐祸。   司夜染只当没看见,偏首冷笑:“你做东?兰公子,你可知这求阙阁上的酒席,多少银子一席?你更可曾知道,这顶楼的雅间,要多少银子的费用?更别说,你豪气地将整层顶楼都包了下来!”   兰芽吓了一跳,赶紧垂首去盘算自己最后那点压箱底的银子。   就是当初打秋风得来的那二百两银子。之前在教坊司花过二十两,中间还给过双宝五十两,再后来还七七八八地花销过一些。不过算下来怎么也还有一百两的样子,她以为这已是笔巨款,吃一席酒菜什么的顶多也就是十两八两,当不至于捉襟见肘。   可是听司夜染这么一说,她果真有些不托底了。   贾鲁看着有趣,便说:“一席酒席二百两。雅间费五十两。包下整个顶层么……估摸着一封五百两银子,当是够了。”   兰芽如雷轰顶,赶紧盘算一番:“难,难道说需要七、八百两?!”   贾鲁善良一笑:“正是。跟本官一年的俸银大体相当!”   兰芽真想当场昏倒在地……八百两银子啊,她到哪里才能凑得出!   司夜染挑唇冷笑:“既然请不起这席酒,又何必到此?兰公子,我们走吧!”说罢已是起身。   兰芽一把抱住司夜染的腿:“大人别走!先忍耐一时,大人与贾府尹先谈,小的,小的自去想办法……”   .   兰芽独自出了雅间,真是想哭了。   早已猜到司夜染与贾鲁这两人,绝对是不愿直接对面的。可是为了这次的案情,她必须得连哄带骗将两人凑到一起,让他们二人谈清楚了,才能破案。   只得再探手到自己身上,看可还有什么值钱的物件儿没,结账的时候也好抵押。   指尖遂碰到那副叆叇。   -   【大家不理解司夜染的反复无常么?大家表忘了呀,以他处境,一旦动情,该是件多可怕的事情……明天见】   谢谢冷双城的闪钻+鲜花,默默的鲜花。 ☆、98、许你心安(一万一千字,答谢加更)   那叆叇自然值钱。御赐之物,用料和工艺又是价值连城,如果掏出来当抵押,就算这求阙阁的老板再是个雅士,也一定是识货的。   兰芽攥着叆叇,立在门阶的灯火里,抬眸望向灯光人影……她却又将叆叇推回了原处。   她不舍得嶂。   手在腰间再一划拉,最终还是碰上那块玉雕腰牌。   兰芽一咬牙,攥着腰牌就去找小二,说要面见东家。   小二倒是为难:“东家寻常不在店内,店内只有掌柜做主。”   兰芽想了想:“也行吧。带我去见你们大掌柜。”   大掌柜是个和蔼白胖的男子,年逾不惑,看谁都一副笑眯眯的模样。见了兰芽拱拱手:“不知客官有何吩咐?”   兰芽为难地将他带到一边,低声说:“在下是包了顶楼的客人……冯”   不说包了顶楼还好,越说她才越郁闷。实则包下顶楼这事儿不是她吩咐的,她现在琢磨着应该是贾鲁干的。贾鲁也许不是故意刁难她,是想冲司夜染去;可是她也只能背这个黑锅,否则要是跟司夜染要银子的话,司夜染说不定当场就拂袖而去了。   大掌柜一听是顶楼的豪客,便更客气:“客官请说。”   兰芽苦了脸:“……在下银两没带够。”   掌柜许是看多了白吃没钱的客人,更何况眼前这位可是包下了整个顶楼啊……若是没钱,当晚可给店里损失多少!掌柜面上便不见了笑容:“对不住了客官,小店概不赊欠。倘若着实没钱,小店也只好报官处置……”   虽可理解,然则可气。   兰芽索性收起歉意,抬起下颌朝掌柜冷冷一笑:“掌柜且听在下一言:倘若报官,后悔的只是掌柜你!”   笑话!他们报官去报谁?定然是顺天府吧。可是他可知道,顺天府尹就在楼上坐着呢!   兰芽掏出腰牌,搁进掌柜掌心,将他五指并拢,按住那腰牌:“掌柜眼界开阔,定认得这块腰牌。别的,在下便不多说了。”   掌柜垂眸一看,登时吓得目瞪口呆。急忙作揖:“不知是公公大驾光临,草民实在是该剜了眼珠子!”   兰芽心下愈冷。不是记恨掌柜,是益发厌弃自己——终究益发狐假虎威,为虎作伥。   便只冷淡一笑:“嗯,那就剜了吧。”   说这句话时,亦是在描摹司夜染的情态,想象他寻常说出这般冷酷的话时,他心里究竟当是何种滋味。是当真毫无所动么?还是,那些景况里,他只能用这样的情态说出这般的话?   掌柜登时吓的满面苍白,扑通便跪倒在地,涕泪俱下:“是草民有眼无珠,不识公公大驾……可是市井营生,草民自当看顾好生意,这也是草民本分,并非故意不敬公公。还望公公明察。”   想这求阙阁也算京师著名酒楼,往来宾客不乏达官显贵,可是以她一个暂时还没有品秩的内监,不过凭着一块灵济宫的腰牌,就能将堂堂大掌柜吓成如此模样……宦官之祸,恶莫大焉。   兰芽一叹:“你起来吧。咱家不过笑谈,掌柜切莫当真。”   掌柜这才爬起来,用袖子抹了一把脸,将腰牌交还兰芽,还哆哆嗦嗦赔笑:“公公请去忙吧,稍后小店定奉上所有拿手酒菜!”   兰芽心下更是黯然。如果说上回在绸缎庄是打秋风,这回几乎是明抢了。她遂推住掌柜的手:“咱家不是这个意思。出示腰牌也不为赖账,只是想让掌柜知道咱家身份,以为凭证,来日凑够了银子,自当奉还。”   掌柜急忙摆手:“不用了,不用!”   兰芽叹息:“掌柜,纵是面对内监,你总也不必如此,自当据理力争才是!”   掌柜黯然摇头:“不敢,不敢。”   楼梯上踏踏地响,一把冷漠的嗓音传了过来:“兰公子,你还在磨蹭什么?”   兰芽一惊,连忙回头去,只见司夜染和贾鲁已是一前一后走下楼梯来。司夜染依旧周身冷气,贾鲁则跟在他后头朝她看戏一般地笑。兰芽便顾不得那掌柜,急忙奔过来,低声问:“二位大人,竟然谈完了?”   “嗯~”司夜染傲慢抬头,目光向身后掠了一眼:“哪里有那么多时间啰唣?”   贾鲁愤愤咬了咬牙,抱拳告辞:“兰公子,贾某先行一步。”说毕下楼,匆匆而去。   兰芽转身要追,“贾大……哥,请留步,小弟还有一事相求!”   ——借钱啊!   手腕却被砰地捉住,她转头对上司夜染那双冰冷的眼:“大人,有事?”   司夜染眯眼盯住她:“人家已走远了,你却还要巴巴追上去?”   兰芽只好长叹一声:“大人,小的是要借钱!”   司夜染眉尖微颤,松开了手,转头去望那掌柜。   掌柜此时依旧面无人色,正在各种揣度自己接下来可能遭遇的悲惨下场。以为那位小个儿的公公已经够阴狠,却没想到紧接着下来的这位更吓   人,单单一个目光扫过来,他就浑身接连一串冷战!   兰芽便拦在中间,挡着司夜染的目光。她当然知道,他那目光有多吓人。   “大人没事的,钱的事小的自己会想办法。大人先回去吧,时辰也不早了……”   司夜染一声冷笑:“你到哪里想办法?八百两银子,差不多是当朝三品大员一年的俸银!”   兰芽嘴硬:“总之,小的一定想办法就是,定不会给灵济宫和大人丢脸!”   司夜染冷眼一眯,突地问:“叆叇呢?”   兰芽心下一哆嗦,心说多亏刚刚没动那物件儿,否则现在该如何向他交待?   便一笑,拍拍腰间:“在这儿呢。”   却没想到,司夜染竟然冷不防出手,探手进她腰间摸索。摸到了,微微一停,才缓缓将手抽了回去。   前后过程不过眨眼之间,兰芽却惊得呼吸都停了。他的手虽然在她腰间只奔着兜囊去的,可是她却怎么都觉得整个身子都跟着火辣辣起来……定然是她错了,他才没有故意在她腰间停留。没有。   司夜染目光终于和缓下来,却还是伸手推开兰芽,径直走到掌柜面前去。   隔着他颀长背影,兰芽只看见他仿佛伸手过去,冷冷道:“此物,拿去。”   掌柜更是抖若筛糠:“草民岂敢!”   司夜染缓缓一哼:“她不想欠你,你便拿去。我让你拿着,你若再不接,便是故意忤逆。”司夜染说罢缓缓抬眼扫了一眼楼中散座,淡淡冷笑:“你座中,左边那个皂衫的,右边那个背担的,皆为朝廷通缉重犯……单就这一项罪名,你这掌柜的脑袋便不必留着了!”   掌柜吓得跪倒磕头,攥紧了司夜染给的物事,再不敢推辞,只求饶命。   .   两人出了求阙阁。   兰芽跟在半步之后,伸着脖子觑着司夜染的面色,小心翼翼地说:“大人给了那掌柜什么?让小人知道,小人日后也好归还。”   “哼~,算了。”   兰芽心下一想也是,八百两对于她来说是天大的数目,可是对于司夜染来说却也许只是九牛一毛:他不光有寻常俸禄、皇家赏赐、百官孝敬,甚至皇家用来赚钱的皇店、皇庄也俱由他来打理,可以说皇家私用的钱都是经过他手赚进来的……富可敌国什么的,只看他想不想。   兰芽再问:“那,小的是否可以知晓,大人与贾府尹究竟都谈了什么?以及,是否相谈甚欢?”   这场会谈本是她撺掇的,她以为能居中协调,结果现在发现本来是核心人物的自己,遽然被边缘化了。这种被远隔山外的感觉,着实不好。   司夜染却依旧只是淡淡答:“谈了该谈的,妥协了该妥协的,交易了该交易的。”   “啊?”兰芽傻了:“大人是故意不想让小的知道!”   “嗯。”他在月光下偏首回来望她:“不必你知晓。”   兰芽便当真急了,“大人,岂可这般!”   此案既然是她经手,所有的来龙去脉她就要都知道才行啊!   司夜染淡淡瞥她一眼:“该让你知道的,我将来自会说与听;不该你知道的,你便自当缄口不问。”   兰芽咬住唇,心说:你不告诉我,我他日去找贾鲁问个明白亦可。   司夜染却仿佛听见她心声,冷冷警告:“不准你与那贾鲁过从甚密。若出宫见他,必得先报我知。”   兰芽心下呐喊:螃蟹!   .   两人回宫时的路,是司夜染在前,所以与兰芽带路的去时,路线不同。   这回竟然是擦着本司胡同的边儿过去的。   兰芽便不由得伸颈遥望。   司夜染冷冷瞥来:“看什么?教坊司?”   兰芽闭了闭眼,急忙否认:“大人误会了,小的是在看——呃,看一间绸缎庄。”   司夜染挑眉:“想做新衣?也好,明日我叫针工局的人来给你量制。”   兰芽急忙摇头:“不是。是我欠那绸缎庄的钱。”   借着宦官的身份狐假虎威,便是从那间绸缎庄开始的。今晚的她越发厌弃自己,便对那间绸缎庄的歉意更甚。   司夜染蹙了蹙眉,便抬步向本司胡同方向去。兰芽一惊,追上去问:“大人,何为?”   司夜染轻哼:“今晚既已替你还了一笔债,倒不妨再多还另外一笔。”   兰芽一怔:“大人?”   司夜染轻哼:“走吧!”   到了夜禁的时辰,绸缎庄早关了门。兰芽不放心让司夜染出面,便将他藏在暗影里,她自己上去拍门。半晌里头才有声音不高兴地回应:“谁呀?都到了夜禁,不能开门了。有事明早再来。”   兰芽笑骂:“快来开门!再不开,咱家一把火烧了你的门板!”   “咱家”乃是内监自称,街巷尽知。于是一声“咱家”,里面登时   砰砰传出动静来。少时门板便开,又是当日那伙计。借着烛光瞧见是兰芽,惊得哎哟一声:“公公,这么晚了,有何吩咐?”   兰芽叹口气:“还你家掌柜的钱。咱家说过,银子是借的就是借的,定然会还。”   伙计急忙摇头:“可不敢!公公饶了小的,要是让掌柜知道小的收了公公的钱,那小的可就吃不了兜着走!”   兰芽心下酸楚,也不管,伸手过去扯过那伙计的手,便将掌心攥得登紧的物件儿放进了他掌心。   灯影摇黄,照清伙计掌心澄黄的金豆子,光华潋滟。   伙计吓得结巴了:“不过二十两银子,何至于这些!”   伙计当然不敢提是二百两,因为人家小公公说要借的只是二十两,是掌柜足足添了十倍孝敬的,人家要还自然也只敢收二十两罢了。何至于这么大一颗满金的豆子!   兰芽盯着那颗黄橙橙的豆子,缓缓说:“你拿着吧。我欠你们店里二百两,连本带息,总要多给些,我才心安。”   伙计还想推辞,兰芽则直接帮他将门板推严,转身就走。   暗影里,司夜染缓缓走出来,迎上来。   兰芽狠狠儿吸了吸鼻子:“多谢大人,帮小的了此心愿。”   实则方才她跟伙计说的那番话,关于连本带利,关于心安,本是司夜染与她说的。   彼时,见司夜染竟然从耳边将那满金的豆子拽下来给她,她也是惊得绝不敢接。司夜染便那般与她说了,说这金豆子纵然再贵重,却也重不过心安。   她直到那一刻才看见,原来司夜染另外一边的金豆也早没了。由此便知,在求阙楼,司夜染亲手交给那大掌柜的是什么……   如果以银子算,求阙楼八百两,绸缎庄二百两,她已统共欠了司夜染一千两;可是若以这两颗满金的豆子算,又哪里是一千两银子能还得起的贵重?   司夜染静静望她泪眼,只冷冷转身:“心安了,便回吧。”   他竟毫不停留,说走就走,兰芽急忙追上去,急急说:“大人!”   “嗯?”他没停步,只微微回首。   兰芽用力深深吸了数口气,方说:“谢谢你。”   灭门仇人,不共戴天,让她这般心甘情愿对他说一声谢,着实太难。   “嗯。”司夜染却仿佛毫不在意,淡然回应,径自前行。   兰芽悄然叹了口气,赶紧跟上。   静夜悄然,偌大京师天地之间,仿佛只有他们二人。   相从相随。   .   不知是不是卸下了长久以来的愧疚,心防一松,抵抗力便跟着弱了,于是兰芽回了听兰轩便一头栽倒。头晕鼻塞,浑身滚烫。   双宝急得连忙端水盆来,想要帮她擦身降温,却被她一脚踹开,嘶吼着给撵了出去。   她忍着难受,爬起来自己抓了铜锁,将房门从内里给锁住。   生怕这一病倒,便会不自知地陷入昏迷,一旦双宝和三阳那两个孩子自作主张来照顾,便会泄露了身份。   锁结实了,她还额外搬过两张杌子来将门抵住,这才爬回床榻去,安心地昏睡了过去。   没事的,就算病了,可是她的心却痊愈了。   不再欠着身为衣冠走狗的债,不必再担心暗地里被绸缎庄和酒楼的掌柜骂。   爹,娘,孩儿好想念你们……   还有,慕容,我知你现在记恨大明……可是拜托,那策动嗜血虫阴谋的主犯,千万不要是你。拜托……   .   兰芽折腾了一通,终于安静下来,双宝和三阳躲在门口瞧着,心却反倒更提了起来。   三阳问:“宝公公,公子他,他不会是晕倒了吧?”   双宝眉心也攒出一颗大疙瘩,“可是公子不让咱们进门儿,这可怎么好!”   三阳已是带了哭腔:“不然去禀告大人吧!否则要是公子出了三长两短,大人还不得剥了你我的皮!”   双宝不敢怠慢,赶紧往门口奔。却刚到门口就撞见初礼。初礼一甩廛尾:“双宝,三阳,你们两个今晚另有差事,跟我走吧。”   双宝登时便急了:“礼公公容禀,我们公子病了,我等必得守着公子!”   初礼面无表情打量一眼:“你们留在轩内,公子若有三长两短便是你们两个的罪过;如果跟了我走,即便公子真的出了状况,也不必追究你等责任。还不快走?”   双宝扑通跪倒,眼泪一对一双滑下:“公子素日待我等不薄,就算追责,我等也不能离开公子!”   初礼无奈抬头望了望天,又转头四下打量一番,忽地抬步转到双宝身后,抬脚就踹了双宝P股一记:“少废话!让你们走,就别磨蹭!”   到后来,是初忠和初信两个,一人拎了一个的脖领子,活活将双宝和三阳给拎走了。   待得听兰轩全都安静下来,院子里的灯也   都被风吹熄了,才有一人缓缓踏入门槛。   下过初雪的京师,寒意骤然降临。月色如冰,井水更是寒冷刺骨。可是那人却仿佛并不知道冷,以井水泼身之后,用薄刃轻巧挑开窗棂,无声翻身而入。   高烧昏睡里的兰芽,忽地只觉置身天山月色之中,满眼尽是盛开的雪莲花。   她笑了。好舒服。   梦里竟然又梦见了冰块——呵呵,她果然这个名字取得妙,冰块可不就是最能退热的?   冰块轻柔拥住她,在她耳边说:“别怕,我在。”   她在梦中落泪,拥紧他:“求你,别再不告而别。天地那么大,我怎么都找不见你,我好怕。”   可是,冰块却没有回答她。只拢紧了手臂,将她紧紧贴在心口。   他的心跳,让她心安。   .   翌日,阳光晒疼了眼睑,兰芽呼啦一下子坐起来。   她想到法子了!   只要她好好办完此案,依司夜染赏罚分明的性子,她便可用自己的功劳代慕容求情!   至少免他一死,至少——能让她再见他一面。   为了慕容,她这次什么都豁出去。不光要洗脱皇帝对司夜染的怀疑,更要趁机狠狠刺仇夜雨一刀。司夜染不是与仇夜雨结怨多年了么?她必定要替他出了这口气去!   到时,就够抵慕容一命了吧?   主意打定,兰芽兴冲冲跳下床榻去更衣。目光触及门上的铜锁和杌子,才猛然回想起来——对呀,昨晚她不是发烧了么?   伸手探额,嗯?怎么一点都不热了?   她便兴冲冲梳洗更衣,早饭都没顾得吃,便开门喊双宝,打算直奔顺天府去。   双宝却没在,被她嚷嚷得,是从外头急匆匆跑进来的。兰芽盯着他一双熬红了的眼睛问:“你干什么去了?”   双宝眼圈儿一红:“在佛堂替公子祈福,数了一个晚上的佛米。”   兰芽一怔:“你们怕我昨晚就那么死了?”   “可不是!”双宝眼泪滚落下来:“公子昨晚情形,真是吓死人了。”   兰芽拍拍自己:“咳,没事没事,看我现在,又是一条好汉!”   双宝也欢喜:“好的这样快又这样利索,一定是奴婢和三阳数了一晚上的佛米,感动了神佛!”   兰芽也用力点头:“嗯!一定是的!”   .   兰芽和双宝不知道的是,在观鱼台,初礼则跪倒在司夜染的床榻前,低声哀求:“大人不可!大人原本病便没好全,加上昨夜冰寒,若此时带病去店里查看那些草原牛羊,奴婢唯恐又有外毒侵体啊!大人,三思啊!”   司夜染蹙眉:“没事。”冷眸一盯初礼:“不该说的话,半个字都不要对外人说。”   初礼俯首:“奴婢明白,奴婢绝不敢让兰公子知晓……只是大人,不能去店里,否则大人岂非又要病变!”   上回中毒,那郎中看到的情形,初礼绝对不敢再让他人看见。尤其是,宫里人。   司夜染却已自行起身,咳嗽着梳洗更衣,只迎着朝阳缓缓问:“听兰轩那边,可大好了?”   初礼忍住难过,回禀:“看样子已是好全了。早饭都没顾得上用,就带着双宝跑出宫去了。”   司夜染苍白的面上,这才隐约浮起一丝血色。   .   兰芽跟顺天府上下越发熟稔,这回进去便直接抓了孙海出门,外带一个捕快小分队。   兰芽捉着石子,蹲在顺天府大门外画图吩咐:“孙大哥你亲自带人去牙行找人牙子刘三,追问半年前他们发卖的一队鞑子的下落。没错,一个都不可漏掉,一个一个都给我找清了下落!”   人牙子刘三夫妇都是狡猾的人,她自忖未必对付的了。孙海是捕头,又惯常办案,刘三夫妇当不敢欺瞒。   兰芽再吩咐另外的捕快:“烦请几位到街市去,挨家地盘问了屠户,将曾经带有嗜血虫的牛羊来源都摸清。然后顺藤摸瓜,去将那些牛羊贩子带回来问话。同样,一个都不准漏掉。”   孙海和一众捕快各自听令离去。   兰芽接下来拍拍双宝肩膀:“你说,虫子的克星是什么?”   双宝转了转眼珠:“禽鸟!”   兰芽点头:“那我问你,这京师内外,可有特别擅长驯鸟的所在?或者是花鸟铺子,抑或这样的异能之人,但凡你知道的,通通给我道来。”   双宝皱眉想了想:“倒是有个所在,不过奴婢说了也白说。”   兰芽手上加劲又狠拍一下:“快说!”   双宝疼得一咧嘴:“皇宫大内,皇上御用的鸽子房!里头专养禽鸟,列国进贡的都在里头存着。驯鸟的师傅也是全国网罗,甚至还有草原的、女真的、朝鲜的、南洋的……总之,都是普天之下最厉害的!”   “哦?”兰芽便乐了,“我想去看看。”   双宝一拍手:“并非不可以呀!公子可知,从前咱们大人年幼的时候,就在鸽子房里当过差,听闻就是因为那边的差事办得好,才被皇上赏识的!”   “哦?”   兰芽听到此,面上笑意缓缓褪去,反倒染上一丝忧色。   .   皇宫西苑,腾骧四营。   司夜染遵照皇命扩修皇宫西苑,除了亭台楼阁,外加将象房、豹坊等都搬了进来之外,更开辟了大面积的围场,以供皇帝鞍马行围。   平日里,若皇帝不驾临西苑的话,围场便改为靶场与跑马场,供腾骧四营的勇士们习武所用。   大明与鞑靼和女真相比,吃亏的多在骑兵。只因大明自己不产良马,所有的良马实则都是来自草原与女真的进贡,或者互市。而一旦双方敌对,良马供应便被截断,大明便没有战马补充。   同时,大明内部也缺少善于骑射的人。   皇帝与有识之士也都认识到这一点,于是御马监掌管的隐秘禁军——腾骧四营,便格外主要训练骑兵。腾骧四营的勇士除了从全国之军队中选拔出的能骑善射的佼佼者,更有从蒙古所占领的土地上逃回中原的汉人,他们受蒙古人影响,都极善鞍马。   虎子在他们当中,每天都过得充实而愉快。   每日里与同袍骑射竞技,取长补短。纵然今日输了,明日便拼力赶超……更因此结交下大批同样热血的兄弟。   在虎子眼里,仿佛又回到了辽东。耳边永远是战马明亮的嘶鸣,眼前是热血腾腾的男儿,远处是一望无野的草原,背后则是拼命保护的家国。男儿豪情,风云八方。   一切都好,他唯一悬心的只有那个孤零零留在阉贼身边的人。   于是每每见息风来,他都想方设法从息风嘴里得知兰芽近况。   可是却也不容易,息风每次都要他能跟他过满要求的回合,才肯透露给他三言两语。从最初打赌的五十招,后来加到八十招,再到一百招。比试的内容也从初时的拳脚,扩展到兵器,再到后来的骑射。   为了兰伢子,他拼了。旁人歇息的时候时候,他也在月下习练;旁人饮宴,他亦在琢磨招式。饶是如此,却也不敢保证每次都能赢了息风去。若输了,他只得狠狠抿紧嘴唇,退回到一旁,仔细追溯失败的地方,忍住心内熊熊燃烧的盼望,期待下一次的过招。   先时,同袍尚不知虎子这么拼命是所为何来,只以为是热血男儿,敢于挑战主将,只为让自己变得更强,可是后来一来二去大家也逐渐看出些门道来。便也有辽东来的勇士,名赵玄的,私下里跟虎子探问。虎子也都忍住了,只说是因为家仇未报,所以更卖力练功罢了。   及至有次虎子心急之下,连输息风五次,时间上延宕下来就有整整两个月不曾知晓兰芽的半点消息……虎子终于打熬不住,大病了一场。那时昏梦里,一直在呢喃喊着“兰伢子”,才被照顾他的赵玄等人知晓了他这块心病所在。   男儿们身在军营,又是宫中禁军,纪律尤严,于是私下里格外渴慕窈窕淑女,也是人之常情。待得虎子病愈醒来,赵玄等人便忍不住以此打趣。虎子见被人家听了去,虽则害羞,却也不着恼,反倒红着脸乐。   既然见不着,也暂时听不见他的消息,能这样与人谈论他也好。   只是赵玄等人渐渐咂摸出不对劲,忍不住问:“兰伢子……兰虽然雅致,可是伢子终究是男孩子。”   虎子也不意外,只淡然一笑:“谁告诉你们,他就一定是女孩子了?”   那时斜阳正长,金红光影映照在虎子刚练完功的脸上。那张脸上洋溢着阳刚之色,挂着晶亮的汗水,共同烘托起他爽朗的笑容。   这笑容让赵玄都看得一愣,忍不住问:“难道,虎子你心里的人,真的是个男孩子?”   虎子面上神彩涌动:“在我心里,他是他就好。至于是男孩子还是女孩子,实则都不重要。”   这帮勇士也曾经流落过市井,也算见多识广,便都笑:“那也好。军中寂寞,本就缺少女子,男风也没什么不好。便如本朝功劳莫大的三宝太监,曾经不也是在军中做过秀童的?”   虎子只望天边彩霞,心中默默说:兰伢子,究竟何时,我才能再见你一面?   这日听闻说女真又送来一批良马。为防马匹不认生人,女真特地派了驯马师一起来。赵玄等人便都好奇来了什么马,私下里说着想要顺便跟那女真的驯马师较量一番,看究竟大明骑兵是否还逊色于女真。   虎子便也被赵玄等人拉去。   西苑跑马场里马蹄得得,马嘶阵阵。御马监的几个专事马匹登记的典簿正在逐一将马匹登录在案。却没想到几声马嘶,群马登时激动起来,几匹头马更是高高扬起前蹄,朝内监头颅直踏下去!   眼看那几个内监就将被马蹄踏中,当场脑浆迸流。虎子和赵玄几个卫兵互相对了个眼神儿,来不及说话,便各自分头冲向那些马匹。  这些人都擅长鞍马,猱身冲上后,或者是翻身上马,两腿夹住马腹,让马匹平静下来;或者直接伸手卡住马颈,强迫马匹放弃桀骜;还有的直接挥拳直击马头侧部,将马匹横向逼退数步,借以救下马蹄下的人……   各路纷纷,却也都保得了内监周全。一阵人仰马翻之后,虎子和赵玄等人都带着内监全身而退,马匹虽未受伤,却也都暗里吃了些苦头。   几个卫兵安顿好御马监内官,都小心嘱咐:“公公,这些马生性,公公办差小心些。”   他们也都知道,但凡良马必定性子烈;反过来说,如果太过驯顺的马匹,那一旦到了战场上,根本就是无用。所以从这些马匹的性子上来看,便也确定都是好马。这些热血的男儿,俱都心下欢喜。   单只虎子面上没有半点喜色。   赵玄看出不对劲,忙上前问:“怎么了?”   虎子的目光一直盯着女真驯马人,低声说:“方才不是马匹受惊,而是那里面有人故意发出信号。”   “谁呀,好大的胆子!”赵玄也望过去,目光在那一队人中逡巡,却不得要领,急忙问:“是哪个?”   此时女真已隐隐有崛起之势,虽然还没有草原蒙古敢公然跟大明交战,但是暗地里小范围的反抗却已越来越多。当中不乏有人早就觊觎中原大好河山,屡屡有窥探大明朝廷实力之意。方才的马匹受惊,便是对方有心之人若有似无的一次挑衅。倘若方才没人能制服那些惊马,而使得御马监的内官死伤,那将大伤朝廷颜面!   虎子目光缓缓从一个年轻男子面上滑过:“就是那个。如果我没猜错,他口里当含着铁哨子。”   赵玄痛骂:“兔崽子!看老子这就上去收拾他!”   虎子按住赵玄的手:“不能轻举妄动。既然这批马已经送入宫来,那么这些人就是皇上亲自首肯的,按礼要待若国宾。”   更何况,此时朝廷对女真的政策,还是以抚为主。朝廷主要的兵力都用在防范蒙古上,不想东西两线同时开战,于是对实力尚弱的女真一向颇多怀柔。   赵玄也明白其中利害,便点头:“只是总归不能咽下这口气。在大明的土地上,更是在皇宫禁苑,还敢这么放肆,当真是不将大明放在眼里!朝廷养咱们这些羽林,可不是吃干饭的!”   虎子昂扬一笑:“正是!”   赵玄问:“怎么对付他?”   虎子所说的那人个子不高,身量比起其余那些女真汉子来尤显细弱。一张脸也是白白净净,还生着个尖下颌。年纪看上去也是不大……虎子便有了主意,伏在赵玄耳边低低说了几句。赵玄挑眉惊讶望虎子,虎子眨眼,两人相视大笑。   待得夜色降临,虎子和赵玄悄然摸到女真人宿处去。   西苑粗使的内监抬着浴桶和热水向那年轻女真人的房间去,虎子和赵玄摸上来,给那几个内监塞了银子,又将白天的事情说了。同时御马监的内监,也俱为白日里同僚受辱而生气,便都答应了虎子和赵玄。   不多时,虎子和赵玄便替代了两个内监,担着热水和浴桶送进了那个女真人的房间。   女真人尚且不了解大明宫廷的规矩,并不知道这宫内伺候的活儿都该是内监做的,只看着虎子两个是穿着公服的,便点头用略微生硬的声调说:“放下就行了。你们出去吧。”   赵玄跟虎子低低说:“嗬,好大的口气!不就是个驯马的么,在女真也并非什么高贵的身份,倒是会使唤人!”   虎子却想到,这样年纪轻轻的,竟然敢在那一队经验老道的驯马师当中自作主张,完全不计后果——那么就说明这个人的身份绝对不是普通的驯马师。   从他此时语气来看,虎子更猜想他怕是女真贵族,趁机混进宫来开眼界的。   虎子便捏着嗓子躬身施礼:“奴婢们伺候小爷沐浴。小爷请脱衣入浴吧。”   按说女真人该没中原那么多规矩,言谈行事都该飒爽些才是,却没想到那女真人竟然磨叽起来,只说:“不用你等伺候,小爷我自己来就行了。你们出去吧!”   虎子便扭头冲赵玄挤眼:“……有内情。”   两人先退一步,悄然躲到门外去。   从窗帘影子窥探,那女真人已是脱了衣裳了。哗哗水声之后,他便躺在浴桶里,仿佛睡着了。   虎子捂住嘴乐,扯下一根长长的树枝来。两人叽叽咕咕耳语完毕,由赵玄到窗边去,伸树枝进去,将那人脱在浴桶旁杌子上的裤子给挑出来。   虎子则爬树又挖洞,然后捂住嘴坏笑着,将捉到的几种虫子都给塞进了那裤.裆里……   两人相对无声大笑,各自前仰后合。笑够了赶紧再原样将裤子给送进去。   两人远远退出去,隔了墙后,抬腿上树。   约莫一炷香之后,果然听见水声哗哗,当是那人起身了。虎子冲赵玄数:“一,二,三……”   不出所料,果然“三”声未落,那边就传来   撕心裂肺的尖叫声:“啊——,救命啊!!!”   虎子跟赵玄相视而笑,开心地击掌相庆。   这一个人的惊叫声,可比那几十匹马受惊的叫声还惨烈呢!   女真小儿敢使阴招,难道他们就不会以牙还牙么?   切!   .   翌日,身为卫营长官的息风,亲自找了虎子谈话。   虎子进来就兴冲冲问:“将军,可是来与属下比试?”   息风淡淡一笑,指着椅子:“你先坐下。”   虎子却不肯:“大人,且与属下先比试过!”   息风暗暗摇头。他如何不知虎子这样着急,为的是什么。   息风清冷说:“本将不是来与你比试的。本将召你来,是问昨晚的一件奇事。”   --   【一万一千字哟,答谢大家这些天的支持,么么哒。明天见。】   谢谢蓝的30花,彩的1888~ ☆、99、你喜欢么   想要进鸽子房,就得进皇宫大内。想进皇宫大内,必得求司夜染帮忙。   兰芽明白,皇宫大内的规矩又不止灵济宫可比,听说所有宦官出入都要在宫门被严格搜身。她当然不会夹带什么财物,她只是怕自己真实身份因此而暴露。这事儿上唯一能帮得上她的人,也只有司夜染。   回到灵济宫,她在脑海中里又将冯谷死亡那晚的情形回顾了一遍。那些黑皮白牙的小飞禽,至今还是她的噩梦。那些诡异的小东西,若有人有能耐驯服且加以利用,那此人的手腕一定极高。   兰芽早饭都没吃,此时又到了晚间,却只顾着想事情而忘了饿。   待得告进观鱼台,瞧见初礼一个盘子一个盒子地往圆桌上码菜,她这才有些控制不住口水了磐。   司夜染一声轻哼:“瞧什么?”   兰芽忍着将有泛滥之势的口水,赔笑道:“只以为求阙阁上那一席二百两的酒菜已是靡费,可此时看见大人的晚膳,才知道,天外有天。啮”   “哼~”司夜染又跟她隔着珠帘,声息有些弱,不过冷哼的劲道丝毫未减。   兰芽便忍不住纳闷儿:既然病还未全好,胃口自然也不会好,按说应该吃点简单的才是,怎么反倒这么盘子碗地小山样堆叠起来了?   不过转念一想,倒也理解。这就是做派,是身份。就像皇上一样,甭管吃还是不吃,每顿饭该摆满的数字是一点都不能少的。   珠帘那边,司夜染仿佛轻轻叹息了声:“你又在暗自嘀咕什么?”   兰芽吓了一跳,便也直言:“小的是担心大人病体。这些山珍海味纵然好,病时却也不如清粥小菜。”   司夜染轻哼了声:“你会弄么?”   “嗄?”   兰芽愣了一下,便也点头:“虽然没亲自动手弄过,不过却也见过人弄,想来依样画葫芦,当能画得出来。”   她身为文华殿大学士的千金,娇养在深闺,哪里用她做这些事?即便后来流落市井,跟虎子生活在一起,可是虎子却也是凡事都不用她动手,对她呵护备至……   想到这里,她又忍不住开始思念虎子。   虽然虎子没像秦直碧他们似的远离京师,而就在京师之中,可是隔着森严宫规,她便根本没机会看见他。这一种思念就更是咫尺天涯,比远隔关山的那种更难忍耐。   .   司夜染长指撑住额头,隔着珠帘望她。   她总是这样让他气恼,每次明明就在他眼前呢,可是却总是这样自由自在地便走神了。他就这么近地望着她,就算能猜到她在想什么,却完全无法主宰她的心绪!   司夜染蹙眉,冷冷一声:“便去弄!”   “嗯?”兰芽猛然回神:“大人的意思是,让小的去弄清粥小菜?”   “嗯~”他语调平淡得仿佛天经地义:“门外廊下便有小炭炉。你从前给双宝煎药便用过,想来你该知道怎么用。”   兰芽还是有点惊愕,伸手指向门外:“大人确定不是要小的去唤礼公公来,或者是吩咐厨房去准备?”   开玩笑呀,他晚饭都吃得这么堆山碟海,她那粗陋的手艺,他能吃得下去?   司夜染等得不耐,冷然道:“兰公子,难道你又想忤逆本官?”   兰芽叹了口气,“小的不敢。小的只怕委屈了大人。小的这就去。”   .   煮粥不难,难的是不知道是否能合他的口。   不多时,兰芽便端着米粥走进来,搁在桌上,有些忐忑地将手在衣裳上蹭,说:“大人,小的献丑了。您赏脸尝尝?“   司夜染这才起身,穿过珠帘走出来。   他今日面色更是苍白,唇上也无血色,便显得面上那层重粉更是冰冷。   初礼连忙递上餐具。他搅了搅,舀起一勺送入口中。   兰芽紧张得心跳都停了,掌心满是冷汗。   这是她这辈子第一次正经八百地做饭给人吃,却还遇上最挑剔最冰冷最严苛的那个人。   司夜染缓缓咽下米粥,不紧不慢地挑眸看她一眼:“什么在叫?”   兰芽讶了下,继而脸腾地红了起来,赶紧伸双手捂住肚子,尴尬地答:“大人海涵,是,是小的肚子叫了。”   司夜染神色如常,只有眉端仿佛微微颤抖了一下。   兰芽便赶紧告辞:“不耽误大人用膳,小的告退。”   想要去鸽子房的正事儿还没来得及说,不过此时情形太过尴尬,还是先避过这一时吧。   司夜染却缓缓说:“既然饿了,就坐下。反正这一桌子的饭菜,我也没胃口吃。你便都吃了吧,也免浪费。”   兰芽怔住,指着小山样的饭菜:“这些,都让小的吃?”   司夜染倏然冷眸转来:“你若不吃,便都倒掉!”   兰芽坚持:“至少可以分给礼公公他们去吃啊。”   就是皇上的御膳,听说还会即席赏赐给亲近的大臣,当场叫内监装盒子驰马去送呢;分给近身的内侍们就更是常例。怎地他司夜染反倒不行?   司夜染果然冷冷答:“不行!本官饮食习惯都是机密,决不可让外人得知。”   兰芽懂了:“大人是怕有人揣摩透了大人的口味,趁机下毒加害?”   司夜染淡淡答:“嗯。”便不再理她,径自吃粥。   兰芽原地苦笑,望着他清减许多的侧影,心下无声说:难道你不怕我么?我就在你身边,窥伺你所有言行举动,就是为了有朝一日得了机会杀了你!   他又仿佛猜破了,抬眼冷冷一笑:“就凭你?兰公子,你还是省省吧。坐下,吃饭!”   .   他一盏清粥,很快便吃完了,他自回到榻边去歇息。   兰芽却惨了。这么堆叠得宛如小山高的饭菜,又是大鱼大肉,她如何能独个塞得完?   更可气的是,司夜染躺着还不好好躺着,忽地吩咐初礼挑开珠帘,然后在她身前左右多点几盏灯。   初礼也恨人,竟然仿佛咬唇忍着笑,在她身边放烛台时,目光不小心从她面上滑过,差点破功笑出来。   妈蛋,她懂了,司夜染是想更清楚地观赏她吃不下硬塞的吃相!   她便苦瓜脸起身下跪:“大人,小的实在吃不下了。”   司夜染斜倚卧榻,偏首望床脚红灯:“本官叫你吃光,便不准剩。”   兰芽再求:“大人,小的真的是吃不动了!”   司夜染缓缓偏首过来睨着她:“你还小,还在长身子,多吃些没什么不好。”   他的目光沿着她的脸,缓缓上下逡巡,缓缓说:“你太瘦,怎么行?”   兰芽一个激灵,“大人?”   他终于笑了笑:“没错,本官喜欢多些肉的。抱着,才有意趣。”   果然!   兰芽一颗心沉沉下坠,别开脸去闷声说:“小的当真是吃不下了!”   “是~么?”司夜染一声冷笑,扬声吩咐:“初礼,你喂你们兰公子多吃些!”   初礼吓得一脸苍白进来,偷望兰芽一眼,然后向司夜染哀求地跪倒:“大人!”   初礼是司夜染的近身内侍,什么主子自然有什么奴才,该有的心狠手辣,初礼也一点都不含糊……可是此时,面对的人毕竟是兰公子呀!   司夜染扭过头去:“喂!”   初礼不敢违拗,只好一招手,初忠初信等人赶紧猫腰无声走进来,一左一右压住兰芽双臂。初礼颤抖着手指头,强抬起兰芽的下颌,他不敢去看兰芽愤怒的眼睛,只专心夹菜向兰芽嘴里塞。   兰芽紧咬牙关,誓死不张嘴。可是初礼手法独到,捏着她下颌,并不怎么费力,便迫使她的牙关不打自开……饭菜被强塞进来,兰芽挣扎不得,眼泪便被逼出来,她机械地咀嚼,只把一腔怒火都朝着斜倚卧榻的那个妖孽!   果然又是她错了……果然她不该错以为,今晚他故意堆叠这么多饭菜,倒更可能是为了招待她……   他只是拿她当玩意儿,欺负她折磨她,让他自己快意罢了!   最后一口汤将兰芽呛住,她咳嗽得几乎不能自持。司夜染这才轻哼:“放了她吧。”   初忠初信赶紧告退,初礼延宕一步,朝兰芽抱歉地拱了拱手,这才退出门去。   兰芽一边打着饱嗝,一边掉着眼泪,一边狠狠瞪着司夜染。   等初礼等人都走干净了,门也被带上,司夜染这才不紧不慢偏首过来,迎住她的目光。   他竟笑了,得意得欠揍地那种笑!   兰芽毫无防备,这一下打嗝声就更控制不住,更加响亮。她羞愤欲死,双手死死堵住嘴。   司夜染轻叹一声:“想要止住打嗝?本官倒有个偏方。”   兰芽捂着嘴使劲点头,目光哀求。   他淡然挑眉,向兰芽勾手:“你过来~”   兰芽只顾着如何控制打嗝,便向他膝行爬过去。到了他跟前,他却什么都没说,只伸手从地上将她捞起来,置于膝上。   面对着面,只隔着渺渺的灯影摇红。   兰芽吓得心跳和呼吸统统都停了,只知瞪大一双眼睛望向他,然后发现他的面容在她视野里越放越大……   唇已被咬住。   随之,是滑润幽香的舌。   他放肆游弋在她樱唇内,辗转勾挑。   兰芽急速缺氧,眼前光影渐渐迷离。身子后退,仿佛随时会从他膝上掉落下去……   他却在此时,结束了一切。   他眯眼,离奇淡色的瞳底闪放出异样的光彩,狠狠凝注她,仿佛饥饿。   兰芽一慌,果然从他膝上滚落下去。正担心又帅哥狗啃泥,却被他躬身接住。   她在他掌心,抬头惶恐望着他。   他则在她视   线里,缓缓伸出舌尖,润过他自己的唇……仿佛就是在提醒她,方才发生过了什么!   兰芽狠狠一闭眼,反倒反向用力,任凭自己从他掌心摔下去。   扑通一声。   “嘁……”他竟又笑开,略带无奈。   兰芽伏在地上,额头抵着地砖:“大人这又是作甚!”   司夜染感觉舒服极了,自从中毒又受寒以来,今晚头一回感觉身轻如燕。他便伸开长指撑住额角,含笑说:“瞧,你不打嗝了。本官这偏方,治你顽疾,最是神妙。”   兰芽闭眼:“大人能不能不这样戏弄小的?!”   他轻哼:“不能。”   兰芽绝望得想要撞墙,只得哀求:“小的告退。”   司夜染嗓音如醉:“不准。”   兰芽霍地回首,瞪向他:“大人戏弄完了小的,又要怎样?”   司夜染深深吸了口气,正色望她:“今晚,陪我。”   兰芽一连串的寒颤窜下肌骨:“……大人,放过小的。小的这些日子正是查案的迫切所在,实在不可分心。”   司夜染冷笑:“查案又如何比得过伺候本官重要?兰公子,休想再推脱!”   兰芽绝望低喊:“可是,大人尚在病中!”   难道他不要命了?   他弯腰伸手捞起她,咬住她耳珠:“为你,我死了也愿意。”   兰芽拼力躲闪:“大人饶过小的。小的实不情愿!”   他自在地将她发丝散开,撩起她一绺青丝嗅在鼻端:“……难道你,不想知道虎子的消息么?”   虎子!   兰芽一颤:“虎子怎了?”   此招果然好用,她不敢再挣扎了。司夜染灼烫的唇从她耳珠滑下,到她颈侧摩挲:“他犯了天大的祸事,会掉脑袋的。”   兰芽僵住,半分不再挣扎,只颤抖着问:“他怎了?”   司夜染情动难持,索性张口去咬她幼细肌理:“……女真贡马,朝廷待若国宾。可是虎子却主使戏弄国宾。女真已借机闹开,说他们原本一腔敬意而来,可是大明朝廷却不尊重,反倒戏弄……”   他伸手指,抚她另一边颈侧,同时牙齿未停:“稍不小心,便是女真一场叛乱。朝廷只好捉替罪羊,用他的死来平息女真怒火。”   兰芽忧心不已,身子上则渐渐烙下他的痕迹,内外双重煎熬,令她颤抖不止。   她牙关磕碰:“大,大人可有法子救虎子?”   他指尖叉入她发丝,贪婪感受那丝滑触感,“当然有。”   兰芽闭住眼,眼角无声滑落清泪:“小的求大人……”   他勾起红唇:“好。只要你听话,本官就遂了你的心愿。”   兰芽拼尽全身力气,才不让自己嚎哭出声,只尽量平静道:“……只是小的不懂该如何伺候大人。”   他舒缓地笑了:“我来就好。”   兰芽骨骼都在冷战,她攥紧手指:“大人……”   司夜染吻住她冰冷颤抖的唇瓣,柔声呢喃:“别怕,我会温柔。”   .   软榻红帐,无风自舞。   她死死闭住眼睛,任凭他褪掉她里外衣裳。   毫无保留地相贴刹那,她听见他喑哑满足的叹息。   他继而冷哼:“既然这般死死闭住眼,也罢~”说着抽过布条,将她双眼蒙住。   她像待宰的羔羊,全然失去自控的权利。   心下只对自己说,反正已经幽闭过,又能怎样!   反正他是太监,还能做出些什么来!   他冰冷修长的手指,硬生生掰开她的膝弯。   随即,接下来的感受,令她毫无防备之下惊声尖叫出来!   那是什么?毛茸茸,刺又痒。   司夜染满意地在她耳边低沉地笑:“猜,这是什么?”   兰芽全然猜不到,只能控制不住地尖叫。   他缓缓揭晓答案:“……还记得你画画时候的那支笔么?你日日握在掌心,描画下你内心的图景……那毛笔的毫出得真是不错。兰公子,你喜欢么?”   .   他,他说什么?   他竟然说是她的画笔?他竟然用她最爱的画笔,对她做这样的事!   兰芽羞愤交加,真想不顾一切这么跳起来,亲手杀了他!   那支笔却不停,越来越快……   --   【咳咳,大家懂的,他是太监,有些事有些做法,难免惊世骇俗一点……大家理解哦!明天见。】   谢谢如下亲们:   5张月票:眺雪   蓝的红包,cathy的1888,1357204199的2个588、jenny的588,咪.咪的10花 ☆、100、夜半私语   那是太过奇异的感受,那却也是太过诡谲的折辱……   兰芽眼睛被困在黑暗里,心神便也仿佛被囚.禁,她忍不住哭出声来。   司夜染仿佛反倒更是亢奋,那支笔毫毛拨动便越发急促……他喑哑的呼吸、满足的低笑,全都清晰印入兰芽耳鼓。   原来这样折磨她,便是他一个净身太监的满足之道!   他沙哑又清冷地命令她:“用力哭,再喊大声些……乖,我喜欢得紧呐!”   兰芽想要死死咬住牙关,不喊出来的话,就不会让他得到那变.态的满足……可是事实上,她却根本控制不了自己。那太过诡异的感触,让她的尖叫声自动漫出喉咙,纵然死死咬住牙关,那声音还是穿墙而过,根本就不肯止歇楮!   夜色宁静,她绝望而悲怆地哭泣,混合着他喑哑满足的笑。两种声息诡谲地搅缠曼升,于红帐之间回荡不休……   陌生的感触接踵而至,兰芽只觉脑海之间被皎白的闪电劈中,一连串的电火沿着她四肢百骸窜行而过!   原本牢牢控制住她身子的那个妖孽,却于此刻俯身将她紧紧拥在怀中,吻着她额角的汗珠,柔声说:“好了,都好了……”   兰芽在激狂尽头,又仿佛在遥远天边,愤恨骂他:“司夜染,我一定会杀了你!”   他隔着一个遥远空茫的天地,笑声却近在她耳边:“我真是,欢喜极了。你也喜欢,我知道~”   兰芽累极,陷入昏睡。可是警醒却还在,不知过了多久,冷不丁听窗外传来初礼急促的声音。   实则初礼跟着司夜染的日子久了,言行气度倒是学得司夜染几分风骨,寻常不管遇见什么事,也极少会慌乱。可是这一刻的声息,却在故作的平静底下,露出了慌乱。   兰芽便本.能清醒过来,保持身子不动,小心静听。   只听得初礼说:“……不敢打搅大人。但是这一回奴婢必得来禀告。”   司夜染依旧慵懒,可是声音里却已有了一丝绷紧:“说。”   初礼赶紧说:“宫里来人传话,已是到了大门外。奴婢们不敢阻拦,还请大人早些准备。”   宫里来人传话?于这样大半夜的?   一定有隐秘!   兰芽不想错过这个良机,虽然明知司夜染目光已然转到她背上,仿佛犹豫是否要叫醒她……她却死死闭住眼睛,继续装睡。   她不能离开,她得听听那隐秘究竟是什么。   说不定,那就会是司夜染的软肋所在!   于是兰芽便装死狗,死皮赖脸也不醒来那种。尽管心里还是打鼓,唯恐自己的这点小心眼儿逃不过司夜染的眼……仿佛,她从来就没成功过,不过豁出去了,必得试这一回!   .   司夜染的目光在她背上逡巡,冰寒刺骨。   就在兰芽以为他马上要揭穿她,即将伸手将她拎起来的当儿……他忽地起身下了地,还潇洒挥手将红帐哗啦拉严。   司夜染的床榻是华贵的金丝楠木雕花拔步床。床榻本身便像个小小的房间,内间是床榻,床榻外还有小小桌椅,要几步才能走出床架范围。于是这当中便重重绕绕隔了数层垂帘。平素除了床帐之外的垂帘都用钩子挂起来,而此时,随着司夜染身形向外去,他便行走之间将所有的垂帘都拽了下来,各自垂严。   说时迟那时快,转眼司夜染身形已在数重帘幕之外。随即外头已然有脚步踏进来,有特属于宦官的尖细笑声传来:“咱家夜深来访,怕是搅扰了司公公休息。还望司公公海涵。”   隔着重重帘幕,兰芽瞧不见那来人的面貌,可是这把声音却让她极为不舒服。感觉上就像是夜枭振羽飞过,或者刀刃刮过肌骨……   司夜染轻笑:“贵公公说得哪里话来?贵公公此时正是贵妃娘娘跟前最得宠的,便是司礼监掌印太监怀恩公公都要礼让三分,又何况是夜染年少?”   .   来人,正是上回司夜染在宫中遇见的那个昭德宫太监,叫长贵的。   司夜染幼时原本在昭德宫伺候婉贵妃,因生得眉目皎洁,仿有天人之姿,而被皇帝赏识,调到皇帝身边伺候。初时在鸽子房,后来成为皇帝近身太监。   于是所有人都认定了,司夜染能以年幼之龄走到今天,都是婉贵妃的抬举。谁让婉贵妃宠冠天下,婉贵妃抬举的人,皇帝自然重用。   于是又有多少人学着司夜染的路子,千方百计投靠和逢迎昭德宫,只希望也能如此复制,得到皇帝的宠信,进而权倾天下!   这个长贵便是这样的人。   长贵原本比司夜染还年长五岁,当初司夜染在昭德宫的时候,长贵不过是专事洒扫的粗使内侍,贵妃根本看都没看过他一眼。后来司夜染被皇帝要走,贵妃着实不适应了一些日子,长贵便趁机讨好贵妃。渐渐地,竟然也于多年之后熬到了昭德宫领班太监的位置。   虽则昭德宫领班太监的地位,比不上司夜   染的御马监掌印太监,但是因为昭德宫是贵妃娘娘的寝宫的缘故,所以长贵在宫里内监中的地位也极为超然。所以纵是司夜染,对他也忍让几分。   .   长贵也陪着笑:“司公公客气了,下官如何担待得起?”   他说着话,眼珠子却朝房间里四处打量。目光渐渐被重重垂下的帘幕吸引,眯起眼来细查。   司夜染忍不住蹙眉,伸手将长贵向外间让:“私寝凌乱,让贵公公见笑了。还请到正厅稍作,待夜染更衣便来。”   初礼也连忙躬身:“贵爷爷,请走这边儿。”   没想到长贵却直接拒绝:“不必了!司公公,你我都是内官,又都是昭德宫出来的人,彼此亲如一家,哪里有恁么些劳什子的规矩?~就在这儿说话吧,我看这儿挺好,说话也方便。”   司夜染只得悄然给了初礼一个眼神儿,含笑让座:“贵公公这么晚来,可是贵妃娘娘有什么吩咐?”   长贵骄矜地笑:“那是自然。”   司夜染便撩衣跪倒:“夜染跪接。”   看司夜染这么跪在眼前,虽然明知道人家跪的是贵妃的口谕,根本不是朝着他……可是长贵这心下,怎么就这么说不出来的舒泰!   于是长贵不急着说话,只想多享受一时。   待得初礼都看不下去了,轻咳了一声,长贵这才惆怅地宛若美梦被迫醒来,清了清嗓子,尖细地说:“娘娘问,小六怎么这么久也没进宫来了?难道非要本宫又三催四请方肯来么?”   “甭再跟本宫嚼舌根子,说什么他忙。本宫自然知道他忙,可是再忙也不准这么久不来本宫的昭德宫。”   长贵竟然将婉贵妃的语声姿态模仿得惟妙惟肖,司夜染听来,垂首暗自皱眉。   “……小贵子啊,你去替本宫好好儿地瞧瞧,近来究竟是什么拴住了他的心!让他连孝敬本宫都给忘了!”   长贵转述完,跟大仙儿归位而去的神棍一般,身形萎靡了一下,继而才恢复本态,继续跟司夜染陪着笑:“司公公听见了吧,贵妃娘娘可当真是不高兴了。虽说咱们都明白,司公公是贵妃娘娘心上顶尖儿的人,就算娘娘不高兴了,可是却也从来都不舍得责罚公公……可是下官们也是为难,娘娘指派下来的差事,不敢不办啊,司公公您说是不是?”   不等司夜染说什么,那长贵倒是手脚麻利,两步跨过去就想掀开帐子!   .   初礼吓得面色苍白,赶紧望向司夜染。   司夜染长眉蹙紧,却没拦着,依旧背身儿站着,只清冷一笑:“贵公公既然一定要看,夜染拦也拦不住,索性就请贵公公看吧!”   他音调柔和,可是音色却沁满冰寒,仿佛无形之中刀光闪烁!   长贵都一抖,已是伸到第二道帘子的手,不由得停了下来。   他转身赔笑:“司公公勿怪,这不过是娘娘的差事,下官不得不奉命行事。   司夜染一声冷笑:“娘娘的差事?好啊~,明日夜染自会到娘娘膝前,向娘娘面禀!只是,贵公公,本官要提醒你:娘娘的性子你也该知道,倘若夜染的私事不是娘娘第一个知晓的,反倒是贵公公你抢先看见了……娘娘平素会如何处置?”   长贵狠狠一哆嗦!   他记着,曾经西洋进贡一头异兽,号称传说中的上古神兽狻猊。上至皇帝,下至宫人全都急着想看看长得究竟是什么样儿。   皇帝独宠贵妃,想让贵妃第一个看见,于是命人将那铁笼罩住,不准别人看见,只等贵妃来。   结果是个负责照料的小内监,实在忍不住,便偷偷掀开了罩子一角……   结果,那小内监的两个眼珠子,被贵妃下令活活剜了出来。   那惨烈情形,昭德宫的内监和宫女们都亲眼看见,贵妃借此让他们懂规矩,明白什么是主子什么是奴才!长贵岂敢稍忘?   他便哆嗦着松开了手,强自按住企图之心,恨恨转身走回外间。面上依旧笑着:“多谢司公公提醒。贵妃娘娘的心意,永远都是司公公最为了解。我等,永远望尘莫及。”   司夜染看了初礼一眼,初礼便赶紧将方才趁机准备好的小匣子捧过来,送到长贵手上。   司夜染微笑道:“烦请贵公公回宫转奏娘娘,夜染明日便进宫去。”   长贵掂量手中小匣子的分量,便也满意而笑:“一定,一定。司公公留步,下官告退。”   .   那脚步声去了,兰芽悬着的一颗心才落回原地。   方才一瞬,她的魂儿也吓飞了。   趁着司夜染回来之前,兰芽快速将方才听见的讯息梳理一遍。越想越觉不寻常。   皇宫大内规矩严,夜晚都按规定的时辰下钥,如非大内总管,甚至是皇帝亲自的许可,决不准有内监私自出宫来。而这个贵妃娘娘身边儿的太监却可以如此堂而皇之私自到灵济宫来……   更何况,听那   口风,贵妃娘娘这么大费周章地要跟司夜染说的话,却根本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反倒类似家长里短,甚或有些小小抱怨。   想身为皇帝的女人,又是独宠的贵妃,她这么干真是好大的胆子!若想得偏些,简直是大逆不道!   而如此说来……   兰芽惊惧转头望向帘外。   隔着几道帘子,隐约能看见司夜染修长轮廓——兰芽心内涌起一个惊人的设想。   难道说司夜染与贵妃娘娘有私情?!   .   越想越有道理,越想越可怕!   唯有如此,贵妃才可能卖力推荐司夜染给皇帝。也唯因如此,司夜染才能以十六岁的年纪,便能权倾天下!   而贵妃这样做也在情理之中:就算再受宠,皇帝终究还是有三千佳丽在后宫;就算再专房独宠,皇帝也难免要偶尔雨露均沾几次。那么作为贵妃那样性子的女人,又如何耐的住寂寞?   虽然司夜染是宦官,可是终究也是个男子。况且她自己方才已然领教——纵然他不能给实质的,可是却也同样可以用其他的法子给女人欢愉!   兰芽死死闭住眼睛。   贵妃眼前放着这么个眉目如画的小宦官,皇帝又隔着那么远……她自然会不由自主地将目光转到司夜染身上来。   兰芽心思转如电闪:如此说来,司夜染既然敢给皇帝戴绿帽,倘若能将这件罪名坐实,那么皇帝一定会毫不留情地将他千刀万剐!   不管曾经多么得宠,他也终究只是皇家的奴才。他权倾天下,却不等于他就可以随便睡皇帝的女人!   兰芽抑住心头狂跳,不去细细分辨那种隐隐悲凉的感觉是什么,只狠狠咬住牙关微笑。   她找到报仇的法子了。   她要进宫!   .   垂帘一挑,司夜染已然走了回来。   却已没有了之前的情致,只坐在榻边,回身来盯住她脊背,清淡地说:“起来吧,我知道你没睡着。”   兰芽暗自吐了吐舌,便也抱着枕头坐起。面上装作很怕的样子,“大人……,小的被吓死了。听口风,那位是贵妃娘娘身边的公公?”   司夜染又恢复了一向的从容和清冷:“嗯,此人叫长贵,是个无赖之徒。日后你若遇见了,多加些小心。”   兰芽点头。   司夜染停顿了片刻,忽地伸手来捏兰芽下颌,将它高高抬起,凝视她的眼。   兰芽面颊又冰又烫,挣扎想要逃开。   他目光沿着她面颊逡巡,缓缓说:“今晚,我也没想到他会来。兰公子,害你受惊了。我原本,想给你更好的……”   心内异样,仿佛有奇异的麻痒爬过。兰芽垂着眼帘说:“大人歇息吧,小的还是回听兰轩去。”   司夜染叹息一声:“也好。”   兰芽爬起来,背身过去整理衣裳。下地的时候才知腿已酸软——仿佛之前被掰开的时间过久了吧?   司夜染看着她踉跄的小小身形,忍住没伸手去扶。   兰芽走到门口,再度躬身:“大人,小的去了。”   司夜染依旧坐在原地,忽地说:“兰公子,明日你随本官进宫去吧。你——怕么?”   兰芽一喜,真是想什么就来什么!兰芽扬起脸来,在门口的皎洁月色里明艳一笑:“不怕!”   也许是她的笑太过明丽动人,便是什么黑暗都能被击退,司夜染竟也被感染,勾唇一笑:“好。去吧。”   .   且说长贵向外走,边走心下边忍不住嘀咕。   司夜染帐内,究竟藏着什么人?   按说藏花已经离京……曾经就算藏花在时,司夜染也从未这么紧张过,若有人看,便让人看。可是这一回怎地这般诡异?   到了灵济宫外上马。上马石打了露水有些湿滑,一个小内监便主动跪倒在马镫旁,驯顺地说:“请贵公公踩着奴婢上马。”   “哟~”长贵一愣,命那小内监抬起头来。   灯影摇曳,露出那小内监唇红齿白的一张脸。   长贵问:“好孩子,你叫什么?”   小内监驯顺回禀:“奴婢,方静言。”   -   【毛笔小试……我知道乃们肯定没看够亲热戏,咳咳,可是目前偶也只敢写这么多,大家理解哦~~不过咱们掰碎了,细水长流哦,么么哒~周末愉快,明天见。】   谢谢如下亲:   12张:雨人   6张:拈花、gaby   1张:13437839068、秋风满楼   菲菲的20花、jenny的588,一个人执着的588,清宇沐兰的188 ☆、101、进宫验身   翌日一早,司夜染便起身。   初礼一边帮司夜染穿公服,一边小心地问:“大人真的决定今日便带兰公子等一班新人入宫去?”   “嗯。”   司夜染对着镜子整理衣冠,面上是一贯的清淡。   初礼却有些沉不住气:“可是这些人心内怕还是都有怨气,一旦入了宫,便不似在灵济宫中一般方便掌控。”   司夜染却没犹豫:“早晚有这样一天。何况贵妃娘娘早已与我问过,倘若今日再延宕不办,长贵便更有把柄在娘娘面前搬弄是非。楮”   贵妃娘娘是大人最重的靠山,什么担忧都比不上维护娘娘对大人的信任更要紧。于是初礼也只好收起担忧,反倒帮司夜染开解:“谅他们进了宫,也不敢胡说妄为。”   司夜染收束停当,吩咐初礼:“去告诉听兰轩,晨起不准吃饭,更不许喝水。”   初礼呆了一下,便赶紧躬身出去。   .   兰芽饿着肚子到宫墙夹道集合。   不吃饭还好,她昨晚反正吃了那么多,正没什么胃口。唯独不让喝水这一节,让她有些郁闷。   她到时,方静言等人也已到了。今天大家都是一样的穿着:墨绿圆领长衫,黑纱幞头,中衣白领。兰芽忖,当是没有秩品的、身份最低的内监的服饰。   兰芽主动冲方静言等人笑笑,打声招呼:“方兄,薛兄……原来我们今日是同期入宫。”   方静言曾经因净身之事怨恨过兰芽,于是尽管兰芽主动招呼,但是对方的反应也是冷漠。彼此虽然当面没有再争执,可各自都觉尴尬。   方静言脾气收敛了许多,只淡淡走上来一拱手:“……还望兰公子多多照拂。”   兰芽尴尬回礼:“我们都是一起的,但凡我能帮得上忙的,我自然责无旁贷。”   日光一闪,兰芽看见方静言看似平静的眼中,仿佛闪过一丝嘲弄。还没等看清,方静言已经转头走回与他一同净身的另外几个少年身边。那几个人抱团儿,低声交谈,却都暗暗用防备的目光远远觑着她。   宫墙夹道不宽,这一群人便分成两个阵营。他们几个是一起的,只有兰芽孤零零站着。   她情知,她与方静言等人心中已经结定了梁子,绝非一个笑容、几句贴心的话便能化去。谁让净身是最残酷的刑罚,纵然还依旧活着,可是对于他们来说却比死了还难过。而他们便已将这仇恨,尽数记在了她的身上。   那一群同来的少年里,她有幸遇见虎子、秦直碧、冰块这样的好兄弟,已是足矣。既然方静言等人与她注定有了心结,她虽则抱憾,却也只能面对。   少时司夜染出来,目光冷冷掠过众人。只在最后,在兰芽面上打了个转。   司夜染道:“此番带你们正式进宫去。宫里规矩严,非你们在灵济宫时可比。倘若有半点行差踏错,掉脑袋都是便宜的。本官在此提醒你们:谨言慎行。”   他仰头,目光越过红墙,掠向碧空。   “……不管你们从前是什么身份,过什么样的日子;也不管在灵济宫的这些日子,你们是否心下对本官暗有怨怼。可是进了宫,便要一切都忘掉。只好好记住一点:咱们身为内监的,不管你将来能到本官的位置,抑或是司礼监掌印太监,咱们也永远都只是皇上的奴才。”   “只有好好记住这一条,你们才能在那重重宫墙里,活下来。”   众人都恭谨施礼:“谨遵大人教诲,不敢有忘。”   “走吧。”   司夜染转身先上了他那顶银龙小轿。其余众人排成两队,低眉顺首地恭谨相随。   .   宫内凡是宦官诸事都由司礼监统管。于是这一批新内监先要到司礼监落籍、检核,及至等候未来的分工任用。   司夜染自己不方便去司礼监,便派了息风带领。   一路走来,兰芽始终被孤立。此刻见了息风,方有些开怀。   趁着众人按次序进司礼监落籍,兰芽躲到队尾扯住息风衣袖。寒暄几句,便只问虎子的情形。   息风知道逃不过兰芽这一问,只皱眉说:“你现在不如先顾好你自己的脑袋。”   兰芽瞪他:“我的脑袋怎么了?”   此时不过是在登记各人的名姓、籍贯等,虽然她是犯臣之女,可是司夜染做事周密,这半年来已经为他们所有人都做好了假的身份。凭借着那些身份资料,虎子都能顺利进了腾骧四营,秦直碧和陈桐倚都可瞒天过海去青州念书,那她的资料相信就更没问题。   息风却有些幸灾乐祸地冷笑一声,凑在她耳边说:“待会儿,你等都要验身。”   “你说什么?”兰芽果然一惊。   息风眸色清淡,“大内比不得灵济宫,所有进宫的内监都必得验明正身,方准踏入,否则一旦有未净干净的,那岂非大事!”   兰芽脸涨得通红:“将军的意思难道是,难道是   ,要摸那儿?!”   息风忍住笑:“你说呢?”   息风说完便抬步走开去,兰芽站在原地就傻了。思量良久,暗暗一握拳,心说:摸就摸!反正本姑娘下面也什么都没有!就不信,那些司礼监的阉人们能摸出什么来!   不过话虽如此,可是兰芽一想到自己那私隐之地竟然要忍受阉人的摸触,又如何真的能开怀?   她如此自我挣扎,先跺脚告诉自己说:“岳兰芽,你死后余生,被摸一下就摸一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可是稍后又忍不住低低垂首……她又如何能当真不放在心上?   兰芽正一筹莫展时,她不知正有个人立在回廊檐下打量着她。   负责录入的办事内监瞧见了,忙过去施礼:“参见仇大人。仇大人今天怎地拨冗回衙门来了?”   正是仇夜雨。   他平素主要处理紫府差事,如无要事很少回司礼监衙门来。一来是事儿多、没时间,再者也是因为与司礼监的掌印太监怀恩有些不睦。   司礼监掌印太监乃是内监最具权势的职位,是所有内监所觊觎的位置。公孙寒执掌紫府之后,野心日大,便也肖想能在交出紫府提督的位置之后,爬上司礼监掌印太监的位置。可是却有怀恩挡道。   况且,怀恩的性子又与公孙寒、仇夜雨有所区别,所以仇夜雨是能避免回衙门来见怀恩,就尽量避免。   可是今天,听闻司夜染终于肯带他藏在灵济宫里的一班新人入宫来,于是就算天上下刀子,他也得回来亲眼瞧瞧。   他立在廊下有一会儿了,前面那些少年他也都大致看了。果然个个都是唇红齿白,一副好相貌,不过却也没有什么特别。真不明白司夜染何至于就为了这些人,费了那么多心力,甚至不惜与他龃龉。   直到,他瞧见了落在队尾的兰芽。   尤其,他还亲眼看见了兰芽与息风说话的情状。   息风的性子,就是一把会行走的刀,素日不管对谁都是寒光凛冽。可是方才那一刻,那个小娃儿非但没怕息风,甚至面上含笑、嗔怪地现出各种生动的表情……而息风竟然也都容得他,甚至还为了屈就那人的身高而弯下腰去听他说话。   有趣~   仇夜雨便一指兰芽问:“他,是谁?”   .   前面的方静言等人已经登记完了,兰芽垂着头向前去。冷不丁有被注视的感觉,非常不舒服,像是毒刺一般扎在面上。兰芽便扭头,顺着那感觉回望去。   廊檐幽暗,拢住那人面容,影绰绰看不清。但是从那人华丽的龙形斗牛服便可看出,此人秩品不低。   兰芽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   前方写字的内监已经召唤她上前,她索性转身朝廊檐下的方向施了个礼,然后慨然向前。   廊檐下,办事的内监也已经将兰芽所持的假户籍上的资料都禀告给了仇夜雨。仇夜雨一听便冷冷一笑。   假的。   紫府最善于做这样的事,司夜染的这些手段还都是跟紫府学的,所以这些就算能骗过司礼监这群出不得宫门的堂官去,又如何能瞒过他的眼睛!   可是仇夜雨也并未说破,只冷冷一笑说:“知道了。”   办事的太监察言观色,想是自己的回答没让仇夜雨满意,便凑上耳边来低低嘀咕几声。   仇夜雨闻言便是一挑眉毛:“哦?原来那位传说中的兰公子,就是他。”   他眯眼一笑:“真是相请不如偶遇,择日不如撞日。”   .   落籍完毕,息风缓缓走到桌边,轻笑问:“都录完了?可有身家不清的?”   司礼监办事的内监连忙起身:“将军说的哪里话来,既然是灵济宫送进来的人,便必定是个个都清楚的!”   “那就好。”息风环步在房间里悠闲散步,漫不经心问:“接下来,可就是验身了?”   办事的内监答:“按规矩,自然是验身。”   息风点头:“这帮孩子净身时间不长,难免有一两个淘气不肯听话的。本将想亲自看着他们精神,你看是否使得?”   那内监连忙堆笑:“使得,自然使得!”   息风此举,自然只是为了兰芽。   司礼监办理落籍的都是低层的内监,司夜染身为御马监掌印太监,自然不方便到人家司礼监的地盘上来仗势压人,息风明白,大人派他过来盯着,唯独不放心的就是兰公子那一个人罢了。   孰料息风一出门就瞄见了立在廊檐之下的仇夜雨。   出于礼数,息风简单向仇夜雨抱了抱拳:“没想到仇大人今日也来了。”   仇夜雨纹丝未动,丝毫未将息风放在眼里,只冷哂:“想息风将军今日都能放下西苑与女真的纠纷,而为了几个孩子亲自跟到司礼监衙门来;那么本官今日又如何来不得?”   息风皱眉。越发肯定仇夜雨今日绝不是巧合而至。   而倘若仇夜雨出手为难,那么就算以息风的秩品,亦难保证兰芽能全身而退。   此时之计,当然是能将大人请来为好;可是息风却又不想让大人与仇夜雨这般在司礼监的地界对峙上。正自为难,仇夜雨却先朝大门走去,随意对息风道了句:“将军可要谨慎处理女真纠纷。本官先行一步了。”   息风急忙叉手施礼:“恭送大人。”   息风刚暗自舒了口气,却不想另外一边,却招摇走来了长贵。   因了贵妃娘娘的缘故,长贵在宫里的地位当真是炙手可热。这般一路走来,就算是司礼监的高位太监,都主动过来施礼、攀谈。   息风见避不开,便只好上前寒暄。   长贵便故作亲热地握住息风手臂:“息风将军,咱家就是来寻你的。”   息风问:“公公可有吩咐?”   长贵尖细地笑:“自然是有的!贵妃娘娘可等着司公公带着这帮新来的孩子去请安呐!娘娘说了,司公公一向眼光最好,挑选的一定都是俊俏聪明的好孩子,娘娘可等不及要看这头一眼呢!”   长贵说着向那帮少年队伍里望了一眼,走上来低声问:“可都安排了职司了?”   息风据实答:“尚未。”   长贵便一笑,用袖子掩着嘴:“司公公的心思,咱家猜得着:他虽然带着人进宫来落籍,但是必定还是要将这些孩子都带回灵济宫当差的。司公公好不容易招揽了这些俊俏伶俐的好孩子,怎么舍得都留在宫里呢,自然还是可着他自己用的!”   息风只好客套:“内监职司分配,责权都在司礼监。大人只说听凭司礼监分配,灵济宫纵然缺人,却也都要遵守宫里的规矩为先。”   “啧啧啧……”长贵阴柔地笑:“你们大人啊,果真是八面玲珑啊。”   .   息风与长贵说话,一时难以脱身。兰芽远远望着,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可是直觉便极讨厌那个宦官。   实则昨晚长贵到灵济宫去,兰芽并未看见他相貌;此时她并不知道那就是长贵,可就是直觉地厌憎。   虽然那长贵生得也极好。眉清目秀、细腰柳肩,颇有风.流态度。但是却不知怎地,他的言行举止之间总是流露出一丝抹不掉的卑微和猥琐。   “兰公子,这边请。”   有办事内监上来引路。兰芽有些不放心扭头望息风一眼,但见息风依旧被那太监绊着,便也只能随着办事内监而去。   一队少年被分到几个房间去验身。   兰芽与方静言、薛行远被分到一个房间。   一进门,兰芽便紧张地吸气,心已然提到了嗓子眼儿。   负责验身的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内监,秩品不高,但是能看出来是专干验身这差事的,必定手法老到……兰芽只觉那老内监五官形容有一种说不清的猥琐。   先被验的是薛行远,左右有两个年轻力壮的小内监左右架住薛行远手臂,那老内监走到薛行远身前,望着他粉白的面颊,满意地一笑。老内监这么一笑,他那宛如干瘪核桃一般的脸,便更是褶皱纵横。他眼里更是放出诡异的光……   出其不意,他便伸手进了薛行远的腿之间……   薛行远不知是痛还是怎了,忽地呻.吟起来。兰芽越发紧张得全身的寒毛都立了起来,她抱紧自己,防备地盯着那老内监——但愿是她错了,但愿那老内监眼中突然闪现的光华,不是因了他的动作龌龊!   本以为验身是一摸就完了,却没想到那老家伙的手在薛行远腿之间捏弄揉按良久。当他终于抽回手来时,兰芽轻吐一口气,以为完了;却没想到那老内监又猥琐地笑着凑近薛行远,嗓音里带着奇异的紧绷,命令:“裤带松开,让大爷好好给你验验……”   当老内监的手伸进裤子去,薛行远面上一红一白地,到后来干脆死死闭住眼,已是干哭出声。   房间中回荡着诡谲而又猥琐不堪的气氛,方静言和兰芽都吓得大气都不敢出。   方静言下意识回头来望兰芽一眼,兰芽也只觉浑身冰冷,无力相助。   终于,薛行远的折磨挨完了。老内奸两眼放光地又盯住了兰芽和方静言,“哟,你们两个更俊……谁先来?”   兰芽一抖,却冷不防方静言指着她,疯狂地喊:“爷爷,先,先摸他!”   -   【谢谢正版订阅的亲们,明天见。】   谢谢cathy的1888,13751850960的588+188,小七的188,Constance201259的月票,linyanfei的鲜花,   还有大家的留言哟,么么哒~ ☆、102、想让你疼   兰芽惊讶望了方静言一眼。   早知道他恨,却没想到他恨到如此地步,恨不能随时随刻在她背上捅进一刀!   老内监的脚步已到了眼前。   兰芽从方静言那边收回目光,攥紧指头迎向那老内监。   老内监的眼珠子几乎已是掉到了兰芽面上,两手掌心相搓着,仿佛心痒难耐,“哎哟,你这个孩子,怎地生成这个模样儿。楮”   此时,兰芽反倒不怕了。   也许要感谢那死鬼冯谷,曾经在夜色林中向她展示过一个年老太监的龌龊嘴脸,于是此番再度撞见,就算心惊,却已不胆寒糌。   就在老内监已向她脸蛋儿伸出手来的当儿,兰芽却一矮身子。老内监一摸竟然摸空,不豫地垂首去找。却没想到兰芽竟然是双膝跪倒在地,口称:“小子请老伴伴的安。”   “哎哟,真是个甜嘴的好孩子……”   老内监当真没想到。但凡送到他这儿来验身的,都是初进宫的内监,虽然年纪打小都有,但是一进宫门来都必定被皇家威仪给吓着,进到他眼前的时候,个个都跟木头似的,任凭他怎么着都成,绝不敢有半点反抗或者声张的。   当然就更别说还能这么有眼色的了。   老内监便伸手扶起兰芽,“来来来,让伴伴好好瞧瞧你。嗯,天庭饱满,地阁周正,倒是副好相貌!”   老内监阅人无数,对于相面有些心得,嘴上虽如此说,心下却不由嘀咕:虽说这面相薄了些,这一生注定颇多波折,不过好在时刻有贵人辅助,总能逢凶化吉、遇难成祥。虽然这一生大富大贵都从手心儿溜走,不过也能长命白头。   老内监的两手抚在兰芽肩头,兰芽用力忽略他那只手之前刚摸过什么……   兰芽保持微笑,“小子多谢伴伴!只是小子愚钝,不懂何为天庭,何为地阁,又怕辜负了伴伴的赞誉……所以还请伴伴给小子具体讲讲。”   反正跪着,反正这姿势他没办法验身……反正尽量拖延时间,只待息风发现她不见了寻来就好了。   方静言在旁冷眼瞧着,恨恨地道:“他是想拖延时间!”   老内监一听也乐了,伸手拍她肩头一下:“你个淘小子!别闹了,赶紧起来吧,伴伴给你验完了,也好别耽误正事。”   兰芽更低俯身,不肯起来。   “小子想跟伴伴求教一事,伴伴只需三言两语指教了小子,小子这便起身!”   老内监也无奈,只好答应:“你说吧。伴伴我可不能与你啰嗦,真的只能给你三言两语!”   兰芽欢喜地磕了个头:“伴伴,小子就是好奇,是否这皇宫里所有的公公都是到伴伴这儿来验的身?”   “那是自然!”老内监很有些自矜地说:“不妨告诉你,就算现时身居高位的各位太监,当初刚入宫的时候,也是从咱家手中走过去的!”   兰芽心下一安:那就是说,司夜染也是如此。   兰芽再真心诚意地磕了个响头:“伴伴请恕小子多嘴……小子净身前后,偶然听见资历深的刀子匠老爷们的闲谈,却怎地还有说若有年幼净身的公公,待得成年之后说不定还能长出肉凸来……?”   “哎哟,你个小祸精!”   不待兰芽说完,老内监抢上一步来,一把将她嘴给堵上。他瞪圆了眼珠子警告她:“这话可不准再胡说出去,记住没?”   他那手……竟然直接堵住她的嘴……   兰芽忍住恶心,目光里只流露出驯顺,用力地点头。   老内监这才松开手,面上却已冷了下去,抱着手肘居高临下睨着她:“这些话都是大逆不道的,说这话的人也同样是大逆不道。这是皇宫大内,没的一个半个字传出去,被各宫娘娘听见了,那可是天大的罪过。小子,你记住喽,出了这个门儿之后,便别这么嘴上没有把门儿的了!”   这已是很严重的警告,兰芽却仿佛没没听见,妙目光华一闪,抬头来直望老内监:“伴伴如此说来,那便是真的了!”   老内监面上遽然变色:“咱家什么都没与你说过!”   兰芽不容他否认,口齿伶俐地追上:“伴伴与其费尽心思否认,倒不如给小子一个明白的示下:究竟宫里有没有法子避免此类事情发生?倘若没有,那倘若出了秽乱宫闱的事,那首先追责要掉脑袋的人,头一个可就是伴伴!”   老内监没想到这小子这么大胆子,又是这么口齿伶俐、一句不让!   老内监便寒了脸,冰冷一哂:“你又见过几分世面!宫里的规矩,岂是那帮刀子匠几句胡诌便能坏了的!——我且不妨告诉你,小子你给我记住喽:不光你们刚进宫来时要咱家验身,即便是将来你进了司礼监,当了随堂太监、秉笔太监,甚或是掌印太监,你也依旧要每月两次到咱家这里来,让咱家再替你验清楚喽!只有万分干净的,才准伺候在皇上和各宫主子身边儿!”   原来如此……兰芽狠狠儿地攥了攥拳头:话虽   如此,可是她就不信抓不住司夜染的把柄!纵然身子不能出差错,但是他依旧有其它的法子来取悦贵妃!   老内监伸手一把拎住兰芽衣领,将她扯起来:“怎么着,现在该让咱家给你验过了吧!好好儿的孩子,偏生了一张多话的嘴,真是可惜!”   老内监那张干核桃般的脸越来越近……   兰芽忽地一声大喊:“你敢!”   老内监怒火更炽:“咱家有何不敢!咱家方才与你说得清楚,就算司礼监掌印太监,到了咱家这里来,都得按规矩让咱家摸过!”   兰芽咬着银牙强硬一笑:“那御马监掌印太监司夜染司大人,伴伴是否也敢如方才对待薛行远一般对待司大人!”   老内监一怔,面上却越显阴森:“不消你提醒,我也知道你们是打灵济宫来的新人。你此时才搬出司大人来,也已是晚了!”   左右手臂已被那两个身高力壮的内监掐住,身子动弹不得。兰芽不怒反笑,“伴伴何苦这般色厉内荏?伴伴分明没敢回答小子的话——说呀,倘若此时的人是司夜染,伴伴可否以对薛行远的手法对他验身!”   老内监狠狠盯着兰芽,却没说话。   兰芽放声大笑:“我就知道你不敢!”   心下也越发凛然,原来司夜染的心狠手辣,饶是司礼监的宦官也不敢得罪……   老内监面上挂不住,伸手一把扯住兰芽腰带:“可惜了,你总归不是司大人,于是你便逃不过今天!”   兰芽悠然而笑:“伴伴,你若坚持要这般验,那只管伸手;不过别怪小子没提醒过你——你这只手伸出来好伸,怕就再也收不回去了!”   兰芽轻蔑地盯着他那只苍老的手:“伴伴一辈子在宫里,不过都只凭着这之首才能干这件差事。可是倘若伴伴连这只手都丢了呢,试问宫里还会养伴伴这样一个废物么?”   老内监一惊,不敢置信道:“一个头次进宫的小子,竟敢在咱家的地盘上,如此出言威胁咱家?”   兰芽笑得更从容,“伴伴你过来,我与你耳语一句。”   兰芽越是放肆,那老内监自然越举棋不定。他无奈之下只好凑过耳朵来。   兰芽清凌凌一笑:“……你可知昨晚,小子我睡在谁的榻上?实不相瞒,这地方那个人还没用手碰过,若伴伴抢先摸了,伴伴自己想,以他的性子,伴伴这只手还能留得住否!”   此时此境,也只能这样暂时抛开廉耻,先抬出昨夜的一切来求自保!   兰芽压住心底苦涩,只让自己笑得更加明丽。   老内监果然有些犹豫,目光不自禁地瞄向缩在一旁的方静言。   兰芽便猛然偏首,冷笑着盯住方静言:“告诉他,我究竟是谁!”   方静言面色绝望地苍白,可是眼瞳却阴森地黑。   兰芽心下一沉,随即攒了口口水,猛地唾向方静言:“你好大的胆子!从前我念着咱们从牙行一同走来的情分,纵然你对我言行不敬,我也都忍了,以为终有一日能等到你体谅……可是今日情状,却让我不得不死了这份儿心!方静言,咱们有账不怕算,你此时若再坚持不说话,等我们回了灵济宫,我有的是法子让你好好说话!”   方静言被骂的羞愤交加,忍不住回嘴:“兰公子,你这是威胁我!”   兰芽哪里有功夫真的跟方静言斗嘴,她只捉住他下意识喊出来的称谓,猛然回头瞪住老内监:“伴伴可听见了他喊我什么?兰公子……伴伴阅历深厚,难道还猜不透这称谓的含义?”   老内监果然一惊:“原来你就是,就是那位兰公子?”   兰芽傲然一笑:“来呀,继续来验身好了!本公子等着你!”   那老内监面上的肌肉一条条地抽.搐,到后来整张脸都在扭曲。兰芽便更傲然,冷笑相对。   只有她越从容,那老内监才会越胆怯,才越有把握逃过今日的劫难!   就在此时,门外忽地一声阴嗖嗖的笑:“本官倒要看看,这偌大的宫墙之内,还有那个小小内监竟是摸不得的!”   .   这宫里的房子,虽然看着都是那么富丽堂皇。就算这司礼监是宦官镇守的地界儿,比不上皇上娘娘的寝宫,可是也依旧飞檐高耸。   可是这些房子却都是阳光永远照不进的幽暗。纵然外头的阳光有多盛大,也大半都被窗外的廊檐遮住;纵然有些光束能幸运地照进窗内,却也只能照亮窗户根儿眼前那么巴掌宽的地界。   听见门外的动静,兰芽向门外望去,便只觉逆着光,外头的光芒太过强烈而刺眼,只能影绰绰看见个轮廓,却根本看不清具体的面容。   直到那老内监并两个助手都扑通跪倒在地,口称:“仇大人”时……兰芽才悚然一惊,已是一头一身的冷汗!   哪里想到,盼来的人不是息风,而反倒是冤家对头仇夜雨!   .   原来方才仇夜雨对息风说他先走一步,不   过是虚晃一枪,让息风放松对他的警惕。他在外头兜了个圈子,直接寻到兰芽验身的屋子来!   这个机会,他怎会轻易放过?   .   仇夜雨缓缓踱步进来,绕着兰芽走了两圈,上下前后地将兰芽打量清楚。   遂淡淡一笑,冲那老内监说:“王顺儿,旁的屋子里十个八个的都验完了,怎地就你这里,不过三个,却磨蹭到现在还没验完?”   原来老内监名王顺儿。   王顺儿不敢怠慢,忙凑上一步,低低附在仇夜雨耳边说了几句。   那自然是关于兰芽身份的话,与忌惮司夜染什么的。   不料仇夜雨听完,却响亮一笑:“你净胡说!我们小六儿岂是那样徇私枉法的人!他一向是最守宫规的,万事都只以皇上为重。”   仇夜雨冰冷的目光,宛如粘稠凉滑的蛇,在兰芽面上游弋而过。   “……就算兰公子真的是小六儿的新宠,那也无妨,小六儿必定不会为了他而坏了宫里的规矩。再说这里是司礼监,不是小六儿的御马监,小六儿又岂会干涉咱们的差事?”   仇夜雨语声听似温柔,可是那里头的奚落和嘲讽却让人鸡皮疙瘩粒粒耸起!   仇夜雨盯着兰芽的眼睛,吩咐王顺儿:“办你的差。若有差错,本官在此替你担着就是!”   .   宫里的人,但凡有点心眼儿的,谁不知道年轻一辈的太监里头,仇夜雨跟司夜染是死对头?   就算旁人都未必敢得罪司夜染,可是仇夜雨敢;但凡司夜染说是的,仇夜雨一定说非。   此时既然得了仇夜雨的撑腰,那王顺儿自然胆气大增,涎着脸躬身称谢,当着仇夜雨的面儿,朝兰芽裤腰伸过手来——   情势已至此,兰芽索性笑声更亮:“好啊伴伴,原来是仇大人替伴伴撑腰!伴伴既然打定了主意,要仗着仇大人的支持而欺负咱们灵济宫的人,那咱们倒是眉头都不皱一皱!”   兰芽此意便是刻意将矛盾升级,将王顺儿绕进仇夜雨与司夜染的矛盾里去。倘若他今天敢摸,那就是公然站到仇夜雨一边,那么就必将与司夜染势不两立。   以他王顺儿一个低等级的宦官,她倒要看他敢是不敢!   王顺儿果然一颤,他活了这么大一把年纪,岂能分不清这其中利害?莫说仇夜雨根本不可能看上他,此时撑腰不过一时之举;此事过了,就算他被司夜染整死了,仇夜雨也不带多看他一眼的……王顺儿遂一哆嗦,将手又收了回去。   年老成精,王顺儿索性忽地往地上一躺,手刨脚蹬腿抽筋。   他那两个徒弟也有些小聪明,急忙奔上来左右扶住,向仇夜雨叩头说:“王爷的旧病又犯了,还望大人海涵。”   仇夜雨啐了一口,抬头阴冷望向兰芽:“他不敢便不敢吧,咱们就也别难为他了。不过宫里的规矩不能乱,咱们司礼监的差事不能不完成。兰公子,那只好委屈你一回,就由本官来亲自为你验身好了……”   外间都传,司夜染对这个新宠极是上心。为了他,竟然将跟在他身边多年的藏花都给支走了。   青州那边的探子更有来报,说藏花私从南昌到了青州去过,从青州书庐里捉走过一个书生,吊在山洞里疯狂鞭打……探子们都说,藏花竟然是一边挥鞭一边哭喊。紫府的探子都了解藏花脾性,那么个杀人不眨眼的冷血杀手,竟是被什么伤了心?   仇夜雨想到这里,便更觉有趣。今天这验身,他必定要亲自动手来摸一摸了。   他忍不住猜想,倘若知道心尖儿上的新宠被他给摸遍了,司夜染会不会气得在灵济宫里当场吐血?   原来其实不用将冯谷的死赖在他头上,甚至不必要将他告到皇上面前……只需好好调弄一下他的心尖宠,便说不定能要了他的半条命啊。   仇夜雨越想越开心,猛然伸手,狠狠用力,一把扯断了兰芽的裤带!   -   【看大家在留言区里“兰兰”、“染染”地叫,还真挺押韵的说~~O(∩_∩)O,明天见。】   谢谢浩dan的鲜花~~~ ☆、103、是我的人   大辱将至,兰芽不悲反笑。   因为眼前人已不再是那个王顺儿,而是司夜染的死对头仇夜雨!既然她现在被冠以“司夜染新宠”的称号,那么她就知道,仇夜雨早晚不会放过她。   仇夜雨眯眼望她:“你笑什么?”   兰芽仰头清冽直视仇夜雨的眼睛:“我笑自己福泽深厚,小小没有秩品之身,竟然能得仇大人亲手验过……”她瞪一眼王顺儿:“这本是卑贱的差事,那王顺儿也是个下作的骨头!可是仇大人却不同,我今日当真没想到仇大人原来自甘下贱!”   仇夜雨挑眉狂笑:“你竟然敢骂本官!兰公子,你知道上一个敢骂本官的人,究竟是什么下场么?”   兰芽桀骜而笑:“大人不妨仔细说说,我洗耳恭听!楮”   仇夜雨又是一怔,眯眼望她:“你为何要听?”   正在此时,门口忽地一阵杂沓。仇夜雨手下想要奔进来禀报,却被人从后方擒住。门口光影一闪,已有锦袍少年含笑而入。长眸斜睨,眉角轻扬。   他淡然一甩纯白廛尾,幽暗的房间中便有一道华光闪过,窒闷的气息也被一道兰麝香气化开,让人心神一敞。   他薄抿红唇,仿佛忍着笑意,浅缓道:“只因她正在调查冯谷之死一案。此案牵扯到仇大人,她正乐得收集所有与仇大人有关的事情——尤其是,仇大人如何虐杀不听话的下属。”   正是司夜染。   兰芽一颗心狠狠一跳,这一刻望着他,不知怎地竟想要流泪。   ——他终究还是来了。   即便明知这里是司礼监地界,他不该随意踏足,否则会引非议;   即便,他明知他最大的对头仇夜雨已在此间,故意想要借此挑衅,他却还是来了!   兰芽深吸口气,努力抑住眼泪,不想让他瞧见。   不,她的泪水只因此时窘境而起,跟他来与不来,并无干系!   .   仇夜雨却听得一惊,不敢置信地瞪向司夜染:“小六儿,你是说你竟然将冯谷的案子交给他来办?”   司夜染目光宁和地落在兰芽面上,轻描淡写回复仇夜雨:“千真万确。”   “哈,哈哈,小六儿你这是哪一出?”仇夜雨几声干笑:“他今年多大?”   “十三。”   “他从前办过案么?”   “从未。”   仇夜雨眯起眼来,目光却凌厉刺向司夜染:“你是说,你竟然将冯谷的案子交给这么个只有十三岁、还从未办过案子的黄口小儿?!”   司夜染面上毫无烟火色,甚至无害浅笑。   “没错。”   听到这里,兰芽都忍不住想要笑了。仇夜雨该有多蠢,竟然还没听懂司夜染这明明白白的讽刺!   仇夜雨好不容易抓住冯谷之死,郑重其事地都告到了皇上面前去,可是人家司夜染却根本就没当过事儿,随便将案子丢给她这么个新手去处理!   司夜染目光轻柔拢着兰芽,瞧见她唇角隐秘地勾起,便知她懂了。他的心便更加平静,笑得也更从容。   他索性走上前来,一甩廛尾向仇夜雨抱拳:“有些日子没见过四哥,小弟在这里给四哥请安。实则非是小弟不惦念四哥,只因冯谷之死难免让咱们两个之间多了嫌隙。为免外人闲话,小弟只好退避三舍,只待案子了结了,再跟四哥好好聚聚。”   “不过竟然相请不如偶遇,那小弟就在这儿给四哥请安了。”   他们那一批进内书堂被重点培养的“夜”字辈小宦官里,以年纪排序,仇夜雨排第四,司夜染则排第六。那时彼此相依为命的孩子,便亲热地彼此以兄弟相称。本以为这一声兄弟便是一生的山高水长,却不曾想不过几年的工夫,便已然各自东西,渐行渐远。   仇夜雨尴尬一笑:“难为你还有此心。只是别告诉我,此时本当在御马监署理公务的你,竟然私自跑到司礼监的地界来,就是为了妨碍为兄办差的!”   司夜染清亮一笑:“怎会!小弟前来,只因为听说四哥也来了。小弟自然不是来看她的,小弟是来看望四哥的。”   司夜染淡然摆袖:“……既然四哥屡屡提及公务,那么小弟便也不得不公事公办。夜染此来,一来是为了看望四哥,给四哥请个安;再者也是要监督我灵济宫办案的公差,以免有人假公济私,借着简简单单的验身而故惹波澜,借以伤害了办案人员!”   言下之意,因为兰芽正在办冯谷的案子,而仇夜雨牵连案中,于是仇夜雨便要假公济私,暗下黑手!   仇夜雨自然听出来了,咬牙瞪着司夜染,却一时不知该如何分辩。   “小六你这是何意?”   “字面意思。”司夜染斜睨一笑:“以四哥聪明,又何必装不明白?”   仇夜雨骑虎难下,便是冷笑:“按你意思,我若是验了你的人,便是暗下黑手;可是难道今天这验身的宫规,还无法进行   了?”   司夜染淡然坐下,侧身对着仇夜雨,只伸出长指缓缓梳理着廛尾上华光潋滟的白毛:“四哥说的哪里话来?难道忘了,小弟是最以宫规为重的?四哥尽管办差,小弟只在旁看着,绝不敢拦着。”   司夜染偏首,目光滑过兰芽面颊:“甚至,小弟还只会帮四哥弹压着她。倘若她不肯听话,小弟倒要第一个斥她,令她乖乖听话才是。”   此时的司夜染又与在灵济宫时不同。在灵济宫时,他是个森冷的阎罗王;可是在皇宫大内,他却又仿佛化身齿白唇红、笑容无害的少年。说话都是温柔浅缓,眼波潋滟流转,无限风.情。   可是他那柔软吐出的一字一句,饶是一直旁观的方静言,竟然也听得心惊胆战!   他看似无害,实则一字一句全都画好了陷阱。让人稍一不小心,踏进去就是万劫不复!而他则悠然等在阱口,闲闲等着收网。   .   仇夜雨暗自咬牙挣扎几番,方笑:“既然小六儿你担心为兄下黑手,也罢,咱们换过旁人来验就是!”   司夜染又是咯咯一笑,纯真无害的模样:“……试问我的人连四哥你都不敢亲自动手了,小弟倒想知道,这里里外外还有谁胆敢在我司夜染面前,伸手碰我的人?!”   此一言掷地有声,在场众人全都面面相觑。   仇夜雨面上难看,狠狠道:“你什么意思?今天难道当真就想违了宫规,不准他验身了?”   司夜染咯咯地又笑起来,语声更为柔软:“四哥又糊涂了,怎地说起了车轱辘话?”   他缓缓起身踱到兰芽跟前,转身立定,瞧着仇夜雨乐:“小弟说旁人不敢当着我的面碰他,却不是再没人敢给他验身……”他长眉斜飞:“不是还有小弟本人么?”   兰芽大震,惊恐望向司夜染。   他却一径微笑,也不转眸来看她。   仇夜雨恨恨眯眼:“你说你亲自为他验身?”   司夜染脚跟儿旋了个圈儿:“有何不可?还要四哥见证就好。”   他说着便走到兰芽面前来,垂首盯住她眼睛。   从这个角度看过去,他的瞳仁又大又亮,虽然底色是有些诡异的浅淡,兰芽却也不自主地被他摄住。   他伸手,修长的手指沿着之前已被王顺儿扯断的腰带,伸进她衣衫。   兰芽咬牙低低嘶吼:“你——敢!”   他则长指坚定,从她肚脐眼儿滑过,直向下去。他冲她眨眼:“嘘……闭上眼睛。”   他的指尖微凉,每一个细小的动作都从容而坚定,甚至带着一种傲慢的优雅,毫不迟疑,揉上她禁地……   他与她耳鬓相近,他忽然悠长了的呼吸,只被她听见。她挣扎不得,只得狠狠咬牙,闭起了眼睛。   虽则受辱,但是心地却也悄然涌起一重庆幸——既然宫规不可违,既然躲不过验身,好歹是被他碰触,而不是被那猥琐的王顺儿,以及阴森的仇夜雨!   她这样绝不肯说出来的安心,她自己却不知已然经由身子传达到了他指尖。他触手柔软,并无僵直……他便悄然藏住微笑,让自己的指尖也变得更加温柔。   寻花问蕊,穿叶拂柳;深探浅戏,缓挑慢捻……   兰芽被陌生的电流一遍遍洗刷,脚尖不由绷直,深深吸气以平息心头悸动。   她未经人事,不过幸有昨晚毛笔之探——让她能禁受得住此时的拨弄,而没有当场羞愤哭泣,或者忍不住地尖叫……   司夜染再深深吸口气,方忍住动作,回眸斜睨仇夜雨。   他又另只手将兰芽裤子按紧,描出轮廓形状,轻蔑道:“四哥可看清了,她这里是平的,别无他物!”   若有那宝贝,这般按紧了裤子,是怎么都藏不住了。仇夜雨认真看了,只得愤愤甩袖而去:“小六儿,看好你的人,别再让他再犯在为兄手里!”   仇夜雨离去,房间里他的手下也跟着鱼贯而出。跟着司夜染同来的初礼等人也都极有眼色,连忙悄然退出去,将房门带严。   一切都安静下来,兰芽才终于放开自己的唇,忍不住啜泣出声。   纵然没有被仇夜雨得逞,可是身为女儿,却不得不被人按住那私密之地,描出轮廓来示人……此等境遇,亦比死还痛!   .   之前她始终死死咬住唇忍受,她已然将唇咬出血来;此时终于可以哭出来,却依旧要谨慎地压低音量……   她绝望而哀哀的饮泣,让他的心被刀刺一般疼。   司夜染伸手拢住兰芽,吩咐:“想哭就哭出来!哭完了,就都忘了。”   兰芽张开泪眼,含恨瞪着他:“大人,小的又如何敢忘大人方才的折辱!”   他纵然比王顺儿和仇夜雨好,可是他方才所为同样也是对她的羞.辱!   司夜染缓缓收了柔情,桀骜而冷漠地垂眸望她:“……你再不接受也要接受,因为从此,这样的碰   触只会越来越多!”   兰芽紧咬牙关,含泪恨恨瞪他。   这天下所有的宦官,都是一丘之貉!   他眯眼望她:“还想反抗?兰公子,你又想惹本官生气!也罢,本官容不得旁人责罚你,但是宫规不可违,本官便亲手执行宫规罢!”   兰芽惊恐:“你又想要怎样!”   他却已长指突入,轻车熟路,只是节奏更快!   宛如惊涛拍岸,鱼龙翻转,兰芽片刻便已按捺不住,低低吟出声来!   他另一手扣紧她翘TUN,趋近她耳边,沙哑命令:“哭,大声地哭;叫也要大声一点!”   随之,他动作更快,兰芽再禁受不住,耻.辱与奇异的快.感叠加,她紧紧闭住眼睛,仰头向天,凄惨哭号!   .   门外廊下,极为拢音。   不知这是不是皇家的用意,深宫大内纵然房舍阔大,但是其实一点声音都会被放大。于是这宫里的人,不管是娘娘主子,还是宦官宫女,俱都不敢窃窃私语。   于是兰芽这样凄惨的哭号便轻易穿透门户,在院子里惨烈回荡,闻者无不恻然。   来晚了的息风心存愧疚,担心地直问初礼:“大人这又是何必!”   初礼眼观鼻,鼻观口:“兰公子也是太不懂规矩,太不知敬重司礼监,大人必定要狠狠惩罚。”   兰芽的惨叫声在司礼监衙门里传了个遍,原本还有司礼监的太监非常不满司夜染跨监来办事,可是因了这惨叫声,便也不好意思再多说什么。   司夜染此举,已然是给足了司礼监面子。   于是兰芽被拖出来的时候,满面苍白的凄惨模样,还多少收到了一点同情。   待得司夜染将兰芽带走了,司礼监的人还私下议论:“司公公实在是太狠了,对自己这个新宠竟然也不手下留情。原以为这位兰公子有所不同……哪知,司公公根本没有半点怜惜。”   .   司夜染带着兰芽出了司礼监,迎面便撞上笑眯眯的长贵。   长贵上前拱手:“司公公,咱家等候多时了。”长贵错开眼,用力盯了兰芽一眼,便笑道:“这位就是兰公子吧?既然兰公子也在,那司公公便赶紧随了咱家一同去拜见贵妃娘娘吧?贵妃娘娘已是等得急了。”   兰芽腰膝酸软,要被扶着才能勉强走路。此时一听便整颗心都提了起来——刚逃过司礼监这一劫,却又要去面对贵妃那个老妖妇了么?   关于这位贵妃娘娘,兰芽有时也曾经听内宅、外宅的人们都议论过。外宅的爹爹、兄长,并一众爹爹的弟子和交游,所议论的都是贵妃的牡鸡司晨、蛊惑君心。皇上为了这个出身宫女、又年长了十七岁的贵妃,竟然多年不上朝听政;甚至几番为了想要立贵妃为后,被太后拦阻之后,又几次为了贵妃而责骂贵为中宫的皇后,甚至数度放言要为了贵妃而废了皇后!   更令人担忧的是,自从贵妃所生的皇长子夭折之后,后宫竟然多年再无能长大的皇子!或者莫名其妙死去,或者根本就没机会降生——所有人都认定是贵妃所为。长此以往,国祚何继!   而内宅中,娘亲和嫂嫂等人议论的却是贵妃的狐媚。以十七岁的年长,竟然能迷得皇上专房独宠,而将三千佳丽冷落在旁……女人们都是好奇,贵妃究竟是有何样的手腕?   兰芽那时小,听着也只笑笑。娘亲们说到关键处,甚至将她赶出门外,说未出阁的姑娘家不能听这些……   却没想到,有朝一日,她将当真走到贵妃面前去,接受这个传说沸的女人的当面检核。   是福,还是祸?   司夜染平静一笑:“自然要去拜见娘娘。夜染原本便是朝昭德宫去,又哪里敢让贵公公等候在此?”   长贵面上十分尴尬,已是被司夜染说破了他故意的等候,他只好笑笑:“司公公,兰公子,请吧。”   --   【小解释,大家常见某苏提“内监”,却不常用“太监”吧?那是因为不是所有宦官都可以叫太监,只有高层的才是太监撒……司夜染、怀恩、仇夜雨这样的可以叫太监,王顺儿、双宝之类的是不可以这么叫滴~~明天见。】   谢谢enyalzh的3月票,wangjuefang的月票。 ☆、104、贵妃手腕   司夜染在前,兰芽在后。兰芽走过长贵身边时,两人目光不由一撞。   长贵在打量兰芽,兰芽也在见了他相貌时一皱眉。   原来之前所见那个跟息风说话的宦官,就是长贵!她直觉厌憎的人,让她不由得脊背有些生寒。   贵妃传召,不敢耽搁,司夜染带着兰芽直赴昭德宫。   兰芽疾步行走,只敢偷偷抬眼,草草扫过宫内景致,便已忍不住咋舌糌。   灵济宫也算荟萃了四海的,之前她在司礼监等处也亲眼见识了皇家的雍贵,可是那些却都无法与此时所见相提并论。仿佛皇帝将这紫禁城中所有最精华、最稀罕的玩意儿,都一股脑汇聚到了这昭德宫里来。   万千宠爱在一身,果不虚言楮。   长贵先登上台阶,向内长声禀告:“禀娘娘,司公公与兰公子求见——”   珠帘一撞,娘娘宫内一位雍容的大宫女走到门边,立在门槛内,音调不高不低地说:“叫——”   司夜染忙整理衣冠,回头觑了兰芽一眼,两人一先一后急匆匆进了寝殿。   .   殿内异香飘渺,珠叠玉堆,光彩暗转。兰芽垂着头走在司夜染后面,不敢抬头肆意地看,可是也没放过任何机会,悄悄儿地去打量。   总归司夜染在前头挡着呢,她不相信贵妃能瞧见她偷瞄。   这些东西,全天下也许只有这一个地方能看得见,这一回看见了下次不定什么时候才有机会,于是她可当真不能白来这一趟,总归要多看几样儿才称心。   却不料想,前面司夜染已经隔着花罩外便跪下了,她好悬直接撞司夜染后背上。   是那大宫女瞧见了,轻斥一声:“跪——”   兰芽赶紧收神,躲在司夜染背后也跪倒在地。   没想到里面却传来洪亮的笑声:“梅影……那个孩子就是兰公子?倒也有趣。”   兰芽闻声便忍不住一皱眉。   想象这位贵妃娘娘一定是千娇百媚,说话当是千回百转、莺声呖呖,却没想到竟然是这样洪亮的。   司夜染抢先答道:“回娘娘,他年纪小不懂事,若有冲撞,还望娘娘慈心宽宥。”   “瞧你说的,”贵妃含笑嗔怪:“本宫还没说话,你倒先让那孩子怕了本宫不成?小六你倒自己拍拍良心,本宫素来是如何对你们的?”   司夜染忙伏地磕了个头:“是奴婢说错话了。娘娘一向慈心仁厚,对待奴婢们最是宽容。”   “哼,这还差不多。”   随着贵妃的语声,三重垂帘缓缓挑开。   兰芽听着那帘子上的珠翠彼此相撞的清脆响声,真想赶紧抬头看一眼那贵妃究竟长什么样儿……却碍着宫规,只能狠狠垂着头,绝不敢抬眼上望。   倒是贵妃又吩咐:“那个孩子,你往前来,让本宫好好瞧瞧。”   那个叫梅影的大宫女,悄然走到兰芽身边,向兰芽示范宫里该如何行礼。兰芽偏头都瞧见了,却没按着梅影的套路走,她依旧保持着跪姿,索性向贵妃膝行爬了过去。   从司夜染身边经过时,她知道司夜染盯了她一眼,可是她也只当没看见,依旧坚定不移地学狗爬。   爬到贵妃面前时咚咚磕了三个响头,将贵妃都逗笑了:“哎哟你这孩子,何苦这般?”说着扬声,“梅影,是你没用,怎地连这点子礼数都教不清楚?”   梅影无奈,只得跪下请罪。   兰芽赶紧又磕头:“娘娘错怪梅影姐姐了,实则姐姐教得极好,是奴婢愚钝,着实学不会姐姐那曼妙宛若仙子般的身姿……”   一句话将贵妃娘娘逗得大笑,梅影也悄悄儿地红了脸。   只有司夜染眯紧长眸,面上再增一层寒霜。   贵妃道:“抬起头来吧,让本宫好好瞧瞧。”   兰芽驯顺抬脸,却不敢抬眼去看。只觉贵妃的目光沿着她的面颊仔仔细细逡巡而过,然后轻轻叹息了声:“果然生得标致,怨不得你们家司大人愿意为你而闹得满城风雨。”   兰芽不知该如何应对,依旧跪在远处的司夜染却连忙叩头:“娘娘这是责怪奴婢闹出太大的动静来了。”   贵妃轻哼:“你个猴儿崽子,不必用这样的话噎我!我是什么样的人,又岂是怕那动静大的?你既然是从我昭德宫走出去的,又怕什么闹出动静来?”   这贵妃的性子,当真让兰芽出乎意料。她连忙趁着贵妃跟司夜染说话的当儿,悄然抬眼快速打量贵妃一眼……   果然有如想象中一般的妖娆妩媚,却有与想象中略有不同。她不是娇柔婉转的类型,她身量很高,肩膀很直。更与众不同的是她那一对眉毛——不似兰芽家中女眷一般地修剪成柳叶细眉,而是保存原状,眉宇之间隐隐含着一股男儿般的英气。   于是这同样幽暗的宫殿,仿佛也因为贵妃的英气而显得亮堂起来。   兰芽心下便又晃荡了晃荡,不由得   连忙调整自己的心态——倘若用从前以为的方式去讨好贵妃,便不妥当了。   贵妃看毕了兰芽,又转向窗外:“外头还有几个孩子吧?便一同都看了吧。本宫早听说司礼监那边都传开了,说司公公这批孩子都挑得个顶个儿地好啊。”   外头方静言、薛行远几个被长贵引着进来,于外间遥遥地向贵妃磕头。贵妃没叫到近前去,只远远打量了几眼,点头道:“各赏二两银子,难得你们让本宫今早儿上就开心。”   二两银子对于他们来说,可不是小数目,几个少年都欢欢喜喜磕头谢恩。兰芽心下一忖,连忙也趴地下磕头,口中连连祈求:“娘娘,奴婢是否也可承此慈恩?”   司夜染忍不住再盯她一眼。她虽然没看见,可是如芒在背,猜也猜到了。   贵妃也有些意外,跟梅影对了个目光,遂笑道:“原以为你是你家司大人心头的宝,银子什么的断断是少不了你花用的——此时看来,倒是你们大人苛待你了?”   兰芽伏地叩首,嘻嘻一笑:“银子什么的,多了总不咬手。”   贵妃便朗声一笑,吩咐梅影:“去拿银子来!”   打赏完毕,梅影和长贵亲自带一班少年出去,候在仪门外。寝殿里只剩下贵妃和司夜染两个人。贵妃一改之前爽朗,盯着司夜染便是清冷地笑。   “猴儿崽子,瞧瞧你挑的人!相貌虽然别致,不过竟然是个贪得无厌的,连二两银子都不肯放过!”   司夜染却从地上爬起来,浅浅笑着走到贵妃膝前,跪在脚踏上拿过玉瓜槌来给贵妃敲腿:“奴婢只看中他相貌标致就够了,哪里在乎他是否贪婪。总归,奴婢对他不过一时新鲜,又没想要跟他地久天长。”   “真的?”   司夜染陪着笑:“奴婢岂敢欺瞒娘娘?”   贵妃抬脚踢司夜染肩上,力道虽则不重,司夜染却也就势翻倒在地,不过面上依旧驯顺地笑:“娘娘仔细抻了脚。若是奴婢惹娘娘不高兴了,娘娘吩咐奴婢自己掌嘴便是。”   贵妃咬着手绢儿笑:“得了,你个猴儿精,你明知道本宫舍不得那么罚你,偏说出来堵本宫的心!”   司夜染匍匐行礼:“奴才胆敢这么放肆,也都只因为心里明白娘娘疼惜奴婢……”   .   两人在殿内说话儿,兰芽等人在外头静等。大家伙儿都眼珠子不够用一般地抓紧打量这昭德宫的金雕玉砌,还得小心别让长贵和梅影看见给申斥了;只有兰芽一直盯着寝殿那边的动静,恨不能伸长了脖子,垫高了脚尖儿,好好儿听听他们两个单独在里头说什么才好!   可惜这皇家的宫苑设计得虽极拢音,可是那寝殿的墙却也太厚,隔绝了所有的身影和响动。她白劳累了半晌,压根儿就是什么都听不见!   兰芽急得一个劲儿瞄着那长贵和梅影,心说:这后宫里,岂能允许妃嫔与太监单独关起门来说话的?   方才她可瞧得清,长贵那样的内监,也只敢走到寝殿门口去回话,具体的总要殿内伺候的宫女出来传话才行——可是怎么就司夜染这样逾矩了?难道长贵和梅影就只当什么都没发生么?   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有一鳞半爪的声响终于传进了兰芽的耳朵。   听不真切,却能听出是笑声,吃吃的,怎么听都是暧.昧……   .   仪门之外,兰芽心内像热锅上的蚂蚁。   却冷不防见梅影进寝殿去,又出来。然后梅影立在廊上伸手又叫了两个宫女,三人一同向这边走过来。   兰芽以为终于熬完了,可以走了,却不成想梅影一声令下:“擒住他!”   那两个宫女上来,便一左一右狠狠扣住兰芽的手臂,将她向配殿耳房拖去!   兰芽惊叫:“姐姐,这是怎了?姐姐有话好说,奴婢若有错处,给姐姐磕头便是!”   梅影却目光森冷,上来一把捂住她嘴,低低说:“娘娘吩咐的差事,你闭嘴吧!”   被拖进耳房,房门铿然关严。那两个宫女扑上来便扯兰芽的裤子。   兰芽死命拽住裤腰,忍不住扬声大喊救命。   此时此刻,也只能寄希望于司夜染……希望他能听见,希望他来救她。   可是却等不到他来,只等来了梅影冰凉的手指——   梅影在她肚脐下方三寸处左右按压一番,又令左右那两个宫女在相同位置摸了摸,三人相视点头,这才放开了兰芽。   兰芽连忙提上裤子,捂住裤腰,已是忍不住落下泪来。   完了,刚刚一瞬,已是被三个宫女什么都看见了!虽然她们同为女子,可是一旦揭穿她实为女儿,贵妃和宫规就都饶不了她!   .   贵妃与司夜染嬉笑了一阵,梅影悄然走进来,附在贵妃耳边低语了几声。   贵妃听了,眉眼稍霁,目光在司夜染面上打了几个转。   梅影说完也悄然瞅了司夜染一眼,便   悄然退出去。   贵妃有些乏了,斜躺在榻上,用脚尖捅了捅司夜染肩窝:“猴儿崽子,真当我什么都没瞧出来?”   司夜染舍了玉瓜,伸手给贵妃直接给贵妃捏腿:“奴婢哪里敢欺瞒娘娘?这天下的事、凡尘中的人,哪里有娘娘看不透的?”   贵妃将手绢掷出去,砸到司夜染脸上:“你好大的胆子,敢私自收着女孩子,还以男装改扮了,竟至还带进宫里来!”   司夜染不慌不忙一笑。   贵妃当年以宫女身份,四岁入宫;如今已然年逾不惑。凭她眼光,如何看不出兰芽乃是女扮男装!   也都怪那小东西面容太过娇丽,身段太过窈窕,纵然男装也还是惹眼。对于那些不善女色的内监来说,尚可小骗;但是对于贵妃这样太懂女子的人来说,是如何都瞒不过的。   司夜染将手绢奉还贵妃手里,将头磕在贵妃身边榻沿儿:“……奴婢从小到大,还从未碰过女色,心下总难免好奇。于是这一回便有些按捺不住,原本也想浅尝辄止,却也没想到那小东西仿佛有毒。”   司夜染难得地脸红,长眸里光彩流转:“奴婢竟,有些执迷了。”   贵妃细细地听了,幽幽地乐:“也罢,你总归是长大了。这宫里的内侍,但凡到了年纪,哪个不私下里跟宫女对食?你既然不喜欢宫女,只看准了这个,倒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贵妃撕扯着手绢转了转:“只是,身家必须要清楚。否则,那就是你的弥天大祸!你要明白,古来多少男人就是败在女色之上。色字头上一把刀,慎之,慎之!”   司夜染忖了一刻,便离了手,爬会地面上,郑重又是三个响头:“奴婢就知道什么都瞒不过娘娘。娘娘定然是已经知道了,她就是岳家漏网之女岳兰芽。”   贵妃瞟着司夜染,面上浮起得意的笑意:“……你当年扮成小童混入岳如期府,替皇上监视这位交游甚广的文华殿大学士一言一行,便自难免碰见岳如期这位千金。于是彼时,已然动了心思吧?”   饶是司夜染,心下也是轰然一声,连忙再叩头请罪。   贵妃冷哼一声:“起来吧。算你今儿没敢欺瞒本宫,该说的都提前说了,本宫便不与你计较。倘若你之前敢有一个字的欺瞒,猴儿崽子啊,就算本宫舍不得杀你,先毁了那小蹄子却是肯的!”   司夜染额头汗下,伏地不敢起身。   贵妃用养得极好的长指甲缓缓从手绢上的金丝凤凰上滑过:“……本宫再提醒你一句:动情尚可,不可沉迷。”   司夜染称是:“娘娘明鉴,奴婢亲手杀了她全家,又如何肯长久留她在身边?不过一时情动,想也是这个年纪的缘故。待得一年半载,用腻了,奴婢自不会留她在人间。”   司夜染面上重新浮起冷艳之色,眼角微微斜飞:“此时宠着她,纵容着她,不过让她警惕渐褪。待得岳如期旧党寻来,奴婢正可以她为饵,一网打尽!”   贵妃淡淡地应了声:“嗯。岳如期不识时务,胆敢多年上窜下跳,一直在朝堂上鼓吹与北元交好——他竟然忘了,咱们皇上当年因为北元南侵,而受了多少的委屈!所以岳如期该死,岳党都该死,他的女儿——也不能久留。”   贵妃冷冷睇着司夜染:“你亲手养的猫儿,本宫等着你亲手除了。时辰你自己掌握,不过本宫却会一直记着问你讨。”   .   司夜染终于从寝殿里走出来,兰芽抱住如堕冰窟的自己,凄恻望向他。   司夜染目光无波无澜地从她面上转过,只吩咐:“都回去吧。”   出了宫门,兰芽只觉心念成灰,一步一步走得困难。   忽见初礼从前方回转来,走到她身畔低低说:“大人叫公子一并上轿去。”   兰芽愕了愕,忍不住抬眸望向那顶行在红墙金瓦之间的银龙小轿。   纵然皇室荣华,却都掩不住那抹银色流光。   -   【关于贵妃与大人的关系,某苏知道有些亲有些如鲠在喉。某苏只想告诉大家呢,别急着下结论,慢慢看,也许一切跟大家眼睛看到的根本就不是一回事~明天加更,O(∩_∩)O】   谢谢蓝的红包,940706的3张月票,vanish的闪钻+鲜花,冷双城的钻石~~还有大家的有爱留言唷~ ☆、105、心已怦然(一万一千字,答谢加更)   兰芽曾与司夜染同轿过,不过却不是这顶银龙小轿。彼时是一顶大轿,内外两层,形制堪比拔步床。   而此时的银龙小轿,内里狭窄,仅容一人。   兰芽爬进去便手足无措,缩在门口不知该如何进退。   司夜染盯着她半晌,无奈地叹了口气,亲手将轿帘落下,然后将她拎起来,搁在他身边儿糌。   两人这样并肩坐着,便只能挤在一起,肩膀紧挨着肩膀,手臂贴着手臂,腿碰着腿。   兰芽便有些心虚气短,只觉这小小天地之间的温度陡然高涨,将她的脸都蒸红。她只能困难地别开头去,眼睛只绕着小轿内壁打转。   那些银色锦缎之上,用白银搓线修成的蟒龙,个个张牙舞爪、嚣张霸气,这么看过去,便仿佛亲眼观赏千百只蟒龙打架……倒也不腻烦。   她便忍不住想,素日司夜染自己坐在这顶轿子里,是不是就盯着她此时眼前所见的一切,看银龙翻滚,忖度该如何覆雨翻云楮?   .   她原本窘迫得不知该如何自处,可是须臾便平静下来,接下来又公然在他眼前走了神……   司夜染心下只能无力叹息了声,慵懒问:“又在想什么?”   兰芽一震,连忙回神。自然不敢实说,只拈了心上几缕哀伤,垂下粉颈去,低低啜泣:“小的又给大人惹麻烦了,所以不敢面对大人。”   司夜染轻哼:“又怎了?”   兰芽想挪出身子来,正儿八百给他跪下,奈何空间实在狭窄,她向外扭着挪,就连带着司夜染也跟着一起扭起来……幸好这轿子用料做工极佳,方没有因为他们两个的一起扭动而发出吱嘎动静,否则——外头人还不得以为别的什么了!   司夜染只能无奈冷笑:“既然怕外头人想歪了,就别动了!”   兰芽一脸通红盯住他,只得深深垂下头,“……娘娘身边的梅影,趁着大人在寝殿内陪娘娘说话儿的当,将小的硬押进偏殿的耳房去——给,给小的验了身。”   水意终是浮上视野,兰芽用力眨去:“小的抗拒不得,所有秘密都被梅影她们看去。想此时娘娘定然也知道了小的是女儿身——小的一身生死事小,小的只担心连累了大人。”   轿子里的光暗,只有随着轿身摇曳,从轿帘缝隙里透进来的那么几缕光。于是兰芽就越发觉得看不清司夜染的神情——即便距离这样近,即便几乎脸贴着脸,却还是看不清。   司夜染轻哼了一声:“你错了,我根本就没想过要瞒着娘娘。再说,以娘娘眼力,不管怎么伪装,实则都是瞒不住的。”   他斜睨过来:“我早已在娘娘面前说了实话,娘娘也未曾责怪。”   “真的?”兰芽一喜:“娘娘真的不会因为小的,而迁怒于大人?”   司夜染再哼一声:“抱歉,让你失望了。”   兰芽一窘:“大人这是说的哪里话来?”   司夜染目光斜掠过来:“兰公子,别当我不明白你在做什么——你实则恨不得女儿身的秘密被梅影她们发现,借此让娘娘责备于我。最好趁机从此让我断了娘娘的支持才好!”   “兰公子,你苦心孤诣,时时刻刻不放过任何机会,巴不得我死了!”   .   兰芽猛地转过头去,狠狠盯着轿子内壁。   他没说错,她是时刻想寻找机会,恨不能断了他背后所有支援,恨不能让他死了才好!   可是之前无论是在司礼监,还是在梅影她们手底下,她发疯斗狠,一是为了给自己保命,其二却都是想的他!   此时她只恨自己,方才怎么会有那么要不得的一念之仁?她应该永远恨他,绝不容许哪怕有一闪念的迟疑!   也不至于让他此时这般奚落于她!   .   又生气了。   司夜染手肘抵着窗沿儿,指尖撑住额角斜睨向她——她这根小脖子若总这么扭着,是不是快要断了?   还有他这精工刺绣的轿子,可会被她目光里的火给焚了?   他这么想着,唇角不由轻勾。却收住,伸手去捏她下颌,强迫她将脸扭回来。   她一脸的绯红,更多是气的。一双眼睛黑白分明地瞪着他,仿佛能拧到他心里去。   他便幽幽叹了口气:“我又没冤枉你!你故意降低身段儿,爬到娘娘眼前去,这是太过明白的讨好。你以为你跟我一样,也能轻易讨了娘娘的欢心,然后让娘娘渐渐疏离我,而对你好起来,然后你就可以有资本扳倒我了?”   兰芽咬着牙没说话。   没错,她就是想这么试试看的。   司夜染眉眼愈发霁和:“可是你又何苦贪那二两银子,嗯?你可知你那副贪得无厌的嘴脸,娘娘有多不耐烦?”   兰芽傲气一笑,索性迎住司夜染的眼睛:“大人睿智,如何看不出小的那也是故意的!这宫里,或者说这天下,最精明的只可以是高高在   上的皇上、娘娘们,哪里可以是小的这样的小脚色!在主子面前,可用的奴才必定得是不完美的,才能让主子们放心任用。”   “于是在娘娘面前,小的越是贪得无厌,娘娘心里反倒越放心。贪得无厌的手下又最好控制,贪财的给他钱,贪色的便赐他女人便是,只要他心愿得偿,便自然效命——大人,难道小的说的不对么?”   .   这小东西……   司夜染心下暗叹了声,面上却依旧清冷,只轻蔑挑了挑眉:“算你有理。可是你却表演得太过了……娘娘是需要好控制的手下,你也尽可以表现出贪得无厌,但是也总不至于为了二两银子吧?娘娘要的人,总归要有些心怀,倘若真的连二两银子都过不去,那还有什么格局?又能指望办什么大事?”   兰芽面颊越烫,瞪着他,可是心下却已然认了。   他说得对。   兰芽咬住嘴唇,目光灼热地盯住他,似有想问。   司夜染只能再叹口气:“问吧。我可不想脸上被你的目光烧个窟窿出来。”   兰芽更窘,只能死死攥住手指,借此平息心中的翻涌。   她清了清嗓子:“……大人是对多少两银子表现出贪得无厌的?”   “哈——哈!”   兰芽也惊了,没想到司夜染竟然这样朗声笑出来。她还从没见过的好吧?   这一笑,他的眉眼便平添生动:“……远的不说,只说眼前吧。我方才向娘娘讨的银子,是‘女色’。”   “嗯?”兰芽面上再滚过一团火去。   司夜染轻叹了口气,凝着她那张快要燃烧了的小脸儿,却没多说什么。   他不会告诉她,他这么多年伺候贵妃,从未主动向贵妃讨要什么。今天这还是第一次,他就是要让贵妃明白,这个人是他这辈子第一个想讨要的……于是纵然贵妃不满,却也只得念着多年的情分由得他,暂时保下这小东西的命来。   兰芽鼓着腮帮,猜不透司夜染的心思,便忍不住嘀咕:“娘娘真是宠爱大人,大人但凡要什么,娘娘都是给的。就连小的是女儿身的秘密被揭穿,娘娘也看在大人的面儿上,没要了小的性命,连宫规都可以不管……”   所以她如何肯信,贵妃跟他之间半点龌龊都没有?   司夜染眼瞳里寒光流转:“……你想的简单!梅影她们给你验身,你是不是女儿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们已然验出来你早已被我幽闭,否则你以为娘娘真的就会善罢甘休?”   “什么?”兰芽一怔。   司夜染垂眸,带些自恋地凝着自己修长的手指,以及修剪完美的指甲:“对于娘娘来说,你是男的是女的根本就不要紧。要紧的是,我绝不可以带进宫来一个美貌女子——娘娘决不准这宫里随便多出来美貌女子,你懂么?”   “而你既然已经被幽闭了,于是纵然再美貌也无关紧要。皇上是绝不会宠幸一个幽闭过的女子的……娘娘便自可安心了。既然如此,她又何必亲手杀了你,给她自己双手添一笔债?”   兰芽重重一震:“大人的意思是,倘若当时梅影她们发现我没幽闭过的话,也会当场将我幽闭?”   司夜染目光悠长,“嗯~”   .   轿子内又安静了下来,兰芽低垂臻首,两手之间死死互握住,一时间心思百转千回,却又抓不住头绪。   之前的一些事,忽地仿佛有了答案。可是这答案,却是她最最不想得知的!   她宁愿,因那些事而继续痛恨他。   她不怕自己死了,她只怕她多活一天,却有可能对他的恨意一点点减淡下去……   那要她如何对得起全家人在天之灵!   .   眼看她将自己紧绷成一颗顽固的核桃,司夜染忽地哂笑一声:“兰公子,你又想得太多!本官施你宫刑,又与娘娘何关!那是本官对你的惩戒罢了!”   兰芽眼里倏然涌起一包水意,她狠狠扭头瞪他一眼。   他说得对,这不过只是一场巧合。他将她幽闭了,也只是为了讨好贵妃娘娘,让贵妃不至于迁怒于他……他才不是为了她!   兰芽一字一声说:“谢大人教诲,小的知道了。”   司夜染蔑然调开目光:“兰公子,我此时倒不知该如何辨认你的眼泪。你在司礼监的唱念做打,倒真是上佳。”   兰芽面颊鼓成苹果,懊恼却又带着几分自豪:“如果不陪大人演好那一场戏,大人又如何向司礼监上下解释?只有小的哭喊愈发凄惨,只有出了让司礼监上下看见小的路都要走不了——司礼监上下如何能一声不发便让小的随大人安然离去?”   司夜染这才徐徐一缕淡笑:“嗯~”   他哪里使了那么大的劲道,如何就至于让她凄惨哭号成那般模样?几乎整个司礼监的房盖都快被她的音量给掀了……那痛楚不该是他对她做的动作,而该是千刀万剐还差不多。   兰芽心下便也不由得舒泰了许多,抹干了眼泪,端正坐直。   小妮子,竟然在他面前显露出这小小的傲然……司夜染偏首睨着她,勾了勾唇。   她有下文。   等不多久,果然兰芽清了清嗓子:“大人是赏罚分明的人,那小的忖着,大人方才的意思,是不是小的也算小小立了一功?”   司夜染真是毫不意外,慵懒哼了一声:“想要什么?说吧。”   兰芽这才笑了:“回大人,小的想去看看鸽子房!”   .   鸽子房位于宫禁西端,距离西苑不远。   司夜染吩咐息风带着方静言等一班少年先回灵济宫去,他自己只带着兰芽和初礼到了鸽子房。   下轿刚一进门儿,兰芽便被惊住。   但见这满院子的飞羽,无论是散放着飞在空中的,还是暂时圈在笼子里的,抑或是给悬在树上的,一见了司夜染来,竟然全都引颈望来,欢喜地扇动翅膀,放声高啼!   羽翼扇动光影,鸟声宛若高低起伏的奏鸣,司夜染就在这样别致的欢迎礼乐里,含笑翩然步向它们而去。   眼前此景,妙不可言。   司夜染立在飞羽当中,含笑伸手,登时便有许多鸟儿飞来,争抢着齐齐整整立在他手臂上。有个挤不下的彩羽鹦鹉,便心急火燎地站到了司夜染的头顶。   司夜染朗声大笑,抬眸望向已是呆了的兰芽,长眸微醉:“过来~”   兰芽家里也养过鸟儿,不过是学嘴的八哥,就养在金漆笼子里吊在廊檐下。她欢喜了便去教它背两句诗,那鸟儿也总讨好地扇着翅膀喊“大小姐,大小姐!”   可是却与眼前不同。她养的是个玩意儿,是被强行泯灭了鸟类自由习性的宠物;而眼前的那般生动鲜活,依旧保持着它们来自原野山林的模样。它们与司夜染亲近,也并非是讨好,反倒更像是万类平等的由衷喜欢……   兰芽深吸口气,不知怎地,就是压不住鼻子里一丝欢喜的酸涩。   她屏息悄然走过去,怕打破了那一片自然的妙趣。司夜染含笑挑了挑眉,自然地将他臂上一只最好看的翠羽红嘴黄肚皮的鸟儿端在指尖儿,然后搁在她手上。   那小东西有些不安心地转着黑眼珠儿打量她,而她也紧张到不敢呼吸,惊喜地享受这一刻的妙趣。   司夜染看着这一幕,无声微笑。   鸽子房伺候的内监们连忙都一股脑跑出来,呼啦啦给司夜染请安。见那位公子正开心,便都凑上来说吉祥话儿:“这满园子的鸟儿,说也奇了,就都是最听司公公的话!每每见了司公公来,便欢喜得什么似的。”   一个老内监指着司夜染肩头那只硕大的金雕说:“就比如这小金吧,平素逮谁咬谁,就算咱们喂食也跑不掉……可是一见大人来,它便乖顺得跟个小鸡子似的,毛儿都顺了!”   司夜染但笑不语,目光只不远不近地滑过兰芽面庞。   兰芽小心托着彩羽的鸟儿,悄然侧眸去瞧他——不想两人目光狭路相撞,兰芽一颤,手上的小鸟受惊,扑啦啦飞走了。   兰芽懊恼跺脚,却追不回来。司夜染笑容便更融开,仿佛收不住了。   兰芽便更窘,恨不得抱着树干爬上去将鸟儿给追回来。看她姿态实在太不雅,司夜染只得无奈嘬唇轻哨。悠扬一声,那鸟儿便似得了号令,扭头朝兰芽飞了回来……   失而复得,欢喜便加了倍。兰芽开心笑着,妙目情不自禁转向司夜染去。   他立在葳蕤树影间、衬以飞羽啁啾,像个——美得无法用人言形容的,妖精。   .   欢喜总是短暂,两人转了一圈便出了鸽子房。   回到轿子里,司夜染便又是清冷模样,吩咐轿夫直回灵济宫。   兰芽心便也沉下来,小心道:“大人竟会驯鸟,且是此间高手。”   “嗯。”司夜染只答一字,并不多说。   兰芽不甘,扭头望过去:“大人为何会驯鸟?”   司夜染淡淡望她一眼:“我曾经在鸽子房当差,办的就是替皇上驯鸟的差事。手段也都是跟着师父学的,是鸽子房里一代一代传下来的。”   兰芽鼓了鼓唇,使劲忍住了,没出声。   司夜染反倒看不下去,蹙眉令:“直说!”   兰芽扭头瞪他:“大人撒谎!那些鸽子房里的师父,小的方才也见了,他们也都说的明白,那些鸟儿只有见了大人才会那般。由此可见,大人驯鸟的功夫绝对是一等一,而且绝不是鸽子房里承袭下来的那些寻常路数!”   司夜染这一刻有将她轰下轿子的冲动。   就连初礼也听出动静不对,悄声从轿子外问:“大人可有吩咐?”   兰芽也有点心虚,低下头去攥住衣角:“大人这般反应,已是给了小的答案。小的说的绝对没错!”   司夜染恼得伸脚踹向轿门,扬声问:“初礼,替   我封了你家兰公子的嘴!”   初礼在外头便傻了。   兰芽则不甘,反唇相讥:“原来大人也怕了么?既然将那个案子交到小的手里,却原来不是要小的查明案情,反倒是希望小的办不明白?此时见小的已经接近真相,大人便恼了?”   司夜染骤然喊:“落轿!”   距离灵济宫门还有段距离,初礼和轿夫都有点傻,却也不敢违拗,赶紧将轿子放下。初礼恭立在轿帘外问:“大人?有何吩咐?”   司夜染寒声:“你等,退避三舍!”   初礼便更呆了:“三十里为一舍,三舍便是百里之遥……大人当真要奴婢们退避到百里之外?”   司夜染冷斥:“还不去?”   初礼一拍脑袋,只好带着轿夫远远遁走。   他盯着兰芽,轿子里终于安静了下来。他转着尾指上的玳瑁指环,幽幽说:“说!”   兰芽紧张地闭了闭眼,不敢猜说完了之后他是不是会宰了她。可是情势至此,她也不想退缩!   她深吸几口气,直盯着司夜染的眼睛:“冯谷之死,真正的嫌凶,就是大人你!”   .   顺天府。   兰芽不在,孙海等两路捕快便将搜得线索汇总在了贾鲁这里。   贾鲁听着两路人马的汇报,眉心不由拧起。   这个结果,纵是他也未曾想到。   .   银龙小轿内,司夜染已然恢复了平静,冷冽盯着兰芽的眼睛:“仇夜雨如此说,皇上也有此种怀疑……就连你此时也这样说了,嗯?”   “本官要你查案,难道是要你兜兜转转又回到了起点来么?”   兰芽毫无惧色:“虽则冯谷死不足惜,仇夜雨纵然背了黑锅也是活该,可是此案终究该有个明白的落地!是大人做的就是大人,小的就算侍奉大人,却也不能连这句实话都不敢明白地说!”   司夜染凝着她,她一脸的义正词严仿佛明珠泛光。   他嗤了一声:“佐证何在?”   兰芽轻轻阖上眼帘,不太敢面对司夜染这样的目光:“……佐证就是小的自己。当晚只有小的最近距离看清曾经发生过什么——那些飞禽颇为奇怪,而且仿佛有人控制。小的亲耳听见那群飞禽飞来时,空中滑过奇异的唿哨。”   “而方才,小的更证实大人果然有高超驯鸟手段。更重要的是——大人为小的唤回那只小鸟之时,所用的唿哨声正如那晚一般!”   兰芽捉紧衣角:“大人纵然不认,小的也能猜到大人奇技何来!大人是大藤峡小罪人,大藤峡的瑶人世居山林,与鸟兽亲近,于是自然会些中原人都不会的驯鸟技法。所以大人在鸽子房时可以凭借这手段邀得皇宠;那么大人便也有理由凭借那秘不示人的手段,来杀人灭口!”   “虽则留在冯谷身上的伤口都是嗜血虫的痕迹,并无那些飞禽的牙印,但是此刻想来,却也有可能是冯谷之前在灵济宫时已经被大人用了嗜血虫;甚至可能是随后而至的花二爷,在暗巷中施放了嗜血虫……而那些飞禽,是大人派去吃掉那些嗜血虫的。这样一来便尽数毁灭了证据去,飞禽自然不能作证!”   兰芽阖上眼帘:“只不过,恰巧那些飞禽也救了小的性命,否则那些吸干冯谷血的虫子也同样会要了小的性命……”   轿中一窒。   司夜染却是寒声冷笑:“兰公子,真可惜当晚只有你自己一个人听见呢!你这般说出来,旁无佐证,如何就能定了本官的罪!”   兰芽咬牙:“我没想向谁揭发了大人!我此时问出来,不过是想要确认,我究竟办对了没有!”   .   兰芽喊完,自己也傻了。   她这是怎么了?疯了么?眼前是绝好的机会,她为什么不打算向别人揭发他?她得要他死才是!   她可以去告御状,或者将事情告诉给贾鲁;甚至她可以去找仇夜雨啊……这些人是都有能耐凭着这宗案子好好收拾司夜染一番的!就算未必能直接要了他的命,也能断其羽翼!   轿子中的气氛陡然变得诡异。   兰芽惊恐,司夜染却缓缓绽起微笑。伸手撑住兰芽头顶的轿壁,缓缓向她倾身过来。   本就距离恁近,这一下子根本就是都贴在她身上。他唇贴着她面颊,慵懒沙哑地道:“……你将方才的话再说一遍。我,爱听。”   兰芽惊得在他压制之下轻颤。   她也没想到,原本剑拔弩张的两人,怎地忽然改变了情状?他怎地忽然变成此时这般,攥着她的手腕,唇在她颊边逡巡……他的嗓音也变得不可思议的温柔,一遍一遍哄着她问:“说,为什么不向外人揭发了我?你不是恨不得我死么?”   兰芽忍不住哭出来:“……大人别想多了!小的只是,小的只是一总归一宗。小的也是想明白了,大人那晚放了那飞禽出来,虽说可以杀人,但是,但是好歹也恰好救下小的一命!   ”   那时若没有那些飞禽飞来,她早被冯谷杀了。   她闭上眼,绝望地抵御司夜染霸道气息的侵袭:“……一命抵一命,小的便觉得此事不该再向人揭发。反正,反正来日方长!”   她的泪控制不住地扑簌簌流下,形成细流,都涌入司夜染唇角。司夜染一叹,伸手到她腰后用力一揽,将她小小颤抖的身子都抱进怀里。   这些已是够了,纵然她还要发狠说“来日方长”,可是有她此时这一句,已经胜过一切。   他抱紧她,狠狠吻上她不肯服输的小嘴儿。   小小的轿子因为两人的扭缠而慌乱地颤抖起来……   就算之前司夜染已经让初礼他们退避三舍,虽然情知初礼他们不会傻到真的退出去百里之外,但是却知道他们肯定是不在轿子边儿的了。可是那也不等于就能在轿子里这般吧?   兰芽周身都被司夜染贴住,纵是抵抗也不过因为狭窄的空间而变成与他贴身厮磨……兰芽手腕在头顶被他扣住,只能喘.息哀求:“大人求你,不能在这里……”   司夜染轻笑,伸手去挑她裤带。   “本官至今郁闷:你竟说在司礼监时候的呼号只是在配合本官演一场戏……难道本官那时的动作,当真就对你没有半点影响?兰公子,你可当真会打击一个男人的自尊。”   他说着,手指已然探入……   虽则不再似如司礼监时一般的狠戾,可是速度丝毫未减。那根手指仿佛这轿子上刺绣的银龙,深入她私隐的波心,辗转翻腾,酣畅进退,潮头回旋……   兰芽终是忍不住啜泣出声。   她好怕这样,真的好怕……   不该欢愉,怎可欢愉!   可是此时此境,他带给她的竟然再没有一丝的恐惧,而是全数都化作了欢喜。她哭她挣扎,却根本不是因为痛苦——而是因为,她觉得自己快要爆炸,快要承接不起他连波不止带给她的,更多更盛大的快乐。   司夜染自己也是额角汗下,一手攥紧她腰身,另一手更加快……   他的汗滴下来,落在她粉颊上,与她香津融为一处——他便痴狂,在她耳畔命令:“再分开些,乖……记住,今天在宫里没人敢真的碰过此处,只有我……岳兰芽,你的这里与你所有的一切,都只准我一人碰!”   .   遥远,初礼无助地趴在墙头上,终于看见一直颤抖不休的银龙小轿终于平静了下来,他这才敢出大气儿,伸手招呼轿夫们都回去。   准备停当了,初礼低声问司夜染是否可以起轿。   却听得轿帘内“嘘——”的一声。   初礼纳罕抬眸,恰从轿帘缝儿里瞧见他们家大人横抱着那小小的人儿。而那人,竟然横卧在大人膝头,睡着了。   初礼抿嘴一笑,急忙悄声嘱咐轿夫走慢些,务必步伐稳当些。   不要惊了,那好不容易得来的好梦。   .   兰芽一场好梦,终于醒来时窗棂已然罩满夜色。   她刚想喊双宝进来掌灯,却冷不防发觉榻边有人。   她激灵一下子坐起来,拢着目力一瞧。竟然是司夜染!   她忙手忙脚乱地滚到底下,连滚带爬去点了灯烛。   司夜染摇头无奈地看她的狼狈模样,轻斥:“我是鬼么?也至于让你吓成这样!”   兰芽连忙跪倒低头:“不敢劳烦大人陪了小的这么久……大人请回去歇息吧。”   司夜染还穿着之前的锦袍——以他习惯,从外头回到灵济宫,是必定要换下染了尘土的衣裳,重新换过干净的衣裳,才能自在。   由此可见,他当是送她回到听兰轩来,便一直在这儿坐着,都没回观鱼台。   她又撵他……   方才的柔情蜜意之后,她竟然半点都不留恋他!那他刚刚给她的那些欢愉,对她而言又算是什么?难道——她拿他当那些倌儿?享受够了就忘!   他忍不住暗自咬牙,清冷地笑:“兰公子,可知本官方才为何没有径直离去?”   兰芽用力摇头。   他便暗自得意了,缓缓一笑:“是本官抱你回来,搁在榻上。结果你两手攥住本官的衣襟,在本官怀里哀求,要本官别走……”   他翘起眼角,傲慢轻哼:“本官怕你给拽坏了衣裳,好几百两银子呢!否则,你以为本官不会径自便走?”   兰芽深深垂首,真想找条地缝钻进去。   不过嘴里还是辩解:“大人误会了,小的是梦见了亲人……小的又怎么会拽住大人不让走?只有大人远离,小的才能睡得安稳。”   司夜染盯着她,忍不住呲了呲牙,转头看了看,想要找个什么物件儿摔出个动静来!   却还是都忍了,起身一脚蹬在她肩头上,抬步就走。   .   兰芽被踹倒在地,虽然不疼,却也还是保持那个姿势   趴了半晌。待得听不见了司夜染的脚步声,才缓缓爬起来。   也没额外多点灯,就在那一盏幽暗的灯烛光影间,缓缓给自己更衣收束。   今天她好累,生死喜怒都于这一日之间经历过。仿佛过了一生那么久。于是本不想出去见客,可是却强迫自己必须得出去。   她得去见贾鲁。   她答应了司夜染,不将案子真情揭发,那么她就得抢先一步挡住贾鲁,以免他那边也查出蛛丝马迹来。   .   兰芽在顺天府后院的私宅找见了贾鲁。   贾鲁去掉公服,眉眼之间多了些平和与认真,于灯下看上去,倒也是翩翩佳公子。   兰芽便瞅着他笑了笑。   贾鲁停下手中的棋子,隔着灯烛瞪她:“你笑什么?哎我提醒你,不许在跟我下棋的时候儿这么对我笑!野猫似的!”   兰芽冲她吐舌,实则早已趁他分神,将棋盘上他一枚棋子给拂乱了走位。   待得贾鲁回神,重新去看棋盘,便是一声大叫:“啊,你小子使诈!”   兰芽不慌不忙托着腮帮,眸光璀璨:“佐证?”   这屋子里就他们两个,哪里来的佐证?贾鲁一咬牙:“兰公子,原来你惯会使诈!”   兰芽轻哼,“古来,兵不厌诈。只有愚钝之人才防范不足,而只会埋怨别人。”   贾鲁叹气,伸手拂乱棋盘:“好了好了,愚兄认输便是。”   兰芽翘着纤纤指尖,一颗一颗帮贾鲁将黑白棋子都挑出来,各自放好。她姿态轻盈,这般于灯下看起来,便是极为好看。贾鲁都看得呆了呆。   待得兰芽挑眸冲他望来,贾鲁方连忙清了清嗓子,依旧正襟坐好。   兰芽便也只是一笑,径自退回去,也坐好。   贾鲁只好坦白:“……孙海他们的消息都带回来了。人牙子刘三儿交待清楚了鞑靼人的下落,另一队捕快也挨家挨户去找了——可是,找见的却都是死人。”   “什么?”兰芽一惊:“有人抢在咱们前头杀了他们?”   贾鲁面色阴沉下来:“由此可见,鞑靼人利用嗜血虫侵入京师,果然是故意为之的阴谋。所以,小兄弟,为兄此案必得追查到底,不能到这儿就半途而废了。”   兰芽之前来了诓贾鲁,说她这边实在是没查到什么有用的,便想查到这儿为止了。   兰芽静静起身:“大哥,我想去看看那些鞑靼人的尸首。”   .   放着冯谷尸首的冰窖里,此时多了十数具尸首。高矮胖瘦,男女老少都有。   兰芽一个一个看过他们那已经失去了生命鲜活的面孔,调动记忆,隐约去对照他们的面容。   当中的确是有几个,她曾经在崇文门外,或者是估衣铺前的街市上见过的。虽然当时看得不是很仔细,他们也都遮着面孔,可是他们的眼睛却在她心上划下深深的印迹。   那是不屈,那是仇恨!   而那时在冰块碧色的眼睛中看见的,更有怨毒,甚至——嗜杀!   兰芽询问孙海和仵作,两人的意见是这些人都是被利刃一刀割喉。那杀手的刀极为锋利,杀手杀人的手法也老到而坚定,所以可以认定这些人是被鞑靼同伙抢先一步杀人灭口。   兰芽心内不能浮现起冰块的容颜……   若他就是皇孙慕容,那他当有权利调遣这些鞑靼人。这些鞑靼人也会甘愿为他卖命——可是他后来却命人杀了他们;甚至可能是,他亲手杀了他们。   兰芽忍住难过,戴上叆叇,细细探看尸首喉咙上的刀痕。   不过比刀痕更让她动容的是,他们死亡那一刻面上最后的神色——竟然都是安详平静,毫无半点对于死亡的恐惧。   怎么会这样?   她悄然回头,不期然撞上贾鲁悄然刺探向她的目光。   目光一撞之下,贾鲁急忙调开,片刻之后转回嬉笑,又是一副不认真的模样:“怎么了小兄弟?怕了吧?早说过就算你不怕一个冯谷,可是这十多具尸首还是怪吓人的。快别看了,还是都交给我顺天府的仵作吧。”   装什么傻!   兰芽索性伸手拽了他向外去,到了门廊处,避开孙海等人,直接问:“大哥有话不妨直说!”   贾鲁一笑:“我只是在想所有可能的嫌凶。”   兰芽闭了闭眼:“大哥是怀疑到了我们大人!”   贾鲁咯咯一笑:“小兄弟这样说,难道不是同样怀疑到了?你查案的所有进度,甚至方法与走向,最清楚的人自然是你们大人……若他想除掉这些人,自然有本事赶在你我之前便先杀了他们灭口!”   兰芽斥:“我们大人为什么要杀了他们?”   贾鲁眯起眼,瞳仁里流转过难辨的光华:“只有他们都死了,此案才会成为死案,最终落得个死无对证。纵然想查,也查不下去了。”   兰芽心   下一凛,却慨然冷笑:“笑话!贾大人现下难道是口口声声指控我们大人是冯谷一案的凶手?那贾大人何不发出传票,令捕快将我家大人拿来问话!”   贾鲁也是正色:“兰公子,你当我不敢?”   话说至此,已然一触即发。   兰芽眼珠一转,下一瞬却怒色尽去,转颜一笑:“贾大哥,你别说笑了。我们大人怎么会是真凶?我们大人又何必要杀那些鞑靼人!”   贾鲁却无笑意:“……他这人做事,一向老谋深算,外人极难猜到动机。我贾鲁不才,就算此时还未能勘破,可早晚有一天,我必能猜透了他!”   兰芽听得心寒,便傲然冷笑:“贾大人说错了,我查案的法子与动向并非只有我们大人最清楚。另外尚有一人。”   贾鲁急问:“谁?”   兰芽莞尔:“就是贾大人你啊!”   -   【冯谷一案,其实算不得什么案子,就是练手。就如司夜染所说,他要的根本不是水落石出,只不过需要有人搅乱池水……此时回看,大家已能明白司夜染为何要兰芽来办此案了吧?明天见~】   谢谢如下亲们:   12张:cathy   4张:13886045701   2张:雨文书   1张:lanrx   蓝的红包+大花,jenny的588,13572041996的闪钻,呢喃的10花、chenxichxian的花、 ☆、106、舍命相陪   “你说什么?”贾鲁一怔。   兰芽冷笑:“小弟做此安排之前,凡事都与贾大人商量,用的亦是贾大人手下的捕快。若只因知情而判定凶手,贾大人分明比我们大人更有嫌疑!——况且那老到的刀法,相信大人手下的捕快大哥们,个个都能手起刀落,且做得天衣无缝。“   兰芽回首瞥向仵作:“而大人手下的仵作大哥,自然也什么都验不出来了!”   “所以小弟亦可说,那个想让此案成为死案,再也查不下去的人,难道就不可能是贾大人你么?”   贾鲁气得原地一蹦:“兰公子,你这是栽赃!楮”   兰芽傲然抬眸:“没错!这世上难道就准贾大人胡乱猜疑我们大人,怎地就不准我怀疑贾大人你?”   兰芽狠狠再补上一句:“……难道就因为贾大人实则是万阁老的爱子,当今贵妃娘娘的侄孙,所以便没人惹得起了么?糌”   最后这一刀成功戳中贾鲁痛处,他气得瞪着兰芽说不出话来。   兰芽傲然转头,冷哼一声便走。   里面的孙海和仵作一看这架势,都有些直眉楞眼。兰芽也不管他们,径自走上前来查看尸首喉上伤痕。   借助叆叇,再仔细看,兰芽发觉了异常。   她伸手向仵作:“借我只鸡腿。”   仵作无助瞄一眼他那包罗万象的兜囊,晃晃头:“没有!”   兰芽瞪他一眼:“我还以为你那里头什么都有呢!没有的话,就烦劳您向厨房借一根吧。”   仵作只好跑出去,稍后送来一根。   兰芽再看一眼孙海,径直从孙海腰间抽出佩刀。孙海吓得问:“公子这是作甚!”   兰芽展颜一笑:“别怕,不是劈了你。我只问你,这刀是否锋利?”   孙海忙一点头:“新磨的!”   兰芽便拉弓射箭地扬起钢刀,随即狠狠劈下!   冰窖里一道寒光闪过——孙海和仵作都吓得一闭眼。不过幸好刀锋没落在他们脖子上,而是砰地一声,不知劈在哪儿了。   两人睁眼,这才见兰芽原来是给劈在鸡腿上了。   一下还不够,她还撸胳膊挽袖子,换了各种方位,反复将刀劈在鸡腿上。每劈一次,都戴着她那副诡异的镜子,仔仔细细打量刀口。   时不常地,还抬眸盯他们两人一眼。她那两颗眼珠子被那镜子放大了,跟小拳头似的瞪过来——孙海和仵作只觉寒毛根儿一排排地站起。   眼见那根可怜的鸡腿被左一刀右一刀,几乎已经被剁成了鸡肉馅儿,这位兰公子才长出一口气放下了刀。她将刀递还孙海,道:“劳驾孙头儿自己洗吧,我没力气了。”   折腾够了,兰芽让大家都回去吧。孙海和仵作赶紧都奔到贾鲁身边儿,兰芽自己却慢下一步。   整个停尸的冰窖都安静下来,除了远远传来的空洞滴水声,什么都没有了。兰芽望着那十多具尸首,无声在心里说:   “冯谷死不足惜,可是你们不一样。你们放心,我不会让你们这样平白无故地便死了。”   .   兰芽回了听兰轩就跟双宝要酒喝。   双宝又耍小聪明,说:“奴婢这便跟三阳去烧洗澡水。”   兰芽抄起一只鞋丢过去:“你不会每次都猜对的,这次就、不、对!”   双宝听着语气不对,赶紧问:“公子,您没事儿吧?”   兰芽摇头:“我今晚真的只想喝酒,没想洗澡。”   双宝没敢怠慢,麻溜儿地跑去要了酒,回来给兰芽斟满。试探着问:“公子不会平白无故就想喝酒。”   兰芽睨他一眼:“喝酒的理由总归就是那么两种,或是开心,或是不开心。”说罢兹溜一口将杯中酒喝干,辣得伸出舌头来用手扇。   双宝没敢笑,心反倒跟着往下坠。他给兰芽再满上酒,问:“那公子可有不开心的事?不如说出来,让奴婢替公子开解。”   兰芽咚地一墩酒杯,笑眯眼瞪双宝:“你莫胡说!本公子哪里有什么不开心?本公子今晚喝酒,只因为高兴!”   她故意笑,仰头又吞了三杯酒。酒入愁肠,已是醉了。   她将手臂垫在桌上,头侧躺在左臂上,右手却还捉着酒盅,催促双宝再给她斟酒:“好喝!再——来!”   双宝小心试探:“那公子又高兴的是什么?”   兰芽咯咯地笑:“……冯谷一案,结案了呀。”   .   兰芽发酒疯的事,很快传到了观鱼台去。   息风正与司夜染磋商虎子得罪女真之事,听了便也忍不住蹙眉:“结案了?凶手是谁?”   实则息风自然心知肚明,是大人下令诛杀冯谷。至于具体动手的是藏花,还是他手下的谁,实则都不重要。朝廷和紫府若当真追责,只是要拿下大人罢了。   息风的不敢置信,仿佛让司夜染觉得十分愉快   。他盯着息风,淡淡笑了笑:“她查到的凶手,当然就是本官。”   司夜染说着伸手捋了捋鬓发,仿佛展眉悠远地微笑。   息风却惊得砰地一推桌子站起来:“大人,这可如何使得!”   “如何使不得?”   司夜染不紧不慢,依旧捋着那缕鬓发,带了丝少年的狡黠抬眼望息风。   息风胸膛起伏:“她原本就想寻机报复大人!”   “于是我便将刀递在她掌心啊。”   息风惊呼:“大人,此乃冒险!”   司夜染笑了,眉眼尽展。   “虽为冒险,却是值得。倘若不冒此险,她又如何明白,她根本就杀不了本官?”   息风惊问:“大人的意思是?”   司夜染缓缓眯起眼睛:“……她舍不得。”   息风一呆。   司夜染起身,背转过去,望向书架:“要她经办此案,一来正可借机阻住仇夜雨,让仇夜雨不敢对她轻举妄动;二来,我要她自己明白,那晚是我救了她。我若当真要她死,又何必救她?”   “三来,她凭此案结识了贾鲁,借此攀上贵妃与万安这条线,又与顺天府上下打成一片——这对她将来,只有好处。”   “还有……”微微仰头,仰望苍穹,却淡淡笑着摇了摇头:“其余的,不必她现在就明白。留待将来吧,看她自己造化。”   息风心下悚然一紧:剩下的,是不是关于嗜血虫与草原的秘密?   大人竟然从一开始,就已经将这些透露给她……但愿她不要这样早知道才好,否则怕只会坏了大人的大事!   司夜染无声回头,目光盯在息风面上:“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我也知道你跟花一样,防备她都是为了我好。毕竟,她一家数十口当真死在我手上,这是血海深仇。不过风,我也不希望你因此而对她暗下什么手脚!”   息风一惊,扑通跪倒:“卑职岂敢!”   司夜染轻哼:“岂敢?风,你已然动手了!虎子与女真人的龃龉,就是你设好了的陷阱,等着那小傻瓜自己跳!”   虎子是她依恋最深的人,虎子有了危险,她绝不可能袖手旁观。而她一旦搅合进与女真人的恩怨去,稍有差池那就是掉脑袋的大祸!   而祸事就发生在息风执掌的腾骧四营,以息风智慧,他若想帮虎子平息事端,或者暂时瞒过朝廷,实则并不是什么难事……可是事态竟然不受控制地扩大,直到朝廷都听闻,这其中的关结自然就在息风这里!   纵然外人也许猜不透,司夜染又如何不一眼便看透了!   .   息风面色猛地一白,稍顿之后,重重叩头:“卑职不敢欺瞒大人。卑职更是心知,这点小小伎俩如何能瞒过大人去!可是大人,容卑职说几句话——”   “大人近来对她所用的心,纵然旁人不知,卑职却都是看在眼里……卑职只怕,大人会过于沉迷!一旦沉迷,大人便会失却冷静,到时若真的给她捉了机会伤害了大人——那卑职当真万死难赎!”   大人已是动青少年,渐有情不自禁之势……此时花、雪、月等人都不在大人身边,只有他一个,却还要兼顾腾骧四营。而兰芽不同,她与大人朝夕相处,他真的怕自己稍不留意之下,便来不及护卫大人周全!   那将毁了多少人多少年来的心血!   便是司礼监那一节,他也并非当真被长贵绊住走不开,身为武将的他早已习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于是兰芽被带走他也早就知道。   他不过故意延宕,想的也是不如趁此机会除了这个隐患去。   为了大人,他们风花雪月四人,甚至这天下明里暗里的万千人,便没有狠不下的心、下不去的手!   “卑职跟随大人多年,从未见大人乱过分寸。大人一向不与人争短长,纵然遭遇仇夜雨计财三番的挑衅,却也只悄然化去,并不当面为敌……可是自从有了这位兰公子,大人便似变了一个人一般!”   “此番在司礼监,大人不顾一切前去,更是与仇夜雨撕破了脸!还有冯谷此案交给兰公子——大人根本是在用自己的一条命,换她这一句舍不得!”   司夜染闻言也是微微一颤。   息风已是眼角带泪:“大人性命贵重,又如何是她一句‘舍不得’比得上!大人就那么在乎在她心内的地位,就那么罔顾自己的安危么?”   司夜染没有转回身来,也没有看息风一眼。他依旧望着书架,只是淡淡说了一声:“风,你知道么,这些年我心中当真没有过什么喜怒哀乐。”   “想要得到什么,我自己精心绸缪了,命令你等去做。得到了都只是证明筹划得对,也证明你等得力,可是于我自己心内,却并无太多喜悦。因为我知,那一点点的所得,距离我们想要最终拥有的,还太小太少。”   “可是你知道么,听见她说即便明知冯谷之案的凶手就是我,却不会向人揭发的那一   刻——我有多欢喜?”   “以我一命换她一声‘舍不得’,在你们眼里真是一场太不应该的冒险;可是在我私心内,却是心甘情愿。”   他终于缓缓回首,如梦似幻一笑:“……你们不必明白。”   .   翌日一早,兰芽酒醒了,赶紧到观鱼台给司夜染请安。   初礼却面色严肃地拦住了兰芽:“公子不必进去了。”   兰芽上下打量初礼一番:“我这几天得罪过你么?怎么看样子,你又跟我赌气呢?”   初礼一甩廛尾:“奴婢岂敢!”   兰芽叹口气:“看你,这分明就是印证我的说法呢。让我想想你为什么跟我赌气——”她面颊一红,妙目微转:“难道是因为,呃,‘退避三舍’?虽说百里是挺远的,不过那是大人吩咐的,与我无关啊!”   初礼面色一寒:“公子这可是恃宠生娇,是在提醒奴婢那时发生了什么!”   兰芽脸腾地红透,有些结舌说:“发,发生什么了?你,你等不是在百里之外么?”   妈蛋,百里之外还能看见发生了什么?怎么可能!   兰芽旋即捉住把柄:“好啊你,原来你违拗大人的话,你没退避三舍去!”   初礼也气得无可奈何:“公子别闹了!”   兰芽软下来,走上来跟初礼软语相求:“我真不知道怎么得罪你了,你今早干嘛对我这么冷言冷语的啊?我就是来给大人请个安,你何必拦着我呢?”   初礼抿了抿唇,愤愤道:“奴婢怎敢拦着兰公子?之所以不让公子进门,是因为大人早早已经出门了!公子定然又要问大人去了哪里——那奴婢便告诉公子,大人是独自进宫面圣去了!”   兰芽心下一跳:“做什么去?”   初礼道:“自然是冯谷一案总归要给皇上一个回复!既然公子查来查去,就只会查回到大人头上来,那大人也只好独自入宫,负荆请罪罢了!”   兰芽急得一蹦:“他怎么那么傻啊!我这么早起来请安,就是怕他这么干。怎么他还是去了!”   初礼目光疏离:“兰公子当真这么紧张咱们大人么?兰公子不会背后捅出一刀,将咱们大人置于死地么?”   兰芽恼得举拳:“初礼,别以为你是大人近身伺候的内侍,我便不敢揍你!此时看在你是担心大人的份儿上,我暂不与你计较;若下次你再敢这么随便冤枉我……大不了我跟你同归于尽!”   兰芽说完扭身就跑,直奔顺天府。   贾鲁一见她,头就大了。兰芽上来扯住他:“你,你带我进宫!”   贾鲁惊得一瞪眼:“你别胡说八道!就凭你,还不配。”   “我知道我不配。”兰芽上下打量贾鲁一眼:“可是贾大人,你却配啊……我记得皇上可是对你青眼有加。”   “再者退一万步说,就算皇上不见,咱们也可以叩见贵妃娘娘。万公子,你可是贵妃娘娘的侄孙,贵妃不会不给娘家人这个面子的,哦?”   贾鲁气得七窍冒烟,指着兰芽骂:“美得你!”   兰芽不怒反笑:“反正今天大人若不帮忙,我便去告御状,说大人是冯谷一案的真凶!”   贾鲁气得又是一蹦:“你,你还要不要脸?”   兰芽呲牙回敬:“不要了!不光脸,我连命也不要了——你帮还是不帮!”   .   乾清宫,皇帝寝宫。   司夜染被传召,忙钻入乾清宫露台下的涵洞。此洞俗称“老虎洞”,是专为内监们出入乾清宫所用。只因内监们身份卑微,自然没有资格行走御路、登堂入室,便只能如狗一般这样钻行。   皇帝身边的大太监张敏在出口迎着司夜染,便笑:“你现在也是有秩品的内官,皇上早已恩旨特许你行走御路,与外臣同,你又何必这样委屈自己?”   司夜染谦卑施礼:“伴伴说的哪里话来。秩品都是皇上的恩赏,奴婢又如何敢真当自己是朝廷命官?在皇上面前,奴婢永远奴才小六。”   张敏赞许地笑,“快走吧,皇上等呢。”   皇帝正在书房,瞧见司夜染躬身而入,便招手叫:“小六,你,你过来。”   司夜染不敢怠慢,趴地下磕完了响头,按规矩行足了礼数,这才起身到御书案旁边去。   皇帝摇摇头:“你,你个老气横秋的,真,真是没一点小孩子的活泼。朕,朕都叫你不不不必拘着礼数,你还非一点都不落,怎,怎恁陈腐!”   司夜染笑笑,却又撩袍跪倒:“只因,奴婢今天是来向圣上负荆请罪的。奴婢该死,求圣上斩了奴婢吧。”   -   谢谢lylsh93的月票,xiaoyudian、双城的花 ☆、107、不敢触碰   司夜染此言一出,皇帝和张敏急促对视一眼。   皇帝扔了御笔,隔着御书案蹙眉凝注司夜染:“小六,你这又是怎么说的?”   皇帝自己兴许都没注意,司夜染却是留心到了——此时皇帝竟然不结巴了。   司夜染伏地:“圣上将冯谷之死一案交托给奴婢,奴婢却有负圣恩……宫外传言如沸,说冯谷是奴婢杀的。那奴婢便请圣上将奴婢判为凶犯,就地正法吧。”   皇帝问:“朕亦未给你时限,你何必急着请罪?暂时查不到什么,继续查下去便是,又何苦这般?”   司夜染摇头:“皇恩浩荡,奴婢便更不敢辜负。拖延的日子若久了,外头的传言只会更难听,到时若有伤及皇威,那就是奴婢万死难赎的!腹”   司夜染郑重叩首:“伏祈万岁成全奴婢微末之心,以奴婢一人死,维护皇上万年威。”   听到这里,侍立在畔的张敏不由得觑了皇帝一眼。   果然,他从皇上面上看到了不忍。   司夜染这个孩子,一向太懂得以退为进,太明白在皇上面前如何说话。   皇帝果然亲自起身,绕过桌案走过去,走到司夜染面前去,蹲下了身子瞅着他:“嗬你个小六,你当朕是要躲在你的小肩膀后头执掌天下的么?若要错杀你才能平息天下,那朕这张龙椅还要如何坐稳?”   皇帝说完起身,抬脚蹬在司夜染肩上:“快起来吧,朕就看不惯你这副老气横秋的模样儿!”   皇上回到御座,竟然又结巴起来:“你,你倒说说,查到哪儿了?又卡、卡在何处?”   司夜染叹了口气:“奴婢愚钝,竟至什么都没查到。”   .   贾鲁公服入朝,当朝三品的年轻官员,一路走来器宇轩昂,纵是羽林军都以目敬礼。   兰芽却做不到那么堂皇,紧张地跟在他身后,一路走一路在心底打鼓。   她心说自己胆子也当真是大,刚见过贵妃,这就又主动来见皇上……她真当着天下没什么人是她不敢见的么?   到了内宫,贾鲁递牌子求见。司礼监掌门的内侍对贾鲁不敢怠慢,却上一眼下一眼地瞧着兰芽,抱歉一笑:“对不住贾大人,这位兰公子没品没级,就是有天大的事体,却也不能面圣!”   宫规森严,贾鲁也没有办法。   兰芽偷偷扯扯贾鲁的衣角:“不然,去见贵妃?如果贵妃肯带我去见皇上,他们定不敢拦!”   贾鲁只能叹气:“我是外官,绝不准见宫眷,你懂么?如果当真求见贵妃,也只能你自己一个人进去,你敢么?”   兰芽回想了一下那日在昭德宫内所受的待遇,面色已然苍白下去。   贾鲁看着也是不忍,便道:“你究竟想对皇上说什么,现在便都告诉我吧。我进去面圣代你转达就是。”   兰芽警惕地盯他一眼,果断摇头:“不能告诉你!”   贾鲁嫌弃地冷哼:“你当我乐意知道你那点秘密?你自己留着吧,千万别告诉我,我当真半点都不想知道!”   兰芽咬唇盯着他,末了转身又到宫门处去,给那内侍施大礼:“小的的确是有天大的事面圣……不过小的也不敢为难公公,只求公公借用纸笔一用可好?”   那内侍也要卖灵济宫几分面子,便带兰芽到了旁边一处塌房,给了她纸笔。   贾鲁跟上来好奇问:“你要干什么?写血书,告御状?我劝你千万别那么傻,血书根本就到不了皇上手里!那都是戏本子里的戏码,现实里可不当用!”   兰芽也不理他,径自挥毫落笔。贾鲁凑过来看,不多时已然看清了:原来兰芽画的正是那十多具鞑靼人尸首的情状。   贾鲁看得也是啧啧称奇:她竟画得与真实情形分毫不差!   尸首各自的方位、姿态、外部特征、面容神色……甚至就连脖子上那一刀的长短深浅全都画得惟妙惟肖。   贾鲁忍不住挑眉:“没想到你还有此等能耐。”   兰芽也不理他,一气呵成画完。他们全都在她心里,画起来毫不费力。吹干墨迹,将纸张叠好,便塞在贾鲁手里:“你去面圣,将这个替我拿给皇上看。”   贾鲁却一甩袖子:“胡来!你这血淋淋的尸首,如何能呈给皇上!这不合规矩。”   兰芽反唇相讥:“皇上以天下万民为子。怎么着,儿子死了,难道连尸首都不敢看一眼,都不想给儿子找到凶犯么?”   贾鲁被问得一愣。   兰芽便撩衣跪倒,声已哀切:“大人,我求你……”   贾鲁轻叹一声,已是妥协,扶起她来问:“你要我如何对皇上说?”   .   贾鲁听宣入乾清宫,睇了一眼依旧坚持跪在御书案前的司夜染。   这样地低眉顺首,哪里是那晚在求阙阁上言语若刀剑的那个轻狂少年?   皇帝看贾鲁来,拊掌一笑:“人倒来得齐全!顺   天府尹,你说你也是为了冯谷一案来的,可是有了什么眉目?”   贾鲁跪倒三呼万岁,便将怀中兰芽的画儿双手举过头顶:“谨呈御览。”   张敏与皇帝对了个眼神儿,便过来接过那画儿,转呈给皇帝。   皇帝展开一看,便侧开头去,皱了皱眉。   “顺天府尹,你给朕瞧的这是什么!”   贾鲁不但怠慢,忙叩头解说:“启奏万岁,这画中情形,便是司公公无法将冯谷一案继续查下去的原因——这十几个与案情有牵连的鞑靼人全都死了,无一活口,得不着他们的口供,这线索便到此断了。”   贾鲁小心瞄着皇帝的反应:“……微臣等总不能追到草原去,从鞑靼部落里追查源头。”   皇帝闻言微微一眯眼:“你是说,此事与草原有涉?”   贾鲁俯首:“微臣不敢欺君。”   皇帝清冷一笑:“一个小小的冯谷,怎地就牵连上草原了?”   皇帝自己说完,也又跟张敏对了个眼神儿。贾鲁眼贼,瞧见了,便没再多说。   实则答案明摆着,皇上跟张敏对眼神儿已是再明白不过——冯谷倒是身份低微,可是他却做过三年的辽东监军啊!不是他自己身份贵重,贵重的是辽东前线的地位!   皇帝又垂眸回画卷上,忽地问:“此画出于贾卿家手笔么?”   贾鲁一笑答:“微臣哪里有此等手笔。”   皇帝好奇:“画者工笔细腻,纵未设色,依旧能见画面之绚丽。若不是画的这些尸首,换做旁的,定然绮色夺目。简有闺阁画风,又不失写意雄浑……朕很喜欢。”   大明的皇族,多是偏才:或者是天生的木匠,或者极工书画。若不是皇帝,定能成为I名动青史的能工巧匠,或者一方名仕……于是皇帝能在说着重大案情的时候,突然剑走偏锋,转到谈论画艺上去,贾鲁这些当臣子的当真一点都不意外。   贾鲁便着意把话题往正路上引:“回万岁,画这画的人,正是此次冯谷一案的主办人:灵济宫兰公子。”   .   实则当贾鲁将那画儿呈上去的时候,司夜染已猜到是兰芽来了。或者还要更早一点,当外头一声声通传进来,说贾鲁求见的时候,他就已经猜到了。   他跟贾鲁没有私人交情,就算他死了,贾鲁也只会乐见其成,又怎么会赶在此时到来?   所幸,没有看她不顾一切闯进乾清宫来。   可是此时听得贾鲁还是将她身份说出,司夜染一蹙眉,忙冷笑一声:“贾大人说笑了,我灵济宫中人,怎地会听命于贾大人?又或者说,难道贾大人已想染指内官事物?”   这话听着仿佛没什么,可是内里却干系重大!   皇帝为什么建立紫府,又为什么给了宦官绝大职权?自然都是因为皇帝并不信任外臣!   所有的宦官都直接听命于皇帝,外臣绝不准干涉,否则便难免被疑有不臣之心……于是此刻贾鲁也被吓了一大跳,扭头来死死瞪着司夜染:“司公公这说的哪里话来?”   好在皇帝仿佛并没听出两人的弦外之音来,依旧盯着那画儿:“既能画画,又能办案,啧,倒是个人才。”   皇帝指着画面,扭头对张敏说:“伴伴,你来瞧瞧,这些死人怎么还都面露微笑啊?难不成草原人对生死,与咱们中原略有不同?”   张敏便凑过去看,看罢也是狐疑摇头:“果然古怪得很。”   皇帝便笑望贾鲁:“贾、贾爱卿,你,你倒给朕说说,这是怎么回事?”   贾鲁便被问住了。兰芽并没告诉他该怎么说,他也当真不知该怎么说才好。   皇帝却被这谜题给勾住,便一挥手:“那人现在何在?”   贾鲁答:“就在乾清门外。”   皇帝欢喜地一拍掌:“宣!”   贾鲁盯了张敏一眼,张敏再无言地用目光望了司夜染一眼,司夜染点头……张敏便明白了,笑着对皇帝说:“圣上宣不得。那位是灵济宫里无品无级的,不能面圣。”   “那有何难!”皇帝心痒难耐,盯着司夜染琢磨了一刻:“你手底下有羽林三千户……灵济宫也有四千户,那封他个百户,也不算过吧?”   司夜染吓了一跳:“圣上天恩浩荡,可是他尚不及!”   张敏也劝,从内官体制来说也没有这么升迁的:“皇上,此等事体总该经司礼监审核……”   皇帝叹了口气:“罢了。就赏他个内宫行走吧。也不是什么实际秩品,不算干涉司礼监办差,这总行了吧?”   .   候在乾清门外的兰芽,就这么大得天恩,得了内宫行走的身份。   那掌门的内侍听见乾清宫的内监来通传,羡慕得什么似的。   实则这内臣,当真不论什么品级高低,真正的贵贱都只凭与皇帝关系的远近。内宫行走虽然是个虚衔,没什么实际的秩品,但是却等于此人从此有   了直接面见皇上的资格。说不定便也从此有了专折密奏的权利。   这便是内监们最最羡慕的了。   羡慕之余,司礼监的差官们没敢含糊,按规矩先查清兰芽身份。幸有之前的验身记录、落籍档案等,查询完毕,也不敢让皇上等太久,便给兰芽发放了特制铁牌,放了兰芽进去。   兰芽也从老虎洞而入。张敏手下的小内监已然等在洞口,一路跟着小跑,一路给兰芽身上熏香,生怕带进什么晦气来;再一路叮嘱面圣的规矩细节。   兰芽没顾得上听仔细,见了皇帝,只知纳头便拜。   皇帝也不多理会,急着召唤她到桌边去问画里情形。   兰芽爬起身走过去,趁此机会连忙回眸去瞥一眼依旧跪在地上的司夜染……   太好了,他没事。   司夜染的目光也迎着她望过来,她只敢放肆与他对视片时,便急忙收摄心神走到皇帝身边去。   方才那一眼,她看见他眼瞳中深深的担忧——她明白,他那担忧不是为了他自己,是因她而起。   实则,他当真不必担心。只因为她并不是头一回见皇帝。她年幼时,早已随爹爹见过。只不过那时荣华,此时早已成了隔世的云烟。   皇帝凝眸望了她几眼,忍不住叹息:“果然是小六手底下的人,这副相貌,当真也是倾城之色。”   兰芽盈盈浅笑:“奴婢哪里担得起?奴婢是无根的人,便如这尘世飘萍。先前得遇司大人,有了依傍;此时又有幸得见天颜,当真死而无憾。”   皇帝见过太多人对着他时诚惶诚恐的模样,那些人手脚无措、话也说不利索,便会引得他也跟着连带着紧张。一紧张,便结巴了。而身为帝王结巴,是绝对不能被外人知道的事,他便拼尽力量去压制——可是越压制越紧张,便结巴越厉害。到后来,他索性懒得见外臣,后来便连早朝都不上了。   于是这个新来的小内侍,竟然不慌不忙,浅笑相应,倒让皇帝心下为之一宽。   他便指着那画儿问:“这些人死了,怎地还挂着笑?你这岂不是画错了!”   兰芽不慌不忙:“圣上龙睛虎目,只是奴婢又岂敢画错?既然呈到御前,奴婢那可是欺君大罪。”   贾鲁也有点傻,被兰芽的进退气度吓着。饶是他,也没敢跟皇上这么从容自在地对话。   正想着,兰芽的目光便向他掠来,脆生生道:“回圣上,贾府尹可为奴婢作证!”   贾鲁暗暗朝兰芽呲牙,赶紧上奏:“回圣上,这位兰公公所言不虚。画中情形,与现实之中情状,几无二致!”   皇帝锁了眉头:“那便奇了。”   兰芽敛了笑意:“也不奇。”   皇帝一怔:“何出此言?”   兰芽绕回书案外去,撩衣跪倒:“回圣上,那些鞑靼人死时面带微笑,只因为他们乃是心甘情愿赴死。其中更有几个年长者,根本不是被人杀死,而是挥刀自尽!”   “什么?”   皇帝、贾鲁和张敏等都惊讶一声。   “他们含笑自尽,所为何来?”   兰芽只悄然偏首去望司夜染。   他湖色锦袍跪在朱墙金砖之间,素雅清淡,恍若一抹水色、一片月光。   方才她说完那句话之后,皇帝和贾鲁等人都惊讶失色,偏只他纹丝未动。她便知道,他怕是又早就猜到了……   鼻子不由得有些塞,她深吸了口气:“他们自尽,就是为了要让此案再也查不下去。此案一旦查不下去,那么嫌疑最大的司大人便百口莫辩,无法为自己洗脱嫌疑。”   “更有甚者,那些怀疑司大人的人,更会将鞑靼人的死都归结在司大人身上,一口咬定这就是司大人的杀人灭口。”   忽地忍不住,眼中盈盈酸楚起来。她偏首只望着他:“是有人故意以鞑靼人的死,来嫁祸给司大人。”   “而那个凶手,对鞑靼人有绝大影响力,甚至会让他们为了他心甘情愿去死……那个人精心构谋此案,就是为了借朝廷的手,除了司大人!”   而那个真正的凶手,早已清晰浮现在兰芽心湖。   那是她,最不希望的人……   --   【明天见~冯谷之死虽然算不得严格意义上的案子,不过后头许多情节的缘起都是从这儿来的。大家也要看仔细喽~】   谢谢如下亲们:   落雪、默默、梧桐小生、大麦娘的月票,   彩的闪钻,花亭的花、沐兰的花+188   13545388688的288,xhqgwj的188、 ☆、108、君心难测   皇帝不由再正视兰芽一眼,问道:“你说这十余人都是自杀?佐证何在?”   兰芽也顾不得礼数,索性起身到御书案旁去,抓过皇帝的御笔,扯过皇帝御用的纸张,便走笔如飞画将起来。   一旁的张敏吓得眼睛都瞪圆了,想上前申斥兰芽。却被皇帝用目光阻住,张敏只得作罢。   贾鲁和司夜染也快速对了个眼神,俱都从对方眼里看出巨大的惊吓来。   兰芽方才这全然没走心的小举动,往严重里说,掉脑袋都不为过!   兰芽笔走龙蛇,一气呵成,双眸晶亮望向皇帝,指着画面中狼狈一滩的墨迹:“圣上请赏眼:奴婢此时画的是一条鸡腿。腹”   皇帝挑眉:“鸡腿?跟本案有关么?”   兰芽口齿轻灵地解释:“奴婢这是验证这十余人的死因。奴婢当时借用了顺天府捕头新磨好的刀,换了各种不同的方向,用了大小不同的力道,只将这根鸡腿当做是鞑靼人的脖子。”   皇帝听得有趣,点了点头:“你发现了什么?”   兰芽道:“奴婢发现,也许武器和力道会有所不同,但是总有一件事是不会改变的。”兰芽指着鸡腿上的刀痕:“若是他杀,那么鸡腿上留下的刀痕的刀刃切入方向便总是大概固定的。”   兰芽说着以掌当刀,照自己脖子上比划:“从旁挥来的刀刃,切入脖颈皮肉时,刀刃一定会与脖颈呈现一个角度。这是杀人者本.能的反应,为了抵销脖颈的阻力。皇上请看,这些伤口里最多见的是刀刃向下。这个最方便释放力道,刀口最深,泰半露出骨头来。”   “次多见的,便是刀刃向上。这想来是死者本.能地躲闪过,所以造成受力点的不精确……”   皇帝也来了兴致,吩咐张敏去御膳房取一条鸡腿来,他则抽过殿上带刀侍卫的腰刀来,循着兰芽的解说换了方向砍了几刀。   金碧辉煌的乾清宫,一时也飞溅了鸡肉碎末。张敏看得目瞪口呆,伸着手仿佛要劝,却终是没敢。只能上一眼下一眼地再仔细瞧了兰芽若干眼。   皇帝砍完,仔细查看了刀口便笑了:“果然如此!难为你小小年纪,竟这般心细如发。”   兰芽面上却不见笑意,她轻轻地说:“可是这当中几位最为年长者,他们颈上的刀刃方向,却是平直的。皇上明鉴,只有执刀自尽,刀刃才可能以这样的角度切入脖颈——而且,那人自己必定抱着极为坚定的死志……”   兰芽吸了吸鼻子,悄然转眸再去望了司夜染一眼。他面色宁静,眸光幽深。   她轻阖眼帘说:“万岁,由此可见这些人实则都是死在自己人手里。他们面上带着微笑,是因为他们知道,他们能以自己的一死,换得一个天大的获利……他们想用自己的死,换得司大人的以命抵命。”   .   皇帝没说什么,只说刚刚挥刀砍鸡腿也是砍得累了,命他们三人先回去。   三人到了宫门外,司夜染和贾鲁各自上马。   兰芽小小地立在地下,依旧没回过神来。   之前因事出紧急,贾鲁是驰马而来。兰芽不会骑马,贾鲁是带着兰芽两人一骑来的。于是贾鲁便极为自然地从马背上躬身,伸手将兰芽捞起来,搁在身前。   兰芽坐上马鞍,依旧困在自己的思绪里。仿若一枚茧,将自己越缠越深。   慕容为何要构陷司夜染,她再明白不过。他与她一样,对司夜染有着血海深仇,恨不能将他碎尸万段。慕容与他的仇恨还隔着两个家国,又以黄家贵胄之身被投入教坊司……所以可以想见,慕容对司夜染的恨便更深、更刻骨铭心。   而他的种种遭遇,当日与他一同被捉来的鞑靼人自然也都亲眼见证。于是当他抓住了这样一个机会,能让司夜染百口莫辩,有机会将司夜染置于死地之时,那些鞑靼人便心甘情愿为他们的皇孙赴死!   所以他们才死得那么从容,面上还带着微笑中……因为这是大仇得报,这是死得其所!   贾鲁见她半晌没有反应,便扬眉一笑,伸手拥着她,促马前行。马蹄奔跑起来时,贾鲁还故意回头,目光朝司夜染掠来。满眼都是得意。   灵济宫的人见了,面上无不变色。悄然去打量大人神色,却只见大人面上一贯的清冷,并不能看出半点异样。   .   及至跑马离了禁宫地界,贾鲁方慢下马蹄,拍了兰芽肩头一记:“小兄弟,回神了。天威难测,方才还是吓着了吧?”   贾鲁实则当真不信,凭他这小小年纪,又是头一回进宫面圣,怎么可能那么从容若定?果然,此时看来,当时那都是强自镇定罢了。   兰芽这才回神,眼前景物骤换,她这才发现已是离开宫城,奔得远了。   她忙环顾四周:“我们大人呢?”   贾鲁坏笑摊手:“谁知道呢?自己先回灵济宫了吧?”   兰芽一皱眉,回头瞪贾鲁:“大人害我!你跟我们大人别苗头斗不过,   便借我过桥!”   贾鲁面上依旧嬉笑,可是眼底却冷肃下来:“小兄弟,你方才何尝不是借我过桥?更何况,是在圣上面前!”   兰芽面上一红:“小弟与大哥一样,都是为了朝廷办事。”   “少扯!”贾鲁面上的笑全都散了:“你自打进了宫门,眼睛里瞧的、心里想的只有你们大人。你只一心想着借我过桥,让我帮你唱念做打,然则你全程从未考虑过我半点感受,从未顾念过我半分!”   兰芽一怔,惊讶望向贾鲁。   贾鲁有些狼狈,转头去随意地甩着马鞭:“……你也知道,我跟你们大人原有不睦。还有,你进宫之前,他险些构陷了我,说我以外臣身份干涉内官职司——那可是掉脑袋的大事,我自与他又添新仇!”   兰芽终于仿佛有些明白了……她面色渐白,回过头去,两手攥紧缰绳:“大哥若怪,便都怪在小弟身上吧。如果小弟当日从来不曾遇见过大哥,大哥便也不会有此时烦恼。”   贾鲁也没想到,不由得死死盯住她后脑:“你竟是为了你们大人,连你我的相遇都成了后悔?”   兰芽心念疲惫,缓缓摇了摇头:“……大哥与小弟相遇于教坊司。可是大哥又怎会明白,那里本是小弟伤心之地。”   冬风萧瑟,远远带来宫城角楼瓦檐上的清雪。丝丝缠缠挂满兰芽鬓发,更显得她肩头细细,我见犹怜。   贾鲁沉叹了口气:“算了,愚兄向你赔礼就是!前面的话我都收回,不跟你们大人计较就是,也免你从中为难。”   “当真?”兰芽惊喜回眸,眼瞳里一片晶亮。便仿佛彻夜的雪后,却不期然开了满庭的梅。   贾鲁看得满眼缤纷,心跳异动,只好咧开唇角大咧咧地笑:“自然!你当你大哥我是个娘们儿么!好了,从此愚兄再不与你小器计较,你的什么我都容得!”   兰芽展颜而笑:“多谢大哥!”   .   三人离去的乾清宫,张敏亲自跪在地上,用巾子一点一点地擦掉飞溅在各处的鸡肉碎末。   他手下的徒弟两个一组捧着巾子,已是前前后后换过了百十条全新的巾子去。可是张敏还是不放心,再亲自爬进桌帷下去,将死角都清理干净。   小徒弟们低声求:“师父交给咱们吧,仔细师父的腰腿又得疼了。”   张敏年轻的时候总扮作马匹,四肢着地跪在地上驮着那时候刚两岁的太子,也就是当今的皇上满地爬。那时的太子骤然失护,四周危险林立,纵然只有两岁却也本能知道危险,于是夜里不敢安睡,彻夜啼哭。只有骑马这一个法子能哄得太子安睡片刻。于是张敏就这么驮着太子爬,有时为了让太子能多睡一会儿,一爬就是一整夜。   当时还年轻,也不觉得什么,睡上一天就好了;如今年纪大了,年轻时的毛病便全都找回来,落成了沉疴。连皇上都极是感念,寻常不准他再下跪。   徒弟们的孝心,张敏当然明白,却没停手起身,只斥了声:“你们那手脚毛毛躁躁,还是都看着吧。等我哪天真爬不动了,你们也好见样学样,记着我今日的规矩。”   小徒弟们都乖觉称是,张敏自己心下却是一片无声叹息。   皇上今儿的行为实则已是逾矩。外人纵然没看出什么来,他却可是都看得真真儿的:当皇上从侍卫腰间抽出那把明晃晃的钢刀来时,皇上的眼睛亮了;皇上挥刀砍向那根鸡腿时,面色绯红、目光坚毅……   那情景,是决不能被外人看出关窍来的。   只因为他是皇帝,又是经历过土木之变、夺门之变后太子之位失而复得的皇帝,他的一言一行极有可能牵扯到朝堂上尚且泾渭分明的英宗派、代宗派这两派臣子的神经。   夺门之变虽然已经过去多年,可是此时的朝堂却已经不起那般折腾。   .   收拾得差不多了,皇帝也更换好了衣裳。再出来又是那个和事老般心平气和的人,说话又结巴起来:“伴伴,快,快起来。让,让他们去收拾便罢。”   张敏便也遵旨起身,便笑着进言:“听皇上之前夸赞那个兰小子的画技……不如老奴铺纸,伺候皇上也画两笔?皇上技痒,老奴早知。”   皇帝这才笑了,搓着手吩咐:“正是正是。朕当真技痒难耐,当着小六和贾鲁这两个年少有为的能员,又、又不好意思被他们看,看扁了,一直忍耐知此时。”   张敏手脚麻利,片刻便铺好纸,研好墨,将笔递到皇帝手中。   “皇上,今儿画一幅什么画儿呢?”   皇帝略忖,和气一笑:“还,还画朕、朕最爱的《一团和气》吧。”   张敏悄然舒了口气,堆了满脸的笑:“不错,皇上原本最喜欢一团和气。”   皇帝便含笑颔首,提笔作画。   所谓《一团和气图》,画面上粗看是个笑面米勒;再细看,原来是三人合一,分别代表儒释道三教。   随着画笔轻旋,   皇帝面上的神色也越发平和。张敏明白,皇上方才执刀狠劈的戾气,终于化尽了。   画笔将收,皇帝却仿似不经意地问:“伴伴,你说蒙古真的想除掉小六么?”   张敏忖了忖,赔笑道:“万岁自有圣断。老奴只懂伺候皇上衣食起居,旁的就不懂了。”   皇帝一笑,仿佛应对张敏,却又仿佛自言自语:“……蒙古当然恨小六恨到骨头里。小六不到十岁便替朕出宫办事,缁衣小驴行走北边,明里暗里替朕除了不少私结蒙古的地方官员。甚至经了他手暗里除掉的鞑子匪酋亦有不少……”   “鞑子初时不知,后来才知道原来办成这些事的不过是个十岁还不到的孩子,他们骄傲大折,早就扬言定要将小六碎尸万段、挫骨扬灰。”   张敏此时才如梦初醒地回应:“老奴愚钝,幸有万岁点醒。如此说来,鞑子们用十几条俘虏性命来构陷,的确居心险恶。”   皇帝无声一笑:“……不过,朕倒也因此可以放心了。”   张敏心下一跳。   皇帝画完了《一团和气图》,错开话题,指着那三人合一的笑面米勒说:“瞧,这幅图左边的是追随皇考的臣子,右边这是追念皇叔景泰帝的臣子,而朕就是这个居中而坐的大肚弥勒,让他们都为朕所用。”   “若以天下轮,这左边的就是北元蒙古,右边就是女真新秀,朕也要当好这居中而坐的米勒,大肚能容,兼收并蓄。”   张敏由衷行礼:“老奴钦佩圣上。若无圣上此等胸怀,又如何能复景泰帝之帝号,又如何有于谦大人的追谥……天下万民,俱感圣上恩德。”   皇帝憨厚地笑了:“那就好,那就好。朕唯一留把柄给世人的,不过贵妃一事。朕已然千方百计安定了天下,就请天下万民也容许朕爱一个人吧。”   张敏眼睛有些湿。对贵妃,他与旁人又有不同看法。   当年太子初封,只有两岁,却是因为先帝英宗遭遇土木之变,被蒙古掳走之时……太子年幼惊悸,身边陪伴的只有他与时为宫女的贵妃。贵妃以一介女子,竟然身穿戎装,仗刀守卫在太子帐边,唯恐拥戴景泰帝的人潜入加害……   同甘共苦过的情分,张敏也知贵妃的好,更理解皇上何以独宠于她。   张敏便暗自叹了口气,向上施礼道:“而小六是贵妃宫里从小看着长大的,皇上体恤之心比旁人更多一些,便也是自然之事。”   皇帝轻笑:“不过朕也明白,小六想要执掌紫府;而公孙寒和仇夜雨则对此甚为忌惮。实则朕依旧还是以这幅画说事儿:左边是紫府,右边是小六,实则朕依旧是居中而坐的这个人,不希望他们频起内讧。”   张敏心下微微一颤:“圣上请恕老奴多嘴一句:小六纵然明知是仇夜雨告了御状,可是在圣上面前却半个字都没有指责过仇夜雨与紫府;反观仇夜雨所为……当真是比小六差了太远。”   皇帝舒心一笑:“所以朕宠着小六。只不过外头那些愚钝的人,不明白真正的情由罢了。”   张敏垂首,藏住心底暗忧。   这世上的事情总是奇怪,越是信任与宠爱的人,你便越害怕有朝一日他背叛了。若如此,到时候失去的不只是这个人,更是皇上对自己眼光的自信。   此为天子,如何能受得自尊受折?   所以才有皇帝此番这样明里暗里考校于小六。不过幸好小六证明了他与蒙古没有任何牵连,甚至还有刻骨铭心的仇恨。   皇帝困了,上楼打盹。张敏悄然无声退出去,心里却在想那个年轻的兰公子。   皇上不会无缘无故给了他内宫行走的身份……   灵济宫、小六的身旁,是该多个人了。多一双,能替皇上看清小六一言一行的眼睛。   -   【《一团和气图》,现藏故宫~~明天见。】   xiaoyudian的闪钻,yyloh的月票、84964695的月票,默默的月票,亭子的花,liuli66的鲜花,   彩的588,一人执着的588 ☆、109、痛打一顿   贾鲁送兰芽回灵济宫。   兰芽也不知自己哪儿突来的矫情,非不让贾鲁抱她下马,她自己冒着有可能再度摔个狗啃泥的危险,还是坚持自己从马鞍上滚下马来。   贾鲁终是不放心,在马上弯腰伸手扶了她一把。她却还计较地避开了手,只让他碰着了她袖管。   贾鲁一怔。   她忙埋首奔上台阶去腹。   急吼吼奔进了门,绕过花丛再兜了个圈子跑回来,隔着门缝儿望出去。果然见贾鲁竟然还没走,坐在马上,仿佛有些呆了。   她的心便更沉沪。   咬着手指,闷声不响转头向宫内走。   心下已有不祥预感。   她径直去观鱼台求见司夜染,初礼依旧一副不待见的冷脸。兰芽这回却再也找不回之前跟初礼斗嘴的勇气,只垂头耷脑地问:“大人是回来之后,又出去了吧?”   初礼轻哼一声,算是应了。   兰芽便再低眉顺眼地问:“礼公公,求您知会一声儿,大人去哪儿了?”   初礼忍不住一声冷笑:“兰公子出宫都忘了大人,让大人独自回来!既然兰公子与贾大人同骑乐不思蜀,又何必管大人去哪儿了!”   兰芽指甲划着身侧衣缝:“……我不是故意的,真的。我是心里想事儿,没留意。”   初礼冷哼:“那敢问公子又来找大人,是要做什么?”   兰芽摇头:“倒也没什么十分要紧的事。我只是,想要跟大人说说话……”   说过了,才能安心。   初礼哼了一声:“实不相瞒,礼部尚书邹凯大人下帖子来请大人过府饮宴。听说是教坊司又收进来几个好的,邹凯这是上赶着请咱们大人先挑!兰公子,且静等吧,说不定今晚大人便会带新人回宫来呢!”   兰芽一怔,抬头呆呆望住初礼,一时竟也不知心下该是何样滋味。   此时,身畔走过一个弓背垂手的身影,兰芽下意识瞥了一眼,便急忙收摄神色。   是方静言。   .   兰芽存了心眼儿,悄然告别初礼,跟在方静言后面。   一直跟到水镜台。   门口伺候的双福眼睛尖,远远就瞧见了跟在后头的兰芽。兰芽遥遥向他示意,警告他别说话。   方静言领先进门的时候,双福瞅了方静言一眼,忍住了没吱声。   方静言也没留意双福的反应,兴冲冲直奔里头去,找见薛行远等一班少年,便忍不住高声谈论起来:“你等可知,我在观鱼台门口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这水镜台原本是以陈桐倚为首,等陈桐倚跟秦直碧一同去了青州,方静言便迫不及待地猴子称老大。从前因为双福和双禄总拣着陈桐倚讨好,方静言早心有怨怼;待得陈桐倚走了,他寻常也没短了找由头欺负双福和双禄两个。   因此上兰芽走进了水镜台,甚至已然走到了窗边儿去,双福纵然眼睁睁瞧见了,却也半点没言声。   兰芽便立在窗边儿,静静听里面的动静。   薛行远等一众少年都问:“方兄快说说!”   方静言得意而笑:“平日咱们早看不惯兰伢子那副高高在上的嘴脸。他不过是与咱们一同从牙行出来的,又凭什么今日得了自由出入的腰牌去?还不是靠着卖P眼儿,才混上大人新宠的位置。说什么‘兰公子’,要换成是我,真真儿羞死!”   “他这样的日子也长远了——我方才就听见礼公公对他说,大人去参加礼部尚书的饮宴,说是教坊司来了新人,礼部尚书要进献给大人呢。说是今晚上大人就会领新人进来了!什么狗P兰公子,不过承宠短短数月,便要被打回原形了!”   水镜台这几个剩下的少年,统统被净了身。当初虽然要死要活,后来被兰芽一把刀搁在桌面上,问各人究竟谁真的要死?从那之后倒是没人再闹了,渐渐就也安心当了无根的人,脑海里也渐渐盘桓起特属于内监范畴的话题来。   比如这个“卖P眼儿”……大家听得都是眼珠子贼亮,兴趣盎然。   倒难得薛行远谨慎些,凑上来低声劝:“方兄慎言!你在司礼监验身之时已然得罪了那位,此时回了灵济宫若再不谨慎些,仔细被那位寻了由头报复。”   “报复?”方静言冷笑:“我既与他撕破了脸,便不怕他报复!再说他的底细,你我岂有不知?别看他镇日耀武扬威,实则他就像个娘们儿,手无缚鸡之力。真的厮打起来,我少不得照他那张脸狠擂几拳,才是泄了恨!”   薛行远还是力劝:“方兄尽说糊涂话!倘若你俩真的打起来,你哪有机会与他单打独斗?他仗着大人撑腰,大人手下的锦衣郎自然会帮着他!”   “不会!”方静言自信豪言:“大人纵然宠他,却也摆明了他只是个男宠。大人在宫里也对他一向不假辞色,听说大人最厌烦有人恃宠生骄!倘若真的打起来,大人定然只放我们两个单挑!”   “再说了,大人为何今天弃了他,单独先回宫来?还不是因为他又搭上了顺天府尹!大人今晚就将带新人回来,我等只需好好看着,他今晚该是如何的可怜……”   远远侍立的双福也有点听不下去了,担心地瞄兰芽神色。   兰芽只是唇角微挑,听的仿佛不是骂自己的话。   窗内,那方静言越说越得意,仿佛净身的屈辱和痛苦,都因此时嘴上痛快给发泄出来了。   “在牙行时,咱们便见得他与那慕容时有暧.昧。那鞑子冷冰冰的,寻常也不搭理咱们,倒独独对他有些不同……我从前还参不破这内里情由,此时倒是全懂了!”   便有人按捺不住,撺掇着:“静言你快说说,情由是什么?”   方静言越发藏不住猥琐,他嘿嘿地笑,眼睛放出贼光:“……敢情,他那时候就向那鞑子卖P眼儿!”   “真的?”一窝子少年都炸开了锅。   窗外的兰芽,面色终是一冷。   方静言却还不知危险就在窗外,继续得意地卖弄:“真别说,他们两个还当真是有缘,听说那鞑子被送去教坊司卖P眼儿,兰伢子则留在宫里卖……”   兰芽再也忍耐不住,扬手一拳便将窗棂击碎!   方静言对她有怨,她明白。从前一直忍着,只因为顾念一起从牙行走出来的情分。便如她从前一遍遍跟慕容、秦直碧、虎子他们说过的一样,他们既然同命,便该同舟共济。   再者,从慕容、秦直碧、虎子几个人的身份上去揣测,兰芽担心就连方静言、薛行远等一众少年怕也同样都是忠良之后!   若果然如此,即便不屑方静言言行,却也要看在他们父兄一世忠良的份儿上,她便都忍了。可是此时方静言却胆敢辱没慕容,她便无论如何都再忍不下去。   慕容是在教坊司,可是他所承受的命运却不是他自己能够选择的!更不可承受这样的嗤笑!   .   木质窗棂这么哗啦碎了,里头人都惊住,朝窗口望来。   兰芽是用手背全力击打,而她又没有半点功夫傍身,于是窗棂碎了的同时,便也有数根木茬儿刺中了兰芽皮肉。   她这般立在窗口,面颊苍白,满手血红,透出一种诡异的恐怖之色。   薛行远等几个便都惊得本能后退。   方静言也是惊惧变色,可是又只能死撑,不肯后退去,两只眼珠子瞪圆了喝骂:“立于檐下,偷听窗根儿什么的都是小人。却不成想,原来高高在上的兰公子也是此等小人!”   “没错,我就是骂你了,你又能将我怎样?再说我方静言哪一句话说错了?身为大人豢宠,难道你伺候大人之时不是献上后庭去?再如慕容,身在教坊司,卖的难道不也是他的后庭?”   方静言强词夺理,面上越发狂妄:“我既没说错什么,你纵然听见了又能怎样?就算闹到大人面前去,我也要让大人评评理,难道事实不是这样?退一万步说,就算大人肯偏袒你而罔顾事实,那我就算死了也是不怕的!”   兰芽没急着说话,只寒凉盯着方静言,容他尽情地说。   她倒要看看,他还能说出什么来!她只静静等着,让她对他恨意更浓,浓到终于可以伸手惩戒!   见兰芽不说话,方静言便以为抓住了把柄,索性连最后那点羞愧和恐惧都挥散了,撇着嘴得意而笑:“再说,大人今晚就带新人回来了,还有没有时间和心情来搭理兰公子的状告,还是两说……或者说,大人本也厌了你,说不定正想找个理由弃了你,于是今晚你若闹将起来,正好给了大人一个理由。”   “那么大人非但不会偏袒你而惩戒我,说不定正好相反,大人要罚的是你,却要赏我才对!”   .   话已说到这个地步,已是够了。   手背上不断滴下的血,也已然由热转凉。   兰芽终于发声,冷冷笑了声,将手凑到唇边去,用嘴啜干净了那上头的血污。   这辈子还是第一次亲口尝到自己的血的滋味。却并无想象中的可怕,反倒觉得血腥的味道还不错。   她啜完了,伸手朝方静言勾一勾:“小方,你过来。”   方静言迟疑。兰芽傲然一笑:“怎么,不敢么?!”   方静言禁不住激将,咬牙向前一步:“我岂会怕你!”   兰芽霍地伸手,手指抓向他脖颈……方静言吓得一闭眼。本能向后闪退,想护住脖子,却不成想兰芽实则根本就不是要抓他脖子,而是扯住他衣裳,使力一扯,嘶啦一声扯下一幅布来。   惊魂甫定,方静言睁眼去瞧,却只见兰芽淡然用他那块衣裳将她自己的手裹住。唇上还残留血迹,那么触目惊心地红。   兰芽缠好了伤口,手一搭窗台,从外头径直跳进来。   薛行远等人便吓得又向后闪避出三尺远,脊背已是抵住墙壁,再无可退。于是都瞪着惊恐的眼睛望向兰芽,全然猜不透这位   兰公子接下来又想怎样;更不敢想,他会不会迁怒于他们。   方静言也感知到背后那一群人的退缩,他便扭头大喊:“怕什么!我们这十几个人,他不过一个人!若真打起来,咱们难道还打不过他一个!纵然打死了,也有法不责众!”   薛行远等人面面相觑。有个忍不住嘀咕起来:“怎变成了咱们十几个跟兰公子一个打?方才方兄明明说,他自己单打独斗……”   另一个也哆哆嗦嗦应和:“方兄这岂不是,岂不是将咱们也强扯上贼船了?我,我可不想惹事。”   如此军心涣散,亏方静言还以为自己人多势众……兰芽抿唇含笑,怜悯地望着此时已然狼狈流汗的方静言。   方静言便更没了底气,可是却要强撑:“纵然是我一人,难道还打不过你了么?来呀,我们打过!”   兰芽叹了口气:“小方,你老老实实回答我:你爹是谁。你若肯老老实实说了,我今日便饶了你。”   方静言疯狂大笑:“你,饶了我?兰公子莫笑谈,咱们打过才知谁赢谁输!”   兰芽再怜悯地摇摇头:“看样子你是不肯告诉我,你爹是谁了。不提也罢,省得老爷子九泉之下还要被你这样的逆子气得不得安生!”   兰芽妙目一转,盯住那一群瑟缩的少年:“你等,全是从犯!本公子一个一个赏你们二十鞭子尝尝!”   那群少年已是吓傻了,更有人哭了出来:“兰公子,我等冤枉!”   “当真?”兰芽斜睨过去。   “当真,当真。千真万确!”便有几个直接便跪下了。   兰芽仰天清亮一笑:“若果然不是他从犯,本公子自然不罚!相反,若在他威逼之下,还敢维护本公子的,本公子还要重重有赏!”   当中便有几个立即行动,远远离开了方静言,割清立场。   瞬间,人多势众已然土崩瓦解。   唯一犹豫的只是薛行远。他与方静言私交不错,此时不忍心也这样快弃了方静言,于是还站在原地哆嗦着,可是眼睛还是忍不住瞟向了另外那边。   兰芽一声响笑:“薛兄,本公子也不逼你!所谓求仁得仁,本公子便成全了你这份拳拳友情!”   兰芽不搭理那两人,只转向那一群少年:“方静言方才说了,本公子没有半点功夫傍身,手无缚鸡之力。甚至,我的身量在咱们这一群人里也算最小的。若我跟他真的单打独斗起来,我当真打不过他。”   那些少年犹疑地面面相觑。   兰芽悠然望过每一张脸:“……所以,本公子压根儿就不打算跟他单打独斗。本公子打算仗恃着人多势众,群殴他一顿!”   兰芽笑容更艳:“诸位既然归心于我,便也都别站着了。一起联手,将方静言给本公子拿下!”   .   一声令下,几个少年还有犹豫。   兰芽冷冷而斥:“只有动手的,才真是归心于本公子的;凡是不动手的,鞭打加倍,四十下!”   那一帮少年如没头的蚂蚁,黑压压乱了一刻,便忽地爆发开,嗡地一声全都冲向方静言!   兰芽却转身,背身儿走回到窗边去,懒得看那场面。   背后传来方静言震怒的叫声,以及一众少年们初时尚且犹豫、接下来却逐渐扬起的声高。   热闹,真是热闹。   她自然听得出,到后来薛行远都上了,怕是更卖力地击了几拳、踹了几脚。   到最后,只剩下方静言杀猪一般凄惨的嚎叫。   兰芽若无所动,只垂眸悠闲地打量自己手背上的伤。   已经不疼了。   她根本就不明白,之前心下那一股猛然窜起的尖锐疼痛,究竟是什么。   .   有些累了,她也没喊停,径自抬脚走出去。瞧见双福傻傻地侍立在路边,便吩咐了声儿:“回头叫个人来把那窗格子修了。冬天到了,天儿凉了,别冻坏了他们。”   双福面上怕得肉皮直抖。心说这位说怕冻坏了他们,可是现在却在让他们彼此痛扁!   双福便连忙踏上一步问:“公子,那里头,他们……”   兰芽轻笑了声:“待我走后一刻,你才叫他们停了吧。什么书生意气,到头来只会拳脚相加,真是废材!”   双福还不敢放松:“若是大人知道了,派人来问的话,奴婢该如何说?”   兰芽又瞧了瞧自己手上的伤,浅浅瞟了他一眼:“你说呢?”   --   【兰公子怎地突然想要痛揍人了内?嘿嘿,乃们懂的。明天见~】   谢谢如下亲们:   3张:胖娃娃、zhangshan、繁若浮云、Czhpyzh   1张:萧歆妤、xrzwsq、valerievivi、幽兰铭笛   (题外话,亲们手机客户端可以一变三的呀~~) ☆、110、新人入宫   双福真是个听话的好孩子,于是后来等初礼亲自来问水镜台是怎么了的时候,双福忖着兰芽的吩咐,只讷讷说:“就是那些位内讧,自己打起来的。”   初礼盯他一眼:“真的?”   双福扭着袖子说:“真的!绝对跟兰公子半点干系都没有!沪”   那时兰芽凌空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   且说兰芽当时离了水镜台,沿着狭长逼仄的宫墙夹道走回听兰轩去。她仰头望着天际那一轮将要西坠的太阳,只觉心上并无半点轻松。   都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还会打洞……可是如今想来,却也仿佛是错了。   纵然同样是忠良之后,有秦直碧的洁身自持,有虎子的赤诚不灭,却也有方静言之流的寡廉鲜耻。   一路走来同命的人,果然未必都值得一路扶持继续走下去腹。   她回了听兰轩便继续作画。   从昭德宫回来后,她就准备起稿画一幅贵妃的肖像。今日却起了几稿却都不满意,心慌意乱地都揉了,恨恨丢在脚下。   她只告诉自己,她这不过是对贵妃心不甘情不愿的缘故。当日在昭德宫受了那老妖妇的苛待,却还要画画儿去讨好她,这的确太考验自己的自尊。   非是旁的什么缘故。   .   掌灯时分,一向静寂的门外,忽地热闹起来。   兰芽便停了笔,一笔都画不下去了。   双宝进来点灯,手里捧着红纱罩着的灯烛,小心打量兰芽面上神色。   兰芽只做不在意地随便问了声儿:“外头这是怎么了?乱糟糟的,害得本公子画儿都画不下去了。”   双宝便回:“是大人回来了。”   兰芽下颌不自禁高高抬起:“大人回来又怎了?素日回来却也没这么闹腾!”   双宝讷讷道:“只因,大人今晚不是独个儿回来的。还,还带了人回来。”   果然,果然。   兰芽手撑住桌沿儿,索性放声大笑:“是吗?那可好啊。从此咱们这灵济宫可就越来越热闹了!我就喜欢热闹,从前只觉着这灵济宫太冷,像个巨大的坟墓似的。这回人多了,可好了。”   双宝只能心下无声叹息。公子这笑得,比哭还难听。   兰芽指尖敲着桌沿儿,“你就没去打听打听,都来了什么人哪?哎我说你这孩子,平素不是消息最灵通的么,今晚上怎么不出去瞧热闹去,跑我眼前儿来杵着当什么灯柱子啊!”   双宝快速瞟了她一眼,没吱声儿。   正巧外头扑通通几声儿,鸡飞狗跳一般。   兰芽便一拍桌子:“三阳,你进来!”   三阳年纪小,性子鲁,没双宝这么耐得住性子。于是一听外头有热闹,便麻溜儿地出去瞧去了。可是没想到一回来就被公子逮着了。   他狼狈地进来,趴地下认错儿:“公子,奴婢错了,不该出去瞧热闹。”   兰芽扶着腰,俯仰地笑:“本公子又没怪你,你着急认什么错儿啊!本公子现在告诉你,你去得好去得妙,你去得正合本公子的心意!”   三阳彻底被吓傻了,悄悄儿抬眼瞄双宝。双宝暗自朝他摇了摇头,示意他也没辙。   兰芽便问:“给本公子说说,你都瞧见什么了?大人领了人回来,都是什么样的人哪?”   三阳只好据实回答:“大人领了四个天仙回来!”小孩子一提热闹眼睛都亮了,也忘了仔细瞧瞧兰芽的神色,只自顾说:“只一眼,奴婢的魂儿就飞了……”   嘎巴一声,兰芽手里的一支笔应声而断。三阳这才回神儿,觉出气氛有点不对劲儿,吓得手足无措起来。   双宝叹了口气,上来劝:“公子,三阳他一向是个有嘴没心的,公子莫怪。”   兰芽便俯仰地笑:“我怪他做什么呢?我好奇还来不及,高兴还来不及。从此咱们灵济宫里又多了四个天仙,那可真叫美不胜收。”   双宝和三阳互看一眼,便都不敢说话了。   兰芽伸臂一勾双宝肩头:“呔,想不想让本公子带你也一起去瞧瞧热闹?”   .   兰芽换了一身双宝的衣裳,也从妆奁盒子里抓过一把铅粉来涂在脸上,让自己看起来就像宫内寻常伺候的小内侍,以掩人耳目。   她抓着双宝,循着动静朝热闹的地方去。   却见许多的箱笼都被抬到了水镜台门口。一队人杂杂沓沓立在宫墙夹道里,被水镜台门口的灯光映着,影绰绰像是一幕又一幕的影戏。   确定了那一群人里已无司夜染的身影,也无息风或者初礼等司夜染的近身人,只有灵济宫里寻常伺候的人在安排事体,她这才放心地松了双宝的手,她自己低下头,袖着手朝那一群人走过去。   双宝担忧,从后头想要抓兰芽,却没抓住,她已然走出了墙角,径往前去。   三阳说   的明白,是“四个天仙”,她方才躲在墙角瞧过去,也隐约从那群人的中间瞧见四个袅袅婷婷的身影。只是隔着远看不清楚,她既来了,必定要走近看清了面相才甘心。   灵济宫的人各自垂首忙着,倒也没人留意到这么个溜着墙根儿走过来的小内监。倒是有个粗使的甚至还将手里一个红木的妆奁盒子顺手递到兰芽手里,说:“兄弟空着手的话,暂时帮捧片时。这是凉芳公子的妆奁,大人吩咐了,半点闪失都不准有的。”   凉芳?兰芽心下便暗暗留了心。   终于站到了那一群人的核心去,与那四个美人儿只隔着几步之遥。兰芽借着大妆奁盒子的遮掩,凝眸去仔细打量那四个。   四人都穿着连着风帽的披风,风帽和披风边沿儿都出了一圈儿风毛,毛锋极好。四人各自抱着乐器,乐器外头罩着锦缎的罩子。从轮廓上去猜,大抵猜得出是琴、琵琶、笛与箜篌。   兰芽不由闭目抽了抽鼻子。从不曾后悔年幼时不听娘亲的话,举凡闺阁女子的才艺都不肯学;可是此时此刻,却终究忍不住有些自惭形秽。   那四个人也在陌生的环境里有些局促,一直凑在一起,偶尔低低交谈几句。四人身影缓动,终于露出了一直被人影挡住的一张脸孔来。   灯光氤氲,人影幢幢,却都模糊不了那张脸的明丽照人。   兰芽心便一沉。直觉告诉她,便是这张脸了,那个连妆奁盒子都要大人亲自叮嘱不准有闪失的凉芳公子。   那美人儿也瞧见了她。不过幸好是新来乍到,当也分辨不出这同样穿着的内侍都谁是谁,于是便只执礼含笑点了点头。   兰芽也只好点头回应。   说不清怎地,只觉那凉芳的眼睛太亮,仿佛能一直盯进她心里去。兰芽便尴尬笑笑,闪身退去。   见着了,也果然被印证确是绝色。她也该到此为止,还不甘心什么?   .   气恼抓了双宝回听兰轩去,双宝情知今晚不能得罪公子,于是便赶紧邀功:“趁着公子去看人的当儿,奴婢私下里已然打探清楚了。原来这四位美人儿是教坊司从江南收来的,原是江南某位大员府里的,非但绝色,更是从小调.教了唱戏,四个人便是一台小小的戏班子。这样标致的人儿收进来,邹凯便巴巴给司夜染送来。   那四位都以“芳”为名,分别叫清芳、凉芳、沁芳和凝芳。   其中尤以那位凉芳公子色艺倾城。   双宝说到这儿,面上便不由得浮起隐约的促狭笑意来。兰芽看出有事,便踹他一脚:“还有什么?都说来。”   双宝不敢怠慢,便赶紧说:“听说这位凉芳公子可是那位大员的心头至爱。那大员宣称可以三日不吃肉,却不可一日缺了枕畔凉芳。后来连那大员的后宅都闹起来了,几个姨太太联起手来想要除了这个凉芳……结果被大员识破,竟然为了这个凉芳而逐了那几个姨太太。据说当时闹腾得那叫一个热闹。”   双宝捧着嘴吃吃地笑,兰芽却不由得眉心缩紧。   ——蓝颜祸水。   兰芽指尖敲了桌沿儿半晌,忽地转了话题问:“他们怎么被送到水镜台门口?大人难道没打算给他们单独安置个院子么?”   双宝也狐疑地摇了摇头:“听说大人就是要将四美安置在水镜台里。”   兰芽问:“可是水镜台里已然住满了。就算陈桐倚走了,空出来一间房,可是又如何住得进四个去?”   双宝讷讷答:“说是要将水镜台里的都挪出来……奴婢觉得倒也是,那几位既然已经净了身,就跟咱们一样了,没必要还跟从前似的捧着,难不成个个都当自己是个爷?”   正说着话儿,门口忽然传来初礼的嗓音:“兰公子可睡了?”   “没有!”   还没等双宝先应,兰芽一把推开双宝,自己几乎是蹦的到了门口去,“怎地,大人叫我?”   初礼这回都没踏上门阶来,就站在院子里的月亮地儿下,脸沉如水:“公子误会了,大人不曾叫。”   兰芽手指抠住门框:“那礼公公此来所为何事?”   初礼一甩廛尾:“大人吩咐,兰公子若有话说,便都说给奴婢吧,再由奴婢转告大人即可。公子不必几次三番到观鱼台求见。”   兰芽心下狠狠一拧。   果然新人到,旧人便弃如敝屣!   她面上反倒明艳一笑,傲然扬头:“不必了。我已无话对大人说!”   初礼清清冷冷再望兰芽一眼:“既然如此,奴婢便告退。”   初礼走了,兰芽气愤不过,扭头回屋,抓起桌上一尊砚台扬手便摔到院子里去。墨海里的墨汁黑漆漆泼溅了一地,正是初礼之前站过的位置。   “不见便不见。不说就不说!”兰芽对着大门,控制不住,“有种,便永世不见、永生不说!”   却在此时,大门外娉婷一条身影印来,险些被那砚台给砸中,娇声“哎哟”了一声   。   兰芽急忙收摄心神,凝眸望去。   双宝也机灵,连忙扯着三阳过去,让三阳收拾地面,他则自己提了一盏灯笼迎过去。远远瞧见了,故意放了高声:“请问这位,可是新进宫来的凉芳公子?哎哟不巧,我们公子正要安置了。”   兰芽一皱眉。   那凉芳虽然被拒,却不急不恼,依旧娉婷立在灯影里,轻声细语地说:“兰公子若安置了,奴婢自然不敢打扰。只是方才奴婢进门时,仿佛正好听见了兰公子的声音……烦请公公通禀一声吧,就说奴婢初来乍到,是必得来兰公子面前拜门的。”   “倘若公子当真已经歇下了,或者不屑见奴婢,那也无妨,奴婢亦不敢为难公公。就让奴婢在这门廊上立一个时辰,薄尽奴婢拜门之心亦可。”   兰芽听了便忍不住冷笑。真会说话,倒堵得双宝不好再说拒绝了。   既然来了,便也索性看看是个怎样的人。兰芽便扬声:“双宝,可是凉芳公子?快快请进,切莫怠慢。”   .   双宝将凉芳让进客厅,兰芽却刻意先避进后堂去。仔细将面上的白粉都洗净了,再换过了之前穿过的衣裳,全然抹去之前被凉芳见过的形貌,又耽搁了半晌才出去。   她是故意的。要让那新人知道,谁是客,谁才是主。   凉芳手边那一碗茶,早已凉透。兰芽坐下来瞧见那茶碗里一丝白气都没了,便招呼双宝给换,面上笑意吟吟,透着亲热。   凉芳果然更有些战战兢兢,起身便行大礼。   兰芽忙伸手给扶住。触手之间,他的手臂柔软皮滑,饶是兰芽都不由得一皱眉。   这个凉芳,又与藏花不同。   藏花是从宁王府里出来的人,宁王府又时代在北边,于是藏花的性子阴冷之中又有些野,不完全似女子。而此时眼前的凉芳,因是江南人,又自幼学戏,便已然是柔婉进了骨头里,言行举止浑然一个美女。   几番寒暄,重又落座,凉芳举着衣袖遮住红唇,轻垂臻首说:“早在结识大人之前,奴婢就早听说灵济宫兰公子的大名。今日有幸随大人入宫来,奴婢心下头一件大事便是来拜望公子。”   兰芽斜靠着椅子背儿,仰天一笑:“别这么客气。你我从此就是一家人。都是伺候大人的,便没这么多礼数。”   凉芳垂眸含笑:“不怕公子笑话,奴婢此来也是向公子讨教……”   “嗯?”兰芽心下忽有不妙的预感。   果见凉芳起身,再度盈盈一拜:“奴婢只想知道大人喜好……公子往日伺候大人时,大人都用了何样玩意儿?奴婢只有提前得知了,稍后伺候大人时,方能让大人开怀。”   兰芽一口水险些喷出去,“你说什么?”   脑海里不能不滑过那根讨厌的毛笔去……不过除了那毛笔,也再没有其它的“玩意儿”了啊!   凉芳闻言一脸哀怨:“公子不肯传授?”   “非也!”兰芽勉力压住咳嗽,“……大人没有你说的那些喜好。”   凉芳妙目一转,忽地直直盯住兰芽的脸,幽幽地笑了:“公子好福气。”   “何以言此?”   凉芳轻轻叹息一声:“公子陪侍大人数月,竟未见大人格外用具……由此可见,都是大人在取悦公子,倒未见公子‘伺候’大人。”   兰芽哪里懂得这当中的微妙区别?听着已然傻了,面颊灼热上涌。   她努力平复,做出爷们儿的姿态来:“你倒说说,都有何种用具?”   凉芳莞尔一笑:“公子又说笑了。灵济宫里那些用具自是最齐全的,也听闻大人样样儿都用过。奴婢没有公子福气,便要一样一样都先见识之后,才好用来伺候大人。”   口口声声说伺候大人,说得好像是司夜染今晚就要召幸他了似的!   兰芽便一声轻笑:“凉芳公子,时辰已经不早了。大人若今晚便召你,你怎地还有工夫与本公子讨论那些用具?原本,大人根本就用不着的!”   凉芳仿佛胆子渐渐大了起来,此时已经目光直盯过来,不闪不避了:“听了兰公子的传授,奴婢心下便也有底了。原来兰公子件件都不会用……那奴婢便每一件,都能让大人欢喜。奴婢多谢兰公子。”   妈蛋,这算什么!   兰芽正有些压不住火气,忽听外头传唤:“凉芳公子可在?大人传召!”   .   凉芳走时,还瞥一眼回来。   兰芽气得真想骂人!   等凉芳走远了,兰芽也扑进卧房去收拾包袱。   少顷出来,双宝惊拦。兰芽冷哼:“我出去办案,谁也不准拦!谁拦,我跟谁拼了!”   目光透过黑暗,还是远远望向观鱼台的方向。   -   【明天就是十一假期了,某苏跟大家一样放七天假~~八号见。祝大家长假愉快。出行的亲们注意饮食和交通安   全,么么哒。】   谢谢如下亲们:   2张:潇湘妃子   1张:133202gh、yyloh、BB_H33、流年   彩的10花,avknck的5花,yulingzll的2花,亭子、vilsia的花 ☆、111、我还有他   倒是兰芽自作多情了,观鱼台那边哪里有人来拦?枉费了她一番小小心思,白借着双宝的拦阻而一直没迈出脚步去——磨蹭到了此时,已是够了。   羞恼难忍,她便使了蛮力将双宝推开,攥紧包袱掉头就奔出灵济宫去。   守门的内监自不敢拦,也都用一双“我理解你”的目光向她掠来。   兰芽一头扎进门外的漆黑夜色去,只遗憾自己竟然一直都没学会骑马,否则此时尽可跃马扬鞭,一瞬时便消失得无影无踪,该有多好亲。   可是不会骑马就不会骑马,她就这样走着好了。就算这外头天地浩大、夜色如海,她孤单一人身形小小,一下子便被夜色吞没了……她也不、害、怕!   她孤勇地走出一箭之地去,却还是忍不住折回墙角后头,觑着背后的动静——忍不住想起曾经的某个夜晚,当她也这样独自行走在夜色里时,后头传来的那稳定、让她心安的脚步。   可是这一回,却什么都没有。   别说是那脚步声,哪怕就连息风、初礼他们的影子都没有!司夜染自己忙,连他身边的人也一并跟着忙碌了起来——忙着讨新人欢吧幅!   她便放弃了,自己从墙角处走出来,立在无垠的夜色里,按捺不去想此时心头涌起的是什么。   天地茫茫,时隔一载,她仿佛竟又回到了刚刚失去家的那个夜晚。同是天大地大,她孑然一身,不知该向何处去——此时才清楚意识到,原来这一年来她始终在灵济宫与司夜染的羽翼之下,虽然冷暖自知,却没有外人敢动她半根寒毛。   不过,那样的时光也终有结束。就像再曾经得宠的藏花都被调去外地,当新人来了,司夜染便更对她没有半点留恋的道理。从此这天大地大,还要她独个儿来闯。   她抹一把脸,迈步朝御街南条去。   按着朝廷的规矩,阁臣、六部尚书等重要臣工都统一在御街南北几条上安排宅邸,距离宫城不远,以方便皇帝随时有事,召入宫来方便。她岳家在御街北条,而御街南条则集中着六部尚书的官邸。   她兜兜转转,终于寻着了邹凯府。   没直接上前去叫大门,而是转了个弯儿,到角门上去拍门。   门内上夜的门子一副刚从睡梦里被惊醒的模样,极不情愿地嘟囔:“谁呀!这三更半夜的……”   角门吱呀一开,门子挑着灯笼望出来。见是一个缁衣小帽的少年,生得唇红齿白,倒也不像是个恶人,更像是谁家的小厮,便客气了些,问道:“你有什么事儿?”   兰芽道:“请大爷通禀邹尚书一声儿,就说——他老人家可还记得年年中秋的葡萄?”   门子听得愣:“你这说的什么话!且莫说这个时辰,大人早已安歇,寻常不敢去打扰;单就你这着三不着两的话,便也不敢替你去回!”   兰芽从兜囊里摸出块银角子,约有二两左右,塞进门子掌心,陪着笑脸求:“求大爷通融,确有要事。大爷自管去通病,邹大人定然听得明白。”   门子得了好处,上一眼下一眼打量兰芽,见她神色认真,不像是说笑,这才点了头:“你且等着。我不过是个门子,直接见不着邹大人,总要三层四层地逐层通禀上去才成。至于上头的几层管事的愿不愿意帮这个忙,就不是我能左右的了。”   兰芽颔首:“小子明白。”   灯光随同门子的脸一同撤去,角门重又呼啦关严,门外的黑暗吞涌而来,重又将兰芽吞没。兰芽却笃定地在门阶上坐下来,掌心托着腮帮,下意识扳着指头回忆有关邹凯的几件事:   譬如这一回,邹凯巴巴地送了凉芳等四美入灵济宫,摆明讨好。而凉芳初一见面便锋芒毕露;   譬如那一回,邹凯在教坊司里将冰块拥在膝头,却与一众司部大员喁喁而谈;门外更是站满了各自衙门的听差,禁绝一切闲杂人等入内……   六部当中,因礼部职司并无太大实权,所以礼部一向在六部当中最不受重视。连带着连这位礼部尚书也并不太惹人注目。可是也唯因这不引人注目,反倒更方便邹凯部署与行事。   不久邹府角门又吱呀一开,还是那个门子挑着灯笼打开门,面上却已然换去了神色,这一回客气得不行,一连串地作揖:“小哥儿快请进,请进。”   兰芽心下一亮。情知门子的态度反映的便是邹凯的态度——邹凯果然没有忘记每年中秋的那串葡萄。   邹府并未因有客来而掌灯,一切都在黑暗里秘密行进。兰芽便也垂首紧随着一个管家服色的男子,匆匆穿过花园,直入书房。   书房里亦未掌灯。兰芽走进时,一时分不清方位。夜色里幽光一闪,再看原来是太师椅上已然坐了邹凯。他看样子也是刚起来,未来得及束冠,身上也只穿着青色的宽大道袍。照亮这一切的,是他掌心托着的一颗鸽子蛋大小的夜明珠。   邹凯已然颤声:“孩子,你终于,来了~”   兰芽心下也一抖,趋前一步跪倒:“邹伯伯,   侄女来迟。”   .   兰芽父亲岳如期生前,与邹凯交游甚密。邹凯更是对岳如期的画技推崇备至,因岳如期最善画葡萄,于是每年中秋,邹凯都要亲自到岳府去求一幅葡萄。兰芽叫门时所用的暗号也正是此意——倘若邹凯还念着旧情,他就能猜到她的身份。   邹凯伸手将兰芽拉起来,拥住她小小肩膀,一时间忍不住老泪纵横:“岳兄遭此大难,老夫忝列尚书之位却无力施救。老夫对不住九泉之下的岳兄和嫂夫人,这一年来每每寝食难安,惟愿上天有眼,能为岳家留下一二血脉,以图将来。此时看来,竟是上苍允我,孩子你竟然幸存了下来……”   兰芽也是落泪:“侄女这一年隐姓瞒名,先求苟活。不敢早早来拜见邹伯伯,一来是时机不到,怕反而牵累了邹伯伯一家;二来侄女年纪小,眼力浅,不敢猜伯伯心事所向。”   爹爹生前交游广阔,但是岳家出事之后难免人家不各自明哲保身。就是这个邹凯,兰芽之前都不敢确定他是否当真与爹爹一党。   邹凯抬袖拭泪:“老夫都明白,只是苦了孩子你。”   兰芽抹干了泪,在明珠幽光里悄然一笑:“实则侄女曾经偷偷去见过邹伯伯,只不过邹伯伯未必认得出侄女。”   邹凯垂首静思,遂一拍桌案:“可不!老夫想起来了,那晚在教坊司莲台水榭,就看着那个小龟儿的面目依稀曾见,却一时想不起来是哪个——此时想来,那个便是侄女你!”   兰芽展颜一笑:“正是!”   回想到那夜,邹凯有些赧然:“那晚被你看见老夫荒唐一幕,倒叫侄女见笑。”   “非也。”兰芽摇头:“那时情景看上去虽然是邹伯伯狎戏,可是此时想来,邹伯伯分明别有深意。”   邹凯微微一怔:“哦?”   兰芽一笑:“礼部主管通藩诸事,邹伯伯便也最了解北元蒙古情形。因此邹伯伯与我爹便一并力主朝廷与北元蒙古暂放干戈,重修玉帛。于是邹伯伯既然明知慕容身份,又怎会与之狎戏?”   邹凯微微点头。   兰芽便继续说下去:“此时想来,怕是邹伯伯以饮宴为名遍请司部大员齐至。席上独邀慕容一人,不为亵玩,只是为了带他与众位大人共商大计。”   兰芽娇憨偏首:“倘若侄女没有猜错的话,那晚邹伯伯与众位大人商议的可是如何救慕容脱困而去?”   .   邹凯听闻至此,忍不住刮目,正色再望向眼前的人儿。   因与岳如期交好,于是邹凯可说是几乎看着兰芽长大的。虽然是个女孩儿家,但是她也总男装到前堂来随父见客。尤其是每年中秋,岳如期为他挥毫画葡萄的时候,这个孩子必定在畔。幼时研磨执笔,后来渐渐上手,倒成了父女两个一同完成画卷。   不过在邹凯的眼里,兰芽终究是个孩子,还是个女孩子。纵然善为丹青,但是这乱世,一支画笔又有何用?于是邹凯并未太将兰芽看在眼里,素日深以为重的也只是兰芽的哥哥岳兰亭。   却没想到,他当时那般小心的部署,竟然被这个孩子一眼便看破了。   幸赖是被她看破,若是被朝中敌人看破,或者是被太监看破,他项上人头便早就没了!   如此一想,便是脊梁沁凉。邹凯连忙抬袖拭汗,想要避开兰芽此尖锐一问去。   兰芽见状,便也只一笑:“邹伯伯勿虑,侄女今晚来,便也是为了慕容而来。”   “哦?”邹凯也是一诧。   兰芽目光一转,眼中已然不自觉噙了泪:“实不相瞒,我娘临死之前嘱我去找皇孙慕容——邹伯伯,这个慕容便是我娘所说的‘皇孙慕容’,对不对?我猜,他是北元蒙古的皇孙,也就是那位正被鞑靼和瓦剌几大部族争抢的唯一的黄金家族的遗脉。”   .   元朝覆灭,大明建立之后,蒙古贵族退回草原,史称北元。虽然北元后来分裂为鞑靼与瓦剌两大部族,去“元”国号,两部的首领自称可汗,但是成吉思汗的黄金家族依旧是漠南漠北草原的众望所归,黄金家族也一直在力图重夺汗位,再度统一蒙古各部。   所以虽然瓦剌的太师也先曾经利用土木之变俘获过明英宗,甚至一度兵临京师城下,他倚仗这样的功勋自称为汗,但是草原人并不真正归心——无论是鞑靼还是瓦剌,真正的大汗都只能来自黄金家族。   可是黄金家族此时经过多年征战与内讧之下,只剩下了一位年幼的皇孙……大明因他年幼,便称呼他为“小王子”。   趁着皇孙年幼,鞑靼与瓦剌便都想争夺,扶到台前做个摆设的大汗,也好挟天子以令诸侯,将整个草原蒙古各部都统一到自己掌中。于是小王子一度陷入危险,他与守护他的人四处躲藏,多年来行踪隐秘、身份成谜。   兰芽抬眼望向窗外无垠夜色:“侄女虽然一时还猜不透我娘为何要我去找他,也一时没明白成吉思汗的十五世孙何以姓慕容……不过侄女却已然答应了我娘   ,那我就一定要找到他,追随在他身旁。”   她也更要知道,爹爹究竟有没有私结鞑靼,做过有伤大明的事——虽然她绝不相信爹爹会是那样的人。   邹凯听完点头:“老夫懂了。”   兰芽便又屈膝跪倒,仰头迫切望去:“邹伯伯请赐告,慕容他究竟去了哪里!虽然侄女明白他必定是被司夜染那厮挪走了,可是邹伯伯毕竟是礼部尚书,又有心护卫于他,于是纵然外人无从知晓慕容下落,邹伯伯却也定然是知晓的!”   灵济宫已然又有新人入宫,她此时只想见冰块一面……   她相信,只要见了冰块,她之前心内那些烦乱的思绪便都会飞到九天云外去!   她认定,她心里只有那一个人,绝对不会多出另个人去……   不料邹凯却有些犹豫,盯着她的眼睛,踌躇半晌。   兰芽膝行向前,攥住邹凯衣袂:“侄女求伯伯告知……此时侄女无依无靠,也只有求乞邹伯伯援手。”   邹凯长叹一声,仰天仿佛在与天上的岳如期眼神交流,半晌才垂首回来道:“非是伯伯不肯告诉你,只因慕容是被送到了江南去。这一路山高水远,孩子你断断去不得!”   兰芽闻言遂破涕而笑:“多谢邹伯伯!山高水远,侄女都不怕;侄女必定要亲眼看见他安好,才能放下这颗心。”   邹凯愈发紧张,砰地一把攥住兰芽手臂:“孩子,你当真去不得!司夜染将慕容挪到江南,就是为了斩断他与北方蒙古的联系,也是为了让你再看不见他!而倘若你一意孤行非要去的话,司夜染一怒之下,说不定会一并杀了你和慕容!”   兰芽踉跄一笑:“邹伯伯勿虑,侄女全都明白。以侄女此时能力,尚且不能救他……侄女答应伯伯,侄女此一番定不做傻事,侄女只是想去看他一眼——只是看他一眼,哪怕远远的,甚至都可以不让他知道;只要看见他一切安好,那侄女便放心了。侄女会乖乖地回来,继续回到司夜染身边去,苟延残喘,静待良机!”   邹凯痛惜地望着眼前明明雨打梨花,却依旧努力在笑的人儿,只能无奈地叹气。   .   御街各处都有紫府与锦衣郎的眼线,皇帝最忌讳大臣私相勾连,于是兰芽在邹凯府中不宜久留。得到了慕容的下落,她满意离去。   离了邹府,她悄然绕着邹府又走了几圈,确定府内没有其他动静,外头也并无暗哨之后,这才放心离开。   眼前依旧是浩茫的夜色天地,不过此时已与先前不同——慕容的下落,仿佛在夜色中为她点染了一根微烛,那一点光芒虽然无法对抗这巨大的黑暗,但是却给了她无限的勇气,让她辨明了自己想要去往的方向。   夜色还长,距离天亮还有些时辰,她独自窝在巷子里忖了忖,还是起身朝顺天府去。   今晚她是打死也不肯回灵济宫去了,这京师地界,她唯一还方便投靠的也只剩下顺天府了。   顺天府上下此时都对兰芽熟,见是兰芽拍门便径直将她带到后宅去,直入贾鲁卧房。   兰芽这一夜的折腾,步行走过大半个京师,一进屋便腿一软,直接坐到地上去。   贾鲁今晚也懒得起来,依旧躺在榻上,散了发,乜斜着眼睛瞟着她。却冷不丁看她倒下,一时顾不得什么,光着身子只披着一件睡褛便扑下来,在她倒地之前抢先一步将她捉进怀里去。   面颊便贴上他滚烫的xiong膛,兰芽情知这姿势不妥,想要推拒,却已经没了力气。贾鲁忧心地按住她手臂,只呵斥:“别挣了!你怎累成这样?”   贾鲁说完便起身将她抱起,走向床榻。   -   【么么哒,谢谢大家七天的等待~这几天虽然没写文,但是某苏也一样没闲着,是在做功课啦。这个文是以明朝真实历史为背景的,所以要做的功课有许多,这几天看完了好几本关于明朝的论述,就是为了希望给大家写出更合理的故事与人物来呢!今天道具中心抽了,明天给大家补上感谢哦。明天见~】 ☆、112、独赴江南   兰芽挣不开,便也不挣了。本来就是嘛,两个爷们儿,就算同床共枕,又能如何?倘若连这点子豪气都拿不出来,那她当真不必继续穿这一身男装行走天下了。还说什么独赴江南?   她索性一笑,到了榻边自己一滚而下,洒脱地拍拍身侧:“大哥,可否与小弟抵足而谈?颅”   看她又恢复了自在,贾鲁也暗自松了一口气。她身子娇小,抱起来送到榻上来,一点都不费他的气力;他踌躇的反倒是——接下来该怎么办?   兰芽不知道,他自己却是心下明镜儿似的:将她抱起走向床榻那一刻,他忍不住恍惚,怀里这个娇软芳香的小小身子,让他有些难以把持。   心思一定,贾鲁便也豪迈一笑,跃上榻去,与兰芽抵足而卧。他撑起半边身子,斜睨过去:“怎么突然大半夜的到我顺天府来?还要,与我抵足而谈?小兄弟,这自然是我求之不得之事,却分明不是你的风格。”   兰芽嘿嘿一笑,掩去尴尬,只淡淡抬了抬首,佯作打量这床帐里的绣工。   “大哥此言,倒让小弟惶恐。小弟是出自灵济宫的人,灵济宫的人绝不可被人看透了性子,否则又该怎么替皇上巡查百官、侦缉民情?”   贾鲁闻言便也旷达一笑:“我可不敢说猜透了你的性子。我贾鲁从前也自诩是聪明剔透的人,不过遇见你这颗小心眼儿之后,倒几番猜错了路数。”   “那就好!”兰芽躺了这片刻,已是好歹恢复了些体力,因此与贾鲁斗起嘴来也更从容。她翘起一边膝盖,衣袖一摆:“于是大哥便不要多想。小弟想来与大哥抵足而谈,就是抵足而谈,大哥只管谈就是了,便不必猜度小弟为何才来。”   贾鲁告饶:“好好好,我不问就是。反正这般与你同处,倒是我求之不得。辂”   兰芽索性自己起来,将房间里的粗烛吹熄,只剩下床脚一盏幽幽暗灯。   她实则是怕灯光太亮,面上的神色便藏不住,都被贾鲁看了去;可是贾鲁却不由得有些想歪了——所谓灯下观美人,那灯光越是幽暗,美人的风韵便越是迷人。贾鲁不由得有些心旌摇曳,以为兰芽有主动之意。   他便忍不住坐起身来,向兰芽身边凑,寻机想要握一握兰芽的柔荑。尽管明知他不是女子,他自己也从来没有男风之好,可是说不清怎地,就是想与他亲近。   也或许是因为,这么多年官场走来,遇见的除了司夜染那样的阴毒之士,要不就是自诩清流,却实则只是清谈误国的文臣……兰芽的古灵精怪,令他心折。   兰芽一看情形不对,急忙说:“咳,大哥,记得代我问候万老夫人!”   又是一碰就疼的话题,贾鲁便一僵,蹙眉瞪她:“你问候那个泼妇作甚!”   兰芽眼珠一转,装作才想明白内情一般抱拳致歉:“哎呀,是小弟说错话了。小弟本意是,请大哥代为问候令堂。”   “哼,”贾鲁却颇不领情:“虽则我应说声感谢,可是凭我对你的了解,你平白无故说起此事,怕是又有暗招。”   兰芽便笑了,肆意而得意:“小弟没有了爹娘,便羡慕大哥这样有爹娘的。小弟便忍不住想象,此事大哥回家去,令堂都会跟大哥说些什么?我猜,令堂一定是催着大哥早早成家生子,也好让老人家含饴弄孙吧?”   兰芽故意唏嘘:“人上了年纪,什么都不重要了,想要的不过是天伦之乐。大哥,你可千万不要辜负老人家的一片心愿。”   兰芽看似没说什么过分的,贾鲁却像嘴里飞进了个苍蝇,他非但没能躲开,还被迫嚼了几下。   ——他如何不懂,兰芽这么说便是提醒他远离男风。因为男风是成不了亲,更生不出孩子滴~   她这么四两拨千斤,便将他方才刹那间的迷情,都给驱散了。   他只得悻悻坐回去,脑海间又恢复了清明。只抿着唇角觑着她浅笑:“嗯,你这语气倒与我娘如出一辙。你小小年纪,却已如老妇般唠叨。”   兰芽暗舒一口气,躺得更自在些:“大哥既然不喜欢说这个,那小弟就换一个话题:大哥不妨说说,那晚我们家大人与大哥在求阙阁上,背着小弟,都说了些什么啊?”   以她对司夜染的了解,她现在绝对不相信那时她因银钱不够被支开是个巧合!必定是司夜染想要私下跟贾鲁达成什么协定,故意不想让她听见罢了!   贾鲁果然一挑眉,随即无赖一笑:“说什么说啊?我们两个互相看对方不顺眼,你既出门,我们没掀桌子当场打起来已是看在你的情面上。于是什么都没说,就这么各自离去喽。”   兰芽盯着贾鲁,不急也不恼,只吃吃地笑。   贾鲁自己倒是尴尬了,挥着衣袖遮住半边脸去:“你,你干嘛这么笑?”   兰芽将手指搭在膝盖上,指尖轻敲:“大哥的反应已然是明摆着:你、在、撒、谎。”   贾鲁大为狼狈:“小兄弟,你,你怎么能这么说!”   “算了。”兰芽潇洒一挥袖   :“看大哥情急的样子,我便越发笃定大哥跟我们大人是达成了重要的协定了。不过我也不忍为难大哥,大哥不想说便不说吧,小弟今晚不再紧追不放就是。”   贾鲁暗地里舒了口气:“这还差不多!”   兰芽遂狡黠一笑,凑过来道:“可是大哥却欠了我个人情哟~”   贾鲁心下警钟大作:“你待怎样?”   兰芽终于可以放心大胆说出她今晚来顺天府的终极目的:“大哥借一辆马车给我,要快马,假山一位娴熟的车夫即可。”   贾鲁一惊:“你要干嘛?”   兰芽嘿嘿一笑:“这是大哥欠我的人情,还了就好。至于我要干嘛,便与大哥所欠的人情无关了。”   .   作为京畿首府,顺天府自然不缺快马和车夫,翌日一早兰芽便迫不及待跳上马车而去。   贾鲁急得追在马车后头问:“你到底要干嘛去,你不说明白,我怎可放你出城?”   兰芽又是嘿嘿一笑,附耳过来:“我一旦出城,灵济宫难免会有人来向大哥询问。小弟善意提醒大哥,千万别将小弟昨晚来过、以及借了车马的事情说出去……否则,我们大人就会知道小弟昨夜是在大哥床榻上睡的。咳咳,小弟好歹也是我们大人豢宠之一,大哥可千万不要引火烧身哟~”   贾鲁听得一恼:“你个小东西,你挟持我!”   兰芽夺过车夫马鞭,奋力一挥,随着一声响亮鞭声,马儿受痛便已发足狂奔。留给贾鲁的,只是她银铃般的一串笑声。再抬眸看时,已然走得远了。   渐渐看不见了顺天府和贾鲁的身影,兰芽才在车厢里坐好。这京师虽大,可是敢于公然不给司夜染面子的,也只有顺天府、贾鲁了。她相信贾鲁绝对不会将她的事情说与司夜染听。   她要走了,快马南下。让司夜染搂着他的四美昏天黑地去好了,她绝对不会在乎!   .   三日后,初礼终究不敢再不来报。双宝实则在兰芽离宫出走的当晚便将情形报告给了初礼,初礼忖度当时情形,便没直接报给司夜染。总以为兰芽负气出走,用不了三两日总该回来了。可是眼见此时三日已满,兰芽还没半点动静;甚至撒出去到宫外去的探子也没有一个知道兰芽下落的……初礼这才害怕了。   初礼却不敢直接与司夜染说,他先寻了个由头,只问“水镜台”的人员安置。   “……从前那处大院子是给陈桐倚、方静言等人合居,派的近身伺候的人手也只双福、双禄两个。如今四位芳公子入宫来,大人又给指到水镜台去住,这房子便不大宽裕起来。按说其他人挤一挤倒是可以,可是凉芳公子一向爱静,倘若一旦吵了公子静修,那奴婢们可就担待不起了。”   此时司夜染闲坐斜阳余光里,任凭胭脂红的光晕染红了他湖色锦袍。他目光只咸淡望向墙边一条长几上的一座轮船模型。那是当年三宝太监下西洋所造宝船的模型,机括、规制与真船几无二致,所以尽管只是模型却也被京城权贵趋之若鹜。   他便淡淡地应了:“嗯。那便将方静言等一班人都撵出去吧。此时早已净身,便该各有职司,没的还让他们占着那些房子。空出来,给那三芳每人安置一件;余下的,便都赐了给凉芳吧。他头面多、戏装也多,又爱干净,便任凭他怎么布置。所用银钱、木料,便交待下去置办就是,不得有违。”   初礼心下暗自咋舌。   水镜台那么大一个院子,里外数进,总有二三十间房,竟都要赐给凉芳公子独个使用……可见在大人心中,这位凉芳公子倒果然是个得宠的。   “那方静言他们……”初礼再问。   司夜染轻哼:“既然好歹也都是水镜台里出来的人,也不必远派,就让他们原地伺候好了。凉芳他们四个总归需要人伺候的。”   初礼听得一怔。   司夜染闲散看着墙上最后一缕斜阳光影散去,见初礼还借故立在原地,没有离去的意思,便指尖轻敲桌面,一声冷笑:“初礼,你究竟还有什么开不得口的事?赶紧说,我可没工夫陪你猜哑谜!”   初礼一抖,急忙跪倒:“奴婢也怕坏了大人兴致,可是此时却已不敢不说——兰公子已然离宫三日,踪影不见。”   司夜染扬声冷笑:“你怕什么!她耍脾气,便由得她去,我倒要看看,离开这灵济宫,她能走得了几步!此时外头的人,想要加害她的可多了,她迟早会乖乖回来!”   初礼沉吟:“奴婢可否认为,大人是早知兰公子去处?”   司夜染冷笑:“去问问息风!虎子的事尚未了结,她绝不会丢下虎子不管。这几天的时间,正好适合她到西苑去。”   初礼轻叹:“……奴婢也是如是想。可惜,公子没去。”   “哦?”司夜染黑瞳一眯,朝初礼掠来:“没去?那她便在顺天府!”   初礼头便垂得更低:“奴婢也曾如是想……不过已经叫双宝去问过,说是从未见过。”   司夜染便猛然一拍桌几:“她好大的胆子!”   若是不在西苑,也没有去顺天府,那么天下之大,她心心念念想要去的地方只剩下一个……   .   宫里出了事,息风忙从西苑驰回。   听闻司夜染命他准备舟船,息风惊得一怔:“大人此时要下江南?请容末将多嘴:此时大人万万不宜出京!更何况,是在并无圣旨的情形之下,私自出京!“   宦官虽然有监察天下官民的职权,可以自由通行天下,但是以司夜染此时御马监太监的地位,便已难轻易出京。总要有皇帝的旨意,否则便是异动。   司夜染长眉傲然一扬:“这都是小事。”   这句话字面上看似没有什么,息风却听得懂内里的情由,便急得再拦:“就算出京是小事,就算皇上那边大人也有办法搪塞,但是大人倘若真的下了江南……被人发现了身份,那便是天大的事!”   司夜染目光清冷掠来:“风,你又犯了直脾气。何为天大的事?你是想说,连我都解决不了的事?”   息风一警,急忙跪倒:“末将不敢!”   司夜染豪迈清笑:“在本官眼里,这天下根本就没有天大的事!不必再多啰唣,按我吩咐做事去吧!”   息风无奈而出,在门口遇见初礼,两人相视,俱都无言叹息。   本以为大人终于肯移情些许在那新人身上,此时看来,根本都是错了。   .   出了京师,又登舟,沿着运河一路南下,顺风顺水。八、九日后,兰芽已然到了南京。   金陵风物,秦淮胭粉,全都随着船声桨影,在兰芽心湖上起起伏伏。   这里是大明初鼎的京师,却也因为发生过成祖皇帝的靖难之战,而成为一片伤心之地。纵然繁华依旧,可是又有谁人能真正忘记过那场骨肉浩劫?只不过是用这繁华胭脂色将那血色与泪痕暂时掩盖罢了。   南京依旧保留了一套官衙系统,吏户礼兵刑工六部俱全。依邹凯所言,冰块便是被送到了南京礼部所属的教坊司里来。   虽说南京与北京的六部都叫同样的名儿,也都有相同的尚书、侍郎,但是明眼人都明白,内里是绝对不同的。南京的都叫“留守”,多是闲职。但凡被北京朝廷派到南京来的,就算名头上听着是擢升了,可是实际上却仍是贬谪,甚至不啻流放。于是在这南京任职的官员,索性更加醉生梦死,直把秦淮河上摇曳的灯火,当成了人间真正的繁华。   于是冰块被投入南京的教坊司后,所受的待遇只会比北京更糟……南京这些醉生梦死的闲置官员,个个今朝有酒今朝醉,谁还管这位北元小王子来日会不会跃马跨刀前来报仇?   .   南京街头,熙熙攘攘。留都气象,天下升平。垂柳水岸,一座五层的高楼飞檐陡起,遥遥望去像是春燕展翅,即将掠过水面去。   高楼之上,一场说书正至酣处,说书先生口沫横飞,围坐茶客目瞪口呆。   一位华服少年被店小二引着上楼来,拣了角落一把椅子坐下来。随意瞥了店小二递过来的茶水单和书单,伸出掌中玉骨描金的折扇轻曼点指了两下,便将目光转向那说书人去,仿佛对小二殷勤展示的茶单和书目全无太多在意。   小二便急忙躬身退下,下楼去准备。干店小二这行的,眼睛是最尖的,一看这少年通身的气派,便知道定须小心伺候。只可惜,这少年仿佛并不大领情。   说书人正讲到大汉朝名臣陈平的故事。   “话说陈平足智多谋,计安天下。他这一生最著名的是六出奇计。上两回书我给各位讲了陈平离间计,反间计;今日要给诸位再讲一出美人计!”   --   【月票300的时候会有答谢加更哟,明天见~】   谢谢蓝的红包+大把月票。还有在长假的七天里,吧主蓝还在替偶回复留言,太感动了的说,抱个~   谢谢如下亲们:   12张:小咪阿宝   9张:花亭、jenny、   6张:添馨妈妈   5张:valerievivi   4张:竹子456   3张:yulingzll、明如母霜、18915352218   2张:millo、固执青春、xqxyq   1张:bigcat、791596405、13545388688、小乔的鱼、ddnluc26m、wjhrijvk、骑士rose、Liujiandidi、蒲芙蓉、sunfumei0713、心心   13913863602的588+188   一人执着、感触微风、彩、欣心向荣的588、   你要fly、zmx001、落雪满衣、xhqgwj的188   咪.咪的10花,清宇沐兰、18786121440的鲜花   (如有出入,亲们要留言告诉我哟,咱们好核对是不是被绣姐给吞了,以免给大家带来不必要的损失。谢谢大家!) ☆、113、无路可逃   陈平六出奇计,六个计策个个精彩;可显然美人计更勾人听,全因那字面内外的香艳。茶客登时鼓起掌来,说书人也是乐得眼珠子溜圆。那华服少年也乐,从桌子上拈了枚蜜饯扔进嘴里,登时满口的蜜香。   “话说汉高祖刘邦被匈奴的冒顿单于给围困在白登山,哎哟,这可愁煞了大汉群臣!最为难的时候,满朝文武将目光都落在陈平面上。这时候了,也就指望陈平机智,挽救君臣。誓”   “陈平苦思三日,趁着白登山大雾下山,求见冒顿单于的阏氏。”   说书先生的目光似不经意朝华服少年这边掠过一眼,却也不多停留,浅淡而过。   “诸位可曾省得,这胡人所称的单于、阏氏为何?那可是咱们皇上、正宫娘娘的称呼。那阏氏是新嫁单于,两人正是最为伉俪情深之时,纵然满朝文武的话不管用,这阏氏在枕边的细语,那单于倒是听的。”   茶客们便是一番哄笑。甭看个个须眉,谁没有那耳软心活的一刻?英雄难过美人关,古来如此。   那华服的少年听着,也是微挑柳眉,一摆折扇掩了唇儿笑。   “只是陈平就是陈平,他使出的计策总归高人一筹。他去拜见阏氏,却也担心那阏氏不肯帮忙。于是他在带了大批金银珠宝送给阏氏之外,另外还带了一幅美人图……”   .   “美人图?敦”   茶客们一听,便都是眼睛发亮,追问道,“可是画满了大汉朝的美人儿?”   那华服的少年却眯起了眼睛。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仿佛涌起晦暗不清的雾霭,团团层起,让人分不清喜怒。   说书人见成功吊起听客的胃口,便越发得意,更是摇头晃脑起来,“自然是画了大汉朝最美的美人儿!陈平对那阏氏说,请将这幅图转赠给单于。大汉愿意将这图中美人敬献给单于……”   “阏氏一听就不乐意了。心说,你送来这么多美人儿,单于的心怎么还会在我身上?”   茶客便都笑了,都觉陈平当真高杆,抓女人的心一抓一个准。   “反之,如果想让大汉不献上美人儿,那就得先放了汉朝皇帝走啊!于是阏氏便私下里用尽了柔情与机智,不但让冒顿单于放了刘邦,还劝说单于带了匈奴兵西归……陈平一幅美人图智退四十万匈奴大军,从此成就‘美人计’的佳话。”   茶客们纷纷鼓掌,“原本以为美人计只是说越王勾践献西子给吴王夫差。却原来还有这样一幅美人图的佳话。”   “先生说那美人图中画的美人儿,是大汉朝的美女?”那华服少年忽地含笑起身。   .   “那是自然!”茶客们都抢着回答,“要送给那胡人单于的,自然是美女!”   “依我看,倒未必!”   少年昂首而立,身上红纱曳撒,通肩直袖织流云锦纹,华美雅逸。再看那少年面上,俱让茶客低低抽了一口冷气。   世间若少年皆有此貌,那何必还用女子?   “哦?这位公子怎么看?”   说书先生倒是好脾气,反倒向那少年拱了拱手。仿佛为了郑重其事,还特地推了推他颌下一部山羊胡须。   少年倨傲一笑,微抬下颌,“依我看,那美人图上画的,倒该都是美少年!”   “荒唐!”茶客都是哄笑,“美人计,自然是用美女为棋子,如何能用少年郎!”   “你们笑什么?”少年柳眉一挑,冷气溢开,“不及深思便唐突而笑者,皆无知者也!”   少年出言冷厉,茶客们面上都挂不住,纷纷拍案起身,“小娃娃,你这口气也忒大了些!”   那少年耸肩轻笑,“大汉皇帝历朝历代皆有男宠,诸位仁兄不知么?高祖的籍孺,汉惠帝的闳孺,汉文帝的邓通、赵谈、北宫伯子,汉景帝的周仁,汉昭帝的金赏,汉武帝的韩嫣、韩说、李延年,汉宣帝的张彭祖,汉元帝的弘慕、石显,汉成帝的张放、淳于长,汉哀帝的董贤……”   少年一连串的名字吞吐出来,市井茶客们俱都听傻了。那说书先生淡然些,不过眼睛里还是掩藏不住地划过一串微光。   华服少年瞧见了,面上便更光芒飘溢:“历代汉帝最爱的都并非后宫嫔妃,而是男宠。所以诸位还看什么卫子夫、阴丽华,甚至绝世而独立的李夫人?那不过都是史官为了维护汉朝皇帝的面子,而特地添油加醋编织出来的故事罢了。否则,大家岂不都知道了汉帝个个都是断袖!所以你说,在他们眼里,真正配画入美人图的,又怎么会是女子,而不是美少年?”   “这!”众人皆是瞠目结舌。   “哈哈!”少年仰头一笑,指尖折扇一转,便转身步下楼梯去。一路走,一路笑声飞扬。   众人皆慑于少年狂情之下,讷讷望着他背影,说不出话。   只有那说书先生双眼微眯,直目送他华服身影走到楼梯处再没了影踪,方收回目光。   .   且说   那华服少年下了茶楼,方走到街口,便被一抬小轿拦住了去路。   轿子极普通,前后轿夫各一人,形制就如同街市上用以租用代步的小轿。可是华服少年却凛然停住了脚步。   前方轿夫停下了轿子,便赶紧转身去打起轿帘。帘中露出一张仿佛病弱般的苍白面容,便是那唇都几乎没有血色。那人目光冷冷一转,直盯住华服少年的脸,嗓音更如透骨寒钉一般,“兰公子,私自出京四千里,玩儿得可真开心!”   那华服少年正是兰芽。   兰芽一见轿中人,面上血色骤然一褪,却随即笑开。拱手施礼,面上已是恢复了从容,“怎敢惊动大人亲自出京?卑职以为,宫中四美为伴,大人且要三五个月才舍得离开宫门。”   轿中人正是司夜染。   司夜染不理会兰芽言语中的反讽,只抬眼望水畔那座高楼,“兰公子倒会享受,那燕子楼也算得南京数一数二的茶楼。”   兰芽从容一笑,“怎么说也是跟随大人出来的人,卑职如果连这一点眼色都没有,倒是给大人丢脸。”   司夜染看都没看兰芽,直接落下轿帘,吩咐,“你既然对这燕子楼别有青眼,那我们不妨再去燕子楼坐坐。我也倒想瞧瞧,是什么美景吸引兰公子驻足,又让兰公子如此开心~”   兰芽面上便是一白。   .   燕子楼顶楼是雅间,内可望燕子楼内下头四层,外可俯瞰整条长街。司夜染与兰芽在窗边的桌子坐了,两个轿夫一内一外守备着。   这两个人兰芽看着都眼生,根本不是寻常跟在他身边的息风、初礼等人。兰芽心下不由暗忖:他在这天下,究竟还另埋伏有多少鹰犬?   司夜染上楼的当儿,已是用眼角余光仔细打量过了说书的先生与那一群茶客。兰芽不敢放司夜染多看,便急忙将司夜染让进雅间。   小二送来最好的“天目青顶”,兰芽忙亲自冲泡奉于茶盏,小心捧给司夜染,“为君以泻清臆。”   礼数周详,司夜染也面色却越发清冷。未接茶,只寒声道:“方才楼下书场,连同说书人与茶客,总计六十又三人。若再加上穿梭其间的小二与商贩,共计七十又二人。岳兰芽,这七十二人今晚都会死。”   “大人!”   兰芽面上的淡定再也挂不住,已是跪倒在司夜染面前,“大人若罚便罚我吧,饶了他们性命!”   如此说来,他已经是窥破了她方才是来听书。可是他可曾窥破更为要紧的事?   司夜染一声轻笑,手指捏住茶盅,凑过鼻息去嗅茶香。却没将茶送入口中,而是猛地一抖手腕,将那一盅茶尽数泼向兰芽面上!   水由水瓯子倒出来已经有了须臾,幸不甚滚烫,虽不致令兰芽皮开肉烂,却也一片火辣辣的疼痛。兰芽一动都不敢动,只让那水顺着面颊流下。她方才在众人面前的轻傲,此时只剩狼狈。   司夜染冷眸静望兰芽面上的灰烬之色,这才寒凉说,“你既然不想坏了他们性命,又如何敢当着他们的面说出美人图的秘要!美人图之事,只有你知我知,你竟胆敢宣扬!”   司夜染冷冷伸手,捏住兰芽下颌,“你巴不得将我的秘密泄露出去,最好天下皆知,你便以为能逃得脱我掌控,然后再与那慕容北逃草原,从此双宿双飞,是不是?”   .   兰芽一刹那间,只觉心死。原来她一举一动,甚至心思片刻的转移,都逃不过他!   “大人却何必妄自菲薄?”兰芽虽紧张,却反倒轻笑反问,“以大人心思缜密,普天之下有谁人能揣度得透大人的心?就算小的不慎说出一二,又哪里有人能猜到,这天下当真有一幅培植美少年以图将来的美人图?更有谁能想到,那些美少年所承担的图谋?”   便是她自己,即便身在事中,又如何敢说已然领会懂了司夜染的用意?他培养秦直碧读书,让虎子进羽林军,又让冰块于教坊司穿行于百官之间……他这样做,究竟是为了什么?难道只是为了巩固他今日地位,避免将来被更强大的敌人拉下马来?   还是,他有更深用意?难道他一个宦官,竟然还想图谋这大明江山不成?   心下惊涛如海,她却都忍住。所有的答案,还需要静待时间来寻找。兰芽面上还挂着茶叶沫,笑容却一点点清透,“大人这样紧张,是担心自己的图谋终究败露么?”   “兰公子,你又用这样忤逆之气与我说话。你当真是,不想活了~”   司夜染笑了。宦官的面色都是白若敷霜,他这一笑非但没有半点红晕染颊,反倒更是满面森冷,“岳兰芽,你说我今天是决定送虎子到辽东前线当炮灰,还是让慕容今晚就去给何大人侍寝?”   “不要!”兰芽一颤,已是伸手扯住司夜染的衣袖。“是小的该死!大人不令小的死,小的便绝不敢死!”   这世上最悲哀之事,不是无法活下来;而是就算想死,都死不成。   “嗯~”   司   夜染这才哼了声,接过他随身侍卫重新冲泡了递过来的茶。无声抿了一口,却伸手去摸兰芽的面颊。   手指冰冷,一下一下,抹掉兰芽面上的茶渍。仿佛柔声细语,“你这脸上,倒是越发细嫩了,仿佛半点都没被运河的风给吹干了。你这回私逃出京,可曾记得带着我嘱咐人带给你的香粉和玉兰膏子?你这些日子可都乖乖日日用着?”   兰芽在他指尖之下轻颤,“用了。”   “嗯~”司夜染又是清冷一笑,“我手冷,最爱的事情,就是有细嫩的东西暖手。这些日子越发寒气重,江南更是阴湿,我这手冷的旧毛病便又犯了。兰公子,你可得替我找个方子缓和缓和。”   兰芽狠狠一颤,面上已是颜色尽褪。   司夜染仿佛极享受兰芽的惊恐,又抿了口茶便起身,“我暂不回京,也在南京盘桓些日子,替皇上巡视皇庄,催催今年的供奉。庄上事务繁杂,且耽搁时辰。你若寻着方子了,该知道到哪儿来找我。”   兰芽瑟瑟颤着,已是说不出话来。   司夜染冷冷一笑,弯下了身子来凑在兰芽耳边,“我知道你心里惦记着慕容。你既然都来了,我若当真拦着你不让你见,倒也似乎不近人情。算了,你若要见,便见一见吧。可是你记着,你若敢被他破了身子,我必在你眼前,一寸一寸地活剐了他。”   看兰芽神色,司夜染又笑,“或者便如上回,寻七八个大汉,在你眼前儿就轮着耍弄了他,直到他死……”   兰芽惊得抱住司夜染的手,“大人不要,不要!”   司夜染这才缓缓笑起,“那,就去替我好好办件事:去劝劝慕容,让他不必再做北元皇孙的春秋大梦。北元已灭,草原部族分立,旧日的皇朝旧梦已碎了。他既已落到我手中,便今生今世都没机会再逃出中原去。让他趁早死了心,乖乖作我安在教坊司的眼线,好好地伺候那些南京留守的大人们,听清楚他们都在谈什么、想什么……兰公子,你必不令我失望,是么?”   兰芽顿住。   他这是想让她劝说慕容以色事人!司夜染,他不是人!   兰芽勉力而笑:“大人错了,虽然小的惦记慕容,可是慕容却事实上半点不待见小的。就因为他对小的始终冷眉冷眼,小的才给他起了绰号叫‘冰块’……大人太过高估小的对他的影响力。”   “是么?”司夜染仿佛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仰头而笑,“他在你心中既然是如此冷漠,那你就更不必对他心软。”   兰芽不禁寒噤。   “大人,大……”兰芽勉力解释,“此事小的当真无法承当,还望大人开恩。”   “你若不去也罢,我便再叫旁人去。”司夜染抬步而去,“不过我会让人告诉他,他若不答应,我便会对你加倍折磨。”   走到门边,他回眸森冷一笑:“是否还要我将如何折磨你的细节,尽数说与他知?”   兰芽浑身冷战,喑哑低吼:“大、人……”   可是司夜染人影已是下楼去,只空留一室的茶香。   .   入夜,南京城灯火流溢,像是一座琉璃之城。   秦淮河畔层楼高起,飞檐斗拱,于月影之下轻灵陡峭,仿佛随时会上九天揽月。   于是楼名:揽月楼。   这里正是南京教坊司所在,倒比京师的本司胡同风雅不知多少倍。   兰芽走进揽月阁中去,早已宾客满座。挑空了的大堂里旖旎流光,揽月阁里的姑娘都立在楼上栏边,莺声燕语,红袖轻招。   坐在下头的都是散客,只是来吃顿饭,看看歌舞,却还未定下是否上楼去找个姑娘。于是对于这些潜在的客人,楼上的姑娘们都是用尽了妩媚来勾着。   兰芽拣了个远座坐下。没点酒菜,只要了一壶茶。虽然华服美貌,却出手稍显寒酸,大堂中支应的婆子就也没甚热络。兰芽倒是难得清静。   少顷堂中云板一鸣,所有喧哗便都是一静。   中央高台灯影一暗,随即叮咚声起,随即便有碎玉流珠一般的琴声,从竹帘之后琳琅而起,流泻而出。隐约可见琴师端坐,白衣如云,仿佛随风轻动。   客人们都忘了饮酒,只兰芽垂首,静静抿了口茶。   在琴声最盛的那一段起身,将茶钱搁在桌面上,兰芽无声踱步而出。   楼内琴声宛如盛开万千国色,天香溢满夜色;兰芽只迎着一天一地的月光,独自行在街上。   她来过了。   冰块,我来看过你了,却不想让你知道。    ☆、114、又见慕容(万字,月票300张加更)   兰芽独个落寞走回客栈去。   南京城中建筑俱都风雅,连这客栈皆是飞檐的小楼,名为“弦月”。   弦月,揽月,一字之差,独自置身其上,那次第又何止天地之别?   弦月楼上,兰芽斜倚窗台,手里端着一壶酒,捏着一个素胎白瓷的小酒盅。独对月华,自斟自饮。   她独下江南就是来看慕容,可是她却不敢亦不能当面见他。只能那般遥遥地看上一眼,便悄然无声离去敦。   不敢是因,上回在京师教坊司分别那夜,他因为她而遭受到司夜染那般的摧残……她哪里还有脸去面对他?   不能则是因为,司夜染这次挑明了要让她去说服慕容委身作为安在教坊司的眼线,替司夜染去收集情报!她如何能去做这样的事?更重要的是,纵然慕容一向对她冷眉冷眼,可是她心底某处就是有奇诡的笃定:她就是知道,倘若是她说了,那么慕容真的有可能为了她而向司夜染屈服…誓…   倘若果然如此,那她还不如死了算了!   于是她此番宁愿只远远地看他一眼,见他一切看起来还好,然后自己回去向司夜染请罪好了。要杀要剐也都由得那妖孽!   只是,这样只远远地看一眼,便这样无声地走了,终究是,舍不得……   .   就在此时,兰芽的房门无声开了。   兰芽没听见有声音,只是边喝酒边感伤地抽鼻子。这一吸之下,便闻见有栴檀之香宛如夜色里妖娆暗放的花朵,霸道地欺到她面前。   兰芽一惊,还没来得及回身,身子已被困住。   一声轻笑,邪肆万端,“兰公子,竟然能寻我到燕子楼去。说,秘密跟踪我的行迹,图的是什么!难道,是为了向你的大人邀功讨赏么?”   兰芽颈子被他手指扼住,回不得头,只能空望窗外灯火。却终是轻轻一笑,他来了……   “慕容你好大的胆子,竟然胆敢私潜出教坊司,扮作说书先生,用匈奴围困汉高祖的白登之围来影射本朝的土木堡之变……还不准我追踪么?”   “嘁……”   来人正是慕容。白衣清雅,宛若夜色里绽放的白莲。一头长发依旧不羁地散着,发上只用一根绿到妖异的玉簪绾着。月光入窗,落在他绝世面上,双眼美如碧玉,面上的笑容却染满了轻淡。   兰芽说得不错,燕子楼上的说书先生便正是他扮的。   兰芽到了南京三日,连着到教坊司找他。他听说了,却执意不见。第四天头儿上,没想到她竟然就找到了燕子楼上去,当众与他斗嘴那幅美人图上画的究竟是男是女……借此警告他,她已看穿了他的把戏。   那一刻,他竟然都想不出自己究竟哪里露出马脚。那一刻,她让他,惊艳。   于是他当晚便回了教坊司,罕见地答应捧琴上台演奏。只因为他猜到,她一定会来。   一曲终了,他放眼四望,却根本没看见她的影子。当晚揽月楼满座,他目光一掠之下,却只见一张桌子是空的。他便私下去询问过支应的婆子,听那婆子说是有人坐过,不过中间儿就留下茶钱走了。他细细问了那桌客人的样貌,支应的婆子描述了,他才悄然勾起唇角。   小东西,又躲猫猫。   于是他便寻来,推了座下几十个如痴如狂、竞相砸银子要单独听他抚琴的客人。管他们哪个可能是高官富贾。   他一颗心,只朝向这边。   可是面上,他却只清冷一笑,“当我是秦直碧和虎子,被司夜染安排了地方,真的就乖乖留在原地,一动不动?兰公子,你左右不得我,你该知晓。甚至,就算你想杀了我,也要看你是否有这能耐!”   兰芽咬牙,“就算我杀不得你,司大人呢?燕子楼上说书人,慕容,司大人已对说书人以及听客起了杀意!”   .   “呵,呵……”慕容却笑了,手指微松。   空气一下子冲进鼻息,兰芽喘息着大咳。   转头,目光绕着水意一转,终于得以望上他的脸。   他却已自在坐下,双目邪光潋滟,“有趣。竟然都能被你看破,便没意思了。”   兰芽心跳激狂,勉力靠着背后的圆桌,“慕容,不要以性命为儿戏。司大人若知晓,定不会容你活着。”   “你既知晓,缘何不向你主子告发?”慕容眸光冷艳,锁住兰芽容颜。   兰芽被问住,只有粗喘。   慕容起身,缓缓向兰芽倾下面颊来。两人面颊几乎相贴,“……你舍不得我死,是不是?”   .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兰芽凄怆一笑,“我希望我们每个人都能活下来。因为父母不在,我们便更应该好好活下来。”   慕容一顿,终是放下手来。旋身,径自去倒了杯酒,就借着兰芽方才的酒盅,都倒入口中去。   “你现在说话,倒颇有几分秦直碧那   书呆子的味道。”白衣公子在微光里眯起眼来,虽则清雅,却更多邪肆。   看不够他这般容颜,兰芽忍不住偷偷一叹。避过他言中锋芒,只是说,“自我入了灵济宫去,司夜染便叫我每日画一幅你们的画像。我日日勾画你们的形貌,一丝一毫都不会落下,于是我自然行事都有你们影子,这又有何奇怪?”   彼时,秦直碧、虎子、陈桐倚等人还都在眼前,她照实描画就好。唯有慕容,她只能在脑海中一遍遍描摹他的样子。   “奇怪的是——”慕容锁住兰芽眼睛,“你在燕子楼上究竟想要告诉我什么?什么美人图中画的该是少年?你不会无缘无故说这样的话,这话却总让我摸不着轮廓。”   兰芽也回望慕容,“是么?我原本也是顺着你‘美人计’的故事来说罢了。又哪里还有其他含义?”   司夜染与她同在南京城中,那么她的一言一行便都逃不过司夜染掌心。她宿在这弦月楼上,怕司夜染早已知晓了。此时与慕容说话,怕是也隔墙有耳,她不得不防。   听得懂的,自然明白;听不懂的,便也不必说得明白。   慕容一哂,“看此时的你,又分明有司夜染那阉人的几分影子了。你来追踪我,是他授意?怎么,你是想替他杀了我么?”   “若你再乱来,会的。”兰芽也不客气,“他将你送入江南,就是要将你拘在江南。你竟敢私自出了教坊司,更偷偷与人会面,甚至与秦直碧私自交接。那你就是自己找死!”   慕容一怔:“你怎知我与秦直碧交结?”   兰芽轻哼:“你方才说我越发有几分秦直碧的书呆子气——我们从牙行一起出来之时,秦直碧还是个姑娘,你又如何知道他是书呆子了?慕容,你分明还曾经私逃去过青州,秘密见过秦直碧,你敢说不是?”   慕容凤目微眯:“聪明~兰公子,司夜染看上你,果然不是毫无理由。没想到,就连我都没能瞒得过你。”   兰芽别开头去:“慕容我劝你,别在私底下再做这些小动作……司夜染心机深沉,远非普通十六岁少年可比,你这样人单势孤,怎么会是他对手?”   慕容仰头一笑,笑声清冷,“那你呢?你究竟是站在他那边,还是我这边?如果我说希望你帮我杀了他,你可愿意?”   .   兰芽眼睛一眯。   隔着夜色与灯火,看不清他眼中的真假。   没错,她是夹在司夜染与慕容之间;而司夜染也的确是想利用她来控制慕容。可是乍然听见慕容同样想利用她来替他除掉司夜染……她的心还是狠狠地被疼了一下。   慕容却仿佛没看见兰芽神色上的变换,依旧缓缓说着他自己的话:“纵然司夜染想隐瞒,我却也大抵已经摸清,我们那一帮少年里头,个个都是与紫府有仇的。兰伢子,别告诉我说,你是不恨司夜染,不想杀他的。”慕容长目慵懒,仿佛笃定早已知道兰芽心中答案。   “是么?”兰芽依旧只是淡淡一笑,“我杀不杀他,都只由我自己的心来决断。又与慕容你何干?我怎么会为了你去杀了他?真是笑话!”   慕容没想到兰芽这般回答,面上慵懒一时僵住,隔着桌子便身如浮云猛地横掠过来,再度捏住兰芽脖颈,“你这话,我听着怎么倒似撒娇?”   “你不肯替我杀了他,只因为你我之间没有关系。倘若我在你我之间设立某种关系,给你理由让你替我去做事,你便会去做了,是不是?”   慕容潋滟一笑,垂下唇来,沿着兰芽颈侧线条,吻上她的颈子,“我知道你早就对我另看一眼。兰伢子,你怕是恋慕着我呢。我今日便遂了你的心愿,可好?”舌尖灼热而濡湿,一点点撕开兰芽防备。   兰芽颤成一团,在他唇下挣扎喘息。趁着他放松警惕的一瞬,抬脚便向后直直踹去!   “哐啷”一声,慕容飞出去撞在桌上,兰芽抚着颈子低骂,“登徒子!”   最初惊慌既过,慕容长眸复涌上慵懒,邪佞地笑,“……躲什么?你分明喜欢。”   兰芽阖上眼帘,说不出心底的绝望,只攥着拳头徒劳倒出一声:“你我同为男儿身!”   “无妨。”   慕容重又走来,狎昵贴着兰芽身侧,深深吸气,“你身上熏的什么香,可真好闻。”   兰芽闭紧眼睛,心直下坠。她女扮男装,素日最小心翼翼不让人看出是女儿身来,所以又哪里敢熏什么香!这点子香气,也只是司夜染嘱咐她用的玉兰膏子罢了!   慕容伸手托住她小小颈子,嗓音沙哑下来。   “纵然你我都是男儿身,又有何妨?你忘了我现时的身份是什么吗?……我是个相公啊,相公陪的原本也都是男人。”   他修长而干燥的手指沿着她颈侧肌理滑动。分明动作很缓慢,却怎么都感受不到温柔,却反倒只觉如被毒蛇一点点缠紧。   “我总归会胜过那宦官。他能对你做的,统共又有几样?只要你听我的话,我必   定给你,胜过他万千。”   .   不对,不是这样的!   她苦苦思念的慕容,她豁出命去千方百计来见的慕容,不该是这样的!   她在梦里多少次暗暗描画、多少回憧憬过的想见场景,亦不该是这样的!   慕容的唇已然落下来,兰芽却猛地推开他。   他没防备,几个抢步退向后去,撞到桌椅,乒乒乓乓地响成一团。   他退到墙边去,方立定了身形,朝兰芽眯眼望来:“你拒绝我?”   兰芽也自难过,更有自责。   他的性子变了,这一切也许都是她的错。如果不是那晚司夜染派人摧残了他,他也许不会变成这样……人只有大绝望之后,才会变成此等狂浪不羁。   兰芽深吸口气,定下神来,道:“慕容,你且坐下来说话。咱们多时未见,此时只宜好好说说话。”   慕容凝着兰芽反应,便也缓缓点了点头,伸腿勾杌子坐下:“好,那就说说话。”   兰芽整理衣冠,平静下来,走上前先给慕容倒茶,问:“今晚你又偷出教坊司,可方便么?几时必得回去?”   慕容轻傲一笑:“此事,我自有办法,你无须忧虑。”   兰芽便也点头。他既然连青州都能私自潜去,那便不只是三五日的失踪……如此可见,此中关节,他怕是早已打通。   兰芽便轻叹了口气:“秦公子他,可好?”   慕容挑眸望来:“好,当然好。青山书院山长、当世一代大儒秦越极为爱才,对秦直碧视若己出一般,倒比他在灵济宫时不知自由了多少倍。”   “真的?”兰芽听了便也一喜。   “还有更好的,”慕容眼瞳里颜色深了下来,“我还见到了秦越的爱女小窈,姿容绝丽,对秦直碧一往情深。听陈桐倚说,秦越倒已然将秦直碧当成未来女婿的不二人选了。只待八月秋闱秦直碧高中之后,便要安排为他们办婚事呢。”   慕容说完了,便极有兴味地抬眼瞟着兰芽的反应。   兰芽先是一怔,心底不免有些百转千回,最后只是淡淡一笑:“如果当真如此,对秦公子来说倒也是好事一桩。”   慕容便又耸肩一笑:“众人皆以为的好事,当事人却未必也这样以为。”他伸手捏起茶盅,眸光低垂:“听说秦直碧自己却不愿意,几次三番婉拒。”   “哦?”兰芽又是一愣。   “他头几次婉拒,秦越夫妇还只以为他害羞;可是他连着拒绝的次数多了,便不免令人生了不快,以为他心高气傲,竟然瞧不上人家那位小姐呢……须知,那位小姐可是多少人家排着队想要求娶的,就连京师朝中高官亦不乏远寻而去的。”   兰芽忧心之下,便也攥紧了茶盅:“如此说来,他那边情势已然纠结。幸赖还有陈桐倚在他身边,陈兄是个偏才,当能开解他一二。惟愿八月秋闱早来……”   本以为只是去青州念书,八月回来应试即可,这对于秦直碧来说根本不是问题;却没想到他遇见的是婚姻之事。秦直碧又满腹书生傲气,宁折不弯,这便麻烦了。   不料手中的茶盅却被劈手夺走。   兰芽一惊,急忙抬眸望去。慕容捏着酒盅凑过来,就在她眼前:“你问过这个再问那个……你可曾问过我?”   兰芽心下一慌,急忙垂下眼去,不敢与他这样近地对视。   “我自然惦念你。否则又岂会暂时撂下虎子的事,也没有去青州看秦直碧,反倒先下江南来?”   慕容紧盯不放:“为何是此时来?”   “嗯?”兰芽被问得一愣。   慕容缓缓说:“为何是此时,而不是早些,亦不是迟些?兰伢子,你此时在司夜染身边竟遇见了何事?是何事使得你不顾一切远遁而至,甚至都不怕他杀了你?”   兰芽心下轰然一声,却急忙甩头否认:“没有!”   “我此时来,只是因为,因为,此时有空!”她情知这样的说辞不够说服慕容,她便索性都掀开:“也因为此时我刚刚查完了一个命案:我是要来问你,那些神秘出现在京师里的嗜血虫,是不是你叫人带进去的?还有,那十几条鞑靼人的性命,是不是也是你做的?!”   慕容清亮一笑:“怎地?难道你竟然是来拿我的!不是我做的,怎样;是我做的,又怎样?”   兰芽霍地起身,抬手便照他抽了下去。慕容虽然闪了,却没能全避开,面颊上还是挨了一下。灯影摇红,照见他颊边的四根红指印。   兰芽见状也死死攥住手。她也不想的,可是她必须要打下去。   慕容眯起眼来:“你,打我?”   “是,我打你!”兰芽傲然扬起小小下颌:“就算冯谷死不足惜,可是你那十几个同胞何辜;还有,我大明京师的三十万百姓何辜!”   慕容冷冷掀了掀唇,隐隐露出犬齿:“谁让明国与我大元为敌!我堂堂皇孙,却要在你这   南国,过着这样生不如死的日子……我凭什么不能报复!”   两边多年交战,打到此时,许多事已然难辨对错。   兰芽听了也只觉悲哀,“我不是说你不可以报复,可是你可以正大光明去跟大明的王师作战,或者去报复那些皇城高位上的人去啊!百姓是无辜的,他们不曾对你做过什么,他们甚至根本就不知道你是谁。”   慕容挑眉望她,却终究只是清冷一笑:“兰公子,你未免将你们京师的百姓说得太过无辜。当年瓦剌太师也先率兵直捣京师时,于谦带领全城百姓发动反击——那时的京师百姓,个个都是骁勇的士兵,他们杀草原人的时候可是半点都不手软呢!”   兰芽砰地一拍桌子:“这样辩下去,还有意思么?我是不是也该说,原本就是你们先掳走了大明的英宗皇帝,继而兵临城下的……如此这般辩下去,是否还要将游牧部族与中原的千百年来的分分合合全都搬上来,一一掰扯一番?”   慕容眸色一冷。   兰芽有些难过。心心念念的见面,怎会变成了这般模样……她吞了一口气,缓下语气来,坐下来盯住他碧眼,柔婉地劝:“慕容,我们不吵架了,好不好?你听我说,我知道你此时心内有恨;实则我又何尝不替你恨?我只答应你,我一定想法子救你,让你回到草原去,依旧还回去做你尊贵的皇孙,好不好?”   她此时忍辱留在司夜染身边,除了想为家族报仇雪恨,又何尝不是顾及到他们的安危?   她尝试着、羞涩地伸手出去,覆在慕容手背上。   那一瞬,她心里像是揣着个兔子,惊慌乱蹦,仿佛一张嘴就会越过嗓子眼儿跳出来一般——所幸,他没避开。   她心底便暗暗开了一朵花儿,花香迷漫,姿容绝丽。   她含羞垂首:“只求你,别再做那等错事,不要再因为一己之恨而激化了大明与草原的关系,好么?”   慕容没有作声,手背却隐隐地温了起来。   兰芽吸了口气,眼中不觉有泪:“你听我说,我爹生前最是倡导咱们两边化干戈为玉帛。我爹数次出使过草原,也曾经将草原风物说给我听。我爹说咱们虽然民族不同、生活习惯也殊有差异,但是几千年共生共存的历史过来,咱们的文化早已成了同根同源。更何况,你们家族还曾经当过咱们中原的皇上,统治了咱们中原一百多年啊……咱们早已是一家人,便不该继续同室操戈,你说是不是?”   慕容却一声冷笑:“若然当真如此,我怎会如此处境!你与其想先说服我,不如先想办法说服你大明上上下下的君与民!”   话不投机,慕容抽回手去,站起身来:“时辰不早了,我先走了。”   说罢也不等道别,便已白衣翩然而去。   兰芽追到窗边,扶着窗栏远远追望下去。看他走过长街,看他身影终是不见。   心中的怅惘,该向谁说?   .   京师。   皇城西苑。   腾骧四营卫所。   虎子和赵玄被关在一处废弃的营房里,周围密布看守。   又到了送饭的时辰。双喜提着食盒,小心翼翼地将门上的小格子打开,将食盒给递进去。另有粗使的内监,从窗口将房内的马桶给挑出去。   双喜就是灵济宫里的那个双喜,从前在狮子林里伺候虎子的。后来虎子来了西苑,双喜便也跟着调来西苑。   赵玄便又哭咧咧地问双喜:“喜公公,外头有没有什么动静?息风将军到底说没说,要怎么处置我们两个?若杀,究竟什么时候杀;不杀的话,倒是什么时候放了我们两个啊!”   当兵的人,从前又都是在辽东血里火里逃过来的,本不怕死,就是怕被这么没头没尾地给圈着。自从事发那晚,他们两个被息风抓去,当着人家女真人的面,扒光了衣裳,个个给活活抽了四十鞭子,给打了半死拖进来关押之后,这都一个月过去了,愣是再没有了下文!   “要杀要剐就痛快儿的,总这么关着,实在是受不住了……”赵玄干嚎声十分瘆人。   双喜担心地看了自家主子一眼。虎子却一点都不像赵玄这么激动,他依旧神色淡然地坐在一旁,就着碗筷平静地吃着饭。仿佛赵玄的情绪一点儿都没影响到他,他也更不为生死担忧,更不在乎目下的处境。   双喜也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忧。虽说相信自家主子是淡定的人,却也怕是被关傻了的。   双喜便一声哀叹:“不是奴婢不得力,奴婢也跑细了这两条腿去打听,但是着实打听不来什么。息风将军也不吐口风,奴婢就更无从知晓朝廷那边的安排了。”   赵玄一P股坐在地下放声干嚎:“哎哟我的娘哎,不如一刀宰了老子,倒死个痛快!”   虎子已经吃饱了,用手背擦了擦嘴角,淡然扭头道:“你又何必这么沉不住气。要杀,他们那个晚上就摘了咱们脑袋了。既然拖到今天还没开刀,咱们就当多赚了一个月,又不亏本。”   赵玄瞪大眼睛盯着虎子:“你,你怎么能这么想得开?”   虎子嘿嘿一笑:“因为知道,有一个人,他一定不会坐视不管。”   赵玄的好奇心又上来了,也忘了要继续干嚎,凑过来拍拍打打地问:“谁呀?”   虎子隐秘一笑,不说话。赵玄便一拍脑袋,“你说的,莫不是你心里喜欢的那个人?”   赵玄便跟着又惆怅了:“……只可惜,不是个女子。不过不是女子倒也好,如果倘若当真是个女子,在此事上又能做出什么来?一双小脚连门都迈不出呀,唉!”   息风于此时无声踱来。闻声便蹲下来,眼睛透过那送饭递菜的小门望进来,清冷一哂:“虎子,只怕这一次你要失望了。”   虎子便猛地推开赵玄,奔到门边来:“将军,你可肯来见属下了!将军请告诉属下,兰伢子他,他这些日子来,可好?”   息风缓缓扬眉:“亏得你还这么惦记他,可是他却是半点都没将你放在心上。”   “将军何故这么说?”虎子蹙眉。   息风怜悯地摇摇头:“你还以为她一定会想办法来帮你?可是她现在根本就顾不得你。因为她已然私下江南,去看慕容了。”   “什么?”虎子狠狠一怔。   息风唇角微挑,将小门关严,抬步离去。   虎子坐在原地良久,动也不动。赵玄吓着了,忙奔过来扶着虎子,拍着他的背,又将手在他眼前摇晃:“虎子你这是怎么了?回魂,快回魂来!”   虎子良久回神来,望向赵玄,却只是疲惫一笑:“……那些鞑子,原本就不该留他们活在这世上的,玄子,你说是不是?”   赵玄家人也是被鞑子杀死的,他毫不犹豫点头:“是,可不就是!咱们进腾骧四营是为了什么?还不就为了有一日能重回边关,刀口饮血!”   .   翌日一早,店小二来送洗脸热水,目光悄然在兰芽面上转了转,便不声不响将一张信笺放在桌上,压在茶壶底下。   兰芽后来看见了,在淡金色的朝阳里细读那上面的字。   “你想见的,已然见了;你答应我的,何时来还?”   兰芽心下便咯噔了一声。   在桌边攥着信笺呆坐了许久,继而才扬声换小二送热水来。她竟然在这大清早的,便要再一次沐浴。   南京城内城外几大皇庄,街头巷尾无所不知。兰芽一处一处打听过去,倒也不难。   问到城郊的“紫金山庄”时,才确认司夜染原来在这里。   紫金山庄主要是农庄,良田千顷,俱已过了收割的季节。可是山庄内外却并未平静,因为山庄里更重要的供奉才到了收获的时节——原来山上那些树上结的、林子里头跑的、水里头游的,才是供奉入宫的最稀罕的玩意儿。   兰芽问司夜染在哪儿,被告知在山上。   冬意愈浓,即便南京温暖,可是山间早晨还是下了一场清雪。白莹莹的雪花覆盖在树枝上,将树林幻化成一片琼林。兰芽呵着手,小心防止脚下打滑,费尽了力气才爬到山上。   迎面,却传来一片人声马嘶,朝她所在方向急冲而来!   兰芽一时惊住,想掉头跑开。可是那些声响四面八方地包抄过来,她竟是不知该朝哪里跑了!   抬眼,已然能看见大队人马影绰绰从琼林彼端墨影而来,却分不清数量,也看不清面目。   她想喊,却还没等出声,就见一群小兽飞奔而来。而其中一只尖鼻圆眼的小兽,竟然在抬眼望见她之后,一猫腰径直向她飞扑过来!   天呀,那到底是个什么?是狐狸,还是只狼?!   反正此时也顾不得分辨那到底是个什么了,兰芽掉头撒腿就跑!   可是她终究是个女儿家,又没有功夫傍身。身后那小兽早已被人马追得发了疯一般,此时冷不丁看见兰芽这个人类挡在前路,便认定兰芽也是来捉它的。它便来了野性,又仗着兰芽人单力孤、个头又小,便发了狠朝兰芽直追上来,飞身扑向兰芽脊背,想要一口咬断兰芽的喉管!   背后风声凌厉,那小兽的***味儿顺风冲进鼻孔,兰芽情知不对,却已山躲不开……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山林里冷寂的空气中忽然传来一声轻响——   不,声音并不大,可是兰芽就是清楚地听见了。那是尖锐划破空气带来的风声。   说时迟那时快,兰芽便本能朝旁一滚,接下来耳边便是“噗”的一声。随之,那小兽入猫一般尖叫,更有几滴温暖却腥膻的液体溅到她面上。   那小兽跌落在地,四肢抽.搐。后心窝上原是插了一支白羽雕翎箭,箭尖竟然射穿了小兽的肚囊。   兰芽这才长舒口气,却已吓得四肢无力,伏在地上起不来。   远处的马蹄声终于到了近前,有汉子呐喊:“是谁这么没有眼色,赶在咱们放了榜文,封山闭林为皇上置办野物的时   候,擅自闯进来!你自己不要命了倒不打紧,吓走了要按数进贡的野物,谁担待得起?!”   一群陌生的面孔,个个都严峻地瞪着她。兰芽深深吸口气,让自己保持冷静,从那人群当中想要寻找到哪怕一个熟悉的面孔也好。   却没有。   她便问:“请问这支箭是谁射的?”   方才说话的那汉子盯了她一眼,甩蹬离鞍跳下马来,亲自走到兽尸旁来。却在见了那纯白的箭羽后一怔,急忙伸手将那雕翎箭拔出来,顾不得血污,在他自己衣裳上擦净了,双寿捧着急向后去。   兰芽也是一愣。   打猎的汉子人马向两边一分,缓缓让出后面的一匹白马来。那马白得一根杂色毛都没有,鬃、尾俱长,立在琼林雾气中,仿如天马下凡。   马上人慵懒地侧身坐着,单手斜牵银白缰绳,身上银色软裘长长地直垂到地上。   如果说此时的林子是雪砌的,那这个人便是冰铸的。更冷,也更晶莹剔透。   正是司夜染。   那汉子急急奔到马前,单膝跪倒,呈上箭矢:“大人跟在我们身后远处,小的们眼拙,竟然不知大人何时放箭。”   “嗯~”司夜染只淡淡一应,目光闲闲从兰芽面上滑过,便转回到那汉子面上去:“这支肩脏了,弃了吧。”   那汉子闻言便是一惊!只因这枝箭的箭杆是掺了白金打造,就连箭上的羽毛也是极为稀罕的寒山雪雕的羽毛!这样一支造价不菲的箭,竟然说不要就不要了?   司夜染面上依旧染着清霜,目光渐渐聚拢在兰芽面上:“这世上的东西,甭管有多金贵,可是一旦失去了价值,或者是让本官厌了,便再没有了留在本官身边的必要。本官丢弃之时,原无半点惋惜。”   .   他这话,兰芽如何还听不懂。便急忙爬起来,撑着依旧还软的腿爬到马前去:“原来是大人救了小的……小的感激不尽。”   他却清冷而笑,扬声道:“兰公子这是说的哪里话来!什么叫本官救了你?本官不过是射箭打猎,为皇上猎捕野物罢了。你的死活,又与本官何关!”   听见“兰公子”,那捡箭的汉子都不由得极快地侧目来看了她一眼。   兰芽心下叹息,倒也明白了司夜染这股火气又是何来。   她便顿首:“千错万错都是小的错了,大人无论要怎样责罚,小的都甘心领受。”   “嗯~”他这才傲然调转马头,吩咐那写汉子:“今年林子里的收成不错,你等继续围捕,多多益善。不过记着,勿捕母兽幼兽。”   汉子们俱都单膝下跪,抱拳齐声道:“遵令!”   他的白马在琼林中缓缓而行,兰芽便也只好起身,向众位汉子尴尬地抱了抱拳,然后跟在了马尾巴后头。   长长的马尾巴一摇一摆,好几回都扫到了她鼻子尖儿上。   --   【万字更新完毕,谢谢大家月票支持。下次到了600,继续加更!慕容出现了,大人便更难圈住小兰兰的心喽~~同样,面对司夜染这样强大的对手,慕容也必须要使出狠招来~~咳咳,雄性荷尔蒙什么的要爆发了,乃们懂的~~明天见。】   谢谢如下亲们:   12张:彩、   4张:tsj380433642   3张:寒冷清新、   2张:happy铛铛、殓诗房、lylsh93、大碗茶凤凰   1张:兰兰格、李旭荣、aka1981、18010548560、00candy、xiaoai828、mm9905、 ☆、115、不让你碰   琼林圣洁如仙境,林木灵秀如水墨画就。   高坐在鬃尾俱长的白马上的白衣红唇的少年,便宛如主宰这个世界的神祗。   一切都那么美好,除了一个破坏画面感的她。   兰芽垂头丧气地跟在马尾巴后面,不敢近了,亦不敢远。   傲气的少年她不是没有见过,慕容又如何?说到家国大义之时,她照样敢一个巴掌向他抽过去。那可是北元小王子,是成吉思汗十五世的嫡孙啊!前面的那个又是个什么呢?阉人,奸宦!纵然年少而权倾天下,她也不该怕他的!一年前初见,他出现在她家的血火之夜,森如阎罗,她当时也半点不曾怕他!   ——可是说来泄气,怎地就在他身边这数月过来,她怎地一日一日地变得心虚胆小下去,变成一见到他就不自觉地奴颜婢膝,这般心甘情愿地追随他的马P股了敦!   她的脚步不由越走越沉,腰也跟着越来越深地弓了下去。   她这么小小动作,司夜染在马上就算明知道也懒得理她,而是继续慵懒持着马缰。倒是他这匹神骏敏.感地有些不舒服,先是尾巴左右摆动幅度更大些,到后来忍不住微微停顿,抬起蹄子向后踢——马儿是因为她在后头要有什么伤害到它的小动作呢!   马儿也聪明,不敢在主人没有下令的时候就大动作袭击她,于是继续走着高贵优雅的宫廷步伐,只是偷偷地在某一个点上才趁机向后撩上那么一脚。幅度不大,主要是警告。   兰芽瞧见了不对,忙向后撤了撤,这才没被马蹄子给踢中;可是却不等于她能全身而退。只因为地上有雪,况地上的土方才被那帮猎户汉子群马给踩松了,白马这么忸怩地偷偷抬蹄子踢她,马蹄铁便将地上混合在一块儿的土和雪都给带起来,每一下都轻松地扬她一头一脸。   开始她还闷不做声地努力用手去抖搂,可是扛不住那马儿一蹄子又一蹄子锲而不舍地扬过来——她左右满头满身都是了,连头发窠儿里,脸颊上也都是了,她索性就放弃了。   于是待得司夜染终于肯开恩,高高与马背之上扭头来看她一眼的时候,映入司夜染眼帘的早已不是方才见过的那个她,而是半个泥人儿。   司夜染也没防备,于马背上本来还想寒着脸,却终是没忍住,轻轻笑出了声儿。   随着他的笑声,一团温暖的雾气从他紧抿的红唇里升腾起来,在这雾气氤氲的琼林里,化作一朵袅袅上升的云。   兰芽看着,不知怎地,心便也跟着轻松了起来。   便不跟那该死的白马计较,只怯怯赔笑道:“大人笑了,便是不跟小的计较了。”   司夜染一笑之下,也忘了之前原本绷着要跟她说些什么了,略有些尴尬地在高坐马鞍之上想了想,才用银白马鞭点指她:“你如何落得这般模样?”   他浅色的眸子里映着琼林剪影,仿佛闪过一串微光。   “难道,你这样自丑,只为逗本官开心?”   .   兰芽心下说:美得你!   可是面上只是谦卑一笑,避重就轻道:“只要大人不再生小的气了,那就好。”   那白马神骏,仿佛略通人气,一径歪头过来瞟兰芽。睫毛长长的大眼睛里,流露出隐隐担忧,仿佛很担心兰芽将事情说出来,让主人给它一顿好打。   兰芽瞧见了,便忍不住冲它挤眉弄眼,状似:“你等着,到时候要你好看……”的模样。   兰芽自忖也不知道上辈子是跟马儿们都结过什么仇,这辈子便总莫名其妙受马儿们欺负。当年在草原被那马儿活活给摔下来,还拖着一路狂奔;今天更是莫名其妙被它踢,踢不着便扬了这么满脸满身的雪土……看样子她这辈子是当真别想学会骑马了。当年跟爹爹豪言的,什么宁肯不嫁,也要去草原纵马的愿望,注定只能成为一句大话。   于是她便对白马在表情上半点都不客气。至少吓唬吓唬它,让它下回见着她了不敢再这么嚣张!   不成想,这么稍有放纵,便被司夜染给瞧见了。   司夜染又是个最是聪明的,于是他一看之下就明白了她是怎么迅速变身成为雪泥人儿的。   司夜染原本只想浅浅勾唇笑笑,倒被这么一折腾,笑容不自觉放大,有些收不住了。   兰芽瞧过去吧,便有些傻了。一刹那之间只觉这冰封雪锁的林间,再不是之前那清冷迷茫的模样,反而仿佛有千朵万朵大红的花儿,一瞬间开遍这琼林枝头。光也柔暖,空气也清透。   两人目光这般相撞,俱都暗自皱了皱眉。   兰芽急忙垂下头去,十根手指彼此绕住。   只觉此时的气氛好怪。   明明昨晚刚见过慕容,她现在这是怎么了?   急忙甩头,想甩开芜杂的思绪。司夜染却已然恢复了清冷,轻哼一声问:“原来你在跟‘云开’怄气。”   兰芽一挑眉:“它叫云开?”   守得云开见月明,倒是个好名字。   也隐含一个“月”字,正用以比喻它通身的洁白。   “嗯~”司夜染见兰芽颇为喜欢这个名字,不由得小小得意。   他拍了拍马头道:“既然与它斗气,横眉立目又有什么用!如果当真想赢了它,那你就骑上它!”   兰芽一听骑马,连忙摆手:“算了大人,算我输了它罢!我一大活人又何必跟个畜牲斗气,嘁!”   “胆小鬼!”   司夜染一声冷哼,一扯马缰绳,便策马扬鞭而去!   兰芽茫然望着他越跑越远的背影,正有些不知所措时,却猛然间,那琼林墨影深处的人影忽地又策马回来,如风卷飞雪一般,眨眼便到了她眼前。不等她回神,马上人毫不降速,便在疾驰之中将她从地上一把捞起,拦腰置于马鞍之上!   白马也有一丝的不情愿,故意耸了耸身子,兰芽一个颠簸,本能想去捉缰绳,可是缰绳却在司夜染掌中,她捉住的只是他的手……   司夜染轻叹一声,扬鞭抽在马P股上,打了个清亮的唿哨,仿佛在警告白马乖些。然后伸手将她更稳揽在怀中,伏在她耳畔说:“……枉你还是个女人,连控制马匹最简单的技能都不会。”   兰芽一愣:“大人说什么?”   女人跟马术,有直接的关系么?哪儿有女人天生就擅骑马的?除非是草原上的女人才行!   她又给想错了……司夜染无奈摇摇头,随即长眸攒起几缕邪气,微微偏头睨向兰芽:“笨!本官要说的是——夹、紧、你、双、腿……”   呸呸呸,他他说什么?   兰芽没敢骂出来,身子却是僵了。   他知道她小性子又来了,便轻哼了声,离开她耳鬓,故意清冷道:“难道本官说错了么?你们女人,最擅长的动作、以及最应该做的动作,不是这个?”   “大人!”兰芽也顾不得白马还使不使坏,扭头回来怒瞪过去:“大人说得什么话!”   司夜染面色反倒更加放松,更加莫测高深,他微微退后半尺距离,“你又想怎样?女子行坐皆有规矩,便是迈步走路也要紧夹双.腿,坐卧更是觉不准以大敞四开为姿,否则便是极大的不雅……这是你们女人每时每刻都该谨守的规矩,于是自然便该成为你们最擅长的动作。难道本官说得不对?”   他说得这么冠冕堂皇,反倒让兰芽自己落得个面红耳赤。   好吧是她想歪了,她想到在别处,女子是该紧夹双.腿的……   妈蛋,算他对,又是她错了!   看她气得一张粉面绯红,司夜染在她背后藏住笑意。将马缰绳不落痕迹递进她掌心,扶着她手臂,继而再伏回她耳边,低沉语道:“夹.紧,乖……”   .   兰芽自觉绝不是听话,而是被那语气给羞辱到了,于是愤恨之下本.能死死夹.紧马腹……白马吃痛,一个箭步就飞奔出去!   兰芽慌乱之下死死攥住马缰绳,在马上尖叫着闭紧了双眼。   这该死的白马太过神骏,随便一个提速便已如腾云驾雾。只觉面上一片片撞上沁凉的风,仿佛还有马蹄惊起的树枝伏雪,丝丝点点落在她眉尖面上,还有些淘气地直接钻进她领窝……   身后那个人没有帮她控制马速,只是从后方拥住了她,给了她一方小小的天地,足以挡开外头的所有危险。让她知道,就算这回还有可能坠落马蹄之下去,不过她也不再是自己一个人,而是有一个人会护住她,最差也会陪她一起滚落下去。   而她,不会受伤,更不会疼。   这份奇异的安定感让她不再惊慌失措,可是却也让她更加害怕……   她不怕摔马,甚至不怕被马蹄踏死。她怕他,她怕他这么对她;她更怕她不用他说,她自己就该死的什么都自行明白了!   兰芽猛地一挣扎,甩开他的手臂支撑,她自己负气地独自操控马缰。   马速太快,她更忘了是在林间。抬眼前望,只见眼前一大片密密的树木齐刷刷向她兜头撞来!   此时本应拨转马头,调转方向避开树丛;可是兰芽不会,于是只能尖叫着闭上眼睛,任由白马撞上树丛去。而她紧闭眼睛豁出去了,团着身子便向鞍下滚去——   这地上的土都被那些马蹄踩松了,软软的,肯定不疼的哦~   白马兮溜溜一声长嘶,背后司夜染急忙躲过马缰的当儿,兰芽已经独个滚了下去。   她不想受他的恩惠。   宁愿狠狠摔这一下子,她也不要与他之间再有那些明昧不清的举动。   她见过慕容了,她越发确定自己的心:她的一切只能是慕容的,只能是!   .   司夜染制住白马,几乎同时间,兰芽已经攒成一个小刺猬般,朝地下就义无反顾地跌下去……   司夜染来不及顾及自己,身子随即放弃任何防护,只求加速跌落!   兰芽撞地的刹那,以为会痛,也做好了即便摔断了骨头   也绝不吭一声的决定——却没感觉到半丝疼,反倒觉得地面软绵绵的……   她急忙睁眼,扭头望去,却见正是司夜染垫在她身.下。   兰芽一慌,也顾不得什么,便直觉向后滚去,想要避开司夜染的身子。   孰料白马就在她背后不远处,也刚安定下来。如她不管不顾地又滚过去,说不定白马再度受惊之下会直接扬蹄踏她!   司夜染便伸臂,将她强扯入怀。一时间化解不掉她向后滚的力道,身子便也就势随着她一滚……于是天地倒转,再停下来时,她在下来他在上。   整个天地,倏地就静了下来。   方才人仰马翻,扰动林中气流,将万千枝条上的落雪全都震动,这一刻会同一处,一同扑簌簌地落下来……琼花飞舞,坠成纱幕,遮天蔽地。   兰芽呼吸已停,怔怔望着眼前倾覆而下的容颜。   依旧是那张覆霜的脸,噙满冷峻;可是不知是不是这样的角度很特别,或者是距离被拉得太近,让兰芽终于有机会隔着那层妆粉看清他眉眼轮廓——她的心跳忽然乱了起来,目光不受自制地沿着他藏于白粉之下的长眉游.走,远如春山,斜飞入鬓。   她还想看更多,他却不再允她多看,忽地伸手遮住了她的眼睛,随即吻住了她的唇……   风动玉屑,穿林过梢,飒飒有声。他在她柔软唇瓣间,亦啧啧有声。他一手捂着她眼睛,另一手则托起她后脑,辗转凶悍,不断加深这个吻。   她的身子亦全然被他压制住,半点动弹不得。她的唇舌全被他含取。   兰芽初惊之下,便奋力挣扎。   不能再让他碰她,不能!   她便狠了心,朝着他动情缠卷的舌,使足了力气狠狠咬了下去!   司夜染吃痛,手腕一转卡住兰芽脖颈。兰芽窒息,不得不张开了嘴。她脸孔涨得通红,咻咻喘着气,双眼狠狠瞪向他。   他俯首,眯眼,像是攫住林间攫住猎物的狼。   “你胆敢如此,可又是因为慕容?!”   兰芽闭上眼:“小的倒是该提醒大人,宫里还有新到的四美!小的算算日程,大人来南京前的几日,多数都在宠幸凉芳公子一人。另外三位,大人尚未雨露均沾吧!大人何必还来碰小的!”   司夜染将眼睛略抬高些:“原来是你吃醋?”   “小的没有!”兰芽睁开眼,狠狠回望过去:“小的怎么可能吃醋?小的实则是心下庆幸,终于可以成为旧人,被大人弃为敝履,小人求之不得!”   司夜染手指收拢,气息一点一点从兰芽鼻息被夺走:“你,找死~什么时候要你,什么时候弃你,永远轮不到你来置喙。你只在我掌心,我想让你做什么,半点都由不得你~”   兰芽依旧不改目光灼灼:“大人又何必如此?天下众美,只要大人想要,自然会有人源源不断送新人过来。大人又何必不放小的!”   “兰公子,我从没说过要放开你!”司夜染从牙缝里低低嘶吼。   不放开她?呵,是啊,她是他的囚徒,是他用以牵制他“美人图”中其他几位少年的棋子,所以他当然不会放开她。   兰芽虚弱地笑笑:“大人实则还是误会了,小的没敢存离开大人的奢望。小的只是说,以为从四美进宫之后便不再是大人的豢宠,小的只与息风将军他们一样,替大人办差就够了。小人知道大人不会放小的自由,小的也会继续替大人卖命的,难道这还不行么?”   司夜染却根本没有因她的解释而有半点软化,他依旧卡住她脖子,将她按在雪里。   他居高临下,缓启红唇,一字一声地说:“你在撒谎。你不让我碰你,是因为你被慕容碰过了;你更喜欢他碰你,你想要为他守身!兰公子,我绝不会让你如意。你不喜欢我碰,我偏要碰;你不喜欢的,我非要一样一样做足~”   “至于你说自己已是旧人,也只是托辞。只因,我还没要过你,怎么会够了?我今晚就要你陪侍,我今晚就要做你最厌恶之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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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礼却没有半点亲热,寒着脸应答:“兰公子不必看了,双宝没来。双宝不过是灵济宫没品没级的小内监,哪里有资格随大人下江南来。再说大人才是兰公子最大的倚仗,兰公子没的竟然要倚仗小小的双宝吧?”   可真噎人!   兰芽怒瞪初礼:“却道原来,礼公公也不过见人下菜碟的俗人!”   初礼冷哼:“兰公子不必如此讥讽。新人旧人的倒不重要,对于奴婢来说,重要的是大人。谁忤逆了大人,即便是兰公子,奴婢也同样不假辞色。”   说罢一使眼色,已有两个面生的内监过来,一左一右架起兰芽,直接拖进行邸去。   房间里已然摆放好了浴桶,热水蓄满。兰芽进来便挣扎,她决不能让他们给她洗澡!   “本公子的身子,只给大人看过。你们几个有几个胆子!”兰芽伸脚撑住桶沿儿,反身使力,索性张口咬向左右那两个内监,看他们松手不松手!   初礼抱着廛尾,泥塑的金童一般,面无表情道:“将公子送入桶中。”   兰芽狠狠瞪初礼,她知道他是故意的!   她在灵济宫里衣食住行的习惯,双宝不可能不向初礼报备,初礼今儿还非让两个陌生的内监押着她入浴,分明就是故意不按着她的规矩来,故意为难她!   左右两个内监被兰芽齿尖儿扫过,惊得暂时松手。兰芽趁机自己跳进浴桶里去,立在热水里,桀骜回望初礼:“怎么着礼公公,原来是你想看我身子!好啊,那本公子就赏了你这个恩典,让你看个够~~”   水汽氤氲而起,迷蒙飘荡。兰芽作势双手扯住衣襟,点点解开衣带。她挑衅而又妩媚地笑:“……念在好歹相识一场,本公子倒要提醒礼公公一句:看本公子的身子不过小事一桩,本公子半点都不在乎;只是,看完了之后,礼公公自己这对招子是否还能保得住,本公子便不敢保证了。”   “咱们大人是什么样的心性儿,近身伺候他的礼公公自然该比本公子还了解。礼公公你说,是不是啊?”   初礼面上一红,那两个面生的内监则惊惧得满脸苍白。   效果达到,兰芽咯咯一笑,一把扯掉自己所有衣裳,安然坐进热水。   看,兔崽子,够胆就都来看!   .   隔着滔滔白汽,隔着木桶沿儿,虽然不过三五步的距离,初礼和那两个内监却都生生地定住了脚、垂下眼帘去,半点都不敢看!   房中气氛一时凝脂,兰芽反倒更加自在,欢快撩起水花,淋上皮肤。   方才林中这么一折腾,又冷又脏,此时逢着热水,说不尽的欢畅。   少顷门口传来稀稀落落的掌声,司夜染的嗓音仿佛也被这温湿的水汽染透,慵懒又润泽:“……兰公子,好俊的气势!初礼,你枉在本官身边这么多年,竟   然被她三言两语便制住了。”   初礼急忙跪倒:“让大人失望了,奴婢该死。”   司夜染偏头,目光略向兰芽去。满意看见,刚刚还自由自在气死人的某人,从他出现的这一刻便已然僵硬下来,再不复之前的从容。   他这才轻哼一声:“算了。你们都下去吧。”   初礼带着那两个内监躬身退出门去,将房门带严。司夜染却不慌不忙只立在原地,抱着手臂,遥遥望着她。   整座行邸都是原木制成,水中热气飘荡,便将墙体内壁的原木清香也催发出来,让这房间里随着温度的节节升高,而香气渐盛。而那个坐在水中的人儿,面上颈上都已红透。   他轻哼:“兰公子好有雅兴,原来喜欢被人围观沐浴。本官倒是好奇,当着初礼他们三人的面宽衣解带,是何滋味?”   兰芽自知窘迫,扭头向司夜染恨恨瞪来:“不是小的喜欢当众宽衣解带,方才情势,初礼敢那么大胆子,分明都是大人授意!”   初礼也不是傻子,他难道不知看过她身子的后果?想来这就是司夜染想要的,他用这样的方式来羞辱她!   司夜染冷哼:“连慕容都可以碰你,没的初礼他们就不能看你~~你既敢让慕容碰你,你就得承受这羞辱。兰公子,这是你自找的!”   他这是将慕容与阉人相提并论,是想说慕容跟阉人一样卑贱、不是个完整的男人么?!   兰芽索性莞尔一笑:“大人说的是,阉人自然有权看奴婢。小的怎敢忘记,大人就是阉人之首呢?”   看她笑靥如花,司夜染反倒更控制不住怒火。他衣袂翩飞,整个人横掠过来,眨眼已至浴桶边,伸指攥住兰芽下颌:“岳兰芽你好大的胆子。你想说什么?你是想说本官是阉人,慕容却好歹还比本官多那一点,所以你便尽可嘲讽本官无能,嗯?”   兰芽抬眸回望:“小的什么都没说,这些只是大人自己说的。小的原未说错,大人难道不是阉人之首?小的当真不知,大人凭什么又要因为这句毫无错处的话而惩罚小的!”   “兰公子,你果然不枉生为文华殿大学士岳如期的女儿!岳如期的一部伶牙俐齿,果然尽数遗传到了你身上!”司夜染冷冷回应。   兰芽心下一警:“大人提我爹作甚!”   一提到爹爹,她如何能不想到那血海深仇!   司夜染冷哼:“提你爹又如何?本官就是要让你知道,即便再伶牙俐齿,也终有一日做鬼刀下!”   兰芽心上狠狠一痛!   忍不住狠狠瞪他,拍水而起,全都撒向他!   司夜染,此仇不报,我岳兰芽枉自为人!   水花哗啦,喷溅司夜染头脸一身。他闪都没闪,一把攫住兰芽手腕,冷冷盯着她:“想哭?何必还忍着!”   兰芽尖叫,张口咬下他手腕去。趁他吃痛抽手,她将自己整个沉入水中……   她想哭,她想爹……可是她不会让司夜染看见她的眼泪,更不会让他看清她痛恨的神情。为了爹,为了报仇,她再苦再痛也要忍!   全身埋入水中,她终于可以释放地哭出来。   热水从四面八方包绕而来,隔绝了外面的世界。她将泪全都融入热水中去,一滴都不准滑下面颊。   瓮声瓮气,仿佛天外传音般传来司夜染清冷声线:“……还说什么报仇,你都把持不住自己的心!一个慕容便让你心乱不止,从牙行直到如今。岳兰芽,本官抬举你了,枉你还穿着男装,却原来你与这世间愚蠢的女子没有半点不同。”   他说什么?   兰芽猛地从水底坐起,张开口大口大口呼吸,眼睛去寻找司夜染。却见司夜染一脸冷漠,已然说完。   水沿着她发上面上滑下,她望着他,一字一句地问:“大人的意思是,想要报仇,就要学得如大人这般:无情无义、铁石心肠?”   司夜染清冷转眸:“只有心如铁石,才会靡无转移。而你太早动情,又用情至深,便注定心有旁骛,再无坚决。”   兰芽轻蔑一笑:“可是小的却不这样看。对于小的来说,爹娘养育之恩是想让小的当一个人,而不是一台复仇的机器。对于一个人来说,仇恨再重却也只是人生中一部分而已。人生一世,有恨亦要有情,这才是完整的人。爱与恨对于小的来说,可以共同存在,绝不彼此相悖。小的更不会,为了报仇而放弃爱的机会。”   司夜染的心一点点尽数冷了下去:“你所说的爱,都只是对着慕容……所以对你来说,爱与恨可以并行不悖。”   兰芽顿住,无声望住他。   那一瞬间一定是她看错了,否则她怎么会看见他面上有大片的悲伤一闪而过?   兰芽急忙甩头,狠心地笑:“自然!否则还能是大人么?大人曾晓谕过小的一句话,大人说让小的千万不要以为大人收了小的为新宠,就是喜欢小的了;大人警告过小的,千万不要动心。”   “此时想来   也成笑话:小的与大人终究隔着灭门血仇,怎么可能会有爱?”   司夜染霍然望来:“兰公子,你说得可真好。就连本官都忍不住要为你鼓掌!”   兰芽在水下攥紧指尖。   水温很高,可是她却指尖冰凉。   她情知她这是又激怒了司夜染,接下来的境遇不敢想象……   可是就算再不敢想象,她这一回也要坚持说出自己的心。她不能再容他碰她,她总要趁着他还没对她做到更彻底的地步之前,给自己留下最后的清白!   否则,将来有朝一日,她又将如何面对慕容?   倘若真的破了身子,就算司夜染是个太监,以慕容身份还哪里能接受她?   “好~,话已至此,便已是说到了绝处。”司夜染淡淡起身:“你的心,本官都听明白了。不过当真可惜,本官从不是怜香惜玉之人,更不是会念及旧情,只因为与你有过枕席肌.肤之亲便会放了你的人。”   “凉芳等人进宫,你以为终于寻得机会,你自以为也可以如藏花一般,可以自由行走天下,只为本官办差就够了……可是兰公子,你跟藏花又怎么可能一样?他陪了我三年,所有事都由得我,花样做尽;而你倘若当真想要如他一般,那也至少与他做到相同程度才行。”   他目光冰冷转身望向兰芽:“那么便从今晚开始吧。”   .   桶里热水,仿佛瞬间结冰。兰芽冻得浑身冷战。   “大人,天下众美,只要大人想要,什么人得不到?大人何苦不肯放过小的!”   司夜染抿抿袖管,清冷瞟来:“谁知道呢?也许是你上辈子欠了我的吧。”   司夜染说着,冷不防转头朝向门口:“去,到教坊司,将慕容给本官提来!倘若兰公子敢有半点违拗,慕容的眼睛、耳朵便一样一样给本官摘下来!”   外头有锦衣铁甲寒声应答:“遵令!”   兰芽听得心魂俱裂,忍不住嘶喊:“司夜染,你不是人!”   司夜染冷冷瞥来:“怕了?怕的话,就乖一点。从现在距离他被提到此处,尚且还有一个时辰的距离。若这一个时辰里,你乖乖听了我的话,说不定他来的时候,我们的一切都已结束了。到时候皆大欢喜,你说岂不妙哉?”   兰芽已然说不出话来,宛如受伤小兽,呜咽为声。   司夜染却看也不看,径自走去抓过她褪下的衣裳,从兜囊里找出玉兰膏子,将那小瓷瓯子扬手扔向她。兰芽被动接住,司夜染挑眉冷哼:“……手,总要先暖起来方好行事。兰公子,就从此处开始吧。”   .   此时,求已无用,哭就更没半点用处!   兰芽死死咬住唇,猛地朝外头扬声:“礼公公可在?”   外头略远,传来初礼应声:“……奴婢在。敢问公子有何吩咐?”   兰芽攥紧玉兰膏子:“烦劳公公,水冷了,再换过更热的水来!”   少顷,水已换过,房中的水汽更是氤氲澎湃。   兰芽沉回水底去,死死抱住自己,不让自己打冷战,让水温一点一点沁入皮肤腠理中去。   今晚,为了慕容,她也不能躲闪。   沉到再也无法呼吸,她猛地从水中窜起。屏息朝向司夜染,从浴桶中迈出。   热气沿着她周身流动,随着她步履,热水部分化作热气继续升腾,部分则曼妙滑下她凹凸曲线。   坐在椅子上的司夜染,见状也不由得长眉一挑。喉结不自禁地上下一串急速滚动。   兰芽走上前来,驯顺跪倒,将玉兰膏子双手碰上:“还求大人照拂……”   她果然懂了他想怎么做~~   司夜染忍住心上酥痒,只清冷问:“你想要本官替你作甚?”   兰芽心下暗骂:还装!   却也只得起身,自己将瓯子旋开,用指尖蘸了玉兰膏子,点了两点在自己身上。屏息祈求:“请大人帮小的涂抹……体温,权为大人暖手。”   -   【明天见~】   谢谢如下亲们:   9张:Czhpyzh   6张:欣心向荣、xiaoyudian、   3张:香味抹茶   1张:futurelfg2、13886045701、ontime008、84964695、adara ☆、117、破茧一刻   门外,山野夜色比墨汁还要浓。几个身着锦衣重甲的腾骧营勇士无声聚拢到初礼身旁,无声以目色询问。   这几人是要去南京教坊司提慕容的。   初礼抱着廛尾立在廊檐下的幽弱灯影里,拿眼睛瞟了瞟同样守候在畔的那两个内监。   此二人不是灵济宫的人,也不是京师跟来的人,他们是本地南京司礼监派出来的人。以司夜染身份,南京本地的司礼监也要礼仪相迎,看司夜染并没带几个随身的内侍,便派来几个说是伺候司夜染起居。   初礼看那两个并没有半点离开的意思,便向勇士里为首的百户点了点头,示意他们去吧。那百户一愣,直瞪住初礼眼睛。初礼都明白,再点了点头,目光柔软安抚,朝外摆了摆手誓。   百户无奈,便带着手下上马去了。铁甲叶子与山林冷风碰撞着,发出清脆却沉重的撞击之声。   门廊下那两个看似胆小怕事的内监,彼此悄然交换了个眼神敦。   初礼只当没看着,只一叹走过来道:“二位,尚不知明早是否还有缘与二位得见。”   那两个便都一惊,急忙作揖:“礼公公这是说的哪里话来?”   初礼哀伤抬袖擦了擦眼睛:“二位是南京当差的,不了解我们大人。方才我已然瞧见了我们兰公子的身子……纵然有大人默许,可是难保大人今晚若被兰公子伺候得舒泰了,回头便后悔让我看了。”   初礼压低声音:“我们大人尚且年幼,对自己尚未用腻的极为独占。不瞒二位,我这双眼珠子今晚怕是不保了……”说毕双泪纵横,不敢出声,只默默抽泣。   那两个俱都变色,彼此互望一眼。便急忙都朝初礼跪下了:“礼公公救命!礼公公是司大人身边的人,尚且保全不下一对眼睛的话,那我二人岂不是命都没了!还求礼公公设法周全!”   初礼便止了泪,哀伤地瞧着他们两个:“我自顾不暇,哪里还有余力看顾二位?我先避走,免得我们大人在兴头上一推窗又瞧见我,那便糟了……二位劳累,多听差一时,我先走了。”   初礼说罢就走,那两个急忙拖住:“公公此话怎讲?”   初礼叹口气:“以我们大人性子,待会儿的动静都是不准让人听见的。否则,这回要再多赔上一对耳朵去……唉你们懂的,那温存时候的软语啁啾,又岂是你我该听窗根儿的!”   初礼说罢挥开衣袖,急匆匆便走了。那两个立在廊下抖如筛糠,彼此再对视几眼,便也灰溜溜急忙都奔下台阶去……   .   门内,司夜染眯眼望向眼前曼妙,终于满意地勾起了唇角。却指着兰芽点在身上的两处玉兰膏子,不满地摇了摇头:“兰公子,你好歹也有一支丹青妙手,怎地这般随意落墨,全无半点意境!”   司夜染鄙夷别开目光去,淡然道:“扫兴。”   他这么不急不慌,可是时光却漫过,片时不肯等人!难道她还能真的等到慕容来时,让慕容撞见她与司夜染的丑事?!   她便豁出去,逞着胆子走上前来,伸手将司夜染的头颈扳正。   司夜染也没想到,转头之时挑高了长眉望他。   她不自禁地脸红如烙,却强自镇定:“请大人,看……”   她在他微凉的审视目光中,重又站定。伸手抹掉之前的两点玉兰膏子,再从瓯子里重新取来膏子——她深吸口气,闭上双眼,避过他灼灼的凝视——然后自己将那膏子,一左一右,点在自己凝脂一般的峰峦之上……   静寂里,陡然听得一声急促的呼吸。   .   这玉兰膏子,气息虽则是玉兰清香,里头主方应也是玉兰;但是定然又于玉兰之外添加别种药材,才使得那玉兰膏子并不是玉兰的莹白之色,反倒是碧澄澄的,膏体通透轻润,触手清凉。兰芽猜是加了薄荷,其余的,她不谙医理,便说不大出了。   此时两点清凉覆于峰尖儿之上,盈盈若雪,坠坠将融……兰芽死死闭着眼,却也能想象到那粉红之上融落盈碧的情景。   便如三月幼桃,枝头轻颤。   她想象未结,那两处便是奇异吃痛。她疼得微微吸气,那两微处却又螺旋一般疼得更紧……   腰被大掌攫住。   他掌心原本微凉而干燥,随即便火热起来,微微渗了汗,细细密密贴住她那弧曲线。   她被迫跌坐在他膝上,湿的她,落上他华贵锦袍。于是那锦袍繁复的绣花,便也一丝一丝地,被她洇湿……   兰芽吃痛,忍不住睁开眼睛垂眸望去——是他咬着她,吞吐含弄,紧缠细绕……   耻辱,轰然间铺天盖地而来。她沙哑低吼:“大人说过,只为暖手!”   .   司夜染微停。   她原来还能这般冷静?还能在他已意乱情迷之际,这样与他计较?   他淡色长眸倏然一暗,沉声一笑:“好,如你所愿。”   按在她腰   间的大掌倏然用力,将她身子于他膝头反转,令她背对向他!   兰芽惊得抽气,慌叫:“大人又待怎样!”   司夜染声息渐粗,声色却更显绮丽:“……你说呢?”   他将她托满他两只掌心,用此等动作,反倒让她更丰盈而立……   兰芽暗自抽泣,死死忍住眼泪。今晚的账她定要记上,将来报仇之时,再一并算过!   他掌心越来越热,举手更加放肆……一只手依旧横托两峰,另一手已骤然向下……   兰芽终究忍不住,仰头哭了出来:“大人,我求你!”   他却不肯给她半点恩典,就像没听到她的哀求。   山间的天气总是难料,此时窗外又落了雪。风吹窗棂,雪打屋檐,旋过呦呦哨声。似鹿鸣,却又像是他指尖弹奏起的节奏,或者说是她按捺不住的曼吟。   .   兰芽天人交战,想要死死守住最后的城池。她不能再让他感受到她哪怕一点的欢愉,她只能让他知道,她疼,她不喜欢,她不想要!   于是司夜染攻伐许久,兰芽也不肯投降。   司夜染额角汗下,他盯着她顽固的后脑,忍不住呲了呲牙。   他将她按紧在怀中,贴着她耳侧,恻恻问:“……告诉我,慕容碰了你哪里?”   兰芽咬牙,从牙缝里嘶吼:“没、有!”   他指尖变快:“撒谎~”   兰芽哭喊出来:“慕容虽待我冷待,但是他从不曾轻慢于我!哪里像大人!他与大人,终究是不同的人,大人永远都不会懂的!”   司夜染森然一声冷笑:“你以为我闻不见他留在你身上的气息?!你早晨在客栈里多沐栉一遍,便是为了掩盖。你怕被我发现……可惜啊,就算你再加上之前在林子里故意披上一头一脸的雪土和落叶,还有方才这又一遍的洗浴,可是你已然无法瞒过我,我还是能闻出他的气息来!”   他鼻尖贴着她颈侧滑走:“是这里,对不对?”   “不对!”兰芽死死否认。否则,他又要如何折磨慕容?   司夜染落下唇来,伴随手指,唇也沿着颈侧轻吻而过,声息呢喃:“想象,如果此时是他这般对你呢?岳兰芽,你可喜欢他这样碰你?”……   一串串的电流,忽地从上下各处齐来,然后汇聚在某一奇妙的点上,天雷地火一并爆裂!   巨大的火团,撞击出耀眼的光芒,她渐次看不清眼前所有,只跌落进那片几乎让她眼盲的白炽之中去,只觉自己已然粉身碎骨,化作一片一片,再也找不全自己……   倘若是慕容这样对自己,那该有多好。   .   再醒来,只觉身子下头一片滚烫。她仿佛是睡在火海里,或者是在锅子中煎炙。   兰芽急忙睁开眼睛。   眼前所见却是在一架石床上。石床上滚烫,分明是下头架着火!   兰芽一声惊叫坐起,却见司夜染就坐在榻边。房内温度如火炙烤,他也热得通身是汗。身上的锦袍早已褪去,此时只着中衣;那纯白的丝衣,也因被汗浸透而透明,隐约露出他内里肌理……   兰芽惊问:“司夜染,你又要怎么样!”   喊的同时,侧耳倾听外面。是否一个时辰已经过了?慕容是否已经来了?   可是外头却依旧只有呦呦山风,伴随雪片飒飒敲窗之声,并无格外人声。   她不由得,悄然舒了口气。   倘若被他知道了她此时遭遇,不知慕容又会做出什么来!以慕容心思缜密、出手狠辣,不敢想他会不会就此搅动起草原与大明之间的恩仇风云!若果然如此,她又将如何对得起这所有的人!   司夜染却伸手按住她:“本官准你动了么?”   这石床如火海,他竟不让她动!难道是说,他要效仿那商纣王的炮烙之刑,加诸于她?   她踉跄一笑,仰头望他:“如此说来,大人终于对小的动了杀机。可是就连死,大人也不肯给小的一点怜悯。”   司夜染冷冷一哼:“你方才倒是刚死过一回。怎地,这样快便又求本官再赐你一死?”   他这是说的什么!   兰芽不由捶床气结,却无言以对。   司夜染看她气闷,便随手取过手边案上一笔一纸,丢给她:“若耐不住,便画画儿。左右你刚到这行邸门前时,曾有食指之动。”   他既叫她作画,便不是要活生生烤死她。那他这样烤着她,又是想要怎样!   此时纸笔是唯一的寄托,兰芽便抓过笔来,抬眼问他:“画什么?”   司夜染长眉轻扬,十指相对:“不如,就画此刻。”   “此刻?”兰芽一怔:“有何可画?”   司夜染一声清笑,已猱身窜上石床来。衣袂随风翩转,已是坐在她身后。一伸手,将她捞进他怀中,又让她坐在他臂弯当中!   兰芽惊   问:“大人命小的作画,此时又要怎样!”   “画呀。”他悠然答:“我这般,又不妨碍你执笔。你画你的,我忙我的。”   他忙他的……他要在她身后忙什么!   兰芽捉着笔,如何还能落得下去,忍不住一径回头偷望他作何举动。   动作却又不敢太明显,只能用眼角余光扫过,却见他从榻边的花梨木匣子里取出一玩意儿。触目是条带子,约有二指并拢粗细,一时猜不到用途。却见他敞开了中衣……兰芽一闭眼,不敢看向他身子。   等再睁眼时,却隐约见他已将那带子绑在了腰间——作何用呢?难道是裤带?可是他此时分明没穿裤子……   兰芽几番思索,司夜染却已从后重拥住她,拍她一记:“画呀。若画不好,我先抽你那心尖上的人二十鞭子!”   兰芽咬牙,急忙落笔。   一路从山间走来,琼林、木屋全都在心臆间,提笔画就,原本不难。   画卷由远及近、由外入内,层层为琼林、屋宇,而画面的核心自当是屋宇中的人。可是要她该如何画下他们这两个人!难道将他对她的亵玩全都如实绘于笔下?   无奈之下,她只好先将两人轮廓画出,细节留白,两人面上神情亦留白。她将大段的时间都用在工笔描画两人的发丝上去。一丝丝一根根,都画得仿佛无比用心;实则,不过是拖延时间耳!   司夜染在后头,似乎身形耸动数下。兰芽想再回头偷看,却被他卡住颈子。他声音有些绷紧,冷淡下令:“继续画。别以为用懈怠便能欺瞒本官去。”   他又凑近些,声音更显喑哑:“……从此刻起,再敢分神偷看,我必不饶你。”   声色诡异地陡生旖旎,像是冰山千年冰雪之下骤然绽放一朵绝世雪莲!   兰芽一怔,随即如遭雷击——有硬物,从她身底毫无预警,骤然侵入!   .   他的呼吸从后面漫过来,灼热而悠长。他大掌掐紧了她的腰,按着她迎着那异物的穿入!   兰芽惊叫,拼命挣扎。可是却使不上力,又因腰被他这般掐住,左右摇摆反倒使那物更顺利滑入……   再未经人事,兰芽此时却也懂了!   痛,沿着小腹搅绕而起,渐渐传至四肢百骸。兰芽痛得不敢呼吸,手指攥住笔杆瑟瑟颤抖,身子后仰,周身的热汗全都变成了冷汗。   “疼,我好疼。司夜染,我绝不原谅你……”   可是司夜染毫不怜香惜玉,径直送那物突向深处……   不该是这样的,不是……兰芽只觉自己要破碎了,像是被刀刃活斩。怎么会这样疼啊??   关于男女之事,她并非从无了解,只因当年好奇,曾经偷翻过嫂嫂新嫁进来时的箱笼,在里头找见了几幅画着男男女女的图画儿。她不懂那是什么东西,却觉着既然是嫂嫂体己陪嫁来的,那也必定是极好的东西。便都一一细细看了,还以画画儿的专业视角评判一番,觉得那些画儿设色浓丽、笔法大胆细腻,人物勾画传神,大赞好画。   她这大赞,可把嫂嫂陪嫁的婆子给吓白了脸,满嘴“活祖宗”地叫着哄着,将那画儿从她手里抢走。   后来又过了几年,她渐知人事,也知道了秘戏图这绘画样式的存在。更知道当世许多大画家,也都擅画秘戏图的,便并不以为忤,只当做绘画谈论。   因了那些秘戏图,她多少明白男女之事本是人间大欢喜。图上的人物,个个粉面含羞;可是她怎么会这么疼啊!   爹,娘,慕容……此时此境,你们谁能来救我?   .   可是此时,就算有人来救,又有何用!   兰芽绝望感知那物已至底部,悍然直达!   从此她不再是云英完璧,她永生永世都不敢想象,自己竟然被一个宦官毁了清.白!   她仰天嚎哭:“司夜染,我一定将你千刀万剐!”   司夜染却只绵长吸气,将她腰向后提起,更深涌动……   兰芽于绝望里,心中只死死记住一句话:原来他净身不全!那便是欺君之罪!   她一定会向皇上告发他,到时他必定凌迟处死!   -   【咳咳,这章算不算是又给大人拉仇恨了内?不过呢,相信也有看懂的亲~~目下来说,所有的亲昵都只能披着虐的外衣,否则谁都活不了~~不过也别担心,苦的都经过了,甜的还远么?后头有的是上山下海,各种甜蜜的时候呢。】   谢谢蓝、彩、婆娑陌陌三位亲的好几个1888大红包,让乃们太破费了,鞠躬啦~~;   9张:甜心小七   3张:15810853723、   2张:futurelfg、xuye、blj0901+188红包   1张:lisahj0123+闪钻+鲜花、wzdjj、13886045701、pangpang98   76、御寒屋、xj0905、似是而非、冷双城、 ☆、118、始脱牢笼   灼烫的石床之上,他从后方按着她,挞伐不知多久。   她初时疼得宛若被撕.裂,到后来疼得都麻木了,也就不再觉得疼。只知有黏腻的血液沿着腿内侧流淌下来,她却已经懒得去分辨那究竟是不是血。   他不准她回头,死死从后方按住她肩头,让她面颊只能贴在手臂上,无法看清他狰狞的嘴脸!   却也可以想象,他此时的那张森然霜面定然因为得意而狰狞,因为欲念纾解而五官扭曲吧!   他终于夺走了她身为女儿的最珍贵的东西,他终于彻底毁了她的骄傲誓!   不知又过了多久,门外传来飒飒的铁叶子声。有勇士低声禀报:“回大人,慕容带到。”   兰芽倏然一紧,全身紧缩。她背后的司夜染却因此而长吟一声,攥紧她的腰,加速递送数回,方嘶吼着退出去,从后方将她压倒,两人这么相叠着躺了片时敦。   兰芽知道自己已然破败,忍住泪,闭住眼感受他鼻息灼烫喷在她耳畔。   “大人……请记住你自己的话。小的已然从了大人,大人便不要为难慕容!”   慕容,慕容,如此近在咫尺,不过一墙之隔……可是我却已注定与你,今生无缘。   司夜染缓了口气,身子支撑起来,却半点没有温柔:“事到如今,你却还只是念着他!是不是如果不是为了他,你今晚根本不会从我?”   兰芽身心交瘁。热力沿着石床漫上来,她觉得好困,好想睡。真想就这么一睡不再醒,变不用再面对眼前这残酷的现实,不必再面对——她背负血海深仇,却孤掌难鸣、无能为力的苦!   司夜染看她不吭声,便冷哼一声站起身来,伸手抓过龙头衣架上的衣裳,披衣出门。   房门开合,外头的冷气钻进来一些,与房间中氤氲的热气对撞,产生了一带清明之地。不过却也不过转瞬,那一点子凉气便都被热气击溃,渐被包吞。于是安静下来的房间内,依旧热气涌动,蒙昧不清。   兰芽闭着眼睛,面颊贴住石床,想让自己昏睡过去,可是耳朵却不自禁地竖起,听向外面的动静。   事已至此,司夜染又会如何对慕容?   山间夜静,或许也是上苍垂怜,终究让她在柴火的啪啪声之外,隐约听见了两人的语声!   司夜染声如万年寒冰,又含着嘲弄:“……便是本官从前与你说过的那件事。从了本官,本官便将你从教坊司捞出来,不必再做那千人枕的苦差。你只需听本官的调遣,只去特定的宅邸,陪特定的人……你该明白,这当中的差别。”   慕容的嗓音依旧狂傲,可是人在屋檐下,便也染了一丝凄楚。他冷笑:“总归逃不过以色事人的命运去,我怎会依你!”   “是么?”司夜染越发气定神闲:“几个少年当中,你是最早猜着我用意的,你也最早开始防范本官,最早开始绸缪反抗本官。京师嗜血虫的事,你千方百计想要嫁祸在本官身上,本官都明白。只因满京师,只有本官管理的皇店收取草原牛羊的税赋,那些牛羊都要暂管在本官掌管的皇店当中……于是整个京师,能够拿到那么大量嗜血虫的人,仿佛只有本官——你还暗地将此事透露给贾鲁,引贾鲁去查本官……慕容,就为这,我杀你一千遍也不冤枉你。”   慕容一声冷哼:“可是你却将此案交给兰伢子!你知道我投鼠忌器,为了他的安危,我不得不有所收敛,最终导致计划无法进行到底……最后,只能亲手杀了我的族人,才将此案封死!”   司夜染清亮一笑:“投鼠忌器?说得好!本官将你们几个撒到外头去,却将兰公子留在本官身边,端的就是要你们投鼠忌器的!否则,以你们几个的性子,又如何屈服本官,如何甘于为本官所用?”   慕容怒极反笑:“司夜染,都说阉人因为兰台之缺,于是个个都是扭曲了人性。此时以你观之,果然如此!”   兰芽暗自攥了把汗,也顾不得自己,爬起来赤脚下地,悄然走向门口去。   却听司夜染扬声笑起:“扭曲?没错!本官就是个扭曲的人——你以为本官的兰台之缺,是本官自己愿意的么?你以为本官这样扭曲的命运,是本官自己可以选择的么?”   兰芽心下也是一颤。司夜染本是大藤峡小罪人,以幼童之身被送进宫中,年幼便已净身……这自然不是他自己能够左右的。   司夜染笑毕,冷冷道:“慕容,本官知道你恨本官,只因是本官亲手活捉了你,又将你堂堂皇孙送入教坊司!可是,这就是你身为北元皇孙必定要承受的命运,就如本官年幼时一样!”   “或者又不止你我,就连我大明名垂青史的三宝太监郑和,甚至我大明宫廷如今地位最高的司礼监掌印太监怀恩,实则都是罪臣之后,都是在自己无法决断之下被净了身、从此矫改了命运的!想怨,怨谁?”   司夜染的声线悠缓下去,掺了些沉重:“或许只该怨自己的出身。宁愿生在普通农人家,也不要曾有的煊赫。”   两人的声音   都低沉下去,兰芽凑近房门却也听不真切。   许久慕容的声音才又扬升起来:“……你莫要难为兰伢子!他为人质,又是掣肘,你终究想要的不过是我们几个的屈服!”   “没错~”司夜染渐起得色:“那你便答允我……本官亦可答允你,届时不光将你捞出教坊司,不再受那些苦楚;我同样也答应你,多给兰伢子一些自由,不必她永远都拘在灵济宫中。你看,如何?”   兰芽指尖死死扣住门框。   慕容千万不要答应,千万!他说将她暂放自由,那是因为他方才已然得到了她!他深知她的性子,明白她既然已经被他破了身子,她便不可能再跟慕容在一起……所以他才以此为饵!   门外,山风苍凉,却只听慕容寒凉一声:“好,我答应你!”   门框上一块树皮应声而落,木茬儿刺进兰芽指尖。十指连心,本该痛极,可是兰芽此时却已然感觉不到了疼……   .   兰芽发了整夜的高烧,额头滚烫却周身冰冷。临到天大亮后,那热才退了。   初礼小心端早饭进来,兰芽自己却已然收束停当。   看着菱花镜里斑驳的自己,真的羡慕那个镜中男装而飒爽的人,不必因女儿身而疼痛,更不必凭吊自己刚失去的最宝贵的一切。   这些独属于女儿家的自怨自艾,放在男人的眼里,都只是矫情吧?   初礼无声将碗筷放好,低声劝说:“公子好歹吃一口。”   兰芽却朗声一笑:“吃,本公子当然吃!怎地礼公公竟会以为本公子不肯吃饭么?人是铁,饭是钢,本公子又怎会与饭过不去!”   她坐下端起碗就吃,可是坐下的刹那,还是牵动腰腹,痛得隐隐吸气。   初礼自不便说什么,便只好告退,说等兰芽吃完了再进来收拾。   兰芽仿若赌气似的,一口气将桌上的饭菜全都大吃大嚼了咽下去。肚腹有了底气,心情仿佛也跟着好转了些。她索性放纵自己,大大地打了个饱嗝。   一个饱嗝还没打完,房门一开,司夜染竟然就这么走了进来。   兰芽连忙伸手捂住嘴,剩下半个饱嗝硬生生吞回嗓子眼儿里,噎得难受。   想及昨夜种种,兰芽蹙眉别开头去,不肯望向司夜染。   司夜染打量她两眼,径自走进来,拣了上座坐下,指尖相对冷冷注视着她:“兰公子,倒是令本官惊讶。本以为今早会是要死要活,却原来胃口这样好~~看来昨夜,本官反倒是令你舒泰了?”   兰芽忍住将要冲口而出的怒意,反倒回首一笑:“小的自然舒泰。多谢大人将绝密赐告——大人净身未全,倘若被紫府知道,或者被皇上知晓,大人可知那将是何样下场!”   “小的昨晚所受的痛,与大人将要承受的比起来,当真算不得什么!小的只需想想大人的将来,心下便没什么不舒泰的。”   子予吾之痛,吾必双倍奉还!   司夜染浅色瞳底闪过黑翳:“兰公子,本官从不屑与你争口舌之长。如果本官是你,便绝不会这样轻易都说出来——更何况,你说的全都错了。你的疾言厉色,在本官眼里不过一场笑话~~”   “怎么可能!”兰芽腾地站起来,只盯着司夜染:“难道昨晚你没有……没有用那物件儿对我!”   “哈哈……”司夜染轻蔑地扬声大笑:“兰公子,你果然蠢不可及!我司夜染就算也喜好美色,但是我更清楚枕席之畔往往亦是最危险之地,所以即便我要了你,又如何会让你寻得把柄去!兰公子,我司夜染纵然是在欢爱时,亦从不曾失却分寸的!”   司夜染伸手点指榻边木匣:“你若好奇,便自己去看。看看本官昨晚,究竟是用什么要了你!”   兰芽一颤,回头死死盯住那木匣,却不敢前去。   昨晚司夜染将那带子缠绕在腰上的所为,她还记得清楚。如此推算,难道是,难道……   看了,唯恐证实自己的想象,唯恐知道自己最珍贵的竟然是毁在一个物件儿手上;可是不看的话,又如何肯甘心!   她便豁出去,奔过去不停顿,直接扯开木匣……循着昨晚的记忆,找到那条碧色的带子,拎出来展开——   带下坠物,便生龙活虎跳跃至眼前!   那样硕大的一根,宛若毒蛇绕手一般,惊得兰芽几乎失手砸在地上!   那物件儿让她拿也不是,放也不是,司夜染远远眯眼瞧着她的反应,忍不住轻轻一哼:“兰公子,不必故作惊讶了。这兰根,你早就见识过!”   兰芽烫手一般将那东西扔到一边,“你胡说!”   他冷笑:“兰公子从小最爱看秘戏图,那图里无数回画过教坊女子向货郎购买此物……兰公子又何必此时与我狡辩!“   兰芽脑海中轰然一声儿。她想起来了,是见过这样的画儿。画中是几位仕女,隔墙望向门外货郎。货郎从篮子里掏出这样一物,硕大地捧向当中一位   仕女……   只不过,兰芽当时哪里知道这是什么,她倒以为那货郎卖的是烤红薯,擎起的那根就是粗壮的红薯罢了!   羞恼不请自来,兰芽更是忍不住想起,她看了那画儿之后便馋嘴想要吃烤红薯。彼时红薯尚且是稀罕玩意儿,都是番国舶来,家里不曾备,要到外头市集上去找寻。她便抓了爹爹的书童,两个穿了一式一样的衣裳,软帽皂靴地手牵手出门去寻。   那书童诧异她怎地忽然想吃那番来的东西,她便将揣在怀里的秘戏图展开来,认认真真地给他看,说:“你瞧这一根,好好吃的样子。啧,我要流口水啦……”   压住羞涩,兰芽只苍白回望:“紫府果然手眼通天,原来什么事都瞒不过大人。小的只是好奇,是不是从多年前起,紫府已然盯上我爹,府中早已有了紫府眼线?!”   司夜染轻哼一声:“那又有何奇怪?这满朝文武,哪个府里没有紫府的人?每个大臣,当晚吃了什么,睡的是几房小妾,皇上统统全都知道。”   “皇上全都知道么?小的看,倒是未必!”兰芽心间义愤激荡:“倘若皇上真的知道我爹一言一行,皇上便会知道我爹拳拳忠心!又如何会受了你们的离间,当真以为我爹是叛臣!”   司夜染眼珠缓慢一转,“你说的倒也没错。那些消息,哪些呈报给皇上,哪些却不呈报,端的还要看主事者的心思。”   “主事者,便是你与紫府仇夜雨、公孙寒这些大太监吧!”   司夜染悠然挑眉:“不必口口声声满含不屑。兰公子,大太监不是人人都能当的。便如你此时,生死不过蝼蚁命,与我们这些当大太监的,差得何止天地!”   兰芽昂然一笑,心下暗说:司夜染,我谢你提点!正如你想要代替紫府公孙寒一样,将来也必定有人会起而替代了你!而我岳兰芽,纵使做不了那个替代的人,我也会成为推波助澜之人!   司夜染仿佛说腻了,冷冷瞟一眼兰芽:“今日赐你恩典:去见慕容。本官已然准他离了教坊司。去替他寻个合适的院子,安顿下来。”   .   京师。   紫府。   仇夜雨细细听着手下细细将江南的消息禀报,眉心紧攒。   那手下见状道:“大人放心。南京那边的内官,全都是咱们京师司礼监派过去的人,个个得力。但凡有一点诡异的,定然都会上报。”   仇夜雨点头:“永远不要小看南京……虽然成祖皇帝迁都京师,南京仿佛只剩下风花雪月。实则江南势力从未真正根除,朝廷多年心怀耿耿。我总要怀疑,司夜染此番去南京,根本不是表面上所看的样子。什么叫争风吃醋?什么叫他千里去追那兰公子?那恐怕不过是他的障眼法罢了!”   手下一惊:“大人的意思,难道是赴南京别有所图?”   “你说呢?”   仇夜雨目光放远:“当年三宝太监下西洋,有谁会明明白白告诉你,他下西洋根本不为通商,实则是去西洋追查建文余孽?!”   .   揽月楼,兰芽亲自找了鸨儿娘,又被鸨儿娘引着去见了南京礼部的官员,将慕容的落籍销毁。   兰芽转去慕容房间,想要帮他收拾行李。   他却漠然一笑:“何必收拾?这些,原本就都不是我的。曾留身畔,也俱是耻辱罢了!”   说罢拎过火盆来,竟是将所有的物件儿全都付之一炬。   当火光熊熊而起,慕容据窗仰天大笑。看似酣畅淋漓,可是那笑声里却都是无奈的凄凉……兰芽听得心痛不已,却无法安慰他,只能隔着灰烬飞腾的火光,遥遥地望着他那张绝世的面容。   生得这样的人,拥有那样尊贵身份的人,怎地竟要承受这样的际遇?   -   【红薯是明代才舶来中国的哟,咳咳,而且还是明代华侨冒着生命危险带进来的……以后吃烤地瓜,可得珍惜点儿吃啦!明天见~】   谢谢如下各位:   谢谢yulingzll亲的1888红包,jenny的588红包   4张:wuaihua79   3张:gy3198、辛西娅   1张:minituan、mwj340、默默209、xj0905、lqj950307、   咪.咪的8花 ☆、119、旧时堂前   给慕容寻住处,兰芽自然一百二十个的用心。偌大南京城,她恨不能将南京所有在售的宅院全都看遍了,从中寻那最最完美的才甘心。   这样一挑便都挑花了眼,甲处小楼视野绝佳,然庭院太小;乙处宅院进深通透,可惜门面太小;或是丙处视野、进深都好,只因地处偏僻,欠了些风水……   连找数日过后,靴子底儿都跟着磨薄了好几层,可是兰芽还是不够满意。请托的牙人腿儿也跑直了,瞅着兰芽直哭丧:“小爷,您老就给个明话儿吧,您老究竟想要什么样儿的?或是多少银子以限,或者究竟要几间几进的,继续这么找下去的话,就算整个南京城都翻过来,咱们怕也找不清楚啊!”   兰芽也觉得抱歉,连忙请牙人上燕子楼,先请吃茶,又叫了一桌好酒好菜,亲自托着酒壶给牙人斟酒布菜,方将牙人哄好了誓。   约好了翌日再寻,兰芽亲自送牙人下楼。走到外头,兰芽还拈了一块银子按到牙人掌心,好话说尽。牙人这才心满意足地走了。   兰芽叹了口气上楼。反观慕容,依旧白衣如雪,面上笼着白纱,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悠闲散淡。   兰芽便凑过去低声问:“那你心里,想要个什么样儿的宅子?”   “我?”慕容斜靠美人靠,长眸斜睨:“我说了我想要什么样的宅子,兰公子便能替我寻来么?敦”   兰芽面颊鼓鼓的:“只要你说!”   慕容目光一径掠向楼外,随意捉了根竹筷敲在美人靠上,节拍应和:“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兰芽心下一震。她懂了,他想要的不是屋宇,是穹庐,是草原民族祖祖辈辈在草原上所居住的毡帐。   兰芽藏住心底唏嘘,只道:“前朝你们老祖宗倒是有过将江南良田全都化作草场,用以放牧的‘壮举’……不过你也明白,这江南的山清水秀,却怎地都变不成大草原。所以你得忍忍,南京没有穹庐,只能给你寻屋宇。”   她是暗讽元朝统治者,慕容自然听得出来,便朝兰芽呲了呲牙。隔着面纱,兰芽瞧不见他的牙,却能从他眉眼耸动里猜着。她于是俏皮一笑,得意地晃了晃头。   慕容凝望着她,片时别开目光,无声一叹:“既然没有草原与穹庐,那么什么宅院对我来说,都无区别。”   他目光掠向不远处的秦淮河,忽地冷笑:“你们大人总归是要你沿着这秦淮河畔为我寻一处住处。他总归要让我时时刻刻都记着,我是什么身份,纵然离了教坊司又要继续什么样的营生!”   兰芽心下也痛,却只能含笑抚慰:“……不管怎么说,总归能离开教坊司便是好事。就算当真沿着这秦淮河寻找住处,也没有什么不好。想这南京城中,最风雅的便是这秦淮河畔,景致最佳,来往之人也俱是名人雅士;再说此地的房舍也最贵。临此而居,便自然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   慕容转过头来,目光无声定落在她面上:“……就算有了宅院,却要我一个人住么?”   .   那样狂傲的男子,却时常只因为诸如这般的一句话,便让兰芽心下颤得不可收拾。   她狠心别开头去,没敢迎向他目光:“你放心,我总不会让你孤单。我不光要给你置办宅院,我还会为你买进些人去,一来方便照料你饮食起居,更重要的也是个陪伴。”   慕容清亮一笑:“陪伴?你是说,正好方便你们大人在那些人里头埋伏下几个眼线,以陪伴为名,行监视之实吧!”   “就算是又怎样!”   兰芽明白,慕容说的不是杞人忧天,以司夜染性子是绝对会这样做的!就算届时那些人都是她亲手去挑的,务必小心要剔除司夜染的人,但是司夜染也绝对有办法骗过她去,将忍顺利安插进来……只因,司夜染太过了解她,了解她选人的标准,他只需迎合她的标准便好了。   兰芽轻声道:“别说你,其实这天下,哪里没有阉人的眼线?纵然身在朝堂的那些文武官员,个个府中也都有监视之人。慕容,听我一句,与其耿耿于怀,不如以静制动,看清面目之后再虚与委蛇便好。”   慕容眯眼凝视兰芽,良久方轻声一笑:“你说得对。跟在那阉人身边一载,你到底学到了克制他的法子。虚与委蛇……此计甚妙。”   兰芽轻舒了口气:“他以年少而权倾天下,难免狂妄自负,目中无人。他最恨人当面顶撞,所以不是非不得已便要忍耐;只待他略有麻痹,便是我等可乘之机。”   慕容这一回只挑眉望她,却没再做声。   兰芽面上便有些红:“是不是我说的,让你见笑了?我知道慕容你本比我聪明不知多少倍,我却还班门弄斧,真是羞煞人。”   慕容眸中终于升起柔暖,隔着面纱仿佛一笑:“哼,算你尚有自知之明。”   兰芽更是挂不住,娇嗔跳脚:“谁,谁说的!就算慕容你心思缜密,不在司夜染之下;可是毕竟我在他身旁   日子更久,对付起他来,我倒要比你多些优势!”   慕容眯眼望她面颊飞红,“你倒不如说,你是他克星。”   兰芽妙目一转,面颊更红,急忙摆手:“慕容,你又讽刺我!我哪里敢说是他克星?他那人……这天下,又有谁人敢说,能克制得他?”   慕容眼中升起飘渺雾气,难辨喜怒:“你这样说,岂非长他人志气,灭我等威风?”   兰芽笑容渐凋,攥住双手深深叹了口气:“……我说的都是实话。只因在他身边跟得久,便更知此人的高深难测。我已穷尽心力,却仍看不穿他一言一行;甚至不光是我,就连宫里的贵妃和皇上,我看也未必当真看得透他。他的伪装太深,又伪装得真实自然,无从揭穿。”   慕容冷不防啪地一拍阑干:“兰公子,回神来!”   兰芽吓了一跳,扭头瞪他:“怎了?”   慕容眸色幽暗:“……你在我面前,可却是在想着他!兰公子,别告诉我,你已然对他动心!”   “慕容,你别胡说八道!”   兰芽惊得跳起来,下意识伸手去捂他的嘴。   呸呸呸,他就是在胡说八道!她没有想着司夜染,更没有什么所谓的动心!她所说的所做的,不过是要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慕容面上笼着白纱,她伸手没直接捂着他的嘴,中间还隔着一道轻纱。   白纱丝滑,隔着她的掌心却格外勾勒出他唇形饱满。她突地一怔,只觉掌心暖热宛如电流直窜入心……愣怔之间,他倏然攥住她手腕,将她扯向他。   隔着白纱,他的唇便向她压下来……   这本是梦里希冀过的场景,曾经在灵济宫里找不见慕容下落、担心惴惴的那些夜晚,许多回便是倚仗这样的梦境才能熬过……可是当此时梦境即将成真,兰芽却不知怎地,霍地扭开了头。   慕容一怔,唇隔着白纱贴住她面颊,不甘地问:“为何?”   兰芽此时也说不清心下那乱成一团的情愫,究竟都是什么。她只能哀哀垂着头,用手臂尽量隔住他,低声道:“……你我都是,都是男儿身。”   慕容手指使力,将她整个抱进怀中,贴着她耳际:“真的么?那便让我探探……”   兰芽闻言尖叫:“慕容,不要!”   慕容情动,心跳贴着兰芽身子,汩汩而动:“我早说过,你是男是女都不打紧,我都有法子让你欢喜……你难道还不肯信么?”   她信,她如何不信!   兰芽抵死推拒:“……可是,可是我对男人没兴趣!”   “哦?”慕容也被吓了一跳,拉开一点距离,去寻她的眼睛。   兰芽死死闭住眼,负隅顽抗:“反正我是男儿身,反正我不喜欢男人!慕容你是男子,你别碰我!”   她不是不情动,不是真的不想与慕容亲近……她早已满心印满了这个人的影子,从还不自知的时候便已为他牵挂、为他伤——可是她不能,她已失去了这样的资格。   如今的她已是残花败柳之身,如何还有脸与他亲近?她宁愿只留存他心底对她的一点好,而不让他知道她身子深处的秘密……   慕容皱眉,只得缓缓松开手。眼中的渴念也渐渐平复下去,扭开头去望楼下:“……我倒想知道,那阉人碰你的时候,你是否也这样挣扎?”   “你够了!”兰芽狼狈退开,却目光晶参量:“不管你是否已跌入尘埃,可也总不要拿自己与那阉人比!慕容,你们总归是不同的,知道么?”   慕容咬牙:“可是你成了他的男宠,却要推开我!”   兰芽闭上眼睛,深深吸气:“……他碰我时,都是强迫。不管我愿不愿意,不管我是否哭着喊疼——慕容,难道你也会那般么?”   慕容骤然回眸,深深凝望她坚强含泪的眼。不再说话,只伸手捉住她手腕,将她拉进他怀里去,紧紧抱住她。   “好了,都过去了……都过去了。”   .   翌日,三人依旧沿着南京街道一条一条地去看在售的房舍。   牙人又推荐了两套,俱是风水大宅,据说可遇不可求的。   当中一套,那牙人还特地扯着兰芽衣袖,压低了声音介绍说:“小爷,要我是您,我就要这套了。这套,绝对是您老机缘得宜才能碰见,否则就算揣上万两银子也买不到!”   兰芽听出这里头有门道,便问:“此宅子曾为何人所有?”   牙人满意一笑:“是曾诚旧居。”   “曾诚?”兰芽对这名字有些陌生,她扭头下意识去望慕容,却见慕容听见这名字时眉尖似有一动。   兰芽便过来低声问:“曾诚,你认得?”   慕容左右看了一眼,压低声音:“从前的南京户部尚书……不过已然被紫府缉获,押解入京!”   兰芽心尖一跳,只似有什么从脑海掠过。   兰芽深吸口气,问   道:“你怎认得他?”   慕容眯眼不语。   兰芽便懂了,点点头道:“他是,你的人。”   慕容不再说话,眸中喜怒难辨。   兰芽寻了个由头先支开牙人和慕容,她自己扭身回了她住的“弦月楼”,扬声唤小二。   小二进来,客气道:“客官有何吩咐?”   兰芽起身便将房门推严,她睨着小二笑:“小二哥,莫藏了。将你腰牌给我瞧瞧。”   小二一惊,装傻摇头:“不知客官说的是什么。腰牌?可是咱们弦月楼上用以换班的牌子?”   兰芽上前拎住小二脖领子,手腕使力,将他压向桌面。   “小二哥,你到此时还敢与咱家兜圈子。咱家倒要看看你有几个脑袋!”   趁着小二惊慌,兰芽伸手进他腰间摸索,不多时便被她搜到——掏出来一看,果如她所料,乃是木雕腰牌。   不过这腰牌冷不丁一打眼根本看不出什么,外人也只当是装饰物,可是兰芽却看得出那正是灵济宫的形制,跟双宝的腰牌是同一级别。   兰芽轻哼:“当着阎罗王,就别想装小鬼儿!上回那字条是你留的,我没戳穿你罢了。你且好好说话,我有正经事问你。”   小二见藏不住了,面上便也恢复冷静,从容单膝下跪:“属下参见兰公子。不知公子有何吩咐?”   兰芽点头:“我只问你:凉芳从前是不是曾诚府里的?”   小二微微一震,便答:“公子英明。”   兰芽放了小二走,忍不住攥着折扇一翘掌心。   有的玩儿了。   .   兰芽回头就找牙人买房子。   牙人一听兰芽终于肯定下来了,那自是喜不自胜。边准备房契,边唠唠叨叨:“……这宅子,作价万两都不为过。小爷您老细细瞧过那用材、雕工没?啧啧,小皇宫似的!”   兰芽点头:“那怎卖这么便宜?”   那么大一处宅院,里外五进,百十来间房舍;还套着大小两个花园,更有几处戏台……规模真堪比王府了,竟然才作价三百两。   牙人嘀咕:“还不是当官儿的大老爷们都嫌晦气?都说曾诚是从这宅子里被贬了官职的,说此处不宜仕途,便没人买了。”   兰芽一笑,心道慕容已然身为皇孙,不需仕途,这么点子晦气自然扛得过去。   正欲签了房契,交钱之后到官府过档就完了,却没想到外头忽然大喇喇走进几个泼皮模样的人来,叫着:“听说曾诚旧宅有人买了?来呀,给爷爷我瞧瞧,是谁这么大的胆子,敢跟爷爷我叫板!”   .   一见那几个泼皮,牙人慌得都躲到了兰芽背后。   兰芽便笑了,用折扇一拍那牙人哆哆嗦嗦的手背:“怎地,原来你有心唬我!怪不得这房子你几次三番向我推荐,原来是个烫手的,你看我年纪小、又是外来的,于是你恨不得趁早扔给我!”   无商不奸,那牙人面上尴尬滚了几滚,已然等于承认了。   兰芽便也慨然一笑:“不过既然这房子我定了要买,这点子事儿我就扛了!”   她转头睨向那泼皮:“你倒说说,你想怎样?你看中了那房子想买?好说,作价三百两,你掏银子便是!”   对于这样的泼皮来说,三百两绝不是小数目,南京城内寻常四合院不过五十两左右。他若是能买得起这宅子,便也不至于耍横。   那泼皮果然被斥得面上横肉直跳:“老子不买!不过,就算老子不买,也决不准旁人买!老子就要看那宅子荒了、旧了,到不值一文了,老子再伸手拿来。怎么着,小娃娃,你还敢跟老子使心眼儿?”   兰芽听完就笑了:“听完你的话,我倒要低头看看这片地界。这还是我大明定鼎的旧都南京城么?旧日天子脚下,如今当真没有王法了!”   那泼皮一副无赖相:“没错,天子走了,王法也带走了。此时此地,老子就是王法!”   兰芽没什么功夫,但是兰芽胜在眼疾手快,于是那泼皮大笑还没完,兰芽已然窜到他眼前去,举扇子便干净利落地抽了他四个大耳刮子!   兰芽没用手,是省得他那皮糙肉厚的,她手省得疼;用扇子直接扇,那扇子骨是青竹的,跟竹板子拍肉是一个效果,事半功倍。   那泼皮脸上登时各自两条红印子,又惊又疼,原地跳脚:“你敢打老子,你不想活了!”   泼皮几个手下见状急忙从门口奔上来,一拥而上,压住兰芽左右手臂。   泼皮一声令下:“把他给老子带走!看老子怎么收拾他!”   牙人吓傻了,兰芽却眨眼一乐:“我跟他们走。你,去报官。”   -   【咳咳,昨天那次第,还有亲米看懂咩?玉兰膏子外用,“红薯”内服,火床为辅,为的是啥大家明白了吧?至于其余的,乃们自己从细节描写里揣摩,我就不说   啦,咔咔~~~~明天见~】   谢谢如下亲们:   13913863602亲的1888红包,婆娑的1888红包,素荷问心的188+3花   3张:wdbbjshm   1张:Bjtlj、mandy0117、lqj950307 ☆、120、情根深种   光天化日,又在游人如织的秦淮河畔,兰芽便这般不由分说被蒙上眼睛堵住嘴塞进轿子,兰芽倒是没挣没闹,自己乖乖在轿子里坐好。   她知道自己身上没功夫,当真动起拳脚来难免吃亏。之前趁那泼皮没防备,用扇子实实惠惠抽了他四个大嘴巴,已然赚了。现在只需安静下来,听动静,想主意。   轿子起,走得并不匆忙,轿身一点都不晃孵。   这般职业的轿夫,怕也只有官家才调.教得出。   随着轿子前行,兰芽在心内细细琢磨曾诚这个人。   南京所有留守官员都是闲差,差不多是养老或者是贬谪流放的所在。但是六部官员当中,却有两部稍微特别一点:兵部与户部。   因南京特别的留都地位,守卫级别极高,于是兵部这一块好理解;户部则因为主管钱粮,南京城中每年宫室的营缮修造、以及相应的驻军给养费用都相当巨大,于是从南京户部手上流过的银子,也如流水一般。   而曾诚正是这南京户部尚书,是此地的财神爷。   于是他的宅子修成那个规模,当真是毫不奇怪蹇。   同样,慕容也自然想将这样的人收归麾下。   不过此时,更让兰芽玩味的是那位凉芳……在曾诚被紫府缉获的过程里,那凉芳究竟只是一个恰巧的过客,抑或在这一幕戏里扮演了极为重要的角色?   还有,慕容呢?   她若将慕容安置在曾诚旧宅里,不知慕容又是什么样的心情?是为旧日手下唏嘘,还是说他不过只将曾诚当成一个毫不在意的棋子,弃了便弃了,毫不可惜?   最后这个念头终是让兰芽忍不住叹了口气。于私心底,她真希望慕容永远是她初识时候的那个少年冰块。皑如山间雪,皎若云中月……纵对她冷淡、仿佛远离尘嚣,却澄澈明净,不染污秽。   虽则娘亲临死前叫她去找“皇孙慕容”,她却宁愿他不是皇孙慕容,而永远是冰块。永远,不要变。   .   轿子行了大约一个时辰,兰芽才被从轿子里扯出来。   遮住眼睛的黑布条被扯掉,兰芽眯眼看清眼前一座破败的山神庙。   兰芽心底无声一嗤:何必这般装神弄鬼?难道她猜不到他们是将她带出城了么?城门处的喧嚣,是太过明白的信号,亏他们还自以为行踪诡秘!   看她眼角轻蔑含笑,那为首的泼皮马五便恨不打一处来。他脸上到现在还疼呢,火烧火燎的;更可气的是,一路上那几个手下都偷偷瞄着他那红头肿脸地乐,让他这想当瓢把子的脸还往哪儿搁?于是一瞧见兰芽这依旧满眼轻蔑的笑,便恨恨上前劈手一把扯掉兰芽嘴里的破布,嘶吼道:“你笑什么笑!”   兰芽唇齿开合,让麻木了的嘴活动活动,继而回眸望向那破庙,叹了口气:“这位大哥,虽说城外的山神庙一向是杀人越货、敲诈勒索的理想场所。不过呢,虽然这山神庙破败了,可是好歹它也还是个山神庙——大哥,举头三尺有神明啊,你要当真在这儿喀嚓了我,大哥以为自己还能落得个好下场?”   几个泼皮听了都吓一跳,忍不住抬头看天。   兰芽自在地拣了块大石头坐下,老气横秋叹了口气:“说实在的,小弟我当真不明白各位道儿上混的大哥们,你们是怎么想的。是怎么把山神庙当做最佳作案地的?难不成——是山神故意动了法术,就让你们到他眼前儿来作恶,然后他们正好可以找到证据回手就把你们也给喀嚓了,到时候正显得他老人家匡扶正义、护佑黎民?”   几个泼皮也听得脊梁沟发凉,胆小的就凑过来跟马五嘀咕:“五哥,不能,不能在这动手……”   马五又惧又恼,劈手给了那手下一记:“我又没说要做掉他,不过就是痛揍一顿罢了,至于把你也吓成这个熊样儿?”   兰芽听见了,在一旁抿嘴乐。   果不其然,这一群不过是上不得台面的无赖泼皮罢了。当真要杀人越货,他们还不敢!   兰芽也懒得与他们费工夫,便自己站起来,折扇轻摇:“这位大哥把我挟持到此只为痛打一顿,如此说来,大哥想要的倒不是我的命,不过是想借此吓我一顿,让我再不敢买那曾诚的旧宅,从此再不敢惹这麻烦了。是也不是?”   马五面上横肉一颤:“你知道就好!识时务的话,就趁早别再趟这潭水!”   兰芽点头:“说的不错,我是不该起这贪心。都是听信了那牙人的话,以为这宅子原本值万两,便想着用三百两买下来,倒手便是九千多两的利润。却没想到,这买卖不是这样做的。”   一个泼皮冷哼:“你想得倒美!”   兰芽便笑了:“这位兄台说的是。这宅院原本明码实价,全南京城的人怕都知道只卖三百两,任谁都能随便买了倒手赚大钱——而这宅院从曾诚出事直到现在还没卖出去,便说明了这买卖绝不是寻常人能做的。”   马五越听越有点心惊,忍不住叱道:“你个乳臭未干的   小娃娃,说这么些作甚!”   马五说罢一使眼色,想要让手下开打。   兰芽一看情形不对,连忙举扇投降:“哎哎哎,各位大哥,别打,别打!我都说了,举头三尺有神明,各位就算不杀了我,可是打人也是作恶的啊!”   几个泼皮扬着拳头,彼此对视一眼,犹豫着是否要落拳下来。   兰芽含笑再道:“各位大哥的意思,小弟已然明白了。不就是不让小弟买那房子了么?说明白就好了,何必喊打喊杀,还要亵渎神明,各位说是不是?让我不买那我就不买了嘛,小弟让各位称心如意,各位便也省省拳头好伐?”   兰芽耐心地罗圈儿作揖:“勿好伤了和气的伐?”   几个泼皮倒没遇见过这样儿的,都瞅着马五示下。马五也很挠头,忍不住跟身边手下嘀咕:“不打了?可是不行的伐。不打的话,咱们不是白抬了一个时辰的轿子把他抬到城外来的?要打要打,好歹也得出出气的伐!”   兰芽一听,也只得认命,抱着脑袋蹲下,连声道:“打人不打脸,打人别打头。各位大哥拳脚下多留情,头顶神明也记清!”   这么一闹,打人也变得意兴阑珊。那几个泼皮听从马五的指令,懒洋洋伸拳过来,想意思意思砸几拳、踹上两脚就也完了。   却没成想,刚伸出手来,手腕便都是一麻!三个泼皮都捂着手腕痛呼起来。   马五等人便都惊动了,各自回身查看。   马五又推着一个手下去打。那手下这回没敢伸拳,这回换成伸脚……却同样哎哟一声,坐地上抱着脚踝呼天抢地。   这一刻,众人已是都看明白,是从林子深处不知何方向,飞出了小石块来,不偏不倚都打到那些泼皮手腕或者脚踝上的要紧之处,这才都疼得要死要活。   兰芽精神大震,腾地站了起来。   来援手了!   马五等人声色俱厉,朝林子里头喊:“哪条道上的朋友,不如现身一见!这么偷偷摸摸的,可不是大丈夫!”   林中只飘过一片傲然清笑,却不见人影。   那笑声更是飘若浮云,从一棵树转瞬即到另一棵树,从一个方位倏忽便到另一个方位,让泼皮们想要凭借这笑声断定他所在方位的念头尽数落空。   然,兰芽却从那笑声里,辨出了来人。   心下忽忽悠悠,竟有一时分不清是欢喜还是失落。   她早知会有援手来。却没想到,认定的援手不曾来;来的,倒是不希望的人。   马五等人找不见那人的方位,便跟没头的苍蝇似的乱闯。最后反倒是兰芽看不过去了,上前拉住马五手臂:“咳,大哥,听小弟一言:到此为止吧。”   “你们的意思,小弟已然明了,就别非要打我一顿了。再说以目下情势,你们想打也打不成,没的反要个个被折损了手脚,那多得不偿失?不如咱们现在各退一步:咱们各自走吧,谁也别再继续钻这牛角尖。”   泼皮与真正的强盗的区别在于,泼皮知道保命,明白进退。于是马五又说了两句狠话,面上不丢份之后,便一声唿哨招呼着手下抬着空轿子跑了。   林中倏然静了下来,赤金色的阳光从树梢落下来,罩在破败的山神庙上,将那小破庙渲染得神光辉煌,仿佛真有真神下界了似的。   兰芽将折扇在掌心转了个圈儿,便负手转头过去瞄着林子深处:“慕容,别玩儿了,出来吧。”   .   林中宛如白鹤翩然掠过,一袭白衣的慕容从碧色空中冉冉而降。   隔着面上白纱,一双碧眼动人心魄。   兰芽猜得到,白纱后面,他薄薄的红唇定然勾起。   慕容踩着落叶,飒飒走到她身旁:“怎么,见了我仿佛并不开心?”他长眉微蹙:“我以为英雄救美的戏码,你也该喜欢。”   兰芽心下暗自喟叹一声,面上却只陪着笑:“我自然开心。只是,方才情境你也见了,一帮泼皮无赖,若是伤了你可怎么好?”   慕容扬眸望高天流云:“我自然有本事护住你。你却反倒担心我无力自保?”   兰芽心下一痛,忙拢住慕容手臂:“是我说错了,你莫计较。”   慕容却并不买账,转头望来。   兰芽只好叹了口气道:“……还记得咱们路遇冯谷的那次么?我遥遥看着你为了救我,被冯谷带走——我喊不出、挣不脱,眼睁睁看着你越走越远……我那刻恨不能杀了自己。”   “那时我便发誓,今生今世再不放你独自涉险,更不准你为了护我而牺牲你自己。”   兰芽说着,已然泪盈于睫。她忍不住悄然握住慕容指尖:“我自是相信你有能力护住我,我只是——同样也想护住你。可惜我没有半点功夫,总觉力不从心,于是便忍不住地从心底涌出胆怯……慕容,你可明白?”   慕容没再说话,只伸臂将她拥入怀中,将她的耳贴着他的心。   林   中静谧,阳光浮暖,隐有羽翼扑簌簌穿越林梢而去。如此人间,静美柔暖。不需多言,已是足够。   .   两人也不急着赶路,便这样相偕从林间走回城去。   这样看着丽影双双印在地面,兰芽便也觉得甜蜜。今生从未有过的柔软,缓缓在心尖流淌。   她忍不住偏首问道:“你是怎么发现我不见了?又是怎么找到我的?”   慕容轻哼:“跟牙人一起看过了曾诚的房子后,你便托辞困倦,要回弦月楼小憩。我便知你是托辞,不过是想支开我与那牙人。”   “我便没当真离开,只在弦月楼对面的茶楼小坐。见你又出了弦月楼直奔牙行,我便跟在后面。”   还以为骗过他了呢……兰芽面上一红,问道:“那你怎么没早早动手?当真跟了一个时辰,也不怕他们把我带丢了?”   慕容隔着面纱,轻轻一笑:“还不是因为你动了鬼心思!你当我看不出,你叫那牙人去报官时,面上分明没有半点惧意,反倒眼角含笑?”   “见你那般,我若早早出手,岂不坏了你的绸缪?兰公子,此时是否可以告诉我,你究竟揣了什么心思?”   兰芽忍不住叹气。从前在司夜染面前,便觉自己透明一般,什么都藏不住;此时在慕容面前,竟然又是如此。   做人做到此等地步,当真是十分折损自尊的啊!   慕容看出来了,又是轻声一笑:“你不必懊恼。我是当真猜不到你意欲何为,所以此时才要向你讨教。”   兰芽忍不住再偏首,翘着眼珠儿去瞟慕容。   江南的阳光柔软而温暖,与京师的总是不同。这么暖洋洋地罩着她的面颊,真的连心都要化了。   慕容望回来:“你瞧什么?”   他伸手抚向自己面纱,碧眼中仿佛滑过一丝防备。兰芽便笑起来:“莫担心,不是你面上污了。再说你戴着面纱,纵然污了,我也瞧不见!”   慕容这才眸色柔软下来,一把攥住她柔荑:“那你适才,究竟是笑什么?”   兰芽知道自己脸红了。她垂下臻首,避开他目光,手指头抠着衣袂边儿的暗色绣花,缓缓道:“咱们在牙行的时候,你从未对我笑过。可是现在,你总对我笑……便如方才,你便没说一句话都在笑……我觉得,心里欢喜得很。”   慕容指尖一颤,又忍不住伸臂将她拥住,紧紧箍在臂弯,痛声低喃:“傻瓜……”   兰芽忍住羞涩,抬头望他:“我才不傻!”   “不傻?”他又柔软而笑:“我曾对你那般冷漠,你却还不闪不必,坚持信我……喜欢我。还说你不傻?”   兰芽大怔,呆呆望向慕容:“你,你是说,当当日,你你你便知我,我我我……”   慕容轻叹,伸手点她额头:“你透明若水晶,心思都明明白白写在面上。我再愚钝,也知你早已为我情根深种。”   天地之间仿若燃起火来,兰芽急忙抽手捂住自己面颊,不敢再面对他。   只背过身去,蚊子般呢喃:“可曾,可曾令你困扰?”   慕容笑意扩展,升到眉梢眼角,那原本绝色的眉眼便更添风姿。   他弯腰,去寻她红透的脸儿,柔声呢喃:“傻瓜……我若困扰,又何必舍身救你?”   兰芽又惊又喜,也顾不得害羞,瞪大一双眼,盈盈望住他:“你的意思难道是……?”   慕容捉住她微凉而颤抖的指尖,拖到他面前,碧眼深深凝望她眼睛:“纵然我未曾说明白,可这样聪慧的你也早该知道——我亦心里有你,无法闪躲。”   泪,便这样猝不及防,滚烫地涌满眼眶。   兰芽攥住他衣袖,忍不住投入他怀中,放声大哭。   天地纵大,她再也不是孤身一人,是不是?   -   【看大家的留言神马的是最有趣儿啦,咔咔~~大家别急,更别上火哟,反正某苏是不会写让大家从开头就猜到结尾滴那种故事的,因为乃们都是聪明的呀~~明天见。】   谢谢如下亲们:   彩的两个1888大红包;   6张:gemy_tog、于木木鱼、夏宅宅、   2张:mandy0117、   1张:sunfumei0713、lqj950307 ☆、121、想夺走你   大内。   昭德宫。   紫府督主公孙寒一大早便来昭德宫,向贵妃请安。   贵妃起得晚,梳妆又细致,便不紧不慢地让公孙寒在院子里站了足有一个时辰。   京师此时比不得江南的天晴水暖,在院子里这么一站,公孙寒便染了一身的寒气,那条老寒腿的毛病便又犯了,疼得他站立得如钻刀锥,肩膀轻颤圊。   紫府如今只手遮天,公孙寒及手下横行无忌,纵然连内宫的内侍和宫女都颇为惧怕。因此上,昭德宫的长贵和梅影等人瞧见公孙寒如此吃瘪,心里俱是舒坦的。   想这天下,能这么治公孙寒的,除了皇上,也就只有贵妃娘娘了。就连中宫皇后,也未必敢忧。   贵妃终于妆扮满意了,叫公孙寒进去。   梅影引着公孙寒朝内走,公孙寒在后头低声问:“姑娘也知娘娘今日因何传召咱家?”   梅影轻哂:“公公说笑了,咱们当奴婢的怎敢妄自揣测娘娘的心意?不过奴婢也明白,公公定然不满意奴婢这么说。奴婢也得罪不起公公,不如这样,公公索性先别进去了,就在这儿坐着喝喝茶,待奴婢先进去问问娘娘?倘若娘娘没什么要紧的,公公便不必去见了,可好?”   公孙寒尴尬不堪,忙道:“姑娘这是说得哪里话来!娘娘传召,咱家岂有不来之理!”   梅影冷哼一声,心下明白公孙寒心底不定怎么排揎她。不过她有贵妃这棵大树依傍,她还当真不怕他!   珠帘轻挑,贵妃身边的另一大宫女柳姿迎出来,与梅影交换了个眼神儿,便笑着招呼:“公公来啦。快请。”   公孙寒见了贵妃,连忙趴下磕头。   贵妃今儿绾了个外翻高髻,髻上金镶玉绕,不惑之年略有发福的女子,因此华贵妆扮而显得越是贵态万方。隐约看着,全不似大明仕女的窈窕纤弱,反倒颇有盛唐宫妃的气象。   贵妃只用眼角瞥了一眼公孙寒的大礼,轻描淡写道:“公孙寒,这些年你掌管紫府,天下百官莫不顶礼膜拜。是在宫外头受惯了他们的参拜,你自个儿倒不习惯跪拜了吧?瞧你这样子,腿都弯不下去了。”   梅影不失时机跟着一声冷笑。   公孙寒惊得一身冷汗,连忙磕头:“娘娘这真是折杀奴婢了!奴婢执掌紫府,不过是为皇上和娘娘看好这天下。不管奴婢身居何位,也永远都是皇上和娘娘的奴才!奴婢怎敢接受百官参拜?娘娘这是听信了谁人的谗言?”   “奴婢这腿跪不利索,不过是奴婢年纪大了,这老寒腿的毛病便犯了……”公孙寒说着洒下泪来:“娘娘,老奴着实惶恐。”   贵妃才搁下茶盅,转过来,语气也和善了许多:“原来是你那条老寒腿又犯了。哟,过了这些年,本宫倒是给忘了。”   公孙寒眼中一喜。   贵妃却只挑眸对着梅影说:“当年皇上初封太子,未数年,景泰登基,皇上太子之位被废,贬为沂王。宫里人都见风使舵,个个欺负咱们废太子宫里的人。咱们皇上不过五岁,就要承受奴婢冷眼。”   “那时藩王带着世子进京给景泰帝朝贺,几个小世子便被太后召进宫来。一班小王子们便在御花园里放纸鸢。景泰帝的太子一向看不惯咱们皇上,便撺掇着几个小王子欺负咱们皇上,当中尤其那个宁王的世子最不是东西,故意将咱们皇上的纸鸢打落,掉进了水池子里……”   “咱们皇上忍着屈辱,又不肯服输,便要自己进水池子去捞那纸鸢。可是那水又深又冷,咱们皇上进去哪儿能保住性命?可是当时满院子的奴才,竟然没有一个肯替主雪耻的!”   贵妃叹了口气,指了指公孙寒:“也就他,拼了命似的冲出来,抱住咱们皇上,换成他自己跳进水池子里去。在里头活活摸了大半个时辰,终于将皇上的纸鸢给找了回来……不过这条腿就也从那时起落下了毛病,那是给冰坏了。”   公孙寒借机哭出声来,举袖拭泪。   贵妃叫柳姿:“去给你家公孙公公沏一碗热茶来,就用本宫的茶叶。”   公孙寒感激涕零,咚咚又是几个响头。   贵妃吩咐梅影:“去,将你公孙公公给搀起来,坐下说话儿。”   贵妃目光愈发柔和:“按说你那名儿真不好听,好端端的人非叫‘寒’,听着骨头缝儿里都发凉。不过那次的事儿过后,皇上便说你这名儿叫得好,是正和了当年之事的。你为皇上落下了这条老寒腿,皇上便以全心全意养着你。”   公孙寒捧着热茶,坐着软凳,却止不住地心底发凉。   贵妃看差不多了,便轻描淡写问一句:“听闻贾鲁又得罪人了?”   .   公孙寒心下一哆嗦,急忙又是撩衣跪倒。   贾鲁是又跟人打起来了,不是跟旁人,就是跟他公孙寒执掌的紫府。   缘故都出在曾诚的身上。   从曾诚落马,要从南京押解回京师起,刑部跟紫府便又较上劲   了。按照历朝历代的规矩,这押解、刑狱的事体,总归是刑部做主;可是大明朝多了紫府,可不经有司而押解、刑审,于是紫府跟刑部连个招呼都没打,便直接将曾诚押上紫府的船,往京师运。到了京师直接往紫府的北镇抚司诏狱关押。   刑部上下便又恼了。   只不过刑部从前是敢怒不敢言,而如今有了贾鲁作为刑部侍郎之后,刑部的胆色便有些提起。   结果刑部司官们一顿撺掇之下,贾鲁便亲自带了顺天府和刑部两方人马,杀到北镇抚司诏狱去要人,说曾诚一案该归属刑部审理。   紫府历来骑在刑部脖子上拉屎,已然习惯了。这么被贾鲁带人闹上门来,便不客气地动了拳脚。双方一时不分高下,但是紫府人多势众,最后将贾鲁带的人都给打伤了。贾鲁气不过也亲自动了手,被几个没眼色的宦官也给打挂了彩。   公孙寒迭声请罪:“都是奴婢手下那帮兔崽子不知轻重,伤了贾侍郎。奴婢回去严格约束手下,奴婢会亲自登门谢罪……”   贵妃倒淡然一笑:“算了!哪里是你们不对,都是贾鲁那孩子莽撞!说到底,是他带人到你们门上挑衅,你们不揍他,难道还要哄着他不成?”   公孙寒却哪里敢放松,只觉脊梁沟冷汗淋漓。   贵妃忽然想起来似的问:“曾诚一案,牵涉可有重大?”   公孙寒答:“奴婢担心他与北方草原暗通款曲。”   “那倒当真该死!”   贵妃话锋又一转:“……紫府办事得力,这些年让皇上颇为放心。皇上纵然不上朝,不见那些外臣,却也通过你们,尽知天下事。”   公孙寒谦辞道:“都是奴婢等应当做的。”   贵妃咯咯一笑:“皇上只信内臣,不理外臣,便连本宫都恨不得娘家子侄也不要再当外臣,个个都净了身进宫来才好呢!”   公孙寒一愣。   贵妃冷笑:“如今刑狱都由你紫府垄断,刑部那么多闲人倒是白吃朝廷的俸禄。还养着都做什么?不如赶回家去!”   公孙寒吓得又磕头去:“奴婢惶恐,还请娘娘示下。”   贵妃见公孙寒懂了,才缓和了些,点头道:“依本宫意思,贾鲁资历还浅,担着顺天府尹的职衔,却最好不要随便办京官的案子。不过呢,京官既然暂时不好动,总归可以办些外官的案子。依本宫看,曾诚的案子既然已经证据确凿,没什么难审的了,公孙寒你不如放手交给刑部来审结。你手下的那些能员,再去替皇上办些难办的差事才好。你说,如何呢?”   公孙寒额上汗下,重重顿首:“全凭娘娘吩咐……”   .   出得昭德宫,长贵含笑凑上来:“娘娘年纪大了,又没有一儿半女傍身,总归要将希望寄托在娘家子侄身上,以求未来的安身立命。公公应当明白。”   公孙寒冷哼:“只要娘娘不是替那司夜染出头就好!”   长贵暗笑。曾诚这案子,说白了本该是人家司夜染的功劳,不过碍着公孙寒才是紫府督主,司夜染查案总要与紫府报备,于是这功劳便被公孙寒和仇夜雨父子给抢过来。对外,反倒成了他们父子主办了。   公孙寒自然怕贵妃替司夜染出头,将这功劳抢过去。   长贵想罢呵呵一笑:“公公自管放宽心吧。如今司夜染翅膀硬了,再不是贵妃娘娘檐下小雀,更时不时做些阳奉阴违的事,贵妃娘娘早就记在心上,再无从前那般信任他。所以娘娘又怎么替他出头呢?”   公孙寒不由一喜:“果真?”   这些年与司夜染的暗斗,公孙寒和仇夜雨亦没少了暗中给长贵使银子,就是想让长贵从中作梗,离间贵妃对司夜染的信任。如今终于收了成效,公孙寒自然欢喜。   公孙寒却不敢太过放心:“可是他此时,却威风半点不减哪!譬如冯谷之死,已然是坐实了的,可是皇上却一根寒毛都没动他!”   长贵拢着手,“所以现下的关键,倒已不在贵妃这里;关键在乾清宫,在皇上对他的态度。”长贵凑上前来,压低声:“要想除了司夜染,您得从皇上那边多动动心思。”   公孙寒点了点头。又道:“倒是你们宫里这个梅影……她是怎么回事?”   长贵诡秘一笑:“司夜染在昭德宫里长大,跟梅影亦算青梅竹马。如今梅影到了年岁,也该到寻个对食的时候儿了。”   .   兰芽与慕容一起回到了南京城内,天色已晚。   慕容将她送回弦月楼。   平素,慕容送到楼门便走了。否则两个男子还要腻腻歪歪,总有些引人注目。   可是今晚,他却没立时转身。   房檐下的明灯照亮他长眉,与一双含尽温柔的碧眼。   兰芽只觉眩晕,便伸手扶住他的衣袖,迟迟了忘了松开。   倒是阻了门口,迎来送往的客官个个从他们身边走时都特特挑眉望一眼。   慕容便轻声一笑,俯在兰芽耳畔说:“你上楼。我走了。”   说是说,可是他却依旧立在原地未动。衣袖也尽随兰芽捉着,碧眼里仿有玉烟浮动。   兰芽心下说不清地一晃,又一怕,便捉紧他衣袖,急吼吼道:“不如,上去,喝一杯茶?”   他笑起来,轻快地抢先一步绕过她身子,回手捉住她手腕,疾步带她奔上楼梯去。   兰芽不会功夫,不知那些绿林豪客们如何腾云驾雾;可是这一瞬,她仿佛亲身体验到。   那些陡窄的楼梯,平素走时脚步都是滞重,可是这一瞬却轻盈似凌波云间,身轻如燕!兰芽甚至想,倘若这楼被掀开顶盖去,她便能这么一路随着他飘上青天,飞到银月上去……   可是楼层距离终究太短,他这样轻身飞纵之下,不几步,已然将兰芽带回了房间。房门哐当一声关严,才将兰芽美梦震醒。   兰芽回神,才知道自己依旧在凡尘。逃不脱这人间的拘囿。   兰芽背抵门板轻叹口气,慕容却已宛如一片轻云,朝她轻压下来。   兰芽一颤,本能闪躲,却被他揽住。   房间中还没来得及掌灯,只有窗外月色穿透窗棂,氤氲笼着他的眉眼。   他伸手,指腹从她面颊爱惜滑过,嗓音绮丽呢哝:“……你舍不得我走,是不是?”   兰芽只觉心乱如麻,周身上下仿佛被雷电贯穿。喉头干哑,沙沙地道:“我觉着,时辰尚早。不如坐下喝一杯茶,再,再将宅子的事重新计议一番。”   “时辰尚早?”慕容笑了,俯下来凑在她耳际:“早已到了夜禁的时辰,寻常百姓家已然夫妻共枕……你还说早?”   他说什么夫妻共枕……兰芽耳鬓红透,清了清嗓子道:“夜禁?天啦我怎忘了,开了夜禁,你可如何离开!”   她说着惶急避开慕容,奔到窗口。开窗望向外面——街道上已经响起官兵马蹄声。   她慌乱得全身都在不自禁地颤抖……小小的身子浴在窗口月色里,楚楚堪怜。   慕容忍不住一笑,缓步上前,从后面拥住她。   “那我今晚,便不走了。可好?”   .   如此方始倾诉衷肠,如此倾城月色……他就近在身旁,他就这样的耳畔私语。   兰芽如何能不动情?   可是她却只能忍住难过,轻轻推开慕容。面上尽量轻描淡写道:“若当真不走,也好。我这便叫小二来,就在这弦月楼上也给你安排一间上房吧。”   宅院尚未选定,慕容原本也是住客栈。   慕容一笑,走上来再将她纳入臂弯:“你明知我是何意。我不要其他房间,我要与你同室而眠。”   兰芽仰头,清冷一笑:“对不住,我当真不习惯。况且,今日之事我还要细细回想一番。,明早起来,还要去见牙人,商量宅院之事。”   慕容蹙眉:“你又拒我千里!”   兰芽深深吸气,藏住难过,只低声细语:“……你听我说,这弦月楼不稳妥。司夜染知道我住在此地,于是此楼上下怕早已都是他的耳目。你若留宿——我只怕他会更加伤害你!”   慕容深深吸气,伸手沿着她下颌柔致线条滑过,摩挲不已:“如此说来,你只是怕被他听见;倒不是你不想留我,嗯?”   兰芽这一次没有闪躲,闭上眼睛,随着他指尖滑动而青涩地喘.息。   慕容身子骤紧,将兰芽紧紧箍住,沙哑地在她耳畔低喃:“……你也想要我,是不是?”   兰芽轻颤。窗格子年深日久,随着她的轻颤也跟着哑哑颤动。   兰芽忍不住哽噎:“慕容,求你……”   慕容却岂肯再放手?他捏紧她小小下颌,另一手捉住她手腕反剪背后,唇便压了下来……   “就让司夜染杀了我吧。兰公子,我要夺走你。”   --   【大家还是对幽闭不大明白呀?统一做一个解答哦:   关于幽闭,网上解释不一,归结起来主要有两种猜测:外部缝合、内部阻滞。   其实不光网上,就连相关的历史资料里,对此也是讳莫如深,没有明确的说法。就连鲁迅先生提及,也只是说“符合解剖学”——都因为宫廷秘辛,没人真正知道,道听途说居多罢了。   所以咱们这里更倾向于后一种:是重击,有物坠落,阻滞住内里。   况且细心的亲们定都发现,前面在写这一段时,某苏颇多隐晦。也就是说幽闭的程度,只有司夜染自己知道;而且用力根本不重……所以大家的担心可以打消了吧?幸福什么的,不会阻碍的。   明天见~】   谢谢jenny的两个1888红包,13545388688、xhqgwj两位亲的188。 ☆、122、天下熙熙   月色如烟,情话如梦。只需稍稍沉迷,便能忘了此时何处。   兰芽错眼凝了一瞬,轻叹一声推开他。   “慕容你错了。我从不是属于司夜染,又何来你夺走一说?”   慕容眸色掩映月光里,明灭不定:“你从不是属于他的?”   “自然。谪”   兰芽绕过桌子,隔着桌子才更自在了些:“慕容你且听我一言:脱离教坊,不过是你我第一步,却不是最终目的。切不可在此时因小事触怒司夜染,那便前功尽弃。总要待来日,我将你送归草原,才真正算得逃脱他魔掌。”   兰芽轻阖眼帘:“大功未尽之时,切莫因我一人之故,再引他迁怒于你。幻”   隔着一片白花花的月亮地,慕容面上白纱仿若轻霜一片。   兰芽不敢看,别开头去:“况且,我除了要救你,还有家门深仇。手刃他之前,我不能离开他,更不能令他起疑……情爱于我,也许注定只能是一场水月镜花。慕容,对不起……”   房中一时陷入寂静,兰芽不敢去看慕容的眼睛。   眼前的一切本不是她憧憬中的模样——倘若她还是紫金山庄那夜之前的岳兰芽,她便不会如此。只可惜,现在的她,已然被阉人玷辱过,便已满身污秽,如何还有资格亲近贵为皇孙的他!   今生惟愿,送他平安北归,安然逃离司夜染魔爪。待得他在草原迎娶佳人,她也会为他欢喜。   .   月光里,这样的她已是泫然欲泣,却仍坚强地挺直肩膀。   慕容听见自己轻叹一声,身影横掠,越过她当做倚仗的桌面,脚未落地却已将她拥入怀中。   他清亮一笑,笑声宛若明月破云而出:“好了,你不要便不要,我怎会为难于你?我今晚原本只想两情相悦,只想给你欢喜。既然你不欢喜,我便收回前言。你可放宽心了吧?”   兰芽不由破涕为笑,妙目流转:“真的?”   慕容羞恼:“嗯哼,你还不信?是否要我做完之前的事?”   兰芽莞尔展颜,忍不住伸手攥住他云袖,由衷道:“慕容,多谢。”   “嘁……”他轻笑,“说什么谢?难不成又要与我外道?只要你欢喜,我便一切都依你。”他潇洒拉她坐下,“不如吃茶,再说说那宅子?”   兰芽便也恢复从容,豪气一笑:“好呀!”   兰芽没叫小二,自己亲自下楼去向掌柜要了壶茶,自己捧回房间来。这弦月楼上的小二是灵济宫的人,她不能不多加小心。   慕容望着她举动,长眉轻扬,却没点破,只道:“宅子,咱们是否要换过一间?”   “不换!”兰芽坐下喝茶:“好不容易寻得这间满意的,难不成真被那些泼皮给吓破了胆?”   慕容道:“可不,兰公子若是亮明灵济宫身份,那些毛贼哪里敢得罪!”   兰芽偏首瞪他一眼,嗔道:“慕容!”   慕容轻笑:“当我没说。”   兰芽指着他面纱:“……喝茶,戴着那劳什子不麻烦么?怎么不摘了?”   慕容轻叹一声:“早已戴习惯了,仿佛已成我真正面皮。人前若是不戴着,倒仿佛找不见了自己的脸。”   他说着目光流转,迎向窗外月色:“……那些人,各种花样俱有。有的就喜欢我戴着面纱,而我更不愿以这张祖宗留下的脸来对着他们的嘴脸。那时那境,这面纱曾是我唯一的屏障。于是渐渐地,我已离不开它。”   兰芽抓过茶盅,仰头便将茶水灌了,都忘了茶水正热,烫得急忙捂住嘴。   慕容忙扔了自己的茶盅,伸手过来攥住她手腕,碧眼满是急色:“可有大碍?”   心苦,却还能被人这样紧张着,真是幸福……兰芽一笑摇头:“我没事,你放心。”   慕容方松手坐回去,却幽幽叹了口气:“你又涨了一岁,总要沉稳些,照顾好自己。”   “哦!”兰芽认真点头,转眸一笑:“慕容,你好像我娘啊。”   慕容无奈笑开:“你啊……”   兰芽笑吟吟再给两人都倒满了茶。对着这样温柔的慕容,兼有茶香满颊,月色临窗……真好。   便忍不住道:“慕容,你放心,那宅子我总归拿来给你。甭管谁拦着,我都给你拿来。”   慕容抬眸望来,碧色目光被月色漂淡:“傻瓜,别为难自己。南京城这样大,宅子多得是,不必非要这一处。”   兰芽便心下更暖,抱着茶盅含笑摇头:“别处,总归不同的。既然司夜染由得此事我来做主,我便一定挑给你最满意的!”   这几日厮处,已如梦里。尘埃总要落定,她毕竟不能长留慕容身边。这偌大南京城,那深深庭院,终究要他一个人住。   她陪不了他其后的寂寥时光,她怎地还不能给他一处满意的宅院?   慕容蹙眉:“可是那些泼皮来头不小。”   兰芽赞同地一拍桌案:“我也这般想!就凭他们几个泼皮,又如何会为了一处全不符合他们风骨的宅院纠.缠不休?他们不过是被推到台前的木偶,实则他们背后有人指使。”   桌上溅了些茶水。慕容伸指,无意识地蘸着那茶水,在桌上画着:“你以为,背后的人是谁?”   兰芽凝思:“是谁倒不重要,我更在乎的是那人居心。”   慕容便不再说话,垂首只专心画着那茶水。   兰芽抬眸悄然凝望慕容。真想问,曾诚与他牵绊究竟有多深?曾经替他办过什么样的事?不过想来他必定不会明白告知,问了只会引致他心生隔阂。   不如不问了吧。   外头渐渐悄然下来,客栈里的客人纷纷就寝。兰芽起身,想要替慕容去安排一间房。慕容伸手拦住她,眨眼一笑:“你说得对,这客栈上下定已布满司夜染眼线,我留下多有不便。你歇息吧,我走了。”   兰芽惊问:“已然夜禁,你如何走得?”   慕容走到窗边,垂眸望街上,抬眸傲然一笑:“就他们,尚拦不住我!”   兰芽奔上来,攥住他手腕:“慕容,莫莽撞。”   “你放心。”慕容温柔垂眸:“我知你为我担心,我必不让你忧愁。”   他说完轻轻拍了拍兰芽手背,便身影轻掠,白影一闪,已然翻至窗外。立在飞檐上,映满月色含笑望她:“去睡吧。我走了。”   说罢转身,身如白鹤,横掠过夜空,几个纵身,已然踏足过重重飞檐屋瓦,朝向月色而去。   兰芽立在窗口,按住心口,怦然难抑。   .   翌日一早,兰芽便又到了牙行去,高声招呼牙人出来,继续签房契。   牙人绝没想到兰芽还敢来,讷讷出来,作揖打拱:“哎哟小爷,昨天真是对不住您老。”   “咳,无妨无妨。”兰芽豪气拍了拍牙人肩膀:“是那泼皮搅事,又不是你故意使诈耍赖。”   牙人牙根发酸,急忙解释:“小爷临走嘱咐我报官,我去报过了。奈何……”   兰芽点头一笑:“奈何人家不管,是不是?”   如果官府管了,那么她被挟走到山神庙去,出现的人就不是慕容,而该是南京应天府的官差了!只可惜,她左等右等,应天府竟然跟眼盲耳聋了一般,连只猫儿都没撒出来!   由此可见,应天府有人已然牵涉此中!   兰芽安慰道:“没关系,小爷我这不是毫发未损地回来了么?大哥你只需告诉我,你去了哪个衙门,官差又对你如何说的。”   .   兰芽签完了房契,折好揣进怀里,笑笑闲聊:“……我倒好奇那曾诚。因买他宅子,便难免打听些他的过往。倒是听说这位曾大人从前颇为风雅,府里收了十几房美妾,城中一时传为美谈。倒是不知这树倒猢狲散之后,那些美妾都流落何处?”   牙人叹了口气,摇了摇头:“罪臣犯妇,又能落到何处去?或是官家发卖,不知落到谁家为奴;再凄惨些的,便是发到教坊司去了。”   兰芽托住腮帮想了想,便唏嘘拍了拍牙人的肩膀,约了个到官府过档落籍的时间,便告辞而出。   午时寻慕容,两人一起吃了顿午饭,顺便将房契与他看过,告诉他放心等着搬家就好。   慕容对满桌的饭菜并无兴趣,只抬眼望她:“你心里有事。”   兰芽自知瞒不过,便一笑:“听说曾诚的几个美妾都被送入教坊……我想去探探。”   慕容长眼微眯:“你想知道什么?”   兰芽心下一警,便转了笑靥:“没什么,好奇罢。你要搬进那宅子住了,我总得探听清楚那宅子干不干净,别回头哪个房子里再死过冤鬼什么的,那就是我的不周了。”   慕容伸手按住她手腕:“不管你究竟是为的什么……这件事你都交给我办。教坊,我总归比你熟悉。我去探的话,比你方便。”   兰芽忙摆手:“你方脱离那境地,此时最是厌恶那里的,我怎可让你为我再去?”   “无妨。”他目光明净:“只要是你想要的,我都为你拿来。”   夜色初降,兰芽亲自送慕容回了揽月楼。   立在门口,慕容回身阻住兰芽,隔着面纱嘱咐她:“就送到这里,你回去吧。这里不是你该涉足之地,我知你不喜欢。”   兰芽便点头微笑:“好,那我先去了。你也早去早回。”   兰芽目送慕容进楼,转身直奔城门。   .   紫金山庄,雪雾迷城。行邸周围已聚满车马,上头俱都捆扎停当。   兰芽的心便微微一跳。   到了行邸,果然见初礼正里里外外指挥着南京司礼监派来的内侍们收拾物什。   兰芽问:“难不成,大人要回京了?”   初礼淡然点头:“正是。大人此来,原本就是为皇上收纳皇庄   的供奉。差事已然办完了,自然要回京了。”   “这么快便办完了?”兰芽揪紧衣角。   总以为还有时日,总以为还能多盘桓盘桓,却怎知离期已至。   初礼道:“大人办差一向是最雷厉风行。此番在南京,因兰公子找房子拖沓,已是延宕多日了。兰公子,你莫不是乐不思蜀了吧?”   兰芽咬住唇:“我要见大人。”   .   窗外山间,又飘落清雪。   房间内,炭火融融。   司夜染拢了一条白狐皮,斜坐椅中。面前一台茶,一盘棋。听见初礼禀报,便乜斜着望她进来。   “兰公子,这些日子与慕容厮处,不正是快活得紧么?怎地舍得回来,拨冗见我这仇家?”   兰芽觉着自己怕是看花了,总觉在那条毛尖丰厚的狐皮围拢之下,他的面颊仿佛清减了些许。   兰芽跪倒行礼:“大人的话,着实令小的惶恐。小的这些日子,也都是执行大人的命令,为慕容拣选宅邸。宅邸已然选定,小的自当回来向大人回禀。”   司夜染哼了一声:“是么?兰公子千挑万选之下,究竟给慕容选了哪家宅邸啊?~”   声若月下弦琴,寒泉叮咚。   兰芽垂首道:“想来也瞒不过大人:正是南京户部尚书曾诚的旧宅。小的瞧各处都好,价钱也合宜,便定了那处。”   “哦?”司夜染轻蔑一笑:“兰公子,倒果然是好巧啊!”   “谁说不是呢?”   兰芽转眸瞪回去:“也正是凉芳公子曾居。只是不知,凉芳公子曾住哪间房。不如大人差人问问,小的也好保留下凉芳公子房间的原貌,别给拆了。又或者,小的施展雕虫小技,替凉芳公子将房间画成一幅,送回水镜台挂在他此时卧房墙上,也便凉芳公子日夜看着。大人说,可好?”   司夜染忍不住轻嗤,扭过头来正视于她:“兰公子,我倒不知你原来如此刻薄~”   兰芽亦只轻笑:“小的愚钝,听不懂大人的话。小的一番心思只为讨好凉芳公子……凉芳公子欢喜了,大人便也欢喜,难道不是么?”   “嘁!”司夜染伸手,忽地拈了枚棋子,一抖手腕朝她迎面掷去,哂笑道:“还说让他欢喜?你是想要他日夜面对曾诚与那旧日时光,你是成心让他日夜不安才是!”   那棋子来得突兀,不过幸亏兰芽面对司夜染时一向是加着一百二十个小心,于是侥幸侧脸,堪堪避过。   “大人说得哪里话来?旧日恩爱,想来都是温软时光,又如何会让凉芳公子日夜不安?除非,他做过什么对不住曾诚的事。”   司夜染像是听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咯咯笑得阴森:“兰公子,你在试探我?”   兰芽俯首:“小的岂敢?大人心事深沉若海,岂是小的这点子心智便能窥知一二?小的此番回来,是有事要求大人帮忙。”   “我就知道!”司夜染冷笑:“倘若不是遇见难事,你怎会自己乖乖回来!”   兰芽没顶撞,只说:“小的已然与牙人签好了房契,不过却不敢确定应天府是否会给通融……这宅子想要搬进去,少不得还需大人帮忙。”   主管京师地界的是顺天府,而管辖留都南京的则是应天府。   司夜染端起茶杯来,指尖儿沿着杯沿转过一圈儿:“你又盯上了应天府?兰公子,南北二京府,你倒是一个都不想放过啊!”   他的揶揄让她脸红,可是她却也听明白了:她的意图,果然又没能瞒过司夜染去。   兰芽由衷施礼:“大人洞察秋毫。”   “说说你怎么看。”司夜染推开狐皮,弯腰望向她来。   兰芽吸一口气:“山高皇帝远,南京官场上下沆瀣一气,极有猫腻。曾诚不过是被推到台前的替罪羊。什么私结鞑靼,怕不过是借口。”   “哦?”司夜染挑眉:“怎么说?”   兰芽目光如璃:“盐。”   --   【明天见~】   谢谢如下亲们:   蓝的大红包,irenelauyy的21花、13913863602的2枚钻石,素荷问心的2花   3张:大麦娘   1张:xiangjin1022 ☆、123、独钓寒江   司夜染凝望她良久,终于勾起唇角,缓缓而笑。   “兰公子,你是如何盯上盐的?”   兰芽道:“小的从京师一路南下,皆走水路。初时不察,后来渐觉所乘客船颇有诡异。按说客船载客南下,便是仰赖船资过活,船家多少超载一两个才合情理;可是小的所乘客船的船家竟然未等船满,便欣欣然开锚起帆。小的观察那船家神色,非但没有半点遗憾,反倒满面春风。”   司夜染悠然饮了杯茶,并不插话。   他这是什么态度?觉着她不对么谪?   兰芽咬咬牙,继续道:“就算船家不计较人头船资,那么便也该计较船程。倘若能缩短日程,让船多走几个来回,收入也能多些。可是那客船不等日落便早早抛锚歇息,白白浪费许多的时辰,那样的三桅帆船,小的从京师到南京足足走了八、九日才到……小的便更确信,这当中定有说法。”   “第四日上,小的加了小心,待得夜晚出舱去瞧。码头处亦停泊有北上客船,船上所见情形居然与小的那条船相似!——试问,载客的船家竟然不在乎人头船资,他们又要如何过活?幻”   司夜染无声搁下茶杯,微微偏了一点头,瞥向她来。   兰芽心下登时大勇,激动之下不自知地涨红了面颊,握着小拳头道:“最大的可能便是,那船只另有夹带!”   “小的虽不甚懂航船,不过却也知道看吃水线。那些载客不满的船只,却个个吃水很深。小的明里暗里找遍了船上船下,却根本就没找见什么沉重的载货。由此可见,小的所猜不虚,南下北上的船上都果有夹带!”   兰芽一口气说完,鼓着红苹果样的面颊盯着司夜染。   就不信他还能说“错了”!   司夜染无声挑眉,只亲手倒了杯茶递到她手里,缓缓道:“说你的结论。”   兰芽抬手将那茶吞了。   茶温正好,不烫不凉,入口齿颊生香。   她道:“江南富庶,物产极丰,然最值钱的终究是盐。我爹曾说,大明年税收不过一千万两;然江南盐引孳息每年便高达数百万两!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小的便大猜测:南下船只夹带的是银两、财物,用以到南京贿赂官府,置换盐引;而北上船只,则夹带的便是私盐!”   司夜染盯着她因激动而绯红的面颊,目光滑下她掌心茶盅。   她太专注讲话了,全然没留意到他递给她的这只茶盅,分明是他之前用过的那只。想到这里,他便唇角轻勾。   “嗯,倒也有理。”   兰芽便一鼓作气:“恰巧,小的在为慕容寻找宅院的时候,遇上了曾诚这事儿。小的略为打听,才知道曾诚曾为南京户部尚书——而说巧不巧,勘合盐引正是南京户部独揽的大权!如此说来,从曾诚手上过的银子不止如流水,甚或可说是富可敌国。倘若谁将曾诚攥在手里,那就几乎等于攥住了堪与大明财税比肩的巨额银两。”   兰芽说得口干,将茶盅递给司夜染:“大人,再来一杯。”   司夜染抿着唇角,再给她满上一杯,依旧没说破。兰芽自顾仰头吞了茶水,只当司夜染眼中滚过的笑意乃是赞许她的猜测。   她便再说:“所以小的便觉曾诚一案似乎有异。小的想查,若有幸查实了,便又是大人的厚功一件;若查不实,反正曾诚也已下狱,倒不影响大人什么。”   兰芽终于说完,双眼亮晶晶盯住司夜染。司夜染明白,小妮子是期待他的夸赞。   司夜染却只轻哼一声:“兰公子,你知道自己方才说的是什么话么?以你小小年纪,就敢思虑江南盐务,你长了几个脑袋!我不妨告诉你,但凡与私盐和倒卖盐引沾边儿的,不是朝廷大员,就是皇亲国戚。以你小小身份,还想插手此事?!”   一盆冷水兜头泼下,兰芽却没气馁,依旧目光晶亮:“小的当然明白说这些话不过是自不量力。可是小的之所以敢这样想、这样说,也全是因为小的知有大人这座靠山!小的办不了的事,大人却办得了;小的自不量力的,大人却能游刃有余。”   兰芽悄然攥紧指尖:“小的不信自己,却信大人!”   .   房中寂寞一刻,只听得劈柴噼啪作响。   就像那日她刚被他夺去清白后,独自瘫软在石床之上的那刻……   兰芽急忙闭了闭眼,摇头甩开那不该浮上心头的记忆,只凝望司夜染。   半晌,司夜染仿佛听够了那劈柴的响动,方缓缓道:“兰公子,你的新一轮攻势又开始了,是么?”   兰芽心下惊惊一跳:“大人说什么?”   司夜染啪地一拍桌案,将茶杯震得叮当乱响:“你是又给本官找了个掉脑袋的差事!兰公子,你果然胆大心细地不断将本官的脑袋往刀刃儿上推啊!”   兰芽指尖一冷。   司夜染冷笑:“这差事若办好了,本官便是得罪下大半个朝堂,与实权大员从此成为死敌;这差事若   办不好,朝廷便能随便捏我一个扰乱盐政的罪名,最低也要革职下狱!兰公子,你果然报仇心切!”   兰芽怒极反笑:“大人这又是说的哪里话来?这差事就算不是小的为大人招惹来,难道大人就躲得开?明明是大人自己搅了麻烦上.身,怎地还怪小的?”   司夜染眯眼:“你说什么?”   兰芽傲然一笑:“难道不是大人自己将凉芳公子等人带回灵济宫?!凉芳公子可是曾诚旧爱,对曾诚旧日所作所为全都了然于心,于是大人自看上凉芳公子之时起,便注定已然逃不开这场干系!”   此时终于明白,邹凯是想如何替爹爹报仇;邹凯是已然做好了多大的一个局,只等着司夜染向里跳!   “是——么?”司夜染却只轻描淡写一笑:“你口口声声将矛头指向凉芳……嗯,当真只是因为这贩盐的案子,而非你吃他的醋?”   兰芽反唇相讥:“人不吃醋,死不了;可是若没有盐,却活不下去!大人既是大藤峡人,难道忘了当年朝廷是如何控制盐之输入,才让大藤峡人造反的?”   听到兰芽触及往事,司夜染面上倏然抖动。他霍地抬脚,一脚踹在兰芽肩头,将兰芽踹翻在地。   “此事,是绝不准在本官面前提及的,兰公子,难道你不懂么?”   兰芽伏在地上,回眸瞪他:“大人若不提醋,小的自然也懒得说盐!”   司夜染狂怒,掀起桌上茶台,全都摔在兰芽眼前!瓷器碎渣飞溅,司夜染寒声冷肃:“你给我滚~!”   .   兰芽奔回房间,也不掌灯,抱着膝盖坐在夜色里。   她说错什么了?他又凭什么那么对她?   她前头所说的那些,皆为公义,绝无大错。只不过,不过是因为,他忽地又提起什么她吃凉芳的醋……她才管不住自己的脾气了。   当然明白,盐是他心上无法痊愈的伤。当年朝廷就是截断了盐入大藤峡,以此要挟大藤峡人屈服,否则大藤峡人也不至于揭竿而起……如果没有那次揭竿而起,便不会有后来司夜染以年幼之龄入宫净身。   她当真不是故意说出来的。她也不知道那一瞬怎么就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怎么就冲口而出……   如果他不说醋,她发誓她一定不会说盐。   反正,都赖他。   .   呆得无聊,她索性起身出门。   大不了,先回城里去。慕容在教坊不知探听得如何,她尚悬心。又何必窝在这里生闷气?   天际落雪,兰芽仰头上望,任凭清凉雪花落满头脸。   惟愿,慕容明白她择定曾诚旧宅的一片心意。   他心思细密,始终计划逃脱。打通关节、诸般筹划都需要银两,她便悄然助他。希望他能懂。   不知行到何处,回头隐约还能见行邸灯光。却见前方林木一缓,现出一汪水来。林中唯有月色雪光,便将那水面照得宛如银盆。   岸边有一灯如豆,隐约坐着一个蓑笠翁。   兰芽忍不住奔过去,轻声问:“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那深深斗笠之下,却传来清冷一哼。   兰芽惊得急忙收住脚步。她听出来了,是司夜染。   可是既然撞见了,逃也晚了。她只好暗叹了声,攥着手指走过去,蹲在他身边儿:“不知大人竟有如此雅兴。小的打扰大人垂钓,小的告退。”   司夜染又哼了一声,却没准她离去。兰芽无奈,只好继续窝着,顺着他的钓竿,一并望向那银光漾漾的水面去。   可惜鱼儿仿佛都冬眠去了,半晌都没什么动静,钓线都不动一下。   这般清冷冷并肩呆着,当真无聊。兰芽忍不住偏头去望他,心说他这又是何必?既钓不上鱼来,又要忍耐寒冷孤寂,难道是自己找罪受不成?   她便悄声劝:“……山里风大了。既然尚无所获,大人不如回去吧?”   山风吹动树梢,晃动月色。司夜染偏头望来,兰芽觉着自己眼花,仿佛从中看见一抹皎色。   “谁说我一无所获?”   兰芽也懒得计较,抱着小肩膀,冷得直抖:“好吧又是小的说错了,大人咱们回去吧,啊?”   司夜染不知是被什么触动,也没顾得上收钓竿,反倒特特偏首来,又望了她一眼。   兰芽只得叹气:“好吧,是小的先举白旗。大人,原谅小的之前口无遮拦。小的发个誓吧,以后再不在大人面前提大藤峡与盐的典故。”   司夜染这才轻哼一声起身,钓竿也不要了,裹住大蓑衣就走。兰芽只好审时度势,手脚笨拙地抱着钓竿跟上去。也不会收钓线,只好整根抱着走。待得回了行邸,上了门阶,初礼瞧见了便忍不住笑,凑在她耳边道:“原来大人钓到的是兰公子。”   兰芽忖了忖,只觉这话怎么听着怎么不对味儿,便将钓竿扔给初礼去:“你别胡说八道!”   跟着司夜染进了房间去,司夜染在内侍伺候下脱了斗笠和蓑衣,眼睛亮晶晶望向她来。屏退身边人,只问:“江南盐事,你当真希望我管?”   兰芽想了想,还是点头:“盐本该是这世上最寻常之物,百姓食而有味。可是偏偏有人以盐来牟取暴利,让百姓吃不起盐,甚至吃不到盐……这样的人,都该死!”   司夜染背转身去:“嗯。”   他这一声,也说不准是应了还是没应,可兰芽心底就是忍不住窜起小簇雀跃的火苗。她抬眼盯着司夜染脊背半晌,脑海里转了十几二十个想要主动攀谈的借口,却终究还是一个一个地否了。   最后只清了清嗓子。   司夜染回眸来望她:“还有话说?”   兰芽面上没来由地一热,急忙摇头:“没有了。小的只是想问,大人若无其它事,那小的就不打扰大人休息。小的告退了。”   司夜染扭回头来凝视她,却良久没说话。   兰芽越发尴尬,搓着手道:“……小的,想先回城里去。曾诚的案子,小的还有几件事要追。”   司夜染清冷一哼:“这样迫不及待,便要回到慕容身边去,嗯?”   兰芽深吸口气:“大人,小的不想再吵架了。也请大人别再冤枉小的,不行么?”   司夜染眸子里又是乌云翻转,他蓦然低吼:“你去吧!你当本官会拦着你!小心替本官办好差事,好好看好了慕容。若有二心,我饶不了你们两个!”   .   初礼亲自安排快马送兰芽回城。   兰芽忍耐着,才没直接去慕容的客栈。回了弦月楼,迷迷糊糊地睡到了天亮。便赶紧起身去找慕容。   慕容面上略有倦色,眼窝底下一圈黛色,明显是昨晚没有睡好。   兰芽心下抱歉,便道:“辛苦你了。”   慕容笑了笑,轻轻摇头:“哪里辛苦?从前在教坊彻夜不睡原本是常有的事。”   兰芽藏住叹息问:“昨晚可有收获?”   慕容傲然点头:“自然。我既去了,当然不会空手而归。”   兰芽心下一喜:“查着什么了?”   慕容悄然起身,无声推开门向外看看;兰芽也心有灵犀,无声起身推开窗子,望向周围屋脊。确定外头并无人,慕容才捉着兰芽手腕回来坐好。   “曾诚十几房美妾,年纪稍大些的都已发配到边关去;几个最有姿色的留在南京教坊。据她们自己说,她们从落籍起,客人便格外多。可奇怪的是,客人找她们并不是为了风.月,往往都是让她们说从前与曾诚相处的往事。”   兰芽听了勾唇一笑。果然。   慕容凝望她慧黠小脸儿,目光不由放柔:“……更有甚者,仿佛没听满意,便对她们动了拳脚。她们至今也不明白,怎会这样。”   兰芽便点头,深深凝望他的眼睛:“慕容我是否可以问你:你笼络曾诚,是否是为了他手里过的那些银子?我说的不是公帑,而是京官与富贾为了从他手里得到盐引而贿赂他的钱财。”   慕容缓缓点头。   兰芽轻轻一笑:“……那所宅子,慕容你要善加利用。慕容,你听懂了么?”   慕容缓缓眯起碧眼。   兰芽灿然一笑:“我今日便去应天府过档,午后你便可正式搬家。我已然托了人牙买进些人去,随后的事,你自己慢慢安排。听我的话,一切都慢慢来,别急。”   慕容闻言一蹙眉:“你说一切要我自己慢慢安排——那你呢?”   兰芽仰头,用力一笑:“我得回京了。司夜染那边已然办完了差事,要在年下赶回京师去供奉宫宴。我也得跟着回去。”   慕容伸手砰地一把攥住兰芽手腕:“我知道你的聪明。只要你想,你总有法子说服司夜染,让你在南京多留些日子。”   兰芽望住他笑,自己都觉得笑得有些傻。   慕容说得没错,她已然找到了法子。江南盐事就是她的法子,她只需以此为借口多逗留些日子,司夜染会答应。可是……   她轻轻抽回手腕,千言万语却只凝成四个字:“……我得回去。”   -   【谢谢蓝和yulingzll的大红包~~明天见。】   谢谢candymai的月票。 ☆、124、为有暗香   运河水阔,千帆万棹。   兰芽坐在船舱里,扒着窗沿儿,看司夜染手下的宦官监督着皇庄上的工人,将捆扎结实的贡品成批成批运上船来。   司夜染的船,根本不是她南下时所乘的客船可比。这艘大船高起三层船楼,描金镂刻,装点得富丽堂皇,不啻水上宫殿一般。甲板下又有三层巨大货舱,专放数以万计的贡品。   船头船尾,长不下二十丈,上下船工至少有二百人。   这规模,纵然因为运河水浅,比不上远洋横流,于是纵然比不上当年三宝太监下西洋的宝船,不过也已实在令人咋舌。   更何况,这艘船不过是司夜染所率船队中的旗舰。旗舰周围还簇拥有数十艘规模略小一些的船只,一时之间铺满整个河面,遥遥直到水天相接处,一眼望不到尽头楮。   皇家煊赫,大明繁庶,俱在其间。   兰芽忍不住咬着后槽牙恶毒地想:倘若司夜染用这样的大船夹带私盐,那该能夹带多少!更何况,运河沿途的官员又有谁敢查他?   她真有点后悔,不如暗自带上来些私盐好了,凭她此时身份,随便藏在哪儿都方便。到时候经过沿途关卡,她只需略施伎俩,便都栽赃到司夜染身上好了!   这时舱门一开,初礼抱着廛尾,跟个金童似的走进来,躬身道:“大人叫问:兰公子满眼恶毒,又是在想什么?”   兰芽吓得一蹦,头险些撞到舱壁。   她没搭理初礼,先将脑袋从窗口伸出去,向船头高台上去瞧。   那里一柄杏黄大伞,伞上金丝绣游龙,金鳞闪闪耀人眼目。而那打伞之下,则立着身着亮银锦袍的司夜染。他当船头而立,俯瞰码头内外运送贡品的盛景,他身上同色的大披风在水风中猎猎而扬,在肃静的空气中独独奏响呼啦啦的声响。   兰芽悄然攥了攥拳。   他站得那么高,看的那么远,却竟然还瞧见了她眼睛里不过转瞬流淌过的恶毒?他是妖怪不成!   兰芽便缩回头来,朝初礼一哂:“礼公公,你可别胡说八道。大人说话一向最重理据,断不会说这样没根的话。”兰芽抬手一指司夜染所站高台:“你瞧大人站得有多高多远,他怎么可能看得见我?更别说什么一闪而过的神色!礼公公,你这是假传钧令~”   初礼咳嗽一声:“公子总以为大人站得高,站得远,便定然看不见公子……实则,公子都是错了。”   他说的这话,听起来怎么这么别扭?   兰芽扭头瞪他:“礼公公此言何来?”   初礼摇头一笑:“奴婢只是来替大人和公子传话。既然公子没什么话要回给大人,那么奴婢告退。”   初礼转身出门,兰芽冲他背影做了个鬼脸。   .   岸上,同样看着高台之上的司夜染的,还有南京守备太监怀仁、南京后军都督李度。   两人表面为率领南京司部官员前来为司夜染送行,立在岸上迎向司夜染的方向时神色也极谦恭,只有在司夜染转头过去时,才放眼中的轻蔑浮现出来。   李度凑到怀仁身畔,低声道:“总算走了。这一走,南京城便又是咱们的天下。”   怀仁轻哼一声,宦官特有的尖细嗓音里充满了讥诮:“李都督也是统兵之人,怎地还怕了他个小娃娃?”   李度面上一赧,拱手道:“下官佩服公公胆色。下官只是担心,曾诚既然已被押解入京,司夜染却突然杀了个回马枪下江南来,虽说表面可说是督促皇庄缴纳贡品,可是下官这心里着实不安稳。总担心是咱们的事情,被他察知——天知道曾诚私下里跟他招供过什么,是否将咱们都供出去过!”   怀仁冷声一笑:“你别忘了,司夜染办案好歹也要向紫府报备!公孙寒已然接手了曾诚的案子,将他押解入京根本就没让司夜染的人近过身,司夜染又能从曾诚那里知道什么!”   李度便也点头。   南京守备太监,本是司礼监的外差,派出的都是司礼监最信任的,于是怀仁与紫府公孙寒等本是一家人。押解曾诚,既南有怀仁,北有公孙寒……那便是万无一失,他到果真是不用担心什么的。   李度干咳了两声:“……还要劳烦公公与北边知会一声,早早撬开曾诚的牙关,问着那笔银子的下落才是正经。曾诚死活咱们可以不在意,不过那么一大笔银子……却总该找见下落。”   怀仁轻哼:“这是自然。咱家早已吩咐应天府去做了。就不信那么一大笔银子,天上地下的就找不见了!”   .   船队起锚,水上岸边欢声雷动。   怀仁和李度收拾起神色,遥遥向船队焚香举杯。司夜染身在船头高台之上,也向岸边官员清冷一笑,遥遥举杯,仰首吞下,将酒杯直掷入水。   兰芽扒着窗沿儿,遥遥望着船上岸边这一片欢腾,鼻子一酸,拼命忍住。   她说了不准慕容来送,就是怕临别回眸,便忍不住泪洒当场   。若是被司夜染瞧见了,又免不得一番祸事。   可是这样船上岸边的万众欢腾里,却独独瞧不见那个她最放心不下的人,便总觉这煌煌人世,她却如斯孤单。   兰芽索性冲出舱房去,让水风吹在她面上。   极目远眺,仿佛还能瞧见岸边一座斗拱飞檐的酒楼。而就在那酒楼之上,隔着窗口矗立欢呼的众人,她却隐隐瞧见了一角白衣!   船帆全都挂起,大船开足马力全速前进。兰芽控制不住自己,撒腿就向船尾跑。   长达二三十丈的甲板,大得像皇宫大内的广场,她提起衣裾飞奔而去,却仿佛在怎么都跑不到尽头。而船行水上,速度远非她步伐可比,于是纵然她终于冲到了船尾,远远望过去,距离岸边却还是越来越远……   越来越远,那角白衣便越发模糊。她甚至都不敢确定是不是她心焦而看错了?   船尾的水花打起来,雨滴般向她头脸上倾洒过来。她都不在乎,只在心里默默地说:“我走了。你自己,一定要好好的,好好的……”   .   司夜染的船,远非兰芽当日所乘的普通客船可比。兼之,大船为保贡品新鲜,日夜兼程。兰芽私下里问了问船工,说是一路上遇上些冰冻,需要提前疏通河道,否则不过四日便能回到京师。   兰芽听了忍不住咋了咋舌。   怪不得他一路颠簸从京师南下,却觉得司夜染来得那样快。   不过也幸好只需四日,彼此在船上共处的时间便不必那么漫长。更何况官船所经州县,当地官员都要上船拜望,送上犒劳,司夜染天天应接不暇,也没顾得上见她。   她乐得逍遥。   每日凭栏听风,看够了景致便潜心作画。这一行,倒是将整个运河南北的行途,都画了下来。   船到了山东附近,河道冰冻阻塞,船上贡品弃舟登岸,装车继续北行。沿途州县派出车马与押运,绵延百里而不绝。   兰芽也不得不跟着下船,听从安排,等着上马车。   一片噪杂声里,却见初礼又跟个金童似的走过来道:“兰公子请随奴婢来。”   兰芽便闭了闭眼,知道终究躲不过。   只是没想到,这回司夜染所乘的马车,并非豪华阔大,而只是普通的马车,只车厢略微大些罢了。兰芽钻进去,两人便几乎要肩挨着肩。兰芽有些惶恐,便跟司夜染商量,是否能换一辆车,以不至于挤着他,坏了规矩。   司夜染慢条斯理调着一炉香,只淡淡抬眼望了她一眼:“是你害怕与本官同车。本官倒是不明白了,这几日你又没犯什么大错,又何必惧怕本官?或者说,难道你背着本官做了什么错事,怕本官发觉?”   兰芽咬牙:“没有!”   司夜染轻哼:“那便坐下。”   初礼垂首忍住笑,放下帘子径去了。   车外天色黧暗,仿佛又有一场风雪。此时北方的天气非是南方可比的,纵然紫金山庄也有落雪,可那不过小小点缀;而此时北方的雪,却裹挟着慑人的肃杀。实则尚是午时,外头却像将入夜一般。车马沉重,马匹不断打着不耐烦的响鼻。   反观司夜染这般气定神闲,仿佛再重的事也不过是眼前的一炉香。   兰芽便忍不住问:“大人的意思,难道这样的天气也要继续赶路?”   “嗯。”司夜染淡淡一声。   兰芽便忍不住冷笑:“大人自然没什么,反正这暖车轻裘,兼之静香萦怀。大人哪里知道那些车马和民夫的困顿!”   司夜染偏首望来:“兰公子,你不如直接骂我劳民伤财!”   兰芽忍住:“小的不敢。”   司夜染的香终于调好了,他丢了香箸,伸手过来捏住她下颌:“你不敢?挡着我、背着我,你还有什么不敢的!这天下,所有人都不敢做的事、说的话,却都被你兰公子说完了、做绝了!”   兰芽用力别开头,从他指尖逃脱。赌气望着车厢内壁:“……小的,方才又没说错。”   司夜染眯眼盯着她倔强的侧脸,冷哼道:“可是你却不知道,贡品入京都是有限期的!我等已然到了北直隶,却延宕而不入京,到时候晚了贡品倒还好说,倘若被人捉了把柄,说我等心有异图,兰公子,你可知那又该是多大的错处!”   入不入京,听着没什么。可是爹爹却曾经给兰芽讲过,京畿防卫之要紧。便是分封天下的所有亲王,无旨都决不准进京。就算是宫里自己的亲娘死了,也只能在京外遥遥拜祭,却决不可入京……同样,臣子若在预定好的时辰没有入京,而在京城外延宕,便可被以为是别有用心。   兰芽一凛,已然没有了先前的怒意。便垂下头去,喃喃道:“我总以为,大人是不同的。没人敢拿捏大人的罪名,皇上更不会猜疑大人晚进城的那么一两天日程。”   司夜染听得出她语气的变换,便轻哼了声:“你以为?”   兰芽头便垂得更低,   攥紧了手指。她知道她又莽撞了,上回在乾清宫早见识过皇上对司夜染态度的阴阳怪气了……这天下,就没有身在皇位之人不防的吧?谁让天下这么大,皇位却就那么一个呢?所以那个称孤道寡之人便对任何人都是不放心啊。   兰芽吭哧了半天,还是说:“对不住了大人,小的收回前言。”   “嘁……”司夜染淡淡一哼:“我知道你心内如何想的。你总以为我这个阉人,贪占民脂民膏、作威作福惯了,便根本不管这寒冬天里车马与民夫的死活。”   兰芽没敢应声。她心里原本就是这么想的,这一路上他不知又收了沿途多少地方官员的钱财……他根本就是大明的一条蛀虫!   司夜染轻叹一声,抬手从身旁小书架上扯下一个簿子来,摔到她面前:“你自己瞧!”   兰芽愣了一下,便翻看。看着看着面上已然变色:原来簿子上记录的,分明都是沿途官员贿赂的详细记录!   几日几时,何地官员,职衔为何,奉上何样私礼,又说了何样的话……一一详尽,如在眼前!   兰芽回头望他:“这是?”   司夜染慵懒斜倚坐靠:“全都在这里,本官一文未动,全都要带回京去,亲自奉还万岁。”   兰芽狠狠儿吃了一惊:“大人!”   司夜染清冷一笑,长眸漾过冷色:“这些官员俸禄几何,又是否买得起这些财物,那就是吏部的事了!”   兰芽不由担心:“可是大人这样一来,便等于得罪了这些官员!”   司夜染傲然而笑:“这些贪墨之辈,又哪里配得上本官结交!何止得罪,本官还要一个一个亲自治了他们的罪!”   司夜染向兰芽望来:“我就是要让这天下官场都知道,我司夜染不收贿银!谁想用这些东西,以为便能买下我司夜染,便是自取死罪!”   兰芽捧着那簿子,手不由有些抖……眼前这样的司夜染,跟她听说的、或者心里所以为的那个司夜染,哪里还是同一个人!   兰芽忍住眼眶濡湿,垂下头去:“这样重的簿子,大人又怎地要给小的看?难道不怕小的将此事提前说出去,毁了大人的计划?”   司夜染转头来望她,却没急着说话。   这样的沉默,反让她心乱,她便用力不去想他的目光、他不说话的缘故,努力分心去想这车厢里其它的物事。   譬如,那炉子之前被他那么细心调弄的香。   这么一留神,才觉整个车厢里已是暗香流溢。那香气如麝,却又不同,清凉滑润,沁入心脾。让人说不清地心安神宁。   司夜染这才缓缓道:“我若不信你,便不会将这簿子给你看。即便你所说不假,就凭你对我的恨,你也有千万的理由将这提前泄露出去,坏了我的计划……可是岳兰芽,这一刻我却信你更多。”   兰芽怔住,忍不住回眸迎上他的眼睛。   他淡色的眸子,在这车厢氤氲的灯光、飘渺的香气里,便更显绮丽妖魅,惑人心神。   让她忍不住想起,说到治盐一事,她也曾那么大声说过“小的不信自己,却信大人!”   这样一想,心便更慌,她急忙将簿子推回司夜染手中:“多谢大人相信。小的,小的总不辜负大人就是。”   司夜染接住簿子,却也趁机攥住了她的手。她想抽,他却没放。   兰芽惊得轻颤,再用力抽:“大人!”   他却仿佛没什么事一般,径自将她微凉的指尖攥在掌心暖着,却错开目光只看那炉香:“你可知,这是什么香?”   兰芽惊颤,无法挣脱,“香?什么香?小的分辨不出。”   司夜染轻轻一笑:“还记得林间,那只扑向你的小兽么?我此时焚化的,就是它。”   --   明天见~ ☆、125、灵猫小衅   “是它?”   兰芽想及那日在林间,那小兽张牙舞爪向她扑来的样子,着实太难跟香料联想到一处去。她仰头望司夜染:“大人,那小兽究竟是什么?”   “灵猫。”司夜染垂下眼帘去,“又叫香狸。”   怪不得当日要封山,数十条汉子去围捕。兰芽便忍不住问:“如此说来,这灵猫香是皇家贡品?”   “嗯。”司夜染拈起香箸来,拨了拨香炉:“皇上最爱这品香,说凝神安心的功效比龙涎与麝香更好。楮”   兰芽便忍不住凑到香炉边儿去,使劲深吸了几口气,嘴里嘀咕着:“这可是上用的香料,咱们这普通小老百姓难得闻见。总要深吸几口气才行!”   司夜染原本想拦着,却晚了一步,她已然深吸进去太多香气;司夜染便面色略有异变,愣怔盯着她,极罕见地仿佛有些手足无措糌。   兰芽自己不知,她深吸进香气之后,面色宛如醉酒般红了起来。她笑,目光也有些涣散:“……当日,真被它给吓坏了。没想到那么凶的小东西,竟然有这样奇妙的香。”   她坐下来,莫名盯着司夜染笑:“大人你说,此事怎么能合情理?那么凶的小兽,见人就会张牙舞爪,凶狠异常,它却怎么会长出这样奇妙的香气来?哎,我总觉,能产香的除了香花幽草,怎么好歹也得是温顺又好看的兽类哎……便譬如那香麝,好歹也如鹿一般灵黠,哪里像它,又小又凶又丑。”   司夜染瞧一眼她那样子,摇摇头,眉眼却无声舒展下来。兀自垂眸拨弄那香炉:“那又有何奇怪。本不止兽,更有人如此。”   “人?”兰芽觉得有些奇怪的晕陶陶,可是嘴却控制不住地更快:“难道也有人身上有这般奇异香气?啊,那岂不是要将人杀了取香?”   司夜染只能皱眉,纠正道:“不是人有香腺。我是说,有人也是又小又凶又丑……”他莫名地忽地抬眼向她望来:“可是奇异地,就是周身都有奇异香气,让人不自禁想要靠近。”   马车里的温度悄然升高,那香气便随着热气更加浓郁。兰芽觉得头晕更甚,也不知自己怎地就是想笑,藏也藏不住。   “咯咯,大人说的是谁呀?我怎么好像听懂了,却又没听明白?呃,大人你让我想想……”兰芽伸手扶住司夜染手臂,另一手撑住额角,用力地想。继而啪地一拍车厢:“我想明白了:大人说的是凉芳公子!”   司夜染恼得直接将她那只手给推开去,别开脸不再搭理她。   她却兀自红着面颊、迷蒙着妙目,说得欢快:“凉芳公子,这名字便如这香气一般啊,凉且芬芳。”她外头,瞅着司夜染咯咯傻笑:“大人是想念凉芳公子了吧,嗯?这回南下,一出来就是大半个月,思念新人思念得紧了吧?”   司夜染抿紧红唇,淡色如冰的眼睛无声盯着她。   兰芽却也没害怕,兀自说着:“实则这灵猫香既然是上用之物,大人怎可这样贸然自用呢?这罪过若传扬出去,便是大人有不臣之心!”   “不过大人放心,小的绝不会说出去。只因为小的明白大人的心呐,大人用这灵猫香,不是憧憬皇上的龙座,而不过是借这香气思念自己心上的人儿……所谓,情有可恕。”兰芽红着脸颊,摇摇晃晃起身,豪爽地拍着司夜染肩头:“……我虽然,时时刻刻都想杀了你,可是你放心,这宗罪名我不会用。”   “为什么?”司夜染淡淡抬眸。   兰芽跌坐回去,不知怎地竟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泪,便使劲用手背抹了两把,幽幽道:“因为,我好明白这种思念的滋味。因为,我也在拼命掩饰对一个人的思念……”   话说至此,司夜染确知兰芽是真的醉沉了。否则,她哪里敢当着他的面,说出这样的话来!   她在思念谁?还用猜么?彼时大船刚刚起锚,一直在船舱里兴致恹恹的她,却忽然冲出了船舱,不顾一切向船尾奔去……那一刻河面上水花飞扬,那一刻她的裙裾也随风飞扬。她直奔着船尾去,根本没有回头看一眼,他就在船头之上,虽然站得那么高那么远,却一直在望着她!   看司夜染半晌不说话,兰芽有些无聊,笑笑地伸手,不知为何去拨弄他纱帽两边垂下的悬绳。一下两下,仿佛秋千一样。她忍不住咯咯地笑,问:“你怎么不说话了?你不说话,便是都被我猜中了吧?其实你和我,都一样,不过是两个可怜人……再思念又如何?还不是被困在路上,怎么都到不了那人的身旁?”   司夜染心下火起,劈手推开她不住捣乱的手:“你住嘴!”   兰芽却反倒越挫越勇,索性跪起来凑到他面前去:“我为什么要住嘴?难道我说错什么了?”   司夜染皱眉,眸色越发冷漠疏淡,向后退了退,半带讥讽道:“兰公子,我提醒你一声:你此时已被香熏醉了。”   “哦?”兰芽用力拍拍自己的头:“……嘿嘿,还别说,仿佛真的有点哦。现下这个模样,倒真像喝醉酒了一般。不过,又能如何?小爷我不怕,嘿嘿!   ”   就当几碗黄汤下肚,大不了狠狠睡上一晚也就是了,还能怎么着?   司夜染蔑然道:“兰公子,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这灵猫香虽说安神宁心,不过那都是要经过人工精炼、稀释之后。你闻到的这一只,我不过粗浅加工过,于是它的气味只有原始功用,而不作安心宁神之用。”   兰芽本就有些晕,这些听不懂的话便让她更晕。她便不耐烦地伸手拍了司夜染一记:“你到底想说什么?小爷我听不懂!”   司夜染幽然转眸,向她望来:“灵猫香腺长在哪里,你知道么?它产生这香气,又是何用,你明白么?”   兰芽一拨拉脑袋:“我不知道!”   司夜染幽幽挑唇:“它们的香就产在——交.合之处。它们产生这香气,原本为的就是吸引伴侣……所以兰公子,你吸入了太多香气,又吸得太急,于是你接下来,便不止如醉酒那么简单。”   他嗓音清冷,近乎残忍说出这些话。可是他淡色眼底,却又仿佛漾起笑意……兰芽心下想,妈蛋,那笑意也必是讥讽之意!   兰芽扣着脑袋,一字一句将他说完的话在脑袋里又过了一圈儿,大致明白严重性了……   兰芽便一声惊呼,朝着车门口便扑过去。她得逃,得在那香效发作开前逃得远远的!   她不能再继续跟他独处一辆马车内,否则……否则她要是做出什么来,她事后还有何脸面活在人世!   司夜染蹙眉望着她的逃跑,蹙着眉,极是有些犹豫,是否该将她捉回来,还是就这样放她逃去。却还没等打定主意,兰芽已然一个鱼跃飞扑,却没计算好距离,直接扑出车门去,扑通撞在了地下。   她惨叫一声:“哎哟!”   车马也受了惊,车夫一声惊呼,急忙拢紧马缰绳。   司夜染蹙眉,身形已然横掠而出,宛如树叶飘落,手已然将她抱在怀中。只差一步,那惊马便要扬蹄踩下来!   兰芽却已是混沌,不知自己方逃过一劫,只因为在他怀中,嗅到男性气息,便忍不住将脸儿都凑过去,贪婪贴着他的颈子,厮磨呼吸。   前后的马车都聚拢过来,侍卫与初礼等人都看见了这样一幕,便都目瞪口呆。   司夜染蹙眉,一摆衣袖:“没事。你们各自回去。”他自己则抱紧了兰芽,跃入车厢。   他抱着她方坐好,兰芽便在他怀中蠕动起来。樱唇贴着他颈线滑动,淘气的指尖则伸进了他领口。   司夜染呼吸一粗,急忙捉住她小手,低声喝止:“你看清,我是谁!”   若她醒来,知道他是司夜染,她又如何面对!   可是兰芽已然看不清,脑海一片混沌,鼻息之间只有那似兰似麝的香气浮涌……她咯咯地笑,被捉住了手,便张开口去咬他的颈子。   她控制不住,控制不住……总要让他疼,要听他呻.吟,才能解了她心头这一片迷茫的躁动。   司夜染呼吸渐急,制住她小手却没能避开她牙尖。那似欢似痛的感受,让他不由得长吟出声。兰芽便更得了鼓励,咬得更深下去。   随着她的牙尖,她香滑的小舌、柔软的唇瓣也一并跟上。牙尖带来刺痛,舌与唇却创造柔致快.感……这样的感受让司夜染渐难自持,到后来索性阖上眼,头向后仰,将自己整根脖颈都露出来,遂了她的心意。   感知他的臣服,兰芽小兽般欢叫一声,且咬且吻。此时脑海里,只幻化出那日琼林之间,凶猛白牙的小兽,而不再是她自己。她想要这样侵袭,想要获得攻击的快乐,依旧在神智最深处记得,眼前的是敌人,必得要攻伐才行。   野性爆裂,她小野猫般嘶叫一声,起身跪在他膝间。一根脖颈已然满足不了她,她两手一分,便将他衣襟扯开……   一爿男子身子,便袒露在她眼前。   有成年男子的浮凸与遒劲,却依旧还有少年的幼.嫩、丝滑……仿佛被小兽附身般的兰芽,一声欢叫,便扑了上去。   她咬,她吮,她含取拨弄,她肆意撕扯……   她也不知哪里来的这样大的力道,他怎么都躲不开……或者说,不想躲。   直到腹间腾起灼灼热火,他才猛地将兰芽裹在怀里,箍住她的手脚,不准她再乱动。   兰芽正在兴头,如何肯放弃?她挣扎厮打,却说不清想要什么,在得不到之时痛楚地低泣。她朝他嘶吼:“……给我,你给我!”   司夜染咬紧牙关,眸色寒凉:“兰公子,你闹够了!”   兰芽动弹不得,懊恼地哭出来,柔软呜咽:“……为什么,你总不肯给我?大人我好难受,好难受。”   司夜染阖上眼帘,面色苍白下去。   兰芽以为他妥协,便野性又发,冲过来撕扯他的腰带。   司夜染一声叹息,扯过狐裘来将她兜头盖住,让她与外面的世界隔绝……   他抱她坐上膝头,随即,一柄硬物,跳脱而入。   兰芽一声欢叫,又似痛楚,便忍不住摇曳着,翘挺着,迎那长物更深而进。   她好讨厌那兜头盖脸遮住她的狐裘,让她被禁锢在黑暗的小世界里,什么都瞧不见,什么都感受不到!就连,他粗浊的喘息,都仿佛远在云端,听不真切……根本无法辨别,那是真的,还只是来自她的幻想。   她便忍不住哭泣,扭动,缠绕……可是他却不给她一点帮助,只让她自己无助地动。   却也在那一刻,她只觉自己的身子倏然如烟花绽放。她哭着在他膝上战抖,脑海中都是那水天江阔,飞檐窗前那一角白衣……   她跌入沉睡的刹那,兀自揪紧他的手,低低呢喃:“……慕容,念你如斯。”   .   醒来时,已不知何时。   车厢里依旧一灯如豆,司夜染依然满面冷色,只专注调着那一炉香。   兰芽按住额角,努力回想之前。   总觉,仿佛发生过什么事了。否则她怎么会觉得身痛如裂?   司夜染见她醒来,清冷一哼:“果然是不中用的东西!比不过藏花倒也罢了,他毕竟有功夫在身;可是你竟然连凉芳也比不过!不过须臾,竟然昏死过去!”   兰芽骨碌爬起来,死死瞪住他无情无义的那张霜白的脸:“你说什么?你方才又对我做了什么!”   司夜染拨弄香块,轻蔑一哂:“你说得没错,我焚此香乃是想念凉芳。如此耽搁日程,我又要晚见他一两日。便暂且以你替他,逗弄了一回,不想你竟这般不中用……女子,哼,果然比不得男子。”   兰芽闭上眼,那长物袭入的记忆,点点浮上脑海。   兰芽死死揪住衣襟,绝望地笑:“大人,恭喜你不日就将与凉芳公子重聚。不过小的却要再提醒大人一声:小的从未想过要当凉芳公子的替身!小的也不屑为之!”   “亦请大人自行节制,切莫自寻烦恼,再做这般用小的来代替凉芳公子的事!”   司夜染盯着她,却转瞬便避开目光,只冷哼了一声,算作应答。   兰芽变坐为跪,重重给司夜染磕了个头:“小的请求大人,此番回宫之后,请大人免了小的男宠身份……请大人专心宠爱凉芳公子吧!”   司夜染转眸过来,冷冷一哂:“兰公子,我早说过,这些事从来由不得你。我要如何宠爱凉芳,那是我的事,轮不到你来置喙;至于你……你终究是我碰过的第一个女子。虽说不中用些,胜在新鲜。于是也说不定总有些日子是本官厌倦了男宠,偶尔也想碰碰女子的时候——到那时,便由不得你拒绝。”   兰芽悲愤交加,死死盯住司夜染:“大人知不知道,女子该只被男子碰?大人根本不是男人,你碰我的那刻,我有多恶心!”   司夜染伸手一把卡住她脖颈:“……果然是又小又凶又丑。”   兰芽眯一眯眼,“大人说的是那小兽?”   司夜染冷冷一笑:“再小再凶再丑的小兽,此时也不过我炉中一抔香尘。兰公子,记住,你永远在我掌心,喜与厌永远只在我一念之间。而你,只有承受,休想逃脱。”   兰芽含泪而笑,猛地一伸手推开他的手臂,转身便跳下马车去!   天地如墨,飞雪纷纷,可惜这风吹不散她心上仇恨,可惜这雪洗不净她身上的污秽!   慕容,慕容,我该怎么办?   .   京师。   紫府与锦衣郎共掌的诏狱:北镇抚司大狱。   森然如地府,远远近近不断传来幽咽与哀嚎。   有一盏白纸灯笼,引了一个人来。那人脚步袅娜,却用大大的披风遮住了头脸。   一行人在关押曾诚的牢房门前立住。   -   谢谢彩的两个1888大红包~   6张:gemy_tog   1张:yilizhijia、冷双城 ☆、126、曾经心动   狱卒开了锁,给那裹着大披风的人让出路来,然后无声将牢门关严,径自去了。   曾诚借着幽弱灯光望着,眼睛不由一眯。   那人不慌不忙打量曾诚神色,毫不意外地笑笑。蹲下来,目光与曾诚平齐,燕语莺声道:“听闻尚书明日一早便可离开这诏狱,转押至刑部大牢。当真可喜可贺,奴婢特来给尚书送行。”   那人说着,已是稳稳倒了一杯酒,递给曾诚糌。   曾诚手腕上锁链哗啦,没接那杯酒,反倒是扬手将那酒杯打落,那酒杯翻滚着落到墙角,染了牢中污秽。   “贱人,老夫不消你这杯酒!没想到,事到如今,你竟然还有脸来见我!”   曾经也是风雅男子,尤带着江南名士的保养得宜。却终究因为多日牢狱,发丝颓白散乱、眼角的皱纹终也遮不住了。可是纵然如斯狼狈,那眼中的清光却未曾散去,盯着人时,仿佛依旧能直指人心。   那人瞧着,便笑了:“听尚书口气,已然明白了。那奴婢便也不必再隐瞒,咱们摊开了说话儿,更好。楮”   曾诚怒意难减,直瞪着那人:“贱人,老夫自问待你不薄。却没想到你竟然如此对我!”   “没错,”   那人不慌不忙起身走到墙角去,蹲下将那跌落尘埃的酒杯再拈起来,爱若珍宝一般用衣袖拂落尘埃,再用指尖将那杯内拭净。返身,又回到曾诚面前。重又倒满了酒,近乎执拗地递送到曾诚面前去。   曾诚皱眉,不肯接。可是那人目光从风帽里刺来,执拗得不肯后退。仿佛曾诚不喝这杯酒,他便绝不会说完接下来的话。曾诚审时度势,便伸手接了。凑在鼻息微微一闻,并未有异味,便仰头喝下。   那人见状便笑:“尚书担心这杯酒有毒?嗯,奴婢倒也理解。倘若换了是奴婢,也得这般担心。不过奴婢还是要说:大人过虑了。明日一早尚书就要离开这北镇抚司狱,交付刑部。听闻这其中是那位贾鲁贾侍郎的手腕。”   “贾大人虽说赌气给自己姓‘假’,可是这京师官场又有谁人敢不知他实则是姓万呢?就连紫府,也总要卖万阁老几分面子,更别说还有宫内那位贵妃娘娘。所以紫府又怎么会让尚书今晚就死在这北镇抚司大狱里?否则岂不是故意与那位贾侍郎作对?”   曾诚眯了眯眼。他也作如是想,于是才肯放心喝下那杯酒。   那人见曾诚防备渐解,便趁机又为曾诚满上了一杯酒。   曾诚便也又喝了。   那人自己也放松下来,仿佛又回复从前在江南私宅中的模样,柔婉万端伺候着主人。他低眉垂首、倩兮巧笑:“尚书恨奴婢,奴婢明白。不过尚书说待奴婢不薄,却有待商榷。”   曾诚目光逡巡:“哦?”   那人咯咯一笑:“或者从外人眼里去看,尚书说得也不算错。自从入了尚书私宅,奴婢便锦衣玉食,要风得风,尚书果然是待奴婢不薄。可是奴婢却又怎敢忘,尚书是如何将奴婢变成如今这不男不女的样子的!”   曾诚一震,沉沉道:“原来你因这个恨我?可是你从小到大,这多年,却也从未说过不愿。我便以为,你既入了梨园行,便,便已然习惯了如此……”   那人凄冷一笑:“尚书说得没错!奴婢是乐籍,自从生下来便注定是为人取乐的!就算生为男儿身又如何?一样逃不开这样的命运!”   “所以在尚书您的眼里,戏子就是天生下贱!不论你做什么,都不需要问我愿不愿意,你只管用完了给一笔赏赐,便以为这样是对我好了!殊不知,我有多恨你!”   曾诚一时间仿佛老去十岁,紧闭双目微微摇晃,良久哽咽叹息:“若我还在旧日高位,我,我一定会设法补偿于你。可是此时沦落,我已然,已然来不及再为你做些什么。”   “算了!”那人寒凉低吼:“你想如何补偿我?给我一大笔钱?帮我脱了乐籍,从此洗净出身?可是那些又有什么用,如何还能将我现在这般模样给改回去!曾尚书,你已然毁了我今生,你无论做什么,可抵偿不了的!”   曾诚两眼含泪,疲惫点头:“所以你要我的命。只有我一命,才可抵偿你今生之毁。”   那人错开目光,不去看曾诚眼底情愫,只冷笑:“没错。所以曾尚书,别再说什么你待我不薄;而我,亦不欠你。不过一命抵一生,公平交易!”   曾诚只觉苦闷,一口气憋在心口上不去也下不来。他便自己伸手抓过酒壶来,也不再用酒杯,直接将那酒都倒进口中去,直道:“错了,原来都是错了。悔之晚矣,晚矣。”   夜色转合,遥望窗外天际,天色已然转白。   那人悠然起身:“明日,灵济宫那位就将入京,而尚书也将转押刑部……尚书或许就此便能逃过一死,更不必受北镇抚司大狱这些生不如死的刑罚。奴婢听说了,也觉心下快慰呢。时辰不早了,天就要亮了,曾尚书也该上路了。恕不远送,奴婢辞别。”   他说完,朝外拍了两下掌,那仿   佛消失无踪的狱卒宛如鬼魅一样在黑暗中出现,走过来打开牢门,将那人引出去,复又将牢门锁严。   曾诚不动亦不出声,目光只定定望着那人的身影。穿过了牢门,左转,沿着狭长而幽暗的过道,一直一直,走向远去,头不曾转……   那人走远了,曾诚方站起来,奔到门边去,两手捉着栅栏,目光遥遥追着那人的背影。   却终究,走远了,再也看不见。   曾诚只觉心头宛如被重重闷了一拳,那么疼,疼得几乎无法呼吸。   也许他说的对,这一生,原本就没有谁亏欠过谁。   .   天光乍亮,贾鲁已然带人亲自到北镇抚司大狱来提曾诚。   北镇抚司方不敢怠慢,一应关书俱都快速办完。   待得亲眼看着曾诚好端端地上了囚车,贾鲁心下才悄然松了口气。   为表郑重,这次纵然紫府督主公孙寒并未亲身出现,却也派了他干儿子仇夜雨到场。   因顺天府许多回与紫府起冲突,就是仇夜雨的手下;再加上兰芽和司夜染的关系,贾鲁便也越发看着仇夜雨不顺眼。于是就算仇夜雨难得主动与他攀谈,贾鲁也不假辞色。   原本犯人已经安然上了囚车,只待动身就行了,可是贾鲁却还特地一招手,叫了两名随员近前来,指给仇夜雨看:“不瞒仇大人,本官今日还特地叫了这二位随行。”   仇夜雨上眼一瞧,眸光便是一冷!   这两人,仇夜雨也都认得。他们都是刑部的人,名声响亮。一个叫邢亮,官职是个文书,实则却是个圣手神医;另一个叫叶黑,乃是刑部最出色的仵作,号称连死人也能说话。   仇夜雨一声冷笑:“不知贾侍郎这是什么意思!”   贾鲁阴测测盯着仇夜雨:“什么意思?虽然曾诚已然上了我刑部的囚车,但是我贾鲁却是明白你们紫府的种种手段的!我带这两个人来,就是不管曾诚是死是活,我都要明白验过!”   “若不幸,我接到的是具死尸,叶黑能叫他说话;万幸的就算是接到的是个活人,也总要邢亮查验过,证明他果然是安然无恙,我才能放心带走。”   贾鲁笑着拍了拍仇夜雨的肩膀:“我也懒得让他们两位动手,不如仇大人你直接告诉我:你们究竟有没有在曾诚身上动了手脚?说出来,咱们尚且还有转圜余地;倘若隐瞒不说,却让我这两个随员给查验出来了,到时候便闹到无法收拾!”   仇夜雨反倒从容冷笑:“贾侍郎既如此说,那咱家倒不好拦着了。咱家本也好奇刑部的手段,不如就赶在今日,好好见识一番好了。”   仇夜雨手下略有紧张,跟上来低声道:“千户大人!”   仇夜雨伸手止住,一张霜白的脸上漾起冰冷的笑,向贾鲁一递手:“贾侍郎,请。”   贾鲁便也不客气,直接吩咐邢亮和叶黑两人上前查验。   时光宛如涂了浆糊,迟滞而不移转。门前刑部与紫府两方人马全都死盯着囚车前的动静,紧张到不敢呼吸。   这一场查验,不仅仅是关系到曾诚一人生死,也根本是刑部与紫府之前的一场暗斗,端的看两方谁的查案能力更强。于是两方的人都不敢怠慢。   这一场查验,因曾诚还是个大活人,于是身为仵作的叶黑便退居协助,而以邢亮为主。   邢亮望闻问切之后,又伸竹签到曾诚的嗓子眼儿,将曾诚催吐。在众人惊愕目光之下,完全不在乎酸腐之气,细细将那些呕吐物查验完之后,才到贾鲁耳边低低细语了几声。   叶黑却不知怎地,站在囚笼前紧盯着曾诚半晌,面上略有犹疑。却也仿佛最终无法确定,遂皱眉摇了摇头。贾鲁见状走上前去低声询问,叶黑也没说什么。   贾鲁这才放心地朝仇夜雨展眉一哂:“多谢紫府此番这般配合,将一个活的犯人交付本官。”   囚车轧轧启动,邢亮忍不住问叶黑:“先前见叶兄望住曾诚沉吟不语……小弟惶恐,不知是否判断错了什么?”   叶黑连忙摆手:“邢兄弟切莫多心。老叶我看惯了死人的,看活人总比不上邢兄弟那般稳妥。”   邢亮却不放弃:“叶兄过谦了。今日贾侍郎带你我前来,你我都知道此一验干系重大。紫府手段咱们也都知道,他们又如何甘心将一个完好无损的曾诚交托给咱们刑部?小弟这样追问并无其他用意,只是担心影响了贾侍郎的差事。”   自从贾鲁来到刑部,替刑部长了不少脸,更是从此敢跟紫府当庭抗礼,于是刑部上下俱都十分倚重贾鲁。于是贾鲁吩咐的差事,刑部所有人都用足了一百二十个小心。   叶黑自是明白,便困惑地点了点头:“还是那句话,或许是老叶我看死人看得实在太多了,于是不知怎地,对着个明明活着的曾诚,我就是觉得他一脸的死人气。”   叶黑自嘲笑笑:“算了,定然是我看错了。邢兄弟,切勿挂怀。”   .   巳   时,司夜染所率车队隆隆入京。   因是东南来,便行经崇文门。   车马鱼贯而入,守门官兵全都下跪相迎。其余行走城门的百姓、商贾全都被官兵执杖拦在道路两边,背身不准望向车队中所载贡品。   日常喧嚣的海岱门,这一刻静得只有马蹄和车轮之声,再无其他人声。   兰芽不由得挑开车帘,抬头遥望。   城门还是那道城门,城墙上依旧有可以留住手脚的凹凸不平,却已然找不见从前的那个背私酒的少年,再听不见那清亮而调皮的嗓音,叫着:“嘶,你盯着小爷瞧什么瞧?”   不是虎子已然不在,而是时光易改,他们都已长大。彼时心境,便也悄然流转。   再往前行,便是城墙,当日贴着紫府污蔑爹爹私结鞑靼的榜文,引得百姓唾骂……   而再向前,便是那日初遇慕容的地方。兰芽不由得闭上眼睛,回忆当日情景。那时所见的慕容,碧眼凄冷残忍,让她心下不由寒噤,全然不似后来认识之后的模样……便忍不住想,倘若慕容一直用那样的目光望向她,她便怎样也不会对他动心的吧?   她喜欢上他的,绝非他的绝世姿容,更非他的皇孙身份……令她喜欢上他的,也许只是那一张默不作声搁在门口的药方、或者只是几回毫无意识的目光相撞。   她不小心之下有幸窥破,他佯作冷酷之下的柔软,她的心便控制不住地怦然,不自知地沉迷。待得那夜冯谷袭来,眼睁睁看着他替她步入丛林……她的心已然定在他身上,无法移转。   当日城门初见,那般残忍眼神之下,她却从未敢想,原来那竟是个那样温柔的人。   这般想着,已是回到灵济宫门。   初礼先一步下车,到兰芽窗边提醒:“稍后大人先下车,兰公子稍候。”   兰芽还没来得及问,便已然瞧见了那娉婷一排立在门阶上的四位美人。   头一回见的时候,还是夜里,灯光也不亮,她又独独只关注了凉芳一人;况且他们四个初来乍到,行事总顾着首尾。今日便又截然是另外一番气象。这般看上去,四个人花团锦簇,然又各具风姿,这般锦衣立在高台上,矜傲而明艳,端的连她都不敢直视。   原来是这样……兰芽便笑了。   其实初礼又何必这般与她说得隐晦?只需直言,说凉芳等四位公子特来大门迎接大人。大人顾不上她,也不希望她届时上前碍眼,更懒得理会她所谓的“吃醋”,就好了。   她哪里是没有眼色的人?她又何至于巴巴上前去,为了司夜染那个阉人,而跟那四个不男不女的妖物争短长!   她不屑,亦不在乎!   .   且说司夜染,下了车,含笑揽过四个奔上前来的美人。尤其格外,握住了凉芳的手。   众星捧月,一齐迈上台阶去。   凉芳且羞且谦,悄然回眸望向那些车马,低低道:“大人,兰公子也一并回来了吧?大人且等等,容奴婢亦迎接兰公子。”   司夜染仿佛也有些没想到,高高挑起眉尖:“难得你还有这样的心。”   凉芳红了面颊,低垂粉颈:“……奴婢等,原本都是后来之人。兰公子才是大人心头所爱,奴婢等诚意侍奉兰公子,也属应当。”   司夜染闻言冷笑:“谁说的!本官即便曾经宠爱于他,此时心里却已然装不下太多人。”说着伸手同时揽过那三美,亲昵而语:“本官现下有你们四个,已是忙不过来。再多一个,都是累赘。”   四美俱含羞而笑。   凉芳却依旧不放弃,躬身请求:“就请大人遂了奴婢心愿,让奴婢恭迎兰公子回宫吧。”   -   ☆、127、早已死了   司夜染凝视凉芳一瞬,随即赞许一笑:“如此,倒也甚合规矩。你便去吧。”   凉芳盈盈一拜,朝兰芽所乘马车走去。另外三美簇拥着司夜染立在台阶之上,谁也未曾言说要先进门去。   这门外天地虽然广阔,实则拢音,兰芽在车上什么都听见了。更何况凉芳那四人燕语莺声,用的皆是梨园行的小嗓子,细腻温柔却音调高飘,想不听见都难。   于是当帘外莲步簌簌而至,兰芽便笑了。却未挑帘相迎,而是安安稳稳坐扎实了,一声未发。倒是初礼赶紧上前来,躬身给挑开了车帘。   车帘一启,隔着帘子的两个人便目光一撞。凉芳迎面挑眸望来,姿态谦逊,眸光却不温顺。他朝兰芽躬身一揖,正待要说话,却没想到兰芽原地起身,穿出车帘躲过车夫手中的马鞭,劈头盖脸便抽向初礼去糌!   众人皆惊!   且不说此时得罪兰芽的并非初礼,而明摆着是凉芳。更何况初礼一向是近身伺候司夜染的人,就凭这个身份,纵然是息风、藏花等人,又有谁敢对初礼这样楮!   初礼也被打得一愣,却没敢躲。他白玉般的面颊,登时留下一道血红,他捂着面颊无辜地扭头回望了一眼司夜染,继而又恭敬向兰芽施礼:“不知奴婢哪里有失,还请兰公子示下。”   兰芽蹲在车茵上,居高临下傲然一嗔:“还敢说你不知哪里有失?初礼,亏你在大人身畔伺候这么多年,怎地连大人身上半点规矩也没学明白!”   兰芽这般将话题直接引向司夜染,众人都不由得悄然望向台阶那边。   司夜染依旧没说话,却远远抬起头,眯了眼望过来。   兰芽只当没见,目光横掠过凉芳面上:“大人是最懂规矩的人,亦是最重规矩的人,初礼你也本该一样循规蹈矩才是。可是你方才擅自挑开车帘,我且问你,你可曾向我通报,又可曾得我允准?”   初礼捂着脸,说不出话来。   兰芽目光离开初礼,全然落在凉芳面上:“既然未曾向我通报,又未经我允准,你便擅自挑开车帘,这便是于礼不合!我不信你初礼跟了大人这么久,竟然连这点子规矩都不懂。”   “大人绝不会没教导过你,那就是你明明知道规矩却不守规矩!那我不妨猜猜,你为何那么大胆子殷勤而来?当是,为了讨好他人吧!”   兰芽无声冷笑:“初礼,你竟然胆敢为了他人而不循守大人教导的规矩……敢问,在你心里难道将那人看得比大人还重?你就那么急着讨好那人,便能将大人的教导全都抛之脑后?初礼,你自己说,我打你,冤是不冤!”   初礼面色一白,扑通跪倒:“兰公子容禀,奴婢绝不敢有此心!”   兰芽冷笑,这才不慌不忙抬头来直望向司夜染去:“大人,小的鞭笞初礼,该是不该?倘若不该,大人这便治罪,小的愿受十倍惩戒!”   司夜染未说话,只目光逡巡,仿佛思量。   凉芳离着风暴核心最近,虽然敛衽执礼,一声未出、一动未动,却也不可避免成为众人目光焦点所及。凉芳渐感目光压力,遂轻咳了声,袅袅向兰芽行礼:“兰公子请消消气。方才礼公公所做一切,实则都是因为在下。是在下欣然获知兰公子也随大人一并回宫,多日未见,甚为想念,于是急着上前恭迎。礼公公只是看在下这般殷切,方一时忘了规矩。兰公子实则不该怪在礼公公头上,要打要罚,都该朝着在下才是。”   凉芳说罢起身,将马鞭捡回来,双手高高递上:“请兰公子责罚!不论十倍廿倍,凉芳都以身扛!”   “咯咯……”兰芽却银铃般清亮而笑,亲自下车,双手扶住凉芳手肘,缓声道:“凉芳公子礼重了,兰如何受得起?”   兰芽说着,目光还是飘向司夜染。   “兰鞭笞初礼,那是因为初礼本是灵济宫老人儿,职责清楚。大人又一向是赏罚分明的人,做错了,便自然要受罚。我敢打包票,初礼心下绝不会因此而生嫌隙。不过凉芳公子就不同了。凉芳公子远来是客,在这令济公中并无半点职司,”   兰芽说着目光不知有意无意滑过他腰下:“甚至,公子都未必是净过身的吧?那按着宫规,就更不能在宫中久留……于是,兰如何能叫凉芳公子也遵守咱们灵济宫的规矩呢?所以,又何来凉芳公子违规受罚一说?公子可别闹了,快起来,没的让人家说咱们灵济宫没有待客之道。”   兰芽满上含笑,然句句都是钉,这前后左右的人哪个不是人精儿,又有谁会听不懂?   兰芽说完便松了手,也没真在乎凉芳是想继续跪着还是肯起来,便掌心一转折扇,向司夜染快步走去。到了跟前叉手施礼:“大人,小的怠慢了大人娇客,虽非故意,却也唐突。小的祈请大人责罚。”   众人目光呼啦啦全向司夜染罩来。   司夜染眯眼盯着兰芽。她小小面孔上,还是涌起了红云。或者是之前激愤,可是却更可能是兴奋得意。   司夜染遂一声冷哼:“兰公子   ,本官岂敢罚你!你之前字字声声都已说得那样明白,本官又岂能做那不懂规矩的人,坏了本官亲自竖立的赏罚分明的原则!公子虽有唐突,却未坏了规矩,本官又岂能说罚?”   兰芽衣袂轻摆,轻灵一笑,拱手道:“如此小的便不耽误大人了。小的先告退。”   众人惊愕目光里,兰芽脚步轻盈含笑而去。转瞬,小小身子便已转过月洞门,没了踪影。   阶上阶下,四美目光彼此交换数回。   .   兰芽径直回了听兰轩。   双宝和三阳在里头早听见了动静,忙不迭一前一后跑出来。门阶上撞上兰芽,两人惊喜跪地,两人都哭了。   兰芽自己也赶忙抹了把眼泪,一手一个将他们两个给拽起来,“哎你们快起来快起来。哭什么呀,我都回来了,该笑!”   双宝举袖拭泪,也说:“公子说的是,我们两个真是太不知规矩。原本心下就笃定的,公子当日出宫了不打紧,早晚是要回来的。”   三阳年纪小些,更直性些,没控制住,反倒哇一声哭出来:“谁说的!公子走了这么久,又是私逃出宫,又走了这么些日子……里里外外的人都说,公子是肯定回不来的了。不叫大人给惩治了,也再没胆回来。”   三阳泪汪汪抓住兰芽衣袖:“他们都说,从此听兰轩再没人了;我跟宝公公,再也没主子撑腰了!”   兰芽又是笑,又是心疼,扯着三阳的手腕说:“妈蛋,是谁说的?三阳你不哭了,走,带我找他去。本公子要叫他瞧瞧,咱们听兰轩还有没有人!”   双宝赶紧上来拦住,抹干净眼泪,暗自伸脚踹了三阳一记道:“公子别听三阳瞎说。他就是个小孩儿,肚子里三句话都兜不住,管什么就想闹意气。公子回来就好,这一路风尘的赶紧洗洗吧,奴婢这就到厨房去传饭!”   三阳也明白兹事体大,难不成真叫自家公子带着自己去寻衅打架?三阳便也赶紧乖乖去烧热水。   .   又回到旧日房舍,兰芽望着再熟悉不过的陈设,不由得叹了口气。   一年前初来的时候,虽觉这房舍布置精雅,颇具匠心,可那时不过将这里当成豪华的监牢,半点都不喜欢。   可是这一走,再回来,却抵挡不住那扑面而来的熟悉,挡不住心底油然而起的思念。   从失去了家,不知不觉里,早已将这牢笼当成了第二个家。就连曾经当做狱卒的双宝和三阳,也早已当成了兄弟一般。   这世间最难抵抗的,不过还是人心易变。再深的憎恶都会变浅,再痛恨的人……亦找不见了从前那恨的刻骨铭心。   她好怕。   .   简单沐栉之后,双宝进来伺候她吃饭。   此时那毛楞的三阳不在,兰芽便借着灯光,幽幽叹了口气:“双宝,你挨打了。”   双宝今儿这张脸抹得妆粉那叫一个厚!给她斟酒夹菜的时候儿,随着动作的颤巍,他脸上的粉末都止不住地往下掉。兰芽看得实在心酸,明白这是那孩子的心意,本不想叫她瞧出来的。   双宝端着酒壶愣了一下,随即便笑:“没有,公子多虑了。”   兰芽搁下筷子,一把抓住他手腕,到脸盆旁,不由分说掬水给他揉脸。粉掉了,便什么都遮不住了,耳鬓旁长长的一条,分明是旧伤刚好又叠了新伤。   兰芽瞧着就忍不住地笑:“还说没有,嗯?双宝,你此时都比不上三阳,那孩子好歹跟我实话实说,你却还想把我当成个傻子!”   双宝掉了眼泪,跪倒在地下:“是奴婢不当。可是奴婢只是想……”   兰芽凄楚一笑:“我明白你的意思。大人有了新人,我又那么闹腾着私逃出宫去,如今上上下下的人都等着看我笑话儿。他们一时不好拿捏大人的心思,便先折腾你们两个来试探。一回两回没人管,他们便越发大胆,拣着破鼓就往死里捶!”   双宝一时垂泪,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兰芽不强迫他起来,便也蹲下来,跟他眼睛对着眼睛:“宝儿,委屈你了。我知道你原本是这宫里‘双’字辈里最被看好的一个,可惜当日跟了我,如今更是一起吃了苦头。是我连累了你。”   双宝摇头:“公子切莫这样说。自从跟了公子,说实话小的没少了吃苦头,从当日公子排揎给的几十板子,奴婢也都好好挨过来了。心里不曾恨过公子半分,反倒因之跟公子越发亲近。这点子伤,原本是小意思,公子切莫放在心上。”   兰芽点头:“行,我不现在就打上门去,我暂时忍下。不过你得告诉我,是谁下的阴手。”   双宝蹙眉不答。   兰芽便还是笑,满是苦涩:“好,我还是不强迫你。你不说,我来说,你只消点头或者摇头就可。”   双宝点了点头。   兰芽缓缓吸了口气:“方静言。”   双宝也没想到兰芽第一个就说中了,且没用疑问的语   气。双宝只好点头认了。   兰芽轻哼一笑,索性一P股坐在地上:“我再猜一宗,你看对是不对:他眼下已经有了主子,就是凉芳公子吧?”   双宝眼睛一亮:“公子,我的好公子!奴婢本还担心,公子这离宫一去多日,宫里的什么事公子都不知晓,却原来公子什么都知道了!”   兰芽摇摇头:“猜到这些,原也不难。别怕,我回来了,他便再不敢欺负你。况且,我今儿在大门外连初礼都鞭打了,他小小一个方静言,难道还能高过初礼去!”   双宝眼珠一转,面上喜忧参半:“公子是在替奴婢等立威!公子自己可以不必一争短长,可是公子却早料到奴婢等受苦,于是公子拼着唐突,也要替奴婢等争回这一口气来!可是奴婢担心,大人和礼公公可会因此而记恨公子?”   兰芽没回答,一骨碌爬起来,转身独自走回桌边去。   双宝傻傻望着她背影,一时猜不中她在想什么。   良久,兰芽才又幽幽道:“我倒希望他们记恨。那便,一切都简单了。”   .   听兰轩那边,兰芽孤单一个人儿吃饭;水镜台这里,却是人影幢幢、欢声笑语,司夜染亲自过水镜台来用饭,四美与伺候的人一大帮围着。   司夜染也难得开心,罕见地讲了两个江南听说的笑话儿。他绘声绘色讲出来,逗得那四美笑得俯仰不止。清芳便觑着凉芳,柔曼道:“……是谁说大人一向冷面的?瞧大人现在的模样,便是戏台下最知情趣的客人都比不上。”   凉芳一皱眉,低声道:“师兄你胡说什么?真是醉了。”   死也容纳听见了,倒是没什么,淡淡一笑握了握凉芳的手:“无妨。我都先说笑话逗你们笑,你们又何必这般拘束?”   凉芳却还是坚持起身,行礼道:“大人勿怪。我等四人从前在梨园班里散漫惯了,有些规矩不是太懂,师兄这才说出这样话来。奴婢四人定好好学规矩,请大人放心。”   司夜染笑,拉着凉芳的手坐下:“坐,都坐。不瞒你们说,这灵济宫里从来都太过冷清。难得你们四个不墨守陈规,让这里里外外都生色不少。本官喜欢。”   这时初礼捂着面颊,疾步匆匆来报,凑在司夜染耳边低语了几声。   司夜染面色一变,沉声道:“本官向与顺天府不睦。却也没道理本官刚刚回宫,他们后脚就上门来让本官不快!”   凉芳四人都赶紧站起来。   司夜染蹙了蹙眉:“你们先吃。我去看看就来。”   .   半月溪。   司夜染眯眼望那背对门立着的男子,唇角冷冷一挑。   进了门便嗤声道:“司某回京,回绝一切文武官员迎候。却不想贾府尹这般客气,非要登门来迎。司某实不敢当。”   来人正是贾鲁。   贾鲁霍地回头,冷冷一哼:“司大人不必急着脸上贴金。就算早听说司大人南下,一路州县官员全都跪迎,可是却绝不会包括我贾鲁!”   司夜染冷笑坐下,摆好衣襟:“那贾府尹登门又有何见教?”   贾鲁盯着司夜染,忍住怒气:“曾诚死了。”   .   曾诚死了,贾鲁都有些压不住肝火。本以为司夜染听了也会动容,却没想到司夜染只是静静地听,听完了只淡淡点了点头。   贾鲁压不住火气,奔过来一拳砸在桌案上:“我说曾诚死了!你到底听清楚没有!”   司夜染冷冷抬眸:“本官耳聪目明。”   贾鲁咬牙:“那你竟然还无动于衷?是谁嘱咐我,要我一定设法将曾诚从紫府手里抢过来的?是谁托付我,一定要留下曾诚活口的!”   司夜染淡淡抬了抬眉:“是我,不假。不过我却也不意外,贾府尹力有不逮。”   贾鲁暴怒:“你说我做不到?你竟然敢这样质疑我?”   司夜染淡淡叹了口气:“在我眼里,曾诚早已是个死人。”   -   【明天见~】   谢谢yulingzll的1888大红包、欣心向荣的588红包、dianerx的闪钻、13142025123亲的红包、小七的188红包   3张:丞澄、水水糖果核、13911172111 ☆、128、他曾来过   贾鲁气冲冲出了灵济宫,愤而上马,刚跑了不远,就猛听得马匹一声长嘶,前蹄骤扬!   贾鲁提住马缰,稳住马匹,下马仔细查看,却没见什么异样。   通常马匹这样,都是遇见绊马索之类的手段。可是他前后左右都看了,竟然没找到什么异样糌。   他狐疑地扭头,将目光转回马匹本身。   树后一声清亮的笑,转出个小小的身影来。   贾鲁怒喝:“谁?!”   火折子嗤啦一响,火光由下往上照见那人的脸。只是因为光照角度诡异,外加那人故意长长伸出舌头,饶是贾鲁都被吓了个趔趄!   那人便笑了,走过来扶住贾鲁:“大哥,是小弟。怎地,我不过到江南遛了个弯儿,怎地大哥就健忘若斯,忘了小弟这个人哪?”   贾鲁不错眼珠儿地盯住那人,听他说话的时候气儿都没敢喘。待得他如珠落玉般说完了,他才深吸口气,笑起来:“小兄弟,原来是你。楮”   正是兰芽。   兰芽笑眯眯转着折扇,点指一下周遭:“大哥方才在找什么?大哥以为小弟是用外物绊住你的马匹的?”   贾鲁一怔:“难道不是?”   兰芽便笑:“大哥错了。一来小弟没这个本事,你就是将绊马索塞我手里,我也不知道当怎么用;二来,小弟也没那个速度,懒得大老远跑这么远来给大哥下个套儿。”   贾鲁不解:“为兄这匹马,虽然比不上你家大人御马监藏着的那些绝世良驹,不过也绝非驽马。如果不是外物所困,它怎么会这般反应?”   兰芽轻叹了声,上前把住贾鲁的手腕,令他到马旁去。再吹亮了火折子,照在马蹄上:“小弟不过是在马蹄铁缝儿里敲了根铁钉。初时不深,马也不疼;待得跑到了合适的路程,钉子尖儿扎进肉里去,马就疼了,便得停下来。”   贾鲁惊呼一声,忙凑过去瞧。果然在马掌缝儿里瞧见了那铁钉。   兰芽叹口气:“大哥别心疼,我钉的时候就计算了分寸。这钉子也不是我这毛毛糙糙的手钉的,我是央了宫里专钉马掌的老伴伴帮的忙。他们手下极有准头,大哥放心。”   贾鲁用刀尖儿将那钉子剜了出来,片时静默之后,他脑子随之一转,便侧头来瞧她:“小兄弟,你又想借此提点我什么?”   “没有啊。”兰芽摊摊手:“只不过我听说大哥来了,又不方便在宫里跟大哥攀谈,便用了这个伎俩,在外头拦下大哥,咱们叙叙旧嘛。”   贾鲁只能无奈摇头。情知她有鬼,却一时猜不中,便只能掠过不谈。   “倒是小兄弟,怎知我来灵济宫?我分明简装易从,就是为了不让外人知道我来了。”   兰芽轻轻一笑:“说来简单。是孙捕头他们不放心你独闯灵济宫,怕我们大人给你什么排头吃,便暗地里找到我,想让我从中调和。”   “原来如此。”贾鲁悄然挑眸去望兰芽:“……却没见你去呀。”   “谁说我没去?”兰芽笑了笑,可是那笑意却有些虚浮:“我不过没进去罢了。”   .   听说贾鲁去了,她倒不是真的如孙海般担心贾鲁会遇见危险,她却直觉有事,便未做耽搁直奔半月溪。初礼循例拦着,她伸手卡住初礼的脖子,喊声警告:“你替大人守着门,原是为保护大人安全。可是我告诉你,你此时若不让我进去,你反倒会害了大人!”   初礼脸上鞭伤尤在,吓得有些退让,不过依旧不肯就此妥协,只问:“那要请兰公子明言,大人究竟有何危险?”   兰芽便一声冷笑:“初礼,别让我以为大人平素说话,你从来一句都不偷听的!我敢打赌,此时房内大人跟贾鲁说了什么,你早已听了个囫囵!”   初礼满面惨白:“兰公子,慎言!”   兰芽轻哼:“你先别忙着分辩,我没想追究你这事。将来你若有向外泄露,大人自会剥了你的皮——我现在不过要跟你印证一句话,我若说对了,你便让我进去!”   初礼讷讷道:“兰公子请讲。”   兰芽深吸口气,闭了闭眼睛:“……曾诚死了,是不是?他没有死在紫府的手里,却死在了贾鲁手里,对不对?”   初礼面色又是大变,惊愕望向兰芽,不由自主点了点头。   “是了,是有人要害大人!”兰芽指尖抠进初礼皮肉里去:“你还拦着不让我进去么?”   她悄然走到窗下,没让初礼通禀,却恰巧听见了贾鲁的那声嘶吼:“是谁嘱咐我,要我一定设法将曾诚从紫府手里抢过来的?是谁托付我,一定要留下曾诚活口的!”   兰芽怔忡半晌,便没进去,而是掉头出了半月溪。继而央告了马厩里的老内侍,给贾鲁拴在外头的马匹暗钉了钉子。   .   见兰芽神色有异,贾鲁便叹了口气:“小兄弟你将我拦在此处,便是有话要问我。既然已经说到这个地步,你便问吧。”   兰芽笑了声,转头望天上那一弯新月:“……我去江南之前,曾在大哥的顺天府窝了一个晚上。咱们兄弟还曾抵足而谈。”   贾鲁心跳一停。   兰芽缓缓说道:“……那晚,我总觉自己睡得沉了些。”   贾鲁结舌:“那,那是你太过疲倦了!”   “胡扯。”兰芽转着扇子,绕着他打转:“我就算再累,警醒绝不会褪尽。况且小弟就算与大哥再熟络,却也自幼没有与人抵足而眠的经验;更何况,翌日小弟便将独下江南,心中难免为将来惴惴不已……如此,又怎么可能睡得那般沉?”   贾鲁真想背过身去,不让兰芽瞧见他的脸。   兰芽便越发笃定:“还有,我们大人究竟是何时嘱咐了大哥,关于曾诚之事的?”   贾鲁懊恼不堪,双拳握了握,只得长叹一声:“小鬼头,果然什么都瞒不住你!好,为兄坦白就是——那晚,的确是司夜染来过了!”   .   兰芽心下呼啦一热,忍不住回想起她那晚孤寂一人走入庞大黑暗时的心境。   还曾躲在墙角,自欺欺人过一回,说就算背后再没人跟来,就算再听不见半点心安的脚步声……小爷也什么都不怕!   却原来,却原来……   她面上却只淡淡点头:“我知道了,多谢大哥。”   贾鲁却狂躁得安静不下来。他当然不愿意告诉兰芽,那司夜染在窗外用了香药,将他二人都迷睡了,他堂堂贾鲁竟然事先没有半点觉察!   该死的司夜染,他那晚好不容易逮着个机会跟小兄弟抵足同眠,正想借此能多亲近亲近,可是话都没说得几句,就那么睡死了!   到后来,竟然是被司夜染拽死狗一般,将他活活从床榻上给拖出门外,掼在冰凉的地下,又被司夜染一桶冷水给浇醒的!   堂堂顺天府啊,堂堂守卫天子脚下的京畿首府,里里外外那么多人,竟然被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平趟脚下,无人察知!   他情何以堪!   那晚司夜染甚至满脸的杀意,踩着他脖颈警告他,若再敢随随便便诳她同床共枕,他下回绝不仅仅只是这样手段而已……   贾鲁郁卒,男人做到这个份儿上,当真不如死了!   更郁卒的是,他打死不想告诉小兄弟的这件事,竟然还被小兄弟自己给猜着了……   他那晚问司夜染,怎会明知兰芽要去江南,他竟然也不拦着?而且既然已经来了顺天府,怎么不将兰芽带回去?   那晚的司夜染抬头望月,清冷如月,却也孤寂如月地道:“……她想办的事,谁都拦不住她。即便拦住她这一回,她迟早还是会尝试第二回,第三回。她既要去,便让她去吧。”   然后谈及曾诚……   .   兰芽自己的情绪都调整好了,却讶然只见贾鲁还没回神儿呢。攥着拳头站在那儿目光发直,面上一时红一时白,怪吓人的。兰芽便急忙拍了他一下:“大哥?你怎了?”   贾鲁回神,慌忙掩饰,道:“呃,又想起曾诚的死,恨便难消!熬到天亮,看我不打上紫府大门去!”   兰芽轻叹一声:“大哥,听小弟一言,你千万别去。”   兰芽将当日贾鲁接收曾诚前后的情形问了一回,便更是摇头:“紫府算计得明白,人家将曾诚交到你手上时,是活的;且大哥还带了刑部的人去验,不是也证明紫府没下毒,亦没给曾诚大刑?大哥即便闹上去,只是意气用事,半点证据都没有的。”   “反过来,倒让紫府捉到大哥把柄,顺便道一声刑部办事不利……到头来,只会让皇上更加不信任刑部,而将刑狱大权更多交给紫府!”   兰芽望着贾鲁眼睛:“大哥一身,不光牵涉顺天府,更干系到刑部声誉。甚至再往深说,也关系到万阁老,甚至是贵妃娘娘……所以大哥绝不可莽撞。”   贾鲁缓缓点头,“只是要吞下这个哑巴亏?”   兰芽点头:“吞。不过只是暂时。卧薪尝胆,还恐没有来日?”   .   两人索性并肩坐下来。   贾鲁道:“依你之见,谁是凶手?”   兰芽又转了转扇子:“动手的是谁,也许不那么重要;要紧的,是增城之死背后的那些真凶……只要曾诚一死,在他手里买过盐引,凭盐利发财的那些罪人,便死无对证,逃得一安。所以真凶是那些人,那个凶手不过是替人做事罢了。”   兰芽便将在江南所获知的曾诚与盐事都说与贾鲁听。   贾鲁出身刑部,一听就通,也是愤愤一捶地:“这帮罪臣孽子!”   兰芽偏首望来:“大哥,小弟想管一管这件事。只是不知大哥是否愿意帮小弟一把?”   贾鲁缓缓扬眉:“曾诚已然死在我手上,这个烂摊子我想推也推不掉了。那咱们就联手,好好儿地闹它一场!”   .   两人聊完了,天   色也已不早。贾鲁坚持先送兰芽回灵济宫,兰芽却死活推拒。   贾鲁无奈地笑:“你瞧你,从咱们俩在教坊司相识,你便不准我送你;到了此时,还是这个脾气。”   兰芽含笑:“大哥先回去好好理理曾诚的死因吧。朝廷必定要过问的,大人总要答对。”   贾鲁长叹口气:“没错。估计明天,皇上就得召我进宫。”   兰芽推贾鲁:“大哥快去。小弟自回宫去。大哥放心。”   此地距离灵济宫不远,明里暗里也都有守卫,贾鲁便放心先上马走了。兰芽却没急着走,依旧坐在原地,抱着膝盖,前后左右地又思量了一回。   面上若欢若怅,半晌才恢复了平静。   她拍拍P股起身,这回可加了十倍的仔细,前前后后看了几回,确定身后再没“尾巴”,这才奔邹凯的府邸去。   .   这回没费什么周折,兰芽便轻易登堂入室。   这回邹凯更一副衣冠周正的模样,不似才从睡梦中被惊醒。   兰芽行礼后便笑:“侄女还担心今晚又要叨扰伯伯休息,不过看样子,伯伯尚未宽衣就寝。”兰芽望一眼窗外:“天都快亮了,伯伯宿夕忙着公务么?”   邹凯小小惊讶,不过很快恢复,只笑:“听闻今天司夜染从江南回来了,老夫便想着侄女你极有可能今晚会来。老夫便一直等着。”   兰芽满面感动,又深施一礼,再起身时已然满眼的泪:“伯伯倒让侄女想起了爹爹……”   邹凯起身轻轻拥住兰芽肩头:“好孩子。你爹爹虽说不在了,凭我与你爹爹莫逆之交,便要如你爹爹一般保护你,疼爱你。”   兰芽破涕为笑,转瞬却又红了眼眶:“那伯伯怎会送凉芳那四人进灵济宫去?伯伯不知,那四个人惯会欺负人……”   邹凯皱眉:“怎地,他们竟然敢欺负侄女你?”   “哼,他们倒是暂时没敢。”兰芽露出小女儿情态,娇嗔地道:“不过他们先从伺候我的人身上下手,这便明摆着是要跟我过不去!”   兰芽扭股糖似的扯着邹凯衣袖:“侄女相信伯伯疼爱如父,伯伯是绝不会故意送人进去欺负侄女的……那侄女便只能猜测,伯伯送他们进灵济宫去,便是有所部署。”   兰芽仰起娇憨小脸儿:“难不成伯伯是要他们四个进宫去帮侄女的?”   .   “呃,这个……”邹凯有些应对不暇,目光频闪,之后按住兰芽手臂,叹了口气:“正是。侄女你果然冰雪聪明,不输父兄,能这样快猜到老夫用意。”   邹凯说着拉兰芽坐下,叹了口气:“好歹,你是个女孩子家。虽说现在年纪小,身量没完全长开,尚能依靠女扮男装暂时骗过那阉人去……不过终究非长久之计。老夫担心他一旦发现你是女儿身——便会对你,对你……况且此时坊间早有传闻,说你做了他的新宠……”   兰芽聪颖点头:“伯伯于是送了凉芳四个进去,一来协助侄女,二来亦可帮侄女抵挡床笫之灾……”兰芽说着噙泪跪倒:“多谢伯伯为侄女思虑周详。”   兰芽垂首道:“怪不得凉芳对侄女颇多不敬,原来就是故意瞒过人眼,让司夜染想不到我们是一处的!凉芳可真了不起,连我都给骗过了。我定要跟凉芳多亲多近,好好学学。还要伯伯设法与凉芳打个知会,让我们俩可以多多亲近。”   邹凯尴尬笑笑:“呃,呵呵,好。”   兰芽翩然福身:“多谢伯伯。”   邹凯扶起兰芽,语声沧桑:“孩子,记住,这一切都是为了给你爹,给你全家人报仇。司夜染不好对付,你一个小孩子绝不是对手,所以伯伯必定要替你出头,你放心。”   兰芽眼中一热,点头。   邹凯望着兰芽,缓缓道:“……于是司夜染的一言一行,孩子你也要都及时说给伯伯听。来,先告诉伯伯,这一趟江南之行,他都说了什么,又做了什么?”   -   【大家说想看兰与染的并肩作战呀?咳咳,话说早已开始了,乃们米发现咩?周末愉快,明天见。】   谢谢如下亲们:   6张:小胖妞   1张:yyloh、wangjuefang、lbqing   旧木的鲜花~ ☆、129、你欠我的(万字)   兰芽出了邹凯的宅子,如心满意足的小孩子般开心前行。直到转过街角,她才缓缓收了笑,倚住墙角转头回望。   邹凯府中,是否会派人跟上来?   她忍不住又想,独下江南前夜,司夜染既曾跟着她去过顺天府;那么她去邹凯府的时候,司夜染是否也跟在后面?   而她与邹凯私下见面的内情,是否也早已被司夜染捏在掌心糌?   如此想来,邹凯防备司夜染,想要获知司夜染一言一行的动意,倒也有情可原。   她蹲了一会儿,见邹凯府并无人跟上来,方轻叹口气,垂下头走回灵济宫去。   .   顺天府,贾鲁与叶黑等人连夜查验曾诚尸首楮。   冰窖里,叶黑准备好了,向贾鲁问一声:“贾侍郎,下官可以动手了么?”   贾鲁面上白了白:“动吧。”   孙海以为贾鲁终究是年轻公子,虽然会断案,却终究见不惯血腥的,便走到贾鲁身边道:“验尸没什么可怕的,大人别怕。”   贾鲁眉毛抖了抖,轻轻点头:“好。”   叶黑是刑部的人,跟顺天府捕头孙海没什么太多交集,孙海不知他手段他也理解。于是他只是简单抬眼瞭了孙海一眼,便从包袱里抽出砍刀、斧头、锯子……   孙海都看傻了。当了捕头这些年,还没见过仵作用这样工具的。   ——确定不是木匠么?   接下来……叶黑便分别使用刀片划开皮肉,斧子打断骨头,锯子锯开关节——不过片时,所有人都无法继续直视,忍不住背转过去。两个负责记录与勾画图影的文书更是直接扔了毛笔,蹲到墙角呕吐起来。   冰窖石壁之上,映着惨白烛火,只能看见叶黑抡圆了膀子,大刀阔斧乒乒乒、乓乓乓。烛火虽幽微,却也能辨认出随着刀子斧头飞溅起来的碎末……   孙海觉着自己是个捕头,别人都可以背身、或者蹲下去吐,只有他必须脸不改色心不跳。可是当越来越无法忽视石壁上那些飞溅起的碎末时——他依旧瞪大了眼睛,保持着原来的姿势,直接向后躺倒……   幸好孙海醒得快,撞到后脑勺之后便疼醒了,一骨碌爬起来凑到贾鲁耳边去,声儿都变了:“大、大人!这,这可不行!没、没见过仵作这这么验尸的!连个囫囵尸首都不给留下了,还,还怎么让曾诚入土为安?”   一个勾画图影的文书吐够了,扶着墙起来,也虚弱地道:“大人,这的确不合规矩。不说入土为安,等紫府听说了曾诚死讯之后,定来插手,到时候咱们总不能这么零碎儿着给他们看……”   叶黑一般继续乒乓,一边抬眼瞄了他们几个顺天府的一眼,冷哼了声:“老叶我不才,祖上就是屠户出身!在老叶我手里,管它什么死人肉,还是生猪肉,统统这个法子处置!”   孙海等眼睛都直了。   贾鲁无声盯着那一滩狼藉,幽幽道:“囫囵尸首,原比不上还他一个真相重要。只有帮他查明了凶手,他才能真正入土为安。”   贾鲁说完走到叶黑身边问:“可查出什么异样?”   叶黑这才搁下砍刀、斧头,叹了口气:“食物没毒。”   “骨殖里亦没有异样。”   “通身上下关窍,包含全身穴道,俱都没有异物。”   “汗毛孔里的余渍已没有半点染毒迹象……”   贾鲁眸色愈深:“所有常规害人的法子,咱们都查验尽了。凭咱们刑部与紫府斗法这么多年,紫府那些手段,咱们也没有不了解的——当真是奇了,怎地就找不到曾诚死因?”   冰窖里一时静默下来,众人都盯着贾鲁,看他独自托着下巴,绕着一滩零碎儿了的曾诚尸首,前前后后地绕圈子。   思路受阻,贾鲁强令自己暂时去想别事。便不由得想起之前与兰芽的见面,想起那小鬼头凭一根铁钉便撂倒了他的马,让他在预定的地点自己停了下来……彼时她目光如璃,晶亮望住他,问道:“大哥在找什么?大哥以为小弟是用外物困住大哥的马匹的?”   贾鲁一拍巴掌:“不在外物。死因在内!”   叶黑一怔:“侍郎说什么?”   贾鲁眸光生动起来:“咱们了解紫府,紫府亦了解咱们!所以他们这回,绝不会用常规手段。老叶你想,用外物杀人,兜圈子不说,还总会留下痕迹,他们自然不想让你老叶给查到蛛丝马迹;那么问题一定出在里头——是曾诚自身的毛病!”   贾鲁连夜又请了邢亮来,死人活人的法子兼用。邢亮果然发现了问题,对贾鲁道:“曾诚脏腑虚弱,死在脏腑出血。”   叶黑闻言一皱眉:“那就是生死有命,竟捉不住那帮阉人的把柄了!”   邢亮道:“……倒也未必。下官为医者,却也知倘若医者不怀仁心,不治病灶,反而加以利用,那便是天衣无缝的杀人手段。”   .   天刚亮,兰芽就被从双宝给央告起来   。   双宝懂规矩,没敢砸门,更没敢嚷嚷,他就跟个小虫子似的守在窗根儿底下,句句连声地不停嘀咕,到底把跟兰芽下棋的周公老爷子给磨叽走了,兰芽只好闷哼一声起身。   双宝为难道:“奴婢知道公子昨晚回来得晚,今早上必得要补眠的,只是事情来得急,奴婢也实在没有法子……”   “说吧。”兰芽使劲儿睁着睡眼。   双宝嗫嚅道:“奴婢兄长来了。非得要见公子。奴婢怎么劝都不行。”   兰芽瞅着双宝傻笑:“你兄长这么大清早地来,却要见我做什么?我什么时候儿,认识你兄长了不成?”   双宝为难地想了想:“其实公子与奴婢兄长早有渊源,公子想是忘了。”   兰芽没好气道:“什么渊源?”   双宝叹了口气:“当初,奴婢挨了公子刚进宫时候儿的那回打……大人不落忍,便叫花二爷带了银子去奴婢老家。老家不敢怠慢,让哥哥嫂子进京来给大人磕头道谢,顺便也能瞧瞧奴婢。结果因祸得福,大人还设法给兄长安排了个官职……”   兰芽有点清醒过来,眼珠一转:“什么官职?在哪儿听差?”   双宝眼中这才微微露出点笑意:“当个皂隶,供职在——顺天府。”   兰芽心底仿佛有一扇窗户,被呼啦捅开了一般。她一下子就全醒了,伸手一推双宝:“妈蛋,我懂了!带我去吧!”   .   双宝的兄长却没双宝那么清秀伶俐,看上去只是个眉眼平和的男子。也许年少时亦曾有过如双宝一般的清秀伶俐,后来却在平淡且艰辛的岁月里点点打平,变得这样眉目平和。   兰芽心下幽幽一叹,不由得想到司夜染,又想到她自己。此时尚可快意恩仇,是不是还都因为年纪尚小的缘故?倘若再过十年,甚或只是五年,便也会被岁月打磨尽了所有的棱角?   看兰芽这么盯着兄长,抿着唇严肃地不说话,双宝有些紧张,低低问:“公子,可是兄长有哪里让公子不快?”   兰芽忙摇头:“不是。我只是好奇,大人将你兄长安置到了顺天府,是如何瞒过贾鲁那双眼睛的。现下我能想到表层缘故:你跟你兄长,面相上倒并不怎么相像。”   双宝一笑:“不光如此。再者,奴婢身在灵济宫内当差,极少出宫,试问贾大人如何会留意到奴婢这个小小角色?还有……奴婢自净身起,按规矩便已然是转世为人,跟家里人切断了一切联系。姓氏都不再用了,就算外头人查,也查不到奴婢跟兄长的半点瓜连了。”   兰芽暗自哼了一声,越发确定这绝对是司夜染故意安排的一步棋。却是借了她曾经冤打双宝的缘故,让她心下颇有些不爽。   .   废去了周折,兰芽直接换了双宝的衣裳,跟双宝的兄长出了灵济宫。   到了宫外,双宝兄长便将贾鲁带人昨夜验尸的情形都跟兰芽说了。还拿出张图影来,仔细将细节也都指点明白。   兰芽一怔:“你如何知道这么多?”   双宝兄长拱手:“卑职不才,昨夜验尸,卑职就在现场。”   兰芽眯眼:“你不过小吏,如何能有机会参与?”   双宝兄长面上微微红了红:“班门弄斧:卑职正是顺天府负责勾画图影的文书。”   兰芽也一挑眉。   双宝兄长一揖到地:“当初冯谷一案,还是被公子一语道破那图影不尽不实……那幅图影,正是出自卑职粗笔。”   许多片段情景,宛若蝶翼,纷至沓来。兰芽笑起来:“原来是这样。你兄弟没说错,咱们果然深有渊源。”   兰芽这才正式偏头望他:“该怎么称呼你?你该不会叫大宝吧?”   双宝兄长也笑:“自然不是。双宝是进了宫,按着宫里的辈分重改的名儿。卑职姓唐,双名光德……”   兰芽朗声笑:“咳,那双宝就该是‘糖宝儿’了,好听,哈哈!”   唐光德便也笑了。   兰芽却缓缓收了笑:“是大人让你来见我的么?”   唐光德却摇头:“不是。大人没想让卑职这样早暴露身份。是初礼公公私下里找了双宝,双宝再设法找到卑职。”   “初礼?”   “正是。据双宝说,礼公公说公子说过,曾诚之死是有人要害大人……卑职也恰有此担心。”   兰芽怆然一笑:“想来今天一早,贾鲁便定会先奔北镇抚司狱,查问所有探访过曾诚的记录。”   唐光德由衷拜服:“正是!这个时候怕已然查完了,于是初礼公公等,便都要等兰公子赶紧拿主意!……尤其,此事最好暂且不要让大人知晓。”   兰芽点头:“紫府给贾鲁的记录里头,一定有‘曾诚旧人’——怕就是凉芳。而一旦坐实了是凉芳,那么就自然会联想到大人——谁让凉芳此时就在灵济宫中,是大人的娇客!”   “如此一来,便所有人都会相信是大   人派凉芳杀了曾诚,继而有心之人便会将大人与江南盐弊牵连到大人身上!”   此时兰芽都觉浑身冰凉:“如此一来,大人非但不敢再碰江南盐弊,否则那些人便会将所有事情都冤到大人头上,将大人诬蔑为首犯!”   “他们是要一箭双雕:害死大人,或者迫使大人不敢再碰盐案!”   唐光德也听得目瞪口呆:“卑职不知盐案,听公子这样说,那些人果然是居心叵测!”   兰芽面色苍白下来:“……更糟糕的是,恐怕紫府亦牵涉其间。这便不止是办几个地方官员那么简单,更有可能要直接面对紫府。”   唐光德急问:“公子,该怎么办?”   .   兰芽马不停蹄,直奔顺天府。   在大门口,正堵着刚从北镇抚司狱回来的贾鲁。   兰芽扯着贾鲁进屋,也不绕弯子,直接问:“大哥在诏狱那边查到凉芳了吧?”   贾鲁吓了一跳:“你怎么知道?”   “快说。”兰芽盯着沙漏,心急如焚:“过了辰时,怕皇上就要召见你。趁着现在,大哥赶紧与我说清楚!”   贾鲁便道:“我是查到了凉芳。北镇抚司方面说,虽然曾诚是朝廷钦犯,然凉芳是他宅内人,更兼之此时是灵济宫中人,是带了灵济宫腰牌去的,于是狱卒未敢拦阻,亦未敢监视在畔。”   “只隐约瞧见凉芳是带了一壶酒去的,劝曾诚喝了几杯酒。此后曾诚再没见过任何人,没进过任何饮食,待得天亮之后便交付给了我……如此看来,此事唯一的嫌疑,便是凉芳!”   兰芽闭上眼:“大哥若这般禀告朝廷,任何人都会在凉芳背后,直接想到我们大人!”   “没错!”贾鲁忍不住冷笑:“你们大人也太过明目张胆!他派凉芳去害曾诚,却还装模作样要我保下曾诚的活口!如今曾诚死在我手上,紫府和朝廷便都不会放过,他正好可以借刀杀人,连带着将我也除了!”   贾鲁血灌瞳仁:“司夜染,好歹毒的心肠!”   .   眼见情势越发难以收拾,兰芽跳起来拍了贾鲁脑门一下,啪的一声,将贾鲁拍醒。   “你做什么?”贾鲁惊问。   兰芽叹了口气:“没错,司夜染就是心肠歹毒的人!只不过大哥你好好想想,凭他那歹毒的心肠、狠辣的手腕,他能做事做得这般浅显?若真是他干的,他会筹划得天衣无缝,既达到目的,又让人找不到他的把柄!”   贾鲁紧吞几口气,盯住兰芽,被她面上光芒所慑,缓缓点了点头:“你说的,倒也有理。”   “所以方才的结论,拜托大哥切莫向朝廷提及。”兰芽恳切道。   贾鲁急得满头的汗:“你不让我说,可稍后见了皇上,你又要我怎么说!难道就让皇上以为,当真是我贾鲁与刑部办事不利,治了我的罪?!”   兰芽垂下头去:“大哥,我随你一起进宫面圣。”   贾鲁忍不住连声讪笑:“你?你又来了!我再说一遍,胆子大也没有你这么傻大胆的,那叫进宫面圣,你当是想见谁就见谁?就连你们大人都未必有这个胆子,凭你身份,怎么可能!”   兰芽淡淡从腰间解下一块铁牌,扬给贾鲁看:“喏,小弟好歹还有这面御赐的‘内宫行走’的腰牌。虽然不值什么钱,不过听上回那位守宫门的公公的意思,仿佛是可以凭着这面腰牌进宫面圣的……”   贾鲁眼睛直了直,伸手一抓兰芽手腕:“也是!我倒忘了你还有这么面宝贝。这便走吧,咱们进宫去!”   .   贾鲁带兰芽驰马而去,兰芽却坚持先回灵济宫一趟。   贾鲁拗不过她,只好先带她回去。兰芽自进宫门去,贾鲁在外头等。   兰芽进听兰轩,初礼后脚就闻声赶到。搓着手低声问:“公子可有主意?”   兰芽实话实说:“我现下也没主意。马上要随贾鲁进宫面圣,更无从揣测皇上态度,所能做的不过随机应变。”兰芽望了初礼一眼:“我总会尽我所能就是。”   初礼眼圈儿一红:“公子,奴婢当真能相信公子么?公子当真不会借机报仇,加害了大人?”   兰芽攥紧手中画轴。   妈蛋,她当然想的,她想得心都快跳出来了!   这又是绝佳良机,她只需推波助澜,那么这回司夜染就死定了!她就能为爹娘,为全家几十条性命报了大仇!   这个you惑,她太难抗拒。   她没回答初礼,攥住画轴就朝外走。初礼两步抢上来,扑通跪倒,伸手抱住她膝弯:“公子!奴婢求公子,万勿冲动,奴婢求公子救大人一命!”   初礼声泪俱下:“公子若肯应允,奴婢情愿为公子出气。公子这便鞭笞奴婢,哪怕打死奴婢,奴婢亦没有半句怨言。只求,公子这回,放过大人……”   兰芽回头,深深吸气:“初礼,你给我起来!灵济宫里没有秘密,你   这样哭喊,难道你想让凉芳他们全都听见!我当日鞭打你,也是为了试探你——我不信你不知道,这灵济宫内早已不是固若金汤,早已安插进了别人的眼线!”   “你是大人最贴身的人,我便担心你也是别人的眼线!”   初礼忍住哭声,流泪点头:“奴婢明白。奴婢亦相信公子,公子凡事皆有道理。”   兰芽以眼色盯住双宝守住门,低声急促地说:“你听我说,我是恨大人;我是没忘了报仇……可是,他总该死在值得的人手里!我不会让他死在别人手里,不会趁了那些乱臣贼子的愿!”   初礼点头总结:“公子的意思是,只许公子杀大人,而绝不准别人害大人?”   兰芽迷惘抬眸,目光掠过天际:“……我也不知道。时间紧迫,我已没时间与你多说。总之,面圣之时我会尽我所能!”   说罢推开初礼:“我走了!”   兰芽奔出宫门,迎面正撞上急匆匆而来的息风。   兰芽明丽一笑:“风将军,别来无恙乎?”   兰芽想,当是初礼暗中与息风通气,息风这才赶回。   息风砰地一把攥住兰芽手腕:“你若有半点行差踏错,虎子便活不过今晚!”   兰芽冷笑:“风将军终于敢在我面前提虎子了?那好,我也回敬将军一句:虎子若有半点闪失,大人便以命偿!”   “你敢!”息风低低嘶吼。   兰芽毫不胆怯:“大人在你们心中,重过天下;可是我要让你明白,虎子在我心底,亦毫不逊色。虎子的账,我会跟将军一点一点慢慢算。”   贾鲁在宫外瞧见,便扬声道:“小兄弟,可有麻烦?”   兰芽趁势一推息风,朝门外奔去,眉眼明亮:“没有!”   .   两人一骑,驰奔大内。   兰芽短促问道:“曾诚确切死因为何?”   贾鲁亦简洁答:“……蛊!”   蛊为小虫,肉眼难见,早早埋在曾诚脏腑之中,未经唤醒之时全无半点感觉。待得时机到了,以适当引子唤醒,那饥饿多时的小虫便会咬穿心肺,令曾诚内脏出血衰竭,令他痛苦死去……   兰芽小心吸一口气:“凉芳那两杯酒,本身没毒,却是蛊虫的引子。”   贾鲁点头:“没错。”   兰芽凄然一笑:“善用蛊的,皆是西南苗、瑶等人……这便更会联想到我们大人来自大藤峡的身份,便更坐实了我们大人的罪证!”   兰芽忍不住轻颤:“更严重的是,会让皇上以为我们大人不忘大藤峡旧事,心怀复仇之意!这便,会让我们大人死无葬身之地!”   贾鲁面色凝肃:“我也这样想。”   .   半月溪。   息风告进。   进门前初礼跟息风对了个眼神儿,向息风摇了摇头。息风点头应下。   书房里,司夜染却正在悠闲调香。仿佛这宫里宫外紧张到要死的气氛,半点都没有沾染上他的衣袂。   息风下跪施礼,司夜染也只是抬眼简单望了他一眼,道:“今天怎么回来了?”   息风拼力压住心上担忧,只道:“大人回京,属下本该来拜望。”   “出京回京,这么多年对我来说,早已是家常便饭。风,何用你这么多规矩?”司夜染却并不买账。   息风为难得没办法,只好闷声闷气说了声:“属下,属下想念大人了!”   “噗嗤……”司夜染竟被逗笑了,“风,我不好你这一类的。”   息风窘得满面通红:“属下,属下不是这个意思!”   “我知道。逗你罢了。”司夜染手上没停,散淡地笑,“看你一进门就紧张得什么似的,倒像天都要塌了。不过你既然说没事,那就放松些儿吧。”   息风盯着司夜染手里的香:“大人回京,怎么没进宫去面圣?”   司夜染点头:“帖子是递上去了,不过皇上未召见,我便也不宜强进。”   “皇上这次为什么不召见大人?从前,只要大人进了城门,皇上便要人巴巴儿地来接!”息风更是忧心。   司夜染自己倒没在意,只耸了耸肩:“暂时不见也好,正好让我有时间将这几品香调完。带回来那么些灵猫,难不成要皮毛俱在地就直接给皇上送进去?”   息风道:“处置这些香药,想御用监定有专人会做,又何必大人亲力亲为?”   司夜染摇头:“风,你又错了。香药,香药,是香,亦可为药。皇上用香一向谨慎,这灵猫香从来只信我亲手调的方肯用。”   息风面色变了变。这灵猫香在皇上那儿有特别的使用场合:都是皇上服用药散时候焚用的,而皇上服用药散,一向只让司夜染陪着。大人年纪尚小,身子还未完全长成,却要陪着皇上服药……在药散与香料双重损耗之下,司夜染真元被伤害不小。他们实在忧心不止。   息风便道:“大人……皇上的差事避不开,那素日便少些动香吧。或者交给下头人去做,大人从旁指点就是。”   司夜染未置可否,却并不想纠.缠于这个话题,于是道:“说说吧,是什么让你满面怒气?”   息风知瞒不过,便说:“属下在宫门口撞见贾鲁和兰公子……大人未免太纵着兰公子了!”   司夜染不在乎地一笑:“不是纵着她,不过是这些日子也顾不上她。她原没几个熟识的朋友,贾鲁算是一个,她去找他也是情理之中。”   司夜染目光幽然一转:“况且,贾鲁又不敢做什么!”   息风皱眉:“大人当真如此相信她?”   司夜染轻笑:“我不相信她。我相信的,是自己。”   .   贾鲁和兰芽进了乾清宫,皇帝远远独对着兰芽笑:“哎,哎哟,你来,来得好。朕,朕原本还想召、召你来着。”   皇上一时口吃得止不住,张敏连忙走上前来替皇帝解释:“兰公子,上回一见,皇上颇为欣赏公子画技。皇上这些日子画了好些画儿,说想叫你进来瞧瞧。赶巧儿灵济宫那边回话说,你跟着司公公下了江南采办贡品。皇上等了这好些日子,听闻你们回京了,便连贡品都没顾上,先想跟你谈画儿。”   眼前情形跟预想的,有点儿不一样。兰芽急忙趴地下磕头,“奴婢惶恐。”   皇帝便笑:“你,你惶恐什么?不,不必!惶恐了,心就颤了,手上便没了准头,还,还怎么跟朕谈画儿啊?”   兰芽索性豁出去,明媚一笑:“遵旨!不瞒万岁,实则奴婢也正想着要进宫来见万岁呢!因为奴婢路上画了幅画儿,自觉着还不错,便想献给皇上瞧瞧!”   “那,那好。快,快呈上来!”   兰芽起身抱着画轴走上前去,展开。正是她在船上时画下的运河两岸的景致。因一路远行,她这幅画儿便画成了长卷。   皇帝上眼看了,不住点头:“设色淡雅,笔意疏朗,甚有大家境界。难得你小小娃娃,就能有这样的心怀。”   “更难得,你画的竟然是运河水道,一笔纵贯南北。”   兰芽跪倒:“奴婢作画时曾斗胆为此画命名为《清明万里图》。如若皇上喜欢,奴婢想敬献给皇上。”   皇帝一喜:“好啊好啊!”转头对张敏说:“朕广有天下,却生长都在这京师禁宫之中。朕多想有机会也能沿着这运河南下,去看看江南天地。尤其,祭拜南京太庙。”   张敏面色微变了变,只赔笑道:“这画儿果然画得好。皇上这下可凭这幅画,丹青巡游运河南北了。老奴恭喜皇上,贺喜万岁。”   三个人就这么一唱一和,谈笑风生,倒委屈了个贾鲁独自跪在地上,插不上话,又无所适从。   兰芽不忍,便提醒道:“万岁,贾侍郎还在地上跪着呢。”   皇帝这才忽然想起来一般,愣怔一望贾鲁,然后转头望张敏:“朕召贾卿家入宫,所为何事来着?”   兰芽也傻了。   张敏倒是不惊不慌地答:“南京户部尚书曾诚……”   “哦!”皇帝恍然大悟,坐正了问贾鲁:“紫府来报,说卿家你从北镇抚司狱提走了曾诚,结果曾诚死在了你的顺天府里……贾鲁啊,你倒是说说,这是怎么回事?”   兰芽紧张得满手都是汗,冲贾鲁使劲使眼色,生怕贾鲁一慌之下,将司夜染给供出来。   贾鲁叩头上奏:“回禀万岁,曾诚他……”他顿了下,然后才说:“曾诚突发急症,脏腑出血,所以才一命呜呼。”   .   皇帝听完,整个乾清宫便一片静穆。   良久,皇帝忽然大笑了起来。   “哈哈,哈……竟然,是这个缘故?枉费了他们递折子、写奏章,各种嘤嘤嗡嗡的猜测。却原来只是急症,是天不假年哪~”   皇帝是在笑,可是兰芽却只觉脊梁沟的寒毛都一根一根地站了起来。   她转眸望贾鲁,心下满是感激。明白他这是给足了她脸面,当真帮司夜染隐瞒了——可是给出的这个理由,却怎么听都牵强,怨不得皇帝怪笑。   皇帝笑得转头对张敏说:“伴伴你瞧,这个曾诚可多会挑死的时候儿。他早不死,晚不死,偏偏要在被查出来他贪赃枉法之后,说死就这么痛快儿地死了!”   “如果早知道他会死,朕又何必这么巴巴儿地叫公孙寒他们将他从南京给朕解回京师来!他们当真以为,朕远在北边儿的京师,南京、江南便山高皇帝远,他们便可小楼自成一统了!”   张敏吓得也连忙跪倒:“皇上,皇上您消消气。他们,他们岂有能耐蒙蔽圣听!就算一个曾诚死了,此案也绝不会就此湮没,皇上必定还有法子惩治这帮罪臣!”   皇帝这才松了一口气,靠回去,点头道:“就,就是。他们,他们未免小看朕!小、小看了这么多年,朕,朕也要好好给他们一点龙威看看!”   兰芽惊得趴在地上,悄然去望贾鲁。却见贾鲁也望过来,面色同样不好。   皇帝转眸望向贾鲁:“贾卿,朕不怪你一人。朕明白,不是你不小心,而是那些人合起了手来骗过你。你双拳难敌四腿,也是难为了。不过朕却要责成你,速速查清曾诚真正死因,抓住凶手!”   贾鲁连忙叩头接旨:“微臣,遵旨!”   皇帝对贾鲁道:“你先下去吧。”   兰芽也趴地下跟着叩头告退,皇帝却幽幽道:“你留下。”   贾鲁不放心望来,却也无奈,只得随着张敏退下。偌大宫殿,只剩下皇帝与兰芽两人。   皇帝望着兰芽:“难得小六那孩子对你另眼相看,连下江南都要带着你同去。那你倒与朕说说,小六在江南都替朕忙了些什么?”   兰芽心便一沉。   .   事已至此,已无退路。   兰芽一笑:“皇上,奴婢方才斗胆献上那幅画,实则另有心机。”   皇帝挑眉:“哦?”   兰芽俯启:“请万岁容奴婢起身指明。”   皇帝点头:“好,平身。”   兰芽道御案边,左右看了一眼,瞧见云纹白玉螭龙笔洗里有清水,便伸手进去,蘸了水出来抹在画面上……画面一时变换,原来的山石树木被洇开,露出底下一层纸上绘着的人形来。   “哦?”皇帝也是惊讶:“竟然如此藏笔,却又丝毫不露!怪不得之前朕还诧异,缘何如此长卷上竟然没有一个人物,原来是都藏在下面。”   兰芽却笑不出来,跪倒启奏:“奴婢斗胆启禀万岁,请皇上龙目细细分辨那画上的人。”   皇帝定睛去瞧,片刻已见端倪:“虽说大部分面目,朕并不熟悉,不过当中有几个,朕倒是见过的。如此推衍,你画的实则都是朕的臣工吧?”   兰芽拜服。她画的的确就是运河沿途上船来拜见过司夜染的官员,兰芽不知他们具体身份,便都一一画了下来。皇帝的反应也属正常:当中许多是地方官员,属于外任,皇帝没见过;只有曾经做过京官,且有份上朝的,皇帝才会有印象。   也难得皇帝竟然能凭那几张脸,认人如此准。   兰芽深吸口气:“皇上圣裁。这些人,便都是运河沿途上船,向司大人送礼之人。”   皇帝一眯眼:“如此说来,竟然是整个江南至北,所有沿途官员都来给他送礼!小小一个司夜染,竟胆若此!”   皇帝气极,将桌上一方端砚扬手砸在地下:“张敏!传朕旨意,令司夜染即刻进宫,朕有话问他!”   窗外阳光筛下琉璃瓦檐,照在乾清宫地面满铺的金砖上,光影辉煌。   兰芽望着地面倒影,影绰绰仿佛又见了爹爹。曾有几时,爹爹便也跪在过她此时所跪的地方,聆听天音的吧?那时,爹爹心中,想的又是什么?   而此时,爹爹是否又在举头三尺处,俯望着她?   -   【万字更新完毕,明天见。】   谢谢彩的1888大红包+月票   3张:07042   1张:15869890313+花、wabls2011625   1388604570的10花、sunfumei的188红包。 ☆、130、论罪当诛   从小他就不是个娴熟的闺阁女子,且不说男装随爹爹前堂见客,为了画艺敢与那些朝廷大员当堂理论;她更离谱地砸晕了爹的书童,蒙混进使团,随着爹爹出使草原……   这些事全都离经叛道,是其他人家绝对不能容忍,甚至不可想象的。   更何况此事出在身为文华殿大学士的爹爹家里……此时朝廷对天下官员全都极为防备,所有官员都恨不得关门谢客、夹起尾巴来做人,只求不让朝廷捉到任何把柄。可是爹爹却依旧听任她,甚至由着她,不怕因她而引来任何非议糌。   尤其,她还冒了天下之大不韪,出身仕宦却拒绝缠足,愣是将自己这双天足留到十三岁。这在大明,便是闺女最糟糕的印记,甚至是找不到婆家的……可是爹爹不过一笑置之,听任她说将来草原纵马。   不仅如此,她从小念的书,根本不是《女则》《女训》,爹爹甚至劝说娘亲,不严令她非学女红……爹爹转而教她看《史记》、《资治通鉴》,让她跟家中男丁一样念《四书》《大学》;闲暇时让她翻阅的也都是《海外风物志》一类的书籍……每晚必留功课,撷取历史上某一乱世,令她独自思考,给出她自己跳出史书的意见。   在她心底,爹爹不仅是慈父,更是良师。   这样的爹爹在朝堂之上也必定是股肱良臣,而绝非是紫府污蔑的私结鞑靼的叛臣!   于是此时此境,她相信倘若换了是爹爹跪在她的位置,爹爹所想的一定不是一己的荣辱得失,而只会是关乎天下、辅弼天子。   在爹爹心中最重的,不是一己生死,而是这片锦绣如画的大明江山楮。   兰芽波涛翻卷的心,渐渐平静了下来。   .   张敏躬身袖手而来,向皇帝禀报说司夜染来了。   兰芽深吸口气,却没回头,亦未抬眼。   司夜染疾步而来,步履无声。行过三拜九叩大礼,五体伏地而不起。   皇帝盯着他,半晌没说话,面上亦无表情。良久,才缓缓道:“小六,南京之行辛苦了。”   司夜染头不敢抬,连忙道:“奴婢实不敢当。”   皇帝清冷一笑:“别不敢当。你这回南下而归,替朕带回不少好东西。南京紫金山上的灵猫,前些年几要绝迹,连朕想用些灵猫香都难足量。可是紫金山的皇庄自从到了你的手上,竟然重现生机……这回你带回的灵猫数量,竟然足够朕未来数年使用。”   “小六,真别说,紫金山的天荫地气,倒是与你相合。”   张敏听了皇帝这话,都是一惊。   兰芽听得心下凛然,却又一时听不明白这话中意思。只觉内有深意,急得额角沁出汗来。忍不住悄悄去望司夜染。   他依旧清静宁和跪在地上,衣不染尘,面白如霜。只有眼角不自知地,绮丽轻扬。   待得皇帝说完了,他从容叩首:“奴婢是在皇上身边长大,从小沾染的便是皇上身上的龙气。奴婢这回南下也是替皇上办事,身上更有龙隐相随……身在紫金山上时,奴婢不是司夜染,而只是皇命钦差,是代表皇上叩开紫金山天荫地气的大门。所有收获,也都是皇上龙威庇佑,是太祖皇帝与孝慈皇后对皇上的疼爱。”   兰芽心下一跳,这才想起太祖皇帝朱元璋与孝慈马皇后合葬的孝陵,正是在紫金山南麓玩珠峰下。皇帝之前所说,想南下拜祭南京太庙,便也意指拜祭太祖皇帝与孝慈皇后。   可是皇帝却为何对司夜染一个阉人说这样的话?   皇帝听到太祖皇帝与孝慈皇后,便怆然起身,立在御案后感伤不已:“真可惜,身为太祖子孙,朕竟然这么多年没有办法拜祭墓前。”   张敏忙劝:“京师与南京,山高水远。皇上一馈十起,日理万机,又哪里能轻易离了京师?太祖皇帝与孝慈皇后在天有灵,定然都会明白皇上一片孝心。”   皇帝忽地转眸来望司夜染:“只是那紫金山上,却并非只有孝陵一座皇陵。”   司夜染淡然叩头:“奴婢浅陋,只知紫金山上一座皇陵,不知另有皇陵。”   皇帝又凝视他良久,方缓缓坐下。   这一席话来话往,听得兰芽心都揪了起来。隐约能听懂什么,却分明没有找到关窍。她心急如焚,却不敢有半点显露。   看皇帝终于坐回去,兰芽忙清了清嗓子,朝上叩头。   皇上这才想起来一般,笑了声:“哦,朕倒是忘了你。”   兰芽不由皱眉。皇帝之前跟贾鲁说忘了因为什么召贾鲁进宫,此时又说忘了……皇上当真是这么健忘的人么?   皇帝便换了与兰芽的话题,对司夜染说:“朕今日是召你灵济宫的人进宫来说说画儿。真别说,小六你延揽到身边的人呢,个个虽然都是年纪不大,却都聪明灵秀。倒是极有你从前在朕身边的风采。”   司夜染这才终于分了一寸目光,瞟向兰芽一眼,“奴婢实不敢当。”   皇帝话锋一转:“他   献给朕一幅画儿,叫《清明万里图》,画的就是小六你沿运河一路行船的风物。顺便也向朕提及你在南京的经历……”   司夜染目光一寒,无声斫向兰芽来。   兰芽感知,却只能深深垂下头,不作回应。   皇帝盯着他们二人看了一晌,才干笑了一声:“小六啊,你这孩子什么都好,只是有一点朕不喜欢:你小小年纪,却太过老气横秋——你说你到了南京呆了那么些日子,也不好好欣赏一下金陵风光,你天天都窝在紫金山的行邸里干什么?朕是要你办差,却没说要关你入监,你却把那行邸当成了牢房。啧啧,你这孩子,当真暴殄天物。”   司夜染面上不露声色,私下里却狠狠地舒了口气。   便忍不住再转眸望向兰芽去——   她依旧还是原来的姿势,没动过,不过他还是瞧见了她眼角眉梢悄然滑过的一丝狡黠……就像林子里那又小又凶又丑的灵猫神情。   害他白白虚惊一场。   皇帝又道:“你的心思,朕也明白。你不想私结南京官员,是叫朕放心。可是你上了船之后,怎地却忍不住了?”   皇帝转向张敏:“伴伴,将这幅画儿拿去给他瞧瞧,倒要看他还能如何抵赖?!”   .   贾鲁出了乾清宫,本想在外头等着兰芽出来。   却没想到一出门就撞见万家的大管家万有。贾鲁皱眉问:“你怎么来了?”   万有急忙施礼:“盛三爷,老奴恭候多时了。快随老奴回府,老爷想见三爷。”   贾鲁忍不住呲牙:“盛三爷?谁是你们万家的盛三爷?我叫贾鲁,与你们家老爷不过同朝为臣罢了,并无半点私交!”   万安曾给贾鲁取名“万盛”,只不过贾鲁自己不想要。入学之后直到科举,便什么都给改了。只是万有得循着万家的称呼来叫。   万有只能陪着笑:“实则老爷昨晚就听说了曾诚死讯。老爷便担心三爷,昨晚整夜不曾合眼,今天一早就打听着顺天府那边的动静。当听说了三爷入宫面圣来,这便叫老奴早早到宫门口来候着。”   “三爷,听老奴一句劝,不管三爷认不认,血脉亲情总是割不断的。”   贾鲁一声冷哼:“算了。你们家老爷那么高的门第,倘若缺儿子了,只需登高一呼,那普天下便有乌央乌央的人来主动改姓归宗。不过我贾鲁,不稀罕!”   万有倒也不慌不忙,一径躬身陪着笑:“三爷说的对,老奴也敬佩三爷血性。这大明天下,也就唯有三爷您半点不仗祖荫,放着咱们万家这样好的门第而不在乎,自己争取到今日地位。老爷虽说有些唏嘘,不过每每总是忍不住与人炫耀一番,都说万家子侄是不少,却个个都比不上三爷。”   万有凑近一步:“老奴却要说句实话:三爷就算不为自己打算,却怎么不为夫人打算?眼见夫人年事渐高,将来入土之后,难道还要做个不进祖坟家庙的孤坟野鬼?只要三爷肯向老爷低低头,就算夫人是外来的,老爷难道心里还不因为三爷,而将夫人看得如大夫人一样的地位?”   “再者……老爷终究身在官场数十年,对朝廷内外的情势早看得真真儿的。此时三爷被困在雾里,何不去听听老爷的见解,又何必这样自困迷津?”   贾鲁闻言便一眯眼:“你是说,他有法子帮他们?”   万有左右望了一眼,笑了:“三爷这是说的哪里话来?老爷不会偏帮任何外人,老爷只会帮自己的儿子。”   贾鲁回头又望了望那巍峨森严的宫禁,依旧无法知道兰芽和司夜染在里头的半点消息……他便一跺脚:“好,我跟你去!”   .   司夜染展开画卷,看见了那被水洇开的隐笔。那些人物均工笔细勾,栩栩如生。想抵赖都抵赖不掉。   倒是不知,她何时这样有心地都画了下来。而且数十个人物,均将面貌特征抓得如此精准。   当日在船上,他也早知道她在画画儿。初礼并非没提醒他防备过,初礼也曾将那幅画偷来给他瞧过……别说初礼,就是他自己,当时都未曾看出什么来,绝没想到画下有画。   司夜染看完了,忍不住扭头再看了看她。   几乎是含笑向张敏递还画轴,俯首叩头:“回万岁,她画的不错,奴婢的确是曾经在船上见过这些官员。奴婢也的确收下了他们的礼物。”   皇帝勃然大怒,砰地一砸御案:“司夜染,你好大的胆子!你一个小小阉人,不过替朕办差,却一路百官跪迎、百般趋奉,那阵仗倒不下如朕亲临!”   “朕知道你还会说什么皇家威仪,说什么钦差气度,皆源于朕躬。那你收受贿银,沿途搅扰官民,难道这也是朕叫你去做的不成?!”   张敏更颤颤巍巍展开他方才记录下的纸笺,一字一声,将沿途官员的职衔、姓名、所送礼物等,清清朗朗地念了出来。   正是当日在马车里,司夜染丢给兰芽看的那个簿子上的记录。虽然不全,不   过却也大致涵盖了开初几页的主要内容。   司夜染便又扭头望向兰芽,目光如冰。   兰芽忍着,没回眸望他。惊讶么?还是在后悔当日给她看?   或者是没想到她竟然能背下来这么多?那他就是太小看她了,从小念书,爹要求她通篇背诵,背不下来便要加罚一篇……经年累月下来,她虽不敢说过目成诵,却也绝不含糊。纵然无法全篇都交给皇帝,然当中关键者绝不放过!   司夜染收回目光,叩头向上:“奴婢不敢抵赖。这些,确有其事。”   “好,好……”皇帝气得手腕轻颤,不屑再与司夜染说话,转向兰芽问:“依你看,他该当何罪?”   兰芽这才偏首,静静抬眸望向司夜染。   天光明净,大殿辉煌,他直到此时竟然还不慌不忙,仿佛万千成竹在心。   兰芽便收回目光,嗓音清灵:“回禀万岁,司夜染上负皇恩,下乱吏政,论罪,当诛。”   .   贾鲁走入万府,目光望向堂屋里那个干瘦的老头儿。   那老头儿听见了脚步声,缓缓转身来,逆着光迎向他。   天光照进门棂,照亮老头儿的眉眼。一条长脸,一部白须,纵然满眼的精明,却也终究败给岁月,有些弓腰而直不起了。   这就是当今内阁首府,号称“万岁阁老”的外戚万安。   贾鲁皱了皱眉,施礼道:“下官贾鲁见过阁老。”   万安叹了口气。他明白,这个儿子虽然肯来,不过在他面前还是要坚持当“假”的。   贾鲁懒得兜圈子,万安便也开诚布公:“知道为何司夜染此番回京,皇上却并未第一时间召见他么?”   贾鲁摇头道:“阁老别卖关子了,下官只想听有用的。”   万安无奈道:“那是因为江南沿途,早有雪片一般的奏章飞来,个个都是参奏司夜染强索贿赂的!”   所有地方奏本,都要经过内阁,作为首辅,万安自是最清楚。   贾鲁也是皱眉:“他竟然又做这样明目张胆的事!”   耳边,却又传来兰芽那清凌凌的嗓音:“……凭他做事,怎么会这样莽撞?”   贾鲁便皱眉:“阁老已是奏明了圣上?”   万安点头:“按例,内阁票拟之后,要先送到司礼监那边……”   贾鲁心下一跳:“如此说来,这些奏章司礼监也全都知道了?”   万安道:“只有司礼监太监批红之后,方才能送到皇上的御案之上。”   贾鲁一拍大.腿!司礼监与司礼监辖下的紫府,早与司夜染不睦;这些奏章,司礼监自然非但不会质疑和扣留,反倒会欣欣然都优先送到皇上面前!   .   “当诛?”皇帝也是小小惊讶,望住兰芽半晌:“……你总归是他灵济宫的人,听说也颇受他宠爱,怎地竟会这般忍心?”   兰芽冷笑一声,扭头望司夜染:“不光收受贿银,司大人还欺君!”   “何出此言啊?”皇帝都跟着紧张起来,趴在桌面上,俯身向他二人看过来。   兰芽盯着司夜染的眼睛:“大人是不是还要向圣上奏对,说大人收受那些财物都是要回来禀明皇上的?还有那些记录,是大人要呈献给皇上的?——小的劝大人不必枉费心机了。”   司夜染眯起眼睛来,依旧没说话。   兰芽转回头去,满面清冷:“大人分明是主动索贿,以办案为借口要挟那些官员。结果回头又要反咬一口,诬赖他们主动行贿?大人,小的劝你勿要误导圣听。皇上绝不会相信你这番说辞的。”   皇帝叹了口气:“没错。朕此时这桌案上,全都是各地官员联名参你的奏本!小六啊,一人说朕可以不信,可是这是沿途所有官员、几十人的联名参劾!朕,不能不信。”   皇帝抬起目光,望向头顶藻井:“这一回,朕也不得不杀你了。”   -   【关于明内阁的票拟,司礼监的批红,大家度娘一下即可~~   还有大家关心谁净身、谁没净身的问题——明代厂卫制度里,不是都是阉人。东西厂都是以太监为首,下面具体干活儿的都是锦衣卫,而锦衣卫是不净身的。所以灵济宫里头,不都是净身过的哟~   明天见。】   谢谢irenelauyy的10花+红包,xhqgwj的红包,素荷问心的鲜花   fangchengxy、adara的月票 ☆、131、我会救你   “皇上明鉴!”   兰芽面无表情,向上叩头:“只需杀了司大人,皇上便能平息下这如沸的参劾,皇上的大明天下便又能恢复平静。江南、运河沿途,便又是锦绣如画。”   这话说得……越咂摸越不是个味儿。   皇帝忍不住抬头望了望张敏,两人对着嘬了嘬牙花子。   兰芽看不出皇帝到底是个什么态度,索性斗胆再说:“便如奴婢献给皇上的那幅画!贰”   司夜染突然一声冷叱:“兰公子,别忘了你的身份!你如今连个典簿都不是,你哪里有资格在皇上面前大放厥词!”   兰芽扭头瞪他:“大人纵然为太监之位,此时却也只是皇上的阶下囚罢了!楔”   皇帝见两人竟就这么吵起来了,忍不住又伸头过来瞧:“咳,小六啊,小兰在你宫里好歹也有一载了吧。你竟连个典簿都没给他?你也忒过严厉了吧?”   司夜染清冷睨兰芽一眼:“她原不配。”   皇帝扭头去望张敏:“伴伴,内官倒有哪些品级来着?”   张敏躬身道:“内侍初入宫时,可为典簿、长随、奉御;待得表现好了,可升为监丞,乃至少监……当中出类拔萃者,执掌二十四衙门,方可为太监。”   皇帝点头:“传朕的旨意,擢灵济宫小兰为乾清宫长随,赐御前说话。”   兰芽瞟了司夜染一眼,眉眼飞扬,俯身叩谢:“谢主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帝点了个头:“兰长随,你继续说。”   兰芽再磕了个头:“皇上以为,奴婢缘何要将那幅画中的人物隐笔?”   皇帝想了想:“你们大人天生聪慧,你定然是为了瞒住他,给朕留下这生动罪证。”   “没错。”兰芽慷慨点头,再悄然望司夜染一眼:“不过还有其二。只是奴婢怕冲撞了圣上,不知当讲不当讲。”   皇帝来了兴致:“嗯,你说就是。咱们不过是谈论画艺,有什么说不得的?”   兰芽轻叹一声:“奴婢是想禀告皇上:那些人,是早已在那里的,就隐藏在锦绣如画的江山图景之下。皇上若不想看见,就将原来上头的宣纸重新裱糊上即可,这样皇上便可眼不见心不烦……可是即便隔着画纸看不见,却也不等于那些人便不存在。”   张敏紧张得冲兰芽一瞪眼睛。   皇帝却笑了:“自古有兵谏,甚至尸谏,倒是头一回有你这样以画为谏的。”   兰芽不敢怠慢,再向上叩头道:“杀了一个司大人,对于皇上和这大明天下来说,不过一个人的生死。对于江南官场来说,亦不过再多一个曾诚罢了。”   兰芽清冷一笑:“……无关紧要。”   .   大殿当中,又是一片静肃。   皇帝再仰头望了望头顶藻井。盘龙藻井,龙口衔珠。大珠悬空而垂,光华隐隐。   皇帝忽地一拍御案:“大汉将军何在?将司夜染给朕拿下!”   守卫大殿的大汉将军便扑身过来,一左一右拿住司夜染。司夜染半点也不反抗,只从大汉将军肌肉贲张的肩膊缝隙处,冷冷向兰芽瞥来。   他声若冰山飘雪,寒峭而至:“兰公子,这一回可称了你的心愿了!”   两旁大汉将军已然将他压伏于地,他朝上明净抬眼,道:“谢主隆恩。”   张敏一甩廛尾:“还不快带下去!”   大汉将军毫不客气,将司夜染拖行于地。地面墁铺的金砖,光滑如镜,司夜染一身锦袍滑行其上,毫无阻滞。   只是那锦缎与金砖摩擦的声响,却让人忍不住地心悸。   兰芽闭住眼,忽地不敢看。   幸好须臾便去了,他竟然由始至终都没喊过一声冤。倘若他肯喊一声的话,凭着这么多年皇上对他的宠幸,是不是也不至于到这个地步?   皇帝没扭头望过去,只盯着兰芽:“……兰长随,你说小六死了,不过又多了一个曾诚。这,究竟何意?”   .   大殿里没了司夜染,兰芽反倒一丝怯意都没了。她仰起头来望向皇帝,嗓音清亮道:“曾诚,南京户部尚书,独揽堪合盐引之大权。获罪下狱,却诡死狱中。敢问圣上,曾诚死了,谁最开心?”   “奴婢斗胆说:最开心之人绝非皇上,绝非普天之下等着盐吃的百姓,亦绝非朝堂之上想要革除盐弊的大臣!最开心的人,只有那些真正贪赃枉法之人!”   “同样,此番司大人不过是去南京为皇上采办,却招致沿途所有地方官员的联名参劾——不是参劾不对,只是这参劾却未免来得太快、又心口太齐!”   兰芽冷笑了声:“想来,是那些人太想让司大人早点死了吧!”   .   从辰时入宫,到兰芽出宫,竟然已是午后。   中间张敏几次提醒皇帝,说该用膳了,皇帝竟然也没要。只让御厨房送了几样点心果子,皇   帝亲手从几个盘子里拣出几块来,拢在一个碟子里,让张敏端给兰芽。一对君臣,竟然就这样隔着御案,吃着同样儿的点心,垫补着混过了午膳。   点心都好吃,当中一两样竟然还是兰芽小时候儿在家里吃过的。   那时候爹爹是文华殿大学士,掌管皇上每月一次的经筵。也就是爹爹带着翰林院那些大儒,连同每一届新入翰林院的那些状元、进士们,一同给皇上讲课。因此师生情分,皇帝那时候极为敬重爹爹,于是时不常便会在晚饭的时候儿,忽地有内侍骑快马拎着食盒来送御膳,说是皇上用膳的时候又想到了岳大人,便亲自赏赐了几道菜、几样点心,说让岳卿家好好补养身子。   皇宫里出来的东西,端非家里厨子的手艺可比。每次东西不多,爹自己也舍不得吃,就都给了孩子们。兄嫂也都只瞧瞧,便都夹进了她的盘子里。   她是画画儿的人,最爱色香味俱佳的饮馔,便喜欢得什么似的。   自从家门遭诛,她从不敢想,有生之年还能再吃上一回从前与爹爹、家人共席时品尝过的御赐……   那几块点心,兰芽几乎是和着眼泪吞下去的。没吃出什么味儿来,口中尽是泪水咸涩。   吃完了,也说完了话,皇帝这才心满意足伸了个懒腰道:“准你所奏。下去吧,朕也累了,要歇晌了。”   没想到,皇帝竟然准奏……她腿脚早已跪麻了,从老虎洞钻出乾清宫,脚步便有些虚软,宛如云里雾里。   .   出了宫门,行在宫墙夹道里,忽地听见一个清冷冷的嗓音呼道:“你站下!”   是个女子的嗓音,清冷干脆。   兰芽便立住吗,扭头回望。一排庑房柱子旁闪出一个丽装女子来。   兰芽凝眸一望,便认出来了。   正是昭德宫那位掌事的大宫女梅影。   当日因梅影亲手给她验过身,已然知道兰芽身为女儿的秘密,于是兰芽面对梅影,心下未免有些失措。   兰芽拱了拱手:“敢问梅影姑娘叫的是我么?”   “就是你!”梅影走过来,目光警惕逡巡,染了蔻丹的红甲却已将手里的绢子几乎刺碎了:“兰公子,我早听说了你在御前说的那些混账话!”   兰芽一皱眉,回想当时大殿中,曾共有几人。   且不说司夜染,当时除了皇帝、张敏、她之外……还有几个殿内殿外当值的大汉将军。   兰芽便一笑:“我刚出乾清宫,没想到梅影姑娘却这么快知道了。”   梅影骄矜一哂:“那又有何难!这宫里宫外的事,没有不第一时间传进咱们昭德宫的;既然娘娘知道了,我便也自然知道了。兰公子,这宫里宫外的事,你不知道的可还多着。”   兰芽心下想,怕是御前就那么几个人里,便有人去向贵妃报告的。   甚至也有可能,就是那个跟在皇上身边最受宠信的张敏……   兰芽便提了一口气问:“梅影姑娘有何见教?”   “见教?”梅影一声冷哼:“见教谈不上,我也没那个心思提点你什么。你行差踏错了,又关我何事?我只是要来告诉你一句:倘若六哥有个三长两短,我必饶不了你!”   六哥?   是了,是司夜染。   兰芽疲惫笑笑:“受教了。”   梅影伸手砰地一把攥住兰芽衣襟,目光宛若被屋檐挡住的斜阳暮光一般兜头照脸地压下来:“……若被司礼监知道你是女儿身,你便死定了。”   兰芽轻轻闭上眼睛:“不过我却相信姑娘定然不会乱说出去的。就算是为了司大人,姑娘也会谨守秘密,否则大人便难免再受牵连。”   梅影一把推开她,兰芽身高比不上梅影,便被推了个趔趄。   梅影盯着兰芽的眼睛:“我不管你是谁,也不管你究竟为什么埋伏在六哥身边……我只看六哥安危。你若有违,我必第一个要你的命!”   .   紫府。   仇夜雨搓着手掌,等待消息。   外头一个档头急匆匆奔进来,凑在仇夜雨耳边道:“皇上钦裁:将司夜染圈了,禁足在宫里。没说开禁期限!”   仇夜雨一拍掌心:“好极了!”   他亲自急匆匆走进公孙寒房间去,将消息报告了,掩不住喜色道:“咱们终于可以放开手脚了!”   公孙寒却没喜形于色,反倒追着仇夜雨,将皇上统共都说了什么话,前前后后地问清楚了。   仇夜雨看出不对劲,便问:“老爷,怎了?”   公孙寒望着仇夜雨:“皇上为什么将司夜染圈禁在宫里?若当真治罪,或者是该交付给司礼监,由司礼监交付给咱们;要么也是要下到刑部去……什么时候儿,宫里也成的监房了?”   仇夜雨仔细想了想:“倒也不难理解。司夜染终究是在宫里长大的,皇上将他关在宫里,方便看押,也方便皇上随时亲自审问   。”   公孙寒闭目想了想:“……不过,这里头倒也藏着一桩好事:看来皇上终于对他的身份,起了疑了。”   仇夜雨听着有些糊涂:“司夜染的身份?爹您说的是……?”   公孙寒摇了摇头:“你不必问了,将来若你真能继承我的位子,你便自然可以知道。这是紫府的最高机密的任务,只有紫府督主才可知内情。”   “总之,盯紧南京,盯紧江南那班公卿士庶。”   公孙寒也担心仇夜雨听不懂,便抬眼来紧盯了他一眼:“若此役成就,为父便有理由向皇上举荐你坐我这个督主之位。就算是怀恩,也不敢说一个不字。”   仇夜雨这句倒是听懂了,欣喜叉手:“爹爹放心!”   望着仇夜雨走向外去的背影,渐渐与夕阳目光融为一体,公孙寒不由得轻轻叹了口气。   资质,终究是差了一点。   只是可惜,当初他想从内书堂“夜”字辈这帮孩子里挑一个的时候,资质最好的司夜染早已是昭德宫的人了。无奈之下他才选了这个稍逊一筹的仇夜雨。只是这个孩子,阴冷有余,城府不足。   终究,还是差了那么一点。   .   兰芽还没到灵济宫门口,便被贾鲁飞马拦下。   贾鲁在万安府里便听说了消息。身为内阁首辅,万安的消息也来得极快。当听说皇上将司夜染扣押在宫里,不准出宫之后,贾鲁便不顾万安的拦阻,飞马朝兰芽的路线驰来。   贾鲁钻进马车,一把攥住兰芽的手臂:“到底出了什么事?”   此时,唯一能依靠的人,也只剩下贾鲁。兰芽眼圈儿一红:“没想到那班贪官手脚更快!原本大人详细记录了沿途官员行贿的证据,可是还没等大人进宫面圣,那些人就倒打一耙,抢先递送奏本,联合参劾大人!”   “你怎么知道的?”这一节贾鲁从万安那里听说了,可是兰芽又不在内阁和司礼监,她如何得知?   兰芽咬牙:“我借口跟皇上讨论画儿,到御案旁去给皇上点指,实则是借机翻开了皇上案上的奏本……我便都看见了。”   而那时,司夜染尚未奉召入宫。他若进宫来再说什么有证据在手,已然晚了。那些官员抢先奏本参劾,说根本是他强行索要,而他们自己是被迫不得已而为之……司夜染若再提那些记录,便只会让皇帝疑心加重。   三人成虎,何况那是沿途所有官员!司夜染纵有一张嘴,又说得过谁?   兰芽恨道:“我亦瞧见了那些奏本上的批红!如此便知,怕是司礼监与紫府,与那些人也是沆瀣一气,趁机想联手置我们大人于死地!”   贾鲁急道:“那我们也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死!”   兰芽摇头:“……皇上既然已经让那些奏本得以批红,便是圣意已定。咱们若再逆龙鳞,反倒只会让皇上心意决绝——不如先顺着皇上的意思,将大人顺水推舟送入死地,然后再设法帮他置于死地而后生!”   贾鲁一愣:“他禁足在宫里,谁还能帮他置于死地而后生?”   兰芽抹掉眼泪,抬眸灼灼望来。   “我。”   “你?!”   贾鲁也是一震:“小兄弟,我知你聪慧。可是你这回未免托大!这是盐案,是多少人碰都不敢碰的麻烦事,稍不小心就会掉脑袋的。就凭你?你有什么,是有兵有权,还是有财有势?”   兰芽摇头:“我只有我自己。”   “那你还莽撞?”   兰芽深吸口气:“从前都是我错了。我不该将这件事都托付给大人,不该让大人站出来承担这件事。只因为我们大人树大招风,明里暗里早有无数死敌。可是我却还说信他,说我办不了的他却必定能办成……是我害了他。”   “是我错了,最适合办这件事的,不是我们大人那般树大招风的人;而反倒该是我这种手无缚鸡之力、人人都懒得防备的小角色。”   兰芽眸光清净:“但凡还有我一天命在,便必不让他出事。”   -   【小兰兰真的要单枪匹马办江南盐案了么?她可能会有胜算咩?话说我原本想不揭开小兰兰这份心思,让大家不明就里虐一下滴——咳咳,不过为了不让乃们上火,还是挑开吧,我好吧?厚厚~~明天见~~】   谢谢蓝的大红包,yulingzll的1888,13911172111的闪钻;如意的红包,13142025123的红包   6张:黄洪巧   5张:微风、眺雪   3张:彼岸霭霭   1张:卡卡、WRDx253、133202ghhh ☆、132、与敌联手   年下了,京师冷得像座冰城,朔风打着旋儿割在脸上,像是一把把剔骨的小刀。   兰芽别过贾鲁,却没急着回灵济宫。   她自己绕着街巷兜圈子,兜兜转转走过她经常去的那几个地方:本司胡同、顺天府,最后还是绕回御街北条去。   她的家哪。   那片焦土旁的哨卫早就撤了,以她现在的身份自然可以大摇大摆地去,没人敢拦着。   那片焦土实则也已然不是焦土,早已被官家命人重新填盖了新土。倾颓掩去,如今又是一片欣欣然的模样。   兰芽知道,这里不久之后就会再起一座新宅子。御街南北原本都是给朝廷大员建造宅邸的,岂容这样一片焦土长留?或许就在明年,四五月份,待得京师的冻土都融化了,这里便将破土动工。   不管曾有多少爱与憎,便都注定这般雨打风吹去蝗。   什么都留不住。   .   兰芽坐到天色擦黑,这才回了灵济宫去。一步一步走近去,她一步一步调整自己面上神色。待得到了宫门,她已然一脸的得意。   眉眼轻扬,唇角微挑。掌心转了转折扇,洒脱负手登上门阶去。   里头早接到了消息,息风和初礼为首,一群人都迎出来。   兰芽嗤然一笑。   他们当然不是来迎接她的,他们不过是想知道司夜染的情形。   兰芽谁也不搭理,径自迈着方步走回听兰轩。息风和初礼等人碍着礼数,一直哑忍着。待得进了听兰轩,便都忍不住了。初礼双膝一软,给兰芽跪倒问:“公子,大人呢?”   兰芽没看他,目光只淡然落在自己的扇面儿上。院子里的灯光已经亮了起来,红灯映在洒金的扇面儿上,朦胧,却煞是好看。   兰芽懒洋洋道:“初礼,灵济宫当真还没接着消息么?灵济宫一向耳聪目明,这回又何必要装聋作哑?”   息风道:“你说什么?!”   兰芽冷笑:“我前脚刚出乾清宫,后脚昭德宫、万阁老便都已经知道了个详细。照此情形,我猜知道了消息的还不止这两家儿,本在宫禁的司礼监、紫府什么的便知道的就更详细了。”   “风将军,我不信你们还什么都不知道。所以又何必多此一问?大人被皇上如何处置了,你们自然都跟我一样清楚!”   “我们自然清楚。”息风跨上一步,怦地一把攥住兰芽手臂:“我们肯等你回来,肯给你机会再让你自己言说一遍,已然是给足了你情面。否则此时你早已成了我刀下之鬼!”   息风这一次是当真用足了力道,兰芽只觉手臂都快被掐断了,她却感觉不到疼,反而回眸向息风嫣然一笑:“那我倒要恭喜风将军!倘若你方才鲁莽,当真向我挥下屠刀来,到时候惩治你的就是圣上!”   兰芽说着从怀中搜出一面金牌,在红灯里高高举起:“都看清楚了,这是御赐金牌!皇上口谕,司夜染案查清之前,灵济宫上下,不论品级,俱都归我统辖!如有违者,绝不轻纵!”   兰芽说完了,悲悯地瞧了瞧已是惊呆的众人,悠闲地叹了口气:“诸位,还在等什么?跪接吧!”   纵有不情不愿,灵济宫上下却也都朝兰芽跪倒。   兰芽擎着御赐金牌,抬眼遥望这偌大灵济宫,心下说不清是喜是悲。   司夜染,你的灵济宫此时全都跪倒在我脚下。只要我想,我立时便能毁了你多年的心血去!   司夜染,你也没想到吧?   兰芽摇摇头,收回金牌,慵懒道:“本公子累了,你们都下去吧。以后有话,先叫双宝通禀。我若有闲暇便召见,若无闲暇,那就对不住了。”   众人面面相觑,息风忍不住低吼:“兰公子,你就算钦赐金牌,却也不过是个小小长随。在我息风面前,还轮不到你这么说话!”   兰芽扭头瞟一眼息风,便笑了:“没错没错,我怎么忘了,息风将军可是高居羽林三千户所指挥的千户大人!我一个小小长随,的确无法望其项背。”   息风叱道:“你知道就好。兰公子,就算大人此刻不在宫中,这灵济宫亦轮不到你来做主。”   “是么?”兰芽咯咯一笑,缓缓走到息风面前来,笑容倏然凝冻:“那你又当这面御赐金牌为何物!息风,睁大你的眼睛好好看看,这面金牌上镌刻着什么字!——如见朕面,看懂了么!纵然你是千户大人,纵然你为腾骧四卫指挥使,难道也胆敢违抗圣意么?”   息风还想争辩,初礼扑上来死死拦住,跪倒哀求:“将军!大人不在府中,将军行事不可莽撞!”   兰芽轻蔑睨向初礼:“还是初礼有眼色,当惯了奴才的就是懂规矩。初礼,这些日子来反正大人也不在宫里,你又伺候惯了人,我也怕你闲不住。不如过来,帮三阳一把。”   “公子!”双宝都有些听不下去,上前来劝:“不如奴婢去帮三阳,让礼公公代替奴婢近身伺候公子。”   三阳在听兰轩是负责粗活儿的,兰芽让初礼过来帮三阳,摆明了就是要故意拿捏初礼。双宝岂能袖手旁观?   “双宝,此间哪里有你说话的余地!”兰芽冷冷一嗤:“双宝,本公子看你是自恃与本公子相处日久,便自生骄矜了吧?总以为以你的身份,便能在本公子面前什么话都说得?本公子警告你:此时已然不同往日,本公子亦不再是从前那个趋奉人下的兰公子!”   .   一场喧闹,各自散了。   这偌大的灵济宫便如死一般岑寂。   兰芽吩咐备了香,到灵济宫前院正殿去拜二徐真君。   灵济宫为皇家道宫,来了这里这么久,兰芽却还未曾去拜过这二位真君。   打点轩峨,天香飘渺。炫丽神帐遮掩着二位真君圣洁而慈祥的眉眼。   传说当年太祖朱元璋背生恶疮,无人能医,几乎致命。就在所有人都束手无措之时,外头忽然来了两个布衣郎中,说能治此症。医治时,太祖皇帝闻见异香,幽幽入梦,梦里见到二位仙人踏云而来,洗手为他治疗。   待得太祖皇帝醒来后,两个布衣郎中已然不知所踪,而脊背恶疮早已痊愈……太祖便明白,是二位仙人化作布衣,前来为他治病。于是他敕建灵济宫,供奉二徐真君,将二徐真君奉为朱家家神,护佑朱家子孙。   只不过太祖皇帝也没想到过,他死后还是发生了靖难之役,燕王朱棣从侄子建文帝手中夺走皇位,将建文帝及其长子、以及所有忠于建文帝的臣子全都诛杀殆尽……燕王朱棣常年藩地在燕京北平,他忌惮江南世家,担心他们依旧忠于正朔建文帝,于是将京师从南京北迁到北平。   而那两位保佑朱家子孙的真君,在亲眼看见了那一场史无前例的亲族血屠之后,也被即位为永乐帝的朱棣北迁至了京师,从此与南京故地远隔千山万水。   他们没能护佑得住朱家子孙,连自己也闹得个泥菩萨过江。   所以兰芽刚被捉进灵济宫时,纵然无助,却也没来拜过他们二位,而宁肯相信自己。   可是今晚,她却还是来了。   .   “二徐真君在上,请受小人一拜。二徐真君乃为护佑朱家子孙,小人不知二位可否也肯护佑一个内官……只是小人请二位好歹看在他多年来替二位镇守这灵济宫的份儿上,保佑他能逃过此劫。”   兰芽将香烛奉到香炉上,却没急着走,静了一刻。   果然大门吱呀,袅袅走进一个人。   也是提了香烛、供果。   兰芽一笑:“原来凉芳公子也与我有此同心。难得咱们也有这样默契的时候。”   来人正是凉芳。   凉芳将披风的风帽褪去,抬眼淡淡瞥了兰芽一眼:“大人受难,这灵济宫上下的人,自然都该来替大人拜拜。”   凉芳径自上前焚香跪拜,兰芽轻轻一笑:“我倒是不大懂这些拜神的规矩,仪轨走得马马虎虎。反观凉芳公子你,倒是深谙此道的模样。”   凉芳淡然道:“斯是乱世,人命卑微。既然无力自保,不如托赖神佛。他们,终归比咱们自己更妥帖些。”   兰芽不客气道:“说的也是。凉芳公子从前跟着曾诚,尽收宠爱,却终究眼睁睁看着曾诚下狱,直到诡死狱中;后来你又进了灵济宫,独得大人青眼,可惜好景不长,大人却也这样快便被参倒了,如今生死难卜。”   凉芳眸光一冷:“兰公子这是何意?”   兰芽摊手:“我没什么意思,不过与你一样,慨叹人命卑微、世事无常。”她妙目一转,盯住凉芳神色:“难道凉芳公子听出什么其它意思来了么?”   凉芳面色很难看:“不管兰公子信还是不信,我总要说:曾大人不是我害的;司大人更与我无关!”   兰芽却笑起来。   凉芳俊脸生霜:“兰公子笑什么?不信么?”   兰芽笑够了,转了转扇子:“倘若你说的都是实话,那我倒要失望了。凉芳公子,我有多希望曾诚和司夜染这两个案子,都是你的首功一件啊!”   凉芳面色一变:“这是什么话?我怎么听不懂了?”   兰芽轻哂:“别听不懂,我知道你听得懂的。只要你我一起到邹凯大人面前去一回,便什么都听懂了。”   凉芳面色骤变:“公子何意?”   兰芽轻叹一声,收敛了笑意,向凉芳深施一礼:“从前种种,都是我冒犯了。多谢凉芳公子,助我报了血海深仇。”   凉芳一惊:“你,到底是谁?”   兰芽道:“我是岳家人。岳如期的岳。邹凯大人与家父金兰结拜,莫逆之交,于是暗中助我报仇。”   凉芳缓缓点头:“原来你是岳家人。怪不得……不过司夜染之事,我却没帮上你什么。听闻在宫里,原本都是你自己的设计。”   兰芽得意咯咯一笑:“此时我凭皇上御赐金牌,已是将他的灵济宫都攥在   了掌心儿。凉芳公子,此时纵然司夜染还没死,可是只要我们两个联手,还怕找不到更多的罪证,将司夜染送上断头台么?”   凉芳蹙眉:“……哪里有那么容易!”   “是不容易,”兰芽走到凉芳面前,深深凝望他眼睛:“但是事在人为。更何况,是你我这两个有心人联手,便万事皆有可为。你说,不是么?”   凉芳攥紧衣袖,紧张问:“依你的意思,我现在该做什么?”   “要防着两个人。”兰芽缓缓道:“灵济宫虽然人多势众,但是关键人物就是那么几个。初礼或者双宝等人,不过是内侍,不足惧;司夜染麾下有风花雪月四人,才是你我该格外防备的。”   “我来了灵济宫一年,却也没能探知雪和月都是谁,不过风和花倒是明面上的。风便是息风,花是藏花。息风是羽林三千户的千户,执掌西苑的腾骧四营,那都是禁军中的禁军,十分难惹;藏花则手段阴毒,最善暗刺,现在被司夜染派到南昌去,监视驻藩在那里的宁王。”   凉芳眉头轻蹙,缓缓点头:“那个藏花,我耳闻过,倒未曾见过。”   兰芽咯咯一笑:“倒与你颇有几分相似。”   “何意?”凉芳眼露防备。   兰芽拍了拍他手臂:“别紧张,我现在不是过去总与你斗嘴的那个兰公子了。我跟你说的都是掏心窝子的实话——他是真的与你有几分相似。我当年初初见他,总难将他当做男子,更愿意将他看成女人——而且是怨妇、毒妇!”   凉芳蹙眉,却没再有戒色,想来已是懂了。   兰芽叹了口气:“有冒犯之处,还要你多担待。想来司夜染对你独独青眼有加,或许也是借了你与藏花这一点相似……藏花陪了司夜染多年,两人同生共死过许多回,语是他们之间的感情深厚,远非你我能比。”   凉芳却一挑眼角,旖旎望来:“你与我又是不同的,藏花与你也不同——我们两个相似,不过是男人学着女人的模样;可是你,却是个地地道道的女人!”   兰芽咳嗽两声:“看我的脚,还有我这言行举止,你便也该知道,我纵然是女儿身,却也根本没有女子魅力,不过是个假小子罢了。”   凉芳这才重新低眉顺眼下去:“你说要防这两个人,该如何防?”   “你我分工。”兰芽心有成竹道:“我来负责息风。他手上虽然有兵权,可是我也早已在他身边安了暗钉。我明早就去西苑,启动暗钉,将他架空。他便不足为惧。”   “暗钉?”凉芳微微眯眼。   兰芽咯咯一笑:“你别管,那是我的秘密。”   凉芳却不肯松嘴:“我总要知道,那个人是否妥帖;再说,原本是你说,你我要联手。怎么,却要隔着么?”   兰芽便羞红了脸儿,用肩膀撞了凉芳一下:“当然不是故意隔着你,是奴家不好意思——好吧我说,那个人,本是我的,嗯,相好。”   凉芳哑然失笑:“你才多大,就有了相好?”   兰芽转头,望香案上跳跃烛火,“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里吴音相媚好……”   凉芳挑眉:“辛弃疾的《清平乐》?”   兰芽嘿嘿一笑:“……我跟他,两小无猜的那种相好啊。”   “嘁,那怎能信得过!”凉芳也不知想起了什么似的,幽幽道:“那些徒有其表的山盟海誓,禁不得半点风吹雨打。风雨一来,呼啦就全都散了、碎了。”   兰芽细细打量凉芳神色,却不点破,只分辩道:“谁说我们徒有其表呢?总之,我有我的法子……他,他早对我用实了心。我总有法子的。”   凉芳望兰芽面上那一抹耀眼的红晕,缓缓点了点头:“嗯,你倒果真是有些手腕的。再说行伍之人,说不定也当真粗莽鲁直,被你收服了也是有的。”   兰芽便笑:“息风交给我,藏花就要凉芳你来对付。”   -   【息风千户的身份,是正五品;司夜染御马监太监是正四品。听着都不高,但是就算当朝一品,见了谁敢不低头内?更何况服制就更高,就连藩属国朝鲜李朝国王、安南国王等的服制,最初也是宦官的冠服,咳咳……明天见~】   谢谢9张:添馨妈妈   3张:蜕变的天使   2张:zhangshan   1张:hgfg   18261704722的花 ☆、133、无力招架   凉芳一哂:“倒是听说,从前兰公子没少了吃那位花二爷的苦头。”   “你当我怕他?”兰芽清亮一笑:“还是,凉芳你心里也同样忌惮于他?”   凉芳眸锋扫来:“那你缘何这般安排?”   兰芽道:“一来你们气质相若,想来更好估量对方心意,知己知彼;二来,我在宫里呆不长,过几日就要再下江南去,藏花若回来,只能跟你短兵相接。”   凉芳却没轻易答应,只道:“听说那个藏花倒是十分厉害。我又没见过他,我如何能确保我有胜算?”   兰芽想了想:“办事,总归需要帮手。我在息风身边有暗钉,你身边也好歹还有另外三美……你们四个,本该互为帮衬。蝗”   凉芳一摆衣袖:“你又乱猜。”   兰芽摇头:“我没猜你,我是猜的邹凯大人。他绝不会无缘无故送你们四人一同入灵济宫来,于是我能断定你们四个本为一体,他们三个自当另有手段。”   凉芳哼了一声,未置可否。   兰芽道:“退一万步说,就算那三美帮不上你的忙,你也还有邹凯大人。到时候若我在江南帮护不及,你自可去找邹凯大人。相信以邹伯父多年官场的修为,一个小小藏花必不会成为威胁。”   凉芳这才缓缓点头:“好。”   .   说完话,凉芳自去了。兰芽立于门阶灯影之下目送,待凉芳的背影走得再也看不见了,这才转向候在门外的双宝:“我方才交代你的事,可去做了?”   双宝讷讷道:“奴婢不敢怠慢,已去叫过了冷杉。遵照公子嘱咐,让冷杉带队在正殿左右巡卫。”   “好。”   兰芽立在香烟烛火里,轻轻挑起唇角。   兰芽走回听兰轩,双宝躬身在前头打着灯笼,灯光一摇一晃。兰芽不由得又轻轻吟诵起来:“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里吴音相媚好,白头谁家翁媪。”   她怅惘一瞬,缓缓续道:“……大儿锄豆溪东,中儿正织鸡笼。最喜小儿无赖,溪头卧剥莲蓬。”   双宝听见,不由回头望她一眼。   兰芽便笑了:“想不到吧,一生慷慨激昂、弃笔从戎率军抗金的辛弃疾,心中所念并非万丈豪情,而不过是这样最最平淡的清平之乐。”   其实,她也是。   .   翌日一早,兰芽便动身去了西苑。   蛰伏了一天一夜的方静言这才出了下房,到凉芳跟前来听差。   凉芳正在梳洗,今天只穿了简单的宽袖道袍,松花色,领口镶白。发高高束起,亦未簪冠。今日竟然连往日的妆粉都免了,更没用眉黛和胭脂。这么瞧过去,本是清清爽爽的少年公子,倒比往日那描红黛绿的模样更秀美了许多。   梳洗罢,他轻轻挽了个水袖,念道:“我本是男儿郎,不爱那女红妆……”   方静言就在这个当儿走进来,听见了愣了愣,也不由得被这念白牵动了自己的一腔悲愤,便忍不住更对兰芽恨上几分。   自从被净了身,他一日一日眼睁睁看着自己渐渐声音变细、皮肤变软,言行举止渐渐变得不男不女……他也心有不甘!   凉芳从镜子里瞧见了方静言进来,忙收了势,散淡坐下说:“昨儿你怕的什么似的,今早上总算敢出来了。实则你当真不用那么怕兰公子,我说了你好歹是我手底下的人,我能保你,他必不会动你。”   方静言心下说:对不住,我可当真不敢信你。   凉芳与兰公子是对头,这是灵济宫上下都再明白不过的。既然司夜染被圈禁在宫里了,灵济宫换成兰公子做主,他此时不第一个找凉芳算账,更待何时?   而他方静言便会紧随其后,待得兰公子料理完了凉芳,估摸着下一个就轮到他方静言。   于是方静言一听说兰芽回来了,便托病不出,没敢晃荡到兰芽眼前去,恨不得兰芽忘了他这么个人存在才好。   不过此时方静言还是深施一礼:“多谢公子。奴婢伺候一身生死便都托赖公子照拂。”他觑着凉芳神色道:“……只是奴婢亦为公子捏了一把汗。兰公子没有为难公子您吧?”   凉芳咯咯一笑:“怎么会。”   凉芳抬眼向方静言望过来:“听说兰公子有个相好的,叫虎子的。如今就安排在息风的腾骧四卫里。你认得他么?给我讲讲。”   方静言便笑了,面上现出猥琐:“果然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司夜染不在灵济宫里,这兰公子便有脸将自己的丑事全都说出来了!公子说的不错,那虎子原本是兰公子的相好。我与他们两个相识于人牙子的牙行,是亲眼看得见他们两个之间的暧.昧情形的。”   “他们两个在牙行里住一间房,听说在来牙行之前原本也是同出同入的……甚至当日本是兰公子自卖自身,结果虎子寻来,为了兰公子便也自卖自身了——那个虎子为了兰公子,还跟满牙行的都争风吃醋,甭管是谁跟兰公子   多说了一句话,或者近便了些,那虎子便能跟任何人翻脸!”   “哦?”凉芳听着便笑了:“原来他说的还都是真的。我本担心,他是骗我的。”   方静言点头:“都是真的,绝无半点虚假。这回司夜染被圈禁了,兰公子可不按捺不住先去找虎子了嘛!”   .   兰芽到了西苑,还没见到虎子,倒先被西苑的风物景致给震摄住。(咳咳,明代所指西苑,就是大名鼎鼎的中南海的说。后来清代到了康熙年间,所指的西苑就是畅春园了。)   早听说司夜染负责营造西苑,苦心经营数年。里头又藏了豹坊、象房等珍禽异兽,顺带着还有来自异族的美人儿,甚至惹得贵妃为此不快……原本以为这里是个藏污纳垢之地,却没想到眼前所见,本是气象万千。   西苑乃为北海、中海、南海三个海子构成,苑囿之中水绕环岛,草木葱茏,水汽滋润。与京师干燥寒凉气氛迥然不同。兰芽闭闭眼,直觉仿佛到了江南一般。   当真想不到,原来司夜染为皇帝营造的西苑,原来是在宫禁之中营造了第二个江南……或许就是曾经的南京故地,就是皇帝心心念念想要去拜祭的那个大明故都吧?   西苑的人十分警醒,再加上息风手下都是精兵当中选拔的精兵,于是兰芽就算再没有功夫傍身,却也感知到周遭不远处刺来的监视目光。   她倒处之泰然。   倘若这支禁军中的禁军,都没有这点子警惕的话,那她当真对大明的军防不做信心了。   她转悠了一圈儿,息风没亲自出来,远远倒跑来个小内侍。兰芽一瞧,正是从前在灵济宫里伺候虎子的双喜,兰芽便笑了,远远朝双喜伸出手去。   双喜跑到近处一怔,却也忍不住眼泪在眼圈儿里一转,没敢扑进兰芽怀抱里去,而是原地就跪下了:“奴婢,拜见兰公子。”   兰芽伸手赶紧扶:“双喜你快起来。这些日子,你跟着受苦了。我虽然不在近前,我心里却都明白。”   虎子原本就不甚受息风待见,这些日子被关起来,西苑这边的人明里暗里肯定也没少了落井下石。只有双喜一直忠心耿耿守在虎子身边儿,照顾虎子的同时,怕是也跟着挨过不少欺负。   双喜举袖子擦眼泪,却已然控制不住:“兰公子怎么才来呀?咱们小爷可是受足了罪……”   兰芽还是伸手拥住双喜肩头:“我都知道,都知道。双喜别哭了,我今儿这不是来了嘛,你们小爷和你,我保证再也不受罪了!”   待双喜平静下来,两人一同朝里走。兰芽没着急,一步一步走着,一步一步跟双喜问这西苑里的情形,以及那些女真人的情况,还有跟虎子一起关起来的人是谁。   双喜一一都答了,兰芽只静静听着没插嘴。只到最后问了一句:“你说跟你们小爷一起捅娄子、被关起来的人,叫赵玄?”   “不错。”双喜纳闷儿:“公子觉得有何不妥么?”   兰芽笑了笑:“没事,只是想了些不相干的。”   赵玄,赵玄。赵为国姓,玄为玄武。曾经成祖永乐帝在初从建文帝手中夺过皇位时,便因自己多年驻守北方,而玄武大帝正是镇守北方的神君,于是朱棣号称自己是玄武大帝转世,当为人间帝王。   这个赵玄竟然敢叫这么个名儿,虽然不冲撞皇家名讳,不过也是当真有点“悬”啊。   .   腾骧四卫原归属御马监节制,西苑又是司夜染亲手营造;兰芽又被皇帝钦命代理司夜染一切职务,于是她来西苑办事,纵然有息风这一层,却也没人敢公然拦着。   而腾骧四卫那些挂名为都督的勋贵,便个个都是墙头草,来了倒跟不过身为小小长随的兰芽作揖鞠躬。   兰芽打了一圈儿哈哈,恭送走了这帮塑金的泥菩萨,便马不停蹄直奔关押虎子的牢房。   兰芽不想被赵玄知道详情,便让禁军将虎子给单提出来。她在房间里等着,嘱咐双喜给把好前后门窗。   不多时,便听见外头稀里哗啦的一阵响。她听得出,那原是粗重铁链与条石地面撞击发出的动静。原本也能不这样刺耳,可是那步速太急,怎么都压不下来……   兰芽深一吸气,眼泪便忍不住滚落了下来。   房门一响,兰芽连忙背过身儿去,伸袖子擦眼泪。   禁军禀报:“禀公子,人犯带到。”   兰芽尽量冷静道:“知道了,你下去吧。锁匙留下。”   那禁军迟疑了一下,闷声说:“遵令。”接下来是金石与桌面相撞之声,然后那禁军便去了。   兰芽再深吸口气,这才转过身来。   门口逆着光,立着一个人。兰芽倏然回眸望去,竟也一时看不清他眉眼。只能看见是个昂藏威武的男子。纵然受缚,却已然不动如山。   兰芽便闭上眼,再狠狠睁开。这一回眼睛适应了光线,终于可以点点看清他。   兰芽使劲控制   着情绪,轻声叫:“虎子。是我。”   静默。   然后是铁链的响动。却又与之前哗楞楞的急促不同,这一回是簌簌的,仿佛风里树叶轻颤。   他清了清喉咙,才轻轻问:“兰伢子,真的是你么?”   “虎子!”兰芽哇地一声哭出来,也不管什么,冲过去一把抱住虎子:“傻瓜蛋子,当然是我,真的是我!你更傻了么你,怎地连我都认不出来了?”   “兰伢子!”虎子一把用手上锁链缠住兰芽……他手上还有镣铐,只能这般拥抱。   他的头深深埋进兰芽颈窝去,随即,兰芽颈窝便被温热打湿。   兰芽哭道:“都怪我,都怪我……我来得这么迟,让你受苦了。”   虎子死死抱住她,用力摇头:“没关系。只要你来了就好。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   .   两人大哭了一场,兰芽才红着脸抬起头来,想要推开虎子。   虎子一惊,更使力抱紧,怎么也不松开。   兰芽无奈地笑:“……你松开我。不松开,我怎么给你打开镣铐?”   然后便红了脸:“你看我,光顾着跟你哭,都忘了要先打开你的锁链。”   虎子却执拗地不肯撒手,闷声闷气道:“管它什么锁链,由着它好了。总之,我就不放开你。兰伢子,我怕我这一松手,你就又不见了,我睁眼醒来才知道又是一场梦。”   一句话又把兰芽的眼泪给催出来,她一边抹泪一边推他:“傻瓜,这次是真的。不然咱们押一盅,看我给你打开锁链之后会不会消失不见?”   虎子行走市井,什么玩意儿都学了一身。从前跟兰芽在一起的时候,说不过兰芽了便发狠地非要跟兰芽押一盅。不过兰芽那时候向来不给他机会,还说他学坏。   想及旧日两人相依为命的时光,虎子的目光便柔得拧得出水来,终于缓缓松开了兰芽,舍不得眨眼珠地盯着她,“我认输了。只要你真的不会消失。”   兰芽抿着嘴去给他打开锁链,还忍不住踢他脚踝骨一下:“傻蛋!”   虎子夸张地喊:“哎哟,疼!”   兰芽气乐了:“双喜都告诉我了,给你用刑你都一声没吭过;我就这么蹬你一下儿,你就疼了?”   虎子松开了锁链,转动手腕放松,眼珠子却还一动不动地盯着她看:“那怎么能一样?你蹬的,疼在我心上……”   兰芽窘了,只觉有些招架不住。   跟虎子嬉笑打闹惯了,时隔几个月再见,他模样儿也变了,还总说这样的话,让她真有些想落荒而逃。   兰芽急忙蹲下给他开脚上的链子,避开他灼人的凝视。   脚镣更粗,比手铐还粗,兰芽便又忍不住心痛:“戴了手铐就也罢了,怎么还要拴着脚镣!”   虎子却笑了,手肘拄着膝头,躬身来找她的脸儿:“……你忘啦,我是爬城墙的出身。他们要是敢不拴着我的脚,我回头就跑了。”   他又这么火辣辣地追过来……兰芽心虚气短,伸手将他脸推开,嗔怪道:“你这家伙,怎么背着我偷着长了这么多啊?你离我远些,我都快认不出你了。”   从前跟他相依为命时,他不过高她半个头去。这一番相拥,她却才知他又长了许多,她的额头只够抵到他腋下……他周身强烈的男性阳刚之气,扑面而来。   他是虎子,却已不再是从前那个虎子。   “切!”虎子轻笑,手自然捏住她小手:“不是我偷偷长大了,是你偷懒不肯长。你瞧瞧你,怎么还是从前那么高啊?”   虎子炽热凝视着她的眼睛:“那以后咱们再并肩而行,我若不想躬身去听你说话,就得将你扛在肩上才行了。”   兰芽笑斥:“滚蛋!你才是猴儿呢!”   市集上有筛铜锣耍猴儿的艺人,他们两个没少去看猴戏。那些猴儿就是蹲在主人的肩头上,搔首弄姿招徕客人。   虎子大笑:“你不让我扛肩上也行……”他的目光忽地氤氲下来,又凑近她,沙哑道:“……那只好让我抱在怀里。”   -   【酱油它一不小心就变了味儿……咳咳,明儿见。】   谢谢默默和133202ghhh的月票,18261704722和如意的鲜花。 ☆、134、黄金之女   “你别闹。”兰芽板起脸来,推虎子坐好:“现下我来了,可是你的危机尚未解除。咱们得先想法子让你逃脱这桩祸事去。”   虎子多日未见兰芽,一腔情愫便有些澎湃了些。不过见她小脸儿又噙了霜,便惧了,只好高举双手:“好好好。都是被你从前那两次不告而别吓怕了,只要你不再说跟我拆帮,我便什么都听你的。”   兰芽忍着心酸,含笑瞪他:“这还差不多。”   接下来的时间,兰芽跟虎子细细问了腾骧四卫的构成,以及那些女真人的情形。   听完虎子说跟赵玄怎么去教训那些女真人的“事迹”,兰芽便笑了,伸手拍他一下:“果然像是你干出来的事。薛”   虎子却有些笑不出来。   兰芽心下便一沉,道:“……我猜,那些女真人并非真正的驯马师吧?他们趁贡马之机来大明,进京,入宫,更直接到了你们腾骧四卫驻地西苑来,用意绝不简单。句”   虎子一惊,随之又欣慰地叹了口气,情不自禁伸手又攥住兰芽小手:“你果然猜到了。”   兰芽被他握着手,试了一回想抽回来,却非但没成,反倒被他抓得更牢。   兰芽便只说正事:“……实则他们来窥探大明,我倒是不担心什么。让他们亲眼瞧瞧大明的风物繁华,对他们倒也是个震慑。只不过他们直接进了西苑来,这便不能不防——他们怕是直接来窥伺腾骧四营的实力的。”   虎子赞了一声:“正是。腾骧四卫对外不过说是御马监养马的兵卒,实则却是从天下所有兵马所有卫营里挑选的精兵中的精兵。可是毫不客气地说,大明军队精锐,尽数都在这里。女真人探得腾骧四营的实力,他们便可据此判定大明军事实力……”   兰芽点头:“他们若掂量着大明军队比不上他们女真骑兵的骁勇的话,他们就会趁机起兵了。”   虎子浓眉紧蹙:“正是!我爹他……”   他冲口而出,却猛地刹住。深吸口气,望着兰芽。   兰芽便垂下头去,反过来扯了扯他的手指。将他手指完成拉钩上吊的姿势,这才缓缓说:“……是袁国忠大人。”   .   虎子险些蹦起来:“你都知道了?”   兰芽摇头;“不是我知道了,是司夜染知道了。我是从藏花口中得知的。”   虎子一颤,伸手连忙将兰芽小手都攥到掌心,死死握着:“你是怪我没明白告诉你?兰伢子你听我说……”   兰芽拍拍他手背安慰道:“我都明白,我从未怪你。”   兰芽深吸口气:“我也同样有事瞒着你:我是岳家人,我爹是文华殿大学士岳如期。我在哈德门外初遇你的那个晚上,我一家人刚遭大难……”   泪不自禁转进眼圈儿,虎子手掌用力,捏痛了兰芽:“那你当时怎么没告诉我!若我知道了,我那晚就跑到你家去,说不定还有机会替你杀几个仇人!”   泪水掉下来,兰芽欣慰而笑:“我知道,我知道……可是虎子,就算你能替我杀几个人,却又如何能杀尽了那些阉贼!这大明天下,号称有阉人十万,你如何杀得完?”   虎子痛惜拥住兰芽:“你别怕,终有一日,我必替杀尽了那帮妖孽去!”   兰芽含笑点头:“所以我要你忍耐,渐改了从前的性子去,在这腾骧四卫里卧薪尝胆,将来有一日架空了息风,甚至司夜染,你将兵权夺回去!”   兰芽抬眸,眸光坚定:“你是袁国忠大人的儿子,守卫辽东便是你袁家的心愿。我要你终有一日手握重权,重回辽东。替你爹报仇,亦扫清阉人对辽东军镇的控制;我要你替大明,重新守好那一道生死边关。”   虎子一震,正色道:“好!”   兰芽这才破涕为笑,抹干了眼泪,垂着头却挑了眼眸去瞟他。红唇轻启,缓缓叫了一声:“……袁星野?”   虎子登时满面大红,喉头哽咽了两声道:“太久不叫,我都快忘了自己叫这个名字。还是叫虎子更顺耳。”   兰芽笑:“现在叫虎子当然没问题,可是难不成你登台拜帅的那一天,还叫虎子不成?”   虎子揉着脑壳笑:“好,等到那时,我就还叫回袁星野!”   他凝望着兰芽,柔声问:“那你呢?你叫什么?”   兰芽窘了,前后思忖半晌,才道:“……我叫,岳兰陵。”   兰芽不能在虎子面前揭开自己的女儿身,若说了真名,怕虎子会猜到。   虎子果然起疑:“虽说我从小在辽东长大,不了解你爹这些京官,不过好歹岳大人的英名我也没少了听我爹提过。仿佛却只是听说过岳大人有一子一女,当中并无这个兰陵啊。”   兰芽脸通地起,尴尬地叫:“那是,那是因为我,我是庶出罢了!我,我娘是我爹养在外头的,所以外人并不知道我名字。”她眼珠一转:“否则那晚我怎么可能逃得出来?”   当世大员,尤其是岳如期那样身为内   阁成员的,谁家没个三妻四妾的?虎子便点了头:“原来如此。”   虎子盯着兰芽,缓缓笑开:“兰陵,兰陵。便是兰陵王的那个兰陵么?面上戴着面具的绝美男子,战场上却也是骁勇无双的战神?”   兰芽跳脚:“什么戴着面具!谁,谁戴面具啦!”   虎子无奈地笑:“兰伢子,你干嘛发脾气?我说的是兰陵王啊。”   兰芽瞪他:“我这个兰陵,不是缘起兰陵王的兰陵,是屈原屈夫子所命名之楚国名邑……那时候还没有兰陵王呢!”   虎子掉书袋掉不过兰芽,只好挠了挠后脑勺:“哦,好吧。”   兰芽这才笑了,也知自己过分了,便扯住虎子手腕:“你在这好好等着,我待会儿让双喜给你送些酒菜来,你好好吃一顿。不过,先别出这房门,你的罪还没脱呢。”   虎子一把攥住她手腕:“那你呢?”   兰芽眨眼一笑:“我去会会那女真人。”   .   虎子一听,便不肯松手:“你别乱来!他们不是普通的女真人,极有心机!”   兰芽点头:“就因为这样,所以我才更要会会他们。否则如果他们不肯松口,那朝廷碍于脸面也饶不了你。一旦皇上心意已决,那就谁都救不了你。我得让他们自己吐了口。”   虎子却还是摇头:“不值得为了我,而让你涉险。”   “谁说的?”兰芽给了他一拳:“在我心里,你很重,很重。知道么?”   .   兰芽优哉游哉在跑马场旁边转了几圈儿。   她的服色并不出众,不过是长随的绿袍曳撒。这西苑里里外外伺候的内侍还多着,长随之位的更是不知凡几,于是从表面上看起来,她就是个不起眼儿的小太监罢了。   于是兰芽在马场边儿上绕了几圈儿了,也并未引起女真人太大的注意。   兰芽细细打量那些人。一群人二三十个,核心的是当中的七八个。俱是刀条脸,身材魁梧,宽肩细腰的,一看就是惯于鞍马的。   当中唯有一个特别了些,个子要小些。不过还是比兰芽高,至少能到虎子耳朵的高度。   若按大明男子而论,有些文弱书生还赶不上这个人高,可是在那些魁梧大汉当中,便显出那个人的细弱来。   兰芽便笑了。   .   一群女真人控制着马匹,在马场跑了几圈,便到午饭了。   兰芽觑着那个小个子的女真人,便尾随而去。   负责伺候那人的内侍正要打热水,兰芽亮了腰牌,将活计揽过来。她勉力提起一大桶热水进去,可是脸盆却在高高的脸盆架上,她怎么吸气使力,却都提不起来。水桶晃晃悠悠的,里头的水便溅出来不少,将青砖地面都打湿了。   小个子的女真人瞧见了,忍不住冷哼:“你们大明的男人,就是这么不中用么?”   兰芽终于听见了他说话,心里一喜。便躬身答道:“姑娘错了,我不是男人。”   那女真人登时恼了,坐在炕沿儿上狠狠一捶:“你说什么你!你不是男人,倒也对,我想起来了,你们是被净身的,的确是不男不女了!可是你冲我乱叫什么!”   兰芽索性也不跟那水桶折腾了,就搁在地上,气定神闲扭头来望那人:“我没说错啊,姑娘就是姑娘。姑娘如若不认,敢不敢叫我验验?”   “你,你敢冒犯我!”那女真人气得脸色发青:“你知道不知道,上回那个冒犯我的,现在可得了什么下场!不过几个月,竟然又有不怕死的么?”   兰芽连忙赔礼:“哎哟姑娘,别这么吓我啊,我怕死了……”   那女真人气疯了,伸手抓过枕头扔过来:“你还叫!”   兰芽接住枕头,故意还深吸口气:“姑娘听我一言,这枕头千万不能乱扔。在我们中原,枕头对姑娘家可有特别意义:主动招引情郎,那叫‘自荐枕席’;与情郎私会,那也要自己带着枕头的。姑娘此时将枕头扔给我,难不成是对我有意?”   女真人快要气哭了:“你,你胡说八道!”   兰芽耸耸肩:“姑娘就算是女真人,可也听说过我们中原的大唐盛世吧?当年的高阳公主,私会辩机和尚,就是自己带着枕头去的……而最后被告发,罪证也正是公主殿下她自己的枕头。”   女真人已是气得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兰芽索性再走近一步:“实则是姑娘误会我了。我说的话,根本就不是冒犯姑娘——姑娘想想,什么样儿的姑娘女扮男装却会长久不被人发现的?呃,姑娘会说我们的花木兰的典故——那是行伍之中,没人注意仪表的,尚且有情可原;除此,女扮男装而长期不被人识破的,便只剩一个缘由。”   兰芽说到这儿就不说了,径自摆弄着那个枕头玩儿。   那女真人自己却有些绷不住,怒吼着问:“说,什么缘由!”   兰芽俏皮瞟过去:“……太   丑了呗!”   “你!”   女真人回手又向帐子里划拉,还想找什么掷兰芽。   兰芽忙笑:“真的,姑娘别恼。男女终究有别,女子的相貌身姿又以细致袅娜取胜,纵然是我这样不男不女的阉人亦不可能完全学得像……所以什么女扮男装,久瞒过人去的,不是本人太丑,那就根本都是扯淡!”   那女真人当然想不到,眼前站着的这个也是女扮男装。所以她才根本逃不过兰芽的眼睛去。   那女真姑娘恼得奔过来,扯住兰芽的手:“走,你跟我走,我倒要问问你们大明朝廷,竟然胆敢让你这样冒犯于我!”   “走便走。”兰芽一丝不惧:“到时候免不得我要拼命喊冤,为了自救就得咬死了要给姑娘你验身……就算最后我还是死了,姑娘的身子也被人验看过了,我也不亏。”   .   那女真人是着实没想到会遇见这样一位。当初虎子那件事,他们报了闹了,明廷二话没说,立刻将虎子和那赵玄拿下。不管怎么先上几场大刑,让他们亲眼瞧见了,消了火气。   那么面活耳软的大明啊,怎么会冷不丁冒出这样一个刺儿头来!   听见了她这边的动静,外头便有女真人敲窗,用女真语审慎问话。   兰芽纵然听不懂,却也能根据情形猜到他们是问这姑娘遇上麻烦了么,是否需要他们帮忙。他们那一串叽里咕噜的女真话里,兰芽只在话尾听清了几个音节:爱兰珠。   女真姑娘面色尴尬转了几转,同样以女真话叽里咕噜作答。兰芽从她神色大抵猜到,她是说不用那些人管,让他们走。   果然窗外安静了下来。   兰芽俏皮一笑:“原来姑娘芳名爱兰珠……可真好听。”   “这么美的名字,便也坐实了姑娘的身份。想来女真魁梧的汉子们,不会有人叫这样的名字才是。”   爱兰珠大惊:“你,你听得懂我们女真话?”   兰芽咯咯一笑:“听不懂。不过我大明人杰地灵,纵然听不懂女真话,姑娘难道就以为我猜不到姑娘的意思么?”   爱兰珠被唬住,面色一白。   兰芽翘了翘脚尖:“爱兰珠……姑娘可否示下,这么好听的名字是什么意思?”   “要你管?!”爱兰珠顿足。   兰芽笑了:“姑娘不说也无妨,我便依着字面自己胡乱猜想好了。只不过如果猜错了,姑娘可别生气才好。”   “你别瞎猜!”爱兰珠又顿脚:“这样尊贵的名字,岂容你随便望文生义!”   “哇……”兰芽咯咯地笑:“姑娘连‘望文生义”都用得这样好,佩服,佩服。”   爱兰珠白她一眼,昂然道:“爱兰珠的意思是——黄金之女!”   “哇!”兰芽由衷叫了一声:“果然是尊贵的名字。”   爱兰珠瞪她:“你又知道了?”   兰芽微笑:“我知道你们游牧部族与我们中原人又有不同。我们中原人最崇玉,说黄金有价玉无价;可是你们游牧部族更喜爱黄金。所以黄金在你们的文化里,有着至高无上的意义。便比如蒙古的‘黄金家族’,是只有成吉思汗-忽必烈一脉的正朔才配拥有的出身。而爱兰珠你竟然叫‘黄金之女’,我猜……”   爱兰珠大惊:“你别猜了!”   兰芽含笑而立,点头:“好,姑娘叫我别猜了,那我就不猜了。只是我好不容易猜到的,总不想就白白猜到了。”   爱兰珠眸光一冷:“你想要什么?黄金还是白银,抑或是东珠,你说!”   兰芽轻轻一叹:“黄金白银,或者你们女真水域特产的东珠,都是好东西,都金贵得很……可惜,我都并不稀罕。”   爱兰珠握拳怒喝:“那你要怎么样!”   兰芽不慌不忙道:“其一,跟姑娘换两个人。就是当日冒犯过姑娘的两位腾骧勇士。”   -   【说到“爱兰珠”,大家可能会想到皇太极的宸妃海兰珠。海兰珠的意思是“怜爱之女”。女真-满族里叫某珠的名字很多呀~争取明天加更,最晚后天哦。】   谢谢彩的1888红包+20花、旧木的588、晶晶的10花、   12张:971202   9张:84964695、18680254369   4张:事儿妈   3张:胖娃娃、刘逶、落雪满衣、huaihuaizhijia   2张:irenelauyy   1张:秋风溢满楼、songxiangyi0805 ☆、135、共此良夕(万字)   爱兰珠一挑下颌:“放就放!反正他们已经上过几回刑,又被关了这几个月,我没什么亏了!”   兰芽轻轻闭了闭眼睛,无法忘记之前在虎子背上看见的那纵横的鞭痕……她当时忍着没在虎子面前再提起,可是不等于她忘了这笔账。以后,有的是时间慢慢算。   瞧兰芽不出声了,爱兰珠转眸望过来:“第二个条件呢?”   兰芽睁眼浅淡一笑:“现下还没想好,暂且存着。等以后我想到了,再跟姑娘讨。”   爱兰珠冷哼:“还有这样儿的!铴”   兰芽瞟过去:“……我们大明地大物博、物华天宝,姑娘没见过的还多着。”   爱兰珠听懂暗讽,冷冷盯着兰芽:“你不会当真只是个小小的长随吧?话”   兰芽咯咯一笑:“姑娘了不得,在西苑几个月,原来不光忙着驯马,而是已然将我们内官的品级都分辨明白了。”   爱兰珠轻哼:“谁稀罕研究你们这些不男不女的?!不过是因为我们女真可没你们这些阉人,我瞧着新鲜罢了。”   兰芽暗自咬了咬牙。她也不喜阉人,更不喜这将好端端的男子活活零碎儿了、只为皇家王府内宅“安全”的旧制。可是这话大明自己人怎么说都行,却轮不到女真人以此为话柄,笑话大明。   兰芽一哂:“谁说女真无阉人?那倒是姑娘有所不知了!我大明成祖皇帝驾前,就曾有位公公叫兀失哈的,恰巧就是你们女真人!”   兰芽不理爱兰珠一脸的尴尬,只朝天拱了拱手:“兀失哈公公与三宝太监齐名,都为我大明建下不朽功勋。你们女真住地的奴儿干都司便是兀失哈公公一手创立,而大明与女真之间互通有无的互市,亦是兀失哈公公主张而开……”   “本人对兀失哈公公满怀钦佩,并不以他是个内官而有半点唐突。不过我却要强调:兀失哈公公的确是你们女真人。虽说是海西女真,而并非姑娘所籍的建州女真,不过那也同属女真。姑娘难道说不是么?”   爱兰珠气得一蹦:“你,你给我出去!我,我不想与你说话了!”   兰芽抿嘴一笑:“那有劳姑娘现下就与我去启奏朝廷放人吧……放了人,我自然便再不搅扰姑娘。”   .   爱兰珠虽自己答应了,却不敢独自做主。她咬了咬牙,道:“你且等着,我总要与我的兄长们商量过。”   她的兄长们……兰芽悄然攥紧指尖。倘若爱兰珠是“黄金之女”,那她的兄长们就应当是……!   虎子之前说过,他爹袁国忠大人早给朝廷上书,说朝廷在西抗北元的同时,绝不可小觑女真的崛起。尤其是建州三卫的建州女真。   从前朝廷为了抵抗北元,对女真施行羁縻政策,赏赐颇多,一心安抚。这样虽然能体现大明度量,可是长此以往,说不定反倒会让该部认为大明耳软心活,进而生出不臣之心来。只是朝廷兵力全都守卫北元沿线,没有足够重视女真。   兰芽也觉得,若养虎成患,说不定北元还没能撼动大明江山,而这看似寡民小部的建州女真,反倒成了肘腋之患,渐渐尾大不掉。   既然如此,兰芽倒想去瞧瞧爱兰珠的兄长们都是什么样的人。兰芽遂道:“好,我随姑娘走这一遭就是。”   .   兰芽在门外等着,瞄着爱兰珠进了那几个汉子的房间。几个人凑在一起叽里咕噜说了半晌,其间那几个汉子都先后转了目光来瞧她。   她也都只当没看见,依旧淡然立在廊下看风景。   只当中有一个,个子最高,也仿佛最有说话权的一个女真汉子,望过来的目光最是扎人。兰芽忍不住回瞪过去,那汉子的目光却也不闪不避,幽幽冷冷粘在她面上。   兰芽忍不住做了个鬼脸。   少时爱兰珠出来,冷哼一声:“我的哥哥们已是答应了,你等着吧!按着你们大明的规矩,我们的文书只能先递到礼部去,再由你们的礼部呈送给你们的皇上。具体要什么时候才能放人,我可就管不着了。”   兰芽一笑:“这个流程我自然比姑娘更清楚。”   礼部尚书就是邹凯,兰芽在来西苑之前已经与凉芳打了招呼,叫凉芳通知邹凯。   兰芽耐心等着,以为好消息最快也要明日午时前后才来,却没想到不过日斜时分,便已来了好消息。   虎子和赵玄被放出来,腾骧四卫的几位挂名的勋贵代表朝廷又与女真人客套了一番。双方皆说是误会一场,切莫伤了和气云云。   息风也在人丛中,却并未多说什么。兰芽特地到息风眼前去,朝他拱了拱手:“多谢风将军这些日子来对虎子的‘照拂’,来日必当报答。虎子拘禁多日,身上也有伤,我想带他出门治伤,风将军可有二言?”   息风冷哼:“兰公子如今代替大人主持大局,公子的话,本将又哪里敢有二言?”   “那多谢了。”   虎子一听兰芽要带他走,便欢喜得什么似的。   倒是赵玄才被放出来,懵懵懂懂上前便拜:“小人拜谢兰公子,多亏公子搭救!”   .   虎子和赵玄回去更衣,赵玄这才用胳膊肘一拐虎子:“……敢情,原来那位兰公子就是你夜夜梦里叫着的兰伢子!好威风!”   虎子心底早乐开了花,可是面上还得绷着,一副愁眉苦脸地道:“玄儿,你从前劝过我,不该喜欢他这样的男人。”   赵玄尴尬地自己抽了两个嘴巴:“呸呸呸,我从前那叫有眼无珠!哪里想到兰公子这样厉害!虎子,我明白你为什么会喜欢他了。”   虎子大大受用,却还继续矜持:“……你说过的,再怎么好的男人,也比不上女人的温软柔滑。”   赵玄咳咳两声,左右看看,凑近来说:“……说句唐突的话,这位兰公子相貌身段儿都不输女人!”   虎子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轻哼了声:“还用你说?我早知道。”   赵玄登时来了坏想法,凑过来叠声问:“你知道,嗯?你难道早就……”   虎子挥拳:“滚,别胡说八道!”说着早已面红耳赤:“……我不过握过他的手。不过那柔若无骨、如冰似玉,便从那手上都明白了。他便是这世间最好的,从此我这心里,哪里还容得下什么女子?”   赵玄也听得神往,叭嗒叭嗒嘴道:“……他是个公公,不再是个男人。他比女子还美,倒也是有的。”   虎子被撞到了痛处,一皱眉:“这句话我当你无心。但只说过这一回就够了,以后再别说起!”   赵玄自知失言,连忙自抽嘴巴:“虎子,我口无遮拦了,你别怪我。我没有半点冒犯之意,他是你我的救命恩人,我永志不忘。”   虎子这才欢喜了,拱手与赵玄道别。   赵玄问道:“这一去,可还回来?”   虎子全不在乎:“我也不知,更不挂心。总之他叫我去哪里,我便随着他去哪里。我这一生,总归要陪着他,守着他,所有的脚步都只朝着他的方向罢了。”   .   虎子欢欢喜喜跟着兰芽离了西苑,却见兰芽不朝灵济宫去。   虎子便问:“咱们不回灵济宫么?”   兰芽眨眼一笑:“不回。我给你定了天香楼的天字一号房,你去好好享受两日。”   虎子一蹙眉:“为何不回灵济宫?”   兰芽便笑了,拍了拍他手背:“……咱们坐山观虎斗就好。”   两日后,双宝兄长唐光德果然悄悄给带来了消息,说藏花已然日夜兼程赶了回来。   兰芽咯咯一笑,告诉唐光德:“转告你们贾鲁大人,叫他这些日子替我小心盯着灵济宫。至于宫里怎么闹,都不用他管;他只需帮我盯好了外围,别让外人有机会插手灵济宫就行——这当中尤其要帮我防范着紫府和仇夜雨。”   唐光德应下。   兰芽又道:“而你暗下里照应好双宝和初礼……其它的,便由着他们去闹好了。你们也松泛松泛,权当进戏园子瞧戏了。”   唐光德忙问:“那公子呢?公子又将何往?”   兰芽掐了掐手指头:“……我要下江南去。不过之前,我得进宫一回。”   .   这两日来,虎子虽然名义上接受兰芽的安排,在天香楼上“享受”。实则他这两日只追着兰芽,将这些日子来灵济宫内外的事情都问个清楚。兰芽知道他这几个月被关着,对外界的消息简直如饥似渴,瞒是瞒不住的,便小心剔除了极为关键的,将所有事体前后大概都说与了他听。   当得知兰芽此时处境的时候,虎子忧心得恨不能带兰芽远赴天涯,离开这是非之地,连声道:“真恨我当时不在你身边!这些事,怎么能让你独个儿扛!”   兰芽浅淡一笑:“好,我听你的。这回下江南查盐案,我便要你与我同去,一路上保护我,可好?”   虎子像得了糖果的伢子,登时眉飞色舞:“当然好!你不要我保护你,还敢要谁?”   兰芽只得叹息着笑:“说的就是。这天下,谁能比得上虎爷威武呢?”   虎子搓着手红着脸笑了大半晌,忽地一怒:“兰伢子,你别以为这样费心哄着我,我便不拦着你进宫!皇家宫宴,哪里是你说想去就随便能去的地方!”   兰芽吐了吐舌,安慰道:“你放心,我有皇上赏赐的腰牌,可以内宫行走。趁着除夕宫宴,不会有人留意我的。”   虎子忍不住低吼:“你冒险进宫,只是为了去见司夜染一面?!”   兰芽没否认,轻声认了:“咱们要下江南去了,这一走不知要多少日子。走之前,我总要去看看他,问他些话。”   说罢再补充一句:“总归,都是公话,为的都是公事。”   虎子紧抿嘴唇:“难道不是他死了更好么?兰伢子,别告诉我,不过在他身边一载,你救已然忘了满门血仇!”   兰芽清宁抬眸:“我自忘不了。可   是我也不会称了那些贪官污吏的愿,不会让他这么就死了。我得让他活下来,至少活到我有能力手刃他的那天。”   “我陪你去!”虎子起身攥住兰芽手腕。   兰芽轻轻推开:“你去不了……不过我相信你将来终有一日有资格进宫去,就像令尊袁国忠大人一样,受赏国宴,威扬四方。”   虎子咬牙:“我发誓,定有那样一日。届时,我要你立在我的身畔;到那时你绝不会是为他入宫,你是陪我一起领受无限荣光!”   兰芽含笑劝慰:“好,我等着。”   .   元旦前后,乾清宫将有数场宫宴。只有除夕宫宴,才是皇帝与后妃们的家宴。元旦当日是君臣共宴,元旦次日则是皇子与宗亲们的筵席……兰芽掂量着,只有除夕的家宴,因都是女眷,内外的防卫才能相对最弱。   况且,只有这一场,她才能见着梅影。甚至,是贵妃。   除夕午时刚过,整个乾清宫就忙碌了起来。司礼监带领内官监、尚膳监等开始装点大殿,布置金桌。   乾清宫几个门全都鱼龙般地进进出出,门上当值守卫的眼睛都瞧花了。轮到兰芽递牌子告进,当值的内侍便问:“你既不是乾清宫的人,又不伺候后宫哪宫主子,你今晚进乾清宫来做什么?”   兰芽是灵济宫的人,平日各个门上的倒是都蛮客气,可是今晚场合不一样。今晚是皇家的家宴,就算是司夜染这样的大太监,也绝无资格参加,于是灵济宫的其他人就更无资格今日入宫。   兰芽只好做了个揖:“伴伴不如查查档,小的虽说是灵济宫的人,不过日前皇上御口亲封的时候,却没说小的是‘灵济宫长随’,他老人家封的是‘乾清宫长随’。所以小的也是乾清宫的人。”   那内侍倒有些意外,一边查档一边跟身边同伴嘀咕:“……万岁不会说错了吧?他一个灵济宫的人,万岁怎么随口封个‘乾清宫长随’?”   旁边那内侍一捂他的嘴:“哎哟,你不要脑袋了你,这话你也敢说!就算圣上本意也许不是这个,可是那可是御口,说了什么就是什么的,谁敢更改?”   那内侍无奈,只好朝兰芽挥了挥手:“你进去吧!”   .   兰芽进去先跟着一起忙碌,眼前人影纷纷,耳中都是廊下的中和韶乐、大殿内的丹陛大乐的嘤嘤嗡嗡,她加了十二分小心朝乾清宫前后左右去找,却也一时不敢确定司夜染究竟被关在哪里。   终于熬到天色擦黑,各宫的妃嫔都暗派了自己的贴身宫女前来打探坐席安排,其它人都穿什么服色等,一场后宫暗战即将拉开帷幕。   兰芽在门口瞄着,终于瞧见了梅影。   兰芽几乎欢呼一声扑过去:“梅姑娘你可来了!”   梅影被吓了一跳,连忙支开同来的柳姿,将兰芽扯到角落廊檐下去问:“你怎么在这儿?不想活了?”   兰芽一笑,却还是没忍住,泪盈于睫:“今晚就是除夕了,是天下团圆的日子。我总不忍心让大人今晚还孤零零一个人。我得来看看他。”   这一句话将梅影的眼泪也好悬给催出来,她深吸了几口气:“难得你还有这份儿孝心!原本我也是如是想,只是不知待会儿开宴了之后娘娘跟前离不离得开……你既来了,倒也方便了许多。”   梅影压低声音道:“开宴后,我想法子让人送些酒菜进来。若我脱离不开,你便给六哥送去……你告诉他,我,我恨惦念他。”   兰芽点头:“姑娘放心,我定将姑娘的心意转达。只是姑娘,我并不知大人被关在何处,还望姑娘指点。”   梅影傲然挑了挑眉毛:“我自然早就打听明白了。”说罢朝角落一间最不起眼的庑房怒了努嘴。   兰芽有点傻:“自鸣钟处?”   之前绝没敢想,原来司夜染被关在自鸣钟处里。   .   酉时,皇帝入场。   按例,今晚帝后当为主人,皇帝该与中宫皇后一同入场。可是皇帝进来时,手里牵着的却是贵妃的手!   而堂堂中宫皇后,竟然只跟随在半步之后。明黄耀眼、点翠凤冠的皇后,明明应该煊赫无双,可是这时却还要跟在贵妃后面,面上强颜欢笑。   所有人都暗自皱眉,却也都早就习以为常。   自从皇帝登基以来,每年的除夕家宴,几乎都上演着这样的戏码。从前皇上的发妻吴皇后,就是容忍不了皇帝如此,忍不住以后宫之主的身份杖责贵妃。结果皇帝一怒之下竟然废去皇后——而彼时,吴皇后被册封为后不过一个月。   有此先例,继皇后王氏便学会了明哲保身,虽然贵为中宫,见了贵妃却要称一声“姐姐”。之后再遇宫宴,即便强颜欢笑,却也要笑得看似情真意切。   兰芽在庑房廊檐下瞧着这一幕,也不由得暗自轻叹。   终于熬到所有人都跟随着皇帝进了大殿,里面笙歌燕起,兰芽才悄然挪向自鸣钟处去。   御膳房的小内监进来传膳,出来的时候有意无意朝庑房这边瞄了一眼。兰芽便猫腰穿过庑门,瞧瞧凑过去。那小内监眼疾手快,朝排水口处扔过一包东西来。   兰芽忙滚过去抱住了,再猫儿似的爬回到台基上去,然后一路猫腰膝行,溜着墙根儿爬到自鸣钟处窗口。   纵然今晚是除夕宫宴,可是乾清宫内外的守卫却也没放松了。就在周遭的一圈儿庑房廊檐下,也都几丈便立着个红盔将军,手执金瓜立在幽幽暗影里。而再远处,则是佩刀的锦衣郎,那绣春刀就更是寒光闪闪……   不过不知是巧合,还是哨位安排的问题,自鸣钟处所在的庑房角落左右倒是没有安排侍卫,让兰芽得以安全到达。   来之前,兰芽曾经跟虎子苦练了两日的撬门压锁的“手艺”。虎子行走市井,这些本事都高明着;兰芽学得也认真,只是不了解宫里的锁簧是否更难拆……却没想到,伸手一摸,那门上竟然压根儿就没挂锁头。   皇宫关人,果然与民间大有不同啊!   兰芽一边想着,一边却已被自己之前的用力过猛给坑了,整个人跟个皮球样地直接滚进门去。中间儿被门槛给绊了一下,便摔得七荤八素。   房间里没点灯。这一点兰芽倒是想到了。宫里规矩严,今晚既是宫宴,便除了乾清宫大殿里灯火如昼之外,其它不用的房间一律是不准点灯的,以免走水。   偏巧这除夕夜,外头连月亮都没有,眼前伸手不见五指,黑压压一片。   兰芽只好坐在原地,等着眼睛适应黑暗。耳朵却比眼睛先鲜活起来,远远近近听到宛如海潮般泛起的钟声。丁零当,丁零当,金石撞玉一般,不甚刺耳,反倒柔和动听。兰芽渐渐分辨出来,即便这声音并不止来自一座钟,却不吵不扰,反倒自成和鸣。   琴瑟和鸣,原本是文人们最崇尚的境界,却没想到今晚竟有幸听见这样的天籁。   可是却有人在这样美妙的和鸣里,无声地将房门推严。原本想借助门口筛进来的幽微灯光照亮,这一下就又什么都瞧不见了。   兰芽紧张地揪紧衣襟,却也不敢说话——虽然知道司夜染被关在这里头,可是却不敢确认这里头是否另有看守的禁卫。倘若有的话,她若贸然出声,那就糟了。   两人就在黑暗中僵持,谁也没先说话。   倒是兰芽手里抱着的包袱里,先按捺不住流淌出了些酒菜的味道来。兰芽这才留意到,心下已是暗暗叫苦:原来是刚刚那一绊又一滚,已是不小心将那酒菜打翻。此时纵然不说话,可是那味道已然传开,再难隐身。   她便轻咳嗽了一声,打官腔问道:“司公公可在此间?”   要是有禁卫作答,她好歹还能装作进来办事的模样,胡诌个什么借口遮掩一番。   却没想到,并无禁卫的响动。   黑暗里,依旧静得让人心都快要从喉咙跳出来。   兰芽深吸几口气,顾不得油腥,将包袱紧紧捉在怀里:“大人,你不肯跟小的说话,就是还在怪罪小人,是不是?”   黑暗里,终于簌簌有了一丝响动。随着海潮般的钟摆声一同浮起的,还有那人身上再熟悉不过的香气。若麝非麝,若兰非兰;比麝更清冷,却比兰香更飘逸。   兰芽不知怎地,心跳骤急,便在黑暗里紧紧闭上眼睛,努力抵抗这一刻的心悸。   又过了不知多久,也许洪荒,或者仅有一瞬。司夜染终于开口。却又是一贯的清冷刺骨,有死一贯的慵懒傲慢:“怪罪?兰公子,说笑了!我此时不过阶下之囚,死活都要仰兰公子鼻息,我又如何敢怪罪公子半分?再说,想要杀了我,本就是公子一直以来的心愿。今晚除夕,公子想来报仇贺岁,原也是情理之中。”   钟摆声远远近近地来,仿佛轰鸣在兰芽心头。   兰芽忍了忍:“大人要怪便怪吧。这寂寞无涯的自鸣钟处里,心里挂着些念头,总比荒凉无着的好。”   司夜染冷嗤:“倒是不知,兰公子准备如何送我上路?”   兰芽咬牙,索性将手里的包袱掼在地下,眼睛看不见便用手摸索着,将那酒菜都摆出来。里头装酒的不是酒壶,是个方便遮掩的酒囊。前头虽然洒了些,不过晃晃还能有大半囊。兰芽便盲人一般,猜着他说话的方向,将酒囊递给他去:“大人说得没错,小的今晚就是送大人上路的!小的倒要看看,大人敢不敢喝这囊鸩酒!”   “有何不敢!”司夜染冷嗤一声,伸手来抓酒囊。   尽管在黑暗里,伸手不见五指,可是他却还是能准确地一把就抓住酒囊,毫不犹疑。他的袖缘轻轻滑过兰芽的手背,兰芽急忙松了手,心下又是震荡不已。   听他咚咚咚喝下酒去,兰芽唇角勾了勾,便再将菜也都端出来。   是加了盖子的食盒,却已然翻滚得没了囫囵形状。兰芽也顾不上什么,索性伸手都给抓到了一处,拢了拢便递给司夜染去:“痛快!鸩酒既已喝了,不如再尝尝这加了鹤顶红与孔雀   胆二味的菜。一红一绿,倒也鲜艳,正合今晚除夕之景,大人说是不是?”   司夜染傲然一笑:“兰公子,难得你还会说几句这样中听的话!”说罢抓过食盒,便是大嚼。   兰芽不由屏息。一边耳朵仿佛能听见门外传来的、大殿之上的宫宴咀嚼,一边耳朵则是他的吞咽之声……同为除夕宴饮,情境却是这样的迥异。   兰芽收回心思,再缓缓道:“大人已经用过了这鸩酒,用过了这毒菜,便已到了鬼门关口。可惜大人内力深厚,药力发作比普通人便要长些。趁此机会,大人不如也将有些话剖明白了告诉我吧。”   “正所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司夜染冷笑,“好。便遂了你的心愿!你想问什么?”   兰芽抱着膝头,幽幽道:“曾诚刚死当晚,贾鲁到灵济宫找大人。小的在半月溪窗外偶然听见大人与贾鲁的对话——当贾鲁说曾诚已死时,大人却说‘他早已死了’……”   司夜染轻哼:“不错。”   兰芽在黑暗里捏了捏手指:“事后我从贾鲁处得知,曾诚是死于蛊。而那蛊虫是早就埋进曾诚脏腑里的,只待需要时以引子勾动便可发作……再联想大人说‘他早已死了’,小的不免联想,原是大人早就猜到了曾诚的死因吧?”   “哼~”司夜染竟然绮丽一哼,声音里没有忧色,反而全是得意:“这世上的事,想要尽数瞒过我司夜染的,还当真不多。”   兰芽道:“大人之所以能看破,原因倒也简单——大人是大藤峡人,早就深谙西南苗、瑶等部族人使蛊的技巧。”   “只是大人不肯提前说破,否则便又正中那下蛊人的下怀——让外人认定,下蛊之人必是大人指使。”   司夜染道:“提前说与不说,此时也都已然被人利用了这一节。所以现在还说,还有何用?”   兰芽摇头:“……坦白说,小的倒不相信此事是大人做的。大人若想杀人,法子多着,自然不必用这种落人口实的笨法子……小的只是担心,大人提前不说破,乃是为了保护这个真正下蛊的人!”   黑暗里,片刻沉默。却在沉默里,仿佛窜出火苗来!   司夜染忽地一声冷笑:“兰公子,你想太多了!我本不想让曾诚死,你该明白!若此,我又怎会替那下蛊之人遮掩?”   兰芽蹙眉,坦言道:“这一节,小的也的确尚未参透,所以才来求问大人。不过小的想,却也并非全无缘由——譬如大人猜到那凶手也是大藤峡人,于是大人出于同乡之谊,这才故意替之遮掩?”   大藤峡虽然很大,大藤峡人虽然也很多,可是经过那一场大藤峡之战后,能安然活下来的便已弥足珍贵。更何况,是这样煌煌天下,竟然巧合聚到一处来的人?他若有袒护之心,才是情理之中。   兰芽轻声问:“大人是否可以告诉小的,那人究竟是谁?”   黑暗里,桌椅一声碰撞,紧接着司夜染一声冷叱:“兰公子,你未免太过自作聪明!我不知你在说些什么,我更无从给你什么答案!”   兰芽却不想放弃,便道:“大人!此人身份事关曾诚之死,更关系到江南盐案是否能顺利告破!大人的心情,小的明白;小的也跟大人保证,倘若不是万般无奈,小的定然不揭开那人的身份,而尽量循着那人为线索,找出其它人来!如非万不得已,小的便保那人一命便罢!”   只有江南盐案告破,才能让司夜染逃脱一死。而司夜染倘若不肯交出那人身份,那么江南盐案便可能胎死腹中!   他难道真的肯用自己的命,去换那人一命?若只是个同乡,值得么?!   却没想到司夜染依旧只是轻轻一哼:“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兰公子,我看你我早已话不投机半句多。时辰不早了,请你移驾。”   他竟然撵她!   兰芽狠吸口气,眼角竟然忍不住有了些水意。   好歹也是大除夕的,她费尽周折来看他,却落得个被他催撵!   妈蛋,早知如此,她便不来了!何如守着虎子,好好地沽两壶好酒,然后再叫两个小菜,然后凑在暖暖的炭盆旁,让他讲讲辽东那些壮阔的故事……如此守过一岁,该有多好!   “你……哭了?”   幽暗里,他忽然迟疑着问。   兰芽狠狠儿抹一把脸,嘿嘿冷笑:“是啊,是哭了。大人时辰不多了,药力眼看着就要发作,我好歹也是要替大人哭一哭的!”   论狠心,她未必不如他!   司夜染那边有没了动静,良久才幽幽说:“你还没放弃曾诚的案子,也就是还不肯放弃江南盐案?”   “当然!”兰芽说起这个,心底便又是满满的热烈:“我既然遇见这事儿,既然说了要管,便必定管到底!明天一早,我就下江南去。趁着那班贪官都在过年,我神不知鬼不觉便杀到他们近前去!”   司夜染哼了一声:“……你不可自己去。你听我说,你去找一个人,让他陪你一路同行。”   兰芽急忙推拒:“不用!我当然知道我自己手无缚鸡之力,我早已找好了人!”   司夜染森然问:“谁?!”   兰芽一咬舌尖儿,却已来不及收回来。只好照实说:“我已救了虎子出来。他原是最妥帖的人,他陪我去!”   “虎子?哼哼,虎子……”司夜染忽地冷笑,却说到一半不说下去了,仿佛已然耐心用尽,再无话题。   兰芽跺脚起身:“算了,大人自享清静吧,小的走了!”   抬步奔向房门,背后他却忽然急匆匆问过来:“……这就说完了?将你的酒囊、食盒带走!”   兰芽一怔,方由那酒菜想起梅影来。心下自责,差点忘了梅影嘱托的话。   兰芽便停了脚步,没有回身,只平板道:“差点忘了,还有梅影姑娘让我转给大人的几句话……她说,她说她很惦念你……她说,她说叫你六哥……”   也不知怎了,当说到这些话时,她不由得鼻头发酸。   六哥,同乡……而她与他是什么?仇敌!主仆!   兰芽赌气一般回身,在黑暗里再去搜罗那些酒囊和食盒。他说得没错,她得都带走,否则明早被人发现,岂不是留下罪证?   搜罗好了,鼻息间还萦绕着酒菜的气息。她便又颤着指尖儿,从贴身儿的一个素面荷包里,拈出一块香来……   她将指甲将香块掐碎了,狠狠地在地面上搓。清凉幽静的香气萦绕而起,不过片时已然将房间内的油腥气都给盖住了。   兰芽便抱着包袱起身,直接冲到门口去,发狠再道:“我,我走了!”   这一去江南,不知是否能顺利办成事情。凭她的能力,要与江南多年盘根错节的官员们群斗,根本都不敢估算胜算……甚至有可能,她悄无声息就被他们害死在江南,或者扔进运河里去都可能。   她明早这一走,就不知道何时才能再见他一面,更不知能不能救得了他。   他却还撵她!   他却还说跟她话不投机半句多!   他还以为她今晚当真是来取她性命的!   妈蛋,是她蠢,是她活该!   伤透了心,她便用尽了浑身力气,狠狠一拽门!   却竟然没拽动!   兰芽大惊。   明明没有锁的!   鼻息却有一丝幽幽香气霸道袭来,手臂也被人不轻不重地捏住,耳边传来他该死地慵懒冷漠却绮丽无比的嗓音!   “……你得说明白,你为何哭得这么伤心?” ☆、136、不关风月   外头大殿里宴月歌舞正酣,皇帝与嫔妃们的朗朗笑语远远近近传来。   曾经,家里过年的时候,也这样热闹过。也是这样,爹娘亲友在正堂围桌聚谈,她跟着兄长和小厮们在当院里放炮仗。碍着她是女孩儿家,小厮们都不叫她碰那烟火。她也不好当着众人的面去明抢,便借口困倦了,先跟爹娘告退。   待得回了卧房,才偷偷换过小厮的衣裳,从他们手里抢过炮仗来,跑到大门外去放……看着那大大的炮仗窜着火苗钻上半空,砰地一声炸开了,她跟一众小厮们一起蹦跳欢笑,将女儿家那些繁文缛节也一同给崩飞到九天云外去了,才觉着是当真过年了。   却何曾想到,自己的家,那曾经最最珍视的一切,竟然也会在那个晚上,化于一片火海!   兰芽攥紧门框,嗓音已是沙哑:“大人又何必问!我早说过,我哭是为大人送行!”   “是么?淞”   他轻哼,语气却放缓下来:“那香,又是怎么回事?别以为我认不出来,那是灵猫香~~而我唯一让你闻过一回,就是在回京的马车上……”   他的手指不知有意无意扯住她鬓边一绺从帽檐滑脱的发丝。   “这灵猫香,你如何得来?”   .   兰芽攥紧门框,紧张地吸气。   那马车当中的一切,她绝不愿回想。   方才是急了,只顾着赶紧消除房间内的酒菜气味儿,便急着用香来遮盖。她平素又不用香,身上没有带着香饼子的习惯;纵然听从司夜染的要求,秋冬用些玉兰膏子,可是那玉兰香气淡雅,膏子也不方便涂地,这便情急之下将那藏着的灵猫香给祭了出来,露了马脚……   这香,原本是那日在马车上,她不知是怎么鬼使神差了从香炉里拣出来包在帕子里,偷偷存了起来。   她自己原也没细想为何要这样做……后来只觉着,这灵猫香既然是上用的好东西,难得一见,便存些下来罢了;再加上那小兽生前也算与她有过一面之缘,于是便装进贴身的荷包带着了。   可是那缘由就算曾经骗过自己去,此时又如何能骗得过司夜染去?!   她便深吸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尽力淡然哼了一声:“……这灵猫香乃为上用之物,大人却曾在马车上僭越使用,依《大明律》便该问斩!我留存下这点子香来,就是要留下大人的罪证!大人难道忘了,我本是时刻想着要你的命的?”   “是么?”   他这回竟然没生气,语气反倒更和缓些。   “当然!”兰芽又用力拽门:“大人问够了吧?松手,让我离去!”   “别急,我尚未问完。”   兰芽跺脚:“大人又要问什么?”   黑暗里,仿佛传来司夜染轻轻一笑。兰芽怔了怔,认定自己一定是听岔了。   “……我怎么倒觉着,你是从说到梅影的时候,开始哭得更厉害的?”   兰芽一呆。   妈蛋,她发誓她没有,绝对没有!   不过时机巧合,说到梅影的时候正是她发狠起身要走的时候。她哭得厉害了,不过是觉得自己傻,跟梅影全无干系!   “我没有。”她努力平静地否认:“如果大人非要坚持,那也好解释:难道大人忘了,当日小的进宫验身,在昭德宫就是被梅影姑娘带人给验破了女儿身……我心底对她难免有些阴影,大人怕又是想多了。”   “是么?”   他又用一种根本不信的慵懒语气回答她!   “大人不信便罢,小的倒是没有什么可解释的了!”   司夜染不慌不忙,手指果然缠上了她的发丝,渐渐向上来:“……她叫我六哥,是因为我们那批小内监、小宫女都是一般年纪,一起长大。我与她同分在昭德宫,情分上便又深了一层罢了。她叫我六哥,同样也会喊仇夜雨四哥……仅此而已。”   “兰公子,你总说我想多了,我倒觉得是你想多了。”   兰芽一慌,猛地调头,却不想硬生生扯痛了自己的情丝。她低低叫了一声,忙道:“大人多虑了,我压根儿就没想过大人与梅影姑娘的关系!”   “嘁……”他又不赞同地轻笑:“那你倒是说说,依你看来,我跟梅影是什么关系?”   兰芽咬唇:“既然是一同长大,青梅竹马倒是有的!”   “青梅竹马?哈!”他嘲讽而笑:“兰公子,亏你身为文华殿大学士的女儿!青梅竹马,也作你方才所说?”   兰芽咬牙:“小儿女一起长大的情分,不是青梅竹马,又是什么?”   司夜染叹了口气,出其不意伸手弹在兰芽额头上。不甚疼,却在安寂里传出清脆一声。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我一没骑竹马,二没弄青梅,我跟她何来青梅与竹马!”   兰芽一呆。   他这是,在与她解释么?   可是,又是何必!   她原本毫不在乎的!   兰芽便轻哼:“大人若有兴致,何不将来向魅影姑娘当面解说这其中区别?小的着实没兴致细听!”   司夜染有些气恼了,手指攥着她手肘,便有些加力。兰芽半点功夫都没有,便疼得深入骨髓,忍不住轻轻哼了出来。   他手上的力道便倏然卸去。反而低声问:“疼得狠了?怎地如此不中用?”   不中用,她就是这么不中用!   兰芽深吸口气:“大人,该问的都问完了,该让我走了吧?!”   兰芽恼得急了,便小倔驴般开始挣扎、踢蹬。她不想继续这么跟他没完没了地纠.缠了……这算什么!她应该赶紧回到虎子身边去,最好赶在鞭炮声中一岁除之前,热热闹闹跟虎子拜个年,她给虎子包几两银子的压岁钱……   就算没了亲人,可是他们还有彼此。经过一年的风浪,他们有幸都有惊无险地趟了过来,更有幸的是两人之间的感情依旧没变……便该好好地过个年。然后明早天亮,再一同去迎接江南的风浪。   她将时间都浪费在这里,跟灭门仇人在这儿漫无边际地磨叽什么!   何况此处便是虎穴龙潭,隔着门窗外头便是森严的守卫,若有半点行差踏错,那就是掉脑袋的大罪!   她用足了力气去扯那门,虽然被他按着,却也终于扯动了一丝。门扇吱呀,出了动静。   司夜染忽地凑在她耳边道:“……岳兰芽你知道么,这世上还有一种能打出画儿来的大炮仗!”   兰芽一怔,忍不住斥道:“你胡说!”   好歹她也是岳如期的女儿,这么多年过年什么炮仗没见过?她倒是曾经口无遮拦放过狂言,说这些炮仗光响亮却不好看。等她将来亲手画一幅最好看的画儿,找个巧手的炮仗工匠给做进炮仗里去,然后一炮崩到天上,画面展开,五颜六色,那该多好看!   “我没骗你。”司夜染语声轻柔,朦胧似梦:“就在广州市舶司那边,我见过西洋来的船。船上的西洋人善用火器,它们用船上的大炮做成巨型的炮仗。引信点燃,一炮打出去,火药在水天之前崩开了,就是一幅水墨山水,好看极了。”   兰芽心下一动,忍不住神往。   “真的?”   “真的。”他口中气息渐渐温热,暖暖喷在她耳鬓,让她的挣扎不自觉放松下来。   他仿佛犹豫了一下,然后才缓缓说:“……明年,若你还没能成功取了我的性命,我便带你去看。”   隐秘的欢喜,与尖锐的疼痛又一并刺来!   兰芽按着心口,使劲吸气:“……是么?大人怎地就自信还能活到明年今宵?”   司夜染笑了,一贯的狂傲点点飞扬开:“那便赌下这一盅:我若活到明年今宵,你便随我去看。敢押么?”   兰芽咬牙:“有何不敢!”   司夜染仿佛指尖从她面颊滑过,若有似无,仿佛只是黑暗之中不经意之举。没等兰芽闪躲,已是消失不见。   他这才松了手:“时辰不早了,宫宴将终,你这便去吧。”   兰芽一咬牙,猛地再拽门——这回却是多余了,门上再没有了任何阻滞。她又用力过猛,险些再在门槛上绊倒一回。幸亏司夜染从后头扶了她一把,才不致让她又跌跌撞撞摔出去。   扶着柱子站稳,大殿里果然嫔妃已然纷纷起身向皇帝拜谢今夜筵席,即将散去。兰芽便趁乱尾随一众内侍和宫女涌向宫门去。   出宫门的刹那,才忍不住又回头望一眼自鸣钟处。   小小庑房,藏在乾清宫最不起眼的角落里,重重廊檐、幽幽深影,寂寂无声。就仿佛,那扇门从来就没曾开过,而她根本就没来过。   .   灵济宫。   大年夜的,却没有一个人张罗着要庆祝。偌大灵济宫,今夜一盏彩灯皆无。   不管别人怎样,凉芳倒是依旧悠然自得。用晚饭的时候,将另外三美都聚拢来,也算小小团圆一番。   清芳倒是有些食不知味,低声提醒道:“藏花回来了,你总该多加些小心!”   凉芳朗然一笑:“他回来得好,我等他已久了。”   凝芳也不放心道:“师兄切莫大意。藏花从小便被先代宁王训练成刺客,这些年跟着司夜染更是不知暗杀了多少人……听说他心狠手辣,手下从来不留活口。”   凉芳转眸来望他:“你说的好!他再厉害,终究是先代宁王千岁训练出来的;什么模子出来什么东西,难道你我还不知晓么?”   倒是沁芳更淡然些:“二师兄说的是。他再厉害,我们四个人联手,难道还斗不过他一个么?再说他的软肋,又如何瞒得过二师兄去?”   凉芳听了满意一笑:“……终于等来了机会,让他死在灵济宫里,倒省事了许多。外人看起来只道灵济宫内讧,倒免去诸多猜疑。”   另外三美也都目光阴阴,相视一笑。   清芳又道:“灵济宫内讧当然是最好的藉口,只是难道你们不觉得那个兰公子趁此机会避出宫去,便有些太巧了么?会不会她已看穿我们的意图?”   沁芳咯咯一笑:“大师兄这是怎么了?那兰公子又不是三头六臂,不过是个十四岁的小丫头罢了,她能看破什么?”   凝芳也有些不放心:“……可是听说,她要下江南了。”   凉芳缓缓饮尽杯中酒:“倒也不必太过担心。若是她独自去,或者是带着息风等人去,我自然担心她是去给司夜染翻案——可是她这回带着同去的人,却是她从前的相好。”   “如此想来,她不过是猴子称霸王,趁机跟相好去游山玩水罢了。她哪里还有心思去替司夜染翻什么案啊!再说,那多年盘根错节的盘子,又岂是她说能翻就翻得了的!”   沁芳轻轻一哂:“这就是女人,怎么都不中用!一旦到了年纪,一旦动了情,便什么都顾不上了。终究还是咱们男人,才能办成大事。”   另外三人闻言,各自抬眼互望一眼。   就连他们自己心下都不由得流过一丝怅惘去:他们,在外人眼里,究竟还是男人么?   .   新年伊始,灵济宫因供奉二徐真君,便也香火不断。总掌宗人府的重庆公主夫妇带领朱家宗亲、以及各部大臣,礼部又率在京的藩属国臣属等一一来拜。   于是藏花虽然已经回宫,却一直哑忍着。   初礼也怕出事,自藏花回来后,便亲自近身伺候着,左右相劝。   熬过了这几日,藏花终究无法继续忍耐。他便将冷杉叫去,让他当着初礼的面儿,将那晚听到的兰芽与藏花的话都说出来。   初礼听了也是大惊,讷讷道:“总以为大人就算暂时不在宫里,兰公子也会维护大人。却没想到兰公子竟然私下与凉芳联起手来!”   藏花冷笑:“听见了吧?我早劝过大人,这个岳兰芽早晚是个祸根!不过她侥幸逃脱,现下不在宫里。不过这个凉芳,我却不能放过了。”   初礼苦劝:“二爷切莫打草惊蛇!大人将凉芳等四人带回宫来,岂能看不穿他们的真面目?大人此举,定有深意。”   藏花咬紧牙关:“你是说邹凯那老匹夫么!无妨,既然要除掉凉芳四人,便连根将邹凯也拔起好了!”   .   兰芽跟虎子刚到南京,便接到贾鲁的加急传书,书信中说灵济宫内倒无大动,反倒是灵济宫外围隐隐有大动作。藏花回来后,灵济宫众人重新得了主心骨,从前听从灵济宫调遣的锦衣郎也纷纷来归……贾鲁担心藏花有重大部署。   贾鲁细心,还特别提及近来邹凯府邸附近隐有鬼鬼祟祟的人员出没。   兰芽捧着书信,呆了半晌。   她明白,藏花是要向邹凯动手了。   这便是藏花的性子,但凡仇家,绝对斩草除根,一个不留!   兰芽心底百转千回,若以邹凯与爹爹从前的交情论,她略有不忍;可是从邹凯后来种种言行举止看,她亦早已不再相信他。   只是邹凯礼部尚书的官职虽不起眼,但是他行走官场多年,早谙韬晦之术。藏花想要与之斗,却也不容易。甚至倘若藏花抓不到切实的证据,那么反倒会为灵济宫惹来非议,倒让禁足宫中的司夜染雪上加霜。   虎子见状急问:“怎了?”   兰芽叹了口气:“……虎子,我要去见慕容。”   虎子一听立时便急了:“你又要去见那个鞑子!兰伢子,他究竟有什么好,你怎地就鬼迷了心窍?你与我说过的,此来江南只是来查盐案,你说只与我在一处的……可是到头来你还是想见他!”   兰芽摇头:“我此去亦为了公事。虎子,将来你总会明白。”   想要获知邹凯底细,也许最好的选择是去问慕容。联想到曾经在京师教坊司,邹凯与慕容私会的种种,若能从慕容口中问出他们当时都说过什么,若有危害到朝廷之处,那便是最合适的证据。   且不知是否巧合,既然曾诚是慕容的人,邹凯又与慕容走得那样近……是否可以猜测,曾诚的死实则跟邹凯也是脱不开干系?更何况凉芳便是邹凯举荐给司夜染的,所以自然也可说凉芳杀曾诚,实则是邹凯的授意——如此推断下来,便能为司夜染洗脱一半的嫌疑!   于是纵然不舍邹凯与爹爹的旧交,可是此时权衡,她却也愿一试。   只是这些事,尚都是她臆测之中,还没办法对虎子说。尤其是一旦说明白了,以虎子对鞑靼人的痛恨,那他必定不会留着慕容……所以暂且,她只能瞒着虎子。   虎子闷头生气。身材已然是昂藏的男子,脾气却依旧还是从前的模样。兰芽瞧着他,真是又好气又好笑。便走过来在他身前蹲下,仰头寻他的眼睛:“好,我便透露一桩秘密给你:我将慕容安置在曾诚从前的宅子里——我是怀疑,曾诚将他的秘密账册就藏在那宅子里。我去见慕容,也是为了去找那账册。”   “什么账册?”虎子眼睛果然一亮。   “也就是罪证。从前究竟是哪些人花了银子跟他私买盐引,又各自贿赂了他多少银两……他骨子里是江南书生,倒还有些清高,于是我相信以他的性子,必定曾经详细记录下来过。只不过应天府和紫府几番抄家都没找到这本账册,他自己又咬死说没有记载……我便想他极有可能就是藏在宅子里了。”   “否则,你宅子也不至于空了许久,没人买,也没人敢买。就是有相关贪官也想到这一节,却不敢公然去买,便让些泼皮来搅扰。而我当初因为那宅子,光天化日之下被泼皮胁持,应天府竟然没有半点动静……我便越发认定那宅子里一定有门道。”   实则不光账册,兰芽还觉得,曾诚手上过的上百万两银子,说不定也都还藏在那宅子里!   只是那银子……她存了一点私心,想要留给慕容。所以亦暂时不能叫虎子知。   如此一说,虎子果然好受了些,便攥着兰芽的手腕道:“既然是正事,我便与你一同去!那么重要的账册,总归不能落到那鞑子手里才行。”   兰芽忙含笑拦住:“虎子,我不是不信你。只是你与慕容天生对头,一旦见面若话不投机打起来,到时候反倒泄露了风声。我自己去,也方便说话。”   虎子攥紧拳头,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漾过波涛起伏:“你,你对他……”   兰芽闭上眼,轻轻摇头:“……你不知,他后来被送进教坊司,受的是什么样的罪。咱们几个里,他竟是最苦的那一个。我总归不能看着他继续再过那样的日子——不管他是鞑子也好,大明子民也罢,我总想让他摆脱枷锁,回到自己该过的日子里去。”   “虎子,此事不关风月,你明白么?”   -   【看到大家留言,想要在皇帝眼皮底下亲热?想法偶同意,不过客观情形之下,兰兰和大人是会掉脑袋滴!别忘了皇帝的性子,更别忘了为何没有锁呀……明天见。】   谢谢大家的红包、月票等道具,这会儿后台打不开,明天补上哦。 ☆、137、两仪三光   这一回重来南京,为了避过对手耳目,兰芽尽数收起内官服饰,又跟从前跟虎子一起行走在市井时候一样:缁衣落着补丁,头上歪歪斜斜罩着网巾。走路打斜晃着膀子,两手没事儿就揣在腰带里。   腰里还特地别了块油渍的汗巾子,时不常拎出来在嘴上抹上两下,让嘴唇上看着总是油光锃亮,仿佛是刚从酒楼里大吃大喝出来的模样邾。   如此,便活脱脱是个市井里混出来的无赖小子。连虎子见着也乐:“呔,这不是本小爷的扮相么?怎么被你小子给抢了?”   兰芽一笑,伸手拍拍虎子:“我不过学个皮毛。若论真正游走市井的本事,还是小爷你厉害。所以今儿咱们哥儿俩兵分两路:我去见慕容,而虎爷你去巡街——跟南京城里的大商小贩们好好探听探听南京官场的底。瞧瞧应天府究竟与顺天府有几分不同,还有南京留守的大大小小这么些个衙门口儿里都藏着什么猫腻儿。”   两人在客栈门口道别。兰芽没心没肺地扭头就走,只是转过了街角便停了步,窝在墙角处扭头望虎子……直到看见他终于抬步从容走入了人潮,她才放心地勾起唇角。   虎子天性机灵,她倒不担心。只是虎子毕竟出身将门,从小生活在父母羽翼之下;后来当小贼背私酒,与之打交道的也都是市井中人。这一年在西苑,也是在行伍当中……对于官场,他尚需历练。这回她带虎子来南京共同查盐案,正是意在于此。   她自己这才放心地朝曾诚的宅子走。远远瞧见曾诚的宅子已然整饬一新,虽然此时距她上回来的时日并不久,那宅子尚且来不及脱胎换骨,可是一打眼便可看出早已不是原来荒凉的模样:大门重新漆过,门环也重新鎏了金。门廊下挂上了崭新的红纱灯笼,门楣上也换了新的匾额。   兰芽凑近了瞧,原是“两仪三光”四个大字。笔走游龙,气象万千。   兰芽轻轻闭了闭眼睛,心底按捺不住浮起一片温软——彼时牙行里,那张始终没有明白与他问起过的药方……果然是他的笔迹。   门口还站着两个家仆模样的人。一个是门子打扮,另一个则是管事的装束。兰芽便没急着上前去,反而一扭身走回街市去。花了百多个铜钱,买了个扁担并前后两个大筐,里头还蓄了几样蔬菜,这才挑着奔门上去。瞧见那两个人,摇起货郎装备拨浪鼓,咚咚地问:“二位爷,府上也要添点菜蔬?这可都是新鲜的,二位爷买点吧!犍”   管事的瞧了一眼,没说什么。门子却耐不住,伸手便撵:“去去去!听你说的,还以为什么新鲜的,不过就是些最普通的菜蔬罢了。咱们府上不稀罕!”   兰芽便笑,只冲着那管事的道:“不如请这位爷进内回禀一下贵家主?虽说这都是江南最普通的菜蔬,可是橘生江南才为橘,生于江北则为枳……这些江南瞧着普通的菜蔬,若到了北边的草原,可都是再稀罕不得的呢!”   那管事的这才一愣,眯眼盯了兰芽片刻,道:“好,你且稍等。我去去就来。”   等待的时间里,兰芽攥着扁担,不由得心下暗自唏嘘:慕容果然是皇家贵胄,不过一个月的时间,他竟然就将这座荒宅整饬出了模样;更难得的是这帮家仆,已是俨然有了规矩。   少顷管事的便急匆匆奔出来,朝兰芽一拱手:“多有怠慢。不过咱们府上也有府上的规矩,送菜只能走后门,有劳小哥多行动几步。”   “没说的!”兰芽笑呵呵挑起扁担便走向后门去。   厨房里也早改换了模样,窗明几净,炉火通红。灶上管事的厨娘生得富态,踮着一双小脚还能行走如飞地指点她将菜各自放在什么地方。算账的时候还狐疑地盯了她一眼,嗓门儿洪亮地说:“瞧瞧,这菜叶子打蔫儿、菜心子泛黄的。定是看你一副好相貌,怜惜这么小的年纪就出来讨生活,才要了你的菜。”   兰芽忍不住盯了一眼厨娘手中始终掂着的一把大号菜刀,连连客气道:“贵府主人可真心善。”   厨娘闻言挑了挑眉:“我们公子倒不是那些满嘴仁义道德的,平素连我们瞧着都怕,恨不能看着便绕着走。不过他心地倒的确是良善,对下人都跟自家人一样。”   兰芽听着,心下微暖。   怨不得这样快,这些新来的下人便能归心,原来是慕容用心与他们相处。人心向暖,原本是最实用的召唤。   她倒也因此可以免去一层忧虑:原本担心慕容因身为草原人,本就对大明心怀怨怼,更由于教坊司的经历,便更难与大明子民心平气和的交往……由此可见,她果然多虑了。   兰芽攥着厨娘给的对牌,到账房支了铜钱,却不想走,盯着那账房先生一双鸡爪样的手噼里啪啦打着算盘,说:“小人想当面跟贵府主人道声谢。”   账房先生抬眼盯了兰芽一眼,什么都没说,只叫小徒弟去请管事的来。管事的听了为难道:“家主人正巧不在府中。不如小哥有话留话,若无话说便留下个地址,待得家主人回来后,我等再登门去请。”   兰芽盯了他一眼,问   :“贵府主人经常出门么?”   管事的含笑而不回答。兰芽便赶紧施礼:“哎哟,是小人多嘴了,不懂规矩。既然如此,待过两日有了新鲜的菜,小人再送到府上来吧。”   兰芽出了府门,转过街角,便停下来思忖。   慕容去了哪里?   进门时,她故意提到草原,那管事的便放她进去——由此可见那管事的是知道慕容身份的;   在厨房时,她趁机打量过存菜,除了她送去的那些之外,厨房里并无更多库存……况且她送的菜那么差,给下人们吃吃还好,厨娘定没那个胆子送到慕容餐桌上去——由此可见,慕容这一回不在府中已不止一两日的光景。   兰芽便起身到周遭商贩处打听,问他们家要几天才进一菜?说想找个窍门,好等着恰当时机再来卖菜。   卖针头线脑的商贩瞄了她一眼,道:“倒是用的不多,几天才要一回。这生意你没什么赚头。”   兰芽默了默,便又问:“大哥这些日子,可见有人上门为难于他家?”   那商贩盯了兰芽一眼:“怎地这样问?”   兰芽打了个哈哈:“哦,从前也在这宅子前走过,巧合撞上过几回泼皮打架,好像这宅子碰不得一般。可是这么快便有了新买主,忍不住好奇那些泼皮能善罢甘休么?”   商贩便也点头:“你说的不错,从前的情形我也知道。不过终究邪不压正吧,后来再没人敢来闹事了。”   “哦。”兰芽沉沉应了,拱手道谢。   .   回到客栈,呆呆坐了片时。虎子便也回来了,倒是兴奋得眼睛锃亮,进门就找水喝。   见兰芽呆呆的,便惊诧道:“你怎了?那鞑子又对你冷鼻子冷脸?”   兰芽笑笑:“没有。先说说你吧,可探听明白了?”   虎子灌了几口水坐下,蘸着茶水在桌面上画:“……南京所有守备衙门,名义为闲职,实则亦有职权——他们管理南直隶辖十五个府又三个直隶州,这一片地方的财权、兵权、官员考核权都由南京的衙门独掌,京师亦不能干涉……这片地方虽然地不甚阔,不过大明疆域的一角,可是江浙一带历来是首富之地,所以实力绝不容小觑。”   兰芽赞赏地拍掌:“如此便不难解释司夜染和慕容为何都这样重视南京!”   一般人眼里,南京已是弃置的旧都,六部官员不过是养老的闲职,又有谁会去留意南京的动静?也只有司夜染和慕容这样的人,才能看得更加透彻。   虎子得了鼓励,便乘胜再道:“南京本地虽然有应天府,不过真正主事南京的却轮不到他们。南京各守备衙门里,虽然挂名了不少公侯勋臣,不过他们也半点都管不到正事——真正主事南京的是四个人:南京守备太监,南京镇守太监,南京兵部尚书,南京户部尚书。”   “南京守备太监怀仁,总领南京诸事。公堂议事的时候,纵然满堂公侯,也都要他上座,其他众人惟命是从;南京守备太监与南京兵部尚书共掌南直隶的兵权,南京户部尚书掌财权——其中主要便是盐引、漕运两项,事关大明钱粮命脉。”   兰芽咬了咬唇:“四个人当中,便有两个阉人!”   虎子点头:“不过四个人原本也还算四角齐全,凡事可能二对二,彼此制衡;可是此时曾诚一死,情势便陡然变成了二对一……”   兰芽一拍桌子:“于是只要那两个阉人勾结起来的话,便能在南京只手遮天!”   虎子点头而赞:“正是!以此战局看来,我倒觉得曾诚未必是到了京师才死的,反倒更可能是在南京就已死了……”   兰芽心下一警:“你是说,他在南京的时候就已经被下了蛊?”   虎子的分析,倒与司夜染曾经说过的话,不谋而合。   兰芽指尖轻敲桌面:“……我觉着,我该找个机会去会会这位怀仁公公。”   兰芽扭头朝虎子嫣然一笑:“虎爷,明儿再帮小弟查查这位南京的土皇帝都有何嗜好呗?”   .   灵济宫。   夜色如墨,天边一弯新月宛若愁眉。   藏花坐在菱花镜前,支颐发呆。   他这回从南昌回来得急,一路日夜兼程,换马不换人。因此上人先回来了,行李却是后到的。初礼亲自打点,这晚捧着一个沉香木的盒子走进来,躬身道:“二爷,奴婢从行李里收拾出这盒子细软,要问问二爷收在哪里才妥当?”   “细软?”藏花扭头去瞧,伸手抽开盒子盖儿——烛光之下,一盒子的宝气冲面而出。那里头竟然,满是金银珠宝!   藏花一惊:“哪儿来的!”   初礼低头道:“听二爷的属下说,是当日二爷离开南昌时,小宁王派人送来的。因当时二爷走得急,都没顾得上小宁王来送行,于是小宁王便将这东西交给了二爷的属下……小宁王身份贵重,二爷的属下自然不敢不接,于是一路小心护送回来。”   小宁王……   藏花突地伸手,一把抓过盒子来,然后便连盒子带珠宝全都狠狠摔在地上:“扔了,都扔了!我不稀罕!”   初礼一怔。   外头有人进来禀报,说凉芳公子求见。   藏花抖着肩一笑:“来得好!他终于有胆子来见我了!”   初礼无奈,连忙跪在地上,将那满地珠光宝气的狼藉都给收拾起来,草草塞进盒子里。正待抱着出门,迎面却正对上袅袅走上门阶而来的凉芳。   初礼施礼,凉芳嘴上应者,眼珠子却是从那盒子上瞄过。嘴角边若有似无地勾起来。   藏花瞧见了,便更觉窒闷,便一拍桌子:“凉芳,你还有脸来见本座?”   凉芳倒是不慌不忙,目送初礼离去,才盈盈一拜:“原本该在二爷刚回宫的时候便来拜见。但是一来,那时正是年下,想来二爷也不想见我;二来那时宫里宫外人多口杂,没的叫他们听见咱们闹意气去。二爷可要体谅。”   藏花磔磔一笑:“凉芳,你当自己是谁?怎么听着语气,倒比那位兰公子更不见外?我倒要提醒你一句:你不是灵济宫的人,你甚至都比不上那位兰公子。你不过是个过客,或者说直白些就是大人带回宫来把玩一时的一个玩意儿!就跟这宫里各处廊檐下吊着的鸟笼里的鸟儿,或者青花盆子里游的鱼,没什么两样。”   凉芳耐心听完,嘴角只噙着笑:“多谢二爷提醒。不过凉芳也要提醒二爷:兴许在有人眼里,譬如大人,二爷的地位也跟我没多大分别。注定只是过客,根本就是个玩物!这灵济宫上上下下只有一个主人,那就是大人;其余的人,包括二爷,都只是过客罢了。”   仿佛窗外头闪了夜风进来,红纱罩子里的烛光倏忽一闪。   凉芳目光被烛光吸引,却不想藏花身影已然随着烛光一同闪动,转瞬已到了跟前!   凉芳来不及防备,面上便已是挨了藏花狠狠一个耳光!   血腥黏腻,沿着唇角流下。凉芳却笑了,伸手淡然将血渍擦掉。   昂然回望藏花:“二爷打得痛快么?若这一巴掌能让二爷痛快,我便受了。谁让我最明白二爷心中凄苦呢?被大人活活发配到南昌去的滋味,怎会好受?”   藏花清冷一笑:“你懂什么?我虽然舍不得离开大人,却从未因此而怨恨大人。对我来说,哪怕远隔千山万水,但是只要知道大人安好,我便也心满意足。哪里像你个贱人,枉费曾诚从前待你那片心!你出卖了他,又杀了他,曾诚做鬼到地下,也不会放过你。”   凉芳听完,幽幽抬眼:“二爷难道不觉得这故事似曾相识么?从前二爷也是宁王府里的人,受宁王恩惠长大;后来却出卖了宁王,转而投靠司大人,让司大人凭扳倒宁王的大功而晋身为御马监掌印太监。而宁王则抑郁而亡!二爷,这几年午夜梦回,你有没有梦见过宁王千岁呢?”   凉芳说着扭头望了一眼门外:“方才我不小心听见初礼与二爷的对话,得知小宁王对二爷又是不薄。试问小宁王这样地以德报怨,二爷你可还有脸面去继续监视如今的宁王府?”   藏花一咬银牙:“先代宁王早有不臣之心,他是死有余辜!皇上仁厚,大人也放了他一马,这才让他保全家小。至于后来如何死的,那也是心虚而死罢了。曾诚如何与之相比?曾诚死时状七窍流血,脏腑尽穿——听说在刑部大牢里,惨叫三个时辰方才咽气!”   凉芳咯咯一笑:“二爷说笑了。二爷杀人的手段,凉芳也曾有所耳闻。二爷曾割破一人指尖,让那人在惊恐之中慢慢流血而死。那个过程,活活持续了一天吧?二爷的手段,远比曾诚死状更惨烈数倍。”   藏花眯起眼,享受旧日的成就感,走到凉芳耳边缓缓道:“既然你喜欢,我便用这样的法子杀了你。不过还要再改进一些。不如先放几根铁针进你的血脉,然后在头顶、眼眶等处以磁石吸引……让那些针尖儿沿着你的四肢百骸游行一遍,然后从窍口穿凿而出,带出血流来——你说,好不好?”   凉芳终于忍不住一个寒颤。   这个藏花,果然比那个兰公子更难对付。兰公子纵有心机,却没有藏花的阴狠!   凉芳深吸口气,也含笑回敬:“我跟二爷就是投缘呢……便也用同样的话送还二爷:二爷既然觉得曾诚的死法颇有些趣味,那不如将来也用同样的法子送二爷解脱,可好?”   藏花闻言便是大笑,砰地伸手攥住凉芳手腕:“你敢给我种蛊?”   凉芳不慌不忙地笑:“二爷错了,种蛊不必使用特别的法子,有时候只需接触即可。便比如方才,二爷甩我那一巴掌的时候,掌心碰到了我的面颊,那蛊虫便已然种下去了呢。”   藏花一震,忙抬手看掌心。果然掌心纹理处,隐隐渗出血痕来。因不甚疼,之前竟然疏忽了。   藏花面色一白,凉芳缓缓笑得从容。   “二爷别怕,那虫儿只是种下去了,还没醒来。只要二爷不为难我,听我的话,   那我便绝不让它伤了二爷半分。”   藏花捏着手腕,不让血脉速行。他淡淡道:“怪不得你来见我,竟然有胆忤逆。想你此时在灵济宫中,除了你那三个师兄弟之外,唯一的联手也只是兰公子……可惜她此时又不在宫中。”   “原来你早就备好了蛊虫,安了害我的心!蛊虫这东西我也略知一二,听说倘若下蛊的人死了,那么被种下蛊虫的人便也没了活路。所以你认准了我为了保命,于是便不敢杀你了。”   凉芳静静地笑:“二爷果然见多识广,这回在南昌,也多长了些见识。”   藏花无声走上前来,猛地出手,那只掌心渗血的手如电伸出,已是紧紧卡住了凉芳的脖子!   凉芳没想到,惊诧之下哑哑惊呼:“若杀了我,你便也死定了!”   “死定了?那也好。你我便同归于尽好了!”藏花越发冷静,指尖一点一点加力。   窒息扑面而来,凉芳眼前渐渐昏黑,他嘶哑低喃:“我不信你不怕死。”   藏花咯咯冷笑:“那我们就试试看……”   “为,什么……?”凉芳眼珠渐渐凸出。   藏花眯起眼,仿佛望向遥远的方向:“因为,我早已上过了刑场,做过了刀下之鬼。死,我早死过了,便再也不怕了。我留下这条命,不过是要护着那个带我转生的人。这天下,不管谁敢伤大人分毫,我便豁出我这条残命去!” ☆、138、乱见人心   水镜台门外。   双宝跟受惊了的兔子似的,扑腾扑腾跑进来,一进门就直奔下人的庑房,进门就扑向方静言:“不好了,你家主子要活活被二爷掐死了!”   下人都住在一起,睡大通铺,于是薛行远等一干同从牙行出来的少年便也都听见了。大伙儿都转眸过来瞧方静言。   方静言听了也只挑挑眉:“你来告诉我做什么?我既没那个本事拦住花二爷,我又已来不及替凉芳公子一死。”   薛行远嘴唇蠕动,想要说什么,却最终忍住了。倒是旁边几个少年听不过去了,纷纷指责起来犍:   王良栋道:“小方你也太过薄情了吧!好歹凉芳公子是你主子,从前也替你担了不少事儿,他此时有难,你怎么竟然是这个态度!”   顾念离也说:“就是。从前在凉芳公子眼前那么受宠,回来也没少了跟咱们显摆身份。仗着这份赏识,夺了这大炕上最暖和的炕头儿,却没想到怎么都没焐热他的心!邾”   这班少年从先前那次兰芽撺掇的群殴,便已然结下了仇。纵然时候一班少年都跟方静言道歉,可是方静言的恨已然入了心,是怎么都不肯释怀的了。多亏有薛行远从中调和,方能让一班少年表面上相安无事,可是一旦有一星半点的火苗,双方便都不会善罢甘休。   方静言毫不示弱,反唇相讥:“我的主子?我哪里有什么主子!我方静言从来不屑当谁的奴才!你们乐意当奴才,那就去当啊;当得好了,我自然将这热炕头给你们让出来。”   “喏,眼前就是绝佳良机——你们这些喜欢当奴才的,赶紧去替凉芳公子挡下这一死,去啊!”   王良栋冷斥:“你不必说这样的话!我们不去,是因为咱们各自有职属分工,我们不是伺候凉芳公子的,便怎么都轮不到我们出头!”   王良栋是伺候清芳的,而顾念离则是伺候沁芳。   方静言冷笑:“是么?可是伺候凉芳公子的,又不是我一个人。凭什么轮到送死了,就非得我去?”   藏花的阴狠,这班少年最是清楚。当初他们被送去   顾念离一扯王良栋衣袖:“咱们休与他纠.缠,且先去禀告另三位芳公子,一同拿主意是正经!”   王良栋和顾念离去了,方静言扭头瞥一眼薛行远,果不其然,他也从薛行远眼里看到了失望。   方静言便将怒气都撒在双宝身上,抬手从桌子上掀过灯台,也不管那灯火燃得正旺,便兜头盖脸朝双宝砸了过去!   “我用的着你来知会么?你又不是凉芳的奴才,你的主子是兰公子,你跑这儿来卖什么乖!”   先前兰芽下江南不在灵济宫的日子,方静言没少了欺负双宝。类似这样的,也早有过数回,于是他动作上竟然没有半点迟疑。   幸亏双宝这回机灵,向后一跳,避开了灯台。灯台咕噜噜在地上翻滚,双宝则抬眼亮晶晶盯住方静言:“方静言,你别不知好歹。你家主子出了危险,我好心好意来告知你,原也是给你机会建功,哪成想你良心都被狗吃了!”   方静言一惊,狠狠瞪着双宝:“哟,长了胆子了!当初你主子不在宫里的时候,我怎么对你,你都忍了;如今你主子暂时主理灵济宫,你便耍起横来了,嗯?只可惜啊,你主子此时又顾不上你了!”   双宝咯咯一笑:“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你觉着花二爷跟我们公子一样是死对头,甚至比凉芳公子更恨我们公子,于是现下花二爷回来主事,你便想好了主意:你想弃了凉芳公子,转而去讨好花二爷!”   “你这么聪明,所以才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出现在二爷眼前,否则得罪了二爷,你日后便又自身难保……方静言,我说的对也不对?”   方静言冷笑:“是又怎样?总归你家主子恨不得让我死,我方静言偏有本事好好地活下来!我这辈子全都让她给毁了,我留着这条命,好歹也得将来都讨回来!”   桌上的灯砸了,只有远处的一盏灯还亮着。灯光幽幽照到方静言面上来,越发显得他阴森如鬼。   双宝淡然地笑:“虽说我们公子压根儿就没把你放在心上过,我们公子更不是随时想着害人的人,不过我倒不介意当一回小人……方静言,你记下,我双宝一定会不断在公子耳边提醒,让她杀了你。”   方静言狰狞一笑:“好啊,我早已活腻了,正等这一天呢!到时候,还不知道究竟是谁死!”   双宝也说得腻了,甩了甩廛尾,转身往外走。   方静言一张白脸上阴影晃动,忽地幽幽地道:“我倒是奇怪,你主子不是跟凉芳公子本是冤家么,你却怎么会好端端地来在乎凉芳的死活?看来外间的传言都是真的,你主子竟然跟凉芳联了手了——我当真想不明白,你主子脑袋病了么?”   双宝听了,停下脚步来,缓缓转身,咯咯一笑:“我们公子就是这样大度的人,凭你的小肚鸡肠自然想不明白。不过也说不定,将来某日我们公子也会忽然想与方静言你联手呢——方静言,   只怕你到时候没这个气概。”   “你!”方静言被噎住,两眼瞪得溜圆。   双宝却已出够了气,一甩廛尾,冷笑而去。   他一步一步悠然地走,想起兰公子临走时嘱咐他的话。公子说:“……得让宫里闹起来,让所有能闹的人都闹出来,越乱越好。大人不在宫里,倘若宫里还是铁板一块、不吵不闹,那反倒糟了。宝儿别怕他们闹,必要时候你还要去煽风点火,引着他们闹。只有闹得越欢,灵济宫才越安全,大人也才越安全。”   “况且,宫里的人个个都是人精儿,平素都太习惯了戴着面具掩饰自己。只有让他们闹起来,揭开了那层面具去,才能看清一个一个的真面目。战场之上,才分得清敌我,确保胜算。”   双宝身后的庑房里。灯火幽暗,仿佛随时都会被一股阴风给吹熄了。   方静言在明明灭灭的灯火里,恨恨道:“如今,就连他的奴才都敢骑到我的脖子上来了!好,好,兰公子,我绝不敢忘了你的‘恩’。”   .   王良栋和顾念离分头去通知清芳和沁芳。   顾念离在通知到沁芳之前,先跟双福通了声气,叫双福去禀告凝芳一声儿。   事出紧急,凝芳听了便也顾不得已然睡下了,随便披了件披风就冲了出来,立在院子里焦急等着清芳和沁芳来。可是左等不见踪影,右等没有半点动静!   凝芳便按捺不住,亲自直奔清芳的院子去。   实则王良栋也急,也在里头等着清芳的动静。可奇怪的是,他禀告完之后,本以为清芳至少会惊叫出来,却结果清芳只是冷静地应了一声:“知道了。”   王良栋掐算着时间,忍不住提醒:“公子也许不知花二爷的手段。花二爷做事一向雷厉风行,他若想杀人,这会儿怕已然来不及了!公子可耽搁不起!”   清芳悠悠道:“是么?既然如此,我们再忙碌,却也来不及了。”   同样的情形也在沁芳院子里正在上演。   顾念离急得都要哭了,一个劲儿说:“四公子,此时已然来不及细细更衣梳妆,生死关头不必计较这些礼仪了吧?!”   沁芳又换了一件衣裳,缓缓问:“大师兄那边可有什么动静?”   顾念离也纳闷儿:“……还未听见动静。不过三公子已经奔进去了,想是快来了。”   沁芳便点头笑笑:“四个兄弟里,我原本是最小的。遇见再大的事,也总归轮不到我来拿主意。我就看大师兄的吧,大师兄只要来了,他怎么说,我便怎么做。”   这样诡异的僵持,终究让凝芳也看懂了、寒了心。他指着清芳和沁芳,失望地道:“你们都不想去,是不是?好,你们都明哲保身吧,我傻,我自己去!”   .   凝芳不顾一切冲出水镜台,直奔藏花的住处。   身上的披风穿得急,下摆没来得及收束利索,凝芳一路跑在夹道里,好几次被绊倒在地。可也没顾得上疼,继续不顾一切向前跑去。   他没空去想自己伤没伤着,更不在乎皮囊是唱戏的本钱,伤了毁了就等于摔了饭碗——他脑海中只浮现起当年情形。那时四个人一同被师父教坤角儿的戏,四个人一同背词儿、一同练身段儿,当中若有谁背错了、身段儿没压住,师父便将四个人一同吊起来打!   四个人里头,他的根基最弱,经常是那三个人都背顺了、走清楚了,只有他一个口齿啰嗦不清……因为他,四个人一同挨打,清芳和沁芳都流露出过不满,只有凉芳从来没有半点忿恨。   事后,当他负疚地去给清芳和沁芳揉肩头、打洗脚水的时候,凉芳只是淡淡地说:“不必。挨了一天的打,你自己也疼,也累了。”   后来四个人都红了,不过顶数凉芳最红。清芳和沁芳纵然也是色艺卓然,不过终究学不来凉芳那种对谁都冷淡淡的范儿来。客人们于是反倒正想出尽百宝、耍尽心思去讨好凉芳,只求他一个回眸,一抹清淡至极的微笑。   后来四个人被曾诚一并收进私宅去,依旧还是凉芳最得宠。清芳和沁芳还想着跟曾诚的那些娇妻美妾争啊斗啊,凉芳却从来都不屑。曾诚来了他就陪着,曾诚不来他便来一个字都未曾提过……如此一来,曾诚反倒入了心、失了魂,镇日镇日只守着凉芳一个人,甚至为了他将好几个美妾都给卖了出去。   四美当中,只有凉芳成了神话。而他们三个,注定只是锦上添花。   他看得出来,后来清芳和沁芳渐渐生怨;只有他不,他知道自己的资本,他更明白自己的本分。在曾诚面前,他也只陪着凉芳一道走戏,凉芳是主角,他就演丫鬟。他知道,只有凉芳立得更稳,他们四个的未来才更牢靠。   所以此时此刻,就算清芳和沁芳他们不来,他也一定要来。   就算明知那藏花心狠手辣,他有可能非但救不了凉芳,甚至连自己都搭进去——那他也得来。   人活着,得有良心。   凝   芳跌跌撞撞奔到藏花住处门口,正待不顾一切闯进去,却不成想里头走出来一个人。凝芳脚步收不住,一个趔趄向那人撞去,那人伸手轻轻扶住。   凝望仰头,在摇曳的灯光里看见了那人面容,便惊得“啊”地一声!   .   刚过新年,灵济宫里头便闹成了一团的消息,早就传进了紫府,传到了仇夜雨耳朵里。   他细细听着手下番子的禀报,只觉有趣,跟手下道:“从前还以为灵济宫铁板一块。上不听王法,只听司夜染的;虽然都挂名是咱们紫府的人,却一向不听督主节制……却原来那些人也并不是矢志同心,到头来也还是狗咬狗。”   那手下不失时机道:“大人原本爱才,颇为看重灵济宫中的人才,想将他们收归紫府……不过此时看来,他们倒未必能当得起大人的爱重……”   紫府的职位就那么些,紫府原本的旧人争夺还不够分,若将灵济宫的那帮人都收过来,救更是粥少僧多了,仇夜雨的这帮手下可不愿意再给自己添加竞争对手。   仇夜雨想了想,便缓缓点头:“……说的也是,我也怕他们本不归心。”   那手下暗自欢喜,便又道:“只盼着皇上早日下旨除了司夜染去,到时候无论紫府还是灵济宫,就都是大人一个人的了。”   仇夜雨阴测测地笑:“可是皇上的心思,太难捉摸呢。他将司夜染就挂在乾清宫里,在他眼皮子底下,倒添了不少麻烦……”   倘若关在宫里其它地方,凭仇夜雨的手段,想要动个手脚杀了司夜染,或者是给他点苦头吃,简直易如反掌。可是这皇宫大内之中,只有一个地方例外,那就是作为皇帝寝宫的乾清宫。那里所有人都只听命皇帝,外头任何人也都不敢惹,就算是司礼监的见了乾清宫御前的人都要客气几句……于是这乾清宫就是水泼不进,让仇夜雨无计可施。   仇夜雨越想越烦,忍不住道:“真是奇了,自大明开国以来,何曾听说皇帝将之的寝宫庑房腾出来当牢房的!这皇宫这么大,九千多间房子,怎么就非要关在乾清宫里!”   仇夜雨越想越烦,便特地进宫一趟,找见了长贵,小心问贵妃娘娘可曾到皇上跟前去替司夜染求过情。   贵妃娘娘是司夜染最大的靠山,也是仇夜雨最为忌惮的。他甚为担心,以贵妃对皇上的影响力,皇上就算对司夜染再多不满,却也可能看在贵妃的情面上将司夜染给放了。   长贵忖了忖:“此事,颇有些蹊跷。”   仇夜雨心一提:“怎么蹊跷?”   长贵道:“自打那天乾清宫传来消息,说皇上将司夜染给关了,娘娘便第一时间知道了。若按娘娘从前的脾气,怕是当天就得去找皇上;可是说也奇怪,娘娘竟然按兵不动。任凭梅影在娘娘面前哭求,娘娘竟然也没心软。”   仇夜雨闻言一喜:“如此说来,司夜染在贵妃娘娘跟前,终究是失了宠了?”   长贵叭嗒叭嗒嘴。他自是最希望这么着的,不过瞧着眼前,却还不敢太早下定论。   他便摇了摇头道:“娘娘虽说没有当天就过去,不过第三天一早就去了。”   仇夜雨失望地倒退一步:“……那皇上怎么说?”   长贵盯他一眼:“所以我说此事蹊跷。以皇上对贵妃娘娘的专宠,平素只要贵妃娘娘张口要的,皇上就没有不给的。可是这回,皇上竟然驳了贵妃娘娘的金面!那天贵妃娘娘从皇上寝宫出来,是给气白了脸的,回来连着砸了三个斗彩鸡缸鸡缸杯!——那可是御赐收存在昭德宫的,娘娘是当真气狠了。”   仇夜雨百思不得其解:“……皇上既然这么气,那怎地还不肯下诏杀了司夜染?若说前些日子因是年下,不宜见血光;可是到了现在,怎么还没有半点风声?皇上就这么关着司夜染,既不说杀,也不说审,更不说放——皇上到底要怎么样!”   长贵摇摇头:“这会儿就连贵妃娘娘都摸不透皇上的脾气。仇大人,你觉着你我就能摸透了么?”   仇夜雨无奈而去。   长贵立在夹道里,远远望着仇夜雨的背影,耳边回响着那天贵妃娘娘从乾清宫白着脸回来的情形。贵妃摔完了鸡缸杯,梅影和他,连同宫里内外伺候的人都跪在贵妃面前苦苦哀求。说那是御赐收存的物件儿,可砸不得。   梅影更是抱着贵妃的手腕,一个劲儿地求:“娘娘若还是不解气,就责打奴婢吧。只要能让娘娘消气,奴婢怎么都挺得住!”   贵妃长叹一声,坐回榻边去,举拳头狠狠砸了炕沿儿两下,竟也落了泪。   彼时冬日的阳光幽淡地从窗棂洒落下来,被窗纸晕了,朦朦胧胧罩在贵妃面上。他那时忽然觉得,一向明艳照人、丝毫看不出年过不惑的贵妃,那一刻竟然仿佛老去十岁……   贵妃转头对着那阳光,喃喃道:“皇上长大了,长大了。他再不是从前那个只跟着我的小孩子……他现在有了自己的主张,他不再只跟着我,不再——只听我的了。”   此话   一出,昭德宫上下又是哭倒了一片。   梅影更是嚎啕出声:“娘娘切莫这样说。不会的,娘娘绝不会失宠的!”   贵妃望着她,笑笑:“净说傻话。这世上,唯有君恩是最不长久的。任何人都可能得宠,之后失宠……从来没有谁,能够永永远远独得君心。”   她垂首,细细望着自己皮肤上掩盖不住的纹理:“本宫,老了……色衰而爱弛,终究逃不过。”   长贵不由得想:实则他跟司夜染此时的处境,又有何分别呢?司夜染的靠山是贵妃,他长贵的靠山何尝不也只是贵妃?倘若一切被贵妃不幸言中,贵妃当真因色衰爱弛而失了宠的话,那他们这些依靠贵妃的奴才,又当如何自处?   今天众人敢如此拿捏司夜染,来日那些人同样敢这样拿捏他长贵。更何况他外头没有司夜染那样的势力,他到时候的处境也许比司夜染还要惨。   不行,他不能一棵树上吊死,他的为了自己,再另寻出路了。   就在此时,背后忽然一声冷叱:“长贵,你方才私见仇夜雨,都说了些什么?!”   长贵吓得一激灵!猛地回头,却见宫装丽人娉婷立在红墙斜阳下,满面寒霜。   长贵舒了口气,却又提了口气。   “梅影?你何时来的?!”   -   明天见~ ☆、139、癸水桃花   长贵刹那之间的神色变化,原本不至于被看得清楚,可是梅影偏偏就是看清楚了。谁让他们本也是一同在昭德宫长大的呢?虽则长贵进宫来的时候,已是十几岁了,比梅影和司夜染都大了很多。但是好歹也还有当年尚且没心没肺时候相处的情分。   只可惜,人长大了,便什么都变了。   梅影却只当没瞧见,冷哼一声道:“你问我什么时候来的,是怕我尽数听全了你跟仇夜雨说的话吧!长贵,我倒要问问你,六哥哪里得罪过你,你为何要跟仇夜雨沆瀣一气,恨不得六哥死了?!邾”   长贵没恼,却一声苦笑,仰头向天。朱红宫墙、辉煌金瓦之间,却飞过玄羽昏鸦去。   长贵幽幽道:“梅影,你有没有觉得过这个世上真是不公平?宫门外那么多的男人,庸庸碌碌,心怀祸水的都可衣食无忧、子孙满堂;可是凭什么我就被净了身,这么零碎儿地在宫里给人当奴才?我究竟做错了什么!”   “我曾问过我爹,我爹说,我这辈子倒是没做错什么。我问既然我没做错,可不可以饶了我,可不可以不送我进宫净身?可是我爹说,不行。我便抗争,我说我么做错事,我今生不该受这样的罪……我爹厉声说,那是我前世造下了孽,必须今生来还!”   长贵转头望向梅影,苦涩地笑:“前世,好遥远啊。我看不见前世,我便没有话反驳我爹,所以终究还是被我爹给送进了蚕室……刀子师傅给我净身的时候,我疼得死去活来。养伤的那三个月里,每一天都是在鬼门关前打转,说不定随时就熬不过去了——那时候我就逼着自己想,想自己究竟前世造过什么孽,要今生遭这么大的罪来还?”   “三个月后我熬过来了,顺利进了宫当了内侍。然后打熬着在娘娘跟前儿算是有了点头脸,我这才央人帮我在宫外打听家里的近况。直到那时候我才知道,原来我爹是卖了我——县里为讨好宫里,特寻眉清目秀的男孩子送进去伺候……于是选中了我。我爹一来不敢违抗官府,二来也凭借着我,谋得了一个胥吏的差事。”   长贵苦笑出声:“直到那时我才明白,原来不是我前世造了孽,是我今生投错了胎。倘若我也能投胎在王侯将相家,我便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模样!在宫里当奴才到死,到临死前将这一辈子拼死拼活攒下的钱财都送去给那刀子师傅,将我那根宝贝儿赎回来,才能囫囵个儿地入土……否则,死了都不能转世投胎!犍”   有风吹过,长贵伸手抹了抹眼角:“在宫里伺候这些贵人主子们,看着满眼的繁华却没一样儿是属于自己的;伺候主子侍寝,看着他们在帐子里颠鸾倒凤,而自己却是个不男不女的残废!到老了、不中用了,便被扫地出门,或者是到庙里,或者就是在玄武门外的塌房里等死!——无依无靠,没着没落,死了的那天连个给戴孝摔盆儿的都没有!”   长贵说到此处,又扭头向梅影望来,满眼的哀伤:“而你呢,梅影,你四岁入了宫,长到如今是不是连爹娘的相貌都忘干净了?你虽说能看似比我好些,至少还是囫囵的人,可是你却也与我一样,进了宫便一辈子都不可能被放出去的!”   “看你这绮年玉貌,可是却也只能在宫墙里一天一天的枯萎了。而这后宫里,只能见着一个真正的男人,那就是皇上。所以这后宫里,所有的女人巴望的人也只有皇上!可是你们这些当宫女的,就算能熬到如你今天这个地位,却又怎么跟那些主子们去比?她们是皇上正经的嫔妃,却还有一年到头都见不到皇上一面的,你们这些宫女就算再美貌又能怎样?”   “再说后宫的主子们最恨的就是身边的宫女去勾.引皇上。于是极有姿色的,不是根本就到不了皇上眼前,更有的早就被自己宫里的主子私下使了暗刑,给幽闭了……”   梅影先前一腔的火气,被长贵这一番话给说的点点散去。到最后,已然忍不住眼底含泪。   她何尝没有过跟他一样的呼号:这辈子,她凭什么就是这个命?   长贵通身的戾气也都散尽了,他抬步朝梅影缓缓走来,面上线条全变成柔软:“咱们这样的人在宫里,也只能彼此相依为命。人世凄苦,也只有咱们这样的人相互取暖。所以这宫里才会结成‘对食’,纵然历朝历代的主子都明令不准,可是这法子却也千百年来从未真正禁绝。幸好到了本朝,咱们皇上也体恤咱们,不再严禁对食……所以梅影,你我都得找个伴儿才好。”   长贵说着,就来握梅影的手:“我答应你,只要有我一天在,我就一天保护你周全。”   梅影惊得一颤,忙向后退去,如避蛇蝎一般狠劲甩脱。   厉声低叱:“长贵,你想要干什么?!”   长贵磔磔一笑:“躲什么呢?梅影,我不信你不知道我对你这份心思。你不过一直都装不知道罢了。”   宫墙夹道此时别无旁人,两带红墙在斜阳余晖里默默伸展,辉煌却已黯淡,层层叠叠的阴影将过道挤压得窄小,让人有些透不过气来。梅影默默后退,脚后跟抵到了墙根儿上,慌乱之下只能伸手去推。   长贵越发不急不忙,他缓缓道:“我知道你为什么装作不知道。其一,你仗着在娘娘跟前的地位,自然不把我放在眼里,更放心我不敢强迫你。你以为,到时候自然有贵妃娘娘为你撑腰、做主。”   梅影哼了一声,当是应了。   长贵依旧不紧不慢道:“其二,自然是你心中还有惦记——你觉着你守住身子,将来自然会与司夜染走到一处去。你现在等的,不过是贵妃娘娘一句话。只要贵妃娘娘亲自将你指给了他,那这天下便没人敢再拦着。而你这一辈子跟着他,虽说免不得假凤虚凰,不过终究终身有靠,境遇也不会低于一品诰命去。”   梅影心口起伏:“诰命不诰命的,我倒不在乎。我想跟着六哥,是我喜欢他!”   长贵像是听见了什么大笑话儿,俯仰大笑:“你喜欢他?那就是说,在你心里,我是怎么也比不上他?”   梅影咬牙:“那是自然!长贵,我当真不明白你这双眼睛是怎么长的,怎么就有脸把自己跟六哥比?你不止比不上他,你跟他连相提并论的资格都没有!”   长贵面上倏然一抖,他紧迈一步,一把捏住梅影的脖子!   梅影一惊,头顶在墙上,却并没当真害怕,只不屑瞪着长贵冷笑道:“我警告你,速速放手。否则我将这些事禀告给娘娘去,娘娘绝不会饶你!”   长贵深深吸气,缓缓松开手指。面上几番抽.搐后,方平静下来。他朝梅影深深一作揖:“看在咱们多年一起伺候娘娘的份儿上,你今日别见怪。”   梅影揉着脖子,深深吐纳,待得重新喘匀了气儿,方才道:“我今日可以不与你计较,可是我要你明白,你得趁早收回那份儿心去!还有,倘若你日后还敢跟仇夜雨一起算计六哥,我便将今天的事儿全都告诉娘娘去!”   梅影一甩袖子走了,长贵立在越来越幽暗的宫墙夹道里,目光阴凉。   .   长贵接下来没有回昭德宫去,他趁着夜色初黑,赶去了寿安宫。   那里是贤妃柏氏的寝宫。   一瞧是昭德宫的人来,寿安宫上下俱都不安。消息层层传到里头,贤妃的近身大宫女春茗忙进到里间。贤妃正端坐菱花镜前卸妆,准备松泛了再用晚膳。春茗见了就觉心酸——旁的宫里,主子们到了天色擦黑,好歹都反倒该盛装一番,等着皇上点牌子,好去乾清宫跟皇上一起用了晚膳,以便侍寝……可是贤妃娘娘却再也没有这个念想。自打悼恭太子薨了之后,皇上就仿佛忘了贤妃娘娘这个人,再也没有点过贤妃娘娘的牌子。   早几年,贤妃娘娘还曾失望地对她们念叨,说“我的这辈子,也随着悼恭太子一同去了……”到了这几年,贤妃吃斋念经,更早仿佛早已断了尘缘一般,连皇上都再少提起,更不在意皇上的恩宠了。   春茗忍住心底的叹息,挣出一点笑意来,轻快凑到贤妃耳边道:“娘娘,昭德宫的长贵在外求见。娘娘看,见是不见?”   贤妃听见“昭德宫”三字时,那潭死水般的眼睛里,忽地闪过一丝精光去。不过那精光转瞬即逝,随即又是死水无边。   “昭德宫的长贵?”贤妃认真想了想:“本宫倒是想起来了,就是贵妃身边儿后来时常带着的那个内侍吧?倒是不知道此时已经升到什么地位了。”   春茗道:“现下已是昭德宫的首领太监。”   贤妃又问:“素日你们瞧着,贵妃对他如何?他又侍奉贵妃如何?”   春茗想了想,道:“……按说一切都是好的。只不过,贵妃待他总也不及从前的司夜染。”   贤妃便笑了:“带他进来吧。不过你要亲自交待下去,让上上下下的人都给我闭紧了嘴,别透出一丝风声去。”   春茗福身:“娘娘放心,奴婢早已嘱咐下去了。咱们寿安宫上下,都跟娘娘同一条心。”   长贵进来,跪倒客套了几句话。便直接入了正题,将贵妃近日的情形都说与贤妃听。   长贵叹道:“……奴婢们都劝贵妃娘娘,说不至于失宠。可是贵妃娘娘是何等睿智之人,贵妃自己都认定了是皇上长大了,再不肯听她的话,再不会独宠她一个……奴婢们心下便只能也认定,也许果真的到时候了,君心已去。”   贤妃没多说什么,只是一边数着念珠,一边柔和地望着长贵,静静地听着。最后才柔柔说了句:“贵妃姐姐是当真想多了。日前宫宴,皇上再度握着贵妃的手入场,那是何等的煊赫!长贵啊,你回去也多多劝慰姐姐。许是这冬日里,阳光黯了,总也照不进这窗棂,贵妃姐姐易感伤了吧。”   长贵一笑,也点头应道:“谁说不是呢。”   贤妃点头:“幸好我这寿安宫的库房里,还存着早年悼恭太子刚下生时,皇上亲赏的两块大琉璃。原是那会儿悼恭太子还不会走路,只会扒着窗棂子朝外望,皇上怜爱,便叫拿那两块至为难得的大琉璃给镶到窗上,好让悼恭太子能瞧到外头……”   贤妃说到这里,终究是压不住伤感,微   微顿了顿。   然后才道:“待会儿本宫就开库房亲自去取了,明日送到贵妃姐姐宫里去,着内官监给镶到窗棂子上,也好让日光多些透进来,帮贵妃姐姐驱逐些忧思愁绪。”   长贵磕头:“那奴婢就替贵妃娘娘谢过贤妃娘娘了。”   时间不长,长贵便早早告退而去。   外头所有人,包括春茗,都没准进殿,在外头半点没听见里面说什么。   待得长贵走了之后,贤妃起身走到神案前,望着儿子悼恭太子的灵牌,伸手缓缓从那刻字上抚过,仿佛摸着早殇幼子那粉嫩的脸庞。她无声垂泪,却含笑道:“儿啊,为娘终于等到了今天。你且等等为娘,为娘定要为你报仇!”   .   接连三日,兰芽天天到慕容的宅子去。   三日里,她改装成不同的身份、涌丹青之术给自己画成不同的面貌,又选了不同的地点盯着宅子大门。   可是却都没等到慕容。   偌大南京,或者说这无垠的天下,她竟一时不知该到哪里去找慕容。   她知道,凭借她和虎子现下的力量,肯定没能力去寻慕容去。不过她相信一点:当日她随司夜染离开南京,司夜染却绝不会容得慕容当真这么逍遥自在地留在南京。   司夜染一定暗中埋了人。   兰芽再仔细想了一回宅子里见到过的那几个“下人”:精明的管事的、小脚却掂着超重大菜刀的厨娘、账房里那个一双鸡爪将算盘打得如飞的账房先生……她早看出来了,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   不过慕容本人何尝就是省油的灯?他留在府里、搁在身边儿的,难道就不可能是他自己的人?   京师里的礼部尚书邹凯、南京的户部尚书曾诚,两名朝廷大员都能被他不动声色便收到麾下,那么那几个隐形高手就更有可能本就是他的人!   她想了几回不敢确定,最后还是回到了弦月楼去。   司夜染埋在南京的人,她别人不知道,弦月楼的小二她还是知道的!   兰芽特地还去订上回住过的那间房。好幸运,那间房竟然还空着。掌柜的亲自殷勤送兰芽上楼,开了门锁。一股熟悉的感觉扑面而来,兰芽望进去,竟然什么都是当日的模样。   兰芽走进去,在床榻处瞄了瞄,便转身笑问:“掌柜的,这间房好歹也是你们的上房,一晚的房费也不菲,怎地你们竟然这么怠惰,连个被褥都不换洗?”   掌柜的一窘,却也释然一笑:“听小哥这么一说,小人倒是明白了……小人不由得想起了上回的那位锦衣公子。”   兰芽今日做市井打扮,原就是想瞒过人眼的。听了便一笑:“我倒是听不懂掌柜的话。”   凡是能当掌柜的,必定都是江湖上的老油子,他听了这话便笑了,也不戳穿,只解释道:“从前这房里住过一位锦衣公子。那位公子走后,便有人使银子包了这间房,说按天给房钱,不准再订出去了。”   兰芽一怔。忍住心跳,白了掌柜一眼:“那你怎么还把这间房给了我?哦,原来你们想赚两份儿钱啊!”   那掌柜也不反驳,只微笑道:“说来也巧,小哥你倒识得这房间里被褥的旧时模样——按说,小店里的被褥原本都是同一个模样,客人们都辨认不出彼此的区别来才是。”   兰芽尴尬得一咬牙。她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她上回在这房间里留下过“证据”。只需扒拉开一瞧,便能认出还是上回那套被褥。   掌柜的看差不多了,便一笑躬身:“小哥先歇息吧。小人告退了。但凡有什么需要,请摇动门口铜铃即可。”   兰芽大马长刀地拉着架势坐着,目送掌柜出门。房门一关严,她就急忙跳起来,再奔向床榻去。   掀开被子,在褥子上重又找见一朵隐隐淡绯色的花儿……   面颊上铺天盖地地滚烫了起来。   就是在这间房里,她与慕容重又相见。那晚,他不再是从前在牙行里对她冷眉冷眼的模样,他一来便……便困住了她。   他身上的男子气息氤氲而来,瞬间控制住她的心神,让她那一刻——几乎无法自持。   然后就在这个房间里,就在这扇窗边……他吻了她。   虽则只是吻到了她的颈侧,可是她却在那一刻真切感受到了他嘴唇的灼热与纹理……他贴着她蠕动时,她只觉自己寸寸融化成水,整个人都变得陌生,变得——不由自主。   虽然后来她祭起全副理智,终究推开了他。可是她却还是在慕容他纯白身影翩然跃出窗口而去后……在那个晚上,那个晚上——来了初次的桃花癸水。   那一刻,她盯着床单上那一片桃红,惊慌得不知所措。   不,她不是不明白自己怎么了,也不是不知道该如何处理。小时候在府里,有这般年纪的丫头初次来了癸水,娘亲带着嫂嫂都是亲自去帮着调理的。娘亲会给那丫头先准三天的假,然后送红枣、当归等东西去厨房,让厨娘给   浓浓地熬一碗滚热滚热的糖水,叫那丫头服下去。娘亲还会亲自教那丫头如何自己缝了旧衣裳来吸接……   那时候她都是好奇,也跟着娘亲与嫂嫂去观摩。然后每回娘亲都是又叹息又笑地摸着她的发顶说:“不知道我们兰芽将来这一天的时候儿,会不会吓得掉眼泪呢?”   她当日总是嘴硬地说:“嘁,不就是大腿出了点血么?又不是掉脑袋,我才不怕!”嫂嫂当时笑得一把抱住她,险些直不起腰来。   是嫂嫂一点点告诉她,来了桃花癸水对于一个女孩子来说意味着什么。说是真正的成了一个女孩子,说是从此就与男伢子彻底不同了……说是女孩子长大了,可以谈婚论嫁,也可以当娘亲了。   嫂嫂嗓音柔细,讲这些话的时候,面上带着珠玉一般好看的光。她便忍不住问嫂嫂:“就像嫂嫂跟哥哥在一起的时候一样么?”   从嫂嫂身上,她看见了一个女子成为妇人之后最幸福的一切,于是心底下也有隐秘的想往。   嫂嫂便笑着点头,说:“当真好奇,我们兰芽将来的夫君会是什么样的男儿呢?”   -   【月票300的答谢加更在这周末哦,大家表急~~明天见~】   谢谢15张:彩   7张:18810604797   6张:欣心向荣、   3张:xiaoyudiangood、13142025123   2张:顽皮的秘密、   1张:18951612359、xuye26 ☆、140、虎子不要   那晚她就这么反复想着娘亲和嫂嫂,望着眼前的桃红,掉了许多许多的眼泪。眼泪落在那抹绯红上,氤氲开去……   她只是遗憾,当这一天终于来临,当她终于长成一个大姑娘的时候——娘亲、嫂嫂却都看不见了……   而她此时,以这样不男不女的身份苟活于世,就算来了桃花癸水,又还能改变得了什么?   想爱的人,已经没有资格再爱;想恨的人,却偏偏早已夺走了她最美好的一切……未来荒崖,无边岁月,她哪里还有当女人的资格?又如何,如同嫂嫂所说,谈婚论嫁,还有生儿育女?才!   那晚她哭着起身,亲手将床单洗了。可是店里的皂角和澡豆俱不济事,那抹绯红怎么也无法完全洗掉。大晚上的又无处去寻草木灰……她抱着褥单发傻,最后无奈之下,只好自己抓了笔来,就着那点剩余的淡淡红色,画了一朵芍药在上头……翌日不等店家问起,自己倒是先编了个故事,说昨晚梦见国色天香,便一时兴起想要作画,奈何房间中没有宣纸,便画在了褥单上——若店家责怪,情愿以钱赔偿。   那夜她能画一朵惟妙惟肖的花儿在上头,她却要亲手掐死活在自己身子里头的那朵花儿。   她叫兰芽,也是花儿,却终究只有初生新芽,却永远都没有机会再等来含苞怒放。   摹.   回忆至此,她截住思绪,不让自己继续感伤下去。   只走到窗边,开了窗,遥望窗外夜色。   曾经,她选了这间房,就是因为这扇窗正对着南京教坊司所辖的揽月楼的方向——而彼时,慕容正端坐在揽月楼轻纱帘幕之后抚琴。   并非求而不得,而是不敢求。于是只敢到他眼前坐坐,却不敢告知她来了;然后回到这里来,遥遥对着他所在的方向,孤拾酒杯。   这间房所有存留的意义,都是她与慕容之间的回忆。   她的心便忍不住狂跳起来——究竟那个在她走后便使了银子锁起这间房的人是谁?   是他,是慕容,对不对!   曾经几番番悄然命令自己僵死的心,这一刻忽地控制不住地又活了。兰芽情不自禁一把抱起褥单,绕着这屋子,无法自控地走了好几圈儿。终是压不住,心内的欢喜渐渐澎湃成狂喜。   原来他也跟她一样,不忍丢掉这间房里的记忆,更——小心珍存起来。   就算她已不敢奢望他,他却——并未放弃她。   兰芽抱着褥单,蹲下,忍不住又泪湿桃花。   有人敲门,节制的三声,不轻不重。   兰芽急忙一抹眼泪,问道:“谁?”   外头传来那店小二的嗓音:“公子,是属下。”   兰芽便连忙将褥单扔回床榻,将帐子放下来遮住,这才起身去开门。   店小二进来,谨慎地左右看过,方将房门关严。回身便是单膝跪地:“属下参见兰公子!”   兰芽平静下来,道:“起来吧。”   小二却没起来,垂下头去哽咽了两声:“属下虽然在南京,却也听说了京师的情形。大人受困,灵济宫内讧……属下只恨自己不能脱了职守,否则一定要奔回京师陪大人一同受难!”   兰芽心下一晃,眼眶便是一团滚烫:“我权代大人,谢谢你了。”   小二垂首道:“属下岂敢!”   兰芽坐下来,先道:“你竟然,一眼就认出我来了?”   好歹她还改扮了装束呢,怎么店小二却一点都没迟疑?   店小二听懂了,谨慎答道:“公子勿虑。公子的装束实则实难辨认,若是与公子不熟的人,定然不会认出。属下之所以能认出,一来是属下毕竟是大人手下的人,曾经受过大人亲自的调.教;二来,属下看的不是公子的面容和衣着,属下看的是公子的身量——公子身形娇小,在属下认识的人里独树一帜,于是属下自然便认出来了。”   兰芽点头,在桌面上轻轻敲了敲手指:“原是我小看你了;不过也是你伪装得好。我曾以为你既然是店小二,替大人办的差事也无非是打探消息,不会有太吃重的任务;现在才明白,大人那么重视南京,所以亲自安排在南京的人,哪个可能是小角色呢?所以你都能骗过我去,让我对你没有足够重视——可见你的能耐。”   小二忙施礼:“属下岂敢。”   兰芽欣慰地笑:“你别客气,我说的都是由衷的话,没半点溢美。你当得起。”   店小二这才淡淡一笑,抱拳道:“属下多谢公子。”   兰芽望向窗外。南京的冬日虽然比不得京师的寒冷,夜里却也有些阴湿之气,挡都挡不住。兰芽幽幽问:“……我上次随大人回京前,大人可否要你监视曾诚的宅子?”   店小二想了想,毅然否认:“大人不曾吩咐。”   “哦?”兰芽倒是大出意料:“他竟然没叫你监视那边?”   他难道就当真这么放心将慕容自由自在地留在南京   ?   店小二又想了想,望着兰芽的面色,缓缓道:“属下也曾有此担心。可是大人说,此事既然是兰公子一手安排的,那么兰公子便自有主张,不消属下等插手。”   兰芽霍地扭过头去,不肯让店小二瞧见她的脸。   少顷平静下来,才道:“……可是我现在却有事要你帮忙。慕容已经连续三天不在那宅子里,这还不算上我来南京之前——我想要知道他的下落。灵济宫在南京还有多少人?各自伪装成什么身份?你可否都告诉我知?”   店小二蹙眉:“属下不敢不信公子,只是属下当真无法给公子答案。只因为大人办事一向谨慎,所有暗桩都是单线联系,我们彼此亦不知道对方的存在。”   兰芽咬唇:“那你素日与谁联系?”   店小二又是一番犹豫,良久才说:“揽月楼的鸨儿娘。”   兰芽听了,真真儿哑然失笑。当日她为慕容赎身,那鸨儿娘刻薄到了骨头里。彼时兰芽还以为那鸨儿娘是故意刁难灵济宫的人,此时想来那时她果然是“故意”,不过不是故意刁难她,而是故意做给人看,让外人,甚至是她,都绝想不到鸨儿娘竟也是灵济宫的人。   兰芽不由得想,她当日在京师灵济宫中所认得的那些人,不过是冰山一角。而真正的“灵济宫人”,远播天下,有的可能是她永远无法知道的。   于是灵济宫乱了,乱的不过只是那冰山一角;更为广大而隐形的灵济宫,则在江湖之远,依旧无声而缜密地运行着。   不过——却也有可能,因为京师灵济宫的内乱,而使得江湖之远处,有些意志摇摆的人因之而发生变乱……   她此时的心,便既欣慰又担忧,不知天平两端那边更有可能。   她忧思了一晌,却见店小二盯着她,目光略有犹疑。   兰芽便砰地一拍桌子:“你还有话瞒着我?”   店小二噗通便跪下了:“属下不是故意隐瞒,只是担心答非所问,反倒给了兰公子误导。”   兰芽目光凌厉起来:“说!”   店小二便忙说:“司大人虽没安排属下监视慕容,不过——属下却的确知道慕容的片段下落。”   兰芽心上一热,急问:“他在哪里?”   店小二目光转了转:“……他曾来过这里。有几个晚上,他一个人,闷声不想睡在这间房里。什么也不叫,只是睡一夜,天不亮就走了。”   什么!   兰芽心下狠狠一撞,伸手抠住桌沿儿,对抗自己心底轰然而起的甜蜜和疼痛。   瞧见兰芽的反应,店小二暗自叹了口气。“属下之前不说,不是故意隐瞒不报。只因为那都只是慕容片时的下落,并不能解释慕容多日不在府中究竟都是去做了什么。属下不敢误导公子。”   兰芽虚弱地摆了摆手:“你不用这么小心解说,你的心意我都明白。你是看穿了我对慕容的情愫,你怕我因他的到来而模糊了重点,忘了警惕他白日里的作为。”   店小二悄然舒一口气,抱拳道:“公子英明。”   兰芽心下苦笑。从店小二的反应来看,原来她与司夜染、慕容之间的三角情愫,就连灵济宫外任的人都知晓了……而店小二的意思很明白,他是支持司夜染,而厌憎慕容的。   兰芽点点头起身:“多谢你了。我先走了。”   店小二一怔:“公子今晚不在此处歇息?”   兰芽苦笑眨眼:“你都说了,慕容在这榻上睡过了,我还哪儿能在这儿歇息?这间房子你照原样锁起来吧。”   兰芽回了跟虎子同住的客栈。   因这次两人都扮成市井少年的模样,以便探听消息,所以兰芽没带虎子住奢华的店家,只选了符合两人装扮身份的小客栈——悦来客栈。   咳咳,仿佛这天下,不管哪个地方,总有一个叫悦来的客栈。   客栈规模比之弦月楼,那简直就是车马店。不过胜在人来人往,总有五湖四海的人聚拢来,总有新鲜消息可以探听。虎子对此地简直是活龙入水般,满客栈上下,甭管新来的还是常住的,更甭论三教九流,个个不过一两日的工夫,便都跟他称兄道弟。每每到了饭口,楼上楼下排着队招呼他一同喝酒,吆五喝六、呼兄唤弟地好不热闹。   兰芽便也放心将他留在客栈里,相信他能过滤出更有用的消息来。   她回到悦来客栈,瞧见虎子正蹲在木凳子上,跟一桌出家人说话。和尚道士都有,都吃得寡淡,他就蹲一边儿剥瓜子儿吃,瓜子壳儿也不乱扔,规规矩矩地摆在桌沿儿边上成纵横数行,倒也不唐突礼数。   兰芽耸了耸肩,便先上楼歇下。   不久楼梯一响,虎子上来敲门。兰芽故意懒洋洋道:“我累了,不起来了。你也回房睡吧。”   两人住着一墙相隔的两间房。   原本虎子对此极为不满,说还想跟小时候一样,两人挤在一起睡。顺便抱怨说,怎么大江南的啊   ,咋还好意思比北方还冷呢?北方好歹还有热炕头,或者拢着炭火盆啊,怎么江南连睡觉都恨不得穿着衣裳钻进被窝里才行呢?——说罢趁机搂住兰芽,哄着说:“晚上冷,咱们俩抱在一起,我给你暖着。”   从前那个最会缠磨人的虎子,又回来了……兰芽真是又好气又好笑,只好捶了他一下,拎着他进房间指给他瞧。   虎子是生长在辽东的男子,这一年间在行伍之间已然训练得魁梧昂藏;而江南床榻的尺寸又要细致些。兰芽便笑:“你瞧瞧你,一个你都快躺不下了,竟然还要多挤一个我么?我倒不怕你压塌了人家的床榻,大不了赔钱;我是怕你一不小心睡死了,一个翻身就把我给压死了!”   虎子盯着她娇俏的眉眼,愣了半晌说:“……那你压着我,我不怕被你压死。”   兰芽大窘,伸脚狠踹他一记,是当真动了气。虎子这才慌了神儿,哄着说自己胡说八道了,接下来毫无条件地答应了兰芽睡两间房,兰芽这才重又笑出来。   等虎子意识到兰芽之前那是装生气,又故意给他下套儿呢,却也已晚了。之后也曾再缠磨几回,奈何兰芽半点都不给他机会。因此上,每日里兰芽回来就寝前,虎子好歹都得捱进门来,缠磨一时方肯离去。   虎子便又隔着门哄劝:“时辰还早,别急着睡啊。睡多了也能睡蒙了心……不如你躺着,听我给你讲讲刚跟那几个出家人听来的故事?”   兰芽推辞:“虎子,我今晚真的好累……明天吧,好不好?”   虎子还不放弃,便又退一步说:“你要是真不想起来,那也无妨。你就躺在热被窝里,我便隔着门给你讲说也好。就算这走廊里的风重些,我好歹强壮,就算有可能受了风寒,也不会有性命之忧……”   兰芽听不下去了,只能无奈地摇头笑着起身。将身子束缚安全了,便开门让他进来。   虎子进来,借着灯光瞧她一眼,便捉住了她手腕:“你哭过。”   虎子太了解她,她瞒不过他,一向只好骗他。兰芽便道:“呃,想我爹娘了。本想救自己窝在被窝里哭一下,不想让你看见笑话的。可是你非要进来……你最可恶!”   虎子轻轻一颤,伸手将她带入怀里去。兰芽小心伸臂隔着,不敢让自己的身子跟他相贴。   兰芽怕他意识到,便急忙轻声问:“你方才说那些和尚道士……究竟有什么有趣的?”   虎子道:“那道士说,皇家崇信道家,于是这天下的修道之人全都一门心思研究炼丹、长生之术,只为大成之后进献给皇上,到时候不管是哪个山哪个观的小道士,也可能一举登天,成为当朝大员,甚至能近身侍奉皇上左右。”   兰芽皱了皱眉。灵济宫便是皇家道宫,那里头的规制她也看得明白。   兰芽忍不住冷笑了声:“只要不是给皇上进献房中术就好。”   内阁首辅万安救曾在正式的奏本里头写满房中术进献给皇帝……内阁首辅都这么不要脸地干了,下面那些想要趁机邀宠晋身的佞臣们,还有谁不敢?于是不光皇宫,就连许多大臣府内也都养着许多道士,就死研究秘术、苦炼“那种金丹”。一时之间朝野上下乌烟瘴气,人妖混杂。   虎子瞧着,忍不住抿嘴笑:“我都没敢跟你说房中术,怕你又恼了。却原来,你自己根本能这样轻松就说出口了呀?”   兰芽大窘,满面通红:“我,我又什么说不得?我,我只是嘴上说说,我又不,又不——亲自修炼!”   “哈哈!”虎子大笑,盯着她务必娇丽的面容,忍不住屏息:“兰伢子……嗯,我跟没跟你说过,你真好看!”   “去你的。”兰芽佯怒,慌忙闪避开。   虎子只能又叹息着绕过去,到她面前去,柔声说:“……咱们,都不小了呢。今年我十六了,你也十四了,要是父母都在,说不定都娶了媳妇儿了。”   兰芽连忙又踢他:“你才娶媳妇儿呢!哦,我明白了,原来你是想娶媳妇儿了!”   虎子忙抓住兰芽手臂,赌咒发誓地说:“我没有。我发誓我真的没有!我从没想过要娶媳妇儿……”他的目光灼热地落下来:“兰伢子,我只想着跟你在一起。一辈子。”   兰芽被吓住了,心跳都停了。   她知道虎子的心意,却没想到虎子竟然说出这样灼热的誓言来——而且听情形,是继续将她当做男子来说的。所以他才强调“不想娶媳妇儿”,而“只想与他在一起”。   兰芽一慌,急忙向后退去。一不小心撞了桌子,乒乒乓乓地乱响。   虎子怕她伤着,急忙扑上来,一把将她抱在怀里。结果两人重心都失了,虎子一不小心将她压倒在桌面上……   烛火跳跃,她在灯下艳丽如花。   虎子一梗,只觉身子下头的那副身子,不可思议地又小又软。他这么趴上去,便仿佛整个人都陷了进去,舍不得拔出来……   他喉头一紧,呼吸便急了起来。   他   太好奇那种柔软的美妙,便忍不住碾轧住她,缓缓地移动着身子……   他也在迷惘,他也不知该向何处去……可是他就是无法抵挡这种美妙,他就是想压着他,游动……   .   这样的虎子,所有的阳刚都苏醒出来。兰芽绝望地感知到他身子某处正在逐渐凸立!   而她这样的姿势,躲不开,又抗拒不了,更不敢明白地指出来——她只能吸着气,尽量小心拉开距离,然后不着痕迹地吼:“你起来!虎子,你好重,你压疼我了!”   可是再小心,吼叫的时候还是不免扰动气息,牵动肌骨,于是身子还是有自然的起伏……虎子便都感受到了,那让他几乎晕厥的柔软!   虎子的汗凝成珠,从额角滑下来,滴落在兰芽颈子上。   虎子便又一颤,目光着迷地看着他的汗珠在她的皮肤上,沿着她柔致的颈线滑动,最后没入她的衣领之中去……   虎子便一声嘶吼,“兰伢子,我想,我想,碰碰你……”   “虎子!”兰芽惊惧得大叫:“你别乱来,你给我起来!”   虎子目光已是迷离,他加了力道在她身上碾轧,嗓音沙哑地哄着:“兰伢子你别怕,我会轻轻的,轻轻的……我发誓我绝对不会伤害你。你乖乖的,别抗拒了,啊。”   “虎子!”兰芽吓得落下泪来,伸手拼尽全力想要撑起虎子。   奈何他太重,又使足了力气,不想放弃……眼见他的唇与她越来越近,兰芽便咬住了自己的舌头。   “虎子,你再不停下,我便在你眼前咬舌自尽!”   -   明天见~ ☆、141、红灯湖影   兰芽吓唬虎子,心下也明白这招数一定管用。正待虎子冷静下来,她就顺势起身呢,却冷不丁听得门外有杂杂沓沓的脚步声经过,有几个男子低声的嬉笑穿透门缝钻过来。   “……咬舌自尽好啊!郎君最爱咬舌自尽的玩儿法。待得你张开了口儿,探出了舌,郎君我便正好张开了唇儿一口将你含住……你将那舌儿咬得红又肿,郎君我正好含得柔又滑……待得你泪涟涟,喘微微,郎君我便褪了你的裙儿,扒掉你的衫儿……鸳鸯帐里芙蓉暖,郎君我便甜里蜜里替你轻轻地疼。”   这谁呀这才!   兰芽好悬一口气卡在喉咙里上不来,虎子也听见了,蹙眉抬头,眯眼望向门外。   从兰芽的角度看得清,他眼底雾霭一般浮起恼羞之愤。就像东北林子里的吊睛猛虎,随时都可能霍然扑去,一口咬断对手的脖子!   兰芽顾不得自己,忙抱住他的腰:“虎子,没事的!”   虎子却滑下去,抬手将兰芽抱起来搁进帐子里。他的眼睛却还没有离开门口,他的耳廓微微耸动,听着外头的动静。他温柔地兰芽拉下帐子,柔声道:“这话,我说得;我却不容别人这样说!”   他说罢伸手将扭开了的衣襟束进腰带里去,同时身影已是无声一晃便到了门边。   兰芽听出外头是好几个人,而且说话的动静又是流里流气,她生怕虎子吃亏,便急忙收束衣裳,也赶紧滚下榻来摹。   却还是迟了半步,她伸手拦阻的刹那,虎子已经猛地拉开了门!   兰芽自责地一捂脸,脚上却没停,紧跟着虎子跨到门外。   目光追过去,见走廊幽若灯影里,是四个男子前后走着。当中以一人为核心,另外三人都向那人倾身过去。四人的影子扭成一束,被印在地下。   虎子猛然的开门声惊动了那四个人,四人俱都停步转头看来。   虎子藏了怒气,又是市井少年的模样,笑嘻嘻朝四人走过去:“四位兄台请暂且留步。打个商量,方才是哪位说了那舌儿、衫儿、裙儿的?”   兰芽趁机也瞧清楚了那四个人的形貌。除了被簇拥在当中的人是粗布衣裳外,另外三个都是锦衣绣服,一副典型的富贵公子哥儿的模样。当中有个帽边儿还风搔簪了朵红绒球的闻声扭头望来。当瞧见开门的不过是两个粗衣旧衫的少年,他的两颗眼珠子登时恨不得挑到脑门儿上去,一对鼻孔尽数朝天。   “怎么着?我们谁说了那句话,又关你什么事?”   兰芽有些紧张,急跨上一步来扯住虎子的手臂。虎子回手按住兰芽手背,轻松拍拍,然后继续毫无烟火气地冲那公子笑,缓缓迈步朝他走过去:“我就觉着说得好听,必得当面结识一番才好。”   那绒球公子一哂:“就凭你?”   虎子已然迈到了他面前,跨步一立:“没错,就凭小爷我。”   那绒球公子闻言大笑:“小爷,你?”   虎子依旧一脸的笑,“小爷,我。”   绒球公子上一眼下一眼满眼轻蔑:“在本公子眼前称爷?小子诶,你活腻歪了你!”   虎子清亮一笑:“小爷我是活腻歪了。怎么着,你想送小爷我一程?好说啊,小爷我就怕你没这个本事!”   绒球公子挥拳便打:“那公子爷我就让你好好见识见识!”   话音未落,拳头还未及落下,虎子已然欺步上身,伸手一把就攥住了绒球公子的手腕,借力一推一送,便将他扭转过去,将他手腕反剪背后,直朝他后脑勺上推去!   那绒球公子登时杀猪样地叫了出来。   那边厢原本等着看戏的另外两个锦衣公子便也都急了,撇开那粗布衣裳的男子,奔上来,一个搭救,一个则想仗着人多势众打一打虎子的气焰。   不料虎子根本就不将他二人放在眼里,一手依旧反剪着那绒球公子的手腕,另一手则轻松隔开攻击来的锦衣男子,下盘则伸脚直接踹在想要来搭救绒球儿的男子脚踝上。一时间只见灯光幽暗的走廊之上身影杂沓交.叠,耳边则听得噗噗两声,接下来就又多了两声惨叫……再一转眼,便一切都结束了,三个锦衣公子以各异姿态俯伏在虎子脚下。   兰芽之前全副心神都坠在虎子身上。虽然信得过虎子的身手,知道虎子不会吃亏,但是这里毕竟是人生地不熟的南京,那三个还都是锦衣绣服,一看就非等闲人家的出身。兰芽怕虎子鲁莽,恐吃了预料不到的亏。   待得看见虎子三拳两脚就将三个全部制伏,她才悄然舒了口气,   走廊上再无其他人等,想来纵有好事之徒,却也听得见上头拳脚生风,于是都不敢上来看热闹。   只有虎子和那三人衣袂扰起的风,惊动了廊檐下挂着的灯笼。灯笼一时摇摆无依,灯光便也跟着慌乱惊悸。光影纷纷,宛若惊慌失措的蝶,扑棱棱撞进人眼,搅乱了夜色。   而那个唯一剩下的男子,粗布衣裳当廊而立。并不上来乱作一团,反倒站直了身子,伸手轻   轻掸了掸衣襟,弹落微尘。   红灯影,湖色衣,他微微抬袖,横在腰边;散淡偏首,朝兰芽的方向闲闲望来。   便如月出云翼,轻云出岫。   .   兰芽不知怎地,喉头没来由地一哽。   她顾不得唐突,仔仔细细看过那人面目,却确定从未见过。   虽然是粗布衣裳,面貌也极普通,更是三十左右岁的中年,却通身上下流露出清雅不羁之风,让人几乎不敢直视。   兰芽绝想不到,与那三个衣冠禽.兽在一处的,竟然是这样的一个人。那么以这人通身的风范,怎么会跟那样的三个混在了一处去?   虎子也留意到了,朝那人冷笑一声:“还剩一个。如何,不然你也上来与小爷过两招?”   那人轻哼了一声,淡淡一笑:“不必了。小英雄既已得势,又何必不饶人?”   说话的声音也是三十多岁的成熟嗓音,只是更加清亮明净一些,就如秋日山谷里的湖水,纵然映满湖光山色、层林尽染,却依旧不改本色,淡泊宁静。   虎子一声冷叱:“原来你是不敢!如此说来,你原是假清高,倒比不上这三个真实!”   “真实?”那人仿佛听了什么笑话,无声地一笑:“真真假假,假假真真,问这天下,又有谁人能全然分得清?”   虎子有些恼了,松开那三人,便要朝那男子去。兰芽看情形不对,连忙伸手扯住,低声道:“算了,已经出气,别再生事。”   虎子有些不甘心。   兰芽叹口气,踮起脚尖来,拉下他耳朵,低声道:“你我此番在南京乃是秘密侦缉。但凡做秘密侦缉之事,最忌言行引人注目,做事尤忌留下痕迹。但凡遇事,重要的不是争得短长,甚至反该为了掩藏行迹而暂时忍气吞声……此时这样,已然太过招摇。”   虎子忍不住咬牙:“可是他们方才是出言羞辱到你!兰伢子,我自己脸皮厚,根本不当回事;可是我却绝对不准有人胆敢辱没于你!”   兰芽没做声,只下意识朝那人望过去。那人仿佛置身事外,湖色衣裳染满嫣红灯影,唇角仿佛噙了极淡极淡的笑,眯眼朝这边望来。   兰芽便松开手,向后退一步,俏皮一笑:“谁说我在乎了?我脸皮比你还厚,你吹大了。”   虎子见她这样,眉眼便跟着一松,不过却仍没轻易松了手,依旧警惕迎上那人的目光去:“听你们几个的嗓音,小爷我自信绝不会听错——方才说那几句话的人,不是他们三个,反倒是你!”   兰芽也一怔,朝那人望去。   那人依旧清清淡淡立在灯影里,眉眼毫无特点,仿佛要淹没在这夜色灯影之下。   他缓缓道:“是我。又怎样?”   “怎样?”   虎子冷笑一声,松手蹬脚,将那三个给放开。转了转手腕,不管那三个色厉内荏的不甘模样,只歪着头睨着那粗衣男子:“那该挨揍的便是你!”   话声甫落,虎子身影已是翩然一晃,到了那男子眼前!   眼见虎子拳头已朝那人面门落了下去,兰芽紧张得全身发寒,急忙大喊,“哎哟,疼死我了!”   这一招果然好使,比喊“虎子别打”更好使万倍。虎子非但立时就收了拳头,而且身影一晃便已然回到了她面前——尽数卸去了那边的危机。   虎子一把捉住她手腕,惶急问:“怎了?怎了!”   兰芽悄然舒一口气,慧黠一笑:“就一不小心,脚扭了。就突地针扎了似的疼了那么一下儿,现下已是没事儿了。”   虎子却还是蹲下,也不在乎鞋底,便将兰芽的脚托到膝上。伸手小心捏揉住兰芽脚踝,指尖缓缓游移,一动一问:“是此处么?可还觉着疼?”   兰芽尴尬地苦笑,目光从那人面上飘了飘,赶紧安慰虎子:“不疼了,哪儿都不疼了。”   虎子也不管那边还有四个大活人,起身伸手将兰芽打横给抱了起来。   兰芽大窘:“哎我都说没事了。虎子你放我下来,我自己能走。”   虎子却不依:“不行。方才叫得那么撕心裂肺,定然是伤到筋了。我抱你进去,好好给你揉开了才好,否则存了包,以后便瘸了。”   兰芽怎么推都推不开了,不过庆幸虎子终于转移了注意力,不再跟那四个人过不去。兰芽于是便也忍着没再推拒,任由虎子将她抱回房间去。房门关严,将外头的声息都挡在外面,她却不知道是不是能松下这口气去。   .   虎子亲自到楼下跟掌柜的要来了热水,放到兰芽脚边。   兰芽紧张地瞧向门外,虎子耸肩道:“早已走了,几个鼠辈!”说罢扒掉兰芽鞋袜给她泡脚。   兰芽推拒不开,又怕过于推拒反倒惹来虎子怀疑,只得将脚赶紧埋进热水里,自己躬身去揉,还道:“虎子你手劲太大,我受不住,我自己来就行,啊!”   虎子闷声道:“我   轻点。”   兰芽便转而掏心掏肺地大笑:“哎呀不行了,虎子你知道么,我的脚好怕痒……我自己揉都忍不住了,若换了你来,我,我就更受不住了……”   虎子颇为郁卒,坐在盆边儿盯着她的脚:“你几时添了这么个毛病?嗯,不过自打我认得你起,你身上的小毛病倒也不断。让我觉着,你好像总是想方设法撵走我、避开我一般。”   兰芽听得惭愧,便垂了首道:“我怎会避开你?傻瓜,我遇上你时,我家刚毁……那时候,你是我在这天地间唯一能倚仗的人。”   说到这里,已是惹动愁肠,眼里染了泪。   虎子忙伸手攥住兰芽小手:“我都明白!”伸手狠砸自己脑袋一记:“敲我,在你面前就变成个榆木脑袋!怎么能说那样的话,怎么能惹你这么伤心?”   他捉着兰芽的小手朝他脑袋砸:“兰伢子你打我几下,解解恨。我本没那个天生多愁善感的福分,却怎么要胡思乱想那些?兰伢子我保证,再也不乱猜了。”   兰芽也不忍真的打,只是顺着他的手劲儿,给了他一个脑瓜崩,便莞尔一笑:“这个瓜,熟透了!”   两人便相视而笑。   兰芽红着脸收回手,自责道:“实则是我毛病多。你知道的,我好歹是岳家的儿子,就算是庶出的,在本家里不敢怎样,可是关起门来,我娘却是对我娇生惯养……到头来,好好的爷们儿,倒生出不少女孩儿家的骄矜来。虎子,你别烦我。”   “我怎会烦你!”虎子忙否认:“再说,就算是爷们儿,也是有些骄矜气才好的!倘若没有半点脾气,那都成什么了,那还有没有一点风骨了?”他高高仰头凝望她的眼睛,由衷道:“我就是喜欢你身上那股子骄矜劲儿。真的,那才显得你那么与众不同,那么让人无法割舍——就像空谷幽兰,总要有些不媚世俗、遗世独立。”   兰芽脸便更红:“瞧你说的。”   她小心从水里抽出脚,缩回帐子里,自己抽汗巾子擦干了。套上袜子,绑扎好了,这才又打开帐子,问:“……你之前与我讲那个道士说的故事,还没讲完呢。你与我细细说说,他前后左右还都说了什么?”   虎子有些泄气:“怎么又说到那道士了?难道你对那出家人,竟然比对我还有兴趣不成?”   兰芽又气又笑:“好了你……我说正经的,你说给我听听。”   待得虎子将那几个出家人的话全都转述完了,兰芽才一歪头:“虎子你说,这实际上是南京土皇帝的守备太监怀仁,他府里蓄不蓄道士?”   .   好言好语终于哄虎子回去睡了,兰芽在榻上歇了一会儿,听隔壁再没动静了,方悄然起身。从包袱里掂了五两多重的一块银子,轻手轻脚地下了楼。   悦来客栈招待的多是南来北往的平民旅人,内里更有多一半是行商之人,这样的人为了讨生计,出入不定时,于是悦来客栈也不关门,白天晚上都敞开大门迎客。所以纵然这个时辰了,柜上还有一名二掌柜在支应。   瞧见兰芽这个时辰还下楼来,二掌柜客气地问:“哟,小哥这么晚还没歇下?可是有什么需要?先前虎爷已然要过热水了,那现下小哥可是想要些吃食?虽说灶房的火已熄了,倘若小哥不嫌弃,现掂对两个冷菜还是有的。”   兰芽忙摆手:“不敢劳动掌柜了。我不是肚饿,我是来赔罪的。”   二掌柜一愣,忙搁下账本和算盘,绕出柜台来:“小哥这是怎么话儿说的?”   兰芽惭愧一笑:“方才楼上乒乒乓乓,想来掌柜定然也听见了吧?”   二掌柜倒是大方摆手:“倒也并未损坏什么,小哥不必挂怀。”   兰芽叹了口气:“虽说没损坏什么,可是虎爷他终究还是把人给打了……虽然我拦着挡着,没跟人打坏了,不过看那几个的模样也不是善罢甘休的,怕明天天亮了就又是一场祸事。我们倒还好说,欠了人家的,让人家找补回来就是,就是怕到时候连累了店家,那我们就当真太不仗义了。”   二掌柜很是感动,掌心砸着拳头道:“小爷当真有心了。”   兰芽将银子掏出来:“所以我将自己的积蓄都掏出来,想好歹跟人家去赔个不是。只是我实在不知那几位身份。掌柜可否告知,他们是住在哪件房?”   掌柜道:“那几位不住小店。小哥也该看得出,那几位锦衣华服,哪里是小店能招待得起的?”   兰芽之前也有此怀疑,便问:“那他们怎么会到贵店来?”   掌柜道:“他们是来访客的。”   兰芽心下没来由地一紧,缓缓问:“如此说来,与他们在一处的那个布衣的先生,就是下榻在贵店了?”   二掌柜点头:“正是。”   兰芽紧张地吸一口气:“他住在哪间房?”   .   兰芽也不知今晚这是怎了,竟然心悸气短到这样。当她站到那粗衣男子的房门口时,竟然连呼吸都困难   起来,更别提手脚冰凉。   悦来客栈三层楼,她爱清静,于是跟虎子一起住了顶楼。而据二掌柜告知,却原来那粗衣男子住在二楼,就在她房间正对着下头的那间。   虽然看起来没有跟虎子的一墙之隔来得亲近,实则以悦来客栈这样档次的客栈来说,楼板都不甚厚,也就是说几乎是隔着一层地板之下,便是那人的房间。若她动静大了,说不定下边便都能听个一声不落。   如此说来……她与虎子在房间里,自以为私密的那些动静,便有可能全都被那人听见了。   兰芽越想越紧张,连举起来想要敲门的拳头都颤抖起来。她暗骂自己没出息,狠狠地想要定住拳头——   却不想,眼前那扇门忽地无声打开了。门内昏黄灯光呼啦啦暖洋洋地倾泻出来,晕暖了她的脚尖。   她一颤,抬眸望去。   湖色长衫的男子无声静立在金色灯影里,目光清清淡淡地落下来。   什么都没说。   兰芽尴尬得张不开嘴,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她的神色尽数落在那人眼里,那人静了片时,清静道:“进来吧。”   .   兰芽喉头隐约一梗,深吸口气道:“不必了。我不是来夜访先生的。”   “哦?”那人轻哼一声:“那你立我门前良久,又是为何?”   兰芽忍不住在空气里暗自抓挠一下,当真想否认掉。却也只能尴尬笑笑:“并非故意立在门前……呃,是不巧,我方才身上痒,便趁暗抓挠了两下。”   “哼……”空气中仿佛有极轻一笑,却又夹着毫不隐瞒的轻蔑:“如此便罢了。请你退出门去,我要关门了。”   -   【无论庙堂之高,抑或江湖之远,你就在那天波水色里,从未曾离去……明天见~】   彩的10花、zmx001的红包、彤艾猪的鲜花~   12张:1398540347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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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说着仿佛故意上下打量兰芽一番:“小哥生得这样貌美,不如也穿上女子的衫儿、裙儿,倒说不定比女子还俊俏几分。”   兰芽啪地一拍桌子:“就算衫儿、裙儿本身并无污秽,可是你当时还说了那么些动作,难道不是污秽?”   那人又是清亮一笑,偏首促狭望来:“哦,我懂了,懂了。小哥年纪尚幼,看样子还未成亲,也未经人事……不过以我的年纪,早已有了家小的,便自然觉得那些话再自然不过,哪里有什么污秽的?”   他不知有意无意,朝兰芽又走近来几步,鼻息微微落到兰芽面上:“所谓仁者见仁,智者见智,若心地坦荡之人纵然听了我那些话,也只想到夫妻闺房之乐罢了,那是天理人伦,哪里有什么污秽之说?只有心怀鬼胎的,听了那话才会如鲠在喉,兴师问罪。”   兰芽气得咬牙,向后猛然退开一步:“……什么天理人伦,你方才明明在讽刺我!”   那人纳罕地偏首:“讽刺你?我又没吃撑了。”   兰芽额头隐约汗下,只能攥紧指尖低吼:“你还想抵赖!你分明当时就在我门外,你分明是亲耳听见了我在里面的动静——咬舌自尽什么的,分明是我亲口说的!”   “哦?”   那人却满脸的惊讶,瞪大了眼睛,朝兰芽再跟过来:“小哥你说你在门内喊咬舌自尽?奇怪了,小哥你在房间内好端端地喊什么咬舌自尽?”   “你!”兰芽窘住,只觉自己像是掉进了一个挖好的陷阱,已知危险,却已无法逃出。   那人好奇得双眼光华湛湛,伸手托着下巴,眼睛盯着兰芽眨也不眨:“按说咬舌自尽只用在两种情形之下:或者是忠臣良将死而不屈,奈何四肢受缚,死都不能,于是只好咬舌自尽;“   “另一种嘛,便是女子使用……咳咳,便都是被用强之时,身子被压住,挣扎不得,唯有舌尖儿还自由,便咬舌自尽以保贞.洁……“   “可是小哥你既不是将死的忠臣良将,又不是受侮的妇人,你好端端地喊什么咬舌自尽?”他目光里已然含了笑意,更有可恶的狎弄之意,肆意沿着她周身逡巡,慵懒道:“难道说,彼时小哥你正在房间中,被你那同伴……呃,亲昵?”   他说着便举袖掩住了口:“啧啧,小哥年纪不大,没想到喜好倒是独特。我等这个年纪时只知喜欢女子,没成想小哥却天性喜欢‘屈居人下’……”   你、妈、蛋!   兰芽真想冲口骂出来,气死她了,呜呜呜!   她强自忍下,深吸几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抬眼笑笑地瞟那人一眼:“…   …先生方才说得好,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心怀鬼胎之人才会探听人家闺房私乐——请问先生目下岂不正是探问于此?”   兰芽从容下来,绕过桌边,隔着桌子书卷灯火瞟向他:“先生是不是特别好奇我们这样的玩儿法?先生一本正经,看似只与尊夫人闺房之乐,可是心下却揣着腌臜,特别想探知我们的细节,甚至恨不能亲身试验一番?”   从小跟着爹爹前厅见客,她几乎见识过大明当代所有著名的儒生、学士。里头去也难免良莠不齐,有些根本是满口仁义道德的假清高。她于是早就明白,戳穿这种假清高的,最好的办法就是直接掀开他面子去,用他心底揣满了却压根儿不敢吐出口的那些语句去回敬他。   那人果然面上抖了几抖,却还是都压下了,抬起下颌朝兰芽冷冷一睨:“原来小哥夤夜来访,就是想炫耀自己的偏好的?”   兰芽也不急了,抬眼盯着他:“先生如此说,便是默认了之前说过那些污言秽语了?”   那人收了笑,一步便跨到兰芽身前,忽地闪电般伸手,一把攫住了兰芽的手腕:“……你说我好奇你那事,我便认下。你说我想亲身尝试你那玩儿法,我也认了——你此时来访我,便就是来成全我的!”   兰芽心下一惊,却没畏惧。   这间房楼上就是她的房间,她房间隔壁就是虎子的房间。只要她尖声大喊,这大半夜的,以虎子的耳力定然能听见。有了虎子的护持,她根本就不怕!   “先生别急,咱们得将话明白地说到头里——先生之前为何那般污言秽语?就算我在房间内说了什么、做了什么,那也都是在门内,不是大庭广众,又何劳先生信口置于言!”   她耿耿于怀,她不吐不快!   那人捏紧了兰芽的手腕,低沉冷笑:“……你还问我?你该问你当时都做了什么好事!”   兰芽只觉眩晕,距离心中的那个猜想越来越近。   她不闪不避,高高仰头去望他的眼睛:“我做了什么好事,又与先生何关?先生若不满,径直来敲门也可,又何必说给那三个败类听?”   男人轻轻咬牙,仿佛在一条线的前后挣扎,没确定是该向前跨过那条线,还是退回线后的安全距离去。   兰芽便再追一句:“……我的丑事,难道你宣扬给那几个败类听,你才觉得满意?那你当时何不带着那几个败类,一同闯进门来看看!看我到底跟虎子在做什么……你便不用猜,不用想象,那该有多好?”   “你!”那人深深吸气,半晌猛地松开手,推开兰芽。   他自己背转身去,紧走几步,拉开距离。望着书卷与灯火,背着身子缓缓道:“小哥误会了。我没关心过小哥的私事,更不在乎小哥是谁。小哥实则也是误会于我——我不过是个说书的,念书之余间或说些市井词话、传奇话本,既为娱人,也为小小添补一下日常开销罢了。”   兰芽又是一个踉跄:“你,你说你是说书先生?”   那书生也蹙眉,却还是缓缓回首望来:“正是。”   兰芽深吸口气,却缓缓笑开:“你,果然是说书先生……”   那人眉心便更紧,隐隐吸口气道:“不知小哥何意?难道还是对之前的巧合耿耿于怀?小哥不信可去书铺子查找一本叫做《李娃传》的传奇话本来瞧。那里头便有一节‘公子戏娇娘’,说的便是夫妇之间吵架又和好的故事。那娇娘原本不肯与郎君亲热,说要咬舌自尽……”   兰芽摇摇头,朝那人走过来。立到他面前,静静凝望他的眼睛。   “我只是好奇,你是如何掩住你的眼睛的?”   那人再找不见之前的从容,身影纵然努力压抑着,却终究肩头轻轻一颤:“你说什么?”   兰芽喉头哽咽,笑着,眼里却已然湿了。   “慕容,你到底还要继续装多久?别玩儿了,说书先生的把戏,你从上一回便没能骗得过我。这一回就更是纰漏百出。”   .   房间内一窒,静得只能听见两人呼吸声彼此交汇;静得,就连那膛子里的心跳,都轰然如鼓。   那人深吸了口气,这才缓缓平静下来,淡然凝望着兰芽的眼睛道:“好吧又是我失算。我以为你定然想不到我再玩儿一回同样的把戏。你倒是说说,我这回又是哪里纰漏百出的?”   太好了,太好了,终于又找见了他……   仿佛与他重逢的每一次,总是她在绞尽脑汁地寻找他。他永远不会停在原地等她,他就像是一缕她永远无法把握住的风。   兰芽抽了抽鼻子,忍住激动,也不想让他看到太多她的真情流露。她便偏开头,望着那桌上的物件儿:“且不说这宋版书,你好歹还能说是市面上能买到的;那你这只香炉,就彻底泄了你的底细。”   “这不是普通的香炉,是宣德炉。是这世上第一回以黄铜制成的香炉,里头又掺入了金银,贵重无比。就连每个香炉的形制都是严格按照《宣和博古图》《考古图》   等书籍,以及内府所藏的宋元名窑的大雅之选所铸造成的。用料之靡、工艺之精、耗资之重、形制之高,都只有皇家才可独享。”   兰芽瞟他一眼:“别说你扮成的穷书生用不起,就是当朝大员若敢擅自私用,那也是僭越大罪!”   那人无声一笑。   兰芽轻哼:“你就是你,纵然穿了粗布的衣裳,扮成说书的先生,可是你骨子里的清贵却怎么也不肯轻抛。你可以不在意这客栈的档次,可以不介意这房间的陈设,可是你读书却还要摆开一向的排场。不是你要显摆,而是你多年早已习惯如此;而且你也笃定,这里是悦来客栈,往来客官都是庶民,便没人能认得出这些贵到没有价钱的物件儿去,所以你索性敞开儿了用。”   他缓缓点头,兰芽便心尖而热了起来。   她手指攥住衣角,转过头去不敢看他:“还有一点用意……兴许是我想多了。我想你也是想用这点破绽来提点于我,你是希望我借此认出你来。”   他又轻轻点头,却抓起笔洗,将里面的清水泼进香炉里去,将燃得好好儿的香给扑灭了。热香灰噗的一声,最后漾出些余香来,却因失却了温度,那香便有些冷了,变了些味道。   他一边收拾香炉,一边道:“还有么?”   他的态度没有兰芽想象中的兴奋,不过兰芽倒也不意外。原本他就是这样的人,原本他从前在牙行里就是这样对她,她早已习惯了。   况且她上回见面说了伤他的话,拒绝了他主动的表示,他那样心高气傲的人便由热转冷也是应该的。   其实这回再次的相遇,就算只有她一个人暗暗欢喜,倒也够了……   兰芽便点头:“还有。不过却不想告诉你了。”   他这才抬头来望她。她绞着衣角立在金色的灯影里,灯光将她面颊映得温暖而柔软。她面上不自知地呈现出一种娇态来,是言语无法形容的令人心动……他心下叹息,此时真想也有一支画笔,能如她一般,将眼前所见的都画下来。   他却生生忍住,混着心底无法挥去的冷意,疏离道:“既然都说了那么多,不妨就都说了吧。除非你急着回虎子身边去,或者你担心虎子来寻,你怕他误会了你我的关系。”   兰芽脸腾的红起来,瞪住他,忍不住跺脚:“你瞧你,又来了!”   他淡淡望来:“什么我又来了?我怎了?”   兰芽无奈,只能红着脸嘟着嘴道:“……就是我说的另一处纰漏!你前面说的那些污言秽语,实则就是故意的!你还说你是什么说书先生,什么《李娃传》,你那不过都是托辞,你实则是,是——”   “是什么?”他目光倏地刺过来。   兰芽咬住唇,转开头:“你,你分明是听见了我与虎子的事;你,你是气恼了,于是你才故意说那样的话!”   他磔磔一笑:“这么说,你是承认了你跟虎子的事?啧,兰公子,当真恭喜了。”   兰芽一窘又一急,下意识挥起拳头来:“慕容,你别胡说八道!我那时,我那时是被,被虎子压住了……可是我,我根本没那样的心思!”   “没那样的心思?”他又笑,笑声那么凉:“你没那个心思,却要带他下江南来?一路上同坐同卧,你难道不明白虎子早对你有情么?你这不是给了他机会与暗示,你难道是在拒绝他?”   兰芽大急,忍不住走过来伸手扯住他衣袖。又不敢高声,只能低声道:“慕容,你当真是误会我了。我是带他来江南,可是我不是为了与他同坐同卧,我有我的安排。”   “可是虎子怕是根本不这样想呢!从当日进牙行,我便看得出来他早对你用了情!”   “就算是又怎样!”兰芽眼珠儿一转,已是噙了泪。她也委屈:“……我就算知道,可是我一直小心躲着。跟你说句掏心窝子的,与他睡在同一个房间里,我每晚上都用被子将自己缠死了,也不敢睡实,就是怕,就是怕铸成大错!”   她将眼泪吞下去,柔声道:“虎子对我用情,也许是他一时迷惘。我跟他都是没了家的人,那些时日只有彼此可以相依为命,于是将对方看得极重,也是有的。再者那时年纪还小,男女的分别尚不分明,于是有些混淆也是正常。只要再稍微长大一点,等他认清楚了我是男儿郎,等他渐渐有了心仪的女子,他对我的情自然就会淡了、散了。”   “呵,呵,呵呵。”   他不置可否,却这般地冷笑。   兰芽听得心虚又气恼:“你若有气,你尽可对我发出来!你别这样。”   他缓缓挑眸:“兰公子又说笑了。我有什么气?我又何必要对你发火?”   妈蛋,可是他分明是生气了啊。当她瞎么?   兰芽只能再深深吸气,忍住。谁让人家是皇孙呢,从小生下来谁敢忤逆?她就算是大学士的女儿,可是也是个臣子的女儿罢了。行,人有高低,她让着他。   她便又扯了扯他衣袖:“慕容我来南京好几天了,可   是却怎么都找不见你。你知不知道我原本兴冲冲地奔着你的宅子去,我以为一眼就能瞧见你……我看见那宅子又整饬一新、里头的家人全都极有规矩,我有多替你高兴?结果我扑了个空,那么繁华的宅子里却没有了你……”   “你知道不知道,我那会儿站在账房里,对着你那个鸡爪子的账房先生,就想掉眼泪?我想跟他说:我不要钱了,钱都给你吧,只求你帮我把慕容叫回来,好不好?”   他目光终于微微动了动,偏头望向她。   她吸了吸鼻子:“我以为,就算那天没见着你,可是你第二天怎么也该回来了。我就在门口等啊,等啊,从早上等到日落,从日落又等到掌灯,再从掌灯等到夜禁……人家商贩都关张了、散了,整条街就剩下了我一个。我却还不甘心,还死盯着你的府门,生怕早走那么一会儿,就错过了你。”   兰芽垂下眼帘去,再也撑不起坚强。她的手指不自觉地将他的袖子一攥再攥,愣是将那儒士服宽大的衣袖都攥进了掌心里,死死攥着。   “后来我实在没了法子,就又去了弦月楼。我就想坐在那间曾经与你共处的房间里……”兰芽小心避开店小二身份一节,“老天也是垂怜,竟然让我知道了那间房自打我走后,便被人使银子给锁起来……我又听说原来你也曾到那房间里去歇过几个晚上……”   兰芽的声音都颤抖了起来:“我便受了启发。我想你会不会这次也这样,也会悄然出现在我住的客栈里头?我便什么都顾不得了,赶紧跑回悦来客栈来。我原本怀疑那个跟虎子说了许多话的道士是你,可是不敢认……我终是没猜错,原来你果然就在这里。”   忍了许久的眼泪,终于有一颗不肯听话,径自沿着她的睫毛尖儿滑落下来。   “……我终于找见你了,你可知我有多高兴?可是我们怎么一见面就又要吵,又要彼此不信任?慕容我千山万水地来,不是想惹你不开怀,我是来见你,我是想确定你一切安好。”   兰芽哭了,忍不住将额头抵在他的衣袖上。   她是冷言冷语拒绝过她,她是警告过自己这辈子已经没有爱他的资格。可是她终究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的心,终究还是抑制不住面对他时候的怦然心动。   当她发现他不在府中,她当真怕极了。她怕他如此不听话,司夜染暗中埋伏在南京的爪牙,说不定便有可能悄然了结了他的性命!他方从教坊司逃出来,她还没帮他安然回到草原,她怎么能让他出事……?   从前在牙行里,虎子拈酸说过,她对慕容和虎子的情分总有轻重。她那时不愿承认,此时却是无法否认——她对慕容的心,早已超过她自己的想象。   所以她骗不了自己,也逃不过这一场宿命的劫——她停止不了对他的牵挂,她放不下对他的情。   .   烛火轻跳,她感知得到他的目光落在她头顶,点点变热,丝丝变软。   她知道此时微妙,如果她还想继续逃开他,她就该于此时赶紧放开他的衣袖,退到三步以外去。   可是此时此刻,上苍啊,原谅她,她当真舍不开……   于是在他的手臂转而拥住她的腰,他干燥又微凉的指尖抬起她下颌的刹那,她紧张得吸气,却没有躲开。   他一只手托住她腰身后方,另一手抬高她下颌,唇便落了下来。   她感知得到,他的唇灼热而甘冽,唇上微微起了细细的皮,加重了摩擦的纹理感……他有些轻颤,也不知是紧张,还是激动。也许更多是紧张吧,所以他才并未急着辗转开她的唇,没有急着掠取她口中的柔软……他只是耐心地贴着她的唇滑动,仿佛迟疑着是否该顶开她的唇瓣。   兰芽心下一急,忍不住主动张开了唇……   她的柔滑小舌,便悄然卷住他的唇。   这样的邀请之下,他果然闷声一哼,随即唇上加力,主动推开她的牙关。他的舌凶悍而又优雅地席卷而入,倾天敝地,卷走她所有的呼吸。   他太高,兰芽情不自禁踩上他脚尖,努力去附和他的高度。她两只小手攥紧他衣襟,以免自己浑身酥软之下跌倒。   他便一再闷哼,双寿一提,抱住她的小腰,将她抱坐在桌子上。   身后的书卷早顾不上了,推开到一旁;灯也摇晃,香炉也已倒了,叮叮咣咣跌落地下去,带出一股余香,浓烈蔓延。   他蛮横分开她的腿,站入她腿之间,将她整个人更紧地抱在怀中,唇舌肆意挞伐!   .   且说虎子,迷迷蒙蒙从梦里醒来。看自己灯还未熄,身上衣裳还没脱。   他坐起来,揉着额角,仔细回想之前的事。   他想起兰芽的温香软玉、身子相贴时候的百般滋味,身子立时便有火烫起来。   他敲自己脑袋一记:原本还想再跟兰伢子温存一回的,怎么就回来直接睡着了呢?他可真是个猪脑子,难道睡觉能比得上兰伢子?   虎子便起身,悄然吹熄了灯,   脚步无声走出门外,耳朵贴在兰芽门上听。   房间里静静的。   虎子原想放弃,却又目光随之一急。   就算兰伢子可能已经睡下了,可是这房间里却不该一点声息都无!至少,还要有兰伢子呼吸的动静才对!   虎子便掏出腰间匕首,以薄薄刀刃划开门,走进去一抹床帐,果然里头没人!   虎子没有下楼去问掌柜,而是沉一口气直接翻出窗外。窗外便是屋檐,他伏低身子,沿着屋檐瓦片无声奔跑。他的身影宛如一阵夜风,掠过每一扇窗口,他凝眸向每扇窗子里瞧;若是已然熄了灯的,便贴在窗棂处竖耳细听。   方才兰芽的屋子里一切都安然有序,可见她不是被掳走的。他相信以兰伢子的聪慧,倘若真有外人来,她总有法子留下蛛丝马迹通知给他。   而这是三更半夜,兰伢子又一向明白她自己的优劣势所在,所以她绝不会孤身一人出门去。   综合上述两点,虎子确认兰伢子就在这悦来客栈中,而且是她主动去了什么地方。他在乎兰伢子的安危,他却更想知道这样的三更半夜兰伢子瞒住他,这样殷切地想去见谁。   实则心下已然隐约有了答案,可是他终究是不甘心。普天之下,可以是任何人,却绝不可以是两个人,其一是司夜染,其二就是那个鞑子慕容!   二楼的一个窗口还亮着,虎子一步步悄然走向那扇窗口。薄底靴子踏在瓦片上,每一下都可能踩出响动,他小心提着气,却不是担心瓦片而紧张,他真正担心的是——兰伢子,绝对不要是那鞑子。   不要让你我之间,因为那个鞑子,而生分了。   .   整个客栈都在沉睡,窗外的夜色好静啊。兰芽沉浸在慕容的唇舌之下,享受这小小放纵之下久违的欢喜。   这样的亲昵,这样的唇舌缠绕,本是她多少回梦里的,这一刻终于成为现实,她便已顾不得羞涩——她也奇怪,身子最深处,怎会油然而起一种饥饿?这样的时候,本应害羞,本应被动随从,本应——明明欢喜,却也不能让他知道。可是她却控制不住自己,在他的肆意挞伐之下,并未完全被动,而是待得他稍稍歇息的当儿,便主动缠绕上去。   他的唇舌有不可思议的魅惑,让她不由自主。他通身因此而氤氲而起的男子香气,更让她失魂。   她忍不住生了贪心,她想就这么缠住他,永永远远霸住他,再不将他让给这天下任何女子;日日夜夜就这样与他相依相随,再不放开他。   可是不知怎地,他仿佛在这样的亲昵里,隐隐生出一股莫名的怒意。他渐渐不再是亲吻,而是加入了齿尖儿,开始咬她。   她曼声地吟哦,以示微微抗拒。就算他是草原的皇孙,清雅的表象之下也藏着草原的血性,可是……也不至于这样咬她吧?   很疼,真的……绝不只是用以情趣,仿佛他是当真压着火气的。   到底怎么了吗?还生她的气?她都已然这样主动了……他介意她对虎子说的咬舌自尽,她便主动被他咬舌,难道还不解恨?   他听见她的吟哦,却没能让他放弃咬她,反倒怒火更炽一般。兰芽当真被咬疼了,忍不住推他一下,低声娇啼:“冤家,轻些,疼了。”   他却向她狠狠盯来:“你叫什么?”   兰芽自知失言,忙摇头否认:“我,我什么都没叫。”   他伸手绕到她颈后,张开手指轻轻攫住她颈子,一字一声喘息道:“你叫慕容‘冤家’……你还说,你千山万水来了江南,只为看慕容一眼,只为确定慕容好不好?”   兰芽听着,哑然失笑:“慕容就是你,你就是慕容!难道扮成书生上了瘾,都忘了自己本该是谁?怎地说到自己,还总用他称?”   窗外仿佛吹进一丝风,灯光随之一晃。兰芽不知自己是否看错了,就在这烛影摇曳之间,他的目光里仿佛闪过一丝阴森去。   还没等兰芽反应,他却一步奔到兰芽面前,两手一合,攥住了兰芽的脖颈!   兰芽紧张吸气,却没反抗,全由得他:“你又,怎么了?”   他目光阴晴不定,正如烛火的摇曳不宁……兰芽正等着他下文,他却猛地抬头望向窗外,继而倏然挥袖将烛火扑灭,而他本人则抱住兰芽,朝墙角滚去!   兰芽一惊,想要出声,他伸手来猛地捂住她的嘴。黑暗倏然笼罩而来,兰芽只觉天地翻卷,转瞬已是到了墙边。兰芽瞪大眼睛,想努力借助窗外微光看清他的神色。   他朝她摇了摇头,竖起手指示意她不要说话。然后只听地板微微轻响,她便与他一同向下坠去。   .   灯光重亮,原来是虎子已然从窗子跨进来。   他之前见到窗内有灯光,听见房内有动静,正待查看,却就在此时房间里的灯灭了,片刻之后连动静都没了。他便情知有异,翻窗进来之后,果然闻见人留下的气息,熄灭后的蜡烛也还热着,却再找不见人影。   他情急之下重新点燃了蜡烛,前后左右都搜过,却不见人影。   房间中只剩下几个能藏身的所在:床下、衣柜。   虎子脚步无声,轻轻撩开帐子,俯身看向床下……空的。   最后只剩下衣柜。   虎子轻吸一口气,朝衣柜一步一步走来。轻轻以刀刃挑开柜门——柜门有了年头,纵然虎子轻手蹑脚,可是那木头还是吱呀闷响了一声。虎子忙伸手扶住,朝内冷笑道:“出来吧。”   却没有动静。虎子一怔,擎着灯烛朝内一照,便是一惊!   柜子里头哪里有半个人影!   虎子大惊,茫然回头再望向房门。那门闩还从内封着,可见并无人从门出去过;而他是从窗子进来的,确定窗口并无人出去……那这个封闭的房间里,难道还能上天入地了不成!   .   虎子惊愣之下,全然没想到兰芽正隔着三层板缝儿悄然望着他。   看虎子心急,她也不忍。她此时与慕容挤在衣柜里——却不是虎子打开的衣柜,而是楼下的衣柜。原来一楼和二楼同样形制的两个衣柜,竟然是上下相通的!   一楼的柜子里积了半柜子的被褥和衣物,吸走了他们跌落下来的动静,高度也正好够他们两人脚踩上去,能透过板缝儿瞧见二楼的情形。   兰芽借着虎子烛火的微光,急望慕容,示意是否应该出声,让虎子知道她一切安好。   柜子里幽暗,慕容整个人隐在暗影里,她瞧不见他面上神情,却听得他极轻却极冷的一声哼。   兰芽的心便沉了一下,忍住没有出声。   二楼上,虎子寻不到人,便离了衣柜,向房门冲去。打开门闩径自出去,朝楼下去。不多时便听见虎子在问二掌柜,问二楼那间房里住的是什么人。   兰芽紧张得吸气。倘若二掌柜直言相告,那么虎子便有可能循着之前那场矛盾,而推想到可能是慕容!虎子一向最恨鞑靼人,就算从前在牙行相处,他也最厌憎慕容,那么倘若被虎子猜到是慕容——那么他们两人之间的矛盾,便更难调解!   更让兰芽紧张的是,她此时才听出来,虎子的声音就在隔壁——不是隔着墙壁,而是就隔着一层柜壁!   原来她与慕容共处的这个衣柜,不是在一楼的客房里,而根本就是厅堂里的!   虎子与她和慕容,近在咫尺。 ☆、143、你放开我   兰芽迅速回忆柜台陈设方位,想起就在柜台里面、在掌柜右手边儿就是通天彻地的大柜子。从前她瞧见了都并未在意,只以为是人家柜上人装账本、算盘什么的,此时才知道竟然是贯通楼上楼下的一条密道。   那么从她现在的位置反推,柜门外就是掌柜,掌柜面朝右,他面前是柜台,柜台外面就站着虎子。   这样局促的距离,倘若她跟慕容出半点动静,那么柜门前的二掌柜便会听见;即便二掌柜也只是凡夫俗子,可是凭虎子的耳力,怕也定会听见。   更何况,这衣柜的秘密纵然虎子不知晓,二掌柜又岂会不知?一旦虎子将情形描述了,二掌柜如何会不知他们二人此时就藏身衣柜当中?到时若是说破,他们便无可闪避才。   兰芽不敢说话,柜子里暗又瞧不清慕容的神色,她只得伸手去捉他的手。   他仿佛迟疑了一下,却并没闪开,任由她握着。   从前兰芽也十分留意过他的手——并非故意,而是彼时在牙行里,他不待见她,她也不好意思盯着他的脸看。她第一次闯进他房间去,强自镇定时只好呆呆盯着他手里攥着的那根草;后来她让他帮着监督秦直碧的药方和药材,她立在他身边,也只敢盯着他握着药材或者纸张的手来看……那时候她就觉得他的手真好看,稳定、修长,骨节匀致。简直不像草原人的手。   只是那手有些苍白,她便觉着终究是皇室贵胄吧,纵然是草原人,却也不用亲自劳作。就连骑马,也有精致的皮手套隔着马缰,手晒不到亦伤不着摹。   可是后来冯谷一案里,当她亲眼看见那些含笑而死的鞑靼人,她便开始厌憎起他的手。因为那些鞑靼人颈上的刀痕那么平直、切口那般光滑,足见那杀人凶手手势之稳、力道之精准……她便更控制不住地想到慕容的这双手。只有这样的一双手,才能做到那样近乎完美的切口吧!   此时,她握着他的手,心底便如万顷波涛奔流而过。曾有过的憧憬与怨恨,一时撞击在一起,汹涌地奔流而过。然后被这衣柜里的安静和黑暗给扑灭,最后变成了涓涓静流。   最后沉淀在她心底的,不再是激烈的爱和恨,而是此时此刻两人真真切切就在彼此身边。小小衣柜便隔绝了天与地,阻断了爱与恨,仿佛那些便已经都不再重要。重要的不过是他好好地就在她身旁。   兰芽无声叹息,将他指尖攥紧。   他指尖微凉。小时候娘亲说过,手凉脚凉都是没人疼……他指尖这般凉,便也是这个缘故吧?纵然身为草原皇孙,身边却也一样没有了几个亲人。草原的掌故她虽然知道的不多,好在爹爹对草原了解颇多,点滴与她讲过:曾经煊赫一时的黄金家族成员为了争夺北元汗位而彼此仇杀,造成了黄金家族的人丁凋零。否则北元的汗位重任也不会落到当年刚刚只有七岁的他头上……七岁便失去了父母亲人,七岁开始便要在草原各部族的怀疑、仇视、争夺中求生,纵为天潢贵胄,却要东躲西藏……他的手脚怎会不凉?   他的指尖在她掌心终于点点温热了起来。兰芽只觉大受鼓舞,此时觉得反倒之前的担心,也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   衣柜外,虎子将前后首尾仔细向二掌柜描述了一遍。急切问道:“楼上那间房里住的究竟是什么人?掌柜又可能看见他们两个下楼来?”   悦来客栈鱼龙杂处,于是那白天守着店面的大掌柜是个精明人;倒是这专门值夜班的二掌柜生得有些平庸。又因为都只是晚上在柜上,所以有些人压根儿就没留意过他。虎子以为这样的人当好说话,却没想到他听着虎子说话的时候,面上的神色虽则谦恭,可是事实上连手上的笔都没停下,一边听一边还在账本上记着账。   听虎子终于说完了,他只抬起有些肥厚的大眼皮来瞭了一眼,道:“对不住了这位客官,在回答客官问话之前,小人倒想先问客官一个问题:客官三更半夜的不睡觉,怎么跑到二楼的那间房里去了?再说,既然房内没人,客官是怎么进去的?”他说着冷冷一笑:“客官莫非是生了什么歹心?”   虎子太过心急,一时顾不上掩藏自己行止,于是便将之前的经历一五一十都说了出来。于是此时面对二掌柜的质问,倒有些张口结舌,不知该如何作答。   二掌柜冷冷一笑:“客官要是想将小店当成发财的地方,那当真来错了!”   虎子一哂:“你想怎么样?报官?无妨!只要你回答了我的问题,你想去报官就去,小爷绝不含糊!”虎子眼珠子叽里咕噜一转:“不过到时候小爷我就怕官差回头反倒找你的不是!——就算小爷进了那间房,可是那间房里半点财物都不曾丢失;反倒是店里今晚白白丢了两个大活人!掌柜的,莫非你这里是黑店,专做那人肉包子的营生?!”   二掌柜面上白肉一颤:“客官,这玩笑可开不得!”   虎子见得逞,便嘿嘿一笑:“掌柜是生意人,生意人最善交易,不如咱们就做个买卖——只要掌柜告诉了我实情,我保证绝不胡说。不过倘若掌柜什么都不   肯说……那小爷绝不跟你们善罢甘休!”   身为职业的爬墙小贼,虎子的身手格外轻盈。他只轻轻一拍柜面,身子便轻灵腾起,一扭腰便轻松坐在了齐胸口高的柜台上,伸臂一勾二掌柜的脖子,两人亲昵得脸儿贴着脸儿。   二掌柜呼吸有些困难,虎子却反倒更是满脸的笑:“说吧掌柜,我知道你心里明白。平白两个大活人不见了踪影,你脸不红气不喘,你一定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兰芽从柜门缝儿里瞧见了这一幕,心便又提到了嗓子眼儿。好歹之前跟虎子还隔着一个掌柜加上一条柜台,这一下,虎子跟掌柜一样,就在柜门儿前!   兰芽紧张得掌心都是冷汗。   她现下不是怕虎子发现之后会生她的气,她是怕虎子会盛怒之下伤害了慕容!   慕容是北元的皇孙,袁国忠一家又是死在鞑靼人之手,虎子原本就恨极慕容;更何况再加上此时的情形!虎子的身手她心里有数,且不说爬城墙的绝技,后来他甚至能跟息风过满一百招!   这样的虎子一旦发了狠,慕容又哪里是对手!   就在此时,耳边却是一声冷哼。声音极淡,却沁满了寒凉。随之,他的手边极快地从她掌心抽走,极是坚决。   兰芽一怔,借着柜门缝儿里透过来的一点微光望去,他的眼里流露出满满的不屑和冰冷。   兰芽咬牙,又将他手狠狠抓回来,用指尖在他掌心写:又怎了?   他却向她贴过来,仿佛丝毫不在乎外头情形一般,凑在她耳畔冷冷低声道:“就这么怕他知道?”   妈蛋,又误会了!   兰芽深吸口气,这些话不方便在掌心写出来跟他讨论,此时情形她又不敢直接出声……只得用指甲扎了他掌心一下,算作小小警告。   心下亦忍不住小小郁卒: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她认得的这几个家伙,虽然各个得天独厚,怎么都是这样小心眼儿、自带酿醋手艺的?   这么一闹,虽说兰芽小心翼翼着,却还是被耳尖的虎子给听见了。虎子兹溜在柜面上一扭身,瞪住大柜子:“什么动静!”   兰芽已是吓得僵住。   二掌柜这才得了些呼吸,回头淡然望了一眼柜门上妥妥地挂着的铜锁,淡然应了一声:“真不好意思,小店晚上闹狐仙。”   狐仙?兰芽都忍不住在黑暗里翻了个白眼儿。   虎子就更不信,闻言一立眼睛:“你当我是两岁的小儿?”   二掌柜又摊了摊手:“小人实话实说罢了。小店这店址,为方便来往行商,于是建在城边儿上。从前这城墙还向里些,小店的所在乃是荒郊野外,是荒芜了的坟茔地,所以有狐狸、黄鼠狼出没。后来瓮城扩建,便将小店给圈到了城里,后来渐渐繁华,客官才看不出这里原本的荒凉。”   “可是虽然人气儿盛了,原本在这儿深挖了洞府的狐仙却不肯走,于是夜里也趁黑出来巡游一番。小店怕惊到客人,于是才没明说。且多年来一向人狐相安无事,小店便也没有必要说破这一节。否则若是得罪了狐仙,到时候说不定反倒招来灾祸。”   二掌柜说着挑起肥厚的眼皮朝虎子一笑:“狐仙不好得罪,小哥纵然是北来的,却也明白这个道理吧。”   虎子便忍不住呲了呲牙。   狐狸精不好惹,这典故不论江南塞北,无人不晓。从前爹爹带兵在辽东,军中也曾流传过不少狐仙的故事,有些军士仗着人多阳气重不当回事,后来竟然也有大活人莫名发了疯,后来活活被折磨得形销骨立,最后脱阳而亡的。于是当时军中的态度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虎子便点了点头:“好。回头我找月船道长去求张符,焚了给狐仙道个歉。不过掌柜的,今晚上就算狐仙也救不得你——你痛快给我回话!”   二掌柜便一皱眉,缓缓道:“二楼住着个穷书生周生,兼做说书先生。科考开时参考,逢没有考试的年头就靠给书铺子写些香艳的传奇话本,兼之给人说书过活。客官,可满意了?”   虎子眯眼想了想,又道:“他是什么身份我倒可不在意。我只要你给我说明白,他们两个人现下究竟在何处!”   二掌柜又想了想:“之前客官打了的那三位公子都是周生的主顾。都是出身富贵,又不用念书求功名的,于是素日里游手好闲,招猫逗狗。后来闲极无聊,倒是被香艳的传奇话本给迷住,后来辗转打听到周生便是笔者,于是便寻上门来。不光要看周生写的故事,更要听周生亲自讲出来,以解心痒。”   虎子一眯眼:“你想说什么?”   二掌柜悲悯地叹了口气:“客官只管自己痛快,将那三位打了出气,可曾想过那三位都是什么背景!客官得罪了人,那三位岂能善罢甘休?纵然怕了客官,不敢找客官本人算账,那便自然找客官的朋友报复喽。”   二掌柜肥厚的眼皮之下,黑眼珠咕噜噜一滚:“小人觉着,兰小哥与周生原本素不相识,没有其它理由一同消失;既然果   然一同消失的话,便只有一个可能——这二位怕是一同被那三位衙内给‘请’走了。”   听到这儿,兰芽都不由得在心底暗嗤:真会瞪眼说瞎话!这样的人不做买卖,真是屈了他的才!   虎子也被唬住,前后左右想了几回,即便有所怀疑却也宁可信了。只想着万一当真,那兰伢子岂不是要替他受罪!   心下一急,虎子忙送了二掌柜,伸腿跳下柜台。急声问:“你说他们三个是衙内?便俱是官家子弟喽?你快说,他们三个都是谁家的!”   二掌柜的黑眼珠又在肥厚的眼皮底下打了个转:“不如不说,说了也是害了客官你。那三位可都是南京城没人敢惹的主儿,小人劝客官罢手吧。”   虎子便越发急了,使力一拍柜面:“说!”   随着掌力,柜面尚且没怎么,可是柜面下头格子里的一只瓷酒壶竟然应声而裂。里头的酒沿着裂缝涔涔地淌出来,打湿了二掌柜的鞋面儿。   二掌柜便一抖,道:“那位簪着红绒球儿的乃是南京守备太监怀仁怀公公的本家侄儿,名叫魏强的;另外那位红袍子的,乃是南京后军都督李度的公子李享;最后被客官踹了脚踝骨的,是南京兵部尚书孙志南的幼子孙飞隼!”   二掌柜说完这三人身份,虎子果然一惊!   而柜门内的兰芽就更是周身簌簌发抖,忍不住死死盯住面前这张陌生的面孔——难道只是巧合?她绝不相信这是巧合!   慕容为何要投其所好,以写香艳话本的方式与这三个衙内结交?他与他们过从甚密,图的又是什么?!   慕容的脸上却半点表情都没有,依旧那样陌生。只有他那双似曾相识的眼睛,在黑暗中迎着她的目光,隐有波澜地回望向她。   可是那隐隐的波澜却并不是在回答她的疑问,更不是要给她任何的指引,反倒有种隔岸观火的意味,让她心下疑窦更深。   四目相投,宛如流过火花去。柜门外虎子却已按捺不住,扭身就朝外冲   那掌柜只在背后不咸不淡地虚应了声:“时辰不早了,客官早去早回。”   片刻,外头便又恢复了平静。死一般的平静。只有二掌柜打算盘的动静,噼里啪啦地四下漾开。   .   虎子就这么上了二掌柜的当,莽撞地奔了出去。想也知道他是奔着那三家去了!   在南京本地,那三家都不啻土皇帝一般,虎子这么单枪匹马地去,哪能捞到什么好果子吃!   同时,这三家也是兰芽正在兜着圈子打探的,虎子若这么直接去了,岂不打草惊蛇!   兰芽便在柜子里呆不下去,真想就这么冲出去,先把虎子撵回来再说!   可是从方才外头这二掌柜瞪眼说瞎话的事儿来看,这二掌柜绝对不是忠厚之辈,更不是好想与的。他是敌是友尚且难查,倘若这样直接冲出去又嫌冒失……可是兰芽此时却也顾不得了,权衡之下自然是虎子的性命更重要!   兰芽正要推门,手臂却被擒住。身子随即被圈入一具怀抱,被紧紧箍住。   兰芽一惊。   慕容这是要做什么?!难道真的因为之前的误会,便阻止她不准她去追回虎子来,难道要眼睁睁地看着虎子死?   她心中纵然对虎子和慕容有所轻重,她不忍心看虎子伤害慕容,可是她也同样不准慕容坑了虎子!   她便用力挣扎,死劲想要挣脱慕容的钳制。奈何他力气太大,从他呼吸来听,他仿佛没用太大的力气,可是她就是挣脱不开!   她便急了,本能地想要冲他吼。妈蛋,放开她放开她放开她!   可是她刚张开嘴……嘴便被覆住了。   他将她的手推高,将她挤在柜壁上,用力含住她的嘴,近乎粗野地咬住她的舌。不让她出半点动静,更仿佛想要让她窒息,好让她没力气再去想虎子!   可是这怎么行!   兰芽便撒了野,拼尽一切手段去反抗他。他唇舌来,她便去咬他;他手臂伸来,她便用胳膊肘去拐;他用腰身来压住她,她便向他抬起膝盖……也无章法,更没招数,反正就是本能的抵抗,也顾不上准头和力道。   牙齿和胳膊都没伤到他,他全都巧妙腾挪躲闪开了。可是奈何柜子里的空间太过狭窄,加上脚下还有半柜子的被褥衣物等软绵绵的物件儿,让他一个躲闪不及——被她的膝盖给顶着了。   他“嘶”的一声,浑身都是一颤。   兰芽慌乱之下也呆了——她知道她顶到他哪里了……   这又是新奇的感受。这感受让慕容与司夜染的区别更清晰竖在眼前,让她更清楚慕容的可贵……她便也不知怎地,身子都跟着软了下来,再使不出力气去挣扎。   她对自己说,是害怕再伤到他那里……而不是,而不是因为他那里……   她的变化,让他身子骤然一热。非但没有放开她,反倒将她更深压进被褥里。像是黑暗里的两只困兽,他无法自已地用   腰身去碾轧她的柔软……   便仿佛之前他瞧见的、虎子正对她所做的动作——该死的,他从来不敢的动作,虎子竟然那般随意便可对她做出。这一刻被远隔在世界之外,被黑暗护卫着,他便无法自控——他也要体会那样肆意的感受,他也要对她这样……   他这般一来,兰芽便整个身子都酥软了。她绝望地发现,再找不到从前身为少女时的青涩和防卫,如今的她对他硬生生压来的硬物,非但不恼,反倒——反倒,自然而然地想要迎纳……   她骨子里天然而生的妩媚与柔软,让他在黑暗里周身热如火炭。忍不住张口咬在她颈侧,死死抑住几乎要冲出口的吟哦。   他的大掌控制不住地将她托起,与他紧贴……   他的膨壮,这一生第一次,如此不可抑止。   身子的火,心底的火,沿着他四肢百骸轰然攻上头顶。所有的理智都焚化成灰,让他忘了身外天地。   此时此境,他只要与她独处的这小小世界。他只想要——她那紧密之地!   他便大手一分,将她下裤扯落。   兰芽情迷意乱,却也因这突然的凉意而低呼出声——   这一呼,兰芽便惊了,生生清醒过来。该死的,她这样一叫,外头的二掌柜定然会听见了!   果然,外头簌簌地有了动静,二掌柜站起身来,朝柜门走来。   -   【嗯,这算不算是最最最重要的一章内?O(∩_∩)O~明天的更新也在晚上哦~~8点前后,如果能早写完就紧张早发~~明天见】   蓝的红包,彩的2个1888红包,yulingzll的1888红包,彤艾猪的闪钻+10花、blj0901的闪钻+鲜花、vanish00000的闪钻、浩dan的188红包~~谢谢大家,破费啦~   9张:花亭、旧木已深、   3张:13911172111   2张:LIUYUTONG521、mwj340、lbqing、   1张:sunfumei0713、deng0503、glmxl00789、hrr282018057 ☆、144、完美无瑕   兰芽原本很忌惮二掌柜的存在,可是此时听见他的脚步声,却平生了欢喜。巴望着被二掌柜冲了,慕容便能放开她,好让她夺路而逃,去追回虎子来!   却不成想,二掌柜虽然走到柜门前,却没打开柜门。反倒拈起三炷线香,凑到烛火上点燃了,噗地吹灭了明火,然后恭恭敬敬对着柜门顶礼鞠躬,口中念念有词道:“白狐上仙请恕罪,凡夫小子莽撞得罪,实非故意,更非得以,万望仙侣莫降罪……礼”   兰芽一边踢蹬着抗拒慕容,一边真想大骂出声。妈蛋,敢情这精明过了头的二掌柜是当真把她和慕容当成了来访狐仙的?!   如此说来,难不成他先前对虎子这么说,当真不是诳虎子的?   二掌柜鞠躬完了之后,还正儿八经从墙边挪过一张条几来,权充香案,还捧了个体格十分巨大的香炉过来,正儿八经摆在条几上头,然后将那三炷香插到香炉里。   兰芽便更要哭了。   柜门原是朝外开的,原本外头挂着锁已是个难题,二掌柜这般多此一举地又在外头拦了这么一道,待会儿她要想冲开柜门去,就更难了!   那二掌柜做了这么些之后,还深情脉脉地盯着柜门,幽幽道:“仙侣在此,凡子不敢打扰。凡子这就先退回楼上去,将此洞府还给仙侣。待得仙侣离去,凡子再下楼来。”   兰芽真想推门出去,拎起那大香炉砸那二掌柜脑袋上。他傻了么?   可惜嘴被慕容堵住,身子又被死死压住。更为要命的是下裤已褪至膝头……他咬着她的舌,闷哼着将她托高…淌…   她已感受到了——他。   只是他有些生涩,寻不得门径……而若她微微迎合,他便会,便会,长驱而来。   分寸,都只在她拿捏之中。要与不要,此时是最艰苦的鏖战。   这一刻的分神,那二掌柜已然离开了,还熄了明灯。一楼大堂登时一片幽暗,只有墙边神龛处罩了红纱风罩的长明灯幽幽而明。简陋的店堂,这一刻只有红影摇曳,让她无可救药地想到洞房花烛……   身子便更酥软水润下来。   他便一声闷哼,急切横冲直撞而来。   兰芽却扭着腰,极力闪躲。   她曾幽闭,纵然已经来过桃花癸水,可是她并不清楚是否还能如正常女儿一般承应男子……她更已然被司夜染那般对待过,她也不知自己是否还是完璧之身。倘若被慕容探知她早已非完璧,那么以慕容的身份和骄傲,他可能便从此厌弃了她。   越想越绝望,越想越心痛。她揪着他的衣襟,用力攀住他腰身,躲开关键所在。泪已然无法控制地滚落下来。   此时外面无人,她敢小小出声:“慕容你停下……你听我说,你忘了,我是男儿身!”   危机之下,只敢以谎言自保。虽则无奈,却也别无他法。   黑暗里,他潋滟一笑:“是么?”   大手随之扣来,按住她那里一点,又一捻:“兰公子,我再笨,男女此处却还分得出来!”   兰芽忍不住一声嘤咛,周身随之轻颤。却还死咬牙关:“……这里,是因为我被司夜染净身了!”   暗寂里,他的笑仿佛妖娆盛放的昙,愈益盛大:“哦?原来净身过的阉人,是此等形状。”   兰芽死死攥住身子下的被褥,死不松嘴:“正是。所以慕容,我已残缺,你若碰了我,便是自引晦气上.身!”   就算当年蒙古入主中原的时候,大都宫内亦有阉人;但是当北元退回草原之后,帐下便再没有了阉人……以慕容出生的年代算,他当是没见过阉人具体情形的。她就以此明目张胆唬弄他,他也没有证据推翻!   慕容掌心托着她的圆翘,耐心打转。那干燥微凉的触感,让她不时深深吸气。他趁她吸气之时,另一只手猛然袭击而上,罩住她心口!   只一扯,便将她衣襟扯开,里头的布条随之断裂。宛如骤然得了自由的小白兔,两只柔白便在他掌心之下,弹跳不休……   兰芽一声惊叫。他则攥紧,故意加了些力道,凑到她耳边:“……还说自己是男儿身么?兰公子,你忘了我也曾遍游风.月场,我又怎会被你的男装骗过?”   还怎么继续骗?还有什么借口能躲得过他的炽烈?   兰芽死死闭住眼,脑海中不知怎地浮现起那二掌柜说过的狐仙之语……   她便悄然攥紧了指尖:“好,我说实话。慕容,我不是故意骗你,我不过是——怕你嫌弃。”   他此时的注意力都已在她心口,宛如好奇的孩子尽情拨弄……便慵懒地嗯了一声:“说~我倒要听听,你还能编出何样的故事来。”   兰芽哽咽一声:“……你当司夜染是傻子么?倘若我真是女子,他那样狡诈的奸贼,如何能不在净身的时候抖开真相!慕容你信我,我当真是男儿郎;而那时净身,司夜染那奸贼也是亲眼验证过的!”   慕容可以不信她的话,却不至于不信司   夜染吧?   他不知怎地,指尖有些用力,捏痛了她。   是他听她说净身之时,于是为她痛心了吧?   兰芽便就势一声呜咽,“……真相就是,慕容你信狐仙么?”   草原天大地大,人力显得格外渺小,于是草原人相信万物有灵,狐仙什么的自然也该是信的。   慕容果然又嗯了一声,算作承认。   兰芽于是继续大着胆子说:“我出生那晚,我娘就曾说过家里来了狐仙……慕容你知道狐仙的传说吧?狐仙本不分男女,一切全看它想要猎取之人是男是女:若要猎男,它便幻化成美貌女子;若是猎女,它便变为俊美男子……所以我生下来,是,是阴阳双全的。”   黑暗中忽然“噗”地一声,紧贴着她的他,身子骤然一抖。   兰芽忍住自打脸颊的冲动,继续闭着眼睛说完:“也就是说,虽然我上头宛若女子;可是下头,却是实打实的男儿身……不然你以为司夜染那奸贼阉的是什么!”   胡说八道完了,兰芽都想自己吞了舌头去……   她也不想这样瞪眼儿胡说,可是她真的好怕。怕他识破她曾被司夜染那样对待过,怕他就此而厌憎了她……   听完了她这样的话,他该放开她了吧?虽则柜子里也是黑暗,可是兰芽还是死死闭住了眼睛。仿佛只有这样,才能逃开眼前即将上演的现实。   黑暗里,却隐隐地起了些笑声。舒展、旖旎,仿若兰叶轻开。   “嗯,你说的故事,我倒也见过活的。就在南边儿,大明藩属国的暹罗,曾有客商带着这样的阴阳人来广州,倒叫我也开了眼界。原以为中原不曾有那妙物,还曾引以为憾;不成想倒是有了你……兰公子,我意有独钟。”   兰芽闻言也是惊了。本是她借着狐仙的故事瞎编的,却原来竟有真的?!   她绝望地再抗拒一声:“慕容,我已不男不女,你却贵为皇孙!我这样的人,只会给你招来灾厄!”   从古至今,阉人都不被看作人,更被当作不祥之物的啊!   他缓下动作来,只拥抱着她,唇舌轻抚她琼耳,沙哑绮丽言:“……你说你不男不女,我又何尝不是?所以你我两个,本是天造地设。”   他在说什么?他什么时候也不男不女了?兰芽心下一颤:他怕是又想起了教坊司内所遭受的一切吧?   她这一颤之际,不想他已然活龙翻覆,重又将她压下,随之——抬高了她,而他丝滑灼热地冲涌而入!   兰芽登时一声哽咽,浑身惊颤,死死捉住他的衣襟,已然所有的心思和呼吸全都骤然停摆。   他还是要了她……他还是要了她。   纵然千般闪躲,可是她终是躲不开这份缘;这一瞬之隔,她还是成了他的人……   那他是否已然发现了她身子的秘密?他是否已经知道,她有可能不再是完璧?!   她抖成一团,不能自持。泪水潸然坠落,一颗一颗无法停歇。他都听见,忍住暂时不动,将她紧紧用在怀里。唇舌在她耳鬓细细厮磨,耐心等待她的惊悸平息。   他的嗓音柔软如丝,曼妙道:“……不管外人眼里你我究竟是何模样,不男不女也罢;至少在这一刻,我是男人,你是女人。完美无瑕。”   完美无瑕么?她这一生,真的还有机会,奢望以女儿身,做到完美无瑕么?   她不敢想,更不敢奢望一向冰冷的慕容会这样对她说……   可是眼前果然是狐仙术法,幻化为真吧?她竟然真的能真真切切听见慕容这般对他说。   身子里,便自行涌过汩汩春水,她一声哽咽,已然来不及控制——而慕容,便骤然闷哼一声,狠狠攥紧她,骤然脱缰奔驰!   小小柜子,何能禁受得住他们二人这样的顶撞?兰芽两手撑住柜壁,只担心这柜子说不定什么时候便会稀里哗啦全都碎了。   可是他却仿佛压根儿就不担心,毫不减速,反倒越发肆意地将她的体重都寄托在柜壁之上,全力加速……   兰芽忍不住流下泪来。   好完美,好欢喜……只是女子终究希望这一生能将这一刻留在洞房花烛。所以纵然他赞她完美无瑕,可是心下又何曾没有半点遗憾?   唯一的欣慰是——娘,您临去时嘱咐女儿去找皇孙慕容……您便也是将女儿的终身都托付了此人吧?   还有爹,也是与娘早有默契的吧?于是当她小时候不肯裹脚,被说到将来找不着婆家的时候,她放狂言说将来大不了嫁到草原去,草原纵马也好过三寸金莲时,爹爹不斥责她,反倒仿佛会心而笑——爹爹怕是那时,也早已暗存了这个心,要将她许配给皇孙慕容的吧?   所以此时此人,虽未曾拜过天地,却是高堂双亲早已默许之人。于是纵然女儿此时孟浪,没能等到洞房花烛,却也是将自己给了爹娘为她择定的人啊……   兰芽便放弃了最后的防备,盘紧了腿,揪紧了他丝滑的发   ,主动配合他的节奏,尽情涌动……   从未有过的充实感,从未有过的——今生有依。   只在最后,他骤然一震,果断退出。闷哼着背转身去,手臂却依旧揽住她。兰芽忍不住哭出声来,他紧紧吻住她,像哄着小小的孩童,柔声道:“……好了,好了。”   他迅速整理好了自己,便将她推高……他唇舌漫卷,在她紧张的抽气声中,于湿暖的幽暗掩护之下,帮她弥补完整了那段遗憾。   兰芽尖叫着软软滑落下来,沉入昏睡时却还在呢哝:“……怎么办?虎子……”   他轻叹一声,凑在她耳边:“我岂会不知你的担心?你放心睡吧,我亲去带他回来。我与你保证,他定毫发不损。”   .   京师,紫禁城。   皇后寝宫:坤宁宫。   又是一个乌云压顶的夜晚,京师天际正在酝酿一场暴风骤雪。   按说这个时辰,各宫各院早就下钥了。纵然后妃,亦不准私自往来。   可是这个晚上,因天寒地冻,皇后的寒疾发作了。这个时辰再去召当值太医进宫来多有不便,坤宁宫的首领太监和大宫便急得几回到乾清宫去,跟皇帝拿主意。   皇帝身边儿今晚召幸了僖嫔邵氏,两人正在寝殿相依而眠,张敏便拦着,没敢去惊动。   皇帝多年独宠贵妃,从今年宫宴之后贵妃终于失宠,皇帝才又开始召幸嫔妃。当中风头最劲的便是这位僖嫔邵氏。僖嫔因出身低微,在宫中又多年在贵妃压制之下,于是性子格外谦恭柔婉,对待下人也和善;再来她年轻貌美,又知书达理,于是上下也都看好她取代贵妃。   皇帝这么多年来只有过两个儿子:贵妃所生的皇长子,以及贤妃所出的悼恭太子,却都早夭了。国祚是大事,外朝和内廷都担心不已。若是僖嫔能趁机育下龙种,那自然是所有人都希望看到的。   既然不敢去惊动皇帝,可是病了的又是皇后,同样不敢怠慢。张敏便给出了个主意,说皇后这寒疾也是旧病根儿了,从前每逢发作都是贤妃伺候在旁。多年积累下来,怕是贤妃对此也早有心得,不如去请一下贤妃来坤宁宫侍奉。   坤宁宫太监也无奈,便拿了张敏给的腰牌,急急到寿安宫去请贤妃。   本以为这个时辰贤妃早已睡下,于是坤宁宫太监先在殿外磕了几个头,求恕搅扰之罪。他怎么都不会想到,贤妃实则今晚压根儿就没脱衣就寝,而是由春茗陪着,就坐在寝殿里等这个信儿。   待得听完了太监的禀报,贤妃微微一笑,坐在菱花镜前道:“替我整理一下吧。”   春茗一边为贤妃梳妆,一边佩服地笑:“娘娘果然妙算。这一回若有了皇后联手,纵然贵妃多年来在后宫培植下不少羽翼,便也都不足惧了。”   贤妃轻哼了一声:“你道皇后这些年来每每寒疾发作,怎么都发作的那么是时候?她多年被贵妃压制,纵然贵为中宫国母,却在后宫里不得不夹着尾巴做人。她对贵妃的恨,远比我更深更重。”   .   贤妃装束得十分素淡,只在发上勉强用了两枚素银的钗钿压鬓;身上的衣裳就更是素地儿的襦裙,披风也是旧了的。   这样的贤妃进了坤宁宫,盈盈下拜,便连皇后都看不过眼,忍着腿痛道:“你瞧你,好歹也是咱们大明的贤妃娘娘,更是悼恭太子的亲娘,怎地就穿得素淡到了如此地步?本宫素知你生性节俭,当为后宫表率;可是没的落到有心人的眼里,倒说你不忘悼恭太子的早薨,不尽嫔御之职,无心伺候皇上了呢。”   皇后令贤妃平身,到凤榻边坐。   贤妃谦和起身,走到凤榻边来,却没按着皇后的安排来坐,而是坐在了皇后脚边的紫檀脚踏上。顺手接过了宫女手上的热巾子,亲自重又拧了热水,亲自侍奉皇后热敷在膝头。   皇后悄然注视着这一切,缓缓勾起唇角。   贤妃娴熟地做完了这一切,方侧对着皇后,垂首缓缓道:“妃妾多谢皇后娘娘的关怀。不过妃妾早已是心如朽木之人,如今在宫中不过是个活死人罢了。至于昭德宫如何看,妃妾倒根本都不在乎了。”   贤妃顿了片刻,苍白一笑:“原本妃妾也早就是她的眼中钉肉中刺,她倒不如在害了悼恭太子之后,也连同妃妾一并除了吧……”贤妃说着已是落泪:“若非嫔妃自戕乃是大罪,会连累亲族家人,否则妃妾又何必苟活在这人世!”   皇后伸手过来揽住贤妃柔弱的肩膀:“妹妹,你怎这样糊涂!好歹还有本宫在,你在这宫里并非孤苦一人啊!”   两人对贵妃的恨是相同的,于是同声同气地抱头哭了一阵。   贤妃先止住累,替皇后将腿上凉了的巾子换了,幽幽道:“皇后娘娘说的是。悼恭太子走后,妃妾这些年的寂寞年月里,唯一还能念想的,便是妃妾与皇后娘娘,以及废后三人当年初被先帝选入宫来养育的那些时光。”   皇后听了也是点头:“是啊,那时候咱们三个还   都是天真烂漫的小姑娘。刚进宫就被这天家富贵震慑住,还曾抱在一起庆幸自己竟然有幸能进宫来……那时候咱们三个真是亲姐妹一样,一起念书,一起学习女红,一起琴棋书画,一起偷偷去瞧当时还是太子的皇上……”   废后吴氏、皇后王氏、贤妃柏氏,是先帝为当时还是太子的皇帝选定的三位候选太子妃。三人年幼便被带入宫中养育,经过观察再从中择定太子妃人选。   后来皇帝继立,先立吴氏为皇后。一个月后,吴皇后因贵妃被废,继立王氏为后。柏氏则初封为贤妃后,再未有过变动。   皇后盯着烛火,幽幽道:“咱们姐妹三个,是皇上的初婚三宫。皇上登基那年刚刚十七岁,那样俊美的少年郎,是你我三个共同的思慕。咱们都以为皇上也只有咱们三个……却没成想,还另有一个宫女万氏!”   皇后恨恨道:“你我既然为皇上嫔御,天家的规矩倒也都明白,皇上想要宠幸一个宫女自然不是大事,可是万氏却足足年长了皇上十九岁啊!咱们三个纵然不敢说倾城倾国之貌,却也是先帝与太后亲自挑选而来的,怎地就比不上万氏那个老妇!”   贤妃垂眸道:“于是那时咱们三个便成了这普天之下的笑话,人人皆暗自议论,说咱们三个纵然韶华,却貌丑得连个半老徐娘都不如。”   贤妃抬首望向皇后,幽幽道:“妃妾有时不由得想,这一辈子这样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   【选择衣柜这个地儿,稍微简陋了点儿。情非得已,后头还有深意,会补足滴~~明晚见。】   谢谢yulingzll的1888红包,vincent05的月票+闪钻=鲜花、沈清华的月票+鲜花   6张:依旧   3张:兰兰格、辛西娅 ☆、145、心事谁懂   皇后怒而捶床:“你我倒也罢了,可怜废后原本是皇上大婚的元皇后,曾陪着皇上一同接受百官朝贺,身份是何等尊贵!竟然册封不足一月,就被那老妇使计遭废。金册金宝都被收回,还害得一门亲族成了全天下的笑柄。”   贤妃点头:“皇后以下,当有贵妃、德妃、贤妃、淑妃四妃。按理皇后娘娘本应初封为贵妃……却不成想,贵妃之位也被那老妇夺去,皇后娘娘初封只为德妃。礼”   说到此等伤心事,皇后也越发压不住了火气。倒忘了贤妃刚来时,本是她从旁劝慰,此时反倒变成了她怒发冲冠,贤妃从旁劝慰了。   贤妃便再添一把柴,轻轻替皇后揉着膝盖道:“就连皇后娘娘腿上这寒疾,也都是拜贵妃那老妇所赐。当年废后被废,纵然两宫太后亦无法拦阻,阖宫上下就更无人敢言,只有皇后娘娘与妃妾二人,念及当年三人的姐妹情深,到乾清宫外跪求皇上收回成命。皇上不允,皇后娘娘便不肯起来,直至跪了两天两夜,晕倒在宫门外……”   说到这里贤妃已是泣不成声,皇后自己更是无言落泪。   “后来皇后娘娘纡尊降贵,又去昭德宫求贵妃。却没想到那老妇恁般歹毒,借口那几天生了风疹,不能开门见客,又让皇后娘娘在她门外跪了几个时辰!”   贤妃缓缓替皇后揉着膝头:“就是这样,地上的寒凉入了髓,才让皇后娘娘积成了寒疾……可怜皇后娘娘那一年才十四岁,身子骨还未长成,救落了寒症。”   贤妃说到这里便住了声,只垂首拭泪。可是皇后却如何能平静下来?   就是因为她刚刚十四岁,身子骨还没长成的时候便落了寒症,否则她又何至于这么多年来从未曾有过身孕!   贤妃虽然也是可怜人,可是她好歹还曾给皇上诞育过悼恭太子。当年皇上钦封悼恭太子为皇太子,阖宫上下谁不带着重礼登门道贺?那时候的贤妃寝宫,倒是比她这正宫皇后的坤宁宫更热闹、更贵重淌!   她这个皇后做到今天这个光景,怕也是古往今来最最可悲的一个了。而归结起来,让她沦落到如今这个下场的,就是那妖妇万贞儿!   此时,寂寞宫墙里,她的青春早已流逝了。她也没有一儿半女为倚仗,她之所以活下来,目的实则跟贤妃一样,不过是等着贵妃失宠的这一天的到来。只要那妖妇人老珠黄,等到皇上的心再不放在贵妃身上,那她跟贤妃的机会就来了。   呃不,还不止她与贤妃,还应该再加上那被废在冷宫的吴废后!她们三个,皇上的初婚三宫,就算曾经也有过暗地里的勾心斗角,不过此时却是一定会联起手来,趁机除掉那个妖妇!她们要为自己的青春,为自己白白凋零掉了的这一生,复仇!   皇后顿了一下,轻声道:“看外面天色,又要变天了。也不知冷宫那边衣食炭火给的足部足。本宫倒是担心吴姐姐,不如明天贤妃你陪本宫去看望吴姐姐吧?”   贤妃便懂了,起身福身道:“妃妾谨遵懿旨。”   .   贤妃乘坐红绫凤轿返回寿安宫。   宫墙夹道深邃而悠长,上有乌云压顶,行道两旁的明灯不过荧荧一豆。   春茗忍不住问:“奴婢听皇后娘娘的意思,此事还要联手吴废后么?废后被废这么多年,皇上从未曾提起过,可见恩断情绝。娘娘明日若陪皇后娘娘驾临冷宫,只怕皇上若是听说了,反倒会迁怒于娘娘。”   贤妃疲惫一笑:“迁怒便迁怒。这么多年皇上对我又何曾比废后好过一点?虽说寿安宫所需之物从不短少,却也不过是念着从前悼恭太子的情分,倒不是对本宫怎样。这么多年了,皇上对本宫不闻不问,本宫的初封贤妃之位也从未有过半点改动……呵呵,呵,纵然迁怒,又能怎样呢?”   春茗也只能暗自叹息,又道:“奴婢只是看不懂皇后娘娘的意图。吴废后在宫内已然形同废人,皇后娘娘又何必想要假手于她?”   贤妃轻轻一哼:“皇后当然不将废后本人放在眼里——若论当年废后被废,又岂是没有皇后半点推波助澜的?她那么拼死下跪求情,也是心下有鬼罢了。”   当年备选太子妃,先帝正宫钱皇后与太子亲娘周贵妃一同选定了十二个人,先帝又从这十二个人当中圈定了废后、皇后与贤妃三人,着入宫养育,欲从三人中圈定太子妃人选。彼时,现皇后王氏曾排位第一,吴废后倒是第二,贤妃自己终是第三。   彼时,周贵妃与钱皇后也有嫡庶之争。太子已定,周贵妃将来是注定的皇太后,可是周贵妃前面却还排着一位钱皇后。在钱皇后面前,周贵妃永远只是侧室,于是周贵妃仗着先帝恩宠,仗着是太子亲娘,便时时处处想跟钱皇后一争短长。   那时王氏是钱皇后看好的太子妃人选,而周贵妃则因吴氏母家背景而更属意吴氏,两宫在太子妃人选上各不相让,害得先帝举棋不定,在他生前始终没能最后赐立太子妃。于是今上登基之时,无从将太子妃直接封为皇后。   后周太后为打压钱太后,强令皇帝立   她看好的吴氏为皇后。王氏只能屈居德妃之位,心中不免对吴废后颇多怨怼……   不过吴氏的好景不长,一个月后便被废。此事看似贵妃引发,不过最终最大的得利者却是王氏——她的皇后之位失而复得,就算因此落下了寒症,却也因此而引来阖宫上下的贤后之赞。   王皇后人前人后的这点微妙秘密,也只有贤妃一个人最清楚罢了。   贤妃眼角滑过一丝冷意:“皇后此刻看重的,不过是废后母家的势力罢了。废后的父亲吴俊是羽林前卫指挥使,废后的兄长吴瑛是羽林卫指挥使……废后的舅舅孙镗救更了不得,曾在宦官曹吉祥的叛乱中救过先帝的命,因而获封怀宁侯……这满门的权势,又岂是皇后抑或本宫比得上的?”   春茗心下也是一惊。大明建国以来,太祖皇帝曾有明训,所有后妃都应由“率由儒族单门入俪宸极”,也就是说后妃多出身不高,就是为了防备外戚干政。皇后与贤妃的出身都很低:皇后乃由南京选送入宫,其父王谓只有南京所辖一个卫所的镇抚的军职;贤妃自己母家就更是半点都倚仗不上。   吴废后却出身名门。虽说吴废后的父兄的羽林卫指挥使的官阶也并不算高,但是他们掌握的可是禁军的兵权,若是宫闱生变,他们手上的权势无疑是最实用的。   春茗便道:“再加上娘娘这些年在长贵身上使下的力气,这般内外合力,娘娘这一回终能得圆所愿。”   贤妃轻笑:“要怪也都只怪贵妃老眼昏花,看错了长贵这个人。我都想不明白,她那么个精明到骨头缝儿里的人,怎么会重用长贵这样的奴才。我从前倒是颇为担心那个司夜染,他若始终呆在贵妃身边儿,倒是如虎添翼,叫我使不进什么力气去……”   春茗也点头道:“而从司夜染被圈禁一事上,便是皇上告诉这阖宫上下的明白的信号:贵妃终于失宠了。”   贤妃无声一笑:“是啊。由此来说,本宫倒要谢谢这个司夜染呢。”   .   兰芽一觉醒来,环顾四周,有些眩晕。   她怎么竟然跑到弦月楼的那间房里来了?   听见动静,店小二忙不迭地敲门告进。   是谁不好,偏偏是他。兰芽便睡意全无,盯着他手脚麻利地倒热水,幽幽问道:“我是怎么来的?”   店小二手脚麻利地拾掇,眼睛一直未曾看向兰芽,一边不停手地忙碌,一边淡然道:“公子当然是走着来的。没骑马,也没坐轿。”   兰芽气的一拍床沿儿:“你少给本公子废话!本公子问的不是这个!”   店小二也不惊慌,抬眼平静地回望兰芽,道:“倒是有个书生送公子来的。当时公子脚步蹒跚,属下以为公子喝醉了呢,便也没多问。公子想要问的,可是这个?”   兰芽心下不由一荡,面颊有些止不住地发红,便追问:“他呢?他去了哪里?”   店小二面上依旧淡淡的,甚至是冷冰冰的,道:“属下不放心,便跟着公子一起上楼来。亲眼看着那位书生将公子放在榻上,盖好被子,又亲眼盯着离去。”   兰芽一闭眼睛。心说,混蛋你好歹是灵济宫出来的人,纵然是伪装,可是那眼睛当真直勾勾地盯着人的时候儿,也是贼吓人的啊!再说慕容是何等敏锐的人,一看混蛋你那目光,还什么不明白了?所以他才会放下了我,毫不犹豫地便走了!   兰芽心下抓狂:刚经过了昨夜,她又如何舍得慕容就那么走了?都怪这碍事的店小二,还偏生是司夜染的人!诅咒他诅咒他……   兰芽只得一挥手:“算了!你下去吧,本公子要起身洗漱了。”说罢还故意瞪他一眼:“怎么着,难道连本公子更衣洗漱,你也要亲眼盯着不成?!”   店小二面上尴尬,急忙施礼告退:“属下岂敢。”   店小二退下,房间里安宁了下来,兰芽自去洗脸。水面儿上映出红扑扑的一张脸来,粉面桃花,欲语还羞……兰芽急忙扑乱了水面,赶紧掬水洗脸。   这般想来,慕容将她送来弦月楼,倒是有道理的。总不能让她再回三楼的房间,否则虎子回来了,还不扯着她问个没完没了?她得离开悦来客栈的地界,回头虎子问起的话,她才好编个理由说外出了,而不是就在客栈内故意让他着急了。   而以她和慕容而论,偌大的南京城里,最熟悉、最有感情的,自然还是这弦月楼……于是经过了昨夜之后,慕容将她特地送进这间房来,根本是他有心的安排。   哼哼,只不过一切被那没眼色的店小二给冲了,否则,否则……兰芽想着便有些痴了——否则说不定她就能在慕容的怀抱里醒来。一睁眼便是他绝世的容颜,从此后她的人生便就又有了全新的改观。   那该多好。多好多好多好……嘤嘤嘤~   洗完了脸,颊上的温热还难消去。她便又跑回榻边去,掀开被褥,果然又找见了那朵花儿……她红着脸将那褥单抱起来贴在面上,心已如醉。   如此想来,便更是确认,   慕容送她来是格外的用心;这房间后来也是被慕容使了银子锁起来的……他对她的用心,原比她以为的更深更浓;只不过她愚钝,一直都不曾察知。   她对慕容用的情,慕容实则也许还给她的更多。   这般一想,兰芽的心便更柔如三月枝头桃花,随风摇曳而难止休。   原来一直都是两情相悦,原来从来就不是她的一厢情愿。   太好了。   正如他所说:完美无瑕。   更让她超乎惊喜的是,他最后在她耳畔说的那句承诺。他说他会亲自带虎子回来,不会让虎子有损毫发。他叫她放心……这般想想来,他放下她之后便毅然而去,才不是怕那个店小二,而是,而是去救虎子了。   他是她的慕容,绝世无双的贵胄皇孙。他才不会怕司夜染,一定!   门上忽地敲响。   一听那动静,兰芽便蹦了起来。急忙奔过去一把拉开了房门。   门外站着的那个人,可不正是虎子!   兰芽一把将他拽进来,关严了门,攥着他的手臂,上上下下、前前后后地看了好几圈儿,待得确定了他果然是周身上下一点伤都没有,她方才舒了口气。绕回他面前,抬眼去望他,眼睛里已然不知不觉蓄满了泪。   一张嘴却还是先笑了:“嘿,太好了,我总算可以放心。”   虎子的黑眼珠里,也有情愫滚了滚,神色却没和缓下来,依旧疏离地盯着兰芽,冷冷问道:“你昨夜,究竟去了哪里?”   兰芽心虚地咬了咬舌尖儿,缓缓道:“昨夜?昨夜就是来了这里哦。呐,这里就是弦月楼啊。”   虎子自然不是那么好打发的,便眯眼追问:“你三更半夜的,来这里作甚!”   兰芽小心吸一口气,“……因为,我上次来南京的时候,就是住在这里啊。昨晚在悦来客栈怎么也睡不着,觉着自己怕是认床了,便想着这里好歹更熟悉,便过来睡个好觉喽。”   虎子盯着兰芽,心下很有一种想伸手一把捏死她的冲动……只是捏死之后,总得都搁进自己嘴里嚼了,咽下去,将她埋进他肚腹里,与他合成一个才能放心。   她在骗他,他自看得出来!可是他就是这么笨,这么蠢,便如从前的许多回,明明知道她在哄他,可就是不知该怎么戳穿!   虎子闷闷道:“那你怎不叫我!”   兰芽看见他的怒火了,便更小心,轻轻摇着他手臂道:“……看你睡得那么沉,我便没舍得叫醒你喽。”   虎子怒道:“那有什么要紧!再说,睡觉哪里比得上你重要!”   兰芽咬着舌尖儿,低低道:“你也知道你自己喽,耳朵那么灵,比狗还厉害呢。从前在破庙里,或者牙行里,外面但凡有半点动静,你都能醒过来……可是昨晚我出门,又下楼,你不是都没醒?你瞧你,还说你睡得不沉么?你难得睡得那么沉,我想定是累狠了,于是哪里舍得再惊动你呢?”   虎子瞪着眼前这个灵黠又乖巧的小东西,心下明明在怒吼着否认,可是却当真不知该说什么来反驳了!   他真是无可救药——他就是,就是一旦对着她,便笨得像块榆木疙瘩,半点脑筋都转不起来了。   他便不由得放柔了下来,叹了口气回握住她的小手:“……昨夜我自己也觉着奇怪。你说得对,我原本是警醒的人,可是昨晚竟然睡得那么沉。”   兰芽悄然舒一口气,仰头冲他讨好地笑:“虎子,现在我就在你面前呢,你也毫发无损。所以你别再生我的气了,我们和好吧,好不好?”   她又这么娇俏地盯着他看,冲着他笑!   虎子听见自己浑身的血液轰地一声又都冲到头顶上去,攥着她的小手,已是忍不住又使足了力道:“我,我哪里会生你的气?兰伢子,我气的只是自己。我气自己怎么就保护不好你,我气自己怎么就在你面前总显得那么笨?”   “昨晚我一醒来发现你不见了,我便觉得天都塌了。兰伢子你知不知道,就连当日我满门遭难,我也没有昨晚那刻那么害怕过……”   虎子伸臂将兰芽抱进怀中:“兰伢子我好害怕,你听。我怕因为我笨,而让你出了半点闪失;我怕,就这么失去了你,这辈子再也找不见你……”   兰芽如何能不动容?攥着他的衣襟,也不由得哭出声儿来。   “虎子,傻瓜虎子。你怎么会找不见我呢?我就在你身边啊,我都答应你了,再不会一声不吭地就丢下你,独个儿走了。虎子我们是相依为命的人呢,我怎么会忘记。”   虎子情动,忍不住埋下头来就要吻兰芽的唇。兰芽吓了一跳,死劲将虎子推开,向后跳了数步,红着脸向他摆手:“虎子,这样不行!”   她已是慕容的人,她的心和身子这辈子都只能属于慕容一个。纵然是虎子,纵然是亲如手足的虎子,亦不能碰。   虎子宛如困兽,嘶嘶喘气:“为什么?别再与我说什么你我同是男子!兰伢子   我再说一遍,我不在乎!或者你觉得我方才孟浪,若你需要一个承诺,我便现在对天发誓:兰伢子,我这辈子,只要你一个;我这辈子,只想陪着你。好不好?”   兰芽重重一震,急忙道:“虎子你别闹!袁家只剩下你一条血脉,袁国忠大人的志向还等着子孙后代去承继,你该好好地迎娶一个女子,好好地延续香火!”   虎子黑瞳染雾,紧紧地锁住兰芽。半晌,忽地冷冷笑了:“兰伢子,你骗不过我的,我知道你在撒谎。实则一来到南京,我就看出你心思都乱了。你就算在我身边,就算面对面与我说话的时候,你的眼睛看见的都不是我,你心里想着的就更不是我——你全心全意牵挂着的,只有那个鞑子!”   虎子轻轻闭上眼睛:“这弦月楼的典故,你不告诉我,我自己也能打听到。我知道你上回来南京,来见那时还在教坊司的慕容,你就住在这间房里。所以你偷偷地来了这间房,你不让我知道,就是因为你到这里来思念他!”   虎子忍不住冷笑:“我是男子,他也同样是男子!还是说,他因为在教坊司里干多了那假凤虚凰的事儿,他的手段便比我更娴熟,更懂得该如何取悦你,所以你才更钟情于他,啊?!”   虎子向兰芽走过来,宛如猛兽狩猎:“……你喜欢他怎么对你?我纵然没他的经验老道,我却也肯跟他学。好不好?”   -   【话说,现在大家知道冯谷为什么必死的一个重要原因了吧?还有,大家现在留言中提及的疑问,实则答案某苏早在前文里几乎都提前给出过喽,乃们都给忽略掉了咩?忽略掉的也别怕,慢慢跟着来,后头还有解答滴。明天见~】   谢谢蓝和yuling的好几个1888大红包,wyydingding05的1888红包,sunfumei0713的288红包、looknovel的188……太不好意思了,让大家太破费了~~   9张:小咪   1张:Constance201259、索妃爱、孙一禾、tommazl、xuye26 ☆、146、月船道长   兰芽退到榻边,已无可退。她索性立住,迅即出手拽出帐子里的枕头,转身便砸到虎子脸上。   “虎子,你怎么可以说出这样的话来!”   枕头很软,对于虎子来说不过柔风拂面。可是他却不能接受兰伢子为了维护慕容而抬手打他……他怒视兰芽,幽幽问:“你竟打我?”   兰芽咬牙:“我知道你恨鞑子;我告诉你我也恨那些杀了你家人的鞑子,若有朝一日让我遇见他们,不用你动手,我都要先上去替你报仇!可是慕容却不是你的仇人,他没杀过你家人,你便凭什么那么说他!礼”   “每个人心头都有不能被人触碰的伤疤,不去擅动那疮疤是对人最起码的尊重。教坊司的经历是慕容这一生最大的耻辱,你没资格用这般轻蔑的语气随便说出口!虎子,慕容并没做过什么伤害你的事,就算他是北元皇孙,可是你总不能将所有草原人都当成是你的灭门仇人!”   虎子亦然不让:“他是没灭我满门,可是他终究是鞑子皇孙!北元所有政令都出于他父祖之手,我要他父债子偿又有什么错!”   “更何况,他趁我身在腾骧不备,竟从我身边抢走了你!你瞧你现在,竟然为了他而打我!”   兰芽闭上眼睛,无奈垂手淌。   也许从虎子的立场来说,他本无大错。所谓父债子偿,所谓非我族类,这原本就是中原千百年来流传下来的理念。   可是在她心里,却不该这样的。就如爹爹生前在朝中力排众议,主张与草原和睦,爹爹就曾对她说过:“纵然他们是草原人,可是他们终究曾经入主过中原,他们直到如今依旧称自己为‘元’。兰芽,元是什么,元就是中国。只要他们一天依旧不忘记大元,他们的心便仍旧是中国人,他们便与我们一样,没有分别。所以自家兄弟为何总要无休止地兵戈,为何不能比邻和睦?”   兰芽疲惫抬眸,望定虎子:“虎子,我便与你说了实话:我不但要今日护着他,我更要长久护着他。我不但不允许你今日这样侮蔑于他,我甚至还想救他脱离司夜染的掌控,想送他回到草原去……那么将来有一日,你是不是会拦阻于我?甚至会为了拦阻而不惜与我刀戈相见,甚至会杀了我,啊?你说啊!”   虎子一颤:“你竟然存了这样的心?兰伢子,你那是放虎归山!你忘了他们正与朝廷对战,你若胆敢这样做,你那便是叛国!”   眼前的人不光是她的虎子,也更是袁国忠的公子。袁家满门忠烈,数代为国守边,虎子这样说,她一点都不恼,反觉欣慰。   她便吸了吸鼻子,含笑走回虎子身边儿去,伸手握住虎子的手腕:“……那你今日便忍了我吧,将仇怨都攒到将来去。若你始终无法原谅他生为草原人,那便等到来日刀兵相见之时,你再一并将今日对我的仇怨,都报复回来吧。”   虎子一怔。   兰芽却笑得更加平静:“只是趁着眼下咱们还没闹到刀兵相见的地步之前,咱们好好珍惜这段儿相处的日子吧。虎子,我先道歉,抱歉不该用枕头砸你——咱们和好了吧,好不好?”   她便又笑靥如花,娇俏望来。   虎子的心头宛如被狠捣了一拳,疼得呼吸不过来。他翻腕反攥紧兰芽的小手,嘶吼道:“谁说将来我会与你刀兵相见?谁说将来我要报复你!我对你哪里有什么仇怨?兰伢子,你为什么要这么说!”   兰芽深深吸气,忍住眼泪。她想到爹爹。爹爹一心主张与北元修好,他不是为了自己,他为的终究是大明。可是到头来,爹爹依旧还是落得个“私结鞑靼”的罪名,全家亦受株连……这当中虽然有司夜染和紫府的陷害,却又何尝没有朝堂上那些高位者的成见?   而这些几千年来流传的成见,又哪里是一朝一夕,或者因为一个人而能彻底改变?虎子继承袁家的遗志,不论他自愿还是不自愿,也许终有一日,他不得不拦在她送慕容北归的路上。   她也不想此刻让虎子伤心,她只是——也许伤心来得早一点,便能细碎地分摊到这些时光里,到时候当真的不得不对面相向的时候,便不至于那么痛了。   .   “好呀!”兰芽便明媚而笑,朝虎子扬起下颌:“你都说了对我没有仇怨,那现在就别这样凶巴巴对我吼了。虎子你答应过的,不准反悔哦!”   眼前的她,简直就是苏东坡笔下的西子湖,山色空蒙之后,便转瞬又是水光潋滟,总让他目不暇接,更无从预判。虎子听见自己又是深深叹了口气,所有的怒气又都软了下来,只能柔柔点头:“好。”   兰芽便欢欢喜喜拉着虎子到桌边坐下,给他倒了杯水送到手边,忍不住呲了呲牙:“……快给我讲讲,你昨晚去了哪儿。又是怎么顺利脱身的?”   兰芽坐下对了对手指:“说不定,还是慕容设法救你回来的呢。亏你一提到人家就血灌瞳仁的。”   虎子听了便砰地将茶盅向桌面一墩:“谁说他救我回来的?是月船道长!”   兰芽一愣:“月船道长?”      这名儿她在衣柜里时,听虎子提到过,说什么冲撞了狐仙也不打紧,大不了天亮了找月船道长去求道符,云云。只不过她当时没多加留意,才时再度听说,便不由得留了神。   虎子点头:“……你不是也瞧见我与几个出家人一道吃饭?那老道就是月船道长。”   兰芽下意识伸手蘸着茶水在桌面上划拉,反反复复地写下一个“月”字。   “虎子,给我讲讲昨晚情形。以及,这位月船道长是怎么救得你。”   虎子便道:“昨晚我找不见了你,便去问那二掌柜……”   二掌柜说过的那些话,关于三个衙内身份的,兰芽实则也都听见了,而且深记于心。   “……那三个人里,我思忖南京守备太监怀仁的本家侄子魏强当为首。况且原本就是他第一个挑衅,也与我结怨最深的。我便直奔了怀仁的宅邸去。”   兰芽也紧张地提气。   南京守备太监之职乃是京师司礼监的外职,手握南京军政大权,所以可以想见这个人选定然是司礼监慎重之选,为人必定极为精明。况且从怀仁的名字上来推断,他与现任的司礼监掌印太监怀恩当为同辈,说不定更是亲若手足。于是这个怀仁便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倘若有半点处理不当,便是与司礼监和怀恩都结下梁子。   司夜染原就与司礼监提督的紫府有所不睦,又因冯谷之死与怀恩的关系变得微妙……倘若再得罪了怀仁,那便跟司礼监再难冰释。   兰芽问:“……你,该不会是直接闯进去了吧?”   虎子看出兰芽的紧张,便伸手揉了揉她的头,狡黠一笑:“我叫虎子,你便担心我真的虎么?我当然不会冒失地直接闯进去——我会爬墙的,你忘了?”   兰芽便也眼睛一亮:“是呀!海岱门在你脚下都如履平地,那怀仁的宅子就算墙脊再高,对你也是一碟小菜!”   虎子这便笑了,黑瞳晶亮:“我便进了怀仁的宅子,悄悄儿在宅子四处逛游,想要探知你的下落。倘若没有,我自然一声不发转身就走;若真的寻到了你,我到时候再跟他闹翻也不迟。”   兰芽便越发放心,笑起来:“我们虎爷就是有勇有谋。”   虎子大笑,笑声却渐渐悄然下去。他当然是有勇有谋,可惜在兰伢子心底,却总是担心他冒失。   兰芽想象着虎子当时的情形,倒没留神虎子的怅然。只道:“原是我白担心了。你昨夜既然在怀仁宅子里没发现我,你自然便会悄然而退了。凭你身手,我相信他府里没人会发现你,于是你便也没有遇见什么大的危险,自然也不需要人去救你了。”   虎子悄然抬眸,望住兰芽:“……不。我被人发现了。”   兰芽一震:“谁?”   虎子黯然道:“我不认得。那人非但发现了我,而且远远地跟踪了我不短的时间。我那时急着找你,便没留心身后,让那人得了逞。待我发现没有你的踪迹时,刚想攀出墙时,花园四周突然灯火大亮。”   “天!”兰芽忍不住惊呼出声:“你可看清那人了?”   虎子依旧摇头:“他立在花丛里,被枝叶挡住了面目。我只能看见他明盔亮甲,仿佛身披明月。”   兰芽一眯眼:“既然顶盔掼甲,便是说他身为武将?”   “却又不同。”虎子缓缓道:“在辽东军营里,我熟悉每一种盔甲。那人身上穿的很奇怪,不重,所以才能轻身利脚地跟得上我,而且没有发出铁叶子的响动。”   兰芽不了解盔甲,只得暂时按捺下疑问,急问:“那你是如何脱身的?”   虎子道:“便多亏月船道长。当时魏强也闻声赶来,一见是我,便喊打喊杀。我知寡不敌众,更担心坏了你的筹划,正待犹豫,月船道长忽地从魏强身后跑出来,一把捉住我,跟魏强说:‘哎哟误会,都是一场误会。这位小哥与贫道同住悦来客栈,我们知交甚厚。贫道今晚来守备府,担心太晚了回去不安全,便嘱咐这位小哥晚上来迎迎。倒是贫道忘了时辰,小哥急了便径自翻墙来寻。强大爷万勿误会。’”   兰芽一拍桌子:“这个月船道长,竟然出现在守备府?太巧了吧!”   虎子盯着兰芽,忽地哧哧地笑起来。   兰芽盯他一眼,面颊便轰地热起来。   “……我知道了,你才不会平白无故跟什么游方道士攀谈结交。”兰芽有些心虚气短,都怪她那时候满心只挂着慕容,倒没将虎子的用意往深里去想:“……你是早发现了这个月船道长身上有东西可挖,是不是?”   虎子这才拍了拍手,满意地叹息了一声。   “还记得你叫我去市井中打探南京这几位土皇帝的嗜好么?我曾告诉过你,怀仁的嗜好都是什么?”   兰芽点头:“你说过阉人终究是阉人,他的嗜好也与这天下的阉人大体没有什么不同。阉人因身子残废,一向为人轻视,于是他们更想争权夺势,以便站上高位后可以睥睨众生,所以怀仁   即便已经主张南京,可是他对权势和财富的渴望依旧不会满足。”   虎子点头一笑:“还有呢?”   兰芽脸便有些红:“还有,便是阉人的隐疾。阉人因没了那命根子,不能传宗接代,于是只要有了权势之后,便都想方设法找个儿子,以示自己就算不全了,可依旧跟旁的男人没什么两样,还能香火永济。所以紫府提督公孙寒才认仇夜雨当干儿子,而这个怀仁则将本家侄儿魏强过继过来,比亲儿子还要宠。”   虎子叹了口气:“所以我建议咱们可以从这个本家侄儿入手……只不过,我也没想到还没等查到他本人,我便将他阴差阳错地给揍了。”   兰芽拍拍虎子的手,打气道:“不打不相识。这便也算结识了。”   兰芽揉揉眉心:“可是这又与月船道长何关?你的意思难道是,他与魏强仿有私交?”   虎子摇头:“……怀仁还有一个嗜好,兰伢子你可还记得?”   兰芽脸便更红了:“哦,记得!”   虽则记得,她却不好意思在虎子面前再说了。因为怀仁的那个嗜好是——想要以自己今时今日的地位,遍寻天下名医、名仙,借由医术、道法,为他重焕青春,令他那失去的命根子再生!   兰芽便红着脸别开目光去:“你的意思是,这个月船道长便是号称自己有回春之术,于是,于是被怀仁延揽到府中去的?”   虎子便笑了:“正是。因听闻怀仁有此念想,天下道士闻风而动,所以这南京各处的客栈里才有这么多出家人,个个都自称自己得某某上仙天师真传,有此妙法。多数都是神棍,不过为混些银两,或者寻一条攀龙附凤的青云路。”   兰芽一嗤:“那这个月船道长,怕也不是什么善类。怎地就入了你的眼?”   虎子摇头而笑:“……他有些不同。”   兰芽妙目一转,再一转,便笑了。伸手一拍虎子肩头:“走,咱们回悦来客栈去,你也带我拜会拜会这位月船道长!”   .   两人回到悦来客栈,已近午时,正是客栈里最热闹的时辰。满厅堂都是人,饮酒交谈、说书唱曲儿的,看得人眼花缭乱。   正中大桌子边儿,条凳叠着条凳,上头坐着个口沫横飞的说书先生。兰芽见了便心下一跳,急忙凑过去瞅了瞅。待得看见那说书先生门牙都缺了几颗,兼之说书的时候唾沫星子宛如簌簌春雨,不断落在下头食客的饭菜上……她便摇摇头退了后。   就凭这一点,他就绝不可能是慕容假扮的。   虎子引着兰芽上楼。也在二楼,最靠楼梯的一间房。这间房因为吵闹,于是房价最便宜,兰芽倒没想到一个本应爱好清净的出家人会选这里。   虎子轻车熟路,毫不费力就敲开了门儿。里头月船道长仿佛才起身不久,眼睛还没睁全,瞅着人的时候总仿佛眯着眼睛似的。   虎子进门免不得又是一顿感谢,说谢过救命之恩。还将回来的路上特地买的两包素果子搁在桌上,说给月船道长当早饭。   月船道长嘴上推辞,手却麻溜儿地将素果子给收下了。兰芽眼睁睁看着他那长长的指甲还有意无意掐开了纸包,涌指甲尖儿挑了一小块出来,趁着背身儿的当悄悄地塞到嘴里尝尝。确定了当真是本地名楼“月桂楼”的出品之后,才满意地浮起一脸的笑来。   兰芽扶了扶额。   月船道长再转过头来时,目光扫过兰芽,本来跟睡不醒似的眼睛倏地睁大了,上上下下盯着兰芽看!   兰芽被看得毛了,连忙后退。虎子见状也抢上一步,隔在两人当间儿,嘴上呵呵地笑:“道长别吓我兄弟。我兄弟年纪小。”   月船却不搭理虎子,径自绕过虎子手臂朝兰芽望来。喉咙里哑哑有声,像是含了口浓痰:“嘿,嘿……小哥儿你让我好好瞧瞧。”   这情景,仿佛从前遭遇冯谷那回。   兰芽心下一颤,便下意识向虎子背后躲。   虎子便恼了,伸手一把抓住月船的衣领:“道长!念在你我交往一场,以及昨晚你帮我的份儿上,我现在不打你!不过请你自重,再这样吓着我兄弟,我便与你不客气了!”   月船有些扫兴地叭嗒叭嗒嘴,站直了身子。也收敛了些,庄重地道:“你误会了,贫道是看你兄弟好相貌。啧,就跟天尊身边儿的仙童似的。这身子骨,极有道缘。”   虎子自然不信,正待说话,兰芽却从他背后伸出头来,一扯虎子,然后朝月船一笑:“道长所言,当真?”   月船拢着道袍宽大的袖子,点头:“自然!道长我从不虚言。”   月船说罢越发端着架儿,转身走回桌边,宛若莲台高坐般坐下。一耷拉眼皮:“再说,小哥儿你今天来找贫道,本也心有所求。”   .   虎子跟兰芽急忙对了个眼神儿。   虎子有点紧张,不知该编个什么由头。实则哪里有什么所求呢,兰芽只是想来探探这月船道长的底细罢   了。   兰芽却眨了眨眼,轻轻拍拍虎子手背。   然后走向前去,朝月船恭恭敬敬一礼:“道长果然开了天眼!晚辈就是来求道长解救。”   月船面上果然浮起喜色,却使劲儿忍住了,继续正襟危坐地问:“嗯。说吧,来求何事?”   兰芽赶忙又施礼:“……听二掌柜说,这悦来客栈闹狐仙!晚辈昨晚好像不小心冲撞了狐仙。”   虎子听见便也笑了,赞赏地朝兰芽眨了眨眼,便也跟着说:“对对对。我也是的。昨晚上二掌柜也说我冲撞了狐仙了,不然我怎么突然发了狂,大半夜地不睡觉,稀里糊涂跑到守备府去了呢!看来那狐仙就是指引着我去寻道长你,只有道长你有法子化解!”   月船听了一拍掌:“原来如此!既然那妖狐还算有几分眼色,知道来寻贫道,那贫道岂有不管之理!”   说着起身,走回榻边去,摘下帐子上挂着的木剑,道:“你等且坐下,待贫道施法,为你二人驱妖!”   .   兰芽便依言盘腿而坐,忍着乐。   心说她自己当初真是心眼都盲了,怎地还曾经以为他有可能是慕容扮的?此等神棍,岂是慕容看得上的?   月船道长口中念念有词,手执木剑绕着两人前后左右地打转。兰芽悄然启开一角眼皮,看他大致上走的是太极八卦的形状,倒也像模像样。   “呔,狐妖,休得害人,得我道令,速速退隐!”   兰芽忍不住提醒一句:“道长说错了。不是狐妖,是狐仙。”   -   【昨儿双11,只花了不到50块钱,就买了一套必需的浴刷,觉得自己萌萌哒~~乃们类,今天要剁手没?明天见~】 ☆、147、是妖是仙   月船道长被说得一愣,保持着扭腰跨步高举木剑的姿态停下来,愣眉愣眼瞅兰芽。   “狐妖怎么着?狐仙又怎么着?于我三清大道,便都是妖,都是狐狸幻化罢了!”   兰芽耸起膝头,将五根指头并拢到眼前,细细地看了看自己的指甲。幽幽道:“妖跟仙,总归不同的。就算同为狐族,便如你人类,有坏亦有好的。作恶的才叫妖,行善的却该为仙。”兰芽说着猛地一扭头,朝月船道长望过去,“纵然不能成天仙,好歹也算得上是个地仙吧。”   从虎子的方向只能看见兰芽的背,看不见兰芽面上神色,但是虎子也觉不对劲。兰芽好端端盘腿坐在条凳上呢,却忽地翘起膝来——那坐姿,不像人了。   兰芽这么冷不丁扭头望过来,月船倒是看个正着,吓得连架势都端不稳了,一个趔趄好悬没扭了腰——他之前瞧着兰芽攥拳头看指甲的动作,就像狐狸端着爪子;她这么冷不丁一转眸,眸子里阴阳光转,简直就更像是个狐狸礼!   月船用力甩甩头,道:“妖就是妖,何配地仙之尊!”   兰芽下颌尖尖、红唇微吐:“《仙经》有云:上士举形升虚,谓之天仙;中士游于名山,谓之地仙;下士先死后蜕,谓之尸解仙……我狐族遍及天下,诸山皆有,自然当得地仙之名!淌”   虎子越发觉得不对劲。   月船的脸上就更有些白,却兀自空挥着木剑否认:“《仙经》里说的都是人,不包括狐!”   “你还不认?”兰芽不急不慌,笑音若弦:“好,那我便再问你:《钟吕传道集》中,你道家八仙之一、全真道祖师汉钟离又是如何对吕洞宾解说何为地仙的?”   月船一愣,呆若木鸡。   兰芽便笑了,微摇臻首,眼波如丝:“钟离云:地仙者,天地之半,神仙之才。不悟大道,止于小成之法。不可见功,唯以长生住世,而不死于人间者也。”   《钟吕传道集》乃为道家重要典籍,兰芽却张口即来,别说月船惊住,一向行伍的虎子就更是震惊难平。   兰芽却依旧淡然道:“我狐族正是居于天地之半,亦有神仙之才。纵然不悟大道,却也各有小成之法,修得千变万化之身、长生不老之寿。月船道长,你看我狐族哪一点不符合你道家仙师所言,难道你还敢不认么?”   兰芽说着起身,袅袅婷婷走都月船面前,银铃样一笑:“牛鼻子老道,你若不认,究竟是想承认你自己学道不精,还是说你敢欺师悖祖呢?!”   月船大惊,连退几步,以木剑挡开,战战兢兢道:“你,你,你是妖狐!”   兰芽不惊不恼,反倒仰天娇笑,媚眼如丝般横掠过来:“……都告诉你了,是狐仙,不是狐妖。你这个牛鼻子,真不听话。”   虎子也吓得冲过来,两手揽住兰芽肩头,急问:“兰伢子,你怎么了!”   月船吓得惊慌旋走,边走边惊叫:“妖狐来了,妖狐来了!”   月船的嗓门儿太大,外头便有人听见了。不多时呼啦啦已经涌上来几十号人,都凑在门口望着。月船趁机夺门而逃,虎子厉声呵斥那些指指点点的人,兰芽却依旧反倒媚眼横波,飘向那些人去,莞尔一笑。   虎子越发担心,抡起条凳将围观的人撵散了,托着兰芽的手,带她回了自己的房间。将房门关严了,这才攥着她的手,盯着她的眼睛,担心地低喊:“兰伢子,兰伢子你看看我。你怎么了?你别吓我!”   兰芽这才咯咯一乐,轻轻伸指点了虎子脑门儿一下:“傻瓜虎子,我没事。那个笨蛋月船被我吓着,倒也罢了;怎地连你也被唬住了?”   虎子这才长出一口气,却还不放心,攥着她的手腕一叠声地问:“兰伢子,你当真没事?”   “没事!”兰芽失笑。   虎子还不放心:“那你方才何故?”   兰芽吐了吐舌:“我故意吓唬那神棍的。”   虎子道:“可是后来那么些人,你怎还不收敛?此时估计楼下早已翻了天,人人都会听信月船的话,当真以为你是狐妖!”   兰芽嫣然一笑:“那岂不更妙?”   虎子傻了,黑眸眯紧;少顷却终于缓缓放松下来,也跟着笑了:“项庄舞剑,意在守备?”   兰芽这才放心地大笑出来:“方才试探,我一来确认,他不是‘月’。二来,也借他终于寻得走近守备府的门路。”   虎子一怔:“什么叫他不是月?”   兰芽轻叹口气:“你在腾骧四营,有所不知。司夜染身边有风花雪月四人。风是息风,花是藏花,可是雪与月至今未曾现身。我想,他二人一定有秘密任务在身,所以才一直不肯露面。可是这一次司夜染有难,那二人便不可能再不现身。我便想,说不定在南京便能遇见这两个人。”   兰芽望着虎子的眼睛:“除夕那晚我进宫去,就是想从司夜染口中探此风声。他那时也果然隐约对我说过,要我来找一个人……可惜当时情境所迫,我没能   具体问出那人身份。”   当时自鸣钟处,钟声如海,潋滟不绝。都怪她那一刻还是失了神,没顾得上细问那人身份,只沉浸在一股说不明白的疼痛之中。   兰芽整理了一下思绪,再道:“我来了南京,确定司夜染早在南京埋伏下暗桩。只可惜我现在挑开的,都还是小角色,都不可能是‘月’。当看见你与月船过从甚密,且听你说月船又与守备府走得很近,且月船道号中有‘月’字,我便怀疑他有可能是‘月’。”   虎子听得也好紧张:“如此说来,当真有可能!他接近守备府,说不定也就是想收集罪证,用以解救司夜染。可是兰伢子,你怎么却又说他不可能是‘月’了?”   兰芽幽幽叹息一声:“你方才听我说《仙经》与《钟吕传道集》,是不是也被吓了一跳?实则这样的典籍在灵济宫内随处可见——你别忘了灵济宫乃是皇家道宫,司夜染又曾亲自主持道家法事,若月船是他手下,对于这点子粗浅的道家典籍,必定早已烂熟于心,我又何能说得住他?”   虎子也深深点头:“是啊!”   虎子想了想却又释然一笑:“他不是月,也好!正好免得日后掣肘。”   兰芽点头:“既然他不是月,我便更能放开手脚。就让月船出去传扬我是狐妖好了,最好南京皆知。”   虎子担心:“我只怕你受委屈。普通百姓有嫉恨狐妖的,说不定会朝你泄愤。”   兰芽嫣然一笑,伸手放在虎子手上:“有你,我不怕。”   兰芽微微眯起眼睛,仿若望向虚无远方:“日后若有人向你求证,你就说我昨夜消失便是被妖狐摄去了。今早回来,你便发现我言行举止都有些不同。再问的深了,你便说担心我被妖狐附身了。”   虎子有些不放心,迟迟不肯点头。兰芽咯咯地笑,伸手推他:“去吧,下楼去。瞧瞧月船已经宣扬成什么样儿了。顺便,便也推波助澜去。”   .   虎子无奈下楼去。   兰芽立在门边,面上映着外头筛落进来的金色光线,缓缓出了神。   实则狐妖,还是狐仙,对于她来说,当真不同。   昨夜那二掌柜说得好,柜中狐仙就是他们俩。若以她自己论,是妖是仙倒也无妨;可是说及慕容,那般绝世无双的少年,那般千变万化的道行,便只该是狐仙,而不能是狐妖的!   又想到了慕容……兰芽不由得捉紧门棂,悄然叹了口气。   他现在何处?   经过了昨夜,他是否——也如同她一般,在想念着她?   还有……   还有那该死的雪和月,你们两个究竟藏在何处!现在还不现身,你们当真要眼睁睁看着你们主子丢了性命?!   .   灵济宫。   水镜台。   凉芳依旧如往日一般,召另外三美共用晚饭。   桌边,方静言拎着银筷子,按样儿将双福和双禄两个亲手端上来的饭菜夹进嘴里,尝过方放到桌上去。   凉芳此时的气度,又与从前不同了。如今的凉芳,已是灵济宫实际上的主子。   凝芳不由得小心打量凉芳、清芳与沁芳的神色,只觉那一晚的经历直到此时,仿佛依旧是一场梦。   噩梦。却好歹只是虚惊一场。   没当真吓着,只是寒了心。   .   原来那晚清芳和沁芳各自找理由,不肯去帮凉芳。凝芳绝望之下独自奔藏花的院子去,想着就算死,他也好歹陪着凉芳一起死。结果刚奔上门阶,便一个趔趄栽倒,正撞上门内走出的人身上。那人伸手扶住了他。   他仰头望去,便是大惊——红灯摇曳之中,竟然是毫发无损的凉芳!   这样看去,凉芳依旧是一贯的清冷。只是面色有些白,由此可以猜想到他与藏花对峙时的惊心动魄。   凝望便险些当场哭出来,攥紧凉芳的衣袖上上下下地看,哽咽问:“师兄,你,你没事吧?”   凉芳冷笑,眼角余光回望身后园囿:“当然没事。”   凝芳还不放心,压低声音道:“……藏花,藏花他心狠手辣,最擅暗杀。师兄你万万不可掉以轻心,切莫着了他的手段!”   凉芳摇头:“他有手段,他擅长暗杀,难道我就不是的?更何况他名声在外,我倒一向柔弱示人,于是我防备他,他倒对我防备不足。同样出手,便只有他着了我的道儿,我又岂会被他所伤?”   凝芳惊问:“如此说来,难道,难不成……”   凉芳素面立在红灯影里,清冷一笑:“没错。他已中了我的蛊虫。从此这个灵济宫,就是你我兄弟的天下了。”   凝芳这才长舒一口气。   陪着凉芳一同回去的路上,凝芳小心地向凉芳解释清芳和沁芳为何没来。他穷尽一身之力,千方百计掩住自己的心寒,尽量替那两个周全,只说那两个都睡下了,要现起身更衣;   比不得他自己根本就还没睡,于是他们两个拜托他先赶来。   凝芳垂着头说:“说不定咱们前头就能迎着大师兄和四弟。二师兄,咱们兄弟四个本是同气连枝。”   夹道太黑,他瞧不见、也不敢瞧凉芳面上的神情。   他一直觉得自己在四个人当中是最笨的,就算使尽了一身的气力,怕也是瞒不过凉芳去的。谁让二师兄原本就是那么个聪明天纵的人。   没料想凉芳却淡淡应了:“嗯,我知道了。你说得对,咱们兄弟原本同气连枝;日后这灵济宫的荣耀,我也必定与兄弟们共享。”   这灵济宫,司夜染被困在宫内不得出;得了皇上御赐金牌,暂理宫务的兰公子又下了江南去。息风又要兼顾西苑,顾着那些随时可能挑刺儿的女真人,兼顾不及;半路杀回的藏花虽然最阴狠,却中了凉芳的蛊虫……   这灵济宫内,一时无主。凉芳便借着蛊虫控制住藏花,成了这灵济宫上下真正的主人。   凉芳果不食言,与清芳和沁芳相处如旧,看不出半点龃龉。他甚至将前院道宫之事交给清芳,将皇店之事交给沁芳,将宫内管束一应内侍的事情交托凝芳。四个人白日里各忙各的,每天的晚饭却还都一起吃,桌上也一切如故,凉芳依旧谈笑自如。   凝芳便暗自松了一口气。   这晚清芳兴致极高,围着凉芳说了几个笑话儿,又道:“那个藏花,倒也可怜。今日我见了他,看他一副木木呆呆的样子,跟没了魂儿似的。我便要他给我下跪,他竟然真的跪下了!二弟,你的蛊虫可真是厉害,管他从前有多阴狠,现在却也成了你的提线傀儡,真叫我心下舒泰。”   凉芳静静一笑:“这些日子多亏大哥想法设法帮我开解,让我每晚的饭都吃得很开心。那小弟自然也得让大哥开心才是。”   沁芳冷眼旁观那二人融洽的模样,筷子尖儿不由得将碗中的饭粒一颗一颗戳碎。   吃罢了饭,凉芳淡淡道:“京师里有十八间皇店,四弟一个人打理也着实辛苦。别的倒也罢了,就是那间春和当处理与草原相关的买卖,任务尤重。不如大哥你抽点时间,帮帮四弟吧。”   清芳面上大喜,忙道:“没说的。都是自家兄弟,我又是当大哥的,理应帮忙。”   沁芳盯住清芳,冷冷一笑:“大哥平日在前院支应那些皇亲国戚、当朝大员。交了不少朋友,又收了不少的礼……每天忙成这样,竟然还有空暇惦记小弟手里的营生?”   清芳回以冷笑:“道宫的事,终是有限,又是冷差,哪里就那么忙了?倒是四弟你把握着灵济宫最赚钱的营生,每个皇店都是盆满钵满,怎么还放不下一间春和啊?”   凝芳一急,左右顾盼:“大师兄,四弟!”   难道又要当着二师兄的面,这么闹开了么?   凉芳倒是淡淡一笑,左手把住清芳,右手握住沁芳,目光明净道:“咱们都是自家兄弟,分什么你我厚薄?好了,就这么定了。”   .   过了年,虽说距离春天又近了。可是这京师却更是冷了。   冷的不光天气,更是人心。   真是墙倒众人推,自打贵妃失宠,昭德宫上下的待遇便一天不如一天。先前还只是各宫的主子们捧高踩低的,到后来就连宫里的那些奴才们都开始给了脸色看。   昭德宫一向用度奢靡,吃的喝的用的都挑最好的,也根本就不在乎是否违制。从前有一套制给皇上的明黄半臂狐皮的袄子,贵妃说喜欢,拿来就穿了。下头人吓得心惊胆战,没想到皇上见了非但不恼,还一个劲儿地赞,说“比朕穿着还好看!倒像是量身给贵妃制的一般。”   上用的东西尚且如此,就更不用论皇后,甚至太后的东西了。   可是如今,昭德宫人但凡去领用,稍有超制,那帮奴才就有敢不给的了!   这日梅影正在寝殿外,守着贵妃午睡。柳姿含冤带恨地走进来,瞄一眼梅影,眼里险些盈盈滚下泪来。   梅影忙嘱咐小宫女守着,她自己跟着柳姿到了偏殿,细问缘由。   因是贵妃身边的大宫女,梅影、柳姿等几个是极其得脸的,别说其他宫的宫女,便是二十四衙门的太监们见了,都要躬躬身,叫声“姑娘”。柳姿便顺意惯了,没想到今日碰了软钉子。   柳姿抽噎道:“我也知道咱们宫里现下不比从前了,要东西不好要。娘娘也嘱咐过咱们,且忍过这一时,别再跟他们争什么短长。我就想着,咱们超越的东西不要就不要了,可是娘娘日常用惯了的东西,总不能低下了去。”   梅影点头。   柳姿道:“这不昨日,娘娘用惯了的面药用完了。下头人去,总被敷衍,说什么制作不易,要多些时日;我便想着我总归得些脸,便亲自去要。可是他们却也敢敷衍我,说没有!”   贵妃惯用的面药,乃是“太平面药”,乃是太平公主从前用过的,秘方传自盛唐。因制作靡费,阖宫上下也只有贵妃一个敢用。这   面药涂在面上身上,洗脱之后便凝滑如脂,帮贵妃永葆青春。纵然不惑,看上去却依旧不逊少女。   于是昭德宫里什么都能暂时短缺了,唯独这面药不成。否则贵妃一旦呈现老态,那么便永无复宠之机了!   梅影也着急,却还是要劝慰柳姿:“不怕,大不了咱们天天去磨他们,亲眼看着他们制,就也是了。”   柳姿的眼泪还是掉了下来:“……哪里是那回事!咱们从小伺候贵妃,对那面药的气味最是熟悉,我当堂就闻见了有那味道。我便发了泼,上他们柜子去翻找去,果然被我找到了大大一包!”   梅影也大惊:“明明有,却胆敢不给娘娘用?”   柳姿点头:“既然撕破了脸,他们便也泯了笑脸,斥着我说:‘……这些你可动不得!就算是昭德宫的,也碰不得。只因为这些都是皇上御口都赏给僖嫔娘娘的。皇上说了,阖宫上下,只准僖嫔娘娘一人用!”   梅影很恨道:“僖嫔邵氏,她忘了当年怎么来给咱们娘娘磕头讨好了!”   柳姿又是一声哽咽:“……我从外头回来,还听见,听见有人私下议论,说,说僖嫔今早用膳吐了……怕是,怕是,有了龙脉了!”   “什么?”梅影重重一惊!   实则僖嫔得宠,她们都知道,可是心下却有一重希冀,因为凭着皇上对贵妃的感情,说不定什么时候皇上就又回心转意了。可是一旦僖嫔当真有了孕,那么年纪大了再不可能有孕的贵妃,便再无翻身之机。   -   【明天见~】   谢谢彩的20花,彤艾猪的20花、素荷问心的鲜花、   6张:gaby   1张:幽兰香香+闪钻+鲜花,whitelotus1213 ☆、148、他有女人   兰芽特地在房间里窝了一天一夜,翌日临近午时才开门下楼去。   她料想,这一日一夜过来,关于她是狐妖的事,下头应该传扬得差不多了。   她下楼,立在楼梯上看下头,便笑了。大堂内的客人非但没见少,反倒乌央乌央地多出来好几倍。有的捞不着座儿,就在边儿上立着,一张原本坐四个人的桌子,现下挤了不下十个人。   不出所料,这世上的人,果然对狐狸精的好奇多过怕。听说了狐妖附身,非但没有老客人被吓跑,反倒招来了这么多新人。   由此可见,她的“声名”已然远播。   倒正中她下怀淌。   下头也不知谁咳嗽了一声儿,言谈正欢的众人都抬头瞧见了立在楼梯上的她,便都直勾勾地盯着,却不敢言声了。刹那之间厅堂里鸦雀无声,只能听见柜台上掌柜依旧噼里啪啦打响的算盘。   兰芽迎着那些目光,不慌不忙地朝每个人脸上望了一圈儿。   这热气腾腾的烟火人间,怎么折腾也就只有那么些玩儿法。或者饮酒吃菜,或者听曲儿,厅堂当中总有一个说书的。今儿这说书的既非周生,也不是前日见到那个豁牙的老者,今儿这位生得满面油光,一脸的横肉。皮肤有些黧黑,一双嘴唇肥厚绛红。   兰芽便一指说书先生的那桌,清凌凌道:“我要坐那个座儿。”   满堂的木愣里,原本坐在那个座位上的行商模样的瘦高汉子连忙讪讪起身,朝兰芽拱了拱手,便远远退到角落里去。隔着人影儿,藏住脸,唯恐被“狐仙”再度点名一般。   兰芽姗姗下楼,朝依旧木愣的众人笑:“各位,你们别都盯着我看啊。你们该吃吃,该喝喝,没的叫我扰了你们的雅兴。”   众人还是呆傻。   兰芽弄姿一笑:“怎地,难道觉着我有哪里跟你们不一样么?”   众人一惊,方如梦初醒般各自转回头去,垂下颈子去,专心吃饭。   兰芽莲步姗姗,到座儿上坐了。含笑抬眼瞟一眼那张着大嘴巴傻住了的说书先生,道:“先生在说什么故事啊?继续说啊。怎地,难不成是忘了词儿?你的本儿搁在哪儿了,需不需要我给你提提词儿啊?”   在座各位看似认真吃饭的客人,全都暗暗将目光唰地一声又投向说书先生。可怜那原本圆润的大汉,这一刻连脸都胀紫了,倒跟他的嘴唇成了同一颜色。   “呃,呃,不敢劳动公子。小人,小人想起来了!”   兰芽也不瞅他,只翘着兰花指,从盘子里拣了两颗瓜子儿,俏皮地拧着手腕儿,递进嘴里去嗑,缓缓道:“我来得晚,也没听见故事的开头。先生倒是给说说,前头是说了个什么样的故事?”   那人嗫嚅片刻,用力挤出一句来:“……说、说的是,是草原女王满都海的故事!”   一听草原二字,兰芽便心头一震:“哦?草原女王?先生,你逗我吧!草原一向男子为王,什么时候出来一位女王?”   无论占据汗位的黄金家族成员,还是各大部族的王爷,甚至是那些真正掌权的太师……雄浑的草原一向都是男人的天下,女人哪里有机会称王?   说书先生见被“狐仙”质疑,面上便又紫了三成。他嗫嚅道:“小人,小人没撒谎!小人,小人是从北边来的,自小就生活在草原边儿上。前两年还被草原人抓走为奴过……这,这是刚跑回来。”   兰芽点头,将手中的瓜子壳儿曼妙朝他丢过去:“急什么呢?我又不是不让你说了。来,先喝口水,慢慢说。”   她说着,伸折扇横过桌面去,推着他眼前的茶杯到他手边儿去。   说书先生赶紧抓过来,咚咚咚仰头喝了。喝完了抹了抹嘴唇道:“不瞒公子,此时的草原的确由女人当政。满都海就是草原的女王!”   说书先生便娓娓道来。   原来这位叫满都海的女子,曾是北元上一位大汗“满都古勒汗”的小哈屯(侧室)。按照草原习俗,有后代继承者也迎娶先代大汉侧室的传统,于是满都海也应该嫁给下一代大汗。   而当其时,黄金家族内部内讧,使得无有成年继承人。大汉宝座便为草原所有部族首领所觊觎。而满都海随是侧室,却能力极为出众,得到大汗本部部众的归心——于是汗位的争夺变成了对满都海的争夺。   谁能迎娶满都海,谁就将成为下一任大汗。   听到这里,兰芽不由得心下一紧,抬手打断说书先生问:“草原部族林立,是不是大汗也不止一个?”   说书先生便笑了:“公子说笑了。草原纵然部族林立,酋长可自称王爷,却没人敢自封大汗——草原的大汗,从成吉思汗开始,便只有一个!且,只有黄金家族的后裔方可承继!”   兰芽便垂下眼帘去。   也不嗑瓜子儿了,只下意识捉过瓜子儿来,学着虎子的模样,将瓜子儿横三纵三地摆在桌面上。幽幽问:“……可是我听说,此时北元的汗位,该由一个叫‘小王   子’的继承。这小王子又与那满都海,有什么关系?”   说书先生眼睛便一亮:“难得公子耳听八方,正是如此!江南距离草原遥远,江南人也并未感知草原威胁,于是小人空在这江南说了好多回故事,不过在座却鲜有客观听得懂,更没有人知道小王子之名!”   兰芽哼了一声:“你忘了我是谁?”   一时间四下里又是鸦雀无声。人人心底嘀咕:可不,人家是狐仙啊!   说书人便恍然大悟道:“怪不得,怪不得!”   兰芽指尖扒拉着那些瓜子儿,问:“说正题。”   说书先生忙道:“……小王子若得承继大位,便必得迎娶满都海;反过来说,也就是说是满都海看中了小王子,才使得小王子拥有了承继汗位的机会。也就是说,小王子终究是否能顺利登上北元大汗之位,全看他能否获取满都海的欢心!”   兰芽手便一抖,排得整齐的瓜子儿全都被拂乱了。   她索性将那些瓜子儿都一把抓到掌心去,也不管瓜子儿的尖儿刺着掌心,只只盯着说书人问:“那满都海,有多大年纪?”   说书人算了算:“比小王子大二十岁左右……”   满堂都是一声惊呼。   兰芽怔怔坐着,忽地忍不住笑了。   又是一个大了二十岁的女人,又是一个!原来这天下,这样的故事从来不是独一无二。大明的皇帝独宠万贵妃,原来草原也是一样!   怪不得,怪不得慕容从前对她那么冷淡……原来,原来他身边早有人了。   兰芽深深吸一口气,问:“他们,他们两个,是否,恩爱?”   说书人挠挠头:“这种感情,说来复杂。不敢一言以蔽之,不过两人感情深厚倒是有的。满都海选定小王子时,他方七岁。草原各部王公都不服气,千方百计想要杀了他;满都海为了确保他的安全,上战场的时候都将他背在箭囊里带在身边……小王子是否会爱这个年长的女子不敢轻言,不过他对满都海一定充满了感激,更如母亲一般地依恋。”   是啊,是啊……那时七岁的孩子,父母亲族俱亡。孤零零的一个孩子,身边能有这样的女人护卫与疼爱,他对她的感情怎可能淡了!   兰芽不由心底生寒:“那满都海再亲身护卫,可是那小王子还不是被我大明擒获!”   说书人也点头:“……擒获小王子的人,便是朝中那位司夜染司公公。”   不知细情的众人都是惊呼!在众人印象里,大明与草原多年对战,囿于骑兵之缺,于是并未打过几场实质上的大胜仗。更何况就在先帝时,还曾经历过土木之变,连大明的皇上都被人家草原人掳走……   哪里敢想,不过二十多年间,大明就以牙还牙,也将他们的小王子擒获!   底下便有人嘁嘁喳喳起来:“……听说那司公公,也是个少年。一个少年就能打败草原大军,擒获他们的小王子——这真是天纵英才啊!”   “只可惜,是个公公……”   兰芽心下便紧跟着又是一疼,忍不住攥紧拳头,砰地砸在桌面上。吓得周围客人都一哆嗦。   兰芽闷声道:“那小王子在你口中,只是个藏身在妇人箭囊里长大,然后被个阉人如探囊取物般信手擒来的孬种么?呔,他好歹也是黄金家族的后裔!”   说书人小心观察着兰芽的神色,缓缓道:“当然不是。那位小王子同样是一代天骄,纵然年少,却也智勇双全,以一己之力,一个一个收服草原众部的人心……他被司公公活捉了,也不是他力有不逮,而是当时湖边大雪,他为了掩护满都海等妇孺逃生,才会被擒。”   说书人说到这里不由神往:“那一晚,风雪魏宁海,正是两位天纵少年之间的一场决斗。啧,果然是:长江后浪推前浪,浮事新人换旧人……”   故事说完了,兰芽怔怔坐了半晌,才扭身上楼,抓了一吊钱下来,扔在桌子上。   说书先生又惊又喜,急忙作揖:“多谢公子打赏。小人说一个月的书,也赚不得这些。”   兰芽抬眸望店外阳光,明晃晃的那么刺眼。“你这故事,值这个价。”   .   虎子不在店里,兰芽怕他兜不住底,便让他去打探守备府那边的消息去了,看月船是否把狐妖的事儿传扬到那边去。   她自己在房间内又坐不住,便索性出了悦来客栈。漫无目的沿着街道走着。   耳边只轰隆隆都是说书人之前的讲说:   ——原来慕容身边早有了女人!纵然年长他二十岁,却是给了他汗位、又护持他长大的不可替代之人!   ——怨不得他恨司夜染。不光因为司夜染生擒了他,又将他投入教坊司折辱,也更因为同为当世的两位天纵少年,第一次对面交锋,司夜染便折了他的骄傲。   ——而他之所以能被司夜染生擒,竟然也是为了保护满都海……   这样的他,所以才会在初遇她的时   候对她冷冰冰!所以才会——明知道她对他动了情,还当做不知。   可是,可是后来还是两心相悦,那么老天就别让她知道满都海的故事了,行不行?   她宁愿掩耳盗铃,宁愿相信自己是他心中唯一的一个。   至少,别在她刚刚跟他有了肌.肤之亲之后,就突然知道了这个故事!   兰芽仰望苍天:“老天,你未免对我太过残忍!”   .   走着走着,她一抬头,竟然已经站在曾诚的宅子外头。   她忍不住苦笑,也想转头走开。却,还是站定了。   与其躲着,自己伤心,她不如向他问清楚。   她这回也懒得伪装,直接走上门阶去,问那门子:“你家主人可在府中?”   门子上上下下打量她,还没等说话,门口旁边一个卖瓷器的商贩一看她便脸都绿了,急忙跑上来附耳在那门子耳边,嘀咕了几句。那门子再望来的时候,脸便也跟着绿了。   兰芽扭开头去。   没想到她的名声都传到这里来了。忽觉有些狼狈。   那门子绿着脸,进门去了片刻,再出来,唯唯诺诺冲她拱了拱手:“……请进。”   兰芽跟着里头的管事的,一路畅行无阻,进了花园。管事的客气道:“家主人正在亭中抚琴,请公子自行过去吧。”   水上隔着一带九曲回桥,便是那八角的凉亭。亭中背对着她,正是那白衣飘逸的背影。兰芽瞧着那背影,心下一时欢喜,一时又是荒凉。   她都不知,此时该如何面对他。   细听他抚琴,竟隐隐有草原之上马头琴的悲凉之声。   他又想家了吧?只是不知,他想念的究竟是那片辽阔的草原,还是——他的满都海。   琴声忽地叮咚一乱,曲音便戛然而止。慕容伸手按住琴弦,幽幽叹了口气,便弃了琴,转身望来。   秋水临波,白衣若仙。纵然已是深冬,他这一回眸便让这园子重染春.色。   兰芽心下一紧,勉强撑住,故作轻松地负手问道:“正弹到妙处,怎么不弹了?”   慕容隐隐一声叹息:“正因到了妙处,于是知道你来,却还舍不得停下琴弦。我本以为我能忍住不停下来,却发现——我做不到。”   他碧眼深深望来:“你一来,我的琴便乱了。”   兰芽心下微微颤抖,却强忍着,只没听懂一般地笑:“你弹乱了琴,是你自己没记好琴谱,或者是用错了指法。又与我何干?”   他无声地微笑,隔着秋水道:“没错,乱不在你,在我自己。是我听闻你来,心乱难持……”   兰芽便红了脸,只敢垂首望自己脚尖儿上染的青苔,不敢抬眼看他了。   脚步声宛若花叶簌簌,旃檀之香悠远而来,没等兰芽抬头,手腕便被握住了。   兰芽心下大震,抬眼望他。   他碧眼漾起柔波:“你可来了。”   兰芽只做不懂:“什么?”   他垂首道:“我在等你,怕你不来。”   水风树影忽地都罩了过来,兰芽一时屏息。   “什么啊,我才没有不来。”   经过那夜,她自然想来,想第一时间早早看见他。可是她却不敢来……怕面对他,怕他觉得她那晚不够好,怕他——怕他嫌弃她或非完璧。于是她给自己找理由,说要等待妖狐的故事传扬广些才好下楼,用距离创造多些神秘感才好。   这才耽搁了这两日。   他便笑了:“来了就好。”   他握着她小手,缓缓走着,忽地偏首望来:“……怎地都说,是狐仙登门?”   兰芽扑哧儿笑开:“对哦,就是狐仙。你还问我?”   他微微眯眼,缓缓道:“我是说,你怎任由他们这么猜你,却不替自己辩白?”   她娇俏而笑:“干嘛辩白!便如你这宅门,我从前来了,竟不得进;这回顶着狐仙的名头来,你那门子可是敬畏得不得了!我就是要这南京城上上下下,都知道我是个狐仙;我就是要传言越传越神,到时候便好办事!”   慕容停住脚步:“你要办何事?”   我要查办了这班贪官,救司夜染出来!——这句话险些冲口而出,兰芽使劲咽下。   凭慕容对司夜染的恨,便不能告诉慕容。   她便妙眸一转,仰头嫣然一笑:“……骗过南京守备官员,送你北归!”   这原本,亦是她此次目的,她便说得理直气壮,没有半点犹豫。   他碧色瞳中,不由滑过一片暖意。更攥紧了她小手:“难为你了。”   兰芽一笑:“难为什么,不难为。反正,我又不是唯一的狐仙——还有你陪我嘛!”   那夜柜中,神仙眷侣……兰芽不由心旌微动,娇态自生而不知。   慕容眯眼望着她,不由得呼吸微疾。他   柔声道:“……好。届时你便随我一同北归吧。我带你去看大草原,我带你去骑马。”   兰芽心也一颤,却忍不住低下头幽幽道:“……满都海会欢迎我么?”   .   灵济宫。   凉芳正在窗下看书。方静言忽然来报,说昭德宫传话,着藏花进宫去。   凉芳一怔,放下书卷问:“昭德宫传藏花作甚?”   方静言躬身答:“司大人从前是昭德宫的人,贵妃娘娘便是司大人的主子。于是这灵济宫上上下下,就也都认贵妃娘娘调遣。想是贵妃娘娘看司大人不在,这便将事情想要交代给花二爷吧。”   凉芳摇摇头:“我总觉有些不对。”   方静言面无表情道:“公子进宫里来得晚,灵济宫的有些规矩并不熟知。公子听奴婢一言,昭德宫是一向不肯等人的,公子切莫得罪贵妃娘娘。”   凉芳蹙眉:“……听闻此时昭德宫也是多事之秋。”   方静言道:“再多事之秋,那也毕竟是昭德宫。再传言失宠,那也是贵妃娘娘……公子若有半点违逆,怕是……”   凉芳问:“你确定是昭德宫来的人?”   方静言忍不住笑了:“瞧公子说的,奴婢岂能认不出昭德宫的人?不瞒公子,奴婢曾经亲眼见过昭德宫的长贵公公……长贵公公是在贵妃娘娘跟前最得脸的,此时已经贵为昭德宫的首领太监。长贵公公派人亲自来的,公子还担心有差儿么?”   凉芳一听长贵的名头,便想起什么似的笑了:“既然是长贵公公派人来,那自然妥帖。方静言,你这便亲自去监督藏花收拾。看着初礼,别让他说不该说的话,明白么?”   方静言会心一笑:“公子放心,奴婢明白该怎么做。”   -   【明天见~】   2张:15810853723   1张:jinqiurong、miaosj、   13142025123的闪钻、15910538483的花 ☆、149、孤身一人   说到满都海,两人之间的气氛陡然变了。   兰芽甚为后悔,只怪自己何必这样?早就知道他是草原皇孙,这样的身份怎么可能情有独钟?况且满都海是他七岁的时候便已到了他身边,比她早了太多。   兰芽便努力一笑:“对不起,是我说了不该说的话。”   慕容垂眸望她。天光水色都罩在她面上,将她眉眼映得明媚如画;可是那强撑的笑靥里,却刻着同样明媚的,忧伤。   慕容蹙眉,缓缓问:“你是从何处得知满都海?”   这个世间的历史,永远只为男子书写。就算贵为大明的皇后、贵妃,史官的记录不过“某宫某妃某氏”,连名字都不会留下,数十年生平只吝啬为几十个字;于是中原对于满都海就更是闻者寥寥。盖因满都海之名,与她先夫“满都古勒汗”的名号相近,于是大明从上到下就几乎不知道满都海的存在妨。   兰芽实话实说:“在悦来客栈,听见说书的先生讲的。”   慕容目光未有片刻移动,紧紧盯着兰芽的眼睛:“说书先生?他怎么会知道满都海?”   兰芽便忍不住笑了:“很奇怪么?在我看来,这世上的说书先生当真什么都知道呢。”   便比如他这两回扮成说书先生,在燕子楼上以汉高祖“白登之围”讽喻大明英宗先帝的“土木之变”,又扮成周生出现在悦来客栈……   慕容却没半点笑意,只是蹙眉:“大明一向对草原之事讳莫如深,更何况这是距离草原天高水远的江南……怎地会有说书先生恰恰选在你住的客栈里,说极少人知的满都海。难道你不觉奇怪么?”   兰芽蹙眉。却也只淡淡道:“也不奇怪。我问了他的身份,他说是北方边关的人,又曾被草原人掳走过,在草原生活两年。于是他知道满都海,亦属情理之中。”   他忽地笑了,依旧一瞬不瞬凝望她的眼睛:“兰伢子,草原有多广阔,草原部族有多众多,你知道么?除非大汗直属本部之外,其他部族也只有王公太师才有资格拜见满都海……一个被掳去的汉人,他哪里有资格听见满都海的名字?”   兰芽眼波一跳,她忙背转过身去,走了两步。   慕容无声一叹,忙走上前来,伸手按在兰芽肩上:“……你多心了。”   兰芽回眸,明丽一笑:“慕容我没事。满都海救过你,多年来一直护持着你,我对她的敬重更多,我不会多心。”   兰芽吸口气,藏住心下的黯然:“我只是,只是有些猝不及防,于是还没整理好自己的心绪。慕容,你给我些时间,我会整理好的。”   慕容碧眼深处幽幽一荡,便伸手握住她的小手,轻声说:“我方才的意思,是怀疑那说书人的身份。他不可能是普通的说书先生,更不可能是恰巧出现在悦来客栈……我担心他是故意要将这个故事讲给你听,他是别有所图。”   兰芽缓缓抬首:“你担心,是司夜染的人?”   慕容却别开目光去,转头望向身旁已然枯萎了的花木:“……这天下并非唯有灵济宫一脉人马。”   兰芽吸一口气:“那这天下,还能有谁这般关注你我?”   慕容缓缓道:“别忘了还有紫府,还有锦衣郎。甚至,这南京城中的人。”   兰芽心下也是一跳:“你是说,紫府或者锦衣郎的人,也在秘密监控着你?”   慕容这才转眸回来,碧眸里漾过练练幽光:“我是整个大明的眼中钉,你忘了?”   兰芽心下一跳。是啊,此时慕容身边群狼环伺,就算暂时少了一个司夜染,他却依旧还在险境中。于是现下还不是儿女情长的时候,她更不应该为了一个满都海,便乱了心。   兰芽伸手握住慕容的手:“这些日子来,你可明白了我为何要你住在曾诚的宅子里?”   慕容望着兰芽的眼睛,“我想到了。只是,我尚未找到。”   .   兰芽心下一沉,疲惫道:“你将这宅子里里外外整饬一新,便是掩人耳目,以便四处动过土木,认真寻找过了。你手下,那管事的耳聪目明、厨娘力大无穷、账房先生一双铁手……有这么些人帮衬着,又将这宅子翻了个底朝天,竟然还没找见?”   慕容碧眸微眯:“你看出来了?”   兰芽摇摇头:“这原没什么难的。我只是不明白,曾诚既然是你的人,他好歹也该给你留下些指引,怎地你竟然仿佛什么都不知道。”   来了南京两回,又曾跟凉芳侧面打了那么多回交道,兰芽渐也明白曾诚为人。曾诚是个骨气清高的人,颇有江南名仕的自制,纵然身在南京户部尚书之位,收受贪墨了那么大笔的银两,可是他个人平素并不花用。府中除了有凉芳等四个男宠,为人诟病之外,再难指摘出他其余过格的来。   由此可见,他手里那数以百万两计的银子,他自己极有可能分文不曾动过!   他既然自己不花用,那他贪墨收受那么多银子又要做什么?唯一的解释是   ,他是留给慕容的。凡举大事,必费银钱,他必定将那银子都藏了起来,而且私下里应当悄然给过慕容指引。   于是她认定,这天下纵然司夜染和紫府都找不见的银子,慕容当能找见。可是他却怎么竟然找不见!   慕容长眉紧蹙,缓缓道:“曾诚突然下狱,一切来的仓促。再加上司夜染为人奸猾,看守尤严,于是曾诚纵然有心,却也没能及时将消息通知于我。”   兰芽点头:“想来,也唯有这一原因。”   两人相对,又是黯然下来。   兰芽深吸口气,抬眸望他,展颜一笑:“嘿,勿要郁卒。我帮你找,必能找见!”   慕容目光缓缓拢上来,便也微微挑起唇角:“我信。”   兰芽拍了拍巴掌:“那就开始找吧!”   慕容问:“该从何处寻起?”   兰芽眯眼想了想:“曾诚以江南名仕自居……于是,咱们就先从书房找起!”   .   方静言亲自陪着藏花一同入宫。他们两个都是阉人,进宫倒也方便。   到了昭德宫,长贵亲自到宫门前迎着,却没带去正殿见贵妃,而是绕过月洞门,到了后院,从后门又出了昭德宫,将藏花带进了一间闲置的空房。   藏花被蛊虫控制着,目光和反应都有些呆滞。长贵问了好些话,又仔仔细细看过了,方向方静言使了个眼色,两人一同到外头说话。   长贵拢着袖子,目光微凉地落在方静言面上:“你说藏花被凉芳下了蛊,当真?”   方静言躬身陪着笑:“奴婢岂敢欺瞒贵公公?奴婢已在灵济宫中观察了多日,那虫儿果然神奇,将个一向阴狠的藏花收拾得服服帖帖,已全然没有自己的意志,只像个提线的木偶一般,凉芳叫他做什么,他便做什么。”   长贵盯着方静言,忍不住磔磔一乐:“你小子,当真卖主卖上了瘾。”   方静言没答话,只笑眯眯地。实则他心下道:你长贵又是个什么东西?巴结了贵妃一辈子,待得贵妃刚一失宠,你不也摇着尾巴卖了贵妃么?   长贵点头:“你看着他。这一二日间,便叫他去办事。”   .   长贵拢着袖子,缓缓走回昭德宫。照例来给贵妃请安的一众嫔妃才走,梅影却兀自对着宫门气愤难平。   柳姿跟过来劝道:“你又何必这么动气?她们一向都是如此的了!早前咱们娘娘得宠的时候,说了不叫她们每日来请安,让她们只去给太后和皇后请安就够了,可是她们自己腆着脸非要每日地来。当日倒也罢了,咱们昭德宫又不缺那么点子茶水和点心,贵妃不搭理她们,大不了咱们陪着说两句就也罢了。”   “如今本巴望着她们不必来了,省得咱们看了也心烦。谁知她们却还巴巴儿地来,却是来看咱们娘娘的笑话儿呢!怎么着,是见咱们娘娘憔悴了、苍老了,她们才开心是不是?梅影,咱们就偏不动气,偏笑脸迎送着她们罢了!”   “但凡她们来,拼着咱们自己不吃不喝,还拿最好的茶叶点心招待她们。就连茶具摆设,咱们也把库房里从前御赐的、还没用过的那些都搬出来,一件一件蓝了她们的眼珠子!”   梅影便也咬碎银牙道:“可不!从皇上登基,封了咱们娘娘贵妃开始,皇上每天都要御赐下一件珍宝到咱们昭德宫来。算算,每天一件,积了这十数年,库房里一共该有多少件!又有多少,是咱们娘娘看都懒得看一眼的。在库房里积了尘、掉了漆,倒也可惜。索性都一样一样拿出来,叫她们瞧瞧什么才叫得宠!她们的那点子境界,差得还远!”   柳姿点头:“对,就是这样。梅影尤其是你,你虽然是宫女,可是你在这宫里,却要比半个主子还得脸的。平日咱们娘娘懒得见她们,你就得代替娘娘,好好给她们瞧瞧咱们昭德宫的风范!”   梅影回首颔首:“说得好!我压根儿就没将她们放在眼里过,我不过是——看不上僖嫔那个炫耀的样儿!”   .   僖嫔邵氏自从那天早膳的时候干呕了一口,阖宫上下便都传说僖嫔有了龙脉。就连皇后和一向吃斋念佛不理世事的贤妃都被惊动了,两人轮着上下午亲自去照料僖嫔。晚上,僖嫔便被皇上接去乾清宫……一时之间,这六宫之中,她便成了唯一的主角。   都这样了,却竟然还要惺惺作态,非得每天跟一众嫔妃一起到昭德宫来请安。贵妃不见她们,她们坐在客厅里也自觉没趣,便都有意无意都去说僖嫔的肚子。   僖嫔还要故意推脱,说什么:“各位姐姐实在是多心了,小妹哪里就有那么厚的福分?宫里已经十年没有过龙脉,小妹如何敢奢望?”   一众嫔妃便嗔怪:“皇上和皇后定然早就召太医给你瞧过了,就是你自己还不肯承认!怕什么呢,不如告诉我们吧。”   僖嫔再推脱:“当真不曾召过太医。小妹前日还来过月信……请各位姐姐不要误会。”   可是她越是这么说,一众嫔妃却越是理   解,越是信实了。她们都以为僖嫔不敢承认,是因为身在这昭德宫里。只因这后宫嫔妃们有谁不知道,宫里十年没见过龙脉,还不都是被贵妃害的!   贵妃善妒狠毒,独霸着皇上不说,从悼恭太子始,只要听说宫内谁人有孕,她必定派人赐下药汤……嫔妃不敢不喝,只要喝下,腹中胎儿必定不保。   更可恨的是,皇上对此一向不闻不问,失了孩子的嫔妃诉告无门,便不敢再提。于是僖嫔就算有孕,也不敢在胎气未稳的时候承认,就是怕贵妃得知,再下狠手罢了。   .   柳姿便也点头:“她僖嫔竟忘了自己是个什么出身!当初是被她爹换酒给卖了,正好杭州镇守太监买下,便送入宫来罢了。在这后宫上下,她是最没倚仗的。刚进宫时受尽欺负,还不是跑到咱们昭德宫来磕头请求庇护?好歹娘娘也曾明里暗里指点过她几回,她竟然扭头就忘恩负义!”   梅影望着柳姿,眼中冷色渐渐坚定:“柳姿,僖嫔这个孩子不能留!“   柳姿一惊:“梅影,你想做什么?”   梅影冷冷一笑:“做什么?自然是做这十数年来,咱们早就做熟了的事。”   柳姿大惊,急忙拦阻道:“梅影,此时比不得往日,你别做傻事!从前咱们娘娘得宠,纵然出了事,皇上都不闻不问,那下头也没人再敢说什么——可是现如今,皇上一定会问,就连下头的太医和小子们,也保不齐有背叛的!”   梅影满眼冰雪:“皇上变心是皇上的事,太医和小资们背叛是他们的不忠……可是咱们却不能!咱们跟在娘娘身边这些年,虽然身为宫女,却比半个主子还更体面。这些,都是娘娘给咱们的。咱们不能忘本。“   梅影微微抬头,望向冬日这片澄澈碧蓝的天空:“所以咱们一向该办什么事,现如今依旧要办。不因娘娘得宠失宠而有半点改变。”   柳姿大急:“可是梅影,一旦事发,那咱们昭德宫上下就完了!”   梅影缓缓望住柳姿,道:“你放心,若出了事,我绝不会连累昭德宫,更不会连累贵妃娘娘。”   梅影人如其名,骨子里生就三分清冷傲骨。她打定了主意,便不顾柳姿的劝说,自己拢紧了衣袖,走回下房来。   刚伸手要推门,手腕便被狠狠攥住。整个身子随之被扯入房中。   梅影一惊,正要挣扎,定睛一看,却原来是长贵。   梅影这才长出一口气,推开他,冷冷道:“你要怎样?”   长贵则死死盯住她:“我倒要问你想怎样!”   梅影略略迟疑,问道:“……我跟柳姿的话,你都听见了?”   长贵咬牙:“是!”   梅影冷笑:“听见了又怎样?你去告发啊!僖嫔现如今得了脸,你去告发了,说不定你就成了僖嫔的救命恩人,到时候可是前途无量!”   长贵冷冷道:“我若去告发,你便会罢手么?”   梅影高声冷笑:“我方才与柳姿说的话,难道你没听见么?我说了,旁人的选择是旁人的,我的心意却是我自己的!就算你响僖嫔告发了,只要我梅影不死,我必定也要先除了她腹中的孩子去!”   长贵咬牙:“你就当真想陪着贵妃一起死?”   梅影咯咯地笑:“……没错。主子受辱,咱们这些当奴才的哪里还有脸活着!长贵,你又何必这样一脸悲伤地看着我,啊?我梅影死也跟贵妃死在一起,我跟你长贵亦再无半点瓜葛!”   长贵怒吼一声:“可你明明知道,我放不下你!”   梅影脊背贴着墙,目光缓缓在长贵面上滑过。良久,方凄凉地笑起来:“长贵,你别闹了。你不是放不下我,你是恨我。你早明白我的心不在你这儿,所以你该巴不得我死,死得越惨才越好。”   长贵咬牙:“我也曾经以为是的!可是我却发现,我做不到……梅影,听我的话,别犯傻去送死!”   梅影闭上眼睛,泪水无声滑下:“……可是这昭德宫上下,还有谁能替娘娘出这口气?长贵你早有二心了,其实其他人何尝不跟你一样,都在考虑着自己下一步的打算?谁还愿意替娘娘赔上这条命?”   “所以这昭德宫上下,我谁都不能指望了。我只有指望我自己,这件事我只能亲自去办。”   “我早知道你的性子!”长贵叹了一声,走上前来,柔下声音来:“……我自从听说僖嫔有喜,便担心你这样一天的到来。我知道拦不住你,可是你至少可以来找我商量。就像这么多年来一样,昭德宫有事,总归都是你与我两个一同商量。”   梅影落下泪来:“可是长贵,你变了。时至今日,我怎敢再相信你?”   长贵闭了闭眼睛:“……可是我至少仍会设法保全你!”   梅影颤声问:“你是说,你有法子办成这件事?”   长贵有些迟疑地伸手,尝试着握住了梅影的手。梅影挣了一下,没挣开。   “梅影,此时此刻,你已经   再没办法去依赖司夜染。可是你却可以依赖我……这件事你交给我。你放心,我必定让你如意。”   梅影一颤:“当真?”   长贵缓缓一笑:“梅影,我早说过,我这个人啊,就是愿意听你的话。只要你肯,我便任你驱策。”   梅影惊得想向后退,绝望道:“总得,总得让我亲眼见你办成了此事。”   “好!”长贵登时意气风发:“……等僖嫔落了胎,梅影,你便要与我正式结为对食。终生不离。”   .   长夜漫漫,藏花和方静言也走了,灵济宫中便更显清静。   凉芳对着镜子,端详自己的眉眼良久,轻叹一声,起身从枕头下抽出一管紫竹箫,走到园中,独坐清月之下,缓缓吹响。   月下清影,又仿佛是那蓝衫消瘦的男子无声向他走来,立在他面前,竟然带了羞怯地向他笑。继而,从背后抽出这管紫竹箫,讨好地搁在他掌心。   他嗓音微颤,显然紧张:“……你也知道我,手上虽然银子如流水般地过。可是我,我只想送你这样一管紫竹箫。是我亲手植的紫竹,亲手削了,钻好了孔,调好了音。若不嫌简陋,你便试试,可好?”   凉芳想到这里,眼中已是被月光打湿。   他记得那年年少的自己,撑起傲骨不肯接受,目光却不经意滑过他递过来的手……隔着紫竹箫,看见他手指上的道道血痕——那分明,是削竹子的时候,留下的……   凉芳轻轻闭上眼睛。   从此清风明月,纵有紫竹为伴,天上人间,都只剩我孤身一人。   -   【本章配乐《万代·传承》~~明天见~】 ☆、150、独步红尘   跟慕容相处,时间总是过得太快。转眼便是斜阳西挂,她只得告辞。   她与慕容在曾诚的书房里寻找了整个下午,都并无有价值的收获。她也责怪自己,这一下午的寻找,自己也不够专心,总是忍不住在停手、回眸的刹那,向他望去……   他的一举一动,都让她不由痴迷。   却也庆幸,两人的独处还有这样重要的事情要做,否则当真只是面对着面,她反倒不知该如何自处。   慕容亲自送到门内影壁,还想继续朝外送,兰芽却回身拦住。轻声道:“我这样的一身装扮,不值得你送到门口。外头人眼有杂,就到这里吧。俣”   慕容一怔,点头答应,却还是忍不住伸手握住了她皓腕。   碧眼如翠,玉晕氤氲:“只没想到时光走得这样疾。你这一走,要哪天再来?穆”   兰芽忧伤微笑,“为免引人注意,我至少得隔两日再来。”   以她自己而论,自然是巴不得明日早早便来。可是门外便是热闹的街道,无论是临街商贩,抑或看似无意经过的行人……说不定当中,便有司夜染的暗桩,或者是紫府和南京的人,她不能不多加小心。   慕容轻叹一声,缓缓松开了手。兰芽努力一笑,跳跃上门阶而去。   正待开门,慕容忽然道:“……关于满都海,我会慢慢讲给你听。”   兰芽心下一热,回头望去。他一身白衣立在胭脂红的斜阳光晕里,一双碧眼深邃幽然,她的心便止不住地又是一阵悸动。   便含笑点头:“好。”   .   兰芽仿佛一路踩在云雾里,回到悦来客栈时,心还是飘的,腿仍是软的。   与慕容在一处,她总像不再是她。   用冷水洗了把脸,屏息凝神坐下来,铺开纸,研好墨,暂时将私心杂念都赶开,专心回忆曾诚书房中的情形。   果然是江南名仕,曾诚的书房里堪称流光溢彩。那光彩不是来自金玉,而是来自水墨——曾诚的书房里素淡得连一架多宝格都没有,整个屋子里只有四面白墙,以及书柜里、卷缸里四处集满的字画。   那些画,俱都是设色淡雅的大开大合之作,兰芽见之倾心。明明知道该从那些画儿里寻找银子的下落,可是总看着看着便入了迷,倒忘了那阿堵物。   她走时不方便将那些画卷带走,回来便沉下心来,凭着记忆将那些画面再现下来。权为再做思量,撇开对画面本身的痴迷,而试图从中寻找赃银的蛛丝马迹。   兰芽先凭记忆将曾诚书房的方位、摆设先画下来。便连每一卷画所在的几层架子、哪个卷缸的位置,全都一一再现。这些位置的信息,她曾小心问过慕容,确定这里头所有的物件儿,在整饬宅子的时候,都没被放乱放错过。   大体方位图影画毕,兰芽仔细思忖。   还是要感谢爹爹,从小教她绘画时便告诉她,学画者必定要眼望八荒、心有万壑,看过的景物便要都用心记下来,纵万里画卷亦都要了然于心,没的画到一半还要回去重看一遍的道理。于是曾诚的书房里这些物件儿虽则冗杂,她却也都记得明白。   关于曾诚,她离开灵济宫那夜,跟凉芳在神殿里聊了许多。凉芳也说得明白,曾诚爱字画成痴,他的一生所爱,实则都在他的书房里。于是兰芽想,曾诚纵然仓促下狱,可是他却也一定会设法给慕容提前留下指引。而这指引,也必定都在书房里才对。   正思忖着,猛然觉得门口有人看她。   兰芽忙按住画面,抬头霍地望过去。本以为是虎子回来了,可是门口光影摇曳,却映出个修长的身影来。   不是虎子。虎子要更魁梧一些才是。   兰芽的心便一跳。   也顾不得那方位图,便起身奔到门前,猛地拉开了门。   门廊上的红灯被夜风吹得飘摇起来,翻转的灯影朦胧罩着一个湖色长衫的背影。那身影极淡,仿佛山水画中淡淡一笔春山水影,微一眨眼便会不见了。兰芽心下一急,忙叫道:“周生,请留步!”   江南不乏身姿修长的男子,更有许多书生喜欢穿湖色长衫。廊上灯影这般摇曳,她又盯着那画看了太久,眼已花了;于是她此时本不敢确定那就是他,可是——也不知怎地,她就是知道是他。   那身影已然将要消失在楼梯尽头,却因为她的呼声,微微犹豫了下,最终还是站了下来。   却没回身,亦未回应她。   兰芽便急了,冲出门去,朝他跑过去。待得越来越近,才越来越确定自己对了。一口气跑到他背后,伸手轻轻扯住他宽大的袍袖。   不知怎地,鼻子忽地有些酸:“你既来了,又何必急着走?莫非,是因为我与你说了,要再隔两日才能再去看你?你真傻,不过两日而已,眨眼便过了,你又何必再刻意装扮了来看我?”   “……或者,又是你今日答应过我的,要将满都海的故事说给我听?实则,你当真不必这样   着急,你更不必怕我多心……我都说了,我纵也难免有些小心眼儿,可是我更感谢她救你护你,我对她的敬意更多。”   说着说着,睫毛便被打湿。她轻轻摇着他的袍袖:“你瞧我,又说了这么些傻话。实则我都不该说,我只需告诉你:看见你来,我有多欢喜。”   “虽则才分开不到一个时辰,我也已然挂念你了。只是没敢想,原来你当真会这样快来看我……慕容,我想让你知晓:看见你来,我,我此刻,欢喜得紧。”   因为是这样突如其来的惊喜,兰芽便再顾不得矜持,一股脑地对着他将心里的话都说出来。也算是为因满都海一事与他小小发脾气而道歉,更感念他特地而来的心意。   可是却没想到,周生非但没有转身过来,身姿反而更僵。   他冷冷道:“这位公子怕是认错了人吧!”   兰芽都气乐了:“我就算会认错了人,也必定不会认错了你!慕容,还想骗我?”   周生却狠狠一甩袖子,将她的手甩脱,冷冷道:“是我错了。我今晚,便不该来!”   兰芽也轻叹一声:“可不,我也觉得你今晚不该来。你虽然扮成周生,外人未必认得出来;可是那晚咱们一起失踪,虎子却是起了疑的。这个时辰,他也该回来了,稍不留心你们两个说不定又要碰上。”   她深深凝望他的背影:“……我虽然欢喜,可也还是要拦着你。慕容,日后别来了,别再为了见我而涉险。我自会想法子到外面与你相见,你放心。”   周生却笑了。笑声里是兰芽听不懂的怆然。   兰芽心下也随之一痛,幽幽道:“我也不是狠心,我也……舍不得拦着你。可是总归为了你的安危,咱们必定要忍耐这一时。待得找着了曾诚的银子,我送你北归之时,到时候,到时候……”   “到时候怎么样!”他突地寒声。   兰芽一怔,随之叹了口气:“你是怨我还在犹豫,不肯痛快答应随你北归么?”她咬了咬嘴唇:“……我的心,连同我这个人,都已经是你的了。慕容,且不急于这一时,好不好?”   她告诉自己,总得杀了司夜染,总得替爹娘家人报了仇之后,才能随他远遁草原,再也不理世事。   “好,好……”   周生一直未曾回头,只疏离又清冷地笑:“北归之日,好,我便等着!”   这时另外一边楼梯登登地响,虎子从下面奔上来。见两人情形便驻了足,眯起眼望过来:“兰伢子!怎了,难道他又想找你麻烦?”   兰芽一颤,急忙向前轻推了一把周生,示意他走。嘴上连忙应对虎子:“呃,没事。只是碰巧遇到罢了。”   周生也没搭话,冷冷一甩衣袖,目光傲然从虎子面上滑过,便无声下楼而去。湖色身影宛若青云飘去,一眨眼,已然淹没在楼下的滚滚红尘,转瞬不见。   虎子却眯着眼,缓缓道:“好俊的身法,好轻的步子!”   兰芽生怕露馅儿,急忙拢住虎子手臂,“咳,这又与咱们何干?我们回房,你赶紧与我讲讲,守备府那边情形如何?”   .   兰芽回到房间,望向桌上,便是“哎呀”一声!   虎子忙问:“怎了?”   兰芽深深吸气。   她之前搁在桌上的方位图,不翼而飞!   兰芽忙回想之前情形。她因发现门口有人,便急着追出去,竟情急之下忘了关门。后来又一直背对房门的方向立着,一副心思只扑在周生身上,半点都不曾想起房门还大开着……   如此看来,那幅方位图定然是落入了有心人之手!   只是这“有心人”该是哪路人马?是司夜染的手下,还是紫府的?   可是无论是被哪一路人马拿走,对于那笔银子和慕容来说,都绝不是好事!   兰芽腿一软,跌坐在凳上。如今之计,必须要加快整个计划的进程,为保那批银子安全,便要将送慕容北归安排在营救司夜染之前!   相对于要挖出官场上那些盘根错节的官员,也许挖出那笔银子便要更简单些。   虎子见兰芽面色苍白,便伸手按住她肩头,急道:“兰伢子,究竟怎了,你倒是说话呀!”   兰芽便强撑一笑,指了指桌上:“方才我这里放着一吊钱,忘了收起来了。结果回来才发现没了。”   虎子这才长出一口气:“原来只是为了一吊钱啊!你就当是被狐仙当做孝敬给拿走了,别想了,啊。”   这是鱼龙杂处的悦来客栈,可不是兰芽从前住过的弦月楼,客栈里难免有些梁上君子、妙手空空儿,纵失些小钱,伤不到性命就好。   兰芽叹口气:“是啊。反正守备府的银子大把的,咱们得上守备府去赚回来!”   虎子便笑了:“便说个好消息与你听罢——月船那神棍果然被吓坏了,到哪里都念叨着狐妖来了。纵然进了守备府还在念叨……结果,终于引起了魏强的兴   趣来了!”   兰芽吐了吐舌头:“那纨绔衙内感兴趣的,必定不是什么好事。”   虎子也摇头:“谁让你什么不好当,偏要当个狐狸精呢!那魏强原本传奇话本便看得多了,恨不能见个真的狐狸精才好。”   兰芽摇头:“哪里只见着就足够?他倒巴不得当真被狐狸精采一回元阳,才心满意足呢!”   虎子一听便急了,“那我不准你去了!改主意!”   兰芽忍俊不已,柔声劝慰道:“不能改。”   “为什么呀!”虎子腾地站起来。   兰芽叹了口气:“你以为怀仁想要‘那宝贝’再生,他为的是什么?不光是为了让自己能得个囫囵尸首,将来好入土为安吧?他是贪恋这红尘繁华了,想要将这辈子没享受过的给享受回来。”   虎子便更担心:“如此说来,我便更要让你改了主意!”   兰芽摇头:“你别担心,我有人帮手。”   .   兰芽这一晚没睡好,颠颠倒倒不断梦见那幅失踪了的方位图,以及周生立在摇曳红灯影里,始终没有转过来的背影。   她出了一身的汗。衣裳被打湿了,在被子里卷住她,又冷又黏,让这江南冬日的夜晚更加阴冷。她在梦里冷得牙齿撞着牙齿。   也只有在梦里,她才能对自己承认:面对即将到来的正面较量,她原来心底是这样的害怕。   从小到大,曾经凡事都有爹爹羽翼保护;后来在灵济宫里,万事也还有司夜染从中周全……这一回当真要她全部自己拿主意、自己去演戏,她对自己充满了不自信。生怕一不小心便让那些老奸巨猾的贪官看出端倪来,她自己的生死倒还好说,她只怕连累了虎子——以及,非但救不出司夜染,反倒会连累他失去翻身的机会。   许是太冷,梦里于是便又回到了紫金山庄去,眼前又是那白雪覆盖的湖面,水银一般地潋滟波光。司夜染又斗笠蓑衣独钓寒江。她立在他身后,抱着自己,牙齿撞着牙齿寒颤道:“大人,是我错了……也许我从一开始,便不该将你拖入江南盐案里。你那么睿智的人,怎么会上了我的当,怎么会答应了我?难道你忘了,我时时刻刻都在伺机杀了你么?——是我害了你,若非因我,你定不会沾染此事。”   梦里,他缓缓转过头来。湖光印在他蓑衣上,仿佛成了湖色长衫。   她听见他说:“……傻瓜。”   她没反驳。只终于深深地,深深地,沉入了梦境深处去。   天亮醒来,竟是说不出的通体舒泰。噩梦没有影响睡眠,身上的湿衣裳也没让她着凉。   万幸。   既然神清气爽的起来了,她便满面含笑地去敲了月船的门。   要感谢虎子昨天整天的忙碌,陪着月船一整天,不断给月船打消恐惧,让月船相信她身上附着的这只狐,当真是只做好事儿的狐仙,而不是小心眼儿记仇的狐妖——虽说狐就是狐,有时候反应上还是有点狐里狐气,不过肯定不会跟月船过不去,更不会伤害月船。   月船哆哆嗦嗦地开了门儿。   这刚两天不见,只见月船也瘦了,眼底下也积了两大团的乌黑,显是没少了为这事儿熬精神。   兰芽撑住门框便忍不住逗他:“……道长这是怎么了?小仙明明没看上道长,也没施术吸先生的元阳啊。”   月船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最后只好一揖到地:“地仙切莫取笑小道了。”   兰芽便也不绕弯子,撩衣坐下,眼角微扬:“你便与我讲讲守备府,讲讲那位被你唬得五迷三道的魏衙内。”   .   跟月船说完了话,兰芽跟虎子言语了一声儿,便独自出了悦来客栈。   她这回直奔揽月楼去。   她这回将带来的所有银子都拿出来,进门甩给那龟儿去,直接点名要见鸨儿娘。   龟儿便笑了:“哥儿们来耍,都是点楼里的姑娘,怎地小哥却要见鸨儿娘?不如小人给小哥叫几个年轻貌美的姑娘来?”   兰芽嘿嘿一笑:“我就不喜欢那年轻的,我偏好半老徐娘,不成么?”   龟儿面上抽了抽。   兰芽慢条斯理道:“听闻凡是做这个行当的,最不好惹的就是鸨儿娘。我便想着亲自会会鸨儿娘才好……那才是最泼辣风韵的,不是么?”   龟儿面上有些难看:“对不住了小哥,鸨儿娘又不是姑娘,不迎客的。”   兰芽咯咯一笑,转着折扇凑到龟儿耳边去:“你就说,有位腰间悬玉的公子想要见她。问她敢不敢不见?”   龟儿忍不住道:“咱们这揽月楼里,什么王孙公子没见过?哪个公子腰上不是佩玉的!”   兰芽咯咯一乐,从银子堆里挑出一整块马蹄银来,搁到龟儿掌心:“你若肯乖乖去问,这块银子便是你的。”   龟儿倒也硬气:“小人不能收这银子!”   兰芽笑得更甜:“不收也成   。不过本公子送出手的银子,一向绝不收回。不如这样,本公子便直接将这银子化了,将那银水都灌进你嘴里去,如何?!反正,你这张嘴长着也是白长了,本公子便叫你再说不出话,怎样?”   龟儿原本看兰芽身量娇小、年纪也不大,没将兰芽放进眼里去。此时便惊得张大了嘴巴,再不敢多说一个字,扭头便咚咚咚地跑了。   兰芽转着折扇,悄然叹了口气。   弦月楼的小二说过,揽月楼的鸨儿娘也是司夜染的人,是他的上线。   司夜染手下的人,没一个好调理的。就那店小二,表面谦恭之下也隐隐露出反骨来,分明是不甚服她;那么作为店小二上线的鸨儿娘,又是惯走风.月场的,便注定更为难对付。   她若想调遣那鸨儿娘帮她办事,不立威是不成的。   她倒要试炼试炼,在没有司夜染的日子里,她究竟有没有能耐调动得起灵济宫的这帮外任!   .   出乎意料,竟然不多时,鸨儿娘便亲自来了。全然没有那龟儿的不客气,而是远远地便挂了一脸一身的谦恭。   果然是八面玲珑的人儿。   鸨儿娘将兰芽请进内室,关严了门。兰芽幽幽地上下打量鸨儿娘面妆与身段,待得鸨儿娘转身过来时,兰芽便笑了。   “都以为这欢场中的人,总要尽力将自己妆扮得美些、年轻些。倒没想到鸨儿娘你竟反其道而行之。明明尚在妙龄,又何必愿意当个半老徐娘?”   鸨儿娘便一愣,眼底已然浮起敬畏:“公子说笑了。奴家怎会妙龄?”   -   【给大家说个真事儿:司夜染的原形,从前年少出宫办案,东厂和锦衣卫号称十数万人,竟然没有一个认出他来~~东厂和锦衣卫的角色,大家懂吧,那是专业的特务啊;由此可知某人伪装能力之高妙。明天见~】 ☆、151、一片冰心(上)   兰芽咯咯一笑,只望着自己的折扇道:“当真不巧,本公子别无长技,唯擅丹青。于是你这些虚画出来的褶皱,涂抹出来的暗沉,我便一看即破。”   只要是画出来的,无论是画儿,亦或是妆,便都瞒不过她的眼睛鸹。   纵然这鸨儿娘惯行风.月场,纵然她的化妆术堪称出神入化,她却也都辨得出来。就连慕容,无论是在燕子楼上扮成说书先生,抑或这回扮成周生,亦逃不过她的眼睛。   兰芽说着将灵济宫的玉牌掏出来,在鸨儿娘面前晃了晃。鸨儿娘瞧见了玉牌上的兰花,忍不住将那玉牌捉过来,上上下下仔细看过,方轻叹口气,朝兰芽撩衣跪倒:“属下拜见兰公子。”   兰芽便笑了:“我果然没有猜错,你原本是不想听我调遣的!我来南京的日子也不短了,你早就知道了!可是你不来拜见,却等着我来上门找你——怎地,是不是对我心含怨怼,甚至恨不得也杀了我啊?”   鸨儿娘神色又一变,急急垂下头去:“……属下,不敢。”   “你不敢才怪!”   兰芽将折扇在掌心一拍:“……不光是你,弦月楼那位小二哥也早对我横眉冷对了。原因我亦猜得到——你们是早听说了大人受囚,乃是因我之故。若按着你们的本意,恨不能我还没到南京,便早杀了我了。不过忌惮着大人的心意,才留我至今。”   鸨儿娘怆然一笑:“兰公子果然兰心蕙质,已然说得这样明白,属下若再不承认,便也是矫情了。”   兰芽深深吸口气,心口不知为何那样窒痛二。   “我只问你:你原本对我有反骨,方才怎地会在看了那腰牌之后,便突然甘心向我跪倒?若只是这灵济宫的腰牌贵重,你却也早该知道我有了这个腰牌才是。”   鸨儿娘跪在地上,眼中含恨,嘴上却笑了:“公子又何必问属下?方才公子已然嘱咐了龟儿,强调了是‘腰间悬玉的公子’……公子又岂会仍未猜破这玉牌的不同?”   兰芽没敢看向鸨儿娘,只死死攥紧折扇:“我那样说,不过是提醒你,我在灵济宫的身份。纵然你是大人的老人儿,可是论级别,你也总该俯首听命于我。”   “是么?”鸨儿娘咯咯地笑:“对属下来说,腰牌与级别都算个屁!属下不过是感念大人罢了……如果灵济宫不是大人做主,属下说不定第一个反出灵济宫去!”   是了,是了……她果然没有猜错,否则当日拿到这玉牌的时候,双宝那孩子又何必是大半夜地从外头将这玉牌带回来?又何必,对着她时说得吞吞吐吐?   兰芽忍不住伸手攥住了玉牌。指尖从那疏淡却风骨卓然的兰叶上游走开去,心下,便也忽觉,原来不知何时起,其实她的心何尝不是与这玉牌相似——早已留下了这样看似疏淡,却永难抹去的痕迹?   兰芽深吸口气,转头便微微含笑:“好,你的心意我已明了。你既然已看见了这玉牌,既然已向我跪倒,便是已然情愿听命于我,那么便随我去办事吧。”   .   南京兵部尚书,孙志南府。   孙志南恭立大门前,迎候贵客。   不久一顶小轿来到门前落下,轿子极不起眼。从中走出一位老人来,衣着也很普通。然孙志南却急忙下了台阶,躬身深深施礼,亲自搀扶住老者手肘,扶着老者上了台阶。   待得进入正堂,孙志南恭请老者上座,这才又恭恭敬敬在下头给老者跪倒:“下官拜见国丈老大人。”   来者正是正宫王皇后的父亲、国丈王谓。   王谓与孙志南还另有一重私人关系:王谓当年便是南京镇抚,后王皇后正位中宫,王谓便被调去京师,授予中军都督府同知之位,后来又进右都督。孙志南便是他的学生,是一路跟着他,渐渐擢升的。   虽说贵为国丈,但是王谓在京师的日子并不好过。一来皇后并不得宠,一众京官只顾着巴结贵妃的母家,反倒故意冷落于王氏一族;再者,大明建国以来,明太祖朱元璋便几番严令,禁止后妃、外戚干政,而王谓又在军职,便始终受排挤、监视。   他在京内府邸中,紫府和锦衣郎都安插了眼线。紫府当时有司夜染坐镇,锦衣郎的指挥使又是万贵妃的亲弟弟万通,于是他府内的事情奏到皇上面前时,便难免小题大做、添油加醋。到后来,免不得也点点连累到了他的皇后女儿……   他便一咬牙,主动请辞,以病为托辞提前致仕。朝廷上下也都松了一口气,皇上厚给了一笔银子,允他回南京养老。   王谓回到南京已低调从事,只说年老体弱,便闭门谢客,与南京官场上下极少往来。今日这般主动出门到孙志南府来,已是罕见。   客套已过,孙志南便直入正题。他拿出一幅画来给王谓看。王谓看似苍老的眼睛里,隐隐浮起精光:“这便是曾诚书房的摆设?”   孙志南点头:“错不了。”   王谓缓缓点头:“这画出自谁人之手?那送画来的人,可妥帖?”      孙志南道:“恩师放心。这些年学生没少了给仇夜雨喂银子,从他口中得知不少紫府的秘密。仇夜雨已经默认了学生的猜测:那悦来客栈的确是紫府一处暗桩所在。学生早已安排犬子飞隼,以猎奇为名,频频出入该处。那里上上下下投宿的人,也早已摸得差不多了。”   “哦?”王谓也微微挑了挑眉:“你这回竟然放飞隼出去办事?”   孙飞隼是孙志南幼子,极受长辈宠爱,王谓没想到这一件极险要的事,孙志南舍得让孙飞隼去涉险。   孙志南一笑:“所谓兵不厌诈。飞隼从小备受纵容,生就浪.荡的表象,在外人眼里不过是个纨绔公子哥儿,纵然见了他,有谁会多加留心呢?于是他反倒能办成旁人所办不成之事。”   王谓便缓缓笑了:“倒也有理。飞隼确与魏强、李享那两个败家子儿不同。”   王谓眼没离画:“如此说来,这画是飞隼带回来的?是何人所画?”   孙志南道:“乃是从客栈掌柜手中所得……悦来客栈里住着江湖上形形色色的人,于是那掌柜也干些坐地收赃的买卖,这画便是那掌柜收来的。按着江湖规矩,掌柜不会透露卖画人的身份,但是从他手里流出来的东西,多少年来从无有假。”   “学生也曾寻到曾诚府里的旧人,将这图影问了,确定了是准的,才呈给恩师过目。”   王谓冷冷一哼:“倒也奇怪。当日抄家,怎地却没动这些字画?”   孙志南蹙眉:“当日是曾诚男宠凉芳向灵济宫告发的曾诚……司夜染亲自南下督办,这南京上上下下便没人敢插手。学生虽说兼了个协同办案的差事,却也只能看着,说不上话。只听说抄家的时候,原本那些字画是要都抄走的——却见了那画上有些东西,便没人敢动了。”   王谓眯眼望来:“哦?有什么?”   孙志南缓缓道:“许多画上都有题签:呈灵济宫司公公……”   王谓也一怔:“你是说,那些画都是曾诚要送给司夜染的?”   孙志南点头:“一同办案的同僚都道,是曾诚家属为替曾诚保命,想要以这些字画向司夜染行贿……司夜染当场见了,便是冷笑,说‘我司夜染又岂是贪赃枉法之人!’说罢吩咐手下将那些封签给摘了,又命给曾诚即日用大刑,而将那些字画弃置原地,一卷没动。”   孙志南说着叹息一声:“凭司夜染的狠辣,他没动过的东西,别人又岂敢擅动?于是当时也协同办案的礼部尚书邹凯便提议:将那些字画暂时都留在原地,官家加印封存了事。后来虽然那宅子挂牌出售,却也从未有人能进得去过,那书房便也封存至今,原貌未改。”   王谓冷冷一笑:“看来曾诚是错拍到了马脚!司夜染那小儿,从小便是杀戮,他哪里有欣赏字画的闲情雅致!那些字画在他看来,不过一堆废纸,他稀罕才怪。”   王谓却眯眼而笑:“可惜他司夜染没想到,他倒是给自己掘下了一个坟墓。他从前得宠的时候,皇上也许不会过问他此事;可是如今他已然失去皇上的信任,若有人将此事奏到皇上跟前去……那岂不是又给他受贿之罪,添上了浓浓一笔?”   孙志南眼睛一亮:“恩师高见!学生这便安排!”   王谓缓缓起身,扬眉吐气道:“好,老朽这一回与你联名上奏!”   蛰伏南京这多年,也该是他替女儿争一回脸的时候了!   宫中情势已然明了:司夜染倒了,贵妃必受株连。只要司夜染罪证确凿,皇上便也会迁怒贵妃——那么女儿这么多年在宫中的苦楚,便也有了释放的一天。   .   兰芽将鸨儿娘带到弦月楼,她那间房里。   悦来客栈人多眼杂,比不得弦月楼清静。更因有弦月楼的店小二,能帮她们观窗望门。   兰芽盯着鸨儿娘将她的妆都给卸掉了,露出本来面目。看着镜中那个半老徐娘,缓缓蜕变成妙龄女子,兰芽便欢喜地拍掌:“啧啧,好神奇的妆术。待这回差事了了,倒要你教教我。”   妙龄女子缓缓转身,一双妙目宛若秋水含凉:“差事还没办,公子还是专心于差事罢!”   拒绝她?切,不教就不教,难道她不会偷师么?   兰芽便转问:“……你叫什么?”   鸨儿娘傲然扬了扬下颌:“雪姬!”   兰芽心下暗叹了声。果然人如其名,眼前女子肌若堆雪,冷而有香,真是好名。   只是,雪……   不过想及在月船身上的失手,兰芽还是截住自己的思绪。原本这世上以雪为名的人便多了,眼前这雪姬,未必就是她想要找的“雪”。   她现在已是明了,也许雪和月绝不是她能轻易找得到的人。也由此想见,司夜染藏人之深,也许根本不是她此时所能窥破的。她越是自以为足够了解他,就越容易掉进他有意无意事先摆好的陷阱,反倒迷失了自己。   所以她现在决定:索性不想了!管谁是雪,谁是月?那些   原本与她无关。   雪姬盯着她,冷冷问:“你又在想什么?”   兰芽摆了摆手:“咳,你怕了么?你以为我在想法子,如何害你?”   雪姬冷哼:“你害不到我。我又不是大人!”   兰芽便笑了:“你的意思是,你比大人还了得?”   雪姬闷闷道:“……谁让大人是男人!”   不能再往下说了……   兰芽摇摇头,甩开从讨论玉牌开始就有些乱了的心绪,问道:“雪姬,恕我直言:你妆为鸨儿娘,那你本人是否也是欢场中人?若不是,你趁早对我说,别坏了后头的计划。”   雪姬一眯眼:“我懂了。敢情你是想卖我的?”   兰芽坦率点头:“没错。”   雪姬咬了咬牙:“……我不卖!”   兰芽幽幽盯着她,一指房门:“那你走吧!”   雪姬扭头盯着她:“那你怎么打算?”   “怎么打算?”兰芽掐着腰,咯咯地笑:“我又不是大人,我指挥不动你。那我就不指望你,大不了到时候——我卖了我自己就是!”   雪姬不为所动,反倒绕着兰芽走了两周,缓缓道:“那也好。反正你也早卖过了自己,便也不多这一回。”   兰芽倏然扭头:“你什么意思?”   雪姬咯咯地笑:“我没什么意思。你要是真的懂了,自然明白我这话;你若是还没懂,我解释给你听,你依旧还是听不明白。”   兰芽便一伸手,砰地捉住雪姬的手:“……你认得慕容吧?”   雪姬一怔:“你想说什么?”   兰芽银铃般一笑:“你是揽月楼的鸨儿娘呢,又怎会不认得慕容?当日我替慕容赎身,还是找你办的契书呢,怎地,你都忘了?”   雪姬用力想要挣脱:“自然是认得的。又怎样?”   兰芽死死不松手,直盯着雪姬的眼睛:“我只是忍不住在想,你是不是已经变了心?慕容策反了你,所以你才这么不愿意跟我一起设法去救大人?”   “就凭你这名字!”兰芽狠狠盯住她:“你好白啊,你太白了。你看你又叫雪姬……你说,你这样如雪的肌.肤,还有你这名字,又岂是我们大明子民能有的呢?”   雪姬重重一震:“怪不得你骗我卸妆,说什么不能让人看见揽月楼的鸨儿娘跟你同来弦月楼……原来你是试探于我!”   兰芽只觉心上疲惫:“你是草原人。准确地说,是鞑靼人。虽然你的五官眉眼还都是大明子民的模样,可是你的肤色骗不过我。”   雪姬呼吸有些乱了:“我是鞑靼人,又怎样!”   兰芽狠狠用力。她明明没有半点功夫,反倒是雪姬身上有功夫,可是她就是使了蛮力,竟然让雪姬无法挣脱。她狠狠盯着雪姬:“那你便不会忠于大人,你现在是替慕容办事!”   雪姬嘲弄而笑:“就凭我这一身皮?兰公子,我告诉你,大人从前都没因此而疑我!你能看出我是鞑靼人,难道大人就没早就发现?!”   兰芽问:“大人信你?”   雪姬眼中忽地含泪:“没错,大人信我!这天下信我的人不多,大人却肯信我!于是我便愿意用我这条命,去回报他的信!”   兰芽这才长出一口气,松开了手。   雪姬急忙向旁躲开,揉着手腕盯着兰芽:“你又是何意?”   兰芽向雪姬深施一礼:“是我多疑,多有得罪了。接下来的事,可能关系到大人的生死,我怕慕容趁机安排人进来。”   这几日,她与慕容相处时,神思都是不属的,她生怕自己的计划在他面前变得毫无遮拦。那么以慕容对司夜染的恨,他趁机派人进来搅乱也不无可能。   没想到雪姬忽地也是一笑:“……我对公子的疑虑,倒也可以打消了。既然在慕容和大人之前,公子还知道防着慕容,护着大人,那我雪姬便鬼门关都陪公子一同去闯!”   -   【今天是两更,稍后还有一更~~】 ☆、152、一片冰心(下)   按着约定好的时辰,虎子如约将月船也带到了弦月楼来。   月船与店小二、雪姬照面时,兰芽都仔仔细细打量过他们三人的神色。店小二与雪姬对月船,都是一脸的狐疑;反观月船倒是神色淡然。   兰芽便将虎子扯到一边,悄然问:“自我出门,这月船可有半点异动?”   虎子说并无。   兰芽便笑对月船:“道长,我与你引荐一位姐姐。”   兰芽冲雪姬眨眼,雪姬便依兰芽吩咐,妖娆而来。莲步姗姗,到月船面前盈盈一拜,粉颈将垂不垂,一双媚眼儿已然飘上月船的脸……莺声燕语道:“见过道长。二”   月船的一把魂魄,登时飞了。   演这样的戏码,雪姬原比兰芽不知高深多少倍。兰芽从旁瞧着热,忍不住抿嘴笑。目光故意从虎子面上扫过,看虎子又是什么表现。   以雪姬的道行,但凡是个男人见了就没有能把持淡定的,就连兰芽自己都小心脏扑通扑通跳呢,却没想到虎子只是冷冷回瞪她一眼。   兰芽不甘心,吐舌唇语道:“你装。”   虎子也同样回以唇语,面色冷冷道:“我、不、喜、欢、女、人。”   呸!   兰芽忍不住笑,心下却也渐渐怆然起来。她当然不信虎子真的不喜欢女人,她只是担心因她之故,会让虎子于错路上越走越远。   她便敛了笑,看情形也差不多了,便走向月船去,道:“道长可真狠心。这金陵六朝的繁华,秦淮河畔的纸醉金迷,道长这本不该在红尘当中的却享受了个遍。反观我姐弟二人,纵然天生为狐,却半点沾不到……道长你说,这可公平?”   月船脸色一白,急忙作揖:“二位地仙,小道着实不知哪里得罪过狐族。这大千世界、芸芸众生,二位怎地就不肯放过小道呢?”   兰芽与雪姬相视一笑,眼角轻挑道:“是啊,就是你得罪过我狐族。至于你在哪里得罪过,那就要追溯你的前世了。怎地,难道你不记得了?或者也是你与我姐弟有缘,今生注定纠葛不休。”   “前世?”月船都要哭了:“小道修仙不足,尚未羽化登仙,如何能看到前世?唉,算了算了,既然二位地仙都如此说了,小道也不敢不信。小道是认了命了,只求二位地仙早早心满意足,早些饶了小道去。”   兰芽又耸起小拳头,认真看着只的指甲,含笑道:“嗯。我与姐姐原本也只爱慕浮华,倒看不上你这样儿的。只要借由你,攀得上贵人,自然舍你而高就了。”   月船结巴:“贵、贵贵贵人?”   兰芽咯咯一笑:“少装糊涂!”兰芽妙目微微凉了下来:“再说,倘若我们想要自己结交,凭我们的法力,什么事办不到?既然用不到你,你就是个废物——废物,还留在这世上做什么?”   月船吓得噗通跪地:“小道不敢隐瞒,不敢隐瞒了!没错,守备府少爷魏强听说有狐仙下界,已然央着小道想要一见。只是小道担心狐仙抢了小道的财路,于是小道才一直敷衍着没有答应。”   兰芽咯咯一笑:“你说了实话就好!再说,就凭你这点神棍的本事,又如何能让那二位称心如意?到时候少不得我与姐姐施法,才能保全你的性命,否则那位守备大人还不要了你的狗命?”   月船抖如筛糠:“还求,还求二位地仙救命!”   兰芽朝雪姬抛了个媚眼儿:“姐姐,咱们姐弟就陪他走这一遭吧。”   月船哆哆嗦嗦问:“可,可是,如何走?”   兰芽便笑了,蹲下来就着他的眼睛道:“道长曾说过聪明话儿,此刻怎地全都忘了?”   月船惊愕:“什么聪明话儿?”   兰芽咯咯笑,拍了拍月船肩膀:“道长当日初见本仙,便说本仙好相貌,像足了天尊身边儿的仙童……难道你忘了?”   月船呆愣问:“说过。可是,那又怎样?”   兰芽莞尔一笑:“真笨。那本仙索性就扮成你这位仙道身边儿的童子,陪着道长一同进守备府好了!”   虎子一把将兰芽拉到一边,低声道:“你若当真要去,我必得陪着你去。”   兰芽心下燠暖,却俏皮地笑:“你也去?你扮成什么?难不成你这大块头,也扮成仙童去?不成的呀。”   虎子咬牙:“总之,我不能眼睁睁在外头看着你涉险!”   兰芽伸手轻轻握住虎子的手:“不会的。我既带你来南京,便是要你帮我办事。所有我最不放心的事,都得由你亲自来办,我才能安心。这回还是如此——我将雪姬交给你。待得我给你信号,你便用你爬墙的本事,神不知鬼不觉送雪姬进府。只有天外飞来,他们才会相信。”   兰芽跟虎子说话的当儿,雪姬自觉缠着月船说话,不让月船留意他们两个那边。待得瞧兰芽说差不多了,她这才扭着腰向门外去:“解手。你们一屋子的男人,谁都别跟来。”   兰芽盯着她,缓缓一笑:“好。姐姐速去   速回。”   雪姬出了门,冲店小二使了个眼色。   .   午后兰芽又开了一间房,让虎子看着月船,在那边等着。她由雪姬帮着妆扮成道童。   一边妆扮,兰芽便缓缓道:“雪姬又与小二哥藏了什么秘密?”   雪姬笑:“公子这般耳聪目明,属下哪敢欺瞒?属下不过背过虎爷和月船,私下叫小二哥去取合适的道袍来罢了。”   妆扮渐成,兰芽望着镜中的自己,也有些愣。   只见镜中人莲冠高竖,鹤氅翩然。莲冠之上虽然没有月船那般金鳞晃眼,却莲瓣清雅,栩栩如生。那鹤衣就更是轻如羽毛,行动之间已是飘然若翔。   而在这样一套道服映衬之下,她手执纯白廛尾,便面如玉雕,唇似瑚珠。好看得,让她自己都不敢直视。   她便讷讷问:“什么叫合适的道袍?雪姬,这道袍,你究竟是让小二哥从哪儿得来的!”   雪姬咯咯一笑:“公子已然想到了,又何必再问?”   兰芽捉着衣襟,抑住心跳:“当真是,大人的?”   “嗯。”雪姬轻轻一叹:“公子的身量比不得大人,于是这套道袍不是大人如今的,而是当年的。那年大人还小,就已代表皇上来南京参加道宫重建大典。那时的大人……端庄威严,翩然若仙,让南京大大小小的官员,全都不自禁跪倒脚下……”   说到当年盛景,雪姬已是神往。兰芽没打断她,只望着她的神色,也跟着悄然想象了一下那时司夜染的模样。   然后幽幽地,叹了口气。   她以为她相像不到他的模样,可事实是——她清晰地看见了他。   高天碧蓝,他粉面如玉,紧抿红唇。一双眼瞳宛若月光下的湖面,银光潋滟,湛湛地直直望着她……   兰芽用力摇头。该是错了。那是她记忆当中的一个少年面容,怎会安在司夜染身上?更何况,他那模样又与冰块那般相似……她真是昏了头了。   雪姬不知她在想什么,只幽幽道:“……公子这回是替大人去办事,这番心意大人也必定偶读明白。公子别怕,大胆去吧。大人他,也会陪在公子身边。”   兰芽从镜中望雪姬一眼,含笑点头。雪姬说得没错,她穿着司夜染的衣裳去,便仿佛司夜染陪在身边一般。   她不怕了。   .   目送兰芽与月船进了守备府大门,雪姬与虎子都没说话。   虎子是担心兰芽的安危,雪姬则回想起之前取道袍时,与店小二的私下对话。   店小二问她:“你不是记恨她构陷了大人?现下怎么如此轻易便听命于他?”   她当时耸肩一笑:“他有玉牌啊!宫里有玉牌的,我岂敢得罪?”   店小二便忍不住轻哼:“风将军也有玉牌,当日来南京,也没见你给他什么好脸色。”   她那刻,心下轻轻晃了晃,随即耸肩:“小破孩儿,你知道什么?纵然同是腰牌,兰公子的与风将军的,又岂会相同?”   店小二一愣:“难道兰公子的腰牌有假?!”   “不是。”她只能暗暗叹了口气:“不是有假,而是更金贵……风将军他们的玉牌,不过是造办处制的罢了;可是兰公子的那块,却是大人亲手雕的。”   她记得那时自己有些苍凉地望着店小二笑:“……我可以不服兰公子,我却哪里能违逆大人的心意?大人必定是早就料到可能会有这样一日,于是他用这样的法子告诉咱们,这位兰公子对他来说有多重要。咱们若违了、伤了这位兰公子,便是违了伤了大人的心。”   可是大人,你的心思她早猜到了;可是她却始终装作不知道……大人,你的一片心,岂非尽数付诸东流?   .   月船跟兰芽一同进了守备府,魏强便将二人直接带到后宅去了。   魏强引着月船,兰芽在后头跟着。魏强边走边低声问月船,月船便点了头:“……他就是。”   魏强便不断回首上下打量兰芽,一路搓着手,一副心痒难耐的模样。   兰芽都瞧见了,心底虽则厌恶,面上却不闪不避,反倒勾魂儿一般地冲他笑。   实则来之前,虎子和雪姬都曾劝过,说她非但不能露出真容,甚至应该往丑里扮扮。她明白,他们都是为她着想。但是她这次来南京,便是舍命赴险而来的,做成事才是要紧,自己的一点安危、半点委屈,又有什么打紧!   她便含笑回他们:“你们也是糊涂。我既为狐妖,那魏强心中希冀所见的便是妖媚的人儿,怎可扮丑?倘若他看见便失望了,我怎会有机会深入内宅,又怎会有机会进而见着怀仁?我非但不能扮丑,我还要美美的,要他一眼便失了魂才好。”   虎子无奈,跳上窗台闷坐良久。   倒是多亏雪姬的本事,当真帮她妆扮得惊若天人。纵为男形,却拥有雌雄难辨之魅,反倒更是勾魂摄魄。   临出门时,虎子呆呆看了她良久。一径死死攥着她的手,不愿放她走。   她便知道,今儿这副样貌,成了。   她便瞟向魏强:“衙内定是瞧着我眼熟。”   当日虎子跟他们三个打架,她是跟魏强等几人打过照面的。纵然当时情势紧急,又隔着距离,但是她也不能否认。与其让魏强先存了戒心,不如她自己先挑破出来。   魏强佯作一怔:“……是么?”   兰芽眼波柔媚,缓缓道:“我无它好,不爱金珠美玉,就爱美少年。那日正是饥饿,见客栈里那魁梧的少年甚是可爱,便忍不住——咯咯,吃了他!”   魏强眼瞳一闪,想及那日门内隐约听见的动静,还有她含娇带媚说的“咬舌自尽”,原来果然是狐狸精媚惑男子!怪不得,当日听来,那般勾魂。   魏强便半边膀子都酥了,贪婪盯住兰芽一身道袍,阴阳双生不可方物的明媚。   “原来当日,竟然是冲撞了狐仙……恕罪,恕罪。”   兰芽咯咯一笑:“恕罪?衙内,我可是小心眼儿的,你得罪了我,便要赔了我,我可从来不干平白无故饶恕别人的事儿去。”   魏强心头忽悠一热,凑上前来问:“狐仙要我如何赔偿?”   兰芽便笑了,妙目上上下下打量魏强。眼波还故意在魏强腰下流连一转,忍不住伸了伸丁香小舌,润了润红唇……魏强腰下便是轰然一热!   他呼吸便急了,哪里还顾得上那月船,真是恨不得当场便将狐仙推到墙上!   管它是男身女身,他都要得!   兰芽忍住厌恶,只娇媚地笑:“……衙内,我可要警告于你:我的身子,不是衙内沾得起的。皆因,若要沾了,必得泄尽元阳方可离身——”她小舌软红一卷:“我,吃够了才行。”   魏强登时面色涨红,一把攥住兰芽手臂,声音已然颤了:“我,我甘愿!”   眼见两人烈火与干柴相撞,恨不能当场便燃烧开来。走在前头被冷落多时的月船,忽地停步回身,冷冷道:“强大爷,今日小道应召来府上,好像还别有要事吧?咱们这么耽搁在路上,似有不妥。”   魏强此刻一双眼珠子已经都吊在了兰芽身上,哪里还耐烦回看月船一眼去。只不耐烦地一甩袖子:“去去去,你先去!我,我稍候再去!”   说着他便推着兰芽向墙边去,一心一心只想扑在这娇媚万端的小东西身上。倒要看看,他怎么吃尽了他的元阳?   兰芽心下叹息。也不强拒,娇媚笑着任由魏强将她推到墙上。她四肢柔软,眼波也柔滑如丝,缓缓吊着魏强,只道:“……衙内,你来,来呀。”   魏强是怀仁的试剑石。只有魏强当真神不守舍,怀仁才更会相信她是狐仙。于是这一刻,她拼尽了手段,非要魏强当场流下鼻血才肯罢休!   她来时也做足了准备。她身上始终带着那包粗制的灵猫香。她记着当日司夜染与她说过的话:灵猫香精炼稀释之后,可以定心安神;可是粗制的灵猫香,却是情药,她自己当日在马车中隐约受过其害,她的身子隐约仿佛还有记忆……   这回她拼却一切,将包着那香的手帕刺破,务求让那香气更浓更烈。魏强那厮,只要闻了,定难自持。于是她要勾着他,让他越发近身来,才能让那灵猫香更充分发挥效用。   魏强哪里还能自持,便伸手压住兰芽手臂,身子便向兰芽挤压了下来。兰芽故意扬起颈子,吸引他过来深嗅……   却就在此时,月船忽地冲了过来,衣袖一挥,便将魏强挥到一边!   魏强趔趄四五步,勉强扶住墙,稳住身形,回头怒道:“你个杂毛,你干什么!”   香是双刃剑,兰芽拼着要勾住魏强,实则她也反受香害,心旌有些摇曳。   她仰头朝他甜甜一笑:“师父,你要作甚?”   -   【两更共万字完毕,明天见~~~有些伪装,实则被蒙住的不是眼睛,是心~~~不是被人骗,是被自己骗呀,大家转个角度就明白了~~~大家的留言都很牛叉哟,大拇指个!】   谢谢蓝的大红包,山水于玉的红包+花、彤艾猪的鲜花,rebeccaliuna的月票。 ☆、153、直上青云   月船伸手扯住兰芽手腕,指节坚定,却朝魏强谦恭地笑:“强大爷,小道自己如何能去见仁公公?小道施法,必得有这徒儿从旁护法——强大爷懂的,嘿嘿。”   魏强呸了一声,轻蔑笑着走上前来,睨着月船:“原来你这些日子装神弄鬼,都不是自己的本事,而是源于狐仙的指点。薰”   “可不是!”月船猥琐地笑:“所以强大爷不急于一时,先把小徒赐还小道吧,否则在公公面前穿了帮,小道这颗项上人头不打紧,没的也连累了强大爷。”   是魏强在怀仁面前夸口,才让怀仁决定要见月船。他们此时是一根绳上的蚂蚱,魏强只能忍下。扭头瞟向兰芽,不甘心地邪笑:“……也好。狐仙且等等,事后必定叫狐仙如意。”   正巧内宅里走出小宦官来,是怀仁的徒弟长乐。长乐一甩廛尾:“公公问,都长既已到了仪门,怎地还没进来?”   魏强便连忙回应:“来了来了。长乐你告诉我二叔一声,就说道长要施法之前还得准备准备。这便来了。”   月船含笑向魏强躬身:“强大爷说的对,小道的确要跟徒儿略作准备,还请强大爷回避片刻。”   魏强盯了月船一眼,只好悻悻点头:“成。我也懒得看你们鼓捣那些,我先进去,你们俩可快些。”说罢目光还是转回兰芽面上去,亵亵一笑:“……我已等不及了。”   兰芽妩媚飞了个眼波过去。魏强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先进去了。   长乐将月船和兰芽带到偏厅,让他们准备莛。   待得长乐出去,月船先从腰上解下一个葫芦来,递给兰芽。兰芽眼波流转、哄着脸颊问:“师父,你又要干嘛?”   “喝了。”   兰芽接过葫芦来,晃了晃,“酒?”   葫芦不是装药,就是装酒。   兰芽微醉,瞟着他:“以你道行,当也有自知之明,你不敢给我喝药,你只会给我喝酒。不过我是狐仙呢,你给我喝酒,又图的是什么?灌醉我么?灌醉了我,你还能怎么糊弄住那一对眼珠子都能杀人的叔侄去?”   一向卑微猥琐的月船,这一刻却站直了身子,望向她,目光微凉。   “喝!”   兰芽冷笑一声:“真把自己当成我师父了?以为我会对你言听计从?月船,你省省吧。我就不喝,你又能怎样?”   今天的事儿,必得她来主导,为免月船中途出什么幺蛾子,她必得震慑住他。   岂料月船忽地飘逸而来——仿佛不是用脚迈步,而是宽袍裹起清风,他随风而至!   兰芽一个没防备,他已然到了眼前,一手捏住她下巴,另一手便将那酒葫芦朝她嘴里灌来!   一股激烈的腥膻味骤然于口腔之内弥漫而起。兰芽想吐,可是那腥膻却汩汩奔流进她的嗓子眼儿去,一星半点都拦阻不住!   兰芽急了,伸脚朝外蹬他。他微微一闪,兰芽这才拼命挣脱了他。连忙后退数步,拎起一张绣墩来以做防身,狠狠瞪着他:“牛鼻子,你胆敢这般对待本仙,你是找死!”   月船却没理她,神色淡漠地将那葫芦的红绒塞儿塞好,伸指尖将葫芦口的余渍擦掉,然后才妥帖地又挂回腰上去。一串动作一气呵成,竟然透着让兰芽心惊肉跳的洒脱和飘逸。   他只淡淡抬眼瞥了她一眼,道:“既是狐仙,又何必要拎着绣墩自卫?狐仙只需掐指,这屋子里什么摆设不自行飞起来?”   兰芽一瞪眼,却赶紧将绣墩给放下了,干咳了两声道:“我情急之下忘了而已。岂用你个凡夫俗子提醒?”   嘴上如此强硬,兰芽心内却晃了晃:妈蛋,难不成玩儿反了——她自己是装狐仙,而眼前这个却是个真的?!否则,一向猥琐卑微的月船,怎么能让现出这样的气度来?   不知是不是这么一折腾,兰芽觉得自己之前的晕眩竟好了,脑海一片澄明。她再叭嗒叭嗒嘴……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涌上舌尖儿。   兰芽便猛地一拍桌子:“大胆月船,你方才给本仙喝了什么?”   他负手而立,目光淡淡覆住她:“你以为呢?”   兰芽便一哆嗦:“……难道是,血?”   她曾经为救秦直碧,被司夜染那妖孽灌下过生鹿血,那种茹毛饮血的滋味,她这一辈子都忘不了!   月船终于满意一笑:“算你识得好东西。那是狗血,黑狗血。”   “什么?!”   兰芽扒着喉咙,用力向外呕:“呸呸呸,噗噗噗……”   黑狗血,还不如鹿血呢,想来就恶心!   月船清冷的面上,隐约滑过一丝笑意:“黑狗血可是圣物,可辟邪除鬼,寻常人求之不得,你却还要吐。看来,你当真是狐仙。也只有小妖精,才怕这黑狗血。”   这话兰芽怎么听着怎么不是味儿,便忍不住仰头怒视:“你才是小妖精!”   月船清淡一笑:“狐仙,不是小妖精么?除非你否认自己   是狐仙。”   兰芽白费力气,没呕什么来,便也只好作罢。却忍不住用眼角去瞟他——难道这黑狗血可以化解灵猫香的影响?反正她此时是当真不再晕了。   她便反唇相讥:“不就是一葫芦狗血么,本仙有什么好怕?本仙亦没少了生饮活血,鲜血的滋味儿,本仙喜欢!这一回,本仙只不过是嫌弃黑狗貌丑……若是换了仙气轻灵的梅花鹿,你看本仙还不自己就扑上去!”   月船面无表情回望她一眼。   说也怪了,明明他面无表情的,可是她怎么就莫名觉着心虚?就仿佛从他那表情可以解读出这样一句话:拭目以待。   兰芽便使劲闭了下眼睛。今天这是怎么了?   门外长乐问:“道长可准备好了?公公催呢。”   兰芽微微一紧张,急忙收摄心神,下意识去望他。   月船倒是淡然收拾东西,然后平静抬头向她望来,道:“走吧。”   .   兰芽第一眼看见怀仁,就忍不住皱眉。   他叫“怀仁”这名字,实则面相上却一点仁慈都没有。上了年纪的阉人,已有些弓了腰,比一般男子白皙柔软的皮肤已有些松了,一对眼睛阴眼皮松懈而成了三角眼,他的目光从这样的眼皮背后望来,便让人感觉粘湿而阴冷。   到了这个年纪,却没有半根胡须,格外光滑的下巴上,偏有一张血红的唇。   兰芽看得心惊肉跳。   她在灵济宫里,虽然也镇日与宦官们打交道,可是灵济宫里的都是年纪小的,别有一种唇红齿白的异样魅力;可是这样年老的,可当真像个妖物了。   月船带着兰芽向怀仁稽首。   怀仁尖声尖气地笑:“哎哟,道长请勿多礼。道长是方外人,咱家亦是化外之人,咱们之间不必这些礼数。快请坐,吃茶。”   长乐引着月船在旁坐了,兰芽依着道童的身份,便立在月船椅子背儿后头。   月船跟怀仁寒暄,兰芽便偷偷瞅怀仁。   此人衣着豪奢,蟒袍玉带。兰芽看那蟒袍之上随着他小小举动,便翻卷晃眼的金龙,兰芽心下便一晃——此等金耀,不是丝线所能及,必定是真金!而那些碧翠之处,随着动作,迎着日光,便有十数种颜色悄然变幻——这又是普通丝线不能达到,而应当是孔雀羽线!   兰芽悄然拿怀仁身上衣料与司夜染所穿的锦袍作比——司夜染的锦袍衣料已然奢靡,乃是内库所出;而眼前这怀仁的锦袍,比之司夜染只会有过之而无不及!   兰芽暗自一叹,心下已是有了答案。如此奢华的衣料,在南京这地界,便唯有只供上用的云锦了!皇上的一领龙袍,都要南京织造局数十织工两年方可成,于是除了皇上、皇后、太后之外,无人敢用这衣料。此时怀仁竟然穿着,而且见客时毫不避讳,可见他之狂妄。   还有玉带。按舆服制,玉带只得亲王、一品文官方得用。他区区一个南京守备太监,竟然敢用!   .   不知是不是兰芽打量得太过专注,怀仁的目光不由得转向兰芽来。   “道长好福气,这位仙童果然宛若天人。”怀仁目光毫不遮掩地沿着兰芽周身游走。   魏强便凑上前来,跟怀仁低低耳语几声。怀仁登时目光大亮,望向兰芽时,不觉又多了几份贪婪。   魏强便趁机道:“……叔叔莫急,他们的底细还要查清了方稳妥。今晚就让侄儿先行与那狐仙试炼一番。待得功成,再让他伺候叔叔。”   怀仁森森一笑,算是应了。   兰芽听不见他们叔侄在说什么,不过瞧着他们俩那神色,就知道没说好话。不过她也忍了,报以清媚微笑。   怀仁果然老奸巨猾,当着月船不直说回春一事,只道:“听魏强说,道长法力高强。咱家也想开开眼界,不知道长可否应允?”   月船起身稽首:“那小道便献丑了。”   兰芽却不敢放心,心道:这神棍又能使出什么把戏来?千万别演砸了,倒叫怀仁叔侄生疑才好!   她便只好再努力瞟向怀仁,想要勾住怀仁的注意力。   那边厢月船已然站到了厅堂中央。他先焚香,口中念念有词向空中做祷告状。香烟缭绕上升,到天棚处渐渐回转凝集,宛如轻云浮生。   怀仁以为月船要焚香过后才开始施法,便禁不住兰芽的勾摄,心神渐渐都转移到了兰芽身上去……在怀仁眼里,兰芽就是个清丽绝伦的小男孩儿,粉嫩得仿佛能掐出水儿来。一双妙目清清灵灵,却荡漾着勾魂摄魄的冶艳。   兰芽从当日冯谷身上推算,知道上了年纪的老太监最喜好的便是这口——他们不喜欢女人,喜欢的是眉清目秀的小男孩儿。盖因身子残缺,便没了男人的自信,担心被女人嘲笑,于是便转为狎弄小男孩儿。于是兰芽今日便刻意突出这种阴阳齐备的美色,待得看见怀仁渐渐上道,她便不着痕迹地再添火焰……   堂上不光怀仁,那   魏强也早已被兰芽勾直了眼。谁还有心思去瞧那猥琐的月船怎么烧香?   可是就在此时,忽然听得一声巨响!   怀仁和魏强,甚至兰芽,都吓了一跳。急忙转睛去看——却只见香烟凝成的云朵上忽地垂下一根长绳来,而月船腾身而上,竟攀着长绳登到了那朵祥云之上!   又一转眼,只见祥云上云气缥缈,一道电光,再看当场——还哪里有什么祥云和长绳?就连云上的月船也消失不见了!   众人皆是大惊,纷纷扑上来寻找月船踪迹。   就连怀仁自己都从主位上奔下来,跟大家一起上上下下地寻找。   魏强自壮声色,绕着厅堂内可以藏身的地方旋走,找一处便说一回:“……道长,我知道你在此处。你方才不过障眼法,你借机躲起来罢了。看我不找到你!”   他这样说了一回又一回,也同样落空了一回又一回。大家瞧着他将厅堂里所有能藏身的地方儿都找遍了,却仍旧无所获,便连怀仁面上都有些绷不住了。   怀仁扭头问兰芽:“仙童,你家师父去了何处?”   .   兰芽实则比怀仁和魏强的震动更甚。   她一直当月船是神棍,始终不曾将月船放进眼里过。他这样霍然消失,她便再度生出怀疑——难道这个月船才是真的狐仙?!   否则众目睽睽之下,就这么大点儿的地方,他能藏到哪儿去了!   就在众人茫然无措之时,忽听得门外半空之中有朗声大笑:“……公公,强大爷,小道回来了!”   长乐第一个开门奔了出去,随即便欢叫起来:“师父、强大爷,快来瞧瞧。道长正在云端!”   什么?   众人便都不顾仪态,奔了出去。仰头看,碧空里阳光耀眼,影影绰绰瞧见半空浮着一朵轻云,而轻云之上正是月船道袍飘飘,道骨仙风。   怀仁和魏强都被震慑住,长乐等一众下人更是忍不住跪倒在地。   怀仁由衷大喊:“仙人,快请下来!咱家还未曾与仙人攀谈够,还望仙人多加指点!”   兰芽则盯着那飘然若仙的男子,心下不知是惊是喜。   半空中又是一道闪光,众人眼前一片白。待得白光散去,半空中云气已然消散,而月船救笑吟吟立在他们眼前。   怀仁由衷拜服,急忙躬身施礼:“仙人方才哪里去了?可是咱家招待不周,令仙人远去?”   “哈哈——”月船朗声而笑:“公公说得哪里话来?是小道心急公公之所急,于是特地腾云而去,拜见仙师,为公公求得妙法金丹一颗!”   怀仁眼睛一亮:“果真?”   月船含笑伸手,掌心一颗金丹,金光粼粼,耀人眼目!   兰芽闭了闭眼睛,问自己:岳兰芽,你相信眼前所见么?   若说相信,她心有不甘;若说不信,那又如何解释眼前这一切?   难道,这月船真是狐仙??   .   重又相见,怀仁再不敢怠慢,吩咐设下酒席,隆重款待。   月船道:“金丹不可轻慢。请公公赐下一室,也好小道做法供奉。”   怀仁便嘱咐魏强,给挑了后院最好的客房,细细打扫、熏香了,才送月船和兰芽进去。   月船进门后还特地嘱咐,说金丹方下到尘世,不可惊扰。   魏强和长乐等人恭敬地去了,只说待得晚宴准备好,再来通禀。   兰芽本安排雪姬和虎子在外头等,可是她现下却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心急如焚地盯着月船煞有介事地供奉金丹,便忍不住道:“牛鼻子,你是故意卖弄,就为了抢本仙风头的!”   原本,在她妩媚之下,怀仁和魏强已然上钩。如果不是月船登云而去,想来这一刻怕已然得了手了!   月船将金丹放进供奉的檀香盒里,回眸瞥了她一眼:“抢你风头又怎样?”   兰芽拍床而起:“你好大的胆子!不怕本仙罚你?”   他没避反进,悠然走到兰芽面前,垂首问:“……想如何罚我?便如你之前对魏强所说的法子?嗯,吸尽我元阳?”   兰芽怒极而笑:“就凭你?咯咯,月船,你也太不了解我狐族——我们只爱美貌少年,你这般猥琐邋遢的样子,就算能登云,我们也不稀罕!”   月船耐心点头:“不如你说说,你竟喜欢何样的美少年?是虎子那般的,抑或周生那样的?”   兰芽便咬牙:“要你管?”   他却还是不急不恼,只拦着她的去路,悠然道:“我当然要管。只要你说出你究竟喜欢什么样儿的,我便幻化成那模样,也好顺了你的心。”   幻化成那个样儿??   兰芽一惊,心下说:坏了,难道这只真是公狐狸?!   兰芽便虚与委蛇,清了清嗓子道:“你当真会幻化?我倒不信。”兰芽妙目一转,指着床板上的雕花灵猴道:   “那你给我变成那样,我瞧瞧!”   “又胡说!”他眉尖微抖,唇角轻挑:“我只变成你喜欢的模样。是美少年,不能是毛猴子。”   兰芽无措地摆手,强撑着笑:“呵呵,算了吧你个牛鼻子!本仙现下还一嗓子眼儿的黑狗血味儿,就算美少年当前也没什么兴致!本仙懒得与你斗嘴,你别扰我清静!”   兰芽说罢一扭身儿坐回床榻上去,盘腿坐好,抬手将帐子扯下来,佯作打坐。   懒得看他装神弄鬼,便闭上眼睛。心下暗急,不知该如何通知墙外的虎子和雪姬。   鼻息之间只觉香烟缥缈,耳畔隐隐听得木鱼之声。单调又枯燥的,笃笃笃,笃笃笃……   .   帐中终于传来软软躺倒的声音。   月船侧耳听着,这才停了木鱼,悄然起身。   他走到窗边,撩开帐子,深深凝注兰芽睡熟的容颜。那般清丽无双,宛如幼兰新芽一般,却绣眉微蹙,菱唇微抿……她纵然睡着了,却依旧心事重重。   他便悄然叹息,帮她躺平,将被子抽过来轻轻盖好。   忍了忍,还是落下唇去。却不敢使力,知她警醒,只好忍耐着将唇在她唇上轻轻贴住,毫不敢动。   却也这么相贴着,良久。   直到他自己的气息再也稳不住,心跳再也压不住,他才用力起身,合拢帐子,转身无声走向房门去,悄然出门。   可是从外面听来,房中一直在响着木鱼声。   笃笃笃,笃笃笃。   于是当怀仁向魏强问起后院的动静时,魏强也只回复说,月船一直都在,一直都在敲木鱼。未曾片时稍离。   -   【明天见~月船这个戏法很有名,古书中有记载。大家有兴趣的可以在网上搜索一下~】   谢谢彩的1888红包;13816256587、sunfumei0713、13572041996几位亲的月票。 ☆、154、呼之欲出   实则月船也失了算,房间内,他刚起身出去不久,兰芽便一掀帐子,坐了起来。   兰芽盯着门冷笑,使了大力蹭着嘴唇。   妈蛋,那牛鼻子刚刚亲她,她都知道,可是为了麻痹他,她都只能忍了掏!   就当被癞蛤蟆舔了一口了。   月船这个神棍,自以为装神弄鬼厉害无比,前脚玩儿顺了登天梯的把戏,后脚就忘了他曾亲手灌她喝下过黑狗血!黑狗血既然连灵猫香都能克制,那他刚刚故意给她使的香,又如何能当真将她迷睡了!   俗话说,智者千虑,尚有一失;更何况是月船这样自作聪明的!   只是那月船费尽心思迷晕了她,他自己出门做什么去了?   房间中依旧还有木鱼的敲击声:笃笃笃,笃笃笃。   兰芽霍地回头,看向香案,便愣住。只见那空无一人的香案边,无人手持的木鱼锤竟然自行有规律地敲向木鱼臌?   兰芽只觉后脊梁发凉。难道果然是狐仙法术?   兰芽屏住呼吸,蹑手蹑脚走向香案去,心下担心是否那道士自行隐身,她看不见,却实则还在香案边?   待得走到香案边,她这才发现了其中奥妙。   原来木鱼旁置一笔架,笔架上悬垂一个小盒。从那小盒里引出一根头发丝,发丝彼端悬住木鱼锤。不知那小盒里是怎么使出的力道,惟见经过发丝牵引,那木鱼锤便自行敲击在了木鱼之上——而且间隔精准,使得木鱼仿佛有人敲击一般,规律地笃笃笃,笃笃笃。   兰芽忍不住伸手捉住木鱼锤,一手敲击,保持声音;另一手将那小盒启开。   那小盒极其精致,不过香盒大小,精金所制。待得剥离了发丝,那小盒里头依旧有精金小针,滴答自行,声音清脆动听,却又不扰神……   这是什么?难道又是狐仙施法变出来的诡异玩意儿?   不对。   不对……   兰芽不知怎地,只觉这声响这样熟悉,仿佛曾经在哪里听过。她便闭起眼睛,侧耳细听……   除夕那夜,阖宫盛宴。繁华富丽的乾清宫,却有一角幽暗孤寂——她在黑暗中走到那人身旁,耳边却是钟声如海——   兰芽心下狠狠一跳。她想起来了!   这声音,便是那晚在关押司夜染的自鸣钟处里听过的钟声!   机械精金钟,她倒也曾在幼时读过的《海外风物志》里瞧见过。爹爹说那是西洋人的玩意儿,原理却也还是参照咱们中国水力钟漏,只不过改成精金所制,越发精巧便捷罢了。   只是彼时这些西洋的玩意儿只是听说,尚未见过。只有广州市舶司查扣了一些,进献给了皇上。于是除了市舶司口岸之外,大明天下也就只有皇宫里才能见着。她有幸听过一回,便记住了。   何曾想,那机械的大钟却已然能在西洋人手里发展到如此细小精巧的模样!   更哪里想到,就在此处能得一见!   心下便也明白了,原来月船是将木鱼锤悬在钟摆之上,借助钟摆的机械动力,牵引着木鱼锤按着固定的节奏敲上木鱼,所以听起来仿佛人敲的一般,发出规律匀速的声音。   当真想不到,那月船竟然拥有这西洋的钟表,且深谙原理,能巧而用之!   月船,他究竟是什么人?!   .   京师。   春和当。   北方冬日里天黑得早,南京日未曾斜,京师却已经掌了灯。   沁芳进了春和当,被伙计引着进了客厅。沁芳除下风帽,缓缓掸着身上的雪沫子,边里里外外打量,柔声问:“我大师兄既不在柜上,他又在忙些什么?”   伙计躬身道:“大公子出门办事了,不在号中。”   沁芳咯咯一笑:“是么?那我来得倒是不巧。对了,我大师兄是几时出门的?”   伙计踌躇了一下,回道:“刚走了大约半个时辰。”   沁芳冷冷一笑,猛地一甩袖子抽上那伙计的脸颊:“你胡说!外头这雪洋洋洒洒下了足有整个时辰了,你这门口却连一枚朝外的脚印都没有!”   外头又走进一个满身是雪的小内监来,朝着那伙计咯咯一乐,对沁芳道:“四公子说着了,大公子非但没有出门儿,实则就在后院儿呢。奴婢去打了个转,就给瞄见了。”   来人正是伺候沁芳的顾念离。   沁芳跟着伙计先朝客厅走,吸引住伙计的注意力,顾念离便寻着机会悄然去寻找了。   伙计一听登时面无人色。沁芳冷笑指着伙计:“咱们的账,以后慢慢算。我现下要先去会会我的大哥了!”   沁芳由顾念离引着,到了后院去。   一进院子,就闻见浓重的牛马味道。沁芳抬眼瞧瞧后院里几座巨大的马厩、羊圈,便明白从前草原的牛羊进京交税,便都是赶进这后院来的。他顺着顾念离的指引,进了羊圈旁一间充作账房所用的房   舍。   清芳果然坐在里头,一脸的怒意。   “沁芳,你这是什么意思?!”   沁芳清亮地笑,缓缓坐下来,朝清芳道:“大师兄,你怕什么?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   清芳怒道:“这里是凉芳交待我经管的,何时轮到你来说三道四?再说,我好歹是你大师兄,你竟连这一点子尊卑都不顾了么?”   “尊卑?”沁芳闻言眼中便是一片冷意:“大师兄你错了!纵然你行首,我行四,那也只分长幼,何来尊卑!你与我原本没有什么不同,都是戏子,都是棋子,谁又高过谁一头去?”   清芳自知失言,却已无法挽回,只好继续强硬:“你别忘了,咱们四个被送进曾诚府的时候,主人是如何吩咐的!那时咱们年纪还都小,于是主人千叮咛万嘱咐,说凡事都要与我商量。主人之意,便是要你们三个都听从于我!”   沁芳哂笑:“主人也难免有算错了的时候儿——他以为曾诚当日看上的,是你,于是要我们三个什么都听从你的;却没想到,到头来曾诚喜欢上的却是最冷最不待见他的二师兄!你这位大师兄,反倒成了摆设!”   说及往事,清芳便有些不耐烦。他一挥衣袖:“曾诚已经死了,旧事休要再提!好歹咱们四个算是齐心协力剜除了曾诚,也算完成了主人交给的任务。”   “完成了任务?”沁芳又是冷笑:“主人要的哪里只是一个死人曾诚!主人要的是曾诚的秘密——他究竟在为谁暗中积攒银子?南京城中还有多少人是他的同党!可是曾诚却这么死了,银子和同党都没供出来,这案子便成了无头死案,你还有脸说完成了任务?”   “我岂不明白!”清芳灰头土脸,低吼道:“所以我才想方设法要将功折罪!这春和当从前是司夜染掌控,他又一向借此与草原勾连,我便一头扎进这春和当来,不为什么银钱,我是为了挖出司夜染的不轨,到时候交给主人,也算是弥补了曾诚一案的疏失!”   沁芳微微扬眉,悠然道:“那你倒挖出什么来了?”   清芳一把捉住沁芳的手腕,“你跟我来!”   两人出了账房门,清芳将沁芳带进马厩。此时是冬季,马厩羊圈里都是空的,并无草原牛羊到来。马厩羊圈里却依旧还有恶臭,空中嘤嘤嗡嗡飞着蝇虫。那些蝇虫闻见活人热气,便一并调转了头,朝清芳和沁芳席卷而来!   沁芳挥舞衣袖躲避,怒而大喝:“清芳,你这是想干什么!”   清芳却森森笑起来,把住沁芳的手道:“这些虫子,你不觉得诡谲么?”   沁芳疲于拨打飞虫,喝问:“诡谲什么?”   清芳目色阴冷:“这些虫子不是普通的飞虫,它们是来自草原的嗜血虫!一旦咬了人,便死都不肯放,直到喝够了血为止!”   沁芳惊得连连后退,“你怎知道?”   清芳道:“邹凯屡赴草原,他认得。”   沁芳更不敢掉以轻心,小心拨打,“这些虫子这么凶悍,那这春和当里的人怎么还任由它们飞来飞去?怎地不扑杀了去!”   “问得好!”清芳幽幽一乐:“你还应该再多问一句:为何此时草原牛马都不来的时节,这春和当里还有这么些嗜血虫?”   沁芳便是一惊:“你难道是说……?!”   “没错!”清芳冷冷道:“这便是司夜染故意让人养着的!倘若养成数千百万,倘若一股脑都撒出去——你说这京师上下,该有多少人丢了性命!况且它们会飞,纵然宫墙都拦不住它们,便是皇室、宗亲、甚或朝廷大员都躲不过,是不是?”   沁芳面色大变:“如此说来,如此说来,那司夜染果然暗有图谋?!”   清芳这才捉着沁芳的手出了马厩,将大门关严。里头嘤嘤嗡嗡,宛如风啸,噼里啪啦都撞在门上。   沁芳惊魂甫定,清芳道:“你总以为我与你争财夺势,实则我不过在凉芳面前与你演戏。只有让他当真以为咱们两个争财夺势,咱们才能避过他去……”   沁芳一怔:“大师兄也提防着二师兄?”   “没错。”清芳幽然一叹:“曾诚对他动了真心,虽然他始终对曾诚冷冷的,但是你我都该明白,他本是个外冷内热的人,我是担心他早已变了心——背叛了督主,不再执行任务,反倒与曾诚成了一条心。”   沁芳蹙眉:“可是好歹是他告发了曾诚,亦下手杀了曾诚……”   清芳眯起眼睛:“所以我才觉得他更可怕,更要防备着他。”   沁芳便也跟着心下一颤:“……那晚他与藏花起了冲突。凝芳来找咱们,咱们都没去——倒没成想,他却安然无恙地回来。竟然也没跟你我发脾气,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虽说这当中有凝芳给周全着,可是我当真不信他就不记恨你我……”   沁芳有些说不下去了,喘息半晌才接道:“说不定他反倒是恨实了,正寻着机会将咱们往死里整!”   两人找到了相同的立场,便   尽弃前嫌,一同商量着要给司夜染再添一笔罪证,然后凭功劳要求邹凯将他们二人调离灵济宫。   天冷路滑,风雪益发大了。风声如鬼哭,打着旋儿卷过他们两人同乘的马车。   马匹忽然打滑,马儿兮溜溜惊叫了一声,马车便停了。清芳忙问外头车夫:“怎了?”   车夫道:“路上都是小雪,打滑,怕是蹄铁松了。二位公子稍待,小人去敲敲蹄铁。”   两人便安下心来,耐心等着。   马车里顾念离提前给烧了炭炉,暖洋洋的,两人便都觉神思有些倦怠,各自依靠着车厢壁,昏昏而睡。   就在此时,仿佛忽有一股风吹开了车帘——然后一股嘤嘤嗡嗡之声呼啸而至!   京师酝酿多日了的一场大风雪终于来了。各家各户都早早关门闭户,街道上早已没有了行人。于是那条无人小巷里的马嘶人鸣,便也被风雪呼啸湮没了。   .   南京,守备府。   兰芽摒除杂念,索性继续替月船敲着木鱼。   中间儿长乐还来过一次,推门儿见兰芽在敲木鱼,便问道长何在。兰芽嘘了一声,指指依旧垂落的床帐,以及帐子里头堆成一堆的被褥,示意月船睡着了。长乐便没敢打扰。   不多时,房门又是一响,果然是月船回来了。   兰芽不慌不忙,依旧敲着木鱼,却偏头向他:“师父终于肯回来了?可否告知徒儿,师父去哪里云游了?”   月船眼中神色变了变,耸了耸肩道:“你果然这么早就醒了。”   兰芽莞尔一笑:“师父想是听见了这木鱼声的节奏变了,才忽然想起来徒儿早喝过了师父赐下的黑狗血吧?师父是不是吓出了一身的冷汗?”   兰芽敲木鱼,是故意没按着钟摆的节奏。月船若听见了,便必定会回来。   月船立在门口,鼻尖上确有一层薄汗,却在见到她一脸的娇俏时,尽数消了。   他只闲淡倚着门框立着,悠闲道:“既已被你窥破,便也由得你。”   兰芽丢了木鱼锤,莲步向他走去,掌心却不知何时已经握了把小小匕首,刀刃便抵在他喉间!   “说,你究竟是谁?还有,你方才去做什么了!”   月船依旧不慌不忙,只微微挑了挑眉:“刀,哪儿来的?”   这把匕首连虎子也不知道,是兰芽私下备下的。倘若计划有失,或者她当真被制住,她可凭其防身——最差,也能杀了自己。   兰芽桀骜回视:“要你管?休得顾左右而言他,回答我的问题!”   月船却目光愈冷,咬着牙,一字一声说:“刀,不是你该玩儿的东西!”   兰芽哑然失笑:“你管得太多了!月船,你醒醒,难道当真自以为是我师父?”   他却目光一瞬不瞬,完全没有妥协的模样。依旧一字一声说:“你答应我!”   兰芽咬牙:“你先回答!”   月船掀了掀唇,怒道:“你答应我,我便告诉你!”   兰芽转了转心思:忍不住斥自己,何必跟这个神棍斗嘴?   便点了头:“好,我答应你。说,你究竟方才去做了什么?”   月船仿佛长舒了一口气。可是那声音太轻太轻,轻得让兰芽都怀疑自己是否听见。   “……我不过是去查了查怀仁和魏强的书信往来。”   兰芽心下一亮:“做得好!查到了什么?”   月船抿唇不说了。   兰芽便发了狠,将刀刃再向他迫近一分:“说!”   月船却依旧不慌不忙,悠然问:“你猜会有什么?”   兰芽心下一动:“……是否有怀仁与运河沿途州县地方官员的书信?”   月船唇角轻轻勾起:“有。”   兰芽手便因兴奋而有些颤了:“上头是否有怀仁授意那些官员联名诬告的证据?”   月船态度更加悠闲,目光里有光芒潋滟而生:“……有。”   兰芽的手便抖得更厉害,几乎要撑不住那柄匕首。更糟糕的是眼里有些东西滚烫地快要淌下来……她便连忙收了匕首,背过身去疾步跑回床边去,这才放纵自己掉了泪下来。   只要有这些证据在,便能救司夜染出来了!   太好了……   .   她控制的很好,若是外人,也许看不出她在哭。   只有太过熟悉她的人,才能从她肩头极微笑的颤抖里,猜到她在落泪。   月船静静望着她小小的脊背,看着她几乎看不出的颤抖,缓缓攥紧了指尖。   指尖扎进掌心皮肉去,那痛楚才让他的心纾解一分。   否则,他怕自己控制不住,会这么奔上去将她抱进怀中……   否则一切将都前功尽弃。   他现在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无声落泪,他只能忍耐!   .   默默哭了片刻,兰芽急忙控制住自己。   抹干了眼泪,深吸口气,这才扭身回望月船:“那些书信呢?可在你处?”   月船仿佛并没看出她在哭,他的神色与之前并无变化,兰芽这才悄然松了口气。   月船耸了耸肩:“不在。我岂敢随便拿出来?”   兰芽便又是一急:“怎么不拿出来!”   月船摊手:“我为什么要拿出来?那些又与我无关。再说那些书信上都标着日期和先后次序,若有短缺,你以为你我还能活着出了这守备府去?”   兰芽掌心匕首便又出现,兰芽咬牙命令他:“你带我去!我不怕死,我去拿出来!”   月船不闪不避,只深深凝望她:“你得告诉我,你为何要拼了命,也要这样做?”   兰芽深吸口气,手掌微用力:“你别管!”   月船悠然叹了口气:“你不说,我就不干。”   兰芽急了:“这事关一个人的性命,我要救他出来!”   他反倒更加悠闲,慵懒地挑了挑眉:“若他活着出来,你却因此死了……啧啧,这买卖,多不值得。”   兰芽冲口而出:“我愿意!”   月船眼波一荡,幽幽又问:“……你是说,为了他,你连死都愿意?”   兰芽满面通红,眼中却已急得噙满了泪:“不用你管!混蛋牛鼻子,快带我去,再啰嗦,我就杀了你!”   “杀了我?”   月船却笑了,脖颈丝毫不避刀刃,只伸手捉住了她手肘。她身子一倾,他顺势将她带入怀中。兰芽大惊,挣扎道:“你不想活了?”   他手腕只巧妙一转,兰芽的手肘便被反剪住,刀刃从她背后当啷坠地,而她背对着他,绝望地感知他的面颊贴住了她的面颊……   他在她耳畔放肆地喘息:“……我真想,就死在这一刻。什么都不顾了,只要这样抱着你。”   兰芽大惊:“你,你究竟是谁?”   他缓缓咬住她的耳:“你说,我是谁。”   -   【呃,伪装什么的不止是为了谈情说爱,是因更深重的危机~~明天见。】   谢谢如下各位:   6张:大麦娘   3张:18611696807、香味抹茶、Pengqilinsha   2张:xixiliya ☆、155、化身为妖   兰芽心头梗了一下。   有一个答案已然滚上舌尖儿,却被她生生咽下去。   只因为,那如何可能?   她便深吸口气,用力朝他脚尖儿跺下脚去。她这样背对着他,他全副的注意力都在她耳畔,于是下盘的防备便必然不足。   果然不出她所料,她这一脚跺下去,他没能躲开。她脚后跟结结实实跺在他脚趾头尖儿上,他毫无防备之下,疼得微微一抖。兰芽趁机狠狠扣住他手肘,借力打力将他手肘掰向反关节——他眉尖一蹙,却已不得不松手曼。   兰芽逃脱,退开几步之外,冷笑着回望向他。   “你是谁?你当我真不知道?!犸”   日头西斜而去,房中光影幽暗莫测。他眯着眼睛立在氤氲光影里,斜睨着她:“你倒学会了这反关节的搏击法。是谁教你的?”   兰芽忍不住也同样眯眼看他。   方才他那么急着想要她说出他是谁,一切都已呼之欲出,可是他此刻却退开一步去,仿佛不急着问了——甚至仿佛在故意岔开话题,倒不想她说了似的。   为何?   她便也只顺着他说:“这又有何难?我知自己的短处,身上没有半点功夫,这样行走江湖,非但无力自保,反倒有可能给身边人添了累赘。于是我自然想学。”   “可是我年纪大了,已经过了学功夫的好时候;况且我筋骨资质也不怎么样,从头学功夫根本不可能。于是我便取了些巧,跟人学些外家子的细枝末节,不求克敌制胜,只求置于死地而后生罢了。”   他却执着地问:“是谁,教你的?”   兰芽清冷一笑:“那很重要么?”   “重要。”他在幽暗光影里缓缓抬眼望来:“……虎子,还是——慕容?”   兰芽忽地想笑。她心里第一个蹦出来的问题是:慕容也会功夫么?   从牙行相见,慕容在她眼里就是飘然若仙,怀中只抱着一张琴。纵然面上一直清冷隐忍,可是却也从未曾动过功夫,只是白衣清雅的模样。   可是这个念头刚起,她想笑,那笑容却也随之变成了苦笑——她给了自己答案。   慕容怎么会没有功夫?   他是草原的皇孙,至少也谙熟鞍马才是!   那么他之所以一贯给她白衣飘飘的印象,一方面是因他受制于人,另一方面——她又想到那十几个被杀的鞑靼人——那是不是说慕容一直都在伪装?即便在她眼前,也一直都在伪装!   兰芽别开头去,只死死盯着墙角,霍地摇头:“不是虎子,更不是慕容!”   “哦?”月穿的倒有些惊讶:“那你跟谁学的?”   兰芽叹了口气,回头来望向他,心道:虎子虽然学了些市井的油滑,可是他骨子里却不是这样的人。她要他在腾骧四营学的是兵书战策,是统兵之法,而非这样单打独斗的小心眼儿。   而慕容,他虽然没见识过他的功夫,却也能从他的身份推测,他的骑技与箭术都应极高。草原骑兵又擅马刀,于是他的刀术亦应出神入化……但是草原人却未必擅长这些近身搏击的小技巧。   她当然不会告诉月船,她这几招小伎俩,是学自凉芳。   .   见她选择沉默,月船不由眯眼:“你不肯告诉我?”   兰芽轻轻耸肩:“……日后,你自然会明白。”   灵济宫上下除了她之外,再没有第二个女子。凉芳虽然是男子,可是生就袅娜之态,倒比她自己更像个女子。于是她想,凉芳擅用的法子,必定是巧于心计、不费力气却在关键时刻极为好用的。于是她选择向凉芳讨教。   离开灵济宫前的那个夜晚,她与凉芳在神殿联手,他们说了很多,也做了很多。当中有一样,便是凉芳教了她这反关节的搏击之法。统共不过五招,也说不上什么招法,也就是女人家拼力撒泼一般的逃生手段。学起来不费什么力气,关键是眼疾手快,所以她也一学就会。   与凉芳联手,她从来不是说着玩儿的。   月船见她卖关子,便忍不住微微皱眉:“你究竟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兰芽冷笑:“那我不如叫你知道:等这件事了了,我倒要好好跟你算一笔账!”   他之前偷着亲她,方才又咬她的耳朵——这笔账,值得好好算算了!   至于他贴在她面颊上,她为何感觉那么凉;以及他碰过她的那张唇,为何触感黏腻——她都会一样一样仔细与他计较清楚。   “嘁……”日光越发黯淡,房间里幽沉下去,仅余的光线都已照不清他的脸,唯能勾勒出他下颌的一弧边缘。不知这样是否让他更觉安心,于是他竟然笑了出来,悠然道:“也好。有些账,是该要好好算算清楚。我亦,迫不及待。”   兰芽不知怎地,心下慌乱一跳,像是长了丛野草。   她便连忙背过身去,忽地冷冷一哂:“师父,你跑题了太久……难道   你忘了,你问我你是谁。我现在就可以回答你。”   “是么?”他的嗓音忽然一干,又一哑,全然不似方才的悠然如丝,“……你说!”   兰芽霍地转过身来,莲冠叮当,发丝轻扬。   她瞟着他,红唇微挑,坚定道:“你,是月!”   “灵济宫司大人座下四大侍卫:风花雪月当中的‘月’!”   月船反倒一怔,想要说什么,却被兰芽厉声喝止:“你不必否认了!你逃不过我的眼睛去!”   兰芽极快地接续着道:“好,好,我不否认,我是曾经看走眼过。我初初瞧你故意缠着虎子攀谈,我便疑心于你;接下来知道你道号是‘月船’,我便想到了你可能是月……可是后来瞧你种种做派,又与灵济宫中人的气度迥异,我便推翻了对你的怀疑。”   “可是现在,现在我又仔细想了想,才想明白。便如你给怀仁他们演的那个障眼法——便说不定,你从前在我面前的那些猥琐的表现,也根本是障眼法的!尤其从这回走进守备府来之后,你的种种行止已然不再是那猥琐的模样,点点露出了灵济宫的气度来。”   “还有!”兰芽生怕月船说话,气儿都舍不得喘,抢着再说:“南京事事处处都隐含着一个‘月’字。你瞧从我上回来南京开始,我住的是弦月楼,慕容脱离的是揽月楼;而这回遇见你叫月船,而你最喜欢的点心也是出自‘月桂楼’!兜兜转转,仿佛怎么也绕不开一个月字……我便想,这也许就是大人的授意,或者是冥冥之中的注定,非要我找见那个神秘的‘月’不可。”   “还有!!你瞧你若有若无地都知道灵济宫的事——比如这精金制成的西洋钟表,还有你给我灌黑狗血时,我说道梅花鹿,你那眼神儿;以及,最重要的灵猫香!这些都绝不是灵济宫之外的人所能得知的。由此可见你只能是灵济宫的人,而且你与大人关系甚密!”   兰芽一口气说完,用力匀了几口气,才确凿地下了结论:“总之,你就是月!”   “就算你否认也没用,我已然认定了,你只可能是月……绝不可能再是别人!”   他就立在那幽幽的光影里,没承认也没否认。只是耐心地站住没动,听她说完。   兰芽一口气都吼了出去,却还觉不够恣意,于是再补充:“……就因为你是月,也是腰佩玉牌的,算是与我平级,所以你才敢对我那般放肆!否则,灵济宫内外,不管本心是否对我服气,却也总要忌惮着这玉牌,面子上都要礼让三分。也只有同为玉牌的你,才会对我,对我方才做出那些无礼之事!”   该说的都说完了,兰芽自认为也算有理有据,于是她亦一副理直气壮的模样。脖子粗了,脸也红了,一双眼睛都恨不得喷出火去……该够了吧?   “哦。”   却没想到她这么长篇大论之后,他只以这么一声淡淡回应。   随着他这一声,房间中最后一缕光线也终于暗灭了下去。整个房间内一片漆黑,眼睛看不见,心便跳得更急。   兰芽便只觉喘不过气,急忙逃出火折子来,拼力去吹。好不容易吹亮了,便手忙脚乱去寻灯烛。笨手笨脚地点燃了,险些烧灼了手。急忙将指尖儿凑到唇边去吹——结果用力大了,一不小心将好不容易点燃的灯烛又给吹灭了……   便只好手忙脚乱地再重来一次。这回点燃了灯烛后,手再疼也没敢再吹。   烛影摇红,兰芽悄然偏首去望他。   他却只散淡背转过身去,事不关己一般。   兰芽便有些压不住心下翻涌的惴惴,扬声问:“喂,我方才说的,可都对吧?你倒还有什么说的?”   他只耸了耸肩,并未回头,只道:“……你说的对,我无言以对。”   兰芽扁了扁嘴,垂下头也不知哪儿来的气,嘟囔道:“我就知道!”   .   房间内又陷入一片尴尬,兰芽闷头从自己包袱里掏弄着东西。这时长乐敲门:“道长,仙童,晚宴已经备齐,请二位赴宴。”   两人便起身一起朝外走,兰芽回头扫一眼,见方才那段沉默里,原来月船已然手脚麻利地将西洋钟、发丝等一应东西收拾干净了,没留下半点痕迹。   她便忍不住抬头盯了他一眼。   正走到廊下,月光从廊檐外筛落进来,银凉如水。   他就在这样的月光里,偏首回来也望了她一眼。   兰芽心尖一晃,急忙轻轻闭了闭眼睛。   他问:“怕么?”   她使力摇头:“人同此命,同甘共苦就是。”   他一怔,又偏头盯她一眼。   兰芽清了清嗓子:“你之前变那戏法,有巨响又晃人眼的那个,是大炮仗吧?还有余份么,借我一根。”   他哼了一声,不置可否,迈开长腿,率先走去。兰芽在廊下吐舌,低声道:“小气鬼。不就是一根炮仗么?不给便不给!我自己也备了!就算没你那个响亮和耀眼,我这根也   好歹是一踢双响!”   .   这一回筵席重开,气度果然与之前不同。但见厅堂之中华灯高燃,将个厅堂照如白昼。桌面之上盘碗累叠,穿梭往来的俱是锦衣美貌的婢女。   便连椅子,都罩上了华贵的椅袱。兰芽暗中抠着那锦缎上的金丝,心下确认,便连这椅子袱竟也都是云锦制成!   一张八仙大桌,却只有四个人。怀仁亲自招待月船,魏强便故意坐在兰芽对面。   怀仁与月船寒暄,谈论月船曾于何仙山修行,又经历过何样奇事;魏强却一双眉眼,尽数都在钓引着兰芽。   兰芽一边乖乖吃饭,一边将魏强的眼神儿都接住,不时娇俏地回应过去。   魏强渐渐按捺不住,在桌面之下,借着桌帷的遮挡,便伸脚来触兰芽。   兰芽微微一震,却只能忍着。故作忸怩地微微扭转了扭转,却并不当真推开。   魏强便越发放肆,脚尖儿沿着兰芽膝头渐次向上,贴着兰芽腿的内侧,亵亵厮磨。   兰芽有些招架不住,脸已红了。   月船忽地起身,举杯向魏强:“此一番,若不是强大爷引荐,小道如何能得见仁公公的面?来来来,强大爷,请饮小道这一杯。”   月船是主客,既然起身祝酒,按礼数魏强是必然得同样起身接过酒杯,满饮此杯的。可是他此时腰际以下都滑入桌帷,一只脚更在兰芽腿上……于是一时无法抽身而回,乒乒乓乓磕撞得桌椅乱颤,半晌才好容易站起身来,模样狼狈之极。   怀仁都忍不住一眼不满掠过来,魏强便只好狼狈地仰头就喝,喝急了还呛着,当场咳嗽得喘不过气来。   兰芽这才松了口气。忍不住偏头去望一脸正经专心敬酒的他……心弦微颤,也忍不住垂首一笑。   不过她却低估了魏强的无耻。这般狼狈之下,魏强非但不做半点收敛,反倒都直接掀开。   他朝怀仁道:“二叔,我近日来腰腹总有些湿冷。想来是受了寒。正巧这回狐仙登门,侄儿便请狐仙替侄儿好好调理调理。二叔陪道长先坐,我先请狐仙到内室小坐。”   怀仁竟也眯着眼点了点头:“……去吧。咱家与道长正好还有许多事要聊。你们慢慢去,不急。”   兰芽心下有些慌,却也一笑起身。朝月船和怀仁行了个礼,便大方随着魏强出门。   魏强这一关,她必须过。   .   魏强说到内室,走到廊上却被兰芽拦住。兰芽妩媚而笑:“强大爷差矣。若到内室,与外间终究连着,若是咱们出了什么动静,一来会被仁公公和我师父听见;二来——说不定他们一担心,以为咱们出了什么危险,便冲进来呢……那倒,扰了咱们的兴致。”   她说着娇俏地吐了吐丁香小舌:“……除非,强大爷不敢玩儿。”   魏强色已攻心,哪里有不依从的?于是紧走几步,想要握住兰芽小手:“我,我有什么不敢玩儿的!那依你之言,咱们去哪儿?”   兰芽想了想:“强大爷书房在何处?”   魏强有些意外,哼了声:“去书房作甚?我是最不喜欢书房的!”   兰芽心下冷哼:可不?不学无术的衙内,自然最厌烦书房。可是她却非要去书房不可呐!   她便笑,走上来若即若离走入魏强怀里,勾以甜头:“……强大爷可知,我狐族为何都喜欢勾.引书生?”   魏强一愣:“呃,是啊,为何?”   兰芽伸出纤纤玉指,指尖绕着魏强心口打转:“因为——我们都爱书香墨韵啊。在书房里,感受着书香墨韵,再颠鸾倒凤,那滋味儿,才最妙……”   魏强便心动起来:“如此,如此也好!那,那咱们就去书房!”   兰芽得逞,便咯咯甜笑催促,“……大爷也必定会爱死书房的。”   .   行向书房,中间路过园子。花木虽已凋零,然杆杆清影印在月色之下,依旧可见婆娑之态。   兰芽忽地停步,手中早已握了炮仗,悄然伸进火折子内点燃,扬手便抛向空中!   魏强一警:“你在做什么?”   兰芽娇俏一笑:“……施法,迷惑于你。”   说罢,忽地满天爆开火树银花。粼粼花火从暗蓝天空簌簌落下,就在那一片璀璨之中,兰芽媚眼如丝,忽地踩上游廊栏杆,凌空向魏强怀中扑来!   “强大爷,接住了本仙!”   魏强登时目眩神迷,被那漫天花雨,与花雨映衬之下娇媚如妖的笑靥摄住,再也顾不得别的,只伸手接住她——小小玲珑的身子,柔软且凹凸有致,凌空腻在了他怀里,刹那间紧紧相贴……   魏强登时便反应擎天,嘶吼着一把攥紧了她的纤腰,朝书房疾奔而去。   “狐仙,小妖精!我已忍不住了,我非弄死你!”   .   烟花易凋,方才还璀璨耀眼的天际,转瞬已经点点   暗灭了下来。   兰芽被魏强扛在肩上,收敛了笑,只抬眼望着那幽蓝的天际。   方才的信号,虎子和雪姬定然已经收到了吧?   她方才故意凌空向魏强扑来,就是为了挡住他的视线,不让他看见虎子攀上院墙来……   此时唯担心,虎子千万不要再遇见上回那个银盔银甲、宛如身披月光的武将。   而雪姬,也早些来。   .   进了书房,魏强将兰芽扔在阔大的书案上,回身便将房门推严。都顾不得上门闩,便两把撕开衣襟。   兰芽跌坐在书案上,周遭的纸笔全都凌乱了。她紧张地盯着魏强,却又不能不撑开妩媚的笑,耳朵则使力听着外头的动静,惟愿雪姬快来!   魏强饿虎扑食,便向兰芽扑了过来。   兰芽算准时机,伸脚便将桌上的红灯踢翻……   书房中忽地陷入黑暗,魏强便没扑准,兰芽就势朝旁边一躲。   魏强失了重心,趴倒在书案上。兰芽则趁机滑下桌子,解开腰带,将魏强的腿绑在桌腿儿上!   魏强一怔,惊问:“狐仙,你要做什么!”   兰芽咯咯一笑,“强大爷,你错了……你不知道我狐族的玩儿法么?不能人玩儿狐,只可狐玩儿人……所以今晚,强大爷万事都得听从我的。为免强大爷按捺不住,本仙得先将强大爷绑在桌上……”   魏强还是有些警惕,急问:“你要怎样玩儿?说明白了,才让你绑!”   兰芽冶艳一笑:“……吸尽强大爷元阳啊。怎么,强大爷,不敢了?”   兰芽贴着魏强的身子,滑向他耳畔,娇媚道:“……绑好了姿势,才好吸。强大爷,我怕你受不了~”   -   【看懂了吧?O(∩_∩)O~明天见】   谢谢cathy的三个1888红包+6张月票,土豆圈圈的红包、麻小依的月票。 ☆、156、天现红月   色字头上一把刀,魏强这样儿惯行风.月场的,便更深谙内里道理——越是危险的,得着了才最爽口。   魏强便应了,虽则被捆扎得有些疼,忍不住双股栗栗,然说也古怪,那疼在这样的情境之下,倏忽之间就变成了奇异的快.感,直如电流,一串串汩汩袭上头顶。   想以他身份,纵然在风.月场间也曾与那些美人玩儿些新鲜的花样儿,可是有哪个敢这么绑缚于他呢?有的只指甲使了些力,抓红了他的背,还得簌簌跪下来请罪的。于是此时这玩儿法他只觉从未有过的新鲜,心下身子里是说不出的受用,如此连绵不绝而来,他心底起初的那么点子防范,就也跟着解了、散了。   他舒畅地粗喘,沙哑道:“狐仙功夫,果然有趣。磐”   兰芽心下幽幽叹了口气。兴许是身在灵济宫那么个阴阳混淆的地界,又遇见司夜染这样的妖孽,于是尽管她经验尚不丰富,但是却也已通人事……于是魏强此时的这些反应,她竟然也都猜懂了。   她便娇柔地笑,故意将那腰带裹着魏强膝盖前后扫动。尤其在他柔软的膝弯儿处多做流连、细打转圜……那厮果然周身痉.挛颤抖不休,呼吸嘶嘶,身子顶得书案叮叮咣咣地响。   妈蛋!   骂归骂,兰芽还得更加卖力。腰带终是光滑,听得那厮呼吸渐渐平稳下来,兰芽便发了狠,从贴身的针线包里拈出两根绣花针来,裹在汗巾子里,覆在腰带上。针尖隔着层层布料,先时并不能刺到皮肉,待得那腰带动作频了,那针尖便趁着力道,点点刺穿了汗巾子,扎到了魏强腿弯儿的皮肉上啮。   可是终究因为隔着汗巾子,那针尖儿并不会大出,所以只是尖头微微的刺激,而不会当真血淋淋地刺坏了皮肉。宛若蚊叮,不过麻痒细密……那魏强便更多了一重欢喜,便索性放声低吼,周身再度电流滚过。   兰芽头上已然细细密密地都是汗,她手上动作不敢停,嘴上娇声不能止,却还要尽力扭身,骋目四望。   ……这魏强的书房里,是否也会如怀仁的书房里一样,存着现成的罪证?   怀仁老奸巨猾,每封书信都编着次序,月船一时不方便带走;这个魏强却是个草包枕头,定然比不得他叔叔谨慎,于是他书房内的书信理应更容易取得。   只是!奈何这书房里一片幽暗,眼力难及;那厮又叫得像个发了情的公猪……妈蛋,总是难免被扰乱了心神。   兰芽在幽暗里忍不住着急:虎子和雪姬怎地还不来?   她已然将魏强那厮逗弄成了这个样子,雪姬如果再不来的话,她待会儿又该如何应付?   ——更让她忧心的是,以虎子的性子必定不会故意耽搁,可是至今未到的原因,难道是真的又不幸遇见了那位银甲的武将?那他们可有危险,是否能安全脱身?   .   兰芽毕竟体力有限,这般折腾下来,四肢渐渐酸软。眼见魏强渐渐不那么癫狂了,开始有点冷静下来,她便急了,敲敲起身,抓起旁边多宝格上一个瓶子,瞅准了魏强的后脑!   她别的功夫没有,可是本公子倒是学了个偏门!瓷瓶子敲脑袋的功夫,可俊得很呢!   想当年,爹爹身边那个书童;还有后来的双宝,虽然都是小孩儿,可是哪个不是钟灵毓秀的?可是——却都被她得手,成功地给敲晕过!她可以不相信现学现卖的反关节搏击,但是她却绝对相信自己这一绝招!   兰芽瞅着魏强后脑勺,咬着银牙冷笑,心说:小子诶,本公子这绝招还没给外人使过呢;今晚上你挨这么一下子,可算是你的造化!   魏强此时也已在癫狂之末,不满足地咕哝:“……狐仙,你说要吸尽我元阳的。快来吸,快来……用你那小嘴儿……我定然给你灌得满满的……”   去死吧!   兰芽瞄准了,冷笑着缓缓扬起手来——   就在此时,门棂上忽地被银白月光印上一个人的身影。身姿颀长,顶盔掼甲,嗓音清冷如山泉,简洁道:“强大爷,可安好?”   宛如一笔水墨勾画出来的侧影,兰芽一瞥,心下便是大惊!   大惊之下,手腕便软了,瓶子扬在半空中,不敢动弹。   魏强有些扫兴地咕哝一声:“……自然安好。你来做什么?”   那人在外头不慌不忙答:“只是见强大爷的书房里莫名黑了灯,又听强大爷嘶声痛楚……末将放不下心,便来查看。”   魏强哼了一声:“我没事!”   魏强说着扭头来望兰芽,兰芽急忙将瓶子放下来,背到身后,朝魏强明媚一笑。   魏强便朝门外不耐烦道:“我正与狐仙有要事商量,你退下吧。休要惊扰了狐仙!”   没成想外头那人却不肯去,只恭谨道:“……大爷自在房中行事,末将在门外值守。”   魏强也没想到,忍不住怪笑:“你竟喜欢听?也罢,想听便听,也给大爷我助兴!”   他便回身来抓兰芽   ……   .   绝望宛如暗夜里的毒藤,一点点缠上兰芽的心。   外头那人十有八、九便是虎子提到的那个银甲武将……他既然在门外值守,那么虎子和雪姬极有可能便是已被发现了!而雪姬来不了,她便连瓶子都没机会敲下去……难道今晚真的将葬身于魏强这厮之手?   更不知,陪着怀仁饮酒的月船,此时是否也已被怀疑,是否同样涉险?   兰芽便横下一条心,伸手将束着莲花冠的簪子拔下,握在掌心。   只可惜那把小匕首被月船发现,给夺了下去,否则此时倒更便宜许多!   兰芽已是悄然打定了主意,只待扑上前去勾住魏强的脖颈,将那发簪抵在他喉咙处,拼了她这条命胁持魏强,要求怀仁放了月船、虎子和雪姬去!   兰芽便娇笑着从后面贴住魏强,手沿着他后腰滑向前去,踮起脚尖来贴住他耳畔呢喃:“……虽则本仙也不介意让他听见动静。不过,他身上顶盔掼甲的,煞气太重,我不喜欢。”   为令魏强就范,她忍着厌恶,指尖从他肚脐处缓缓下移……纤纤十指,尖尖轻灵,魏强深深吸气,已是兴奋得屏住了呼吸。   兰芽适时指尖一停,没再下行,而是在原地敲了敲。魏强登时心痒难挠,便朝外吼:“不用你值守,你走吧!”   外头那武将依旧不慌不忙,仿佛也不怕得罪了魏强,淡淡道:“今晚天现红月,颇有些不安宁。刚刚外头还出了些风吹草动,大爷请容末将斗胆一回。”   天现红月?   兰芽也一愣。   她跟月船是大白天地就进了守备府来的,她自己更是窝在后院那间房再没出门过。后来出了那间房,到厅堂里来,也是一路沿着抄手回廊走,上头有顶棚,也没心思留意外头月亮什么样儿。   难道,今晚月相当真有异?   魏强也有些紧张,却一把攥住了兰芽的小手儿,火烧火燎地往下带,哼唧道:“……红月,既有狐仙来,自然应当是红月。有什么奇怪?”   兰芽拼力抗拒着,奈何力气抗不过魏强,眼见指尖儿都要碰到了他那处,兰芽只得攥紧了发簪——今晚,若当真逃不脱,只得拼了!   就在此时,猛然听得魏强一声闷哼。声息不大,却只一下便没了下文;他整个身子也骤然一僵,扯住兰芽的柔荑向下的手也不动了。   兰芽一怔,只觉耳畔有轻风暗来。兰芽猛然回首,腰已被人揽住。   一片熟悉的旃檀之香,在幽暗中无声缥缈到鼻息。   兰芽狠狠一怔,定睛望去——幽暗中一片白衣,宛若轻云冉冉浮生。   兰芽眼中便冲进了泪,她张嘴刚要呼喊,却被他伸手盖住了唇……   慕容。   这样危急时刻,她未曾敢想,竟然是慕容来救她!   她的一只手还卡在魏强掌心,就在他那处边缘……兰芽发狠地想要向外抽,却不得法。慕容朝她摇了摇头,钻入书案之下,绕到魏强身前,俯身,一点点将兰芽手指抽离。   兰芽的泪珠子便忍不住淌下来。   妈蛋,竟然让慕容看见她这样狼狈的姿势!虽然她发誓真的没摸上,可是从慕容的视角来看,难免会因为她当真已经摸上了!   狼狈死了!   慕容一身白衣,于幽暗之间轻盈而出。面上覆着白纱,碧眼幽深,定定凝望她一瞬,便伸出指尖来替她抿掉泪痕。竖起长指,示意她不要说话,再度伸手揽住她小腰,两人一同到了后窗边儿。   兰芽紧张地向门的方向指了指,示意外头有那武将。那武将身手不凡,虎子领教过,慕容却未必知晓。   慕容点点头,又摇摇头,示意兰芽安心。他无声启开窗棂,拥住兰芽,两人一同翻窗而出。   红月之下,兰芽紧紧攀住慕容的身子,就觉得哪怕是今晚死在这里也心甘情愿。   慕容轻叹了一声,抱紧了她,腾身而起,飘然跃上屋后的高树。慕容一身白衣,身姿如白鹤凌云,曼妙无比。   兰芽心下暗叹:在夜晚行事,一般人必定要穿上暗色的夜行衣,以便隐匿身形;可是慕容恰恰相反,纵然蒙面,却依旧一袭白衣。由此可见他的气魄与傲骨,不管有多危险,也不愿放低自己的身姿。   这样的男子,怎能不让人心折?   兰芽心醉神驰中,却没留意树木的簌簌摇晃。慕容虽然身姿轻盈,可是终因多了一个她,且她完全不会使力,使得树冠有些吃重而摇曳。   这动静便惊动了前门的武将,他便仰首朝树冠方向望来。   就在此时,天空中忽地嗖嗖嗖,接连一串尖声的哨子!那武将一惊,急忙转回头去望向那动静的来处。   慕容和兰芽也凭借居高临下去看——   原来是正厅前忽地燃起十数个花炮来,个个跟灵猴一般,抖擞着一身的火光,尽力钻入云霄,在半空中炸裂开来,挥洒下片片璀璨   的星火来!   声响嗖嗖不绝,宛若江岸猿啼;继而炸裂开,哗哗的宛若潮声潋滟……再加上那些星火不可思议地炫丽,便惹得人全副心思都挂过去,听不见了旁的声响,也看不清了夜色里幽暗处的其它动静……   慕容便轻声一笑,兜紧兰芽腰身:“我们走!”   兰芽却还没收回神来——居高临下,她的目光跃过乌瓦飞檐,瞧见厅堂前的空地上,那个猴子一般围绕在怀仁身畔,一脸讨好的笑容,蹿高蹦低不断燃起花炮的身影——他的阴阳道袍在火光里黑白跳跃,他的笑脸在星火里一闪即逝,整个院子到处都是他翩然如蝶的身影,守备府的天空只留下他布置下的繁盛火光……   兰芽忽地推开慕容,低声道:“慕容我不能走。你先去吧,我得回去。”   慕容一怔,不敢置信地盯住她的眼睛:“你疯了?你为什么要回去?你若回去,等着你的将是魏强的侵.犯,是怀仁的怀疑!”   兰芽点头:“……我如果就这么走了,那今晚就白来了。我单独陪着魏强出来,不是为了敲晕他的。我还没拿到想要的东西,所以我不能走。”   “是么?”   树冠之上,夜风泠泠。慕容清冷笑起来:“你当真只是为了拿到你想要的东西?你确定,不是为了他?!”慕容衣袖云霓一摆,直指向那依旧在火光里跳跃着的月船。   兰芽蹙眉,摇摇头,却又咬住了唇。   “……或者也可以这样说。我跟他是一起来的,我总不能自己一个脱身就走。一起来的,总归要一起走。”   慕容止不住地冷笑:“难道,你不知道他是谁?”   “我当然知道!”兰芽霍地仰头,只盯着慕容的碧眼:“……我当然知道。他是‘月’,是灵济宫的人!慕容,我知道你恨灵济宫,可是他也帮过我!我总不能,忘恩负义。”   慕容碧眼里风波难平:“兰伢子,难道你忘了曾对我说过的话?你说你来南京,只为了送我北归?你难道就不能放下这一切,放下灵济宫的人,不再管他们的死活……你只念着我,你到时只随我北归就好,难道不行么?”   兰芽深深吸口气,坚定摇头:“慕容,抱歉,我做不到。”   慕容碧眼里烟波浩渺,他忽地抱紧了兰芽,便在树冠枝桠之中,朝她吻了下去……   兰芽心跳如鼓,尽管他都没来得及撩开他的面纱,两人的唇隔着那层轻纱而厮磨,可是她依旧还是被他引走了魂魄……   她抗拒不了他,抗拒不了。   可是她却还是拼尽了所有的意志力,狠狠地别开了头去!   “慕容,你走!我得回去!”   “为什么,嗯?!”   慕容已然恼了,碧眼灼灼地亮,宛若燃烧着两把碧绿的火。   兰芽深吸口气,缓和下来劝说:“……今晚来的,不光有月船,还有虎子,还有雪姬。”   兰芽轻轻摇着他的手肘:“虎子和雪姬,都是你也认得的人啊。如果我就这么走了,他们却可能也就要为了我而涉险。慕容,我真的不能就这么走了,我要你明白!”   慕容一震,低低道:“好,那我陪你回去。”   兰芽却依旧推拒:“不!你不能卷进这件事来!这是司夜染与南京官场的龃龉,你要躲得远远的!”   慕容轻轻咬牙:“……你还是要帮他?”   兰芽摇头,又摇摇头:“我不是帮他。我只是,只是不能袖手旁观。”   兰芽说着便自行笨拙地向树下出溜。慕容无奈,身影轻飘而下,宽袖卷住兰芽,将她稳妥送回地面。   兰芽连惊带吓,脸红扑扑地,却朝慕容双眸晶亮地一笑:“……原来你果然也是会功夫的。我还以为你只会骑马射箭呢!这样的腾云驾雾,真的好有趣。”   慕容只能无奈地轻叹:“稍候回去,你又要作何打算?可有计划?”   兰芽点头:“我是狐仙嘛,我自有主张。”   兰芽说着向外推他:“你快走!”   花炮已将燃尽,那武将的注意力也将回来,若再晚了,慕容就也难脱身了。   随着话音,最后一颗花炮也冉冉地凋零下来。慕容深深望了兰芽一眼,白衣身影横掠而去,宛如轻云随风,片刻不见了。   兰芽深吸口气,从窗子又爬回书房内。   魏强还僵直站在书案边。兰芽猜,方才慕容之所以能无声而快速制住魏强,当是用的点穴之法。兰芽便伸开小手在魏强周身按揉……只要血脉通了,那穴道就能冲开。   外头天际,花火余音簌簌而降。她忍不住想起小时候,她见了兄长练武,便有一项是这样的认穴打法。她嗤笑着说不信,所哪里就那样一点,便能制住了人?说待会儿等兄长练完了武,她倒要上去笑话兄长一番。   爹爹那书童也不知从哪里钻出来,不声不响地捉住她手肘,在她手肘内侧一捅……她登时手臂酸麻,跟着半边身子   都瘫了。幸好书童用力不重,她片时过后便好了,便去追打那书童。   书童带她跑过游廊,一直奔到无人的花园,才笑着停下,哄着她道:“还说不信能认穴么?只要撞击得法,血脉瞬间瘀仄住,人自然便动弹不得。”   兰芽幽幽叹了口气。小时候只因为那猴儿似的家伙也只是在诳她,此时才明白,这世上果然天外有天。   按揉之下,魏强的身子果然开始有了活气儿,他开始悠悠醒转。   兰芽一咬牙,将火折子挨向灯芯,再吹灭了;接着抬手将自己领口、腰身、下摆处接连撕破几处。身子一转,已然又坐到了书案之上去,扭着纤腰,两腿娇软相叠,两手向后撑着,眼神娇冶地望向魏强的方向。   看魏强终于动了,她便擎起灯罩,却没用火折子,只是朝那灯芯吹了口气,那灯自己便燃了……红灯明烛,玉.体横陈,别是一种妖冶情境。   魏强便有些傻。眯着眼睛问:“方才,发生何事?”   兰芽咯咯而笑,手托香腮叹了口气:“啧啧啧,强大爷,可惜了你名为‘强’……可是怎地,一到那次第,便强不起来了?我不过***几番,你怎地就昏死过去了?倒叫我独自在火上煎着熬着,好生寂寞。”   魏强面色腾地一红:“你是说,我,我竟昏死过去了?”   兰芽咯咯娇笑,急忙伸手掩住口:“呃,是本仙失言了,怎么能这样说?嗯,是强大爷,本有仙缘……在本仙推送之下,那片刻,神游太虚去了……”兰芽说着伸脚,用脚尖扫过魏强腰眼儿:“本仙这样说,强大爷可满意了?”   -   【明天见~】   谢谢fei嘟宝的888红包,irenlauyy的188,水水糖果核的3月票。 ☆、157、天人交感   孰料魏强眼眸中阴光一转:“你唬我!”   他转头向门外:“月将军何在?”   兰芽一颤。   “末将在!”   随着一声清冷回应,房门被推开,门外那银甲武将昂然而入秉!   隔着幽幽红灯,兰芽没想到自己竟然能与那银甲武将正面相对。虎子的形容不错,那武将果然一身银盔银甲,身姿修长,立在门口背映红月,宛如身披月光……眼前这一片靡靡的红灯光,落到他身上便无影无踪,仿佛怎么也染不污他周身的皎洁。   兰芽心便一提,凝眸去望那人的脸綦。   却没想到那人面上半覆着白银面具,遮挡住右侧半边脸。那面具雕工极佳,宛如凤尾飞扬,遮住了他面上所有能用于辨识的特征。纵然两只眼也都裹在小孔里,只能看见黑亮的瞳仁。   那武将只冷冷瞥了她一眼,便向魏强叉手施礼:“不知强大爷有何吩咐?”   魏强斜吊着兰芽,问:“方才你可听见房中动静?我究竟曾否与狐仙欢好?”   兰芽的心都提了起来。   方才片刻,她不在房中,魏强被制住穴道,房间内只能是寂静一片!   兰芽霍地转向那武将。   说巧不巧,他的称谓里也有个“月”么?   月将军目光凉凉朝兰芽滑过一瞬,红灯幽影里仿佛轻蔑地勾了勾唇角:“回强大爷,方才房内一片寂静,全然没有半点动静!倘若强大爷当真与狐仙欢好,以末将耳力,定不会漏掉。”   他说着又冷冷转眸来望向兰芽……那霎时,兰芽只觉一片浓黑的潮水汹涌向她席卷而来。她明白,那是他浓烈的逼视和恨意。   她觉心口有些窒闷。   “……强大爷,恕末将直言,这位狐仙来路不明。依末将来看,他未必是什么狐仙,不过是行骗的神棍!万望强大爷不要上当,不要中了奸人的计谋!”   话说到此处,兰芽心下最后的一点巴望也尽数熄灭了。她不怒反笑,娇俏回眸望向魏强:“强大爷,这位将军说的对。你千万别信本仙的话,你只信这位将军的话就够了。”   她说着,袅袅婷婷走到武将身边去。绕着武将前后走了两圈儿,趁着立在武将身后时,朝着武将贪婪地伸了伸舌头。   这姿态月将军自己没看见,魏强却看得真真儿的。   瞧见魏强的神色微变,兰芽便满意地笑了,索性伸手搭上武将的肩头。武将一颤,狠狠甩开,兰芽也不恼,痴迷地凝望他的侧脸,幽幽道:“你既然这样说了,我自然不会与你相逆。你说什么,我就应了什么。总归,我不会告诉他去,不会让你为难。”   “你说什么?!”   月将军闻言便是一僵,转眸来望她,眼中充满了不置信,也有点点的惊惧。   魏强早听得不耐烦了,走上来一把捉住兰芽手腕:“狐仙在说什么?我怎么都听不懂了?”   兰芽索性银铃样地一笑:“……大爷听不懂是对的,谁让本仙只是说给月将军听呢?他听得懂就是了。”   魏强嫌恶地甩头,狠狠瞪了月将军一眼。   兰芽咯咯地笑,将魏强头摆正过来:“强大爷,你别这样对他。要怪就全怪我,他有哪里有错?”   魏强狠狠望住兰芽:“狐仙,说,方才究竟发生过什么?!”   兰芽笑得花枝乱颤,扶着魏强的肩头俯仰半晌,方忍住笑,道:“……方才强大爷被本仙***得昏死过去。你们人类啊,就是这么没用。你昏死过去了,本仙却还没得畅快。”兰芽舔着嘴唇,偏首娇媚去望月将军:“……又不怪我,也都怪他自己出现子门口儿。更要怪他生就这么个模样儿……”   兰芽媚眼如丝:“……本仙就,连他一起吃喽。”   “你胡说什么!”月将军大惊,手按剑柄,宝剑就要出鞘。   兰芽一声冷笑:“强大爷,你也总得理解月将军,他既然与我趁你昏死暗度陈仓,他又怎么能承认呢?”   魏强果然大怒,伸手抄起桌上的瓷瓶——正是兰芽抄了两回却没机会砸下去的那一尊——猛地朝月将军砸过去。瓷瓶撞上银甲,哗啦便撞碎了,瓷片零落了一地,是那样地脆弱不堪。   兰芽扭身儿坐在桌面上,冷冷地瞧着他们两个内讧,冷冷地瞟着那月将军——他想与她为难?她便先拉他垫背!   月将军恨恨回望魏强,一字一顿道:“今晚红月,府中颇不安宁。强大爷可知,花园又现盗贼?末将是不放心强大爷安危,这才特此仗剑来护卫。强大爷别忘了,也是仁公公吩咐过,要末将护卫强大爷左右的!”   “你就是这么护卫的么?”魏强早不耐身边跟着这么个碍眼的,便趁机大骂:“你竟然连本大爷的狐仙都给一并享用了!”   兰芽请叹了口气,不慌不忙地火里浇油:“……大爷,他也不过就是比大爷威猛了那么一丢丢而已。大爷昏死过去,他还能这么生龙活虎地跟大爷   顶嘴罢了。”   魏强便跺脚大骂:“你给我滚!”   兰芽咯咯地笑,拢过魏强脖颈来,娇媚道:“大爷可别得罪月将军。他说得清楚,是仁公公派他跟着大爷你的……你这么吼他,他稍后回了前厅,还不得跟仁公公告状,将强大爷昏死过去的事儿一股脑都兜出去么?那强大爷可就,呵呵……”   兰芽故意顿住不再说,只掩住红唇,咯咯地笑。   月将军目光如剑,狠狠刺来。兰芽轻蔑瞥回去——惹了虎子又惹我?你活该!   此时长乐无声而来,立在门口望着剑拔弩张的三人,一甩廛尾道:“强大爷引着狐仙来这边,时辰也不短了。公公叫问,事情可了了?”   “还有,方才院子里一直闹动静,听说是有没长眼睛的小贼进来。公公叫问:可曾跑到强大爷书房这边来?可曾惊扰了强大爷?”   “第三,下人都悄悄儿说强大爷书房这边不安宁,隐约听见瓶子碎了,强大爷还跟月将军吵了起来……公公叫问:这是怎么了?折腾什么呢?”   魏强和月将军都是满脸狼狈。   月将军现叉手施礼:“是末将护卫不周。待今晚事了,末将自会去向公公请罪。”   魏强则强撑着道:“……没什么事了。你去告诉我二叔,我这就回去。”   兰芽依旧扭着腰坐在桌面儿上,盯着长乐娇笑道:“小公公,你今年多大?看样子,仿佛有十五了吧?”   魏强扭头狠狠一瞪:“狐仙,你什么人都不放过么?他可是个阉人,没有元阳可采!”   兰芽也不恼,索性从桌面上滑下来,莲步盈盈走到长乐面前。把个长乐吓得连忙垂首后退。兰芽耐心地盯着他,笑着道:“烦劳小公公回去禀告仁守备:今晚红月,乃是阳气大盛。本仙方才采满了强大爷和月将军两人的元阳,此时正是法力充盈……今晚良辰美景,若是错过了,倒不知下一个红月之夜要多少年才来一回。”   她煞有介事地掐指计算:“总要七十年之后。仁守备怕是等不到下一回了。”   长乐面色一变,“尊师也是这样说,公公已是明了。狐仙便请随奴婢回前厅去吧。”   兰芽满意一笑,伸手扶住魏强腰身,缓缓道:“强大爷,咱们来日方长”;再踱到月将军面前,伸出丁香小舌舔了舔唇,妩媚眨眼:“将军……咱们自有后缘。将军切莫忘了今夜缘分。”   说罢,兰芽将一把青丝重新绕上头顶,将发簪固定住,便朗声笑着随长乐出门而去。   .   月将军和长乐提到的“盗贼”,怕就是虎子和雪姬被发现了。   她不知他们两个现下情形如何,却对虎子有信心。他当惯了爬城墙的小贼,机灵警醒非一般人能比;更何况,虎子此时身边还有一个雪姬。   灵济宫从来不出无能之辈,雪姬更被司夜染安插在南京的教坊司这样复杂的地方,足见她定非泛泛之辈。   这样的两个人联手,纵然守备府守卫森严,更有月将军这样的武将……兰芽却也相信,他们两个绝不会轻易便被捉住。此时守备府中又安宁了下来,于是最大的可能是,他们两个逃脱了,此时躲在某处,静待时机。   唯有故意这样闹出大些的动静,倘若他们二人隐在某处,当能听见。   .   回到前厅,兰芽见月船依旧笑眯眯坐在桌边,与怀仁言笑晏晏的模样。兰芽便悄然松了一口气。   她乖巧坐回月船身边去。月船递给她杯酒,她捉过来两只手拢着,一口一口慢慢地吞了。   魏强上前与怀仁耳语。   兰芽便偏首问月船:“师父方才放的花炮可真好看。明明还有这么多炮仗,怎地徒儿之前想要一个,是否都吝不肯赐?”   月船嘿嘿一笑:“为师善用的手段,徒儿你也学到了些皮毛。你之前先放的那根炮仗,虽说制作粗劣了些,不过也算水银泻地,也可一观。”   兰芽咬牙:“师父的法术又有何高明之处?”   怀仁和魏强已然耳语完了,便都望过来,凑趣地听着。   月船咳嗽了声,拉起架子正襟危坐道:“为师所用的,乃是上界太白金星炼丹炉里的金水!为师特地为仁公公上天求得金丹,再以炼丹炉中原汁原味的金水供养,那金丹才会效力更增,而不会受了凡尘的污染。”   兰芽心下暗骂:胡扯!   面上却恭恭敬敬起来,向月船深施大礼:“师父大法,小徒拜服。”   时辰不早了,再好的饭菜也早就吃得没了滋味。怀仁刚刚与魏强问了,魏强顾着自己的颜面,没敢说出自己的怀疑来,只说当时是昏死过去了……怀仁便已笑了。他这个侄儿是个什么人,他比谁都清楚。魏强曾经一晚御数女,可是今晚却昏死过去了——这便足够说明了。   怀仁便吩咐人撤席,只捉着月船的手腕问:“……金丹,当真今晚最是灵验?”   “自然!”月船躬身而礼   :“这红月并非偶然出现,乃是因为金丹下界所出,此乃天地交感之意。于是公公今晚服下金丹,效用当为往日的百倍。”   怀仁黯然片刻,“果如道长所言,咱家的那个心愿,今晚便可实现?”   月船缓缓一笑:“公公名字里有个‘仁’字,亦为天意。小道便再送公公四个字:求仁得仁。”   怀仁面色一亮,便回身一把捉住兰芽手腕。他的皮肤光滑如女子,却因年纪和汗水而感觉松弛而粘腻,像一条蛇卷住手腕……兰芽忍住恶心,明艳而笑。   .   月船和兰芽随着怀仁进了他的卧房。   方步入,兰芽便是眼睛一亮!   原来怀仁住的是个套间儿,卧房旁便连着书房,只以落地花罩相隔。她心心念念的那些书信罪证,就尽在举步之遥!   月船明白她的激动,只轻轻哼了声。   兰芽忍不住瞪他,低声问:“师父何意?”   月船勾了勾唇:“唯有肉眼凡胎之人,才会到魏强的书房去寻宝。他那样的人,怀仁岂会放心让他保管关键书信?”   兰芽一窘,心下却也莫名地一松。   原本遗憾在白白在魏强书房里动了那么些功夫,却被那月将军给搅了,什么都没拿到……此时想来,也忍不住默认月船的话,于是方才的小小失误便也不再挂心了。   两人喁喁耳语时,怀仁亲自吩咐人备下香案。   香案备好了,怀仁拈香来请月船施法。   月船便笑了,目光灵动,从香炉滑向兰芽。   兰芽忍不住小小呲了呲牙。   月船宽袖一挥,再转身来,不知从哪里变出一束莲花来!他右手执纯白廛尾,左手拥圣洁莲花,绕着香案三匝,口中念念有声,身形矫若游龙,衣袂翩然带风。   三匝之后,他越走越快,越走越快,渐渐已然看不清他身影,但见香案周遭身影连贯游动,连缀成一条龙形一般,云影飘逸,连绵不绝!   怀仁看傻了,跪倒而拜。   兰芽却只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素心静水,全然不被眼前幻象所惑,只清清静静走进他身影绕成的圈子里去,背身儿站在香炉边,焚起幽香。   不消说,她用的自然不是怀仁递上来的香。她用的是灵猫香。   之前她刚回厅堂时,月船给她的那杯水酒里,若她没有猜错,当是又掺了些黑狗血的。就为防范此刻的用香。   不多时,月船停下脚步,含笑望向怀仁:“公公可有天人交感了?”   怀仁近距离闻多了灵猫香,面色早已潮红,心下萌动不已。便惊喜地望住月船:“……有,有了。咱家此时心跳如鼓,极想,极想……”   黏腻的目光便卷上兰芽来。   月船猥琐一笑,拢住怀仁肩头道:“公公莫急。既已有了交感,便要耐心静待新芽破土而出……若是急了,新芽尚未茁壮,便会折损。公公静待些时辰,稍后服了金丹,便可称了公公心愿。”   怀仁面色更红,隐隐然有些按捺不住,虽然听从月船的话,强自忍耐着。却还是忍不住走上前来,伸手来摸兰芽的脸。   兰芽忍住想将他那爪子剁下来的冲动,只回以盈盈一笑。   那怀仁便更忍耐不住,双手左右捉住兰芽腰侧,便将身子向兰芽后方拱来……   月船飘逸一甩廛尾,将怀仁隔开,含笑道:“诶?公公再忍耐片刻。服金丹的时辰就要到了。”   兰芽咬着牙,从牙缝儿里低声挤道:“……雪姬还没来。香用了,可怎么解?”   昏死的把戏,她在魏强身上用过一回了,便不能再用。稍后那怀仁兽.性大发起来,可怎么周全?   兰芽便忍不住上一眼下一眼打量月船数眼。   月船侧身过来,一甩廛尾挡住怀仁视线,问:“你想说什么?”   兰芽继续从牙缝儿里挤:“……不如师父代替雪姬了这一回?”   月船用白玉廛柄轻轻打了她额头一记,眼睛瞄着怀仁,唇角微挑:“孽徒!”   .   密闭的房内,香气越发浓郁,怀仁渐渐无法自持。   饶是兰芽,这一刻也难免有些心旌摇曳。   她努力按捺着心跳,只悄然回首打量落地花罩那边的书房。只想着赶紧想办法让怀仁不碍事去,然后她就可以去拿那些罪证!   怀仁却已把持不住了,嘶吼一声便向兰芽扑了过来!一双手死死抱住兰芽的腰,便将兰芽向床帐内拖去!   月船又一抖廛尾,将两人掰开,按住怀仁肩头道:“服金丹的时辰到了!公公再稍作忍耐!”   月船将那颗金丹掏出来,以备好的无根之水化了,用白玉廛柄搅开。但见那颗金丹在水中疾形滑走,那姿态竟然像极了之前月船绕着香案的身姿!怀仁便看得呆了,捉过碗来仰头一饮而进!   兰芽盯着怀仁的反应,瞧瞧退到落地   花罩另一端。花罩隔扇后头垂着纱帘,兰芽步步后退,冷不防袖子被扯住。   兰芽惊得头发根儿都要站立起来,“谁?”   一声低低娇笑,竟然是雪姬的身影从幽暗处走了出来。   “雪姬!”兰芽兴奋得险些叫出声来,她忙自己捂住嘴。   雪姬却有些意兴阑珊:“看见我,就知道有人会来替你送入那阉人口中了,于是才这么惊喜,嗯?”   兰芽心下也觉歉然:“……不管你信不信,我惊喜也是因为看见你安然无恙。我以为你与虎子遇见了危险。”   雪姬抿了抿发鬓。   今晚雪姬与兰芽是一模一样的装束。兰芽的装束也是雪姬亲手打理的,于是两人看上去倒有七八分的相似。若灯影朦胧,除了雪姬身量比兰芽略微高了一点之外,倒像是镜子里外映出的同一个人似的。   雪姬淡淡道:“你说的倒不错。我跟虎子今晚,的确是险些便来不成了。”   兰芽一惊:“可是遇见了银盔银甲的武将?”   雪姬点头:“嗯。他身法好快,像鬼影子似的追着我跟虎子不放。我发袖箭打他,他轻松便躲过。”   兰芽一颤:“那,虎子呢?”   雪姬面上黯然,垂下头去:“那武将朝我射箭,虎子替我挡了。”   “可要紧?”兰芽心都揪起来。   雪姬摇头:“……幸亏有人帮忙。虎子被他救走了,当无大碍。”   兰芽忙问:“是谁?”   雪姬转头,无声望了月船一眼,急促低声道:“慕容。”   原来是慕容。果然是慕容……兰芽的心一暖,又一荡。   她便捉着雪姬的手,忍不住笑起来:“那就好了。他极擅医术,虎子有他照看着,一定不会有事。谢谢你雪姬,谢谢你不顾危险地来了,更谢谢你——告诉我这一切。”   雪姬却不领情,冷哼一声,甩开了兰芽的手。   -   【内个,某人不会扮成虎子和秦直碧~~明天见。】   谢谢如下亲们:   9张:chuqin   3张:vanish+闪钻+花   2张:13611362655   1张:夜风来袭+花、雨文书、卡卡、lu_chang、陆安卡、 ☆、158、白玉生温   雪姬的态度,兰芽倒也都明白。便如同弦月楼上的店小二一般,他们的心终归都是向着司夜染的,于是每逢她提到慕容,忍不住略有动容之际,他们便都不待见她。   毕竟在他们眼中,她还是兰公子,是那个司夜染昭告过四方的男宠綦。   兰芽压住黯然,还是叫住雪姬,低低道:“方才已然给怀仁用过了灵猫香。月船又给了金丹,我想那金丹里头八成也有奥妙……所以你届时只需虚与委蛇。   兰芽还是再度握住了雪姬的手,低低嘱咐道:“尽量,保全你自己。”   纵然雪姬是揽月楼的鸨儿娘,欢场的事情也许是她的职业。但是要她委身给怀仁这样的妖物,兰芽还是心有愧疚。   雪姬却只淡淡一笑,便抽回了手:“你不必这副样子。我做什么也只是为了大人,又不是为了你。”   她说罢便将兰芽推进暗影里,她自己闪身而出。顺带着,将帘钩扫开,纱帘便倾天蔽地垂下,将兰芽安全地遮挡在书房那边。   兰芽不敢怠慢,连忙转到书案边去。将窗帘拉严,将火折子半吹亮,借着幽光迅速去翻找怀仁书案上的书信。   少顷,卧房那边已然传来雪姬的娇笑之声。   兰芽听了都一愣。雪姬果然是行走风.月场的人,竟然将她的声线学得八成相似。再加之掺入娇笑之声,扰乱本声,便越发让人分辨不清楚。就连兰芽本人,都有些信了秉。   帘子外,身影一闪。纱帘无声一挑,月船已然闪身而入。   兰芽忙低声问:“怀仁是否还警醒?”   月船耸耸肩:“起初灵猫香都制不住,不过再加上那金丹,他便克化不了了。”   兰芽蹙眉:“……那金丹,都掺了些什么?”   月船幽幽望着她:“那是‘红铅金丹’,又叫‘三元丹’。最是补益男女之事。”   兰芽一眯眼:“听着便不像好东西。到底是什么?”   “嘁~”月船悠缓一笑:“处子初潮之桃花癸水,谓之‘先天红铅’。取之,加上夜半之第一滴露水,并乌梅等物,以水煮七次,继而加入辰砂、松脂等方成。”   兰芽只觉面上呼啦便滚烫起来:“你,你竟用那东西做药。混蛋!”   便止不住地又想到弦月楼,想到被子上被她留下的那一朵桃花……鼻子莫名地便酸了。   他一动未动,隔着火折子一点红光盯着她含泪的眼睛,幽幽道:“又不是你的。你又何必如此?”   “不管是谁的!”兰芽扭头恨恨瞪他:“这世间任何一个女子的初潮,都应该被好好珍惜……凭什么,竟然被你们做成了助兴的药!那根本是——亵渎!”   他深深凝视她:“……那不是我制的。”   “就算不是你制的,”兰芽余恨难消:“可是你还是利用了它!”   好好的闺女的初次来潮,却被一个阉人吞下,只为寻找回春之力!妈蛋,真不如给他掺上二两鹤顶红,一样是红的,直接毒死他的老妖精!   “唉……”   他幽幽地叹了口气,伸手过来,仿佛想要抹掉她眼角的泪,却忽地顿住,手指一时停在半空。   兰芽惊讶地望过去,他只好皱眉狠狠缩回手,随便指了一下书架:“别白费力气了。你想找的不在桌上,亦不在明面上。在他书架夹层里。你且扳动书架上方的紫砂壶,左转三下,右转一下,上抬起,便能瞧见。”   兰芽一怔,便赶忙扔了桌面上的书信,搬凳子过去,想要按着他说的做。   却不想,她搬了凳子踩上去,指头却也只将将够着那紫砂壶,想要左右旋转却使不上力。她尴尬,扭头瞅书桌,盘算着若是踩到桌面上去,是否还能够得着……   还没等她拿定主意,那仙风道骨的男子已然走了过来,静静望了她一眼,便从容地抬手去。他甚至都没用将手臂完全伸直,便能轻松够着那紫砂壶了。身高之差,立分高下……兰芽有些欲哭无泪,只悻悻地抽了抽鼻子。   他轻巧地将暗格打开,全程一气呵成,并没发出半点磕碰。从容地将书信递到兰芽面前。   兰芽接过那叠书信,急忙低头退开。逃命似的转身将书信搁在书桌上,小心吹着火折子,也不敢让火折子大亮,只就着那一点红光仔细查看。   她个子跟他比起来本来就小,此刻又佝偻起来,看着就成了一小团。可是虽然小,那姿态里却透露出生人勿近的顽固来。月船侧首望着她身影,不由得幽幽叹了口气。   闪电般伸手,趁她来不及防备,便将火折子从她手里抽走。   兰芽一怔,扭头来望他。兴许是看错了吧?他眼底仿佛竟然滑过一丝淘气去……   兰芽蹙眉,低声斥:“你干什么?”   他哼了一声,得意地晃了晃手里的火折子:“我是怕你把那些书信一把火给烧了。这火种,还是放在我手里妥当。”   兰芽倒也乐得腾出双手来,便只白了   他一眼,没再说话,专心垂首去翻看信件。   他看了片刻,又忍不住插嘴:“最要紧的是序号为三、十七、三十五、四十二的那几封。”   兰芽再惊愕地扭头瞪他:“师父,小徒自己有眼,也有幸识得些字,小徒自己会分辨。”   幽暗里,他极其极其微微地,耸了耸肩。   是很愉快。   兰芽一目十行,极快将所有书信一一看了一遍,从中抽出了几封重要的。当中有一封,她捉着犹豫了半晌,仿佛拿不定主意该不该放到抽出的那几封当中去。   月船没说话,只悄然挑起唇角。   ——被挑出的那一小叠,是四封。上头标注的标号恰好就是他所说的那四封。   兰芽的挣扎正是在是否要否认他之前的提议,所以她想多挑出一封来。可是那封的内容,果然是看似有些关联,却并不是关键的关联。她挣扎了半晌,还是闭了闭眼睛,将那封多余的搁了回去。   月船忍着笑,轻轻问:“你又要怎样?该不会真想偷走吧?我都与你说了,这些信都有标号,若是丢了,怀仁明早起来就得全城搜捕你我!”   兰芽鼓着腮帮,狠狠白了他一眼:“我自有办法!”   接下来,饶是月船也有些目瞪口呆地瞧着兰芽变戏法似的,从她那宽大的袖子里摸出一个小包,又一个小包。一个小包摊开,里头是一卷色泽、尺幅不一的纸张;另一个小包摊开,则是一捆毛笔。   兰芽专心致志地挨张抽出纸张来,与怀仁的信笺比对;之后又将毛笔的笔帽都拔掉,一支笔一支笔地将毛锋与书信上的笔迹做对照。这些功夫做得虽则细致,她的动作却极快,显见她对自己那两个小包里的纸张和鼻尖早已了然于心,只消稍做比对便能确认下来。   她便再不耽搁,抽出合适的纸和笔,便照着那书信开始誊写。   月船张了张嘴:“……你是要仿造一封伪信留下,带走原件?可是你当真会模仿笔迹么?”   自古以来书画难以两全,书法好的,画技却要稍逊一筹;反过来极擅丹青的,虽然书法也不会太差,但是终究不可同日而语。   兰芽再扭头白了他一眼:“我只当这些墨字都是画。笔迹我模仿不来,不过若是画儿,我便没什么描摹不出来的!”   月船也只能无声笑了。此时本是惶急之下,她还知做如此的精妙转圜,这天下女子,还有几个能比得上她?   兰芽心意坚定,便下笔极快。且一笔呵成,绝不勾抹。   眼见一份书信便将要大功告成,纱帘那边的卧房却传来了动静。   实则之前一直有动静,翻翻覆覆着,巧语呢哝着。兰芽情知那是雪姬在迷惑怀仁。她都可以全不在意,只将心思都投在书信上;再加上身畔有月船不时与她捣乱,让她可以不去在乎那般的声响。   这是此时,那声息却变了……   不再是之前那些动静,而是变成了,变成了——水声冲撞,以及,以及雪姬的曼声吟哦……   兰芽的心便一沉,手中笔也不由得半空悬停。   难道,雪姬当真还是与那老妖物——苟合了?!   那是人类最原始的动静,兰芽听了便怎么也无法专心致志。雪姬的叫声由最初的敷衍,渐渐变成柔曼如丝,继而——扰人心魂。   而那怀仁则欣喜一声:“……咱家,咱家当真进去了!小妖精,咱家这回非得要你死过去!……你之前让咱家侄儿昏死,这回咱家非要让你也死一回……小妖精,该死的妖精……”   各种恶语阴声不断。   那两人的声音交织在一起,毫无遮拦地都传到这边来。纵然隔着一层落地花罩和纱帘,可是那落地花罩本是镂空雕刻,纱帘更只是薄薄一层,如何能挡得住!   兰芽又恨又羞,手便悬在半空中,是如何都找不见之前的坚毅和稳定了。   这样便决不能再下笔,就算强撑着下笔了,心不稳,笔便跟着抖了。纵然写出字来,也能看出笔锋瑟缩,是绝壁再瞒不过人眼去的了!   这一急,兰芽便只觉心头激跳,身子深处宛如点燃了一把火一般。   兰芽细细辨别一下,便吓得浑身巨颤!   ——这情形,这感受,她全都记得!正是那次在马车里,初次冒失之下吸入灵猫香的反应!   可是怎么会这样?   兰芽扭头狠狠瞪住月船:“……你方才给我喝的那杯酒,可含了黑狗血?”   月船摇头:“不曾。怀仁这老家伙不好骗,进厅堂之时便有侍卫搜身,将我周身上下零碎可疑的物件儿都搜走了。那葫芦太显眼,于是早已落在他们手中。”   兰芽登时想哭:“你是说我之前竟然没服黑狗血!那,那杯酒……”   月船无辜地摊手:“只是普通的酒。”   “你!”   兰芽激动之下,血液便又加速,那香气的影响便随着奔袭向深处…   …   兰芽踉跄了两下,倚住桌沿儿。   月船蹙眉:“……难道,你动了情?”   兰芽扭头啐他:“不要你管!”   月船缓缓眯起眼来:“……我听见雪姬之前对你说起过慕容。莫非你是因慕容这个名字而动了情?”   兰芽身子深处已然热潮翻涌,怎么都压不住。雪姬和怀仁那边的声响还不断不断传来,她死死咬住牙关,已没力气再跟月船辩白。   月船目光便寒凉了下来:“……按说你应当早已熟悉那香的性子,不该中毒这么深。谁让你非要因慕容再度动情!是你主动用情才使得香毒入窍……”   他绕过来,兜到兰芽伸手,伸手扶住她酥软难持的身子:“……你,真是活该!”   兰芽拼力想要甩开他,低低细碎地啜泣:“我,我不用你管!你滚开!”   他手指用了些力,仿佛要将她臂骨捏碎:“你已酥软成这个模样,站立都难。坏了大事,还要逞强?”   “谁说的!”兰芽不自知,嗓音早已柔曼下来,她却还在拼力低吼:“……我,我不会坏了大事。我,我依旧还能写!”   她便发狠地捉着笔,想要落下去写。却怎么都无法稳定下来,怎么都无法抵抗身子深处那股滚滚的热潮。   他恨恨地托紧她,冷冷斥责:“……你自己已然做不到了。求我,帮你。”   他,帮她?她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兰芽冷笑:“我宁愿死,也不会求你……”   她浑身软成一团棉絮般,撑不起半点筋骨。只有目光依旧冷冷如剑,却已然没有半点防御力。   月船深深叹了口气,捉住她腰,将她背转身去。扶正她的手腕,俯身托高她的圆翘——他自己的嗓音,不自知地也沙哑了下来。他张口咬她耳珠,狠狠命令:“时间紧迫,你继续写!其余的,交给我……不准回头,亦不准分心!”   他在,说什么?   兰芽一怔之下,下头便突然一凉——随之便是滚烫的骤然冲入!   充满,紧紧地。   他极低极低地呻.吟,却不断咬疼她的耳:“……写。不准分心,不许停!”   兰芽最后的一线气力,都只能贯注在笔上。她控制不了自己的身子,更控制不住——那种异样的渴念——她便捉着笔,尽力只用在写字上,然后垂泪低斥:“我会杀了你的,我一定会!”   他不再说话,回答她的只有后颈上宛若火烧的灼热喷气。他两只大手死死攥住她纤.腰,顶撞绵长而激亢。兰芽坚持着从第一封信写到第四封信,他一直都没有停下……   最后兰芽也再无法装作感受不到,仰头想要叫出声来。   他伸手一把捂住她的嘴。将他的手指伸入她唇里,挑开她牙关,令她咬着。   待得她剧烈颤抖过后,他才闷哼着撤离……独自对着书架,振颤良久,方簌簌收拾着平静下来。   兰芽浑身酸软,写完最后一笔,也虚弱地趴倒在桌上。却还小心避开未干的墨迹,泪水却打湿了鬓发……   好恨他!   也好恨——自己……   月船收拾好后,淡然回转来,帮她将写好的伪信收束整齐。目光避开她,清淡道:“便是这样也不足。信纸和笔可以寻相似的来,墨色却太新。怀仁是司礼监出来的人,做过司礼监的秉笔太监,对笔墨极为内行,墨色若岔了,当瞒不过他。”   兰芽疲惫地避开他,软软伏在桌面上,伸手又向另外一边袖子。鼓鼓捣捣,竟然又掏出一个小包来。   月船略感疲惫,却还是忍不住哑然失笑。   “还有?这个里头,有藏着什么?”   兰芽不应声,也不看他,只软软爬起身来,将那小包打开了……   她这回又以笔尖素蘸了清水,在那小包里淘弄了几回,在墨迹上比对着刷上了些什么;继而软着腿脚起身,悄悄儿穿过纱帘,到方才的香案处去,寻了些旧的香灰回来。双手合在掌心,朝那重新刷了水的墨迹上,“噗”地一声吹过去。   崭新的墨迹盖了香灰,鲜泽便被掩去,再望过去已如有了些日子的老墨。   月船目光流转如星,缓缓从兰芽面上滑过。   见她依旧恹恹地不肯说话,便忍不住质疑了一声:“可用得?”   兰芽唇角微抿,显是忍不住了。果然,她妙目含怒,狠狠向他掠来:“自然用得!我跟着爹爹,从前见字画店便是这样做旧书画,便是行家也都有被骗过的!这法子早有几百年了,若用不得,岂会一直流传下来!”   月船便不再多言,伸手替她将所有的书信都整理清爽,装进原来的信封,重又封存进书架的暗格。还极其小心地用袖子里儿的细布,将手指碰过的书架漆面全都擦拭干净,以免漆面留下半点指印。   这一串动作又是简洁优雅,全无半点多余,看得人心下暗暗佩服。   兰芽   无声看着他做这一切,心下便更是痛恼,同时又——剪不断,理却乱。   他放好了书信,回头又帮她整理那三个小包。依着她之前的绳结和大小拢齐整了,不顾她躲闪,扯过她袖子来,探索着帮她重新塞好。   原是她在宽大的袖子里暗暗缝了小勾,正好将小包妥帖勾住,外头绝瞧不出来。他寻着小勾,忍不住细细看了下,挑眉朝兰芽望来。   兰芽别开头。   她不稀罕他眼里的夸赞!   “恨我?”他有些不快,伸手捏住她下颌。   兰芽狠狠甩开。   月船不顾她挣扎,将那四封书信折好,也放进她袖子里,简洁嘱咐:“待会儿你先走,外头自然有人接应。我留下来等着雪姬。”   兰芽霍地将那几封信又扯出来,都丢到他脸上去!   她有些后悔,方才为何做这些事要做得那么专心,那么忘我!值得么?   月船眯眼:“做什么?你来南京,不就是为了得到这些罪证?有了它们,你便可救大人出来。”   “救大人出来?”兰芽含泪冷笑:“……你还敢继续这样说?他又岂用我救!”   月船长眉一蹙,却又高高一扬,转开身去:“我不知你在说什么。”   兰芽冷笑:“不知也好!否则我倒不明白,方才那究竟又是什么物件儿!”   她恨,她好恨!   她已然是慕容的人了,柜中的神仙眷侣,那一刻才是全身心的酣畅……可是她竟然又让他得了手!   “什么物件儿?”   他目光也渐渐清冷下来,倏地一甩怀中廛尾:“……你若当真想知道,我便告诉了你。不过是这白玉廛柄罢了!兰公子,你方才却喜欢得紧呐!”   -   【小甜蜜,周末愉快~内啥,在有些事正式揭开之前,甜蜜啥的总难免用这样拐弯儿的方式来呈现,兴许对有些亲来说还有点小重口,大家体谅撒。】   谢谢如下亲们:   jenny的1888红包   4张:cristal+大把红包   2张:默默209   1张:wdbbjshm ☆、159、一叶障目   兰芽悄然出了怀仁的书房。   已过午夜,正是人最为困倦的时辰。值守的侍卫们纵然依旧明刀亮甲立在明灯里,然已现倦意,耳目都不那么聪敏了。兰芽裹着内侍的圆领曳撒,悄然行在廊上。   因怀仁是太监,这守备府里也有长乐等伺候的小内监。兰芽原本最为熟悉小内监的言行特点,且那些侍卫未必分得清楚每个小内监的形貌、且也不敢太多盘问……于是兰芽走时褪掉了那身道袍,换上内监的服饰。   一路袖住双手,低头疾步行走。却一直没见着月船说的接应之人出现。   兰芽便更觉寒心,只想索性自己逃出这守备府去。纵然没有半点功夫傍身,她自己也未必就做不到溻!   耳畔风来,便又仿似听见方才月船那嘲弄的语气。   “……玉暖而生温,这玉质又是最上好的羊脂白玉,如脂如膏,又哪里是普通顽石般的玉质可比?再者它之前始终握在我掌心,便沁了我的体温进去。不过如此罢了。天可怜见儿,兰公子,该不会是将它当成真的了吧?……你到底,没见过真的。陬”   妈蛋!他错了,她见过真的!   她与慕容已然……,是他不知道,她瞒过了他!天可怜见儿的原本是他才是!   兰芽这般想着,脚步却不敢停。冷不防游廊前头却出现了一盏灯。暗夜白灯,也瞧不清那掌灯的是谁,便只觉仿佛白灯自行漂浮在黑夜之中,幽幽宛若鬼行,吓得兰芽脊背之上寒毛倒竖!   兰芽便停住,借廊柱掩住身形,惊悸着偷望那灯的行迹。若依本能,她恨不能闭眼转身避开,可是不知怎地,心下仿如竖起一根刺,扎着她,让她不能忽视这诡异一幕。   这盏灯,不会这么平白无故出现。   兰芽便定下心神,定睛顺着那盏灯去瞧。这便终于看清,那灯不是自己飘的,而是有人提着的。只不过提灯人穿着暗色的衣裳,身形混入夜色,看不清罢了。   兰芽便咬了咬唇,毅然裹紧袍子跟上去。   可是她快,那提灯人也快,两人之间总保持着原来的距离,总归是让兰芽瞧不清那人形貌。兰芽追着灯走,待得再停步回神,却见自己已然到了花园后头的角门处。那处角门锈迹斑斑,显然平素不常打开。兴许只是为了每年开春园子重新疏浚整饬的时候,方便运输花木湖石时才开的。   兰芽伸手推了推门,厚重的铁门便无声开了。   兰芽却有些不甘心,扭头再去望那盏灯。此刻那盏白灯又“飘”到了假山上去,悬在半山,提灯人的身影又完美地隐藏在假山石中,依旧看不清半点。   她非常想知道这个接应她的人,究竟是谁。灵济宫里安插在南京的人,她挖出了店小二,又带出了雪姬……她甚想将这个埋在守备府里的人也挖出来。   或者说,她想将灵济宫安插在南京城里的所有人都挖出来,一个一个看看清楚!   她真的,很好奇。   兰芽便忍不住扭头,没出门,而想向假山上去。   假山上却“噗哒”掉下一枚野枣来,就打在兰芽脚尖儿上。不疼,声音也都被鞋头卸去。她知道,这是那人的警告。   兰芽暗暗咬牙:你当一颗枣儿就吓怕了本公子?   兰芽便踢开那枣儿,抬步又向前去。   园中小湖上起了水风,吹送上山,那白灯便随之摇曳。兰芽盯着那灯,视线便不由得随之一乱。等她再凝神奔上半山时,却哪里还有那提灯人的影子?   唯有白灯的灯柄被插在山石缝儿里,随风飘摇罢了。   兰芽忍不住回首,顺着山石的砬子望向小小湖面,伸手按住心口。原来是当时那白灯摇曳之时,她不过错眼的片刻,那人便已悄无声息而去。好俊的身手!   灵济宫的人,纵然她心生敬畏。   .   剩下的两个时辰,她在悦来客栈里哪里敢睡,便枯坐到了天明。   从天色微熹,直坐到日上三竿;从客栈里静无人声,直等到喧闹层起……月船那边竟然还没有动静!   兰芽便有些急了,亲自去瞧月船的屋子。那屋子里头却是空的!   兰芽惊得奔下楼去,问掌柜的。掌柜的纳闷儿地瞄了兰芽一眼,道:“他昨日已然结了房资,今日自然不会回来了。”   兰芽一怔:“你说什么?他走了?”   掌柜耸肩:“他本来就是个游方道士,四海行踪不定。他走了,又有什么奇怪?”   兰芽扭头便冲向外去,这一回直奔揽月楼,找雪姬。   这个时辰揽月楼上下才都歇下,她闹着要见鸨儿娘,上回那龟儿难得还认得她,便没多加阻拦,带她走向鸨儿娘的房间。   一壁走,还一壁絮絮地解释:“昨晚生意红火,她亲自忙前忙后整晚,这才刚刚睡下。”   兰芽一把扯住龟儿的衣领:“你说什么?她昨晚当真在这楼里忙前忙后整晚?”   龟儿   赔笑道:“那岂有假的?这楼里的生意,哪一天能离得开她?”   说着已然到了鸨儿娘的房间,鸨儿娘含笑迎出来。兰芽紧紧盯住鸨儿娘的眼睛与下颚左右线条,只一眼便踉跄后退两步:不对了,眼前的鸨儿娘虽然还是鸨儿娘,却已经不是雪姬了!   兰芽敷衍了两句,道一声“得罪”,没敢直接问出雪姬来,便退出了揽月楼。   天地茫茫,日光煌煌,她心头突地荒凉成一片。   还有一个人可以找,那就是弦月楼的小二。但是她此时已然明白,就连那小二也不必去找了,因为届时答案只有一个:店小二也已消失不见了,或说是辞工,或说是别的,总归她是找不见了!   也许这就是灵济宫外任暗桩的规矩:一旦被发现了身份,便会从此消失。或者隐入人海,或者再变幻成其它的面目,总归是让她再也寻不见,借此永远掐断追寻的线索。   如此说来,纵然她号为“兰公子”,纵然她腰佩玉牌,可是终究灵济宫上下还是在防备她!   街道之上人来人往,嘈嘈杂杂。兰芽独自立在街心,闭了几回眼,才让眼前的虚白散去,重新看清周遭一切。她甩了甩头,抬步向曾诚的旧宅去。   经过昨夜,她今早无颜见慕容。可是,她总得看看虎子。   .   管事的带兰芽进府,说慕容正在念书。   兰芽便摆摆手,说她不是来见慕容,她是来见府上新来的客人。   管事的望了兰芽一眼,便点了点头,将兰芽带进客房。   果然是虎子正在其间……兰芽鼻尖一酸,奔向前去,抱住虎子,上上下下地瞧:“你没事吧?可吓死我了。”   虎子只手臂上包着一圈纱布,纱布里沁出些残血来,其它地方倒是没什么伤了,兰芽这才悄然松了口气。   虎子也捉着兰芽,上上下下地瞧,“你呢?你也没事吧?昨晚,你怎么逃出来的?怎么就你一个人来了?月船呢,雪姬呢?他们两个是否也没事?”   兰芽便安慰他:“没事,都没事。”   虎子便面色有些赧红:“还说什么我去护着你,可是我却头一个伤了。幸亏你没有半点差池,否则我还有何脸面活在这世上!”   兰芽摇头:“别这么说。那个月将军我昨晚也见识了,果然厉害。再说你是替雪姬挡的这一箭,我都明白。”   虎子恨恨道:“原本一箭射在手臂上,我也只当被蚊子咬。可是谁想到那人恁阴毒,竟然在箭尖上淬毒!我便支撑不住了……否则又岂会神智不清,要让慕容这鞑子解救!”   他的不甘,兰芽都明白,只能苦笑着拍了他肩头一记:“不管你乐意不乐意,慕容此时也总归是你的救命恩人。你再见了他,可不好再继续鞑子鞑子地叫,好歹也别再横眉冷目了。”   虎子却不买账:“他想得美!我欠他一条命,我日后还他就是——不过我总归要先报了仇去,更不准他肖想我大明江山!”   门上珠帘一挑,珠子泠泠相撞。随之,传来慕容冷冷嗓音:“你的命还是自己留着,我亦不稀罕!我昨晚救你,又不是因你,”他白衣身影缓缓走入,宛如轻云飘落。他的碧色瞳光只罩在兰芽面上:“……我不过是不想叫她伤心。”   兰芽悄然凝注他,无法按捺自己又悄然如鼓的心跳。   本来告诉自己说,今日此来又不是来见他,不过是来看虎子……可是又怎会不明白,这是何等的自欺欺人?   ——她终究,还是想来见他。   ——她终究,纵然觉得无颜,却还是管不住自己的心,还是想来见他……   虎子没理慕容,只一把捉住兰芽手肘,急着问:“兰伢子,你怎么了?”   兰芽捂着红了的鼻尖儿,使劲躲着眼睛,只故意说:“还不都是被你们两个气的?瞧瞧你们,一见面就这样剑拔弩张,让我夹在当间儿,着实为难。”   虎子便更急,一径想将兰芽拥入怀里去,“所以我都叫你别再理他!我跟他之间,早晚必有一战;就像大明与北方草原之间,必有决战一样!你趁早不再理他,便也是趁早避开来日的为难!”   慕容只淡淡冷哼:“是么?我倒要瞧瞧,你来日拿什么来与我决战!”   兰芽急了,一人踹一脚:“你们都够了!我不管来日,我也不管往昔,我只看重今时!往昔纵有仇怨,今时却也有救命之恩;只需记着今时的救命之恩,来日便也自然还有转机!”   可是眼见这两个依旧各不服气。   兰芽无奈,只得扯着慕容向外去,扭头嘱咐虎子:“你刚解了毒,不宜动气。你先歇着,我跟他去给你拿药。”   两人出了客房,兰芽单独面对慕容时,昨夜的一切便又重浮上脑海……她之前的意气便搜散了,只垂首不敢去看慕容的眼睛。   “……谢谢你救了虎子。”   他轻笑了一声:“你既不肯跟我走,我也总不能白去一回,总归   要设法多少帮你些忙。”   兰芽犹豫了下,还是问出口:“……你昨晚,怎会去的?”   日光穿过廊檐,将燕子翅一般的飞檐影子印在慕容的一身白衣上,便如天然水墨画就,风雅入骨。   他目光垂下来,落在她面上,却没说话。   兰芽便解嘲一笑:“你们,果然都是了不得的人。你们,原来都在守备府里安插了自己的眼线……只有我最笨最傻,一无所有便敢贸贸然往里闯。呵,在你们眼里,我是不是太可笑?”   他听出不对,便眯起眼来望她:“你……这是怎么了?”   兰芽听着只想笑。她怎么了?她没怎么啊!她只是当真觉得自己笨,当真以为凭着自己的一腔勇气,便真的能到南京来拿到所需的罪证,就当真能凭着一己之力拨乱反正,救出司夜染来!   却原来到头来,不过是一厢情愿罢了!回头看前头种种,原来自己只是一枚呆呆傻傻、被人摆布还不知的棋子!   慕容缓缓道:“……难道你是与月船、雪姬生了龃龉?”   兰芽一惊,猛抬泪眼:“你怎知道月船和雪姬?”   她从前因雪姬是鞑靼人,而怀疑过雪姬早跟慕容有所勾连。难道她果然没猜错,慕容也是识得雪姬庐山真面的?   慕容碧眼连闪,缓缓答:“雪姬,是我昨晚见到。她跟虎子在一起,虎子是替她挡箭,所以我自然结识于她。”   兰芽这才悄然松了半口气,点头道:“那月船呢?”   慕容再缓缓答:“你是狐仙的传闻,就是从这个月船口中传扬开的。我当日听得这个传言,很觉气恼,便忍不住去追查来源……这便知道了月船。再者他与你同住在悦来客栈,我便也加了些小心。”   “再说,昨晚我救了虎子。他中箭毒,神智迷乱之际,还放心不下你们几个的安危,嘟嘟哝哝地将月船的名字也说了。我便也大抵知道了一些。”   慕容所说,倒也有理。兰芽便舒了口气:“如此说来,是我多心了。慕容,你别怪我。”   慕容微微仰首,有些黯然地笑:“我不怪你,我要怪之怪咱们之间隔着大明与草原的沟壑。你心里从没放下对我的防备,我都明白。”   兰芽心下狠狠一疼。被知近的人防备的滋味,她刚刚尝到过,她明白那种虽则理解,却依旧心痛难平的感觉……她便伸手攥住了慕容的衣袖:“……我知错了。”   慕容神色这才宛如云翳飘散,垂首凝望着她,极轻极轻地叹了口气,幽幽道:“我该将你怎么办,嗯?”   这一声,说得兰芽心下又苦又甜。她便笑起来,仰头去望他:“那便什么都不要想了,嗯?咱们现在只想办法赶紧找着曾诚的银子,只想着怎么安排你早日北归。其余的,都放下,嗯?”   她故意学着他的语气说话,他听出来了,便忍不住也笑了。略作迟疑,终是伸手揉了揉她发顶,忍不住带了点宠溺道:“好。”   .   两人便不再提其它的,而是再度到了曾诚的旧日书房。   这一回,兰芽不敢再怠慢,翻起画卷来便下手如飞。   上次在悦来客栈那张方位图的不翼而飞,以及今早月船和雪姬等人的失踪,都给她敲了警钟,让她明白身在南京城里,万事都不可拖延。说不定暗中早已有人监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于是事情便宜早不宜迟。   更要紧的是,倘若司夜染脱了囹圄,便必定会拦阻她救慕容的计划!   兰芽将明面儿上的画卷全都迅速看完,却一拍桌子:“不对!”转向慕容:“这书房里,你可曾还发现其它的线索?”   “不对?”慕容也是一怔:“这房中便再无其它。这宅子里,只有这一座书房保持完整,如果线索不在书房里,又该在哪里?”   兰芽忽地笑了:“是啊,咱们都会这样想,那么其他人定然也都这么想——谁让曾诚就是个名声在外的书生呢?再者只有这座书房保持完整……那便自然所有人的眼珠子都盯着这座书房了!”   慕容碧眼一闪:“你想说什么?”   兰芽咯咯一笑:“障眼法!真正的奥妙,必定不在这书房里,而合该是——与这书房的意象截然相反的地界儿!”   是谁让她明白,眼睛所见的也许只是假的?所有假的,只为掩藏真的?   她狠狠甩了甩头,朝慕容明媚一笑:“带我去凉芳的‘闺房’!”   她此时才豁然开朗,这座书房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根本就是一个设置好了的障眼法!一叶障目,何见泰山?   .   凉芳的房间,只剩下个空屋子,里头什么都没了。   慕容道:“府里上下的人,都说这屋子住过曾诚的男宠,留着不吉利。况且……”他深吸了口气:“我总难免因他而想起从前在教坊司所遭受的一切,于是便也由着他们,将这处小院荒了,也未曾整饬。”   兰芽却悄然偏首望了慕容一眼   。   他说谎了。   就如曾诚的书房一样,凉芳的房间也必定是重点寻查的地点。当日官府不可能放过,后来的慕容也不该放过。   虽则房间内看似早已什么都没有了,可是在一个擅丹青的人眼里,这房间却还是有新动过的痕迹——便比如那些墙灰、柱漆……分明都是被重新刷上去的,用料与工具、以及色泽浓淡,总有差别。   兰芽便淡淡应了一声:“没事。我只看看便罢。只当凭吊一番。”   心里反复滚过的念头只是:慕容为何要瞒她?   原来不光司夜染和灵济宫上下防备着她,她防备着慕容……就连慕容,其实也在有意无意地防备着她么?   这世上,原来人人心中皆有墙垒。   外头忽然响起一片飒飒之声,兰芽一怔,听出来当是铠甲的铁叶子撞击之声。   随即管事的慌张奔来,到慕容耳边,急急耳语。   兰芽惊问:“怎了?可是怀仁查到虎子在你这里?”   慕容碧眼闪动,却按了按她的手背:“你且勿惊。来人不是怀仁守备府的人,看旗号是南京兵部的人。我且去瞧瞧,你留在这边,勿要擅动。”   管事的也说:“公子安心。小人已将虎爷隐蔽起来。想那些武夫还窥不破咱们这院子的玄机!”   慕容目光猛地朝管事的掠过去,管事的急忙垂下头去,再不多言。   慕容道:“我先去察看。若有不对,自然有人来带你离去。你放心。”   慕容与管事的急急去了,兰芽望着他们的背影掩入窗外荒草。兰芽屏息细思:南京兵部的人?那便是孙志南。   若如她猜测,谋害曾诚之人,嫌疑除了怀仁之外,便是这个孙志南!   他果然听见了动静,便按捺不住,要出手了么?   -   【障眼大法要开始层层揭开了~~~明天见~】   谢谢如下亲们:   谢谢蓝的大花花,yuling的1888红包,沈清华的闪钻+花、13142025123的红包   6张:gemy_tog   3张:Helen2100、1017552876   2张:suziyexy   1张:lolitaxiao、asukaxinxin、wangjuefang ☆、160、满船明月   若想知道对手意图,便要看清对手在做什么。   于是兰芽并没依言躲在凉芳的房间里,而是稍作停留之后,便悄然离开了小院。   幸得这宅子本是她经手买的,当日为慕容尽心,于是便曾经将这宅院里里外外都仔细瞧过;后来这宅子纵然经过了慕容的重新整饬,但是大体骨架还没变,于是她能寻着平素只供下人进出所行的狭窄夹道,不走寻常的门径,悄然又到了前院去。   院墙夹道极拢音,她分辨着动静传来的方位,确定是书房。   兰芽没急着过去,先扶着墙在夹道里立了片刻。   孙志南这回竟然直奔着书房去,他来的时机也未免太巧了。若是她之前翻看画卷,手脚稍微迟缓些的话,此时说不定倒要被孙志南撞个正着辂!   稳了稳神,兰芽便继续抬步。隔着墙上砖雕的花饰格子,悄然望向书房那边。   只见数十兵甲,正两两一对,从书房往外抬着一捆一捆的字画!   难道他们不是冲着虎子来的,而是就冲着这些字画来的?   兰芽再抬眸去寻人。隔着兵甲,瞧见慕容并管事的,正陪着一个金甲红袍的中年将官立在一旁。微有风来,吹动慕容身上白衣,却吹不起那将官身上的重重甲胄。   兰芽眯了眯眼:这便是孙志南了吧?   外人只道南京六部官员多为闲职,便也少人去细察南京各部官员的履历。因曾诚案,兰芽倒是对孙志南格外留意。孙志南在南京兵部尚书任上,兼挂参赞机务衔,因江南多年平静,于是他履历之中并无太多建树。唯有一事让兰芽格外留意——他曾亲自参与过朝廷当年对大藤峡之乱的平叛。   记述寥寥,她无从窥知孙志南当年究竟具体做过些什么。以他南京兵部尚书的职分,他做的也是他分内之事。只是这件事却还是成了一根刺,扎在兰芽心上,让她对此人难抱半点好感。   此时真真儿地看过去,那孙志南虽说虎头环眼,一副天生武将的好相貌,然兰芽却只觉他身上太多凶鸷之气。   这样的人,岂甘心久居于南京的闲职?   想到这里,再去看孙志南那么圆睁双眼盯着兵甲搬动书画的动作——便可以解释了。   兰芽浅浅勾起唇角。   再去望慕容和那管事的。那管事的颇尽地主之谊,一直在躬身殷勤地与孙志南搭话;慕容则一贯的冷淡清雅,立在边儿上任凭风吹白衣,也极少去与孙志南说话。   只是——   兰芽揉了揉额角。只是慕容的态度里虽然没有殷勤,却也,并无抗拒,立在一旁看着兵甲们搬动字画。远远望去,他的碧眼里仿佛带着一种冷眼旁观。   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嗯?   .   不多时,书房里的字画仿佛已被搬空了。孙志南志得意满地朝慕容拱了拱手,两人面对面说了些什么。   从兰芽的角度望过去,只能看见孙志南宽厚的脊背,全然看不见慕容的半点神色,更听不清慕容说了什么。   兰芽只是对孙志南的动作有些奇怪——以他南京兵部尚书,并参赞机务的职衔,他又怎地会向慕容拱手?   随即孙志南便已带人离去。兵甲身上的铁叶子哗哗的撞击声在院子里回荡良久。兰芽急忙扭身往回跑,她刚进凉芳的房间里站定,远远地,慕容已然跟管事的走到了小院门口来。   隔着荒草,她见慕容跟管事的低声吩咐了几句什么,那管事的便转身退去,慕容则独自走进小院来。   不知怎地,兰芽有些紧张地攥紧了衣襟。   慕容走进来,环视了周遭一眼,目光便落在兰芽面上:“怎了?这般面红气喘的,可是已然找到了什么?”   兰芽用力笑了下,摇摇头:“什么都没找见。这般面红气喘,也都是白费了力气。”   “是么?”   他淡淡应着,缓缓抬步,环绕着屋子走了一圈儿,伸手轻轻搭在兰芽肩头:“如此说来,这笔银子难道就再也找不见了?”   兰芽抬头,幽幽凝望他的碧眼:“……也未必。你让我想想。”   她错开目光,望窗外荒草:“方才,南京兵部的人来,是做什么来了?”   慕容道:“你别担心,他们不是冲着虎子来的。他们说是来起获曾诚赃物,将书房里的字画都搬走了。”   兰芽佯作惊讶了下,“真是糟糕。”   “怎了?”他忙问。   兰芽叹了口气:“都怪我之前托大,自以为秘密应该藏在凉芳的房间,那书房不过是个障眼法……却怎想到凉芳的房间里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此时回想,才觉着说不定凉芳的房间才是个障眼法,真正的奥妙还在那些字画里呢!”   “曾诚也不是简单的人,他为了这笔银子定然殚精竭虑,于是他说不定就是这样宛若一镜双面般地,反复设了几重的障眼法……现下我想重回字画里去寻线索,却不能够了。”      慕容眉头微微蹙了下,却也只安慰兰芽道:“至少咱们还在这宅子里。总比仅仅纸上谈兵来得有效。”   兰芽点头,轻拍了拍慕容的手:“不过你也不要再轻举妄动。孙志南已来,说明南京地方官员已然留意到这里,若再擅动土石,恐正落人口实。”   慕容微微眯起眼睛:“银子,不找了么?”   “当然要找。”兰芽凝望他碧眼:“……慢慢找。”   .   简单在府中吃过了晚饭,兰芽便要带虎子一并离去。   慕容自然拦着,只道:“经过昨夜,此时尚不能窥知怀仁府中的动静。一切都没被发现还好,倘若怀仁发现了有异,定会全城搜捕你二人。还是留在这里妥帖!”   兰芽婉拒:“曾诚的旧宅原本就树大招风,且孙志南已然登门,这里便已然不是安全所在。”   “再者,虽说当初我将你带出揽月楼时,司夜染已然派人为你洗底,抹去你真实身份,只将你伪装成是西域哈密来的香料商人。可是你毕竟出自教坊,只恐南京本地官员还是有人会知晓你的身份……你自身的安危尚自可保,但是这宅子本身已然是风口浪尖,我跟虎子若是留下,非但无法藏身,更反倒会给你招来灾厄。你别拦着,亦放宽心,我自有去处。”   虎子能与兰芽独处,且离了慕容,他自然是最愿意的。他便捉着兰芽的手腕,将她带离慕容,衅然道:“兰伢子咱们走!只要有我在,定护你平安。”   事已至此,慕容只好怆然一叹:“也罢!你既已打定了主意,我知道我必拦不住你。只是,你要尽快让我知道你落脚之处。”   兰芽这才轻盈一笑:“好,一言为定。”   .   趁着夜色,兰芽和虎子扮作倒夜香的下人,各自提着马桶朝外去。   到了河边,树丛遮掩处,虎子方将那马桶掼在地下:“唉,臭死人了!你也真较真儿,还当真将他们用过的马桶拎出来。”   兰芽抿嘴乐:“不拿真的马桶出来,怎么会有臭气?没有臭气的话,又如何闲人勿近,咱们又何以顺利脱身呢?”   兰芽伸手捅了虎子一下:“虎少爷,就当小人委屈了你这一回,大人不记小人过,可好?”   她摇着他手臂,促狭道:“再说,虎少爷从前不也是用猪尿脖装着私酒,背在脖子上的么?那玩意儿跟夜香系出同源,日月双辉!”   月光照亮她满面的娇憨,便仿佛周遭的“夜香”都不存在了。   虎子望着兰芽,不由得目光绵长。   “我自己倒是无所谓,这些年我在市井里打滚,什么脏的臭的没粘过?最初靠着给人家当马童过活,晚上就睡在马厩里。辽东夜晚寒凉,我身子底下垫着的都是干了的马粪,炉子里头烧的也全是马粪……对这些粪尿啊的,我早已不在乎。可是——我却不能让它们委屈了你。”   虎子动容,反手攥住兰芽柔荑:“你这双手,是不该沾这些的。你该如同你小时候一样,好好地养在锦绣的宅子里,每日里只管握笔画画儿就好了。什么人间疾苦,什么生死危险,都不敢与你有半点瓜葛。”   这番话说得兰芽忍不住泪眼婆娑。她使劲抬眼去看天上的月亮,好好的一轮边缘清晰的玉盘,此时在眼里却也化成了宣纸上过渡晕染了的色块,朦朦胧胧的一团。   兰芽抽了抽鼻子:“呃,我倒跟你说,我并不喜欢那样的。诗书画香虽然好,可是我也喜欢这样四海为家的自由自在。好了,咱们不说这个了,再说下去,咱们两个是不是都要想起自己的爹娘,然后又要抱头痛哭一回了?”   兰芽伸手去掐虎子的鼻子:“那咱们,还跟一年多以前,在海岱门前那两个不谙世事的毛头小子,有什么区别?咱们如今都长大了,总得有些进益才好,是不是?”   虎子便也笑了:“你说得对。咱们都长大了。”   兰芽便垂首去当真拎着马桶到水边去,要将那马桶洗涮干净。虎子便赶紧跟过来,将她小手拨开,替她将两个马桶都洗涮干净,才瞪她:“又何必还洗涮干净?扔在此处就好了。”   兰芽轻叹了口气:“马桶是他们府里的,咱们算是暂借的。明早他们说不定还会来寻……咱们就这么走了,好歹马桶也要给人家洗涮干净了留在原地,也算,一点心意。”   临走时,慕容那惆怅又迷惘的眼神,一直让兰芽觉得愧疚。   他那么聪明,如何看不出她坚持要走的缘故,依旧还是防备于他?   她也不想,却——控制不住。   兴许这一年多来的境遇,也让她学会了要时刻竖起耳朵,对周遭所有人和所有事都竖起了防备吧?如今的她,已经越来越像“灵济宫的兰公子”,已然距离岳家那个小女儿岳兰芽,越来越远了……   .   河上有船,兰芽便招手叫船。   船家是个有了年岁的老者,摇橹过来庆幸地躬身道:“这个时辰坐船的都挑明灯的画   舫,图的是观赏秦淮河两边的夜色。小老儿的船却没有明灯,更不是画舫,只是普通的乌篷船……二位怎地还会叫小老儿来?”   兰芽一笑:“老人家说得好,南京城的夜色最美的就是秦淮河两岸的灯火。船上若也挂了明灯,便会削弱了岸上灯火,只有老人家这样没有灯火的小船,才最适合欣赏夜色,却不扰乱夜色啊。”   船家千恩万谢,划船便更卖力些。不图的船快,只是让船身更稳。   船篷也小,兰芽和虎子只并肩坐着。兰芽当真偏头去望两岸景色,虎子却只望着她。   船橹吱呀,虎子轻声问:“兰伢子,咱们该去哪儿?回悦来客栈么?”   兰芽娇俏一笑:“不急。且让我先坐坐这江南的乌篷船……”她回头来望虎子:“小时候见我爹爹画过许多回乌篷船,指着画卷中的景致教我念:‘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我也憧憬着将来何日能到江南一游。后来,我自己来了,算上这一回,已是来了南京两回。可是竟然忙忙碌碌,都没来实现一回愿望。”   兰芽这话虽然应景,却实则说得突兀。虎子便眯起眼来:“……还是想念你爹爹了,是么?”   “是啊,”兰芽用力地吸鼻子:“很想,很想。”   她控制着泪,努力强撑着微笑:“尤其是每当遇见不知所措的时候,就会特别特别想念爹爹。总是忍不住想,如果爹爹还在,他定会指点我该怎么做;就不用我、不用我自己一个人,苦苦地,苦苦地思索……”   说到后来,兰芽已然泣不成声。   虎子心下剧痛,将兰芽拢在怀中:“都怨我,是我太笨。我越发觉着自己的脑袋转不过你,许多事情跟不上你的速度……如果我能再聪明一点,便不用你独自去承担那么多事。”   兰芽用力摇头:“不怪你,你别自责。再说谁说你笨了?你都是大智慧,你的舞台在战场上……我这些不过是勾心斗角的小心眼儿,你那才是排兵布阵的大阵仗……我,我都不会的。”   虎子揽紧兰芽:“……你今晚不会这样无缘无故地想念你爹爹;让我猜猜,难道是因为曾诚书房的那些画?”   兰芽终于再也忍不住,放声大哭了出来,她攥紧虎子的衣裳,轻轻砸着虎子。   “还说你不聪明,还敢说你笨?我谁都没告诉的,竟然还是被你猜到了……”   虎子大震:“难道说,那些画,竟然是出自岳大人手笔?”   兰芽死死咬住唇,死劲点头:“是……我第一回看时,已然觉得奇怪;今日再看,便,便能确认了……我哪里敢想,远在南京的曾诚的书房里,竟然藏了、藏了满满一屋子的、我爹爹的画!”   “你可知道,自从我家里出事,我爹爹所有的手稿也全都被付之一炬。市面上,市面上也再没人敢流传……我纵然有心再寻一幅,却踪影难觅。却何曾想到,曾诚的书房里,竟然有竟然有满满的一屋子!”   虎子心跳也微微一停:“……可是它们,今天却都被孙志南带走了。所以你才会这么伤心。”   兰芽哽咽点头:“我以为还有时间,我以为不急于这一时;我以为等这些事情都了了,我还有的是时间,回来,重新细细地将这些画都再瞧一遍,再好好地收存……可是何曾料想,我只来得及粗粗看过一眼,便都被,都被孙志南给带走了……”   “我好恨我自己,恨我自己哪里来的自信,凭什么以为以后还有的是时间?这么多这么多爹爹的画,我只能眼睁睁看着它们被搬走,我却,我却半点法子都没有。我如何对得起,如何对得起爹爹在天之灵?”   虎子便猛地站起来:“我去!”   兰芽一惊,扯住虎子衣袖:“你要干什么去?”   虎子垂眸,深深凝望着她的泪眼道:“我去将那些画都拿回来!”   “你别去!”   兰芽死死扯住虎子:“你的心意我明白。可是你不能去……爹爹的画再珍贵,可是爹爹已然作古;我不能为了爹爹的画,再赔进你一个大活人去!”   “我纵然难过,不过哭一回也就好了。虎子,我已然没有了爹爹,我在这世上也只剩下你们几个。你们每一个,我都绝不要你们出事,你明不明白?”   .   他们几个?   虎子愣了一下,极想蹲下来,细细跟兰伢子问清楚:她口中的“他们几个”,究竟都有谁?   是否还是原来的那几人:他、秦直碧,慕容。   还是早已随着时光而更改了,又要添上她后来遇见的那些人:譬如双宝,譬如三阳,譬如贾鲁,甚至——譬如司夜染?!   就因为曾经眼睁睁失去家人,就因那时候自己无法施救,是不是她便将日后所有遇见的人,都当成了自己的家人一般,都想护在自己的羽翼之下,都想拼了自己的命去护着?   旁人可以,秦直碧、双宝、三阳、甚或贾鲁,他都可以答应。只是慕容不可以,司夜染救绝对不可以!   可是斯时斯境,他又如何忍心,这样质问痛哭的她?   虎子深深叹了口气,只好按捺下内心翻涌的疑问。伸手抚着她的发,柔声道:“好,我知道了。我亦与你保证,今生再不做鲁莽之事,不让你为我担心。”   兰芽哭够了,痛哭变成了浅浅抽噎。听见他的保证,便破涕为笑,扭头来瞟他:“……你还得告诉我一句实话:你说你刚失去家的时候,还曾在辽东给人当过马童——你是不是其实是给女真人当马童的?”   虎子咬牙一蹦:“你怎知道!”   兰芽便抹尽了眼泪,红着眼睛冲他促狭一呲牙:“爱兰珠,你从前便认得吧?”   虎子吓得又一蹦:“什么爱兰珠,什么从前认得?”   兰芽便又扁了扁嘴,又要哭出来的模样。   虎子便傻了,挠了挠头道:“唉,我说就说!你别哭,别哭,啊!”   船至水心,月色如银。   兰芽终于在虎子的故事里,缓缓地从对爹爹的思念里纾解了出来。   虎子的故事讲完了,兰芽呆呆望向水天银白,幽幽道:“……你再给我讲讲,月船的故事吧。”   “月船的故事?”虎子一愣。   兰芽下颌抵在手臂上,点点头:“比如他为什么叫月船。还有,他都去过哪里,他遇见过什么样的人,做过什么样的事……我都想知道。”   虎子吞了口气:“怎么对他突然那么好奇?”   兰芽摆了摆头:“他与你结交那么久,一定与你说过许多话。以你聪明,他若说假话,你必定早已不理他;他一定是说过动人的话,才会让你留下。我便想听听,他究竟与你说起了什么。”   -   明天见~ ☆、161、雪夜之死   虎子便有些尴尬,挠了挠头:“呃,他那样的人,又能说些什么呢?无非是跟我卖弄些他如何发财的故事罢了。”   兰芽忍不住一笑。   也难怪,他就是那样贪财的家伙呢……   兰芽托着腮帮转眸瞟虎子:“……那他又究竟是哪里吸引了你?泗”   虎子便叹了口气,“我起初与他闲聊,只为探听南京城中的消息。他装神弄鬼的,仿佛走过了南京城中许多官员家宅,于是他的消息颇灵通。我先前并未想与他相交,后来倒是因为一件事,让我对他改观。”   兰芽便问:“何事?”   虎子怔忡了一下,抬眼望苍穹明月,幽幽道:“有一回他来找我,说有一桩生意上门,只是缺个帮手,便问我可否帮他一回。那几日正巧也是你忙得见不到人影的时候,我闲来无事,单独呆着又忍不住胡思乱想……便随他去了一回。”   虎子说着,眼中忍不住含了幽怨,垂眸望了兰芽一眼。兰芽便懂了,他说的是她傻傻地到曾诚的宅子外头去等慕容的那几日。兰芽只好心虚地朝他拱了拱手唐。   虎子这才心气平顺了些,继续说:“反正我也本是市井间油滑的小子,虽则明知他口中的生意,说的无非是骗钱的把戏,不过也没关系,小爷我什么没见过?总归不至于让他漏了馅儿就是。”   兰芽忙向他竖了竖大拇指。   虎子便开心一笑:“……他带我去画画儿。”   兰芽猛地被呛住,咳嗽着问:“就他,还,还画画儿?”   虎子也笑,认真地答:“唔,当真是画画儿。不过画出来的都是鬼画符,寻常人看不懂就是。”   兰芽笑得抽气,伸手拍了虎子一下。   虎子嘿嘿地笑了:“他说他画的是什么‘张天师驱妖符’,总归就是在黄表纸上画些蚯蚓样的图画罢了。究竟是能驱妖除鬼,还是反倒将人家给吓着,那倒说不准了。”   兰芽平静下来,犹自喘着气道:“他进人家的内宅去画符?”   “没错。”虎子说到这儿有点红了脸:“……也不知那些家宅里的主人是怎么想的,当真就让他进内宅。一屋子的女眷,平素大门不准出二门不准迈的,却都叫他一个神棍给瞧了一个全。还个个都到他眼前来,任凭他看相、摸手、掐骨相的。”   兰芽嗤了一声,“他倒艳.福不浅。”   虎子却渐渐严肃了起来:“……那些女眷倒也不是当真拿他当回事,有的显然是拿他当丑角来耍,甚至有看不起他的。他也直白,每回画符、驱鬼之前,必得先要钱。不先给钱的,他怎地都不画;而且还全因给钱的多少,来确定画符的大小与品级,一时间闹得那些女眷嘤嘤嗡嗡的,吵都吵死。”   兰芽相像着那情形,勾了勾唇。   那次第,哄着这个,捧着那个,要左右周全,定然也颇为难。难为他竟然还能纵横捭阖,一一撂定。又或者说——他乐在其中?   嘁!   虎子倒没留神兰芽的神色,只益发郑重起来:“有一回进了一家宅院,仿佛是个官员的内宅。那家的夫人极有气势,对月船满眼的鄙夷。月船为她家的姑娘小姐、丫鬟仆妇各自画完了符,也收好了钱。那夫人忽地叫人拿出一幅旧裙来,掷在地下,叫月船跪在地上,将符画在那裙上。”   兰芽听着也皱眉,“那他可肯了?”   虎子叹了口气:“我也以为他那日赚得已是足够了,便不差这一笔的进项,也劝他罢手。谁知他只淡淡笑了下,随即便向那夫人双膝跪倒了下去……”   “他真的跪了?真的在那妇人裙上画符?!”兰芽低低惊呼。   虎子点头:“不过他还是老例儿,依旧先要钱。拿了钱之后画完了符,那夫人忽地一声冷笑,吩咐左右婆子到前院唤进家丁来,不由分说将月船按倒就打!”   “他们岂敢!”兰芽腾地一声站了起来,用力之下,小船随之摇曳不休。   船家惊得躬身问:“客官,可有事?”   虎子也被兰芽吓了一跳,不明白她何以有这样大的反应,小心地也问:“兰伢子,你……?”   兰芽自知失态,狠狠一皱眉,忙向船家抱拳致歉,又讪讪拍了虎子一记:“你瞧你,怎么说故事说得这样好听?将我都带入了故事里……你倒将那些以此为生的说书先生都给比下去了。”   虎子听得兰芽称赞,只顾着欢喜,也未疑有它:“那日后,我便多瞧些话本,日日都讲给你听?”   兰芽努力忽略掉虎子的情意,只问:“那夫人到底凭什么不分青红皂白地打人?她可红口白牙地说清楚?”   虎子便道:“她说早看不惯月船这样猥琐的神棍。说什么替内宅驱鬼,帮女眷画符,实则不过做些苟且狎戏之事。骗钱倒也罢了,竟然当真敢在女子的衣裙上画符,当真是色胆包天!”   兰芽狠狠摇头:“那夫人掷下衣裙来,便是明白的圈套。我不信他瞧不出来……可是既能瞧   出来,又何必要故意中计,故意挨这顿打?”   虎子道:“我先前也不明白,更不明白他何以挨了打,却还厚着脸皮跟那夫人说,‘打都打了,想夫人这口气已然出了,定然不会再与小道计较这点钱财。小道尽可平安携这些钱财而去吧?’”   兰芽只觉莫名心痛,忍不住攥紧了指尖:“我也不明白,他那究竟是想做什么!”   虎子轻叹一声:“我也是后来才明白——我随他出了那宅子,走到街市上,人来人往之中,他抱紧了那些钱财,明明腿脚有些吃痛了不利索,却还是严寒笑意。我当他要财不要命,便劝他去街边的医馆让郎中瞧瞧。他果真听了我的话,进了医馆——却不是请郎中瞧病,而是将所有的钱财都一股脑儿掏出来,搁在了那郎中的面前。”   兰芽忍不住问:“他要做什么?”   虎子扭头过来,凝望着兰芽。兰芽不知自己是否眼花,仿佛见虎子眼中水意一闪。   兰芽的心便揪了起来,急切问:“你说,究竟是怎么了?”   虎子深吸口气:“……他对那郎中说,买药。他要那郎中将那些钱全都买成药材。”   兰芽不由得攥紧了衣角:“他买那么多药,做什么用?倘若只是他自己用,也用不了多少。”   虎子点头:“他说,请郎中将那些药材施舍了。若有贫苦无依的人来寻医问药,便请郎中将那些药材奉送。”   “原来,如此。”兰芽猛地背过身儿去,凝望着银白水面,用力用力地吸气。   话说到此,便不难明白,何以虎子会甘愿跟着月船在一起。纵然明知道他是个神棍,也愿意与他结交……   神棍骗钱,却不为己。   虎子说完了,深吸几口气,平复下情绪来,只道:“只可惜,直到此时却还打听不到月船的消息。也不知道他怎样了,究竟有否平安出了守备府,现下又到哪里去了。”   兰芽凝望水面月影,幽幽道:“你不必担心他,他不会有事。他当已离开南京,北上而去了。”   虎子闻言一怔:“你怎知道?”   兰芽没有回头,只凝望水中月影,淡淡一笑。继而钻出船篷,问船家:“老人家,我们今晚想包下这条船来,所费几何?”   船家怔了怔:“小老儿终究有了年纪,怕是无力整夜摇橹……小哥儿,真真对不住了。”   “不必老人家为难,晚辈图的也不是整夜坐船。晚辈只是贪看这月色金陵,留恋不舍,便想今晚索性不回去了,在这船里卧看明月……可否请老人家通融?”   船家一听是这样,便连忙摆手:“既然只是这样,那小老儿这条船便给小哥儿拿去使便是,又何须银钱!”   兰芽忙躬身施礼:“那晚辈就多谢老人家了!”   虎子听了又惊又喜,一步窜出来,握住兰芽的手:“你是说,今晚你我,在此过夜?”   船家吓了一跳,上一眼下一眼打量虎子。   兰芽红着脸踢了他脚踝一下,低低道:“……你别引人误会!别忘了,现下情势未明,今晚也不宜回悦来客栈去。咱们躲在船里过夜,就算怀仁要追查也想不到咱们在此间啊。”   虎子这才恍然大悟,红着脸对着兰芽傻笑。   .   京师,顺天府。   夜色弥漫,红灯飘摇。   贾鲁一身红袍,目光幽幽盯住立在堂下的凉芳。   凉芳一袭藕色长衫立在灯影里,浓淡相宜,望而生姿。   从前兰芽跟凉芳在灵济宫里“争风吃醋”的传闻,贾鲁多少也都耳闻过。从前还只觉得有趣,总以为一个戏子又怎么可能当真气着兰芽那么古怪精灵的人儿去……可是此时看来,却颇有些心魄摇动。   这顺天府好歹是京畿首府,这大堂谁上来都得抖三抖,可是眼前这藕色长衫的戏子,却面不改色,眼中依旧盈盈有波。   贾鲁便猛地一拍惊堂木:“堂下何人,报上名来!”   凉芳便笑了。环顾这大堂,统共只有上座的贾鲁一人。可是他偏还要这么郑重其事,以府尹升堂的口吻与他说话,便怎地都觉着滑稽。   凉芳便拱了拱手:“大人说笑了。是大人差人传了草民来,大人又岂会不知草民是谁?又或者说,大人是不信任自己的手下,担心他们奉令却拿错了人?”   贾鲁忍不住冷笑:“你好大的胆子!”   凉芳眼尾轻扬:“草民若胆子小些,怕根本就不敢走进大人的顺天府大堂!换言之,草民既然敢立在此处,必定有胆回大人的话。”   贾鲁觉得有趣,缓缓挑起眉尖。   忍不住猜想,兰公子那小东西愿意跟这凉芳过不去,两个人儿当真斗鸡似的没完没了地掐……可是因为,她也觉得这个凉芳有趣?   若是无趣的人,凭她的性子,懒得理才对。   贾鲁便加了耐心,缓缓问:“那你可知,本府今晚传你前来,所为何   事?”   凉芳叹了口气:“草民自然知晓:乃是为了草民大师兄与四师弟之死一案。”   “你倒坦白。”   凉芳依旧不慌不忙:“大师兄与四师弟就死在距离春和当不远的巷子里。虽经一夜风雪,然四弟的随侍顾念离幸而生还,还有春和当的伙计也发现了,他们自然全都与草民禀报过了。草民如何能不知道?”   一夜风雪之后,所有的痕迹都被白雪完美地掩盖了。顾念离虽然生还,却也被那虫子叮咬过,又在雪里被埋了整夜,所以直到此时还在神志不清中,纵然偶尔醒来说些话,也不敢坐实。   而春和当的那些伙计们,本就原是司夜染训练出来的人,个个嘴上死严,又精通大明律法,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全都摸得门儿清,倒叫贾鲁一时问不出什么来。   贾鲁叹了口气:“那两个死者,是叫清芳与沁芳吧?啧啧,死得可真惨啊!原本两个如花似玉的人儿,周身上下却都被咬出血窟窿,死时浑身血被吸干,死不瞑目。”   “而你,”贾鲁打量着凉芳:“却穿着这么一件艳丽的藕色衣裳来本府的堂上。凉芳,本府倒忍不住认定你是心怀欢喜啊!”   凉芳含笑应对:“大人是什么意思,以为那二位师兄弟是草民所杀?那倒要烦劳大人问过灵济宫上下,看看那数十人都能为草民作证,证明草民昨晚根本没有踏出过灵济宫半步!”   贾鲁反唇相讥:“你自然不必踏出灵济宫半步!只因那杀人的不是你掌中刀,而是那些能飞的虫子!它们替你杀了人,又绝不会口吐人言指证你,所以你才这般志得意满,身着艳色而来本府的大堂!”   凉芳怜悯地摇了摇头:“虫子?大人说的是什么虫子?草民倒要讨教。”   贾鲁自然是再熟悉不过,冷笑一声道:“嗜血虫。来自草原的嗜血虫!”   “那就奇了!”凉芳双眸越发光芒耀眼:“这名字,草民倒是闻所未闻!况且,草民数月前才由江南来到京师,从前也始终都在江南……草民又怎么知道什么来自草原的嗜血虫?”   贾鲁也被问得一哽。   这嗜血虫本是秘密,纵然在京师,也只有他、兰芽、司夜染、孙海等人才知晓。   凉芳一击而中,便再来一问:“草民倒是忍不住好奇:大人是如何知道嗜血虫,又如何知道嗜血虫可以被当成工具,用来杀人?草民若未记错,顺天府这多年来也从未发布过有嗜血虫害人的命案,不是么?”   冯谷之死,被当做隐秘掩盖下来,于是外界无从知晓嗜血虫的存在。于是这一反诘让贾鲁无言以对。   贾鲁恼得一拍桌子:“你便是如此算计好了,你知道本府无法回答你的诘问,便无法治你的罪!”   凉芳轻叹一笑:“府尹大人,恕草民直言,府尹大人请先辨清何为罪,再来定草民的罚,也不迟。”   贾鲁被激怒,砰地起身:“难道曾诚不是被你所害!我手里同样有大把的人证,都可以指认你当晚去过北镇抚司大牢,是曾诚死前最后见过的人!单凭此罪,你便死定了!”   “是么?”   凉芳凉凉而笑:“那府尹大人怎地时隔这多日子,还没将草民绑缚归案,枭首示众?”   “你!”贾鲁怒指。   凉芳缓缓止了笑,眼中是一片荒凉:“只因为,府尹大人也明白,那件案子不是表面看起来这样简单——人人都说见过草民,可是那都是在紫府控制的北镇抚司大狱;所有的人证,也都是紫府的人!”   “所以府尹大人才不敢轻下结论;灵济宫的司大人和兰公子,也决不允贾府尹以这样的借口登门捕人……府尹大人,草民说的,可对?”   贾鲁咬着牙,狠狠瞪着凉芳。   他们当日不能以此来治凉芳的罪,亦有司夜染的缘故——倘若治了凉芳的罪,便更让外人咬定是司夜染派凉芳杀了曾诚,那么便正中了紫府的下怀,就更让司夜染百口莫辩。   转瞬,他又平静下来,缓缓道:“好,怎门不提旧事,本府也不急着定你的罪。本府只想问你,以你与清芳和沁芳的手足之情,当对他二人生前的交往非常熟悉——那你就说说,他二人究竟曾否与人结怨?”   凉芳无声一笑:“我等从前在江南曾诚内宅,没机会出去见人,那时候与我们有仇的,只是增城的妻妾;后来到了灵济宫,也是我与兰公子结仇,倒没他二人何事。”   贾鲁磔磔一笑:“你是想说,他们两个是菩萨转世么?这世上怎会有人从不与人结怨?”   凉芳不慌不忙地摇头:“府尹大人错怪草民了。草民只是说他二人未曾与外人结怨——却没说,他二人之间,没有结怨啊。”   “哦?”贾鲁忍不住起身:“你的意思是,他们二人自有龃龉?”   “嗯,没错。”凉芳抬了抬袖子,将袖口整理好:“事发皆因春和当。原本草民将皇店营生都托付四弟沁芳,后来大师兄私下找我说,想接手春和当。我想这样   也好,四弟一个人也忙不过来,便将春和当托付给了大师兄。当晚二人便吵了起来,此事许多人都亲眼见着,我三弟凝芳,以及伺候我的方静言,还有灵济宫上下许多人,皆可为证。”   “还有,当日四弟到春和当去,便是来意不善。春和当的伙计们也都瞧见了,亦可为证。”   凉芳说着叹了口气,举袖拭了拭眼角:“……我当日说得明白,都是自家兄弟,切不可为了这点蝇头小利失了和气。却没想到,一语成谶,终是没能拦得住他们。从此处说来,草民或也有过。”   贾鲁越听,面上的笑意越冷,忍不住鼓掌:“凉芳公子,你果然让本府刮目相看!如此缜密计划,事先做好种种铺排,这份头脑和冷静,少人能及!”   凉芳拱了拱手:“府尹谬赞,草民实不敢当。”   贾鲁眯眼打量着这个明明是男子,却比女子还要清灵妩媚的人,幽幽道:“本府只是好奇,这堂堂灵济宫,何时轮到你一个南来的戏子主事了?那些皇店、当铺,何时轮到你来分配权属?”   “凉芳,就凭这一僭越大罪,本府便能治你的罪,砍你的头!”   贾鲁一声喝令:“左右来啊,将这戏子拿下,押入大牢!”   原本左右无人的大堂之上,冷不防呼啦一声涌入十数捕快。孙海为首,怒目威武而来。   凉芳面上略有惊色,却仍未惊慌,而是朝贾鲁厉喝一声:“府尹大人,且慢!” ☆、162、内应外合   贾鲁勃然转头:“你还有何话讲?”   凉芳当庭而立,手伸向腰间。   孙海断喝一声:“大人,小心!”   凉芳鄙夷一笑:“你当我是抽兵器?这位大哥,看你服色乃是快班首领,怎地胆子这样小!”   贾鲁没说话,只挥了挥手,示意让凉芳掏屋。   凉芳不慌不忙,竟从腰间抽出一面金牌来!金丝金鳞,在大堂幽幽灯影下,光华怒放!   “这是什么?”孙海等一众捕快都是一怔添。   贾鲁于座上也是双眼一眯,缓缓道:“难道,这便是圣上御赐的金牌?”   “没错!”   凉芳高举金牌,幽幽而笑:“见此金牌,如见朕面……贾府尹说的不错,草民无官无职,又有何权利分派灵济宫中诸事?可是谁让草民手中恰好有此御赐金牌?贾府尹,您说草民是否有此责权?”   贾鲁未惊未恼,只是依旧眯着眼睛望住他。掀了掀唇,似笑非笑:“这金牌,如果本府未曾认错,当是圣上御赐给兰公子的,以作司大人留宫期间,兰公子代理灵济宫诸事所用。本府倒是不懂了,这金牌怎会落在你的手中?”   凉芳仿佛觉得有趣,挑唇一笑:“闻说贾府尹年少成名,不过二十岁已然官居刑部侍郎、兼理顺天府尹之位,乃为本朝前所未有。那么草民斗胆猜测,即便不用草民自行解答,府尹大人当也明白了这当中的关窍吧?”   “呵……”   贾鲁伸手拈起桌上的毛笔,在手上转了个圈儿:“你的意思是说,这金牌乃是兰公子交给你的。也就是说,兰公子临走之前,将御赐的代理灵济宫的职权,也都托付给了你?”   .   退了堂,贾鲁悻悻地将唐光德招来。   堂上的事,唐光德已然听说了,知道府尹有些气儿不顺,便躬身候着,也不敢随意说话。   贾鲁手上始终攥着那根毛笔,摆弄来摆弄去。面上各种神色流转,先是不解,继而狂躁,后来却也渐渐平静下来,最后,已然一脸清明。   却接下来坐在那里,有些呆呆地微笑。   那笑如梦似幻,看得唐光德心下越发打鼓。   贾鲁发够了呆,扭头来望唐光德:“你说,在你眼里,灵济宫兰公子是个什么样的人儿?”   唐光德听此一问,更有些紧张。谁让他是双宝的亲兄,他进顺天府来还是司夜拐弯抹角给使的力气,于是他的立场便必定是夹在顺天府与灵济宫当间儿的,向哪边偏倚,都说不定会招来大祸,于是此时只得格外小心。   他沉吟片刻便道:“卑职不敢妄言兰公子。不过既然大人见问,卑职便也斗胆一答。若有错处,还望大人宽宥。”   贾鲁不耐烦地一挥手:“叫你说你就说,赶紧着!”   唐光德又矜持了会儿,觉着也忸怩得差不多了,这才举袖又施一礼道:“……兰公子他,嗯……”   “怎地?”贾鲁催问。   唐光德才又道:“……是个惯会坑人的。”   “噗!”贾鲁一个防备不到,一口气喷出去,连咳嗽带笑,粗喘着气店指唐光德:“你啊你啊,素日里看你老实,以为是个闷嘴儿的葫芦;却原来你肚子里倒是藏着花样儿的。你且说说,那兰公子怎是个坑人的?”   唐光德作态叹了口气:“也不知兰公子究竟是有什么本事,总之他总能一不小心就让人着了他的道儿……再不小心,就成了与他一路,继而便成了他的手下,任凭他驱驰。”   唐光德说着还故意长叹了一声:“明明,没与兰公子选同一条路才是,可就是不知,怎地走着走着,便发现并肩而行了。”   贾鲁听着,敛去笑意怔忡了下,又是幽幽叹了口气:“你说的不错。或者还可以换做民间一句俗话说:一不小心总被他拐上贼船。等发现时,船已到水心,下都下不来了。”   唐光德无声一笑。贾府尹看似在问他,实则大人却是在慨叹他自己罢了。   贾鲁收了声,忽地转眸望来:“我找你来,是想见见你弟弟。”   .   唐光德闻言便是悚然大惊,扎撒着两手瞪着贾鲁。   贾鲁叹了口气:“唉,就是双宝。行了你别这么瞪着我,我知道就知道了,我又没追究你什么。”   唐光德赶紧跪倒在地:“多谢府尹大人!”   贾鲁也叹了口气:“原本,我贾鲁最恨有人敢在我身边安插眼线。倘若是从前,我若知道你是司夜染安排进来的,我绝不留你!可是现下……”贾鲁又出了出神,幽幽叹了口气:“现下,我不怪你就是。”   他又摇了摇头,仿佛自言自语,又仿佛安慰唐光德:“好歹,你弟弟也是近身伺候兰公子的人。我便只觉着亲近,倒不用防备了。”   .   唐光德战战兢兢地出来,到了外头无人间,才长出了一口气。   却也明白,原来紫府、灵济宫   、顺天府之间,本是螳螂、蝉、黄雀的关系。不光紫府和灵济宫千方百计在顺天府安插眼线,而顺天府亦在紫府和灵济宫内有眼线。   幸而此时灵济宫和顺天府,因为兰公子的存在而结为联手,否则灵济宫和司夜染只会处境更难。   .   唐光德设法安排贾鲁与双宝见面。   关于地点,唐光德问了贾鲁。贾鲁沉吟了片刻,便道:“就到求阙阁吧。”   唐光德不明其意,听见了还愣了下。贾鲁见状便无赖一笑:“我想请你兄弟吃顿好的,难道不行么?还是,你怕我到时候掏不起银子,却赖你们兄弟付账?”   唐光德无奈,只得将地点设法通知给了双宝。   安排完了,他只觉惴惴,猜不透贾鲁为何在审问完了凉芳之后,突然要私下见双宝。   .   这个夜晚,同样难眠的还有深宫中的人。   坤宁宫,王皇后已然接到了父亲王谓的信儿,得知孙志南已然顺利从曾诚旧宅中起获了赃物,都是曾诚准备送呈给司夜染的……王谓说,由此一事,便能坐实了曾诚贿赂司夜染;或者再向深说,便足以引人猜测,曾诚那么大笔银子既然并无下落,是不是就是都送给司夜染了!   贤妃听了,面上却依旧不放心:“这件事依旧不过是咬着司夜染不放而已,即便可以牵连到贵妃,怕也却不足以让皇上废了贵妃。”   王皇后慵懒靠在石青金线引枕上,觑着贤妃道:“你当真糊涂了。司夜染这些年也算是一直都在风口浪尖上,他替皇上管着那么些皇店,皇上私己的银子都是从他手上过的,于是这上上下下多少人盯着他那双手呢!倘若他胆敢有半点手脚不干净,让皇上的银子从他指头缝儿里漏出去了,就算百官不敢弹劾他,紫府公孙寒他们难道能放过他?你当皇上不第一个便不饶他?”   “他之所以能年少得宠,这么些年来始终在皇上心尖尖上,还不是他素日谨慎,纵然手握内帑,却从无一两银子的错处。他够聪明,灵济宫里虽然锦衣玉食,可是所有的都是皇上赏下去的,每一样全都有账可查,这才会安安稳稳这么些年。”   “就算他得了曾诚的银子,可是他并无胆量和机会花用出去!”   贤妃紧蹙秀眉道:“他既然如此廉洁,咱们岂不是又没了机会?”   “怎会!”王皇后无声冷笑:“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坐在如此高位上,手上百万千万的银子过着,他却一两都不贪?别说你我不信,文武百官和天下人不信,就连皇上他怕是都不放心吧!”   “一年不贪,又何保连年不贪?一两银子的错处都没有,难道皇上就不会怀疑,他是瞒天过海的手法太过周密,就连皇上的眼睛都能蒙住?”王皇后缓缓饮了口茶:“他太过完美,这在皇上眼里,反倒是最大的可疑。你懂么?”   “更关键的是,既然司夜染这么些年如此勤谨,那曾诚送给他的百万银子,他都用在何处去了?——自然上自皇上,下自百官都会想到贵妃去!司夜染是她的奴才,是靠着她才一步一步走到今天的,于是司夜染得了银子,岂能是不孝敬给贵妃的?于是贵妃这些年的穷奢极欲,所费的那些银子,便自然有了来源了。”   王皇后得意地笑:“如此,必定百官参奏,民怨如沸。到时就算皇上还舍不得,皇上又岂会为了一个老妇,再去与朝堂,与整个天下为敌?皇上只会顺应民\意,至少废了贵妃去。若能再进一步,直接要了那老妇的命,也并非毫无可能。”   贤妃缓缓笑了:“妃妾愚钝,多谢娘娘教诲。”   “听娘娘这么一说,妃妾倒终于明白,为何运河沿途百官的参奏,尚未有足够实据,皇上却也将司夜染留宫关押,并且冷落贵妃了。”   王皇后点头:“贤妃啊,咱们伺候了皇上这么多年,你该明白皇上最怕什么——如此寂寂深宫,皇上虽然广有天下,可是他却最怕隔着这重重宫墙,他却不知道宫外都发生着什么。”   “除了宫墙,皇上最忌讳人心隔肚皮。尤其是他宠爱、宠信的人,倘若他们敢背着皇上,私下里做违背皇上的事,皇上的恨意只会更多。”   贤妃点头:“贵妃想要什么,都得是皇上赏赐的才可,再奢靡贵重,皇上也都给得起;司夜染再位高权重,他手里的权势也都是皇上给的,皇上给他这权势也只是要他好好替皇上办事,而不是为他自己……否则,皇上定会因宠生恨,绝不留情!”   王皇后轻哼:“可不是。我爹和孙志南的联名奏折送到了皇上御前,倘若不是皇上的首肯,孙志南又如何敢去起获这一批封存不动的字画?由此可以窥见皇上的心意。待得再过几日,那些字画进了京,那司夜染便百口莫辩了!”   贤妃由衷道:“此事多亏有国丈从中周全,方得今日越发明朗的局面。”   王皇后欣慰点头,却也随之叹了口气:“只可惜咱们没能说动废后,倘若有废后的父兄及舅父帮衬,此事原可更容易。”   贤妃想到当日废   后的情形,也跟着叹了口气:“废后这些年也当真是心灰意冷了吧。”   想及废后被圈禁在冷宫中的倾颓模样,王皇后的气儿便顺了些。她自己今日再不济,毕竟还正位中宫,而当年那个对手,早已衰老如老妪,一双眼睛宛如死鱼一般再无半点波澜。若此,从前的恩怨便也可以尽数放下了。   只待再料理了贵妃,她在这后宫当中,终于可以真正凤仪天下。   贤妃道:“既然外头的事,早已由国丈捭阖清楚了;那么内宫的事,娘娘是否也可下旨,开始着手了?”   王皇后没着急回答,只是侧耳朝前头的乾清宫倾听了须臾。   贤妃看了一眼春茗。春茗便凑近贤妃,仿佛与贤妃耳语一般道:“……奴婢方才回宫去给娘娘取一件大氅,恐稍晚又有大雪,以免娘娘凉着。正巧在外头遇见张敏公公,正引着僖嫔去乾清宫侍寝。咱们下头人都说,以今日僖嫔得宠的势头来瞧,颇有贵妃当年的模样;纵然贵妃老去,僖嫔活脱脱又是下一个专房独宠的贵妃呢……”   贤妃面上一白,猛地一巴掌打向春茗去:“大胆奴才,你竟在这里胡说什么!你当这还是本宫的寿安宫么?这里是皇后娘娘驾前,是位正中宫的坤宁宫,岂容你这般不知规矩地乱嚼舌根!”   贤妃说着落泪,撩裙向皇后跪倒:“皇后娘娘,都怪妃妾素日管教不严,才令奴才在凤驾之前口无遮拦。妃妾这便着人送她去尚仪局,着尚仪局按律惩治!”   王皇后却只淡淡挥了挥手:“算了。她虽说失仪,说得却也不假。”   春茗急忙上前重重叩头,哭着谢恩:“多谢皇后娘娘再生之恩,多谢皇后娘娘……”   闹过这一阵,王皇后已然乏了。她疲惫道:“那件事,贤妃你便安排下人手去吧。是时候了。”   .   回到寿安宫。   贤妃并未急着着人去叫长贵,而是先给她夭子悼恭太子上了柱香。她抚摸着儿子的灵牌,就像抚摸着儿子粉嫩的面颊,幽幽道:“……儿啊,你本是皇上钦立的皇太子。这个皇太子之位,只能是你的,为娘看不得这个位子再为他人夺去。”   “太子的风光,太子的尊贵,为娘只准留给你,绝不容他人染指。”   春茗说得没错,以僖嫔今时今日受宠的局面,怎么可能还没怀有龙脉?尽管她自己一径否认,那也不过是忌惮着贵妃,或者是想要瞒过其它妃嫔,想要自保而已。   虽则现下还无从判定僖嫔肚子里的孩子是男是女,可是她现下却也已然没有了耐心去等。倘若当真是皇子呢?到时候皇上一定会因此而封僖嫔更高的位分,僖嫔的孩子也更会成为太子……到时候僖嫔母子就会都踩到她母子头上去。   当年她不得不忍一个贵妃,如今,她决不允许第二个贵妃出现。   一石二鸟,一胎两命,自然是最好的法子。   贤妃哭够了,一向吃斋念佛的慈眉善目,变得如冰一般坚硬,她坚定吩咐春茗:“去,把长贵给本宫叫来。”   贵妃因失宠而对僖嫔生恨,昭德宫的人去杀了僖嫔肚子里的孩子……在外人眼里这该是多么天经地义的事,又有谁会怀疑?   到时候外有国丈王谓联合孙志南,以及在京官员,联名参劾司夜染贪墨,再将祸水引到贵妃头上;内宫里,贵妃则又命人戕害龙脉……   如此内外联合,到时候就算是皇上再舍不得,也不成了。   .   冷宫里,四壁如冰。   早已没有了炭火,废后冷得浑身簌簌发抖。宫女吉祥忙告一声罪,然后趋向前来,伸臂抱住废后,用自己的体温来暖着废后。   孤灯冷壁,将两个相依为命的人,投影在了墙壁上。   废后看得心酸,便也反手紧紧抱住了吉祥,喃喃道:“好孩子,好孩子。我这一生,幸好还有你。”   废后被废时,宫中一应宫人全都被驱赶,只有当时还年幼的吉祥苦苦哀求,说要追随废后一生。后是主持此事的张敏心软,便应下了;也唯有因为是张敏,贵妃念着当年一同在东宫伺候当时还是太子的皇上的旧情,便没与张敏计较,于是吉祥便得以陪废后进了冷宫。   这十数年相依为命过来,虽然还有主仆的身份,然从情分上来说,废后与吉祥早已情同母女。   废后轻抚着吉祥的长发,难过道:“这些年只苦了你。本是如花的年纪,却连冷宫的门都没出去过……我已行将就木,一切都已无所谓,可是孩子你……”   吉祥落下泪来:“奴婢能陪着娘娘,就已心满意足。奴婢进宫时还在幼年,早已没了爹娘,幸有娘娘……”   两人抱头哭了一阵,才都平静下来。吉祥觑着窗外天际,幽幽叹了口器:“都过了元旦好久,总以为春天就快来了。可是怎地今年都到了这般时候,天还这样冷,雪还这样密?”   “是啊,”废后也道:“也或者是天人交感吧……今年的风雪,还有的熬。”   吉祥怯生生望了望废后,欲言又止。   废后便道:“孩子,你有话便问吧。”   吉祥垂下小鹿一般美丽灵动的眼睛,怯怯道:“那日,皇后娘娘与贤妃曾来探望娘娘……说了那好些话,奴婢虽然听不甚懂,却也大体听见皇后许诺给了娘娘许多好处,譬如将来能不再这冷宫里再受罪……娘娘,怎地拒绝了?”   废后叹了口气,“孩子,你还小。又一直圈在这冷宫里。你哪里会懂得后宫人心的险恶?”   吉祥吓了一跳:“娘娘的意思,难道是,难道是皇后亦不怀好意?”   废后没有回答,只眯着眼望着窗外又将风雪四合的天气,幽幽叹了口气:“……不知怎地,我瞧着皇后的模样,倒像是瞧见了当年的自己。”   “自以为凡事都已胜券在握,却不知背后早已站了人,提了刀。”   .   天,终于亮了。   天光映入河水,粼粼倒映在了兰芽面上。   兰芽眼帘颤了颤,终于睁开了眼睛。   虎子遗憾地长叹了声,只好急忙后退。   昨夜水凉,兰芽睡着后下意识向他靠拢,最终主动钻进他怀里来。两只小手揪着他的衣襟,用力汲取他身上的温暖。   他便心魂都酥了,也舍不得合眼,就这么拥着她,直到天明。   虎子退到半路,兰芽便醒了。迷蒙着睡眼,良久才想起眼前人是虎子,便“啊”了一声忙向后躲。小船一时摇曳不休,险些翻了船。   虎子红了脸,也有些懊恼,低叫道:“……你早晚,总得习惯在我怀里醒来!” ☆、163、魂兮归去   兰芽冲他咬牙:“惹我?”   虎子只好投降地笑:“好,好,小人我岂敢得罪兰公子?”   原来他本该是兰伢子心上第一的,他与兰伢子的情分原比司夜染和慕容更重……可是如今,却要眼睁睁瞧着自己的位次一径退后,如今俨然已到了第三的位置上,他心下自然着急。   只是,反正来日方长,他终究有机会重夺兰伢子的心,只要他协助兰伢子除了司夜染,率军斩了慕容就是!   于是今时今日,他忍睚。   兰芽见虎子不再闹了,便扭头回去,就趴在甲板上,伸手向河里掬水洗了把脸。然后向包袱里去抽出另外两套衣裳来,一套扔给虎子:“换过。”   这一回是扮成两个脚力,两个一同凑向城门去轿。   城内但凡有事,城门处便有反应。或有榜文,或有城门处严格检查。兰芽只希望城门处一切如故,好让她有机会将身上的怀仁罪证送出去。   每当想到藏在身上的那四封书信,她心上也有恍惚——缘何月船和雪姬既然打定了主意要先走,又何必将这顶顶要紧的罪证还交给她?他们带着,岂不是该比她更妥帖?   正自想着,城门口忽地筛响铜锣。   锣声煌煌,四野回荡,筛得人心头也跟着慌慌地。   虎子一捅兰芽:“嘿,又有人掉脑袋了!”   城门筛锣,原不是什么好事。兰芽便一惊,急问:“是谁?”   虎子抱着手臂耸肩:“谁知道呢。”   兰芽却没有看热闹的心情,拼命推开人群,向前头挤。   城门处本就人多,进城出城的人都在此处汇集,城门内外又自然形成了市集,本就满坑满谷的人;再加上被催命铜锣声吸引来的看客,这人便围得里三层外三层,倒像个铁桶阵似的,水泼不进。兰芽纵使尽了力气却也没挪动几步。   还有些挑担推车的商贩不耐烦地将她给推回去,嘴里道:“挤什么挤?大家伙儿都等着看砍头呢,占地方也分先来后到,你个后生家怎有面皮浑朝前挤?”说着将担子或者推车故意横开,阻住兰芽的前路。   兰芽急了,也不管自己没什么气力,只拼力去推。   他们哪里明白她心下的急切!   她不是为了看砍头,她不是麻木不仁的看客,她朝前挤只是因为——她怕极了将要罹难的人,便是月船!   虽则她心下反复安慰过自己:不,他绝不会出事的。以他的城府,他如何连这点小小水沟都趟不过去?就算怀仁也是个老狐狸,可是那晚上她亲眼瞧见了,怀仁早已被他骗得滴溜转了啊……所以绝不会有事的,绝不可能出事的!   可是说也奇怪,她就是怎么都说不服心下莫名的忧虑,就是要忍不住要挤向前去,纵然被人家嫌弃,也非得亲眼看见那人不是他才甘心!   .   她个子小,虽然使尽了蛮力,却也全然被淹没在人海里,半点也只能旋出一点小小漩涡罢了。   虎子只好叹了口气,伸手迈腿冲进人海,左右肩轻晃便将两旁的人挤开,冲开一条路来。几个大步已然到了兰芽的身畔。   他身后,“哎呀”“呼呀”地随着一片叫声,东倒西歪一串。   虎子也不管,只抱着手臂冷冷睨向那两个为难兰芽的商贩。   兰芽这回没想息事宁人,眼睛瞄了瞄挡住前路的货担和推车,朝虎子妙目一扬。虎子便唇角轻蔑一勾,不等那两个商贩回神,已是躬身搬起了货担,朝前大喝一声:“诸位老少爷们儿,都小心自家头顶!”   那货担的主人惊愣上望,口中怒喝:“你,你想干什么?”   话音未落,虎子便用实际行动回答了他——虎子将货担朝前猛然掷了出去!   数十斤的货担呼啸着朝人们头顶砸了下去。幸亏虎子前面提醒得及时,大家都仰头望着,这样货担掉下来的时候,落点附近的看客都眼疾腿快地闪开了,货担安安稳稳落在了地上,在人丛中恰好砸出一个大大的空当。   虎子自负一笑,还不过瘾,弯腰又想将那推车也举起来……   兰芽赶紧一扯他的手,低声道:“小爷,差不多了。咱不是来技压众人的,回头被盯住了才糟了。”说着话,已是扯着虎子急忙朝前去,趁着一种看客们目瞪口呆的当儿,已然顺利挤到了货担砸出的空当去。   再往前,人们已然只顾着瞧虎子,望了要看人掉脑袋了,于是自动自发地让开前路……兰芽便径直朝前冲。   不过还不等她冲到最前,铜锣声便又筛响。这次还伴随着炮声,那铜锣声更是一通疾似一通,筛得人心都跟着乱成了一片。虎子听了便说:“……已是行刑了。”   兰芽只觉腿一软,急忙抓住虎子,才勉强撑住。   周遭人声便也跟着鼎沸而起,有人嗓子尖,叫着:“诶,吊起来了,吊起来了!”   兰芽连忙举头望天——   只见城门高峙,日光煌   煌,就在那片光影之中,一个人被直挺挺吊到了半空,又一个人被同样直挺挺的吊到了半空。随即,城墙上的官兵从城垛处伸出铁钩来,在空中拦腰将那两个直挺挺的人体钩到了墙缘边儿上去,用长绳将他们束好……两具尸首,就这样被直挺挺地悬挂在了半空中!   城门高处呦呦风起,吹着那两句悬空的尸首,飘飘摇摇。   兰芽一口气哽在嗓子眼儿里,眯着眼怎么也看不清那两个人的形貌。直到凉风吹来,宛如千万根针刺入她头皮去,她才终于克服了强光刺眼,隐约看清了那两个人的样子。   一个人身上阴阳道服,随风飘摆。宛若有黑白二使环绕身边,前来引魂。   另一个人身上则鹤羽飘摇,宛若白鹤旋停……宛若一缕芳魂,驾鹤西归。   兰芽一口气倒过来,已然哭倒在地。   那两个人,竟然一个是月船,另一个则是扮成道童的雪姬啊!   .   ——怪不得,他突然要她先走,说要留下来等雪姬。   明明就算外头接应的人再妥帖,也比不得他自己更妥帖。他怎么就那么狠了心让她独自离开?倘若她没找见那个接应的人,或者中途就被守备府的侍卫撞破了呢?他原来是发现情势有变,所以他才命她先走……   亏他那时还能装得不动声色,让她半点都没有察觉他有任何的不对劲。   ——怪不得,明明那四封信放在他身上更妥帖,可是她临走,他却还是捉住了她手腕,强将那四封信塞进了她的领口。   都怪她那时没看懂他垂落下来的目光,没看懂他那一刹的绵长……他塞好了信之后,还轻轻在她心口拍了拍。她则以为他又是故意占她的便宜,她便怒而甩开他的手……   她哪里能想到,他可能就是在用那样的方式,与她告别;他在用那样无声的手势,提醒她,一路小心。   她什么都没看懂,什么都没觉察,就那么傻傻地走了,心口除了揣着那四封信,更是揣着对他的一腔恨意!——只因为,他之前又,又用廛柄……   她是无论如何没想到,他会出事;她是无论如何不曾想,那一别却成永诀。   如果她早知道,她必定不会就那样走掉。   就算这个世上,她也许是最希望他死的那个人,可是……可是她却也不想让他就这样撒手西去。   天光煌煌向她压了下来,半空中飘摇的月船忽地张开眼睛,空洞而又冷漠地望着她笑:“这样你便遂了心愿吧?这样,你便,心满意足了吧?”   .   “不是的,不是的!”   兰芽拼命想要挡开那耀眼的日光,想要捉住他的道袍,双手这样一摇摆,整个人便猛地从榻上坐起。   环视周遭,竟已不在城门口,而是在一间房舍内。   “兰伢子,你醒了?”   虎子奔过来,扶住她,心疼地为她将凌乱的发丝拨开:“你终于醒了。”   兰芽愣愣望住虎子,这才哇地一声哭出来,伸手紧紧抱住虎子:“虎子,月船死了,雪姬也死了!我以为他们必定能顺利脱险,我以为他们已经离开了南京,我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他们,他们竟然死了!”   虎子也忍不住落泪:“我也没想到!如果知道他们那夜遇险,我就算中了毒箭,也不能舍下他们先走!”   兰芽深深吸气,让自己止住哭声,只抬眼问:“我怎么就这样回来了?你呢,你问清楚他们究竟是怎么死的没有?”   “有!”虎子握紧了拳,“你当时便昏倒在地,我送你到这件客栈,交待掌柜的照应。我便又回了城门去,问清楚了:原来他们当晚便被怀仁擒住,连夜秘送进应天府审问……然后,然后便被拿捏了个欺诈拐骗的罪名,问以缳首!”   兰芽眼前又是一黑,不过她死死忍住。   “不会的,他们不会这样简单就被怀仁捉了……我是亲眼见着怀仁反应的,他当时完全被迷醉了——定然是有人通风报信!定是有人害了他们!”   兰芽砰地一把捉住虎子的衣袖:“帮我想想,那晚究竟还有谁人出现过,后来却又忽然不见了?”   没等虎子回答,她自己已然先说:“有魏强,还有那个月将军。我后来只顾着进怀仁的书房,我跟月船、雪姬都在怀仁的书房……外头没有留人防备,没人知道魏强和月将军都去做了什么!”   他的布置再周密,终难免孤掌难鸣。就他们几个进了内宅,顾得了书房里头,就自然无力防范外围……还那么巧,本来能在外围放哨的虎子却中了箭,更是毒箭!于是便仿佛被砍掉左手,空有一手的他们就被蒙在了卧房里!   可是以他的聪明,如何能在外头一个人都不备下?便比如那个接应她的人……可是他却在那一刻改了主意,让那接应的人只带着她安全地离去,而根本放弃了那人对他的保护!   他几乎是舍了他自己的安危,只为了能让她妥帖地离去。   也许可以解释为,他是为了那四封信能够安全离开。可是倘若他已死了,那四封信纵然安全地保存下来,还有什么用!   “兰伢子……”虎子凝望着她,欲言又止。   “你说!”兰芽低下头,不准自己垂泪,双手只狠狠揪紧身侧的被褥,死死绞在指间。   虎子叹息一声:“实则,还有一个人。”   兰芽手指蓦然一松。   虎子极为犹豫,不知此时是否该在兰芽心头再洒下一把盐,便犹豫着道:“……我知道你必也已想到了,可是你却只说了魏强和月将军……或者在你心里已经否定了对他的怀疑,那我便也信你,不说也罢。”   兰芽用力摇头,再摇头:“……我知道你说的是谁。不,我没有排除对他的怀疑……”兰芽抬起泪眼,这一刻无助得像个婴孩:“虎子,我好怕是他。虎子,你说我该,怎么办?”   .   深深望着此时孤单无助的兰芽,虎子心头自然有确切的答案。   怎么办?自然是杀了那鞑子最干净!   可是此时此刻,却又如何能这样对兰芽说?   他便只摇摇头:“这么久以来,我都已习惯凡事都听你的。这一回就还是你做主,你决定怎么办,我都依你,我都帮着你。不论生死,我都陪着你!”   兰芽长长地吸了一口气,轻轻闭眼,泪珠儿终于滑落了下来。   “虎子,那你帮我办好两件事:其一,用咱们所有剩下的银子,去雇一艘最快的船。咱们明天一早就离开南京,火速回京师去。”   虎子点头,“那第二件事呢?”   兰芽伸手握住虎子的手,“第二件事,风险极大。我希望你办,却也不希望你自己冒了风险去。你听我的,能办便办,若是当真办不成,亦不要逞强。”   虎子点头:“你说。”   兰芽反手抹干净眼泪去:“第二件事,我求你使出你爬城墙的看家本事来,去把月船和雪姬的尸首放下来。我总归不能让他们两个一直被吊在半空里,我总得送他们两个,入土为安。”   虎子便反握住兰芽的手:“你放心,不管有多难,我必定将这件事办成。因为这不光是你的心愿,也是我的心愿。”   兰芽点头,再点头。   虎子不知月船是谁,他只是记住了那个与他交往过一场的神棍。那么就让虎子只记着,他是个仗义疏财的家伙,也好。也不枉这一生,这样地,相遇过一回。   虎子抽抽鼻子:“两具尸首,你一个人定然忙不过来。我给你推荐一个帮手——你悄悄儿回悦来客栈去,去找夜晚当值的那个二掌柜去。我想,那个人兴许能帮上你。”   虎子一怔:“那你呢?你不与我同去么?”   兰芽摇头:“我帮不上你的忙,去了也只给你添累赘。我便不去了,我得去做另外一件事。”   虎子有些紧张:“你要干什么去?”   兰芽凄然一笑:“你别管了。”   .   京师。求阙阁。   楼外一城风雪,楼内灯火鎏金。   唐光德陪着双宝进来时,双宝的斗篷风帽上都压满了雪沫子。站在门口先都掸干净了,才褪下雪湿了的披风,整肃了衣冠,这才清清静静地走进来。   贾鲁坐在灯火里,眯眼望缓缓走近的双宝。   双宝他从前倒也见过,无论是在灵济宫里的擦身而过,还是当日冯谷之死一案中他跟在兰公子身畔的偶然一瞥,贾鲁也都对双宝多少有些印象。   可是此时看来,却又不同了。   兴许是被这窗外的雪色、窗内的灯光映得,越发显得眼前这少年粉雕玉琢。   或者也是因为那个更为灵动的兰公子不在身旁,于是终于让这个始终低眉顺眼的孩子,有机会抬起眼来,正眼相看。   贾鲁瞧着,不由得自己举杯先干了一盅,笑道:“你灵济宫果然钟灵毓秀。啧啧,个个都了不得。”   双宝一笑,走上前来执壶要替贾鲁斟酒。   贾鲁忙挥袖遮住,轻轻一推他:“你在灵济宫,在你兰公子身边是奴才,该干这些事儿。可是今晚上,你却是我贾鲁的贵客。你且坐下,不必做这些事儿。”   唐光德便含笑上前来:“卑职执壶。”   双宝岂敢叫兄长伺候?唐光德却笑着将兄弟按坐下来:“你今晚不是我兄弟,你今晚是灵济宫的宝公公。你是代表兰公子和灵济宫来与贾府尹说正事的,你便担得起这般。”   双宝这才坐了,面上平静下来。   别看年纪小,他已然通身的气度。隐约看上去已然颇有了几分兰公子的做派。贾鲁心下暗暗叹了口气。   双宝便举袖抱拳:“敢问贾府尹今晚缘何相邀?双宝本是灵济宫一个小小奴婢,如何敢当贾府尹这般款待?”   贾鲁便也一笑:“宝公公,要怪就怪本府从前小看了你。清芳、沁芳之   死,死于嗜血虫,本官想了几个人,却忘了还有一个人也知道嗜血虫的内情。”   贾鲁目光不远不近地盯在双宝面上:“……就是你啊,宝公公。”   “原本你家兰公子查案,你就曾跟在身边,当日在冯谷死亡现场,就是你陪着你家兰公子查勘的。你家兰公子在灵济宫里唯独不背着你,他有什么话都对你说了。所以知道嗜血虫内情的,除了本府、你家司大人、兰公子,以及我顺天府的捕头孙海等人之外,还有一个至关重要的人,就是宝公公你。”   双宝听了,面上却毫无所动,只是淡淡点头:“贾府尹说的不错,咱家是知青。不过贾府尹今晚相邀,难道就是来确定此事的么?仿佛,牛刀杀鸡了吧?”   贾鲁便笑:“看宝公公神色,本府心下便更是妥帖——看来宝公公已然知道本府今晚相邀所为何来,更已是做好了回答的准备吧?”   双宝红唇微挑:“还要看贾府尹究竟所问何事。”   贾鲁便也打开窗户说亮话:“本府曾给凉芳过堂,不过却被他噎回来。他说的不错,他生长在江南,来京师日子短,不可能知道嗜血虫的秘密。本官便想知道,究竟是谁将嗜血虫可以用作杀人工具的事情,告诉他的?本官想来想去——便是宝公公你吧?”   双宝明亮一笑:“贾府尹既已开诚布公,咱家自然也不该瞒着:贾府尹说的不错,正是咱家相告!”   贾鲁面上笑容陡然一僵,他猛地一拍桌子:“大胆双宝,你为何这样做?”   双宝依旧不慌不忙:“贾府尹当已见过凉芳公子手执的金牌了吧?那金牌便是我家公子转赠,贾府尹既然与我家公子义结金兰,又如何猜不到这本是我家公子临行前的吩咐?” ☆、164、丹青之下   “你家公子!”   贾鲁怒目却含笑,狠狠捏着手里的酒盅。捏来捏去,仿佛随时可能给捏碎了。不过贾鲁却忍住了,将酒盅又安安稳稳地搁回了桌面。   “那本府倒想知道,你家公子缘何吩咐你这样做?又是如何吩咐你的?”   话已然说到这个份儿上,双宝便抿唇一笑,约略抬眼,望了他兄长一眼。   唐光德便会意,搁下酒壶,朝二人举了举袖,转身无声走出了门外,将雅间的门关严芴。   贾鲁见状就乐:“你兄长虽说也是个谨慎的人,不过他擅长也只是图影。你叫他到门外去守着,他怕也守不住什么。既然如此,你却还叫他出去,本府不由得猜想——难不成接下来的话,你连自家兄长都要瞒过吧?”   双宝泠泠一笑:“大人说的对,接下来的话便是自家兄长,也不可知晓。铗”   贾鲁叹了口气:“你对你家公子倒是忠心。”   双宝认真点头:“公子那般信任奴婢,将这样重要的事体托付给奴婢;奴婢又岂敢不以忠心回报?”   贾鲁顿觉牙根儿凉了凉,便咬着牙问:“如此说来,你家公子虽然本人南下去了,却是将整个灵济宫都留给了你!该不是所有的事情背后,都是由你来掌控吧?”   双宝清清静静地笑:“咱家不才,自然不敢忝居,还要感谢我家公子思虑周全,倒不用奴婢部署什么,只需按着公子的规划,到什么时候做什么事就够了。”   贾鲁卷了卷袍袖,看似悠闲地问:“你家公子嘱咐你何时将嗜血虫的事告诉凉芳?”   双宝盯着贾鲁,不紧不慢地答:“公子嘱咐,若然发觉另外三芳有所异动,便将嗜血虫之秘告知凉芳公子。”   贾鲁一眯眼:“你又能如何得知那三芳会有异动?”   双宝摇头一笑:“那有何难?清芳身边儿有王良栋,沁芳身边则是顾念离伺候……他们原本都是跟公子一同从牙行里进了灵济宫的。”   “哦?”贾鲁倒是一怔:“这两个,本府倒未留意过!原来除了虎子和秦直碧、慕容之外,还有其他人!”   “可不,”双宝淡淡耸了耸肩:“不过资质总有不同。虎爷、秦公子等自然是人中龙凤,可是那一班人里却也有方静言那般的人渣。王良栋和顾念离算是这两者中间儿的,虽然开始对公子也不归心,不过公子借着一场群殴方静言的戏码,便也将这两个给暗中收服了。”   双宝想到这里,也轻轻叹了口气。王良栋和顾念离,原本是跟方静言一帮的,一同住在水镜台。也一同被净了身,难免受方静言蛊惑,心内对兰公子不无怨怼。上回兰公子连诱带迫,让那一群少年将方静言群殴了,便是将他们跟方静言剥离开。以方静言的性子,必定对他们都记恨,这样一来,不管他们愿意还是不愿意,便都渐渐只好朝兰公子归心了。   这就是宫里的现实,净了身之后便注定已然离不开,便总得寻个倚仗,才能确保自己来日无虞。他们再依赖不了方静言,便只能选择依赖兰公子。于是他们各自在清芳和沁芳身边伺候,但凡有半点事,如何能不来报?   贾鲁不动声色问:“清芳和沁芳,他们两个究竟有何异动,才让你动了杀意?”   双宝一笑:“他们二人借着管理皇店与神殿的机会,多方刺探大人的纰漏,收集证据;甚至,他们还曾在宫外私见过仇夜雨的手下……贾府尹您说,这样的两个人还能留么?”   贾鲁一眯眼:“你们花二爷回来后,早在邹凯府外头埋伏了人,眼见想要对邹凯动手,后来却不成行……那消息怕也是被他二人走漏出去的吧?”   双宝咯咯一笑:“可不!否则依花二爷的性子,邹凯那老匹夫何至于活到今日?”   贾鲁伸手,下意识在桌面上画了画。   邹凯、四芳,紫府,灵济宫,各自为一点。每两点之间都能伸出一根线来。多根线彼此交叉、叠加,渐渐竟罗织成一张网来。   画到此处,贾鲁抬眼瞟了一眼双宝,见双宝只是悠闲喝茶,便摊开手将那些线条擦了。再抬头道:   “如此说来,难道说你家公子是当真与凉芳联手?她真的能忍下从前的气,真的就将灵济宫交给凉芳?”   “不然还能如何?”双宝也叹了口气:“大人出事,风将军、花二爷哪个不也都在风口浪尖上?所有人都知道他们是大人的心腹,多少人想借机剪除了大人的这左膀右臂去!所以公子临走前说得明白,灵济宫决不能交给风将军和花二爷。灵济宫重要,要保全;实则他们二人比灵济宫还重要,更要保全。”   “况且,风将军还要兼顾西苑的腾骧四营,那边还有女真人随时可能闹事,分不得心。公子说,西苑的兵权乃是大人的命脉所系,纵暂时放弃灵济宫,也决不能放弃这兵权。只要腾骧四营禁军还掌握在风将军手里,这京师内外便无人敢硬来!”   “而花二爷,公子说他毕竟专擅暗杀,想事情总归难免偏狭、阴暗。他若掌管灵济宫,说不   定大人还没救出来,他反倒先给大人惹下更多的命案了。到时朝堂鼎沸,与运河那些外官联合起来,倒没法办了。”   “至于灵济宫内其他知近的人,无论是初礼公公还是咱家,终究当惯了奴才,气度上终究谦卑了些,不适合登上台面,亦不容易服众。”   双宝摆了摆衣袖:“于是公子思来想去,最后还是觉着凉芳公子最合适。他来宫里时日不长,对宫里的内情掌握不多,便能留给初礼公公和咱家更多转圜的余地;而他又是大人公开的新宠,放到台面上也好说话。更关键的是,公子说此人虽心够狠,手段也够果决,可是他却难得还留有一分真心;且他的根底外人知道得不多,于是最适合在此时推到前面来。”   双宝说完了,气定神闲朝贾鲁一笑:“贾府尹,您说公子的思虑,对还是不对呢?”   贾鲁无奈一笑,摇了摇头:“怪不得他临走前,只托付我从外围帮忙照应灵济宫,却不用我插手灵济宫内部的事。原来他是早做好了安排。”   “只是,”贾鲁沉吟片刻:“本府亦觉凉芳此人绝不容小觑。别说你与初礼未必是他对手,纵然你家兰公子亦未必能看得破他。你家公子便这样贸然将灵济宫交给了他,风险却太大。”   双宝咯咯笑了声:“咱家也这样劝过公子,可是工资说,不怕。只因这整件事最关键的‘眼’在曾诚身上。不光咱们想要揭开曾诚身上的谜题,凉芳更想找到谋害曾诚的凶手。”   贾鲁闻言便是一怔:“哦?难道谋害曾诚的凶手当真不是凉芳?”   .   夜晚,虎子收拾停当,先走了。   兰芽坐下来,摊开纸笔,在纸上作画。   她画下的,都是凉芳住处廊檐下的彩画。   凉芳的房间空了,眼高所及并无有价值的线索。且许多墙灰和柱漆都被动过,足见之前慕容早就带人地毯式地搜寻过了。   她便索性反其道而行,只抬头望天。   曾诚对凉芳用心极深,整个房间装饰得美轮美奂,纵然房子顶棚也都绘满了彩画,就连柱头廊檐亦是满雕和彩绘。   顶棚的大面积彩画太过惹眼,想来早有人细细探查过,兰芽便将目光聚拢在了廊檐下的彩画之上。那里因不起眼,也藏不下什么,便没有被改动过。   可是画儿在画者的眼里,却是不同。   传统廊檐彩画自有规矩,每一幅彩画的规制亦有不同,且每幅画中都要藏着一个“包袱”。也就是说,每幅画都不是平白无故画的,里头都是藏着一个故事。   曾诚给凉芳的廊檐彩画,所有的画面都是与情爱相关,画的都是古来著名的情侣故事。或是张敞画眉、或是凤求凰,或是与王子同舟……拳拳之心,殷殷可表。   当中有几幅却让兰芽忍不住格外留意。   比如嫦娥奔月。嫦娥手捧金丹,朝着圆月飞升而去。   这本是个凄凉的故事,嫦娥纵得长生,却永离了爱侣。只能在广寒宫中与桂树、玉兔相伴……若以曾诚之心,怎会选择这样凄凉的故事?   且不知怎地,兰芽望着那金丹、圆月,忍不住心下微微一跳,想起月船,想起月船从“天上”带来的金丹。   以及,广寒宫中有桂树,月船则最爱吃的是南京“月桂楼”的点心……   千丝万缕,仿佛总有牵连!   .   还有一幅便是同样家喻户晓的牛郎织女。   一条天河隔开两边,牛郎与织女隔河迢迢相望。   这便也不对。   若以曾诚对凉芳的心意,他即便是选牛郎织女的故事,尽可选鹊桥横跨,或者两人最后终成相伴的画面,又如何选了最最凄凉的这一幕?   天河横勾,让她总是不由得想到曾诚与凉芳于今日的阴阳永隔。   于是她将这幅画重现一回,画笔便几番停留在那棵老槐树上。老槐树自然是故事里本有的,可是在画面里过于突出,以画者的视角来看,它的出现是破坏了画面原有的美感。   兰芽便停住笔。   .   这一回她汲取了上回在悦来客栈的教训,画完之后亲手递在烛火中焚尽了,才整理一番,出了门去。   她在曾诚的宅子外转了转,才叩响门环。   月色清幽,慕容一袭白衣穿破夜色而来。整个人便仿佛一缕月光精魄幻化而成,悠然飘逸,却令人心底忍不住升起凉意。   慕容到了眼前,长眉微蹙:“怎了?面色这般苍白?”   兰芽努力笑笑,走上前去拥住慕容手臂:“慕容,我好怕。”   “别怕,有我呢。”慕容带兰芽向内走,“究竟是怎么了?”   兰芽抬眼望他:“月船死了,雪姬也死了!慕容,难道你不知道么?”   慕容便停下脚步来,深深望她:“我听说了。可是我不想让你知道,我怕你受不了,这才没说。”   兰芽   摇了摇头,泪水已是滑下:“……他们怎会死的?我直到此时也不敢相信。慕容我现在脑子好乱,你帮帮我,帮我想想他们是哪里露出了破绽?”   慕容叹了口气:“若说起来,破绽许多。比如虎子和雪姬在墙上已经被那银甲将军发现,这便足够让守备府里严加戒备。”   “再者月船的戏法不过是装神弄鬼,初时看上去也许神奇,只要冷静下来稍微思索,那障眼法便破了。”   兰芽便也含泪点头:“这些也便是连串的反应:如果不是虎子受伤,后头的事情也许都不会发生。”   兰芽止了泪,缓缓抬头:“所以这计划败就败在那支猝不及防出现的毒箭上。”   慕容微微一怔,随即也是点头:“正是。倒没想到那银甲将军竟会使出如此下作的手段。倘若他箭头上不淬毒,还当真未必能奈何虎子。”   兰芽也是点头:“如果虎子就算受伤,却没中毒的话,以他的身手,必定依旧会守卫在外。外头若有半点动静,也有办法叫月船知晓……”   慕容无声凝望,道:“是。”   兰芽凄然而笑:“灵济宫的人再厉害,却也原来人外有人,他们的算计都落在了他人掌中。”她抬眼,幽幽凝望慕容:“我倒要庆幸,我竟然能侥幸逃脱出来。否则那城门处悬吊的,本该还有我一个。”   慕容蹙眉,伸手握住兰芽手腕:“你怎这样想?我不会让你出事的!”   兰芽点点头,向慕容再偎近些,将面孔埋入他肩窝:“慕容,我忽然觉得好累。什么灵济宫,什么生死,我都懒得再管了。”   她吸了吸鼻子,抬眼望慕容:“……反正,月船也死了。不如咱们便什么都放手,我随你一起北归草原,好不好?”   慕容倒是一愣:“你当真愿意就这么随我走了?”   “是,”兰芽辗转着去握他的手:“……我累了,也怕了。总归,活下来才最好。”   月光之下,夜色正长,慕容偏首隐约皱了皱眉:“可这不是你的性子。你想做的事,还没做完。”   “还有什么事比好好活下来更重要呢?”兰芽抽了抽鼻子:“再说,反正那些银子也没有半点下落,又不知究竟要多少年才能寻见。”   慕容道:“若没有那些银子,咱们如何能顺利北归?漫漫长路,沿途总需要打点。”   兰芽展颜一笑:“就算没有这些银子,难道咱们还不能逃生了么?慕容,以咱们两个的脑袋,总归能想到不用银子的法子!”   慕容眉头皱紧,缓缓抽开了手,转身去望月光下水银一汪的水面:“兰伢子,有些事其实不若你想的那般容易。若要北归,不是我一个人的事,便比如被你看破的这府里的厨娘、账房,这些人总得与我一同回去。若没有银子,这些人的鞍马都无法安顿。”   兰芽满面怅然:“还是走不成?我总以为月船他终于死了,你我终得自由,我与你终能远走高飞……却竟然,还走不成?”   慕容返身回来,轻轻拥住兰芽:“别急。只要找到那笔银子,咱们自然便自由了。”   兰芽捉着慕容的衣襟,乖顺点头:“好,我都听你的。咱们明早起,便好好去寻那笔银子吧。”   两人相依相偎,共对月色。   兰芽柔声问:“不知虎子中的毒箭,上头淬的究竟是什么毒?你又用了什么方子帮他解毒?”   慕容垂眸道:“你怎会问起这个?”   兰芽尴尬地摆了摆手:“是哦,我又不通医理,问了也听不懂的。我不过是好奇,也想记着,以防将来虎子旧伤复发,我也好为他买药。”   经不起兰芽缠磨,慕容只好道:“原也不难。取生甘草、连翘、丹参、草石斛、白茅草、大黄,清水煎熬;再加茵陈、郁金、羚羊角、钩藤煎熬便可。”   兰芽索性要了纸笔写下来,娇憨而笑:“这些名字当真拗口,我光凭着脑袋怎么也记不住,总要写下来才行。”   她崇拜地望着慕容,幽幽道:“如果你也不是皇孙,就当个悬壶济世的郎中也好,定能成为一代名医,青史流芳。”   慕容笑了笑,并未作答。只是问:“昨夜,你究竟去了哪里?”   兰芽含笑:“昨晚是否怀仁派人夜查所有客栈?累你为我担心了。”兰芽拍了拍慕容肩头:“多亏有虎子,他善攀爬,于是带我到树上隐藏。那些官兵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我跟他是藏在树上的!”   慕容笑了笑,问“虎子呢?他现在是否安全?怎地不带他也来?”   兰芽便叹了口气:“我自然不放心将他一人留在外面。可惜你们两个见面就吵,他是死活不肯到你这里来,我也只好由得他。”   兰芽这一天哭过累过,到了慕容身边终于能放松下来,于是说着说着便禁不住眼皮打架,话只说了一半,便靠在慕容的肩头睡着了。   周遭沉静了下来,只有远远从秦淮河方向传来的喧哗。慕容偏首,望着那个枕在他肩   头睡熟的小人儿,半晌未忍稍动。   待得确认她竟然当真是睡熟了,他这才无奈地掀了掀唇,缓缓将她挪到怀里来,小心地抱她起身。   管事鬼影一样跟上来,问该将兰芽安顿在哪里。慕容顿了顿,道:“收拾间客房。一应寝具,若一时找不见合用的,便都用我的吧。”   管事的皱了皱眉,便忙应了一声,转身去安排下人收拾。   .   将兰芽安放入衾被,慕容亲手替她将被子拉严,又坐在榻边静静望着她熟睡的容颜。   那管事的却又鬼影一般走进来,躬身道:“主人,时辰不早,您也该安置了。”   慕容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起身替兰芽放下帐子,也借此掩住他面上的厌憎。继而转身,含笑而去,道:“是。你也辛苦了,早些安歇吧。”   待得门外的脚步声尽数远去,帐子里的兰芽才缓缓睁开了眼睛。   转头望空室。唯有月色无声,叩满窗棂。   .   夜半子时,兰芽伏在墙下,虎子果然如约而来,背着兰芽宛如灵猴一般无声攀上院墙而去。   虎子正待纵身而下,兰芽忽地道:“虎子,你且站一站。”   就在墙脊上,兰芽终是忍不住扭头,回望了一眼那月光之下寂寞无声的庭院。   对不起,原本说好了这回来南京,我必定救你北归。可是此时我却不得不将你继续留在南京,留在这寂寞的囹圄里。   我先走了。   京师里有更重要的事,在等着我。   后会有期。   亦请你,善自珍重。   -   【这两天工作忙,过两天加更哦~】   谢谢彩的2个1888,yulingzll的1888   15张:微风   12张:霭霭   6张:irenelauyy   5张:雨玲   3张:xrzwsq、hgfq603、刘逶、蝶乄舞   2张:狂刀侠客、wabls2011625   1张:kitty_0919、香香fydxbr、aka1981、李旭荣、wawa8080、于木木鱼、133202ghhh、chenhaochl ☆、165、天将破晓   仗着虎子爬城墙的本事,纵然还不到开城门的时辰,兰芽和虎子却已经顺利到了城外。   雇好的船,早已等在江边。兰芽和虎子一刻不停,上船便走。   船离了江边,兰芽才问虎子:“托你买的东西,可帮我买了?”   虎子应了声,从船舱里拽出个大大的包袱来。   兰芽打开瞧了,油纸包上都印着月桂楼的字号呢,她便笑着点了点头铗。   虎子倒纳闷儿:“你怎地要买这一大包的点心回去?”   兰芽垂下头去,没急着回答,只细细将每样点心包都瞧了,瞧清楚了上头的戳子,是将月桂楼里的点心按样儿都买全了,这才重新包好芴。   “……双宝那孩子最爱吃点心。从前我出去办案,总忘不了去马家高兵普给他买些点心带回去。这回来南京,却将那么大的灵济宫都托付给他,便想着应当带些什么回去犒劳他。便想着,不如就带些月桂楼的点心回去吧。他爱吃。”   虎子便扁了扁嘴:“嗯哼,你对双宝当真是好。”   兰芽便笑,抬眼瞟他:“那我下回将你独自留在灵济宫,反带双宝出门好了!”   虎子急忙摆手:“唉,不换不换!”   兰芽再回手按了按包袱:“幸好是冬日,路上也不至腐坏了。否则这样行船,还不知该到哪里寻得个冰鉴来。”   虎子咬了咬唇,欲言又止。   兰芽也不用抬头,便道:“你有话便问吧。”   虎子搓了搓手:“你上船来只顾着问点心,却没问过半句月船与雪姬的尸首。”   兰芽轻叹了一声,抽手回来,抬步出了船舱,立在后甲班上,回望南京城门。   借着城头的迢迢灯火,依旧可见那两具悬垂在半空中的尸首。   兰芽转头回来:“你换了谁吊上去?”   虎子这才乐了:“真不好玩。原本想唬你,让你瞧见了气恼一番,谁想你一看就明白了——城上头吊着尸首,若没了,城上官兵还不来追?于是我便换了两个人吊上去,换上他们两个的衣裳,再将他们两个的尸首入土安葬。”   说到后来,虎子还是忍不住抹了抹眼睛:“那两个替死鬼是城上两个碍眼的官兵。我攀爬上去,险些被他们发现,索性勒断了脖子,吊上去充数。”   兰芽轻声道:“他们两个,走得可还安详?”   虎子轻轻一叹:“倒也还算安详。眉眼宁静,想来并不畏死。”   “哦。”兰芽便转身回了船舱。   虎子便愣住,追进来:“你只‘哦’了一声?我还担心你会哭出来。”   兰芽摇头:“人都有生死,不过早晚罢了。他们两个既然走得安详,便也无须咱们的眼泪相送。”   虎子上下瞅着兰芽,一P股坐下来,紧盯着兰芽:“不对!以你性子,本不是这样的人!”   兰芽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许多事,待得回了京师,我会与你一件一件梳理清楚。此时此刻咱们还是防范着些儿才好。就算城门还没开,他们未必一时间想到咱们已然出城北上了,可是倘若有人从旁指点,那说不定后头还是会有人追上来。”   虎子轻哼:“这南京城地界,有谁知道小爷会爬城墙的?”   兰芽望了他一眼,没有作声。   虎子却自是听懂了,便怒道:“那鞑子说不准当真会出卖了你我!”   兰芽指尖冰凉,她自行攥紧了,凝望虎子道:“我亦在赌。”   虎子豪迈而笑:“纵然有人追来,我亦会护你周全!”   .   兰芽含笑应下。   虎子的心她懂,虎子的能力她亦相信。   只是,双拳如何能敌数万兵?   倘若慕容当真将虎子能爬城墙的功夫告知给了怀仁和孙志南,那么非但南京本地会派兵来追,就连运河两岸沿途与他们勾连的官员亦会设卡拦截。他们必定不计一切代价要让她死,以避免这四封书信送归京师——所以到时候就算有虎子在,亦不敢有半点胜算。   所以她此时尽人力,却要听天命。赌这一场,赌上自己的性命,也要赌上——自己对慕容曾有的一片心。   回望依旧笼罩在夜色中的南京城。   慕容,你会不会出卖我?   就如同,你向怀仁、魏强等人出卖了月船和雪姬一样;   就像……你向孙志南出卖了曾诚那些画一样?   .   还有两个时辰,天就要亮了。   这个时候也正是人睡得最熟的时候。   长贵却早早地起了身,褪掉锦袍,船上小内监的素色袍子,谨慎地周遭看过,然后走进关押藏花的院子。   这些日子来,方静言一直在此处亲自看管藏花。每隔两个时辰就要将藏花的一应举止都报告给长贵知。长贵一再试探藏花,故意在他饮食里动手脚,先是给酸腐的食物,   藏花毫不犹豫地吃了;继而在馒头里夹了蟑螂等爬虫,藏花只呆呆地问里头是什么,方静言故意说是肉馅儿,藏花便又开开心心地吃了,将那蟑螂的硬壳嚼得咯吱咯吱地响,吃完了藏花还说这馅儿格外鲜甜。   长贵却还是不放心,又故意向饮食里加了微凉的毒药。以藏花杀手的本能,就凭他的鼻子都能闻得出来,可是藏花依旧开开心心地大嚼,毫不犹豫地咽了。   最后,长贵甚至故意带来先代宁王的画像。若追溯藏花从前的经历,他见了老宁王的画像,即便不发狂也必定夺过来撕了、丢出去。可是这一回,藏花只捧着那张画儿,笑眯眯地望着老宁王,还道:“这是哪里来的老头儿?长得还挺好看,呵呵。是吕洞宾么?”   试到此处,便是长贵也已放下心来。   门棂吱呀,长贵袖着手步入庑房。方静言自然醒着,他彻夜都未敢睡,只等着长贵下令。   藏花却睡着,一把如墨的长发从床帐里流淌下来,乍然看去,宛如女子一般美丽。   长贵将手里的包袱扔给方静言,朝床帐怒了努嘴。   方静言忙接过来,将藏花唤醒,替他将衣裳穿好。   藏花垂首望望身上的裙带,有些呆傻地望向长贵:“我,怎地成了女子?”   长贵磔磔一笑:“这不原本就是你的愿望么?若你今生当真能变成女子,你自然能与你家大人双宿双飞,厮守终生。就不用再担心有其他的小妖精,抢走了他去。”   藏花被说中了心事,黑瞳幽幽一转,顾盼之间媚态横生:“这当真不是梦?”   “自然不是梦,”长贵走过来,仔细盯着藏花的眼睛道:“不过,倒也并非全然无碍的。现下倒是有个小妖精朝你家大人频送秋波,你家大人的心已然不在你身上了!”   “是谁?”藏花登时黑瞳染霜,毒蛇一般猛地朝长贵伸出手去。   饶是长贵,竟然也没能躲开,被卡住了脖子。   藏花黑瞳里没有焦点,可是那双眼瞳却更黑更深:“你说,那个人究竟是谁?是兰公子,还是凉芳那两个J人?”   “咳咳……”长贵咳嗽着握住藏花的手:“都不是。他们两个,都与你一样,还是男人罢了。我说的这个,是真的女人,是活生生的小妖精!”   长贵凑到藏花耳畔,拉长了声调,一字一声道:“她,还,怀了你们大人的孩子呢……”   “花二爷,这是你这辈子怎么都做不到的事,她轻易便超过了你去。你们大人,对她呵护得紧,对那孩子呵护得紧呢。只要这孩子降生,你们大人自然会为了她母子,将你都弃置一旁。”   藏花登时迷乱,摇晃着松开了手,双手捂住自己的头:“不对,不对!大人他,怎么可能会有孩子?大人是太监,太监怎么能有孩子?”   长贵也自知失言,赶紧扯了个谎:“你家大人净身得早,又遍寻天下名医,说不定早就治好了呢。他都瞒着你,他什么都不肯告诉你。”   藏花登时大乱,他昏乱环视周遭,满面阴森:“J人!J人你在哪里,你给我出来!我要杀了你,杀了你!”   火候差不多了。   长贵满意地与方静言对了个眼神儿。   方静言会意,走上前来禀报:“奴婢已然与凉芳定好了,他自丑时初刻便会施法策动蛊虫。藏花一定会乖乖听话。”   长贵便亲自握住藏花的手,带他出门。   天色即将破晓,可是整个紫禁城却笼罩在一片比深夜更浓重的夜色里。   长贵缓缓道:“我告诉你那个J人住在哪里。你就此朝前去,会看到一个大门,上书‘万安宫’的便是了。那个小妖精穿妃色寝衣,皮肤细白、眼睛尤亮……你定认得出。”   扮作宫女装束的藏花朝向那个方向,冷冷眯起了眼。   .   长贵拢着袖子,遥望藏花裹着一身戾气悄然潜行而去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   筹划了许久的事,终于要做一个了断。   他今晚特别使了银子贿赂了值卫万安门塌房里的内侍,他们早已都醉倒了。实则凭藏花这诡如鬼影的身手,就算那些内侍都醒着,也拦不住藏花。   至于万安宫里那些值夜的宫女,就更不值一提。藏花得手,是必然的事。   他便转身走向了寿安宫去。   贤妃在那里等他。   只要万安宫里动静一起,他便要与贤妃同赴坤宁宫,面见皇后,揭发贵妃行刺龙裔。到时僖嫔尸首被抬上来,一尸两命无可抵赖,皇后震怒,再迎请出周太后来,那么到时就算皇上还想维护,也不可能了。   按计划进了贤妃的寿安宫。贤妃的寝殿里,一片肃杀。   贤妃赐了长贵一个座儿,她自己兀自由春茗伺候着喝茶。虽然看似很平静,可是长贵还是留意到实则贤妃的手也一直在抖。   长贵便蹙了蹙眉,道:“娘娘勿虑。此事奴婢已然计划周详,不刻   便会传来好消息。”   贤妃僵硬地掀了掀唇:“是啊,本宫亦在等。只是不知这好消息何时才能来,怎地这么半晌了,还没传来动静?”   “倒是坤宁宫那边有些意外……太后不知怎地忽然叫了皇后去清宁宫。本宫这心下不知怎地,总有些慌乱。”   春茗忙道:“娘娘多虑了。适才奴婢也打听清楚了,说是太后今晚用了晚膳后便有些气闷,到了安置的时候还睡不着。召了皇后去,也只为陪太后说说话,消散消散罢了。太后只召了皇后去,也是因清宁宫与坤宁宫距离得近,不像咱们东西六宫这般要费周章。”   “且坤宁宫的人就在咱们宫门口候着呢,但凡咱们这边得了消息,坤宁宫的人会立即到清宁宫请皇后娘娘的旨……况且,皇后娘娘也说了,到时候总归还要劳动太后,才能一同压住皇上。皇后娘娘这突然去清宁宫,说不定也早就是皇后娘娘的一番安排罢了。”   听到最后这一句,贤妃方舒了口气:“也是,听你这样开解,本宫倒也放了些心。原本,皇后的心思就比本宫更绵密一些,否则这么多年来怎能忍得住贵妃的气,人前人后都纡尊降贵还要称贵妃为姐姐?”   春茗道:“正是。”   贤妃缓缓道:“还有太后。原本太后从前青眼相加的是废后,皇后是钱太后看好的人,于是太后很是不待见皇后。后来皇后正位中宫,便几番番委曲求全去讨好太后。太后多次不见,皇后就在宫外跪着。终于感动了太后,让太后也不得不开了宫门,让她进去。皇后的这番功夫,别说本宫,这后宫上上下下的女子,也无人能及。”   春茗便道:“所以娘娘便不必忧心了。皇后娘娘既然已经筹划好了,又有太后坐镇,就算皇上兴许舍不得,可是一旦太后下了懿旨,皇上也不能违反了。”   皇帝事太后极孝,五日一朝,燕享必亲。也只有在贵妃的事情上与周太后顶撞过几回,这回若贵妃被捉到真凭实据谋害龙裔,那么皇帝也不得不依了太后。   .   冷宫。   吉祥回来,神色有异。废后忙问:“是怎了?”   吉祥道:“深更半夜,太后却召了皇后去。奴婢便觉此事有些蹊跷。”   废后替吉祥理着发辫:“小吉祥,你是如何得知的?”   吉祥从小陪废后在冷宫里,除了冷宫地界,也没出过门。   吉祥便笑:“奴婢伺候娘娘,便也知外头那些公公们生活亦不易。他们关着咱们,看守着咱们,三餐无继,更没人替他们浆洗衣裳。奴婢有时便顺手帮他们洗洗衣裳,若是有破了的地方,奴婢代为缝补几针。”   “这样一来二去,那些公公们便也对奴婢越发和善。有时候怕奴婢闷,便拣选些宫里的故事将给奴婢听。今晚的事便是从公公们那儿听来的。”   废后停下手,微微怔忡。   “清宁宫,清宁宫……我倒是也曾经去过的。”   那时她刚刚封为正宫皇后,与少年皇帝大婚刚成,于是少年夫妻一一同去拜见两宫太后。彼时的荣华煊赫,又有谁人能及?   彼时,钱太后还在世,周太后万事都与钱太后争高下,于是后太后对她这个她亲自挑选的皇后极其亲近,故意疏远那时的德妃王氏。在德妃与贤妃面前,她撑足了脸面。那些日子,她侍奉周太后极为尽心,与周太后之间情同母女……   废后截住自己的心绪,幽幽叹了口气。   那些事都已如隔世。不该再回想了。   吉祥手指卷着辫梢,娇俏抬头,“奴婢倒是觉着,娘娘此番该设法去求见太后。毕竟太后当年对娘娘,还颇有母女之情……”   废后一怔。   也许,是时候了。   .   乾清宫。   皇帝睡梦里忽地一声尖叫:“父皇,父皇救救儿臣,救救儿臣!”   张敏闻声急忙本进内卧。   却见皇帝在龙帐内双手挥舞,痛苦地喊着:“本王不当这个太子了,本王不要当太子了!你们别害我,我将太子之位拱手相让就是了!”   他喊着,忽地呜呜哭起来:“本王也不想当太子的,本王不想啊!本王,本王只想安安稳稳地过这一生,不想再与你们争了……”   张敏急忙奔进帐去,握住皇帝的手臂,轻声呼唤:“皇上,醒来。是做梦了,不是真的。”   皇帝听见了张敏的嗓音,方稳当下来些,却依旧没能顺利醒来,只是抱住了张敏的手,低声垂泪:“……父皇,儿臣不想当皇上了。当了皇上又如何,父皇还不是被瓦剌俘虏,草原为囚……父皇,儿臣真的,不想再当,皇上了。”   呢哝着,皇帝终于安静了下去。   张敏抱着这一刻宛如孩子般的皇帝,忍不住老泪纵横。   外人只道皇上九五至尊,却无人明白皇上这么多年的苦。而他却都亲眼看见了。   又是良久,皇帝方忽地醒来。   瞧见自己正抱着张敏的手臂,便烫了手一般地推开。   他自己坐起来,正正衣襟,又摆出皇帝的仪态来。   望向天色将亮的窗子,轻声道:“……贵妃她,可睡得安?”   张敏点头:“睡得安。”   皇帝又极目望向窗外,广场一角,幽幽道:“小六他,怎地还没回来?”   张敏幽幽叹了口气:“就回来了。原本说昨日应该能回来的,兴许是路上又被什么绊住了吧。小六那孩子知道皇上惦记,他必定会设法赶快回来的。”   皇帝这才轻叹一声:“他们都不在,朕好孤单。”   .   天色渐亮,后方并无追兵。   南京城已然在视野中消失不见。   兰芽轻舒了一口气,坐回船舱。   幸好,慕容,幸好。   担心放下,虎子和兰芽便都困倦了。虎子并肩坐过来,将兰芽的臻首扳过来靠在他肩头,他则平伸过手去,揽住兰芽的肩。   “睡吧。”   兰芽便也没挣脱,只笑着合上了眼睛。   船行水上,微波飘摇,两人极快便都入了梦乡。   就在此时,水上忽地宛如水鸟掠过一般,响起一声极尖极细的唿哨!   虎子便猛地睁开了眼睛。   一阵慌乱脚步,船家也奔进来,惊慌失措道:“二位客官,大事不好!”   虎子急忙在唇边竖起手指,悄然将兰芽放好,他已无声起身,低声问:“怎了?”   可是兰芽却也还是醒了。   只见那船家一脸惊慌道:“前头水道停满官船,拦住去路!官船上放箭警告,咱们穿不过箭雨去!”   虎子一咬牙:“带我去看!”   兰芽则在原地愣了半晌。   终于还是出现了拦路之人,终于还是——枉费了她这一场信任么?   -   【贤妃的“寿安宫”即是后来的咸福宫,僖嫔的万安宫就是后来的翊坤宫。太后的清宁宫,今已不存。慈宁宫是后世嘉靖朝才成为太后专宫的。】 ☆、166、后宫风云(上)   稍作停顿,兰芽也随着出了船舱。   晨光幽蓝,将水面上下染成一色。只有横空掠过的水鸟,在画面边缘点上一点一点的白。   虎子问船家:“依你来看,那是哪里的官船?”   船家答:“当是漕运总督衙门的船。”   成祖皇帝朱棣迁都北平,江南的米粮都要依靠漕运北上,于是漕运成为大明的经济命脉,故此设漕运总督衙门总管漕运诸事。总督部院衙门设在淮安。兰芽大致盘算了一回,此地确已近淮安。   兰芽便轻轻扯了扯虎子道:“这一任漕运总督乃是陈泰。你想必知晓。珂”   虎子生长都在辽东,如何认得这负责大运河的漕运总督?虎子便一愣,摇摇头:“我怎会认得?”   兰芽一笑:“他从前也打过仗的。当年瓦剌也先入侵,于谦大人推荐陈泰镇守紫荆关,他不善军事,关口不消一个时辰便被攻破。他因此被判死罪。”   谈及军事,虎子便没有不知道的。他听了便傲然一笑:“我晓得了,原来就是那个陈泰!后来他被调至白羊口,奉命修筑防御工事,却一改之前无能,修筑极快,因之而阻住也先进攻速度。他亦因此被赦。”   兰芽点头:“景泰三年,他受命疏浚河道。从仪真到淮安,共疏浚河道一百八十里,堵塞决口九处,筑坝三处。”兰芽妙眸轻转:“你猜他干了这么大的工程,用了多长时间?”   虎子一皱眉:“听闻但凡涉及漕运,便没有官员不贪腐的。这样大工程至少也要一两年之功。”   兰芽缓缓一笑:“他却只用了几个月。”   虎子也是一讶,重重道:“倒是个能臣,怕也难得不贪。”   兰芽点头:“上回司夜染的官船行经淮安,他托辞前去巡抚凤阳,亦没上船来。”   虎子点头:“他厌憎司夜染!”   “没错,”兰芽缓缓一笑:“可是联名参奏司夜染的群臣里,却没有他。”   虎子轻轻一拍掌:“他公私分明!”   兰芽点头一笑:“且,当年他因也先入侵而获过死罪,所以他恨极蒙古。”   虎子长眉一跳:“如此说来,他必定与慕容不是一伙!”   兰芽便轻拍了虎子肩头一下:“跟我走,咱们去投案自首!”   虎子一怔:“……啊?”   .   兰芽自己动手扯碎了一件衣裳,抽出白里儿挂在船桨上高高举过头顶,在幽蓝的晨光里使力摇晃。   官船发现了动静,不久便放下一艘小舢板来。   虎子警告道:“若是上了舢板,咱们就再没回头路……虽说陈泰恨蒙古,可是也先入侵毕竟已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人心易改,你当真还敢信他?”   “信。”兰芽轻轻点头:“就算不信陈泰,我亦信当年推荐他守紫荆关的于谦大人!”   虎子遂点了头。   兰芽便抱紧了点心包袱,由虎子扶着弃船上了小舢板。   虎子划船,不多时舢板便已靠近官船。船舷上伸下长钩来,将小舢板拽了近去。   上了船,兰芽只问那副将模样的人,为何将他们拦停。   那副将冷哼:“在南京犯下了人命案子,却要来问本将缘何拦停?”   兰芽便瞄了虎子一眼,心下有了数。原来南京方面来的借口,无非是将月船与雪姬的死归咎在他们身上,却未必提到那几封书信。如此,亦是掩盖他们自己的罪行。   兰芽便从容一笑:“官爷既然言之凿凿,草民便也不敢再做抵赖,草民定然全都招供。只有一样,草民只有面见陈泰陈总督,方肯将此事言明!”   那副将冷笑一声:“就凭你,也配面见陈总督?”   兰芽不慌不忙:“否则,就算官爷当场打死草民,草民也一个字都不招!”   .   兰芽和虎子中途被漕运总督衙门带走的消息,不消片刻便传回了南京。   国丈王谓一听陈泰的名字,便是皱眉:“怎么会落到他的手中!那个倔驴子的脾气,谁的账都不肯买,咱们若是想要他交人,倒难了!”   王谓转向孙志南:“……船尚未到淮安。如果此时带兵去追,当亦有可为!”   孙志南却道:“恩师,不可!漕运总督手辖十二万兵,咱们两方一旦兵戎相对,那便无法收拾。”   怀仁倒是磔磔一笑:“你们自己乱什么?谁说陈泰截走了那两个人,就一定会坏了咱们的事?你们倒忘了,陈泰此人最是看不惯司夜染的!他身兼都御使之职,多少次具本参劾司夜染,你等都忘了么?”   李度闻言便也点头:“正是。咱们只需顺水推舟,设法让陈泰杀了那两个人就好了。”   怀仁立即亲自修书一封,信中言明此二人乃是灵济宫的暗探,此来南京是设法为司夜染翻案。同时,提到了曾诚的死,亦多有嫌疑在此二人身上。倘若放虎北归,不但司夜染有可   能因此而脱罪,曾诚的死更可能就此再无沉冤昭雪之机。   漕运钱粮本为南京户部尚书职责,于是曾诚与陈泰多年共事,两人私交亦甚笃。传言是司夜染派凉芳毒杀了曾诚,陈泰曾经因此大醉大哭,紫府的探子亦早报给怀仁知晓。   李度担心道:“倘若这个陈泰不上道,亦如何?”   王谓道:“怕什么?就算陈泰不肯说杀这两人,只绊住他们两人几天就也够了。宫里昨夜已然举事,今日便会有消息。只要贵妃倒了,那司夜染便也死定了。只要绊住那二人两天,待得他们回了京师,一切亦早已尘埃落定!”   怀仁扭头吩咐魏强:“去交待紫府的人,严密监控漕运总督衙门,必不使陈泰放走那二人去!”   .   天亮了。   万安宫里终于传出了动静。宫女的一声声尖叫划破紫禁城晨色的宁静。   万安宫与寿安宫不过仅隔一条西长街,于是贤妃立刻便得了消息。   贤妃在掌心握了一夜的茶杯,早已凉透了,她终于可以放下。抬眼望一眼长贵,长贵点头;贤妃便对春茗道:“春茗,替本宫梳妆。今日,本宫要盛装!”   后宫出了事,消息便第一时间传进了坤宁宫,报给皇后知。皇后不在坤宁宫中,于是又报到了清宁宫去。   皇后陪伴了太后整夜,也正困倦,此时终于等来了消息,便兴奋得腾地起身,“本宫知道了。本宫这便回宫!”   皇后说完便向太后辞行。   太后整夜与皇后说话,都是慈祥的模样。这一刻却忽地眼角一寒,道:“皇后,你又何必急着回去?!”   皇后一愣,忙跪倒回道:“母后容禀,是万安宫的僖嫔出了事。此时僖嫔比不得旁人,她连续多日独得皇上雨露,儿臣想怕是这会儿僖嫔的肚子里已然有了龙裔。此刻既然是万安宫僖嫔有事,儿臣便决不能袖手啊!”   太后清冷一笑:“瞧你如此言之凿凿,没的倒像你自己也曾生养过!”   皇后面上仿佛被狠狠抽了个嘴巴,她苍白着脸俯首下去:“母后教训的是,儿臣何曾生养过。儿臣,儿臣不过是计算着僖嫔得宠的时日……”   太后道:“若僖嫔当真有了,太医院还敢捂着不报?医政的脑袋还想不想要了!皇后,你在自行推定之前,难道不能先看看太医院的脉案?”   皇后面上越发苍白:“儿臣,儿臣当然明白应该先看脉案。只是,只是……”   只是贵妃一向在后宫只手遮天,只是就算是僖嫔有了,她也不敢叫太医来瞧,不是么?所以脉案又有什么用,太医的话又有几人能信得?   太后轻轻打了个呵欠:“既无脉案,你便等着吧。哀家说了这一宿的话,也累了。你就在这儿坐着,别走。等哀家盹醒了这一觉再说。”   皇后急得头上着火,急忙再道:“母后!”   太后身边的老宫女知秋走上前来,替太后拉上了帐子,恭顺地对皇后道:“皇后别叫了,太后觉轻,最不喜欢耳边有个风吹草动的。就算后宫里出了天大的事情,皇后前头还有太后呢,皇后不致这么忧心。”   “退一步说,就算当真出了什么事,若真是大事,太后必定第一个过问了。太后既然都不过问,皇后又何必这样忧心呢?”   .   贤妃盛装已毕,乘红绫凤轿,带着长贵和春茗直奔坤宁宫去。   僖嫔所在的万安宫,长街里早已里三匝外三匝地围满了禁军。宫门紧闭,虽看不见什么,却也听得里头传来宫女撕心裂肺的嚎哭,一声叠着一声地喊着:“娘娘,僖嫔娘娘……”   贤妃便掀了掀唇角。   出身那般寒微的僖嫔邵氏,凭什么能在贵妃之后独得皇恩?凭什么又能在后宫多年没有孩子的情形下,怀上龙裔!   死了也是她活该。   长贵在轿窗外含笑道:“藏花杀人的手段尽是狠毒,想来僖嫔娘娘死状甚惨。”   贤妃没作声,心却高高飘扬。   .   贤妃一行到了坤宁宫,却听闻皇后还没从清宁宫回来。   贤妃等在配殿里,不由得有些心急,于是问坤宁宫的宫女:“天都亮了,太后必定要补眠。论理,皇后便也应当告退才是。”   坤宁宫的宫女便也据实相告:“谁说不是呢?皇后娘娘忙碌了这一整晚,这个时辰总归该回宫来更衣洗漱。奴婢们也都等着呢,又不敢去催。倒是不明白,太后何以扣住皇后不让回来……”   贤妃一怔:“你说什么?是太后留住皇后,不让回来?”   那宫女自知失言,急忙跪倒自行掌嘴:“是奴婢说错话了,贤妃娘娘饶恕。”   贤妃便奔向外。   春茗急忙跟上,问:“娘娘这是去哪儿啊?”   贤妃道:“去清宁宫!既然皇后不在坤宁宫,那咱们就索性到太后跟前去说。到时也正好免得太后再来跑一趟!”   .   贤妃带着春茗和长贵到了清宁宫。   只见宫门紧闭。   贤妃下了凤轿,亲叩门环。里头有人问是谁,良久之后宫门才开,却是老宫女知秋走了出来。出来后便又将宫门拉严。   贤妃没敢受知秋的礼,反托着知秋的手肘问道:“嬷嬷,太后可醒着?皇后可在畔?本宫有要紧事要拜见皇后娘娘和太后娘娘,还望嬷嬷代为通禀。”   知秋抱歉地道:“贤妃娘娘,您来的当真不巧。太后昨晚用了晚膳便不自在,皇后陪着说了一宿的话儿,这才平顺了些,这才刚睡下。不是老奴不给贤妃娘娘通禀,只是太后的凤体更要紧。甭管这后宫出了什么事,总归比不上太后的凤体要紧,您说是不是?”   贤妃哪里敢说不是?便再道:“那本宫想见皇后娘娘!”   知秋恭顺地说:“哟,这老奴就又做不得主。太后临睡前嘱咐皇后,叫皇后就在榻边陪着,哪儿都别去。太后的意思就是防备着一旦睡不着,睁开眼还能跟皇后继续说话儿。可是太后却睡着了,但是皇后也不能挪动,您说是不是?”   贤妃急得恨不能给知秋跪下:“嬷嬷,本宫当真是有要事。此事唯有太后和皇后才能做主!”   知秋又温煦地说:“贤妃娘娘这也是急糊涂了。虽说太后和皇后是这后宫之主,但是娘娘也不至于找不见人拿主意才是。娘娘难道忘了,皇上可是这天下之主啊。宫外的事,宫内的事,哪里有皇上管不到的呢?”   事已至此,贤妃已是半分退路都没有了。她一狠心,只好拜别了清宁宫,带着长贵和春茗直奔乾清宫而去。   .   皇帝因口吃,已有多日不曾上朝。此时刚起身不久。听闻贤妃来了,张敏先迎出来,恭恭敬敬道:“皇上昨晚睡得不香甜,今早便有些乏。皇上说,娘娘若有事就吩咐给奴婢吧。奴婢若能办的,就替娘娘办了;奴婢若力不能及的,奴婢再转告皇上就是。”   一看这情形,贤妃的心便凉了半截儿。   一不做二不休,贤妃索性跪倒在地上,朝着乾清宫放声大哭:“皇上,皇上!皇上可以不见妾身,但是皇上不能不管僖嫔之死啊!……退一万步说,就算皇上亦可不问僖嫔之死,也总不能不问僖嫔肚子里的孩子!皇上——僖嫔肚子里的,可是皇上的龙裔!”   张敏闻言一惊,急忙一甩廛尾上前提醒:“贤妃娘娘!此乃乾清宫,半点都不可妄言的!”   贤妃眼眸泠泠一转,染泪望向张敏:“本宫岂敢妄言?僖嫔的万安宫与本宫的寿安宫守望相邻,僖嫔出事,本宫岂能不知!”   说到这里,贤妃心下便更凉。   皇上专宠贵妃,以至于后宫内被贵妃治死个把人,皇上根本就不闻不问。不必说当年废后被废,就连贤妃的亲儿悼恭太子被贵妃毒死,皇上依旧问都没问过!   这些恨,这些被视若草芥一般的冷落,她已忍了太久,太久了啊!   这一刻,她心如刀绞,声泪俱下,仿佛都不再是为僖嫔和僖嫔的孩子而想皇上讨还公道,她也更是为了她自己,为了她苦命的悼恭太子,向皇上,向那狠毒的贵妃,讨还这一生的公道!   她便朝向那雕龙石阶,重重叩下头去。   皇上还能不见?皇上还会为了袒护贵妃而不闻不问?那她便血洒乾清宫,逼皇上来见!   贤妃不顾死活地这样磕下去,额头上便皮开肉绽,涔涔出了血。张敏大惊,自不敢怠慢,忙吩咐左右上来架住贤妃,不让再磕下去。他自己则连忙回身,从老虎洞回了乾清宫,向皇帝禀报。   折腾了半晌,皇帝终于叫进。   贤妃由春茗搀扶着,进了乾清宫便跪倒在地,伏地大哭:“皇上!您要为僖嫔做主,为僖嫔肚子里还没来得及下世的龙裔做主啊!”   ---------   【稍后还有一更~~~】 ☆、167、后宫风云(下)   乾清宫终于闹腾起来了,消息迅速传入清宁宫。知秋亲自到太后耳边禀报了,太后缓缓抿了一口茶,清冷一笑:“这个贤妃,果然愚不可及。”   听见乾清宫闹起来了,皇后便更急得成了热锅上的蚂蚁。   这一场热闹的戏台上,她本该是主角。她该平生第一回撑起皇后的煊赫,以位正中宫、母仪天下的气度主持后宫公道,怒斥妖妇,懿德六宫的。可是这一刻,她却只能被圈在清宁宫里,远远听说贤妃的唱念俱佳阕!   皇后便再度跪倒,又要请辞。   太后失望地盯着皇后,幽幽道:“哀家刚说完贤妃愚蠢,原来你也果然好不到哪里去!”   皇后被骂得莫名其妙,有些不服气道:“儿臣身为六宫之主,此时岂能不现身主持大局?又岂能让这后宫之事搅扰了皇上?”   太后冷笑:“怨不得你与那贤妃,两个人绞到一起都斗不过一个贵妃!你们两个,果然都只生了个榆木脑袋!”   知秋在畔,也无声冷冷地瞧着皇后。   皇后、废后、贤妃,当初这三人里,无论是钱太后还是周太后,谁都没看上过贤妃珂。   此时可见,贤妃果然是个蠢的。   而王皇后亦不是周太后看中的人选,而是钱太后看好的。皇后竟然直到此时还猜不透发生了什么事,而废后昨晚早已打通关节辗转来见过太后了。   废后幽居冷宫十数年,竟然还能将眼前这件事看得清透。枉费皇后位正中宫,不过却也还是个瞎子!   ——由此可鉴,周太后在看人的方面,果然又比钱太后高过了一筹去。   这皇后,这一番如果没有太后前后周全着,便被那贵妃治死了都还不知是怎么死的!   见皇后还没有半点醒悟,太后只好叹了口气,道:“皇后,你这些年委曲求全,强颜欢笑,哀家都看在眼里。也唯因你如此,才会封后十数年来,都没让贵妃捉到你的错处去。你的后位,也才能保持这么多年。”   “可是你以为,贵妃的心当真就死了么?她难道真的就不再想要这个皇后之位?”   当年废后被废,皇帝便要封贵妃为后。最后是两宫皇太后合力弹压,周太后甚至亲下懿旨,晋封德妃王氏为继后,皇帝这才不得不屈服。贵妃想要这个后位,已经太多年了。   皇后便泣下:“儿臣都明白。儿臣所以才一直都不甘心,不甘心明明身为皇后,却要对贵妃卑躬屈膝!”   太后叹息道:“皇后,你当真糊涂。这十数年你都忍过来了,又何必不能继续忍下去?贵妃比哀家还要年长一岁,哀家已然计算着日子,她又还能活过多少年去!你比她年轻近二十岁,你又何惧活不过她去!只要你稳稳当当保住这个后位,皇后的尊荣便身前身后都是你的,你又何必急于这一时!”   听得太后此言,皇后便明白,怕是她与贤妃的所有筹划,太后是已然都知道了。   皇后便惶恐叩头:“可是这一回贵妃谋害嫔妃、戕害龙裔的罪过已然铸定。儿臣难道还不能主持公道么?”   “谋害妃嫔,戕害龙裔?”太后寒凉而笑:“皇后,这罪名你认定已然坐实了么?倘若有半点不尽不实,那么到时候被废位、甚至夺了性命的,就是皇后你啊!”   .   乾清宫。   皇帝垂眸,怜悯地望着眼前这个伏地大哭的女子。   这是他的贤妃,是他的初婚三宫之一。当年她与废后和皇后一起被选入宫来,他也曾在内侍的撺掇之下,意兴阑珊地远远瞧过那么几眼。   那三个少女里头,她不是最美的,亦不是最聪明伶俐的。无论相貌还是品性,她在那三个人里都是不出众的。于是他连多看她一眼的念头都没有。   后来废后被废,他想册封贵妃为皇后的念头又被两宫皇太后合力打压……再后来,贵妃所生的皇长子,竟然还来不及起名字就夭折了。贵妃昼夜啼哭,他却不知该怎么来安慰她。便许诺她再给她一个孩子,从此专房独宠、甚至免了其他嫔妃的绿头牌……可是贵妃终是年纪大了,怎么都无法再结珠胎。   他暗地里叫太医院医正给把了脉,医正说贵妃身子已然在那一胎上虚耗尽了,也许这一生再难有孕……   那时刚刚君临天下的他,便突地对这个本来就不想要的皇位格外生出更多厌憎来。苦闷之下,他偶然又遇见了贤妃。那安静寡言的女子,在那一刻让他放下了心头的焦躁。   她也是福气大的,不过几回召幸,她竟然便有了龙裔。生下来更是个皇子!   他以为是上天对他的抚慰,便开开心心册封为皇太子。   于是眼前这个女人,在他心中,着实曾经留下过一段美好的记忆。   尽管,随着悼恭太子早夭,他便也忘了她。不光是原本就不爱她,更因为若是见了她,难免两人又追忆起悼恭太子来……那又何必呢?   此时这个女人就这样跪倒在他面前,额头磕出了血,哭天抢   地……却分明,盛装而来。   皇帝便高高仰起了头,错开目光,再不看她。   “贤妃,你这样当着朕的面自戕,已是大罪!你此举不光是会惹怒朕,你更会连累你的母家。刺中利害,难道你不明白么?”   贤妃一颤,便再垂泪道:“妾身忝居四妃之位,幸为皇上初婚三宫、且为悼恭太子之母,妾身便顾不得一己之私,总要为惨死的僖嫔和她肚子里的龙裔讨还一个公道!”   “你如此大公无私,倒也难得。”皇帝冷冷道:“那便细细说与朕听。僖嫔是如何死的,你又知道些什么。”   贤妃便重重叩头:“妾身知道,杀害僖嫔和龙裔的凶手,乃是昭德宫派出去的!昭德宫首领太监长贵就候在宫外,皇上若不信,可以当庭质询!”   皇帝面无表情的吩咐:“张敏,既然贤妃都如此准备好了,你便将长贵带上来吧!”   稍后长贵上殿,刚进殿门便已跪倒在地。磕了几个响头后,手膝并用爬向皇帝。   皇上惯去昭德宫,因此与长贵也熟,今天瞧见长贵这般,皇帝便笑了:“你又何必这般?”   长贵磕头如捣蒜:“只因奴婢明白,稍后所说的话会如何触怒天颜。以奴婢的卑微,竟然敢说出那样的话,皇上听都不用听,一定先一百廷杖先打死奴婢了!所以奴婢先求皇上开恩,奴婢才敢说话。”   皇帝清淡一笑:“算了,你说吧。就算不看在你的面子上,朕总要看在贤妃的面子上。”   长贵暗自长出一口气,便道:“此事要从贵妃娘娘失宠说起……”   皇上便盯了他一眼,张敏抱着廛尾一声咳嗽。   长贵急忙自己掌嘴:“奴婢该死,奴婢该死!贵妃娘娘怎会失宠?奴婢说的,是,是从司夜染司公公获罪留宫之日开始……”   皇帝懒懒道:“嗯,继续说。”   长贵便诚惶诚恐道:“话说那日贵妃来向皇上求情,回去之后便满脸的落寞,说终究色衰而爱弛,皇上的心已经不在了……从那日起,僖嫔娘娘独得盛宠。贵妃娘娘她便,她便心生怨恨,对奴婢说,这个僖嫔妖媚惑主,断不可留;而她肚子里的孩子,就更不能留!”   长贵边说边抬眼偷看皇帝,只见皇帝一脸平静,看不出什么来,他便放下心来,更大胆地道:“贵妃娘娘便说要除了僖嫔和僖嫔的肚子去。而贵妃娘娘素来有事,都会叫司夜染的灵济宫出头,娘娘说灵济宫里头藏龙卧虎,都能帮她将事情办得滴水不漏。因此娘娘便吩咐奴婢去灵济宫,将藏花秘密带入宫来……”   长贵说得声泪俱下:“僖嫔娘娘,就是,就是被藏花所害啊!皇上,奴婢虽说是昭德宫的人,是贵妃娘娘的奴才,可是这等加害妃嫔的事,尤其是损伤龙裔的罪过,奴婢实在是良心不安啊!于是当今早听见万安宫里哀声四起,得知是藏花当真奉了贵妃娘娘的命而加害了僖嫔娘娘,奴婢便无法忍受良心之谴,这才去找了贤妃娘娘,将事情都说了出来。”   长贵重重叩头:“奴婢知道,奴婢怕是也有死罪。可是奴婢就算拼却一死,也要让皇上知道僖嫔和龙裔损于贵妃之手!还望皇上了解,奴婢这一片拳拳之心……”   皇帝皱了皱眉,缓缓道:“你,你是说,贵贵妃派灵济宫的藏花,杀,杀了僖嫔,以及,僖嫔肚肚子里的孩子?”   皇帝仿佛也是紧张之下,口吃便又发作了。   长贵与贤妃一同叩头:“皇上明鉴!”   皇帝晃了晃脑袋,纳罕地望向张敏:“伴伴,来,拍拍朕。朕难道是又睡着了么?还是朕此时依旧在梦里,尚未醒转?”   皇帝为何这样说?   贤妃与长贵悄然对望一眼。   张敏则无声走上前来,含笑躬身:“皇上已然醒了。皇上没在梦里。”   皇帝便指着贤妃和长贵:“那伴伴拍拍他们,朕看他们怕是在睡梦里吧。”   贤妃一怔,惊愣抬眼望向皇帝:“皇上!妾身与长贵所言绝非戏言!僖嫔一尸两命,依旧停在万安宫中,尸骨未寒啊,皇上!”   “是么?”   皇帝认真地蹙了蹙眉,然后朝张敏使了个眼色,继而指向宫门口:“贤妃,那你倒瞧瞧,那个人,是谁?”   贤妃和长贵回眸,待得看清那个袅袅婷婷走来的宫装女子,两人全都吓得瘫在地上。   “……僖嫔?!”   .   清宁宫。   很快,太后亲自派去万安宫和乾清宫的人陆续回来,将事情说与了太后。太后便瞧着皇后笑:“皇后可听见了吧?僖嫔根本就没有死!”   皇后也惊了:“可,可是怎么会这样!”   乾清宫也已派人来,说敦请皇后回去。后宫有事,需要皇后主持。   太后缓缓叹了口气:“好了,你现下去吧。记住哀家的话,你这个皇后还得继续忍,只有忍得住,这后位才没人能抢的去;倘若你太过急于摆出正室的架子来   ,那你别说休想母仪天下,你或许连废后今日的境遇都比不上。”   .   皇后惶恐而去。   太后累了,吩咐知秋扶她躺下休息。   太后喃喃道:“知秋,你说皇后到底懂了还是没懂?”   知秋摇摇头:“恕老奴说句僭越的话:皇后哪里都比不上废后,只不过命比废后强些。谁让皇后遇见了太后您呢?这一回如果没有您,皇后此时怕是已被贬为庶人。”   太后听了,缓缓闭上眼睛:“十数年前,皇帝就想贬她的,皇帝心心念念的都是要将这个后位献给贵妃。哀家自己的儿子,哀家岂能不明白?当年他忌惮着哀家,尚且不敢硬来;可是如今,他也长大了,再不肯听哀家的话。纵然侍奉周到,可是心里却早已跟哀家不是一样的心思了。”   知秋自然不敢妄议皇帝,便道:“民间总有俗话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实则太后和皇上这天家母子也是一样的。这一回多亏有太后看破了贵妃的计策,这才得以保全下皇后,否则这宫里当真不知会被贵妃折腾成什么样子。”   太后疲倦道:“哀家能够猜到贵妃的诡计,也是因为哀家从前也只是先帝的贵妃,而不是皇后。哀家也尝过了身为侧室的苦啊……”   .   皇后一路忐忑,从清宁宫来到了乾清宫。   步入宫门,正见到贤妃与长贵宛如见到鬼一样,死死盯着盈盈而立的僖嫔。   皇帝端坐龙椅,却宛如看客一般,一脸的有趣。   瞧见皇后来了,皇帝忙伸手道:“皇后你来,后宫中出了一件奇事,倒要你来处置。”   贤妃和长贵见皇后终于来了,心下寻得了倚仗,便都跪着朝皇后哭喊:“皇后娘娘……”   皇后望着僖嫔那娇俏的身影,也宛如撞见了鬼一般。虽则她在清宁宫已然得了僖嫔没死的消息,可是此时亲眼看见,还是不由得心头狂跳。她按捺着,没有理会贤妃和长贵,径自走向皇帝去,福身行礼。   “皇上,妾身昨晚去了清宁宫陪伴太后,此时方回。宫里究竟发生了何事,妾身竟是半点不曾知晓。”   事已至此,她唯有保全自身。   贤妃和长贵听了,全都大惊失色。贤妃登时便懂了,遂也停了哭喊,只盯住皇后背影冷笑。   长贵则不肯相信眼前所见,依旧哭喊着:“不可能,绝不可能!藏花行刺从不失手,僖嫔娘娘怎么还会活下来!”   皇帝吩咐张敏给皇后赐座,然后拊掌道:“去,将贵妃,以及后宫的嫔妃们都请来。宫里许久不曾这般热闹了,倒叫她们也都瞧瞧这场好戏!”   .   少时,贵妃和各宫嫔妃都已到了,按次坐下。   贤妃和长贵便再向众人,将之前的话重又说了一遍。   僖嫔盈盈而立,一脸的无辜:“妾身启禀皇上、皇后,妾身实在不明白贤妃和长贵的这些话从何说起啊!妾身哪里死了,那站在皇上皇后和众位姐姐面前的妾身,难道是魂魄不成?”   僖嫔说着捂了捂肚子,面上已是红云倾盖:“还有,贤妃娘娘和长贵说妾身有了龙裔……这,这又是何来的误会?纵然这些日子来,众位姐姐们也曾以此笑谈,可是妾身早已一次一次解释过:妾身并无身孕啊!”   事已至此,贤妃已知中计。她绝望地望向僖嫔:“你说你没有身孕,还不是因为你怕贵妃赐你毒药!”   僖嫔柔软摇头:“贤妃娘娘误会妾身了。妾身从不敢欺瞒各位姐姐,没有就是没有。”   贵妃懒懒瞧着这一幕,终于开口道:“如此口舌之争又有何益处?倒不如当着皇上和各宫姐妹的面儿,叫太医来瞧瞧。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到时候便什么都分明了。”   皇帝便吩咐:“张敏,去传太医院医正亲自前来。”   少顷,医正已到。   大殿之中早已纱帐屏风隔开。   医正为僖嫔悬丝诊脉。诊后,又令同来的两位太医院名医诊脉。后又几经问诊,以及查对过万安宫里日常的脉案,三位太医齐齐跪倒奏道:“启奏皇上、皇后,僖嫔娘娘的确并无半点喜脉!”   -   【两更完毕~】   谢谢cathy的1888.   15张:yulingzll   3张:ranka、18086758876、18086758876   2张:xj0905   1张:13886045701、amay2002、春行墨舞、李梦麒 ☆、168、只愿相守   太医话音甫落,贵妃手上的一盏茶杯便毫不留情地朝长贵兜头盖脸狠狠砸了过来!   长贵不敢躲,一盏热茶全都径直泼洒在他头上面上,落了一脸的茶叶。那瓷器杯子纵然粉身碎骨,长贵的额头亦被砸得鲜血涔涔。   贵妃却瞧都不瞧,冷笑着只对贤妃说话:   “大胆贤妃,你胆敢勾结本宫的奴才,以乌有之事构陷本宫,你该当何罪?”   贵妃说着已然起身,扶着皇帝膝盖跪倒在地:“皇上,贤妃构陷妾身杀害僖嫔与龙裔,这桩桩件件都是杀头的大罪。皇上,贤妃这是打定了主意,要让妾身死啊!”   皇帝冷哼一声:“朕瞧着,贤妃的意思也是如此。蝗”   贤妃眼见大势已去,便连忙膝行数步,一把抱住皇后的腿,仰头哀哀而求:“皇后娘娘,皇后娘娘!”   贵妃便猛然扭回头来,目光森冷望住皇后:“哦?如此说来,皇后也与贤妃是一脉的!”   皇后已然被眼前形势惊得一脸苍白,听得贵妃直接指刺,忙伸脚蹬开了贵妃,朝皇帝道:“皇上,妾身怎会加害贵妃!这多年来,妾身一向尊贵妃为姐姐,万事都以姐姐为重,妾身又怎会构陷姐姐?”   贤妃被一脚蹬开,惊愣又绝望地凝望住皇后。此时此刻她终于是明白了,皇后那说巧不巧的晚归,正好保全了皇后自己。而她,原本以为在这件事中只作个胁从,却已然不得不独自承担所有的前因后果。皇后是不会再顾她半分了。   贤妃跌倒在地,望着皇后,止不住地笑起来。   是啊,是啊,她们三个从当年入了宫,只有在还未明位分的时候,有过那么一段相互陪伴的岁月,彼此姐妹相称。可是后来,当三人明白,她们当中只有一个人会成为皇后之后,那份时光就结束了。三个人之间,是废后与皇后争得最激烈,她只好旁观;她们两个都以为她没有这个心,可是她们哪里明白——她已然不由自主,她已然踏入了这个局,那么她的私心里,如何没有过那一点的巴望?   生男勿喜女勿悲,生女亦可壮门楣……这是所有女儿被选入宫的家族共同的期盼。她也逃不脱,她亦不能不争。   于是这一回,她原本也是一箭双雕之计。若是与皇后一同扳倒了贵妃,皇帝事后便也难免对皇后积怨。于是若有可能皇后被废,那么作为皇上初婚三宫里仅剩的人选,她便最有可能继任为后!   从头到尾,她亦有私心。于是此时此刻,她又何必再去奢望皇后的庇护?   贵妃冷斥:“贤妃,你笑什么?”   贤妃摇了摇头,淡然回望贵妃道:“我已明白,今日又是掉入了贵妃的算计。其实我不怕死,我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这尘世,我亦已无所留恋,我早等着能到天上与我的悼恭太子团聚的那一天……贵妃,我只是想死个明白:你敢不敢当着皇上和阖宫嫔妃的面,将你的算计说个明白,啊?”   贵妃冷嗤一声,只仰头望皇帝:“皇上,贤妃疯了。明明是她害人,她却以为是有人害她!”   贤妃绝望,便转头狠狠去盯住僖嫔,伸手点指:“还有你!僖嫔邵氏,身份卑贱,被你父亲卖了换酒喝……你看似柔弱,在这宫里骗过了所有的人去,可是事实上你却心如蛇蝎!”   僖嫔伏地大哭:“皇上!妾身不知犯了什么错,怎会蒙受贤妃这样的指责?难道贤妃娘娘是恨妾身没有死么?难道贤妃娘娘直到此时,还恨不得妾身去死?”   皇帝也怒道:“张敏,去捂住她的嘴!再这般乱咬,朕这后宫便再没有干净的了!”   张敏便上前来。   贤妃指着僖嫔怒吼:“我明白了,你早已与贵妃沆瀣一气了。你是故意装作无辜的模样,故意来引我上钩的!僖嫔,贵妃,我就算做了鬼,也不会放过你们的!”   张敏带人将长贵和贤妃都捂住嘴拖了下去。   张敏低声问皇帝:“如何处置?”   皇帝道:“长贵,悖主、诬陷,坏我后宫风气。着:气闭,剥皮。”   皇帝目光在贵妃面上兜了一转,沉吟道:“贤妃么……”   贵妃忙跪倒,放声大哭:“皇上!贤妃构陷得妾身好苦啊!她要妾身死,皇上若不赐她一死,难道是要妾身委屈而死么?”   皇帝便一皱眉,“……赐她缳首,降为庶人。死后,与宫女同等乱葬!”   皇后以下,所有嫔妃都是狠狠一震!   原本以为皇帝好歹会因着悼恭太子之故,至少赐贤妃一个与悼恭太子合葬。哪里成想,皇帝却让贤妃死后乱葬——这便等于,让贤妃永生永世再无机会与她儿子见面!这刑罚,原本是比死更残忍!   贵妃终得满意,目光含着满意与寒凉,从一众嫔妃面上划过去。   当目光落在皇后面上时,皇后便狠狠颤了一下,连忙亲自起身道:“不如本宫亲自叫几出戏,也好为贵妃姐姐压压惊。”   贵妃却毫不领情,扭头朝皇后“咯”地一乐:“皇后   娘娘,妃妾实不敢当。贤妃赐死,皇后这便忙不迭要看戏了,可不知是为谁压惊呢!妃妾看来,怕是皇后替自己压惊吧。”   贵妃说着将张敏刚刚递上来的一盏新茶杯,“咚”地墩在桌面上:“当着明人不说暗话,皇后以为贤妃最后没有咬出来你,我就不知道此事你亦有份么?”   贵妃说着起身,冷笑着走向皇后:“要不要我现在就传召你坤宁宫的人前来问话,说说这段时日以来,贤妃连续多少日夜频频出入坤宁宫;又与皇后娘娘都言说了些什么,啊?!”   皇后惊得一颤,也站起身来,满面苍白却极力压着:“贵妃慎言!坤宁宫,好歹是后宫之首,我坤宁宫的人岂容侧室贵妃任意传唤!贵妃,不管皇上如何宠爱你,也不论本宫如何私下里敬重于你,可是大明的宫规不可废,天地间嫡庶之别不可废。本宫好歹还是正宫皇后,贵妃又岂可任意窥伺于中宫?”   贵妃扬声大笑,怜悯地盯着皇后:“皇后娘娘说得没错。大明宫规不可废,嫡庶之别不可废,可是却从来没人说过,你这皇后之位不可废!”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   贵妃却毫不在乎,依旧咄咄逼人道:“皇后难道忘了,你这皇后之位的得来,也是在先废了前头那吴皇后的!皇上既然能废了一个皇后,便自然能再废了你!”   皇后簌簌发抖,宛若秋叶。她绝望地朝向皇帝哀声道:“皇上,妾身冤枉!”   所有人的目光,都含着惶恐飘向皇帝。   皇帝难得皱了皱眉,咳嗽了两声。张敏急忙递上茶盏,皇帝垂首专心喝茶,茶杯沿儿遮盖了他的眼睛,让外人瞧不见半分眼色。   贵妃便更是有恃无恐,冷冷讥讽:“皇后冤枉?就算此时贤妃与长贵已死,皇后罪行也算死无对证……可是皇后的父亲在前朝做些什么,你当我全然不知道?——国丈王谓联名南京兵部尚书孙志南,以及诸多南京官员,甚至京城官员,联名参劾曾诚贿赂司夜染,却是将矛头直指向本宫!他们说曾诚贪墨的数百万两银子下落不见,便是送给了司夜染,也便是送进了本宫的昭德宫!皇后,你敢说并无此事么?”   “此乃内应外合之计,皇后当真以为我瞧不明白么?宫内,皇后与贤妃联手构陷我杀害僖嫔和龙裔;外朝,国丈便联名百官将曾诚死案一并扣在我头上!你们是真真儿想将我置于死地,永无超生!”   后宫不可言政,这是太祖朱元璋便定下的规矩。可是这规矩没人当真守着,后宫里没人不使人使力去探听前朝的动静。更何况贵妃的“侄儿”万安此时更是内阁首辅,贵妃便没有什么是不知道的。   只是,知道归知道,后宫里也都只是私下里动心眼儿,尚且无人敢公然这般宣讲出来。贵妃此举,若要严论,便已然有违太祖宫规,杀了也不过分。   于是殿上所有人全都噤若寒蝉,不敢出半点动静。   贵妃却丝毫都没放在心上,只冷笑着讥讽皇后:“实则,皇后不如告知你父亲,不必罗织这项罪名了。曾诚的银子是不少,几百万两,赶上咱们大明一整年的国库入银了——可是本宫却不稀罕!”   贵妃说着扭头望向皇帝,目光不由得放柔。   “只因为,我昭德宫何时曾短过银子使?莫说区区数百万两,我就是要更多,皇上也自然都会赏了给我。我昭德宫里吃的穿的用的玩儿的,都是这天下最好的!我还哪里有额外使银子的地方?我又还能买来什么比我宫里更好的玩意儿去?”   贵妃骄傲扬起下颌:“曾诚贪墨的银子再多,也多不过咱们皇上。曾诚不过是管着盐引、漕运,咱们皇上却富有天下!我万贞儿还没有奔到舍本逐末的地步。我怎会为了那么区区一点银子,就让皇上失了望?皇后,你父亲眼界短浅倒也罢了,没的将本宫也相提并论,反倒污了本宫的心气儿去。”   贵妃说罢,眼中柔情点点逝去。她朝上撩裙而跪:“皇上!此等皇后,德行何足统率六宫、母仪天下!妾身斗胆请求皇上,废去王氏中宫之位!”   .   大殿之上一时静得宛若子夜。便是半点呼吸声都不敢有,人人心头恍若针尖坠地,金石铿锵。所有人都一齐瞧着皇帝,也只敢瞧着皇帝。   皇帝偏过头来,清冷望住皇后:“皇后,直到此时,你难道还没有一句实话对朕说么?”   皇后大惊失色,跪倒在地,膝行而上,抱住皇帝的腿:“皇上,妾身当真不知道贵妃在说什么。妾身这多年来百般忍让,从不与贵妃争短长,妾身难道做的还不够么?妾身甘愿这般委曲求全,也都是为了皇上——皇上专宠贵妃,上下非议,妾身便想着,以妾身皇后之位,若都能如此,那么外人便更不好胡乱议论皇上了。以妾身一己小辱,换来皇上与贵妃的舒心,怎地妾身这一片真心却换不来皇上和贵妃的信任么?”   皇帝缓缓伸手,霍地捏住皇后下颌,将她脸庞上抬:“朕只问你,贤妃若死了,你心中究竟有没有愧疚!她好歹与你十数年姐妹相称,你每一次寒疾发作,都是她衣不   解带地伺候在畔……她死,是她咎由自取,可是朕只想知道,你究竟有没有半点愧疚,说!”   皇后哭倒在地,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皇帝疲惫地朝张敏道:“去,到司礼监去,命秉笔太监拟旨,废后!”   张敏一个迟疑,皇帝又道:“不必了,不必重新拟旨,只让他们找出当年废去吴氏的诏书即可。朕已然等不及,那一份就够了!”   皇后心如死灰。原来就连废位,她都不值得再拥有一份只属于自己的诏书!   原来在皇上心里,她从没有过半点分量。也许在他心中,从来就没有将她当过皇后,从来就没认她是他的正室妻子!   皇后泪眼昏乱,转向贵妃。   只有这个女人,只有这个已现老态的女人,只有这个明明比太后还要年长一岁的老妇——才是皇上心头唯一的记挂,才是他早已认定的妻子吧,啊?   “哈哈,哈……”皇后哀伤大笑,深深凝望着皇帝,缓缓说道:“皇上,你知不知道,当年妾身第一眼看见您时,心下的欢喜?彼时,皇上还是少年,青葱玉立,目光如潭,只一眼,妾身的心便已然牢牢牵挂在了皇上的身上。”   “不光皇上信不信,妾身方才说的话都是出自肺腑——这时数年来的隐忍,这十数年来的委曲求全,不是妾身装出来的!若当真是伪装,怎能做了这样久,久怎能做到这般毫无破绽?妾身是真心情愿,妾身是真的想以自己,体皇上挡下这朝内朝外所有人的非议来啊!妾身心疼皇上,妾身看不得皇上为此事所苦而不愿上朝!可是皇上,您是不是从来就没有相信过妾身,您是不是一直都以为妾身在演戏?”   这一番情真意切,却没换来皇帝一声回应。他依旧冷漠坐在龙裔上,目光凉薄。   皇后便懂了,她哽咽了几声,叩头向地:“君心已决,妾不能转。也罢,也罢……妾身便最后成全皇上这一回吧。贵妃想要的后位,皇上一直想要送给贵妃的大礼,妾身——奉上了。”   就在此时,宫外忽地一线高声:“太后有口谕!”   皇帝一凛,扭头与贵妃对视一眼,只好起身相迎。   清宁宫传话太监怀德昂然而入,面向皇帝及跪了一地的妃嫔道:“太后口谕:昨夜皇后陪侍哀家于清宁宫中,已然尽数将国丈王谓所为、贤妃和长贵所为,全部禀明哀家,绝无疏漏。哀家已然恕了皇后失察之过,着皇后罚俸两年,闭宫思过。”   “中宫乃为国本,不可轻易。且本朝曾已废后,绝不可再易中宫,以免朝堂百官不稳,天下黎民不安。哀家懿旨:皇后断不可废!”   贵妃大失所望,咬牙切齿暗骂太后个老不死的,却朝皇帝泪眼盈盈道:“皇上!……”   怀德转述完了太后的口谕,忙矮身给皇帝请安,继而挂了满脸的忧色道:“不瞒皇上,太后的凤体,近日总不大好……昨晚用了晚膳便不自在,整夜都没睡,适才听闻说皇上为贤妃与皇后之事震怒,太后一急之下,竟然头重脚轻,直接从榻上摔了下来。”   皇帝惊问:“母后可安?”   怀德叹了口气:“皇上,请恕老奴说句实话:太后年事已高,这些年又陪着皇上忧心,此事当真是经不得半点忤逆,也承受不得惊雷急雨了。”   皇帝至孝,听完便落下泪来,“伴伴且先回去,朕立即前去看望母后。伴伴请代朕请母后的安,传话清宁宫上下好好照顾母后!”   怀德道一句“皇上放心”,便告退而去。   乾清宫内宛如一盆原本烧的旺旺的火炭,却突地被一盆冷水浇熄了一般。余热尚在,可是却再没有半点火星。   贵妃不依,再哀求:“皇上……”   皇帝却一甩袖子:“此事先到这里。你们且都各自回宫吧。皇后同朕一同去清宁宫,为太后侍疾。”   皇后闻言乍喜,急忙从地上爬起来,叠声应道:“妾,妾身,遵,遵旨!”   .   各宫嫔妃各自遵旨告退,只有贵妃不肯走。   待得大殿空下来,贵妃也不管了礼数,奔上去搂住皇帝的脖子苦缠:“皇上!太后必定是故意的,皇上又岂能言而无信!皇上已下旨废后,便要废到底!”   皇帝叹了口气,伸手抱住贵妃:“贞儿,朕何尝不想将这个后位献给你?你这一番筹划,从一开始,朕便明白你的用意!朕便也都由得你,若你当真能就势除了皇后和贤妃去,那这个后位自然便是你的。”   “只是……”皇帝皱眉:“只是没想到,母后这一回竟然决意插手。贞儿,朕便不能不顾孝道。此事咱们还需从长计议。”   贵妃听到如此,已是声泪俱下:“皇上,贞儿只怕等不得太久了。贞儿已然年过四十,眼见着就要五十了。寿本有年,贞儿明白自己已然时日无多,不知还能陪在皇上身边多久。”   皇帝大恸,搂过她道:“你别胡说!就算你寿本有年,可是朕贵为天子,朕便将自己的阳寿折算了给你!”   贵妃大哭,伸手掩住皇帝的口:“你,你别这么胡说!你小时候吃了那么多苦,如今刚过了这么几年好日子,你怎么能说这样的话!”   贵妃转眸,冷眼瞧着门外那煌煌的宫阙:“她们都以为贞儿是贪恋名位,所以才想要这个后位。实则,贞儿根本就不屑!贞儿能陪着皇上这么多年,独霸着皇上这么多年,贞儿何必还在乎一个什么徒有其名的皇后之位!”   泪,无声滑下她纵然保养得宜,却终究掩不住韶华远去的面颊。   “……我,万贞儿,想要这个皇后之位,不过是想着,等我死后能有资格葬在皇上的身边。贞儿活着护卫皇上,贞儿死后也想守卫着皇上!”   生同衾,死同穴,这般在寻常百姓家都再天经地义不过的事,却为何,在天家,要这般地难?   只因为她年纪大,只因为她身份卑微,所以便总要她机关算尽,染遍鲜血,才能拥有么?   -   【明天杀人,放大人。】   谢谢彩的两个1888,jenny的1888,wyydingding的1888   12张:18810604797   9张:晶晶   5张:jenny   3张:13986298698、13940882544、   2张:lqj950307   1张:zhongshan121、mpzzb ☆、169、斜阳正长   僖嫔由宫女湖漪扶着走回万安宫去。   乾清宫上这一场较量,僖嫔因也在漩涡中心,宛如一叶飘萍,被贵妃和贤妃两股力道裹挟着,漂泊无依。当时虽然强自镇定,此时脚却已然软了。   湖漪心疼自家主子,便出言宽慰:“娘娘这一步当真是兵行险招,连奴婢都没想到。”   僖嫔抿了抿鬓发:“就因为你也被瞒过了,所以你才能哭得那般撕心裂肺、情真意切。否则咱们又如何能瞒过贤妃和长贵去。”   湖漪想到早晨时的情形,此时依旧心有余悸:“奴婢早晨瞧见娘娘直挺挺躺在榻上,嘴角有血,当真是吓坏了!蝗”   僖嫔没作声,只挑了挑唇角。   湖漪觑着僖嫔的神色,悄然问:“其实,娘娘……这一回岂不是扳倒贵妃的绝佳时机?娘娘若肯与皇后和贤妃,甚至隐于此事幕后的太后联手,那贵妃此时定然再难翻身。若此,娘娘便可独得皇上恩宠,那咱们万安宫又何愁不能复制昭德宫的风光?哪”   僖嫔轻轻笑了声:“你说得没错,这一次当真是绝佳的机会。皇后、贤妃、太后联手,自然是比贵妃一个人看起来更有胜算。只是,你却忘了另外一个人的力量。”   “谁?”湖漪问:“难道是司夜染?司夜染纵然再厉害,可是他终究不过只是个奴才。”   僖嫔摇头:“自然不是他。本宫说的,是皇上。”   “皇上?”湖漪一怔。   僖嫔仰头望头顶那片雪后湛蓝的天,幽幽道:“后宫的争斗,所谓的胜负,最关键的砝码永远是皇上的心。皇上的心在哪边,哪边就一定会赢;反过来,就算皇后、贤妃、太后联手,看起来人多势众,可是却得不到皇上的心,一样是败定了。”   “所以,本宫几番权衡之下,依旧是选择了贵妃。贵妃暗授机宜,我便一一遵照,暗守至今。一切也果然都如贵妃的安排,贤妃和皇后不堪一击。只不过,没想到一切会被太后看破了而已。”   湖漪想来后怕,脊梁沟里一阵发寒:“娘娘说的对,奴婢眼拙。”   僖嫔撕着衣裳上的穗子,冷冷地笑:“这宫内宫外,还有谁比本宫更能知晓皇上的心在何处?外人都只道贵妃失宠,皇上将心挪到本宫身上,可是只有本宫自己明白,那些被皇上召幸到乾清宫侍寝的夜晚,本宫都是如何过来的……所谓移宠,不过是障眼法罢了。”   “皇上挑选了本宫,亦不过是因为本宫的性子在后宫诸人中最为柔弱。”僖嫔说着,自嘲地冷笑:“在这宫里无依无靠的孤女,事后又敢对外人说什么?”   于是那些“承幸”之后的早晨,她总得要带着娇羞柔软的微笑离开乾清宫,出现在一众嫔妃面前,承受她们的目光凌迟,还要装作真正幸福的模样。她明白,只有这样才是对皇上最好的讨好,皇上也才会因她的演技逼真,而多少真的给她一点和颜悦色罢了。   那些夜晚,寂寞空荡的乾清宫,在夜色的笼罩之下其实是那样的阴森可怖。皇上不知在乾清宫的二十多张龙榻中的哪一张上睡着,而她就只能那样孤单单枯坐到天明。陪伴着她的,之后当年被爹卖了换酒钱时,娘亲从手腕上摘下来套在她手上的菩提手珠罢了。   一颗颗,一粒粒,她一个一个地数着,一个时辰一个时辰地熬过来,直到天光渐明。   所以,她又如何可能会有龙裔?   笑话,都是一场只有贤妃那样自以为是的人,才会相信的笑话罢了。   湖漪低头嘟囔:“只是,这次机会错失了,就更不敢猜想,究竟还有没有下次机会了……”   僖嫔葱管儿一般的指甲轻轻撑住额角:“有,怎么会没有。就算这回还算是贵妃赢了,可是以她的年纪,还能再赢多少回?”   湖漪睁大眼睛。   “现在还不是跟贵妃争宠的时候,可是来日方长。贵妃已然时日无多,再过几年必定先于皇上而去。而皇上还年轻,到时候身边自然还要有人陪着。而本宫这一回帮了贵妃,到时候皇上必定因怀念贵妃,而对本宫有所感念,那么到时本宫自然会名正言顺走到皇上身旁。”   僖嫔轻挑樱唇:“本宫今年不过二十岁,本宫等得起。”   她是比后宫嫔妃的出身都低微,可是她比她们的耐心都足,韧劲都强。于是这一场后宫逐鹿,她必定笑到最后。   湖漪犹豫道:“可是太后虽然清修多年,却没想到还是对后宫诸事,如此洞察分明。娘娘日后,怕是要勤向清宁宫走动走动了。”   僖嫔点头:“不过太后亦不足为虑,她与贵妃年纪相若,殊途同归。本宫反倒担心,太后的消息是来自别处,是有人事先看穿了皇后、贤妃,与贵妃双方的意图,于是提前禀报给了太后。”   湖漪一惊:“这后宫中,还有这样的人!娘娘,那会是谁?”   僖嫔一笑:“不急。还是那句话,来日方长。咱们慢慢看,慢慢寻。”   .   长贵被下了锦衣卫狱。      不是冤家不聚头,现任的锦衣卫指挥使正是贵妃的亲弟弟万通。   长贵因出卖贵妃而下狱,万通早已恨得牙根痒痒。虽说皇帝直接赐死,可是万通又如何能甘心让长贵死得那么容易?   这多年来锦衣卫早积累下太多刑罚手段,想要让常规吃尽了苦头而不死,简直太过简单。于是长贵被押入锦衣卫狱不过半天的时间,已然体会了数次求死不得的疼痛。眼见日光渐西,锦衣卫总要了结了他的性命,好向皇帝回报,他这才缓缓松了一口气下来。   事已至此,他只求速死。   万通今日亲自招呼长贵。算着时辰,瞄着长贵面上的表情,万通便也明白长贵现下是只求一死了。万通便笑眯眯伸出马鞭去抬起长贵下颌。只这样力道轻微的动作,却都让长贵忍不住一阵哀号。   这便是锦衣卫的手段。纵然从表面上看来,长贵倒没多少伤痕,可是实则完好的就剩这一层皮了——因为一会儿还要剥的,岂能损坏了?而这层皮下头,所有的器官脏腑,甚至每一条神经,都已然伤了。   万通怜悯道:“啧啧啧,你倒也还算个骨头硬的,中途只咬舌自杀过一回,拴上了衔枚之后便再没了。倒比那些朝中大臣更能扛。本官也顾念你这一回,说吧,临死之前你还有什么念想?本官也体恤你一回,帮你圆满了。”   长贵口中咬着衔枚,勒住舌头,于是说不得话,只呜呜做声。万通便朝掌刑的手下使了个眼色。那手下迟疑了一下,怕摘下衔枚来,长贵再趁机咬了舌。万通倒笑了:“兄弟,别担心。他这么多大刑都熬过来了,眼下有机会圆满夙愿,他便舍不得咬舌了。”   掌刑锦衣卫将长贵的衔枚摘了。长贵口舌已经麻木、红肿。他忍着疼活动了几下,才勉强能说出话来。   万通耐心地等着,甚至安慰地拍了拍他肩膀:“长贵,别着急,慢慢说,啊。”   贵妃在宫里,万通没机会进宫去看望,便由他老婆王氏时常进宫去陪伴。那王氏也是个精明透顶的,多年前进宫后回来便对万通说,瞧着贵妃身边新超拔的那个领班太监长贵不地道。王氏还跟丈夫嘀咕,说该不会是贵妃因年纪大了,看人的眼光便也跟着迟钝了吧。虽说司夜染这样的数十年难得一遇,但是也总不至于用了长贵这样儿的。   可是贵妃的心,即便是万通这个当亲弟弟的,也不敢妄加揣度。他便叮嘱老婆小心观察着这个长贵,若有异常,赶紧叫他知道。   这个长贵从前倒也算是个有眼色的。每逢有机会出宫,总会倾囊所出,办了礼,到万通府上拜见。于是万通与长贵,多少还算有些私交。   可是这种私交,自然比纸还薄。今日万通便简直变成了活阎王,戴着一向的笑容,将长贵几番番往死里折磨。于是此时再见万通的笑,长贵便打心底里发寒。   他终于缓缓道:“万大爷……我想见一个人。”   万通笑眯眯应道:“谁?难道是你爹,或者你自家兄弟?不过山高水远的,怕是赶不及了啊。”   长贵摇头:“自进宫之日,他们便不再是我爹和我兄弟!我不想见他们,死了也不关他们的事。”   万通饶有兴致,问:“那你究竟是想见谁?”   长贵缓缓抬眼。牢房窗外,斜阳铺金。   “……梅影。”   .   万通走出牢房,活动活动肩膀。   他亲手料理长贵,关节也都酸了。   他吩咐人去请梅影来。   手下便一怔:“大人当真要满足他最后一个愿望?大人对他何必如此仁慈?”   万通“咕”地一声笑:“你瞧他现在已是放松了下来,只等一死罢了。我如何能叫他死得这么畅快?人之所以死得不畅快,无非是尘世还有事割舍不下,于是我非要让想见的人到他跟前来,让他再生起不甘去死的心来,那他受刑时,才更痛苦。”   手下知道梅影是贵妃身边最得脸的大宫女,便有些担心道:“长贵此时已是疯狗,怕死也不甘心。若请梅姑娘近来,怕那疯狗会伤害到梅姑娘。”   万通冷笑:“怕什么?许多话叫他们两个当面说明白了,咱们也才听得明白。”   梅影少时便到。   万通将梅影送进刑室,他便与手下都退了出来。长贵只是除了衔枚,身上依旧铁链缠身,也不怕他能怎样。   梅影来得尽管匆忙,却还带了个食盒,从里头端出两样小食。   梅影淡淡道:“这都是你寻常爱吃的,是我亲手做的。时间紧迫,这些都不是现做的,可是都在冰鉴里存着,还可吃得。”   长贵便笑了,只盯着梅影瞧:“没想到,你还肯来见我。我以为,你是不肯来的了。”   梅影淡淡道:“我知道你恨我,可是我却也并不亏欠你,所以我又何必不敢来见你?好歹咱们也曾共处那么些年月,不管我是否需要,你也总算替我费过些心,于是来送你最后一程的情面,我还是该给的。   ”   长贵一声苦笑:“原来,在你心里,咱们的情分不过如此!”   梅影这才缓缓抬眼,冷漠地望向长贵:“一直以来,我始终都在提醒你,叫你别想多了。是你执迷不悟,你怪不得我。”   两泡热泪,狠狠撞疼了长贵的眼珠。他深深吸气,想要压抑回去。   “……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在娘娘眼里,在你梅影心里,我就总比不过那个司夜染去!”   梅影出了一刻神,也轻轻摇了摇头:“也许从来,无论是我,还是娘娘,就没将你们两个放在一处比较过。”   长贵猛地瞪大眼睛:“你是说,我连与他相提并论的资格,你们都不曾给过?”   梅影平静地迎着他的目光,眼里半点温度也没有:“本来如此。长贵,一向都只是你自己想多了。这个世上欺你负你的,不是旁人,而一向是你自己罢了。”   梅影说着轻轻摇了摇头:“心若太高,便会飘得连自己都抓握不住。失了根本,还拿什么与人去争?”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哈哈……”   长贵仰天大笑,笑得眼泪都从眼角崩出来。   “就因为我在你心里半点存在都没有,所以梅影你才毫不犹豫为我设下圈套。你知道,我这么蠢,一定会自己中计。你从来就不担心我能逃脱……”   说到这里,梅影终于手指轻轻一颤。   “不。我曾经不放心过。我与柳姿说那番话的时候,知道你就在近旁。我是赌上一赌,可是我也知道素来狡黠,我很是担心你不会相信我的话。”   长贵终是没控制住,泪从眼角滑下来。   他柔声道:“你说得对,我知道你那刻的反应有些太不寻常。我存了担心,可是我却看不得你说要去牺牲了你自己……梅影,其实也许我始终都觉得,如果你死,不如我死。所以这一刻我死在你手上,不知怎地,却也没有怨你。”   长贵轻轻晃了晃头,“适才万通问我,怎地就咬舌自尽一回,竟然将所有酷刑都生生打熬下来了——我其实,是在等着这一刻,还能最后见你一面吧。”   梅影指尖再颤,已是忍不住哽咽了一声。   长贵便笑:“够了,梅影,你别哭……话说明白了,我上路也心安。你这便去吧,不值得再为我掉一滴泪。”   梅影便颤抖着,急忙起身向外去。   长贵忽地又一声轻唤:“梅影,听我最后一句话,断了对司夜染的心。他,他不会如我一样待你的。”   梅影眼中的泪便没了,只存冷硬。她回头冷然一斥:“你管不着!”   铁门铿锵,倩影终是去了。   长贵朝门外一声冷笑:“万指挥使,送咱家上路吧!”   没人回答,铁门无声地一开。   一道鬼魅般的身影,如青烟飘入。   万般娇娆的笑,牵扯缕缕柔情,宛如爱人之间的絮语。那人贴住长贵的耳边,轻柔道:“长贵,我来亲自伺候你上路。”   长贵魂底陡然一惊!   那是一个让他只听见嗓音,便恐惧得心魂俱颤的人!   他缓缓回头望去:“……藏,花!”   黑衣红里的藏花,这一刻妖冶得宛如夜色里绽放的血红罂粟。他曼妙伸舌,舔了舔雪光刀尖:“……是我。能死在我手下,是你的荣幸。长贵你放心,由我藏花活剥下来的人皮,会完美得一根汗毛都不会缺了。”   “藏花,为什么是你!”   长贵不怕万通,不怕锦衣卫,可是他怕藏花的手段!   藏花阴柔地笑,目光痴缠:“长贵,这些年来你多次忤逆我们大人,我早想要你的命。是大人压伏着我,说你当然该死,可是别白白就死了,好歹尽点功用再死,我才等到了今天。随你进宫,我便是要亲眼看着你走向鬼门关去的。今日,你欠我们大人的、欠灵济宫的、欠我的,便都该一并清算了。”   藏花微凉的手指伸进长贵衣领,沿着他脊椎向下滑去,啧啧地道:“我会从此处下刀,左右分开你的皮。你放心,到时你必定如蝴蝶展翅一般地美。”   “哦,对了,我不喜欢听你惨叫,那会坏了这完美的意境。我会一边给你活着剥皮,一边执行气闭之刑。蘸了水的白棉纸,我给你选了最好的,一张一张覆在你面上,只先让你叫不出声,却不会让你断气。我手下极有分寸,你放心,我必得将你全身的皮活剥下来,送到你眼前儿给你亲眼瞧了,才会将最后一张白棉纸覆在你口鼻之上……允你上路。”   阴森的锦衣卫大牢里,转瞬便传来凄厉的惨叫。不过那叫声仅得一半,便戛然而止,其后再也没有动静。   窗外残阳,血一般地红。   .   城关日落,兰芽被蒙着眼睛,茫然地跌跌撞撞朝前走。   耳畔有水声,脚步感受得到摇曳,还有板子的磕碰声。   鼻息间,则是桐油的气息。   这还是船上,没差。可是少顷脚下便忽地扎实了。兰芽心下明白,怕是上了陆地了。   兰芽便低吼:“你们带我到了哪里来?”   不对,此地绝不是淮安,更不可能是什么漕运总督衙门。   如果只是淮安,那么从南京城外上了官船之后,不消一个时辰便该到达。他们早就应该弃舟登岸了。   更何况,她又何必被蒙住眼睛!   之前被押在船舱里,她大致掐算过时辰,此时怕是已经乘船走了一整天!   还有,扑面而来冷冷朔风,还有小小的雪沫子刺到脸上——便还怎么可能是江南地界!   没人回答。   她便急了,跺脚大喊:“虎子?虎子!”   还是没有回答。   兰芽便急疯了,扭头便嘶吼:“你们是谁?你们把虎子带到哪儿去了!”   都怪她,都怪她断错了人……她原本以为那个陈泰当是可以仰仗之人,于是才不顾虎子的疑虑,带着虎子上了官船。可是哪里想到,两个人刚进船舱,就被那副将带领手下分别拿下,捆绑了起来!   然后眼睛都被蒙上,嘴也被堵住,就这样不知昏天黑地地给带到了不知何处!   或者陈泰也早已变了,他早忘了死去多年的于谦大人,他也跟怀仁他们沆瀣一气,于是将她送回了南京?   是她的错,她死就死了,可是虎子怎么办!还有月船拼了性命拿下的那四封信,又该怎么办!   兰芽索性平静下来,莞尔一笑:“这位爷,我知道曾诚银子的下落。几百万两啊,爷你若放了我,我便都给了你。到时候你家十几辈子都花用不完!”   却依旧没人搭理她,只是眼睛上的布条忽地被抽走。   眼前猛地一亮,幸好已是日暮时分,光不算刺眼。只有冷风蓦然吹来,让她眼睛有些酸,一眨眼,便掉出眼泪来。   眼前所见,竟然是在一座驿站之外。   夕阳如血,斜挂箭楼飞檐。   就在那脂红余晖里,一个玉色锦袍的身影背坐其上。帽带轻扬。   -   谢谢蓝、cathy的大红包,浩dan的288红包~ ☆、170、你要哪个   兰芽就愣在当场,木然不知进退。   倒是她身后押送的人,径自扳住她肩头,将她连推带送,带至箭楼之上。   箭楼城墙上宽阔可行马车,偌大的城墙之上却只安放着一桌一椅。   那一个人立在阔大的城墙之上,独自迎着浩荡的风。虽则孤单,却是好大的气势,竟然没有被这苍茫天地、偌大城墙给压伏半点。   兰芽本想走得慢些,奈何后头那个孔武有力的不肯通融,大步流星推着她走。她撕搏了几回,非但没能成功,反倒被他干脆给老鹰捉小鸡似的提起来,走得更快了。   她便只能防备地死死盯着他的背影配。   就算城墙上浩浩荡荡八面来风,她也不信他没听见动静。倘若他就赶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扭头过来,那就正好瞧见她跟个小鸡崽儿似的被提离地面的狼狈模样。   她不想。   不过说来侥幸,他依旧背身立在风里,动也没动。   还是到了他跟前,后头那孔武有力的最后搡了她一记,她便已然立在了他背后三步之地。   身侧脚下“扑腾”一声,紧接着背后那孔武有力的竟然用比来时更快二倍的速度,大步流星地便去了。他脚步太快,将城墙上的尘土都给带起来,裹了兰芽一脸一身。   兰芽忍不住扭头去望那人的背影。尘土裹起的落日余晖里,那背影和脚步明显有些惊慌失措。   兰芽不由得轻叹了口气。   这便明白,为何来的时候那人推搡着她一径催促,然后便这样如释重负地离去——原来就连那人也是惧怕眼前这人的。避之唯恐不及,于是恨不能早早将她脱手。   收回目光来,却猛然撞上刺向她来的清冷目光!   兰芽吓得险些蹦起来。   他今天一袭玉色锦袍,却并不是宦官公服,而是一派富家公子的模样。   兰芽嘴唇抖了抖,单膝下跪,抱拳道:“……大,大人。”   风里,扬起一脉极淡极淡的冷哼。   “兰公子,别来无恙乎?”   兰芽深吸一口气,不管那忽然涌入眼眶的温热,轻轻垂下头回道:“小的岂敢有恙。大人可已安好?”   他这一回面上并无伪装,可是朝中分明并未传来皇帝赦免他的消息,于是他纵然已脱囹圄,却不等于已经安全脱罪。   司夜染轻哼了声:“怎地,兰公子难道希望本官不安?”   兰芽咬牙,垂下头去:“小的不敢。”   “哼~”他便又妖冶却清冷地哼了一声:“明明看见本官好端端立在你眼前,却还要问什么本官是否得安……兰公子,真是抱歉,这一回又叫你失望了。我司夜染,又没死成。”   兰芽咬紧牙关,忍着,这一回不与他一般见识就是!   想吵,来日方长。   .   她竟然没回嘴,司夜染心下反倒平生一段萧索。   他无聊地只好伸手拢了拢袖口。左边拢完了,再拢右边。   那簌簌的细碎动静,被风送到了耳畔来。可是兰芽就是不说话,甚至也不抬眼。   司夜染十分寂寞,便又一声轻哼:“兰公子,听闻你已找见曾诚银子的下落。还不报上来?”   兰芽咬了咬唇:“大人误会了,小的没找见。”   “胡说!”他语声里含了些愠怒:“你方才在水岸,分明与押送你的人说了!”   兰芽这才挑眸朝他望去:“小的唬弄那壮汉,只为脱身之计。怎地,原来大人竟然信了?”   司夜染忍不住轻轻掀唇,蹲下来盯着她眼睛:“你是在撒谎。不过不是适才,而是现下!”   他伸手,再度捏住了兰芽的下颌:“……你明明知道了,却不肯告诉我。说,你究竟想替谁藏着这笔银子?——慕容,是不是?”   .   若是从前,兰芽极厌烦司夜染这般捏她下颌。他那动作虽微小,实则却彰显他的霸道。仿佛时时提醒于她,她的性命全在他指间,无论她如何用尽心机,也逃不脱。   可是说不清怎地,这一刻,当他的指尖再度抚上她下颌,那真实的温度、熟悉的触感,却让她不由得——悄然,泪盈于睫。   于是就算他此时又在她面前咄咄逼人,她也忽地,不那么,恼了。   她便悠然抬眸,小小挑衅盯住他比狐狸精还要魅惑的眼睛,缓缓道:“倘若小的当真决定了将银子留给慕容,大人此时再问,不是已然太晚了么?”   司夜染盯着她的眼睛,良久,忽地收了手,又急急背过身去。深吸了口气,道:“算你这回侥幸。倘若你将银子给了慕容,那我必定杀了他!”   兰芽没理他,只问:“虎子呢?大人又将虎子关押在何方?这一回,虎子没犯任何的错。甚至,为了月船的城门缳首而落了泪。甚至亲自不顾生死爬上城墙,将月船与雪姬的尸首放下来,入土为安。”   司夜染忍不住咬了咬牙:“……他没死!已然有人送他先行回京。”   兰芽才放下心来。   偏首,这才瞧见脚边的物件儿——之前那噗通的一声,原是那孔武有力的,将她的大包袱也同带来了,掼在她脚下。   她欣喜地抱起来,伸手将包袱皮上落的尘土都给拍掉了。   她的动静吸引了司夜染的注意,他重又回头来瞧。挑了挑长眉道:“想那几百万两银子,这一个包袱也装不下。那又缘何在船里,你除了护着虎子之外,就是护着它?”   兰芽悄然吐了吐舌:“自然不是现银,也不是银票。”   司夜染眉尖挑得更高:“打开,本官要看!”   兰芽嘟哝一声:“看就看”,便起身将包袱搁在桌面上,当着他的面,打了开来。   往包袱里一瞧,兰芽便叫了一声:“哎呀!”   都怪那孔武有力的,刚才使了太大力气,竟然将当中的几个纸包震碎。原本码得整整齐齐的点心包,这一刻看上去东倒西歪。兰芽气恼,咬着唇盯向司夜染:“大人,你手下挑的人一向最有准头,可是方才那人,竟是个什么样儿的!”   司夜染诧异,缓缓道:“他不是我的人。至于,他为什么那么怕我,倒也情有可原,不是么?”   兰芽便趁机问:“不是大人的人?那便是陈泰的人?如此说来,陈泰果然已与大人有了默契?”   司夜染微微扬了扬下巴,目光变冷:“兰公子,你问的太多了!”   “算了。”兰芽气馁,兀自垂下头去收拾点心包。   说巧不巧地,碎了的那包,正是一包冰皮裹了豆沙馅儿的点心。原本,她第一回正式见月船的时候,送给他吃的,就是这个。彼时,在月桂楼里挑选的时候,虎子说这个月船最爱吃,说那名字也好,叫“玉壶丹心”。   也许命里注定,碎了便碎了吧。   兰芽正想将那碎得不成形状的点心丢了,却冷不防一只手从她肩头伸过来,不偏不倚恰好捉住了那包狼狈的“玉壶丹心”。   兰芽便恼了,伸手想抢回来:“大人松手!”   司夜染轻挑着长眉,状似无意地打量这大大的包袱,忍不住嗤了声:“你这么一路上捧着护着的,竟然就是一包袱的点心?而且,说买还买了这么大一包?”   “是啊!”兰芽白他一眼:“双宝爱吃,我带回去给双宝吃的!”   “哦。”他面上没什么,手却攥紧了那包碎点心。   兰芽伸手向他:“大人,还我!”   他却将那点心背到了身后,冷冷教训兰芽道:“一米一粟,当知农人耕作不易。纵然碎了,亦不该丢!”   “我不丢总行了吧?”兰芽还是坚持:“大人还我,我回头下城墙去喂马!”   “你!”司夜染轻霜薄染的面上,终于难得聚集起了一丝真实的怒气。   兰芽一个没忍住,扑哧儿笑开。   心下,已然坐实了那个猜测。   他就是月船,月船就是他。   司夜染眯起眼睛,傲慢睥睨:“你笑什么!”   兰芽叹了口气,朝他娇俏一笑:“大人,不如,与小的做笔交易吧:大人若喜欢这些月桂楼的点心,小的便拱手奉上。这一大包,都是给大人的——只是,大人便别跟小的问那笔银子的下落了,总之小的若自己不愿意的话,无论大人怎么着,我也是不会说的。大人看,这笔交易,可还做得?”   这交易,兰芽自己都并无底气。就算一大包的点心,所费不过十两,与那数百万两的银子如何做比?   司夜染淡色妖冶的眸子里,却映着脂红的残阳余晖,光芒流转。   他抿紧唇角,问:“……当真,这所有的点心,都肯给我?一块也不给双宝了?”   兰芽用力点头:“没错!”   “哼~”   兰芽只听见他哼了一声,都没瞧见是怎么发生的,只觉眼前宛如玉色蝴蝶翩然一转,等她回过神来,大包袱已然全都到了他掌中。   为防备她,他还刻意飘出去十数步远。隔着几个城垛,似笑非笑地朝她偏首望来。   兰芽心下轰然一声。已不仅仅是欢喜,更有,更有她自己也说不清的震动。   她红着脸朝他追问:“这,这就是说,大人你答应了?”   司夜染一手将包袱抱在心口,一手无赖地挥了挥袖子:“本官答应你什么了?本官只是很喜欢这些点心罢了。兰公子,你自南归,还不忘带这些点心孝敬本官,嗯,算你有心了。”   兰芽只忍不住笑。   斜阳余晖渐渐淡去,城墙上八面风来,兰芽却一点都不觉得冷,也,不觉得孤单。   两人都唇角含着隐秘的笑,不再看向对方,而是齐齐望向城下。   兰芽这才发现,这座名为驿站的大院子,分明是一座小小的城池。四周有城墙、箭楼、角台不说,   院子当中就更是熙来攘往,热闹不堪。   下头除了有大量的车马,车上都小山样地堆满了麻袋之外,还有形形色色的商贩,有的索性坐地开摊儿,兜售丝绸细软、针头线脑、钗簪环珥,好大的规模。   这般从城墙上俯瞰而下,忽地有一种俯瞰山河,主宰天下之感。   兰芽心口小小跳动,司夜染则在风里悄然偏首来望着她。   .   兰芽并非毫无所知,却没转过头去,只轻轻的问:“大人,这一番咱们又要到哪里去?这便回京了么?”   “嗯。”他淡淡应了一声:“此处是漕运中转,我到此处迎你,只能停留一夜,明日一早必须要回去了。”   这已然是迟了。与皇帝约定好的归期而不归,皇帝随时可以下令追杀于他。   夕阳终于落下,月光渐渐升起。   兰芽只轻声问:“大人,实则小的心下一直盘桓一事:月船他,为何叫月船呢?”   司夜染哼了一声:“……他原本是想叫‘月槎’的。‘槎’为仙人之舟,飞天奔月。奈何那发音听起来倒谐音于‘越差’……嘁,本官岂能越来越差?纵然槎为仙舟又如何,一样弃之不用!”   兰芽忍笑:“大人好一段傲骨。”   “哼~”他偏首来望她。小小玲珑的侧脸,印在幽蓝夜色里,被皎洁月光勾勒,无法言喻的精致与空灵。   他便叹了口气:“下去吧。城上风已凉。”   他说罢,自己已然先一步转身,迈步而去。   兰芽霍地转过头来,朝着他的背影,大声道:“大人!这一回,小的能看见大人平安无恙……小的心下,委实,很是欢喜。”   她的话音落下,他又连续向前走了数步。月光穿过箭楼飞檐,清冷落在他肩上。   兰芽自嘲地笑了笑:算了,说了他也不会信。   却就在此时,司夜染忽地停了脚步,在皎洁月色里缓缓转回身来。   他的目光绵长地向她罩来,缓缓道:“嗯,我也一样。”   他又背转身去,却向后伸出手来,淡淡道:“还不快点跟上来?还要本官,等你多久?”   .   翌日,一路奔马。   为尽快赶回京师,兰芽连马车都没得坐,而是被司夜染抱在怀中,两人共骑。   这是一段最疲惫痛苦的奔驰,也是一段最不敢延迟的赶路,兰芽的身子有些打熬不住,驰过一个时辰,便都要下马去呕吐一阵。   她总是拼命忍着,远远朝树林深处走,然后接着树丛将自己遮掩起来,才蹲下来吐。吐的时候,虽然五脏早已翻江倒海,却依旧用力压制着,尽量不让动静太大。   只因为,他是那样冷洁如天山飘雪的人,呕吐于他,太过亵渎。   可是这点矜持,前几回还能撑住,他也由得她,并不跟过来帮她。到得后来,她自己已然吐得散了脚,站都站不稳了。   午时,尽管是冬日,可是阳光还是炽烈地穿过树梢,宛如金箭一般向她刺来。刚吐过的她便眼前一白,整个人便软软倒在了地上。   躺在地上,目光穿过金的绿的落叶,望向等在林边的他。   他锦袍端坐在纯白如月的神驹“云开”背上。阳光将他周围打出一圈朦胧的晕光,仿佛他便置身明月之中。皎洁无匹,清雅无俦。偏又生就一身邪魅,几分阴鸷……她仿佛永远也看不透他。   每每怀疑自己,之前当真与他近在身边,与他同甘共苦着走过了这么长的路么?   耳边簌簌,他已然跃下马来。头微微一侧,便确定了她的方位,身形飘逸而来,脚步毫不迟疑。   她被他抱起来,更近地看见了他的眼睛。   他皱眉,向后约略退远些,沉声道:“撑不住了,怎地不喊我来?宁肯自己摔倒了,也不肯叫我知道,嗯?”   兰芽轻轻摇了摇头:“大人多心了。不是小的故意排拒,而是恐呕吐污秽……”   “嗯哼~”他抱起她,起身走回马边。   林子里影影绰绰浮凸出身影来,向这边观望。   兰芽瞧见了,忍不住低声问:“都是大人的人,还是另有他人监视?”   司夜染冷哼一声:“都有。”   兰芽使力坐起,一扫虚弱:“那小的便不能让他们瞧出来半点不适!”   “嘁……”他倒笑了,将她扶上马背,他倒不着急上来:“不想叫他们瞧出来不适,你又能强撑多远?此时与其逞强,不如乖乖吃点东西。”   兰芽使劲摇头:“吃了,还会再吐出来。吃得越多,吐得——越脏。”   阳光穿过树林,斑驳落在他眼睛上,掩映得他目光阴晴不定。他忽地纵身上马,从后面箍她,低声喝问:“……你难道胆敢与慕容同入鸳帐?”   兰芽一怔,“大人何来此问?”   “说!”他忽地发狠,掐紧她脖颈:“到   底有没有!”   自然有过,柜中那一回,神仙眷侣……她便闭上眼睛,放弃挣扎,更不解释。   “你好大的胆子!”他手指缓缓收紧:“在哪里?难道你是临离开南京前的那晚,你宿在他府里时?”   兰芽依旧不肯答。这事情,与他无关。   司夜染却忽然松手,一只手沿着她的身子滑向下去,罩住她小.腹:“回了京师,我必定亲手了结了你!”   兰芽蓦地明白了他在以为什么……   兰芽却也懒得辩解,只缓缓摇头:“大人这样喜怒无常,小的真是累了。”   她身子一软,又险些从马背上栽倒下去。   司夜染忙用力撑住,从兜囊中掏出肉脯,递到兰芽嘴边:“吃!”   这样马不停蹄地赶路,普通的干粮根本就不济事,于是司夜染准备的都是肉脯。可是此时兰芽刚吐完,猛地一闻见肉腥,便又是抵抗不住。她便伸手,用力推开。   “又胆敢忤逆?”他便他便一把掐住她下颌,将肉脯强塞进她嘴里。   兰芽虚弱不堪,根本无力咀嚼,大块的肉脯卡得她一径咳嗽。   她咳得面颊宣红,泪眼盈盈……   司夜染无奈地轻叹一声,攥住她颈子,将她身子扭转过来,唇覆盖上了她的唇……   不是亲她,绝对不是!——他在心下提醒自己,不过是为了帮她嚼碎那些肉脯,以免她被卡死——于是他含紧了她的唇,将她唇中的柔如吸过来,在自己的嘴里嚼碎了,再哺喂入她檀口中。   她也恼了,拼命以丁香小舌抵挡。他便狠狠含住,辗转吮咬。   -   【贵妃的危机解除,却并不等于司夜染危机解除,这在皇帝的立场上是两回事哟。甜蜜什么的,虽然时间紧,不过也争取完成任务哈~~明天见。】   谢谢蓝的大把月票   15张:咪.咪、微风、   9张:花亭   2张:浩dan+大把鲜花,呢子咯哒   1张:791596405   晋萌的588,骑士、尤怜小儿女的鲜花~ ☆、171、偏欺负你   早已是口津交濡,随着这般激烈的动作,肉脯化开,肉香渐浓。   而那浓郁肉香之中,她的小舌清甜柔滑……两厢交映,便已让他无法自持。   阳光浓烈地倾天而下,四周林影重重包围。若隐若现,更有不知敌友的窥视……可是他这一刻只想什么都不顾了,就这样——将她刺入身.下!   兰芽无奈之下将那满满一大口的肉糜咽下,恼羞低吼:“司夜染,除非你不想活了!已是最后限期,若再耽搁,就算我不杀你,皇上和那些文武便一样会要了你的命去!桀”   “就算是又如何?”   他的嗓音不可思议地绮丽轻扬,含着傲慢:“那也不等于本官今日就会,放了你去。”   司夜染说着猛地调转马头,避开驿路,反倒朝向密林深处驰去!   林中没有路。密匝匝的林木兜头盖脸地迎面撞来,云开又绝不减速,便仿佛每一步都要跟林木直直撞上漤!   兰芽忍不住尖叫:“大人,危险!”   司夜染淡然冷笑,只轻蔑回眸,目光由眼角掠向身后及左右。那些监视的人,都只顾专心躲避林木,速度渐渐跟不上了。   司夜染便回转来,贴在兰芽耳边:“有本官在,你又有何怕?”   兰芽何曾经历过这样惊险的奔马,便平静不下来,一径尖叫:“大人减速!要撞上了,啊,啊啊啊!”   司夜染轻挑薄唇:“你既然这么怕,那本官倒不如找些事情给你,叫你没工夫再害怕。”   兰芽攥紧马鞍,扭头望他:“大人要做什么?”   前方,一根横下的枝桠兜头甩来,司夜染伸手按住兰芽后脑,命令:“伏低~”   兰芽心下不由一疑。此时情境,他的语气本该简洁短促,可是她却从他嗓音里听出一段旖旎……他又窝着什么心?   不过情势容不得她犹豫,便在头撞到那树杈的时候,急忙伏低身子,贴紧马背。   树杈过后,又是一丛丛的林木。枝叶摩擦,沙沙地贴着头顶滑过,兰芽忍不住伸手拍了拍云开的头。好歹她是骑马人,还可以借助马身稍作躲避,可是云开却只能直面危险,马不停蹄奔驰而上。真是辛苦了。   却冷不防,腰被捉住,向后提起。   兰芽一惊,死死抓住马鞍,扭头回望。   却见那纵马奔驰的少年,面染轻霜,红唇如血,却——眸如秋水,翦翦潋滟。   兰芽便一声低低惊呼:“大人,你,要干什么?”   没有回答,只有他指下坚定的动作。   她下衣的衣摆已然被他掀起,腰带轻易被他扯落,他手指略一用力,她的裤子便被扯下!   兰芽尖叫:“大人,我求你!”   这样飞速的奔马,头顶随时会撞来林木,她本.能地只能双手死死抓住马鞍,不敢松手,于是便连仅剩的一点防御力也被肢解掉。她除了哀求,已然别无防卫。   可惜,司夜染从来就是个不顾她哀求的人。   林中随着马蹄清脆,隐约听得见他清浅的一声喘息,随即她的腰身便被他拖向他,继而——   长物直入,跃跃而动!   随着马蹄的频率、马背的上下涌动,他竟然不用额外费力,便自然能在她柔径之内任意冲突!   兰芽大辱,低声哭喊:“大人,求你放了小的。不行,小的不愿!”   她死死咬住唇,拼力抵抗那诡异而来的氤氲快乐,拼力地不想让自己的身子有半点的臣服。心下唯一的信念只有慕容,她便一遍一遍悄然呼喊慕容的名字。   慕容,对不起,对不起……   是我笨,是我无能,竟然连一点自保的能力都没有,更遑论反抗!   慕容救我……我该,怎么办?   可是就连她这最后一点小小的防御,他也不想给她。他一手提住马缰,另一手按住她的脊背,却绮丽而寒凉地命令:“……喊我的名字,喊!”   “我不要!”兰芽大哭:“我恨你——”   他微微咬牙,又是绵长的一个冲撞。   兰芽忍受不住,攥紧马鞍长吟出声……   他便找准了这个节奏,几番番全身而出,又全身而入。悠长而又完整的冲撞,使得兰芽神智尽塌,最激烈处已是忍不住哭出声来。   他却兀自还不肯放松,一径催促着她:“喊我的名字,快!”   他更以马鞭贴肤而来。那缠绞了生麻的牛皮马鞭,又滑又刺地在她秘地周遭逡回……兰芽再也忍受不住,头向上拱,悲愤哭喊:“司夜染,司夜染!我一定会杀了你,一定会……”   那原本悲愤的词汇,却偏以言语无法形容的妩媚声线喊出。林中飞鸟先被惊吓,振翅要飞,却缓缓地又收了翅膀,立在枝上,偏了偏头,好奇地去瞧向那声音来处。   白马,双人。男子清冷若冰,一双红唇却血一样妖冶;而他身前的人,男装,却披散   了一头如瀑的青丝下来,漫过马身。她身子紧绷成弓形,“弓弦”却在他手中。他将她拉成满弦,教她的神智与吟哦,宛如飞箭,激射而出……   最后,兰芽软软伏在马背上,坐都坐不起来。司夜染则翻身下马,凑至树下,以手相就,仰头几声绵长绮丽的长吟……   兰芽透过汗湿缠绕的长发缝隙,眯眼迷蒙地望着那样的司夜染。她紧咬贝齿,缓缓道:“司夜染,你此时还敢对我说,这一回不是你自己的物件儿?身为宦官,却不干净,皇上不会饶恕你的欺君大罪!”   他悠然转头过来,傲慢扬起下颌:“兰公子,我既然敢这样碰了你,便不怕你去告发。实话告诉你说,如果此时不是在途中,没有太多时间可以嬉戏……否则,我倒会好好叫你瞧瞧‘他’,好好给本官伺候‘他’!”   羞愤如火,直冲头顶。兰芽嘶吼:“你,你不是人!”   司夜染缓缓走回来,伸出修长手指,拨开她面上的发丝:“……那就不要激怒我。兰公子,你总令我,太生气!”   他重又上马,伸手将她凌乱的发丝拢好。从他自己兜囊里取出一套网巾,将她发丝束好。这才清亮一声唿哨,朝向身后及左右的林中,傲然道:“各位可都跟上来了?真是遗憾,各位方才错失了一场好戏。”   兰芽羞愤,忍不住低喝:“大人!”   他却扬声,清亮地笑:“……怎地,害羞了,嗯?”   随之他一甩马鞭,云开撒开四蹄,他则高声而笑,笑声宛若冲开林雾的阳光,金黄而耀眼。   .   回到京师,也是夜色倾城。   进了城门便有灵济宫的人迎着,将兰芽接下到了灵济宫的马车里去。兰芽疲惫不堪上了马车,马车朝向灵济宫的方向而去。可是车外却并无他的马蹄声响。   兰芽一怔,虽则恨他,却还是忍不住连忙挑起车帘去看。   他依旧立在原地,没跟着她一同走。此时头上已然穿上厚重披风,大大的风帽遮盖住他容颜。灯影飘摇,罩在他身上,却照不清他的眼睛。   兰芽便喝令停车。   马夫甩着鞭子问:“公子何为?”   兰芽问:“大人他,怎不跟来?”   车夫道:“大人不能回灵济宫。公子忘了,大人现在依旧留宫禁足,于是大热回京也应当第一时间进乾清宫,见皇上交旨。”   兰芽一怔:“难道皇上还未曾下旨赦免大人?”   那车夫无声一乐:“君命岂能儿戏?既然关了,便不能放。还有,公子,请恕小的提醒:大人何曾下过江南?公子又岂在江南见过司夜染司大人?”   兰芽倒吸一口凉气,急忙放下了车帘。   马车走得远了,司夜染依旧立在原地,遥遥而望。   .   南京。夜雨绵绵。   一行锦衣人,神秘进了守备府。雨水落在他们黑色的披风之上,溅起沙沙的水花。可是那些人却仿似未觉,脚步不曾停留半步。   守备府上下一瞧那些锦衣人的腰牌,便都没敢拦着——是紫府的人。   到了内宅门前,为首之人扬手,示意众人停步。算是给了里头人一个知会。   也只因为怀仁是司礼监的太监,与紫府系出同源,否则紫府便直接夺门而入了。   魏强闻讯,亲自带人迎了出来。   雨疾灯黯,魏强一时也瞧不清楚风帽之下是谁,便问了声:“敢问,是哪位上差?”   为首之人左近,便有一人迈步上前代为回答:“是紫府掌刑千户仇夜雨仇大人!”   仇夜雨的名头,魏强只听过还没见过,此时便是一慌,急忙抱拳:“哎哟,原来是仇大人到了。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灯影一转,仇夜雨的五官终于从幽暗里缓缓露出。他上下瞧了魏强一眼:“本官来见仁公公。闲者回避!”   从来就算是京师里来的司礼监的人,对魏强也没有不恭敬的。却没想到这个仇夜雨这么不给他颜面。魏强哼了声,想要上前,却还是怂了,赶紧退到一边。   仇夜雨径自上了门阶,推门而入,看都没看魏强一眼。   .   怀仁见是仇夜雨来,也有些惊愕,忙问:“可是陈泰那边出了纰漏?”   仇夜雨恨恨道:“原本并无纰漏!咱们一径盯着漕运总督衙门的船,到了淮安。那两个人也的确是被押入漕运总督衙门去。可是方才得到消息,那两个人当中已经有人做过了手脚!当中一人还是本来的人,可是另外一人已经是乔装改扮的了。”   “什么!”怀仁也是一惊:“小四你的意思是,有人设下金蝉脱壳的计策?”   仇夜雨点头:“金超脱壳的计策,怕是早已实施了。守备大人且与卑职说说,当晚抓获的那两个神棍。”   怀仁又是一惊:“小四你的意思难道是,那个月船道长与他的道童,也是金蝉脱壳的?”   当晚有人传来消息,说府中狐仙乃为灵济宫人假扮,目标就是在守备府中寻找能替司夜染翻案的证据……怀仁还在若仙若死里,便被魏强和月将军冲进来所救。人多势众之下,拿了那两个神棍,当夜便投入应天府大牢。   当晚怀仁自己的药力未曾褪尽,便着李度和孙志南等人审问。当晚却没审出什么,也没搜出什么来,另外那月将军忽地说眼前所见的这个道童不对,不是之前所见之人……再者墙上还曾逃掉了一个受伤的,于是当晚将那两人押监,准备待得天亮,等怀仁药力过后,再严加审问。   结果第二日还是什么都问不出来。怀仁一气之下,又怕自己的丑事被张扬出去,于是将那两人问以缳首之刑。   仇夜雨一听便是冷笑:“那便是了!就在那晚,已经有人使了金蝉脱壳之计,将真的从牢里替换出去了!”   怀仁大惊,“是谁?是谁!灵济宫里,司夜染被囚,藏花中蛊,息风被牵制在西苑不能动,只有那一个小娃娃兰公子……之外,还有谁能假扮成月船,啊?”   仇夜雨冷哼:“这般诡计多端的,自然是司夜染本人!”   “你说什么?”怀仁后退数步:“他不是在乾清宫里么?怎么可能会是他?”   仇夜雨点头:“就因为怎么也想不到,所以我们才都被他的障眼法骗过了!督主从京师传来消息,说已然见到司夜染回京……如此,这个怀疑便可坐实了!”   就是接到这个消息,仇夜雨才亲自来到南京。原本他没将南京的事放在眼里,以为就凭兰芽一个小娃娃,又能在南京搅起什么风浪来?直到此时,他才知干系重大。   怀仁只觉五雷轰顶,却还自我安慰:“没事的,没事的!咱家就算有负圣恩,在南京做了些僭越的事,可是并无太大出格。也不过是玩儿过几个戏子,养过几个女人罢了。就算司夜染活着回了京师去,又能奈我何!”   仇夜雨懒得听他这些色厉内荏的自我安慰,便直言问:“守备大人,且说句实话:江南盐案究竟与大人有无瓜葛?曾诚的死,究竟是不是大人所为?——更重要的是,曾诚那些银子藏在哪里?”   怀仁一听便惊了:“曾诚的银子?我哪里知道!我也在找!”   仇夜雨冷冷道:“实话相告:皇上也许不在乎官员有些小动作,只要将那笔银子吐出来,还给皇上,皇上便也不会追究。而倘若有人想私吞这笔银子,那便是有谋逆之心!”   怀仁吓得噗通一声瘫坐在椅子上:“我,我哪里敢谋反?我,我更不知道那笔银子究竟在哪里啊!”   仇夜雨厌烦地皱眉。   若不是看在怀仁与怀恩是一辈,且是他的长辈,又同属司礼监的份儿上,他才懒得跟怀仁磨牙。   他缓口气,缓缓道:“守备大人别急。不如这样,守备大人与晚辈说说——皇上会希望司礼监以及咱们紫府,小心盯着南京,所为何来?”   公孙寒曾经语焉不详地与他说过,要他小心盯着南京就对了。至于究竟要盯什么,又为什么要盯,公孙寒不肯直接告诉他,他也一直都没参透。   怀仁是老狐狸,又在南京守备多年,应当能明白。   怀仁面上白了白,幽幽道:“……皇上从来就不曾放心过南京。只因为,南京曾是建文旧都,而以南京为首的江南士庶,依旧暗地里奉建文为正朔,斥京师的历代皇上为篡逆!”   “所,所以,南京的官员不可有实权,南京更不能莫名丢失大笔的银子,否则这后头将藏着逆天的大阴谋!咱们司礼监和紫府,多年来苦心经营,就是为了防备这个大阴谋,就是要为皇上看好这一片大明江山啊!”   “建文?”仇夜雨闻言大笑,心道:这些老家伙真是被吓怕了!   还提什么建文?那都是多少年的老皇历?只有这些老家伙还会掐着建文的旧事,唬弄皇上,以从皇上手里拿到更大的权,与更多的钱罢了!   “你笑什么?”怀仁惊问。   仇夜雨垂眸望着自己的手:“依晚辈看来,南京倒果然是有一桩会威胁到大明江山的阴谋——却与建文无关,而该与草原有涉!守备大人难道忘了,那位草原的小王子慕容就在你们南京啊!”   仇夜雨抬眼,眸光阴鸷:“那笔银子必定在他手里。他用这银子,或者策划北逃,或者——就地招兵买马,就地为乱!”   .   兰芽回到灵济宫,未做耽搁,直接回了听兰轩。   双宝将诸事禀报。包括两芳的死,以及藏花在宫里的事。刚说完藏花亲手剥了长贵的皮,给灵济宫和大人又立了一大功,三阳便来禀报,说外头花二爷与凉芳公子同来求见,问兰芽是该先见哪位。   这二位别苗头,早已不是一日半日。兰芽接见的先后次序也是个微妙的指征,倘若拿捏不好,怕又是一场闹。   兰芽听了倒笑,问双宝:“怎地,花二爷从宫里立功回来,他跟凉芳依旧还针锋相对?”   双宝叹了   声:“可不。奴婢也以为,这二位这一番也算联手做了件大事,好歹也该和解了。却没成想……”   兰芽便笑,“好,那便先见见花二爷吧。请凉芳公子先回去,说我稍后亲自上门去拜望。”   三阳直脾气,忍不住道:“公子小心!花二爷可从没想过要放过公子。他刚剥了长贵的皮,怕这回趁着大人不在,就要来剥公子的皮啦!”   双宝听不下去了,忙一捂三阳的嘴,将三阳拎出去了。顺便通知了外头那互不顺眼的两位。   藏花听了,得意地翘了翘兰花指:“算她还有点眼色!总比有些人蹬鼻子上脸的要聪明!”   凉芳自然听得懂,悠然偏首,道:“我倒是以为,花二爷好歹也是大人的旧人,兰公子回来总得先去拜见花二爷才是。怎地会乾坤颠倒,反倒花二爷巴巴儿地主动上门来见兰公子?难道说,一向要尖儿的花二爷,这一番也认输了不成?”   藏花一声冷笑:“你当本座会受你挑拨?本座当然不至于主动来见她——而今晚之所以来了,不过是为了大人。至少目下,能救大人的,也只有她!为了大人,本座便没什么不能忍。”   凉芳也不回话,只含笑对双宝说:“好,那便请回禀兰公子,就说凉芳洒扫门庭,只静候兰公子驾临。”   藏花冷哼一声,一甩衣袖,昂扬跨步而入。   兰芽坐在主位,未曾起身,只抬了抬眼,含笑道:“花二爷辛苦了。这一番倘若没有花二爷的忍辱负重,咱们又如何能拔掉长贵这颗眼中钉去?更要紧的是,帮了贵妃这个大忙。”   -   谢谢yulingzll的1888红包,wyydingding的1888红包,cathy的1888红包,甜心小七的188. ☆、172、蛊虫隐秘   藏花冷冷一哼,也不等兰芽让座,径自拣了主客位坐了。不抬眼,只用精巧的玉锉修着指甲,修完一根,抬起来凑到灯光里细细瞧了,“噗”地一声将边缘沾着的粉末吹掉。待得满意了,才缓缓道:“你也还不差,彼时阖宫上下一片大乱时,你还晓得该叫冷杉传话给我,叫我知道你临走时与凉芳在神殿里都说过了些什么。”   兰芽莞尔一笑:“我也没做什么,只不过趁着跟凉芳说话儿,叫冷杉在外头巡护罢了。怎地,原来冷杉未曾专心巡护,反倒偷听了我与凉芳的密议么?”   藏花冷哼:“你算了!你分明是摸着我的性子,才做的这般安排。你心里明白,就算是你认真告诉我,我还未必信你的话,于是你故意安排让冷杉偷听到,由他传话给我,我才会信。”   兰芽便也不再否认,轻抿嘴唇:“花二爷英明。我本就知道,就算花二爷不在宫里,可是宫里的大事小情却也都瞒不过花二爷去。”   “你少讥讽我!”藏花凉凉低吼一声:“冷杉不是我故意埋下的暗桩。我没有这个必要,更没这个胆子,否则又岂能瞒过大人去!我前脚刚离开京师,后脚大人就叫了冷杉去试探,倘若有半点疑点,大人早就撵了冷杉去了。湎”   藏花瞟着兰芽:“只不过,我倒也奇怪,为何当初大人将冷杉拨给你使,叫他协助你查冯谷一案,你却宁愿带双宝出去,却不肯带冷杉。难不成你从那时起,已然在防备冷杉?”   “那是必然的!”兰芽也不否认,只娇俏一笑:“冷杉是花二爷的人,我又素来都佩服花二爷的手腕,花二爷调.教出来的人,怎么可能就那么容易被我收了心?就算有大人的命令在,可是我也不能强人所难。所谓强扭的瓜不甜,花二爷说是不是?砣”   “哼!”   藏花瞪着这个在灯影里娇俏可人的小妮子,心下忽地一片荒凉。他刚离开京师,离开大人多久,这小妮子面对他的态度便已然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   再不是从前那个面对他恨紧张,只知道竖起尖刺的小丫头,而变成了眼前这个从容不迫、将谈话的节奏尽数捉在她自己掌心的模样!   是大人的调.教,怕同时也是这小妮子自己的造化。他千防备万小心,可是却还是没能防得住。   “兰公子,别以为本座就没看穿你的安排!你当初不用冷杉,是防备我,也是知道自己当时力量不够,不足以服众。但是同时,怕也是你故意放开的一步棋。你当时虽然还未必知道将来该如何用他,可是你还是本能地这样安排了。直到大人出事,你才给这颗棋子找到了用场。”   兰芽耐心听完,亲自起身给藏花倒了杯茶,送到藏花手边。   “却难得,花二爷肯听从了我的安排,未曾质疑,更未有阻挠,这才配合着凉芳完成了一出戏,瞒过了所有人的眼睛。”   兰芽说完走回座位去,向藏花举杯敬茶:“二爷与凉芳那晚的‘激斗’,我都听人讲给我了,当真是精彩。只是我倒忍不住好奇,二爷当听说凉芳可能给二爷下蛊时,二爷难道就没有半点担心么?”   藏花傲然一笑:“下蛊之事,你和凉芳尚且可以骗骗旁人,却骗不得我去!就算我本人也不会下蛊,可是这些年跟在大人身边,我什么没见过?”   兰芽想及司夜染出自大藤峡的身份,便也点头:“虽然没听大人说过他是否懂得下蛊,不过对于此事他倒是应该比咱们都知晓得多些。”   藏花闻言,隐秘一喜:“怎地,大人原来从未曾与你说过此事?原来,大人也有还不曾告诉过你的话么?”   兰芽忍不住揉了揉眉心:“二爷在大人身边时日最久,谁人都无法相比的。花二爷又何必妄自菲薄?”   藏花这才欢喜了些,绣眉轻轻一扬:“……凉芳自然不会给我下蛊。即便他有那份儿心,亦没那份儿能耐——只因为苗瑶世代相传,能带蛊下蛊者,必定只有女子!只有女儿家的清净、柔软,才是那虫儿喜欢的。实不相瞒,苗瑶寨子里,所有可能带着蛊的女子,必定都是该寨子里最美、最有灵气的姑娘。”   “凉芳他纵然阴柔,却终究不是女儿身,总归有男人的腐浊之气,那蛊虫还不待见他呢!”   兰芽闻言也是惊异地挑眉,忍不住清亮而笑,拊掌道:“可是花二爷与凉芳,那一晚的过场却当真瞒过了其他所有人去!二爷的演技更是妙到豪巅,明知不可能被下蛊,却还能惟妙惟肖。”   只是兰芽心下倒是暗暗转了一下:女子?   难道说那个杀了曾诚的真正元凶,却是个女子不成?   而司夜染之前似乎有所回护,兰芽以为是同乡之故;而这个同乡,却也是个女子不成?!   说不清为何,兰芽的心跟着微微一沉。   .   藏花倒不在意兰芽的赞美,只依旧瞧着自己的指甲,道:“那你倒是想如何救大人出来?本座之所以允你逞一时之能,配合你演完了这一出戏,自然不是你的筹划有多完美无缺,我为的是救大人。   既然这出戏已经演得差不多了,你就早点落幕,早些救大人出来才是正经!”   兰芽便了收敛了笑:“我明白,亦请二爷放心。明日一早我便进宫去面圣,设法救大人。”   “嗯。”藏花慵懒应了声,这便起身。也不等兰芽送,身影如魅影飘忽,已然是到了门口。却又在门口处停住,转身朝兰芽幽幽望来:“……还有那个凉芳。用完了,你想怎么处置?别告诉我,你打算继续把他给留在宫里,留在大人身边儿。就算你不介意分宠,我还不容他!”   兰芽皱眉:“二爷!”   藏花竖起一根手指:“你别求我,求了也没用!我警告你,也别想从大人那方想办法。否则,就算大人留下他,我也一样有办法杀了他去!”   藏花的眼尾,一抹诡异又妖娆的胭脂色,在夜色里缓缓漾开。   “我永远都不可能与任何人分享大人。凉芳不行,就连你亦不行。兰公子,我话已然明白告予你知,我希望聪明如你,该知道如何进退。”   藏花说完,身影如青烟一转,散于清宁夜色里。   兰芽叹了口气。   双宝急忙走上前来,低声问:“公子可好?公子聪慧,素知花二爷他……”   兰芽摆手:“嗯,我知道。宝儿你别担心我,我现在已不怕他了。我所为难的,不过是凉芳该如何安排。”   兰芽走向门口道:“宝儿,陪我去见见凉芳吧。与其这般胡思乱想,倒不如当面听他如何说。”   到了水镜台,双福和双禄几个忙都来拜见。   王良栋和顾念离也都远远立在灯影里,朝兰芽点头微笑,却没过来。兰芽都明白,朝他们悄然示意。   还有个鬼鬼祟祟的,想凑过来,却又犹犹豫豫的。兰芽一眼瞧见了,便叫:“双寿,你不过来给本公子行礼,你还想往哪儿藏?”   双寿从前是在“修竹廊”里伺候秦直碧的。秦直碧去了青州,身边因有陈桐倚,便没带着双寿同去。双寿留在宫里,后来便也分到水镜台来听差。每每听闻双喜跟着虎子去了西苑,纵然主子被囚,可是还能跟着主子同甘共苦时,双寿便怅惘得躲到一边,呆呆许久。   此事,双宝悄悄儿跟兰芽提了。知道兰芽曾经跟双寿有过小小过结,想着从中说和,叫兰公子也可怜可怜他。   双寿听见了,又犹豫了犹豫,才过来跪倒施礼。   他跟兰公子的过结,就出在从前那枚玉锁片。任人都说,兰公子进得灵济宫来,唯一贿赂过人一回,就是他双寿。而且那还是公子从小贴身儿的长生玉锁,他还真有胆子,当真就敢收了!后来兰公子得势,众人便都说他完了。大家也都劝他,若有眼色的,赶紧将自己所有积蓄都拿出来,到外头去换成最好的五彩穗子,给拴到锁片上,一同给兰公子送回去。   他当然也想,可惜……锁片已不在他手上。他也请托人去找过管事的爷爷,也孝敬了不少东西,可是那爷爷就是说时日太久了,那锁片早已找不见了。   于是他一向总躲着兰芽走,可是总躲着也不是事儿,这回既然撞上了,索性拼出来,磕个头,希望能将那过结给圆过去才好。   -   待会儿还有一更。 ☆、173、莫负所托   于是双寿趴地下就开始哭:“兰公子,可曾收到我家秦公子的半点消息?秦公子一走就将一年,奴婢无从联络,奴婢奴婢当真想念……”   兰公子就算未必看得起他,可是兰公子却与秦公子交情甚笃。两个人从前都曾为了对方,不惜忤逆大人,他都亲眼瞧见的。于是他此时索性死死抓住秦公子这根救命稻草。   还是个小滑头……兰芽悄然一笑。   没想到秦直碧这样方正的人,手底下的却是这样一个小滑头,这终究该说是造化弄人呢,还是当初司夜染分配人的时候,便已然加了心思?想到此处,兰芽便忍不住立在原地,心下又有片刻的飘忽——那个人,每一时一事所埋下去的心思,她究竟要到何时才能全然都早早便看破砣?   竟然又是,想远了……此时他不在灵济宫,又何必还要想到他?兰芽便聚精会神,去望双寿。   实则她也从没想过与他计较——虽然,那玉锁片终究是爹娘唯一留给她的念想,就这么没了,她也委实舍不得。不过此时听双寿忽地又提起了秦直碧,她心头倒也一疼。   从牙行里一同走出来的这些人,她一个一个地全都尽己所能安排好。唯有秦直碧,实在鞭长莫及,这样久了就连问候都难传达一声。心下,不由歉疚。   兰芽便叹道:“双寿,听说你学得一手烹茶的好本事,才伺候得起你家秦公子的绝世风雅。本公子便忍不住要拜托于你:少时你若得了闲暇,便到我轩里去,帮双宝替本公子烹一壶茶吧。本公子虽说学不来你家秦公子的半分气度,但是好歹也想沾沾书卷气。湎”   他临走时那般用心留下的竹叶青茶……她这一番辗转奔波之后,当真想念。   如此,便是兰公子与他既往不咎。双寿欢喜得连忙磕头:“是,是!奴婢,奴婢今晚就去!”   .   进了凉芳的屋子,凉芳屏退伺候的众人。   兰芽瞟了一眼那人群里畏首畏尾的一个猥琐身影。   待得众人都鱼贯而出后,这才问:“方静言……你还打算留着用?”   凉芳情知兰芽自然会问,便淡淡道:“先留着吧。既然已经知道他是个什么人,心下早加了防备就是了。”   兰芽倒是好奇,便笑:“你倒能忍。若不是因为他已然伺候你的缘故,我倒先忍不住动手除了他去。”   凉芳与藏花之间,虽则气质相近,可是两人最大的区别就是:凉芳更能忍。   纵然这一回藏花也是忍辱负重,主演了一场好戏,可是他戏份刚刚结束,便忙不迭亲手剥了长贵的皮,将之前所忍的都除尽了;反倒是凉芳,明知方静言背叛,却依旧还能忍。   兰芽便忍不住问:“你留着他,总有筹划。不知,我可否知晓?”   凉芳摆了摆袖:“也想与你偷师一点吧。你都能忍藏花这样久,还借他做成了这样一桩大事;大人则是能忍长贵那么久,忍着这多年来长贵对贵妃的挑拨……我便想,这招数果然毓忍耐得越久,后效倒越强大。便索性也忍着这方静言一遭,说不定来日还有用的着他的大地方。”   兰芽便也只好点头:“你倒是防备着他反噬就好。不过我倒也放心你有治得住他的能耐,既然如此,便都随你。”   两人坐下吃茶,这回是双福进来端的茶。凉芳因道:“这盏茶你且放心吃。我知道方静言随时都想害你,所以这盏茶他没半点机会靠近。”   兰芽便端起茶盅来,兴致勃勃的吃了。吃过还赞,“好茶。”   凉芳便缓缓道:“世人皆说:琴棋书画诗酒花,以为这才是世间最为风雅之七事。实则,非也。有人说的好,唯有茶有至清气,涤尽人间千般浊……”   他说罢垂首,缓缓抿了一口茶。   兰芽托着茶盅,同情地望过去,轻声道:“是曾诚曾尚书生前所说吧?”   凉芳努力笑了笑,却终究唇角没能聚成一个完整的笑容。他遂用力转过头去,只望向门外:“如兰公子所说,这灵济宫上下,倒难得有位同样至清至雅的秦公子。只可惜我来得晚,缘悭一面。”   兰芽便道:“八月他便回来了。到时候,我与你们二位引荐。”   “八月?”凉芳怔忡了一下,缓缓搁下茶盅:“只是不知,凉芳还能等得到八月么?”   兰芽满眼郑重:“你别担心。我说你能,你必定能。不管这灵济宫里有谁想要除了你,我必定会保你无忧。”   凉芳并未因兰芽的郑重承诺,面上而有半点的放松。他只摇了摇头:“你错了。我不是担心那藏花的阴毒,我只是——倦了。从现下到八月,还有那么久,我已懒得等。”   兰芽惊得起身:“凉芳,你别做傻事!我想,你总归要等到曾尚书之死的谜底揭开,你总得为曾尚书找到那个杀人凶手才是!”   凉芳笑了,难得地朝兰芽点点头:“也难得,你竟然算是我的知己,明白我忍耐这样久,是为了什么。”   兰芽点头:“   就因为我懂你,所以我才敢临走之前将这灵济宫留给你。我去救大人,亦是去寻杀害曾尚书的凶手,所做的一切亦是想还曾尚书一个明白。所以不管从前你故意在我面前多少忤逆,我也明白你是值得联手之人。”   凉芳微笑:“难得,竟然从前那些忤逆,你也看明白了。”   兰芽轻叹口气:“四美同来,那三个都是低眉顺眼,只有你桀骜不驯。甚至,刚进宫的头一晚,便来与我挑衅,说什么伺候大人该用何等物件儿……你那是自己找死,你是巴不得我用了手腕杀了你才干净!”   “别人来灵济宫,是为了活,为了更好地活;只有你,实则是抱着一颗必死的心而来。”兰芽垂首去:“所以我心下实则反倒更防备那仿佛已然忘记了曾诚,一径驯顺、巧笑倩兮的三美;而从未真正防备过你。”   凉芳指尖颤了颤,从茶杯里洒了一点茶出来。   “既然话已然说到此处,凉芳倒是好奇,兰公子究竟是如何猜到这一切的呢?”   兰芽凝眸,望紧了凉芳的眉眼:“只因为,我是个会画画儿的人。于是旁人看不见的隐秘,我却都看见了。”   凉芳被盯得有些不自在,拢了拢衣袖,道:“愿闻其详。”   兰芽却反倒走近,站到凉芳面前来,伸手隔着空气描画他的眉眼:“你来了灵济宫后,虽然当着大人和外人的面儿,依旧傅粉、穿艳丽的衣裳,让自己阴柔妩媚;可是你与我那几回大吵之后,在我面前却都是男子模样。不再傅粉,长眉也不用眉黛描画成柳叶,而是男子的剑眉星目……我初时没看懂,只因不知曾诚大人长成什么模样,心下虽则存疑,却不敢坐实。”   “后来去了南京,又私洽要购买大人旧宅,于是这才有幸见着了曾大人从前的画像。我便更是确认了:你勾画的眉眼,不是你自己的,而明明是曾诚大人的!”   说到这里,就连兰芽自己都忍不住哽咽。   “因着思念,你每每对着菱花镜,一笔一笔勾画的却都不是你自己,而是,而是那个想念入了骨髓,却不敢再提的人……你不知不觉,将你自己都变成了他;纵然你在这世间再见不着他,可是你每当揽镜自照,便仿佛那面菱花镜沟通阴阳,带你重再见得他面……”   凉芳一眨眼,早已双泪长流。   “兰公子,拜托你,勿要再说。”   兰芽一同垂泪,却仍旧忍不住悄然打量凉芳神色。   她从前能够相信凉芳,可是此时,心下那重防备却无法全都释去。   只因,那个杀了曾诚的凶手,是凉芳一定会不计一切代价除去的;而司夜染,却分明对那凶手颇有回护。   她便缓缓说:“我答应过你,我必定设法替你找到杀害曾尚书的凶手,可是亦请你不要轻举妄动。这件案子牵涉颇多,也许不是一时可以查清的。所以请你在我明确告知你凶手身份之前,好好地,活下来。”   凉芳收了泪,怅惘一笑:“你从前说我与藏花相类,我还曾颇有不快。可是那晚听见他说,为了他的大人,他什么都不怕,什么都能豁得出去……我倒由衷生出知己之感。”   凉芳抬眼,平静望来:“藏花都能为了他的大人豁出一切,我凉芳,为了曾大人,又有何不能忍耐?”   “兰公子,如你所说,我会好好活下来,等着你帮我找见凶手。兰公子,亦请你勿要负我所托。”   -   【两更完毕。道具中心打不开,明天补上感谢。】 ☆、174、何以自救   翌日一早,兰芽便入宫递牌子求见。   倒没成想,这回竟然是张敏亲自接出来。   施礼罢,张敏抱着廛尾走在前面,兰芽袖着手,恭谨跟在后面。   走过阔大的乾清宫广场,早晨浅金色的阳光在地上纯白石块上泛起耀眼的光辉。兰芽不由得微微侧目,遥望向西南角的那一圈庑房。   自鸣钟处依旧门窗紧闭,什么都瞧不见。可是却也不知怎地,兰芽却也还是觉着安心。   张敏兀自在前面走着,没回头,仿佛也没瞧见兰芽的小动作。他只轻声细语地问:“小兰子,这一回到了南京,可给皇上带回些什么来没有?反”   张敏问,就是皇上问。这一问,也许就是皇上在衡量是否值得见她。她没敢怠慢,忙躬身回话:“奴婢带回了罪证!凭此罪证,可证明司大人无罪!”   “哦?”张敏停步转头望过来,可是神色中却并无半点嘉许:“只有这个么?”   兰芽一愕。   难道这个并不是皇上想要的?或者说皇上根本就不在乎?   兰芽便连忙深施一礼:“奴婢年纪小,见识浅,虽则现下挎着乾清宫长随的腰牌,实则还没机会伺候皇上。因此上,还望公公多多指点。”   张敏一笑点头:“实则,咱们皇上是最好伺候的主子。皇上最喜欢一团和气,皇上对人对事都只有这么一个规矩罢了。你只要记着这个规矩,便没有得罪皇上的地方。”   张敏说着不知有意无意,朝自鸣钟处那边瞧了瞧:“你可明白,皇上为何明明下旨将你们司大人留宫禁足,却压根儿就没在那门上加锁么?那也都只因为,咱们皇上最不喜欢无风偏起浪的,原本这朝堂上下一团和气该有多好,可是偏有那么些人联名参劾你们司大人,皇上实则心下并不欢喜。”   兰芽微微一怔。   原来在皇上的心中,真正有罪无罪实则并不那么重要;真正重要的是,得保持那一团和气么?   见兰芽没出声,张敏便偏首望来:“实则这天下事、天下人,都在皇上心里装着呢。该用什么人,该杀什么人,皇上比谁都更清楚。用不着那些官员联名上奏,逼皇上就范。”   “小兰子,咱家这么有的没的跟你说了这么些,你可都听懂了?”   兰芽心有所悟,可是却一时半刻还是消化不了,便再施礼:“请恕奴婢愚钝。公公,晚辈还是一头雾水,还是不知道待会儿见了皇上,奴婢该说什么!”   兰芽偷偷觑着张敏的神色,道:“实则奴婢自己倒是没什么,皇上若不满意了,要打要杀都由得皇上。只是担心,没的连累了公公——公公好歹指教了奴婢这么些,皇上别再以为公公也没教明白才好。”   张敏一甩廛尾,尾毛从兰芽面上滑过,张敏笑骂:“你个小鬼头,连咱家都敢裹挟!”   兰芽忙赔笑,“以后奴婢必定少不得多向公公尽孝。”   张敏便叹了口气,道:“一团和气,放到江南盐案亦是如此。对于皇上来说,究竟是谁贪,又贪墨了多少,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能把贪墨的银子,给皇上送回来!”   兰芽闻言,心下这才狠狠一惊。   所有的罪行都是冲着那些银子去的,那些银子则有更大的用场;可是倘若那些银子被追回来了,那么从前那些罪行便等于是白费了力气,而那个要用银子图谋的用场便也自然胎死腹中。   皇上的这“一团和气”,看似荒唐,却反倒可能是捉住了最关键的一环。   再说,这天下的哪个臣子,不是皇上委任的?每揪出一个臣子,跟打在皇上脸上也没什么区别。抓住的臣子越多,可能天下百姓反倒越会质疑皇上不会看人,对于皇家颜面又有何好处?   兰芽深施一礼:“奴婢受教。多谢公公。”   张敏这便一笑,迈步径自引领,再不多话。   .   皇帝见了兰芽,便免了礼,亲近地叫:“兰长随,江南一行辛苦了,快近前来说话。”   这不合规矩,兰芽岂敢轻易起身。   皇帝便笑,指着龙案旁几个卷缸道:“南京给朕送来些字画,朕便想着叫你来看。来来来,终于盼着你回来了,快帮朕解一解这心痒。”   画?   莫非便是从前曾诚书房中的那些?!   兰芽忙起身,躬身藏住眼神,走到皇帝龙案边来。   两个御前的小内侍忙不迭将两幅画展开了,一幅搁在案上,一幅便这样举着给皇帝与兰芽看。   兰芽一上眼,眼睛便湿了。   爹爹的画笔,她岂能认错。   可是爹爹却是皇帝的罪臣,此刻爹爹的作品被摆放到皇上眼前来,惊大于喜。   兰芽便不得不小心,觑着题款道:“好画。”   皇帝也兴奋得搓手:“你也觉着好,是不是?不枉朕不眠不休对着这些画,瞧了三个晚上!”   张敏便也凑趣   道:“已有经年,不见皇上这般雅兴。”   皇帝也沉吟片刻,幽幽道:“自从……”   却只说了这两个字,便摇摇头,不再说下去。只对兰芽道:“你可瞧的出,这是谁的手笔?”   兰芽紧张得捉紧了衣襟。   她自然不能说是她爹爹岳如期的。幸好这些画的题款都可唬人,于是她便再认真瞧了一眼题款,道:“此画笔墨清润细劲,形容布置,曲尽其巧。奴婢若未认错,当是宋时朱锐的《溪山行旋图》。”   皇帝未知可否,又指着两个内侍举着的那幅画问:“那幅呢?”   兰芽朝那画缓缓走过去,却用力屏住呼吸。   她悄声道:“这一幅,当是郑思肖的《墨兰图》……”   因郑思肖擅画墨兰,墨兰又应兰芽之名,于是从小学画,她曾无数回在爹爹指导下临摹郑思肖的《墨兰图》。   皇帝“嗯”了一声道:“郑思肖所画墨兰,却不画根土。兰长随,依你所见,这究竟是何缘故?”   兰芽信手拈来:“郑思肖生活在宋末元初,他不忘前朝,于是画兰却不画根土,以寄情怀。”   皇帝眯起眼,望住兰芽的背影:“那么依你之见,你觉郑思肖所为,是对,还是错?”   兰芽猛地一震,意识到皇帝在试探她。她便忙回身跪倒:“万岁,依奴婢看来,郑思肖不应视前朝后朝之不同,而应该看当其之世是否有明君。若为明君治世,天下大安,百姓安居,那便不拘前朝后朝。”   “话又说回来,朝代更迭,本是上天法旨。必是前朝大乱,民不聊生,才会以新朝代之。于是又何必留恋已违天意之前朝,不尽力辅佐后世明君?”   皇帝终于一笑,道:“朕都允你站着回话,你怎么又跪下了?快起来吧!”   又看了几幅画,兰芽对答如流,却都小心避开爹爹手笔。   皇帝仿佛有些倦了,便伸了个懒腰,懒洋洋道:“兰长随,你可知道这些画都是曾诚生前要送给你们司大人的啊。这一回倘若不是朕关了你家司大人,朕还没这眼福,捞不着这些画儿瞧呢!”   此番话,听似无意,倘若深思,岂非又是一场大罪!   兰芽紧张得心嘣嘣跳。极力一笑,淡淡道:“依奴婢看,那倒不会。奴婢在宫里追随大人也有些日子了,所以多少也明白大人的喜好:大人虽说也尽力学些风雅,不过于这字画却着实并无太大造诣。于是想来大人就算收了这些画,也必定都是进献给皇上赏玩的。”   皇帝这才微微一笑。   却又道:“可是这些画,件件都是名品,合起来便是价值连城!曾诚给你们家大人此等雅贿,用心却是颇深!”   皇帝说得没错,这些画若照着题款来瞧,都是出自名家,都是价值连城;可是皇帝却又说错了,因为它们虽则每一幅都是精妙,可却都是赝品,而那伪作之人正是她的爹爹!   爹爹说过,这世上凡是学画之人,最初都是临摹名家名品。后来大有精进之后,有些人的摹本便可乱真,甚至比真品的画技还要更加高超。面前这一批,便是爹爹经年下来所做的赝品,每一幅都可乱真。   若要替司夜染辩白,便要供出爹爹;可是倘若说到爹爹,皇帝若追问:“你又如何这般了解岳如期作画的习惯?”那她又该,如何自救?   -   大约一个小时候还有一更。 ☆、175、伴君若虎   救他?   还是,保全自己?   兰芽深吸口气,俯身再度跪倒:“回皇上,请恕奴婢斗胆直言:这批画都是假的!这些画之所以都可乱真,只因为它们都是出自本朝一代丹青圣手岳如期之手!”   此时此刻,她已然顾不得自己。   “岳如期大罪,已被朝廷下令满门抄斩。曾诚收集这些岳如期的画作,送给司大人,这哪里是雅贿,这分明是构陷于司大人!万岁明鉴,这些画非但不能证明司大人与曾诚一案有染,更足可证明司大人与曾诚一伙水火不容!反”   兰芽朝地叩头:“万岁,司大人当真是冤枉的啊!”   皇帝笑,却面无表情:“若如此论,满朝文武,曾诚可构陷的人多了。却为何,独独构陷司夜染?媛”   兰芽一惊,忙再叩头,将怀中一直藏着,都未敢离身儿的四封信拿出来,双手举过头顶:“请皇上御览,这便是南京守备太监怀仁府中所得的四封亲笔书信,都是怀仁与运河沿途官员勾连,设计陷害司大人的证据!”   张敏瞧着兰芽,无奈地摇了摇头,走上来将那四封信接过去,送到皇帝手中。   可是他那摇头,却让兰芽心下颤抖。   她以为凭着这罪证必定能成功的,却难道,还是错了?   果然,皇帝接过那信去瞧了瞧,面上并无太多震动,随手便都扣在桌上,淡淡道:“这些信里也没写什么要紧的,不过是要联名参奏司夜染罢了。一没说缘何要构陷司夜染,二更没有提到那笔银子的下落。”   兰芽的心便一沉——被张敏说着了,皇上根本就不在乎司夜染是否有罪,皇上想要的只是那笔银子!   此时想来,不由得后怕。倘若她当时在南京,不是因为月船和雪姬被抓,而对慕容生了疑心,那么她可能早已将这笔银子给了慕容……那么此时,她非但再没法子救司夜染,就连她自己怕是也会被一同问罪!   天恩难测,眼前端坐在龙椅之上这个看似温吞的中年男子,却实则是最难揣测其心的帝王!   皇帝倒也坦率,缓缓道:“你不必替你家司大人喊冤,朕实则也从来就没当真关着他。你前脚走了,朕后脚便也放了他出宫去。只要替朕将那笔银子追回来,分文不少,朕自然明白他对朕依旧忠心,于是自然会放了他回去。”   “可是却没想到江南水深,你家司大人这多年替朕办成了那么多大事,可是这一回却栽了。回来只回复朕说,没找见。朕就算有心想要放他,却也放不成了。兰长随,这回你总得帮帮朕,亦是帮你们司大人。”   该如何选?   这笔银子原本是曾诚留给慕容,是曾诚以命换来的。于情于理,她仿佛都应该留给慕容。   可是倘若此时不说出银子的下落,司夜染的困境便难解。皇上对司夜染的疑心,便难除!   慕容,司夜染,她究竟该选哪一个?   兰芽跪地叩头:“万岁,奴婢此赴江南,本以为拿住怀仁的亲笔信便已足够,确确没想太多。请圣上再给奴婢两日,让奴婢回去仔细回想一番,希望能从被奴婢忽视的蛛丝马迹当中,找到那笔银子的线索。”   皇帝便也点头:“也好。曾诚的旧爱凉芳,闻说也在你灵济宫中,你便回去好好问问吧。兰长随,朕等着你替朕好好办好这件差事。”   .   兰芽告退。   凝着兰芽的背影,皇帝掀了掀唇,转头对张敏道:“伴伴,是不是越瞧越像?”   张敏回道:“可不。纵然年纪和身量还有差儿,不过背影和脚步最显遗传。”   皇帝眯起眼睛:“就连他说起画儿时的神态、用词,都与岳如期一模一样。他自己并不觉察,可是她却不知道,岳如期生前便几乎每日都与朕这般谈书论画,于是对岳如期的诸般细节,朕兴许比他还更了解。”   张敏试探着问:“皇上您说,他当真是岳如期的余孽?”   皇帝幽幽道:“岳家那场大火,烧得太过蹊跷。一场大火过后,什么都没有了。纵有残骸,却哪里分得清谁是谁?朕要的是岳如期的项上人头;朕要那一大滩残缺不全、面目不清的枯骨,做什么用?”   张敏面色便也是一白:“今日皇上便是以岳如期这些画试探那小兰子?如此,皇上便可认定了吧?”   皇帝没做声,只有手指在龙椅扶手上轻轻敲了几下。   .   兰芽凄惶出了乾清宫。   走时,没敢看向自鸣钟处。   本是志得意满而来,以为定然能带着司夜染一齐离开;却哪里想到风云突变,自己疲于应对。   出了乾清宫,她狠了狠心,便朝昭德宫去。求见贵妃。   梅影迎出来,上上下下打量兰芽。兰芽被瞧得不自在,便问:“姑娘可看着咱家有哪里不对?”   梅影哼了一声:“只不过觉着江南的水土的确养人。”   兰芽怔忡:怎   么说这个?   梅影却也没想解释,径自将兰芽引入贵妃寝殿。   经历了后宫这一场风波,贵妃此时已又恢复了雍容姿态,但是,面上的岁月痕迹却怎么都藏不住了。将知天命的女子,纵然粉黛完美、珠翠耀眼,可是只需窗外光影轻轻一转,便将她眼角、脖颈等多处细纹清楚地都暴露了出来。   兰芽心下也不由唏嘘,跪倒请安。   贵妃瞟着兰芽,缓缓道:“兰长随,本宫倒要对你言一声谢。此前诸事,你费心了。”   兰芽一怔,便明白贵妃在事后已经想明白了藏花等事,于是才对她言谢。   兰芽忙推辞:“奴婢岂敢!奴婢只是想让娘娘知晓,纵然大人禁足宫中,大人治下的灵济宫依旧听从娘娘的旨意,依旧齐心协力办好娘娘的事。”   “嗯。”贵妃面上便和缓了些:“此事有功的,除了你与藏花之外,应当还有一个号称下蛊的,帮着藏花一起瞒过了长贵。那个名字听来却耳生得很,你倒与本宫说说他的来历。”   贵妃耳目当真灵通,今日竟然问到凉芳头上。兰芽便拣选不要紧的说与贵妃听。   贵妃便道:“哦?还是个传奇的人儿。本宫倒想见见。”   梅影便笑了,在旁哄道:“娘娘想见的自然本该都能见着,只是这个凉芳虽说戏台上是个女子,可是戏台下却是个囫囵身子的男子。按着咱们宫里的规矩,万通大人都不能进宫来见娘娘,一个戏子他如何能进的来?”   贵妃一笑:“哟,真是本宫糊涂了。还真以为他是个如花似玉的美人儿了。“   兰芽以为此话可以略去不提了,却没想到贵妃转眸朝她望来:“兰长随,你不是会画画儿么?不如回去替本宫将那凉芳画下来。本宫倒想瞧瞧,能将曾诚那逆臣迷惑住的美人儿,究竟是个怎么模样。”   兰芽虽觉不妥,却也只好遵命。   说了这些话,已是绕够了圈子,兰芽便朝上叩头:“贵妃娘娘,奴婢此来,是来求娘娘搭救司大人的!”   “娘娘恕罪,奴婢直言:从上一回事,娘娘当已可看出,司大人安危便会牵系到娘娘。若司大人此时还不获释,外头人难免会猜测,皇上就连对贵妃娘娘的疑虑也尚未尽数解除!”   贵妃轻轻一哼:“此中关窍,本宫自然明白。可是皇上既然还不放小六,便必定有皇上的道理。本宫的清誉事重,可是皇上的担忧便更重。本宫不会逆龙鳞而行事,不过本宫却也会寻机会探探皇上的口风。”   “兰长随,你需明白,小六多年前被皇上要走之后,便已不再是本宫昭德宫的人。于是说来说去,总归要皇上看着办。”   兰芽急得泪染于睫:“可是这宫里,倘若娘娘都救不了大人,还有谁能救大人?”   贵妃却无所动,只淡淡道:“这天下都是皇上的,每个人的性命也都是皇上的。于是唯一能救小六的,也唯有皇上而已。只要他一直对皇上忠心,从未曾有二意,皇上自然还要用他、倚重他,便自然会放了他。”   “反之,倘若他当真有忤逆了皇上之处,别说皇上不会放他,本宫说不定也第一个便不饶他!”   .   贵妃的路竟然走不通,兰芽出了贵妃寝殿,便捉住梅影的手臂,急得落下泪来:“梅姑娘,拜托你设法游说娘娘,营救大人!”   梅影抽回手臂,冷冷道:“我自然会救,却不是拜你所托。与你无关。”   -   谢谢蔬菜国的红包   6张:sunny俊花   4张:事儿妈   3张:vanish+红包+闪钻+鲜花、李梦麒、18611696807、   1张:guaiwusa、默默209、游爱月、aka1981、唐晓小002、 ☆、176、以命来换   梅影当着兰芽还镇定,回了昭德宫,便也忍不住心急,趋到贵妃面前去跪下:“娘娘,您当真不救六哥?娘娘,六哥纵身陷囹圄,却还记着替娘娘办事,娘娘不能不管六哥啊!”   贵妃叹了口气:“本宫不是不管他,端的却要看他想不想管自己!”   梅影惊问:“求娘娘示下,奴婢怎地听不懂?”   贵妃轻哼一声,“你道皇上这些年为何独宠着小六?那是因为小六一向得力,皇上派的差事没有一件办得不好的。可是这一回,他却犯了糊涂!无论是皇上瞧着,还是本宫瞧着,凭小六的能耐,他都不可能不明白皇上要他去南京是去找回那笔银子的;可是他这一回偏偏失手了,回来说没找见。”   “本宫都难免觉着,他并非是没找见,他是明明找见了却要唬弄皇上呢!这算什么?这是欺君之罪!皇上不杀他,已是格外开恩,岂能放他!”   梅影闻言便急得快要哭出来:“六哥他这是做什么?既然找见了,何必回来不禀告皇上?”   “哼,”贵妃冷冷道:“那不是小数目,数百万两银子,兴许是他见财起意,想自己私吞了吧!”   这倒也是人之常情,没有见钱不眼开的。可是梅影左右思忖了一回,却还是摇头:“娘娘容禀,六哥绝不是见不得银子的人。且不说这些年六哥替皇上管着天下的皇店,哪一年的流水不也同样都是数百万两;再者还有漕运,南边皇庄每年的内供奉,也都是六哥亲自押运,那些东西加起来又何止百万之数?”   “六哥若想贪墨,这些年他早就染指了,又何至于半点都没曾有过?否则皇上又何肯连年信托于他?”   贵妃听了便冷笑:“那这回当真是奇了!他既然不在乎这么些银子,可是却为何明明知道却还要担着这欺君的罪名!”   梅影垂首,认真想了一回,便朝地上磕头。   贵妃皱眉:“这是怎么说的?遨”   梅影垂泪道:“奴婢倒有一层担忧,当着娘娘想说出来,却又怕娘娘责怪。”   贵妃叹了口气:“你说吧。此间并无外人,你又从小是在本宫身边儿的。本宫命里无子,情分上倒是将你当成半个女儿了。”   梅影嘤嘤而泣道:“皇上这回发了这么大脾气,会不会是怀疑,那笔银子实则就是曾诚留给六哥的?皇上虽然多年器重六哥,可是六哥毕竟是大藤峡余孽,皇上是不是担心六哥暗中还有逆反之心?”   贵妃凝望梅影,幽幽道:“那笔银子放在任何人身上,都有可能策动一场大乱。这大明天下,自从土木之变、夺门之变之后,这才稳当了几年?皇上不求别的,只求这大明天下不要再有个风吹草动罢了。梅影,你明白么?”   梅影忍不住轻颤,重重点头:“皇上尤其不能忍受乱出肘腋,亲自养虎为患。所以皇上对六哥的防备之心,远比旁人更重。”   “你明白就好。”贵妃深深叹了口气:“这一次就要看小六他自己能否想明白。早早将银子交还皇上,让皇上解了疑心,他说不能又能因此而记功一件,何乐不为呢?他又何必,明知关窍,却不肯自救?”   .   兰芽回到灵济宫去,便命双宝去请凉芳来。   双宝想得周全,便提醒道:“此时花二爷与凉芳公子的过结尚在,公子的动向难免牵动他们双方。公子这样单独与凉芳公子走得近,难免花二爷会多心。”   兰芽点头,道:“那你便也包一包竹叶青茶送去给花二爷。就说我本想邀请他们二位过来品茶,可是想及花二爷兴许不惯与凉芳公子同席,于是这便特别送过去一包茶。”   双宝会意微笑:“公子放心,奴婢会带双寿同去,叫双寿给花二爷烹茶。”   双宝去了,兰芽独自坐在灯光里,便出了神。   忍不住想起客路驿站,城墙余晖里,她说笑一般与司夜染做的那笔交易:她说用那一大包点心,换他不再追问银子的下落。   她自己都觉着不可行,可是他竟然就答应了。   彼时她唯觉不可思议,可是此时却忍不住,只想落泪……   以他多年侍奉皇上的经验,他不可能不明白皇上实则想要的是那些银子。他若想获释,便只有拿到那些银子。可是他竟然就依了她那小小的心眼儿,当真就收了一包点心而不再追问银子的下落——他难道是在用他的性命,来换取那么一包不值十两的点心?!   更何况,他不可能不明白,她究竟是为谁在隐瞒那笔银子。因她之故,他对慕容嫉恨日深,可是他明知道她是为慕容……他竟然还答应了。   一灯如豆,青烟幽幽。兰芽从未有此时这般嫌弃灵济宫太空太大,空大得让人都仿佛要被孤单和寂寞,兜头淹没。   门帘外,双宝清亮地道:“禀公子,凉芳公子到了。”   兰芽忙收摄心神,却还是被进门来的凉芳给瞧了个正着。   凉芳一边揭开披风,一边哂笑了声:“难得,兰公子也有露出这样落寞   神情的时刻。倒被我看着了,真是造化。”   兰芽嗤了一声:“你看着就看着了,我又没有什么背人的。”   凉芳坐下,接过双宝送上来的茶:“你用一杯清茶就诳了我来,倒也不怕我嫌轻?”   兰芽便也坦白:“你猜的没错,我请你来,是有事相求。”   凉芳沐在热茶升起的热气里,缓缓道:“原本以为你今儿进宫去,便能将大人带回来了,竟然没成。看样子,你这回去南京,岂非又是白去了?”   兰芽说来生气,便砰地一墩茶杯:“南京的秘密都埋在你的心里,我纵然生闯了去,又能窥见几何?亏我真心待你,你竟什么都不与我说!”   凉芳轻哼:“从前你说与我联手,不过空口白牙,我如何能信你?不过这一回经历了过后,我倒是能与你说上一说了。”   兰芽便欢喜催道:“快与我讲讲,你既对曾尚书动了真情,当初却为何要告发曾尚书?”   .   凉芳没回答,只闷头喝茶。   兰芽便道:“那让我猜猜,怕是曾尚书早有暗示吧?我在你房间廊檐下见了好些彩画,原本都美满精致,可是却总有几幅碍眼:比如嫦娥奔月,独自偷生;比如牛郎织女,天地永隔。”   凉芳微微一颤。   兰芽信心大增:“那些画都是曾尚书画给你的,他怎么会用这样不祥的意象?我便想,是不是曾尚书生前,也曾与你耳提面命过,说也许你们今生无法长相厮守,终究有一个人会先走?”   凉芳抬眸,目光如霜雪,罩向兰芽。   兰芽便叹了口气:“……而那个要先走的人,不会是你,而是曾尚书他本人。”   兰芽缓缓抬眸,迎上凉芳的目光:“而他希望,这个亲自送他上路,完成他这个心愿的人,就是他最深爱的凉芳你。”   凉芳的手一抖,杯子里的热茶便泼洒了出来,溅在他手背上。   瞬时已是红了,他却仿佛不察。   兰芽忙给双宝递眼色,双宝想要冲上来伺候,却被凉芳挥开。   兰芽便叫双宝出去,摆了摆衣襟,道:“凉芳,我知道这些画压在你心里已经很久了。你说给我听听吧。”   凉芳控制住情绪,将茶杯放回桌上,面上已是恢复了平静。   “如此说来,这一趟南京,你当真没有白去。那些画也只有你这样的人,才能看得懂画中真意吧。也罢,既然你已经猜着了,那我便说给你听。我想也许冥冥之中注定,他也是要寻一个你这样的知音,托付他的一片诚心。”   .   一年前。   南京。   曾诚旧宅。   依旧歌舞亭榭,楼台如画。   曾诚却一日一日清减下去。   凉芳独坐在花园假山上,垂眸看着手中的书卷,却听着假山下几个仆妇的搬弄。   “……这回,尚书就连曾经最得宠的五姨太都给撵出去了!又是为了那个凉芳公子。哎哟,真是造孽啊。”   那几个仆妇并不知凉芳就在假山上。凉芳也只当自己不在。   这样的罪名,他已然担得习惯了。   曾诚从外头回来,便急急寻他。凉芳坐在高处,悠闲瞧着曾诚各个院子地跑,他微微勾了勾唇角。能被一个人这样地寻找,竟是难得地开心。   最后曾诚终于在假山上找见了他,一头汗地埋怨:“你根本是早瞧见我在找你,竟然一声不应!”   他懒懒地反唇相讥:“我既替尚书枉担了许多撵走姬妾的罪名,难道还不能这样劳动尚书跑几步么?”   曾诚便一怔:“你都瞧出来了?”   “嗯,”他懒懒道:“尚书遣散家眷,当是为即将到来的灾祸预备后路。”   -   稍后还有一更。 ☆、177、曾付真诚   曾诚笑了一下,身形微微摇晃。   “果然我什么都瞒不过你。我却也明白,你们四个都是紫府的人。”   皇帝不相信大臣,于是在每个臣子身边安插眼线。有时是锦衣卫,有时是紫府,有时甚至更是锦衣卫与紫府皆派,只为他们能互相监督。于是皇帝即便身处皇宫深处,却能掌握臣子在外的一举一动。   甚至,臣子一日三餐桌上都有什么饭菜,甚至夜晚与妻妾说过那些闺房的话儿,皇帝全都了若指掌。   这早已是君臣之间心照不宣的秘密罢了。以曾诚的官职,掌握江南盐引和漕运的重要职权,他便早知道他的府中必定有皇上的耳目。虽然四芳是打小便买过来的,起初嫌疑还并不重,可是后来渐渐着意留心,便已不难发现蛛丝马迹。   于是他暗藏下的那一笔银子被怀仁等人知晓,便也不奇怪了遨。   凉芳只轻笑了声:“知道便知道了,尚书何不将家眷遣散了之后,将我四个也杀了?”   那时斜阳正长,穿过飞檐,点点将曾诚的眉眼染成耀眼。   曾诚便是那样朝他垂下眸子来,伸手轻轻触了触他面颊,柔声道:“我怎会杀你?你又无错,错的是我。”   凉芳心下悄然一荡,他忙别开头去。   “原本,所有人都会痛恨我们这样的探子。你瞧这天下,不是都骂紫府骂得热闹?”   曾诚摇头:“你等身为暗探,所作所为无非是执行上司命令。而你们的上司,便是朝廷,是皇上。所以你们个人,又有何错?反倒是我等,必然是当真做了不法之事,才会被你们捉住;若都能奉公守法,你们也不会无事生非。”   凉芳微微动容,便道:“我劝尚书就此收手。我亲眼瞧着,那些银子尚书当是分文未动。只需交还,我凉芳定然拼了这一条命,却替尚书保下这一条命去!”   曾诚却怆然摇头:“不。凉芳,这笔银子我一两都不会交出。我从做这件事第一天起,便已然做好了今日的准备。用我曾诚一命,换得这些银子,已是值了。”   凉芳便急了,伸手攥住曾诚衣袖:“尚书,你原本是明白人,又何必做这糊涂事——贪官污吏,便是死了亦不得超生!更何况那笔银子你根本分文未动,便证明你根本不是给自己贪的!你究竟,是在为谁暗暗攒着这一笔银子?”   曾诚摇头微笑:“不要问。即便是你,我亦不会告知。”   凉芳一恼,转身便走:“随便你!尚书想死,我一个戏子如何拦得住!”   .   紫府身份一节,凉芳掠过没提。   他语气淡淡地讲述着,就仿佛是在说着别人的故事:“……他安排好了诸事,便来嘱托我,要我去将他告发给司夜染司大人。”   兰芽眯了眯眼:“他说,必须是告发给司夜染司大人,而不是旁人?”   “没错。”凉芳淡然望来。   兰芽心下一动,便忍不住问:“那他书房存下的那些画呢?当真是他事发之后,他家眷用来贿赂大人的么?”   凉芳便伸袖掩住嘴,笑了:“你怎又犯糊涂了?我方才告诉过你了,他事发之前早已遣散了家眷。又哪里来的家眷,于事发后才贴上题签,贿赂司大人?”   兰芽重重一怔:“你难道是说,这些画根本是曾诚生前便着力一件一件搜罗了来,就为送给司大人的?”   “嗯。”凉芳淡淡道:“这些画不是一年半载便收集齐的,是用了许多年的时间。当年我刚进曾诚府邸时,那些画不过只是现在的一半之数。”   “那时南京城所有字画店都知道曾诚收集字画,不惜银两,于是每每有到了的新作都捧给他去瞧……他却不是名家的便要,而是细细甄别遴选。每当有选对了的,便喜不自胜,有几回当着我的面便说走了嘴,说:‘这一回司大人必定又要欢喜了’。”   凉芳垂首抿了口茶:“依我看来,倒是多年之前,他就受司夜染所托,收集此类字画。只是司夜染收集这些画有何用,我便参不破了。”   凉芳说完,抬眼望去。却见兰芽面上一颗又大又亮的泪珠,倏地滑下面颊去。   凉芳不由得惊愕:“你怎么哭了?”   “没有。”兰芽急忙抹脸:“谁说我哭了?是灯烟熏了眼睛。”   凉芳便也没深问,只耸了耸肩:“我能说与你的,便是这些。其余的,还靠你自己去查。”说罢起身,就向外去。   兰芽捉着茶杯,借那水温来暖着手心,忽地问:“贵妃想要见你。你本人身为男子无法进宫去,贵妃便要我画像给她看。那依着你自己,你是希望我据实画,还是轻描淡写?”   凉芳立在灯影里,并未回身,只是微微侧了侧头:“据实吧。没的你又要拖累我也冠上一宗欺君罔上的祸事去。”   .   凉芳走了,兰芽便转身疾步跑回卧房,一头钻进被窝里去,靴子都顾不得脱。   她在被窝里依旧冷得发   抖。   她错了,她竟然从头到尾都错了。她竟然错得如此离谱!   怪不得慕容竟然不知道银子的下落;   怪不得慕容眼睁睁瞧着孙志南从曾诚书房里带走那些画,竟然一副事不关己的神色。   那是因为,曾诚的那笔银子根本就不是留给慕容的,而是——留给司夜染的!   由多年收集那些字画可证,司夜染多年前早已与曾诚有所私交——尽管那时候的司夜染很有可能还只是个年幼的孩子时,曾诚便愿意听他的话,便心甘情愿为他不计银钱、费尽心思地搜索这些画!   莫说当时市面上爹爹的真迹难寻,那爹爹毫无署名的伪作便更难寻。千万人当中,又有几个有能耐认得出爹爹的手笔?曾诚若做此事,银子倒是小事,可是那所费的心力,又岂是普通之交所能抵偿?   兰芽闭上眼睛,身子在被窝里颤如秋叶——如果她没猜错,曾诚实则也是司夜染的人!   不过曾诚不属于灵济宫,而是属于另外一个计划——也许那个计划就牵涉到司夜染的大藤峡身份,牵涉到一场谋逆的惊天大阴谋!   这样一想,便一切都说得通了。   为何曾诚明明积攒了那么多银子,自己却分文未动?——因为他是留给司夜染,用于揭竿而起!   为何皇上明明得了怀仁的书信,却非要先见银子才肯放人?——他也是怕司夜染凭借这些银子作乱!   所以,曾诚明知自己必死,却一定要凉芳去向司夜染告发,是因为他即便死也要死在自己人的手上。即便是死,也要让司夜染明白,他以死守护的忠诚!   就连凉芳……也有了答案。   当日大人莫名收了凉芳等人进灵济宫,她曾觉得冒失。且不说四美是邹凯引荐,邹凯其心可疑;况且大人也绝不是轻率到将任何人都往宫里收的人……彼时,她唯一的解释是,大人与她赌气。   只因那时因缘巧合,她从乾清宫出来是乘了贾鲁的马,便以为司夜染因此而动了气,于是一气之下迎了新人入宫——此时看来,也是错了。   只因为,曾诚要凉芳去向司夜染告发,便是将凉芳郑重地推到了司夜染的眼前。曾诚在用这样的方式,无声地将他最在乎最疼惜的人托付给司夜染……所以司夜染才会不顾危险,将凉芳等人收到身边。   甚至,即便凉芳故意与她挑衅,司夜染却也都没做什么表示,甚至反倒仿佛对凉芳回护更多……此时终是明白,大人那时回护的不是凉芳本人,而是回护着曾诚的那一片拳拳之心!   .   双宝送走了凉芳,回头就见公子没了影踪。   双宝便不放心,里里外外找遍了,才瞧见被窝里隆起一座小山丘。   双宝便站在碧纱橱外头急着问:“公子,可出什么事了?还是公子身子哪里不自在,奴婢去抓药来?”   兰芽在被窝里使劲摇头:“我没事。我就是有点冷,你叫我好好睡一场,就好了。”   她将被子缠在身上,和衣而眠。   梦里却怎么都卡在第一次去南京的片段记忆里。   那时就在曾诚旧宅门口,她问慕容:“难道曾诚是你的人?”   彼时天高云淡,慕容仿佛微微犹豫了片刻,便点头认了。   ……可是曾诚既然明明不是慕容的人,慕容却为何要认下?   那笔银子曾诚明明不是留给慕容的,慕容为何却一直顺着她从前的思路,非要占了?   那是曾诚用命换来的银子啊,慕容凭什么要据为己有?或许是他太想北归,太想重获自由?可是为什么,她明明说了随他北去,不找银子了也能逃生,他却为了银子而拒绝了她?   银子,自由,她……这三者之间,慕容心里最重的,难道——只有银子?   -   曾诚:曾付真诚。 ☆、178、王气未散   睡到半夜,兰芽便醒了。   从前也曾多次噩梦过,无论是刚亲眼看见满门惨案,还是刚进灵济宫而前途未卜之时。可是那些噩梦却都没让她太多受罪,梦里仿佛总有人陪着她,引领着她。   可是今晚,却怎么都只有她孤身一人。   她醒来一身的冷汗,与,一身的孤寂。   守卫在窗外的双宝听见动静,欣慰地问了一声:“公子醒了?”   兰芽便问:“有事?遨”   双宝叹了口气:“花二爷来了。不巧公子睡下了,花二爷就在偏厅坐等。”   “我知道了。”   兰芽起身,简略收拾,便叫双宝请藏花正厅来坐。   藏花进来,就将先前她送去的那包茶扔在桌面上:“我来不是跟你计较凉芳的。我从没在乎过他,你也不必这样想我。”   兰芽便也点头:“这茶是秦公子临走亲手给我炒制的。原本也没有多少,我自己都舍不得喝。花二爷既然不稀罕,那我反倒要庆幸一番。”   藏花听得出那讽刺,便咬了咬牙:“我只问你:大人呢!大人缘何未与你一同回来?”   “你在南京,是如何办的事,怎么还无法救出大人来,啊?”   兰芽明白藏花的心情,便起身深施一礼:“对不住你。是我办事不利,这一礼是我欠你。”   藏花冷冷道:“你不必对我如此。只要你守诺将大人救出来,而不是借机陷害了大人,我倒根本不在乎你行不行礼。”   兰芽便直起身,目光清淡:“我今晚肯见二爷,便是共商营救大人的计策。”   藏花忙问:“你想到法子了?”   “是。只是还要求教二爷,兴许还要惹动二爷一场伤心事。”   藏花蹙了蹙眉:“你说。”   兰芽便问:“从前二爷协助大人破获了宁王的忤逆大案。请问二爷,究竟在宁王府中抄出了什么,才让朝廷和皇上认定先代宁王谋反的?”   藏花没想到兰芽忽地跳到宁王谋反案去,微微愕了下,便也回答:“宁王府中私练死士,我当年便是其中之一;此外宁王私结蒙古兀良哈三部,有所异动……而他府中则早就暗暗备下了龙袍、冕旒,更早就僭用御用之物:他的衣袍皆为云锦织就,内里擅用明黄;他的寝殿更是用了金丝楠木……”   兰芽认真听着,唇角缓缓勾起:“多谢二爷,我有法子了。”   .   兰芽趁夜又去了一趟顺天府,见了贾鲁,密议至天亮。   天亮后兰芽便再度入宫,递牌子求进乾清宫。   又是张敏亲自迎出来。老太监一边带路,步履看似悠闲,一边则缓缓问:“经过一夜的静思,小兰子你可是想起什么关键的来了?”   兰芽忙躬身:“张公公,可否通融则个,让奴婢看一眼司大人?”   张敏却拒绝:“没有这个规矩。”   兰芽再深深施礼:“只因奴婢愚钝,脑袋里虽然想起些蛛丝马迹,却总有些关节无法融会贯通,还需要司大人提点。”   张敏犹豫了下,盯着兰芽的眼睛缓缓道:“嗯,也是。你小小年纪,又头一回替皇上办这么要紧的差事,一时半刻难免有些参悟不透的。你便去吧,不过咱家可不能给你太长的工夫。皇上可等着呐。”   兰芽恭谨从命,便连忙跑向西南角的庑房去。   她实则都忘了,在这乾清宫里,她一个小小的长随,岂能说跑就跑的?   张敏眯着眼盯着兰芽的背影,却没出声提醒。   .   兰芽一口气到了自鸣钟处门前,却没敢直接推门。只在门口站定了,隔着门郑重施了个全礼,然后才开口轻轻唤道:“大人?是小的。”   门窗未动,却再度传来钟声如海。随之,司夜染的嗓音清凉绮丽,宛若冰湖清风:“嗯,你来了。”   廊檐之下,隔着数十步便站着一个金瓜武士,兰芽便压低声音急促道:“大人,小的只想确认一件事:当日在怀仁府里,月船自以为将小的用香迷晕,然后携了个大大的包袱出门;待得再回来时,手里却空了。”   隔着门窗,内里随着那宛若月色潮水的钟声,传来他轻轻一哼。   声音极淡,却仿佛让兰芽看见了月下水上盛开了千朵万朵的白莲!   实则兰芽这样说的时候,心下并不妥帖。今天这般贸然进宫来,依旧没有必胜的筹码。她只是猜,甚至是赌。可是随着司夜染这一声轻哼,她心下登时便有了底!   她猜对了,都猜对了!   ——虽则那笔银子事关他自己的安危,可是他如何能为了自己,就辜负了曾诚的一片赤诚?于是他定然早就做下了安排。   ——而她,在事先并无他半点指引的前提下,这一回竟然有幸猜中了他的心思!   兰芽紧紧揪住衣襟,心下热涛潋滟,眼中满是滚烫。她也不想分辨,她这般是为了   终于护住了曾诚这一死的守护,还是——终于有机会与司夜染,心连灵犀。   兰芽不敢被背后的张敏,以及周围的金瓜武士瞧出来激动,便深吸口气,轻声道:“大人,那小的这便去见皇上了。大人以为,可否?”   最后,仍要问他。仍想从他那里,得到信心。   门窗依旧文丝未动,司夜染却顾左右而言他般说了声:“那包点心都吃完了。你在宫里可备下了新的?”   兰芽怔了一下。心下道:此刻命悬一线,他怎地还有心思说这个!   更何况,那是南京月桂楼的出品。难不成他还想让她下江南去给他买?   不,不……别急,慢下来。   一个转瞬,兰芽便不再急躁,而是缓缓勾起了唇角。   她便红着脸道:“小的倒是知道京师西城还有间马家糕饼铺,他们的点心也都很不错,双宝最爱吃,我从前给他买过。虽然不知道他们做不做得江南的冰皮点心,不过兴许这手艺也有共通。”   她说着,极快瞟了一眼周遭,极快地又说了一句:“今天回宫,小的就飞奔去给大人买来!”   “嘁……”   兰芽自己说得热闹,门内却只传来清淡一哼,仿佛根本不以为然。   兰芽满心欢喜,便也不与他计较了,只旋身就去:“大人少待,小的这便去了!”   .   瞧着兰芽这一去一回神色之间的变幻,张敏也挑了挑眉:“小兰子,可是开窍了?”   兰芽躬身给张敏也行了个全礼:“是!还要多谢公公。小兰子不才,却一向说话算数,以后公公等着小子好好孝敬您老人家吧!”   张敏笑笑,也没说话,便将兰芽引进了皇帝寝殿去。   .   面见皇帝,兰芽便是叩头不起。   皇帝挑了挑眉:“这是怎么说的?朕令你平身,你怎地还不起来了?”   兰芽簌簌发抖:“奴婢想来,稍后所说之言,免不得令皇上震怒。奴婢于是索性叩头请罪。”   “哦?”皇帝倒是一愣:“竟然这样严重?那你赶紧说吧,朕恕你无罪就是。”   兰芽再重重磕了三个响头道:“奴婢来向陛下揭发一宗谋逆大案!”   .   “哦?”皇帝重重一晃,一向平和的眼中猛地绽放出一丝光芒。   兰芽叩头不能直视天子,她没看见,可是立在旁边儿的张敏却瞧见了。   张敏心下也悄然叹了口气:皇上一直担心的事情,终于来了。   如今大明子民皆道南京已是留都,南京官员都是养老……实则迁都京师以来,历朝历代皇上都从不敢放松对南京的警惕。南京乃是多朝古都,王气聚拢;当年成祖皇帝夺取侄儿建文帝的皇位后,便是因为在南京受到极大阻力,不得不迁都于他从前的藩地北平。   京师纵然北迁,然南京王气未散。太祖皇帝和高皇后的皇陵、太庙依旧还在南京;太祖朱元璋的龙兴之地中都凤阳亦在南京左近……所以京师反倒有偏安一隅之嫌,反倒南京依旧坐拥王者气度。   于是倘若有人想要谋反,必定首选南京。凭借王家之气,凭借江南的富庶,成功几率极大。   接下来只需谋反者掐断漕运,让江南的米粮物资无法北运上京,那京师的命脉便被掐断!   倘若其时,谋反者再勾结北方草原,或者山海关外的女真,南北夹击,则京师必亡!   张敏身为皇上的近侍,他自然最明白,皇上登基这么多年来,最最担心的便是这件事。皇上甚至明白,这样的事情迟早都会发生,只是并不确定那谋反的人究竟可能是谁。于是皇上这一番才如此在乎这宗江南盐案,这般不能放手那笔神奇消失的巨额银两。   皇帝吸了口气,让自己尽量显得平稳些,才缓缓道:“兰长随,你说,是谁胆敢谋逆?”   -   【还有一更~】 ☆、179、谋逆大案   兰芽伏地叩头:“启禀圣上,谋逆之人便是南京守备太监——怀仁!”   皇帝一震,张敏亦是一怔。   皇帝深吸几口气,缓缓道:“缘何是他?”   兰芽奏道:“南京守备太监,手握南京军政大权,南京上下所有事务均要听从怀仁安排。久而久之,难免因拥位自重而心生倨傲,贪恋权势,便想将皇上赐予的职权变成自己的!”   “且,怀仁虽然掌握南京军政大权,南京兵部尚书孙志南、国丈王谓、都督李度都与怀仁沆瀣一气。只有财权却不在怀仁掌中。原任南京户部尚书的曾诚,手握勘合盐引、组织漕运的职权,一向为怀仁所嫉恨。怀仁为夺取曾诚手中的财权,必定恩威并施;而倘若曾诚不从,怀仁便自然要除了他。”   皇帝眯起眼来:“有何佐证?遨”   兰芽奏道:“请皇上允许奴婢传召曾诚府中旧人凉芳上殿!”   兰芽虽则跪着,却是好大的气势,倒仿佛堂上高坐一般。张敏皱了皱眉,忍不住出言提醒:“小兰子你慎言!凉芳是个什么人,不过是江南戏子,如何有资格面见天子?”   兰芽则直直望着皇帝:“圣上,曾诚已死,凉芳乃为最重要的证人。伏祈圣上不拘旧例,允他御前奏对!”   皇帝想了想,便点头:“准!”   .   待不多时,凉芳上殿。   事先兰芽并未与他通气,便偷偷瞄着他的反应。   凉芳果然好气度,不止如贾鲁所描述,身在顺天府大堂依旧没有半分惧色;就连此时,身在这乾清宫中,以布衣之身面见天子,竟然都能安然若素。   凉芳自然也在瞄着兰芽。两人目光凌空一撞,兰芽瞧见了凉芳的防备和责怪之色,兰芽只好抱歉地笑笑。   皇帝细细打量凉芳,也不由得露出惊叹之色来。   张敏急忙上前,引导凉芳以大礼跪拜。   皇帝便笑了:“传说曾诚生前为了一人如疯如魔。朕起初听来还觉纳闷。想那曾诚也是江南一代名士,最是一把傲骨,却怎地竟然为了一个男子而做下那等荒唐事?此时看来,朕倒仿佛理解了。”   这话从皇帝口中说出来,自然是极重的夸奖。凉芳遂重重叩头:“草民岂敢。”   皇帝便又问兰芽:“他又如何能证实怀仁谋反?”   兰芽赶紧去望凉芳,果然凉芳一脸的惊愕,双眼如刀瞪向她。   兰芽赶紧避过,叩头道:“圣上请准许奴婢代表皇上问凉芳几句话。”   皇帝点头:“准。”   兰芽便转过身来,依旧跪着,却面向凉芳。   “凉芳,我且问你,你敢否认自己身为紫府番子么?”   .   “什么!”连皇帝也是一愣。   无论是锦衣卫,还是紫府,都可绕过有司,直接听命于皇帝。凉芳既然出身紫府,身份上便自然与皇帝拉近了一层。   凉芳盯着兰芽,紧咬牙关。他曾经刻意避开此节,却没想到兰芽还是猜破了,更挑在皇上面前揭开!他若否认,便是欺君大罪——她这是逼他不得不说实话!   凉芳恨恨道:“草民是!”   兰芽慧黠一笑,转身朝皇帝道:“奴婢方才请旨传召凉芳上殿,便是因为早知凉芳出自紫府。普通草民自然不可面见天子,可是紫府番探乃是皇上近侍,奴婢此请,当不算乱了规矩。”   皇帝点头:“不错。”   兰芽开心一笑:“谢皇上!”   兰芽便又转向凉芳:“我再问你:曾诚贪墨,你等是否早发现端倪,于是曾向怀仁密报?只因怀仁非但是南京守备太监,更是出自司礼监,与紫府乃为同门,于是你等在南京凡事都先向怀仁通气,然后才上报朝廷?”   凉芳只得咬牙:“没错!”   这本也是紫府办事的规矩,番子将探得的情报汇报给档头,由档头针对情报价值的轻重来选择是否上报。怀仁在某种意义是上来说,就是身在南京的最大档头,紫府密探的消息必然要汇总到他那里,由他选择是否上报朝廷……可是此时在皇上听来,却反倒成了怀仁有可能欺瞒朝廷,凡事都抢在朝廷之先!   凉芳盯住兰芽,微微眯眼。   兰芽不理凉芳眼中警告,连珠炮一般再问:“那么曾诚是否在窥知怀仁已知贪墨之后,秘密遣散家眷?”   就连此事,她竟然也利用上了!凉芳恨得咬牙,却只能承认:“是!”   “也就是说,怀仁在司大人知晓之前,已然知道了曾诚贪墨之事。可是他并未向朝廷奏报,反倒有可能私下里找过曾诚私相威胁,想要得到那笔银子,才使得曾诚知晓自己罪行败露……是也不是?”   凉芳厉声道:“我并不知道曾尚书是如何知晓案情败露的!我并不能确定,就是怀仁所为!”   兰芽反唇相讥:“你既不能确认是怀仁所为,便也等于是不能确认不是怀仁所为!   ”   凉芳深吸一口气,不甘却只能点头:“没错。”   兰芽便轻挑唇角,再问:“而后来,曾诚最后嘱托,是否叫你只去向司大人揭发,而绝不可向司大人之外的其他人?”   凉芳答:“是!”   兰芽便转身朝向皇帝:“启奏圣上,试问曾诚缘何这般安排?依奴婢之见,曾诚便是因为受到了来自怀仁,以及南京其他官员的胁迫,他为难之下,才想向司大人投案——由此可见,司大人与怀仁等人绝不沆瀣一气,也便因此与怀仁等人结下了仇恨。”   “于是大人前番下江南,为皇上置办内供奉,怀仁等人便勾结运河沿途的官员,想以钱财拉拢大人,让大人不将他觊觎贪银、隐瞒朝廷之事上报。可是大人不为所动,将沿途官员贿赂一一登记造册,呈递给皇上。于是怀仁便恶念顿生,勾结沿途官员索性恶人先告状,将司大人构陷!”   兰芽说到这里,轻轻叹了一声:“皇上可还记得,当日奴婢说司大人论罪当诛时,曾经对皇上说过:只要司大人死了,便仿佛江南再死了一个曾诚一样。曾诚之死将盐案线索掐断,让怀仁等的罪行得以掩盖;而司大人若是被构陷而死,那么这个冤案便再无昭雪之日,而从此后就算有官员想要重提曾诚之死,也会因司大人的获罪而人人自危!”   皇帝盯着兰芽,沉声道:“可还有实证?”   兰芽道:“奴婢呈给皇上的信件便是实证。此外,怀仁府中私藏御用圣物,亦为实证!请皇上派人火速抄检怀仁的守备府,便能证明奴婢所言!”   .   皇帝闻言微微眯眼,叫张敏至耳边,低声问:“此时紫府在南京的人,是谁?”   张敏回道:“日前,仇夜雨亲自去了南京。”   皇帝点头:“密旨仇夜雨,就地抄检守备府!若有禁物,就地锁拿怀仁进京!”   兰芽却朝上叩头:“皇上,请恕奴婢斗胆启奏:万万不可令紫府之人抄检守备府。只因为紫府与怀仁早已沆瀣一气!”   “你说什么?”皇帝砰地一拍桌案:“紫府乃为朕的心腹,他们如何敢与逆臣沆瀣一气?”   兰芽索性豁出去:“谁让怀仁与紫府系出同门?谁让派驻南京的紫府番探都听命于怀仁?……以及当曾诚主动投案给了司大人之后,紫府督主怎会亲自下令,让仇夜雨中途截下曾诚,将曾诚扣在他们手中?——否则,也许曾诚不会随后惨死!”   “皇上若不信,可立即传召刑部侍郎、顺天府尹贾鲁大人,问问他,曾诚究竟是死在他刑部大牢,还是在紫府手中时便已经注定必死!”   皇帝的眉头跳了几跳:“如此,你说朕该派何人抄检?”   兰芽叩头道:“除了紫府,能为皇上办差的还有灵济宫。可是虽说灵济宫上下忠诚皇上,可是终究此事不便插手。那么皇上还有一脉人马,便是锦衣卫。奴婢奏请皇上派南京的锦衣卫查抄!”   皇帝点头:“不错。着锦衣卫指挥使万通,即刻立京。”   兰芽再叩头道:“指挥使纵然即刻离京,路上也需数日。倘若怀仁已从紫府得到消息,说不定罪证便将毁灭。奴婢恳请皇上就近再寻一位刚正官员,先行查抄!”   皇帝眯起眼来:“你有举荐?”   兰芽缓缓抬眼:“奴婢举荐漕运总督陈泰陈大人!”   -   【怀仁,紫府,咱们一勺烩~明儿见】   谢谢yulingzll、cathy的1888,vanish的188;还有位名字是空白号的亲的188.   15张:彩   12张:cristal2014   1张:泳思、13886045701、adara、xuye26、guaiwusa ☆、180、终得自由   出了乾清宫,日已西斜。   凉芳摆着袖子,清清冷冷望来:“你在圣上面前,将尚书的死推给了怀仁,我甚至不得不做了你的人证。可是就算圣上会信你,我却不会接受你给我这样的答案!”   兰芽郑重点头:“你放心。我答应过你的,会将杀害曾尚书的真凶给你找到,我便必不食言。”   凉芳仰头望这九重宫阙,轻声一叹:“这皇宫大内,真是金碧辉煌。”   兰芽也点头:“一年前,我满门大难之后,我也曾经想过要进宫来。”兰芽静静凝望凉芳的眼睛:“所以你的心思我都明白。在最绝望的时候,我们往往都寄希望于那个拥有最高权力的人,以为进了宫,走到了那个人身边,便有可能借助那个人的力量帮我们给亲人报仇。”   凉芳没说话,只望向兰芽栌。   兰芽叹息一声:“我明白,你还是不够相信我,所以你才会生出了想要依靠皇上的心情。可是凉芳,这条路也许更难走。我答应你的事,我必不食言。”   凉芳垂下头,转身道:“好。那我先走了。”   兰芽望着他的背影,只有轻轻叹息。她与他就仿佛这苍茫人世中的两叶浮萍,性子不同,却有同样失去至亲、想要报仇的同感,于是被命运的洪流冲到一起而并肩取暖过;可是当下一股潮头打来时,两人却就轻易便分开了,而从前的并肩瞬间则变得那么不真实。   兰芽收回心思,望后宫的方向,犹豫了犹豫。   她在想是否该再去一趟昭德宫。   这一番宫变之后,贤妃被杀,贵妃复宠,皇后禁足。虽则贵妃还是没能登顶皇后之位,但是此时情势却足以证明贵妃又向前迈进了一步。皇上虽然忌惮着太后,没能成功废后,但是这般公开禁足皇后,便已然是向天下人昭告:帝后失和。   身为中宫皇后,最重要的妇德便是辅佐皇帝,让她的夫君开心。皇后既然做不到,便是妇德之最大有失。那么下一回只要皇帝再捉住她哪怕一条小把柄,便已足够下诏废后。   这样的情势之下,文武百官谁还看不明白?于是从前被王谓等人教唆,拼命攻击司夜染贪墨曾诚的银子送给贵妃的人,或者自己请罪,或者再不敢半声言语。   于是此时,兰芽便必定要替司夜染与昭德宫多亲多近。即便是明知贵妃更维护的是皇上,可是这样的举动至少能给外人看,让外臣再不敢趁机上书参劾司夜染;甚至,要反其道,让有些臣子主动上书为司夜染美言。   而万安是贵妃的“族侄”,他把持的内阁便也不能不对司夜染有所倾向,让参劾司夜染的奏章到不了皇上面前——之前便曾失策,否则运河沿途官员联名参劾的奏章如何能透过内阁,放到了皇上面前的?于是今后,她更要盯紧万安这个老狐狸。   贵妃永远是司夜染最要紧的靠山。不管要受多少委屈,她都得替司夜染抓紧了,绝不松手。   .   正想着,还没拿定主意,背后忽然传来一声尖细的嗓音:“六爷,您走好。”   六爷?   走好??   兰芽一惊,却站在原地不敢回头。   她听错了?她脑子里出现了幻觉吧!   这一切的犹疑,却都被那微凉的一声轻哼之后瓦解——   “嗯~,有劳。”   兰芽手指攥紧,再松开,再攥紧。   “怎地,还不肯转回身来么?”那清凉的嗓音飘向她来,并无半点温度,“还是,连这点动静都没听清楚?”   兰芽心下涌起轰然暖潮,使劲吸住鼻子,才敢缓缓转回身去。   又是斜阳满天,又是彩霞铺遍。静静苍穹,金瓦红墙。   司夜染一袭玉色锦袍负手而立,淡色眼瞳如冰如霜,无声朝她望来。   “大人?”她不敢置信地轻轻呼唤一声:“大人可是来送小的?还是,大人有话要嘱咐小的?”   南京遥远,抄检怀仁府邸的消息总要三四天之后才能传回来。她以为,他总得还要几天才得开释。所以眼前,只是皇上允他送出宫门来吧?   他却清冷一哼:“兰公子,你当你是谁,还要本官来送?”   又是他一贯的模样!兰芽咬咬牙,却还是鼻尖一酸,却不可自控地笑出来:“……难道,小的不是做梦,当真是皇上他老人家,放了大人?”   这是乾清门外,明里暗里不知多少双眼睛,她不敢造次,只能忍耐。   司夜染又是一声轻哼,率先走向宫门去:“已经日暮,你与其问本官这些没用的,还不如去好好思量,如何去给本官找到应承好的点心。除非,你有胆子叫本官今晚饿着肚子!”   .   出了宫门,御马监的手下早已为司夜染将云开牵来。兰芽不会骑马,只好爬上马车,撩开车窗帘瞧着司夜染。   直到他这般近在眼前,她还有些不敢置信。   待得离了宫禁,兰芽便忍不住问:   “皇上,当真就这么,放了大人?”   司夜染坐在马上,都不垂眸:“兰公子,你当真愚钝!皇上何曾关过本官?不过都是你等愚钝的人想得太多了。”   兰芽懊恼,心下低喊:妈蛋,我知道皇上没给你牢门上锁,中间还派你下过江南!可是这并不等于他没关着你啊!   见她又半晌不出声,司夜染提着马缰,缓缓偏首瞄了她一眼。   自然不会出乎所料,车厢窗口里又是她揪紧了窗帘,气得通红的一张小脸。   司夜染便转回头去,只遥望前方:“经过此事,我以为你好歹对皇上长了些见识,却不成想,你还是这般不中用。兰公子,不管你愿意不愿意,你现下都已是皇上的奴才。替皇上办事,你总得明白皇上的秉性才是。”   兰芽气哼哼咬牙:“我如何能看得懂皇上!只觉皇上恩威难测,明明一脸的平和,可是谁知道接下来便是什么!”   司夜染一声冷笑:“如此说来,本官倒要替皇上叫屈。好端端的一个‘乾清宫长随’的名头,何必给了你这么个不开窍的东西!”   兰芽再一次在他面前,被他讽刺得体无完肤。便懊恼道:“我也是不明白呢!不如大人替小的问问,这块腰牌可否请皇上收回去?”   见她当真生气了,司夜染才浅浅勾了勾唇角,遥望着天边霞光:“……是你忘了,许多年前,皇上便曾见过你。”   兰芽霍地扭头瞪向他:“你怎知道?”   司夜染耸了耸肩:“又有什么奇怪。我自小在皇上身边伺候,见过你小时,又有什么。”   兰芽咬唇:“……我当然记得小时候就见过皇上。那时候是皇上召了朝中好几位大臣的孩子进宫,一起听经筵。”   那时候皇上还年轻,颇想做一个明君,于是每月三次的大经筵之外,又开日讲的小经筵。皇上还特地召素有“神童”美名的大臣子女入宫觐见。兰芽便在其列。   另外还有一人——只是他自己怕是也忘了。那个人便是秦直碧。   兰芽挑眸瞪他:“小的却不记得曾见过大人。”   司夜染轻哼了声:“你当日只顾着与秦直碧书画合璧,被众人围着夸赞。你自然不会记得本官。”   兰芽又白了他一眼。心下暗道:才不是呢!她定然是从没见过他的,否则以他这样貌,她必定会一见便再也忘不了,甚至有可能要追着他,要他给她当一回画中人呢。   兰芽便悄然打量他。彼时,他究竟在哪里呢?   .   一行人回到了灵济宫。早有消息传到了,藏花率领阖宫上下都迎了出来,远远地便见黑压压一片人头。   兰芽不知怎地,心不由得提了起来。期期艾艾道:“忘了禀报大人,花二爷回来了。这回为救大人,花二爷与凉芳联手演了一出好戏。花二爷还亲手剥了长贵的皮,又给大人立下大功一件。”   司夜染冷冷望来:“嗯。又怎样?藏花历来待我如此,我又有何惊异?”   是啊,她真多此一言!说得,倒好像她自己如鲠在喉一般。   兰芽便摇摇头:“大人,求您指点,虎子被您送到哪儿去了?大人先回宫去吧,小的也该去瞧瞧虎子了。”   司夜染冷冷望来:“兰公子,你果然永远都改不了这个脾气!怎地,本官刚刚回来,你便又想惹我生气,嗯?”   -   【还有~】 ☆、181、由不得你   “小的没有!小的,小的是想叫大人顺心!”兰芽红着脸争辩。   “想叫本官顺心?”   司夜染索性提住马缰,停住脚步。任凭宫门口那么黑压压的一群人都在翘首等着,他却不走了。   虽然还隔着些距离,可是这边既然能看清那边,那么那边自然也能看清这边了。兰芽便急了:“大人怎不走了?没的宫里人再以为是小的绊住了大人!”   司夜染手指悠闲绕着马缰:“嗯,本就是你绊住了本官。今天你若不说明白,本官便不走了。即便在此耗上一夜,又有何妨?且叫他们等着去好了。”   “大人!”兰芽低吼,心下却道:妈蛋,你陷害我栌!   司夜染便越发悠闲自得,“你倒是说说,想怎样叫本官顺心?”   兰芽只好说了:“想二爷与大人分开日久,此番回来必定该一番欢聚。”   兰芽尽量说得不着痕迹,还特地垂首去掰着指头算:“小的算算,是从一年前小的刚进灵济宫的时候就分开了,到今日已有一年了。如此长别,想来二爷必定刻骨思念大人,大人也必然铭心思念二爷……若此,正应了古人所云,必然是小别胜新婚。”   司夜染一个没防备到,“噗”地一声险些喷出来,偏首瞪她:“哪个古人对你说过这般混账话!”   兰芽愕了愕,心道:我这也没说错啊!就算你们两个算不得夫妇,可是又有什么区别?   我是不该用古人“小别胜新婚”之语来形容尊驾二位,可是古人却没留下适用于尊驾二位的字句啊!   兰芽扭了扭,解释道:“大人请恕小的书念得少,引经据典什么的时常有些偏差。总归内涵其意差不太多——大人总归要跟二爷一番欢聚,今晚、明晚、后晚、大后晚……”   “你够了。”司夜染适时喊停。   兰芽噎了一下,只好断续下去说:“……总之要好多晚,大人都得陪着二爷。二爷又看奴婢不顺眼,奴婢又何必留在宫里惹二爷不快?二爷不快了,便是叫大人不顺心,于是小的便想避出去,这也是小的对大人的一片心意。”   兰芽好容易一口气说完了,吞了下口水,悄然望向他的反应。   斜阳余晖早已褪尽,此时朦胧夜色如纱影垂下,罩着他们两个。虽则灵济宫门前点了灯,但是灯光被距离隔着,并不能照亮他的脸。即便隔着这么近,她也只得影影绰绰瞧见他的一点神色。   他仿佛,好像,大概,勾了勾唇角。隐约,在笑?   她却一颗心反倒更沉。   便闷闷垂头下去,嘟囔着:“大人这回可信了吧?求大人告知虎子下落,小的告退几日。”   “你只告退几日,如何足够?”司夜染挑着唇角,轻轻一哼:“我该多给你几天。本官这些日子当真忙碌,与藏花欢聚过了,还有凉芳;凉芳欢聚过了,还有旁人。如此一个一个欢聚下来,我如何还顾得上你?”   兰芽狠狠一咬唇。也不管那疼怎么会突然那么激烈,便用力地笑:“可不!那小的祝大人开心。小的告退。”   “你且站住。”   司夜染高坐于马背之上,微微抬起了下颌。   天边清月已高,银辉倾天而降,洒落他两肩,染亮他眉眼。   “兰公子,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想说的是本官该论功行赏。藏花和凉芳这一回都有功,于是本官应该好好宠幸他们,以示答谢……可是,若以功论,他们两个却如何比得上兰公子你啊?”   啥?   兰芽愣愣望住司夜染,多想将前面说过的话都给收回来。   司夜染倨傲垂眸,施恩一般目光飘落她面上:“于是,本官第一个该好好宠幸的,必定是你。若这么放你逃了,难不成本官今晚非但要饿着肚子,更要独守空帐不成?”   .   兰芽如遭雷击,也不管此时只是隔着车窗说话,便将额头朝车窗沿儿磕去:“大人容禀!小的不求有功,只求无过……大人,小的当真不敢居功,请大人勿要这样说。”   “你有功还是有过,你自己说了可不算。”   银月清辉,白马静立,那个马上的人原本冷若冰霜,语气中却怎么都抿不去一股浓浓的戏谑。   兰芽极不适应。   司夜染转了转颈子,侧眸望来:“便比如本官的功过要由皇上做主,除了皇上外,天下谁人都无权置喙一样;你的是非功过,也只有本官才说了算。本官说你有功,你便有功,不管你怎么推辞都没有用。本官说今晚要你,你就必须陪着本官,这天下纵大,你却哪儿都逃不去!”   兰芽气疯了,低吼:“你,你不讲理!”   “理?”   司夜染低低一笑,声若琴弦映月,潋滟荡开。   他一提马缰,向兰芽俯身下来,隔着车窗捏住兰芽下颌:“你我之间,何必讲理?从头至尾,只喊打喊杀便够了。兰公子,不如便在鸳鸯帐中,你也设法杀我死去   ,可好?”   “司、夜、染!”兰芽使力甩头,想要逃开他的手指:“我真后悔救了你回来!”   司夜染更近地凝视她,四目相对。他红唇微微勾起:“谁说不是呢?兰公子,你本该趁机杀了我,又何必要费尽心力救我出来?兰公子,你倒是说啊,这一回你为何不杀我,反要救我?”   “你滚开!”   兰芽惊悸,浑身颤抖,狠狠推开他。   不,她不要想,我不想知道她究竟为何这样做!   .   那边厢,灵济宫众人瞧见大人和兰公子都停在半路了,正自诧异。   接着便隐约传来两人的交谈声,到后来,竟然隐隐听得兰公子在骂大人!   这还得了?   藏花已是按捺不住,阴冷道:“没想到一年过来,她竟然对大人依旧如此不驯!一年,大人就算养一个畜生也该养熟了,看样子她却是个没有心的。不过也好,早晚我必亲手除了她去~”   初礼在一旁瞧着,颇觉不妥,便赶紧朝司夜染迎上来。   距离二十步之远便不敢再近了,原地跪倒:“奴婢拜见大人。大人……您终于,终于回来了。”   初礼已然泪流成双。   记着规矩,初礼急忙抹一把眼泪,问道:“大人可有何吩咐?让奴婢办停当了,好让阖宫上下众人迎大人回宫。”   司夜染却只是轻轻笑了声,道:“初礼,本官只吩咐给你一个差事。你过来,上马车,死死拽住你们兰公子。防备着些她的小心眼儿,别上她的当,别叫她跑了。”   初礼一怔,抬眼望向司夜染。   司夜染则一声长笑,拍马径自去了。   灵济宫前众人呼啦都迎上来,黑压压跪了满地。耀眼灯光里,他一身锦袍,独独清贵如月。   兰芽闭上眼睛,不去看这般众星烘月的情景,只瞪向初礼:“怎地,你还当真敢拦着我?”   .   初礼郑重地望了兰芽数眼,道一声“得罪”,竟然真的撩袍迈腿,上了马车来。   这马车的车厢极小,两个人挤在一起,兰芽便吼:“初礼,你好大的胆子!忘了本公子那一顿鞭子了不成?”   初礼认命道:“奴婢大不了再挨一顿便是。反正公子自从进了咱们灵济宫,先将双宝打得半个月下不了地;接着便打了奴婢。奴婢便也觉着,能被公子打,也是奴婢的一场造化。”   初礼心下暗暗道:更何况,大人都被公子骂了,也未还口不是?大人都忍了,他难道忍不得?   兰芽羞恼,伸脚去瞪初礼:“好歹,当初我初见你时,你是那么清净高贵的小公公……可是此时怎地变成了一贴狗皮膏.药!”   初礼也不管,径自伸手环住兰芽,不让兰芽逃,只耐心回话:“若公子希望,奴婢纵然身为狗皮膏.药,可也还能做个眉清目秀的狗皮膏.药。”   .   灵济宫门前,司夜染让众人起身。他只微微偏头瞧了一眼那辆在夜色里颤抖不休的马车,便轻轻勾着唇角,愉快地率先登阶入宫去。   众人都想跟着进去,藏花幽幽一个眼神飘过,便仿佛冬风肃杀百花残,众人都急忙停下脚步。   藏花深吸了口气,瞄着司夜染的背影,独自跟了上去。   ----------   【明儿见~】   谢谢蓝的大把红包,wabls2011625的588,尤怜小儿女的188   2张:似是而非、lylsh93   1张:泳思 ☆、182、缘何是她   行至扶疏花影,藏花痴痴凝望司夜染玉色背影,终忍不住深深叫了一声:“大人。”   司夜染停下脚步来,约略回首:“嗯?”   藏花趋上前去跪倒,面上已是忍不住落下泪来:“大人,您终于回来了。藏花这颗心,终是能够放下。”   司夜染却仰起头,望满天寒星:“你的心放下了,可是你却叫本官如何放心?你回京这些日子,只沉心于此,你便闭目塞听,于宁王处半点动静都不知晓了!”   藏花一凛,拼力解释:“属下此归,也留了得力的人在那边。若有半点异动,他们定然会报我知!篁”   司夜染清冷一挥袍:“这话你说得可有底气?倘若小宁王这般好应对,本官又何必要派你亲自去坐镇!”   藏花被训斥得满面苍白,额角渗出汗来。他深深垂首:“可是大人,您出了事,如何能叫属下袖手旁观?径”   司夜染叹道:“关心则乱。你的性子小宁王又如何不知?于是他若想自在,又如何不使力让我这边处境更难?他不过借此引你回京罢了,你又怎么看不明白!”   藏花一惊:“大人的意思是,难道大人受困之事,也有小宁王的‘功劳’?!”   司夜染无声一笑:“别忘了,宁王的势力便毁在你我手中;先代老宁王更是因为咱们抑郁而终。你当今代小宁王真的只是个纨绔王孙?”   藏花肩头微微耸动:“大人勿虑。待得属下回去,必定将这段日子来小宁王的所作所为查得清清楚楚。就算大人责怪,属下亦不悔此次飞马来归。”   藏花抬起头来,目光殷殷:“天下纵大,差事再要紧,在属下心里却永远比不上大人的安危。”   司夜染眯眼静静凝望藏花,藏花的眼神、藏花的心,他都明白。可是他却缓缓移开了目光。   “花,这些年我给你调的药,你可都按时吃着?”   藏花忙道:“自然。大人的吩咐,属下从未曾半点有违。”   司夜染举头望月:“现下我可说与你听了:那方子原是阳笋重生之术。你净身时年纪小,宁王府的刀子匠手下的功夫又比不得宫里,再说你这些年在外,避过了每年的检查——这些年我其实一直都在着力替你调理。”   藏花闻言,未曾有半点欢喜,反倒如遭雷劈:“大人何必如此?属下情愿永远以此身侍奉大人!”   “别这么说。”司夜染淡淡道:“为了你娘,你也该去寻一个女子了。将来待得大业成就,我总要给你封妻荫子。”   “属下不在乎什么封妻荫子!属下,也不想有什么妻儿!”   藏花跪在花影里,任凭凉月满颊:“属下这条命是大人给的,属下当年早已立下誓言,一辈子只跟从大人,只侍奉大人!”   “别说傻话了。”司夜染语声中却并无温度:“你忘了,就算你肯这一生如此,我却不行。难道这些年过来,你已当真将我当成了太监?若论来日,我必得娶妻生子,将我的血脉绵延下去。”   藏花一怔,仿佛从迷梦里醒来。   大人说的对,是他被梦境迷住了。大人是谁,他又是谁!大人怎么会当真以太监之身,独独陪着他,过完这一生一世?   凉月化成清泪,滑下面颊,他仿似不觉。   “大人终究厌弃了属下,要回去重新做回一个男人,亦要喜欢女子了么?”藏花笑,却痛彻心扉:“属下明白了,是因为兰公子,是么?”藏花攥紧指尖:“可是属下从前明明听见过许多回,大人都说不喜欢女人的!大人怎地食言?难道就因为兰公子身着男装,于是有阴阳齐备的蛊惑?”   司夜染凝望藏花:“你没说错,我是说过许多回不喜欢女人。可是花,我有哪一回,是对着她说的?”   藏花狠狠一震,面上所有表情,连同那泪,都凝冻住。   他明白了……   大人是明白说过不喜欢女人,可是那都是对着别的女人说的!不是兰公子,更不是岳兰芽!   许多事,顷刻之前,突然明白。   .   看着藏花这般伤心欲绝,摇摇欲坠,司夜染心下也是不忍。   他走上前来,躬身,伸手按在藏花肩头,轻轻道:“花,是我误你。”   司夜染说完,便抬起手来,飘然而去。   隔着泪眼朦胧,藏花痴痴凝望那如玉的背影,喃喃道:“大人,您错了。不是大人误我,是属下情愿自误。即便明知大人不是真的太监,即便明知大人将来必定要娶妻生子,大人与小的亲近,不过是为了掩人耳目,做些这天下所有太监都必须应该做的事,以瞒过宫里人,瞒过皇上……都是属下自己,渐渐当了真。以为大人真的可以就这样陪着属下,一生一世。”   “属下从不敢怨怼大人,即便此时,属下亦对大人心无半点怨恨——属下只是恨那个绊脚的人!是不是这世上倘若没有了她,大人依旧还是从前的大人,依旧还可以继续由属下陪着,在梦里永   不醒来?”   “大人明白属下的性子,属下一向有恩必报,有怨也必报。所以属下现在好想去亲手杀了那个人!……大人,属下只是不知道,倘若这一回属下杀了人,大人究竟还会不会如同从前一样,庇护着属下?”   “怎么会!”花影丛中,传来一声叹息。   藏花惊愣回头,却见是息风立在月影里。   息风接到消息,从西苑赶回时,还是迟了半步。   藏花摇头苦笑:“风,就连你,也要拦我?”   息风从花丛里走出来:“不是我拦你,是你自己心里比我更清楚。倘若你这回杀的人是她,大人非但不会再庇护你,反倒说不定亲手要了你的命。”   藏花大恸:“凭什么!难道只因为她是个女子?她比我强的,不过这一点罢了。是上天不肯帮我,为何不肯将我托生为女儿身!那我就可以名正言顺,陪着大人,一生不离。”   息风心痛摇头:“花,你又错了。你那么聪明,如何不明白,这天下的女子这样多,大人心里想要的却不过那一个而已。”   藏花便疯了一般,“息风你住嘴!你想告诉我什么?我不想听,你什么都不要说!”   不要告诉他,大人那个一直藏在心底的人就是岳兰芽!   不信,他不信!   息风只好抿起唇,悲悯地望着藏花,轻轻摇头。   藏花的泪便再度滑下:“我宁愿那个人是这世上其他任何一个女子。我都认,我都认了还不行?千万不能是她,绝对不能是她!大人灭了她满门,她时时刻刻不忘报仇,她怎么可以是大人一直藏在心里的那个人,啊?!”   息风轻轻叹息;“所以你方才说造化弄人,说上天负你;可是,大人呢?他心里的苦,却对谁去抱怨?隔着岳如期的死,隔着岳家满门数十条性命,却要一日一日对着她的容颜,抛不开又放不下,你以为大人便未曾生不如死?”   藏花一个趔趄,险些栽倒。   他自己的疼,自己的痛,已然被对大人的怜惜所取代。   他收了声,只缓缓道:“那大人可以换一个女子!只要不是她,大人便不会这般自苦。”藏花霍地抬起眼来:“这天下爱慕着大人的女子还多着,更何况还有那个大人以命来护着的!风你瞧,大人爱逾性命的当真不止她一个,还有那一个。难道你忘了?不如咱们一起使力,叫大人忘了岳兰芽,你说好不好?”   藏花越说越兴奋,搓着手掌,两眼放光:“那个人的存在,大人不是连岳兰芽也瞒着?此便足证,那个人在大人心里的分量,还是重过岳兰芽去的。这便可行,风你说是不是?”   息风也缓缓点头;“此事,你我心愿一致。是谁,也不可以是岳兰芽。在这灵济宫里,可以有兰公子,却决不能有岳兰芽。这也非但仅仅是你我的心愿,还有这天下明里暗里的追随大人的人,也都由此同心。咱们藏了这么久的秘密,筹备了这样久的大业,决不能毁在岳兰芽一个小女子的手里!”   .   且说宫门外,初礼一直死死拽住了兰芽。就算兰芽说要小解去,初礼也不肯撒手。   兰芽气得跺脚:“难道你连这个也要跟着?”   初礼认真答:“公子请尽快解。奴婢总归是个不阴不阳的,也不算亵渎了公子去。”   -   【还有~】 ☆、183、在劫难逃   兰芽当真是羞恼死了,便推着初礼道:“行,那我不走,我回灵济宫,你该总不会拦着吧?”   初礼咬了咬牙:“暂时,还不行。”   “凭什么!”兰芽掐着腰,狠狠盯住颥。   初礼叹了口气,嘴上没敢回答。   自然明白大人这样安排的用意:大人刚进宫,花二爷是一定先独独跟上去的。大人还没给传来信号,就是跟花二爷还没说完话。若此时兰公子这么进宫去了,若撞见了什么不该看见的,依兰公子的性子,怕是又要打出宫去,许多日子找不见影踪。   便比如第一回下江南。大人虽然嘴上没说什么,却一个时辰一个时辰地坐在书房里,独独对着案子上三宝太监郑和当年下西洋乘坐过的宝船模型发呆。   纵然旁人不知,他如何不明白,大人那一刻是恨不能立时将那宝船模型变成真的,便这么踏上船去,追着兰公子下江南去!   那般天纵睿智的大人,那一刻,却傻得叫人心酸。   后来终究还是寻了个替皇上去置办灵猫香的由头,直奔了南京去。却因为赶在大年下的去了紫金山,反倒叫皇上对大人更起了疑心……这里头外头的危机,灵济宫人都看得真真儿的,全都揪心不已贰。   只有兰公子不了解那当中的利害,无法明白大人的一片心。   .   兰芽一招不行,便再生一计。   她郑重其事道:“本公子是有正事要离去。实话告诉你说,是大人亲口说的,想吃马家糕饼铺的点心。说今晚必得用那个来当晚饭。你瞧都掌灯了,我若再不去买的话,大人今晚当真饿着肚子,那便与我无关,只记在你头上了!”   这个理由,初礼倒是没想到,怔了怔:“当真?”   “自然!”   本来就是真的嘛,兰芽自然越说越有底气:“我编什么还能编这个么?再说马家糕饼铺你原本也该知道,双宝便是最爱他家的手艺。”   初礼微微沉吟。   恰巧此时双宝又跟个兔子似的扑腾扑腾跑过来,笑嘻嘻站在车前道:“回公子,礼公公,大人叫公子回宫呢。”   初礼这才长出口气,伸手扯住双宝,低声问:“那边,完事儿了?”   双宝自然也心照不宣,一挤眼睛:“压根儿就没做什么‘事儿’……就只说了几句话。大人便直奔我们听兰轩来了,等着呢!”   初礼也是一怔:“大人直奔听兰轩了?没回观鱼台?”   这不合大人的规矩。大人纵然在灵济宫里,也一向不外宿。纵然召藏花和凉芳侍寝,也都是将人叫到观鱼台的,而从不去他们的住处。   这个规矩跟皇上召幸嫔妃也是一样。从来都是嫔妃到乾清宫侍寝,绝不会皇上驾临嫔妃的寝宫的。   这一来一往有尊卑之分,此外,更是为了安危着想。谁能保证嫔妃的寝宫,或者说这灵济宫内其他的院子里,没藏着别有用心的人呢。   可是今晚上,大人怎么改了规矩?   双宝明白初礼的惊讶,便抱着膀子得意地笑:“咱们听兰轩,好歹上上下下的事儿都是小的负责的。大人肯驾临,便足证是十分放心小的的办事能力!”   初礼只好笑,伸手拍了双宝后脑勺一记:“瞧把你给美的。那现下正好交给你个好差事:兰公子说到马家糕饼铺,又是你熟悉的,去吧,给大人选最上好的点心回来!”   兰芽听见了,急忙伸出头来:“他去不行!得我亲自去,才能知道大人要吃什么。”   大人要吃什么……嘿嘿!   初礼忍不住笑了:“公子放心,奴婢叫双宝按样儿都买回来就是,里头总有大人想吃的。公子就请随奴婢回宫吧。   兰芽当然不依,初礼便朝宫门口一招手。   登时便有几个内侍奔过来。初礼吩咐:“兰公子今儿为营救大人,已是累了。咱们好歹进些孝心,来吧兄弟们,抬着兰公子回宫。稳当儿地,走着——”   兰芽便这么被抬进了宫,一路挣扎,也不好意思撒开了骂,终于回了听兰轩,便将一腔的懊恼都朝司夜染撒!   .   听兰轩里静静地。   双宝去买点心了,就剩三阳在院子里东张西望的。   初礼带着一帮内侍下去了,兰芽便捉住三阳问:“你怎么了?”   三阳是个直性子,总说实话。他这般东张西望、眼神闪烁地,肯定有事儿。   三阳便一把攥住兰芽手腕,急道:“宝公公呢?奴婢有急事与他商议。”   兰芽纳闷问:“什么急事?”   三阳道:“商议如何救公子!”   兰芽便气乐了:“为何救我?我怎么了?再说我本人就在你面前呢,你有事不与我说,你找什么双宝啊?”   三阳一副泫然若泣的神色,怜惜地盯紧兰芽:“公子!都是奴婢无能,只能眼睁睁看大人亲手布置惩戒公子的刑具,却只   能乖乖听命,不敢有违!”   “你说什么?”兰芽也是一怔:“你说他在里头,亲手布置刑具?”   “是!”三阳满脸的悲愤:“大人要了数丈长的软罗,定然是当绳子绑着公子;大人还要了马鞭,怕是要鞭笞公子!还有,还有大人特地要了幼鹿的鹿茸,看样子是准备将公子打晕之后,再将公子提回来的……”   兰芽心也跟着一冷,转眸望向窗口。   好歹,她也刚刚豁出了命去救他出来。他真的就急着架设刑具?   窗口他仿佛听见动静,便停下手来。立在窗前,隔着窗棂冷冷道:“既然回来了,还不进来么?怎地,是怕了?”   微微一顿,他寒凉的嗓音里再度涌起那份既熟悉又令她万端痛楚的绮丽来:   “今晚这一场惩戒,兰公子你是怎样都逃不过了。”   .   妈蛋,怕你不成!   若真的死了,若真的就这么死在你手里……其实,倒也解脱。   兰芽便按了按三阳的手臂,安慰道:“没事。你去吧,出去,将大门从外头锁上。就算双宝回来,也别叫他进来。”   三阳大惊:“公子!你我好歹主仆一场,奴婢不能就这么丢下公子!”   窗里,司夜染一声怪笑:“好个主仆情深。三阳,你却别忘了,你首先是我灵济宫中人,你首先是本官的奴才!再不走,本官第一个惩治的便是你!”   三阳颤得话都说不出来。兰芽叹息一声,亲自推着他,将他送出大门外。   回手,亲自将大门从里头闩严。   纵死,也别叫他们看见。   他们都是灵济宫的人,便好好继续留在灵济宫,不值得为了听兰轩这一场短短的缘分,便叫他们跟着左右为难。   左右为难的苦,她自己已咽得太多。   拖着沉重步伐,她走向房门去。隔着窗棂,映着灯火,他颀长的身影便印在窗纸上。   兰芽不由得停住脚步,伸出手去,沿着他的轮廓,凌空描画。   实则,多么希望今生与他的相遇,是以另外一种方式。若是,她便早就会将他记在笔端,而不是这般的,心肋生寒。   .   三阳被推出大门去,还在哭。   初礼实在瞧不过去了,便甩廛柄敲了他脑壳一记:“你个榆木脑袋,就知道胡说!”   三阳捂着脑门:“小的怎胡说了?”   初礼着实忍不住要提点他一声:“你年纪还小,心窍未开,公公我便提点你一句:大人若真的要准备刑具,何必不要生麻绞成的绳子,干嘛要那比丝绸还要柔滑的软玉罗?”   三阳大惊:“那,那不是还有鞭子,还有鹿茸角么?”   初礼受不了了,伸脚踹他一记:“赶紧着跟咱家走吧!真好奇大人当初将你这颗榆木脑袋派进听兰轩来,究竟是不是来给兰公子解闷儿用的!”   .   兰芽走进房间去。   说不害怕也是假的,兰芽周身轻颤,手脚冰凉。   她尽力拖延步伐,只顾左右而言他:“大人以为,抄检怀仁府,究竟能不能如咱们所愿?”   司夜染转过身来,倒叫兰芽一惊。   他面上,竟然蒙着面纱!   只露出一双眼瞳,冷若冰封。   司夜染盯着他,缓缓道:“你将银子之事栽在怀仁身上,自然是好棋。你从前看的没错,怀仁府中待客用的椅袱用的都是上用的云锦,他府中奢华程度又令人咋舌。于是锦衣卫想要抄出上百万两银子,又有何难?”   只不过那银子并不是曾诚的那笔,只是怀仁自己贪墨的罢了。   兰芽轻轻闭上眼睛:“仅有云锦,尚且不足。毕竟云锦在南京织造,他身为南京守备,用些倒也有情可原。”   司夜染轻轻一哼:“自然不止云锦。锦衣卫还会查到龙袍、冕旒、甚至祭天告民的诏书。”   -   【道具中心又啥都不显示~~明天补上感谢哦】 ☆、184、你你你你   龙袍、冕旒、祭天告民的诏书……这些兰芽都想到了。当日月船手里提着的那个大包袱,里头装的当就是这些东西!   谋逆历来为最大之罪,只要怀仁府中抄检出这些东西,皇上是不分细分这有没有可能是旁人的构陷。总归,宁肯错杀,绝不枉纵。   兰芽忽地忍不住笑:“大人,小的也不知怎地,忽地在想:当年宁王府中抄出的这些物件儿,是不是也是大人搁进去的?而那年,大人不过才十三岁!”   司夜染眯起眼来:“兰公子,你又说得太远了。”   兰芽咯咯一笑,挑眸睨他:“大人没有否认,便是默认了。”   “大人,宁王到底哪里得罪了你,堂堂亲王竟然落得个改藩、抑郁而终的下场?让小的猜猜,难道说是宁王阻碍了大人的复仇大计?鹁”   司夜染目光骤冷。   兰芽却不管,一径甜笑:“还有这一回怀仁给大人当了替死鬼后,大人又将如何运用藏在月桂楼的账册,以及埋在悦来客栈下头的那笔银子,啊?”   司夜染微微吸口冷气,却缓缓挑起唇角。   “你竟,都猜到了!”   兰芽笑得宛若醉酒,身子略略趔趄:“猜到账册和银子的下落并不难,难的是,我猜不中大人的心思。大人你好歹回答小的一句:你到底要如何用那账册和银子,啊?是不是用那账册去要挟所有私获盐引的官员、巨商、船帮,将他们的力量都收归到大人麾下;继而再用那一笔银子招兵买马,祸乱这大明江山?”   兰芽疲惫摇头:“原本,这笔银子我想留给慕容,助他北归。可是后来我发现他用心不纯,我担心他亦是想借这笔银子为乱大明,我便自毁给他的承诺,没将银子的下落告诉他。可是我发现我可能还是错了,原来这笔银子回了大人手里来,大人还是要用它来祸乱大明!”   兰芽狠狠咬唇:“……我明知道,这一回若救了大人,就等于为虎作伥;纵非本愿,却也成了大人的同党。”   “而大人素知我爹爹秉性,明白小的必不会坐视大人为乱,所以大人今晚才想好了要杀了小的灭口,是不是?”   司夜染眸中冷色渐褪,轻哼了一声:“说得倒也有理。”   “那大人便是承认了?!”兰芽双手在身侧紧握成拳:“大人果真是要,因大藤峡旧恨而报复朝廷?”   司夜染淡色的眸子里涌起串串流光:“你过来,我说与你听。”   .   去便去!   已然如此,又有何惧?   兰芽一步一步走近他,一步一步不由得盯住他的面纱看。   她看惯了慕容戴面纱,这一回却是头一回见司夜染也戴面纱。   面纱是为了遮住面容,可是面纱实则却又最最考验人的面容。只因面纱虽遮住大半面颊,却遮不住面颊轮廓,以她这样画画儿的人看来,便更能分辨出那面容轮廓的美丑、鼻梁是否高挺、颧骨是否秀颀;还有那一双独独露在外头的眼睛,是否能传情达意、动人心魄。   慕容自然能。于是即便他几乎每一回都是以面纱对着她,她也并不觉得无礼,反倒更觉心动。   却没想到,此一刻,心沉到谷底时,面对初次戴上面纱的司夜染,她竟然也——心下怦然难抑。   更让她惊诧的是……为何?为何?   房间再大又有多大?两人相隔再远,还有多远?司夜染一伸手便捉住了她,将他带到眼前。   房中的灯不亮,宛若月光一般朦胧氤氲。这般望过去,便更能看清纯白面纱之下他的轮廓,反倒看不清他露在外头的眼睛。   司夜染垂眸凝注她迷蒙的眸子,低柔道:“……当日在怀仁府中,你认出月船就是我,便是凭着我下颌的一段线条。彼时夕阳西下,余晖渐黯,你便避开了我五官的伪装,只盯紧了我面颊的轮廓。旁人都被瞒过,你却用你画者的眼睛,瞧出了我的破绽。”   兰芽轻轻一颤:“是!人纵伪装,面上可以凭面具遮掩。但是无论那面具是皮制,抑或牛骨胶、鱼鳔胶塑形干燥而成,为了逼真却必须轻薄,才能与面颊完美贴合。再伪装也无法尽数遮掩掉面颊真实的轮廓去。”   “更何况,彼时月船贴过小的面颊,小的感知月船面颊冰冷,不似人温;还有……”兰芽说到此处,轻轻闭了闭眼睛:“还有月船临去一吻,唇却克制着,只轻轻贴上来。可是,我却还是感受到了唇上的粘腻。”   兰芽悄然叹息,抬眼望他:“我便断定,他面上唇上便都是做了伪装。”   兰芽盯住他的面纱:“大人出身紫府,从年幼起便独自行走天下,侦缉办案。瞒过紫府,瞒过宁王,甚至要瞒过北元,必定精于伪装,才得保自身。月船的伪装已臻化境,骗过了南京上下大小官员去,那么此时大人又何必戴上这块面纱?面纱原本是最愚蠢的伪装罢了!”   “是么?”司夜染不急不忙,缓缓收紧手臂,将兰芽牵入他怀中。   那   力道绵密,看似不重,兰芽却挣脱不开。便仿佛毒蛛吐丝,蛛丝柔韧,猎物只能束手就擒。   兰芽终是跌入他怀中。他盯着她的眼睛,耐心道:“我倒不赞同。面纱虽然是最简单的伪装,可是有时却又最奏效。尤其是对着聪明人,胜算便更大。”   “为什么?”   兰芽身子跌入他怀中,神思更仿佛被他牵引进了一个迷宫。从她第一眼看见他戴着面纱,从她影影绰绰看清他的轮廓,从他刻意重提认出月船破绽之事……她的心思便不由自主被他牵引,走入他早安排好的方向。   “只因为聪明人往往臆想大开,自以为是。他们会自行想象面纱遮住的部分,将自己的臆想拼凑上去,把眼前人重塑成他们自己想象中的模样——他们更在乎他们自己的臆想,反倒忽略了眼睛能看见的现实。他们总以为眼见未必为真,只以为他们聪明的脑袋想出来的才是真的。”   兰芽挣扎:“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自然知道。”   司夜染轻挑唇角,薄幸地冷笑:“你若当真从未想过,当日在怀仁府,你我要去赴宴时,你便不会在月光廊下对我说出那句话~”   兰芽登时心魂俱颤——原来就连这个最最细微的试探,也没能逃过他去?   “大人说的什么话?小的不记得。更听不明白!”她拼了,一径否认。   司夜染手腕用力,将她贴于身上,垂眸俯视,四目紧紧对视。   “你说:人同此命,自当同甘共苦。”   兰芽狠狠一闭眼,整个身子已然簌簌颤抖。   他竟然都听明白了,记清楚了。   司夜染缓缓吸气:“……这句话你不会是平白无故说的。你不会忘记,你何时也曾在月色廊下,对谁说过这句话。”   兰芽颤抖得已然站不住,巨大的恐惧和悲怆从心底喷涌而出:“我不记得!”   她不记得,她都忘了!她忘了曾在满门惨案之后、此生最为孤苦无依之时,却追着一个碧眼少年的背影,甘愿走进牙行自卖自身……明知他对她冷若冰霜,一句话甚至一个眼神都吝啬予她,可是她就是忍不住目光去追随他;就是忍不住,想尽法子只为与他说一句话。就连她自己也莫名地,对他,悄然开启了少女的第一份豆蔻情怀。   她忘了,就在牙行时光的最后一晚,即将奔赴不可预测的前路时,他们各自抱着包袱走出房间。那一刻也是银月如纱,他就面戴白纱立在廊檐之下,一双碧眼若远若近向她望来。   她忘了,就在那一刻她曾为了那个人涌起无边的心痛,于是拼却少女羞怯,对他悄然道:“人同此命,自当同甘共苦。”她那时当真不分轻重,亦有眼无珠,竟然便那么轻易将自己的命与他的并在了一处!   是她错了,错的离谱,大错而特错!   彼时他的命何曾与她有半点关联?反倒是,她的命,她的一举一动,她的所有自作聪明,全都操控在他的掌心!   她自己走入他下好的绳套,她将自己的命运送到他的刀刃之下。她不过是傻傻的提线木偶,她不过是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小玩意儿!   兰芽早已心痛如裂,朝他嘶吼道:“你骗我。妖孽,你又骗我!你绝不是他,你与他根本是不同的两人!你瞧你的眼睛,根本不是他的碧色!”   -   【还有~】 ☆、185、真身相待   “不是碧色,又怎样?”   司夜染竟仿佛并不将瞳色之别放在心上,只揽紧兰芽,让她紧紧与他相贴。悠然落唇,蜻蜓点水一般,轻吻她面上各处:“你的心思我岂能不知。就算我碧眼站在你面前,你依旧不会承认。兰公子,你怎会向我承认,你早就对我动了情?”   兰芽拼力挣扎,揣度他的用意,便是心底生寒,忍不住地冷笑:   “大人,司夜染!我知道你精于伪装,若不借助细微光影,我都分辨不出来……所以你今晚故意特地伪装成慕容,你是故意扰乱我心神,这又是你的一招诡计!你以此引我断了将银子给慕容的心思,是不是?”   不是的,绝不是的。适才是她想多了,想错了。或许就如他适才所说,聪明人都愿意臆想大开,将自己想象的当成了现实。   他怎么可能是慕容鹁?   慕容还在南京,慕容是娘临死之前将她托付的人,慕容是——爹爹闪烁之间许了她终身的人啊!   怎么可能是司夜染?怎么可能是眼前这个恶名滔天的阉人?怎么可能,是这个亲手屠戮了他满门的妖孽!   爹娘难道糊涂了么?怎会临死之前还要她去找这个仇人?怎会将她许配给这个灭门凶手!   她错了,一定是错了。她不该相信自己的胡思乱想,她应该相信爹娘啊!   .   她绝望,他却不肯放过她。   他的吻渐渐灼热,绵密而深。   他知她必定挣扎,于是他早做好了准备,将她双臂反剪其后,令她身子弓形仰起,他的唇便印下她锁骨处小涡。   辗转低回,百般流连。   兰芽心意如冰,奈何周身诡谲酸软如酥,竟扛不起半分囫囵,只能被他挤压揉拧,毫无力道抵抗。   她羞愤得落泪:“司夜染!要杀要剐,我今晚都由得你。刑具既已备下,又何必还这般对我!”   司夜染喘声渐浓:“我知你不会甘心承认,又不会情愿与我相对。不过若你以为我会放手,那便是你错了。就算让你流泪,就算会叫你疼,我也会强迫于你。”   他眼睛和嘴唇都没有离开她,只闲适向后伸手,便准确捏住事先悬挂于梁木之上的软玉罗。罗如软玉,触手生温,丝滑如肤。司夜染修长手指微微一绾,唇不曾停,便将兰芽手腕卷入绳结。   随之,指尖翻花,兰芽的手腕便已被缚紧。   虽不吃痛,可却失去自由!兰芽拼力一挣:“妖孽,你放开我!”   “不放。”   他的唇终于离开她颈窝,那一处柔软被他染成桃红,他得意地流连,缓缓将目光调回:“兰公子,你既连死都不怕,今晚便都由得我吧。”   说着趁兰芽不备,手腕一抖,兰芽的另外一只手腕也被他以长罗束紧!   兰芽惊恐不已,紧盯住他:“我宁愿你杀了我,也不想你对我这样!”   他轻轻吸了口气,贪婪凝望她因气恼,以及——她也许自己也不知道的兴奋,而柔红一片的面颊,轻轻咬了咬唇:“谬矣。我正好与你相反,我不想杀了你,我只想——对你这样。”   他凑近来,捧起她面颊,唇贴在她耳边。   柔声曼语:“你想死,我知道。每当面对我,每当渐渐熟悉了与我的亲昵,你便愧对你爹娘家人,你便恨不得自己死了……我便成全你。”   “少顷,我必定让你尝到死的滋味就是。只不过,你所以为的死,与我给你的,稍有不同。”   他指尖疼惜却又贪婪地沿着她下颌幼稚曲线滑动,嗓音冰寒绮丽,青涩却又沙哑:“……兰公子,知道我当初不杀了你?只因为我偏要你活着,一生一世,被我这般地‘杀死’,无数次。”   兰芽双手被缚,便抬脚去踢。   他微微一闪,便避了开去。眼瞳如妖火簇燃,冶艳耳语:“我就知道你会踢我。法子,我也早想好了。”   他微微一牵绳结,兜住她腰肢,长罗便牵引着她倏然向上升起!   却并不太高,只恰恰令她足底离地。这般悬在半空,脚底没了根基,便攒不起足够的力气去踢蹬。   这般低低悬吊,虽然有别于倒挂金钟的酷刑,可是兰芽何曾体验过此等滋味?只觉身无浮萍,无所倚仗,于是恐惧万分,只想挣脱。   他都懂。便走上前来,将她踢蹬的双腿捉过来,绕在他腰上。   .   这样的姿势!   兰芽吓得哭出来。   虽则这已不是他这般对她,可是以前的那些回总有差别!她尚可麻痹自己,说他那些都是旁的物件儿……   而上一回在回京路上,纵然怀疑他净身不全,可是毕竟她没亲眼瞧见!   可是这一回,这一回……   兰芽尖叫:“我不要!”   他悠长喘息,缓缓解开衣带。   声音妖冶若花下琴弦:“……从此,便都   ,由不得你。”   他深深吸气:“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物件儿,总是外物,还可有托辞。你以为只要我不以真身对你,你便依旧还不是我的。你还可以守着自由的心,你还可以在心里想着慕容。”   他忍不住呲出犬齿。   就是因为他将她的小心思看得真真儿的,所以他才恼得再也无法忍耐。   尽管,他太明白他此时露出真身来该有多大的危险。不必其它,单就这一桩欺君大罪,他便该被凌迟处死!   可是……他就是想,碰她。   忍不住明白地将她占为己有,明白地让她死了对旁人的心!   他就是想,对她使坏。千般万般的招式都用给她,看她恨他恼她,任她打他咬她。他想看她热气腾腾,他就喜欢她活色生香的模样。他宁愿她对他扯去矜持疏离的伪装,   ——也不要看着她,明明就在眼前,心却杳远。   伪装,无论是她的,还是他自己的,他都厌了。   就算伪装原为保全性命而设,于是他亦对她戴起面纱。可是此番他逢危机,她却为了救他不顾一切……   她永远不会对他说“钟情”,他明白。他能回报她的,便是摘掉这一层面纱。   .   身子悬空,无所依傍,不管兰芽愿不愿意,都只能本.能缠紧了他的腰。   于是他直直刺来,她便无可逃避。   从头至尾,每一寸热度,每一点轮廓,全都玲珑浮凸地体会到!   她死死闭上眼睛,不肯面对,只徒劳地喊:“这一回你便再无可抵赖。我必定向皇上揭发了你。司夜染,你必定要为此时的一切后悔!”   他抖身重刺:“兰公子你说得对,我是要后悔~不过不是为此时我对你做的事,我是后悔——我竟然直到此时还让你有气力与我斗嘴,嗯~”   他便再使法子。   她的双腕被缚住,不方便动弹,他便退身而出,转而捉住她的脚。   她不知他又要怎样,便惊慌睁眼去看。正见他手指灵活,将她鞋袜全都扒掉。兰芽惊呼:“你要作甚!”   他抬眸望来,瞧见她终于肯睁眼,便邪邪而笑……眼角眉梢,仿佛有桃花,随风飘过。   兰芽心下一惊,暗叫不妙,却还是晚了……就在她没来得及闭紧眼睛之前,他已然昂然站直!   妈蛋,她,她,她还是瞧见了!   他得意一笑,像小孩子使坏主意得逞。不过,却也庆幸她闭紧了眼睛,这才保全了他自己面颊上的羞红……他故意道:“我说了便自然做到。我说要让你瞧‘他’,伺候‘他’,你便逃不掉~”   兰芽羞愤欲死,皱脸喊道:“你做梦!”   看是已然看了,伺候之说,绝不可能!   他也不急,好整以暇捉住她小脚,便——凑而其上。   以她玉足,代替不方便挪动的掌心,将他包绕。   辗转。   摩挲。   环绕……   他放肆地让她听见他的所有反应:喘息、吟哦,若痛实欢。   随着他的控制,她的身子悬在空中前后摆荡。   若秋千,似摇车,还如月下行舟,桨声拨浪。   ……   最悸动一刻,他颤抖着咬她的耳:“知道我今晚为何将你吊起?只因为,今晚,我不会再半途而去。今晚,我要,要……”   已不用多说,他剧烈震颤,将今生初次的剧烈,完整地,都给了她。   两人紧紧嵌合,一同登顶。   宛如花火,从墨色夜空淋漓而降,炫彩江山。   -   【大人,慕容,冰块的问题,从大家的留言来看,有看懂的,还有米看懂的~~后续还会情节呼应,没看懂的慢慢再看。】   谢谢jenny、cathy、yuling的1888,流年的588   xuanxuan1994的闪钻+鲜花,彤艾猪、林若曦的花、   15张:Berta   12张:cathy   9张:czhpyzh   6张:flyinsummer   3张:rebeccaliuna、殓诗房、rikuyy、甜心小七   2张:林若曦+花、头为158的手机号的亲、   1张:070306+花、vilsia+花、xixi0408 ☆、186、斯夜未央   神智从高空伴随炫彩一同降下,司夜染也松了软玉罗,将兰芽放下。他抱她入怀,送入衾帐。兰芽堕入昏睡,脑海里却莫名想起他曾与她说过的一句话。   彼时除夕,他与她说起在广州见过的洋人的一种大炮仗。是用火炮打上天空,焰火淋漓而下,绘成水墨江山。   此时距离明年之约尚远,可是冥冥之中,他仿佛刚刚便已展示给了她看月。   只是,她却还是会恨他。   恨他。   迷蒙听见他的脚步声,朝外去了。兰芽便翻了个身,抱住一个引枕,藏住眼角悄然滑下的泪。   房间中又安静下来,浓黑的夜色再度将她席卷。   .   却不过一刻,便又有脚步声响起。极轻,步履稳定鹁。   兰芽昏昏沉沉却也分辨得出,这不是双宝,更不可能毛毛愣愣的三阳。   她便一惊,用力睁开了眼睛。   却见氤氲灯影里,还是司夜染。他手上托着一个粉彩瓷罐,朝她走来。   兰芽心下便跟着一紧!   难道,还没有结束?   他已然这般折腾过她,竟然还不肯放过她去?   哦想起来了,他方才只用了软玉罗,还有马鞭与鹿茸角未用!   抱紧引枕,兰芽惊慌后退。   司夜染悠然抬眼:“怎么,怕了?”   退到帐尾,再无退路。兰芽抱紧引枕,仿佛那是一张盾牌。   “司夜染,你又要怎样!”   司夜染跨上卧榻来,扬手将床帐拉严。瞄了一眼她手里死死抱着的引枕,轻轻一嗤:“怎地,难不成这样早便想睡了?”   早?   他方才折腾了她那样久,他还说时辰尚早?   兰芽怒而指向窗外:“大人不妨听听,外头已是什么时辰!”   司夜染当真侧耳听了听外头更夫的动静,傲慢挑了挑眉:“今晚原本,我就没想让你睡。”   他竟然有脸说这话!   兰芽羞恼难抑:“大人说的好笑。小的纵然一晚不睡倒也没什么,大人又当自己是谁!”   司夜染听了非但没恼,反倒盯着她,幽幽挑起唇角。   “兰公子,你倒是对男子,破为了解。”   兰芽的脸腾地便红了。   方才是气疯了,才会冲口而出那样的话。如今听来非但刺不疼他,反倒成了她的笑柄。   兰芽抱着引枕轻颤,却索性以此反击:“大人说的是。小的也并非只见过大人一个男子!更何况,从前一直以为大人是个太监,于是这点子心得原非得自于大人。”   司夜染微微呲出犬齿:“兰公子,你又想惹怒本官。你不如索性直说!”   他又伸手捏住兰芽下颌:“你胆敢望着本官的眼睛说,你是跟慕容——说啊~”   兰芽挥起引枕,将他手臂拨开:“就是慕容。大人难道心下不明白?”   她绝不信他之前所言,绝对不信!就算牙行种种他都有所知,就算她当日与慕容说过什么话,他都知道,那也定然是牙行里有他的眼线罢了。   人牙子刘三夫妇,原本就是做着紫府的供奉,于是司夜染必然与他两口子早就认识;还有牙行里的伙计,谁都有可能是灵济宫的眼线!   更何况,春和当就在人牙子牙行的左近,甚至近到不过只隔着一条街罢了。于是牙行里的一言一行对于他来说,还有何秘密?   他知道她与冰块从前种种,并不稀奇。于是她绝对不肯信他就是冰块!   定然是他骗她。是他想要斩断了她对慕容的心。   她才不会上当。   她与慕容在那柜子中的一晚,才是她今生真正的初次——她自己肯承认的初次!   除此,其它的与司夜染的那些回,她只当做是严刑拷打,别无半点情分可言!   .   她周身都仿佛燃烧起火焰来。透明而红艳的火焰,将她映照得更为明艳动人。   他便咬牙。   他也曾上过当。便比如在马上那次。   他知道那样太过危险,可就是被她气着了。他那一刻甚至忘了自己精通医术,控制不住地顺着她的误导,以为她的呕吐都是来自她与慕容偷偷的亲热,从而有可能珠胎暗结!   那才是他最怕的事情。   于是按捺不住于马上真身要了她,用最直接的感受来安慰自己的心,确定她内里的本能反应,不似有胎。   于是这一回,他虽然还是忍不住动气,却没当真上当。   于是轻蔑一笑:“兰公子,你想的美!他又能教你什么?草原男子在此事上的习惯与手段,这道理我比你更懂千百倍!他们才不会给你这些趣味儿去玩意儿,纵然你想学,却根本学不到什么!”   兰芽有些心虚,便反驳道:“慕容才不是你所说的模样   !他虽然是北元皇孙,可是他原本也是谪仙一般的男子,他的风雅根本在你之上!”   司夜染眯起眼。   虽则动气,这一回却忍住了,只用指尖点了兰芽额头一记:“这句,我便由得你。旁的再胡说,我定不饶你。”   他也承认慕容风雅无匹了么?   司夜染盯着她片刻的愕然,忽地一笑:“倒也有件事,是我与草原人学的。便是骑技……如果不是骑技精湛,我又如何能在马上尝你?”   他浅色眼瞳里,忽有嫣红眼波轻转:“难不成你便是对那一回念念不忘,喜欢我那么对你,恩?”   “你胡说八道!”   眼见他眼瞳里邪光又起,兰芽吓得心魂俱颤。难不成他故意惹她吵架,然后借由斗嘴,而使得“他”迅速复苏,便又要对她做那邪恶的事?!   他伸手,给了她答案……   她抱着引枕,只顾着护住上半身,哪里成想他指尖直接进了——那处。   她紧闭双.腿,便是一声惊叫。举引枕砸他。   他抽出手,却送到舌尖,眸光邪肆锁住她,浅啜慢尝。   “……果有,兰香~”   .   他竟这样狎亵于她!   兰芽羞愤欲死,拼命挥动引枕,恨不能将他砸死在眼前。   可是一切的攻势,却被他轻轻伸手便给化解。他轻易攥紧她手腕,便顺势将她带上他腰间……   他只披着玉色长褛,褛上织金,玉绿陪着金黄,在红灯光影下便是说不出的华贵、妖冶。   可是那华贵的长褛却并未束上衣带,衣襟敞开。她这般坐上来——他便径直与她嵌合……   兰芽只觉身子深处全被“噎住”,吞咽不下,又吐纳不出。手下意识扶住他的剑,已是落下泪来。   却愤恨地主动扭起腰肢,主动将他吸纳!   他倏然一紧,抓过马鞭来轻轻打在她脊背上,喑哑喝止:“妖精!……慢些。”   兰芽愤恨垂眸,眼波与周身都因怒火而红。   她反倒更快。   心下只愤恨暗念:他今晚既然着意将元阳都留在她身子里,那她不如当真与他拼了,就怀了他的胎好了!   到时候,这便是最大的罪证!她不信皇上到时候还会对他网开一面!   她不顾他的鞭打喝止,一径加速,再加速。   终究他狠狠一把掐住她腰肢,嘶吼着奔腾而去!   .   兰芽周身汗湿,颓然躺倒。   他深吸气,并肩躺下,伸手想拥住她。兰芽却避开,死死闭上眼睛:“大人累了,小的也累了。大人这一回总该满意。大人放过小的吧。小的想睡了。”   司夜染一愣,眼中水雾渐渐散去。又是一片清冷。   “兰公子,你片刻之前可不是这个模样!却原来,你方才都是敷衍我,只想让我快些结束!”   兰芽抱紧自己汗湿疲惫的身子,轻轻冷战:“大人明知,又何必故问?大人请回观鱼台安置,小的不习惯与人同榻。”   “撵我?”   司夜染支颐冷笑:“听兰轩虽然是你的住处,可是它还是我灵济宫里的宫苑,在我面前,还轮不到你来做主!”   兰芽心下满是疲惫:“大人又要作甚?”   司夜染探手将兰芽扳过来。兰芽死死团住身子,不肯就范。   司夜染心下邪肆顿涌,他便劈手抓过之前的长罗,将兰芽强翻过来,便将那长罗又缚住了她手腕脚腕。继而,分别固定在床头床尾,强令她四肢展开!   “司夜染,你不是人!”   已到此时地步,他还不肯罢休?   他究竟要折磨她到何时,才肯放手?   -   【晚上第二更撒~~哼哼,乃们光发技术贴了,没一个关注银子是怎么发现的,乃萌坏~】 ☆、187、爱亦生怖   “别以为你适才是如何想的,本官不知道。”   司夜染垂眸,淡淡望着她的挣扎:“凭你的性子,怎会那般主动?你分明是又想到了置本官于死地的法子。只有时时刻刻想到让我死,你才会那般无所畏惧。”   兰芽别无自保,便只冷笑回望他。   这个世界,不是他都能主宰得了!她的身子虽则屡次被他强迫,她身子里的反应也越来越无法自主,可是好歹,她还能管得住自己的心!   他这般待她也好,正好让她能再毫无牵绊地痛恨他。而不必再如先时那般左右为难。   司夜染见她不肯说话,却也能从她眼中看透她的心思鹁。   司夜染便也不再说话,只将之前带回的那只粉彩瓷罐打开。侧坐兰芽身侧,取过那柄三岁幼鹿的鹿茸。   鹿茸虽看似干枝,实则涵血带毛,于是从医者视角来看,它还是活物。   他将鹿茸探入瓷罐,蘸着了些嫣红的膏子,举到眼前细细瞧了瞧,便偏首来望她。   兰芽不知怎地,心下狠狠一凛!   虽然不知那粉彩瓷罐里的嫣红膏子是什么,不过却瞧着那根依旧鲜活的鹿茸胶心跳如鼓——这景况,她仿佛曾瞧见过。   那是有时,她贪瞧秘戏图,便仿佛曾在一幅画中瞧见过。   彼时不解人事,却也知道这些画儿不是她个女孩子家该瞧的,便总得寻个党羽,能帮她望风把门,关键时刻她还能将罪责都推到他身上去——若是男孩自己家,看了那些画儿,便不似她一个女孩子家一般地大逆不道了吧?于是她便瞄上了爹爹的书童。   她不解,便捉着他问,“……不疼么?”   于她彼时来说,画中的次第简直媲美荆条制成的“家法”,戳在身上不管哪处,也绝对只有疼,而没有半点舒服的余地才是。可是那画中,那被“戳”的仕女,怎地一副飘飘若仙的神情?   那书童那刻竟然原地蹲下去,咳嗽得仿佛连嗓子都快咳出来了。然后红着脸认真与她解说:“……软韧的,不疼。”   她大异,揪着他大叫:“哦,原来你被这法宝戳过!”   书童那一刻圆睁双眼,惊吓般盯了她好半晌。然后夺过她手里的画儿,卷起来便带走了。她追上去讨,纳罕地问他:“你怎么不高兴了?难不成,当日真的被戳得疼得紧?”   他一张脸大红布似的,“我发誓,从今往后再也不给你淘弄这些画儿来瞧了!你再想看,也别来找我想法子!”   兰芽冲他做鬼脸:“不跟你要便不跟你要。反正家里的小子也不止你一个,我找他们去要好了!”   那一刻书童的眼睛里仿佛要涌出冰雾来一般,狠狠捉住她肩头,低声一声:“你敢!”   啧,真是吓死人了……   若细想来,她幼时所有荒唐事,都是那书童陪着做的;而那个倒霉蛋儿又成了她那时最奏效的替罪羊。   兰芽又走了神,于是司夜染将那鹿茸伸进她秘地之时,她竟已来不及反抗。   那鹿茸依旧弹润,深入其中,便仿佛——他的那处。   兰芽勉力抗拒,手脚因被缚而皆无能为力,便只有拼力扭动腰肢,试图不让它深去。却不成想,这般辗转之下,便与那鹿角之上的茸毛纤毫婆娑而过。细细的刺痛,微微的痒,比之从前那根毛笔来得更清晰,更鲜活,却又异曲同工之妙……   兰芽渐渐支撑不住,喘声渐急。   她怕了、更厌憎了自己身子的反应。她便朝司夜染呲出犬齿来:“混蛋!你是想叫我知道,原来尊驾那根物件儿,还抵不上这一根鹿角么?原来大人厚颜无耻之下,尚有半分自知之明——我便明白告诉你,你真对了。我此时的所感,当真比之前舒坦了千倍、万倍!”   即便身不由己,可是但凡有半点可以刺痛他的机会,她便统统都不放过!   孰料司夜染手腕匀速用力,毫未乱了节奏,凤眼微眯,毫无动怒,反倒像瞧着戏台上一个丑儿在扮着一出独角戏。   兰芽便半分得意都没赚到,心下更是绝望,忍不住哭出声来:“司夜染,司大人!我本以为这回咱们好歹也曾同甘共苦过一回,我以为……大人已然不是我从前所以为的那个大人。”   “却原来,还是我错了。大人依旧是那个大人,依旧以折辱我为乐。原来,从前种种,都是我自以为是的一场迷梦。”   司夜染听到这里,只好轻轻叹了口气,将手里的瓷罐凑到她鼻息之间:“兰公子,你且闻闻这是什么?”   那种气味甚为独特,有奇香,气息浓烈入窍;却又格外在花香之外,有铿锵的金石之气。   兰芽摇头:“我分辨不出。”   “哼~”他收回手去,将瓷罐带离兰芽鼻端:“番红花。产自波斯,由波斯商人行经乌斯藏带来。名贵异常,只有宫里才得一见。”   他傲慢地瞥住她:“先前我将你吊起,此时再配以红花洗濯,你便不会受胎。此   前你那些鬼主意,这一刻通通都可尽去了。”   “这本是宫里的法子,都是皇上偶然临幸卑微宫女,却无彤史记档之下所用。多少宫人都亲身验证过了这法子极有效。所以你尽可放宽心,我绝不会让你坐了胎去。”   他眼角眉梢飞起淡淡戏谑:“亏得有人还以为是我借物与她亲热~还说什么,享受得紧~”   原来如此……   兰芽疲惫一笑。也好,也好。   她不必想要借此坐实他的罪证,却也从此不必再担心怀上他的孽种!   否则,当真不知道,若将来手刃他的那天到来,她又该如何面对那个原本无辜的孩子……   心神仿佛被冷水漫过,不痛,依再无欢。她反倒大大睁眼,回他明艳一笑:“那倒要多谢大人了。否则来日,我岂不是要亲自除掉腹中块肉去!”   听到这里,司夜染眼中仿有雾霭缓缓涌起。   他终是,也刺了心。   .   且说这二位在听兰轩里惊天动地地闹,初礼和双宝啧心惊胆战地在门外守着。一方面赶走外人,一方面又要小心提防里头别出了什么差池。   虽说相信大人,却终究不甚放心兰公子。倘若兰公子一时想不开,就算伤不到大人,她再伤了自己也不好。   大半夜的提心吊胆过去,天色将明时,内里才安静了下来。   双宝这才放松下来与初礼闲聊,问道:“大人刚脱了险,兰公子这才立了首功一件。本以为他们二位这回好歹能好起来了,可是怎地还是闹成这个样儿?”   初礼便叹了口气:“他们,都在害怕。”   “怕?”双宝一怔:“他们怕什么?且不说兰公子,当着大人都没怕过;大人就更是从没见过他曾经怕过什么……宝公公缘何这般说?”   初礼静静盯双宝一眼:“兰公子怕她再也狠不下心去杀了大人;大人则怕,兰公子会将所有的愧疚都归咎在她自己身上——到时,兰公子杀不了大人,她却能杀了自己。宝儿,你可明白?”   .   水镜台。   凉芳又枯坐镜前,一笔一笔在自己脸上勾画着曾诚的模样。   方静言在畔伺候着,探头探脑问:“听说听兰轩那边,今晚出了好大的动静。公子也该想想法子,总不能让那兰公子从此后专美了去。”   凉芳回想着之前花丛里的所见,听见藏花与息风说的那段话。   他便从镜子里觑着方静言:“我且问你一事:大人在兰公子进宫之前,可曾还遇见过哪个女子”   方静言道:“……昭德宫里倒是有一位梅姑娘。此外,奴婢倒也不知道了。”   “昭德宫?梅姑娘?”凉芳停下画笔:“就是那个利用长贵爱慕,亲手将长贵送上黄泉路的梅影?”   方静言称是,心下也因之而忐忑——长贵死了,他却还活着。可是以司夜染、兰公子,或者凉芳和梅影的性子,岂能当真就饶了他了?   方静言于是狠了狠心道:“梅影与大人青梅竹马,从小便爱慕大人,一心一意等长大了结为对食。为了大人,梅影什么都干得出来。奴婢不由得推断,说不定蛊害曾尚书的,就是这个梅影!”   凉芳凝望镜中人的容颜,幽幽一笑:“梅,影……”   -   谢谢蓝的大把红包,事儿妈的2个1888,cathy的1888,yuling的1888,looknovel的288+188,x光波的188; ☆、188、怕你伤心   天明,司夜染回观鱼台更衣。   息风早已等候多时。   司夜染一边净面,一边问:“虎子可已送到地方了?”   息风叉手答:“已到了南边。”约略沉吟,又问:“属下斗胆一猜,大人暗送虎子南下,可是命他抗倭?”   司夜染接过初礼手上的巾子擦脸,于热水氤氲白汽中微微眯眼:“嗯。倭寇,见必杀之,一个不留!”   息风暗吸口气:“属下明白了,大人是要让虎子拿倭寇试刀。楮”   司夜染将巾子扔回脸盆,撞着水面,咚地一声:“他虽然是袁国忠的儿子,只是有一样儿比不上他爹:他太仁义。仁义不是坏事,但是对于一个将跃马沙场的武将来说,却可能成为致命的弱点。”   “他那仁义对兰公子,为她卖身为她死,倒也无妨;可是如你所报,他对女真人若当真有旧交,那么来日又如何能放心让他去与女真厮杀?万一他那性子到时又犯了,该杀的人不杀,反倒纵了去,那便酿成大祸。”   司夜染转眸望向息风。那一瞬淡色眼眸映在耀眼阳光里,冰寒迫人。   “所以我要他去杀人!我要他变得嗜血,我要他用倭寇的血洗净他那些多余的仁义。然后待得再回辽东,即便是面对他从前认得的女真,便也都可毫不犹豫挥下刀去。”   司夜染眼中如冰的神采,耀眼流转。息风看得心惊却也忍不住唏嘘。   这世上看事最清楚的莫过眼前这个少年。可是不如看不清,看不清便不用做;可是他看得清,自己却又做不到,那无力和痛苦便又多了一层。   倘若他也能做到,也能向兰公子挥刀砍去……他便不用承受此时的为难。   司夜染目光扫来:“你想说什么?”   息风知道自己的微末神色都逃不过大人的眼睛去,便急忙叉手道:“大人容禀,请恕属下直言:以杀倭训练虎子血性,自然是极好的;这是属下担心,倭寇海战与辽东战场上弓马骑射,总有不同。”   司夜染轻轻一哼:“风,听你所言,我便应当派你也去南边儿杀倭!倘若倭寇只在海上海战,而不上岸的话,朝廷和本官又何必与他们计较!他们之所以该死,便是上岸袭扰,沿海州县苦不堪言。”   阳光耀眼,映得司夜染眼瞳如冰面一般冷寒:“既敢上岸,踏上大明的土地,便叫他们血染明地,有来无回!”   息风施礼道:“谨遵大人钧旨。”   司夜染偏首望来:“花,他……?”   息风便也深深叹息一声:“他昨夜深醉,属下一直陪在他身边,大人放心。”   司夜染垂下头去:“是我伤了他的心。从前他到我身边时,当真以为我只是个太监;他是后来才明白我的身份,可是他的用心已然深了。”   息风道:“大人不必忧虑。花虽然伤心,或许也会有好长一段日子想不开;但是他对大人的忠心不悔,他依旧还会守在大人身边,促成大业。”   司夜染微微抬头,望窗外光影:“我倒宁愿他恨我。那样他便不必自苦。”   息风也只能深深叹息:“大人小看藏花了。藏花心甘情愿跟在大人身边这么多年,替大人办了那么多隐秘的差事,并不只是因为藏花对大人有情,实则更是因为藏花钦佩大人、感恩大人,更是大人的睿智令他甘愿臣服。”   “若以大丈夫情怀论,为主尽忠,永远高于个人情爱。”   息风满腔忠诚,却没让司夜染眼神变暖。他只微微点头,却道:“是么?”   息风便明白,自己是又触动了大人自己的伤心事。便急忙该换话题:“大人,过了年后,西苑的女真人终于上书祈归。”   司夜染便冷冷一哼:“他们终于肯甘心退去了么?”   息风道:“属下遵大人钧令,对他们严加看管,于是他们在我大明纵然寻找各种由头想要留下刺探,却也没叫他们占了什么便宜去。”   大人曾经告诉过他:女真人愿留就留。不过别想借此刺探大明,反倒叫他们拘禁在园子里好了。他们既然愿意主动坐牢,咱们又何吝惜几顿牢饭?   司夜染轻哼:“办得好。他们若去,便也不必拦阻,任由他们去吧。”   息风觑着司夜染的面色,缓缓道:“属下恭喜大人,南京终于洗尽。旧都已备,只待大人重登大宝。”   司夜染面上此时才终于微微染上了笑意。   “她终究年纪还小,于官场还不谙熟,她都不知她无意之中,竟替我办了多大的一件事。”   .   息风也是暗自唏嘘。   对兰公子来说,怀仁只是一个守备太监。她至多能联想到他出自司礼监,与紫府同门……却不会想到,实则怀仁乃是皇帝亲自挑选了派去南京,替他看着建文旧党的。   南京守备原本是外臣担任,就因皇帝拘在京师的紫禁城里,与南京相距遥远,越来越担心南方士族对于建文的旧忠不灭,于是皇帝   连外臣也不再信任,而改派心腹宦官接掌南京守备之职。   怀仁根本是皇帝亲自安在南京的一根钉。   怀仁更与怀恩同辈,本是“怀”字辈里宠信仅低于怀恩的,是皇帝亲自挑选的心腹。有这样的太监镇守着南京,掌握南京官场大小诸事,司夜染想要控制南京,当真是为难。   况且,不光怀仁,还有南京官场上下的官员。与怀仁同理,实则皇帝派驻南京的官员,看似闲职,实则都是精心挑选:孙志南、李度,都是手握兵权,孙志南参与过大藤峡之战,李度先祖则亲自参与过成祖朱棣靖难之战,亲手杀过建文旧臣。   有这些官员在南京,便是固若金汤。   于是曾诚苦心经营多年攒下的银子,还是被朝廷发现;而朝廷捋着曾诚这根藤,向上去摸更大的瓜。   危机愈演愈烈,最后在司夜染偏于大年下的去了紫金山,而发展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皇帝公然在大殿之上,当面质问司夜染在南京和紫金山的所作所为……   曾诚用自己的一死,掐断所有线索,护住了司夜染。   而曾诚的死,朝廷自然便疑在司夜染身上。关于那笔银子,关于曾诚为何而死,朝廷总要一个交代。   这件事司夜染自己,甚至灵济宫旧人都绝不可涉足。而兰公子懵懵懂懂,自己挑起了这副重担。   她并不知她究竟是在做什么,她只以为是她害得大人陷足盐案泥沼,于是她不顾一切只想救大人……   她却不知,冥冥之中,她成了大人棋盘当中最重要的一枚棋子。   可是她太聪明,就算今日年纪小,尚未全盘参透;若来日一切真相大白,她是否会以为这一切都是大人的设计,故意利用于她?   她与大人之间本就隔着灭门深仇,却又因情而被利用,那她到时岂非会加倍憎恨于大人?   息风于是连忙在提醒:“大人,儿女情长事小,请务以大业为重!南京既得,便是大喜,切勿忧思!”   司夜染轻轻点头:“风,我都明白。”   只是有些事,纵然明白,却也渐渐都由不得自己。   那个小东西懵懂之中替他办了大事:如他猜测,从她侦办冯谷之死,而莫名被皇上召见时,皇上怕是已然认出了她的身份。   皇上自己喜欢作画,于是从前与岳如期几乎日日相伴。对岳如期这个天生丹青妙手的女儿,也极喜欢。不但于兰芽幼年便曾经筵召见,后来又许多回亲自赐下吃食,命内侍去送。名义上是赐给岳如期,实则都是小女孩儿最喜欢的口味……皇上对她的印象,自然极其深刻,于是当面便认出来,也非难事。   而皇上既然知道了她的身份,便自然放心她来监视他。   所以皇上那句看似糊涂的赐她“宫内行走”,又破例赐她“乾清宫长随”的谕旨,分明是再明白不过。   皇上说喜欢一团和气,于是遇事喜欢故作糊涂;懒得与文臣斗嘴,于是托辞口吃,连朝都不上。可是凭他这么多年陪在皇上身板,如何不明白,皇上才是这个天下最最明白的人!   于是曾诚的事,以及构陷怀仁的事,若是换了他来做,皇上必然不信;反过来是她,皇上反倒信了——因为这天下,也许她是最不可能对他忠心,最会对他防备的人。   她竟然是用她自己,这一回硬是替他扛下了皇上的怀疑,救了他一命。更与他心有灵犀,替他铲除了南京的绊脚石,将清清净净的南京交到他手上。   可是他却半点都欢喜不起来。   只因为他太明白,一旦将来她想通,必定会恨他。   而她,第一回殷殷地从南京给他带回那么一大包的点心。点心点心,点点心意,点在心上……可是他却是在冥冥之中,瞒着她,利用了她。   -   【还有~】 ☆、189、自有情痴   南京。   锦衣卫指挥使、贵妃亲弟万通亲自带人锦衣卫抄检怀仁府。   怀仁、魏强等人都被锦衣卫拦在各自房间,禁门,不得出。   院子里,派于怀仁府各处抄检的锦衣卫陆续将抄检所得来报。   此时已然抄检出金银六十库、玉盘一百余、珊瑚树高六七尺者二十余株……其余细碎珍玩,不可胜数楮。   除此之外,更有上用妆花明黄云锦五爪龙袍、冕旒、上用金丝五龙翼善冠、白玉圭、制好的诏书等禁物!   见最重要的物件儿已然现身,万通便亲自到了怀仁面前去,磔磔地笑:“仁公公,不见棺材不落泪不是?这一回,本指挥使倒要看你还能如何抵赖!糌”   怀仁对那些财物全都认了,唯独死也不认那些禁物。他痛哭流涕,朝着京师的方向:“皇上,皇上,奴婢有负圣恩,奴婢自知该死!可是奴婢跟随皇上多年,受圣上眷顾,奴婢纵然生了贪念,却绝不敢有谋逆野心!皇上,是有人想要陷害奴婢,皇上明察啊……”   万通冷笑,吩咐人:“衔口枚,押解回京!”   手下奉承道:“指挥使此番可为皇上立下大功一件。且不说皇上自然封赏,便是贵妃娘娘那里,必定也是更有脸面。”   大明立国以来,太祖朱元璋便曾严防外戚干政,于是历来后妃家人,纵然封赏,却也都不授实权。万贵妃纵然得宠,父兄分别被封为从二品的都指挥同知,到万通的三品指挥使,虽然官衔听着挺高,却不过都是“带俸”的荣衔罢了。   这便也一直都是贵妃的心病。   她渐渐年老,岁月不可抵抗;又无子息,纵然依旧有皇上的宠爱,可是难免日夜忧心,君心迟早都会离去。于是唯一能倚仗的,只有母家。   可惜,万通等三兄弟这虚职却是倚仗不上。   所以贵妃才会明知万安不过与她恰好同姓了一个“万”字,万安是故意扯谎攀附她,她竟也认了万安这个“侄儿”,还不都是因为万安是当朝首辅,万安还有贾鲁那么个优秀的儿子么!   于是这也成了万通自己的心病。他也急于利用姐姐的身份,趁着姐姐还没失宠,赶紧让自己寻得机会立功擢升才是。   而眼下,皇上让他来办这件谋逆大案,分明是递了一个机会到他面前——他如何能不紧紧抓住了,必定将此案办实、办死!   所以他才不管眼前怀仁如何说。怀仁若只是贪赃枉法,那罪责如何比得上谋逆大案?怀仁的罪责若小了,那他自己的功劳不是也要随之小了?于是,他必定死咬住怀仁谋反,绝不容辩!   办定了怀仁,押解入京。万通又带人到了王谓府邸。   王谓身为正宫皇后的父亲,仰天喊冤:“我是皇上的国丈,我女儿是大明国母,我王谓怎么会与怀仁一同谋反,想要助一个太监颠覆了大明?万通,这必定又是你姐弟串谋,陷害于我!”   陷害了他,自然就会连累到宫里的女儿。皇上本已数度想要废后,若此案发,那么女儿的中宫之位怕是难保,便称了贵妃所愿!   此事本与万通姐弟无关,可是万通此时听得王谓这样说,便也忍不住怒火中烧。他上前去,一脚将王谓踹翻在地:“事已至此,你还敢狡辩!王谓老贼,别忘了你之前做过什么——你勾结你学生孙志南、联络废后在京亲朋,又收买十数京官,一同上书参劾司夜染——不过你们醉翁之意不在酒,你们不过是想通过构陷司夜染而加害贵妃娘娘!”   “你这么干,还不是你女儿授意,你们是父女沆瀣,想要将我姐姐置于死地!”   万通恨恨:“实话对你说吧,南京此案既然由我来办,我便绝不会让你再活下来。王谓,你年纪也大了,押解途中难免有个三长两短。若半路便死了,皇上也绝不会追问半句。你说,是不是?”   王谓怒吼:“万通,你们万氏姐弟惑乱大明,你们必都不得好死……”   话还未说完,嘴已被两旁的锦衣卫死死捂住。   万通叹了口气:“老人家年岁也大了,禁不起什么折腾。你们便些拣些温柔的法子惩治三天三夜就也够了。三天三夜过后,就送老爷子归天吧……记着,外表别留下半点印迹。也算给皇后娘娘保存那么一丢丢的颜面吧。”   手下又问:“那么孙志南呢?他可是王谓最得意的学生……”   万通想了想:“孙志南曾经战过大藤峡……嗯,也罢。这回司夜染由替我姐姐立了一功,我便也卖个顺水人情,替他将孙志南也除了吧。”   万通轻轻叹了口气:“去,伺候孙志南‘梳洗’……”   手下皆是色变。所谓“梳洗”,不是梳妆打扮。而是将活人煮过沸水,在抛入冷水,如此折腾几遍之后,肉都松了。便用铁耙子活活将身上的肉都抓下来,宛如梳子梳头一般。   万通冷冷一笑:“记着,梳下来的肉,挑好的,命人封进冰鉴,给灵济宫送去。就说是我和姐姐送他此番压惊的贺礼。”   .   消息传进灵济宫来。   兰芽听说了愣了愣,只问:“……怀仁府里的人,全都锁拿了么?会如何处置?”   双宝道:“也分首从。魏强之流的,定然跟着怀仁一并受死;如果只是仆从,也只是官府发卖了事。”   兰芽托着腮,出神了半晌:“等押解入京来,少不得要交给顺天府。你叫你兄长替我留意着一个人。是个武将,叫月将军的。不过我想他可能也会为了自保而脱下铠甲,扮成普通家丁。可是他从前却戴着亮银面具,我怀疑他面上是有伤痕的。你便叫你兄长替我留意这样一个人吧。”   双宝不解其意,只遵命:“公子放心。”   兰芽便去了水镜台,将南京诸事给凉芳一个交代。   凉芳听了倒冷笑:“王谓年老而卒于途中,孙志南抗法被诛……只有怀仁正在押解入京的途中。”   兰芽知道他笑什么,便道:“锦衣卫办事一向手段狠辣,未必便是灭口。”   凉芳瞟来:“不是灭口?我与你打赌,怀仁也早晚必定死在途中。这一回不是万通下的手,而必定是大人派的人。大人是绝不容怀仁活着回到京师来,见着皇上的。”   兰芽没否认。   凉芳便也错开话题,幽幽道:“兰公子,你便是用这答案给我一个交代么?无论是怀仁、王谓还是孙志南,他们都不是害了曾尚书的真凶!我跟你要的,是那个人!”   兰芽歉然摇头:“从我所知所查,目下也只能给你这样的交代。那个人我也还在查,不过目下并无头绪。”   “现下没查到不要紧,可是你总得让我知道你多少总查到了什么!”   凉芳对曾诚之心,兰芽也是极为感动。联想自己与司夜染之间……便不忍再瞒,轻声道:“我只知道,她是个女子。”   “果然是个女子?”凉芳便笑了,缓缓起身,朝兰芽一礼:“兰公子,我替曾尚书,多谢你。”   凉芳说罢便转向里间而去,临去道:“兰公子请回吧。”   兰芽忽觉不妥,走到门口却又退回来。   忽然间,听见里间方静言一声尖叫:“公子,你这又是何必!”   兰芽忙冲进去。   却见凉芳手执尖刀,面色如纸;而他脚下地面,满是鲜血。   .   兰芽一声惊呼,顾不得地上的血,冲上去一把抱住凉芳:“凉芳,你何必做傻事!”   凉芳周身剧颤,却是冷笑:“你以为,我自杀?兰公子你好傻,我怎么会死?”   兰芽惊慌望他,这才发现,他的血不是出自颈子或者心脏,而是——腰下。   兰芽进过蚕室,经过宫刑,于是此时还能不明白他伤了自己何处?!   兰芽便朝方静言尖叫:“快去拿最好的金疮药来,快啊!”   凉芳缓缓倒下,却撑着不肯昏迷,只死死捉着兰芽的手腕道:“……答应我,贵妃娘娘既、既然想见我,你便,你便送我,进——宫。”   “从前,从前我是囫囵的男子,不能进后宫;如今,如今,我已可以了……”   兰芽大恸:“你怎这样傻!贵妃想见你,我总会有法子替你遮掩下来。你只需在灵济宫好好活下来就好。便是紫府,有大人护着你,也不敢伤你分毫!”   凉芳却是虚弱地笑:“……他,已不在这个世上。我,又留着此物,更有何用?”   -   谢谢wyydingding0528的1888;彩的20花、irenelauyy的20花、13301088152、huaxiaoquan的鲜花   4张:如果月球   3张:sunfumei0713、土豆是圈圈的、x光波、水水糖果核+5花、1861169的亲、   2张:Constance201259、兰兰格、雨文书   1张:胡搅帐单、ttjj7766、rikuyy、卡卡、mwj340、dan164471067 ☆、1、皇极恩威   冬去春来,春柳吐绿。   皇帝换上农人装束,主持一年一度的春耕大典。   早有无数锦衣卫扮成农人,在籍田周遭一同耕种。籍田之上,牛哞人笑,一片热闹。皇帝十分尽兴,便罕见地宣布:春耕礼后,众卿家随朕上殿!   皇帝已有许久未曾上朝,众大臣一听皇帝主动要求上殿,自是欢欣。   内阁首辅万安倒是与贾鲁的目光碰了碰。贾鲁一皱眉,只当没瞧见,转身便先走了。   实则众大臣心下也都明白,南京的事情了结,皇上总要有个明白的宣告。或赏或罚,大白天下楮。   .   幽幽高天,煌煌大殿。   奉天殿。   皇帝踏上御阶,仰头看了看门上横额:“建极绥猷”四字,金光耀眼。   所谓建极绥猷,是说人间天子上顺天意,下衷黎民,立国安邦,四海升平。   这四个字,道尽了千万年来所有帝王的最终愿望。   没有哪一个皇帝,登上龙座时,没有过这样的心愿;没有哪一个天子,身在龙座只为当个昏君。   没有哪一个皇帝不希望家国在自己的手中昌盛兴旺,没有哪一个皇帝不真心希望自己能够青史流芳。   皇帝不由轻叹了口气,回头望肃立于奉天殿广场之上的文武百官。   他朱见深的心愿也是如此,他们究竟明不明白!   经过土木之变,经过夺门之变之后,他多想替皇考好好整顿这大明的江山,让大明从重重阴影里走出来,重新成为太祖和成祖缔造下的那个强大统一的大明!   可是眼前这帮庸辈,却紧盯着他后宫的那点事儿,只用他独宠贵妃来指责于他,就仿佛他爱了一个自己想要的女子,便会天下大乱了一般!   他们看不见他为这个江山所费的心血,他们更对他的江山大计帮不上任何忙,他们只会盯着他的私家事,只会如一群长舌妇般论人床笫!   庸碌无用不说,还个个都要摆出一副忠臣、清流的姿态来!   他们想给谁看?给上天,给黎民,还是给他这个皇上!   镇日对着这样的一群人,他当真厌了。索性,再也不见。   .   皇帝轻叹口气,于奉天门升座御座。   百官跪倒,山呼万岁。   御门听政,不避上天。   皇帝耐心等仪轨行毕,目光遥遥从一众臣子面上滑过。缓缓道:“南京的事情,众位卿家想必也都知道了。怀仁谋逆,王谓、孙志南、李度协从。传朕旨意:首协皆斩,九族内年满十六的男丁亦斩。女眷充边,没入营籍。”   又是数桩祸灭九族的大罪!众臣都是脊背生寒。生怕有的因生前与怀仁等人有所交往,生怕连累到自己。便尽皆噤声,不敢说话。   皇帝再道:“侦缉怀仁谋逆案,锦衣卫指挥使万通有功。着擢为掌锦衣卫事都指挥同知。”   万通大喜,急忙上前谢恩。   众臣又是面面相觑。   因贵妃得宠,众大臣便死盯着万通的职位,不允皇上多做升迁,以节制万氏的力量。可是这一回,皇上还是找着了机会,擢升了万通去。   南京的事,万通不过是个最后的执行者,真正的功臣哪里轮得到他!更何况,他亲自押解怀仁回京,中途却让怀仁掉进了河里淹死……这实该追究才是!   不过此时明眼人都看懂了,皇上这是故意派万通去抄检,故意将这个功劳给了万通,故意要升万通的职位……皇上这般苦心,谁还敢顶着前头祸灭九族的威慑,还敢出班谏奏?   皇帝又将目光转向了公孙寒。   .   公孙寒身后的仇夜雨便一紧。   实则皇上派万通南下抄检怀仁府,乾清宫纵然是铁板一块,半点消息没曾外传出来,可是万通却是个大喇叭,回府叫他老婆王氏给准备行装,便将皇上的差事给说出去了。   纵然万通府里,依旧有紫府的眼线。于是消息便传到了仇夜雨这里。   仇夜雨以为公孙寒定然会救怀仁,便想提前与怀仁通气。却不成想连收到公孙寒数道手令,严令他隔岸观火,不准施救。   仇夜雨破有唇亡齿寒之感,便向公孙寒争取,言明倘若怀仁案坐实,那么紫府必受牵连!这怕也正是司夜染想要的,借怀仁来削弱紫府。   孰料公孙寒只冷笑而已,道:“若要所得,必有所弃。怀仁死得好,他若这回不死在司夜染手里,本座也早晚收拾了他去!”   “至于紫府因之而削弱……又有何绿?皇上不信文臣,便永远离不开咱们紫府。宫外的消息、百官的言行,只能通过咱们获取。纵暂时削弱,迟早又要安抚。你怕什么?”   公孙寒盯着仇夜雨,忽地冷笑:“你该不是怕,紫府若削弱了,将来到了你的手上,你便再没有风光?”   仇夜雨惊得跪倒;“老爷切勿如此说   !老爷尚在督位,儿子岂敢觊觎!”   公孙寒摇了摇头:“实话便告诉你吧:为父这样做,也是为了给你腾位。只有为父高升而去,这督主之位才能空下来传给你。而只有将怀恩那个老东西撵走,为父才能高升到他那个司礼监掌印太监的位子上去……”   仇夜雨心下轰然一声,这才明白公孙寒此次为何不救怀仁!   怀仁与怀恩一辈,出自司礼监。当年便是怀恩亲自向皇上举荐,叫怀仁去做这个南京守备太监的位子。怀仁坏了事,自然会连累到怀恩。纵然怀恩未必参与谋反,可是却定会在皇上心里落了阴影去。   为主所疑,怀恩的位子又岂会坐的长久?   一旦怀恩被免,司礼监第二号人物怀仁又已死,那么那个掌印太监的位子,自然就是公孙寒的。   那么此时,皇上朝公孙寒望来,究竟是先抑后扬,还是先扬后抑?   皇帝缓缓道:“紫府替朕巡察百官,却于怀仁谋逆之事并无半点觉察,才使得怀仁乘机多年经营,竟然蒙蔽过了朕!紫府失职,堪与同罪!”   仇夜雨登时耳鸣,耳鼓里金石声一片。   不对,这并不是公孙寒之前告诉他的模样。公孙寒明明说,皇上就算贬抑紫府,却也不会过重。可是此时听着皇上的腔调,却根本是要连坐一般!   公孙寒自己也是大惊,跪倒伏地:“皇上!微臣知失察之罪,微臣定当整束手下,以此次为戒……还望皇上开恩。”   皇帝叹了口气:“朕为家主,你等便是家丁。看家护院若有半点疏忽,便是叫贼人直进朕的枕侧。朕若对你开恩,岂不是要将朕自己的安危抛到九霄云外?”   皇帝冷冷道:“着免去公孙寒紫府督主之位。发南京皇陵受陵,生不得出。”   公孙寒如何能想到,一场如意算盘却落得个此时的下场?他伏地磕头出血,惨声大叫:“皇上,皇上!”   左右锦衣卫早已上前,将他嘴堵住,拖了下去。   一时之间,紫府上下人人自危。仇夜雨就更是吓得双腿一软,险些当场瘫坐。   公孙寒落得这个下场,下一个是不是将轮到他了?   .   那边厢,臣子们却是另外一种神色。   紫府监察百官,公孙寒又掌紫府多年,于是每个官员都有把柄在他手上。而他则利用这些把柄威胁大臣,从中所获不菲。   于是这些文武大臣,每个都对公孙寒恨得牙根痒痒。此时听得皇上圣裁,顿觉解恨。   此外,却又有另外一重忧心。   公孙寒免去紫府督主之位,那么接下来的新任督主又将是谁?   也就是说,将来他们要再度痛恨却又不敢得罪的那个阉人,又将换成了谁?   便有人忍不住将目光投向了司夜染。   多少人心下都是明镜儿一般:司夜染若不倒,那么紫府早晚都是他的囊中之物。此时,他终于寻得了机会吧?   却没想到,皇帝接下来便宣布:“擢紫府掌刑千户仇夜雨,继任提督紫府太监之职。”   .   什么?!   偌大奉天殿广场,所有人都面面相觑。   怎会竟然提仇夜雨为紫府督主?   仇夜雨是公孙寒的干儿子,公孙寒既然获罪,仇夜雨如何能免?即便不追究已然是天恩,怎会擢升至督主这样重要的职位去!   更多人,将复杂目光投向司夜染。   有同情。   也有,幸灾乐祸。   -   【还有~】 ☆、2、谁主六宫   皇帝在外朝赏罚功过,内廷太后也将众嫔妃、女官叫到了清宁宫来。   太后升座正殿,凤威凛然。   兰芽因亲送凉芳进宫,便随着昭德宫一众宫人一同前来聆谕。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昭德宫一行人来得最晚。待得听说各宫主位,以及六局一司的女官们都已到齐了之后,贵妃这才带着宫人出昭德宫,上轿。   贵妃杏黄凤轿直入清宁门。   尚仪局主官左尚仪郭珍见状蹙眉,急忙上前提点:“此为太后寝宫,纵皇上皇后亦不可乘轿直入清宁门。请贵妃娘娘于此处下轿,步入清宁宫。楮”   梅影便笑了:“郭尚仪,你提点得好。娘娘向来不记得你们这些女官谁是谁,这下娘娘倒必定记住郭尚仪了。”   郭珍心下也是一颤。她明白,这是昭德宫的警告。若她今日敢拦着,日后必难自保。   郭珍深吸口气,朝凤轿跪倒:“禀贵妃娘娘,此为下官职司所在,还望贵妃娘娘体谅。”   贵妃没说话,连轿帘都未曾挑开。   梅影便代为回答:“职司所在?体谅?郭尚仪,既然你身在尚仪之位却这样为难,不如咱们娘娘体谅尚仪,索性免了尚仪的职司,也好让尚仪不再为难了。尚仪说,可好?”   从十三岁入宫为宫女,一步一步熬到左尚仪之位,这一路郭珍竟走了长长的二十年。如今她如何能坐视官职被免?   可是此时身在清宁宫,尚仪局又是掌内宫礼仪之事。当着太后和一众嫔妃的面,职司所在,如何能躲得过?   郭珍只好硬着头皮道:“下官事后,定赴昭德宫,亲向娘娘请罪。可是此时此地,还是请娘娘落轿才是。”   昭德宫人全都怒目而向,气氛一时僵住。   兰芽想了想,便从后面疾步走到贵妃轿边,低声道:“娘娘,请容奴婢多嘴一句。”   贵妃听见了,便吩咐柳姿带兰芽到轿窗边儿上来。   贵妃慵懒道:“你又有何话说?”   兰芽道:“娘娘今日原本志不在一个小小尚仪。若此时娘娘继续跟一个尚仪过不去,没的反倒折损了娘娘的身份。”   贵妃今天实则是来跟太后叫板的,又何必跟个尚仪喋喋不休?况且这尚仪今日既然这么大胆子来拦,如何不是太后暗中的授意?   太后聪明,懂得避重就轻,用个尚仪来杀贵妃的威风。贵妃若当真继续纠缠下去,得意的只是太后。   贵妃闻言便也微微一震,撩开窗帘盯了兰芽一眼:“说的不错。梅影、柳姿,你们两个当真糊涂了!”   梅影和柳姿急忙请罪。   梅影的目光冷冷从兰芽面上划过。   兰芽也只能暗自叹了口气,偏过脸去,只当没看见。   贵妃下了轿,由梅影和柳姿步入清宁宫正殿慈云殿时,各宫主位,并六局一司的一众女官都已到了。   各宫主位,并六局一司的正位女官在慈云殿左右设座。其余嫔妃与女官皆在院中立聆。   贵妃并不行礼,反倒朗声而笑:“今儿这是什么日子啊,大家竟然来得这样齐整。是不是皇上好容易出了回宫,现下后宫无主,大家伙儿便都按捺不住了,齐齐出来称霸王?”   尚宫局左尚宫面上微微变色,上前行礼道:“贵妃娘娘谬言。皇上纵然不在后宫,后宫却还有太后和皇后做主。贵妃娘娘岂能说后宫无主?”   尚宫局本掌导引中宫之事,于是情分上与皇后更亲近。这便站出来替皇后说话了。   贵妃咯咯一乐:“你家主子还未敢站出来指责本宫,何时轮到你一个小小尚宫与本宫说话!眼下这不是猴子称霸王,又是什么?”   贵妃说着话,眼睛却是直盯着一脸苍白的皇后。   尚宫被责,跪倒请罪。贵妃理都不理,只走向皇后去。傲然仰头斜睨着道:“皇上下旨,中宫禁足。怎地皇后今日却私自出宫来了?怎地,皇上不过刚离开了半日,皇后就将皇上的话当做了耳旁风?难道这还不是后宫无主,猴子称霸王?还是皇后想说,自己才是后宫正主,就连皇上都约束不得了?”   皇后登时满面苍白,泪水盈盈,求救地望向太后。   “贵妃姐姐,你,你冤枉本宫了。”   从前皇后便尊称贵妃一声“姐姐”,上回与贤妃共谋时才不称的。后事败,这便又重新称呼回来。   太后一见皇后无半点招架之力,只好轻咳一声道:“贵妃言重了。今日本是哀家传召内宫所有宫人到清宁宫来。皇后不是私自出宫,乃是奉了哀家的旨意。就算皇帝责怪下来,也会顾着与哀家的母子情分。”   “此事哀家自然会向皇帝解释,亲身母子的情分,便不劳贵妃你来担心了!”   贵妃笑,冷冷凝视太后。   太后又怎样,比她还小着一岁呢。旁的嫔妃怕她,却不包括她!   瞧她,一口一个母子情分地说着,她如今能   仗恃着的还不就剩下这一点资本?倘若她不是皇上亲娘,那个后位,如何还不早已是她万贞儿囊中之物!   于是这一回除掉了贤妃,杀了王谓吓残了皇后之后,她最后一个敌人就剩下了太后。   她们两个,不过相差一岁,都在扳着指头算着时日。她倒要瞧瞧,她们两个究竟谁先死!先死的那个,便是输了。   贵妃便昂然一笑:“母子情分?请问太后说的是十月怀胎,还是嗷嗷待哺?哦,错了,太后只有十月怀胎,连嗷嗷待哺都是奶嬷嬷代劳的。所谓母子情分,不过这么一点,且早已是三十年前的事了。”   贵妃怜悯地瞟着太后:“而皇上两岁以后的时光,都是与妾身在一起度过的。妾身倒想问问太后,当年景泰帝日日下毒,想要害尚在幼龄的皇上时,太后何在?景泰废去皇上太子之位,改立他自己的儿子时,不过五岁的皇上却要忍受亲王世子们的羞辱时,太后你又在哪里?”   “倒是妾身半步不离陪着皇上!仗剑守在帐边,日夜不敢合眼,时刻准备与刺客拼命!……还有,不顾自己身份,将那些亲王世子们一个一个骂回去!”   “太后,皇上的娘亲,请问当自己的孩儿守苦受难的时候,娘亲都不在身边的……还有什么母子情分可言!”   贵妃字字如钉,狠狠刺向太后软肋。   皇帝的幼年,也许是这世上最悲惨的储君。父亲先被瓦剌掳走,后终于归国,却被亲弟弟囚于南宫。宫门灌水银,虽有“太上皇”之名,却实为囚徒!   父亲自身尚且难保,如何能护卫到他这个幼子?于是他扛着储君之名,却在宫里受尽凌虐。更悲伤的是,那些欺负他的人,却也是他至亲之人:亲叔叔,亲堂兄弟;还有从前那些宣称要誓死忠实于他父子的文武官员……   他从小落下了口吃不说,还夜夜惊悸,对身边所有人都充满了恐惧。尤其是对越是应该亲近的人,越是担心有朝一日他们变了脸、改了心。   太后想及儿子幼年,登时落下泪来:“哀家是对不起皇帝,哀家是个不称职的母亲……可是哀家亦是为难,当日哀家陪着英庙先帝被困南宫,如何还有能力保护幼子……”   在场所有人,也都一同垂泪。一时之间,慈云殿里嘤嘤之声不绝。   只有贵妃没有落泪。   她高高扬起头,俯望太后与一众嫔妃:“若以眼泪护卫,皇上根本活不到今天。若只以亲情维系,皇上当年便死在幼年!太后,皇上已经长大了。纵然经历过那样多的苦难,却还是安然成人,执掌了天下。太后便不必再这般垂泪,更不必时时以母子情分相胁。皇上想做什么,他自己最清楚;皇上想要什么,便谁都没有资格拦着。”   慈云殿里,一片鸦雀无声。   贵妃捋了捋裙带,道:“妾身说了这些话,也累了,便不在这里听太后的懿旨了。妾身先回去了,太后等说完了话,定完了事儿,便叫人到我昭德宫通禀吧。”   贵妃说完,左右带着梅影和柳姿便走,丝毫不给太后留半点脸面。   兰芽立在廊下,听见了里头的言语声,也是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儿。   贵妃果然好大的胆子。原以为上一回输给了太后,可是看眼前情势,贵妃实则根本就没将太后放在眼里过。   如此说来,贵妃上一回认输,不过是为了皇上。   贵妃带着梅影和柳姿去了,兰芽却悄然留了下来。   她直觉,今日太后的举动不寻常,接下来必定有重要的事情决定。 ☆、3、冷宫春意   果然,清宁宫被贵妃罡风扫过,半晌静默之后,太后轻轻咳嗽了声。   太后身边伺候的嬷嬷知秋便柔声劝慰道:“太后宽仁,乃是软心家姑。贵妃纵然骄纵了些,不过也都是皇上宠的,太后心疼儿子,自然听之任之,又岂会当面跟晚辈计较。”   “太后的儿媳又不止贵妃一个,瞧这坐着立着的,可不都是太后的媳妇。太后总不必为了一个反骨的而不顾这更多的了。”   皇后为首,一众嫔妃急忙起身行礼:“请太后宽心。糌”   太后便笑了,满面慈祥:“是啊是啊。哀家就是家姑,面对着这一大家子的儿女,操碎了心也是应当的。”   太后便将拟好的懿旨交给知秋。   知秋念道:“废后吴氏多年禁足,赤心未改,不忘辅国,亦不忘尽孝。今传哀家懿旨,特赦吴氏出冷宫,别宫居住。虽不再为嫔御,亦着以贵人份例一体供应,不得有违。”   窗外廊下,兰芽便是一怔楮。   .   消息极快便传到了昭德宫。   梅影和柳姿都觉这消息来得莫名。梅影便问贵妃:“依娘娘的主意,太后这是要做什么?”   贵妃冷冷一笑:“贤妃死了,皇后禁足,这后宫能与本宫争锋的高位妃嫔已然尽去。太后自然不会甘心。她总得另外再寻帮手,继续与本宫斗。”   梅影闻言冷笑:“那太后未免老糊涂了。废后多年幽禁,不问世事,她纵然解了禁足,又哪里还能明白宫里这些年的这些事?再说她已然得了当年被废的教训,难道此时还敢出来与娘娘为难么?她已然不是当年的元皇后,她现在不过是个被废的庶人罢了!”   贵妃抬眼盯了梅影一眼:“太后是老糊涂了,或者是眼前无人,所以病急乱投医。不过咱们也别被她唬弄了过去,说不定她也只是拿废后做障眼法,让咱们只盯住废后,而忘了盯住后宫里这些年轻的小蹄子去。”   “你们且莫上当,莫当真只是留意废后。废后并无真正意义。你们明白么?”   梅影与柳姿对视一眼,便都懂了。   后宫年长位高的贤妃和皇后都已不中用,可是后宫却不等于从此安生了。还有后起之秀,比如僖嫔。   从前倒是小看了这个杭州来的弱女子,原本担心她不能完美执行贵妃的计划,却没想到,她做得没曾露出半点破绽。如果当时没有僖嫔的好演技,贵妃也许没那么容易除了贤妃、扳倒皇后。   梅影便福身道:“娘娘放心。”   贵妃抬眼望梅影:“凉芳的情形如何?”   梅影道:“娘娘吩咐了太医院院判亲自来照料凉芳的伤,这还不是天大的恩典!凉芳自己倒也明白事体,恢复得很好。”   贵妃盯着梅影脸上那点子心不甘情不愿,便笑骂:“你个小蹄子,别以为本宫猜不穿你那点子小心眼儿。你嘴上说得好听,实则暗底下没给过凉芳好脸色吧!还不就是因为凉芳曾经在灵济宫里,给小六当过一阵子的男宠么。你这个小心眼儿里啊,便打翻了醋缸!”   柳姿瞧贵妃兴致高,便也凑趣儿道:“还不止一个凉芳叫梅影不顺眼,哪!”   贵妃立时便笑了:“可不!送凉芳进宫来的,就是那兰公子呢!”   梅影登时脸上撑不住了,朝贵妃福了福身,然后扭身便去掐柳姿。柳姿便跑,两个丫头在房间里笑闹成一团。   贵妃静静瞧着她们的青春恣意,没有斥责,只是无声微笑。   此时,她有多羡慕她们两个。甚至,她宁愿用自己这尊贵的贵妃之位,向她们两个换取这恣肆的青春。   只是,天不假年。   .   梅影和柳姿笑闹了一阵,便不敢再造次了。柳姿告退,梅影跪倒在贵妃膝边,轻声道:“可是奴婢惹娘娘不开心了?”   梅影从小在贵妃身边长大,感情自不比寻常,于是贵妃但凡半点神色,别人纵然看不懂,梅影却也瞧得出来。   贵妃幽幽一叹,伸手替梅影抿了抿鬓发:“你的心思本宫都明白。本宫纵然改不了自己的天命,不过既然是你头顶的天,便必定设法替你圆了心愿。”   “你也且放宽了心,切莫再与凉芳为难。他既然已经进了宫,便已是咱们昭德宫的人。等他身子好全了,还要仰赖你将这宫里宫外的事都细细教导了他。早晚,咱们还要指望他来办事。”   “虽说阉人不是个男人,但是好歹也是半个男人。顶门立户,总归还得指望着他们。”   梅影吐了吐舌:“娘娘何时也要指望个外人办事?难道奴婢就不能替娘娘办事么?”   贵妃便笑了:“你是能办事。可是可惜啊,女生外向,你早晚这颗心都不在本宫这儿了!”   梅影脸便更红,不依地撒娇:“娘娘!”   贵妃轻笑:“放心。待得此间事了,本宫便与小六提那件事。想他也不敢违拗了本宫去!”   .   兰芽离了清宁宫,没回灵济宫去,也没去昭德宫。   她绕着后宫长街打转,半路捉到一个小内侍,便问冷宫怎么走。   那小内侍虽然瞧着兰芽脸生,可是兰芽腰上的两块腰牌他却都认得。那一块是灵济宫的玉牌,另一块可是乾清宫的腰牌。那小内侍便恭敬地给指了路。   末了还扯住兰芽,卖好地道:“说来也巧,小人的哥哥就在冷宫那边当差。公公怕是头一回去那边吧,不如有事便吩咐小人的哥哥。”   兰芽听了微微挑眉:“你们兄弟,竟然都进宫来了?”   那小内侍明白兰芽问的是什么,垂首苦叹了一声:“荆襄大旱,五年绝收。底下的草根、树上的皮都给吃光了。我爹我娘实在养不活我们兄弟。便道就算断了香火,至少能叫我们兄弟活下这一世来,于是狠了狠心送我们去净了身……”   兰芽眼睛也一酸,便道:“不如你是否有什么东西要带给你哥哥,我便替你捎过去。”   小内侍愣了愣,倒也机灵,于是满身上下地找东西。兰芽便按住他的手腕,自己掏出一把钱来,道:“就这个吧。你看,可否?”   小内侍登时两眼放光,开心作揖:“多谢公公!”   兰芽便拖着那把钱,到了冷宫去。   冷宫位于西宫,地处偏僻,少有人来。内宫监便也趁机怠惰,宫苑全都荒于修缮,檐上掉了瓦,墙上的红泥也褪了不少层眼色,显得正座西宫颓败而清冷。   冷宫门外有一排塌房,里头当住着负责看守冷宫的内侍。   兰芽将乾清宫的腰牌藏了,故意绕到冷宫门口去朝内张望了张望。   却见冷宫红门开着,里头宫室虽则颜色破败黯淡,然则院子里却养着各种花草,整饬得清幽雅致。虽比不得昭德宫和灵济宫的奢美,却也可媲美民间的富户人家了。   便有看门的内侍喝问:“这位公公瞧着眼生,可是上头有旨意来传话的?”   兰芽急忙退回来,客气一笑:“不好意思,我是来找个人。”   那内侍上下打量兰芽,见是长随服饰,便以“长随”称呼:“长随是来找何人?”   冷宫清静,寻常也没什么热闹可看。于是听见这边说话,便整个塌房里的内侍都探出头来瞧。   兰芽目光便绕过去,挨个从每个人面上划过。最后一笑指着一包子脸的内侍道:“我就找他。”   此等小包子脸,他与他兄弟倒是如出一辙,于是她一眼就认出来了。   “包子”与他兄弟倒是一同机灵,登时窜出来,躬身道:“不知长随有何吩咐?”   兰芽便将那一把钱塞他手里去,挤眼道:“你兄弟托我给你带这个来。是他例钱里攒下来的,你可好生收着。”   “包子”有点惊讶,兰芽便又一挤眼。他便会意,连忙躬身道谢。   兰芽伸手扇了扇风:“这刚到春天,天儿怎么说热就热起来了。”   “包子”懂事,立马说,“有劳长随走这一趟。小人没什么招待的,不如就请长随进来喝杯茶,落落汗。”   兰芽抬步便走:“好啊!”   兰芽走进塌房,却见一群内侍当中,倒清灵灵坐着个姑娘。   姑娘听见动静,放下手里的针线,抬头朝兰芽望来。见兰芽打量她,便清澈一笑。   那一笑,便仿似这冷宫里,一应春花,全都争相开了。   -   【还有~】 ☆、4、宫女吉祥   那姑娘穿得素淡到了极致,半点没有宫装华丽。身上的襦裙看样子已是洗过了无数回的样子,早褪尽了颜色。手肘等处更是补丁落了补丁。   头上更是半点装点都无。只将一把长发随性地分开左右两边,各自变成一根辫子。从肩头垂落下来。发辫编得不紧,蓬松却显得活泼;辫梢发丝微微卷曲,便每次细微一动,那两根辫梢便要蝴蝶儿一般飞舞起来一般。   尤其是那一双眸子,干净得仿佛透明。就仿似这肮脏的宫闱,竟没有一点污秽染及过她的眼睛。   难以想象,在这严苛冷漠的宫墙里,竟然悄然生长着一株烂漫的野花儿。待得春来,她便以这样不可遮挡的姿态,尽情地绽放了。   素色清淡,却明媚妍丽得耀眼糌。   兰芽便愣了下。后又想及冷宫那没关上的大门。   那姑娘便有些不自在,急忙起身,冲身边几个内侍低声说了句什么,便抱着针线活先出门去楮。   兰芽从窗口觑着她,姑娘正是朝冷宫大门方向走。   “包子”在一旁忙着泡茶,却捣腾了半晌,将茶叶罐子底朝天了也没控出几根茶叶来,便懊恼地叫:“这帮家伙,何时背着我,将茶叶都给喝光了?”   兰芽便转回头来道:“无妨。一杯清水即可。”   窗口处,却传来清凌凌的一声低呼:“大包子,你过来。”   兰芽闻声不由得又望向窗口去——呵呵,倒有人与她观感一致,都想叫他“包子”呢。这个便更具体些,这里是“大包子”,那他兄弟自然便是“小包子”。倒真是生动有趣。   目光所及,却见正是那个姑娘。   那姑娘见兰芽扭头瞅她,便微微红了红脸。低垂头跟大包子小声说了几句什么。   大包子听了之后便是一喜,连忙跟着那姑娘去了。身影往冷宫的方向消失了片时,便捧着一个纸包回来。欢欢喜喜给兰芽倒了茶,捧了上来。   兰芽一瞧,茶盅里却不是茶叶,而是干花。仔细闻嗅,竟是兰香。   大包子有些不好意思,便解释道:“连冷宫里娘娘的茶叶也断了许久,想借些都没得用。幸好冷宫里自己种花,摘了花晒干了存着沏茶喝。”   兰芽便点头:“这主意,是方才那位姑娘教你的?”   大包子有些脸红,揉着后脑单头:“是。吉祥说,咱们冷宫好容易来了位贵客,可不能怠慢。虽然没有茶叶,好歹也可用花香相迎。”   兰芽挑了挑眉,“她独独给了你这兰花茶?”   大包子憨憨地笑:“正是。吉祥说,兰为花中君子,以兰为茶,便也不算怠慢了长随。”   兰芽握着茶盅,“你说,她叫吉祥?”   大包子点头:“真是个好名字,您说是不是?”   兰芽点头微笑:“可不。有她这名字在,废后终于守得云开。”   又兜着圈子问了问冷宫里的事,问过了废后,又问了问吉祥。包子便将他知道的全都说了。兰芽知道不方便多做耽搁,以免引人怀疑,这便起身告辞。顺口道了句:“替我向那位姑娘道谢。就说这茶很好,我很喜欢。”   大包子便很开心,“那便太巧了!吉祥方才托付我一事,正愁不知该如何与长随说:吉祥说如果长随这茶喝得舒心,稍后可否允她与长随单独说一句话?”   兰芽挑眉:“说吧。”   包子便带兰芽到了背人的墙角,稍后吉祥便也来了。瞧见兰芽,吉祥面上红了红,咬住唇打定主意便给兰芽跪倒。   “姑娘请起。这是怎样的话说?”兰芽忙伸手去扶。   吉祥却坚持不肯起来,更是垂泪:“还望公公救我家娘娘一命!”   兰芽心下一跳,忙道:“姑娘这是说的哪里话来?”   吉祥一张不施粉黛的面上,梨花带雨:“奴婢方才早已看见公公腰上的腰牌,当是灵济宫不假。奴婢便厚颜来求公公,此时景况,只有灵济宫能救我家娘娘!”   兰芽抬眼盯了包子一眼。   包子当真机灵,忙道:“长随,吉祥,你们两个慢慢说。我去望着些。放心,我什么都不知道。”   兰芽心下便暗暗记下了这个包子。来日,这两兄弟,都合一用。   包子去望风,兰芽便扶着吉祥的手肘,道:“有话慢慢说来。”   吉祥轻声抽泣:“宫里刚刚传来消息,说太后赦我们娘娘离开冷宫。巧的很,公公正是此时到来。奴婢便自然明白,公公怕也是因着这个事故,方来冷宫一转的。”   她这般伶俐,兰芽倒不好不认,便点了点头。   “太后既赦免废后,这是天大的好事。你怎地还要这等伤悲,更说什么救你家娘娘的昏话?”   吉祥垂泪:“公公岂能不知内宫情形?纵太后懿旨,可以这旨意并非皇上所下,于是我家娘娘就算能离了冷宫,却非但不为皇上所谅解,反倒更会惹怒皇上。”   “   况且内宫此时由贵妃为首,当年我家娘娘被废便是缘由贵妃而起。于是贵妃又如何能放过我家娘娘?”   “此时情形,倒不若我家娘娘不出冷宫,或许还能拼得一世平安;倘若一旦走出冷宫大门,而重回后宫,那我家娘娘便,便祸事不远了。”   兰芽也不由得点了点头。   在清宁宫廊下,听完了太后的懿旨,她便也知道废后的死期到了。   且不说贵妃与废后的旧怨,单论今日贵妃与太后的当面冲突之下,太后又不合时宜地今日宣布赦免废后,那贵妃一定会为了杀太后的锐气,而设法令废后早早便死去。   太后与贵妃斗法,废后是首当其冲的牺牲品。   吉祥哭道:“奴婢正百般无法,待得乍见公公到来,奴婢心下便是狂喜——只觉是上天垂怜,派人下界来搭救我们娘娘。于是奴婢斗胆以花草茶孝敬,只希望能讨得公公半点欢心。”   兰芽蹙眉:“你的忠心,我也感动。可是太后、皇上与贵妃之间的斗法,我一个小小长随,如何能改动半点?”   吉祥忙道:“奴婢不是要公公涉险,奴婢只是求公公设法从中转圜——这皇宫纵大,却也有地方是太后与贵妃、甚至是皇上鞭长莫及的,那就是西苑——灵济宫司大人独掌的西苑!”   “所以奴婢恳请公公代为转呈司大人,请务必请司大人援手,允我家娘娘搬到西苑而居!”   兰芽心下也是暗叹一声:这果然是目下能想到的最好的法子。   兰芽沉吟道:“只是姑娘须知,此事我做不得主。”   吉祥竟不顾自己毁容之虞,重重叩头:“只要公公肯专呈司大人,奴婢便已心满意足。求公公成全,求公公救我家娘娘这一难……”   这样破败荒凉的冷宫,那样一位明明贵为皇后,却不过一月即遭贬黜的苦命女子……却竟然有小小宫女,赤诚不改,誓死追随。   兰芽心下暖热,便扶起她道:“我不敢承诺你什么。凡事都需要你耐心等待,听消息,好么?”   .   兰芽揣着一腔心事回了灵济宫。   进了听兰轩,瞧见双宝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兰芽摆摆手:“我好累。有话稍后再说,让我先睡一睡。”   这些日子来,她几乎衣不解带地亲自照顾凉芳。等到他能下地,这便亲自护送他进宫。她身子早已累垮了。   再加上今天心上压上的这一宗事,她便觉得心力俱疲,只想大睡一场。   她明白,自从家遭惨案之后,疲极累极的一场大睡,早已成了她唯一的逃避与纾解方式。   她推上房门,边走边解开衣带。太累了,也懒得去捡,任凭它们一件一件地跌落委顿在地。   直到,走入碧纱橱时才听见,床榻处传来深深一声抽气。   兰芽身上除了贴身小裤与裹束布条之外,已然再无遮掩。她按紧心口,慌乱问:“谁?!”   .   实则,何必再问?   她听兰轩的内卧,便是双宝也不敢进来。以碧纱橱为界,双宝只敢在界限之外与她回话。   敢于公然进了内卧的,根本只有那一个人而已!   怪不得方才双宝神色有异,是她自己没放在心上。所以活该落得个自解衣带,送到人家面前的下场。   -   谢谢如下各位:   9张:龙琊   3张:欣心向荣   1张:严玲严玲玲、13816256587、lula945、lanrx   咪.咪的6花,xueronghua_2007的鲜花,爱卿卿的188 ☆、5、就不理你   床帐一分,果然是司夜染斜挑长眉,慵懒望来。   兰芽心头微悸,急忙想找物件儿遮身。   一件一件从地上捡起衣裳来已不现实,她便转身奔向卧榻边的衣柜去。情急之下却怎么都找不见柜子的钥匙,此时叫双宝进来又不合适,兰芽便窘在当场。   只好回身,一把扯住床帐,将自己裹起来。   司夜染慵懒瞧着她这一连串的动作,没拦着,只是清傲挑眉:“兰公子,何必多此一举?我如想看,你当这一层轻纱便能阻得住我?糌”   兰芽才不管他如何说。床帐虽薄,好歹可以遮身,有了这层屏障,她便松了一口气下来。问道:“不知大人再度亲临小的内卧,有何指教?大人若有吩咐,何必不叫礼公公来传小的。小的自然到半月溪回话便是!”   他轻哼了一声,侧过脸去懒得望她:“兰公子,你说得好听!若当真随传随到,我又怎会长长两月见不到你的影子!楮”   不知怎地,瞧他那傲慢不肯望来的侧脸,兰芽心下悄然一痛。   “有么?”她嘴上却否认:“两月之久?小的倒不曾数着。”   司夜染狠狠咬牙,霍地望来:“你是不曾数着,我却数得清清楚楚!”   兰芽狠狠一怔,心下便是轰然一声。   却还是狠狠别开头去,只清冷道:“大人又何必数着?……既已两月,大人又何必要来?”   司夜染在衣袖里紧紧攥着拳头,生生忍住想要扼死她的冲动。深吸口气,缓缓答:“我知道那晚之后你不愿见我。可是两月,已然够长。再说,不论你如何躲,你总得重新回到我面前。”   兰芽大声地笑:“大人不如直说:我不论怎样躲,终究逃不出你掌心!”   司夜染挑了挑眉,摆了摆袖口,却道:“我没想那样说。”   .   兰芽便又是一怔,悄然凝望他。   那么清傲,那么冰冷的一个人,此时却总是感觉——仿佛有哪里,与从前不同了。   此时看过去,倒像是个闹意气的孩子。故意绷着,架着,不肯低头;可是实则那股子疏离早已是装出来的样子,根本撑不住的。   像个孩子。   ——其实他根本也才十七岁而已。自然,本该还是个孩子。   兰芽便又蹙眉。   她宁愿都未曾看懂。   兰芽便缓了口气道:“大人又不是不知道,这两月来小的都是在照顾凉芳。”   宫刑恢复需要三个月,凉芳已然算恢复得快的。   司夜染偏首望来:“不是你在照顾凉芳,倒是凉芳自宫而成全了你!你正好借机将自己关起来,不准我见~当中两回,我亲去探望凉芳,你倒又不在场,生生躲起来!”   兰芽咬住唇,不好否认,索性狡辩:“小的还不是为大人与凉芳方便说些体己的话?纵然凉芳自宫,他好歹也曾侍奉过大人,大人与他总有些不想外人听见的话说。”   司夜染恨恨盯住兰芽,却不知怎地,有些没能绷住。唇角一挑,泄出笑意来。   “兰公子,你个笨蛋!”   兰芽瞪眼望去:“大人这又是何来此说?”   司夜染的笑意一旦泄出来,便怎地都收不回去了,索性起身走到帐边,眯眼盯着她:“凉芳与你说得明白,既然曾诚已不在这世上,他留着他那物还有何用……你难道还不明白,他与曾诚相处的形式为何?”   兰芽一怔,脸腾地红了,急忙转头去,只死死盯着柜门上的雕花。   司夜染叹了口气:“他既是那样的,又如何可能当真侍奉过我?若是与我相处,我岂是甘居人下的,嗯?”   兰芽半边脸颊已如沸腾,只能死死揪着床帐,继续装傻:“大人说什么?小的总归听不懂。大人便别说了!”   司夜染恨得轻轻咬了咬牙,便伸手扯住她揪着的那片床帐,仿佛两人拔河角力。兰芽自然争不过他,却也不想松手,便这般僵持着。   他接着纱帐将她扯到身边,叹息了声,俯身到她耳畔:“你听不懂,还有谁能听懂,嗯?”   .   整片床帐,都于此时燃烧了起来。那片火焰紧紧裹住兰芽的身子,让她无处可逃。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死死扭着脖子,只盯着柜门看,而不回望他。   司夜染幽幽叹了口气,伸手扳住她的颈子,又笑又恼道:“再扭,便断了!”   兰芽大窘,边回头边低吼:“断就断,又关你何事?”   却回头太猛,刚说完话,唇便撞上他算准了位置等候的唇……   毫无机会挣扎,便被他顺势推到柜门上,他颀长有力的身子便顶压过来。他的手指轻轻卡住她颈子,吻得霸道而又绵长。故意不让她呼吸,要她主动从他唇舌间寻得空气……引着她,主动来缠他的舌,吮他的唇。   而他另一只手,则……迫着她的手,握住了他的亢扬。      空气不足,兰芽整个身子软软下滑,无力抵抗。而掌心的灼热,更让她心若油煎、身似飘云。   直到她再也无法呼吸,他才轻轻松开了她颈子上的手。抵着她的耳,恨恨道:“再敢躲我两月之久,我必不饶你!”   兰芽又想分辩。   他却伸手捏住她的唇,不准她出声。垂眸望来,眸色氤氲若月下水雾:“我知道你是照顾凉芳……可是两月,实在太久。我,不能忍。”   兰芽心下大乱,便如月下水面,暗起涟漪,潋滟不休。   她只得,急忙闭住眼睛。   她又抗拒……司夜染便微咬牙,抱她入帐。   兰芽这便大惊,拼力踢蹬。   十七岁的少年,身材太过修长而有力,轻易覆住她周身。   他的手指,又太过修长而灵活,于是微微一转,两人中间的间隔便都被解除。   他将她双手固定在她头顶,继而——长驱直入。   兰芽羞愤落泪:“大人,原来你对我,做不过都是要做这样的事!还说什么两月……”   她以为他之前想说的,是两月不见,忍不住思念。   司夜染深深顶入,便停住不动。两人融为一处,他咬牙忍耐着,深深凝望她眼睛:“……好,这次便要不同。我只这般,不动,你可满意?”   “可是这又有何分别!”   兰芽羞愤交加,面若桃花,泪珠儿隐隐:“大人若当真不同,便请退出!”   司夜染咬了咬牙,却蛮横摇头:“我不。答应你不动,已是极致!”   他按住她手腕,落下唇来细细品尝她。   在她耳畔灼热而绵长地喘息:“……不过,倘若你动了,我便再不忍耐。”   兰芽冷笑:“大人多虑,我怎会动?!”   休想!   司夜染绵长而又绮丽地笑:“……我们,试试看。反正今日,时光尚长。”   兰芽一惊:“大人的意思是,难道是……?”   司夜染低低而笑:“嗯。反正我都来了,便定与你耗到底。你若不动,我便不动。索性今晚都不走了。”   兰芽周身骤然一紧:“大人你!”   司夜染却随之猛然仰头,绵长一喘:“兰公子,我警告过你的,别再动了。否则,我绝不会再忍耐……”   兰芽惊得赶紧平复下去,不敢再有情绪波动。却忍不住担心:“……就算凉芳进了宫,好歹花二爷还没走。大人若再整夜不走,难道不怕花二爷伤心?”   司夜染恼得咬牙,狠狠道:“你若再这样说,我便将他叫来。咱们三个索性凑在一起乐乐,你看可好?”   她一张俏脸登时气得通红,怒喝道:“你,你不知廉耻!”   他却反倒更得意地笑,俯身来吻她红透的唇:“……那你便留住我。让我只念着你,只想要你,而再不想,去碰这天下任何他人。”   他说着,坏坏伸指,猛地掐了她圆翘一记。   兰芽骤然吃痛,身子自动随着一紧——司夜染便得意而颤抖地一笑,声若琴弦荡漾:“兰公子,你,又动了……如此你便,怪不得我。我,来了。”   仿若为了补偿最初那片刻的不动,接下来他大动、特动,动得——让她丢盔弃甲,全然失去了任何防备的机会。   就连床榻,也仿佛不承其速,咯吱咯吱地随之欢叫起来。   一如她不自知的呢哝。   在她尖叫来临之时,司夜染才在她耳边低低说道:“……小笨蛋。我是,想你了。”   -   还有~ ☆、6、大人别装   他一副无赖的样子,耐心与她周.旋到了夜半。直到她周身宛若水洗,再也攒不起半点气力,他才放了她。   终得自有,鼻尖还是不由得一酸,兰芽急忙背转身去,抱紧了被子。   宁愿,方才的那个人,不是她自己。   身后,他伸过手臂来,轻轻撩动她鬓边碎发。麻麻痒痒,宛若小虫糌。   兰芽死死闭住眼,尽量平淡道:“大人请回观鱼台安置。小的当真累了,不惯与人同榻!”   这话她说过已不是第一次,虽则说了也白说,可是她却还要说。   他“嗯”了一声,没恼,也明显没听进去。只幽幽道:“已是夜半,你叫我现下离去,难懂是要阖宫上下都看见我大半夜的被你撵出门去?兰公子,我这脸面可丢不起。”   她没在跟他打情骂俏,他明白不明白楮?   她与他说的话,更不是寻常百姓家的夫妻,那种床头吵了床尾和的“撵出家门”!   兰芽冷冷道:“大人想多了。如果大人当真这样担心,也罢,听兰轩自留给大人,小的起身离去。”   她又生气了。   司夜染痴痴盯着她侧脸,缓缓一笑:“……今晚,我不想一个人睡。兰公子,你可知道,今日朝堂之上,我成了众人的笑柄。”   .   兰芽轻轻一颤,明明不想管他,可还是忍不住悄然回首。   “怎了?”   司夜染低低苦笑:“南京事毕,皇上擢升了万通。接下来如你我所愿,紫府因失职被问责,公孙寒被免紫府督主之职。”   兰芽也微微一惊。本以为公孙寒早已是冰冻三尺,非一时一事便可撼动,却没想到皇上突施雷霆。   司夜染悄然盯着兰芽的反应,缓缓道:“……那时堂上众人,包括我自己,都以为紫府督主之位必然属我。却没想到,皇上竟然擢仇夜雨接任。”   司夜染不着痕迹地,微微地,颤抖地,哽咽了一声。   兰芽便是一颤,猛地回头来看他一眼。   见他深深垂下头去,肩头微微耸动,兰芽深深吸气,却怎么也无法再背回身去。   她便翻转过身来,面朝向他——尽管,还死死抱着被子,隔开距离。   她轻轻叫:“大人?”   “嗯?”他回答,音色黯然。   兰芽轻轻闭了闭眼,挣扎在进退之间。终究还是睁开眼,试探着去看他的眼睛。   “大人是当真,极想要紫府督主的这个位子么?”   司夜染缓缓抬眼,浅色如银的眸子罩上兰芽。这般看过去,方觉他的睫毛长得令人惊心动魄,而他极难得一见的温柔眼波,潋滟得让人心碎。   “自然想要。这大明天下,哪个太监不想坐上紫府督主之位?”   兰芽目光盈盈,清浅望他:“我以为,这大明天下,倒有一个太监是不必的。”   司夜染眯眼望来:“嗯?”   这样近的距离,两人鼻息相接。纵然亲密已然有过无数次,可是这般不用亲热的厮昵,倒仿佛该是头一回。   兰芽有些头晕,便轻轻阖上眼,道:“……便是大人。”   .   她合起眼帘,他才敢勾起唇角来望她。   悄然微笑。   却又要问:“为何?”   兰芽捏紧被角,死死按住节奏又乱了的心跳,缓缓说:“紫府督主自然了不得,小的这几回行走宫外,也曾听百姓说过,这天下是叫‘明’,紫府的督主却是‘暗’里的皇上。这个天下,实则都是握在他手中的。”   “可是,百姓们却不知道,紫府之外,还有一个灵济宫。因大人本身也在紫府挂职,于是外间难免将灵济宫与紫府混为一谈;可是知内情的人如何不明白,大人的灵济宫实力绝不在紫府之下?”   兰芽轻轻睁开眼睛,小心望着他。当视线撞到他的目光,她便连忙再垂下眼帘,颧骨上不由得热了起来。   她便清了清嗓子,继续道:“更何况,以大人的性子,一向都不将紫府看在眼里。别说仇夜雨,就算当日的公孙寒也是一样!所以就算紫府督主这个位子让天下人眼热,大人却当真未必看得上的。”   “那些想要看大人笑话的,多是外臣。他们只在朝堂之上为官,从来就没机会了解宫闱的秘密。他们愿意笑,大人难道还做不到视而不见么?再说这天下对大人的非议早已鼎沸,大人又如何连这一点小小的笑话,都承受不得?”   “更何况,紫府上下早已盘根错节,就算大人坐上督主之位,便又要面对公孙寒与仇夜雨的旧部。他们会将公孙寒获罪之事归咎在大人头上,到时必定不肯归心,办差时也难免阳奉阴违……若此,大人又要花多少倍的心力来重新整饬?大人又何必不将那些心力用在自己的灵济宫上,更要事半功倍多少?”   司夜染故意叹了口气:“旁人的意见,我自然可以不放在心上。   可是由此事可以窥知,皇上怕是对我疑心依旧未解。”   兰芽摇摇头:“皇上虽然疑心未解,却也未必不是再放大人一马。”   司夜染挑眉:“何出此言?”   兰芽冷冷一笑:“倘若我是皇上,我便叫大人去坐那个督主之位。一来将大人与灵济宫旧部隔离,二来叫整个紫府一起来盯着大人!如此大人便孤掌难鸣且但凡有半点行差踏错,仇夜雨和公孙寒的旧部必定紧盯不放,尽数报告给皇上知晓——这样,对皇上岂不更好?”   司夜悄悄舒了口气:“如此说来,皇上倒是为我打算?”   兰芽垂下眼帘去:“……也许是我想多了,想错了。总之这回,我总是觉得,皇上其实对大人,很好。”   司夜染忍住微笑,故意幽幽道:“也不尽然。灵济宫虽然也有些力量,终究没有紫府人多势众,更不能指挥锦衣卫,也无法掌握北镇抚使司的大狱。”   兰芽抬眸,缓缓道:“大人心里原本这样明白。既然知道自己缺少什么,或者想要什么,便设法去取好了;又何必只盯着一个督主的位子不放?”   司夜染缓缓引导:“你的意思是说……?”   兰芽道:“我的意思是说,锦衣卫自大明初建时便已成立,可是后来却不得不屈尊于紫府之下;就连北镇抚司狱也是原本独属锦衣卫的诏狱……锦衣卫已然屈居紫府之下多年,其心下岂能毫无怨怼?大人只需审时度势,将锦衣卫攥在自己掌心就好。”   兰芽妙目泠泠而转:“反正那么巧,贵妃亲弟万通便是锦衣卫指挥使,更刚刚升任掌锦衣卫事都指挥同知……他原本该与大人更为亲近。”   司夜染便笑起来:“兰公子,你太过聪明!”   兰芽便也悄然目光一冷:“小的再聪明,自问却也不及大人。所以小的都能想明白的道理,绝不信大人就想不明白!”   司夜染微微结舌。   兰芽妙目轻转,猛地伸手向前推!   饶是司夜染,竟然也一个没防备,被直接推下卧榻去!   司夜染狼狈落地,侥幸伸手矫捷,落地姿势还算优美。他忍住笑,向上瞟她:“兰公子,你好大的胆子!”   兰芽则妙目如寒星:“……小的既然能想明白此事,便如何不明白大人方才是故意骗小的心软!小的不会上当,大人请回吧!”   .   稍后,司夜染走出听兰轩。   小心在门口伺候着的双宝,一见大人出来,心都快吓出来了。   本指望大人今晚不走了,明早起来便阖宫上下都知道大人与兰公子和好了……可是这怎么说走就又走了?   双宝忙上前来问:“大人,怎地,不留下?”   门口灯影摇曳,隐隐罩着墙头伸出的一树新芽。新绿暗吐,春意萌动,已再藏不住。   司夜染抬头斜睨着那树新芽,却笑起来,摇头冲双宝说:“……我是被你家公子给撵出来的。你可明白了?”   司夜染这般语焉不详地说完了,抬步便走了。   双宝和三阳傻傻站着,一直目送司夜染迈着轻快的脚步,背影再也不见为止。   三阳扯了扯双宝衣袖:“我怎地觉着,大人被撵出来,好像,十分欢喜似的?”   双宝点了点头,也忍不住望了一眼那春意萌动的一树新芽,喃喃道:“大人,好像,也要——发芽儿了。”   .   翌日一早,昭德宫人来传话,贵妃召见司夜染。   -   谢谢八百地藏的4个1888,anne_liu的588~ ☆、7、赐予对食   司夜染听宣,整衣入宫。   今日却不是梅影迎出来,而是柳姿。   柳姿见司夜染瞧他,便低低而笑:“司公公在瞧什么,是在找谁?”   司夜染便赧然一笑:“好啊,如今连你也敢取笑我。待我见过娘娘,回头再与你算账。”   柳姿便笑出声来,司夜染打起帘子径自向里头走。   背过柳姿,他面上的笑容一点一点收了楮。   贵妃正在里间喂鸟。一只周身金丝金鳞的雀儿,立在金漆鸟笼上,歪着头吃着谷子,听见动静便又朝司夜染歪头看来。   司夜染连忙跪倒:“娘娘,奴婢来了。”   贵妃没回头,只盯着那鸟儿,问道:“你难得来一趟,便替本宫瞧瞧这鸟儿。进贡的人说的怎么好怎么好,本宫倒是没瞧出什么稀奇来。”   “而且还特别地凶。你瞧它个子不大,可是竟然能挣脱脚上的金链,飞起来多少个人都扑不住它。你快替我想个法子,怎么能叫它安生了。”   司夜染便笑:“奴婢跪着瞧不清。娘娘总得赐奴婢平身来看。”   贵妃便嗯了一声:“你起来吧。”   司夜染抖抖衣摆,走上前来细瞧那金丝雀儿一眼,便含笑对贵妃说:“奴婢贺喜娘娘。”   “怎地?”贵妃这才偏了一眼来瞧他。   司夜染道:“此雀儿乃是交趾林中祥瑞之鸟,因金羽高贵,被称为‘凤’;又因体格小于真正的凤凰,于是交趾人又称其为‘雏凤’。因极祥瑞且难得,号称只因面见贵人而现世。”   司夜染撩衣跪倒:“雏凤现世,定为拜见娘娘。雏凤亦知,凤主昭德宫。”   “果真?”贵妃这才面上扬起喜色,伸手爱惜地摸摸雏凤的额头,对司夜染说话的嗓音也柔和了下来:“你也起来吧。”   .   贵妃赐座,两人坐下说话。   贵妃道:“前朝皇上赏罚城惩过,我都听说了。说起来,万通能因怀仁一事得以擢升,我心里明白,这实则也都是你的功劳。”   司夜染谦恭而笑:“奴婢是娘娘的奴才,替娘娘办事自是应当的。不敢居功。”   “哼,你个猴儿崽子。”   贵妃便也笑了。此番皇后的父亲王谓死了,她自己的兄弟却擢升了,这一起一伏之间,她与皇后之间的胜负便更分明了。她十分高兴。   “可惜皇上却没将紫府给了你。不消你说,我也明白你难免失意。小六啊,你这个小心眼儿里从小想要什么,我如何能不明白?”   司夜染含笑摇头:“娘娘过虑了。实则此事当真不是奴婢的功劳,奴婢不敢向娘娘居功,自然也不敢向皇上居功——这一回的功劳,都是奴婢手下的兰公子。”   贵妃挑了挑眉:“听你的口风,竟是越发欣赏她,倒还想留着她了?!”   司夜染急忙起身:“娘娘容禀。娘娘的吩咐,奴婢自然都谨记在心。只是有些事也并非是奴婢所能左右。此时兰公子虽然名义上依旧是奴婢灵济宫中人,实则她的身份却是乾清宫长随。此乃皇上御口亲封,奴婢岂敢擅动?”   贵妃眯起眼来。   此事内里关窍,便是她,皇上也未曾告知。   贵妃冷冷道:“那是因为皇上并不知晓她是岳如期的余孽。”   司夜染跪倒:“娘娘是误会了。依奴婢来看,皇上分明是知道的。娘娘莫忘,皇上当年曾经十分喜爱岳如期那个擅画的小女儿……皇上龙眼如炬,又有几人几事能逃得过皇上的眼睛去?”   贵妃也是一愣:“皇上既然知道了,怎地留着她,还亲封她为乾清宫长随?”   司夜染叹了口气:“这回她又替皇上立了功,怕已将不仅仅是长随了。”   贵妃一怔,愣愣望窗棂上的氤氲日光:“皇上他究竟是怎么想的?怎地渐渐地,连我也瞧不懂了?皇上终究是长大了,再也不是那个凡事都与我商量的孩子……就连我,也渐渐地,看不透了。”   司夜染便趁势道:“若连娘娘都参不透圣意,奴婢便更不敢妄加揣度。于是……还望娘娘体谅。”   贵妃收回心神,转头凝望司夜染,咯咯一乐:“小六啊,你何尝不是也长大了呢?本宫真是担心,有朝一日便连你也看不透了呢。”   司夜染忙请罪:“娘娘何出此言?再说,奴婢如何能与皇上相提并论?”   贵妃便舒了口气道:“也罢。皇上的心思,咱们猜不透便不猜了。咱们只说咱们自己眼前儿的话:皇上没将紫府给你,我知道你心里憋屈。不够你既然替我立了功,我便不能不赏你。不如这样,我便将皇上欠你的这份儿一同补上吧。”   司夜染暗暗皱眉,“奴婢不敢!”   贵妃便笑,朝帷帐里叫:“怎地,还害羞躲着不敢出来见人么?事到如今,再躲也由不得你了!”   柳姿在外头闻言便抿嘴进来,道帷帐后头去将梅影给扯了出来。   梅影一脸的大红,目光飘向司夜染,却已羞得不敢正眼看。   贵妃便笑道:“小六,既然长大了,便该娶媳妇了。虽说你们在宫里,比不得民间,也没有爹娘做主。可是好歹你们跟在我身边一场,于是今日便由本宫做主,将梅影赐给你当媳妇儿了!”   司夜染刚想说什么,梅影已然跪倒,握住了司夜染的手。她双眼盈盈,深情凝望过来,红着脸道:“六哥,咱们一起给娘娘磕头谢恩吧!”   贵妃大喜,便也拊掌道:“本宫命里无子,情分上又如何不将你们看成自己的孩子!既然已经说到此处,不若索性热闹热闹。小六你这便回灵济宫去操办,本宫好歹也要喝你们一杯高堂茶才是!”   司夜染忙道:“娘娘,奴婢与梅影纵结为对食,也不敢公然行那天地之礼。这于宫规有违。”   贵妃冷冷一哼:“什么宫规!此时,本宫的话就是宫规。本宫倒想看看,谁敢拦着!”   梅影喜不自胜,再度叩头。   司夜染攥紧指尖,木然叩下头去。   .   司夜染拜别贵妃,出来绕道去看望凉芳。   凉芳纵然还没好全,可是在贵妃的旨意下,得了太医院院判亲自的照料。用的药也都是宫里上好的,于是已然好了九成。   司夜染免了凉芳的礼,屏退左右,道:“你执意进宫,否则宁愿一死,我也只能依了你。也算是,给曾诚在天之灵一个交待。宫中日月长,望你善自珍重,亦好自为之。”   凉芳淡淡一笑:“多谢大人成全。”   凉芳上下打量司夜染:“大人不痛快。该不是娘娘下旨,将梅影赐与大人对食了吧?”   司夜染目光清淡:“你怎知道。”   凉芳轻轻摇了摇头:“奴婢每日衣食还靠梅影姑娘照料。她今早来看奴婢,眉眼之间的神色,已然道尽了今日之喜。”   凉芳目光闪烁望来:“奴婢以为,大人应当拒绝。却没想到大人竟然受了……呵,大人如何对得起兰公子?”   司夜染面无表情,“凉芳你是专情之人,本官倒也佩服。不过这世上并非每一个男子都如你一般。本官身边,从来不是只有兰公子一人。你难道忘了?”   凉芳便笑,拱手道:“是奴婢错了,大人海涵。”   司夜染冷然起身,走向门口去,幽幽道:“本官要你明白,梅影从今起便是本官的对食。她的安危,本官自然记挂心上。”   凉芳微微眯起眼,轻轻一笑:“奴婢自然明白。大人在担心什么,难道担心奴婢会勾.引梅姑娘?”   司夜染冷冷瞥来。   凉芳笑着连忙在榻上叩头:“奴婢说笑。大人切勿挂怀。奴婢是专情之人,大人早知。”   司夜染没说话,只冷冷盯了凉芳一眼,便抬步而去。   见司夜染走得远了,方静言才钻出来,伸手擦着汗道:“公子竟敢与司大人那么说话?奴婢当真替公子捏了一把汗。”   凉芳进宫来,要求将方静言也带走。   方静言若留在灵济宫里也是一个祸害,况凉芳一力保他,于是兰芽踌躇良久,也还是答应了。   凉芳盯着方静言,幽幽一乐:“此地已然是昭德宫,再不是灵济宫;现下咱们的主子是贵妃娘娘,再不是司大人。这昭德宫的屋檐,连司大人都不得不低头。于是从前不敢说的话,不敢做的事,此时此地倒尽可想一想了。”   方静言忖着这句话,不由得一哆嗦。   凉芳轻轻拍了拍方静言:“可是对你来说,无论是灵济宫还是这昭德宫,你唯一能倚仗的人,都只有我。倘若没有我护着你,多少人早磨好了刀,等着杀你。”   方静言便扑通跪倒:“公子放心,奴婢,奴婢一定忠心追随,绝不敢有违!”   -   【还有~】 ☆、8、我没事的   司夜染奉召进宫去,他前脚出门,兰芽便也收拾停当,紧跟着也离开了灵济宫。   她先回御街北条去。   她家原址,待得春来,果然又破土动工。从破土的规模,以及周遭筹备下的器料上推算,这里将起的新宅子规模宏大,比之她家从前有过之而无不及。   她便凑过去,找工人聊了两句,想知道是又要给谁起宅子糌。   工人只道不知。   兰芽梗着,便又朝本司胡同去了。永远张灯结彩、开门迎客的教坊司,她却再找不见了曾经心心念念的那个人。   她便扳着膝头,就在人家大门口街对面坐下来,用力回想她从前这样的模样,想要重温当时的心情……却怎么也找不回了。   当日的心心念念,当日的恨不能代他受苦,当日的懊恼自责,当日的——每当想起他,心下那若酸若甜、若苦若痛的种种,竟然都不知因为什么,不知何时,都悄然不翼而飞楮。   兰芽想大哭一场,可是无论怎么挤眼睛,竟然也挤不出半滴眼泪来。   她便又狠狠掐了自己一记,希冀能疼得哭出来……竟然,还不奏效。   她无奈,只好起身离开。   这曾经承载了她无数的泪水的本司胡同,她以后也许不会再来了。   心里懊恼,她便直奔顺天府去。从后堂将贾鲁揪出来,嚷嚷着想大吵一架。   贾鲁抱着膀子轻哼:“兰公子,对不住了。您老心里不痛快,我心里却痛快着呢。我可没心情陪你吵架。”   兰芽登时炸了:“我有什么不痛快的?你当人大哥的,总得说个明白!”   贾鲁继续抱着膀子,有些意兴阑珊:“好歹我也是半个万家的人。于是昭德宫里发生什么事儿,我自然能得着消息。”   兰芽便冷笑:“哎哟,哎哟哎哟。贾侍郎原来还是半个万家人哦?这是什么时候儿的事啊,贾侍郎怎么从来就没透露过一声?”   贾鲁咬牙:“你少讽刺我!我若为了自己,自然不屑当那半个万人。我如今承认了,只不过是为了我娘!”   兰芽听着不对劲儿,便敛了自己的脾气,笑眯眯凑过去:“大哥的娘,怎了?”   贾鲁哼了一声,很不情愿的模样。   兰芽便胳肢他:“都怪小弟这些日子冷落了大哥。先是下江南,回来又照料凉芳,都没来叨扰大哥。大哥大人不记小人过,说嘛说嘛!”   贾鲁挠了挠头道:“此话还要从过年说起。原本我筹备与我娘单独守岁,没成想那老东西竟然亲自登门。跟我娘两个人关起门来说了许久的话。我娘一直在哭,哭得伤心。我不放心便强行打开门去瞧……”   说到这里,贾鲁忽然面上一红,不说了。   兰芽会意,坏坏拍掌大笑:“哦,我猜到了。”   两夫妻之间,丈夫若求饶,能使的招数不外那么些样儿。就如同她昨晚将司夜染踹下床榻……   兰芽猛地收住思绪,暗自警告自己:想什么呢!   贾鲁自顾红着脸,倒没留意兰芽的神色,窘着道:“哎你别乱想!门内,实则,是那老东西竟然给我娘跪下了……”   “哇!”兰芽也是惊呼,绝没想到。   那个老东西,可是当朝首辅万安。竟然肯向一个外室下跪!   兰芽便笑起来,指着贾鲁:“这是大哥为老夫人挣来的。万阁老此为,只为了你这个儿子。”   贾鲁叹了口气:“我何尝不明白。可是看见我娘那样欢喜,我便也不忍戳穿。于是只好依了我娘,跟他回到万府一同守岁。”   兰芽朝他摊摊手。   贾鲁便脸红起来:“你别以为我当真这么好哄!我总归不改姓归宗,更不喊他‘爹’就是!”   不管怎么,也总算好事一桩。人毕竟,再聪明也没法选择生身父母。再不认,那也是亲生父亲。兰芽便点头:“大哥,纵然委屈,可是满堂亲眷,也终究好过孤身一人。小弟恭喜大哥了。”   如此这般,又是触痛了自己的心事。她也多想宁愿与人吵架,也能换得一门亲族……却都已再无可能。   贾鲁便伸手,大力拍兰芽肩头:“好歹,你也叫我一声大哥!虽然我不愿当此称呼,不愿当你的大哥……可是,咱们也算是一家人。”   兰芽便笑:“那,我可不可以去拜见老夫人?”   贾鲁略作踌躇。   兰芽便走上前来,胳膊挨着胳膊,低声道:“……我猜,老夫人是出自草原吧?所以这些年,万阁老才将老夫人安置在外,老夫人也才从无名分。”   贾鲁一惊:“你怎猜到?”   兰芽咯咯一笑:“是大哥忘了,原本是大哥自己告诉我的。当日在教坊司,与大哥初逢,大哥说起嗜血虫。待小弟追问大哥如何知道,大哥便说自己有一半的草原血统……当日是可当做托辞,可是小弟却一直谨记至今。”   贾鲁深深吸口气,   轻轻点头:“不错。我娘是鞑靼人,被俘至大明,变卖为奴……”   兰芽轻轻按住贾鲁,不让他继续说下去。她明媚而笑:“可是有大哥这样的儿子,老夫人何愁无诰命之封?”   .   贾鲁带兰芽去见他娘。   一座小院,隐于安静街巷。门庭小而整洁,全然不似官宅。   待得走入其间,兰芽便忍不住低低惊呼起来。   原来在庭院当中,竟然搭设起一座小小穹庐!   贾鲁有些不好意思,“我娘睡惯了毡帐,不习惯屋舍。早些年怕被邻居发现,倒也忍耐。如今年纪大了,便越发思乡难耐。我便只得这般帮我娘一解思乡之苦。”   兰芽用力点头,鼻尖已是酸了。   忍不住想起在江南时,要为慕容购置下宅院。慕容却说,纵有什么样的宅院,却都不是他的家……他吟诵起“敕勒川,阴山下,天丝穹庐笼盖四野”;彼时她知,他想念的永远是他在大草原上的故乡。   .   听见动静,毡帐门帘一挑,一位高个子的老妇人走出来。   “哎哟,原来是有客人来了。这么多年,鹿鹿倒是头一回带客人来呢。”   阳光耀眼地落在老妇人的面上身上。她很高,肤色很白,发色与眼瞳皆为棕褐色我,宛若梅花鹿的毛皮。   兰芽便笑着望贾鲁:“鹿鹿?”   贾鲁面色大红,急忙解释:“我名为‘鲁’,我娘又是草原人,最喜欢小鹿。于是……”   兰芽便含笑点头:“鹿鹿,还不引荐?”   贾鲁大窘,只得介绍:“娘,这位是兰公子,是儿子的结拜兄弟。贤弟,这便是我娘。”   兰芽急忙行大礼,张口便喊:“娘亲在上,请受儿子一拜!”   这一声,老太太和贾鲁皆红了眼眶。   在这大明的土地上,老太太纵然是万安的外室,纵然是贾鲁的娘亲,可是她的身份却永远是囚徒,是老奴……这样的人,竟然有人主动以娘亲视之。   老太太急忙拉起兰芽,轻轻拥在怀里:“好孩子,谢谢你。”   兰芽自己也落下泪来。这一声“娘亲”,她已有多久,不曾叫过……   .   兰芽幼时去过草原,爹爹又极熟悉草原风物。或者,还应该归结为慕容的缘故……于是兰芽竟然与老太太有许多话题可聊。   说起草原的故事,老太太欢喜得双眼含泪。便恨不能将自己手里所有的好吃的都捧出来招待兰芽。   贾鲁瞧着自然欢喜,忍不住趁着老太太又去取宝贝,便跟兰芽嘀咕:“我都要吃醋了。我娘与我都不曾讲说这许多。”   兰芽咯咯笑:“活该。谁让你从来都没去过草原?”   老太太留兰芽用晚饭,兰芽却婉拒了,说还有差事在身,改日再来看望老太太。告辞出来,贾鲁便问:“你当着我也不必强颜欢笑了。你还有何事,看我是否能帮的上忙?”   兰芽便凋了笑容,轻声道:“大哥帮我去查查京师的酒楼,帮我找找藏花去哪儿了。”   贾鲁一愣:“藏花?”随即,却也明白了。   贵妃旨意一下,伤心的原不止兰芽一人。   兰芽有些窘,垂着头道:“我并非故意离宫,实则是跟着藏花出来的。我怕他出事。”   “可惜我脚力不及他,几个转弯便寻不见了他的影踪。大哥,求你帮我。”   -   【明天见~】   谢谢如下亲们:   蓝的大把红包,yuling的1888、泳思的588、sunfumei的288、甜心小七的188   13301088152的闪钻+鲜花、13452809295、13301088152的花   6张:小咪阿宝   3张:麻小依、sunny俊花、   2张:amay2002、呢子咯哒、sdctty、13816256587   1张:胡搅帐单、默默、大麦娘 ☆、9、不请自来   顺天府撒出人去找,孙海等人也都落力,于是不多时便传回了消息。   藏花在“静音阁”。   一听这名儿,兰芽的心便一紧:静音静音,藏花是想寻一个能逃开尘世喧嚣的所在,静下来,什么都不必听,什么也不必想。   他在逃避,或者说是自弃。   贾鲁亲自送兰芽过去。到了门外,兰芽将贾鲁拦住:“大哥,我自己去就好。糌”   贾鲁明白,便点头:“我将唐光德留在外面。稍后你若需要人帮手,也好有人支应。”   贾鲁的安排自是妥当:藏花此时必定不想见外人,但是唐光德毕竟是双宝的兄长楮。   贾鲁便走。兰芽望着他背影,忽地叫道:“大哥!”   贾鲁停步回身:“怎了?”   兰芽走过来,四下看看,低声道:“我上回托唐光德捎给你的信儿,你可替我留意着?”   贾鲁点头:“你说要我寻怀仁府里的一个人,脸上或许带疤的。我都记着,你放心。”   兰芽垂眸:“或许也不光是要经过顺天府,可能还要大哥帮忙查查刑部那边。也许成年男子会直接发配充军,我想也许会先从刑部行文,兴许会有底案。”   贾鲁微微眯眼:“我是否可以知道,你为何这样关注这么一个人?”   兰芽深吸口气:“我担心,他可能是我失散多年的一个远亲。”   .   兰芽上楼,眼前还是贾鲁那片刻错愕的神色。   贾鲁聪明,她知道她瞒不过他太久。不过她现下担心的倒不是被贾鲁猜到,而是——她自己的直觉对还是错。   孙海在楼梯拐角努了努嘴,示意藏花在顶楼。   兰芽低声问:“就他一个?情形如何?”   孙海点头道:“就他一个。现下已是喝醉了。我去雇车,稍后公子扶他回宫也就是了。”   兰芽点头,道声“谢了。”   .   兰芽上楼,寻到雅间去。却在门口停住了脚步。   里头有人。   兰芽下意识回望——孙海说藏花只有独自一个,可是怎地里头却另有其人?   她这一迟疑,里头人却听见了动静,便传出一声道:“醒酒汤可煮好了?”   兰芽一愕,忙上下瞧了自己一眼。   幸好今天出来是提前易了装束的,没穿内监的公服,只随性套上了在江南时与虎子游走南京时候穿的那套市井普通的衣裳。兰芽便堆起一脸的客气,扬声答应着,走了进去。   “这位客官对不住,灶上正忙。醒酒汤稍稍迟些,不过一会儿就得!”   兰芽便学着店小二该有的腔调油滑地应着声,边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眼前的情景。   雅间布置清雅,对着门是一扇屏风,挡住外人眼光。里头四壁皆是名人字画花,墙角有梅瓶、香炉。雅间正中是一盘大桌子,桌子上却没什么酒菜,只有东倒西歪的一大堆酒壶。   藏花便在桌上趴着,显然已是醉深了,鼾声起伏,不顾边幅。   而他身边坐着一个男子。只穿着简单的儒生长衫,质料和手工却是上乘。从沉稳的气质上来看,当有三十岁上下的年纪;可是却保养得极好,皮肤眼睛瞧上去仿佛也就二十岁出头。   那男子眉头微蹙,伸手搭在藏花额头。指尖下按着一方松花色的汗巾子。   兰芽便愣了愣,莫名觉得眼熟。却分明,从未见过此人。   那男子听得兰芽解释,便皱眉:“快些去催。一盏醒酒汤,又能耽误灶上什么!若还有说法,就告诉你们掌柜撤了后头所有的酒席!一应银钱,便都向我来索就是!”   兰芽再用力瞧了一眼那男子,心下忽地狠狠一紧。目光划过藏花,连忙点头应道:“是,是。客官少待,小的这就去催。”   兰芽退出雅间来,顿觉手脚冰凉。   此时楼外贾鲁和孙海都走了,只剩下一个也只会捏着画笔的唐光德。此时的情形,她没人能商量!   正自犹豫,冷不防旁边的雅间门帘无声挑开,一只胳膊从里头伸出来,将兰芽扯入门内!   兰芽大惊,正要呼救,嘴已被一只手掌捂住。   耳畔传来低低轻笑:“嘘……,是我。”   身上的钳制松开,兰芽惊栗转身,抬头望去——   灯影如梦,缓缓照亮眼前人的一双碧眼。   兰芽深吸几口气,才轻轻叫出:“慕容?怎么是你!”   慕容含笑,在唇边竖起手指。然后到门口左右看了看,回身将门帘遮严,将门也关上。这才回身拉着呆住的兰芽坐下:“见到我,可开心?”   心底莫名涌起一股酸楚,眼睛已是湿了。兰芽抽着鼻子道:“你疯了,竟敢私回京师!司夜染若知道了,定不会饶了你。”   慕容轻笑,碧眼里却涌起掩不住的忧伤:“你只给我留下一张字条   ,便那么悄无声息地走了。这一别数月,我没你半点消息。我更不知道,你究竟何时还能到南京看我……所以,只有我冒险北上而来。”   想及那晚于南京的不告而别,兰芽也是难过。可是再想及,她当日缘何那样做的原因,心却一点一点冷静了下来。   她再吸了吸鼻子,眼中的泪花已然平复下去。只道:“那晚临时决定,走得急,又担心被你府中人发现,于是不得不出此下策。”   兰芽深深凝注他的眼睛:“你已来了多久?又打算何时回去?”   他深深望住她,碧眼漾起忧伤:“我刚来,你便急着撵我走么?你可知我此番为见你,冒了多大的风险。”   兰芽心下也是一痛,轻轻闭上眼睛:“我都明白。只是,京师乃为是非之地,以你身份本不宜久留。”   他便笑了,笑声寒凉:“京师不宜我久留?兰伢子,实则这大明的土地,哪里适合我久留?难道南京就该是我久留之地?——陌生的江南,我孤苦无依,连想见你一面都势比登天,难道我就该留在那里么?”   兰芽心下狠狠一疼:“慕容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警示守卫森严,这时时处处说不定都有紫府、灵济宫的眼线,你这样出现,多有危险。”   “那也值得。”   他轻轻伸手,握住了她的小手:“只要能看见你,如何涉险,都是值得。”   他深深凝望她:“实则你今日也思念我了,不是么?你又忍不住去了教坊司,你坐在教坊司门口一副要哭出来的模样……可是你拼命忍住了。兰伢子,你也想见我,是不是?”   兰芽惊愕:“你,你怎知道我白日去过教坊司?你跟着我?”   慕容轻轻笑起,微微脸红:“我回京师来,又不敢贸然到灵济宫去寻你。这京师上下,我最熟悉的地方也只剩下教坊司。我便在教坊司左近寻了间客栈落脚。心下也实则在赌:赌你想我,赌你再去教坊司,这样我便可以与你相见。”   他的指尖也有微微轻颤:“虽则我等了数日,以为再等不到你来……却,在那时一推窗,便瞧见了立在教坊司门前的你。你不知,那一刻我有多欢喜。”   “可是你急急地转身便走了,我匆忙下楼,已是找不见你的影踪。”   两人掌心相贴,那真实的温度从他掌心直达她心底。兰芽轻颤着闭上眼睛:“慕容,你当真,那么想见我么?”   “傻瓜。”他轻叹,想要揽她入怀。   兰芽却下意识抗拒,只与他肩头相抵。   慕容垂首问:“怎了?”   兰芽深吸口气;“你说京师你最熟悉的不过教坊司,那——牙行呢?难道你更怀念教坊司,而非牙行?”   慕容微微一怔,试图再拥抱兰芽。兰芽便又是一挣。   慕容皱眉道:“兰伢子,你在与我赌气?只因为我只说到教坊司,而没说到牙行?可是这又有什么关键?”   兰芽咬住嘴唇:“我知道是小事,或许在你心里是小事;可是,可是我却极在乎。慕容你告诉我,牙行对你而言,究竟算是什么?”   慕容碧眼里光芒流转,片刻才道:“……牙行周遭不宜我投宿。你也知道,司夜染掌握的春和当,就在邻街。我不提牙行,不去牙行周遭投宿,也都缘于此。兰伢子,你可肯体谅一二?”   兰芽抬眼,细细打量慕容的神色,便也垂首一笑:“可不。你瞧我,真是傻了。”   兰芽便将头轻轻抵在慕容肩头:“可是南京那边又该如何遮掩呢?现下怀仁他们都倒了,南京怕又成了司夜染的天下,你府里的人纵然忠心,可也要防备灵济宫的暗桩。”   慕容轻叹:“我明白。不过你放心,我既然敢来,自然有法子转圜。”   兰芽屏住呼吸,轻声问:“难道,你有替身?”   -   还有~ ☆、10、错失贵客   听得兰芽此问,慕容一怔,未曾作声。   门外却传来脚步声。明明轻手利脚,却格外故意弄出些动静。这举动,应当是店小二的习惯,弄出动静是为了知会客人一声,免得唐突。   兰芽便连忙起身,扑向外去。   慕容从后面捉住她的手,问道:“兰伢子,你怎么了?”   兰芽急忙甩手:“店小二来了。菟”   慕容挑眉,“店小二来了,又怎么了?”   兰芽望着他,叹了口气,推开他手指,只淡然道:“我去去就来。逖”   拉门出去,果然见店小二端着醒酒汤已经走到藏花那雅间的门口。兰芽便急忙追上去,掏银子跟店小二商量:“小二哥,这汤我替你端进去。这块银子给你,麻烦你再下去给多叫两个菜。剩下的,就算打赏给小二哥的了。”   店小二便欢欢喜喜将汤碗交给兰芽,转身走去。   兰芽端着汤碗进门——却见桌子上只趴着醉沉了的藏花,哪里还有那个男子的影子!   兰芽放下汤碗,回身朝那店小二喊:“小二哥,请留步!”   店小二不知怎了,赶紧跑回来:“客官有何吩咐?”   兰芽一指门内:“这里的另一人呢?”   店小二错愕:“这雅间里就一位客官啊,何曾另有一位?”   兰芽心下一沉,便交代店小二在门口守着,她自己跑下楼去。捉住在外头等候的唐光德,问:“方才一刻的光景,你都瞧见什么人从楼里出来了?”   唐光德见兰芽面色不善,便没敢怠慢,仔细回想了道:“方才共有十一个人从里面出来。”   兰芽沉声道:“你可都能将他们的面容都画下来?”   唐光德略微迟疑,却还是毅然点头:“小人,权且一试。”   兰芽拍拍他:“好!不枉学画一场!”   .   她再回身上楼去,进门直盯住慕容。   慕容被盯得尴尬,轻轻咳了声:“怎么了?你方才,又去忙些什么?”   兰芽深吸口气,苦涩一笑:“方才只顾着与你说话,不经意间却错失了一位贵客。这般擦肩而过,深以为憾。”   慕容垂眸斟茶:“贵客?何人?”   兰芽轻轻摇了摇头:“你也走吧。藏花就在此间。稍后若醒来,撞见你便糟了。”   慕容手腕悬停,碧眼幽幽望来:“兰伢子,你在责怪我?还是,你将方才错失贵客,归罪于我?”   兰芽摇头:“错失之事我并不遗憾,因为我知,既然今晚撞见,早晚还能有缘再见。我只是后悔,方才我不知节制,与你说了太久的话,才会忘了外头还有事。”   慕容碧眼一暗:“你还是怪我了。”   兰芽笑:“我是怪我自己适才沉溺了。慕容,你事先又不知我外头还有要事,你自然不是故意绊住我,不是么?所以我又怎会怪你?”   慕容死死攥住酒杯,手指上骨节毕现:“兰伢子!我冒险为你而来,可是我们刚一见面,你便对我如此?”   兰芽也是难过,她也不想这样……她便放柔了声音:“是我心急,胡思乱想了。慕容你且先回去,我明日便去寻你,可好?”   慕容抬眼细细看来:“……当真?”   兰芽攥了攥手指,然后张开,伸过桌面去,握住了他的手。   “我保证。”   慕容走了,兰芽立在窗边目送他白衣身影飘然远去。   店小二在门口禀告:“客官,那位醉倒的客官醒了!”   .   兰芽便急忙回到藏花那边去。   藏花醒了,却还醉着。歪歪斜斜坐在桌边,瞧见兰芽进来便笑:“静音阁,静音阁,我以为到了此处,这个天地就会安静下来了。我便不用再瞧见你,更不用在乎梅影,以及……其他的女人。可是你怎么就不能让我安静片刻,你怎么又来搅扰我?!”   兰芽忍住心下的叹息,故意啐了一声,然后坐下来。抢过他手里的酒壶,给自己满上。   “谁是来寻你?我也不过是出来寻个清静。要怪也只怪这‘静音阁’的名字取得太应景,便也将我吸引来了罢了。花二爷若觉气不过,便当是冤家路窄好了。”   藏花这才顺了些,冷哼道:“冤家路窄,果然!”   兰芽使个眼色,那店小二便乖乖走了。兰芽将门推严,试探着问:“花二爷适才,是与谁人把酒言欢?”   藏花闻言硬着舌头苦笑;“把酒?言欢?兰公子,你在胡说八道什么!我藏花,这天下,除了大人,我又肯与水把酒言欢?”   ——如此说来,藏花什么都不知道。   兰芽便按下一重担心。心下,纾解了些。   只要他不是因爱生恨而背叛了司夜染,就好。   兰芽便莞尔一笑,舔了一口酒,就着酒劲打趣道:“从来都觉着二爷阴柔   ,比女子还更柔媚。此时看来,倒是错了。瞧二爷喝醉之后的模样,根本还是个爷们儿。”   藏花听了便大恼,指着兰芽怒喝:“你胡说!我早已不是个爷们儿,我根本不屑当个爷们儿!你不必故意气我,我不会上你的当!”   他指着兰芽的鼻子,目光阴冷:“女人,都是祸水!你们帮不上大人,你们早晚都会坑害了大人!大人怎么就不明白,怎么就不明白啊……”   兰芽心下也觉苦涩,便捉杯吞了一口酒。酒如火线只冲喉咙,她辣得咧嘴。   “二爷,你总说大人不明白,实则,你自己,又何曾明白过?”   藏花一定:“我不明白什么?”   兰芽幽幽一笑:“二爷一直不明白,男人天经地义便该爱女人啊。二爷自己也是个男子,也应该试着去接受女人才好。”   “你,你一派胡言!”藏花恼了。   大人这般对他说,此时就连她也这么说!   兰芽轻轻摇头:“虽则这世上也有凉芳对曾诚的痴情,只是这毕竟是特例。不过是造化弄人,他们两人原是被上天生错了罢了。而二爷你,依我看来,倒是与凉芳不同。二爷是画地为牢,因着对大人的感恩和敬重,便非将自己圈在这个圈子里罢了。”   藏花怒道:“你胡说八道!”   兰芽调皮一笑:“二爷这般反驳我,没用。倒不如二爷与我聊聊,从前可曾当真遇见过什么女子?总要真的经历过了,确定不喜欢了才作数,而不是这般自说自话,作茧自缚。”   藏花大窘:“我,我才不要碰你们这些蠢女人!”   “那便是了!”   兰芽拊掌,咯咯轻笑:“二爷从前在宁王府里就是内侍,后来又与一班杀手在一处起卧,没太多机会见到女子;后来遇见大人,进了灵济宫,灵济宫里也再没一个女子……所以当真可怜见儿,二爷竟然是这多年都没机会亲近女子呢!”   “于是二爷对女子因不知而生疑,因生疑而嫌恶,到后来便连自己都信以为真,当真认定了自己只爱男子呢!”   藏花气恼至极,自制力与神智便渐渐苏醒,酒意竟已去了大半。   他便又恢复了阴柔冷笑之态:“兰公子,你这般惹怒我,不怕我趁着此时大人不在,便要了你的性命?”   兰芽故意凑过去,挨着藏花坐。藏花吓得一颤,急忙避开。兰芽便打蛇随棍上,又凑上去……如此这般,藏花咬牙忍了,兰芽得意而笑,紧挨着他坐稳当了。   兰芽手托香腮,故意媚眼瞟他:“二爷,我知道你厌憎我,可是眼下你瞧,你仿佛是怕我更多呢!”   藏花面色一白:“我怕你什么?”   兰芽咯咯地笑:“因为我是灵济宫里第一个女子啊。二爷不知该如何与我相处,又怕我会抢走了大人。”   兰芽说着叹了口气:“可是从此,灵济宫里将不再只有我一个女人。梅影也会来。二爷总不能再用从前对我的言行去对待梅影。只因我是岳兰芽,二爷可寻到借口对我厌憎;而梅影不同,她原本是你们同路的人,你便无法对她发脾气。所以二爷才会如此愤懑,要借酒浇愁。”   兰芽偏首望过去:“二爷,不如我来教你如何与女子相处,可好?只消二爷学会与我平静相处,日后与梅影相处便也不难。”   兰芽垂下头去,无声地笑笑:“……只有如此,二爷才不会叫大人为难,二爷说是不是?”   -   【明天见~大家不要小看了兰芽~】   谢谢cathy的两个1888,wyydingding0528的两个1888,八百地藏的588~ ☆、11、送绿头巾   于是当晚灵济宫便出现了诡异一幕:   阖宫众人都大眼瞪小眼地瞧着兰公子扶着花二爷下车,手拉着手走进了宫门。   一路上兰公子笑靥如花,一径仰头与花二爷说着什么,花二爷虽则面上并无太多表情,却也——并未甩开兰公子的手!   更诡异的是,兰公子将花二爷送到住处之后,并不告辞,反倒直接跟着花二爷进了他的院子,许久未出!   这当真比太阳打西边出来还要惊悚。阖宫上下便都跑到伺候藏花的初孝这儿来打探消息逖。   最后就连初礼都被惊动了。   一般来说,初礼惊动了,就是大人惊动了。于是初孝在选择描述的字眼儿时,略微留了留神。实则他本想据实说,二爷跟兰公子进了房后,他隐约听见二爷“哼哼”……自然,尽管他很想用“呻吟.”,可是他打死也不敢不是。“哼哼”好歹意思最为接近不是菟?   可是既然初礼都惊动了,他便将“哼哼”也都忍了,只轻描淡写地说道:“二爷跟兰公子进了房后,两人,呃,相谈甚欢。”   众人都是长叹一声。同是含着放下心来,也略感失望。   不过碍着初礼在此,大家便也知道再问不出什么来,便各自施礼,便这样散了。倒是初礼一直清清静静站着,半点看不出要走的意思。   初孝便问:“礼公公可还有什么想问的?”   初礼和善地笑:“没有了。”   初孝便也不敢深问了,两人便在门口这么杵着。眼见夜色越来越深,门内终于出了动静。初孝大赦一般连忙迎上去,正是兰芽独自出来。初孝便躬身道:“公子慢走。”   兰芽出了大门儿便瞧见杵在灯影地下的的初礼,心下便不由得幽幽叹了口气。   兰芽抬步自向前去,瞟都没瞟初礼一眼:“走吧。”   初礼静静跟上来。长长的宫墙夹道里,他们一前一后的身影印在红墙上。   回到听兰轩,兰芽屏退双宝和三阳,问初礼:“你有什么想问的?”   初礼沉吟片刻,道:“原本是还有问的,可是这一刻,却没了。”   兰芽只得苦笑。   可不是,这一回当真没什么可问的了。虽然她一大清早就出宫去了,可是天黑还是乖乖地回来了,没如上回一般逃得没了踪影。   甚至,人家藏花好歹还能任性地带着一身酒气回来,而她自己什么都没有。   兰芽便掏出一张纸来,摊开,递给初礼:“你瞧瞧。”   初礼结果来看,是简笔勾勒的十一副头像。   初礼不明其意,抬头向兰芽狐疑望来。兰芽摇摇头:“你且瞧就是。你自然明白。”   初礼细细看过了那十一张人脸,目光不由得在一张脸上停顿下来。他有些不敢置信,抬头再看兰芽,随即再垂眸下去细瞧。   兰芽心下便更明白,叹了口气问:“说吧。”   初礼也明白,兰公子既然如此做,已然是猜到了。于是他吸了口气道:“当中有一张面孔,像极小宁王。”   兰芽便咯咯一笑:“果然是他!”   初礼忙问:“公子在何处见到小宁王?”   兰芽幽幽望着初礼:“藏花喝醉了,在静音阁。小宁王坐在他身边儿,替他擦汗;还为了一盏醒酒汤,好悬毁了静音阁接下来的生意。”   初礼便狠狠皱眉。   兰芽明白他担心什么,便道:“此前我也怀疑,以为是藏花因爱生恨,故意在外与小宁王见面。后来确定不是——是藏花先醉了,小宁王悄悄出现的。藏花从头至尾也不知小宁王曾来过。”   初礼轻轻舒了一口气,可是眉间依旧未解:“小宁王无旨擅自进京,这是掉脑袋的大罪!”   “没错。”兰芽也是赞同:“从大明监国,诸子分封,朝廷便有旨意,各地藩王无旨不可进京,否则便有谋逆之疑。尤其是宁王,朝廷疑心最重——历代宁王,都怀鬼胎。”   初礼道:“正是。所以这一回若确定当真是小宁王擅自进京……便又是一桩泼天的祸事!”   兰芽轻轻闭上眼睛。她还有一重忧心是不能对初礼讲的:怎么会那么巧,小宁王跟慕容都出现在静音阁上?   如此说来,小宁王去照顾藏花之前,又是与谁人在一起?   兰芽曾留意过慕容桌上的酒杯——是曾另有人在的。那么岂不是说,小宁王之前正是与慕容把酒言欢?   于是后来她被慕容拦入雅间,小宁王趁机逃脱,便顺理成章……   慕容说来京师只为看她,岂非谎言!   .   兰公子神色不对,初礼试探问:“公子,在想什么?”   兰芽急忙回神,却促狭一笑:“小宁王与藏花之间,是不是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故事?”   初礼难住,略有沉吟:“此事,奴婢也不敢妄言。”   兰芽便哼:“你知   道什么,便说什么就是!若敢瞒我,倘若此事闹大了,我少不得要追究你个隐瞒不报的罪责~”   兰芽本是笑着说的,初礼却还是觉得脊梁发凉。当日那顿鞭子,倒真的是吓怕了他。   初礼便道:“……之前盐案,公子二下江南。二爷从南昌驰马而归,行李后到。奴婢替二爷整理行李,发现里头有不少细软。二爷的随从说都是小宁王赠送的……二爷走的急,小宁王追到江边都没撵上,怅怅然在江边徘徊良久,便差人送来这多礼物。”   “奴婢便抱去问二爷的示下,看这些物件儿该如何收存。岂料二爷却发了脾气,抓过来全都摔在了地下,说不稀罕这些东西。”   兰芽听了,便轻轻一笑:“我知道了,你回去吧。此事暂时不准禀告大人,你可记住了。待得探听明白了,我自然与大人言说。”   .   已过午夜,兰芽依旧了无睡意。索性趴在被窝里,细细端详宁王的那张画像。   唐光德的画笔也实在了得,虽则只是隔着灯影无意看过几眼,且是简笔勾勒,却也将小宁王的面容特征抓得极准。   此时看来,便有了答案:她之前瞧着小宁王眼熟,却分明未曾见过,这缘故便是出在面容特征上——小宁王,有四五分,实在是像极了皇上。   便也难怪,这便是血缘的力量。   想到这里,说不清怎地,她心下忽地一动。   这一动,便觉房中有异。兰芽惊得连忙坐起身来。深吸口气,便试探着叫:“大人?”   帘外夜色浮涌,一袭墨色长褛的司夜染宛若鬼魅,无声走进灯影里。灯光层层攀上他的面容。   兰芽余悸未消,忍不住抱怨:“大人既喜不请自来,好歹也该弄出点动静,不带总是这般吓人的!小的胆小,怕哪日便被大人吓破了胆,一命呜呼了去!”   司夜染缓缓走近,幽幽冷哼:“兰公子,不必说得那么可怜。你何曾真的怕过我?你今晚与藏花携手而归,分明是在向我示威,哪里有半点畏惧?”   .   被一语说中心事,兰芽有些心虚,抱着被子下意识向内退去。   嘴上还在逞强:“大,大人在说什么?小的,怎听不懂?”   司夜染一步一步走过来,悠闲伸直长腿,坐在榻边。脊背抵着床栏,傲慢偏首瞟她:“兰公子,敢做便该敢当。怎地你此时这么不中用!”   兰芽咬牙,嘴上不认,心里也还是认了。   没错,虽则她本意不是那样的,她当真只是护送藏花回来。可是她故意拉着藏花的手,故意一路巧笑倩兮凝望着藏花,故意与藏花一路亲热细语……就是故意的。   尽管,她自己也觉无聊。可就是……没忍住。   她便反守为攻,尖刻地笑:“怎地,大人的两个男宠彼此亲近了些,大人便受不得了么?大人是怕戴了绿头巾——且是双层的?”   司夜染目光微凉:“你以为我当真会担心么?即便你想,藏花却不会自降身段。在本官与你之间,藏花又如何会弃了本官而就你?”   妈蛋,忒伤人了!   兰芽便笑得更为明艳:“若以相貌论,小的自愧不如。可是,小的与大人总归不同。”   兰芽说着故意挺了挺xiong,莞尔一笑:“小的是女子。小的有的,大人却怎么都比不上。”   司夜染目光落在她那处,便未曾离开。   他低低轻哼:“是么?”   兰芽忍不住再呛一声:“大人已然开始喜欢女子,又如何不允二爷也试着做回男子,也喜欢女子!大人不可太自私!”   -   【还有~】 ☆、12、我喜欢谁   他这才将目光从她那处挪开,依依不舍道:“你说我喜欢女子?”   他凑近些,已到兰芽面前:“那你说,我喜欢谁了?”   兰芽一颤,狠狠一闭眼。   怎么觉着,仿佛又掉进了坑里?   兰芽深深吸气,竭力平静回望他的眼睛:“自然是梅影。大人何须细问?”   “梅影?”司夜染认真地想了下:“我何时告诉过你,我喜欢她?逖”   兰芽一愣,随即坚持道:“大人若不喜欢,如何将成对食?”   司夜染凝着她,仿佛发现颇多意趣,于是耐下心来,逗着玩儿。   “将成对食,如何便一定是喜欢?不过是贵妃旨意,下位者不敢违拗罢了。”   兰芽咬住唇,竟然一时结舌,不知该怎么继续争辩才好。   可是他的目光却又那么绵长、含着戏弄地盯着她,不肯放松。兰芽只觉窘极,便呛道:“那便是大人无情了!梅影为了大人,巧设计谋除掉长贵,她对大人的心意天地可鉴,大人若不动情,可当真是铁石心肠!”   司夜染长眉轻挑,竟没否认:“你说得对。”   兰芽反倒被梗住,偏过头去,说不出话来。   贵妃对于司夜染来说有多重要,她比谁都清楚。尤其此时,司夜染若想趁着仇夜雨脚跟未稳,而与紫府争夺锦衣卫,贵妃的意见无疑将是最为重要的力量。   于是贵妃的任何旨意,都决不能违。更何况梅影在贵妃面前最有分量,比之从前的长贵更为要紧,倘若梅影在贵妃面前说了几句不利于司夜染的,那便是更为致命的。   兰芽便深吸口气:“小的,恭喜大人。”   司夜染定定凝视兰芽。   有一瞬间,兰芽甚至觉得,他就要伸出手来拥抱她。她犹豫着该向哪个方向逃开——此时此刻,她觉得不该接受他的拥抱。   可是,他却并未伸手,未曾动过。只是依旧那么深深地凝望她。   然后,他错开目光,幽幽道:“……岳兰芽,你说对了,我当真是在喜欢着,一个女子。”   他说完便向后撤去,裹紧长褛消失于夜色。   兰芽心下狠狠一梗,竟是无法呼吸。   夜色吞涌,将他身影湮没。让她甚至怀疑他之前是否曾真的来过,是否曾真的,与她说了那句话。   他说他何曾喜欢过梅影。   他说他,当真是在喜欢着一个女子……   她全都听不懂,他又何必夤夜而来,只为与她说这样一句话?   .   如此幽深而漫长的夜。   京师的另一头,客栈里,有两个男子也都无眠。   两个男子一人穿白,一人着黄,俱是风神俊逸,潇洒不凡。   这房间本是黄衫男子的卧房,白衣男子是来客座。   白衣男子笑道:“虽则已是这客栈的天字一号房,可总归床榻简陋,难怪王爷睡不着。”   黄衫男子正是小宁王,白衣的则是慕容。   小宁王淡淡一笑:“蒙克,你亦是皇家贵胄,难道你就能睡惯这粗糙卧榻了么?”   蒙克为蒙语名,意为“永生”。   慕容一笑:“我们草原人,倒没你们这些讲究。行军当中,寻得一块草地都能安眠。”   小宁王叹息了声:“佩服。也难怪你身在中原,竟可如此忍辱负重。”   慕容将带来的酒囊打开,满上两杯。   小宁王眯了眯眼:“已过午夜,还要饮酒。怎地,你有心事?”   慕容平稳满酒,也不尴尬,只道:“王爷何曾不是有心事?”   所谓心照不宣,两人相视一笑,便举杯相碰,各自喝尽。   小宁王记挂着藏花,而慕容则自顾回忆兰芽之前的情态,两人便都不知不觉喝了许多。   小宁王酒量稍逊一筹,便先露了醉意。他喃喃道:“你说,那个店小二当真是灵济宫的人扮的?就算被他瞧见了,怎地我就当真会被他给认出来?蒙克,你委实过于小心……你那么急着通知我离去,我竟,来不及给他喝一口醒酒汤。”   慕容叹道:“王爷不信,是因为王爷并不知那人是谁!她是还是个小孩子,身上也并无功夫,可是她的聪慧,不在司夜染之下。王爷彼时若耽搁,定会被她识破。”   小宁王苦笑着上下打量慕容:“那你呢?你可曾收俘了她的心?”   慕容猛地又灌了一盅酒:“不知为何,她未曾因我到来而欢喜卸下心防,却反倒对我防备更重。我倒不知,究竟哪里出了差错。”   小宁王眯起眼来:“如果他果真如你说的那般聪明,症结便出在你的心上……”   慕容一怔:“我的心?”   小宁王微醉而笑:“没错。你对他并无真情,他如何感知不到!那份感觉纵然无法言说,可是心里却是清清楚楚。蒙克啊,为兄   说句实在的,你若当真想要收俘他的心,你便也得当真用上你的心——你得真的,爱上他;只有这般,他才有可能爱你。”   慕容陷入沉思。   .   两人大醉而散。   慕容回了自己的房间,小宁王的暗卫便悄然进门。   “回禀王爷,藏花从前私去青州的事,打听清楚了。”   “哦?是谁?”   小宁王起身,醉意尽去。   藏花在南昌这一载,只有当中一回诡异离开。经过他派人多方打探,才知藏花是去了青州。   藏花去青州作甚?他到青州去见什么人?小宁王此次失了藏花的监控,这便放心派人出去查。   暗卫答道:“是一个书生,叫秦白圭的。现下是青州书院的学生,颇有才学。此时青州书院山长秦越正拟与之议婚,想将他独生女儿小窈婚配与他。不过此事拖延日久,仿佛秦白圭十分推脱。”   小宁王眯起眼来:“哦?这样一个人,又岂会得到藏花关注?”   暗卫道:“属下已经查明,原来秦白圭亦是出自灵济宫!一年前,便是藏花亲自押送至青州……”   小宁王眼中的酒意全然褪尽。   他盯着暗卫,幽幽笑起:“如此说来,本王倒值得亲自走一遭青州,去好好见见这个秦白圭。”   小宁王说着便起身:“也罢。既然灵济宫已然有人可能发现了本王行藏,本王这便离京就是。来啊,传本王的话,咱们连夜赶赴青州!”   .   后宫。   这些日子来,后宫最热闹的便是两处地界:一是昭德宫,二是冷宫。   冷宫“热闹”,倒不是真的热闹,不过是因为太后的懿旨下了之后,冷宫里外便开始收拾杂什,准备搬离。   可是因为废后与贵妃的夙愿,后宫上下都知道,所以便没人敢来探问。更何况,冷宫本也不是什么好地界,谁都怕来了再沾染了晦气。   真正热闹的自然还是昭德宫。贵妃放出话去,这一回要风风光光替梅影办婚事,于是无论是太监、女官,还是各宫嫔妃,都备了礼,纷至沓来。昭德宫更是大发赏赐,但凡到昭德宫门前去道一声恭喜的,不论什么身份,统统有赏。   贵妃此举,轻易便将太后的风头压下去。她身边一个宫女的身份,都要比一个曾经的皇后来得更耀眼,更尊贵。   这日,就连大包子等内侍也打熬不住,纷纷到昭德宫去道喜。大包子捧着得来的喜糕并赏钱,欢欢喜喜回来。却不想迎面正撞见吉祥。   大包子有些心虚,便连忙将那糕饼塞给吉祥,“新得了这点子吃食,特地带回来给你尝尝。”   吉祥便笑:“怎地你们带回来的点心,都是这一式的模样?你还不告诉我实话么,究竟是哪里有什么喜事,又是什么由头?”   大包子见瞒不过,便据实相告:“是昭德宫的喜事。贵妃娘娘将她身边儿的梅影姑娘,指给了御马监的掌印太监司公公为对食。啧啧,昭德宫的脸面可大了去了,筹备的气派倒不比公主出嫁小!”   吉祥一双小鹿般的眼睛里,忽地涌满了茫然:“你说什么?昭德宫的梅影,要与司公公对食?难道还要郑重其事,拜过天地么?”   大包子便解释:“按说对食的事,虽然早已是宫里的成例。可是也没有敢这么大张旗鼓公开操办的。不过这回是贵妃娘娘做主,便索性破一回旧例。反正贵妃娘娘就是宫规,她说怎么着便怎么着,还有谁敢拦阻呢?”   吉祥木然一笑:“是么?”   她说完了,便抬步而去。   大包子惊呼:“吉祥,你这是朝哪儿去?”   吉祥回眸来,辫梢宛若蝴蝶翩然,“大包子你忘了,我已随娘娘一起解了禁足!我便也要去逛逛,也去昭德宫讨个赏。” ☆、13、如水泼油   昭德宫当真是热闹,还不止是大包子所说的见者有赏,实则里头还开了戏,笙箫管瑟咿咿呀呀唱起。   宫里的戏不是随便唱的,宫里的戏台更不是随便搭的,宫里除了外廷,皇上用于重大节庆招待文武的戏台之外,内廷里的戏台都是公用。寝宫内自搭小戏台的,也就是太后的清宁宫;除此,便也只有昭德宫内有贵妃私用的戏台罢了。   贵妃借着梅影的由头,便请所有嫔妃,甚至是外命妇来听戏。一时间,除了晨昏定省之外,所有人都齐集到了贵妃这二人来,清宁宫反倒越发冷清。   而昭德宫戏台上的主角,自然便是凉芳镑。   这也是贵妃特地选的,将凉芳推到众人面前的一种形式。从此便阖宫上下都知道了,贵妃身边又多了一个色艺双绝的内侍。   临近午时,日头渐高,贵妃和一众嫔妃都有些乏了。在昭德宫里陪着用过了午膳,僖嫔坐着宫轿,由湖漪陪着回宫去。   行经长街,头顶无遮无拦。日头毒辣辣地漫下来,轿子里闷得像个蒸锅。   僖嫔便撩开了窗帘和轿帘栩。   湖漪忙不迭用随身的团扇替僖嫔扇着,可是那么一点子微风,根本就不济事。   僖嫔便摆了摆手:“算了。瞧你自己也忙得一头一脸的汗。”她怔忡片刻,幽幽道:“这干热的京师,总没有杭州清凉的水风。”   湖漪知道僖嫔是又想家了。僖嫔从不明白表露思乡之情,却将这份情藏于身边诸般小事里。便如僖嫔贴身伺候的几个宫女,名字里便都有水:湖漪,海澜,江潆,河汐……心事涟漪,潋滟难平。   湖漪便低声道:“娘娘不用急。只待封妃之日,娘娘的头顶便可再添一柄妃红伞盖,定可遮住这毒日头去!”   僖嫔听着便苦笑:“封妃?呵呵……想要封妃,只可希冀生下一男半女。可是眼下贵妃一手遮天,一个宫女的对食都敢操持成这等模样,我还如何敢再有这般希冀?”   湖漪咬牙:“贵妃好歹对娘娘,是与其他不同的。上回扳倒皇后,娘娘可是给贵妃出过大力的。贵妃总该助力娘娘,好歹也该叫娘娘有机会侍寝才是。”   僖嫔不想说这些,便错开心思,回想之前的戏码。   凉芳也是江南人,他唱腔里那么一点子吴侬软语,便叫僖嫔给听出来了。   她便轻哼了两句。   湖漪听僖嫔哼唱起凉芳的唱词,便顺势道:“这个凉芳,贵妃也是郑重推出台面的。娘娘看,这个凉芳当得个什么角色?”   僖嫔哼了一声:“皇后虽然禁足,贤妃固然死了,可是这后宫却依旧还不是贵妃一个人的天下。太后摆明了不想叫她独大,于是又懿旨赦免废后……这后宫,还有的闹。”   “可是贵妃宫里,长贵死了,梅影越发女大外向,贵妃想要继续跟太后斗,手边自然要有得力的人。这个凉芳,便是贵妃亲自看好的帮手。别看他在台上千娇百媚,咿咿呀呀,这个人绝不可小觑才是。”   僖嫔眯了眯眼:“我倒是很好奇,这个凉芳从前曾做过什么,才让贵妃这样对他青眼有加。咱们要留意打听才是。”   湖漪心下便也一颤:“奴婢听说他也是灵济宫送进来的人。”   僖嫔道:“是不是灵济宫送进来的人,倒不要紧。要紧的是这个凉芳日后的路,他自己想如何选。”   湖漪听出了些味道,便忍不住道:“既然凉芳是江南人,倒是与娘娘算是同乡。娘娘这些年在宫里无依无靠,倒不如趁势攀攀这同乡的情谊。至少也可透过凉芳,多知道些贵妃的心性儿。”   僖嫔瞟了湖漪一眼,轻轻一笑:“方才你听我唱这两句,可还入耳?”   湖漪眼珠一转,便是笑开:“何止入耳!娘娘唱的字正腔圆,莺声呖呖,叫奴婢听来,倒应当有过好几年的底子呢!”   京师的春天来得晚,可是一旦来了,热起来的却更快。如今虽说才是五月天,可是这没遮没拦的宫墙长街里,却已俨然酷暑之烈。于是这个时辰长街上别无他人。那些负责洒扫的宫人,早都寻了地方去纳凉和午睡去了。   于是僖嫔与湖漪这样放心地说完话,也未曾谨慎四处留意。   当她们离去后,便有一个小小身影从交叉处的门影处走出来,歪着头望着僖嫔背影的方向,立了片刻。   这正是独自赶赴昭德宫的吉祥。   她特地选这样时辰行走宫闱,图的便也是此时遇不见杂人。她之前听见长街上有静道的拍掌声,知道有内宫主位行经,便闪躲到了门影儿里。却未料想,竟然听见了这样的一段谈话。   僖嫔在上一次宫斗中,乃是个极重要的角色,她也听说过。今日倒是第一回得见。不光僖嫔,今日还额外多听见了一个名字:凉芳。   凉芳?   她悄然攥紧指尖,没多停留,继续向昭德宫去。   .   昭德宫左近,即便是午时,依旧很是热闹。吉祥掩在人群   当中,倒也安全。   梅影实则极好辨认,那个每逢有人道喜,便必定要出门来亲自答谢的、羞红额脸庞的大宫女,自然便是了。   吉祥没向前去,没去要那份赏赐,只隔着人丛认认真真瞧了梅影几眼。   梅影果然人如其名,隐有冷香。虽则亲自答谢,可是周身依旧有一种凛然不可冒犯的矜傲之气。相貌极清极美,言笑之间端庄自持,极有气度。   如此瞧来,她的气质倒也与月下雪山一般的人,很是般配。   .   虽则吉祥没有朝前去,可是这样被莫名审视的目光,还是惊动了梅影。梅影便收了笑,抬眼四处打量,渐渐目光向吉祥聚拢了来。   吉祥望见了,却也没慌,只是回以淡淡一笑。然后,转身便走,辫梢飞舞成活泼蝴蝶。   梅影却觉得极不舒服,便舍了众人,追了上来。   两人一前一后沿着宫墙夹道走,待得避开了众人,梅影便是一声低喝:“你站住!”   吉祥便站住,手捉着辫梢,回头朝梅影无邪一笑:“姐姐是叫我么?”   梅影走上前来,上上下下打量吉祥。   宫中宫女的服色、装饰都有严格的规矩,可是眼前这个女孩子的装束却有些古怪。她似乎也穿着低等宫女的衣裳,可是破旧褴褛;头发更是有些蓬乱,极是不合规矩。倒像是个迷路了闯进宫里来的野丫头。   梅影便皱眉:“你是哪宫的?方才又为什么那么盯着我?”   吉祥闻言便笑了:“姐姐说得好有趣。姐姐是昭德宫喜事的主角,昭德宫里宫外铺张开那么一大摊子的戏,可不都是替姐姐张扬的?这宫里所有人的眼睛便自然都盯着姐姐瞧,怎地,难道小妹倒瞧出了错?”   梅影听得这话莫名刺耳,便斥道:“我问你话,你先答了再说!”   吉祥不慌不忙:“姐姐是昭德宫的大宫女,管的便是昭德宫的事。小妹自然不是昭德宫的人,姐姐何必也要问?这内宫里,自有六局一司的女官规束各宫宫女,又何劳姐姐多忧?”   “你!”   梅影从小跟在贵妃身边长大,这后宫便没人敢这样与她说话。别说那些女官,就算是其他的内廷主位,个个也都与她客气。哪里想到,如此大喜的日子里,竟然凭空出现这么个野丫头,说话这么叫她逆耳!   梅影便一个没忍住,上前一步,扬手便打在吉祥脸上:“贱婢!这话总归轮不到你来说!这后宫的事,就是昭德宫的事,我既管得昭德宫,便也自然管得这后宫上下!”   吉祥面上被扇,红红的五个指印,她却依旧娇俏而笑。   梅影一愣的当儿,吉祥忽地转身,朝着长街,放声大哭!   宫墙拢音,况且在宫里谁人敢这样放肆哭闹,于是这动静便传开。   再者,她们两人置身之地本就距离昭德宫不远,而昭德宫内外聚集满了人,于是大家便循着声音寻来。   梅影自知失态,便赶紧上前想要扯起吉祥,忍不住发急地训斥道:“你这又是作甚!你快起来!”   见众人已至,吉祥哽咽道:“姐姐大喜的日子,小妹只为来恭喜一声。孰料姐姐这般狠毒?小妹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难道只因为,小妹出自冷宫;而姐姐便自恃昭德宫的身份,故意欺负小妹?”   -   【还有~】 ☆、14、忍将断腕   此时昭德宫的情势正是烈火烹油之时,岂能想到一个出自冷宫的小小宫女,竟然敢以水泼油,以下犯上?   若是其他宫的宫女,负责纠察宫闱的宫正司女官便也立即处置了,不必为难。只是反倒因为吉祥是出自冷宫的,倒叫宫正司的司正颇有些为难。   一来,废后纵然被废,可从前也毕竟是皇上的元配皇后,大家心里都明白皇后是被贵妃所害,蒙冤被废,心下自然同情;   再者,眼前的情势等于直接掀开了贵妃与废后的宿怨,而贵妃的背后有皇上,废后的后头有太后……处置稍有不当,便是不敢想的后果舢。   于是宫正司的司正未直接惩处,只叫外头众人各自散去,将梅影和吉祥二人先带回宫正司去再说。   回头宫正司两位司正一商量,便分头各自去清宁宫、昭德宫,禀明太后和贵妃,再拿主意。   实则,事情就发生在昭德宫外,于是柳姿早就将外头的消息禀报给贵妃知道。贵妃一听便是冷笑:“又有什么犹豫?叫人乱棒将那不知天高地厚的痛打一顿。倒不必直接打死了,留下半口气在,拖回冷宫去丢给她主子!我昭德宫是什么地界,她吴氏还是皇后的时候也没资格与我争,如今便更不容她!”   柳姿回身便吩咐宫里的内侍槁。   倒是凉芳从外头进来,跪倒拦住。   凉芳刚下了戏,脸上的油彩还没来得及卸,便叩头道:“还请娘娘三思。倘若此事娘娘亲自出手,倒叫冷宫得逞所愿。”   贵妃一怔:“此话怎讲?”   凉芳淡淡一笑:“娘娘试想,太后缘何于这个节骨眼儿上赦免了废后?”   “自然是太后想要都多一个帮手罢了。”贵妃冷笑。   凉芳称是:“只是废后原本形同废人,纵然出了冷宫,又能帮上太后什么?请恕奴婢直言,在这后宫里,所有人的分量都只在皇上的恩宠。倘若废后只是出冷宫,却没机会重得皇上的恩宠,那么废后对于太后来说,依旧是颗废棋。”   贵妃忍不住高声冷笑:“恩宠?废后凭什么还想重得皇上的恩宠!”   凉芳却摇了摇头:“为何不可?当年废后被废,皇上难说没有半点负疚。当年废后,亦是年少轻狂,如今皇上年纪渐长,难免不会对从前所做之事心有悔意。”   柳姿听见,面色不由一变。   果然贵妃大怒,狠狠一拍桌子:“凉芳你大胆!”   凉芳俯身叩头,面上却无半点惧意:“奴婢进宫是来侍奉娘娘,不是只替娘娘这般粉墨登场、歌功颂德的。娘娘若只为寻一个戏子来唱诵,倒不必钦点奴婢进宫来。”   贵妃深深吸气,压住火气。心下不由得欢喜了几分。   只凭这个凉芳在上次宫斗时候的手腕,她便看中他来取代长贵。她只是一说,没想到这个凉芳倒当真有几分眼色,竟然当真肯挥刀自宫……这份胆色她欣赏,可是他的手段她倒还未曾亲眼瞧过。   眼下,她已将他推上戏台。接下来的,就看他自己的唱念做打。   以他目下表现,终是让她安心下来。   她便吩咐:“嗯,继续说。”   凉芳一笑,索性更为大胆:“况且,废后身在冷宫里,十数年来与世隔绝。皇上难免好奇,她今日已变成了什么模样。倘若废后当真有心,她这十数年全然可以卧薪尝胆,修心养性。只需将自己磨练得不似从前那般急躁,兼之着意养护容颜,那么如今重逢,皇上难免会觉着新鲜。”   贵妃提了一口气,只觉肋下心区隐隐作痛。   凉芳叹了口气道:“娘娘不要忘了,废后就算十余年没见过皇上,容颜也会老去;但是她与皇上终究年纪相仿,倒是比娘娘年轻了十七、八岁去……与娘娘相轿,废后依旧手握优势。”   贵妃抓起手边茶盅,狠狠掼在地下!瓷片四分五裂,惊得人心寒。   柳姿都吓得狠狠一抖,凉芳却动都未曾动。任凭瓷片就在眼前迸裂,有几块尖利的棱角险些直接从他面上划过。   贵妃点指凉芳,浑身颤抖:“便连这话,你都敢说?”   凉芳轻叹道:“娘娘大智,不喜蒙蔽。奴婢便也拼却这一条命,只想跟娘娘说些实话。”   贵妃闭上眼,眼角松垂而下:“你是说,废后依旧有争宠之心。而且,她也并非没有可能复宠。一旦她复宠,她便会与皇后和太后联手对付本宫。她倒是比死了的贤妃,更难对付。”   凉芳叩头:“娘娘英明。”   “此番宫外那个冷宫的小宫女,便是故意闹开的。倘若娘娘亲自动手,那动静才是最大,于是就连皇上也难免亲自过问……废后便自然得了面见皇上的机会。”   贵妃只觉脊背一片沁凉。   “你说得对,一定是废后的授意,否则一个小小宫女如何敢在此时故意到我昭德宫闹事!”   凉芳点头:“所以娘娘不必管,此事尽嘱咐宫正司去惩处便好。只要不让皇   上亲自过问,废后的计策自然便付之东流。”   贵妃深深吸气:“你说得对。只要本宫不亲自动手,皇上便不会过问。只是,倘若交予宫正司处置,那么梅影难免会吃亏。毕竟,是她动手打人。”   凉芳幽幽一叹:“那便要看娘娘的定夺:皇宠与梅影之间,娘娘究竟更重哪一样?”   贵妃抿紧嘴唇。   就在这时,外头传来禀报,说废后吴氏亲自来昭德宫,求见贵妃。   贵妃便一眯眼。   凉芳悄然打量贵妃神色,轻声提醒:“娘娘,废后已然主动进攻了。眼下情势,终究要看娘娘定夺。”   贵妃深深吸气:“可是梅影那孩子,从小跟着本宫,未曾吃过半点亏。本宫如何忍心,将她交给宫正司!再说,此时正是她大喜的日子,也是本宫做主要替她操办。倘若她此时进了宫正司,以这孩子的心性儿,她如何受得住……”   凉芳眉眼轻松舒展,贵妃说的他根本就不在乎。他只是轻声提醒:“娘娘,还是那句话,皇上与梅影,您究竟选谁?”   贵妃的眼角忍不住有些濡湿。她便狠狠擦了擦眼角,吩咐柳姿:“去问废后有何话说。就说本宫正在沐浴,不宜见她。”   柳姿便出去将贵妃的话转达了,废后跪在宫门外嘤嘤而泣:“贵妃娘娘,求你开恩。吉祥那孩子是贱妾身边唯一的随从,当年年幼便随贱妾进了冷宫。十数年来,吃尽了苦头……娘娘若怪罪,请允贱妾以身相替。吉祥那孩子年纪还小,禁不住责打啊贵妃娘娘……”   从前的皇后,因贵妃而被废,十数年冷宫囚禁,此时却要为了一个小小宫女而跪倒在夕日对手宫门外,声声哀求……宫人见之,无不恻然。   废后声泪俱下:“今次的事,是吉祥不懂事。可是吉祥并非故意冒犯。那孩子从小陪着贱妾在冷宫,从未见过宫外的世界。她不懂世情,不知宫规,这并不是她的错……她今日原也是听说宫里要办喜事,她好奇喜事是何模样,所以便心无城府地来向梅影道一声恭喜的呀……”   吉祥的身世自然引人唏嘘。一个不谙世故的小姑娘,来看喜事的热闹,却不成想反倒被那未来的新娘给打了——这,怎么都有些说不过去。   柳姿听着不对劲,便忍不住呵斥了一声:“不要再说了!你说的这些,我自会禀告贵妃娘娘。你自回去吧!”   柳姿进来将废后的话转告了,贵妃便是连声冷笑。   “好无辜,好柔弱,好让人为之心生恻然、隐隐不平啊!”   凉芳悠然理了理袖口,轻声道;“娘娘,再不下决断,这消息很快就要传到乾清宫去了。这般我见犹怜,皇上也不忍坐视不管吧。”   贵妃一梗,深吸几口气,颓然道:“柳姿,传话宫正司。此事本宫全权交由她们处置。一应全按宫规处置便是。本宫绝不会因为梅影是昭德宫的人,便有半点偏私!”   柳姿大恸,扑通跪倒:“娘娘!”   凉芳则幽幽道:“娘娘的话若传到皇上眼前,皇上必定也会嘉许娘娘的公私分明。也只有娘娘这般的性情,才堪为母仪天下。”   贵妃便闭住眼,朝柳姿挥手:“去吧。就照本宫方才的话去做。”   -   【统一给大家解释一点哦,看大家这两天比较集中的一个反映是,为啥男男的设定这么多……红袖的读者多数是看正常向BG的,对这个可能有些感冒。实则这块也都是从大人的特殊身份,以及明代的特定时代特征来的:比如前段大人一直都是“太监”,他的灵济宫里不能有女子,所以只能出现男男的情形。其他诸如梅影和吉祥,也都只能身影飘忽而过。   而到了这段,情节发展到了大人真身已露,他是个“男人”了,那便自然要引入女配的戏份了。   曾诚和凉芳这里,看到这儿大家也明白了,因为凉芳也是要进宫当太监的,所以必定是男男。   而小宁王和藏花这边,主要是由藏花目下自身的情形所决定的。所以大家更要明白兰兰捋直藏花这个决定不是儿戏,而是有多么重要~~再者,小宁王跟蒙克说的那段话,大家多琢磨琢磨也就明白了。   咱们这个故事的时代背景是明代的宦官专权,咱们的男主是太监身份……这些都是绕不开的背景,大家要接受哟~】 ☆、15、板著之刑   贵妃既然已经发了这样的话,太后那边便也乐得顺水推舟,只说叫宫正司放手去办。   虽则太后和贵妃双方都放了权,宫正司上下反倒如捧着个烫手的山芋。   都说不管,可是两宫谁不盯着?惩处重了,日后如何向贵妃交待;可是若太轻了,又该如何向太后复命?   更要命的是,此时正是给梅影办喜事,对食的又是司夜染……以宫正司女官的身份,自然也是不敢得罪。   左右两位司正拿不定主意,便到尚宫局禀报。六局一司的女官同气连枝,都以尚宫局为首,于是请左尚宫韩晴拿主意铗。   韩尚宫本是太后一手提拔的人,于是便道:“虽说梅影打了吉祥两下,本也不是什么大事。医女验过伤,并无要紧。按例申斥罚俸倒也够了。”   左右两位宫正司的司正对视一眼,倒也悄然松了口气芴。   却没想到韩尚宫接下来说:“可是梅影却实在打错了地方!宫规严谨,宫女的脸是打不得的!便是各宫娘娘责罚宫女时,也不能打脸。梅影身为昭德宫大宫女,于宫规本应了然于心,却明知故犯,便根本是不将宫规放在眼里!”   上回吃了排头的尚仪郭珍也趁机道:“听闻梅影更说过大逆不道的话——她说她管得昭德宫的事,便自然管得这后宫上下……尚宫大人您瞧瞧,梅影这是将尚宫大人,将咱们六局一司的女官置于何处;她又是将各宫娘娘置于何处?更何况,还有太后娘娘呢!这后宫,怎地就轮到她一个宫女来做主了?”   韩尚宫也一愣:“她竟说过这样的话?”   郭珍道:“此话不止下官听过,当场许多人都亲耳听闻。大人若不信,尽可讯问。”   韩尚宫便叹了口气:“既然如此,便不止擅自责打别宫宫女的过错,这是僭越之罪了。”   郭珍忍不住道:“既是僭越大罪,便该赐药!”   一众女官全都惊栗望郭珍一眼。若今日当真处死了梅影,来日贵妃如何会不报复?   韩尚宫也瞧见了,便叹了口气:“想来她说那话也多半是有口无心罢了。再说赐药不是咱们六局一司能做得主,总要上报司礼监,甚至报到皇上跟前。”   若当真将梅影报到皇上眼前,皇上反倒最有可能直接赦免了梅影……谁让梅影是贵妃跟前第一得用的呢。那反倒纵了梅影去了,不如还是留在她们手里惩治一番。   郭珍与韩尚宫对望一眼,便也懂了,微微点头。   韩尚宫便道:“依本官看,不如罚以板著之刑。你等看,如何?”   .   一听“板著”,一众女官全都心下窃喜。   所谓板著,便是要受刑宫女面朝北方站定,欠身伸出双臂,双手扳住双脚。其间不准身子弯曲,一直坚持一个时辰。   这样的刑罚看似没有伤痕,实则受刑之后,宫女必定头晕目眩,僵仆卧地;重者呕吐成疾,甚至殒命……   梅影多年来的高傲,始终不将女官们放在眼里。今日,到了报应的时候了。   左司正忍不住再问道:“……此事,是否当与司公公言明一声?”   说到司夜染,一众女官便都默然无语。虽则司夜染在宫内时一向温文尔雅,对女官们也都极客气;可是有谁不知道司夜染在宫外的手腕!   这些女官在宫外还都有父母家人,司夜染就算不报复在她们自己身上,只需挑挑小指头,她们的家人便不知道要受什么样的罪。   韩尚宫便也深吸一口气:“也好。刘司正,便由你去告知司公公吧。就说我等也是奉旨行事,宫规明令不敢有违。”   .   内廷乱成一团之时,乾清宫却正在上演着一桩喜事。   兰芽因破获怀仁之案有功,皇帝钦封为“乾清宫奉御”。   兰芽谢恩之后,还跪着不肯起来。皇帝一看便笑向张敏:“你瞧瞧,兰奉御倒仿佛对朕的赏赐颇感不足呢。”   一同进宫,跪在地上的司夜染便连忙替她上奏:“回皇上,她分明是受宠若惊,此刻还没回过神来。”   兰芽扭头瞪了司夜染一眼,含笑叩头:“奴婢是皇上的奴婢,果然什么都瞒不过皇上。皇上英明,一眼便看穿了奴婢的小小心眼儿。奴婢请罪,请皇上责罚。”   皇帝便笑了:“说来朕听听。”   兰芽便道:“奴婢命好,从初封职衔便是乾清宫的身份,这是多少奴婢们想要都要不来的荣宠。只是奴婢却也有一桩为难……”   皇帝意兴盎然地问:“怎了?”   兰芽便道:“可是奴婢却身在灵济宫啊。奴婢就算腰上还另外拴着一块灵济宫的腰牌,可终究职司不在灵济宫。于是奴婢枉为乾清宫的人,在灵济宫却难免人在屋檐下……”   兰芽说得可怜,皇帝便笑问司夜染:“怎地,小六,朕乾清宫的人,你们也敢给排头吃?”   司夜染狠狠盯了兰芽一眼,连忙叩首:“皇上容禀,奴婢   岂敢。”   可是既然她都这样说了,他又不能全盘推翻,只好避重就轻道:“……只是灵济宫里人多嘴杂,有些可能也是奴婢监管不到的,兴许有些言行便伤着了兰奉御。待奴婢回宫,定会对下人严加管束。”   兰芽便苦着脸叩头:“皇上,请恕奴婢贪心,想求皇上多加一桩恩典。”   皇上瞧着这两人一对一答,倒觉有趣,便问:“求什么恩典?你且说来听听。”   兰芽便道:“司大人是御马监的掌印太监……奴婢便想向皇上再求一个御马监的职司。这便正好能‘唯大人马首是瞻”;以后在灵济宫,就也不担心人家再将奴婢斥为外人了!”   司夜染不由得轻轻咬牙,斥道:“想进御马监?你会骑马么?见了御马只会尖叫之人,如何有资格进御马监办事?”   皇帝听了便乐:“哦?还有此等事?”   兰芽一张俏脸羞了个通红,便梗着脖子冲司夜染反驳道:“就因为怕马,所以小的才更该进御马监办差!只有与马匹熟了,日日与它们在一处,小的才会克服恐惧,才能学会骑马啊!”   兰芽说着又向上叩头:“奴婢多学些本事,多克服些自己的短处,才好更能替皇上办事……皇上说是不是?”   皇帝听得大笑,冲张敏道:“伴伴瞧瞧,若朕今日不允了她,反倒成了朕辜负了她一片忠心。”   皇帝便正襟危坐,绷起脸来对司夜染道:“司太监,你御马监可还有何空位?寻一个,报与朕来。”   .   出了乾清宫,司夜染眸色如银,潋滟落到兰芽面上:“兰奉御,你倒好大的胃口。如今连本官的御马监,你都想染指了。此时已不在皇上跟前,你倒是与本官说清楚,你又想怎样?”   兰芽抚着腰间新换的奉御腰牌,垂首安安静静道:“小的心愿与之前对圣上说的一般无二。只是想好好替皇上办事,替大人效力。”   “你当我会信?”司夜染冷笑:“你若理直气壮,何必不望着我的眼睛,嗯?”   兰芽忍不住腹诽两句,这才抬头。   他的眼睛……宛如晴光潋滟,刺得她头晕目眩。   她便越觉心虚,便又垂首道:“……小的也是为大人打算。来日,小的总不便日日在灵济宫里打转。也省得被别人见着,心烦。”   司夜染长眉微展,轻轻一抬:“你在说谁?”   兰芽暗自做了个鬼脸,“自然是梅姑娘。”   兰芽说着深深叹了口气:“同是大人的男宠,如今凉芳进了宫,二爷还有南昌可去,只有小的无处可逃。日后梅姑娘过门来,难免瞧着小的碍眼……小的自然要趁着梅姑娘来没过门,便赶紧给自己安排下退路才好。”   司夜染忍不住咬牙:“你进御马监,是想逃去西苑。”   兰芽便笑了,“果然瞒不过大人,小的便承认了吧。上回去过一次西苑,只觉水气清凉,倒比灵济宫里凉快许多。这京师说热就热起来了,小的想搬过去住。”   司夜染冷哼一声:“你说得好听!你想去西苑,还不是因为虎子在那里?”   兰芽笑了一下,却又怅惘停下:“……大人忘了,虎子此刻不在西苑。”   司夜染便一眯眼。   他送虎子南下杀倭,这消息绝密,始终瞒着兰芽。她如何知道?   -   【还有~】 ☆、16、替她道歉   司夜染便轻轻咬了咬牙:“双喜,嗯?兰公子,你倒是私下里悄然收买了我灵济宫里多少人去!”   兰芽急忙摆手:“大人勿虑,也不关双喜的事!小的并不知虎子去了何处,只是知道虎子不在西苑。”   司夜染这才哼了一声,算是信了。   兰芽便偏首瞟他:“大人难道还不想告诉小的,虎子究竟去了何处么?”   司夜染抿紧唇角,并未言语铗。   兰芽便双眼含了泪,盈盈地望着他:“大人,你偷偷将虎子送走了,却不告诉我知。怎地,难懂还不准我去西苑等他回来?大人这是你欠我,大人便该还我!”   她的泪……令他心烦意乱。心下总觉,她说“他欠她”,是另外一事芴。   心便硬不起来,他便哼了一声,甩袖向前去:“你要去便去,皇上既已准了你,我又如何敢拦着!”   兰芽立时便破涕为笑,蹦跳着追上来,“多谢大人!”   司夜染背对着她,忍不住咬牙。就知道她装的!   就知道——她知道他此刻对她难免心软,她明明知道!   ……他却也只能,任她装作不知道。   司夜染叹了口气,大步而去。   正迎上刘司正。刘司正向司夜染福身,将梅影之事告知。   兰芽隔着远,听不真切。只瞧见那个女官服色的女子,躬身在司夜染面前,哀哀仿佛说着什么。   少时,刘司正去了。司夜染回眸朝她望来。   兰芽便抿了此前的玩闹,静静走上前去问:“大人,怎了?”   司夜染蹙眉望她:“我还有事。你先回宫吧。明日我再带你去御马监。”   司夜染说完便要走,兰芽却伸手扯住了他的袖子:“请大人直言相告,究竟是发生了何事?”   她看得清楚,司夜染在那一刻面色微白。   跟在他身边这样久了,即便上回性命堪虞时,他都未曾露出过这般的神色……她直觉,定然是出了大事。   她便又道:“兴许,小的能帮的上忙。”   却不成想司夜染推开她的手,认真道:“此事,不必你帮忙。”   可是他越是这么说,便说明越是有事。她便越是想知道啊!   她想了想,便松了手,“好,那小的就不问了。大人走好,小的先回宫了。”   她转身走开,却没走远,而是躲在墙角,慕容司夜染的背影朝内廷去。   她琢磨了琢磨,便也仗着乾清宫的腰牌进了内廷。跟值房的内侍打听到了小包子的去处,便寻了小包子来。   小包子职司低微,负责打扫内廷长街。但是这个差事却顶要紧,消息最为灵通。举凡嫔妃,或者太监、女官,只要打长街上走过的,都不太防备着小包子他们。于是他们说的话,小包子倒都能连听带猜个大概齐。   小包子便将内廷的事儿都说了。   赶巧不巧,吉祥与梅影吵闹起来的那条长街,当时正是小包子负责打扫。   听完小包子的讲述,兰芽心下便是隐约一动。   .   司夜染疾奔内廷而去。   到了宫正司,连韩尚宫都惊动了,亲自来见。韩尚宫将前因后果都与司夜染说了,反复强调宫女不准打脸是绝不可违的宫规,若有嫔妃打了宫女的脸也要受罚;以及梅影那句大逆不道的话。   司夜染听着便笑了,冲韩尚宫一揖:“尚宫说得对,梅影说了这话做了这事,自然该罚!且不说她是贵妃娘娘身边儿的人,贵妃最为六宫表率,定不容她妄为;且她即将成为本官对食,本官亦是谨守宫规,便也不准她行差踏错。”   司夜染这样好说话,韩尚宫倒不知该如何应对。只好悻悻道:“此事下官也颇感为难。司大人也明白,除非吉祥和冷宫娘娘肯不计较,此刑才有转圜的可能……”   司夜染便笑:“梅影既然将为本官内人,本官便也该替梅影向那位吉祥姑娘致歉。不知韩尚宫可否通融?”   韩尚宫便命刘司正亲自陪同司夜染前去。   司夜染先去见了梅影。梅影含泪扑上来攥住司夜染的手:“六哥,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知道这回是我错了,可是我当真罪不至此……那个冷宫的丫头是故意陷害我的,六哥你要替我做主。”   司夜染轻轻按着她的肩道:“此话你与我说说倒也罢了,对外便不要再这样说。昭德宫与冷宫的宿怨,不要再提起。”   梅影便点头:“好,六哥你说什么我都听。六哥……我知道我这次给娘娘,还有六哥你,都招惹了麻烦。六哥,我对不住你。”   司夜染轻轻叹息,望着她憔悴了的面容,道:“其实,是我对不住你。”   .   司夜染接下来去了吉祥那边。   虽说结案之前,吉祥和梅影被一并留足宫正司,可是两人因责任不同而待遇也有所不同。      梅影的门上有锁,吉祥这边却是自有的。   司夜染走到吉祥的门口,透过房门,便见里头的吉祥已然惊栗站起,手上的针线都掉了也不知,只一径呆呆盯住门外的他。   司夜染便朝陪同的刘司正抱拳道:“稍后本官想替梅影向吉祥姑娘鞠躬致歉……”   刘司正忙道:“下官明白!下官先告退,就在值房中恭候大人。”   堂堂司夜染要向一个宫女鞠躬致歉,这场面自然是越少人看见越好。   刘司正离去,司夜染便微微低头,走入门来。   门棂低矮,更显得他身姿颀长。他垂首望来,吉祥的眼泪便宛如断了线的珍珠,扑簌簌地掉落下来。   背对着天光,司夜染朝她竖起手指,低声道:“嘘……”   背后墙角处,兰芽手指抠住砖缝儿,屏住呼吸。   .   司夜染也不知怎地,忽觉心下一动,便回首向外望去。   青天艳阳,并无旁人在。他蹙了蹙眉,回身将房门关严。   兰芽视线受阻,又忌惮司夜染的耳力,便不敢上前去。只得悻悻地用手指头戳着墙缝儿,心下说不出的苍茫。   .   门内司夜染深深望一眼吉祥,轻叹口气,从腰间抽出巾子递给她:“别哭了。”   吉祥咬着红唇,双眼泠泠:“……你终于肯来看我。已经有多久,都没来看过我。”吉祥说着捉进巾子,依偎向司夜染。   司夜染轻叹一声,伸手轻轻按住她柔弱的肩头:“你要明白,只有让所有人都不知你我相识,才能让你得以保全。宫里是非险恶,躲得越远,才越可明哲保身。”   吉祥落泪:“我自然都明白。所以这多年冷宫的艰辛和寂寞,我都咬牙忍过来了。你不想让我碰后宫的争斗,我便不碰;你一力保全我,我也不会叫你心血成空。”   吉祥抬眸,深深凝望司夜染:“可是你可明白,随着年月渐长,我的心也会跟着变,变到连我自己都控制不住。比如,我想见你,再不是从前你数月才能见我一面便能满足;还有,当听说贵妃又要将梅影强行指婚给你,我便受不了!”   司夜染轻轻闭上眼睛:“所以这一回,你是故意要为难梅影。”   吉祥尴尬地别开脸去:“我知道瞒不过你,我便也不与你扯谎。我是故意为难梅影,只因——她凭什么!”   司夜染微微皱眉:“她凭什么,自然凭的是皇家威仪。此时皇上对我疑心未消,贵妃便疑心更重。我若此时抗旨不尊,不用皇上要了我的命,贵妃第一个便容不下我。”   司夜染眼瞳如冰:“……贵妃早已发现,我与皇上样貌相像。于是她对我的疑心,远比皇上来得更早、更重。吉祥,倘若我此时抗旨不尊,那么不光我要死,你们所有人都会死。只有我自己先活下来,才能有机会继续护着你们的周全,你明白么?”   吉祥落泪:“我明白!只是,我不甘心……”   她走上来,扯住司夜染衣袖,将面颊贴上他心口,嘤嘤而泣:“你本是我的,难道你忘了?我爹临死前,握着你的手,将我托付给你。你答应过我爹,你说你会照顾我一辈子,让我吉祥如意。那是一辈子的誓言啊,你绝不可忘记。”   司夜染闭上眼睛,眼前又是那般喊杀震天、血火四溢的夜晚。整个大藤峡尸横遍野,仿佛人间地狱!   大藤峡人都是为他而死,吉祥亲族更是为了护卫他而被诛杀殆尽……她满门,只剩下她一人。   -   谢谢如下各位亲:   辛西娅的1888、八百地藏的588、小闹钟的588   彩的20花、如意的花   9张:13522895013   6张:irenelauyy+神笔、   3张:小胖妞   2张:zhouy_1   1张:13611362655、18664821757、仍然333、13142025123、幽兰铭笛 ☆、17、人不犯我   约莫一盏茶的工夫,吉祥的房门一动。   隔着窗纸与门板,兰芽什么都没瞧见,只隐约听见门内传来吉祥细细的哭声。她极是不甘心,可是却又不得不转身而去。   她不想,被他瞧见。   更不想,被他知道,她原来竟然这么在乎。   .   司夜染出了吉祥的房门,不知怎地,忽地屏住呼吸,立在门口悄然凝望四下塄。   吉祥发现不对,走上来轻声道:“司大人,怎了?”   司夜染蹙眉抬步:“没事。”便微微垂首道:“吉祥姑娘不要忘了刚才答应本官的事。姑娘留步,本官先走了。”   吉祥咬了咬唇,也只好福身相送:“奴婢恭送大人。”   司夜染到了宫正司的值房,等待于此的刘司正忙起身:“司大人回来了。”   司夜染朝刘司正客气拱手道:“方才本官已代梅影向吉祥姑娘致歉。吉祥姑娘心地善良,已是接受了本官的道歉,愿意替梅影求情……刘司正可否通融一二?”   刘司正便也笑了:“既然吉祥都被司大人诚意感动,下官自然也愿锦上添花。请司大人请先移步回御马监等候,下官这便上报尚宫局,相信会有好消息传来。”   司夜染一揖到地:“如此,便要多谢刘司正,多谢六局一司的各位大人。此恩,夜染日后必定报答。”   刘司正心下欢喜,嘴上道:“不敢,不敢。”   .   虽则宫正司与尚宫局还需依照宫规讨论一番,这前后免不得还要各位女官分别到太后、废后与贵妃这三边来调和……不过司夜染走出宫正司时,便已放心,此事已然尘埃落定。   可是他却没急着离开,反倒在宫正司门口站立了片刻。   空气中隐隐浮动着,一丝叫他心安,却又心慌难抑的香气。   他宁愿是他错了,宁愿是因为这后宫女子众多,各种香料便都有用的,他因此而认错了也说不定……他最担心,是她来过。   与梅影对食之事,贵妃操持得这样大张旗鼓,他能想到梅影可能会因此而树大招风……他提前警告过凉芳,却没想到到头来刺中梅影的,竟然是吉祥。   幼年起,她便听从他的安排,随着废后躲进冷宫,远离这后宫争斗。他本以为用这样的法子可以保全她,可以让她身在淤泥而不染,不必被后宫争斗连累。却不成想,她却自己走出了冷宫那片净土,直接卷入了冷宫与昭德宫的宿怨……   他最不希望的事情,竟然发生了。   如果不是因为他,朝廷便不会派兵清剿大藤峡,吉祥的家人也不会为了掩护他而被屠戮……那么吉祥便更不必进宫来。她只需在大藤峡的青山碧水间,做她天真无邪的公主,又怎么会沦落到进宫为奴,更要卷入后宫这杀人不见血的战场。   这事情来得突然,让他都措手不及,于是他便更不想叫兰芽也卷进来。   可是她太聪明,他不确定能瞒她多久。他最怕的是,她怕是此时已经知道了。   .   长街上传来唰唰的声响,司夜染偏首,见是个小内侍正在卖力地清扫着。他便点手叫那小内侍过来。   小内侍竟慌得一把扔了扫帚,朝他走来时竟然是面无人色。   “大,大人,有,有何吩咐?”   司夜染便笑了。   他知道他是个可怕的人。这宫里宫外传扬着无数关于他心狠手辣的传闻,他早已习以为常。可是却也没想到,他此时明明面上还挂着一丝微笑呢,可也竟然能将一个小内侍吓到这等模样。   司夜染便敛了笑,又恢复一贯的清冷,问道:“我来问你,方才一盏茶的工夫,这宫正司门口,可有内监进出?”   不消说,这吓的面无人色的小内侍,自然是小包子。   兰芽进宫正司打探,便叫小包子在外头长街上替她望风,倘若有人来便学老鸹叫。方才兰芽走了,小包子拖着扫帚没走利索,便见司夜染出来,只好装作卖力扫街……这便被逮住了。   他如何能不被吓到面无人色?   小包子心下一寻思,便明白司夜染在问什么。于是他脑袋摇得如拨浪鼓一般:“没有!大人容禀,宫正司可是女官的值房,公公们是不会轻易上门的,总要避嫌不是。”   司夜染蹙眉:“……是么?”   小包子已是快要尿出来了,抱着肚子哀求:“大人对不住,奴婢想要上茅房!大人恕罪!”   司夜染便叹了口气:“你去吧。”   .   司夜染回到御马监等消息,方到傍晚便已传来了好消息。   梅影处罚难逃,却不再是残忍的板著之刑,改为较轻的“提铃”。   所谓“提铃”,便是受罚宫女自申时正一刻,并天晚宫门下锁时,自起更时至二更三更四更之交时,提铃自乾清宫门至日精门,回至月华门,至乾清门止。提者徐行正步,大风大   雨不敢避,高唱“天下太平”,与铃声相应。   看似简单,实则一个宫女孤身与午夜至天明,行走于阴森的宫墙之间,与后宫无数屈死的冤魂相伴……此刑痛楚不在体肤,而在精神。   受过此刑的宫女,便有不少落下了病根,甚至还有就此疯癫了的。   不过不管怎样,总比板著要轻松些,不至殒命。宫正司与尚宫局已是给足了司夜染情面。   初礼便上前躬身道:“大人可放心了吧。大人是否要亲自接梅姑娘出宫正司?”   司夜染摇头:“此事既然已结,咱们便回灵济宫。”   初礼忍不住道:“大人又何必这样急着回宫?迎一迎梅姑娘,也耗不了多少光景。”   司夜染清冷横初礼一眼,寒声道:“初礼,你这张嘴该缝上了!”   初礼一惊,急忙跪倒。心下却是欢喜的。   大人顾不上梅姑娘,也顾不上其他的姑娘,只惦记着赶紧回灵济去……他惦记的,只有那位早早回了灵济宫的人啊。   .   一同出了宫正司,梅影与吉祥各自盼望地朝门外张望……却见长街里只站着柳姿和大包子,两人各自黯然下来,继而冷冷互视一眼。   柳姿明白梅影盼望的人事谁,心下也觉同情,便上前开解道:“听说多亏司公公四处斡旋。以他身份,竟然给韩尚宫和刘司正都一揖到地……司公公为了救你,已是费足了心。”   梅影便狠狠抽了抽鼻子:“我都明白。他何曾受过这般委屈,这一回,都是为我。”   大包子便也迎上来,对吉祥道:“吴娘娘不便亲自前来,便委了我来。吉祥你可没事吧?”   大包子也听说了是司夜染亲自来找过吉祥,名为道歉,大包子倒也担心实则是吉祥受到了威胁。   吉祥却一摇头,烂漫一笑:“我自然没事。我若心里当真在乎谁,便会叫自己好好的,以不连累那人。我自然不会蠢到用自己的软弱,来博取那人的心。”   大包子听迷糊了,梅影却自然听懂了。   柳姿一把没拽住,梅影一个箭步奔到吉祥身边,一把扯住吉祥的手肘:“你说什么?!”   吉祥回眸,天真无邪地笑:“梅姑娘,难道还要我提醒你不要再碰我么?倘若我此时摔倒,梅姑娘刚减轻的刑罚便又会加重了。我以为梅姑娘这一回已然长了记性,却没想到原来疮疤未好,梅姑娘就忘了疼。”   梅影怒不可遏,恨不得又要动手。柳姿急忙奔上来扯开梅影,低声提醒:“别又着了她的道!宫里的日子还长着,咱们慢慢等。”   吉祥轻笑一声,伸手掸了单衣袖,便朝大包子开心一笑:“大包子,咱们回去吧。”   瞧着吉祥蹦蹦跳跳便走,梅影忍不住喝道:“你,究竟是谁?”   吉祥甩着辫子回眸一笑:“梅姑娘吓傻了么?我是吉祥啊,冷宫的吉祥。梅姑娘可要记住了。”   .   转过长街去,大包子才忍不住劝:“梅影怎么说也是贵妃跟前第一得脸的宫女,你既然答应替她求情,何必不顺势与她修好?你方才又何必压不住脾气——这样一来,你以后可怎么办?”   吉祥却并不担心,只是安静地笑:“大包子,这个后宫里也只有冷宫一处安静的所在。可是既然太后赦免我们娘娘出了冷宫,那这后宫的风雨便躲不掉。即便我跟娘娘不招惹人,可是她们又如何肯轻易放过我跟娘娘。与其被人鱼肉,我倒不如主动出击。既然躲不掉的争斗,我便必得设法自保。”   -   【这个故事因为有真实的历史背景,所以大家的一些推测其实是合情合理的。而且那也确实可以成为小说的梗,到时候大家可以大骂渣男,可以想见留言区一定会非常热闹……只是,某苏不是那样的作者啦,我不喜欢太狗血的处理方式。我更喜欢真情善始善终,所以宁愿安安静静给大家讲一个更暖心的故事。还有更新~】 ☆、18、情自由衷   大包子自然明白这后宫的门道,他便也只能叹了口气。   这后宫里里的女子,也许都是身不由己。她不害人,旁人却必定不会放过她。于是兜兜转转,到后来,可能连她自己都会忘了自己原来的模样。   吉祥却并不黯然,仿佛对即将到来的风云并不恐惧,反倒——有一种莫名的期盼。   吉祥甩着辫梢问:“大包子,你可还记着你们在冷宫里折腾我跟娘娘的那些手段?”   大包子便一窘:“咳,你怎么问起这个?”   这也本是冷宫的规矩。从前作威作福的主子,被打入冷宫,从此任凭他们这些被踩在脚下的奴才来拿捏,于是负责看管冷宫的内侍便都会想法子好好折腾折腾冷宫里的人塄。   举凡什么夜半怪叫、出门撞鬼、花草流血、柜子里莫名出现死猫死耗子的情形,花样不断翻新。   废后好歹曾是皇后,又是蒙冤被废,一众内侍对废后还能收敛着些。吉祥却是个小丫头,他们便将手段都使到了吉祥的身上。   那时吉祥还年幼,于是刚入冷宫的那段时光,每时每刻都是梦魇。   小小的她被吓哭,却又不忍去打扰正是万念俱灰的废后,于是她就蜷起小小的身子独自蹲在廊檐下掉眼泪。   大包子于心不忍,便劝那些兄弟。可是那些内侍,有的心真是硬,瞧见吉祥哭,非但不惭愧,反倒得逞大笑;翌日,反倒更变本加厉。   大包子那时便开始偷偷给吉祥透些消息,提醒她一些。   本以为吉祥定会恨死了他们,却没想到吉祥从来没有过一声咒怨,每次对着他们都是明媚真诚的笑。遇见他们衣裳脏了破了,她还给他们浆洗、缝补……须知,内监因身子不全,有些尿溺不尽,都染在衣裳上。连自己都嫌弃,可是吉祥却都全不在乎……   人心都是肉长,渐渐地即便是最坏心眼儿的内侍,也都良心过不去。于是他们才渐渐跟吉祥和冷宫娘娘好起来。虽是看守,却实则极为照顾。吉祥和冷宫娘娘在熬过最初最痛苦的几年之后,近几年倒越发好了些。   这些事都是大包子绝不愿再提及的,没想到吉祥今儿莫名地又问起了。大包子觉得愧颜无色,便遮掩道:“……我早都忘了。那时候都是年纪小,也是刚进宫净了身,正是满腔子愤恨无处发泄的时候——吉祥,当年真是对不住你。”   吉祥便甩着辫子一笑:“我不是旧事重提来怪你,我是当真想知道那些法子。实则我那时真是佩服你们的脑袋,竟然能想出那么些整人的花样。还日日翻新,绝不重样。”   大包子心下便觉不妙,提醒道:“吉祥,这些事便忘了吧。你说防人之心不可无,我会帮你。其余的,便叫它过去吧。”   吉祥清亮地笑,扯住大包子的手臂不放:“你便告诉我吧。大包子,我求你!”   .   柳姿陪梅影回了昭德宫。   梅影先去见了贵妃,贵妃攥着她的手,说了没能亲自救她的为难。梅影便也垂泪,由衷道:“奴婢明白娘娘的难处。今日本是奴婢自己造次,活该被人拿捏了短处,受宫规惩戒。奴婢只难过,因奴婢之过给娘娘招惹了麻烦;其实奴婢自己,却并不后悔。”   贵妃听了,微一眯眼,便也笑了:“你个小蹄子,竟连本宫也被你唬过了。本宫也想不明白,就算那吉祥故意招惹,你又何必在这大喜的日子,非要打在她脸上!——此时看来,你当是故意的。”   贵妃掐了梅影脸颊一把:“你是故意用这主意试探小六的心意!怎么着,这回见他亲自替你道歉,为了救你而朝人行礼,你的心可都放下了吧。”   梅影便红了脸:“奴婢从小恋慕六哥,全都瞒不过娘娘。娘娘体恤奴婢,一直替奴婢计算着此事。这回娘娘亲自指婚,奴婢铭记五内……只是,只是奴婢心下却没底,总觉六哥并不欢喜。”   梅影轻轻闭上眼睛:“从小与六哥一同伺候娘娘,以六哥的聪明,如何看不懂奴婢的心意?可是六哥却这多年,从未曾与奴婢表露半分。奴婢便想着,总归六哥是个性子清冷的人,于是他从不表示,也只是他性子使然,未必是他没将奴婢放在心上……”   梅影渐渐哽咽:“可是后来,六哥入主灵济宫之后,他却,他却收了男宠。当听说藏花被正式称为‘二爷’时,奴婢恨不得死了。奴婢忍不住,去质问六哥,谁知六哥只是轻描淡写对奴婢说,他根本就不喜欢女子。奴婢明白,他根本是想叫奴婢死了这份儿心。”   想及当日绝望,梅影泪如雨下:“可是奴婢傻啊,奴婢就是没办法死了这份儿心。他越是拒绝,奴婢就越是死心塌地。他说他不喜欢女子,奴婢不在乎,反正对食不过是太监和宫女之间的彼此安慰,就算假凤虚凰,只要能相伴过完这一生,奴婢就知足了。”   “……可是奴婢总归心下还有一点奢望,奢望六哥从前说的话不过是狠心罢了。奴婢也总归不希望,六哥答应与奴婢对食,只是不敢违拗娘娘的懿旨……于是奴婢便又使出了这并   不聪明的手段。奴婢就是想拼却一死,也要试试六哥的心。”   “这一回,六哥当真是为了救奴婢而屈尊礼下于人,奴婢便知道六哥心里实则并非没有奴婢。奴婢,奴婢就算为了六哥而死,心下,心下也是心满意足了……”   梅影哭倒在贵妃膝下。贵妃也是泪下,抚着梅影的头叹息道:“你这孩子,你这孩子,怎么连这傻气,竟然也似足了本宫啊……”   “你放心,本宫旁的帮不上你,这一点却非得帮着你。只要有本宫在一天,本宫便绝不准小六辜负了你。”   梅影洒泪叩头:“奴婢也有不情之请:求娘娘看在奴婢的薄面上,不要为难六哥。娘娘这几年对六哥颇有疏远,奴婢看在眼里急在心上,却又实在猜不透六哥究竟是有哪里惹了娘娘不快。”   “娘娘,这一回有奴婢跟在六哥身边,奴婢便跟娘娘保证,六哥一定不会违拗娘娘。便额请娘娘,放了对六哥的不快吧。奴婢跟六哥,一定全心全意侍奉娘娘;今生今世,绝不言悔。娘娘,求您了……”   贵妃长叹一声:“你这傻孩子,唉!你可明白,本宫虽则对小六心生疑虑,却这几年从未对人说过,连皇上也没说过的缘由?——本宫就是心疼你这直心眼的傻孩子啊!”   .   凉芳今天唱戏,累了一天,贵妃特准他歇着。他便在房里歪着,心情很是愉悦。   方静言从外头进来,贼眉鼠眼望他一眼。   凉芳便蹙眉:“怎了?”   方静言躬身道:“梅姑娘回来了。听说宫正司将原本判的板著,改为提铃了。”   凉芳腾地坐直身子:“怎么会?”   方静言垂首道:“听说是司大人代为求情,纡尊降贵向那些品级远低于他的女官求情。那些女官自然乐得卖司大人一个大大的人情。”   凉芳便忍不住冷笑:“原来,梅影果然是他心上的人!那么骄傲的大人,为了一个梅影,竟然肯这般委曲求全。”   方静言哼了哼:“没想到司大人忒煞多情。从前倒高看了兰公子。”   方静言望一眼窗外,贵妃寝殿的方向,幽幽道:“方才隐约听得梅姑娘与贵妃仿佛抱头而泣。贵妃当真拿梅姑娘为重,看样子自己命里无子,倒对这梅姑娘真的上了心。待梅姑娘跟了司大人,怕贵妃娘娘便要更倚重司大人了。”   凉芳垂首,沉吟不语。半晌才道:“梅影定于何时提铃?”   方静言抿着嘴角,藏住恶意:“……便在今晚。”   .   司夜染回了灵济宫。   回观鱼台时,忍不住朝听兰轩瞄了瞄。却因刚从宫里回来,衣裳还未曾换过,若此时便问起,有些太落痕迹。   他便只得忍住了,疾步匆匆回去洗漱。   待得一切停当,天色已经黑了。初礼上来问可要摆上晚膳。   司夜染想了想,便道:“仿佛有许久未曾观赏过你家兰公子吃饭了。”   初礼便忍住笑:“可不!从前大人最喜欢看兰公子吃饭了,大人说比自己吃着还香!不如,奴婢去请兰公子来,一同用饭?”   司夜染便哼了一声:“既然是你的提议,本官便也给你一回情面。去吧~”   -   【明天见~~么么蓝和咪.咪,才上微信看见~乃们昨天也吃饺子了吧?】   谢谢如下各位:   9张:chenhaoch   6张:香味抹茶   4张:hgfq603   2张:xixiliya   1张:仍然333   dongxuejiaomoyan的红包~ ☆、19、小鬼之夜   初礼去听兰轩叫人,司夜染则盯着满桌的饭菜,不由自主出了神。   待会儿她来,他该如何解释?   却不想初礼去得快,回来的也快,进来便一脸的焦急。   司夜染便皱眉:“怎么是你一个人回来了?她又推脱着不肯来,与我发脾气,嗯?”   他说着便叹了口气,自行起身:“罢了。她不来观鱼台,我亲自去听兰轩就也是了。那”   他从容的自行整理,特地走到镜子前端正了,尽量不着痕迹地吩咐:“那些菜怕是都冷了,便也不必装盒子送去了。你便再道厨房吩咐一声,挑她寻常爱吃的,重新再做一桌子送过去。”   瞧着这样儿的大人,初礼都觉着心酸塄。   他真不忍心跟大人说实话。可是眼瞧着大人都要主动送上门去了,他再不说,大人怕更失望了。初礼便狠了狠心道:“大人不必去了。兰公子,不在听兰轩。”   “什么?”   灯影一晃,司夜染的面颊微微变色:“她去了哪里?”   初礼暗叹口气,道:“双宝说也不知兰公子去了哪里。实则兰公子今天根本就一直未曾回来过!”   司夜染一怔,缓缓眯起眼来:“我与她从前寝宫出来,不过午时前后。她从午时到此刻一直未曾回来……她又能去了哪里?”   初礼眼见着大人急了,便连忙帮着分析:“虽说兰公子脾气烈,跟大人闹了意气便会出宫去散心……可是说实在的,兰公子实则也是个妥帖的人,她再出去也不会乱走,总归是去那几个咱们都能想得到的地方。”   司夜染攥紧指尖,没说话。   初礼便只好自己接续着说:“不如奴婢叫人出去找找。总归不是西苑,就是顺天府;大不了再叫双宝去瞧瞧他兄长的住处……”   司夜染轻轻闭眼:“好,去找。”   初礼迟疑的望一眼那冷了的满座子菜,便劝:“不如奴婢将菜都拿去热热。大人好歹也吃口饭。兴许等大人吃完了,兰公子也该回来了。”   司夜染摆摆手:“我吃不下。你拿下去与他们分分。”   初礼暗自叹息,也只好连忙出门安排人出去找。大人吃不下饭,他也哪里有心思吃?   .   今晚夜半三更,梅影便将赴乾清门领罚。   柳姿便来与凉芳商量,想请凉芳派个小内监暗暗陪着。   凉芳便道:“梅姑娘是咱们昭德宫的人,她一人受罚,咱们自该帮衬。柳姑娘请放心,咱家自会叫最得力的去。”   柳姿这才放心而去。凉芳便偏头望向方静言:“小方,你便走这一趟吧。”   方静言心照不宣地坏坏一笑:“公子放心。”   .   方静言坏笑着回到自己的屋子,瞧见薛行远已然将梅影的鞋子准备好了。   两人对视一笑,薛行远便出门将梅影的鞋子送回原处。   凉芳进宫,带了方静言;而方静言则带了薛行远。   多日的贴身伺候,让方静言对凉芳的性子大体摸着了门道;况且他自己还有把柄在凉芳手里,他总担心凉芳带着他一起进宫,是别有所图。   虽然凉芳给他的理由是他方静言若没了凉芳的护持,在灵济宫的日子将没法过;可是方静言却担心,凉芳却早晚有一日将他变成了替罪羊。   为了自保,也为了能有个帮手,他便将在灵济宫时唯一的朋友薛行远也带进宫来。   薛行远从外头进来,便问:“我没明白,你缘何叫我在梅影姑娘的鞋底刷上鱼骨胶?若是为了粘鞋底,缘何胶上头还要再覆一层炭灰?”   方静言咯咯一笑:“薛子,你曾去过乡间否?”   薛行远点头:“我舅舅家就在乡间,我曾有两个夏天都是在舅舅田庄上过的。”   方静言道:“那你自然便该听说过‘鬼打墙’。”   薛行远便吓得一哆嗦:“是听说过!好邪性的……只是,这跟梅影姑娘又有何关系?”   方静言诡异一笑:“你今晚别睡实了。等我回来,给你说笑话,保管你笑倒肚痛。”   薛行远不甘心,也只得作罢。   吃过了晚饭,方静言抢时间打个盹。薛行远便绕开众人,悄悄出了昭德宫。   贴着墙根儿绕到一处转角,薛行远四下瞄瞄,冷不丁背后被人拍了一记,吓得薛行远险些原地蹦了起来。   随着轻轻低笑,幽若灯影从夜色里浮起,隐约照亮一张娇俏明丽的脸。   薛行远忙施礼:“见过兰公子!”   正是兰芽。   兰芽没回灵济宫,不是她又生了气跑出去找贾鲁或者其他人了,而是因为她压根儿就没出禁宫去。   后宫长街夜晚也都守卫森严,各处通道的门廊处都有值守的内监。可是这世上凡事都难免有百密一疏,便如这长街上便也总有守卫们照顾不到的死角。而这些死角的所   在,自然是专门负责洒扫长街的小包子之流最为明白的。   而小包子知道的,兰芽自然便也知道了。   兰芽便问:“梅影受刑,昭德宫上下不可能不闻不问才是。他们做了什么安排?”   薛行远便道:“虽则凉芳进宫时日尚短,也还没有什么秩品,但是显然贵妃娘娘对他很是信任。长贵死后,昭德宫里伺候的内侍群龙无首,贵妃便交代都叫凉芳先管着。于是今晚柳姿来找凉芳,叫凉芳派个内侍去暗暗陪着。”   兰芽听了便一蹙眉:“不是方静言才好!”   薛行远盯着兰芽。   兰芽一拍脑门儿:“难道正是他?”便捉紧了薛行远问:“他定使了坏水儿!”   薛行远点头:“他嘱咐我偷拿梅影的鞋,在鞋底先刷了厚厚的鱼骨胶,然后再在上头覆了一层炭灰……”   兰芽眯眼:“这是要做什么?”   薛行远摇头:“只听他莫名提起‘鬼打墙’。”   兰芽眼睛一亮,却也涌起怒意,低声骂:“妈蛋,这个渣滓!”   薛行远忙问:“公子,怎了?”皱眉:“或者,小的去将梅姑娘鞋底上的鱼骨胶都擦掉?”   兰芽摇头,拍拍薛行远:“没事。此事交给我,你安静留在方静言身边就好。”   兰芽说完冲薛行远挥了挥手,小小的身影便隐进墙根暗影,转眼消失不见。   薛行远暗暗叹了口气。   上回四芳内讧,王良栋和顾念离都帮兰公子立了大功。那晚兰公子从江南回来,到水镜台来时,特地隔着夜色冲廊下的王良栋和顾念离都点了点头……薛行远都瞧见了,心下颇觉不是滋味。   身边的人都寻得方向,主动投向兰公子。他若只顾着那份所谓的友情,只跟方静言一处的话……也许他便跟方静言会是一样的下场。   他便悄然去找了兰公子。而兰公子见他来,毫不意外,含笑道:“靴子,我早等着你来。”   后来凉芳进宫,凉芳要了方静言,方静言则要带着他……他迟疑去找兰公子。兰公子便拍着他的肩道:“去吧。来日少不得要记你大功!”   同是牙行走处来的少年,他们有过三六九等的差别,他明白他比不上虎子、秦直碧等人的际遇;可是他也更明白,他决不能步方静言的后尘。   尽管,净身为宦官他也不甘心;但是双宝他们说得好,宦官又怎样?上头有大人,有仇夜雨,甚至是怀恩那样的人做着参照。宦官亦可权倾天下,宦官也可出人头地。   王良栋和顾念离都明白了的道理,他自然不会不明白。   .   已将三更,柳姿亲自请了钥匙,开了宫门,送梅影到门口。   外头宫正司的人已经在等候。   柳姿将灯笼塞进梅影掌心,低声道:“别怕。宫里自然会派胆子大的小内侍暗暗陪着你。”   梅影深吸一口气,攥紧柳姿的手:“多谢。”   梅影被宫正司的人带到乾清门外,宫正司的人便立住。刘司正亲自嘱咐:“梅影,我们只能陪你到此处。三更一起,便要你独自从乾清门走到日精门,再转到月华门,回到乾清门前。如此往复,直到五更天明。你要自己好自为之。”   梅影一声轻笑:“多谢司正。梅影定然安心领罚。”   梅影也是个硬性子的姑娘,她四望夜色,心下冷笑:不就是这黑夜么?她又有何惧怕!这些年跟着娘娘,她杀过人,更见过太过后宫沉浮,她早已什么都不怕!   -   【还有~】 ☆、20、坏蛋退散   从昭德宫出来的时候,还是月朗星稀。孰料当三更起,梅影提铃独自走在长街里时,夜空当中却风云渐起,月藏星隐。   这夜色里的长街本就幽暗,此时更是天地混沌。不时有凉风从背后吹来,到了脚下忽地打了个旋儿,惊得人心跳。   梅影便也忍不住有些心虚,便回首去找昭德宫跟来的那人   大约隔着数丈远,果然见一个内侍提着灯笼远远地跟着。梅影的心便放松下来些。   她尽量心平气和,随着铃铛的节奏,高唱“天下太平”、“天下太平”……   风声呦呦,铃铛清脆,就在这两种声音的夹缝儿里,忽地传来幽咽的哭声。先是哭得凄惨,渐渐那哭声转成笑声,笑声沙哑而愤恨。哭声与笑声被宫墙几番反弹,竟交织在了一处。   呜呜……   呵,呵……   梅影初时还自忍耐,告诉自己那不过是风声与宫墙飞檐相撞,穿过镂空花雕而发出的声响罢了塄。   可是随着他的脚步,那凄厉的哭声和笑声非但不绝,反而变本加厉,化作利针一般刺入她脊骨,将她身上的热度和勇气慢慢抽走。   梅影便忍不住停了脚步,回头朝方静言道:“你可,听见有什么动静?”   方静言闻言,将面容隐在灯光背影处隐秘一笑,却老老实实道:“姑娘怕是听错了,小的没听见。”   因为隔着远,灯光也暗,梅影并未一时瞧出来他是方静言。梅影便也不疑有他,皱了皱眉,嘀咕道:“兴许真是我自己听错了。”她给自己打气:“梅影,打起精神来。有人等着你今晚被吓垮,你偏要精精神神儿的走完这一程!”   又往前走,梅影好不容易重新找回来一些勇气,敢抬头正眼望向那浓云之下,九重宫阙嵌在夜幕里的乌影。   可是就在此时,那原本只呜咽凄厉的哭声和笑声突然一转,随着风声潇潇,隐约传出语音来!   先是女子幽怨痛恨的呼唤:“梅影,梅影,你停下来,回头来看看我。”   梅影攥紧铃铛,狠狠警告自己,决不能回头,更别去听那语声。只当是风声,只当是夜色里的老鸹叫。   见梅影不肯回应,那女子的呼声便凄厉起来:“梅影!你好狠的心!你助纣为虐,帮贵妃害死了我,你今晚既然与我相遇,竟然狠心连看都不看我一眼!”   梅影一颤,手中铃铛跟着一抖,铃声随之乱了节奏。   方静言便听见了,更得意一笑。   不必刻意,在夜晚的长街之上,借助风声和宫墙的回声,只需用唱戏的小嗓儿去呼唤,便宛如女鬼一般凄厉。   梅影虽心生惧意,但是却不会就此胆怯,她提着铃铛昂首而立:“我不管你是谁,更不在乎你说什么冤枉。你既是因贵妃娘娘而死,你便是该死!你若安分守己,又怎会落到如此下场?”   “你这种人活着没能力自保,偏又自不量力;死后还不早早去投胎托生,躲在宫里装神弄鬼,足见你胆小懦弱,我梅影又有何惧!”   梅影的嗓音坚定有力,在长街里掷地有声,连方静言也颇感意外,不由得皱眉。   如此行过了日精门,周遭的哭声和笑声渐渐消逝,梅影缓了口气,以为危机已过。   却就在此时,前方幽暗处忽地影影绰绰出现了个人影。   是个内监的打扮,绿蟒袍,乌纱高冠,怀抱廛尾。静静而立,幽幽望来。   在宫里见着内监服色的人,自然最是常见,梅影本不害怕。可是奈何那人影影绰绰,身子似在空中飘浮一般。   梅影便一声断喝:“又是谁敢装神弄鬼!”   那影影绰绰的内监轻轻笑了:“梅影你来了?我等的你好苦。”   这话说得极不寻常,梅影心下便是一个趔趄。她不由得声息也颤抖了,遥遥问:“你,你是谁?”   那幻影里的人一声苦笑:“果然,你只顾着与他的喜事,便将我全都忘了。梅影,我刚走了多久而已?”   梅影心下轰然一声,她死死攥紧铃铛,声音喑哑:“……难道,你,你竟然是长贵?”   那幻影痴痴凝望:“梅影,你终于想起我来了么?还是,如我所愿,你实则并未全然将我忘了?”   梅影狠狠一晃头,说不住怎地,晃头之际便有两颗清泪顺着脸颊滑下。   梅影道:“长贵,你走吧。你说过你并不甘心这辈子的命,你便别再留恋尘世。你早早去投胎托生,早早去过你想要的人生。这宫墙之内本是你的伤心地,你不该久留。”   长贵幽幽望过来:“我为何明明痛恨这宫墙内的世界,可是却还是舍不得走?——梅影,难道你也不明白?”   他仿佛喑哑一笑:“你要与他办喜事了呢,你说我如何能不来道喜?”   梅影再也忍不住,忽地蹲下,抱住膝盖,呜呜哭了出来。   幻影温柔笑着,朝她缓缓走近:“梅影,听听你的哭声,   实则你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欢喜,是不是?即便已经要与他对食,可是你心下却还是没底,是不是?”   梅影抬头呆呆望向那幻影。   幻影便柔柔道:“……梅影,这世上还是我最懂你,最在乎你。我来接你了,随我走吧。”   那幻影便飘飘忽忽,越来越近。   一阵冷风倏地吹来,梅影狠狠甩头,猛地清醒过来。她急忙站起,厉声呵斥:“我不管你是谁,长贵或者是装神弄鬼的谁!你走开,我绝不会跟你走,更不会被你吓着!”   那幻影面上的神色便陡然一变,从之前的温柔徐徐,变作疾言厉色。他越走越近,风声便越逼越紧。他低吼:“梅影,枉我对你一片真心!你却利用了我的情,害了我!你可还记得我是怎么死的?呵呵,呵……梅影,我是被藏花剥了皮啊!他剥下我的皮时,我还未死,他割在我身上的每一道,我都能感受到!”   随着越来越近,那内监身上的衣裳忽然不见。隐约的光晕里,那人满身鲜血,血肉模糊……   梅影吓得尖叫起来,拔腿想要逃跑,却没想到鞋子宛如灌铅,直钉在地面上,再也挪动不得!   梅影情急之下便扭头朝方静言呼救:“救我,救救我!”   方静言也不知前方那幻影是怎么回事,可是他也是亲自参与了长贵之死的,于是他自己也当真被吓着了,生怕“长贵”找梅影算完了账,便也不放过他。   方静言还哪里顾得上梅影,自己丢了灯笼,扭头就跑。   梅影见唯一的倚仗竟然独自逃生而去,而眼前血肉模糊的“长贵”却越走越近……而她却无论如何使力,竟然都拔不起脚来……   梅影只觉头皮一紧,眼前便是一黑。   .   就在梅影终于打熬不住,行将瘫倒之际,长街暗影里却不知从何处窜出一个小小身影。脚步不算快,甚至有些笨拙,却准确地奔过去一把拎起方静言惊慌之下丢了的灯笼。   那灯笼因翻到,烛火便舔上了灯罩,于是整个灯笼迅速变成一支燃烧的大火把。   红光跳跃里,只见那人仿佛微微一笑,继而甩起膀子,将那大火把抡圆了,猛地掷向“长贵”去!   而随着那大火把的火影,那小身子快步窜到梅影身旁,将自己的肩膀垫上去,擎住了梅影。   .   随之,那大火把落下的方向,隐约传来一声惊呼。随之那边便忽地都暗灭下去,长街里的夜风却带来燃烧的气息。   而梅影被这么一撞,猛地清醒过来,惊慌去望:“谁?!”   只听得银铃般的一声:“梅姑娘别怕,是我。”   梅影忙抓起歪倒的灯笼,凑近去看。一张清丽容颜宛如明月出云,照亮她的眼睛。   梅影惊道:“兰公子,怎么是你?!”   .   兰芽一笑,没急着解释,只将手里的一双鞋放在地下,扶着梅影的手道:“别怕。不是鬼打墙,不过是鞋底被刷上了鱼骨胶。别使蛮力拔那双鞋了,只抽出脚来,换上这双鞋吧。”   梅影一愕,便连忙脱鞋,抽出脚来。   灯影摇曳,隐隐照亮梅影那一双金莲。玉勾弯弯,精巧别致。   兰芽不由得紧盯住瞧,心下一时说不清是酸是甜。   ----   【祝大家平安地生蛋~O(∩_∩)O~】 ☆、21、以心换心   云开月出,月光如水倾泻而下,洗濯着梅影那双金莲。   兰芽瞧着,心事一时翻涌。   她不后悔从小不肯缠足,到如今依旧是一双天足。也唯因如此,她扮男装才方便行走天下,否则早因双脚不良于行而漏了馅儿。   可是——可是既然这天下的女子都流行缠足,便都是因为男子喜欢。听说过有男子夜晚都握着金莲才睡的……   她便忍不住心酸地想象一下:说不定——说不定司夜染待得见到梅影的这对金莲,定然也会十分喜欢的吧颥?   女子的脚都是顶顶的隐秘,梅影被兰芽这么盯着,便觉得不自在,忍不住回头瞪来:“你瞧什么!”   兰芽急忙收了目光,尴尬一笑:“姑娘忘了?我也是女子。不算唐突。贰”   梅影却还是手忙脚乱,将鞋子赶紧换好,起身方长舒一口气:“既然同为女子,你何必还盯着我看?”   兰芽按下一声叹息,道:“我是天足。多少有些羡慕姑娘的金莲一弯。”   梅影忍不住嘀咕一声:“既是天足,难道六哥真的将你当成男宠?”   兰芽没恼,倒觉得有趣,便也扑哧儿一声笑了。   梅影惊魂甫定,前后又望了望长街两端,问道:“你怎么来了?”   兰芽指了指乾清宫高高的庑顶,又拍了拍自己腰间的腰牌:“姑娘忘了,我本是乾清宫的奉御。这是在乾清宫外,出了动静,我自然不能不管。”   梅影便问:“方才那鬼……你可瞧见了?”   兰芽自然瞧见了,而且瞧得真真儿的:   先前那又哭又笑的女声,是方静言捣的鬼。他借着距离,利用宫墙的回声,以及夜晚的风声,便捏着嗓子,用类似唱戏的小嗓儿模仿出又尖又细的女声来,在这空旷夜里便格外尖利。   只是此间会涉及到唱戏的唱腔……难免会叫梅影直接想到凉芳去。为了凉芳,兰芽此刻不便说破。   她便只指着方才“长贵”的方向道:“瞧见了。不过是装神弄鬼,你别当真。”   她边说,边引着梅影走过去。可是梅影方才当真是被吓坏了,心下余悸尚存,于是迟疑着不敢跟上去。   兰芽瞧见了,便回身一把抓住梅影的手,领着梅影朝前走。   梅影十分尴尬,不由得想要挣脱开,便喝道:“你身上有功夫么?”   兰芽摇头一笑:“没有。非但没有,甚至若论身量和力道,我还比不上梅姑娘你。”   梅影斥道:“那你就敢这么拖着我朝前去?万一,万一……”   兰芽便接续下去:“万一那真的是长贵的魂灵,该怎么办,对不对?”   梅影战战兢兢点头,指尖已是冰凉。   兰芽便道:“你瞧,那恶人就是捉准了你此时心绪。长贵对你有情,你对他的死推波助澜,所以你心下实则隐有愧疚,更有恐惧。于是你一见到隐约的内监人影,听他说他是长贵,你便在愧疚与恐惧之下,信以为真。”   梅影瞪圆睁双眼:“你的意思是,那根本就不是长贵。而是有人利用我的心结来吓我?”   “正是。”   兰芽说着,已是悄然将梅影带到了方才“长贵”的所在。   空气中弥漫着更为浓重的燃烧后的气息。兰芽弓腰,从地上捞起一把什么来,搁在梅影掌心。   梅影吓得一颤,借着灯笼待得看清了,原来是一把烧焦了的黑灰。梅影便一皱眉,细细凑近闻了,惊问:“仿佛是——纱线?”   兰芽拍拍掌:“没错。在烧尽之前,它就是一席普通的纱帐。有人在纱帐后头点了火,火与纱帐中间站了个身穿内监服色的人。火光将人影印在纱帐上,纱帐网眼略大,于是将那影子又透漏到了夜色中。于是隔着足够的距离,从你的位瞧过去,便是影影绰绰的身影。不似实体,仿佛倒像是飘浮在夜色中一般。”   梅影心下一震:“你早就看出来了,于是你才将那灯笼掷过去,烧了那纱帐,自然便也戳穿了那人的障眼法?”   兰芽咯咯一笑:“正是。”   梅影不由得正视兰芽一眼,也只能说:“你倒聪明!”说罢依旧黏在地上的鞋问:“那鞋又是怎了?”   兰芽伸手将腰间的铁牌摘下,凑到鞋底处去切割。费了些力,半晌才给割起来,拿到梅影眼前来。   梅影却先是盯着兰芽手中的铁牌,低低一声惊呼:“你好大的胆子!宫中绝不准私带铁器,你竟然将腰牌的边缘磨尖了,当成刀刃来使!倘若被发现,你的脑袋不要了?”   兰芽急忙竖起手指:“嘘……”继而慧黠一笑:“谁让这铁牌是前寝宫的腰牌呢,寻常人也不敢检视。梅姑娘你也知道宫中险恶,我留着这心眼儿也不过只是为了防身,又不害人。”   梅影便也咬住了唇,望向兰芽的目光里,不觉多了几丝敬佩之色。   兰芽倒没留意,只专心去翻动那鞋底,指示给梅影   看:“你瞧,鞋底上先刷了鱼骨胶,继而在上头覆了炭灰。便是计算好你行走的距离——这原也不难:乾清宫跟外的四合长街,长度都是固定的。”   “待得你走过了预算的距离,这层炭灰便被磨掉了,露出里头的鱼骨胶来。鱼骨胶原本是冷的,也不会粘黏,你在行走当中也未必会多加留意;但是随着你的脚步,胶面与地面摩擦,渐渐生热,热便将胶面融化……于是当你在那固定一点站立过久,胶便自然将你粘在了地上。”   兰芽眯眼望向“长贵”的那个方向:“而彼时你全副精神都被‘长贵’吓到,等到再拔腿想逃,已然动不了地方。你不会去怀疑鞋底,你只会想当然认定,这是鬼打墙——从而,你便更相信前方挡住你的事真的鬼,真的长贵。”   梅影急怒攻心,恨恨道:“究竟是谁这样害我!”   兰芽却轻轻抿住了唇角。   梅影霍地扭头来望她:“兰公子,你既看得这样明白,便也必已知晓害我的人是谁。”   兰芽想了想,还是摆摆手:“对不住,我还真是不知道。我来得晚,只瞧见了那障眼法,至于纱幕后真正的‘鬼’是谁,我看不清,也撵不上。”   梅影咬碎银牙:“我早晚必定能查出来。此仇早晚必报!”   梅影说完又转头来望兰芽,幽幽说:“……今晚,多谢你相救之恩。”   兰芽一笑摆手:“不必了。我也只是,嗯,恰巧经过而已。”   铃铛声停了许久,梅影也不敢多做耽搁,便朝兰芽郑重一福身,便朝前去。她边走边在心下细细思量是谁害她。   却没成想,耳边还是传来簌簌额的脚步声。   梅影惊讶回眸,却见兰芽小小的身子走在她身旁。   梅影便惊问:“你,这是?”   兰芽笑笑;“距离天亮还有一个时辰。我既来了,便陪你走到终点。”   梅影心下猝不及防地一热,又不甘心被兰芽知道,便狠吸口气抑制住,问:“……你为何会帮我?以我素日对你,你本该恨我才是。”   兰芽却坦荡一笑:“梅姑娘素日如何对我了?我倒不记得梅姑娘曾经做过让我记恨之事。除非梅姑娘自己说的是,从前有几回的说话不客气。不过只因为那几句话就记恨一个人的话,未免太过小器。”   梅影朝她望来。   兰芽微微抬头,仰望夜幕中皎洁的明月:“我倒是记得彼时大人被皇上下旨所困。朝堂上下没一人求情,除夕之夜,却是梅姑娘你冒险告诉我大人被关在自鸣钟处,且托人给大人送来了酒菜。”   兰芽说着转头望向梅影,真挚一笑:“还有,尽管梅姑娘一直并不待见我,却明知道我是女子,只需向外透一点口风,我便定是死罪……可是梅姑娘却始终,守口如瓶。”   梅影定定一怔,面上莫名开始发烫。   她便嘴硬道:“我那又不是为了你!我不过是,都为了六哥罢了。”   兰芽便轻轻一笑,却没说话。   实则,只要她都是为了他,那也足够了。   人心难测,尘世起伏,这个世上防备他的、害他的人多,一心为了他、护着他的人却少。   能这样为他的人,便每一个都是珍贵,都值得拼力保全下来。   即便,自己心下也许会有那么一丝丝的……委屈。   都不重要。   -   【还有~】 ☆、22、讨你欢喜   寅时,五更。   梅影终于受罚完毕,由宫正司的女史记录在案,放归昭德宫。   此前一刻钟,为免撞上宫正司的女官,兰芽先一步躲了。   折腾了这一天加上一整夜,她没合过眼,甚至都没吃东西,兼之被长街的凉风一吹,便觉有些头重鼻塞。她便加快脚步,赶紧离开乾清宫去。   她走得急,又是循着不引人注目的小路走的,便不知这个时辰,司夜染却到了乾清宫求见皇帝。   张敏引着司夜染进去,边走便说:“也就只有你敢这个时辰就来惊扰皇上。你瞧这天儿还没亮透呢。燔”   司夜染便笑:“那都是外臣没有眼色,以为皇上有些日子不肯上朝了,便是这个时辰还在睡梦。也只有夜染与伴伴这样的内臣才知道,皇上虽不必日日上朝,然则寅时却依旧起身,已在案前批阅奏章。”   张敏便也叹了口气:“可不。”   进了寝殿,皇帝便放下御笔问:“小六你今日这么早进宫求见,所为何事?”   司夜染跪倒道:“奴婢是来向皇上讨赏的。”   “讨赏?”皇帝不由挑了挑眉,眼中倦色褪去,笑问:“这大清早的,你立了什么功,要向朕来讨赏?”   张敏也觉纳罕,便忍不住道:“皇上说的是。更何况,从前小六就算在外立了功回来,皇上要赏,小六自己还坚辞不受呢。今儿,这是怎么了?”   皇帝便叹了口气,皱眉朝张敏道:“听伴伴如此说来,朕倒曾欠了小六许多回赏赐?”   张敏便笑:“老奴头眼昏花,未必记得清楚。倒是皇上心里乃是一盏明镜,如何还用老奴提醒?”   皇帝便扬声一笑,嗓音洪亮地说:“小六,那你便说吧!”   这样天色未亮,皇帝的勤政也只有眼前这样两个知近的内侍才知道,于是不知不觉间,君臣之间的距离便悄然拉近。   司夜染自然也是捉住此中关窍,于是便不似往日一般拘谨,此刻倒带着一点点笑,叩头道:“……此番怀仁案结。皇上擢升了万同知,又将紫府交予仇夜雨,甚至连兰奉御也得以晋升——只有奴婢,没得半点封赏。”   皇帝也不由得一愣,忍不住与张敏对了个眼神儿。   这事儿内中的缘由,可意会却不可言传。皇帝也知道凭司夜染的聪明,不会全然不懂。却如何想到,他竟然此刻都挑开了来说?   皇帝略微沉吟,便道:“说来也是。不过朕一向知道你不在乎那些外物。朕倒是等着你自己这般来请赏呢!……你便说,朕倒好奇你想要些什么。”   司夜染悄然深吸口气,面上挂着笑:“回圣上,奴婢想要的是——岳如期的那些画儿!”   .   殿上气氛一时冷凝,连张敏都心下没底,不由得暗暗捏了把汗。   皇帝盯了司夜染良久,方缓缓一笑,问道:“你为何要那些画?再说,这些话是查抄自曾诚,原本就是他要送给你的,你本该避嫌才是。此时你却怎地敢当着朕的面,张开这个嘴?”   司夜染明白他自己此时在玩儿火。皇上原本就担心曾诚的那些银子是替他攒的,他先前的努力自然都是为了割断与曾诚的关系……可是此时,他却要主动将这重嫌疑又重启。   可是他心下却无犹疑,平静道:“只因为奴婢不想欺瞒皇上。皇上说得没错,曾诚那些画儿就是送给奴婢的,从前也是奴婢拜托曾诚于江南代奴婢收集的。”   皇帝便眯起了眼睛:“你为何要曾诚替你收集岳如期的画?而且,还都是伪作,难不成你就是为了掩人耳目?”   司夜染依旧平静,唇角还挂着淡淡的微笑:“暗中收集岳如期的伪作,的确有掩人耳目的用意。毕竟岳如期乃是朝廷钦犯,收集他的画作必当暗中进行。可是所谓掩人耳目,不过是掩过外人的耳目,奴婢却绝对不是为了瞒过皇上圣听。”   司夜染眸色平静,望向皇帝:“……只因为这世上能一眼便瞧破岳如期画作的,除了岳家自家人、以及奴婢外,还有一个人,那就是圣上您啊!”   皇帝听到这里,隐约勾了勾唇角。   司夜染将那丝隐约微笑收进眼底,便越发平静:“圣上也是爱画之人,当年曾与岳如期日日相伴、互相切磋画技。于是岳如期的手笔,皇上堪称最权威的鉴定大家。奴婢自知,皇上只需一眼,便能看穿这些画的真身。所以奴婢又如何敢欺瞒皇上呢?”   想及旧日,皇帝也是叹了口气:“没错,这天下除了岳如期和他家人之外,对他的画最有权威的,首先是朕,其次便是你。那你收集这些画,所为何来?”   司夜染便叩头:“奴婢当年奉旨潜入岳如期府,佯为书童,代为监视。既是书童,便免不得要在岳如期作画时伺候在畔。岳如期偶尔便也教授奴婢几笔,于是一来二去,奴婢对岳如期的画倒也渐渐上了心。”   司夜染轻轻垂眸:“后来岳如期案发,奴婢亲自将岳如期法办……可是心下难免   追忆从前学画的技法。便着意收集他的伪作,用以自行修炼。”   司夜染说罢重重叩头:“奴婢自知此为失当,却也请皇上体谅奴婢想求上进之心。于是奴婢今早斗胆求皇上恩典,便将那些画赐予奴婢吧。”   .   殿上又一时冷凝下来。连三人的呼吸声,都细微可闻。   司夜染悄然攥紧指尖,心下却是一片平静。   明知此为极是危险,却毫不迟疑这样去做。甚至此时心下并无恐惧,反倒是平静地想要微笑。   这一切都是因为,值得。   值得他为此涉险,值得他以命来换。   皇帝审视着司夜染的神色,也为他的平静所震动,微微挑了挑眉,咳嗽了一声:“为君者,当赏罚分明。既然朕也曾欠过小六你许多回恩赏,这次又难得你主动向朕讨赏……也罢,纵然有些逾矩,不过难得你我主仆能这般坦诚相对,朕便破例赏了你!”   司夜染大喜,重重叩头:“谢主隆恩!”   .   兰芽回到灵济宫后,倒头便睡。   不知睡了多久,却是被一片杂沓之声给吵醒的。   她不耐,便向窗外喊:“双宝,安生些!活计都撂下,等我睡够了再折腾!”   她以为是双宝又在拾掇屋子,或者指挥三阳洒扫庭院才闹出的动静。   孰料双宝迟疑了一下,却低声解释道:“公子错怪奴婢了。不是奴婢闹出的动静,是,是——大人派人送了好些东西来。大人有命,任何人都不准拦着。”   兰芽便猛地醒了过来。   他送什么来了?却又为何赶在这个时候?   原本她回来的时候,隐约听双宝咕哝了一句,说什么“昨晚公子没回来,大人便也跟着没回来”……她太困倦,便没分心思去细想。可是既然那人也整夜没回来,怎么一大早回来就给她送东西?   她便赶忙挣扎着爬起来,收束停当了,掀开帘子出去瞧。   正有几个小内侍两人一组,往屋里抬物件儿。   她定睛一瞧,便呆住。   她突地喊了一声:“都放手!”   那几个小内侍也不知怎了,都吓得保持姿态立在原地。兰芽走过去,从那卷缸里抽出一个卷轴来,摊在桌上展开……   泪便又急又烫地,猛然涌满了双眼。   正是爹爹的那些画!   正是那些,作为罪证被送到皇上跟前,让她以为今生再无希望拿回来的那些画啊……   可是它们怎地突然出现在眼前?   到了皇上手里的东西,怎么可能再吐出来?难道是皇上赏赐给她——不可能。   她便含着泪再跟双宝追问:“……你是说,这些都是,都是大人叫人送来的,啊?”   双宝也不知怎了,却看得出公子惊喜交加,竟然欢喜得都要哭了……双宝便深吸一口气,用力点头:“是的。公子,正是大人叫人送来,还不准人拦着不收——就是来讨公子欢喜的吧?”   --   【心里甜甜滴,祝大家节日快乐~】   谢谢蓝的红包,wyydingding的四个1888、jenny的1888、cathy的1888、以粟的两个288、x光波的两个188   咪.咪的8花~   2张:wyydingding、shuijane   1张:仍然333+神笔、615730154、1139207782、133202ghhh、lily039 ☆、23、心眼小小   兰芽还没来得及梳洗,便想直奔观鱼台去。可是出了房门还是停住,回首望了望房内的菱花镜,便不知怎地红了脸,退回房门,将还立在原地不敢动的小内侍都给撵走了,她自己推上了房门嵬。   她去洗了脸,还对着菱花镜端正了半晌,方深吸口气再开门而去。   到了观鱼台,初礼却给拦住,有些为难地说:“大人昨晚都没歇着,这会儿才刚回来。好容易要歇歇,待会儿还得起身去御马监办差……”   兰芽便咬住唇,点头道:“那我先走了。稍后等大人醒了,烦劳你替我谢过大人。说那些东西我都收了,多谢大人费心。”   初礼微微一笑,躬身相送:“公子放心。”   兰芽刚转身,里头的初信就撒丫子奔出来,一把捉住初礼道:“大人急了,问谁给你的胆子,怎么就敢擅自拦人了?”   初礼一抿嘴,忍住笑,拍拍初信:“你别惊慌,我自去向大人请罪。”   进了屋,正见司夜染一脸寒霜坐在榻边,哪里有半丝睡意?   初礼便忍住笑,躬身施礼道:“奴婢明白大人不高兴。只是奴婢想,大人送画已然是太过主动,不如向回收一收。兰公子这回见不着大人,心里反倒会揣着、坠着,必定还会想法子再见大人……”   司夜染冷哼:“初礼,本官倒给你想好了日后的出路——掌教坊司有正九品奉銮一人。这个职司便最适合你不过了!”   初礼被呛住,使劲忍住咳嗽。大人的意思他明白,可不就说他极有保媒拉纤的本事么~初礼也不敢乐,只恭谨道:“什么正九品,奴婢都不稀罕,奴婢只想一辈子侍奉在大人身畔。鬻”   司夜染便也索性推开了衾被,长身而起:“算了,我也不倦。索性换了衣裳,便去御马监吧。”   大人一向勤力,初礼便也没敢拦,忙张罗着打水替帮大人梳洗。   最要紧的是,初礼要亲手帮大人刮脸。   真正的太监,早已髭须不生,大人从前仗着年纪小倒也不担心此事;可是近来……大人太过动情,那髭须便怎么都藏不住了,必得要细细刮去,再以妆粉遮掩,方能瞒过人眼去。此事万万不敢交托旁人,必定得他自己来做才放心。   往天都做得妥帖,可是今儿却手有些抖了。实则问题并非出在他自己这儿,而是出在大人的那儿……   他拿着剃刀,刀锋绕着大人脖颈打转,原本是紧张到屏息的事儿,孰料今日大人却一直莫名其妙地在笑!   初礼实在不敢再随便下刀了,便索性跪倒了请罪:“大人这是怎么了?可是奴婢哪里伺候不周?”   司夜染眯着眼瞧他一脸惶恐,便叹了口气:“与你无关就是。”   可是初礼如何敢放心,索性不起来,追问到底:“那大人因何而笑?”   司夜染无奈,自用巾子擦了脸起身,幽幽道:“……我不过是想着,你这手艺倒不如教教你家兰公子。”   初礼一怔,司夜染却已然迈步出门而去。   门外天光,灿如金丝,环绕在司夜染一身锦衣旁。   .   兰芽回了听兰轩也再睡不着,那一句没来得及当面跟司夜染说出的感谢噎在喉咙里,梗得难受。   她便抽出画来瞧。   瞧着瞧着,心中对爹娘的愧疚便愀然升腾,渐渐地便也将此前迫切想见司夜染的心情给压了下去。   她周身渐冷,心也不再激狂。   看时辰不早,她便抬步起身。   双宝忙迎上来问:“公子这是去哪儿?”   兰芽故意傲慢地拍了拍腰间新牌子:“瞧着,你家公子我又蒙皇上恩典,如今已有了御马监的职司了!你家公子我这奉御的职衔,不光乾清宫,也是御马监的啦!”   双宝便跟着两眼一亮:“乾清宫的职司,倒也不论秩品,总之都是皇上的奴才;可是公子入了监,便不一样了!御马监的奉御,叫奴婢想想,天,可不已是九品官了!”   兰芽一听,心下真是又苦又甜。   原本生为女儿,这辈子除了能寄望于诰命荫封才可能让女子有品级;却没想到她今生竟有机会凭着自己便获得九品的官衔……可是这职衔却也只属于“兰公子”,却不是“岳兰芽”。   这男人的天下,她总像是偶然闯入的异类,仿佛注定难以远行。   双宝便欢欢喜喜送兰芽出门,跟在后头还叨咕:“以后奴婢倒该喊一声‘兰大人’了。”   兰芽按下心内苦楚,便也豪迈一笑:“成!等本官拿了俸银,一定赏你。”   说来也是心酸,她在灵济宫好歹也“作威作福”一年了,手里竟然没攒下什么银子。之前在江南办事,竟然都花用光了,回来也没好意思找皇上或者司夜染核销。闹到此时竟然捉襟见肘,连打赏双宝都拿不出钱。   ——却不知怎地,因银子的事,便又回想起从前那一回。那人竟然取下自己帽子左右的满金豆子   ,替她还了打秋风的债,以及求阙阁的酒钱。   她不想欠他,只是,一直没银子还。   混蛋,这还算什么男宠,啊?若真的宠,好歹真金白银诸般赏赐才对……可是他呢?仔细想想,仿佛除了腰间这块他亲自雕刻的玉牌,以及今早上的那些画儿之外,倒没给过她旁的什么了。   小气,切!   继而,便忍不住又悄悄生出另外一桩气来——昨日原本说好了,他正式带她去御马监上任,可是看样子他要大睡一场,倒忘了昨日对她的承诺。   她便给自己打气:“兰公子,纵然没有他带领,难道你自己还不敢进御马监了么?别忘了,你这个差事好歹是皇上御口亲封的,御马监里有谁敢不认!”   这般颠三倒四、胡思乱想着,她便自绝了还想去观鱼台见他的念头,自己一挺xiong出了宫门。却没成想迎头便是白马耸立,而马背上坐着锦袍冰面的少年。   见她出来,他在马上傲慢地扬了扬下颌,轻哼道:“兰公子,你终于肯出门了。本官还以为要等你到日暮黄昏呢。不过本官倒要提醒你,御马监从来不是养懒骨头的所在,你若想在御马监当差,你便改改你这慵懒的毛病!”   .   兰芽狠狠一愣,瞬时忽地有些回不过神来一般。   不过他的清冷瞬间便传到她心上,让她方才那一团又一团的迷思都迅速散去,脑海又是一片清明。   她便心下暗骂:“妈蛋!怎么是我慵懒了?分明是你在睡觉,我去了你还不见我!”   司夜染居高临下盯着她。方才还跟个没头的小苍蝇似的,迈出门槛来还是一副梦游的情状,可是这马上便双眼黑白分明起来,瞪着他,唇角紧抿,朝坐上歪挑。   司夜染便心下悄然叹了口气,冷冷问:“兰公子,你又在心里骂本官什么?”   这门外这么多人呢……兰芽只得忍了,强撑一笑,上前施礼:“大人说笑了,小的怎么敢腹诽大人?小的是心下自责,怎敢叫大人在门外久等。”   司夜染傲然挑眉,盯着她那一张巧舌如簧的小嘴,忍不住清冷一笑:“既知本官等你已久,你怎敢迟迟不来,嗯?”   兰芽闭了闭眼。   妈蛋,她真希望她压根儿就没听懂他的弦外之音!   可是……算了,今天去御马监,诸事还要仰仗他。兰芽便乖巧一笑:“大人错怪。小的早早就去观鱼台给大人请安,是怕叨扰了大人安眠。”   兰芽说着,四处打量,想给自己找辆马车爬上去,省得继续受他冰冷目光的凌迟。   却没料想,司夜染在马上躬身而下,伸手便将她提起来。耐心地等她在半空中终于按捺不住尖叫起来,他才气定神闲将她放在他身前。   他长叹一声:“兰公子,你每回见了马匹都尖叫成这般模样,可怎么好?”   兰芽怒目回头:妈蛋,他故意的!   司夜染轻哼一声,双.腿忽然一夹马腹,云开狗腿地忽地便是发足狂奔!   兰芽在马背上,一没捉住马缰,二没半点防备,便忍不住——又被吓得尖叫了起来。叫声沿着灵济宫前的长街传扬开去,灵济宫前后左右的人都听了个清楚。   立在阶上目送的初礼只好叹了口气。   他白千方百计延缓大人跟兰公子今日的见面了,大人压根儿就没忍住!就算早上没见,这不还巴巴地等在外面,欢天喜地陪着兰公子走马上任去了么?   -   【还有~】 ☆、24、是我在乎   御马监衙署不在禁宫,而是在万岁山(注:今景山)之东。   司夜染打马带兰芽斜穿紫禁城,自西向东而去。一路上侍卫、太监、宫女,惊起无数,都仰头惊愕望来。   兰芽便忍不住怒喝:“你一个小小太监,如何敢内宫骑马!”   司夜染薄挑唇角:“兰公子,你多虑了。本官在你眼里再该死,却也不会如此轻易授人以柄。本官的内宫骑马,本是皇上钦赐。从前不喜张扬,纵有此权亦坚持步行,可是这一番,倒想因你而放肆一回。”   青天湛蓝,红墙恢弘,他却只盯着她的发顶。   鬻.   兰芽悄然捉紧马缰,忍不住闭上眼睛。   幸是背对着他,可不被他瞧见她的神色——心下说不震动,自是假的。   他这般早晨刚送了画,接下来又放肆地带她打马穿越禁宫——这都不是他素日的性子;而他偏都赶在这个时候对她使出来,那背后隐而未言的情由……   她并非不知。   她便努力闪躲,轻笑道:“大人方才说得明白,就是想要小的再对着马匹尖叫一回,也要叫小的更清楚,自己是配不起御马监的差事!”   “嘁!”司夜染只能狠狠一声冷哼:“我便知你会如此说!”   她从来不是不懂装懂的人,可是她最可恨的地方却是揣着明白却装糊涂。她明明知道他为何近来如此,她却顾左右而言他!   更可恨的是——他自己亦要如此,亦不能说破!   .   两人一骑,向北出了玄武门,距离御马监衙署还有一段距离。身旁便是筒子河碧水金波,两岸边的垂柳已然新绿盈条。   两人都盯着那随水风摇曳的柳条,心便也不由得随着它们的荡漾,一点一点,变软下来。   吹面不寒杨柳风,心下再有寒冰,竟也不知不觉中,不得不随着春来而瓦解。   兰芽便深吸口气,将压在心底的话说出:“多谢大人赐画。那些画……小的本以为,今生再无缘拥有。”   他盯着她的耳后青丝,便也不由得道:“……那些画,原本就是给你的。”   “嗯?”兰芽在马上倏然回首:“大人,这是,何意?”   那个答案已到了舌尖儿,他几乎就要冲口而出:只因我便是你家从前那个书童,于是我自然认得你爹的手笔,我便着意在收集那些画,只为了——讨你欢喜。   只为了——我知道,我早晚有一天注定要伤透了你的心。我便寄希望于这些画,希望它们能叫你的心,少疼一点。   可是司夜染却不敢说,亦不能说。便只能狠狠闭住眼睛,忍住心事,只道:“……本就是你爹的画,自然要送给你。”   “哦。”   兰芽回过头去,心下说不清地涌起小小怅惘。她听出他有话要说,却最终还是生生忍住——或许,她还是不值得他直言相待吧?   她便笑笑:“小的明白,大人向皇上讨还那些画,实则担了巨大的风险。小的已是感激不尽。”   司夜染便皱眉:“你凭什么说是本官担着风险向皇上讨得?为什么不说是皇上赐予我的?”   他此事难道竟做得,这般表露心迹了么?   .   兰芽偏首望向筒子河。   筒子河乃为禁宫护城河,寻常人自然不敢靠近,却挡不住鸟儿飞临。瞧那碧水清波之上,正有一对鸟儿相依相偎,好不自在。   她便道:“只因,时辰太巧。”   司夜染心下若惊若喜,嘴上却依旧清冷着问:“时辰?”   兰芽低垂臻首:“小的是寅时离开乾清宫,回到灵济宫;而大人的画,不久便送到。小的掐算时辰,大约可以算出,大人实则也正好是寅时前后便入宫求见皇上……寅时,天色未亮,大人又恰好昨晚一晚未归——于是小的不难猜到,实则大人昨晚也是进了宫吧?”   兰芽屏住呼吸,轻轻道:“大人,是派人去找小的,却无论是顺天府还是其他地方都没找见,于是大人便猜到小的是仍在宫中未出——所以大人便去宫里,寻找小的了吧?”   司夜染心下一颤,放下心来。只淡淡应了一声:“……嗯。”   兰芽背对着他,忍不住想笑。可是许是筒子河上来的凉风,都吹进了眼睛去,让她不由得吸了吸鼻子。   “于是接下来的事,便更好推断。大人冒着惊扰皇上之罪,大清早的寅时便去面见皇上,定然是因为早已知晓小的昨晚所为。大人一向赏罚分明,便想赏小的些什么——大人思来想去,还是觉着赏什么都不及赏给小的那些画。于是大人便冒死去面见皇上,讨得那些画来。”   .   司夜染心跳悄然一停。   ——她果然懂了他的心。   从乾清宫回了灵济宫,发现她不在,他情急之下只得撒出人去寻找。可是顺天府没有他,唐光德没见过她;卫隐他们来报,   说几乎将整个京师都翻过来了,却压根儿就没找见她的影踪!   就当灵济宫上下全都束手无措之时,他忽地想到了宫里。   他便急匆匆进宫,查了宫门的记档,才知道她果然还在宫中。   那一刻他的心激跳如狂。他担心她也会行差踏错……却没想到,找到她的时候,竟然是瞧见她陪着梅影,安安静静地走在乾清宫外寂静的长街里。   那时月光刚从阴云后重归,银白月光罩着她小小而又坚定的肩头。   两女并行,她竟比个子更高、更谙熟宫内秘密的梅影,走得更为坚定,更为放松。   那一刻他心底涌起无法言喻的自豪。他情不自禁地想要送她些什么,宫里的全都想遍了,却都觉配不上她……便在寅时,毫不犹豫转身直奔了乾清宫。   纵然明知冒险,那时的心情,却也只有那些画可堪表达。   想到此处,他心下不由一热……   可是却听见她轻描淡写撇清关系:“……大人这是为了梅姑娘,小的明白。小的救了梅姑娘,大人便要替梅姑娘谢小的这一回。”   她没有回头,只在马上微微偏首。他看不见她的脸,只能看见她的耳。   “实则大人的礼太重了。事关大人性命安危,小的为梅姑娘做的那点事,不值得大人这般。”   .   盯着她那小小的、却又顽固得叫他忍不住咬牙切齿的脑袋和肩膀,司夜染只觉万恶丛生,却又——万念俱灰。   该死的,她可真是聪明,她又是全都猜到了——可是,偏偏,她却又已然想好了法子,再度这般轻描淡写地全数撇清!   听起来,仿佛果然是那个样子的。理由充分得,连他自己都忍不住要信了!   他便深吸几口气,让自己再度被冰雪封住,冷冷道:“知道就好。本官一向不喜与人亏欠,多赏你些,便不亏欠了!”   兰芽便笑:“正是。小的也想告诉大人:不管大人想要怎样,当真不必觉得对小的心有亏欠。”   “小的只是大人的随从,或者说是大人的囚徒,小的对大人没有半点非分之心,大人做什么事也都与小的无关……大人当真不必,如此三番四次费尽心意,小的不敢当,小的——亦不在乎!”   .   司夜染心上仿佛被狠狠一拳!   她都懂,她都懂!   无论是他怎么与她说他是在喜欢着一个女子,无论他怎么不顾一切去向皇上讨还那些画……无论他是怎么,宁肯冲破自己素来谨慎的规矩,放肆地带她打马而过宫禁,只为让她头天上任欢欣一回……   她却,根本就不在乎!   他咬紧牙关,呵呵冷笑:“如此说来,本官倒也放心了。贵妃娘娘已经排定了日子,三日后梅影过门。兰公子,本官希望你到时不要闹事,更不要擅离宫门!”   他又怕自己说得太落痕迹,便解释一句:“……本官倒不是怕你又走远了,找不见你——本官是怕,没得闹到又让外人笑话!”   兰芽指甲掐入掌心,咯咯清亮地乐:“大人当真过虑了。小的不会忘了自己的身份,小的替大人欢喜还来不及,到时还要特地向主母见礼,如何会逃出宫门去?”   司夜染狠狠忍下心区的窒痛,缓缓道:“兰公子,你当真能如此洒脱,那本官倒也是白白担心一场。”   兰芽明艳而笑:“大人这话,倒叫小的听不懂。大人何必担心,小的又为何不能这般洒脱?”   司夜染劈手便捉住兰芽腰带,将兰芽从马上掷了下去。   不过马背不高,他终究没舍得用实了力。兰芽落地不过两步趔趄,便也站定。   他冷冷道:“那你便不要乘本官的马!你自己,走着来!”   他调转马头,狠狠催马而去。潋滟春光、悠悠柳色里,他狠狠一声:“……倒是我,白白这么在乎!” ☆、25、君子爱财   兰芽望着他飞马而去的背影,半晌,直到再也看不见了,才攥了攥拳,朝虚空里挥了挥。   “走着来就走着来!你当我这双天足是白留的么?”   愤愤朝东去,心下反反复复地嘀咕:司夜染,你娶亲又与我何关?本公子不在乎,当真不在乎羲!   .   过了印绶监的衙署,便到了御马监。   之前耽误了这大约一炷香的时间,等她进了门,司夜染早已恢复了平静,正在正堂里吩咐手下办差。   见兰芽终于迈进门来,便随便指了个典簿给她,叫那典簿教她熟习御马监的差事和规矩。   他面上虽然已经没有了什么,可是兰芽还是明白该乖一点,于是乖乖跟着那典簿去求知,认认真真听那典簿将御马监大事小情讲予她知。   实则,这都是多费了一遍心力。这一年来她在灵济宫,早已明里暗里将御马监的事情学了个大概眉。   若想报仇,灵济宫是她想要的,御马监则是第二步。   她已然成功走来。   御马监的差事细分下来是两大块:兵与钱。   “兵”是御马监的传统差事。因御马监监管御马,渐渐发展到骑兵,便从天下各卫营抽调精兵充实“羽林三千卫”,发展成为腾骧四营。   “钱”则是御马监管理草场和皇庄,经营皇店,实为皇帝的“内管家”。   兰芽自我衡量一番,情知“兵”她是掌握不了,况且她也早埋下了虎子这一颗钉。于是她含笑向那典簿道:“若此,还是烦劳典簿教我些皇庄、皇店上的生意。”   典簿的名儿挺好,姓隋名卞。都是御马监的老油条,早就知道兰芽的身份,于是格外客气:“按说既然是兰奉御决定了,便也是大人决定了。只是卑职少不得还要依照监里的规矩,先请示大人,才好给奉御回复。”   兰芽笑笑摆手,目送隋卞进了正堂,凑到司夜染公案旁去。   从这个角度看过去,恰能看见司夜染的侧面。他听着隋卞禀报,微微眯了眯眼,继而便忽地——朝她置身的位置望了过来。   目光又亮又直,宛如薄薄的刀刃,直劈她心房。   她随便避开眼,专心观察院子里飞进来的一只燕子。故意忽略开他的凝视,目光只随着那小燕子高低左右地翩跹。最后立在廊檐之下的梁上。   隋卞身在漩涡当中,不由得替他自己捏了把汗。   都怪这名字不好,总是被大人“随便”抓包,总是一不小心在关键事儿上有当替罪羊之虞。可是事已至此,跑已然跑不掉了,只能尽量在大人和那兰奉御之间,找一方依靠才好。   隋卞于是清了清嗓子,低声道;“大人……兰奉御天资聪颖,虽则皇店与皇庄都是极费脑筋的差事,不过卑职却也相信兰奉御都能举一反三、触类旁通。”   司夜染便收回目光,点了点头。隋卞这便告退,司夜染却忽地将他扯住,凑近了低声嘱咐:“她若问起刘三儿的人牙行,你便只推脱不知。记住了么?”   隋卞愕了愕,虽不明其意,却也郑重应下:“大人放心,不该说的,卑职一个字都不会说。”   于是当隋卞回到偏厅,听见兰芽问出的第一个问题果然是:“……隋大哥,小弟倒是好奇:你看这春和当周遭,有数家商号也都是皇店;那么这间毗邻的人牙行呢?难不成也是大人控制下的商号吧?”   隋卞便瞪圆了眼睛。大人果然能掐会算!   隋卞这样一副神色,兰芽便蹙眉,自省是否问得太落痕迹?便柔声问:“隋大哥,你怎一副吓到的模样?”   隋卞连忙尴尬一笑遮掩道:“叫奉御见笑。只因卑职只是典簿,奉御乃是上差,卑职如何担得起‘大哥’一称?”   兰芽便也信了,洒脱一笑;“纵然是天子,亦有师徒之礼,何况你我同是宫里当差的呢?我便叫你隋大哥了,倒希望大哥不吝赐教,别管那什么典簿还是奉御的劳什子啦!”   这宫里原本最是等级森严,官大一级压死人;内监因身子不全,心上总有不平,于是内监之间的等级倾轧便更是严重。隋卞虽名字随便,可是从来行事都不敢随便。原以为这位扛着乾清宫和灵济宫两边名头的兰公子,年纪小,又是得宠,于是说不定是怎么难伺候的主儿呢,却没成想她这般随和,对他这般执礼。   隋卞心下一暖,便缓缓道:“奉御问起的人牙行,掌柜是叫刘三儿的吧?因监中掌握的皇店涉及多种行当,人牙只是其中一种,而卑职却不涉及这个行当,所以……卑职不好说。”   兰芽听了便微微眯了眯眼,目光忍不住越过隋卞的肩头,又飘向正堂那正襟危坐的锦袍少年。   兰芽便笑了:“多谢大哥指点,小弟明白了。”   她之前只是问起人牙行,却没说过刘三儿的名字,而隋卞却特地用了刘三儿的名字……由此可见,彼此甚熟。   而从前遇见了冯谷的那个晚上,也曾亲耳听刘三儿说   过他在紫府供奉……所谓供奉,就是给紫府提供人的。   隋卞目光赞许,缓缓道:“奉御言过了。卑职什么都未曾说过。”   兰芽点头:“大哥说得对,是我失言。”   .   忙到日暮,兰芽已将京师中的皇店情形大体摸清,便盘算着接下来总要实地近观。   却不想司夜染从正堂徐步而出,跨上她所在的偏厅门阶,歪着头问:“隋卞,看样子你准备主动请缨,今晚在衙门里当值咯?”   隋卞便一哆嗦,急忙起身朝司夜染行礼:“大人误会,下官并无此意。”   然后朝兰芽一拱手:“兰奉御对不住了,卑职尚有些私事,先告辞了。”   隋卞逃命似的一溜烟跑了,兰芽只得隔着灯光与司夜染相对。   灯光有形却又无形,氤氲隔住两人。这般看去,他又恢复了平素时那难辨喜怒的模样。倒仿佛早晨,他打马而去,愤怒抛下的那句话,缥缈得宛如梦境。   兰芽便也将纸笔收了收,小心拢进袖口,起身道:“如此说来,小的也可回灵济宫了?”   司夜染瞧着她的动作,轻哼了声:“兰公子,你倒用心。不过头一天入监,本官叫隋卞随便支应你一下,倒没料想你当真捉着他,潜心学了一整天!”   一整天,她竟专注到头不抬眼不睁,连他数次偷偷看她,她都没有感受到。反倒跟隋卞学得兴起,一双眼睛亮晶晶地盯牢了隋卞,双颊更是兴奋成了桃红……   叫他看着,这个碍眼!   他垂眸,孤傲地欣赏了一番自己的指甲,缓缓道:“没想到你除了喜欢画画儿,竟然还对做生意这般感兴趣。”他走过来,立在她身侧,压低了声音道:“商贾逐利,锱铢必较、不择手段,最为下品……你堂堂大学士的千金,原来也肯自降身段。”   兰芽呲牙一笑:“小的爱财。”   司夜染“哦”了一声:“原来岳家的清高,也都是做给人看。岳家人,竟也贪财。”   兰芽忍不住咬了咬牙:“大人是在自谦么?士农工商,商贾虽排末流,然则同样劳心劳力,更有富可敌国。大人虽则是朝廷内官,可是掌管皇店,实则不也是皇家商贾么?大人一向自重自矜,今日如何要说自为下品,嗯?”   司夜染狠狠一哼:“兰公子,你又忤逆!”   兰芽抱拳,谦恭一礼:“小的岂敢。或许,是从马上掉下来撞疼了脑袋,才偶出昏语。相信大人大量,定不会与小的计较。”   司夜染想怒,却——忍不住勾起了唇角。   他转颈盯住她的眼睛:“原来是报复我将你丢到马下,嗯?本官还以为你全不在乎,甚或甘之如饴呢,却原来还是在乎了,嗯?”   兰芽忍不住白他一眼:“此为御马监衙署,大人在此这般与属下斗嘴,若被外间听见,总归不好吧?”   司夜染盯着她,忽地反倒缓缓一笑:“兰公子,这是你自找的,你忘了?”   兰芽咬牙:“小的自请入御马监,是为了能替皇上办事;不是为了来与大人斗嘴的。”   “是么?”司夜染悠然而笑,目光凝注她眼睛:“……可是依本官看来,倒觉是兰公子以为梅影过门后,在灵济宫与本官相处的时间少了,于是自请入御马监,就是为了到本官身边来,趁着梅影不在,多多与本官独处呢!”   -   【还有~】 ☆、26、冰块再见   兰芽含笑凝视眼前人,心下却渐渐冰冷下去。   司夜染,谁要多多创造与你独处的机会?   我只是想要从你手中夺过御马监,不过还是为了要你的命而已!   兰芽恨恨瞪住他,却不知怎地,眼中却潸然含泪……   原来就连刘三儿的人牙行也是他控制之下的——那么便是说,便是说……不管她愿不愿意相信,不管她是否能够接受——眼前的现实却还是一片一片的拼凑起来,渐渐将真相残忍地呈现在她眼前。   他,他,他真的有可能是那个第一个闯进了她心防的少年眉!   她彼时并不知他身份,更不知他姓名,于是她只好给他取了一个名字——她叫他,冰块。   她曾经以为,不管他是谁,不管他叫什么名字,都没关系——冰块这个名字是这世上,唯独属于她的名字。   可是她错了,她该死地全都错了!   他不是慕容,他只是扮成慕容——从前她曾有过怀疑,不知为何总隐约觉得他的性子、甚或某些小动作都与冰块相似……可随即便自我否定了,因她不相信这世上竟然会有那么出神入化的伪装之术;尤其她是画画儿的人,伪装想要骗过她,便更不容易。   可是后来,从月船道长一事上,她亲眼所见——只要他想,他伪装的技巧便可乱真!   于是灭门当晚,他在发现她逃亡之后,他听见了她娘临死前的嘱咐,于是他便扮成了慕容,追踪到崇文门外等她自投罗网!   亏她还自作聪明,密道明明在北门外,以更方便逃往草原……她以为紫府鹰犬定然奔着北方追下去,于是她特地绕回南门来重回京师。她以为他想不到,可其实他早扮成了慕容,在南门口守株待兔!   他早都猜到了她的心思,她更利用了她的心思。他不费一兵一卒,甚至连根绳子都不用,他便将她手到擒来!   而她竟一步一步跟着他,被他引入牙行,重又落入他的掌中!   娘亲用性命换来她逃生的机会,她却被他迷惑,轻易地化为了泡影!   最不可原谅的是——她竟然还愚蠢地,愚蠢地在牙行的时光里,情不自禁被他吸引,不能自控地朝他敞开了心扉……将自己这辈子初次的心动,都寄托在了这个灭门的仇人、大骗子的身上!   而后来,遭遇冯谷的那个夜晚,当她眼睁睁看着他为了“救她”,而跟冯谷走进树林深处时……她竟然那般心痛欲绝。便也是在那一刻确认了自己的心意,确认了自己是真的喜欢上了那个外表冰冷,却实则内心真挚的少年!   可是如今看来,原来都是一场骗局,一个笑话!   他所做的,只是为了you捕她罢了。他随冯谷走入丛林,又哪里会牺牲他自己?——他不过是做戏,都是假的,只为了捕获她的心罢了!   兰芽轻轻闭上眼睛。   牙行种种,已如隔世。再不甘心,却也不能不承认,都是她错了……   她葬送了自己,是她活该;只是她不该将虎子也牵连了进来。如果不是她执意走进牙行,虎子便也不会跟来,那么此时虎子依旧是他自由自在的爬墙小贼,却不用成了司夜染的棋子。   眼前这个人,他欠了她满门性命,他更欠她一腔少女痴情——他这一条命,如何够偿?   亏他还有脸说什么她在创造机会,与他独处!   还有,他又何必当真以为她会纠结梅影与他的婚事?他又何必,小心翼翼费尽心思想要讨她欢喜?   她怎么会在乎,怎么会在乎,啊?!   .   隔着氤氲红灯,她在他面前明媚地笑。可是眼中却辗转过千万悲怆,叫他心仿佛被隆隆车轮碾轧。   他便眯眼:“兰公子,你当着我的面,又在走什么神?”   兰芽猛然回神,面上却笑意未减。此时此刻她哭已哭不出来,诡异地,她就是想笑,笑得停不下来。   她含笑仰头凝视他的眼睛,心下无声道:司夜染,我绝不会向你承认,我已猜到了你就是冰块……我绝不会让你知道,我是真的,曾经对你心动。   我绝不给你机会得意,我绝不会忘记你的欺骗;我一定会——忘了曾经对你的,心动!   司夜染心下越发没底,急声道:“你究竟在笑什么!”   兰芽笑得涌出了眼泪,她自己伸手抹了,歪着头含笑道:“大人,亏你一副冰雪气度,却原来这样擅长说笑话……大人说得太可笑了,小的怎么会想与大人多多相处?”   司夜染再也无法继续与她斗嘴,心下从未有过的颤抖起来,便抵在她身边,伸手挑起她下颌:“……说,你究竟又怎么了?是不是隋卞他,方才与你说了什么!”   “怎么会呢?”兰芽笑得情真意切:“他名字虽然随便,可既然是大人挑在御马监的人,哪个会是随便的?他自然谨记大人的规矩,不该跟我说的,绝对不会说的。”   她一瞬不瞬,直直凝视他   的眼睛:“倒是大人在担心什么?难道大人还有什么秘密,是不敢叫我知道的么?”她笑着拍拍司夜染的手臂:“大人,不必了。大人不必对小的费那些不必要的心。大人只需记得,小的永远不会忘记灭门之仇就够了——大人千万不要以为,小的会被大人魅惑,堕入迷障。”   兰芽说完,便抬步从他身边走开。小小身影朝门口去,背上印着的红灯光越来越薄,渐渐融入夜色。   司夜染一句话猛地冲上舌尖,他低吼:“你明知道我对你已……”   兰芽小小肩头微微一颤,停住脚步,却没回头,幽幽道:“大人不必说了。还是等到三日后,都说与梅影姑娘吧。小的先行一步,今晚便搬去西苑,这便辞行。”   兰芽疾步而出,背后传来瓷器崩碎的声响。   兰芽轻轻闭上眼,仰头望夜幕之上那清雅无比的明月,仿佛又是旧日曾遇的那人   她心里无声道:冰块,永诀了。   .   兰芽回了听兰轩,没声张,只将自己随身的衣裳带了。然后暗暗嘱咐了双宝和三阳,三人都没声张,便悄然离开了听兰轩,住进了西苑。   息风掌西苑,见兰芽连夜搬来,也知道梅影过门就在三日后,便也没说什么,只安排下去。   兰芽却说:“我突然搬过来,一切都不必麻烦了,就让我暂住在虎子那里即可。”   息风却皱眉:“也是不妥。虎子与赵玄合住,你岂能这般?”   息风不顾兰芽的谦让,还是亲自带人去收拾了一个小小跨院出来。院子虽然小,却也精巧雅致。兰芽便笑:“这院子定有掌故。”   息风便也叹了口气:“是景泰帝的汪皇后曾暂住过。”   夺门之变后,英宗复位,景泰帝的汪废后因曾保护过太子朱见深,于是并未赐殉葬,而是迁出禁宫,暂于西苑住过一段时日。   想及旧事,兰芽也轻叹了口气:“汪皇后也算今上的恩人。我能住在此地,也是造化。”   三阳不懂事,上来就说:“如此说来,公子若为女人,说不定还有当皇后的命!”   双宝忙上前死死捂住三阳的嘴。   双宝自然也不知兰芽是女儿身,只是他明白汪皇后一生多舛,先是被废,后又眼睁睁看着丈夫从皇帝变为庶人,受人唾骂……纵谥号依旧为皇后又能如何?三阳这话说得未免太不吉利。   兰芽倒不在意,淡淡一笑道:“景泰帝的汪皇后被废,本朝的吴皇后也被废,如今的中宫王皇后一生抑郁;再往前说,钱太后瞎了眼睛……咱们大明朝,究竟有几位皇后能得幸福?本公子自然不屑什么皇后之尊。便是有人捧了中宫册宝来求我,我也不稀罕!”   双宝和三阳赶紧追捧了一下自己主子,接下来便尽本分,替兰芽收拾内外。   双宝小心翼翼将兰芽带出来的几轴画都抱过来,问兰芽放在何处。兰芽瞧着那画儿呆了呆——明明想从灵济宫出来便什么都不带,可是,还是带了这几幅画。   她便歪头望双宝:“这画儿,大人是说都送给我了,任由我处置了吧?”   双宝想了想,“那是自然。”   兰芽便轻轻闭上眼睛:“带它们出去,都交给你兄长。叫他替我寻两家妥帖的字画店,卖了吧。” ☆、27、新燕啄心   刚搬到西苑来,原本便有些睡不着。再加上双宝这一个晚上一直在唠唠叨叨,尝试着劝她收回成命,别卖了那些画。   她听得耳朵都要磨出茧子来,索性翻了个身,用枕头蒙住了耳朵。   天亮时分,双宝最后一次努力,在窗外又嘀咕道:“公子,当真卖了?”   兰芽叹了口气,按了按浮肿的眼睛,道:“自然当真。潼”   双宝又急:“可是公子你到底为什么呀!”   兰芽起身穿衣,淡淡道:“我缺钱。”   双宝愣了愣,又问:“倘若日后大人问起来……”   兰芽将束xiong布条勒紧:“只要你不说漏了嘴,他会有好些日子忙碌,根本想不起来问。反过来说,倘若他问了,便必定是你说漏了嘴,我便头一个为你是问!桎”   双宝见公子心意已决,便也只能长叹一声,出门办事去了。   三阳也乖,今日不敢乱说话,于是这院子里静静的,只听见燕子飞来飞去衔泥做窝,拍动翅膀的动静。   兰芽简单喝了一盏轻粥,便也出了门去。   “静音阁”上一别,她答应慕容“明日去见你”,可是这番耽搁,竟都抛在脑后。   她便逛到本司胡同去,循着慕容那日的指点,找见了慕容所居的客馆。   馆名曰“秋芦”。   兰芽看了那匾额,便忍不住回眸四处望望。这本是京城春.意正浓时,这官肆却偏偏相反,让人不尽想到秋日斜阳下、水边瑟瑟芦花。美则美矣,却只觉萧瑟。   兰芽深吸口气,拍了拍面颊,努力微笑起来,转着折扇抬步走进秋芦馆。   .   客馆又与客栈不同,形容布置仿若私宅,店家不似掌柜更像家主。院落楼阁的设计更显私密、越见华美。就连行走于楼廊之上的,都不是店小二,而是衣饰精致的美婢。   倒是个好地方。   家主模样的妇人瞧见兰芽进来,上下端详几眼。只见锦衣华服,目光悠闲,便连忙迎上前来,殷勤道:“公子来此是住店、会客,还只是吃酒的?”   兰芽含笑仰头看向各间客房,便道:“来访一位碧眼的公子。”   那妇人略有迟疑,兰芽心下便有了几分计算。她凑到那妇人耳边道:“你先别急着回我,不妨先上去问问他。我跟你保证,他必定见我。”   那妇人又打量兰芽两眼,这便上楼去了。   兰芽好整以暇下,坐下吃茶,肆意欣赏送茶来的美婢如花的娇颜,倒将那美婢羞得红了脸颊。兰芽索性笑着暗自捏了捏那婢女的手腕,柔声道:“姐姐貌美,真乃画中人。小生冒昧,想为姐姐画一幅小像……不知姐姐可否允准?”   那婢女羞得满面通红,正自矜持,楼上却忽地掷下一枚蜜饯来,不偏不倚正落进茶水里,溅起水花,打湿了兰芽攥着人家的那只手。   兰芽挑眉抬头,见楼上栏杆旁已然站了那白衣的少年。兰芽便一笑。婢女则忍羞不禁,也没回话,便急着抽开手走了。   兰芽便一笑上楼,轻颦浅笑:“你怎淘气?”   慕容轻叹口气,偏首望来:“分明是你淘气。你怎连一个婢女都不放过?”   兰芽一笑:“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何况,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两人说着沿着长廊走向后楼,几番曲折,小径通幽,到了慕容的房间。   兰芽打量周遭布置,忍不住用扇子点指:“瞧外头的春桃、翠竹、假山、楼栏,倒觉仿佛是布了个八卦阵,掩着你这间小阁。”   慕容淡淡挑眉:“八卦阵?我自草原来,倒不明白这些。”   兰芽便也一笑:“倒是我忘了。”   她自行走进房间,沿着墙边闲走,抬眸望墙上的字画、架上的古玩,状态悠闲。   慕容盯着她的身影,不由得轻叹了口气:“你说‘翌日寻你’,可是却叫我等了这多天。”   兰芽便回首望来,意态淡然:“宫里有事,我脱不开身。”   慕容果然问:“宫里何事?”   兰芽回眸去,径自瞧着手上,折扇转了个圈儿:“两件事。一是我被皇上擢为奉御,二是司夜染被赐与昭德宫梅影对食。”   慕容盯住兰芽:“一喜一忧。”   兰芽清笑一声,回眸瞟他:“谓我何忧?”   慕容垂眸道:“……你对司夜染分明有情。”   兰芽没否认,却咯咯一笑,走到他面前来仰头看他:“那你是谁?难道你忘了,你是慕容,你是冰块?”   慕容错开目光:“可是你对我的心,是否还一如往昔?”   兰芽咯咯一笑,伸手轻轻捅了捅他手肘:“你若对我一如既往,我必待你一如往昔。”   慕容便又是蹙眉。那晚小宁王提醒他的话,再度萦绕耳畔。   他自信自己的装扮与言行,已与牙行里的冰块一无二致   ,否则她也不会对他独有不同——只是,他也说不清怎地,就是感觉她与他的距离越来越远。   难道她还是发现了什么纰漏不成?   他自思忖,兰芽却退开,笑笑回望:“你怎不戴上面纱?这秋芦馆虽说不似客栈般人多眼杂,可终究还是开门迎客,更何况是在京师地界……你还是戴上面纱妥帖些。”   慕容便又皱眉:“如此说来,你更喜看我戴上面纱?”   兰芽回眸一笑:“不错。我认得的你,始终都是戴着面纱呢。你忘了?”   慕容便背转身去:“也是。我今日没戴着,不过是因为京师春来也是热了。”   兰芽抓紧打量这房舍四壁,淡淡应了:“是呢,我怎忘了。”   .   这般疏离下去,慕容心下便更是没底,便一把捉住了兰芽手臂,将她扯到他眼前。   兰芽初时眼神微闪,极想抗拒,却终究还是忍住,随着他的手臂到了他眼前。   只是,当慕容伸臂想要拥来,兰芽却将双臂抱在身前,与他隔离距离。   她面上并无异样,抬眸娇俏而笑:“怎了?”   慕容碧眼深深凝望:“兰伢子,我不喜欢这样!你是怎了,怎对我这般冷淡?你从前对我不是这般……难道真是说,你对司夜染动了情,你便忘了你我之间的一切!”   他此番说得情真意切,碧眼里便是波光粼粼……兰芽心尖悄然颤抖。   她不否认,此时面对这双碧眼,她还是忍不住心动。   只因忘不了当年那个在草原上救过她的碧眼少年;更直到此时还想不明白,司夜染伪装成慕容,如何连眼睛也变了颜色?   所以她心下难免还留有那么一重犹豫:也许这回自己又是错了,司夜染的伪装再出神入化,如何就能扮成慕容而毫无破绽?那双碧眼,便是怎么扮都扮不来的啊。   那么眼前这个人,就依旧还是她为之心动过的少年……   兰芽便深吸口气:“实则,是此间陌生,我不得不有所设防。”兰芽深吸口气,转眸一笑:“再说我方在下头招惹了那美貌的婢女,上来却又与你这个男子这般亲近……咳咳,若被人瞧见了,定要以为我是妖怪。”   慕容见她软化了些,便也忍不住心下柔柔一荡。   他从幼龄继承汗位,身边便只有年长若母的满都海。他心内自然敬重满都海、爱戴满都海……他甚至可以按着草原的规矩,可以与满都海同床共枕、生儿育女——可是,他却还没机会如这天下每一个少年一般,爱上一个同龄的少女。   此时她就在怀中,香若幽兰、柔软清甜。他的心便已然不听自己的,乱得没了节奏。   这也便是宁王教给他的,若要走近她的心,便也要先对她动心吧?   他已然如此了,不是么?   他便拥紧了她,动情俯身至她耳畔:“你不是妖怪,你是俘获人心的妖精!动人心魄、勾魂引梦,让我情不自禁的小妖精。”   他突然这般情如烈火,呼啸而来,兰芽有些抵抗不住,惊慌地想要推开他。   “慕容,别闹了。两个男子抱在一处,这算什么?”   慕容见她脸红,心下十分欢喜,便没强迫,任她退开两步去。   他只碧眼闪动,深深凝望她:“……还说你是男子?兰芽,我喜欢你这原来的闺名。”   兰芽心下巨震——倘若冰块是司夜染,那么眼前这个慕容便该是陌生人;可是他却又如何知道她的真实身份?   慕容深情一笑:“岳兰芽,你竟敢忘了我么?” ☆、28、玉玺传国   慕容这般一说,兰芽心下便是连串轻颤。   她不惊喜,反倒惊慌。   她宁愿与眼前慕容的过往交集越少越好;她不愿,竟然当真与眼前人也同样有过往回忆。   她心有所向,亦情有所避。   她便侧转身去,敷衍一笑:“我忘了什么?我倒听不懂了。”   慕容叹了口气,走上来捉住兰芽小手。兰芽勉力忍住,才没推开桎。   “……是你忘了,那一年你随岳大人出使草原,我便曾见过你。彼时我亦年幼,尚未亲政,国事都交给满都海和太师。岳大人便没见过我,我忍不住淘气,扮成小厮,跟他们一同去岳大人帐中献礼敬茶。”   慕容偏首,目光越发温柔:“……就是彼时,见到了你啊。”   兰芽心下轰然一声,却不欢喜,只死死抿住了唇角。   慕容却还兀自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含笑娓娓道来:“……那时你也伪装成你爹爹的书童,乖巧立在你爹爹身边。可是你终究不是书童,所以你的仪态便泄露了你的身份——我便瞧见了你。心下想,一个小小书童如何敢站在主人身边,这般仰头挺xiong?更有哪个书童,能有这样一双亮到耀眼的黑眼睛?”   兰芽轻轻闭上眼:“所以你后来才故意向我挑衅,说要与我赛马。你却不肯亲自上马,说随便在草原上找几个孩子,都必定个个赢过我去。”   是了,是了,一切都回想起来了——原来那场赛马就是他挑起来的,她却不知他就是草原上的少年大汗,以为他当真只是普通的小厮。于是他挑衅,她自然应战。   慕容垂首一笑:“……我彼时也不是吹牛,草原上的孩子生下来还没学会走路就会骑马,于是我随便抓来谁都自然能赢过你。我却没想到你是根本就不会骑马的,我更没想到——你是女孩子。”   草原上都欣赏勇气和力量,女子也是一样,最不厌烦中原那些娇滴滴的女子。而那日的兰芽,则镌刻在慕容心中,许久,许久。   她是不会骑马,甚至连马都上不去,最后干脆是抱着马腹,将马镫当成绳子,一寸一寸攀上去的。刚上了马还没坐稳,那马匹便不耐烦地打了个响鼻,竟然将她吓得好悬又出溜下来。她是死死抱住了马脖子,才勉强稳住身形。   她那笨拙的模样,让草原的孩子笑得前仰后合,纷纷出言讥讽。   可是他却渐渐瞧出来不对劲。她的笨拙,不是她当真笨,而是她仿佛是第一回触碰鞍马才是。便是草原上土生土长的孩子,若是第一次触碰鞍马,也同样会胆怯、笨拙。   尤其她那一双明明在恐惧里,却依旧亮得宛若长生天上寒星的眼睛,让他再也笑不出来。   他没想到,南来的小孩子,竟然还有这样勇气耀眼的。   .   慕容的目光随着回忆越发灼热,可是兰芽的心却悄然揪紧。   兰芽深深吸口气,问:“……别告诉我,后来救我的那个人,正是你。”   慕容仿佛犹豫了下,幽幽道:“自然是我。”   兰芽霍地扬眸:“可是那日你扮成小厮,而后来飞马而来救我的却是个锦袍少年!”   慕容又眯了眯眼睛:“……是你忘了,那前后总有时差。你与几个孩子赛马跑出去,我便回帐换过了衣裳。换完衣裳得知你遇险,我这才飞马而去。”   兰芽的软肋总在不会骑马,于是对马的脚力算得不甚清楚;何况那天她在马上吓的魂都飞了,自然也记不清究竟跑出去了多远、多久。   于是慕容的话,她没资格不信。   只是……总觉心下怅然,若有所失。   慕容便柔柔垂眸凝望:“如此,你可想起我来了吧?我倒是一直记得你,只是你忘了。”   “哦。”兰芽垂下头去,手指卷紧衣带。   .   已经说到了这个地步,慕容以为她本该疑心尽去,对他绽放笑颜才是。   这般的缘分早定,他彼时又是少年大汗,何等尊贵……不论怎样都值得她为之心折才是。   可是为何,她竟然仿佛依旧意兴阑珊?   慕容便沉沉叹了口气:“……你可明白,我为何竟然于一年前被俘?朱家与我草原多年对战,都占不到太多便宜去,怎地以我身份就那么容易被司夜染俘获?”   兰芽心下一颤,抬眼望他:“为何?”   慕容碧眼温柔:“……我便是来寻你。你该不会忘记,你爹娘临终是将你托付给我。”   “胡说!”兰芽忍不住颤声否认:“虽则我家门被灭,与你被俘,这两件事都是发生在一年前……可总有差别。分明是你先被俘,司夜染其后才灭我满门的。谈何你故意被俘,只为寻我?”   慕容静静凝视兰芽,面上无惊无恼。   等兰芽质问完了,他才缓缓道:“……是因为,岳大人与我早有默契。于是在司夜染动手之前,我已感知到你家处境不妙。我   本设法想要营救,提前将你全家接到草原去,所以我与手下故意被俘——奈何计划泄露,司夜染竟然提前动手!”   兰芽一个踉跄。   慕容盯着兰芽的眼睛,一字一声认真道:“岳如期大人,不仅是你的生身父亲,他亦然是我的——股肱良臣。”   .   房中一时静寂,兰芽睁圆了眼睛死死盯着慕容的碧眼。她只是后退,却没出一声。   慕容担忧走上前去,兰芽挣扎之间猛然抬手,掌心又响又脆地甩在了慕容的面上。   一声响动之下,两人都是一怔。兰芽的泪随即滑落,她摇头向他:“你胡说!我爹是大明的臣子,说他私结鞑靼都是紫府的构陷——我爹怎么会是你的股肱良臣?”   不会的,她绝不信!   不管世人眼里如何看爹,可是从小到大爹爹对她的谆谆教导,她全都记在心上!   爹爹教她,要做罡正明洁之人;爹爹以“兰”为她与兄长命名,便是寄托君子之寓,希望他们兄妹都能如香草美人,辅佐明君报效朝廷!   爹爹怎么可能里通鞑靼,怎么可能背主弃义,怎么可能为害他心心念念的大明江山!   错了,所有人都错了,就连眼前的慕容也说错了!   爹爹心中的国,只有大明;爹爹忠心辅助的君,只是当今圣上!   .   慕容轻轻捂住脸,静静凝望兰芽。   她震动异常,却在努力平复。她哭得肝肠若断,却不肯在他面前哭出声来。   慕容只觉心区一角,随之而痛。   他便柔声道:“我明白你在想什么,我也知道你一时不愿相信。你的想法也是中原大多子民的想法,我在中原一年,已有领略。”   “可是兰芽,何为君,何为臣?我大元此时虽退回草原,但是并不等于我大元已然不是这天下共主!以你聪慧,必定知道朱元璋是如何得到这天下。你以为他是打败了我大元?非也!他的兵力主要在江南,江北倒与他无太大关系。就连最后一战,惠宗皇帝也并非是战败,而是自行北归罢了。”   慕容说着轻傲一笑:“最可笑朱元璋还为我惠宗皇帝上谥号为‘顺皇帝’,认为我惠宗皇帝自行北退乃是‘顺天应人’,殊不知他自己才不过是自封的猴子大王罢了。”   兰芽一哂:“凭什么这样说?若非认输,何必北去?”   慕容碧眼潋滟:“兰芽,你忠心大明,我不怪你,但是我要提醒你,我大元才是江山舆图最为广大的朝代!大元天下不仅仅是中原,中原不过是我大元的中原汗国——大元广有数个汗国,中原不过是其中之一罢了。”   慕容傲然仰头:“所以朱家父子说什么自封为天子,说什么推翻我大元,不过是自以为是的笑话罢了。只要我黄金家族的龙脉尚在,这天子的封号便永远轮不到他朱家父子!”   兰芽忍不住咯咯清笑:“只可惜大明监国至今已近百年,中原臣民早已归心大明朝廷,慕容你的说辞怕也只有你们草原人自己才肯相信。”   慕容狂然一笑:“兰芽,你既在乾清宫当差,不如好好瞧瞧大明皇帝的御书案上,可有传国玉玺?”   “什么?”兰芽心下咯噔一声。   慕容轻蔑一笑:“传国玉玺乃为秦始皇帝创制,上刻‘受命于天,既寿永昌’,从此华夏历代帝王都以此玉玺为符应。只有得此玉玺者才是受命于天,若无此玉玺,便非真龙天子。”   他碧眼潋滟,“而朱家父子手中根本就没有传国玉玺,既无天命,还侈谈什么天子,那不过是自封的‘白板皇帝’罢了。”   兰芽深吸口气:“如此说来,传国玉玺在你手中?” ☆、29、蓬莱女嫁   兰芽从秋芦馆出来,已是过了午时。   头顶***辣的太阳照下来,她却通体冰寒。   原来这大明江山,还有太多她从前不了解的事。比如大明天子手中当真并无传国玉玺,玉玺被元顺帝北归时带入草原。太祖朱元璋与中山王徐达数度北伐草原,追击流寇是次要,更重要的就是要寻回传国玉玺,以令大明天子名正言顺。   中山王徐达又是成祖朱棣的岳父,于是后来朱棣篡位之后,也曾五次征讨草原,却依旧未能得回传国玉玺。   更没想到的是——没想到爹爹果然与草原有所“默契”。   从前只知道爹爹立主朝廷与草原修好,爹爹对草原感情颇深,于是几乎其他大臣都视为畏途的出使草原,爹爹却都欣然而往——她却也认为爹爹冒天下之大不韪,却也一定是为大明江山考量,绝无徇私桎。   却没想到……   兰芽深吸口气,捏紧指尖:不,她不信爹爹真的是这样的叛臣贼子,绝不是!   她忍不住回头望向慕容所居的小阁。   慕容,这是一个曾经在失去满门亲人之后,在她心底最为熨帖的一个名字。她曾经将它代替过对亲人的思念,代替过她对这个世界、这段人生的信仰。她对这个名字倾注过全心全意,她曾对这个名字从来不疑有他……   可是现在,她却不能不一点点收回曾经倾注给这个名字的那些感情。   她可能会选择相信慕容的话,可是她更该相信自己爹爹的为人!   虽然缘浅,她这一生只来得及做爹爹十三年的女儿,可是爹爹的为人却清晰映在眼前,爹爹的教诲更是铭记五内,不敢稍忘。   甚至,她对“慕容”这个名字的信任,也是来自对爹爹的信任——因为爹娘临终嘱托,她才会对这个名字飞蛾扑火。   可是当对慕容的信任,与对爹爹的信任,两者冲突的时候,她却绝不会被女儿情怀蒙蔽。她永远不会改变,对爹爹的心。   .   兰芽从门外蓦地转头回望,窗内的蒙克急忙退到窗帘后。实则隔着窗外的春桃翠竹,从兰芽的角度根本就瞧不见他;只有他能瞧见她……可是这一刻,他却还是生出些心虚,不敢面对她清亮的眼光。   见他动作,一直陪在他身边的那管事的无声走上来,躬身问:“大汗在京师逗留日久,原本说是来见小宁王,可是小宁王已经走了有些日子,咱们若再久留,难免引人疑窦……大汗看,咱们什么时候启程呢?”   那股子熟悉的厌烦又油然涌上心头。   蒙克转眸望他:“怎么,便是这几日的行程,你也向哈屯禀告了?”   “哈屯”乃是蒙语里皇后、皇妃、夫人等的尊贵称呼,蒙克此处所指便是满都海。   管事的蹙了蹙眉,垂首道:“大汗身在南朝,已是一年;纵然有小人们围护,可毕竟人单势孤,不敢保证大汗万无一失。哈屯身在草原,替大汗执掌汗帐之外,自然悬心大汗安危,于是小人们南下之前,哈屯特命小的们必须将大汗身边事,不分巨细都要禀告。以免万一有变,哈屯也好立即派兵接应。”   蒙克深深吸了口气。   满都海的担忧,他都明白。也是他毕竟年少,满都海总难免将他当成孩子一般地悬心。可是以他此时年纪,心下难免有所抵触,不喜一言一行都要受满都海的遥控。   可是当着这个管事的,他却不能表露出来。   这个人是满都海亲自千挑万选了送到他身边来的,他便是代表了满都海守在他身边,他不可差池。   蒙克便道:“延宕留京,我自然有要事安排。小宁王虽然走了,可是咱们此来又不止仅仅要见他。咱们想要的重新拿回被朱家父子僭越的江山!”   管事的躬身答“是”,却也提醒:“小人从旁听着,却也担心大汗方才对那兰公子仿佛说得有些多了。岳家灭门可说,传国玉玺却不宜说,没的叫那兰公子窥破了大汗的心意去。瞧她表现,分明还是心向朱家父子。”   蒙克心下的那股厌烦便越盛,便一挥袖子:“你哪里明白!她天生聪颖,心思又极其细腻,这些日子来她有意无意已然疏远了我,眼看便将前功尽弃——我唯有用一些真心,才好化解她的怀疑,重新拉近与她的距离。”   “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我心中自有分寸,何时轮到你个奴才这般指三道四?”   那管事的一哆嗦,急忙跪倒:“小人一心只为大汗和哈屯着想,半点没有私心,还望大汗明鉴!”   蒙克深吸口气。这话,他倒也信。眼前这管事的是满都海的斡鲁朵帐下的南人奴隶。他一家老小都还在满都海手中,他所拥有的一切都是满都海赐予的,于是他不敢心怀二意。   蒙克便亲自扶他起来:“马海,方才是我鲁莽,请你海涵。我终究年少气盛,你多担待。”   马海便噗通又是跪倒……若以南朝礼仪,等级严苛,如何还可能会有大汗亲自向一个奴隶道歉?   他深深吸气,眼泪已是落下:“大汗,小人定效犬马之劳。”   .   兰芽沿街走着,却见路上吹吹打打,正有人在迎新人办喜事。   兰芽此时最见不得这个,便低垂首,加快脚步,想要避开去。   奈何这办喜事的阵仗太大,整条大街都被铺满了,她一时怎么都避不开   周遭百姓却是看得高兴,谈论的动静不停朝兰芽耳朵里钻:   “这可是周家办喜事啊。周大财神,周灵安啊!”   “周灵安?那可是皇商,替皇上赚银子的……再说,听说这位爷脾气秉性也刚直得很,家有妻妾便从不在外亲近美色,以免误事。他怎么突然娶亲?”   “可不!所以这就不是娶亲,而是纳妾。而是纳妾却还这么郑重其事的吹吹打打,可过分了,又将老妻的脸面往哪儿搁?”   兰芽便不由得慢下脚步来,不急着避了。   周灵安这名字,她记得。隋卞给她看的御马监掌握的皇店,便有几家记在他的帐下。那几间多在东南沿海,有些特别。   她便沿着人群又走了几步,听另一堆正谈论的热闹的在说什么。   便听有人道:“……可了不得,之所以纳妾都这么铺张,都因为这个新娘子了不得。据说是蓬莱来的美人儿,号称蓬莱第一美女!那美的哟……这倒也罢了,更有一重格外的柔软,婉转承.欢起来,却是咱们大明的女子都不及的呢,不然如何能叫周财神也动了心~”   真是男女不同,这些汉子个个说的听的都是眉飞色舞,可是兰芽听起来——心下却泛起一重膈应。   女子那般矫揉媚态,纵有天生的比重,但是大多怕是后天的故意。那便定然是别有所图。   正听着,忽地平地起了一股清风。风起时不注意,却越刮越大,渐渐将街上众人的衣袂都给掀摆起来。这么瞧去,竟有个个飘然若仙之感。   兰芽心下轻哂:蓬莱?怎地,见了蓬莱来的新娘,便凡夫俗子都羽化登仙了么?   便听得人群一阵欢叫:“哎,快瞧,新娘子露出脸来了!”   兰芽便也顺着众人方向,仰头去看。   她个子矮,在一群翘首期待的汉子群中有些吃亏,目光只能从他们肩头向上斜去——便隐约见,原是大风吹起,将新娘子的喜轿窗帘也给掀开。轿子旁跟着的喜娘急忙上前按住,但终究晚了一步,于是那窗帘里还是露出一角,将新娘子的侧脸展现了出来。   果然白,白得柔腻温软,仿佛用眼睛看都能感觉到那软腻的手感,隔着距离都能体味到那种软玉温香。   以及,一张精致到只有画笔才能描画的侧脸。琼鼻丹唇、珠耳修颈……与大明女子极为相似,却又迥然有别。   不过却也只来得及看到这一鳞半爪,没能看见正脸,更没看得见眼睛。一帮汉子齐齐遗憾,连兰芽也不觉有些怅然若失。   目送喜轿远去。风越起越大了,渐渐卷起烟尘,将那迎亲的队伍都包裹其中,加上衣袂飘举,远远望去竟似仙人腾云驾雾而去一般。   兰芽忍不住皱眉。   好张扬,恁古怪。   仿佛应和她的心绪,只听得风卷尘雾之中,传来一声断喝:“站住!何方妖孽,竟敢幻化人形,公然迷惑人间!”   -   【还有~】 ☆、30、睹物思人   兰芽逆风而望,在飞沙走石间立着一个身着阴阳道袍、头戴莲花冠的道士。道士精瘦,一双眼睛灼灼,手执木剑拦住喜轿的去路。   “你干什么!”   周家迎亲的登时不干了,连看热闹的百姓也颇觉不满,纷纷上前指责。   “人家好好的办喜事,哪里窜出来个杂毛老道胡说八道?到别处唬弄人去,别耽误了人家的吉日良辰!潼”   大明子民对于这些道士,心下真是又敬又厌。只因皇家笃信道教,不仅皇城里设灵济宫尊奉二徐真君,朝廷中又专设“道录司”掌管天下道士;便也有真假道士投机取巧,编造出各种灵异故事,炼制出各种神奇丹药,层层由地方官员敬献至京师,有的当着可能送到皇上手边。   皇上吃了,信了,便大加封赏。如今朝廷里各种道士封为的“国师”、“仙人”等称呼的不计其数。更有以道士身份参与朝政的,一时间闹得乌烟瘴气。   朝堂上的那些“国师”,百姓不敢管,这青天白日拦住大街阻挡人家婚事的,百姓们却都看不下去了。不等周家人招呼,大家便心照不宣一哄而上,将那道士推到一旁,就要拳打脚踢。   兰芽原本也不待见神棍,可是不知怎地——瞧见那道士猥琐的模样,便想起月船桎。   彼时,月船也是猥琐到让她无法直视,可是后来……   她便吸了口气,冲上前去推开众人,护在那道士身旁,扬声道:“都住手!他当街招摇不对,你们当街打人也是有罪。这便各自散去,免得官家追究!”   兰芽虽然个子小,年纪也轻,但是面对数十人毫无惧色,且气度雍容。百姓们便被震慑,纷纷停了手。   周家迎亲的人很有些不甘心,倒想仗着自家主人的身份,好好惩治一下这个口无遮拦的神棍。这样大喜的日子,他却迎头这么胡说八道,总是晦气,几个轿夫便放下轿子,撸胳膊挽袖子准备上前理论。   却只见喜轿窗帘无声一挑,一串眼波盈盈飘出,朝着兰芽和那道士的方向瞧了瞧。   喜娘急忙回神,凑过来低声嘱咐:“新娘子可不能再露出脸来了,这不合规矩。在周大爷给您挑起盖头之前,您的容貌是不能叫任何男子瞧见的。”   新娘子仿佛轻轻笑了一声,便合上了窗帘,只道:“喜婆婆叫轿夫们不要计较了。”   喜娘便点头,心下颇赞新娘子识大体。亏前头还有人说,蓬莱来的丫头学不会咱们大明天朝的礼仪,没的小家子气;此时看来,倒是小瞧了人家。喜娘便也忍不住替周大爷欢喜,便急忙甩着帕子招呼轿夫回来,别惹事,赶路要紧。   一场风波消弭于无形,迎亲的队伍走得没了踪影,那遮天避地的风竟然也跟着停了。   兰芽定睛一瞧,那道士一身的狼狈,头脸上都是土不说,道袍也被撕破了好几个大口子,挂在身上没了个出家人该有的样儿。   兰芽便一个不忍心,便带了那道士就近进了一家客栈。给他要了个房间洗沐,外加去给他找了个针线婆子缝补衣裳。   安顿好了,兰芽便想走,那道士却口称“贵人”,一意要下跪给兰芽磕头谢恩。   兰芽便笑问:“你之前又是何必?人家好好地办喜事,你却跳出来说人家是妖孽,这也未免太过无礼。”   那道士便一瞪眼:“贵人说的这是哪里话来?小道以为贵人搭救,便是与那些凡夫俗子不同,怎地原来贵人也以为小道是招摇撞骗才那般说的么?贵人难道没看见,那一刻天昏地暗,便是上天也在示警!”   道士们仿佛都有这么一种——不容亵渎的自尊心。谁敢半点质疑,他一准儿跟谁急。也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让人相信他们是真的修道得道,而有别于神棍。   对此兰芽表示理解,笑笑而过,也不争执。   总之这光天化日、天子脚下,虽则那一刻飞沙走石,她也绝不信当真有什么妖怪成精。   她只相信道士们都有些手段,擅长些障眼法罢了。于是那飞沙走石什么的,说不定反倒更可能是眼前这道士自己鼓捣的,以增加自己的神秘感罢了。   兰芽于是便岔开话题:“道长如何称呼?道长又缘何称呼晚辈为‘贵人’?”   那道士认真回答道:“小道俗家姓李,双名梦龙。小道母亲说,孕育小道之时总能梦见金龙入怀,生下小道那晚,更是金龙腾跃……”   兰芽一口气呛着,咳嗽得惊天动地。勉强平稳下来,连忙提醒道:“这是京师,天子脚下,道长以后千万莫这么说了。小心被问了僭越大罪,脑袋没了还好,怕是要牵连九族。”   李梦龙干瘦的脸便一红:“贵人是好意,小道都明白。可是小道却没扯谎!”   敢情这还是个直性子……兰芽皱了皱眉,便拉过他来低声嘱咐:“你要实在忍不住,见了人非得说这个故事,否则便噎着难受的话——那你就将这故事改改。别直接说金龙,前面加个‘三爪’。”   李梦龙一怔:“三爪金龙?”      兰芽点头微笑;“道长既叫晚辈一声贵人,便听信晚辈这一回吧。这一修饰,至少可保道长性命。若道长操作得法,才有可能反而腾达。”   李梦龙转了转眼珠,忽地豁然开朗,急忙又是要磕头:“小道明白了!龙生九子,各有不同。天子乃为五爪真龙,皇室宗亲乃为四爪地龙,三爪则为天子之臣……故此小道若说‘三爪金龙’,一不僭越,二含辅佐明君之心。这样一来非但不会掉脑袋,反倒有可能因此而受到赏识……”   兰芽便笑了:“正是如此。道长睿智,实则不用晚辈提醒。前面不过是被吓着了,方一时梗了心思。”   兰芽说着起身:“若此,晚辈告辞。”   见面即是有缘,再者又应了月船的前缘……她提点他到此,便也够了。兰芽便洒脱而去,却不想李梦龙却还是追上来,捉住兰芽的衣袖,认真道:“贵人不信小道所言,小道看得出来。可是小道既受了贵人大恩,便不得不坚持直言相告——方才那蓬莱女子,当真是妖孽!”   兰芽哭笑不得,只得也郑重点点头:“好,多谢道长相告。晚辈这便回家去用艾叶洗洗,以免招惹了妖气。”   .   日暮时分,马海派出去跟着兰芽的人才回来。向蒙克禀报了兰芽离开秋芦馆的动向。先说了路上喜事、道士,接下来说兰芽去了几间字画店。   蒙克对前面的蓬莱女子、道士都不甚入心,最后这一件倒是细问:“她去字画店作甚?”   手下便禀报:“……隐约听得是问几幅字画的行情,看是否有人问津。”   蒙克狐疑地望向马海。马海便急忙禀报道:“看样子怕是有画寄售在店里,等着卖成银子。”   蒙克转头去望向窗外的春桃。桃花正将绽放,明媚妍丽,却又娇羞青涩……倒也像极了她。蒙克便轻轻叹了口气:“去,将她寄售的都买回来。休谈价钱,要多少便给多少。只是,不要泄露身份。”   马海一怔:“大汗?”   蒙克垂下眼去:“我想,得知画都卖了,她也许会欢喜吧?”   少年转头,不再说话,只望着那绯红的花雾,如梦似幻地微微勾起唇角。   .   两日后。   翌日便是司夜染与梅影正式对食的日子,兰芽闷在西苑,做什么都有些意兴阑珊。   倒是双宝带回了好消息,说他兄长传回了好消息,说寄卖的那几幅画都卖了,且都卖得了最好的价钱。双宝将个布包郑重其事捧给兰芽,触手沉甸甸的,打开一瞧里头都是成色最好的雪花银。   兰芽便眼角一湿,急忙背过身去,避开双宝的目光。   这些画都顺利卖上了好价钱,那是证明爹爹画工之高,她自是高兴;可是——没想到这么快就卖出去了,她都来不及舍不得……   双宝也不忍心,便低声问:“公子最近总说缺钱,这是怎么了?”   双宝实则心里没底,生怕公子这么攒银子,怕又是当路费用的,难不成是等明天大人办完了喜事,她便用这银子跑了?   双宝那点小心思,兰芽如何想不到。她便破涕一笑,扭头瞪他:“双宝,你个子不见长,胆子倒见长!如今竟然也敢试探起我来了?我告诉你,你也忒小瞧了你家公子我!”   兰芽走过去,伸脚踹了双宝腿弯一记:“我才不会跑呢。我为什么跑啊?”   兰芽说完便打发双宝回灵济宫去:“去,请花二爷过来,就说我请他喝酒。”   愣了一刻,叹了口气道:“他今晚,也必不好过。” ☆、31、一拜天地   少时藏花过来,兰芽已然备好了酒。且,她独个儿已然先酌了几盏,面上微微带了醉意。   藏花便冷斥:“哪里有你这样做东的?说请我过来喝酒,倒自己先动了。”   兰芽捏着酒盅,咯咯地乐:“我原也拿捏不准,你今晚是否会应约而来。你若不来,我既已备好了酒,难道却要空等一场不成?于是我自然要先饮,你也原本不是拘礼的人,也不会当真与我计较。”   藏花立在灯影里,一身墨色锦袍曳撒,领口露出脂红的中衣领子来,眼角眉梢也涂抹了脂红的妆粉,便是乌纱折翼官帽左右垂下的丝绳也是脂红的。这两种颜色将他活脱脱印在黑夜红灯里,说不出的邪魅,又说不出的好看潼。   兰芽便又咯咯而笑,抓了空酒盅递过去:“来,美酒敬美人。”   藏花没接,只眯起眼瞪住她,半晌才幽幽道:“……你是在,调.戏我?”   兰芽一怔,随即笑得在坐褥上翻滚:“花二爷这是说的什么话来?花二爷是美人,我是实话实说,并无半点不敬之意。”   “嗯哼。”藏花这才坐下,侧面对着兰芽,捉着酒盅,将里头的酒喝了。喝完了,却不放回酒盅去,而是捏在掌心,静静道:“你我原本不睦,过去一整年,我每晚睡前的功课都是琢磨如何能不被大人发现地——杀了你。桎”   兰芽不意外,捉着酒盅笑眯眯地侧耳倾听。   藏花深吸了口,转头来望她:“可是你今晚竟然敢先喝醉了再等我来……兰公子,你可知道,就方才这一杯酒的当儿,我早已能杀死你数回!”   兰芽便做了个鬼脸:“哦?如此说来,我眼下已然是鬼魂喽?那我是不是可以飞了?”她逞着酒意,便挥舞着双臂。幸好身上的袍子是窄袖,才没能飞起来。   兰芽便遗憾地掐腰一叹:“我欲乘风归去,二爷缘何不予东风?”   藏花咬了咬牙:“我今晚想要杀人,而你今晚也是恨不得死了……我偏不圆满你这心愿!”   都是心思剔透的人啊……兰芽便盯着藏花清脆地乐:“二爷瞧你,为我‘日思夜想’一整年,如今又舍不得下手……”   藏花倏然转头,狠狠盯住她:“打住!”   .   兰芽便大笑:“好好,我不说就是。至少,今晚,二爷咱们两个还能彼此为伴。”   两人便对饮。兰芽酒量自是不及藏花,再加上先前便有酒意,于是醉得很惨,嘴里一直在唧唧呱呱地找话说;藏花反倒越喝越沉默,到后来满屋子都是兰芽的嗓门儿,藏花彻底只当一个听众。   兰芽唧唧呱呱说了半晌,却仿佛没什么话题是藏花此刻能关心的。他一直在出神,不用想也能猜到他在悬心什么。   兰芽便咯咯一乐,将手边引枕扔过去砸他,待他回头,便诡秘地问:“……若我今晚不将你叫出来,你说实话,你会不会动了手脚,除掉梅影,嗯?”   藏花倏然转眸,眼角脂红化作瘆人的阴森一片:“你说呢?”   兰芽也被吓一跳,打了个酒嗝,方又笑起来:“你,不会。”   藏花眼波森冷:“谁说的?以我性子,想要杀人,谁拦得住?”   兰芽收敛了笑,一双点漆般的眼瞳望住藏花:“大人啊。你不杀梅影,也与这一年来不杀我的缘由一样,你都是不忍让大人为难。”   藏花眼波一闪。   兰芽却猛地一咬舌,意识到自己说走了嘴。都怪今晚醉了,口舌有些不由自主。便连忙闪身遮掩道:“错了错了……没我什么事儿,大人只会为梅影为难……二爷虽一向也是快意恩仇,却从来不失大体,宁可自己心下隐忍,却定也不希望大人为难。”   藏花望住她,缓缓道:“听说,梅影受罚当晚,也是你施了援手。”   大人突然那么大张旗鼓地向听兰轩搬画儿,他知道内里的情由必不简单,便细细打听了出来。   兰芽抱着膝盖,歪着头熏醉地笑:“二爷想说什么?实则是误会了。我帮梅影不是为了大人,我不过是为了我自己。”她转着酒盅想给自己倒酒,却头昏眼花了,怎么也找不准酒壶的嘴儿,“便如今晚我邀二爷喝酒,也还是为了我自己罢了。”   藏花却忽地伸手过来,横过桌案按住她手腕,从她手中抽过那一直哆嗦的酒壶去,稳稳当当地给她倒满了酒。   兰芽盯着他的一气呵成,惊得半晌眼珠都没舍得转。这是一年以来,藏花第一次对她露出的善意吧?   她鼻子一酸,便连忙仰头,将杯中酒与眼中的酸涩裹在一起,都吞下。   在灵济宫,她一个一个地收服了人心,双宝、初礼、王良栋、顾念离、薛行远……如今就连最初敌意最盛的藏花,都对她露出了善意。   她很成功么?   不,她实则失败!   人心须得心来换,她收拢了多少颗心,她自己就必定得付出多少心意去。到头来,该仇恨的却再恨不起来,不知不觉间仇   恨抿去,反倒成了牵肠挂肚,割舍不断。   可是其他人倒也罢了,便如藏花这般,曾经那般针锋相对过,此时却彼此相伴取暖……可是却独独有那么一个人,她不可以心软的啊。   只有不收下他的心,当做看不见他的心,她也才能妥帖地保护下自己的心,不必交付。   .   她含着醉意这般明媚,可是明媚里却又这般忧伤,藏花不由得蹙眉。   再不甘心,他却也明白了情由。   这世上唯有动情,才会如此摧人心肠。   兰芽失神一晌,便又笑着爬回来,眼波轻妙横过桌面:“二爷……反正我醉了,睡过一觉后便定然不记得都说过什么了——不如二爷现下允我做一个假设:倘若小宁王说对二爷钟情,二爷该如何自处?”   兰芽被自己说得大笑:“……二爷跟小宁王,那也可是有不共戴天的仇呢。二爷原本是宁王府训练出来的人,却为了大人而出卖了宁王,累得宁王失去藩地,受朝廷疑虑,老宁王因此抑郁而亡——二爷,你与小宁王的仇,不亚于我与大人呢。”   兰芽此时虽已醉意甚浓,可是这话还是说得藏花激灵站起。   “兰公子,你胡说八道什么!”转念一想,便想起上回小宁王追赠的细软曾被初礼瞧见过,便厉声喝问:“难道是初礼在你眼前乱嚼了舌根子?”   兰芽咯咯地笑,朝藏花摆手:“二爷你别激动,你坐下。没的叫外头人以为,二爷是被我这手无缚鸡之力的给吓着了——没人与我嚼过舌根子,二爷听真儿了,我说我是在假设。”   兰芽歪头对了对手指:“二爷只当是,我将自己与大人的景况,借比到二爷与小宁王身上好了。”   藏花这才坐下,也不想多言,只冷冷掷出四个字:“绝无可能!”   兰芽撑着醉意,眯起猫儿样的眼睛:“岂无可能?纵然二爷无意,却不等于小宁王无意。倘若小宁王执意纠.缠,二爷又如何确保永无动心之日?”   藏花冷冷望来:“若是他动心,我便杀了他;倘若我自己动心,我便杀了我自己!”   兰芽眼睛一亮,伸手一拍桌子:“说得好!”   如此,终可放心藏花与小宁王并无私情;也……藏花无意中也是说中了她的心事。   隔着灭门大仇,她亦绝不可动心。若自己动心,自己便没脸再活在这个世上。   兰芽便拍桌子朝外大喊:“双宝,三阳,备香案!”   外头的双宝吓得一激灵,连忙进来问:“公子,缘何要置香案?”   公子这又是唱得哪一出?   兰芽笑得前仰后合,扒下一只鞋来直接丢向双宝去:“少废话!本公子叫你备香案,你就得去备!”   双宝情知不对劲,便也不在乎那鞋底了,执拗道:“公子不说明白,奴婢便也办不明白。香案的规格又分多种,奴婢如何能猜到公子究竟想要何样的摆设?”   藏花也不明情由,皱眉问:“兰公子,你究竟要做什么?”   兰芽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不顾躲闪一把捉住藏花手腕,笑眯眯道:“二爷方才一番话,忒合我的心意。二爷,来来来,咱们两个——拜天地,啊。”   --   【稍后还有~】 ☆、32、二拜啥来   且说兰芽身在西苑,息风虽说主动退避三舍,可也不能当真撒手不管。   今晚特殊,且兰芽竟然将藏花也叫来了,两个含冤之人对酌,不闹出动静来才怪,于是息风就亲自隐在外头看护着。   双宝面无人色地出来,到了息风跟前,眼泪就掉下来了:“完了完了,天塌了!将军这可怎么好,我家公子非要拉着二爷拜天地,奴婢怎么拦都拦不住了!”   这是因为大人明天要跟梅影姑娘拜堂,所以兰公子索性抢先一步了哈?   况且拉着谁不好,拉的还——又是花二爷潼!   公子这是轻易不闹,安安静静看着像没事儿似的,可是这一旦闹起来,就是别人寻常想不到的法子,就必定要惊天地泣鬼神啊!   息风也没想到竟然闹到这个地步,忍不住扬起巴掌来,狠甩了自己脑门儿一记。真恨不得运功,直接将自己拍晕算了,便不必要照应那个小姑奶奶惹出来的烂摊子桎。   双宝见一向冷静的息风将军都这副模样,心下便更是打鼓:“将军,此事奴婢实在担待不起……不若将军进去,劝劝公子?”   息风便是冷冷一哼:“你家兰公子何时将本将的话放在心上?你难道忘了,大人禁足之时,她训斥我都如同训斥你一般?”   那倒也是……   双宝便犯了难,搓着手背试探着问:“……那,将军不如派人回灵济宫,稳稳地大人?”   息风深吸一口气:“不必问。”   双宝听完也是一怔,心下一沉。   大人这是什么意思?不必问?大人难道今晚是当真全部心思都放在迎娶梅影姑娘这事儿上,对兰公子这便不闻不问了么?   双宝便忍不住攥紧双拳,朝息风疏离一笑:“大人当真是,好狠的心!”   “双宝你说什么?”息风剑眉一竖,寒声呵斥;“别忘了你的身份!”   双宝自己心下也是难过。   他自净身以来,一向视大人为偶像,对大人忠心不二,从来没有说过大人一个不字……他此时便也不愿这样说,不愿自毁大人在心中的完美。   可是……可是,此时如何能忍住!   双宝便跪倒认罪:“奴婢自知有罪,却并不后悔。将军便代大人惩罚吧——只是,别在今晚。今晚,奴婢好歹还得照顾公子。公子那是难受在心上,只是嘴硬,不肯说罢了。”   息风便也转开头去。   他如何能不明白?   可是,他却也更明白大人的心……藏花、双宝、三阳,还有灵济宫和西苑上上下下、明里暗里多少人都在暗暗同情着兰公子。然而——大人呢?   所有同情兰公子的,便自然难免抱怨大人一句。可是大人心下的挣扎,又有谁能明白?   息风便深吸口气道:“宝儿,你错怪大人了。本将说不必问大人,不是大人对兰公子不闻不问,而是大人早有示下——大人吩咐,今晚由着她闹。要什么都给,想干什么都不许拦着。”   双宝心下也是一颤。   跟随大人这么多年,大人何曾对人这般纵容过?   双宝便抹干了泪,轻声问:“可是恐怕就连大人也没想到公子会闹到要跟二爷拜天地吧?所以大人纵然早有示下,可难不成奴婢真得照搬,就这么眼睁睁瞧着公子拜了天地去?”   息风皱眉,又皱眉:“不管怎样,你先去准备香案,应付过眼前去。兴许等你准备完了,她也醉倒了,顾不得了。”   双宝也只得如此,带着三阳下去准备。   少时香案备好,兰芽还犹自不足,非要摆在外头,月光地儿下,对着水色天光。   双宝等人只好都由得她。藏花亲自搀扶着她,以免她一步一摔。   摆设停当了,兰芽自己一手搭着藏花肩头,一手掐腰,绕着前后左右走了三匝,这才打着酒嗝表示满意了。自己扭头到香案前,就着地上一个绣垫,身子一沉,噗通先跪倒在地。   继而仰头咯咯娇笑,扯着藏花的手不放,软语呢哝地嚷:“跪呀,来,你也跪下。嗝……就挨着我,跪下,来。”   藏花却毫不客气拍开兰芽的手,冷冷道:“陪你玩儿了这大半晌,你该知足!便到这里吧,接下来恕不奉陪。”   “为什么?”兰芽仰头,瞪着醉意迷蒙的眼睛问:“我心诚挚,二爷为何这般不给面子?”   藏花忍不住咬牙道:“再给面子,也不能跟你拜天地。就算你不在乎,我还不屑你!”   兰芽一翻眼皮:“纵然是终身大事,却也不至于如二爷说的那般严肃。再说人这一辈子说不定会遇见几个人,又要拜过几回天地……又有什么要紧的?”   藏花气得说不出话来,倒是双宝差点哭了,上前想要扶起兰芽,哀声劝道:“我的公子啊,别瞎说了。怎么还能遇见好几个人,还要拜好几回天地?”   兰芽醉意深浓地抗拒:“怎么就不能?多遇见几个人,多拜   几回天地,那才是好事!”   双宝真快掉眼泪了:“公子这是醉深了。奴婢扶公子回去安歇,公子别乱说了,啊。”   兰芽也不知哪儿来的那么大力气,一狠劲便将双宝推出三四步远去,一趔趄才站定。   兰芽扒拉着沉重的眼睑,气得面颊通红,伸手点指在场的几个人:“哎……,我说你们几个,怎么回事!我就是想跟藏花拜天地,怎么啦!你们为什么要这般推三阻四,为什么还说我乱说,你们究竟——是我喝多了,还是你们喝多了,啊?”   息风、双宝等人全都不敢说话。   一年来还是头一回见她这样失态。无论从前生死关头,还是大难空前,她都是淡定又明媚地笑着,从不会这般。   她纵再嘴硬,此时却也是没能藏住。她今晚真是,伤心得狠了……   .   他们一个个地都不说话,只用那么一种无声又奇怪的眼神注视着她,兰芽觉得他们都不好玩,便一回头又瞧见了藏花。   她便嫣然一笑,走过来又捏住了藏花的手腕,小女孩儿讨好一般地软语相求:“藏花,你知不知道,你长得可真好看。就是阴冷了些,叫人害怕。不过现下我却也不怕你了……”   她吃吃地笑,伸手下意识捋着藏花的衣领,翻来翻去地瞧:“你瞧,你的性子就跟你身上穿的这衣裳一个模样!外头是黑的,绣的是龙形飞羽,耀武扬威、狰狞可怖;可是你这里头,却是红的。芍药花儿一般的浓烈,火一般的暖,夏日阳光一般的软……”   藏花一径皱眉,急忙将她不停捣乱的小手给扯开。   第一回被个女子这般“糟践”,他却也不能否认,心跳还是随之有点乱了。   只是他极力克制,摒除杂念。岳兰芽说得不对,他不可能恢复正常男女之情,他情愿断袖,宁好龙阳;他绝对不会真的因为一个女子的靠近而慌了神儿……   兰芽此时已感知不到藏花的心意,她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她整个人已站不稳,便索性都滚到藏花身上去,用力缠住他道:“藏花,你就答应我这一回,咱们拜天地吧,好不好?”   .   再这么闹下去就糟了,息风苦思对策。   从前在战场上,刀光剑影中他排兵布阵,全都能指挥若定,可是这一刻竟然却没了主意。   敌术太狠,己无所防。   便在此刻,没有听见半点脚步声,耳后却传来低低一声。   清朗如月,琳琅若泉。   “……还在闹么?”   息风忙回头,心头袭上惊喜。   却见白月树影下,那人竖起一根手指,“嘘……”   .   就在此时,藏花已被兰芽给生拉硬拽着摔倒在了褥垫之上。   按常规兰芽自然没机会撂倒藏花,可是她这回却是黏上了全部的体重,正经是生拉硬拽!藏花亦怕硬做抵抗,会力道收束不及,再伤了她。   兰芽瞧藏花终于“肯跪倒”了,开心地笑靥如花:“太好了,藏花,我们便来,嗝,拜天地吧……”   兰芽自己说完纳头便拜,自己口中还高声唱诵:“一拜天地,二拜……”   藏花想拦都没拦住,听着她的唱诵,只觉眼前一片漆黑。   二拜高堂完了,就“夫妻对拜,送入洞房”了,她口舌那么顺溜,怕是还没来得及拦着,她就自行“礼成”了!   可是没料想,兰芽说完“二拜……”后,自己忽然停了一下。外头迷茫地看了藏花一眼:“不对劲,好像不是这么唱的……藏花你帮我,该怎么唱来着?”   -   【瞧见了吧,一般乃们担心虐的地儿,其实都是甜呢。明儿见~】   谢谢yuling的两个1888,amelia9356的288~ ☆、33、玉礼文定   藏花这才惊觉,连忙问:“你难道,不是当真要与我拜天地?”   原本以为她不过是借酒发发脾气,拜天地什么的不过是做做样子。   兰芽登时急了:“怎么不是!我是真的,真的真的想要跟你拜天地。我真心实意,不信你把我的心剖开来看看!”   藏花自认冷血,寻常不会被什么吓着。可是在这一刻却当真被兰芽的提议给吓着了,赶紧伸手推开:“不必了!”   兰芽便迷迷瞪瞪纳头再拜:“二拜……哎呀,该怎么唱,怎么不对了……礼”   双宝听得心痛不已,走到藏花身边低低提醒:“二拜高堂……公子怕又是想起家人不在,于是‘高堂’便怎么都说不出来了吧?”   淌.   双宝一句话说得在场诸人都是心下黯然。   怪不得以她聪明,竟然会卡在“二拜什么”上,怎么都想不起来。实则是心过伤痛,迷蒙之下便连心窍都不通了。   藏花便蹙眉,伸手捉住兰芽手腕,“既然想不起来,便起来,别拜了。”   兰芽尖叫着使力挣扎,整个身子用力下挫,跟个铅坠儿似的往下拽。   “为什么不拜?说好了要拜!”   藏花无奈,仰头朝息风的方向望,用唇语无声问:“……打晕?”   藏花的心思先时都在兰芽这儿,没怎么分神去瞧息风。这冷不丁一瞧之下才愣了——息风本就站在树影里,息风背后的树影就更深浓。可是偏巧头上有一线月色穿过枝梢,直泻而下,便影影绰绰正勾勒出一个颀长的身形。   若以兰芽的目力,兴许看不清,可是却自然瞒不过藏花去。   藏花便愣了。   他来了,他还是来了——只是,他究竟是为谁而来?   .   藏花一愣的当儿,兰芽得了机会,伸手死劲扯住藏花就要继续拜。藏花则只顾着呆呆望向这边来……息风只得叹了口气,低声道:“大人,您看……”   司夜染轻哼了声,吩咐道:“风,你带花走。告诉他,有什么话稍后再说。”   息风便走出树影去,朝藏花走过去。藏花瞧见了,便也明白了,他直直望来的目光里便缓缓涌满了失望和哀伤。   终究,大人还是为了岳兰芽而来,而不是为了他。   迎着藏花心碎的目光,息风也觉不忍,可也只能大步跨过去,捞起藏花,低声道:“走吧,咱们哥俩再去喝两盅。”   双宝这才瞧见司夜染,真是又惊又喜,都有些结巴了:“大,大大大人。”   司夜染走过来,一路轻摆衣袖,挥灭灯烛。在灯影明灭里,冲双宝也竖了竖手指。只在经过双宝面前时,微微转眸,轻缓一笑。   双宝便傻了。   进灵济宫这么久,何时曾见过大人这般对他笑?   双宝傻着,司夜染已经走到了兰芽身畔,伸手捞住兰芽的手臂,借以稳住她东倒西歪的身形。他含笑在她耳边道:“你想不起来二拜什么,实则是先前唱错了。你不该唱一拜天地,你该唱‘皇天在上,厚土在下’,接下来是‘我们二人在此义结金兰,不求同年同月生,但求同年同月死’。”   兰芽迷蒙地望着眼前人,忽地有些迷糊。醉眼朦胧之下,她只仿佛瞧见冰块在对她笑。   她便使劲蹭了蹭眼睛,傻傻一笑:“慕容,是你么?”   他耐心地等她看清,傲然轻哼一声:“你说呢?”   兰芽闭住眼睛,揉了揉额角:“完蛋了,看来我还是没能拜完天地,这便睡着了。”   司夜染便也由得她,耐心地劝:“谁让你方才的唱词说错了?来,跟着我,改过来。”   兰芽却狠狠拍开他的手,瞪着眼睛喊:“不对,我不是要唱那个!你说的我听得懂,那是拜把子的唱词,不是拜天地。”她说着又醉笑起来,得意地笑成一朵花儿般凑到他眼前:“我跟那个人啊,是要,拜天地~”   她便又自顾唱起来:“一拜天地,二拜,二拜……”便又卡住,怎么也唱不出来。   司夜染悄然攥紧指尖。   真要气死他了,他这么耐心、费心、潜心地“误导”,她都醉成这般,竟然还不上套!   他便抿紧了唇角:“别胡说。你跟藏花拜的什么天地?不准!”   兰芽便恼了,“凭什么不准?慕容,你当你是谁啊!”   她大大打了个酒嗝,摇摇晃晃地笑:“就算,我娘临死前叫我去找你……可是你也没资格这么对我发号施令!我,岳兰芽,啊不,我——堂堂灵济宫的兰公子,可不是你们草原的子民。我是,我是大明的百姓!我可不管你是谁,我都,绝不会听你摆布的!”   他深深凝望她,面上却无恼怒,反倒眸子越发清亮,仿佛长天朗星。   “嗯,我知道了。”他捉住她小手,包在掌心。   兰芽便又愣了。   慕容他怎么没生气   ?   他迎着她的疑问,歪了歪头:“可惜我今晚不是草原的慕容啊。我还当牙行里的冰块,好不好?”   .   兰芽心下仿若暖泉涌起,却摇头:“……不,永远回不去了。你不是冰块,你不可能是冰块了。”   他伸手帮她将被泪与汗打湿的鬓发拨开,“谁说回不去了?我说能回去,就能回去。”   兰芽越发分不清现实与梦境,挣扎之间心痛层层蹿升,她便抱住膝头哭出来:“可是你,要跟梅影成亲了!”   是这个慕容又在冒充冰块,于是她才又将眼前人想成是司夜染的——没错,就是这样的。那个人还在灵济宫忙着明天的喜事,他今晚怎么可能来看她?   司夜染盯着她的眼睛,“你说成亲,却可知成亲的说道?成亲不是只拜天地便够,必定要有父母之命、文定之礼,之后才是拜过天地。”   兰芽懵懂抬眸:“……父母之命?文定之礼?呃,我仿佛也是见过的。爹爹迎娶嫂子,我也跟着去捣乱过。”   她那时又扮成小厮,抱着雁,去给嫂嫂家下聘……可是后来,咳咳,雁飞了,她满大街追着雁跑。那雁为了逃命不顾一切,纵然被拔了飞羽,可是也能飞檐走壁,她哪儿追的上?又怕耽误了大事被爹骂,她便边跑边哭……   后来,后来是那书童不知怎地竟然将雁帮她逮回来——拜托那雁分明都上了房的,也不知他竟怎么能给追回来的。   书童将雁放回她怀中,用手替她抹去脸上被泪水冲开的尘土,叹了口气道:“……将来,我便也不欠你这一只雁了。”   她不记得当时心下是如何想的,只顾着赶紧抱着雁回去交差。不过她却也还记得,那天的天很高,阳光炽烈得晃眼。书童的个子悄悄拔高,立在金色的光影里,她竟然瞧不清他的眉眼……也或许,那一刻竟然是不敢瞧。   反正,她那刻扭身便跑。反正……后来没耽误哥哥的终身大事。   反正,她那时还小,听不懂什么鱼啊雁啊,问急了她便只回以《雁丘词》里一句,不说“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只说“……莺儿雁子俱黄土!”   听她说起小时,他便笑了:“亏你还记得。”   笑意飘展如月色,他抬眼望她:“我,不欠你那一只雁。”   .   兰芽大惊:“这句话,你怎知道?”   他挑眉:“方才你自己说的。”   兰芽捂住头:“……呃,好像是吧。”   反正是醉的狠了,方才想起了便顺嘴说出来了吧?   他歪头望她:“还有一样物件儿,我本不想这么早给你看。可是既然今晚一切准备停当了,我便也给你看了吧。”   兰芽抬起醉眼:“什么啊?嗝!”   只见他微微垂首,伸手进领口,指尖挑出一根细细的链子来。继而,一块皎洁莹润的物件儿,便呈现在了她眼前。   兰芽便一声尖叫:“我的长生玉锁!”   他含笑点头,兰芽便赶紧劈手一把夺过。   从前是丢了的,先给了双寿,后来却在双寿手里没了下落。她也暗自打听过,奈何经手人都是铁板一块,没人肯说。却没成想今日出现!   玉锁片安好无恙,这般看过去,浸润了月色,又还带着他的余温,越发熨帖温润。兰芽忍不住贴上面颊去:“我好想你。”   他轻抿唇角,轻哼道:“以玉为礼,表为文定。所以这已是我的了,看过之后便还给我来。”   兰芽一怔,睁眼瞪他:“谁,谁跟你文定了?”   他却笑,伸手点指她腰间那块灵济宫的玉牌道:“你也早就收了我的玉,你还如何推搪?”   -   【还有~】 ☆、34、执子之手   兰芽枉生一副伶牙俐齿,此时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他便一笑,点点她鼻尖,起身重整衣冠,朝着香案再郑重跪下。   兰芽蓦然紧张起来,攥紧衣襟问:“你,想要作甚?”   他偏头望来,面上染满月光水色,“……我来陪你玩儿拜天地。”   .   月色天光倾天而降,水面潋滟如银。恍惚间,像极了何时,曾与何人同见淌。   水岸灯影摇红。都是美人罩红灯,娉婷而明。   兰芽明知这是梦里,却也,还是只想逃。她便用力摇头:“……我不,不跟你玩儿!”   他伸手攥住她手腕:“不准!”   兰芽慌了,手腕上的力道让她害怕。若是梦里,便本不该感受到这力度,不是么?   兰芽便死死闭住眼睛,“我睡实了,不做梦了。梦境退散,放我出去!”   耳边却传来他无奈的轻笑声:“不拜完天地,梦都不会放你出去。这是你的心结,化作枷锁困住了你的梦。只有了结了这个心愿,你方能自由。”   他说得,似乎好有理。她便迷茫追问:“当真?”   他的手指从她手腕滑向她手指,握牢。侧首望来,目光亦潋滟如银:“我保证。”   兰芽深吸一口气,眼中便浮起泪意:“冰块,你此时真的是我的冰块么?”   他心下狠狠一颤,眼中禁不住也涌起水意:“……我宁愿,从始至终,只是你的冰块。”   兰芽用力抽一声鼻子,转眸望他:“那你为何,在牙行时对我那般冷淡?你难道是——你根本就不喜欢我?”   他有些哽咽,说不出话,便将指尖穿进她指缝去,用力攥紧了,轻轻摇了摇。   半晌才说道:“正相反。我冷淡,实则是怕你——对我动心。我想你年纪还小,只要我冷淡,你便不会动心,那么你接下来,也许会好过一点。”   “可惜我不肯与你说话,处处闪避着你,可是偏偏你这小傻瓜还要来敲我的门,还要——对我说‘人同此命,自当同甘共苦’。”他皱眉,却又忍不住微笑:“便让我竟然也渐渐管不住自己……忍不住总是要偷偷看着你,忍不住——将你赶出门外。冒着时时被你看穿的危险,渐渐再舍不得离开牙行,就连灵济宫也扔下顾不得了。”   兰芽用力闭上眼,泪已滑下。   若真如此,便也不负她爱恋冰块那一场。   她便用力破涕为笑,偏首望他:“谢谢你。这是我,梦里听过的,最美的语言。”   他按住心潮澎湃,温柔含笑;“拜天地吧,好么?”   她还是迟疑。即便明知是梦里,还是忍不住迟疑。   拜下去不难,那原本也是她想做的;可是她怕说到“二拜”那时,又不知该说什么……   他明白她的迟疑,便含笑道:“总之我早已认准了你……早到也许你还不懂情为何物时。与你拜天地,本也是我的心愿,却不敢再提,恐你伤心。若你还是迟疑,倒也无妨,我便自己拜下去吧。”   他凝注她的眼睛:“岳兰芽,我拜了,你随意。”   他说完便转过头去,率先郑重向着水天香案,端正了身子,直直拜了下去——   兰芽一怔,不能自控地,便也随着一起拜了下去,还傻傻地再自己唱起来:“一拜,天地!”   他闻声惊喜望来。   接下来的便是二拜。兰芽望着他,泪便如断了线的珠子,不由自主地纷纷落了下来。一拜容易,二拜呢?   她唱不出来,他便伸出长指,柔柔按住了她的嘴唇。   他转头回去,正望苍天:“二拜,高堂。”   兰芽一惊痛呼:“不,我不能!”   岂能带着他来拜父母双亲?爹娘在天之灵也不能瞑目!   他伸手攥紧了她手腕,不容她这般逃走。他仰望浩瀚苍穹,寻找那几颗最亮的星,缓缓说道:“岳大人,岳夫人,晚辈知道此时你们定然在垂望。晚辈与大人之间的江山恩怨,早晚还有机会细算。人总有一死,晚辈早晚也会到天上与大人见面,大人到时想如何惩罚,晚辈定无二言。”   司夜染深深吸了口气,攥紧兰芽的手:“可是在晚辈天上与大人见面之前,请容晚辈斗胆请求,将大人的掌珠——她,留在身边。晚辈纵有负岳大人和夫人,可是晚辈这一世,却定不负她。岳大人岳夫人在上,晚辈在此顿首。伏祈允准……”   司夜染重重叩下头去。   兰芽呆住,却仿佛心魂都受了蛊惑,难以自主,便也随之一同拜倒下去——   爹,娘,孩儿自知不孝。可是,孩儿就是,管不住自己的心……爹,娘,你们若怪,便只怪孩儿。   ——不必,怪他。   二拜高堂,她纵然泪落如雨,他可以想见她的挣扎,可是她——却也竟然随着他一同拜倒下来,司夜染一时心潮如沸。   他   一转身,便扶着兰芽的肩也转过来,两人四目相对,一时悲喜交集。他却努力地笑,握紧兰芽的手:“夫妻对拜……”   两人相向拜倒下去,四颗泪珠,染满了夜色与光,又圆又大地滚落了下来。   总是害怕,今生已然注定无缘相守;总是以为,再怎么用力也无法握住彼此的手……却上天不负,竟然还有机会,成就天地之礼。   于愿足矣。   .   凭窗遥望水岸风堤,安顿好了藏花的息风,还有后来追着司夜染而来的初礼,这一刻都忍不住湿了眼睛。   只因兰公子都不知道,大人的这一叩首有多尊贵!   纵然多年来隐在“司夜染”的身份里,大人也不得不向当今皇帝、贵妃等人叩头,但那都是“司夜染”,却不是大人本尊。而此时,大人却是心甘情愿向岳如期夫妇叩下头去——兰公子可明白,纵然是敬重长辈,以大人身份,却也绝不可向岳父母跪倒,更何谈叩头。   可是此时,大人却肯为了兰公子,向岳如期夫妇叩头!   息风不忍再看,转头望初礼:“大人竟然还是认真了!这可怎么好,明日又该如何?”   倒是初礼一摆廛尾:“明日又能怎样?”   息风蹙眉道:“贵妃亲自指婚,难不成大人明日当真要抗旨不尊?皇上疑心在先,贵妃考验在后,大人只能接受,不可有违啊!”   初礼叹了口气,只抬头幽幽道:“明日没有婚礼,也没有拜堂。”   息风一怔:“为何?”   .   眼见大人与公子三拜礼成,双宝早哭得稀里哗啦。不过幸好机灵气儿没全都被泪水冲走,便连忙高声宣告:“礼——成!”   双宝这一鬼机灵,倒将司夜染都逗笑了。他眯眼望去,点头道:“倒不枉本官将你指到你家公子身边伺候;也不枉,你家公子待你一场。”   兰芽也跟着摇摇晃晃地乐:“……礼成了,我该能醒了。”   她又将两人依旧相握的手举到眼前来晃了晃:“诶?怎么还没消失?”   双宝忍俊不已,与司夜染对了个眼神儿。司夜染悄然竖了竖手指,起身抱起兰芽,边走边道:“你别听他胡说。这还不叫礼成,还差着礼数呢。”   兰芽揪着他衣襟,打着呵欠悄声问:“还有,什么啊?”   司夜染叹息:“还有送入洞房,还有周公之礼。”   兰芽只朦胧听得“周公”二字,便扁了扁嘴:“与周公下棋……我倒不会了,便只交给你吧。”   司夜染挑眉,忍住笑意:“好,都交给我吧。”   .   月色如水泼洒而下,兰芽觉得不对劲,用力凝神去瞧。   怎么变成了在马上?   他抱着她,双骑马上,月色如银,白马亦如雪雕银塑。   兰芽便惊问:“咱们,又要到哪儿去?”   他偏了偏首,银瞳含笑:“你说牙行再也回不去了……我便带你回牙行,好不好?今晚我还是冰块,只属于你的冰块。”   兰芽微微一怔,便痴痴地笑了。   还是梦里好,跟仇恨的人说拜堂就拜堂,回不去的牙行说回去便回去了……她心里的人,说叫冰块,却温柔如水。真好。   .   “梦里”的牙行好静啊,里外无人。   可是他们曾经住过的那个小小的后院,却披红挂彩,两厢小楼都被粉刷一新,楼上垂下大红的花结。   而庭中树上花间,也都燃着小小的灯烛。轻灵如萤火,璀璨似星河。   兰芽迷醉四望,却冷不丁听得一声轻咳。兰芽循声去望,才见他不知何时已然走到了庭院当中的那棵花树之下。   她永远忘不了,她在牙行里初见他时,他满头黑发自在散落白衣之上,无簪无冠却自在风.流,便是那一树碧叶繁花都无可比拟。   他仿佛知道她的心,便在花色灯影之间,傲然回首。   眸光锁定她。   继而,潋滟一笑。   “娘子,你终于,来了。你可知,我已等了你,多久?”   -   【谢谢大家,陪着某苏在红袖又走过了一年。有缘相聚,某苏一直说看文都是眼睛的缘分;缘分也是这世间最奇妙的事情,不可言说,却铭记五内。别看某苏自己是写故事的,可是某些时刻,却不知该用何样的文字来表达——便如此时。太多的话,我便也不说了,只会尽我的心,在新的一年里,全心全意给大家奉献更好看的故事。   在此也要特别感谢蓝,还有几位某苏这里不一一提出名字的亲,谢谢乃们,乃们的心意某苏都一直深深记得。   祝大家新快,更要心快~~~~2015年1月4日见~~】 ☆、1、槐礼为聘   泠泠水声,呖呖莺啼。   阳光在眼睑上化作星芒,顽皮跳跃。   兰芽大大伸了个懒腰,睁开了眼。   环顾周遭,还是自己在西苑的卧房。她下意识伸手向身边摸了一下,却什么都没有。   她微微黯然,不过只是一瞬,便打起精神起身穿衣。   腰际的酸痛,让她微微蹙了蹙眉,却——唇角忍不住隐隐噙了一抹微笑矾。   听见动静,双宝在窗根儿底下问:“公子,您醒了?”   兰芽收束停当,这才放双宝进来给倒洗脸水。双宝笑嘻嘻道:“公子可还记得昨晚?”   兰芽轻哼了一声:“昨晚怎了?不过是我叫你请花二爷来吃酒。结果你办差不利,花二爷迟迟不来,我等不及,便自己先吃了酒。结果吃醉了,这便睡了一宿。你还问什么昨晚?”   双宝便傻了,手里的铜脸盆哐当掉在地上,洒了一地的水。   幸好地砖吸水,可是还是有些水星子溅到了兰芽靴子上,兰芽少有地当着双宝便脸上一红,一顿足朝碧纱橱里去,口里大声嚷道:“你这奴才,真是好大的胆子!不知大早晨的胡乱与我说起什么,还敢将水盆扣在我眼前。你主子我当真是太久没揍你了,你便忘了自己是什么身份!”   待得走到碧纱橱前,兰芽这才扭头瞅了一眼双宝。只见双宝傻傻地端着个空了的铜盆,几乎要哭了。   兰芽便扶住门棂愣了一晌,才缓缓道:“算了,我不与你计较这一回就是。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快去收拾停当!”   .   双宝去了,隔着窗子都听得见他步履沉沉。   兰芽叹了口气,回里间给自己重新换了双靴子。   却没急着出门,还是走回到榻边去。伸手抚在靠外的那只绣枕上,婆娑而过。   手指探入枕下,一顿,缓缓抽出那串玉白的槐花。   心便随之悸动,她不由得紧紧闭上双眼。   于彼时,有人在她发上簪下一串槐花,摇曳之间,恍若月光琳琅而下,化作步摇。   彼时她累得伏在他膝头,便被他解散了发,长发迤逦垂下肩头,直落腰际。发上唯一的装点便是这一串“月光步摇”。虽则素俭,却已足够让她恢复女儿模样。她临水瞧见自己的模样,忍不住心头温软,却故意道:“这天下步摇,用料未知凡几。却没想到,你竟然只用一串槐花代替……呃,真小气。”   他轻傲挑眉:“这是聘礼。”   她呢哝着不甘。原以为是权充步摇,一根簪子倒也罢了,他还说什么这是聘礼?   她难道就值,一串槐花?   朦胧中,她瞧见他无奈地叹息,伸出微凉的指尖点着她的额头,“你的聪明,都到哪里去了?”   她怨恨地咬牙——还不都是被他累得没力气思考了?   他便轻摆了摆衣袖:“……听说你最近,一直嚷着缺钱。”   她便笑了:“是,我缺钱。难道你是要我用这一串槐花去当了当,换钱来?”   别说,还当真可能。只要她摆出身份来,就算真的拎着这串槐花去当铺,她也能换出大笔的银子来。只是,她不喜欢。   他便偏首望她:“于是,这是聘礼。”   .   恍若梦境,光影纷纷散去,兰芽捧着这一串槐花,却是忍不住掉了泪。   槐花虽轻,聘礼却重。   她便捉起那只早空了、没有了半点余温的绣枕,抱在怀里,将泪水都埋进去。   哭够了便起身,将槐花搁进贴身的荷包里,藏进怀里。槐香浓郁,萦绕心怀。   她直奔了顺天府,找见贾鲁,便问:“刑部关于南京罪族发配的行文已经下来了么?”   贾鲁道:“已是差不多了。不过我记着你的托付,官文暂缓未发。你倒如何了,又要我延宕多久?须知,这事不能耽搁太久。”   兰芽终于明丽一笑:“放心,我已然找见了法子,不日即可行文。”   贾鲁不解:“你叫我设法延宕这些日子,你说是要从中寻找你失散的远亲,可是以我目下来瞧,你分明是在筹备什么。小兄弟,若你连我都瞒着,我却顶着朝廷的压力替你周全……小兄弟,为兄我这颗心哪——”   兰芽扑哧儿一笑,上前故意搀扶了贾鲁一回,抱拳道:“多谢大哥,小弟不敢再做隐瞒。”   兰芽轻叹口气:“南京一案是小弟经手所办,却没想到皇上雷霆震怒,株连九族……”   怀仁、孙志南等人纵然该死,他们的亲族却是无辜。此事因她维护司夜染而起,却要为司夜染而改变了这么多人一生的命运——她于心有愧。   贾鲁听罢,便也蹙眉:“你想筹集一笔银子,帮他们打点、安顿好以后的日子,你这份心意我理解,可是——那该是一笔多大的银子!兰兄弟,你又如何能一时之间做成此事?”   兰芽吸了吸鼻子,   展颜一笑:“原本我也以为自己定然做不到了……不过现下,已是成了。”   兰芽再躬身一礼:“大哥再于刑部方面,帮小弟拖延个七八日。小弟七八日之后一定回来。”   贾鲁一把扯住她手腕:“你又要去哪里?”贾鲁忍不住问:“你难道又要以此为借口,逃离今晚的灵济宫?”   今晚,便是梅影过门吉时。   兰芽听了便笑了:“外人这样想倒也罢了,小弟倒也需要这一层障眼法。只是大哥,你却不必担心。”   贾鲁皱眉:“不管怎样,你不可自己一个人远行。你灵济宫上下正忙着今晚喜事,怕也分不出人来,不如我叫孙海,或者从刑部抽几个人陪着你同去。”   兰芽摇头:“大哥勿虑。我早有安排。”   .   兰芽向贾鲁又借了纸笔,俯首挥洒。   贾鲁好奇望来,却见那画面上隐约画了个女子。只是五官面容兰芽留到最后才肯画,他便无从辨识出是谁。   见那裙带飘扬,贾鲁心下便有些不是滋味,忍不住问:“……难不成你心下,已有了喜欢的女子?”   兰芽便展袖盖住画面,慧黠一笑:“……所以,大哥别看。”   贾鲁只好走开,兰芽觑着他的背影,果断下笔,寥寥几笔已然补上了五官眉眼。温婉秀丽的女子,隔着画纸,在阳光里含羞带怯地笑。   兰芽待得墨干,便手脚麻利卷好,向贾鲁告辞。   贾鲁没能瞧见那画中人是谁,心痒难耐,却又无可奈何。   .   兰芽带着画儿去了秋芦馆。   瞧见他来,上回给他倒茶的美婢便迎上来,娇羞一笑。   兰芽便一把捉住她的手,隔着袖管,将那画儿送进她掌心。攥着她的手指,握了握,低声柔笑:“……答应姐姐的事,小生未敢稍忘。”   那婢女便红了一张脸,双眸盈盈望来。   家主那女子隔着栏杆望来,兰芽便一笑,松了手,低声道:“你家妈妈在瞧着。我便先去办正事。十日后子时,南墙边,布谷鸣春。”   那婢女愣了一下,兰芽已是一笑错身而过,手上绕着纸扇,朝楼上的家主微微拱了拱手,便径自上楼去寻蒙克。   .   兰芽见了蒙克,面上依旧明媚笑着,却垂下泪来,只捉着他的衣袖道:“蒙克,我们回南京吧。即刻便走。”   蒙克碧眸一闪:“即刻?怕是急了些,你再给我一天时间,总得让我收拾一下。”   兰芽便两行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般掉落而下:“我一个时辰都等不了了。”她仰头,梨花带雨,宛若鹿伤:“……司夜染今晚,就要与梅影拜堂。蒙克你带我走,我一刻都不想再留。”   蒙克蹙眉,下意识回首环望。这四壁的暗格子里还藏着要紧的物件,怎能说走就走?   兰芽却不肯松开他的衣袖,一径哭泣:“……慕容,求你,带我走。”   她小小软软,发丝、领口处处都沁出清甜的幽香,与草原女子截然不同,惹得蒙克心下不由得摇曳。他狠不下心,便只能一声长叹:“好,我们走。”   两人立即备车而行。   蒙克更是惊醒些,不时掀开车窗帘向外看。兰芽便也恍若无意,跟着朝外看一眼。待得弃车登船,蒙克再谨慎向后望——兰芽便也再跟着看了一眼。   两眼之间,蒙克也许看见的是大明京师千百子民,而兰芽却都只瞧见了一个人。   -   【看到了许多老朋友、新朋友的新年祝福,心里暖暖的,群么么~~稍后还有。花烛夜的事儿不会漏,不过不宜此时写,情节推进之间会有倒叙~】 ☆、2、七十二口   那人并未做任何伪装,头上就连行走江湖都至少要戴的一顶斗笠都没有。   兰芽便挑唇一笑。   这世间最好的伪装,便是没有伪装。若他当真重重遮掩,以慕容的警醒便早发现了;而如此时的没有伪装,反倒面容坦荡,慕容反倒不会起疑。   反正,慕容也没见过这张脸。   可是这张脸,她却记得。   她说记得,不是因为这一路上“偶然”瞧见的两眼,她是记得从前矾。   那时家宅刚毁,她含恨重回京师,不顾死活就奔回家门所在去,期冀还能寻得一个半个的活命——就在那时,于一滩焦土畔,她瞧见了他。   彼时他一身金黄飞鱼服,腰间绣春刀,她痛彻心扉,不顾虎子拦阻,咬牙切齿地瞪着他,于是她怎么都不会忘记那张脸……   她不知他名姓,却知他本是锦衣卫。而且是听命于司夜染的锦衣卫。   于是此时瞧见他一路锲而不舍地跟来,一直上了船,她便放下心来。   她这一路,依旧不会是孤立无援。   已经有个人,替她安排好了。   .   客船扬帆,乘风破浪。   卫隐抱着隐藏成包袱的倭刀,背后波光粼粼,正好掩住面容。   今晨司夜染莫名派他外差,并嘱咐他绝不可露出行迹……他自信一路来并未引起那个白衣男子的注意,可是——那位兰公子不时盯着他坏笑,是怎个意思?   卫隐便不由得皱了皱眉。只觉与那兰公子,真真儿是一场孽缘,仿佛一年前那一场见面,都是错了;他那时因她而受了司夜染心口一脚,欠下司夜染一命,此时想来,他根本就是着了司夜染的算计。   他原本是一身金黄的锦衣卫,是皇上的近身卫视;他却从那一面开始,莫名注定沦落到此时地步,竟然成了那个手无缚鸡之力却满眼坏笑的小个子的——个人侍卫。   他当初为了保命,想也不想地便答应司夜染追着她去,不要尸首而要活的——他今后便得拼了自己的命,也得保证这位手无缚鸡之力的还能活蹦乱跳地活着,而别变成尸首,否则便无法向司夜染交差……可是以这位惹事的能耐来看,护住她该有多难!   他真的,想一大哭。   .   兰芽柳烟五月三下江南,顺风顺水;京师这边却开了锅。   日暮时分,双宝见兰公子还没个踪影,加之早晨兰公子说过的那些话……他便心下不托底,去找了息风,急得垂泪:“完了,看样子昨晚大人的心血都白费了,我们家公子压根儿什么就都记不得了。”   息风闻言也是一怔,幽幽道:“她若不记得了,也属常理。毕竟她本没有多少酒量,那晚却又喝了那么多。”   息风说到这里,微微一停,忍不住蹙眉:“……况且,即便她记得,清醒过后也一定会说不记得。”   双宝便一声哽噎:“将军说的是,奴婢最担心的便也是这后者。”   又等了一个时辰,眼见天都黑了,兰芽还是没有踪影。此事两人都担待不起,便一同回了灵济宫。   宫女与太监对食,虽则渐渐成了定例,只是依旧不是光彩的事,于是纵然有贵妃指婚,宫里又闹得那般铺张,可是拜堂的吉时却也只能现在晚上,不能大白日里。而灵济宫上下也还是依旧如素,只不过在宫内宫外的灯盏上,都罩了红纱的罩子,远远看去一片喜气洋洋。   息风直入观鱼台,却见初礼身上竟然还穿着旧衣,意态闲适。   息风便想起昨晚初礼说过的那句话,便上前问:“今晚当真没有拜堂?眼见吉时已到。”   初礼双眸在灯影里一闪:“将军难道忘了大人为人?”   息风便一眯眼:“难不成,大人早有安排?”   正说着话,忽地外头急匆匆奔进锦衣卫来,服色是个总旗。到门口朝初礼施礼:“请公公通禀大人,大事不好!”   初礼却一甩廛尾,傲然道:“你这般唐突,该当何罪?忘了今晚是大人的什么日子,还敢来向大人说这样的话!”   那锦衣卫一哆嗦,面上已是没了血色,讷讷道:“实在是出了大事!紫府督主仇大人特命卑职来通禀。”   初礼叹了口气:“再大的事,也大不过我们大人今晚的事;仇大人的吩咐再要紧,却也大不过贵妃娘娘的凤旨去。况且这几日就连皇上都免了大人的差事,叫大人专心筹备今晚的事,一应公事都可放下……旗官是聪明人,该明白咱家这话里的轻重。”   那锦衣卫哪敢反驳,急忙赔不是:“卑职也是受命而来,个中为难,还望公公明白。”   初礼便一笑:“咱家自然明白,该通融的自当替旗官通融。只是目下的确不宜,不如旗官暂忍一时。待得我们大人今晚大事完成,咱家再带旗官去通禀不迟。”   虽然明知道司夜染要等梅影过门,再拜过天地……那至少要耽搁过三五个时辰去。可是那锦   衣卫总旗却已无别法,只得应下:“如此,卑职便悉听公公安排。”   .   这一耽搁,外头已有司仪宣告,吉时已到,喜轿进门。   司夜染闻声亲自出门迎接。   少时梅影头戴盖头,拴着喜绳,被柳姿牵着娇羞步入礼堂。柳姿含笑将梅影带到司夜染面前,将手里的喜绳塞到司夜染手里,含笑道:“奴婢只能替公公牵引到此时。剩下的,便等公公了。”   道贺的宾客欢声雷动,司夜染捉着喜绳,面上虽微微含笑,却并不急着带着梅影去拜堂。   他遥望门外夜空,墨蓝清朗,烘托玲珑月色,一晚皎洁,宛若某人青丝畔一串琳琅槐花。   他便转眸望向初礼。   初礼会意,悄然带了那锦衣卫总旗进来。   那总旗虽觉此时有些不合时宜,却因事大,而不敢再做耽搁,于是上前噗通跪倒:“禀司大人,大事不好!”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便有人认出那锦衣卫来,惊道:“这不是紫府的旗官?”   这样身份的人说大事不好,便定然是出了泼天的大事了。   众人惊乱之下,司夜染却神色从容,淡定问:“究竟出了何事?”   那锦衣卫面色苍白,心有余悸道:“……京师出了怪事。‘东海行’东家周灵安一家七十二口……皆,皆被杀!”   .   本是红灯摇曳的礼堂,满堂都是宾客,这一刻却鸦雀无声。   饶是司夜染也不由变色,急问:“何时的事?”   那锦衣卫面无人色道:“……已有两日。”   司夜染咬牙:“已有两日,你怎此时才来报?”   那锦衣卫都要哭了,心下道:不是我不来报,是督主不让报。此为督主上任后第一件大案,督主自然想独立破案,以回报皇上……可是查了两日下来半点线索都没查到,兼之京师渐热,那满院子的尸首渐渐发出臭气,这便瞒不住了,才想找您来帮忙啊……   他心下虽然委屈,却也不敢实话实说,嘴上只道:“督主道大人家有喜事,便不想打扰大人。只是案情诡谲,兼之周灵安本为大人手下的行商,督主说总该知会大人一声才是……”   司夜染却一笑:“多谢督主。只是本官蒙皇上和贵妃娘娘恩旨,这几日可暂时放下一应公务,只为筹备今晚之事,想来督主也可担待。便请你回去向督主言明,说夜染相信以督主英明,必能堪破凶案,缉拿真凶,替周灵安满门七十二口报仇。”   司夜染说罢,便垂首朝梅影道:“咱们走吧。”说着他便牵着喜绳,朝天地桌而去。   那锦衣卫听了便膝爬而来,一把扯住司夜染衣袍,嘶声道:“司大人!此案诡谲,大人不能不管!”   仇夜雨是一筹莫展了才派他来求司夜染,他若这么回去复命,仇夜雨非宰了他!   司夜染有些不耐,却还是停了步,悠然道:“倘若督主是一个人忙不过来,本官倒是建议督主可与顺天府贾鲁大人通力合作。”   锦衣卫又是一咬牙。倘若此事能交给顺天府办,皇上怎会直接交给紫府,不准顺天府过问!司夜染这样说,分明是还不想管。   四周宾客也早窃窃私语,纷纷指责锦衣卫不分场合,暗指仇夜雨挟私仇来为难司夜染,太过不近人情。   眼见情势已决,那锦衣卫便一横心,掏出佩刀横架在自己颈上:“卑职明白今日重罪,可是卑职也是为了京师安危,为了那白白含冤而死的七十二条人命!今晚大人若不顾,卑职情愿横死堂前!”   -   【明天见~】 ☆、3、由我主宰   乾清宫。   皇帝一脸不快,盯着跪倒在地,面如死灰的仇夜雨。   皇帝缓缓道:“周灵安不能死,死了也必须缉获凶手,挖出幕后指使之人。朕将这样要紧的案子交给你,问你两日可否给朕一个答复。是你答应了朕,朕这两日便吃不香睡不好,等着你给朕的答复。”   “此时两日之约已将到了,仇夜雨,你究竟要给朕一个何样的答复?”   仇夜雨叩头下去:“此案诡异,绝非普通命案。请圣上再宽限奴婢些时日,奴婢定堪破此案,给圣上一个满意的答复。梓”   皇帝一声怪笑:“还要再宽限你些时日?那朕前日与你说的两日之约,又成了什么?君无戏言,朕出口了的话,你要朕亲自收回,嗯?”   仇夜雨惊得一颤,忙俯身叩头,不敢多言堆。   皇帝望着眼前这个除了磕头如捣蒜外,毫无办法的人,失望地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听见皇上叹气,仇夜雨惊惧更甚,便朝上道:“……奴婢,奴婢已遣人去灵济宫,与司公公同洽此事。请皇上再等等,兴许,就快有消息了。”   以仇夜雨本意,自不想分功给司夜染。他以为纵然是满门七十二口皆被杀的大案,以他能力在两日之内也必定能给皇上一个满意的答复。只是没想到一切的发生竟都那般诡谲,此时被皇上叫来乾清宫当面奏对,他知自身难保,这才不得不进宫之前派人去禀司夜染。   皇帝听了便冷笑:“今晚是什么日子,你竟要将如此大凶之案报到小六面前去!小四啊,为了你自己保命,你当真拿别人都不当人了。”   张敏也恨其不争地摇了摇头。满朝上下早就对紫府怨声载道,皇上拿了一个公孙寒当替罪羊,仇夜雨刚上任怎么也该爱惜些羽毛,可是今晚他做的这事儿就将引来满朝骂声。   仇夜雨自知不妥,却别无选择,于是此间两厢挣扎,只能竭力狡辩:“圣上容禀,奴婢并非只为一己之私,此案发生在京师,死者又是替皇上买办的周灵安……奴婢担心这案子不是一桩简单的命案,实则是冲着皇上来的,奴婢便宁肯背负一身骂名,也要与司公公协力共破此案!”   皇帝叹了口气,“你今晚好歹还说中了一点:此案怕就是冲着朕来的,所以朕才没交给顺天府,而要你们紫府直接接手。”   此时外头奔进一个小内侍来,在老虎洞门口朝张敏使眼色。张敏便轻手轻脚走过去,听了一皱眉,走回来凑到皇帝耳边禀报了。   是灵济宫的消息,说司夜染拒绝了仇夜雨,那锦衣卫正当堂准备自杀呢。   皇帝叹了口气:“按说今晚任何事都不该搅扰小六的正事,只是……”   张敏便笑道:“皇上这便外道了。小六是皇上的奴才,他的命和一身荣华都是皇上给的,他的事再要紧,却也要紧不过皇上的差事去。那孩子一向最知分寸,皇上吩咐便是。”   皇帝便笑了,欣慰道:“伴伴,那,那朕,朕就劳累你一趟吧。”   张敏躬身:“遵旨。”   .   灵济宫。   若是往常,一个锦衣卫胆敢这般以命相胁,纵然他当真不怕死,灵济宫上下却也根本就不会给他动手的机会。息风、藏花等人早就会电闪出手将其拿下。至于究竟该不该死,由不得他自己,得听司夜染得示下。   可是今晚,说也奇了,无论是息风还是藏花,或者是灵济宫的其他人,却无一动手。   而一群躲在灵济宫人背后的朝臣,只撑着一张嘴,则喋喋不休地成了主角。   司夜染难得耐心,并未问罪,也未喝止。直到外头一声宣告:“乾清宫总管太监张敏张公公到——”   司夜染这才亲自朝外迎接去,见了张敏便是大礼:“如何敢劳伴伴大驾?皇上跟前一时半刻也离不开伴伴,夜染愧不敢当。”   张敏一笑,伸手揽着司夜染的肩头低低道:“实不相瞒,咱家今晚是代表皇上来的。皇上说了,实在是不好意思今晚还派你的差事——只是兹事体大,紫府既不中用,便得劳动小六你一回。”   司夜染忙跪倒:“奴婢愿为皇上肝脑涂地!”   .   张敏亲自来传旨,便没人不明白这是皇上亲自的意思。就算今晚的喜事是贵妃亲自指婚,却也大不过皇上去。于是宾客们识相,各自告辞而去。方才还热闹的礼堂,此时除了灵济宫本宫人外,已是安静了下来。   梅影也是洒脱,索性自己一把扯了盖头,焦急问道:“六哥,究竟出了何事?”   司夜染清淡道:“周灵安死了。”   梅影因跟在贵妃身边,对皇帝的私密事倒也知道几分,于是便也是一惊:“便是那个专为皇上采办‘蓬莱仙药’的东海行的东家?”   司夜染目光沿着周遭打了个旋,这才缓缓点头。   此为皇家私密,只可讳莫如深,不可外宣。   司夜染一把扯落身上喜服,眸光清淡:“   你先歇着吧,我今晚不会回来。”   梅影心下一颤,忍不住捉住司夜染手臂:“六哥!”   司夜染回眸望来,眸色清凉:“梅影,我是太监,你是宫女,你我不过是对食——何谓对食,不过对而食饭,取宫女太监彼此陪伴之意……我身为太监,对你的情分只能到此而止,你要明白。”   梅影登时泪盈于睫,也只能生生忍住:“六哥我都明白。从第一天存了这样的心开始,我对六哥就没有过奢求,我这辈子唯一的希冀就是,能一生一世陪在六哥身边。哪怕只是当奴做婢,我也心甘情愿。”   司夜染眼波之中这才微起涟漪,伸手轻轻按了按她肩头:“卧房我已叫人替你备好。先去睡吧,我走了。”   .   夜色幽冥,司夜染裹着墨色大氅,被锦衣手下簇拥着走进周灵安的凶宅。   前后三重宅院,静无一声。地面上密密麻麻卧满了死尸。月光惨淡,照不亮他们的全身,却照亮他们惨白的一张脸。   有的死不瞑目,一双眼嵌在惨白的脸上,圆睁向天,仿佛在质问,他们究竟犯了什么错,要死得这般不明不白……   饶是跟随司夜染见惯了离奇凶案的灵济宫上下,这一刻也不免有些心悸。   只因这密密麻麻的尸首里,不光是男子,更是老幼妇孺皆有!大人倒也罢了,当中有几个还是襁褓中的婴孩……也个个死得面容痛楚,仿佛死前经历过极大的折磨。   藏花第一个走进尸横遍地的宅院里去,前后逡巡,捏紧了手指。反身回到司夜染身边,低声道:“……就连水缸里的金鱼、架子上的鸟,都没放过,全都是同样的死法。”   司夜染裹住大氅,面无表情:“如何死法?”   藏花也忍不住咬牙:“周身上下并无伤口,地面没有一滴血;却面容痛楚无比……”   藏花小心凝望司夜染一眼:“凶手极其小心,现场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便也难怪仇夜雨没能查获半点有用的线索。”   息风带人查房间内,少顷回来,抬眼望司夜染,欲言又止。   司夜染清冷道:“说。”   息风攥紧拳头:“今晚之事,卑职明白大人早有安排。可是大人,幼童何罪?何必如此……”   司夜染没说话,只转眸望驻守此宅的紫府档头潘鑫:“仇督主此前已有何发现?”   潘鑫答:“……周灵安满门七十二口皆在此,唯一缺少了的只是周灵安日前新纳的小妾。据说那小妾是周灵安从蓬莱带回来的美女。”   司夜染一声冷笑:“既然如此明白,那还不去追查?”   潘鑫蹙眉道:“已然查了两日。这两晚京师戒备森严,紫府与锦衣卫的人马全都撒了出去,挨家挨户地查……却没有发现那女子的下落。”   司夜染拢起大氅,将半边脸都罩在大氅阴影之下:“那便继续查。”   潘鑫有些惊惧抬眼,讷讷道:“公公也瞧见了这七十二口横死的诡异……请恕卑职说句实话,无论是咱们紫府,还是公公的手下,咱们个个都杀过人,可是谁曾见过这样诡异的死法?纵然叫卑职动手,卑职却都不知该如何叫人能死成这个模样!”   司夜染冷冷觑着他:“所以,你想与本官说什么?”   潘鑫一颤,道:“大家都在传,说那蓬莱来的女子不是人,是——狐狸精!”   .   “狐狸精?”   司夜染傲然一声冷笑:“你等办案不利,捉不住凶手,便将罪责推给神鬼!潘鑫,你旁的没学会,倒是先学会说鬼话了!”   潘鑫噗通跪倒:“司公公容禀!卑职十六岁进锦衣卫,二十岁被提调进紫府,论到今日已近二十年!卑职若怕死而推责,皇上和督主又岂会容卑职活到今日?”   司夜染便也缓缓点头:“你从前负责侦办的几起案子,本官倒也还有印象,确实办的不错。”   潘鑫欣慰地闭了闭眼:“所以请公公明察,卑职并无半点虚言。”   司夜染转眸望天,幽幽道:“如此说来,当真是大家都觉着那蓬莱女子是狐妖?”   潘鑫道:“没错!当日周灵安迎亲,此女子行经街市之时,便曾亮瓦晴天突然狂风大作、飞沙走石。更有道长当街断喝,说妖孽大胆,竟敢入世害人。彼时周遭围观百姓数百,人人皆可为证!”   “哦?”司夜染这才微微挑了挑眉:“那道长何在?找不见蓬莱女子,总归该找见这个道长才是!”   潘鑫面上黯然:“……只可惜当日道长所言,无人听信,于是反倒是道长被群起而殴打,更无人知道长下落。他本也是外来的游方道士,也许因在京师失意,这便离去了也说不定。”   司夜染猛地一甩袍袖:“你等锦衣卫、紫府番探,奉皇上谕旨谨守京畿,却曾出了此等异样之事却毫无所察?你等,还有何脸苟活在人世!”   一众紫府番探和锦衣卫,闻言全都呼啦跪倒,自责失职。   司夜染高高仰头,冷冷挥了挥手:“都起来吧~你们都是仇督主的手下,本官又怎敢受你们一跪?本官不敢当,只愿从此办案,各位能鼎力合作,不要从中为难就好了!”   众人俱都拜服:“卑职等听从司公公调遣,不敢有违!”   初礼手上撑着熏香球,远远近近替司夜染隔着死人的晦气。此刻便悄然无声走到司夜染身边,低声道:“恭喜大人。”   紫府与灵济宫一向势不两立,眼前这些人都是紫府的骨干,对司夜染不过阳奉阴违。这一番公孙寒问罪,仇夜雨新登督主之位,紫府上下正是人心浮动之时。利用此案,便正是趁机收拢紫府人心的最佳时机。   仇夜雨单有一个督主之位,又有什么用?倘若麾下无人归心听命,他不过是被架空的傀儡。   司夜染轻哼一笑:“若我想要紫府,纵然皇上亲作阻拦,却也拦不住。紫府注定入我掌心。”   夜黑月暗,他一席墨色大氅冷傲而立,便宛如冥间阎罗。   -   【今天加更。稍后第二更~】 ☆、4、给你银子   昼夜兼程,三日间兰芽已达南京。   这一回她没有坚持拒绝,乖巧随蒙克回了曾诚旧宅。   暗中瞧着,府里不过还是旧日的那几个人,倒没新添什么人。厨娘和账房倒还客气,就是那管事的依旧对她有些阳奉阴违。   兰芽便撑住门棂,不肯进蒙克替她安排好的房间。还是她上回离开那晚曾住过的。她望着那床帐,深深叹了口气。   蒙克问:“怎了?”   兰芽蹙眉:“慕容,不如我还是出去住店。弦月楼,我本也住得习惯了。梓”   兰芽妙目电转,果见那跟在蒙克背后的管事的,面上闪过一丝喜色去。   她没忘,上回在此房中装睡,慕容彼时流连不去,就是被那管事的催促了,慕容才不得不起身离去。临去时,慕容给她合拢纱帐,以为她睡了,却被她瞧见了那一转瞬他面上浮起的厌恶……   再兼之此时,便不难明白了那管事的身份——他该是满都海派来的,在慕容身边既是护卫、协助,同时何尝不是一种监视?以防慕容身在大明的这些日子,移情于其他女子。   想到此处,兰芽心下也不由唏嘘。这世上的女子便都是如此,不管多大年纪,也不管曾经缔造下何等宏图霸业,但是女子就是女子,那一点点在情事上的小心眼儿,是怎么都不能免俗的。   便也幸亏对贵妃日渐了解,才可凭此窥伺满都海的心思——否则她倒不容易明白,原来超越近二十岁的感情,实则也是同样的吃醋。   兰芽便趁势道:“管家大哥,便麻烦你替我再去订一间弦月楼的客房,说我晚上就到。”   马海眼中便又是一喜,急忙答道:“公子放心,小人这就亲自去安排。”   蒙克却冷冷一声:“谁说你今晚要出去住?这么大的宅子,难道还没有你的一间房?”   马海眼神一片闪烁,兰芽瞧着蒙克的表情,便伸手按住他手腕:“慕容,就当你再纵容我任性一回。”   马海趁机告辞而去。   兰芽哄慰蒙克:“……你虽贵为少年大汗,可是我看得出你对管家却有些忌惮。我想终因他是长者,所以你格外礼让些的缘故,于是我便也不想叫你为难。”   蒙克心下一暖,情不自禁翻腕握住兰芽小手:“我也不想叫你受此等委屈,只是……”   兰芽莞尔一笑,垂眸挡住眼中忧伤,“我也宁愿我不明白,可是你别忘了我对你说过,我与你一样敬重满都海。所以我并不觉得委屈,你别为难。”   蒙克碧眸一黯:“我也曾小心遮掩,却没想到还是被你猜到了。兰芽你听我说,满都海并不是小气的人。”   兰芽便笑了,心下道:是女人,怎么可能不小气?   反过来说,满都海也跟贵妃一样,因自己无法遏制的年华老去,心眼儿便只会变得更小,更在意所爱男子的一言一行——便同时也证明,满都海选中慕容,不仅仅是政.治联姻,她也是对他动了真情。   兰芽仰首道:“慕容,我都明白,你放心。”   兰芽说得情真意切,蒙克也渐渐开心起来,便道:“等我带你回草原去见满都海,你便知她是什么样的人了。她也一定会十分喜爱你,你放心。”   兰芽垂下头去,微笑道:“好,那我就跟你回草原,咱们去见满都海,好不好?”   蒙克一怔,随即一笑:“你又说得简单了。如今南京官场动荡后,掌权的都是万通手下,以及司夜染的人。他们对我的看管只会越严……更何况,咱们手中并无足够的盘缠。”   “有。”兰芽按着蒙克手背:“盘缠,咱们有。”   蒙克碧眼里登时浮起一片光华,情不自禁捉紧兰芽双手:“兰芽你的意思是,你终于肯将曾诚的那笔银子,给我了?”   兰芽摇头而笑:“这笔银子我本就是为你而寻,自是从头到尾都是为了留给你的。我上次是还没参透画中谜语,这回回京苦思冥想数月,想来已是可以坐实了。”   “画中谜语?”蒙克不解。   兰芽便笑,心道草原人纵再聪明,于这中原诗书画艺的直觉,终究难免还是差了一层。   兰芽便带蒙克去凉芳从前的院子,站在廊下,抬手指那几幅檐画给他瞧:“就是这个。”   蒙克屏息凝神,细观良久,却不得不长叹一声:“于画技,我差太多。兰芽,要仰仗你。”   兰芽便笑了,笑得心上一角有些痛。   眼前的人,果然不是“他”。眼前人自承于画技差太多,于是又怎么可能会帮她收集爹爹的那些画儿去?   纵然曾诚也是江南名仕,但是她却也绝不相信曾诚能那般慧眼独具,能将爹爹的伪作全都认出来。必定是同样极懂画技之人,且极熟悉爹爹用笔习惯之人,方能做到。   是她从前愚钝,曾被逼迫画柳时,便该听出他本极懂画,却始终被仇恨蒙了心,竟然在乍见爹爹遗作之时也曾迷惘——若她当时便想起曾   有的画柳一节,她便该在见到爹爹遗作之时便明白,司夜染才是那个人……   蒙克凝视兰芽眼中泪花,缓缓道:“你,怎了?”   “没事!”   兰芽急忙一笑掩住,避开他的目光,抬头只望那画:“那你便听我说:你瞧这幅嫦娥奔月:嫦娥手捧金丹,飞升广寒而去。月中有桂树,你可想起南京城中何地?”   蒙克便碧眼一闪:“原来这般明白,倒是我愚钝了!嫦娥手捧的金丹光华灼灼,便是指代那笔银子!而月中桂树……”蒙克思忖着,转眸望向兰芽。   兰芽鼓励道:“说呀,这回你一定能自己想得到。我英明神武的大汗,你一定可以的!”   蒙克便一咬牙:“便该是——月桂楼!”   兰芽咯咯地拊掌大笑:“慕容,果然是天纵大汗!”   蒙克也激动得一把攥住兰芽小手:“如此说来,那笔银子果然就藏在月桂楼中?!”   兰芽点头:“没错。慕容,快集合你的人,只等这笔银子到手,你这便赶紧北归!”   蒙克眯眼望来:“何苦这么急?”   兰芽苦笑:“你忘了那有可能是多大的一笔银子?月桂楼又在闹市,若挖掘出来,动静势必会大。这一番折腾之后你还不趁机北归,难道还要留在南京城中,坐以待毙?”   .   少时马海便归来,忠心耿耿跟随在蒙克身边。纵然蒙克想与兰芽独处,却也不得法。   兰芽倒是不时朝马海微笑。   幸也有他,蒙克才不便对她过于亲热。便是捏捏小手,她也只能忍住,巧笑相对。   吃过晚饭,兰芽便起身告辞。   蒙克十分不舍,便拦道:“时辰尚早。”   兰芽打了个呵欠:“船上走得累了。”说罢凑过来贴在他耳上:“何况,明日我们还要去月桂楼找银子,今晚得攒足精神才好。”   听得这句,蒙克才放开了手。却又重新捉紧,略显紧张地问:“……你可肯随我回草原去?”   兰芽一笑:“我娘临终将我托付给了你……你忘了么?”   蒙克眉尖微微一蹙,随即用力笑开:“自然。”   兰芽起身向外:“那今晚便好好休息,切勿打草惊蛇。明日我便会将银子捧到你眼前。”   .   兰芽拒绝了蒙克派人相送的好意,独自一人走进南京夜色里。   五月的京师还是春日,柳丝新绿;可是南京的五月却已如夏,迎面而来都是燠暖薰风。   兰芽不由得在江南暖风中微微闭上眼睛……若有一人,白衣扶风,穿花过柳而来,眉眼轻展间风华绝世,这江南的春.色便完美无缺了。   轻叹一声,她睁开眼睛。偏首朝周遭房顶、树梢上都瞧了瞧——其实不过做做样子,以她眼力根本就瞧不出什么,于是她便叫了一声:“出来!”   她头朝东,却在西边的房檐后闪出个人影,宛如鹤渡寒潭,一片身影飘然而落,无声到了兰芽身侧,叉手道:“兰公子有何吩咐?”   兰芽听得动静竟然是从完全相反的方向来——她这个惭愧,脸忍不住热了起来。轻咳几声才回过头来,朝卫隐呲牙一笑:“这位兄台,如何称呼?”   卫隐叹息一声:“卑职,卫隐。”   兰芽闻声一笑:“好名字。”   卫隐闭了闭眼。可不,好名字,这辈子活该当人家的影子卫士。   兰芽便吩咐:“咱们以后再寻时间叙旧,今晚有事相托。你即刻去悦来客栈,找当值夜班的二掌柜,就说传我口令,你们二人通力合作,今晚务必将埋在客栈地下的银子给我运走!”   -   【稍后第三更~】 ☆、5、庄周晓梦   兰芽到弦月楼,没急着先上楼,而特地到柜台问。掌柜的给出的答复叫她忍不住苦笑。   马海果然是又另外给她订了一间房。   就连慕容也未曾听出她此前话中设下的陷阱……   她原本在这弦月楼上长期包着一间房的,便是她留下癸水桃花的那一间。此前因未曾怀疑过“慕容”是两个人,于是一厢情愿认定那间房是慕容替她包下。   而此时,已知司夜染原是半个“慕容”,心下便不由忐忑——有些怕,第一回下江南来,带着殷殷之心见着的那个“慕容”,实则就是司夜染扮的;于是也跟着怕,那间房实则也是司夜染包下来的堆。   于是她故意于平静言语之间下套,试探慕容。倘若那房间本是他包下来的,马海便不必当真再跑一趟,再订另外一间房;还有,慕容当时便也不可能不说破原本长包有房。   可是当时,无论是慕容,还是马海,竟然都半点没有触及到那间房——于是眼前,她如何还能不知真正答案梓?   该死,那个人真是该死……该死地,为什么这些叫她铭心难忘的事,竟然都是他做下的!哪怕有一件是慕容做的,那她说不定也会真的对慕容动一点点的心——她也不想违背爹娘临终的嘱托,她也想竭力对慕容好一点,只是,她自己的心,她管不住。   .   上楼去,她先进马海订的那间房。将枕头塞进被子里,落下床帐,静坐了许久才离开,回到自己从前的那间房。   窗外月上柳梢,遥遥对着“慕容”曾寄身的揽月楼。兰芽便又不由得想起雪姬,心下一酸。   虽则此时已是明白,被缳首而死的月船和雪姬都是假的;她也相信以司夜染的能耐,早已为雪姬安排下了安全的去处。说不定这月影关山之下,雪姬洗尽了铅华,正在某处村落灯窗下,为某个人缝补衣裳。   便忍不住想象,那一幅画面里,雪姬该当如何恬淡而笑。   想着,她自己也不由得痴了。   虽则看似回归平淡,但是实则这世间的女子,哪个是当真如男子般向往江山和权势的呢?女子心下真正的愿望,都是这般平淡的幸福啊。   兰芽只容许自己出神片刻,便忙回身关严了窗。   窗下街上,有人目光鬼祟望来。   她没点灯,摸黑走到桌边坐下,微微阖上眼。   实则就连慕容脱口而出“月桂楼”,也是他错了……   她来南京,月桂楼便从来与慕容没有关系,只与月船、与司夜染有关联。   按说慕容便不至于一下子便想到月桂楼——除非,他曾派人跟踪过她,知道她曾去过月桂楼。   眼前、心下,这个住在曾诚旧宅里的少年大汗,越发与她心中的“慕容”,相去渐远了。   .   她又坐了一时,待得约定的时辰差不多了,她才静静听着外头的动静。   无声,她什么都没听见。   窗子却无声地打开了,卫隐立在瓦檐上朝她伸手:“公子,咱们走吧。”   兰芽清清嗓子,强调道:“我早听见你的动静了。”   卫隐表示怀疑,皱眉瞧她一眼。   兰芽再给自己打了打气:“你会功夫还能踩出动静来,那我这没功夫的,一旦上去必定会地动山摇——所以,届时你可别说我连累你~”   卫隐转了转脖子,隐约听出些味道来了,便道:“公子勿虑。卑职背着公子走就是。”   兰芽这才笑了,拍掌道:“如此甚好!”   .   有些无赖地跨到人家卫隐背上,她就也顾不得了女儿家的羞涩,只顾着担心自己的重量会叫卫隐踩出动静来,便一径侧耳听着。   背上的重量一直在侧歪,卫隐便叹息一声,提醒道:“纵然公子分量不轻,不过卑职却敢担保公子无虞。”   兰芽这才放心,端正趴好。   待得卫隐身形如云鹤亮翅而起,兰芽在半空中心惊胆战时,才猛地回想起他前半句话——“公子的分量不轻”。   兰芽忍不住嘬了嘬牙床,嘶,这话说得!   .   卫隐身法极快,不多时已然到了客栈。   还是从前她见识过的模样,虽则入夜了,还是挺热闹。   兰芽只皱了一下眉,接下来却也释然。   她本是担心这里人多眼杂,怕待会儿运银子不安全——可是转念一想,既然司夜染敢将那要命的银子藏在悦来客栈,不怕人多眼杂,那便只有一个原因。   这些看似形形色色的人物,便实则也都是他的人。表面为旅人,实则共同看守银子。   兰芽悄然叹了口气:最好的伪装,果然是压根儿就不作伪装。   是她眼拙,从前竟没看破。   .   走进店堂,站在柜上的仍旧是那二掌柜。依旧头不抬眼不睁地噼里啪啦打着算盘,   认真记着账。   兰芽便笑了,真想骂他一句。可是瞧他那认真的模样,绝对不是装出来的,便心下随之一凛——是了,他不是在佯装,他是真的在认真算账记账。只不过算计的不是这客栈的小本生意,他算计的则是曾诚的那一大笔天价的银子。   兰芽便屏住呼吸,轻轻走过去,站在柜台前,仰头去瞧他。   那二掌柜这才停了手里的算盘,抬眼瞄了兰芽一眼。   兰芽便一笑:“二掌柜别来无恙。”   二掌柜也不客气,只点了点头:“不敢有恙。”   兰芽心下便又是一热——她听懂了。因值守责任重大,所以半点差错都不敢有。   兰芽吸了吸鼻子点头:“于是二掌柜便不肯信卫隐?”   二掌柜抬眼瞄了一眼立在门口的卫隐。兰芽留意到,二掌柜的目光从卫隐怀中滑过。   兰芽便回身去,不由分说从卫隐手中抢下那伪装成包袱的腰刀来。卫隐一把没拦住,只能由着兰芽打开布包一头,向里面瞧。   兰芽一瞧之下豁然开朗,便回到柜台前道:“我不会功夫,也不识得兵器,所以之前没留意他那物件儿。是我不对,二掌柜海涵。”   卫隐身为锦衣卫,原本使用绣春刀,可这回私服而出,于是没用绣春刀,而是换成一把形状与重量皆与绣春刀相似的倭刀。   兰芽便笑问:“二掌柜可是瞧出他的倭刀,担心他是倭寇?”   二掌柜这才尽数撂下了账本和算盘,朝兰芽抱拳一礼:“公子聪慧。小人不敢有半点疏忽,还望公子体谅。”   兰芽深吸口气,微笑道:“何止体谅?二掌柜,我该向你深施一礼。”   二掌柜这才红了脸,双手连摇:“公子言重,小人不敢,万万不敢!”   兰芽却坚持一揖到地:“应该的。司大人的我不管,来日他自然应当好好答谢你们;这一礼就权当我是代曾尚书答谢你们的……他已不在世上,我至今欠他一个说法。”   说到曾诚,二掌柜眼中水意一闪:“曾尚书的礼,小人便更不敢受。曾尚书为大人献出性命,小人等不过一场值守罢了。”   .   二掌柜带兰芽下地道。   火把照亮悠长地道,触手都是石壁,上头长满青苔。   兰芽扶着墙壁,不由摇晃片刻。   她是想起了灭门那晚,她独自沿着地道绝望地向前奔逃。   二掌柜忙问:“公子怎了?地面湿滑,公子千万小心。”   “我没事。”兰芽剪断思绪,只打量地道起头处,问:“这地道并非只有一个入口。另外一个入口,就是你柜台后头的大柜子吧?”   二掌柜便狠狠一惊。   兰芽便也不再隐瞒,只将面颊隐入暗影去,挡住脸红:“……我曾,嗯,在里头当过狐仙。那时便觉脚下是空的。虽则中间隔了厚厚的棉被隔音,但是,嗯倘若动静足够大,柜壁传音,依旧能听出下头实则是空的。于是我便想到,下头怕有地道。”   二掌柜便笑了:“公子原来就是那晚的狐仙。”   兰芽又是想笑,又是感伤。   想笑是因为,二掌柜那晚明明做了那么多事,还装什么不知道;   感伤却是——事到如此,便不能再否认,那晚柜中的“周生”,亦是司夜染!   周生周生,庄周晓梦迷蝴蝶,不知蝶是自己,还是自己是蝶……便如两个“慕容”,不知他是慕容,还是“慕容”是他——他彼时已经提醒得这样明白,只是她没听懂罢了。   -   【谢谢大家的打赏,明天见~】 ☆、6、那些秘密   地下石窟,满坑满谷整齐码放的银箱,乍然目睹之下,兰芽也禁不住心潮澎湃。   这天下财富虽则都用银子计量,可是事实上想要搜集这些白花花的真银却太难。从大明建国,太祖皇帝以降便都对文臣充满了怀疑,于是即便俸禄也都只兑换成大明宝钞,而不给真正的银子。   而曾诚只有利用这天下间最赚钱的盐业,才能从盐商那里取得这白花花的银子……心血费尽,白银亦红。   二掌柜问:“倒不知,公子将如何运走这批银子?姚”   兰芽手抚石壁上的青苔:“若我没猜错,这地道应当是直通江边。所以这石壁才会这样潮湿,长满青苔。”   二掌柜含笑点头:“公子聪慧。”   兰芽的眼睛便忍不住又热了热,忍不住想起那晚走投无路之下,她与虎子在乌篷船上躲了一夜……那一夜水天银华、满船明月。   兰芽压抑着心跳:“我猜,地道出口已在城外,且出口处实则一直备着船只。这便将银两装船,连夜北上。愎”   二掌柜皱眉:“这笔银两数目不小,公子想运到何处去?”   兰芽又吸了口气:“由此北上,约一日航程,可见一座巨大的驿站。虽则名为驿站,可是据我看来那规模倒不啻为一座城池。四面城墙围拢,城门之上竟然还有箭楼……我说的那个地方,二掌柜想必也知晓吧?”   二掌柜闻言便是重重一惊:“不想,原来彼处也被公子知晓!”   二掌柜这般神色,兰芽便更确定了自己的猜测。为了打消二掌柜的疑虑,她便解释道:“二掌柜别担心,那是大人亲自带我去的。就是那城墙,亦是大人带我而上。”   兰芽再吸一口气,努力压住心内澎湃:“……在那城墙之上,我才有幸俯瞰到那座小城的全貌,看清形形色色的商旅。”兰芽偏头望二掌柜:“这笔银子虽则巨大,不宜整体运输得太远;不过却可以在那处驿站中转,由那数百商旅化整为零运走……便任何人都不会怀疑了。”   二掌柜难得将他那肥厚的大眼皮全部睁开,瞪圆了眼睛盯住兰芽。   兰芽明白他惊惧何来,便叹了口气道:“……彼时我也不明白大人为何在那处等我。可是现下却是懂了。为何一处‘驿站’却规模与守备堪比城池,内里的行商又是人欢马叫,那般形形色色。于是我知,那处‘驿站’便是大人的一处秘密营盘;而那些化妆成商旅的,都是大人手下。”   二掌柜无言以对,只能躬身一礼:“公子睿智。”   .   住店的“旅客”都悄然起身,个个都是好手,那么些沉重的银箱被他们悄无声息地迅速搬空。   不用兰芽吩咐,那些“旅客”便训练有素地各自登上船只,值守押运。   立在江堤水岸,借满天明月目送船只扶摇北去,兰芽心下感慨万千。   背后听得沉重呼吸,兰芽便扭头,正瞧见卫隐一张脸绷得登紧,面色有些发白。   兰芽便笑了下,甩袖子打他一记:“现在才知道害怕,已是晚了。大人的这条‘贼船’,你已上了太久,下不去了。”   卫隐岂能不明白,所以才会这般心如死灰。   原本他身为锦衣卫旗官,也只循着例听命于身在紫府任职的司夜染,未觉有异。可是这一年多来相处下来,他才渐渐感觉不对。司夜染是大权在握的宦官,可是他做的事却并非全都是朝廷派遣的差事……此时瞧见这么多银子,联想到曾诚一案中失踪的大笔银两,他才胆战心惊起来。   可是正如兰公子所言,此时“下船”已经晚了。   兰芽也不多扰他,任由他自行熬过最初的这段挣扎。二掌柜躬身问:“这笔银子在客栈一直藏得滴水不漏,纵然大掌柜是仇夜雨的人,也都被小人们瞒过。公子可否见告,是如何猜到这笔银子就在小店?”   兰芽轻叹一声:“曾诚留下两幅彩画为线索,一幅为嫦娥奔月,一幅是牛郎织女。嫦娥奔月点中‘月桂’二字,牛郎织女却是极费笔墨烘托那棵大槐树。虽则牛郎织女的故事里也有槐荫树为媒,槐树出现在画面里也算常理,只是那幅画里的槐树未免太大、太喧宾夺主——我由此便知,那幅画里的槐树才是曾诚真正的线索所在。”   兰芽偏首道:“两幅画,嫦娥奔月既是‘上天’,那么与之对应,牛郎织女便该是‘入地’。且槐为‘守土之树’,槐字为木形,鬼音,取人死后身子入土,灵魂归祖庙之意,于是槐树自古以来多被种植在村口或者庙门前,以候望游子叶落归根、魂归故里……”   说到此处,兰芽不由心酸,便吸了吸鼻子:“曾诚大人便是借此来说,就算他死了,他的魂却依旧守护着埋在地下的这个秘密——我便想到,那笔银子必定是埋在地下。”   “还有,我此前两次来南京,只觉机缘巧合,邂逅诸多与‘月’有关的事物。无论是揽月楼、弦月楼、月桂楼,还是月船……都是月。唯独我住的悦来客栈与‘月’无关。可是后来我才忽然想   到‘悦’音何尝不同样也是‘月’?同样是月,却与别个迥然有异,便使得它反倒更加凸出。”   二掌柜听得心服口服,躬身施礼。   兰芽却红了脸:“掌柜别夸我,实则——这也不全是我自己猜到的。如果没有——如果没有大人的步步指点,我自己怕也想不到这些。”   她眯起眼,眼前的水天月色却化作那日黄昏,斜阳铺展城楼之上,有锦袍少年傲然而立,却只肯给她背影;待得她拾级而上,他幽幽凝视她道:“你还要我,等你多久?”   原来他是一直走在她前面,引着她带着她。   于是他彼时说过的一段话便总觉格外古怪,他与她解说为何选用“月船”为名,而不用“月槎”……他说纵然“槎”为仙舟,比船更有意境,可是听起来难免成了“越来越差”,多不好听。他彼时故意在“越来”之后略作停顿……   越来,悦来,月来……便是在那一刻,她才豁然省悟悦来客栈之重。   眼中燠热,兰芽深吸水边凉气忍住,偏首望二掌柜:“实则我也有一事向求掌柜解惑。”   二掌柜道:“公子请讲。”   兰芽便红了脸,尴尬地笑了笑,摇头道:“算了,我还是不问了。本来不是什么大事,我自不该耿耿于怀。”   二掌柜察言观色,脑筋急转,忽地笑了:“公子既然不愿讲,不如叫小人猜猜?若是猜对了,也帮公子解惑;若猜错了,公子只当听小人讲了个笑话罢了。”   兰芽面上更热,“嗯,你猜。”   二掌柜便笑:“月船出事当晚,公子虽然猜到那被缳首的月船不是大人,但是公子心下却也难免觉得大人是独自先出了城,不顾公子而去……”   兰芽一口气呛住,急忙捂住脸咳嗽。   二掌柜都看得明白,便笑:“公子不妨回想,那晚走投无路之下,却是何人护着公子和虎爷平安脱险?那满船明月,可曾叫公子睡得安稳?”   兰芽深深埋住脸——   满船明月。月船……   .   大事忙完,兰芽回弦月楼,中途还是忍不住拐了个弯儿到南京守备府外头去转了转。   怀仁死了,司礼监自然还有其他的太监派驻过来;这守备府依旧是从前的守卫森严。   兰芽抱着膝盖在路边坐了一会儿,脑海中与月将军的记忆不用格外用力,便自然而然地一幕一幕浮现眼前。   银盔银甲的少年将军,立在夜色里,宛若身披明月。   纵然隔着面具,隔着叫她陌生的眼神,她却还是认出了他。   兄长。   于是在魏强的书房里,她故意近身与月将军厮磨,就是为了看清他,寻找到他的气味,以及——悄然的试探。   可是她不知他何以会在怀仁府中为虎作伥,何以对她那般满怀恨意,何以——半点想认她的意思都没有。   她怕是兄长在大火中受了伤,也许伤了头,也许忘了她……所以她不敢贸然上前相认,只得先办完大事,徐寻机会。   她也曾拜托过贾鲁,在南京获罪之人中替她寻找兄长下落——可是贾鲁传来的消息里,却说未曾找见过这样一个人。   兄长他究竟去了哪里?   究竟是大难当夜侥幸逃脱,还是——当夜便,横死刀下?   她不敢想,却不能不想。这苍茫的人世之间,倘若兄长还真的活着,她便不再是孤身一人……   她要找到他。即便要费尽千辛万苦,即便——要瞒住皇上,瞒住司夜染,她也一定要找到他!   -   【还有~】 ☆、7、兄妹相见   兰芽在守备府外坐了良久,才回了弦月楼。距离弦月楼两个路口,她便摸了摸左鬓。那是她与卫隐约好的暗语,示意卫隐离去。   进门瞧见掌柜神色闪烁,欲言又止,兰芽便心下一警。   待得上楼,她便没回自己长包的那个房间,而是去了马海给她订的那间房。伸手推门,门便自己开了。随即暗夜有人影从她面前无声杂沓而过,到她身后悄然关严了房门,守住门户。   兰芽便深吸口气,轻声唤道:“慕容?姚”   暗夜里这才“噗”地一声,有人吹亮了火折子,点亮了灯烛。   蒙克一边优雅从容地将火折子吹灭,重又放回火镰荷包里,一边缓缓抬起碧眼望向她:“兰芽,这样夜半更深的,你不留在房里歇着,倒去了哪里?”   兰芽只觉周身血液轰然一同冲上头顶,随即又一并俯冲向足底去。   脑袋已转不过来,她只能强自镇定,勉力微笑道:“睡不着,便出去走走。愎”   “出去走走?”   蒙克坐到灯影之外,却将灯火推近她,叫她瞧不见他面上神色,他却将她看了个清楚。   “你临去叮咛我,今晚好好歇息,养足了精神明日好办大事;却原来你自己却根本未曾这般去做。倒叫我好奇,你竟去做了何事?”   双耳边,血流还在轰隆奔流而过。   兰芽极担心,难道是她的计策被他窥破,于是就连悦来客栈和银子和被他发现?那么那些北上船只,岂非凶多吉少?   心思电转,她又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不会的,不会被发现。   她之前是从窗子出去,被卫隐背着,一路飞墙走壁到达悦来客栈的。虽说草原人也不乏勇士,但是他们长于弓马骑射,于卫隐这种轻身功夫倒并不擅长。于是他们不可能追的上卫隐,便是追了也不可能不被卫隐发现。   兰芽的心便放下些,略去悦来客栈与银子,只回想守备府一节。   心下便是微微一动,已是有了主意。   她便放松下来,轻叹口气:“……我睡不着,便到守备府外去坐坐。”   蒙克便碧眼微眯:“哦?你到守备府外去作甚?”   兰芽已是半点都不再慌张,从容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茶是冷的,从小娘亲便叮嘱她,说女儿家绝不可喝隔夜的冷茶,可是她此时已然全都顾不得。   目光越过杯沿儿,她妙目轻转:“因为在守备府,我曾与你相遇。慕容,难道你忘了?”   彼时他白衣白面纱而来,带她掠上树冠,说要带她走。可是那刻树冠摇曳,便被月将军听见动静,转头朝这边望来——千钧一发发之际,是月船放起满天焰火,吸引走了月将军的注意力。   也是在那一刻,她遥遥望着那围着火堆,如个猴子般滑稽地上蹿下跳的月船——忽地生出不舍,便推拒开慕容,反倒决定留下。   而且就在那一刻,他想吻她——不知怎地,她直觉想要抗拒,于是隔着面纱,堪堪被他吻住……想到此处她不觉皱眉,克制住想用衣袖抹唇的冲.动。   听她提到那晚,蒙克也有片刻的心软,便终于露出微笑:“我也难忘。”   那晚鬼使神差之下,他也不知怎地,竟然想要强行吻住她,想要让她只看他,只随他走……从一开始他以为自己只是在利用她,却在那一刻,惊心动魄地发现,仿佛一切不知何时已然脱离了他的算计和掌控。   当然,后来她还是没被他真的吻住,没有随他离开——他的笑便又熄灭下去:“即便是你我在守备府曾遇,仿佛也不值得你在守备府外坐了这么久吧?兰芽,你究竟去做什么去了!”   不知是不是今晚的灯烛太过幽暗,灯光离他又太远,于是今晚的他看起来已然全无冰块从前的白衣飘逸,而越发地只恢复到了他草原大汗的身份里去。   白衣如仙,合该只是大明男子的风度;草原男儿,纵再潜心假扮,原来也只能学得皮毛,难得神韵。   兰芽便反而更加放松下来。   只要再不将他当做冰块,而清晰地将他当成是迥然不同的另外一个人,她的心空便再无半点迷惘。   她便哀伤一笑:“……事到如今,我便也不瞒你了。从前我不知你已知道我是岳兰芽,故此对你有所隐瞒——我担心,怀仁府中的那位银盔银甲的月将军,便是我兄长,岳兰亭。”   说及兄长,眼泪便自动浮起。   兰芽别开头去,幽幽道:“可是怀仁落案之后,我却怎么都找不到月将军的下落。于是我今晚怎么都睡不着,索性起身夜探守备府,期冀能从那边打探出哪怕一丝半点的消息来。”   兰芽回眸,泪珠滑落:“慕容,你可能明白?”   蒙克没说话,只先抬眼看一眼立在门边的手下。那手下微一点头,证实兰芽果然是去过守备府。蒙克这才释然一笑:“兰芽,你忧心的事,你该先说与我听。你该相信,我必定能帮你解   决疑难。”   兰芽心下便是微微一跳:“可是这件事上,你又如何能帮得上我?我托了刑部的人,都没能查到他的下落!”   蒙克傲然一笑,转头吩咐手下:“……去。”   大约两柱香的功夫,那手下回来,进门悄然向蒙克点头示意。   蒙克便朝门口一挥手……   兰芽猛地回身,望向门口。死死盯住,那个从门外走进来,从夜色里一点点走入灯光里的颀长身影!   灯光扶摇,终于潋滟攀上他的面容去。虽已无银盔银甲,面上亦没有了昂贵的白银面具,而是换做了一副牛皮的面具——可是那感觉却绝对不会认错!   泪宛如决堤了的山洪,不受控制地从眼睛流淌而下,兰芽捂住嘴,试探着轻声呼唤:“哥,哥?”   可是那个立在光芒与阴影中间的男子,却一动未动,面上更无兰芽这般的激动和狂喜。   甚至,兰芽看见他的黑瞳里,飘出几缕——厌恶!   兰芽便更承受不住,扑上去抱住岳兰亭,大哭道:“哥,是我啊,我是兰芽,你从小最疼最护着的小妹,兰芽啊!哥你怎么不回答我,你难道真的不认得我了么,哥啊……”   岳兰亭却轻轻推开了兰芽,冷漠道:“我没有妹妹,公子认错人了吧?”   兰芽一口气没喘过来,踉跄倒退两步,泪如泉涌。   难道还是发生了她担心的事,兄长是不是还是在大火中受了重伤,由他面上的疮疤可猜到,他必定是伤了头——于是他才不认得她了,是不是?   坐在暗影里瞧着这一幕的蒙克忽地道:“兰亭谙达克,别再叫你妹子伤心。”   岳兰亭这才微微一震,眯眼凝望岳兰芽,缓缓道:“我是,岳兰亭。你呢,你究竟是谁?我的小妹岳兰芽已经死了,我不认得什么灵济宫的阉人兰公子!”   .   兰芽猛地倒吸一口冷气,一声哽噎卡在嗓子眼儿里,上不去也下不来。   她以为最坏的想法不过是兄长在大火里受了伤,暂时忘了她。那都没关系,她可以给兄长请来最好的郎中,她有耐心等兄长终于重新想起她……   她却怎么都没想到,兄长记忆无恙,兄长却亲手埋葬了与她之间的兄妹之情!   原来是这样,是这样……兄长不是不认得她,而是不想认她,更是——不屑认她!   在兄长眼里,她不再是从前最宠的小妹兰芽,她是阉人,她是灵济宫为虎作伥的兰公子——是他满门仇人的帮凶,是泯灭了自己良心的白眼儿狼!   她心腔干痛无比,她尽力忍着难过,不让自己失控,勉力道:“哥……我明白你此刻的心情,可是,事情也许不是哥想象的模样。”   她泪眼朦胧间,依旧不望警惕望一眼周遭的草原人,深吸口气道:“此事,以后小妹再慢慢解释给哥听……”   “解释?”岳兰亭清冷而笑:“有什么好解释!难道你此时不是灵济宫的兰公子?难道你不是司夜染传扬得天下皆知的男宠?难道你——不是协助司夜染构陷了怀仁、孙志南的帮凶?你说啊,说你不是!”   她没办法否认!   她也,没必要否认。   可是此时此刻,她又该如何叫兄长安下心来,如何能叫兄长卸掉这满腔的怨恨?   她落泪,柔声祈求:“哥……能不能,你先,抱抱我?”   暂时抛开恩怨,抛开对错,只因为你是我哥……当经历了这一场生死轮回之后,先,抱抱我? ☆、8、木中有鬼(上)   兰芽泪如雨下,岳兰亭却仿无所动。   倒是连蒙克都叹息一声:“兰亭谙达克,你的心情我了解。可是你别忘了,她不过是个小姑娘。她落入司夜染之手,除了忍辱顺从,她还能如何?说到底,她亦是不得已。”   岳兰亭这才微微一晃,转眸去望兰芽。眸子里映着烛火,仿佛有一丝光亮在闪动。   兰芽不敢再求兄长拥抱,只用力忍住哭声,怯怯走到岳兰亭身前,试探着捉住他的衣袖。   此时此刻,兄长是否谅解她,是否能拥抱她,也许真的并不重要;真正重要的是,兄长便这般活生生地站在她眼前,让她知道,这世上她并不是孤身一人。   她便用力撑开一角笑容,屏住呼吸道:“哥,那晚你是如何幸免于难?你又是如何到了南京怀仁府邸?还有,怀仁获罪之后,你又去了哪里?愎”   岳兰亭深吸了口气。他仿佛还是不适应兰芽的靠近,可是又只能忍住。他克制着,冷漠道:“还不是多亏了大汗!是他救了我,又在转往南京时带我同往,以避开京师紫府的鹰犬;到了南京之后,南京凡事都是怀仁主持,是大汗教我,最危险的地方往往也是最安全的地方,便将我更换身份,引荐进了怀仁的守备府……”   兰芽泪眼一转,望向蒙克:“原来是你救了我兄长?慕容,大恩不言谢,来日必定设法报答。”   蒙克却叹了口气:“可我终究还是去晚了,只来得及在火堆倾颓之下找到你兄长。他那时伤势极重,性命悬在一线,我安排人设法送他离去,反身再去寻你,你的房间已是空了。司夜染动手太快,部署太过周详,我手下人单势孤,岳家满门我便只救得出他一人……我终究,愧对岳大人,愧对你岳家。”   听蒙克说到此处,岳兰亭和兰芽便也都含了泪。   时光便也仿佛向后倒退回那个夜晚,他们还是亲密无间的兄妹。没有后来一年的各自求生,也没有此时的心生嫌隙。岳兰亭便终于转眸望向兰芽,挣扎了片刻,轻声道:“……你可曾,伤了哪里?”   兰芽好不容易控制住的眼泪便又涌了出来,她却用力地笑:“我哪里都没伤到,哥你放心。”   岳兰亭深吸一口气:“我希望你这一年来跟在司夜染身边,只是为了寻机杀了他,为爹娘和家人,报仇。”   兰芽合上眼帘,悲伤在眼睑下汇成暗流——如是一年前与兄长重逢,她自可毫不犹豫地回答兄长:是的,我就是这样想的!   可是此时……   蒙克起身走过来,一手按住岳兰亭的肩,一手按住兰芽,柔声道:“兰亭谙达克,夜已深了,你先回去休息吧。今日既然重逢,来日方长,何愁没有你兄妹细叙别情的机会?”   岳兰亭便神色一整,抱拳道:“谨遵大汗吩咐。”   .   忍住不舍,兰芽含泪目送兄长随草原人一并离去。   蒙克幽幽道:“并非我不想叫你们兄妹多盘桓一刻,只是你兄长旧伤难愈,一旦提及灭门当夜便会乱了心智,躁乱不安。”   蒙克碧眼粼粼,“……你知道,那晚他失去的更多,比你更痛。”   兰芽心下狠狠一痛,轻轻点头:“我明白……那晚,兄长不光失去了爹娘,还失去了——他挚爱的妻子、刚会喊爹的侄儿,还有——嫂嫂肚中刚刚新来的孩儿。”   空有一身本领,又是生为男儿,却要眼睁睁看着所有爱逾越性命的人一个一个死在自己眼前……岳兰亭的痛原比兰芽便来得更急更重。   蒙克轻轻攥住兰芽小手:“你们岳家与司夜染,与朱家阿斗,不共戴天!”   大明与草原彼此怨恨征战多年,君主之间便也都彼此蔑视。大明史官从不记录北元历代大汗的真名,或者就算记了也都是故意以蔑称谐音字来代替,到了蒙克这儿就更只轻蔑地称为“小王子”,而不录其名;草原便也如法炮制,称此时的大明皇帝朱见深为“朱家阿斗”,取笑其曾被夺太子之位,险些连皇位也丢了,登位后又因口吃而不敢上朝。   兰芽猛一挥拳:“我不会忘!迟早,我必定要找他们要一个说法!”   蒙克点头,将她拳头包进掌心:“你不是孤身一人,还有我。我,巴图蒙克,还有我的大元兵马,必定都会帮你。”   .   天色渐亮,接下来的安排便迫在眉睫。   兰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只问:“慕容,你的人可都集结好了?一旦月桂楼得手,他们便最好即刻动身,耽误不得。”   蒙克轻哼一声:“自然都集结好了。”   兰芽轻声问:“那,我兄长呢?你今晚带他来此,该不会也将他列入北归的名单吧?”   “为什么不?”蒙克碧眼幽深:“无论他是岳兰亭,还是月将军,此刻却都已经是你明廷的通缉罪犯。这明土虽大,却已无有他立锥之地。若我在时,还可设法掩护于他,倘若我当真北归,便无人能看顾他。于是带他北归,自然是最好的法子。”   兰芽便忍不住有些急:“怎么会无人看顾他?还有我!只要有我在,谁敢伤害我兄长?”   蒙克幽幽凝望住她:“就算有你在,你也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子。如果不依靠司夜染,你自己都活不了,又何谈看顾你兄长?再说——我此次北归,便也必定要带上你。不光你兄长,你也会与我一起走。”   话说到此处,兰芽深吸口气,停顿一下,便莞尔一笑:“是呢,我怎么忘了?”   蒙克这才满意一笑,转头望窗外天色:“不早了,咱们去月桂楼吧。”   .   月桂楼是点心铺子,于是天色刚亮便有徒工早早起身,淘澄糯米,舂凿备料。各自正专心忙碌的当儿,冷不防院门无声被推开,一队高大威武的男子便黑压压占满了整个院子。   所有人都被制住,都没来得及喊一声。   蒙克捉着兰芽的手腕走进来,朝岳兰亭看了一眼。岳兰亭便平地飞身而起,宛若飞花一瓣,无声飘上二楼。身影在廊檐下倏然一转,随即又上了三楼。转瞬之间将几个制高点全都检视过,冲蒙克摇了摇头,示意安全。   蒙克便一笑走入庭院当中,环视一众满面惊悸之色的徒工。   “各位不必惊慌,我等来此不是冲着各位来的。只要各位不乱声张,我便保证各位性命无虞。”   兰芽退在蒙克身边半步,则借机打量周遭一众伙计的神色。   当中有一个做粗活、负责搬运米袋的粗壮汉子被盯防最严,刀刃直抵在咽喉处,双目圆睁道:“各位大王,我等不过都是伙计。东家和掌柜此时皆不在店内,账款钱财也不在店里。倒不知各位大王来此寻何物,小人事先说明白,此时店里店外只有这些大包的糯米,与莲子桂花等馅料,倘若大王们没找到钱财而迁怒于小人们,那小人们只能拼死一搏罢了!”   兰芽抢先冷笑一声:“你倒聪明!此时虽则天色刚亮,可是这一条街左左右右的商号也俱都早起筹备。到时只消你们大声呼号,便左邻右舍都能听见。纵然伙计们没什么功夫傍身,不过胜在人多势众,倒叫我们拿你们无可奈何。”   那汉子生得粗莽,脑子却也不慢,于是便更挺起xiong膛大喝一声:“正是如此!”   兰芽一声冷笑,上前去扬起手腕,先甩了那汉子一个耳光:“原来你安的果然是这个主意!本公子提醒你,倘若你当真敢嚷嚷,现下纵然不必要了你的性命,可是割了你一条舌头,倒不费什么工夫!”   那汉子满面涨红,不敢再随便言声。兰芽冷哼一声,回眸环顾四周:“方才这话对你们也统统管用。谁嫌自己嘴里的舌头多余了,这便都说出来!”   一时之间,整个院子鸦雀无声。   兰芽傲然一笑,转头吩咐草原的汉子:“动手!”   一众草原汉子却也没想到兰芽会直接对他们发号施令,愣怔一下便都望向蒙克。蒙克也不由得挑眉,唇角却忍不住含笑,便点头道:“公子既已下令,你们还愣着做什么?”   一众汉子突入楼中去,蒙克却悠闲摆着衣袖问兰芽:“蒙你指点,我回去也仔细忖了忖那几幅彩画。你告诉我嫦娥奔月里可找见月桂楼,可我怎么觉着那幅‘牛郎织女’里似乎也有玄机?”   “兰芽,你说那棵笔墨过重的大槐树,难道便再无隐秘么?”   -   【还有~】 ☆、9、木中有鬼(下)   巴图蒙克。   兰芽心底不由转过眼前人的真名,是他之前郑重承诺帮她复仇时下意识说到的——果然不是易与之辈。   想他也以同样年少,竟能身居草原大汗之位,纵然有满都海辅佐,想要活到今天、想要控制住草原各部那些雄鹰和狼一般的王公,他必定自己也要有过人的才智。   草原与大明,南北二境,竟有如许多的相似:除了都有一位年长十余岁的女主之外,更都有一位才智姿容均堪称绝世的少年。   这个天下,或者说就是他二人的逐鹿场罢了。其余众人,管他高居龙位,还是自命不凡,在他们二人眼里不过庸碌之辈愎。   而她,有幸生逢其时,亦有幸与他二人皆有交集。   纵然自愧弗如,却也——不甘认输,总归拼力追赶罢了姚。   兰芽便一笑:“大汗果然英明,纵然是我中原的丹青彩画里藏的哑谜,大汗也能看透。”兰芽伸手一捋耳边帽绳,转眸轻哼:“所谓槐树者,不过四字——‘木中有鬼’是也。”   说着话,几路草原汉子已纷纷来报:并无查获!   兰芽轻哼一声,傲然而笑,却并不说话。   蒙克便目光一荡,走过来柔声道:“丫头,你必定知道了。还不肯说?”   兰芽扭头去望同样空手而归的岳兰亭,忍下心痛,抬折扇一指:“我要我兄长问,我才肯说。”   岳兰亭便一皱眉,蒙克叹了口气,却也还是笑开。便朝着岳兰亭走过去,郑重将右手搁在左心口:“兰亭谙达克,蒙克我拜托你了!”   一看大汗竟然行礼,一众草原汉子全都圆睁双眼瞪向岳兰亭。   岳兰亭感受到此等目光之重,只得上前:“你到底想要怎样?”   兰芽眼底压抑不住,泪意又起。   兄长的个子好高……从小便觉爹爹如山,兄长如树,她从来都安心生活在他们庇护之下,永远都只能抬头仰望。   她便深吸口气:“哥,抱抱我……”   岳兰亭几番挣扎,最终不得不妥协,紧咬牙关略显生硬地伸出手臂去,僵直圈住兰芽肩头,权充拥抱。   兰芽却也满足,不管兄长是否接受,反正她踮起脚尖,结结实实将自己送进兄长臂弯……虽则明白,可能兄妹之间的心隙难在一朝一夕之间化解,可是——便得眼下,却也已是足够。   她便用力抽了抽鼻子,自己伸手推开了兄长,回首朝蒙克展颜一笑:“木中有鬼,所以各位便该向木中去求。请大家擦亮了招子,仰头低头瞧瞧这月桂楼里,哪里的木头最粗最壮!”   蒙克便一眯眼,众人也如醍醐灌顶,纷纷转身而去。   岳兰亭则抬头望向楼顶高高的椽檩,纵身而起,飘摇而上。   接下来院落中便不断传来好消息:“前后殿堂三十二根廊柱,均合抱粗,俱有所藏!”   楼顶,岳兰亭也嗓音清越道:“……木榫构建处,亦有所获。”   蒙克欣喜望向兰芽,碧眸中光芒连闪:“丫头,你聪慧若此!”   不过喜悦只是转瞬,手下纷纷捧出所获,却不是白花花的银两,而是——纸张印制的大明宝钞!   蒙克碧眼一闪:“怎么会这样!”   大明宝钞只在大明境内代表银钱,出了大明不过废纸一张。且一旦大明发现这笔宝钞流入草原人手,只需全境下令禁止这一笔的流通,那么纵然到手却全无半点功用。   兰芽凑上来也是一声惊呼:“……怪不得如此。我说倘若木中藏的是银两,那这楼还不早就难承其重?”   说着话,外头也起了动静。   便有把风的手下进来低声禀告:“……怕是惊动了官府。正有大队官兵向此集结!”   兰芽先吓得脸色一白,一把捉住蒙克手臂:“南京城夜晚戒严,兵力把守极严,一天当中只有这天色初亮之时,夜禁刚开,守卫稍能松懈一刻——本以为此时动手最为适当,却不想还是闹出了动静。大汗,快走吧!”   蒙克咬牙:“官府既然惊动,城门便必定走不成。还能如何脱身?”   兰芽轻叹一声:“跟我来!”   事到如今蒙克已无其他办法,只能追随兰芽而去。兰芽带众人到了悦来客栈,她瞄着柜上已然换了班,此时是大掌柜当班。   兰芽便低声对蒙克道:“我曾在此店住过,发现此店地下有地道,可一直通到江边。”   蒙克碧眼一亮:“果真?”   兰芽却满面担心:“只是……这店本是紫府暗桩,大汗你瞧,那柜台里的掌柜就是这个暗桩里的档头。”兰芽故意唏嘘一声:“很难对付的,这条暗道兴许咱们抢不过来。”   蒙克便是豪情大涨,清亮一笑:“紫府?暗桩?也就能在你明国土地上作威作福,我草原勇士何曾将他们放在眼中!”   一众汉子得了号令,便抽刀冲入店中……片刻之间,店中便是乒乒乓乓,   传来声声惨叫。   兰芽吓得连忙捂住双耳,找一棵大树背后,蹲下藏严实了。   蒙克亲自查看店内,手下已逼迫那掌柜说出了地道入口。蒙克这才返身而归,从树后找回兰芽。   蒙克身上也染了血,便显得那双碧眼更为妖异。   兰芽便闭了闭眼:“……我好怕。”   蒙克道:“别怕,都已杀了,不会再有人说出半个字去。”   兰芽顺从地跟从蒙克进了店门,地面已经将被鲜血染红。那掌柜尸首挂在柜面上,地下躺着的几个伙计也都圆睁双眼——这些人便该是仇夜雨的手下了。   而隐在这客栈里,与仇夜雨手下“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灵济宫人,则都虽银船北上而去了。   兰芽想到此处,心下才舒泰了些。并没做任何的挣扎,便跟着蒙克下了地道,直到城外江边。   .   众人急去搜寻船只,蒙克则捉着兰芽的手腕,无声偏头望来。   兰芽转头,回以一笑:“你有话想说。”   蒙克便叹息一声:“我以为,你不会心甘情愿随我北归。方才你躲在大树后那一刻,我甚至觉得,你想趁机逃走。”   兰芽咯咯一笑:“大汗说笑了。我刚与兄长重逢,我怎舍得弃兄长而走?大汗握有我兄长在手,便不必担心我会有半点违背之心。”   蒙克一眯眼:“你以为,我在要挟于你?”   兰芽摇头:“我是说大人既救了我兄长,这份大恩我便永不会忘。我岳兰芽此生,必定设法报答。”   于是这一回,我决定留下你与手下的性命。   .   船来了,草原汉子面对大包大包的大明宝钞,都有些迟疑问:“大汗,这些废纸,咱们费了心思得到,却难道真的也带回北去?”   轻装骑射本是草原人最喜欢的方式,难道这回竟然要每个人身上都负重上这样大大的包袱?——更何况,若北归草原,这些就只是废纸!   蒙克也是犹豫。   兰芽遥遥望了一眼兄长。   迢迢水岸,幢幢人影,兄长却站得离她最远。水风撩起他的衣袂,恍若他随时都可能被风托举而起,与她越距越远……   兰芽吸了吸鼻子,上前按住蒙克的手:“大汗听我一言:纵然到手的不是银两,只是这宝钞,但是却还有转圜的法子将废纸变作银钱;而倘若就此弃之不顾,那么就当真只是废纸一堆,当真这趟月桂楼就白去了一场。”   ……就连他这大汗忍辱负重在大明隐匿了一年之久,都白来了。   蒙克便也点头:“可是有何办法?倘若明廷下令废掉这一批宝钞,我又能如何?”   “我有办法。”   兰芽静静抬眼,遥望这湛蓝晴空:“只要有生意,便能将这宝钞兑换成银两;最不济,也能将宝钞换成物资。”   蒙克一眯眼:“可是情急之下,哪里去寻这样的商号?”   “我有。”   兰芽妙眸闪动:“我现下还有一个身份是御马监的奉御。御马监下管着天下皇店。皇店的生意都大宗且隐秘,更无人敢查,于是这笔宝钞只要进了我掌管的皇店,便可洗成银两和物资。”   蒙克便碧眼一闪:“可是你却要与我一同北归草原。”   兰芽心下暗叹,果然是少年大汗。   她便怆然一笑:“所以为今之计,只有——让我暂时先留下来。待得将这笔宝钞全部清洗成功,我才能离开大明。”   兰芽高高仰头,迎向蒙克怀疑的碧眼:“这天下,也唯有我能替大汗办成此事。大汗说,不是么?”   她再转头望向兄长:“我也不舍与兄长分别,所以我定会设法早早办成此事,早早去与兄长团圆。”   -   岳兰亭刚刚正面出场,大家表急~~明天见。 ☆、10、毒非无形   京师。   锦衣卫北镇抚司。   息风和藏花面上拢着白巾,走出验尸的所在,走到外头的青天白日之下,这才各自摘下白巾,朝天深吸几口新鲜空气,吐出方才尸首散发出的腐浊之气,兼之借阳光晒暖一身的冰寒。   他们身后的数排房屋里,已然齐聚在京各衙门的仵作,要将那七十二口的尸首,兼之周灵安府中一同离奇死亡的鸟兽鱼虫的尸首都一并验看过。   这般大费周章,不过都是因为尸身上无伤口,无流血,查不到具体的死亡原因嗄。   面对这样的死法,有经验的仵作会第一时间想到另一可能——投毒。可是在查验了周灵安本人,以及他直系家眷的尸首之后,却发现胃容物,甚至骨殖、毛发等处均无典型的毒物残留。   既然找不到毒物,中毒一说便无法成立弛。   仵作们便也不甘心,禀明司夜染后,便相对所有的尸首都进行解剖验看,他们总相信,在这七十二口的尸首里,只要从一具里头找见毒物,投毒的怀疑便也可以得到验证。   可是连续忙碌三天,直到此时,最后一具人尸也查验完毕——依旧毫无所获。   仵作们大受打击,负责监督此事的息风和藏花心下也颇着急。   摘下面巾后,藏花忽地看了息风一眼。   息风便一皱眉,四下观察过,见前后无人,便问道:“你想说什么?”   藏花一声冷笑:“亏你我还煞有介事,当真跟着这十几个仵作混在腐尸堆里忙了三天。尸首我倒是不怕的,以我藏花的这双手,多少条人命都拿捏过了——我只是厌烦这般装聋作哑。”   息风便一眯眼:“为何这样说?”   藏花抱着手臂,薄情而笑:“身上无伤,也并非不是为人所害;查不到毒物,却也不等于就不是中毒而死!风,纵然那些仵作见识有限,你我又岂能是毫无所察的?”   息风皱眉,不想多谈,抬步就走:“西苑还有事,我先回去。这边的事,还要你报告大人。”   藏花笑得便更薄情:“你这般,我便更知道我猜对了!你还要替大人隐瞒,所以才要逃避!”   息风深吸口气,目光幽深:“花,我知道凭你的眼力,眼前之事定瞒不过你。我有意回避不是要刻意瞒你,我只是更相信大人。此事大人一日不自行揭开,我便一日不多置一词。”   “而你,花,我也劝你一句,不要尝试刺探大人的心意。在大人并非亲自揭开之前,你若漏了底,怕是只会给大人招来弥天大祸。”   藏花一声苍凉冷笑:“所以曾诚就白死了,周灵安一家七十二口也白白死了!”   息风深吸口气,也觉左侧肋下隐隐抽痛。   藏花的愤懑,他也同样有,于是在查看过了凶宅之后,他忍不住质问大人,幼童何罪?——那本不该是他该说的话,大人当晚也根本就没回应他;他事后深思,只能警告自己不要再意气用事。   此时面对藏花的疑问,他便只能轻描淡写回应道:“曾诚并非白死,他是情愿为了护住大人,护住那笔银子而死,他死得其所;而周灵安——他死得,也并不冤枉。”   藏花冷笑:“曾诚倒也罢了,死的不过他一人;可是周灵安府中却连家丁厨子花匠都一同跟着死了……大人杀人一向并不手软,但是大人一向只杀该死之人,眼前这灭门之案,如何是大人一向的风范!”   藏花眼角胭脂在艳阳之下宛若泛起血色:“就算大人跟你都不肯说,我却也知道,此案根本不是大人所为!大人之所以讳莫如深,怕又是为了护着那个人罢了!”   藏花冷笑:“我倒好奇,怎地说巧不巧,就在此时,兰公子却不在——因为咱们灵济宫上下,怕也只有她敢将什么都直接掀开,不必给大人留半点情面。”   藏花说着微微眯了眯眼:“她要是还在京师,此事定然瞒不过她。”   息风出声警告:“此事大人必有安排。花,你不要多思,更不要多事!”   .   昭德宫。   凉芳的身子已经差不多养全了,正好梅影过门灵济宫,有了“家室”的人便不便继续总揽着昭德宫里大大小小的事,贵妃正式将一应大小的事都交给了凉芳和柳姿。   司礼监反复斟酌,认定不宜直接给凉芳总管太监、首领太监的职衔,便折中给安了个“昭德宫领班太监”的名头。   这名头正式下来的那天,昭德宫内外伺候的内侍,以方静言为首,都给凉芳磕头道贺。凉芳自己倒是恹恹的,畏光一般盯着窗棂上的阳光眯了眯眼,叫薛行远将窗上的竹帘再放下来些。   “这天儿说热就热了,倒叫人心下燥得很。”   当着这么多道贺的人,凉芳却说这般不痛不痒的话,兼之他的面容气度本就清冷阴柔,便叫地下跪倒的一班内侍都有些心底发毛。   方静言瞧着便悄声叫薛行远带那帮内侍先出去,他自己伺候凉芳喝茶。   “师父,今儿本是好日子,师父怎么反倒不痛快了?”   从前没净身的时候,凉芳由着方静言叫他“公子”;如今净了身,正正经经成了太监,他便叫方静言循着宫里的规矩喊他“师父”。   这话本也是他自己吩咐的,可是每回听见方静言这么叫他,他却都要暗暗不痛快半晌。   他便冷冷一哂:“梅影过门到灵济宫,娘娘恩准了她三天的假。算算日子,今天已是到头了,她该‘回门’了吧?”   这话听得方静言有点二虎。他暗自忖了忖,怎么仿佛争风吃醋似的?   可是再回想凉芳对梅影的态度,尤其是梅影受罚当晚,凉芳叫他去办的那事……便自行否定了自己的猜想,只笑:“梅姑娘从前日日在宫里,这冷不丁三天不见影儿,宫里上下都想得慌。师父也想了吧?”   凉芳冷笑:“我只是可惜,我身子终于好全了,她却搬到灵济宫去住。从此夜晚,倒难见着她了。”   凉芳眯起眼来,回想司夜染那天对他的警告。   司夜染果然言出必行,当真将梅影护得周全。可是就算梅影晚上不留在宫里,难道他就真的再无机会下手么?——司夜染未免小看他了。   他之所以还要孤单单活在这世上,之所以忍住屈辱自宫进宫,他要做的事,就必须得做成。   谁拦,都不成。   .   紫府。   仇夜雨办案不力,被皇上当面申斥,并命令周灵安一案,仇夜雨与紫府上下都要听命司夜染。他这几日颇为郁闷。   不过好在司夜染那边查了三日,也没查出什么来。除了拉开架势将京中著名的仵作都齐集到锦衣卫北镇抚司去,大验尸首之外,也没格外见做了什么。   原来司夜染从前的能耐,也不过是因为没遇见过这样离奇的案件啊,倒不是他当真有多厉害。   想到此处,仇夜雨的心情便也渐渐明朗起来。   管他呢,反正这回案子再不破,皇上拿问的首犯也只是司夜染,他仇夜雨倒没什么大担心了。   心情刚敞亮些,不想南京就传来了消息。   手下急匆匆来报:“督主大事不好,咱们埋在南京、苦心经营十数年的暗桩——悦来客栈,竟被人连根拔了!”   “你说什么!”   仇夜雨腾地站起,“是谁干的?是不是司夜染的人,你说!”   以南京之要紧,紫府必不舍放手。但是南京守备太监是司礼监派出的外差,与紫府系出同门,于是紫府便不便公开在南京多做插手,于是只能设立暗桩。   这个暗桩,公孙寒苦心经营十数年,一直未被揭穿,为紫府搜集了南京,乃至江南的大量情报。这回公孙寒本人被罚罪到南京去,若想还有出头之日,这个暗桩便也成了他最后的倚仗……却不成想,这么就没了!   那手下也是面色灰白:“……掌柜与咱们要紧的番探全都死了。却不是灵济宫干的,依属下们看来,那杀人的刀口和手段,倒更像是——草原人。”   .   蒙克等人全都顺利登船而去,遥望天边帆影,兰芽叹了口气。   伸手进唇,响亮打了个唿哨,召唤卫隐现身。   卫隐不解问:“公子原本吩咐属下通知漕运总督陈泰大人……为何突然改了主意?”   -   【谢谢所有赠送月票、红包等的亲们哦,这两天后台不给力,没一一复制出来,不过某苏在后台都看见了,谢谢大家~~今天下午公司有事,没时间写稿了。明天见~】 ☆、11、亲自动手   卫隐出身锦衣卫,于是对陈泰当年的故事也有了解。他明白,陈泰这一生最大的遗憾就是当年土木之变时的紫荆关之失,他被判为死罪;其后余生,纵然被朝廷赦免,可是对于他自己来说却要用整个余生来赎罪。   北元人,自然是陈泰最恨的。若听说北元大汗带人从他执掌的运河北上,陈泰手下的十二万兵必定严阵以待。纵未必能杀了蒙克,但是他手下羽翼必定剪除,这也是为大明未来的战场上,扫除十数硬敌沦。   兰芽回想兄长临去前,立在水岸上,衣袂随风的一幕……悄然叹了口气,随之淡然一笑:“这回纵机缘不到,却也有下回。卫隐,来日方长,咱们不久定会再有机会。”   这样一番折腾,兰芽累了,大白天的也不好还叫卫隐背着走,便叫卫隐回去休息,她自行租了一顶小轿代步。   兰芽吩咐了“月桂楼”,便放下轿帘,将自己安静地困在轿子里小小空间中。   想了想,从袖口里顺出一本账簿来。   表面看起来跟普通的账簿没有半点差别,就算明晃晃搁在月桂楼柜台案上,也不会有人起疑。这便又是“没有伪装的伪装”,连她也没想到这账本竟然放得这么明显。   小轿悠悠,她翻开账簿,细细看里头一笔一笔的记账。   都是那笔银子的来历:曾诚私下勘合了谁的盐引,得银多少,宝钞多少。那记录清晰的名姓,一个一个捋下来,无不叫兰芽胆战心惊。   民间只谓“盐商”,统统以为不过是奸商而已,可是事实上有机会成为染指大笔私盐的,没一个只是普通的盐商,而个个都是朝廷权贵、封疆大吏洛!   尤其列在最头里的那些藩王的名讳,就更叫兰芽紧张到不敢呼吸。   果然,内里历代宁王的占数最大。   藩王贩私盐,所获巨利岂能只为吃喝玩乐?只有手握巨款,才能暗中打造兵器,向北元和女真购买良马,以备不臣之心。   她掩卷沉思:这般想来,当初撞见小宁王与蒙克京城私会,便有了情由。   兰芽想得太过出神,兼之轿帘沉得太严,她便不知道那两个貌甚忠厚的轿夫竟然将她抬到了完全错误的方向上去。从闹市拐进窄巷,左拐右绕,远离人眼。   是兰芽听见外头忽然这样安静,才霍地起疑,待得掀开轿帘去瞧,却迎面便是一团破布,死死捂住她的嘴。两个轿夫合力将她扯出轿子,手脚麻利将她绑了,架着她朝窄巷深处一间宅门去。   兰芽空学过几招近身搏击的招式,这一刻猝不及防,竟都来不及施展。   她只小心地顾着藏在身上的账簿。打定主意,纵然自己受点委屈也不要紧,万万不能叫这账簿有失。   跨进宅门,里头是处清雅的小院子。   院落当中搭着花架,花架上蜿蜒爬着翠绿的藤蔓,叶片间看着紫色的小花儿,花儿间吐着金色的蕊。瞧着闲淡,那两种颜色搭配起来,却显出异样的尊贵之气。   这倒也罢了,更叫兰芽纳罕的是院中的气氛——若有人属意胁持她来,那么此院中定然一片肃杀之气。可是此时呈现在她眼前的,只是疏朗、悠闲。   厢房的窗户里隐隐露出几双眼睛来,虽然都瞧不见面目,不过那些目光却也同样都是闲适松弛。   可是这样反倒叫兰芽心下更紧。   她再猜不到对方的半点路数,只觉彻底陷入八卦阵。   终于有人从倒座房里出来,拈了一叠宝钞塞给那两个轿夫。轿夫作揖,便悄然离去。兰芽朝那人呜呜出声。   那人约有三十岁上下的模样,虽则衣着素淡,不过却也是一身的名仕风骨。   走过来瞧着兰芽,温和地笑:“想要我替你解开绳子?好说。不过你得答应我,别叫也别闹。”   兰芽便狠狠一点头。管他来的是人还是鬼,总得当面交谈了才能探得清底细。   那人也说话算话,绕到背后替兰芽解开绳子。骤然解脱,兰芽连忙松动了松动手腕。   不过却也明白,她从来脱险都不是靠这双手,靠的只能是自己的脑袋。   兰芽便平和一笑,朝那男子拱手:“先生一身风骨,倒不似强人。在下既已到此,先生不妨有话直说。”   那男子儒雅一笑:“小可只问公子一事:公子何以知晓,藏在月桂楼‘银子’,只是宝钞?”   兰芽便是重重一怔。看来此人果然是有备而来。   不知敌友,兰芽便抿嘴不肯说。   那人便笑了:“公子勿虑。小可乃是月桂楼东家张子虚。”   兰芽方舒了口气:“那有何难?你月桂楼布局清雅,骨骼轻巧——既是‘木中有鬼’,自然里头藏的便不可能是沉重的银两。且‘嫦娥奔月’乃是‘上天’,上天必喻‘通体轻灵’,那么自然就只有宝钞可解。”   张子虚轻轻拍掌:“公子聪慧。小可斗胆再问一句:小店的账簿,公子可曾见过?”      兰芽心下一动,便点头;“是在我手中。”   张子虚眯眼朝她望来:“可是小可明明听得伙计说,公子一直留在庭院中未曾进过账房。”   兰芽深吸口气:“你的伙计彼时都被吓傻了,没看见也是有的。”她急于模糊焦点,便道:“倒是张东家你选人有误。店里怎么会净选了那些无用的伙计!”   既然是月桂楼的东家,便必定是曾诚的人。是曾诚的人,就是司夜染的人。兰芽这便放松下来,重拾气度。   张子虚凝着兰芽,缓缓道:“不管怎样,既然账簿还在公子手中便好。”   兰芽不想多留,便道:“张先生话问完了,本公子便先走一步了。”   张子虚却上前来拦住,含笑抱拳道:“公子既然来了,便吃过饭再走吧。”   兰芽摇头:“我还有要事,没胃口。”   张子虚却不肯松手:“方才小可言语之间难免有所冒犯,心下惴惴,万望公子赐此薄面。”   兰芽用折扇拨开张子虚的手:“你的意思是,我今儿不吃这顿饭,你便死活不让我走了?”   张子虚贼溜溜一笑:“正是。”   兰芽无奈:“好,吃就吃。反正本公子折腾了半夜加一早,也饿了。”   却没成想张子虚不是将她带到满桌杯盘之前,却是将她引进了厨房。厨房不大,中间摆了大大一张面案。案子上整齐堆着糯米面、桂花莲子等材料,以及桃木刻的模子。远处灶上,还搁着蒸笼。   兰芽便忍不住有些变色,扭头问:“张子虚,你什么意思?”   张子虚拱手一笑:“公子请亲力亲为。”   兰芽怒极而笑:“凭什么呀!”   张子虚依旧好脾气地笑:“凭公子与小店的缘分。”   兰芽气得冷笑,心说司夜染手底下这些一个一个的,都是什么人啊!从前觉着灵济宫藏龙卧虎,个个都是了不得的;可是越到如今,却越觉着一个一个的都这么颇有泼皮的气质呢?   兰芽便道:“本公子跟你们月桂楼是有些缘分,不过都是点心的缘分。你月桂楼卖的是点心,本公子花银子买就是了!”   张子虚却略带无赖地一笑:“经过今早,公子与小店的缘分便不止是点心的缘分——公子带着北元人直捣小店,将店里凡是承重的柱子、梁木都给掏空了,不啻将小店彻底给拆了,累得小店伤筋动骨,恐怕一年半载都难以恢复正常经营……公子可以这般折腾小店,难道小可都不能折腾公子自己动手一回么?”   这话说得……   兰芽便叹了口气,朝张子虚诚意一抱拳:“事不得已,还望东家以及上下伙计,多多海涵。”   张子虚哀伤一叹:“心里苦,劳烦公子亲手给做点甜的吧。”   兰芽盯着那一案子的莲子桂花,搓手道:“可是,我不会呀!”   张子虚也不意外:“公子勿虑,小可早为公子计议好了。小店最厉害的师傅就在隔壁,少时他会亲自教公子做。”   兰芽哑然失笑:“你竟连这个都备好了?”   张子虚略有心虚,一拱手道:“反正小店暂时也不能营业,师傅们闲着也是闲着,索性教公子这一遭。”   事已至此……兰芽只得将折扇往腰带上一别,挽起衣袖:“好,我答应你了!”   -   【两个慕容的故事,灵感来源于历史上真实的“真假汪直”案~~稍后还有~】 ☆、12、我的你的   月桂楼的师傅手艺果然了不得,揉面、和馅儿、入模、上屉……一套程序瞧得兰芽眼花缭乱。就更不用提,师傅做出来的点心形状有多精细、都完美了。   到兰芽上手,她依样画葫芦,原觉着人家师傅倒弄起来那么简单的,结果到了她手里就成了一团别扭:先是糯米面两手散沙,接下来馅料不是多了就是少了,更不会做成什么花样儿,只团成最简单的团子——结果馅儿多的便张了嘴,馅儿少的整个就是一面团子。塞进模子里,也是大小不均,扣出来的图案,有的图案边缘还剩了一大圈留白,像个穿着小号锦袍却露出肚囊的白胖子;个头小的便只见半拉的图案,一派残花败柳一般。   兰芽这个沮丧,那师傅本也是严谨的性子,更怕被不着调的徒弟给坏了名声。若是往常在楼里,徒弟敢做出这些丑八怪来,师傅早大巴掌糊过去了;或者说,压根儿就不会收这样的徒弟。可是眼下——唉,还是忍了吧。   兰芽又做了一回,却也并无太大进步。她也做得心烦意乱,总觉这事儿蹊跷,便索性推了,吩咐烧火的小伙计:“就这些吧,上屉。”   那小伙计也只能跟着摇头,将那些歪瓜裂枣上了屉沦。   师傅愤懑嘀咕一声;“公子日后,千万别说这手艺是跟咱们月桂楼学的。”   兰芽呲了呲牙,也觉不好意思,便道:“少不得晚辈回头亲自给师傅多画几十幅花样子,刻了成模子,给师傅和楼里添些新彩头。洛”   兰芽算是明白了,这辈子也就这样了,所有的所长都只在丹青上了,其余诸如女红、厨艺,她都只有干瞪眼的份儿了。   那师傅并不知兰芽底细,也不知道兰芽的这一承诺算是什么,便只能叹了口气:“算了。公子难得还有这份儿心,倒也够了。”   就连她的画儿,上赶着给的,还说一画几十幅的……人家竟然都不稀罕要。兰芽这个郁闷,再瞧着蒸笼已然嘶嘶冒出白汽,便忍不住跟着去设想那一群丑八怪出锅之后的惨状——心下便更憋屈。   她便躲到墙角去,也不知恼恨什么地一径用脚尖搓地下。   她方才曾经小心瞧过张子虚那厮——她确定,那厮的脸皮是真的,面上也并无半点伪装。所以那厮并不是——那厮。   亲自动手做点心什么的,她自己都早忘了,谁还能记着?再说,南京跟京师山迢水远,他正跟梅影蜜里调油着,怎么可能跑到这儿来……是她想多了,何必自增心事一场?   出着神,蒸笼里的点心已是好了。一开屉,满屋子的白汽,蓬莱仙境似的。   小伙计帮着一起装盘,悄声叫着兰芽:“公子,出锅第一块儿,您好歹该自己尝尝。”   兰芽脚尖搓着地面,意兴阑珊摆了摆手:“不必了。直接端去给你东家吧。谁爱吃就吃,不待见的话就——舍给外头乞食的。”   那小伙计愣了愣:“可是咱们南京城,没有乞食的。”   兰芽抬了抬眼。是了,她倒忘了太祖皇帝朱元璋早已下令,不准街上有乞食的,若有乞讨者,官家需要负责;六十岁以上的老人,朝廷授予官爵,识朝廷俸禄……可是愿望是好的,自土木之变之后,大明国力受损,边境流民涌入,地方官员怠惰,于是明里暗里岂能当真没有乞食的?   那小伙计言之凿凿:“小人说的是真的,咱们南京城是当真没有乞食的!”说着朝窗外看了看,低声道:“……不说别人,咱们东家就早有规定,凡有吃不起点心的,咱们便不收钱,白送。”   兰芽心下便又是一颤,忍不住又想起月船……   该死——今天这是怎么了,做什么平白无故总想起那个人?   或许是南京事了,该回去亲自盯着贾鲁将那些人和银子都安顿好,以及赴秋芦馆十日之约,于是顺带着联想起身在京师的那个人——罢了。   小伙计见兰芽眼圈儿有点红,便没敢多言语,端着盘子立马躲出去了。   兰芽立在云遮雾绕的蒸汽里,心下跟自己说:岳兰芽,你有点出息!   更何况,兄长的话……她不能不放在心上。   她或许幸运,因为她是女子,可以跟司夜染因恨生情……可是兄长却只能是恨。她不能因为自己的改变,便也强迫兄长亦同此心。   少时,那小伙计端着空了的盘子回来。兰芽本以为是满着出去,必定也是满着回来,正想给自己打圆场,却惊见那盘子里什么都不剩了!   兰芽便忍不住从墙角走出来,紧张得屏息问;“……院子里是否养着狗?”   小伙计“咯儿”的一声噎住:“……公子说什么?”   兰芽尴尬,呵呵笑了声:“呃,就是问问。”说罢尴尬指着盘子。   小伙计这才会意,忍着笑道:“没养狗,都是被人吃了。”   兰芽颇有些不敢置信:“真的?吃完怎说的?”   小伙计便笑了:“真的。说虽不好看,但是胜在——天下独此一味。”   “嗯   ?”兰芽虽说听得不很对味儿,不过却也极受鼓舞,便吩咐道:“转呈给你们东家,就说再帮我多多备些材料,我要多做些,带回京师去!”   小伙计登时有些慌了:“……一大早上,才磨出这么些面而已。”   兰芽越觉不对劲:“你这说的是什么话?难道只是一个人磨面?”   小伙计支支吾吾,知道自己有些话仿佛说过头了,却又收不回来,涨红一张脸,借了个由头便跑出去了。   兰芽也不理他,径自走回面案旁,将剩下的那点材料,认真地重新掂对起来——就算没有多少了,可就算只做成一盒四件,带回去也能凑成一样礼数。那厮,也不会嫌少吧?   她忙得自在,面颊不由得点点红了起来,便没留意到满屋子的白汽里,无声多了个白衣的人。白衣人隐在白汽里,说不出的仙气入骨。   直到——兰芽听见有“嘶啦嘶啦”的响动,便循声朝屋外的磨盘瞧去。   便呆住。   门外天青云淡,背景处紫花如雾,却见一个白衣的男子,衣袂飘然——却正赶着毛驴的活儿。   兰芽手里好不容易捏成朵梅花形状的点心,便一使力都给捏扁了。兰芽深吸口气,隔着眼中水雾去瞧,那一坨摊在掌心,倒仿佛无心插柳成了个白胖的大耗子。   可是再低头,却也躲不开了,她便使劲吸气,将眼里的水雾都吸走,抬头道:“大人怎会来了?方才乍见,小的还以为眼花。”   司夜染停下脚步,轻哼了声:“……你眼花得有道理。不过我倒是替那人不值,原以为你心心念念,怎么也该奔过来。却这么冷淡。”   两人绕着弯儿猜哑谜,说的不过是司夜染此时的装束——不是那锦袍的少年宦官,此时只是白衣绝世的江南公子。   司夜染忍住想要微笑的冲动,冷哼道:“这回竟然毫不犹豫便叫‘大人’,竟一眼就能认出了么?无趣~”   妈蛋,她从前是白长了眼珠子,所以曾经分不清,可是现下她一眼就辨出了,还不行么?   兰芽咬住唇,“大人还没说,为何突然出现在南京。”   司夜染松松肩膀:“……闲的。”   兰芽气得——心下一跳。   使劲别开头道:“……难道梅姑娘也来了么?大人是带梅姑娘来游山玩水吧?”   司夜染淡淡挑了挑眉:“你若想她,我这便命人接她来。”   兰芽有些招架不住了……便四下里瞧瞧。   张子虚、师傅、小伙计他们还都在呢,他怎么就说这么孟浪的话?   司夜染瞧得真真儿的,便又轻哼一声道:“碍眼的,都被我撵走了。此刻这院子里只有你我两个。嗯,也没有狗~”   兰芽险些笑出来,拼力忍着:“……莫非方才那一盘,都是被大人吃了?”   司夜染冷哼:“不然如何有力气再干这毛驴的活儿?”   兰芽整张脸彻底通红起来。   司夜染遥望她面上绯红,听见自己心下无声花开。便叹了口气道:“……i连狗都骂过我了,也不多再多一头驴。”   兰芽便不敢再说话了,咬着唇,红着脸,盯着他。   他便轻叹口气,扔了磨盘绳套,走过来站在她面前道:“我先到驿站去,按着方向那那些银子吩咐他们各自带到那些边疆卫所去了。你想从贾鲁的刑部走,风险太大,叫他们各自带去才妥帖。”   兰芽鼻子一酸:“……那笔银子是曾诚用命给你攒下的,我当真毫不手软就给用了,你——不恨我?”   他高高抬眉:“兰公子,我的灵济宫、御马监,甚至西苑,眼见着都一样一样也都变成你的了——我还差这一笔银子不成?”   他微微眯眼,屏住心跳:“我的,何时还依旧属于我了,嗯?~”   -   不说“我的就是你的”,只说“我的早已都不属于我……”咳咳,明天见~ ☆、13、小院无声   院子里只剩他们两人,兰芽越发不自在起来。   从前在灵济宫,好歹身边还有初礼、双宝他们盘桓;或者还有藏花、凉芳偶尔出现搅局……总好过这样,只有两人相对,她的心便慌乱成了一团。   从前恨他的时候,畏惧他如鬼魅,却也仿佛比不上此时的怯怯。   为了不叫他看出来,她便捉着京师里的事问了个遍——直到金乌斜向西坠,她便连灵济宫内钉马掌的老内监都问候完了。   她咬住舌尖,不知该再找什么话题东拉西扯。   司夜染今日倒好脾气,有问必答。见她终于停下来,他便摆了摆衣袖,傲然挑眉:“当着没想到兰公子对灵济宫这般情深义厚,端的将灵济宫上上下下都问候得周全。狸”   兰芽便脸上一燥,扭过头去道:“实则我今儿晌午还特地想捏两个梅花形的点心,预备回京送给梅姑娘的。”   司夜染轻轻一哼:“你倒比我还细心。也罢,我便圆了你这个心愿——藏花是我男宠,现下也被你收拢了去;梅影是我对食,便也同样赐了给你吧。你们二人相对而食梅花点心,想来倒也赏心悦目。”   兰芽轻嗤:“大人当真如此大方?不过小的倒要提醒大人,就算小的是女儿身,大人也不该将梅姑娘这般轻易托付给小的……”兰芽说到这里,眼波一转,脸竟通红。   司夜染瞧着有趣,便反倒更倨傲道:“你说你跟藏花好了,等于送我两顶绿头巾……你跟梅影两个女子,又能如何?”   兰芽站起身来,“……磨镜!”说完便一扭身,捂住面颊跑了开去。   真是的,不是她想要说出这样孟浪的话来,都怪他一点余地不肯给她,一步一步将她迫到此处,非这样说便刺不到他了!   她钻进厨房里去,关严了门,压住心潮澎湃。   却不想那人早已站在门扉之外,忍着笑意问:“磨镜?我倒听不懂,你倒与我讲说讲说。难道说——宛如我方才推磨一般?那又怎了?”   兰芽羞恼得恨不能钻进炉膛里去,便朝外吼:“大人岂能不懂?”   他轻抬眼帘,悠闲凝望半空啁啾飞过的一对燕子,悠闲道:“我当然不懂。我又不是女子。”   兰芽咬牙切齿:“大人既然不是女子,女子的事体不知也罢!”   司夜染自然不肯这么放过了,便轻哼一声道:“你若不说,今儿咱们便一直耗在这儿。”   脑海里忍不住浮现起当年,有个爱穿男装的小丫头便如他此时一般难缠。寻得一幅名家的秘戏图,便要将里里外外的细节都揣摩清楚。揣摩完了画技、设色、用笔、皴染之后,犹不过瘾,便想将那画中男女的姿态也都揣摩精进。   她也知道此事不宜随便抓人去问,便只缠着他来问。他被迫无奈,便大体粗略说给她听。而她每一回都不满意,跳起来拍他头顶怒喝:“不求甚解,孺子不可教也!”   他在门外悠闲地斜倚门边道:“我这人,一向必求甚解。”   兰芽一闭眼,情知逃不过,便闭上眼捂住耳,愤愤嚷道:“……就是两个女子都是,都是——平的!于是,于是就像两面铜镜相对。宫中对食除了太监宫女之外,古来也隐有宫女对食之说,便是说的这个——大人不知道才怪!”   隔着门扉,司夜染忍住笑,悠闲地转头瞥向门内:“……女子,什么是平的?我怎觉得,你上上下下并无一处平坦?”   兰芽一口气梗住,忍不住悲愤了。   他这是对她做什么呢!   纵然隔着门扉,他却也能想象得到她此时的模样。他不以为忤,面上笑意反倒更大:“不如这样,只要你向我现身说法,叫我明白了女子身上何处如铜镜般平坦,我便饶过你这回。”   兰芽忍不住握拳:“司夜染,你不要太过分!”   他在门外悠闲一哼:“司夜染?此处并无‘司夜染’,你在叫谁?”   兰芽当真要哭了,只能怒喝:“大人!”   他又轻哼:“既然你愿意喊我‘大人’,便知我为上位者。那我说什么话,对你而言便是钧令,你还不从么?”   兰芽轻轻闭眼:“大人,别玩儿了~小的,求你。”   门闩无声被挑开,司夜染无声步入,蹲在兰芽面前,轻哼道:“……你我之间,我说过,从来由不得你。”   他便一伸手,将她抱入怀中。   修长的手指沿着她领口滑入,从颈窝直向下去。指尖微凉,挑动得她肌骨轻颤。   他却极耐心,每处曲线凹凸处都停下来,在她耳边沙哑呢哝:“……不是此处。亦,不是这里。”   他故意沿着她周身游弋而过,寸寸曲线流连辗转,寸寸呢哝否定:“小东西,你这周身上下哪有一处平坦了,嗯?”   兰芽禁不住这个,早已娇.喘吁吁,撑不住自己的身子,躲不开他的手。   他便坏笑:“还记得你刚到灵济宫时,竟为了向我证明你   是女儿身,便将你最不平坦的那处展示与我看么?……岳兰芽,你那举动害得我整月辗转反侧,夜深难眠。”   兰芽一抖,两团柔腻便尽入他掌握。他动情地把弄,喘息声妖冶而绵长。   “你今日又犯同样的罪过,我今日便绝不放过你。罚你再向我自动展示一回——告诉我,你的‘铜镜’怀于何处。乖~”   兰芽周身轻颤,拜堂那晚的烙印犹在,隔了数天的分别,非但未曾淡去,反而深透肌骨。   那晚他竟——拥她入了曾险些坏了她性命的那口大缸。   彼时那口自然早已碎了,那晚的却是他找最好的焗匠重新焗好的。瓦缸裂纹处遍布细密的焗钉——却不是简单的手法,却是将那裂缝一条条舒展成了幽兰新叶……   缸中水温,他抱她坐在他膝上……水波侵入,他亦暗随而入,力道强悍得叫她颤抖。   激烈处,她只能伸手按住缸边花树。   她的身子被他剧烈摇曳,那花树便也不得不随着她而一同摇曳——于是头顶花落缤纷如雨,倾落她和他的发顶、眉梢;也覆盖住了水面,藏住他们两人激烈纠.缠的身子。   那巨大的水缸里,他如鱼得水,浮潜自如。而她只能如水中浮萍,被他推到水面,又翻覆而下,继而浸入水里,在宛如溺毙濒死一般的无助里,被他主宰,被他赋予全新的生命……   那一刻,她口中呼吸的空气由他口中来;而她下方——则灌满了他那滚烫的“生命”。   天明前的最后一次,他竟悍然抱她进了她与虎子曾经的房间。略带野蛮地拥有她,让她叫。   他于激动时刻低低嘶吼:“曾经,我隔着那堵墙壁,但凡听见你一点动静,便叫我心乱如麻——我嫉妒,我恼恨,我受不了你跟虎子同处一室,我怕我听见的动静是你在跟他……我那时便想这样弄疼你,要你,为我而叫。”   她又羞又恼,又被酒意困着说不出话来。便在他狠狠的刺动里,迎合着他,放肆大声地叫——他,隔壁的那个冷漠又孤单的少年,终于听见了吧?   .   那一夜的记忆,她竟然记得如此清晰。   只是她不能叫任何人知道她都记着,她必须告诉双宝说她都忘了——可是此时此刻,身子不听她的,纵然他根本就没跟她刻意提起那晚,可是她的身子却自动自发唤回了那晚的余韵。   兰芽便颤抖得越发难以自持,颤声祈求:“……那要小的如何相信大人?若展示了,大人却不肯放过,小的又该如何?”   他低低地笑:“那便再做些生面团子给我吃,让我滑肠拉肚,便无力欺负你了。”   她羞愤交加,低叫:“大人!”   他便笑了,拥紧她道:“好,我答应你,这一回放过你——便给我看吧。”   兰芽只得死死闭住眼睛,缓缓挑开下裳——   女子神秘,玉质细滑,悄然而现。   -   他便呼吸一乱,心头梗窒。   心头邪肆呼啦啦扬起,让他按捺不住地——就是想对她做尽一切最坏的事。   他便将她抱起,奔入正房内卧……   将她抱在身前,掌心迫切按住她那处,在她耳边低喃:“睁开眼睛。”   兰芽下意识睁眼,眼前微光便叫她低声轻喊   他竟然抱她立在一面巨大的铜镜之前。   他与她的情状,尽映镜光。   -   【还有~】 ☆、14、盘发侍君   兰芽便心下一惊,心里的几个猜测,个个儿都叫她面红心跳。   她便清了清嗓子,尽量平稳以不叫他发现,道:“大人又要如何?”   司夜染从镜子里紧紧锁住兰芽的眼睛。浅色眼瞳里光华潋滟,宛如倾天月华、水天倒映。   “……磨给我看。”   兰芽羞得一声尖叫:“大人!躇”   他妖冶而细密地喘息,鼻息缠绕在她耳畔,妖冶道:“……岳兰芽,你不敢面对我,从来亲密都是躲在梦里、托在香中,或者是以背向我,或者死死闭住眼睛……倒也罢了;此时只是一面镜子,又不是真的我,你难道也还不敢面对么,嗯?”   兰芽心头一梗,却果真不敢面对镜光,别开头低低叫到:“小的不知大人在说什么。小的听不懂,大人便勿要再说。狸”   司夜染掌心按住那处平坦,辗转揉动:“……磨它还是磨我,你选一样。”   什么?   兰芽惊喘:“大人说过,这一回放过我。何能食言而肥?”   他轻笑:“吾乃食米团而肥。”   兰芽闹得跺脚,却挣脱不开,况且镜中尽映出她满面红云——这比她向他露出身子还更可怖。   兰芽便用力避开镜面,只道:“大人说过,自己一向言出必行。”   他便轻哼:“自然。我又没自毁前言,这一次不过是要你与我‘磨镜’……谁说过要与你做别个了?”   他伸出修长手指,将她面颊扳回正对镜面,眉眼轻扬:“不过,如果你更喜我对你做些别个,我便也允了你。”   “不必!”兰芽气喘,死死咬住唇:“我,宁肯要那镜面,亦不需大人!”   他浅瞳一黯,却也忍住,便退后一步坐回圈椅上,长眸微眯:“娘子,有请。”   .   半个时辰后,金乌淡去,玉兔徐升。   司夜染举袖擦掉满额头的汗,狠狠喝了一大杯茶,方沙哑吩咐道:“……够了。”   镜子里,那妙人儿与镜面相贴,面颊绯红、媚眼如丝……她也渐渐自己摸着了门道,渐生趣味儿,便周身上下都生了细细密密的汗。   这般看来,倒是从前瞧过的一幅秘戏图的活生生现实版本。   活色而生香。   再看下去,他欢喜则欢喜,却——要死了。   他嘴干,便又倒茶。兰芽一声低呼,顾不得自己,奔过来抢下他手里的茶杯:“此时不宜喝冷茶!”   他便微微一怔,转瞬却是展眉而笑,故意垂着头去寻她的妙目,声线绮丽道:“你——怕我怎样?”   兰芽恼羞成怒,跺脚道:“你!”   他伸手盖住她柔腻膀子,扬手大笑:“……好,是我错了。”转头望夜空玉兔,柔声道:“若不累,陪我出去走走。”   兰芽下意识回眸望一眼镜子里——自己还满身羞红未退,便叫道:“去哪里走?我不要见人!”   生怕这样着出门,被人窥破了面上羞红,该怎么好!   他却笑,目光逡巡:“……我倒也愿意。不如我们留下来,你继续——给我看。”   兰芽使力推开他,羞恼的满面红云。   他轻轻叹息:“还是与我出门走走。嗯?”   兰芽一扭身跑进榻上去,放下帐子,悄然穿衣。   他却脚步簌簌地走到衣柜边,片刻后一个包袱递进纱帐。   是什么?   兰芽接过打开——心头忽然千头万绪,喉头仿被塞住,哽咽难言。   原来那躺在华丽墨色丝绸包袱中的,竟然是一套女装:榴花红色织锦满绣的翔凤短袄,下头则是一条妆花纱刺绣裙……   衣服边儿上还有小小桃木镂刻的盒子,按开金扣子,里头竟然是一套赤金嵌宝累丝头面。   兰芽不敢哽咽,死死忍住,轻声问:“这,是何意?”   隔着纱帐只能瞧见他颀长秀雅的身形轮廓,却瞧不见他神色。她不由得心下万般紧张,生怕——生怕他说,这只是送给别人的。   他默然片刻,忽地轻笑:“若我说是江南此行买来,回去送给梅影的,你会如何?”   兰芽紧咬银牙,轻轻合上眼帘:“也属,应当。”   “胡说~”他万般绮丽地轻哼:“亏你还是大学士家的千金,如何瞧不出这套衣裳的规制!她一个小小宫女若然敢穿,便不必活了!”   兰芽手便一颤——方才她自己也正有如此疑惑。   按照这套衣裳的用料、绣工、以及形制,分明是——诰命以上命妇才敢穿用。甚至再具体些——也只有郡王妃衣裳命妇才能用。   帐外他又轻叹了口气:“……穿上。”   他说完,竟就抬步出门去了。兰芽盯着这衣裳良久,只觉心下翻江倒海,不知该做何滋味解。   .   虽则犹豫,兰芽还是穿好了   衣裙。   立在镜前,她才发觉自己已然不自知中泪流满面。   这一年多来始终男装示人,她羡慕过梅影的金莲,也曾忍不住盯住吉祥手里的针线活看……她纵然千万遮掩,其实她心内也曾悄悄地期盼过,能有一天重归女装。   哪怕只有一天,也好。   却没想到竟然梦想成真。   抬眼看镜子里清丽无双的人儿,掐腰小袄,柿蒂形小窄袖,完美烘托出她上.身玲珑。而妆花纱裙则刺绣精美,微微一动便光芒萦绕,叫人目眩神迷。   而那套赤金的头面更是太过昂贵,她想了想便重新封入桃木盒,只素着发髻,冲自己微笑。   古来女子出嫁为妇,便要盘起发髻,以示与从前待字闺中时候的不同。可是她却只能叫自己忘了——因为娘亲已然不在,她跟司夜染之间更不可能有寻常百姓家的礼数……于是盘发为妇之事,她也许这一生都只能错过。   孰知……,孰料……竟有此时。   她细细鼻子,用篦子将鬓角柔发梳顺,便深吸口气,提着裙摆走向门外。   .   门外夜色,天地幽蓝。   一袭白衣的少年,宛如玉树,独独立在如银月色之下。   听见门口的动静,他便转身望来。   两人目光隔空相撞,随即便绕不开了彼此,紧紧缠绕。   一线火便沿着兰芽面颊爬升。   他仔仔细细看完了,才展颜一笑:“去织造署挑颜色,他们给推荐了十几个色本。我都嫌不好,自己到纸房去找——择定了这个颜色。他们却劝我说不好,不衬这衣裙的规制。我却独独钟意,坚持叫他们织了来——此时看来,果然衬你。”   兰芽心下一跳——怪不得这衣裙如此合身,原来竟然是他亲自挑了料子去裁制的?   瞧够了她的脸和衣衫,他这才跨到她面前来,皱眉盯着她依旧素着的青丝发髻,嘀咕道:“你果然不喜欢这样的。”   兰芽垂下首去,用久违了的女子礼仪,深深一福身:“这样已经足够,多谢大人。”   他想了想,回头从花架上摘下几朵紫色金蕊的小花儿,走过来上下左右地瞧了,才在她左右耳边各自插戴上。继而再仔细端详过,才笑了:“……以你之美,这已足够。”   兰芽有片刻的耳鸣。   他在说她——美?   瞧她又想费心费力地否定和分辩,他便朗声一笑,伸手捉住她小手:“算了,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不必说了,走吧。”   .   这是王妃级别的衣裳,兰芽不敢造次,待得将出院门,便挣扎着劝说:“太过招摇,不可穿着这个出去。”   有些舍不得,却不能不说:“……待小的将这身衣裳换下。今晚,能穿上这一刻,小的,小的,已然知足。”   “傻瓜。”他轻叹一声:“穿着,不由得你来脱!”   他回身去扯下他一向随身的墨色大氅,哗啦抖开,披覆在她身上。垂眸凝注她的眼睛:“这回,当可放心了吧?”   兰芽眼中骤然浮起水意,无法遮挡。她便垂首道:“大人,你,你何必如此?   他哼了一声:“此地不是京师,我也不是大人。而你,也不是兰公子。岳兰芽,你可以换个别的称呼叫我——或者说,我今晚这样对你,就是为此。而你,是否愿意礼尚往来,也叫我称意一回?”   兰芽一急,有些结舌——心说不叫他大人,也不叫司夜染的话,那她叫什么?   叫冰块,此时却叫不出口;或者如他伪装一般叫慕容——可是北归的那个才该是慕容不是么?   他看懂了她眼中的挣扎,轻哼一声偏首望来:“想不到如何唤我?那便遵照我给你的主意。”   兰芽情急之下便点头:“请说。”   他抬头望月,借助高度掩住神色,只给她看他倨傲的下颌线条:“……相公。” ☆、15、清平之乐   此处是民坊巷陌,周围并非深宅大院,而都是寻常百姓家。   司夜染握住兰芽的小手,两人并肩行过小巷,便一路听得满耳的百姓家语。寻常琐碎,没有京师宫里那般的拘谨思量,却更透出浓浓的人间烟火气息。   其中有一个院子最是热闹,一个婆娘的大嗓门嚷嚷得天下皆知。   两人便不由得在人家后院墙处立住。   司夜染轻哼:“在骂她大儿:不学无术,偷鸡摸狗。躇”   兰芽便也扑哧儿乐了:“八岁大的孩子,此时不荒唐,更要何时荒唐去?我倒以为这样的孩子才更机灵。”   司夜染不由得转眸去凝望她。小小瓜子儿脸,在月光之下空灵得宛若只小小的白狐。他便忍不住微微一笑——可不,她小时比人家这大儿折腾得还欢呢。人家好歹还是个男孩子家,可是她呢,那可是大学士家的千金大小姐啊狸!   兰芽知道他笑,又不知道他笑什么,不敢抬头去瞧他眼睛,心里便很有些发毛。   两人正微妙间,那家院子里却更闹腾开了。原来是那大儿索性跑出来,奔进院子里,仗着手脚灵活三步两步便爬上房去,跟个猴子似的蹲在房顶上再不肯下来了。   那妇人有些挂不住,便抄着根葫芦瓢追出来,在房根儿下挥舞着:“还不下来,看老娘今晚还不给你一顿好揍!”   说得狠了,房里头忽然哇地哭了个小的。   这番热闹,兰芽个子小瞧不见,便有些着急。司夜染叹了口气,伸臂拦住她纤腰,轻巧将她扛在肩头。兰芽略有些不自在,司夜染轻哼:“再不瞧,人家就闹完了。”   兰芽面颊一热,便也不跟他计较,两手扒着墙头赶紧朝里头看。   果然是个五六岁大的小子奔了出来,一把抱住他娘的葫芦瓢,连哭带喊:“娘,别打我哥。儿子招供就是——我哥偷了的鸡蛋,是给我吃了!”   那婆娘大怒:“就那么两个鸡蛋,本是说给你爹补身子的。你们可知道你们爹爹寒窗苦读有多辛苦。”说完兜头盖脸就要打下来。   两个孩子哇哇大哭,倒是房子里乐呵呵走出个蓝衫的男子来,也不顾孩子们在眼前,伸手就抱住了那婆娘,扭头冲那哥俩说:“还不快跑!”   那婆娘无奈,对着自己相公便也喊不出来,反倒眼窝一浅,掉出泪来:“眼见八月就要进京秋闱,你的身子却还弱着。就这么两个鸡蛋,你瞧你还护着他们两个小混球。”   那男子温柔而笑:“没事。他们吃了原比我自己吃了,叫我更欢喜。”   看到此处,兰芽已是湿了眼睛。接下来便下意识伸手满身去寻。什么都没摸到,才想起来自己是换了衣裳,腰里的荷包都没带出来。   司夜染便挑眉:“……又要给银子?”   兰芽面上一红,伸手道:“借钱。”   司夜染轻哼一声:“愚蠢。那书生一副傲骨,你纵然偷偷留下银钱,他也不会收。明早只会上交官府,倒白费了你一片苦心。”   兰芽抽鼻子:“可是我遇见了,总不能不管。”   司夜染将她放下来,伸手点了点她鼻尖:“别以为他们苦,他们实则乐在其中。这便是寻常百姓,清贫,却也尝得见苦里的甜。”   兰芽还有些不放心,司夜染则拖着她向前:“走吧。”   一天一地的宁谧,一身一肩的月光。   两人并肩而行,兰芽心下总有些惴惴。不知该说什么,只能尴尬地安静着,悄然攥紧袖口,恨不能将自己全都窝进那墨色的大氅里去。   倒是司夜染一身的自在。仿佛褪去太监的锦袍,便也叫他褪去了往日的孤傲与狠烈,只剩一点骨子里的清贵,染了一点月色的凉。   他仰头望月,悠然吟诵:“……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里吴音相媚好,白发谁家翁媪。大儿锄豆溪东,二儿正织鸡笼。最喜小儿无赖,溪头卧剥莲蓬。”   他吟诵完,便不再说话,只偏首悄然望向她。   兰芽心下巨震。   曾有彼时,他禁足乾清宫,她则要独自下江南。前途未卜之时,她与凉芳神殿密会后,便在顺着双宝打的灯笼缓缓走回自己的听兰轩去……彼时,她便忍不住吟诵这阙词。   宫廷争斗、官场捭阖,她不怕,却不喜……她宁愿要那一场寻常百姓家的“清平之乐”。   辛弃疾的词好,谁人都可信口拈来。可是不知怎地,她就是觉得他此时吟诵来,绝非巧合,而是,而是……   兰芽吸了吸鼻子,抬眼瞧他:“……所以大人才选了这处寻常民坊巷陌,找了这间简素的小院。又特地,带我来趴人家墙头,瞧人家打架。”   他无声笑了:“是么?我自己怎不知道?”   兰芽便也咬住唇。   妈蛋,不承认拉倒,当她没说!   .   再向前去,竟曲径通幽,巷陌尽头连着潋滟水光,竟是到了十里秦淮!   兰芽便又忘了刚刚在跟他赌气,忍不住欣喜朝他望去:“大人原来是带我来秦淮河?”   “嗯~”他又清傲哼了声,伸手叫船。   这回竟然还是一改他一向喜好华贵的性子,没叫雕梁画栋的游舫,而是又叫了一艘小小乌篷船。   两人挤挤挨挨坐进船篷,船夫缓缓摇橹。吱呀声里,小船悠悠滑过水面,迎着两岸璀璨灯火。   他轻哼了声:“这一回你尽可放宽了心,好好瞧一瞧这十里秦淮,不必再有性命之忧。”   兰芽便觉喉头一梗,深吸口气道:“……大人?”   司夜染眉尖轻挑:“你说你小时候便想来秦淮河一观——缘何没先对我说,反倒是先告诉给了虎子!就凭此事,我今晚便不该带你来此。”   他又这样儿——不过,这一回她却不在乎。   兰芽偏首而笑:“只可惜大人已身在船上,后悔也晚了。或者,大人实在后悔得难受的话,也可现下从船上跳下去。秦淮河水,也自有一番风.流韵致。”   司夜染忍住笑,咬牙:“你!”   兰芽没敢去迎着他的眼睛,只悄然道:“……前两回来南京,皆心事惴惴。南京在我心下,几成畏途,我曾想过以后若无要事,便再也不来了。可是此时,我心境却已改变。”   兰芽深吸口气,才鼓足勇气去望他的眼睛:“我想,我还会再来。”   “嘁……”司夜染长长一笑,抬眼望向幽蓝夜空:“岳兰芽,你在对我言谢么?不必了,免得你自己心下不自在。”   兰芽深吸口气道:“……大人纵然没问,小的却也不敢隐瞒了。小的,小的私自放了巴图蒙克北归。此乃大罪,若朝廷见问,小的不敢连累大人。”   司夜染面上倒无波澜。只转眸望她:“缘何私放?难道你的心里,还是放不下他,嗯?”   兰芽深吸口气:“大明与北元多年交战,此时已至胶着之态,双方谁也没有绝对的胜算,只是都不甘心息兵。所以朝廷纵困着他,却也不敢杀了他,否则满都海定不顾一切大举南下,到时便是一场浩劫……既然如此,不如放他北归。否则他身在大明,反倒会借助地利,做下不利于大明,以及……”兰芽轻瞟了他一眼:“以及不利于大人的事。”   以他二人彼此伪装的手段,她先前都瞧不破,旁人就更分不出。倘若蒙克扮作司夜染,在江南勾结官员、或者收集情报,然后再全都栽赃到司夜染头上——那皇上便更可乘机要了司夜染的命。   司夜染淡色眼瞳映着月光水色,粼粼一闪,幽幽道:“放虎归山,必留后患。”   兰芽摇头:“不怕。老虎虽然是山中之王,可是山林中并非只有一只老虎,老虎之外更有其余猛兽。此时草原局势亦不稳,各部均想趁着他年幼取而代之,就因草原不稳,他才想重新南下,重取中原。这番放他回去,叫他先去与他草原的那些同类厮杀一番,咱们只需围山而猎,相机行事便好。”   司夜染微微震动:“你竟已对他彻底死了心?我倒还以为,你难以割舍。”   兰芽淡淡一笑:“谁说我已死了心?说不定来日,待得满都海归天后,我还会去草原找他呢。”   司夜染知道自己上当,却还是忍不住低喝:“你敢!”   他是真的有些急,使了大力,小船便摇晃起来。外头的船夫忙惊惶来问,又见司夜染一脸冰冷,便没敢言语,只冲兰芽使了使眼色。   兰芽一笑,弓腰出了船篷。船家作揖:“不知何处得罪了尊家相公,还望小娘子代为劝解。”   兰芽一声咳嗽:“……我家,咳咳,相公?”   背后一声,清冷如月,却犹如月下百花齐放:“我在此。”   -   谢谢蓝、wyydingding0528的大红包~~今天更到这儿,明天见。 ☆、16、总有重逢   清宁宫。   梳头太监老高替太后梳妆,一边讲着或是听来,或是经他加工过的宫外的笑话儿,哄得太后笑得开心。知秋便也在畔跟着凑趣儿,待得老高收拾好了梳头包儿告退了,知秋才上来将按例将废后的每日言行说给太后听。   “蒙太后恩旨,着太医院医正挑妥帖的人调理废后的身子,又亲自嘱咐尚宫局挑好的进用,废后这些日子身子已是大好了。十数年未见,却也十数年未曾老去,现在冷不丁瞧着,倒还像当年刚进宫时候的模样。倒是更添风韵,比之皇后艳丽百倍,就更不是贵妃此时的年纪所能敌的了。”   知秋性子,太后最是明白,她一向都是先说好的。太后便淡淡问:“可惜呢?”   知秋便叹了口气:“可惜奴婢瞧着废后的性子,倒仿佛是当真对皇上已然死了心。且莫说不肯去向皇上谢恩,就连太后前后这几次特地安排好了,在御花园饮宴时‘巧遇’皇上,她竟也都托辞不肯来。纵然来了,也都是说巧不巧地,正好是皇上起驾之后才到的,这分明是算计好了不愿见面呢。腑”   太后一叹:“在这后宫里,失宠不可怕,可怕的是心里当真对皇上生了怨,自弃恩宠。那旁人即便再费什么心,也都是无用了。哀家抬举她了。”   知秋便问:“废后既不能用,太后不妨再放眼瞧瞧六宫里那些年轻的。便如僖嫔,当日也是崭露了头角的。纵然曾为贵妃所用,但事后贵妃并未与她分宠,她心下岂能没有半点怨怼?若此时太后召唤,她未必不肯归心。取”   太后想了想:“杭州小门小户家的女儿,又是被卖了才进宫的,在宫里的确需要寻个依靠。她原本想依靠贵妃,不过却没能得到她想要的;如今后宫,她能依靠的夜只有哀家了。”   知秋便一笑:“谁说不是呢。奴婢这便悄悄去请僖嫔过来。”   太后却抬手拦住:“这后宫能有多大点的天地呢,咱们清宁宫的一举一动,贵妃那边也都盯着呢。再悄悄,也瞒不过她的耳目。哀家倒要大张旗鼓的去请,而且不请一个——去叫一台戏来,然后请内廷主位全都来看戏。”   太后又想了想,微微一笑道:“倒听说贵妃宫里来了个会唱戏的名伶,据说色艺双绝。倒不如就宣她的人来帮哀家唱这一出戏。”   知秋想了想,便笑了:“奴婢明白了。”   .   太后叫戏,内廷主位皆不敢怠慢,除了贵妃。   贵妃可以不到,太后宣凉芳,凉芳却不敢抗旨,便来劝贵妃。   贵妃斥道:“何时我昭德宫里的人,要去趋奉着她!她此番便是故意的,知道本宫不稀罕去,便要从我昭德宫里宣了你去,以示昭德宫上下不敢全然不听宣!”   凉芳便道:“娘娘勿虑。奴婢人微言轻,娘娘犯不着因为奴婢而顶撞太后。况且,太后今日此举怕有用意,娘娘不去,便不知道清宁宫会发生何事。奴婢去了,也恰可替娘娘打探。”   贵妃这才和缓些:“如此,倒要委屈你了。”   凉芳驯顺一笑:“替娘娘办事,奴婢只觉荣幸,没有委屈。”   .   凉芳登台,一个身段,一声亮嗓,便引来台下一片叫好。   太后瞧了也跟身边的知秋道:“媚而不妖,柔婉而不失正气……这个凉芳果然有些风骨,也怪不得贵妃亲自挑到跟前去。知秋啊,你说咱们清宁宫,怎么这些年反倒遇不见这样趁手的人了呢?”   知秋便道:“只要太后想用,这天下便都是太后的人。”   太后无声一笑,叫了一声:“赏!”   清宁宫的总管太监便亲自端了红漆封里的盘子登台去,对凉芳好一番赞美。以凉芳此时的职衔,能得清宁宫总管太监当面的恭维,那是好大的脸面。   凉芳便随着总管太监下台,到偏殿去等着当面谢恩。   太后倒也不急,偏首望向坐在最边上的僖嫔去。   僖嫔原本出身最低,在内廷主位里最不受待见。且上回她帮了贵妃,众主位因嫉恨贵妃,便迁怒于她,对她更是冷淡。   太后却偏亲亲热热叫:“僖嫔,坐到哀家身边儿来。知秋有罪,怎地叫你家僖嫔娘娘坐在太阳地儿下头?不知她是杭州来的,水儿攒的似的,最怕暑气?”   知秋忙福身:“可不,老奴真是年纪大了,办事竟这样不周全。僖嫔娘娘恕罪。”   僖嫔如何敢接,连忙起身扶住:“嬷嬷切莫这么说,折煞本宫。”   一众嫔妃又羡又怒地瞧着知秋亲自搬着座儿,将僖嫔引到太后身边儿去。太后含笑道:“方才凉芳唱得好,可惜也只有他一个。哀家年纪大了,便喜好热闹,倒想再听听旁人唱。”   宫里的小戏班子都是太监充任,若叫大戏便得召教坊司承应,而那总要走相应的程序,累赘得很。   僖嫔眼底一热,便福身道:“若太后不弃,妾身倒是会唱两句的。”   太后便笑了:“杭州来的姑娘,果然是   钟灵毓秀。只是你是皇上的嫔妃,又是一宫主位,哀家若叫你开嗓……岂不是唐突了你。”   这后宫里的嫔妃,再多才多艺的,也不能随便给人唱曲儿。唱曲儿的都是乐户,那是贱籍。   僖嫔却摇头:“太后言重了。妾身虽在嫔位,可那都是给外臣和天下人瞧的,在太后跟前,却没有什么嫔位,只有太后的孩子罢了。皇上以孝治天下,民间都知彩衣娱亲,妾身如何就不能哄太后一笑?太后请放宽心,妾身这便登台。”   湖漪扶着僖嫔朝戏台去,低声道:“娘娘这是怎么了?今儿唱过了之后,明儿不知又要被那些主位如何嘲笑,说咱们本就是江南唱曲儿的……”   僖嫔自己倒是淡然:“这些若都忍不得,又如何能圈住太后的心?太后今儿本就是特地点我的名,我哪里还有半步退路?是荣是耻,总要走完这一步,唱完这一曲才能确定。”   步入后台,僖嫔瞧一眼凉芳的所在,道:“况且,今儿也正是结识凉芳的最好机缘,我又怎会放过。”   .   偏殿之内凉芳正自等待,却听外头慢板一响,接下来便听得一线清凌凌的小嗓凭空而现,宛若云雀挥翅直冲云霄。   凉芳心下也不由得叫了声好,忙攀住窗棂朝外瞧去。   却见台上女子,虽没大扮上,只简单披了副水袖,袅袅婷婷立在台上,曼妙而歌。   凉芳震动之后,便紧紧地眯住眼睛,手指渐渐掐紧了窗格子……   那是僖嫔,他虽然没什么机会当面见,可也知道她。可是此时眼前所见,耳中所听,却仿佛,却仿佛——时光倒转,他还是个刚卖给戏班子学戏的孩子,还没被曾诚买走,还没有一步一步走到今天的模样。   那时戏班里便也曾有过几个女孩子。有的说是勾栏里送来调.教的,有的说是穷人家送来学唱后好卖进大户人家当小妾的,还有的说只是孩子小不分贵贱所以跟着学来玩玩儿的。   就在那几个女孩子当中,他便见过一个。身段儿和唱腔,像极了眼前的这个。   凉芳狠狠闭了闭眼睛……绝不会的,绝不会。   眼前人是贵为内廷主位的僖嫔娘娘,而他,而他——都不仅是从前那个不阴不阳的的戏子,更,更已成了彻彻底底的太监!   他苦苦寻找了那么久的人,怎么可能就在咫尺,却隔天涯?   上天不会这样惩罚他,不会的!   .   一路狂奔,蒙克与手下已是到了长城关口。   前面出了关口,便回到了他的大草原。他却勒住马头,回眸南望。   这片锦绣山河,他还会回来的!   马海见他流连,便上来轻声道:“大汗难道不觉此番北归,走得太急?”   蒙克一声清笑:“你当我没看出来?她先以曾诚的银子为饵,又事先找好了客栈地下的密道帮我们出城……一切都这般水到渠成,分明是她早设计好的。”   马海蹙眉:“那大汗还这么由得她?”   蒙克仰首一笑。此时已然再没了“慕容”的风雅之姿,而尽现草原大汗的豪迈:“我这一回不过年少纵马,观花南朝罢了。一年以来该看的都看到了,便该北归。有她安排,这一路顺遂许多,我又何乐而不为?”   他眯起碧眼,微微挑起唇角:岳兰芽,你爹爹的清誉、你哥哥的性命都还在我手中。你我便还有见面的机会!   而且我跟你保证,重逢的来临,将会很快、很快。   -   【还有~】 ☆、17、曾受折磨   昼夜兼程,回到京师。   兰芽惦记着与贾鲁的七八日之约,以及后头与秋芦馆婢女的十日之约,更重要的是——兄长,便一路上恹恹不语。   倒是司夜染竟也一样,一路之上话并不多。   也许两人的心思相同:在南京的那一日一夜只合入梦,入梦在那天高皇帝远的故都,一旦北归,重回皇上脚下,便不得不一点点掐灭了心里那点子不切实际的幻想。   他们的命,都还攥在皇上掌心。进退之间,至少目下,未必全能由得自己。   待得车进崇文门,又到了那再熟悉不过的城门口,兰芽忽地心下一动,转头望司夜染:“……当日在这城门口,小的所见的碧眼慕容,却不是大人。腑”   司夜染这才动了动,轻哼了声:“为何?”   兰芽便别回头去,脸上微微有些红:“那时的碧眼少年瞧见我,目光如狼一般阴狠冰冷……”   虽则那时的司夜染刚灭她满门,见到落网的她之后,似乎也有理由对她那般残忍凝视——可是时到如今,她却相信,他不会。   越想越是脸热,她便用力只望向窗外:“只有到了估衣铺前那回,才是大人。”   彼时那少年目光特特从她被虎子握住的手上划过,之后才变得阴冷。   此时想来,竟似乎,似乎……   兰芽不敢再想。   她的小手却悄然被人捉住,不容她挣扎,攥紧。   兰芽眼中便有些热,低低道:“只是大人的身子总该好好调理。虽然能变成碧眼,方便大人伪装;纵然大人自己也擅医术……可总叫眼睛这样变色,却是不妥。”   司夜染缓缓眯眼:“你,早发现了?”   兰芽轻轻点头:“只是起初,没敢这样想。眼瞳变色,本是太过诡异之事。”   所以她即便早就觉得司夜染有某些细节与冰块相似,却始终卡在眼睛的颜色上,无法确信。   司夜染一路来的沉默便缓缓放松下来,自在地摆弄着她的手指问:“何时发现的?”   兰芽遥望窗外,寻着牙行的方向道:“春和当那晚,大人帮我捉嗜血虫。我那晚被虫咬,大人……大人帮我吸出毒液,然后我便发觉大人的眼瞳,似乎有些变色。”   那晚他被司夜染第一回强行亲热,只顾着恐惧和挣扎,便不敢确信自己眼睛看见的,也只为那是他yu念的缘故,所以看起来像是“眼睛绿了”。   兰芽忍住因回忆而来的脸红,转眸凝视他此时浅色如银的眼瞳:“小的便忍不住想,大人或许体质有异,当遇到虫毒,毒液入血,便会改变眼瞳颜色。只是大人自己精通医术,所以平日可善加调理,方不会被人窥破。”   司夜染听见自己心下悄然的叹息。   那些事,纵再藏着,却也要被她一件一件地找到答案了。   他便只好点头:“没错。我幼时在大藤峡,受过诸多虫毒。我自己都不知,我身子里究竟有过多少虫子的毒液。”   兰芽陡然色变:“怎么会这样!况且大人年幼便入宫,那么身在大藤峡的时候岂不还只是个幼童?怎会有人那么狠毒到那般对待大人?”   司夜染静静凝视兰芽,却避过问题,只淡然一笑:“嘘,你流泪了。别叫我瞧见,否则我会知道你是在心疼我。”   兰芽一怔,连忙举袖拭泪。   虽则尴尬,却不想被他这么轻巧地避过去,便追问:“那彼时,是何人替大人解毒?大人纵擅医术,可那时候年幼,定然也不能是自己解的……”   西南苗瑶山寨各部多擅养蛊虫,蛊虫多为多种毒虫之毒集合而成,且蛊虫又分多种……所以其诡异非中原医术可识、可解,且一向讳莫如深,少有人真正了解。   司夜染蹙眉。兰芽便不依,“大人你告诉我!”   她这般心急……自是为他心疼。他心下便不自禁地一再柔软下去,筑不起藩篱。便只能叹息一声道:“……是有个人,一直钻研各种蛊虫,悄悄替我解毒。”   兰芽不知怎地,心头又乱又慌:“那岂不是说,那人于蛊术之上极为精通?那必定是上了年纪的长者,是不是?否则修为不够,岂敢解毒?”   司夜染眉头紧锁,避过话锋,只幽幽道:“并非那么简单,她也不是每次都能成功。为了救我,她自己也曾一次一次中毒。她便以自身的毒做试验,找到正确的法子,再来医我。”   兰芽的脸有些白,不过努力地笑:“好厉害!此人,大人可否引荐我认识?”   司夜染转开目光去:“……不必了。”   兰芽便怔怔盯住他。   他若是大藤峡人,怎么会在幼童之龄,于大藤峡遭受这般非人的折磨?   可是他若不是大藤峡人,他又该是何人?   那他想要秘密起事,难道不是为了给大藤峡报仇?那他,又是为了什么?   而爹爹的死、家门惨案,是否又与他   身上的这些谜题相关?   .   两人话不投机,司夜染径直回了灵济宫,叫人送兰芽回西苑。   回到西苑,兰芽便听双宝说了周灵安的事。   双宝笑眯眯道:“这回仇夜雨可惨了,刚继任紫府督主,却遇见‘妖狐夜出’的诡案。拿不到狐狸精,无法向皇上交旨,这个督主之位便不必继续坐了。”   兰芽一听“周灵安”便是一怔,前前后后问清楚了,便只觉脊梁沟有些发凉。   蓬莱新娘,她路中曾遇;那独独喊妖孽的道士李梦龙,还是她亲手救下的。这案子外人看起来似乎毫无头绪,却与她勾连诸多!   兰芽有些手冷,便道:“宝儿,难道你不觉着这案子发得也巧?”   “巧?”双宝揉着后脑勺:“奴婢倒没看出哪儿巧了。”   ——狐妖、道士,难道你没想到咱们在南京是如何将怀仁拿下的?   话都到了嘴边,兰芽方想起,双宝彼时在京师,并不知道南京的那段往事。   兰芽便叹了口气:“这案子,是冲着我来的。”   .   在西苑歇息了一个下午,待到掌灯时分,兰芽便拎着两个盒子回到了灵济宫。叫初礼通传,说要见梅影。   见兰芽这竟是揣着拜见主母的礼数,初礼也是心疼,忍不住凑到耳边道:“公子实则不必如此拘礼……大人没叫奴婢们如此,公子就更不必如此。”   兰芽倒是淡然一笑:“话不可如此说。梅姑娘不光是梅姑娘,她也是代表了昭德宫和贵妃娘娘。”   初礼只能由衷地躬身一礼:“公子雅量,奴婢拜服。”   兰芽轻哼了声:“你少扯淡。快去通禀是正事。”   梅影却不住在司夜染的观鱼台,而是另外辟了院子,门楣上挂“清梅坞”。   初礼进去不久,便引着个小内侍一块出来。兰芽错眼一瞧,却是双寿。   从前因着那玉锁片的缘故,兰芽跟双寿心下还小有芥蒂,可是这回自从知晓了玉锁片是落到了司夜染的手里,兰芽瞧着双寿便不由得怎么瞧怎么顺眼起来。   瞧见兰芽这么盯着他笑,双寿心里这个打鼓,隔着老远先给跪下了,狼狈解释:“兰公子容禀——不是奴婢故意要来伺候梅姑娘,是,是大人安排的。奴婢不敢违抗啊!”   在他们这帮下人眼里,梅姑娘既然进了灵济宫,便自然跟兰公子成了死对头。谁道梅姑娘身边伺候,谁就得成了兰公子的眼中钉。纵然礼公公都被兰公子抽过鞭子,他们这一个一个的哪还能跑的了?   兰芽笑骂:“小兔崽子,你胡说八道什么呢!没的叫人以为本公子跟梅姑娘不合,你这是挑事儿,是给自己找鞭子抽哪!”   兰芽这话说得动静响亮,就是故意给这前后左右的小内监听的。日后在她与梅影关系的这事儿上,绝不准有人嚼舌头,给外人添了拿把柄的机会。   门内也传出一声脆生生的啐:“谁说不是!再有这么乱嚼舌根的,我第一个便容不得他!”   兰芽抬眼一瞧,原是梅影亲自迎出来了。已成“人妇”的女子,情傲冷艳犹在,这几日却平添了几分憔悴。   曾经在昭德宫一人之下、众人之上的大宫女,此时立在灯影里,身影纤纤。   -   【还记得中毒之后的那个郎中么?他瞧见了什么,怕得远走——便是眼睛的变色~这在古代可不得了,会以为妖变滴~   现代医学也有虹膜异色症,有先天遗传与后天损伤的成因~~   明天见。】 ☆、18、循迹而动   兰芽明白,这也都是因为她。   司夜染随着她去了南京,“婚礼”之后的数日便必定都是叫梅影独守空房,梅影如何能不憔悴?   兰芽心下一酸,便抢先给梅影行了个礼:“梅姑娘,小的出门办差,回来得迟了,这才来拜见,还望姑娘海涵。”   梅影便过来执了兰芽的手,轻叹道:“你我之间还客套这些作甚?快请进来。”   双寿都吓傻了,没想到这二位非但没闹,反倒这么亲热,便显得他方才那番话更是欠揍。   兰芽便扭头盯了他一眼,笑道:“起来吧,还跪着做什么,难不成还真等着梅姑娘和本公子一人抽你一顿?……大罪可免,小过却不能不罚——本公子罚你,忠心护主,全心全意好好伺候梅姑娘。若有半点差池,本公子第一个不饶了你。辂”   双寿忙磕头。   梅影倒笑,引着兰芽朝里去,笑吟吟道:“那个奴才,我还使得?”   兰芽明白,梅影跟司夜染的情分只是在昭德宫里的那段时光,后来司夜染到了皇上身边儿、兼管灵济宫后,他身边的人却未必都有机会见过梅影。就连梅影帮司夜染除掉过长贵,但是此事因属机密,灵济宫寻常人也无法知晓。于是梅影乍入灵济宫有此担忧,实属常理。   兰芽便点头道:“双字辈这一群里,双寿虽然未必是最聪明的,可他心肠最直,最不懂藏私。大人将双寿派到姑娘身边来,想来也是看中双寿这一点。姑娘但请放心使着双寿,不必多虑。”   梅影便含笑点头:“既然你都如此说,我便自然放心。”   兰芽凝望梅影侧脸,沉声道:“姑娘放心,大人既然将你迎入灵济宫来,那上至大人下至双寿等人,便每一个都必定要保姑娘周全。姑娘在灵济宫内,必定安然无恙。”   梅影展颜一笑:“我也知道是我想多了。兰公子,叫你见笑。”   两人进屋落座,兰芽便拿出带来的盒子,“我这回去南边办事,没带回什么值钱的物件儿来,只有这两盒我亲手做的点心。姑娘若不嫌弃,还望笑纳。”   梅影拆开了盒子瞧,便笑了:“兰公子一向兰心蕙质,却没想到这手艺……”   兰芽脸便红了:“手艺粗劣,入不得姑娘的眼。倒是听说姑娘做点心的手艺十分了得,贵妃娘娘素常都爱吃姑娘的手艺。”   梅影拈起那勉强还能瞧出梅花形状的点心,便笑了:“手艺倒不要紧,要紧的是心意。不然这东西怎么叫‘点心’呢?”   兰芽便笑道:“姑娘不嫌弃就好。我倒是有个不情之请:若姑娘得了闲,不如教教我。”   梅影妙目一转,瞧着兰芽,没说什么,却笑着将点心搁进了嘴里。细细品了,轻声道:“倒也好吃。”   .   兰芽没多耽搁,便起身告辞出来。   梅影送到门口,兰芽左右看了,轻轻按了按梅影的手道:“灵济宫里没有女子,现下只有姑娘一人。我刚进灵济宫时也觉孤立无援……姑娘若有事,便叫双寿来叫我。西苑虽不在灵济宫内,却也就在毗邻,近便得很。”   梅影便点头道:“好。”   .   兰芽出了“清梅坞”,悄然扭头,见梅影已然回去了,便深吸口气,朝司夜染的观鱼台方向瞄了一眼。   初礼忙跟上来,低低问:“公子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不如——见见大人?”   “不见。”   兰芽收回目光,瞪初礼一眼:“瞧你说的,倒好像我许久没回来过似的。再说我跟大人,也是今儿晌午才分开。礼公公,这样添油加醋的话,亏你竟然越说越溜。”   初礼难得脸红了,轻咳两声。   兰芽便道:“去,悄悄儿帮我约上花二爷,说我今晚想与他并肩夜游。”   初礼脸便有些蓝了:“公子,你又何必这样气大人?”   兰芽叹息一声:“别胡说八道。我这回找二爷,是真有正事。”   兰芽在宫门外略等了等,藏花便出来。一身红衣的男子,立在红灯影里,说不尽的妖孽。   可是他虽则来了,却迟迟不肯过来,反倒目光微凉地飘过来。兰芽便轻叹一声走上前去:“二爷,小的又怎么惹着二爷了?”   藏花一甩袖子,率先朝前走进夜色,待得远离了宫门口才道:“……大人将案子撂下,没了人影。我在外头替他遮掩着,可是我并非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兰公子,你好俊的手段,赶在拜堂之夜就一走了之,你这是勾着大人放下一切去寻你!”   兰芽便也放弃解释,只行礼认错:“是是是,这都是我的错。二爷多多担待。”   藏花扭头来瞪她:“你竟敢这样,今晚怎么还有脸来见我?”   兰芽便做个鬼脸:“……我虽说身在江南,虽说大人就在身畔,可是我这心下也一直记挂着二爷呀。”   藏花恼得眉头扬起:“你少来!”   兰芽便收了笑谑   ,正色道:“我明白因我之故,耽误了大人的案子。那我便立时动手帮大人破了此案,二爷说可否将功折罪?”   藏花哼了一声:“这还差不多!”   兰芽低下头去:“可是此案——我觉得大人可能有所回避,所以我不想跟大人一起查案,我想叫二爷你帮我。二爷可否答应?”   藏花这才眸子里微光流转:“原来你也有此感觉?”   兰芽忧伤一笑:“实则这个担心我早已经有,只是大人既不想说,我便也不想说破。可是事到如今——她做事越发过分,我便不能再袖手旁观。”   兰芽皱皱眉:“我担心,若继续放任下去,将来她会伤到的反倒是大人。”   藏花目光疾闪:“既如此,我自当帮你!岳兰芽,虽则我一向不待见你,但是此案,我听凭你调遣。”   “真的?”兰芽展颜一笑,伸出尾指来:“那便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   兰芽在藏花的带领下,悄悄儿去了周灵安的凶宅。   因此案诡谲,周围的邻居都被吓着了,生怕那吃人的狐狸精加害,于是前后左右数座宅院都已人去楼空。大片的暗寂,没有一丝灯光,真像荒野鬼宅,适合妖怪出没。   兰芽也有点害怕,不过却极快恢复过来。   灭门惨案,她早经过。更何况彼时乃是亲眼看见满门亲人被杀……眼前的便不那么可怕了。   凶宅里七十二口的尸首毒被挪走了,水缸里的鱼、架子上的鸟也都不在。不过原地还有生石灰圈好的痕迹,叫兰芽依旧能看清那七十二口尸首躺倒的方位和姿态。   藏花自己裹了面巾遮住臭味,递给兰芽一条。兰芽却伸手隔开:“不,这气味也是他们的讲述。”   她前前后后地查看了,扭头问藏花:“验尸的仵作们怎么说?”   藏花道:“他们倾向于下毒。却苦无痕迹。”   兰芽站起身来,神色凝重:“你说是将京城各大衙门的仵作都调集了来,可有刑部的仵作?”   藏花点头:“自然有。为首的便是刑部的大仵作叶黑。”   兰芽便无声点头:“太好了。”   藏花见兰芽仿佛心下已有计议,便忙问:“依你看来,是如何犯下凶案?”   兰芽抬眼:“……下蛊。”   身上没有伤口和血迹,肠胃里又没有毒药残留——如此死法便只有下蛊一途。   兰芽走出凶宅,问:“周灵安的皇店,你知道多少,都告诉我。”   藏花便蹙眉:“他掌管的商号叫‘东海号’,顾名思义他做的都是东边海上的生意。”   兰芽蹙眉:“朝廷禁海,命令民间不准一舢一板下海,却原来是皇家垄断了海上经营?不过近年倭寇猖獗,凡是做海上生意的,自己必定也有武装。”   藏花提了口气。   兰芽便笑了:“此事我既然与二爷达成共识,二爷如何还不告诉我?”   藏花便一皱眉:“虎子,便被送去周灵安的商号,负责带兵作战。”   兰芽抬眸,眸中隐含泪意:“原来如此……那是不是说,周灵安既已遇害,接下来虎子便也有危险?”   藏花沉吟道:“极有可能。只是为方便杀倭,虎子隐于东海民间,有时行踪不定,所以……”   兰芽倒吸一口冷气:“所以现下他是否安全,你们也都不敢确定,是不是?!”   -   【一个小解释:有亲可能要问,兰芽怎么回来对梅影就这么大方了?还觉着对不住梅影?因为古代婚礼规矩也多,拜堂只与正室,纳妾什么的是绝不可能有宾客见证下的拜堂的……司夜染既然拜过堂,便绝对不可能再有拜堂,她心里是有这个底的,心照不宣而已。还有~】 ☆、19、暗藏玄机   翌日一早,兰芽便直奔顺天府而去。   一路之上,都在回想藏花与她说的话。   原来大明历代皇上都崇信道术,尤其是当今圣上格外想求得长生不老。朝中的道士便向皇上建言,说当年秦始皇帝曾派徐福东渡,于是东海之上的蓬莱仙岛之上定然藏着仙药。   皇上动心,便以周灵安的“东海号”为基地,负责训练人下海寻找蓬莱,且收集所有东海来人带来的药草。此事原本为经商范畴,但是渐渐与倭寇产生了矛盾——被派去东海上寻找蓬莱仙岛的,有意外进到倭寇巢穴的,被当做是朝廷剿寇的,便被残忍杀害;而东海来来的商人,本想暗中与陆地商人通商,却因货物都被东海号垄断、查扣,轻则血本无归,重则丢了性命,于是这批人或者自己加入倭寇,或者是资助倭寇与东海号为敌……   演化到后来,周灵安本人与东海号已成倭寇眼中钉。而周灵安的上峰司夜染,便也成了倭寇切齿痛恨之人。   倭寇早已扬言,必定报复辂。   不过寇就是寇,如何当真敢与朝廷正面抗衡?他们放出的狠话,周灵安等人从未放在心上过,不过嘲笑一番罢了。   哪里成想,这一番报复果然到了。甚至并未发生在东边沿海,而是发生在了天子脚下的京师!   这便是当真在与司夜染,与朝廷,与皇上公开叫板了!   此外,周灵安一死,东海号内部经营势必大乱,原来为皇上采办“仙药”之事难免停摆。而据说皇上一日都离不开那仙药……若因停摆而让皇上龙体受损,那便更是天大的祸事了。   所以此案不容有失。   .   到了顺天府,兰芽先说银子的事。向贾鲁仔仔细细询问了南京那批罪臣家眷的流放去向。   贾鲁幽幽一叹:“自然是惯例。凡是这类大逆不道的罪臣家属,自然是要被流放到最吃紧的边关卫所去。”   兰芽垂首苦笑:“名为给机会将功折罪、为国尽忠,实则是叫他们去当炮灰。”   贾鲁挑了挑眉:“……也是罪有应得。”   兰芽摇头,却无法对贾鲁解释。她细细看那人员的分配,果然如她的担心。   怀仁倒也罢了,自己是太监,株连不到几个人;王国丈好歹还有个当中宫娘娘的女儿,亲眷纵受株连,皇上也格外加恩,只送到最安全的几处与安南、李朝等交界的边关去了。   唯有孙志南一族,因是武将家族,子侄最为骁勇,便都被派去最要紧的边关——比如北边与蒙古的交界,东北与女真的交界,以及……东边海防。   这是朝廷借刀杀人,可是何尝不也是另外一种放虎归山?一旦他们到了边关,因环境窘迫而活不下去,便会反倒豁了出去,说不定到时候反倒反戈一击——那便余患无穷!   此种心境,她也原本最懂——家门遇难之时,她恨司夜染之余,何尝没有恨过皇上,恨过朝廷?若不是有后来的这些际遇,她说不定也早就听信了蒙克的所言,当真与蒙克联起手来,反了大明也说不定!   于是她需要调集一大笔银子,用以安顿这些人。   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君要臣死,臣不敢不死……在这样的千百代教化之下,并非所有的罪臣家眷都敢怨怼朝廷,那么只要他们的衣食有着,大多人便不会生出反意。   而那些可能为害的便被分化成极少数的一小群,再格外加以防范就是,便不必树敌太多。   兰芽尽量不落痕迹地问:“我想要几个人的确切去处:孙飞隼、魏强、李享。”   瞧着兰芽那说得轻描淡写的模样,贾鲁便有些牙根儿痒痒。她问的原本都是最要紧的,她却说得仿佛全无干系。   他便哼:“我偏不告诉你。你自己猜!”   兰芽提一口气,上来扯住贾鲁衣袖:“贾侍郎,小弟求你,别叫孙飞隼去北边儿。”   贾鲁又哼了一声:“我可管不着。我上头还有尚书大人和左侍郎呢,轮不到我来操心。”   兰芽便一跺脚:“鹿鹿!”   贾鲁登时急了,恨不能上来捂住她的嘴:“别瞎喊!”   兰芽妙目流光:“你要是不答应,我就满顺天府去喊去,叫每个人都知道了。”   贾鲁咬牙切齿:“你敢!”   兰芽抬步就朝外走:“……鹿鹿~”   贾鲁无奈,从公案上翻身跃过来,一把扯住兰芽:“哎哟我的小祖宗,我答应你就是,你可别喊了!”   贾鲁便摊开公文道:“……实则不用你担心,刑部上下这点头脑还有,都没叫孙飞隼去北边,以免他趁机投靠了草原。是将他派到海边儿去了。”   兰芽未有半点笑意,面上反倒更添沉重。   贾鲁问:“到底怎么了?”   兰芽尽力一笑:“刑部的各位大人,真是辛苦了。”   兰芽心下暗骂:怪不得就连皇上都信不过刑部,但凡要案刑狱都交给锦   衣卫、紫府去办,刑部果然不争气!   贾鲁听不顺耳,一把扯住兰芽:“周灵安的案子,我听说了。皇上虽说直接交给了紫府,不准我管,不过我却也明白此案牵系紧要。你倒跟我说说,这又跟孙飞隼能有什么牵连?”   兰芽摇头:“周灵安的案子,跟孙飞隼倒未必有牵连。我的意思是,东海那边——水阔天高,正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最适合孙飞隼这名儿了,不是么?”   贾鲁便一眯眼,缓缓道:“此事,是尚书大人亲自决定,我现在已无法更改。”   兰芽点头:“我明白。你是万家人,又是首辅大人的公子,于是大哥便不便公然质疑尚书的决定,否则会被指责是仗势狂言。”   兰芽妙目一闪:“这位刑部尚书大人,还有刑部左侍郎大人……日后我倒要亲自登门拜见一番。”   贾鲁拦阻:“你切莫轻举妄动!宦官办差可不经有司,刑部与紫府和灵济宫最是苦大仇深,你若自己送上门去,必定不得好脸色。”   兰芽按按贾鲁手背:“大哥我明白。你放心,我不是此时便闯进门去,我会等待时机。”   刑部尚书或者左侍郎……怕是与孙志南一脉有私。   孙志南既然判为谋逆大罪,按《大明律》,他儿子便也该被斩首。可是竟然没死,只被判流放——此事便早早已有了猫腻。   大明朝廷六部,礼部尚书邹凯已与草原有私,若刑部再与孙志南一脉有私……那大明的朝廷,岂非可危!   兰芽想到这里,便朝贾鲁一笑:“大哥放心,我会亲眼盯着孙飞隼。大哥也替我引荐叶黑吧?”   .   叶黑见了这粉雕玉琢般的小娃娃,颇有些皱眉。   刑部上下都讨厌宦官,叶黑也不例外。更何况兰芽太年轻,就要与他讨论什么周灵安一案验尸的所见……叶黑忍不住怀疑兰芽托大。   叶黑的神情,兰芽自然瞧得明白,便指尖转着折扇,慢条斯理道:“叶仵作可还记得曾诚之死?”   曾诚是叶黑成名以来少有的一次失手。他亲手几乎将曾诚尸首都剁碎了,竟也没能查到切实死因,于是如何能忘?   叶黑便瓮声瓮气道:“岂能忘怀!公公提曾诚,又是何意?难道是想说周灵安一案,与曾诚同因?呵呵,公公倒是想多了——曾诚尚可见脏腑出血,可以断定曾诚死于失血过多;而周灵安家七十二口,包括那些鱼和鸟,全身上下内外都并无出血!”   兰芽用折扇一拍手腕,咯咯而笑:“看来叶仵作倒也甚为曾诚一案发现脏腑出血而心安——不过听说叶仵作查验曾诚尸首时,颇用了些非常的手段。”   “寻常仵作验尸,验肌验骨,却极少有将人剖开肚腹,再至切成了零碎的——敢问叶仵作,何以想到死因当从内里来,而冒险动用那般的非常手段呢?”   叶黑人如其名的黑脸膛上微微有些燥热,便道:“……是,是贾侍郎提醒,既然体表并无异常,便是内里有因。”   说曹操,曹操便到,贾鲁从外头进来,咳嗽了声:“……叶大哥,错了。这路数不是我想出来的,倒恰好是这位兰公子提醒的。”   当日贾鲁怒赴灵济宫,当面质问是否司夜染杀死曾诚。待得离开,兰芽设计巧拦贾鲁坐骑,用马蹄铁内隐含的铁钉,提醒曾诚的伤不在表面而在内里。   叶黑一听,便讶然望向兰芽。一张黑脸,涨得通红。 ☆、20、爬墙私会   兰芽便轻咳了声:“咱家年纪小,叶仵作不放心也是情理之中。”   叶黑便忙抱拳:“公公雅量,我老叶真是——没脸相见了!”   兰芽摇头:“想来咱家与叶仵作也是有缘,于是才前有曾诚,后有这周灵安的疑案。”   叶黑诚意道:“还望公公指点!”   兰芽幽幽叹了口气:“依咱家看来,曾诚于周灵安一家,当属殊途同归。”   兰芽拎起一物,交到叶黑手上:“叶仵作,戴着咱家这物件儿,将周灵安家的尸首重新验过。漤”   叶黑一怔:“这是……?”   兰芽轻轻一笑:“叆叇。”   .   有了刑部的大仵作帮她验尸,再加上她那副叆叇,自然比她亲自去验尸强了百倍。兰芽等候消息,接下来算算日子,便赶在午夜去了秋芦馆。   子时,南墙边,布谷鸣春。   兰芽掐准了时辰,便在南墙外学起布谷鸟叫。   三巡叫罢,墙内果然簌簌出了动静。兰芽笑眯眯等着,只见墙上一块砖头松动了,被内里猛力推了数下,便掉下来,露出一个大洞。   隔着墙洞,正露出那美婢宛若凝脂的脸。   兰芽便笑了,朝她摆摆手,道:“月移花影月重来。”   那美婢红面娇羞:“倒不知公子相约今晚,是有何事?”   兰芽摇摇头,痴迷地凝视那美婢,幽幽道:“没事。只是想——来看看你。”   即便是隔着银白月光,却也能看出红云爬满那美婢面颊。她羞涩得不知该说什么,一径低垂粉颈,露出低垂的后衣领处大片柔腻的白。   兰芽慢条斯理道:“给姐姐画那幅小像,反复琢磨姐姐衣带飘然之美,才恍然觉得姐姐结束裙带的手法,似与京师女子不同。姐姐定不是京师人,不知乡关何处?”   那美婢咬住唇,清凌凌的妙目盯住兰芽,却不肯说。   兰芽便娇憨拖住双腮,认真道:“姐姐若不方便说,那不如便叫我猜猜?”   那美婢也有心考验,便道:“公子猜吧。”   兰芽也不说破,只绕了个弯子道:“我今年快十五了,家里长辈说我年纪也不小了,该学着做做生意了,说过些日子会带我到东边去学学……我就想,这一走不知要多少日子回来,便该来提前问问姐姐,可有什么念想的,我好给姐姐带回来。”   那美婢一怔。心下明白对方已是猜中了。   她便黯然垂首:“公子与婢子素不相识,又何苦一径设法讨婢子欢喜?”   兰芽娇憨一笑:“我就是喜欢看见姐姐笑,便做什么都是心甘情愿。”   京师的夏日来了,天色便早早泛了白。墙外有更夫远远走来,眼见便要避不开。美婢担心道:“不如公子先回去吧。”   兰芽却一把攥住美婢柔荑:“这一番走了,下一回却不知何时才能再来。我不走,我要进去。”   美婢挣扎:“公子的模样,分明没有半点功夫傍身,如何进的来!”   兰芽眨眼一笑,伸手扯开腰上的带子递进去:“姐姐将这带子拴到树上,再从墙上抛出来。”   美婢惊问:“你攀援进来,可使得?”   兰芽眨眼一笑:“姐姐放心。咱们大明男子,寻常与心上人私会,都用此法。”   小时候看过的秘戏图忒多,画面里一大半都是公子爬墙与小姐于花园私会的。她见得多了,偶尔照搬一手,经验还算是有的。   不过看花容易绣花难,她以为墙里头拴稳当了,她只需抓着绳子爬上去就是了,不会有太大麻烦——可是,刚上到一半就找不着平衡了。一根软带子怎么也支撑不住,她东倒西歪,感觉自己马上就要掉下去了……   千钧一发之际,忽觉离奇地,身子竟然稳了。只是——P股上有点疼。   兰芽急忙扭头朝下头瞧——嘿,怪了,原来P股底下支出来一根树杈,恰好撑住她!   这一耽搁,里头的美婢便也担心问:“公子,怎了?”   兰芽低声道:“……我要掉下去啦。”   耳际听得衣带飘风,兰芽抬眼一瞧,却见那美婢已经缘着墙内的那根带子,爬上了墙头来,居高临下望着她。兰芽赶紧扭扭P股将那树杈给挪走,狼狈地朝美婢笑:“嘿,叫姐姐见笑了。”   美婢亲手拽着带子,将他提上墙头,两人再一同滑落墙内去。   那美婢身手轻捷,落地无声。兰芽不失时机夸赞:“姐姐飘然若仙,真好身手。”   那美婢脸红了红:“不算什么身手,只是幼时学过些百戏杂耍的技巧。”   兰芽便含笑点头:“那也了不得。”   这么高的墙说上就上,且不是武功,已很惊人。   两人在墙内,一时也不知该躲到何处去说话。兰芽便出主意:“从前那位慕容公子曾居的小楼隐秘、安静,咱们不如去那边。   我是他朋友,用他屋子也不算唐突。”   美婢想了想,便也点头。带了兰芽便去了那小楼。   门锁不在话下,兰芽早跟虎子学过,只不过还没什么机会实际操作过……却还没等她动手,那美婢已然手势娴熟的用发钗开了锁。   房中一切,依旧与蒙克离开之前别无二致。兰芽借着隐约天光细细瞧了瞧家具上的灰尘——灰面整齐,显是未尝有人动过。   兰芽这便放了心。   兰芽使出浑身解数,哄着逗着那美婢说了许多的话,说到苦干舌燥,捂着嗓子直咳嗽。美婢担忧,她连忙安慰:“没事。就是这屋子里灰尘太大,若有口水润润喉,便没事了。”   美婢便忙起身:“公子稍等,婢子去去就来。”   美婢出门取水,兰芽便也不咳了,忙起身奔向墙边的书架和多宝格。   她与蒙克说要走时,曾见蒙克下意识目光扫过这边几处……   兰芽便伸手去摸,上下左右间寻找可能隐藏的暗格。   彼时走得急,她又眼珠都没错过,盯得蒙克没机会带走房间里要紧的东西;且彼时蒙克也不知那一走便再没机会回来,所以她相信这屋子里必定还藏着什么要紧的东西。   却没想到那门外却传来了脚步声,随即房门一开,那美婢闪身而入。兰芽急忙滚在地上,无声滚回原位。   原来那美婢没去取水,而是手里捧了个叶子卷成的小水桶,里面接了些页面的晨露回来。   见兰芽诧异,她便解释:“这个时辰怕妈妈和姐妹们有警醒的,便没敢去前面取水、这般简陋,只叫公子润润喉吧,委屈公子了。”   兰芽倒也大方,接过来就喝,喝罢举袖抹抹嘴唇便笑:“晨露乃清晨无根之水,果然甘冽清甜,多谢姐姐。”   两人又盘桓了好一刻,兰芽使尽了秘戏图里学到的那些小把戏,哄得美婢痴迷不已。天光越来越亮,不得不告辞而出,待得勉强爬出了墙去,从墙洞回望,还瞧见美婢痴痴地目送凝望。   兰芽疾步远离,待得回头见那墙洞已经补齐,才悄悄舒了一口气。   原来——哄女孩子开心,当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从前自己被人哄着——却曾不在意。   这样想着,倒又忍不住停住脚步,呆了一时。   前方墙角隐蔽处,缓缓走出一道人影。颀长瘦削,却裹在肥大的墨色大氅里,立在晨雾迷蒙里,宛如鬼魅。   兰芽猛然回头,冷不丁瞧见了,便吓得几乎原地一蹦。   讷讷道:“大,大人,果,果然是你!”   那根树杈,才不会真的自己通了灵,会主动跑到她P股底下垫着呢!   司夜染一张白脸与晨雾几乎合成一处,微微转了转颈子:“不是我,你还希望是谁?难道——你更希望是藏花来?”   兰芽心下暗暗叹了口气,便避重就轻:“大人,好歹找根不扎人的树杈才好。”   她P股,现在还疼呢。   司夜染也不看她,只倨傲微微仰头望向晨空:“……你是我男宠,纵今日整日捂着后庭,也无人敢笑你。”   兰芽一怔。   妈蛋,他说什么呢他!他,他这岂不是又在——故意气她?   兰芽反倒提一口气,站直了,仰头瞪他:“原来大人‘实际’上是一根干枯的瘦枝!”   司夜染忽地白脸一寒,朝兰芽鬼魅般狰狞一笑。接下来兰芽还未曾看清发生什么,就只觉眼前一花,接下来人已落进了一具臂弯。   “兰公子,你果然又学了新的本事,这回都不光撩着藏花,还学会了爬墙与女子私会了。你倒是将你家——你家,嗯,我,当成什么了,嗯?”   -   【今天有事儿,先更到这儿,明天见哦~】   关于“眼睛”两点小解释:   1、前边大家曾觉得司夜染千变万化的,只觉好玩儿,现在知道那不是玩儿了吧?那是玩儿命呢,为了那个人儿,为了大明,他是在自苦。   2、淡色眼睛的问题——大家记得月船、周生、船夫都不是淡色或者碧色眼睛吧?所以淡色眼睛这儿本身已是中毒之后的后遗症,从这儿起已然是伪装——否则朝廷怎么会相信他是大藤峡人?怎么会还让他有机会以大藤峡小罪人身份入宫呢~ ☆、21、新娘下落   她家,嗯,什么?   兰芽面颊一热,便随即笑开:“我家大人。”   司夜染哼了一声,不满意地背过身去。不过那四个字在齿颊之间慢转一刻,却又觉着——香甜。   他便又哼了声,这声比之前声已是软了许多,裹住大氅,只回眸来睨向她:“饶了你也行,倒与我说说你打的什么算盘。这秋芦馆里的小婢女,如何入了你的眼?”   事已至此,再瞒不过。便叹了口气,却摆了摆衣袖先问道:“蒙克曾私自入京,大人可曾知晓?桀”   司夜染目光微闪,却未作答复。   兰芽自己轻哼:“我不信大人不知,只是大人隐有回避。漤”   “只说那婢女。”司夜染摆正方向。   兰芽便只好暂时搁下心下的不安,道:“……那美婢相貌衣饰虽与我大明女子无大差别,却实则——有异。我便存了心结识于她,为她画像讨她欢心,便是为了能与她攀上私交。”   司夜染转眸:“异在何处?”   兰芽眯起眼:“她软,不可思议的柔顺,语调纵加着小心却仍能听得出生硬。”   兰芽挑眸望他:“敢问大人,咱们大明女子,若被陌生男子摸了手,当是何种反应?”   司夜染一声干咳:“你怎问我?”   兰芽瞧他那模样,便缓缓笑了,目光不自觉地放柔,缓缓道:“小的不是说大人是登徒子,小的也知道大人寻常不甚近女色。小的意思是:大人这些年好歹也无数次易容行走江湖,难免也会与女子接触,即便非出本心去,以大人眼力却也能察知那些女子大体的性子。”   兰芽都如此说了,司夜染却依旧未见和缓,依旧高高端着,清冷一哼:“什么叫我不‘甚’近女色?兰公子,除了你,我从未曾近女色!便是梅影,也手都未曾碰过。”   兰芽心下又酸又甜,便垂下头去悄然勾起唇角,手指转住衣角,轻声道:“……小的,实则,都明白。”   “哼~”司夜染轻哼一声:“继续说。”   兰芽便道:“那便说小的自己的感受:小的自己虽然是女子,可是这些年都穿着男装,有时候故意使坏,便会故意去碰碰人家女儿家的小手之类……”   司夜染心下又是无奈轻叹。她这毛病,他当然知道。她顽皮得很,家里来了女眷,进了后宅,她便穿着男装,故意跑到人家来做客的小姑娘眼前,摸摸碰碰的,将人家吓得尖声大叫,然后岳夫人无奈地再揭晓她女儿家的身份……她玩儿这样的把戏,乐此不疲,玩儿了多年。   兰芽没留神司夜染的眸光如水,只自顾道:“大明的女儿,不论身份高低,但凡被陌生男子摸了手,定然会惊恐防备不已。纵然是勾栏女子,便如雪姬,被我故意碰过之后,也显出几分不自在——可是大人可知,那美婢竟然没有半点抵触,初时愣怔之后便整个人都柔软下来,驯顺地接受,全无半点反抗的意思。”   兰芽歪歪头:“相貌衣饰纵然极为相似,然百代教化却不相同,于是我便想,那婢女并非我大明女儿。我猜,她来自蓬莱。”   晨雾轻淼,兰芽回望秋芦馆的方向:“一个婢女或许不要紧,可是我担心那秋芦馆里,上自家主,下至每一个婢女,都是来自蓬莱。且那些女子看似柔软,却个个身怀技巧,纵然不是武功,叫咱们无处防起。”   司夜染凝望着晨雾里宛若狐狸一样的小小人儿,终是忍不住微笑:“还有么?”   兰芽挑眸瞟他:“周灵安带回的蓬莱新娘,既已担了杀人的罪过,便早已被通缉缉拿。可是紫府和咱们灵济宫既然忙了这么多天也没能拿住她,她便在京师城中必定有落脚的地方。”   兰芽反手一指:“……就在秋芦馆。”   .   司夜染淡色瞳眸,与晨雾合成一色。   “你的意思是,你倒不信是她杀了人?”   兰芽轻哼一笑:“倭寇是要闹事,选在京师也正常,只是他们却犯不着杀了那么多人,连鱼和鸟都不放过——这么做无非是装神弄鬼,引人胡猜;可若是倭寇,他们巴不得让朝廷知道是他们来报复,又何必这般故弄玄虚?”   兰芽眯眼细细打量司夜染神色:“装神弄鬼,故弄玄虚,大人早教过我,那不过只为障眼之用。”   司夜染裹紧大氅:“那你心中,已有怀疑?”   兰芽便天真无邪一笑:“还没。不过我早晚会揪出她的狐狸尾巴!存心害人的,便该叫她曝晒在阳光下!”   司夜染凝着她光华闪耀的妙目,只一字一缓道:“你要小心。”   这些日子来,他这般明白地与她说出口的温柔,极是罕见。兰芽心下一软,眼中已然被晨雾染湿。她便吸了吸鼻子,扬眸一笑:“……有我家大人护着,我什么都不怕。”   司夜染心便一荡,伸手扯住兰芽。   兰芽却赶紧跳开:“……大人,天色不早,您该回宫更衣,别叫梅姑娘等急了。”   司夜染咬牙:“你还说!”   兰芽展颜静静一笑:“天色不早了,小的也得回去更衣,还得到御马监办差不是?”   .   兰芽回到西苑,私下便叫藏花带人看住秋芦馆外围。只是除了她之外,旁人不知那新娘样貌,兰芽嘱咐暂勿打草惊蛇。   她接下来要做的事,是要去寻访那位道士李梦龙。   天下道士不是想当就能当,必须要有朝廷核发的度牒。若有私自簪剃者,杖八十;若有家长,家长当罪;寺观住持、授业者及私度者同罪。而朝廷更是在京师和地方都设置道录司衙门记录、规束天下道人。   每去一地,必定要携带度牒赴道录司衙门报到,才能做法事、化缘等。   所以这个李梦龙纵上天入地,却也必定有尾巴可抓。   兰芽想及他凡开口必提到的“应金龙而降世”的故事,便笑了——他舍不得离开京师,只是听说了周灵安家的事之后,吓得躲起来罢了。   兰芽想着便走了神,坐在对面的隋卞轻轻咳嗽了声。   兰芽一窘,竟忘了自己是在御马监跟隋卞学皇店的生意呢,便连忙起身施礼:“隋师父,对不住了。”   隋卞便呲牙一笑:“小人瞧着兰公子眼圈略有些乌黑,想是昨晚没睡好。睡不好,精神便不足,便学不进去什么——与其强坐着,还不如好好补一眠,才好向学。”隋卞说着指指正堂东头小跨院:“彼处备着大人的小小卧处,不如公子去歇歇。”   司夜染的卧处,隋卞却挤眉弄眼地叫她去……她的脸便绷不住,腾地红了起来,忍不住伸脚踹了隋卞的杌子一记:“隋师父!”   隋卞便吐了吐舌:“彼处小的们自然不敢去,不过公子跟大人自不必外道……”   隋卞说着冲兰芽挤了挤眉毛:“再说公子私下里跟小人问的都是东海号的生意……周灵安死了,东海号无主,看来公子是看中了东海号——只是此事,终究也得大人点头才行。公子只向卑职下功夫,却是不够。”   隋卞笔头指指那边,压低声音道:“公子,去哄哄大人……”   兰芽一张脸滚烫得如火炭一般,瞪了隋卞半晌,跺脚道:“滚蛋!”   却也还是奔了出来,立在庭院里瞄着那东边的耳房,费尽踌躇。   却偏有那梁间双燕,歪着头瞧见了,仿佛不解人类心事,便两个并肩转着小脑袋,唧唧咕咕讨论不停。   兰芽羞恼,弯腰捡起块石头,作势要打过去,却终究——还是瞧着那一双一对的情态,笑了笑,丢了石头。   .   乾清宫。   肃穆里忽地一声脆响。   张敏闻声便连忙奔进来,却见皇帝坐在龙椅之上,万般痛楚:“药,朕要药!”   张敏连忙上前按住皇帝双手:“皇上再等等,再等等,啊。东海号的‘仙药’暂且断了,太医院和御药房,并道录司正在设法给皇上配制代用之药,这几天就得了,皇上务必再等等……”   皇帝一向温和的面上,此时却青色狰狞,他双手死死按住额头,嘶吼着:“朕等不了了!朕要药,快给朕药!”   正在此时,有小内侍匆匆走进来凑近张敏耳边。   张敏听了,便向皇帝禀告:“皇上,礼部尚书邹凯求见……据说,他是找见了道家仙丹。”   -   【还有~~】 ☆、22、灵竹曾忆   兰芽一个踌躇的当儿,却见司夜染竟已整装而出。   迎面瞧见兰芽一副满怀心事的模样,司夜染脚步虽疾,却也倏然停了下来。居高临下打量她面上苍叶藏不住的红,轻咳了声;“兰奉御,你有事?”   兰芽便也忙问:“大人这是何往?”   一扭头瞧见司夜染后头跟着的小内侍,瞧着面熟,兰芽认得仿佛是乾清宫的人,是张敏的一个徒弟。   那小内侍最是机灵不过,瞧见兰芽瞄他,便赶紧上前冲兰芽行了个礼:“兰奉御,是小子郑肯。皇上宣大人进宫呢,小子这便来传旨。”   虽说面上都是笑着,可是兰芽就是觉着那郑肯神色之间似有不对,便笑问道:“实则咱家这回出宫办事,也有些日子没去给皇上请安了。今儿既赶得这样巧,不如咱家也陪着大人,随肯公公一并入宫面圣,肯公公以为如何?漤”   兰芽在乾清宫的资历虽不深,赶不上郑肯。但是郑肯最善察言观色,瞧得出皇上对这位兰奉御颇为宠信,且就连他师父张敏都陪着客气,于是他便就更客气,略作为难道:“……兰奉御也是咱们乾清宫自己的人,按说自是没什么不行的。只是此事上有皇上,中有我师父,小子怎么也不敢自己做主不是?兰奉御您瞧……”   兰芽点头一笑:“咱家也不为难肯公公,咱家只随大人和公公入宫,到了乾清门外,再自行递牌子求见。到时候见与不见都在万岁,公公看可好?”   郑肯展颜道:“那自然便再无不好了。兰奉御请——”   并肩坐进马车,司夜染方斜睨向兰芽:“你从前并没跟脚的习惯。”   兰芽做了个鬼脸:“难道小的就不能进宫面圣了么?”   “说实话。”司夜染目光上扬:“否则我便当真不准你跟去!”   兰芽便笑了:“好好好,小的什么都瞒不过大人——小的只觉,今儿怕是没好事儿。”   说到此处,她连忙咬住舌尖儿。   司夜染却眸如电光一闪,偏首凝望过来:“纵无好事儿,又与你何关?”   兰芽面上一红,便冲口而出:“我总要跟着去瞧瞧,才能放心!”   说完便狠狠再咬住自己舌尖儿……真差劲,还是自己什么都招了。   司夜染便也回过头去,眸子里暗光潋滟。却无声伸手,指尖藏在衣袖里,握住了兰芽的手。   兰芽一颤,却,没挣开。   司夜染保持目视前方,仿佛清淡无意般问:“你方才站在院子里跟一对燕子置什么气?它们如何招惹你了?”   原来他都瞧见了……   兰芽便更觉赧颜,扭了扭身子,遮掩道:“没什么。它们一个劲儿地吵,我倒不明白,依大人的性子,怎么会容得它们在御马监这么聒噪。不怕影响了公事么?”   司夜染轻轻转眸:“自从灵济宫里多了你,纵然御马监里有它们两个,我却也不觉得吵了。”   什么?   兰芽气鼓鼓瞪向他。他是说她一个比两只燕子都更吵,是不是?   司夜染却没容她说话,只缓缓道:“彼时你又不在御马监,瞧瞧它们两个,倒也暂可代替了你~”   兰芽便傻了。   她宁愿她什么都没听懂……   遥念伊人何所似?梁上双燕差可拟。   兰芽便又招架不住,朝另一头避开脸去,极力藏住满脸的滚烫。   .   皇上龙体不适,此事绝不可宣扬。此时后宫里,皇后只是摆设,张敏却也不敢惊动太后,便悄悄差人去告知了贵妃。   昭德宫上下极少见贵妃如此慌了神,没顾得上更衣,便这么吩咐备轿,由梅影和柳姿陪着去了乾清宫。   凉芳冷眼瞧着这一幕,便问昭德宫里的老人儿长兴。长兴便道:“能叫娘娘这么慌张的,只可能是皇上……”   长兴跟长贵是一起进的昭德宫,从前也是长贵的左右手,长贵死了之后长兴便受了冷落,凉芳进宫来便更是不待见他。今儿难得凉芳主动跟他探听,他便拼尽殷勤,知无不言。   “贵妃虽说是皇上的嫔妃,可是情分上倒还多着一层母子一般的情分。皇上从小爹娘便都不在身边儿,一应事体都是贵妃顾着……公公瞧瞧,娘娘这可不是跟孩儿病了便焦心的娘亲似的?”   凉芳瞅了长兴一眼,长兴一惊,急忙掌嘴:“奴婢该死。”   凉芳没说话,自顾出了昭德宫去。   若长兴说得没错,是皇上龙体不适的话,那贵妃这一去就得好一阵子。他出去走走,谅昭德宫里现有的那些人也不敢乱嚼舌根。   他便沿着长街,走向万安宫去。   僖嫔寝宫,便在万安宫。   既然是皇上身子不适,那僖嫔若是闻讯,是否也会出宫赴乾清宫去?   若是,他立在长街里,倒能远远看见她一眼。   可是万安宫门却紧紧关着,僖嫔并无   半点要出门的迹象。凉芳痴痴望着,便也苦笑一声,自责自己傻——皇上龙体不适,此事必定死死保守,绝不可张扬。贵妃可以知晓,可是这不受宠、位分又低的僖嫔如何有资格知晓?   可是既然来了,他便也不舍离去,便站在长街里,执拗地想多立一刻也好。   长街寂寥,少有人走。只有远远地传来扫帚洒扫的动静。   凉芳回眸,见只是个长着包子脸的小小内侍,便没放在心上,继续又呆立了一刻。   不消说,那扫地的自然就是小包子。   凉芳却也是警醒之人,见小包子走近了,便转身离去。倒是小包子抱着扫帚望了望凉芳的背影,便上前去敲万安宫的宫门。   小包子虽然职司低,年纪也小,却在各宫都是红人。因他负责洒扫长街,宫里的消息知道得便最灵通,于是各宫嫔妃宫女都有意结识他,他也乐得如此,便各个宫里都认了不少高高低低的宫女当干姐姐,互相照应。   他这么敲门,也是有个暗号,万安宫里他的干姐姐江潆便来应门。悄悄问“怎了?”   小包子诡秘道:“大事不好了姐,方才我瞧见昭德宫贵妃娘娘新近宠信的那个凉芳,站在门口盯着咱们万安宫半晌。我估摸着,昭德宫又要想法子糟践咱们万安宫了。姐你可提醒僖嫔娘娘防备着些!”   自从上回僖嫔帮着贵妃扳倒了皇后和贤妃后,贵妃却并未给僖嫔任何报答,万安宫上下便格外忧心,生怕贵妃反倒会除掉僖嫔灭口,那万安宫上下便也必定都跟着殉葬。   江潆便面色大变:“好,我这便进去禀告娘娘。”   .   江潆慌张奔进去禀告僖嫔,却没成想,僖嫔听了面上并未慌张,反而眼珠儿一转,笑了。   江潆便傻了,惊慌叫道:“娘娘!可要赶紧拿主意才好。”   僖嫔不慌不忙,又问道:“你是说,只有凉芳他一个人?且呆呆立了许久?”   江潆忙称是。   僖嫔便笑意更浓,转眸望向湖漪去。湖漪会意,上前扶住江潆:“娘娘自有主张,江潆你别急。你先出去吧。”   湖漪送江潆出去,回来便顺手拿了一件她自己的衣裳。   僖嫔欣慰点了点头,迅速披上,没走宫门,只走了后院叫宫女太监走的角门,到了长街。   前方正瞧见凉芳孤单的背影。   僖嫔盯了湖漪一眼,湖漪便两忙垂首进了宫门去,轻声道:“奴婢在此等候娘娘。”   僖嫔点头,便跟上前去,轻轻叫了声:“芳公公。”   凉芳听得那莺声呖呖,猛地定住,心如潮涌。   不敢置信地缓缓转身回来,瞧见那穿着宫女衣衫,却也难掩清丽贵重的容颜。   凉芳深吸口气,忙跪倒见礼:“奴婢凉芳,问僖嫔娘娘的安。”   僖嫔含泪而笑;“本宫安。芳公公请起来说话,本宫,本宫受不得你如此大礼。”   凉芳忍不住哽咽:“娘娘身在嫔位,贵为内廷主位,奴婢自当跪着回话。”   僖嫔凄凉一笑:“嫔位?内廷主位?芳公公,你当本宫真的看重这所谓的尊位?就像你,当真甘心当这宫里残缺不全的奴才,啊?”   僖嫔身姿若弱柳扶风,微微一晃:“我宁愿,宁愿,我不是什么娘娘,你也不是公公……那般地,重逢。却怎么都想不到,咱们竟然是这样地见面。”   凉芳重重一颤,顾不得礼数,抬起头来直望向僖嫔面容去:“难道,你,你已想起了我?”   僖嫔哀哀垂泪,奔上来前一把攥住凉芳的肩:“师兄——你究竟去了哪里,啊?这些年,你叫我魂里梦里,苦苦难寻!”   凉芳呆呆深望:“灵竹,你真的是灵竹么?”   僖嫔洒泪:“师兄,是我。我既是邵灵竹,你师妹邵灵竹啊!”   -   【谢谢蓝,明儿见~】   小解释:有的亲现在还迷糊大人的真容吧?这是因为大家一直只以为司夜染“扮作”蒙克,其实是反过来哟~~所以目下所有的外貌描写都是他真容,却不是蒙克的哟~至于蒙克为何这样做,后头再说~ ☆、23、大人闪开   扒着墙角,远远瞧见僖嫔与凉芳相拥而泣,小包子便傻了。脊背贴着宫墙,滑坐到地上,醒了半天神儿,才一咕噜爬起来去找薛行远。   小包子将前前后后的事情说了,薛行远也有些面色发白谪。   小包子便道:“薛哥哥嘱咐我盯着芳公公,瞧他出昭德宫朝哪儿去了。我还以为薛哥哥是早知道芳公公与僖嫔娘娘的事儿呢……却怎地看样子,薛哥哥也被吓着了?”   薛行远一皱眉:“梅姑娘上回挨罚之后,兰公子不知怎地忽然叫我格外留心芳公公的一举一动。我瞧着他今儿突然朝外走,怕是有事儿,却也没想得到是这个事儿。”   小包子便后怕起来:“那我故意去敲了万安宫的门……将里头的人给印出来了,却没想到是僖嫔娘娘……还以为是万安宫里哪个宫女呢。我可当真惹祸了,现下不知道该怎么办。”   薛行远安抚道:“你先别担心。公子有些日子没进宫来,这些天怎么也该来了。到时候只须公子拿主意就好。”   .   兰芽随司夜染到了乾清宫。   司夜染低声嘱咐:“你在这里等便罢。”   “我不。幻”   兰芽抬眼凝视他:“不管皇上见不见,我也总要递牌子试试。此时也只有皇上拦得住我……大人,亦不能。”   司夜染蹙眉:“此时情势,你纵进去,也改变不得什么。”   兰芽还是摇头:“纵改变不了什么……可是大人忘了,大人从前说我最擅于搅乱池水——我便进去和稀泥好了。”   郑肯躬身催促:“司大人,皇上等着呢。”   司夜染再深深凝望兰芽一眼,便随郑肯进去。兰芽咬牙将腰牌递给守门的内监,等皇上传召。   这般等待的当儿,却见小包子跟个猴子似的在长街拐角处探头探脑。   兰芽便转到背人处,将他揪出来,问怎么了。   小包子道:“昭德宫的薛哥哥不便朝乾清宫这边儿来,便叫我来了。”   兰芽便笑:“你们倒灵通。怎地猜到我今儿会进宫来?”   小包子呵呵一笑:“……是薛哥哥猜的。他说今儿皇上龙体不适,接下来怕是司大人回忆进宫;薛哥哥说啦,司大人若进宫来,公子便极有可能也跟着来的。于是便叫奴婢到乾清门这儿来等。”   兰芽脸便腾地热了起来,干咳两声:“嘿,我说你们两个,乱猜什么呢!谁说大人进宫来,我就也非得跟来?”   小包子年纪小,也不大明白兰芽这是别扭什么呢,只实诚地一摊手:“那公子这不当真是跟进来了么?薛哥哥,也没猜错呀。”   兰芽恼得跺脚,却已无计可施,便赶紧转移话题:“……薛行远叫你来等我。可是凉芳那边出了什么事?”   小包子便将凉芳和僖嫔的事儿说了。兰芽听了面色不由得一变。   小包子忙问:“公子有何吩咐?奴婢自当尽力。”   兰芽深吸口气:“这后宫里也只有你的职司方便四处游.走,这件事便交给你:日后但凡瞧见凉芳与僖嫔私会,你就跟着些。瞄着他们两个,若说话的时间太久了,或者要做——越雷池的事儿,你便随便学些猫儿狗儿的叫,或者闹出些别的动静来惊动了他们两个。”   兰芽扯着衣角,急得原地打转:“……总归,不能叫他们铸成大错,你明白么?”   小包子懵懵懂懂点头:“总归不能叫他们抱在一起,更不能啄着脸、攥住手……”   兰芽伸手拍了小包子一记:“没想到你的花花肠子还挺多。没错,就这么干!”   正在此时,乾清宫守门的内监出来轻叫:“兰奉御?兰奉御?皇上宣进!”   兰芽赶紧挥别了小包子,疾步而回。   到老虎洞门口,就见着梅影和柳姿两个候着。兰芽心便一沉,盯住梅影,朝里头努努嘴。梅影蹙眉点头。   兰芽便明白,贵妃正在里头。   兰芽又多加了几分小心,这才撩袍而进,跪倒请安。   她跪倒之际,目光约略打量过在场的几个人,除了皇上、贵妃、张敏、司夜染外,还多了一个人。   竟是礼部尚书邹凯。   皇帝依旧面色苍白,满头的虚汗,不过有贵妃在畔握紧他的手,他仿佛终于好些了。他远远望着兰芽,虚弱道:“兰奉御,按例朕今儿本不该见你。朕虽则器重你,可是你一个小小奉御,今儿没资格见朕。”   天子龙体不适,一点消息都能引起天下轩然大波。朝堂内外难免各种思量,于是越少人知道才越好。这个道理兰芽明白,她便心生感念,重重叩头:“奴婢明白……皇上,您好些了么?奴婢能替皇上做些什么分忧?皇上下旨就是,奴婢必赴汤蹈海,在所不辞!”   贵妃冷哼一声:“难为你还有这点孝心。这回倒是又叫你立了一功。”   兰芽一怔,脑海中迅速勾画,却也没想明白是哪儿又立了功。便惶   恐叩头:“奴婢不敢。还请娘娘明示。”   张敏便缓和气氛,一笑道:“兰奉御,你可曾救过一位道长,俗家名唤作李梦龙的?”   兰芽一怔,便也赶紧道:“确曾有过。”   张敏便笑了:“因缘际会,合该公子今日又为皇上立了一功。”   兰芽没听明白,也不在乎什么功不功的,只悄然转眸去寻司夜染的眼睛……   张敏却已将事情来龙去脉解释一遍:原来是邹凯进宫献药,说是得自道士的仙丹。而这个道士,说巧不巧正是李梦龙!   皇帝用药自不敢怠慢,首先便将李梦龙本人大小事情询问了个遍,又问邹凯是如何结识了李梦龙。邹凯便据实奏对,说这个李梦龙曾蒙兰芽搭救,当街点化,便主动到礼部拜见邹凯。   因主管天下事的道录司归礼部节制,于是李梦龙来投邹凯本是正途,邹凯便将他收留。查询道录司的档案,原来这个李梦龙从前在京外还颇有些仙迹道行,擅炼金丹,有过起死回生的异闻。   最奇妙的是,李梦龙宣称这几日神游时曾遇见过二徐真君两位上仙,他们两位曾经顺天意,治好过太祖皇帝朱元璋的背疾,从而创立下大明江山;他们二位告诉李梦龙说,这些日子当朝皇上也会遇到怪病,便秘授丹鼎,叫李梦龙进宫为皇上献药。   因二徐真君被供奉在灵济宫,兰芽又出自灵济宫,兰芽还救过他——于是这般推论下来,便合当是他与灵济宫联手救治皇上,扶保大明中兴。   皇上一听自然大喜。   大明经过土木堡之变、夺门之变后,伤及元气。能够让大明中兴,能够将自己与太祖皇帝相提并论,同受上仙救治……皇帝自然梦寐以求。   皇帝便喘息着朝兰芽微笑道:“兰奉御,此还不是你替朕又立了一大功么?”   兰芽自己却欢喜不起来,心下只觉怪异。   皇帝缓缓道:“只是这金丹药性如何,朕却还不知,须得有人试药。“   兰芽心便一沉。   果然,果然。   皇帝的话却还没说完,他缓了一口气道:“既然因缘如此,朕便觉着这天下最适合替朕试李梦龙所献金丹之人,唯有兰奉御你。”   张敏便陪着一笑:“兰奉御,这世上能替皇上试药的人,本是最得皇上宠幸之人。实是要恭喜兰奉御。”   原来只是要她试药?兰芽便笑了,心中雾霾一扫而尽,她展颜向上:“奴婢谢皇上恩宠!”   正待要叩头下去,身子却猛然被人扯住。   她歪头一瞧,却是司夜染抢先过来扯住了她,他自己叩头下去:“万岁,奴婢有话说。”   兰芽便急了,也顾不得这是御前,便伸手猛地将他推开:“大人你闪开!”   上自皇帝贵妃,下到邹凯、张敏都愣了。张敏忙咳嗽一声提醒:“兰奉御,休得御前失仪!”   兰芽一咬牙,指着司夜染:“万岁容禀,非是奴婢失仪,而是司大人失仪。万岁给了奴婢这样天大的恩典,奴婢只想叩头谢恩,哪里有司大人这样的?”   司夜染转眸望来,目光寒冷如冰,含满警告。   兰芽便狠心一笑:“大人,奴婢虽是出自灵济宫,但却是乾清宫的奴才。怎地,大人难道是看不得皇上多给奴婢一点恩典,担心奴婢超过了大人去?”   -   【还有~】 ☆、24、不想再躲   司夜染森然斥道:“你闭嘴!本官与皇上奏对之时,还轮不到你这般聒噪。”   贵妃见状大恼,冷冷道:“都什么时候了,这又是什么地方,岂能容得你们两个奴才这般!”   倒是皇帝虚白着一张脸,笑了。目光从他们俩滑向身畔的贵妃,细细凝望贵妃,手轻轻拍了拍贵妃的手背,示意贵妃别动气。   所有人都不敢再说话,都只瞧向皇帝。   皇帝却只对着贵妃,轻柔道:“你瞧他们两个小的,这般当着咱们拌嘴,倒也热闹。”   贵妃登时心下一痛,鼻子已是酸了幻。   皇上的意思她明白——都是到了年纪,都是想要膝下儿女欢的时候,可是他却膝下犹空。   她自己没能再为他生下一男半女,从此也不会再有机会——而他其他的儿女,也都死在她手中……   她从前虽从不曾后悔自己做下的罪孽,宁肯死后下阿鼻地狱。可是此时,此时面对这样虚弱苍白的他——她却,心下,酸楚。   他想要天伦之乐了,可是她却害得他纵然能执掌天下,却连寻常百姓家都不如……她,对不起他。   贵妃眼中含泪,只能紧紧握牢皇帝的手。   皇帝便笑了,轻轻又拍拍她:“朕倒很喜欢瞧见他们两个在朕面前这般拌嘴,倒不必真拘着什么规矩。”   他抬眸深情望她:“小六这孩子打小是养在你宫里的,脾气秉性也印了你不少的模样;这般说来,他也不啻是你养大的孩子,所以在朕身边儿,朕便怎么瞧着他都顺眼。”   此时殿内,仿佛只有他们二人,再无满眼愣怔的臣下。   皇帝哄着贵妃:“……咱们的皇长子虽然早殇,后头却也来了小六这个孩子。我便有时忍不住想,这是不是冥冥之中上天的注定?所以朕宠着小六,信着小六,不管谁说什么,朕都不在乎。朕偏要在他还不到十岁大的时候,便派他出宫办事,立了功便将他步步擢升;朕就是要叫他十六岁的时候已然权倾内外。朕就欢喜这样做,谁都管不着。”   这一回,若是仙药无继,他说不定便熬不过去了。于是有些话,他得趁着还能说,便早早说给她听。   世事无常,他不知道他们还能相伴多久。也许是她先走,但是从此次事件可见——更可能是他先走。于是他便迫切地想说给她听,叫她明白。   也叫,听得懂这些话的人,都明白。   “所以贞儿,你瞧,你并不欠朕什么。小六虽不是你十月怀胎,可是在朕眼里,他却也是你替朕养大的孩子……现在咱们还可以一起并肩瞧着他们在咱们眼前吵架拌嘴,多有趣儿。这便够了,不是么?贞儿,朕不要你再为此流泪。”   听到此处,邹凯和张敏等人都愣住,兰芽却哗啦一下哭出一脸的眼泪。   而殿中静袅,司夜染却如遭雷击,呆然不能动。   还是贵妃打破了尴尬,响亮地“扑哧儿”一笑,伸手也不顾什么贵妃仪态,便直接用手背抹眼泪,洪亮地道:“皇上瞧你说的,我哪里流泪了?我是谁啊,我是皇上的宠妃,是皇上心尖上第一的人。皇上说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又有什么好流眼泪的?”   贵妃说着伸手一指司夜染和兰芽:“你们还傻着干什么?听见了没有,皇上就是喜欢听你们拌嘴,还不赶紧继续吵给皇上听?”   兰芽却已哭得稀里哗啦,一时之间哽咽不能言。   司夜染便肃穆朝上叩头道:“从前替皇上试药,一向都是奴婢的专职。皇上也曾说过,只有奴婢亲自试过的药,皇上才放心服用——可是今儿这是怎么了,皇上怎么忽然叫兰奉御试药?奴婢不由得心下惶恐,唯恐是奴婢从前哪儿做得不对了,叫皇上不放心。还请皇上示下,千错万错奴婢都改,求皇上还是叫奴婢替皇上试药吧。”   兰芽听他还是抢先说出来了,便狠狠一抹眼泪,小斗鸡一般扎撒着双手冲他低吼:“大人这就是看不得别人好!大人既已为皇上试了这么久的药,专擅此宠,也该让让别人了。”   司夜染眼瞳含冰,冷冷回视:“轮得到谁,也还轮不到你!”   兰芽便朝皇上诉苦:“皇上您瞧,司大人他也太不讲理了!”   皇帝又含笑瞧着他们两个,缓缓道:“小六,此番朕不叫你试药,并非你有何疏失。朕此番也是为你考量——你替朕试药太久,服药太杂,药性难免齐集你身子里彼此相冲。于是这一回,叫兰奉御更妥当。”   兰芽也急忙道:“皇上圣明!”再转向司夜染:“大人就不要贪功了,这回额分给小的一回吧!”   司夜染冷冷咬牙:“不准!”   说着向上叩头道:“这些年奴婢也曾苦研医术,幸有所成,所以奴婢自知身子里并无药性相冲,还望皇上明鉴!若皇上还不放心,请宣召太医院一众太医而来,共同替奴婢诊脉,看奴婢身子内是否已然还有隐忧。”   兰芽急了,怒吼道:“大人,你何必贪功若此?小的便与大人发誓,此   次只为皇上试药,而将所有功劳与赏赐都奉献给大人,还不行么?”   司夜染淡眸清冷:“不行。”   眼见两个人这般僵了下来,兰芽急得眼中已是含泪。皇帝无奈地摇了摇头道:“小六,是不是今儿朕不答应你的话,你便绝不肯接受?”   司夜染重重叩头:“皇上若不准,奴婢宁愿撞死在御前,以死向皇上明志!”   皇上虚弱叹息:“唉,瞧瞧你们两个小的,这是闹的什么呢?只是这一回试药而已,你们何必争抢成这个样子?你们的孝心,朕都明白,可是你们能替朕尽忠尽孝的机会还多着,何必这么计较这一回。”   司夜染重重叩头,伏地不起:“伏祈圣上恩准……”   皇上只得摆了摆手:“罢了,就依小六吧。朕累了,张敏啊,你带他们都下去。叫朕只跟贵妃说说话……”   众人急忙口呼“万岁”,告退而去。   出了宫,兰芽觑着邹凯走远了,才急得上前给了司夜染一拳:“大人你疯了?”   司夜染没想到会被她打了一拳,有些不适应地冷哼:“兰公子,你打过双宝,抽过初礼,怎地,现在也打到我身上来了?”   兰芽跺脚:“是药三分毒。大人既然说过幼年在大藤峡身受多种虫毒,试药一事便本该能躲就躲,这次怎么还如此这般!”   司夜染凝着她满面忧色,轻叹一声,轻轻伸臂,将她圈进怀中。   “不管我怎样,却也轮不到你来替我涉险。岳兰芽你给我记住!”   兰芽在他怀中,终于忍不住悄然落泪,挣脱不得他,只能攥起小拳头,一下一下砸着他。   他不如就这么死了算了,也免她心乱。   她不如就看着他就死在这回好了——也好,不必每每午夜梦回,不敢面对梦里的爹娘……   或者她陪着这次一起死了罢了,也省得,省得这一日一日地过来,一日一日地再无法把持自己的心,一日一日地不敢再想未来会怎样。   活着这样为难这样累,她真的不再在乎死活。   只要能死得其所,或者能替他挡下一难,她便毫不迟疑。   她便负气地抽泣:“好,好极了。大人既然这么想死,我又何必拦着?前面一切都算我多此一举,我本该知道自己在大人心里人微言轻,不论我说什么做什么,大人都根本不会在乎!”   司夜染的手便一紧,力透筋骨。   兰芽疼得索性哭出来:“大人以后凡事任性而为就是,不必在乎我的心情就是!我以后,以后再也……”   一句话还没说完,唇便被重重吻住。   他捉紧她双臂,不容她挣扎;带着引致残忍的气息,狠狠咬住她的唇,不叫她再说自伤自卑的话。而他的舌,则绵绵密密,绕紧了她的舌。   他用力地吸干她口中所有的香津、空气,抽离她的神智,截停她的思维。   他霸道地要她只能依附他、感受他,他不准她再伤心地步步后退、寸寸远离。他将她狠狠箍在怀里,不准她闪躲。   他甚至——忘了此时置身宫门红墙,忘了他一向在宫墙之内的千万隐忍。   此时此刻他只不顾一切地吻她,叫她忘了所有的伤心。   .   红墙高天,艳阳高悬。   一道俏丽身影原本兴冲冲而来,却被急冻在了原地。   她只觉阳光晃得她就要晕了;而脚底,本.能地想要逃走。   可是她却猛地伸手抠住了墙壁——   不,她不走。   她已躲了那么久,任由那么多事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发生;从此,她便不能再躲。   她笑,用力地笑,天真无邪道:“兰公子?可还记得吉祥?”   -   【明儿见】   谢谢麦晓梦的红包~ ☆、25、分外眼红   听得吉祥的嗓音,司夜染与兰芽同时一震。   司夜染松开兰芽,将兰芽护在背后,浅色眼眸微微眯起。   “原来吉姑娘。上回梅影一事多亏姑娘通融,却没想到此地遇见。”   司夜染眼中的警告,吉祥都看得分明。   可是也唯因分明,心下的悲哀才更深更重。   他是在故意撇清与她的关系,拉远与她的距离,他不想叫他背后之人知道他与她的关系幻!   瞧他下意识便将那兰公子护在背后的反应,倒好像她是个怪物,他生怕她伤害了那人一样。   吉祥心下抽痛,面上却明艳而笑:“司大人您这是说的哪里话来?吉祥怎么都听不懂?”   司夜染银瞳疾闪,低低警告:“吉姑娘!”   兰芽便轻轻叹了口气,从司夜染背后走出来,朝吉祥明丽一笑:“原来是吉祥姑娘。咱家自然记得。”   司夜染霍地回头,沉声吩咐:“兰公子,你先回去。本官与吉祥姑娘,还有话说。”   兰芽笑笑扬眸,平和回望司夜染的眼睛:“大人忘了,方才吉祥姑娘是跟小的说话么?想来吉祥姑娘特地前来,乃是与小的有话说,大人可否借一步说话?若大人与吉祥姑娘也有话说,也请稍待片刻,等小的与吉祥姑娘说完了话,大人再说不迟。”   司夜染眸光更冷,深深凝注兰芽的眼睛。   “怎么,本官的话,你又敢违逆?本官命你先走,你便先走,本官何时容得你抢在本官前面?”   兰芽微笑,只静静凝望他,平和道:“大人先去吧,稍后小的自然会自行回去。大人公事繁忙,还有要务缠身,莫耽误了大人。”   司夜染满面寒冰:“你当真要如此?”   兰芽便笑了:“大人难道忘了小的性子?小的也是生就一副执拗的脾气,但凡自己想知道的,就算是大人拦着,却也拦不住。”   “就是。”立在一旁瞪着一双小鹿般的眼睛,好奇打量两人的吉祥也笑道:“吉祥也不明白大人何以紧张若斯,倒像吉祥会吃了兰公子一般。可是吉祥怎么敢呢?”   兰芽扭头朝吉祥眨了眨眼:“吉祥姑娘说得对。大人先去吧,小的随后就来。”   司夜染无计可施,只得缓缓走到吉祥面前,森然道:“吉姑娘,那本官就先行一步了。兰公子是本官灵济宫的人,一向与冷宫并无瓜葛,吉姑娘本该与兰公子并无旧识,便也没有旧事可提。”   吉祥心下便更冷冷跌落下去。   他在警告她。他竟然为了这个兰公子,用这样疏离的态度、森然的语调在警告她!   吉祥便福了福身:“大人的话,吉祥都听懂了。大人放心,大人不喜欢的事,吉祥便不会做。在吉祥心里,一向只想叫大人高兴。”   司夜染又凝睇吉祥良久,方转身冷冷而去。   兰芽便含笑试探:“吉祥姑娘从小陪吴娘娘在冷宫,见的人少,更没见过像我们大人这样冷性子的人。姑娘害怕了吧?”   吉祥痴痴目送司夜染背影走远,渐渐消失在视野,才转眸回来,淡淡一笑:“公子说错了,吉祥虽从小在冷宫里,没见过几个人——可却是早就认得大人的。”   司夜染走了,吉祥便越显从容,在兰芽面前不再是从前的低声下气,而是气度缓缓上扬。   “我认得大人比公子你早了太多年。我对大人的了解,远远超过你的想象。”   兰芽心下微凉,却缓缓勾起唇角。   “哦?何出此言?”   吉祥傲然仰头,冷冷轻哼:“事到如今,倒是不妨告诉你了:我跟大人一同从大藤峡进宫,你懂了么?”   兰芽心下悄然一定。   原来是你,果然是你。   兰芽便笑了:“如此说来,姑娘也是大藤峡人?”   “自然!”   “可是我倒听说,那一回大藤峡人进宫,却都是小罪人。小罪人的待遇自然比不得正常的宫女采选,姑娘进宫便该是最低等的宫奴,连寻常宫女都没得当的。”   吉祥被戳痛旧伤,深吸口气:“你说的没错!我们同样都是大藤峡小罪人,是戴着罪孽的烙印进宫为奴的!我本该被分到浣衣局服苦役,就连能进冷宫实际上也是我的造化!”   说起幼年之苦,吉祥眼中定定含泪。她霍地转眸盯住兰芽:“浣衣局,你知道在何处么?那是内廷二十四衙门里唯一不在皇城里的。我身在浣衣局,纵然年幼却也要干同样重的活;那倒也罢了——我却受不了,身在皇城之外,无法见到大人。”   那种苦,兰芽能想象得到。她便轻轻垂首,“我明白。”   吉祥冷笑:“你明白?你明白什么!你哪里明白,就算在浣衣局那样的地方,人人不是年老,就是待罪,本都是最最下贱的人,却还要来联起手来欺负我。只因为我是大藤峡小罪人!”   兰芽默然。   吉祥说的没   错,她纵然也曾遭受过满门遭灭的大难,可是——父母皆在时,她是父母兄嫂捧在掌心的千金小姐;家门遭难之后,她却随即便被司夜染收入羽翼之下。纵然最初的日子与司夜染斗心斗智,也曾心念成灰,却——从未曾真的遭人踩踏。吉祥的苦,她不敢说全然都懂。   见兰芽沉默不语,吉祥便也冷冷一笑,收回了自怨自艾,只高高扬起下颌道:“……不过没关系,那些人一个一个都死了。我绝不会坐以待毙,更不会由得旁人来欺负我!”   兰芽深深吸一口气:“彼时,大人难道未曾伸出援手?”   吉祥笑了,笑得满眼的泪,却极快抿掉:“他那时自身尚且难保,浣衣局又不在皇城之内,他鞭长莫及。我不怪他,我更不会叫他为难。”吉祥说罢睨一眼兰芽,随即便又是满满的骄傲:“不过后来当他在贵妃身边得了一点脸色之后,他第一件事便是设法将我从浣衣局恕了出来。”   说及那段疼痛,却相依为命的时光,吉祥面上拢上一层梦幻之色:“后来他教我,主动提出陪娘娘废去冷宫,从此躲开后宫的倾轧……我便再也没有受过苦。”   吉祥盯住兰芽的眼睛,一字一声道:“他说他会保护我一辈子,一辈子再不叫我受任何委屈。他不管多忙,不管要替皇上北上南下去办差,只要一回了宫,一定第一个晚上便来看我。他费尽心思从天南地北给我淘弄来最新奇的好玩意儿。他再累再困,也会陪我坐一夜,翘着我玩儿,听我的笑声。”   吉祥轻轻闭上眼睛,仿佛回到那些寂寥却温暖的夜晚。她开心地笑,笑够了便悄然凝注他的眼睛,悄声问:“……你会不会一辈子都对我好?只对我一个好?”   起初他总是毫不犹豫地点头,说:“自然。”   可是……后来,有一个晚上,当她又这么问起的时候,他迟疑了。那个晚上他的绝世面容印在灯影里,越发显得朦胧。他的眼睛里便也带着那样如梦如幻一般朦胧的光。然后他笑了,甩甩头道:“吉祥,我会对你好的。我答应过你,便不会改。”   她觉得不对,便再追问:“可是,你会不会只对我一个好?”   他偏头,罕见地又笑,然后安抚她道:“这世上人对人的好,分许多种。我会用我一直的方式对你好,你放心。”   女孩子家总比男孩子家更早懂情,便也更早动情。于是她便不开心,她只觉,他说的与她要的,开始走向了分歧。   不过她不承认,更不容许这样的事情发生。所以她来了,她主动走到了这个竟然叫他忘了一向的隐忍与谨慎,竟然在宫门口不顾一切深深吻下去的这个人的眼前来!   他是她的,从一开始就注定了。皇权、上天和命运都改不了,眼前的这个人更改不了。   吉祥便傲然而笑:“他发过誓,他这辈子都会与我在一起,这辈子都只会对我一个人好。他会用他的性命来保护我,绝不容任何人伤害到我。”   吉祥直直盯着兰芽,傲然地笑:“而其他人,对他来说,不过一时之选、过眼云烟。”   她的话,一字一句宛如化身一根一根的钢针,绵密刺来。初时也许不甚觉着疼,可是扎入心尖才一下一下抽着疼起来。随着每一缕呼吸,每一次心跳,渐次加深。   兰芽努力一笑:“既然如此,姑娘上回又何必落泪哀求我帮你搬入西苑去?姑娘只需直接与大人说,大人便没有不应的。又何必当着我的面,那般惺惺作态?”   -   【临近春节,公司和家里的事都多;再加上北方的三九四九天气,某苏的颈椎肩椎,以及指节风湿的一些职业病都季节性复发,写稿很艰难,大家多包涵哦~~明天见。】 ☆、26、不逊于你   “惺惺作态?”   吉祥微微惊讶:“兰公子,你竟敢这样与我说话!”   兰芽反倒耐心下来:“我为何不敢这般与你说话?吉祥姑娘,你不过是冷宫内一个小小宫女,而我好歹也是乾清宫奉御,身份远在你之上。”   吉祥被激出泪花来,冷冷睨着兰芽。   “乾清宫奉御?那算什么!如果没有大藤峡之役,我又如何能成为皇城里这最最低贱的宫女?幻”   她回眸望向西南方,高天辽远、关山迢迢。   “……我还是大藤峡的公主,我所到之处受所有子民跪拜!纵然其他部族的酋长到来,也会向我跪倒,亲吻我踏过的土地!谪”   兰芽缓缓眯起眼睛。   果然,吉祥身份尊贵。她心下的猜测便又中了一层。   兰芽便夸张讪笑:“你是公主,受自己子民跪拜,这倒也罢了,我也相信。可是你说其他部族的酋长竟然也要向你跪拜,甚至要亲吻你走过的土地……呵,吉祥姑娘,你也太会编故事了吧?”   吉祥霍地转身,“你敢不信?”   兰芽摊手:“我没理由信。除非……”兰芽悄然屏住呼吸:“你能给我理由。”   吉祥凝注兰芽,玩味地打量着兰芽眼中那缕光芒。眼前的这个锦袍小宦官,就像一只猫儿,已然瞧见了猎物出洞,却要装作不在意地躲在一边……吉祥便冷冷一笑:“你爱信不信。如果你想借此打探我的底细,那你就错了。”   吉祥转头望青天之下的金瓦红墙:“你永远不会明白,我的身份本有多尊贵,更该有多尊贵!”   她再扭头来怜悯地凝视兰芽:“如此说来,他的身份也还未曾告诉你过……咯咯,兰公子,他连这件事都没告诉过你,便明摆着从未将你放在心里过。”   如此说来,她今儿倒枉担了一回心。原来这个兰公子,什么都不知道。司夜染对她与兰公子,尚有不同。   吉祥这么想着,便笑了,笑得怡然自得,心满意足。   兰芽则心里咯噔一跳,目光顺着吉祥方才的目光方向去瞧。除了湛湛青天,便是这紫禁城的金瓦红墙……她说他的身份,她什么意思?   兰芽咬牙:“他究竟是谁?他实则根本不是大藤峡人,对不对?”   吉祥清笑摇头:“别问了,可怜的人。我是不会给你任何答案的……你现在是不是觉得自己宛若身在孤岛,四周都被绝望的水流涌满?我不会救你的,我只会站在岸上含笑欣赏。”   吉祥的话,仿佛有不可思议的魔力。兰芽片刻之间果然如吉祥所说的那般,仿佛看见自己站在孤岛上,周遭暗流汹涌。她便急忙甩甩头,叫自己清醒过来。   既然如此,兰芽反倒淡然而笑:“你不告诉便不告诉,我自己早晚也能查得出来。”   此时远远走来大包子,瞧见两人这般,有些惊愣,便远远立住,道:“吉祥,娘娘叫呢。”   吉祥偏首无邪一笑:“好的大包子,我这就来。你等我。”   说着话,她的辫梢宛若蝴蝶,在阳光里翩然翻飞。这娇憨的模样,纵是兰芽瞧着,都觉心动。   兰芽便明白,吉祥可能有别于她见过的任何一个女子:出身高贵,却又受过最最低贱之苦,她蛰伏得起、忍耐得住。   她岳兰芽想要赢过这个吉祥去,她自己只能更耐得下心,更忍得住。   吉祥朝兰芽宛若透明地笑:“兰公子,真对不住,吉祥得先走一步了。今儿多谢兰公子陪吉祥说了这么久的话。吉祥告退,公子留步。”   兰芽便也回以同样明丽的一笑,走近两步压低声音道:“我是不知道他是谁,不过没关系。从我当初第一眼看见他,实则我就分不清他究竟是谁……所以我早已自顾给他取了一个名字。从那以后他是旁人眼里的谁,都已不再重要,他只要是我心中那独一无二的人,就够了。“   “姑娘知道的身份秘密,我相信并不是唯独姑娘自己一个人知道,这天下也必定还有旁人知。所以这个秘密又有什么金贵的?哪里比得上,我给予他的名字那般的独一无二?”   吉祥面上再难维持那天真无邪,转而罩上乌云。   兰芽反倒笑得更加明艳:“你不告诉我,便不告诉好了;换过来,我也永远都不会告诉你,他曾如何出现在我眼前,被我取了一个何样的名字。吉祥,你有秘密,我亦有秘密。孰轻孰重,谁当真放不下,那才是谁输了。”   “还有……,上回得知姑娘苦心孤诣想要搬进西苑去,我便抢先了一步已然搬了进去。不妨告诉姑娘说:西苑只要有我在一天,便没姑娘的地方!如今灵济宫有梅影,西苑有我,再没姑娘见缝插针的余地,姑娘趁早另做打算。”   吉祥一惊,恼得伸手想要捉住兰芽手臂。   兰芽早就轻巧避开,退出三步之外,才朝吉祥抱拳道:“咱家也多谢姑娘抬爱,这般与咱家喁喁细语这样多。想来姑娘也是到了年纪,真当在宫里寻一个潇洒   英俊的公公对食了。”   兰芽说着故意掩嘴而笑:“哎呀,真可惜我们司大人已经被贵妃娘娘指与梅影姑娘对食了,不然说不定倒能合姑娘的心意呢。只是不得不劝姑娘死了这条心,一来宫里对食一向只是一对一,再来贵妃娘娘的凤旨姑娘也不敢违。不是么?”   吉祥大怒,“你!”   兰芽一声亮笑,抱拳告辞,转身便去。   .   大包子这才走过来,担心地望注吉祥:“……怎么了?”   吉祥在宫里一声不响地忽地就跑到宫门这儿来,没跟娘娘说,也没跟他言语一声。废后忽然叫人,竟四下里都没有动静。废后便急了,以为吉祥怕又是被哪宫的人给拦住了,说不定受了排揎、吃了苦头。废后急得落泪,迭声道:“那孩子吃的苦,都是源于我。”   大包子看得不忍心,这便急匆匆四处来找。却没想到她竟然是与那灵济宫的兰公子在一处……神色之前,隔着远,仿佛总有些他都不认得的陌生。   吉祥柔软而怆然地一笑:“还能怎么呢?自然是人家身份贵重,便任意对我这冷宫里出来的踩高踏低罢了。我上回求她,要她设法将娘娘和我安顿到西苑去,她当时也是一脸的同情,还说会设法……却原来不过一场谎言!”   大包子闻言便是一愣:“……那位兰公子,我倒觉着不是那仗势欺人的人,她说话仿佛也不是隋卞敷衍才是。”   吉祥勃然变色:“你知道什么!”   大包子怔住,便将舌尖儿上的话咽了回去。吉祥并不知他兄弟小包子与那兰公子越走越近,有些话还是他兄弟与他讲说的。可是饶是如此,他毕竟亲自守了冷宫这多年,情分上还是要更偏向吉祥多些。   他便劝道:“好好好,咱们不气了,先回去吧,好不好?”   吉祥跺脚嗔怪道:“你怎么变了话了?你从前总说——‘所有欺负吉祥的人,都该死’的。”   大包子无奈,只好压低了声音嘀咕了一句:“所有欺负吉祥的人,都,都该死……”   吉祥这才笑了,甩着头,辫梢如蝶儿翻飞。   “该死的人,早晚一定会死了。”   .   经此一事,兰芽便没直接回西苑,而是到了灵济宫。   也省得他悬心。   一进半月溪,却正见卫隐灰头土脸地出来。兰芽忙伸手拦住问:“这是怎么了?”   卫隐一脸惭愧,朝兰芽抱拳道:“卑职办差不利,理应受罚。”   兰芽眼珠儿一转,便笑了:“你是说我叫你去私访李梦龙的下落啊……那不怪你,怪我,是我算错了李梦龙可能去的方向。我今儿已然知道了他的下落了。”   兰芽吩咐卫隐微服去查京师大小赌坊,以为李梦龙会出现在那里,却没想到李梦龙是去投奔了邹凯。   卫隐却还不肯起身:“还是卑职的错,大人训斥得对。”   “到底因为什么?”   卫隐黯然,却不肯再言。   兰芽无奈只好放了卫隐去,自己踱进司夜染的书房,悄声问:“大人是为了刚刚吉祥姑娘的事儿,心下不痛快吧?那大人也不该拿卫隐出气呀~”   -   【谢谢大家的问候,群么么。今天再休息一下,明天恢复两更哦~】   谢谢蓝和amelia9356的红包~ ☆、27、最毒为心   司夜染端坐书案前,垂眸书卷,看都没看她。   只淡淡道:“倒是你在说歪理。我早说过我赏罚分明,他既然有错,自然该罚!”   兰芽不服气,“他倒错在哪里了?”   卫隐好歹是跟着她出生入死过一回的了,已算是她的人。就算是大人,也不能说罚就罚,起码得先跟她言语一声才行。   司夜染这才微微挑眸,目光虽则清冷,却绵绵密密在她面上身上紧张地滑过。宛如细密无形的丝线,裹得她呼吸不上来怜。   他仿佛在,紧张?   见她不自在,他才收回目光去,又垂眸看书:“你去南京,我将你的性命交付在他手上。可是你被张子虚安排下的轿夫挟持而去,他竟然没能提前察知危险,更没能跟上来保护——他便该死~逢”   原来竟是因为这个!   兰芽一怔之下,心下终是暖暖地软了下来。她便舍了那层落地罩前的垂帘,期期艾艾又朝前走了几步,柔声道:“那也不能全怪卫隐。谁让做了那事的人是张子虚,是大人的人呢?大人手下卧虎藏龙,哪里是卫隐个个都能防备得住的?卫隐纵然没来得及护住小的,却也倒证明大人用人高明不是?”   司夜染蓦地抬眼,目光冷寒:“那回‘恰好’是我的人;倘若‘恰好’不是我的人呢,你的性命他又拿什么来还给我?”   兰芽吐了吐舌:“……哪儿有那么严重。”   司夜染却不理她:“再说,纵然都是我手下的人,又岂是个个都能尽信的?”   兰芽吓了一跳:“大人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你手下,还有对你不忠之人?那还留着做什么,除掉才是正经!”   她的担忧扑面而来,毫无隐藏。司夜染心下受用得很,这才缓了口气,抬眼凝住她:“不是说他们敢背叛我,而是说……”   “我懂了。”兰芽轻叹一声,淡然一笑:“大人的手下是还有防备我,甚至想要除掉我的。他们都知道,我在大人身边,早晚有一天会伤害大人。”   她这样说着,尽量掩掉眼角眉梢的哀伤。她便转而明亮一笑:“哼哼,他们的担心倒也没错。”她目光灼灼瞪住他:“……我说过,这笔账我早晚要跟大人算!”   倒也不奇怪,从前息风、藏花也有此举。雪姬对她也是颇不待见……或者还有吉祥。   在他们的眼里,她是危险的存在,留着自然不如除了。   司夜染垂下眼帘去,未置可否,只伸手捉住她的手腕。掀开袖口,上挽,露出她细软的手腕,继而他修长的手指搭上了她的脉搏。   他长睫轻垂,眉尖轻蹙……严肃的神情吓了兰芽一大跳。   “大人,这是?”   他手指攥紧,简洁道:“别动!”   时间过得极慢,却实际上也不过只是短短一瞬,他便松开了手指,眉间虬结舒展开。   兰芽急忙收回手,将手腕抱在怀里,问道:“大人为何替我诊脉?我,怎么了?”   司夜染抬眼望她一眼,道:“你没事。”   兰芽却眯起眼来:“那就是大人担心我会有事?为何?”   司夜染蹙眉,不肯再说话。   兰芽放下手腕,缓缓抬起下颌:“大人既不肯说,便容小的猜猜。难道那个吉祥,就是大人说过的那个替大人解毒的人?”   司夜染蹙眉。   兰芽便笑了,“这世上凡是善于解毒之人,自己首先也必得是用毒的高手。更何况以吉祥的年纪,当年替大人解毒的时候,她自己也尚且年幼——那般年幼时便能替大人解毒,可见吉祥使毒的手腕高超。”   兰芽转眸望住司夜染的眼睛:“所以大人才会急着替小的诊脉,大人是担心方才那一瞬照面,小的已是被吉祥用了毒。”   司夜染微微扬起眉:“所以我才叫你离她远些。纵然我多年久病成医,自己已然研习得一身医术,但是我仍无把握破解她的手段——目下唯一的法子,只能叫你离她远些,你可明白?”   兰芽却偏首一笑:“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大人勿虑,生死有命。”   司夜染心下愀然一痛,便起身隔桌一把攥住兰芽手臂,力透筋骨:“说什么生死有命!兰公子,我再提醒你一句:现下你的命早已不属于你自己!你生或者死,只由得我,不由得你!”   兰芽一笑,眼中还是悄然含泪。她仰头,用力点头:“好,我会小心。”   .   眼见日暮,梅影又要从昭德宫归来,兰芽便告辞。   司夜染蹙眉道:“……我送你回去。”   兰芽忙笑着拦住:“大人留步!又不是山高水远,西苑近在毗邻,大人这是做什么?”兰芽藏住叹息,轻声道:“大人还是留下,等梅姑娘回来吧。”   司夜染心下酸痛难忍:“你明知道……”   兰芽急忙竖起掌心来:“大人,就因为我明白,所以我才走得洒脱。西苑是   我自己要去的,我毫无怨怼。”   司夜染深吸口气,用力平复下内心的疼痛,略挑长眉道:“听隋卞说,你近来一直在打东海号的主意。”   兰芽便笑了,认真点头:“大人,可不可以给了小的?”   司夜染咬牙:“不给!”   “凭什么?”兰芽急了。   司夜染隔着桌子,一双浅瞳紧紧锁住兰芽:“……东海,与京师远隔千山。我怎么可能放你远去,嗯?”   兰芽努力略去他眼中汹涌而来的情意,垂下头去,故意急辩:“是大人说叫小的离吉祥远远的……东海与京师山高水远,吉祥又是宫女出不得宫禁,这不正好保得小的安康?”   司夜染气得笑了:“可谁叫你躲到那么远去!”   兰芽深吸口气,挑眸望他:“反正,小的想去。若大人一意拦着,那小的也并非没有别的法子。大不了,小的去说服皇上。”   “我便知道!”司夜染盯紧兰芽:“我再说一遍,不准!”   兰芽别开头去,掩住眼中的惆怅:“总之,小的已然打定了主意。大人拦着也没用。今日就算提前跟大人辞别,只要拿到皇上的口谕,小的便不另外禀告大人,而是立即便走。”   司夜染手指加力,攥紧兰芽手腕:“我真想,此刻就杀了你。”   兰芽转眸迎视:“只因小的忤逆大人?”   司夜染咬牙:“你这么想去,是为了虎子?”   “是。”兰芽轻轻吸气:“大人没与小的知会一声,便调虎子去了那样危险的地方,此时生死未卜。大人不派人去救,难道还不准小的去救?”   司夜染轻哼:“他生为袁家儿郎,便注定了是要沙场杀敌。可是他从小难免娇生惯养,若直接放在辽东战场上,他根本讨不得什么便宜去!只有将他丢在杀倭的战场上,叫他从红血白刃的修罗场上爬滚过一遭,他才能褪尽大少爷的娇气。”   兰芽妙目一转,并不反驳,反倒淡然一笑;“我明白。”   司夜染眯眼:“你明白?”   兰芽点头:“否则我又岂会在得知消息之后,没跟大人闹?”   兰芽平心静气道:“我明白大人苦心,与设法营救虎子之间,并无矛盾。我此去不是将他带回来,我只想找到他下落,知道他安好。”   兰芽深吸口气,迎住司夜染的目光:“倒是大人替皇上试药……小的不在京中的日子,大人自己多加小心。但凡有半点不适,速速请太医诊治。还有,勿动气,勿惊扰,拜托了……”   司夜染眸中光芒缓缓宁静了下来,他悄然勾起唇角:“既这么不放心我,又何必坚持要走?虎子的下落,我另外派人去寻就是了。”   兰芽绷紧面孔:“不,小的说了要自己去,就非得自己去。谁也拦不住!”   .   兰芽离了灵济宫,便转到顺天府去。   叶黑如约而来,还带来了邢亮。   兰芽早听贾鲁提过刑部这“黑白双煞”,两人通力合作才最是厉害。见二人相携而来,兰芽便笑了:“叶仵作,看来咱家今日便能得了好消息。”   叶黑与邢亮相视一眼,便抱拳道:“公公明鉴,老叶我与邢兄弟联手查验数日,借重公公赐下的叆叇便更添虎翼——公公所料不错,此一番周灵安一家七十二口的死因,怕就正是离奇至极的巫蛊之术!”   -   【还有~明代臣子为皇帝试药的事儿也是真的哟,便如严嵩,有人以为他得宠只是因为善于逢迎拍马,擅写“青词”,实则不是——而是严嵩在年届七十高龄时还在亲身替皇帝试药。这样的臣子,从皇帝的视角来瞧,自然是最最忠诚的。】 ☆、28、以毒攻毒   事不宜迟,兰芽连夜疾奔秋芦馆。   藏花早已带人暗中将秋芦馆围了个水泄不通,里头的住客全都悄然换成了自己的手下。待得兰芽口令一到,便将整个秋芦馆戒严。就连兰芽格外嘱咐的几面院墙,也全都派了人严看死守。   待得兰芽来到,藏花眯眼瞧来,都吓了一跳。   来的不是兰芽,是“周灵安”。   藏花隐住眼角那一抹胭脂色,轻哼道:“你也玩儿上了瘾。”   兰芽便笑:“可不。从前只被大人唬,这回我也学着去唬唬人。我这一双丹青素手,也算派上了用场。逢”   只是不知,爹爹在天之灵若看见她将那一份丹青天赋,变成了这般替宦官做事的手段,爹爹是否会对她失望?   撇开伤感,她顶着周灵安的面容,故意朝藏花嫣然一笑:“我画的,可像么?”   实则她没见过周灵安,这都是从凶宅里翻找出来的画像照着画的。外加御马监隋卞处还留存着这些年来周灵安送呈的书信,兰芽比对着那语气去揣摩这个人的性子罢了。   藏花只瞧了一眼,便又扭开了头去:“你别这么顶着他的模样冲我乐,我害怕!”   兰芽便抚掌而笑:“如此说来,我画得还成?”   藏花哼了一声:“只是个头小些,眼神贼了些!”   兰芽笑得前仰后合,起身后却敛尽了笑,换上一脸僵尸模样:“走吧,咱们去捉人。”   饶是藏花,竟也被她吓了一跳,灰头土脸地舍她而去,抢先带人进了秋芦馆。   .   得了号令,秋芦馆上下所有人都被带到了庭院里,上至家主,下至婢女,全都排排站齐。   锦衣卫上前依次盘问,那家主果然八面玲珑,并未惊慌,还在与锦衣卫攀谈:“上差,咱们秋芦馆里都是些女人家,不知如何惊动了上差?”   藏花手下的锦衣卫,个个性子宛如藏花复刻一般,又岂是能理会那家主的?那家主闹个个没趣,面上便也点点紧张了起来。   兰芽则没着急现身,而是躲在竹影里,等待着时机。   待得所有人盘问完毕,兰芽冲藏花使了个眼色。藏花便叫所有人先回去。众女都暗自舒了一口气,转身往回走。就在这个当儿,兰芽忽然从竹影里冲了出去,尖声惨叫:“救命啊,救我——”   众女闻声全都惊讶回望,所有人面上都是不解,继而惊叫着抱到了一起去。当中只有一个婢女打扮的,却苍白着一张脸、大张着嘴,只直盯盯望住兰芽的身影,却喊不出声儿来。   兰芽站定了身形,轻叹一声,对藏花说:“就她。带走。”   .   锦衣卫北镇抚司狱。   仿佛深邃的石洞,远方不时传来水滴石板的清脆滴答声,一声一声都仿佛滴在心上。所谓水滴石穿,这世上再坚硬的心防,也有被穿透的时候。   兰芽侧耳倾听了一会儿,才对着手中锦衣卫盘问完的笔录,问面前的绰约柔婉的女子:“你叫菊池?”   那女子冷冷抬眼:“民女何罪,缘何被带到此?”   兰芽也不理她,继续问:“实则这不是名字,只是你的姓氏吧?菊池,乃是倭国姓氏。”   菊池轻蔑一笑:“事已至此,叫你们知道又能怎样?”   兰芽还是不直接迎着菊池的提问,而是按着她自己的步调来说:“你知道么,这间牢房不是普通的牢房。这间牢房,还有故事。”   菊池眯起眼来:“什么故事?与我何关!”   兰芽不急不慌道:“这间牢房里曾经关过一个人:我大明南京户部尚书,曾诚。他虽然不是死在这间牢里,却是在这间牢里被人最终引动了杀机。菊池,你此时在这间牢房里看见的、听见的,便与曾尚书那晚,一模一样。”   眼前的面容是一个死人周灵安的,继而她又提到另一个死人曾诚……菊池便低吼一声:“你提这些做什么?这又与我何关?”   兰芽眯起眼来,盯住菊池那酷似大明女子,可是细细看下去却又与大明女子迥然不同的如花娇颜,道:“……曾尚书,不也是被你杀的么?”   菊池一震,低吼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兰芽咯咯一笑:“菊池,你们倭国人是否曾听说过这锦衣卫北镇抚司的大狱?你们可曾知道,但凡进了这件大牢的,不管是官居一品,还是富可敌国,就没有能囫囵个儿地走出去的。就算不死,也至少褪了一层皮、丢了半条命的。今儿你进来了,不说是不成的。”   菊池却是冷笑:“死?你以为我怕?我既然来了大明的京师,我便早已将生死抛却!”   兰芽咯咯一笑:“我也知道你既敢做,便敢当。虽则不怕生死,可是怎么个死法却不是你能决定的。”   兰芽一招手,藏花亲自端了个大大的托盘进来。里头用一式一样的青瓷小盅,装了各式各样的液体。   菊池眯眼打量:“   这是什么?”   “毒。”   兰芽冷艳而笑:“紫府手段,光这毒便有三百七十二种。我不必给你都端出来,只选里头最毒最痛楚的十二种。其中任何一种都足以叫人或七窍流血而死,或肚烂肠穿而亡。不过我今晚既然亲自招待你,便不会只给你一种,而是将这十二碗都送了给你!”   “……以偿,你毒杀七十二口之数!”   若论暗杀手段,自以藏花最高。于是这些毒药,藏花信手拈来。不过就连藏花都没想到兰芽竟然这样狠,惊得连忙盯了兰芽一眼。   兰芽只是冷笑,看都不看藏花,只盯着菊池的眼睛:“我知道你不怕死,可是我绝不容你死得痛快。这十二种毒都灌下去,非但不会毒性加剧,帮你速死;反而会毒性彼此相冲相克,在你腹中缠斗许久,叫你尝遍了种种苦痛之后,才被最终占了上风的那种毒药毒死。”   兰芽说着缓缓眯眼,一瞬不瞬,紧紧盯住菊池的眼睛。   “……这种毒法,便效法自我大明西南部族制蛊的手段。何为蛊?顾名思义便是‘皿中之虫’,西南一带山林中多有毒虫,边民便将各种毒虫采集而来,放在一个器皿中,令其混战。各种毒虫都拼死一搏,便使出所有毒素来,互相厮杀。最后只有最毒的一只才能幸存下来,厮杀的过程中更吸收了其它各种毒虫的毒素,身子里的毒便加倍、变种,这种虫便成为了蛊种。”   西南蛊毒历来神秘,寻常人难明其奥。但是幸在邢亮本出自神医家族,祖上有流传下来的《药经》,内里记载邢家先人曾有收治过许多从西南行商归来离奇患病的经历。邢家先人先时束手无措,眼睁睁看着许多病患死在眼前,便立誓攻克此种诡症,便亲赴西南探寻、采药。便在那书里记录了亲眼见到的西南人制蛊的场面……   虽然因民风不同,邢家先人最终也没能攻克蛊毒,最后抑郁而亡,不过却给后人留下了有关制蛊的相关记载。邢亮便都捧与兰芽,帮兰芽推开了半扇窗。   兰芽怜悯地指一指菊池的肚腹:“你那柔软的肚肠便将成为毒斗之器皿,我迫不及待地想看,毒素彼此冲杀之时,会将你变成什么凄惨情状。可怜一个如花的人儿,却将会死相凄惨,不忍目睹。”   这一番话,兰芽讲得绘声绘色,且在语调里格外加入了轻蔑与怜悯,菊池便终于打熬不住,遽然哭吼:“……妖孽,你,你好毒辣的手腕!”   “毒辣?”   兰芽响亮一笑:“当是你毒杀七十二口,连襁褓中的幼童都不放过时,你想没想过你自己有多毒辣?”   菊池泪珠迸出:“不!那七十二口,不全都是我杀的!我想要杀的,不过周灵安一人!其余性命,全与我无关!”   .   冷宫。   映着昏黄的烛光,吉祥替废后梳头,悄然从废后鬓边拔去两茎白发。   废后瞧见了,便笑:“我已年过三十,鬓生华发,已是自然。吉祥啊,你不必偷偷的。”   吉祥便含了泪:“……娘娘受了这些年的苦,奴婢一心想叫娘娘搬离冷宫,过些舒心的日子。娘娘却一直这般心如静水,不肯主动去复宠,屡屡违了太后的心意,叫太后开始转向了僖嫔……今后,娘娘和奴婢,可该怎么办呢?”   -   【明天见~】   谢谢irenelauyy的10花、   15张:jenny   3张:vanish00000、cristal_2014、   2张:13611362655   1张:玺欢、lanrx ☆、29、不准你死   废后从镜中凝望吉祥,淡淡道:“怎么过?孩子,咱们这十数年不是也平静地走过来了么?就算没有皇宠,就算没有锦衣玉食,就算要忍些奴才的气,但是这些年我反倒觉得过了些舒心的日子。”   废后凝望铜镜,镜中光影氤氲,仿佛重映她这些年的经历怜。   她便轻轻一笑:“虽则也曾在困顿时刻,有过片时不甘,也曾想过将来若有一日脱了这囹圄,定要全力复宠,好好治一治那些曾经践踏过咱们的奴才……可是当这一天终于到来时,才觉得曾经的那些日子才是最心安,最平静的。曾有的怨怼和报复之心,便也尽数都去了。”   废后抬眼静静凝望吉祥;“在这后宫里,若想斗,随时都能斗,人人皆可斗;可是斗了却不等于便能过得自在,即便赢了,到头来却发现争来的却未必是自己想要的。相反,在这后宫里最难的反倒是什么都放下,不斗不争。吉祥啊,咱们便继续如从前那般安安静静下去吧。”   吉祥心下登时灰暗一片。   “可是就算娘娘宅心仁厚,不斗不争,这后宫却也未必能容得娘娘安安静静。且不说贵妃对娘娘还耿耿于怀,还有太后——她老人家赦免娘娘出冷宫,本就有所图,娘娘若不叫她称心,就怕太后不会善罢甘休。”   废后轻叹一声,攥住吉祥的手:“孩子,我不怕与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如今我已年过三十,鬓生华发,来日又有几多?经过了当日册封为后,旋即又贬入冷宫的际遇,我实则早已什么都不怕了。贵妃和太后,纵然再不肯轻易放过我,又能拿我如何?我一个身在冷宫、心如死水一般的人,她们难道还当真敢直接将我置于死地么?我倒怕她们根本找不见我的把柄去。”   “我只想安安静静地走完这剩下的十年时光去,这一生便够了。孩子,我现下唯一的念想是护住你,不叫你卷入那些人的陷阱里去。而吉祥你也记着我的话,离她们都远远的,她们谁用什么手段获宠、失宠,都不关咱们的事。你不要再如上回一般,主动去招惹贵妃宫里的人。”   “可是娘娘,您当真甘心么?”吉祥又惊又急。   废后垂首,浅浅地笑了:“曾经不甘心,现下也已甘心了。逢”   她在刚刚册封为中宫,与皇上大婚之后就被贬入冷宫,这些年里最最痛恨的自然就是贵妃,最最想不通的就是皇上对贵妃的感情……便也曾想过,十数年过来,贵妃自然又老了许多。纵然她从前能仗着驻颜有术而迷惑圣上,那么十数年再走过来她已然年近五十,再驻颜有术还能敌得过时光雕凿么?   可是待得出了冷宫,再亲眼见到皇上对贵妃的态度,兼之回想之前王皇后和贤妃因何失势,她便不得不承认——皇上对贵妃的感情,竟然当真可以超越时光、超越容颜。她,或者这阖宫上下所有的嫔妃,纵然再心有不甘,却也永远无法取代贵妃在皇上心中的地位。   这般想来,便所有的心意全都灰飞烟灭。   这是一场不必开始就注定一败涂地的战斗,她自己就曾当过最为惨烈的牺牲品,如果此时她还悟不透,那她当真就白来这一世了。   她既然注定得不到皇上的心,那么这绵绵红墙之内,她还有什么好争的?还有什么不甘心的?不如就此死了心,青灯书卷了此残生罢了。   吉祥便急了:“娘娘不能这样想。就算娘娘自己已生倦意,不在乎一身荣宠,可是也总要替娘娘母家一族考量,更要为娘娘百年身后事计议啊!娘娘被贬之后,娘娘母家亲眷的官职也都遭谪贬,他们都在翘首企盼娘娘复宠之日啊。”   “娘娘本为皇上元皇后,按例身后当与皇上同葬,同享太庙……而此时娘娘毫无位分,别说与皇上同葬、同享太庙,甚至——连妃陵都难入了,娘娘!”   吉祥急得跪倒在地,捉住废后双手:“娘娘不妨回想,以贵妃如今宠冠天下之姿,又何必非要一个皇后的空名衔?她图的,自然也是死后的哀荣啊。娘娘,就算您自己不想要,可是难道要让那老妇得逞,叫她身前身后都欺负了娘娘您去么?”   废后却颓然一笑:“永远都得不到皇上的心,就算身后葬在皇上身边,又有何用?算了,就算我最后也成全皇上一回——他既然那般真心实意爱着贵妃,便叫贵妃百年之后也陪在他身边吧。一场夫妻,虽不欢而散,我好歹也还能为他尽这最后的一点心意。”   .   见废后已然灰心如此,再劝无益,吉祥只得告退出来,独自立在廊檐下便掉了眼泪。   这不是她想要的结果,她更做不到废后的心如死水!   十数年的冷宫岁月,她早已呆够了。从前选择自入冷宫,是因年幼,为了自保而不得已;现在她已长大,她已到了挥洒自己能力的时候,这冷宫的寂寥如何是她施展之地!   更何况,此时的情势已经摆在眼前:废后就是她的前车之鉴。她若不争不斗,不提前做好防备,那么将来当有一天司夜染登上大位之时,她便是下一个被冷落的皇后;而那个兰公子,何尝不又是一个占尽天时地利   人和的贵妃!   不,她绝对不准这样的事情再发生在她身上。   这后宫深深,宫墙重重,她一定都要攥在自己手里。纵然废后不争,她也要争!   此时废后再也指望不上,她便只能依靠自己。   .   狱中不知时光短长。   菊池昏睡之中,猛地睁眼醒来,却见兰芽一身墨绿锦袍,正坐在她对面端详着她。   菊池一激灵便清醒过来,瞧着兰芽正从食盒里一盘一盘地端上精致的馔肴来,便一声冷笑:“怎地,今日便是奴家的西归之日了?”   兰芽咯咯一笑;“没错。瞧这些菜,个个儿色泽鲜艳,便是每一道里都下了最重的毒。你吃着吃着就会归西而去,倒不会太痛苦。”   兰芽说着,起身走到菊池背后来,掏出匕首来割断了菊池手上的绳子。   菊池倒是一怔:“你放了我?”   菊池冷冷打量这间牢房,以及门外的动静,桀骜一笑:“兰公子,我瞧得出你身上并无半点功夫,你这么就放开我,这牢房里就你我两个,门外竟然也撤了守备……我若此时动手,纵然没把握逃出这北镇抚司大狱去,不过杀你一个垫背,我却还是做得到的。”   兰芽回以一笑:“我知道你有这个本事。可是我却知道你不会这样干。”   兰芽手指上绕着刚切断的绳套:“你瞧我早给你撤下了锁链,换上了这轻薄的小布条。以你聪慧不会毫无觉察,若你想逃,早就挣断绳套逃脱了,我今儿如何还能见着你,更如何还能瞧见这绳子完好无损,连一点挣扎过的痕迹都没有?”   菊池狠狠一怔。   兰芽轻叹一声:“说实话,我不怕你逃。我反倒怕,你不想逃。”   菊池妙目一寒:“你想说什么?”   兰芽垂下眼帘去,亲自给菊池满上一杯酒:“我想说,我心下实则一直觉得亏欠曾诚大人。机缘太迟,当初曾大人在这间牢房里献出性命时,我还尚未与他结识。而我后来却亲手买了他的宅子,收了他的旧人,一点一滴看懂了他的心意,甚至……”   甚至,亲手将他用性命替司夜染攒下的银子给散了。   银子重要,但不是最重要;这笔银子更要紧的是,干系着一场反叛朝廷的大图谋。纵然她心向着司夜染,虽然她对曾诚此人心生敬意,但是她却不能眼睁睁瞧着一件谋逆大案在她眼皮底下愈演愈烈——在她亲手捏造了怀仁的假谋反案之后。   于是她散了这笔银子,便也是暂时散了司夜染这一场图谋。   于情于理,她便又欠下曾诚一笔债。   兰芽深吸口气:“我曾答应过一个人,必定要将曾尚书的死因查个水落石出,将杀害曾尚书的凶手告知那人。”兰芽抬眼深深望一眼菊池:“所以我更怕,在曾尚书的案子还未水落石出之时,我却要眼睁睁再瞧着一个人,以同样的理由,也同样死在这间牢房里!”   兰芽深深凝望菊池的眼睛:“纵然你想死,我也绝不准你死。”   菊池狠狠一震,缓缓眯起眼来:“公公在说什么?民女怎么什么都听不懂啊?”   兰芽缓缓抬眸:“你想死。如曾尚书一样,为了大人死。”   -   【还有~】 ☆、30、死不如生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菊池大惊失色,却不肯承认,只嘲讽地盯着兰芽:“我怎会为司夜染死?我是想要让他死才对!”   兰芽摇头:“你不承认也罢,你想死也行——我干脆直接将你交给仇夜雨,或者,交给皇上。到时候紫府和皇上自然有的是法子叫你开口,纵然你宁死不屈,却也难免叫紫府和皇上因你而将大人与倭寇联想到一处去。到时,你说与不说都已经不再重要了。”   “你果然存心要害大人!”菊池闻言怒吼。   兰芽闻言就笑了,笑得前俯后仰逢。   菊池自知失言,一改温婉花颜,狠狠瞪住兰芽。   兰芽笑够了,轻轻掸了掸衣袖:“瞧,你方才那一句话已经泄尽了你的底:菊池,你就是大人的人;且,你是恨我的人。怜”   兰芽抬头,散淡地瞧着牢房棚顶:“我知道,大人的手下遍及天下,绝非我眼前能识的这些;我还知道,大人手下有许多人早已恨极了我,恨不能将我除了,以免为害大人。菊池,你就是当中之一。”   菊池负隅顽抗,冷斥道:“我不知你在说什么!”   兰芽便嗤声一笑:“菊池,咱们话已然说到这个份儿上,你再装傻,还有意思么?”   菊池咬牙:“你到底要怎么样?”   兰芽走过来,蹲在她面前,凝视着她的眼睛:“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菊池是你的姓氏,你还该有名字。”   菊池冷冷讥笑:“我不会告诉你的。死也不会告诉你!”   兰芽悠然起身,转了转折扇:“不告诉就不告诉,我回头去问大人好了。又不是什么天大的秘密,你以为能要挟得了我?”   菊池恨恨:“大人不会告诉你的!”   兰芽便笑了,躬身下来盯着她:“那咱们打赌啊?倘若他告诉我了,便是你输,你便得将你经历之事,原原本本都告诉我。敢不敢赌?”   “谁与你赌!”菊池满面红紫,双眼怒睁。   兰芽将折扇在掌心轻轻一拍:“瞧,你都不敢跟我赌。这便说明纵然你们心下恨我,却也明白我在大人心中的位置,所以并不敢轻举妄动。”   嘴上用的语气虽则是俏皮话,可是她心下并非毫无唏嘘。   若不是司夜染将她放在心上,摆在身边……她早已明里暗里不知死了多少回了。   他曾欠下她满门三十多条性命,可是她竟然不敢算,他一共曾救过她多少回……一命抵一命,他们之间的债,算到今日,还剩几多?   菊池见她说着说着失了神,心下便更是堵塞难言,她便低声冷笑:“兰公子你休得狂妄!大人的大业不是大人一人的,更是我们这千千万万人共襄之举。江山与美人,虽则会叫大人为难,但是却不会叫大人永远为难——他总会做出正确的抉择。”   兰芽眯紧眼睛,倏然伸手,捏住菊池下颌:“告诉我,他究竟是谁?”   菊池便扳回一局,得意而笑:“大人既然还从未曾告诉过你,那便证明你在大人心中并没有多么重要!”   兰芽轻哼:“算了,这句话我早听过了。初时是能刺我心痛,可是听久了便麻木,倒一点都不痛了。”   菊池眯起眼来瞧兰芽。明明这么柔柔弱弱的一个女子,纵然穿着男装,却仍能瞧出没有半点缚鸡之力……可是她怎么能说得出这样坚强的话来?   菊池便不甘心,低声喝问:“你究竟是如何瞧出来的?”   兰芽轻叹一声,对坐下,将酒杯硬塞进菊池手里去,她自己也满了一杯,伸手捏住菊池手腕,强迫着碰了下杯。她自顾仰头喝了,才眯眼瞧着菊池:“……首先,我心下便不觉着是你干的。”   “什么?”菊池没想到竟然是这么个答案,便怒道:“你既然不觉着是我干的,还捉拿我下了大狱!”   兰芽歪歪头:“我虽则怀疑,却无实证,若不拿你下狱,一旦我猜错了呢,岂不是枉纵了凶犯去?”   兰芽说着强迫菊池将酒也喝了,才道:“再说不捉你进来,又如何能叫你称心?你既然笃定了要为大人赴死,不来一回倒对不住你。”   菊池便冷笑:“如此说来,你倒是信了我的话了?你就不怕,是我唬你?”   兰芽摇头:“我将十二碗毒都摆在你面前——我可不是诳你的,那是真的毒,是紫府一向用惯了的手段。可是我瞧得出你根本就不怕。倒是我后来故意提到制蛊之法,又提到周灵安家惨死的襁褓幼童,你才拼忍不过,吼将出来。”   兰芽妙目一转:“可是你彼时,神色却依旧不是恐惧,而是——委屈。”   菊池便眼中泪光一闪。   兰芽叹了口气,调开目光:“这世上纵然再心狠手辣的人,却也不忍伤害幼童。人之为人,莫不如此——所以我彼时便确认,你不是真正的杀人凶手。纵然周灵安可能是你杀的,可是另外的七十一口,还有曾诚尚书,却并非死于你手。”   兰芽眉眼之间神态疏淡,像极空谷幽兰:“我要拿的人,不是你。”   .   菊池便忍不住哽咽:“我不怕为大人死,我只是,只是不甘背负这样的指责。却没想到这样被你捉住了把柄,我对不住大人!”   “谬矣!”兰芽正色对她:“大人有这样的手下,我才替大人欣慰。倘若大人手下都是些杀人如麻、再无半点人性的,我倒要替大人悲哀。”   菊池掩不住惊讶,望向兰芽,目光一闪。   兰芽笑笑起身:“行啦,咱们酒也喝了,话也说得差不多了,便别在这儿拘着了。起来,走吧。”   菊池一怔:“走?向哪里走?”   兰芽指着牢门:“出去,出狱啊。”   菊池登时满面防备:“我不走!我既进来,便没想过要活着出去!”   兰芽叹息:“我说你怎么这么死心眼儿啊?我明白你有想要一死来奠定的事,但是那件事也并非只有你一死才能办成——倘若能找见法子,既能玉成那件事,又不必枉费了你的性命,难道不是更好么?”   兰芽走过来拍拍她肩头:“你这命留着,继续替大人办事,难道还比不上这一死么?”   菊池方轻叹口气,垂下首去,跟在兰芽后面,走出牢房。   走廊悠长,阴森可怖,却一个守备都没有。菊池有些担心,便低声提醒:“这间大狱并非只属大人,本身更是锦衣卫北镇抚司治下,更兼有紫府共用。你这般将我直接带出牢去,就不怕落了嫌疑,替大人招了麻烦?”   兰芽便淡淡一笑,伸手摸了摸鬓边。   幽暗的牢房内,宛如幽灵一般闪出一个身着金黄飞鱼服的男子。正是卫隐。   兰芽笑眯眯指着卫隐给菊池瞧:“你说担心锦衣卫,我这里便现成地派了个锦衣卫的替咱们站岗;你说担心紫府——我却要告诉你,此一时非彼一时。从前锦衣卫要听命于紫府,锦衣卫指挥使见了紫府督主都要下跪磕头;可是眼下公孙寒已去,领锦衣卫事的已然换成了国舅爷万通,仇夜雨长几个脑袋还敢受国舅爷的礼?于是这锦衣卫的北镇抚司大狱,紫府已然不敢再作威作福。”   菊池眼中便又是一闪,深深吸口气:“原来如此。”   兰芽带菊池出了大狱,倾天彻地的阳光呼啦啦兜头而来,菊池有些晕眩,兰芽便伸手扶住。菊池犹豫了一下,终究朝兰芽福身一礼:“多谢公子。”   兰芽明白这一礼的珍重,便含笑不语,只点了点头。   “我已给你安排了住处,你且回去歇息。不几日间我便要去东海赴任,到时你随我同行。到时,还有诸多事情要仰仗于你。”   菊池闻言一怔:“公子原来早就设计好了?”   兰芽偏首调皮一笑:“不然那边人生地不熟,你以为我傻么,要自己冒冒失失地闯过去啦?”   菊池也惊住。眼前这显露出天真烂漫的少女情态的人,与之前那个坚决冷硬,甚至有些阴毒的宦官——还是同一个人么?   兰芽伸手又拍了拍她:“你放心,你不想说的我也不为难你。我想知道的,我自然还有旁的途径去查。所以你随我东海之行,咱们只谈你能说的、愿意说的。至于你为何想为大人而死,还有那真凶是谁——你不想说,我便保证不问。”   菊池这才轻舒口气,拜别而去。   卫隐悄然走上前来:“属下已安排了人盯着她,公子放心。”   兰芽眯眼一笑:“卫隐,大人既然训斥了你,你干脆也从此离灵济宫远些。灵济宫里藏龙卧虎,不缺你一个;我要你好好回来当你的锦衣卫。”   -   【明天见~】 ☆、31、带他同去   乾清宫,兰芽递牌子求见。   等待的间隙里,兰芽立在乾清门口,仰望湛湛青天。   皇上御门听政,有两处地方,大典时在奉天门,平素则在乾清门。因了这一重关系,便显得乾清门更为庄严肃穆,不仅仅是一座宫门这样简单。   兰芽眯眼望向门外空地,想象从前爹爹早朝时,位列何处。   大明监国以来,不设宰相。内阁渐渐掌握了从前宰相的权利,爹爹身为文华殿大学士,入阁辅政,御门听政之时便当在文班前列。   兰芽轻轻闭上眼睛,回想彼时彼处,爹爹那般近地站在御阶之下,那般靠近皇上。那时,爹爹心中定然涌满了效忠大明、辅弼明君之心吧逢?   幼时受教于爹爹膝下,不拘女儿之身,得爹爹谆谆教诲。兰芽从外头偶有听得民怨,有百姓埋怨皇上宠爱贵妃,不算明君。她回来讲说与爹爹听,爹爹愤而捶案:“明君岂是此法来论说?皇上宠不宠贵妃,那不过是皇上私事,又与天下事何干?”   爹爹正色教导她,说当今圣上并非外人所以为,当今圣上实则乃是一代圣君。   爹爹说大明监国以来,经永宣盛世之后,土木之变,以及随后而来的夺门之变、石曹之乱,已将大明气数折损过半。而当今圣上登基之后,不计较景泰帝曾废他太子之位,又曾多次暗中加害于他的私恨,大度赦免景泰帝,平反夺门一案,昭雪于谦;又废宫廷殉葬制度,令多少嫔妃、宫女性命得以保全。因他大度,朝廷上下不论英宗派,还是景泰派,都能和平共事,再无攻讦,朝堂上下终呈“一团和气”。   当今圣上还体察民情,励精图治,令大明从土木之变后的阴影中复苏。大明国力的重新强盛,吸引得琉球、哈密、暹罗、撒马尔罕等国纷纷入贡,使得大明国威重扬天下。   而这些大事,非市井小民所能明白,他们只知道盯着皇上的后宫之事添油加醋、捕风捉影,不足与论。   想到此处,兰芽幽幽叹了口气,朝天无声道:“爹爹,可是您可曾想到,就是这位被您称作明君,被您忠心耿耿辅佐的圣上,最后却下旨杀了您……爹爹,若您还在世,是否会改换初衷,是否会怨怼于他?”   青天幽幽,大地肃穆,没人给她答案,只有天地之间无形笼罩的庄严,一块一块垒砌于她心头。   便又忍不住回想爹爹曾经与她论及夺门之变之事。   爹爹说,彼时天下大乱,皆因国有二主。景泰帝当朝为君,南宫却又囚禁着“太上皇”英宗,于是朝堂天下的人心便自然又分为两派。如此一来,国岂不乱?   爹爹道:“江山二主,看似只是两人之间的博弈,可是受苦的终究是天下黎民。所以纵然英庙与景泰,从个人而论也许都能成为一个好皇帝,但是他们二人共存,这本身就是天下大灾。”   爹爹指点头上:“就像天有二日,也许日头本身并无错,可是二日争功,大地上的人类就遭了殃。”   爹爹彼时郑重凝视着她的眼睛,正色道:“天无二日,国务二主;江山一统,方为安定之本。兰芽,你记住了么?”   兰芽悄然握紧拳头,抵在心口,莫名心痛。   彼时年幼,不懂爹爹所论,彼时更无论如何都想不到,竟然当真有一天,她会独自站在这样的津口,面对这样重大的问题。   这时,郑肯出来,朝兰芽躬了躬身:“兰奉御,皇上叫进。”   兰芽急忙收回心绪,随着郑肯朝里走。忍不住还是悄声问:“咱家明白,皇上的龙体不是咱们该问的……可是我心下难免嘀咕,这个时候来见皇上,会不会有碍龙体康健?”   私自谈论皇帝的身体状况,那是这帮内臣们最大的忌讳。郑肯便也为难地犹豫了半晌,才低低道:“也就是兰奉御吧,皇上亲口说的是救了李道长的功臣,所以小的才敢说——皇上这些日子虽还有些虚弱,不过精神倒是大好了些。多亏李道长在旁照料,还有司公公试药及时,每隔一个时辰都将服药之后的反应上奏,昼夜不改。”   兰芽便皱了皱眉,疾步上殿。   因着兰芽救过李梦龙,且李梦龙将皇帝与太祖相提并论的缘故,皇帝心下愉悦,对兰芽便也更亲近了一层。   待得听见兰芽的奏闻,他虚弱地倚在龙椅里,惊讶地一挑眉:“兰奉御,你为何想接替周灵安执掌东海号?须知,周灵安刚死,朕担心那些人不会就此善罢甘休,你若上任,亦有风险。”   兰芽妙目黑白分明,清亮一笑:“奴婢不怕!奴婢既然机缘巧合,救得下李梦龙道长,便如道长所言,这是天意,是上天再演一回二徐真君救治太祖的故事。奴婢既然身背天意,又何惧小鬼作祟!”   “周灵安既死,便是那些人想要借此谋害皇上,奴婢偏不叫他们如意,奴婢非要亲自到东海号去,再替皇上接续仙药,助皇上龙体圣安!”   皇帝望一眼张敏,缓缓笑了:“哦?你竟然有如此大的胆量?”   兰芽痛快点头:“奴婢虽手   无缚鸡之力,但是奴婢却有皇上的龙威庇佑,奴婢便什么都不怕!”   皇帝心下一喜。   李梦龙进献上来的丹药,虽然一定程度上缓解了他的痛楚,却并不能根治。唯一的法子就是重寻蓬莱仙药。皇帝也正踌躇该派什么人去做这件事——此事重大,必得从紫府或者锦衣卫里派人去才行,可是东海号又一向是司夜染执掌,于是无论紫府还是锦衣卫都找不到合适的人选。   而司夜染本人,还要代替仇夜雨来探查京师中的七十二口奇案,亦分不出身去。   此时看来,这个兰奉御倒果然是最适合、甚至是唯一适合的人选。   皇帝便问:“你若前去,定然万万不可独闯龙潭。朕便随你要人——你想要谁陪你一同去?”   兰芽便笑了:“奴婢心下自然有个人选,只是担心皇上不给。”   皇帝便又笑了,瞅了瞅张敏,缓缓道:“朕说了,但凭你选。君无戏言,朕便由得你要。”   兰芽便欢欢喜喜朝上叩头:“回皇上,奴婢想要的人是——御马监掌印太监司夜染司大人!”   .   兰芽清亮亮的嗓音在大殿之内环绕不散,可是大殿内的人却都愣了。   皇帝竟然一口气呛住,咳嗽了起来。张敏赶紧递上一杯茶去,帮皇帝顺着气。   皇帝气匀了,才摇摇头道:“胡闹!若他此时能分身,朕便早派他去了。”   兰芽并不意外,坚定地再叩头道:“天下事重,却重不过圣躬安康;司大人是该协助仇督主查案,但是司大人此时身上最重的差事却是替皇上试药。”   兰芽微微抬头,不避天威:“案子早晚都能破了,早一时迟一时而已;可是皇上的龙体,却是一时一刻都不敢疏忽耽搁的。奴婢之所以要带司大人同去,一来是因东海号的生意自然大人虽了解,也不必奴婢初来乍到还要从头开始摸索起,反倒耽误了时日;更重要的是,奴婢想着若寻到了仙药,便叫大人当即试用,若药性对了再飞马送入京来,也免找错了药,再折返折腾,徒糟蹋时间。”   张敏一心只忧心皇帝的身子,于是忍不住道了一声:“皇上,依老奴看,兰奉御的话倒也有理。”   皇帝便沉吟。   兰芽再奏道:“奴婢明白,皇上是想叫周灵安七十二口的疑案早日水落石出,也还京师百姓一个安心。实则此事皇上不必忧虑,还有紫府仇督主呢。紫府自太祖皇帝时便创建,这些年来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奴婢相信紫府仇督主一定能不负圣望,早破谜案。”   皇帝皱眉。   兰芽便又道:“……就算司大人与奴婢同去了东海,灵济宫上下却也不会忘了皇上交代的差事。司大人手下还有藏花,京师中还有锦衣卫,有他们辅助紫府督主便可。”   皇帝沉吟良久,方凝着兰芽的眼睛,缓缓道:“此事朕交由你主理,小六纵然同去,也只能协助于你。兰奉御,若你有手腕摆得平这局面,不反过来被小六左右,朕便答应你。”   兰芽缓缓一笑:“圣上不如叫灵济宫人,甚或梅影姑娘来,一问便知。奴婢自信有法子叫司大人俯首。”   -   【还有~】 ☆、32、素衣相陪   行船南下。   兰芽一身墨绿飞鱼服,锦袍华贵,高立船头。   水天开阔,她身前背后金线刺绣的龙形飞鱼,映着水色天光,仿佛随时都要冲破锦缎,冲天而出。   兰芽立在船头,眯眼看自己统领的这几艘大船,脑海中回映的却是从前那一回,高高仰望司夜染锦袍华贵,凝立船头黄罗大伞之下的情景。   彼时她还恨他,却也还是忍不住在望见他的那一刻,无法呼吸逢。   前后映照,宛如一境。可是她却明白,纵然此时的自己也是一脸的冷冽,一身的傲骨,可是终究气场上逊色了他一筹。   他身上有一股——兰芽闭上眼睛,努力压下心悸;可是纵心悸,却不能否认的——王者之气怜。   蛟龙只待云雨,终非池中物也。   于是他宁肯伪作太监,忍辱负重、苦心孤诣,只为登临今日高位,只待呼风唤雨,便是从者云集!   而她自己,并非刻意,却也不可免地距离那些云雨越来越近。她此时便忍不住踌躇,她该将侧身退避,叫那些云雨顺利围拢到他身边;还是应该横身阻挡,不叫这天下又是一番地覆天翻?   立在船头,眼前是波涛翻涌,兰芽便也压不住自己心下的波涛翻涌。正在自恼,却一错眼,瞧见司夜染一身白衣,从船舱中走了出来。   别说兰芽,这船上的众人都惊了一下。   以司夜染身份,那一身锦绣华服,是何等的尊贵,也更是他权势的象征。可是此时,怎么说脱就脱了,还换上了一身象征“无功名利禄”的白衣来?   他既出来,这船头兰芽便有些站不稳,只得下船来,迎着他走过去。悄然示意周遭人的反应,低声道:“大人怎么这副打扮出来了?”   司夜染一脸的不豫,哗啦将手上一柄大大的扇子甩开,在身前摇了几摇:“反正本官在皇上那已是得了个名声……”   兰芽心下不由得一跳,便红着脸问:“皇上与大人说了什么?”   司夜染傲然抬起下颌,瞭望江天:“……皇上说,风闻本官,嗯,颇惧内宠。”   兰芽一愣,随即呛着,死死咬着唇不敢咳嗽出来。脸却涨红。   司夜染银瞳里漾着傲慢,却悄悄儿垂眸细细打量着她的反应,缓缓说:“既然如此,本官驳也驳不得,这一回船上的事便索性都由得你。只叫兰公子你锦袍加身,本官只素衣相陪便罢。”   兰芽心下狠狠一暖,却不可言说,只妙目一转,灼灼而笑:“倒也没错。此番南下,皇上说得明白,本公子才是钦差正使。大人官阶纵远在本公子之上,然总高不过‘钦差’二字去。大人这样做,倒极剔透,本公子宾服。”   司夜染轻轻咬牙:“瞧,当了钦差,气度上便果然不同。从前在本官面前一直卑称‘小的’,眼下却已趾高气扬自称‘本公子’了。”   兰芽也不恼,更不反驳,只是一笑扬眉,向上挑了挑下巴。   本来就是这样,怎地,不服么?   这般众目睽睽之下,司夜染倒有些不自在,便硬生生错开目光去,不敢去接她的巧笑凝睇。摆了摆袖口道:“这一行,你倒带了些古怪的人。”   兰芽便慧黠接道:“可不,大人便是头一个呢!本公子想来,这天下定没几个人能猜着本公子这回是带了大人同来。”   司夜染说的那几个“古怪的人”,分别是菊池、秋芦馆美婢;隋卞;再加上刑部的“黑白双煞”:邢亮和叶黑。   在外人眼里,这些看似毫不搭界的人凑在一起,无疑是个古怪的组合。   这些人被她分别安置在后头的那两艘船上。菊池和秋芦馆美婢一艘,隋卞与黑白双煞一艘,彼此不叫任意照面。   兰芽回首也望向那两艘跟随而来的官船,悠然道:“实则我还想带着李梦龙同来呢。后来,倒也作罢了。”   司夜染也哑然失笑:“他正负责替皇上调理身子,你连他也敢要?”   兰芽却眯起眼来盯住司夜染,面上并无笑意:“他既然是配药的主角,倘若我想要他,我便自然有法子说服皇上。我最终没有这样办,倒不是要不来,只不过是因——我想,他留在京里,大人还有额外的用场。”   司夜染面上笑容便一僵,缓缓凋零下去:“兰公子,你又在说些什么?”   兰芽反倒自在一笑:“算了,大人既然不想承认,那本公子便不说了。拭目以待便是,将来早晚会有应验。”   司夜染便不说话了,面上骤寒,之前的气氛尽去。   “兰公子,你有话直说。”   兰芽却不急也不恼,依旧满面含笑:“怎么,大人这便恼了?从前本公子方到大人身边儿时,大人永远气定神闲的模样。此时大人怎么变了?”   司夜染轻声一哼:“你便得意了,是么?”   兰芽深吸口气:“大人气度如高天月华、雪岭清风,寻常人无敢直面相对的。小的能学得几分,如   何能不得意?”   司夜染眉心这才又缓缓解开,也不搭理兰芽,径自走回船舱。凭窗而立,望水天风光。   兰芽屏退左右,便跟了进来。   船舱虽不大,然则漆金描画,颇为豪奢,不啻水上宫殿。兰芽便袖手道:“……此番小的用计,强迫大人登船而来。大人——可会记恨小的?”   司夜染又是一声冷笑:“你还知道!”   兰芽抿住唇角:“小的再笨,却也明白大人此时正在京中部署一场大筹划。可是小的想,既然小的猜得到,这天下便也定然还有别人能猜得到。小的便想何不索性带大人远离是非中心,便也阻断了别人的猜度。”   司夜染转眸,幽幽凝视兰芽,极缓极缓道:“……你猜,我会不会恨你?”   兰芽便面上一红,指着他一身白衣道:“大人用这一身素衣给了小的答案。不过这答案却也同时可能是截然不同的两种:大人或者是以这一身素衣向小的表达恼恨之情,也可能是——一身素衣,心事无染之意。”   司夜染修长的指尖轻轻敲了敲窗棂道:“本官正在京里好好地查着案呢,竟被你拖来说这些闲话。”   兰芽轻嗤:“大人要查什么?查来查去,难道当真将自己查出来不成?况且大人查案本就查得意兴阑珊,不甚用心,否则之前小的去南京,大人又怎会又拨冗跟了去?”   “大人又何苦这般口是心非,倒叫小的看不起!”   “嘁……”被她骂了一句,他没恼,反倒笑了:“钦差果然不同,都敢瞧不起本官了。只可惜钦差办完了差事,便得卸掉这个‘钦’字,到时候本官倒要看你还敢在本官面前傲气什么~”   兰芽忍不住做了个鬼脸:“大人倒是提了个好醒儿!此时小的便该趁着还有这个‘钦’字,好好做些寻常不敢做的事,问些从前不敢问大人的话。想来大人也得顾忌着这个‘钦’字,不敢不答。”   钦命办差,如朕亲临。司夜染便哼了一声:“你纵挟皇命,我却也未必全然就范。大不了倾此一命。兰钦差,你或者便先斩后奏好了。”   兰芽悄然凝望他的眼睛。那眼中宛若水银潋滟,像极了紫金山庄那晚,他独钓寒江时,面对的那一面湖水。   兰芽便悄然叹了口气。他心中有想保护的人,她虽则心酸,却也明白。   兰芽便嗤然一笑:“本公子不过想问菊池的名字。怎地,就这竟然也值得大人要死要活么?”   兰芽说着故意鼓掌:“不过倒也相称:菊池想为大人而死,大人也该为她要死要活一回才是。”   司夜染微微挑眉:“你想问的,只是这个?”   兰芽傲然仰首:“不然大人以为我想问什么?是问菊池缘何要替大人而死,还是问李梦龙接下来要在宫里如何呼风唤雨;或者是问周灵安为何该死,还是问——大人你究竟姓甚名谁?”   司夜染眯眼望来。   兰芽却笑了,避开他的目光,轻轻摇头:“大人放心,我不会问。我想要知道的,自己自然会去追查。大人不说,自是为难,我不会强人所难。每个人心里都有秘密,都有自己固守的一方田园,大人有,我也有。”   司夜染便轻轻咬了咬牙:“你有什么瞒着我?”   兰芽做了鬼脸:“我答应不问大人,大人便也别问我。若大人想要问我,那便先用自己的秘密来交换。大人,换么?”   司夜染懊恼得转开头去,却又无计可施。   兰芽便轻轻一笑,伸手捅了捅司夜染的胳膊肘:“不如咱们先从交换一个无关轻重的小秘密开始?大人先告诉我,菊池叫什么。”   司夜染只能悄然长叹一声,抗拒不了这样软硬兼施的她。   回眸来,目光早已不自知地放柔:“你为何这么好奇她的名字?”   ------------   【明儿见】 ☆、33、中你的毒   兰芽轻轻一笑:“风花雪月,我还在等着雪。”   司夜染微微眯眼:“你觉得,她是雪?”   兰芽点头一笑:“她定然与雪有关。”   “缘何?”   司夜染倒不急不忙,隐隐勾起唇角,望她那灵动神色:“你从前,不是将雪姬当做过雪么?”   兰芽面色赧然一红:“彼时只急着对号入座,见了相似的名字,便不分皂白直接对应了。可是现下,小的再不会那般鲁莽。花”   司夜染轻纾口气,抬眼望水天江阔:“为何这次认定了是菊池?”   兰芽轻轻摇了摇头:“息风,藏花,瞧大人取的名字都是隐匿、贬抑之意。轮到雪,若想贬抑之意,怕便是雪融的意象。而菊池此一番是想为大人而死,正合雪融之后,万物迎春之意。”   兰芽说着略作迟疑,偏了偏首:“或者是说雪融之事并非只有菊池一人承担,还有旁人;但是菊池既然担了‘妖女’的名,这一切便由她发轫而起,她便也当得起‘雪’的身份。”   兰芽也顺着他的目光望向窗外,两岸青翠,暖意流动:“看此时窗外,江南江北都早已被暖意染遍,便合该是雪融之时。于是‘雪’便该现身了。”   “大人,你说我猜的,对了还是错了?”   司夜染静静一笑,未置可否,只淡淡道:“她姓菊池,名煮雪。”   “菊池煮雪?”兰芽欢欣拍掌:“好俊的傲骨!”   她笑了一下之后便赶紧偏头瞄他,缓缓问:“……她究竟是不是雪?小的这回,猜对没有?”   “嗯哼~”他还不看她,只高高扬了扬下颌:“算你机灵。”   兰芽欢喜得一蹦,却忘了是在船舱里,一不小心便撞到头顶。疼得一咧嘴,也不敢出声,生怕被他笑话。   背对着她,只看窗外江山景色,他却还是在听见那细细的懊恼声时,忍不住挑起了唇角。   .   兰芽狼狈过后,却又涌起惊愕,挥着拳问:“大人怎么找个倭女来当雪?大人此举稍有不慎,便会被人认定背叛朝廷!”   司夜染没急着辩白,只深深凝望兰芽一眼。   兰芽心下一跳,稳住心神又将此事细细思忖一回,便霍地仰首:“……大人,小的错了。大人以倭女为雪,并非背叛大明,而是为了将来内应外合,一举击溃倭寇,护我大明海晏河清!”   司夜染这才微微扬眉,一缕傲气、一脉豪情,直挂眉梢:“菊池是倭女,心却向着大明。只因她母亲本是大明人,被上岸劫掠的倭寇掳走……才生下菊池。”   兰芽心便狠狠一疼,忍不住道:“我大明号称天朝上国,统御四方,却竟然连一个孤女都护不住……这是大明之耻,更是我等之耻!”   司夜染偏首望来,银瞳潋滟,微微点头:“所以我收了她,暗自派人训练她,叫她成为我扎在倭寇心腹的一根针。待得时机圆满,她便有能耐将倭寇老巢搅得个地覆天翻!”   兰芽悄然长舒一口气:“所以菊池便绝对不该为大人死在京师,那便是大材小用了。”   此时想来都是后怕,若她当时也以为菊池便是真凶,没能救下菊池,而是叫菊池就这么死了……那她此时真是要悔恨得掐死自己。   司夜染瞧见她如此,便轻轻吸了一口气,缓缓道:“……你救下菊池,甚合我心。兰公子,于是此次登船随你南下,原本是我心甘情愿。”   兰芽心下轰然一热。   之前他还反问她:“你猜,我会不会恨你?”此时却已然自行给出了明白的答案。   兰芽反倒有些心虚,压住激动,深深吸口气:“可是京师的那个谋划,也许对大人更重要才是。”   司夜染却静静望住兰芽的眼睛:“话说到此,你便该明白,我从没想过要叫菊池赴京师为我而死,可是他们却偏偏这么布置、执行了。京师的谋划再重要,却已然不是我原本想要的模样……”   他说到这里,微微停顿,转首去望窗外水色。有些微光,便反射到他眼底去,隐隐潋滟。   兰芽便悄然提了一口气——他,是在怅然?   从前只觉他喜怒难测,一张脸时刻罩着寒霜——可是这一瞬,纵然他面上依旧,她却已然能辨出他的心情……兰芽心下异样,急忙别开目光。   “大人莫非也是想起了那惨死襁褓的幼童?”她悄然攥紧衣角:“可是大人难道不是一向心狠手辣惯了?这回怎会为了一个幼童而怅然?”   司夜染没说话,抿紧嘴唇,回首望她。   他明白,她是又想起了她的家门之殇。那是她心上迈不过去的坎儿。   他正自忧心,却不想她自己倒很快复原,摇摇头后便又重是微微一笑:“不管怎样,这一回我很开心大人会为幼童而怅然。”   她再凝眸望来,眸光粲然。   司夜染心头狠狠悸动,深深望她,缓缓道:“兰公子,你竟比他们   ,更懂我。”   他的目光宛若月下水波,粼粼层层、细细密密而来。兰芽连忙退后一步,屏住呼吸,尽量平静道:“大人说笑了。那些明里暗里追随大人的人,每一个都比小的更早结识大人,便合该比小的更了解大人。”   司夜染恼得呲了呲牙,轻哼一声:“兰公子,你不如直接说吉祥好了!”   兰芽脸便猛地一红:“谁,谁要说她了?我是想说,张子虚、菊池,甚至之前的雪姬等人,他们本都不是灵济宫的……他们,他们难道不是早早就跟随在大人身边了么?又岂是吉祥一人?”   “是么?”   司夜染的心情越发地曼妙起来,便轻松地走到兰芽面前来,仗恃身高,向她弓身望来:“……我倒以为,有人南下去,不放心将我一个人留在京师,省得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单独去与吉祥相会。如此才设法将我也一并带来呢。”   兰芽面上的红,登时成蔓延之势。   司夜染依旧不紧不慢,“你敢说,没有?”   兰芽退无可退,脊背已是靠住了船舱壁。她只觉喉头干哑,便急忙清了清嗓子,强撑道:“我那也是为了大人好!吉祥虽口口声声都是为大人好,但是她所作所为却诡异,大人若与她来往过密,倘若被人发现,那便糟了!”   “哦,原来你是为了我~”司夜染抑住笑意,缓缓点头:“那我便也接受。反正本来我也讨厌东海与京师山高水远,这么跟着来,倒也了了我一桩心事。”   兰芽羞赧更盛,咬牙讷讷道:“……还有,大人为皇上试药,身子难免受到影响。所谓是药三分毒,大人试药便也不啻在服毒,小的如何能眼睁睁看着大人如此?再说,大人曾说过从小便被用过诸般毒药,吉祥幼时便能替大人解毒——小的虽不懂用毒,却未必就不能替大人解毒。只消大人随小的到了东海,小的一定尽心尽力寻找仙药,说不定便有法子找到最灵验的,替大人彻底解除了那困扰去!”   司夜染一个没忍住,竟然当着她的面儿,噗嗤儿笑出了声。   兰芽以为自己幻听,睁大了眼睛盯了他半晌,方确认这千年冰山是真的在她面前笑出了声儿……   一股子狂喜冲涌心间,随即,却也更有一股子羞恼。   他笑什么?还不是笑他逼问出了她那点子心意?   还不是因为知道了,她看似光明正大的钦差之行,也含了与吉祥争风吃醋的意思?   还不是因为——她表面上再装作不在意,还是被他捉到她内心的在乎了!   兰芽便窘得伸手想要推开他。   司夜染轻声一叹,伸手点住她的小鼻尖,目光不自知地柔柔潋滟:“……你若当真想替我解毒,不如先解解此处的毒。”   “嗯?”兰芽惊愕望他。   却正见,他修长指尖从她鼻尖滑下,缓缓移到他自己心口,轻轻点指。   他嗓音柔缓,恍若月下琴弦:“兰公子,你在我此处下的毒,太深太重,你可有法来解?”   兰芽狠狠呆住,心跳激狂。   瞧她那样儿,他便得意而笑,伸手捏住她面颊,轻声道:“……你说的没错,我天性凉薄,心狠手辣,所以我从来不是多情之人。这一生,动过一次就够了。”   -   【今天先更到这儿,明儿见~   大家表急,该说的话其实一直在说,该诉的情也一直都在真心实意地诉,一切都会在最恰当的时机水到渠成。否则只简单地稀里哗啦说出来,就没了古典的意境撒~~   还有,男配女配神马的,在某苏笔下只是为了推进情节用的,从来都不是为了祸害男女主感情用的。咱有时间有心情,还是专注让男女主斗心眼儿、谈恋爱吧。成不?】   谢谢如下亲们:   彩的2个1888大红包,旧木的红包~   9张:龙琊   6张:irenelauyy+2闪钻   1张:唐晓小002、amay2002、lylsh93、smice77、默默209 ☆、34、情不由己   昭德宫。   太后又派人来宣凉芳,着他给僖嫔教戏。   这事最近未免太频繁了些,梅影便有些不放心,将消息压着没直接禀告给贵妃,她自己先去见凉芳。   凉芳正在屋子里对着方静言和薛行远,咿咿呀呀唱着今儿将教僖嫔的戏。那两人自然都万般称好的,都说凉芳这唱,这姿态,当真风华绝代。   梅影在门口咳嗽了一声花。   方静言和薛行远便赶紧上来给梅影见礼。   凉芳抬眼瞧一眼梅影,便将方静言二人支出去。他自己整理衣袖,眉眼之间只余凉意揠。   梅影开门见山:“凉芳,我知你素日对我并无好感。其实我也一样。这倒不必遮着藏着。倘若不是看在你是从灵济宫走出来的,我倒也懒得管你。”   凉芳冷笑一声:“梅姑娘此时又贵为灵济宫主母,姿态果然又是不同。姑娘有什么示下,便直说吧。”   梅影眯眼:“太后时常宣你教僖嫔唱戏……此事倒是怪异。”   凉芳扬眉而笑:“怪异与否,又如何轮到我这样当奴才的来分辨?太后宣我,我便得去,抗旨便是重罪,我可不想丢了自己的脑袋。”   梅影含住怒意:“你不必摆出太后来!我在意的不是太后,倒是你自己的态度。太后强宣是一回事,可是你分明乐在其中,这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凉芳,你从前是灵济宫的人,如今是昭德宫的人,我要提醒你一句:无论灵济宫,还是昭德宫,都绝不容出心怀二心之人。”   “否则便如长贵一般下场么?”凉芳反唇相讥。   梅影深吸一口气:“背主求荣,那是他自找的。”   凉芳咯咯一笑:“姑娘是代表谁来教训我?司大人,还是娘娘?姑娘此时身兼灵济宫与昭德宫两处,我倒不知姑娘此时更向着谁。”   梅影一咬牙:“我此时身在昭德宫里与你说话,便自然是代表娘娘。”   “那倒不必了。”凉芳淡淡望梅影一眼:“娘娘若有话问,我自然当面与娘娘奏对,倒不劳梅姑娘你了。”   凉芳说罢抬步朝外去。梅影冷喝:“你去哪里?”   凉芳眸光清冷里含满讥诮:“我自然要到娘娘面前去,将我的立场解说明白。怎地,姑娘想拦着我,非要由姑娘来传话么?”   梅影一咬牙,侧开身子:“你去便去。我倒也想听听,你如何与娘娘解释!”   凉芳求见贵妃,进了殿,却瞧了一眼贵妃身边的梅影和柳姿,柔声道:“娘娘可否……容奴婢单独奏对?”   梅影便一咬牙。   贵妃瞧了她一眼,便叫她和柳姿先出去。   两人出了门,梅影便恼得一跺脚:“我方才说要听听他在娘娘面前如何讲说,他这是故意不叫我听!”   柳姿见状便是皱眉:“宫里凡事自然有娘娘拿主意,他既肯对娘娘说,你又何必担心他说什么?你这般心急,娘娘一眼便知你是顾及灵济宫,娘娘心下岂不又要与你疏远了?那你反倒中了他的心意。”   梅影一怔,又急又悔。   此时司夜染不在京中,凉芳又在她昭德宫内,她若连这个人都不能替司夜染看住,那将来在六哥心里,她的位置还能剩下几多?   .   殿内。   凉芳柔顺道:“奴婢明白,近日太后屡屡见召,娘娘心下必定也对奴婢颇有疑虑。奴婢伏祈娘娘体谅奴婢的一片忠心。”   贵妃这才正过眼珠来瞧了他一眼:“哦?”   凉芳忙磕头:“奴婢死罪,但是奴婢也要大着胆子说一句:娘娘纵宠冠六宫,但是娘娘终究战不过岁月去。皇上春秋正盛,迟早也要另宠他人。与其是旁的人到了皇上眼前去,倒不如是僖嫔。僖嫔从前也替娘娘办过事,六宫上下都清楚,她自己就更清楚,于是她纵然得宠了也还是娘娘手心里的人,不怕她折腾出旁的什么去。”   贵妃扬手便将手中茶盅砸过来:“奴才,你当真不想活了!”   茶杯正中凉芳面颊。凉芳亦不敢躲,直挺挺受了。   “娘娘容禀,奴婢一番心思都是替娘娘打算。忠言总逆耳,奴婢却相信以娘娘大智,必能明白奴婢心意!”   贵妃气恼得抓过菱花镜来看……镜中容颜,虽则依旧华贵富态,却终是——再重的妆粉,也终究掩盖不住了眼角的细纹。时光老去,早已成了她不治之症。   贵妃将镜子倒拍在桌面上,冷冷道:“你还有什么说的?”   凉芳又叩头:“奴婢借着教习僖嫔唱戏的机会,一来能谋得僖嫔的信任,能知道她与太后之间的细密;二来奴婢也正可以替娘娘看住僖嫔,叫她没机会背叛了娘娘去。所以奴婢才从未违抗太后宣召,每次都开开心心地去。”   贵妃轻轻眯眼:“依你来看,眼下适合送到皇上跟前去的,只有僖嫔了?”   凉芳不卑不亢,丝毫不顾及面颊上的灼痛,依旧   一动不动道:“后宫情势,一看娘娘,二看太后。既然太后那边也已属意僖嫔,娘娘不如顺水推舟。娘娘与太后双方都想送的人,就一定能送成。反之倘若娘娘想选别人,若太后从中作梗,反倒不好办。于是目下情势可见,僖嫔是唯一人选。”   贵妃闭目深思片刻,终是幽幽一叹:“也罢。凉芳,你去吧。”   .   凉芳去后,梅影便忍不住奔进来。   贵妃倒也不避,便将凉芳的话都说了。   梅影急道:“娘娘当真要将僖嫔送到皇上面前去?娘娘,如此分宠,娘娘心下又岂能不心如刀割!”   贵妃怆然一笑,轻叹一声:“自然心如刀割。可是,却没得选择。皇上刚过三十,正是身子鼎盛的时候,而本宫——已然侍寝无力。皇上心有不足,便总难免从药上寻求排遣……如今他的身子被那些药折腾到了这个地步,本宫又如何忍心眼睁睁看着他如此?”   梅影也是难过,却还是忍不住道:“那一旦僖嫔得了宠,当真生下龙裔……”   贵妃眸子一冷:“那又怕什么!本宫缺的正是一个孩子,本宫抬举僖嫔,她若得了龙裔,自然要抱来给本宫抚养。到时候留子去母就是了。”   梅影忍不住激灵灵一个冷战。   .   万安宫。   僖嫔坐在窗下刺绣,歪头娇俏含笑,瞧着凉芳走进来。   却见凉芳一身绝望,一脸的血痕。   僖嫔惊得一把丢了手中绣品,奔上前去扶住凉芳手臂:“师兄,这是怎么了?”   方才贵妃那茶盅砸中面颊,一块瓷片打横划过凉芳右面颧骨处,一道长长的血痕。起初他不在乎,却在一步一步走向万安宫的时候,始觉那疼痛一寸一寸地入了骨。   他抬眼凝望僖嫔,哀哀含笑道:“你拜托我的事,我已替你办了。贵妃已然应允,允你出现在皇上眼前。”   僖嫔手忙脚乱替凉芳止血包扎,听了凉芳的话却还是忍不住一喜:“真的?”   凉芳石雕一般不动,也无半点温度,只淡淡应着:“是。”   僖嫔方停了手,错眼来瞧凉芳的眼睛,讷讷问:“师兄,你不高兴了?”   湖漪忙收拾了,躬身告退出去。   凉芳抬眼静静凝望僖嫔:“僖嫔娘娘,你当真就那么想得皇宠么?我在昭德宫里,亲眼瞧着贵妃种种,即便是宠冠天下的贵妃,却也未尽安乐。”   僖嫔垂下眼帘去:“师兄是怪我了吧?可是师兄哪里明白我这样身在深宫中的苦楚?不是我想争,可是情势却由不得我不争。倘若我不得皇宠,我便只能是旁人手里拿捏的棋子,要我往东我不敢说西,若有一日叫我去死,我都没有半点力量自保!”   僖嫔说着落下泪来。   “我这一辈子,万事都由不得自己。小时候被我爹送去学戏,他便是想着将来将我卖了给人当妾,能卖个好价钱……后来他果然为了酒钱就将我卖了——不过买了我的人却是杭州镇守太监,他将我送入宫来。这多年一步一步走来,没人问过我愿不愿意,更没人在乎我的死活。我在他们眼里微末如蝼蚁,可是蝼蚁也要设法求生啊!”   “我便明白,我的命不能再由着旁人,我得自己经管自己。而在这寂寞深宫里,想要活下来,想要有出头之路——就必须得有皇上的恩宠。师兄,你最明白的,不是么?”   -   【还有~】 ☆、35、堂皇背后   今日僖嫔刺绣,江潆被叫去尚服局取丝线。她取回来便兴冲冲朝僖嫔的寝殿去,却在台阶前被湖漪给拦下。   江潆不解:“你拦着我做什么?是娘娘叫去取丝线,往常尚服局里的推三阻四,今儿却极痛快,开了匣子任凭我挑。我正想将此事禀给娘娘,叫娘娘也舒心一回呢,你怎地不叫我进去?”   湖漪疏离道:“娘娘午睡了,你别打扰。”   江潆便忍不住冷笑:“别跟我说这个。我倒是比你先到娘娘跟前来服侍的,娘娘几时午睡,难道我还不知道么?”   原本湖漪排名在江潆后头,她来万安宫前是江潆近身伺候在僖嫔身畔。后来湖漪来了,僖嫔渐渐更喜湖漪,反倒将江潆疏远了。对此江潆本想不计较,可是眼瞧着湖漪一日一日地拿自己当半个主子来,便有些看不过去揠。   湖漪见江潆今儿既挑开,便也回以冷笑:“我明白你一直仗恃比我进来得早,便时时处处总要显得高过我一头去。可是我今日却要提醒你:所谓此一时彼一时,咱们万安宫要与从前不同了,你对我的态度最好也从此便好好地改一改!如今我才是娘娘最近身的宫女,容不得你再对我这般说话!”   江潆又羞又恼,抓着丝线便出了宫门去,郁卒地窝在长街墙角里生闷气花。   小包子拖着扫帚正在左近,本是跟踪着凉芳来的,恰见江潆出来,便凑过来闲聊。   “姐姐这是怎么了?这万安宫里,谁敢给姐姐气受?告诉小弟,小弟定替姐姐出气!”   江潆便气乐了:“你个小鬼头,就凭你还能替我出什么气?”   小包子眼珠子一转:“我好歹管着这长街啊。谁要是欺负姐姐,我就朝谁脚底下扔钉子!”   江潆笑开,拍了拍小包子:“好啦。”   小包子问:“姐姐不如说说,到底怎么了?”   江潆想了想,便忍不住道:“……湖漪拦着不叫我进娘娘寝殿。莫非,是昭德宫的那位又来了?”   小包子一听便吓得一身冷汗:“他一来就进娘娘寝殿,还不叫人进?”   江潆伸手给了小包子一个脑崩儿:“你还小,懂什么?”   小包子则失神地盯着墙根儿:“别看我年纪小,可是刚进宫的时候却是伺候师父们洗澡,给师父们搓背的时候是他们最放松的时候,他们便给我说过说过不少的深宫秘闻。我可知道,这宫里还有‘上.床太监’……”   “哎哟!”江潆知道自己可惹祸了,连忙一把捂住小包子的嘴:“我的小祖宗,算我求你了,可千万别乱说了!”   小包子便问:“他们,没有?”   江潆赶紧摇头:“没有没有,唉,我得走了,不能跟你在这儿胡说了。”   .   小包子便去找薛行远拿主意。   薛行远听完愣了半晌,对着指头道:“凉芳这个人,在灵济宫时就很邪性,阖宫上下都离他远远的。偏也只有兰公子不避着他,亲自送他进宫之余还时时处处都有回护他之意。我虽然猜不透兰公子这么做的缘由,却也明白公子定然有她的道理。”   “此时公子不在京师,咱们无从向公子拿主意,便也只好觑着公子一向的意思,尽力回护于凉芳才是。倘若凉芳出了事,灵济宫自然也受连累。”   小包子只能点了点头:“好。以后我就义务替万安宫守门了。若有个风吹草动,我便立时通知里头。但愿凉芳别被按住了手才好。”   虽则跟薛行远商定了对策,可是此事未免叫小包子觉着心烦。   他便趁着每月一天的轮班,跑去冷宫见了自己兄长。自家亲哥哥,他便忍不住将此事影影绰绰说了说,没提僖嫔和凉芳的身份,只说有这么个事儿。   大包子听着倒没怎么,只笑笑说:“这有什么新鲜的,历来宫闱里从不乏这样的故事。更何况咱们皇上对贵妃专房独宠,六宫里多少怨旷之人?就算跟太监假凤虚凰一番,只要不被人知晓,皇上自己也未必在意。”   送了小包子走,吉祥笑眯眯走进来问:“看那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包子脸——方才那个就是你兄弟吧?难得见你兄弟来瞧你一回。不过你们兄弟两个方才鬼鬼祟祟说什么呢?”   寻常都是大包子得了空去看小包子。小包子年纪小,胆子也小,又听多了老太监讲过冷宫闹鬼的事,他一般都不敢来。   大包子便笑:“他也是有了解不开的心事,才敢来冷宫瞧我。”   吉祥搅着小手绢儿问:“他有了什么解不开的心事呀?”   大包子想着便乐了:“他长大了。”   吉祥啐他:“这算什么?”   大包子便解释道:“咱们在宫里当内侍的,总难免瞧见宫闱里的事儿。他起初年纪小,也不晓得问;如今,这是长大了……”说着便面上一红。   吉祥觉得有趣,便追问:“你快告诉我,到底怎么了?”   大包子却抿嘴不言,被追急了便道:“吉祥你与   我们这些没根的人不同,我们也就是一说,却不适合叫你知道的。你这般纯净无邪,还是不要知道了。”   吉祥哪里肯依,跟大包子发了脾气。大包子无奈,只得将事情约略说了。   吉祥瞪大了眼睛:“上.床太监?是做什么的?”   大包子红着脸支吾道:“纵然太监是没根的,不过外形上好歹还是个男子。所以有的娘娘实在打熬不住了,就,就叫太监上榻……假凤虚凰一番。”   吉祥听着虽有羞涩,却未躲闪,反倒眸光一闪:“是谁跟谁?”   大包子摇头:“我也不知。”   吉祥便央告:“……你帮我去打听打听。我好奇死了。”   大包子只得说:“我兄弟也没说清楚。也罢,待日后见了他,我再问问就是。”   大包子以为,这么敷衍一下,拖延过去,吉祥便自然就会忘了。这些宫闱腌臜事,当真不该染脏了她的耳朵。   他却不知,吉祥却是听入了心。   .   青州。   秋闱将近,秦直碧准备赴京赶考。   这些日子来,秦直碧时常失神的情状,都落在陈桐倚眼睛里。寻常念书恨不能头悬梁、锥刺股的人,这几日看着看着书都能笑出来;收拾着收拾着行装都能呆愣半晌……陈桐倚便也忍不住打趣:“秦郎,我还在你眼前呢嘿!”   秦直碧脸热,急忙轻斥:“你又胡说什么呢?”   陈桐倚依旧摇着那把掉渣儿了的破蒲扇,眼睛一闪一闪地道:“难道秦郎没有看不见眼前人,却想着那远在天边、摘不到够不着的人么?”   秦直碧宛如冠玉般的面上掠过一片红云,“我不知你在说什么。”   陈桐倚只能叹息:“秦郎你瞧不见我,我早已认命了,也不怨。可是秦郎你瞧不见小窈师妹,可就麻烦了。如今小窈师妹一颗芳心都悬在了你身上,山长和师娘也早明里暗里放了话,你是他们心中乘龙快婿的不二人选……这些日子山长不断修书向京,都是在替你赶考铺路。这些你若都瞧不见——那可太伤人家的心了。”   秦直碧蹙眉:“我并未请托山长如此,更不喜欢这样做。科举乃是为国取仕,全凭才学,又何苦做这些事?”   秦直碧抬眼望来,瞳光明亮:“我秦直碧多年来的苦读,便是为了这样一天。我有自信可凭自己才学金榜题名,不劳山长提携,更不会倚仗裙带。”   陈桐倚除了叹气还是叹气:“话虽如此啊,可是山长也是一片好心。况且官场习气如此,光有才学却未必能点得中状元。”陈桐倚说着捅了捅秦直碧:“秦郎的心我知道,是非要点中状元才可。除了状元,就是榜眼探花都是不屑的吧?”   秦直碧面上一红。   实则他本人倒未必如此较真儿,能为国效力就是,倒不非要状元不可……只是,却曾有个人清丽含笑对他说:“公子乃是状元之才,天降大任”,他便横下一条心,拼尽自己这一身所学,也一定要状元红袍玉带,重新回到她面前。   秦直碧又出神了……陈桐倚只能再叹口气,用破蒲扇拍了他肩头一记:“容我说句实在的话:若想点状元,你便不能拒绝山长的提携。状元不仅仅靠自身才学,更靠门系,更看主考恩师的举荐。”   陈桐倚还有接下来的话没说——若接受山长提携,便必得接受山长的女儿小窈。   -   明天见~   谢谢如下亲们:   12张:13985403474   9张:czhpyzh   6张:irenelauyy   3张:Lily039   2张:wabls2011625   1张:于木木鱼、唐晓小002   lqj950307的花、 ☆、36、同姓不婚   陈桐倚的话,说一半留一半,秦直碧岂能听不出来?   他心下也觉哽塞,便索性出了书院,一路朝街市上来。这一年来他埋头苦学,唯一的闲暇和消遣也就是说到街市上逛逛字画店,一来为怡情,二来也为打探外面的消息。   他走进“静庐”。   当初对这间店独加青眼,也是因为这店名。   他前脚走进,掌柜便含笑迎上来,拱手道:“……又是琴瑟相逢。痣”   秦直碧挑眉望去,只见黄槿长衫的男子,手摇纸扇,含笑从屏风后走了出来:“秦公子,别来无恙乎?”   秦直碧见了,也是惊喜,急忙上前见礼:“原来是祝兄!一别多日,没想到今日巧遇。炅”   来人自称祝雁北,商人。多日前行商来至青州,于“静庐”见了秦直碧的字画,颇为爱重,全部高价买下。只有一事,请托掌柜邀写字人一见。那掌柜也乐得做成长久的人情,便将秦直碧请来。祝雁北与秦直碧一见倾心,清茶代酒,攀谈良久。   商人行踪无定,上回一别也未知何时能再来。却没想到此时便见了。   祝雁北便笑:“愚兄上回听得你说八月要进京赴秋闱,六月就要动身。愚兄虽然还在异地行商,可是算算日程,再不来青州一会,怕就赶不及了。”   秦直碧承情,深深一礼:“其实祝兄就算赶不及青州,若有机缘到京师再见也是一样。”   祝雁北却咯咯一笑:“京师的生意做不得。愚兄虽说这些年也积攒下一些银子,却受不起京城的盘剥。且不说海岱门便课重税,更何况京师里还有坐地收税的皇店……愚兄此等小商人,进了京城就得血本无归。”   说到皇店,便自然想到司夜染。秦直碧便一皱眉:“阉人横征暴敛,已到如此地步?”   祝雁北便笑道:“这些商场上的事,说来徒扰贤弟你的清耳,不说也罢。咱们只说你进京赶考之事。”   “静庐”便做东,设家宴邀请二人。   酒过三巡,秦直碧有些不胜酒力,面色已然潮红。   祝雁北道:“八月秋闱本为乡试,按理不必迢迢赴京。只待乡试中了,来年二月入京赴春闱便可。只是这青州特殊,因是贵妃娘娘的故乡,皇上爱屋及乌,便叫青州的学子与京师学子一同入京乡试,已是重视。这本是皇上恩典,却也要叫贤弟多受一番舟车劳顿。”   秦直碧含醉一笑:“……所以能来青州,本也是他精心绸缪。皇上爱屋及乌,青州学子中榜的便多。呵呵。”   祝雁北与掌柜对了个眼神儿,继而笑道:“如此说来该是好事,怎地瞧贤弟的模样,却仿佛并不欢喜?”   秦直碧纵染醉意,然黑瞳却更漆亮如珠,灼灼盯着祝雁北:“科举既是为国取仕,便不该有任何形式的区分。皇上更不该为了一个嫔妃而影响科举。”   祝雁北便也露了一丝醉意,摇晃道:“当今圣上多年不上朝,独宠年长近二十岁的老妇,又佞信宦官……他当这天下,成什么了!此等昏君,真是要毁了这大明基业!”   秦直碧纵然醉,却也没失却冷静。他黑瞳紧紧盯着祝雁北,静静提醒:“祝兄慎言!此等言语已是大罪,纵然天高皇帝远,却别忘了天下处处都有紫府鹰犬。”   祝雁北咯咯一笑:“愚兄醉了,醉了。”   掌柜的便接过话茬儿,含笑与秦直碧碰了个杯:“曾有个同业的笑话儿,一直没敢向公子求证。今儿既然喝得爽快,在下便有些拿捏不住了。”   秦直碧起身执晚辈礼,执壶替掌柜满上酒杯:“晚辈这些日子多蒙掌柜照拂,心下早已视掌柜为长辈。掌柜有话请问就是。”   青衣玉树,芝兰风华,当庭而耀目。   掌柜心下也不由轻叹:果然一表人才。   掌柜便道:“倒是请问公子在将墨宝托付给在下之前,倒是曾与另外一间字画店合作甚好。怎地后来那同业吓得不敢再做这营生,甚至带着家人关了店远遁而去?我等同业不免猜测,难道说他曾欺骗过公子,裹挟而去?”   秦直碧手中的酒盅便泼了些酒出来。   他坐下,目光染凉:“掌柜是错怪那位了。那位关店远走,都是受晚辈所累。晚辈欠那位一个重重的人情,来日若有缘再见,必定当面谢罪。”   祝雁北听得有趣,便忙问:“怎么说?”   酒入愁肠,加上这些日子来的心思浮荡,叫一直守口如瓶的秦直碧今晚也想倾诉。   他便轻叹一声道:“……小弟也曾得罪过阉人。小弟避难到青州来求学,不想阉人竟然也不肯放过,竟追踪而来。小弟寄卖在那位掌柜店中的字画便被那阉人发现。那阉人便抢走了所有字画,威胁了那位掌柜。”   “原来如此!”祝雁北一派愤愤不平。   掌柜问:“那些字画呢?”   秦直碧垂下眼帘,狠狠吞了杯酒:“酒杯那阉人生生焚化在了晚辈面前。重重心意,付之一炬。”   掌柜面色便一变:“小老儿我也听说过青州书院曾有一次,所有人出动,上山寻找公子……”   秦直碧捏紧酒盅:“正是那次。晚辈的字画被付之一炬,晚辈也被吊在那山洞里,被那阉人鞭打……直至,奄奄一息。”   温和的掌柜也气得掷杯于地:“阉人误国,合当尽诛!”   .   秦直碧出来耽误了些时辰,陈桐倚和小窈不放心,出来寻找。因孰知秦直碧一向都来“静庐”,便到来寻人。见秦直碧染了醉意,小窈便与陈桐倚合力扶起秦直碧走。   陈桐倚扶着秦直碧先到外头,小窈却故意留了下来。   小窈是秦越的独生女儿,青州无人不知。因敬重秦越,掌柜的对小窈便也格外客气,一径躬身向小窈致歉,说当真不该叫秦公子吃醉了酒。   小窈却只上一眼下一眼瞄着祝雁北。   祝雁北见状已是猜到小窈身份,便淡淡拱了拱手:“这位怕就是秦姑娘吧。听说,秦姑娘与秦公子将结秦晋之好。”   这话原本没错,小窈却听得刺耳:“这位先生不必叫我‘秦姑娘’,叫我‘姑娘’就好。”   小窈如此心有芥蒂的缘故,就是她与秦直碧恰好都是姓秦。爹娘几次明里暗里与秦直碧说了结亲的事,却都被秦直碧以“同姓不通婚”的理由给推搪回来。她爹秦越也曾经是大明的状元,身为当世一代大儒,于这说法自然也无法否决……这事便只能这样拖延下来。   所以乍听祝雁北“秦姑娘”长“秦姑娘”短,小窈便觉刺耳诛心。   祝雁北眯了眯眼,随即倒是一笑:“姑娘既然希望如此,那在下自然客随主便。不知姑娘刻意留步,是有何见教?”   小窈不假辞色:“先生面生。当不是青州人士。”   祝雁北心下警铃作响。他不该轻视眼前这个小姑娘。她虽则是个姑娘,年纪也小,可是她是秦越的女儿。秦越三十年前高中状元,入翰林院,后又入内阁为辅臣——秦越的女儿,怎么可能是个寻常的小姑娘?   祝雁北便客气一笑:“没错。在下乃是行商至此。”   小窈不客气地接道:“既是行商至此,遇见秦郎便该是极其地巧合。可是以秦郎性子,却不会与初次偶遇之人把盏言欢。可见,此次已非初次相逢。”   “小女子倒是好奇,行商至此已是偶然,巧遇秦郎又是偶然,这偶然加偶然,怎么会这么巧又有机缘能得再遇?小女子不敢信这多巧合,小女子只担心是有人别有用心。”   祝雁北狠狠一惊,那点装出来的酒意也已然褪了。   门外,秦直碧醉声轻唤:“小窈?快些跟上来。”   小窈盯着祝雁北的反应,冷冷一笑:“小女子不管先生这些偶然是为了什么,只警告一点:别动秦郎的主意。先生若听劝,这青州地界随便先生履行;若不听劝……这青州便不是先生该来的地方。”   小窈说完,福了福身,转身便走。   .   小窈到了门外,秦直碧含醉一笑:“你怎了?”   小窈摇头:“没事。”   门内,祝雁北攥紧指尖:“没想到这秦家的丫头便这样难对付!”   掌柜的抱拳道:“……倒不知王爷,何苦拨冗到青州来屡会这位秦公子?莫非,王爷也是在秋闱之前,便先圈定可用之才?”   祝雁北,朱奠培,正是小宁王。   -   【铺垫几章,大家别急着只看主角。这些配角后面是可以左右主角命运的。这些内容后头都极重要~明天见。】   八百地藏的1888红包   9张:添馨妈妈   6张:flyinsummer   1张:胖娃胖嘟嘟 ☆、37、公子姓周   小宁王咯咯冷笑:“历朝历代皆有‘榜前择婿’的旧例,只要金榜题名者,不问出身、不拘老幼,尽数被瓜分殆尽。你道那些非富即贵者,当真是缺这么个女婿?他们要的,依旧是这个金榜题名的女婿将来的势力。更何况是秦白圭这般的年少才俊?见了必定要收归自己麾下才得安心。”   “实则孤王动手已是迟了。你瞧秦越早已动手,竟都不问秦白圭来历,甚至只当忘了本是同姓,竟然也要死拉住招作东床……而在秦越之前,更有灵济宫那位。颏”   “秦越和灵济宫那位,眼光都极精准,既是他们看中的人,必定万里选一。既然如此,孤王如何能不来分一杯羹,岂容他们专美于前?”   “静庐”掌柜便会意笑道:“秦公子也着实值得王爷这般看重。”   小宁王转了转纸扇,看纸扇上的丹青流动,仿佛化作某人的眼角胭脂。   实则这天下的人才并非秦白圭一个。那些人纵然不及秦白圭钟灵毓秀,他却也不至于为了独秀于林的便舍弃了那一整片林木——可是这世间,被藏花独独鞭打过的只有这个秦白圭罢了。   于是这个士子,他必定要争来麾下。   .   且说陈桐倚在外头雇了轿子,抬着秦直碧往回走。   秦直碧仿佛醉得深了,在轿子里一径闭着眼睛,仿佛睡着了夥。   陈桐倚不好说什么,小窈却不放心,跟在轿子外,扒着轿窗絮絮直问:“秦师兄这是怎么了,何至于粗心到与这般叵测的人交结?眼见秋闱在即,师兄合该一心准备应试才是。”   秦直碧仿佛睡沉了,咕哝着别开头去,没应声。   小窈无奈,只得住了嘴。回到书院,非要亲自替秦直碧掖好了被角,方不舍离去。   陈桐倚坐在榻边儿,摇着那把破蒲扇瞧着,待得小窈走远了,才用那蒲扇拍了秦直碧脑门儿一记:“睁眼吧,别装了。”   秦直碧方周身清净地坐了起来。   陈桐倚心下都替师妹悲哀:再怎么用心使力地对他好,他则明来明拒,暗来装傻。不听不问不理,不管小窈怎么使力,都像一拳砸在白绵上一般,半点效果都没有。   陈桐倚便也知趣地没提小窈,而问那静庐里陌生的访客。   “实则我也与师妹有相同的疑问:白圭你不可能瞧不出那人来者不善。”   秦直碧静静望他一眼,静逸流风:“就因为那人来者不善,我才要与之结交。否则又如何能知他身份,窥他来意?”   陈桐倚哑然失笑:“原来如此!我就说我们状元郎不会如此被轻易蒙蔽才是!”   秦直碧却并无笑意,只淡淡道:“三年一届科举,朝堂上下都虎视眈眈。八月秋闱近在眼前,此时正是时局最为敏.感之时,咱们的一举一动都要多加着小心。”   陈桐倚便忍不住凑过来,压低了声音:“若是另外有人想要延揽你,那也是好事。说不定你因此便可逃脱司夜染掌控,难道你不愿意?”   秦直碧没说话,抬眼静静望来。   陈桐倚赶紧坐回椅子去,脸有些热,便使劲摇着那把破蒲扇扇风,讪讪道:“难道我说错什么了么?白圭,别告诉我你甘心一辈子受司夜染控制。”   秦直碧收回目光,黑瞳宁静,垂下头去:“我不是为了司夜染。”   陈桐倚心便一跳:“……别告诉我,为了兰公子,你竟然甘心受司夜染掌控,便来逃生的机会都弃了!”   秦直碧眸光缓缓放柔,波光潋滟:“若没有她,我现下早已是一副枯骨;若不是被她点醒,我早已放弃向学之心。又何谈什么逃生,什么另择良木?”   陈桐倚呆了呆,也只能摇摇破蒲扇,再摇摇破蒲扇。   这个话题也不好延续下去了,他便再换一个:“那你觉着,静庐里那位访客,究竟是个什么路数?”   秦直碧目光高远如墨色青山:“他不满朝廷,私下里甚至不将皇上放在眼里。”   陈桐倚一挑眉:“哟,这人是什么来路啊,竟这么大胆子!”   秦直碧径自起身,濯冷水净面:“他究竟是谁,早晚咱们朝堂上下必定都能见到。纵此时戴着面具,到时也都得全都摘下来。倒不急于一时。”   .   小窈房内。   她支开丫头,又悄悄收拾起行装来。   不想房门吱呀轻开,一个人悄然无声走到了她背后,轻咳一声:“这是要做什么去?”   小窈惊得一跳,想要遮掩已是来不及。只能浑身发麻地扭头望向身后,尴尬地起身一礼:“爹爹,您怎么来了?进来都不敲门?”   秦越捋髯凝视这个宝贝女儿。   “没错,此事是为父失礼。不过为父若不如此,又如何能当面戳穿你这点小心思?”   小窈便也认了:“也罢,女儿便说明白就是:秦郎此番进京赶考,女儿是必定要跟着同去的。就算爹娘拦阻,女儿也绝对   不改初衷。爹娘纵然能拦得住女儿一时,却拦不住女儿其后——总归有女儿逃将出去的机会!”   秦越便笑了:“谁说为父和你娘,会拦着你了?”   “爹您说什么?!”   小窈大喜过望,跳过来抱住秦越:“爹爹当真允准女儿同去?”   秦越点头:“为父和你娘都知道,你放心不下白圭。你那小心眼儿里生怕白圭在外头又结识了其他的女子。你如此这般,爹爹明白不是爹爹的女儿小气,而是白圭当真是百年难遇的人才。别说是你,就是为父我也担心他被人抢去呢!”   小窈这才欢喜地红了脸:“女儿,多谢爹爹和娘体谅。”   秦越抚着女儿秀发,幽然道:“为父卅年前高中状元,本是一腔报国之心,却因宦官误国,朝堂之上无有为父抒怀之地,不得不怅然辞官,回归田园。可惜天命不叫为父命里有子,为父便只能将这一腔抱负都寄托在未来的女婿身上。幸而今生能得遇白圭这样的孩子,为父便知道,成就为父未尽之愿的机会,终于到了。”   小窈眸光晶灿:“爹爹放心,女儿与秦郎定会携手实现爹爹宏愿!”   秦越疼爱垂眸:“只是此番,你须男装。”   小窈便从包袱里斗出一套衣装,撒娇一笑:“女儿已经准备好了。此番,女儿就当秦郎的小书童!”   秦越笑罢,眉间却也隆起忧色:“小窈啊,为父看得出来,白圭这孩子来青州之前,曾有故事。以他对你的态度来看,未必他从前心中没人——于是爹爹这心下,委实担心你若去了京师,会受了委屈。”   小窈黯然垂眸:“女儿岂能不知?这回非要同去,便也正是想要瞧一瞧那个人。不管她是哪方神圣,女儿总要亲眼见了才能安心。”   小窈想着便又明艳一笑:“女儿更有信心,不管那人是谁,女儿都必定能胜过她去!”   .   船到浙江,走完了运河,再往前去不远就是大海。   这一回兰芽带来的都是西苑腾骧四营的精锐。赵玄等人一听说是要去救虎子,自个个摩拳擦掌。   息风亲自带队而来,便来问司夜染是否所有人下船,备马奔赴海边。   司夜染摆了摆衣袖,指了指兰芽:“问钦差。”   兰芽不遑多让,却笑着一摇头:“风将军别急,你带队留守杭州。等我消息,按兵莫动。”   息风一怔:“那大人呢?”   兰芽偏首望他:“大人姑且借我一用。”   司夜染一身白衣,意态也随之散淡,迎着她的目光,悠然问:“怎么用?”   兰芽笑笑起身,用折扇轻轻敲了司夜染肩头一记:“周公子可愿屈尊,陪咱家东海一行?”   司夜染微微挑眉:“周公子?”   兰芽含笑而坐:“周灵安的周。”   司夜染浅瞳一闪:“……我不干。”   兰芽轻嗤:“大人若今日不干,从前又何必扮作‘周生’?总归一笔写不出两个周,大人便勿要推脱了。”   司夜染也不理,径自起身走向自己的船舱去:“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兰芽急忙起身拦住,横着折扇挡住他去路。   “大人最爱说书,这一回我倒要听听大人又是如何安排这一回书。”   这话便越说越明白,司夜染回避也是无用。他只得叹了口气,垂眸望她:“周灵安之子已然死了。”   -----------------   【明天见~】 ☆、38、还不求我   兰芽仰头明丽一笑:“说书先生本来就是有将死人说活的本事。”   司夜染眯眼望来。   兰芽便故意激将:“此次本公子是钦差正使,自然明白最重的担子该本公子自己来担。大人如此推三阻四的缘故,难道是觉着该本公子自己扮作周家公子不成?”   司夜染不置可否,只轻哼了一声。   兰芽便叹得更深沉:“本公子本也做此想。只可惜——本公子与周家人缘悭一面,没见过周灵安,更没见过他儿子。倘若贸然妆扮了去,并无底气,到时候若是被倭寇认了出来,我一个人生死倒是小事,没得连累了剿寇大业。夥”   司夜染依旧淡淡的,冷眼旁观兰芽自己唱念做打。   兰芽便上前再加一把劲儿:“小的比不得大人,大人一来对周灵安一家早已熟识,妆扮起来自然更得心应手;二来大人从小便善于伪装,四出办案,经验老道。颏”   司夜染抿了抿袖管,依旧并不热络:“兰公子只有这几招了?”   兰芽气馁,嘟着嘴道:“好吧小的已黔驴技穷。大人到底肯不肯答应?”   司夜染翩然抬眼,只望窗外碧空,仿佛没听见。   兰芽懊恼,跺脚便朝外去:“算了。大人既不肯援手,本公子自己去就是了!左右唯此一命,豁出去了便也没什么计较!”   就在兰芽抓住舱门时,司夜染这才不紧不慢道:“……你之前说了那么多,却实则都是废话,并无一句我爱听的。”   他爱听的?   兰芽顿住,回头瞄他。面颊已是不自禁地红了起来。   他爱听什么?   她才不知道!   她又羞又恼,他却依旧一派气定神闲。白衣闲雅,白面上映着玉光,说不出的从容自在。   她便顿足:“大人到底想怎样?”   他浅浅抬眸望来,眸色如水波映月,粼粼不绝。   “你只想要我假扮成周灵安之子,你可曾想过你该扮成什么身份才可?”   兰芽鼓了鼓脸:“便有现成的:大人扮成周公子,小的便扮作周公子的小厮或者书童好了。”   “不好。”他却直接拒绝。   “为何不好?”   他淡淡抬眸:“看腻了。”   兰芽恼得牙根痒痒:“那大人又待怎样?”   “扮个别的来。”   “扮作什么才能叫大人满意?”   他眼波潋滟:“……周灵安的两个儿子都已娶妇。”   兰芽一口气呛住。   “大,大人的意思,莫非是叫我扮成周公子的娘子?”   司夜染静静望来:“有何不可?”   “这!”   兰芽只觉一团火从心底“呼”一声直冲头顶!   若以伪装计,扮成周公子的娘子自然是个不错的选择,他这么要求本没什么错——可是她隐隐就是觉着,他是故意的。   兰芽咬牙,强辩道:“大人难道忘了,现下小的身份是‘兰公子’!除了灵济宫内极少人知道小的是女儿身,这船上船下更多的人都以为小的是男子!”   司夜染毫不意外:“所以才要‘扮’。纵有人质疑,也尽可以一个‘扮’字作答。以兰公子你今时今日的地位,还有人敢不信么?”   兰芽悄然攥紧衣角。手指绞了又绞。   并非不想的……她也曾梦想过,再恢复女儿身,行走这天下。   只是……   她勃然摇头:“我不干!”   他便又收回目光去,淡淡道:“随便你。总之若要我去,你便得依了我。否则,我乐得清闲。”   兰芽恼羞成怒,跺脚而去:“算了。就让我孤身一人闯倭寇老巢,大人只悠闲喝着茶,等着替我收尸好了!”   .   一口气在甲板上跑了几大步。迎面撞来的风,灌得她心臆生疼。   有些事……她并非不憧憬,并非不欢喜。   只是,她不能。   因为纵然她和他都口口声声说着“扮”,可是她和他都清楚,他们私心里却根本就不做如是想。   纵然上回在南京,那晚他们也曾并肩行于月光之下——那却不过短短一瞬。而这一回,少则数日,多则不知要多少日子!   所以她不能。   爹,娘……孩儿,不能。   .   兰芽收拾心绪,上了后头扈从的船,去找那秋芦馆的美婢。   美婢此时已然得知了兰芽的身份,知道是灵济宫的宦官,这回见了便再没有从前的情意,而是瑟瑟跪倒,口称“公公”。   兰芽知道这距离不是一时片刻便可弥合,便在她面前坐下,沉声问:“事到如今,你可以告知我你的名姓了。”   美婢一颤,瑟瑟道:“民女,花怜。”   兰芽扬眉:“   花怜?好听!”   垂眸望她:“……姓花?”   花怜簌簌摇头:“在我倭国,只有贵族才有姓氏。民女名为花怜,不配有姓。”   “哦?”兰芽心下悄然一转。   如此说来,菊池既然有姓,那么她虽然是倭寇强迫大明女子生出来的孩子,可是她却也该是个贵族。   且既然她爹爹肯正正式式给她冠名这个姓氏,那就是说她爹爹还是拿这个女儿很为重——又或者可以说,拿她母亲、那位忍辱负重的大明女子很为重的。   兰芽躬身,伸手扶起花怜来。   “从前骗你,是我对不住你。”   花怜瑟瑟闪避:“民女不敢。”   兰芽也不强求,“你是个聪明的女子,我有话便也与你直来直去:你虽然是普通婢女,但是看得出你经过严格训练。秋芦馆上下,也都是大有来头。不过你既然与我‘有染’,你家家主也必然不会轻易再信你。如今摆在你眼前的事两条路:或者跟我一条心,听我的调遣,替我办事;或者——我放你回去,叫你的家主来处置你。”   花怜果然花容失色:“公公既然将民女带走这样远,民女如何还能回得去!”   若回去,家主有的是法子叫她死得凄惨!   兰芽便安抚地笑:“你瞧,我已然将你带到这样远,实则便是笃定了你会选第一种。花怜,我既信你,你可否给我满意答复?”   花怜低低饮泣,暗暗垂泪:“公公已是叫民女无路可退。”   兰芽俯身与花怜目光平齐:“花怜,你我相识一场自是有缘。我便不能见死不救。你身在秋芦馆中,埋伏在我大明京师日久,早晚难免一死。你若此时幡然悔悟,一切还来得及。”   兰芽轻轻叹息:“你是平民百姓,所有图谋都只是你那贵族的主子制的,你除了服从,不敢有半点质疑。什么大业,实则又与我等平头百姓何干?咱们又凭什么要替他们送了咱们自己的性命?花怜,咱们都不怕死,可是总归要死得明明白白,死得心甘情愿。”   花怜愣怔,随即落下泪来:“民女不想死……民女家中还有病重老母,母亲说一定要等到民女平安回去。”   兰芽点头:“我发誓,一定将你平安送回你母亲面前。”   .   安顿好花怜,兰芽出了船舱,却见菊池正立在甲板上,远远盯着另外那艘船上的人,目光隐有忧虑。   兰芽便走过去问:“怎了?”   菊池指着那甲板上的三人道:“隋卞我认得,是大人麾下御马监的人。不过他身边那两个又是谁?”   兰芽便道:“那是刑部的‘黑白双煞’,神医邢亮和大仵作叶黑。”   菊池便皱眉:“公子带他们两个来作甚?刑部历来与咱们大人多有龃龉。若是公子指望他们协助办案——我倒担心他们会泄露了大人的秘密去。”   兰芽偏头一笑:“我当然希冀得他们二人襄助。不过话说回来,他们二位就算不出力也没关系。我就叫他们呆在船上,好酒好菜招待他们,叫他们吃饱了睡、睡饱了再吃就行。”   菊池哑然失笑:“公子此举,岂非带了两个废物来?”   “我故意的。”兰芽耸肩:“大人被我带来南下,京师里周灵安的案子便丢给紫府和仇夜雨去。我虽则相信短时间内他们查不到什么,可是却也不能不以防万一。现下这二位已然知道周家七十二口是死于蛊,我便索性挟皇命带他们南下,叫他们没机会协助紫府办案就是。”   菊池圆睁妙目,盯了兰芽良久,便扬声而笑:“原来如此。兰公子,好一招釜底抽薪!”   兰芽笑眯眯:“兵不厌诈。”   菊池便错开眼珠,转而去瞧旗船。却见司夜染一脸沉肃地立在甲板上,衣袂随风飘举。虽然没有朝他们这边望来,却分明——关注着她们这边的动静。   菊池便伸胳膊肘捅了捅兰芽:“大人他,怎了?”   兰芽心虚,面颊便一热:“我也不知。”   菊池耸肩:“我已有一年未见过大人。说来古怪,此番再见到大人,只觉仿佛换了个人。”   兰芽便更是心跳加剧,却还得躲闪:“……怎呢?”   菊池转眸,幽幽盯了兰芽一眼:“总之,他从前不是这样的。从前是一块冰,而现下——却是一个人。”   兰芽周身燥热,急忙别开头去。却不想正巧是司夜染的方向。   虽然隔得远,可是司夜染却也感知到,便转眸望来——   两人目光,隔着船舷,隔着水光,凌空一撞。   兰芽便心虚气短,脸彻底红了。   菊池抱着手臂,扬眉瞧着这一幕,便忍不住低低一笑:“公子,还想否认么?”   兰芽赶紧岔开话题:“……你既是‘雪’,月又是谁?你定见过,告诉我可好?”   菊池面上便收了笑谑,目光黑白分明,泠泠从兰芽面上滑过。   “不好。”   说罢便转身回了船舱。   兰芽急忙追上去,抱住菊池手臂道:“我的好姐姐,算我说错话了,你就大人不计小人过一回,可好?”   菊池有些惊讶,脸也跟着红了:“公子你,怎地与我撒娇?”   兰芽歪头一笑:“灵济宫里没女子,后来好容易来了一个还是大人的对食……我一整年没正经结交过女朋友了,好容易遇见姐姐,我自不能放过。”   菊池轻哼:“公子不必如此。公子盛情,我不敢当!”   兰芽噘嘴:“姐姐既是‘雪’,便必定已知小妹身份。小妹是岳如期的女儿,姐姐猜忌也是常理,小妹不怪姐姐。小妹只想能跟姐姐说说话就是了,别无他求。”   菊池挣也挣不开,懊恼道:“我等倒都纳罕公子如何做到与梅姑娘相安无事——莫非,公子也使了这一招?”   兰芽真诚摇头:“非也。小妹跟梅姑娘之间……好歹还留有一些芥蒂,不敢如对姐姐这般。”   菊池便问:“公子倒以为我与梅姑娘有何区别?”   兰芽呲牙一笑:“姐姐对大人并无情意。于是小妹才敢与姐姐这般亲近。”   菊池嗤了一声,又甩袖想走。   兰芽便收了笑,正色道:“姐姐好歹陪小妹走这一遭。小妹的这条命,都在姐姐手上。”   菊池一怔:“你要自己去?”   兰芽噘嘴,用脚尖碾着甲板:“……嗯。大人小气,不陪我去。”   菊池便又叹了口气:“原来大人果然是在与你斗气,怪不得方才那副神情。”   兰芽又扭了扭:“是他要跟我斗气,我才没有……”   这般的小女儿情态,这般的——真情流露。菊池便微微眯眼:“……原来岳家大小姐,已不再如传言中一般痛恨大人?”   兰芽没回答,只静静抬头凝视菊池,目光明净。   菊池犹疑片刻,便缓缓笑了:“我知道了。”   兰芽便再扭股糖一般:“那姐姐可是答应我了?”   .   兰芽欢欢喜喜而去,一直冷眼旁观几人情态的息风忍不住来找菊池。   息风冷冽道:“莫非你也归心于她了?雪,我记得你曾激烈反对大人留她在身边,还叮嘱我要小心她。”   菊池倒也不急,盯着息风的眼睛道:“我只好奇,怎地她在大人身边一年有余,花却还没杀了她。”   息风便轻叹一声:“花非但没杀了她,现下反倒经常与她出双入对。甚至,秋芦馆一事,更是听了她调遣。”   菊池便一拍掌:“果然有她的!既然花都招架不住,我又何必何必死撑?”   息风皱眉:“你们都是怎么了?”   菊池同情地摇头:“风,你不明白倒是有的,谁让——你是个铮铮铁汉呢?我跟花却与你不同。我们俩都比你更明白女子,于是便更能看懂她心态的更改——她现下,已对大人动了真心。”   息风面色一变:“你们确认?”   菊池叹息:“再确定不过。”   息风却并无喜色,“……那便更糟。”   菊池缓缓扬起下颌:“我知道你在说谁。宫中那位才该是大人的正妻,这是咱们欠大藤峡的,决不能改。”   菊池轻轻垂首:“不过却也不算什么大事。以大人的身份,注定妻妾环绕,兰公子亦是明白人,只要她知道了大人的身份,她未必就不能答应屈为侧室。只要嫡庶有别,想来宫中那位也不会再多计较。”   息风抬眼,目光幽深:“我不是担心这两位,我更担心的是——大人。大人若能雨露均沾,我便也不会担心;可是大人的性子你该明白,他怕是只认准了一个人。”   菊池便也只能摇头苦笑:“从女子立场,我自然万般欣赏大人此举;可是若以天下计,我便也与你一般心思。”   息风缓缓抬眸:“……正因为你懂这个中利害,所以你才肯替那位背了周家七十二口的罪。”   “为什么不呢?”菊池洒脱一笑:“那位的身份便是咱们的主母,她与我便有君臣之份。臣为君死,全数尽忠。”   息风便也点头。   菊池却幽幽道:“……宫里那位的存在,咱们一直设法瞒着花;这位兰公子便也该不知道才是。可是我分明听见她提到‘周家死于蛊’。风,我担心,她早已知道了。”   息风便是一震:“倘若她存了私心,想借周家灭门案除掉宫中那位……那便糟了!为了大人大业,那位决不能有失!”   -   【明天见~】   谢谢如下各位:   3张:huaxiaoquan、xrzwsq   1张:wangjuefang、yyloh、aka1981 ☆、39、天龙寺船   天不亮,兰芽便悄然乔装下船而去,身边只带了一个花怜。   待得城门开放,两人进了杭州城。   此行兰芽依旧是男装,做行商打扮,花怜则依旧是她的婢女装扮。   街市之上熙来攘往,花怜轻轻拉下头巾遮住半边面颊,紧跟在兰芽身边低声问:“公公何往?”   兰芽倒不紧张,一面打量杭州街市景色,一面缓缓道:“听说倭国进贡所乘船只名为‘天龙寺船’?颏”   自从打定主意要接手东海号的生意,兰芽便用心向隋卞请教沿海勘合贸易事宜。当中尤其关注了倭国的勘合贸易。   所谓勘合贸易,又叫“贡舶贸易”,乃是各国入贡,船只上带来本国物产,借进贡之名,在朝廷开放的几处口岸贸易。凡是这样的进贡船都必须执大明朝廷颁赐的“勘合”(执照)才准交易夥。   各国都羡慕天朝物产风物,屡屡苦求进贡,以借机与大明通商,更可获得大明朝廷的颁赐回赠,获利数倍;大明朝廷却严禁海防,规定各国三年或者五年才可来贡一次;因倭寇之故,大明朝廷对倭国的限制尤严,规定十年方准来朝一贡。   倭国进贡船只称为“天龙寺船”,朝廷规定在宁波上岸,奉召后北行上京。船上所载货物可在宁波、京师交易之外,亦可在杭州贸易。   十年一遇,竟有幸叫她给遇见了,自不可放过。   .   花怜便一怔:“公公竟是要去探天龙寺船?公公听奴婢一言:万万不可!”   “缘何?”兰芽明知故问:“既然是进贡的船,上头都是倭国使节,礼数周全自不必说,又不是凶神恶煞。再说‘天龙寺’也是你倭国大寺,船上更有不少僧人,便更是和蔼可嘉,有什么可怕?”   花怜却一脸的惊慌:“公公多有不知……虽则天龙寺船名义上为幕府将军进贡之船,实则船上除了使节之外,货物交易都已与将军大人无关。真正控制船上诸事的,却是守护大名、大武士与大寺院。公公须知,他们早已不听将军大人节制,船上皆是武装而来,所以……”   兰芽淡淡而笑:“我都明白,你别担心。你只记着,我现下的身份不是公公,而是商号的少东家,想做海上的生意。你到时只负责替我通译即可。”   花怜更是忧色满面:“只有公公与奴婢二人,奴婢唯恐一人之力护不得公公周全!”   “怕什么?”兰芽淡淡微笑:“他们再凶神恶煞,这也还是在我大明疆土之上,他们又敢怎样?”   花怜目光怯怯望来。   兰芽点头:“你说。”   花怜便躬身问:“公公为何独独带了奴婢出来?就算奴婢可为通译,实则菊池小姐亦可。”   兰芽便实言相告:“如你所言,菊池有姓氏,便该是贵族家的小姐。她若随我同来,言行举止总归有贵家小姐的气势,反倒容易惹对方起疑。便不如你,柔婉谦和,叫人不做防备。”   花怜一讶:“公公难道不怕奴婢到时临阵倒戈么?”   兰芽摇头:“不怕。是我选择了你,便是我信你。若到时你当真临阵倒戈,也只怪我自己看错了人、信错了人,我不怪你。”   花怜眼波一窒,隐有水光。   兰芽轻轻伸手,拉住花怜手腕:“既是与你有缘,我便深信不悔。”   花怜凝眸,含泪一笑:“好。”   .   大明朝廷京师与地方皆设专门接待外国朝贡人员的馆驿。在京称为“会同馆”,在京外各地则称“乌蛮驿”。   兰芽和花怜走入杭州的乌蛮驿,本以为会是热闹熙攘,却没想到冷冷清清。   倭国贡使想要贸易货物,并不准私自进出街市,而只准在驿馆中与朝廷划定的牙行商号进行交易。于是按理说,此时乌蛮驿里应该牙行商号络绎不绝,与倭国商人交易才是。   馆驿的驻兵伸手拦住两人,不准进去,问干什么的。   兰芽便陪笑道:“听闻倭国师团在此等候朝廷宣召,且是十年一遇,草民便忍不住好奇,想来一观。”   那驿兵不耐烦地推搡:“观什么观!朝廷明令,不准军民私自与使团交接,更不准私自替他们收买货物。这乌蛮驿里的互市,只准有朝廷勘合的牙行和商号才准参与。”   兰芽便指着冷冷清清的庭院问:“可是里面分明并无商号前来。”   “你懂什么!”那驿兵轻斥:“杭州与宁波乌蛮市,朝廷颁发勘合、可与倭国交易的商号只得一家:东海号!风闻东海号周东家在京师遭了难,东海号自然便无人来。”   原来如此。   兰芽便蹙眉道:“东海号既来不得,难道便叫这乌蛮市形同虚设了不成?”   驿兵耸肩:“那没办法。总之,没有朝廷勘合的商号,绝不准进。否则货物没收入官,参与者带枷一月,甚者充军边疆!”   兰芽便转头望了花怜一眼。   花怜会意,   碎步走上前去朝那驿兵盈盈一拜,口中说出倭国语言。   兰芽代为“通译”,冲驿兵陪笑道:“草民自然不敢违抗朝廷颁令,草民只是家中有个倭国女婢。她听说倭国使节前来,因思乡情切,便想来看看。如果可能,顺便买上几样倭国的物件儿,以备相思;若兵爷着实不允,那她只跟使臣们说两句话,听听乡音便走。”   花怜跪着,哭得梨花带雨,口中倭国语言说得百转千回,纵然听不懂,却也是软糯攻心。   那驿兵有些招架不住,便皱眉道:“此等思乡之情,咱们倒并非半点都不能通融。更何况朝廷早有旨意,要对倭国使臣以礼相待……不如这样,小哥儿你在门上等着,只叫你家婢女单独进去。说上三五句话,便紧着出来。”   “如此自然极好!”兰芽深深施礼。   花怜方住了哭泣,妙目晶亮,抬眼望兰芽一眼。   兰芽朝她点头,她便随着那驿兵去了。   兰芽立在门廊之下,细瞧那冷清如鬼市一般的庭院。纵然明知东海号不会有人来,但是那些倭商却也都个个都守在自己的铺位前。分明是对交易还有期待。   也难怪。倭国十年才准一贡,这些大名、武士和商人苦苦等了十年,风力浪里载货而来,岂肯白来一回,再将货物都拉回去?   兰芽目光从那些看似平静的面容上一一滑过……倭国人表面上擅于隐忍,可是那眼波里,却都藏着——恼恨。   兰芽皱眉。   少顷花怜随驿兵回来。兰芽抱拳称谢,趁机低声问那驿兵:“不知乌蛮驿共有多少兵爷驻守?”   那驿兵警惕地一立眼睛:“这岂是你该问的!”   兰芽忙打了个哈哈:“草民失言,兵爷勿怪。只是请听草民一句劝——兵爷切切要嘱咐同驻守的兵爷,谨防倭人生乱。”   那驿兵眯眼瞄了兰芽两眼,干声一笑:“小哥儿多虑了。”   兰芽一把攥住花怜手腕,出了乌蛮驿。   兰芽没问别的,只问:“花怜,我只要你一句实话:他们可有要你代为联络外头的倭寇?”   之前虽则是驿兵跟着花怜一起进去的,但是却听不懂花怜与那些倭国人说些什么。况且花怜一径哀哀哭泣,也只像是诉说思乡之情,不像说什么严重的事,那驿兵便没监视出什么来。   却没想到,倒叫兰芽给猜出来了。   花怜面色微变:“公公难不成是装作听不懂我国语言?”   兰芽叹了口气:“我是真听不懂,不是瞒你。问你此话,只是循势推理。”   “十年一来,大费周章,不成想互市却形同虚设,他们自然心生不满,必定滋事。可是他们身在朝廷的馆驿里,也要顾及他们各自家主的脸面,不便直接动手——对于他们来说,最好的办法便是联络外头的倭寇,叫倭寇生事,替他们出一口恶气。”   花怜便垂下头去:“公公说对了,他们正是如此。”   兰芽面上冷肃,攥起指尖:“在我大明国土之上,他们好还敢作甚!”   花怜急忙跪倒:“公公容禀……奴婢并非愿意受他们去。”   兰芽微微自责,急忙扶起花怜。   “你别慌,在我心里分得开倭寇与倭国普通百姓。我恼的是他们,并不会因此牵累于你。再说我本也高兴你替他们办这件事。”   花怜便又是轻轻一怔。   兰芽攥住花怜手腕:“……他们既托你代为联络在杭倭寇,他们自然便也告知你该去何处,去见何人。我正愁无处窥知倭寇下落,这不是恰送到眼前!”   .   乾清宫。   李梦龙伺候皇帝服用丹药。   贵妃不放心,每逢服药的日子,必定亲自来陪同。   李梦龙手法娴熟,从冰鉴中取出玉瓶,倒出里头承装的无根之水,将丹药研开,呈上给皇帝。   贵妃没接过药碗,先拿起司夜染的试药要案,一个字一个字地瞧清楚了,又叫几个太医上来,轮番用鼻息、银针等法子验过丹药之后,才审慎地端给皇帝。   皇帝由张敏伺候着缓缓服药,贵妃则问李梦龙。   “本宫亲自查看了你在道录司的建档,从你当年获朝廷度牒簪戒开始。不过也有遗憾,道录司的记录总归有限,更有不少处含混不清。本宫已然斥责了道录司正印、副印,罚俸半年。”   李梦龙一听,急忙撩袍惶恐跪倒:“倒是小道牵累了二位主官。还望娘娘开恩。娘娘但凡有半点疑虑,不如直接垂问于小道。”   “你这样说便好。”贵妃面上威严不改:“本宫便也不瞒你说,尽管道录司的记录不周详,本宫却已派出锦衣卫去查。李道长,锦衣卫的手段你也当明白,只要他们去查,你从前的那些事便没一件能藏得住。”   李梦龙簌簌发抖:“小道惶恐,小道万万不敢有隐瞒。小道不过,不过替皇上专心炼丹罢了,并无其他半点奢望。”   皇帝喝完了药,搁下药碗,轻轻握住贵妃手腕:“爱妃,休要惊吓了道长。朕这些日子来,多亏道长设法调理。”   张敏会意,便连忙带了李梦龙下殿去。   贵妃便有些绷不住,落下泪来:“我当然明白,既然是小六亲自试药,这药便不会有毒,否则小六第一个便死了!我便不值当跟个牛鼻子这般较真儿……我只是,只是害怕。皇上,我只怕我年纪大了,总难免有耳昏眼花之日,便再也不能如从前一般警醒护卫皇上左右,倒叫贼人觑了机会去加害皇上。”   皇帝心下燠暖。   当年他还是两岁的婴儿,贵妃也不过只是十九岁的姑娘,她却为了护卫他,昼夜不眠,执刀立于帐外。不管是谁派人送来东西,她都第一个先尝试了,证实万无一失才给他用。   那些年宫廷里的波诡云谲,他全都仰仗她替他挡开。没有她,便没有他。   他便将贵妃拥入怀中:“贞儿别怕,朕已经长大,再不是那个万事都需要你挡在前头的小孩子……现在该轮到朕来护着你,朕不要你再如曾经那般担惊受怕。你放心,朕办的事,每一件朕心下都有数。”   -   【明天见~】   谢谢如下亲们:   2张:13146462272、刘逶   西西LW的花 ☆、40、迫不及待   张敏亲自送李梦龙出乾清宫,清宁宫的总管已在外恭候。   清宁宫总管见是张敏亲自送出来,便连忙上前拱了拱手:“李道长好大的面子,竟是张公公亲自送出门来。”   张敏也客气,施了个平礼:“可不,李道长的面子就是贵重,没想到清宁宫的周总管也亲自前来迎候。”   周总管面上有些讪讪,便道:“近日来都是李道长亲自照料皇上丹药,太后自然悬心龙体圣安,这才叫咱家来延请。”   张敏客套两声便转身回去了,李梦龙跟着周总管朝清宁宫去,便陪着笑:“不知小道替娘娘炼的几丸药,太后服了可妥当?”   周总管点头:“妥当。只是道长你也该明白,太后的病在心里,你的丹药只治得了太后的身子,却没医好太后的心。芘”   李梦龙一怔:“还望公公指点。”   周总管便站下,谨慎打量左右。   太后姓周,这位周总管跟她能攀上些族亲,于是一路做到清宁宫的总管,是太后的心腹。   见四处无人,周总管便道:“皇上的病,太后心里最清楚。太后虽说心疼儿子,不过太后更忧心咱们大明的国祚。皇上已然年过三十,尚未有立太子,倘若皇上真的有个三长两短,太后必须得提前做准备才行。”   皇帝无子,若驾崩,便首先会从亲兄弟当中选择。如今还在世的亲王,除了周太后亲生的崇王之外,还有异母的德王、吉王、徽王等。除此之外还有近支的其他藩王,比如宁王……各家亲王都在蠢蠢而动,朝堂内外暗流涌动。   太后的意思,自然是自己亲生的崇王接位。   唯有如此,她此时的所有尊荣才可延续。否则她不过只是个太后,先帝生前只是贵妃,便永远无法与钱太后比肩。两个人生前身后斗了那么久,她好不容易占得上风,如何肯再撒手。   但是这一切的前提都是,必须首先确定皇帝的身子状况。只有在确定了皇帝命不长久,太后才方便下手准备。早了,若叫皇帝知晓,轻则毁了母子感情;重则甚至会就此葬送了崇王的性命,甚至太后这一生的机关便都白算了。   这个时机的把握极为微妙,于是李梦龙的判断便极为重要。   李梦龙面上懵懵懂懂地愣了半晌,便深施一礼:“多谢公公提点,小道明白了。”   .   见过太后,李梦龙先向太后献药,接下来话不绝口地称颂太后凤体康健,定得高寿。于其他的却闭口不言。   太后瞄了周总管一眼,以为是周总管没将话传得明白。周总管也皱眉,不知李梦龙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见太后望来,便只好代为扬声:“太后此时唯悬心皇上龙体……道长,倒不知圣躬可安?”   李梦龙朝周总管稽首,虽则客气,目光却一片严肃。   “贫道斗胆提醒总管,此话非总管该问的!私自打听圣躬安康,这便是重罪!总管不怕丢了脑袋,贫道却还唯恐辜负了皇上的信任,万死难赎!”   周总管惊得圆瞪双眼,不知该说什么。之前分明都说得好好的,李梦龙态度也是谦恭,怎么到了太后眼前,忽地这般变脸?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他的差事没办明白。   太后见状,便也叱责周总管:“当真是哀家耳聋眼花,否则怎会容得你这样的在哀家跟前!哀家念在你与哀家是族亲的份儿上,素日对你不薄,你今日竟做出此等不知轻重之事!”   周总管吓得噗通跪地。   太后摆了摆手:“你自去锦衣卫处领二十杖笞罢。”   周总管哀求不过,只得痛哭流涕而去。李梦龙冷眼旁观,待得周总管离去,李梦龙才撩袍跪倒:“太后圣明,贫道佩服。”   知秋也静静地看着这一切,此时才走上来,声音水波不兴:“周总管犯了错,太后也定罚不饶。太后心下一向最重咱们皇上,比对自己的身子都更在乎。道长也明白天下娘亲的心,咱们太后实则也跟民间的老母没有半分区别。只有儿子好了,自己才能好。”   李梦龙忙道:“正是这个理儿。太后必定是这世间第一个期望皇上龙体康健的,又如何可能去寻思皇上三长两短呢……小道请太后放心,皇上龙体并无大碍。此番不过小小风浪,只要小道在,定保得皇上安然渡过。”   知秋接道:“有道长这番话,太后自然宽心。可是道长也知道,皇上从小到大服了不少的药。年幼的时候,被逼服用的毒物不少,太后陪先帝禁在南宫,照应不及;待得皇上成年后,自己又寻着不少药服食,有好的也有不好的……太后便总难免担心,皇上的身子已然被那些药给折腾空了。”   李梦龙谨慎答:“……无妨。”   知秋便和缓地盯着李梦龙的眼睛,那平静的姿态里藏着的气势却极迫人:“道长的意思是,那些药并不会影响皇上再有皇嗣?”   李梦龙便躬身答:“不妨事。”   知秋这才长舒一口气,笑了:“那便好了。道长不   瞒你说,太后盼着抱孙,已有经年。倘若道长能帮太后圆满了这个心愿,皇上赏你的不必说,太后另外还会重重有赏。”   李梦龙便连忙跪倒:“哎哟,那贫道便先谢过太后,谢过嬷嬷了。”   知秋面上的笑却缓缓滤过,又是平静如秋水:“……皇上的身子无碍,贵妃却是年事已高,身子已不宜孕育皇嗣。道长既然打了包票,便该将此事也思虑周全才是。”   李梦龙一惊,忙朝太后叩头:“不瞒太后,方才在乾清宫里,贵妃娘娘还出言威胁小道,说叫锦衣卫去查小道的出身……小道实在是不敢得罪贵妃娘娘啊,还望太后庇护。”   知秋看了一眼太后,慢悠悠道:“哎哟,如今领锦衣卫事的可不正是贵妃的亲兄弟万通?太后,李道长怕成这样儿,倒也是有的。”   太后这才缓缓抬头,目光凝注在李梦龙脸上:“这原也不难。李道长忙着照料皇帝,若再分神照料哀家,怕也分不开身……不如这样,哀家便不劳李道长分神了;李道长若得了空,便时常去万安宫,替僖嫔瞧瞧吧。”   “哀家瞧着,僖嫔那身子,倒是适合生养的。”   李梦龙会意,赶紧叩头口称“谨遵懿旨”。   .   李梦龙出了清宁宫,正撞见一抹娇俏身影。   那人向知秋见礼,目光却并不羞怯,清清静静从李梦龙面上打了大大一个转。   知秋便和煦问:“吉祥你怎么来了?可是吴娘娘有事?”   吉祥明媚一笑:“奴婢是替娘娘来给太后请安。奴婢自己也想向嬷嬷问安。”   知秋开心道:“你这孩子有心了。只是太后方才说了半晌的话,已是累了,我正准备去叫一碗莲子羹。你现下不方便进去,半个时辰之后再来吧。”   吉祥清清爽爽福身:“谢嬷嬷。奴婢便先告退,半个时辰后再来。”   周总管领命受罚去了,知秋便想寻个内监送李梦龙出去。吉祥见了便道:“嬷嬷便不必费事了,奴婢本来也要走,顺便替周总管送送道长就是。”   知秋便也微笑点头:“那便麻烦你了。”   .   吉祥陪着李梦龙朝外走,长街无人,只有两人的脚步声。   吉祥便低低问:“那狗皇帝究竟还能苟延残喘几时?”   李梦龙谨慎前后望望,低声道:“少主有命,这一回不得伤了皇帝性命,只叫属下尽心替皇帝调养。”   吉祥一怔:“你说什么!他为何要留下皇帝狗命?这次本是多好的机会!”   李梦龙皱眉摇头:“属下也不清楚。”   吉祥恨恨扯着衣摆:“狗皇帝下令毁了我大藤峡,尽诛我族人,掳少主和我入宫……此仇不共戴天,我恨不得他早死!”   本以为这次机会到了,她也暗地里使了手段,以为皇帝必定逃不过这一回,必定会死在她的蛊虫之下……却不成想却是如此命大!   吉祥便狠狠别开头,哀戚而笑:“我懂了,狗皇帝之所以能逃过我的手段,必定是少主使的力!这宫里,也只有他最了解我的法子,最知道该如何解开我的扣儿。他自己替狗皇帝亲身试药,又嘱咐你从旁调理,才叫那狗皇帝苟活到今天!”   真是遗憾,废后不肯复宠。否则以她与废后之亲近,她只需将蛊用在废后身上,那么借助床笫亲密,那狗皇帝便会死得惨烈无比!   而废后不肯复宠,她也没有靠近皇帝的机会,她便只能用些周折的法子。也因为途经太过折转,虫儿的毒性便会大打折扣,再加上司夜染的从中作梗,才没能一下子要了那皇帝的狗命!   吉祥恼恨地踢着红墙根儿:“他为什么这么办?他为什么要阻了我的手段,为什么不叫我报仇,不叫我将皇位替他抢来?”   面相上本是明媚天真的姑娘,这一刻却是满脸怨毒,极为可怖。   李梦龙瞧着,只能低低一叹:“姑娘,少主定然有他的道理。咱们只需遵从便罢。”   吉祥冷笑:“……我只怕又是他的妇人之仁发作!他定是顾忌那狗皇帝是他的骨血亲人,便忘了我的亲人都是死在他的手下!”   李梦龙皱眉,勉力再劝:“姑娘宽心,少主言出必行,绝不会辜负大藤峡千万人的牺牲。”   吉祥怆然而笑:“有我在,他便绝不敢忘了!我倒不担心他忘了从前的诺言——我只怕,他忘了他此来宫廷式为了什么,我怕他一点一点地忘了他该做什么!杀了狗皇帝,夺回皇位,君临天下,这才是他该干的。我大藤峡人都是为此而死,只有完成此大业才能告慰我大藤峡人在天之灵。我绝不容他忘了。”   那么多的人命,那么多年的苦心追随……还有她从小本该享有的尊荣,全都奉献给了他。   他唯有实现大业,唯有将那个天下间女子最为尊贵的中宫之位捧给她,才够报答和补偿了她。所以这大业已不仅仅是他一个人的,也是她的。他若有半点懈怠,她都绝不容许!   李梦龙只能劝慰:“少主绝不会忘。属下们,也从未敢忘。”   吉祥眸色便黑沉如夜:“你若真有此心,眼下便是机会。少主南下不在京师,这宫里的事便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你便听我的,咱们定叫那狗皇帝死得神不知鬼不觉。”   李梦龙忙道:“万万不可!少主能忍辱负重这多年,只因为时机未到。此时就算皇帝死了,太后却早已准备推崇王继位;就算没有崇王,还有宁王,还有这天下对皇位虎视眈眈久矣的藩王——少主依旧没有机会重登大位。此事还需从长计议,姑娘,咱们还需要耐心等待啊!”   “等,等,还要等多久?”吉祥目光狠烈:“我已在冷宫里等了十年。十年啊,我这一生一共有多少个十年?我若再等下去,少主的心都已给了别人,少主自己更要变了他自己的心!”   李梦龙见苦劝无用,便幽然一叹,稽首道:“若无少主命令,请恕属下不能听命于姑娘。”   长街上远远走来洒扫的内侍,跟着,前后左右的人也三三两两多了起来。   吉祥只得忍住愤懑,紧紧闭住嘴。   李梦龙便再一稽首:“有劳姑娘相送,贫道这便告辞。姑娘请留步。”   李梦龙的身影朝宫门处渐渐远去,吉祥狠狠攥紧了手指。   -   【明天见~】   谢谢如下亲们:   9张:chenhaoch   3张:依旧   1张:rikuyy、秋风溢满楼、   旧木的鲜花 ☆、41、火烧禅寺   时间退回一点点。   兰芽带着花怜趁着晨光幽蓝,下船登岸的时候,她只留心脚下,却没抬头望。   旗船高高的桅杆上,早已坐了个人。松花色衣袍与水天融为一色,俯瞰这晨曦江山。   远远瞧见两个小小身影疾步上岸去,当中有个身影还有些鬼鬼祟祟。桅杆上的人忍不住静静一笑,悄然叹息。   那鬼鬼祟祟的身影似有所查,在跳板上还猛地回头望来——只是船身已然很高,她的视线便更没有飘到桅杆上来,只确定甲板上并无人瞧便赶紧继续赶路。跳板上颤巍巍,她还险些跌了个趔趄,多亏花怜给扶住牧。   息风负责安全防卫,于是那两个人离去,息风也知道了。息风从船舱中出来,遥遥目送两人背影,便警醒地一抬头,便瞧见了桅杆上斜倚的他。   息风连忙叉手施礼:“大人。戗”   他便左手提住酒壶,右臂松了松,整个人便沿着桅杆飘然而降。   息风盯着他手里的酒壶,低声问:“大人又难受了?”   司夜染淡淡一笑:“没事,都过去了。”   .   息风黯然,想起祖父曾与他讲过,当年老主人被死忠的臣子护送到杭州,便是从此处分别。只为了抢夺码头,确保老主人顺利登船,此处便尸叠成山……那些臣子舍了自己的家眷,眼睁睁看着手无寸铁的妇孺被铁甲士兵残忍杀害;他们甚至舍了自己的性命,用自己的身子挡住满天箭雨,或者搭成跳板,叫老主人顺利登船……他们的尸首积满海岸,他们的血染红了海水。   老主人登船之后,俯望海岸惨状,失声痛哭,以他至尊之身跪倒在船舷之上,向那些忠魂叩头,几番不想独活,想要从甲板上纵身投海……却都被那些臣子死死拽住,叩头苦求。   也便是在那个血色的清晨,跟随老主人的群臣分成几个方向,在此分别。有人北上,有人东进,有人南下,有人西行……都只为想为老主人寻得一个可以逃开朝廷追杀的活路。   彼时几路人马都不知前方等着他们的将是什么,更不知道这一去是否还能活着回来,是否还能再有机会觐见旧主。悲伤与不舍,便在这海天之间盘旋不散。   一朝天子一朝臣,那一刻却不过是天地之间绝望的昏鸦,徒留哀啼。   世人都只道主人一家尊贵无比,却怎明白,他们都经历过这世间最流离的伤、心上都烙着这世上最沉重的债。老主人倒也罢了,可是大人——出生都在颠簸离乱之中,自从下世便一天稳当的日子都没过过。不过十七岁的少年,心事却有如老叟一般沧桑。   所以大人每每船行此处便都忍不住伤心一场。每一回,都会酩酊大醉一回。   息风轻叹:“属下扶大人进舱歇息吧。”   司夜染却轻轻摇头:“不必。这一回我没喝醉。”   说罢将酒壶掷给息风。息风伸手,凌空接住,便是一怔——酒壶的力道还是满着的,如此说来大人虽然在桅杆上坐了良久,这一回却未喝醉。   司夜染轻轻叹息,知道息风心中所想,便道:“非但没喝醉,实则滴酒未沾。我不过是坐在高处,嗅了一夜的酒香。”   息风一愣:“大人这是……?”   司夜染放眼岸上,那两个小小的身影已然走远了,变得模糊。   他唇角不自觉地漾起一抹微笑:“……风,你又如何猜不到,她不是消停的人。今早她必定有事。我若醉了,谁护着她?”   息风心头一晃。不意外,却每次听了都觉惊心动魄。   他忍不住道:“大人,难道东海的事,当真放手叫她去查?以她的脾气,不查个水落石出,又如何肯善罢甘休?”   司夜染眼中波影氤氲:“查,叫她查。只要她查得到的,我便不再瞒她。”   息风一急:“大人!”   司夜染却粲然一笑:“风,她的聪明,你该知晓。她若想查的,早晚都能查到,又岂是藏得住的?此时你与其担心她,不如开心她是在咱们阵营中的。”   息风如何能放心,便急道:“大人不要忘了她矢志不忘报仇!”   “我没忘。”司夜染目光宁静:“咱们这么多年卧薪尝胆也是为了报仇,我又凭什么不准她报仇?誓报家门之仇,本是她该做的,我杀人偿命,如何有资格怪她?”   司夜染目光放远,缓缓道:“……更何况,这么久以来,你看见她哪一桩哪一件,真的动过害我之心?反倒是这么多人、这么多事,多亏她左右捭阖、小心保全。”   息风心头便也一晃,只有点头。   .   倭商也都是警醒的人,嘱咐花怜去联络,也是有时辰为限,若去得晚了便见不到接头的人。   事出紧急,兰芽已来不及回船寻求帮助,只能跟着花怜去跟倭寇接头。   花怜也知此行凶险,便劝道:“不如奴婢与公公分头行事。奴婢自去联络,公公这便回船上。奴婢即   便遇险,公公也来得及带人来救。”   兰芽便笑了,攥紧花怜手腕:“我不叫你独身前去,不是我不信你;也不是我不知天高地厚,非要涉险——而是咱们既然一同到了乌蛮驿去,那些倭商都看得真真儿的,倘若咱们出门便拆了帮,那便是将现成的疑点捧给人家去。到时候咱们说不定扑了个空,根本见不到人。”   花怜忧道:“奴婢只担心护不得公子周全。”   兰芽含笑摇头:“别怕。到时候咱们随机应变就是,再说——相信吉人自有天相。”   两人循着地址寻去,渐渐除了熙攘人市,到了清幽山间,最后站定,却是到了一座禅寺山门前。   兰芽仰首去望那匾额,却是“东海禅寺”四字。   兰芽心下便是一声轰然。东海号,东海禅寺,东海倭寇……这一切仿佛冥冥之中早有注定。   兰芽便一点头:“该是此处。”   花怜皱眉:“倭寇,怎会在禅寺中?”   兰芽一声冷笑:“倒也不意外。花怜你说过,那天龙寺船上本就有随行而来的僧人,他们本不是方外之人,而是守护大名的家臣或者代表……这攘攘尘世,从来没有真正的红尘之外。”   朝廷严禁倭商私自进入民市交易,市舶司提举司也派兵严格看着倭商,不准他们私自出了馆驿……但是师团队伍中的僧人却是例外。他们披着方外之人的外衣,非说要拜谒当地寺庙的话,朝廷倒也不好强作拦阻,于是这些僧人倒比那些倭商更方便行走。   那他们将接头地点定在禅寺当中,又有何异?   兰芽便笑笑:“遇山拜佛,咱们进去吧。”   东海禅寺规模不大,香客却不少。兰芽觑着来来往往的香客,大抵猜得此处香火颇盛的缘故。   盖因禅寺名“东海”,便使人想到出海护佑平安之意。于是来来往往的均是行舟海上的——而此时朝廷禁海,这些海上客说白了是公然违抗朝廷的,于是他们并不敢到灵隐等大寺去烧香祈求平安,便索性都集中到了这间小小而僻静的东海禅寺而来。   换句话说,此时与她擦肩而过的,至少泰半是与倭寇有交结的。   兰芽便多加了一份小心,目光半收,以免引起对方警惕。   .   兰芽出手大方,买了高香,又添了油钱点了一盏大海灯。知客僧便客气了许多,兰芽趁机与之攀谈。   兰芽回头指着香炉里顶粗顶壮的一炷金衣高香问:“师父,弟子已是买了最贵的高香,怎地却还比不上那一炷?弟子瞧着那香实在是好,不知所费几多,弟子也想点上一炷。”   按理,知客僧有高价香卖,自然该是殷勤的,可是知客僧却只淡淡一笑道:“施主来得不巧,那香每天只得一炷。施主若有心,便明日早早来吧。”   兰芽便只好作罢,双手合十瞧着僧人点亮海灯,供在佛前。   这一瞧便又瞧出了不同,兰芽忍不住问:“怎地就连海灯,还有格外不同的?那盏海灯挂得最高,金盏银盆,光亮如一捧日光……师父,弟子也要那样的!”   知客僧便又笑道:“这海灯便更是可遇不可求。不瞒施主,这灯内所燃的并非普通香油,乃是东海鲛人油膏,千年不灭。这油膏乃是那施主自行带来,小寺中无缘得遇。”   兰芽便心思一转:“敢问那香炉里的金身高香,与这鲛膏海灯,可为同一人所供?”   知客僧有些支吾,兰芽便已明了。心下只是忍不住想,该是何人有这样大的手笔?   兰芽留了意,便在寺中盘桓不去。花怜则立在廊檐下,避开眼目,只等着接头。   功夫不负有心人,兰芽果然瞧见有人烧香拜佛。拜完了,起身之后又再跪倒,又是一拜——这一番,却是朝着那香炉中的金身高香跪拜!   兰芽朝花怜使了个颜色,便捧着肚子道:“哎哟,茅房,茅房……”攥着裤子,瞄着那参拜高香的香客出了山门。   那两个香客行走山间,不疑后头有人,便低声交谈:“东海之事,神佛也左右不得。与其拜佛,倒不如拜拜那位。那位可是海贼之王,东海之上所有船只无有敢不听其号令的,就连倭国大名也臣服其下;岸上的倭寇,更全都听他节制。”   海贼之王?   那该是倭国的皇族,还是实力强的大名,或者是封地极广、内蓄僧兵的大寺庙的住持?   不过他竟然敢到大明疆土之上来,如此招摇地烧香、点灯,当真是胆大包天!   兰芽不敢怠慢,当真蹲在林间吭哧了半晌,然后才起身提着裤子,一副虚弱的样子回了禅寺。   扬眸到廊檐下找花怜。   花怜却不在了原地!   兰芽一惊:莫非是倭寇接头之人已来?那他们将花怜带到了何处去?   她忍着担心,前后左右地去找,却都没有动静。倒是在跨院又迎头撞上了知客僧,上下打量她:“公子这是在做什么?”   兰芽便道:“方才肚子疼去了趟茅房,回来便找不见了我家婢女。不知师父可曾得见?就是之前跟着我的那个。”   知客僧却摇头:“方才有人跟着施主么?贫僧却不曾留意,施主见谅。”   兰芽心下便狠狠一紧!   这是狼窝,难不成花怜已是凶多吉少?   同样,倘若花怜已经凶多吉少,那么她自己今儿也走不出去了!   兰芽便咯咯一笑:“师父,不知弟子的海灯点得如何了?”   知客僧眼瞳幽深:“点好了。”   兰芽便偏腿进了佛堂,正正经经朝那海灯合十而礼。继而起身,不等那知客僧回过神来,她一把拎起地上的蒲团,照着佛前的百十盏大小不一的海灯,便梦里抡去!   灯盏俱倒,佛前登时一片火海!   知客僧大惊,奔上前去救火,兰芽趁机矮下身子,窜出佛堂,又向偏殿去。这一回直接扯下供桌上的神幔,就着香火点燃,又是一片火光!   “不好了,走水了!”   内外香客哀叫奔逃。躲在禅房内的僧众也纷纷奔出避火。   此时若花怜还在前院的神殿、禅房里,便也必定会被裹挟而出。可是此时所见,并无她人影。   兰芽便横下一条心,矮下身子逆着人群而动,趁机跑向后院几处偏僻的僧房。挨间拍过门窗,低低呼唤:“花怜?花怜你在么?”   却并无回答。   兰芽便发了狠,目光盯住墙角一垛柴火。她今日烧得兴起,倘若当真找不见花怜,她便一把火将这后院也都烧了!   一把抽出火折子,她便朝柴火走去。   却冷不防,刚伸手出去,斜下里却如鬼魅般伸出一只手,无声攥住她的手腕。   -   【小姑奶奶怒了~明儿见。】   谢谢如下亲们:   12张:gemy_tog   3张:sunny俊花   2张:070306、970596826、   1张:云儿飘逸、星星羽冰 ☆、42、你这坏人   兰芽转眸望去,却跌入一双碧色眼瞳里。   兰芽便是狠狠一惊,毫不犹疑便将手中的火折子照着那双碧眼刺去!   蒙克?怎么会是他!   眼前衣袂翩展,耳边传来含着笑意的叹息:“……是我!”   兰芽一顿,急忙硬生生收回了火折子,扭头瞧去,他抱臂摇头。   兰芽悄然提一口气:“真的是你?橹”   “你说呢?”他碧眼之中流过一丝不快。   兰芽便垂首,将火折子重新缠好了,又装入火镰荷包。   实则她现下已经能分辨得出来,蒙克纵然能学得外形十分,却学不到他的气度。只是,她不想让他太得意。   收拾停当,她浅浅抬头:“竟然又这般碧眼而来——大人何苦又如此折腾自己!”   他碧眼隐约一荡:“这样最是妥当。从前连你都想不通我眼睛如何能变成碧色,那其他人便更想不通。如此即便有人怀疑是我,却也不敢信。”   兰芽深吸口气:“可是那毒……可要紧?”   司夜染摇头:“不要紧。”   兰芽便泪光一闪:“花怜不见了,大人可曾见了?”   司夜染忍不住苦笑:“你就为个花怜,放火烧了这禅寺?兰公子,你也不怕惹怒神佛!”   “惹怒神佛?”兰芽轻轻咬了咬牙:“谁怕,大人也不该怕。大人难道忘了,从前在我岳家,也是在佛堂纵火!”   司夜染黯然,抿紧唇角。   兰芽便别开头去:“近墨者黑,大人能干得的事,我自然也干得!既然干得,便什么都不怕!”   司夜染轻哼:“狂妄~”   兰芽冷笑:“这间东海禅寺,披着伽蓝外衣却实则藏污纳垢,前殿那些高坐的神佛却视若无睹,那他们便该被点一把火,好好清醒清醒了!”   兰芽骋目四望:“花怜是我的人,是我带来的,为了我而涉险……她若当真于此处遇害,我便管它什么天上神地上人,我全都要他们以命来抵!”   司夜染悄然叹息:“真是凶啊~”   兰芽霍然回首,冷笑道:“名满天下杀人如麻的司公公,也会觉得我凶么?”   司夜染摊摊手:“……不管怎样,你凭一己之力放火烧寺,总归唐突。神佛在上,在他们眼里众生平等,并无官匪之分。”他偏头瞧他:“官匪之分都是凡人自行设立的规矩,可是谁说官就永远是对,匪便从来都是错?”   兰芽轻哼:“可是唯有这样,才能惊动杭州官府,到时我才能有机会脱险。换言之……”兰芽挑眸瞟了司夜染一眼:“也唯有如此,才能激大人现身。”   司夜染被呛住,低低咳嗽:“……你怎知我来了?凭你的眼力和耳力,绝不可能知道我跟在后头。”   兰芽面上有些热:“哼,我是看不见也听不见大人的动静,可是——我心里却知道,大人必定跟来了。”   高天碧蓝,幽静禅寺还冒着浓烟;眼前的人儿一双眸子宛如星子般耀眼,可是脸加上却还抹着两道黑灰……   司夜染心情却大好,轻轻一笑。   兰芽咬牙瞪着他:“将花怜还我。”   司夜染无奈地摇头:“我刚都忙着替你灭火,哪里还分得出身去救人?”   兰芽咬牙:“不管。大人既然来了,便得将我的人还我!”   司夜染碧眼微眯:“暂时不还……她被带走了,你猜,咱们可以去哪里寻她?”   兰芽眯起眼睛:“天龙寺船!”   司夜染便轻轻一笑:“天龙寺船就泊在码头,咱们的船也泊在码头,彼此相隔不远。你却舍近求远,兜了这么大一个圈子上岸来。兰公子,你查案的本事,还差得远。”   兰芽咬唇不语。   司夜染也不瞧她,只摆着衣袖问:“钦差大人,禅寺的祸你已然惹下了,请问你接下来该如何行事?”   兰芽一怔:“大人既来,却不帮我么?”   司夜染摊手:“一切自然有钦差大人做主。本官只是从旁协助罢了,如何能左右钦差去?”   兰芽恼得咬牙:“那先脱身!”   兰芽说着就朝着火烬去。司夜染蹙眉:“你想做什么?”   兰芽道:“用黑灰裹了头脸,便叫那些和尚认不出来。”   司夜染却一声轻哼:“你想得美!从前使过了、早穿帮了的伎俩,今日还想再使?”   兰芽一怔,手便停了下来。   他说得没错,当日家门遭难之后,她便是凭着一脸的黑灰避人眼目。可是她纵然避过了虎子、避过了卫隐,却没能避过司夜染去……他还是早早便认出了她,才会一步一步引她入瓮。   见兰芽黯然不语,他不由得隐隐一叹,只用傲慢的语气道:“倒不是说你的想法不可用,只是——我总归忍不得那一脸一身的黑灰。咱们一同走,你纵然抹了,我不抹,你便也是白   抹了。”   兰芽幽幽道:“那大人说,该怎么办?”   司夜染盯着她小小身影道:“便如下棋,对着空棋盘时,便该将未来的棋局在心中都演习一遍,然后从容入局,再遇见事便不会再慌张。你说随机应变,本也不错,可是失之随意,总归失了大局。”   兰芽深深点头:“多谢大人,小的记下。”   司夜染便丢了个包袱给她:“只有大摇大摆地出去,才能不引人怀疑。”   “这是什么?”兰芽捧着包袱。   司夜染却转身走开:“……打开,换上。”   兰芽打开一看——却正是一套女子衣裙。   兰芽面上轰地一热,忍不住跺脚叫:“大人!”   倘若就这么换上了,他之前的提议还不是得逞了!   他背对她,语气轻飘:“你来时是男子,只有走时是女子,才不惹人留意。”   此时情势已然容不得她多做计较,她便只得狠狠一咬牙,抓过衣裳来便换。待得褪下自己衣衫时,忍不住扭头望了他一眼——却只见他凝然背身而立,并无转过身来的意思,她才一横心,扯开衣带。   .   东海禅寺,波涛汹涌,却又,波平浪静。   前院大火虽被他帮着灭了,可是他却也留下了小火、余火,还够那些僧人疾奔施救、还够香客们无头苍蝇一般乱闯一气。   如此才能换得,后院的宁谧悄然。   微风掠过院墙,羞涩而来,将背后那簌簌的动静送入他耳鼓。以他耳力,太容易分辨得出,她是在解开哪处衣带;以他脑力,太容易想象得出,当那处衣带渐褪,将展露出她何处的美丽……   他已用力平复,却仍止不住心涛如海。   既然如此天人交战,他索性投降,便悄然回眸——凝神望去。   她背着身子,勾着腰,正费力地结着衣带。女子的衣裳复杂,有一条衣带需从腋下穿过,她情急之下怎么也够不着。   他便忍不住笑,轻叹了一声,无声走过去,手指修长轻易接过她手中绳结。   她一窘,身子便跟着僵了。   他忍不住轻轻按住她后颈,叫她放松。唇附在她耳际温软道:“……你这般抗拒,却不会叫我知难而退。相反,我只会觉得是我亲近得还不够多,反倒回忆叫我多寻机会与你在一起——我若是你,定不甘做这样适得其反的傻事。”   兰芽一怔,深吸口气,身子反倒放松了下来。   他伎俩得逞,便隐住笑,手指娴熟地帮她将衣带穿过腋下,灵巧系好。整个过程,虽然与她多处曼妙都尽在指尖,他却都完美避开,没叫她难堪。   兰芽这才缓缓吐了口气。   随之而来的……奇异地,还有小小的失落。   兰芽急忙收摄心神,再去弄头发。她于女子发髻并不娴熟,更兼此时手抖,发丝便一茎一茎地散落下来。   窘极,她回眸瞪他:“还不帮忙?”   他忍住笑,上前帮她盘起髤髻。又如变戏法一般取出一枚佛相挑心,替她簪于发上。上上下下地瞧着,轻轻一叹:“你在禅寺中,戴这佛相挑心果然好看。素淡之下,更有几分宝相庄严,倒有面缘。”   兰芽面上狠狠一红,伸手去摸,红着脸问:“大人难道寻常身上都藏着副女子的头面不成?”   他退后细观,拍手一笑:“我既然与你斗气,便必然有胜算。我笃定你早晚会答应了我,为我换上女装,我又何妨在身上揣一副头面?又不沉~”   兰芽登时又羞又恼,他却长声一笑,伸手勾住她腰肢:“娘子,还家~。”   .   两人走到前院,前院的火也终于全都灭了。只是各处房顶还都在冒着青烟。整座寺庙仿佛自身便化作一炷高香,烟尘直达青天。   前院的香客已然走得差不多了,余下人也都一脸一身的黑灰,狼狈不堪;于是他们两人这么衣衫明丽地出来,便格外引人注目。   那知客僧便上前,怀疑地上下打量两人,施礼问:“不知二位施主方才身在何处?”   司夜染略带轻狂地笑,目光轻蔑直瞪回去。手上却将兰芽拥紧,将她的小脸儿都按在怀里,隔住那知客僧的打量。   “方才我们在哪,又与师父何干?怎地,难不成师父倒还遗憾我们两个没被贵伽蓝的香火烧死不成?”   那知客僧理亏,只得收回目光,致歉道:“小寺走水,叫施主担惊了。小僧此问,也是想知道二位施主之前是否也受困于烟火,心下不放心罢了。”   司夜染便邪邪而笑:“……方才,我们在后院,嗯,柴房里。师父见谅,方才实在是情不自禁。只顾着与她颠颠倒倒,倒不知前院出了这么大事。不是对神佛不敬,实在是——”他指尖划过她面颊:“实在是她可人,叫人哪里还顾得上什么神佛。”   .   他竟这么说!   兰芽羞恼不禁,伸拳打他。在知客僧眼里,正是一对小情侣的模样。那知客僧只得一礼,送二位出门。   司夜染只稍稍用力,便将她的小拳头尽数化解,紧紧攥在掌心。搂着她朝外去。   待得走出几十步去,还故意扳起她下颌,当着那知客僧追随而来的目光,深深地吻下去……   兰芽没有防备,竟被他直接夺走了呼吸,任凭他舌尖穿弄,身子软得只能瘫在他怀里。   他叹息着撩开她鬓间碎发,低低道:“嘘……你若再这样含着我,我便要在这林间寻一处所在了。好好叫这些和尚,生一生凡心!”   兰芽一惊,忙松口,才知道自己之前竟在那般紧张里,被他弄得意乱神迷,竟忘了此处何处,只顾含紧了他……   这一路来,水上船里,他口口声声喊她“钦差”,竟然也谨守着规矩,没与她亲热过。他那般淡定,她倒自己……   真真羞死~   她便狠劲推开了他。他只微微使力便化解了她的力道,依旧将她困在怀里,额头相抵,含笑低声道:“嘘,别闹,和尚还在瞧。”   兰芽便连忙又软软依进他怀里。   他忍俊回眸——那禅寺山门处,哪里还有什么和尚。他不过骗她主动,投怀送抱。   .   下山雇了一顶小轿。本该是一个人的空间,他却多使了一倍的银子,硬生生也钻进来。   兰芽大窘:“你又要怎样?”   司夜染轻叹:“你不但在禅寺放火,亦在我心里点了火。禅寺的火我帮你灭了,我心里的火却要你来灭。”   兰芽大惊,指着外头。那是雇来的轿子,都是陌生的轿夫……   他竖起手指,咬住她耳朵:“只要你乖乖的,咱们便没什么大动静。”   他说罢将她抱到膝上。   修长的手指一分,便启她膝盖。   -   都独钓过寒江的人,身在船上再垂钩下去自然更容易,咳咳……明天见~   6张:小咪阿宝   3张:gloria_zhou   2张:bebween   1张:yusheng1979 ☆、43、木嵘大王   兰芽紧张得周身绷紧。   他却不急,只以指腹缓缓按揉她腿内,帮她放松。   兰芽深深吸气:“大人……咱们还得去寻花怜。我不可神智涣散。”   “嗯,我知~”   他虽如是说,手指却不停下,沿着她腿内柔滑,细细流连侃。   不知是否已然多日未曾亲昵的缘故,她的身子便敏.感得仿佛钉在针尖儿,他从初染指,她便已然……生了反应。此时更早已绵软如酥,浑然囫囵不起来。   他却只绕着她“门口”打转,三过而不入,长眸轻阖,听她细细的喘息——那声息曼妙无比,由最初的隐隐抗拒,到最终的尽数放弃梅。   他却笑了,收回手指,帮她结好裙带,嗓音悠然道:“好了。”   兰芽还被缠在迷乱里,听他说话,半晌回不过神来:“……好了?”   他长指支颐:“是钦差大人方才下的令。我不敢违拗。”   他!   兰芽紧咬牙关:“你若当真遵我的令,方才连那……都不该做。”   他在她耳畔轻笑:“钦差是不准我涣散了钦差的神智……瞧钦差此时意态飞扬,自然并未涣散,所以纵然我刚刚对你做了……却也没违反了钦差的话。”   兰芽沮丧得真想发疯!   他的指尖儿……还留有深刻的印迹。仿佛还在她那门口,一直不停不停地绕着圈子,就是不肯进来!   兰芽吸气:“既然你如此沉着冷静,方才你又何必……?”   又何必,做了一半?!   司夜染忍住笑,轻轻叹息:“我方才……本也没想做到底。我方才也只是想确定——你已想我。”   “我确定过了,得了满意的答案,这便够了。难道说钦差却不餍足?”   兰芽恼得捶腿:“你!”   他长长叹息,含笑将她抱紧:“……今晚咱们少不得要夜探倭船,时间紧迫。待得这件事了,我——等着你。”   兰芽脑筋又是打结,攥紧拳头问:“你等我作甚?”   他长眉轻扬:“……你猜。”   .   码头。   天青水阔,帆影片片。   一个脚夫肩上扛着一个麻袋,从岸上走向天龙寺船。   天龙寺船停泊处,市舶提举司设了人在此看守。瞧见那脚夫从岸上朝船上扛麻袋,便给拦住,说要盘查。   天龙寺船停泊于此,都是朝廷提供脚夫和牲口,帮着倭国使节将货物卸船运送上岸,却是不准私自将岸上的货物装上船的。   那脚夫也明白规矩,便将肩上的麻袋卸下来。麻袋落地,里面一片厮扭,呜咽有声。   那提举司的官员便一怔,指着麻袋问:“你这麻袋里,竟然还装着活物?”   那脚夫嘿嘿一乐,召唤那吏目上前,仅隐约解开麻袋一角,示给那吏目瞧。   吏目上眼,便是一惊。只见里头竟然捆着个女子!   吏目正待发作,那脚夫却伸手扯住吏目,低声道:“官爷别急,细听两句。”说着便将那女子口中的布团扯出少许,以倭国语与她说了一句。那女子便也回以倭国语……   吏目便又是一愣。脚夫将那布团重新塞回女子口中,便对着那吏目冷笑:“官爷也听出来了,她是倭女,原本就是这天龙寺船上的女婢!朝廷有令,非持勘合者不得随意下船上岸,可是官爷却收了银子,前前后后放过不少人出去……这个女婢怕就是其中之一。”   那吏目便一惊,指着那脚夫问:“你是谁?”   那脚夫耸肩而笑:“小人就是一介脚夫罢了。”   可是他越这么说,那吏目却越胆怯。只因这大明天下,各行各处,早已都遍布了锦衣卫、紫府的眼线。眼前此人虽然是脚夫装扮,可是谁知道他天杀的是不是朝廷派出来的上差!   眼见那吏目快要哭了,脚夫便满意一笑,拍着吏目的肩膀道:“算了,念在你有心改悔的份上,我这次便不计较。这船上的倭女我得给送回船上去,你让路便罢。”   吏目连忙退开,目送那脚夫扛起麻袋踏上跳板而去。   .   那脚夫登上天龙寺船,将那麻袋卸下肩头,便立即有人围上来。   脚夫昂然冷笑,一把撕开衣襟,露出壮硕的腰部来。只见那腰上花刺着一套青龙,须发皆张、舞爪张牙;而青龙之下海涛翻涌,淹没天日。   倭人见了,彼此面面相觑,接下来便都双膝跪倒:“参见木嵘大王!”   脚夫也不搭理,径自步入船舱。舱中装饰华美,壁上挂菊花与刀,空气中茶香流溢,耳畔则有琴弦呜咽。   一身华贵的平户大名松浦的家臣菊池一山放下茶杯,抬眸望来。   “没想到竟然是木嵘大王你亲自到来。听说还带来了礼物。很冒险呢。”   木嵘坐下,接过菊池一山递过来的茶杯   :“若不想冒险,便节制你的手下,不要做这样冒失的事——他们竟然随随便便叫一个女子赴东海禅寺与我见面……倘若委错了人,岂不是要引着官府去捕我?”   外头悄无声息走进来一个武士,趴在菊池一山耳边喁喁耳语。   菊池一山听完便笑了:“大王多虑。那女子也是我倭国人,她岂会归心于大明的朝廷?”   不消说,那麻袋里捆着的女子,便是东海禅寺中被捉住的花怜。   而这木嵘,则是岸上倭寇的头目之一。“木嵘大王”乃是诨号。因朝廷围剿,倭寇都不用真名,皆以诨号彼此称呼,互相不知底细。   木嵘不置可否,只道:“那女子只说,乌蛮驿中你的手下想要我带人今晚大闹乌蛮驿,一解心头愤恨。这可不是小事,我总要亲自上船来见你一面,问你可已知晓,又打算怎么办?”   菊池一山一声冷笑:“他们当真是好大的胆子!若乌蛮驿被袭,就算不是他们亲自动手,大明朝廷却也知道是他们干的。”   木嵘点头。   菊池一山却话锋一转:“不过就算大明朝廷知道是他们干的,又能怎样?原本就是大明朝廷失信在先,叫我国十年一贡不说,竟然此次竟然没有商号前来交易,这岂非是叫我国贡船白来一回?而下次,则又要遥远的十年之后!“   菊池一山攥紧酒杯:“大明朝廷,是该教训一下了。”   木嵘目光一冷:“真要动手?”   菊池一山狞笑道:“不光动手,还要杀人!”   .   木嵘下了天龙寺船,那市舶提举司的吏目也没敢拦着。他便沿着河岸缓缓前行,看似毫无目的,实则缓缓靠近了兰芽带来的官船去。   司夜染、兰芽等人都不在船上,腾骧四营的勇士在船上呆得不耐烦,赵玄等人便禀明了息风后,换做普通百姓的装束下船来。   河岸之上人头攒动,千万脚夫、牲畜川流不息地装船、卸货。腾骧四营的人都是来自北方,虽擅鞍马,却对这些水运的事知之甚少,见这副百舸争流的场面,都有些错不开眼珠来。   就在这一片繁忙图景里,木嵘从他们身边擦肩而过。其他勇士都还在愣愣望着万头攒动,没留意到同样脚夫打扮的木嵘,可是赵玄却是狠狠一怔。   眼见那脚夫身形极快,就要淹没在人海中,赵玄略作犹豫,没通知身边的弟兄,也一矮身,便跟随而来。   人潮人海,熙来攘往,木嵘脚法极快,赵玄却也跟得极紧。虽则木嵘仗着熟悉地形,曾经三万两绕险些避开了赵玄,可是赵玄却还是都跟了上来,死死咬住。   最后到了僻静之地,赵玄沉声叫道:“你站下!再躲闪,我却也认出了你是谁!”   木嵘肩头微微一晃,却并不停步。赵玄便狠心扬声:“……虎子!”   .   酒馆。   赵玄已有些醉了,捏着酒盅恨恨瞪着虎子:“没想到,你竟然背叛朝廷,当了海贼!”   虎子冷笑:“当海贼有何不好?从前我不过是西苑小卒,如今我是东海帮的木嵘大王!大王啊,玄儿,你可明白这个名号的分量!”   赵玄失望地摇头:“我从不知,我认识的虎子竟然是这般贪慕名利之辈!”   虎子目光清冷:“我今日地位,是我用命换来的!东海帮有四方龙王,曾经排名第三的黄龙王遇险,险些被杭州官府生擒,是我拼了命力战数百官兵,救他出来……我不贪慕名利,我从来都只用自己的拳头赢得名利!”   赵玄哀痛道:“虎子,你又何必背叛朝廷?”   虎子一声蔑笑:“朝廷?如今的朝廷宦官当道,我又忠它何用!我不如借助倭寇之力,诛杀司夜染,替我全家报仇!”   -   【明儿见~东方属木,故曰“木嵘”~亲密的事儿,这段会一直腻歪滴,不过不能影响了正事儿~】   谢谢如下亲们:   12张:如果月球   3张:泳思、爱做梦的鸟、huaihuaizhijia、godjul、196321527、   2张:xiaoyudiangood   1张:幽兰铭笛、南洛莎、133202ghhh、vincent05 ☆、44、怎会这样   兰芽和司夜染回到船上,计议夜晚之事。   赵玄散着脚,来舱门口转悠。   息风见状便寒声申斥:“众人皆于约定的时辰归船,只有你脱队晚归,看样子竟是在外头喝了酒!赵玄,你当军令如何物?”   赵玄熏红着脸一笑:“将军严令,麾下如何敢忘?将军说过,身在行伍便不得随意饮酒——唯有一个场合例外,那就是沙场。若身在沙场,注定马革裹尸还,那便开禁畅饮。”   息风冷哼:“你既然记得,如何敢违抗我军令?!”   赵玄呵呵而笑,笑得万般苦涩:“……将军,此时,此地,又何尝不是沙场?”他散了脚,跌跌撞撞:“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径”   息风大怒,喝令左右将他拖下去,绑到桅杆上,他要亲自军法从事。   兰芽觉得不对劲,亲自出来替赵玄求情。   息风冷斥:“这本是本将腾骧四卫的事,纵然事兰公子亦无权置喙!”   兰芽叹口气:“可是你别忘了,本公子乃是钦差!这船上的人和事,便都要听我节制!”   息风恼怒,望向司夜染去。司夜染立在门影里,目光微凉,摇了摇头。   息风只得作罢,懊恼而去。   兰芽将赵玄单独叫进船舱,直问:“赵玄,你本不是鲁莽之人,这般公然违反军纪,竟是怎么了?”   赵玄醉着一乐:“公子缘何救我?又何必,为了卑职而得罪了息风将军?”   兰芽抬眼望窗外天际:“你是虎子的好兄弟。虎子不在的时候,我便得代替他护着你。”   赵玄便笑了,脚步更散更乱,“兰公子,倘若有一天,虎子已不再是认识的那个虎子了,你又当如何?”   兰芽心便一沉,上前一把攥住赵玄手肘:“你说什么?”   .   兰芽亲自浇了赵玄几桶冷水。待得赵玄终于清醒回来,两人便避开众人,单独下了船去。   息风有心想问,却被司夜染眼神制止。   兰芽跟着赵玄寻到了酒馆去。两人进了雅间,只见一个缁衣男子背对门口而坐。   仅仅是一个背影,兰芽却也认得出。   兰芽急忙上前一把攥住虎子肩头,殷切喊:“虎子!”   虎子转眸望来。   他黑了,也瘦了,海风与海边的阳光在他脸上留下了清晰的印痕;而奔波的苦则叫他双颊塌陷,显得颧骨高出来一截,更显得他一双眸子深邃犀利,不怒而威。   他的左右两颊更生出胡须,从鬓角延连而来,遮蔽他下半张脸。   他还是虎子,却已然不是从前的那个少年。   他的眼神更叫她觉得陌生。   兰芽便轻提一口气:“是我啊,你这是怎么了?”   虎子却伸手推开兰芽的手,疏离地笑:“兰公子,既来了,便请坐。”   兰芽忍住心下悲怆,便坐下:“……我知道,大人派你来东海杀倭。我这一次主动请旨东来,也是为了寻你。周灵安死了,我担心你的安危。”   隔着桌子,虎子目光灼灼望来:“你此来,当真只是为了寻我么?”   兰芽皱眉,“我没说‘只是’为了你。”   虎子便扬声冷笑:“不‘只是’为了我,你还为了谁?”   兰芽小心闪躲,道:“……是为了东海号,为了皇上。”   虎子便不耐烦,拳击桌面:“不必这般兜圈子!你真正为的不是皇上,亦不是我,而是——司夜染!”   兰芽抿唇不语。   眼前的人,是虎子啊。她不愿对他说谎。   虎子摇头苦笑:“兰伢子,你为什么不否认?以你的伶牙俐齿,我从来都不是你的对手,你完全有本事说服我。你解释,你辩解给我听——我要听!”   兰芽深吸口气,凝视他:“虎子,我不想骗你。”   稀里哗啦——   虎子将桌上的茶壶茶盏全都挥落在地,跌得粉碎!   他目光凄厉,直盯着她:“兰伢子,你终于还是变了,是不是?玄儿他说我变了,那是他什么都不明白——变的人不是我,而是你。”   兰芽闭上眼睛:“虎子,对不起……”   虎子腾地站起来,撞得桌椅板凳叮咣地响。他自己也被撞了手臂,却仿佛不知道疼。他背身望向窗外:“……兰伢子,你我相遇的时候,我便认定了你。我不在乎你是男伢子,我更不在乎你在我眼前故意抹了一脸的黑灰,怎么都不肯洗脸;我甚至不在乎你究竟是什么身份——在我眼里,你是兰伢子就好了,我便愿意天涯海角都随你去,我便宁愿自卖自身也要跟你在一起。”   “你叫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只要你欢喜我做什么都愿意……我只是没想到,聪明如你,竟然有一天当真心甘情愿跟司夜染……!”   “我曾以为是他强迫你,是你为了护   着我、护着秦直碧、护着从牙行一起被掳进灵济宫的那些兄弟们,所以才不得不委曲求全,被司夜染给……;我以为你绝不会动心,我以为只要有朝一日咱们扳倒了司夜染,到时候你就依旧还是你,与从前我认识的那个兰伢子没有什么分别。”   “你在他身边受的苦,我会全都对你加倍好回来;你在他身上受的伤,我会用一辈子陪你养好它……我以为不管咱们处境如何艰难,你都不会忘了自己的初心,都绝不会真的对他动心。”   “可是我却错了,你用现实给了我一个响亮的大嘴巴!”   他霍地转过身来,紧紧盯住兰芽:“可是这究竟是为了什么?兰伢子你告诉我,你为什么?”   兰芽死死攥住手指,生生忍住泪。她只能摇头,再摇头:“虎子你听我说,有些事,只有我自己心下才能明白。那是我心里极为微妙的直觉,却无法言传。我不知该如何对你说,更不知该从何说起……”   虎子踉跄一笑:“原来你与我之间,心上也早已竖起了这样高的藩篱。原来你与他之间,已经有这么多的事,是我无法了解的。那便算了,不必再说。”   兰芽垂下头去,任凭指甲刺入掌心去。   她多希望眼前的一切都不是真的。她多想问他一句:“这是不是大人安排好的,叫你混入倭寇内部,作为内应?”   可是她却又再明白不过,以虎子的性子,除非中间有她代为传话,否则他绝不会甘心情愿听命于司夜染。   兰芽定定盯住地上碎瓷上一星一星伶仃的闪光,轻声问:“虎子,当海贼,还好玩儿么?有没有你从前在西苑时,那么快意?”   虎子便寒声而笑:“西苑?快意?兰伢子,你不要忘了,那里对我而言不啻监牢,又有何快意可言?”   兰芽抬起头来,定定望他的眼睛:“你只需回答我:当海贼,真的能叫你快活么?”   “快活,自然快活!你不知道我浪里来风里去,有多自在!”   “还有,倭国的姑娘一个一个温柔如水,驯顺得就像小猫儿,任凭我怎么都行,只是笑,半点都不违拗。”   兰芽便笑了,努力制住眼底泪光:“好~既然你快活,那么,我就放你去。虎子,你这个小贼,果然贼性不改,不当背私酒爬城墙的小贼了,你还要当海贼……既然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我便由得你去。只要你,能,快活……”   最后的几个字,几乎是碾碎了她的心,才能说得出。   虎子反倒怔住。   他也没想到,兰芽会说出这般话来。   兰芽却知道自己眼中的滚烫越积越多,越积越沉,眼睑之间已然难承其重……可是她,却不想在虎子面前哭出来,不能捉住他不叫他走!   她便猛地起身,朝赵玄嘶声低吼:“咱们走!”   赵玄怔住,左右为难。   兰芽便猛地推开桌椅,自己踉跄奔向门去,“随便你,我先走就是!”   .   兰芽自顾乒乒乓乓地去了,赵玄急得一跺脚:“虎子你啊,唉!”   赵玄最明白兰芽在虎子心中的地位,他本以为能将兰芽带来见虎子,兰芽便一定有能耐说服虎子,叫他悬崖勒马,回头是岸。可是哪成想……   “虎子,倘若你当真对兰公子死了这份心,你便不会故意叫我瞧见你,更不会被我捉得住……更不会,故意盘桓在这间小酒馆里不舍离去。只因为你知道,我心里藏不住事,我必定会告知了兰公子,必定会带他来!”   “说什么狠话,说什么倭国的姑娘!你分明,心心念念,只想见他一面。却怎么还闹成了这般不欢而散,啊?唉!”   -   谢谢yulingzll的大红包;   15张:Berta   6张:enyalzh   3张:Helen2100   2张:asukaxinxin   1张:雨文书、石军、13886045701、李梦麒、wawa8080 ☆、45、你不孤单   虎子赶走了赵玄,又叫了不知多少酒,直喝得酩酊大醉。   手下绰号叫“山猫”的,赶来苦劝:“大王今晚还要夜袭乌蛮驿,办完了买卖再大醉不迟。”   虎子扒着桌沿,目光犀利直盯着山猫,惊得山猫瑟瑟后退。   虎子接下来却又笑了:“可惜本大王此时却已然醉了……本大王醉了,今晚的事,本大王没兴趣!”   山猫一惊:“可是大王,那却是倭商要求的呀!撵”   虎子嘿嘿冷笑:“倭商……又怎样?猫儿,怎地,你被叫久了‘倭寇’,你便当真将自己也当成了倭国人?”虎子竖起一根手指摇了摇:“不是的,不是的。你终究还是大明人,不过穿了人家倭国的衣衫,借倭国人的身份保护自己罢了。”   “既然咱们不是倭国人,又何必要帮着倭商去袭击大明的官兵?茂”   山猫蹙眉:“大王,您醉了。这话可不好被人听去。”   “虽则咱们还是大明的子民,可是朝廷和地方官府却都不给咱们活路。咱们祖祖辈辈都是海上航船的生计,朝廷说禁就禁,那自是断了咱们的活路……反观人家倭国的大名和武士,却开辟了港口和地方给咱们,倒比咱们的朝廷和官府待咱们更好。”   山猫说着也叹息:“咱们也不愿跟朝廷对着干,可是朝廷不给咱们这些小民说理的地儿。对咱们来说,不明白朝廷何苦为了追缉几个逃犯,就断了咱们千万人的活路……对咱们来说,养活一家老小才是最要紧的。所以我不管什么大明还是倭国,我是有奶才是娘!”   虎子晃了晃头:“你说,朝廷为何会这么昏庸?为何,会断了咱们的活路?”   山猫道:“听老人说,这缘故都是打建文帝那起的。当年成祖靖难之役,非要将建文一脉斩尽杀绝。千古以来最严重的不过诛九族,可是成祖对建文一脉却是史无前例地‘诛十族’。可是建文一脉总归是百足之虫,听说有不少人侥幸逃脱。成祖派下无数锦衣卫、紫府,全境追杀,誓要斩草除根,建文余脉在大明境内无立锥之地,便四散逃亡。有的说是北上草原,有的说是下了西洋,有的则说是东渡到了蓬莱……”   “担心北上草原,所以成祖数度亲征草原,却无利而返;担心下了西洋,才有三宝太监郑和的七下西洋;担心东渡蓬莱……所以才有朝廷的严禁海防。”   山猫苦笑:“那个皇座是成祖坐,还是建文坐,实则对于咱们小民并不要紧。可是朝廷却为了绞杀建文余脉,便断了咱们靠海为生的百姓的活路去。朝廷,不仁!”   虎子却摇了摇头:“就算是为了绞杀建文余脉,可是靖难之役却已过去了那么多年,朝廷本不必如此风声鹤唳。”   山猫便会意,点头道:“如今朝廷这么昏庸,自然还是宦官误国!这海边的营生,无论是广州市舶司,还是咱们杭州这边独揽海上生意的东海号,还不都是宦官把持的!”   虎子熏醉点头:“……如此说来,若要还这千万百姓一个活路,叫咱们大明的百姓不再投入倭国人的麾下认贼作父——便必须得除了司夜染。”   .   虎子挥退山猫,自己摇摇晃晃走出酒馆。   山猫不放心,上前想跟着,虎子扭身醉笑:“你就是个猫,就算会爬山又能怎么样?我告诉你——我可是,可是……”   他可是虎,是这天下最大、最勇猛的猫。   他却晃了晃脑袋,没说。只伸脚踢开山猫,自己朝市集走去。   山猫没说错,今晚袭击乌蛮驿的事,他不能拒绝。否则他将惹人怀疑,自身都将难保。   他故意晃过乌蛮驿的门口,醉眼斜瞄,去瞧那几个尽职尽责守在门口的官兵。而今晚,他们就将成为他的刀下之鬼,他们的父母家人再见不到自己的儿郎返回家门……虎子便忍不住地笑,笑得满眼的泪。   他最恨草菅人命之人,最恨害得亲人离散的凶手,可是他却有一天,也成了自己最痛恨的那种人。   纵然有苦衷,纵然也不想,可是却没有选择。   虎子有些失态,那几个官兵便有警觉,朝他这边望来。他却醉得深了,双脚入灌着水银,怎么都拔不起来。   手肘却被人一拖,顺势一带,他便被拖进旁边的巷子里去。   抬眼一瞧,便是怔住。   只见一副猥琐的面容就在眼前。原本该清逸无比的莲花冠却歪歪斜斜,一身鹤氅脏污得都不如叫花子身上得麻袋片;手中一柄廛尾——咳,那哪里还是廛尾,毛都秃了,就剩棍顶一小撮。   虎子便傻了,直盯盯望住眼前人,讷讷呼道:“……月船?”   .   天龙寺船上灯火通明,正是晚餐时间。   花怜被带进船舱,面见菊池一山。   菊池一山倒也和气,邀请花怜坐下来与他一同进餐。   菊池一山的侍卫向花怜一声断喝:“还不拜谢菊池家老!”   花怜心下便是   咯噔一声。   “家老”乃是守护大名之下最重要的家臣的称呼,参与大名的重要决策,甚至对大名有否决权。而“菊池”一姓更叫花怜心惊胆战。   花怜一脸无辜跪倒,浑身簌簌而抖,只垂泪哀求:“小女蒙乌蛮驿商人委信,赴东海禅寺代为传话。小女已然完成此事,不知家老何时能放小女回去?”   菊池一山盯着酒杯:“你是哪里人啊?你来明国已有多久?你在杭州,又是住在哪里?”   这些话看似是最普通的问话,可却都是花怜无法回答的。她总不能说她就住在距此不远的官船上!   花怜想了想:“小女也不知自己是哪里人。小女年幼时被人拐卖,带到大明来,卖给杂戏班子。小女随着杂戏班子四处营生,在杭州亦居无定所。”   这回答已是高明,全都避重就轻。可是菊池却依旧追问:“你住在哪间客栈?不如我叫人去替你送个信儿,也好不叫你的班主担心你不归。”   花怜也对杭州本地不熟,她哪里知道有什么客栈,更哪里去找杂戏班子来敷衍?   难道今日,她便逃不过这一劫了么?   花怜便一径哀哀哭泣,一副被吓住了说不出话的模样。   旁边的武士有些不耐,手便握在了刀柄上。   菊池一山自己却极为耐心,仿佛能一直等到花怜哭够了,再继续之前的问话。总之,不得到答案,他不会停止。   只是花怜小小柔软的模样,叫菊池一山的眼光一软。   他便握起一杯酒来,望着那平静的液面,缓缓道:“瞧你的年纪,倒是与我的女儿相若。你从小就被拐卖,你的父亲一定十分难过。”   花怜心下一动,便哀哀问:“家老的女儿,可也在船上?看家老如此慈爱,定然会带着小姐一同来领略明国的繁华。”   菊池一山一笑,眼角却不自觉地堆起哀伤:“……大明繁华,她的确是喜欢的。只是,我现下也不知她去了哪里。”   花怜心下便又呼啦一声:“莫非小姐竟也是失踪了?可是家老家的小姐,竟然还有人贩子敢拐带不成?”   武士有些听不下去,又要抽刀:“大胆刁女,还敢胡言!”   菊池一山却摆摆手:“无妨。”说罢抬眼望花怜:“我的女儿……自然无人敢拐带。可是她却会自己离开我,叫我满天下都找不见她。”   花怜心下便是坠坠一沉。   她跟煮雪虽则一同随着兰芽东行而来,又是乘的同一艘船,可是煮雪却与她交谈甚少。言谈举止之间,她能瞧出煮雪出身,她则自惭形秽,也不敢主动探听煮雪的身世。   只是她却知道,煮雪的姓氏正是菊池。   这天下,该不会有这样巧的事吧?   菊池一山却在片刻的失态之后,极快调整回来,抬眼望她道:“丫头,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到底是哪间客栈?戏班又叫什么,我这便派人去。”   正在此时,纸门忽然哗啦一开,一个人愤然而入。   在场的三人都睁大了眼睛,惊讶望去。   .   兰芽回到船上,司夜染却不在。   兰芽叫过息风来问,息风却一声冷笑:“适才公子带着赵玄下船去,又何曾将去处告知了大人?公子有自己想见的人、要做的事,大人自然就更有。”   兰芽咬咬唇,只道:“从今日起,赵玄暂时不必听你号令,只由我调遣。”   息风哼了一声:“公子怕是又有不可告人之秘!”   兰芽怒极反笑,上前瞟着息风:“怎地,风将军原来开始对本公子这样好奇,想知道本公子所有秘密了不成?”   息风登时满脸羞愤:“公子谬言!”   兰芽竖起手指轻轻摇了摇:“那就管好你的嘴。不该问的别问,不该说的别说。”   息风咬牙,只得忍下。   兰芽淡淡道:“你若说完了,便听本公子说。本公子命你今晚带领你腾骧四卫的勇士,埋伏在乌蛮驿外。若有倭寇来袭,只击退,莫杀人。”   息风却道:“对不住了兰公子。大人有令,本将必须死守官船,船上一兵一卒不得擅离。公子的托付,本将爱莫能助。”   -   【明天见~】   谢谢尤怜小儿女亲的188红包,还有一位后台没看见名字只显示空白号的亲的1888红包。   6张:Lily039   3张:土豆是圈圈的、ringpei   1张:刮大风、shhoop、香香fydxbr、wdad011219、miaosj、070306 ☆、46、掐指一算   兰芽一急。   倘若息风不肯带人去救乌蛮驿,难道她要眼睁睁翘着乌蛮驿今晚遇袭?或者她也可以亮出钦差身份,前去联络杭州府,可是杭州本地官府她并不了解,况且杭州本地还有镇守太监——更巧的是,当年送僖嫔入宫的正是这位杭州的镇守太监。情况不明之前,她不想亮出身份,一路南下官船也都伪装成商船而已。   兰芽便一声冷笑:“大人有令?可是将军不要忘了,此地是杭州船上,不是京师灵济宫!本公子既然是钦差正使,所出号令便在大人之上?这是圣旨,违者当斩!”   息风正待反驳,兰芽却忽地伸手拦住。   她自己转了个身儿,仔细忖了一瞬,便推翻自己前言:“……大人说得对,是我错了。婕”   息风倒险些闪了腰,怔怔问:“你又怎错了?”   兰芽轻叹一声:“倭商既然委了花怜前去传话,那么倘若晚上乌蛮驿处有人来救,那花怜就危险了……丕”   听兰芽如是说,息风反倒提起忧心:“那你又要如何去救乌蛮驿?难道真的要联络杭州府了不成?”   兰芽只望向窗外:“大人已走了多久?可说了几时回来?”   息风忖了片刻:“你走后不久,大人便离船而去。未曾示下何时归来。”   兰芽便一咬牙:“罢了,我不等大人了。我先想办法救花怜出来。只要花怜得安,咱们便可去救乌蛮驿!”兰芽说罢吩咐道:“风将军,麻烦将煮雪叫来。”   既要夜探天龙寺船,她现下能依靠的只剩下了煮雪。   息风却道:“……煮雪,亦不在船上。”   .   乌蛮驿外小巷里,月上中天,银辉如水。   虎子初时的惊喜过后,却退后一步,目光冷冷望住月船:“怎么会这么巧?”   月船也不尴尬,自在地一摆那都秃了毛的廛尾:“不巧。是我故意跟踪你至此。虎子兄弟,就算你瘦了些,凶了些,又穿着这倭国的衣裳,可是以贫道眼力,还是一眼就认得出你。”   虎子眯起眼,酒意迅速退去:“你在哪里发现我,认出我?又从何时跟踪至此?”   月船便也坦白:“……东海禅寺。”   虎子疑心便更重:“你去东海禅寺作甚?彼处为禅寺,又不是你道家宫观!”   月船还是不慌不忙,淡然摊手:“都说佛道不分家。我既到了山门前,便没有道理不进门一观。”   月船故弄玄虚地说完,自己仿佛也觉得肉麻,于是又恢复猥琐模样,抖着眉毛一乐:“……当然,实则是因贫道瞧见了你家兄弟。就是那位兰公子。瞧他捉着个小美人儿的手,两人鬼鬼祟祟进了禅寺去,贫道以为他背着你偷人,便觉有趣,这才跟着进去。”   虎子听完垂下头,目光愈发阴郁:“为何总是这样巧?我们在南京的时候,你莫名其妙出现,与我们攀上关系;此时在杭州,你又出现得这样巧。”   此时的虎子,再不是从前那个见了是个道士,便相信他是个道士,只想着从他口里探听消息的那个少年。此时的他,“贼性”大发,于任何人任何事都会先画一个问号。   月船自然明白,便笑了。他笑得很舒心。   “贫道善算紫微斗数,掐指算来便知咱们有缘再聚。”   虎子咯咯冷笑:“扯淡!”   虎子抬头起身,走到月船面前来。一双幽深的眸子缓缓凝住月船的眼睛:“说,你又找上我,这回又想干什么?”   月船被口水呛住,狼狈地咳嗽。双肩簌簌,一脸的惊惧。   “虎子,虎子兄弟,你,你别这样盯着我。我害怕。”   虎子微微呲出犬齿:“……说!”   虎子已然凶相毕露,月船却依旧不急不慢,非但没被虎子震慑住,反倒自在抬手指了指乌蛮驿的方向:“虎子兄弟方才站在乌蛮驿门口,醉了,也哭了。虎子兄弟一向不是鲁莽的人,贫道便明白虎子兄弟心下是有了为难之事。”   “原本,贫道明白虎子兄弟心下怕是已然对贫道生了疑心,最好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便是……可是贫道亲眼见着虎子兄弟那般为难,便着实忍不下这份心,所以这便现身。”   月船不顾虎子满眼的防备,自顾亲热拉住虎子手臂,嘻嘻地乐:“虎子兄弟的为难,便是贫道的为难。不如虎子兄弟说说,贫道替兄弟你开解开解。”   虎子甩开手:“道长既然号称能掐会算,又何必要问?”   月船翻了翻眼皮:“是啊,贫道怎么忘了。咳,贫道骨子里就是低调的人,总是忘了自己本可通天。”   虎子只好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儿。   月船则仿佛没看见,自顾掐着指头,神神叨叨开始嘀咕。嘀咕了半天,也听不懂他说的是什么,然后突然两眼一张,瞪紧虎子。   虎子都给吓了一跳,忙问:“你可算着了?”   月船呲牙一乐。大板牙上黄茶   渍,兼之一股格外的口气,熏得虎子急忙再倒退三步,拉开距离。   月船不以为忤,得意得两眼直闪贼光:“……自然算得了。虎子兄弟,你今晚有血光之灾。”   虎子恼得想抓墙。月船这么半真半假的模样,说得还偏有那么几分眉目,倒叫他不敢全然不信。   虎子便道:“既有血光之灾,可有法子化解?”   “原本没有,”月船摇头晃脑对道:“不过遇见我,便有了。”   .   天龙寺船上。   菊池一山身旁的武士便赶紧单膝跪倒:“雪小姐!”   菊池一山杯中酒微微一荡,面上却保持了冷静。   花怜却激动得满眼含泪……她知道,今晚不必死了。   进来的人正是煮雪。   煮雪进来拧身站定,却看都没看菊池一山一眼,只跺脚斥那武士:“你,滚出去!”   那武士一怔。菊池一山无奈,这才张口:“煮雪,不得无礼!”   煮雪冷笑:“不得无礼?可是你们对我的婢女做了什么?”   菊池一山和那武士都是一惊,望向花怜。   花怜心思电转,忙膝行上前一把抱住煮雪脚踝:“小姐……小姐您终于来救奴婢了。”   菊池一山眯眼望来:“雪儿,此事从何说起?这些日子来你又去了何处?”   煮雪一声冷笑:“我来大明是做什么来了,难道你不知道?我自然是来拜祭我娘!我娘临终时候说,就算死了也不要葬在异国他乡,死也不入仇人家坟,她嘱咐我将她火化了,将她的骨灰洒在海里……娘说,就算已化为灰烬,也要随着洋流回到大明故土来。”   菊池一山手腕便狠狠一抖,他指间那杯一直平静的酒,终于还是泼洒了出来。   他放下酒杯,抱住自己手臂:“你就算来拜祭你娘……你好歹也该与为父言说一声,怎能说走就走了?你可知道为父有多担心你?”   “你担心我?”煮雪冷笑:“你若当真担心我,就不会强迫我去相亲!我说过我不要嫁给倭国人,不想不想!”   菊池一山满面黯然:“可是那是松浦大名家的少爷!他的身份尊贵无比!”   煮雪冷笑:“就算是将军的公子,甚或天皇太子,我也看不上!”   花怜俯伏在地,一字一句地将事情听了个大概。煮雪的身世,她此时已然猜到了大半。   她便叩首道:“奴婢曾在杂戏班子里吃尽苦头,幸而邂逅了小姐。小姐听出奴婢的倭国口音,便仗义买下奴婢,叫奴婢不必再吃那颠沛流离的苦……小姐本是要叫奴婢自由离去,奴婢却心甘情愿伺候在小姐身边。”   煮雪眯眼听着,便点头:“没错,她就是这么成为我婢女的。在大明的这些日子,她与我相依为命。”   花怜便哀哀道:“家老容禀,小姐虽则嘴硬,实则却还是十分思念大人。听说天龙寺船又来杭州,小姐虽没说什么,却容得奴婢去探听船上来使的身份。当听说船上也有一位‘菊池大人’的时候,小姐还是望着东海,呆立良久。”   “也正因此,奴婢才自作主张去了乌蛮驿;恰巧蒙乌蛮驿商人委托,这才冥冥注定一般去了东海禅寺……家主对奴婢的疑心,这一回终可开解了吧?”   煮雪抿起唇角:“你别胡说,谁在乎他来没来,谁望着东海呆立了?他既然如此对你,我这便带你走,再也不要见他!”   -   【这一段置办年货什么的,实在忙得手脚并用了,更新有点少,大家包涵哦~~~】   谢谢蓝的大把月票+红包   15张:yulingzll   12张:13985403474   4张:星星羽冰   3张:ranka、欣心向荣   2张:心心相印2009   1张:amay2002、小闹钟宝宝   谢谢麦筱梦的红包~ ☆、47、相依相随   煮雪捞起花怜就要走,菊池一山面上终是变了色。   花怜悄然觑着双方,便伸手又抱住煮雪的腿:“小姐,奴婢求您别再说气话。您再说过不想见家老,这不还是来了?就算是为了救奴婢,实则小姐心下何尝就是不想见老爷呢?”   菊池一山也起身走过来,之前一直阴阳难测的面上,这一瞬也终究还是流露出为人父者的忧色。   煮雪抬眼,直直盯着他。   菊池一山从不知道,自己会有一日败在自己女儿的目光之下……可是这孩子的眼睛,实在是像极了她的母亲——那个女子,竟然直到死都未曾将她的名字告诉过他,他这二十年也只能给她取了一个名字:“鱼姬”……   菊池一山垂下头去,嗓音干涩:“雪儿,好不容易回来,便,不要再离去了。你想你娘,为父明白,可是这大明却没有你的家……咱们回家吧,好不好?婕”   煮雪哼了一声,依旧不肯屈服:“我若回去,你还得捉我去相亲!”   菊池一山眉心一皱,蓄满沧桑:“我答应你,再不强迫你。与松浦少爷的婚事,你若当真不愿,为父便也作罢。松浦家的少爷,总归有太多人家想要攀附,就连天皇的内亲王,也有下嫁之意。”   煮雪冷笑:“原来松浦晴枝这样受欢迎,那倒要恭喜他了!”   菊池一山凝视自己的女儿,只能压下那一声叹息——松浦晴枝少爷从小就只对这丫头情有独钟,被松浦大名几番训斥亦不悔……可惜这丫头,却从未曾给过那尊贵的少爷半点笑脸过。   .   煮雪不愿与父亲多谈,便托辞疲惫,从地上捞起花怜,径自出门去。   菊池一山也是自负的人,此番出使大明,笃定必然能将女儿带回,于是这船上也自顾备好了给煮雪的舱房。   煮雪随那武士走向舱房,目视武士背影消失,便转眸望向花怜。   花怜连忙跪倒:“多谢小姐救命大恩。”   煮雪淡淡一哂:“你不必谢我,我也不过是受人所托罢了。”   花怜垂眸:“待得回去,奴婢定会再拜谢司大人与兰公子。”   煮雪急忙一把捂住她的嘴,将耳朵贴在舱壁上静听,待得确认隔墙无耳,这才舒了口气,松开手。   煮雪解下披风坐下,借着灯光睨着花怜:“……你倒聪明。若不是你临时提醒我将你唤作婢女,我倒一时还不知该如何救你。”   花怜黯然一笑:“人在绝境,拼力自保罢了,如何敢称聪明?”   煮雪缓缓点头:“……只是这一回咱们既然来了,便不那么方便回去。两方船队距离太近,若咱们下船,天龙寺船上定然有人跟着,到时候身份便会暴露。”   花怜一急:“那咱们该怎么办?”   煮雪上下打量她:“此时情势已经容不得我拣选……那便是你吧。咱们不会再离开天龙寺船,一直到大人和兰公子攻破匪巢。”   花怜便一颤:“小姐的意思是,咱们要跟随天龙寺船,东归蓬莱?”   煮雪泠泠望来:“那是你的故国,能回去,难道你不高兴么?”   .   乌蛮驿外暗巷内,虎子勃然而起:“你胡说什么!若当着能眼睁睁瞧着官兵被杀,我又何必那样为难?”   虎子没想到,月船方才故弄玄虚地给他出的主意,竟然是——“那些官兵死还是该死,否则虎子兄弟你也无法向商团交代;虎子兄弟自顾带人动手……大不了,事后咱们多给些银钱,送到他们家中去,厚做抚恤就是。”   月船眯眼望着虎子的怒意,欢喜浮上眼梢。   虎子就是虎子。纵然立场会改,纵然有一天会与他道不同而不相与谋,可是他那份赤诚之心却永远不会更改。   便凭这一点,便值得他不怨恨虎子,值得他伸援手。   月船便涎着脸拍拍虎子肩头:“兄弟别急,贫道只说叫你只管动手——却没说,无人护持那些官兵。”   虎子一怔:“你到底又打什么哑谜?”   月船便又眉飞色舞、张牙舞爪:“贫道自有通天法术,撒豆成兵、捏土为兵,天上地下自有百万天兵天将、地槽冥丁助我一臂之力。同时,我自可施法叫那些官兵刀枪不入、百毒不侵!“   虎子听得头疼,赶紧一捂耳朵:“月船,此事儿戏不得!”   月船拈了个兰花指,鬼似的嫣然一笑:“谁跟你儿戏了?贫道说真的呢。你自管去杀人,杀不杀得成,却都只有我说了算。”   虎子不放心:“你,当真?”   月船继续恶心地将左手也拈成兰花指,两朵兰花指并蒂“绽放”在虎子眼前,“……自然。兄弟且去准备,咱们三更天不见不散。”   说罢月船还故意眨了眨眼,睫毛闪闪烁烁。虎子赶紧捂住嗓子,忍住想吐的冲动,转身遁入黑暗。   这个月船,既然曾成功地在南京以诈死来金蝉脱壳,那他这一回便也一定   有办法解了乌蛮驿的危机去。   .   目送虎子走远,神神叨叨、厚颜不要脸的月船才收敛起了嬉笑,在月光之下站直了身子,目光悠远。   略偏头,瞄向暗巷另一边:“出来吧。”   月影如水,照着那小小的面颊,一片失去血色的苍白。只有一双妙目,依旧点墨一般地黑,灼灼暗华。   正是兰芽。   兰芽盯住眼前的月船,心中千万翻涌:“……我没猜错,大人果然是又扮作月船,来了这里。”   月船耸肩:“虎子的耳力也好着,你躲在那边,他好几次险些发现了。我只好又翘兰花指,又恶心地嫣然而笑,才勾住他的注意力。兰公子,我说你这身上没什么功夫的,下回就别玩儿暗中窥探的把戏了。你总这样,叫我们这些高手还总得装傻,很累的~”   兰芽心下原本还惴惴,担心他对虎子背叛之后的态度……这一刻,却一个猝不及防,被逗得笑了出来。   眼前这个人……当真是月船上.身,倒不似一向清冷的那个人了。   她便抬头,目光晶莹闪烁:“与道长相比,李梦龙虽说也演技上佳,但是比之道长,总归差了一点火候。倒不知道长是怎么调.教的。”   她又说起这个,且语气笃定……他便哼了一声,不置可否,转身就走。   兰芽情知他还不想说,便只好跟上来,犹豫了片刻,还是伸手去扯他脏兮兮的宽大袍袖:“……师父接下来又要如何施法?徒儿既然一日为徒,自然该终身相随。徒儿但愿能助师父一臂之力。”   他故意疑而挑眉,上下打量她。半晌才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也罢。反正就算今晚想撵你走,你也不会听话。与其叫你自行去惹祸,到时还得分了我的神,不如就叫你乖乖留在我身边。”   兰芽大喜,急忙行礼:“多谢师父!”   他傲慢轻哼了一声,便宽袍大袖地朝乌蛮驿去。   兰芽静立原地,望他背影,忍一点心跳怦然——却也没错,这一路走来,始终是他在前,她在后。他一路无声地指引,她一步一步悄然地长进。他为师,她为徒,果不虚也。   .   他迈着方步,昂首阔步,一直走到乌蛮驿大门口。   门内灯光金灿灿筛出门槛来,他立在灯影里,约略偏首望她。   他问她啥?   兰芽心下掂量了一番,便伸出双手,左手比“一”,右手比“五”。   他眯眼一笑,点了点头。   兰芽长舒一口气——幸而猜中了。   他立在门口,四处打量,兰芽猜他怕是想知道乌蛮驿门口有多少官兵值守。她左手比“一”,右手比“五”,意思是一班是五个人。   月船紧接着望向门内,看似在看热闹,宽大袍袖有意无意地左右一摆。继而,便又促狭地偏首朝她望来。   兰芽这一回从容了许多,深吸口气,左手比“四”,右手比“八”。   他挑眉,撇了撇嘴。   兰芽猜,他是在问门内倭商有多少人,她比出的意思便是“四十又八”,这个数字是花怜进去探查后回来提供给她的,未必精准,却也是个大概。   他那微微的一撇嘴——分明是:虽然人数不少,却也根本不在话下。   嗤,狂妄的家伙!   兰芽正准备报以一个白眼儿,却见他竟然又朝她斜斜望来——   兰芽便本.能一警,白眼儿便也忘了,只小心猜度着他这回的意思。   却见他伸手将腰上的那个药葫芦摘了下来,伸臂递到她眼前。   兰芽便咳嗽了。   这葫芦里从前他是装着黑狗血……这回难道他又要让她吸血?   她登时掐住脖子,吐出小舌……恶心,她不想再尝。   他却傲慢挑眉,轻轻摇了摇头。   兰芽便一怔。难道,这回竟是,猜错了?   前边两回都猜对了的,这回怎么就错了?兰芽心下有些懊恼。   月船偏首望回来,将她的神色全部收入眼底,尽量淡化得意,只微微耸了耸肩。将那葫芦摇了摇,将葫芦口朝向那门口去……   兰芽心下豁然一亮。难道他的意思,是要叫那些官兵去喝?   可是随即心又黯然下来——妈蛋,当那些官兵都是傻蛋么,谁会乖乖喝那腥不拉叽的黑狗血?   他瞧见她的反应,坏坏一笑,又晃了晃葫芦。虽则她不肯接,他还是霸道地将葫芦直塞进她怀里,然后自己自在地抬步而去。   那么猥琐邋遢的个牛鼻子,在月色灯影里沿着长街而去,竟也瞧出几分潇洒姿态来……   兰芽赶紧收回目光,暗骂自己:妈蛋,他扮成那个样儿,难不成你跟着连审美都变了?岳兰芽,你好歹也是画画儿的,难不成从前画的不是《美人图》,倒都是《钟馗图》了不成?   .      葫芦在手,已然无可推脱   兰芽只好攥紧了葫芦,硬着头皮朝前去。   她出来的急,也没来得及做什么伪装,依旧还是白日里的装束。也多亏还是这身装束,于是那守门的官兵便认得出她。   见她又一脸贼兮兮的表情,提着个葫芦走过来,那官兵便警觉,上前喝问:“你怎么又来了?白日里我已与你说得明白,大明子民不管是谁,只要手里没有朝廷的勘合,便一律不准与倭国商团私相交结!”   兰芽此时实则还没拿定主意该怎么行事,只是硬着头皮走上来,准备见机行事罢了。   说来也怪,只要她一遇上那个家伙……她的脑袋就迅速打结,从前的小聪明,都叫狗给吃了。   兰芽便嗯啊地打着哈哈,手里神经质地晃着那葫芦。心里真想直接说:“兵爷,来一壶腥膻可口的黑狗血呗?热乎的,可好喝了……”   不过为了项上人头计,她自然不敢说。   倒是那官兵瞧见了她总摇着那葫芦不对劲,便用枪指着那葫芦:“里头装的什么?”   兰芽心下便一紧:“这个,呃,这个么……”   那官兵越发觉得不对劲,劈手一把将那葫芦夺过。狐疑地盯着兰芽,便伸手将那红绒塞儿给打开——    ☆、48、暗影杀机   登时一股醇厚的酒香扑面而起。   那官兵一怔:“……哟,好酒!”   兰芽便也傻了——原来这一回不是腥膻的黑狗血,而是醇香扑鼻的美酒了么?   只是这酒……她绝不相信只是酒这么简单。尤其越香,便越有问题。   那官兵眯眼望来:“难道你是来送酒的?唐”   兰芽赶紧现场编词儿:“是是是。兵爷也记得白日里小人那婢女吧?她思乡情切,此时又是晚饭的时辰,婢女便托小人来给商团送一壶酒。就这一葫芦,不算货物,不违背朝廷旨令。”   官兵则皱眉:“这么香的酒……泗”   兰芽便赶紧一笑:“小人也觉得给那些倭商喝了,也是糟蹋。不如孝敬兵爷!”   那官兵还没答话,酒香倒是将另外四个官兵也个吸引来。他们好奇地还问:“这是什么酒?怎么这么香啊?”   兰芽心下越发打鼓,面上却只好赔笑道:“……这是倭国法子酿的酒。许是与咱们大明用料不一样,闻起来便格外香吧。”   这样枯燥寂寞的夜晚,看门的活儿也没意思得紧,那几个官兵便很动了心。兰芽依势便更劝进——“各位兵爷,喝一杯不妨事的,以各位的海量,也断醉不了。”   几个官兵便半推半就,接过葫芦来,嘴上说还有差事在身,不能喝不能喝,可是却倒换着手,一人一口都尝了鲜儿。   他们一口一口地喝,兰芽的心却跟着一下一下地揪紧。她忍不住想起灵猫香,便担心这酒香奇异,是不是司夜染往里加了香药,要趁着倭寇来之前将这些官兵都给迷醉了……可是那五个人喝完了,却神色腿脚灵活依旧,没有半点要醉倒的模样。   兰芽便愣了。   明知这酒必定有奥妙,可是却猜不到那奥妙该在何处。   葫芦本就不大,五个人你一口我一口喝下来,葫芦早就空了。官兵将葫芦递回来,有些赧然:“……对不住,都给喝干了。”   兰芽抱着葫芦笑:“无妨无妨。”   远处一声唿哨,兰芽情知是月船的信号,她便赶紧躬身告退。   沿着街道朝前去,在巷子转角处被一把拉进去。兰芽将空葫芦塞回月船手中:“……酒香刺鼻,师父究竟藏了什么门道?”   远方传来更夫打更的声音,已是二更天了。月船抬眼朝更梆声传来的方向,微微眯了眯眼。这一回他再无笑谑,缓缓道:“那几个官兵,必须得死。”   “什么?!”   兰芽有些急了,指着那葫芦惊问:“难道那壶酒竟然是毒酒不成?”   “不错。”他眸光清冷。   “妈蛋,你叫我杀人?”兰芽登时急了。   他冷眼望来……不知怎地,兰芽便不敢闹腾了。   她只能悲愤地瞪他:“之所以纠结这件事,只是因为我们都认为那几个官兵不该枉送了性命。可是倘若他们今晚非得死不可,那我也宁愿他们还能有机会仗刀与倭寇一拼死活,至少还能赚几个——而不是这般,被我给毒死!”   他依旧没说话。   兰芽伸手抹泪:“我知道,如果今晚乌蛮驿不遇袭,倘若连这几个官兵都杀不死,那虎子的处境……便堪忧。可是我以为大人你一定会有更万全的法子,能兼顾那几个官兵的性命,更能顾及到虎子和花怜。我怎么都没想到,大人原来是用了最简单的法子——直接叫我去毒杀了他们!”   他心狠手辣,他杀人如麻,她早都知道……可是,可是现在的她开始愿意相信,他的心狠手辣背后有他的不得已,他的杀人如麻之下却更多是本就该死的人!   可是这一回,他竟然又视那几个官兵的性命如草芥……“人非草芥”,这是她当初在牙行之时便与他说过的告诫,他却根本从来就没放在心上过么?   看她竟真的哭了,他才忽地又呲出茶渍大板牙鬼脸一乐:“……你竟忘了我上回是怎么死的么?”   他上回是怎么死的?兰芽的心狠狠一疼……他死?   却又一转念,明白过来。他此时是月船……月船上一回是——诈死。   她一颗沉到泥塘里去的心便呼啦又复活,活蹦乱跳起来:“如此说来,大人是叫他们诈死?”   他盯着她那副眼泪还挂在颧骨上,却笑得忘乎所以的模样,无奈地叹了口气:“兰公子……贫道当着钦差,如何敢擅自杀人?”   兰芽便赞许地拍了他肩头一巴掌:“算你识相!”   .   更梆再响,夜色入深。   偌大的杭州城沉寂了下去。远远近近,幽蓝的夜色化身乌央乌央的海水,前后左右地包绕过来。   两人候在巷子里。   他依旧自在,背靠着墙壁坐下,打坐调息。   兰芽却做不到这般的气定神闲,从巷子口探头,一径观望着乌蛮驿门口那边的动静。   可是说也奇怪,那几个官兵依旧   如常值守,并未有半点的异常。兰芽不由得心下嘀咕:难道司夜染说酒里有毒,竟是唬弄她不成?   兰芽按捺不住,颓然坐倒,低低哀叫:“……我现在,好想念卫隐啊!”   如果有卫隐在,他必定能神不知鬼不觉替她做了许多她自己干不了的事儿,她又何至于在这儿被好奇挠着心肝,急得恨不能自挂东南枝?   听到这句,一直如老僧入定般淡然的月船,终于无法继续淡定了。抬眼冷冷盯了她一眼:“你既然那么想他,此次缘何不带他同来?”   兰芽心下终于小小得意一把,也以牙还牙,故弄玄虚道:“将他留在京师,我自然还派了他更要紧的差事。”   他便忍不住呲了呲牙:“以为我猜不到?你还不是派他监视着仇夜雨与藏花双方的一举一动?”   兰芽悄然舒了一口气……她知道她的心思瞒不过他,她也没存心想要瞒他。   她只是想要他知道,京师里现下正暗暗酝酿着的事,他纵然不告诉她,她却也绝不会闭目塞听,她会自己设法探听明白。   周灵安的死,煮雪的出现,李梦龙的进宫……步步为营,都透着蹊跷。她做不到视若无睹。   兰芽偏首瞧他:“既然说到此处……大人难道还不能告诉小的,周灵安为何而死么?”   他眯起眼睛。   兰芽便自我解嘲地干咳了两声:“我总觉得周灵安这名字也取得不好。灵安灵安,便是叫灵魂得安,这不正是处处都透着将死的气息么?”   他垂下头去。小巷很窄,头顶只漏下一线狭长的月光来。   “……周灵安知道了一些不该知道的事。”   兰芽转头望他:“所以他该死?也必定得死。”   他凝视着她的眼睛,“而且他还想利用这件事来作为要挟,从而得到他本不该得到的东西……”   兰芽便也忍不住眯起眼睛来盯着他。   “大人是恨他贪心?”   他微微抬头,避开兰芽的目光:“这个世上贪心本没有错,谁都想要拥有更多,都想爬上更高的台阶……只是倘若这贪心却是要踩着千千万万人的性命才能实现,那便必须拦阻。”   兰芽只觉自己一颗心咚咚跳得急,仿佛一张口就要从嘴里蹦出去——周灵安知道了什么,他又贪心地想要得到什么?   她仿佛已然能看见那个答案的轮廓……却又全然摸不到那答案的边沿。   她急得恨不能顿足捶心,可是她却坐得更直,更静。   “大人不告诉我,也是不想我走入周灵安的覆辙吧?那些不该被探知的事,我若知了,纵然不是大人下令,也会有人动手除了我去……而我一旦知道了那人的那个秘密,说不定也会如周灵安一般,以此要挟,想要得到我不该得到的东西。”   月船凝视她,良久,终于——缓缓点头。   “那些事情一点都不好玩。倘若我能选择,我宁愿让那一切都与你沾染不上半点干系。”   兰芽转眸凝望他的眼睛。   心下无声地说:“可是该怎么办呢,冰块?你的事,我已然有了牵连,而且牵连日深。纵然我还有选择的余地,可是我却并不想远远躲开。纵然明知危险,却也想越知越多……那些事,如果多了一个我了解,你是不是便不必永远那般疏离和孤冷?”   他迎着她的目光,眼波闪动:“你,想说什么?”   她一笑垂首,轻轻摇头:“没有。”   他只能轻叹一声:“距离三更还有一会儿。这段时间里,若半点答案都不给你,你也不会善罢甘休——不如,你听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关于煮雪的故事。”   煮雪不在船上,息风又不肯说她去了哪里,兰芽凭直觉猜,煮雪定是被司夜染派去营救花怜。于是对于煮雪的故事,她便更好奇了。   兰芽便一拍掌:“成交!”   .   煮雪的故事,听得兰芽唏嘘不已。更没想到她的父亲菊池一山竟然就在天龙寺船上!   兰芽垂首道:“天龙寺船进贡而来,早早便向市舶提举司上报使团商团名单,大人当早就知道了菊池一山此来。于是大人运筹帷幄,怕是已做好了安排吧?”   他却轻轻摇头,转眸望来:“别忘了,煮雪是你从锦衣卫北镇抚司大狱里救下的,更是你带她南下而来。”   兰芽怔怔:“可是这一回,当真要叫煮雪与她父亲决裂了么?纵然菊池一山是倭人,是松浦大名最重要的家臣……可是他却也是煮雪的父亲。”   兰芽失去家人,她最明白那种永远无法痊愈的悲怆。更何况,是要让煮雪亲自与她父亲对峙而战!就算胜了,那煮雪的未来——又该如何自处?   月船垂下眼帘:“煮雪从未将菊池一山当做过她的父亲。她恨他,为了她母亲而痛恨菊池一山。当年她母亲去世,她便也奉着她母亲的衣冠冢,甘愿住进寺庙,而不再当什么菊池家的小姐。我那时遇见   她,她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帮我,杀了菊池一山’!”   兰芽怅然点头:“煮雪的风骨我已有所体会,我也相信她能大义灭亲——只是,不管她承认还是不承认,菊池一山终究是她的父亲。所以我求大人,倘若还有半点余地,也请不要让最后那一幕——煮雪要与她父亲拔刀相向的事情发生。好么?”   月船深深凝望她的眼睛,看见她努力掩藏,却并未曾真正消失过的哀伤。   他无声叹息,垂下头去:“……好,我记下了。”   更梆再响,已是三更天。   兰芽便紧张起来,正要说话,突地被月船攥紧手腕,口被他掩住。   她惊讶抬眸——   她并没听见任何动静。倘若虎子已然带人来了,她不信在这样万籁俱寂的夜色里,她当真就什么都听不见。   倭寇,在她脑海中总归是匪,是乌合之众,他们凭什么能当真拥有这样来无影去无声的高手?她不信!   可是月船的目光,却叫她再不敢怠慢。   这么久以来,她仿佛还是第一次看见他眼中——那一向冰冷平静得宛若冰冻湖面的眼中,漾出一丝忧色。便是那么些回,他跪倒在皇帝面前,与皇帝说那些生死一念之间的话,甚至被皇帝动辄要了性命时,他也未曾这样过。   她便屏住了呼吸,乖顺遵从着他的肢体指令。   杭州六月夜,花香满钱塘。   在这样宁谧而美好的夜色里,极轻极轻,仿佛有衣袂之声横掠半空,却又似乎只是飞鸟羽翼轻展而过。   这声音却只落进了月船的耳鼓,兰芽依旧什么都没听见。   月船伸臂,一把将兰芽抱进怀里,将她双手绕住他脖颈,腿盘在他腰间。伸手树在唇前,示意她不要出声。   夜色里,起风了。   乌蛮驿前的旗风原本萎靡着,忽地挺直了筋骨,昂起了头颅,接下来——随着一股疾风,便哗啦飞扬起来,拍打着旗杆。   几个守门的官兵也隐有警觉,不由得举目四望,目光却都湮没在幽蓝的夜色里。 ☆、49、鬼蜮乱波   万籁俱寂里,冷不防乌蛮驿门口传出几声惨叫。凄厉之声划破夜色,叫人心头惊惊跳起!   兰芽忙回身,想要去看。她抬眼,只见夜空在幽蓝之外漫出一片诡异的深紫色。   就在这样的天幕之下,他的眼蓦地泛起一片颜色——那颜色,竟也与夜空一般,呈现出诡异的深紫色。   兰芽一惊。   他却已然拧身纵向巷口,衣袂翩展,却无半点声响泗。   兰芽忙顺势朝乌蛮驿望去——   只见地上一个官兵正在痛苦抽.搐,浑身的鲜血唐!   另外四个人闻声都奔上前来,惊愣望向周遭——地上有人受了伤,可是却根本没见到有凶手出手,更没看见是如何伤到那个官兵的!   兰芽的心也提起来,死死盯住那个受伤的官兵。   正在此时,忽然听得又是一声惨叫!   原本立在旁边的四人之中的一人,也忽地捂住心口。只见他凶口处突显刀痕,血肉模糊糊;他疼得五官恐怖地狰狞,接下来便是口喷鲜血!   电光石火,接下来第三人诡异地身形被吊向上,脚底离地,仿佛房檐之下藏着人,用绳索将他缳首而上!   另外剩下的两人惊得魂都飞了,各自抽出佩刀朝夜色空气疯狂砍斫,口中惊惶狂呼:“谁?究竟是谁?出来,爷爷我跟你拼了!”   喊声未落,第四个人便猛地身子凌空翻转,继而噗通落地,手中佩刀震飞,而他双腿仿佛被什么绊住,被直挺挺拖着滑向一侧。   最后剩下的那个官兵宛如独堕地府,周身颤而无法自持,手上的刀却兀自挥舞着,不肯被恐惧击倒。   这样惨怖的叫声不仅叫那几个官兵断魂,仿佛也惊吓住了夜色里埋伏的黑色身影。几条身影原本疾行窜向乌蛮驿的方向,却在中途犹豫着停下了脚步。这迟滞叫兰芽终于看清了夜色里的黑影,瞧他们正在夜色中比划着,不知在说些什么。   “嗤……”   月船终于低声笑了,狭长眼眸闪过一星狎光,在深紫色的夜幕衬托之下,仿若狐眸。   兰芽便拽住他衣领,拼力摇晃,借此问他:他笑什么?而眼前这一切,又究竟是怎么回事?   月船唇角轻蔑微挑,目光未离开乌蛮驿门口,压低声音对她道:“……他们以为是‘乱波’。”   什么“乱波”?   兰芽瞪眼追问。   他蔑然而笑:“倭国,修习忍术之人。来无影去无踪,可以杀人于无形。从来都是倭国各大名手下最王牌的刺客,替他们执行最艰巨的任务。”   兰芽心便一沉,便也忍不住低低问出声来:“那些官兵果然是死在‘乱波’之手?……你答应过我的,会保全他们……”   他这才收回目光,垂眸望她。   清朗宁静,宛若九天高月。   “……我答应你的,几时未曾兑现?”他说着,利用两人此时姿态,便伸手重重拍了她翘屯一记。   兰芽也顾不得自己此时藤缠树的尴尬,霍地回身一指乌蛮驿方向:“那他们……?!”   他眸光悠然一闪:“……死不了。”   .   月船说的没错,那些黑衣而来的海贼果然以为是“乱波”动手。否则怎么就连他们都没看清,那些官兵就那么狰狞地倒地?   他们比着手势,互相询问:“乱波是几时来的?咱们怎么都不知道?”   乱波是倭国大名等高等贵族才豢养得起、支配的了的,平素身份极其隐秘;除非是极其重要的任务,比如刺杀政敌等,才会叫他们出手。   眼前夜袭乌蛮驿,虽说贼斗官是危险之事,但是以乌蛮驿的守备级别来说,任务完成并不艰难,原本没有必要派出乱波才是。   话又说回来,倘若真的要派出乱波,又何必要叫他们再出动?这不是多此一举?   人心浮动之时,虎子压低头上斗笠,猿步猱身一马当先冲上台阶。俯身探向那几个官兵鼻息。星目骤寒,瞳孔缩紧。   山猫见状连忙上前问:“大王,怎么了?”   虎子伸手将那几个官兵眼皮抹下:“……死了。”   虎子回身便一声唿哨,命令手下撤退。虎子亲自殿后,直到目送手下安全消失在夜色里,才转身离开。   而此时杭州城中已然警梆四起,杭州府与杭州都卫兵马已然出动。纵然还未到近前,马蹄声铁甲叶子声却已然穿破夜色雾霭,传到了耳畔。   山猫便催:“大王,走吧!”   兰芽也瞧见了,紧张得揪紧月船衣领,急切问:“怎么办?”   虎子凝立街中,身子仿佛微微一晃,霍地回首,望向巷口方向来……   山猫更急,不管不顾扯住虎子衣袖就走。虎子这才拧动身形,反手拖住山猫的手肘,两个擅长轻身功夫的人,腾身而起,不多时便飞檐走壁而去,身形消失在茫茫夜色与白色雾气里。   .   目送虎子背影远遁而去,兰芽心下不知是悲是欢。   欢喜的是,虎子侥幸逃脱而去;悲的却是,他此时已是匪,她自身为钦差,却眼睁睁纵了他去……她对不起朝廷,对不起那生死不明的官兵,更对不起——爹爹多年来的教诲。   月船垂眸望来:“咱们也走吧。”   她便急了:“咱们怎么能就这么走了?那几个官兵生死未卜!”   他傲然挑眉:“杭州府也有郎中,就算多是平庸之辈,不过拖住这半个晚上当还有把握。明天一早,他们若无法子必定会发官榜征募郎中,到时候咱们再去卖药。”   兰芽便也点头。   此时若留在此地,纵然上前是为救人,却也解释不清。   兰芽只捉紧他衣领,低低问:“大人可保证那几个人今晚性命无碍?明日是否会有把握?”   他隐隐一叹,伸手捏她鼻尖:“你说呢?”   .   杭州城墙高,却拦不住虎子。   山猫虽然身手不及虎子,手里却有飞虎爪。两人纵横城墙之上,墙上官兵蜂拥而至,却不及他二人伸手灵活,几个腾跃已然翻过城墙,落到城外。   他二人此举,不过掩人耳目,叫官兵以为今晚出动的海贼都同样翻墙出了城——实则他们还都留在城内。原本,他们也都是城里的居民罢了。   出了城,山猫还没忘了冲朝他射箭,却因距离太远,箭矢只射中他脚后跟地面上的官兵做了个蔑视的鬼脸。   山猫得意够了,才发觉木嵘大王神色不对,忙收了笑谑,跟上来问:“大王怎了?”   虎子目光沉重。   山猫如何能明白他此时的心情?爹从前在辽东带兵,爱兵如子,爹说过每一个兵卒都是大明的一座长城。只有还有一个人在,便有一个人以血肉之躯保家卫国……可是他却不得不朝他们挥下屠刀。   虎子摇了摇头:“没事。”   山猫便道:“……莫非大王也觉今晚‘乱波’抢功?今晚本来没乱波什么事,咱们弟兄就够了,谁知道他们竟然一声招呼都不打就出动,叫咱们瞧见无声无影就死人的场面——连小的都险些被吓尿了裤子。”   虎子心下知道有月船,也疑心是否当真是乱波动的手。乱波的名气很大,可是他还没当真与乱波交过手,今晚就更是连个踪影都没瞧见——倘若真的是乱波,那他倒真该悬心。   虎子便道:“……虽则咱们被不明就里的百姓唤作‘倭寇’,可是咱们东海帮却都明白咱们跟倭国人之间不过是生意伙伴,他们给咱们提供据点,他们也借咱们的名头出海贸易牟利,可是他们却没权利干涉咱们帮内的活动。可是今晚乱波却突然出动——松浦大名的手未免伸得也太长了!”   山猫也点头:“此次倭国进贡,松浦大名本就是实际操控者。此时天龙寺船就停在码头,乱波便必定都藏在船上。他们觊觎咱们东海帮的力量,早就想打破生意伙伴的关系,而将咱们收归麾下,听他调遣了。”   虎子点头:“叫手下兄弟都提高警惕。本大王要出海,面见四方龙王。”   .   杭州出事,杭州府和杭州都卫都将事情报告到杭州镇守太监怀贤这里。   怀贤此时却在书房内,独对着一封密信。   此信来自京师,皇宫。   信上娟丽小字写:“……窃闻司夜染南下。杭州为必经之地,义父的良机已到眼前。”   -   【乱波是忍者的早期称呼~明天见。】   谢谢彩的23花,x光波的红包~   9张:cathy   1张:Constance201259、791596405 ☆、50、她早该死   司夜染南下,梅影孤惶无依。   贵妃因答应了将僖嫔送到皇帝面前去,随着约定日子的即将到来,便也一日一日地苍老和惆怅下去,对待宫人,时不常便会发脾气。就算是梅影和柳姿,也时有责备。   梅影的生活里有两重天,一重是司夜染,一重便是贵妃,如今这两重天都距她杳远,她便将全副的精神都花在凉芳身上,死死盯着凉芳的一举一动。   凉芳与僖嫔越走越近,虽然是仗着学戏的名头,又有太后和贵妃双方的首肯但是这总归难免引起些风言风语。也都怪僖嫔原本在宫里就是众矢之的,凉芳又是新进宫的,结果一进宫就成了昭德宫的首领太监,样貌又太过出众……于是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呢。   此事很快便传进梅影的耳朵里。而传递这消息的,便是薛行远。某日只是在宫内偶遇闲聊,薛行远只轻描淡写说:“……我师父教僖嫔娘娘学戏,当真是倾尽了全力。白日里镇日镇日留在万安宫里陪侍僖嫔娘娘不说,回来还茶不思饭不想,时常盯着一处便出了神。奴婢当真担心我师父的身子骨。”   薛行远尽量说得显似无心,梅影却听得心下惊涛拍岸克。   凉芳是灵济宫里送进来的人,若有半点差池,皇上和贵妃都势必归咎到司夜染的头上!此时六哥不在京师,她便打定主意,必须要替六哥死死盯住凉芳。   梅影本就是有心的人,再兼之她在宫里的地位,万安宫里失势的宫女江潆便被梅影收归麾下。于是凉芳在万安宫里与僖嫔的一举一动,便都落进了梅影的耳朵。   梅影便大恼。   这一日听闻凉芳又窝在万安宫里,话里话外都是教僖嫔如何取悦皇帝的同时,又该如何教贵妃不生防备之心……梅影便有些按捺不住,索性独自到了万安宫门后头的角门外,等着凉芳出来。   等了许久,方见那角门隐秘而动。不多时凉芳走出来,却又回眸去望。继而随着簌簌的衣袂响动,却是僖嫔亲自送了出来。   两人不知外头有人,以为这个时辰日光最毒,定然所有人都躲去乘凉午睡,便撑开胆子四目相对。   今日两人练的一幕戏正是才子佳人的戏码,正在面热耳酣之际,僖嫔一双眼波轻灵如水,桃腮染红,便惹得凉芳一把抓住她的柔荑,死死攥在掌心里……   京师的六月,长街里被日头明晃晃地烤着,梅影站立良久,心下的火早已越燃越盛。眼见如此情景,自然是头顶一连串的炸雷劈过。   她上前一步,厉喝道:“凉芳,你在做什么?!”   .   陡然听得喝斥,凉芳和僖嫔都大惊失色,急忙松开手,各自退后。   两人齐齐望来。   僖嫔一张俏脸登时一片惨白。   虽则以内廷主位之尊,僖嫔却上前连忙朝梅影屈膝,行将跪倒:“……梅姑娘,你听本宫说。”   凉芳遽然一惊之下,见是梅影,非但没如僖嫔一般惊惧,反倒冷静下来,转瞬之间已是云淡风轻。   他走上前,扶住僖嫔手肘,没叫僖嫔在梅影面前跪倒下去。   “娘娘快快起来。娘娘怎么忘了,娘娘本是内廷主位之尊,而梅影不过是奴才——即便是昭德宫的奴才,也依然还是奴才。娘娘如何能以尊拜卑?”   僖嫔早哭得梨花带雨,簌簌不肯起身,扶着凉芳手臂哀哀道:“芳公公,你休再胡说。梅姑娘是贵妃娘娘身边最得脸的人,在本宫心里便也是一样的尊贵。本宫纵忝在嫔位,心下却也始终看重梅姑娘,不敢有半点的轻忽。”   梅影恼愤攻心,怒目盯住凉芳:“我倒要你跟我说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僖嫔娘娘我可以不管,可是我却不能不顾你的死活!就算你活腻了,想自己找死——我却也容不得你这般任性!”   凉芳盯住梅影,凄冷轻哼:“好,你先回去。我先送僖嫔娘娘回去,稍后回去,自然与你有话说。”   .   凉芳扶僖嫔回万安宫。   僖嫔吓得依旧簌簌颤抖,泪落不止,她捉着凉芳的衣袖迭声道:“师兄,我该怎么办?……梅影回去若禀告贵妃,我非但再没机会邀宠,更是连命都没有了……师兄,我该怎么办,怎么办……”   凉芳却全无惧色,眼中只有一片潜藏已久的冷意,峥嵘而起。   “娘娘不必害怕,娘娘担心的事情都绝对不会发生。”   “怎么可能?”僖嫔兀自嘤嘤哭泣:“梅影的性子我知道,她从前就并不待见我,只因我主动攀附贵妃,她便每次见面都对我冷言冷语……这次既然被她捉住此事,她绝不会放过我。”   “还有,贵妃答应要我邀宠,本也是并不心甘情愿,不过是与太后斗法而不得已而为之。既然这回捉住我的把柄,她自可顺水推舟,既杀了我,又打击了太后……贵妃心狠手辣,这一回必定不会放过我。我又没有母家可以倚仗,纵然死了都不会有人替我说一句话……”   凉芳手指攥紧:“你忘了还   有我么?我说过,既然咱们一同沦落进了这皇宫,那我就一定护你一辈子周全。我再说一遍,你担心的事都绝对不会发生。你放心回去歇息,其余的事交给我就好。”   僖嫔停住哭泣,抬起泪眼:“可是师兄纵然是昭德宫的首领太监,可是却也比不上梅影在昭德宫的地位,更比不上她在贵妃心中的分量……师兄又能如何?难道还能杀了她不成?”   凉芳凄冷一笑,明艳无比的容貌这一刻在烈日之下,却显出瘆人的冰冷。   “……这世上自然只有死人的嘴,最紧。”   僖嫔惊得泪珠都停住:“师兄,你当真要杀了梅影?”   凉芳艳丽的眸子在花影里阴晴难定:“……她本来就该死了。我已多留了她这些时日,无非是想要她生生去忍受即便身为司夜染对食,却要眼睁睁看着他与兰公子卿卿我我的苦。既然这一回是她自己不怕死活撞上来,我便留不得她了。”   “难得此时司夜染和兰公子都不在京师,便正是下手的良机。等他们回来,梅影尸骨已化成了灰……就算他们想追究,也晚了。”   .   凉芳毅然而去,僖嫔随即便平静了下来,淡然举袖擦了擦泪。   唇角悄然一挑,轻哼一声,走回寝殿去。   湖漪瞧见了,忙跟上来,吃惊道:“娘娘这是怎么了?瞧眼睛都红了。娘娘可是遇见了什么不开心的事?”   说着,急忙叫江潆去取冰水来,绞了冷手巾替僖嫔冷敷着。   江潆因湖漪又故意支使她,僖嫔娘娘又不管,便眼角眉梢都不由得带了些埋怨。   僖嫔由着湖漪给冷敷,目光却飘向江潆。湖漪会意便冷冷道:“江潆你出去吧。娘娘这儿有我伺候着就好。”   江潆便只好愤愤而去。   湖漪咬咬唇道:“娘娘眼睛这个样儿——叫江潆看见了,真是不妥。都怪奴婢方才一时心急,竟然叫她进来送水。她这会儿出去,还不定会编排什么。”   僖嫔调回目光,瞧着镜子里的自己,缓缓道:“你是说江潆平素总爱讲说本宫短长?”   湖漪佯作一惊,急忙跪倒请罪:“娘娘恕罪,都怪奴婢多嘴。江潆讲说的也不只是娘娘,而是这阖宫上下不管谁的事她都讲说的……”   僖嫔便冷冷笑了:“原来如此。怪不得梅影会那么巧站在角门外呢。”   湖漪藏住眼底喜色,深深垂头。   僖嫔抬眼望着湖漪发顶:“贵妃得宠,她昭德宫里也有得力的人,所以她才会这么多年而不倒……咱们万安宫若想有朝一日取代了昭德宫去,本宫手下便也要有一样得力的人。贵妃身边有梅影,本宫庆幸身边也有一个你。”   湖漪感激涕零,垂泪叩头:“娘娘放心,奴婢肝脑涂地,才能报得娘娘大恩。”   目送湖漪抽泣着退出去,僖嫔淡然丢开菱花镜。   凉芳能帮她杀了梅影,真是太好了。原本她还担心,凉芳也在贵妃身边伺候,又忌惮着司夜染,不敢对梅影如何;此时看来,她倒小看了他。   贵妃身边该砍掉一方羽翼,她身边也该剔除个毒瘤了。   .   湖漪要“做事”,凉芳也要“做事”,僖嫔自忖此时不宜留在宫中,便重新梳洗了,去清宁宫陪伴太后。   在清宁宫里,恰遇见也同是前来请安的吉祥。   -   【明天见~】   谢谢如下亲们:   4张:暮雪未祀   2张:八百地藏   1张:615730154 ☆、51、她早该死②   两人早都彼此认得,各自对对方也早多留了意,彼此的根底也早都暗下里打听了许多。   只是正式结识的机缘还未到,兼且各自心下还难免怀一丝防备,于是一直都是借着身份的差别,在清宁宫擦肩而过,不曾说过话。   而今天,两人不由得都各自停步。   吉祥便首先上前来跪拜:“奴婢吉祥拜见僖嫔娘娘。僖嫔娘娘万福。”   僖嫔忙走向前,躬身,亲手搀扶:“姑娘请起。本宫早听闻过姑娘气节,十数年来独在冷宫陪伴吴娘娘,本宫心下也颇感钦佩与感动。僳”   吉祥一脸的受宠若惊:“不敢想,奴婢的小小经历,竟得娘娘垂眸。”   僖嫔摇头:“……说句不当讲的话,本宫实则心下羡慕吴娘娘。吴娘娘虽以元皇后之身贬在冷宫,可是她身边却有姑娘你忠心耿耿陪伴。倒不似本宫,出身寒微,在这深宫里孤苦无依,纵然身边人……克”   僖嫔是江南女子,本就生得体态娇弱,此时说着说着不由得眼角含悲,便更显得我见犹怜。   “……本宫身边人,竟都不可尽信。”   僖嫔的话说得很明白,吉祥也听懂了。   这堂皇东西六宫,每一处实则都是一个红墙战场。宫里的宫女是由女官执掌的六尚局排遣而来,内监则是由太监执掌的司礼监派来……除此之外难免还有太后、更高位份的主位赐给的,于是小小院墙之内,人心多出,各自叵测。   即便是身边伺候得最久的人,也不能全信。   吉祥便道:“娘娘眼下已贵为嫔位,来日何愁没有封妃,甚至更高位份的一天?到时娘娘尽管挑选自己合用的人便是。”   僖嫔便笑了,派派吉祥的手背:“好姑娘,本宫倒希望能多遇见几个如你一般的人物才好。”   两人说了这一会儿话,通传的早禀报到了里头去。怀德亲自迎出来,朝僖嫔见礼。   僖嫔见了便笑:“德公公快请起。本宫还没给德公公道喜呢。”   清宁宫的总管太监原是那个周太监,上回受罚之后,太后自忖此人不可再用,便一纸懿旨送到司礼监,贬了周太监出宫,去守皇陵。原本清宁宫里资历最老,却始终被那周太监压着一头的怀德终于得了出头之日,正式被擢升为清宁宫的总管太监。   怀德连忙谦辞:“老奴岂敢,岂敢。”   僖嫔便舍了吉祥,率先跟着怀德一起入内。吉祥拉开距离,小步跟在后头。小小身影蜷在阳光底下,掩住唇角微微笑意。   废后既已心如古井,再无复宠之意,她便必须得寻找一个下家儿。她每日里都借着废后的名义来清宁宫给太后请安,于是五回里倒有三回能遇见僖嫔,由此便渐渐揣度出僖嫔的分量来。   况且太后想扶持僖嫔夺宠,以此削弱贵妃的用意,实在是太明显。她想看不明白都不行。   如此,僖嫔自然便是她的最佳选择。   更何况……她跟凉芳过从甚密,而凉芳也正是灵济宫送进来的人呢。   .   凉芳回了昭德宫,梅影便尾随而至。   凉芳不慌不忙,各自派了方静言和薛行远的差事,将他们二人远远支开,才自己淡然坐下。也不请梅影坐,更没有茶。   他姿态悠然,却语声清冷:“有什么指教,梅姑娘便直说吧。”   这昭德宫上下,原本梅影只是一人之下,从前连长贵都不敢跟她这样儿。而这个凉芳,进宫来才多少日子,却眼睁睁瞧着他一日一日地倨傲起来,完全不将她放在眼里!   梅影气恼不打一处来,便呵斥道:“别忘了,你总归是灵济宫送进来的人。”   凉芳美目凉凉一转,满是奚落:“哟,我怎么忘了,梅姑娘此时已是灵济宫主母,此时便是摆主母的架子来呢。”   梅影咬牙:“你若还当真记着灵济宫,你便不该直到此时还与我这样说话!你该明白,我是为你好,就算是为了维护灵济宫,我也得设法替你周全!”   凉芳偏首来冷笑:“主母想替我周全什么?”   梅影怒道:“你还明知故问!我说的,自然是僖嫔之事!”   凉芳轻挑眉尖,摆了摆衣袖:“我与僖嫔娘娘怎么了?”   梅影大怒:“你还不说实话?!”   凉芳眉眼之间绽开一片妖冶之色,娆丽却轻蔑:“……莫非主母在灵济宫里独守空闺日久,便看不得旁人略作亲密之态?”   这是梅影心上最触碰不得的伤,她便上前抬手,想要扇在凉芳面上。   手腕却在半空里就被凉芳攫住。   凉芳手指用力,掐痛了梅影。目光更是冰冷如刀,刺向梅影来:“主母,何不直接下蛊杀了我?又何必多此一举?”   梅影闻言一怔:“什么蛊?你说什么?”   凉芳摇头冷笑:“主母做戏做得可真像,连我都忍不住要信了呢。”   梅影狠狠摔开   凉芳的手,“凉芳,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凉芳长眸染凉,若带醉意:“……你不知道,又有谁该知道?梅影,我以为你是个敢作敢当之人,却没想到你竟然如此。真是叫我失望。”   外头传来柳姿的动静:“梅影,你在这边么?娘娘叫呢。”   梅影急忙应声,扶着自己手腕回头冷冷睨凉芳:“……我只警告你,不要给灵济宫和六哥惹祸。否则就算六哥不在京师,我也不饶你!”   梅影去了,半晌,方静言才回来。觑着凉芳的神色,便敲边鼓:“师父又跟梅姑娘吵起来了?”   凉芳转眸望方静言:“……上回她提铃,你的差事竟然只办了一半。你这笔账,我还替你记着。”   方静言便面色一变:“师父这回打定主意了?”   凉芳冷笑:“怎地,你害怕了?”   方静言忙道:“不是奴婢害怕,而是奴婢要替师父着想——想除梅影容易,难只难在如何应对贵妃。以梅影在贵妃心中地位,贵妃娘娘必定不会善罢甘休。也只有叫贵妃娘娘先厌憎了梅影,她的死才不会在宫里引人怀疑,甚至反倒能将责任转嫁到贵妃身上去……”   凉芳冷冷盯着方静言,直将他盯退数步。凉芳这才咯咯笑起:“不错,我也正是这般想的!方静言,你跟在我身旁,果然长进了许多。”   凉芳长指头捏住茶盅,幽幽道:“贵妃娘娘最在乎的,只是皇上。贵妃娘娘最痛恨的女人,只是胆敢与她争宠的……于是咱们只需叫梅影勾.引皇上,然后正巧叫贵妃娘娘撞见,一切便水到渠成了。”   方静言恻恻一笑:“宫里那些药多着,师父就擎好儿吧。”   .   杭州。   翌日一早,兰芽便早早捉着月船去杭州府前晃荡。   月船说不忙,捉着她去吃早点。   兰芽哪儿有心思吃什么早点,半副身子都吊在窗子上,一双眼睛只盯着杭州府衙门口的动静。   反观月船倒是坐姿标致,一口一口吃得淡定又文雅。   虽则皮囊实在差了些,不过这坐姿和吃相却还是一不小心透露出原本的性子来。一走一过的客人都忍不住纳闷儿地盯上一眼。   兰芽渐渐有些不能熟视无睹,便转身回来瞪了他一眼:“月船这样的,有你这么坐着,这么吃饭的么?”   兰芽想起从前在南京,第一回瞧见月船跟虎子一桌吃饭时候的情形——那次第,也简直猥琐得不露半点破绽,才将她也都糊弄过去的啊。   月船却抬眸瞟她一眼,淡淡道:“……还不都是因为你?”   “因为我?”   兰芽一时没听懂,以为他故意抬杠;见他说完之后错开目光去,竟仿佛不敢与她对视……她才又思忖了一刻。   心下一角,便悄然软塌下来。   妈蛋,她听懂了。   她忍着脸上的燥热,笑骂道:“你若非要这般在乎自己的仪态,好歹咱们要个雅间,躲过这人来人往的眼光才好。”   他轻哂:“便是我这等猥琐的道人,又如何有银子去坐雅间?那反倒更引人白眼。”   兰芽便转过头去,深吸口气道:“其实,我不在意的。你就算依旧还是南京那时的模样,我却也觉得,嗯,好看……”   时光宛若静止,六月的晨阳氤氲拢起光雾。   他蓦然抬首,目光横过桌面,坚定而炽烈地望来。   她心下便骤然之间宛如百爪挠扯,六神乱主。   “嘁~”   他知道她窘迫,便轻哼一声,随即垂下眸去。   方才那一瞬的压迫,终于化作流星,璀璨散去。   兰芽这才赶紧又起身,想逃回窗口去。   却在起身的刹那,手上一紧……原来在桌面下,他早已伸手,攥紧了她指尖。 ☆、52、似曾见过   正在微妙间,楼下一片响亮的铜锣筛起。   兰芽忙跟捉住了救命稻草似的,抽回手,返身跑向窗口。   果然是杭州府的衙役出来张贴榜文,并大声宣读,以叫不识字的百姓也能知道官府所发为何事。   ——正是为那几个官兵征召郎中。   兰芽便欢喜得回身,扯住月船就走。   却没想到来揭榜的人这么多,为抢那一张榜文,当场差点没厮打起来。兰芽连那榜文的边儿都没摸着,就被别人给抢走了臌。   兰芽急了,扭头瞪着袖手旁观的月船:“你还不快去抢?”   月船一脸扭曲:“……你说,要我跟那几个去——抢?”   凭他身份,从小到大有什么需要这样粗鲁动手去抢的?更何况是跟这一群平庸无用的鼠辈。   兰芽便一瞪眼:“若不去抢,咱们怎进得去?”知他性子执拗,怕他不肯就范,兰芽还趁他不备,抬脚蹬在他P股上……   若以功夫论,兰芽连跟他相提并论的资格都没有,只是——他绝没想到她会这么“自不量力”。这一脚被踹上,他虽则能极快稳住身形,没有跟离弦的箭一般直扑入人群,却也终究因一个小小趔趄,一不小心踩到了旁边一个郎中的脚。   那帮郎中原本正打成一团,他的踩脚便被视为争斗,于是那个郎中回身就朝他扑来——整个局面登时乱了。不管他想不想,却都不由自主被卷进了漩涡。   兰芽却在一旁拍着巴掌含笑观战。   她信他。别说眼前这一帮乌合郎中,就是再来些倭寇,也不是他的对手。   只见一个郎中甲朝他扑来,原本架势该是妥妥地将他拦阻,却不知怎地他身形左一转,右一晃,道袍宽袖缭乱闪动,眼花之间他已避开那郎中甲,顺带扯了另一边的郎中乙送进郎中甲的怀中,手腕略推,送他们两个抱作一团。而他自己,早已翩然前去。   郎中甲乙彼此抱着,便大眼瞪小眼,互相叱骂:“还不快点放开?老子没有龙阳之好!”   兰芽便忍不住笑,挑眉瞧他如法炮制,已然穿越人丛,就到了榜文前。   郎中甲乙也瞧见了,登时放下彼此,联袂高喊:“不能叫他得着!”   一呼百诺,几十个郎中一窝蜂朝榜文扑去——   官家榜文纵然用的是韧劲儿十足的桑皮纸,却也禁不住这几十个人的拉扯。纵然月船尽力维护,却也双手难敌数十拳,他只能眼睁睁瞧着那榜文在众人手中被扯碎。   各自抓住一块碎片,月船左右看,一群郎中都瞪着眼珠盯着他,仿佛将他认定为罪魁祸首。月船叹息一摊手:“算了,不用玩儿了,现下咱们谁都没揭成榜文。只好叫官家重新再贴一张。”   看守榜文的杭州府衙役却不干了,上前就要抓人:“擅毁官府榜文者,当杖责二十!”   月船朝大家一眨眼:“听见了吧,咱们人人手里都有一片儿,就谁都摘不干净。你们——还不跑?”   兰芽便乐了。   这是月船的诡计,一旦那些郎中自己跑了,他自己就能凭手里那一小片,也能跟衙役计较,说是他揭了榜文的——再小的一片,那也是榜文的一小片啊~   兰芽便抱着手臂坐等那些郎中自行上当,却没想到那些郎中竟然没有一个离去的。非但不离去,反倒都齐刷刷盯着月船手中那一截榜文,恨不能扑上来抢过去一般。   月船一看情形不对,赶紧将他手里的榜文揣进怀里,另一手拦住那帮人:“各位,这可是杭州府衙门口,你们可别胡来~”   那几个衙役也恼了:“都想吃板子是吧?还不退去!”   那一帮郎中呼啦转头,都朝官兵抱拳:“差官,咱们都是揭榜之人?差官请看,咱们手里都有榜文!”   竟然都来这一招……   月船咬着唇,忍住笑,回头瞄向兰芽。   兰芽也没想到,便也笑了,赶紧蹲下,从众人腿脚下自行寻找碎纸片。未果,便干脆上前,将月船手中那一截本来已小的可怜的纸片,又撕掉指甲盖大一块,也义正词严朝那衙役扬起来:“差官,小人也有榜文……”   那场面……这个乱哟。不但一群人撕了榜文,这更在衙门口开始咆哮官属,这都是罪,得治。只是人太多,一不小心就容易引起哗变。   衙役自己有些担待不住,急忙进去禀报。   杭州知府步云青正在喝茶。他是福建人,虽任在杭州,却不爱龙井,喝茶依旧喝福建的铁观音。听了衙役的禀报,步云青将茶盅一放,咂了咂舌根回甘,咯咯一乐:“这是好事,慌什么?那几个官兵伤得诡异,本府正愁一个郎中怕眼界不够;既然来了这么多,个个手里又都有一角榜文,那几叫他们都进来吧~”   衙役忙答应,出去将乌央乌央几十号人一同带进了后堂。   步云青喝顺了茶,背着手出来,挨个瞧了瞧这一群郎中——以及当中夹着的道士(月船)、一个青涩儒   生(兰芽),“嗯”了一声:“各位都辛苦了。一共五位伤员,各位就也分成五组。不过伤员经不住各位折腾,本府也不便叫各位挨个都诊脉——不如这样,就请各位看诊,谁能看出门道来,说得有理,那本官就准谁上前诊脉。”   众人各自摩拳擦掌,只有兰芽有些没底气,偷偷瞄了瞄月船。   月船却高抬下巴哼了一声:“别看我,我是不会给你放水的。”   兰芽恼得握拳:“……那师父至少告诉我,他们究竟是怎么受的伤啊?难不成真是‘乱波’动的手?”   前边的郎中已然迫不及待走进内堂去,月船便也耸了耸肩膀,没回答她,也跟着走进去。   兰芽恼得冲他背影咬牙切齿。   步云青随机分组,月船和兰芽被分到两个组里。   进了房间,兰芽再顾不上跟月船斗气,全副精神都放到病榻上的伤员身上去……昨晚天色暗,她又隔着一段距离,虽然也觉惨烈,却不过是隔岸观火——可是此时,只见伤员面色如纸,眼睑不时上翻,神色中尽是死亡之色,兰芽的心还是被狠狠扯得一疼。   她昨夜本就在左近,可是她却没能救助他们,眼睁睁瞧着他们伤重若此。   纵然她再没有能力,今日也必须尽心。   她没有半点医术,便尽量躲在队伍最末。那些郎中本就雀跃,便也都抢先上前。第一个郎中上下仔细看了,便叹气道:“这斜贯前xiong的,正是刀伤。从伤口情形可约略瞧出刀刃薄厚、刀口长短。正是一刀斜劈而下,势大力沉。”   第二个郎中马上借口:“谬矣!若只是刀伤,只需用些外用的金疮药散,可是你瞧这位伤员分明已生气不足,说明这伤看似在表层,实则却是内伤致命!”   第三位郎中便道:“我看二位说的都有道理,却也都不全。这位伤员外伤内伤皆有,只是这最严重的乃是血虚……目下最急的,当是为这位补血。”   第四位郎中扒着前面三人的肩膀,瞧了半晌——“难道三位同侪,就不觉得分明是中毒之症么?”   四人四个说法,莫衷一是,谁也没办法说服得了谁。   兰芽都细细听了,趁着他们四个争论,她安静走到那伤员面前。   那伤员已是奄奄一息,说活着,却只不过比死尸只多一口气罢了。   兰芽忍住难过,仔细瞧那情形。她不善医术,本以为自己瞧不出来什么,已是打定主意稍后便向步云青胡诌一番,只管将屎盆子都扣到“乱波”身上去。   只需这样一个口实,朝廷便可对倭国进贡使团严加监控,就此割断天龙寺船与杭州城内海贼的联络,叫他们失了彼此的倚仗,便如断其手臂。   可是这一眼一眼地看下来,兰芽却看见了叫她曾经熟悉的一幕又一幕!   兰芽心中忽地翻涌,一股恶心感从胃底兜头而起,她急忙一把捂住自己的嘴。   那四个争论不休的,虽将大部分精力都用在说服那三个去,可是却也还留着最后一分神来盯着兰芽。   兰芽的怪异神色便吸引了那四人,他们四个也不顾吵了,都围上来。看兰芽年纪轻,又穿儒衫,便道:“这位小哥儿是怎么了?可是瞧出了什么?一看小哥就是富贵人家的公子,不会看病的……无妨,来来来都说与为兄,为兄到时免不得将功劳分你一半就是!”   兰芽抬眼盯了他们四个一眼,便一跺脚,伸手推开他们,扭身就跑向门外去。   -   谢谢蓝的大红包   15张:彩   3张:cristal_2014、Ashley々   1张:13611362655、adara ☆、53、皆出虫祸   兰芽蹲到树下去干呕,拍着心口。早晨本就没吃什么,这一刻恨不能将胃底的酸水都呕将出来。   其他人都顾着看诊伤员,月船却原本正看到妙处,立在他那一组郎中当间儿口沫横飞地讲得正得意呢,却忽地停下。目光斜掠出窗,便伸手树在半空:“……贫道已然讲了太多,不能继续说了。否则你们该都偷师了去~”   那几个郎中闻言拂袖:“切!”   月船也不以为忤,自顾得意洋洋背着手出了门儿。   小院无声,阳光照得人头晕渴。   他盯着她小小发顶,忍住叹息,弯腰过来:“……若不是这一路上我深知自己有多敬重钦差正史,否则我真要忍不住以为——这是喜脉。”   兰芽回头瞪他:“你滚!纸”   他便涎着脸笑起来,与她并肩蹲着,不慌不忙问:“你,发现什么了?”   兰芽却咬着唇不肯说,两手扒着膝盖,小小执拗道:“我想回船上去一趟,现在。”   月船偏头望她:“那几个伤员的伤情不等人,我若走了,他们熬不过半个时辰。”   兰芽转头来盯住他眼睛:“我是说我走,你留下。”   月船面上的笑容便蔫儿了,不乐意地挑眉盯着她:“你回去,想找谁?”   兰芽只得悄然叹一口气,放柔道:“我去找叶黑,有些话想问。”   月船转头迎着兰芽的目光,缓缓纾了一口气。   她果然发现了。   或者说她早已有所察觉,才会特地带着邢亮和叶黑两个一同南下。她分明是这一回非要弄清心头迷惑不可。她想做的事,便从来都非要弄个水落石出不可。   他便垂下头去:“不必来回周折,你现下问我也是一样。”   兰芽便别开头去,看那一片被阳光晒成炽白的地面。   “这一年多来,我经过了许多次命案。冯谷的、京师那些心甘情愿而死的草原人的、曾诚的、周灵安满门七十二口的……他们死因各异,却也彼此隐有关联,他们的死实则都与一样东西分不开。”   兰芽说着回首来望他。却见他目光宁静。   “……那便是虫。”   “冯谷和那些草原人死于嗜血虫,曾诚和周灵安满门却是死于蛊。无论嗜血虫还是蛊,它们同样都是虫!”   月船挑起唇角:“嗯,你说得对。”   兰芽深吸口气:“我发现了这一点关联,而今天,我又发现了另外一点相同。”   “相同?”他抬起头来,目光飘向青天:“你说。”   那股恶心感便又浮涌而起,兰芽忙又捂住了嘴。   “……他们的眉毛和胡须,都诡异脱落。从前我在冯谷面上见过,却没在意,以为他本是内监,毛发稀疏也是正常的;后来又在那些草原人面上见过,我也以为是他们南来中原,水土不服所致。”   “接下来便是周灵安满门……周家男丁不是内监,也不是远方来客,他们再眉须脱落便说不通了。这些尸首里,我唯一没有细细看过的只有曾诚,可是叶黑却见过——所以我要回去问问叶黑,看我的推测是否对了。”   .   院子里静静的,却还是能听见房间里那一群郎中还在彼此争论的嚷嚷;也唯因有他们那无头苍蝇似的嗡嗡,才显出这院落这一刻的宁静。   静得叫她有些心慌。   她知道她已站在了一个很微妙的位置上,她想得到的答案不止是关于命案,更是关于——他心里的那个秘密。   吉祥。   她早已猜中了它,可是她却更想从他那里听见这个答案。   她想知道在他心中,那个答案所代表的取舍、轻重,究竟会是何样的结果。   她话音刚落不过片刻,可是她却觉得仿佛渡过洪荒漫长。他目光静静落下来,却没出声。   她便蹲不住,霍地起身,闷闷道:“那我回船去了。总归,这一回我非要向叶黑问个明白!”   她抬步就想跑,腰带却被蓦地扯住。于是只见她四肢在半空中徒劳地做出奔跑的动作,可实际上却还留在原来的位置上。   她便恼了,回头狠狠瞪他。   “你放手!”   艳阳炙眼,他一双黑瞳在这样的光芒里深幽得宛若古井。   “……我已然将答案都摊在你眼前,你又何必还回去问叶黑?”   兰芽心下猝然一抖,她却装作不懂,兀自攥起拳头:“你说什么?”   他瞧她又竖起防备的模样,非但没急,反倒彻底从容下来。垂首傲然地欣赏自己的指甲——可惜不是司夜染的指甲,而是伪装过的月船的指甲。那十根指甲兰芽可是记忆犹新,从前在南京的时候,还用这长得像鬼的指甲抠着月桂楼的点心偷偷送进嘴里过呢……   于是这一幕本该很美,这一刻却怎么都叫兰芽觉着不舒服。   兰芽便只好跺脚   问:“你究竟说将什么都给我摊开在眼前?”   月船缓缓抬眼,满眼满身的清傲,透过这一身月船的皮囊,嗖嗖地冒着寒气朝兰芽刺来。   “我叫你亲自去送酒,我叫你亲眼看清这些伤员的受伤过程以及伤情……别告诉我说,你直到此时还不知他们究竟是怎么受的伤。或者你也想推给‘乱波’去?”   兰芽心下颤抖愈烈。   她忍着手脚冰凉,抬眼盯住他的眼睛:“……我知道不是乱波动的手,是你。叫官兵受伤的,是你葫芦里的酒。那酒香太过醇香,便是为了掩盖酒里格外添加的东西——”   他微微转了转颈子,傲气微凉:“……说~”   兰芽抵挡不住他的气场,只得微微闭上眼睛:“……若我没猜错,是蛊!”   蛊为毒虫,自古以来又是“巫蛊”并称,于是她怀疑有蛊必有巫:蛊之为患,不光是用蛊虫自身的毒,也是受巫术的控制。便如曾诚之死,蛊虫早就埋在腹肠之中,却不发作,只到那个能控制蛊的人需要之时,才以巫咒之术唤醒蛊虫——那杯酒,不过是引子。   那几个官兵受伤之时,周遭并不见真正有人动手;反观月船彼时却躲在暗巷之中,不肯现身之余,更曾长时间静坐,口中喃喃有词……   兰芽深吸口气:“蛊虫神秘,可受控于人,于是大人施法促动那些蛊虫,造成五种不同的伤法。看似如刀伤、缳首各自不同,用以掩人耳目。”   她说得自信,眼中面上自然扬起珠光。他凝视着这样的她,长眸中光芒潋滟。   却只回以一声淡淡的:“……嗯。”   .   虽则只是淡淡一声回应,却也是给了她正面的、肯定的答复!   兰芽心下大勇,忍不住伸手攥住他手臂:“大人从小受蛊所害,于是多年苦研医术,如今已懂用蛊,与克制蛊,对不对?”   他挑了挑眉,迎着她的目光:“大抵如此~”   兰芽深吸一口气,不肯松手:“……大人跟谁学的?宫里出自大藤峡的人并不多,大人那个师承之人,可是,可是——吉祥?”   司夜染凝着兰芽的眼睛,无声叹了口气。   “……是。”   .   他认了!   他终于肯当着她的面,认了……   兰芽心底狠狠一酸,眼中一片滚烫。她连忙背过身去,使力吸气。   只是这个答案却不能解开她心底所有的疑问。   吉祥为何要杀曾诚?难道曾诚之死,当真是司夜染授意的?   那周灵安满门呢?是不是也是死在吉祥手下,而吉祥又是为了他?   她跟他之间,已然跟着她满门的惨案,她真的不敢再将更多的惨案都归结到他身上,否则——她怎么可以继续,爱着他?   还有……如果吉祥就是那个曾经替他解毒,为了他连命都豁出去的人——是他同样也要用命护着的人,那——她又算什么?   虽然从前他的身边从没缺过人,先有藏花,后有梅影……她都能释然而过。   可是吉祥……终究与藏花不同,更不是梅影可比!   .   她自己在别扭,小小身子缩在光雾里。   他并不擅长宽慰人,可是盯着她那样小小的背影,却叫他的心都跟着揪成了一团。   他想告诉她,他的身不由己。许多事他一出生就已注定,许多债是父祖便已欠下,许多情势逼得他还要寻求吉祥背后的助力……可是他却更明白她的性子,此时所有的解释都只是托辞。   他其实真正想告诉她的是:他仅有的一点点哄女孩子开心的经验,实则都只来自那个叫岳兰芽的姑娘。那位出自大学士之家,高贵、明丽、聪明得近乎桀骜,不甘身为女子偏要男装行游天下、说要与男子比肩的那个人儿……他这辈子第一次学会心甘情愿地俯首屈就,满心欢喜地受她差遣,屁颠儿屁颠儿地替她收拾烂摊子。只要,看得见她的笑。   可是——这个秘密,他却永远不敢开口。便如同不敢在她面前提起她灭门当晚……   这世上他没有怕过几件事,可是他却怕这几件。他怕只要他一旦开口,她便会决绝离去,从此海角天涯,叫他再也找不见她……   他不怕她杀了他,如同她一年来一直在他面前念叨的;他只怕她留下他一人,空活在这寂寞的人间。   到时候就算有那至尊的高位,有那辉煌壮丽的宫殿,又与独拥一座寂寞的陵墓,何异?   他深吸一口气,轻声道:“依你看,皇上对废后曾用心否?”   兰芽一颤。   却轻轻应道:“……可是你觉得,皇上真的爱过贵妃么?”   .   两人各自别扭,各自伤心,一个人却不知何时立在了廊檐之下,幽幽盯着他们二人。   月船先觉察到,便冷冽转眸望去。却见一个大红蟒袍的宦官,   锦袍华丽,面容却隐在阴影里,看不分明。   只是那一身锦袍的规制,便足够叫他认出那人身份。   杭州镇守太监:怀贤。   怀贤见月船目光刺来,便问身边的杭州知府步云青:“那两个人,是谁啊?”   步云青忙恭敬答道:“是招募而来的两个郎中。”   怀贤从袖口里取出汗巾,擦了擦掌心的细汗:“什么来头啊?”   步云青一窒:“下官疏忽,因急着救治乌蛮驿守兵,但凡来揭榜的就都叫进去了,还没来得及细细盘查来历。”   怀贤阴测测一笑:“别人倒也罢了,你单单将那道士的身份仔细查了,报予咱家。现在就去。”   步云青赶紧吩咐手下衙役,将月船和兰芽两人带走问话。   院子空了,怀贤目送月船背影离去,回身问一直低眉垂首的小内侍:“……瞧真了,是他么?”   那小内侍这才抬起头来。   阳光映照上去,正是南京守备府里不知生死下落的小内侍长乐。   长乐答道:“回公公,依奴婢来瞧,正是从前到过南京守备府的那个道士。不过后来被仁公公问以缳首,吊死在城墙上来着。不知怎么竟然——起死回生了?”   怀贤便乐了:“如此说来咱家倒要好好会一会这位道长。”   . ☆、54、宫女之死   冷宫。   吉祥倒没想到李梦龙竟然来找她。   吉祥的笑里便带着疏离:“李道长如今在宫里可是大红人。皇上日日不离之外,太后也曾与道长问过药,此外各宫娘娘谁不私下请道长过去,想要个得宠的金丹?”   李梦龙面上一红:“小道也是无奈,不过这也都是宫中求生之法。还望姑娘体谅。”   吉祥便道:“你这些日子倒是与僖嫔走得近。欢”   李梦龙称是:“太后娘娘吩咐小道亲为照料僖嫔娘娘身子。”   吉祥冷笑:“太后是想叫僖嫔给皇上生出龙子来呢!李道长,不用我吩咐,你也该知道自己本分。没的你家大人不在京师,结果回来皇上就生下太子了!岑”   李梦龙忙道:“姑娘放心……”   吉祥这才舒了口气:“道长今儿来找我,所为何事?”   李梦龙忧心道:“小道近来只觉梅影姑娘的情形不大对……少主不在京师,小道总得替少主看顾好梅影姑娘才是。”   吉祥听了便忍不住冷笑:“她到底怎么了?用的着你这般尽心?”   梅影好歹名义上与司夜染对食,吉祥不待见梅影,这情由李梦龙倒也明白。于是他便揣着小心回道:“皇上将小道留在宫里日日不离,虽则也是好事,不过却也将小道拘住。小道有事不便与灵济宫联络,遇事也只好来向姑娘拿主意。”   吉祥冷笑:“你既肯归心,我便必定尽己所能就是。梅影究竟如何了?”   李梦龙为难:“……但愿是小道看错了。”   吉祥便挑眉:“你说。便是错了,我也不怪你就是。”   李梦龙蹙眉道:“这些日子小道陪侍皇上左右,每逢服药,贵妃也必定相陪。贵妃既来,梅影便也时常跟至御前……一来二去,不知是否小道多心,只觉梅影姑娘几次三番在皇上面前——似有吸引皇上注目之意。”   “今日,就连贵妃仿佛也看不下去,托辞梅影端水不小心泼洒了出来,竟然当着皇上的面,一巴掌甩在了梅影脸上。”   吉祥一听便笑了:“果然是个水性杨花的!大人才走了几天,她便熬不住了!”   李梦龙双眉紧皱,不想吉祥竟然是这样的反应。   吉祥瞧出李梦龙情态来,便冷哼一声:“你放心,我虽不待见梅影,却也明白她关系着灵济宫的安危。所以这件事,我绝不会袖手旁观。”   李梦龙暗舒一口气,躬身施礼:“如此便多谢姑娘。梅姑娘的安危,全托付姑娘。”   吉祥目送李梦龙的背影,一抹冷意浮上唇角。   她说她会管此事,也只是为了撇清司夜染和灵济宫,她却没说会救梅影。   梅影,本就是她要除掉的人。上一回梅影提铃,如果不是那个兰公子突然出现坏了事,说不定她当晚早已要了梅影的命。   大包子遥遥瞧见了李梦龙,便忍不住问吉祥:“你怎么与那妖道有了瓜葛?宫里都传这个妖道心怀叵测。”   吉祥便天真一笑:“咱们娘娘身子不好,这多年来的委屈都郁在心里,渐渐积成了病。我见皇上、太后,还有各宫娘娘都信他的丹药,便想着也替咱们娘娘求一副来。再说李道长是皇上身边的红人,倘若肯替咱们娘娘说上一句话……”   大包子叹道:“吉祥你真是个好姑娘,时时处处都只替吴娘娘着想。”   吉祥垂下头去,手指绕了绕辫梢:“应该的。”   大包子忍不住道:“可是我看你这片心怕也是要落了空,吴娘娘并无复宠的意思。你替娘娘着想自然不错,可是你也该替你自己着想。”   吉祥便无邪抬首,茫然苦笑:“我在这宫里……除了依赖咱们娘娘,还能如何呢?”   大包子一句话含在心里,没敢出口——废后已然年过三十,身子又病弱,还能有几年?到时候等废后撒手西归之后,吉祥在这后宫里还不得任人欺凌?   大包子便道:“……这后宫里的女子,不论各宫娘娘,还是女官,宫女,实则都该同一个心思,向着同一个出路。”   吉祥闻言便笑了:“你说获宠么?”   大包子审慎点头:“吉祥你生得这般天生丽质,且性子又纯净活泼,皇上若见了一定会喜欢……如果你想,我会尽自己的能力帮你!”   吉祥却斩钉截铁:“我才不要!我跟这宫里的女人,如何一样?!”   大包子倒也一怔,心下便钦佩之情又油然而起。   这宫里能斩钉截铁说出不屑皇宠的,又有几人?   大包子便也点头:“这也难怪。你从小跟着吴娘娘,看见了皇上的无情之处,你心下对皇宠自然抗拒。”   吉祥咬住唇:“……大包子,你说除了皇宠,我还有什么办法在这后宫里多寻得一些立锥之地?”   大包子在宫中多年,深谙深宫情势,便轻轻道:“除了皇宠之外,也并非没有其他的途径。”      吉祥一喜:“你快说!”   大包子抬起头来:“做女官。若有朝一日能跻身进六尚局,身份虽然不能跟各宫娘娘相比,却也从此有了秩品,在宫里便也可独当一面。就算各宫娘娘,遇事都要求问。”   吉祥眯起眼来,细细回想在清宁宫里见过几回尚宫局左右两位尚宫在太后面前的尊仪,便隐秘含笑,郑重点头:“好。”   废后她既然已经指望不上,她便绝不会死等在这后宫里。十余年的蛰伏已然够了,她要在这片宫墙里营造起一片属于自己的天地。   如此这般,司夜染在外,她则在内,两厢呼应,待得将来大业成就——她便是当仁不让的内宫之主!   .   吉祥自从与僖嫔在清宁宫门前说上了话,从此便也隔三差五到僖嫔的万安宫请安。   今日她一路走来,脑海中盘桓的都是梅影的事。   是谁要动梅影?背后的动机又是什么?   倘若只是与梅影有私仇,那倒还罢了;可是如果想借梅影来谋害司夜染,那她便绝不留情!   沿着宫墙夹道,她一步一步走着,便想起梅影提铃受罚的当晚。   那晚她设了局,没想到另外也有人设了局,且是在她之先。   她瞧见了那个小内监,听见了那鬼哭的动静;事后她小心探听,倒也不难打听到原来是昭德宫的方静言。而那么巧,方静言正是凉芳的徒弟。   于是她来万安宫请安,便来得更频了。   .   到了万安宫外。   按宫规她是身份最低的宫女,只能走角门。刚到角门外,却听见嘤嘤的哭声。   只见角门一开,两个内监用白布裹了个物件儿抬出来。后头跟着宫正司的女官。万安宫的宫女河汐和海澜跟在女官后头,一路走一路举袖掩面,声息细细地哭。   到了门外,海澜和河汐各自捧了个小包交给那女官,施礼哀求:“这是我们姐妹两个素日积攒下的一点赏赐,求大人带了去,好歹将江潆葬了。千万别循着宫里的惯例,一把火烧了,骨灰只投在乱葬岗……”   待得女官和两个内监抬着尸首走了,吉祥才上前来问。   这些日子吉祥常来万安宫,僖嫔对她的态度极好;再加上河汐和海澜也顾念着废后可怜,对吉祥便也和善。   海澜便含泪道:“……江潆这些日子也不知怎么了,好几回惹娘娘不快。被娘娘训斥几句,却不自省,回头却找茬儿跟湖漪吵,非说是湖漪撺掇着如此的。湖漪也不让她,两人便拌了几回嘴。咱们却没怎么也没想到,江潆竟然想不开,竟然,竟然就寻了短见了。”   吉祥忙问:“怎么死的?”   河汐垂泪道:“……是用自己的衣带,吊死在房中。”   吉祥忙道:“二位姐姐节哀顺变……看来小妹来的也不是时候,想来僖嫔娘娘也正忧伤。小妹这便告辞,改日再来向娘娘请安。”   说罢还特地嘱咐道:“不想叫僖嫔娘娘伤心,二位姐姐还是不要说今天见过小妹来过。此事僖嫔娘娘定然也是希望越少外人知道越好。”   海澜、河汐便也应下,垂泪回去。   吉祥则循着安乐堂的方向追去。   安乐堂是安置患病或年老垂危的内监、宫女的地点。刚死的内监和宫女尸首也暂送此处,等待内官监启铜符、惜薪司给焚化所用柴薪,然后送宫外的净乐堂焚化。   此处不洁不祥,少有人来。吉祥却是个例外,因为她同样出自不洁不祥的冷宫,又叫了个“吉祥”的好名儿,于是安乐堂的几个掌司倒也都很喜欢她。   她追来便垂泪道:“素日与万安宫的江潆姐姐颇为交好,今日惊悉江潆姐姐竟然寻了短见……姐妹缘浅,无法送她下葬,唯有追来一送。还望掌司大人通融。”   掌司便叹口气:“宫里人情薄,难得你还有此心。便去吧。” ☆、55、幻若罗生   江潆只是个失宠的宫女,兼之自杀又是大罪,于是尸首孤零零停在尸房,并无人看管。   吉祥进去便哭,手却没停下,麻利地挑开江潆的下颌,查看她颈子上的勒痕。   吉祥的哭声凄切,唇角却缓缓勾起一丝笑意。   果然,江潆根本不是自杀,而是先被勒死,然后才吊到房梁上去的岑!   倘若是自杀,她脖子吊在绳结上时,她还是活的。血液流动受阻,便会在绳子处形成一环淤血。但是这一圈淤血不该颜色均衡,由于她体重下坠的缘故,应该是越向下越靠近咽喉的部位越重。   可是眼前,江潆的尸首脖子上虽然也有淤血,可是咽喉处的淤血却并不是最重,反倒呈现一种比较均衡的分布态势。由此可见,江潆被勒窒息时,根本就不是吊在房梁上的!   这样明显的罪证,却轻易逃过了宫正司女官的眼睛,安乐堂也没人管,江潆这条命就这样无人问津——究其缘由,万安宫之主僖嫔便必定脱不开干系。   江潆是万安宫的人,倘若僖嫔要求细查死因,便决不至于如此草草了事欢。   再有一个人……便是湖漪。   此时湖漪又是僖嫔身边第一得宠的宫女……   想到此处,吉祥缓缓勾起唇角,满意一笑。   她没义务替江潆讨个公道,江潆怎么死的与她无关,她也懒得在乎一个宫女的死活。她想要的不过是借此再捉僖嫔一条小辫子。   .   吉祥哀哀从停尸房里出来,迎面却正瞧见一个小内侍哭着奔进来。一进门就跪倒在江潆尸首旁,放声大哭,口中连连唤着:“姐……是弟弟害了你。”   吉祥原本想走,却停下了脚步。   她认出来了,竟然是大包子的弟弟,小包子。   她没想到小包子竟然跟江潆还有这么深的情分,小包子的话里就更是话里有话。   她便重新滴下泪来,走上前,惊讶道:“小包子,你怎么也来了?”   江潆死得突然,没经怎么查问,直接就送到安乐堂来,不出一个时辰就得送到净乐堂去火化——小包子才得了空追过来。没料想这边还有人在,被吓了一跳,忙抹一把泪眼,抬眼去瞧。   小包子便一愣:“吉祥姑娘,怎么是你?”   大包子跟吉祥有交情,时时处处都维护着吉祥,小包子自然明白哥哥的心意。于是他自己心下,便也自然对吉祥高看一眼。   吉祥便含泪道:“这些日子常替我们娘娘到各宫请安,便也在万安宫里结识了江姐姐。我是冷宫出来的人,旁的宫人都嫌我不祥,万安宫里也就只有江姐姐好说话……没想到她就这么去了,我好歹也要追来一送。”   小包子便又哭出来:“江姐姐要是天上有知,想必也会欣慰。”   .   两人哀哀哭祭了半晌,吉祥出来特地去跪倒安乐堂掌司面前,将自己荷包里仅有的十几个铜钱都倒出来,双手捧给掌司:“奴婢多年在冷宫,并无半点积蓄。这十几个钱是奴婢到清宁宫那边,偶尔遇见太后打赏幸而分得的。十几个钱真是不多,却是奴婢在宫里这多年唯一的一点积蓄,奴婢都拿出来,恳请大人代为周全,好歹求宫正司的大人们,赏江潆一副棺木,不要化骨扬灰……”   小包子一见,便连忙也浑身上下寻找。大出吉祥所料,这小子竟然从衣衫各处夹缝儿里搜检出小块儿的银子,还有金角子、指甲盖大的珠子等不少金贵的东西!   那掌司瞧见了也是大惊:“小子,你好大的胆子!”   小包子连忙解释:“掌司大人千万莫误会!不是小子手脚不干净,而是小子负责长街洒扫,寻常里倒也有机会从灰尘里碰见哪位主子娘娘头冠上掉落的金叶子,或者哪位公公、女官大人失落的银角子。小子也不知是哪位的,更没人来找,于是便都带在身上。若有人来问,小子自然原物奉还的。”   小包子垂泪:“可是这一回小子也甘愿担了罪责,只求大人将这些拿去,给我江潆姐姐好歹买一块坟茔地,别叫她孤魂飘荡在乱葬岗,再没机会投胎……”   宫人年老之后,谁都难免面对这样凄惨的一天。那掌司便也叹了口气,收了两人的东西,应承下来。   离了安乐堂,倒叫小包子对吉祥的好感骤升。小包子便施礼道:“家兄常常与我提及姑娘,嘱咐我但凡有能帮衬上姑娘的,一定要帮衬。今日亲见姑娘义气,小的心下十分钦佩,又替江潆姐姐感念……不如这样,小的失去了江潆一位姐姐,从此便也叫姑娘一声姐姐吧?不知姐姐是否嫌弃?”   吉祥自然欢喜,一把捉住小包子手臂:“瞧你说的!我跟你哥哥交好,自然早就将你看成我自己的亲弟弟了!”   吉祥决定暂时忍住好奇——暂时不问小包子是怎么“连累”了江潆。眼下先结识了小包子,比江潆是怎么死的,更要紧。   .   小包子悲伤难抑,回去还是忍不住去找了薛行远。   都是因为兰公子不在京师,他们二人奉了兰公子的命,去看着僖嫔和凉芳两个,眼睁睁瞧着他们越走越近,遇见麻烦了也不知该去向谁拿主意。于是两人掂对之下,才决定要薛行远将此事迂回告诉给梅影,想借梅影的身份来节制凉芳。   梅影便想知道万安宫内的情形,急需从万安宫里寻一个耳目,便又是小包子出面,将江潆介绍给了梅影……   如果不是这样,江潆便不会引起僖嫔的怀疑,便不至于死。   小包子自责之下,便也连带恨起僖嫔、湖漪,也不由得怀疑起梅影,忍不住埋怨道:“梅姑娘在贵妃身边呆久了,做事总是喜欢趾高气扬,好几回她去找江潆姐姐,竟然一点都不留意身边动静。梅姑娘有贵妃娘娘撑腰,自然什么都不怕的,可是她却怎么都没替江潆姐姐着想?”   薛行远也是难过:“……我也对不住江潆姑娘。如果不是咱们,江潆姑娘又何至于。”   小包子抹一把眼泪,冷冽道:“但愿上天都有报应。叫所有对不住江潆姐姐的人,早晚也都尝一回江潆姐姐今日的苦!”   .   天龙寺船上。   乌蛮驿出事,大明朝廷与倭国使团的关系正在微妙间。   船下岸上,杭州都卫已然多增了一倍的兵力,名为保护使团,实则何尝不是一种监视。一旦朝廷查明乌蛮驿事件真相,倘若证实与使团有关,便就近动手拿人。   船上船下,虽则表面上依旧安静,可是人人心里都揣了一重忐忑。   花怜的日子却比之前好过了些。   船上现下都已知道她是雪小姐的侍婢,两人有患难之交,雪小姐为了救她才肯回船上来,于是上下都对她客气了许多。   就连之前拷问过她的几个武士,此时见面都对她点头示意。   花怜便趁机在船上游.走,借此寻得更多情报,以便回去向兰公公交差。   菊池一山、煮雪,以及船上其他士官、家臣的舱房在顶层,从僧的在二层,而武士的则在三层。其余船工、商人的船舱则在底层。花怜跟随煮雪只在顶层居留,倒不便下到僧人和武士的楼层去,踌躇了几日,她这才打定主意去探探。   武士们晚上喝完了酒,正在阳刚之气最盛之时。一群武士在舱房里摩拳擦掌,讨论与大明朝廷真刀真枪大战一场,扭头瞧见花怜进来,便许多目光变了色。   他们已有多日未近女色,花怜又生得娇媚柔弱,正是最可口的美色。   便有人提醒,说她是雪小姐的侍婢,碰不得。大多数人因此而自我克制,却也有不怕死的几个,一撑腰间刀柄,便起身yin笑着朝花怜兜了过来。   .   夜色弥漫,杭州府衙内已褪去了白日里的喧嚣。一众郎中都紧盯着月船。   月船支使杭州府衙役去取鸭蛋,煮熟取新鲜蛋白,各自塞进伤兵口中。蛋白中插银针。少顷,鸭蛋白与银针俱变色……   也有几个郎中稍有见识,便惊叫:“这是中蛊的症状!”   中原医者,无不闻蛊色变,无人能治。   月船这才抬了抬眼皮:“所以贫道就说了,各位都别跟我抢,抢了你们也不会治。现在服了吧?或者还有谁不服,就赶紧上来。不过贫道也提醒你,别一不小心没解了伤员的蛊,反倒叫那虫儿寻得了机会,钻你血脉里去!”   众人色变,再无敢上前挑衅者。   兰芽咬着牙床低声提醒:“别卖瓜了。时辰不多了,赶紧救人要紧。”   月船却垂下眸去:“你在此我无法专心解毒。你先回去吧,听话。” ☆、56、拔刀相助   花怜绝望望向几个围拢而来的武士。   她是可以搬出煮雪的名头来震慑,但是她自己终究身份只是个侍婢,眼前这几个人都是武士,他们根本就不会真的将煮雪放在眼里,面上纵然尊敬,也只是尊敬“菊池”这个姓氏罢了。就算煮雪事后会跟他们算账,但是以倭国的律法,根本就不会为了一个自己走进武士船舱的婢女而惩罚武士的。   花怜颤抖祈求,悄然退避。   她掌心已然悄然握住了一根发簪,做好了最后的准备。   一个武士伸手摸上了花怜的脸,另一个武士则干脆拦腰将花怜抱住。花怜尖叫:“放开我!欢”   为首武士yin笑:“怎么着,想端出雪子小姐来吓我们?小美人儿,你还是免了吧。依今晚情形,就算是雪子小姐亲自来了,咱们即便是——摸上几把,家老也不好说什么的。你们说,是不是啊?”   登时Yin声笑语在船舱中爆成一团岑。   煮雪虽姓菊池,却是菊池一山掳来的大明女子所生。那女子连个名分都没有,比菊池家最低等的婢女都不如,连名字都是家老大人随便给取的“鱼姬”,那她生出来的女儿,他们这些堂堂武士,又有谁会真的尊敬?   就在此时,一个始终闷头坐在船舱一角喝酒的武士,忽然无声放下酒杯。平静伸手,抓起之前一直安然平躺在桌案上的倭刀,起身走了过来。   他身侧的另一名武士拦阻不及,面上一苦,也只得跟了上来。   眼前情势陡然一变,花怜便急忙朝向那人,想辨清那人来意究竟是善是恶。   一望之下,花怜便是惊喜:“大人,原来是您!婢子曾受大人照拂,这几日苦寻大人下落想要拜谢,却都寻不得。没想到却在此时得见!”   眼前的武士,实则花怜也不认得。只是她刚被送上船来,被武士拷问时,这个武士恰好经过,替她说了几句话——“终究是个女人,你们下手也不必这么狠。要的只是她开口、归心;若你只掰断了她的筋骨,又有何用。”   这个武士的服色明明是最低的“足轻”之类,在天龙寺船上只作为警卫之用,与跟随菊池一山的武士身份相差许多,那时候本没有他说话的地方,可是他不但开了口,而且气势凌厉,叫人不敢忽视。   花怜便在心下记下了这个人:来日若遇见危险,这个人怕是一根救命的桅绳。   今日一见,果然如她所期。   .   见花怜反应,那几个要闹事的武士便都狰狞朝那“足轻”望来。为首的武士更是轻蔑冷笑:“小小足轻,能有机会跟我们同舱饮酒,已是你的造化!识时务的,就快滚回你的角落里去喝酒;若也是心痒了,待得我们玩儿够了,说不定还能轮到你一口残羹冷炙。”   “而如果是你想多管闲事……呵呵,那咱们天龙寺船上就得先死一个足轻了!”   话音甫落,船身忽然一抖。舱中灯火忽地一阵摇曳,倏然明昧,几乎熄灭。   众人便都是一震。那几个武士也顾不得抖威风,连忙各自惊慌张望。   众人的一片惊慌当中,那个年轻的武士却始终抱着手臂,岿然未动。目光向下,不叫人看清他的眉眼,可是那两片薄薄的红唇,却清冷又蔑然地一挑。   灯火暗下又陡然亮起的瞬间,他抱着手臂,森然地问了一声:“我方才隔着远,没听清你们在说什么。我求证一句:你们方才说雪子小姐,什么?”   那几个武士有些不耐烦,便道:“那个大明卑女的女儿罢了。若是她来了,我们摸上她几把,还是她的荣幸呢!”   年轻武士便又是一笑:“哦?准备哪只手摸?”   那武士便猖狂伸出右手:“自然是这只!”   灯光又是一晃。   就在明灭之间,众人都没看清眼前的一切是如何发生的。耳畔只听得苍凉一声金铁之声,接下啦便是一声凄厉惨叫!   再定睛望去——只见先前那叫嚣的武士躺倒在地上,左手攥住右手臂,正在惊恐地哀嚎。而他的右手腕,竟然已是空了!   再看地面,一片猩红鲜血;而在那摊血中间儿,赫然是一只被齐齐斩断的手!   .   舱中饶是见惯了血腥的武士,可是骤然见了眼前情势,所有武士都惊栗站起,一时不知所措。   而与那断手武士一伙的两个,便一声怪叫,舍了花怜,向那年轻武士扑来,口中大叫:“好大的胆子,今晚非要了你的命!”   那年轻武士身旁的武士急忙抽刀隔来,寒声警告:“……你们不知道这位是谁么?!”   花怜已然忘了恐惧,趁机闪身躲到那年轻武士背后,死死攥紧年轻武士的手臂:“大人,救我……婢子定然回报!”   .   眼见一场混战在所难免,那年轻武士与他同伴人单力孤,情势陷入危急。   就在此时,舱门口忽然一声冷叱,宛若雪里冰溅,利刃断玉。      “都住手!——”   众人一怔,望向门口。却见一脸冰寒的煮雪,傲然立在夜色灯火里。   她冷冷环望众人,径直走进来,先蹲到那断手武士身边,不在乎裙袂被地面鲜血染污。   她冷静出手,直点那断手武士身上数处经脉,止住血流。继而伸手捡起血泊里的断手,冷静看了看断面,便哼了一声:“也是你活该,这只手废了,接不上了!不过命还可保。”   她说着抬眼望那两个还有些不肯善罢甘休的武士:“你们两个,还不敢赶紧抬着他去救治!你们三个人一同犯下的罪过,却只有他一个人断了手,怎么着,你们两个是等着自己的手也一起断了,才肯善罢甘休?”   那两个面上一白,恐惧与惭愧交相而起。瞪了那年轻武士一眼,又勉强朝煮雪施了个礼,这才一起抬起那断手的同伴,狼狈奔出舱门而去。   花怜哀哀哭叫:“小姐……”   煮雪面上依旧没有表情,只淡淡瞟了花怜一眼,抬步朝她走过去。染了血的裙摆在地板上划下一道血痕,看得众人目瞪口呆,她自己却也半点都不在乎。   她立在花怜面前——不,准确地说是立在那拔刀相助的年轻武士面前。只因花怜就站在那年轻武士的背后,紧张之下一直忘了松开那武士的手臂。   煮雪上下打量那年轻武士一眼,非但未曾言谢,反倒轻蔑一笑:“我的人我自己会来救,不用有人多管闲事!”   .   那年轻武士之前面对那三个地位更高的武士,或者后来斩断对方手掌之后,面对着所有武士的群起,面上都未曾有过半分的惧色。   可是这一刻,他再难平静。   他的脸渐渐涨红,混合着尴尬、愤怒,与——几许奇异的心绪。   可是煮雪却没心情欣赏他面上的变化,径直别开目光望向花怜,冷冷道:“还不走么?”   说完她自行转身,毫无留恋地朝外去。   花怜这才一抖,急忙松开那年轻武士的手臂,从年轻武士背后走出来,跟在煮雪背后,低眉小步跟上去。   只是在走到舱门处,迎着灯火,悄然回首望来。   .   走到舱外,煮雪并未有停下出言安慰的意思,花怜便讷讷自行开口道:“……多谢小姐。”   煮雪不知怎地,依旧清冷如故,在夜色灯影里冷冷道:“不必谢我。你既然是兰公子选好的人,我便总不能叫你还在大明的土地上就这么死了。”   花怜忍不住皱眉,不知煮雪这凌厉的敌意从何而来。   花怜便再深吸一口气道:“小姐怎也不问问那位武士的名姓?”   煮雪却森然一声:“你还想怎样?!”   花怜一怔,只好垂首解释:“看样子他身份极低,只是个足轻,咱们就这么走了,他怕是会受到报复……小姐可否看在婢子面上,救他这一次?况且,他也分明是有意回护小姐清誉……”   煮雪却是一声冷笑:“不必了!谁稀罕他多管闲事!”   花怜为难得攥紧手指:“……小姐,婢子是当真为他安危担忧。”   煮雪这才停步,在灯影里凭栏回望:“他纵然死了,又与我何干?他若当真死在这船上,那才是天大的笑话,我才真是求之不得!”   花怜大惊失色。   煮雪,这是怎么了?   -   【鸭蛋白+银针=验蛊~~这法子出自明代的《古今医统大全》,跟本文背景差不多是同一时代~明儿见】   谢谢如下亲们:   15张:微风、眺雪、甜心小七   3张:舜娘、wyydingding0528   2张:仍然333   1张:t9r0a6c1y5、hrr282018057、yeduovoiturin、地球上的土星人 ☆、57、人命最重   此夜,花怜走入武士船舱时,兰芽也急匆匆奔上了官船。   她上船的时候还遇见了一点小波折,只因她离开时还是青衣儒生的装扮,回来却变成了脂粉女子,船上守卫便没认出来。   加之因乌蛮驿之事,码头此时的情势已不同往日。杭州都卫增兵看守天龙寺船,于是整个码头都一片肃杀之气,兰芽的脂粉女子装扮便有些碍眼,格外受了几回盘查。   兰芽恼得一把扯出了腰里玉牌,守卫才惊得赶紧施礼:“卑职眼拙,公子恕罪。”   赵玄连忙迎上来,惊讶道:“公子怎这副装扮?岑”   兰芽蹙眉:“……半路买来的。”   赵玄不由得挑了挑眉,没敢说什么。兰芽却也看懂了——赵玄以为她下船去是逛了勾栏,召唤了女伎欢。   实则倒也真是这么回事儿。   她一个时辰前告别月船,出了杭州府衙门,便直奔最近的勾栏。随便点了姑娘,进屋就命令人家“脱衣服,麻利儿的!”   姑娘还以为她是急色的,却没想到脱下的衣服径直被她一把抓在手里。然后——祭出老法子,拎起花瓶砸脑袋,晕了之后塞住嘴,绑好了塞榻底下去。她自己则穿上那衣裳,出了勾栏,这才一路直接奔回官船来。   ——她从答应月船起,便加了小心。从杭州府衙出来,便一直小心身后有人跟随。   暂时还不是暴露身份的时机。隐藏身份,才方便她做更多的事。   .   兰芽上了船,只简单在女装外罩了件儒衫,便召唤邢亮和叶黑来。   开门见山问:“如何治蛊?”   邢亮蹙眉:“卑职并无把握。”   兰芽直直盯着他:“本公子不是要邢大哥你来治蛊,我只是想确定一事:一个中过蛊的人,会如何救治其他中蛊之人?”   邢亮有些惶惑,不知兰芽是在说司夜染,便答:“倒是听长辈说过,中过蛊的人,可以用自己的血……”   兰芽一抖,竟一把扯断了袖口。   妈蛋,她就知道!否则他怎么会叫她先行离开!   .   杭州府衙。   月船避开众人,说开药方得保密,省得那帮郎中给偷师了去。   一众郎中里,除了兰芽之外,另外有几个也觉得立功无望便也离开了。另外这十几个倒也执着,竟然都不肯走。   听见这一脸猥琐的月船又故弄玄虚,十几个郎中又都愤愤甩袖,齐声嗤之。   月船不以为忤,得了步云青的许可,自己躲进小书斋。   夜色渐深,窗外宁谧。   月船这才敛尽了笑谑,黑眸宁静,垂首挽起袖口,露出手腕。   他外表虽然伪装成月船,袖子掩藏住的手腕却还是少年形色。白皙清透的皮肤,堪堪掩住几茎暗蓝的血脉。   他的血尊贵无比,今日却要为挽救几名普通的士兵而献出。   他却毫不迟疑。   他们是大明的士兵,大明的江山都是这些看似平凡的普通士兵用血肉之躯夺取、捍卫。于是即便他血管里流淌的是大明最尊贵的血,这所谓的尊贵也是来自那些士兵的拱卫,没有他们,又何来这血液的尊贵?   救他们是他天经地义该做的事,即便有一天,或许他们也会对他刀戈相向,想要了他的命。   薄刃划过,鲜红的血便凝成了珊瑚珠,一颗一颗涌上皮肤。   他倒扣手腕,将它们都注入葫芦里去。   那葫芦,曾经装过毒害守兵的酒;他此刻还要用那个葫芦,重新换回那几个人的命。   要救五个人,他一个人的血终究有限。血流出足够的分量之后,他顿觉身子孱弱下去。   之前他与兰芽说话时,突然出现的怀贤叫他心下提起防备。他此时身在杭州府衙之中,又正是身子羸弱之时,倘若怀贤有什么动作,他不敢保证能护住兰芽。   于是他叫她走。   乍然那一刻,他从她眼底看见了迷惘。她不解,甚至有些愤怒。   不过只是一刻,她的眼中便又恢复了一片清明。她朝他静静点头。   然后当着众人,她打了个哈哈:“……真是被道长你吓到了。哪里想到竟然是蛊这么邪性的东西!算了,小生自愧才疏学浅,这便告辞。”   她那一刻的灵慧剔透,璀璨明丽得仿佛这天下最最纯净的水晶。   想到这里,他微微一笑。手腕上的疼,便都散尽。   .   收好葫芦,藏好手腕,月船偏头望向窗棂。挑眉一笑,从腰间又搜出几颗黄豆来,朝那窗纸处直丢出去。   豆子破纸,噗噗几声暗响,紧接着外头却紧接着传来“哎哟”“啊”的痛呼。   月船呼啦推开窗扇,骄气地掐腰,捏着兰花指朝向外头:“你们几个小偷!偷师也是偷!”   正是那几个留下没走的郎   中。   郎中狼狈,各自捂着眼睛、按着面颊,便想遁走。   月船却身法极快,身子横掠便出了窗子,伸手拦住他们几个的去路。   “怎地,这么就想逃?”   那几个无奈,顿足道:“你还想怎样!我们是来偷看了,却什么都没看见,还被你暗器给伤了,瞧不是鼻子青了就是眼睛肿了。你怎还没完?”   月船叹口气,有些无赖地一笑:“没这么容易!这就在杭州府衙里呢,我正好就地报官!”   几个郎中恨得牙根儿痒痒,又无计可施。   月船看情形差不多了,便又掐腰一扭兰花指:“叫我不追究也行,我还能教你们几招辨蛊、治蛊的法子……不过你们得跟我说实话,你们今儿明知道自己没那能耐,也这么打破了脑袋也非要揭榜进来,究竟图的是什么?!”   一盏茶的工夫过后。   几个郎中全都一脸宾服,朝月船施礼:“西南蛊祸历来是咱们中原医者的软肋,咱们一直设法,却都找不到辨识和治疗的法子。今日竟得道长传授,幸甚!”   月船眨眼一笑:“那你们就先走一步吧。稍后,贫道这条命还要仰仗各位。”   .   饮过月船葫芦里的“药”,五名伤兵果然有了好转,各自平静睡去。   月船收拾了起身告辞。   步云青亲自送到门外,却停住脚步,道:“道长请将度牒交予本本府一观。本府也好记录在案,为道长请功。”   月船淡淡一笑:“不必了。小道为大明海防略尽薄力,不敢求功。”   步云青面上的客气都散去:“道长不愿居功,本官却也不能不公事公办。道长度牒何在?本官必定要记录才可。”   月船还是推辞:“大人的心意,小道领了。不过小道今天出来得急,度牒并未带在身上。”   步云青面色渐渐难看起来:“道长不是没带度牒出门,而是道长根本就没有度牒吧!实不相瞒,本官已与杭州道会司求证过,无论是道会司、道正司,还是道录司,都根本没有道长的度牒记录!”   “且乌蛮驿出事当晚,有人看见有道长模样的人,曾经出现在乌蛮驿外!怎么会这样巧,道长作何解释?”   月船毫不意外,不惊反笑:“大人觉得小道所为何来?”   步云青冷笑:“依本府来看,分明是道长设法先行设法伤了人,后又自行揭榜来治病。自种自收,故弄玄虚来骗财罢了!”   月船也不急,挑着眼梢瞄着步云青:“不过杭州百姓却都传说乌蛮驿之事乃是倭寇所为……难不成是大人不敢得罪倭寇,又怕得罪停船在此的倭国使团,于是才将罪责都推到小道身上来?大人,好计谋。”   步云青一声冷笑:“来人啊,将这个招摇撞骗、搬弄巫蛊的妖道给本府拿下!”   远处高阁之上,怀贤噙一抹冷笑,冷冷看着这一幕。   他偏头瞄向长乐:“给你师父报仇的机会到了。”   .   天龙寺船。   之前武士的船舱里闹腾得那般热闹,菊池一山却竟然没有现身,更没有一句话吩咐下来。皆因菊池一山彼时正在亲自接见一位重要的来客。那位来客,正是一路跟随着兰芽,从杭州府衙出来的。   菊池一山屏退了所有人,甚至自己的贴身卫士,关起门来只与那位客人单独说话。   那客人褪去斗笠,露出一张年轻的脸。   曾经也是风神俊雅,此时却都只被仇恨冰封。   正是孙志南的幼子,孙飞隼。   -   【节日快乐~】 ☆、58、建文余孽   面对菊池一山的殷勤备至,孙飞隼却是冷漠处之。与菊池一山隔桌对坐,却也始终都没有放开怀里抱着的那把刀。   “菊池家老不必这般客气,孙某此来、所为,也只是为了我大明。孙某之所以愿意与菊池家老,或者说菊池家老的主人——平户大名松浦大人谈这笔交易,也只是为了给我大明除害。”   菊池一山便一笑:“明白。只是还要孙少将军你说清楚才行。”   孙飞隼冷笑:“那孙某便与家老说个明白!家老与孙某都心知肚明,此时我大明引以为患的‘倭寇’究竟是什么人,我大明朝廷想要剿灭的又是什么人。而平户大名保护和借重的,又是什么人。这不过是我大明朝廷与你松浦家的一个心照不宣的哑谜罢了。”   菊池一山又是一笑,不置可否狗。   .   孙飞隼从小得他父亲孙志南器重,不过毕竟生在富贵人家,与魏强等人交往虽说是虚与委蛇,可是身上却也难免自小染了些纨绔习气。当家门横遭骤变之后,他才仿佛脱胎换骨硌。   从父亲被杀的那个晚上开始,他便苦苦思索一个问题:父亲究竟是因何而死?   朝廷给出的理由是怀仁谋逆,国丈王谓与孙志南、李度等协从。经办此案的万通将表面文章做得也想当漂亮,从这些人府中都查抄出了大量的僭越之物,罪证落实。   可是孙飞隼却知道,他父亲纵然与怀仁有所勾连,但是他也绝不可能谋反朝廷!   父亲一颗为国尽忠之心,他再清楚不过!   从南京被押解京师,由大理寺、刑部、监察院三堂会审,再从刀口之下逃生,他都未曾在意,只是一径沉浸在对这个问题的思考之中。   直到他被发配到了东海来,被怀贤收归门下,这个问题才终于迎刃而解。   便如怀贤所说,他父亲孙志南这多年为官,从未出过大错;父亲唯一闭口少谈的,只有当年的大藤峡之战……   那件事只在父亲酩酊大醉时隐约听见过只言片语,父亲说血流成河,父亲说——他也不忍心屠戮那么多妇孺。可是朝廷皇命在身,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他不可违。   彼时怀贤摆摆袖口:“话已然说到此处,你便该明白,你父亲是死在谁的手上。”   孙飞隼咬牙切齿:“晚辈懂了。定然是那灵济宫妖孽——司、夜、染!”   怀仁道:“想要为你父亲洗雪冤情,便要为朝廷建功。眼下便有一桩建功立业的机会摆在你眼前,只看你是否有这个胆量。”   孙飞隼慨然而起:“公公请说!”   怀贤淡淡抬眼:“你是已然经历过一番生死的人,刑部、大理寺、都察院这三法司也联袂保下你这一条命,就连皇上……”说到此处,怀贤略顿。   “皇上如何?”孙飞隼心下一热,急忙追问。   怀贤淡然一笑:“你孙家以谋逆之罪告发,以你身份本该随你父亲一同赴死……可是你却活到此时。你便该明白,这是三法司合力对抗司夜染而保你,皇上更是深明此意——此中道理,你该当明白。”   孙飞隼噗通跪地,北望京师,重重叩头:“谢主隆恩……罪臣之后定然不负皇上!”   “嗯,好!”怀贤含笑起身,亲自扶起孙飞隼:“不枉三法司此番合力抗衡灵济宫,更不枉皇上一片苦心。”   怀贤坐下,幽幽道:“你可明白,你父亲缘何死于大藤峡一事?你更是否明白,大藤峡在西,三法司却如何将你派到这东海之滨来?”   孙飞隼叩首:“还望公公指点迷津。”   怀贤微微闭上眼睛:“世人只道大藤峡一事是朝廷‘改土归流’,废除大藤峡土官,改由朝廷派驻官员……此举可加强朝廷对西南的控制,可是此事不宜一蹴而就,朝廷又何至于大动干戈,甚至叫大藤峡血流遍野?”   孙飞隼急问:“那究竟是为了什么?”   怀贤从牙缝里挤出四个字:“建文余孽!”   孙飞隼心下轰地一声:“可是建文余孽,又与我此时处境何干?”   怀贤转眸望来,目光冰凉:“建文余孽东躲西藏,他们能去的不过是这几个地方:或是北上草原,或是南下西洋,或者西入藤峡,要么就是东进入海……”   孙飞隼也是聪明人,心下豁然开朗:“如此说来,东海也可能藏有建文余孽?”   怀贤点头:“不错!所以朝廷才会严禁海防,清剿倭寇!你以为,朝廷眼下引以为患的倭寇,当真都是倭国人么?!”   孙飞隼面色一白:“难道竟然是建文余孽?”   怀贤无声一笑:“咱家镇守东海多年,对贼情点点收入指掌。若只是一群乌合之众,朝廷又有何愁?朝廷只担心,那群海贼里却事实上藏着建文旧部。这么多年来他们小心招揽沿海渔民入伙,又借助贸易所获积攒大笔金银,更与倭国大名私相勾连,更购买西洋人所造之火器——就连倭国各地大名之间的混战,也有他们的暗中支持……”      “飞隼啊,你是将门之后,你该看得出,这些事已有军事韬略在内,端非普通海贼能为。”   孙飞隼略作深思,重重点头:“公公说得对。这帮海贼想要的,绝不只是博得海上行舟……他们的触角,已然触动江山之谋。”   怀贤便歪头望来:“司夜染构陷你父亲谋反,借皇上的刀杀了你父亲,这是可以认为是因大藤峡之事报仇——可是你觉不觉得,若说司夜染与东海此事也有关联,也说得通?”   孙飞隼便一变色:“东海号东家周灵安,原本就是他御马监治下的皇商……”   怀贤抚掌大笑:“好孩子,你果然与咱家想到同一处去了。倘若咱们能合力这一回揭开司夜染庐山真面、兼之擒获建文余孽归案——你说皇上得给咱们记一个多大的功?”   孙飞隼跪倒叩头:“家父冤情,都仰仗公公。飞隼谨遵公公调遣!”   .   菊池一山只敬酒,却不置可否。孙飞隼盯着这老奸巨猾的狐狸,却也没急。   他既然来了,自然揣着胜算才来。   他便捏过酒盅,仰头喝了。放下酒杯,直盯住菊池一山的眼睛。   “这多年大明朝廷屡次修书与贵国朝廷,希望贵国严查倭寇一事。贵国一直阳奉阴违。究其根底,还不是贵国各地大名暗地里都与海贼有勾连,都仰仗海贼的力量和所提供的火器么?当中,贵家主松浦大人首当其冲!”   菊池一山便也冷冷一笑:“是,又如何?大明朝廷不满,难道要兵发我平户不成?”   孙飞隼回以冷笑:“区区弹丸,如何值得我大明朝廷挥出天子之剑?更何况松浦大人的心思,我大明上下早就看得明明白白——松浦大人之所以容留海贼、支持海贼,在坐收其利的原因之外,何尝不是在等待时机,将这一支力量全都收归自己的麾下!”   “海贼精锐,又如何是倭国现有那些武士可比?”   菊池一山眯起眼睛:“尊驾说了这么多,难道不明白,就凭这些话,老夫我今晚也不会叫尊驾活着离开这艘船?”   孙飞隼冷笑:“我不是来与你吵架,也不是只为了揭你们老底而来——我来是谈合作,做交易。合则双赢,你我各取所需,兵不血刃,又不伤及两国交情——何乐不为?”   菊池一山挑眉:“说来一听。”   孙飞隼勾起唇角,缓缓道:“……贵方将海贼核心人物交予我方,所余兵马、钱财、盔甲、火器——便由贵方尽数收取即可。”   孙飞隼冷笑抬眼:“我大明朝廷要的只是建文余孽的命,剩余那些人,既然已为‘倭寇’,便索性都留给你们好了。”   .   牢房幽暗,长乐独自走进月船的牢房。   进牢先打五十杀威棒,这是规矩。月船此时虽然还目光明亮,可是浑身上下还是早已鲜血斑斑。   长乐蹲下来凝着月船的眼睛。   “道长从前从南京守备府的监牢里,侥幸逃脱过一回。道长自诩能掐会算,不如这一回也掐算掐算:此次是否还能逃得出去?”   -   【明天外出过年,所以此文从明天起暂停,过完年回来哦~~提前给大家拜年,祝大家羊年万事如意、喜气洋溢~】   3张:旧木、旅行商人、   1张:13940882544、泳思   cristal_2014的10花、xueronghua_2007的花 ☆、59、为君之道   月船咳了两声,略有伤声。可是他却狐眸微挑,恣意而笑:“你以为呢?”   他向后靠在墙壁上,唇角轻抬:“倘若未曾做好逃生的准备,我又如何会被你们擒住,被关进这牢狱里来?”   他的父祖在南京遇险,却能绝地逃生;更在杭州逃生入海……此两地对他一脉有再生之恩,他如何会死在这两地?   长乐微微眯眼:“却要拭目以待。”   长乐说着挥手,郁卒上前押出月船,拖着他沿着狱中走廊行过。两旁牢房中人听见动静,都拥至牢栏前朝外张望。见了月船,大多数人面上并无特别表情,可是若存心细细辨别过去,在那一群人面上终是有人露出异色颏。   长乐便跟在月船背后,细细辨别这一丝一闪的异色。   月船自己倒是不以为意,双腿被打得不良于行,手上嘴上却一路都没闲着,一壁走一壁朝左右抱拳拱手,嘴上寒暄着:“各位好~,小道月船,是新来的,给先来的各位老少爷们儿问好啦~夥”   只在左右转头之间,偶有目光飘向长乐,露出半点轻蔑。   走了一圈,长乐命人将月船带回牢房,清冷垂眸望去:“道长可明白咱家方才缘何这样做?”   月船嘿嘿一笑:“犯人游街,贫道在外头也曾看过。这回不过是小公公你将游街改在牢内了。”   “非也。”   长乐摆了摆衣袖,如玉的面色被牢房阴暗的光线映得更白:“不瞒道长,这牢里关押的都是海贼。海贼乌合,当中却也分三五九等,相信以道长眼力,总分辨得出,内里有些人是与众不同的,哦?”   月船猥琐一笑:“……公公的意思是——里头有些人,是家里很有钱的吧?”   长乐一哂:“你少来!咱家不信你瞧不出,那帮号称海贼的人里,实则有建文余部!”   月船是谁不要紧,总有人能认得出来。所以长乐这般拉着月船示众,那群犯人里便自然有人变色。   长乐微微一笑:“就算一时还揭不开道长的庐山真面,不过就凭方才那群人面上的变色,便可从中甄别出哪些是真海贼,而哪些则是朝廷通缉了多年的钦犯。”   “道长这回就算还有通天的能耐,能侥幸从这大牢里逃脱,不过道长却也算给朝廷立了一功,帮朝廷从那群人犯里‘挑出’重犯来。道长能一人侥幸脱身,总归再救不得那群钦犯。”   话说到此处,月船面上才有微微变色。   长乐满意一笑:“道长该明白,若想直接揭开道长的庐山真面,本不必这样麻烦。只需叫人按住了道长,掀开道长面上的伪装也就是了。人皮面具总要以鲜活的人皮来制作方可,却要在人皮失去弹性之前便赶紧结束任务,否则那人皮面具三两日之内就将僵硬,便与寻常蹩脚伪装无异了。”   月船却又嘿嘿一笑:“如此说来,你们还不想与我撕破面皮。”   长乐点头:“不错。道长该明白,此事我们已是给道长留够了脸面,道长也须谨慎从事才好。”   月船满意点头:“长乐,你年纪轻轻,做事却极懂分寸。你这般的火候,倒不是怀贤能调.教得出,更不是怀仁配驾驭得起的。”   他抿嘴一笑:“倒更像是我门下的人。”   于是便是那剔透到骨子里的人儿,也曾经略有怀疑,他瞧出来了。   长乐倒是不慌不忙:“道长说笑了。”   既然长乐给他留了余地,月船便也不当面戳破,只点头:“如此说来,长乐你倒不会叫我死。至少——你不会为了所谓替怀仁报仇而杀了我。”   长乐目光明净:“可是咱家也不会放了道长。只看道长自己,今日有没有本事脱身。”   .   却说天光刚亮,杭州府衙前就是一片大乱。有数人击鼓鸣冤,说要告官,状告的正是杭州知府步云青。   以民告官,先要挨二十板子。门子上来举板子就打,那几个人被打得双腿血肉模糊,却不改初衷,依旧上前举槌击鼓。   不止杭州府衙门前,便是杭州城内各个衙门口,竟然也都发生了相同的一幕。   一时之间,杭州城内鼓声此起彼伏,板子拍肉的血也打红了各个衙门口门前的石板路。   杭州百姓都被惊动,各自拥到衙门口前去瞧。一看之下都是愣了,纷纷嘀咕:“哟,这不是杏林医馆的王郎中么?”“那位是悬壶寺的药僧知空啊!”   原来,这一群不顾个人安危,冒险到各个衙门口击鼓鸣冤的,竟然就是那一群揭榜的郎中们。   .   医者,虽无官职,却因治病救人而在民间拥有崇高威望。且这一群郎中来得人多势众,又各自在衙门口挨了打,渐渐闹到民声生怨。步云青原本不想搭理,却也不得不亲自出门来探望。   步云青亲自扶了几位郎中起身,回身作势训斥了打板子的门子,亲自抱拳朝郎中们道歉,迭声道:“不知本府究竟有何处得罪各位杏林高手   ,还往见教。”   步云青叫人搬了椅子出来,可是那几位郎中P股都被打得血肉模糊,纵然坐了,却也还是哀叫声连连。   为首的郎中鞠翳便愤然道:“步知府可知,草民们缘何放下手中医患,聚而至负压门前来揭榜?”   步云青道:“医者父母心。诸位听闻乌蛮驿守军离奇受伤,这才想为朝廷效力。”   鞠翳踮着P股,又要顾着斯文,却还是忍不住嗤笑出声:“医者父母心,非唯有官兵的伤才是伤,草民们手里哪个病患的命不同样是贵重的?草民们揭榜,不独为朝廷效力,更不是为了知府大人所许诺的那些赏银!”   那一群揭榜的郎中里不乏有冲着声名和赏金去的,但是后来听了月船的中蛊说之后,便都吓走了,剩下这几个盘桓不去的,便并非是图这虚名。月船将这几个人看得明白,才会最终传授辨蛊、治蛊的基本技法,并以己身安危相托。   步云青不解:“那本府倒不明白各位所为何来了。”   鞠翳起身冷笑,环望民众:“那是因为,草民们痛恨倭寇!倭寇敢伤官兵,咱们就算拼尽了一身所学,也得将官兵们都治好,不叫那帮兔崽子称心如意!”   民众多年为倭寇所苦,一听鞠翳此言,全都鼓掌:“说得好!”   鞠翳转身直视步云青:“所以那治好官兵怪伤的医者,便与杭州府有功,与朝廷有功,知府大人说是也不是?”   步云青慑于眼前情势,只得点头:“是,是。”   鞠翳便伸手向步云青,道:“敢问知府大人,那此时月船道长何在?”   “这……”步云青一怔,不知该如何回答。   鞠翳冷笑:“我等离开府衙,就等在门外,却迟迟等不来月船道长。倒不知知府大人将月船道长羁留府中,作何打算?”   步云青咬牙,却只能硬着头皮撒谎道:“郎中所言极是,月船道长有功于杭州府和朝廷,所以本府留道长在府中多盘桓几日,以备向朝廷请功。”   鞠翳高声冷笑:“既然如此,步知府可否即刻请道长出来一见?草民等只要见到道长无恙,这便离去;甚至,甘愿受知府大人问罪!”   “这……”步云青又是一愣。   此时月船已是一身的伤,如何能出来见人?   鞠翳见状满面愤然:“知府大人根本无法将道长请出来,是不是?草民等早知道长今日怕是凶多吉少,这才舍弃一身安危,前来击鼓鸣冤!试问知府大人,道长救人有功,缘何反遭羁押?”   百姓听到此,也都沸腾起来,纷纷出声:“道长有功,放道长出来!”   人群里,一个不起眼的鹑衣少年眸光冷冽,吩咐身边几个汉子:“继续喊,不要听。绝不给步云青喘息之机!”   正是兰芽带着赵玄等人。   她从不信月船会莽撞地自涉险境,不信他会不设计好退路就贸然向前,所以她连夜带人埋伏在杭州府外,以静制动。   方无良策,却见那几个面熟的郎中奔来击鼓……刹那间,她便宛如醍醐灌顶,心花开遍。   于是她顺势推波助澜,引导百姓群起高呼。   民可载舟,亦可覆舟。管你是杭州知府,还是杭州镇守太监,都无可匹敌!   他不用灵济宫司夜染的身份,她不凭官船上的腾骧四营,也一样有力量纵横捭阖。   此中关窍,原本,他比她更是明白。所以他每回出京办差,并不鲜衣怒马,反倒宁愿伪装成月船一般猥琐,宁愿将自己——融入民间。   兰芽轻轻闭眼。   爹说过,朝堂不为国本,民方为国本。与民一体,乃是——为君之道。   -   【么么大家,我们这边下大雪,路上耽搁了两天,让大家久等啦~~这两天恢复一下状态,三月开始给大家多更哦~明天见。】 ☆、60、烈焰莲花   想及此处,兰芽甩了甩头。   她这是怎么了,就着月船的事想什么“为君之道”?月船只是个坑蒙拐骗的道人,就算司夜染也不过只是个太监——他暗中是有谋划,不过那谋划也不过是为了报大藤峡之仇罢了,纵然趁着此时手握权柄,杀几个李度这样的大藤峡仇家罢了,他又有什么“为君之道”?   即便……她曾经无限靠近过他在南京的秘密,曾经亲手处置过曾诚用命给他攒下的百万银子——她却也不忘了开解自己说:不会的,他不会有那个胆子反叛朝廷,他不过是为报私仇罢了。   可是这一刻,却有一股恐惧直冲心臆,这样莫名的直觉攻得她心胆生寒!不,她不要这种直觉,她怕这种直觉……   人群里,一个头戴斗笠的身影蓦然从她视野中划过。兰芽便陡然一惊,停住思绪,回首望去。   那人也自警觉,见她目光扫来,便按紧帽檐,转身就走夥!   兰芽提一口气,吩咐身畔赵玄:“你等在此继续呼喝。我去去就来。”   .   仗着身量小,兰芽弓腰从人缝儿里挤出去。她已然使了最大的力,可是挤出人群后还是找不见了那人的影踪。   抬眼四望,人海茫茫,不知该向何处去寻。   兰芽一时心悸,连忙按住心口。   随即转念,计上心头。她便故意猛跑两步,眼睛明明瞧见了前头路面上有块绊脚的大石头,可是就只当没瞧见,脚步一蹚,便直直朝上撞去!   求仁得仁,她噗通摔了个狗啃泥,脚腕子登时红肿了起来。她狼狈坐到地下,抱着脚腕子,眼泪便当真淌了下来。   是真的疼,她不是装的。   疼的不光是脚腕子,还有——心呐。   杭州六月的阳光已然炙人,肩背上却罩上了一片清凉。兰芽知道,是有人影覆盖了过来。她便一扁嘴,哭得更加伤心,低低念叨:“……虎子,我脚腕子都断了,你却都不顾而去。”   背后一声叹息,一道缁衣身影走上前来,没抬眼看她,只是垂下帽檐去,只用手攥住了她的脚腕。   正是虎子。   虽说是她用了小小伎俩引他出来的,可是他当真这般现身,兰芽还是红了眼眶,鼻子也随之堵了,哽咽得瓮声瓮气。   “虎子,我就知道是你。你既然来了,却怎么连个招呼都不打,就这么想逃开我么?”   虎子依旧没抬头,只细细捏过她脚腕后,沉声道:“……你的脚腕,没断。”   兰芽脸上一热,却更不依不饶:“怎么着,我脚腕子没断,你就不搭理我了?难不成你再搭理我的条件,就是要我断了脚腕子?行,那我现在就砸断了它!”   兰芽说着,就势抓起那块大石头就要朝自己脚腕子上砸。   虎子狠狠一颤,一手去夺她手中石块,另一手摊开便先盖在她脚踝上。分明是倘若来不及阻挡住她,他便也先用自己的手去换了她的脚踝去……   兰芽的泪便唰地又淌下来。   她却还在努力地笑:“虎子,你怎么还是那么虎啊?你明明都知道,我身上一点功夫都没有,论蛮力就更不是你的对手,所以你怎么可能拦不住我,怎么可能夺不下我手上的石头?亏你还要做第二手准备,还要用自己的手去换了我的脚腕……你难道不知道对你来说,你这右手该有多重要!”   兰芽用手背粗鲁抹掉眼泪,梨花带雨一笑:“……笨蛋虎子,我分明是故意摔倒,故意引你出来。你又被我唬了。”   虎子这才缓缓抬头,深黑目光掠过帽檐,浓重凝来:“是,我就是笨。明明知道自己力气比你大、功夫比你多,可就是笨到担心自己做不到。只因为,我一到你面前就变笨,笨得不可救药,笨到——半点心思都转不起来。”   他话音微顿,眼中的防备和冷意已然全无踪影。他黑瞳幽深,目光痴缠,深深望来:“况且……对我来说,你更重要。”   兰芽便丢了石块,伸手一把死死抱住虎子,哇地一声哭出来。   他还是她的虎子,她永远都不要丢了她的虎子啊!   虎子略有挣扎,可是手指还是不由得张开,缓缓,缓缓,将她小小身躯抱进怀里,死死箍住。   .   幸亏这府衙门口还闹得欢,鞠翳和赵玄一个在台上一个在台下一唱一和,引得百姓一阵阵的高呼——便没有人留意到人群后兰芽与虎子的这一幕。   不过兰芽却也知道此时不宜造次,于是只放纵自己哭了两声,便赶紧控制住。攀着虎子的肩膀,自己站起来,踮着脚,指挥虎子搀着她到避人的巷子里去。   进了巷子,虎子却就松开了她。   兰芽瞪他:“方才还好好的。这又是怎了?”   虎子咬唇:“营救月船,怎么就你一个人来?司夜染呢,你们两个不是形影不离么?”   兰芽心头一梗,别开头去。虎子哪里知道,月船就是司夜染,正身   在囹圄。   可是此时不宜因此事与虎子斗气,否则反倒叫虎子对月船身份起疑,她便缓了一口气道:“月船也是你朋友,你今日同来也是应当的。倒不必因为我来了,你就要跑。总归咱们一起使力救出月船才是。”   兰芽看他面上略有松动,便凑过去捉住他手臂哄他:“……你瞧,我躲在人群里,支使人去喊的法子,还是跟你学的。你可还记得从前咱们在我家废墟前,我被锦衣郎捉住时,你就是用了这个法子救我的?”   想及从前,兰芽不由得如梦轻笑:“……那时候儿,咱们也在闹意气来着。我本以为自己孤身一人,陷入绝境无人来救,却没想到你大人不计小人过,不但跟来了,还救下我。”   她抬眸望他,情真意切:“……虎子,我就知道无论咱们两个怎么闹,也不论我在你眼前说过什么绝情的话,你都不会真的朝心里去,都不会——当真不管我了,是不是?”   虎子皱眉,不敢正面回答她的话,只偏首望向府衙门口那边:“月船是为了帮我,才设法伤了那几个守兵,叫我回去也好交代。却不想,他自己身陷囹圄。”   兰芽眼眶便又是一热,欣慰点头:“……难得,你辨得清他对你的好意。”   虎子便转头望来:“我今日定要救他。若步云青不顾百姓意愿,执意不肯放人,我也要劫了牢狱!”   他眼中略有愧意:“兰伢子,你我都身为大明臣子之后,可是我今日却要带人劫了衙门……此中情由,还望你能谅解。”   兰芽轻轻垂眸。   虎子的为难,她明白。他们都以“忠臣之后”的身份,作为自己艰难求生的最大动力。只是想着一定要凭自己的力量,替父亲洗雪冤屈,以自己的功绩博得朝廷的认同,重振自己家门声誉。而今日却做出反叛朝廷之事,将来一旦被揭发,也许这一生所有的努力都将前功尽弃。   杭州府再不仁,步云青再不义,他们也还是朝廷的府衙,皇上委任的杭州知府啊!   兰芽提一口气,定定望虎子眼睛:“你……当真肯为了救他,付出这样代价去?”   虎子轻轻阖上眼帘:“从前在南京,你我亲眼看见他尸首被吊在城墙上。我至今依旧清晰记得那一刻的负疚和心痛。所以这一回,我绝不叫此时重演,否则我良心有愧。”   兰芽便轻轻按住他手腕:“……好,我们就一起去!”   .   杭州各个衙门前都闹得欢,即便是怀贤和杭州都卫都无法分神来帮步云青。步云青亲自在大门外应对民声,整个杭州府的注意力便都被集中在了大门外。   牢房里的狱卒也分神去看热闹,守备便空。   月船与长乐谈笑风生,眼睛却盯着地下。日光从窗棂漏进来,随着光影变幻,计算得出时辰。   待得时辰差不多了,他方抬头四望。目光漫出牢栏,穿越长廊,仿佛飘向周遭的监房。   长眸里,潋滟漾起笑意。   长乐便是一警,眯眼问道:“道长又在做何打算?”   长乐因追随月船目光远眺,便有了一丝分神,于是话音还未落尽,便冷不防只觉眼前一花——是日头转过窗棂,正迎面照到了他眼睛。就在他片刻失明之际,金光当中却悄无声息,宛若毒蛇般伸来一只手,无声,捏紧了他的脖子。   金光倏然聚散,那人头顶原本颓败的莲花冠宛若烈焰重生。   -   【明天给大家加更哦~】   谢谢蓝、八百地藏、彩的大红包+月票,咪.咪的10花   3张:xhqgwj、huaihuaizhijia、jf731、xrzwsq   1张:gonglin201010、Hhhua、deng0503、jennylonglover、棒棒我爱 ☆、61、双燕舞风(3更1)   长乐纵再警醒,却也已无力躲闪开,只觉气息陡窒,片时轰然倒地昏死过去。   月船缓缓收回手,长眸傲然挑起。   他自己的手法极有准头,他只是掐晕了长乐,却没要他的命。   只因,他还罪不至死忧。   俯身将长乐打横抱起,平静安顿在榻上,他甚至还替他拉好被子。这孩子也是聪明俊秀,如果还清醒时,定然不会愿意躺在这脏污的地上。这心情,他懂。   做完了此事,他从容敛了敛袖口,同时侧耳细听外头的动静,待得时机到来,他才拉开牢门,悠闲踱出门去。   牢门上的锁,对于他来说,跟江米条差不了多少。他之前之所以懒得出去,只是因为腿是真的被打伤了,他不愿意迈步罢了。   与此同时,虎子的手下山猫已然带着海贼悄然溜进了牢房。作为虎子的手下,这帮人最擅长的都是轻利的功夫,爬墙宛若幽灵,落地无声圊。   可是,却都没能瞒过司夜染。   于是山猫带人进来,却冷不丁瞧见一袭道袍的月船正站在长廊的幽暗处,只有面上映着一束阳光,不慌不忙地面对他们……而地下,则横七竖八躺着牢内的狱卒。这场面便反倒将山猫等人给吓了个够呛。   月船见状呲牙一笑:“贫道掐指一算,就知各位英雄此时会来。快快,先将牢房里关押的各位兄弟救出来再说。”   此话虽然与虎子嘱咐山猫的不同,却正合山猫等人的心思。   依山猫等人的想法,既然是劫狱,反正也跟官府干了,索性干一票大的,不光救出月船来,也得将杭州府历年来关押的海贼兄弟都一并救出来,方显英雄本色。   况且营救月船这事儿一点都没耽误工夫——之前木嵘大王那般谨慎,定是担心营救月船不易;可是眼前的情势却是,人家月船自己早出了牢房,都站在门口等着他们了……连狱卒都给收拾趴下了。余下的工夫,难道还能白白都浪费了么?   山猫便一挥手,手下的海贼便各自仗刀扑向左右牢房。   一众杂沓当中,月船负手而立,含笑望向左右两厢。   他的目光在无声找寻着那些曾经对他面露异色的人,一个个找准了他们的身影,确定下他们安好。那些人被山猫和手下向外搀扶着,目光却还忍不住向他望来。他含笑点头,默然嘱咐他们放心离去。   没错,他这一番筹划、宁愿自己陷入险境,甘愿受伤,实则都只为营救他们而来。   便如他们从未背弃过他的父祖与他,同样,他也绝不会抛下他们于不顾。   尘世忧患,难得肝胆相照。他可以选择自己的路,却永远都不会背弃他们。   .   救出了人,山猫才发觉情势困难。只因救出的海贼个个身上都有伤,想要翻墙而去,难比登天!   原本木嵘大王是叫他们来救月船一个,纵然月船再有伤,他们几个合力拖拽着,上墙也不成问题……而此时,十几个人却要顾着几十个伤号,这又该如何逃脱?   山猫情急之下便向月船望来。   所有惊乱之中,只有月船最为平静,面上并无半点忧色。   山猫便凑过来稽首道:“……还望道长指点。”   月船一乐:“既然不能从墙头走,那就别翻墙了。那有好端端的大门,你们何必不用?”   山猫险些气哭喽,跺脚道:“是有大门,可是我们敢走么?那不是生门,是死门啊!”   月船又是嘿嘿一乐,又从后腰拎出他那根毛儿都秃了的廛尾来,作势甩了甩:“祸福相倚,生死相依。谁说死门就变不成生门?”   他目光精光一闪:“这位英雄,端的看你肯不肯相信贫道。若肯信,贫道定护送各位平安离去!”   山猫跟月船没什么交集,只听木嵘大王说过这位曾假死逃生,此刻又听他念叨什么“生死相依”,便觉似乎有点门道。反正墙也上不去了,总不能等在此处受死,便一横心:“也罢。一切都仰仗道长!”   “好。”月船一指大门左右墙根儿:“去,都噤声躲到那边去。待得大门一开,官兵都冲进来后,你等便逆向突出去!”   山猫心下虽不托底,却也只得点头。   月船却忽然歪头望来:“……你家木嵘大王——可与一眉目如画的少年在一处?”   山猫便点了点头:“不错。”   月船挑了挑眉:“他们……可亲热?”   山猫回忆之前远远瞧见的一幕,便点头:“是挺亲热。抱在一起,还都哭了。”   月船咬了咬牙。之前的一派从容气度不知怎地,失却了些风采。   月船拖着伤腿走回牢房去,脚步有些趔趄。山猫忙问:“道长何往?”   月船低低一叹:“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说罢扭头一瞪眼:“不是叫你们埋伏到大门左右两厢去么,怎么还不去!”   山猫只得带人避开去。   却只见月船扬起火把,点着了牢门!   火登时窜起,月船迈入火光,只能在火光潋滟里看见他道袍身形缥缈而行,前后左右将牢房四处都点起了火来。   火光跳跃,宛若周遭开遍火红的花。司夜染立在火中,悠然四望。   放火,乃是最为便捷的法子。只要人间还有火种,只要屋宇都是木头搭建,便随时随地可以掩盖下所有真相。   .   院子外有衙役瞧见了,便一路惊呼着奔向大门外:“知府大人不好了,走水了,走水了!”   杭州府内的小牢房关押的都是要紧的人犯,多是海贼的头目之属,于是见院内火起,还忙着与鞠翳等人磨嘴皮子的步云青便什么都顾不得了,左右回头连声呼喝:“还傻愣着干什么,快去救火!”   左右衙役奔向门口去,如没头的苍蝇挤成一团,手里的兵器也左横右挡,反倒成了障碍。步云青便急得跳脚,“我说你们是要去救火的,手里还抓着兵器干什么?还不都撒手扔了,空出双手来才好去提水救火啊!”   知府大人的话如醍醐灌顶,一众衙役赶紧叮叮咣咣扔了兵器,赤手空拳冲进了门去。   火势盛大,里头还困着狱卒和长乐。衙役们只顾着扑去救火救人,自没人看向大门左右两厢。月船便一声唿哨,山猫等人看准了时机,各自架着、背着伤员,便夺门而出!   待得衙役发现了不对劲转身追来,手上已没了兵器。   月船横身而立,挥舞秃了毛儿的廛尾左右拨打,竟叫数个衙役根本就靠不近身。月船回头朝山猫:“只管速去,不必管我!”   他说着殿后退向门外,伸手将大门左右拉严,手脚轻利地将自己的那根小廛尾打横别在了门鼻儿上。内里的衙役冲过来想要打开门,却不能够。   山猫等人趁机快速奔逃,虎子自己则带着安排在外的兄弟一拥而上,内外接应。   而月船只孤身一人立在门前,并未曾急着离去,而是以一己之力守紧了大门,不叫内里的衙役追出来。   兰芽有心想要吩咐赵玄等人去救月船,却隔着乌泱泱的人头,瞧见他平静望来的目光。   虎子和山猫等人虽说看似顺利,可是伤员这样多,他们想要顺利逃离杭州却不容易。兰芽明白,月船投来的目光是叫她去帮他们,而不要管他!   兰芽心下痛楚挣扎一番,只得忍痛别开头,吩咐赵玄带人去帮虎子。   赵玄听了便是一怔:“公子,那可是海贼劫狱!“   兰芽咬牙低低道:“……那是,虎子。”   赵玄便闭了嘴,毅然垂首,带了人一路跟去。   该走的都走了,兰芽咬牙盯着险象环生的门口,恨自己没有半点功夫,竟不知如何来帮得上月船!   门外跟她一样干瞪眼没办法的,还有一个步云青。知府大人干脆放弃了自己的风度,在外头跟个大马猴似的直跳起来。   兰芽便心一横,有了主意。   趁着衙门前乱成一团,兰芽仗着个头小,缓缓靠近了步云青。她一身的鹑衣,看着就像市井间最不起眼的少年,步云青便也没在意她。   兰芽却猛地猱身而起,抽出腰间匕首,便狠狠架在了步云青脖颈之上!   幸亏步云青是福建人,身量也小,随着年纪大了还有些驼背,否则兰芽都不敢保证自己能一击即中。   兰芽一转刀刃,在他耳边低低道:“若想活命,便放了月船!他若有半点闪失,我便叫你先死!”   -   【今天三更,稍后还有两更。】 ☆、62、想随你飞(3更2)   步云青大骇,又闻师爷来报,说杭州镇守太监身旁的小内监长乐也被困在了火里,此时生死不明……步云青不怕跑了牢犯,也不怕狱卒烧死几个,他却唯独怕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上死了宦官,那便是他绝对担待不起的了忧!   此中关窍,兰芽身为宦官,自然最是明白。于是语声悠闲下来:“知府大人不如再多犹豫片刻,左右火不等人,烟更不等人,待得那位小公公先被呛死了再做决定也不迟。”   步云青只得举袖大喊:“都闪开,叫那老道走!所有人等,都快去救火!”   衙役们一怔,只得纷纷撤开。月船身畔局势便随之一松。   他立在门阶之上,手依旧扣着门环,却朝她抬眸望来。   她却别开目光去。   他得先走,而她自己却不敢保证自己是否能全身而退。她实则没有半点功夫,这点差别从力道上便能分辨出来。现下步云青是被吓到了,稍后他若清醒过来,未必还能如她所愿。   月船终于拧身抬步,奔下台阶而来。只是他的目光,却依旧牢牢锁着她。   她无奈,只得扬眸一笑,缓缓摇了摇头。   她明白他此刻万万不能暴露身份,更不能使出他自己的功夫来,否则难保此处没有能认得出他身手的有心人来。   她叫他别担心,她叫他别管她。她叫他——自己先走圊。   匕首虽不沉,可是大半天了一直保持同一个姿势,她这只擅长拎画笔的手也还是有点酸了。她便转了转刀刃,仰头望了一下蓝盈盈的青天。   爹,娘,这一回又是孩儿欠了二老的。   .   却在一错神之间,只觉两股力道夹击而来,却去势相反,她的身子被一扯向左,又一扯向右。   她本就攥不稳了那匕首,被这两股一道同时一扯,刀刃便滑脱;两腿纵然还使力盘住步云青的腰,可是身子还是被那两股力道硬生生给剥离了下来。眼见P股就要亲吻地面,电光石火之间却又被横路而来的第三股力道,一托一送,愣是平稳地朝着右边的力道歪转了过去。   一切的发生都太急太快,兰芽裹挟于其中,根本来不及看清,接下来身子便已落入一个怀抱。   一股子汗臭味儿混着血腥气直冲脑门儿而来,耳畔却是清凉嗔怪:“……谁叫你盘在步云青腰上!”   兰芽抬眼,月船双眼清冷望来,那张原本猥琐得脸看上去已经有些干枯。   兰芽早先便瞧见了他身上的血,尤其是他步伐的迟滞,情知他腿上有伤,便想要推开他,自己站起来。他却缠紧了手臂,嗔怪道:“还不乖乖地!”   说时迟那时快,他一裹道袍广袖,将她护紧,身子已然宛如白鹤展翅,凌空而起。   只是,他原本打算一跃而上高檐,却因腿伤使不上力,只跳到了众人头顶的高度而已。   兰芽也觉不对劲,抬眸望她。他长眉赧然抖了抖,低低道:“……我原本就只想跳这么高。”说罢赶紧别开目光,顺势脚尖急点周遭无头苍蝇般的众人头顶、肩头,一路如点水蜻蜓一般向前奔去。   这般高举高走,兰芽慌得神思无属,只得紧紧捉着他的衣襟,回眸去找另外那股力道的来源。   果然,人丛之中一个缁衣斗笠的身影,宛若狂怒的猛虎左突右冲,替他二人杀开前路,又左右护卫。正是虎子。   这一刻纵然还未曾脱险,可是兰芽却不再害怕。   纵生死关头,若身畔永远有这两人相护,纵然刀山火海,她又还有何惧?   .   有了虎子的护持,月船状态大勇,抱紧了兰芽展身而起,终于直上飞檐。下面的衙役便只能抬头兴叹,也有脑袋灵的,忙取了弓箭来,搭弓射箭。   月船唇角轻蔑一挑,并未闪身避开,反倒左手广袖猛然挥舞而起,正裹住飞到身边的箭矢,借着广袖反向而摆,便将那些箭矢又送回去给那些衙役去!   兰芽借势大喊:“木嵘,快走!”   虎子却稍顿,没急着离开,反倒飞身扑向那些反向射向衙役的箭矢。挥舞手中倭刀,将那些雕翎箭拨开,各自射落地面,他才返身攀上墙头。   兰芽心下轰然一热。她明白,纵然如此生死关头,虎子依旧没忘了他是袁家子孙,他绝不忍伤害大明子弟兵。   月船踩着飞檐,衣袂临风,飘然若仙。   虎子的所为他自然也看得明白。   虎子虽是与他唱反调,他却也不甚在意,却还是忍不住挑了挑唇,蔑然道:“何至于那般?我那返回去的箭,早就卸掉了力道,不过是为了吓他们一吓,以阻住他们追来,又何至于会坏了他们性命?就他小人心度君子腹。”   兰芽哭笑不得,只得掐他手臂一记:“虎子却只记着月船的好,这般拼死来救,你还这么说他?”   他翻了个白眼儿:“他若知月船是我,便会后悔了。”   兰芽只得吐舌:“小气鬼!”      言语之间虎子已然攀援而来。虽然他的功夫赶不上月船的鹤影飘逸,却也胜在灵黠。方攀援而上,正待并肩而立,查看地面形势,却一眼还是瞧见了兰芽被月船抱在怀里。   更碍眼的是——兰芽此时面无惧色,反倒眼波潋滟,面颊绯红。   虎子便一皱眉,伸手就要将兰芽从月船怀中夺过来。   月船哪里肯让,急忙背过身去,以目警示:“你要干什么?”   虎子咬牙:“将兰伢子交给我。你是出家人,这般抱着他走,又成何体统?”   月船周身便漫起邪气儿,轻贫一声:“可是你个大男人,同样抱着个男人满大街的跑,就成体统了?”   兰芽真是哭笑不得,只得伸手一人脑门儿上给了一巴掌,嗔怪道:“这是什么时候,你们两个内讧什么?”   两人这才各自咬牙,愤愤道:“稍后再议!”   月船坚持抱紧了兰芽,怎么都不松手,身形飘然而起。虎子只得随扈在畔,伸手抽出背上藏着的弩箭,拔掉箭镞,连珠一般发射了出去,用以吓退追兵。   几番周折,两人护着兰芽终于翻过守备稍松的城墙,逃出城外而去,与山猫等人汇合一处。   天地茫茫,面朝江海,背有追兵。   兰芽捉紧月船衣襟,以目示意。是想问他,是否合适带着众人暂时躲回官船上去?   却没想到月船却是一声哀叹:“天地茫茫,竟无贫道容身之地矣!”   说罢错开眼珠儿盯着山猫等人,涎着脸道:“贫道还不都是为了你们!现下朝廷一定下令缉拿贫道,贫道救了你们,自己却只剩死路一条了!”   虎子眯起眼珠盯着月船这一番唱念做打,眼中流露出疑色。   山猫等人却扛不住,跳将起来说:“道长是为了救我等才落得如此地步,我等便绝不会叫道长丢了性命!眼前虽然是天地茫茫,却不等于没有逃生之路!”   月船苦笑:“逃?往哪儿逃?前面是江,再往东是海;背后是杭州城,步云青和那班衙役等着捉拿我归案。”   山猫受激道:“那便到海上去!道长便索性也入了伙吧,有了我等兄弟的保荐,木嵘大王自不消说;便是四海龙王,也不会不收留道长!”   山猫等人说得热闹,可是人群中那些曾面有异色之人则惊得目瞪口呆。   兰芽便留意到了,只觉诧异。   月船偏头朝她望来:“……你看呢?”   兰芽的心紧张得咚咚跳响。   原本刚到杭州时,她便想过要设法打入倭寇内部,以探听虚实,可是司夜染当时不配合,便叫她不得不另想别的法子。却没想到,眼前这个绝佳的机会竟然就这么突然出现在了眼前。   是海贼们邀请他们入伙,更会保荐,而不用他们自己绞尽脑汁……   可是,事出突然,她甚至来不及考虑前前后后的事。   更何况,此时身边还有虎子。她若稍有计算不周,说不定反倒会害了虎子,叫海贼们以为虎子是细作。   此时此刻,在她举棋不定之时,她便只追随着自己的心,抬眼去望月船的眼睛。   接住她的眼神,月船便笑了:“事已至此,也是宿命使然。那咱们便去吧,反正大明也没了咱们的活路。树挪死,人挪活,啊~”   兰芽便悄然提了口气,轻轻点头。   纵然前路难测,可是只要有他在身边,有他引着她,她便什么都不怕。   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她纵懦小,却也尽力与他比翼就是。   .   天龙寺船。   菊池一山秘密送走孙飞隼,便将那拔刀救下花怜的年轻武士单独招来。   挥退众人,关起舱门。菊池一山却向那年轻的足轻拜倒:“少爷。”   -   【稍后第三更~】 ☆、63、一帘风絮(3更3)   年轻武士一改在外人面前对菊池一山的谦恭,点点傲气无声从骨子深处漫溢而出,也不做声,径直走到菊池一山原本坐的正位坐下。   眸光宁静,不看菊池一山,只凝着自己的鼻尖。   此人正是平户藩大名松浦家的继承人:松浦晴枝。   “菊池家老,你率领船队一路西来,各方捭阖,辛苦了。有事便直说吧。忧”   菊池一山恭敬跪奏:“臣下昨夜密会大明使者孙飞隼。大明朝廷的意思,是想以海贼此时所有,来与咱们交换建文余部。臣下不敢擅自做主,家主又远在国中,于是此事还要请少爷拿主意。”   松浦晴枝听菊池一山将孙飞隼抛出的条件说完,挑了挑眉。   “菊池家老,依你看,这笔买卖如何?”   菊池一山沉吟道:“倒是一笔不错的买卖。圊”   松浦晴枝捉起桌上的漆艺茶杯,目光凝注那杯上金银彩绘的疏朗松枝。   漆艺原本也是中国的,汉代传入倭国,形成倭国“莳绘”。倭国宫廷和民间都很喜欢,使用至今已是一千多年。这技艺虽然来自中国,可是以松浦晴枝自身在大明所见,却觉大明漆器工匠的手艺比之倭国工匠,已有差距。   他没机会进大明宫廷,至少单就市集上所见,以及大明馆驿中的所见,都是如此。   所以就算中国幅员再辽阔,物产再丰富,以倭国之小,虽然千年来一直在追随与学习,却未必没有赶超之日。甚至,据为己有。   松浦晴枝便掀了掀唇:“这是一笔不错的买卖,咱们值得一做。不过,却不是以大明设定的方式。咱们得按着最有利于咱们自己的方式来。”   菊池一山便问:“少爷的意思是?”   松浦晴枝轻哼一声:“这多年来大明始终防范我国。借口倭寇一事,规定我国十年方可来进贡一次,彻底隔绝海防,就是想将我国完全屏蔽于茫茫沧海之上,成为悬垂孤岛。所以我国非但不能禁绝倭寇,反倒要依赖倭寇,否则财富何来,西洋的火器又何来?”   菊池一山便迟疑道:“依少爷的意思,咱们并不能答应大明的条件,不可将倭寇首领交予他们。”   松浦晴枝轻笑:“一个不交,便会激怒大明,对我国并无好处;可是倘若全都交了,更等于倭国自绝于沧海之上,于我国长远更是不利。既然不交也不好,全交也不好,那咱们索性折中。”   菊池一山道:“少爷的意思是?”   松浦晴枝摆了摆袖口:“交。却要一部分一部分地交。每交一次便跟大明谈一回条件,要叫每一个人都给咱们换回大笔的利益来。否则倘若全都一次***清了,以后咱们还用什么来跟大明谈买卖?”   菊池一山心下一凛。眼前这个少年是他亲眼看着长大的,小时候还当过他的门生。这孩子生就一副风花雪月的皮囊,温文华贵,仿佛只适合琴棋书画诗酒花。却没想到,原来遇见关要之事,这般杀伐决断、心意曲折。   菊池一山便赞道:“少爷好见地。”   松浦晴枝仿佛累了,深吸口气伸了个懒腰:“倭寇就是我国与大明之间的一张王牌。咱们得攥紧了,用好了。大明担心是建文余部,既然是王气未散,咱们索性变为己用,谁也不给。就算当真是建文的后裔来寻,也绝不交还。”   菊池一山宽心一笑:“臣下也正做如是想。四海龙王四人当中,心已不在一处。有人还想做建文忠臣,有的却已经想作我国民。如此咱们只需将那依旧像作建文忠臣的交给大明朝廷,任凭斩首还是灭门,咱们只留下那些心朝向咱们的就是了。”   松浦大名早就有这个想法,只不过担心激起海贼反抗,此时正好得了大明朝廷的这个机会,索性将罪名都推到大明朝廷身上就是了。在海贼面前,他们只需继续充当“救命恩人”与“盟友”的正面角色,就够了。   松浦晴枝慵懒瞟向菊池一山,缓缓道:“雪子回来了,我不希望她再有机会逃走。菊池家老,我希望你这回严加看管。”   松浦晴枝对煮雪的执念,菊池一山明白,便叩下头去:“少爷放心。”   沉吟片刻,还是忍不住道:“可是……天皇陛下的内亲王,以及将军大人的女儿,都已赐婚。少爷又将如何对待小女?”   松浦晴枝眼底泛起冷意:“雪子就算是家老的女儿,可是她母亲却也是个卑jian的明女罢了!就算将她收为妾室,难道我还算是委屈了菊池家老你么?”   菊池一山神色一黯,只得垂首下去:“臣下,不敢。”   .   松浦晴枝出了菊池一山的船舱。   暮色已下,灯影映着水光,阑珊飘摇。   松浦晴枝忽地侧头向转角望去,寒声断喝:“谁?!”   随着衣带声簌簌,一个娇弱的女子,满面惊色地闪身而出。映着灯光,照亮她一张苍白的脸。   松浦晴枝眯起眼来:“是你?”   正是花怜。      花怜便跪倒:“恩公。”   松浦晴枝目光转寒:“你怎么在此处?”他缓缓走到她面前,垂下头去,声音放柔:“你方才都听见了什么,嗯?”   花怜急忙簌簌叩头:“婢子,婢子……”   松浦晴枝便疑心更重,声音一冷:“说!”   花怜惊惶道:“婢子,婢子不敢说!”   松浦晴枝眼中更加阴冷,测测道:“……你说就是。倘若不说,那你就再也没有机会说了。”   花怜惊得半晌忘了呼吸,良久才一口气喘上来,眼中已是沁满了泪。   “恩公,婢子,婢子说!”   松浦晴枝这才略显和缓:“说。”   花怜便哽咽起来,泪却不敢流下来,只能哀声干涩道:“婢子,婢子感念恩公救命之恩,便想报答。可是婢子出身卑微,又无半点财物,无以为报……婢子只得,只得将恩公深深烙印在心底。”   松浦晴枝闻言也是一怔。   “恩公贵为武士,自然是婢子不敢奢望之人,婢子便只有,只有远远地望着恩公。可是恩公从来未曾为婢子停下过脚步,更从来未曾多看过婢子一眼。婢子打熬不住,便,便千方百计想出现在恩公出现的地方,只期冀能‘撞见’恩公一回,叫恩公看我一眼,跟恩公说上一两句话,婢子,婢子便,心满意足。”   花怜说完,又羞又愧,伏地痛哭,再也不敢抬头。   松浦晴枝从小便是平户藩的第一公子,多少闺秀、夫人都肖想于他。纵然只是从街上走过,也会平空接到许多投掷而来的香囊和扇坠儿。于是面对眼前女子的倾慕,他并不诧异,也未曾怀疑。   只是傲然抬起眼睛,疏离道:“你说的没错,我不是你能奢望得起的人。花怜,我救你不是因为你,而只不过是因为你恰好是你家小姐的侍婢。你既说过,她都曾救过你,我便没理由坐视你不管。仅此而已。”   花怜嘤嘤哭泣,似乎哀绝。   松浦晴枝却没再安慰,而是起身就走。   看他走得没了踪影,花怜方止住悲声,悄然松了口气。   方才若不是用这样的情由,她都无法顺利脱身。   花怜嘤嘤怯怯地起身,转身想要走回去。却在甲板尽头,讶然见煮雪正坐在船舷上。脊背抵着栏杆,目光望向远方。   那姿态,竟透出莫名惆怅。   花怜便一惊,回头望向自己方才所处之地,盘算着这段距离是否足够掩盖住方才她的动静。   煮雪却疲惫转眸望来,苍白一笑:“你方才的话,我都听见了。不过我不是故意打探你的心事,我来也是与你相同的用意,也是想瞧瞧我爹唤那人来商议什么。”   花怜一急,忙辩解:“小姐,你听我说!”   煮雪却抬手拦住:“不必说了。实则他救下你那天,我就已看出你对他颇有不同。我带你离开那船舱,你还忍不住停步回望……花怜,咱们都是女儿家,你的心思,我懂。”   花怜百口莫辩,便急道:“可是小姐却为何这般心碎?莫不是,小姐与那人之间……?”   煮雪冷笑截住:“你别胡说!我恨菊池一山,恨倭国每一个人,也包括他!”   “当真?”花怜追问。   倘若煮雪当真对这人无情才好,否则,否则——以他最后对菊池一山所说的那句话,煮雪眼前就是一个永无救赎的火坑!   煮雪怆然冷笑:“自然!我是大明子民,又是大人手下,我又怎会与他有半点纠葛!”她仿佛醉了,甩甩头:“我这一生,只想死在大明的国土之上。决不能像我娘一样,客死他乡,随浪漂泊。”   花怜心下生痛,缓缓道:“若是真的,婢子才能放心。小姐,多谢你搭救,婢子还要与小姐一路生死相依。婢子绝不能叫小姐,遭受半点的伤害。”   煮雪眯眼望来:“你在说什么?”   花怜深吸一口气:“适才小姐追问的事,婢子没敢说实话——此刻婢子冒死向小姐请求:请小姐允许婢子恋慕那位武士大人吧。婢子给小姐叩头了!”   煮雪猛地一颤,背后栏杆跟着簌簌地响。   煮雪只能冷笑:“谁拦着你了?谁又不允许你了?原本咱们就不是真的主仆,我是大人的人,你却是兰公子的人,你根本就不必听从我的。既然是你自己打定的主意,我也没资格拦着你。我只给你一句话:好自为之。不要为了所谓儿女情长,而误了你们公子给你的差事!”   花怜垂下头去。想及兰公子那日对她说的话:“……不管怎样,我都信你。”   花怜便展颜一笑,福身下去:“多谢小姐成全。”   她出身卑微,爹是清贫的渔夫,娘是海女。爹娘不顾性命,风里来浪里去,却也没能替他们一家人赚来一栋遮风避雨的房子。他们一家人都蜗居在船舱里,永远不知明日如何。   以她的命运,将来也只能步娘亲的后尘,成为海女。   每日光着身子潜入无边深海,去采集珍珠、鱼蛤。没有人看得起她们,就算生得貌美也只能淹没在海底。   甚至,这样的海女没有男子愿意迎娶。爱情之于她,永远只能是奢望。   后来爹病了,没钱买药,娘便不顾风浪袭来,冒险下海,想多捞几颗珍珠,能为爹换几副药来……可是娘一走,便再也没能从海里归来。   她哭着去求武士大人,宁愿卖了自己。   她的容貌,和她不顾一切的毅力,叫那武士对她产生了兴趣……再后来几经转卖,她落到了秋芦馆家主手里。   这多年过来,从未有人对她说一句温软的话,没人对她有半点的尊敬之意。   直到那一天……那个眉目如画的少年公子,手摇纸扇翩翩而来。捉住她的手腕,轻声细语与她说话,更——替她画了她这辈子第一张小像。   她也是个女子,她也有自己身为女子的尊严和矜持,而这一切从来都只被人践踏在脚下,只有那一个人除外。   虽则后来才知道,他竟然是个宦官,还是一个更大宦官的男宠……   不过没关系,他却依旧能给她这天下其他的男人永远给不了她的一切。   于是她愿意照他的吩咐去办事。愿意为他,护着这位高傲却实则也脆弱的雪小姐。 ☆、64、惊闻乍响(3.2第一更)   月船和兰芽决定入伙,山猫便又去问赵玄等人。赵玄他们也帮了忙,山猫自然也满心感念,也想拉入伙当兄弟。   赵玄等人便是一怔,目光都朝月船和兰芽这边望过来,显然是不知该怎么办。   月船却别开了头,只去看江天水波,一派乐得小窈的模样。兰芽只得无声叹了口气,悄然向赵玄摇了摇头。   她跟月船可以直捣黄龙,可是总需要个人回去报信给息风,以免息风不知司夜染所踪,反倒急了棱。   赵玄便一抱拳:“兄弟本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原本并不知晓诸位英雄的身份。兄弟在家还有家小,实在不便与众位英雄同去。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兄弟在此别过。他日,后会有期。”   赵玄说着话,目光浅缓落在虎子面上。   山猫倒也洒脱,抱拳相送:“人各有志,兄弟我也不强留。但是哥哥今日的恩,咱们来日必定设法回报。”   兰芽赞许点头,却用目光止住剩下那些腾骧四营的人,叫他们留下矾。   此去贼窝,不能只有她跟月船两个,她得多带几个人去。   这边说得热闹,虎子却退在一旁,嘴上叼着根草棍儿,冷眼旁观着。兰芽跟赵玄之间的那点子眉来眼去,他自然都瞧得分明,且明白兰芽的意思。   他略作挣扎,却还是一言未发,只垂下头去,用斗笠沿儿避开赵玄的目光。   江上远来舟,他们弃岸登舟,与赵玄、与杭州、与大明,就此别过。   月船倒没什么,可是兰芽却还是在船行离岸的刹那,红了眼圈儿。   无论爱过还是恨过,大明都是故土。故土难离,故土是每个人的根。   月船虽然依旧还是满身的不在乎,可是这一刻还是垂眸深深凝望来,柔声道:“很快就会回来。”   虎子则依旧隔着几个人的距离,冷眼旁观过来。待得看见兰芽眼圈儿一红,便狠狠蹙眉垂下头去。   同样的离愁别绪,同样对未来的忐忑不安,当初也曾笼罩过他的心怀。   .   船渐行渐远,暮色笼罩海天,将他们的船安全护卫在了夜幕之内,岸上追兵也莫可奈何。   沧海茫茫,兰芽等一行人却没能直接便回到海贼老巢去。中间停在了海中的一个小岛之上。山猫招呼大家下船,说在此休息一夜,吃饭睡觉,天亮了再等“龙宫”的号令。   山猫和手下都是捕鱼好手,即便是在夜里,只能借助星月和火把的光亮,却也个个都能手执渔叉,准确地投中水中的游鱼。鱼儿捕上岸,只简单用匕首豁开肚囊,便直接串了架在火堆上烤。虽则肉香渐渐扑鼻,可是腥味尤重,兰芽忍不住皱眉。   山猫倒也礼貌,第一批烤熟的鱼先拿下来,准备送给月船和兰芽去。今晚直到此时一直都很沉默的虎子忽然起身,伸手拦住。   山猫便陪着笑:“从前自然是该先孝敬木嵘大王您的。可是今儿例外,咱不是有客人么?”   虎子瞳仁乌黑:“我不是与你计较这个。”只抬眸望向兰芽的方向:“……这个,他吃不惯。”   说罢也不理山猫的错愕,径自起身走到海边,抓过渔叉亲自又捕了两条鱼。然后蹲在水边细细地剥鳞、剪鳍,将内脏摘净,更用身上仅有的淡水冲洗了几遍,才重新架在火上烤了。待得熟透,他已采回大片的树叶,横托为盘,将那鱼肉从烤架上卸下来,自己装妥了,又撒上了盐,又折断两根树枝,洗干净了权作筷子搁在一边……准备停当了才递给山猫,朝兰芽的方向努努嘴。   虎子的这一连串动作,将山猫都给看傻了。同处这么些日子,木嵘大王从来都不是矫情的人,可是今儿……这是怎么啦?   呆呆接过树叶盘子,山猫才讷讷道:“大王用了这么些心,怎么不亲自送过去?也好叫那位公子知道大王的心意。”   虎子又垂下头去,借斗笠沿儿避开山猫的目光,沉声道:“不必。”   山猫只得掂量了掂量手里的鱼肉,这才迈着步子笑眯眯给送过去。   兰芽连声称谢,接过来一看便愣住。   她便霍地转头去看那边的虎子。   海天幽蓝,明月高悬。虎子孤单单一人立在海边,远离众人,抱着手里的刀……   兰芽的心便狠狠一疼,看了月船一眼,便起身走向虎子去。   月船恼得呲了呲牙,却只能忍了。   .   小岛虽然不大,可是好在人也不多,于是众人可三三两两,各自寻了舒服的地方去休息。众人见兰芽走到木嵘大王身边去,便也都识趣,各自退远。   兰芽吸一口气道:“你吃了么?”   虎子抬眼望她:“我不饿。”   兰芽轻叹口气:“那咱们一块儿吃。”   兰芽坐下,拉着虎子也并肩席地而坐。六月的海上微风细细,沙滩也不冷,还留着白日间的暖意,很舒服。   兰芽细细吃着   鱼肉,斯文地咀嚼、吐刺,边偏首悄然打量他,柔声道:“给我讲讲你这些日子的经历。”   见她这样自在,并没有任何初到荒岛的不适,虎子这才也放松下来。捉了枚石子,无意识地在脚边的沙滩上胡乱画着。   “你想知道什么?”   兰芽停了筷子,凝眸望他:“……是怎么会,忽然放弃杀倭,转而投身倭寇?”   自大明立国以来,倭寇就是大患。整个东南沿海,无不有倭寇出没,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纵然是辽东,也有数次大战。袁家时代镇守辽东,虎子本该对倭寇深恶痛绝,所以兰芽不解,虎子怎么会忽然加入倭寇。   纵然是他想叛离司夜染,逃出司夜染的掌控,可是这天下广阔,他还有诸多其他选择,又何必入伙倭寇?   兰芽的不解,虎子都明白。他垂下头去,低低苦笑:“……当年我爹在辽东还曾亲自剿倭。而那一战,是我第一次给我爹当先锋。”   波光映在虎子面上,有疼痛如鳞,细细漾开。   兰芽便没说话,只静静等待。   良久,虎子深吸一口气,仰天无声一笑:“可是兰伢子你知道么,倭寇并不是咱们从前以为的模样。”   “哦?”   兰芽明白,军事上的事,她所知所见永远逊于虎子一筹。   虎子转眸望来:“倭寇,望文生义,咱们从前都以为他们是倭国人。”   兰芽点头。   虎子道:“原本倒也没错。最初的倭寇都是倭国海贼,或者是因倭国国内战国内乱而流离失所的浪人,在倭国没有生计,便袭扰我大明沿海,劫掠财物。所以咱们称他们为‘倭寇’。可是后来,实情却已不同。”   “随着朝廷严厉禁海,有活不下去的渔民不得不加入倭寇。为了掩人耳目,也都扮作倭国人模样,说倭国话,混同倭国人。”   虎子说着,目光隐隐生痛:“时至今日,所谓‘倭寇’,十人之中倒有七个是咱们大明的百姓!兰伢子你说,我还如何能继续杀倭?”   虎子一向是最为仁义之人,他那一刻乍见事实的震动,兰芽都能想象得到。   她便缓缓点头:“对你来说,从那一刻起,杀倭便不再是最要紧的事;比起杀了他们,你更想知道他们为何会沦落为寇。”   虎子心下宽慰,终于微微含笑。   他的兰伢子,一向最能明白他。   虎子垂下头去:“我原本以为大明百姓冒充倭国人,而成为倭寇大患,只是因为渔民迫于生计。便如山猫等人都是这样入伙的。可是随着我渐渐接近他们的核心,我才发现,内里另有隐情。”   兰芽心下便惊惊一抖:“什么隐情?”   虎子凝眸望来:“……真正的倭寇,不是倭国人,也不是大明渔民。而是——建文余部!”   “他们躲在东海之上,扮作倭国人,与倭国各地大明合作,利用海上贸易牟利,吸纳流民,暗藏西洋火器,图谋颠覆我大明朝廷!”   兰芽双手狠狠一颤,树叶盘上没吃几口的鱼肉,扑簌簌全都跌落沙滩。   此来东海,她一直都隐约直觉海上藏着一个巨大的谜团。她一直都担心这个谜团会与司夜染有关。她不怕司夜染身上背着的“大藤峡小罪人”的身份,她不怕他公报私仇借机杀几个大藤峡之战的军官,可是她却——不敢想象他若与建文余部有半点关联。   若当真与建文有关,那司夜染便必定死无葬身之地!   -   【稍后第二更~】 ☆、65、又爱又恨(3.2第二更)   兰芽走回月船身边,已是双股栗栗。   虎子的话在她耳边不断轰响:“咱们都是大明忠臣之后。世祖皇帝当年藩地燕京,我袁家便曾世代都是世祖爷爷的麾下将官,所以我袁家一门自然只忠于当今皇上。”   “而兰伢子你,既然是岳如期岳大人的公子,便也一定知道岳家一门也是追随世祖爷爷的。令尊岳大人更是贵为文华殿大学士,曾被当今圣上尊为师长,那你的心自然也是忠于当今朝廷。”   “咱们,便都该与建文一脉势不两立。倘若建文一脉重掌朝堂,那么咱们便必定是他刀下之鬼——所以兰伢子,咱们这回索性联手揪出建文余孽,向朝廷报一大功,既全了你我父祖对朝廷的一片忠心,又可将你我自己从司夜染掌中解脱出来。你说好不好?”   虎子说罢垂下眸去,略作犹豫道:“况且这一回,因东海号周灵安之死一案,我总隐约觉得司夜染似乎也与海贼有所牵连……兰伢子你说,他有没有可能也是建文余部?倘若能坐实此等罪名,朝廷必定不会留他!到时,咱们便也可以为各自父母家人,报仇雪恨了!”   兰芽腿脚僵直踩着沙滩,沙粒簌簌陷入脚窝去。瞧着月船那猥琐的身姿由远及近,她想走得更稳些,她甚至想朝着他笑……却,怎么都做不到矾。   关于家门的惨案,她曾经如何都想不明白缘由。纵然是爹曾在朝堂之上弹劾过宦官专权,却也不只针对司夜染一人,更多是指向当时的紫府督主公孙寒,甚至是司礼监掌印太监怀恩……仿佛怎么也轮不到司夜染来亲自带人痛下杀手。   可是方才,虎子却在不经意之间,仿佛给了她一个答案。   她爹爹岳如期是当今皇上的内阁重臣,而他的祖父、曾祖就更曾是世祖朱棣的家臣,曾为世祖发动靖难之役出谋划策,立下过汗马功劳……世祖朱棣登基后,大封功臣,她岳家得以封妻荫子,步步高升。更在爹爹这一代位极人臣,家族声望达到了顶峰。   倘若司夜染当真与建文有关联,那司夜染便一定会视岳家为眼中钉肉中刺,也所以才会亲下杀手,满门屠戮!   是,不是?   .   月船转头来望她,微微含笑,献宝似的摊开掌心,上面伏着几片叶子:“你瞧,握住好到了鱼鲜草。将它覆在鱼肉上,就不嫌腥了。”   天上繁星如坠,月光皎洁落满他面上。虽然是隔着月船那猥琐的眉眼,她却还是心跳得无论如何都无法自控。   可是眼前的人,纵然在她心里依旧是那绝世风华,可是这一刻却又恢复了灭门当晚所见的阎罗模样!   她曾渐渐麻醉自己,她曾悄然为他找理由开脱,她想过或许他那晚也是慑于皇命,或者是公孙寒的调遣……总之,她想以为那一晚的罪行,并不是他主动的错。   可是倘若终究是她错了,终究是他毫不手软只为屠戮她满门以报仇……那她便再无选择,只能——恨他;只能,重拾仇恨,重要设法杀了他!   月船看她已然走到身边,却不近前;又逆着月光,看不清她面上神色,便忍不住长眉轻蹙,柔声道:“怎么了?可是那鱼肉难吃得紧?我本以为你到虎子身边去,再难吃的鱼肉也可下咽了呢。”   他竟然还在与她说笑,竟然还在明里暗里告诉她,他吃醋……   可是她此时哪里还有这个心情!   “不要说了!”她握紧双拳,紧贴身侧。   他发觉不对劲,伸手一把捉住她手肘。   兰芽此时不想与他有半点亲近,便用力想要甩脱。   他却死死攥住,眸光浮起雾霭,怎么也不容她逃避。   “究竟怎么了?你若不与我说明白,我便绝不松手!”   兰芽情急之下,眼泪涌满眼眶。此时她真的恨自己,恨自己的懦弱无力,恨自己连甩脱他的手都做不到,更要如何说报仇?   两人这边的动静,吸引了一众海贼的打量。   月船便收紧了手,低声道:“跟我来!”   两人避开众人,走上小岛中心的一片山岗。小山上葱茏长满了叫不出名字来的植物,那些虬奇的树枝横七竖八,交织成一片小小迷宫。   兰芽一路挣扎,却都没用。直到被他拖上小山,拖进林里,他方松了手。她腿便一软,跌坐在地。   泪,终是忍不住,跌落了下来。   她赌气不想看他,便用力只将目光向下去。目光钻过树枝迷网,恰能俯视海面。月光银鳞一般荡漾在海上,宛若有银龙翩跹游弋。   月船便叹了口气,与她并肩坐下:“现下自可说了。虎子究竟与你说了什么,嗯?”   情势至此,兰芽知道什么都不说是不行的。她便将几种思绪轮番转过,只挑次要的来说。   “我听说倭寇里十人倒有七个是大明百姓;还有,据说倭寇里藏着建文余部。”   月船闻言垂下头去。   兰芽便笑了:“大人此番自愿潜入海贼中   来,就是想为朝廷建功,将建文余部都揪出来法办的吧?”   月船缓缓抬眸,目光深邃难测:“……兰公子又说笑了。此番东来,兰公子才是钦差;而我,不过是随从观光罢了。”   兰芽狠狠一哂:“大人的意思是将此事全权交给我处理?也好,那我就要将建文余部一个一个都揪出来,能就地正法的便正法,头目则解至京师,交由皇上圣裁!”   她此时心里正含着恨,话便也说得格外狠。月船抬眼望她,眼中渐生寒意。   “我一向都不该忘了,兰公子原本也是心狠手辣之人。杀伐决断,甚至不在本官之下。”   兰芽冷冽回望:“大人说对了!我承受过何样的痛,我便也要将同样的痛回报到仇人身上,一分不遗!”   月船眼底骤然一冷,伸手便攥住了兰芽的脖颈。   兰芽反倒笑了,不但不躲,反倒将自己的脖颈送上前去:“大人想在此处掐死我么?那大人就动手吧。我已苟活多日,已是累了……就让我去天上,与我爹娘团聚,再不必独自在这世间,受着左右为难之苦。”   她便紧紧闭上眼睛,含住将要夺眶而出的泪水。   此时说这绝情的话,心境竟然又与从前不同。从前能说得斩钉截铁,一往无前;可是这一刻却——说得软弱。只因想到,倘若她死了,这世上又只剩下他一个人;他那些曾经独独只展现给她的温软,又将重新被冰封……她便,心下颤抖不安。   她竟,在恨他疑他之余,竟然对他产生了这般浓浓的不舍!   她恨这样的自己,却无可奈何。   .   月光都被屏蔽在了小小迷宫之外,只有那一点波光月影粼粼倒映而上,照亮她的脸。   她言谈之间的恨意,她眉目中含着的情愫……全都一痕一痕印入他眼底、心上。虽那般柔软,却一下一下不啻鞭笞。   他深深吸气,感受着她脖颈在他指尖的柔软。   他嘶声道:“我是想杀了你。可是我现在,却该死地,更想亲你!”   他收紧指尖,掐住她的颈子,将她扯向他。她呼吸受阻,脑海中渐渐空白,便也使不出力道挣扎。只能无助又绝望地感知,自己被一点一点拉向他。   而她自己心底,竟然还在该死地渴望他的唇落下。   她怎么能这样,她该死地怎么能总是控制不住自己的心?   两人的脸已经近在毫厘,鼻息都彼此缠绕在一起。他的目光浓烈垂落在她樱花一般微微开启的唇瓣上,着迷地看着她不自知地主动的邀请。   心下的渴望已然排山倒海,可是他却不舍移开目光。   她自己也许还不知道,她的人、她的心,已然宛若这樱花一般的唇瓣一般,再狠心说着紧闭,却已然对他敞开。   他已然霸占她所有的秘处。无论是她的唇,还是她的……   心下便激狂而荡。他发觉他方才说了谎,他此时想要的,根本就不止是一个吻而已!   他便低低一声嘶吼,狠狠吻住她柔软唇瓣。紧紧碾压,深深辗转,细细勾缠……   他的炽烈和霸道,骤然之间主宰了她所有的思绪,击退了她全部的理智。她不知今夕何夕,此地何地,只知紧紧依偎着他、攀附着他。   随着他的唇而辗转,因着他的舌而——颤抖。   -   【稍后第三更~】 ☆、289.66你这么美(3.3第三更)   情如火山爆裂,更兼之搀着之前的怨和恨,便爆发得格外炽烈。   月船唇不曾移,便一个转身将兰芽覆下……   地面生着陌生的植物,虬结的枝丫硌疼了兰芽的背。微微的刺痛叫兰芽想要清醒过来,月船如何肯依,便将双手垫入兰芽脊背与地面之间,周身颤抖着将她的腿扛上他的肩头。   他双瞳慑人地亮,像冰山上的寒星,又像火山爆发时候烈焰包围的天日。他甚至无法说出完整的话,只贴着她宣告道:“抱歉……这一次,我慢不下来。”   说罢,甚至没耐心褪下她下裳,便直接扯开她下裤的缝线,指尖只揉了一下,便浑身滚烫地直冲了进去牙!   那一瞬间,他只觉自己投身火山之口。里头滚烫,熔岩翻卷,将他顷刻吞没,叫他再也找不见了自己……   可是下一个瞬间,他却又觉得错了。她不是火山,她是清泉;他冲入的不是火山口,而是清泉源头。那般的水润清凉,那般的水声琳琅,甚至有小鱼绕着他悠然打转,偶尔还有淘气的虾蟹伸开夹子夹他一下酢。   若是火里,若是水里,他颠荡不休,清醒却又迷乱:仿佛本该由他主宰,可是却无时无刻不受她牵引……   他无可自拔,只能不管究竟是火里还是水里,他都豁出性命去直向深处去。更深地去探索她无尽的美丽,更紧地与她——融为一体。   .   他这般不要命地驰骋,叫兰芽每一刻都觉得要支撑不住,要死了。可是她却每一刻都继续活下来,继续与他相依相伴。   她恨他,她本该恨他啊。可是她此时却为何在疼痛里,感受到了那么多无法形容的欢喜?   她爱死了他如此“伤害”她,她不要他温柔,她情愿要他更为炽烈、更为凶狠的冲击!   当忍耐到了极限,她便要叫出来。   可是小岛不大,海天幽静,她若叫出声来必定会引来海贼们的注意。她便死死忍着,实在忍不住便掰过他的手指,紧紧含住他的指尖……   他登时浑身巨震,止住了她的叫声,他自己却连绵长吟出声。   汩汩热泉,滔滔汹涌而至。她应接不暇,却彻底敞开自己纳入……   疯了,她知道她疯了。可是她这一刻情愿疯狂一次,不管来日,不计后果。   .   正在两人死死嵌入彼此,共同颤抖吟哦之际,却有簌簌的脚步声踏着地面枝叶寻来。   虎子的嗓音低低在林中回荡:“兰伢子,你在何处?”   月船拽着兰芽离开,其他海贼不当回事,虎子却警惕起来。勉力忍耐了一炷香的工夫,实在放心不下,这便寻来。   兰芽大惊,身子便僵了。而司夜染的震颤尚未结束,他更霸道地扣紧了她的圆翘,一滴都不想漏掉。   兰芽急得落泪,低低哀求:“……求你。”   司夜染又狠狠左右推挤了她圆翘一下,这才退出,却霸道在她耳边命令:“……周生,娘子。答应我!”   兰芽神智尚未恢复,迟滞一怔:“什-么?”   虎子的脚步声却已然走近了过来,扬声问:“兰伢子,你可在此处?月船那牛鼻子,可有欺负你?”   司夜染便邪邪一笑,耳语道:“再不答应,虎子便看见了!”   兰芽大惊,急忙不顾一切点头,“我都答应!”   司夜染满意一笑,急忙抽身而退,将她腿并拢回去。   电光石火之间,虎子拨开枝叶走过来,而司夜染则出手如电,已将她关键部位遮盖好。   可是饶是如此,兰芽却依旧是衣衫凌乱的。面上的绯红、头发上沾满的草叶更是骗不了人。   虎子一见之下便是大怒,冲过来一把拎起月船的衣领,挥手便要打。   “月船,你究竟对兰伢子做了什么?!”   .   兰芽一晃,急忙扑上来,抱住虎子的手。迭声安慰:“虎子我没事!”   月船则更是一副听天由命的模样,原地纹丝未动,面上挂着平静而又神秘的微笑,半点反抗或者躲闪的意思都没有。便是这副神态,反倒叫虎子住了手。   月船见得逞,便悠然叫了声“无量天尊”,然后笑眯眯望向虎子:“虎子兄弟,兰公子是个大男人,贫道更是出家人,无情无Yu,你究竟担心我们两个什么啊?”   虎子一咬牙:“兰伢子是男子不假,可是他却生得比这天下的女子都好看!你保不准不对他动歪心眼儿!再说你这老道,谁敢信你当真守戒?”   月船委屈地扁了扁嘴:“贫道还是纯阳之体,半点元阳还未曾泻过……虎子兄弟若不信,那贫道豁出去了,倒不如请虎子兄弟伸手一试?”   “你!”虎子和兰芽同时惊叫出声。   虎子懊恼之下满面通红,而兰芽则一副恨不得撞死自己的模样。   月船厚着脸皮摊摊手:“喏,虎子兄弟那就相信我还   是纯阳之体好了。”   虎子比不上月船脸皮厚,又说不过他,只得一咬牙:“就算不是那回事,可是兰伢子缘何这般模样?”   月船抬眼去看兰芽,眼中不由自主,缓缓漾开笑意。   她真是窘了,那副娇羞的模样还挂着之前欢.爱的余存,叫他只望一眼便就又有些蠢蠢yu动。   她的窘与虎子的还不同,虎子的是纯粹外在的羞恼,而她的——则干脆是一种自我的羞愧。她已然是在不自知之中,将她与他看做一体,所以他说出那般荒唐的话来,她便替他生出愧意来。   这般一想,他便又心花怒放。方才与她闹的那些脾气,便也都四散而去了。   他便对虎子道:“今晚停留一晚,明天起就要直奔‘龙宫’而去,向来无论是‘龙宫’还是松浦大名必定都会沿途派人监视。兰伢子这般打扮难免露馅儿。”   虎子惊问:“露什么馅儿?”   月船嘿嘿一笑:“你瞧她虽然一身百结鹑衣,看着像个叫花子,可是她脸上却太干净,她也太过美貌。虎子兄弟我倒问问你,你可曾见过这么干净美貌的叫花子?”   虎子一愣,盯着兰芽的脸,渐渐红了脸。   兰芽就更是窘得一张脸通红。   她知道她伪装的本事跟司夜染没法比,另外她也总有小女儿家的爱俏,所以纵然穿了一身的破烂儿,却也还舍不得把脸也给涂黑,更不舍掩盖了容貌。   ……倒比不上她从前跟虎子在一起的时候儿了。那时候完全不在乎人眼,一把煤灰涂了满脸。这次——就因为身边多了个月船,她竟然便连这点子毅力都没了。   月船嘿嘿一笑:“所以啊这样装扮根本就不行,得换。我方才就是扯开他衣裳,想给他换上另外一套,只是他害羞,怎么都不肯,这才挣扎来着。”   虎子问:“你想将他扮成什么?难道又是道童?”   “非也。”月船咪咪一笑:“看她那相貌,真是比这天下女子都美……于是依贫道看来,不如索性将她扮成女子。”   “你说什么!”   兰芽一惊,这才想起他方才说什么“周生,娘子”的用意。她红了脸,目光小心打量虎子神色,生怕虎子看出什么、想出什么来。   虎子也是面上遽然红透,望向兰芽的目光里,瞬间润得能拧出水来。   月船便起身凑到虎子身边去,拍着他肩膀猥琐一笑:“……我知道,你比这世上所有人都更想看看他扮作女装会是什么样儿~”   虎子无法否认,心早已酥软得拿捏不起。   纵然知道他是男伢子,纵然——纵然告诉过自己,不在乎他的性别,可是私心里如何能一点都不希望,他能以女装出现在自己面前的娇俏模样?   虎子便咬紧了唇,毅然点头。   月船便扬声而笑:“好,那便这么定了。咱们是三个人,两人同意,兰伢子你再反对也无用了。”   兰芽咬牙握拳,以目警告他别太过分。   他却清冷一笑,将虎子推向林外:“虎子兄弟你先避避,贫道亲自替她更衣。”   虎子便又是一警:“……凭什么你替他更衣,我却要回避?”   月船诡秘一笑,在他耳边低语:“她更衣的模样……你能想到的,将是无比旖旎。以虎子兄弟你自己的定力,如何能把持得住?贫道便不同,我是出家人,又是纯阳之体,绝对能视而不乱。所以这苦这劫,还是叫贫道替兄弟你来背。”   这话……听着有些不是味儿,可是虎子脑子里只发疯地想象着兰芽女装的模样,便心神有些不属,一时想不到月船的话里究竟有什么应该反驳一下。   也只能怅然点头,红着脸闷头向外去。   月船转头,便邪邪而笑,走上前来捉住了兰芽的脚。   兰芽惊慌,低低惊叫,伸脚踢他:“我,我不要!”   他的气息又深浓起来,方才强压的情愫,再度汹涌而来:“……我要。”   兰芽担心得要死,只能凑过来软言相求:“……我求你。别闹了,行么?”   他伸手将她紧紧抱进怀里:“我没与你说笑,是当真的。这一回进‘龙宫’,我要你正大光明身为我的娘子。”   兰芽一怔。   他的话,仿佛有什么,猝然撞击到她的心。   他忍不住垂首吻她,浅缓悠长地厮磨:“……乖,这一回,你便从了我。”   兰芽心下爬起异样的酥痒,也不知缘何,却怎么都再强硬不起来。   他便更进一步,唇挤进她领口去……   兰芽便瞬间再度瘫软,只得贴着他,软软哀求:“大人,别。”   他口气灼热,都喷在她颈上,低低呐喊:“娘子。”手颤抖着去揉她裹在布条之下的峰峦,曼声哄道:“……喊我。”   兰芽已是被疯狂滋生的渴望迫得落下泪来:“大人,不要。”   .   很是磨蹭了大半晌,司夜染才带着兰芽出来,走到虎子面前。   幸好,虎子那半晌里也几番沉浸在想象里,倒是忘了时辰。   待得两人走到眼前,他一眼看见女装的兰芽,便惊愣愣立在原地,星眸圆睁,忘了呼吸。   林间幽暗,月光轻盈只落在她面上。只见她满头青丝全都梳向上去,绾成髹髻。装饰发髻的虽然没有金玉之类耀眼之物,却是几枝妙手可多天工的木钗。钗子上的花朵惟妙惟肖,刀法纯属、细致入微,仿佛能漾出花香来。发上唯一的贵重物件,便是一枚佛像挑心,簪在发髻正前方。鬓边则以两枚小小玉梳压鬓。   正是:两鬓鸦青色,月映白玉颜。   兰芽被虎子灼热的目光盯得很是不自在,便轻咳了一声:“虎子!”   虎子如梦方醒,舌头却粗了,噜噜咬了几回,说不出话来。   兰芽只得无奈一笑,自己抬头大方地去望他:“我扮女子,可还能唬过人去?”   虎子用力点头。   司夜染看不下去了,便也跟着轻咳一声:“虎子兄弟,你看我可也算得上翩翩佳公子?”   -   【稍晚去更警察蜀黍~明儿见】   谢谢蓝的大红包+月票、彩的23花、irenelauyy的10花、   15张:yulingzll   10张:小白   9张:chenhaoch   6张:ranka   4张:sice77   3张:旅行商人、enyalzh、依舊de、   1张:心心相印、133202ghhh、wawa8080、秋风溢满楼、小胖的糖、sunfuei0713、wdbbjsh ☆、67、波澜陡起(3月3日更1)   虎子这才分开神去望司夜染。眼前所见哪里还是那猥琐的月船,而是一位青衫公子。虎子便低声惊呼:“周生?!”   月船一袭青衫立在水天月色里,儒雅抱拳:“正是小生。”   虎子勃然而怒:“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月船目光宁静:“我知道南京我假死脱逃之事,虎子兄弟心下一直颇多疑窦。只是眼下一直没得空,虎子兄弟才没问出来。那小生索性自揭谜底,也好叫虎子兄弟安心。”   他回眸望了一眼兰芽。他明白,兰芽在紧张。   他缓缓道:“彼时在南京,我已有双面,只为给自己留下后路,以求逃生。蹇”   虎子便一怔:“如此说来,周生是你,月船也是你?”   “嗯。”周生淡淡摆摆袖口:“你可曾见过周生与月船同时出现?”   虎子上下打量周生。虽则说周生的面貌也不算出众,五官不过众人,不过却比之月船周正了不少。虎子便很觉碍眼,转眸去望兰芽。   兰芽只得一叹,望向周生的目光里满是淡漠。   虎子这才开心了,睨着周生道:“那到底周生是你,还是月船是你?”   周生一笑:“答案已被杭州知府步云青揭开,虎子兄弟怎么忘了?”   兰芽有些担心虎子起疑,便轻轻捉了虎子的衣袖,“你忘了,步云青曾向月船所要道士度牒,月船却拿不出来。步云青也说了,道录司并无月船的记录,便如百姓没有户籍——也就是说,这世上实则根本就没有月船这个道士。”   虎子黑眼一眯:“如此说来,周生才是你真实身份?可是你缘何要扮作月船,说!”   周生垂眸望向自己手指:“虎子兄弟,‘周’这个姓氏,难道你不觉得耳熟么?”   虎子便狠狠一怔:“周?难道是——周灵安?!”   “没错。”周生隐秘朝兰芽一笑,“便如兰伢子是岳家外室所出的公子,我也说巧不巧正是周灵安在外头的儿子。周灵安的生意在杭州,我娘跟我就被安顿在南京。距离不远,又不必被他本家知晓。”   周生说着故作怅然:“你也知道,周灵安这个人喜猎女色。外头的女人和子嗣怕是不少。”   虎子有所警惕,便只望向兰芽。他不信周生,只信兰芽。   兰芽只能蹙眉点头。   虎子便皱眉:“你此番到东海来,便是故意设计。”   月船痛快应下:“正是。我虽对周灵安有怨,可是我终归还是周家人。周家七十二口死于非命,东海号群龙无首。我便责无旁贷,应该出来重振东海号,替周家七十二口报仇。”   虎子哼了一声:“只怕东海号的事不是这么简单!东海号虽然在周家名下,实际上却是大内御马监掌管的皇店。这东海号接下来归谁经营,还要看司夜染的意思。”   周生隐秘转眸,朝向兰芽又是一笑。   兰芽只能暗暗叹气:司夜染根本是早已将虎子的性子摸得明明白白,于是他方才趁着她更衣的当儿,已然亲笔写好了一封书信。他亲自书写的,笔迹自然不会有差。只不过现写的墨迹太新,于是他又央告她,用她擅长的法儿将那墨迹做旧。   周生便含笑从怀中掏出书信来递给虎子:“既然存了重振东海号的心,我自然早已打通了这个关结。这边是京师那边递来的书信,乃是司公公的亲笔,虎子兄弟不妨一观。”   虎子接过来细细打量,所见正是司夜染亲笔。他又望向兰芽——他纵然可能会认错,兰芽也绝不可能认错。兰芽压下心底叹息,便点头。   虎子交还书信,眉头却皱得更紧:“你是周灵安之子,又为何要入伙‘东海帮’?”   月船静静一笑,又悄然去望兰芽。   他不能当着她的面说,东海号与东海帮原本就有秘密往来。东海帮所需的粮食、财物,本就是东海号秘密送往;而东海号进献给皇上的“仙药”,也是东海帮代为从东海列岛上采来的。   这本是他司夜染与倭寇有染的切实证据,所以暂时不能叫兰芽知道。   他便打了个哈哈:“呵,东海号、东海帮,你瞧一笔写不出两个东海,便注定彼此有缘。”   虎子不满:“若只这般说,就算你能侥幸骗过我去,却也骗不过我东海帮的四海龙王,更骗不过平户藩的松浦大名去!”   周生便正色一笑:“方才不过说笑罢了,虎子兄弟切莫挂怀。”   周生面上拢起月影清光,一派郑重:“虎子兄弟必然知道,此番杭州乌蛮驿之争,根底都在倭国客商无人交易之事。倭国客商十年一来,岂肯空手而归?而我国客商背后,便正是松浦大名。所以想要暂时平息两国的暗恨,便要重振东海号,恢复与他们的正常贸易。”   虎子缓缓点头:“你说得对。”   周生凝着虎子的眼睛:“所以这一回,我要亲自前来。叫东海帮四方龙王,以及平户藩大名,看见我的诚意。”   兰芽走上前来,又扯了扯虎子的衣袖:“这一切总归还需要你从中转圜,否则怕是四海龙王和松浦大名还要起疑。”   虎子凝注兰芽,忍不住一笑怆然:“我说这一回兰伢子你缘何与月船走得这样近,缘何愿意陪着他来东海涉险……原来他归根结底还是已被司夜染收归麾下的人。你这不是对他好,你依旧还是对司夜染一片忠心。”   兰芽心下也是黯然。   司夜染这是唱念做打摆明了在唬虎子,而她也只能选择站在司夜染一边,一起来唬虎子。   虎子未必信司夜染,可是虎子却信实了她。只要她点头的,只要死她说的,虎子便丝毫都不加怀疑。司夜染这根本是利用她,将虎子吃得死死的!   虽明白这也是情势使然,不得不如此。可是心下,总觉愧对虎子。   兰芽便伸手握住了虎子的手:“虎子,咱们这一回未必是为了帮司夜染,而是为了咱们大明。倭寇多年为患,朝廷和百姓受此之苦,咱们若能了结此案,于朝廷和百姓都有功。”   肌骨柔滑,如玉似冰,虎子心下振荡不已,便毅然点头。   “好。兰伢子我说过,这一生无论你去什么地方,我都一定陪你去;无论你决定做什么事,我都一定与你一同完成。”   兰芽仰头,展颜望他。而虎子也垂眸,深深凝望兰芽。   这一刻天地之间,他们眼中仿佛只有彼此,他们心下怕是也同样只有一个缉拿建文余部的共同心愿——周生无声凝望他们两个,心下愀然而痛。   永远,只要他还背着自己的身份,他便永远只能是他们的仇敌。   在他们身边,他也许永远都是多余的。   .   天龙寺船。   菊池一山又单独“召见”年轻武士。   松浦晴枝坐定,菊池一山便含笑上奏:“少爷,好消息。”   “什么好消息?”   “乌蛮驿一事没有白闹,杭州的这一场大乱终于惊动了大明朝廷。经礼部尚书邹凯等人上奏,大明皇帝示下:说东海号东主一家遇害,造成东海号无法与我国进行交易,颇为歉然。所以特准我们不必继续停留在杭州,而是不日即可进京!”   松浦晴枝闻言也是大喜:“所以我便对你说过:周灵安必须得死,东海号不出现才是对我们有利。”   “大明的朝廷,不给他们点颜色看看,他们便不肯伏低。好,咱们这便准备上岸,进京。我倒要进他大明的皇宫里去瞧瞧,他们凭什么以天朝宗主自居!”   .   菊池一山派人来,吩咐煮雪也收拾行李,次日便上岸进京。   一听此意,煮雪和花怜都不由得皱眉。   煮雪闷声道:“糟了!大人本不想松浦大名的人与皇上见面,更何况是在大人不在场的情形下,以避免松浦家以建文余部为条件,与朝廷谈交易。此番费了这么多周折,除掉周灵安,就是为了阻断倭国使团北上……却还是前功尽弃了不成!”   花怜则惧意更甚:“婢子本就是从京师秋芦馆逃出来的,此番若跟着使团回到京师去,秋芦馆家主若将婢子与兰公子从前之事告知家主和松浦少爷……那婢子,就死定了!”   煮雪按住花怜的手:“唯今之计,必须设法下船,去见息风!”   -   【稍后第二更~】 ☆、68、残忍温柔(3月3日更2)   花怜衡量情势,毅然道:“小姐的身份不便离船,若离,家老也必定派人跟随。还是叫婢子去。届时只说小姐需买些女人家私己用的物件儿,才遣婢子下船的。”   煮雪想了想,却还是摇了头:“不,我去。”   有些事,还不宜叫花怜知道,她总归得亲口与息风说了才好缤。   .   夜色入深,船上人忙着打包货物,此时已然都累了。船上除了守卫之外,整艘船上都静悄悄的。   煮雪跟花怜对调了穿着。   花怜扮作煮雪,早早放下床帐躺下;而煮雪则穿了花怜的衣裙,外面裹上长长披风,遮上风帽,悄然出门。   带了小姐的牙牌,又说是小姐急用女子私己的东西,守卫便没人敢拦。   雪子小姐的脾气,众人皆知,就算是菊池家老都没有办法;更何况,雪子小姐曾为了这个婢女,在船上闹过那么大的动静……所以守卫们还是不想多生事端了坼。   煮雪顺利下船,立在码头上谨慎观望,才悄然朝官船的方向走去。   码头上今晚的守备有些乱。   因倭国使团要登岸进京,于是礼部和市舶司,会同杭州本地官府,征调来了大批的牲口和脚力,帮着倭国商团从船上卸下货物。货物成山,于是那些牲口和脚力也在码头上乌央乌央地排开,原来杭州都卫设在码头上的官兵便应接不暇。   煮雪便得了空,顺利靠近官船。   正待发出信号登上官船去,却冷不防伸手有人跟上来,一把扯住煮雪手腕!   煮雪狠狠一惊,借助风帽遮掩,回头猝然一望。   她的心便狠狠坠了下去……   竟然是,松浦晴枝!   松浦晴枝手上用力,目光寒凉:“……这么晚了,你要去哪儿啊?”   煮雪只得死撑,模仿花怜嗓音道:“回大人,是我家小姐遣婢子下船来采买女人家私己之物……还望大人通融。”   “婢子?”松浦晴枝轻蔑一笑:“雪子,没想到竟有一日你在我面前也肯如此自认卑微。”   煮雪一闭眼。   既然已经瞒不下去,她索性霍地甩动手臂,想要挣脱松浦晴枝的钳制:“松浦晴枝,你想得美!”   风帽陡去,月光下露出煮雪一张欺霜压雪的冷艳容颜。松浦晴枝便得意一笑:“你甘愿自轻自jian,扮作个侍婢下船来,究竟想要做什么?”   煮雪咬牙:“我说过是要买些女人家私己的物件儿!”   松浦晴枝玉面罩满寒霜:“这天龙寺船上,没什么事是我松浦晴枝问不得的!女人私己的物件儿?你倒说说,究竟是什么,嗯?”   煮雪知道今晚难以脱身,便冷冷道:“月信来了,你懂了么?”   松浦晴枝眯起眼来:“真的?”   煮雪大恼:“当然是真的!”   松浦晴枝眯起眼来。   她在他面前总是这么该死的桀骜!仿佛她才是高傲的内亲王殿下,而他不过真的只是个无足轻重的足轻!   凭什么?   她虽然姓了菊池,可是菊池家族也不过是他的家臣,而她的母亲更是卑微的连名字都没有的明女罢了!她有什么资格在他面前这般明艳高傲,她凭什么——能将他这多年的一片痴心都践踏在脚下!   她应该跟倭国所有的女人一样,谦恭温顺,对他的爱感恩戴德,应该匍匐在他脚下任凭他予取予夺!   松浦晴枝越想越怒,上前砰地一把捉住她的手肘:“你说是真的,我就该信?你这个满口谎言的骗子,我绝不会相信你的!”   煮雪毫无惧色,对他只是轻蔑地笑:“你不信?你凭什么说你不信?”   松浦晴枝心下涌起团团黑雾,“就凭,这个——”他陡然伸手,手指猛地穿入煮雪下裳!   煮雪绝没想到,女孩子的本性叫她一声尖叫:“你!——”   想要遮拦,却已迟了。他手指已然抵达她女儿家最神秘的境地,霸道覆住。更趁她惊慌之际,捻住上方小珠,以双指缝隙缓缓夹缠。   陌生的触感,陌生的情愫,轰然而起。煮雪浑身颤抖,六神已失去屏障。   她只发狠:“你,放开我。混蛋,畜生,你放开我!”   松浦晴枝非但没有松开,反倒左手扣住她腰肢,将她强行拖入怀里来,以便——右手手指能更放肆地穿行其中。   煮雪此刻只能簌簌颤抖,紧咬牙关拼力反抗。可是他的力道太大,她竟推不开。   松浦晴枝放肆地在她耳边喘息,叫她听清他喘息里浓重的情yu,哑声道:“我真后悔没有早一点对你这样……或者从我开始喜欢你的第一天,我便该对你这样!如果我早已征服了你,你便没有后来这许多年对我的反抗。雪子,女人天生都是下jian,都不能给她们太多的自由,只有强烈地征服,才能叫你们驯顺,是不是?”   煮雪浑   身攒不起半点力气来,只从牙缝里愤恨低喊:“我一定会,杀了你!”   松浦晴枝手指情不自禁越动越快,他忍不住吻上她颈侧,全然不顾这码头上人来人往。他沙哑道:“……还敢说谎?你这里,根本没有月信。若一定说有,也是你动情之水——是因我而起的,是向我臣服之水!”   一阵迷乱倏然击中煮雪,她眼前忽然电光凌乱,而她则在他指尖颤抖如秋叶——耻辱、惊慌之中,她竟然被他……被他送到了人生第一回巅峰。   松浦晴枝满意地抽回手指,欣赏指尖上晶亮的润泽。朝着煮雪愤恨的注视,轻点舌尖儿。   他满意又疼痛地盯紧了她:“……跟我回去。今晚,我要一遍遍驯服你!”   煮雪腿已软掉,可是眼神里却越发凄厉:“畜生,你休想!就算我被你如此了,可是你也休想我会就此臣服!”   松浦晴枝大怒,一把又抓紧了她的腰,将她拖回眼前:“……我本想念在方才一幕,饶过你私下船来的罪。是你不肯放过你自己——那你现在告诉我,你究竟下船来做什么!”   “是不是来与人私会,你说!”   .   海面凉风吹来,之前痛楚而耻辱的情潮渐褪,煮雪踉跄两步,狠狠拍了自己脑袋一记。   煮雪,你在做什么?   你这般继续激怒他下去,只会叫他今晚绝不放开你。那你今晚还能如何与息风见面?   明天就将踏上进京路途,今晚是唯一与息风见面的机会。你再这般沉溺于个人情怀,就将坏了大人的大事!   煮雪控制住自己,深深,再深深吸气。睁眼望去,眼中已换上泪意迷蒙。   “松浦晴枝,你可还记得你我的初次相遇?”   .   煮雪陡然神情变换,不再是之前那桀骜的模样,而是冷艳之下渗出叫人心疼的脆弱来。   松浦晴枝便是一愣。心下那股子戾气,因了记忆,便也宛若雪融,点点化去。   他点头:“当然记得。那是在清泉寺。清泉寺是我父亲资助的寺庙,每年第一场雪,住持都会邀请我父亲去喝茶。将第一场最清净的雪扫落下来,煮水,烹茶,以示对我父亲的感性与尊崇。”   “那一年,我八岁,被正式确立为平户藩的继承人。第一次,随我父亲一起应邀到了清泉寺。也是那一年,第一次,遇见了你……”   说到这里,松浦晴枝微微停顿。面上一片霁和下去,缓缓漾起如梦一般的微笑。   “……所有人都不知道,那一天,实则我有多害怕。刚刚被确立为继承人,许多异母的兄弟还在虎视眈眈;家臣们更是对我充满了研判。我第一次以继承人的身份随同父亲外出,若有半点行差踏错,便会落下笑柄。我一路如履薄冰,终于等待父亲开恩,允我出去到寺院中自己走走。”   “可是就算走到院子里,我其实也还是害怕的。”   松浦晴枝抬起眼来,望向繁星缀满的夜空:“清泉寺地处偏僻,山色幽青,传说那一片地方曾为鬼魅横行之地。而庭院中地面上覆满白雪,若有鬼魅来,便会在雪上留下脚印。”   松浦晴枝悄然攥紧指尖:“……我好害怕。”   再接下来的事,煮雪便也都知道了。她用力别开目光,狠狠揪住自己的心,不准自己因为回忆,也心软下去。   松浦晴枝目光益发温柔,练练凝望煮雪。   “忽然,我听见山林里有响动,仿佛有什么的脚步压弯了枯枝。而雪地上,竟然出现了脚印!我吓死了,周围却没有侍卫在畔,我却也不敢叫,更不敢转身奔逃,因为我要顾及松浦家少爷的身份……”   “就在那时,雪子,你,出现了。”   “你像个精灵,散着头发,睁着大大的眼睛,抱着一只受伤的野兔,从林子里踩着皑皑白雪,向我走来。看我的模样,你清清冷冷地说:‘你为何这般恐惧?是担心有鬼么?放心,我是人,不是鬼。’”   松浦晴枝微笑起来:“……原来你是救那只受了伤的野兔。你告诉我,你将自己舍身在那间清泉寺里,只为守护着母亲的衣冠冢。趁着初雪,你上山给母亲扫墓,顺便救了那只受伤的野兔,带回庙里请住持救治。”   松浦晴枝抬眼,静静凝望煮雪的容颜:“那天,我觉得自己就是那只受伤的野兔,惊恐彷徨。是你,救了我。”   -   【还有第三更】 ☆、69、爱极为杀(3月3日更3)   “既然如此,你便该明白我今晚为何会扮作花怜,偷偷下船来!”   煮雪心下也振颤不已。   与他的初遇,在他的讲述里与她的记忆里,却是不同的视角。彼时在她看来,那个身穿华贵碧色织金狩衣,头戴乌纱金色高冠、手持牙笏立在雪里的少年,纵然两眼警觉,却不过从始至终都是一脸的冷漠和疏离。   像是,白雪压着的松枝,幻化成的妖精。挺拔,却清冷。   今日早就听庙里的僧人说过松浦家的大人要来,于是她能从服饰上猜得出他就是松浦家的少爷——她爹的主子。他面上的神色,被她当做贵族家少爷惯有的德性,她也不以为意缤。   只是她后来抱着兔子想要离开,却听得背后雪地上簌簌地响。她回头,不想竟然是他跟了上来。   她知道他是害怕,便耐下心来,带他回了她自己在林间营造的密室——一个大大的树洞。她平素孤单或者想念娘时,就自己到那树洞里偷偷地哭一哭。然后将眼泪都埋在地下,谁也不叫知道坼。   树洞里冷,娇贵的他冻得瑟瑟发抖。她只得在树洞前燃起火来,给他烹了一杯茶喝。   她的茶叶自然比不上住持大和尚的好茶,不过是些寻常花草晒干了碾轧成的;不过水却倒是跟住持招待松浦大名的一样,都是从树叶上小心扫下来的初雪融成的。   她只是想给他取暖用,没指望他能说半句好。可是他竟然喝完一杯再要一杯,如此往复,竟跟她赖在树洞里足足有半个时辰的光景。两人静默对着也是尴尬,他问她的问题,她便也淡漠地答了。   直到他家的护卫远远寻来,他才不得不起身,扭头看了她一眼,一句感谢和道别都没有,就那么抬步离去了。   她便丢了他用过的杯子,心里骂道:贵族家的混蛋少爷!   她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却没想到翌日菊池一山竟然亲自来接她回去。给了她菊池家小姐的待遇,更郑重地将菊池这个姓氏冠在她名字前……   她不稀罕要,可是……可是这却是娘曾经的心愿。娘说她受尽委屈不要紧,因为她原本就不是倭国人;可是她不一样,她终归是倭国人的女儿,以父系论,她便该是倭国人……娘希望她能认祖归宗,能拥有尊贵的身份。   那一日为了娘,她忍了,接受了那个姓氏。   也曾百思不得其解,菊池一山缘何忽然下定了决心做了这件事,后来才知道——这是松浦晴枝以松浦家少爷的身份,命令菊池一山的。   她以为他毫无礼貌地转头而去,却没想到,他却冥冥之中替她完成了娘未了的心愿。   一场孽缘,也就此开端。多年过来,仍无解。   这一刻她满是寒霜的面上,点点被泪光染尽。松浦晴枝心下一紧:“难不成你又想逃走?!”   “没错!”煮雪趁机顺着他的疑虑说:“我不要留在你们身边!我恨菊池一山,我恨你,我恨倭国每一个人,我跟你们在一起便觉得恶心!”   “此番为了救无辜的花怜,我不得不自己回到船上来。可是你们若以为我是就此屈服,会乖乖地跟你们进京、回倭国去,那你们就想得太美了!”   松浦晴枝疲惫闭紧眼睛:“你恨菊池家老,你恨我,你恨倭国人……可是雪子你不要忘了,菊池家老是你的生身父亲,我是这世上深爱你的男子,而倭国更是你生于斯长于斯的故土!你恨我们,你岂非也是在恨你自己?!”   “你胡说!”煮雪踉跄两步,强撑而笑:“我不是倭国人,我是大明子民!我没有爹,我只有娘!我的故土不是倭国,是大明!”   她的语声虽强硬,可是她的挣扎和自苦却清晰印在脸上。松浦晴枝不由的上前一把将她拥入怀里:“雪子……跟我回去吧,我们不闹了,好不好?我答应你,我回去一定会好好地爱你,将倭国欠你的、将菊池家老亏欠了你娘的,都一并好好补偿给你。”   “你放开我!”煮雪清泪满颊,用力推拒:“……你说的好听!你以为我不知道?天皇的内亲王殿下,还有将军大人的小姐,已经都赐婚给了你。你身边自然娇妻美妾,你不缺女人,又何苦不放了我?”   这一句明明是推拒的话,却反倒听得松浦晴枝心花怒放。   他按捺不住满眼喜色:“……雪子,你在为我吃醋,是不是?”   煮雪本.能想要否认,可是眼前最为紧迫的正事,却叫她咽下否认的话。她用力别开目光,倔强却也脆弱地——点了点头。   “所以这倭国,便再没有半点值得我留恋的。松浦晴枝你放我走!我要,我要去看我娘!”   松浦晴枝心下剧痛:“你是说,你在倭国唯一还有留恋的,不是你爹,而是——我,对不对?”   煮雪狠心道:“我没有!”   松浦晴枝抱紧煮雪:“就算你不承认,可是我也要告诉你:无论是天皇陛下的内亲王,还是将军大人的女儿,我见都没见过她们!至于赐婚,也只是天皇和将军,   为拉拢我渐渐势强的平户藩,而使出的法子罢了。”   “天皇不满将军擅权,将军不想让天皇重夺皇权,于是他们都想借助我平户藩的力量……天皇赐下内亲王,将军便也连忙将自己的女儿也送来,甚至甘心让她屈居侧室——这实则是那两位的斗法,却与我本人没有半点干系!我纵然不得不为了松浦家而娶了她们两个,可是我却对她们并无半点感情!”   松浦晴枝明净的眼中,隐约泛起波光:“雪子,从八岁那年初雪中见了你,我想要的,就从来,都只是你啊……”   煮雪再努力扮作铁石心肠,这一刻却还是控制不住,落下泪来。   为什么?苍天啊,这究竟是为什么?为什么他是倭国人,为什么是她在娘临去时发誓要永生痛恨的倭国人啊……   .   官船上,赵玄来见息风。   “船下岸上,有异。”   息风也见到了岸上突然牲口和脚力乌央乌央地排开,知道是朝廷突然准许了倭国使团进京,他也正为此着急。大人跟兰公子悄无声息而去,此时不知可曾顺利抵达东海帮龙宫,无法与大人取得联系,更不知大人会做如何安排。   息风便蹙眉问:“怎了?”   赵玄道:“岸上仿佛见到煮雪姑娘……被人纠.缠。”   “哦?”息风赶紧撩袍起身。   今晚相信煮雪也一定与他揣着相同的忧虑,他正盼着她来。   息风亲自到船舷边去,隔着夜色望向岸边那两人。隔着远,夜色也暗,只影绰绰看着仿佛是煮雪的身姿。而旁边有人,则始终抱住煮雪,不叫她脱身。   息风便皱眉:“糟了,煮雪怕是上不来船。”便一甩袖,“来人啊,赶紧给我一套便装,我下船去设法与她见面。”   .   时辰已不早,煮雪不想与晴枝多做流连。前面铺垫已然就绪,晴枝的心绪泰半入了她的掌握。她便略去自己方才那些真实的心痛,只婉转道:“……你当真心里只爱着我一个?”   松浦晴枝轻叹:“难道你还不明白?!否则我此番又何必随天龙寺船来这大明?我便是想来寻你!”   煮雪含羞垂颈,终于浅浅微笑:“好,那我便信了你。”   松浦晴枝大喜,一把握住煮雪柔荑:“那我们这就回去吧。我今晚就告诉菊池家老,我回国就迎娶你!”   煮雪却还是摇头:“……可是你今晚,还是要允我离去一回。”   松浦晴枝一急:“你还是要逃?!”   煮雪抬眼,羞怯微笑:“我竟是白与你说这样一篇话了!说过了这些话,我怎么还会逃?可是我今晚总要去拜祭一下我娘,跟我娘道别,然后——再将你与我说的话禀告我娘。否则,就算菊池一山答应了你,我也是不能答应你的。”   松浦晴枝知道煮雪是将她娘一部分的骨灰带回了杭州,秘密安葬起来。他便满心狂喜,冲口而出:“那,我陪你去!”   煮雪的面颊登时苍白:“不!……我娘这一生最恨的就是倭国人。就算是你,我也不能带到我娘墓前去。”   松浦晴枝微微一晃,满面黯然地松开了手:“好。让我送你一路,到山下我便驻足,等你回来。”   码头处处人头攒动,一个脚力模样的男子从煮雪身边走过。仿佛无意间抬眼望了一下他们两人。   煮雪便微微一颤。   她随之伸手推开松浦晴枝:“好。时辰不早了,我们早去早回。”   .   煮雪疾步敛衣而行,登上海边小山。   漫天月色,娘的墓碑面朝大海,远处便是东瀛列岛;背倚青山,绵延千万里都是大明的土地。   松浦晴枝信守诺言,只停步在山下。   煮雪顾不上向娘磕头,连忙朝周遭低声呼喊:“风?”   悄然无声,林中走出墨色身影。正是之前那脚夫打扮的人,便是息风。   煮雪这才长舒一口气:“我终于能见着你,太好了。”   煮雪将前后事都说与息风,着重说了孙飞隼曾上天龙寺船与菊池一山谈买卖,还有松浦晴枝接下来想要利用建文余部与朝廷换取更大利益之事。   息风一听也面色一变:“糟了。”   煮雪急得搓手:“可是此时大人却恰巧不在,京中纵然还有花,可是花在皇上面前并无分量,无法在京中坐镇!这该如何是好?”   息风咬牙:“更何况此次是摆明了朝堂一齐发难。礼部邹凯、刑部尚书韦庄,此外恐怕还要加上大理寺和都察院。”息风说罢皱眉:“或者还有大内的人。”   煮雪渐渐冷静下来:“京中既然这么多小鬼作祟,那咱们便决不能叫松浦晴枝北上进京!”   息风转眸望来,目光幽深:“唯今之计,最利落的法子只有一个……”   息风却说到半截儿,没继续说下去。   煮雪便怆然一笑,垂下头去:   “风,我知道你想说什么。目下最好的法子只有一个:杀了松浦晴枝!”   .   息风却目光深沉,别开头去:“若作此事,雪你是最佳人选。可是,你舍得么?”   之前松浦晴枝与煮雪之间的情状,息风全都暗暗看在眼里。到了山下松浦晴枝还不舍放手的模样,已然十足十是陷入爱河的少年。   煮雪轻轻闭上眼,忍住眼泪。   她缓缓道:“风,你说什么呢?你难道没看见,这是在我娘墓前么?我答应过我娘,一定会一辈子痛恨倭国人,绝不原谅他们。松浦晴枝就是倭国人,我有什么舍不得?”   息风也是皱眉,便道:“稍后我来动手。你下山后引他朝背人的地方去。”   煮雪心下一冷:“凭什么要你来动手!风花雪月四人护持大人身畔,每个人都有自己不同的任务。风你现下的任务是看好官船,作为大人和兰公子的后应;对付倭国人,本是大人给我的差事!”   息风目光深沉望来:“雪,不必自苦。”   煮雪蓦地发疯,朝息风挥舞起手臂:“你凭什么说我自苦!我再说一遍,我没有,没有!”   她凝望着母亲的墓碑:“咱们四个都发过誓,要将自己的性命都交给大人。凭什么你们都能做到,却不信我能做到?风,我再说一遍,这件事我去做!”   -   明天见~   谢谢wyydingding0528的1888红包,Emery_zhang的4个188红包~ ☆、70、毁了自己(3月4日更1)   息风垂下眸子:“雪,此时我愿意相信你;只是,大人的安危半点都容不得失手。你对松浦晴枝有情,纵然也有恨,但是只要动手时哪怕一丝一毫的迟疑,便也可能彻底断送良机,断送了大人的大业!缤”   月光穿过林叶,罩在息风面上,宛如寒霜。   和藏花相比,息风更有大局观,显得没那么阴狠。可是此时此刻看上去,他的气度分明与司夜染如出一辙。   “便如兰公子,虽然与大人有不共戴天的深仇,却也因为一个‘情’字蒙蔽了双眼,非但再杀不了大人,反而全心全意替大人着想。”   息风调眸望向煮雪:“虽则你我站在大人立场上,自然乐见兰公子如此;可是于松浦晴枝和你的事上,咱们却又是全然相反的视角。雪,你自以为比之兰公子又如何?”   煮雪羞恼挥拳:“……我自以为,在这件事上我兴许能比得过兰公子去!”   息风依旧不肯点头:“此时大人不在,万事全权由我负责。雪你也需听我号令。就按我先前说的办:你下山后将他引向背人处,我来动手。”   又羞又愤,泪水夺眶而出。煮雪死死攥紧指尖:“风,不管我怎么说,你总归我不信我能挥剑斩情,是不是?”   息风却面色淡然,朝山下走去:“走吧。上来的时辰不短了,若再耽搁,怕他终要生疑。”   .   息风坚定走去,煮雪忽然唤停他坼。   她的嗓音听起来已然平静下来,难得地还生出几缕温柔。   “风,我有几句话问你。说完了,再走不迟。”   息风便不由得停步回眸望来:“好,你说。”   煮雪莲步姗姗走到息风面前来,仰头端详他阳刚面容:“风,你的年纪也不小了,怎么还不成家?甚至从来都没听过你喜欢过哪个女子……怎么,身在灵济宫,跟在大人身边久了,难道你也将自己当成宦官了?”   息风蹙眉:“大人身边个个都是情种,无论是大人自己、花,雪你,甚至还有月……或者说追随大人的这些人,哪个不是至情至性、重情重义的,才会舍死忘生追随老主人一脉这么多年?”   “可是情深义重有时候却未必是好事。”息风抬眼望向煮雪:“便如眼前此时的情势。所以大人身边总该有个不为情所扰的人,才能帮大人在关键时刻保持冷静。我息风不才,愿意承担这个角色。”   “更何况大人大业未成,我又如何家为?倘若大人大业未成,我就算娶妻生子,也只是拖累人家罢了。我不想叫人家如同当年靖难之役后的惨状一般,灭门、连坐、发配……我息风发愿终生不娶,除非大人大业成就。”   煮雪却反倒笑了:“可是风你在我眼里,冷的也只是在面上。你也就能吓退不了解你的人。只需与你相处日久,便会知你实则外冷内热。”   息风隐约察觉不对,便蹙眉道:“你拦住我,就为了说这个?”   煮雪一笑嫣然:“可是我却不忍看你这般孤单一世呢。”   息风忽觉鼻息间隐有异香来,他发觉也已晚了。眼前渐渐模糊,知觉四肢沉重。   息风怒喝:“雪,你给我使了迷香!”   “没错。”煮雪从身后抽出手来,将掌心的绢帕在息风眼前又晃了晃。   息风大怒:“因为是你,我对你未曾设防,这才会着了你的道!煮雪,你究竟想干什么?”   息风的定力叫煮雪也惊叹。若是换了旁人,此时早已瘫软下去,而息风依旧能维持风度不改,还能吼出声来。   煮雪缓缓收了笑意,静静凝望息风的眼睛。   “风,你方才说的都不错。我是恨松浦晴枝,可是我也的确对他有情。若想杀他,情便不是好东西,会扰乱了我的心神。所以我若要完成此事,若想全心全意护住大人,我就得先毁了我自己对他的情。”   煮雪说着,手指灵活地解开息风裤带。   息风四肢已然麻痹,唯有死死支撑住神智,却已无力抵挡。他只有惊怒低吼:“你要做什么!”   煮雪眼中缓缓荡起泪光:“我要毁了我对他的情,息风,你帮我。”   裤带已开,煮雪犹豫了一刻,便已然伸手入内……息风登时面上一僵,接下来陌生的红晕无法自制地爬升而起,罩满他面颊。   煮雪缓缓加快掌心动作,缓缓——闭上了眼睛。   待得息风千万不情愿之下却还是在她掌心膨大到了极致时,她毅然坐了下去——异样的痛楚与胀满感,叫她缓缓落下泪来。   六月的杭州,本是暑气熏暖,可是她的眼前却一颗一颗,下起了雪。   她紧咬牙关,生涩地缠紧息风,努力摇曳。   可是她的眼前,那一片莹莹白雪之上,那个身穿华贵狩衣的少年,却一双清泉样的眸子紧紧盯着她,一动都未曾动。   直到身子下的息风终于按捺不住,闷哼着连串颤抖,她才默然起身,束好了腰带。      整个过程极快,她再起身时便已不再是从前的那个她。   息风满面羞愤地狠狠瞪着她。   她却平静地俯身子下去,替息风收拾好衣带。   她回望他愤恨的目光,淡淡道:“风,我知道你恨我。可是今晚,你是帮我,更是为了大人的大业。我唯有这样做,才能彻底毁了我对他的情。而你又恰好并无所爱,我便也不至于亏欠旁人。”   “风,请你今晚过后便忘了今晚,也请,忘了这一切。”   她说完便起身,头也不回离去。   息风攒起浑身仅存的气力,低低喊道:“雪,别做傻事!”   可是她的身影却转瞬便已被夜色吞没,回答他的只有海风吹动林业,飒,飒。仿佛是谁在这暗夜里,压抑地哭。   .   这日里,在清宁宫陪伴完了太后,吉祥拜别而去,在宫外却被僖嫔叫住。   吉祥盈盈一拜:“不知娘娘有何吩咐?”   僖嫔亲亲热热拉着吉祥的手:“前些日子我宫里出了些不开心的事,本宫便叶儿有日子没与你说话儿。本宫没想到,自己宫里竟然出了二心的奴才,还曾经是我身边最得用的,我什么体己的话儿都对她讲说过,我将她当做自己的亲妹妹……”   僖嫔是在说江潆,吉祥没办法装作不知道。只得垂头道:“江潆姐姐自寻了短见,奴婢也听说了。宫正司女官大人也特地以此为例,告诫奴婢等所有宫女,在宫中自戕乃是大罪,自己死了不足惜,却还要连累家里父兄,一同发配边关戴罪。”   “可不。”僖嫔说了洒了几滴泪:“本宫总是百思不得其解,究竟有哪里亏待了她。”   僖嫔眼泪干了,才幽幽望吉祥:“倒是听说江潆被送到安乐堂那日,你还去拜祭过。吉祥,怎地本宫倒是从未听说,你与她有交往。”   吉祥心下狠狠一震,知道这怕是安乐堂的房官有人将此事告知了僖嫔。而僖嫔此时已然对她生了疑心。   吉祥便连忙跪倒:“僖嫔娘娘恕罪,奴婢实是出于无心!奴婢并不知江潆是背叛过娘娘,本来该死;当日奴婢只以为江潆是想不开才寻了短见。便想着好歹曾在娘娘宫里见过几面,说过几句话,便总该求送一送,以尽人情。”   僖嫔便笑了:“本宫还记着你从前与贵妃娘娘身边的梅影起过好大一宗恩怨。于是今日便忍不住问问你:你猜江潆实际上是死在了谁的手上?”   吉祥对此原本心知肚明,却只是装傻:“还求娘娘示下。”   僖嫔缓缓抬起头来,遥望翠色深浓的树梢:“也不知怎么那么巧,竟也是梅影呢。梅影竟揣了叵测之心,暗中买通江潆,监视本宫一举一动。”   吉祥故作惊声。   僖嫔垂眸望来:“如此说来,本宫与吉祥你,倒是都有了同一个敌人。”   吉祥一颤。   僖嫔含笑望来:“吉祥,你知道本宫为何会喜欢你么?那是因为你与本宫相像。咱们虽然一个是主,一个是奴,却有着相似的经历:你我同是出身卑微,在这宫里最是被人看不起;可是咱们也同样都有一颗不服输的心,都想着拼尽自己这一身,在这宫里打熬出自己的一片天。”   吉祥忙道:“奴婢不敢!”   -   【稍后第二更~】 ☆、71、女人香气(3月4日更2)   “别说你不敢!”   僖嫔一改素日柔弱卑微之态,目光凌厉刺向吉祥。   “你说不敢,难道是本宫看错了人?!你若不敢,本宫又何必观察了你这么些日子,方才又何必与你说这一篇话!”   “你若不敢,难道本宫竟然将自己的一条性命都交到你手上,等着你来日有机会将本宫今日的话传扬出去么?”   吉祥惊得簌簌发抖。还想说“不敢”,却又不能说出口晏。   僖嫔缓缓坐回去,目光清冷:“你的底细也瞒不住本宫。你同样也是大藤峡出来的人,与御马监司夜染系出同源!便如司公公那样的人才,你们大藤峡的人还有什么不敢,哪有那么胆小?”   “况且当年被送进宫的,都是精挑细选而来。纵然你们未必甘心进宫当奴做婢,可是也并非任何小罪人都能进得来这禁宫!于是可说,你们这批大藤峡小罪人,个个都必定有不凡之处。司公公钟灵毓秀,小小年纪就敢替皇上出门办差,且敢与外朝那班老臣分庭抗礼,维护皇上威严……而你,除了貌美,定然还有别的。旅”   话已说到此处,吉祥明白她再遮掩便显得多余。   她心下心内倒没怎么对僖嫔生出敬佩之心,反倒将心思转到凉芳身上去。   僖嫔这些底细,是从何而来?僖嫔说出这番话,又是曾与谁商量过的?   僖嫔身边的人是有数儿的:湖漪没这个本事,太后也不至于跟她说这些话。所以思来想去便只剩下凉芳一人。   .   吉祥猜的不错,这确实是凉芳的主意。   凉芳对僖嫔说:“别看这个吉祥身份卑微,在宫里不受人重视,但是只要捉住了她,便也等于拿住了司夜染一半的软肋。”   “既然同是从大藤峡出来的人,司夜染便不可能全然不顾。况且吉祥这般貌美,却跟着废后在冷宫里藏了十年,这件事我便总觉得蹊跷——我猜,怕也是司夜染当年的安排。”   “倘若被我猜中,那这个吉祥对于司夜染的意义,便更加非同凡响。僖嫔娘娘只管捉住这个吉祥就好,总归弊大于利。”   彼时僖嫔曾眯眼细细端详凉芳:“你好歹也是灵济宫出来的人,到贵妃身边也是承继司夜染从前的地位。我总以为这是司夜染的安排,怎地反倒觉得你一日一日对他生出反骨来?”   凉芳没闪没避,含笑对上僖嫔的眼睛;“有些人总是喜欢自封为人的主子。便如贵妃娘娘,从前给了你隐蔽,却也在陷害皇后和贤妃一事中利用了你……她是你主子身份自居,旁人眼里也是如此。可是僖嫔娘娘自己的心里是怎么想?难道也当真将她当成自己的主子,心甘情愿受其驱驰么?”   凉芳说着垂下眼帘,淡淡望了望腰间的紫竹洞箫。穗子已经旧了,褪尽了颜色,僖嫔早说过几回要给他铰了,她重新再替他打一盘,却都被他婉拒。   “实则僖嫔娘娘暂时忍她、敬她,也不过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取而代之吧?贵妃风华,本朝也堪第一,僖嫔娘娘也想做第二个贵妃。”   僖嫔眯起眼来:“司夜染在宦官中所受宠信,以他年幼之姿,本朝也堪称第一。如此说来师兄你暂时忍他、敬他,也只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取而代之,成为第二个司夜染,哦?”   .   吉祥便抬头,已然不再颤抖,转而平静凝视僖嫔。   僖嫔便满意点头:“实则你对本宫的心,本宫也都看得明白。你多年追随吴娘娘,原本吴娘娘被赦免乃是大喜,若吴娘娘肯用半点心,复宠倒也不难。那你自然是首屈一指的功臣,将来在这后宫里的前途不可限量。”   “可惜啊,吴娘娘却心如古井,半点无意于皇上。你的大好前程,便也被这么无情断送了。吉祥,你心下岂肯甘心?于是你必定得再寻一个新的依靠。可是如今的后宫里,贵妃你是艺考不成了,就凭你当日冲动之下与梅影的一场纷争,贵妃便不会待见你。”   “太后自然也是一个可选的高枝儿。你也如是做了,于是才有如今的日日皆来问安。可是太后毕竟不同于皇上的嫔妃,太后对你也只不轻不淡,况且太后年事已高……你便明白,太后亦不是你的最好选择。”   僖嫔边说,边欣赏吉祥面上越变月白的颜色。   僖嫔捉起吉祥的手,缓缓道:“于是这后宫上下,你眼前唯有一个选择,那就是本宫。你的心意本宫明白,本宫也能圆满你的心愿——本宫若得宠之日,虽不会将你引荐给皇上,却也一定不会亏待了你。”   “这后宫里最尊贵的女子,除了六宫嫔妃,还有六局一司的女官。你没见太后召见嫔妃,非主位的嫔妃都要在庭院里站着,而六局一司的正副女官却都与内廷主位一般坐在太后身边?”   “本宫便许诺你,给你女官之尊。本宫前进一步,你便上升一层;倘若本宫将来位列中宫,那你便是六局一司里最高的尚宫局左尚宫!”   吉祥便也面上一热。   僖嫔点头微笑:“本宫对你的承   诺,你可满意?”   吉祥深深吸了口气,叩头道:“奴婢感怀肺腑。娘娘放心,梅影之事便交给奴婢。娘娘看不得的人,奴婢便更容不得。”   .   目送吉祥小小身影踽踽而去,僖嫔轻轻舒了口气。   吉祥不比普通宫女,想要驾驭她需得用些格外的手段。   叫她先杀一个人,才能断了她的私心杂念,绝了她的后路。   同时。   吉祥踽踽而去,知道僖嫔的目光还印在她脊背之上。   她唇角隐秘,缓缓挑起。   僖嫔自以为拿捏住了她,她也乐得叫僖嫔这般以为。   想要除掉梅影,是她早有的夙愿。她正愁如何除掉梅影,而不引火烧到自己。此时是奉了僖嫔的命令,她自己便能摘得干净了。   就算以后司夜染回来了发觉不对,与她质问起来,她也可以捉一柄挡箭牌。   .   这个夜晚,皇帝留宿在贵妃宫里。   这是贵妃独享的尊荣,除了贵妃之外,所有嫔妃侍寝都只能到皇帝寝宫乾清宫去,皇帝绝不会留宿嫔妃宫里。   今晚皇帝有心事,贵妃看得出来。便只替皇帝按摩着额角,没有求欢。   “皇上可是为倭国使团即将进京一事忧心?”贵妃轻声问。   皇帝伸手拍了拍贵妃手背:“朕的心事,从来都瞒不过爱妃。”   贵妃蹙眉:“没想到他们在杭州闹了那么一气,皇上未曾降罪,却反倒开恩特准他们直接进京。皇上,你可太纵着他们了!”   皇帝享受着贵妃的按摩,浅浅一笑:“因倭寇之患,咱们一直远着倭国。此事一日未解,一日便悬着心。朕便想,也该是时候寻个机会了结此事。”   贵妃也是一惊:“所以皇上想要亲自面见倭国使节,当面垂问?”   皇帝再拍拍贵妃的手:“朕累了,大明也累了。趁着朕还有这个心力,便趁早了结了吧。”   .   贵妃宫里,最为信任的就是梅影、柳姿二人。平素在贵妃寝殿上夜的,就是她们二人轮班。   今晚皇帝纵然留宿,梅影也按规矩在碧纱橱外上夜。   贵妃年纪大了,入睡便有些沉。皇帝却耽着心事,许久未曾睡着。心思翻涌,便忍不住咳了两声。   贵妃丝毫未曾察觉,梅影却听得真切,急忙低声问:“圣上,可要用茶?”   寝殿外的廊下都留着小炭炉子,温着水,以备主子半夜口渴,这本是宫里日常的规矩。梅影便道:“不如奴婢去给圣上倒杯茶来?”   贵妃年纪大了,晚上若睡不好,白日间便总显憔悴。皇帝怕吵了贵妃,便忍着咳嗽亲自起身,掀帘子走到外间来。   皇帝此时只穿着寝衣,梅影慌忙跪下。   皇帝咳嗽得有点喘,便道:“梅影你扶着朕些儿。别吵醒你家娘娘,朕随你到门外喝茶就好。”   梅影便小心扶着皇帝朝外走。   夜色宁静,远处花香暗袭。皇帝忍不住深深吞吐了一口气,却发觉那惑人的香竟然是来自梅影衣领内。便忍不住偏首去望梅影:“你今儿衣裳熏了什么香?”   梅影也觉心下异样,努力回想了一回:“回万岁,也没什么特别的,都是奴婢寻常用惯了的。”   梅影努力按捺心思,只以为自己心如鹿撞,是源自之前小睡,梦到了司夜染的缘故。   可是皇帝却眼神一黯,忽地——埋首在她颈窝。   气息汹涌,呢喃道:“……好香。”   -   【下午两点左右第三更哈~】 ☆、72、梅落无声(3月4日更3)   “梅影,你在做什么?!”   门内一声惊吼,皇帝和梅影均重重一震,急忙放开。   转眸去看,贵妃一脸怒气站在门内,两眼的不敢置信。   这一惊吓,梅影心头的迷雾登时都散去,她急忙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重重叩头:“娘娘开恩,娘娘开恩。一切请容奴婢细细辨来,娘娘切勿多心!”   额头重重磕在地面的条石之上,完全不惜力气,于是不几下毅然磕得额头淌血。嫣红的血,如狰狞的蛇,缓缓沿着她年轻的面颊爬下。   皇帝也双眼迷蒙,用力甩了甩头。狼狈之下,哀求望向贵妃:“爱妃,你误会了。晏”   皇帝不出声还好,这一说话,贵妃心头便更是怒火喷涌而起。   “皇上……你还在护着她!妾身这双眼睛看得分明,妾身怎会误会?”   她怆然之下,无意间望见自己身影倒映在妆奁之上的倒影。年近五旬的女子,又是夜晚卸去钗钿,兼之夜半惊醒而来——这般看去,哪里还能有半点美态,分明已是,已是半截朽木!   再反观梅影,纵然跪倒卑微叩头,脸上又爬满了血痕……可是她依旧是那么该死地年轻,那般该死地楚楚动人,那般该死地——我见犹怜!   她为何要这么年轻,这么动人,这么堪怜?——是不是故意在皇上面前这般,就是为了对照她的苍老和枯槁,就是要让皇上看清她们两个的区别,啊?   这一刻事出突然,贵妃一颗心全被嫉恨蒙蔽。她没办法缓下一口气来细细思量,她现在只想毁了所有碍眼的一切,只挽回皇上的心来!   便如他年幼,而她尚且貌美如花时,他一双眼只看着她,一颗心只想着她……   贵妃便抬脚,狠狠踹在梅影脸上:“jian婢!你之前几次三番狐媚惑主,本宫都看在咱们多年的情分上,饶了你去。本宫当日也曾甩过你巴掌,警告你从此好自为之,其后以为你幡然改过,依旧肯信你用你……却没想到,你贼心不改,今晚竟然欺到本宫头上来!”   这般闹腾,阖宫上下的人都披衣出来。柳姿见此情形,急忙不顾自己姓名,扑上前来一把抱住梅影,死死护住,哀切道:“娘娘请开恩!梅影她已是一脸鲜血,娘娘不能再打了!娘娘若觉得不出气,便打奴婢吧!”   贵妃本想叫柳姿将梅影拖下去惩治,可是一看此情形,知道柳姿只会一力护着梅影,贵妃便抬眼去望宫中其他人。   夜色灯影里,凉芳长身而来,面上无波无澜。   贵妃便吩咐道:“凉芳,将梅影拖了下去!”   此情此景,皇帝也不好再回护梅影,只得由得贵妃处置,自己上前扶住贵妃的肩:“贞儿,好了。更深露重,小心你的身子。朕陪你回去吧,啊。”   两人回了里间,贵妃也不依不饶,索性一头撞向皇帝去,哭喊道:“求皇上赐贞儿一死!皇上既不爱贞儿了,贞儿便不活了!”   皇帝又羞又愧,急忙抱紧贵妃,全力安抚:“贞儿,你可知道朕方才那一刻缘何失控?”   贵妃嚎哭:“我不听!皇上不必说了,我半个字都不想听!”   皇帝用尽全身力气,扳正贵妃肩膀,强迫她看着他。她纵已年老,此时泪眼婆娑却依旧能叫他心痛。他哀哀说:“贞儿!是因为她身上的香,分明是你当年用过的!朕记得第一次临幸你,你领口飘出的,便也是那种香。”   “那香气,朕一辈子都忘不了……”   贵妃狠狠一怔,抬眼望向皇帝,看见他写满一脸的真挚。贵妃便投入皇帝怀中,放声大哭:“……可是贞儿是真的好害怕,好害怕!贞儿能跟六宫嫔妃争,能跟皇上吵,可是贞儿终究争不过岁月,吵不来青春永驻!”   “贞儿甚至不是在恼皇上,甚至不是恼梅影……皇上还正年轻,有心欢爱,这不是皇上的错;而梅影那孩子,从小在贞儿身边长大,她用的香难免是贞儿的,她更是在样貌气度上颇有贞儿的几分模样,皇上一时情迷也再正常不过——贞儿此刻真正痛恨的,却是自己这副苍老衰朽的模样啊!”   “汉朝李夫人病重而再不见君王,可是贞儿却没有她的果敢。贞儿一日不见皇上都忍不了,贞儿这是活该……”   皇帝轻轻拭干贵妃泪痕,坚毅道:“朕一定会想到法子的,你放心。朕这多年来秘密叫人寻访蓬莱仙药,终能为你找回一味‘还颜丹’,叫你重复曾经美貌。”   贵妃一怔:“皇上这多年派人去蓬莱寻药,原来竟是为了妾身?那皇上怎么会胡乱服了那么多药,以至于今日身子虚弱?”   皇帝略带羞涩,缓缓一笑:“朕的药,可以叫小六,叫近臣试;可是要给你用的药,朕便不放心其他任何人来试。于是总得朕亲身来服,感受过每一分药力,亲自验证药效,最终成功之后,才能捧到你的面前来。”   “贞儿的安康,决不容半点有失。”   贵妃忍不住死死抱紧了皇帝,嚎啕出声:“皇上,你怎么那么傻,怎么   那么傻啊……”   皇帝含泪微笑:“若此,贞儿总该相信朕的心了吧?”   .   皇帝与贵妃大闹,之后又喁喁耳语,只顾着自己的和好如初。   梅影却被凉芳关进房间内,不准人见。   柳姿今晚也被吓着了,又因贵妃呵斥,于是竟然也进不来。   梅影一脸血痕,无助盯着凉芳,瑟瑟发抖。   凉芳目色寒凉,手抚紫竹箫那陈旧了的穗子,缓缓道:“这是夜半,你的事自轮不到宫正司来惩处;不过贵妃娘娘的手腕,你也明白。将你锁在宫里,只会比去了宫正司还惨。更何况,你犯下的是跟贵妃娘娘争夺皇宠的不赦之罪!”   梅影无助摇头:“不会的,娘娘不会如此待我的!今晚事出有异,我会向娘娘剖白,娘娘一定会明白的!”   凉芳清冷抬眼:“你绝了这份心吧。梅影,你再没机会了。”   梅影这才悚然一惊:“凉芳,你缘何这样说?就算我今晚获罪于娘娘,可是娘娘并未发落于我,更未曾说要杀了我!”   “娘娘是没说过要杀了你,”凉芳眼帘轻挑:“可是我却不会让你活过今晚。”   “你敢!”梅影大怒:“凉芳,你别忘了自己是什么身份!”   凉芳冷冷睨着梅影。他今晚叫方静言在外头守着,他不怕她喊。   “我是什么身份?”凉芳仿佛觉得有趣,说着说着便笑了:“我自己也迷惘了呢。梅影,那便叫你来说说,我该是个什么身份?”   “你是灵济宫里出来的人。你的命都是六哥救的!”   凉芳点点头,却又残忍地摇了摇头:“我是从灵济宫里走出来的,但是谁说我就从此是灵济宫的手下?当年救下我的也不是你的六哥,而是曾尚书以命相托罢了!——如果没有曾尚书的托付,你那六哥又怎么会管我?或许因为我曾是紫府的人,反倒会杀了我呢!”   梅影一惊:“如此说来,我六哥和兰公子,竟是看错了你!”   凉芳挑眸一笑:“你六哥看没看错,我不知道;至于兰公子,倒也不是他看错,而是我想要让他看到什么而已——你忘了,我本是个戏子?戏如人生,人生如戏,我最善于扮演别人,逼真得连自己都会忘了本性。”   梅影大惊,此时已然顾不上自己安危,只悬心司夜染。   “你究竟相对我六哥怎样?凉芳我警告你,你若敢动我六哥半点毫毛,我必定不放过你!”   凉芳悠闲地摸了摸长鬓:“……你没机会了。”   .   方静言突然跑进来,附在凉芳耳边报:“皇上和贵妃娘娘好像和好了!师父快点动手,若迟了,或许贵妃娘娘冷静下来便会赦免了梅影。那就没机会了!”   凉芳却丝毫不乱,甚至诡笑着侧眸去望梅影。   “想知道方静言对我说了什么吧?好,我就告诉你。他说:皇上和贵妃娘娘竟然这么快就和好了。贵妃娘娘冷静下来,接下来就会赦免你呢。”   方静言脸便臊得一红。   梅影大喜,急忙起身。   她就知道贵妃不会杀了她。多年情分,贵妃方才不过是被气蒙了心。   凉芳上下瞄着梅影,咋舌道:“瞧瞧你,这一脸的血污,一身的狼狈。稍后娘娘若宣你去,你难道就这么到圣上和娘娘面前去谢恩?”   梅影上下看了一眼,也知不妥。   凉芳冲方静言一使眼色,幽幽道:“我早就替你备下了热水了。趁着还有工夫,赶紧洗洗吧。”   梅影便脸一红,朝凉芳微微一揖:“那多谢你。凉芳,你方才的话只是吓我的,是吧?你终归是灵济宫走出来的人,我六哥亲自调.教过的,怎么会出错。”   凉芳只一脸冷笑,未做回答。   稍后热水抬进,凉芳等人出去之后,梅影便赶紧褪衣入浴,半分不敢耽搁。   一时紧张倏然放松下来,她舒服得缓缓闭上了眼睛。   此时,窗子却无声无息地开了。方才在众人眼里分明已经退出去的凉芳,无声进来。隔着纱帘,冷冷望着泡在木桶之中的梅影。   他轻轻抚了抚腰际紫竹箫的穗子,轻声道:“你别走得太快,容我一个一个将仇人送到你眼前。然后,我自会来陪你。”   .   听见语声,梅影猛然惊醒,转头回望,想冲口喝问“谁?”   却根本没来得及出声,嘴便被一只修长冰冷的手狠狠捂住。   紧接着,那人另一只手便毫不犹豫按在她头顶上,直将她压入水中。   水花荡漾,梅影惊恐地圆睁双目,终于看清了凉芳面上的森冷。她用力踢蹬,双手挣扎,却怎么也挣不脱他的手……   凉芳冷漠地看着梅影在水下缓缓放弃挣扎,双眼越瞪越大。他毫无半点惧色,手上没有半分松力。想及曾诚死时的惨状,他恨不能叫梅影再多受一些痛苦才甘心。   叫她死得这么痛快,又是死在水里这么清清静静,已是便宜了她。   又过片时,梅影的身子全数松了下来,深深沉入水底。她双眼始终圆睁,带着惊恐,更多的却是——不解。   凉芳使巾子仔细擦掉自己的鞋印和手印,这才从容翻窗而去。   夜,又无声地沉降下来。   一场永远的沉睡……   .   天亮时分,梅影的死才被柳姿发现。   冲天的哭声,从昭德宫传出,后宫无不恻然。   都说梅影是夜半洗浴时,自己不小心呛水而亡。除了昭德宫人,无人知道昨晚她与皇上、贵妃之间发生过的事。   而对贵妃和皇帝来说,也只以为昨晚因冤枉了她,她性子本是刚烈,于是以死明志。   吉祥听大包子说起,才佯作惊讶,还洒了几滴清泪。   多谢梅影,不光自己死了,还借助她领口的香,给皇帝下了轻微的“迷情蛊”。   -   【稍后去更警察蜀黍~~明儿见】   谢谢wyyding的5888大红包,彩的两个1888红包,   15张:彩   3张:vanish00000   1张:adara ☆、73、锦囊之计(第一更)   昨夜梅落无声,兰芽和司夜染也正漂泊在海上。沧海茫茫,与陆地远隔,不通半点消息,可是司夜染却莫名地手捂心口,闷声一哼。   兰芽忙上前扶住:“怎么了?趟”   司夜染摇头轻笑:“没事,兴许是晕船了。”   他避重就轻,不想叫她担心。   他生于忧患,出世第二天便遭追杀……这十数年走过来,哪一天不是枕戈待旦?于是他生出了如草原头狼一般的直觉——每遇有事,他便会离奇生出心悸。这心悸未必是因他自己的,更有因追随他的人的。   此时被孤悬海上,纵然无法知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却还是知道,一定是出事了。   兰芽帮他顺着心口,瞟着他道:“你还能晕船?我不信!”   他便轻声一叹,捉住她的手道:“好吧我说实话。明日咱们就将到达平户藩,我心下也有些害怕。可是我不想叫你知道我也会胆小啊。”   兰芽这才笑了。出下头去望着与他交握的之间,悄声道:“其实,我也害怕。”   司夜染轻叹,将她揽入怀中:“别怕,我在。夂”   .   这日一早,梅影的死便传进灵济宫来。   藏花闻言坐在榻上,只眯起了幽深的眼,半晌没动一下。   初礼悄无声息地走进来,瞧见藏花的模样,已是明白。   大人和兰公子南下而去,将京师和灵济宫都交托在二爷手上,不容有失。二爷殚精竭虑,一边要与紫府仇夜雨周.旋,一边还要紧盯皇宫和朝堂上的动静。百密一疏,实在顾不过来梅姑娘那边,却没想到恰恰是梅姑娘出了事。   当初除掉长贵,便是梅姑娘爷袂之举。二爷有机会亲手除了长贵,替大人和灵济宫出了一口恶气,心下对梅姑娘颇为感念。   纵然后来梅姑娘与大人对食,在灵济宫里名为“主母”,可是梅姑娘言行一向极有分寸,并未做过分的事去。   以二爷的性子,对梅姑娘甚至还没来得及仔细辨清究竟是对她好感多一些,还是嫉妒多一些,她竟然——就这么无声无息地去了。   初礼心下也是感伤,赶紧施礼劝慰:“二爷,别难过了。此事待得大人回京,终究能为梅姑娘讨还一个公道。”   藏花转眸瞟着初礼,凄冷地笑:“等大人回来,她早骨化成灰,什么痕迹早都抹得干干净净!那动手的人当真聪明,就趁着大人和兰公子都不在,我又没资格内宫行走的空当才动的手。”   藏花此语,已是又将他自己迫入牛角尖儿去了。   初礼便急忙出言提醒:“二爷,现下还不是较劲的时候!替梅姑娘讨还公道是重要,可是眼下还有更要紧的事。二爷别忘了,皇上已下旨意,召倭国使团进京。二爷在京中坐镇,要早做绸缪才是。”   说到此事,藏花便狠狠一咬牙:“邹凯那老匹夫!我早就说了该除了他,留他果然又出祸患!”   外国人来明的事宜,本就是礼部的分内事。于是邹凯这才联合多位官员,向皇上奏明杭州大闹之事,且建议皇上恩抚,召他们进京——邹凯的言行从表面上看起来没有半分不对,只有深谙内情的才知道他的心有多黑。   藏花说到激动处,起身便向外走:“我这便去要了那老匹夫的命!”   初礼急忙拦着:“二爷的担心,大人岂能没有?可是大人既然留邹凯活到今天,便必定是有大人的安排!二爷仔细想想,若没了邹凯,大人与草原的关系将何以为继?……而兰公子满门一事,又要有谁来旁证?”   藏花便愤然甩袖:“说到底,大人也还都是为了兰公子!”   怀里叹息:“这件事,迟早都要做一个了断。”   藏花闭上眼睛,深深吸一口气:“好,那我就再容邹凯那老匹夫再多活几日。来日,我必定让他死得比长贵更痛楚百倍!”   他幽幽转头望初礼:“我可以不杀邹凯,可是我也要去杀了倭国使团的头目。此事你总不该再拦着我了吧?”   初礼惊得又赶紧攥紧藏花衣袖:“二爷,别莽撞!倭国使团尚未进京,二爷怎么能贸然行事?二爷此时不宜好勇斗狠,应该学着大人和兰公子,寻那四两拨千斤的法子。”   藏花目光阴冷:“我现下还能有什么法子?”   初礼从怀中摸索出一个锦囊来:“大人离京之日,将这个留给奴婢,说若二爷踌躇无措之时,叫二爷拆开来看。”   藏花连忙打开,上头却只有一个人的名字:秦直碧。   .   一见这个名字,藏花便烫手一般扔了锦囊。他难以置信地盯着初礼:“大人叫我去找秦直碧商量?我才不去!”   彼时藏花曾因对兰芽的妒恨,不顾一切冲到青州去将秦直碧吊在山洞里狠狠鞭打,两人之间已然结下心结。此时藏花却要与秦直碧去商量对策?难道要他去向秦直碧认错不成?   初礼也只能摇头:“大人只留下这个锦囊,里   面写了什么,为什么这么写,奴侪都不知晓。”   .   藏花只得愤愤捏着锦囊出门。   青州那边早送来消息,秦直碧、陈桐倚已然带了个书童抵京。与一班士子一同住在客栈“状元楼”里。   藏花没打算今儿就直接见秦直碧,只想兜圈子看看。   不消说,那个书童就是小窈。   秦直碧来到京师,只出去过一趟。小窈本想跟着,却被秦直碧寒了脸拒绝。他出去的时辰也不长,回来时正是一场潇潇细雨,他连伞都没打,湿落一身,满脸落寞。回来便坐在杌子上,不顾小窈张罗给他换干衣裳、擦脸,只呆呆凝望地面。   待小窈出去换水,此前一直摇着破蒲扇冷眼旁观的陈桐倚才颠颠儿地走过来,叹了口气道:“是想去瞧瞧兰公子吧?结果,没瞧见。”   秦直碧这才动了一下,黯然抬眼:“她走了。”   从此秦直碧闭门不出,埋头苦读。也捉着陈桐倚,不准他出去逛游,说是为了专心备考。   陈桐倚虽然本心不愿,忒向往京师的风光,可是也怕小窈给看出端倪来,便只好忍了。只不过镇日里秦直碧是实打实地看书,他则是将话本儿夹在书里偷偷地看。   所以藏花此来,绕着状元楼前后左右绕了一两个时辰,也没瞧见秦直碧一根毫毛。跟周围的笔墨铺子、小食肆打听这么个人,人家也说虽然瞧见过,不过来了只是买了纸笔,或者吃一碗面便走,多一句话都不肯说的。   这股子压抑在沉默里的傲气,叫藏花颇有些牙根儿痒痒。   比之虎子,这个秦直碧才是真的难对付。   .   藏花这般在楼外转圈儿,秦直碧专心念书,自然是没看见;陈桐倚专心看话本儿,正被一个寡妇勾.引书生的故事折磨得心痒难挠,便也没瞧见。   可是小窈却瞧见了。   她看秦陈二人都没有分神的意思,便自己一抹身下了楼来。   藏花今儿便服而来,便掩住了些骨子里的戾气。加之他天生的妩媚气度,便叫小窈有些碍眼。   秦直碧心里有个人,小窈一直都知道,只是她没见过,亦不知道这个人究竟是谁。眼见藏花眉藏桃花、满面风.流,便有些多心了。   藏花留意到小窈,便忍不住蹙眉,转身就走。   小窈也不放过,紧随其后。可是小窈的脚力如何是藏花的对手,藏花身形几晃,便已消失在了蛛网一般的巷子里。小窈不甘,愤愤跺脚:“我绝不会放过你!”   小窈不知,就在她离去的当儿,正有人敲响了秦直碧的房门。   .   小窈不在,秦直碧便亲自开门。一瞧,正是住在对面房间里的士子林展培。林展培约有三十五岁上下的样子,到了状元楼后,也与秦直碧一样,关门苦读,不理窗外事。   仅有几回是在楼下的纸笔店和面摊遇见,都是买了东西各自便走。一来二去,秦直碧便多留意了他一眼。只见他一次并不吃完一碗面,而是只吃一半,将另一半倒进一个笔筒里,小心带回去。   他不解,便问那面摊老板。那老板叹口气,“穷啊。考了十年都未曾中,家里还有妻儿要养。留下那一半,他都不是当晚饭的,而是留到半夜实在熬不住了,充夜宵的。”   秦直碧实在不忍心,有一回便拦住了林展培,想帮他多付一碗面。林展培却笑:“你我皆为朝廷士子,今日虽依旧白衣,却总要留住这一把傲骨。来日朝堂之上,方不会被威武所屈,不因富贵而yin。”   这一番话说得秦直碧大觉敬佩。于是今日一瞧是他来敲门,秦直碧便连忙将他让进门来。   -   【大家元宵节快乐~稍后第二更】 ☆、74、哪有巧合   林展培进来坐定,便道:“今日扰了白圭你用功,实在对不住。”   秦直碧便笑:“林兄客气了。若说用功,小弟绝比不上林兄。林兄今天既然来访,定有要事。”   林展培便眉间正色一展:“不知贤弟你是否听说了朝廷下旨召倭国使团直接进京面圣?”   秦直碧便也一怔:“当真?”   林展培登时义愤填膺:“此番倭寇大闹杭州,伤了乌蛮驿官兵不说,更公然劫了杭州官府大狱。咱们如何看不出来,这分明就是倭国使团在背后搞的鬼!这还是在我大明国土之上,他们如此胆大妄为,又将我大明朝廷,当我大明子民为何物?趟”   “更何况,自我大明立国以来,倭寇便在东海为患!朝廷屡次与倭国国王交涉,倭国国王嘴上答应,却实则是阳奉阴违。如此咱们如何不明白,实则倭寇就是倭国推动的,只为撼动我大明海防,以逞他倭国的叵测用心!”   秦直碧便也点头夂。   难得地连陈桐倚也暂时抛却寡妇与书生的爱恨缠.绵,端着杌子过来细听。   林展培义愤填膺:“若此,我大明如何可这般退缩,不但不惩他们在杭州所为,反倒要召进京来面圣?我堂堂天朝上国,如何能给他们这样的脸面!”   秦直碧也被感染,愤愤甩袖:“当年成祖爷曾遣使赴倭国,赐幕府将军足利义满‘日本国王‘金印,赠送冠服、文绮、金银、瓷器、书画,从此倭国承诺为我大明藩属国。而杭州此举,又如何是人臣之国所应行之?”   眼见秦直碧的心绪已然成功被林展培调动起来,陈桐倚旁观秦直碧的身影,悄然叹了口气。   以秦直碧的学识,不会不知道,最初敕封了“日本国王”,将倭国纳入大明宗藩关系的皇帝,并不是成祖朱棣,而是建文。秦直碧故意略去建文功业,而只提朱棣,便也是因此时的大明天下,都已被朱棣子孙窃取。   林展培便一拍掌:“白圭,原来你也与愚兄有相同之见!咱们虽尚为白衣士子,没有能力左右朝堂,但是咱们既然是为国取仕而来,便不该对此坐而视之。咱们得发出士子之声,力求上达天听!”   “好,你我兄弟便联名上书,号召所有士子一并联奏!”   秦直碧慷慨而起,捉起笔来,略加思索,便下笔疾书。手不曾停,不消多时一气呵成。他吹干墨迹,递与林展培。林展培看后,连呼“痛快淋漓!”说罢朝秦直碧深深一揖:“白圭真乃状元之才,愚兄愧不能及。”   陈桐倚倒没他们两人那般激动,只摇着蒲扇笑笑盯着林展培。   这样聪明的人,考十年都能不中,真是个人才。   .   小窈追丢了藏花,懊恼回来时,客栈中一切已成定局。秦直碧和林展培为首,正与一众士子慷慨而言。   小窈听了便是大惊,知道自己劝不住秦直碧,便一把抓住陈桐倚:“你怎么也不拦着?师兄这样闹,说不准会断送了自己的前程!”   陈桐倚装傻:“怎么说?”   小窈急得跺脚:“朝堂上的事,哪里只是皇上一人的决定?必定是有朝臣上疏,经内阁票拟、司礼监批红,最后才由圣上裁定。于是一道旨意往往是朝臣、内阁、司礼监和皇上四方的共同决定。秦师兄他们这么一闹,便首先得罪下朝堂重臣了!”   “历来科考,都是由礼部主办;此番上奏牵头的怕就是礼部尚书……秦师兄若直接得罪了礼部的官员,纵然师兄再生就经天纬地之才,却也没机会雀屏中选,更连到皇上面前的机会都没有!”   陈桐倚却摊手:“师妹,这些科考中的道道儿,你跟恩师最是明白;可你陈师兄我却根本就不知道啊。所以刚才就也没拦着白圭。话说师妹你刚刚去哪儿了?若是你在,说不定还来得及拦住白圭。”   小窈痛悔不已:“我哪里想到这么巧。如果能早想到,我死活都不会出去白跑这么一大圈!”   陈桐倚只得摇着破蒲扇无声笑了笑。这世上哪儿有那么多巧合的事?不过是计算得精准罢了。   .   船抵东瀛时,天气好得出奇。天高海阔,波平如镜,叫兰芽都情不自禁深吸口气,觉得仿佛自己这一路上来的担心都是多余了。   除了——司夜染开始莫名地咳嗽。   司夜染自己精通医理,途中也不时到路过的小岛上去寻来陌生的花草,说可以给自己医治。对她就更是轻描淡写,说兴许是海上风大,呛了风;或者是初次在海上行走这么远,水土不服了。   兰芽不说破,却也没被他骗着。她知道,他怕是宿疾发作了。   她未曾忘记,她执意带他东来的初衷——她得替他找药,她得设法解了他从小便种在身子里的那些虫毒,以及多年来替皇上试药而存下的那些金石之毒!   她抬眼望向碧波尽头那恍若仙山的列岛:但愿蓬莱真的有神仙。   .   虎子无声走上前来,一壁走一壁悄声嘱咐   :“这不是龙宫,是平户藩。看样子松浦知田并不想叫你们直接见四海龙王,他是对你们还心存疑虑。他要亲自观察过了你们,才肯放心叫你们进龙宫。比之四海龙王,这个松浦知田更难对付。”   兰芽深吸口气:“我懂了。稍后对周生身份的解释,还要仰仗你从旁周全。”   虎子眯起眼来望一眼文弱的周生,“我可以不管他生死,可是我不能放下你。前面诸事,你都看我眼色,万莫莽撞。”   兰芽垂下眼帘,忍不住悄然攥了攥虎子的指尖:“……也许要累你涉险。”   虎子心便一软:“兰伢子,纵为你丢了性命,我也心甘情愿。”   .   松浦知田是个面色和善的中年男子,个子不甚高,还有些微微的驼背,便叫一张脸上的面容时常低于对面人的视线,看不分明他神色间变换。   不过兰芽倒是喜欢。   从前与司夜染等一般男子相处,她最苦于自己个子矮。这一回却有了用武之地,就她能跟松浦知田视线平齐,可以悄悄儿看清他的神情。   她瞧得出,他是个笑面虎。纵然仰起头来时总是堆了一脸的笑,可是面上的纹理却分明是横向居多。只需将他的面相,在她脑海中重画一幅像,便会换做另外一张面孔——阴狠慑人。   因兰芽是女装打扮,出于礼数,松浦知田先跟那二十多个同来入伙的勇士打招呼,又上下仔细打量了周生一番,寒暄过后,才瞧向兰芽来。   周生不动声色,将兰芽发髻之上的帷帽纱帘放下来,遮住了她面容。   兰芽在青纱之后悄然一笑。这便也好,隔着男女大防,只有她偷瞄松浦知田的,松浦知田却看不见她。   松浦知田却目光直盯着兰芽,灼灼目光仿佛能穿过青纱去。兰芽虽则是这一群人里唯一的女子,可是她的存在感却叫他并未忽视。   “这位是?”   周生一笑:“内子。”   这般便划定了兰芽的归属,松浦知田不能问姓名、来历。可是他却并未错开眼珠儿,依旧设法叫兰芽说话:“不知夫人走了这样长的海路,可还习惯?”   周生捏住兰芽手腕,依旧代为回答:“既然身为周家的儿媳,走水路便没什么不习惯的。”   松浦知田便趁势捉住一条话柄:“如此说来,夫人也是生长在海边的?”   兰芽想想,终觉不妥。她的成长经历跟水离得远,若是来日遇见考验,反倒漏了馅儿。她便偏头,隔着青纱望住周生,反握了握他的手。   司夜染自是心思电转,已明自己话中漏了一处把柄,便弥补道:“总不过是闺秀,纵生在海边,也是养在深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罢了。只不过此番有我在她身边为伴,她心态宽适,便无大碍。”   虎子听得心惊胆战,不敢叫双方再多交锋,便上前施礼,凑到松浦知田耳边介绍:“这位周生,乃是周灵安外室所生之子。”   松浦知田眯眼望来:“当真?”   松浦知田也知虎子来自东海号。   虎子毅然点头:“在下曾代周东家去给这位公子送礼,于是见过。”   虎子已然是将周生的安危,一力揽在了自己身上。   松浦知田眯眼望来,目光中精光潋滟,阴晴难测。   -   【大过节的,某苏也不会做汤圆,呜呜。就下午不休息啦,继续给大家加更吧~~大约3点左右第三更撒~】 ☆、298.75四海龙王   兰芽有些揪心,直望虎子。   虎子上前一笑:“松浦大名难道还不相信在下么?在下在东海帮中资历虽浅,好歹也被四海龙王封为‘木嵘大王’。”   松浦大名便一笑:“木嵘大王多虑了,本主岂可质疑尊驾?”   木嵘大王是东海帮四海龙王封的,质疑他就等于质疑四海龙王的判断力。他松浦知田还不想这么早就与四海龙王撕破面皮。他还得靠着他们的存在,替他赚钱,替他从海上买来佛朗哥火器;还得靠着他们的存在,与大明朝廷谈条件。   此时倭国内乱,天皇势微,群雄逐鹿,他还想靠着东海帮,好好地搅动一番风云。   虎子便抱拳:“多谢名主。酢”   .   兰芽一行被松浦知田安排到馆驿。倭国的园苑,规模虽比不得大明,却胜在精巧雅致。窗外便又白石清泉,可闻呦呦鹿鸣。   兰芽却无心欣赏,只小心看顾着司夜染。   他当着她的面忍得完美,往往她刚一转身离去,便见他手捂住嘴弓下身去,隐忍地在掌心低咳。   兰芽走到廊下,捉住虎子的手:“我只问你,从前东海号采的药都有什么?从哪里可以得到?”   虎子皱眉:“那都是周灵安亲自与四海龙王接洽的事,外人无从知晓。”   兰芽急得一握拳:“想办法,尽快带我去见四海龙王!”   虎子眯眼去望窗内的周生:“他怎么回事?你问到药草,以及这么急着要见四海龙王,竟为的是他?”   “不管他是月船,还是周生,就算有司夜染的亲笔书函,却也似乎不值得你如此为他忧心。”   兰芽一警,忙道:“人命关天。”   虎子便垂下头去:“此处是松浦大名的地盘,你出去多有不便。今晚我寻机回龙宫去一趟。关于那些药草,我尽力打探就是,至于究竟能不能拿到,还要看他的造化。”   兰芽只有点头。   .   虎子带着山猫走出馆驿去,果然有武士上前横刀拦住。   “何往?”   虎子望山猫一眼,山猫便不耐烦地上前伸手拨开那倭刀:“我说你长不长眼睛?这位是我东海帮木嵘大王,又岂是你有资格横刀拦阻的?”   东海帮的头目,纵然在松浦大名府邸也是待若上宾,武士便客气了些,收起了刀,却依旧横在前路,不肯放行。   “多有得罪。只是名主吩咐,叫我等看顾好馆中贵客。若因贵客擅自离开馆驿,而出了什么危险的话,我等便要吃罪。”   山猫怒道:“我们大王远途而归,自然要回帮里向四位龙王禀告,岂可在此处耽误了行程?”   虎子抱着手臂,垂着斗笠无声听着,此时才缓缓抬头:“你等当真要本大王亲自去向你家名主祈求了,才肯放行么?”   几个武士互使眼色,最后纵是不甘,却也还都是退后一步。   “请——”   虎子一声冷哼,搭着山猫的肩膀,傲然从几个武士面前走向前去。   一叶舢板,出没在夜色海天深处。   东海深处一座孤岛孤傲耸峙,朝向海水的一面如刀砍削,竟是一处绝壁。若无上方绞链放下吊桥来,便是飞鸟插翅也飞不进去。   山猫一声唿哨,以暗语向山上扬声示意。山上有人遥望下来,招呼了一声“木嵘大王辛苦了。”哗啦啦放下吊桥来。   长廊深幽,乃是从山体腹中掏出来的。行走其间,远近山壁传来琅琅回响。   虎子问前方执着火把带路人:“东王可歇下了?”   那帮众蹙眉:“东王病了,今晚不宜打扰。”   虎子又问:“北王呢?”   帮众回头望了一眼:“真不巧,北王今天出海替东王采药去了。”   虎子不由一怔,便停下脚步。   虽说理由充分,却未免有些太巧。   那帮众连忙道:“南王和西王都在。”   虎子很是犹豫了一刻,才道:“那去南王府吧。”   .   虎子这般犹豫,事出有因。   东南西北四海龙王脾气秉性和在帮中的地位有所不同。   东王是元老,所以在帮中地位最高,可是年已古稀,寻常细碎帮务已不轻易亲自经管。东王亲嘱,将他忙不过来的帮务都交给北王,说是因北王年轻,多些历练,也不担心他累。   东王和北王的亲近,便叫南王和西王互相靠近。于是四大龙王之中,倒也悄然分成两派。   南王在帮中地位仅次于东王,寻常帮务都可做主,为人谨慎,略显多疑;西王则勇武非常,却也稍嫌莽撞。南王与西王联手,倒也是互补。   虎子当初就是先结识了北王,两人意气相投,北王便将虎子介绍给东王。由东王亲口封了虎子的“木嵘大王”之名。于是虎子遇事更愿意禀告给东王和北王。   .   虎子硬着头皮进了南王府。   南王一见虎子,便是亲热道:“一路辛苦了。木嵘兄弟,快坐。”   虎子谢过,南王上下打量虎子神色,缓缓道:“兄弟在杭州闹的这一场,当真精彩。乌蛮驿的五个守兵倒也罢了,不成什么气候;可是后来大闹杭州府,带人劫狱,将咱们栽在杭州府手里的兄弟都给解救出来——这就不是寻常人能有的胆色和智谋了。”   虎子却忍不住皱眉。坦言之,这些事虽然都是他参与的,但是却都不是他策划,他只是稀里糊涂就被卷在里面,如何能敢居功?   虎子急忙抱拳:“南王,属下万万不敢。”   南王笑:“千万不要过谦。你是北王称兄道弟的人,又是东王亲口册封的,你便自然有这个本事,该当这一功。别急,待得北王归来,本王自会禀明东王,好好与你庆功!”   虎子不知从何说起,便索性闭嘴不说。来日见了东王和北王,再慢慢解释不迟。   两人之间有些冷场,南王便端详着虎子神色,幽幽道:“倒是听说,兄弟你这回还格外收了些新人入伙。听松浦那边传来的消息,你还带回来一个贵宾啊。”   终于到了关键问题上。   虎子小心提了口气,抱拳道:“是周灵安之子。周家满门俱灭,多亏还留下这一脉子息。”   南王垂下眼帘去:“可是听说明明上船的时候还是个道士,怎地航海途中却变成青衫公子了?”   虎子再深吸口气:“道士是假的,周生才是他真实身份。他扮成道士,是为了方便做些不希望外人知道的事——比如正大光明到他爹周灵安经营的东海号去,瞧瞧他爹;或者捏些谎言,骗得周家本家女眷开门叫他进去算命、看病,趁机瞧瞧他爹其他的妻妾、子女。”   南王便笑了:“原来如此,倒也是人之常情。难得这位周郎这般风趣,更是聪明得很。”   南王明明在笑,虎子却笑不出来。他绝不信南王就这么轻易信了他的话,可是南王却偏偏做出一副乐于相信的模样。   虎子此时只好掀开底牌。   虎子抬头:“不瞒南王,有些话周生也未曾尽数都说给属下。周生只说,若属下回来见到南王,叫属下代为转达一句话。”   南王凝眸:“什么话?”   虎子迷惘摇头:“周生只说,不知南王可还记得曾经与周灵安说过的话?周生说若有机会面见南王,定会将那句话说给南王听。”   南王这才面色微微一变,郑重点头:“好。本王会尽快安排与他见面。”   一直说到此处,南王才终于肯有所相信了。只因为他当初与周灵安说的那些话,只有天知地知,他和周灵安知。那般要紧的话,周灵安也只会说给自己最要紧的人听。   虎子有心想问药草之事,可是当着南王,还是咽了回去。   .   他告辞而出,便问帮众:“北王几时走的?何时才能归来?”   帮众摇头道:“木嵘大王也知道,寻药不易,有时还要看缘分。所以北王没交待何时会回来。”   虎子有些急:“那北王究竟去何处采药了?”   帮众更是摇头:“木嵘大王这是急糊涂了。采药所在一向是帮中最要紧的秘密,只有四海龙王知晓,北王岂会轻易说给属下听?”   虎子一跺脚:“带我去求见东王!”   帮众却都拦住:“南王和西王有令,东王病了,正自静养,不准寻常人等和帮中杂务干扰。”   -   【明天见~】   谢谢蓝的大把红包,泳思的588   15张:咪.咪   4张:jiaying9595   1张:wui111 ☆、299.76不忍袖手(3月6日,更1)   虎子回到龙宫已然是深夜,循例他怎么也该在龙宫过完这个晚上再走。可是睡到一半,他只觉如芒在背,只能坐起,垂眸望去,身子下的狼皮褥子已然根根狼毛竖起。   龙宫因建在山腹之中,他侧耳听去,远远近近便隐有动静牙。   这褥子是他爹送给他的。那年山海关外闹狼灾,百姓大骇;关内战马每晚被狼嚎所扰,不敢入睡,连续多日之后,战马轻者掉膘,重的则一病到底,失去战斗力。   与关外北元对垒,又要防备东边的女真人,战马是关防的命根子。山海关总兵不但怠慢,用加急文书禀告辽东总兵袁国忠。   袁国忠见后不过一笑,轻装简从,只带了二十个亲兵和年少的袁星野,夤夜从驻地驰奔山海关。疾马轻裘,二十人在崇山明月之下冲入狼群,痛快挥刀。   一场快意之战,袁星野也溅了一脸的狼血。   爹爹回马望来,赞许而笑:“好小子,不愧是我袁家儿郎!”   可是当晚袁星野还是梦里发了烧,他却死咬牙关不肯承认是后怕了。昏睡一半,惊悸醒来,却见爹爹正坐在灯下动着针线。   一向领兵打仗的爹,竟然捏起绣花针,他便觉奇怪。   爹白他一眼,道:“身在行伍,身上的衣裳破了,难道送回家给你娘缝补去?不光我,我帐下那帮小子的衣裳,破了都是我给缝的。酢”   爹爹说着咬断线头,呼啦一抖,将一件毛皮背心展在他眼前:“小子,这就是亲手杀的那头公狼。我亲手替你剥了皮,缝成这件狼皮背心。你穿着,就不害怕了。”   爹说这狼皮邪性,纵然只剩毛皮了,可是但凡遇见风险,那狼毛还是根根都站起来。人穿上,就能遇险有个提醒。   他当年从辽东逃出来,什么都没带出来。只有这随身穿着的狼皮背心跟随着他。白天当衣裳,晚上当褥子,后来到了这东海来,天热没机会穿,就彻底只当铺盖了。   狼毛竖起,便印证了虎子的直觉。今晚他睡在龙宫里,夜半有人窥伺。   他便卷起狼皮褥子,起身便走。   山猫迷迷糊糊被拎起来,还奇怪:“明早天亮再走不迟啊。”   虎子带山猫回到馆驿,已是天亮。兰芽悬心着结果,便赶来问,却见虎子面色不对。   兰芽便与他并肩坐下来,缓缓道:“出事了是么?说吧。”   虎子将昨晚情形告诉给兰芽。兰芽一听便皱眉:“东王病得太巧,北王离开得太巧……可是若说巧倒也罢了,南王却不准人去见东王——这便有猫腻。”   虎子面上已是微微变色,兰芽心下就更是揪成一团。   兰芽望着虎子的眼睛,缓缓点了点头:“我也觉得,龙宫是出事了。东王和北王,凶多吉少。”   话音方落,门外极轻的一声,仿佛飞鸟掠过。兰芽却激灵一惊,急忙起身推门望去。   园林幽静,她看不出半点异样。   更可恨的是,倭国人太过干净,大清早的这门廊下便不留半点灰尘,叫她连一丝痕迹都看不见。   可是她却还是追出门去,回到房间。   司夜染还好好在榻上睡着,姿态沉静。沉静得,就连最难伪装住的睫毛,都平静收卷,没有颤动。   兰芽还是轻叹口气:“别装了。我知道方才是你。”   司夜染只能悄然一叹,坐起身来。   兰芽强压心悸:“本来以你身手,我该听不见半点动静。可是你却还是弄出动静来了,就只说明——你忧心了。”   她已然说得这般明白,他便无颜再瞒。他便点头:“你说得对,东王和北王怕是凶多吉少。所以我得尽快赶去。”   兰芽在袖口遮挡下,悄然攥紧指尖:“这是人家东海帮的内部事,你就算尽快赶去,又有何助?难不成四海龙王都能听你的,你有本事节制住他们?”   他深深吸口气,抬眼对上她暗涛汹涌的眼:“……我有。”   一口气便梗在兰芽咽喉处。那个堵在她心里良久的秘密,他终于肯向她揭开谜底了么?   .   京师,白衣士子联名上书,力谏朝廷收回成命,不要召见倭国使团。   科考因归礼部主办,士子的上书便被送到礼部尚书邹凯案前。邹凯只简单扫过,便斥道:“一班士子不思专心备考,却越俎代庖擅论起朝堂来!他们想管,行,等他们先中了榜,被皇上赐予了官职,有机会与老夫并肩朝堂之日,再与老夫争论短长吧!”   邹凯说完,直接将尚书掷于案下,根本就不会如士子所希望的转达天听。   礼部官员将上书退回,并亲自到状元楼等处,申斥士子们。警告他们专心向学,不要耽误了自己的前程。   秦直碧、林展培等人一听便炸了。   一场更大的风云,正在京师集卷。   .   京师的消息传到路上的倭国使团来,引发了不小   的喧哗。   此番进京,倭国使团的正使是幕府将军的老师、天龙寺大和尚百丈禅师。松浦晴枝自揭身份,担任副使。   但是使团成员心下都明白,正如整个使团实际上都是松浦大名控制的,那么这回进京,松浦晴枝才是真正的主事之人。   面对团众的担心,松浦晴枝也只淡淡一笑;“你们担心什么?召咱们进京的是大明皇上,所谓君无戏言,他岂能随便就改了?退一万步说,就算大明皇上捭阖不平那帮儒生,到时候咱们也有理由闹他一场。左右,咱们是不会吃亏的。”   煮雪静静听着他的话,藏下心下重重波涛。   .   回到舱房,煮雪便腿一软,跌坐在蔺草席上。   花怜赶紧过来问:“小姐这是怎么了?京师闹起来本是好事,小姐怎反倒不快?”   煮雪闭上眼睛:“京师发生这样的事,绝非巧合。定是大人的安排——而大人,也是为了我。”   她与松浦情债的情愫,她自己纵小心隐匿着,可是她知道,她瞒不过大人。况且当年大人在清泉寺里见到她时,也正是她与松浦晴枝相遇前后。她与松浦晴枝之间的种种,大人都曾旁观到。   煮雪按住心口:“大人对我如此,我便更不敢辜负大人。为了大人,我便再没什么豁不出去。此番倘若书生联名上书都拦阻不住倭国使团进京,我便与松浦晴枝玉石俱焚也罢!”   她本想在那晚下了山之后就杀了松浦晴枝,她本想的!   可是彼时却见松浦晴枝孤零零立在山下的月光里,衣袍被虬结树枝染满衣襟。他朝她转眸来怯生生一笑:“雪子你怎么才回来?你可知道,我好害怕?我真的怕你,这么一走就再也不回来,我便又不知,这茫茫天下,我该到何处去寻你。”   她不想手软的,真的不想。可是那一刻,却怎么都从容不下来,怎么都动不了手。   她便安慰自己说,来路方长。从杭州北上进京的路还要走许久,她随时还有机会。   .   花怜打量煮雪神情,轻轻叹了口气。   “小姐这是怎么了?怎么口口声声跟婢子说,要杀了晴枝少爷?小姐难道忘了,婢子心系少爷,已然许久了么?”   煮雪一怔。   花怜却温婉垂下头去:“小姐切莫在婢子面前说这样的话了。婢子真怕自己一不小心,将这话向晴枝少爷说了出去。”   煮雪一怔:“花怜,你这是什么意思!”   花怜凝望煮雪:“为情所困,并非只是小姐的特权。婢子纵身份卑微,亦有此心。”   .   皇宫。   梅影死了,吉祥和僖嫔原本担心贵妃会细查一番。不过幸好贵妃也是心有亏欠,只以为梅影是因为受了她的冤枉那个,这才一时气不过想不开的缘故,便只哀伤多日,却不曾叫人细查。   柳姿也陪着贵妃一同伤心,多日不吃不喝,身子不能支撑。昭德宫里里外外便都由凉芳做主。贵妃宫里,渐渐终于成了凉芳的天下。   僖嫔也言出必行,趁着在太后宫里陪伴太后的机会,寻了个太后开心的时候,冲陪伴在畔的尚宫局左尚宫推荐了吉祥。只说这孩子忠诚却命苦,若一辈子就这么埋没在冷宫了,她也于心不忍,于是瞧着女官里还有缺,不如叫这孩子补一个差事吧。   吉祥一向在太后面前乖巧,太后对她也还好,左尚宫自然都看在眼里,便答应了,说回去看看六局一司哪边还有女史的缺,便叫吉祥补了。   倒是知秋想得周全,提醒太后说:“吴娘娘身边就吉祥一个人,这若将吉祥调用他处,倒让吴娘娘身边没了人使。”   僖嫔一听便懂,忙起身道:“此事既然是妾身提起的,自当由妾身亲自去向吴娘娘禀明。” ☆、77、祸起萧墙   僖嫔便亲赴冷宫。   废后虽然依旧没品没级,而僖嫔则贵为内廷主位,可是僖嫔却还是远远便下轿;进了宫门后,早早便抢先向废后施礼。   废后如何敢当,连忙想要跪谢。   僖嫔却扶住,谦辞道;“吴姐姐千万不要多礼,当真折杀小妹。”   废后却还坚持:“这是宫规,废人岂敢不遵。漤”   僖嫔叹道:“不管宫规如何,在小妹心里,吴姐姐却依旧是皇上的元皇后,谁都更改不了。”   吴娘娘却没因僖嫔的话而生半点自矜,只平静抬眸,望住跟在僖嫔身后一同回来的吉祥桀。   这般慈祥目光,里面还隐隐含着关切、忧心。吉祥便心下一悸,急忙上前跪倒:“娘娘。”   废后笑了,却笑出满眼的泪花,她对僖嫔说:“僖嫔娘娘今日驾临,便是要从废人身边带走吉祥那孩子了吧?”   吉祥心下狠狠一痛,膝行上前,抱住废后大哭出来:“娘娘……奴婢,对不住娘娘。”   废后心如古井,却还这般心眼明净,倒叫僖嫔咬住舌尖,止住接下来的那些废话。   僖嫔只点头道:“吉祥长大了,娘娘这里总归不是该留她一世的地方。小妹但请姐姐放心,小妹一定会替娘娘好好照拂吉祥。”   废后没回答僖嫔,只垂首抱紧吉祥肩膀:“孩子,别说对不起。我早就明白,你不该是陪我一辈子埋没在这冷宫里的人。你陪我受苦十年,你叫我尝过为人母的欢愉,我已是感激不尽。孩子,你想去,便好好地去。我只给你一句话:这后宫,从来都是杀人不见血的沙场,从没有看起来这般威严堂皇。孩子你若累了,疼了,为难了,便要记着冷宫里还有这么一个人。不论何事,你只管回来,啊。”   吉祥大恸,这一回是真真切切用了全力给废后叩头。   她也不想做这样无情的人,可是有些事从来就都不由得她来选。   .   左尚宫韩晴回了尚宫局,查询花名册,见尚仪局有女史出缺。可是说来太巧,女史虽然是女官中最低的,可是空出来的女史之位却有些特别,乃是“彤史”,专负责记录嫔妃进御之事,详细记录何年月日,哪位嫔妃在何地侍寝。   彤史正六品,正是各宫娘娘都紧紧盯着的位子。   韩晴便颇有些犹豫。   韩晴招来尚仪薛风,将此事说了。薛风听完便笑:“尚宫大人何必为难?此事后宫情势明白,尚宫大人如何看不破?”   “怎么说?”韩晴忙问。   薛尚仪道:“太后扶僖嫔上位,分宠贵妃之意,已昭然若揭。可是皇上的心却一时半刻难转,于是在彤史里安一个自己的人,对于太后和僖嫔来说便极重要。所以僖嫔才会当着太后的面,这般轻描淡写将吉祥推荐给大人。”   “话又说回来,如果不是僖嫔和太后早知彤史有缺,又怎么会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叫吉祥入咱们六局一司呢?”   这样一说,韩晴便也恍然大悟:“怪不得。如此说来,都是本官年纪大了,愚钝了。太后这般郑重托付的事,本官竟一时没看出来。”   薛尚仪浅浅一笑:“却也不打紧。太后一向最信重尚宫大人您。”   韩晴走过来握住薛尚仪的手:“彤史在你尚仪局治下。本官便将吉祥托付给你。”   薛尚仪福身:“大人放心,下官知道该怎么做。”   .   事不宜迟,薛尚仪回到尚仪局,便亲自见了吉祥。   薛尚仪直言道:“你从前只是冷宫的奴婢,身份太低。而彤史是正六品,又是这样要紧的差事,若贸然将你擢升,六宫上下定有娘娘问责。吉祥啊,唯今之计,你只有先设法立下一功。到时水到渠成,便无人敢多非议。”   立功?   吉祥心下颇感为难。她杀了梅影,倒是给僖嫔立了一功,可是这事如何能声扬出去?   薛尚仪道:“具体的还要你自己动心思。本官便等着你立功,之后自然将彤史之位给了你。”   吉祥告退出来,望着煌煌天日,只觉烦闷不已。   立功,眼下要她现捉什么去立功?   长街上传来唰唰的动静,那是小包子在扫地。吉祥紧紧盯着他,心不由得翻涌。   小包子跟兰公子走得很近,她知道。她早想过要除了小包子——江潆出卖僖嫔的事,未必跟小包子脱不了干系,只需她向僖嫔卖了小包子,那她自然就能立功!   更何况,藉此还能拔掉兰公子在宫里的一枚眼线去,她何乐不为?   小包子觉察有人,回眸见是吉祥,便展颜一笑:“吉祥姐姐,原来是你。怎么呆呆站在这儿?日头晒人,快到墙根儿避避。”   他这一笑,竟然像极了他兄长大包子。   念及大包子……吉祥合上眼帘。这一路走来,唯一对她不起半分疑心,一路扶持着她的人,只有大包子。而大包子也只有这一个   兄弟……   吉祥便攥紧手指,暂时放下这个念头。她努力朝小包子笑:“没事,我先回去了。”   .   这样漫无目的沿着宫墙夹道走去,前面远远看见李梦龙。   煌煌天日,李梦龙却双眼幽深,冷冷盯着她。   吉祥四下望望,便停了脚:“道长有话,便直说吧。”   李梦龙吸一口气:“小道只想问姑娘一事:梅姑娘究竟是怎么死的?”   吉祥心下激灵灵一跳!   她怎么忘了,这宫里还有司夜染埋着的一颗棋子呢!更何况这个李梦龙颇擅医术,又伺候在皇上身边儿,皇上心下未必对梅影没有歉疚,说不定会跟张敏倾诉。而李梦龙便有机会听见,他甚至还可能借做法事,而有机会亲自查看过梅影的尸首!   将来等司夜染回来,他若将他所见所疑都告诉司夜染,那就糟了!   吉祥强压心悸,努力一笑:“人死在昭德宫里,我又没见着,道长怎么来问我?”   李梦龙咬牙:“大人小时候受过的苦,小道曾亲眼见过。于是小道多少也能辨识得出蛊虫的痕迹!——试问这深宫大内,除了姑娘,还有谁会用蛊?”   吉祥便又是狠狠一惊,一时间不知如何答对。   李梦龙见吉祥神色,已是坐实几分,他便忍不住悲愤,上前低吼道:“小道从前恳求过姑娘,好歹替大人看顾好梅姑娘!姑娘当日答应的痛快,怎地一反身的工夫,却发生了这件事!”   李梦龙说着双眼含泪:“梅姑娘去时,死不瞑目啊!姑娘如何忍心,待得大人归来之日,又将如何面对大人!”   吉祥盯着李梦龙,一颗心渐渐冷了下去。   这个李梦龙,留不得了。   .   吉祥不顾宫规,一路小跑着回了冷宫。   大包子远远见了便迎上来,打趣道:“吉祥你怎么糊涂了,又跑回冷宫来?你现下是进了女官局的人,你搬去那边了。”   吉祥一双妙目盯住大包子,缓缓,缓缓,两行珠泪扑簌簌跌落下来。   大包子便惊了:“这是怎么了?吉祥,谁欺负你了,你快告诉我!”   吉祥却死死咬着嘴唇不肯说。右手死死搓着自己面颊,仿佛要搓掉了皮、搓出血来才肯甘心。   大包子便更受不了,一把捉住她手肘,“你说,说啊!就算我大包子在宫里人微言轻,可是我也有我的手段。我发誓,只要你肯说,我必定帮你出了这口气去!”   吉祥这才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我方才在夹道里遇见李梦龙。我敬他是仙人,又是伺候皇上的,便向他行礼问安。谁知他看前后无人,竟然,竟……”   大包子登时头血上涌:“他怎么了,啊?”   这李梦龙是宫里的异数。若按宫规论,宫里绝不容他这样未净身的男子留宿,可是皇上的病仰赖李梦龙,竟是日夜都离不开,再加上他是修道之人,皇上便特准他居留宫内。   他终究是个男子,保不齐他何时就犯下这样的事来。于是吉祥这么说,大包子是丝毫都未怀疑。   吉祥抽噎道:“他,他竟将我推到墙边,用强,亲在我脸上!任凭我怎么挣扎,如何哀求,他都不肯放过我。他还说,还说——从今天起,他每天都会来找我。”   吉祥颤抖着凝望大包子:“大包子,我,不能活下去了。我就是回来再看你一眼,我就,就……”   ☆、78、从了我吧(第一更)   大包子哀痛:“吉祥,你别胡说!”   吉祥哀哀落泪:“此时情势,不是他死就是我亡。他是仙人,是皇上面前的大红人,而我呢,不过最最低等的宫女,若他每天都来找我,我如何逃得开?纵然说出去,又有谁肯替我做主?”   “大包子,让我再好好看你一眼。我这便走了,请你忘了吉祥。”   大包子如何禁受得住,上前一把扯住吉祥,向来温和的一双眼眸里涌起森然怒涛,他沉声道:“吉祥你停下。李梦龙那个神棍,交给我吧。”   吉祥还不放心,忙问:“你想将他怎样?若只是打他一顿,他定还会想我加倍报复!”   大包子目光点点宁静下来,只有森然不改,一字一字道:“我,让他,死。隅”   吉祥哽咽一下,终于平静下来。依旧用衣袖拭泪,却悄然打量大包子神情。   “可是你想如何要了他的命呢?宫规森严,你若只是下暗手杀了他,必定在这宫里引起轩然大波。皇上一定会令锦衣卫和紫府严查到底,你便也难保不露了痕迹。到时候就算他死了,我却也赔上了你的性命,大包子,不值。”   大包子一砸掌心:“就算搭上我这条性命,至少能护住你,我便也知足了!”   吉祥柔柔走上来,仰头看他:“别说傻话。你就算愿意为我而死,我还舍不得你赔上性命。咱们得好好想个万全的法子——不能是你杀了他,得叫皇上杀了他。”   吉祥说着抬头仰望湛湛蓝天:“这天下,只有一个人能执掌人的命运,随意杀人,而不受任何人怪罪——那就是皇上。咱们既然在宫里,在这世上距离皇上最近的地方,那咱们就得学会利用皇上手里的刀,杀咱们自己想杀的人。”   大包子便深深点头:“只是咱们两个都身份低微,平素根本没机会见到皇上。又如何能借皇上的刀来除掉李梦龙?”   吉祥早已心有成竹,此刻便娓娓道来:“大包子你说,皇上最信什么人,最恨什么人?”   大包子想了想:“皇上最信的,自然是能给皇上建功立业的人;最恨的,自然是危害大明基业的人。可是眼下李梦龙能照料皇上的病,皇上自然是最信他的。”   吉祥循循引导:“那咱们,就将他由最信变为最恨好了。”   大包子一怔:“如何变?”   吉祥仰头望高天流云:“大包子你看这天上的云。看似飘逸自在,实则最是善变。一阵风来了,它便不知又会变成什么模样。其实皇上的心,也是如此呢。”   “皇上是最信能给自己建功立业的人,但是倘若这些有功之人挟皇恩而自重,做出功高震主、危害皇上基业的事情来呢?你觉得皇上是会继续宠信他们,还是会立即杀了他们?”   大包子心下一寒。   他在深宫里,听多见多了这样的故事。皇上称孤道寡,便也是这世上疑心最重的人。不管你曾立下何样功勋,皇上也决不会与人分享自己的龙座、江山。   吉祥便微微眯了眼:“想李梦龙在这宫里的时日也不短了。素日他不用伴驾的时候,他都做了什么呢?有没有犯下皇上最为忌讳的事去?”   “譬如说?”   吉祥眼里面上已经收尽了泪痕:“譬如说他利用皇上的恩宠,心生歹念,想要危害皇上。”   .   司夜染忧心东海帮情势,向松浦知田提出要离开平户藩,赴龙宫。   不想松浦知田却不肯放行,只道:“周公子与夫人驾临本藩,本主实在爱惜周公子一表人才,想多留公子在藩地盘桓几日。至于东海帮,本也近在咫尺,公子便也不必急于一时。”   兰芽便轻轻捏了捏司夜染的手。   松浦知田不会无故阻拦,而他既然这样做了,便说明东海帮内乱与松浦知田也脱不开干系。   司夜染便笑:“多日来承蒙名主盛情款待,晚辈也生出乐不思蜀之意。只是晚辈这身子不济,这些日子竟水土不服起来。于是不敢多留,只想快到东海帮,将家父遗言呈告四海龙王后,这便赶紧回归大明去。”   司夜染说着,特地咳嗽了几声。他身子本来就不好,这般咳嗽里的伤声便半分都没有假。   松浦知田却一笑:“无妨。本主帐下也有不少名医,当中更有大明的圣手,本主这便名人前来替公子诊脉。既然身子不好,公子索性在馆驿养好了身子,好全了再走,叫本主也可尽地主之谊。”   兰芽便有些急,倒是司夜染伸手盖在她手背上,轻轻点了点。   他朝松浦知田行礼:“如此,便有劳名主大人。”   他接下来还悠然自在地任凭几位郎中给诊了脉、开了方子。整个过程里,兰芽急得火都烧了眉毛,他却没有半分的不耐。   待得一番折腾之后,郎中们都退下。兰芽上前急问:“该怎么办?”   司夜染目光宁静:“他拦他的,我去我的。”   “那又该如何去得?”   司夜染静静转眸望向她:“要你帮忙。”   兰芽先是一怔,继而凝着他的眼睛,细细一想,便猛地起身,倒退两步:“你是想让我来假扮你,而你本人金蝉脱壳而去?”   司夜染目光平静:“目下看来,也只有这个法子。我报水土不服之症,便难免上吐下泻、体力虚损,于是看上去身量缩小些,只需隐在衾帐之内,当也能瞒过一时去。况且倘若松浦知田前来探望,也唯有你才能对答如流、滴水不漏。”   兰芽闭上眼睛。   “话虽如此,可是便等于你此行便要抛下我。”   她以为,这次若能同去东海帮,那个盘桓在她心上的疑团,便终有机会揭开——可是他眼下,分明又用这样的法子将她困在馆驿里,在极为接近答案的边缘,又霍然被推开!   他疑她……他依旧疑她,不肯向她敞开心扉!   .   她的愤怒写满面颊,司夜染也只能皱眉。   他缓和语气道:“此时东海帮情势难测,东王和北王很有可能凶多吉少,南王和西王必定严防外人。这样的情形,我独自去更好。”   “你少来!”兰芽忍不住吼出声来。   “说什么危险,说什么情势难测,我都不怕!我知道我身上没功夫,到时候去了比不上你和虎子进退自如,说不定还会给你们添麻烦——可是你别忘了,此来东海,我才是钦差正使!一应事体,只有我来安排你来遵守的份儿,还轮不到你来替我部署!”   他幽幽抬眸,眼神一冷:“兰公子,你又要违拗本官了,是么?”   兰芽也毫不示弱:“司公公,你别忘了,钦差为上!”   “是么?”   他眯眼望她,忽地身影平地掠起,宛如急流,倏然席卷而至,将她裹入怀中!   “钦差为上?我倒要看看,钦差如何为上!”   他说罢裹着她,身形如烟鹤入云,直飞入帐中。途中大袖翻卷,顺势掀落窗帘,合上纱帐。   等兰芽回身过来,已然被他困入帐中。   他下,她上。   .   兰芽惊喘:“你要干嘛?”   他坐起身来,将她安坐在他腰间,仰眸望住她的眼睛:“娘子,为夫自然要做些夫妇该做的事。既然娘子想居上位,为夫自当从命。”   兰芽心便慌成一团,小心推着他的肩头:“此时此境,你还要闹?别闹了,好不好?”   他却乜斜起长眸,伸手缓缓揭开面上伪装。   在海岛上密林间,她第一次亲眼见识到了他脸上的人皮面具。月船的,是整张面皮。因整张面皮维持不住时日,干枯之后便再瞒不过人眼,更要多用胡须等掩盖;而周生的伪装,他只在眼底、鼻梁等处略作小小粘补,适合叫他在倭国多来维持些时日。   他此刻却竟然连伪装都除下,一张风华绝世的面容乍现眼前,兰芽的心便更乱了,身子不由得酥软下来。   她咬紧唇,讷讷道:“你难道想用这般方式叫我心软?大人,你未免太小看了小的。”   “是么?”   他用除去了伪装的脸,开始在她领口恣意厮磨:“那便试试看,我能不能做到;而兰公子你,是否当真能永不心软。”   他的唇从她领口深吻而入,而他的指尖则从她中衣下缘滑入。上下齐攻,渐渐向她那两方“高地”汇合。   -   【咳咳,这次用真颜的,不用醉了吧?稍后第二更~】 ☆、79、与爱为战(第二更)   明明距离那么短,他却故意绕着圈子不肯彻底占领。唇软濡,指修长,兜着圈子,点点燃起火花,却——非得停在关键之外!   她神思便被他揪起,忍不住主动挺高起来,送向他。唇也好,指也罢,她要他怎么占住她皆可捉。   他却坏坏避开,眯眼只打量她面上的痴迷。   只此小小回合,她便已输得丢盔卸甲,她情不自禁向后仰去,耳边听见自己的声息,已像捉不住尾巴的小猫儿般,奇异地娇、不可思议地缠。   他这才满意,吃吃低笑,用牙齿咬开她衣带。指尖也终于顺势滑行而上,握住了她。   掌心爱宠而托,舌尖微濡其上。他沙哑在她软滑谷间呢哝:“……女装方妙,可不裹素帛,直通化境。”   兰芽心下骂了无数声登徒子……可是身子,却只能随着他掌心揉.搓,舌尖儿曼转,而不住颤抖。   .   东海帮,南王展开父祖的画像,燃起一炉香来,打坐缓缓入定。   此时正是东海帮命运的转折之际,是他抉择最要紧之时,他在下决定之前,却想先冥禀父祖隅。   祖父一生戎马倥偬,替老主人坐镇海防,防倭抗倭,极受老主人的信重。后来老主人坏了事,被朝廷不顾一切疯狂追杀,大明天下纵大却也没了立锥之地,跟随老主人的臣子便各想办法,想替老主人寻一处龙隐之地,以图来日东山再起。   那一片仓惶之中,老主人将手下分为几队,各自北上南下。他的祖父因为一直执掌东海水军,便领一脉人马,毅然远遁海上。   彼时父亲还是少年,却也秉承家门之愿,在祖父憾然离世之后,拼尽全力协助东王整顿东海帮。因父亲斯文睿智,与倭国大名的战与和都由父亲一肩扛起。最初倭国慑于大明朝廷的压力,应承一同剿灭东海帮,都多亏父亲从中捭阖,对前代松浦大名晓之以理、动之以情、you之以利,才叫松浦大名顶住了倭国幕府的压力,在平户藩内容留下他们,给予他们衣食,叫东海帮熬过最初的艰难时日,渐渐稳固下来,营造起自己的营盘和势力。   四海龙王之中,东王是老臣,以资格为尊;他的父亲晚一辈,不求地位,却是整个东海帮中立功最大的。   后来父亲正当壮年便吐血而亡——所有人都明白,父亲是活活被累死的。   父亲死后,他承继了父亲的南王之位,却渐渐与东王为首的一脉老臣,许多意见上产生了分歧。   就在他接位的那一年,陆上也传来噩耗——老主人的继承人,也在多年的颠簸流离之下,英年早逝。   所余下的,竟然是一个尚在襁褓的婴孩。   彼时,东海帮哀声一片。纵然没人说出来,可是大多数人都怀疑,一个襁褓内的婴孩,如何还能作为他们的主人,引领他们东山再起?   ——老主人的基业,复兴无望了!   彼时他登高而起,说“主人的基业复兴无望,可是咱们却不能殉葬,咱们得先自己好好活下来。此时正是倭国大乱之际,我们东海帮有人、有钱,还有贩自西洋的火器,咱们的实力就连倭国大名都比不上!不如咱们索性参入战团,至少夺取一个岛屿自立为王;或者干脆个个击败了倭国各地大名去,咱们一统倭国土地罢了!”   东王却勃然大怒,当众斥责他背主忘恩,说这一脉人马决不能自立为王,决不能同化入了倭国,他们得安安静静等着小主人长大,等着小主人来寻,便将人马钱财都交还给小主人才是。   东王的话,得到那些身在帮中要职的老臣子的拥护。那一刻,他映着火光,看那些老人面上的坚毅——或者说是顽固,只觉心上一片灰烬。   小主人尚在襁褓,要等他长大,还要多少年?!   再说那个生于忧患的孩子,将来长大又能长成什么模样,谁敢保证?   他是否值得他们白等二十年,是否值得他们用自己生命中最宝贵的年华来赌?   他不这么认为。相对于所谓主人家的基业来说,他更想维护住祖父用性命创下的东海帮,更想维护好父亲吐血身亡而操持的这份家业。至于谁是老主人,谁是小主人,他从未见过,他也不想对他们再献上自己的性命!   五十年了,距离老主人坏事已过了五十多年。人已换过了数代,风云已斗转过数十回,别再跟他说什么“王气未散”。在他眼里,王气早已散尽了,否则趁着土木之围那么好的机会,老主人的势力为何还没有机会趁机重夺大位?   他不是父祖,他只是他自己。父祖已逝,他只想看顾好自己的子孙后代。   .   手下悄声来报:“西王求见。”   他只得从入定中醒转归来,抖抖衣袍,将父祖画像收起,走向客厅。   西王与南王一样,是东海帮第三代,也是承继了他父亲的王位。   西王与他父祖一样,都是猛将,打仗自不必说,只是不甚有头脑。   西王见南王出来   ,便连忙上前问道:“听说周灵安还有个儿子,而且已经到了平户藩?大哥,你说来者可善?”   南王没急着回答,只让座,吩咐上茶,然后才缓缓道:“你担心什么?”   西王没心思喝茶,便推开茶盅道:“说到底,东海号终究是御马监的治下。就算周灵安后来倒戈向了咱们,可是谁知道他这个儿子是否也跟咱们一条心?他既然手上拿着司夜染的任命,那说不定他其实是跟司夜染一条心的。到时候咱们难道还要继续听命于东海号,也就是说继续听命于司夜染?”   南王点头:“你担心得没错,我也不放心这个周生。只是周灵安死得蹊跷,死前留下什么话,咱们都无从知晓。一切虚实,也只能从这个周生口中探知。”   西王搓了搓手:“我就担心,司夜染那个小娃娃羽翼渐硬,他迟早饶不了咱们哥俩。”   南王缓缓饮了口茶:“所以事到如今,已经容不得咱们犹豫。东王和北王必除。我且问你,可已料理了北王了?”   .   大明士子闹腾得欢,松浦晴枝为防有变,虽嘴上说不在乎,却暗中下令加快赶路。昼夜兼程,晚上也不再休息。   煮雪的一颗心便提起。   距离京师越来越近,松浦晴枝的野心越发昭然若揭,煮雪知道不能再等,该动手了。   多日赶路,这日终于在馆驿休息一.夜,更换马匹,补充粮草。   煮雪便特地细细打扮了,吩咐花怜去请松浦晴枝来。   烛光里,煮雪的面色一改多日的仓惶,变得平静而艳丽。花怜想说什么,却还是忍住了,只乖乖聪明,退身而出,拉严了纸门。   已是七月,花香隐于夜色,暗香盈袖。花怜不由得深深呼吸,悄然展开始终贴身藏着的小像。   小像里,她亦娇美如花,含羞而立。   她笑了。   走到松浦晴枝门外,躬身道:“小姐说少爷多日劳顿,今晚不如驾临小姐房中,小酌解乏。”   纸门轻开,花怜盈盈而入。   .   纱帐里仿若燃起了火,火舌走遍了她周身。她浑身上下无一处不香汗淋漓,没一处不水泽润滑。   司夜染死死将她盘在腰间,拼力顶撞。她瑟瑟抖如床架,咿咿呀呀,颤颤巍巍。   却于高亢时,他停下。将她掀翻而下,掰开她柔径,以舌尖送入什么。   她惊颤:“你又要用何花样儿?”   他坏到骨子里,每一回必定不会只寻常与她欢喜,总会祭出叫她心悸又心颤的玩意儿来。   他却笑了:“……别怕,这不是花样儿,是不叫你结了胎。”   她微微一怔,他便感知到了。于是他便更加温柔,抚着她道:“兰公子,你现下不止是我娘子,你更是兰公子,是钦差正使。我若不小心,你从此便再没机会行走这天下。”   她才释然,努力适应着那物件儿:“到底是什么?”   他伏在她腹上坏笑:“此乃岛国,鱼产颇多……”   兰芽窘了:“鱼?”   他沙哑而笑:“鱼肠。”   兰芽有些害怕,捉住他的肩头:“嘶——”   他却已重新将她抱回腰上:“……又薄又滑,叫你都感受不到,你说妙否?”   -   【咳,鱼肠这个,是有记载的。此外还有羊肠、甚至亚麻布的……提一笔,逗大家一笑。明天继续甜蜜。】   谢谢八百地藏的588红包   9张:cathy   3张:花亭   1张:bjtlj+闪钻+鲜花 ☆、80、虎穴龙潭,我替你去(更1)   他绝对是故意的!   她便再抵抗不住,猫儿一般咪呜嘤咛,直达高天……   两人倦极而卧,她浑身已软糯如绵,唇间还丝丝颤颤有余韵未散,却转身——伸手入他衣襟。   他便凛然一颤,咬唇攥住了她小腰。   “嘘,略等。娲”   她却不肯,牙尖咬开他拦阻的手臂,小手羞怯却坚定滑下……   妙目流转:“……大人该不会,只用这一回。凳”   他登时粗喘。   她的小手上下起伏,濡湿的身子紧贴住他,学着他一向的样子在他耳边呢喃:“……小的这手,比之鱼肠,是否更小,更滑?”   他登时勃然而起,将她再盘上腰间,亢然强袭!   他的面上一片宣红,绝美长眸含住潋滟桃花,沙哑绮丽地呢喃:……无论鱼肠,还是柔荑,却都比不上,这里~“   他纵马左右激荡,前冲后突,霸烈异常。   终换得:天街,小雨,润如酥。   点点洒洒,她辗转绽放如花。   .   男子体力毕竟有所不持,加之他这些日子身子有些抱恙,他强弩之后,便伏下歇息……却不成想,她满面满身的桃红,却毅然翻身而上。   他虚软喘息,笑意促狭:“还来?”   “嗯。”她含羞忍窘,一双剪水双瞳,盈盈波转。   他深深喘气:“稍歇。”   她执拗道:“不。”   他有些力不从心,赧然求饶:“……只需片刻,乖。”   “不!”   她使出蛮力,分开他阻拦的手臂,左右控制在他头侧。而她,就在他腰上——伏下了头去。   不可思议的小,无法言喻的软……   他登时周身振颤,又笑又无奈地低低叫:“公子,饶命~”   她咪呜出声,不理他,更用劲。   .   东海帮。   听闻南王问起北王,西王面上一黯。   “我带人沿着药山追踪,明明就那么巴掌大的地方,竟然就没能找见他!”   南王便眯起眼来:“竟这么没用!”   原本定好对策,他与西王分工协同:他在龙宫控制住东王,西王则带人追北王而去,准备在药山之上了结了北王性命。   北王孤身一人,西王埋伏了大批随从,这本是万无一失之事,怎知道竟出了纰漏!   西王也觉颜面无光,垂首道:“怕是咱们低估了北王。他走时一个人都没带,便叫咱们放松了警惕……”   南王一拂袖:“药山是帮中禁地,唯有我四人知晓。药山周遭都是暗礁险滩,过了险滩之后也都是茫茫海水,两日之内都看不见一个岛屿。他若无人接应,他如何敢孤注一掷?我现下只想知道,是谁人为他接应!”   西王腾地起身:“我这就带人再去追。药山周遭二百里内,就不信查不到他的下落。”   .   西王走后,南王愤愤进了东王府。   东王年近古稀,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须发皆白,唯有一双眼睛耀眼地亮。   他在南王手下的拘禁之中,竟然还能安坐罗汉床,手中捧着一卷书在读。   这样情景便叫南王更怒,厉声质问:“北王走时,是不是受了你的提点?”   东王放下书卷,回眸望来:“南王说的哪里话。这十数年来,你一个一个将我府中的侍卫都换成了你的人,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做得极有耐心。如今这上上下下已经都是你的人,我又如何还有机会对北王说什么话?若当真说过,你的手下还不早就禀告给你知道?”   南王一声冷笑:“东王,你也不必不承认。我又说回来,就算你还是设法点拨了北王,就算北王漏网而去,可是这龙宫的大势已尽在我们掌握。北王孤身一人,又能做什么呢?”   东王面上依旧平静:“南王你以为我会怕么?孩子,让我告诉你,这样的事情我已经历过太多。这龙宫里,你、西王黑北王都已是第三代,已经无法感同身受知道当年发生的那些事,我却永远都记得。当年老主人在世,又何能想到,那挥刀杀到眼前的,竟然是自己的亲叔叔?”   “彼时老主人仁厚,多少臣子提醒老主人要提防他那个北方的叔叔,可是老主人却不同意杀了他。只因为老主人早年丧父,老主人舍不得自己家族的血脉这般凋零下去……”   东王缓缓抬眼望向南王:“同室操戈,你眼前做的怎么也比不上当年那位叔叔。当年那一场浩劫,我都能熬过来,又何惧你眼前这小小河滩?”   “呵,呵……”南王狰狞而笑:“就是有你们这群老东西的自以为是,才会将东海帮引致今日的模样!你们还想当忠臣,你们还不顾自己的家小,可是我们这第三代,已然改变了心思。我们不愿为那黄口小儿殉葬,更不想白白断送了这苦心经营了数十年的东   海帮!”   东王目光平静:“自古巨木,朽败由内。”   南王便霍地转头:“来呀,东王的药可煎好了?东王已病重若此,满嘴胡言乱语起来,你等怎还不给东王服药?”   .   馆驿里,薰风如醉。   记不得周转翻腾了多少回,司夜染终于沉沉睡去。   兰芽撑着手臂,故意伸手再下去撩动,他却再也没有了半点反应。兰芽凑在他耳畔低低叫:“大人,大人?”   他都没有回应。   他是真的累惨了。   他素日太警醒,她不知有什么法子才能叫他失去神智。她掂量过房间里的花瓶,可是担心以司夜染的身手,她八成刚拎起来,他就听见风声了,没机会砸晕他去。   而其它的法子,诸如灌酒、下药、使香,他都是个中鼻祖,手腕比她高明不知多少倍去——思来想去,唯有这一个法子。她搭上自己,尽力榨干他。   兰芽悄然退出帐外,抓过事先准备好的山猫的衣裳,妆束而去。   事先已将混入的腾骧四营的勇士部署好,一时间馆驿内人影纷起,各向不同方向。馆驿里守卫的武士便各自没头苍蝇一般去追,兰芽趁机钻出墙下狗洞,直达海边。   一艘遮了雨布的船,听见动静,呼啦掀开。船里立起一人,在月色里向兰芽伸出手去。   兰芽心下一热:“虎子,要你久等了。”   虎子蹙眉:“怎么这样久才来?迟了一个时辰!”   兰芽有些心虚——是没想到司夜染那般“强壮”。她上船时腿竟一软,多亏被虎子扶住。   她的体力也已经耗尽,此时不过全凭一副心气儿在支撑罢了。   虎子触手之间只觉她体力虚浮,便追问:“怎么累成这样?”   兰芽只得敷衍:“你也知道的,我手无缚鸡之力。方才跑了这一大段路,又满是惊险,便成这样了。”   .   虎子收起船锚,沉声问:“当真决定了?”   兰芽点头:“决定了。龙宫得我亲自去,不能叫周生去。他是外人,有些事,不能叫他知道。”   虎子盯着她的眼睛:“可是这一去,颇多凶险。说不定咱们便出不来了。”   兰芽垂首微笑。她当然知道此去凶险,龙宫里的情势仿佛是做好的一个陷阱,就等着司夜染去呢……所以她才更不能让他去。   她此去虽然也危险,但是她应该不是龙宫想要You捕的人;她去,总比他去强。   这般想着,兰芽心下反倒安定下来,只抬头一笑莞尔:“怎么,后悔了当初说就算死,也要陪我一起去的?”   虎子咬牙:“谁反悔了?我要是反悔,我就,我就——这辈子当和尚,孤独终老!”   兰芽暗叹一声,伸脚踹他:“你别胡说八道!小心袁将军就在天上看着你呢,你瞧,就在那儿。”   虎子便笑了:“兰伢子,你要真是个女娃,那该多好。那我现在就跟我爹说,我非要你给我生十几二十个娃,重组一支袁家亲军!”   兰芽面上发热:“你别胡说了,快启船吧。我此前都耽搁了一个时辰了,再晚到龙宫天就亮了。”   小舟疾行,幸好今晚波平如镜。   兰芽困倦得几乎一歪头就能睡着,可是她强忍着,便找话跟虎子嘀咕:“我穿了山猫的衣裳出来,山猫他早上醒来发现自己得光着P股了,你说他会不会叫唤了啊?”   虎子便笑:“他小子这点眼色还是有的。”   兰芽头一歪,撞到船壁,连忙醒过来,笑了笑说:“唉,我方才出来的时候儿,院子里那么闹腾,山猫怎么也没出现?你把他给怎么着了,该不会是给敲晕了吧?”   -   【白天有事出去,第二更在旁晚哦~】 ☆、81、玄天星坠,道士上山(更2)   虎子摇头:“没,就灌了他两盏黄汤。”   兰芽忍住瞌睡,敲了敲头:“我以为他酒量本该不错。”   虎子叹了口气:“这些日子来他仿佛也有些心事,于是昨晚不过两盏,就醉倒了。”   .   京师。   吉祥从入寝便辗转反侧,如何都不能入睡娲。   同室而居的另外两名女史便颇感心烦,其中叫杨玉的忍不住呛声:“都什么时辰了,你还不睡!少时便要起身伺候,你呀连累我们也都精神不济么?”   吉祥初来乍到,只得处处忍让,柔声道:“是小妹的错,姐姐多多担待。小妹这便到外头散散,姐姐放心安睡便是。”   吉祥悄然起身出门,杨玉才愤然道:“宫里女官一向都有晋升的规矩。若非民间采选,当然也可从宫女之内超拔,只是必得先进了内学堂旁听,学满后先做‘女秀才’,然后才能擢为女史。”   “可是她倒好,一个冷宫出来的蛮女,非但没进过内书堂,来了咱们女官局连女秀才也不必当,直接要补女史的缺!这女史倒也罢了,更直接要当正六品的彤史!这便是翻了天了,又将我等多年苦熬的女史当成什么了?”   另一名女史名曹娥。曹娥明白杨玉一腔怨气从何而来——女官局里好容易出了缺,还是正六品的彤史,杨玉一直苦等补缺。私下里连酒都请过了,这回却竹篮打水一场空,便恨极了那吉祥。   曹娥劝道:“杨姐姐想开些吧。这个吉祥是尚仪大人亲自带来的,据说是太后的首肯。咱们终究人微言轻,在这宫里如何能扭过太后去,杨姐姐别再自苦了。”   杨玉却不甘心:“太后自是咱们惹不起的。可是这宫里,从来就不止是太后一人的天下,且莫说皇上,现成的便还有贵妃娘娘。即便她当真是太后的人,却也不等于咱们来日没有翻过她去的机会!”   .   吉祥出了房间,心臆间的翻涌便更加剧,她强按住喉咙,却还忍不住蹲到树下连声干呕。   她登时浑身虚软,伸手扶住树干,以手顺着喉咙,悄声道:“虫儿,今晚这是怎么了?”   她身子里翻涌不休,心慌意乱,她知道怕是虫儿的缘故。这情形她年幼时见过姑姑受此所苦。姑姑也是大藤峡公主,是先代“圣女”,那虫儿便原本在姑姑身子里。后来姑姑成年了,选定了驸马,身子便不能继续再养着那圣洁至极、却又毒辣至极的虫儿。   姑姑出嫁前夜,却毫无喜色,只抱着当年小小的她,哀哀地哭。   她当时年幼,不懂为何,更不明白为何娘亲也陪在一边,绝望垂泪。   就连爹,那一向泰山崩于前都毫无惧色的大藤峡之王,那一刻也深深望住她,只能不停地摇头,凑在火塘之前,闷闷地吸了一个晚上的水烟。   后来她才知道——就在那夜,趁她倦极睡熟之后,姑姑身上的虫儿,种进了她的身子里。   这是大藤峡历代公主的使命,是荣幸,也是灾难。直等到成年后,嫁了人,方能将那虫儿和使命一并转移给继任者。   原本也没什么,她也并不害怕,更未曾绝望。她喜欢虫儿带给她的尊崇,她喜欢看大藤峡各个部族都匍匐在她的脚下。她告诉自己只需要静静等待,等到成年出嫁,她自然又还是原来的那个她。   何曾想后来风云变幻,大明朝廷忽发天兵,只为揪出那个人,便血洗了大藤峡!爹,娘,姑姑,姑丈……大藤峡土官一脉,几乎被斩尽杀绝!她被嬷嬷藏进民间,扮成普通的女儿,本以为能逃过一劫,却没想到——大明的官员搜集大藤峡小罪人,要送进宫去伺候皇上和娘娘。   因相貌实在出挑,司夜染没能逃过,她亦未能幸免。她被关进这深宫,便再不知该如何去寻找那个能接续虫儿的继承人。   吉祥按住喉咙,低声抚慰:“你今晚是怎么了,为何会这么闹腾?”   她极力极力去回想姑姑当年发作的缘故——幼年的记忆朦胧漾开,她想起睡梦里隐约听见爹跟娘说的话:“我也心疼女儿,可是你看妹妹的苦状。妹妹成年,已是动情,那虫儿便会折腾不休。不能叫妹妹再受这样的苦……”   吉祥心下狠狠一凛。如此说来,今晚虫儿闹腾,竟然是因为情动所致么?   她缓缓起身,揪紧领口,遥望东海方向。   莫非,今晚,司夜染他——竟然在与女子做那颠鸾倒凤之事?   .   几番思忖,她便认准了是这个缘故。只因为蛊虫至真至烈,于是有女子将它们种在情郎身上。当情郎出门远行,若在外面结识了别的女子,那虫儿便会折腾不已,叫女子知晓。   而不用想也知道,司夜染又能跟谁做下这等不要脸的事!   更何况,虫儿折腾得这般强烈,这么久还不肯止歇,便证明司夜染分明是在与那兰公子彻夜缠.绵!   吉祥越想越恨,如何也再压抑不得。便狠下心出了女官局,直奔冷宫而去。   大包子睡得迷迷糊糊的被她拎起来,夜色里瞧见她两眼诡异的光,便骇得一颤:“吉祥,你这是怎么了?”   吉祥缓缓道:“大包子,李梦龙今晚又去找我了。他不会放过我,今晚不是他死,就是我亡。”   .   今晚李梦龙也睡不着。   多年的习惯,他每晚临睡之前都会夜观天象。今晚莫名流星滑落,仿佛天际潸然落泪。   皇上器重李梦龙,张敏便也不敢怠慢,拨给李梦龙使的人都没敢乱指,而是将他的徒弟郑肯派到李梦龙身边儿去伺候。   郑肯是张敏调.教出来的人,又是御前的,自然格外聪明伶俐。也肯学,素日里跟着李梦龙没少了跟着学习炼丹、观天象的事儿。   瞧见李梦龙一片怅然,郑肯问了,听说有流星,他便乐了:“仙人又逗奴侪。奴侪虽说眼拙,好歹也跟仙人学了这么些日子,方才眼珠儿都没错,(ーー゛)饿压根儿就没瞧见什么流星啊。”   “再说若当真有流星,钦天监便一定会如临大敌了,监正非得亲自连夜进宫来见皇上不可,唯恐是上天示警皇上呢……您瞧这外头哪里有动静啊。奴侪就算一个人眼拙,钦天监那些大人,可个个都是此中老手。”   李梦龙听了,只得点点头,黯然回房。   今晚只有他看见了流星,看见了那天际流下的一滴清泪。便说明,这事情便可能只应验在他身上。   果然,方回房不久,大包子便来了。鬼鬼祟祟与他道:“仙人,吉祥姑娘托我给仙人带句话:她说今晚星象奇异,想请仙人到高处一观。”   吉祥也说形象有异……李梦龙念着她与大人的关系,便没敢怠慢,连夜出了宫,朝北而去。   一路直抵万岁山。到了山下,李梦龙四处观望:“吉祥姑娘在何处?”   见他这般情急,大包子眼中便是一片寒色。这个yin道,果然对吉祥存非分之心!   大包子便朝山上努嘴:“吉祥就在山上等着仙人。奴侪不便跟随,仙人自管上山就好。”   李梦龙以为吉祥与他有要紧的事要说,自然不便一个内侍跟着,便也不疑有他,拾级而上。   万岁山乃为宫城制高点,可俯瞰整座雄伟的紫禁城。皇城里灯光幽幽,点点莹莹,李梦龙立在山顶,心下不由悄然叹息。   这般景色,不知大人何日才能君临。   “道长。”树影一晃,吉祥走出。   李梦龙忙问:“姑娘今晚不知究竟有何要事?”   吉祥也望向那灯火迷离的宫城,幽幽道:“我今晚见紫垣星坠,一颗星直朝万岁山飞落下来。我便追到山上来,想这是否上天示意——朱见深将死,大人将星运隆升?”   星象万千,各自解法不同。听吉祥做如是解,倒也叫李梦龙心下一宽。他便微笑起来:“若真如此,也不枉小道今晚来此一回。”   吉祥面容罩在幽深夜色里:“周时,则天武皇迁都洛阳,有袁天罡替她勘定神龙宫址;今大人星云隆升,便也有赖道长先为大人重勘宫禁。”   吉祥转头过来:“道长应该明白,此处宫禁乃为仇人朱棣所建,大人的王气却在南京,若于此地登基,不知山水运数是否有碍。”   -   【冥冥之中,吉祥斩断的岂止李梦龙的一条命~明天见。女人节快乐】 ☆、82、梦龙一场,愿早睡去(3.9第一更)   李梦龙便也慨然一笑:“姑娘说得对。小道这便测来。”   这便取过随身的罗盘,细细观测。   吉祥取出早已准备好的纸笔,送上前去请李梦龙细细勾画。   吉祥看时机成熟,便在林间缓缓摇动手中灯笼,正是与大包子约定好的暗号。大包子从山下见了,便忙转身就跑,一直跑向乾清宫。不顾身份,高声启奏:“奴侪求见皇上!”   这堂皇紫禁城,何处是生门,何处是死门,何处气韵游龙,何处晦气阴森,全都细细描摹会。   吉祥先时还担心李梦龙会看破她的用意,勾画不会尽心,直到此时她才放下心来。侧眼去瞧李梦龙,他竟是全心全意,勾画详尽入骨,画到得意处,还在灯笼光影里,静静一笑。   吉祥便幽幽道:“道长画得可真好。龟”   李梦龙抬眼望吉祥:“属下能为少主所做之事,怕也只剩下今晚这一桩。”   吉祥眯眼:“道长说什么?”   李梦龙却顾左右而言他:“……借助罗盘,小道已确定之前观星所得。姑娘,请转告少主一句话:别急,朱棣亲手营建这座辉煌宫廷,积挖掘筒子河、太液池之土累成此山,作为宫城‘镇山’,取名‘万岁’,便是想将龙气风水都死死压在山下,留在这北方京城,留在这座皇宫里。可是若干年后,朱棣的子孙却会自行了断在这万岁山上。而大明的气数,也将尽于此。”   吉祥一颤:“从你的话听来,倒像将来断送大明气数的那个皇帝,还是朱棣的子孙?呵呵,呵,绝无可能!”   李梦龙眼底却一片空灵、宁静:“我也不甘心是这样的结果。可是上天星象与此地风水所示,皆是此意。贫道这一刻凡心已入天地,才能窥出端倪。”   吉祥心下便又是一紧:“说什么你凡心已入天地?你竟是何意?”   李梦龙宁静一笑;“贫道明白,今晚命数到了。贫道应金龙之梦而生,四十年来梦龙一场,能活到今日,也知足了。”   他不由得想起那位兰公子。街市之上,众人厌憎目光里,独独是她不避拳脚,将他救了下来。还教他,将金龙说成“三爪金龙”……他便轻轻一笑   公子错了,贫道梦见的不是三爪金龙,而实实在在是真龙天子!   所以贫道才一生追随,一世不悔。   公子啊,贫道若无缘再与你相见……便请你代替贫道,守护住大人,守护住千千万万人舍死忘生,一生追随的那位真龙天子。   梦龙一场梦龙,该睡去了……   .   话说到此处,吉祥只觉刺耳,便趁着一阵风来打了个喷嚏,就势道:“夜里风凉,道长先忙,我先去了。”   李梦龙起身,郑重向吉祥一揖到地:“贫道与姑娘相识一场,这便别过。”   吉祥越听越越不舒服,急忙转身而去。   她从后山下山,夜色情寂里,听见前山已传来整齐的脚步声……   皇上派人来擒李梦龙了。   .   时光倒转,吉祥与大包子商定今晚除掉李梦龙之计。   吉祥成竹在心:“皇上再宠信李梦龙,若知他私登万岁山,勘测皇家风水,那他也一定是死罪!我来诓他做下此事,你得我暗号便速速去报皇上。”   “以你身份低微,此事会担风险,即便进了乾清宫也可能先挨一顿板子……可是你别怕,咬牙熬过来,日后便是你的无限风光。皇上惩治了李梦龙后,必定升了你的职位。”   大包子却拒绝:“这一功如何能记在我的头上!吉祥,这是你的功劳。”   “尽说傻话。”   吉祥彼时向大包子温婉微笑:“我现在终于明白,在这宫里,我真正能依靠的人不是咱们娘娘,更不是太后、僖嫔;我唯一能依靠的人,只有你。只有你强大了,才能更好地护住我。大包子,我要你因此功劳而脱离冷宫,有机会御前伺候。”   大包子还略有犹豫。   吉祥便道:“在这宫里,若咱们自己不设法强大,便只能任人宰割。你就算自己没有这个心,你也总该为你兄弟想想,还有我……”   此时,大包子已经办成了此事,想来记功将是不远了。   提皇上挫败一起宫廷的谋逆大案,这功劳将被大书特书。她原本想借此一举两得:一是借皇上的刀杀了李梦龙,二来可名正言顺擢升为彤史……可是想到将来司夜染回宫,定不会放过此事,于是她才决定不要这个功劳。   至于彤史之位,她自然还有其他法子得到。   .   前来捉拿李梦龙的,是锦衣卫。为首的档头正是卫隐。   他曾审时度势,不得不投靠灵济宫,后却被司夜染申斥,兰公子反倒叫他隐退灵济宫,继续回去安心当他的锦衣卫。   兰公子这回临走时,曾与他私下见过一面,与他恳谈了一回。   兰公子说:“宫里若出事,皇   上原本首先会交给紫府和灵济宫。可是此时司大人和我都不在,紫府又曾处分过公孙寒、仇夜雨于周灵安灭门案又处置不力,所以此时宫里再出事,皇上便只会交给锦衣卫。”   “锦衣卫被紫府和灵济宫压制多年,这一回终于可以扬眉吐气。况且你们的指挥同知乃是贵妃亲弟万通,皇上只会对锦衣卫更加信任。只是万通此人除了会贪功,却不会办案,真到节骨眼儿上,都要依赖卫隐你这样的老人儿、能员。”   兰公子那一刻推心置腹:“此种情势之下,你回锦衣卫便是前途无量,比在灵济宫做一个影子暗卫不知好过多少倍,所以我才叫你安心回锦衣卫,你懂了么?”   卫隐大为感动,心悦诚服朝兰芽跪倒。   兰芽便笑:“你是我的私人侍卫,又曾与我出生入死过,有这样的好机会,我不紧着给你,难道还能给外人去?你且宽心去当你的差,来日你的前程绝不止一个小小档头,我会给你更高的舞台!”   兰公子最后说:“我给你几个人的名字,你别问为什么,只好好记下。来日若宫里没事就好,倘若宫里出事,且牵连到这几个人,你不管用什么办法,也要抢下办案权。如改变不了结果,就将前事后情好好给我打探清楚,一切都等我回来再说。”   “那几个是:梅影、李梦龙、凉芳、薛行远、小包子。还有一个……吉祥。”   于是今晚万岁山李梦龙出事,他主动请缨,带人前来捉拿。   .   乾清宫里,月色凄惨。   皇帝双手颤抖,看完李梦龙画的那幅皇城风水图,便恨得狠狠丢在地下。   李梦龙被五花大绑按跪在地,却目光宁静,面上仿佛还带着恬然的微笑。   “李梦龙,亏朕还曾那么信重于你!朕将自己的身子都交到你手上,谁料想你是野心贼子!”   李梦龙淡然一笑:“尊驾又何必如此激动?难道尊驾当真以为自己是天子,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皇帝重重一震:“你叫朕什么?‘尊驾’?!你竟胆敢连‘皇上’都不称了?”   “如此说来,莫非你竟然是……?!”   李梦龙慨然一笑:“没错,贫道此时终于可以大声宣告:我李梦龙,生为建文臣,死为建文鬼!”   皇帝狠狠一震,气得已是半晌说不出话来。   贵妃闻讯匆匆赶到,急忙上前护住皇帝,回头狠狠盯住李梦龙:“你果然是逆臣贼子,不枉本宫从前便看你碍眼!”   他扭头吩咐万通:“还愣着干什么?将此罪人押赴诏狱,给我严刑拷打,追问帮凶!”   .   锦衣卫北镇抚司诏狱。卫隐请缨,亲自拷问李梦龙。   锦衣卫的手段,他狠下心都给李梦龙用过一遍。   李梦龙竟然都熬过来了,面上血肉模糊,却依旧隐隐露着一丝微笑。   卫隐心下也是悲哀,却只能如此。   他展开刑具盒,拈出一柄铁抓,缓缓走到李梦龙面前。   “道长可知道这是什么,又做什么用?”   李梦龙紧紧盯着卫隐的眼睛,困难地缓缓开口:“愿闻其详。”   卫隐也紧紧盯着李梦龙的眼睛:“这就是本官接下来要为道长施用的刑具,名‘铁梳子’。将道长先浸沸水,再浸冰水,待得骨肉酥离之际,以此铁抓刷动道长周身,道长的肉,便一块一块被梳下来了。”   -   【稍后第二更~】 ☆、83、你是否想,君临天下(3.9第二更)   李梦龙望着眼前的锦衣卫。   他不认得这个锦衣卫,不敢确认他是不是大人的人,只是觉得此人目光灼热,紧盯着他,仿佛有话想说。却碍着这锦衣卫北镇抚司大狱守卫森严,他又是钦犯,旁边万通都在亲自坐镇,于是得不到机会说。   李梦龙便缓缓一笑:“也好,贫道便可身轻如燕,羽化而去。”   卫隐一声冷笑:“死到临头,道长难道还不肯招么?只需招出同案,说不定皇上还可开恩。”   李梦龙双眼已然肿胀,视野模糊,便用力睁大眼,一瞬不瞬盯着卫隐看会。   半晌,他嘘气一笑:“贫道登仙而去,本是好事。贫道只是担心皇上的龙体——上差该知道,皇上的身子是贫道照料,贫道还曾奉太后的懿旨替僖嫔调理身子。还有六宫各位娘娘,个个都服用过贫道的仙丹……”   卫隐听了便一皱眉龟。   这李梦龙注定活不过今晚了,怎么还有的没的胡说八道这许多!   万通倒是一听就来了劲,走过来左右开弓,狠狠又抽了李梦龙两记耳光:“你不说这个倒也罢了,你既然说了这个,本官现在就剥了你的皮!太后那老妖婆安的什么心,你当贵妃娘娘不知道,你还给僖嫔调理身子,你还给六宫其他妃嫔服用金丹——你意在分了贵妃娘娘的宠,你就碎尸万段也死不足惜!”   李梦龙听了,面上依旧含笑,还是定定望住卫隐。   这锦衣卫,但愿是个粗中有细的人,但愿能听得懂他的话……   卫隐连忙上来隔住万通,“大人,用刑的事只管吩咐下官来。大人别累坏了。”   万通这才走回去,寒声吩咐:“用刑——”   卫隐一颗心也揪了起来,走过来沉声再问:“李梦龙!你究竟还有没有什么话要说?再迟一步,便难逃刑罚!”   李梦龙眼珠困难地转了转……“只可惜,贫道还未曾来得及报答礼部尚书邹凯邹大人的举荐……若没有邹大人,贫道如何也走不到皇上身边去。若说遗憾,贫道只遗憾临死之前,未曾再见邹大人一面。”   这话说得……以卫隐地位,便又没猜透李梦龙用意。   倒是万通又激灵跳起来:“……邹凯?妖道,你是说邹凯是你同伙?”   万通话音未落,李梦龙却诡秘一笑,然后忽地用力……   一线鲜血,沿着他嘴角滑下。   旁边看押的锦衣卫一声惊呼:“不好,他咬舌自尽!”   .   北上京师的馆驿里。   松浦晴枝听了花怜的禀报,便收拾完手里的公事,特地换了件衣裳,起身朝外去。   却不想,花怜猛地向前扑,一把抱住了松浦晴枝的腿。   “少爷,别去!”   松浦晴枝一怔,眯眼朝花怜望来:“你又要怎样?”   花怜哀哀落下泪来:“……婢子私恋少爷,婢子不想叫少爷今晚去见小姐。”   松浦晴枝不耐,伸脚蹬开花怜:“滚开!就凭你,也配?”   花怜砰然倒地,哀哀哭泣:“少爷不要去,真的不要去!”   松浦晴枝已然走到门口,却不由得停步回眸。他重新拉严纸门,走过来一把拎起花怜衣领:“你弦外有音。说,到底为什么拦着我?”   花怜哭得梨花带雨:“婢子恋慕少爷,不忍亲眼见少爷出事。”   “我去你家小姐那里,会出什么事?你说!”   花怜深深吸气,哀哀宛若心死:“婢子也不想背叛小姐,可是婢子更不想见少爷出事——小姐今晚设下计谋,要借少爷酒醉……杀,杀了少爷!”   .   松浦晴枝也惊得松手,花怜重又跌落在地。松浦晴枝连退三步,扶住墙壁。   “当真?”   花怜哀声痛哭:“此等事,婢子如何敢说谎?”   松浦晴枝甩甩头,努力又想了几回,像是问花怜,却更像是自问:“……她为什么想要杀了我?”   花怜泣道:“只凭少爷是倭国人,这个理由便足够了。”   “不,不够!”松浦晴枝却否定:“她是因为她娘而痛恨倭国人,也因之恨我……可是我与她那晚已然敞开心扉,她已明白我的感情,她也已接受了我的感情。她便不会因为此等盲目的痛恨,再生杀我之心才对。”   那晚的事,花怜虽觉有异,却无从猜测具体细节。此时听来,心下不由急迫。   她便索性豁出去:“婢子斗胆问少爷一句:周灵安之死,是否与少爷有关?”   松浦晴枝面色陡然一变:“你怎么这么问?”   花怜叩头在地:“……只因婢子从前说了谎。婢子不是流落杂戏班子,婢子是秋芦馆的人。雪子小姐也不是在杂戏班子救下婢子,小姐是在秋芦馆与婢子结识。”   松浦晴枝眼底便是一寒:“你是说,雪子私逃到大明来,竟是到了京师?”   “不仅如此。”花怜缓缓抬头,目光泠泠:“少爷可曾想过,以菊池家老和少爷对雪子小姐的严格看守,雪子小姐如何能凭一己之力,便逃出平户,逃到大明去?”   松浦晴枝咬牙:“你说是因为什么?”   花怜不急不慌:“有人帮她。”   “是谁?你说!”   “周灵安。”   “你说什么?!”松浦晴枝也是大惊失色。   花怜缓缓摊开底牌:“不敢再瞒少爷:小姐不光借助周灵安之力脱逃,小姐还对周灵安有情!大明京师百姓怕人人都记得那一天,周灵安从蓬莱带来美女,纳之为妾。虽然为妾,周灵安却大操大办,轰动了整个京师。”   松浦晴枝心下忽地一颤:“你想说什么?”   花怜凄然笑:“以少爷睿智,如何还猜不到那蓬莱新娘是谁?”   花怜在灯光里毅然抬头:“没错,那就是雪子小姐!”   砰……哗啦……   松浦晴枝大恨,两个花瓶应声落地,碎片四散。   花怜却面无惧色,语吐连珠:“小姐曾受周灵安帮助,又风光嫁予周灵安。倘若小姐发现周灵安之死竟与少爷脱不开干系,试问小姐如何能不设法替周家报仇?少爷直到此时,难道还不肯相信,小姐会杀了少爷么?”   “哈,哈哈……”松浦晴枝迭声惨笑:“你是说,她宁肯嫁给周灵安那老匹夫,只因为他是大明人;她却不愿嫁给我,只因我是倭国人,啊?”   花怜又拜倒:“……婢子虽说是小姐的侍婢,可是婢子终究也是倭国人。若以此心论,婢子自然更倾向少爷。于是今晚这才不顾一切,拼死来报。少爷纵信不过婢子本人,难道还信不过秋芦馆?”   松浦晴枝盯着花怜的眼睛,却缓缓平静了下来。   “今晚去还是得去。花怜,前边引路。我倒要亲眼看她如何对我!”   .   花怜心下便狠狠一沉,只能起身,引领松浦晴枝朝煮雪的房间去。   廊桥影月,凄白的光影地下,印着她弓腰碎步而行的踽踽身影。那么卑微,那么屈辱。   敲门,花怜平复下心情:“小姐,少爷来了。”   几乎是同时,煮雪便哗啦打开了门。显然是等候久矣。   煮雪妩媚向松浦晴枝微笑,嘴上却嗔怪花怜:“怎么去了这么久啊,嗯?”   花怜垂下头去,绞紧手指:“都是婢子办事不利。”   松浦晴枝伸手拨开花怜肩膀,径自走上前来揽住煮雪纤.腰:“有些琐事耽搁了。等急了,嗯?”   煮雪娇俏一笑:“可不。你瞧这天,都快要亮了。本想请你趁着夜色来喝酒,若是天亮了,这酒还有什么意趣?”   松浦晴枝无声地笑,将脸埋进煮雪颈窝里:“……那我加倍补偿你便是。”   花怜还愣愣盯着两人,煮雪便一使眼色:“还杵着做什么?酒菜都凉了,快去热热。”   “小姐!少爷!”花怜还不想离去。   松浦晴枝也回首,冷哼了一声:“碍眼的奴婢。再不走,小心本少爷罚你!”   煮雪咯咯地笑,推开松浦晴枝,到花怜面前,用身子挡住松浦晴枝的视线,从袖口里将一个小纸包悄然搁进花怜掌心。嘴上说着:“你这个傻奴婢,还不快去?不然少爷急了,我也不好护着你了。”   花怜只得行礼退去,捏紧了掌心的纸包。   .   【明天:雪和松浦晴枝的最终生死;兰芽闯龙宫。明天见。】   2张:星星羽冰   1张:密诺顿省、bjtlj ☆、84、这一场,生死作别(上)   花怜备好了酒,送入上房。   煮雪正与松浦晴枝说得开心,见花怜进来,嫣然含笑朝花怜目光一转。   花怜垂下头去,跪倒在小几旁:“已遵小姐吩咐备好了酒。”   煮雪便笑了,笑得响亮。   不知是不是映了杯里的酒光,只觉她眼中波影微闪。   花怜瞧见了,松浦晴枝也瞧见了反。   只有煮雪自己,太过专心斟酒,竟然就没瞧见。   煮雪双手捧酒,笑意盈盈:“晴枝,敬你。你说过的,既来得晚了,便加倍补偿了我。那本该是罚酒三杯,就罚你连饮六杯。你,不准抵赖。”   花怜垂首,拢住袖口。   酒里是她亲手加的鹤顶红,若连饮六杯,便是大罗神仙也再救不得他。   松浦晴枝接过酒杯,眯眼凝望煮雪,迷恋地笑:“今晚的酒,好香啊。”   煮雪手托香腮,目光丝缠:“那还不赶紧喝了?”说着伸手托住杯底,想要帮他倾尽此杯。   却不成想,松浦晴枝猛然拽住煮雪的手,将她从桌案对面直拖过来!手肘一转,便兜住煮雪脖颈,将那杯酒反送到了煮雪唇边!   煮雪一身华丽的衣裙,从桌面上横过,裙摆打翻了桌上的盘盏,叮叮咣咣跌落蔺草席上,那酒壶也倾倒于地。   煮雪并未担心自己,只紧紧盯着那酒壶,唯恐酒水泼洒出来,便一径紧紧盯住花怜,示意花怜赶紧将酒壶扶起来!   松浦晴枝顺着煮雪的目光去看,手便将酒盅捏得更紧,骨节毕现。   花怜赶紧将酒壶扶起,幸而只泼洒出来一点点酒。幸而蔺草席吸水,那些酒登时洇入草纹,只余小小水痕。   煮雪这才长舒一口气——却没留意,这一切都落入了松浦晴枝眼底。   松浦晴枝便笑了,笑得无尽凄凉。   花怜的话他可以不信,也不愿信;可是此时此刻煮雪的种种举动,却叫他如何能再不信!   他便指尖用力,将酒盅压到她唇上,薄唇漾起血红色,冷冷笑起:“来,你先喝。”   .   情势陡然绷如弓弦,花怜大惊,煮雪则缓缓抬眼望住松浦晴枝。   松浦晴枝眼中已满是哀伤:“怎么,不敢喝?”   煮雪乍然惊讶之下,已然平复。她嫣然而笑,娥眉轻扬:“我有何不敢?”   花怜膝行近来,哀求道:“少爷,小姐她本不胜酒力。不如,婢子替小姐喝吧!”   “她不胜酒力?”松浦晴枝一声冷笑:“那就是你根本就不了解她!你家小姐十二岁那年,就抱着酒坛喝酒,只为了在我家臣面前打败我,叫我出糗。”   煮雪眯起眼来。   她也没忘。   那是元日,菊池一山作为松浦家臣里的首席家老,在元日松浦大名赐宴之后,次日由他回请。那一日松浦家臣云集,松浦晴枝代表父亲出席。   那天席间气氛极好,主上臣下都尽展欢颜。不知哪个武士提议拼酒……身为主人,菊池一山年纪大了,作为他继承人的那个嫡长子又酒力不佳,眼见主人家就要先落败下来。   倒是松浦晴枝迎来一片喝彩。   他一向看似文弱,松浦家臣颇担心他缺乏阳刚气概。他便引而不发,特地留到那天的宴席上。他身为家主少爷,从头喝到尾,所有敬酒一向来者不拒,喝到此时依旧笑意盈盈。   一众武士都喜欢用酒量来衡量一个男子是否阳刚,此时便都大呼意外,松浦晴枝于无形之中收获大把人心。   最终,总要身为主人的菊池家,与少爷再对拼一回,作为这场拼酒的了结。菊池一山连忙起身求饶,坐席后煮雪却看不过眼,主动请缨,代替菊池家求战少爷。   彼时整个宴会厅都热烈得仿佛要掀开了房盖。她纵然在菊池家,跟普通家婢一样要在前厅伺候上菜,可是大家却也都知道她实则是菊池家的女儿,于是大家都助兴叫好。   那是煮雪被菊池一山带回了菊池家后,松浦晴枝第一次与她见面。   时隔三年,他们都长大了。   松浦晴枝目光一闪,紧紧盯住她。面上保持平静,却在举起酒碗时,目光越过杯沿向她飘来泄露了一丝笑意。   她莫名觉得窘,莫名地只觉气恼,便舍了酒碗,直接拎过桌上的小酒坛……   那天她大大丢了人,隐约记得当场就倒地不省人事,怎么被抬回房的都不知道。可是大睡三天后醒来,却听见婢女钦佩地说,那天竟然是晴枝少爷认了输——还亲自,抱她回来。   婢女瞧瞧地说:“小姐不知道,那天您成了全平户藩所有女儿家最羡慕的人呢!”   .   想到这里,煮雪的眼睛已是湿了。   昨日记忆曾在,可是注定都被时光拂去,被恩怨迷乱。   煮雪便再不挣扎,只抬眼望着晴枝笑。   也罢,也罢   。今天这一杯酒,她便陪他,一起喝。   她欠了他的,她便用自己,一并来还。   “好,晴枝,我先干为敬。”   说罢她抬手推住晴枝的手,借力将酒盅推高,张口便将那酒都吞了下去!   晴枝说得没错,这酒,真的好香。   .   见此状,花怜惊得大喊:“小姐!”   晴枝也愣了,紧紧盯住煮雪,又望一眼自己手中已然空了的酒杯,他清泉样的长眸倏然血红,他一把拎起煮雪便将她脊背翻过来,他一边拍着她后背,一边低低怒吼:“混蛋,我说叫你喝,你就真的喝?!你一向都忤逆我的,你一向都不肯听我的话,你应该如你从前一样,你怎么这一回偏偏就听了话!”   “该死的,你吐出来,赶紧给我吐出来!”   他发了狠,用实了气力拍在她脊背上。   煮雪却已经吐不出来。方才她是用实了心,吞咽得坚定,那灼热的酒已然入了她腹脏,已经化作了她的一部分。   她的眼睛却滴下来来,一颗一颗落在蔺草席上,打湿了那粼粼的纹理。   松浦晴枝大恸,扭头望向花怜;“你还愣着干什么?去请郎中来,快!”   花怜簌簌跪在地下,讷讷道:“是,婢子这就去。”   松浦晴枝全部注意力都放在煮雪身上,冷不防那跪在地上簌簌发抖的花怜,忽地猱身而起,直扑向他!   .   天,就要亮了。海天交界处,绽开一片神秘又瑰丽的青光。   兰芽抬眼,着迷地瞧着。   若能以这青色入画,该多么美。   就是这片天色乍亮之时的青光,叫宋徽宗赵佶痴迷不已,才下令官窑不计工本烧制汝窑瓷器的吧?所以说此时这东海天际最最纯正的青,可称帝王之色。   可是后来赵佶却断送了大宋天下,自己死在金地,那不计工本美不胜收的汝瓷,也在世间渐渐绝迹。   帝王一爱,可天下靡费;帝王一失,则天下无色。   所以古往今来,每个男子心中都有帝王梦,却未必每个真的帝王都喜欢自己这个身份……   那么,他呢?   他距离垄作这样近,看得见皇帝所有的荣耀,也知道皇帝所有的为难。他是因为那荣耀而更想登上高位,还是因那为难而放弃觊觎?   只听虎子道:“龙宫到了。”   兰芽呼啦起身,之前的困倦全都一扫而光,她弓腰出了船舱,立在海上清凉的晨风里,遥望前方那一方陡然耸峙而起的石山。   是山,也是岛。迎面山石宛如刀刃削出,由内朝外耸峙出来,比之直上直下更为易守难攻。山壁上寸草不生,若有人来攻,连半点抓握屏障之处都没有。   兰芽纵不懂兵事,却也明白眼前这地势的异常险峻。   她便偏头:“虎子,若以你爬城墙的把握,攀这山壁寻找入口,可有几分把握?”   虎子眯眼望着那片朝外耸峙而出的部位,眯起眼道:“你看那边,需要人倒悬其上。而并无半点可以悬挂之处……所以毫无把握,只能拼命。除非来的都是猿猴。”   兰芽便出下头去,摇头苦笑:“看来龙宫里不是乌合之众,而是熟读兵书战策的将帅之才。”   虎子便没说话。   兰芽扬眸微笑:“那我这个半点不懂兵法的人,今日便来会会这些将帅之才。鹿死谁手,值得期待。”   .   天光微明,司夜染缓缓睁开了眼睛。   昨夜的欢愉,昨夜的疲惫,还都印在他的身上,他的心上。   他只稍一迷惑,便悚然坐起!   房中这样冷,他的枕边——这样空。   -   【稍后第二更~】 ☆、85   花怜直扑上去,袖口哗啦扬起,手中锋芒一闪,出手如电直切向松浦晴枝颈项!   此时松浦晴枝全副注意力都在煮雪身上,他双手也只顾着托住煮雪,全然没有半点防备。花怜便一击得手,一道血痕骤然横贯松浦晴枝咽喉!   他都没觉得疼,只是惊讶地瞪着脖颈上滴落下来的血,滴滴答答染红了煮雪背上的衣裙。   他不敢置信地抬头,这才看见花怜溅满了鲜血的手上,捏着一枚锋利的瓷片媛!   这瓷片,讶然还是方才他在自己的房间里摔碎的那个花瓶,跌落在她脚边的。   他深深吸气:“原来你彼时,已存了杀我的心。”   花怜一击得手,看松浦晴枝脖颈上血流如注,也吓得簌簌发抖。杀人,远没有想象中那么简单,更遑论要眼睁睁看着眼前这人,因她而点点断气。   花怜便一改素日谦恭柔弱,这一刻傲然冷笑:“没错,我早就明白,能杀得了你的人,不是小姐,而是我!小姐对你有情,这是其一;其二却是你实则也早对小姐加了防备。反”   “譬如你入了馆驿,便严禁内宅中人携带铁器;更命人搜走所有女眷的簪钗,将尖头磨圆了才送还。你名为担心身在大明馆驿,内宅中会混入大明的刺客,可是我却明白,你真真在防备的人,便是小姐。”   “小姐对你的恨意太浓,小姐却忽地这些日子转了性,你必定生疑,必定防范。所以我今晚索性将小姐的杀意向你说破,叫你反倒因此而彻底放松了对我的警惕。”   “你全副精神都防范着小姐,你便无暇他顾,便防范不得我。于是动手的最佳人选,是我!”   花怜扬起手中满是鲜血的瓷片:“而我也做到了。伤口横贯你的颈项,松浦少爷,你死定了。”   外头已然起了动静,花怜明白,侍卫马上就将围拢上来。   松浦晴枝颓然松手,煮雪跌落在地。松浦晴枝用手捂住自己的伤口,却已经喊不出来,只能沙哑地憎恨道:“jian婢,我必将你,碎尸万段。”   这一切来得太快,煮雪惊卧在地,一时望住花怜,一时又望住松浦晴枝。   花怜见了,走上来轻轻覆住煮雪的眼睛:“小姐,别看。”   外头终于传来侍卫的声音:“少爷,小姐,可安好?”   松浦晴枝便要扬声,花怜一狠心,身形又凌空而起,挥动手中瓷片,再次划向松浦晴枝颈项!   煮雪狠狠一恸,望着松浦晴枝,张大了嘴却喊不出声。   外头侍卫急问:“少爷,小姐,请回答!否则,属下就要逾矩,带人闯进去了!”   煮雪死死按住心口,不让它痛,不让它生出念头,想要不顾一切扑过去,替松浦晴枝按住那流血的伤口……   她死死闭住眼睛:“没事。少爷在此饮酒,方才动静也只是我与少爷酒至酣处闹出来的……你们不会连这一点眼色都没有,敢在这个时候闯进来?”   今晚少爷会跟小姐做什么,门外的侍卫岂能半点意识都没有?若当真这么闯进去,看见了不该看的,或者冲了少爷的好事……少爷岂会饶恕?   侍卫便只得道:“是。属下告退,守卫在畔。小姐若有任何事,尽管吩咐。”   煮雪强忍心痛,尽量平静答:“知道了。下去吧。”   这方刚安顿下去,却没成想,背后陡起异声!   煮雪悚然回眸,便被眼前情景惊得目瞪口呆——花怜与松浦晴枝之间的情势竟然陡然翻转,颈项满是鲜血的松浦晴枝竟伸手死死扣住花怜脖颈,花怜被吊在半空,眼珠儿外凸,手脚踢蹬,已然说不出话来。   煮雪不敢呼喊,上前一把抱住晴枝的腿,低低哀求:“你放开她……今晚错都由我,她不过是替我罢了。”   松浦晴枝一张嘴,口中也喷出血来。他说不出话,只沙哑如夜风:“……我要杀了她——”   松浦晴枝此时对花怜满含恨意,用尽了最后的气力,花怜难以逃脱,眼见眼珠儿向外,已将断气……   煮雪望着花怜,花怜也望住煮雪。煮雪落泪,花怜却在骇人的五官之下,竟然——努力向煮雪微笑。   煮雪痛得无法呼吸。   花怜都是为了她,都是,为了她……   煮雪便一声哀哭,奋力起身,狠狠扑向松浦晴枝。一把抓过早已倒地的酒壶,另一手攥住晴枝的下颌,将壶中所余的酒,全都灌进晴枝口中!   松浦晴枝被呛住,不得不松手。花怜倒地,却已无法恢复呼吸。她拼尽所有的努力,朝煮雪欣慰地笑:“……小姐,酒里,婢子根本就没有——下毒。只,只有,睡药……”   “什么?!”煮雪痛极了,不顾一切飞奔过去,死死紧紧抱住花怜,赶紧给她舒着心口,低低哀叫:“花怜你要挺住,花怜,你会没事的。我现在就去叫郎中。”   花怜无法呼吸,一张俏脸已胀得紫红:“不要……他们会看、看见他;他们会,会   救他……”   花怜用力用力吸气,从袖口取出那张小像,塞进煮雪掌心,郑重地、郑重地凝视煮雪,却已——说不出话。   煮雪将那小像按在心口,痛得恨不得自己现在就死掉:“这是要做什么?你告诉我……”   花怜却笑了,笑得无比美丽。一扫垂死前的痛楚,倒仿佛盈盈立在灿烂的阳光里。   煮雪大惊,伸手想去抓花怜,花怜的手却从她指尖滑脱了下去……   她至死,都在含笑望着那幅小像。   她至死,都没机会向兰公子再说实话:她从前曾跟公子撒过谎,彼时担心公子会伤害她她为了保命才那般说——她说她在倭国还有病重老母,等她归去。   彼时公子不疑有他,郑重答应,将来一定带她回去见母亲——她骗了公子。她早已没了爹,也没了娘。那年她爹病重,娘舍命下海捞珠,便再也没有回来……   她在这世上已经无牵无挂,不过一命罢了。不像小姐,她虽口口声声说恨,可是她在这世上却还有那么多牵挂。她还有爹,她还有爱过她的人……她将自己逼得那么紧,实则就是恨不起,就是放不下。所以今晚,便不要为难小姐,让她代行吧。   况且,当日落到菊池一山手上,是煮雪自投罗网,回到船上救下她。彼时她们并未有什么交情,不过是因兰公子而聚到一处。   小姐救她一命,她今天还小姐一命,应该的。   无牵无挂,无憾无悔。   唯愿如那平生唯一的一幅小像里一样,含笑亭立,娇羞若花。   这一世名为花怜,却无人怜,能得那一次,便足够了。   花怜的身子冷了下去,气息已绝。煮雪抱紧花怜的身子,放声大哭。   她猛地回身,忽然发疯一样扑过去,捡起花怜跌落在地的瓷片,嚎哭着向松浦晴枝雨点般刺了下去!   阿——,阿——!   为什么这世上要有这么多的怨和恨,为什么这人间要有这么多的情不由己!为什么晴枝偏偏生为倭国人,为什么她偏偏生做娘的女儿!   为什么,谁能告诉她,为什么啊!   松浦晴枝已然无力抵抗,只等呆呆看煮雪发疯一样刺着他,他已然不觉得疼。   煮雪发疯一般的哀嚎穿破门户,侍卫们终于破门而入。见此情景,全都惊得木雕泥塑。   直到那些侍卫拉出寒刃来扑向她,将她狠狠拉开。而另几个侍卫扶住松浦晴枝,尖叫着叫郎中时,她才清醒过来。   遥望眼前那已浴身血泊的晴枝,呆呆地,不知心下究竟是恨,还是痛。   松浦晴枝也远远望着她,忽地出声:“我只问你,你为何,为何后来给自己取名,取名——煮雪,嗯?”   一旁手忙脚乱裹伤的郎中惊呼:“少爷求您,别再说话!”   他却只死死盯牢煮雪,嘶吼道:“告诉我!”   随着他的用力嘶吼,大量鲜血从他颈子上两道伤口里汩汩而出。郎中已是浑身颤抖——阻不住了,实在已是阻不住了!   煮雪却死死咬住嘴唇,摇头,再摇头。   她不会告诉他,她不会……   他们今生这般以恨作结,以死钉牢彼此的恨,来生便不该再相遇,便不该再生纠结。   她宁愿这般结束,这般——以生死作别。   惨淡的灯影下,松浦晴枝却忽地,展颜微笑。   郎中颓然松手——少爷已是,回光返照。   晴枝含笑望着煮雪,声息纯美,宛若琴弦:“你不说,我却也知道。你是因为记得你我于雪中的初见,你是永远不会忘了那一日曾为我煮雪烹茶。”   他目光涣散下去,面上却仍在微笑:“你不会忘,我也,永远,都忘不了……”   说罢头颅一歪,含笑瞑目。 ☆、86、白骨造浮屠,登顶踏鲜血(第一更)   平户藩馆驿。   司夜染压住心底急火,忍着咳,淡定起身。收束停当便走出门外。   今早,馆驿里便是一片奇异的乱。原本守着院子的几个松浦知田的亲卫,竟然都不知踪影;馆驿上下行走匆忙,面上都是一片惊惶之色。   司夜染便站定,眯起眼来。   兰芽不见了,他心下自然知道她去了哪里。今早庭院里的乱,他要首先确定是否因她而起,是否她潜行受阻澉。   可看此时情形,并不是。   由松浦知田的亲卫都不见了的情形推测……他转身回房,决定更衣后直接去拜会松浦知田玛。   不过离开了房间片刻,他再回房,便悚然觉得不对,缓缓眯起眼来。   打量完整个房间,他心下已然有数,便沉声道:“出来!”   簌簌,榻下钻出一个人来,纳头便拜:“公子海涵。”   司夜染微微挑眉:“山猫?怎么是你?”   山猫重重叩头:“求公子帮在下一次。大恩大德,在下绝不敢忘。”   司夜染轻哼:“我凭什么要帮你?”   山猫便一咬牙:“明人不说暗话,尊夫人也偷了在下的衣裳!大人不必细问,此中情由咱们心照不宣便罢!”   司夜染倒没惊讶,只垂首望向自己袖口:“你那衣裳怕是几个月没洗过了吧?她肯穿,你倒该引以为傲。”   山猫也有些不好意思,咳嗽两声:“如此说来,公子就是默认了尊夫人已然潜逃而去。公子身边缺个人,而在下身边又正好多个人,所以在下才来求公子相助。”   司夜染未置可否,却先邪肆一笑:“那他则要穿女装。”   “没说的!”山猫慨然应允。   司夜染便指着柜子:“你先去取一套我娘子的衣裙给那人试试。若穿不进,便是他没这个造化。”   山猫赶紧爬起来,取了衣裙又钻回榻下头去,隐约传出两道吭哧吭哧的动静,气息粗重自是男子。司夜染便敛起袖口,轻轻叹了口气。   实不得已,否则他如何舍得叫两个粗汉这么糟蹋他家娘子的衣裙?少不得穿过了这一回,他都得统统给烧了,再不能拿给她穿。   不过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他只待此事了结后,回了杭州,便好好重新再为他娘子设计、织造十倍来偿就是了。   半晌,随着几声细微,可是听在司夜染耳里却颇有些惊心动魄的布帛撕.裂声,只听山猫一声低低欢呼:“妈呀,可算穿进去啦!”   司夜染便正姿端坐,长眉微蹙,等着那两人钻出来。   山猫先钻出来,胀了一头一脸的红,不过却因成功了而喜笑颜开。   司夜染却外头,目光错过他那张大红脸,只瞧向他后头去。   微微忸怩,那里头才又缓缓爬出一个人来。身着兰芽的袄裙,每处都快要撑绽线了一般,不敢用男子的行走姿势走上前来,只得蹩脚学着女子的步态,小布“挪”了过来。   司夜染只能叹气,摇头:“就这样儿吧。”   说罢起身拎起素日兰芽头戴的帷帽,给扣到他头上:“幸好我没叫倭国人瞧见我娘子的容貌,否则你是怎么都扮不成的。”   山猫怎么也没想到周生这么痛快就答应了,而且什么都没问,便欢喜得恨不能跳上来抱住周生亲一口。司夜染觉察到了,霍然转眸,一张脸隆起寒霜,警惕道:“君子之交淡如水,切记!”   山猫肚子里虽没多少墨水,不过却也听懂了司夜染的话,便搓着手讪讪地乐:“多谢公子活命之恩,来日必定报答。”   “不必。”司夜染却清淡挑眸,静静望向那人:“救他,原本就是我该做的事。”   山猫闻言便是一愕,与那人面面相觑,却不知答案。   司夜染却也不多说,只吩咐山猫:“松浦大名家怕是有事,山猫烦劳你出去替我打探一番。你出去,总比我出去方便行事。”   那人朝山猫一点头,山猫便抱拳而去。   房间里静静的,只剩下司夜染和那人。朝阳渐渐升高,光辉明媚,点点染上司夜染的眼角眉梢。   这般强光之下,又隔着这样近,那人便低呼:“尊驾面上有伪装!”   “嗯哼。”司夜染却也不瞒:“你知道就好。”   那人便越发紧张起来,忍不住悄然攥起拳头:“尊驾先是二话不说便救了在下,又将自己面上伪装见告……尊驾,究竟是何人?!”   司夜染便笑了,笑声华丽却又诡异:“你都不知道我是谁,就敢躲进我的屋子,按着我的指示装扮起来?你都不知道我是谁,就敢答应叫山猫离开,让自己孤掌难鸣?”   那人便更紧张起来:“之所以来尊驾房间,是因为听说过尊驾大闹杭州府的事迹,颇为钦佩尊驾胆色与智谋,相信尊驾是深明大义之人。却原来,我们竟是错了么?”   司夜染轻轻一哼,缓步走过来,也不说话   。直走到那人身畔,盯着那人面色看了良久,才抬手拍了拍那人的肩:“别这么紧张,北王。你既来投我,就必须得信我,从我。”   那人骇然一惊:“尊驾竟知我身份?”   司夜染负手而立,目光悠长:“只可惜,北王直到此时,还没想到我是谁。”   北王大惊失色,惊愣愣盯住司夜染:“难道尊驾竟然是,竟是……?”   .   虎子引兰芽进了龙宫,直接求见南王。   兰芽穿着山猫的衣裳,走到南王面前,摘下斗笠,抱拳道:“见过南王。”   南王上下打量兰芽。只觉这少年唇红齿白,风华俊秀,只是有些阴气。便道:“倒不知这位小兄弟是何身份?所为何来?”   兰芽便回头瞧一眼虎子。   虎子明白,她也是紧张了。   虎子便清清嗓子,上前抱拳,想要替兰芽回答。兰芽却上前拦住了他,轻轻摇头。   进龙宫之前,他们两人商量过该报何样的身份。虎子提议,不如就说是周生的妻子,因周生被松浦知田软禁于馆驿中,不便脱身,这才由他妻子设法前来。   这本是现成的说法,也能瞒过南王去,可是兰芽却始终没有点头。   那一刻她凝望着碧海,看青天幽幽投映其中,天光水色都盈盈倒映在她眼中,波光粼粼,似有所决。   虎子心下便有不好的预感,却不知她究竟做了何样的决定。   .   山猫在外面绕了许久才回来,一进门便是面色不对。   司夜染没急着问,只眯起眼打量他神色。   倒是北王追问:“究竟怎么了?”   山猫攥着斗笠,身子都有点微微地抖:“出事了,出大事了。出使大明的倭国使团方用信鸽送来消息,说——松浦家的少爷,松浦晴枝被杀!现在使团上下乱成一团,不知该继续北上,还是该退回倭国来。松浦大名一听就晕倒了,现在十几个郎中在救治,还没见苏醒。”   北王倒是面上浮起喜色:“也是好事。”   说罢偏头望向司夜染。   司夜染面上却半点喜色都没有,反倒定定坐在原地出神,然后悄然无声站起来,走出了门外。   山猫看着有点傻:“这是怎么说的?不是他着急想知道发生什么事了么?”   北王便也蹙眉:“……杀人者是谁?”   山猫便道:“所以说是出了大事呢,不光松浦一家出事,他首席家臣菊池家也跟着闹腾起来了,据说天没亮菊池家就被围起来了……据说杀了松浦晴枝的,就是菊池家的庶出女儿,叫菊池煮雪的!”   .   门外,司夜染仰头望向高天。   曾经,兰芽对他说过这样一句话:若将来有一日,煮雪不得不与她父亲,与她身在倭国的亲友为敌……我求大人,倘若还有半点余地,也请不要让最后那一幕发生。好么?   彼时他答应了兰芽,他也在心里暗暗许诺过煮雪。   却没想到,此事竟然提前发生。煮雪拔刀相向的不是菊池一山,却是松浦晴枝!   可是此时情势,容不得他自怨自艾,他便毅然转身进屋,问山猫:“那位煮雪小姐怎样了?”   “没死。”山猫一摇头:“被活捉了。就算没死,估计现下处境也是生不如死……松浦大名绝不会放过她,兼之她怕是定会连累到菊池家。”   司夜染心下一跳:煮雪未拔刀向着自己的父亲,可是眼下情势怕是她父亲一家都要因她而死!   -   【稍后第二更~】 ☆、87、潮声漫漫,何尽余殇(第二更)   倭国使团大乱。   原本的安排是:菊池一山留守杭州,坐镇天龙寺船,处理杭州的未尽事务;松浦晴枝陪同正使百丈禅师北上赴京。   此时松浦晴枝半途而死,百丈禅师虽是幕府将军大人的恩师,却无法节制松浦家的臣下;一个出家人,总无法在此紧要关头再拿主意。   于是百丈禅师做主,先向大明朝廷上奏疏请辞,不再北行;使团南撤,待回到天龙寺船上,再做计议。   此行,原本使团真正的决策者是菊池一山,他凭借自己的年纪和阅历,甚至能超越在松浦晴枝之上——可是眼下,他的女儿却是杀害少爷的凶手,使团上下如何还能听命于他澉?   早有忠诚于松浦家的武士,暗中将菊池一山看押起来,只待回到倭国去,交给大名治罪。   当消息传来,菊池一山听见,便知道自己一切都完了。对使团上下事物,更是再无半点兴趣,只惦记着煮雪,想方设法求人想见煮雪一面罢了玛。   看守他的武士却森若阎罗:“想见你女儿?家老,别急,您早晚都能见到——黄泉路上,你们父女必定为伴!”   .   此时情势,已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司夜染便道:“山猫,立即设法通知你家木嵘大王!”   山猫这才想起来:“昨夜到此时,在下没看见我家大王啊。他去哪儿了?”   司夜染转眸望北王:“他去龙宫了。”   山猫和北王都急了:“此时情势,他去龙宫作甚!那怕是凶多吉少!”   司夜染缓缓抬眸:“就因那边情势凶多吉少,所以他们才更要去。”   山猫急得直蹦:“那又如何将松浦少爷的事通知给我家大王?看来我山猫只得冒险再回龙宫一趟。妈蛋,想来希望那老小子也不会猜到是我接应了北王逃出……”   他脱口而出,说完就傻了,惊愣愣望向北王,一副遭了雷劈的模样。   继而回手就给自己两个大嘴巴:“我他.妈刚是顺嘴胡说八道什么呢?”说着转身冲周生作揖打拱:“公子,别听我瞎说。”   司夜染懒得理他,坐下,只将自己的袖口摆了摆。   北王怅然一叹:“山猫兄弟,不必如此了。这位——已然猜到我的身份了。”   “啥?”山猫登时傻了,目瞪口呆地盯着周生。   周生摇头:“忘了在杭州府大牢,我告诉过你我擅算紫微斗数,能掐会算?”   山猫此时只得宁可信其有,便苦着脸道:“我的活神仙,现下倒是拿捏个法子,怎么通知我家木嵘大王啊?”   司夜染眯起眼来:“倭国乃是岛国,倭国沿海百姓多以捕鱼为生……”   “没错。”山猫赶紧点头。   “既然渔猎为生,怕是不止用渔网鱼叉,应该也养鱼鹰。”司夜染抬头望来。   山猫想了想,便又一点头:“正是。那些鱼鹰极通灵性。”   司夜染便轻轻一拍掌:“去找鱼鹰,给你家大王送信!”   北王闻言眼睛便是一亮:“公子好主意!在下方才还担心尊驾是想派人去,或者利用信鸽。这是东海上,风云善变,风大浪急,鸽子太小,翅膀拼不过海风去。若换成就生活在这海上的鱼鹰,自然是最好的法子!”   山猫却扁嘴:“找只会送信的鱼鹰不难,倭国渔民本也有被困在海心时用过这法子的……只是却要有人懂得召唤鱼鹰。否则就算鱼鹰飞到了,它也不知该把信儿送给谁。一旦送错了,咱们非但前功尽弃器,反倒可能拖累了木嵘大王!”   面对山猫的如此激动,司夜染倒只是淡淡的:“放心去办。你家木嵘大王,自然懂得召唤鱼鹰的法子。”   山猫还不信:“那怎么会呢?”   司夜染也不解释,只抬眸望向北王。北王先时也不解,被司夜染这般看似平静却实则考验的目光一刺,凛凛打了个寒噤,脑子便猛地清醒。他一笑释然,伸手一拍山猫的肩头:“兄弟放心去吧,木嵘兄弟定能懂得!”   北王都如此说了,山猫只好一跺脚出去了。   司夜染的目光依旧清清淡淡落在北王面上。北王不敢怠慢,急忙抱拳:“木嵘兄弟虽然对出身颇多隐晦,可是他却无法尽数改了乡音,尤其谁喝醉了的时候。在下与木嵘兄弟曾一见如故,还是在下将木嵘兄弟引入本帮——于是在下听见过他的乡音,辨别的出他是来自辽东。”   “辽东山海关内外,本是我大明百姓与女真人杂居而处。女真人便是最擅猎鹰、驯鹰的。木嵘兄弟的性子豪爽,必定也跟女真人有所交往,于是极有可能是懂得召唤鱼鹰的……不知在下猜的对不对?”   司夜染这才轻轻舒了口气:“女真人驯的鹰名为‘海东青’,顾名思义那鹰便是来自海上,与倭国人所用鱼鹰系出同源。虽然是女真与倭国的不同,驯鹰的口令本就异曲同工。”   北王深深拜服。   .   目送鱼鹰   振翅飞上天际,毫不犹疑,坚决朝东方飞去。山猫快慰之余,又是茫然,只盯着司夜染:“那么接下来呢,咱们就这么等着?是不是该设法也到龙宫去?”   北王也有些按捺不住:“木嵘与在下私交莫逆,此番涉险,怕也是为了在下去的。都怪在下多耽搁了半个晚上,若是能早来一步,得与木嵘兄弟会和,他便不会这般去冒险了。”   司夜染却只转眸淡淡望了他一眼:“你想多了。木嵘是想救你,可是东海帮上下并非只有你一人。你是该救,那依旧留在龙宫的千千万万人更该救。他们不是单为了你而去涉险,是为了更多人。”   北王面上狠狠一红,心悦而拜:“是在下狭隘了,多谢尊驾。”   司夜染再缓缓瞭一眼山猫:“到时候会派你去,却不是眼下。否则就算你去了,也只是坏事的。”   山猫登时回想起自己方才将北王身份脱口而出的傻样儿,窘得一脸通红:“可是难道就让我们大王这么孤身独闯龙潭了么?”   司夜染便又凉凉盯他一眼:“谁说他自己去了?还有我家娘子!你这什么脑子,方才自己说过的话,这样快就忘了?!”   .   司夜染说完便转身出门。   山猫惊得半天都没敢喘气儿,更没敢说话,看得他背影远去,才跟北王低声嘀咕:“我地个乖乖……王家,话说这位周公子究竟什么来头啊?不就是周灵安的外生子么,怎么这么大气派!瞧瞧您现在非但都听命于他,就连小的我——刚才好几回吓得膝盖一软,好悬没跪他眼前儿。”   北王听了也只能微微叹息:“总之,咱们现下听命于他才是。”   山猫是他的手下,却不是建文的旧人,是后来才入伙的普通渔民。于是对他猜测的周生的身份,他不敢有半点泄露。   他惟愿,若这个周生真的是那个人……真的是那个人,在东海帮飘零海上数十年后,终于前来寻回他们,那就,真的,太好了。   从此他们不用再当“孤儿”,不必再被混同为倭寇,不必再扮作倭国人的装束,不必再寄身松浦大名檐下,不必再朝暮忧思,不必再——与故国故土,骨肉分离。   .   司夜染匆匆而出,目光约略一扫,便身形飘忽,向站在角落处一个武士而去。   片刻再出现,已穿上了那武士的衣装。压下帽檐,身形夹在慌乱成一团的人群里疾行,直奔大名府邸。   出此大事,大名府邸尽数乱了,盘查便松。他寻机飘身而起,落于瓦檐。趁人不察,悄然掀去几排瓦片,潜身而入,藏在瓦片与房梁中间的空隙处,透过天棚,望向屋内的一群人。   经过数个时辰的救治,松浦知田终于悠悠醒转,醒来便是急痛攻心,放声大哭。   “晴枝儿,我的晴枝儿。你怎么就这么去了,你叫为父如何忍心;你叫我们松浦家,如何再寻一个你一般的继承人!”   知田这一哭,一众女眷便更哭成一团。   知田哀哀道:“都怪为父心软,使团出发前怎么就答应了你随着同行?为父明明知道,你说什么要去历练,实则就是为了菊池家的那个丫头去的。你只是为了去找回她,你一心一意想的都是她!你便抛下了松浦家业,抛下了已经指婚给你的内亲王殿下,和将军家的小姐,这么头也不回地去了……”   “我的傻孩子,你可曾想到,你一心一意去寻的那个人,却——那般残忍地,杀了你啊!”   -   【下午去更警察蜀黍~~明天见】   4张:宝贝肥崽   3张:smice77   2张:070306   1张:水中绿萝、amay2002、wuyunlong1、lblk121   irenelauyy的红包,xueronghua_2007的鲜花 ☆、88、乖,带你回家(上)   一番哭罢,松浦知田推开身边扶持的侍从,笔直坐起:“此时还不是哭的时候,更不是病倒的时候!”他仰头向天:“我的晴枝儿,你不要走得远,你要亲眼看着,为父如何替你报仇雪恨!为父向你发誓,在此事上存过心、动过手的人,为父必定一个都不放过!”   他先下令:“传令使团,务必给本主看好了菊池煮雪那个J婢,别让她得了机会自杀。要将她好好地给本主押回来,叫本主亲自处置!本主要亲手一刀一刀将她片成鱼生,一日一片供在晴枝灵前,依本主刀法,倒足够供奉十年!”   一天一片,供奉十年,那便至少需要将煮雪片成三千六百片——也即是说,煮雪至少要受三千六百刀之苦。一旁众人听了,无不骇然。   松浦知田却并无半点在乎,兀自道:“还有,要看死了菊池一山那老匹夫!亏本主一向那般信任他,叫他担任首席家老,参与我平户藩所有与军政要务,何曾想,他就是这么回报本主的!”   “此时他女儿被擒,难保他不会寻机设法放跑了他女儿去!传令天龙寺船,倘若他有此半点迹象,格杀勿论!”   房梁之上,司夜染微微眯了眯眼。   松浦知田的决定,纵然狠戾,却并未叫他意外。他此来,也不是为了听这这个的。   果然,松浦知田缓了口气,又幽幽道:“此事,绝非这么简单。菊池煮雪那丫头纵然向来桀骜不驯,可是她却还没这个胆子说杀就杀了晴枝,况且她下手的时机这样巧——她背后定然有人,她这么办必定有格外的企图,本主不会放过她父女,也绝不会放过她背后的那些人!”   手下仅次于菊池一山的家老浅野便随声附和:“名主高见。此番晴枝少爷死在大明国土上,原本咱们还可借机向大明朝廷发难,将刺客身份推在大明身上……可是动手的却是菊池煮雪,是咱们倭国人,更是名主您家臣的女儿,咱们便只能哑巴吃黄连,自行南撤——此事,分明是有人计算好了的!”   松浦知田缓缓眯起眼来:“晴枝死了,使团大乱;原本坐镇后方的菊池一山也被看押,便再也没办法主事。这样一来,使团只能自行上疏退回倭国来……大明朝廷乐得顺水推舟,节省大笔银两,又保全了他们皇上的声名;此外,使团无法北上,晴枝无法面见大明皇上,东海帮的秘密便能继续维系。”   他眼珠一翻:“所以你们说,此事谁在背后策划?谁又受益良多?”   浅野便也面色一阴:“如此说来,是有人既要维护大明朝廷,又要继续压住东海帮的秘密。”   松浦知田磔磔而笑:“这般说便更明白了!——就是那个人!楮”   松浦知田在急痛攻心之下,竟然还能这般思维清晰,并且直指答案……司夜染在房梁上,不由得眯了眯眼。   一场更高级别的冲撞,已是箭在弦上。这一次将不止关于煮雪个人生死,更要牵系到东海帮安危,甚至——还有碍于大明的荣辱。   梁上沉灰弥漫,呛入他鼻息。他肺腑中便是一阵涌动,险些咳出来。他勉力压住,壁虎一般紧紧贴在房梁上,悄然而退。   .   东海帮。   南王听完兰芽的话,惊得向后倒退三步:“你说,你竟是谁?”   虎子也如遭雷劈,震惊又担忧地望住兰芽,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兰芽会这样揭开身份!   兰芽自己倒是平静淡然,从腰里摸出皇上的御赐金牌:“没错,本公子便是大明皇上亲口御封的钦差!”   南王仔细打量那金牌,眼风一扫,周遭便围拢来数十帮众,各撑刀剑,将兰芽和虎子团团围困当中!   虎子急忙上前护住兰芽,目光周遭游.走,唯恐自己照顾不周,叫兰芽有失。   兰芽倒是朗声而笑:“南王,又何必如此如临大敌?本钦差此来,只有我与木嵘大王两人。以南王眼力,当也看得出本公子身上没有半点功夫——南王这般大费周章,没的倒显得南王和帮众兄弟们漏了怯。”   兰芽伸手轻轻按住距离自己心口最近的一柄刀。   虎子便一惊:“你小心!”   兰芽手按住刀背,抬眼明净地凝望那持刀的汉子,平心静气道:“放下。”   她身量小,年纪也小,浑身上下都还透着柔软气儿,却不知怎地,那汉子反倒只觉震摄,不由得随着她的手,缓缓放下刀去。   兰芽便索性随着他的刀刃,一步一步坚定走向前去。挡住路的兵器都不由得一个一个放下,兰芽心平气和地穿过了刀枪剑戟,一路走到了南王眼前。   南王颇有些尴尬,一边面颊神经质地抖,却强撑着笑起来:“好,好。果然是钦差,真有胆量!”   说罢挥手,帮众纷纷收了兵器。   南王上下打量兰芽:“只是不明白,大明朝廷如何沦落到要派你一个小娃娃来当钦差的地步。”   东海帮上下都对大明朝廷多少含怨,于是闻言都纵声大笑。   兰芽却妙   目一转:“正好相反。皇上一向量才为用、量事为用,皇上此番派我来,便是圣断东海帮的事,由我这样一个小娃娃来做就够了。”   “你!”南王面上陡然变色,帮众也都跟着又要拉兵器。   兰芽反倒笑而拍掌,伸手指点他们这帮人:“瞧瞧,还不服气?我不过一句话你们这么一大帮叔叔伯伯就都拉刀的拉刀,抬枪的抬枪——我都说了我没有功夫,你们还这么虚张声势!”   一帮大老爷们儿被兰芽给刺了个满面通红,俱都尴尬看向南王。   南王便也是森森一笑:“也罢。虽则人小,胆子却大。我这东海帮,这多年里来来往往的人也不少,却还没有几个有你这小娃娃这么大的胆子!”   南王说罢目光阴森又转向虎子去:“木嵘兄弟,轮到你来说说,你是怎么跟这大明的钦差混到一路去的?还是说,木嵘兄弟你原本就是朝廷派来的细作?!”   一听此言,帮众们就又激动了,各自又要抄家伙——兰芽叹口气转过来,冲他们做了个鬼脸:“怎么又绷不住了。放下,放下,还没打起来呢,别着急群殴。”   好好一派严肃气氛,被兰芽几次三番这么搅和,反倒成了一场滑稽戏一般。帮众便都将刀剑归鞘,彼此递个眼色,都暗暗决定下回不这么轻易拔出来了,省得又叫那小娃娃笑话。   虎子却放松不下来,仰头望高台之上的南王:“若说细作,倒是南王你冤枉了属下。”   他不在乎一己安危,他从不是胆小之人,可是此时保存下自己在东海帮中的身份,才有可能护住兰伢子。   南王如何肯轻易相信?便一寒声:“那你究竟得与这位钦差相识?你还亲自将他带进龙宫来!”   兰芽便咯咯一笑:“南王,你别为难他。这件事我来告诉你。”   她扭头,盯着下面的帮众:“那里面我看着有几个人眼熟,都是从杭州府大牢里回来的兄弟吧?不如你们站出来说说,你们从前是怎么认识我的!”   什么,除了木嵘大王之外,还另有人跟这钦差有旧交?这还了得!   帮众们便又是一阵sao动。   当中一个四十多岁的汉子,略有身份,便上前一步:“禀南王,属下是认得这位钦差!”   他的步子有些蹒跚,缘于腿脚有些跛。就连南王都赶紧说:“汪海,你在杭州府大牢里的伤还未调理好,怎么就急着出来站岗!”   汪海抱拳:“无妨。在杭州府大牢里,已是耽误了太多年月,趁着还能为帮里尽一分力,属下便一天都不想耽误。”   南王叹口气:“你又如何认得他?”   汪海道:“那日大闹杭州府,救我们出来的除了木嵘大王和山猫,还有一位道长,一位小哥儿。咱们都亲眼瞧见了,如果不是这位小哥儿豁出自己这一身去控制住了杭州知府步云青,那咱们便定然无法顺利脱身……属下和木嵘大王,便也都是因此而结识这位小哥儿。”   南王听了便一眯眼:“胡说!他既是钦差,又如何会制住杭州知府步云青,如何会救你们出来?”   “就是啊!”   帮众们也觉不合理,纷纷瞪向汪海。   情势越发紧急,只有兰芽亮声一笑:“一帮蠢材!”   -   【稍后第二更~】 ☆、89、乖,带你回家(中)   兰芽和虎子不知道的是,南王在接见他们两个的时候,西王也正在接见松浦知田派来的使者。使者正是第二家老:浅野。   多年结盟,松浦知田一脉对四海龙王的性子早就了若指掌。西王性子直,浅野便也不绕圈子。   “不瞒王驾,本人今来是奉了名主之命,与贵帮协同一力,兵发大明的!”   西王虽相对鲁直,却最知军事,便笑:“松浦大名这是怎么了,突然想干这以卵击石的事?平户藩只是倭国一隅,兵力和财力都极有限;就算再加上本帮,也根本就不是大明朝廷的对手。咱们平素不过是袭扰海滨,借以抢海出船罢了,也没想过要跟大明朝廷硬碰硬啊。”   浅野冷笑:“可是东海帮却始终存着这份儿心,难道不是么?糌”   西王眯起眼来。   今儿松浦知田下了狠心,发了严令,叫浅野只许成功,若失败了就不必回去见他。浅野便也横下一条心来:“当着明人,便别说暗话。贵帮乃是大明建文旧部,数十年三代人躲避东海之上,不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反.攻大明,东山再起?楮”   “我平户藩主人给了你们容身之地,数十年来几代家主都与你们盟友相待,何尝没有过默契,只待时机成熟,便要兵合一处,共图江山霸业,啊?怎地到了今日,贵帮反倒生了退缩之意?”   西王也不傻,只回以淡淡一笑:“本王倒是好奇,一向做事审慎的松浦大名怎地会突然做出这个决定……听闻今天平户藩一片大乱,仿佛是晴枝少爷在大明出了事。”   浅野便也坦言相告:“正是如此!大明设计,害了少爷的性命,阻了我使团北上,叫我们如此空去一回,更丧失了名主的继承人。是可忍,孰不可忍?!”   “不能忍,就打得过么?”   浅野这般揪着东海帮是建文旧部的身份来说事儿,西王便很有些不喜欢。原本他与南王便是一样的心思,不想再承认建文旧主,不想再去为了那越来越没有希望的所谓大业而送命。   “你平户藩一共有多少人马粮草,就敢跟大明朝廷去对垒?更何况别忘了倭国国内此时正是战国纷争的时代,平户藩若发兵大明,倭国内其他的名主顷刻便会拍马而来,灭了平户藩!”   浅野冷笑:“西王说的有理,可是西王却也太过轻视了我平户藩!眼前的情势,名主自然了然于心,所以发兵便自会有最合适的战术。”   西王耸肩:“说来听听。”   浅野捉过一张大明海线图来,“这多年来,咱们化整为零,不断沿着大明海防,从北到南一路刺探。何处防卫严谨、兵马精锐,何处守兵怠惰,疏于操练,咱们全都了然于心。”   浅野手指在海线北方:“此处靠近大明京畿,守卫森严;此处驻防的军队又多年与北元作战,正是兵强马壮。再加上地势多为平原,适合大明军队整体作战;且此处有大明藩属国李朝,可从旁侧翼,夹击我方,故我方不容易讨得便宜去。”   浅野说得这般通透,倒叫西王刮目相看,便不觉用了心:“那你们的意思是?”   浅野将手挪到了江南。由东海一线,向西而去,横贯江南大地。   “咱们,从此处动手!”   浅野眼中精光连闪:“首先,大明优势在于兵多将广,而我方人员有限,且行船到大明,无法带去大量战马,只能徒步为战。这便占了劣势,须得从武器方面找补——我方便决定起用火器!”   “大明骄傲,不屑购买和使用西洋火器;而我们不同,这么多年我双方合作,从广州市舶司等处购得大量火器,在倭国内部交战中大得优势,已是经验老道,于是此番动用便是!”   浅野手指从大明南方划过:“而大明江南这片土地,山地丘陵比之北方更多,便更适合咱们的火器作战。火器自可以一当百,咱们就能弥合了劣势。”   浅野缓缓抬头,目光深沉:“更何况,大明江南这片土地,本就是建文的大本营。朱棣的真正王国是在北方,江南至今依旧有世家豪门倾向于你们。到时候只需登高一呼,便是从者云集!”   西王眯起眼睛:“如此说来,咱们倒果真有几分胜算?”   浅野森然而笑:“何止几分胜算?只要我们双方通力合作,便至少有望拿下大明的半壁江山!虽然只得半壁,却比你这海岛,比我们平户藩,大了不知有多少倍!”   .   南王府里风云暗涌,偏只有最无力自保的兰芽,娇俏一声叱呵:“一帮蠢才!”   帮众面面相觑,互相暗暗提醒:这回别拔刀!   兰芽目光盈盈,点指众人:“你们想不明白,那便对了!这便是皇上与庶民的区别所在——你们当自己都能明白一国之君的心思?”   众人被说得一怔,南王幽幽道:“你难道是说,你那样做,也是为了你们皇上?”   兰芽便轻叹一口气:“自然。”   南王咬牙:“细说!”   兰芽也不   客气,自己搬了个杌子,坐在台阶儿边上,一边侧对着南王,一边侧对着帮众们:“且听本钦差先给你们讲个故事。”   这是什么节骨眼儿,她还有心情说故事?   帮众们便又都有点要急,南王一声断喝:“听她讲!”   兰芽便端正坐好,悄然叹了口气。脑海里不由得又浮现出某年月日,曾有个人扮作说书先生,坐在一众听客面前,不计形象,口沫横飞……   说故事,原来兴许真的是化解矛盾的最好办法:听得懂的,可听明白故事里的道理;不想听懂的,你便跟他打个哈哈儿,只说不过是故事,都是瞎编的,表也能化解了过去。   南王见她走神,便沉声一喝:“还不讲?!”   兰芽便回神,朝他抱歉地拱了拱手:“别急,现攒话本儿呢。”   说罢就用她那金牌,朝桌子上一拍,权充惊堂木了——不过这也可能是人类有史以来最为贵重的惊堂木,黄金易得,钦差难求。   “各位老少爷们儿们,今儿我就给大家讲一讲——我小时候的故事。”   下头有的已被玩儿傻了的帮众,一时气愤不过便喊起来:“呸!谁稀罕听你小时候的故事?”   兰芽回了个鬼脸:“这位爷们儿,你还别不当回事。本钦差可是钦差,身份经历原本都是绝密,此刻肯跟各位讲出来,还真是我抬举你们呢!”   南王蹙眉:“听她讲!”   兰芽盘起腿来,面上却渐渐敛了笑谑,一片静静的、淡淡的忧伤。   “其实我小时候……脾气挺坏的。就跟眼前一样儿,我也挺能跟我爹顶撞的。虽然他年纪大,懂得比我多,又是我爹,我原本应该听他的;可是我就是这个脾气,他若说得不对了,或者我觉着他不讲理了,我就也不管我跟他的身份,便跟他顶,跟他辩,跟他吵……”   “若是说急了,吵狠了,或者他也来了脾气,端出当爹的架子来训斥我……我就干脆跑出家门去,不理他了。”   “开始刚离开家的时候,我满肚子都是对他的怨恨,我跟自己发誓,从此再也不回去了。不用再依靠他过活,也不用再看他的脸色。我觉着我有脑袋,有手,我能自己过活,我不会叫自己饿死。我甚至还能有一天出人头地,比他站得更高,看得更远……”   说到这里,兰芽使劲过了勾唇,眼里却止不住含满了泪。   她抱歉地朝众人笑笑,使劲抹一把眼睛。   先时帮众没拿她的故事当回事,可是都是人父、人子,自家也多多少少都有过这样的经历,便不由得产生共鸣,再喧哗,而是静静地听下去。   “先时的光景还好过,不甚饿,也不太冷,晚上大不了找个山洞、神庙的一窝,也能熬过去。可是渐渐的,身上偷带出来的钱用光了,肚子里的‘存货’也都消化完了,晚上一个人在山洞里,开始觉得冷,觉得害怕。”   兰芽抱紧膝盖,拢起小小肩膀,仿佛就在她故事里的模样。   她努力地笑,去咬疼了唇:“然后就会开始——想家,想那个恨过骂过的那个爹。”   --   【下午再给大家加一更吧,大约两三点钟哦~~下午见~~~~~】 ☆、90、乖,带你回家(下,答谢加更)   讲着自己从前与爹的过往,便越觉得想念爹爹,想念从前那个可以恣意恩仇,可以毫不担心后果发脾气的年少时代。只可惜,此时这般讲着那段过往的时候,爹却已经不在,而那个无忧无虑的年少时代也早已一去不再回来糌。   兰芽又用袖子挡着,狠狠抹了一把眼睛。   “每当这个时候,便也仿佛心有灵犀,家里便也必定派出个人出来找。正在最冷最饿最害怕的时候儿,那个人正好就正好出现在眼前,或者是带来大包好吃的,或者是送来最暖和的衣裳和被子,然后坐下来陪着我,然后就觉得那什么墨黑的夜色啊,山林里瘆人的叫声啊,就都不害怕了。”   “这个人,却还一般都是家里最最小的角色。不是至亲的兄长,甚至不是管家,而顶多就是个书童。可是——他却不是家里其他人的书童,而恰恰就是我爹的书童……这般不动声色之下,其实是他老人家别扭的示好,他不想让我觉得他是在道歉,可是他却还要让我明白,这是他在寻找我……”   “我真是他的亲生骨肉,我也跟他一样别扭,我也跟他一样拉不下脸来。于是我故意继续绷着,吃完了穿暖了,还继续撑着傲气儿大声地说:‘小爷才不回去!’那书童没办法,便只好低声下气来求,叫我有个台阶儿下,半推半就地就跟他回去了;进门儿的时候还非得扯着脖子大声解释一句:‘可不是我要回来的,是爹的书童非求我回来的。我可不是愿意回来,我是不忍心叫人家跟着为难!’”   她说到这里傻气地笑了笑:“……当然,那书童也不是那么好欺负的。有时候儿,我要是闹得狠了,怎么也不给那书童面子;那家伙也会跟我针尖对麦芒,发了蛮劲,直接将我扛起来就走。这时候我要是回了家,进了门儿,就正好顺势大骂,说‘内个谁,你看你调.教出来的强盗书童,真是仆随主样儿!’虽然是骂了,我爹出来也气得胡子一抖一抖的,可是一看我在书童肩膀上那惨样儿,便忘了要跟我计较,过来只检查我哪儿磕着摔着没有……”   兰芽是动了真情,讲着最最真实的过往,于是那些站在下头还有所怀疑的帮众里,便有些忍不住红了眼眶。   兰芽那一双红成了桃儿的眼睛,便也怎么都藏不住,索性都露在大家眼前儿。   “这就是父子天成的感情。不论曾怎么打,怎么闹,终究血脉相连,砸断了骨头连着筋。”   虎子便也忍不住想起了自己的爹,双拳攥紧,死死忍住眼泪。   南王也是人子,也想起父亲为了东海帮呕心沥血的过往……只是,他心头的防备却未尽去,他便陡然一喝:“讲了这么多,你究竟想说什么?楮”   兰芽便深吸一口气,正色凝望众人。   “实则,南王、各位,乃至整个东海帮,何尝不是故事里的我?曾因某事,跟我们的故国大明积了怨,生了仇,便索性跺脚离家而出,远远地躲进东海深处。跺脚发誓,说再也不叫你找到我,而我也永生永世再不回去。”   “我知道你么都有自己的道理,我也相信是大明朝廷先亏欠了你们,你们或者是走投无路,或者是心臆难纾,才会不得已之下出走。”   “这么多年,你们背井离乡,孤悬海外,穿着倭国人的衣裳,做着倭国大名的走狗,被大明百姓痛斥为‘倭寇’……你们难道还没够么?你们难道不想念自己的故国乡土,不想念大明的衣冠,不想到祖坟前去拜祭,不想将来百年后黄泉路上找不见回家的路么?”   兰芽叹了口气:“我明白,你们就跟当年的我一样,总堵着这口气,总暗地里对对自己说,非得是爹来寻我,否则我至死都不回去。错的是爹,不是我的错——或者也要跟我一样,总得见到爹派来的那个书童了,才能个自己寻到台阶儿下。”   “——那么好,我来了。我虽是个娃娃,没各位叔叔伯伯经多识广;更没各位的勇猛。大家便也只将我当成个大明朝廷里最人微言轻的书童好了——我来寻你们了,我来带你们,回家。”   “如果你们还怀疑爹的诚意,怀疑朝廷和皇上依旧不依不饶,便想想咱们前头讲到的,我曾亲自手执匕首威胁过杭州知府步云青,亲自设法协助各位逃出大牢来——我哪儿有那么大的胆子?我之所以敢这么做,何尝不代表着朝廷和皇上不同样也是这个意思?这就是别扭的爹,这就是爹在用曲折的法子在告诉你们——回来吧,咱们不打也不闹了,好不?”   .   听到此处,所有人都是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可是此时才猛醒却也晚了,方才已经动了情、落了泪,点过头,产生过了共鸣!   这些都是实实在在的,如何能抹杀?   南王便一声厉喝:“够了,别再说了!”   兰芽苦笑摊手:“南王,瞧你,怎么又如方才一般,这般如临大敌了?不管我说的对错,难道南王和各位老少爷们儿都不敢听我说完么?倘若我真的说错了,到时候你们要杀要剐,我还不是任由你们宰割?”   兰芽站起身来,走到南王眼   前儿。她的个子都不及南王肩头,可是气势上却丝毫不逊。   “南王阁下,实则你也早既动了这份儿心——不想再被过去纠缠,不想再重复前人的旧路,可是你的意见却遭到了东王和北王的反对,所以四王之间才会起了纷争,对不对?”   此言一出,众人都是大哗:“什么?四王起了什么纷争?”   南王咬牙警告:“你别胡说!”   “我没胡说!”兰芽高高仰头:“四海龙王本该四位一体,可是此时北王何在?东王又何在?南王敢将那二位请出来,与我当庭对质么?”   南王登时满面狰狞:“你找死!”   兰芽也不示弱,淡淡冷笑:“南王不必凶,你的处境我也多少能猜到。若不走前人的老路,此时摆在你眼前也只剩下两条路——或者彻底融入倭国,背根忘祖;或者重返大明,投奔朝廷。我现下已经将大明朝廷的诚意摆在你眼前,我劝你若明智,便跟我回家!”   此时,西王已经与浅野谈完,一脸苍白走了进来。   南王一见便寒声道:“来呀,先将他们二人给我押了下去!”   虎子便要反抗,兰芽忙走上前去按住虎子的手:“别忘了他们都是你曾称兄道弟过的,别动手!”   帮众呼啦便围拢了上来,虎子空有一身气力,却又是护不住兰芽,便一双眸子猛地充血。   兰芽却摇头微笑:“别急。信我。”   .   兰芽和虎子被带下去,南王便凝着西王的面色,“有什么要紧的?”   西王声线都有些抖:“是松浦知田想要对大明用兵了。邀请咱们,兵合一处!”   “什么?”南王也是一惊。   没错,正如那小钦差说的,他们从小到大的的确确是被仇恨灌溉长大的。他们从记事的第一天起,便被灌输对大明现任朝廷的仇恨,每日都要发誓定要杀回大明去,重夺回江山,复归建文正朔。   可是当真听见倭国人说要发兵打到大明去……这颗心便当真只觉怪怪的。   西王拿不定主意,心里也跟着不是滋味,便问:“哥哥,你倒是给个话儿啊!”   南王垂下首去:“你说,如果一个孩子跟爹吵了嘴,负气出走。半路正巧遇见了爹的仇家,那仇家暂时收留了那孩子,给他吃给他穿,然后有一天将有一把刀塞进那孩子掌心去,叫他回去杀了他爹……你说那孩子,应该怎么做?”   南王一向深沉莫测,并不是一个感情外露的人,这会儿却突然这样……西王便瞠目:“哥哥,你今儿怎么想起来要给我讲故事?”   南王也仿佛如梦方醒,盯着西王的眼睛,颇有些尴尬。   “呃,方才听那小钦差讲故事……”   西王便一瞪眼:“什么?小钦差?!哪儿来的钦差?”   南王缓缓凝眸:“……大明。来招安的。”   西王先是一愣,随后一急:“那还不赶紧杀了他们!若知道咱们私下跟大明钦差交结,松浦知田一定不会善罢甘休!”   南王一眯眼:“你原来有这么忌惮松浦知田?别忘了,咱们从来就不是他的麾下!”   西王搓手:“就算不是因为松浦知田,那咱们也该杀了他们!——他们,毕竟跟咱们有仇!”   南王便闭上眼,摇了摇头:“你又将自己归于建文旧部里去了——你忘了,咱们兄弟原本说好了,咱们不再要那个身份,只想给帮众给咱们自己的子孙后代谋一个活路?”   西王便也愣住,左右寻思了半晌,才怯怯道:“难不成,哥哥你,已活了心?”   .   兰芽和虎子被关入牢房。看守卫走开,虎子才低低质问:“兰伢子你疯了?你竟然敢掀开身份,来招安!原来你一路沉思,不答应直接说是周生的娘子,就是打定了主意要这么办!”   兰芽耸耸肩:“再不敢,反正也说完了。”她从他眨眼,“咱们也还活着,没受刑也没死不是?”   虎子便更是心下揪紧:“你还说!此时情形,若是他们给你用刑,或者想要加害于你,我竟都无法救你!”   兰芽明白,虎子的恐惧不是源于他自己,而都是为了她。   她便笑,目光晶亮:“你救不了我,那就换过来,换我救你。傻瓜虎子,不是非要有一身功夫,才能克敌制胜。”   虎子叹口气:“你是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我也明白。只是不敢托底。”   兰芽摊摊手:“那便权当赌一次喽。不赌,怎么就知道一定赢不了?说不定咱们真的能满盘大胜,到时候就可不伤一条人命,不欠一笔血债,安安全全将他们都带回大明了。”   司夜染的面容隐隐在她眼前浮现,她便一笑:“那该,多好。”   她知道东海帮还藏着许多的秘密,她也想知道东海帮究竟是不是建文余部——由此便可推知司夜染有可能的身份……   可是若将一切都说破,到时便难   免一场血战。东海帮上下哪个死了,怕也是从大人心头剜肉……她舍不得。   于是这些日子思来想去,想到自己手上唯有一张能超得过大人去的牌——便是这个钦差的身份。于是她便装聋作哑,不追究东海帮究竟是什么背景,只将他们统统当作“负气出走”的孩子,带回家安顿好。   所谓钦差,身负皇命,可先斩后奏。就算皇上也许没有此本意,她也依旧可以仗着这个身份先救了人再说……就算来日回京,皇上会追究,那她能用自己这一条欺君罔上的大罪,救下东海帮这么多人,便也赚了。   .   石壁窗外,忽地一声清亮鹰啸。虎子闻声而起,嘬唇而唤。   一只羽毛天青的鹰儿,扑棱棱停在虎子伸出窗棂的手臂之上。   虎子取下蜡封字条,看了便是一怔:“松浦晴枝死了,菊池煮雪下的手。”   -   【三更万字,小小答谢~~稍后去更汤sir,明天见】   谢谢蓝,太破费了;谢谢土豆圈圈的红包   12张:cristal_2014   1张:791596405 ☆、91、这已是存亡之秋(第一更)   兰芽狠狠一怔:“那煮雪现在处境如何?还有花怜呢?”   虎子依着字条内容作答。却只说煮雪被生擒,并未提到花怜。   兰芽便轻舒一口气:“如此,花怜兴许没事。”转头惆怅望向天空:“只可怜了煮雪。我真想能到她身边去,递给她一把刀。”   虎子有些意外:“你不想救她?”   兰芽转眼静静凝视虎子:“救她,才是害她。她此时此刻,活着比死了更痛苦。楮”   同样是深爱的人,却是最恨的人,是要亲手杀死的人……煮雪的挣扎,煮雪的痛,也许只有她最懂。   糌.   浅野回了平户藩,将面见西王的事向松浦知田禀明。   松浦知田并未意外,森冷一笑:“我就知道,这东海帮是指望不上的。不过养兵千日,该用兵时他们却让我无兵可用,那我也绝不会饶了他们!”   深深的恨,流淌在松浦知田的血管里,他一扫前日虚弱,满面堆起阴狠。   “倘若东海帮最终不肯就范,你遵我令去办两件事。“   “其一,派出乱波,直捣大明;”   ”其二,将东海帮的真实身份告知大明杭州镇守太监怀贤!”   “既然不甘心为我所用,这帮忘恩负义的东西,便别怪我斩草除根!——顺带着,就连这些年来咱们所掌握的东海号与东海帮的勾连,一并都交给怀贤好了。那位一直隐身幕后的司太监,也该出来晒晒太阳了!”   .   晚饭时分,东海帮倒还客气,送来了好酒好菜。   那负责看守的正是汪海。汪海将酒菜送进牢房来,亲自给你兰芽满上,口称“恩公”。兰芽盯着他的眼睛,瞧见他微微朝她眨了眨眼。   兰芽便来者不拒,抓过酒菜就吃喝。虎子看得心惊肉跳,急忙拦住,低声道:“你倒不怕他们在这酒菜里做手脚?”   兰芽笑吟吟:“怕什么。反正咱们已经是瓮里的蛤蟆,跑也跑不出去。索性吃饱喝足,就算死也得当个饱死鬼。”   兰芽越这么说,虎子心下便越难过:“你别这么说!谁说咱们就跑不出去,谁说我就会瞧着你出事?”   兰芽吐了吐舌,给他也满上一杯酒,不管他抗拒,就直接给他灌进去。虎子没做防备,呛得一顿咳嗽。   几杯酒下肚,倒也都放松下来,没先前那么紧张了。   虎子靠着石壁,眯起醉眼凝望兰芽娇俏容颜:“兰伢子,这酒怎么这么烈啊?我刚喝了这几杯,怎么就觉着要醉了?”   “是呀。”兰芽悄然吐了吐舌头:“我也快醉了呢。醉了酒睡觉,醒来天就亮了,多好。”   虎子打了个酒嗝:“兰伢子你别冲我这么笑。你一这么笑,我就心里打鼓,就好像——又是你要作弄我了。”   兰芽厚厚两声,低垂下头,没否认。   虎子眼皮越发打架,他索性闭上眼睛嘀咕:“哎,你说周生现在好歹也该猜到咱们来龙宫了吧?你说,他会不会设法救咱们呢?”   最后几个音一个比一个低,说到最后,已是倒在了草褥子上。   兰芽听他提周生,略略惆怅片刻,然后麻利起身,走到身边来喊几声:“虎子?虎子?你真睡着啦?”   虎子没有应声,兰芽这才走到牢栏旁,轻轻咳嗽了声。   汪海幽灵一样地出现,默声望了一眼躺倒了的虎子。兰芽伸出舌头,手指横伸,然后笑了笑。   汪海这才长舒口气,小心打开铁链,没发出动静,然后将兰芽带出来。   兰芽可懂规矩了,自己还扯下一截布条儿来,想蒙上自己的眼睛,还叫汪海帮她在脑袋后面系扣。汪海轻叹一声,却将布条抽下来还给她,摇了摇头。   兰芽便嫣然一笑,稳稳当当朝前走。   夜色深了,此处孤岛,灯火能灭的都灭了。兰芽大致明白,这是要在海中心儿里保持神秘,若有敌人来夜袭,方不能凭借灯光来找到龙宫的方向。   几乎没有灯光的小岛,四周只有海天幽蓝,涛声飒飒。很清静,却也——无尽地孤独。   兰芽忍不住想,东海帮最初的那些人,仓惶之下逃到这个海岛上时,面对对于未来的无法预测,面对身侧随时能到的生存危机,他们在这一片夜色里,只听着涛声飒飒,那一刻他们该有多害怕,多绝望?   兰芽叹口气便坚定朝前走。汪海跟在后面,倒忍不住唤停:“恩公,你这般笃定朝前走,难不成竟知道在下要带你去何处?”   兰芽点头:“我猜的。是东王要见我。”   汪海面上便一片肃然,忍不住朝兰芽躬身施了一礼。   夜黑风高,汪海将兰芽带到一处隐蔽的礁石洞。里面一位干瘦的老者,蜷缩在山洞一角,听见动静,忙站起身来。   兰芽忙走上前扶住老者手肘:“您,便是东王阁下吧?”   东王一笑点头:“钦差不必客气,   此处简陋,只敢情钦差在礁石上一坐。”   “没事儿。”   兰芽自在坐下来,汪海则自动立在山洞门口。原本白天看着还有点跛的腿脚,这一路上来竟也不跛了。兰芽便看懂了,微微一笑。   “不瞒东王,实则晚辈白天跟汪海大哥他们讲过的我小时候的故事,都不是假的。我小时候没少了钻山洞,蹲破庙,所以这对我来说都是家常便饭。”   兰芽故意说“给汪海大哥他们讲过的”,而不说是“给南王讲过的”,这当中的细微差别,便叫东王会心一笑。   “难得钦差这样小的年纪,便这等聪慧。钦差猜得不错,老夫今晚暗见钦差,就是为了钦差白日间所说的那番话——而那番话,也正是汪海禀报给老夫的。”   东王沉吟道:“倒不知钦差是如何猜到,汪海是老夫的人?”   兰芽摊手:“来龙宫前,晚辈也曾打听过四海龙王的底细。四位中有三位都是后起之秀,只有东王您年事已高。而汪海大哥年过不惑,老成持重,怎么看与南王也不是同路人,于是晚辈便大胆猜测汪海大哥依旧终于东王您。”   “况且杭州府大牢里关押的,都是东海帮的骨干,且已关押多年。所以不难想见,汪海大哥从前也是东王您一手提拔,而南王和西王是近年才与东王您分庭抗礼的。”   “还有一点:晚辈在大厅里斗胆直言四海龙王之间有纷争,挑衅南王要南王将东王和北王请出来一见——彼时汪海大哥虽极力隐忍,可是目光里却也透出了愤怒。于是晚辈便基本确定汪海大哥的身份。”   东王一双枯眼里精光一闪:“可是他却给木嵘下了药,你不担心他害木嵘和你?”   兰芽摇头:“既然确认汪海大哥身份,便明白是东王想要私下见我。木嵘大王若跟着来,多有不便。汪海大哥用药迷晕他,不存恶意。”   东王这才一笑,垂下头去:“那钦差可明白老夫今晚为何要见你?”   东王已年过古稀,身子骨羸弱。夜里海风刺骨,老人家瑟瑟发抖。可是即便如此,他还是冒险前来见她……兰芽心下一热,伸手扶住老人手肘:“老人家,可是——存亡之秋?”   .   东王枯竭的眼底,忽地涌起一片滚烫。他深深凝望兰芽,喃喃道:“有那么一瞬,老夫几乎以为你就是——就是那个孩子。”   兰芽心下又是一跳,便垂下头去:“老人家……我虽然不是你盼望的那个人,可是——说不定我真的与他颇有渊源,甚至可以说,就是他派我来的。”   东王眼中又是一片璀璨:“当真?”   兰芽只含笑:“老人家,不管怎么样,我一定会尽我全力。”   可是东王却还是看出了兰芽的故意闪避,她始终未曾明确地说出那个人,这便叫东王依旧心有防备。他便抽回手臂,眼底的光芒也归于平静,缓缓道:“不知钦差如何打算,能否见告?”   兰芽便不敢怠慢,郑重道:“不瞒老人家,晚辈业已收到消息,松浦知田的继承人松浦知田死了——动手的,是煮雪。如此一来使团必定大乱,只能北上,撤回倭国来。如此一来松浦知田的一场算盘全都落空:不但从大明分文未得,还失去了儿子。松浦知田必定不会善罢甘休,他会展开报复。”   兰芽静静抬眸:“东海帮极有可能成为首当其冲的牺牲品。所以晚辈才说,存亡之秋。”   -   【稍后第二更】 ☆、92、如何能再忍耐(第二更)   这个夜晚,东海帮注定不可能平静。   大明和松浦知田,两方同时派来使节,东海帮究竟该倒向哪一方?   若答应了松浦知田,合兵一处攻打大明……只是自己的良心无法接受,更无法去面见列祖列宗;可是倘若接受大明招安,那松浦知田又如何肯善罢甘休?   南王和西王连夜讨论,渐渐也起了争执。   西王一向听南王的,可是今晚却忍不住冷笑:“哥哥,从你忽然给我讲故事开始,我就应该知道,你怕是中了那小钦差的毒了!你是想接受大明朝廷招安,你是想返回大明,你直说好了!”   南王目色阴沉:“有何不可?楮”   “有何不可?!”西王崩溃大笑:“哥哥你心里难道不比我更清楚?否则你现下何必如此犹豫?——没错,咱们原本就是大明子民,在大明和倭国之间,咱们必然心向大明,可是咱们却不是现在这个皇上的臣子啊!倘若咱们回去,还不用上岸,便得被朝廷鹰犬血洗于海岸之上!”   “这么多年了,大明朝廷闭关锁国,防备的还不就是咱们!只要咱们呆在海上,受着倭国大名的保护,那大明朝廷就拿咱们没办法!”   “可是倘若咱们自己送上门去,回到大明国境,你以为大明朝廷会放过咱们吗?到时候咱们的妻儿家人,就又得如靖难之役时一样,全都被残忍屠戮!哥哥,咱们若接受招安,那便是回去送死啊,我的哥哥!”   南王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便紧闭双眼。   “可是倘若彻底背弃大明,彻底投入松浦知田麾下,首当其冲,咱们就得与他们合兵攻打大明!兄弟,若此事一开,咱们便将永生永世都被钉在耻辱柱上,再不得超生了啊。”   西王倒是狠狠冷哼:“哥哥何必这样为难?大明虽然是大明,却不是咱们东海帮奉保的那个大明!反正东海帮从前也想过打回去,此番就算与松浦知田合兵一处,又有何不可!”   “倘若哥哥死活绕不开这个死结去,兄弟我也并非没有办法!”希望凑近南王,压低声音:“大不了待得用兵事成,兄弟我倒戈挥刀斩向松浦手下就是。到时候咱们占据大明江南天地,总比苦守这小小孤岛来得痛快!”   南王却还是犹豫:“依咱们目下的兵力,想要跟大明军队抗衡,依旧还是以卵击石。”   南王沉默下去,良久才道:“其实,未尝没有第三条路。兄弟,难道你忘了你我曾经说过的?”   西王便一眯眼:“哥哥是说,干脆参与倭国战国之乱,咱们趁机扫荡各地大名,趁机占而为王?”   .   倭国使团放弃北上,自请退去的消息传到京师,林展培、秦直碧等一众士子登时一片欢呼!   冷静下来林展培却握着秦直碧的手道:“白圭,我等没有资格这般欢呼。此事根本就不是我等的功劳。若不是使团内讧,咱们的上书根本被礼部尚书邹凯弃若敝屣!礼部乃是科举主管司部,竟由这样的人为首,我等如何还敢参加考试?”   秦直碧早已平静下来,只静静望林展培的眼睛:“林兄说,咱们该如何做?”   林展培道:“既然咱们已经闹起来了,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向朝廷再上奏疏,联名弹劾邹凯!”   小窈在旁听见便急了,上前分开二人:“林公子这是说的什么话,我家公子是来应考的,是来中状元的。已经闹到如此,若是针对倭国使团倒还罢了,此时怎敢针对司部大员!”   秦直碧却只淡淡道:“你别插嘴。”   小窈知道自己目下书童的身份,却也不肯退让,“公子,别做傻事!”   秦直碧抬眼冲陈桐倚道:“这书童是你雇的,你带她出去。”   陈桐倚瞪了瞪眼睛,无言以对。从青州出来,小窈扮成书童跟着,秦直碧其实是被蒙在鼓里——是陈桐倚帮小窈遮掩的,说是从半路雇的书童。陈桐倚只好拖住小窈手臂,连哄带劝将小窈带了出去。   秦直碧这才宁静抬眸:“林兄,明人不说暗话,小弟只跟林兄问一个人:林兄可识得灵济宫兰公子?”   林展培一怔,颇为沉吟,良久才道:“认得。”   秦直碧便一改面上肃然,垂首羞涩一笑:“若是她的缘故,那小弟便都听从林兄安排就是。”   秦直碧不知道的是,待得办完了事,林展培从他房中出去,却立在廊檐下,蹙眉半晌。   林展培也在细细思量,他跟兰公子,究竟算不算旧相识呢?   .   目下情势容不得林展培多想,他借兰公子的名义说服了秦白圭,接下来他还得继续利用兰公子的名头,去见另外一个人。   士子联名上书,走正常司部的途径已经注定走不通。依此时朝廷办事的规矩,只得再直接去打内阁的主意。于是林展培带着秦直碧亲笔起草的奏疏,前来拜会贾鲁。   一听是兰公子故人前来拜访,贾鲁一跃而起,说快请进。进屋见是个士子,听林展培将事情   首尾说完,贾鲁坐下来细细思量。   这些日子兰芽不在京师,紫府和灵济宫联手查周灵安的案子又不让他顺天府插手,他已经闲得快要长毛了。这些日子京师好不容易由这些士子们闹出些动静,他以为终于有的玩儿了,可结果被邹凯不咸不淡就给压下去了。   今儿这事儿竟然直接找到他门上来,而且还是受兰公子所托——他便忍不住心有所动。   只是为难在,他得回去求万安那老东西。   他没管那老东西叫过爹,也从未求过那老东西什么事儿。今儿若为这么一件事开了口,究竟值得还是不值得?   他便问:“我只是没明白,兰公子既然不在京师,缘何会叫你来找本官?她素来是周全的人,如何不明白此事就算办得好,也是一场麻烦。”   林展培不急不忙:“大人说得对。此事兴许有百害而无一利……”   贾鲁摇摇头:“也不见得。至少还是有一利的。”他便指了指手中的奏疏:“这文章写得可真好,这人当真是有才。”抬眼朝林展培望来:“你写的?”   林展培起身施礼:“自然不是草民。大人既看出这文章好,又如何看不懂兰公子的心?”   贾鲁便一怔,缓缓点头:“我知道了。这倒的确像是她一向做事的法子。好,这奏疏留下,我设法就是。”   .   倭国使团撤回天龙寺船,煮雪也被押回其上。   因担心天气炎热,松浦晴枝的尸首不好保存,于是不敢多做耽搁,只停顿一.夜,次日天亮便将起锚回国。   赵玄将此消息禀报给息风。   息风只淡淡点头:“知道了。你下去吧。”   可是赵玄却立在原地不肯离去。希望抬眸看他:“还有事?”   赵玄便豁出去:“不是属下有事,而是属下担心将军有事!”   “你胡说什么?”息风拿出将军威严,厉声道:“还不下去!”   赵玄脖筋直蹦:“属下跟随将军多年,多少也能看懂将军面上神色!将军今晚必定有事,就不必瞒着属下了!不管何事,将军只管吩咐属下去做就是!”   息风大怒,再厉声断喝:“退下!”   赵玄反正豁出去了,便也跟息风对着喊:“将军杀了属下吧!只是,属下必须得将话说完——自从那晚,就是倭国使团北上之前那晚,属下向将军禀报,说在岸上看见了仿佛是煮雪姑娘,将军易装跟去,待得再回来,却仿佛,仿佛变了个人似的。”   “而今天将军的不对劲,也正是因倭国使团撤回天龙寺船而起——属下便忍不住猜,将军是否想要去救出煮雪姑娘?”   息风狠狠盯着赵玄,喉头蓦然一梗,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松浦晴枝的死讯早就传来,听见煮雪被活捉,他的一颗心便仿佛被活活剜了出来。   那夜山间的种种,彼时煮雪孤单离去的背景——这些天来都一直在折磨着他,叫他无法思考,无法入睡。   从前倒也不觉得,只当煮雪是自己的兄弟姐妹一样,他对她的情分也只如对藏花一般无二。可是那晚过后,他才惊觉,一切忽然之间早已变了模样。   这些日子来他都拼命忍住了,没有于当晚便执刀北上,于途中救出煮雪——可是今晚,她就近在咫尺,就在所隔不远的天龙寺船上……倭国人都是心狠手辣,报复心极强,煮雪落在他们手上必定受尽百般痛楚——这叫他如何能再忍耐!   -   谢谢我本无缘的5张月票+鲜花,明天见~ ☆、93、不要救我(3月14日更1)   息风虽然强自忍耐,可是他神色上的痛楚却也都被赵玄看见。赵玄沉声道:“将军下令吧,咱们一起杀奔天龙寺船,救出煮雪姑娘来!”   息风紧咬牙关,却还是摇头:“赵玄,本将再说一遍:退下!此事不关你们的事,你们自管给我看守好官船,不要让倭国使团和杭州镇守知道咱们的身份。”   “为什么啊?将军,这是在咱们大明国土上,咱们为什么不能冲上去,为什么不能直接救出煮雪姑娘?”   “废物!”息风冷冷斥责:“现下万万不能叫倭国知道煮雪是我们的人,否则他们一定会借此向我大明朝廷发难。况且,更不能叫朝廷的人,知道煮雪是大人的人……此中关系利害,你难道不明白!稞”   赵玄忍不住颤抖:“难道,那真的要咱们眼睁睁看着煮雪姑娘就从咱们眼皮底下被倭国人带走?”   息风垂下眸去:“所以此事绝不可兴师动众,若去,也只有我一个人去。”   赵玄还想争辩,息风虎目怒睁:“还不遵令?赵玄,若你真想帮忙,就去帮本将请一个人来。”   赵玄立时问:“请谁?遨”   .   一个时辰后,天龙寺船上的正印使节百丈禅师接到禀报,说杭州清泉寺的住持了一禅师前来拜望。   出于礼节,倭国使团刚到达杭州时,百丈禅师先上岸,逐一拜会过杭州本地的高僧。了一禅师更是他首先便去拜望的。而此番他们就要起锚回国,了一禅师亲自来送行,便也是还了他一个情,于是他赶紧吩咐有请。   了一禅师年事已高,于是随行还跟来一个徒弟。   .   因次日天亮天龙寺船就要起锚返航,这个晚上船上所有人都忙得人仰马翻。看守煮雪的人依旧警醒,只是也不得不偶尔分神,整顿自己的行李。   煮雪被倒吊在舱顶,口中勒着衔枚,以防止她咬舌自尽。   此时却来了两个和尚。引路的是百丈禅师的徒弟,后面跟随的却是面生。那看守便上前拦住。   百丈禅师的徒弟便介绍道:“这位是来自大明清泉寺的僧人。巧的很,咱们倭国有清泉寺,杭州也有个清泉寺,所以煮雪小姐母亲的灵位便被尊奉在本地清泉寺中。此番小姐要跟我们一同归国,清泉寺便派人来送还灵位。”   此时天龙寺船上,松浦晴枝死了,菊池一山被看押起来,全船上下便只能由百丈禅师做主。此时来的既然是百丈禅师的徒弟亲自引来的人,守卫便自然放行。   “师兄请与小姐长话短说,小僧在门外等候。”   百丈禅师的徒弟说完便推到门外,拉上了门。跟随了一禅师而来的那个徒弟便走近煮雪。   摘下僧帽,缓缓抬眼,正是息风!   .   息风此前思来想去,强攻不可,倭国恐借题发挥,诬赖大明朝廷;涉水攀船,此时天龙寺船上灯火亮如白昼,便难保不被发现。最终息风才灵机一动,想及倭国使团的特殊人员构成——内里有地位的颇有几位僧人,这才想到这个法子。   僧人上船,往往不会有人多加怀疑。   .   “唔,唔唔!”   煮雪一看是息风,却并无半点喜色,反倒圆睁双眼,在半空中挣扎摇摆起来,却是——拼尽全力地摇头。   息风手中刀已出鞘,柳叶一般狭窄锋利的刀刃,在夜色里闪出潋滟寒光。   息风眯起眼来望煮雪。   煮雪努力平静下来,也望紧息风的眼睛,用力地再摇头。   她为何这样做,他都懂;可是也唯因他都懂,于是他才更觉心痛!   她是不想连累他,不想连累大人,不想连累大明朝廷,所以她才拒绝他救她。   又或者,她杀了松浦晴枝之后,为了那个人,她竟然已经死意已决,根本就没有想继续独活下来。   也就是说,无论于公于私,她都决定牺牲了她自己,她都决定了——推开他。   可是他如何能答应她,如何能眼睁睁看着她就这么从他眼前消失,就这么回到倭国去送死?!   ——在,他与她经历过那个晚上之后!   息风咬牙,挥动掌心薄刃,便要将煮雪解救下来。   说时迟那时快,煮雪紧盯住息风的反应,抢先一步嘶吼起来——她口中虽然含着衔枚,发不出确切的声音,可是从咽喉嘶吼而出的嗓音,还是能冲口而出!   门外的守卫和百丈禅师的徒弟便都被惊动,呼啦推门冲了进来,惊愕望住他们两个,“发生什么事?”   息风急忙将薄刃收归掌心,绝望地去望煮雪的眼睛。   煮雪凝望住他,眼中泪光隐隐一闪,便毅然抬头冲着守卫和倭僧,用力摇头晃身,口中呜咽不止。   那守卫职责在身,不敢怠慢,忙上前一步逼住息风,厉声问:“到底怎么了?”   息风心已成灰,不屑作答。守卫便上前一把   扯开煮雪口中的衔枚:“你来说!”   自从杀了松浦晴枝那晚,口中便被塞入衔枚,连死的机会都被剥夺。此时唇舌骤然得了自由,煮雪努力鼓动,却只觉麻木僵硬,连话都快不会说了。   她努力活动了半晌,才冷笑一声抬眼来看息风:“师父请回吧,我绝不会原谅你们的!”   再转眸望向那倭僧和守卫:“我将我娘的衣冠冢埋在倭国的清泉寺,恰好因杭州也有清泉寺,所以我才将我娘的灵位寄托在他们处。使了不少银子,添了许多香油,还点了海灯……谁料想,他们竟将我娘灵位损坏了,我不会原谅他们!”   守卫狐疑地盯住息风:“真——的?”   息风心下疯狂翻涌。煮雪此时被吊在半空,衣裙纵然华贵,却狼狈不堪。上头星星点点积满了陈旧的血痕,而她的发髻也早已散乱不堪。息风明白,她必定是还穿着动手杀人那晚的衣裳——而她面上身上,更有颜色更新一些的血痕,那便自然是她自己的……   从那晚到此时,她定然说不清受过了多少苦楚。而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却被她明白坚定地一径推开!   她不用他救,就仿佛她的决定仿佛从来都与他无关——她将身子给了他,不用他同意,她自己径自就做了决定;她想死,她想用自己的性命免去大明朝廷和大人的牵连,她还是自己就决定了,不用他管!   他得了她的身子,却原来距离她还是那样地远。或者说——更远了。   这一刻,无尽的痛楚几乎要绞碎了他的心。他真的就想放下一切,只遵从自己的心,豁出一切去大闹这天龙寺船,快意挥刀,带她远去!   .   息风眼中平静里蕴含的风暴,全都看在煮雪眼里,她不敢再怠慢,便朝那守卫嘶声喊道:“叫他走,让他滚!别再出现在我眼前,立时将他赶下船去!”   她盯着那守卫,坚定地一字一字道:“……否则,我现在就咬舌自尽!”   那守卫一惊,急忙扑上来。可是却快不过她的贝齿,她当着息风的面,高昂下颌,狠狠朝自己的舌尖咬了下去——一线血红便顺着她唇角蓦地淌下来。   守卫慌了,后悔自己方才竟然摘掉她口中衔枚。息风更是大惊,不顾一切飞身而起,伸手一把捏住煮雪的下颌。   他痛,痛得恨不得杀了自己。   他盯着她,已然说不出话,只能用力向她摇头,再摇头。   目光由之前的绝望,愤懑,渐渐变柔变软,变成——哀求。   求你别死……求你,珍惜你自己。   哪怕是,为了我……   .   息风的手劲儿可真大,大得叫她拼尽全力都没办法继续咬下舌尖儿去。   伤口细细密密地流出血来,她的口里咸腥一片,可是她却不觉得疼,反倒觉得——欣慰。   这样的疼,花怜就在她眼前尝过,晴枝也在她眼前尝过……她彼时因了酒里的睡药发作,动作受到影响,便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此时,终于与他们一样,尝到了啊。   她便微笑,笑容仿佛微光点亮夜色,朝他明媚潋滟。她朝他摇头,再摇头,无比坚定。   走,息风,走吧!   千万别为了我,给了倭国使团口实,叫他们在大明的土地上再纠葛不休;更别为了我,妨碍了大人的大业。   我只是做完了自己该做的事,我无怨无悔,我只是——真的累了。   我想去陪我娘,我想去——陪着花怜一起走。那孩子为了我而送了自己的性命,而我从前,连一个笑容都未曾给过她。   还有——那个人。   我恨他,我希望他也恨我。可是黄泉路上,我还是忍不住想,再看他一眼。   -   【稍后第二更~】 ☆、94、木嵘,慕容(3月14日更2)   彻夜推心置腹的长谈,当东王终于捋髯缓缓点头微笑时,东方海天又露出了那神秘又高贵的天青之色。   兰芽心旷神怡,只惋惜手边没有画笔。又不由得想及那只莫名飞来的鱼鹰,它羽毛的颜色倒也有异曲同工之妙。   天既亮了,两人便起身告别。   东王慈祥地凝望兰芽,“请恕老夫最后唠叨一句:难道钦差不问我东海帮究竟是何来历么?”   兰芽一笑:“不问。反正晚辈年纪小,从前发生的事儿便也什么都不懂,又何必去问?在晚辈心中,东海帮的老少爷们儿们都还是咱大明子民,归心的是创建下咱大明朝的太祖皇帝,这就够了。稞”   东王点头,释怀一笑:“孩子,老夫自问并无你此等胸怀。请受老夫一拜。”   “哎,千万别呀。”兰芽急忙伸手扶住:“您老这么着,是给晚辈折寿呢。遨”   东王却坚持:“钦差总该叫老夫有所表达,否则老夫这颗心如何都不自在。”   兰芽便沉吟下来:“既如此,那老人家便允晚辈问一个问题。”   东王慨然应允:“你说。”   兰芽垂首,用脚尖捻着地面:“当初木嵘大王投奔而来,‘木嵘’这个名号是您老人家给拟的吧?”   东王点头,缓缓眯起眼来。   这孩子看似漫不经心,实则却直刺要害。   兰芽也没抬头,继续专心捻着地面:“这个名号,老人家您一定不是信手拈来,而是别有深意的吧?”   东王正想开口,兰芽却忽地抬起头来,目光黑白分明直直盯着他:“老人家千万别跟我说,木嵘木嵘,乃是说东方属木,草木峥嵘之意……若只是这个意思,那晚辈又何必问?”   东王便提了一口气:“孩子你为何要问这个?”   兰芽便笑了。   木嵘——慕容啊。字形虽异,字面的解释倒也都说得过去,只是——她绝不相信这读音的相同只是巧合。   在她心中一直耿耿,“皇孙慕容”究竟是何意,又是谁人?   她此时已经越发觉得娘说的绝不是巴图蒙克……那么又从哪儿冒出来个皇孙,还是姓慕容的?   而这个皇孙慕容,跟大人又是否有可能有所关联?   兰芽此时手上没带着折扇,便弯腰抓起块鹅卵石,夹在指头缝儿里转了个圈儿。   “也是巧了,晚辈从前在南京,见过一块匾额。所谓‘两仪三光’,晚辈先时不大明白,回去狠查了些书,才明白那是说“慕两仪之德,继三光之容,归结起来正是‘慕容’二字。晚辈便觉着,曾遇‘慕容’,又遇‘木嵘’,真是有缘。”   兰芽说得这般含而不露,留足了转圜余地,东王如何能不明白?他便深深凝望兰芽:“不如孩子你自己揭开。若中了,老夫自然点头。”   兰芽便笑了:“木嵘当日因缘巧合得与北王结识,后来才被北王引荐入帮——木嵘是个实心眼儿的人,对当初的事没有半点怀疑,晚辈却不信这世上真有那么多巧合。”   兰芽眼中黠光一转:“北王是东王的人,所以北王当初做的这件事儿其实也是东王的授意。而东王这样做的原因,是早已掌握木嵘原来的身份——他曾属东海号。”   还有半句话,兰芽忍而未发:东海号是司夜染掌握的皇店,既然是东海号的人,便必然与司夜染有关。   东王微微一怔,只得缓缓点头:“老夫爱惜他是个人才。”   兰芽便笑了,笑的心口那处有点疼。   ——就因为东王知道了虎子是东海号的人,也就是说是司夜染的人,所以东王才特地给他取了发音完全相同的名号“木嵘”。便仿佛在向司夜染无声地表达一份心意:无论东海漂泊,还是要披上倭寇的外衣,可是我们却永远都是“慕容”。   大人,他果然与慕容相关!   大人他,此时,又在做什么?   .   杭州。   天亮天龙寺船就将拔锚启航。怀贤率步云青等杭州军政官员,前来码头送行。   可是左等右等,却也不见天龙寺船有要启程的意思。   步云青觉着不对劲,便凑到怀贤身边儿来:“不知贤公公怎么看?”   怀贤却面色平静,没有半点疑虑,只悠闲坐着喝茶:“反正咱们是来送他们的。他们走,咱们就按着礼仪送;若不走,咱们就不送。总归朝廷会拿主意,又何必咱们操心?”   倒是孙飞隼更懂军事韬略,担心便更盛:“公公,晚辈担心这天龙寺船延宕不去的话,倒成了倭国名正言顺刺进咱们大明的一根针。进退都可以这船队为大本营。”   怀贤便一声冷笑:“你还觉着他们敢兵犯我大明?飞隼啊,你想多了。”   长乐静静凝望怀贤侧脸,什么都没说,脑海里却想着昨晚悄然来访的那个人。那人虽则谨慎,可是腔调与步态里却还是透露出他实则是个倭国人。   那个倭国人昨晚与怀贤面议过什么,竟叫怀贤今早这般淡然?   天龙寺船上不久终于有了动静,却是百丈禅师亲自到来,禀告说船竟然出了毛病,船底破了大洞,急需修补,无法顺利起锚了。   百丈禅师还笑笑地道:“昨晚一切还都好好的,不过巧的是,杭州清泉寺的主持了一禅师带着徒弟上船来过一趟……结果后来就发现船漏水了。公公,您说怎么这么巧啊。”   怀贤便一皱眉:“依禅师意思,要修多久?”   百丈禅师含笑摇头:“老衲乃是出家人,于这修船的事并不熟悉。”   怀贤不耐,起身便走:“好,本官会派本地最好的船工上船帮你们修船!”   .   怀贤回了府,因今早起得太早,他吃了些早饭,便去补个回笼觉。长乐便也偷了个闲,窝回自己房里也睡了一觉。   上回杭州府大牢那一顿大闹后,他仿佛是因为呛了几口浓烟,虽然性命无碍,可是这些日子总觉闷闷的,脑袋转得也不是那么灵光了。这般伤了元气,他便逮着机会便想好好休息休息。   刚躺下,却冷不丁听榻下头有人说话:“乐公公身子虚,却不是这么个养法。”   “谁?!”   长乐惊得浑身寒毛都立起来,咚地一声坐起来,险些撞了床栏。   只见榻下伸出个脑袋来,一个面容平淡无奇的书生,朝他呲牙一笑。   “你你你,你是谁!”说着就想喊人。   那书生不急不慌,扳着指头继续无害地笑:“你若喊了,那你这病就坐实了,以后会越变越傻,没人能救得了你。”   长乐大惊失色,跳下榻来,转了方向弯腰去盯着那书生:“你,你究竟是谁?”   那书生轻轻叹了口气:“杭州府大牢一别,这才多少日子,你竟都忘了我了?”   长乐惊得一个腚墩儿跌坐在地上,手指着书生,已是浑身颤抖:“你,你难道是那妖道?”   “认出来了?”   书生一笑,终于肯从榻下爬出来,伸了个懒腰,也盘腿坐地下,跟长乐面面相觑。   长乐原本清秀灵动的五官,此刻被恐惧都给揪成了一团:“你来做什么?”   周生笑笑举起手指:“贫道又掐指一算,算得小公公你近来有难,于是贫道便来替小公公化解。”   长乐气疯了,忍不住破口大骂:“滚你的蛋!还我有难?还不都是被你害的!你把我掐晕了丢在大牢里,你放火烧房,我虽没被烧死,可也被浓烟呛傻了!”   “非也。”   周生文绉绉地翻了翻眼皮:“你现在变笨了,不是因为浓烟,而是我在你脑袋里种了虫儿——它们吃你的脑子,你脑子越来越少,渐渐不够用,自然就变傻了。”   长乐闻言登时疯了,扑上来就卡周生的脖子:“啊?你说什么你!你个妖怪,我今儿先掐死你!”   周生也不急,随便挥动了下手臂。只见青色衣袖随风飘舞,也没见怎么用劲,长乐就被甩到了一边。   周生抱着膝盖歪头看他:“要事我死了,你脑袋里那虫就没人能治。那你就一日一日傻下去,最终没了脑子,便失去了利用价值。连你主子也不会再要你了!”   长乐愣愣盯住周生:“你说真的?”   周生咯咯一乐:“你难道忘了,我是大藤峡来的?”   长乐腿便一软,又跌坐在地。再抬起头来,脸上已是一片哀绝之色:“司公公,别再玩儿奴侪了。奴侪也是奉命而行,并非故意几次三番与公公过不去。”   司夜染这才含笑点头:“代我向宗主问安。”   长乐登时面无血色。   .   长乐盯着周生鼓捣了半天:先煮了热水,放入胆矾末,搅匀了端过来给他喝。喝完肚腹中便是一阵鸡鸣狗吠一般,他张嘴想吐,可是肚子里那东西却仿佛极其顽固,不肯出来。   周生没放弃机会落井下石,哂笑一声道:“瞧,你那脑子又鲜活又好吃,虫儿们喜欢得紧,都不想出来了。”   长乐听得恶心,忙捉着脖颈哀求:“公公,救命啊。”   周生便不慌不忙寻了根鹅毛,走过来托住他下巴,眯眼上下打量他:“嗯,你这孩子真是俊。来,叫公公我好好儿地疼疼你……”   长乐便要哭了。   趁着长乐神思涣散,张大嘴巴想哭的当儿,周生出手如电,将手中鹅毛探入长乐咽喉,轻挠慢抚——咽喉一阵酥痒,长乐一时把持不住,便张嘴狠狠地呕了出去。肚腹中登时宛若天翻地覆,一大口酸腐的水便直喷了出来。   周生急忙退后,以袖掩面,厌弃道:“啧啧,臭死了。”   长乐吐完了,浑身都软,顾不得一地狼藉,便瘫倒在地。   周生这才缓缓收了笑谑,扬起正色:“没事了。”   却话锋随即一转:“不过你也别欢喜   太早,我没给你解了所有的虫儿去。里头还有幼虫,稍加时日,长大了还会继续钻进你血脉中,游.走至头颅,继续吃你的脑子。”   长乐咬牙:“公公是想以此为要挟,逼奴侪就范!”   周生傲然点头:“我早说过,你是个人才,更像是我门下出来的人。”   长乐只能恼怒垂首,却已不敢抗拒。   一炷香的光景后。   周生抖抖青衫,长身而去。一抹余音绕梁袅袅:“你且留在怀贤身边。我自有话给你。”   .   息风一宵宿醉,天亮得知天龙寺船改变了主意。   他登时酒醒,惊得立起。   昨晚他已然想尽百般主意,却不成想百丈禅师竟还是抓住了把柄,这般延宕不去!   这一夜,息风仿佛老去十岁,满脸胡茬。赵玄都看在眼里,便有些不忍禀报。   息风丢了酒杯:“还有什么,说!”   赵玄叹气道:“……据报,有一伙倭寇从东海上岸,极其凶悍,个个都是武道高手。沿途连续攻打数县,一路向西奔袭,沿途守兵竟无计可施!”   息风拍案而起:“杀倭!”   赵玄却为难道:“……可是听说,那些人都自称来自东海帮。”   -   谢谢如下亲们:   12张:可爱良良   5张:lylsh93+鲜花   3张:Czhpyzh   1张:唐晓小、幽兰铭笛 ☆、95、宫里宫外(第一更)   息风叫赵玄退下,他细细思量,便猛地一击桌案。   不对,东海帮绝不会不经大人便做出此等鲁莽之事。他们多年隐匿海上,穿倭人衣裳,混同于倭人,正是千方百计想要借倭人形象掩护真实身份。退一万步说,就算真的是东海帮的人上岸来,他们也绝不会口口声声称自己为东海帮……   于是眼前的情势是:有人陷害东海帮!   倘若朝廷听说此事,必定震怒,皇上必定下旨剿灭东海帮。那便是东海帮的灭顶之灾了。   窄.   皇宫。   平息了李梦龙的“逆谋”,皇帝许多日子夜不安枕,时常睡到夜半梦魇住,直挺挺坐起来抓起案头宝剑便喊:“这龙座是朕的!你们,谁也不许过来抢!谁要来抢,朕便与你们拼了!孥”   “你们真的想要,朕说不准会赐给你们,可是轮不到你们来逼宫,来抢!朕若护不住,那朕还是什么了?你们真的当朕是废物,啊?!”   见此情形,贵妃和张敏都疼痛在心。   曾经皇上年幼的时候儿,景泰帝废了皇上的太子之位,改封了他的儿子为太子。景泰帝甚至纡尊降贵,送金银给臣子,要臣子联名上书附和他废立太子的意愿。那时候年幼的皇上孤立无援,为保性命只得哑忍,面上不敢露出不满来。可是夜晚,便经常这般惊悸而起,大喊:“还我储君之位!”   那时候他身边儿也只有贵妃和张敏两个人,两人上来护持,安抚说没事了,都是做梦。那时还年幼的皇上便哀哀垂泪说:“生于宫廷,每日亲眼见天家绝情,我实则并不贪恋这个皇位。可是我可以不要,却决不准他们来抢啊!”   年幼的梦魇,没想到在安坐了皇位这多年之后,却又因李梦龙一事而重来。贵妃和张敏都极心疼,都还要如当年一般守在皇上身边。   可是岁月不饶人,如今贵妃老了,张敏也老了。没熬几天,贵妃已是身子抱恙,张敏也染了风寒。张敏劝贵妃回宫去歇着,他自己只得硬撑。从前他身边儿好歹还有郑肯这个徒弟,能叫他放心;如今郑肯也跟着李梦龙的案子吃了挂烙儿,如今替了郑肯缺的是那立功了的大包子……   皇上念大包子有功,便叫大包子也给他当徒弟。可许是因为新来的,张敏便总对这个大包子不托底。   虽则说大包子是冷宫里过来的人,是伺候废后的,废后好歹是皇上的元配妻子,张敏便高看着一眼。大包子自己为人也诚恳,办差也尽心……可是就是说不上为什么,张敏就是不放心。   .   眼见张敏年纪大了,还抱着恙,大包子许多回主动请缨,可是张敏都不答应。几次来回,大包子便也明白是老张敏不信任他。他觉着委屈,私下里便忍不住去找了吉祥倾诉。   吉祥自己也遭了尚仪的叱责,说给了她这么多时日,却竟然片功未曾建。彤史之位怎么也没理由直接给她,只得叫她先做个管理内库典籍的女史。   正六品女史的缺,还是补给了杨玉。杨玉上任那一日,遍请了所有女史吃酒,只独独落下了吉祥。见了吉祥的面儿,也只是冷冷一笑,说:“想来我补彤史的缺,你也不会高兴,这酒便也不必请你吃了。也省得酒入愁肠,叫你愁更愁。”   吉祥和大包子两个失意的人凑在一处,便越发觉得相依为命。   吉祥歉然道:“大包子,这都怪我。是我将你推进乾清宫,推到皇上面前儿。原本以为这样对你好,却未料想原来高处不胜寒。”   大包子倒也释怀:“没事。这就是宫廷,何处不如此呢?”   吉祥偏首:“你可明白为何皇上跟前儿,张敏是最得宠的?”   大包子想了想:“是因为当年皇上被废太子之位的时候,身边唯有贵妃和张伴伴忠心伺候,所以在皇上心里,张伴伴便不同旁人。”   吉祥却一笑:“这不一定都是张敏自己的功劳,倒是贵妃的促使吧。你也说了,当年忠心护主的只有张敏和贵妃,那么只要张敏一直在皇上跟前儿,形影不离,那皇上就一看见他便会想到当年,便会再想起贵妃,便能保证贵妃永不失宠。”   大包子想想:“倒也是这个道理。皇上是长情的人。”   吉祥缓缓垂下头去:“如此想来,倒是从前各宫娘娘都用错了力了。想真正将贵妃拉向马来,倒是该先除去这个张敏。至少不叫他再在皇上跟前日日不离。”   大包子一惊,转头望来:“吉祥!”   吉祥连忙收敛,柔弱道:“实不相瞒,我现在能走到这一步,都是太后和僖嫔娘娘的授意。太后一心想扶僖嫔邀宠,僖嫔才想将我安在彤史的位置上。可惜我没能立功,错过了彤史之缺。太后和僖嫔未免对我失望……人在宫里,处处皆是危檐,故此我现下满心都想着如何能给太后和僖嫔再立一功。”   大包子便叹了口气:“也是。太后和僖嫔自然指望了你,你若叫她们失望,她们可能反倒要除掉你来灭口。”大包子抬眸,认真望吉祥:“我能帮上什么忙?”      吉祥便笑了,从袖子里掏出一方帕子递给大包子。大包子接过,那帕子上漾着的幽香,叫大包子心头一荡。   吉祥连忙捂住他口鼻,嗔怪道:“你别闻,快揣起来。”   大包子连忙收好,惊愕问:“这是?”   吉祥眼底缓缓浮起不易觉察的笑意:“我知道御前盘查得严,让你拿什么有形的物件儿进去,怕根本就到不了皇上眼前。这帕子你拿着,待得轮到你洒扫的时候,你就混用作抹布,随便在皇上能去到的地儿抹上几下。举凡书架、御书案什么的都成。只要让皇上闻见这香味儿,就行了。”   大包子狐疑:“这帕子是……?”   吉祥抿嘴一笑:“你放心,自然不是什么不好的。否则太医的鼻子也不是吃素的。帕子上的只是普通的香,是僖嫔用在身上的。不过是图叫皇上闻见了便能记住,以后再闻见僖嫔身上的,便能联想到一处去。”   “咱们不过只是搭个鹊桥,至于皇上肯不肯迈过去,那就不是咱们的事儿了。到时候至少能向太后和僖嫔交待,就也够了。”   大包子忖了忖,也觉此事不算什么要紧的,便答应了。   吉祥便含笑与大包子告别,末了道:“张敏年纪大了,他徒弟郑肯也废了。以后这乾清宫皇上眼前儿,少不了你的天地。大包子,暂时的荣辱你忍住,还怕将来张敏的一切不都是你的?”   大包子微微蹙眉。   吉祥便连忙接道:“到时候在这宫里,就再也没人敢欺负你兄弟了。就算为了他,你也得继续往上走……别回头。”   .   这日皇帝收到司礼监呈上来的两份奏疏。   其一是在京士子们弹劾邹凯的陈情书;其二是六百里加急送来的倭寇进犯的奏疏。   因事件紧急的程度,司礼监掌印太监怀恩将第二份先给皇上看。皇帝阅后便是大怒:“不过几十个倭寇,就能连克四县!四县守兵伤亡至千!——我大明军备何至于疏懒至此,啊?!”   怀恩悄然叹了口气,提醒道:“皇上忘了,因为那是在江南。”   皇上一顿,半晌说不上话来。   怀恩说得好,是“皇上忘了”。他忘了自从成祖迁都北方,历代皇帝都有不成文的秘密:对于江南军备宁肯叫其松弛,官员宁肯叫其养老,也绝不给江南东山再起的机会——还不就是因为江南原本是建文的大本营,那些号称忠于正朔的世家都是出自江南!   多年怠惰下来,霍起冲突,怎么能叫他们瞬间武备起来?   怀恩缓缓道:“尤其,据奏,这伙流寇自称来自东海帮……”   皇帝眯起眼来,斥退左右,缓缓说:“你是说,是建文余部?”   怀恩垂下头去:“所以表面看起来的四县联军都不能胜,实际上……”   皇帝睁大眼睛:“实际上,是四县联军根本就没有真打,他们是心向建文的!”   怀恩声音掷地:“皇上,建文宿疾,不得不除了!皇上难道不觉得,这一切正好发生在那人身在东海之际,这不是太过巧合了么?”   皇帝明白,怀恩说的是谁。   皇帝却垂下头去,半晌没说话,反倒翻开另一份奏疏来看。   看罢,皇帝忽地抬头,拍案大笑:“这陈情书出于何人之手?大才,朕看着喜欢!”   怀恩一愣,急忙提醒:“皇上,此时建文宿疾……”   皇帝却伸手止住他:“这奏疏竟然是内阁呈上来的,万安竟然这么不给邹凯面子么?嗯,有趣。怀恩啊你闲撂下别的,先去替朕问问,这奏疏是谁写的。”   -   【稍后第二更~】 ☆、96、就在今日(第二更)   怀恩有些不甘心地告退而去,皇帝便有些神思不属。   鼻息之间只觉有异香,丝丝缕缕地缠入心肺,叫他坐立不安。   他勉力冷静,却做不到。垂首细想,怕是因为李梦龙已不在了的缘故——蓬莱神药之缺,原本多仰赖李梦龙调理;可是此时李梦龙已死,他又因李梦龙之故犯了忌惮,不肯再轻易召入道士来,这身子便也受了影响。   正在此时,太后宫里的总管怀德亲来觐见。说太后近年因年事渐高,越发不愿过生日,于是特命礼部免了每年“圣寿节”的例。可是在宫里,一家老小的不免还要私下庆祝一番。今儿太后的娘家女眷率先进宫贺寿,太后高兴,便叫了戏,问皇上可得空过去同贺。   若是往常,皇帝能免则免,可是既然今儿借的是太后生辰的由头,皇帝一向以孝治天下,便不能拒绝。   皇帝便笑:“母后的诞辰,朕自然不敢忘。只是算着日子还不到,却没想到太后的娘家人提前进宫来贺寿了。朕自然该去的。孥”   太后想的周全,同样的话儿也特命知秋给传到贵妃宫里去。   贵妃这些日子本就恹恹的,听了是给太后和太后娘家人捧场,便更有些意兴阑珊。   自打梅影去后,柳姿也伤了神,贵妃身边儿便更多地是凉芳亲自伺候着。凉芳觑着贵妃的神色,便也附和道:“按理,若是太后的圣寿,娘娘您好歹也该去一去。只是今儿并不是正日子,主角也只是太后的娘家人。娘娘您该陪着太后,却没有义务去陪那些臣下的女眷,没的给她们机会自抬身价去。”   贵妃与太后的心结日久,连带着对太后娘家女眷也颇不待见。贵妃听凉芳这话说得叫她顺心,便笑了:“本宫也正是这么想呢。你就出去这么告诉传话的人吧,就说本宫伺候皇上累了。”   .   凉芳出来传话,对知秋却极客气。   知秋自然能猜到贵妃会怎么答,她今儿来原本也只是走一番过场,便一笑道:“那老奴便告退,请贵妃娘娘保重凤体。”   凉芳却赶紧施礼道:“这么大热的天儿,倒叫嬷嬷这般辛苦一趟。不如叫晚辈送送嬷嬷。”说罢打过伞来,撑在知秋头上。   凉芳这么懂事,知秋自然是欢喜。凉芳一路撑着伞,沿着宫墙夹道,将知秋送回清宁宫去。   吉祥远远地瞧见凉芳来了,便悄悄儿将凉芳请进了小阁去。小阁里,僖嫔已然扮上,有些紧张地盯着菱花镜出神。   凉芳进门便一吸鼻子:“什么香?”   吉祥连忙道:“只是给娘娘用了些新出的香粉。”   僖嫔则六神无主地起身,便过来攥住凉芳的手腕:“师兄,我决定了。”   凉芳手里的伞无声坠地,他凝住僖嫔的眼睛:“当真决定了,就在今天?”   僖嫔哀伤垂首:“多早晚又有什么分别?总归既然进了宫,摆在我眼前的就是这条路、这种命罢了。与其再蹉跎了岁月,叫自己人老珠黄;倒不如拼得早些,还能多些把握。”   凉芳觉着不对,便忍不住皱眉瞄了吉祥一眼:“虽然注定是这条路、这种命,可是你如何就能笃定今儿就是最好的机会?倘若今日不中,那反倒会激起贵妃警惕,你日后反倒没了机会了。”   僖嫔却坚定仰头:“我既决定是今儿,那我就自然有了把握。咱们盘算了这么久,等待了这么久,图的不就是今天!”   “你缘何今日这般自信?”凉芳不放心,目光不由得又滑向吉祥:“难道是你?”   凉芳的眼风如刀,刀刀斩向吉祥来,吉祥先前只想扮作无辜,可是此时凉芳这般直接问过来,若再否认,反倒惹凉芳起疑。   这个凉芳,从梅影之事便能看出,本就是个疑心极重,且心狠手辣之人。且毕竟是灵济宫送进宫来的人,吉祥不能不略有忌惮,她于是便点了点头。   凉芳随即便明白了:“那香?”   吉祥遂垂首一笑,避过凉芳的眼睛:“公公也知道奴婢来自大藤峡。生于峡谷山野,长在幽闭冷宫,奴婢孤单时就与花草为伴。于是这些年也积攒了些与宫里常用的花草不同的香方。想让僖嫔娘娘独获皇上青眼,便也必定要用些与其他娘娘不同的香才行。”   吉祥说着便将几案上的香粉盒子取来,递到凉芳鼻息下:“公公放心,只是最普通的香粉罢了。绝不敢用药,否则自然瞒不过宫里那些鼻子极灵的嬷嬷和太医们。”   凉芳用力闻过,也只觉里头只是花草清芳,并无异样,这才点头。   吉祥这才羞涩一笑,端着香粉盒子送回去,背过身才缓缓敛了笑。   这香粉本身自然没问题,只不过僖嫔和凉芳都不会知道,这气息正好是勾动“迷情蛊”的引子。那虫儿她早借梅影给皇上种下去了,现在只需唤它醒来就是了。   .   皇帝来到清宁宫,向太后问了安,也一一接见了太后的娘家人。为了给太后凑趣,皇帝今天格外亲和,免了君臣之礼,   反倒挨个地叫着那些内眷“舅母”、“姨娘”等,宛若普通人家,十分亲热。   一众内眷都是受宠若惊,个个都满面红光。   可是瞧着她们,皇帝却心下还是觉得烦,莫名地神思不属。尤其是见到内眷里颇有两个未出阁的女孩子,远远近近地用羞怯的眼睛瞄着他,他便更觉得烦。   他明白,他的母后绝不放弃任何机会,利用一切能利用的人,只想从他心里分了贵妃的宠爱去。   终于熬到大戏开锣,他这才长舒了一口气。   太后从旁瞄着,虽则失望,可面上的笑容却还未改。今日她的棋子原本就不是这些不谙世事的小丫头,而是训练已久了的僖嫔。僖嫔还未上场,好戏还在后头。   .   倭国,平户藩。   派出的乱波连克连捷的消息传来,松浦知田大喜。乱波是他手下武力最强者,他便用乱波为先锋,若能一路顺利,他便将派出大队正规军去。   浅野便趁机赞扬:“将乱波冒以东海帮名义,大明江南守军不战而降,名主这一招着实高明。”   松浦织田冷笑:“他们在咱们倭国冒充咱们倭人这么多年,保下了他们的性命;如今,也该咱们反过来冒充他们一回,利用他们来得咱们想要的利益了。如果不是他们身上的秘密有利可图,当年我祖父又何必冒着风险容留他们?”   浅野点头:“臣下已然见过杭州镇守太监怀贤,想来只待乱波那边得了手,怀贤便可名正言顺兵进东海……到时候只需咱们睁一眼闭一眼,东海帮覆灭便在眼前。只消东海帮全军覆灭,还有谁知道此时攻打大明的,根本就不是东海帮的人呢?”   松浦知田满意一笑:“也多亏这个怀贤求功心切,才会答应让天龙寺船在杭州延宕下来。否则乱波何以能迅速突入大明腹地。”   浅野轻哼:“这个没根的太监,实在是太想抓获建文旧部,以建功于他们皇上,以期登上高位了。他年纪也不小了,这也许是他最后的机会。”   “谁说不是呢,”松浦知田望向窗外:“他这样没根的阉人,如果不能在临死之前爬上高位,死后不过乱葬岗上一把骨灰。他们一生屈辱,总得在临死之前给自己熬得一点功劳,所以便会在这样的年纪时,不顾一切,不惜变本加厉。”   此时派去的郎中来回禀诊脉细情。   松浦知田细细听了,特地问一句:“那个周生,没有什么异样吧?”   郎中称是:“依旧病怏怏躺在帐中,脉还是弱。”   浅野忽地问一句:“他娘子呢?”   郎中忙道:“也在。始终陪侍在畔。只是害羞,帷帽低垂,袖子也落得长,连手都不露。”   松浦知田哪里知道,此时真正的周生早已秘密潜回大明。而帐子里躺着的脉搏微弱之人,乃是北王。而陪侍在畔的那个娘子,则早换成了山猫。   山猫比起北王来最大的优势是,他身形瘦小,正如山猫之名,于是穿上兰芽的衣裙倒比北王更顺当。而北王曾彻夜奔命,中过毒,受过伤,正是脉搏微弱,最适合扮演周生。   .   杭州。   怀贤调集杭州各卫所兵马、战船,只待朝廷旨意一下,便将兵指龙宫。   怀贤特地叫来了孙飞隼,笑眯眯道:“飞隼啊,你报仇的日子到了。”   此时的怀贤,眼中闪烁出近乎贪婪的光芒。长乐看着,心下便颇觉不安。他甚至可以肯定,就算是朝廷始终不来命令,怀贤也敢擅作决定,发兵进攻。   这个机会,他等了太久,太想要了。   长乐心神不宁回到房间,一开门,便见眼前簌簌有灰尘落下。 ☆、97、我跟你们一起死(3更1)   仰头向上望,正见青衫周生斜卧在房梁上,正用袖子向下给他扫灰儿。   长乐恼得一跺脚,也不搭理,径自走进房里,浸了水盆将脸上的灰给洗了去。周生也不恼,从房梁上宛若一片竹叶翩然而下,走过来抱着手臂静静观赏长乐洗脸。   长乐扯下手巾,发狠似的擦脸。周生看得直摇头:“脸皮那么薄,擦狠了就漏了。”   长乐终于再绷不住,一把扔了手巾转过去:“大人不必如此了。奴侪不是大人的人,奴侪只听命于宗主,是绝不会给大人提供什么消息的。大人请离开!”   对于长乐的反应,司夜染倒不意外。怀恩调.教出来的人,绝非他能轻易撬动的窄。   因紫府系出司礼监之门,紫府提督被手下成为“督主”,司礼监掌印太监便被尊称“宗主”。所以说到宗主,便是指怀恩。   他便只偏头一笑:“宗主因何派你现在怀仁身边,后又到怀贤身边,你我都心下明白。百姓都说宦官误国,宗主身为司礼监掌印太监,贵为皇上的‘内相’,他所受的责难便是首当其冲。可是天下百姓不明白,这世上还是有好太监的,譬如——宗主。孥”   “无论是紫府,南京守备太监还是杭州镇守太监,都出于司礼监。紫府承担罪名最多,怀仁又问了谋逆大罪,宗主自然担心怀贤这边再出任何纰漏。他担心的不是他个人荣辱,他担心的是朝廷安危。”   长乐微微一怔。   自从司夜染入主御马监,地位扶摇直上,渐渐司礼监分庭抗礼,甚至开始独揽紫府案件起,怀恩便曾无数次在皇上面前当庭直谏,直刺司夜染的软肋,说他年幼贪功、心狠手辣。而公孙寒被贬,怀仁遭诛,在外人眼里也都是司夜染在向司礼监、向怀恩报复,就连长乐都认定,司夜染与宗主的心结已无法开解。   却没想到,此刻,司夜染却对宗主流露出了敬意。而且是由衷的,并不掺半分虚假。   长乐便又眯了眯眼,仔细瞧过司夜染神色,再次确定他不是表演。   长乐便别开头去:“大人又想怎样?”   司夜染盯着长乐的侧脸:“只可惜此时宗主远在京师,对东海这一触即发之事鞭长莫及。你就算现在设法送信回去,还没等宗主看见信,这边已然闹到不可收拾。而本官就在这里,方便调度,长乐,本官向你保证,用了你的消息,只为确保朝廷安危,绝不为我一己私利。”   此时情势紧急,长乐也明白不再是过分计较个人得失的时候,便毅然点头:“惟愿大人此心可对天!——怀贤已经决定发兵东海,大人以为会有几分胜算?”   司夜染目光一冷:“没有胜算。”   “朝廷严禁海防,寸板不得入海,水军因之而训练荒废。而倭国和东海帮则不同,他们日日出没烟波里,谙熟水性,对东海一带海线地形更是了若指掌。若怀贤当真带兵入海,怕是有去无回!”   司夜染微微闭了闭眼:“怀贤自以为是去剿灭东海帮,私下暗自与松浦知田达成妥协,松浦知田承诺不会派兵夹击……可是事实上,松浦知田只派乱波上岸,他手上的大队军马一直按兵不动,就是等着怀贤带队入海,与东海帮杀得你死我活之际,他再带兵掩杀,坐收渔翁之利!”   “同时,怀贤将精力都放在攻打东海帮上,于是会带走杭州都卫主力兵马。一旦海上失利,杭州陆上的守备必定一空。到时松浦知田挥戈上岸,便可轻取杭州,之后直逼南京!”   长乐便也是一惊:“想来倒真如此。大人,现下我们该怎么办?”   司夜染凝望长乐:“拖。给你的任务,便是尽你所能拖住怀贤。多拖一天,便多为大明保留下一分胜算!”   长乐想了想,便点头:“好!”随即又问:“大人你呢?”   司夜染垂眸,缓缓攥紧指尖:“杀——倭!”   .   借助鱼鹰凌厉,司夜染不断将陆上情势传递给龙宫之中的兰芽和虎子。   随着鱼鹰往还,虎子越来越怀疑送信人的身份,兰芽却也都轻描淡写避过,只说是周生。   当看到怀贤即将发兵之时,兰芽便将手中字条一扣,缓缓塞进口里,吞下。她掸了掸身上的灰尘,起身走到牢门口,左右打量。汪海远远瞧见了,便悄然走过来。兰芽低声道:“我今晚想见南王。”   虎子和汪海同时都是一惊:“何必见他?”   兰芽摇头:“他是阴阳难测,但是那日他已有些松动。为了这一点松动,我也愿意再试一试。南王一脉,能保则保。”   汪海则一皱眉:“待我先设法禀告东王。”   兰芽伸手捉住汪海手腕:“汪海大哥,我敬重东王老人家,但是此事已由我做主!你们听我的,便都能好好活下来!”   汪海犹豫片刻,回想起那天晨光乍起之时,东王他老人家都曾向眼前这小钦差深施一礼……汪海便一咬牙:“也罢。”   虎子急忙起身,一把扯住兰芽:“这一回,你休   想丢下我。”   兰芽便笑了,回眸静静地望着他的眼睛,郑重点头:“好。这一回无论生死,咱们都一起走。”   .   夜半更深,难道南王立刻便召见。看样子他也根本就还没打算就寝。   兰芽便略作思量,便笑了:“我猜,南王应该是也接到了消息。”   怀贤要用兵了,这么重要的事,大人又岂会只告诉她一个人?定然也同时设法送了消息给东海帮,南王自然便见着了。   此一番,她被关在东海帮这么多天,大人竟一改从前做事的习惯,根本未曾现身——便只说明,他在隔岸调度,在做更要紧的事。   南王便一眯眼:“如此说来,你们竟然也知道了?”   兰芽默然点头:“事已至此,南王你还下不了决心么?”   南王却森森而笑:“就算怀贤打来,又能怎样?我定叫他有来无回!”   “没错,我也相信你东海帮海上的能耐!”兰芽轻斥:“只是倘若当真与怀贤开战,你们便也从此关严了再回归大明的门!”   南王噎住,盯着兰芽:“可是难道此时那扇门还开着么?怀贤是杭州镇守太监,掌杭州及东海沿岸军政大权,他既然带兵来剿我们,那便自然是朝廷下的旨意!大明朝廷已然改了主意了!”   “放P!”   兰芽没工夫再客气,上前抓住南王的衣袖:“杭州镇守太监职衔再大,大得过我这个钦差么?我不妨告诉你,只要你从了我,倘若当真遇见怀贤从中作梗,我左不过先斩后奏,先宰了他!”   饶是南王都是狠狠一惊,眯眼盯紧兰芽:“你真的敢?”   兰芽一声冷笑,蓦然手肘横击,用出她那统共就会两招的搏击之术,出手如电竟然将南王咽喉锁住!   “你若不信,不如现在本钦差先宰了你,给你看看哦?”   说罢拼了死命用劲,当真将南王掐得上不来气,只觉眼珠都朝外鼓了去。   汪海和虎子见状,也不敢辨别真假,只得赶紧防范。   兰芽看差不多了,便也松了手。南王狠吸几口气,咳嗽得蹲在地上。兰芽便也跟着蹲下来,盯住南王的眼睛:“这回,肯信了么?本钦差带着皇命来东海,是来办成事的,不是来跟你们闹着玩儿的。顺我者,我必定保你们安然无恙;逆我者,就算我死,也先拽着你们垫背!”   南王呵呵一笑:“拽着我们垫背?这一句本王倒是信的!若回大明,就算朝廷随时变了卦,你也还是你的钦差;而我们呢,便是灭满门!”   兰芽缓下来,轻轻伸手又捉住了南王的衣袖,“不会的,你信我。我坦白告诉你,我既然是钦差,便自然从京里带了大批的人马来。我告诉你我带的还都是精锐中的精锐。可是我将他们留在杭州了,我没叫他们跟我一起耀武扬威地来,我反倒独个儿单枪匹马送进你们这个虎狼窝里来了。”   “我若真的只在乎我自己的安危,我如果没把你们的生死挂在心上,那我早就带着大官船,带着朝廷的精锐,铺天盖地而来,又何必这样单枪匹马来受你们的气,蹲你们的监牢?”   兰芽缓缓合上眼帘:“我说了,我来时带你们回家的。我来就是把我自己跟你们绑在一块儿,跟你们同生共死的。退一万步说,倘若我真的计划的不周全,救不了你们的话,那我二话不说,一定跟你们一起死!”   -   【今天加更哦,稍后第二更】 ☆、98、终得宠(3更2)   清宁宫。   皇帝做了个梦。   梦里是他两岁时初次册封太子的那天。他在梦里看见两岁大的自己,话还说不全,对周遭的一切更是懵懵懂懂。   本该是大喜事,却所有人都是一脸哀伤。他娘,当时还只是贵妃的周氏竟然一直在哭。   他的神思便抽离了那小小的身子,自在地在宫里游荡。听上至太后,下至宫女太监的谈话,才渐渐明白他们为什么都在哭孥。   ——他封太子,是因为父皇英宗土木堡之变,被蒙古掳走。不得已之下,才不得不由太后做主,册立他为太子,以示国祚有继。   ——原来他当太子,都不是他父皇的旨意,而只是大明遇到危机时不得已的选择窄。   所以他娘周贵妃才会哭,才会儿子当了太子还觉得委屈——因为他父皇根本就不想让他当太子,他父皇还在等着当时的钱皇后生下嫡子来,想将那储君之位留给嫡子。   那一天,他高高坐上了这个国家的储君之位,却面对着满朝哀戚,面对着——自己不过是退而求其次的耻辱。   以至于后来因他这个太子过于年幼,无法登朝理事,太后和于谦等一班大臣担心蒙古挟制父皇,发出什么有伤于大明的旨意来,才不得不立了皇叔景泰为帝……再后来,景泰当皇帝当上了瘾,竟然连他这个太子之位都要夺走,而要留给皇叔自己的儿子时——他反倒没有想象的那么悲伤。   只因为他这个太子之位来得便名不正言不顺,来得——根本就不是父皇的期愿。   被皇叔嫌弃……总好过被父皇嫌弃。连父皇都没想让他继承皇位,皇叔这样想,他便也觉得没有那么难过了。   他又看见他娘周贵妃抱着他哭:“凭什么?只因为我不是正室,只因为我的儿子不是嫡子?”   他接下来又被皇祖母抱在怀里哭:“……靖难之役后,咱们朱家多希望子子孙孙继承皇位的,都是嫡子嫡孙啊。才能堵住天下悠悠众口,才能不再叫人说,成祖是篡位得天下,非天下正统啊。”   那年才两岁的他,哪里懂得什么嫡子、正统?他只知道他仿佛是一个来错了场景的戏子,穿了龙袍坐上高高的龙座,却被座下的人,当成个小丑。   他烦躁地猛然向前推手:“朕不是小丑,不是!”   他这么一用力便醒了,怀中滑入一个软腻温香的身子,驯顺地贴着他呢喃:“皇上,您怎么了?可是做梦了?别怕,妾身在此,皇上不是孤单一个人。”   这声音叫他觉得心安。   是贵妃吧?   在他最缺少安全感,在他看不见娘的那漫长而孤寂的岁月里,是贵妃宛若一抹亮光,照亮了他的生命。她是母亲,是姐姐,待得他初通人事,她又成了他的女人呢……唯一的。   他永远忘不了初次临幸贵妃的那个夜晚。面对他少年的粗鲁和急迫,她也是初次,也害怕,却红着脸忍耐着,耐心地等待他、引领他。随着他每一个细微的动作,她都给他由衷的赞美。他在她身上找回了一个太子、一个男人全部的尊严和自信。贵妃给他的,不止是一个女人的身.体,更是这世间唤醒雄风的灵丹妙药。   除了贵妃,再也没有女人能给他这样的感觉。   他便拥紧了那身子,满足地喟叹一声:“贞儿……”   那身子微微一颤,却随即笑了,贴着他的耳,缓缓咬啮:“皇上叫错了。妾身不是贞儿,是灵竹。”   .   皇帝一个激灵睁开眼睛。   眼前红烛帐暖,怀中美人如玉。   年轻的身子,细腻光滑得宛如白玉雕琢而成。一双年轻的眼睛,灯光下宛若薄皮的葡萄,水盈盈、亮晶晶。一把乌黑闪亮的头发,沿着她美丽的面颊、柔软的颈子,长长滑落,裹住他的手臂,他的腰,将他们两人缠在一起。   这样年轻,年轻得叫他只觉一时光华耀眼,年轻得,让他一时竟想不起贵妃苍老之后的模样。   不过他还是用力闭上眼睛,怒斥道:“僖嫔,怎么是你!朕未曾召你侍寝!”   .   皇上的反应,僖嫔半点都不意外。   她绞着青丝,忍不住想,这若是换成从前,说不定她会耻辱地哭吧?就如同从前她作为贵妃的棋子,被皇帝连日招进乾清宫侍寝,背负了后宫所有的冷眼——却实际,只是每晚跪在榻边,看皇帝入睡,而自己只能绝望地数着母亲留下的手珠,一颗一颗数到天明时……   可是此时,她却不会了。   那样的伤心,那样的傻事,她这一辈子做过一次,便绝不会再有第二次。   尤其这一回,她有了吉祥的帮助。吉祥给她用了的香,果然好使。   她便故意又向皇帝凑近,她身上的香果然又叫皇帝目现惶惑。她便大胆又缠住了皇上的身子,柔媚万端道:“皇上是忘了,之前妾身替太后祝寿,特地登台献唱。唱后下台领赏,便被皇上一把抱住了呢。皇上还说未曾   召妾身侍寝,可是太后以及清宁宫上上下下却都看得清清楚楚啊。”   僖嫔说着不光脸儿,便是那柔软的颈子,妙不可言的粉峦……都因羞涩而粉红如桃:“那时才是午时,皇上便将妾身抱进这帐中。直到这子夜时分方休……皇上累了,也将妾身累坏了。”   皇帝狠狠一怔。之前那些宛若梦境的碎片纷至沓来。他以为他梦里又恢复了少年之身,他以为他又梦见与贵妃当年的颠凤倒鸾,却哪里想到,原来都是真的,只不过是换做了另外一个女人。   僖嫔娇柔献媚:“那些太医真是该打,谁还敢说皇上病了?方才皇上分明龙精虎猛……真是,叫妾身只敢哀叫讨饶了。”   僖嫔说着吟哦起来,主动滑上皇帝的腰。她身上、发上层层涌来的香,叫皇帝无法自持。一股久违了的青春冲.动,奋然勃发,皇帝便一把抱紧了僖嫔。   贵妃年纪大了,他也时常对天命生出恐惧之心。可是这一刻却在僖嫔的身子上找回久违的青春活力,他便忍不住地贪恋,忍不住地——沉溺而下。   夜,还长。   .   皇帝与僖嫔欢好,声息久久不绝。听得在外等候消息的吉祥,也跟着忍不住的耳热心跳。   她从小跟随废后在冷宫,虽然年纪渐渐大了,却也基本没见过什么男女之事。与司夜染的情分,也都是小时候自然而然生发的,更重乎情,而止于念。可是隔窗而来的那些动静……却叫她渐渐开了窍。   那些声音,初时听起来隐忍,仿佛痛楚,可是听得多了,便渐渐听得懂里头的欢喜,消.魂。   吉祥一颗心便跳得仿佛一张嘴就要蹦出来,因念而起,身子里那虫儿便也跟着翻涌不休。   年纪渐渐大了,已是到了该婚嫁的时候,她便渐渐控制不住自己,也控制不住了这虫儿。她在心下便又痛又甜地思念起司夜染——她真希望他马上就回来,她希望他现在就在她眼前儿,那她就能——就能如僖嫔一样,尽偿所愿。   她自信她会比僖嫔做得更好,叫他比皇帝更难自持。她会尝尽了他的所有,她也要夺走他的全部。他是她的,他只是她的,只能是她的!   心思如狂,全身燥热之下,她便忍不住念动咒语,催促那虫儿:“叫他回来,快点回来。我要他只做我的小乖乖……叫他快回来!”   .   羞恼愤恨之下,她忍不住伸手轻轻碰触自己的身子。痛快又痛楚地想着埋进僖嫔身子里的虫儿——死皇帝,尽情快活吧。你进得越深,要的越多,你便死得越快!   幸亏没有了李梦龙这个碍事的,否则他还要尽心替够皇帝调理身子,倒叫她无计可施。只有李梦龙死了,皇帝身边再没有懂她蛊术的,她的心愿才得达成。   到时候等大人从东海回来,狗皇帝便已命不久矣。大人便轻松重得江山,到时候——在这辉煌壮丽的皇宫里,便只是她与他,尽情颠鸾倒凤。   .   吉祥心乱如狂,咒语便又猛又烈。   远在江南的司夜染暗夜驰马,却猛地一口鲜血直喷出来!   青衫染血,在夜色中宛如鬼魅,幽冥惊人。   陪行在畔的张子虚便是一声惊呼:“少主!”   张子虚忙滚下马来,伸手搭上司夜染的脉,面色便是一白:“大人,怕又是旧疾复发!”   司夜染抹了把嘴,却只淡淡笑笑:“没事。都是小时候的伤了,没什么大不了的。你我速速起程,大明气数、我旧部安危,容不得半点耽误。”   -   【稍后第三更~】 ☆、99、其实我也想,替你守住这一切啊(3更3)   没人知道,这个晚上,有一个人口喷鲜血,却依旧长夜纵马,一.夜驰行十数州县,只为秘密通知旧部,不要被倭寇蒙骗,不要真的相信他们是来自东海帮的,不要手软,不要放弃杀倭!   却并非每一个州县的旧部都能体谅,都肯遵命。更有人当面顶撞,说这是绝佳良机,正好趁着倭寇来袭,趁着朝廷措手不及,索性一并发兵起事,攻下朱棣子孙的江山!   那个人却还要忍着病痛,苦口婆心劝说,不能因一己私利而坐视大明江山受损,决不能给倭寇半点可乘之机。   有人当场摇头,失望道:“少主,你果然是年少,果然是从小在那个狗皇帝身边长大的。你中了他的毒,你心变软了,你不想再继承老主人的大业!孥”   这一夜,任凭他晓以大义,言明利害,却依旧还有顽固的如何都不肯遵命,如何都想趁机大闹一场。几十年了啊,已经等得太久,快要等不下去了。而那些已然年过古稀的老臣,眼见自己行将就木,如何不想再垂死之前,拼将它一把!   有几处,甚至他最后都只能洒泪而出。实在太顽固,怎么都说不服。   张子虚担心地跟上来道:“少主,他们都是当年跟随老主人的……少主毕竟年幼,他们倚仗些老资格,也是有的。”   司夜染举袖拭尽了泪,目色渐渐坚决下来窄。   张子虚一怔:“少主定了什么主意?”   司夜染在袖口里缓缓攥紧了指尖:“倘若发现有人一意孤行,真要放倭寇通过,甚至趁机与倭寇兵合一处的……不管他是谁——杀!”   张子虚听罢大惊,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少主,使不得啊!”   司夜染缓缓抬头望向夜空,那一轮明月当空,孤绝却坚定地散放着光明。   他便抬步而去:“我意已决!”   .   兰芽夜晚私见南王的消息,不知如何走漏,被西王知道。   西王突然不顾南王府守卫,径直闯进门来。瞧见了兰芽和虎子,便迭声冷笑:“呵呵,呵。好,好啊。原来哥哥早就跟小钦差有了私,更原来木嵘根本就是大明朝廷派来的细作吧?亏哥哥还与我商议什么推翻东王,拘禁北王,原来不过是合伙演了一场戏,只将我这个粗人瞒在外面!”   南王也颇有些歉然,上前来握住西王手臂:“兄弟,你别激动!哥哥我左思右想,还是觉得能归顺大明朝廷最好。咱们说了不再当建文的旧部,那咱们就回去好好做咱们的大明子民就是,总归好过这样漂泊海外,找不着根。”   西王却平静不下来,回手怒指兰芽:“哥哥你被他蒙骗了!这是朝廷设好的陷阱,他就是垂下的钓饵,朝廷就等着咱们回去自投罗网,便会不费吹灰之力将咱们斩尽杀绝!”   兰芽急得跺脚:“我说了,倘若你们有三长两短,我陪你们一起死!”   怀贤发兵在即,留给她和东海帮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倘若怀贤兵至,东海帮一旦反抗,那两边的仇便会从上三代身上再转移到这一代人身上,那么就连最后的化解机会都会坐失!   西王却盯紧兰芽,狰狞地笑:“你?我们凭什么信你?你当你是谁啊!你不过是朝廷的走狗,你不过是个胎毛儿还没褪干净的小娃娃!”   兰芽明白,此时空谈什么朝廷,什么钦差,已经都不能说服西王。   兰芽便看了虎子一眼,深吸口气,缓缓掏出另一块腰牌来,高高举起。   “南王,西王,请你们看清了,这腰牌上写着什么!”   西王一把抓过来,看清了,便是一怔。   这腰牌,正是灵济宫的玉牌,就是司夜染亲手雕琢出疏朗兰花的那一块!   大人与东海帮的关系……她不敢求证,心下却明白,那关系必定存在。此时,她唯有亮出这最后的身份。   西王拿给南王,两人一看之下面面相觑。   兰芽努力不去看,不去猜,而是垂首望向地面。   南王先一口气喘上来:“难道是……那个人?你难道是奉那个人的命而来?”   兰芽便用力点头:“你们可以不信我,可是你们总该信他,难道不是么?”   “或者,再加上老夫。”   一个苍老的声音,蓦然加入进来。西王和南王听了都是一惊,转眼望去,竟然是东王!   东王垂垂立在原地,轻轻摇了摇头:“南王,西王,论辈分你们都是我的孙儿辈。你们的祖父和父亲离世时,都曾将你们郑重托付给我。我便早就跟你们的父祖发过誓,只要我活着一天,便会将你们看成是我自己的孙儿,我会好好地照顾你们,教导你们。”   “所以你们后来对我发难,拘禁了我,灌我慢性毒药……我都并未反抗。不是老夫不能反抗,而是老夫始终将你们堪称自己的孙儿。孙儿不孝,也是老夫的错,老夫活该受此惩罚。”   南王一个踉跄,眼中已是含了泪。   “东王!我们兄弟也是没有   办法。只要你依旧活着,帮中的老一辈便永远不肯妥协,我们只有先毁了你这杆旗,才能带着帮里的兄弟寻一条活路!”   虎子听得疑窦丛生,深深望住兰芽:“他们在说什么?”   兰芽摇头:“先听着。”   此时最怕最怕虎子明白一切,倘若他当场发作起来,便有可能前功尽弃!   东王颤颤巍巍走到南王和西王身边,一手一个握住他们的手:“你们的心情,老夫虽不同意,却也理解。那都是数十年前的事,你们不愿背着仇恨继续活下去,老夫也不怪你们。”   东王回眸望向兰芽:“更难得的是,那个孩子比老夫想得还要周全。她是陌生人,却怀了一颗将咱们都视作家人的仁慈之心。老夫曾私下与她做过一番长谈,老夫也被她的仁念折服,被她的计划倾倒……跟着这样的人,老夫便放心将你们交出去。孩子们,老夫是不想放下从前的旧恨,因为太多的手足家人死在那场浩劫里;可是你们同样也是老夫的家人,老夫又如何真的忍心看着你们再背着仇恨走下去,再陷足于无止无休的仇杀?”   南王和西王都是巨震。   东王含笑:“去吧,听老夫的,跟着那个孩子去。她一定会护着你们,安然无恙。”   .   龙宫之滨,趁着夜色,无数只船从山洞里划出。   兰芽立在礁石上,小小的个子在猎猎海风里站得笔直。   “听我号令,船只不向西去,不入大明国境。一队向北,向李朝进发;余者向南,绕过广州,沿着当年三宝太监下西洋的路线,直向西去。你们有没有这个胆量,敢不敢保证安然无恙地躲过海流、暗礁,护着你们的家人安全抵达?”   众人互视一眼,郑重点头:“敢!”   “好样的!”兰芽亲自挥起手中利剑,替他们砍断锚绳。船只一叶叶悄然飘入海上,渐渐远离小岛。   兰芽遥遥抱拳:“你们各自去吧,只要安然到达李朝、琉球、安南,半年之内,我定叫你们安全地重返大明,从此洗去海贼身份!”   南王在船头也抱拳朗声道:“公子不要小瞧我等!北上南下做生意,本就是我们这多年来始终在做的。公子保重,咱们来日再见。”   岛上的老弱妇孺多在船上,配以精壮,随波远去。   岛上还余下一批精壮,兰芽回首走到他们面前:“你们的家小都已安然离去,剩下的各位就是要跟着本公子去拼命的。咱们要去的是平户藩,那里还拘押着也许对你们来说是最最要紧的人——而且,此时倭寇已然进犯大明,咱们攻向平户藩,便能牵制住倭寇的兵力。只是我们可能要以少打多,可能有性命危险,告诉我,你们当中有没有怕死的?”   西王立在众人之首,回首朝向他们:“有么?有就给我站出来!”   “没有!没有!”刹那间,喊声震天!   兰芽还真没经历过这样壮烈的场面,眼睛便忍不住跟着湿了。她赶紧抹了一把眼睛,含笑跳起来拍了怕你西王的肩膀:“西王,一切都交给你和木嵘了。我太笨,实在不懂统兵打仗。”   虎子便也慷慨点头,只是——深深望住她的容颜。   他想守在她身边,他想只顾着她一个人的安危,她都明白。可是此时帮众本就人少,虎子一身统兵的能耐若不用上,真是太可惜了。于是兰芽用力地乐,朝着他摇头。   虎子上前低声问:“那你呢?”   兰芽笑笑,回首指着这空了的龙宫:“这边,夜晚里,总得有人点灯啊。只有岸上每晚都有灯光,才不会叫人起疑,才能安全护送你们所有人安全地离去。”   虎子便急了:“你自己殿后?那怎么行!”   一个苍老的声音叉过来:“……还有老夫。”   兰芽和西王一看就傻了,“东王!您老怎么没走?不是都上船了吗?”   东王淡淡一笑:“不走了,不走了……老夫老了,走不动了。再说老夫当真舍不得这几十年来创下的龙宫,老夫想留下来。”   他的身子,他自己知道。原本已是在勉强坚持,兼之被南王灌进了慢性毒药,纵然上船也只是给帮众增加拖累。   西王一听就明白了,眼中已是一片通红,想要说什么,却被东王止住。东王只点头微笑:“孩子,你是咱们东海帮的第一勇将。与倭寇这一战,你千万不要丢了咱们东海帮的脸。”   西王狠狠吸一口气,挥舞拳头:“您老看着吧!”   .   两日后。   长乐使尽了办法,却已再拖不住怀贤。怀贤不顾兵部尚未行文,便一意孤行,率军下海。   怀贤下海之后,早已等候久矣的倭寇乱波趁机攻陷杭州下辖数县,一路烧杀,直逼南京!   西王与虎子带领东海帮精壮力量已达平户藩海边。   同时,孙飞隼的先锋船队已经遥遥看见了那座孤悬在海上的东海帮大本营——龙宫。只见海天幽蓝,岛   上灯火辉煌。   兰芽陪着东王煮了一壶好茶,促膝对饮。   东王道:“孩子,你就是拧。你不该留下来陪着老夫。老夫已经活了这么久,已经够了,死不足惜。孩子你该走,否则怀贤绝不会放过你。”   兰芽暗自早已将小匕首准备好。可是她面上却在微笑:“守土有责啊。老人家,您想为那个人最后守住这一片小岛,我何尝没有这样的心愿呢?我败了他的银子,遣散了他的人,我总该替他守住这个小岛,至少总要等到他来亲自看上一眼啊。”   .   本来是茶,这一老一少却仿佛喝得醉了。   兰芽下意识偏首望向山洞口,却见一个青衫身影,在火把的光雾里,影影绰绰地走来。   他身上的青色可真好看,就像她那个清晨在海天之间看见的那一抹最为尊贵的天青之色。   她想过用它入画,画一个人;她也想过那是帝王之色,尊贵得只配点染一个人的衣襟……   不想她竟然这样梦想成真,竟然就看见了啊。 ☆、100、她,是我娘子(第一更)   这个晚上,风云雷动。   倭寇一击杭州得手,随即攻向南京。这群倭寇虽然不多,但都是乱波,个个能手接飞矢、飞檐走壁,果然叫城上守兵一片手忙脚乱。倭寇放肆大笑:“原来大明军队,不过如此!”   倭寇正在得意之际,却冷不防听见周遭山林里,远远传来古怪的动静。就仿佛那黑黢黢、密匝匝的山林里,正有大批的猛兽逐渐靠近!   愣怔之间,山林中的动静已经到了眼前!铺天盖地的兵丁,不知从何而来,不似大明正规军队一般明盔亮甲,而是腰缠兽皮,头戴羽冠,却个个灵捷如猴、凶鸷若猛兽!   倭寇大惊,各自上前迎敌,却优势尽失。   倭寇身手灵活,那些猴儿一样的兵比他们还要灵活;他们下手狠辣,在他们眼前,那些突来的士兵有的直接身手便将手里的敌人的脑袋给活活拧了下来鹁!   倭寇为首者惊惧大呼:“你们,究竟是何人?”   却没想到对方人群中走出的首领,竟然是一个蛮服的女子。她冷笑:“倭寇儿,你们记住了,咱们是广西狼兵,专来灭你们这帮崽子的!”   .   松浦知田派出的人,迟迟没能等来南京方面报捷的响箭,情知有变,却想不通变在何处。之前与怀贤谈交易,早已通过怀贤,从孙飞隼那里得到了南京城内的布防图,怎么也想不通为何会迟迟没有动静。   松浦知田的全副精神都放在了大明那边,主力军队也兵分两路,大部分派去了大明,还有一部分绕道去了龙宫,平户藩大本营守卫便一松。   他哪里想到,当他派兵趁虚攻下杭州时,西王带领的东海帮勇士也以牙还牙,趁着平户藩守备虚弱,从海边绝壁攀了上来!   虎子和西王身先士卒,身子如灵猿从山壁飞腾而过。两人都向对方露出了赞叹之色。西王轻哼了一声:“木嵘兄弟,你果然留了一手,知道你会爬墙,却没想到身手这么漂亮。”   “此时我才庆幸,当时没有一意孤行与你们为战,否则我还真的未必能讨得什么便宜。”   虎子亮声一笑:“此时都是同赴生死的兄弟,还说什么当时?西王,咱们并肩子上啊!”   西王便也一声唿哨:“兄弟们,这么多年咱们东海帮寄人篱下,吃倭儿的亏,遭他们的白眼,受他们的利用……从前帮里都叫你们忍。可是今晚儿上,都不用忍了。你们自管敞开了怀儿,宰一个够本儿,宰两个咱们就赚了!”   与此同时,北王和山猫各自扯去病容、扯掉女装,与早就潜伏在平户藩的几十名腾骧四营的勇士相偕杀出!   里应外合之下,平户藩登时一片火光,杀声震天!   .   暗寂的海面上,孙飞隼遥望着龙宫孤岛上灿烂的灯光,忍不住微微挑了挑唇。   他带兵暗夜而来,东海帮还蒙在鼓里。   终于明白了,父亲是因何而死。只因他曾带兵参加过大藤峡之战,于是便遭了司夜染的报复。而既然东海帮实则也是司夜染的旧部,与大藤峡那一战系出同源,那么他今天也等于与他父亲当年一样,父子一起出征!   大藤峡在西,父亲因为大藤峡之战获得战功;那他今天就在东海一战,以此军功为父亲洗雪罪名,叫孙家东山重起!   建文余孽,司夜染,今晚你们的死期,到了!   唇角的微笑还未化去,甲板上却猛然听得一声尖叫:“看,那艘大船是从哪里来的?”   孙飞隼连忙奔过去,只见一艘宛若小山般的大船,正全速向他的船驶来。   海上顿起波浪,层层叠叠,寒声飒飒!   .   龙宫里,兰芽眯着眯着眼睛,就眯不住了。   因为有一颗碍事儿的水珠儿,它自己就滚下来了。然后视野大清,怎么都找不见之前那朦胧的底衬了。于是眼前那个人、那片青衫,就那么清楚明媚地飘落在眼前。   是周生,却又不是周生。   ——是周生的衣衫,却不是周生的脸。   他就带着这么一股子似曾相识,却又有点陌生的感觉,垂首挑眉盯着她:“怎么好像见鬼了?”   她便扔了酒杯——哦不,是茶杯——哇地一声哭了出来,跳起来,也顾不上东王还在旁边儿呢,便窜到他身上,伸手死死抱住了他。   他怎么就这么来了?   他怎么还是来了?   她以为这回她自己全都搞的定,她以为这回可让她独个儿耍一回威风了,可是他——却怎么,还是来了?   最没出息的还是她自个儿啊,怎么能这样儿,怎么都忘了身为钦差大人的范儿,就这么死死抱住他了?   .   东王也一怔,缓缓谨肃起身,望向司夜染,一双老眼里也无法抑制地冲满了眼泪。   “你,你……”老人家几番努力,却都有些说不完整了话。半晌才又道:“你就是那个孩子,是不是?”   东王自己说完也笑了,“哎,我真的是老朽了,真是老眼昏花。看看这样眉眼,看看这样的神情,这分明就是老主人一副模子翻刻出来的。我又何必还问,唉。”   东王说着双膝一软,已是跪倒在地。   兰芽听了这话便不由得一颤。   司夜染感受到了,挑眉看她。   兰芽咬牙,从他怀里出溜下来。坚持着她自己也说不清为了什么的坚持,悄悄地攥起了拳头。   司夜染瞟她一眼,却不理她,先走到东王面前,双手扶起:“老人家,快快请起。是我来晚了,叫你们——多年久等。”   东王便再也忍不住,伸手握住司夜染的手臂,放声大哭:“不晚,不晚。没想到老臣有生之年还能等到少主驾临,还有幸亲眼看见少主,老臣这一生,这几十年的固守,便也,都值得了。”   兰芽那边心下却炸开了花——少主,呵呵,少主!   东王果然是叫他少主,那他便是真金不换的少主了!   她悄然握拳,抹头就走!   司夜染虽是跟东王说着话,却当她一转身便转眸过来,不容抗拒地命令:“站住。回来。”   兰芽恼得一跺脚,回头来狠狠瞪他:“我凭什么听你的?呵呵大人,你忘了本公子现在是钦差!”   他竟也不恼,只是目光笃定,缓缓扬起下颌:“……再是钦差,可惜,你也是我娘子。”   .   此言一出,兰芽和东王都傻了。   兰芽更多是窘,怎么都没想到他当着东王的面儿就这么说。此前她可一直是以钦差自居的,这大明朝怎么能蹦出来个女钦差呢?   而东王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定定看了司夜染半晌,又转眸来定定望着兰芽半晌。可是终究是经历过太多人世风雨的老人家,于是下一刻便释然大笑。深情凝注兰芽:“怪不得,怪不得……怪不得她能替咱们东海帮想得这样周全,怪不得她毫不犹豫地就说,倘若她计算错了,她会毫不犹豫地陪咱们东海帮老小一起去死。”   兰芽登时脸热如烧,跺脚道:“哎呀老人家,这与他无关!我说那样的话,只是因为我钦差职责在身!”   司夜染则眯起眼睛来盯着她,没等她说完,便一把捉住她手腕,将她收拢到身边。郑重地再对东王道:“她就是我娘子。您老说,她好不好?”   东王登时老泪纵横,又是双膝跪倒:“老臣……老臣恭喜少主,恭喜少夫人。”   司夜染满意而笑,眼中却也无声滑下泪珠儿来:“我祖父与父亲都已不在,东王随他们出生入死。东王说好,便是我祖父和父亲,都说好了。”   兰芽原本还想挣扎,这一刻却怎么都动不了。   她只能含泪垂下眼帘,任凭司夜染紧紧攥住了她的手,与他,并肩立在这喜极而泣的老臣子面前。   .   东王今晚太过激动,又累了,司夜染便跟兰芽使个眼色。兰芽暗叹口气,走到东王面前跟他说话,司夜染无声绕到东王背后,伸手一点……   东王话只说到一半,便软软倒下。   司夜染伸长臂接住,朝兰芽“嘘”了一声,便将老人家背起,送进了卧房。   兰芽便一转身,便攥紧了那把贴身的小匕首出了洞门。   今晚风向由西向东来,天际云翳。如果她是怀贤和孙飞隼,便会趁着今晚杀上岛来。   -   【稍后第二更~】 ☆、101、我明白,你可能无法原谅(第二更)   她是没功夫,可是她得——护住他。   最后的一道屏障是她的身份,她是皇上御口亲封的钦差!   若是怀贤当真攻上岛来,她便先斩后奏,先要了那老狗的命!其余都是大明官兵,敢不听她这个钦差的令!   兰芽登上礁石,小小身子在猎猎海风站得笔直。她极目远眺,看不清那苍茫混沌的海上是否真的有船只驶来,但是她却凭直觉知道,危险已然靠近。   身后却冷不丁一声:“你拎着那根小匕首,是出来砍柴的么?”   回首望去,他一袭青衫玉立风里,红唇微挑,眼带笑意鹁。   兰芽却只觉更恼了,心下忍不住骂:砍你妈蛋柴!都什么时候了,还跟我说笑?!   她便冷笑:“我说我砍你的脖子,你信不信嗯,少主?!”   司夜染面上笑意未改,身影如风,飘落礁石之上,与她并肩。   “今晚戾气这么重?嗯,是该叫你开一场杀戒,才能消去你这心头的火气。”   兰芽便冷笑:“怎么,自己肯送死来了?”   他红唇薄挑,逆着海风看去,眉染无赖:“我说叫你开杀戒,却不是杀我。娘子,弑杀亲夫,这可是重罪。”   兰芽窘得连骨头都麻了,她便不管不顾挥出匕首去:“你还说上瘾了,嗯?还说!叫你还说!”   她折腾得欢,看着动作也凌厉,可是他却只是大袖轻摆,她就不知道怎么丢了腰,重心也跟着一失,被他裹进了怀里去。   “嘘,好了。东王他老人家累了,你也累了。今晚不须你再独自支撑,只随我看戏就好。”   兰芽挣也挣不开,更被他怀中氤氲而来的气息所迷惑,只觉浑身酥软,匕首便被他收走,她忍不住大大打了呵欠。   却还不甘心,推着他的心口,想跟他拉开一点距离,仰头问他:“看什么戏?”   他轻轻耸肩:“都说了,杀人的戏。”   她一惊:“杀谁?”   他微微仰头,目掠海天:“杀坏人。”   兰芽不解其意,却随即醒悟:“怀贤的人要攻来,你已做好了防备?”   他轻叹:“养兵千日,不是留着吃肉的。”   说罢抬手一指海天尽头:“来了。”   兰芽便一警,拢目望去,遥遥之间海天尽头,果然出现了影绰绰的船影。一艘大船,一群小船;大船宛若下山猛虎,小船仿若群狼。群狼虽难缠,猛虎却尽显王者之威,左突右撞,更不时有火光璀璨而现!   兰芽是画画儿的人,对轮廓线条极为敏.感,所以纵然还无法看清那大船究竟是什么模样,可是她却已经认了出来,惊喜地扭头望司夜染,一声惊呼:“是官船!”   “哦。”他老神在在地笑:“亏钦差大人迢迢从京师带来这么大一艘船,船上那么多人,竟然只养在杭州码头,叫他们吃饱了睡么?”   兰芽脸上一红:“唉,我是要他们留在杭州,给我好好看着天龙寺船,防备倭寇的!”   不过却不能不说,在这样的紧急时刻,看见官船来,她的心里实在是喜不自胜!   .   孙飞隼也是将门虎子,他带来的军队自然也不弱,可惜他遇上的主将却是息风,船上的兵丁更是大明军队里精中选精的腾骧四营的勇士!于是这一场鏖战,开始看着还场面难料,渐渐地便已分高下。有的官兵已经渐渐瞧出来了那大船上人的装束,隐约猜测出了那身份;孙飞隼和一些还在负隅顽抗的,便被那发了威的铁甲大船横冲直撞,纷纷被撞碎,零落成碎木板,飘零在了这夜色海上。   息风亲在甲板指挥,眼见撞沉了孙飞隼的旗船,便喝令:“放火箭照明,不管死活给本将擒住那孙飞隼!”   甲板左右船舷,便如疾风骤雨一般飞下长绳铁抓去,一支一支裹着冷风,直朝孙飞隼飞去!   管它还是什么飞隼,此刻纵然插翅,也难逃天网。   随着一支支火箭升天,水天之间亮如白昼。无数根长抓将孙飞隼从海水中吊起,直扯上官船甲板。   赵玄上前来问:“将军,如何处置?”   息风眼都不眨:“杀!”   孙飞隼还有话要说,他还想借机在这大明官船的甲板上慷慨陈词一番,至少也要揭露了司夜染的身份去——却,嘴都没来得及张开,便已,人头落地!   息风垂眸冷冷望着孙飞隼带来的那些船只,冷冷吩咐:“升起灵济宫旗号,晓谕他们,我们此来乃为讨逆。他们都是受了孙飞隼那逆贼的蒙蔽,若有人站出来指证孙飞隼,本将有赏。”   息风接下来吩咐:“找一个人,叫他回去给怀贤报信,就说孙飞隼已然得手,叫怀贤速来,直捣龙宫。”   .   那一片火光潋滟,那一片战威凌厉,兰芽看得半晌忘了呼吸。   他却只偏头凝着她,“好看么?”   见战局已定,兰芽方松了   口气,回眸瞪了他一眼:“都是杀人,好看什么?”   他便笑了,伸手拖住她的小手,包在掌心:“我知道你不喜欢杀人。因你之故,东海帮才得安全无虞。”   兰芽便咬牙:“少主,呵,少主!我真不知道,从此往后,我该继续叫你大人,还是该改口少主!”   他却耸了耸肩:“那都不是你该叫的。”   兰芽心下便又是一跳。又是惊,又是——痒。   支撑不住,她便索性别开头去,也不答话,也不看他。   他轻轻摇了摇她手臂:“我此番叫你扮周生的娘子,便是想带你来东海帮,叫他们全都知道。可惜中途我的计划被人搅乱了,结果我反倒来晚了一步,龙宫都空了,不过好在还剩下一个东王。”   “真可惜,我原本想大庭广众,却今晚只能对着他一人宣告。啧,我心里的懊恼,可有谁知道呢?千方百计,却还是惹了人家生气。”   兰芽心下又酸又甜,便忍不住低吼:“谁稀罕呢!”   她恼,也怕。   如此种种,就算他还没有明白讲说,可是他却已经将他的身份摊开了在她眼前。她不是猜不到,她只是不敢触碰。   看过了这多人的死,踏过了这多人的鲜血,她越发明白朝廷与建文之间的江山之争,是要赔进多少人的性命,付出多少家庭为代价。   她便也越发明白,自己家门遭难怕就是卷进了这场江山之争……可是江山之争却也不是原谅的借口,不该为了一个人的成就,就所有人都活该惨死!   对不起,她实在转不过这个弯儿。   .   她的神色全都印入他眼帘去。   他便缓缓抬眸,轻声道:“你听东王叫我‘少主’,很高高在上似的。可是你知道么,我从出生,便没享受过这个名字带来的半点荣光。”   “为了能叫我顺利降生,我母亲带着我东躲西藏,最后不得已躲入大藤峡蛮地。我父亲为了保护我母子,中途遇害……而我母亲得知我父亲死讯,生下我时便也血崩而逝……我刚一降世,便是无父无母,却要受天下追杀。”   兰芽听得心碎,只得埋首在膝头,无声落下泪来。   他痛如心死,却努力微笑:“由不得我选,我一出世,这个身份这个命运便已经扛在我的肩头。我知道我的命不是我自己的,还是那千千万万人的。我只能背着这命运朝前去,再累再难再违心,都得一步一步朝前走。不能左顾右盼,更不能回头。”   他依旧在笑,用笑掩住悲伤:“有时候为了护住一个人,我不得不杀了十个人。我的手上血债累累,我有时夜半惊醒来,看着镜子里的我自己,却看不清自己的面容,只看见满脸的鲜血。”   他垂下头去:“你知道么,‘少主’这个身份真的一点都不好玩。如果这世上我还有另外一个兄弟或者亲人,只要他们也能流淌着与我一样的血,我便情愿将这个身份双手奉上……只可惜,我没有了;我这一脉到此,只剩下我一人。”   他吸吸鼻子,偏首看她。伸手去轻抚她发顶:“你知道么,我祖父最恨宦官。当年太祖建立大明,曾树铁牌,不准宦官干政。我祖父以皇太孙继位之后秉承太祖遗训,也严控宦官。于是宦官们便也对我祖父生了恨,待到燕王篡位时,就是南京宫里的宦官们,将我祖父的行止等消息全都密告给燕王,所以燕王才得顺利南下,杀入宫中。”   他用指尖轻触她面颊,那柔软和细细的温暖,叫他心中缓缓平静。   “……为了掩藏身份,所以我才成了我太祖和我祖父最最憎恨的人啊。”   -   谢谢八百地藏亲的超大红包,破费啦~明天见。 ☆、102、其实我本想跟你耍别扭的!(更1)   兰芽静静听着,任凭心事如海浪翻涌,唰地拍打在礁石上,唰地又落下求。如此往复,左右为难。   她不置可否,只枕着膝头,偏头望他:“那……你原本,该叫什么?”   他深深吸口气:“天翼。糌”   她眯眼:“朱天翼?”   天翼者,天意也。或者又有振翅飞天之意,都是至尊无上的含义。   他却轻轻摇头:“我娘说,天翼便是希望得上天翼护,叫我这一生平安到老。”他苦笑了一下:“你瞧,对于我这样的人来说,虽听似尊贵,却实则连活满普通人的寿命都是祈望。”   她的心沉了沉。朱天翼……便又与慕容无关了呢。   她却还是偏首过来,幽幽道:“你一定会活满人寿的,一定会。”   说罢便起身楮。   “你去哪里?”司夜染忙问。   兰芽遥望海天,“眼前的危局已解,可是煮雪怕是还被困在天龙寺船上吧?此时你们所有人都不便出面,唯有我去。”   朝廷有朝廷办事的方式,朝廷有朝廷的脸面。天龙寺船既然是使团的船,挂的更是“日本国王”的旗号,那么即便平户藩作孽,朝廷也不会正面追究天龙寺船。而煮雪既然名义上是倭国人,那么即便她再船上死了,大明朝廷也不会过问。   这世上人多如过江之鲫,多一个少一个对朝廷来说什么都算不上。可是兰芽不这么想。她带来的人,她一个都不想失去。   司夜染默默望着她的背影,紧紧攥住指尖。   他是从小就失去父母,他是有千万种为难,他有时候是不得不为了护着自己的旧臣而杀人……可是他却比不上她。   她也眼睁睁看着自己家门惨祸,她也是一心想救护自己身边的人,可是她却没有如他一般欠下血债。   是他自己做的不够好,他又哪里有资格求得她的原谅?   .   上了官船,兰芽却第一个就找隋卞。   隋卞只是个账房先生,对武事全无半点经验,于是船上打仗,他吓得猫到船舱里去,用被子蒙住了头。   没想到兰公子回了船就找他,他吓得赶紧求饶:“公子,卑职不会打仗!”   兰芽将他从被子里给揪出来:“目下却有一宗比打仗更要紧的事,要你去做。我要重兴东海号,从此刻便要给我竖起来!”   隋卞一惊:“怎么这么急啊?”   兰芽便推心置腹:“我有一批伙计已然北上南下送到了李朝、琉球和暹罗、安南去。我要重兴东海号,更将东海号的分号开道这些大明的藩属国去,好叫他们方便来往……你明白么?”   隋卞虽然胆小,却是个精明人,他“卜浪”爬起来,狐疑地爬上甲板,又下船道龙宫转了一圈儿,回来便一脸凝肃:“公子的意思,是将东海帮众都收入东海号,纳为伙计。东海号是皇店,没人敢查;分号又在海外,更没人能查。于是只需假以时日,他们便能正大光明地回到咱们大明来了?”   “嗯。”兰芽淡然点头:“你既明白了,便更该明白你现下肩上差事的要紧。不光我,还有那千百条性命你都得给我扛起来。别钻被窝了,你赶紧把东海号从前的账目给我拢清楚了。回了杭州,我便要东海总号即刻重新开张!”   .   撂定了隋卞,兰芽出舱就瞧见息风一脸沧桑地立在门口。   兰芽蹙眉:“你是风将军么?还是风将军的本家叔叔?”   息风恼得一咬牙:“自然是我!”   兰芽深深叹气:“这是怎么了?才多少日子没见,将军怎么老了十岁?”   息风不敢再叫兰芽继续刺探下去,便截住话茬儿:“……救煮雪,我要跟你去。”   兰芽上下打量他:“你不行。一脸的急躁,不等上船就被人家瞧明白了。”   息风恼了:“总之,你必须带我去!”   兰芽无奈扬声大喊:“司大人!司大人!来规束一下你的部将,要打钦差啦!”   司夜染从船舱里出来,斜倚在门框上,轻轻咳嗽了声:“我管不了。钦差请自拿主意。要打要杀,都由得钦差就是。”   “怎么又咳嗽了?”兰芽便什么都顾不上了,伸手推开息风,便随司夜染进了船舱。   .   她哗啦解开自己随身的一个小包袱,“你瞧这些都是我跟东王在药山上采的药。你快来瞧瞧啊,到底有没有你能用得上的?”   她立在桌前,死活也不肯到榻边去。隔着桌子又隔着一重帘子。   他便悄悄叹了口气,只说:“不打紧的。”   “可是你怎么还咳嗽啊?究竟是哪里不对劲?”她有些压不住了。   他斜倚着床架,淡淡挑眸望她:“没什么大不了。不过是先有给皇上试药留下的那些金石之毒,后来在杭州府大牢里还挨过几十杀威棒,接下来海上颠簸饮食不顺,再后来……”      说到这儿便不说了,只是眼瞳妖冶一转,动人心魄。   兰芽心神一晃,便不觉之中上了当,急着追问:“再后来,又怎么了?”   他这才抬眸望来。睫毛在灯影里显得那么长,藏住微微闪着羞涩的目光:“再后来,你在平户藩那晚榨干了我……我便损伤得狠了。”   兰芽此时已知上当,恼得一跺脚背过身儿去。想斥他胡说九道,可是那却又分明是她干过的事儿,否认不得。   这一分神,他便已无声走了过来,伸手按在她肩上:“我年纪还小,不宜房.事过重,否则会被损了元气。都赖你,忒贪嘴。”   兰芽只想抓狂,却脸热到了脖子根儿,说不出话来。   他的手便沿着她肩头缓行,帮她按摩紧绷的肩部,让她放松:“反观你啊,这些日子神采奕奕,精气神儿都足。都是你采阳补阴所致……娘子,你亏损了我,却叫自己这么快活。你说你,多坏。”   兰芽真是要疯了,霍地扭头瞪他:“说的这是什么?我怎么就——就采你补我了?”什么阴什么阳的,她真是说不出口呀。   他勾着头来看她,老神在在:“原本就是。不然你倒回想一下,你这些日子来客觉着累了?那晚我累得神智不醒,可是你还能偷偷逃到龙宫,不是么?”   兰芽说不过他去,只得回身推开了他的手,正色望他:“不管怎么样都好,你倒是去看看那些草药啊!看看能帮得上你不?”   他却垂下眸子来,与她越贴越近:“那些,都不管用。”   他伸手,缓缓搓.揉她颈侧。触感令两人都绷紧脚尖儿。   “我最要紧的亏空是被你采阳补阴,所以唯一的良药只能是——你被我反采回来。那晚你对我做了多少,我便要都再加一。”   他说罢便沉下了身子来,长腿挤进她腿间,缓缓厮磨。   兰芽被他挤在船舱壁上,只觉全部的世界都被他倾覆住。她便只能颤抖,发狠地警告:“你身子还病着,起开!”   “我病没病,我自己知道。”他落下唇来,都等不及扯开她束缚的布条,便隔着布条去逗她小小红珠,待得它们自行凸起,他便心急火燎地去咬。   兰芽推又推不开,打又打不过,恼得只想哭:“就算你没事,可是我有事!我要去救煮雪,我没心情跟你做这个!”   他的舌尖儿不老实地从布条边缘缝儿里钻进去,若远若近地够着那红珠,沙哑低沉地绞赖:“……从龙宫回杭州,路上的航程还有几天。你再急也不能插翅飞回去。与其这几天都白耗神,不如——我帮你做些能叫你放松的事。”   说着,他的手已无赖地伸了进来……耐心地绕着蓬门,邪肆打转。   兰芽哽咽出声。   妈蛋,抗拒不了他,她根本就抗拒不了他……不管嘴上说什么,也不管脸上可以挂出多义正词严的神情来,可是她的身子——却早已点点飞花。   只因为……她也想他。   上一次,自从悄然披衣离开他身边,从那一刻起她就已经在思念他。及至上了船,出了海,直到翌日晨曦她看见海天之间的天青之色……每一时每一刻,她竟然都在想他。   一声哽噎,她终是全线崩溃。   他便低低一声欢叫,来不及抱着她回到床榻,便已——悍然攻伐而入。   又深又直,绵长而激亢。   -   【稍后第二更】 ☆、103、心上的缺,由你补(更2)   这一宵,兰芽真真儿遭了灾。   灵济宫乃为皇家道宫,他既镇守灵济宫,于道家之术便极通透。这些年来又总陪皇上在宫里服药,于这道家的隐秘便更是了若指掌。那有些混蛋道士专门研究的房内之术,他便没有不知道的。   于是他在帐中,身子随着海浪一并在她身子里起伏,一边含着她的耳珠,一字一字教给她,如何才是采她补他……   她也听懂了——就是说他整晚都只含不放,只叫她……无限绽放。   不得不说这晚海上的节奏可真好,船身摇曳,一如他摇曳的频率,于是他都不用太过费劲……更害羞的是,因这是船,海上航行时便必定会有模板吱呀作声,于是他无论怎么样对她,动静再大,也不怕被人听见。   他今晚索性撑开了玩儿,用尽了身边所有玩意儿,逗她,迫她。她也忍不住纳闷儿,原本是那些再普通不过的物件儿,譬如衣带,譬如枕头,譬如玉梳……怎么到了他的手里,却都成了那使坏的道具,被他用得邪肆万端,将她折磨得生死不能…楮…   几番番,她实在忍耐不住,便抱着他恳求,叫他进来……他却拿乔,唯有她肯喊他“相公”,非要她主动盘紧了他的腰,还要迭声喊“相公,妾知错了”……他才肯奋身冲入……   这夜晚,他极有耐心,释放的次数极少——而她则至少有他的五六倍去,他才肯完整给她一次。   他每一次还都坏坏地再教她一遍:这才叫采她补他……   他反复这么说,便激得她动了脾气。于是乎——原本不想跟他这样儿的她,竟反身跨.坐而上!他说不释放,她偏扭足了小蛮腰,叫他不得不……涓滴不剩。   她也成了功,他也得了逞,她才寻思过味儿来。只能捉着他的发丝,一边咬住他的手指尖叫,一边又羞又恼地落下泪来。   这个混蛋,妖.孽啊!   她该拿他,怎么办?   爹,娘……对不起……   我知道他满手鲜血,可是我想他也许,不得已。   .   数日后,官船回到杭州。   为了掩藏虎子、北王、以及先期埋伏的腾骧四营的勇士的真实身份,不给松浦知田向大明朝廷发难的机会,于是中途另外派船接走了虎子他们先期回京。兰芽接下来是要与天龙寺船上的百丈禅师见面。   她回到杭州,先见杭州知府步云青,将这些日子来的敌情收集一处。当听说在南京城外尽诛来犯倭寇、解了南京之围的竟然是来自广西的狼兵,她便扭头盯了司夜染一眼。   司夜染心虚,急忙装病,又躺回去了。   兰芽先不跟司夜染计较,只先盯着步云青乐。   她知道,步云青早认出她来了。当日她骑在他腰上,将匕首架在他脖子上,他得多大的心才能给忘了?所以打今儿她亮开钦差的身份,叫他第一眼瞧见开始,他就一直跟耗子似的,一直向往墙边儿躲。   这样,也好。   兰芽便直接说:“本钦差奉皇命而来,荡倭寇只是差事之一,此外还要重兴东海号。只是这房子、地方、人手,还要步知府你多多帮忙。”   步云青连忙道:“好说,好说。下官一定尽心办理。”   得了步云青这话,兰芽便放心了。所谓强龙难压地头蛇,在杭州地头办事,还得杭州知府亲自协助方好。于是兰芽便派了隋卞跟步云青同去,务必这几天之内先将招牌重新挂起来。   兰芽送走步云青,回头再去找司夜染。   “大人,装病有意思么?”   司夜染却摇头:“我是真病。虚着呢……”   兰芽一咬牙,扯住衣袖将他拽起来:“广西狼兵,没那么巧吧!”   所谓狼兵,是广西的土兵,也就是广西各部族土司等土官家宅里养的私兵。因都是当地土人,行事比之大明军队更为泼辣勇猛。此番聚合一处,受司夜染征召而来,立下功勋。   他便也静静望来,眉梢微挑:“你心里刺在何处?”   她别开头,不语。   他便叹了口气,将她拉入怀中:“吉祥。”   兰芽便闭上眼。   狼兵出自广西,大藤峡就在广西。狼兵杀倭立功,是司夜染立功,但是怕也与吉祥脱不开干系。   司夜染捉着她小手,缓缓道:“天下军队,最强者为草原铁骑,次者便是广西狼兵。彼时倭寇派出乱波,人虽不多,但个个都是武道高手,咱们大明江南守兵多不能敌。与其叫他们烧伤抢掠、横行无忌,与其眼睁睁看着千万人送命,看着朝廷的脸面丢尽……叫广西狼兵来便是最好的法子。”   兰芽睁开眼:“没错,是最好的法子。好就好在,你又可通过杀倭一事,叫朝廷封赏了广西狼兵,从此洗雪大藤峡之战给广西留下的余患去。叫朝廷不再疑大藤峡,反倒开始封赏和倚重大藤峡人。”   他瞒不过她……司夜染便缓缓点头:“我亏欠大藤峡   ,你该明白。”   兰芽便用力推开他:“可不,你还欠吉祥的!”   司夜染只好上前求饶:“……是我错了。钦差,饶了下官吧。”   兰芽心下别扭,却也明白彼时司夜染这样做也是为了大局,便叹口气:“我要找个人到南京去,将狼兵手里的倭寇尸体带过来。可是南京官员都城府太深,我需要个妥帖的人去才好。大人给举荐个人选吧。”   司夜染便笑了:“我若举荐得当,你便不生气了,好不好?”   兰芽哼了一声:“先听人选。”   司夜染便得意一笑:“长乐。”   兰芽这才吃惊:“长乐……大人已经收归门下了?”   .   带着兰芽的任务,司夜染亲自去见长乐。选的地点却是在曾被兰芽烧了一半的东海禅寺。   长乐一听要叫他去南京,便恼得又是一蹦:“那是个费力不讨好的差事!我就知道,不是这样没人干的差事,司大人你才不会想到我!”   司夜染也不理他,径自拈香行礼,缓缓道:“你从前是南京守备太监身边的人,南京官场上下,哪个不敬你三分?这件事别人去都办不好,只有你去最合适。”   长乐气得又是一蹦:“可是我若这么去了,有心人便都能猜到我实则是替司大人你办事去了!到时候他们难免不胡思乱想,再以为曾经怀仁的死,我是你的内应,那我就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   司夜染上好了香,回头盯了他一眼:“那你现在跳进黄河就还能洗得清了么?话又说回来,黄河里本就泥沙俱下,你跳进去洗,怕也反倒更洗了一身泥吧。”   长乐气得说不出话来,半晌才道:“反正我不去!”   司夜染便笑了,走过来瞄着他:“实则你是怕给宗主惹了麻烦。若叫外人都以为宗主与我是站在一起的,宗主到时便饶不了你。”   长乐瞪他:“你知道就好!”   “宗主饶不了你,也别怕。”司夜染老神在在:“那你正好彻底投入我门下来。别人惹不起宗主,我惹得起。”   .   送罢长乐,司夜染又回转来入二院内堂再度上香。   正是那塑了金身的神佛,点了最大海灯的那一处。   有僧人关闭了山门,瞧瞧走过来,跪倒落泪:“是属下不甚,竟致老主人金身塑像被焚毁……”   没人知道,原本这东海禅寺乃是东海帮秘密修建。里头塑金身的神佛,也是参照着建文帝的眉眼画就。只因为就是在杭州与老主人拜别,从此颠簸东海,再无缘与主人相见,于是塑此金身,以为拜祭。   却没想到因缘巧合,却被兰芽一把火……   司夜染听得眯起眼来,唇边却浮起淡淡微笑,只道:“烧得好。”   僧人狠狠一怔。   司夜染却已转身,翩然远去。只有一句话随风送来:“这世间恩怨纠葛,何时到头?何如就这般一把火烧了,尽成尘灰,随风而逝?”   他一步一步含笑走得坚定。这一把火,不由那个注定为他娘子的人来烧,还有何人有这个资格?   .   长乐办事爽利,去了两日便将倭寇的尸首都要了回来。原本那是狼兵和南京守兵都争抢的,准备向朝廷表功的。   兰芽便带着尸首到了天龙寺船下。   -   谢谢xhqgwj、土豆圈圈的红包~后台抽,月票感谢明天补上哈~下午更汤sir,明天见~ ☆、104、一个都不能少(第一更)   尸首都镇着冰,兰芽交给邢亮和叶黑两位专业人员好好看着,别烂了;她则自己上了天龙寺船。   上船前息风又要强跟着,兰芽盯了息风一眼,将息风的手腕塞进司夜染掌心去,按紧。“大人,看好了他。”   继而抬眼望息风:“你若再闹,我先将你打晕!”   息风愣怔望向司夜染。司夜染清了清嗓子,低低道:“……她是我娘子。你纵委屈,也忍了吧。”   泫.   兰芽面见百丈禅师。   望着禅师的慈悲眉眼,兰芽暗暗叹息。原来这世上的僧侣,并非每一个都坏菩萨心肠。都说佛本无相,面相上的善与恶倒都不要紧,要紧的是心拦。   眼前这位大和尚,虽然生得慈眉善目,担任使节身份,却生得一副蛇蝎的心。   原本从来她太过留意菊池一山,倒放松了对这位百丈禅师的警惕。   兰芽开门见山:“俗人听说贵国有一个传统:战死沙场之人,不管用什么代价,都得将尸首带回本国,入土为安。”   百丈禅师一边点茶,一边微微一笑:“小施主是从何而知?”   兰芽手中折扇一转:“我大明所谓的倭寇,内里大半倒是我大明子民。于是听说大明沿海北至辽东,南至福建广州,所有剿倭的战场余烬里,总会缺少那么十几具、或者几十具的尸首。开始以为是被野狼吃了,或者掉进海里了,后来觉得不对,应该是被贵国人给拖走了,带回了倭国去。”   兰芽眯眼而望:“入土为安本是好事,可是你们只叫你们自己的同胞入土为安,却叫我们大明子民曝尸荒野。这般亲疏远近,难称慈悲心怀。”   百丈禅师倒也不客气:“小施主说得好:入土为安。你们大明子民不在大明的土地上入土,难道要带回我倭国去安葬才得安宁么?”   兰芽咯咯一笑:“说得好,果然是大和尚。只是俗人也忍不住一问:为何倭国人偏要跑到我大明土地上来送死?船下俗人带来的几十具尸首,又作如何解?”   百丈禅师依旧稳定点茶,茶水纹丝未抖:“他们穿着的的确是我倭国的衣冠,可是小施主方才也说了,所谓倭寇里大半倒是你大明的子民。于是单从衣冠上,如何能确定那些就是我倭国百姓?”   “既然不是我大明子民,倭国也不肯认,那他们便活该成了无主的亡魂!”兰芽清亮一笑:“既然如此,便也不必尊重亡灵,干脆一把火烧了吧!”   百丈禅师面上还是很平静。   兰芽便笑了:“俗人明白禅师在想什么。不瞒禅师,俗人也曾一把火烧过半个东海禅寺,俗人明白火葬原本是佛家弟子可以接受的方式……所以禅师听见俗人说将那些尸首烧了,才面无异色。”   兰芽面上一抹调皮跳跃,她蹲到茶几旁来,盯着百丈禅师的眼睛:“可是我方才说的烧,可不是简单火化了便完事。”她缓缓站起,傲然扬眸:“先挫骨,再扬灰,令其再不入六道轮回!”   “你!”百丈禅师终于再忍不住,拍案而起:“好狠毒!”   “我狠毒?”兰芽傲然一笑:“倘若不是你们来犯,我何至于要如此狠毒?”   百丈禅师既然再装不下去,便眯眼望来:“你今天来,究竟想要怎么样?”   “用你们‘为国捐躯’的五十具尸首,来跟禅师你换一个人。五十比一的买卖赔与赚禅师心里有数。”   百丈禅师缓缓又坐了回去:“换菊池煮雪?呵,呵,请恕老衲不敢从命。她是杀害平户藩大名继承人的凶手,松浦大名说得明白,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兰芽妙目一转:“这是松浦大名说的,死要见尸,哦?那简单。”   百丈禅师便又是一怔:“可是松浦大名也说的更明白,他首先是要活的!”   兰芽便又是一笑:“人活着好啊,活着才能拼命。松浦知田两大命根,一是他儿子的性命,二是他平户藩领土的安危。他儿子已然死了,人死不能复生;可是他的领地若被侵.占了,他却只要还有一口气在,便还有机会重新夺回来。”   百丈禅师缓缓抬眸:“你想说什么?”   兰芽咯咯一笑,撩袍打了个旋儿,坐在百丈禅师茶几对面:“我想跟禅师说说贵国此时国内的乱局。贵国此时称作‘战国’,禅师便也该明白,这个称谓根本是来自我华夏上国。贵国此时的情势,我国两千年前就玩儿过了!”   “战国乃是乱世,乱世却也英杰辈出,谋略更是层出不穷。因乱世群雄四起,才有我《孙子兵法》。所以若论操控乱世,乱中取胜……贵国在我华夏上国面前,对不住了,真的连徒孙辈儿都算不上。”   百丈禅师面上便又有些颤,却不能不认。   兰芽叹了口气,没喝百丈禅师给她亲手点的茶,反倒只伸手指头进去蘸了点水儿,在桌面上权当笔墨,画了三个点,连出三条线。   “乱世之谋,最基本不过合纵连横,所谓远交近攻,或者围魏救赵,或   说暗度陈仓……”兰芽点着当中一个点:“那夜倭寇围攻我哦大明南京城时,平户藩领地也遭到了陌生人的袭击。禅师不妨想想,松浦大名会以为是谁趁虚而入呢?”   百丈禅师狠狠眯起眼来。   兰芽笑:“贵国之乱,乱在诸侯纷起,倒叫贵国将军大人被架空。眼见从前自己的家臣冲来与自己争夺权力,试问将军大人如何肯心甘情愿?”   “而禅师您呢,身在天龙寺船上,虽然这艘船实际上是由松浦大名控制,可是您毕竟不是松浦大名的人,您是将军阁下的老师啊……所以您的心,怎么会当真向着松浦大名?”   兰芽说罢将桌面上的水痕抹去:“所以不管愿意还是不愿意,松浦大名此时定然也以为是将军阁下派人趁乱偷袭了平户藩,平户藩与将军阁下之间的新仇旧恨,还有的算。”   百丈禅师咬牙:“那晚偷袭平户藩的,根本就不是将军大人的人。那晚将军大人根本就无法预料到那晚会出事!”   兰芽摊手:“可是俗人我有办法帮松浦大名相信。”她故意压低声音:“不瞒禅师,我那晚还特地嘱咐人带去不少将军家的旗号、信物,叫他们‘不小心’地散落在平户藩各处。只需我吩咐下去,那些信物的下落立时就能被找见——禅师觉得如何啊?”   “你!”百丈禅师再度拍案而起。   兰芽吐了口气:“禅师,五十比一的买卖你不想做,我再加上这一笔,您老还是决定不想做么?”   .   百丈禅师将煮雪带来时,兰芽也已经与司夜染联手完成了完成了他们的“画作”。   兰芽事先吩咐叶黑,到杭州府大牢和义庄里去寻了一具身量纤侬都与煮雪相仿的女尸来。她与司夜染联手,将那尸首伪装成了煮雪。   就连煮雪进来一看之下,都惊得“啊”了一声。   兰芽叹口气:“毕竟还是假的,不敢说一定能瞒过松浦知田去。不过好在此时已是盛夏七月,带回去的难免腐烂些,谅松浦知田也没辙。”   兰芽说着瞟了百丈禅师一眼:“再说百丈禅师是倭国将军大人的老师,谅松浦大名也不敢说什么。禅师您说,是不是啊?”   百丈禅师紧咬牙关,再不见一直伪装的慈眉善目。   兰芽便解下自己的披风,披在煮雪身上,亲自搀扶着煮雪走。快要下船了,她便扭头:“煮雪,花怜呢?咱们别扔下她呀,你叫她一声。”   那晚惨状,只有当事三人知道。煮雪便望住兰芽,怔怔落下泪来:“公子……花怜她,已经不在了。”   兰芽一怔:“不在了?她去哪儿了?怎么,难道说她中途变卦,从船上逃脱了?”   兰芽信花怜有这个能耐。她原本学过百戏,轻身功夫和柔软的功夫都很了得,她又机警,说不定就得了机会逃了。   煮雪便落泪摇头:“……公子,花怜她是为了救我,她——”   兰芽脚底下一滑,险些坐在甲板上。司夜染连忙上前扶住她,她才死死攥住栏杆,僵直地站稳。   此时不是细说的时候,她得忍耐。   船工搭起跳板,几人行将下船。煮雪却走着走着还是停下脚步,回首望去。   她一把攥住兰芽的手:“公子,我可不可以——再去见一个人?”   -   【稍后第二更】 ☆、105、想说爱你不容易(第二更)   听得煮雪的请求,兰芽与司夜染迅速对视一眼。   司夜染微微蹙眉,兰芽却直接点了头:“好。”   煮雪便拖着沉重的步子转回身去。   花怜的尸首当晚就被就地处理,没有带回天龙寺船上来。于是此时船上,她还能见的,却是两人。   呵,不该说是两人,而是一人一尸才对。   活的是菊池一山,死的——则是松浦晴枝拦。   可是她方才却与兰公子的请求是,去见“一个人”。经过镇着松浦晴枝的尸首的冰窖门前,她死死攥紧袖口,还是忍住,走了过去。   用作牢房的船舱门哗啦一开,煮雪缓缓走了进去。   一向衣饰华美的菊池一山,此时已是苍老狼狈。头上从前剃得微微青的头皮处,此时已如乱草般长出了许多碎发,便更显得他疲惫不堪。   可是当他看见,竟然是煮雪走了进来,且身上没有绑缚,也无人看押的时候,他那苍老疲惫的眼中却猝地爆发一抹耀眼的光芒。   “雪子……你,你没事吧?”   煮雪却并无菊池一山的惊喜,面上的神情反倒更加清冷:“你说的没错,我没事了。我马上就要下船了,就要安全了。我此来是来跟你道别的——呃不,应该说是来说一声永别的。”   菊池一山一僵,愣在半途。   煮雪绽了一脸的笑:“别这么惊讶,是真的要永别了。从此我回归大明,再也不会到倭国去了。除此之外——菊池一山,我下船之后便是生途,因为有人来救我了;可是你却惨了,没有人救你,你还得背着凶手父亲的身份回到倭国去,让松浦知田报仇雪恨。”   煮雪努力地笑,让自己笑得看起来那么酣畅淋漓:“不光是你,还有你们菊池全家!松浦知田只能得到我的‘尸首’,他没机会杀了我来报仇,他便会变本加厉,用更残忍的手法杀了你,杀了你菊池全家!”   “哈哈,哈……痛快,我一想到那个场景,我就觉得痛快!”煮雪仰天狂笑:“菊池一山,还记得我说过,我一定会杀了你,给我娘报仇?这回虽然我没能亲手成功,可是却因为我,你和你满门都得死——那我也算借刀杀人,圆了我的心愿!”   菊池一山忽地痛叫,如受伤的兽一般猛地从地上窜起,扑上来一把卡住煮雪的脖子:“你好狠的心,好狠的心!你就算恨我,可是菊池家里的人也都是你的至亲骨肉!就算那些女人你可以不认,可是家里还有你的弟弟、妹妹!他们都还是小孩子,他们不明白你我之间的恩怨纠葛都是因为什么!他们都要因你而死,你非但没有半点愧疚之意,你反倒还要这样放声大笑——你还是不是人,嗯?!”   菊池一山手劲很大,卡得煮雪呼吸不上来。可是她丝毫都不挣扎,只是狠心地冷笑:“我不是人,我是畜生!我的血管里流淌着畜生的血液,所以我才狼心狗肺、猪狗不如!”   “所以我这样的畜生,真的不该活下来。连我自己都害怕,会不会何时血管里流淌的畜生的血液妖变,将我也彻底变成了一个如你一般的畜生去!”   菊池一山呼吸困难,死死盯着煮雪,手一点一点松懈了下来。   煮雪含着泪却依旧冷笑:“此时是不是后悔生下了我,养大了我,还给了我你的姓氏,啊?否则你和你菊池满门,便不会受我拖累!”   “或者再往前推,你现在是不是终于开始后悔当年从大明国土上掳走了我娘,啊?你强迫我娘,你拘禁我娘,你让我我娘一生郁郁不乐,你叫我娘再也没能回归故土……今天的一切都是你做的孽,都是你活该!”   菊池一山暴怒,攒起全身的力气,狠狠抽了煮雪一个耳光。   啪的一声脆响,煮雪没做防备,被抽得原地转了个圈儿,最后跌坐在地。   这一瞬,早已是泪流满面。   菊池一山打完,仿佛自己也有些惊讶,垂首盯着自己的掌心。缓缓,缓缓地摇头:“你知道我为什么打你么?因为你说错了!——就算此时我明明知道我和全家将会面临什么样的命运,尽管我恨你此时对我说出这么没有良心的话——可是我,可是我却依旧不后悔当年掳走了你娘,不后悔生下了你这个小孽障!”   “什么?”煮雪一愣。   菊池一山盯着自己的掌心,深深吸气:“我知道你娘恨我,因为她是大明人,而我是倭人。在她眼里我是倭寇,我配不上她。可是你不明白,我第一眼看见你娘时——我的心里,是怎样的震动。”   菊池一山眯起眼,沉入回忆:“大明严禁海防,倭国船只不得靠近,我们只能偷偷地在夜晚航船而来,只为贸易货物。夜晚航海便是拼命,我的船在海上遭遇了风浪,翻了。我拖住一块木板,在海上浑天黑夜地飘了几天几夜,终于再那个晚上飘到了大明海岸。”   “……是你娘救了我。那个晚上海天幽蓝,像是一块上好的靛蓝染成的丝绸。那晚的月亮也像最好的玉璧打磨而成。你娘就站在那样的夜色里,面上映着那样皎洁的   月光,你知道么,她像极了海里的珍珠。我真的以为她是珍珠幻化成了人形。”   菊池一山仿佛又是当年那个年轻的男子,傻气地一笑:“我发誓一定要得到她。就算她不愿意,我也要用强带走她……我以为未来的时光还长,她一时恨我,可是我还有的是时间对她好,叫她将对我的恨,变成爱。”   菊池一山说着垂下头去:“可是我真的没想到,原来时光都打不过她的心,更没想到原来人的一生根本就没有那么长……我还没有等到她原谅我,她就已经,已经……”   “可是就算你爱她,你就可以剥夺她的自由,叫她这样客死他乡么?菊池一山,你没资格再说什么爱,我和我娘永远都不会原谅你!”煮雪落泪大哭。   菊池一山却缓缓平静下来,抬眼望她:“所以孩子,我不怪你。有人救你,那你便潇潇洒洒转身就走,别觉着愧疚,不用回来最后见我一面!只要你能安全脱身,那我便是回去送死,也死得心甘情愿。”   “就算要为了你而赔上全家的性命,我也会告诉他们:这是为了你们的姐姐而死,你们应该死得心无怨恨!就算有怨,也不要怪你们的姐姐,要怪就怪你们的爹我——这一切是我当年坐下的,你们的姐姐只是做了她该做的。她,没有错。”   煮雪再也忍不住,伏地放声大哭。   她是恨,恨菊池一山,恨松浦晴枝……她曾以为只要他们死了,她心上的恨才能消散,她才能好好地活下去——可是从松浦晴枝之死开始,还有此时,她才明白事实根本就不是那样的。   他们倘若死了,她非但没有得到半点快乐,她反而还会因为他们的死而再生出十倍、百倍的悲痛。原来她对他们的感情……恨只是表面,她同样早已不知何时,已经将它们当成了她的亲人,她最最珍惜的人啊。   可是这领悟,却来得这样迟,这样——惨痛。非要在她再没有半点余力去挽回的时候,才能明白!   菊池一山也落了泪,缓缓向煮雪爬过去,缓缓拥住女儿。   “孩子,别哭。我是该死,我也死得其所。我死了,才好去天上,去见你娘……我不怕死,我只是,还有一个遗憾。”他伸手撩开煮雪蓬乱的鬓发,缓缓道:“雪儿,你能不能……能不能,喊我一声——爹?”   煮雪微微一怔,便大哭着扑了过去,惨声叫着:“爹——”   .   船舱之外,兰芽也落下泪来,赶紧用衣袖捂住脸。   仇恨面前,宽恕来得不容易。可是倘若宽恕来得太迟的话,纵然来了,却也要付出更为惨重百倍、千倍的代价去。   司夜染无声走上来,立在她身畔,悄然握紧她的手。   她忍住泪,偏头去看他:“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煮雪的缘故,我这些日子总是忍不住想起雪姬……你在南京与雪姬一同假死,你却再没跟我提起雪姬的下落。她,好么?”   司夜染转头看她。   兰芽含泪一笑:“不知为什么,我总是在梦里看见这样的雪姬:她洗尽铅华,坐在窗下,正缝补着衣裳。”   “我从前总看不清她手里的衣裳是什么样儿的,可是昨晚我终于走到窗前去看清了。那是一件男人的衣裳……”   她悄然垂下眼帘:“那个男人,是谁?”   -   【东海事毕,明天回京,迎接最终的命运~~~下午更心急吃不着热豆腐的汤sir,明儿见】   谢谢如下各位亲:   彩的20花,irenelauyy、ZTC811030的10花、咪.咪的2花、xueronghua_2007、615730154、bjtlj的花;   蓝的大红包,wyydingding0528的1888,liussdsb、甜心小七、sunfumei0713、irenelauyy的188   12张:事儿妈   3张:殓诗房   1张:randomya、luomin0579、vg278808、zhongshan121、rikuyy、棒棒我爱、青鸟zt ☆、1、小憩浮生,看花落(更1)   回京的路上,天幕潇潇落下一场细雨来。雨幕如帘,随风轻掀,望见大明千里江山,望见——曾一同走过这一路的桃花人面。   门外,煮雪举一柄油纸伞,伶仃立在雨里。   兰芽便忙起身:“到了?岑”   “嗯。”煮雪眼里面上,平静无波。   兰芽便悄然叹了口气,抬步向外去。司夜染拦住她,亲自为她披了蓑衣,攥着她的手道:“伤心有时。归来有时。”   兰芽抬眸一笑。   .   煮雪自从离开了天龙寺船,便对这俗世的一切都淡淡的。船启离开杭州时,她说要去清泉寺,最后拜别母亲。孰料归来时——却已剃了发。   她回来时,一袭灰色僧衣,三千青丝化作一顶僧帽。曾经冷艳无双的一张脸,粉黛尽去,只余静水无波欢。   那一刻举船大惊,兰芽一个踉跄,多亏被司夜染扶住。   而息风,一声不发转身便走。   谁都没有说话,只有煮雪淡淡一笑,单掌合十道:“属下依旧会陪伴大人和公子身边,俗世修行。只是这颗心,已然入关。”   .   兰芽与煮雪,一尼一俗,相偕上岸。   官船此番这一停,不是为了允许沿途州县官员上船拜望钦差和司大人,只为为了一个人。   那晚的馆驿,那晚的地点,只有煮雪知道。于是兰芽随着煮雪上岸,只为寻那一缕芳魂。   馆驿后便有小山,草木萋萋。煮雪便也含了泪:“当晚属下已被制住,并不知他们确切将花怜埋在何处。依地势猜想,怕就是这座小山。”   兰芽微笑。可眼里,却早已洒洒落满了细雨。   “无妨。只要知道她就在这里,就够了。”   煮雪狠吸口气,从袖口里抽出那幅小像:“她临去时,托属下将这幅小像交给公子。属下身在天龙寺船被拘押时,难以自主,让这小像也染了属下的血污……是属下办事不利。”   兰芽接过小像,展开。   细雨如帘落下,她的泪也随之落下,一颗一颗,将那画上的血污涤净,却也——模糊了花怜羞涩微笑的宁静花颜。   煮雪一惊,忙含泪提醒:“公子!”   兰芽却还只是轻轻摇头,努力地笑:“亦,无妨。”   她就着一块大石,权充桌面,抬头向煮雪一笑:“烦劳你,替我撑伞。”   煮雪忙道:“自然。”   煮雪便将整柄伞都罩在大石上方,而她自己则全然都站在了雨里。身上的灰白僧袍,只一瞬便被打湿了,可是她却恍若未觉。   兰芽从带来的书箱里先取出香炉,点燃了一炉香,然后将那小像看了又看,用指尖抹去小像里花怜面上的水痕……继而毅然,投入了香炉。   “公子!”煮雪一惊。   兰芽忍泪一笑:“煮雪焚花……也算一段雅事。”   煮雪听得悲怆,便也缓缓合上了眼。   可是那小像已被打湿,燃烧不易,在香炉里翻转了许久,也不曾燃着。兰芽却也不急,耐心等着,一边展开了一副画纸。   煮雪这方释怀:“公子原来是想为花怜重新画一幅小像。属下替公子研墨。”   兰芽却道:“不必了。”   大石上只有一炉香、一幅纸……如何作画?煮雪忍不住狐疑。   却见兰芽抬起手,凑在唇边。煮雪这才意识到,惊呼一声,已然晚了。   鲜血如瑚珠,活泼泼涌出兰芽的指尖。她便略一思索,下指如笔,以血为墨,迅速勾勒出花怜容颜。   血出了少许便凝结,她便又咬破,如此这般不知多少次……看得煮雪都不忍再看。   新的小像终于重新画就,花怜还是那个花怜,可是这一幅画里在她身边却绽放了大朵大朵的灿烂花朵。那些花朵因是鲜血画就,便格外娇艳,格外灿烂;可是再灿烂却也灿烂不过花怜面上那亘古永恒的含羞笑意。   当画成就,香炉里原来那幅小像也被烘干,最后成功点燃。   兰芽便顿了手,双泪长流。   她不知用了多少血,面色便苍白下去,小小的身子在雨幕里摇晃。   煮雪忙上前扶住:“公子,节哀!大人嘱咐过:伤心有时。”   “我明白。”兰芽拍了拍煮雪的手,然后便推开煮雪的伞,双手擎着那幅画,走到山脚下。不顾指尖刚刚流过血,用自己的十指挖开土穴,将那幅新画埋了进去。   她双膝跪倒,面上淌满了雨水,可是唇角却还挂着淡淡微笑。   “花怜,我来了。我来晚了。亏你还记得我从前为你画的那幅小像——可是彼时,我有私心,画那幅画只为讨你欢喜,只为叫你替我做事。我却怎么都没想到——你竟为了我,送了性命。所以我如何还敢再看那幅小像?”   “于是我画了一幅新的给你啊。你地下有知,你瞧瞧,你   喜不喜欢?”   “你说你没有姓,你只有名。你说你叫花怜,却孤苦人世,无人怜。那我就多画些花儿去陪你,好不好?我无以祭你,惟愿——来世,花有人怜。”   她抹一把眼泪,毅然起身。   却还是解下自己身上的蓑衣,盖在了那幅画隆起的小小土丘之上。   雨幕倾天而下,她抬眸仰望迷茫天际。   “……而我,今生,再也不会画花儿。你一路好走,我们,来世再见。”   .   那日归来,淋了雨,上了心,兰芽便恹恹一病。直到回到了京师,重逢那片灿烂的艳阳天,才好转了些。   司夜染便将回京的一切杂务都扛了下来:给皇上递奏本,将沿途之事奏报;又将从东海帮药山带回来的药材送进太医院……凡此种种,细碎而繁冗,他便都不叫她过手。   她原本想继续回西苑去,却被司夜染不顾众人目光,当街横抱而起,带回了灵济宫,直进他的观鱼台。   是兰芽要跟他拼命,他才在最后关头不得不妥协,在观鱼台门前转了个弯儿,送了她回听兰轩。   司夜染将她放好,伸手探了她额头热度,亲自开了方子,嘱初礼亲自去抓药;继而出门来掩上房门,低低嘱咐双宝,不管这段时间来京里宫里出了什么事,就算天塌了,也不准打扰他家公子休养。   双宝和三阳便都赶紧应下,送了司夜染出了大门,便连忙将大门关严、锁了。   .   初礼亲自去抓了药,司夜染亲自给煎好了,方叫初礼给送过来。   却没敢进屋,在外头问了声安,初礼便借故走了。   双宝服侍兰芽吃了药,劝她再睡一会儿。兰芽便叹口气:“你这小子,怎么偷着摸着比我长得都高了!不行,我这就叫人把你脚底下削下去一片儿。你得继续比我矮。”   双宝这才长舒了口气。他家公子看来没事儿。   双宝便搁下药碗:“公子每回出门办了大差事回来,都要这么大病一场的。差事要紧,可是公子自己的身子就不要紧了么?公子就是这么着太奔波了,才没空长个儿。哪儿像奴侪啊,每天吃了就睡,可不净长个儿了么?”   兰芽便笑了:“给我讲讲,这些日子来京里发生了什么好玩儿的事儿没?”   双宝记着司夜染的话,忙一摇头:“没有。什么都没有。这京城里,可安静了。”   兰芽无言盯了他一眼,便也作罢,没有深问。   双宝知道自己瞒不过公子去,便搜肠刮肚想了一件事儿:“说什么事儿都没有,倒也不对的。不瞒公子,倭国使团要进京的时候儿,京城里的士子闹了好大一通。这里头为首的就是秦直碧秦公子。这一闹啊,秦公子现在可是名满京师了!”   兰芽这才缓缓一笑:“嗯,我一路上就算着日子呢,觉着他该回来了。倒没想到他回来得这么早,还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我明儿就去看他!”   .   观鱼台里的气氛却没这么融和。   初礼已经卯足了劲轻描淡写,可是那几件事却是怎么轻描淡写都难抹肃杀。   梅影死了。   李梦龙也死了。   梅影据说是被贵妃赐死的,李梦龙则是被皇上亲口责令严查,在锦衣卫大狱里畏罪自尽的。   还有……僖嫔终于得宠了,后宫里又是一番风云变幻。   司夜染只静静听着,没多说话。末了才说:“吩咐下去,所有人一律不准在你家兰公子面前提起。不光宫里,还有宫外。有谁敢嚼舌根,本官便摘了他的舌头!”   -   【稍后第二更~】 ☆、2、别馆花深处(更2)   兰芽这一晚竟然睡得还好。   原本每次办完差事,都难免一场大病,都是因为办了案便难免又欠了债,于是良心难安。而今晚睡得好,想来是秦直碧归来也带了喜气儿回来给冲的。   兰芽一大早便起来。   昨晚,西苑那边的人早都悄悄儿将兰芽的行李给送了回来。兰芽打开柜子,便瞧见了自己所有的家当。这般看来,这些日子来倒也积攒下了不少衣裳。她想了想,还是从里头选了一件青金色的长衫出来。   她记着,秦直碧从前还在灵济宫时,最喜欢穿的就是蓝色欢。   还有,他第一次褪掉女装,与她整冠相见时,穿的亦是蓝衫。   兰芽收拾停当,抬眼看镜里。她身量小,纵然穿着同样颜色的长衫,却怎么都穿不出秦直碧那通身芝兰玉树一般的气度。若将他比作一杆玉笛,那她自己也就是个绿豆儿岑。   兰芽忍不住欢喜,吐了吐舌,便又挑了把新送进来的扇子,细细挑了素面儿的,这才负手走了出去。   这一早什么都好,就一件事儿烦人:双宝竟学会了跟脚,今儿死活非得跟着。她拗不过他,只好由得他,不过警告他,到了客栈就赶紧自动消失。   她说他跟秦直碧说体己话儿的时候,可不喜欢有人在旁边听着。   双宝只得苦脸答应。   他明白,公子这是误会了。以为又是大人拈酸,非要他跟着,以防公子跟秦公子太过亲热;可是实则却是公子不明白大人的一片苦心。   大人一番小心布置,就是想不叫公子知道宫里的那些事儿,怕公子忧思未散,再伤了神。只说叫她越晚知道越好,这才叫他跟着,一路也好遮掩。   .   此时秦直碧与灵济宫的关系,正如秦直碧要掩去本名,只称秦白圭一样,暂时还不便揭开。于是兰芽此来也是隐去身份,只说是夕日同窗前来探望。   来到状元楼下,兰芽却立住不前。只是问双宝,这楼上楼下究竟哪个是秦直碧的窗口。   双宝便叹了口气:“还是奴侪先去通禀一声儿吧,也好叫秦公子有个准备。”   兰芽转着扇子,负手一笑:“才不!我就是要突然冲进去,好好吓他一回!”   兰芽说罢使扇子一指:“宝儿你,退散。”   兰芽说罢也没急着进状元楼,反倒抬头朝秦直碧的窗口望去。   双宝一路嘟嘟囔囔地走,一路不放心地扭头朝回看。一见公子这副情形,心下便很有些不是滋味儿——如此看来,公子对这位秦公子,倒是很有些不同的。   大人若知道……还不知又会怎么样。   .   树影之下,兰芽凝眸。   七月的京师正是繁花如锦。状元楼外开满大片皎白的玉簪,楼上窗棂边则是紫薇如雾。就在这一片繁荣锦绣里,那扇竹青窗棂边,却露出一个清逸雅绝的侧影。   他不看花,不看这红尘熙攘,他只安静垂首,全神贯注去看他手中的书。   于是三千红尘在他窗边三尺止步,天地扰攘在他卷边化作一席流水澹澹而过。   兰芽便忍不住在心下叹了又叹。   一年不见,他已风姿倾城。   .   兰芽步入状元楼去,脚步轻快,可是上了楼,到了他门前,还是忍不住有些紧张。便停了步,提着袍子,深吸了几口气。   继而一转纸扇,含笑敲门。   “谁呀?”里面却传来清凌凌一声,脆而婉转,却是陌生。   兰芽便忍不住一挑眉,应道:“在下乃是白圭昔日同窗。听闻白圭到京,特来拜望。”   兰芽故意粗着嗓子说,以叫里头应门那人不存疑心。   可是饶是她加了小心,可是里头的秦直碧和陈桐倚却还是都听出来了。陈桐倚连忙看一眼秦直碧,而秦直碧却腾地站起,手上的书卷,还有桌上的笔墨,稀里哗啦都跌落在了地上。   方才应门的正是小窈。小窈便狠狠一愣,只定定望住秦直碧。   “师兄,这是怎么了?我认识你这么久,从没见你这么失态过。”小窈也是冰雪聪明,立即一指门外:“是因为门外那人么?师兄,那人到底是谁?”   秦直碧蹙眉,抬眼看向陈桐倚。   陈桐倚连忙起身,伸臂扳住小窈肩膀:“门外还能是谁?人家都自报家门了,是白圭从前的同窗嘛。故友相见,白圭自然喜不自胜。师妹走,咱们出去逛逛,叫白圭跟故友说说话儿,啊。”   陈桐倚便抢先开了门,朝兰芽一笑,继而挤眉弄眼一番。兰芽之前听见了里头的动静,再垫脚越过陈桐倚肩膀,大致瞧见了里头的情状,便也会意,朝陈桐倚摆了摆手。   陈桐倚尽量用自己的身子遮掩着,然后捞出小窈,推着她便向外走。   可是饶是如此,小窈却还是使了蛮力,透过陈桐倚的臂弯回头狠狠盯了兰芽一眼。而兰芽也立在门口   ,好奇地回头打量了一眼。   原来是个书童……   兰芽扬了扬眉,忽觉神思突地有些滞涩。   书童,书童……她便忍不住又想起爹的书童。   她记得与那书童之间的许多往事,也记得那书童仿佛是好看的,可就是怎么都记不起书童的脸。   还有——那个书童后来去哪里了?   为什么她对那书童的记忆都是零碎的、片段的?记得一些事,却全然想不起,家门遭难那前后,书童去了哪里啊?是跟着家门一同遭了难,还是——早就走了,又是因何而走的?   她在房门前因那书童愣怔了半晌,直到秦直碧自己先恢复过来,走到门前,提一口气放柔了声音提醒:“你还要在门口站多久?”兰芽这才回过神儿来,红了脸一笑,这才随秦直碧进屋。   .   进了屋,单独相对,两人都有些紧张,竟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兰芽便指尖绕着纸扇,兜着圈子瞅着一地的狼藉乐:“怎么,我有那么吓人么?听闻我来,倒将白圭你吓成这样儿。”   听她这般说,秦直碧终于笑了。抬眼热灼灼地紧盯了她一眼,便连忙垂下眼帘去:“是我心里的事。是我,心神不宁。”   兰芽吸了口气:“那,我帮你捡吧。”   供士子住的屋子原本就不大,这般洒了一地东西,倒叫两个人没地儿站没地儿坐的,更觉无形的紧张。   兰芽便蹲下来帮他捡,秦直碧自己也赶紧蹲下来捡。两人的手指便在意外中相撞。   兰芽有些不好意思,赶紧错开便罢,可是秦直碧却呆了,抬头深深望住她,竟然忘了动。   兰芽便咳嗽一声:“白圭?还愣着干嘛,干活儿啦。”   秦直碧指尖沾了墨,他忽地伸手,在她唇上左右画了两撇小胡子。   兰芽笑着惊呼:“喂!”忙两手捂住了脸,起身找镜子。   而那一地狼藉中,秦直碧却含笑轻轻闭住了眼。方才那一刻指尖终于碰触到了她面颊,那细致柔软的触感,这一回终于变成了真实的,再不是梦里虚空。   兰芽没找见镜子,便在脸盆里倒了水,这才瞧见自己的模样。看着还不突兀,倒是俏皮好看,她索性便没洗,扭头看他:“干嘛给我画胡子?”   秦直碧已然恢复了从容,从地上将书本笔墨摞起,放回桌案上,淡淡道:“兰公子,一年不见,我以为你该长大了。难道兰公子上了年纪之后难道不长胡子么?”   “我!”   兰芽被噎住,险些忘了她在秦直碧眼前还该是个男儿身。她便一转折扇:“……我,不长啊。你难道忘啦,我已净身,哪儿有宦官还长胡子的呀?”   秦直碧便淡淡道:“所以我给你画两撇。”   他这话说得……   哼哼,状元之才,就能这么轻易欺负人么?   兰芽便狡黠一笑,咬住唇走过去,忽地伸手从他背后抢过毛笔来,迅雷不及掩耳地在他唇上也一左一右画上了两撇。   画完扔了笔墨,开心拊掌大笑:“好啦好啦,这回咱们扯平了。我虽然不长胡子,不过白圭你将来是一定要长胡子的。所以这般看来,你的模样倒比我好看。”   秦直碧实则一动未动,都由得她罢了。看她开心,便跟着微笑:“你最好看。”   .   兰芽便又不自在了,手脚都不知该往哪儿放。   原本之前故意笑闹,就是为了冲散两人之间的不自在……以他聪明,不会不明白她的用意。可是他非但不帮她,反倒轻描淡写便将她的努力都给拂乱,叫那不自在重又浮生。   咳,他这人!   兰芽便坐下来,偏首瞟他:“你这个……书呆子。”   他听了却笑了:“嗯,我喜欢你……这么叫我。”   “哦?”兰芽倒是惊讶。   他便又垂下头去:“总比一口一声的秦公子,或者白圭,要好听得多。”   兰芽便轻叹口气,收起笑谑:“我昨天才回到京师来,便听说了你近来的事迹。嘿,闹了好大的动静,听说不光六部官员人人都认得了你,就连皇上都御览了你起草的联名书,还夸你有才。”   兰芽说着摆了摆袖口:“只是……白圭你从来都不是鲁莽的人,这一次的所为倒是叫我有些惊讶。”   昨晚乍听双宝说起此事,兰芽虽也替秦直碧高兴,可是也未免后怕一番。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秦直碧幸而被皇上赏识,倘若没有这么幸运的话,那他毁了的也是自己的前程。   更何况,他是灵济宫走出去的人,行事便该更加谨慎才是。否则一旦被人格外注意,便自然会有人去挖他的背景,到时候就怕他与灵济宫的关系便这么暴露了。   秦直碧听罢便轻轻一笑:“我就知道,什么都瞒不过你。”   在外人眼里,甚至是林展培、陈桐倚和小窈的眼里,都   以为他这么积极一来是忧心国事,二来则是显露才学以求闻达。   他偏了偏头,望向窗外那一树开得紫气氤氲的紫薇。   “……我回来时,你却走了。这么大的京师,这么茫茫的人海,我却忽然觉得迷了路,不知我回来这样早,究竟是为了什么。”   他说得清淡,淡得就像紫薇花儿笼起的那一层雾霭。若有似无,仿佛一阵风来便会散了。可是兰芽心里却是一字一钉。   “我便也生了执念,想叫你快点回来。我却不知该如何叫你知道,正好倭国使团的消息传来,我知道此事与你南下相关。于是当林兄来找我,我便一改自己一向的性子,不管不顾跟着闹将起来。”   他悄然抬眼来看她:“我本希望会闹到被官府缉拿,锒铛入狱。到时候你听说了,便会回来……为我回来。”   他说到这里便笑了:“我真傻,是不是?也不分轻重,竟做出这样孩子气的事。我倒是从未想过闻达,为的不过是——你能在迢迢天涯,为我偶一回头罢了。”   他的讲述由始至终,语气都是淡淡的,让人误以为那字里行间的感情也该是淡淡的。可是兰芽却连忙垂下头去,狠狠抽了抽鼻子。   抬起头来只能继续懵懂地笑:“说你是书呆子,你果然是书呆子。”   他这才缓缓一笑:“这一年来,过得好么?”   兰芽想了想,终是认真点头:“也有不好的事,也担过许多的心。不过都走过来了,回头去看,终究还是觉得还是好的。不枉这一切。”   说了一会儿话,兰芽便起身告辞。   “这是客栈,里外都是应考士子。我来时已经动静不小,若再延宕不去,倒给你惹来许多侧目。”   秦直碧面色平静,却能看得出他眼中波澜翻涌。末了却也只淡淡点头:“好,我送你。”   “不必了,留步。”兰芽出了门来,含笑抱拳。随后帮他把门关严。   她刚走到楼梯口,他却还是打开门追了上来,低低直问:“你下回,何时来?”   兰芽想了想:“马上就到八月,该开秋闱了。你专心备考,这些日子我不便来打搅你。等秋闱放了榜,我自然来贺你。”   他却伸手握住栏杆,挡住她去路:“不行。如果状元楼不便,那我设法回灵济宫看你!”   兰芽也觉意外,张了张嘴。   正在此时,楼下有脚步声。一个中年士子举步而上,瞧见楼梯口的两人,便微微一笑:“白圭,有客啊?”   秦直碧只好收回手去,客气拱手:“正是。”   兰芽便趁机对秦直碧道:“白圭便送到这里,请留步吧。这几日忙过,我再来探望。”   当着那士子的面,秦直碧也只得点头。   秦直碧回了房间,兰芽却一伸纸扇,拦住了那士子的去路。   “这位仁兄,看着面善。”   那士子抱拳:“在下林展培。不知公子如何称呼?”   兰芽眯起眼来:“仁兄……可是家住南京?已成了家,家中有二公子?”   林展培终于展颜大笑:“多谢公子记得。”   .   皇宫。   司夜染去太医院,将所带回来的药材与太医院一一对证,以做记录。   忙了一天,皇上那边还未召见,司夜染便递牌子去昭德宫,向贵妃请安。   这本是司夜染一贯的老例儿,每回从外头回来甚至还没见皇上呢,必定先见见贵妃。   可是贵妃一听说司夜染求见,再想到梅影之死……便叹息着摇了头,吩咐凉芳说:“不如你替我出去告诉小六,就说本宫这些日子有些不好,便免了吧。”   凉芳明白,贵妃是不敢见司夜染的面,觉着梅影的事无法言说。   凉芳便朝外来,边走也边掂量着自己的对答。   终归,是他送梅影上路。他心下就算不似贵妃一般愧疚,却也不想这么早就被司夜染看出来。   --   【两更共八千字完毕,明天见。】   谢谢微风的18张月票   xueronghua_2007、旧木的花、q_5ebalzwyd的红包 ☆、3、我不会让她白白这么走了(第一更)   见是凉芳出来,司夜染便明白了。一拢袍袖,并不看向凉芳,只眯眼看这宫阙九重:“如此说来,倒是娘娘不愿见我。”   凉芳看得出司夜染的冷淡,却还是上前循着规矩施礼:“大人也当体谅娘娘的心情。梅影姑娘原本就是在娘娘身边儿长大的,说娘娘视若己出,也不为过。可是如今却出了这样的事……”   凉芳也是聪明,故意将事情说得含糊,他明白以司夜染的精明,若说细节难免不被司夜染抓住纰漏菟。   可惜司夜染却不买账,寒凉道:“如今出了什么事?”   凉芳悄然皱眉,很有些后悔。方才实则连那么含混的话,都不该说才好。可是司夜染此时见问,不答是不行的。便只得缓缓道:“如今……如今梅影姑娘自尽而去。”   “她缘何自尽?”司夜染侧眸望来,目光上挑,直刺凉芳:“她的性子我最明白,她从不是脆弱到要自寻短见的人~”   凉芳便只觉自己是飞蛾,不下心撞上蛛丝,虽勉力挣扎,却已然被越粘越紧,无法脱身。   他只得回答:“那或许是因为,梅影姑娘在这世上最在乎的本是娘娘。于是她见罪于娘娘,这才一时想不开。”   逖.   司夜染听了便无声一笑。   这些年替皇上办案,他北上南下,以十几岁小小年纪,独自审过多少当朝大员?当中不乏三朝元老,不少皇亲国戚,更不缺自认才高八斗全然不将他这个小娃娃看在眼里的,于是每一场审问都是一场不见刀光剑影的生死较量。   不谙实情的百姓,骂他心狠手辣,以为他的每一场审问、拿下每一个罪官,都是凭借着酷刑手段……实则,对于那些口口声声圣贤之道的大臣来说,酷刑并不管用,有时他们宁肯为了所谓的“气节”,宁死不屈,更不甘败在一个宦官、还是个小娃娃的手里。   回首往事,他敢面对每一个质问。他办得案子,每一场审问,最终都是他真正以真凭实据、以当场缜密的逻辑,问得赃官们哑口无言,是每一次都真正打败了他们的。   这多年走过来,他早已深谙审问的艺术。   谎言就是谎言,不管表面听起来多么天衣无缝,也不管对方掩饰得多么无懈可击,只要你足够耐心,能将那天花乱坠的谎言掰开,捏碎了,细细地再条分缕析,便没有不露出蛛丝马迹的。   便如此时的凉芳。他也已是谨慎周全的人,可是此时一句一句掰开了来问,他已然渐渐难以自圆其说。   他便垂下头去,悠闲问:“她又是因为什么事,才见罪于娘娘?”   .   话说到这里,以凉芳的心智,已是悔青了肠子。今天真的不该亲自来见司夜染的。   他只得暗自吸口气,小心答道:“具体细节,下官也并不十分清楚。毕竟当晚娘娘寝殿内,只有皇上、娘娘和梅影姑娘三人。当晚究竟发生了什么,也只有他们三位清楚。”   “是么?”司夜染缓缓扬起下颌:“你既然不清楚,方才说什么她‘见罪于娘娘’?你既然这么说了,便足证你非但清楚,而且斩钉截铁,当是十分清楚!”   此处没有公堂,没有惊堂木,更没有刑具……可是司夜染的气势还是这么雷霆凌厉而来,将凉芳都惊得倒抽一口凉气。   “大人!或许是卑职方才用错了语气,说错了话,还望大人海涵。”   司夜染冷笑,“凉芳你何尝是时常用错语气、说错话的人?你的性子,你自己明白,本官更是明白——本官现在是在平心静气地问你,你有什么便说什么就是,若再这般支支吾吾,本官下次再问你此事,便不是这样简单了!”   凉芳已是无路可退,只得暗暗攥紧袍袖:“并非卑职不肯回禀,只是卑职毕竟并非亲眼所见,所知的都是道听途说,于是怕误导了大人。”   司夜染又别开眼去:“你说就是。真与假,本官自会判断。”   凉芳只得道:“听说当晚皇上留宿娘娘寝殿,恰逢梅影上夜。夜半皇上口渴要茶,梅影姑娘并非送上茶盏,反倒引着皇上走到外间……趁着娘娘熟睡,梅影姑娘主动投怀送抱……不巧的是,这一幕却还是被咱们娘娘撞见了。”   司夜染便眯上了眼。   他偏首过来,只问:“你说此消息来自道听途说;你先前又说,当时娘娘寝殿里只有万岁、娘娘和梅影三人,发生了什么外人无从知晓——那本官倒要问你,你这道听途说源自何处?是谁告诉你的?是娘娘,还是万岁,嗯?”   “我!”凉芳倒退三步,无言以对。   .   不过凉芳也不是白给的,三步之间已经又想到了对策,于是仰首答对:“大人心思缜密,卑职拜服。大人方才问得好,那晚的事自然不可能是娘娘,更不可能是皇上亲口说与卑职。于是听起来便似卑职诓骗大人——实则大人忘了,当晚殿中还有第三人啊!没错,就是梅影姑娘,就是梅影姑娘决定自尽之前,亲口将那晚的事告诉给卑职的!”   司夜染目光微闪,未做反驳。   凉芳这才悄然舒了口气,为将此事描摹得更加真实,于是便垂首娓娓道来:“那晚梅影姑娘被娘娘误会,伤心欲绝。娘娘派卑职将她带回房间,柳姿姑娘也不得见。卑职虽然比不上柳姿姑娘与梅影姑娘的亲近,但是好歹卑职是灵济宫送进来的人,于是素常梅影姑娘对卑职倒也另眼相待。那晚孤苦之下,梅影姑娘便向卑职述说了心事……”   司夜染静静听着:“她怎么说?”   凉芳叹了口气:“梅影姑娘说,她太明白娘娘对皇上的感情,所以她怎么会对皇上生出不该有的心?梅影姑娘说当晚是皇上怕吵醒了娘娘,才没在榻里喝茶,而是自行下了榻,到外间要茶……许是皇上摸着黑,走路滑了脚,才不小心抱住了她。不想贵妃娘娘根本就没睡实,便起身撞见了。”   凉芳说得一阵唏嘘,叹息摇头:“可是娘娘在气头上,又相信自己的眼睛,于是怎么都不肯听梅影姑娘解释……梅影姑娘受了委屈,又诉说无门,直说不想活了。”   司夜染面无表情,只冷冷盯着凉芳:“这么说,梅影死前最后一个见的人就是你。或者说,她死前唯一见过的人,就是你!嗯?”   凉芳颇觉不妙,只觉梅影之死一步一步已然与自己脱不开干系,便连忙道:“虽然情形或许是如此,只是——只是梅影姑娘毕竟是死于自尽。卑职只是疏于防范,只以为姑娘要热水沐浴,卑职终究隔着男女大防,不好看得太紧。怎么想到梅影姑娘就想不开,寻了短见?”   凉芳唱念俱佳,果然是一代名伶。司夜染却没有被感染,而是突然又换向另外一个方向:“既然她与你推心置腹说了这么多,以你此时在贵妃娘娘面前的地位,你怎不在娘娘面前替梅影辩白几句?”   “娘娘的性子,我比你更清楚。娘娘一旦到气头上,虽说看似听不进旁人的话,但事实上她越是在气头上越是需要听别人说,她才能顺过那一口气去……以你聪明,你不至于不明白。”   凉芳便又是一怔,急忙遮掩:“大人也该明白,那时皇上还在娘娘寝殿里。卑职长了几个脑袋,还敢在那个时候求见娘娘?”   司夜染约略点了点头,急促之间又换做另外一个方向:“那我再问你,既然你的道听途说是来自梅影,而你又是梅影临死前见过的唯一的一个人——那么现在阖宫上下却都在传扬的与你同出一辙的‘道听途说’又是来自何处?难道说竟然是你传扬得天下皆知,嗯?!”   “大人,我!”   凉芳步步后退,满面仓惶。   他原本计划得完美无缺,他以为就算司夜染回来了,他当着司夜染的面也能云淡风轻地将一切都圆过去。   他以为只要将一切都推在贵妃和皇上的身上就完事儿了,总归司夜染也不敢当面去向贵妃和皇上质证!   可是哪里想到,他竟在司夜染看似波澜不兴的质问之下,一番完美说辞被戳得千疮百孔,而一向淡然从容得他自己,竟然败得这般丢盔弃甲、哑口无言!   司夜染缓缓抬眸,森然望来:“凉芳,你当真以为在我面前,你的演技完美无缺么?”   -   【稍后第二更~】 ☆、4、我想,这都是我的错(第二更)   司夜染面掩千年寒霜,目光如凉刃。不急不慢,却刀刀见血,向凉芳斫来。   “你当真以为,从彼时你们四人到我身边时,我便不知你是何样人物?我留你活到今日,是真的不知道你明里暗里都做过何样的事么?”   “我之所以留你活到现在,一来是怜惜你好歹是个可用之才,又曾与兰公子投缘,叫她从你身上学些经验教训;更要紧的是,你毕竟是曾诚用性命相托之人……你纵也有该死之事,可是他替你死过了。”   “我便给了你机会,任你一步一步走到今天。我也曾希望你好好地活下来,一改前非……可惜,你不中用,是你亲手毁了这一切。糌”   .   凉芳一向都知道,司夜染这人虽然年纪极小,今年也不过刚十七,却城府极深。尤其越是遇到重要的事,说起要紧的话时,反倒语气越发平静无波,语速益发不疾不徐。听起来仿佛他自言自语,或是娓娓道来,可是反倒叫人心魂俱颤,一直冷到骨头里去。   可是凉芳倒并不在乎,他只静静听着,甚至唇角含着微笑。   事已至此,惊慌又有什么用呢?再说他知道自己与司夜染之间,早晚有这样撕破脸的一天楮。   司夜染不会放过他,他同样也不会放过司夜染。   于是当听见司夜染又提到曾诚时,他决定不再沉默。抬起眼来,也一如司夜染一般,不疾不徐、平心静气地道:“难得大人又提到曾尚书。原来大人还没忘了曾尚书的死。”   “那卑职倒要细问大人一句:曾尚书究竟为何而死?大人千万不要说那是因为曾尚书贪墨了银子,大人与卑职都心知肚明,曾尚书绝不是贪财的人!”   “那曾尚书贪墨那么大一笔银子,是做什么用的?或者说他是替谁贪墨这么一大笔银子的?后来这银子又哪儿去了?他既然明明是代人受过,怎么只有他死了,而那个背后的人却一直没有揭穿身份,为什么——还能鲜衣怒马地活在这个世上,啊?”   两人之间的情势,至此陡然一转。先前都是司夜染占优,质问凉芳;而此时司夜染则垂下头去,无言以对,反倒是凉芳气势上扬。   凉芳却得意不起来,凄凉一笑:“大人果然答不上来,是不是?我便知道,曾尚书既然非要将自己的案子向你揭发,此事便一定与你有关!司大人,我也不会让曾尚书就这么白白死了的。”   司夜染听完,反倒咯咯一乐。少年特有的清甜音色,混入阎罗一般阴森笑声,叫人不寒而栗:“凉芳,你是正式向本官宣战了是么?”   凉芳淡然抬眸望来:“宣战?不敢。你我都是皇上的奴才,置身的都是皇上的宫城,又哪里会有‘战’?不过是看你我将来的路,谁走的更顺,谁更能拥有皇上和娘娘的宠信,谁更有机会——拿捏住对方的短处罢了。”   凉芳说着朝司夜染拱拱手:“卑职自问没有大人手里的腾骧四营,没有大人的灵济宫,更没有大人的——兰公子。所以卑职不会奢望亲手要了大人的命,不过卑职会——借助皇上的刀,名正言顺地要了大人的命。”   “大人,卑职还有公务在身,这便告辞!”   司夜染眯眼望住凉芳背影:“凉芳,本官在此答应你,待得你来日人头落地,本官会将你葬在曾诚身边。”   凉芳一眯眼,却朗声一笑:“如此,便谢过大人了。卑职却担心,将来大人却会尸骨无存,今生无缘与兰公子同墓而眠呢!”   .   司夜染回到灵济宫,下马便问兰公子可回来了。初礼提了一口气,低声道:“回来了。不过没回听兰轩,而是去了——清梅坞。”   司夜染便一皱眉,急忙奔赴清梅坞。   已是八月,清梅坞里自然没有梅花。兰芽却还是坐在梅林里,看见他来,抬眸望来:“大人,您说这清梅坞里,怎么会这么冷清?梅花落尽,梅姑娘怎么也没了影踪?”   司夜染金黄的飞鱼服,潋滟穿过梅林而来,目光凝重。   兰芽便笑了:“她还在宫里当值,是不是?是贵妃娘娘一时半刻也离不开她,所以她纵然是知道了大人回京,却也一时半刻脱不开身,才无法回来相见呢。”   她巧笑倩兮,目光轻灵,宛如这梅林里终于绽放了一朵红梅。可是她的目光——却是这样的哀伤。   她笑着走上前来,握住他手臂:“大人今儿进宫去,一定去见过梅姐姐了吧?梅姐姐见了大人,一定高兴得很吧?大人快与小的说说,大人跟梅姐姐说了什么亲热的话——小的不是拈酸,小的是真的替梅姐姐高兴。大人求你,快说与小的听听,小的听了才能放心。”   司夜染一翻腕,狠狠攥住兰芽的手,说不出话来。   他什么都瞒不过她,他知道。他只是想徒劳地将一切再向后推延几日,不要叫她刚经历过煮雪和花怜的伤心之后,马上便再经历一回伤心。   他便垂下头去,又推开了她的手,绷起脸来问:“那你呢?想来你今儿一定迫不及待去见了   秦直碧。他见了你一定欢喜得紧吧,你也必定是欢喜——瞧瞧,今儿竟穿得这么齐整,还是青金的料子。啧,扇子也是新换的,倒是好眼力,挑的果然是我叫他们做的最好的那一把。素面儿送进来,原留着给你自己画的;那些画工的笔法,你根本瞧不上。”   这般拈着酸味儿彼此试探,原本是他们两个之间熟得不能再熟的戏码,于是两人演来都是信手拈来,毫不费劲。可是两人却何尝都不明白——此时哪里还有心情真的拈酸吃醋?   兰芽便也垂下头去,勉力一笑:“是啊,欢喜得紧。一年没见,他长大了。只可惜我的个儿却锉住了,怎么都不长。”   他便作态冷哼一声,转身甩手就走。   兰芽立在扶疏绿影里,扬声唤:“大人!你别想就这么走了,更别以为又能用这样的法子唬弄过我去……你先告诉我,梅姐姐究竟出了什么事!”   司夜染只得提了一口气:“她,自尽了。”   兰芽只微微顿了一下,踉跄一步扶住身旁梅树,便断然摇头:“不可能!梅姐姐若去了……便必定是有人害她!”   她说完便脚底一虚,初礼惊呼着跑上来:“兰公子!”   司夜染却更快,已然将她抱入怀中。她跌入黑暗前,只疲惫地抬眼朝司夜染说:“……大人,我是不是与花有仇啊?”   接下来,黑暗便铺天盖地而来。   她在昏睡里想起当年娘亲亲自带着女眷在家宅里种花。她那时年纪小,不管不顾地便随意将喜欢的花儿种在一起,然后便每日里盼望它们快快长大,快快开花儿。这样她就能一次性拥有全部最喜欢的花儿了。   可是等啊等啊,嫂嫂、嫂嫂陪嫁的丫头、甚至厨娘家的闺女种的花儿都长大了,开花儿了,可是她的花儿却迟迟不开,甚至有的夭折而亡。   她便赌气去找娘亲理论,说娘亲偏心眼儿给了她最不好的花种。娘亲便揽住她笑,说不是花种不好,是她不懂种花养花的道理。娘亲说这世上便注定有些花儿相生相克,只可各自领一片风光,却不可比邻而居。这未必是谁对谁错,这只是物竞天择。   她叫兰芽,是花儿。花怜是花儿,花怜死了;梅影是梅,也是花儿,于是也死了……是不是就因为她们一个个的都被她收拢到了身边,便都被她“欺”死了?   倘若她不那么做,不将她们收拢到身边,那她们是不是还会在自己的世界里,恣意热烈地盛放着,独享她们自己原本的风华?   ……都怪她,都是她的错。   .   兰芽睡了不久便醒了。醒来便心平气和地起身,跟双宝要食材,说要下厨房。   双宝吓傻了,急忙借准备食材的借口撒腿就往观鱼台跑,报告给了司夜染。   司夜染正与藏花说话,闻言两人便都腾地站起来。   藏花本更靠近门口,却还是收回脚步来,自袖口里暗自握拳,然后道:“大人先去看看她吧。小的先告退。”   藏花的小动作自是都瞒不过司夜染,他便一皱眉:“本官还有话与双宝说。花,你先去替我瞧瞧她。不过记住,有些话不宜叫她此刻便知道。”   藏花倒笑了:“小的才不去!见了她,小的免不得又跟她吵起来。算了,大人去吧,小的先走了。”   -   【咳,想念花的,这一刻后悔要我写花了吧?下午更汤sir,明天见。】 ☆、5、大人,我想杀人了(3.22第一更)   藏花说走就走了,脚步匆忙得仿佛——落荒而逃。初礼见了都一愣,目送藏花背影消失不见,这才望一眼司夜染。   “大人,二爷这是……?”   司夜染轻叹一声:“由得他吧。”说罢出门,直奔听兰轩。   听兰轩的小厨房已经忙活开了。三阳忙着烧火,兰芽则在面案揉面,就连素常伺候司夜染的膳房里的几个老师傅闻声也赶来,跟着一起忙活糌。   等司夜染步入的时候,小厨房里已是白汽蒸腾,兰芽小小身影融入那一团氤氲里,许是忙碌,许是热的,已是一脸桃红。   “这是做什么?”   司夜染提着一口气,甚担心是兰芽一口气郁住了,才做出这古怪的事来。   却不想兰芽朝他嫣然一笑:“大人忘了小的好歹学会做点心了么?虽不中看,但是好歹上了屉,总能蒸熟。楮”   “你要做点心?”司夜染便又一皱眉。   兰芽明白他悬心,便淡然一笑:“大人放心,小的没事。”   “真的?”他走过来,也不在乎旁边还有人在,便伸出一根指头挑起她的下颌,将她眉眼都照亮在灯光里,细细看清。   三阳看着新鲜,还忍不住笑了。初礼立在门口都瞧见了,连忙一甩廛尾,将三阳脑袋转回去。还是那两位老师傅有眼色,连眼珠都没转。   兰芽有些羞涩,推着司夜染朝外去,“大人先去等着。”   少顷第一锅点心就好了,三阳馋的直吞口水,双宝也一双眼睛都盯着呢。兰芽却没理他们两个,自己将点心拣了出来,装进一个三层的大食盒里。   整理完了朝那两位老师傅一躬身:“按理,这第一锅的点心,怎么也该让二位老伴伴先尝尝。只是……这果子,小子还另有要紧的安排。还望老伴伴担待。”   那两个老师傅都赶紧推辞:“公子今晚儿这是有格外的安排,奴侪们都瞧得出来。过来给公子打打下手,好歹也是紧奴侪们的一份心吧。”   果然是通透了世事的老人家……兰芽轻叹一声,施礼而去。   她提了食盒出了厨房,去叫司夜染。   “去哪里?”司夜染出来便问。极其自然,握住了她的小手。   兰芽还是有些不适应,却也没有挣开。“大人,随我来吧。”   .   夜月清清,兰芽却是将司夜染带到了清梅坞。   都说砖瓦无情,可是不过人才离开不久,这本每日还有人照料的院子竟然看起来竟也出现了倾颓之相。   兰芽提着食盒,仰头望那门楣,幽幽道:“大人你瞧,这园子也知道梅姐姐不在了呢。”   兰芽拉着司夜染上了门阶,轻叩门环。从前拨给梅影使的双寿急忙来开门,见了兰芽来,便噗通跪倒了,眼泪已是浮上来。   兰芽便叹道:“你哭什么呀?赶紧擦了。你家梅姑娘从来都是刚强的性子,最不喜人哭哭啼啼。你好歹也与梅姑娘主仆一场,你怎么还学不来你主子的半分性子?”   双寿一怔,急忙举袖子一呼噜脸。   兰芽抬头望天:“记着,从此以后不许哭了。你家主子在天上都瞧着呢。咱们要是连她怎么死的都查不清,连个公道都替她讨不回,而光知道在这儿哭,那你家主子才会死不瞑目。”   她垂首望双寿:“若当真想哭,便等着你家主子沉冤昭雪了,到时候咱们再好好地抱头痛哭一场。”   兰芽说罢便引着司夜染走向正房去了。   双寿怔怔盯着兰芽的背影。   从前,她还是一个要用自己身上最珍贵的长生玉锁来向他行贿的无助小孩儿。这才不过一年,她已然教他不要哭。   一年不长,兰公子却比他们任何人都快地,长大了。   .   进了空荡荡的房间,迈进门槛的刹那,兰芽含笑说了一声:“梅姐姐,我们来打扰了。”   司夜染便一颤,又捉紧兰芽柔荑。   兰芽笑,推着他在桌边坐下。   双寿那孩子懂事,房子里的蜡烛都换上了白的。其他摆设还没来得及更换,双寿便找来些白布先简单罩上了。   兰芽回首瞧见,便径自走去,一片一片都给摘了。然后从食盒底层取出大红的蜡烛,回头将白蜡烛都给吹了,将红蜡烛再给换上。   那手腕粗的大红蜡烛上,金描龙凤。   司夜染见状便一怔:“你这是要做什么?”   “大人别急。”兰芽嫣然而笑,将司夜染推坐回去,从食盒里一盘一盘取出她亲手做好的点心。   “从前我对梅姐姐心下也有芥蒂。当初贵妃娘娘赐婚,我也曾不懂事大闹过一场,如今想来——竟是已然隔世,想说一声抱歉,也已没了机缘。”   兰芽垂首,敛住伤心:“我倒也罢了,终究是女人家,心眼儿小。大人你却也跟我一般见识——让我猜猜,大人竟然是从来没有跟梅姐姐对   食过一回吧?”   司夜染眉间微蹙:“你别说傻话。梅影是不在了,我对她纵有愧疚,却并不会因此而生情。”   他的话自是熨帖,兰芽笑,却心下反倒更是沉重。   她摆好了碗碟,便过来捉住司夜染的手腕:“大人的坦率,小的总是不及。那小的便也说句实话——就算心下对梅姐姐抱歉,可是小的却依旧不改当日初衷,依旧不想将大人让了给他……”   说到这里她终是有些忍不住,连忙用衣袖抹了抹脸:“……可是今晚上,我却要大人至少跟梅姐姐真正对食一回。我的手艺虽见不得人,但是上回从南京回来,给梅姐姐带回来的果子,她也没嫌弃,照样儿都吃了。于是这回就让我献丑,亲自伺候大人跟梅姐姐,对食一回。”   他定定抬眼望她:“我若这样做了,会叫你心安?”   兰芽点头:“会。”   “好。”司夜染说着便站起身来,先举箸夹起一块点心,掠袖送入对面空空的食碟里去:“梅影,你先请。”   这般一声,兰芽便终是泪盈于睫。   却也欣慰,替梅影。她便也将筷子摆好了,朝那个空空的座位递上去:“梅姐姐,大人敬你呢。梅姐姐,我做的点心可有半点进步?”   .   一食盒的点心,兰芽左一块,右一块,分别夹给“梅影”和司夜染。司夜染今晚乖极了,她夹一块,他便吃一块。于是到后来,整个食盒都空了,司夜染面前的碟子也空了,只有“梅影”的碟子里果子高高地叠起来。   兰芽便欣慰放下筷子,转过去端起那一盘点心来:“这才是最好的供果。”说罢供在香案前。   她走回来,推开碗碟便在司夜染对面坐下来,坐在那张原本为梅影准备的位子上。   “大人,我有话说。”   司夜染悄然提了一口气:“我知道。我也等了这么久了。你终于肯说了。”   兰芽起身吹了那两盏红烛,房间中一时幽暗下来。照明的唯有氤氲月色。   兰芽就坐在那月色里,清清静静抬眼,“大人,梅姐姐的仇我来报。大人答不答应?”   司夜染眯起眼来:“你有头绪?”   “是。”   月色罩在她面上,漾起银白的轻雾。远远近近,竟然连他都瞧不分明。   兰芽傲然转眸:“有些事,我一直没跟大人说。所以这件事,大人必须交给我来办。”   司夜染忽地轻轻笑了:“何必这么严肃?你又如何不明白,这回咱们回来,已不同从前……你本该明白,你现下想做什么,我都不会拦着你。你又何必这么正式地禀告我,嗯?”   兰芽便笑了,眼珠儿黑白分明:“因为这一回,我要杀人啊。”   “杀谁?”司夜染长眸微微眯起。   兰芽垂下头去:“自然是杀暗害了梅姐姐的凶手。大人说,准不准呢?”   房中一时静寂下去。   两人四目相望,却无形中仿佛拧起一股绳来,两人无声地角力,各不相让。   笼罩着他们的,只有银白月色,只有红烛熄灭后袅袅上升的烟气。都是那么飘逸,都是那么轻曼,与他们彼此凝望的目光一样——可是却都在这一片静寂里,镂刻下深深的印痕。   良久司夜染方撤开目光,只悠然道:“我不准你杀人。不过你若认定了谁留不得了,只管告诉我就好。人,我来杀。”   这一生我原本已两手血债,不怕多这一桩。而你,我希望你永远干干净净,清风两袖。   -   【稍后第二更~】 ☆、6、既然都已无路可退(3.22第二更)   僖嫔自从得宠,风头一时无两。不仅夜晚时常侍寝,纵然白日里,皇帝也经常传她去乾清宫相陪。或者就是一同游幸西苑,每日都要听僖嫔唱几句,竟是一时一刻都离不开的意思。   贵妃的真实意图摸不清,不过至少贵妃从未做出当面撕开脸面的举动来,倒是与从前这么多年来一向霸道的作风相异糌。   各宫嫔妃都自是不服僖嫔,却怎么都猜不透其中缘故。只能综合宫里的情形,说僖嫔命好。   情形明摆着:自梅影死后,贵妃很有些日子缓不过神来。她本就年老了,哀思一重必定便又添枯朽,加之心思沉重,便自知不便伺候皇上。   僖嫔一向都是贵妃的棋子,便如上回一般,贵妃自己一旦不得圣眷,便会将年轻貌美却又毫无根基的僖嫔推上台面,送到皇上面前去应付过这一时。   更何况太后那边对僖嫔也颇有嘉许之意。这两宫主子难得能在僖嫔身上取得一致,于是合力之下,人家僖嫔便自然捷足先登,又得了皇上的青眼。   虽然众说纷纭,可是归根结底,僖嫔的获宠在众人眼里倒也算“众望所归”,没有什么异常之处。众人再看不过眼,也只能怨自己没有人家僖嫔的命。   众人目光里的或羡或妒,僖嫔倒是能处之泰然。只是私下里,她也不免有些心慌,便更是日日离不开吉祥,每次见了面问得最多的都是一句话:“你的法子虽说妥帖,可是缘何本宫得宠多日,肚子还是没有半点动静?”   宫里的情爱没有长久,唯有先生下一男半女,当然最好是儿子,抢先得了这大明的储君之位才是要紧。   吉祥每每听来,心下便是冷笑:我如何能叫那狗皇帝绵延了子嗣去?我在等着他死,他死了绝后,那皇位自然而然就是大人的了楮。   她面上却软语安慰僖嫔:“娘娘别急,这也总归不是一时半刻的事。娘娘身子根基原本就弱,皇上自从没了蓬莱仙药,这些日子来身子也不是甚好——再说皇上对娘娘用情也过于深了些,这般不得歇息,想来坐胎便也不容易。”   僖嫔本是惆怅,听得吉祥后半句,便忍不住含羞笑了:“你别胡说。”   吉祥便忍住心下的冷笑:这世上的女人啊,真都是愚不可及。僖嫔也算当中翘楚了,狠得下心、忍得住寂寞,可是一旦得宠,却还是忍不住将一颗芳心拴在了皇上身上,以为自己真的能成为第二个贵妃,或者说超过贵妃去,成为皇上唯一心系的人。真是可悲。   吉祥嘴上却说:“奴婢哪里敢胡说?娘娘得皇上的心,这可是六宫上下人人都看得见的。”   正说着话,湖漪忽然在门口向里瞄了一眼。   僖嫔便马上道:“吉祥你先回去吧,本宫有事再去宣你。”   吉祥便施礼告退,僖嫔安抚道:“你的功,本宫自然不会忘了。叫你当个内库的典藏女史,的确是委屈了你。你且再等等,本宫自会替你寻觅着,只消六局一司有好的职位空缺出来,本宫定设法补了给你。”   吉祥却婉拒:“娘娘不必如此费心。内库典藏之职看似平淡,可是奴婢却乐在其中。娘娘若当真疼惜奴婢,就暂时不必给奴婢补旁的缺了,就叫奴婢继续做这个差事吧。”   僖嫔狐疑,不明吉祥何意,却也只能暂时应下来:“罢了。你先去吧。”   吉祥前脚刚离开,湖漪后脚就将凉芳引了进来。   僖嫔也是小心的人,自从得宠,与凉芳便断了明面上的来往,以免被人说出闲话来。就连吉祥,她也小心避着。   凉芳也明白分寸,这些日子来不曾主动来见。可是今晚却来得这么急,不知竟是怎么了。   果然,凉芳进来面色便不对。僖嫔忙问:“师兄何事来得这么急?稍后本宫还得去陪皇上,师兄若来得不巧了,怕不被尚仪局来宣旨的女官给撞上。”   凉芳斜倚在座儿上,便咯咯一笑:“娘娘自从得了宠,对奴侪的态度果然就不一样了。怎么,怕奴侪来给娘娘添了麻烦?”   僖嫔听得不对,便一使眼色将湖漪支了出去。忙走过来:“师兄这说的是什么话?师妹是得了皇宠,不过心下自然是明白的,皇上三宫六院,如何能跟师兄比?再说师妹费尽心机邀宠,也是为了师兄和我两人。”   凉芳这才敛去了些邪气儿,正襟坐好:“司夜染来找过我了。”   僖嫔便脚下一晃,连忙扶住桌几。   梅影死了,他们都明白早晚要面对司夜染。那个杀人不眨眼的小阎王,宫里宫外就没人不怕的。纵然多次凑在一起计议,商定了应对的言辞,可是一听说司夜染终于还是找上门来了,还是惊得半点底气都无。   “他,他怎么说?”僖嫔攥紧桌案,指节已是白了。   凉芳眼底杀意顿起:“他已起了疑心。虽不至于有佐证坐实是我动的手,但是他已经开始对我起疑。我已与他撕破了脸,从此往后,不是他死,就是我亡!”   僖嫔听了又是一个踉跄,忍不住埋怨:“师兄,你又何   必这么沉不住气!这么久都忍过来了,你好歹多忍一时,待得咱们羽翼丰满时再摊开不迟!”   “羽翼丰满?”凉芳便又咯咯地笑:“师妹,你谓何时才是羽翼丰满?”   僖嫔六神无主地坐下来:“我想,好歹也得等我有了皇子。到时候我得儿子就是当仁不让的太子,这宫里宫外上上下下便没人再敢动我。到时候,咱们想杀了谁不行?”   凉芳却又是一声凉笑:“太子?僖嫔娘娘你难道忘了贤妃么?贤妃也曾有过太子啊,她还是皇上的初婚三宫之一,后来她和她的太子又落得了何样的下场?”   僖嫔悚然一惊,“师兄慎言!我与她是不一样的!贤妃从未真正得到过皇上的心,所以她的死活皇上根本就不在乎。可是,我不一样!”   凉芳也是大受了司夜染的刺激,于是冷气儿便直窜肋骨,“你不一样?僖嫔娘娘自诩有何处与人不一样?难道就只依靠吉祥手里那么点子点不到人的香?”   “香无形,便也靠不住。若有朝一日那香陈了,皇上闻腻了,僖嫔娘娘还能剩下什么?”   “凉芳,你住嘴!”   凉芳的话正捅在僖嫔的软肋上,她忍不住,拍案而起:“说这些,对咱们究竟有什么好的?总归只是张他人的威风,灭咱们自己的志气罢了。师兄,原来你竟然是被司夜染吓破胆了?可是咱们都是一条船上的人,难道不该越是在害怕的时候,越应该说些彼此鼓气的话么?怎么能先自乱了阵脚去?”   僖嫔的话宛若给了凉芳迎面一个大嘴巴。   僖嫔说得对,他这是自乱阵脚。就算他不想承认,这混乱还是因为他被司夜染吓着了。   虽然当着司夜染的面撂出狠话去,可是回来掂量自己手里的武器,他才发觉他根本就没有能赢过司夜染的把握去。   他便怆然一笑:“是啊,他有贵妃撑腰,他有灵济宫一干手下,他还有那么个兰公子……而我,有什么?”   僖嫔走上前一把捉住他手腕:“师兄,你什么都有!”   “他有贵妃,你有我;他有兰公子,你身边也何尝没有一个同样足智多谋的吉祥?至于他有灵济宫……师兄,你何尝没有完全能与之抗衡的紫府?”   “紫府?”凉芳一震。   僖嫔缓缓笑起来:“师兄怎么忘了,你原本就是紫府的人呢?此时紫府正是凋零之秋,仇夜雨孤掌难鸣。如果你此时有机会进紫府主事,又何惧他灵济宫?”   僖嫔坐下来,越发淡定:“棋局已经这般清楚。师兄,咱们虽然略处劣势,可是倘若能好好调度,何尝就没有胜算?”   .   这日,乾清宫,皇帝正抛开了一切,只听僖嫔唱曲儿。张敏忽然从外面跑进来,边跑边扬声道:“皇上,大喜啊,皇上!”   老张敏已经许多年没这么失过规矩了,皇帝便忙问:“伴伴这是怎么了?朕喜从何来?”   张敏噗通双膝跪倒,未语已然泪先流:“皇上,老奴明白这些年皇上心里事实上始终卡着一口气——那便是先帝曾被虏往草原之耻。皇上您当年便也是因此事而受难……皇上和大明一直切齿痛恨瓦剌,痛恨那老狗也先……今日,大仇终于得报了!” ☆、7心里匿着一个人(更1)   皇帝一怔,下一秒一把推开僖嫔,从罗汉床上几乎滚落在地。他也顾不上仪态,连滚带爬一把捉住张敏衣领:“伴伴你说什么?伴伴,这笑话儿可说不得。朕会当了真,若落了空,朕会连你也不能饶恕。播”   张敏便也含泪,“这件事儿,皇上就是给老奴两个脑袋,老奴也绝不敢拿这件事儿与皇上说笑啊。”   自从元朝覆灭,元顺帝北退回草原去,草原各部势力也经过一轮洗礼。后来瓦剌和鞑靼两部对大明的威胁最大。   黄金家族的地位受到挑战,其中尤其以瓦剌部的太师也先为最。也先凭借自己的权势,僭越了只有黄金家族后裔才可以拥有的大汗之位,这是草原各部所不能允许的。   也恰是这个也先,正是当年土木之变使计虏获明英宗的人,后来也先又带兵围困京师,给了大明立朝以来最大的两大耻辱。   皇帝身为英宗的继承人,自然是做梦都想替他父皇洗雪了这一耻辱,替大明挽回这段颜面,所以他也一直有心想要发兵草原,击溃瓦剌……可惜,在这个骑兵为王的时代,大明纵然厉兵秣马,可是在军力上却依旧无法与草原匹敌。   这件事便这样延宕下来,渐渐积成皇帝心上一块疮疤。他下无子嗣,上还不能报父仇,天下百姓有微词,他也自责。   “伴伴,你快说,朕的大仇如何得报了,啊?”   “回皇上,可还记得草原有一位小王子?登位时仅有七岁,朝廷上下都说黄金家族从此无人矣……就是他,竟然带兵一举击溃了瓦剌,将瓦剌赶出了草原!”   “是他?”皇帝闻言悚然而起:“他今年,多大了?”   张敏垂首默算:“算到今年,应有十七、八岁的模样了。跫”   “十七八岁?”皇帝偏首望向张敏,却仿佛走了神:“长大了,到了成为心腹大患的时候了。”.   草原。   一场大胜,俘获牛马、武器、帐篷、人口无数。   汗帐上下无不欢喜,人人面上血痕未洗,却都已扬起笑脸。   草原尽头,茫茫天边,一轮残阳如血。   巴图蒙克立在小山岗上,俯望他的草原,他的子民,他的胜利,他的——天下。   他放声一笑,唱起悠扬又苍凉的长调。歌声清亮飘向天际,传达了太多的欢喜与太多的悲伤。   十七岁的少年,一改曾在江南扮作慕容时的白衣飘逸,这一刻战袍上前后都染了鲜血,面颊上也同样有血——不过脸上的都是敌人的,不是他自己的!在草原,什么白衣,什么飘逸如仙,都是最没用的。草原人永远奉行的是强者为王!   十七岁,登位十年,他终于做到了。   一位银盔银甲的将军缓缓走上来,依旧用汉人的礼数,抱拳道:“大汗找我?”   巴图蒙克停了歌声,转头而笑,将他自己的酒囊凌空抛过去:“兰亭谙达,这一战你是首功!这么高兴的时刻,你不与我并肩站在这山岗上享受,怎么自己躲起来了?”   岳兰亭却没笑,只是接住酒囊,拔下牛皮塞,仰头将酒倒入口中。   马奶酒,纵然也够醇烈,可是入口总不如中原的酒来得清冽。   喝罢,他将酒囊又抛还给巴图蒙克。举目望向夕阳下一片浓翠的草原:“一将功成万骨枯。胜利虽好,杀人又有什么值得庆贺?”   巴图蒙克叹口气,走过来拍拍他肩膀:“兰亭谙达,你又来你们汉人那些仁义之辞了。你们那些圣贤书,我也读过,只是那汉地的圣人言却未必适合咱们草原。在咱们草原来说,你不杀人,人就杀你。为了保护自己,保护自己的家人,保护自己的毡帐和牛羊,你只能先下手为强。”   巴图蒙克也回眸遥望辽阔草原:“这才是丛林和草原的法则,亘古不变。”   岳兰亭垂下头去,缓缓点了点头。   这丛林和草原的法则,他虽然未必赞成,却也只能承认。   “大汗,赶走了也先,报了他当初僭越大汗之位的仇……接下来,您将剑指哪里?”   巴图蒙克早已成竹在心,“绞杀亦思马因!接下来——重新统一草原,恢复成吉思汗的荣光!”   亦思马因曾为汗帐太师,曾使计陷害蒙克的父亲,令当时的大汗满都鲁杀死蒙克的父亲……亦思马因兵强马壮,领永谢布万户。但是只要再征服了他,蒙克距重新统一草原,日子已然不远。   等这位少年大汗重新统一了草原,那么他接下来的目标——就该是大明。   那一片故元江山,亦是黄金家族荣光到达顶峰的象征。蒙克既然有恢复黄金家族荣光的志向,那么必定不会放弃中原江山。   岳兰亭的心便越发沉重.   岳兰亭告退而去,蒙克的部将白音走上前来,望着岳兰亭的背影:“今天是大汗大喜的日子,部众无不欢腾。偏只有这个岳兰亭一直抑郁寡欢……大汗,汉人终究是汉人,与   咱们的心不在一处。大汗偏还那般倚重于他,倒叫微臣不放心。”   蒙克也收了笑,眯眼望天边那一线渐渐沉入大地的夕阳余晖。   “你不明白……他的心情,我却懂。”   蒙克也不多说,只将自己的酒囊又交给了白音,便撑着醉意,摇摇晃晃下了山,回了汗帐。   大喜的日子,看似应该欢腾,看似应该与最最心爱的人欢笑庆祝……可是真正的英雄,却也会在胜利的喜悦之中体会到苍凉。   那是一种,眼见对手一个一个倒下,预知到前路再无对手的,孤独.   蒙克迈入王帐,满都海正逗着一对幼子玩儿。看他走进来,连忙起身迎过来:“回来了。”   满都海虽然已经年过不惑,又多年代替蒙克征战,但是岁月和战火依旧难掩她眉眼的秀丽。她面上更多了一种其他女子所不具有的坚毅之美。   蒙克望着她,淡淡一笑:“是,回来了。”便转向一对孪生子:“图鲁和乌鲁斯,有没有欺负额吉啊?”   蒙克走上前去,一边一个将两个幼子扛上肩头,父子三个还都是孩子,便笑闹到一处去。满都海欣慰地看着这一幕,看着这个从七岁被她一手抚养长大的孩子,成为了她的丈夫,成为了草原上真正的大汗……她对他的心,除了是女人对男人,甚至还有一种近似于母亲的自豪。   所以即便早就发现,他从大明回来后便一直仿佛有心事,她也并未真的介怀。   他的年纪比她小了太多,他该遇上另外的女孩儿。她也与他提过,应该纳侧室哈屯,可是他却拒绝,只守着她。   作为女人,能被丈夫独自守着,她自然高兴。可是她却明白,他实则心中另有期待。这个孩子从小什么话都与她说,可是唯独这一次、这一人,他对她缄口不言.   皇帝连夜急招礼部尚书邹凯。   邹凯听了皇上的话,也是一皱眉:“瓦剌倾覆,先帝大仇得报,这自然是好事。草原又现新主,新旧交替之际的确是朝廷与草原重新修好的良机。皇上想要借这一时机册封小王子,的确是一招妙棋。只是……”   皇帝盯着他:“卿家想说什么,朕明白。你是想说这个小王子不同于那些自立为王的部族首领,因为他是黄金家族的继承人,是前元遗脉。就连传国玉玺还在他们手里,所以朕没有资格册封他,他也根本就不会接受朕的册封,是么?”   邹凯跪倒,不敢直言。   皇帝叹了口气:“……从来与草原之通,都仰赖一人。朕,有些思念岳如期了。若他还在……”   邹凯便一皱眉,急忙叩头:“此事,微臣详做计议就是。只是此时秋闱将开,微臣要主持秋闱,于是派谁人出使草原,还需皇上和各位阁臣从长计议。”.   司夜染又立功而归,紫府和仇夜雨早得了消息,这几日司夜染回到京师,仇夜雨已是如坐针毡。   司夜染又立新功,可是他手里周灵安七十二口的案子还没破,皇上岂能不怪罪?   到时候,司夜染怕又要抢走紫府督主之位了!   这晚却有人通禀,说宫里来人,想见督主。只是这人的身份不便事先通禀。只需见了面,督主一见便知。   仇夜雨想了想,已是病入膏肓,纵来的是砒霜,也不在乎一试。便一挥手:“有请!”   -   【稍后第二更~】 ☆、8、我对你并无半点情分(更2)   来人不进正堂,却避去后宅。进了后宅正厅,方除掉风帽,露出一张凄冷却绝艳的脸来。   却是凉芳。   仇夜雨实则最讨厌这样绝艳的宦官,都是因司夜染之故。虽则宫里挑内侍,必定都是眉清目秀的孩子,可是能生出司夜染那么个风华绝代的模样儿来,毕竟是千年难得一见。   可是说也邪了,自从司夜染得势,渐渐这宫里还慢慢多了这样的人。头一个就是藏花,接下来又出了这么个凉芳。都是孤冷绝艳的模样,虽说比之司夜染尚有不及,却也俨然与司夜染一个路数,仿佛同一个模子复刻出来的窄。   仇夜雨虽然不喜欢凉芳,但是现在凉芳却是昭德宫的首领太监。尤其自从大宫女梅影死后,他俨然已经成了目下贵妃眼前第一得宠之人,昭德宫上下大小事都由他一手执掌。   仇夜雨便不得不上前抱了抱拳:“没想到竟然是凉公公驾临。不周之处,还望公公海涵。”   凉芳哼了一声:“仇大人客气了。”   “按朝廷的规矩,紫府提督还兼着司礼监秉笔太监的差事,秉笔太监——那可是替皇上在大臣奏本上批红的呀。下官纵然在贵妃娘娘身边伺候,若论品级,却还在仇大人之下。凉某如何敢受大人的礼?孥”   话虽如此说,可是凉芳并未还礼,而是安安心心地受了仇夜雨的礼。   仇夜雨心下便未免有些不舒服。想他这紫府督主之位,是叫天下人多少人胆寒的?   凉芳自然也瞧出来了,便一笑:“不瞒仇大人,下官既然敢受仇大人的礼,便自是来替仇大人排忧解难的。”   “凉公公能为咱家排何忧,解何难?”   凉芳红唇如血,轻抿一笑:“周灵安七十二口灭门惨案。”   仇夜雨便一惊:“凉公公知道是何人所为?”   凉芳目色如冰:“司夜染。”   仇夜雨便一眯眼:“凉公公缘何这般?咱家可不会忘了,公公原本是灵济宫送进来的人。那个兰公子曾殷殷切切,分明与公公私交不浅。”   凉芳便咯咯一笑:“督主又怎会忘了,我本是紫府的出身?当初老督主亲自挑选了我等,送到曾诚府里去,为的不就是揭穿司夜染的图谋?”   “我纵进过灵济宫,我纵与兰公子有私交,为的又何尝不是卧薪尝胆,只为完成当年老督主交待的差事?”   仇夜雨目光里充满研判:“难得公公如此长情。”   凉芳冷冷一笑:“笑话。紫府里多少人都做着这样长期潜伏的工作?在大臣身边卧底十六年,直到紫府召回才揭开身份的,岂不比比皆是?”   仇夜雨背转身去:“周灵安灭门案,凉公公说是司夜染所为——可有确切证据?”   凉芳悠闲叹了口气:“紫府办事,有没有切实证据又有什么要紧?要紧的是,先确定是否下定了决心,要除掉那个人。”   “若已经决定了,就算缺少有力证据,便也设法制造出确切的证据。总归缺什么补什么,将这件案子办死就好。”   .   同样的夜晚,就在距离紫府所在的东安门外不远的一处私宅门口,走来一个小小身影。   到了门口抬头看那黑漆大门,门上白石雕的门楣;门上金漆的门环,门上一左一右,宛若美人儿耳坠般垂下的细长红灯,便暗暗叹了一声:“倒挺会享受的呀。”   上前叫门,门子果然用尖细婉转的嗓子回:“爷歇了,不见客。”   门外的人也不意外:“成。烦劳告诉你们爷,我今晚儿既然来了便没打算空手回去。此时夜也深了,京城里锦衣卫也开始巡夜了,我也回不去了,就借你家门口,窝一宿好了。反正这也是八月,晚上石阶也暖,我正好坐在这儿看星星。”   门内暗寂下去,半晌悄无一声。   门外人也不急,当着就坐在门阶上抬头看星星,嘴里还吟诵:“红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天阶夜色凉如水,坐看牵牛织女星。”   门内终于一声轻叹,门板哗啦打开。   一身酡红的锦袍男子,膝襕如水,一脸阴沉迈出门槛。却不看那门外人,只仰头看天。   “不知我又怎么得罪了兰公子,如此良夜,竟遭致兰公子趁夜来闹。”   门外人正是兰芽,一身酡红的自然是藏花。   兰芽便清亮一笑:“岂敢!倒是本公子不知哪里得罪了花二爷,回京这么多天,竟被花二爷避如蛇蝎。今晚特地登门致歉,却连门都敲不开。”   回来这么些天了,竟然连藏花的面儿都没见着。好歹她走的时候也嘱咐了他那么一大篇话,他这么不见,她便总觉着古怪。   她也问了司夜染,甚至揪着初礼问,结果司夜染一言不发,初礼支支吾吾……她便觉得不对劲,终究查到了藏花竟然还搬出去住了,她这才寻来。   兰芽嘴上说着,眼睛却没闲着,扭着脖子偷偷向那门内打量。   果   然,但见院落虽小,却宁静雅致。那些特地凹出的瘦梅、描梁画栋的回廊,都见足了心意,一定没少了花银子。   而就在那幽暗的院落里,盏盏红灯之下,隐约有眉眼秀美的少年,好奇地循声望来。   兰芽便一笑拊掌:“哟,如此便要恭喜二爷,贺喜二爷。我这算明白了二爷缘何忽然搬出来住……咳咳,原来是金屋藏娇,乐不思蜀。”   藏花悄然叹息。   没否认,只顺着她道:“一来你与大人南下,我与仇夜雨联手办案。他若有事叫我,我总不能叫他的人大摇大摆进灵济宫,索性搬出来,寻了这处临近紫府的院子住下;”   “二来,”他皱了皱眉:“二来,你与大人如今已经这般模样,我如何还能不明白我在大人心里已是多余?索性搬了出来,倒不给大人和你碍眼。”   兰芽呲牙一笑:“如此说来,二爷是不屑继续与我争宠啦?我可还记着从前,二爷为了得回大人的心,对我使过的那些个手段。哼,所以就算二爷今日决定放手,我也不会对二爷言谢的。”   “谁要你谢?!”他这才被刺得扭头来望住她。   却像是被烫着般,极快又别开眼去:“……谁稀罕在乎你的喜怒哀乐!”   这般的藏花……兰芽只能悄然叹息,真是又不知怎么得罪他了。   不过幸好,她从认识他第一天起,他对她就是这么不阴不阳的,她早都习惯了。她便摊了摊手:“好吧,咱们继续谁也不管谁就是。算我不该操这份儿心,还巴巴地主动来瞧你,嗤!”   她说得强硬,可是里头却藏不住小小的受伤……   藏花这才又转头望过来,狠狠眯住了眼。   ……其实,他也不想这样的。只是,他好迷惘。   他心里只有大人,他只喜欢男子……他在还小、还不懂男女之事时就已经被宁王——他抗拒不了,也改变不了。于是他以为他今生今世,只会看着大人一个人。   却从未想到,眼前突然出现了这么个小东西。   大人为了她,不惜与他翻脸。彼时他切齿痛恨,无数次想象过亲手杀了她、剥了她皮的情景。可是后来却不知怎么的,渐渐那恨再也囫囵不起来。   他对自己试着解释,觉着自己是因为太过在乎大人,太过不服气大人移情,于是他也尝试着用大人的目光去看待她。   大人既然对她情有独钟,她便也该有她超出常人的地方去。于是这般看来看去——他不知何时便渐渐习惯了将目光落在她身上。   看她一颦一笑,看她撒泼耍赖,看她小狐狸一般狡黠,看她——大人与梅影拜堂那晚,不顾一切的发疯。   不知不觉,一切便都开始改变。渐至,变得叫他害怕。   尤其是这一次,她跟着大人南下。长久的见不着,非但没叫他重新心如静水,却反倒……他不愿更不敢承认地,开始——想念她。   甚至,超过了对大人的想念!   他无数次拼命安慰自己:不是的不是的。对她的古怪感觉,还是因为大人。因为是大人喜欢的人,他便也尝试着去欣赏……这不是他自己的本心,他绝不可能喜欢上一个女子,更何况是她!   可是,当听说她和大人启程返京的那一日,他却还是落荒而逃了。从灵济宫搬出来,将自己沉绵进一班俊美的少年里去。   他要向上天,向他自己证明,他对她——未生半点情分。   可是她却就这么不管不顾,这么——无赖地,随便地又敲响了他的大门,出现在了他面前。这叫他该,怎么办?   -   谢谢irenelauyy的6张月票、q_5ebalzwyd的红包。 ☆、9、你不明白(3.24第一更)   “二爷再不待见我,也得容我问过了正事。反正二爷出都出来了,便索性耽搁须臾。二爷将这些日子来京里发生的事儿,尤其事仇夜雨那边的动静,都说与我听听吧。听完了,我就走。”   藏花避重就轻:“大人和你回来也有几天了,该知道的怕是你也已经知道了。我这里比旁人多的,怕也只有两件事。孜”   “嗯,你说。”   藏花整整袖口:“第一件,京师士子大闹。你已经见过秦直碧了,是不是都当成是秦直碧的功劳?那便对不住了,我要泼你一盆冷水。士子那一场大闹,本是大人早就计算到了,你那个秦直碧,不过也只是大人选好的一枚棋子罢了。”   兰芽便眯了眯眼——她也没想过要替秦直碧争功啊,司夜染更不至于在乎这么一件小事的功过,那藏花这是怎么又冲着秦直碧去了?人家秦直碧究竟哪里得罪他了?   难道他是替大人抬高身价,希望大人在她心里高过秦直碧去?   嗤,其实——这本不用比。   心下虽觉得古怪,兰芽却也只是报以一笑。算了,藏花上来那个劲儿比真女子还小心眼儿呢,她若跟着较真儿下去,两人吵到天亮也没个完。   她便偏首一笑:“这件事我猜到了,二爷不必告诉我了。”   藏花眯眼望来:“你凭什么就猜到了?我起初本什么都没猜到的!沮”   兰芽便忍不住笑:“怎么着,二爷没猜到的,就不准我猜着了?”   藏花紧咬红唇:“不公平!”   兰芽咯咯地笑:“是不公平……我能猜到,是因为我去过一个地方,见过一家人;而二爷你没去过也没见过,自然便不知道。”   “哪个地方,哪家人?难道,是大人带你去的?”   藏花有些急了,又忍不住要跟兰芽争风头。这个中的情由——或许是从前的烙印太深,也或许,是只有这么着,才能叫眼前这个冰雪聪明的人儿,看不出他内心里悄然发生的变化。   兰芽便点头:“是。那是在南京,那晚上大人莫名带我去看了一家人……”   想起那晚,她垂眸微笑。那晚的许多细节她不能告诉藏花:比如大人为她准备的王妃规格的女装,比如她第一次在大人面前穿气女装;比如那天她第一次亲手为大人做了点心;比如那晚小巷里的夜色……那般宁静,那般恬美,仿佛实现了她曾经向往过的清平之乐。   就在那晚,大人莫名拉着她的手停在人家院墙外,叫她看那一家人鸡飞狗跳。大儿二儿顽皮,娘子泼辣,可是那家的男主人书生却护着孩子,将给他补身子的鸡蛋都给两个孩子吃。   那般鸡飞狗跳,却是人间最稳妥、最现实的幸福。   彼时,就因为那一切都太幸福,太让她享受到了清平之乐,所以才没深思大人的用意。直到那天在状元楼邂逅林展培,她才猛然想起,这林展培讶然就是那晚见到的那个护着孩子的书生!   如此想来,便一切都融会贯通。   怪不得大人要选了那么个看似极其普通的民巷小院落,怪不得大人会莫名带她去看人家一家子折腾。   原来那是大人属意的人选,大人要提前让她看见。   她若有心,在京师再见便能识得;她若无心,当时她就算不明白大人的深意,倒也不影响那晚的清平之乐。   她想着想着便有些痴了,面上泛起梦幻一般的微笑:“大人素来都是周全的人。这世上,再没有人能比得上他的心思缜密,再没有人能及他睿智。”   藏花一听之下便狠狠闭上了眼睛。   她赞大人,他举双手赞同,他也替大人倍感欣慰……只是,他却也会忍不住莫名地,心酸啊。   他便悄悄背转过身去,清冷道:“第二件,便是你关心的紫府方面的动静。这些日子来仇夜雨循着情、仇两条线,已经将与周灵安相关人等翻了个地覆天翻,想要从中找出周灵安的仇家,或者情敌。”   兰芽便笑了:“仇夜雨倒也做的不错。情与仇,原本就该是命案最基本的两个原因。只不过周灵安此人生前交接广阔,又太好.色,所以这一网撒下去,怕是汪洋大海。“   “没错。”藏花小心藏起眼中的赞赏:“他罗织密网,宁肯错杀不愿枉纵,于是京里京外竟缉拿起上千人来。诏狱都装不下,更借用刑部大牢。上千人轮流过堂都轮不过来,诏狱的锦衣卫倒也罢了,刑部一向不待见紫府,刑部上下便是怨声一片。”   兰芽缓缓眯起眼来:“刑部上下怨声一片倒是小事,他这般动辄缉拿上千人,就算是为了七十二条人命,这牢狱权柄却也太过滥用。如此一来,不光刑部,朝堂之上六部都要有人借机弹劾……更何况民间的悠悠众口呢?仇夜雨,他给自己挖的坑越挖越深,早晚有一天埋葬了他自己。”   藏花这才缓缓露出些笑意:“这才是你带着大人避出京城的用意吧?你走之前不是也嘱咐我,别跟他抢权柄,由着他做主,咱们只敷衍着辅助便罢。”      兰芽抬眸望来:“只不过倘若出现与大人有所关联的线索,你便要抢先掐断。二爷,这方面的事,你来处理,我最放心。”   藏花轻哼:“嗤!你是说我最善做见不得人的勾当!”   兰芽这才柔软一笑:“见不得人的,未必都是坏事。”   两人说了一会儿公事,藏花的心便终于放平了些。兰芽却要起身告辞了,已经走到门外,却忽地转身:“二爷可否收我当个徒弟?”   “你又要出什么幺蛾子?”藏花本.能警惕。   兰芽落寞一笑:“从前大人将我归二爷节制,二爷第一件教我的本事就是动手杀人。彼时我恨死二爷,可是今日我却想来求二爷——继续教我杀人的本事吧。”   藏花的心便被狠狠一把揪起。   他跨前一步去,走到她面前,尽量不着痕迹问:“你怎么忽然想学这个?莫非,你想杀人了?你想,杀谁?”   藏花是杀手,拥有杀手的直觉,兰芽知道骗不过他。便虚晃一枪:“也不是非要杀谁,只是为了防身自保罢了。我这几回出去办差,已是得罪了不少人,更何况眼前儿就有仇夜雨呢。紫府多的是刺客,我得先做点防备,不然哪天死了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藏花闻言心下说不出的刺痛:“你终于知道害怕了,长进了啊!”   兰芽忍不住瞪他。心说:可不,我从前最怕你会暗中出手杀了我了。   藏花又别开头去:“大人早替你担过心,不然怎么会千挑万选,从锦衣卫里寻了个卫隐暗中保护着你?大人一来是看好卫隐的身手,二来锦衣卫的身份可以介乎紫府和灵济宫之间,行事更方便些;三来,也算跟你有缘。可是你不知道惜福啊,却还将他撵回锦衣卫去了。真不明白有些时候你究竟是真聪明,还是假无知。”   他又来了他……   兰芽瞪他一眼:“二爷说对了,我今晚上偷偷出来,不光是为了只见二爷你一个的。我现下出门就去见卫隐去。”   藏花狠狠咬牙,转身就进了门,双手将大门推严。夜色里哐当一声。   兰芽只能掐着腰叹气。   灵济宫里这么多人,只有藏花学司夜染的性子学到了骨头里。瞧这发脾气的样儿,都像足了司夜染。   她忍不住冲大门做了个鬼脸:“不教拉倒,这世上还就你一个会杀人了不成?卫隐也会,我找他学去就是。再不济,我回灵济宫缠磨大人去,他教的自然比你好!”   她说走就走了,气哼哼的。   可是门内,那个人却狠狠闭住眼睛,缓缓滑坐在地上。   院子里那一班美貌少年哪里见过爷这个模样儿?便都纷纷上千献殷勤:“爷这是怎么说的?门外那人是谁呀,凭什么给咱们爷这么大委屈?”   藏花倏然一瞪眼,目光宛如冰花里漾起血色:“你们,都给我滚!晚一步的,我便要了他的命!”   一班少年仓仓皇皇地散了,只有一直伺候藏花的初心,暗暗摇了摇头。   待得院子里静了下来,初心才走过来,试探着问:“这夜深了,兰公子也说了担心暗巷有人……二爷既然不放心,何不追出去?哪怕就是送回灵济宫也好啊。”   藏花闭上眼睛,疲惫地摇头:“你不明白……她这么大夜晚地独自出来,大人必不放心。于是这般深夜,她身后不远处自有大人护送。”   “……轮不到我呵。”   -   【稍后第二更】 ☆、10、先下手为强(3.24第二更)   这个晚上,贵妃实在睡不着,便叫柳姿唤凉芳来,给她唱两句。   可是贵妃的心思又如何在那唱词里,听着听着便黯然垂泪:“你说,僖嫔给皇上唱的曲儿,是不是也正是你唱的这一段儿?是不是就是这些唱词里的缠.绵悱恻、才子佳人才迷住了皇上?”   凉芳急忙收了势,双膝跪倒:“奴侪死罪。”   贵妃疲惫摆手:“起来,起来。这是僖嫔的事,与你何干?孜”   凉芳却还不肯起来:“僖嫔唱的曲儿都是奴侪教的。僖嫔若能凭此得到皇上宠爱,那奴侪便也有罪。在奴侪心里,僖嫔如何能与娘娘做比?叫娘娘伤心了,那便是奴侪的死罪!”   贵妃缓缓舒了一口气。   对于这个凉芳,贵妃终究拿不出如当年疼爱司夜染一般的感情来。毕竟司夜染到她身边儿时,还只是个幼童,当时又恰逢她刚刚通失皇长子。就在那最苦楚的时候儿,皇上却给她带来那么个小孩儿,皇上还宽慰她,打趣道:“瞧这孩子,眉眼之间是否与朕幼时颇有相似?皇长子眉眼也最像朕……朕便将这孩子留在你身边儿吧,你瞧见了他,就像瞧见了咱们的孩子,就像瞧见了朕。”   那些日子,身边真的多亏有那个孩子。午夜梦回,心疼得紧了的时候,她便实打实将那个孩子当做是儿子还魂归来,他便将那孩子抱在怀里,痛快地大哭一场沮。   于是阖宫上下都不明白她和皇上何以这么宠一个大藤峡小罪人,她自己心里却最是清楚——是因为从情分上,曾有那么多个微妙的时刻,她是真的将小六当成过她的孩子的呀……   可是这个凉芳,纵然模样性情跟长大后的小六颇有那么几分相似,更是灵济宫送进来的人——但是他到她身边儿来,却已经是个大人。她必定做不到如从前对着小六那孩子的心,便总是有所防备。   凉芳与僖嫔过从甚密的事儿,她自然不会不知道。   她从前也是最卑微的宫女,一个奴侪的功利心,她也都明白。她老了,失宠是早晚的事,而僖嫔还年轻、正受宠,于是奴侪暗中去攀高枝儿,也是人之常情。于是她以为,这个凉芳怕是心里更向着僖嫔些了。   而眼前儿,凉芳竟然这般与她剖白心事,倒叫她颇感欣慰。   奴才就是奴才,不敢指望永远忠心。长贵如此,曾经的小六——那般宠爱过的孩子,长大了还不是渐渐与她人心隔肚皮了?眼前这个凉芳能做到这个地步,她已知足。   她便叹了口气,听着外头的更鼓:“你听,那是不是僖嫔在给皇上唱曲儿?听,那是不是皇上在笑?”   昭德宫与乾清宫隔着这样远,怎么可能听得见僖嫔的唱、皇上的笑?贵妃心里回响的,不过是自己的哀伤罢了。凉芳便又叩头:“娘娘,此时一味患得患失,才是最使不得的。”   贵妃便望来:“依你说,本宫该怎么办?难道真将僖嫔得宠不当回事?难道真的就任由皇上的心,这么去了?”   凉芳在灯影里缓缓抬头:“那就要看娘娘是只想与僖嫔争一时短长,还是忍下暂时心痛,趁机去争取早已想要的。”   贵妃眯起眼来:“你想说什么?”   凉芳眸光坚定:“奴侪对娘娘忠心耿耿,一向懒得说些虚话敷衍娘娘。奴侪若说,必定会说掏心窝的实话。就算忠言逆耳,会惹怒娘娘,甚至会叫娘娘责罚奴侪,奴侪也在所不惜。”   贵妃便道:“好,你说。本宫不罚你就是。”   凉芳轻叹了一声:“娘娘不会忘记,奴侪有幸能入娘娘凤眼,还是因为当初中宫和贤妃合谋陷害娘娘一事吧?”   贵妃幽幽望了他片刻:“不错。”   “既然奴侪也卷入那件事,有幸替娘娘出过几分力,于是奴侪斗胆直言不讳——娘娘想要的,始终是那皇后之位。娘娘却不是为争短长,只是为了唯有皇后,待得百年之后才能与皇上同葬。娘娘是深爱皇上,才会遗憾这一生太短,才想用这样的方式能与皇上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贵妃喉头一梗,已是堕下泪来:“难得,你竟明白。”   凉芳叹了口气:“奴侪说句实话,娘娘已然无望再为皇上诞育皇嗣。而僖嫔正年轻,一旦她生下皇子,皇上说不定立即便能立为太子……凭借太子之位,僖嫔说不定有可能抢在娘娘前头问鼎中宫;就算未必马上成功,至少等皇上升天之后,僖嫔还可以名正言顺成为太后。到时,娘娘地位何在?”   贵妃大怒,猛地一拍桌案:“她敢!”   凉芳摇头:“娘娘,这是千万年来的宫廷规矩,不是她敢还是不敢。娘娘与其现在将时间都耗在伤心上,何不趁着她尚未怀上龙子之前,抢先将一直想要的中宫之位握在手里?”   “若能成就,将来即便僖嫔能凭太子而获封太后,可是却也只能在娘娘您之下。”   贵妃顿如醍醐灌顶,一抹眼泪,已是坐直:“你说得对。本宫真是糊涂了,光在这里自怨自艾,有什么用!”   “可是你说,   本宫现下有什么法子得到那个位子?后宫里,皇上一颗心现下都拴在僖嫔身上,况且还有太后那个老妖婆从中作梗;前朝上,一班朝臣不能替皇上分忧国事,就知道一天到晚吃饱了撑的盯着本宫,跟本宫过不去,就算皇上有这个意思,他们还不八爪鱼似的阻挠着?”   “娘娘说得当然不错。”凉芳目光宁静,早已心有成竹:“只是,并非无法转圜。”   这是折磨了贵妃多年的心病,一见凉芳这情态,贵妃便眼睛一亮:“莫非你有办法?”   凉芳淡淡点头:“皇上是被朝堂上那些人给拘住了,忒拿他们当回事。娘娘应该跟皇上多学学,干脆远着他们,让他们连面都见不着。而想见的,单独招到眼前儿来就是。”   贵妃眯眼望来:“你这是何意?”   凉芳微笑:“朝堂上是有些人太没眼色,那娘娘何不便将有眼色的安排进去?没眼色的,渐渐削了他们的职,叫他们变得人微言轻,再搅不起什么波澜;而有眼色的,便一步一步给他们台阶,扶着他们登高。只要朝堂力量一朝转变,娘娘还怕会有人对此事说三道四么?”   贵妃眼前一亮:“说得好。只是培植朝堂力量,绝非一朝一夕之功。况且本宫身在宫内,无法见到外臣。”   凉芳淡淡一笑:“时机就在眼前:已是八月,秋闱正开。天下士子云集京师,此时最适合挑选合适的人才。这是科举正途;除了这一条路外,娘娘亦可传奉封官——想来以皇上此时心下对娘娘的歉疚,娘娘想安排几个官职,皇上应不会不答应。”   “更何况,此时内阁首辅万安万阁老是娘娘的亲人……到时候朝堂羽翼丰满,娘娘还有何担心?”   贵妃不由得缓缓点头。   凉芳见情势已在掌中,便垂下头去:“娘娘身在后宫,不方便面见外臣,但是奴侪却能。倘若娘娘信任奴侪,肯将此事交给奴侪,奴侪必定为娘娘肝脑涂地!”   想要斗赢司夜染,他明白自己的劣势在哪里。所以他要这般首先赢得贵妃的绝对信任,将贵妃对司夜染的情分掐断;接下来他要借贵妃的名义,在朝堂上培植他自己的势力……如此,他便可扭转颓势,与司夜染分庭抗礼了!   .   乾清宫。   贵妃突然连夜求见,皇帝有些不知如何面对。   关键时刻他一把扯住张敏,做错了事的孩子般哀求:“伴伴快给朕出出主意。朕该跟贞儿如何解释?倘若她哭了,或者她要寻短见,朕该怎么办?”   皇帝是真的急了,浑身都在颤抖:“朕也不知自己怎么了,明明知道对僖嫔不过是一时新鲜,朕的心还都在贞儿那。可是……朕就是每天都忍不住要宣僖嫔来,一天见不到她,听不见她唱曲儿,便心痒难耐。”   “贞儿已经忍了这么久,她终于忍不住了要来找朕讨个说法。朕该怎么说?朕该怎么做——才能不叫贞儿伤心。伴伴你教我?你快教教朕吧。”   张敏实则心下也难受。他最明白皇上对贵妃的情意,他这些日子瞧着皇上的痴迷神态也觉得不对劲。于是他也极为小心,留意着皇上的衣食住行,唯恐是有不干净的东西。   可是皇上的膳食,他亲自尝过;皇上的衣物,他亲自经手……都查不出什么诡异。便只能以为是皇上终究长大了,贵妃年纪大了,于是皇上贪图一时新鲜也是有的。   张敏便叹道:“圣上,依老奴的意思,您躲着总不是个法子。不如跟贵妃娘娘谈开了吧。国祚无继,终究天下不安啊。”   -   谢谢wangjuefang、雨文书、默默209的月票 ☆、11为谁消得人憔悴(更1)   皇帝勉强镇定下来,宣贵妃进殿。   贵妃由柳姿扶着往里走,忍不住盯了一眼引路的小内侍。   “本宫瞧着你眼生。你叫什么?郑肯呢?”   从前的规矩是,只要贵妃来乾清宫,张敏一般都是要亲自出来迎接的。可一旦皇上那边撒不开手,张敏要陪伴皇上的话,就派他徒弟郑肯迎出来。   那小内侍忙道:“回娘娘,奴侪叫包良。是新近到御前的。”   贵妃便忍不住皱了皱眉。御前的人都是精挑细选的,极少有人有机会半截儿到皇上身边来伺候。如此看来,皇上身边的事儿,她真的是有太多已经不知道了跫.   进了寝殿,一见皇上那惶恐的模样,贵妃心下真是又苦又甜。   甜的是,他既然还这般模样,就说明他心里还是有她的。论这上下五千年,几个皇帝会如同这位一般独独宠爱于她?况且他们年纪相差那么多……每每想来,她都劝自己该知足。   可是苦的是……他越是这般惶恐,便越说明他是真的将僖嫔放到心里去了。只有心里有了鬼,才会这样自觉愧对于人啊。   贵妃便凄然一笑,四下打量:“妾身来的不是时候了。这样晚了,皇上怕是与僖嫔已经都安置了。可是就因为妾身突然来,害得僖嫔要匆忙起身吧?僖嫔妹妹在哪儿呢,别叫她受了凉,皇上叫妹妹出来,咱们三人一起坐着说说话儿就好。”   她一这么说,皇帝的心下便更是难受,急忙上前一把捉住贵妃的手:“贞儿,我求你,别这么说了。你明知道你这么说,就是用刀一刀一刀凌迟着我的心。”   贵妃勉力一笑,抬眸深深凝望皇帝:“妾身以为皇上这些日子有僖嫔妹妹陪着,日子一定过得逍遥快活。可是皇上瞧瞧您啊,这些日子来怎么反倒憔悴了这么多?”   皇帝和张敏一听这话茬儿,对视一眼,心下都跟着一个激灵。   莫非是贵妃终究还是决定找茬儿,这就要奔着僖嫔去了?   却不料贵妃话锋一转:“叫妾身想想,皇上憔悴了一定不是僖嫔妹妹伺候不周,也不会是张敏他们不尽心尽力……那问题就出在臣子那边。那一群废物,朝廷养着他们,锦衣玉食的竟然不能为皇上分忧!”   贵妃越说越激动:“不光外臣,妾身看就连内臣也不济事吧。皇上抬举这帮奴才,给了他们内臣的身份,除了不能人道之外,品级俸禄哪一点低过外臣去了?皇上这么抬举他们,还不是就是要他们制衡外臣、补外臣之不足么?外臣干不了的事,难道他们这帮子内臣也都干不了么?”   贵妃说着站起身来:“叫妾身想想,究竟是谁叫皇上不开怀的。妾身忖着目下的事,怕是两件:头一件就是惊扰了京师多日的周灵安七十二口灭门惨案。皇上交给了紫府,叫那新上任的仇夜雨去查,可是查了这么多日子,人抓了不少,他究竟要什么时候才能给皇上一个交待?”   “第二件,怕却是出在小六身上。还是周灵安的案子,周灵安终归是他御马监辖下的皇商,说没就没了,还被灭了门,与他御马监难道就没有半点关联?更何况,周灵安一死,东海号彻底停摆,间接断了蓬莱仙药的来源。”   贵妃略顿了顿,目光从皇帝面上转过:“虽则他又亲自去了东海,听说东海号也重新立起来了。他又重新带回了蓬莱仙药,此时都已经送进太医院去了……外人看来,他已然将功折罪了。可是妾身却看得懂皇上的心。”   “皇上直到今日还未曾见他,那些蓬莱仙药碰也未曾碰过。皇上就是心下对他尚有疑虑,到今日还没打定主意该如何给他一个定论——不能叫主上安心,不能替主上分忧,那就还是他这个奴才的错!”   贵妃一口气说完,仿佛有些累了,便由柳姿扶着又坐回去。   “皇上驾下的内臣,御马监仅次于司礼监,排名第二;而紫府则是系出司礼监,一脉同根。可是这两边儿却都叫皇上不省心!如今想来,那就是司夜染和仇夜雨这两个人不堪大用!”   贵妃的话越说越重,皇帝听了便凛然一惊:“贞儿!”   贵妃叹了口气:“妾身明白皇上在担心什么。内臣虽然是皇上家下的奴才,可是奴才也有蹬鼻子上脸的时候。皇上给了他们权柄,他们反倒也会用这权柄反过来窥探圣意。”   贵妃说着一指殿内殿外:“就眼巴前儿这几个人,便没准儿谁是灵济宫的眼线,谁是紫府的耳目!既如此,这两个人便更用不得!”   皇帝眉头蹙得更紧,这回沉了声:“贞儿!”   贵妃也微微惊讶,转身回来,凄楚笑了一声:“罢了,罢了。皇上心里自然有皇上的计较,皇上是不叫妾身置喙呢。那就算了,就留着这两个罢了。只是,妾身倒要跟皇上另外推荐个人……去补补他们的不足也好。”   皇帝此时面上的惊慌失措都已如风吹沙粒般散了开去,只静静抬眸望着贵妃:“你说是谁?”   贵妃别开眼睛,没去看皇帝的眼睛:“凉芳。”   皇帝怔了片刻,垂下头去:“凉芳,朕也心存好感。他初见朕时,就在这乾清宫里。这个地方,就连一品大员来了都诚惶诚恐,万安那个老笨蛋只知道连声喊‘万岁’;可偏是这个凉芳,不卑不亢,答对有据。倒是个难得的可用之人。”   “那就用吧。”贵妃抬眼望皇帝:“妾身不管前朝的事儿,不管外臣的任用,可是这帮子内臣,都是自家的奴才,妾身好歹也替皇上管着六宫呢,用这么个人该不算错。”   皇帝垂眸,缓缓点头:“好。贞儿说怎么用,朕准奏就是。”   不过短短一个夜晚,凉芳地位陡升。同时入职御马监与紫府,成为御马监随堂太监,位次仅低于御马监掌印太监、监督太监;在紫府则为襄赞提督之职。   这两个职位听着都还不会直接威胁到司夜染的掌印太监之位,以及仇夜雨的提督太监之位,但是——谁不明白,凉芳这么突然入职两司,所为何来?.   消息传来,灵济宫上下一片怒意。   兰芽一不小心就成了众矢之的,寻常走在宫墙夹道里,随便撞见个小内侍,都能瞧见他们敢怒不敢言的目光。   她便也只好深深垂了头,忍了。   她明白,灵济宫上下都生气她当初送凉芳进宫之举。如果凉芳不进宫,便没有后来的得宠,自然便没有今日的威胁到大人。   兰芽便转了个弯儿,到半月溪去见司夜染。   司夜染听了微一蹙眉:“你要进宫?”   兰芽点头:“这些天,皇上不宣,我也没办法进宫去。我已向乾清宫递牌子求见,皇上却只推脱不见。我等得都要长毛了。难得今儿凉芳的好事,我总归寻得了借口进宫去贺一贺。”   兰芽垂下头去,摆弄腰上的穗子:“凭我跟他的‘交情’,他也不好意思说不见不是。”   瞧她这模样儿,司夜染终于展颜一笑:“哼,瞧你的模样儿,已经是因为这‘交情’在里里外外遭了不少冷眼了吧?你活该!”   兰芽头便垂得更深:“我知道我活该。”她终于鼓足勇气,抬起头来:“……大人,你责怪我吧。”   是她没认清人,结果给大人卖了这么大一个隐患。她虽然无心,却是扎扎实实的错了。她自觉对不起大人。   司夜染便叹了口气:“你终于肯说出来了?”   她闷着很久了,从消息传来便像个小耗子似的低头走路,走路都贴着墙根儿走。哪儿还是从前那个神采飞扬的兰公子啊,倒像是这灵济宫里的受气包。   她心下难受,他都明白。   他盯着她,一字一字缓缓道:“可是你以为,今日纵然没有凉芳,就没有别人么?这样的事早晚都会到来,不是凉芳,也会是他人。只不过巧合在,凉芳是你送进去的罢了。”   兰芽抽了抽鼻子,却缓缓抬起了眼来:“既然这一天迟早会来,那小的倒宁愿那个人是小的亲手送进去的,而不是毫不知根底的。”   司夜染这才垂下眸去:“嗯,你明白就好。去吧。”.   兰芽走出,息风则进来。   息风也是听说了凉芳的消息,便连忙从西苑赶过来。   “大人,如此一来,大人想要得到紫府的计划,怕又要落空了。”   司夜染却直直望着他:“风,你怎么瘦了这么多?”   -   【稍后第二更】 ☆、12、都只为情痴(更2)   息风心下一跳。   他与煮雪那晚的事,只有天知地知他知她知,可是他却也明白,以大人的睿智、兰公子的聪慧,他纵然瞒得再紧,怕也已经被这二位窥破了。   他自己倒是无所谓,可是煮雪一个姑娘家的清誉却最要紧,于是在煮雪点头之前,他只能抵死不认。   他便淡然笑笑:“许是这一趟舟车劳顿,属下有些水土不服罢了。再者已是酷暑盛夏,属下有些苦夏。”   司夜染望了一眼立在门口的初礼,初礼便无声转身,走了出去椋。   司夜染面上并无半点变化,只淡淡道:“紫府我是一定要得到的。即便今日多了一个凉芳,可是你觉得凉芳比之当日的公孙寒又如何?以公孙寒的老奸巨猾,咱们都能将他扳倒,凉芳——只看本官想不想早一点要了他的命。”   息风微微一蹙眉:“大人的意思是……大人并不想早一点要了凉芳的命,否则便也不至于将凉芳留到今日,给了他机会。淌”   司夜染这才幽幽一叹:“我,愧对曾诚。凉芳但凡还有一点可保,我还会保他。”   息风皱眉:“大人做事,从不会如此拖泥带水。属下便忍不住要问大人一句:凉芳究竟还有何处值得一保,叫大人迟迟狠不下心来?”   司夜染转眸,细细打量息风半晌,末了垂下眼幽幽道:“他所作所为,直到今日,都是为了曾诚。”   息风一怔,心下如针扎一般。   若是从前,他就算听得懂大人的话,却不会赞同,非要直言谏告。   可是今日……今日同样体会过情之一字的他,却也狠不起心来了。   凉芳,凉芳,原来说来说去,也不过于他们一样,都是一个痴人啊。   .   息风告辞而出,却一出半月溪,就迎面看见一道灰色身影。伶仃却宁静地立在红墙之间,眉眼无波。   息风便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地呆愣住,深吸几口气才道:“雪,好久没见。”   煮雪只宁静一笑:“哪里好久呢?自从回京,不过数日罢了。”   息风便狠狠闭了一下眼睛。   他纵千万小心,还是这么一句话便泄尽了自己的心事。可不,自从回京不过数日罢了,可是在他心里,那却是一日长过三秋啊。   他深吸口气:“是我口误。我其实是想问你,这些日子,可好?”   煮雪避过他澎湃而来的浓情,只眼观鼻,鼻观口:“好。这是在大人的灵济宫里,凡事大人和兰公子都亲自照拂着,自然是无一处不好。”   “我不是那个意思……”息风这一刻绝望得想要掐死自己:“我是想说,你毕竟久居东瀛,这般突然住进灵济宫来,会不会有所不习惯?”   煮雪便又轻轻一笑:“风,你多虑了。我虽生长在东瀛,可是你忘了我这些年没断了偷偷跑回大明来?纵然是这京师,我前前后后也在秋芦馆和周灵安家呆过,于是对这边的气候和风土人情,都并无半点陌生。”   任凭息风如何关切澎湃,煮雪都能心平气和地尽数化解了去。   息风颓唐地垂下头:“……实则我只是想知道,怎么这么巧,你也出现在这儿。”   心下还是忍不住有一丝的期冀啊,期冀她是因为听说他来了,便赶过来,与他这样见上一面。   煮雪却轻轻笑了:“风你说得好奇怪。这是大人的书房,我到这里来自然是来见大人。而与你这般偶遇,只是巧合。”   “风,若你再没旁的事,我便先告辞了。大人还在等着,我不能失了礼数。”说着便踏上台阶来,与息风擦肩而过。   看着这两人的情状,初礼都忍不住暗暗跺脚。   大人方才悄然与他使眼色,他猜着了,这才忙不迭去将煮雪给请了过来。大人这么用尽心思安排了两人的见面……风将军却还是搞砸了。   初礼便急忙说一声:“风将军,您先稍等。大人怕是还有话说。”   冲息风使劲使了个眼色,初礼这才赶紧引着煮雪进了半月溪去。   .   煮雪前脚进门,“大人,唤属下来,不知有何差遣?”   后脚,初礼就使劲儿冲司夜染挤眉弄眼,做摇头叹气状。   司夜染只瞄了一眼,便垂下眸子去,“雪,我找你来是想要问问你心意:我有意将你挪出灵济宫,在西苑另寻处安静的园子叫你休养,你看可好?”   初礼一听便懂了,也顾不得身份,在后头一径朝司夜染挑大拇指。   煮雪便也是一怔:“大人为何要将属下挪出灵济宫去?”   司夜染面上全无半点痕迹,依旧如清霜笼罩:“一来,你毕竟是女子。这灵济宫例外虽说都是没根的人,但是毕竟男女有别。我也怕你多有不便。”   煮雪立即道:“可是还有兰公子啊!公子能受的,属下也能。”   司夜染便抬眼瞟了初礼一眼。初礼登时口齿伶俐道   :“雪姑娘差矣。兰公子毕竟在外人眼里,是公子啊。”   煮雪这才紧蹙秀眉,不再说了。   司夜染垂眸望着自己的指尖,缓缓道:“二来,这灵济宫毕竟是皇家道宫,前头进进出出的都是道士。而雪你却遁入佛门。这道宫里长期住着个比丘尼,终究不是那么回事。”   这一说终究令煮雪哑口无言,只得点头:“属下明白。只是未必非要到西苑,那毕竟是皇家宫苑,属下去了也不合适。不如大人在外随便寻一处庵庙,属下去挂单就是。”   初礼听着都有些替大人为难,摊手向司夜染。   司夜染却依旧淡淡的,全无半点为难:“西苑虽然是皇上的别苑,不过地方大,园子多,自有僻静处。地方我都替你选好了,我知道你与兰公子亲近,也信她的品位,于是就将她从前在西苑住的那个院子给了你吧。”   “况且本官不光是要替你随便寻一个住处——本官也有差事给你。住进西苑,是你的差事需要。”   煮雪这便神色一凛,急忙施礼:“那就全凭大人安排。”   她不知背后初礼早已欢喜得一挥拳头。   司夜染依旧面无表情、老神在在:“初礼,送你家雪姑娘出去吧。好好替雪姑娘收拾,叫息风亲自护送,若有半点差池,本官唯他是问。”   “遵命!”初礼引着煮雪欢欢喜喜地去了。   少顷回来,瞄着司夜染贼兮兮地笑。   司夜染便叹了口气:“要是三阳的年纪,这么冲本官笑,本官还受得。你都这么大了,又跟了本官这些年,若还这么个笑法儿,本官只好打发了你走了。”   初礼连忙一把捂住嘴,不敢笑了。   却还是忍不住勾着嘴角,正正经经给司夜染重新沏了杯好茶,端端正正送过来:“大人一片良苦用心,奴婢心下也忍不住感念。”   司夜染接过茶喝了,“你不是最喜欢做媒婆么?本官与你家兰公子就不劳你继续费心了,便将你家风将军和雪姑娘交托给你。具体的,你瞧着办。”   .   锦衣卫北镇抚司诏狱。   卫隐嘱咐了一下手下,走出牢门,站在阳光下散散。   不对劲,紫府的人审问周灵安一案相关嫌犯的口径突然就变了。从前只是问嫌犯与周灵安本人有何仇怨,是否心生杀意,灭门当晚又干什么去了,可有人证;可是这几日来,已经转而问与御马监有何瓜葛,平时与周灵安言谈中可曾听见过周灵安对“公公”的怨言。   卫隐听得出来,这是紫府已有意在将祸水引向了御马监和司夜染。   而牢里关押的这些人,多数已经上过酷刑,此时为了求得活命或者少遭些罪,已然麻木如提线的木偶,任凭怎么引导便怎么说了。   如此一来,一旦这么说的人数多起来,便是三人成虎,众口铄金。   更让卫隐不放心的是,万通仿佛也与凉芳渐通往来。   原也难怪,凉芳毕竟正是贵妃身边的首领太监,平素与万通自然有所通气;万通本人也没什么脑子,只是仗着姐姐罢了,又贪财,于是凉芳那边不必费什么气力便能将万通争取过去。   而一旦万通不再护着司夜染,那么情势将很快变成墙倒众人推。   卫隐心下焦躁暗道:兰公子,卑职极想见你一面啊!   -   【轻松一笔~~下午更汤色儿,明天见。】   谢谢依旧、yyloh、wangjuefang的月票,xueronghua_2007的鲜花 ☆、13、该见的人(三更一)   凉芳大喜,自是该好好庆贺。只是不方便在昭德宫,唯恐惊扰了贵妃娘娘。宫里那些有眼色的便特地给凉芳寻了个院子,主子们寻常不用的,拾掇了出来,专为凉芳待客用。   兰芽也封了礼,不外乎从东海回来带的些海产,再加上杭州的衣料,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凉芳见了便挑了挑眉:“倒不是兰公子一向处事的风范。泗”   兰芽盯着他:“依你想,若是我一向处事的风范,今儿该送你些什么贺礼?”   凉芳约略歪头:“实则有现成的。我是杭州人,你此行又恰好去杭州,便带些杭州的物件儿来给我,也算一偿我思乡之苦。这衣料虽然也是杭州的,却是官造,倒没了本地的意趣。”   兰芽便笑了:“凉公公如今擢升了,果然性子也与从前不同了,都挑剔起我送的东西了。”   凉芳蹙眉,目示方静言。方静言忙关了门,到门口守着。   凉芳这才道:“兰公子这是责怪我了吧?宫里宫外的人都说我要取代司大人,便连兰公子也做如是想了,对么?”   兰芽转了一圈儿扇子:“我怎么想倒不要紧,要紧的是凉芳你自己怎么想。”   凉芳没说话。   兰芽便从袖口里又抽出一幅卷轴:“那些海产衣料不过是应景的玩意儿,给别人看的罢了。这个才是我真心要送你的礼。只是不知道,你是否还稀罕。唐”   凉芳接过,哗啦展开,便是怔住。   那卷轴是与人等高的大幅,画中人便与真人高矮无二。这般哗啦一展开,宛若重生,含笑立在眼前。   正是兰芽画的一幅曾诚的像。   凉芳浑身俱颤,仿若烫手,几次险些丢开,却终究还是牢牢握紧了,渐渐平静了下来。   兰芽妙目眨都不眨直盯着凉芳的反应,一字一声说:“这幅画,你可想要?若已不稀罕,现在还我也不迟,好歹并无外人瞧见。”   凉芳最终平静地将画轴收好,裹进衣袖,才淡淡抬眼道:“多谢。”   兰芽这才悄然舒了口气,心下稍定。   .   此时还不是当面锣对面鼓的时候,外头来送礼的宾客还多,凉芳总要一个一个亲自见。兰芽便起身:“你也忙,就不用亲自招呼我了。”   凉芳的大事,外头自然是方静言和薛行远负责支应。兰芽出来便用眼睛找薛行远。薛行远也早做好了准备,就等着兰芽的暗号。于是兰芽先走一步,少顷薛行远也寻了个由头追了出来。   一见兰芽的面,薛行远便愧疚跪倒,说没照顾好梅姑娘。   兰芽听薛行远将那晚的事情叙述一遍,心一点一点沉了下去:“如此说来,梅姑娘最后见的人,只有凉芳。”   薛行远点头:“想来梅姑娘的死,与凉芳总归脱不开干系。”   今儿来道贺的人多,夹道里难得片刻清静,兰芽便问了小包子今儿是否当值,又在哪里当值,便赶紧让薛行远回去了。   这偌大的宫廷,头顶上却只能看见两壁红墙夹起的一线天,兰芽顿觉呼吸不畅。   凉芳,我们终究要这样正面为敌了,是么?   .   既进得宫来,兰芽便没想就这么回去了。她好歹仗着有当初皇上御口亲封过内宫行走的资格,便一路去寻小包子。   小包子见了她,也欢喜得紧,又说起江潆之死、梅影之死,一路鼻子发起了酸。   兰芽静静听着,不动声色问:“那这宫里就没什么好事儿?”   小包子顿了顿:“倒也是有的。小人的哥哥竟进了乾清宫,兰公子您老又是乾清宫的奉御,这倒是到了一处去做事。往后小人的哥哥还要公子多多照拂。”   兰芽便一挑眉:“大包子到御前了?这可真是天大的好事儿。”   小包子也觉得这事儿有点匪夷所思,讪讪地道:“是呢。想来是我爹娘的坟上冒了青烟。”   “那你哥哥就没与你说说,他究竟是因何事到了御前去的?”   小包子摊手:“哥哥仿佛也不愿多说。”   兰芽垂首想了想,便道:“听说跟你哥哥一向要好的那位吉祥姑娘也进了尚仪局,现当了典藏的女太史?”   小包子便笑:“可不是嘛。”自江潆之事后,他与吉祥过从也密,很是将吉祥当姐姐了看。   兰芽便一歪头:“不如,你带我去内库瞧瞧?我倒好奇内库长什么样儿。”   小包子就笑:“那是个最清静,却也最寂寞的所在,寻常人都不去的,都说那是第二个小冷宫呢。也就是吉祥姐姐这样从冷宫出来的,才能耐得住性子,守得住那里。公子一向是爱热闹的人,今儿怎么也转了性子,想去那瞧瞧了?”   听着小包子称呼吉祥的那股子亲热劲儿,兰芽便心下很不是滋味,却也不想叫小包子听出来,于是便笑着拍了小包子肩头一下:“那是你不知道啊,才觉着内库清苦。实则,里头可有的是好东西。”   小包子又乐:“虽则都叫内库,可是吉祥姐姐是典藏女史,管着的不是皇上的金银珠宝,只是皇上的书库罢了。哪儿能有什么好东西呢?”   “笨。”兰芽将小包子拢过来,压低了声音说:“这天下的好书,可都在皇上的内书库里头呢。外头见不到的,那儿都有;外头不让看见的,那儿都能随便儿看。”   小包子似乎听出点眉目来了:“公子说的难道是……?”   兰芽收了手,背过半边身子去:“咳,不瞒你说,我自小有个爱好,专爱看明家手笔的秘戏图……在外头见不着真本,只有摹本,人家都说那真本啊都在皇宫大内,是皇上娘娘私存起来自己看呢。”她叽叽咕咕地乐,伸手捅小包子的咯吱窝:“……你明白的。”   小包子便也笑了。   宫里这帮没根的人,都明白这种猴儿急的感觉。话说虽然净了身,却并未完全去了念想,于是他们一旦到了年岁,便心里跟百爪挠心一般,却无处宣泄,比全囫人更难受。同样道理的还有宫女们……于是宫里私下里也都秘密流传着各式各样的秘戏图。   小包子瞄着兰公子这是到了年岁了,便抿着嘴儿将兰芽带去了内库,跟吉祥打了招呼。   吉祥与兰芽两人一见面,各自瞳孔便都变得幽深。只是当着小包子,两人面上便都没露出什么。吉祥只淡淡打开门,放兰芽进去。   兰芽进来便撵他:“哎你别跟着我来。我看那画儿得自己看,旁人跟着我抹不开!”   小包子笑着避去,书楼里便只剩下兰芽和吉祥两人。   吉祥便抱起手臂:“你今儿诓着小包子,说来要看什么禁书,你实则是来见我的吧?“   兰芽四周打量。高高的书柜倾天彻地,书柜上满满登登的都是书。一架架的书柜宛若一座座小山,将窗子漏进来的光全都隔开,显得整座书楼里阴气森森。   虽则书里都有防蛀而放的芸香,鼻息之间有暗香萦绕,但却还是无法减少这书楼里阴森森的气氛,叫人在大八月的天儿里,只觉阴风透骨。   兰芽便叹了口气:“吉祥,你独自守着这里,难道不怕一转过身,就瞧见死不瞑目的冤魂就站在你身后?”   吉祥笑得淡然:“为什么要怕?再说害怕的人都是从小到大没见过几个死人的吧!而我吉祥,亲眼目睹过我大藤峡千万族人倒在血泊里,何样的惨状我没见过?与千万人的惨死相比,这小小书楼里又能藏着多少冤魂?他们想来吓我,咯咯,省省吧。”   这样的吉祥,倒叫兰芽心下也生起几率敬意。   也对,既然有那个胆子杀人,事后就别把自己吓得失了魂魄。如果当真没这个胆量,那就别动杀机。   兰芽便抬眸望向吉祥:“以你的性子,不该是甘于退在这清静的书库里的。这典藏女史怕是女官六局一司里最不受待见的职位。你怎么会不设法自救?”   兰芽语声中的讽意,吉祥如何听不出来。她便冷笑一声:“那是你不懂这内库的妙处。不妨告诉你说,你之前对小包子倒是说对了一件事:这天下最好的书,外头人看不见的书,皇上这库里都有。”   吉祥说着指着几边书柜:“你瞧,那是《资治通鉴》,那边是《永乐大典》……这些书连你都没机会看过。这都是统驭天下的君王之术,我自然要趁此机会好好读读,以便将来辅助江山新主。”   -   【今天加更哦。后头还有两更。】 ☆、14、敢不敢跟我单打独斗?(三更二)   吉祥的挑衅来得这样毫不遮掩。   兰芽却忍不住笑得前仰后合:“辅佐江山新主?你想辅佐谁呀?如今皇上还没有子嗣,你又如何早早定了自己的命运?“   兰芽转了个圈儿,调皮地斜睨吉祥:“莫非你是想效法贵妃娘娘,也早早就圈定了将来的太子爷,然后等有朝一日也能宠冠天下、执掌六宫,嗯?”   吉祥倒也不恼,抱着手臂冷笑:“你自己说的这样热闹,有意思么?你又不是蠢不可及的人,何必装作听不懂我是什么意思?”   兰芽不由得泄了一口气。她不得不承认,吉祥是她遇见的最难对付的一个对手。从前她即便是面对司夜染、藏花,甚至是贵妃和皇上,以至今日的凉芳,她都不曾泄气过唐。   可是这个吉祥……以同为女子的标准来衡量,吉祥真的是一个不容易战胜的对手。   兰芽便偏了偏头:“你这个性子我倒当真喜欢。明人不说暗话,那我也问你一句实话:是不是你害了梅影?泗”   吉祥闻言便笑了:“大人和你回京之后,皇上并未曾召见,贵妃也未曾召。而你今儿既然进宫来,便一定是寻了给凉芳贺喜的由头。如此说来你便早该见过了凉芳……你心下怕也已经有了计议,你怎么倒要来问我?咯咯,真是好笑。”   兰芽眯起眼来:“你在暗示我,是凉芳害了梅影?”   “我什么都没暗示,”吉祥眸光一冷:“因为我什么都不知道!你该知道梅影是夜半死于昭德宫,夜半啊,昭德宫早就下了钥,我一个外人压根儿就进不去昭德宫,我怎么能有机会害了梅影,我更怎么会知道铁桶一样的昭德宫里前后都发生过什么呢?”   “说得好!”连兰芽都不得不赞一声。   真了不起,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叫你心存怀疑的人都无法自证其说!   “铁桶一样的院子,距离遥远的你……”兰芽眯起眼来:“倒叫我情不自禁想起另一宗案子。周灵安一家七十二口的灭门惨案,吉祥你一定听说过的,哦?”   “京师上下,宫里宫外,谁不都在暗暗议论这件案子?我知道,又有什么奇怪?只是这件案子与我又有什么关系?你在我面前问这个,岂不是白费居心。”   吉祥却依旧平静自在:“你问完了?满意了?”   “不,我不满意。”兰芽缓缓上前,与吉祥保持一定距离,绕着她走了个圈儿:“吉祥,不管你怎么说,我都知道梅影就是你害的。而凉芳,不过是你推在前面的替死鬼。只可惜他这人太过自负,不肯细想这一切来龙去脉,便生生在前头当了你的盾牌。”   “吉祥,不得不说你能想出这样的法子来,很了不起。可是我却不会叫你得意太久,我一定会找出你的破绽来。”   吉祥咯咯一笑:“兰公子,你这又是何必?看来是你在大人身边,狂妄太久,遇见事便忙不迭颁布战书……若我是你,我才不会这么傻,难不成还没动手,就先叫对手防备了么?”   兰芽咬着牙狠狠地笑:“没错。你会先装柔弱,骗过周遭所有人,然后再背后暗下死手,却逃过旁人的眼睛。”   “我承认你这样的法子也许更奏效,我也不忌讳使用这样的法子。可是这一回我却要与你明烛执杖。”兰芽说罢一指头顶,“因为,梅姐姐在天上看!”   “不必搬出梅影来吓我,我早告诉过你,我不怕任何鬼魂!”吉祥也绕着兰芽转了个圈儿,上下打量兰芽:“随便你想怎么与我斗,我都等着你!只是一样儿,你敢不敢与我单打独斗,不要时时事事都拖累着大人?倘若你这回又要依赖大人,那就算了,我懒得与你这样的废物斗法。”   兰芽心下也是一坠。   吉祥说的没错,从来遇见难事,每一回都有大人就在身边不远处……她总是像被他扶着走路的孩子,早已习惯了依赖他。   她便深吸一口气:“好,这一次咱们单打独斗。”   否则,大人若知道了,怕也只会为难。索性瞒着他,索性好好校验自己一回,看自己究竟有没有能耐独自办成这件事!   吉祥伸出手来:“一言为定。”   兰芽本想击掌上去,却不由得中途收回了手,没去碰触吉祥的手。只负手淡然点头:“驷马难追。”   .   兰芽出了后宫,卫隐便忙迎上来。   锦衣卫进不得后宫,却可负责皇城值守,因此一听说兰芽进了宫,卫隐便连忙守在后宫门外的天街上。   寻了个僻静的所在,卫隐将李梦龙之死告知。   兰芽怔怔听着,两颗泪珠无声坠落下来。   “从前我就觉着他的名儿不好,梦什么龙啊,好好地做自己的小老百姓,纵无大富贵,也能清平一生,不好么?可是他不甘心,还非跟我讲他那个梦龙而生的故事……他也真死心眼儿,真是的。”   卫隐不知司夜染确切身份,听兰芽这番话便也听不出奥妙所在,只是觉得奇怪:“公子这是?”      兰芽一摇头:“没事。他既一生都为梦龙一场,那现下他睡去了,就也可以尽回自己梦中。这般想来,或许他也是心满意足,走时也能含笑而去吧。”   卫隐便是一怔:“正是。道长临去,唇角含笑。”   兰芽便又将卫隐转告的李梦龙的遗言在心中默念一回,缓缓收起眼泪。   与吉祥的这一场单打独斗,她必须要赢!   .   天还没黑透,可是锦衣卫北镇抚司诏狱里却已然漆黑一片。   还没到掌灯的时分,锦衣卫才懒得为这帮没几日活命的犯人浪费灯烛,于是整座大狱里森然宛如阴曹地府。   这样的时刻每天只有不到半个时辰,只有最了解诏狱的人才会知道。   今日便在这样的黑暗里,几个人随着换班的锦衣卫,验过了腰牌,走进了大狱。   牢中漆黑,那几条人影也如墨色剪影,从几个牢房前经过。没有人说话,只有眼色在无声中传递。尽管光线阴暗,可是凭着多年的彼此了解,即便是轻巧的一挑眉,便也能猜到那用意。   前后左右,共有一十八人。   看过一圈,当中一个锦衣卫走过来低声问:“大人?”   那颀长的身影便向外走去,阴森一声:“杀。”   .   灯,终于掌起来了。   红墙红内,一片灯火通明。仇夜雨也学着当年公孙寒的模样,每晚掌灯都要率领紫府上下去给岳飞像上一炷香。   他想起他当年干过的一件傻事:他曾问过公孙寒,既然是给岳爷爷上香,那怎么不在大白天的上,反倒在这夜晚掌灯时分……倒像见不得人似的。   彼时公孙寒当着众人的面,便狠狠一脚将他踹翻在地。   如今的他,再也不会问出那样愚不可及的问题。   他们身在紫府,却要拜忠义千秋的岳爷爷,虽说秉持的同样都是想要精忠报国的心,却——终究有些手段的确是不敢见人的。他们就应该是活在黑夜里的人,掌灯的时分才是他们一天生命的正式开始。   封好了香,外头果然有北镇抚司那边的人来报:“仇大人大事不好,牢房里死了人。”   终于死了?   仇夜雨一瞄手下,几个人都是难掩喜色。   死人并不意外,死人正是他在等着的好消息!   倘若不死人,怎么能快速抓住司夜染的把柄呢?只有死了人,才能将司夜染的罪名坐实!   仇夜雨便急匆匆带人亲赴北镇抚司大牢。   手下催马上来,凑在身边:“大人妙计。咱们审讯周灵安相关嫌犯,将他们的口供引向司夜染……虽说也可众口铄金,但是未免痕迹太重;而大人嘱咐咱们将消息放出去,引司夜染来杀人,那便反倒证实司夜染心里有鬼了!”   “嗯哼。”仇夜雨也自得意:“他的性子我了解。从小到大,他最是心狠手辣。这回一旦听说有人敢在口供里牵连了他,他必定下死手;以此也可警告其他人,叫别人不敢再提及他。”   那手下笑道:“他急着杀人,却没想到大人分明是给他创造好了便利,欢迎他来杀。他怎么也不会想到,这十几条性命却反倒成了告死他的铁证!”   --   【稍后第三更~~~】 ☆、15、夜深千帐灯,不与一人眠(三更三)   好不容易进一回宫,兰芽折腾到掌灯时分,宫门都要下钥了,这才不得不回来。进灵济宫门,才发觉一日水米没沾牙,已是饿得肚子都扁了。   她便用脚尖蹭了蹭地面,还是决定上观鱼台蹭一顿好的去糌。   刚一进观鱼台,正想开嗓儿问初礼有没有好吃的,却见司夜染从里间出来,却是换上了官府。   还是簇新的。   兰芽便一怔,肚子饿也忘了,急忙上前拉住他衣袖:“大人这是要做什么去?”   换上簇新的官服,便只有一个去处……   司夜染果然答:“进宫面圣。”   一口气便提到了嗓子眼儿:“皇上终于肯召见咱们了?可是怎么这么大晚上的?算了,大人稍等,小的这就回去换衣裳。”   烛火跳跃,司夜染一张欺霜赛雪的脸转过来,白了她一眼:“你做什么去?是我要进宫,没说你也要去。”   兰芽心下便更是惊跳:“小的也要去!大人别忘了,此行东海……楮”   “好歹你也是钦差。”兰芽还没等说完,司夜染已经替她接上了这句。   兰芽噎着,只能点头:“说的是啊。”   司夜染没理她,径自整理好鸾带,将牙牌和佩玉带好,这才说:“今晚面圣不是为了东海的事,你这位钦差自然也无用武之地。”说着抬步就朝外走。   兰芽紧跑两步,平伸双手挡住门口:“既不是为了东海的事,又是为了别的什么事?”   司夜染避而不答,反而问:“你今儿在宫里,玩儿得可还开心?”   兰芽被问得一怔,便道:“开心。”   “既然你这一大天在宫里已经开过心了,今晚便好好歇着吧。”他伸手推开她,毫不犹豫地就走出去了。   兰芽立在灯影里,急得跺脚:“大人!”   究竟是怎么了?他又背着她,偷偷干了什么啊他!   .   这样的夜晚,草原。纵然千帐灯火,却都被湮灭在苍莽天地之间,不过萤火烛光。   距离中央王帐不远的一圈牛皮大帐,都是属于大汗巴图蒙克最为信重的将军的。每一顶大帐里,都传出女子妖娆的笑声。   原本对于草原上的将官来说,一场大胜之后最好的奖赏也许不是金银财宝、不是牛羊、不是操场,而是——女人。   女人能让男人被战场磨得过于锋锐了的眼神重新变得温软,女人能洗去一场大战带给男人的血污和征尘,女人更能叫男人真正地休息和放松下来。   喘息完后,也好迎接下一场大战的到来。   所以草原上的规矩是,每一场大胜之后,大汗都要将俘获的女人按照姿色和年纪分类,逐层赏赐给自己的功臣。   功臣们也都乐得接受这样的赏赐,抓紧两场大战中间的每一个夜晚,好好享受一番。   可是当中唯有一顶大帐里,气氛却有些微妙。   白袍将军喘着粗气立在一旁,满脸的抗拒和不敢置信;而当中的兽皮大座却被个碧眼白肤的女子给抢了,她悠然自得地吃着肉,喝着酒,挑着眉毛睨着那将军。倒这大帐里真正的主人不是那白袍将军,而是换成了这个女人。   白袍将军低声怒斥:“雪姬,你给我滚出去!我再跟你说一遍,我根本就不需要女人!”   这个女子,竟然是消失许久了的雪姬。   雪姬不慌不忙,故意将衣领向下拉了拉。她本在南京做过勾栏院的鸨儿娘,这点子本事自然是媚到骨子里,她故意将那柔白在灯影里晃了晃:“不需要女人?那简单得很。岳兰亭你过来,来呀,你坐我旁边儿,叫我探探就知道了。”   “你!”岳兰亭气得满脸通红:“不知廉耻!”   雪姬一点都不恼,反倒笑得更欢:“廉耻?哟,岳兰亭你可真能耐,你竟然对着我一个鸨儿娘谈廉耻,你脑袋撞了墙吧?”   雪姬说着一指周遭的那些将军大帐:“你听听,那里面还有特么什么廉耻么?我告诉你,现在那帮草原的将军们一定是骑着一个,抱着一个,按着一个,又得咬着一个……这一晚上不定要换多少个才能过瘾。”   “话又说回来,不这么用力也不行啊。这一场打赢了瓦剌的大胜,带回来那么多女人,大汗真是慷慨,自己一个没留,全都赏赐给了你们这帮将军。啧啧,我数数,每个人帐下都不下百人吧?这帮子将军若不趁着这些日子多‘操劳’一番,当真忙不过来呢!那岂不是辜负了大汗的恩情?”   岳兰亭便听得一皱眉。   雪姬瞧出来了,便嘲讽一笑:“你以为你忘不了你死去的妻子,你以为你抗拒所有女人,就是洁身自好,就是正人君子了?可是我告诉你,你这么干首先就会被草原人视为异类,久而久之更会引起大汗的怀疑!”   雪姬哗啦起身,风清万种走到岳兰亭眼前来:“让我教教你草原的规矩:大汗既然已经说了,接下来要征讨亦思马因,那么那就将   是一场你死我活的硬仗。草原的汉子就得拼了命将自己帐下所有女人的肚子都带上自己的种,否则一旦落败,女人们便都会被亦思马因抢去!只有带了自己的种,才能保证这个女人依旧还是自己的,你懂么?”   “而你,空着帐下这么多女人,一个都不碰,你就等于是要将自己的财产拱手让人。在草原人的眼里,你就是懦夫,是废物!”   岳兰亭攥紧双拳:“这道理我自然明白,可是我终究不是草原人!”   “你不是草原人?”雪姬咯咯大笑:“你不是草原人,你又何必到草原来啊?草原这么大,最为包容,你原来不是草原人也不要紧,只要你肯归顺草原,你肯将自己融入草原人,那你慢慢地就会变成草原人了。”   雪姬莲步姗姗,又走了两步,几乎紧贴住岳兰亭:“你既然来了草原,你若想在草原活下来,你就必须得让自己成为草原人。大汗对你已经颇为耐心,他给了你足够长的时日。但是他不会永远等下去,他必须得亲眼见到你成为真正的草原人,你才能真的安全下来。”   “你现在如果连几个女人都不能接受,你还拿什么让他看见你的忠心和诚意?”   岳兰亭大怒,伸手一把推开雪姬。   “不管怎样,我也不能接受跟那么多女人……”   他的妻子,那个他深爱的女人,尸骨未寒啊。他如何能跟别的女人,而且还是那么多女人……?!   雪姬扑倒在地,却没恼,反倒就势斜躺,缓缓向岳兰亭撩开了袍子……   “你不能接受那么多女人,可以;那你就得接受我。为了表明你对大汗、对草原的认同,你至少得睡了我。好歹,我也是草原的女子。”   这般玉.体横陈,又这般对风清信手拈来……岳兰亭只能狠狠闭住眼:“我再说一遍,你滚出我的帐篷去!”   雪姬忍不住又是一串娇笑:“叫我滚?行啊。那你岳兰亭当初就别捉了我!或者捉了我,就干脆直接杀了我,别让我当你的俘虏,跟你来了这草原!”   “草原的规矩,我既然是你的战利品,那我就是属于你的。你若不肯要了我,那我就没了活下去的价值,我也不能跟别的男人。所以岳兰亭,你既然捉了我,你就不能不要我。”   雪姬索性趴在地上,向岳兰亭缓缓爬了过来,伸手捉住他的脚踝:“如果不是我,那你就只能从那一群女人里选一个。岳兰亭你不是傻瓜,你该明白我这也是为了你好。除非你打算抱着你娘子的牌位,陪她一起去死!”   .   这个夜晚,周围将军帐篷里的动静此起彼伏。   满都海怕两个孩子听见了要问,于是早早就哄他们两个睡下了。   蒙克却自己起了身,“有些闷,我到外面透透气。”   他独自走出王帐,坐在空旷的草原上,仰头看长生天上密密麻麻的繁星。   耳边,那些男女的动静叫他会心一笑。那是生命的音响,是繁衍的奏乐,是他的部族他的草原越来越强大的信号。   所以,他喜欢。可是,却又不喜欢……   这动静让他止不住地想起一个人。   .   “大汗。”满都海跟了出来,给蒙克披上一件袍子:“虽然还是八月,可是草原比不得南朝,已是有些凉了。大汗在南朝呆久了,怕是都忘了草原的气候了吧。”   蒙克转头,映着远处帐篷里的灯火,望着满都海。   “彻辰,我没有忘。我记得草原八月开始风寒,八月底就要下雪了。于是咱们征讨亦思马因,八月底之前就要开战。否则一旦下雪,便要等到明年了。”   彻辰是蒙克授予满都海的极高敬意。通常的女人只能是“哈屯”,为王妃之意,而“彻辰”则是摄政之意了。   可是听着他喊她“彻辰”,满都海却并不开怀。她同这天下所有的女人一样,只希望听自己的丈夫喊自己的名字。   满都海垂下头去:“时间紧迫,可是眼前却还有一件大事,大汗不要忘了。”   蒙克自然没有忘。是大明派来了先遣官,礼部的一个郎官,先来试探他的意思。一旦得到他点头,大明便会派正式的使节来,前来册封于他。那便也意味着,他将接受大明赐予的头衔,等于表面上接受了大明朝廷的统治。   那个郎官刚一来,将军们就炸开了锅,纷纷叫着将那郎官丢进锅里煮了,将肉做成肉干给大明的朱家阿斗送回去尝尝。   可是彼时,蒙克自己却没说话。满都海便都看出来了。   满都海便试探:“莫非大汗有意接受大明的册封?”   蒙克没说话。聪明的满都海便明白,大汗要的不是这个。   满都海便垂下头去,“或者说,大汗期望大明派使节过来?大汗想要的不是那册封,而是——想见那个使节本人?”   蒙克这才转头,目光盯住满都海。   满都海便笑了:“时间有限,距离第一场雪已   经不远了。这么一点时间只够大汗做一件事。要么开拔征讨亦思马因,要么原地等待大明使节,坐失征讨亦思马因的时机……大汗长大了,大汗自行定夺吧。”   蒙克喉头一梗。   从前,他只是依偎在满都海身边,寸步都不敢离开的孩童。倘若离开了满都海的保护,他就会立即被杀。   曾经的那些年月里,都是他仰头看着满都海面色果决,处理好各种大事。而今天,满都海对他说,要他自己定夺。   蒙克垂下头去:“亦思马因害死了我父亲,父仇不共戴天!”他祈求一般望向满都海:“……可是,报仇也许不是一朝一夕。满都海,我们可不可以再等一年?”   .   乾清宫。   披着一身夜色,司夜染匆匆进宫。刚一进老虎洞,便远远地就跪下,朝皇帝叩头。   远远地看着那个孩子,皇帝心下涌起自己也说不清的情感。   他很想叫他赶紧近前来,叫他摸摸他的头;他却同样也想冲他大喝一声,将他立时赶了出去!   最终,他只平淡开口:“回来了?回来了就好。诏狱里死了人,你可知道?” ☆、16、将计就计(3.27更1)   司夜染急忙趋前,再度跪倒:“回圣上,奴侪已是听说了,这便急着递牌子求见。”   皇帝歪头向另一边。   仇夜雨和万通早已来了,正跪在地上,面上倒看不出什么。   “小四,你说吧。丕”   仇夜雨成竹在心,便睨着司夜染一笑:“小六你这样急着进宫面圣,是为了抢先为自己辩白吧?只是可惜,现在铁证如山。凭咱们兄弟多年的感情,我也不愿相信,可是这事儿就这么眼睁睁发生在眼皮子底下了呢。”   “周灵安满门七十二口,加上诏狱里新添的十八条人命,你倒正好凑了个整数:九十条性命啊,小六你这次真是玩儿得太过了。”   司夜染朝仇夜雨谦恭地抱了抱拳:“四哥在说什么?小弟怎么听不懂啊。”   万通在地上跪得已是腿麻了,于是有些不耐烦道:“小六你就别死撑着了。事情都明摆着了,你赶紧认了算了。婕”   司夜染难得地在皇上面前,露出淡淡一笑:“万指挥,您这说的又是哪里话来?”   司夜染说着又忍不住抬眼瞄了一下周遭:“四哥,请恕小弟好奇,凉芳凉公公怎么没来?俗话说新官上任三把火,他此时一定极想帮四哥添一场大功劳。”   仇夜雨闻言便狠狠眯眼。司夜染又戳中了他的心事。   虽说为了对付司夜染,他也乐得与凉芳合作。但是却没想到凉芳的触角伸得这么长,这回竟然借助贵妃,直接伸进他紫府,伸到他身边儿来了。他自己的督主之位还没坐稳当,这边司夜染还没有摆平,他如何能欢喜枕榻之畔又出了个凉芳?于是今晚的事是他自作主张,他也想趁机独自抢一功,既能撂倒司夜染,又能抢先超出凉芳一头去。   “今晚事出突然,凉公公还在贵妃宫里伺候,不便叨扰。”仇夜雨避重就轻。   “原来如此。”司夜染面上微笑不改:“万指挥,如此说来诏狱里发生了何事,怕也是四哥到你府上与你匆匆一说,你这便随四哥一同进宫来面圣的吧?”   万通看了皇上一眼,只得点头:“是。”   .   皇帝面上倒没什么。万通就是个饭桶,他比谁都清楚。他用万通也不因为万通精明,只是因为他是贵妃的亲弟弟罢了。   贵妃家人的性子也有不同,贵妃父亲就是极为恭谨的人,知道凭着外戚的身份得宠,不是长久的事,于是不管皇帝给他封什么官儿,他都是只敷衍着上任几个月,便借病请辞。皇帝赐下的金银财物,他也都不用,一件一件登记入册,寻机会还给皇帝送回来。   这般谨慎的人,倒叫皇帝一腔心意无处送。幸好万通与他爹性子不同,他敢收,也敢用,于是皇帝索性将对贵妃一家的情意都给了这个万通。   所以说到归齐,皇帝只用他当个感情的表达罢了,倒没指望他当真如何精明,如何能替他办案。锦衣卫夹在紫府和灵济宫中间儿,寻个平庸的维持着就够了,皇帝可不想再出个精明的,到时候紫府、灵济宫、锦衣卫这三方还不打成一锅粥了。   .   “既如此,诏狱里的情势,皇上听见的、万指挥听见的,便都只来自四哥一方。”   司夜染不急不忙画好界限,这才含笑望住仇夜雨:“那四哥就向小弟再说一遍吧,诏狱里究竟是死了什么人,又是为什么死的?”   司夜染这般气定神闲,倒叫仇夜雨心里悬了空。可是他自忖铁证在握,于是凛然道:“小六你又何必明知故问!牢里死的一十八人,都正是在口供里供出你与周灵安早有龃龉,并且画过押的。至于他们为什么会死了,小六你难道还不明白?”   万通便也说:“小六你一向的手段咱们都知道,可是你千不该万不该,在我锦衣卫的大牢里随便杀人!我现在是锦衣卫的都指挥,你在我眼皮底下任意杀人,你竟拿我当什么了!”   司夜染面上微现惶惑,朝皇帝叩头:“奴侪只是听说诏狱里死了人,却不知道是死了什么人,更不知道是因何而死。”   仇夜雨怜悯地摇头:“小六啊,事到如今你还这般抵赖么?皇上圣明,岂会继续被你蒙蔽下去。如今我与万指挥已是铁证在握,容不得你再搅缠!”   司夜染不搭理仇夜雨,只向皇帝叩头:“如此说来,奴侪少不了要与四哥和万指挥到诏狱里走一趟,实地去瞧瞧究竟是哪些人死了。皇上自不便驾临诏狱,还要请皇上派个妥帖的人,代替皇上随奴侪走这一趟才好。”   皇帝蹙眉,左右看了一眼,便一指张敏:“伴伴,此事要紧,朕便烦劳你走这一趟吧。”   .   张敏进了大牢,一看那关得满满登登的牢房,便忍不住有些皱眉:“哎哟,怎么关了这么多人啊。”   张敏虽说品级并不显赫,比不得司礼监、紫府或者御马监这么有名,不过内官却都明白,这位是头一个得罪不起的。宁肯得罪怀恩,也别得罪这位。   仇夜雨便赶紧上来解释:“伴伴不知,这些都是   与周灵安生前有牵连的人呢。周灵安一案要紧,咱们便一个都不能枉纵了。”   牢里人太多,臭气熏天,司夜染给张敏默默递上一方绢帕。帕子上熏了檀香,最是清凉除秽。张敏覆在鼻尖,登时神情一爽,只回眸望了司夜染一眼,倒也没说话。   他只继续问仇夜雨:“照你说来,网子既然撒的这么大,那杀害周灵安一家七十二口的凶手一定就在这些人当中了?”   “这个……”仇夜雨皱眉,“却还不敢这样说。”   “不敢这样说?”张敏忽地停住,朝仇夜雨望来:“你不敢这样说,你却敢撒开这么大的网子,抓了这么多人进来!你这般大兴牢狱,替你自己惹来骂名倒也罢了,没的却叫天下百姓抱怨咱们圣上!”   仇夜雨狠狠一惊,急忙深施一礼:“伴伴教训得对。只是,只是周灵安一案必定牵涉众多,晚辈也是为了早日破案……”   张敏轻哼了一声:“罢了,咱家问你也是白问,早晚皇上会亲自问你。便将这人犯的花名册拿来吧,叫咱家瞧瞧,究竟死了什么人哪。”   张敏转身再朝前去,仇夜雨盯着张敏的背影,狠狠咬了咬牙。   这个老东西,纯粹是个笑面虎。早晚饶不了他!   .   厚厚一摞花名册摆到了张敏眼前。张敏眯着眼随便翻看了两页,便摇头叹息:“老了,老了。人老眼花,都瞧不清这上头的字了。”   万通便连忙吩咐人点上明灯来。   张敏却没再细看,只是掂着这厚厚的一摞名册:“话说这么厚的名册,这么多的人名,纵然那死的是十八个人,不少,可是散在这些名册里却不啻沧海一粟。仇督主啊,你是怎么一眼就都能分辨得出来的?”   “伴伴这是什么意思?”仇夜雨听出话锋不对,忙上来问。   张敏摇摇头:“那十八具尸首都在哪儿呢?仇督主你是怎么一看之下,就能认出他们各自的身份来的?”   万通听着心里也跟着打鼓,于是便吩咐手下人:“将那些尸首都抬上来!”   十八具尸首一一抬了过来,排成两行,将房间都快占满了。张敏鼻子上捂着帕子便没拿开过,迭声道:“罪孽啊。”   说着便招呼万通:“想来牢头和狱卒最认得清这些人。烦劳国舅爷,叫牢头和狱卒来将这些尸首辨认清楚。至于这些花名册,咱们先推到一边。”   少顷牢头和狱卒都被带到,各自到自己负责看押的尸首面前仔细辨认了,一一叫出了名字,重新登记下来。   仇夜雨怒问:“伴伴这是做什么!”   “你且别急。”张敏抬眼瞟他:“这大牢里关了不下千号人,仇督主纵再洞察秋毫,也难免有几个认不准的。那些狱卒却不同,他们分别看守自己任下的几个号房,号房里的人犯加在一起也不过几十,又是日日看着,于是便能将各自身份烂熟于心。于是叫他们来辨认,总比仇督主那般大海捞针般的辨认来得精准。”   “人命关天,又是在天子脚下,还是在这诏狱里头,于是凡事都得要个精准,才好向皇上复命。仇督主,你说是不是啊?”   仇夜雨只能咬牙:“伴伴想的自然周全,便全凭伴伴做主。”   文书一一将两边名单比对,忽地抬头:“回张公公……这个,名单对不上啊!” ☆、17、这个天下是朕的(3.27更2)   “怎么对不上?”   仇夜雨先急了,上前一把夺过文书手里的名册,上下扫过。果然见原本的花名册上圈出来的十八个人的名字,与后经狱卒辨认的十八个名字,内里倒有七八个不符。   张敏便问:“仇督主,这是怎么话儿说的?”   仇夜雨一愣之下却也极快恢复冷静。纵然有七八个对不上,可是七八个在十八个里总归是少数,另外还有十几个能对的上的呢。那就足够了。   “回伴伴的话儿,正如伴伴之前教训的,这牢里人太多,内里难免有几个认不准的。也是小事,伴伴便看那几个对得上吧。婕”   “四哥别急,倒叫小弟说一句话。”司夜染却无声从暗影里走出来,伸手按住花名册:“小弟只好奇那些对不上的,原本是什么身份哪。都是牢里死了的人,他们也不该这么死得不明不白。”   这一番扰攘,司夜染始终安安静静跟在后头,除了中途给张敏递过一块手绢儿,其余一个字都没出过。既没替自己辩白,也没打扰人家仇夜雨卖弄手上的证据丕。   于是张敏听见了也点头:“小六说的有理。咱们既然撞上了这七八个人的人命,咱们就不能当没发生过。国舅爷啊,先理一理这七八个人的身份吧。”   万通头有些大。不管仇夜雨和司夜染两边谁说得对,这十八个人却都是实打实死在他锦衣卫大牢里的,左右都跟他脱不开干系。他便赶紧吩咐手下再跟牢头和狱卒查对。   不多时结果便已出来,万通忍不住又将卫隐叫到跟前,又低声耳语了一阵。这才面色微变,走到张敏耳边嘀咕了几句。   张敏却道:“国舅爷你说什么?哎哟,大声点儿。老奴年纪大了,不光眼花,这耳朵也开始聋了。”   万通无奈,只得扯大了丧门嚷:“我是说,那七八个人恰好相反,不是画押供出过小六的,反倒是——死也不肯供出小六的!”   这么一喊出来,所有人都听见了,都跟着愣住。   张敏却像最后一个才听清楚的,咂咂嘴:“哟,这可麻烦了。”   他说着抬眼望望司夜染:“你说你这孩子,要杀也只会杀不利于自己的人啊,怎么可能杀糊涂了,还回头将利于自己的给一遭儿全杀了呢?这是傻子才能干的事儿啊,不是你小六一贯的风范啊。你要是脑袋这么糊涂,皇上怎么会重用了你这么多年?”   .   仇夜雨越听越不对,急忙上前抱拳:“伴伴这是说的哪里话来!就算那七八个除了岔头,但是总归伴伴应该看那占多数的十几个才是。”   “那就是咱家不明白了。”   张敏皱着白眉,一脸的为难,在幽暗里眯着眼求助地望向万通:“国舅爷,您来替老奴解一解惑:寻常办案,国舅爷你们是看那些大多数的、寻常的线索,还是看那些异常的、少数的蛛丝马迹啊?”   万通立时答:“自然是看那异常的蛛丝马迹。”   “那就对了。”张敏瞟一眼仇夜雨:“仇督主啊,你在紫府这么多年,跟随公孙寒那老东西办了那么多案子,今儿怎么犯了这么大的糊涂。还拐着咱家跟你一起犯糊涂,嗯?”   “伴伴!”仇夜雨大惊,上前还想争辩。   张敏却站起身来,白眉微展,神色一冷:“算了。咱家只是来替皇上看看大牢里的情形,却不是来替皇上裁断的。咱家该看的都看了,该问的也都问完了,咱家自会将这些搜集一处,回去禀明圣上,听凭皇上圣断。你们有话也不必对咱家说了,就留着到皇上面前儿,当廷奏对吧。”   张敏说着就朝外走,仇夜雨哪里肯甘心,便追出来。   “伴伴,这算什么?您老这么一言不发就去了,倒叫咱们这些人如何继续办事?”   张敏这才停下步子,转头盯着仇夜雨的眼睛。   “仇督主,咱家虚长你几十岁,在这宫里当差的年月比你多了几十年。虽不及督主睿智,但是总归多些心得。咱家没有什么能送给督主的,只有这一份心得:督主啊,您这位子天下景仰,可是这位子总归都是皇上赐的。不管是咱家,还是督主你,甚或国舅爷,咱们都是皇上的臣子,咱们今时今日所拥有的都是皇上的赏赐。所以咱们唯有兢兢业业替皇上办事,方不负皇上这份赏赐。”   “而想要替皇上办好差事,头一件最要紧的,不是自己有多聪明,而是首先要有一颗忠君之心。什么叫忠君之心,那就是说皇上叫咱们做什么,咱们就做什么。而倘若皇上没叫做的,咱们就不要做。否则若是皇上未说而先做,那就叫僭越,是大罪;可是倘若做的却又是与皇上想的相反,那可就是欺君之罪,是死罪!”   仇夜雨一哆嗦:“伴伴这是说什么?”   张敏摇了摇头:“咱家说的不过是自己这些年伺候皇上的一点心得罢了。督主听得懂听不懂,都不要紧。咱家急着回去向皇上复命,督主就不要阻拦了。”   张敏说完就走了,没人敢拦着。仇夜雨恼得发疯,回头看了一圈,一   把扯住万通的袖子:“国舅爷,你说这个老东西他究竟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万通一把甩开仇夜雨。   万通自己虽然是个饭桶,但是好歹他这多年在锦衣卫里沉浮着,人际之间的那点子勾心斗角还是看得出来。他冷冷瞪仇夜雨一眼:“你今儿连我都给害了!你办的什么事,没弄清楚就扯着我去面圣?皇上回头怪罪下来,我还要陪着你吃挂烙!”   .   夜半更深,皇上又宣仇夜雨连夜进宫。   乾清宫已经沉入一片沉睡,外头长街里不知又是哪个宫女受了罚,正提着铜铃一步一声地喊着“天下太平”。   仇夜雨仓惶进殿,却见殿内除了他和皇上,再无旁人在。   皇帝也累了,只穿了寝衣,半蜷缩在龙座上,疲惫地抬眼看他。眼神中,竟然满是怜悯。   仇夜雨心下一惊,双膝一软,噗通跪倒在皇帝面前。   皇帝凝望着他,缓缓叹了口气:“小四,从前你跟小六是你们那届内书堂里最出众的两个孩子。那个时候朕也刚登大宝,景泰的势力还没除尽,朝堂上下都对朕充满了疑心。朕心烦了便走去内书堂瞧着你们念书,放了学出门前还要七步各做一首诗。”   “朕那个时候是真的倚重你们,因为朕明白,外头那些老臣是朕无法收服,无法倚靠的。而你们是朕的内臣,是朕看着长大的,是朕唯一能放心的。朕就想,朕的这个江山,将来都要你们这帮小孩儿帮朕一同守着。所有悲欢,朕都要靠你们与朕一同来担,朕也必定不会辜负你们,一定给了你们高于他人的煊赫。”   “如今,朕说到做到。朕最看好的两个小孩儿,一个给了你们御马监,一个给了紫府。如今但凡说说你们两个的名字,瞧瞧这朝野、这大明天下,谁人敢不敬重?”   仇夜雨听得痛哭流涕,一个个响头叩了下去:“奴侪不敢忘皇上圣恩。”   皇帝摇了摇头:“可是小四儿啊,你自己说说,你竟给朕做了什么啊?”   “你与小六的心结,最早的起处,朕还都记着。朕记着那是你们还不到十岁的时候,朕要选一个小孩儿出宫去替朕办一件要紧的差事。最后的人选要在你和小六之间定夺。你们两个也都心知肚明,于是都想尽了法子在朕面前展示。小四你很好,可是朕最终还是选了小六。朕知道从那一日起,你看小六的眼神儿便不对了。从那天起,你再不是那个在内书堂里时时处处维护小六,遇见小六爱欺负也替他出头的那个兄长了。”   仇夜雨听到这里,已然是泣不成声。   皇帝疲惫地叹气:“小四儿啊,实则你不该怪小六,你该怪朕。因为做了那个决定的人,不是小六,而是朕啊。”   仇夜雨深深叩头:“奴侪万死不敢!奴侪,奴侪只是不明白,那一场较量分明是奴侪更占优,种种比较都是奴侪表现更好,皇上怎么最终将那差事给了小六去?难道是皇上不信奴侪的忠心?”   “你说的没错,”皇帝眯起眼来,回忆起往事,幽幽道:“你那天的表现真的是太好了。甚至朕不妨与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那差事朕本心也并不想叫小六去的——朕那时还不放心他。”   “那皇上为何……?”仇夜雨泪眼上望。   “就因为你表现得太好,反而让朕弃了你。只因为那件差事是潜伏在朕的股肱之臣的身边儿啊。那大臣已太聪明,他对身边人自然防备,你太聪明就反倒露了痕迹,而小六的藏拙才是最好的人选啊。”   仇夜雨缓缓眯起眼。他明白了,皇上说的那个大臣,一定是当时的文华殿大学士、帝师岳如期。   .   仿佛也是因为又蓦然想起岳如期,皇帝也顿了半晌,才缓缓又说:“从那以后,小四儿你就钻进了牛角尖儿,凡事都一定要与小六作对。但凡他说东,你一定说西,若是说不过了,还得煽动着旁人跟你一起说西,反对小六。”   “这毛病随着你年纪渐长,竟然也慢慢地大了起来。你跟小六争斗的也不仅仅是从前那些小孩儿里的事儿,你也开始在朕交待给你的差事上也分不清了公私。”   “如今一件一件地瞧着,倒仿佛你办差的目的不是办好朕交待的事,倒是只为了给小六使绊子。只要能将他绊倒,只要能给他添了乱,你就即便那差事本身没办明白,也全都不在乎了。”   仇夜雨大惊,连忙咚咚叩响头:“皇上,奴侪不敢,万万不敢啊!”   皇帝闭上眼睛:“朕也希望你是真的不敢,所以朕前前后后便也忍得你去。甚至当公孙寒犯了大错之后,朕还将你心心念念的督主之位给了你——小六也想要这个位子许久了,朕都明白,可是朕还是给了你,想叫你这一回终究赢过他一次,也算补偿了你小时候的那次亏欠去。朕以为,你若真的有心,你便该明白朕的心意,你便也该心满意足,该校正回自己的心性儿来,好好替朕办差了。”   “于是朕将近来风头正盛的兰奉御派去东海,甚至将小六也一并派去了,将周灵安的   案子独独交给你,给你一个大舞台,让你好好替朕立一功,从此坐稳了紫府提督之位去!”   皇帝眼中光芒疾闪,可是说到这里,却点点熄灭了下去。   “可是小四儿啊,你瞧瞧你这回又给朕办成了什么样子啊!广兴大狱,诏狱都关满了还关不下,还要跟人家刑部大牢借地方儿;接下来整个案子杳无头绪,人家兰奉御和小六在东海都杀倭、重建东海号而归了,你这边还是一团乱麻!”   “更让朕不能忍的是,你知道小六回来,朕宽限你的时日便也到头了,于是你急了,便要罗织陷害,随便抓个人来顶罪。最终,又抓到了你一直无法释怀的小六头上去……”   “小四儿啊,朕是要让你给朕断案,还这天子脚下一个清静,给天下百姓一个交待。朕却不是要你广开刑狱,招致百姓怨声载道;更不是要你构陷小六,将最后一个能替朕办正经事的内臣也给朕除掉的啊!”   -   【七千字更新完毕,明儿见。】   谢谢土豆圈圈的红包   3张:chenhaoch、xrzwsq、flz2014   2张:phoeabby   1张:默默209、rikuyy、南洛莎 ☆、18、真的,其实我也不想这样(第一更)   这个晚上,灵济宫上下无人能安眠。   司夜染夜半从北镇抚司大牢归来,兰芽便也赶到了观鱼台。   却见司夜染独自坐在桌边,手里捏着一杯酒,面上的神色难辨喜怒。手边的桌案上,并无半点佐酒的菜肴蔬果。   灯光幽暗,只落满他双肩。   兰芽的心便提得更高,也没敢贸然说话,只转到他背后,愣愣望住他轮廓完美的后脑,轻叹口气,将双手放上他肩头。果然他的肩头也十分紧绷,由此可以看出他亦在紧张。她便无声轻轻替他按压。   他保持姿势未动,却伸手搭上肩头,握住了她的指尖夥。   “问吧。”   兰芽深吸一口气:“趁着小的进宫,大人做了什么?”   他轻叹一声:“做了你最不愿我做的事:杀人。”   兰芽指尖微颤:“杀了谁?”   “北镇抚司大牢里供出我的人。”他微微侧头,目光却依旧浸在暗影里:“还有……死也不肯供出我的人。”   “一共杀了多少个?”   “十八人。”   兰芽便怎么都按压不下去了:“大人杀了不利于自己的人,我理解;可是怎么还能杀了那些死也不肯供出大人的人?”   司夜染坐在夜色里,无言以对。   他没办法简单地跟她解释,只说这是谋略需要,这是弃车保帅的需要,这是他从小到大追随他的臣子们一向心甘情愿为他做的……也许从君臣大义上,他这样做并无大错;可是在她面前,他却说不出口。   兰芽便松开了手,凄怆一笑:“他们又如曾诚、李梦龙一样吧?”   他没做声,却伸手向后,扯住她的手,不叫她退远。   她用力吸气,想要让自己平静下来:“大人这般布局,是为了彻底扳倒仇夜雨,得到紫府,是不是?”   “是。”   他终于转过身来,抬眼望她:“御马监也是要紧,掌握着皇上的皇店和西苑羽林军,可是御马监却不是最要紧的,我想要的始终是紫府,乃至司礼监。”   他苦笑了一下:“你知道朱棣为何要成立紫府么?就是为了追踪我父祖踪迹,兼之监视朝臣,唯恐朝臣里还有倾向我父祖之人。紫府手上沾满了我父祖忠臣的鲜血……所以我必须要将紫府夺过来,或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或者干脆就毁了它。”   他说的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是说要利用紫府反过来蒙蔽皇上,诛杀终于皇上的臣子吧?   兰芽却垂首,避开司夜染目光:“大人现在可否告诉我,周灵安究竟是怎么死的了么?”   他抬眸凝望她,眼眨也不眨,“你心中已有答案。”   “是!”兰芽别开头去:“周灵安,是大人杀的!”   除了大人,谁会知道那蓬莱新娘就是煮雪?除了大人,又有谁能叫李梦龙中途将她截住,叫她没机会继续跟到周家去探探那场婚礼?   大人还曾说过,周灵安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那件事,怕就是大人身为建文遗脉的秘密吧?   “是我杀的。”   司夜染垂下眸去,有些无法面对她的眼神,便只固执地捉紧她的手,不让她抽回去。将她指头一根一根扳开,垂眸细看她掌心纹路。   竟像是个……犯了错等着被责备的孩子。   看他这副模样,倒叫她心下涌起无可名状的情感。她便闭上眼:“大人杀周灵安,我倒能明白。只是……大人,周灵安满门那七十余口,还有襁褓里的孩子,大人,你于心何忍啊!”   司夜染默默抬眼。   兰芽便笑了:“是呢,我怎么忘了,这样的灭门之举,大人又不是第一回做。什么襁褓里的孩童,大人早已做过许多回了吧?至少,我岳家已然是一例!”   旁人倒也罢了,无论是爹娘,还是她自己,她也许都能慢慢找借口去原谅他——可是那两个襁褓里的侄儿和侄女呢?侄儿刚会甜甜地喊她“姑姑”,而侄女更是刚刚下世……竟然也被他杀了,她连最后一面都没来得及见!   她恨不得死的人是她自己,她恨不能用自己的性命去换回那两个无辜的孩子!   他的眸色终于清冷了下去,松开了她的手。   兰芽转头便向外去。   杀人,杀人……她现在不想管他终究是为了什么杀人,他究竟有什么苦衷,她只是不能接受他为了布置一个棋局,竟要将无辜的人,甚至是最亲近的人也都要杀死啊!   ——难道是,真的是因为靖难之役,是他祖父的亲叔叔挥军南下夺了他祖父的皇位,残忍杀害追随他祖父的臣子……这样的至亲之间的屠杀,便叫他也泯灭了人伦亲情,所以对身边人再无半点感情,就连最亲近的人也能毫不犹豫地挥下屠刀去了么?   兰芽一口气冲出观鱼台,将自己投入宫墙夹道内的苍茫夜色里去。前后无人,只有茫茫夜色,她伏在红墙上,忍不住流下泪来。      不,其实直到此时,她依旧相信他不是那样的人;可是摆在眼前的一件件,一桩桩,却又由不得她不信。   更叫她无法接受的是——他竟然用从吉祥那里学到的蛊术杀人!   从前她瞧出周家人死于蛊,她还以为是吉祥动手;可是在杭州府乌蛮驿之事,她却已亲眼见到他亦学会用蛊……所以周家其他人不是死于吉祥之手,原来竟也是死于他手!   大人他,怎么可以跟吉祥一样狠毒?   .   夜色苍茫,被幽幽灯幢照亮的红墙没见明亮,反更显阴森。这般放眼看去,倒像两带永远也不肯干涸的鲜血。   司夜染立在门阶上,遥遥望着宫墙夹道里那小小的身影。   只远远一望,他便知道她在哭。那小小肩头的抖动,每一下都扯痛了他的心。   他却只能隆起衣袖来,抬眸望向苍天。   “我知道你不愿听我解释,实则我也不想向你解释——因为所有的解释都是徒劳,都无法换回那七十余条性命。”   他说着一顿,终究还是收回目光来,又转头去望她:“可是……我还是想向你解释一句。不是为我自己开脱,只想叫你心下能略微好受一点——以我本意,并不想杀尽周家满门。只是,我用蛊的技巧上终究还是欠了些火候。也怪我,学艺不精。”   如果不是……如果不是后来遇见了她,如果不是因此而渐渐疏远了吉祥,从那年到如今,他绝不会还欠缺这些火候。凭他聪明,他定能学得吉祥的所有用蛊之术。   可是,这就是冥冥之中的定数吧。因她而起,终究还是惹了她伤心,所以归根结底,依旧还是他自己做的不好。   所以今日她恨他,都是他咎由自取。   “是么?”   兰芽一把抹掉泪水,攥紧双拳扭头望他:“真的是如此,还是大人根本是在替吉祥遮掩?”   司夜染眯起眼来:“我与你说了这么多,你竟不信?”   “大人叫我怎么信?”兰芽摇头苦笑:“这件事发生这么久了,大人竟始终瞒着我。大人你说,你叫我如何信你?”   司夜染心下被丝丝扯痛,固有的骄傲又容不得他放下自尊。他便冷哼一声,一甩袍袖:“算了,你爱信不信。”   他转身进门,却还是停了步,凄凉一声:“本官今晚原本就不该与你解释!兰公子,原来你并无你自己所以为一般地懂我。”   兰芽心下也是大恸,忍不住跺脚道:“我是不懂你。我也不要懂你!杀人,杀人,纵然再有缘由,我也全都不想懂!”   司夜染身形一个摇晃,却还是缓缓抬眸望来:“夜深了,你回去安歇吧。明天一早怕皇上就要召见。风寒露重,这里太凉。”   吓傻了的初礼赶紧小跑上来,伸手扶住兰芽:“公子,叫奴婢先送公子回去吧。”   .   漆黑夹道,兰芽越走越远。两人之间隔着的那段夜色,越伸越长。   司夜染立在门阶上,久久未曾收回目光;兰芽踯躅而行,心思却一直都在背后……   他们彼此都明白,不是她不懂他,也不是他对她解释不清;她跟他之间,终究还是隔着那一场灭门惨案啊。   她虽然已经尝试着想要释怀,但是再遇见与岳家灭门相类似的周灵安七十二口惨案,她还是会崩溃;而他,就如同为了得到紫府而不得不炮制周家惨案一样,对于岳家当年的灭门,亦有太多的愧疚。   他有身不由己,而她也只能情不由衷。   -   【对于大人此案呢,某苏自己也曾犹豫过,后来还是决定不洗白。否则不符合历史,也不符合他的身份。罪孽还是叫他背着吧,所以才会有后来的赎罪。稍后第二更。】 ☆、19、你一直都是画里那个小孩儿(第二更)   果然翌日一早,宫里黄门便来宣旨,叫司夜染和兰芽早早进宫去。   那黄门太监虽不似张敏与皇帝那般亲近,却也是能窥得圣意的,于是臣下一般都要觑着他的面色来揣度皇上的心思。而今儿这位黄门太监宣完了旨,便是一脸的笑,连连朝着司夜染和兰芽拱手:“老奴先给二位大人道喜了。”   司夜染面上倒是淡淡的,兰芽忙上前去,从荷包里掂出一块银子来塞进老黄门手心儿:“待得今天面圣回来,再好好答谢老伴伴。”   那老黄门忙含笑推辞:“哟,瞧奉御您说的。咱家可不敢当。”说罢上上下下打量着兰芽:“奉御这么小的年纪便已得皇上如此器重,奉御您前途无量,咱家将来还要仰仗奉御照拂。”   老黄门这意思是紧着兰芽,反倒疏松了司夜染。兰芽心下便有些不妥帖,忍不住抬眼瞄了司夜染一眼颏。   说实话,如果不是黄门太监来传旨,她必须得到司夜染这儿来一同接旨,否则她才不会主动来见他。   可是她的目光望过去,他却清冷地别开目光去,看也不肯看她夥。   兰芽便一横心,问那黄门:“借伴伴吉言,晚辈倒想知道,晚辈将来有没有超过司大人去?”   “这个么……”那老黄门自知失言,赶紧瞟了一眼司夜染:“这个么,咱家就不敢断言了。”   兰芽赌着一口气,便故意道:“伴伴别不敢断言呀。便如这回晚辈跟司大人一起去东海,钦差正使就是晚辈呢,司大人不过是个胁从。晚辈已然超过他去一次了,以后自然还有机会的。”   司夜染冷冷望过来,目光能将人冰冻。   老黄门看情势不对头,赶紧使力告辞,狼狈而去。   兰芽咬唇,扭头又瞥了司夜染一眼。司夜染面无表情:“兰公子,原来你早有取代本官的心啊。”说着便朝门外走。   兰芽紧跑几步上来,将司夜染挤开,她率先出了门。   初礼惊得低呼:“公子!”   兰芽立定回眸,傲然挑起眉尖:“此次皇上召见,定是为了东海之事。方才本公子也说过了,此去东海本公子为钦差正使,于是这出门儿,自然是本公子先行!”   .   两人一路别扭着,终于到了乾清宫。就连进乾清宫的门儿,兰芽竟然也要抢先。   守门的内侍瞧着觉着新鲜,便有些忍不住乐。司夜染面上便有些挂不住,一把将兰芽给拎回来,冷冷问:“方才出门儿就算你有理,可是这是进乾清宫。你一个小小奉御,竟敢抢在本官前头?!”   兰芽自然不甘示弱,便一把扽出腰上的乾清宫腰牌来:“卑职虽然只是哥奉御,跟大人的太监之职间还差着监丞、少监等好几级呢,可是大人看清楚了,卑职好歹是乾清宫的奉御!”   “卑职既然本就是乾清宫的人,那么进这宫门,自然便该在大人前头!”   守门的内侍没辙,也不敢断这官司。幸好见了大包子一路小跑着赶来,才舒了一口气。   大包子见着兰芽很感亲近,便连忙陪着笑:“奉御这是玩儿什么呢?圣上在里头都听见动静了,催着叫奴侪赶紧来迎候呢。”大包子说着连忙也朝司夜染见礼。   兰芽相信,司夜染不会认不出大包子来,便退在一边,故意偷偷打量了司夜染一眼。   司夜染面上倒没什么,只是循例问:“竟瞧着眼生。是新近到御前的吧?”   兰芽叹了口气。她自忖她自己可装不来这么像,她便亲亲热热扯住大包子衣袖:“咱们以后都在乾清宫当差,也算一家人了。咱们自管多亲多近就好,甭管别人。”   .   进殿叩见皇帝,皇帝今天神色温煦,瞅着张敏笑说:“瞧瞧,朕的这一对好孩子,真是年少清俊,不枉朕宠爱他们这一场。”   张敏便连忙含笑凑趣:“可不。老奴就是遗憾生得早了几十年,光叫皇上瞧见老奴这老眉老眼的了,是怎么都没办法跟司大人、兰奉御争宠了。”   兰芽和司夜染都赶紧抱拳:“瞧伴伴说的。晚辈如何能比得上伴伴在皇上身边的要紧。”   皇帝笑眯眯招手:“算了都别客套了。你们两个替朕刚办完这么大一个差事回来,是有功之臣,便也都别跪着了。起来,都起来。包良啊,快给你家司大人和兰奉御看座。”   兰芽便坐了,可是司夜染却不肯起身,依旧还跪在地上。   皇帝看了便笑:“这是怎么了,朕叫你起来,你却还不起来?”   司夜染叩头:“奴侪有罪,奴侪惶恐。”   皇帝便叹了口气:“你这说的还是昨晚上的事儿。你张伴伴回来都与朕说了,昨晚朕也都问明白了。是你四哥急着办案,急着向朕交差,便没辨明那十八个人的具体身份,这便将你牵连进来了。朕知道你委屈了。”   皇上这口风……不对劲啊。   兰芽刚坐下,便又欠着P股,有点不敢坐实。   司夜   染这般筹划,为的不就是凭此一事将仇夜雨问死,到时候紫府无人,自然收归他囊中啊……倘若皇上真的认为仇夜雨不对,那便是欺君大罪,至少问斩,怎么还能如此轻描淡写?   司夜染便再叩头:“奴侪委屈倒是小事,奴侪只担心因奴侪之故,倒叫四哥办错了案,抓错了人。到时候京师百姓不宁,皇上的心也不安定。”   皇帝便笑笑,端起茶杯来吹了吹茶末子:“小六你说得对,朕眼皮底下出了这样妖狐夜出的诡异案子,闹得京师不安、朕心不安,这首当其冲便是紫府的错。”   按此时朝廷的规矩,京师的寻常治安案件自然有顺天府侦办,可是一旦是诡异的案件,或者是牵涉到皇家的,顺天府便没有了职权,都要交由皇帝更为信任的紫府来办理。   “倘若不能叫朕心安,朕还开着紫府做什么?!”皇帝面色终于也阴沉了下来,说着转眸望了一眼司夜染:“更何况,不光有宫外这周灵安家的案子,朕的内宫也有啊。李梦龙私自登上万岁山,查勘宫城风水,这简直是在朕枕榻之侧图谋不轨!”   兰芽一哆嗦,急忙起身跪倒:“奴婢不知宫内还出了这样的大事。若论李梦龙与奴婢的那点渊源,奴婢便有死罪!”   皇帝目光泠泠,从司夜染和兰芽面上兜了几转,便又缓缓笑了:“都起来吧,坐回去。朕说了,今儿见你们两个,是当有功之臣见的,也就是说不会计较这点子小事。”   皇帝便又抿了口茶:“若细论这个李梦龙,果然与兰奉御你,还有这灵济宫脱不开干系;就像说到周灵安一案,多多少少也跟小六你的御马监割不断牵绊一样……所以说这一回呀,小六你和小四,真是该各打四十大板!”   “他有错,他犯了糊涂,小六你虽然在东海立功,却从前也还是有不够周全的地方。所以朕说,这回就这么算了吧。朕不追究小四,朕也只记着小六你和兰奉御在东海的功劳,你们说,朕这么办可还周全?”   皇上这么一说,兰芽心下便是咯噔一声。   大人这番安排,费了这么多人命,竟然又被皇上这么轻描淡写,便尽数给化解去了。   就连昨晚她与他生的那一场气——竟然也是白生了。   他本是心气儿那么高的人,这般全盘心意尽付流水……他是否扛得住。   可是眼下还有更要命的:皇上究竟是因为心软才没计较仇夜雨的欺君大罪,还是皇上早就窥破了大人的用意,所以故意不按着大人期冀的来?倘若是前者还好,至少以后还有机会;可是倘若是后者——那皇上就太可怕了。而且将来大人也不可再随便打仇夜雨和紫府的主意,否则皇上便可趁机问罪。   兰芽死死攥住掌心,掌心里已然全都是汗。   冷汗。   司夜染面色果然苍白下去——实则他面上傅粉,看不出面色苍白,可是兰芽终究太过了解他,于是看出了他那片刻的绝望。   不过只有一瞬,司夜染便恢复过来,再度起身跪倒:“奴侪谢主隆恩。”   皇帝眯眼望着眼前的这个孩子,不由得想起自己这么多年来的一幅幅画像。   不论是《调禽图》,还是《元宵行乐图》,里头一定有个穿内侍服色的小孩儿。那小孩儿画得唇红齿白、轻灵可爱,竟比那些皇家亲眷更费笔墨。   不用解释,知近的人都明白,那个小孩儿就是眼前这个孩子。   皇帝便轻叹一口气:“小六啊,你这孩子的心,朕岂能不明白?你想要紫府,想要很久了。可是朕真的不打算将紫府给你,你便死了这份儿心吧。”   司夜染重重一震,仰头望去。   皇帝却笑了,拈了个果子照他头上砸去:“不过谁让朕这么宠爱你呢?朕不给你紫府,便干脆因你这次的功劳,朕另外再给你建一个西府好了。紫府从此一分为二,仇夜雨统率东府,你便独掌西府!”   “你不愤东府,朕便将你西府校尉比东府多加一倍!你看,可好?”   -   【皇帝的心谁能懂?明儿见。】   谢谢如下各位亲:   3张:妖女   1张:vincent05+闪钻、非少邪、133202ghhh、phoeabby ☆、20、天下风云我独掌(更1)   灵济宫前,双狮起舞。   在一片锣鼓声里,藏花亲自带着初忠、初信等人,将敕造的“西缉事厂的大牌高悬在灵济宫大门之外。   西缉事厂的正式建立,叫朝野上下大为震动。今日所有在京官员,或者是本人,或者是派亲信前来道贺;就算是在外官员,亦遣人送来表礼。司夜染在朝中风头地位,已至顶峰。   便如此时,一应支应全由初礼带人来办,而司夜染自己则袖着手,高高立在门阶之上瞧着。他今日一袭簇新的大红蟒袍,那条绣金的蟒龙须发皆张,仿佛随时要挣脱衣料,一飞冲天;可是他面色依旧如冰封雪笼般淡然,两片红唇薄薄抿着,看不出有半点的喜怒。   纵然是当朝一品大员来贺,他也只是遥遥拱拱手罢了,连台阶都不下。   有些人送完了礼,便忍不住扭头纷纷道:“当真是年少轻狂!夥”   旁边人便连忙提醒:“低声,低声。若叫那小阎王听见了,如何能活到明日!”   前头那个便忍不住愤愤:“真不明白,皇上缘何这般宠信于他!”   .   兰芽立在门阶下头,也两手袖在袖口里,淡漠地望着眼前的煊赫。   她今日也换了新袍子。浅碧色的锦袍,望之如湖水长天,上头同样用金线绣了蟒龙,尊贵奢华。   原本她有心上前劝司夜染,好歹也该下台阶与来客寒暄一番。可是后来看多了那些人一转身后的变脸,她便也放弃了。心下便也明白,司夜染更是看多了这样的两面,才懒得敷衍。   便也罢了,既然做了这个差事,便注定从此与整个朝堂,甚至整个天下为敌。那就当真没有必要虚情假意了。   兰芽眯眼望司夜染,她知道他在等一个重要的客人。   果然,少顷远处就是一片肃杀。那一片森凉之气远远袭来,饶是门前的武狮仿佛都感受到了,动作微微一僵,险些从那梅花桩上跌落下来。而那些乐工们则更是手脚一阵忙乱,有的敲错了鼓点,有的则吹走了调。   灵济宫人都仰头望一眼司夜染,藏花则将手无声按在了刀柄上。   反观司夜染,依旧凝立高阶之上,长眸轻睐,只是伸手轻轻掸了掸肩头。仿佛那远远而来的,不过是落在他肩头的一点轻尘罢了。   .   那队人终于走近。   三队缇骑,人人锦袍耀眼。众人鲜衣怒马,却也只为众星拱月,随着人马向左右一分,缓缓走出一匹黑马来。   那马高高昂着头颅,浑身上下一根杂毛都没有。那纯黑的皮色在阳光下宛若一匹黑缎子一般,水润光滑。   马上之人则一袭金黄色锦袍,傲然端坐鞍上,摇摇用马鞭一指司夜染:“小六,四哥我来为你道喜了。怎地,还不下来迎接么。你这新立的西厂,竟然连这一点子待客之道都不懂?”   司夜染眯着眼,饶有兴趣地瞧着仇夜雨在他面前摆排场。听完了方转了转颈子:“皇上说,叫我今儿好好热闹热闹。我叫来了舞狮,叫来了教坊的乐工,却没叫戏班子来。四哥,你可明白我为何这么做?”司夜染轻挑唇角,慢条斯理地整了整理袖口:“就是因为,我知道四哥你一定会到啊。”   “你!”仇夜雨在鞍上气得好悬直接掉下来。   兰芽便悄然松了一口气,垂首莞尔一笑。   .   眼见司夜染压根儿就没有迎下门阶去的意思,仇夜雨掂量了掂量,无奈还是自己下了马。耀武扬威登上门阶,边走边冷笑着抱拳寒暄:“恭喜小六。没得到我的紫府,不过好歹皇上体恤,也开了个西厂。”   脚步经过兰芽面前,又眯眼一声冷笑:“哟,对了还有兰少监。跟着你们司大人,果然是步步高升,兰少监心下是不是对司大人感恩戴德了啊?”   那晚皇帝为司夜染开西厂,也因东海差事办得好,而将兰芽从奉御越级擢升为少监,为西厂次官。皇帝又说,虽说叫司夜染提督西厂,可是司夜染毕竟还兼着御马监掌印太监的职,于是西厂的大小事务,倒要兰少监多多分担。   兰芽便朝仇夜雨也抱拳一笑:“多谢仇督主。实则下官心下不仅对朝廷和司大人感恩戴德,下官心下也同样感念仇督主成全。试想如果不是今日西厂得建,那下官必定无缘入职紫府。”   言下之意,如果不是你仇夜雨无能,皇上又如何会叫建立西厂?如果没有西厂,自然也没有她今日的少监之位。   仇夜雨自是听明白了,眼中便滚起一片黑云。   兰芽倒是一片云淡风轻。   眼前的形势已然由不得她选,既然皇上已经将她推到了这个位置上,既然命运已经引领她一步一步来到了今天,她便已然没有回头路可退。她只能含笑面对,小心防备。   司夜染冷哼一声:“四哥又糊涂了,现下哪里还有紫府?皇上龙口御言,我这边是西缉事厂,而四哥那边的也改叫东缉事厂了。皇上不是体恤小弟,才‘好歹’成立这西厂;恰恰相反   ,都是因为从前紫府办事不利,四哥不能叫皇上安心,皇上才不得不开了我这西厂。”   一山不容二虎,既然东西两厂并立,便总归要分出个高低来!   仇夜雨便冷笑:“我东厂在永乐十八年便已建立,为皇上和朝廷办下多少大案。而你这西厂,不过襁褓小儿。先学着蹒跚学步吧,小六。”仇夜雨说着极为傲慢地拍了拍司夜染的肩。   司夜染却不在意,转眸睨着仇夜雨,鲜血般的红唇轻轻一挑:“四哥,别说傻话。皇上口谕,我西厂校尉多你东厂一倍,孰重孰轻还用辩么?”   司夜染说完肩头忽然一晃,生生将仇夜雨鹰爪一般的手给甩掉,继而跨前一步,高高抬头。   阳光明净,洒落他如冰如玉的容颜。锦袍少年不怒自威,继而阴凉婉转一串清笑:“西厂的儿郎们,都与本提督听好了。从今日始,东厂办不了的案子,咱们西厂办;东厂不敢得罪的人,咱们西厂得罪!”   西厂儿郎群情为之一振,各自举起佩刀,高声宣喝:“谨遵厂主教诲!东厂管不了的咱们管,东厂不会办的咱们办!”   兰芽眯眼瞧着这样的司夜染,情不自禁,缓缓勾起唇角。   妖.孽,猖狂……可是我就是喜欢瞧你这么妖孽,这么猖狂呢!   .   司夜染此番匪夷所思地陡然得宠,提督西厂,叫朝野内外人心惶惶。   宫里第一个无法安眠的,就是凉芳。   他抓牢了贵妃的宠信,同时入职了御马监和紫府,又获贵妃首肯结交外官……一切眼见步步都入他掌握,渐渐有了能与司夜染分庭抗礼的资本。可是谁想到风云突变,司夜染手上的砝码突然加重,多了这么个比东厂人数更多,权威更重的西厂!   他便悄然求见僖嫔。   这些日子来,他因仰仗着贵妃的重新行事,于是与僖嫔自然更少走动;而僖嫔自己又经常侍寝,晚上几乎没什么机会留宿在自己宫里。两人之间的关系,悄无声息地,竟然渐渐有了疏远之相。   这是僖嫔自己所不愿意见到的,她深知她在宫里绝对不能没有了凉芳的支持。于是这晚凉芳悄然来见,她忙令湖漪悄悄儿将凉芳接了进来。   凉芳除了披风,顾不得喝茶,便直问:“你这些日子在皇上身边儿,可瞧得明白皇上对司夜染究竟是怎样个态度?”   僖嫔也摇头:“皇上总是那么一副和气之态,对谁都笑眯眯的,就算内侍犯了错也不大责怪。皇上召见司夜染的时候,我并未在畔,可是前后瞧着皇上的态度并无异常,怎么也想不到皇上突然设了西厂。这么大件事,我前后竟看不出半点端倪来。”   凉芳恼怒挑眸:“僖嫔娘娘,看样子你只顾着侍寝,竟是忘了正经事!皇恩浩荡,娘娘也用心侍奉,便以为可以这般天长地久了,是么?”   僖嫔面色微变:“师兄你不必如此出言讥讽,本宫并未忘记自己该做什么!”   “那你在皇上身边这么久了,几乎每晚侍寝,怎么竟然连皇上的半点性子都没摸清?”凉芳不由气恼。   僖嫔只好软下来,上前捉着他衣袖劝解:“师兄怪我,我都明白。我绝对不会忘记,在这宫里一个嫔妃是多么孤掌难鸣。必须本宫、师兄、以及吉祥等人联起手来,才有咱们的将来。”   僖嫔垂下头去:“小妹知道,师兄一向对小妹侍寝耿耿于怀。师兄的情意,小妹铭记于心。” ☆、21、谁主朝堂(更2)   现下这两人之间的情意……   怕是凉芳自己,若强说来,也都只觉肉麻。   情意,或许曾经是真的有过那么一点吧。彼时都是年少,世界在他们眼里还澄澈如许。一个秀丽娉婷,我见犹怜;一个英俊倜傥,纵生为下jian却心比天高,于是彼此在水袖流连里,视线撞在过一起,缠绕在过一起。   只是后来……只是后来命运已然全不由得自己做主,心便也不知不觉之中变成了自己都掌控不了的模样。于是后来即便深宫重见,却也只剩下最初那一刹那的激动,随即一切便都偃旗息鼓。情意,不过成了彼此嘴上空谈的一层皮。   那一层情意,不过代表着自己的一重不甘心。仿佛只要还要有这层朦胧的情意在,就仿佛自己还是从前的那个自己,年少青衫,女貌男才。而不会是——后来的模样夥。   凉芳便垂下头去,仿佛置身事外的人一般,瞧着僖嫔那双攥紧他手腕的柔荑,心上竟无波也无澜。   “灵竹,如今我在贵妃身边,你在皇上身边,咱们一定要各自做好自己改做的事儿,更别忘了彼此常通往来。否则我猜不透皇上的心,你弄不懂贵妃的打算,到时候咱们还是一场白绸缪。颏”   他终究还是淡淡地疏离了……僖嫔都瞧得出来,便讪讪松开了手。   “师兄你放心,我都明白。皇上这边我会设法。”   凉芳叹了口气:“我这边,怕终究要联络朝臣,才有机会打压住司夜染了。这当中最要紧的便是内阁首辅万安,只是——我现在才明白,竟然还是晚了一步。”   僖嫔忙问:“怎么晚了?”   凉芳缓缓道:“从前我还在灵济宫时,便知兰公子与顺天府尹贾鲁交好。贾鲁实际上是万阁老的外生子,如今看来也许司夜染早已安排下这步棋。”   僖嫔垂下头去:“如今这个兰公子也已擢升为西厂少监,地位更加举足轻重。可是师兄,我记得你从前与兰公子也颇为交好……若你设法将兰公子从司夜染身边剔走呢?”   凉芳便眯了眼:“此事哪里那么容易?她看似与司夜染不肯靠近,实则她心里早已对司夜染死心塌地。”   僖嫔垂下头去,缓缓想,慢慢笑:“总归会有法子。没有了兰公子,到时候司夜染孤掌难鸣,那便是咱们的好机会到了。”   .   西厂建立翌日,不想朝堂之上却有九卿联名上书,奏说成立西厂的弊端,祈求皇帝收回成命。   大明的九卿为六部尚书、都察院都御史、通政使、大理寺卿。在非战争情形之下,九卿联合上疏劝阻皇帝成命,却不常见。   而九卿之中为首上疏弹劾之人,正是刑部尚书韦庄和兵部尚书许晋永。   刑部一直与紫府不睦,哪里想到这边还没压下紫府去,旋即又出来个西厂,于是如何能再安坐?韦庄直陈宦官负责侦办案件以来的刑牢大难,痛陈紫府和从前的灵济宫擅自刑讯逼供,在牢中打死无数无辜百姓。   而兵部则直刺此番司夜染所谓的“杀倭”之功。奏疏之中直接点明,从来杀倭都会奏明在何处斩杀倭寇多少人,获多少颗首级,最后也要将首级解赴京师,交予兵部。可是这一回东海杀倭,司夜染并无具体的奏报,就连围攻南京城外的那一股悍匪,无一人活捉倒也罢了,竟然连尸首都一并不翼而飞。如此说来究竟是那尸首不翼而飞了,还是干脆是司太监假报军功,欺瞒圣听?   只是可惜,倘若是遇见按规矩上朝听政的皇帝的话,九卿联名上奏,在殿上排开那么一列,皇帝想不重视都不行——可是当今圣上却是一个久已不上朝的,所以即便是九卿联名上书,到了皇帝面前也不过一份奏疏罢了。   白纸黑字的奏疏,分量自然比不上九个大活人当庭而立。况且奏疏并不能直接到皇上眼前,而是先经过了内阁的票拟、司礼监太监的批红,到了皇帝面前时早已有了内阁和司礼监两方的现成建议。于是那言辞之间的杀伤力便又降低了许多。   皇帝看了便只是跟张敏摇头一叹:“朕明白,朕给小六成立这西厂,便是戳痛了这班文人的肋骨了。他们都是功名在身,他们都是清流,自然不屑与阉人同殿为臣,更不能接受被阉人日夜盘查。”   “朕还是那句话,这是朕的主意,朕已然敕造了牌子挂到灵济宫的门前了。怎么,难道就因为他们九人联名,朕就要毁了自己的口谕,亲手砸了那块挂好了的牌子?”   张敏便也只能叹息:“谁说不是。天下那么多大事需要九卿费心费力,他们怎么就会揪着咱们内臣这点子事儿没完没了?若当真觉着不妥,等小六真的出了错再弹劾也不迟,又何必这般杞人忧天?”   九卿的话里话外直刺宦官专权,便也刺痛了司礼监一干秉笔太监,于是最终这道奏疏被直接掷还,不予一句朱批。   .   这件事方平息下去,皇帝又连下数道诏书,不经吏部,不经廷推、部议,直接任命官员。最多一次达十数人,朝野上下登时又是一片议   论纷纷。   首先受不了的自然是吏部,有了上回九卿上疏的教训,吏部尚书史进不敢再贸然进言,于是私下里先拜会了内阁首辅万安。   万安将史进请进内堂,坐定上茶。史进便慷慨陈词,说官员任免本为“天下公器”,需经吏部考核,廷推与部议之后才可定夺;可是皇上直接下诏任命,便是将天下公器变成“人主私器”,传达的也许并非皇上一人心意,还有后宫嫔妃的授意,甚至是宫内某些掌权太监的意思。此举一开,必定将引发卖官鬻爵之风,所以身为人臣,绝对不可听之任之。   史进说得十分使劲,万安却一声不发听完,半晌才慢慢悠悠道:“史老弟你说得对,咱们都是人臣,皇上是人主。人臣听人主的,那就对了。”   史进大为失望,“首辅大人!”   万安却笑眯眯:“史老弟可吃过饭了?来,咱们吃饭吧。”   史进气得咬牙:“下官吃过了!”   万安依旧笑眯眯:“吃过了也无妨,不如吃茶吧。不想吃茶的话……那就吃吃水果吧。”   史进无奈,最终拂袖顿足而去。   史进前脚出门,贾鲁后脚走了进来。对于吏部尚书的来访,贾鲁猜到用意一点都不难,于是进来便轻哼一声:“真可惜啊,史进错把老爷您当成青天。结果撞了一鼻子灰。”   万安如何听不懂这个儿子言语里的讽刺,便摇了摇头:“老夫不当他的青天大老爷,老夫只对自己的事心如明镜就够了。此事老夫若当了他的青天大老爷,老夫便难保自己的饭碗。”   “而他也不是那么无辜,自己亦是胆小如鼠。否则何必不自行上疏,偏要拽老夫下水?哼,老夫这个首辅之位,也有多少人盯着呢,恨不得老夫行差踏错,他们好伺机补上。”   贾鲁眯眼望着万安:“老爷今儿叫我来,又是什么事?”   万安道:“也是此事。此时朝堂风云变幻,你是我的儿子,又是刑部侍郎,他们拽不了老夫下水,怕还会设法打你的主意。你多加防备。”   贾鲁却一笑:“下官既与阁老有瓜葛,说巧不巧跟西厂兰少监还有瓜葛,所以这说来说去,好像怎么也逃不出漩涡了。”   “所以才提醒你小心!”万安无奈望着这个儿子。贾鲁若肯听他半句话,他便也不会天天替他提心吊胆,唯恐他被人利用了去。   贾鲁转身便走:“老爷说完了?那下官告辞。”   “你站住!”万安满心无奈:“……怎么又一口一个老爷的叫着?上回你请求老夫将一个士子的陈情书递到皇上眼前儿去,不是答应了老夫,从此要改口叫爹了?如果不是你当日应承了,老夫如何会帮你那个忙?”   贾鲁脚便踩住门槛,回身望来:“是么?下官记性不好,倒是都给忘了。”   万安只能摇头叹息,便道:“你回来!算了,老夫不难为你此事,老夫是要问问你——那个士子叫秦白圭的,你可否为老夫引荐?”   贾鲁听了也是一愣,遂停住脚步,转回身来:“老爷堂堂内阁首辅,如何想见一个白衣士子?”   -   谢谢如下亲们:   9张:godjul   2张:sally1zhou、春行墨舞、青鸟zt、   1张:gonglin201010、taozhiyaoyaoly、 ☆、22、雨夜投桃(3.30第一更)   状元楼。   秋闱将开,所有赶考士子全都闭门谢客,准备临考抱佛脚。偏这状元楼倒越难清静,各色访客络绎不绝。   都是来探访秦直碧和林展培的。   状元楼的掌柜看得明白,这些访客虽来的时候都是粗衣布衫,不骑马不坐轿,面上神色随和,见了他还打个招呼,或者略一点头。但是以掌柜的老.江湖却也瞧得明白,这些访客都是非富即贵。于是自是不敢怠慢。楼内同住的士子若有些不胜其扰的,下楼来找掌柜理论,掌柜便也都悄然给压了下去。   楼内的士子心下也只能羡慕人家秦直碧和林展培,未考而先名闻京师,这才引来这么多大人物来拜会。将来前途,自然无量袋。   对这俗世纷扰,秦直碧和林展培倒处之淡然。   小窈比秦直碧自己还要紧张,每逢来客总要尽量打探对方的真实身份。陈桐倚叫她别这么紧张,她便盯着秦直碧说:“朝堂风云莫测,你若站错了队,便在不自知中开考之前已经成了别人的眼中钉。到时候考场上就算你答题再妙,若是主考官恰好看你不顺,那便一场前程都付之东流。伧”   小窈说着伤心,垂下头道:“便如我爹,当年便是受了朝堂党争之苦,不得不退隐青州,教学为生。一腔抱负空在,却已无了报国之门。”   小窈的千万小心,可是还是在这个晚上百密一疏。   这个晚上,已是夜深,楼外潇潇细雨,粘稠得叫人都睁不开眼。状元楼上下都入了梦乡,掌柜坐在柜台后打着呵欠算账,冷不防门外纸灯呼啦啦一晃。   今晚有雨却没有风,原本那灯笼静静悬垂。就算斜雨打来,也不该会摇晃得这样急。那掌柜便一个激灵,果然见雨幕里借着夜色走来几个男子。俱披着黑色的披风,低低垂着头,脚步声混在雨声里,飒飒地辨不出来。   一队人到了门口,两人看住门左右,一人上前走到柜台前,朝掌柜竖起一根手指。   异样的阴森,叫掌柜张大了嘴巴,却没敢出声。   最后一个为首模样的人才走进来。与前面人一样的隔雨披风,衣料上却考究了许多。雨披内里翻转处,可见金丝刺绣。而那一张脸,更是冰封雪笼,一双唇在夜色里刺目惊心地红。   掌柜心下便一晃。他也是老.江湖,凭做派和脸色,便知道来的是个公公。   那立在他柜台前的黑衣人没说话,只就着手上淋着的雨水,在柜台桌面上写下一个“秦”字。掌柜立马会意,用力点头,抬手朝上指了指。   一众黑衣男子便各自把守住走廊口、楼梯口。只有两人随着那为首之人上了楼。   那人最终立在秦直碧的房门前,那两个手下其中一个看住走廊左右,另外一个将薄薄的刀刃伸进门缝,上下无声一挑,门便静悄悄开了。   那个手下随即鬼影一般飘入门内,制住了陈桐倚,将陈桐倚裹在大披风里,带了出来。   一切就绪,那为首的男子才约略左右看了一眼,抬步走进了门。   门关严,没点灯。天上落雨,便连月色和星光都没有。   秦直碧却也无声地醒了,睁开眼,没惊慌也没喊叫。只拥被坐直:“敢问来者是哪位公公?”   来人便笑了,笑声阴柔寒凉。   “秦公子,果然了不得。你怎么知道我是公公的?”   秦直碧淡然垂下眸去:“香。”   来人便又笑了。秦直碧说得对,此时无灯无星也无月,用眼睛辨别不出来人,可是鼻子却能帮上大忙。   凡是宦官都用香。一来是因为宦官净身之后,有的小解便不那么顺畅,身上难免会带了些味道,于是要用香来遮掩;二来是宦官净身之后,又久在后宫嫔妃身边伺候,于是一来二去变得阴柔,也喜欢模仿女子擦胭抹粉。   只是宦官终究不是女子,所用的香自与女子所用的又有区别。于是有心人便能一闻便知。   “秦公子既然如此明白,咱家便也不说暗话。实不相瞒,咱家乃是昭德宫太监凉芳。”   秦直碧便一蹙眉:“凉公公?不知今晚驾临,有何赐教?”   .   这些天来秦直碧见过太多人。上至内阁首辅万安、几位藩王的门下,乃至各部官员;下至京师的富商巨贾,却没想到今晚竟然还来了昭德宫的凉芳。   凉芳便幽幽一笑:“秦公子这般了解内官身上的香,这情由咱家倒也明白。那是因为秦公子是灵济宫出来的人,在宫里已经闻过了太多这样儿的香。”   “还有,秦公子心下怕也是恨毒了内官身上的这种香吧?因为只要一闻见这种香,便会想起青州、山洞、孤凉之夜。灵济宫的花二爷竟然跑到青州去拿秦公子你泄私愤……啧啧,可怜秦公子你这书生风骨,竟然半点都挣扎不得。”   这个凉芳竟然连这件事都知道!   秦直碧便一警,嗓音不由得冷了下去:“凉公公此来,难道是来看秦某笑话的么?”      凉芳咯咯一乐:“你先别恼。我之所以知道得这么详细,不是想对你不利,恰恰相反,我也是灵济宫出来的人呢。”   “哦?”秦直碧倒是一怔。   身在青州一年,虽然借着为字画店写字的关系,尽力去打探外头的消息,但是消息来源终归有限。关于这个凉芳与灵济宫,便知之更少。   凉芳一笑:“不瞒公子,咱家在灵济宫内的日子,还多亏兰公子照拂。”   秦直碧便眯了眯眼:“公公今晚的意思是……?”   秦直碧语气里微微那么一丝丝的松懈,都被凉芳听见了。他便勾起唇角,他明白在秦直碧面前提兰公子,是提对了。   他便越发笃定:“咱家与兰公子私交甚笃。兰公子在意的人,咱家自当鼎力相助;兰公子痛恨的人,咱家也必然不共戴天。秋闱将开,秦公子既来赶考,咱家自然要来见一面的。秋闱时无论遇见任何事,咱家都会设法替公子你捭阖。公子只管安心念书。”   秦直碧却一皱眉:“多谢公公好意,只是,不必了。公公既然与兰公子私交甚笃,便也该明白兰公子的性子。不瞒公公,公公方才这话,就连兰公子都未曾与在下说过。”   凉芳便挑眉一笑:“好,算咱家失言。只是关切之意,还望秦公子收下。”   .   就连凉芳也不知道,就在这个雨夜里,状元楼外另有一辆马车静静停靠在路边。车里没掌灯,有人仰头望着秦直碧的窗户。   内里有人小心提醒:“王爷,来人怕是宫里的人。咱们暂时退去为妙。”   今晚车里的主人,正是小宁王。   小宁王含笑垂首:“瞧,咱们押宝真是押对了。今晚就连宫里人都来探望秦白圭……这个人,咱们更要握在手上才行。”   手下问:“既然如此,或者咱们等宫里人走了,再上去见那秦公子?”   “不。”小宁王抿唇一笑:“孤王是在乎这个秦白圭,不过此番悄然进京,最想见的人却不是他。走吧,到东安门外去问问,谁家的宅子新近被内官买下了。”   他最最想见的人,从来都只有那个不听话的小孩儿啊。可是说也奇怪,那小孩儿越是不肯听话,他倒越是牵挂。   瞧,那小孩儿再不看守他了,他反倒不在乎那自由,反倒巴巴地朝他赶来了。   .   翌日,状元楼上下一切如旧,仿佛没人知道昨晚凉芳来过。   就连被凉芳手下扛出门去的陈桐倚,回来之后依旧睡得香甜,早上醒来也没有半点觉察。   秦直碧自己便也什么都没说,只是出门下楼的时候,用眼睛细细观察了观察那掌柜的神色。   掌柜依旧如往日一般热情问好,只是眼神之间……悄有闪躲。秦直碧心下便有了数。   .   他今天特地绕了个远,到一个距离状元楼颇远的面摊去吃面。   那面摊里也聚集了大批的士子,不过都是面生的,也未必认得他。他便寻了个角落,垂首吃面,只听那些士子交谈。   有人谈到即将的开考,颇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意思:“考啊考,你我从五岁开蒙入学,学到今年十五年了。开了考还未必能中,回去又要继续寒窗苦读。可是你听说没有,宫里现在直接授了几十个传奉官。不用科考,不经吏部,就能当上官儿了!”   那人说着压低声音:“……听说只需找到宫里贵妃娘娘身边的一位凉芳公公的门路,那这事儿就一定成。”   另外便有人哀叹:“各位,拜求一条门路,让兄弟我能攀上凉公公这条高枝儿啊。” ☆、23、何以报李(3.30第二更)   昭德宫。   “……所谓投桃报李,他既然不在乎咱家的示好,自是觉得自己才高,小小秋闱不在话下。倒也简单,便叫他秋闱不中,给他一次教训,叫他明白不是才高之人都有机会金榜题名。”   凉芳瞟了方静言一眼:“这一回顺天府乡试的主考官是谁呀?”   方静言忙躬身道:“按着朝廷一贯的规矩,顺天府乡试的主考官从协办大学士、各部尚书,或者副都御使以上官员中选派。此事皇上还未示下,所以咱们不好随便猜测。”   凉芳一听便乐了:“协办大学士倒也罢了,六部尚书、副都御史倒都是九卿里的人物。上回九卿联名弹劾西厂,皇上不予朱批,直接掷还……九卿不敢怨怼皇上、内阁和司礼监,便逢人便说是司夜染使的手段。经此一事,九卿与司夜染的梁子便是结下了。袋”   凉芳说到这里便顿住,只用眼神儿吊着方静言。   方静言便笑了:“那现下只需利用此事,将秦白圭与灵济宫的关系泄露出去,不管九卿当中那位主考,这个秦白圭也将无中榜之机。伧”   “就这么办吧。”凉芳满意含笑,轻轻阖上眼帘:“给秦白圭一点教训,他就会放下那副傲骨,知道该学乖一点。到时候咱家自会留一个传奉官的空缺给他。”   “科举,哼,谁说科举才是跃龙门的唯一途径?”   方静言便也跟着讨好:“谁说不是呢。龙门的钥匙,此时就掌握在师父您老掌心儿呢。不听话的,是怎么都进不来。”   凉芳笑了笑,便睁眼方静言:“这个秦白圭,你们好歹也曾一起在人牙行里呆过;在灵济宫里也算相处过。竟然还探不出他的背景,真是可惜。”   方静言连忙道:“原也不难。从前奴侪们懒得搭理他,是因为他刚一进人牙行竟然是女儿妆扮;后来那兰公子又亲自看顾着他,守得那叫一个严密,根本都不叫旁人瞧见。奴侪们便也懒得去卖那个脸面,索性远着他罢了。师傅若想详细知道那秦白圭的来头,只需将那对人牙子夫妇叫来,好好地问明白就好了。”   凉芳闻言便眯起眼来:“听你这番讲述,那人牙行分明是有意替司夜染收集你们这一班小孩儿。那这刘三夫妇怕实则也是司夜染的人……他们怎么会什么都告诉我呢?”   方静言就笑了:“师父想啊,这世上还有熬得过东厂大刑、还有不怕掉脑袋的么?只需师父用点狠的,那些秘密对于师父来说便永远不再是秘密。”   .   西厂初立,诸多杂务,兰芽一时忙得分不过身来。   头一件要紧的,便是从锦衣卫里遴选校尉。皇上御口,说西厂校尉比东厂多一倍,可是却不是随便都能选到西厂里来的。这些人,兰芽必须要亲自一个一个地看过才能放心。   此事上便证明她从前将卫隐派回锦衣卫的先见之明,有了卫隐在,终是事半功倍。   趁着这个机会,兰芽索性翻开万通曾与仇夜雨一起指证司夜染在北镇抚司大牢杀人一事,向皇上请求,若要西厂办事方便,必得锦衣卫北镇抚司与西厂协同一致,再不会出现上回那件内讧之事。   兰芽的单独奏闻,皇帝倒也觉得有趣,索性问她该怎么办。兰芽便大胆启奏,赐北镇抚司印信,诏狱从锦衣卫寻常办差中剥离出来,可不经锦衣卫都指挥,而直接听命于皇上。   皇帝想了想:“倒也有理。便如上回那十八条人命,万通身为锦衣卫都指挥,却未能查辨真情,反倒从中添乱。既如此……朕便准兰卿所奏。锦衣卫北镇抚司设关印,由镇抚掌,可直接听命西厂调度。”   兰芽便保奏卫隐为掌印镇抚。皇帝查问了卫隐在锦衣卫中任职履历,见颇多建功,便也准奏。   校尉选定,西厂又执掌了北镇抚司诏狱,西厂终于正式建立了起来。   .   兰芽这边忙得脚不沾地,司夜染却被皇帝召进了宫去。   皇帝笑眯眯道:“朕听闻西厂诸事渐已协调,朕又准了兰少监的奏,将锦衣卫北镇抚司也划归你西厂治下,小六啊,这些日子心情可还顺遂?”   司夜染忙跪倒谢恩。   皇帝却叹了口气:“朕却有一件为难的事儿,要你帮朕出出主意。”   司夜染忙说:“替圣上分忧,是奴侪的本分。奴侪肝脑涂地,无以回报圣恩万一。”   皇帝便叫大包子给搬来座儿,叫司夜染坐下:“这件叫朕为难的事,乃是来自草原。小王子巴图蒙克驱逐了瓦剌,也算替朕报了先帝的仇,于是朕很想借此机会与草原修好。朕只是卡在该派谁去的问题上。”   “按说礼部尚书邹凯可用,可是今年正逢科考,礼部为主办司部,邹凯分不开身……”皇帝说到这儿很是伤了半天的神:“从前通使草原,一向都是岳如期和邹凯他们两人。如今邹凯去不了,岳如期又……”   司夜染便在袖口里悄然攥紧了指尖。   皇帝又叹了口气:“既然岳如期已然不在,邹凯又不能   去,朕便不得不想到了小六你。从前你才十岁,便替朕到大宁去办差,对草原知之甚详。”   司夜染便问:“圣上的意思,是叫奴侪走这一趟?”   “朕是有这个打算,只是不可行。”皇帝缓缓抬起眼来:“一来西厂刚立,万事待举,朕身边儿离不开你;二来……”   皇帝说到这里仿佛为难。   张敏瞧见了便叹了口气:“皇上不好开口,便叫老奴代说吧。小六啊,草原那小王子生性狂妄,对咱们的先遣官开出了条件,说必得一个人去,他才肯见。”   司夜染悄然垂下目光,掸了掸衣襟:“他说,要谁去?”   张敏也叹息:“他说,只见兰少监一人。”   .   东安门外。   藏花私宅。   这一晚没有亮起红灯,也没召唤那班美貌少年前来。   待得夜禁开了,前后左右再无闲人,藏花方一整衣领,独自从房间出来。   初心不放心,跟上来叫:“二爷。不如奴侪回灵济宫去知会一声……”   “不必了。”藏花面色宁静:“该见的人,总归要见。”   就连那最不敢见的兰公子都见过了,他又有什么见不得的?   藏花独自打开大门,迈出门槛,立在门阶之上,眯眼斜斜睨向那辆乌篷马车。   那辆车已经在门外连续停了三个晚上。不上来叫门,也不做半点动静,只是那么静静低停在那里。一停,就是一整夜,待得翌日天明便走了,不惊扰任何人。   这份执着近乎于顽固,叫藏花想要装作不知道都不行。   于是藏花决定还是打开门,自己迎出来。   藏花拢了拢袖口,抬手轻掠长眉,阴柔一笑:“贵客既然来了,便请下车进门吧。”   .   状元楼,秦直碧一声不发,埋首收拾书本。收拾完了书箱,又要打包行李。   小窈看情形不对,忙奔上前来按住秦直碧的手:“师兄,这是要做什么?”   陈桐倚也摇着那把破蒲扇问:“难道觉着状元楼不清静,想要换个地方去住?也是呢,最近访客太多,真叫你没办法专心念书了。”   秦直碧却淡淡摇头:“不是。我不考了。”   “师兄你说什么?”小窈一听就急了:“为什么不考了?师兄难道怯了,想要临阵脱逃?师兄放下心来,以师兄大才,此考必中。”   “不是怯了,就是不考了。”秦直碧依旧面无表情。   小窈便跟秦直碧抢书箱,最后情急之下一脚跺在秦直碧脚尖儿上,秦直碧吃痛松了手,小窈虽将书箱夺了下来,可是用力过猛,将那书箱一下子都扣到地上,哗啦一声笔墨纸砚洒了一地。   一片狼藉,小窈一气之下便落下泪来:“师兄你又怎么了?怎么能说不考究不考了?三年一场秋闱,你今年不考,便要等到三年之后。三年,师兄,人这一辈子一共能有多少个三年?为什么不能趁着青春正年少,赶紧将功名加身呢?”   秦直碧却只抬眼看了陈桐倚一眼。   陈桐倚便连忙将小窈劝回她房间去,回来将门带上,低低问:“可是又关乎灵济宫、兰公子?”   秦直碧这才轻叹一声:“我若赴考,怕是要为她带来祸端。我宁愿不考,也不愿连累了她。”   -   谢谢ruirui0310的红包   9张:huaihuaizhijia   2张:kxuer   1张:tb3236723、似是而非啊 ☆、24、心火难耐(3更1)   “怎么说?”陈桐倚忙问。   秦直碧坐下来:“……昭德宫太监凉芳曾来见过我。”   陈桐倚闻言一怔:“何时的事?”   秦直碧避重就轻:“你不在的时候。”   “可是凉芳来探过你,跟兰公子又有什么牵碍?袋”   秦直碧转头望向窗外。那一树紫薇如雾,曾罩着兰芽那娇俏笑脸。他便叹口气垂下头来:“近来京师内外都在讨论传奉官一事。皇上不经朝臣而直接授官,都说此事未必是皇上自己的意思,而是后宫贵妃的意思。而贵妃自己不能出宫,卖官鬻爵之事便由凉芳一手打点。”   “他手握传奉官之权,来探我时也弦外有音,只说叫我安心念书,其余诸事自然有他捭阖……”秦直碧抬眼望陈桐倚:“他不会是随便说说的。伧”   陈桐倚便也忍不住苦笑:“这些日子来见过多少人前来笼络你,都是看中你本科必然高中,将来是朝堂上可用的人才。不过如凉芳这样强来的,倒是仅此一个。啧啧,果然是没根的人,做事就是不留余地。”   “我自己的功名倒也罢了,凉芳话里话外还一直提到兰公子,分明是在用兰公子作为要挟,迫我就范。我索性便也不考了,断了这人的念想!”   陈桐倚叹口气:“可不是。咱们毕竟只是白衣士子,人微言轻难与宫里的太监抗衡。可是我们好歹还有一副傲骨,不考就不考了,难道还能饿死?”   “好兄弟!”秦直碧攥住陈桐倚的手臂。   陈桐倚嘿嘿了两声:“秦郎,你好像从来还没跟我这么亲热过啊。”   秦直碧摇头苦笑,松了手:“又来了你。”   .   司夜染在宫里留了饭,回到灵济宫时已是天黑。   兰芽本想等他一起用饭,可是听说皇上留了饭,便没等他,自顾跟双宝和三阳吃饭。八月桂花香,她跟双宝和三阳前几天捅捅咕咕也风雅了一回,弄了些桂花酿酒,泥封进坛子埋在树下有几天了。今儿熬不过嘴馋,便叫三阳去厨房偷了个锅子,又偷了些菜蔬、羊肉来,架在廊下平素用来温茶、煎药的小炭炉子上烧热了,涮着吃。   吃得酣畅了,再来一杯桂花酒,真真是好不惬意。   三阳吃得一脸油红,便问:“公子是从哪儿淘来这么个好吃法?”   兰芽夹了一筷子羊肉搁进嘴里,热得将嘴唇嘬圆了吸溜气儿,羊肉鲜得叫她舍不得说话,总归将那肉咽下去了才眯眼一笑:“早就听说过了,那么早的故事就不跟你们说了。不过最近又将我这馋虫勾出来的,是虎子。上回我们在东海,那晚上海风大,肚子饿,他便给我讲起最想念在辽东的时候儿,在军营里跟士兵们一起吃的锅子。”   “军营里没什么条件,能有口热的吃就不错了,于是也不将肉啊菜啊的精细切了,囫囵都搁进热水里去涮,一烫就得,蘸着盐吃就已很鲜美……哎哟你们两个不知道,那晚上听得我馋的呀,就恨不能赶紧也弄个锅子涮来吃。”   双宝给兰芽倒上一杯桂花酒:“虎子将军这法子应是从山海关外女真人那里学来的吧?”   三阳也点头:“咱们大明百姓,好像还吃不惯这样腥膻的吃法。”   兰芽却不知陷进什么思绪里头去,歪着头咬着筷子尖儿,半晌才说:“……也不是女真人独有的。便是大明跟草原交界的兀良哈三卫那边也这么吃,后来连带着大宁那边的大明百姓也这么吃了。”   双宝一听便来了兴致:“公子又没去过草原,怎么知道这个的?”   兰芽咬着筷子尖儿,眯眼笑了笑:“嗯……听我爹讲的。”   三人都将头凑在小锅子旁,院门又下了钥,谁也没留神身后。却冷不防后头传来一声:“羊肉燥,大八月的就用这个吃法,你们也不怕嘴上燎了泡?”   兰芽刚夹起一筷子羊肉,正送到嘴边,被这动静冷不丁出来给吓得,一下子就将那滚烫的羊肉直接捅到嘴唇边儿上去了……   双宝和三阳赶紧一激灵站起来,口中迭声结巴着:“大,大大大人。”   双宝还好,言行举动纵然慌乱之下还能顾着分寸;三阳就糟了,毛毛愣愣地站起来,手脚下意识胡乱一划拉,直接就划拉到锅子上去,他人起来了,锅子也跟着掀翻了个儿……眼见一锅子连肉带菜加热水,就要迎面直扣到兰芽面上去!   兰芽直盯着,已是来不及反应。身子却冷不防倏然腾空而起。紧接着稀里哗啦,锅子撞在了柱子上,一锅子的肉和菜洒了一地。   兰芽回过神来,这才瞄见自己竟然被司夜染提着脖领子拎在半空……兰芽咧嘴瞄了一眼双宝和三阳,赶紧说:“大人,放小的下来。”   司夜染却没松手,只对双宝和三阳吩咐道:“地上的都赶紧收拾走。桂花酒闻着还不错,倒一壶来给本官。”   说完了,就继续拎着兰芽的衣领子,将她拎进了房里去。   进了门槛,关了门,才将她放下。   兰芽这会儿才觉着自己嘴上已经火辣辣疼成了一片,也顾不得跟司夜染计较,赶紧跑到镜子前,撩开镜袱一瞧……便一把捂住了嘴。   司夜染坐下来远远瞧着,叹了口气:“瞧,我就说你小心燎一嘴的泡,不幸被我言中了吧?”   兰芽便恼了,跑上前来一拍桌子:“还说呢!人家本来吃得好好儿的,也不至于燎出什么泡来;结果大人神出鬼没地出现,才将人家吓成这个模样!”   司夜染抬手支着下颌,长指按住唇角,偷偷地乐。   兰芽便也骂不出来了,尴尬地坐下,也不敢面对他,只得侧着身子,悄悄吸溜着气儿。   “院门都下钥了,大人怎么进来的?”   其实她自己也知道,多次一问。纵然院门锁了,那院墙哪里能成为他的阻碍?况且他当初……她刚进灵济宫的时候儿,就曾多次夜晚来过。   他便抬眸望着她,红唇轻抿,没说话。   她心下便不由得更软。彼时那些夜晚离奇的风声,或者仿佛大鸟凌空而去的动静,她现在明白,实则都是他曾来过。他对她做的一切都那么不落痕迹,仿佛不必她知道。   她便悄悄偏了偏头:“大人在宫里吃饱了么?真可惜锅子砸了,不然倒也给大人垫补垫补。”   宫里说留饭,可是陪着皇上用膳,谁敢甩开了吃啊?大多数也就只是意思意思,看着皇上吃罢了。   “我不饿。”他却摇了摇头。   双宝送来桂花酒,他便只一个酒瓶一只酒杯地干饮起来。房间里弥散起桂花清香,她的心却一点一点涌满了苦涩。   “……皇上召大人进宫,所为何事?”   “没什么事。”司夜染歪头望她:“过来。”   “干嘛?”兰芽不肯动弹。   他岂容她拒绝,长臂一伸已然将她带到怀里。兰芽忙挣扎:“大人!”   她分明记着,他们应该还在赌气中。   他轻哼:“你以为我是顾着你?我不过是瞧着你嘴上这几个大泡碍眼罢了。”   说罢从腰带上解下一个常用的荷包,从里头拿出针灸用的银针来,用烛火烧过,又用桂花酒漫了,左手撑起她的下颌。   “要用针尖儿挑了?”兰芽立时惊叫:“大人别,疼!”   “就是要叫你疼,否则如何能长记性?”他手指捏紧她下颌,叫她手刨脚蹬使足了力气也挣脱不开,而右手的银针便坚定不移地落了下来。   兰芽一哆嗦,针尖儿还没刺下来,她眼泪先掉下来了。   本就火辣辣的疼,再要被针尖儿挑破……她是真的怕。   烛光轻轻跳跃,她在他指尖泫然而泣,脆弱却又强忍着装出坚强……司夜染不由得眼神一黯,针尖未曾落下,他却先挑高了她的下颌,将唇落了下去。   兰芽一声惊呼,呼声却没来得及溢出唇角,便都被他含入了他的唇里。他轻轻含着她的唇,辗转厮磨着轻轻去咬她的唇角儿……然后再用力吸.吮,舌尖儿轻掠。   兰芽在他唇间轻轻一声呜咽,他却已撤开唇去,轻哼了一声:“已经咬破了。”说着收起银针来,嗓音妖冶:“针是假的,唇才是真的。”   --   【今天加更。后头还有两更~】 ☆、25、杀了我……(3更2)   咬的!   他竟然给她用咬的!   那还不如针尖儿呢!   兰芽这个疼,双手捂着嘴使劲忍着眼泪。还得尴尬地盯着他的唇……   也不知那水泡里是不是有脓水,他给咬破了是不是那脓水就灌了他满口?可是瞧他这么神情自在,也不张嘴吐出来,以他的性子含着一口的脓水……他怎么受得了岛?   她终是熬不过这副想象,便顾不得自己的唇,扑上来一把捏住他两腮:“大人,吐啊!”   他将银针装好,又将荷包妥帖挂回腰带,这才抬眼望她:“吐什么?暇”   兰芽尴尬得恨不能找一条地缝儿钻进去,“……脓水。”   他嘴被她挤成鱼嘴状,却没推开她,目光依旧明净,含了一股——宛若胭脂勾画出的妖冶:“美人香津,为何要吐?”   他满脸的郑重,绝非逗她。可是他越是这么说……她越是受不了。索性拼着力气都去按他的两腮,迫着他向外吐。   他由得她,含笑瞧着她红着一张俏脸这么在他膝上腰间扑腾,不自知的宠溺从眼中倾泻而出,脉脉漫过她周身。她只抬眸撞见一眼,手便已是颤了。   鼻尖忍不住地发酸,她跪在他腿上忍不住哽咽:“大人你别玩儿了。那东西不是好东西,求你快吐出来吧。”   他这才伸手将她的小脸儿扳过来,仰头眯了眼仔仔细细地望住她:“傻瓜。你给我的一切,我都甘之如饴。直到今日,你还不肯信么?”   兰芽一怔,跪在他腿上,目光便被他面上黏住,怎么也扯不开。   他也同样一瞬不瞬地回望住她:“我知道你心下跟我还闹着脾气,我也知道——对于我所做的那些事,许多你还不能接受,无法原谅。对着这样的我,时常叫你觉得失望,觉得为难,觉得不知所措。”   他伸手刮了她鼻尖儿一记:“所以你上火了,那火气将你的心都快焚成灰了。”   “你这些日子借着遴选校尉、借着东海号的杂务将自己忙得脚不沾地,就是想借着这些事分散开心上的火气。你不想叫任何人看出来,你只自己压在心里……可是等这些事忙得差不多,你再没什么能分散的,心里的火便压不住了。”   他说到这儿轻哼了一声:“大八月的就想吃羊肉锅子,亏你想得出这个主意。就算还有八月桂花酿酒的由头,可是桂花酒也是温的,也不能凉了你们血,还会躁热加倍。亏双宝和三阳那两个笨的,不问青红皂白就陪着你一起吃……你是明知道嘴上马上就要出火泡了,才寻了这个吃羊肉的由头来遮掩,他们两个又没有心火,嘴上若也跟着起了泡,就只剩下贪嘴这一说了。”   兰芽便是一怔,向后退开一点,去瞧他的眼睛。   “大人竟,竟瞧出来了?”   “嗯。”他眯了眯眼:“你纵然平素也是个小馋猫,但是终归有个聪明的脑袋瓜儿,何至于就馋嘴到了这样的地步?”   兰芽便别开头,手忙脚乱地想要从他腿上溜下去。   他却一伸手便按住了她的小腰:“被人看破了,就急着逃,嗯?”   兰芽便又板起面孔:“不是逃,而是要跟大人重新划开楚河汉界。”   “不必。”   他一手按着她,一手伸开指尖来抵着额角:“……不必如此为难自己。你记住我的话:若从此当真逃不开自己的心结,若真的对我所做的一切无法释怀,我准你用一个法子将这一切一了百了,还你自己一个解脱。”   兰芽便一颤:“大人说什么?”   他凝眸望来,缓缓将她拉近。两人鼻尖几乎相撞,他一字一字说:“杀、了、我。”   .   兰芽重重一震,险些从他膝头跌落。   不,实则这个答案本身并不意外,这的确是一了百了的法子。她当初到他身边来时,每天每晚也正是用这个来支撑自己活下去的啊……   可是,今日再听见这个说法,却只叫她心胆俱颤,仿佛那不是她心中一直存在的念想。   杀了他,事到如今倒要她如何才能杀了他!   她死死忍住难过,抬头勉力一笑:“大人这是怎么了?从前大人对小的千小心,万防备,就是为免小的伤害了大人。大人今日怎么会引颈受戮?”   他说完之后反倒放松下来,仿佛心口一口堵着的气儿顺了下去。他撑着额角缓缓道:“从前与现在,如何能一样?”   她便连忙闭上了眼,无法面对他,更无法面对自己的内心。   从前与现在,如何能一样?从前她是报仇而来的岳兰芽,而如今——不管她愿不愿意,她都已然被他口口声声唤为娘子。   她便垂下头去一声苦笑:“大人说笑了。大人说过,大人的性命不只是属于大人自己的,更是属于那千千万万人的。所以大人说过不敢死,再难也要为了那千千万万人熬下来。由此说来,从前与现在没有两样。”   “笨~”他却轻   笑,将手收回来,掠过她紧蹙的眉间,将那褶皱抚平:“从前我是一人身系着千万人,若只为自己之故却不敢死;可是现在……有了你啊。有了你替我将曾诚的银子散去,有了你帮我将东海号全部安顿停当,我相信即便我不在了,你还有办法再将其余人也一一安顿好。既如此,我还有什么不舍离去?”   忍了半天的泪,冷不防一颗又大又重地砸下来,兰芽便也不顾一切扬起拳头去砸向他。   “大人胡说什么?大人想什么离去?谁又说要替你管那烂摊子,凭什么要放你那么自由自在抽身而退?!”   他眼中含着怆然,却笑了。伸手点住她的唇:“嘘,嘘……平静下来,小笨蛋。我是说你若实在打熬不住的时候,可以杀了我;我又没说要你现在就杀了我。这世上的事并非无解,关键只是看是否狠得下这颗心,只要能狠下心,便一切都可以迎刃而解。”   他抹去她腮边泪珠,指尖蘸着那泪水点在她掌心:“我赋予你这个权力,你随时可用。岳兰芽,我的性命你随时可以拿走。”   兰芽一窒,心口快要涨破了一般地疼。她一口气好容易喘上来,泪便跟着哗啦淌下来。她举起手,狠狠向他衣裳上蹭去:“混蛋,谁要你给的这个劳什子,我不要,我才不要!你跟我收回去,快点给我收回去!”   撕心裂肺,完全忘了自己一年多以前,曾经将这信念狠狠攥在指尖,随时等待出鞘。   她哭得肝肠寸断,司夜染看得只比她心痛万分。她终究是变了,变得不忍心再向他下手……可是这却不是他想要的,因为这样只会让她心里更要苦上百倍、千倍。   这样的无解题,便更是难上加难。说一了百了容易,可是他跟她之间,如何能真的割舍万一?   他用力收紧手臂,将那哭得肝肠寸断的小小人儿箍进了怀里。不用再说话,他只狠狠用自己的唇与舌,给了她最炽烈的诉说。   .   窗外,双宝和三阳还在认命地收拾地面。   羊肉汤遇冷便凝固了,一片油腻腻地铺在地砖上,光凭扫帚清扫已不济事,三阳还提来了水来冲刷。可是却依旧还洗不掉那油渍。   双宝便会灶间去烧了一桶热的提来,又抓来了皂角和澡豆,全都铺到地上,跟三阳两个使劲刷洗。   那些羊油尚未刷净,可是窗子里的动静——却变了。   兰公子仿佛疼痛着,声息微微,气喘吁吁,不时还有陡然的一声尖叫,接下来更有啜泣隐隐。接下来就听得桌子椅子全都失魂落魄一般撞在一起,依依呀呀、支支扭扭,抖动得剧烈又绵长,怎么都不肯停下来一般。   双宝和三阳都是一怔。三阳那实心眼的孩子还惊慌得一把就抓住双宝,哆哆嗦嗦问:“难道是大人又罚公子了?羊肉是咱们三个一块儿吃的,咱不能叫大人只罚公子一个!宝公公,咱们一起进去,一起叫大人罚吧!”   双宝这个气,又羞,便将抹布兜头盖脸朝三阳扔去,一把拎起他,一把拎着水桶赶紧退避开去。   房中司夜染听见外头的动静,唇角微挑,便将横陈于桌面上的兰芽又翻转了过去,勾起她小腰,揉住她那两瓣圆翘……   -   【兰芽为何突然吃羊肉锅子呢?大家看懂了没?稍后第三更~】 ☆、26、这样疼,这样怕(3更3)   两人的体重一并叠在桌上,他剧烈地抵着她的背,冲撞浮涌。   兰芽几乎吃痛,手指紧紧扳住桌沿儿,才能抵得住他几乎拼尽全力的撞击……   今晚的他,凶狂得叫她……害怕。   眼前的桌子好像一口大锅,她就像之前的羊肉,被他绞着浸入沸水里,翻过这一面,又翻过那一面。他用他的火,不断将她催热、煮熟。他强按着她,迫着她的身子尽数全都为他敞开,为他而熟,为他而弥漫起氤氲的香。   他便细致地轻舐、品尝、咀嚼。她身上的每一处他都不放过,每一个她想象不到的细微之处,都被他轻易勾动起幽暗的火焰来暇。   今晚之前,她从不知道她的身子会有这样好的柔韧度。她可以弯曲绷紧如满月弓弦,甚至扭转百转成巧手才能打成的缨络。她被他平展又翻转,推直又宛转……直到她低低地哭起来,他才将她拥进怀里,将他自己全部都交给了她……   从高峰滑落,她才咬着他耳朵,低低地哭诉:“你要把我撕碎了么?嘴上还疼,你就叫我身子更疼。你今晚为什么要这么对我,嗯?岛”   他便又狠狠吻住她,“谁叫你还不肯跟我说实话,嗯?你今晚究竟为什么找羊肉锅子来吃,说!”   他自己还未全然苏醒来,便又用了玩意儿……他束了白绫子,于是——他又占了她,不肯给她缓冲。   她便求饶地哽咽:“大人不是都猜出来了么,怎地还要问我?”   “你还敢说谎!”他狠狠地撞,将白绫子猛地抽开去,便又龙精虎猛而来……   兰芽忍不住嘤嘤地哭起来:“大人不讲理,猜中了就是猜中了,怎么还说小的说谎。”   他微微一震,一把揉住她小腰:“……你方才,说你自己是什么?”   “什么?”兰芽迷蒙思忖,捉紧他手臂,约略想起:“……小的?”   他便一声闷哼,力道又涨了一倍:“嗯哼,你是小的……你就是小的!小得,叫我都按捺不住……”   她这才明白他是说什么,身子便又被一把火烤熟,身子深处泉水琳琅……   这一回他耐心得叫她忍不住地哭泣,怎么也不肯给她。她只得将自己得身子收紧,再收紧,盘转着几近哀求,他才嗓音沙哑又带着不可思议的旖旎:“……告诉我,今晚为什么找羊肉锅子来吃,嗯?”   她又咬唇不肯说,他便也在里头打了转儿,故意叫她心痒。   他的嗓音宛如妖精一般绮丽动人:“你的心思,便如你这‘小的’,总得打了几个折转,不肯直接都给了我……我是猜着了一半,猜着了你是为了叫自己的火泡起得更名正言顺;可是你分明还藏了更深的在里头,就如同这儿……小东西,你若再不说,那我就也停在这儿。这么着打哑谜,我自己虽然难受,你也不好受,那咱们俩就一起苦着,一起猜着。”   兰芽耐受不得,便哽咽着哭出来,用尽盘紧了他紧.致的腰,近乎哀求地辗转:“大人,你,你坏!”   他仰起头悠长地喘息,汗水不断滴落下来,带着他的气息,在她身上化作水雾,氤氲将他们两个包绕住,形成小小的独有的天地。   兰芽用后脑使力,难忍得将腰都撑起来,却还是不得法。于是死死咬住唇,哽咽着哭出来:“……羊肉——草原。大人本就猜到了,却故意折磨小的,大人这是贼惩罚小的。”   这才双手一把抱紧她,奋力一递……每一寸细细的摩擦里,他在她耳边低低地叫:“娘子。嗯,娘子……”   .   终于一场浩劫过去,兰芽瘫在被褥里,觉得自己早化成了一汪水,怎么都囫囵不起来了。   他也累坏了,长发散开,凤眼微眯起,斜倚着床栏。却手指还紧紧勾住她的一缕发丝,怎么都不肯松开。   她想笑,又觉心酸,便劝道:“睡吧……我这回不会如东海那次一样,不会早晨醒来就消失。”   朝廷出使是大事,前后还要许多仪轨,不是她单枪匹马说走就走的。   他点头,又摇摇头:“就算明知如此,可是你还是要走……我心里的疼,是一样的。”   “哼,”她故意扁嘴:“大人何必这样小气?为朝廷办事,是咱们这些当臣子的应当做的。”   他却还是摇头,又将她的身子拽过来,覆盖在他身子上。   兰芽以为他又要……他却轻轻拍着她脊背:“不累你了。就这么睡吧,我才能踏实。”   两人都没再说话,在黑暗中静静相拥。心跳叠着心跳,体温熨着体温。   兰芽歪头去望渐渐鱼肚白的窗棂。   此时的情势明摆着:皇上刚刚为大人建了西厂,将大人的权势推到顶峰;皇上也刚准了她的奏,将她一直想要的锦衣卫北镇抚司划归给了西厂……皇恩已隆,接下来该轮到臣子报效。这个时候草原的事,便事她绝对不可以推辞的。   古来皇权,都是恩威并重,你若不感恩,那么皇权接下   来便只会示下威严。到时天降雷霆,任谁都无法承受。   况且——便如同南京与东海一样,她怀疑草原也还有建文余部。从前东王和他都曾说过,彼时走投无路,建文余部曾经四出突围,北上南下东进西退,如今许是到了解开北边这一脉的时候了。   实则比之她,大人明明是更好的使臣人选,可是皇上却没这样选,皇上便是不放心叫他去。道理与东海类似,皇上是怕放虎归山,叫他们合并一处。便叫她去——只要她去,对大人便也是一重牵制,皇上便不怕他会趁机起事。   如今回想,东海之事皇上霍然将她抬到钦差正使的高度上去,甚至要高过大人,便不是偶然为之,而是皇上深思熟虑过的一步棋。   皇上,皇上……从小只知道这位皇上隐身皇宫大内,一年到头也不见外臣一面,只以为他是荒疏国务,只有当此时一步一步走近了他,才知道他老人家才是真真正正的大隐隐于朝。   这大明天下,这朝野内外,这内臣外臣,这司部内阁,每一处、每一人全都被皇上拿捏在掌心。何时恩,何时威,皇上心里全都一盏明镜一般。   所以为今之计,决不可逆龙鳞而为,反倒要驯顺,无条件听从皇上的一切安排。否则……也许连想想否则的机会都不会再有。   她悄悄抬头去望他……若她死了,他又该怎么办?   .   话说双宝和三阳两个倒霉蛋儿,回了下房,还不敢睡,还得偷偷听着外头的动静,以防被大人和公子那边完结了,回头叫热水什么的。   双宝还怕三阳再胡说八道去,便按着叫三阳去打个盹,他自己走出了下房的门儿,遥遥立在正房廊下听着动静。   却冷不丁一抬头,就瞧见月色下正无声站着个黑衣人影!   这一吓可不轻,双宝寒毛根儿全都竖起来,好悬当场就喊出来。   幸亏那人也是手疾眼快,上前一把就死死捂住了双宝的嘴,力道大得好悬将双宝给捂背过气去。   等双宝终于看清了那人一袭黑袍之下,袖口领襟隐隐约约翻出的一圈儿红,这才猛吸一口气,平静下来。   可是说平静,却又不能平静——虽说知道了这也是灵济宫的人,可是,可是这位也不该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听兰轩里啊!   都只因为,来的人正是——藏花。   双宝护主心切,在他心里藏花还是那个跟兰公子争风吃醋的二爷,今晚儿这么悄然到听兰轩里来听公子跟大人的动静,怕又是给公子捣乱来的……   可是双宝却看见,藏花面上呆呆的,仿佛在笑,可是也只是唇角勾起笑的弧度,却怎么都在脸上挂不完整。   双宝这才吓了一跳,想说话,却被藏花制止。   藏花朝他又摇了摇头,示意不叫双宝说他来过,然后披风一裹,便凌空无声而去。夜色为他开过一条缝儿,便又合上了,完整幽暗得仿佛从没有发生过这样一段插曲,从未出现过这样一个多余的过客。   双宝只觉不对劲,却又说不出来哪里不对劲,只得懊恼地挠了挠头。   .   藏花黯然回了私宅,裹紧黑色大披风,无声走进卧房。   房内没点灯,却有一人的气息霸道地占据着整个房间。   藏花便一皱眉:“王爷怎地不请自来了?”   小宁王在夜色里轻轻一笑:“你的宅子就是我的,你的卧房就是我的,你的睡榻也是我的……你对我的本来没有什么分别,又何来不请之说?”   藏花轻哼了声,懒得答对,径自除去那黑色的大披风去。   虽然没有掌灯,可是借着窗口筛入的鱼肚白,小宁王还是瞧见了。他便抿嘴一笑:“这黑色的披风……从前司夜染倒是常穿着一件。他小小年纪便穿这样的衣裳,让我恍惚之间只觉要压塌了他的肩膀,破不协调。却没想到,你今儿也披上了这么一件儿。”   藏花便一眯眼:“凡是大人喜欢的,我都喜欢。这又有什么稀奇?”   “你们大人喜欢兰公子……怎么,你也喜欢?”   藏花死死攥住那斗篷,使尽全身力量才没有将那斗篷狠狠甩向小宁王头上去!   他深吸口气,倒是勾起一抹冷笑:“王爷想说什么,我真听不懂。”   小宁王便又意味深长地笑了:“别忘了你这辈子第一个男人,是孤王。也别忘了,这辈子第一个教给你人世欢爱的人,还是孤王。你那年还是个小孩子……是孤王造就了你,你的一举一动便都逃不过孤王的眼睛。当着孤王的面,你别想说那些没意思的假话去。”   小宁王起身,缓缓踱步过来,伸手勾起藏花的下颌:“我连续来看你三天。三天,以我对你的了解,我便知你变了。怎地,如今转了性儿,不喜欢你家大人,改喜欢他的内宠了,嗯?”   “你说倘若你家大人知道你存了这份儿心思,以他对那兰公子的宠爱,他会不会先要了你的命?”   藏花按捺   不住,伸手撑住小宁王的手臂,猛地用力,将小宁王推到一旁!   他一向冷艳的眼底,泛起一缕血色来。他却悠然地笑:“王爷,你究竟想要什么,你直说。”   小宁王也不恼,又走上来,不顾藏花的挣扎,依旧挑住他下颌。   “本王想要什么……你心里明白。从前你心里只有你家大人,我想都是小孩儿心性,喜欢新鲜的吧,我便也容得你,给你时间。如今你家大人已经不恋着你了,你自己也快要走上歧路去了,本王便不能坐视不管了。”   他又迈进一步,着迷地吸着藏花身上的气息:“我已有许久未曾碰过你了。小孩儿,回到孤王身边来吧。”   藏花又一把推开,红唇冷笑:“王爷说的什么话?灵济宫的人,只要进了宫门,便生是灵济宫的人,死是灵济宫的鬼。”   小宁王不慌不忙地笑:“……是么?倘若我不小心,将你偷偷喜欢兰公子的事泄露给你家大人;哦不,如果本王不小心将你喜欢兰公子的事,告诉给兰公子本人——你说她会不会厌弃了你啊?” ☆、27、良辰美景,都似昙花一现(第一更)   又是新的一天。既是打定了主意,兰芽的心便也平静了下来。晨起照镜子,嘴上的泡也没大碍了。   倒是状元楼那边来了消息,说秦直碧搬走了。   兰芽便直奔状元楼,一进门,目光先跟那掌柜的打了个转。掌柜的微微一点头,兰芽便直接上了楼。   夜班掌柜,没有人比他做得更好。   兰芽直接去见林展培,林展培的回答意料之外,却也在情理之中:“白圭说,他不考了。暇”   “不考了?”兰芽笑了一声,用纸扇磕了磕窗棂:“他说不考,就不考了?这世上万事,哪里由得人这般任性!林兄,你可知他如今落脚何处?”   林展培带着兰芽到了一处僻静的巷子里,停在一处院落前,“就是这儿。岛”   .   “你去吧。”兰芽前后瞧瞧,便加林展培回去。   大人朝堂部署棋子,倘若秦直碧真的不肯听话,至少还要保下一个林展培。这一科,决不可满盘落索。   吱呀推门,小小院落都罩在暗影里,于是大白天的,窗内却也有一豆孤灯幽幽明着。窗外一棵老槐,虬枝盘旋,影子落在窗纸上。   骨骼清奇,却是一番不肯俯首的傲气。   兰芽微微眯起眼:这树,便如那人。   林展培做事妥帖,此时院内并无旁人。陈桐倚和小窈都被林展培用了法子调出去了,方便她与秦直碧说话。   兰芽在院内小小转了一圈儿,便推门进了那房间。   灯影如豆,秦直碧闻声抬头望来。兰芽红衣锦绣立在灯影与夜色的明灭交界里,一双眸子黑白分明盯着他手中书卷:“原来秦郎还在念书啊。我还以为秦郎打算从此弃了书卷,要寻些别的营生了呢。”   秦直碧微微皱眉,听出兰芽来意不善。便搁下手中书卷,淡淡抬眸,“兰公子无事不来。说吧,有何见教?”   兰芽缓步踱来,“秦公子师从秦越,这一年来定然已是腹中锦绣,胸怀经天纬地之才。”   “不敢。”秦直碧指着灯下书卷,“若有那等天分,我便不至于要这样苦读了。虽然同样师从秦先生,我却是最笨的那一等。学不得秦先生经天纬地之才,徒有皮毛罢了。”   “所以从前那些人都是说错了,什么状元之才,什么天降大任,原来都是狗P!瞧瞧我眼前的这位秦郎啊,虽然人已到了京师,临近开考,却还是临阵脱逃了!”   秦直碧显然也没想到兰芽竟会说这样重的话,便忍不住一皱眉。   “不过我终究相信你不是胆小鬼,你突然说不考,必定另有缘故。”兰芽终于走到桌边,目光如璃,映了灯火,绕着秦直碧的面颊转,“三年一回的秋闱,错过了便要再等一千天。人生又有几个三年?”   “念书天分有高低,这也是天数,怨不得人;可是却试都不敢试,徒荒废三年光阴,那就是人的不是了。”   秦直碧长眉微蹙,望着兰芽,已是说不出话来。   兰芽微垂首,轻笑,“或者是秦公子贪恋温柔乡?闻说秦先生爱女小窈,情系秦郎。秦郎就算弃了功名,回到青州依旧可以继承青州书院,只等着做那东床快婿?”   秦直碧面上终于挂不住,被灯火映得浮起一层红来,“便连小窈,你也都知道了?”   兰芽微微仰头,目光望入夜色,“我便总是想起我们小时,那次在路上。有个少年厉声喝醒一班少年迷梦,说再不逃走便要晚了。那少年那般清醒,从不被眼前迷障所阻。那个人,还是如今踯躅不前的秦郎了么?还是一年未见,我是认错了人啊?”   .   “不知是哪位贵客驾临,还提到奴家小名?”   兰芽与秦直碧之间宛如丝弦扯紧,却被门外柔柔一声和缓下来。秦直碧面上便是以窒,兰芽挑眉看清,便也向后退开一步。   房门轻启,走入一位柔婉的姑娘。   兰芽闪身望她。那姑娘穿月蓝素色珠边襖,下头系着银红百裥裙。轻俏艳丽,眉眼生姿。兰芽本是画画儿的人,如何认不出这位的面相,便是当日状元楼上那个书童?   兰芽抿嘴一笑,只望秦直碧。秦直碧收到兰芽目光,已是窘得面色发红,急忙奔上一步问,“小窈,你怎回来了?”上下打量,眉头便蹙得更紧:“怎地还换回了女装?”   小窈被问得红了脸,望了望兰芽,微微福了福身,这才回答秦直碧,“从前在状元楼上,都是赶考的士子,我自然不方便女装,便扮作书童罢了。这一回搬进这私宅里来,我便索性换回女装罢了。”   “我与陈师兄走到市集,忽然想起你的灯里灯油不多了。这便连忙买了灯油送回来,怕你这一刻念书,没了灯又要熬坏了眼睛。”   兰芽再笑,上前向小窈拱了拱手,“如此说来,小生来的倒不是时候了。”   秦直碧一双眼瞳起了火般瞪过来。   小窈倒是越发害羞,目光却一直在悄悄打量兰芽:   “敢问这位公子是?仿佛上回在状元楼上曾见过。”   兰芽耸肩,“是白圭幼时玩伴。特地来看看他。”   “原来如此。”小窈微侧身再一福,“师兄他这一年来身在青州时,仿佛总有心事,每年春燕来时便总是望着窗外失了神。奴家想,师兄定然是心中有牵挂的人。看来怕就是公子了。还望公子与师兄多盘桓两日,以解师兄惦念之苦。”   “小窈!”秦直碧没想到小窈这样直接说出来,登时面红耳赤,想拦着却已晚了。   兰芽却笑得妙目流光,“小窈姑娘怕是错了。你师兄此时巴望的人,该是小窈姑娘。”   小窈便也羞得抬不起头来。   兰芽笑着,却目光寒凉刺在秦直碧面上。秦直碧见了,面上笑容都已冰冻。   兰芽绕着小窈走了一圈儿,手中玉骨描金的折扇在手里掂着,“小窈姑娘熏的什么香?真是好闻。”   小窈是秦越之女,家教颇严,如何受得了兰芽这样略带轻佻的话?毕竟兰芽男装,在小窈看来是个男子。   “兰公子!”秦直碧若有动怒。   兰芽仰首一笑,“看,白圭已是不高兴了。那么小生就此告辞。白圭,你知道我住在哪儿。你若得空,你我再聚。”说罢笑着已是出门而去,衣袂翩然穿过树影,只一转眼,便已远了。   秦直碧立在门口,许久无法回神。   “师兄?师兄?”小窈急得跺脚:“刚刚那位,当真只是师兄幼时故友?”   秦直碧这才转眸来望她:“不然你以为是什么?”   兰芽捉紧了衣袖:“总觉师兄对此人太过紧张。”   秦直碧懒得多说,索性丢了书卷,抬步追出门去。   .   兰芽原本就没走远,避在拐角处往这边瞄着。见秦直碧果然还是追出来,方叹息一笑,迎了出来。   她抬着下巴,眯着妙目:“怎么还追出来了?那多唐突小窈姑娘。人家一颗心可全拴在你身上,到了市集也只惦记着给你买灯油送回来。”   秦直碧长眉紧皱:“你误会了。”   “我误会什么了?”兰芽哑然失笑:“难道她不是小窈姑娘?难道她不是秦越的独生女儿?难道不是她与秦郎你谈及婚嫁?”   秦直碧叹了口气:“可是这些都与我何关?她来京师,是背着我,都到中途才发现她男装跟来。总不能不管,将她扔在半路了,这便叫她一路随行。至于谈婚论嫁……我也早与山长说得明白,我无此意。”   “那便怪了。”兰芽用纸扇一敲掌心:“若不是贪恋温柔乡,秦郎为何说不考就不考了?”   秦直碧微微挣扎,终于狠狠望来:“你不必装糊涂,你难道还不明白,我是为了你?!”   兰芽当真向后跳了一小跳:“哎哟,这怎么话儿说的,怎么就是为了我了?”   秦直碧便将凉芳那晚来访的事说与兰芽听。   兰芽细细听完,便笑了:“他口口声声提到我,就是威胁到我了么?秦郎,你虽然只是一介书生,可是你向来不是胆小的人。”   秦直碧砰地一把捉住兰芽手腕:“此时朝堂风云变幻,你又身卷其中,此时又做了西厂的少监……兰伢子,稍有不慎,你便会替司夜染陪葬!”   -   【稍后第二更~】 ☆、28、曾有婚约(第二更)   “怎地呢?”兰芽倒是挑起眉尖儿,耐心问。   秦直碧便顿了一口气:“此时情势,你如何看不明白?建立西厂,皇上便是将司夜染推到了风口浪尖。少年宦官,权倾天下,他早就为朝臣忌惮,这般正式开衙建制,便不啻将他立成一面箭靶,只等朝堂上下官员来射。”   “宦官专权乃是本朝弊政,从前不过却是都由东厂担着。而这一回皇上御口亲封,叫西厂校尉多东厂一倍,便也等于是将群臣对于宦官擅政的恨都从东厂挪开,转而对准了西厂!”   兰芽便笑了,想起那天大人在门阶上面如冰霜,说“东厂办不了的案子,咱们办;东厂不敢得罪的人,咱们得罪”……实则他何尝不是说,“东厂背负不起的骂名,咱们来背”啊!   从此天下骂名滔滔而至,没人会怪罪隐居大内的皇上,甚至也不会再去记恨失势了的东厂,而是将所有的怨怼和不满都堆积给了西厂。   所以啊,这皇权浩荡,从来都是恩威并举。皇上给了你多大的恩宠,你就得替皇上扛起多大的骂名来克。   “既然当得起这个少监,建得起这个西厂,我便没怕过死。”兰芽缓缓抬起头来,盯着他的眼睛,咯咯一笑:“秦郎怕的不是我陪葬,是怕自己再为我和大人陪葬了吧?”   秦直碧一向温蔼的眼中浮起冷意来:“为你陪葬,我心甘情愿;可是我凭什么要为司夜染陪葬?”   兰芽咯咯地笑,却一把抽回了自己的手腕:“秦郎就是非同凡响,将这朝堂上下的风云变幻看得明白。知道大人现在身临险境,为自保,便不想趟这趟浑水,不想按着大人的安排来科考了,是吧?”   秦直碧深吸一口气:“既是得罪了凉芳,他便必定将我与灵济宫的关系张扬出去。如此一来,便所有人都知道了。不管我愿不愿意,我都会被烙印上灵济宫的名牌。”   “所以秦郎不考了,就是不愿与大人再站在一处。”兰芽凄然一笑:“实则我倒也不意外。你历来便没真的臣服于大人,你一直存着反骨,你一直在等待着逃出生天的机会。”   “不光我,兰伢子你也该早早与他划清楚河汉界。”秦直碧热切望来:“再跟着他走下去,只会是死路一条。趁着现在还来得及,你跟我走吧?”   兰芽抬眸望他:“我为什么要跟你走呢?”   秦直碧眼中翻涌着热烈:“事到如今,我们便也该将话说开——兰伢子你该不会忘了小时候,你我一同入宫,曾书画连璧的事吧?”   兰芽便眯起眼来。   彼时她画,他书,殿上的皇上和大臣们无不啧啧称奇。虽则她为进宫方便而穿了男装,可是跟爹爹知近的谁不知道她是女孩儿呢?于是便有人起哄,说真是一对天造地设的玉娃娃。   他见她神色,便撇开头去,颊边微微现了红意:“你那时还小,若说记不全了也是有的。我终究比你大,于是便记得清楚些。”   他仿佛鼓足了勇气,转头回来,目光热切得宛如火烫:“……皇上也说好,说不如我们两家便结了儿女亲家。皇上虽是随口一说,却也是御口指婚,所以——岳兰芽,你本是我未过门的妻。”   兰芽倒退三步:“逗我?”   他目光深沉下去:“我会是用此等终身大事玩笑的人么?若此,难道你还不明白我为何抗拒秦越提亲,为何对小窈心如止水,又为何——无法忍受你跟司夜染有半点亲近的了吧?”   .   “呵呵,呵……”   兰芽愣怔之下,忍不住傻笑起来。她仿佛在他面上发现了什么好玩儿的物件儿,指着,弓下了身子去笑个不停。   “亲事?指婚?咱们不过就是那么P点儿大的时候,偶然被皇上叫进宫去,合着画了那么一幅画,怎么就这么拴上一辈子了?你我那时还小,小到怎么懂得什么叫成亲,他们怎么就能随便那么一说,就把这一切都定下了呢?”   秦直碧却没笑,一双眼宛若深潭:“你觉得可笑么?可是我却始终都记得。”   兰芽笑了半天,捂着肚子问:“该不会,你真的认了真吧?”   “自然。”他目光绵长望来:“我从未曾忘记过,也永远不会更改。”   兰芽耳中嗡了一声。   玩儿大了,真的一点都不好玩儿。   她现在已经是——大人的娘子;可秦直碧偏偏是认死理的书生。一女不二嫁,她这可该怎么办?   秦直碧深沉望来:“杀父之仇,夺妻之恨,我跟司夜染之间已是占全了。你说,我如何还能为了他而参加这一科的秋闱,如何还能代表他的利益,站上朝堂?”   .   杀父之仇,夺妻之恨,不共戴天。兰芽便也郁卒了,转身儿面朝着墙壁,好好想了一回。   半晌转回身来,没留意鼻尖儿上已是沾了灰,只抬眼望秦直碧:“其实,你说我一步一步走到今天西厂少监的位置上来,就是为了陪大人送死的么?”   秦直碧被问得   一愣。略一思忖便摇头:“不会。”   “就是。”兰芽眼中点点亮起星芒:“我若只是个普通百姓家的女儿,倒也好了,这辈子最大的心愿就是嫁个好相公,生几个好娃娃,然后这一辈子织布纺纱、相夫教子。可惜我却生为文华殿大学士的女儿。”   “文华殿大学士乃为大明阁臣,又因主持经筵而名为帝师,所以我爹便不会叫我长成只顾着自己的寻常女孩儿家。所以我从小穿男装,动不动就往府外跑,我爹竟然也睁一眼闭一眼,听之任之。此时想来,我爹分明也是想让我知天下事、做一个不亚于男子的人。”   “既然生在这样的家世,受过这样的教化,便自然该扛起与之相衬的担子来。”   秦直碧静静倾听。   “最初我进灵济宫,拿了灵济宫的腰牌,我说自己是‘衣冠走狗’,我痛恨自己用这样的身份苟活下来。可是渐渐地,我却已不那样想了。这世上从不缺少人微言轻的百姓,隐忍而卑微地活着,被命运宰割,予取予夺;这世上缺少的是能拥有机会改变这一切的人。”   “我跟随大人一步一步走到今天,有机会为皇上赏识,有机会成为手握权柄的钦差,我才有机会去做一些我想做的事。我想救下无辜的人,我想为白白死去的人伸冤,我想改变一些不公平的局面——而这些,唯有我现在这一身官府、所站立的这个位置才能做到。”   “秦郎你说得对,西厂从建立之日起,便要面对朝野唾骂,甚至史留恶名。可是它却能换来我的权柄在我,换来我能更顺利地去做完那些我想做的事。于是个人荣辱之间,我便觉什么都值得了。”   兰芽转眸望秦直碧:“秦郎你自己,何尝不是如此?”   “古来士子,寒窗十年,学成终究要货卖帝王家。不是贪图功名利禄,而是唯有这样一条途径才能尽展一身所学,才能圆满这一身抱负。你说你不愿成为大人棋子而站上朝堂,也罢,也请你为了你自己,为了大明子民,为了不负你这一身所学啊。”   兰芽别开头去,仰望高天流云:“朝堂风云变幻,从来无人有把握说敢主宰。避世自然明哲保身,但是却也只是独善其身罢了。朝堂风云变幻,历朝历代,甚至说每一年都会有,谁人都不可能幸免。秦郎,你若当真怕了,当真想独善其身,那就算我上面这一番话都白说了。你去做你自己想做的事,大人那边我设法替你周全。而倘若我说错了,秦郎你从不是胆小懦弱只贪图一己安康的话,那就请你越在这朝堂风云变幻之时越要挺身而出。用你一身所学,还一个清平盛世,造一番中兴盛景,可好?”   这样的兰芽,这样耀眼的锦袍少年……秦直碧只觉自己心潮澎湃,仿佛又是当日,了无生趣的自己被她当头棒喝。   他终于扬眸,与她一并仰望高天,缓缓笑了。   “好。你为我备好桂花酒,等我秋闱得中,找你来讨!”   兰芽大喜,跳上前来与秦直碧击掌:“好,一言为定!”   秦直碧则就势一把攥住了兰芽的小手,任凭她挣扎,也不肯放。   远远地,立在墙角处,小窈眸色阴沉望着这一幕。   - ☆、29、哥哥,帮帮我(更1)   夜色深了,贾鲁回到娘亲的私宅。   寻常这个时辰,娘纵然还会没睡等着他,却也只是对着灯抄抄经,或者打坐罢了。可是今儿一推门,却听见里头传来笑语欢声。   贾鲁便立住了,心底腾起一簇隐约的火。   “鹿鹿,是你回来了么?”他娘的嗓音从窗子里落出来。   贾鲁还没等出声,门帘便一挑,一个俏生生的锦袍少年便立在门口。   房内金黄灯影柔软落满她两肩,照亮她清丽侧脸矾。   她也歪着头瞟着他笑:“鹿鹿,回来啦?”   他心下那把火便烧得更旺,他蹙眉走上来,伸手扒拉开她:“去,不是警告你不准这么叫了么?”一侧身,已是进了屋去。   心里那道坎儿,仿佛也这么迈了过去。   两人都没说什么正经的话,只陪着老太太吃饭。兰芽今晚还特地喝了几碗奶茶,喝得一头一脸的汗。老太太瞧着都心疼:“大八月的,虽说晚上也凉了,不过你们汉人终究不习惯这么吃喝。难为你为了陪着老身,将自己熬成这副模样。”   “没有,我喜欢。”兰芽歪头一乐:“实则小时候我爹也曾学着草原的法儿,这么煮给我们喝过。”   老太太不知怎地,忽地闪了神,半晌都没有回过来。   兰芽有点惊,赶紧跟贾鲁挤眉弄眼,问她是说错了什么话不成?贾鲁也摊手,表示不知道怎么了。   兰芽便赶紧咳嗽两声,这才叫老太太回神。兰芽忙抱住老太太的手臂:“干娘,可是儿子方才说错了什么话,叫干娘不高兴了么?”   老太太叹息一声,抚着兰芽肩头淡淡微笑:“没有,没有。只是听你说你爹也学着草原的法儿,给你们煮奶茶喝……便忍不住好奇,他怎么会记得那法儿,怎么也能喝的惯奶茶?”   兰芽这才宽了宽心,垂首笑道:“干娘有所不知,我爹……他从前曾随大明使团去过草原,在草原一呆就是数月,衣着饮食也慢慢接受了草原的习惯。”   “是这样哦。”老太太垂首去,面上虽然带着微笑,却不知怎地——兰芽却只觉那笑,有些苦涩有些勉强。   不知是不是这个小插曲闹的,老太太说完了话便起身,说累了,先进去歇了。   .   兰芽跟着贾鲁到了他书房,很有些仓惶不安:“是不是我当真说错了什么话呢?”   贾鲁也摇头:“至少从字面上没听出什么不妥来。或者,你说起草原奶茶,勾动了我娘的思乡之情也是有的。”   “哦,但愿如此。”兰芽便垂下头去。老太太的模样,不知怎地,扯得她莫名有点心疼。   贾鲁眯眼打量她,哼了一声:“对了,还忘了恭喜兰少监。升任西厂次官,兰少监如今也步司公公后尘,渐有权倾朝野的架势了。”   “嗯哼,”兰芽敷衍一声:“鹿鹿你还不如有话直说。我知道你是在怨我,这么晚才来看你。”   贾鲁便也同样“嗯哼”了一声,“我敢打赌,你回京来必定是那一圈人都看了个遍,最后才想起我来。又不敢直接进我的顺天府,这边绕到我娘这边儿来了。你就仗着得我娘的欢心,叫我娘对你比对我这个亲生儿子都亲。”   兰芽都受了,他说一句她就点一下头:“我是没敢直接进顺天府,贾侍郎说的都对。”   贾鲁便窝住一口气,坐下来:“说吧,为什么突然这么不待见我了?”   兰芽静静抬眸望他:“鹿鹿,你该明白的。”   “我不明白!”贾鲁上来那个执拗劲儿,一跷二郎腿,脸便转过去,一副不肯通融的模样。   “鹿鹿~”兰芽没辙,只好腻过来。谁让她此来乃是有所求呢?   “鹿鹿你何尝不明白,此时你已该与我拉开距离、划清界限。现在的我已经不是从前那个灵济宫的小角色,我现在是西厂少监了呢。是朝野百官共为痛恨的人呢。”   “嗯哼,我早知道。”贾鲁霍地转过头来:“那你当初想什么来着,从前干嘛招惹我啊?”   兰芽只得垂首:“哦,我错了。”   “滚!”贾鲁气得伸出脚去想踹她,却还是半路收回了脚。   他眯了眯眼:“你今晚儿来,究竟是为了我来的,还是为了我娘?”   兰芽继续装傻:“怎么这么问呢?我就不能是为了你和娘一块儿来的么?”   “你少来!”贾鲁便恼得又要伸脚踹她:“兰少监,你在灵济宫大八月的吃羊肉锅子,燎了一嘴火泡的壮举,本官也有耳闻;谁想到你那边刚作完,回头就又找我娘来喝奶茶……你这是想继续作翻天了啊?”   兰芽便心虚一笑。   吃锅子的事儿,肯定是双宝跟他兄长唐光德说出去的。贾鲁又老长时间见不着她的影儿,于是肯定没少了压榨唐光德,唐光德一时熬不住,便将这羊肉锅子的典故说出去了,也是情有可原。   她笑了,便是默认了。贾鲁   便将二郎腿跷得更高:“你已打定了主意要去草原了。”   他用的肯定句,不是问式。   “哦。”兰芽便乖乖点头:“所以要来叨扰干娘,多学学草原的习惯。羊肉和奶茶若习惯了,我到了那边就饿不死了。”   贾鲁点头:“那你这些日子便经常给过来吧,叫我娘多给你做点草原的吃食,顺便学些草原的话,别到时候四面楚歌、孤掌难鸣。”   “嗯,我会的。”   贾鲁心下说不出的难受,那么拧着的疼法儿。他能猜到她要做什么,却也只能这般给她些皮毛的建议,他自己却帮不上什么切实的忙。   他便又转眸瞄着她:“你除了来找我娘为出使草原做准备之外,找我就没有点事儿了?”   兰芽便堆起一脸的笑来:“也有。就是怕你为难,才没敢说。”   贾鲁就又想踢她。   “你给我赶紧说!”   兰芽抬眸静静望住贾鲁:“秋闱。”   “秋闱怎么了?”贾鲁装不懂。   兰芽缓缓起身:“皇上已经择定了秋闱的主考官,正是礼部尚书邹凯。上回托哥哥你呈递给皇上的那幅陈情书的执笔人——秦白圭,怕是有人要在他科考途中作梗。”   朝堂上下的事,贾鲁岂有不知道的。他便冷哼一声:“听说了,都传扬说那秦白圭是西厂的棋子,六部九卿都说不能叫他进了朝堂,不能叫司夜染计谋得逞。”   “正是。”兰芽抬眸:“可是我相信哥哥你一定能瞧得出,那秦白圭当真是大才。这样的人才不为朝廷所用,却成为党争的牺牲品,那是朝廷的损失,更是天下万民的损失。”   “我能做什么?”贾鲁挑眸。他心下明白,此时他已经没有了选择的余地。谁让他先前已然接受了那陈情书,已然通过自己的途径送进宫去给皇上看过了呢?现在想调转船头,已是晚了。   兰芽正色望来:“此次秋闱,京师这一场本为顺天府乡试。不管主考官是谁,哥哥你身为顺天府尹,也必定是要担任监临官一职。考试前后,主考官若有偏颇,监临官有权质疑。”   “嗯哼,”贾鲁心下又是沉沉一声叹息:“所以你终究是想起我来了。”   兰芽摇头:“实则若还有其他法子,我也不会来连累哥哥。只是因为此时我寻不到别人帮忙,便只能来求哥哥。”   贾鲁凝眸望住她的眼睛。   她不是虚饰,她的眼中有点点晶亮的忧虑。   贾鲁便叹了口气:“想让我帮你这个忙也行,不过你也得答应我个条件。”   “哥哥请讲。”兰芽掩饰不住欢喜。   贾鲁又哼了一声:“你别一口一句叫我哥哥行不?谁愿意当你哥啊?!”   .   秋闱终开。   京师贡院,士子云集。   贡院墙外勾起的一圈荆棘,将入内的士子与送行的亲友远远隔开。   兰芽抬头看正门上高题的“天开文运”,心潮微微澎湃。   若不是生为女儿,她说不定也有机会走进这贡院考场。而如今——她却已然官袍加身,当过钦差,行过先斩后奏之权。这般对比,只觉心下反倒不知是酸还是甜。   遥遥望见了秦直碧。身边是难得终于严肃了起来的陈桐倚,而他身畔则是一路殷殷嘱咐的小窈。   兰芽便没过去,隔着人丛,只遥遥点了点头。 ☆、30、我希望你不是又一个吉祥(更2)   秦直碧便一皱眉,不由得又退开一步,拉远与小窈的距离。   小窈也是聪明,便感觉到了,顺着秦直碧的目光望过来,见到兰芽,微微挑了挑眉。不过礼数上也没缺,遥遥朝兰芽福了福身。   明远楼上鼓响,士子们排队走入荆棘圈内,接受官兵搜身,以防夹带。   搜身完毕,即将隐入大门的刹那,秦直碧忽地转身,朝向兰芽所立的方向,展颜一笑。   他本就生得好,芝兰玉树、清姿优雅。此时在这众人都一脸紧张之时这般一笑,便更显得神彩怡然、翩翩耀目棱。   兰芽便抿嘴一笑,抬了抬扇子。   以他才学,她从不担心他自己的问题。她该做的只是为他扫清人为障碍,替他保驾护航矾。   遥遥望着秦直碧领了碳火盆和蜡烛,按着序号走进号棚去,兰芽才转身离去。   却不想前路已被小窈截住。   小窈今儿为了方便出行,便还是书童打扮。两人都是女扮男装,身量上也差不多,冷不丁对着彼此,倒像是隐约照着面镜子。兰芽心下便很有些不托底。   小窈一福身:“公子怎么不进去呀?我记得上回在状元楼上初见公子的时候儿,公子可是说也是来赶考的,于是才去拜望秦师兄的;可是前儿在那院子里,却又说是童年玩伴;今儿更是索性都不进考场了……公子究竟哪句话是真的?”   小窈来者不善,兰芽却一听这话反倒放松下来了。   她原本就没指望着秦越的女儿是个孬种,她知道小窈必定是个烫手的山芋,早晚得烫着她一下。倒是前两回一直不温不火没烫着,倒叫她有些失望。   兰芽便笑了:“小窈姑娘觉着我哪句是真的?”   “都不是真的!”小窈眼风上下扫过:“公子这一身上下,同样也都不是真的!”   兰芽便心下一叹。小窈瞧出来了。   这世上的所谓女扮男装,多数都是扯淡。或者顶多骗骗大男人去,休想骗过女人。尤其是——人家对面这位也同样是女扮男装着的。   好在还能有一重身份作为掩护,于是兰芽便含笑走上前去,侧身到小窈耳边:“师妹聪慧。只是师妹想偏了——不瞒师妹,小生实为宫里的内官。”   “啊?”小窈果然吓了一跳,忙向后跳了半步,与兰芽拉开距离。   兰芽心下也是叹息:这天下人人都怕宦官,可是人人实则心下也都瞧不起宦官。宦官在人家眼里不是人,是妖物。不是扭曲就是残忍,不是阴毒也是下jian。   不过不管小窈心下对她的观感是哪一种,至少小窈害怕她,那就好。震慑力,是现下她能拿住小窈的唯一法子。   兰芽便一声冷笑:“我知道你父亲秦越曾经也是清流骨干,最恨宦官擅政。后来辞官回乡,也是都因为宦官……你恨我,我不意外;可是咱家警告你,现下最好不要耽误了你秦师兄的前程。你若出去胡说,咱家就算不屑要了你的命,却也说不定会要了你秦师兄的命呢。”   “你敢!”小窈大惊。   “不如,咱们试试?”兰芽一脸的坏笑,斜睨住小窈。   小窈终究是出身书香门第,从小爹娘管教也严,言行举止都守着闺秀风范,对兰芽这般的坏便有些招架不住,只得恨恨攥拳:“说实话,你究竟是什么身份,是太监还是女人,我一点兴趣都没有。我所在乎的不过是师兄他能顺利登龙门。只要你答应我不伤害我师兄,我自然不会对人说你半分。”   “师妹乖~”兰芽明艳一笑。   小窈举拳:“你,你别叫我师妹!”   兰芽索性又坏笑着绕了她一圈儿:“我就叫。咱家就喜欢这么叫。咱家就这么叫定了。”   “你,你……”小窈气得指着兰芽说不出话来。   兰芽便也敛了笑,微微抬高下颌,眯眼睨着她。   “师妹,下回别故意在我面前换回女装。你不用以这样的法子提醒我,你跟白圭之间的关系,我早就都知道。况且你那伎俩的痕迹太重,我瞧得出来,白圭一样看得明白。聪明人都有一个通病:不喜欢跟太笨的人共事。白圭是聪明到骨头里的人精儿,你若总做那等手段的事,反倒会叫白圭对你失望。”   “你!”小窈伎俩被戳穿,窘得说不出话来。   兰芽叹了口气:“不管你信不信,我都要告诉你:也许你不会明白,咱家可能是这世上比你还希望你能跟白圭早结连理的人。”   这个小窈虽然也犯些大小姐的娇气病,多少有一点自作聪明,不过若以普通女子论,她当真已然算聪明的了。难得她对秦直碧还这样一往情深,或许——她是秦直碧更好的选择。   “真的?”小窈眯眼望过来。   兰芽耸肩:“我都说了,你爱信不信。”说罢一转折扇,又故意吸了一口小窈身上的香,这便迈步而去。   这个小窈,她深深希望会与吉祥不同。   .      兰芽回灵济宫,忍了忍才没直接去观鱼台,而是回了自己的听兰轩。   净面更衣之后,问双宝:“大人这几日都忙什么了?”   双宝想了想:“大人这几日一直顾着前院儿的公务。”   兰芽便一蹙眉。   所谓“前院的公务”就是指灵济宫正殿道宫那边的事务。一般是朝会仪式的彩排,但是更多是做道家法事。皇上从天下搜罗来的那么些“仙人”、“国师”、“佛爷”的,一般都集中在这里各显神通。造出仙丹灵药来,就地叫司夜染试药,然后就进宫呈送给皇上。   兰芽便没心思歇着,起身朝外去:“我去看看。”   兰芽一进前院,就被诡异的香气撞了个满脸。要深吸几口气才得控制住心绪。   前院伺候的小道童、小沙弥,都赶紧朝兰芽施礼。   兰芽对他们也都客气。一来人家是方外之人,二来那几次扮作道童还都是跟他们偷师来的言行举止,帮了大忙。兰芽只低声问“大人在哪里?”几个相熟的小道童都颇有些神色异样,朝兰芽努了努嘴。   兰芽心下便更沉,连忙奔进大殿去。穿过过堂,奔进后殿。   却只见殿内烟雾缭绕,一时间都看不清对面的人。只见呼呼啦啦有赤色金色的道袍翻飞席卷,耳边只听得若歌若颂的梵呗。   兰芽站定了,屏息凝神,闭上眼睛。稍待再睁开眼睛,这才瞧见了被一众僧尼簇拥着的司夜染。   他身上披了件大红的袈裟,坐在金色的蒲团上。身边为了一圈儿挥衣小尼,圈儿里还一个金色法袍的大和尚正绕着他,上蹿下跳,口中喃喃有声。   兰芽忙奔过去,朝那大和尚单掌合十,算作招呼,便蹲下低声道:“大人这是在做什么?”   一众灰衣小尼发现来了个俊俏的内官,便都呼啦啦向她围拢了过来。兰芽定睛一瞧,这才看清楚竟然个个都是年轻貌美。虽然说剪断了青丝去,却反倒更衬托出她们各自脸型玲珑、五官标致来。   司夜染这才微微睁眼,“你来了。给你引荐继晓师父。”   他又对那大和尚说:“师父,这便是我西厂兰少监。”   那和尚一听是兰少监,连忙停下念诵,上前深施一礼:“贫僧继晓,参见兰少监。”   兰芽本一向敬重出家人,可是眼前这个和尚却叫她怎么都尊敬不起来。但见他肥头大耳,满面油光,一双眼睛贼溜溜地,不知为何瞄着她的腰腹处打转,全无半点出家人的风范。   兰芽便借故公务,将司夜染扯回了后院去。   前后无人,兰芽便忍不住冷笑:“大人这是做什么?难道是怕了西厂惹来的骂名,便躲进这虚无缥缈里,以为避世?“   司夜染垂首凝望她:“你是瞧不惯我跟个和尚过从甚密,还是瞧不惯一圈儿年轻女尼围绕着我,嗯?”   兰芽懊恼得一跺脚:“算了,小的现在就进宫求见皇上,干脆将出使的日子提前好了,就不必在大人眼前儿碍眼。大人想怎么着,就怎么着好了!”   朝廷与草原征战多年,这回派使节前去修好,是一件大事。于是皇上着礼部好好筹备,兰芽自己也请求,将出使之期定在秋闱之后。她得亲自确保秦直碧安全高中,才能放心北去。   司夜染却不领情,轻哼了一声:“反正你定下的那个日子,也不是为了我。”   -   【大人这么做,只是吃醋了咩?明天见~这两天会收拾吉祥哟~】   谢谢蓝的大把月票、彩的1888红包+月票,sunfumei的红包   12张:咪.咪   9张:八百地藏+红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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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幸亏梅影是贵妃身边的大宫女,纵然宫女自戕是大罪,但是好歹有贵妃的身份摆在那儿;柳姿等这班姐妹也都各自拿出体己的银子来,于是梅影死后没有同其他宫女一般在净乐堂焚化,而是得了块坟地并一副棺木,得以保留下全尸,入土而安。   叶黑是大仵作,验尸毫不手软。少顷便将梅影四肢上的腐肉都剥离开来,露出臂骨和腿骨来,叫兰芽去看。   “宫里给出的说法是自尽,溺死的。从这胳膊腿的姿态来看,倒也是对的,的确是一副在水底挣扎的姿态。只是,这颈骨就不对了。”   叶黑说着小心将梅影脖子上的腐肉也给掀到一边去,露出颈骨。   “怎么不对了?”兰芽忍住酸腐气息,凑近前来看。   叶黑将那几节骨头扒拉清楚:“少监想想,倘若你溺水,你除了四肢拼命挣扎之外,你的头会怎么样?”   兰芽便一眯眼:“除了四肢挣扎之外,我的头一定会尽量向上去,这样一来颈骨就应该是向上拉伸的状态。   “没错。”叶黑也缓缓眯起眼来:“可是你瞧梅姑娘,颈骨非但没有尽力向上伸长,反而还缩短了。一条一条的骨头缝儿,都被压得挤在一起,到最后这颈骨后侧的部位甚至被压成向前弯曲的形状。”   兰芽心下便一跳:“如此说来,是有人按着她的头,将她死死压入水里!”   叶黑长叹一声:“没错。从四肢来看,梅影姑娘极想逃生,她挣扎得很激烈……可惜就连最后一点求生的机会也被剥夺了。”   兰芽大恸,起身朝夜色挥拳:“妈蛋,我不会饶了你的!”   .   万安宫。   僖嫔将吉祥送来的新制的香粉抹在手腕里侧,凑近鼻息闻了闻。香气依旧,她却皱了皱眉:“怎么还是从前一贯用的?”   吉祥便笑:“娘娘怎么贪新鲜了?这不是皇上一向喜欢闻的么,何必要换?”   僖嫔却摇头:“皇上虽说喜欢这个香气,可是谁敢保皇上闻得久了就不腻了?”   僖嫔得宠这么久了,肚子始终还没有动静,她未免有些胡思乱想,生怕是皇上对她身上的香也闻腻了,那她便什么都会失去了。   吉祥只能悄然冷哼一声。   僖嫔蠢,当真以为帮她邀宠的只是这香本身么?那是皇帝身子里的虫儿的功劳!那虫儿就要这种香气,倘若换了,那虫儿便不会起效了呢。   “娘娘别急,听奴婢一句话:这香必定是一直管用的,会一直保娘娘长承恩宠。娘娘放宽心就是了。娘娘难道还不信奴婢么?”   僖嫔便笑,拍了拍吉祥手背:“信,自然信,本宫不信谁也不会不信吉祥你啊。本宫若没了你这个智囊,哪里能安安稳稳走   到今天?便是那个兰少监,纵然风头一时无两,你不是也给我出了主意,咱们合力送她去北边儿草原了么?”   吉祥转身一笑:“她走了,无论是娘娘、凉公公便都会欢喜。”   实则她自己才是最最欢喜的人呢。支走兰公子,留下大人……大人才终于又是属于她一个人的了。   僖嫔便道:“这些日子本宫始终没忘了要将你提出内书库来。你放心,你既替本宫办事,本宫定然不会亏待于你的。”   “娘娘不忙,”吉祥淡淡微笑:“奴婢倒是喜欢那内书库得很,不想离开了。”   吉祥离了万安宫,独自走进夜色里的宫墙夹道。   天上月色一线银白,幽幽静静落在她脚下。她只有这一刻才觉得是自由的。   她便仰眸一笑。僖嫔哪里明白她的心思?唯有这般甘守寂寞,独自湮没在内库里,才会叫司夜染怀疑不到她。关于梅影的死,她必定都要死死推在凉芳身上才行;否则若被司夜染捉住了证据,那她跟他之间……便难有将来了。   她在司夜染面前,要永远都当那个天真无邪的大藤峡少女。她只要他记着他欠她的,要他只知道她用蛊只是为了给他解毒,她要他永远只能看到她的好,永远捉不住她作恶的把柄去。   只要她守得住这最后的资本,便不管兰公子那边怎么闹腾,她却终究都还握有最后的胜券——不管南京、东海,甚至北边草原的人怎么样了,她手中都至少还握有狼兵。大人若想起事,便只能依靠她。   .   吉祥刚转进内库,却见窗格子里头荧荧亮着灯火。吉祥便被吓了一跳,赶紧冲进去。   内书库都是藏书,最怕走水,寻常夜晚灯火一事都需要层层核准,哪里能点哪里不能点,哪个时辰可以点哪个时辰不可以,都是有极其严格的规矩的。这样空燃着灯烛,却没有人值守,若被查到便是大罪。   吉祥冲进内书库去,却讶然正见左尚仪郭珍、司籍等几位主官赫然在场。   吉祥便一哆嗦,急忙跪倒:“不知几位大人驾临,卑职迎接来迟,万望恕罪。”   郭珍瞟了司籍一眼:“她是你司籍司里的人,你来问吧。”   司籍便一皱眉,“吉祥,本官问你,你擅离职守,又违了规矩在内书库里未熄灭灯烛,你究竟是做什么去了?”   吉祥耳朵便是嗡的一声。   可是她总归不能说是去了僖嫔宫里,便只能道:“卑职是肚子有些不舒服……”   “胡说!”司籍大怒:“本官与郭大人已经来了超过一个时辰,将这内书库上上下下都找遍了,若你当真只是在恭房,如何会找不到你?!”   吉祥一脸苍白,一时说不出话来。   郭珍这才淡淡瞟了一眼下跪的吉祥:“眼前情势容不得你再说谎。便说了实话吧,倘若说了,本官说不定还可设法替你周全周全。”郭珍说着一瞟静静的书库:“总归,你虽然违了规矩留了灯烛,好歹这内书库却还没走了水,未蒙损失。”   “可是你倘若不说,故意欺瞒我等,那本官和司籍便都护不住你了,必得宫规处置!”   吉祥恨恨盯住郭珍,这才明白自己怕是掉进陷阱里了。   -   【终于上来啦~稍后第二更哦】 ☆、32、不会放过你(下)   自打她进女官局以来,并未格外留心女官们之间的勾心斗角。她甚至不屑与她们为伍,即便是杨玉那样的故意在她面前动些手脚,她也未曾真的在乎过,只自管在这书库里享受她高贵的清静。此时想来,才知道都是错了。   眼前这个郭珍是尚仪局的左尚仪,而将她安排进内书库的却是右尚仪薛风。上回尚宫韩晴直接将她交给了薛风,极有可能根本都没给郭珍知会,于是郭珍怕是因此结了心结,将她当成是薛风的人取。   两个尚仪之间的斗法,总要拉出一个牺牲品来。一不小心之下,这便轮到了她的头上。   此时说与不说已经没什么分别,吉祥便凄然一笑:“郭大人要罚便罚吧,卑职领罚。”   .   宫里女眷受罚皆不准打脸,宫女如梅影有提铃、板著等表面儿看不出半点伤痕来的刑罚,可是女官便没有这么幸运。   宫女身上要瞧不出半点伤痕来,是因为她们都在后宫嫔妃身边当差,不能叫嫔妃们瞧出不好看来;而女官则各有职司,寻常也到不了皇上和娘娘们的面前儿,于是虽然不打脸,可是其它的皮开肉绽却免不了。   吉祥便被罚廷杖。   宫正司主持刑责,可是具体的掌刑却由锦衣卫来执行。于是吉祥被直接发送锦衣卫北镇抚司大狱。   锦衣卫打板子都有自己的暗门。监刑的若是两脚尖向外撇,便是轻打,听声儿即可;可是若是两脚尖向内一收,那便是要死不要活腑。   对于这宫里送来的女官,锦衣卫们还是心下一软,想要网开一面。孰料掌印镇抚卫隐正好从外头经过,瞄了一眼便道:“咱们北镇抚司刚被皇上授了印,正是要向皇上表面咱们执法无私的时候。宫里既然送来给咱们惩治,那便必定是要咱们一个态度。若只因为她是女子,咱们便软了心,那还有什么法度可言?”   众人都是一警,监刑的立时将两脚尖并拢了。   接下来便传来凛冽的板子声。先时吉祥还能硬撑,死活也不肯哭喊出来,不过几下过后,终于打熬不住,哭喊了出来。   “冤枉,我冤枉啊……是谁害我?究竟是谁这么狠毒的心肠?!”   锦衣卫都是大男人,有些恻然。卫隐倒是冷冷一笑,用帕子按住了鼻息,踱步走了开去。   .   走进堂屋,卫隐朝那立在当间儿正转着扇子玩儿的小小身影抱拳:“少监,已经开始了。”   兰芽便停了扇子,转眸一眯眼:“别这么就打死了。”   “少监放心,卑职手下的人知道轻重。”   兰芽坐下喝茶。卫隐瞄着便忍不住有些好奇。   兰芽抬眼瞟他:“藏着掖着的多不自在,问出来吧。”   “倒不知宫里一个小小的典藏女史,如何得罪了少监?”   兰芽轻声一叹:“她得罪我,我兴许还不至于叫她遭这个罪。可是她得罪了梅姑娘,我便不能叫她活得痛快!”   .   二十板子照实了打完,吉祥根本已经爬不起来。   掌刑的锦衣卫撤去,刑室内外只剩下她一个人。   就在她哀哀哭泣之际,门外悄然出现了一个人。湖色新展的锦袍,心口一条须发皆张的蟒龙;玉颜红唇,折扇轻摇。   吉祥一惊,恨恨道:“怎么是你?!”   兰芽隔着牢门,悠闲蹲下盯着她瞧,“为什么不能是我?哦,我明白了,因为此时是你最为狼狈之时,于是你最不想叫我看见。”   吉祥也不是傻子,便一眯眼:“可是如何这样巧,偏这个时候你出现了?”   “没错,这世上原本就没有这么巧合的事。之所以看起来这么巧,自然都是故意安排出来的~”兰芽狠狠瞪住吉祥:“便比如梅姐姐怎么就这么巧,偏偏赶在我跟大人都不在京师的时候,便这么悄无声息地惨死了。”   吉祥心下也是一惊,面上却绝不肯示弱:“我再与你说一遍,那是昭德宫的事。具体的你该问你那好友凉芳,而不是我!”   “该问的,我自然会问。此事不论主从,我终究会一个一个地都揪出来。不过现下只是开始,我总得先救出首恶来!”   “你想说我是首恶?”吉祥也真狠,下头被打得皮开肉绽,此时却依旧发得起狠来:“你凭什么说我是首恶?我知道你西厂善于罗织罪名,可是你也总不能平白无故扣我这顶帽子。你可有人证,或者物证?”   兰芽便笑起来:“吉祥你是聪明人,你很懂得如何让自己显得无辜。我也不得不承认,这世上只有我一人才知道你是加害梅姐姐的真凶,除了九泉之下的梅姐姐,便没有第二个人能给我作证。”   “那便是你一面之词,你又凭什么这般理直气壮?”吉祥笑得渐渐得意。   “我知道我暂时没有办法理直气壮地揪你出来,暂时无法理直气壮地替梅姐姐报仇,暂时没有办法理直气壮地冲所有人揭穿你的真面目——那我就暂时不理直气壮好   了。我也可以使些见不得人的阴险手段,只要能叫你也尝尝梅姐姐曾经尝过的苦。”   兰芽凝着吉祥,缓缓一笑:“你加诸梅姐姐身上的,我一样一样都会叫你也都尝尝。吉祥,杀人不止偿命那么简单,那死之前的痛苦,我一样都不会便宜了你。”   吉祥渐渐听明白了,伏在地上磔磔冷笑:“我明白了。今天的事,其实与郭珍无关,根本是你安排的!”   “你才明白呀?原来这么半天了,你竟然都没明白,还都怨在郭尚仪头上。啧啧,原来读了那么久的《资治通鉴》和《永乐大典》,反应还是这么慢。”   卫隐极有眼色,看兰芽蹲着站着说了半天了,便亲自搬来一张椅子。兰芽坐下,正眼都不给吉祥,只从自己腰上的荷包里取出一枚指甲锉,悠闲自在地修着指甲。   “你都在内书库呆了这么久,如何不明白皇上的内库其实都是御马监治下的?人家说司礼监是皇上的内相,御马监就是皇上的内管家。皇上的那点家底,实则都是咱们御马监的啊。”   “本官最叫得响的名头是西厂少监,可是你别忘了本官同时也还有御马监的职司啊。以本官今时今日的地位,叫个人偷偷摸进内书库去点一根蜡烛,又有何难?”   “你陷害我!”吉祥大怒,忘了自己身上有伤,便要扑上去卡兰芽。奈何腰下一动便是撕心裂肺的疼,终至匍匐于地,哀哀而殇。   兰芽静静望着这一幕,心寒道:“是你说要跟我单打独斗,我做到了。这件事我跟大人没泄露半个字,可叫你满意了?”   吉祥狠狠抬眸:“你不敢告诉他,是怕他问你为何冤枉于我吧!你口口声声说是我杀了梅影,你倒是拿出证据来啊!”   兰芽摇头冷笑:“那晚梅姐姐提铃,你们这班小鬼儿便纷纷跳出来害她。你们都巴不得叫她那晚上就死在那冷飕飕的宫墙夹道里!”   “你自以为你藏得稳妥,你自以为你搬出长贵的鬼魂来吓人,便没人想到是你,嗯?可是话告诉你说,那晚你躲在纱幕之后装神弄鬼,全叫我给瞧出来了!你别忘了,当时向你投出火把,烧了你那纱幕的人,就是我!”   想起那一幕,兰芽紧紧闭上眼睛:“那时我才知道,你对梅姐姐的恨有多深。那恨超过我心下的怨气,甚至都超过了凉芳对梅姐姐的怨恨去。算起来这宫里宫外,最恨梅姐姐,最想将梅姐姐置于死地的,分明是你!”   “呵呵,呵……”吉祥面上半点惭愧都没有:“真可惜啊,梅影已经死了,你除了自说自话,便再没有人给你作证。就任凭你说烂了嘴,只要我抵死不认,你便没有半点法子去。”   “是么?”兰芽笑笑:“你别得意的太早。我只告诉你一句话:我手里已经有了旁证。只不过为了那个人……我暂时不想抛出来。”   兰芽锉完了一只手,又换了另一只手:“不光梅姐姐一笔账,实则还有李梦龙。李梦龙的事我暂时没捉住你的把柄,可是怎么那么巧,为何跑到乾清宫去报信儿的,就偏偏是一向跟你最好的大包子呢?”   “吉祥,梅姐姐的死,你将凉芳推在前头;李梦龙的死,你将皇上推在前头不说,你还将大包子也推在你前头当挡箭牌哈?倘若有一天大包子也因你而死,便跟你亲手杀了他又有何异?” ☆、33、你个没良心的(4.4第一更)   “我没想要伤了大包子!”吉祥恨恨道。   兰芽轻叹口气,垂下头来:“实则你的心,我也明白。你就像是我当初刚家门遭难,刚刚被骗进灵济宫的时候一样。就因为孤立无援,于是便对周遭所有人都充满了防备;还是因为孤立无援,所以千方百计布好的局,便只能拿身边的人来当棋子。有时候就算知道可能会伤到他们,却也别无办法。”   兰芽说着举头望向窗外:“这个天地好大,这世上的人也好多,可是偏偏,我们却都会沦落到孤立无援的境地里去。举目四顾,一片茫茫,没人能一直陪伴着我们,没人会无论我们做了什么都不假思索地伸手援助……于是心灰了,意冷了之后,垂下头来便也只能看见自己,看见自己这双手。才明白,这天地茫茫,自己唯能永远依靠的只有自己,只有自己这双手。”   吉祥缓缓眯起眼来。   兰公子这句话是真的打动了她。她进宫之后每一日都屈辱地活着,她以为能依赖司夜染,可是司夜染却渐渐与她越行越远;后来她进了冷宫,与废后相依为命,她也以为能依靠废后……可是废后终究心如死灰,她的所有期冀又都落了空楮。   这个世上,她能依赖的人本就不多。她的父母族人都为了保护司夜染而死,她进了宫后能接触和结交的人就那么几个。于是她将这几个人真的看得很重很重,她将自己这一辈子的心愿都寄托在了他们身上……可是他们,一个一个或者是为了他们自己,或者是因为这个情势,根本就不能帮她达成那些心愿——她便一次又一次,被近乎被背叛了的疼痛而激怒。   寄望愈深,失望愈痛。于是她便渐渐对身边人也心生了怨怼糌。   既然心生怨怼,布局起来便更容易。他们既然不愿主动帮她,那她便设局要他们不得不帮她!   吉祥那一瞬的目光从迷惘变成坚定,兰芽如何还能不明白,她已是铁了心了。   兰芽便缓缓凝眸:“可是吉祥,你利用身边人当棋子,织成一个又一个的局,就算这些局再成功,可是你却要因此而一个一个失去身边的人,你当真觉得值得么?别到将来你才发现你身边的人一个一个都被你害死,你真正只剩下自己一个人的时候,你才想起来要去后悔。”   “后悔?”吉祥咯咯一笑:“兰公子你还是顾好你自己吧。我吉祥从来都不会后悔!”   .   兰芽从北镇抚司出来,特地绕了个远,走了好长的一段路。   吉祥这个人早晚留不得,她已做好了这个准备。只是担心大人身子里有她种下的蛊,若强行要了吉祥的命,大人便也命不长久。   还有一个犹豫,便是凉芳。如今梅影的死越来越直接指向了凉芳,几乎已经可以确定就是他干的……可是一想到曾诚,她心下也是涌起无法控制的感伤。   这世间的是是非非,如果真的都能手起刀落那样简单,那她倒不怕背上杀人的罪孽;反倒是这种明明知道留不得,却忍不下心挥起屠刀的为难,更叫她伤神。   她本不会骑马,卫隐要派轿子送她,也被她拒绝了。她自己随便走着,竟然不知不觉绕到了东边去,一抬头竟然已是到了藏花的私宅门口。   她自己也是苦笑,问自己怎么跑这儿来了?或许她从心底深处,也开始越来越佩服藏花那股子手起刀落的狠劲儿了吧?   她正犹豫是否要上前敲门,却听见里头有动静。她便赶紧避到一旁,借墙角隐住身形。   吱呀,大门一开,藏花穿一身红袍,散着头发送一人出来。那人穿着披风,戴着风帽,将头脸全都完美地掩盖住,看不出是谁。   只是兰芽的心便狠狠地咯噔了一声!这件黑色的大氅,她再熟悉不过,因为司夜染便有一件一式一样的!   她心便一抖:难道是大人私下来看藏花?   难道是……大人对藏花余情未了,趁着她这些日子忙,于是便偷偷来看?   兰芽闭住眼,转身靠住墙壁。这一刻她真的不知该以何样的心境应对。   藏花已经不是从前的藏花,她心下将他当成兄弟姐妹一般,于是若是从这层意思上来说,或许——或许大人私下来看他一眼,她不该过于吃味;回灵济宫后也不该跟大人问出来。   可是……就算心里已经不恨藏花了,然毕竟两人从前还有争宠的芥蒂,于是这么眼睁睁瞧见大人来的话,她心里还是不好受。她还是想跟大人问明白,大人心下难道还放不下男男之情?那她放下好了!   不甘心又不放心,她便咬住手指,偷偷侧眸去瞧——   藏花也很小心,立在门阶上还谨慎滴左右看了一眼,这才含羞带怯从了那个人,被那个人一把捉住手腕,步下台阶。   门外一辆乌篷马车,也全然看不出名号。那人上车,车夫随即将帘子落下。藏花却还依依不舍,转到车窗边。那人也掀开了窗帘一角,将藏花的手捉住了,拉进窗帘里,仿佛执手殷殷细语。   藏花一副娇羞情态,微垂臻首,红唇含笑   ,眉尾轻扬。   又盘桓了一阵,那马车终于走了。藏花立在原地目送着那马车走得没了影踪,却依旧还是立着没动。   兰芽咬住唇,垂眸盯着脚尖儿前的一块石头运气。此时她真想飞起一脚将那石头给踢飞了,最好直接飞进藏花的院子,打碎了他的窗纸才解气。可是——却又忌惮着藏花那耳朵,若是踢了便定然会被他发现,于是只能硬生生忍下来。只拿那石头当成藏花,或者还有大人,冲着它圆瞪双眼运气。   夜色已深了,前后左右都静了下来。兰芽左右望了望,黑黢黢的一盏灯都没有,她赶紧抱紧小胳膊,有些害怕。便只指望着藏花赶紧当够了望夫石,然后回他的宅门里去,她也好脱身回灵济宫去。   就当……就当今晚什么都没发生罢了!   孰料藏花非但没上台阶回去,反倒立在原地微微侧首,“还不出来么?”   兰芽便一激灵。果然她跟那石头较劲不对,还是弄出动静来叫他给发现了吧?只是她当真不甘心就这么出去,于是还窝在原地死扛。   藏花叹了口气:“……不瞒你说,那处墙角是这左右几条街的野狗最喜欢的地方。不论是哪条,从这儿路过的时候,一定跑上去尿上一泡。”   “啊!”兰芽一惊之下,终是自己蹦了出来。   藏花便反倒将头都转了回去,看都不看一眼:“不知兰少监大驾光临,又有何见教?”   兰芽便蹙眉:“没什么见教,只是觉着你总不回灵济宫,有点奇怪罢了。还有,你也终究还有西厂的差事,这么多日子都不去点个卯,总归也不合适。”   “哦,原来兰少监是来教训属下的了。”   皇帝给兰芽又是越级擢升,直接从奉御擢为少监,并且御口亲封为西厂次官。而藏花自己依旧不过是个监丞,比兰芽还矮着一级。从前在灵济宫里他总被“二爷二爷”地叫着,仿佛司夜染之下就是他;可是这回立了西厂,次官却成了兰芽……   兰芽便以为藏花是多少吃味了。他原本就是这么个性子,这么着倒不奇怪,反倒若不这么着才奇怪呢。   兰芽便摊了摊手:“你又想借题发挥找我的短处,那我这回也由得你就是。只是……二爷,我都要走了。忙过秋闱,我得替咱们朝廷出使草原呢,到时候无论灵济宫还是西厂,就都只剩下大人一个人了。你再生我的气,好歹你也不能不管大人是不是?得空了还是常回来些吧,我也好将西厂的人一个一个都交给你,将手上的案子一件一件都与你交待清楚。”   兰芽自己说得都伤感,心道:妈蛋,我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你还听不懂么》我都说了我走了之后,大人就剩下一个人儿了……你想见他,就不用这么偷偷摸摸的了!你可明白我岳兰芽能说出这番话来,有多不容易么?你还跟我这么头不抬眼不睁的,你真是太没良心了!   孰料藏花却是一声冷笑:“兰少监说这些,又与咱家何关?你特地要等到秋闱后才走,不过是为了护着秦直碧;而你主动要出使草原,为的又是那巴图蒙克!兰公子,你今晚特地巴巴地跑到我这里来,就是想告诉我,你不仅已经有了大人,你还额外有那么多人,你是来显摆了,是不是?”   -   【稍后第二更~】 ☆、34、连你也要变了么?(4.4第二更)   兰芽盯着他,也不知怎地,本来被他惹得一肚子的气,现在倒是不想撒出来了。她仿佛已经过了当初恨不能扑上去跟他挠成一团的那个时候儿。   她便只是抱起手臂来,清清冷冷地笑:“花二爷,恕我直言,就你前面说的这一番话,前儿大人也说过来着。大人这么说,是因为他拈酸了,我听了也并不生气,我反倒还笑了,末了还得哄着他。可是二爷你也这么对我说,我听着便怎么都觉着别扭呢?”   “若我岳兰芽当真对大人有三心二意,二爷你此时听见非但不该这么阴阳怪气,你反倒应该开心才是!那从此你就又有机会赢回大人了,岂非好事?我倒真不明白二爷说这般话,当着我的面儿使这样的小性儿,又是图的什么!”   藏花听了,便忍不住漾了一脸的笑糌。   可不,兰公子说得可真对。什么拈酸吃醋,只有大人才有资格,就连方才这番话,在她耳中听来,大人说得便是有趣,她还哄大人她还笑;可是听见他说,她便只觉得别扭了。   呵呵,呵。   她说的没错呢,他自己可真是个妖怪!说不出正经的话来,叫听的人也只觉别扭。他不怪她,他只觉得自己真特么都不配当个人。   他一点一点将自己面上的苦笑都吞回去,霍地转身,长发一抖,目光已是冰寒:“兰少监说够了么?若说够了,便请回吧!咱家与兰少监,当真是话不投机半句多!楮”   “走就走!”   兰芽今儿的心情也不平顺,便一跺脚就走:“反正我今晚儿不过是顺脚了溜达过来的罢了,我又不是特地登你花二爷的门来拜访的!我再笨,我也记得住花二爷的门槛高,不是我随便能登得起的!”   兰芽走到他身边,忍不住又转回来,一把捉住他腰带:“……还有,我警告你,别再偷偷勾着大人来看你!若是他自己来的,我自会跟他算账;反过来若是你勾着他来,我就,我就挠花了你这张脸!”   兰芽说着还故意扬了扬自己的小手,手指弯钩如猫爪。   藏花非但没被震摄住,反倒冷冷一声嗤笑:“就凭你,也能伤了我?你这爪子还没碰到我的脸,我先给你掰折了!”   兰芽转眸瞄了瞄自己的手,不甘心地又抓挠了两下,便也只好赶紧收回去了。不过气势上不能输,于是再恶狠狠补充一句:“反正,大人现在已经是我的。我一个人的!就算是你,我也不会让的!”   夜色笼罩,藏花闭了闭眼,唇角却是挑起一抹苦笑——她这话,若是大人能听见,该有多欢喜?   只可惜她不是对着大人说,却是——对他说出来。不该听的人听见了,于是心下丝毫没有半点欢喜啊,反倒只是,无边的悲苦啊。   “是么?”他便白了她一眼:“兰公子,你爱让不让。或者说你让与不让,我也早就都不在乎了。大人或者你,在我藏花眼里,不过是一场过眼云烟。过了,就散了。”   他说完轻轻用力推了她一把,她一个趔趄松开了他的腰带。他便一扭身抬步就上了门阶去。   兰芽却盯着他的背影,回味他方才这句话。   就在凉芳进了门,正反身要关门的时候,兰芽一个加速冲刺,一下子冲上门阶去,将胳膊从门缝儿里伸进去,将门给卡住。   藏花白她一眼:“兰少监,你又要怎样?”   兰芽蹙眉:“我错了。”   藏花冷笑:“哟,这还是我认识了这么久的兰少监么?我认识的兰少监一向牙尖嘴利,虽然四肢无力,却每每都恨不得用牙咬死个人,又什么时候学会了这么快就跟人道歉了?”   兰芽忽地扑哧儿笑出来,盯着他道:“二爷别往自己脸上贴金了,谁跟你道歉了?我说我错了,是我对我自己的判断,又不是跟你认错、谢罪呢!”   藏花恼得咬牙,真想一把将她推开了,他好重重将大门关严了。可是她那根弱不禁风的小胳膊就这么不识相地硬塞进他门缝儿里来——就跟她这个人,那么不合时宜地硬生生挤进他心门里来!   他原本心如静水,他原本心上也就只有这么一条窄窄的细缝儿而已啊,竟然还能被她趁虚而入,他若有为她而死的那一天,他都得死得替自己叫屈,都得死不瞑目!   为了不将她那根小胳膊给夹折了,他只能硬生生忍住心口闷气,寒声问:“那你究竟说什么错了?快说清楚,赶紧离开!”   兰芽便叹了口气,语气也跟着软了下来:“我是说……我刚才以为错了。”她这么一软,目光便也跟着一同软了下来。她垂下头去,捋着腰上玉佩的穗子:“我先前瞧见那人穿着的黑大氅,以为是大人……可是你刚刚那句话倒是给了我提醒。既然你都说将大人和我都当成过眼云烟了,那么你方才送出门的那个人,便不是大人!”   她说着一把揪住藏花的手腕,将它死拉活拽出门缝儿来,凑到鼻子底下去闻。   这一瞬藏花连一头撞死的心都有……她是谁呀,她是个没有半点功夫、手无缚鸡之力的笨蛋   ;可是他是谁呀,他是不到十岁便杀人不眨眼的冷血杀手,可是他竟然就这么被她一把给抓住了手腕,还给扯出门缝儿去了,竟然没有半点防备,更无半点能力抽回来!   兰芽却没留神他脸上的悲愤,只专心嗅着他的手腕。之前那人几番捉过他手腕,于是他手腕上一定能留下那人的气息。   “果然不是大人!”兰芽开怀一笑:“大人衣裳上熏的香不是这种。大人偏爱冷香,可是这人用的太过湿热。”   藏花终于攒起了力气,一把将手给抽回来,冷哼道:“是你自己愿意那么以为,我可没说是大人!”   兰芽便眯起眼来,上下打量他:“原来你在大人之外,还认识了别人。你养了一院子的美貌少年还不够,还得找个强势的,嗯?”   “你管得着?”藏花自知脸上一阵热一阵凉。   兰芽便也冷笑:“我是管不着你找谁,可是你叫那人穿上大人的大氅,叫大人的衣裳染了那臭男人的俗气,就是不行!”   藏花气得一翻白眼儿:“我岂会叫旁人穿大人的衣裳,我如何能叫大人的衣裳染上别的男人的俗气?!”   兰芽便一眯眼:“如此说来,那大氅不是大人那件?……不过大人那件的样式是独一无二的,也只有咱们这些知近的人见过,如此说来是你仿造了一件出来?”   见他眼神略有闪躲,却未曾否认,兰芽便挑起一边眉毛:“那你是为什么呀?二爷,难道爱屋及乌,你得不着大人的人,便造了大人的衣裳来穿……啊呀呀,你个厚脸皮的,你是不是穿着大人的衣裳,还想象是大人在环抱着你?”   兰芽这醋吃得……吃得直叫藏花一阵又一阵的,心如死灰。   藏花便冷了脸,伸手捉小鸡似的拎住兰芽那只皓腕,如避蛇蝎一般丢出了门外去,继而哐当关严了门。   兰芽在门外气得蹦了几下,可是听见里头脚步声渐远,渐无声,兰芽这才愣愣静立住,面上的笑谑全都收起。   虽然藏花不肯说,可是她从那香上也分辨出了那人的身份。   那香,她从前在“静音阁”上闻见过。   古来王孙贵胄、富户商贾,但凡有点银子的人都一定会用香料。或者是衣裳熏香,或者是身上随身携带香囊、香球,或者是扇子、手帕上熏了香,总之有半点身份的人若不用香,那就跟老百姓不洗澡一样叫自己都不能容忍。   当用香用到了极致,身份越是尊贵的人便越是寻找只适合自己身份的、独一无二的香。这一点一般人做不到,但是王孙贵胄却可以。除了皇帝本人之外,那些独占一方的藩王更有得天独厚的条件。   于是这种香是特异的,兴许都是独一无二的。   兰芽便凭着这种香,想到了那个人。   ——小宁王。   这般一确定,兰芽便再也笑不出来。原来藏花搬到私宅,偷偷摸摸见的人,竟然是小宁王……难道说终究因为她,藏花与大人便心生芥蒂了不成?   兰芽想敲门问个明白,可是终究手从门板上滑了下来。   她定定望住这一扇隔开了她的门,心下缓缓道:花二爷,难道连你也要变心了么?   -   【鉴于这个节日的特殊性,咳咳,还是不祝大家节日快乐啦。给大家点实际的吧,就是正常更新,不会断更滴~还有这两天绣姐大抽,后台乱成一团,大家的打赏啥的暂时都打不开,后头再补上感谢啊~】 ☆、35、冤有头债有主(更1)   兰芽回了灵济宫,巧的很,司夜染果然没在宫里。   多亏兰芽之前已是想明白了,那去偷偷与藏花私会的人是小宁王而不是大人,这才没作深究,躺下睡了。   她不知道,这个晚上司夜染进了宫,去了内书库。   吉祥受了廷杖,这第一个晚上是最难熬的。她正哀哀哭得伤心,没成想房门一开,是司夜染走了进来。   吉祥便忍不住惊喜,连疼也忘了,伸手向司夜染:“你也听说了我受刑了是不是?所以你才特地进宫来瞧我。岑”   “是。”   司夜染在榻边坐下来,打开带来的药箱:“宫里的宫女病了伤了,也没个叫太医诊治。你虽说是个女官,却也是最低的女太史,所以便只能靠自己熬过去。熬得过去便好了,熬不过去就只能送进敬乐堂去等死。所以我今晚必定要来瞧你。欢”   他的语气平淡,可是至少那话里还是有着关切的吧?于是吉祥忍不住一颗心甜甜苦苦,至少觉得好受些了。   司夜染用酒洗了手,道一声“得罪”。   吉祥也有些紧张,手臂抱住枕头,将脸儿藏进了臂弯:“我迟早都是你的人,又哪里有什么得罪。”这般说着,俏脸已经羞红了起来。   司夜染倒没什么,便坐下去,伸手小心将她被子掀开。   她腰以下,已被打得血肉模糊。衬裤都被打烂了,被血跟伤口粘连在一起。   司夜染微微皱了皱眉道:“你忍耐些。”说罢便将酒葫芦取过来,朝她那处泼洒了过去。布料遇着酒水,略有些濡湿了,方便剥离开来;可是那翻卷起来的皮肉遇见酒,却疼入心肺。吉祥便一声惨叫,不过都被她死死地将叫声吞在了臂弯里。   司夜染手指清凉而灵巧,一点一点挑开她皮肉上的布料,这个过程疼痛,又叫她心下甜蜜。毕竟是这少女最隐秘的部位啊,纵然狼狈了些,却幸好是在心上人的眼前第一次展开……如此想来,老天待她也算不薄。   司夜染却全无任何绮思遐想,手法娴熟,不多时便已将布料清除,然后涂药、裹伤,一气呵成。不过一炷香的工夫,他便将被子替她拉好,回头净手。   吉祥满意又惆怅地叹了口气,歪着头瞧着他笑:“想起小时候我替你裹伤了。那时候你身子好弱啊,在我们大藤峡饮食都不习惯,于是苍白消瘦得就像是个纸片人。我爹都担心,怕你养不大。”   那些时光……终究还是美好的。   司夜染便垂下头去嗯了一声:“我能长这么大,能走到今天,都是大藤峡父老的功劳。”   吉祥便娇羞嗔怪:“那我呢?”   司夜染凤目清清淡淡从她面上掠过,便也点头:“你也一样。”   “只是一样么?”许是因为受伤了,小女孩子的心性儿便自然流转,吉祥便伸手一把捉住司夜染的手臂:“我总该说我跟他们都不一样。你该说,我的功劳最重才是~”   司夜染任由她捉着手臂,面上依旧清淡,不置可否。   吉祥只得讪讪松了手,小小嗔怪:“你这人,性子怎么总是这么清冷?小时候就跟一块小冰蛋儿似的,长大了却又成了大冰山。我知道你是心里仇恨太多,欢喜不起来,可是现在不同往日。今天……我受伤了呢。你给我裹了伤,难道不能再逗我开开心么?你不知道,人家从小到大哪里受过这样的罪?如果不是当年为了你……我还是好端端的大藤峡公主,又怎么会进宫来遭这样的罪?”   司夜染便忍不住皱眉:“你受了伤该养着。我不打扰你了,你好好睡。三日之后我会再来给你换药。”   吉祥如何肯放,便不顾自己下头疼,伸手一把死死拽住司夜染:“你好容易来一趟,我不准你走!”   司夜染便坐回来:“那陪你说说话吧。等你睡着了,我再走。”   两人说着说着,吉祥便忍不住诉苦:“你知不知道,竟然是你那兰少监设计害我!我不会这么忍下这口气,你得帮我惩治她这一回。否则她将来还不定要怎么蹬鼻子上脸!”   司夜染却只静静地瞟着她,没做声。吉祥便急了,扭身过来使劲盯住司夜染:“你怎么不说话?你究竟什么意思?”   司夜染心平气和望过来:“她不会的。”   吉祥登时大急:“什么叫她不会的?你怎么知道她不会的?我跟你说的,都是她在我受刑之后,当面与我承认的!”   “怎么,难道连我这么说,你都不肯信了么?你为什么不信我,这是她亲口承认的啊!”   他轻轻一勾唇角:“我不信,就是不信。”   吉祥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你将她也带来,让我跟她当面对质!”   “不必了。”司夜染缓缓道:“她要出使草原,西厂还有那么多杂务要忙。她哪里有时间为了这么点小事进宫来与你对质?我说了不信,怎么都不会信。”   司夜染说着长指轻轻叠在膝头,悠闲敲着:“我信不信一个人,其实与旁证无   关。我不信是她做的,便纵然旁人举出千万人证物证来,我也依旧还是不信。你还是好好养伤,不要想着如何与她对质了,全无半点意义。”   吉祥苦笑着摇头:“也就是说,你宁肯信她,也不肯信我了?”   他俯身过来,眉目映在灯火里,冶艳如妖:“吉祥,我也想信你,真的。那可不可以请你也给我一点信心,让我能毫不后悔曾经对你付出的信任呢?”   “我!”吉祥心下陡然一惊,双眼急速从司夜染面上扫视:“……莫非你,你听说了什么?或者,是不是那个兰少监恶人先告状,在你面前污蔑了我什么?你都不要信,不要受她蒙骗。她说的什么都与我无关,我什么都没有做过!”   司夜染轻叹一口气:“吉祥你急着辩白什么呢?你知道我为什么说信她,而不信你么?那都是因为她在我面前什么都没有说过,而你,还没等我说话,你便急着开始替自己辩解……若一个人心里没有鬼,又何必要急着这么抢先辩解呢?”   “我!”吉祥死死咬住牙关,眼中愤恨又后悔。   司夜染便起身:“我说了我方才就要走,可是你非拦着我不让我走。如果我方才就走了,便不会听见你这番辩白,也自不会对你坐实了这番疑心。这就是所谓过犹不及,吉祥,你太不明白适可而止的道理。”   吉祥说不出话来,只能又痛又怨又求地望住他。   司夜染却不再看她,抬步走到门口。   灯影将他的背影拉长,仿佛一道永远都穿不透的墙壁。   “吉祥,三天之后我还是会来给你裹伤。就如同我亏欠下大藤峡的,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一样。只是恩就是恩,永远也不会变成爱;我是欠大藤峡千万父老的恩情,也欠你吉祥的一份恩情……这些恩情再重,也不可能缩小成为对一个人的男女之爱。”   “你说什么?”吉祥惊得死死瞪住司夜染背影。   司夜染轻轻哼了一声:“你要恨,就恨我吧。大藤峡父老用自己的性命换下我这一条性命,我会设法弥补;可是你若等不及,便拿走我这条命好了。”   “至于你跟兰少监的之间的恩怨,你也都是因我而起。冤有头债有主,你只管找我报仇好了。”   司夜染说罢,一袭锦袍身影融入夜色。映了几映灯影,便转瞬而去。   吉祥狠狠攥紧了枕席,死死咬住唇,还是疼得忍不住泪水无声滑落。   不,她再疼也绝不叫他听见她的哭声;她再不甘心,也绝不会叫他们得意!   .   “这个该死的贾鲁!”   礼部尚书回到家,一进房间便忍不住骂出来。   “黄口小儿,不过仗着是万安的儿子,便时时刻刻与老夫作梗,算是什么东西!”   小厮见老爷这么大火气,便是怎么使眼色也没能拦住老爷这么冲口而出的话。实在没辙只得挑明:“老爷!家里来了贵客,正在您房间里等着!”   邹凯这才自知失言,连忙进了内间去瞧。   一袭华裳,一位中年男子含笑摇着扇子。那养得极细极白的皮色,叫这三十多岁的人看上去还宛若二十多岁一般。   邹凯便连忙跪倒:“下官拜见宁王千岁。不知王驾千岁驾临,下官唐突。”   -   稍后第二更~ ☆、36、道一声去也,不许青衫湿(更2)   小宁王咯咯一笑:“孤王都听见了,你被那贾鲁折腾得不轻。”   反正都听见了,邹凯便也不便遮掩,只好坦承:“都是为了那个秦白圭。下官坚决不点,可是这个贾鲁非要下官当场说明,究竟为何不点这个秦白圭!”   小宁王便也摇摇扇子:“实则孤王也是好奇,邹尚书你为何不点秦白圭呢?可是他文章做的不好,当不起我大明的举人?”   邹凯被问得一愣:“王爷这是……?”   他为何不点秦白圭,道理还不是明摆着么?秦白圭是司夜染的人,又是大才,又早就入了皇上的眼,于是若想拦住他,便只有在这乡试里不叫他过啊!否则一旦乡试过了,会试和殿试便都是在皇上眼皮子底下,谁人还敢说能左右得了皇上的意志了?   况且小宁王与司夜染有世仇,他自然不应该叫秦白圭得中才是啊欢!   小宁王摇着扇子掩住口,笑得磔磔有声:“孤王可没这个意思。科举是为国取仕,总归是为了大明朝廷好。大明是我朱家天下,孤王跟皇上一笔可写不出两个朱字来。”   邹凯便一眯眼,不敢轻易说话了。   小宁王笑:“邹尚书啊,你现在已是骑虎难下。谁让这么巧人家贾鲁就是顺天府尹呢,他就得当这个监临官,你跟他闹僵了,便也等于要跟万安过不去……万安好歹也是内阁首辅,你这位吏部尚书跟内个首辅闹得不愉快,岂非得不偿失?更何况,万安背后还有贵妃娘娘。那老妇一旦发起雌威来,是谁能挡得住的啊?”   “如此说来,下官是不得不放这个秦白圭进门了?”邹凯颇有些不情愿。   “你放不放秦白圭进门,关键实则还是在秦白圭自己。他若是个庸才,你想怎么拿捏他都没问题;可惜谁让这个秦白圭着实是个大才,那斐然文采是谁人都掩盖不住的呢?”   “可是倘若放了秦白圭进来,那岂非叫司夜染太得意!”邹凯愤愤。   小宁王瞧着邹凯那不甘心的样儿,便又笑起来:“谁说叫秦白圭中了,就是叫司夜染得逞所愿?“   这话说得极有玄机,邹凯便忙上前一步:“王驾千岁的意思是……?”   小宁王扇子掩着嘴,笑得天真无邪:“这世上最难拿捏的就是人心,那秦白圭尤其是有一把傲骨的,又岂是司夜染情意能拿捏的住的?邹尚书你何如顺水推舟,反倒助那秦白圭青云直上,叫他羽翼一点一点丰.满起来,便有能力挣脱开司夜染的钳制。终有一朝两人能于朝堂之上并立,你说到时候秦白圭会不会用尽了自己的能耐,也要报与司夜染从前的仇呢?”   “邹尚书,养虎为患的故事你必然比孤王懂得更多。就让它反过来用在司夜染身上了,不是比咱们额外再去寻只虎崽,再要从头养起,更要便利得多?”   邹凯恍然大悟,噗通跪倒:“多谢千岁,真是醍醐灌顶,叫下官茅塞顿开!”   .   秋闱放榜之日,正是金桂飘香。   顺天府中榜举人皆应顺天府尹贾鲁亲设的鹿鸣宴。席间举子们皆开怀畅饮,饮至半酣,开怀者举杯高唱《鹿鸣》诗,几人搭着肩膀一起跳魁星舞。   若是不开怀者,则会泣诉自己十年寒窗苦读,终得高中举人,回家亦可告慰列祖列宗。   更伤心者,是情知自己年纪已大,或者学识有限,接下来是怎么也没机会再考过会试,更别提殿试了。自己这一生求学仕途已是到了头。况且虽说举人已经有资格录名于吏部,可以排队等着官员的空缺……可是当真有机会等到的,终归是凤毛麟角。可能自己终其一生,也只能走到这一步。今晚便是一生之中最最得意得夜晚,过完了,便再也没有了。   一院子的斯文人,今晚上是又唱又跳,又歌又哭。陈桐倚也欢快地加入其中,且迅速将舞步翻新,加入西域胡旋舞的风格,跳得不亦乐乎。就连一向持重的林展培也被陈桐倚拉入战团,与一众士子举杯祝酒,引吭高歌。   满院子的人里头,依旧能保持常态的也只有两个:贾鲁、秦直碧。   贾鲁也是爱热闹的性子,可是好歹他今儿是东主,又是朝廷命官,不能一起闹得太出格。而举座之中,唯有秦直碧一袭蓝衫,清清静静看着这一切,也不闷,不时给自己还斟一杯酒,浅浅啜着。   贾鲁便将自己桌子上一道菜端起来,亲自送到秦直碧桌上。秦直碧忙起身:“多谢府尹大人。”   贾鲁眯眼望秦直碧:“秦解元,此次京师秋闱,你高中第一。怎地这鹿鸣宴上,你却如此郁郁寡欢?”   秦直碧微笑:“虽寡非郁郁。大人见笑,学生实则自得其乐。”   “举世皆醉你独醒,哦?”   秦直碧一笑避过贾鲁言语中的锋芒:“非也。学生毫不追求遗世而独立,也并非不肯从俗,只是学生深知自己的性子,不善歌舞,便当个看客好了。更何况秋闱刚过,春闱就在二月,已在眉睫,学生便不愿纵着自己沉湎于这一场酒醉里去。”   “说的好。将来   朝堂之上,本官等着你并肩称臣。”贾鲁亲执酒壶,为秦直碧满了一杯酒,两人对饮而尽。   .   一入九月,秋凉便来。   兰芽拜别皇帝,执使节出京。   十里长亭,文武百官皆来送行。   轮到秦直碧敬酒,秦直碧捉了酒盅,眼神却是狠狠望来:“你说好了等我考完秋闱,你会好好与我聚聚。你从没告诉我,你与我喝的这一杯酒,却也是为你送行的酒!:   兰芽便笑了:“别说傻话,一场秋闱,秦郎纵然高中解元,却又有什么值得大庆特庆的?在我心里你不会只是一个小小解元,你还会成为会试的会员,以至于殿试的状元!于是此时这一场庆祝便免了吧。我等你二月春闱再传喜讯,到时我也会从草原回来了,到时候再好好给你庆贺一番!”   秦直碧只得恨恨点头:“你就知吊着我!你这么走了,我知道我若不用功念书,若会试中不了会员,殿试点不中状元,我便没脸见你!你人是走了,可是你的督促却时时刻刻就在我眼前、耳边,倒比你亲自看着我更管用百倍。兰少监,你果然总是能寻着最俊的法子。”   看他一副书卷气,却要咬牙切齿的模样,兰芽便咯咯直笑:“我的那点子心眼儿,左右瞒不过未来的状元郎去。秦解元既然已经看穿了,那咱家便也遮掩着了。”   她收起笑谑,认真握了握秦直碧的手臂:“秦公子,我走后请你万万善自珍重。若有任何事,一定要回灵济宫禀明大人,记住了么?”   秦直碧微微皱眉。   兰芽便攥着他手臂不肯放:“你听我说,大人不是你想的模样……他实则都是为了咱们好。”   秦直碧便只能叹息:“我若不应,你是不是便不松开我的手臂了?那我就不应了,我宁愿你这么紧紧攥着不松开。”   兰芽便笑,一把松了手,还推了他一下:“你想得美!”   旁边礼部的官员已在催促,兰芽便怆然一笑:“我也不想走,可是我却必须得走了。”   秦直碧心底狠狠一痛,举目四望:“哈,你口口声声说好的司夜染司公公,怎么竟没来送你?”   “他送过了。”兰芽垂下头去:“在灵济宫里,我该说的话、该交代的事,已都做完了。”   秦直碧便眯起眼来。   不难想象,她与司夜染告别,除了说话之外,定然还做了那些亲密的事!   兰芽看出他眼中翻涌,便赶紧低声叮嘱:“秦解元,咱家此次乃是为了朝廷出使,便不是计较儿女情长的时候。也请你专心向学,不要辜负了我一场期望。”   虎子已然亲自牵住马车辔头。秦直碧转眸遥望,怆然而笑:“我竟然都比不上虎子……你南下北上,他还都能陪在你身边,可是我呢?我除了等,还能做些什么?”   兰芽望住他眼睛:“可是将来能主宰朝堂的,却并不是武将。”   秦直碧这才缓缓点头:“好。你此行一定要多加小心,我等你回来。”   兰芽便一笑,又拍了拍他手臂:“对了,对小窈好点儿。那姑娘对你可是情深意切。”   秦直碧咬牙:“你多心了!”   兰芽含笑:“我没多心,我是为你操心。”   说罢转身下了台阶,登上马车,朝来送行的众人高高抱拳:“各位,后会有期!” ☆、1、关山有你(4.6第一更)   巴图蒙克王廷驻地在威宁海,距京师近八百里。便是最好的马车也要走上四十天。这一路山高水远,况且草原已然降雪,路途便更加艰难。   可是兰芽却并未担心,反倒面上点点漾起微笑。   虎子策马护持在畔,忍不住眯眼从车窗望她:“难不成真将此次出使当成出城冶游。”   “去,你别胡说。我跟你,如何能叫‘冶游’?”兰芽故意曲解岑。   冶游,原本是指男女春天或者节日出城游玩,后来专指狎伎之游。   “那你这么欢喜作甚?”虎子提着马缰,耐心地陪着她说话儿。   东海一役,虎子又成熟了许多,此时看上去已经不再是从前那个顽皮的少年,而是持重威严的将军。他这番回来也因功获擢升为百户,将赵玄以及东海帮北王麾下划归自己帐下。且因息风情伤而略有分心的缘故,虎子更是担起了一半腾骧四营的实际军务。   肩上扛起了责任,虎子便找回了血液里袁家人的将威。而这一次陪着兰芽出使,更要身担兰芽的安危,以及护卫整个大明使团的任务,于是他便更显稳重欢。   兰芽瞧着这样的虎子,心下忍不住轻叹,便悄悄儿扒着车椽子,低低叫:“袁星野将军……”   虎子面上微微一红,左右看了下,抬马鞭轻轻抽打在车厢上:“钦差大人,手持使节出使,却还这么顽皮?”   兰芽便坐回去,脸上带着慧黠的笑,乖乖坐好:“你知道么,当年若不是一念之移,我可能就已经走上了现在这条路,而不会再崇文门外与你相遇。”   彼时爹爹在地道尽头安排人扮成农夫,准备了银子和关牒,叫兰芽北上逃亡草原……若是那时依从了爹爹的安排,便不会有今时今日,亦不会遇见此时身边的这些人。   想象若当真逃到了草原,这一年多来,她可能会在草原活得安稳,不过却也只能是一个苟安的妇人,又如何能有今日的历尽风云、慷慨抒怀?   若时光还能倒转,能叫她还回到从前的那一刻,叫她重新选择一番,她必定还会再选一次此时的人生。   “可是今天,你与我却一同走在了这条北上的路途上。却不是为了逃命,而是代表大明朝廷出使……真是浮生若梦。虎子,你说是不是?”   虎子便也眯眼望来,面上一片沉肃:“当年我爹被阉人构陷,罢官之后自知大明之大无路可去,便带着家小朝草原的察哈尔部而去。却在半路遭人伏击……”   “虎子。”兰芽忙伸手过来,握住他的手:“都过去了。”   虎子深深吸口气,偏首望来:“如果不是那样,我便也不会毅然舍命进京,便也不会在崇文门外遇见了你。如此想来,我倒觉老天终究待我不薄。”   兰芽避开他眼中氤氲而来的情意,垂首笑了笑:“如此说来,咱们竟然都是放弃了逃生,选择了死地,却反倒因此才能遇见彼此。所谓置之死地而后生,所以咱们都是彼此的福星,是生门,所以咱们这回携手北上,定然也会安然无恙。”   “嗯哼,”虎子仰头一笑:“终究还是流露出一丝对草原之行的担忧了,嗯?这样才是真实的你,否则一路笑嘻嘻跟冶游似的,反倒看得我心下忐忑。”   兰芽没说话,只含笑抬眸。   她此行忧心的实则并不是自己的安危。那广袤的草原,曾经印着她爹爹的脚印;那广袤的草原,此时还掩着她兄长的踪迹;那广袤的草原,甚至还可能藏着司夜染的秘密……这些事目下还完全看不清轮廓,谁能说到时候当一切都揭开,那真相究竟会是期待中的模样,还是完全事与愿违呢?   “虎将军你看!”   赵玄忽然提马上前,驰在虎子身边,伸手指向左侧山岭。   此时已经行进到大明朝廷与察哈尔部之间的模糊地带,再往前走就是长城。大明与蒙古都互派许多细作在此间刺探对方情报,于是虎子早就吩咐赵玄等人加强巡卫。派人前后迂回,纵深数十里,防备草原方面有所异动。   虎子便连忙转头去望。   越往北走,天色愈发阴沉。天空中铅云层层累叠而起,远处的山岭之上已经隐约可见皑皑白雪。就在那一片伏龙游蛇一般的山岭上,却讶然可见一人一骑的身影,遥遥跟随!   虎子眯起眼来:“只是一人一骑?”   赵玄道:“前方探马回来禀报,开始还是有几个人跟从,只是后来便只是这一人一骑,一路追随着咱们的使团!”   “是什么来头?”虎子急问。   赵玄摇头:“探不得。探马若骑得略近,对方便会施放弩箭警告,近不得身。”   兰芽听见动静,从车窗里探出头来问:“怎么了?”   虎子便提马回来,将那事情说了。   兰芽眯起眼来,遥遥望向那雪笼云封的山顶。凝神良久,唇角却缓缓地勾了起来:“没事,撤了探马吧。”   虎子狐疑地紧盯住她,她却说完话就缩回了车帘里。   虎子便咬了咬牙,回眸吩咐赵玄:“钦差大人都下令了,便撤回探马吧。”   赵玄得令纵马而去,虎子又回身拢目望了几眼,便策马回到马车边。   这一回,兰芽没打开车窗。他便深吸口气:“莫非……是司夜染?”   “呵……”她隔着车窗,低低地笑了,没做隐瞒却也只低低应了一声:“嗯。”   虎子便千言万语一下子都堵在了嗓子眼儿,上不去也下不来。总觉得还说两句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半晌才道:“原还纳闷儿他怎不来送行。原来……他是不肯与众人一同为你送行,他是想单独——陪你一程。”   窗内的兰芽又低低地笑了,可是就连虎子都听得出那笑声里终究还是出了几声颤音……虎子便一皱眉:“你哭了?”   兰芽登时吸着鼻子否认:“别胡说,谁哭了?是这北方的空气太凉罢了。”   虎子心下也说不清是什么。若是从前,他一准儿只有愤恨,会恨不得这么纵马杀上山去,将他赶跑了;可是此刻……却心有戚戚。   他便也跟着吸了吸鼻子:“他这么跟着一路同行也不妥。只怕他这是擅自出京。皇上此番不准他随你同行,就是要将你们一个派出去,一个留在京师中做人质。他这么执意跟来,朝廷怕是会震怒。”   “你说的没错。”兰芽便又吸了吸鼻子:“他做事自然有他的分寸。他怕是也只能送到此处,便得折返回去了。所以虎子你这回别跟他计较,就叫他再跟一段吧。”   虎子只能长叹一声:“钦差大人既有令,末将岂敢不遵?”说罢拨转马头,故意退下去百步,不再跟在兰芽马车边。   遥遥地瞧着,兰芽终于在他走远之后,才又悄悄儿地——挑起了车窗帘。小小的头颅都伸出来,远远望着那一带山岭。   天上星星点点落下雪来,那远处的山岭便被白色的云雾笼罩住。便是那一件黑色飘摇如云的大披风,也渐渐再也看不清楚。   马车窗里,兰芽那小小的头颅终于垂了下去,额头抵住窗框,良久良久不曾抬起。   虎子便狠狠咬住唇。他知道她哭了,可是他却没资格策马上前去安慰她。   只因,她不是为他而哭啊……   .   兰芽那晚早早就安排入馆驿停歇,避过当晚降下的一场雪。可是虎子却知道,她那晚连晚饭都没动。第二天雪后天晴,天空辽远而湛蓝,她才恢复了一脸的笑意。带着双宝和三阳出去玩儿雪,脸上的笑像是雪地里绽放的一朵小野花儿。   虎子这才悄然舒了口气,知道她已然放下了个人的喜怒哀乐,做好了出长城,正式踏入草原的准备。   虎子便派赵玄执通关文牒赴长城关口总兵府办理相关事务。并且亲自监督使团准备下足够的粮草、毛皮,马匹都更换了蹄铁,准备迎接草原上肆虐无忌的浩荡朔风。   到了长城关口之下,兰芽却突来兴致,非拉着双宝、三阳、虎子和赵玄等人,叫他们在关口站成一排,她用嘴呵气暖着毛笔,给他们还画下了一幅像。   双宝和三阳两个小孩儿,自然是欢欢喜喜地谢了,虎子和赵玄却对视一眼,虎子上来安慰:“你别胡思乱想。咱们出去了,自然还能回得来。”   -   【稍后第二更】 ☆、366.2不叫你孤单(4.6第二更)   兰芽便一笑:“你也别多心,我不是给你们画遗像呢。遗像还有一群人站一排画在一张纸上的么?我只是觉着咱们这辈子能这么北出长城雄关的机会不多,就留个念想罢了。”   虎子却没被唬住,直盯着兰芽:“既然是给我们留下的念想,你倒是交给我们啊。你何必自己揣怀里?”   兰芽便狠狠瞪了虎子一眼,心说你这虎家伙何时起已经学得这么聪明,叫我都唬不住了?   她索性耍赖,转身按住衣襟就跑,边跑边回头瞪他:“反正我是钦差,怎么着,你还敢跟我钦差抢啊?”   她只是想……若此行她真的回不来了,便揣着他们的画像,想念了的话也好拿出来看看拗。   兰芽钻回车里,才将画像掏出来,交待双宝去给装裱上,做成手卷。   马车便辘辘地驶出了关口跖。   关山一别,大明已经抛在背后,而前方等待着他们的是陌生的草原、难测的命运。   双宝抬眼瞧了兰芽几眼,便将装裱的活计交给三阳去,他起身滔滔弄弄,整出个小盒子来,凑上前给兰芽:“公子既然闲着,不如就玩儿这个小玩意儿吧。”   兰芽瞧他终于拿出物件儿来了,便忍不住笑。当初上车的时候,她自己的行李都没有几件,可是轮到人家双宝——唉呀妈呀好家伙,人家整出好几十件来!   彼时兰芽还故意笑话双宝,说“宝儿你挺了不起啊,平时瞧你伺候我伺候得挺周全的,原来还背着我偷偷藏下不少体己啊。来来来,都打开叫本公子瞧瞧,里头都藏着什么呀?别捂着,本公子不怪你就是。”   可是双宝却还扑到上头,死死捂住了,愣是没叫兰芽看。跟她哀求说这辈子没什么机会出远门儿,这回能陪着公子一块儿出使,便想着将自己的什么都带上。   这一路走来兰芽没少了瞄着他那几十件的行李,这回终于盼到头了。   “这是什么呀?”兰芽便笑眯眯接过。   实则此次出使危险重重,远赴草原饮食住宿等都多有不便,她根本就没想着要带双宝和三阳一起出来,叫他们跟从前一样,安安稳稳在灵济宫里守好了听兰轩等着她回来就成。可是后来……司夜染却冰着一张脸,说不光双宝和三阳,凡是兰芽在灵济宫里使唤惯了的人,一律都跟着一起去。就连那位特会打马掌的老内侍这回也跟来了。兰芽的马车上马匹新换的马掌,就是那位老内侍亲手换上的。   甚至于,司夜染连初礼都要给她带上……结果为难得初礼脸都白了,跪下一个劲儿地磕头。她实在看不下便故意冷笑道:“大人这是干嘛呀,难道要将礼公公派到我身边儿监视?谁不知道礼公公是大人最身边儿的人,一日都离不得的。”他这才冷冷瞪了她一眼,刨除了初礼去。   彼时虽也觉不宜这么惊动,闹得整个灵济宫上下都鸡犬不宁,可是……她凝望着司夜染那阴沉的面色,却什么都没敢说。   只因为他的心情,她都懂。他这回没办法亲自陪她出使,他便干脆想将整个灵济宫里的人都派出去,陪着她。   一想到这些,兰芽的眼睛便又有点湿,她便抽了抽鼻子,赶紧垂首掀开那小盒盖儿。一瞧之下,她便惊呼一声:“天,这不是听兰轩么?”   原来小盒子里竟然是个木工的小宅邸,将听兰轩等比例缩小了,用微雕的功夫一样一样都安置在小盒子里。那手工活灵活现,就连窗户门儿都能一推就开。   兰芽在人前忍了许久的泪,这下子终于忍不住了。她死死抱住小木盒,低垂下头去抹眼泪。那巧夺天工的手艺,那下刀坚决的力道——她这回不用问,也知道是谁做的了。   怨不得她临行前的那些夜晚,趁着夜半更深她寻个借口道观鱼台门外去溜达,总能见着里头亮着灯。有时候那灯直亮到天明——那些日子她心下还有些微微的难过,埋怨那个家伙怎么不珍惜这最后的几个晚上,至少来陪陪她也好啊,自己在观鱼台里点灯熬油地忙活什么呢?   ——却原来,都是为了这些,都是为了,此时。   她是“独自一个人”走了,可是他却将整座灵济宫都为了她搬空了。给她带来了所有用得上的人,更将听兰轩也给她随身都带来了。   于是此刻,即便她正穿越关山,离开大明,可是她真的并不孤单。   她抬起头来,掀开窗帘,回望大明关隘。心里默默道:“我知道你将整座灵济宫都给我带来了,就是怕我会觉得孤单。可是你又怎会不明白,就算你将整个大明都与我随身带来,但是只要缺少了一个你,我却还是觉得孤单啊……”   双宝小心观察着兰芽的神色,不放心地问:“这玩意儿,难道还不能叫公子开怀么?”   “嗤……”兰芽便一笑,转眸瞪他一眼:“你那包袱里,是不是还有半月溪和观鱼台啊?或者再加上御马监和西厂?”   双宝局促地搓手,嘿嘿了两声:“实则还有顺天府。”   “呸!”兰芽忍不住红了脸,笑骂一声:“又关   顺天府什么事?我才不信。”除非司夜染脑袋坏了,才会做一个顺天府给她。   双宝便心虚地笑:“奴婢说实话,顺天府不是大人做的,是我兄长做的。奴婢是见大人忙着这个玩意儿,觉着真是个好主意,便私下里跟兄长说了。家兄好歹也是个会画几笔画的,于是便将顺天府画下了图样,也给做出来了……雕工自然比不得大人的景致,不过好歹还能一观。”   兰芽便哼了声:“我看未必是唐光德的主意,怕是顺天府尹的。肯定是你兄长将这事儿跟他主子说了,贾鲁便也跟着出了这个馊主意。”   双宝便抿着嘴笑,不敢出声了。   “拿来,给我瞧瞧。”兰芽摊手去要。   实则不论是灵济宫,还是顺天府,都好,她都想要呢。无论是爱,是恩,是友情,全都是她要紧紧揽在身上,埋进心里,不愿割舍下的。   这一路山高水远,她便都要带着,一样儿也不放手。   .   司夜染擅自离京数日,终于回到京师。   回到西厂,却见藏花一身绛红的锦袍,坐在公案后头柔媚万端地笑:“大人终于肯回来了。小的真担心大人这一走便再不回来了呢。”   司夜染便一皱眉:“这话,是你有资格说的么?再说本官进门来,那座儿又如何还能轮到你坐?花,怎地,咱们这才多少日子没见,你就突然换了个人?”   藏花咯咯地乐,笑到让他自己心都酸了,这才停下。   “可不,小的这些年跟随在大人身边,大人站,小的便绝对不敢坐;大人生,便只有小的替大人死!可是小的却无半点怨言,小的反倒甘之如饴呢……想想从前的那些时光,能为大人生能为大人死,可真是幸福无比。”   他眼角胭脂血红洇开,像是三月的桃花,却更像是死人尚未干涸的鲜血:“可惜大人薄情,就算小的能为大人做到此等境地,大人却仍旧弃之敝屣,有了新人之后便再懒得多看一眼。大人,小的这颗心真是被你伤透了。”   司夜染冷哼一声:“你这又是发的什么疯?你与兰公子不是早已和解了么,今儿又想怎样?”   藏花便抿嘴而笑。许是觉着自己这样的姿态还不够美,索性拈起衣袖掩住朱唇,宛若闺阁少女一般娇羞不禁:“大人说的是,小的是跟兰公子和解了。小的也不傻,如何看不透兰公子步步高升之态?不光在大人身畔,就是在皇上眼里,这势头也无人能挡。那小的又何必还非要当面跟她过不去呢?小的便忍下一口气来,不与她争一时短长罢了。”   “可是此时,情形又不同了。她出使草原去了啊……以巴图蒙克对她的心,便必定去了便扣留不准归,强行要了她,让她怀了他的孩子成了他的哈屯!即便她命大,还有机会逃回来——那怕也是很久以后的事。大人,现在你身边又只剩下了小的一个呢。”   藏花说得情意无限,都没看清一切是如何发生的,只见堂中宛若黑云一卷,司夜染已经到了他身侧。扬手便狠狠扇在他脸颊:“再多说一个字,本官便亲手摘了你的舌头!”   藏花一边面颊登时印上五根手指印,恍若绽开了一朵大大的桃花。他没恼,甚至一点惊吓都不曾,反倒含着微笑袅袅婷婷立起来,手指攥着耳畔垂缨,莲步姗姗走到司夜染身边,紧紧贴住司夜染身侧:“……大人,既然兰公子不在了,便叫小的回到大人身边,重新伺候大人吧,好不好?”   -   谢谢如下各位:   微风的10花、   4张:zhongshan121   3张:cristal_2014   1张:wui111 ☆、3、失 宠(更1)   司夜染裹紧大氅,周身仿若漾起一团黑云。便越发映得他那一张脸凄厉雪白,那一张血红薄唇残忍无情。   他缓缓抬头,目光如冰。   “就凭你,也配?”   殷殷笑着的藏花如遭雷劈,脚下一滑,险些一个踉跄。可是他却兀自拢紧了袖口,面上明明凄楚不堪,却仍要强撑着笑得更是欢快。   “大人终于肯说实话了么?大人是不是自打当年收了小的,心中却也实际上便瞧不起小的?只因小的是从宁王府出来的人,只因为小的早就被宁王给……!大人一向是高岭冰雪一般的人物,又如何肯受用宁王腌臜过的人。阕”   藏花眸光深深凝住司夜染:“可是彼时大人领了皇命,要去侦办宁王一案,手边就必须得收服一个宁王府里出来的人。于是小的便成了大人的猎物——大人用自己的情,叫小的迷失了自己,从此宁愿背弃旧主,也要生死追随大人。于是后来小的帮大人办了宁王,叫大人在皇上面前立了大功;从此功劳煊赫都是大人的,小的却沦为众人唾骂,人人都道小的是背主忘恩的小人!”   司夜染听了便是迭声冷笑:“当初本官并未强迫于你。是你自己迷上本官,是你自己心甘情愿替本官做那些事。藏花,你拍着良心说说,本官后来可曾亏待过你?珂”   藏花惨声而笑:“是,大人说得对,大人后来当真对小的甚厚。无论在灵济宫,还是在紫府,人人都得尊称小的一声‘二爷’,人人都知道小的是陪侍大人枕席的男宠……可是大人,外人眼里见的与小的自己感受到的,又何曾是一回事?”   “没错,大人是看似宠着小的,纵着小的,可是大人却从未将一点真心放在小的身上过。大人每次主动来疼小的,都一定是后头接着一件棘手的差事,你想叫小的短暂欢喜之后,便再去替你卖命!”   “你若不想做,你说啊~”   藏花越发声嘶力竭,司夜染却反倒松弛下来,眯着眼一字一字缓缓道:“这世上想替我卖命的人,还多着呢,本官身边不缺你藏花一个。彼时只要你肯说实话,本官便绝不给你立功的机会。这天地俗世,芸芸众生,一条命又能值什么?只要本官想,多少人命都尽可拨弄于股掌之间,又何有独独对你那条命青眼有加?”   司夜染伸手捏住藏花的下颌,迫他仰起头来:“藏花,本官来告诉你,你没有自己说的那么无辜,你也不过是用自己的身子来取悦本官借以赢得倚靠,叫灵济宫人都高看你一眼;而你舍了命办的那些差事,也不过是你用自己的命来为自己换个出人头地的机会罢了。”   “你与这俗世中庸庸碌碌的众人,你与本官身边这群人,并无半点不同。那本官又为何要独独对你不同?本官从未对你上心,用腻了之后也弃如敝屣,不是本官绝情,而是你只值这么些。”   司夜染说着,冷笑着朝藏花薄情地挑起小指。只给他瞧那指尖微末的一点。   听完这些,藏花终于再也站立不稳,身子几个踉跄连连倒退,想要扶住身边的桌案稳住身形,却没做到,反倒脚下一滑,彻底绊倒在地上,摔得狼狈不堪。   见此状,司夜染便更是轻蔑转过头去,不屑再看。   “你今儿疯也疯够了,想说的话也终于说出来了。满意了么?若满意了,就继续起来给本官卖命去;若不满意,你便从此滚出本官的视野。”   “真不知当初如何忍受的,现下本官就连看你一眼,都觉得恶心!”司夜染说罢一掸袍袖,仿佛藏花就是染上他袍袖的尘埃,叫他厌弃不胜。   藏花倒在地上,半天都攒不起力气爬起来,便索性就那么狼狈地瘫坐在地上,面上凄楚而无力地笑:“大人您不能这么说小的……您这么说了,小的会活不下去的。大人您收回这些话好不好?大人您过来跟小的说,方才那些话都是吓唬小的玩儿的。大人哪怕您再继续骗小的一回,然后您再派给小的一个最危险的差事,那小的也会心甘情愿再去替大人您卖命……”   “够了~”司夜染语绮丽却冷入骨髓:“瞧瞧你现在的样子,本官连骗你都懒得骗了。”司夜染拂袖而去,再不肯停留。   .   清宁宫,太后又召太医给僖嫔把脉。   几位太医轮流悬丝诊脉,最后一起去面见太后,都说僖嫔娘娘身子无恙。   太后便忍不住双眉紧皱:“无恙?你们每一回都告诉哀家,说无恙,无恙。可是怎地直到这会儿,僖嫔的肚子里却还半点动静?”   太医也不知如何作答,只得跪倒说套话:“皇上乃是真龙天子,龙裔便更不是普通坐胎,总需天时地利人和……”   知秋便上前福身:“辛苦几位大人了。老奴送几位大人出去。”   知秋送了人去回来,果然见太后面上已是撑不住,刚因一碗茶凉了便责罚了一个管茶水的小宫女。   知秋便连忙上前,将那小宫女打了几下,便斥退了下去。她亲自给太后倒上新茶来,软语劝慰:“太后别动气。若僖嫔不中用,太后另寻他   人就是。这宫里这么多的嫔妃,不信就没个能怀下龙裔来的。”   “哪里有那么容易!”太后满脸的戾色:“当初就安排这么个僖嫔,便费了咱们多大的心力!宫里的人是不少,可是比她更有资本的却不多,一时之间又叫哀家到哪里去找这样一个人?”   知秋自然明白,这个人选的确难挑。   首先必须年轻貌美、知书达理,能书善画,方能入皇帝眼界;   其次此人必须家世低微,无依无靠,方能不叫贵妃提前防备,更能叫皇上心生爱怜。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这个人必须得有野心,有敢于想象未来、敢于希冀超过贵妃去的勇气;同时却得忍得住,能将这份野心完美地掩藏好,开始不叫任何人瞧出来。更要耐得住寂寞,可能最初几年,甚至十几年都要熬得住默默无闻。   或许符合前两个条件的人选在宫里还能找的着,然则最后这一条却不是任何进得了这后宫的女子都具备的了。   可是太后此时忧心如焚,知秋便也只能劝:“太后且放宽心,这样的人在宫里绝不会只有一个僖嫔,一定会再出现另叫太后满意的人选去。”   太后倒也渐渐平静下来:“也是。知秋啊,你素常要替哀家多长一只眼睛,多在后宫里走动走动,替哀家去另找来一个这样的人。六宫嫔妃不行,便去瞧瞧那些宫女;若是宫女也不济事,也可瞧瞧女官局的人。如若还是没有,便干脆到宫外去打听,看谁家有这样的女儿。”   知秋心上影绰绰浮起一个人,却赶紧挥开了,蹲下福身:“太后放心,老奴一定用心。”   .   太医们都去了后,僖嫔自知无能,赶紧来求见太后。   太后对着她,便极有些恹恹的样子。   僖嫔心惊不已,连忙跪倒:“妾身知道错了,太后万万原谅妾身。”   太后便搁下茶盅,也不叫起,只任凭僖嫔这么跪着:“听说皇上近来对你,倒不是那么新鲜了。他这些日子,竟又三不五时去昭德宫看望贵妃。说说吧,你究竟做了什么不妥当的,竟叫皇上开始不待见你了?”   这宫里的事果然什么都瞒不过太后。僖嫔吓得赶紧伏地叩头:“回太后的话,妾身真的不知道错在了哪里。这些日子来妾身依旧全心全意伺候皇上,不敢有半分的差池啊。”   太后目光一冷,猛地将手中那盏茶朝地上掷来。“啪”地一声脆响,虽说茶杯没打到僖嫔,可是那茶水茶沫还是溅了僖嫔裙角。   “僖嫔,哀家此时问你话,是要听你掏心窝子的实话!若还是这些敷衍人的套话,这宫里会说的人成千上万,哀家为何独独问你?!”   僖嫔终究不笨,伏在地上哀哀哭出了声:“妾身自忖这些日子并无不周之处,唯有,唯有,怕是说错了一句话……”   “你究竟说什么了?!”太后厉声问。   僖嫔被太后雌威惊吓住,哭得梨花带雨:“那些日子皇上为派何人出使草原而心烦不已。因妾身彼时几乎每晚都在乾清宫侍寝,眼看着皇上宿夕难寐,极为心痛,于是,于是——便向皇上进过几句言。”   太后眯起眼来:“你竟然胆敢善论朝政,更向皇帝推荐了北行出使的人选,是不是?”   “是……”僖嫔伏地大哭:“妾身知道错了,知道错了……”   -   【稍后第二更】 ☆、4、猜不透的皇帝(更2)   太后听完两耳也是嗡了一声。   “素来后宫不准议政,可是说也奇怪,越是不准,后宫的女人们却也都落下了个毛病似的,反倒更想议政。哀家不妨跟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你现下的这点子毛病,哀家年轻的时候儿也有。”   “可是女人终归还是女人,就算议政,可有几个会像武则天那样,是当真想要取而代之,想要当皇上的?后宫这些女人啊,削尖了耳朵去探听前朝那些男人的事,归根结底是要试探自己在皇上心坎儿上的位置的。”   “便如古往今来,说到任何一个宠妃,都难免安上一句擅论朝政的帽子;说的也没错,只有被皇上宠爱到了心坎儿上的妃子,才有那个胆子议论朝政,而不怕就此被皇上冷落,更不怕会被皇上下旨处死。”   太后说着抬眼瞟了僖嫔一眼:“便如同你,刚刚得了些恩宠,便忙不迭寻一件朝政来插两句嘴,以此来掂量自己个儿在皇上心中的地位,是不是?珂”   僖嫔羞愤交加,伏地大哭:“是,太后教训得对,妾身就是存了这一点微末的念想。”   彼时她是想要寻一件朝政故意在皇上面前议论一番,一来显示自己的才华,二来想为皇上分忧,三来便是试探自己在皇上心上的地位。也恰巧,吉祥说眼下该寻一个法子将那兰公子从司夜染身边调走才好,于是两人一拍即合,她便在皇上耳边吹了几天的枕边风,说那兰公子东海的差事办得这样好,当钦差正当得恰当,皇上不如索性这一回也将出使草原的差事交给了那兰公子去办阕。   办好了,回来自然有封赏;若是办不好,倘若又如同汉代的苏武一般被草原扣留,那兰公子终究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人,既损伤不了朝廷的颜面,又耽误不了什么大事。一个宦官而已,不是大臣,草原纵扣留了,也只是叫他们草原人自己被人耻笑罢了。   没想到皇上竟然满面欢喜地准奏,那晚……对她尤为爱怜。   她便志得意满,以为这次试探是成功了的,她在皇上心上找到了位置,皇上也因为她的聪慧而对她更为宠爱……可惜成功的喜悦却这样短暂,随着那兰公子出使而去,皇上对她却反而点点冷淡了下来。   她当真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了?   太后登时仰面叹息:“你这法子本身倒是没错。本朝就是有擅议朝政的嫔妃,皇上非但不加叱责,反倒言听计从。可是僖嫔啊,你终究不是贵妃啊,就算得了些恩宠,你也不该急于这一时!”   僖嫔垂泪:“嫔妾只是想不明白,明明是皇上那些日子总是在嫔妾面前提及此事,仿佛也是极想听听嫔妾的意见。最初几日嫔妾都忍住了,没敢妄言,可是后来看皇上用意如此,嫔妾才斗胆张口一说的。”   “这明明是皇上的授意,可是怎地到头来,却反倒因此事叫皇上对嫔妾心生了芥蒂?嫔妾就算想破了这颗头,却也想不明白啊……”   .   僖嫔去了,清宁宫的寝殿里却仿佛还哀哀回荡着僖嫔的哭声。   她这回的梨花带雨,不再是为了惹人爱怜,而是真心实意的哭。太后便觉头疼,伸手按住额角。知秋见状忙拿过一个黑丝绒嵌佛家七宝的抹额过来,帮太后勒上。   太后抬眼瞧着知秋:“自己的儿子,哀家自己心里清楚。他这么些年来用口吃骗过了前朝,骗过了后宫,骗过了藩王,却独独骗不过哀家。可怜僖嫔被他骗得最惨,却全然半点都不明白。”   知秋也是叹息:“皇上唯一肯真心相对的,怕也只有贵妃。”   可不,如果不是因为这个,太后何至于非咽不下这口气,非要跟贵妃斗个短长?她才是皇帝的亲娘啊,凭什么皇帝却又给自己找了个“娘”?这世上皇帝该唯一信赖、唯一真诚相对的,只有她这个娘才对,怎么可以是另外一个女人,还是比她还大一岁的老妇!   先帝在时,她跟钱皇后斗,先斗嫡庶,再争子嗣,在乎的是自己在先帝心上的分量;可是先帝去了,那钱皇后也成了她的手下败将,被她给硬生生从先帝身边挪走,纵然合葬却永远与先帝一墙永隔;而她自己,则以庶妃太后之身,争得了与先帝合葬的权利。上一代的争斗里,她大获全胜。   等儿子登了基,她便又忍不住继续跟儿子的嫔妃斗,在乎的是自己这个娘在儿子心上的分量。   有时候想想,她自己也觉灰心,觉得真是累了,没意思。可是这也许就是进了后宫的女人们逃不脱的宿命吧。不管自己愿意不愿意,都已经行进在与人争斗的路上,无法回头。   只是她渐渐发现,她不是斗不过贵妃,更不是把控不住这个后宫。她真真正正斗不过的人,却竟然就是这个身在九五之位、整天口吃不肯见人的皇帝儿子!   知子莫若母,可是她纵然能事后猜透儿子的用意,却永远无法在事前就做好防备。母子之间的心斗,她自己永远都是落败的那一方。更可悲的是,这些输赢她永远无法在儿子面前摊开、说清,只得任由母子之间的心结越级越深。   她想得灰心,便垂首道:   “算了,皇帝既然死心眼儿,不肯叫僖嫔生下龙裔,那便罢了。总之他百年之后,江山需要有继。知秋啊,该通知简王,好好准备准备了。”   .   僖嫔失魂落魄回到万安宫,强撑着身子吩咐湖漪:“去,快去请凉公公来。快,快啊!”   僖嫔平素给湖漪立过规矩,不叫随意去找凉芳,唯恐落人话柄。可是今儿却突然这样,湖漪便有些犹豫。   僖嫔便抬手将手边杏黄绫子的引枕抛了过去:“该死的奴婢,本宫叫你去,你还站着做什么?难道你也想瞧着本宫失势?本宫告诉你,本宫绝不会就此失宠的。本宫若真的见弃于皇上,本宫就先杀了你们陪葬!”   湖漪吓得容颜失色,也顾不了许多,急匆匆去请凉芳。   凉芳也被湖漪的模样吓着,急忙过来。僖嫔上前一把抱住了凉芳:“师兄救我。吉祥那丫头指望不上了,小妹现在只能依靠师兄。师兄若不管我,那小妹只有死路一条。”   凉芳将僖嫔按坐,亲手洗了手巾给她擦泪:“究竟是怎么了?”   僖嫔哆哆嗦嗦道:“其一,吉祥那丫头呈给本宫的香总是一式一样的。本宫担心皇上会闻腻了,说要换些新鲜的,她却推脱说不用;其二,本宫在皇上面前山擅议朝政,进言叫兰公子去出使草原,也是吉祥的建议……这般细细想来,本宫总觉得那吉祥靠不住,仿佛明里暗里却是在害本宫一般。”   凉芳便也眯紧了眼睛:“当真?”   僖嫔一把攥住凉芳:“不管真也好,假也罢,她说巧不巧正是此时受了刑,在内书库养伤,下不了地也帮不上小妹。小妹唯一能指望的人,便只剩师兄一人了。”   凉芳蹙眉:“事出突然,你要我如何帮你?”   僖嫔绝望的眼中,点点泛起坚决:“师兄帮小妹找个合适的人来。从前是李梦龙帮本宫调理过身子,后来便得宠了,小妹想这些出家人定然是有些手段。可是李梦龙死了,皇上又因此而防备道家人,那师兄就设法帮小妹找个和尚来。”   “本宫不管他是什么样的来头,多么卑微的出身,只要他在这事儿上有手段,能叫本宫重新迷住皇上,重新独得恩宠,那本宫就也什么都顾不上了。”   她抬眸望向窗外那寂寞而厚重的宫墙,“在这后宫里,唯有恩宠才是安身立命的根本。如果没有了恩宠,便什么都没有了。所以为了恩宠,我现在便什么都豁得出去!”   .   南城,正阳门外。   街市灯火浮涌,远远近近人头攒动。这里云集了京师最底层的百姓,行走来往的多是贩夫走卒。那股子劳动之后的汗臭味儿,加上粗俗的市井语言,叫便服行走于其间的凉芳不由得皱眉,掀起披风遮住了口鼻。   一处赌坊,鏖战正酣。热闹的喧哗惹得凉芳也不由得转头望去。   只见偌大的赌桌前,十几个普通百姓却围着一个僧人。那僧人耍得兴起,将僧袍都扯开了,露出半面xiong膛;面上油光锃亮,嘴唇紫红肥厚,显是沉湎酒色。   那僧人猛地又是一声:“开!大的!”而旁边一群人都喊“小”,却实则十几个人的动静都比不上他一个人的嗓门儿。   那庄家哗啦一开碗,那僧人便是纵声大笑,伸开两臂将桌上的金银全都搜入了囊中。一班赌徒便恼了,撸胳膊挽袖子便要上前揍他。   凉芳蹙眉盯住东厂手下毕节:“你说的花和尚,就是他?”   -   【道具中心打不开,明天补上感谢哦~】 ☆、5、他霸烈而来(三更一)   北出长城,又过一日,前方探马便来报。   虎子亲自来禀告兰芽,说北元王廷派人来迎。   兰芽便悄然吐了口气,将手里把玩的半月溪和观鱼台都交还给双宝,叫收好了。   三阳倒是好奇,自己爬出马车去,高高站在车辕上,向远眺望。回来便连声叫着:“妈呀,不得了啦!我看见那些马匹,像一片黑云似的把草原都占满了,还有他们的旗子,呼啦啦把太阳都给遮上了。”   双宝便瞄了兰芽一眼,伸脚一踢三阳:“别胡说。月”   兰芽只径自放下帘子,自行更衣。   三阳是头一回见着草原人,兴奋劲儿一时还过不去,便扯着双宝低声问:“按规矩,来接咱们公子的,该是草原上什么级别的人啊?鹁”   双宝掂量了一下:“不会是特别大的官儿。按规矩应该是此处部落的酋长,或者再加上一个他们朝廷类似礼部里的中级官员。总得到了威宁海,才能见着他们大汗呢。这是两国出使之事上的脸面,若派太大的官儿来,那草原就等于自降身价了。”   说着话儿,兰芽已是收拾停当出来。双宝和三阳一看便都吓了一跳:“公子何必这么隆重?!”   这回出使,朝廷和大人都极为重视。皇上特吩咐内织造,将皇上龙袍的工程都先停了,先紧着给兰芽做几身好衣裳。大人那边就更是隆重,给准备的蟒袍上的金线绣花,用的都是纯金捻出的线!   公子平素的衣裳已是极好了,这回出使的衣裳就更是耀花了眼。就连那披风内里都衬的白狐皮和紫貂皮,单是那皮子就几乎用尽了女真历年来的进贡。   外人都说,也就只有灵济宫出去的人敢这么穿,睡觉皇上的内库实则都是御马监管着呢,多一件少一件,账本上笔尖儿一歪歪就出来了;若是外人,见都没机会见的。   公子却也知道这些衣裳靡费,有的甚至越制,所以纵然一路北上越来越冷,公子却也没动那些衣裳。可是今儿……竟然都穿上了。   但见那纯金线绣的通肩大红蟒袍,腰配金带,将公子原本清丽的面容映衬得越发玉雕雪簇一般。而那紫貂皮衬里的大披风,领口和袖口出的那一圈风毛就更是好,将公子装扮得一身的雍容尊贵,打眼儿瞧过去竟然都不输给那些王府的世子们。   三阳只跟着瞧着新鲜,上前忍不住摸摸兰芽袖口的风毛。还是双宝聪明,面上神色一窒,悄悄凑到兰芽耳边道:“难道公子认定来人会是……?”   “嗯。”兰芽淡淡点头,吩咐三阳取过使节来,握在掌心。   双宝毫不犹豫也扯过自己的披风:“奴婢陪公子去。”   兰芽抬眸望来,便是清丽而笑:“好。”   .   虎子和礼部随同的官员也要一同跟着去,兰芽却含笑按住虎子的手腕:“我纵然是钦差,却终究只是个内官。内官在草原人眼里是个笑话儿,他们瞧不起的,若你们这些官员还大张旗鼓尾随着我去,便只会叫他们更得了话柄嘲笑咱们大明朝廷。”   “你们都安心等在这里就好。双宝陪我去,我们主仆两个都是内官,才最适当。”   虎子一口气堵在嗓子眼儿,倒是那礼部的官员王泉深施一礼:“兰少监时时处处以朝廷为念,下官赞服。”   兰芽一笑,抱拳而去。   虎子还是追上来,急急道:“若有半点异动,你便给我信号!”   兰芽点头一笑:“别担心,我不会有事的。”   .   兰芽带着双宝走向草原大帐。   远远地立在门口的两员武将瞧见了,便一左一右掀开了帐帘。   纯白的毡帐,地上铺着猩红的地毡,遥遥只通向一个方向、一个人。   那人背身立着,这么看过去竟然又像极了从前江南的模样。   兰芽吸了一口气,心下已然再无波澜。回想当初单凭只看见这样一个背影,便会心潮澎湃许久……可是此时,已然心静如水。   她朝左右那两员打帘子的武将笑笑,便迈步走入大帐。   左右看过,便扑哧儿一笑:“这半路来迎客的,本来不该是尊贵的大元汗。可是大元汗既然肯屈尊半途来迎本使,却怎么这样气派的王帐里,竟然只有大汗一人?”   驱逐了瓦剌,巴图蒙克正式定号“大元汗”。只是大明不承认“大元”,认为大元已然覆灭,于是大明的所有书籍全都记录成“达延汗”。   巴图蒙克便缓缓转回身来,目光落在兰芽面上,痴缠良久。却忽地伸手一指双宝:“你,出去!”   此时的蒙克,已然不再是江南时慕容的风华绝代,而是双肩担满了草原的雄风!   双宝便被震得退了半步,却还是死死站定,抬头来瞪住巴图蒙克:“回禀大汗,奴婢乃是陪同公子而来。公子在帐中,奴婢便在帐中;除非公子离开大帐,否则奴婢寸步不离!”   “你说什么?”巴图蒙克眯眼盯住双宝,霍   地迈步过来,身上那纯白的鹿皮大氅呼啦啦翻卷起一层寒气。   他两步跨到双宝面前,碧眼紧眯,仿佛草原上的胡狼一般凶狠:“你再给本汗说一遍!”   双宝惊得又是腿弯一软。兰芽却含笑回眸,伸手握住了双宝的手腕。双宝苍白着一张小脸,黑眸在兰芽面上滚了一圈儿,便重新站定了。这一回,连之前那半步都未曾退。   他抬眸清清静静朝巴图蒙克,便将方才的话又一字不落地重复了一遍。   兰芽这才咯咯一笑:“大汗,这回你可满意了?”   巴图蒙克森凉盯住双宝,然后却缓缓收回目光,进而仰首开怀大笑。   目光骤然转回来盯紧兰芽:“不错,果然是你调.教出来的人。小小年纪,又是个没根的,却一副好胆色!”   兰芽不慌不忙道:“大汗谬矣。这个双宝虽说是伺候我的,不过他却不是我调.教出来的。大汗怎么忘了,他是灵济宫的人呐。灵济宫里的人,包括我,一个一个儿地都是我们大人调.教出来的啊。”   巴图蒙克面色陡然一变,眯起眼来。   兰芽便又瞄了双宝一眼。   双宝吸了一口气:“大汗虎威惊人,方才奴婢也被吓着。不过大汗却不是这天下最吓人的人——我们大人比大汗还吓人不知多少倍,奴婢们在大人身边长大,早都已经不怕旁人了!”   巴图蒙克面色便更加难看。   兰芽适时拦住双宝,咯咯一笑:“你这傻孩子,浑说些什么呢。咱们出使来草原,可不是跟大汗比勇斗狠来的。咱们大明是礼仪之邦,咱们是来通使友好,以理服人来的。”   说着又瞟向巴图蒙克去:“大汗也是,亲自纡尊降贵来迎接我一个小小的少监倒也罢了,何必还这么大的排场?我身边另外那个小孩儿都说了,战马黑压压的占满了草原,旌旗呼啦啦地遮天蔽日……人家知道的,是大汗对我礼数隆重,不知道的还以为大汗是带兵来打仗的呢。咱们大明和草原之间,打了这么多年,也该打够了。大汗说是不是?”   蒙克走近兰芽,居高临下眯眼凝望着兰芽:“我算听明白了,你自打走进这大帐,口口声声便是你们大明如何如何。怎地,兰伢子,原来你此来是一门心思当真只给你们大明出使来的,对我全无半点情分了么?”   他突然伸手,一把捏住兰芽下颌,迫使她抬眼望向她。   “一别数月,你竟然一点都不想我,嗯?”   .   “放开我家公子!”   双宝见状便急了,举着使节就要冲上来打蒙克。   “双宝!”兰芽厉声喝止:“你给我站回去!”   双宝紧咬牙关退回原地,死死盯着蒙克,眼圈儿已是红了。   兰芽下颌几乎被他掐碎,她却半点都不挣扎,只是抬眸含笑轻蔑地盯着他:“大汗是想我,还是想我的银子了?我可没忘了当初就承诺过大汗,终有一天会将大汗手中那些形同废纸的大明宝钞,全都兑换成真金白银。大汗此时看着我,就跟看着晶灿灿的金子银子似的吧?”   蒙克眼睛微眯,涌起一股笑意。他的手滑下,却没松开,而是贴在了兰芽颈侧。她捉着她的颈子歪头凑到她耳边:“说得这么笃定……你又打好什么算盘了,嗯?”   -   【今天三更。稍后还有两更。】 ☆、6、森如鬼魅(三更二)   兰芽轻轻闭上眼。   他依旧还用大人的语气与她说话……从前她会迷惘,会动情;可是这一刻,她对他只有厌憎,却反倒更是——思念大人。   她缓缓一笑:“大汗雄心绝不会止步于驱逐瓦剌。大汗既然自号‘大元汗’,便首先要统一草原。可是现在草原上还不太平,不是所有人都臣服于大汗。大汗还要用兵,就缺不了银子。我说来给大汗送银子,难道送错了么?”   蒙克听罢便笑起来。   他的手指着迷地沿着她的颈子柔致的线条滑动:“银子?原来你打的如意算盘就是这个。你是想用银子,换了你自己;你是以为我能为了银子,就放了你。便如同上一次在南京,我带走了大明宝钞,却不得不放开你,嗯?鹁”   “不然大汗又是如何想的呢?”兰芽忍住厌憎,没有挣开他的手。   “你说的也没错,我的心自然不止一个瓦剌,我是要重新统一草原,将所有曾经敢于挑战黄金家族汗位的全都斩落马下。打仗就需要银子,于是你认定了,我会为了江山雄心而暂时放下儿女情长。月”   他忍耐着,极想这么便像她柔致的颈子吻下去。   “可是你却又错了,因为你不懂我们蒙古人是如何打仗的!我来告诉你,我们蒙古人打仗,是不需要银子的。”   “我蒙古铁骑纵横千里,皆可一日夜之间来回,所以我们不用给马匹带着粮草。至于战士的口粮……”他笑了,呲出犬齿,像是碧眼的胡狼:“我们可以吃人肉。所有的敌人,只要他们身上还有肉,那就是我们的口粮!”   “你!”兰芽也是惊得一喘,回望他的眼睛。   他碧眼微眯:“所以你该明白,我蒙古铁骑为何战无不胜?所以你更应该明白,在我巴图蒙克眼里,江山与美人从来就不是两难的选择!我可以不要你的银子,依旧可以重新统一草原;我完全不在乎你向我跑来的饵,我只紧紧盯住你——只有你,才是我此番想要俘获的猎物。”   兰芽笑了。   此次出使,她就知道自己有去无回。巴图蒙克的性子她了解,她知道他这番绸缪就是要让她自己送上门去。   而大明……呵呵,纵然她也身为西厂少监,看似烜赫一时,可是大明绝不会为了一个她,而再与蒙古轻动干戈。   无论她是谁,她也首先是大明的臣民。在皇上和朝堂上那些人的眼里,就算她这么死了,也是应该的。没有人会怜惜她,不会有人为她进一句言。便如汉时苏武,出使匈奴被困十九年,于极寒之地牧羊……彼时大汉再强盛,却也无法抵偿苏武那长长十九年的磨难!   她便只偏首:“我兄长呢?”   他终于笑了:“他在威宁海等你。”   兰芽便也回以一笑:“大汗可真谨慎。已是到了草原地界,大汗怎么不叫我兄长一起来接我?”   他眯起眼睛凝视着她的轻灵的妙目:“我怕你在半途见了你兄长,圆满了心愿,你便会设法逃回去,或者干脆寻了短见。只有我将你兄长留在威宁海,你才肯乖乖跟我回去。”   “如此说来,大汗当日收了大明宝钞,却只带着我兄长北归,原也是以退为进,笃定我为了兄长便一定会来到大汗身边,是不是?”   “你明白就好。”他迷恋地凝视她的一颦一笑:“你是聪明的女子,为了得到你,我也必得耐得下心。兰公子,这一生一世还有的是时间,给你我两个慢慢周.旋。”   .   藏花私宅。   藏花散着头发,披着一件妃红的纱褛,懒洋洋靠在美人靠上,瞧院子里两只鸡扑腾。   小宁王从外头进来,摘掉风帽,眯眼去瞧那两只鸡。雄鸡羽毛皆张,飞着跳着好容易踩到了母鸡的脊背上去,还未来得及行事,母鸡却猛地回头就是一口。雄鸡负痛便只得飞下来。母鸡得了自由,趁势撒腿就跑,雄鸡哪肯放过,一扎撒翅膀,怪叫着便追。两只鸡一前一后绕着院子跑,激起来一片尘土,可真应了“鸡飞狗跳”。   小宁王便笑了声,抬步上了台阶,走到藏花身畔。   藏花依旧懒懒的,头没抬,眼都没转过来,就仿佛那两只鸡比个藩王都好看。   小宁王只得轻叹一声:“前儿是看狗打架,昨儿是猫闹腾,怎么今儿又换成鸡了。那你明儿,倒要看什么了?”   “哼~我可看的多了。明儿说不定就看那盆子里的金鱼甩尾去,总归有我看的。”藏花一脸的冷艳,一身的风.情,偏哪儿都是凉而不屑的。   小宁王便反倒更是动情。   他便上前两手搭住藏花的肩:“可是你看的却都是人家做那亲热的事儿。怎地,你也是想了?那不如孤王好好疼疼你……”   小宁王说着便用蛮力,将藏花裹进怀里,半拖半抱向室内带。   藏花挣扎不过,恼得急了,劈手便给了小宁王一个嘴巴!   一声脆响之后,整个院子都安静了下来。就连那两只闹腾个没完的鸡   ,也被吓呆了。   初心慌了神儿,迭声喊:“……二爷,王爷!”   不管二爷是什么身份,他也决不可掌掴藩王的呀!   藏花却仿佛没意识到,只冷笑着盯着小宁王:“你也只瞧见其一,没瞧见其二!没错,我就是爱看那些猫儿狗儿的掐架,可是我按个儿地没让它们成事儿!那对儿狗,公狗刚爬母狗背上去,便叫初心一顿扫帚给打跑了;那公猫刚叫得火急火燎地要成事儿,我就亲手将它给阉了!至于这两只鸡,它们要是胆敢在我眼前做成了,我现下就把它们俩一锅给炖了!”   藏花面上说不尽的森凉妖魅:“至于明儿那缸子里的鱼,如果敢交成了尾,我便捞出来去喂给那昨儿刚阉完的公猫,给它补补……”   他再瞟向小宁王:“怎么着宁王千岁,就您非得在我眼前霸王硬张弓?难道王爷也想吃我的手段,将自己跟那公狗公猫公鸡公鱼摆到一样的身份、一样儿的下场去?”   小宁王抚着面颊,伸手制止跟随而来的亲卫,森凉一笑:“你这脾气怎么这么大呀?难不成是在西厂大堂被司夜染当堂给扇了耳光,你这便将邪气儿都撒到孤王身上来了?”   藏花一愣,随即便疯了似的跳起来:“谁告诉你的?你给我指指,是你这些手下里头的哪一个?看我不用针扎烂了他的嘴!”   瞧着藏花这样的反应,小宁王才缓缓一笑,却突然一伸手指向初心:“就是他告诉我的。”   初心一听就惊了,噗通跪倒,猛力叩头:“二爷我没有。奴婢冤枉,奴婢真的没有!”   藏花却不听,疯了一样冲下台阶,扬手左右开弓狠狠打在初心脸上:“你个腌臜的杂碎!你是我身边的人,谁叫你向宁王爷去卖好!你既然敢多嘴,看我今天不打死你!”   不过两个巴掌,初心便左右嘴角都迸裂,渗出两线嫣红的血来。   初心不敢躲闪,却大颗大颗落泪:“二爷,奴婢真的没有,真的没有!”   小宁王在廊下瞧着,仿佛觉着有趣,唇角微微扬起。   仿佛还不过瘾,扬声提醒道:“你方才说了,是要用针扎烂他的嘴。”   初心闻言便是一声尖叫:“二爷……”   藏花回头朝小宁王一笑:“可不。你要不提醒,我还当真便宜了他!”   说罢扭身就进了内室,拈出一枚绣花针来,毫不迟疑便奔到了初心眼前儿。   初心早吓得魂都飞了,拼力哀叫:“二爷,奴婢自打净了身就是跟在二爷身边儿!奴婢伺候二爷一向尽心尽力,奴婢绝不敢背叛二爷,绝对不敢啊……”   藏花不听则已,一听这话,反倒笑得更是阴冷:“你从净了身就伺候我……哈,可不,你从净了身就被大人安排到我身边儿来了!灵济宫里的人,上上下下,哪个不是大人派下的耳目!我说大人那天怎么对我一肚子的怨气儿,我看八成又是你跟他说了我的坏话!你这张嘴真不该留,我今儿便都给你缝上!”   说罢左手一托初心的下颌,右手毫不犹豫便扎下来。每一针下去,便是一簇血花。初心那孩子开始还能借着另一半嘴哀叫痛哭,到后来——终于声息湮灭下去。   藏花森然咬断了线头,伸手一推,初心那孩子便瘫倒在地。他一嘴一脖子的鲜血,衣襟都被染红了。那张伶俐的嘴,活生生被针线缝在了一处……   -   【稍后第三更~】 ☆、7、强烈的征服(三更三)   东厂。刑房。   花和尚继晓已经被关进来整整三天三夜。这三天三夜,他便也受尽了东厂的酷刑,尝尽了东厂的手腕。   三天三夜过后,凉芳才举着熏了香的帕子走进刑房,立在牢门外无声瞧着继晓。   自打锦衣卫北镇抚司归了西厂,东厂这边要紧的犯人便都不敢轻易往诏狱里送了,而是都留在东厂的小刑房里。那刑房本只做临时关押要犯所用,面积不大,这样一来便人满为患,不得不将东西两厢办公的屋子都腾出来,东厂自己的官员倒没了地方,闹得东厂上下狼狈不堪。   如此一来,仇夜雨的威望便在东厂内部又大大降低。凉芳于此时出现,将附近一处本归御马监用的粮草场的院子给腾了出来,给那些没地方办公的东厂官员用。于是凉芳在东厂内部的威望大大上扬,隐隐然已有超过仇夜雨去的态势鹁。   于是之前毕节单独听凉芳调遣,以及这个继晓被关进来受了三天三夜的刑,仇夜雨都并不知晓。   被打得狼狈不堪的继晓苟延残喘着睁开眼睛。他连抬起眼皮来都是费劲的,只因连他眼皮都给打肿了月。   他缓缓扭着脖子,影绰绰终于看清了外头那个锦衣的内官,便又是一哆嗦,忍不住哀嚎:“别打了,各位官差爷爷求你们别打了!贫僧知道错了……”   抓继晓进来是毕节带着手下的番子干的,凉芳自己并未露面。用刑的细节,以及这三天三夜里继晓都招供了什么,凉芳都只是听毕节禀报罢了。   凉芳便磔磔一乐:“你放宽心,咱家不是来打你的。与此相反,咱家是来救你的。”   .   僖嫔失宠之后,需要找个懂秘术的僧人,凉芳自己不便出宫,便派了东厂的毕节暗暗在京师鱼龙混杂的市集里寻找。毕节便推荐了继晓这个人。   继晓是个和尚,僧录司里录有他的度牒,可是却没有寺庙肯长期收留他,源于他是个花和尚。不光不戒酒色,还不戒赌,从前接受他剃度的寺庙,无数回因这劣习惩治于他,可是他就是不改。   这个劣僧后来也听说皇上崇信方术,朝廷中大封国师、仙人等传奉官,便来京师碰碰运气。他的名气便是从赌坊里开始传出来的。   毕节自己都听说过无数回,说这个和尚逢赌必赢,市集里的赌徒都气不过,说他必定有妖术。   等他凭赌术渐渐起了名气之后,索性依靠自己“有妖术”的名气开始给人看病。专门看那些生不出孩子来的夫妻,据说经他看完的一准儿就有了好消息。   最离奇的是南市有一家员外,家里有位公子哥儿因偷鸡摸狗无恶不作,结果后来遭了报应,被一条野狗将命根子给咬了下来……那员外痛不欲生之余,索性想着将错就错吧,想使银子送儿子进宫当内官,想着好歹还能大富大贵。结果叫司礼监直接给剔了出来。   回家也假门假事儿娶了个媳妇,自然是生不出孩子来的。后来听说了继晓的声名,便死马权当活马医,将继晓请了来,使了二十两银子,也没寄托太大希望——没成想,那儿媳妇竟然坐了胎!   从此继晓便声名更是大震——更要紧的是,开始有太监私下联络他。   他也凭这个事儿开始洋洋自得,于是托了个御马监太监的关系,自荐进了灵济宫。一番殷殷献媚,说要帮司夜染恢复阳.根,又召进一班美貌女尼伺候司夜染……结果棒打梦碎,他被西厂那位凌厉的兰少监给撞见了,一番棍棒竟然将他从灵济宫给撵了出来!   他本想从灵济宫那边谋得个一官半职,没成想那兰少监撵他出来还不解恨,扬言说,只要有她兰少监在朝中一日,便绝不给他继晓半点机会。还说见他一次打他一次,见过三次便要摘了他的脑袋……   他也是后来才明白,原来那兰少监根本是司夜染的男宠……他可不活该撞在人家马蹄子上了?   .   继晓所说的事,凉芳早派东厂番子到城中各个街市去查访;灵济宫那边也安排了眼线去探听,回来都说继晓没撒谎。   凉芳还是多疑,又叫上了三天三夜的大型,将继晓肚子里的东西都掏尽了,这才放下心来。   他亲自带继晓出狱,难得温煦地劝慰:“你也别就此灰了心。西厂不用的人,我东厂还是用的;兰少监说从此朝廷里绝对没有你的地方儿,那咱家就偏在朝廷里给你安排个地方。”   继晓不顾周身伤痕,惊喜地噗通跪倒:“可是公公如何能做到?”   凉芳一声冷笑:“现下朝里授传奉官的差事,正是在咱家手里。咱家说给你哥什么官儿,你名儿一早就能当上了。”   翌日,负责全国僧庙之事的僧录司里便多了一名从八品的“左觉义”。   .   凉芳做事谨慎,此番引入继晓的同时,一并传奉了十数名传奉官。以方术进的,除了继晓之外,还有个通晓五雷法的李子生。自然这些人都是为了掩盖继晓的,其他人倒也没什么,唯有这个李子生稍微特别一点:他来自南昌   ;原本是布政司的小吏结果进京后因贪赃而被免了职,此人却野心不改,便索性用重金向凉芳买官,号称自己擅长五雷法,擅符箓。   南昌,正是现如今的宁王藩国。   .   巴图蒙克派带来的大军死死看住大明使团,不准虎子有半点反抗,而他独自带着亲卫,挟了兰芽纵马北归。   大明使团只能按照原来的速度缓缓跟上来,而兰芽则被她强行按在他的马鞍之上。   彼时虎子双瞳灌血,便要冲上来拼命!   倒是兰芽亲自阻住他,按住他将拔剑的手说:“别忘了,此来草原的非我一个人,还有整个大明使团!我一人安危要紧,可是使团百十条人命同样要紧。我先跟他去,你别担心,你在后头顾好了使团,咱们到威宁海见。”   .   巴图蒙克的纵马奔驰,哪里比得上马车里的温暖舒适。刚启程不久,兰芽便吐了。   巴图蒙克只得下马来,待得兰芽吐完,从腰带上解下酒囊,递给兰芽。兰芽闻出是马奶酒的味道,便皱了皱眉,只躬身捧起一把雪来吞进嘴里。咀嚼融化,权当漱口。   蒙克倒是自己靠着马匹,耸肩笑笑,仰头喝下酒囊里的马奶酒。   喝完,他眯眼瞟着兰芽:“我不叫你坐马车,反倒跟我一起骑马,你是不是以为我故意难为你?”   兰芽同样眯眼回望。   他便哼了声,将酒囊抛给她:“喝。就算不能帮你漱口,至少能叫你暖和。你肚子里那些温热的都吐出去了,再不热乎起来,你会被冻死的!”   兰芽便一咬牙,仰头将马奶酒灌入口中。却小心地没有叫唇触碰到酒囊的嘴儿,以此避开他方才碰过的地方。   这个细节叫蒙克又眯起了眼。   兰芽喝完,一抹嘴,将酒囊抛还给蒙克:“你别以为一点马奶酒就为难住我了!”   蒙克哼了一声,没急着继续赶路,反倒是吩咐人点起一堆火。   手下都懂规矩,将马匹集中过来,在他们两人身边围拢起来,借以挡住草原上呼啸而来的寒风,像是小小的毡帐,护住火苗。   蒙克从马背上抽下一块皮子,扔到兰芽脚边。兰芽坐下来,蒙克自己却就那么直接坐在雪上。   他眯眼打量着她:“我是故意的,想叫你也尝尝我当年的感受过的。”   他从随身的皮囊里取出一条羊腿来,放在火上烤。熊熊火光照亮他面容,不知是不是温暖的缘故,他那双狼一般的碧眼终于缓缓涌起一丝温柔之色。   他挑眸望她:“我从七岁起,就被满都海背在箭囊里,随她策马奔驰。最开始的时候也会被颠荡得要下马来吐……”   “我是草原的孩子,也有过这样的经历,所以岳兰芽你不必觉得羞愧。”   “嗤……”兰芽这才心下一宽,忍不住笑了声。   蒙克见她终于笑了,眉眼便不由得越发和缓,凝注着她的容颜,舍不得转开目光:“你是汉人,又是女子,还是个从小就怕马,永远学不会骑马的小笨蛋……你刚才做到如此地步,滚下马来吐了却还能站得住,就已经很不错了。更何况刚吐完就敢喝下马奶酒——你比你们大明的汉子,甚至是武将,都已经强了好多。”   他这已经是在……恭维她了。   干嘛?讨她欢心?   兰芽便只“哦”了一声,算作回答,也截住巴图蒙克的殷勤。   巴图蒙克便眯起眼来:“别装作没听懂我的话。没错,女人,我就是在讨你欢心。这个草原上,我从没这样对过任何一个女人,包括满都海。我给你这样的恩宠,你还敢只哦一声,一副不耐烦,嗯?”   兰芽便瞪回去:“那就是大汗的不是了。满都海哈屯给了你汗位,抚养你长大,又代替你征战,才换得你今天所拥有的一切——这样的女人,你还不用心去讨她欢心,大汗可真是薄情。我都替满都海哈屯不值。”   巴图蒙克被刺得咬牙,也顾不得手里的羊腿,任凭它从火里跌入雪里,一个箭步冲过来,一把攥住兰芽的下颌:“女人,你这副伶牙俐齿,真该好好抽你一顿鞭子!”   “你敢!”兰芽反唇相讥:“大汗也请不要口口声声叫我‘女人’,咱家此时是大名使节,你若敢对本使有半点不敬,那就是对我大明朝廷不敬!”   巴图蒙克听得大笑:“大明朝廷?不敬?那朱家小儿的小小玩意儿,我何曾看在眼里。我就是拿你不当大明使节了,我就是不敬你大明朝廷了,你又能拿我怎样?”   他说着死死捏住兰芽下颌,另一只手将她双手反剪到背后,便狠狠朝她压下了唇来……   天,她都不知道,他想念她的唇,已经想得都要发疯。   那唇上的触感,果然是他想象中的模样。不同于草原女子,更像是最嫩的羊羔,碰一下颤微微;也像是南朝出产的樱桃,若咬下去便会薄皮迸裂,里头涌出甜美的果浆来……   他心跳加速,辗   转着使足了力道碾压她的唇。却还不够,喘息着伸出舌去,想要强行冲入她的唇中……他相信,那一定更软滑,更鲜美。   他等了她几个月,终于将她等来了他的身边。再也没有大明那些劳什子的清规戒律,再也没有司夜染那碍眼的在畔。他要用草原男人的方式征服她、调.教她!   他要叫她那桀骜的玲珑身子,只能在他身子下辗转承欢;叫她那伶牙俐齿,只能因为他的攻伐而娇chuan吁吁;叫她的四肢再无法推开他,反倒只能死死攀住他,叫他带他奔驰;叫她……那颗高高在上的心,匍匐在他脚下,为他的宠爱而欢喜,为他的稍离而失落。   他要让她只成为他的。   他的!   他便强力突着舌尖儿,完全不顾她牙关的紧锁。他知道她力气弱,再也抵抗不住了。   他欢欣地将她双手死死扳紧,舌尖终于突破强围——却还没来得感受她内里的甘美,舌上便是狠狠一痛。   登时一股血腥味儿,弥散在两人的口腔之中。 ☆、8、别跟我演戏(3更1)   蒙克一抹唇角:“女人,真该现在就抽你一顿鞭子!”   兰芽再抓把雪揉进嘴里,“噗”地一声将血沫子吐出来,昂首一哂:“大汗除了用强,原来再不会别的。”   她一步步走上前来,妙目灼灼盯紧蒙克:“可是我知道,大汗却也是骄傲的男人。你想要的不止是我的身子,你更想要的是我的心!否则你方才就用强要了我,你知道我并无力量抵抗。”   蒙克眯起眼来:“你说的没错。司夜染都能得到你的心,我便不信我不能!”   兰芽冷笑一声别开头去。   没错,在世人眼里,她最终竟然归心于司夜染,真是一件不可理解的事吧?于是便会如蒙克一般,生出同样的竞胜之心来,觉得自己比司夜染更有把握才是侃。   可是蒙克却根本就不明白,她与大人之间一起经历过的那些事,她点点滴滴看懂的那些不必言传的心意……在这世上,不会再有第二个男子给得起。   当你已经在这世上遇见了最好的那个人,那么其余的男子,即便是身家背景完全可以与他一较高下的,也都只为无物。   蒙克大怒,一把抓起兰芽掼在马背上,他自己飞身上马,回身怒喝:“彻夜驰马,再无歇息!”   兰芽伏在马上,却只是浅浅一笑。   她知道他是想用这种法子先打垮她的身子,进而摧毁她的坚持。可是他真的太小看她了,她绝不会屈服的!   .   兰芽被巴图蒙克挟往威宁海的时候,京师也出了大事。   本朝“三杨”之一的少师杨荣的曾孙——杨晔,被司夜染下了西厂大狱。司夜染亲自审问,对杨晔严刑拷打,甚至动用了“弹琵琶”的酷刑。   所谓“弹琵琶”,就是用刀一根一根剃掉活人的肋骨……杨晔打熬不过,便将一应受他贿赂、为他遮掩杀人命案的官员全部招供出来。   这其中,他杨家的亲眷俱有牵连。   杨晔的父亲致仕指挥同知杨泰、叔叔兵部主事杨仕伟、姐夫礼部主事董序皆被司夜染命人擒入西厂大狱。连番审问下来,牵连到了朝中诸多大臣。   司夜染更是连夜带人进杨仕伟家搜查财物,对杨家人动了重型,甚至刑及妇女,一时之间整个京师为之哗然。   因杨荣乃是四朝老臣,身为大学士辅政,死后被追封太师,乃是台阁重臣“三杨”之一,于是杨家在文臣心中乃是楷模表率。杨家的后人被一个阉人这般折磨,便朝野上下对司夜染讨声如沸。   便连卫隐在奉了司夜染的命执行完对杨晔的“弹琵琶”酷刑之后,都忍不住向司夜染追问:“大人,若兰少监还在京中,她可会同意大人用此刑罚?”   司夜染一声冷笑:“兰少监?卫隐,你难道忘了西厂是属于本官的?兰少监别说不在京中,就算还在京中,本官下的令,她又何敢不遵?”   一时之间,京师内外、朝野上下,都将西厂当成了阎罗殿,而司夜染则成了活阎王。   灵济宫上下心下都忍不住嘀咕:兰公子走了,大人又回复了从前那杀人不眨眼的冷酷模样。   .   藏花私宅,小宁王听着亲卫的禀报,手却不曾停,照旧细细为藏花画眉。   长眉画就,小宁王端着藏花下颌左右细看,忽地一笑:“我看,要再补一朵花儿,才更衬你这眉眼之间的风.流。”说着以细狼毫蘸了胭脂,在藏花眉梢眼角处点上了一朵梅花儿。   藏花撑过菱花镜来左右瞧了,眼中露出喜色,面上却依旧傲慢:“画什么花儿不好,偏偏画了朵梅花儿。”   小宁王垂首洗笔,态度悠然:“梅花不好么?女子眉间的花钿,那不是叫梅花妆么?再说梅花冷艳,也恰好应和你的性子。”   “胡说八道!”藏花火了,伸手便用力蹭着那朵花儿:“王爷是装糊涂呢,我不信王爷忘了从前大人的对食就叫梅影的!大人还给她住的院子取名叫‘清梅坞’……她既然是梅花,我便不屑这天下任何形式的梅花!王爷故意在我眼睛上画这梅花儿,就是故意想让我不痛快呢!”   小宁王也不恼,反倒笑了,上下打量藏花:“你瞧你,你瞧你,活脱脱一个司夜染的影子。他在西厂剔人肋骨、满门重刑,你这边就跟我耍小性子、借题发挥。你可当真在他的身边太久了,面貌和性子越发肖似,怎么就连情绪的起伏也能赶在一个点儿上?”   藏花登时便疯了,跳上来跟小宁王理论:“王爷这是说的什么话?咱们两个本来好好儿的,王爷给我画眉,我也安安静静受着了。咱们不是都说好了,谁也不准再随便提起大人了么?”   “王爷,你从前总是怪我将一颗心悬在大人身上,不肯与你好;怎么我现在回到你身边儿了,你反倒计较起我来了?”   小宁王依旧半点没恼,反觉有趣地勾起了唇角:“瞧瞧你,说对他伤透了心了,可是一提到他,你却还是这么激动。孤王瞧着你啊,明明就还是放不下他。”   小宁王说着转眸去瞧着那个方才来禀报的亲卫,微微笑了笑:“你说你这么个模样,就算口口声声说肯跟我走,离开了这京师,离开司夜染……可是孤王却怎么忍心强扭个瓜儿呢?”   藏花便眼睛都红了:“你胡说什么?我才没有放不下他!我说了跟你走,就是跟你走。不信你现在就启程啊,你瞧我究竟是留下还是跟你走?”   小宁王却眯起眼来,走过来轻轻拍了拍藏花面颊:“你就这么说想跟我走,啧,孤王还真不敢信。以司夜染的手腕,只扇了你一个耳光,我看还不足以就此打灭了你对他的情意。”   藏花浑身一冷,面上却笑得更艳:“那王爷还想要怎样?难道也想让他给我弹了琵琶,一根一根剔了我的肋骨,王爷才肯满意?”   “那倒并非没有可能。”小宁王面上依旧笑意吟吟:“若叫他知道了你也觊觎着那兰公子,他说不定真的会弹了你的琵琶……”   藏花面色大变,转头四处寻找了一下,便一把捧起那胭脂盒子来,劈头盖脸直朝小宁王砸了过去。一片胭脂水粉全都化作一片雾烟,梅红雪白黛青地朝小宁王一股脑飘洒了过去。   小宁王的亲卫连忙上前,用他自己替小宁王挡住这一片雾烟。   藏花掐腰跳脚尖叫:“滚,你现在就给我滚出这个门去,再也别来!”   烟雾散了,小宁王推开亲卫,蹙眉望过来:“瞧你,这是何至于的?”   藏花凄楚冷笑:“我这个人,最恨人家不信我。既然不信我的,我就也懒得虚情假意,索性一刀两断了好。我跟他之间的,藕断丝连也好、快刀斩乱麻也罢,那总归是我跟他之间的事;而眼下,我说跟你走,却是我跟你之间的事。你非要打混了给掺和到一起来说,我就是不爱听!”   “我管你是吃醋还是故意找茬儿,总归我耳朵净,我听不得!既然你总说些让我不爱听的话,那我又何必留着你在这院子里?既然你总觉着我跟他之间还没摘干净,那我索性再回到他身边儿去罢了。就算挨他巴掌,总归他对我是一片坦白,爱了恨了都叫我知道得明明白白,不像跟你,说话还总得藏着心眼儿,一句话里至少总要绕三道弯儿!”   “我知道你还疑心我,那你索性赶紧走,你明哲保身去好了。我藏花的门槛,从今往后还就不叫亲王进了!”   .   小宁王狼狈地被撵出门,藏花亲手咣当关严了门。   亲卫有些犹豫,问:“王爷,咱们真的就这么走了。再不上门儿了?”   小宁王这些年跟藏花之间的爱恨痴缠,亲卫全都看在眼里。虽说小宁王表现出来的永远是仿佛不那么在意,他在王府也该娶妻娶妻,该纳妾纳妾,也不怎么好男风……可是亲卫却明白,在小王爷心里,这个藏花是特别的。   小宁王望着那关严的大门眯了眯眼睛:“总归,只凭那么一个巴掌,他就说他恨毒了司夜染,就想跟孤王走……孤王是不肯信的。除非他跟司夜染之间,当真挑开了兰公子这个茬儿,那他们两个才真可能是掰了。否则,怕只是双簧着在孤王眼前演戏!”   -   【今天还是三更,稍后还有两更~~】 ☆、9、也曾说过不心动(3更2)   小宁王无旨偷入京师,自不敢回敕造的宁王府,也不敢住馆驿,而是以商人的名义赁了处院子。   小宁王回了院子,多年伺候的内官钱容上前接过他的衣裳,低低禀告:“草原的使者到了。”   小宁王神情一振,进内见过那商人打扮的侍者,接过一卷羊皮。小宁王打开羊皮,上下瞧过,只是一幅美人图罢了。他便蹙眉:“什么意思?”   侍者接过那羊皮,从腰间抻出草原特有的剔骨小尖刀,左手将那羊皮撑开,刀刃便灵巧滑入皮层。转瞬,一张羊皮便被破开成两张,里头那层上用火烙印出了字迹梅。   “妙啊。”小宁王都忍不住啧啧称赞。那些字迹从表面的那幅美人图上也影绰绰能看出来,不过却恰好映在美人身边墙壁的一轴字画上,冷不丁看去还以为是画面的背景。   况且这剥羊皮的刀法,大明百姓总归耍不过草原人,更不会有人想到那样薄的一层羊皮还能从中破开为二。纵然这羊皮被人寻获,也猜不到里头藏着的秘密。   那使者躬身:“这是我大元汗亲自写给王爷的信。”   小宁王便展开细观……看罢扬眉而笑:“好!孤王就等着这一天呢!我们南北兵合一处,孤王带兵从兀良哈三卫截断亦思马因后路;接下来掉头南下,直取京师!侃”   .   所谓兀良哈三卫,也就是大明北方与草原在河套地区的交界地区,为大明的九边重镇。先代宁王原来的封国便在大宁,于是这片土地都是宁王藩国所在。后来燕王朱棣存不臣之心,便勾结宁王,约定一并举兵南下,甚至曾许下“二分天下”的诺言。   后朝廷担心宁王拥兵自重,当真要朝廷履行“二分天下”的诺言,便收集宁王罪证,掀开宁国有不臣之心,于是将宁王藩地南迁至南昌,而将北方的这片重要的土地华贵了当年曾经发兵参与过靖难之役的蒙古部族。从此兀良哈三卫成为半独立的藩国,游走于大明和草原之间。而大明北方的大宁重镇,也几乎失于防守。   虽然到了今代的小宁王,当年的事已经远去了数十年,可是兀良哈三卫当地的军民当中,还有不少是当年的宁王旧部。一旦小宁王登高一呼,那片土地上依旧有人会云起追随。   而重掌了兀良哈三卫之后,就等于向草原洞开了大明的北门。巴图蒙克正是看中了小宁王的这一资本,于是多年来与小宁王暗通款曲。   时机终于到来。   .   夜色如墨,泼洒而下。   司夜染又来为吉祥换药。   经过这些日子来他的悉心调理,加上吉祥的生命力顽强,她股上的伤已渐渐好了。皮肉重生,又是软腻柔白,并未曾落下半点疤痕。   这个晚上,京师入冬降下了第一场大雪。寒风裹挟着雪花仓惶地拍上窗棂。可是房间内的灯火柔暖,吉祥又提前温了一壶花雕,于是灯影酒香便熨暖了这个寒夜。   吉祥这般露着少女的白腻,羞红了脸侧转身子来盯紧了司夜染。她眼波如丝,这般侧过身子来,就更是将少女身前身后的隐秘全都影绰绰展现在了司夜染眼前。   她今儿,只身上一件桃红的小夹袄,衣襟却早在故意呼疼中扯落了半幅……   司夜染上完了药,便眯起眼来。   吉祥满意地喘息,伸手捉住司夜染的手,将它又放回到她股上……“别这么急着拿走——人家还疼,你就再多摸摸嘛。”   今晚儿,是她的收网之时。   他来之前,她好好儿地鼓动了鼓动身子里那虫儿。那虫儿既养在她体.内,便要吸她的精血过活。她这些日子来受伤,身上精血不足,那虫儿便也很是有些恹恹的。她曾担心那虫儿熬不过来,不过幸好一切无恙。她好好地将那虫儿唤醒,就是为了今晚。   所谓蛊者,乃是多种毒虫争斗之胜者,于是真正的蛊便是这天下所有毒虫的王者、克星。她生为大藤峡公主,便有这样使命,要用自己的身子养着那蛊中之王。她可以对别人下蛊,用自己身子里的蛊王来控制所有的蛊虫。   她涌起身来,她知道她身子里的虫儿也饥饿地张开了口。   司夜染眼中现出迷茫,他使劲摇了摇头,仿佛想让自己清醒;可是更多的迷惘在他眼中堆积,氤氲成无法挣脱的雾霭。   “对,就是这样~”   吉祥满意地笑,浮起身子来,少女白腻的胴。体像是一条月光之下的鱼,滑动游弋到了司夜染身上。她攀过他的膝,滑过他的腰,玉藕一般的手臂缠绕住他的颈子,她的身子毫无遮掩地紧紧贴住了他的身子……   他身上的锦袍,那特属于丝绸的凉,叫她身上微微起了小小的粟粒;而他锦袍上的绣花,浮凸立体,便是小小的嶙峋,硌着她身上同样凸起的部位……那种触感光滑而又嶙峋,微凉而又磨砺,叫她周身不自禁地颤抖。   她渴望着他将她生吞活剥;或者反过来,她将他生吞活剥。   她已等了太久,盼了太久。今晚,她不   会再让他有机会跑掉。   .   漫天狂风大雪,蒙克不顾一切地驰马飞奔。   兰芽抵抗不了草原上这般鬼嚎一般呼啸的寒风,浑身上下都已挂满了冰雪。帽子早就掉了,青丝被风扯散,滑落马背。   就连眉毛和眼睫都因呼出的热气而挂满了白霜。   她冷得全身的骨头都在打架,到后来根本就坐不稳马鞍,终于在即将到达威宁海的这一场大风雪里,昏倒在了蒙克的怀里。   蒙克狠狠咬牙,盯着她那明明弱小却执拗得让他无可奈何的小背影,真的想叫她这么冻死了,真的想再也不管她了!   可是曾经,在江南的春色里,她那双含羞带怯望来的眼眸,却仿佛冰缝儿里绽放的桃花,便是这漫天风雪,却也还是挡不住、避不开,一点一点在他眼前、在他心海,桃红开遍。   彼时,她是爱着他的。   彼时,他却戴着另一个人的面具。   他也警告过自己,她爱着的不是自己;可是她的目光投来的那些酸酸甜甜,却是那个面具之下的他的心真真切切品尝着的……   所以,纵然狠下无数次心,纵然屡屡被她挫伤,可是他还是——放不下她。   他仰天一声长啸。若草原上陷入绝望的孤狼。   长啸随风而去,他一把捉住她小小肩膀,拉开衣襟,将她裹进他的皮袍,用自己的体温给她温暖。   .   这个夜晚,小宁王踌躇满志勾画着自己未来的图景。   钱容却轻轻敲响了房门:“千岁,门外……有贵客到。”   小宁王便一眯眼。   钱容用这般犹豫的语气说出的人,便只会是一人——藏花。   小宁王拢紧衣襟,故意哼了一声:“你告诉他,我睡了,叫他回去吧!”   钱容为难道:“奴侪这样说了。可是那位贵客说,王爷若不赏脸,他就不回去。”   小宁王闭了闭眼:“跟他说,他的门槛儿高,连我堂堂亲王都再登不得;那孤王这个门槛儿就更高,就更不是他一个小小阉人能登得起的了!”   哎哟……一听王爷这个口吻,钱容心下这个为难哟。这哪里是王爷自恃门第,这根本是王爷在耍小性儿呢。这哪里是王爷不肯见,这分明是王爷非要叫那位进来哄……   钱容只能叹一口气:“是,老奴这就去说。”   小宁王便眼前这一卷舆图怎么都看不下去了,便只立起两只耳朵听着外头的动静。可是今晚风大雪急的,只听见一阵阵雪沫子哗哗啦啦拍着窗纸的动静,却压根儿就听不清大门那边的人声。   小宁王便蹙眉,高声问:“钱容,回来了么?”   门外没有动静。   依旧是霰雪拍窗,风号入耳,满满的都只是凄冷。   小宁王便越发坐不住,站起身来再问一句:“钱容,还没回来么?”   外头值夜的亲卫只得代替回答:“回王爷,钱公公还每回来呢。”   正说着话儿,门外头一片踩雪的吱吱嘎嘎声,钱容抱着廛尾赶紧奔上台阶,呵着热气道:“千岁,老奴回来了。风大路滑,老奴这把身子骨不中用了,这才走得慢了些。”   小宁王便狠狠儿地吸一口气,尽量不着痕迹问:“他,走了?”   -   【稍后第三更~】 ☆、10、付出这些够不够?(3更3)   贴身伺候了王爷这么多年,王爷这点子语气钱容还是听得懂。他便忍不住叹息:“那位贵客也是个倔脾气的,说这个门槛儿登不起也罢了,不过他今晚儿既然来了就绝无离去的理儿,那他就在这门槛儿外头站着好了。”   “他还说,任凭王爷怎么着,总归他是立定了这门槛儿之外了。”   “这个狂妄孤傲的东西!”小宁王恼得忍不住骂,“便由得他,他愿意站就让他站!好了孤王要安置了,从现在起什么事都不要来烦孤王。就算门外大雪里冻死了人,也不必报给孤王知道!梅”   钱容一个当奴侪的还能说什么,只得躬身去答了声:“遵命。”   小宁王便一个箭步钻回榻上去,还“噗”地一声自己吹灭了蜡烛。   他用力合上眼睛,用力命令自己赶紧入眠。   只是这京师的夜……总是让人忍不住辗转反侧。   定然是因为外头的风大雪急,那一阵子一阵子哗啦啦的雪沫子敲窗声,简直跟传闻里西厂司夜染用尖刀剔人肋骨的声音堪可一比。   他翻了个身,索性用被子将耳朵也盖起来。却还是不济事,心思怎么都定不下来,就是一直一直朝门外去侃。   他末了只得一声挣扎的低呼,便推开衾被坐了起来。   外头值夜的亲卫听见了,忙在门口问:“王爷这是怎么了?可是身子又何处不好?”   却没人回答他。   片刻之后房门忽然哗啦打开,那身份贵重的王爷竟然只在寝衣外披了一件皮袍,头上都来不及戴上帽子,便自己走了出来。   亲卫忙问:“王爷有何吩咐,不如叫卑职去办……”   “住嘴。”王爷白了他一眼,便抬步独自冲进茫茫的雪雾里去。   扑扑簌簌,不过片刻看王爷裹着一个人进来。王爷竟然是将自己的皮袍裹在了那个人的身上,王爷自己冻得一脸通红,却在面容映上灯光时,照见一脸的欢喜颜色。   只是那人这般被王爷眷着,却依旧一脸的冷,一路走一路推着那皮袍:“你穿着吧,不必给我穿。我这些年没短了爬冰卧雪,我根本就不怕冷。”   王爷懊恼低斥:“你又胡说。你年纪还小,身子骨还没完全长成,你就这么冻着,迟早落了病根儿。你比不得孤王,孤王已经这么大年岁了,身子骨比你硬朗不知多少倍。”   两人裹裹缠缠已是进了屋内,亲卫也只能悄悄儿啧了啧舌。   .   屋内烛光摇曳,小宁王也暖和了过来,之前那股子殷勤劲儿便也点点散了。他又是之前那个他,退开一步,与藏花坐得远些。背倚着床栏,上一眼下一眼瞧着藏花:“说吧,这么大晚上的非要过来,是干嘛来了?”   藏花坐在地当间儿一个绣墩上,浑身上下还带着雪花、寒气儿。纵然裹着小宁王的袍子,也显得纤柔孤弱。   他没瞧向小宁王,只是抬眼盯着烛火,仿佛那一点跳跃的火苗,能给他一点温暖。   “道歉。”   小宁王哑然失笑:“你说你来是道歉?花,孤王没听错吧?你藏花这么些年与孤王若即若离着,何曾说过一声歉意了?你今晚儿上这么突然过来说要道歉,可真是古怪,非但不能叫我心下欢喜,反倒让我忍不住生疑呢。”   藏花的嘴唇抖了抖,仿佛下了什么决定一般,霍地抬头望过来:“没错,我就是喜欢兰公子了。可是我终归还是不能叫司夜染知道——不是不敢与他翻脸,我是,我是自己也还不敢确定!”   “你非要我这么着跟司夜染挑开了,你才肯信我跟他真的是掰了;可是我直到现在还没办法说服我自己的心,你说我还怎么去找他,怎么跟他挑开,啊?”   藏花说着,眼角的胭脂随着微微颤抖,两颗又大又圆的泪珠儿,竟然就这么蓦地滚落了下来,滑过他同样轻颤的唇角,最后掠过他纤致的喉结,无声没入他的领口去。   小宁王眯起眼来,着迷地望着这凄冷绝艳的一幕。心不由得激跳了起来。   “你说你还不敢确定……是不敢确定什么,嗯?”   藏花抬头望来,缓缓扭转身过来,正对着小宁王的方向。   “我是不敢确定,我对兰公子的喜欢,究竟是不是男女之间的喜欢。王爷明白,我这一辈子都没跟女人打过什么交道,就更别提是喜欢女人、碰女人……可是兰公子是有些特别的,她虽然是个女子,却镇日穿着男装,她办出来的那些事、她说出来的那些话,就更不是女子能说得出来的。”   小宁王咯咯一笑:“所以你觉着你喜欢的,八成还是一个男子。你是真的将她当成男子了?”   “倒也不是……”藏花又垂下头去,仿佛自己别扭得深了,连手指便都绞在一起,自己跟自己别着劲儿:“我知道她是女子,我是拿她当女子来喜欢的。只是……只是倘若一想到要做那亲热的事,我便只要想象是跟她在一处,我便浑身不自在。”   藏花缓缓垂下眼睫:“   若论鸾凤之欢,我还是……还是喜欢与王爷这样的男子。”   “哦?”小宁王登时只觉喉头干哑:“你是说,跟孤王这样的男子?”   “很奇怪,是不是?”藏花眼睫轻颤,缓缓抬眼:“也是因了那兰公子之故,我现下已经无法跟大人再亲热,况且他也不肯再碰我……所以我想来想去,唯一能想的,也就只剩下了王爷你。”   他抬眼,万般清冷里,却夹缠着万般的惹人怜惜。   小宁王心下便又是一阵狂跳。   自从他这回来了京师,重新找见了藏花,他还未曾真正得手过。除了寻常的拥抱、抚触之外,藏花连让他吻都不肯吻一下。   他便再也坐不住,腾地站起身来走到藏花背后,双手搭上藏花的肩:“……你今晚既然冒着大风大雪来跟我说道歉,那就别指望只说些空话来哄我开心。花,你知道的我想要什么。若你肯乖,那我就接受你的道歉,我们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而倘若你还是拿乔作态——那你就白来了。”   小宁王说着,手已伸进藏花衣襟,沿着他幼滑的xiong膛直向下去,钻进腰带,直达……   藏花一动不动,静静承受。气息渐渐急促起来,臻首上扬,鬓角眉间渐渐涌起细密的汗珠。那汗珠点点化作白气,袅袅上扬。   小宁王动作越来越快,便是一声嘶吼,一把将藏花抱起,压入纱帐……   翻腾折转,只听得藏花凄楚却坚决的低喝:“这一回,我要在上面!”   天地茫茫,以雪遮幕。   .   风雪沙沙,吉祥情动得难以自持。   当她大胆解开司夜染衣带,正待——坐上去的时候,一直轻轻喘息的司夜染忽地睁开了双眸。   那双眸子清冷无比,带着嘲弄的笑狠狠盯住她。   “吉祥你告诉我,你什么时候变成这个样子的?是你身子里那虫终究也反噬了你,将你变得跟它一样毒;还是你原本就是这个样子的,从前在我眼前的种种,都是假扮出来的?”   吉祥被狠狠吓了一大跳,一个趔趄从司夜染膝头直接栽到了地上。也顾不得地上冷,她仓惶地抬头望过来:“你,你怎么会……”   “我怎么会清醒着,是不是?”   司夜染冷哼一声,对她这般赤.身露.体的模样没有半分留恋,径自伸手扯过榻上的被子,冷冷丢在她身上。   他傲然地抬起了下颌:“我身子里有你种下的虫,起初它很乖,几乎让我忘了它的存在。我便也相信了你,以为当真是你当年为了给我解毒用的。毕竟你是大藤峡的公主,你身子里的蛊是万蛊之王,所以你种给我的一定能克制我身子里的毒。”   “可是后来我才渐渐发觉不对劲。随着我一天天长大成人,它也一天一天跟着我长大,有时候渐渐让我控制不了。我不舒服便只得进宫来找你,必须得经了你的手,它才肯服帖下去。“   “后来……周灵安在与东海帮多年的交往当中,一点点推测出我的身份,他便以东海帮千万条性命相要挟,与我谈条件。我不受他胁迫,他便私结杭州镇守太监,更要将我的身份向朝廷揭发。”   “这个人不能留了,我便决定杀了他。孰料煮雪比我动手更早,她设计勾周灵安迷恋上她,她嫁到京师来,便想趁着洞房花烛之夜除掉周灵安。那晚为保万无一失,我也易容去了周家。”   “用蛊杀人是最妥帖的法子,中原无人能识破蛊,便也无人能侦破此案。我要周灵安悄无声息地死,也要用他的死,将紫府夺过来握在我的手中。可是我当晚想杀的只有周灵安和他那几个心腹的伙计,没有想杀尽他全家七十二口。”   司夜染想及那晚惨状,缓缓闭上了眼:“可是那晚,那虫儿超脱了我的控制。周家七十二口,只要当晚喝过水的全都毙命!就连鱼和鸟都没能逃脱。”   司夜染深深吸气,幽幽地森然一笑:“实则我这人早就杀人如麻,手上血债无数,所以这七十二条人命我便也都担了,我没什么受不起。直到……”   直到当兰芽得知真相之后,望向他的目光里那么多疼痛,那么多失望时,他才明白这七十二条人命比他想象的要沉重太多太多。   他泯去心头那疯狂涌起的思念,冷冷一笑:“我今晚也不是向你推卸责任的,那七十二条人命依旧我来担,我只是想以今晚来确认这一切。以此来确认,吉祥,我这辈子是否值得与你一番相遇,是否值得我将来还将你看成亲人,是否还值得用我的力量护着你不受伤害……”   “现在答案已有。”   司夜染掸掸衣袍起身:“吉祥,你我从此时起一刀两断。我会一点点忘了曾与你相遇,从今往后我也只将你当成陌生人。”   .   “你敢?!”   吉祥不顾自己的狼狈,嘶声尖叫:“你凭什么想忘了与我的过往,你有什么资格说跟我一刀两断?我大藤峡人千千万万人,我所有的亲族家人,都为了护卫你而   死!司夜染,你欠我那么多条性命,你敢忘恩负义?!”   “关于当年……”   司夜染深深吸气:“那时候我也刚出生,我不想追究究竟是谁给刚刚下世的我便下了毒、用了蛊!没错,你们是与朝廷抗衡,护卫下了我,让我得以平安长大,可是你们用在我身子里的毒,难道不是为了控制我,嗯?”   “这大明锦绣江山,人人都想染指,人人都想分一杯羹,不是么?而我身子里流的血,就是最好的工具。你敢说你大藤峡人丝毫没有过利用我的心思么?”   司夜染长长地吐气:“算了,这些话我本不想说。死者已矣,我不想再去追究那些过往的事。我会只记着他们是为了护卫我而死,于是我欠大藤峡的,我会尽我所能安排好大藤峡如今这些人的生活!”   司夜染霍地回眸紧紧盯住吉祥:“我叫狼兵出湘杀倭,我叫他们立下功勋被朝廷嘉奖。我叫他们为朝廷所倚重,只要倭寇还在一天,朝廷便离不开他们……官职俸禄、朝廷倚重,这些,够不够?” ☆、11、就这样斩断(第一更)   “不够,不够!”   吉祥发疯一般扑过去抱住司夜染的腿:“你安顿好大藤峡的百姓,可是你却怎么能不管我了?我原本是大藤峡的公主啊,却为了你进宫为奴,落得如今这个下场,任凭是谁都敢踩在我头上,都敢给我气受,你凭什么说不管就不管了?”   “还有……少主啊,我吉祥对你十年深情,难道你全都忘了么?你忘了我们小时候的相依相伴,你忘了我用自己试毒,只为了解你身子里的毒么?没错,我是大藤峡的公主,我是早晚会用自己的身子供奉那蛊王,可是你别忘了,我为你解毒的时候,我姑姑还没有出嫁,那蛊王还在她身子里,所以我为你试毒,那些都是真真正正的让我自己中毒啊!”   听到这里,司夜染微微一颤。她对他,并非毫无真情。   吉祥见状,便更紧地扯住他的袍子,死死攥住,怎么也不肯放。   “冷宫里的十年,我每天每天能想的人只有你一个。你在那十年里成为了我唯一的信念和支柱。少主啊……你别忘了我也只有十六岁,那长长的十年几乎是我全部的一生了,那十年里你是我的天和地,你是我的整个世界,你是我活下来的唯一缘由……少主啊,你怎么能说不要我就不要我了,你怎么能这么绝情,你又让我将来如何继续活下去,啊?梓”   “少主,你就算还得清大藤峡千千万万人的债,你又如何能还得清你欠我的债?我要的不是现在这个女史之位,我要的更不是被你又丢在这小冷宫一般的内书库里苟活,我要的是你,我要的是由你来代替我的家人,陪我一生一世,宠着我护着我,叫我不再孤单,不再害怕!”   司夜染缓缓抬起眼,望向窗外。   吉祥的哭喊声凄厉,可是却高亢不过窗外的风雪交加。   他轻轻地闭了闭眼睛:“吉祥,你想要的当真只是如此么?你想要的,真的与我的身份无关;你想要的真的不是那个天下女子最高的中宫之位么?”   吉祥哽住,只能仰头紧紧盯住他,哀哀落泪。良久哽咽道:“难道,那又有什么分别么?我会尽我所能助少主成就大业,到时候我便自然而然是少主的原配,不是么?”   司夜染便笑了,垂下首轻轻摇头:“吉祥,哪怕你想要整个大明江山,兴许我都有能力给你。唯有我原配的那个位置,我却无法给你。”   他回眸,眯眼盯住她:“因为,那个位置从来就都是她的。”   .   吉祥一口气梗住,所有的希望全都瞬间成空。她面上点点泛起戾色,冷冷笑起:“兰公子,是么?可是她比我晚了那么多年才结识你,若论先后,她总得排在我后头。”   “况且,你爹和你娘当年死的时候,便是将你托付给了我大藤峡。你爹和你娘做主给咱们订下了姻缘,以此来争得我大藤峡对你的舍命护卫——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难道你敢忘了,啊?”   他眯起眼,蹲下来盯住她的眼睛:“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是不敢违。只可惜,我爹我娘为你我订下的姻缘,那庚帖上写的名字却是——朱天翼。而我,现下,是司夜染。我司夜染的妻,只有岳兰芽。”   吉祥惊住。她终归是大藤峡人,她不习惯中原汉人的这种文字游戏,她圆睁双目:“什么朱天翼,什么司夜染,又有何分明,难道不都是你?”   “真是可惜,”司夜染轻叹一声,站起身来:“这话我若是说给她听,她立时便会懂了;可是我说给你听,你却全然都听不懂。这就是你与她之间的差别——她懂我,而你,只想让我成为你心中的那个我。”   他说罢将袍子从吉祥手中抽了抽,见抽不动,只轻哼一声,索性撕断!   所谓“割袍断义”,不过如此。   他转身便走,毫不停留。   吉祥攥着半幅撕下的袍子,伏地大哭。她紧咬牙关,不顾门缝飘进的风雪,狠狠凝望着在雪雾里点点远去的背影说:“司夜染……岳兰芽……我绝不会放过你们,绝不会!”   .   “噗通”,兰芽被昏沉沉掷落地上。   王帐里的北元百姓都涌出来,兴高采烈奔过来:“大汗回来了,参见大汗。”   眼前这个少年,虽然还年轻,却已经是草原上新生起的一轮太阳。他重兴了黄金家族的声望,他将整个草原重新归为一家,他带领着他们获得了一个又一个的胜利,他赐给了他们广大的草场、成群的牛羊。   他们眼里的那个孩子长大了,再不是小王子,而是他们衷心拥戴的大汗——大元汗!   臣民全都跪倒,蒙克平端两手勒马转向四方,一一致意。   便有卫兵奔上来,一把拽起地上的那个人。有识得大明官服规制的,便是一声低呼:“莫非这就是明国使臣?”   “嗯哼。”蒙克轻哼一声。   众人便都欢呼起来。   “大汗生擒了明国使臣,奏凯而归!”   “明国当真是没有人了,竟然派来这么个小   娃娃出使……这样的明国,如何挡得住我草原铁骑?!”   唯有也迎出帐来的满都海看得清:坐在鞍马上的少年大汗满身的冰霜,可是跌落地上的那个使臣却半点风雪都没有沾染上。   偌大草原,八面来风,无论那个使臣坐在马前还是马后,都不可能一点风雪都不会沾染——唯有一个地方,就是大汗的袍子里,才能避得过!   满都海一脸的笑容便都僵在面上,忍不住亲自走上前来垂首看那委顿在地的小小身影。   那卫兵狂笑着便想将兰芽绑了。满都海一声断喝:“住手!”她抬眼望向马鞍之上的丈夫,逆着光看不清他的眼睛,可是她却还是以这么多年来对他的了解,知道他那一刻的微微震动。   她便回望那卫兵:“他是明国来使。汉人有一句话,叫‘两国交兵不斩来使’,我大元兵强马壮,文弱明国何曾看在眼里,就更没有必要为难一个小小使臣!”   那卫兵连忙将右手按在左侧心口,深深一礼:“彻辰教训得对,是莫日根莽撞了。”   满都海吩咐:“将明国使臣带进我的帐篷。你们快去准备热马奶酒,还要多些牛粪干柴、再那些干燥的旧皮子来!”   众人各自去准备,满都海亲自抱住兰芽小小的身子,将她扶进帐篷。   蒙克这才甩蹬离鞍跳下马来,目光在人丛中准确地找到了岳兰亭。待得众人散去,蒙克才手端腰带走到岳兰亭面前:“兰亭谙达,怨恨我么?”   岳兰亭轻哼一声:“末将为何要怨怼大汗?她既然敢出使而来,就要明白草原与大明不同,来了草原就要依从草原行事的规矩,这般彻夜驰马原本就是每个草原人都必须经受的。”   蒙克闻言朗声大笑,伸手拍了拍岳兰亭的肩膀:“好。等她醒了,不闹了,我自会叫你来见她。在此之前,兰亭谙达你要耐心等待。”   岳兰亭用草原人的方式给蒙克施礼:“谨遵大汗吩咐。”   .   帐篷里,满都海亲自照顾兰芽。给兰芽灌下热热的马奶酒,又将帐篷里的火烧得旺旺的。最后甚至斥退左右,亲自替兰芽更换了衣裳。   这一刻,便所有的秘密都不再是秘密。   满都海望着眼前这一副女孩子年轻绝美的身子,眼眶也不由得湿了……原来就是她,果然就是她。   不过她也只有片刻的黯然,便拿出自己的衣裳,寻了几件簇新的,给兰芽衬在里头。外头依旧用男子的衣裳遮盖住。   一切收拾停当,听见外头侍女恭敬道:“大汗。”   满都海这才停下来,深吸口气,转头朝蒙克平静一笑:“放心,她没事了。”   满都海用了女性的“她”。   蒙克左右看了一眼,亲手将帐门推严,走过来目光殷切,面颊却有些红:“满都海,我知道一切都瞒不过你。”   满都海便笑起来:“若论年纪,她可以当我的女儿了。以我的年纪和眼力,这世上还有什么女扮男装是能逃得过我的眼睛去的?”   “我会亲自照料她,直到她康复,不会叫别人发现的,你放心。”   蒙克心头一热,蹲下来握住满都海的手:“谢谢你。”   “说什么呢?”满都海细细凝望眼前的这个少年,“我是你的妻子,也是这个天下最想保护你的人。你喜欢的人,我自然也喜欢;你想要得到的,我必定也帮你得到。”   -   【稍后第二更~】 ☆、12、这一世情深缘浅(第二更)   昏睡了一天,直到草原日暮,兰芽才幽幽醒转过来。   她还没睁开眼,就觉得头上刺痒痒的,那痒痒接着又蔓延到了眉毛、鼻翼。   她便没舍得立即睁开眼睛,在心里默默地以为,她是又做梦了。梦里又回到了家人都陪在身边的那段时光——这样的刺痒,便又是那调皮捣蛋的侄儿带着刚刚会爬的侄女一起来给她捣乱的吧。   她一定又是在家中,自己房间的小轩窗下,晒着熏暖的日头,画着画着画儿,便迷迷蒙蒙伏案睡着了。于是那两个小捣蛋便趁机来折腾她的笔墨,说不定现下已经将她画成了大花脸呢。   不过她都容得他们,只因为——他们,都已,不在这个世上了啊…堆…   这一世姑侄缘浅,她只当了他们那么短短一段时光的姑姑。与那小侄女儿的缘分就更是浅,浅到都没分等到她学会说话,都没等到她奶声奶气地喊她一声“姑姑”……   她觉得自己愧对那两个孩子,彼时家门遭难,她只来得及自己逃了出来,都没办法顾上那两个幼小的生命梓。   这一世姑侄缘浅,她对他们深愧于心。既然梦中还有缘相逢,便任凭他们将她画成怎样不堪入目的大花脸,她都会在梦里,欣慰微笑。   直到——   一声童声稚气的咕哝:“你瞧,她的眼睛怎么流水了?是哭了么?可是梦里为什么会哭呢?”   另一个极为相似的声音嘻嘻一笑:“该不会是你的口水掉下去了吧。”   这两个动静都是蒙语……拜贾鲁母亲帮了大忙,兰芽已经大致上能听懂蒙语的基本用语。   只是这两个孩子的对话没叫她欢喜于自己能听懂,反倒叫她惆怅得流了更多的眼泪……   原来就连那场梦都是不存在的,原来一对侄儿侄女连梦里都没来看过她;原来这一世姑侄缘浅,竟然浅到连梦里相见都做不到……   瞧她眼泪越流越凶,两个孩子慌了神儿。他们两个是好奇来了外人,于是趁着额吉不注意,偷偷溜进来看的。又见兰芽眉目如画,尤其是一张脸如马奶一般的柔软细腻,便好奇地上来摸摸、看看。哪成想她哭成这个样子——说不定是被他们给摸疼了!   图鲁便放声大喊:“额吉,你快来呀。这个人,她眼睛里面涌出了泉水!”   满都海闻声连忙跑了进来,一手一个拎起两个孩子:“图鲁、乌鲁斯,你们两个小混球,谁叫你们偷偷溜进来打扰客人休息?”   兰芽便缓缓睁开了眼睛。   眼前是穹顶大帐,内里挂满了奢贵的毛毯,那花纹的美丽、手工的精湛,装饰效果完全不亚于中原的字画。   帐篷一个方向挂着一整张的牛皮,牛皮上刻画着太阳、牛角等抽象的符号。兰芽知道,那是草原人的神。   满都海一左一右夹着两个孩子,含笑望着兰芽,等着兰芽的眼睛自己看见她。   当兰芽终于瞧见了眼前的母子三个,便忙坐了起来。   满都海便笑,用微微生硬的汉语问:“你醒啦?有没有哪里不舒服?还冷不冷?现在想不想吃点热乎乎的羊肉?”   兰芽摇了摇头,目光滑过那两个孩子。   都是草原人打扮,长得几乎一模一样。只是——却有一个是碧色的眼睛,而另一个却是全黑的眼睛。乍然看过去,倒像是她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   满都海瞧见,便笑了:“他们是我的双生儿子,长得一模一样,却有一个继承了他阿瓦的碧色眼睛,一个则继承了我的黑色眼睛。喏,碧色眼睛的是老大,叫图鲁;黑色眼睛的是老二,叫乌鲁斯……喏,从你们的语言里,恰好也用‘乌’来代表黑,你就可以记住乌鲁斯就是黑眼睛的那个了。”   兰芽心下五味杂陈地一跳:原来,他已经有了孩子。还是这世间少有的双生子。   再抬眼看眼前,眼前的草原女子衣着极为华贵,她头上的姑姑高冠上缀满了华翠、脖子上一圈一圈的都是极品的红珊瑚和金色的蜜蜡、琥珀。她的腰带是巴掌宽的纯金打造而成,上头雕刻的花纹高贵富丽……   这样身份贵重的女子,却带着一脸慈祥的微笑。与她介绍她的两个儿子时,面上带着的事这世间所有母亲都带着的慈爱和骄傲。在她面前,这个女人没有半点身为主人的骄矜。   也许正是这样满脸的母亲慈爱,以及她的年纪,叫兰芽心下防备不起来。   兰芽垂下头去:“那你就是满都海吧?”   那个早已听闻过许久的名字,那个曾经在心间盘桓不去、曾经引她深深心痛过的名字……终于得见,却未曾想,此时心下却是如此的平静。   满都海含笑点头:“就是我。”   兰芽猛然醒悟失礼,连忙起身抱拳:“对不起,在下孟浪了。应该说是——满都海彻辰。”   “彻辰”是摄政,是草原帝国从未有女人获得过的名号。草原从来都是男人的天下,却有这样一个女子勇武慈爱超越所有的汉子去。这样的   女子,不光是在草原,即便是在大明,也是如此的前无古人。   满都海却含笑拦住:“你不要这么叫。彻辰都是帐外那些子民的称呼,你叫我满都海就好。我也很喜欢蒙克他叫我的名字,你便也一同跟着这么叫吧。”   这样的弦外有音……兰芽便一皱眉。   满都海将两个儿子拎到帐门口去,一左一右交给他们的师父,这才关严了帐门走回来。坐下,替兰芽掖了掖毛皮被子,伸手捉过兰芽的小手来,握在掌心。   “我知道你是谁,蒙克也都与我开诚布公地说了。你叫兰芽,真是好听极了的名字;可是你的人比名字更美,更可爱。”   兰芽满面如烧,回想起自己曾对满都海的怨怼,真是恨不得时光能够倒转,她能有机会将过去的糗事儿都给擦了去。   满都海瞅着兰芽一脸的羞红微笑,世事早都被她了然于心,她轻轻拍着兰芽的手背:“我们草原的习俗,与你们明国不同。我虽然是蒙克的妻子,可是我的年纪却足可以当你的母亲。如果蒙克的年纪再稍微大一点,我们早一点有了孩子,可能我的孩子也跟你一般大了。所以我对你的心情,真的,不光是一个女人对着另一个女人,甚至有些像是母亲对着自己的女儿的。”   满都海的诚恳与慈爱,将兰芽的心防一点一点的融化。   满都海笑:“不瞒你说,当年蒙克还小,我要将他背在箭囊里四处=征讨的时候,我在心里没将他当成我的丈夫,我是将他当成我的儿子的。我用母亲对儿子的那副全心全意来对待他,我将我用命换来的一切都留给他。”   “所以对你,我也有这样的心情。兰芽,这不是我唐突你,是我对你的一片赤诚心肠,你可能理解?”   兰芽由衷点头:“满都海,在我心里你是一个极为了不起的女子,我对你充满了钦佩。我完全明白你的意思,我也十分荣幸能受到你这般的诚意。”   满都海羞涩一笑:“别这样说我。实则兰芽,你也是个了不起的女子呢。你们中原的规矩我也明白,那是个男人的世界,朝堂上下从来没有女人的位置,你们一旦嫁人之后甚至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被留下……更何况你们还有那么多针对女子的礼教,层层叠叠都只是为了彰显男人的权势,而压迫女子的——在那样的世界里,竟然能有你这样一个姑娘,敢于男装行走天下,又办了那么多男人都做不了的事,更何况你还这么年轻……真的,我的心里都对你充满了钦佩。换了我在你的世界,我自问都做不到你的程度。”   兰芽的脸便烧得更红。   也曾想象过许多回,与满都海见面会是何样的场面。以为她是高高在上的女主人,在王帐、在众人的簇拥下,居高临下审视她这个南国来使,她也做好了准备以牙还牙——却从不曾想过,原来她竟然是这样和蔼可亲的“母亲”。   兰芽知道,这出使草原来的第一轮交锋,她便已经败下阵来。   她喜欢满都海,她对满都海耸不起半点的敌意来。   满都海握住兰芽的小手,认真道:“所以得知蒙克喜欢上的竟然是这样一个美好的姑娘,我的心下当真是非常非常欢喜。”   -   【稍后第三更哈~~】 ☆、13、丝网缠足,软泥沦陷(第三更)   她说着眼神忧伤起来:“我终究年纪大了,我很担心我无法守护他走的更远。于是我希望能有一个更好的姑娘出现在他身边,代替我陪着他长长久久地走下去。统一这大草原,君临那锦绣江山!”   她含笑望来:“真好,你来了。”   兰芽一震,忙抽回手来:“满都海你误会了。我跟大汗之间……不像你想象的模样。我跟大汗之间,只是一场误会。大汗在江南扮成另外一个人,而我喜欢的是那个人。”   满都海却笑了,“你的话我明白。别忘了我是双生子的母亲呢,我有多了解面容一模一样、唯有眼睛稍有区别的两个男孩子呢。呶”   满都海抬眼望来,那眼里除了慈爱,还多涌起了一层洞悉。   “就算是两个面容一模一样的孩子,他们也终归还是两个人啊。一模一样的面容之下,脾气秉性却是不同的。所以兰芽,你说你只是被他那张面具迷惑,将他当成了另外一个人——这样的说法却是骗不过我的。”   兰芽一怔。   满都海温柔却笃定地微笑:“至少曾有过某个瞬间,至少他身上某处独一无二的地方,你也曾喜欢过。那是真正的他,不是另外那个人——你既然曾经对他那般痴情过,你便就在那个瞬间,喜欢过那一刻的真正的他。膦”   兰芽两手捉紧毛皮,垂首细想,然后却毅然摇头:“不会的。”   “你会。”满都海收起微笑,正色望住她:“你还小,你对情本身也还没有多少经验,于是这里面的百转千回你可能还未必完全都能参透。我是过来人,我侍奉过满都鲁格勒汗,在嫁给蒙克之前,我还曾遭遇过草原各部王爷的疯狂追逐……最后我陪着蒙克长大,再与他做了真正的夫妻。对于男人,对于感情,我比你年纪大,我比你看得更深、更透。”   在年纪与阅历这道关卡前,满都海有着天然优势,兰芽不是对手。她只能摇头,却无言反驳。   正说着话,帐门忽然一开。一片檀红色的斜阳暮光被带进来,蒙克一身白袍走了进来。他一路走来,碧色眼睛映在彤红的灯影、壁毯掩映里,直直盯住兰芽。   “在说什么呢?”   他搓着手,瞄见满都海握着兰芽的柔荑,他便忍不住笑意浮上眉梢,走过来将掌心按在满都海肩头:“辛苦你。”   满都海便也回手拍了拍蒙克的手背,却是依旧对着兰芽说话:“瞧咱们大汗啊,我都嘱咐过了他,叫他别这么急着进来,别惊着了兰芽你。兰芽你心里对大汗依旧心防未除,我都明白,我想我先跟你说说话儿,至少叫你放下对我的心防,才能叫你呆得自在些。”   “可是白费了我得千叮咛万嘱咐,咱们大汗还是沉不住气了。瞧,还跟个毛头小子一样,火急火燎地直接进来了。按说大汗都长大了,带着咱们王廷的武士征服了大半个草原了,不该这么沉不住气了才对——唯一的解释啊,就是大汗还是太想见到兰芽你了。将你交给我不过一个白天,几个时辰的工夫,就已经忍不住了。”   满都海说着站起来:“好了,大汗既然进来了,那便你们两个说说话吧。我先出去,先瞧瞧那两个顽皮的小混球;再去看着他们做些你能吃得惯的饭菜。”   她朝蒙克一笑:“大汗耐心些,等了兰芽这么久,这么放心不下,到了眼前儿便别再心急发脾气。”   满都海说完便含笑抬步而去。兰芽慌得直喊:“满都海,你别走。”   满都海走到没边儿回首一笑:“我很快就回来,你们先好好说话。”   .   满都海还是出去了,大帐里陷入一片沉寂。   蒙克两手端着腰带,微微收了下颌,却挑着一双碧眼向她望来。   兰芽也紧张得两手悄然攥紧身边得皮毛褥子,咬了咬唇问:“大汗究竟想如何发落本使?看样子,大汗是不想与我大明友好往来了。”   “谁说的。”   蒙克依旧保持着原来的姿势没动:“我原本是没打算跟你大明友好往来,因为你要明白,我若与你们大明友好往来便意味着我要接受那朱家小儿的册封!可是他是谁啊,他是名不正言不顺窃取了我大元天下的小人,他册封的诏书上连传国玉玺都没有,他凭什么敢在我面前自称朕,还要册封我王位?”   他缓了一口气,走到榻边坐下,侧眼望来。   这一刻红灯如雾,他碧眼潋滟如江南水波。   他凝望着她一脸的防备,轻轻一笑:“可是我却也唯有如此,才能换得你心甘情愿来到我身边啊。我便也豁出去了,宁愿叫我列祖列宗在天上骂我不肖,我也还是——想见到你。”   兰芽别过头去:“大汗,不必再说这样的话。你已有了满都海这样的贤妻,有了图鲁和乌鲁斯这样可爱的孩子,有了你的草原……你便该知足,不要再这样与我说话,也不要再觊觎大明江山!”   蒙克盯着她,她下颌绷紧,留给他一抹精致却顽固的轮廓。他却没恼,反倒笑了:“你见过图鲁和乌鲁   斯了……你喜欢他们么?”   兰芽忍不住扭头望他一眼。   他面颊有些红:“……我是遇见你之前,已经有了他们两个。所以,你……”   他在说什么?他在与她解释么?哈,他对她解释这个做什么!   兰芽蹙眉截住:“大汗,你不用与我说这个。”她深吸一口气,回想起方才那两个小家伙在她身边折腾,叫她以为梦回从前,将他们两个小东西当成了侄儿和侄女……她的心便软了下来,微微点头:“嗯,他们长得好漂亮,一个绿眼睛一个黑眼睛,好神奇。我很喜欢他们。”   蒙克便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笑得眼角眉梢都叠出浅浅的纹来:“他们也很喜欢你。方才他们被满都海丢出帐去之后,还一左一右围着我问,说你的皮肤是不是也是明国的丝绸做成的,还有你的头发,就是黑色的蚕丝吧;而你的嘴唇,他们说一定是花瓣变成的。”   兰芽一愕,抬眼去望他,脸已忍不住红了。   没想到竟然被那两个小鬼头这样地称赞。   在孩子的心里,原还没有草原与大明的龃龉;在孩子眼里,也还看不见大人之间的心结。   她的心便更加柔软下来,垂首微笑:“等我好了,教他们画画儿吧。我来之前并不知你已有了孩子,于是也没来得及带什么礼物来。就权当是礼物吧。”   他便登时欢喜起来,伸手过来想要捉住兰芽的手,却被她及时躲开。他却也难掩一脸的笑意,碧眼灼灼盯住她:“好,就这么定了。你不许反悔!”   .   乾清宫。   张敏和大包子都抱着廛尾,瞧着那立在地上跟皇上眉飞色舞、口沫横飞的和尚,快要掩不住了鄙夷。   皇帝却听得津津有味,“继晓你倒是给朕说说,你在赌坊里从未输过钱,究竟是用了什么把戏?”   继晓又开始扯蛋,一拢袈裟,单手合十,高颂“阿弥陀佛,皇上慎言。贫僧哪里是什么把戏,那是佛法无边。”   皇帝被逗得哈哈大笑,从桌上拈起一个果子来,照着他那油光锃亮的秃脑门儿砸了过去:“你还跟朕演戏。朕干脆赐你还俗,直接把你送入教坊司,让你以后专门给朕演丑角罢了。”   继晓便马上嘻嘻哈哈一笑,撤掉了之前的一本正经,趴地下赞颂皇帝圣明。还忙不迭将皇帝打他的那个果子捡起来,也不嫌弃,直接塞嘴里就吃,还口称“谢主隆恩”,又说“这果子可是天庭掉下来的”云云,将个皇帝哄得哈哈大笑。   这便是这个继晓的与众不同之处了,也是他获得圣宠的缘故。   从前无论内官外臣引荐的那些和尚道士,一见皇上无不装得宝相庄严,开口闭口都是至圣大法,听得皇帝往往兴趣索然,有几回干脆直接听睡着了。   而这个继晓简直就是个披着袈裟的破皮无赖加说书先生。他能将宫外头市井之间的事儿,夹着佛法禅理一块儿往外说,听来亦庄亦谐,分外有趣。   皇帝在宫里的日子原本寂寞,跟前的人少有敢跟他这么插科打诨的,于是他便更加喜欢跟继晓说话儿。   凉芳的举荐,大获成功。   继晓啃完了果子,也不等皇帝叫他平身,他自己就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笑嘻嘻走到龙案旁压低了声音说:“皇上您其实都明白,就听他们传瞎话罢了。小僧敢骗他们,却怎么都不敢蒙骗皇上不是——小僧哪里有什么逢赌必赢啊,小僧不过是用万变色.相迷花了那帮子俗人的眼睛罢了。”   继晓又左右瞅了一眼,干脆躬身过来跟皇帝形同咬耳朵:“小僧禀告皇上,小僧会点石成金之术!”   “真的?”皇帝眼睛也是一亮,“可否为朕演示?”   继晓嘿嘿笑了声:“要是演得成,皇上可许个什么赏?”   .   在皇帝的首肯之下,继晓留宿在宫里。他说他施法得找个景色秀美的地儿,他觉着御花园不错。皇帝竟然也许可了。他便用了十几天的工夫,在御花园里搭起了个炉子来。   皇帝笑嘱张敏好好儿看着继晓,别叫他的遮眼法骗了,绝对不能叫他有机会碰着真的金银,然后拿出来糊弄人。继晓便也哈哈笑着受了,只列了单子,要些赤铜、木炭等物料。   皇帝叫开了内库,按着他单子上的拣了给他。   他说要做法避讳凡人,跟皇帝要了一个月期限,就在御花园里鼓捣那炉子。   实则皇帝和外人不能进这御花园,凉芳却是能带着僖嫔进的。   继晓这般故弄玄虚,自然是与凉芳商量好了,方便留在宫里,好能帮得上僖嫔的忙。   可是头一回见了继晓,听了他的“说法”,僖嫔便有些受不了。偷偷儿出来捉住凉芳,花颜有些失色:“师兄是从哪里找来的这么个和尚?他,他与本宫说的都是些什么话!”   继晓就是个花和尚,见了僖嫔自是眼睛都直了,言语上便很有些冒犯。   凉芳细细听僖嫔将继晓的话都复   述了,便忍不住笑:“从男人的角度来瞧,他说的倒也没错。虽说各宫娘娘应该为妇德表率,可是皇上三宫六院,又如何喜欢一个个儿的都在他身边儿一动不动的石头样儿?”   僖嫔羞愤得跺脚:“可是他传授我的那些法子,根本都是花柳院里才用的!”   凉芳便咯咯一笑:“便也难怪。他娘是倡门女子,他就是生在花柳院里,他自小看的、后来结交的,都是那里头的姐儿呢。”   僖嫔便更恼得说不出话来。   凉芳缓缓收了笑,怜悯地盯着僖嫔:“花柳院的法儿虽说下作了些,不过勾着男人却最是管用。灵竹,你现在已然失宠,便任何法子都值得拽来一用。你若再继续这么端着,当真是没有复宠的机会了。”   僖嫔和凉芳在一旁说着话儿,就剩下湖漪在继晓身边儿陪着笑。   继晓进宫有些日子了,正是熬得火烧火燎的。这便上一眼下一眼盯着湖漪,脸上连连的Yin笑。 ☆、378.14报复(4.11更1)   僖嫔的失宠,在后宫嫔妃之间不过又是一场笑谈。人人都说她可真是吃一百回豆都不嫌腥,上回就闹腾过一次得宠得宠,结果没几天就失了宠,更别说肚子没有半点动静了;这一回,竟然又是这样。   可是吉祥却不能将此事也一笑置之拗。   僖嫔得宠,是她给皇帝用了“迷情蛊”,而僖嫔竟然这样快就失了宠,那便是她的虫儿失了效用。   试问这大明天下、宫廷内外,又有谁能识得破她的蛊,更有谁能克制得了她的蛊!   她心下便万念成灰。   因为只有一个人,只有一个人能做得到——司夜染!   他不但与她割袍断义,他也更截断了她自己向那狗皇帝讨命报仇的路!   她吉祥,在这陌生的皇宫里,以一个罪人的身份苟活下来,如果不是为了得到他许诺的一切,如果不是为了给族人报仇,那她活下来还有什么意义?   她绝不甘心!   她不会放过司夜染和兰公子,她也绝不会放过狗皇帝。就算拼了自己的命,豁出自己的一切去,她也在所不惜跖!   .   吉祥趁夜来万安宫求见僖嫔。   往常都是只需通传,僖嫔便会亲亲热热宣她进去。总是僖嫔身边最得脸的湖漪亲自来引她,而僖嫔更是早早就吩咐准备下她喜欢的果子。   可是今儿……通传了许久,里面也没见动静。   好半天才见湖漪懒懒地走出来,眉眼之间很是有些不耐烦,打着呵欠道:“女太史这么大半夜的不睡觉,不知来咱们万安宫又有何指教?”   吉祥便一皱眉,只能耐着性子解释:“下官因伤有些时日没来给娘娘请安,今儿才好了,便赶着第一宗就来问候娘娘金安。”   湖漪便瞪眼睛上下瞄着她:“娘娘自然金安。怎地,女太史难道还希望娘娘不安?”   吉祥一怔:“姑娘这是说的什么话?不知下官哪里言行不当,得罪过姑娘?”   湖漪便是冷笑:“大人是女太史,是女官;奴婢只是个宫女,如何敢跟大人称什么‘得罪’?大人怎么对奴婢都不要紧,可是大人倘若对咱们娘娘存了三心二意,那奴婢就看不过去了!”   吉祥越想越不对,心里便咯噔一声:“莫非娘娘是将失宠之事归咎在了下官身上?难道娘娘以为失宠是下官动的手脚不成?”   湖漪毫不客气:“难道不是么?你说你给娘娘用的香能叫咱们娘娘长得君恩,可是你用来用去总是那一种香,娘娘还问过你是否该换点新的样子,你偏说不用——如今怎么样,娘娘竟然失了皇宠了。这不是你的错,又是谁的错去?难不成是咱们娘娘的错?错在信了你了!”   吉祥一个踉跄,忙伸手扶住宫墙。   她在宫里能依靠的人不多了,她不能再这么失去僖嫔。她用力定住身子,勉力微笑:“姑娘说得对,这当中有些缘故确实是下官处置不当。不过还是有转圜的法子的,下官依旧还能叫僖嫔娘娘重得恩宠。烦劳姑娘进去再替下官通传一声,求娘娘见见下官,下官一定会当面禀明。”   湖漪却一脸的冷笑:“吉祥大人还是住了吧。咱们娘娘信过你,却落得这般境地,当真不敢再信大人了。大人请回吧,娘娘早安置了,实在没有工夫再见不相干的人。”   从前吉祥在僖嫔面前说一不二,就连湖漪也得卑躬屈膝地讨好着。吉祥便也难免在某些言行细处不注意,当真在湖漪面前摆出高高在上的架子来。那湖漪也是个心高气盛的,否则彼时又怎么会害了江潆……于是一来二去这湖漪的心底便也埋了不满,今儿既然也是得了僖嫔的旨,于是对吉祥自然趁机极尽讽刺。   湖漪说完便退回门槛内,伸手就要关上宫门。   吉祥上前一步用力撑住,急切问:“难道僖嫔娘娘就此善罢甘休,就不想再另寻法子东山再起?”   湖漪便忍不住咯咯冷笑:“怎地,吉祥大人还以为咱们娘娘若想东山再起也只能依靠吉祥大人你了,是么?哎哟,吉祥大人你也太不知天高地厚了。”   “实话告诉你说,咱们娘娘从来不是坐以待毙的人,咱们娘娘自然要东山再起,也一定能东山再起。只不过咱们娘娘已经寻得了人外高人,有了更妥帖的办法,就不劳吉祥大人你再这么空劳牵挂了啊。”   湖漪说着又要关门,吉祥一咬牙,死死撑住:“娘娘找到另外的人了?叫我想想,那能是谁。近来宫里没什么新人,也只有两位,一个是和尚继晓,一个是李子生。好像都是凉公公举荐进来的。莫非娘娘依靠的新人,就是他们?”   湖漪也不得不佩服吉祥果然还是有两下子,便轻蔑地笑:“你猜着便猜着了,心下就更该明白他们高你太多。你呢不过是内书库的小小女史,充其量有些大藤峡见不得人的秘术,不过你的见识和道行也不过这么一丁点儿。就别指望着继续攀附咱们娘娘了。”   湖漪说罢用力推振宫门,将吉祥的手臂弹开,然后毫不留情面地咣当关严了   宫门。直接落锁,转身便走了。   这长长的宫墙夹道,这夜色覆盖的寂寂皇城,便只剩下吉祥一个人。   便如同这煌煌天地之间,也终于只剩下她一个人了呀。   再无依靠,也——再无牵挂。   .   吉祥踉跄后退两步,眼含屈辱的泪,恨恨盯着那紧闭的宫门,咬牙冷笑。   “好,好……我曾一片诚心待你,我一手将你送到皇上身边儿;可是既然你今儿竟然这么对我,你也全然没有做到我对你的期许,那我也绝不会让你安生!”   她恨,她真的好恨!   她恨这个天地,她恨这世上所有的人!她要毁了这一切,她要毁了所有人的梦想。她绝不甘心成为这世上最可怜的人,她要拖着他们所有人一起,与她一起挣扎在渊薮之中,永不超生!   .   御花园,吉祥轻手利脚地攀到了堆绣山上。   她是大藤峡人。大藤峡顾名思义便是两岸多山岭,峡谷之间悬垂百年大藤,当地人进出山谷都靠从那藤条上攀爬而过。于是吉祥也是极为擅长攀爬,御花园里小小的堆绣山对她来说,简单得就像自家的院墙。   她居高临下,眯眼望着继晓和湖漪两个人。   每逢僖嫔来,那继晓就跟个黄鼠狼一样,盯着湖漪,恨不能淌下口水来。   而湖漪忌惮着继晓的身份,不喜欢他这么盯着她,却也不敢得罪继晓,只得时时处处地闪避。真真儿像是小鸡躲着黄鼠狼,   瞧见那晚还那么不可一世的湖漪,变成眼前这副畏畏缩缩的模样,吉祥便觉得分外痛快。   可是光是叫眼睛这么痛快痛快可不是她的法则,她必定要狠狠教训湖漪一顿。她要叫湖漪明白,她吉祥本该是高贵的公主,而湖漪则永远是卑微的奴婢。   .   继晓名义上是跟皇上打赌,要给皇上演示点石成金的法门,于是皇帝有时想起他来,也说他自己关在御花园里清苦,便三不五时叫御前的人去给送些吃食。   而这个差事,寻常都落在大包子肩上。   这日大包子又去给继晓送吃食。因是御赐,继晓为了表达对皇上的忠心,便立时跪倒地上,不管不顾地都吃了。连连说好吃,求大包子回去代为谢恩,还说了一大堆的赞颂之辞。   大包子面上堆着笑,看他全都吃光喝完,这才退去。   继晓吃饱喝足睡了个午觉,结果睡到一半便只觉心内翻腾若油煎,怎么也按捺不下去。   直撑到湖漪午后替僖嫔来取新的“经卷”,他这才顾不得了一切,一把扯住湖漪,将湖漪压入帐中。   湖漪凄惨的叫声良久不绝。   只可惜御花园里空空荡荡,再无旁人出现。朱墙边的一排排竹林,被冬日的风吹得呼啦啦歪倒又歪去。   唯有那高高坐在堆绣山上的吉祥,冷笑了勾了勾唇。   .   兰芽索性耐下心思来养伤。   她并无大碍,只是那天冻坏了,兼之彻夜驰马累着了。不需金石,只是安心休养便好。   蒙克没叫她见外人,便也多亏了图鲁和乌鲁斯那两个小家伙给了她陪伴和欢乐。她白天与满都海说说话,再与两个小家伙玩闹一场,一天的光景便捱过去了。   这个晚上有侍女进来给她送进饭菜和新鲜的牛奶来。   兰芽静静接受,却不想当中的一个侍女跪倒给她倒牛奶,却忽地朝她抬起头来,抛了个媚眼儿。   -   【稍后第二更~】 ☆、379.15孩子(4.11更2)   乍看之下,兰芽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侍女也没久留,跟着其他几个侍女一并出去了。   这个晚上兰芽便怎么都睡不着,脑海中翻翻滚滚地都是那张脸。   过了午夜,整个营盘大帐都安静了下来。兰芽卧榻旁的帐幕忽地一动。   兰芽先是吓了一跳,以为是有草原上的胡狼趁夜钻进帐篷里来。可是随即百年定下心来,反倒亲自下地,到帐边去翻开了毡墙。   一个女子狡黠如胡狼,卷着身子便钻了进来跖。   兰芽借着月关看见她那张脸,便一把将她抱在怀中,哽咽着低唤:“雪姬?怎么会是你!”   雪姬坐下“嘿嘿”一笑:“那自然要拜你那顽固不化的兄长所赐。彼时在南京怀仁府,他捉了我,又将我裹挟带回这草原来。老娘我现在,哼哼,是你哥的战利品女奴!”   兰芽听得惊愕,却忍不住眯了眯眼:“这一套说辞,我哥可能会信,可是我会信才怪。这世上不会有这么巧的事,定然是大人安排了,你配合着演戏,骗过了我哥和蒙克他们去。”   她却没有半点猜到的喜悦,反倒垂下了头去。   雪姬便抱着膀子哼了声:“合着你还记着这世上有大人这一号啊。我还以为被巴图蒙克和满都海,加上那两个小王子合伙给你灌了几天的迷汤,你都忘了还有大人这个人呢。”   雪姬一直都是这么泼辣,永远不改。兰芽只得叹了口气,无奈地握住她的手:“迷汤谁都会灌,他们会,难道我就不会么?他们现在人多势众,我人单式微,若不示弱,只能给我自己和整个大明使团带来灾难。他们四个人一起给我灌的迷汤,我就也给他们四个一一灌回去好了。”   雪姬这才正眼瞧了她一眼:“嗯哼,这还差不多。要不然,我真是白来了这一趟。”   兰芽心下呼啦一热,热切抬头:“如此说来,大人早早在草原埋伏下你这颗棋子,便是测到了早晚有一天我会来这草原。”   雪姬便咯咯一乐:“那有什么猜不到的,老娘也猜到了啊。你们岳家兄妹还不都是一个德性,还不是都把你们的爹看得比天王老子都重要?他当年来过的草原,你们两个自然都想来;他当年办过的事、见过的人,你们两个一样都想见一见、办一回。”   “更何况,你们那个爹就是被朝廷判定‘私通鞑靼’才获罪的,你们兄妹两个上来那个迂腐的忠诚劲儿,可不是得救不回来了你们爹的命,却也怎么得救回你们爹的清誉么?”   雪姬说着不耐烦地甩了甩手:“诶我说你们汉人,有时候那股子迂腐劲儿真是没法说。人命和名誉,到底哪个更要紧呢?”   雪姬是草原人,虽生活在大明,却也是在风.月场上当鸨儿娘,于是说话做事极为泼辣直白,倒不似读书人一般扭扭捏捏。   于是她的话,兰芽有些虽然听着刺耳,不过她却也爱听。   兰芽便陪着笑,上下打量着雪姬:“从上次一别,距今已近一载,你独自在这边,受委屈了。”   雪姬哼了声:“委屈什么的倒是说不上,再说我本就是草原人,回来也没半点不适应的。只是你那个顽固不化的哥真叫人着急,为了他,我这头上都不知多了多少根白头发!”   兰芽便眯眼去寻。   雪姬红了红脸,“咳,我这样儿的人哪儿是能顶着白头发四处走的人呢?我早就一根一根都拔下去了。你们汉人那句诗是怎么说的来着——哦,白发从无到美人。”   兰芽不知怎地,听着心下便是微微一惊,便笑道:“别胡说。谁还没有将来老了,白发苍苍的一天呢。不过白发也没有什么不好,不是都期冀白头偕老么。”   “你瞧你叫雪姬,若你将来也能有一头白发如雪,那就又不知是何等倾国倾城的美呢。”   “屁。”雪姬却半点替补兴趣来:“老娘跟谁白头偕老去?老娘风.月场上打滚的人,早就看穿了男人,看破了红尘。老娘才不会容许自己满头白发才死去,老娘一定在老了之前就先死了。”   兰芽蹙眉,目光滑下雪姬的小腹。   这是冬日,穿着的衣裳都厚,雪姬的那处看上去虽略有臃肿,却也说不定只是衣裳的缘故……可是兰芽就是无法忽略掉,晚饭时雪姬跪下倒酒时她是下意识护着那处的;方才从毡墙里钻进来,她还是将手护在了那处。   雪姬便也察觉到了,霍地侧开了身,避开了兰芽的目光:“你瞧什么呀?”   兰芽心下便疑心更重,一把捉住雪姬的手臂:“莫非,你已经……?”   雪姬见躲不过,只得叹了口气:“是。”   “我哥的?”兰芽眼中闪出一簇火苗来。   雪姬又羞又恼得咬牙:“豁,原来你真当我是风.月场上过来的人,我就是人尽可夫?这若不是你哥的,别的男人哪个特么有本事沾了老娘的身子?”   “太好了!”兰芽眼眶一热,一眨眼间,两串泪水已经落了下来。她一把   抱住雪姬,靠在她肩上嘤嘤哭出声来。   雪姬不明白兰芽的心情,不知道兰芽曾经对一对小生命充满过愧疚,更不知道兰芽刚到草原的那一天便梦见了他们两个……醒来却是怅惘,以为这一世姑侄缘浅,便连梦里相遇都不能够;哪里成想,一个新的小侄儿或者小侄女竟然已经悄然在雪姬的腹中孕育了!   这般说来,可不可以说,那天的恍然一梦兴许就是那两个孩子来告诉她,要她不要再想念他们,因为他们已经借由另一个生命,重新回到她身边,重新再来奶声奶气地喊她一声,姑姑?   雪姬揽住兰芽,听见她在耳边欢喜的抽泣,感受到她小小身子里涌来的开心……雪姬便也心下柔软了下来,终于露出慈祥的微笑,抱紧了兰芽。   兰芽哭了一会儿,擦干眼泪:“我哥他,是不是也高兴死了?”   雪姬被问得一愣,迅速垂下头去。   兰芽的心便也咯噔了一声,忙问:“我哥他,难道……?”   雪姬便笑了,她虽然努力让这笑显得明艳,可事实上却是凄怆得叫人心疼:“他怎么会高兴,我和这个孩子是他的耻辱。他从未忘记过你嫂子,从不曾放下他曾经的那两个孩子。而我跟他在一起,都是我威逼他的,他不得不就范。实则他心下对我厌恶无比,他对这个孩子更是连看都懒得看一眼。”   兰芽一把掀开毛皮被子:“我去找我哥!”   “你别傻了!”雪姬一把将兰芽拽回来,“你别忘了,巴图蒙克现在还不准你见人。门外还有他的卫兵,你连帐门都出不去。”   兰芽一窒,转回头来便又两行热泪流下:“雪姬,我哥对不起你。我也对不起你……我岳家亏欠于你。”   “别说那些迂腐的话,我不爱听。”雪姬坚强地避开去,抱起自己的手臂:“别说什么亏欠不亏欠的,我做的都是我自己该做的,你哥没亏欠我,就更不关你们岳家什么事儿。”   “我来草原,是大人因我的身份方便,叫我回来护着你们兄妹,方便行事。你哥迂腐进了骨头里,怎么都不肯接受大汗赏赐的女人。一回两回倒也罢了,他十次八次都还是拒绝。大汗起了疑心不说,大汗的部将就更是要杀了他。那种情形之下也只有我跟他睡喽。也没什么大不了,老娘原本就是风.月场上的出身,这世上的男人对于老娘来说便没什么两样,跟谁睡不是睡?”   雪姬说着将手拢在自己腹上:“所以这个孩子是老娘自己的。老娘自己生,自己养,跟你哥,跟你们岳家半点关系都没有!你也别在我眼前继续那么激动了,我是永远不会告诉她,你跟她之间的关系的。”   兰芽心痛如割:“雪姬,求你,别这样。”   雪姬却摇头:“嘿,我凭什么不能这样?草原上部族纷争,女人被各个部落抢来抢去,所以草原上的孩子只认额吉,倒不在乎谁是阿瓦。就连成吉思汗的母亲、成吉思汗的妻子,还有巴图蒙克的母亲也都被敌人抢走过,也都怀过其他男人的孩子……所以我雪姬,不在乎!我雪姬的孩子,也不在乎没有阿瓦!”   雪姬说得坚强,可是她的面颊浸在月光中却是那样的惨白。   兰芽一把抱住雪姬,“你别灰心。你听我说!这件事交给我,岳兰亭他要是敢不认你们母子,我就宰了他!” ☆、16求去(4.11更3)   京师。万安宫。   已是翌日。晨光初绽,一片青蓝。   红墙夹道仿佛两带未曾干涸的血痕,湖漪一身凌乱从北疾奔而来。一路奔进万安宫,顾不得宫里人的骋目,一头冲进寝殿,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悲惨大呼:“娘娘,娘娘!娘娘要替奴婢做主啊……”   僖嫔刚起身,正要叫海澜再去御花园外寻一寻。湖漪从昨儿晌午进了御花园,却直到这会儿还没回来,也不知道是怎么了。   见了湖漪这副样子,僖嫔也是吓了一跳,连忙亲自起身去关严了殿门,回身才问:“你这是怎么了?本宫交待你的差事,你竟然拖到此时,你竟自己晃到哪里耍去了?跖”   湖漪绝望大哭:“奴婢就是去办娘娘交待的差事才落得这般下场……奴婢没有晃到哪里去耍,奴婢是被继晓那秃驴困在御花园里,直,直从昨日晌午糟蹋至此时!”   “都是天亮了,他实在累了睡熟了,奴婢才能趁机逃脱。娘娘,奴婢在这宫里人微言轻,奴婢唯有指望娘娘。娘娘你要为奴婢做主啊……拗”   僖嫔也吓得浑身一连串的激灵。   这是宫里,竟然出了这样的事!纵然湖漪只是个普通的宫女,不是六宫嫔妃,可是只要是进了宫的女子便都是皇上的后宫人,便绝不可以被其他男子碰触!   更何况继晓竟然是在御花园里做这件事,他将皇家脸面放在何处!   此事若传出去,继晓定会被凌迟而死。而湖漪也活不了。   不光如此,她这个当内廷主位的,便也会因此而获罪。   更要紧的是,她跟继晓学法子重获皇宠的大计还未成功;况且一旦继晓被捉,谁知道那个花和尚为了保命能胡说出什么来,是不是会将她的事业都供出来?   那她就完了。即便能保下一条命来,却也在后宫里成了永远的笑柄,皇上也决计不会再宠爱于她。   她便一个激灵猛地望向湖漪:“住口。此事你与本宫说就说过了,对外头再不准说出一个字去!”僖嫔说完朝外喊:“海澜你进来。”   海澜惊愣赶紧进来,僖嫔寒声吩咐道:“去给本宫问清楚,方才湖漪奔进宫来,门上院里都有谁瞧见了。凡是瞧见的,你一律亲自去警告,若有谁多嘴敢将这事说出一个字去的,本宫定亲自要了她的命!”   海澜吓得噗通跪倒,赶紧讷讷称是。   “还有,你再去问问宫外头,特别寻着那些负责洒扫的小内侍,问问他们当中可有谁在宫墙夹道里瞧见湖漪这副模样的了。若有,你不管使多少银子,一定要将那名字一个一个地给本宫录回来,务必不叫这事有一点机会泄露出去。记住了么?”   “记住了,奴婢记住了!”海澜吓得瑟瑟发抖,赶紧叩头起身而去。   走出寝殿门,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叫自己赶紧平静下来。   今早上,这是运气迎面撞在了自己身上,她就得扛起这个运气来,抓稳了,别再丢了。   从前这万安宫里,四个大宫女里先是江潆为首,后来江潆死了便是湖漪为首,彼时她海澜永远没机会入娘娘的眼,永远只是跟在江潆或者湖漪的背后。   可是今儿……上天眷顾,她的机会来了。她看得出,湖漪已然毁了,今儿这事儿的奥秘既然被她亲自经手,那么从今往后娘娘便必须得倚重她,哪怕只是为了掩盖这个秘密。   于是她此时的心境与娘娘是一同的。她们都不能叫湖漪再有机会东山再起了.   见僖嫔这般安排完,湖漪便惊了。   她都不敢再哭,愣怔怔望住僖嫔:“娘娘,您,您这是……莫非,您是要弃奴婢于不顾?!”   僖嫔冷冷望她,半晌,才叹了口气,亲自走过来扶起她,将她按在绣墩上。亲手给她倒了一杯热茶。   “湖漪,本宫与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你以为你在这宫里的一切,都得凭着什么?凭着你一副清白的身子么?难不成你还有邀宠之心么?”   湖漪吓得噗通又是跪倒:“奴婢万万不敢有此念啊!”   “那么好,你既然不想邀得皇宠,你还留着这副身子做什么用?虽说朝廷有过说法儿,仿佛也是应承多少年放一批宫女出去的,可是你瞧瞧这二十多年来何曾放出去一个过?你的命便也与这二十年来所有的宫女一样,只能老死宫中。既然没机会出宫去嫁人,你还要这身子什么用?”   “娘娘!……”湖漪撕心裂肺一声哭喊。   僖嫔却点点冷了下来:“你这副身子既然无法给你带来任何好处,没了便没了吧。你想要一个安稳的将来,你也只能依靠本宫。而本宫是否能给你一个安稳的明天,也得看本宫这回有没有机会重得皇宠;而此事,还要仰仗继晓师父。”   “本宫此次若能成事,便一定不会忘了湖漪你今日的牺牲,本宫与你发誓,本宫定给你一身,以及你母家富贵荣华,叫你家族因为你而光耀门楣。可是这件事的前提却是——湖漪啊,今日的事   你得忍下,你得忘了。”   “你得如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继续好好在本宫身边当差;甚至就算你来日再撞见继晓师父,你也得打掉牙齿和血吞,生生给我忘了那一切。”   “娘娘……”湖漪哭得凄惨,朝僖嫔重重叩下头去,额头迸裂,血染红了地砖:“娘娘怎么能这样对待奴婢?奴婢一直对娘娘忠心耿耿。奴婢在宫里唯有娘娘一个倚仗,娘娘好歹该为奴婢做主啊……”   僖嫔听着,面色便更加清冷了下去:“本宫与你已经说得够明白,你怎还这么不识时务!且不说本宫还要仰仗继晓师父,你更应该明白,就连皇上现在也正在宠幸着继晓师父。”   “在本宫与皇上面前,湖漪你这点委屈又算什么呢?你若继续这么闹下去,别说本宫再保不得你,若被皇上听见了,说不定直接将你指给继晓师父,就叫你专门伺候他……这样的先例在宫里也不是没有,一个小小宫女而已,你难道还当自己是内廷主位呢?”   “娘娘,娘娘啊……您不能这么对待奴婢,不能啊……”   湖漪怎能想得开,可是僖嫔却已经懒得再听下去,便懒懒挥了挥手:“别说了,你自己下去好好想想吧。本宫不想听了。下去吧,本宫稍后还要去跟继晓师父学经。”.   海澜安排完了万安宫里的人,又出宫去寻。   万安宫里的人自是好说,好歹也明白自己是哪个宫的,胡说出去便是自找死路。万安宫外的人却难找些。毕竟那个时候湖漪自己早都乱了,全然不知道路上遇见过哪些人。   海澜想了想,最终还是决定去找小包子。   小包子跟江潆好,江潆又是个嘴里不留话的,于是海澜她们也听说过江潆有这么个干弟弟。   小包子见是海澜来找他,也是十分客气。江潆死的时候,海澜曾经将自己攒下的一点体己银子都交出来,叫江潆走得体面些,这个情儿,小包子都记着。   可是一听海澜的来意,小包子便很有些皱眉。要替一个恶人掩盖罪恶,将亲眼看见的丑事当做没看见……他良心上过不去。   海澜也瞧出来了,便叹了口气道:“小包子,有些话实则我不该说,不过今儿既然出了这样的事,我便也不能不说了。”   小包子问:“姑娘想说什么?”   海澜目光便点点阴冷了下来:“难道你当真猜不透你江潆姐姐是怎么死的么?没错,就是这个湖漪……她一向嫉妒你江潆姐姐在娘娘跟前得脸,她一直想要取而代之。”   小包子前后听完,便狠狠一个激灵,拳头已是攥得登紧:“原来如此!这样说来便是善恶有报。她真是活该!海姑娘放心,这件事小包子我替你平了。但凡有看见听见的,我都叫他们守口如瓶。”.   这样的清晨,司夜染无声睁开眼睛。   兰芽不在身边的日子,没有一个夜晚他能安眠。总要熬到这般晨光微蓝的时候,他才能勉强睡一会儿。   可是今早,刚刚阖上眼睛不久,便被屋内一股冷飕飕的存在感惊醒。   司夜染睁开眼睛,并未起身,便轻叹了口气:“花,有事么?”   藏花坐在绣墩上便是凄楚地一笑:“小的果然从来都瞒不过大人。大人睡得可好,梦里曾否梦见了想见的人?”   司夜染眯起眼来:“本官早警告过你,不要尝试猜测本官的心意。”   藏花便捋了捋衣袖,怆然地笑了:“是呢。大人的心只对兰公子一人敞开,小的永远比不上兰公子,便连猜测大人心意的资格都没有。所谓伴君如伴虎,从来都是这般模样吧。若谁猜到了君心,那下场便只有一个——死。”   古往今来,皇帝都是称孤道寡,将自己躲进深宫内院,永远与臣子隔离开。就连用膳,一道菜都不准超过三口,就是怕被人猜透喜好……大人是嫡子龙孙呢,生来血脉里便都流淌着这样的孤傲。   司夜染依旧没动:“这大清早的,你是来给本官演一出怨妇的戏码的么?花,那日本官给了你耳光,原来竟然还没打醒你么?”   藏花眼角含泪,缓缓地笑了:“若是那么轻易便能醒来,小的便也不会这般自苦。小的就是怕自己越是挣扎着想要醒来,却又偏偏沉迷更深,睡得更沉呢。”   “够了!”司夜染霍地坐起身来,目光冷冽望来:“本官说过,你若再多嘴,本官定亲手摘了你的舌头。”   藏花狠狠吸一口气,转回头去,却是万般风.情、妩媚一笑:“大人勿要动气了。小的知道都是自己的错,小的知道自己没能耐哄大人开心,小的反倒只叫大人烦心……大人现在一心想的都是兰公子吧,大人每见小的一眼,便也多添一寸心烦。于是小的今早来,不是再惹大人生气的,小的是来——向大人求去。”   “求去?”司夜染眯起眼来:“你要去哪里?”   藏花袅娜起身,万般婀娜地跪倒:“小的求去南昌。便如当初兰公子刚进灵济宫时,大人为了护着她,而将   小的远远派去南昌一样——小的请求大人,再将小的远远派走一回吧。”   司夜染眯起眼来:“你还想去南昌?原来你对本官积怨在心。”   “没有!”藏花霍地抬头望住司夜染,眼角眉梢风.情流转,万般妩媚却也,万般怆然:“小的非但不因此时怨恨大人,此时小的却还万般感激大人。当初多亏大人将小的远远派走,否则……”   否则若以他当时的性子,说不定早铸下大错,伤害了那个人啊。   所以他怎么会心中有怨?他是真的感谢,感谢到愿意为此事去死。   即便是死,在闭上眼睛的那一刻,他回想起此事来,也会含笑瞑目的啊。   -   【三更万字完毕,周末愉快。】   谢谢如下亲们:   15张:彩   6张:小咪阿宝\xhqgwj   4张:事儿妈   3张:土豆圈圈、麻小依、雨文书、hrr2820、sabrina83   2张:泳思   1张:欣心向荣、adara、78qianhua、tb3236723、13886045701、ruirui\唐晓小002   hhn222997、ruirui、13972822667的红包,irenelauyy的10花、15120769100的鲜花 ☆、17、用一种疼,压住另一种痛(第一更)   晨光幽蓝,叠叠层层覆住司夜染的脸。   他转向藏花,那张风华绝代的脸,本是已然霜雪倾城,这样看过去,就又像是霜雪之上蒙上了一层冰。   “你想要走,可以。只是本官这里却从来不是容得人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看在多年的情分上,本官今日可以放你一马,只是你也要依从本官一个条件。”   藏花静静凝视着纱帐里的他。   多少年了,他总是这样地凝视着大人,仰望着大人。   多少年了,他一直都在大人身旁,却一直都跟大人隔着这样若远若近的距离犍。   有时候,就算腻在他身旁,他想认真去看大人的脸,却也依然这般如拢轻纱,影影绰绰总也看不清。   从前他倒也迷恋这种调调,喜欢这种用近乎卑微的心被扯着吊着永远放不下的心情。可是直到此时他才明白,曾经的自己是多幼稚,多可悲。   大人与他仿佛总是隔着轻纱隔着迷雾,实则不是大人在使手段勾着他吊着他——大人的性子,何曾屑于如此?那都是因为,是他自己笨,没能耐真正走近大人,没能耐看懂大人的心啊。   所以他从前那么嫉恨兰公子,其实那何尝不是他对自己的厌憎?倘若他能有她一半的聪明,也许大人便不会在她不在身边的时候,又恢复到从前的雪山冰封的模样。   他代替不了她,他根本与她无法比拟。他自己早该自惭形秽。   他便笑了,终于错开了目光,垂下头去:“大人要小的依从什么条件呢?大人请说。”   司夜染面上没有半点波动,只有在藏花垂首下去的刹那,眼中才有波光微微一闪。   “答应本官,走了,就别再回来!”   .   实则心下也是做好了心理准备啊,实则他如何能不明白大人是个心气儿有多高的人,岂容背离?可是当这一刻,还是亲耳听见大人说出这样的话的时候,他的心上还是仿佛被狠狠地扎了一刀。   他努力地笑了一下,却怎么都笑不出真实的温度来。他索性作罢,否则也只能在大人眼前全被看穿。   “大人原来已经厌弃小的若此。”他终于还是笑了一下。苦笑。   “今天所有的境遇,都是你自找的。”司夜染语气森冷,“花,你怨不得旁人。换句话说,你若敢生怨,你便连活着走出本官这道门的机会都没有。”   藏花头便垂得更低,笑得更是凄恻:“多谢大人指点,小的明白了。”   司夜染鄙夷一挥袖:“你去吧。趁着本官现在还没改变主意,你立时从本官眼前消失。否则本官说不定过一刻便改了主意,立时便要了你的命,或者至少打断你一双腿!”   藏花一颤。   司夜染深深凝注他:“藏花,你对初心做了什么,别以为本官不知道!你该明白,初心就是本官派到你身边的人,你这般对初心,就是给本官看!本官不过打了你一个嘴巴,你回头就将初心的嘴都缝上了——此等惨烈,便是你对本官多年来积累的恨意。既然如此,便不要在本官面前继续装出这副模样。藏花,从现在起,本官便与你恩断情绝。”   “记着,永远不要再出现在本官眼前,没的叫本官看见你就觉着——恶心!”   藏花今早来已是做好了准备,他提醒过自己笑着告别,万勿落泪。便是走,也要留给大人一个美好的背影。   可是这一刻,他却还是一个防备不住,狠狠堕下泪来。   他心底横起一股狠劲,一把扯开腰上针线荷包,从里头拎出一根针来,奔到榻边塞进司夜染的手里去:“原来大人都知道了,原来大人早就恨毒了小的了。那么好,大人也将初心受的赐给小的吧!小的缝了初心的嘴,大人便也缝了小的的嘴!”   司夜染目光森凉:“直到此时,你还用这样的法子来试探本官的心?藏花,你太不自量力。”   试探大人的心……呵呵,大人说的对,他就是从来都这样自不量力,总是用这样蹩脚的法子来试探大人的心。从来,都是他最后苦了自己的心,却赢不来大人的半点怜惜。   他便努力地笑,使劲使劲地点头:“是,小的就是这般冥顽不化的人呢。大人也不必手下留情,就让小的求仁得仁罢了。大人您动手吧,来呀!”   司夜染便眯起眼来,左手砰地一把捏住了藏花的下颌。   “本官听说,你缝了初心嘴的那天,正有人在廊下给你画眉。效法张敞画眉还不够,那人又在你眼角画了一朵梅花儿。他本也是好意啊,说是要效法那梅花妆的典故呢,是你这个不解风.情的心里却忌惮着梅影,当场便发起泼来,于是迁怒初心,缝了初心的嘴。”   “初心是本官的人,梅影更是为本官而死!你厌憎他们两个,你便是憎恨本官!藏花,枉本官这么多年对你,本官真是错了。本官当年就不该将你从宁王府带出来,就应该让宁王府里那帮畜生糟蹋你;本官更不该从法场上将你救下,本官就应该让你成了那刀   下的冤魂,永世不得超生。”   想及当年……想及那催命炮已经响过三声,刽子手一口烈酒已经喷到了他脸上,满眼的烈酒刺痛里,他却瞧见那青衣白靴的小小少年,独自骑着小黑驴冲进人群。万千人中……他一声断喝,将他救下……   万千人啊,竟都不敌那个不过十三岁的少年一身的孤高。   以为一辈子不会分离,以为一辈子绝不会变心,以为一辈子他在哪儿他就在哪儿,以为……却没想到,竟然还是走到今天,走到这一刻。   他便双泪倾落,含笑软语:“大人,缝了小的嘴吧。小的喜欢用一种疼,来压住另一种疼。”   司夜染便冷哼一声,捏紧藏花下颌,右手便落针刺下!   疼,疼入心肺。   一线鲜血细细流淌而下,钻进他唇里,那一片清凉又炽烈的血腥啊。   可是那疼却不是来自唇上,而是来自眼角。就是那日小宁王在他眼角画下梅花的位置,此时正被司夜染以针做画笔,血为胭脂。   藏花下意识一个颤抖:“大人刺什么?小的求大人,别刺梅花!”   司夜染并不作答,只是下针如飞。他手指攥得藏花下颌都要碎了,纵然藏花自己也是个冷血杀手,可是这一刻却无半点能耐逃脱。只得在那火辣辣的刺痛里,狠狠藏住心底的冰寒。   他不能对大人有半点的违拗,他早就明白。所以他一再地抗拒梅花,可是大人却还是给他刺了梅花在眼角……呵呵,这一回不是画的,再也除不掉了呢。   不用说其他的,单论狠烈,那小宁王都永远比不过大人。   大人一向爱得起,也恨得起;拿得起,更放得下。   藏花便轻轻垂下眼帘,放弃所有抵抗。   这是大人留给他最后的念想了,不是么?就算是梅花,就算是为了故意惩罚他的不驯,他又何必还要抵抗。是不是?   .   这一段光阴,仿佛很长,很长;可是实则不过弹指一瞬。司夜染的下针极快,片刻便已在藏花眼角刺就一朵花儿。花儿染了血,那般鲜艳刻骨的明媚。   最后一针刺罢,司夜染便毫不怜惜地一把推开了藏花。   藏花一个站立不稳,狼狈跌坐在地。鲜血沿着他眼角流下,宛若这世间最美的胭脂。   他听大人讲过,这世上最好的胭脂,原本该产自大汉时代的匈奴。那里有一种叫“红蓝”的花儿,产自焉支山上。后来大汉与匈奴连年征战,焉支山也被铁蹄刀戈侵占,于是匈奴的女子便再也猜不到红蓝花儿,再也没有了胭脂来敷面,从此面上无颜色。   这世上的胭脂,这人间的美色,原来实际上都是源自于残酷。唯有忍得住痛苦,才能绽放的吧?   藏花,他也是一朵花儿呢。   司夜染却看也不看他一眼,只用丝绸绣金的帕子细细擦拭着他指尖上溅上的血滴。然后再用帐子里的香球熏了,祛除那血腥。慵懒说道:“止血的药,你自己身上也有十几种,自不必本官再赐给你。你这便走吧,没的熏了我这屋子里一屋子的血腥气。”   大人一向都是这么完美到了指尖的人呢,大人身边哪里容得下他这般腌臜的人?藏花便爬起来,重新跪倒,重重叩头。   “小的,多谢大人。小的……这便与大人,别过。”   语声未落,泪与血,便点点滴滴落下。   -   【大家心疼花,可是看懂大人了么?稍后第二更】 ☆、18、就只剩下大人一个人了啊……(第二更)   藏花踉跄而去,司夜染只望了一眼便收回目光。静静自己起身、更衣。   初礼蹑手蹑脚走进来,也不敢多说话。   司夜染瞄了他一眼:“想说什么?”   初礼垂下手去:“好冷。大人,这严冬说来就来了,天儿真是一点比一天冷了。看样子今年京师的冬天,又是一个寒冬;而咱们灵济宫,人一个一个的都走了,就更冷了。”   司夜染眯起眼来,盯了初礼一眼。初礼便不敢言语了。   司夜染半晌才缓缓道:“红罗厂每年都要偷偷孝敬本官几百斤御用的红罗炭。因是御用之物,本官一直不用。这些年一共也就给听兰轩悄悄儿用了些,本官自己从未用过。犍”   “既然你说今年格外冷,本官看你也可怜见儿的,不如破个例,便叫你去将历年封存的红罗炭都取了出来,将咱们这灵济宫各个屋子都烧得暖暖和和的吧。”   那红罗炭是御用之物,产自通州、涿州、蓟州等地,用上等木材烧制而成,乌黑发亮,燃烧持久而无烟。因用料考究,极为靡费,于是便是宫里用也是有定额的。便是皇太后,也只能仅得夏二十斤,冬四十斤;皇后则只是夏十斤,冬二十斤……而司夜染给听兰轩用的,便是寻常烧饭煮茶,竟用的都是红罗炭。一年下来几百斤都挡不住。比皇后、太后还要高出几倍去。   这个例儿,双宝和三阳两个小孩儿自然看不穿,也只有初礼心下有数,不敢说破罢了。   可是此时兰公子并不在宫中,大人却忽然要吩咐全宫都用红罗炭……初礼便非但没有半点缓下,反倒被吓得脸都白了。   “大人这是怎么了?红罗炭是御用之物,从前大人只悄悄儿给听兰轩一个院子用,外人难以知晓,那倒也罢了;倘若全宫都用,那便难免有明眼的给瞧出来,或者嘴碎的给说了出去,那到时候大人岂不是有僭越大罪!”   司夜染冷哼了一声,挑眸冷冽望来:“瞧你,什么时候变成这么缩手缩脚。是你说冷,本官才特许你用红罗炭的。怎么你又推三阻四的不敢了?”   “哼,况且就算咱们不用,那红罗炭也每年按着定数送进来,存在库房里被人查抄出来,难道就不是御用之物,难道就不僭越了?”   初礼这才又一个激灵:“既如此,那就还是烧了吧。烧了之后成灰,随风而散,也总比那么满坑满谷累在库房里好。”   司夜染便轻哼一声:“你明白就好。也给西苑送些过去,别叫煮雪冷了。”   听见大人谈及煮雪,初礼的心便又是一沉。   “大人,恕奴婢说句话儿:兰公子走了,大人没拦着,大人还索性为兰公子几乎搬空了整座灵济宫,双宝三阳、甚至打马掌的老伴伴都一并跟着走了;接下来二爷也走了;大人方才又提到了雪姑娘,小的想接下来也许就该轮到风将军……”   “大人身边儿的人,一个一个就都这么走了。小的便忍不住想,大人是不是接下来还得给奴婢寻一个什么差事,也将奴婢远远地派走了?”   初礼说着抱住手臂:“奴婢说觉着冷,不是说咱们的屋子烧得不够暖。那些烧炭的都是奴婢亲眼盯着呢,这会儿地龙里的火早就挑开了,屋子里怎么会冷呢。奴婢只是觉着人越来越少了,奴婢觉着孤单便会冷。”   初礼抬眼深深望一眼司夜染:“奴婢更是替大人……心里冷啊。”   司夜染皱眉,却背身藏住。只疏离地哼了声:“怎么,你们一个一个的都犯了懒骨头不成?你们在本官手下,哪一年哪一月不是要出外办差的,风里来雨里去的经多了,怎么就今年非要矫情到说冷啊?”   司夜染转头来森然盯了初礼一眼:“还是你怕了?你若是在本官身边儿也呆腻了,不想再将这条命跟本官拴在一起了,你也明说!本官都能容得藏花背离而去,你,本官便也没有什么撒不开手。”   司夜染傲然平端双臂:“如今本官不光拥有御马监、灵济宫,本官更有了西厂啊!想要来投靠本官、想要给本官卖命的人踩破了门槛。本官当真不在乎你们几个的去留。就算没有了你们,本官一样呼风唤雨、独掌风云!”   初礼只得跪倒下去:“大人恕罪,是奴婢方才失言了。容奴婢收回前言,奴婢这就吩咐烧炭房换了红罗炭去。”   司夜染这才满意地哼了一声。净过了面,方问:“煮雪那边的差事,你可办好了?”   初礼忍住一股悲伤,努力平静下来;“办好了。在奴婢这张烂嘴劝说之下,煮雪姑娘已经动心,准备南下杭州。大人交待留在倭国的人将菊池一山的骨灰投运回来,煮雪姑娘已答应将菊池一山的骨灰与她娘鱼姬合葬。奴婢的烂嘴还成功劝说了煮雪姑娘为她双亲守灵一年。”   初礼越说越难过,却使劲地笑,“大人交待奴婢给杭州清泉寺捐的大笔香油,奴婢也已经派人送到了。煮雪姑娘和她双亲灵位在那边一定有人妥善照顾。等煮雪姑娘走了,奴婢就去鼓动风将军,叫风将军也跟着一同南下而去……”   他使劲   咬住唇:“奴婢这差事办的,大人可还满意?”   司夜染静静听完,淡淡点头:“办完了这宗差事,本官的确也给你寻了一件差事。”   初礼双手一颤,噗通跪倒了下来:“大人!怎么还叫奴婢这张烂嘴给说中了,大人怎么还当真要这么编排奴婢了?奴婢懂了,是大人惩戒奴婢方才的多嘴了是吧?大人掌奴婢的嘴,叫奴婢方才多嘴!”   见司夜染不动,初礼便自己扬手,左右开弓狠狠扇在自己脸颊上。   司夜染却依旧冷冷的,只瞥了一眼:“你这人也就一张脸蛋儿还勉强看得。这么扇红了,自己毁了容,你当本官就会因为你入不得人眼了,便不会派你的差事了?你趁早住了手,本官不会给你这个机会的。”   初礼一声哽咽:“大人还是想方设法也把奴婢遣走么?奴婢求大人,将奴婢留下,留在大人身边儿吧。今年京师的冬天好冷啊,咱们灵济宫就更是空空荡荡,要是奴婢也走了,这灵济宫里当真就只剩下大人一个人了啊……”   司夜染又只是清清淡淡哼了一声:“谁说只剩下本官一个人?你走了还有初忠初信、双宝走了还有双寿双禄。”他抚了抚袖口:“便如皇上,手握大明江山,可是在深宫内院,实则不也只是一个人?”   “人活在这个世上,有些人是注定孤单一世的。那不是可怜,那是他与生俱来就该承受的生存方式。初礼你也是,别总小孩子家心性,只喜欢人多热闹。你得学着独自行走这世间,学会不依靠别人,只依靠你自己。”   司夜染目光淡淡转过来:“你年纪也不小了,按说本官早就应该派你出去办差,也好给你立功的机会,寻一个晋身的台阶。只是也是本官这些年手边用着你用惯了,舍不开,便也耽误了你好几年。眼前正好有一件要紧的差事,本官看也适合你去办,便你去吧。”   大人如是说,初礼便明白他已经没有了拒绝的余地。他只得跪倒叩首:“那差事可需要耽搁时日?那差事,距离京师,距离大人,可远?”   “若需要耽搁时日,若海角天涯,那奴婢宁肯死也不去!大人若当真非要奴婢出去办差,那便寻一个不耽搁时日,亦不用远离大人的吧,奴婢求大人了!”   司夜染自也不意外,便垂首略作沉吟:“倒是有一件近的,不费时日的,只是危险。本官原本想自己去办的。”   初礼登时眼睛一亮:“大人将这差事交给奴婢吧。便是刀山火海,奴婢也一定办成了回来!”   司夜染便微微偏了偏头,望向窗外。   太阳升起来了,驱散了晨光青蓝。这湛湛青天,从古至今只容得下一个太阳。   “这个差事是——简王。”   初礼便是重重一震。   司夜染幽幽道:“地方也不远,简王藩地不过只在河南汝宁府;时日也用不了几多,若是办得顺利,数日便足够了。”   初礼深深吸气:“大人莫非想要除掉简王?”   当朝亲王之中,唯有简王与皇上一奶同胞。皇上既然无嗣,以周太后的性子便自然要设法推简王继位。于是只有除掉简王,才能为大人重夺龙座扫清障碍。   司夜染没点头,也没摇头:“杀还是不杀,倒不由本官说了算,要看简王自己。若当真留不得,又何必强留?”   初礼一个踉跄:“大人这是要直接得罪太后了么?太后是不会放过大人的!”   -   【明天见。】   谢谢旅行商人、Czhpyzh的月票。 ☆、19、早已为你心折(更1)   兰芽的身子渐渐好了起来,竟很快开始融入了草原人的生活。能下地之后,她白天便跟着图鲁和乌鲁斯跑到帐外去,跟着侍女学着一起挤牛奶、做奶茶;日暮掌了灯,她跟满都海学着帮图鲁和乌鲁斯缝补衣裳。   最狼狈的是要学着用马粪来生火。在汉人的眼里,马粪终究是粪,别说生火,便是手指头尖儿碰一下都很有些受不了……所以为了学这个,她整整克服了三天,才终于能豁出去用手抓住大块的马粪。可是刚点着火,那股子掺着马粪味儿的浓烟一股脑地朝她面门涌过来时,她还是狼狈得连滚带爬地跑开了。惹得满大帐的人都捧腹大笑。   连续多日,她学生火这件事儿都成了大帐里一件每日例行的赏心乐事。后来就连P大点儿的图鲁和乌鲁斯都看不过去了,一边上来一个,捉着她一只手,按着她去点火…俣…   到后来,正在外操练的巴图蒙克都忍不住带着白音等部将一齐聚在帐门外参观。只不过仿佛是巴图蒙克亲自下了令,于是那班糙汉子们个个憋得一脸通红,却愣是一个都没敢笑。   那天在这般的“万众瞩目”之下,兰芽终于跨越了心上那个坎儿,将火给成功点燃了。当那股子“味道浓郁”的青眼在大帐里弥散开的时候,她开心得一P股就坐在马粪筐里,两手开心地抹了抹脸。   却没想到,大帐里的众人又都各自笑得东倒西歪。   她是忘了,自己两手上还都沾着马粪。这么朝脸上一抹,登时一脸的青绿……图鲁和乌鲁斯那两个小东西笑得都滚到地上,各自变成了一个球,在她脚边滚来滚去。   终是巴图蒙克看不过了,走进来一手一个拎开图鲁和乌鲁斯,然后走过来朝她伸出手。   那一刻整个大帐忽地就静了下来穆。   她抬起眼,怔怔望住那雄踞身前的碧眼少年。   此时的他已经不再是江南慕容,不再是司夜染的影子。他只是他,是他独一无二的草原大汗,是无可替代的巴图蒙克。   他不用再活在别人的影子里,不用再刻意描摹别人的一颦一笑、言行举止。他只是他。   兰芽犹豫了片刻,朝巴图蒙克举了举手:“……大汗,我手上都是马粪。还是湿的。”   巴图蒙克长声一笑,一把攥住她的小手,将她从马粪筐里扯起来,顺势一带,便拥入怀中。   兰芽自己一声惊呼,他却已拥着她,伸手替她一点点抹去面颊上的狼狈。   众目睽睽……她终究还是红了脸,一把推开巴图蒙克,逃回帐后。   追随而来的事巴图蒙克豪爽的笑声,以及大帐中众人酣畅的笑。   她便忍不住捉住纱帐,瞧瞧瞄了一眼满都海。她一左一右抱着自己的两个孩子,也在欣慰地点头微笑。   她便忍不住皱了皱眉。   众人散去,她悄悄儿跟满都海道歉。满都海释怀地笑,“大帐里众人的笑声你都听见了,大家都与我一样欢喜。实则无论是我,还是将军们,早就都劝大汗多迎娶几个哈屯,多生几个王子,壮大我黄金家族,也壮大我王廷。只是大汗一直不允……而今天,大汗已是明白地认可了你,所以我们都是真心实意地高兴。”   兰芽便垂下头去:“可是我在大明,却还是男儿身。”   “你放心。”满都海目光宁静:“大明使团里的人,一个都不会知道。为了你,大汗根本就不会叫他们来威宁海。大汗已经另寻草场叫他们驻扎,他们一个都到不了威宁海来。”   兰芽的心便一沉。   果然。   .   几天之后,她已完全好了。她自己便主动向满都海提出,不必每日为她准备中原人的饭菜,她可以跟着他们一起吃手把羊肉、喝奶茶。便将悄然派往大宁榷场的人都叫回来吧,更省下那一大笔为了买米、买菜,兼之在草原纵深奔马运输的银子,都赏赐给草场被雪封了而叫牛羊没有草料可吃的贫苦牧民吧。   满都海听得感动,便握住兰芽的手说:“这笔银子虽然不小,但是好歹你也是我大元的贵客,况且大汗交待过,一定要不计费用给你准备你爱吃的米饭和蔬菜,这笔银子用的都是大汗王帐里的钱,你放心。”   兰芽便笑了,面颊漾起微微红晕:“这样冰封雪冬的时节,米还好说,便是大明也难找新鲜的蔬菜。更何况还要从大宁榷场一路驰马护送而归,路上一路冰雪,皮囊里裹着的蔬菜还要不被冻了,菜叶子还翠绿新鲜……花在这些心思上的银子,我心里有数。我心下真真儿十分感动,却再不敢受用。”   兰芽抬起眼来正色望满都海:“大汗再是草原雄主,可是终究年纪上还是个孩子。他跟我怄气怄得时时孩子气,这事儿便是办的孩子气。他孩子气倒也罢了,满都海你怎么也不拦着,任凭他就这么孩子气地折腾下去?”   满都海细细打量兰芽的神色,见兰芽一脸的认真,全无半点的虚饰,这才缓缓笑了,慈祥地拍着兰芽的手说:“大汗是我们整个草原的大汗,他想要做的事便没有   做不成的。就算是靡费这一点银子,对大汗来说根本不算什么,他想要的我从来就不拦阻他;况且他这么做事为了兰芽你这个好姑娘,这银子便花得更是值得。我怎么会拦阻,我反倒要举双手赞成。”   “咳!”兰芽脸便更红:“满都海我说的是认真的。可不可以这次就依了我?”   满都海大笑:“好,好。我今儿就将在大宁榷场的人都调回来。至于省下的银子要怎么赐给牧民……兰芽,我倒是希望这件事儿你亲自去办。”   .   兰芽便欢欢喜喜答应下来,认认真真做着准备。   她跟隋卞学过算账,启程来之前也大致了解过朝廷北边与草原通商的几个榷场的价格,拨了拨算盘算出能省下的银子来,果然是好大一笔。   她亲自去跟巴图蒙克讨银子,看着她面上还有些不自知的羞红,巴图蒙克便看得眯起了眼睛。要不是满都海和孩子都在近旁,他真想将她拥入怀里。   他便故意为难她:“你还欠着我一大笔银子,可是怎么又反倒来找我讨银子?”   兰芽面上更红,却没被问住。她哗啦啦从腰里抽出算盘来,就地盘腿坐在地毯上,便给巴图蒙克算了一笔账。   “我询问过满都海,得知便是王帐之下便有百户牧民蒙受了雪灾。草场和草料都被冰雪覆盖,便有成千上万头牛羊没有草料可吃。如此下去不出一月,便会有大批的牛羊成群饿死、冻死,这还没算上因此而无法正常出声的小牛犊、小羊羔。”   “不仅如此,一旦牛羊大批死亡,人也会受到波及。就算死了的牛羊还可以剥皮吃肉,但是牧民一向疼爱自己的牛羊,他们的心情会大受影响。如此风雪严寒,再加上抑郁成疾……人口便也会因此减少。”   她扬起头来:“大汗的王帐倚仗着什么?如果没有了基本的牛羊,如果没有了人,大汗还靠什么明年春天攻打亦思马因?所以我要的这笔银子根本不是为了我自己要的,我是替大汗要的。大汗自己的银子,花在自己身上,我省了自己的口粮,我的人工费还不要钱,里外里算起来实则还是大汗赚了呢!”   .   巴图蒙克和在场的众人都是微微一怔。   巴图蒙克随之扬声大笑,忍不住走上前来捏了捏兰芽的面颊,然后满面笑容望向周遭众人:“你们瞧瞧,你们瞧瞧……我这个大汗,竟然被她问得哑口无言了呢。你们倒是谁还能给我出个主意,让我能反驳她一番的?”   大家都笑,都明白大汗真正的意思,纷纷摆手说想不出好主意来了。   巴图蒙克便收了笑,蹲下来静静凝视兰芽的眼睛。   “你说,为什么我从来就都说不过你去?在江南如此,如今回到了我的草原,竟然还是如此。我想我应该来向你问一个答案。你告诉我,好不好?”   兰芽垂首,再垂首。睫毛遮住面上羞红,一再轻颤。   巴图蒙克却耐心地等待,不肯起身。放柔声音哄着她:“你说。便是错了,我也不怪你。”   满都海含笑鼓励:“兰芽,你说就是。”   兰芽这才含羞带怯抬起眼帘:“……大汗是草原雄主,这草原上哪里有大汗战胜不了的对手?大汗不是说不过我,大汗是——大汗是怜惜我,不肯叫我当着众人失了脸面。”   巴图蒙克面上漾起笑意,却缓缓摇头:“只对了无足轻重的一小半。更要紧的是,咱们还没开始说话,我便已经为你心折。”   -   【稍后第二更~】 ☆、20、茫茫草原,孑孑一身(更2)   兰芽婉拒了巴图蒙克,没叫他陪她一起去散银子。   当他提出这个要求的时候,她对他嗔怪:“虽然是冬天,不过大汗既然打定主意明年开春便攻打亦思马因,那这个冬天便也得厉兵秣马、操练战士。这么点小事又如何敢劳动大汗分神呢?“   她垂下头去,小女儿情态绞着腰带:“再说你们草原的女子与我们大明迥异,一个一个都强悍不亚于丈夫。我若连这么一点小事儿都办不好,还要你跟着,那我在她们眼里哪儿还能有半点地位?”   她又更深垂下头去:“况且,满都海那么强大……”   巴图蒙克便缓缓笑起来,欣喜地垂眸去找她的眼睛:“原来,你已肯这么想了,嗯?”   兰芽退开一步,双眼灼灼凝视着他:“我好不容易这么想了,你要是还不答应,那我就白这么想了。以后,就再也不这么想了!诺”   巴图蒙克只好大笑举双手投降:“好,好,我都依着你就是。只是这草原上都是冰雪,那些牧民住的也远,我总得再给你派几个人一同去。”   “容我自己挑么?”兰芽抬眼望过去。   巴图蒙克便眯起眼来。   兰芽垂首一笑:“怎么,担心我挑的是我兄长?”   巴图蒙克便也没有遮掩,缓缓点头:“……你兄长如今已是我十分倚重的将军。在驱逐瓦剌的战斗里他是首功。现在所有勇士都在操练,我离不开他。”   兰芽便笑了:“我都明白,再说我也没急着见他。”她说着皱了皱鼻子:“上回我们兄妹便是不欢而散,我也怕他一见着我就又要训我。兄长从前对我从来不这样的,如今看着倒像是变了一个人,我一想到要见他,反倒紧张无措。”   她转过头,怅然一叹:“不见,便暂时不见吧。不过既然我们兄妹都在这草原,都在大汗帐下,便早晚都能见着。”   “你能这么想便好。那你倒想叫谁陪你去?满都海?”   兰芽连忙摆手:“不。满都海贵为彻辰,要为你辅政,更何况还有图鲁和乌鲁斯两个孩子,我怎么能叫满都海陪我走这一趟?”   兰芽说这眯眼望一眼那不远不近始终跟随在巴图蒙克周围的武士们,便俏皮一笑:“我要是从那些人里挑一个,大汗给不给?”   巴图蒙克便笑了:“你还真会挑人!他们都是我王帐之下最为骁勇的战士。”   兰芽心下道:他们既然能成为你的亲卫,便也自然是你最相信的人。于是我从中挑选一个人,你便不会再起疑心。   兰芽面上便开怀而笑:“这么说,大汗是答应了?”   巴图蒙克兴致勃勃将人都叫了过来:“嗯哼,我倒要看你怎么挑,挑哪个。”   草原的汉子个个魁梧健壮,在兰芽眼里也没什么差别。巴图蒙克就是要她在这种近乎盲眼的情形下,是否能选出该选的人。   兰芽便笑了,走到那一群汉子面前,从左到右挨个相了一遍面,又转回来从到左又相了一遍面。最后两眼茫然地忽地一抬手,便指向一个满面络腮胡的汉子:“就他吧。”   众人都愣了,那汉子指着自己张大了嘴巴,巴图蒙克却笑出了声:“莫日根,你跟她倒是有缘。”   兰芽走回巴图蒙克身边,低声咬耳朵:“你说我挑的对不对?有没有给你丢人?”   巴图蒙克朗声一笑:“你挑得好,真会挑人。”   兰芽背着手倒偏首望他:“为什么这么说?”   “他是莫日根,是我身边的神箭手。在这草原上,危急时刻一个神箭手比一百个骑兵都更管用。”他眯眼垂首望来:“你为何会选他?还是,你根本就知道他名字莫日根的含义就是‘神箭手’?”   兰芽便笑起来:“我哪里懂什么莫日根是神箭手?我只是记着——那日你把我带回来扔在地上,就是他上前要绑了我!”   巴图蒙克挑眉,莫日根尴尬地搓了搓手:“是我。”   兰芽便咯咯一笑:“我总以为,亏欠过自己的人用起来比较放心。草原汉子都是仁义的,他定然也会尽心尽力保护我,将那日的亏欠找补回来。”她说着朝莫日根眨了眨眼:“莫谙达,你说是不是?”   莫日根面上很是过意不去,便重重点头:“大汗,就将此事交给我吧。我保证给你带回一个活蹦乱跳的人来。”   巴图蒙克却碧眼幽深,还不肯轻易点头。   兰芽便忍不住小声儿跟莫日根嘀咕:“大汗这是怎么了?难道莫谙达你神箭手之名是白叫的,大汗对你不放心?这么大冬天的,草原上的危险也顶多就是遭遇几条狼吧?若是真的‘莫日根’,几箭连珠射出去,它们都根本没机会到眼前的不是么?”   对草原上这些直心肠的汉子来说,激将法往往最好用。莫日根果然一脸通红:“谁说我是徒有虚名?大汗这般审慎,还不是担心亦思马因中途设伏,会伤了你去?!”   兰芽故意傻笑:“亦思马因?亦思马因不是早都闻风而逃   了么?再说他抓我干什么呀?”   莫日根一副很为兰芽智商发愁的模样:“别忘了你现下的身份还是大明使臣。若亦思马因捉了你,反向大明吹风说是咱们杀了你,那么爱脸面的你们明国一定会跟亦思马因站在一起。就算不派兵,但是只要开放大宁一线给亦思马因难逃喘息的机会,那就足够成为叫咱们头疼的了。”   “况且,”莫日根上下瞄了兰芽两眼:“况且你现在还是咱们大汗心尖儿上的人。抓了你,他就可以要挟咱们大汗。那到时候大汗讨伐亦思马因的大计,便又得因你而发生改变。”   兰芽便忍不住垂首一笑:“没想到,原来我的身份还这么要紧。一不小心,就因为我一个,都足够搅动起草原的风云,哦?”   莫日根便一眯眼:“你想干什么?”   兰芽笑起来,连忙摆手。她明白,草原的汉子虽性子比大明男子要更耿直些,可是他们终究是战场上摸爬滚打出来的武士,他们对于危险的直觉一点都不差。   “我是说,就因为意识到自己的身份这样重要,我便跟不敢大意,得时刻提醒自己别给大汗和莫谙达你惹了乱子。”   “就这么决定吧。”巴图蒙克终于答应了下来。   .   翌日两人便启程。巴图蒙克还派了三百名勇士散在周围巡护。   虽然有莫日根的提醒在先,兰芽却还是坚持去了王帐所属万户区域的最边缘地带,去了天气和地理条件最不好的草场。   草原也有等级,那些在天气和地理条件最不好的草场放牧过活的,一定是王帐之下地位最低的牧民。   兰芽一户一户走过去,不光发银子,还首先统计了他们各自的粮草损失、牛羊死亡,库存粮草的多少等具体情形,然后再根据这些统计发放银子。   莫日根一路尽职守卫,并不多话。只是有一回实在忍不住了才说:“给他们银子有什么用?咱们草原不同于你们明国,不是有了银子出了门儿就能买到粮草和木炭。这些银子对于他们来说,不过就是硬邦邦的石头,暂时根本就派不上用场!”   兰芽却偏一偏首:“可是这终归是银子啊,有总比没有强。”   莫日根只得摊手:“随你。”   兰芽便叹口气:“算了,莫谙达就别跟着我一起劳累了,我挨家挨户去发银子,莫谙达就在外头等我好了。”   .   话不投机,莫日根便也乐得在外头跟几个卫兵一起拢火闲话,兰芽自己继续背着钱袋子挨家挨户去。   见没有了他们跟着,兰芽才放下心来用汉话与这些贫苦的牧民们试探着交流。   这里虽然是草原,可是王帐之下并非都只是蒙古人,也有许多的中原人。这些中原人或者是战时的俘虏,或者是河套地去的百姓,或者是被草原劫掠而来的工匠。他们因为血统而被贵为草原部族里身份最为地位的阶层。   兰芽此番费尽心力策划送银子济困这件事,便是为了寻找这些人而来。   爹爹当年在草原都做过什么,王帐里的人不会跟她说实话,她唯有找到这些生活在草原多年、一直在卑微和穷困里挣扎的中原人,才能找到最贴近事实的答案。   -   【稍后第三更~~】 ☆、21、都来此事,眉间心上,无计可回避(更3)   她已很谨慎,用汉话先只说些例行的招呼。可是那些百姓就更是谨慎,她最初走过的几家,她分明都从他们眼中看见了因中原话而闪烁的亮光,可是最终却还是都熄灭了,他们只装作听不懂,客气却疏离地送她出门稠。   她从他们眼中看得到恐惧,看得到身为中原人却要寄身草原的悲凉,看得到他们为了家人的想要苟活偷生……   她便真有些灰了心,出门来便立在雪野里,狠狠闭住眼睛。   天大地大,八面来风,草原上毫无遮挡的阳光落在皑皑白雪上,反射起羡慕的强光,刺眼、眩晕。可是她却感受不到一丝温暖、一丝光亮。这样大的草原、这样多的人,她却只有自己,无依无靠。   没错,这草原上是还有兄长,还有雪姬。可是在还没有彻底弄懂兄长的心之前,她不敢贸然与兄长联手,更担心自己的冒失会断送了兄长的性命。   而雪姬……她已然有了孩子啊。现在便在不是她去依赖雪姬的时候,而该反过来,是她要去保护雪姬,护着那好不容易重来的侄儿或侄女的时候了。   她必须改了自己的习惯,必须要从此收起依靠旁人的心。这一回彻底没有大人在身旁,彻底没有大人安排好的棋子的侧应,她只能依靠自己。不仅如此,她一人身上更是还担着兄长、雪姬和他们的孩子的性命。   她的每一步安排,都绝不容有半点闪失。   她浮躁的心便点点沉降了下去,再睁开眼,眼前宝光炫目。她浅浅一笑,转身便又走进下一个毡帐。   天太冷,兰芽记账的毛笔都冻上了。牧民家本就缺少柴火,兰芽便索性将笔尖咬进嘴里去,用嘴里的热气暖着。这样一来便也顾不上墨汁也进了嘴,又在唇边留下一道道的墨迹。   这家的大人还没怎么,这家的那个孩子却盯着她看,看得眼睛都直了。兰芽很有些窘,红着脸解释:“太冷了……诺”   那个孩子也就五六岁大,脸上左右面颊都冻出了彤红的冻疮,却依旧掩不住一双眼睛黑白分明亮晶晶。   兰芽解释完了,那孩子却没有半点的挪动,依旧还是那么死死地盯着她……;兰芽又仔细瞧了一眼,差点觉着自己是眼睛出毛病了。   她觉着那孩子盯着她的目光里,有一种热切的渴望!   兰芽心下嘀咕,一定是自己错了。便又抬眸仔细看了一眼。果然是热切的渴望,没有假。   兰芽心下忽然一动,便将那毛笔举起来递到那孩子眼前:“你喜欢——这个?”   那孩子登时满眼光芒跳跃,捣蒜一般使劲点头。   兰芽心下轰地一热,便将手里的纸也都一并举过去:“那这个呢?还有墨块,你都喜欢是不是?”   那孩子激动得满脸通红,眼睛热切地盯牢,舍不得眨眼,可是两只手臂却还被大人控制着,无法扑过来。   兰芽便抬眼望向那孩子的父亲:“大哥,您就允许我将这些笔墨送给这孩子,好不好?我没有半点恶意,请你放心。”   那男子还有些犹豫,那孩子忽然哇地一声哭开,拼力回身就跪倒下去:“爹,儿子想用笔和墨写字。爹教了儿子写字这么久,儿子却只能用草棍儿在地上写,却没有一支笔、一块墨。”   那男子死死抱住儿子,两眼也是滚下泪来:“是爹不好……”他回头望一眼兰芽手里的东西:“这是这位小爷手里的都是最金贵的东西,那笔是湖州紫毫,那墨更是徽州漆烟墨……别说在咱们草原难见,便是在大明,寻常人也是捧着银子都买不到。”   兰芽心下便又是一热。能张口便喊出这湖笔、徽墨的名头的,必定是读书人,且不是普通的读书人。她便起身一把拉过那孩子,将笔墨一股脑都塞到那孩子手里:“你收着。别听你爹的,什么笔墨金贵,也比不过一个孩子向学之心金贵;更别说你们是被羁绊在草原,却不忘我大明笔墨的心!”   那男子便没再继续阻拦,却也没跟兰芽多说什么,只是一双漆黑明亮的眼睛静静落在兰芽面上。   兰芽便更不敢久留,起身告辞而出。   没关系,只要找到了人,就算暂时说不上话,但是来日她必定有法子再来寻他。   .   大明。   驿路上,纵然风雪比不上草原的肆虐,可是却也风雪吹寒,叫马车走得艰难。   藏花推开车窗朝外望了望。见风过林梢,日头微转,便一声轻哼:“王爷走错方向了。南昌在京师西南,这怎么南辕北辙,反倒朝西北走了?”   小宁王却不急,用长竹筷挑了几块木炭搁进炭盆,叫车厢里暖气痒痒,全然不被外头的风雪所影响。   “是朝西北走。咱们不回南昌,去大宁。”   藏花便是一声冷笑:“王爷你好大的胆子。这回无旨私入京师,且延宕了这么久不说;你还敢不赶紧回南昌,而去大宁。皇上就是不放心叫王爷留在大宁,这才将宁王藩国南迁到南昌呢,宁王怎么还敢私自回那儿去?”      小宁王仿佛觉得有趣,勾起唇来:“就因封国在大宁,才叫宁王;不在大宁了的,还怎么叫宁王啊?所以你说孤王不回大宁,却回什么南昌呢?”   藏花眯起眼来:“王爷好大的胆子。皇上的旨意你也敢不听了。”   “皇上?”小宁王咯咯一笑:“你说谁是皇上?朱见深?还是往上数,燕王朱棣?”   藏花摊手:“王爷这是明知故问。”   小宁王冷笑:“你又何尝不是明知故问呢?太祖皇帝从未将皇位传给燕王朱棣过,所以他和他的子孙当的哪门子皇上?这个皇上不过是他拥兵自重,从当年的建文手里抢来的罢了。他能以亲王之身拥兵,然后封自己是皇上;本王一样是亲王,便也一样可以拥兵,可以将来自封为皇上。”   “再说当初朱棣起兵的时候,便与我先祖商量好,合兵一处,同谋江山。事成之后双分天下……可是他事成之后却自封为皇上,忘了曾经的诺言,更将我宁王封国改为南昌,从九边重镇变成无足轻重……呵呵,我凭什么要认他是皇上?”   火上煨着的一壶花雕正到了妙处,车厢里酒香流溢,酸酸甜甜。   藏花拈了一枚蜜渍梅子扔进酒壶里,那酒香便更清甜了。   藏花斜靠在车厢壁上,指尖撑着额角,眯眼望小宁王:“这么要紧的话,王爷怎么会与我说了?王爷从前可一直对我心存防备,这回这么轻易就说了实话,可不太妙。”   小宁王扬眸望来,伸手捏了捏藏花下颌。   “从前种种,你也怨不得我。谁让你选择投靠了司夜染,回到我身边儿时也只是为了监视我呢。我要是将心里话都掏给你,那立马就得传进司夜染耳朵。传进了司夜染的耳朵,那皇上自然就知道了。”   藏花哼了一声:“那刚才怎么还是说了?怎么,想好了要送我上路,所以最后吐两句真言给我?”   小宁王也没恼,只着迷地盯着藏花眼角的那一朵明丽无双的兰花。   “……是因为这朵花儿啊。”   .   藏花便下意识伸手去抚。伤早就好了,可是此时摸上去,那疼却还是鲜灵灵的。   他个晨光青蓝的早晨,他淌着一脸鲜血,万年成灰地奔出大人的观鱼台。只认定了大人是惩罚他,在他眼角刺下一朵梅花。他这么一路跑回私宅,直到洗净了脸上的鲜血,再细细看来时,才愕然发现那竟然是一朵兰花!   那一刻他呆坐在菱花镜前,久久无法呼吸。他从不敢想,那是他最最隐秘、最最不敢对人道的心事,却有这样的一天,跃然而上眉间。   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都来此事,眉间心上,无机可回避……   原来,原来,眉间才是最通心之处。他那么不敢示人的隐秘,还是悄然浮上眉间,绽放成了一朵兰。   不知怎地,那一刻他心上曾有的沉重,忽地一下子便放下了,释怀了。   既然藏不住,既然做不到,便这样也好。   闭起眼来去揣度大人的心,竟再难寻得仇怨,反倒——那一刻泪如雨下。   原本从来最了解他的那个人,始终都是大人。他最最惴惴的心事,大人索性帮他挑明。大人给他取名“藏花”,却不叫他再继续隐忍地藏,大人帮她将那花正大光明地绽放在了眉间。   -   谢谢彩的1888红包+月票,hhn222亲的红包;大麦娘的月票。明儿见~ ☆、22、我没忘记那年的承诺(第一更)   乾清宫。   司夜染向皇帝跪奏,说捉到一名擅出宫禁的内官。该内官于通往简王藩国的途中被西厂番子擒获。司夜染请皇上的示下。   皇帝眼波一扫,张敏忙将大包子等几个小内侍遣出寝殿去,他亲自将寝殿门关严。   皇帝正襟危坐:“身份可查清了?”   “查清了。”司夜染垂首恭答,地面的金砖映了灯影,斑驳迷离地辉映在他面上:“是太后清宁宫里的人。澉”   皇帝眼眸微眯,却问:“你怎么看?”   司夜染缓缓抬首:“圣上恕奴侪冒死直言:既然是太后宫里的人,便绝不会是无缘无故去了简王藩国。此举,必有不可告人之秘。玛“   皇帝倒是淡淡笑了笑:“母后在这世上只有朕和简王两个亲生儿子,简王十九岁便离开京师去了藩国,这么多年也没回来过。太后思念幼子,便叫身边人赏赐些东西去,聊表慈母之心,也是有的。”   皇帝将一切都推开,不过只等着他来说明白罢了。司夜染心下便更是无波也无澜,静静道:“皇上慈心,更以母子、手足情分为重。可是恕奴侪斗胆,怕是太后与简王并不做如是想!”   “这是怎么话儿说的。小六啊,你倒说说。”   司夜染悄然叹一口气:“太后是派那内官前去联络简王,叫简王悄然准备,只待皇上驾崩,便叫简王夤夜入京继位的!”   .   寝殿之内一静。静得远远近近只能听见那水动的钟摆哒哒地响起来。   便是司夜染自己也有片刻的失神。   他想起那年的除夕,他被皇上拘在自鸣钟处里,耳边就是这样宛若波涛般远远近近涌来的钟声。   彼时唯一能冲破那钟声,能叫他心空重复一片澄明的,只有那一个人的声音。   彼时两人还在闹着意气,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是故意反着说的……如今想来,便是那些闹意气的话,却都是甜的。   他还想起——那时说过,要在下一年的除夕,带她到广州市舶司,看那些西洋人用红衣大炮在海天之间打出来的水墨画卷……   此时,便已近年底了呢。   彼时以为那么容易便能达成的一句诺言,此时想来,已成痴梦。   如今他被皇上紧紧拘在京师,她则在草原深处音信杳然。别说携手同看焰火,便是见上一面、通上一句话,都已难比登天。   .   司夜染出了一会子神,皇帝坐在龙座上也出了一会子神。   皇帝这才缓缓道:“小六啊,无论朕怎么做,也改不了古往今来帝王家的手之争,是不是?朕自问侍奉母后至孝,每隔三五日总要赴清宁宫亲自陪母后用膳。母后用膳的时候,朕便忘了自己是君王,只执普通百姓家儿子的礼节,站着亲自伺候母后,给母后夹菜,甚至亲自替母后试菜……”   皇帝疲惫地闭上眼睛:“朕与母后的母子情,从一开始就薄。母后生下朕后,便被景泰软禁起来;后来父皇归来,母后又陪着父皇一起被锁在南宫……朕再见到母后,已是十岁。”   “十岁……朕长大了,而母后怀中也又有了简王弟弟。朕过了那么依赖母亲的年纪,而母后也将全部的母爱只留给了简王,朕与母后渐行渐远。”   “朕也深以为憾,于是等朕登基之后,便用尽了心力侍奉母后。这么多年来,朕也唯有在贵妃一事上始终与母后龃龉。除了贵妃之事,朕便没有惹母后不欢喜的地方——可是小六你说,母后她为什么还是不肯将给简王的爱,转移一点给朕呢?母后难道不明白,朕也十分十分渴望她的爱么?”   皇帝怆然地笑:“简王十九岁那年,离开京师赴藩国,母后拉着简王的手哭得晕倒在地。彼时朕还劝解母后,说简王走了,朕会将简王的那份孝心一并都扛起来。可是母后却冷冷瞧着朕,对朕说‘这回你弟弟走了,再也不准回来,皇帝你终于如愿以偿了!’……”   “呵呵,呵,朕是真的以为如愿以偿,真的以为母后只是朕一个人的母亲了。可是没想到,这么多年的全心孝养,到头来母后却还是想着简王,就连朕这个皇位,都要在朕春秋正盛的时候儿,忙不迭地想要留给简王。”   “母后,母后啊……儿子真的不明白,同样是亲生的儿子,母后为何就要这样对待儿子呢?”   皇帝说到后来,忍不住声泪俱下。张敏连忙走上前来,用自己的身形挡住,给皇帝留下一点尊严。司夜染便更是伏地不敢抬头。   皇帝哭够了,红肿着眼睛望着司夜染:“小六,藩王之患,你是最懂。若不削藩,藩王迟早酿成大祸;若削藩,恐天下又会埋怨皇帝残害手足。于是朕真是迟迟难下决断啊……”   司夜染无声吐了一口气:“圣上,奴侪理应为圣上分忧。皇上不好做的事,便交给奴侪来做吧。奴侪的西厂,定为圣上将此事料理得妥妥当当。”   .   翌日一早,司夜染亲自送初礼出京。   初礼向司夜染敬酒:“皇上不肯公开削藩,恐惹天下人唾骂;可是皇上却又担心藩王造反,于是藩王便不能留——大人当初帮皇上平定过先代宁王之患,如今该轮到简王了。”   初礼心疼地望着司夜染:“大人……皇上这是将千古骂名都推给大人你啊!此后史书无人说是皇上的授意,只会记录下是大人、是西厂刑上亲王,无法无天。”   司夜染笑了:“史书永远都是一家言,更仅仅是文臣一家之言,皇上在乎,本官从来不屑。他们爱写什么就写什么,想怎么写便怎么写,总归,本官办好自己该办的事也就是了。”   初礼心下暗暗疼痛。从前年纪小,他不甚明白为何司夜染在皇上面前那般驯顺,他总觉得大人是该将皇上拉下龙座的人,大人应该再威风一些才是……只有渐渐长大之后,将大人的点点滴滴都看在眼里,他才明白。   哪个少年人不想意气风发,不想桀骜不驯?反过来,只有将千万锋芒都藏住才是最难。而大人以如此年纪便在皇上面前忍得住,是因为大人看得清,他比他们所有人都更明白皇上原本是个何样的人。   也唯有大人这么多年的忍辱负重,才换来建文一脉的平安顺遂。如果没有大人这面巨大的挡箭牌,可能这一脉人早已都不在人间。   皇上城府太深,深不可测。可是他将自己完美地藏在了众人看不见的宫禁里,便也没几个人能知道。   大人这般替皇上背尽天下骂名,便是将来还有机会问鼎皇位,却因天下滔滔,民心难聚,于是登基的机会便反而会更加渺茫了。   古往今来,终究是得天下易,驭天下难。皇上名为倚重,放更大的权势给大人,便也等于同时截断了大人的路。   初礼一口酒吞下去,眼中已是滚烫。   他撩袍向司夜染跪倒:“大人,奴婢去了。大人放心,这件事奴婢一定办好。”他伸手捉住大人的袍摆,低低道:“奴婢定不叫皇上称心如意。”   司夜染却只淡淡一笑,俯身拍拍初礼肩头:“小礼子,动静闹得越大越好。记住。”   .   司夜染安排人去办简王的事了,皇帝便觉着冷,光是地龙里的热气仿佛也不够他取暖,便叫张敏又拢来几个火盆,前后左右地都烧着。   张敏不放心,便请求:“皇上不如叫老奴去请太医来瞧瞧,光是这么用火烤着,终究不是事儿。”   皇帝却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目光茫然地望向殿门外,望向京师,望向他掌中的大明江山。   他摇摇头:“张敏啊,你说朕可该怎么办?除了先代宁王,却还有简王;就算再除了简王,可还有小六……他们为何一个个地,都想算计朕,都想将朕的江山夺走?”   “宁王,是朕的叔叔;简王,更是朕一奶同胞的至亲手足……他们都是朕的亲人啊,却为什么要这样对朕!”   张敏噗通跪倒在地,用力叩头:“请恕老奴的罪,皇上,这一切都是源于一事——便是皇上至今没有太子。国无储君,天下不安啊!”   皇帝哆哆嗦嗦抱紧自己:“……你是说,朕终究得生一个儿子了,是么?”   皇帝茫然望向殿顶藻井:“可是贞儿,已经无法为朕诞育皇子。朕若决定这么办,她该有多么伤心?”   -   【今天还是三更,稍后还有两更。】 ☆、23、绝不会坐以待毙(第二更)   每隔几天,大包子便会到内书库去探望吉祥。自从吉祥受罚之后,大包子亲眼见着吉祥一日一日的憔悴下去,急在心上,却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他知道吉祥爱打听乾清宫的事儿,便将乾清宫里的大事小情一股脑地都讲给她听。她却叶儿大多数都只是恹恹地听着,一言不发,目光空洞。   最后,大包子只好说到了张敏劝皇上诞育皇子的事,吉祥才将目光从杳远的地方收回来,空洞的眼里有了几丝微光,偏过头来望着他玛。   大包子便讲得更起劲:“皇上明摆着是动了心思,可是却还舍不得贵妃伤心罢了。可是贵妃娘娘年纪终究是大了,皇上为了大明江山,迟早还是会另宠其他娘娘的。也不知道这后宫里哪位娘娘即将飞上枝头呢。”   吉祥心下便又是本.能地一紧,心中的那算盘立即哗啦啦拨,一个一个估量可能得宠而诞育皇嗣的嫔妃,想着该如何一个一个去接近,一个一个叫她们生不出孩子来……   可是想着想着,她自己都怔了。她这是在干什么,啊?   从前是为了司夜染,是为了叫皇帝彻底绝后,是为了叫他将来有机会顺理成章重夺皇位,所以她在宫里要这样做;可是现在呢,司夜染已经与她恩断情绝,她又为什么还要这样想?   呵,呵……不光不应该这样想,她甚至还应该反过来想。   从前为了他,不是不叫皇帝生出儿子来么?那么现在她倒应该希望皇帝能生得出儿子来,而且那个儿子一定要能战胜司夜染,一定要将皇位把住了,不叫司夜染夺走澉!   不光是皇位,她还希望那个孩子能替她报仇。不光毁了皇帝和贵妃的感情,也要毁了司夜染和兰公子!她要叫他们都生不如死,一日一日都沉沦在求而不得的痛苦之中——便如她今天所体会的一样。不,要比她更惨、更痛!   她面上的神色变幻,叫大包子看得一惊。大包子伸手在吉祥眼前晃晃:“吉祥,你在想什么呢,啊?”   吉祥一震,目光对上大包子,凄楚却坚定地微微一笑:“大包子,我没事。我再也不会有事了,我再也不会当那个被小小女官都能踩在脚下的那个软弱的吉祥。”   .   临近年下,兰芽却又生了一场病。   这一回巴图蒙克说怕兰芽将病过给孩子,大过年的不吉利,便没叫满都海贴身照顾,而是由他亲自照料。   幸好大夫说还是并无大碍,主要还是兰芽不适应草原的气候,是冻的累的,只需好好休养,散散心中的郁结便没事了。   莫日根送走大夫,巴图蒙克便一把抓住兰芽的手,蹙眉道:“我都不叫你去那么偏远的地方送银子,你不听,非要去。瞧,冻着累着了吧?”   兰芽藏住心中的真正缘故,只努力微笑:“那是做善事,便是冻着累着了,我也愿意。”   这么陷在草原深处,见不着虎子见不着使团,也不知究竟如何才能顺利带着兄长、雪姬还有使团逃离草原,不知何时才能与大人相见……更不知道这一分开三个月,他在京师好不好。   扳着指头算着日子,除夕越来越近。他那时还许下诺言,说要带她去看红衣大炮打出来的焰火……终究是,看不成了啊。   这般越是提醒自己不要着急,却反倒越是心急如焚。内里心焦,外头受了风寒,这便这么发作起来,怎么都压不住。   巴图蒙克瞧着她烧得通红的一张小脸儿,长叹一声:“我该怎么做,才能叫你开心些?”   兰芽想了想,便笑了:“我想要两个人,就是不知道大汗肯不肯给。”   巴图蒙克眯起眼来:“两个人?你兄长,还有——雪姬?”   兰芽抬眼静静凝望着他的眼睛,继而垂下眼帘去悄然一叹:“我不是要见他们两个。我知道大汗对我的疑心还在,我若想见他们两个,只会惹大汗不快。所以大汗放心,我要的人,不是他们。”   兰芽眼睫轻颤,眼圈儿已是红了:“可是终究到了年下,快过年了。我从前在大明,就算家门遭难之后,好歹过年也还有人陪着我,不至于我一个人儿……都说每逢佳节倍思亲,我虽说十分十分想念兄长,可是我不想惹大汗不高兴,所以我只想见另外两个人。”   “他们都是小孩儿,他们什么都不懂。我就想叫他们来我身边儿,陪我一起过个年。大汗你能不能答应?”   她那泫然欲泣的模样,深深扯痛了巴图蒙克的心:“你想见谁,说。”   兰芽听见了便不敢置信地抬头望向他,目光晶灿,破涕为笑:“大汗当真肯答应我?”   “嗯哼。”巴图蒙克皱了皱眉:“你说的对,大年下了,我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你一场病刚好,这就又病了。你的病根儿在心里,我看得懂。”   兰芽便笑了:“多谢大汗——我想见的人是双宝和三阳!”   巴图蒙克细细凝望她容颜,轻轻伸手摸了摸她面颊,用指尖擦掉她眼角还未干的泪痕,终是点头一笑:“好,我这就   叫人把他们两个给你带来!”   “太好了!”   兰芽横了横心,便一头扑进巴图蒙克怀里,主动伸手抱住了他肩膊……   曾经他连身上的香都用的跟大人一模一样,都曾经能骗得过她。可是此时他怎么却改了?她宁愿他还是扮成大人的模样——那样的话,她主动扑过来心下还能好受一点;那样的话,至少能叫她再从他身上闻见大人的气息。   大人,大人……她是真的,好想他。   .   仅仅一个拥抱,巴图蒙克便已按捺不住。   他将兰芽小小的身子一把紧紧拥入怀中,垂首去咬她的唇。   兰芽适时别开身子,剧烈地咳嗽起来。   巴图蒙克这才深吸口气,起身退后:“对不起,对不起……你身子不好,我不应该这样心急。”   兰芽则红着脸,含羞带笑地钻回皮毛被子里去。   只是,方一钻进,她脸上的羞涩和微笑便已尽数瓦解,取而代之的是无声流下的泪水。   巴图蒙克出了帐篷,握住腰带遥望岳兰亭的毡帐。思量了良久,终于吩咐莫日根:“你去告诉岳兰亭,叫他寻个日子来见见贵客吧。在他决定之前,可以叫他帐篷里那个女人先来陪陪她。”   .   雪姬人未到,声先到。   她妩媚的笑声随着她的人,从外头一路伸进帐门来。兰芽听着,面上便有些绷不住:“你这人!肚子里有了我哥的孩子,你还跟外头那些人调.笑?”   雪姬掐着腰盯着兰芽,便忍不住笑起来:“我为什么不能跟他们调.笑?岳兰芽,你别忘了我是什么出身,我甚至还为了你而伺候过怀仁!怎么着,就因为我肚子里怀了你岳家的种,你就希望我不是原来的我了?我再告诉你一遍:老娘的孩子自己生,自己养,不会姓你们岳家的姓,也不会给你们岳家抹黑,你放心!”   兰芽惭愧不已,一把攥住雪姬的手:“好姐姐,你饶了我这一回,我下回不敢了。我听不惯你跟他们调.笑,实则也是因为我明白你的心——你心里是有我哥的,是不是?只是我哥伤了你的心,于是你才故意这样做给我哥看,你想叫我哥以为你不在乎,是不是?”   雪姬眼波一颤,便猛地别开目光去:“你别想太多了,我心里有什么你哥啊?老娘若想要男人,多的是!”   “老娘之所以跟你哥睡,怀了你哥的孩子,只是为了完成大人的嘱托,尽力看顾好你哥罢了。这跟老娘自己的心,半点都不关联!再说,你哥那死脾气跟谁都不结交,若我再不出来调.笑一番,这草原上发生了什么事,你哥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兰芽听得叹息,“说来说去,你实则为的还是我哥。好姐姐你的心我都明白,来日我一定给你讨回一个公道来。”   两人相对无言了一会儿,兰芽忍不住问:“在你心里,会不会对我嫂嫂……暗有怨怼?”   “你说什么呢!”雪姬忽地一把推开了兰芽:“我怎么会!”   兰芽实则也是想帮雪姬开解开解,却没想到雪姬的反应会这么大,反倒被吓了一大跳:“雪姐姐,你这是怎么了?”   雪姬连忙摆手:“你放心就是。我绝不会怨恨她,我也绝不会——抢走她的男人。”   兰芽越听越奇怪,“雪姐姐,不瞒你说我嫂嫂是一个很好的人。”   “我知道!不用你说!”雪姬竟又激动起来。   兰芽便越发疑惑,忍不住低低问:“雪姐姐,你是不是——认得我嫂子?”   -   【稍后第三更~】 ☆、24、我只想要你知道:我不疼(第三更)   乾清宫。   太后忽然发了疯一样地冲进来。张敏上前想拦着,却被太后一个耳光给扇翻在地。   皇帝便迎出来,亲自将太后迎进内殿,叫张敏将所有人都遣了出去。   皇帝内心的波澜早已翻涌过了,于是今天他面对着母亲,眼中已然一片平静。   他甚至面带微笑,柔声问:“母后这是怎么了?这么急着见儿子,是想念儿子了么?澉”   “哀家想念你?”太后盯住皇帝,仿佛听见他说了一个什么天大的笑话:“哀家怎么会想念你?哀家真后悔当初怎么没一把卡死你!”   皇帝倒没意外,依旧淡淡地笑:“儿子知道今儿母后来,定会说些从前从未说过的实话。于是儿子已提前将他们都撵出去了呢,母后今儿想说什么就都说出来,儿子洗耳恭听就是。玛”   太后也自知失言。眼前的不仅仅是自己的儿子,更是一国之君。   太后便哇地一声哭出来:“你既然还记着你是哀家的儿子,那你就也不该忘了简王是你的亲弟弟!哀家只得你们两个儿子,你们两个本该彼此好好扶持不是么,你怎么忍心对你弟弟下了那样的狠手,啊?”   皇帝依旧平心静气,唇角含笑:“母后说什么呢?儿子怎么听不明白了?简王他,究竟怎么了?”   太后愣住,连退三步:“别告诉哀家,皇帝你什么都不知道!西厂的人去了汝宁府,刑枷简王,逼迫简王承认谋逆大罪!简王不认,竟受了刑……最后西厂那般奴才竟然胆大妄为到将简王府院墙加高三尺,将简王活生生圈禁在了府中;府门加锁,锁眼灌了水银,扬言若简王一日不认罪,便一日不会开锁放人;若简王一辈子不认罪,便会被活活圈禁死在府中!”   皇帝完美地一怔,宛若真的第一次听说,“竟然有这样的事?母后别急,叫儿子问问小六。他们西厂这样也太不像话了。”   太后死死盯住儿子,失望得站立不稳,跌落在座中:“皇帝,你演的一出好戏!”   皇帝依旧平静含笑:“母后当真冤枉儿子了。母后也知道,儿子将西厂交给小六,为了方便他们办案,准予他们抓人、过堂都可不经法司,甚至可以先斩后奏。西厂的人在汝宁府先这么办了,却还没将消息给儿子传回来,儿子身在深宫大内,便无从听说。”   皇帝走过来轻轻为太后捶背:“儿子倒是好奇,同样跟儿子身居宫禁的母后,怎么会这么耳聪目明,竟然会比儿子这个当皇帝的还更早知道消息?那是不是说,母后背着儿子,早就跟简王暗中保持交通呢?”   太后闻言便一震,眯起眼睛望向儿子。   事已至此,不必虚话。太后便怔怔问:“莫非,你都知道了?”   “儿子知道什么了?”皇帝含笑问:“母后想问儿子什么,怎么不说得明白些?”   太后一声哽咽,泪便又滚落下来:“那不怪简王,不是简王自己要求的!是哀家,是哀家存了这份儿心,是哀家派人去叫简王早做准备——皇帝你要怪就怪哀家,要刑就刑哀家,不要折磨你那可怜的弟弟。”   “母后说什么呢。”皇帝亲自将太后已经凉了的茶倒了,又换上一杯热的:“太后是朕的生身母亲,朕以孝治天下,怎会怪母后,罚母后?朕以孝养太后,为天下表率,朕心下对母后只有无尽的尊敬与爱戴。”   太后一口气好悬背过去,伸手把住桌案才勉强撑住。   “哀家懂了,懂了……你顾忌着你这皇帝的脸面,你不能对哀家做任何事,于是你便将怒火都撒在简王身上。你明知道他什么都没做,可是你却也叫西厂那班奴才那么低折磨他!”   “皇帝,他是你的亲弟弟,他是咱们大明朝的亲王啊。你怎么能叫西厂那班阉人那么对他,啊?”   皇帝这才缓缓摆了摆衣袖:“母后不必这么夸张。简王今日所受的,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受几下刑,圈禁在王府里,锁眼儿里灌了些水银而已——这从前便是先帝在南宫也承受过啊。先帝是皇帝都能承受,怎么简王一个亲王反倒不行了?”   皇帝抬眼望着母亲。母亲哭得一脸狼狈,全然不是平常的模样。可是她的泪却只是为了简王而流,而不是为了他。甚至他都能想到,若是他死了的那一天,他的母亲也不会为他流一滴眼泪,反倒会欢欢喜喜迎接他的弟弟入朝,亲自送他的弟弟登上他原来的皇位。   在母亲心里,他纵然贵为九五之尊,却永远都比不上弟弟。   这样想想完,他的心便更加平静:“再说简王现在受到的待遇,本是他从小便受惯了的。简王出生于南宫,彼时母后正陪着父皇被景泰囚于南宫,那南宫不就正是加高了院墙,门上灌了水银么。”   “于是,母后又怎么能说是朕在折磨简王?朕只是叫简王返璞归真,回到他该站的位置去罢了。再说就算他是亲王,他也首先是朕的臣民。朕才是皇上,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朕怎么就不能这么对他?”   皇帝转了转脖子,冷漠地望着太后:“朕   已是仁至义尽,留下他一条命在,还不都是顾念着他是朕的亲弟弟,而母后是朕的生身母亲。”   他走过来缓缓跪在太后面前,将头歪在太后膝上:“娘……只要您好好地当朕的娘,只要您叫儿子有机会克尽孝道,那儿子就心生欢喜。只要儿子心生欢喜,便自然会爱屋及乌,惠及自己的亲弟弟。娘说,是不是?”   太后大恸,却已明白,不能再乱说一个字。   可是她心下终究愤懑难平,便幽幽道:“皇帝,你怎么处置你弟弟,哀家都不怪你。只是你不该叫那班奴才去这么糟践你弟弟!”   “是呢,娘说的对。”皇帝在太后膝头满足地闭上了眼睛:“那班奴才惹太后生气,儿子便自然不会轻饶了他们。娘放心,儿子定然重罚不饶。娘可开心一点了吧?”   .   处置了简王,又这么多年第一次头靠在母亲的膝头睡了一个安稳觉,皇帝醒来只觉心情大好。   他心情一好,就想画画儿。   张敏年纪大了,无法在画案前站三两个时辰地一直伺候,皇帝便叫大包子来。   皇帝又画他最爱的《一团和气图》。心里和气,画上便也跟着和气。他最喜欢这样的和气了。   画着画着,他忽然偏首望了一眼,抽了抽鼻子。   大包子有眼色,忙问:“圣上有何旨意?”   皇帝便又抽了抽鼻子,方觉那香气竟然是来自大包子身上,便停了笔问:“包良,你身上用的什么香?”   大包子也一怔,忙搁下笔洗水盂,从怀里摸出哥儿小小香囊来。香囊用料素朴,也没什么绣工,穗子打得也不算精致,却胜在一股迥异于宫廷用香的朴拙恬然的香气来。   这本是那天大包子见过了吉祥,吉祥随手指着他的香囊说是旧了,她再给他做一个吧。用料和手工什么的都是淡雅,大包子便带在身上了,没想到皇上今儿竟然问起。   皇帝一把抓过那香囊来,用力吸着那香气,便连画笔都扔了,一双眼灼灼地盯紧了他:“说,这是哪儿来的?!”   大包子一惊,吓得噗通跪倒在地。   心里嘀咕:这香囊不可能有问题呀,否则以张敏的鼻子早就给闻出来,早就不让他带着了。御前伺候的人,衣食住行各种物件儿都极其小心的,就怕撞了皇上的忌讳。可是今儿在这是怎么了?   外头人都是耳聪目明的,早就听见了皇上动静不对,一溜烟儿跑去找张敏。张敏赶紧赶过来,一瞧也吓了一跳。赶紧接过皇上手里的香囊嗅了嗅,不见任何异常,便替大包子求情:“皇上,这孩子不懂规矩。不如老奴掌他几个嘴巴……”   皇帝眼中的邪光却更盛:“不是这么回事!朕必须要知道这香囊是哪儿来的!”   张敏也吓坏了,伸脚踹了大包子一脚:“皇上问呢,你还不赶紧说!”   大包子不敢再隐瞒,便一五一十地说了:“……这香气皇上闻着特别,可能也只因为吉祥是大藤峡来的。她养的花草总归跟宫里的不一样,她制香的配方也跟宫里的香方不同。”   皇帝眼中幽幽一转:“你是说,她也是大藤峡来的?”   “是!”大包子赶紧叩头。   皇帝眼中的光芒渐渐消散了些,他深吸口气:“现在,这个女史在何处当差?”   大包子便也一五一十地说了。   皇帝眯起眼来望向窗外,若有所思:“内书库,朕倒是当真有些日子没去了。包良啊,不如明儿你陪朕去走走。”   .   西厂。   司夜染正在办公,忽地呼啦啦涌进几个内官来。当中两人将房门一关。   这里是西厂,是杀人不眨眼的阎罗殿,于是纵然是宫里的内官也都不敢来造次。可是今儿……司夜染便笑了,扬眸看向那随后走过来的老太监。   “原来是怀德怀公公。今儿怎么拨冗到晚辈的西厂来了,不知有何见教?”   怀德现在是太后清宁宫的总管太监,对司夜染也客气,却一脸的为难:“咱家今儿是奉太后懿旨而来。司大人啊,你也明白咱家有难处。”   司夜染便起身:“不知太后有何懿旨。”   怀德先道了声得罪,然后一努嘴:“动手!”   呼啦啦上来几个太监,左右按住司夜染手臂。司夜染眯了眯眼,没有挣脱。   怀德亲自走上来,怀抱廛尾:“太后懿旨,掌西厂提督太监司夜染的嘴。”   司夜染听见便笑了:“既然是太后懿旨,奴侪岂敢违。德公公也不必为难了,动手吧,早早回去向太后交差。”   怀德便又拱了拱手,然后突然抬起手来,左右开弓,结结实实扇了司夜染二十个大嘴巴!   因是太后懿旨,司夜染没敢运气抵抗,于是二十个嘴巴抽下来,他已嘴角淌血。左右松了手,他一下子伏在桌面上,咳嗽了半天起不来。   怀德又赶紧上前作揖,百般道歉。临走   前却说:“咱家明日再来。”   司夜染笑了,霜面血痕,森如鬼魅。   太后不是只赏给他这二十个嘴巴,而是每天二十个,一直打到太后满意为止。   简王的恨,太后不能将皇上怎么样,可是拿捏起他来却是小菜一碟。   他含笑跪倒:“奴侪谢太后的恩赏。”   所幸他们都不在身边儿,他们都看不见。这点子苦,便叫他自己扛。没什么扛不了,也没什么忍不下。   他知道这每天的二十个嘴巴不过刚刚只是一个开始,以后只会愈演愈烈。他不要他们眼睁睁看着他,为他难过。他要自己一个人全都默默地忍下来,含着笑。   .   .   三日后,双宝和三阳终于被带到了威宁海。   一进门,两个小孩儿便都扑上来,抱住兰芽,哭成一团。   兰芽赶紧拍着他们后背:“哎,别哭了,都给我擦干眼泪。记着,从现在起,都给笑。不光对着本公子,对着这帐里帐外的任何一人,你们都得给我没心没肺=地笑,听见没有?”   三阳是实心眼儿的孩子,一抹眼泪才发现兰芽的装束不对,忍不住伸手去拽兰芽头上垂下的麻花辫子。辫子上装饰着串串的红珊瑚珠子,一拽便叮呤当啷,清脆好听。   “哎?公子也梳了辫子哎?好奇怪,草原的男人也梳辫子的,不过不戴这么多珊瑚珠子。”   双宝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双宝更明白些,他看得出公子现在穿的是——女装。   -   谢谢yulingzll、殓诗房、xiaoyudiangood的月票。 ☆、25、别急,我们慢慢等(更1)   瞧出双宝那欲言又止的模样儿,兰芽红着脸叹了口气:“算了,就不瞒着你们两个了。你们瞧见的没错:本公子,实际上就是女人!”   双宝就算已经隐约猜着了,听见兰芽亲口承认还是吓了一跳;那实心眼儿的三阳就更是吓得一P股坐在地上,手脚并用连连后退。   兰芽瞪他:“你干嘛呀?看见活妖精了么?”她自己说完也笑,她自己这是干嘛呀,把自己形容成活妖精?她便忍不住莞尔,抬手拨了拨左右辫子上的红珊瑚珠子,俏生生朝他俩望过去:“我换上女装,可还好看?”   双宝先反应过来,忙使劲点头。却终因男女有别,便红了脸,不敢多看,垂下头去僳。   三阳却哇地一声哭了:“不好看!公子,我还要你当我的兰公子,我不想让你变成女人……”   兰芽这个叹气,伸手叫他:“你过来,到我近前儿说话来。”   三阳便手脚并用爬过去,呜咽不止:“公子是不是还跟二爷有心结?二爷从前没完没了地说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能生成个女儿家,于是他私下里净把自己打扮成女人。公子那会儿还没来咱们灵济宫,于是奴婢从前也在二爷身边干过粗活儿,就没少了见二爷穿着女装在他自己院子里晃荡。”   “难不成公子……竟也犯跟二爷相同的毛病,甚至更甚,便直认自己是女子了?克”   兰芽听得又好气又好笑,又——心酸。   藏花,他现在又在哪里呢?   兰芽叹了口气,冷不丁伸脚踹了三阳一脚:“别胡说了。你呢要说聪明也挺聪明,可就是总把那聪明劲儿使到岔道儿上去了!也都赖大人,干嘛叫你‘三阳’呀,瞧名字上就天然带一三岔路口。”   兰芽叉腰瞪着他:“再正告你一遍:你家公子我,就是个女子。跟二爷妆扮来的不一样,就是天生的女子!”   三阳这才一揉脑袋:“那以后不能叫兰公子了,该改口叫兰姑娘了吧?”   “滚你的!”兰芽笑骂:“你又滥用你那聪明劲儿。现在不该是你聪明的时候,你就别瞎聪明!我是兰公子,从今往后永远都是兰公子。”   双宝和三阳两个傻小子互相对视一眼,半天还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兰芽便叹了口气,坐下来,伸手将他们两个一左一右都揽到身边儿来:“实则我也对不住你们,瞒着你们这么久。我向你们道歉。”   双宝和三阳这才回过神来,红着脸连连摆手。三阳又来聪明劲儿了:“我就说公子怎么没回洗澡都只叫我把热水放在门口,不叫我给提进去呢。”   三人终于又抱在了一起。兰芽忍住眼中酸涩,努力微笑:“真好,你们两个来了,我就又不是孤身一人了。”   三个人哭哭笑笑说了一会儿话,兰芽忽然起身,悄然走到帐门口左右望望,又沿着帐篷底边儿绕着帐壁走了一圈儿,确定隔墙无耳,这才回来。压低了声音问他们两个:“你们两个从使团到威宁海,一共走了多少里?”   他们两个都摇头,双宝说:“我们一路上还被蒙上了眼睛,连昼夜都分不清。”   兰芽轻轻咬牙:“这么谨慎。”   随即一拍掌:“不过他们却忘了还有我在呢。我还是算得出!”   双宝眼睛一亮:“公子的意思,是要计算使团与威宁海的距离?”   兰芽点头,抓出算盘开始计算。   从她跟巴图蒙克提出要求,到双宝和三阳到她眼前儿,这当中经过了三天。她上回跟莫日根一起出去散银子的时候,闲聊的时候询问过蒙古马的脚程。虽然马匹本身也有优劣之分,但是巴图蒙克派去姐双宝和三阳的必定都是快马,那就差不多是一天能走两百里。如此计算下来,就知道了使团与威宁海的大致距离。   且草原人扎帐有自己的规矩,必定要在附近有水源的地方。使团人员庞大,再加上还有看管他们的草原人,这数千人的饮用水便必须找到一个比较大的海子。   这样合计起来,距离威宁海大致六百里左右的、比较大的海子附近……那就好确定了。   看着兰芽认真计算的模样,双宝轻声问:“公子在筹划?”   兰芽点头:“草原太大,咱们大明百姓进来最容易的感觉是眩晕和迷失。于是便总是觉得逃不出去,没有希望,渐渐放弃了抵抗。可是如果心里有清楚的数字,便不会慌乱了。”   三阳便是一声欢呼:“公子是要带着咱们逃出去?”   兰芽点点头,却又摇摇头:“我在设计一个更大的。”   .   双宝和三阳这两个孩子来了,巴图蒙克的态度也有不同。因为中途巴图蒙克曾经见过双宝,对这个孩子的胆色和聪明劲儿很有防备;反倒是那直心眼儿的三阳,不久就能在帐外跟一帮草原的小孩儿打成一片,反倒没有任何人对他起防备。   兰芽便将双宝拘在身边儿,反将三阳撒了欢儿,叫他尽情玩儿。   双宝看得明白,陪   着兰芽坐在草原里,看三阳跟那帮孩子摔跤,便轻声问:“公子是要栽培三阳了吧?”   “嗯。”兰芽笑起来:“我本担心这孩子太鲁直,所以在京师的时候一直就没敢用过他。谁叫咱们大明人都个个太善于耍心眼儿呢,三阳会吃亏。可是却没想到他的鲁直到了草原却正派的上用场。”   远远瞧着三阳,这小孩儿开始还不太熟悉草原摔跤的技巧,吃了几天的亏,每晚回来都是鼻青脸肿高的。兰芽便问他:“明儿还出去玩儿么?瞧摔得这么惨,不如明儿跟公子我在帐里学画画儿吧?”   三阳愤愤起身:“自然还出去!”   再过了几天,三阳已经开始反败为胜。可是他脸上挂的彩反倒也更多。草原的孩子毕竟欺生,有时候见一个打不过,便几个一拥而上将三阳压趴在地;裁判更是偏向。   他那几个晚上回了帐篷就委屈得哭,说倒不怕自己受委屈,可是他们凭什么就连大明一起给骂了?   这样的三阳倒叫兰芽想起了自己。那回扮成小书童来草原,明明自己根本就不会骑马,更是从小到大连马背都没爬上去过,可是就为了这样一口气,愣是自己不管不顾地爬上了马去。   她拍着三阳绷得登紧的小肩膀说:“都说人活一口气,可是你明白何时该忍下这一口气么?人活着就这一口气,若再不值得的小事儿上用尽了,那人就没机会再遇上大事儿,没机会将自己那一口气去办大事儿了。”   三阳一脸的不甘心:“公子的意思是叫奴婢忍?”   “忍。”兰芽拿着针线,亲手将他袍子上被撕破的口子给缝好:“其实这算什么,接下来还要有更难忍的。比方说那帮孩子会慢慢知道你是阉人,他们便肯定还要拿这个奚落你……到时候难不成你要一头撞死不成?”   “这里是草原,咱们是大明的百姓,两方水土两方人。他们擅摔跤,因为他们是草原人;咱们不善于摔跤,可是咱们有诗书礼教,你随便背诵几首出来,便够他们干瞪眼的。”   “至于成为阉人,也不是你能决定的事,不是你的错。他们若拿这个取笑你,你便也挑他们身上见不得人的,同样笑回去好了。别听他们说什么就是什么,别傻傻地只按着他们画好的道道儿走,你得把主动权掐在自己手里。他们定一条规矩,你得回敬一条规矩,这样才能公平,才能保护住自己。”   三阳听得似懂非懂,可是兰芽那笃定平静的目光却给了他鼓舞。他便一握拳:“公子你瞧着,我早晚将他们都一个一个打趴下!”   兰芽便笑着瞅双宝:“瞧他这股子虎劲,倒叫我想起你家虎子将军来了。他怎么样,被困在那儿,有没有跟三阳一样儿犯虎劲?”   双宝便笑了:“不瞒公子,要叫公子失望了。虎爷半点都没急,更是规束咱们,谁都不准跟草原人急,更不准轻易跟他们发生冲突。”   兰芽听罢欣慰而笑,垂下头去将线脚咬断。   虎子,长大了。   于是她眼下的这盘棋,便更敢有了胜算。   .   傍晚又是一场风雪。兰芽哄着双宝和三阳多吃两口羊肉,捏着鼻子也多喝几口奶茶。   外头忽然传来一个声音:“参见岳将军。”   -   【稍后第二更~】 ☆、26、你藏在我袖口里的秘密(更2)   早知道会有这一天,可是兄长忽然就这么来了,还是叫她紧张地攥紧了指尖儿。   那十根指尖儿,根根冰凉。   兰芽便撵那两个,叫三阳出去跑远一点玩儿去,叫双宝就在门口守着。若是有人来了,叫他们两个不必拦着,便远远近近唱一首“敕勒川,阴山下”就行了。   双宝和三阳一前一后地出去,到门口都是顿了一下。   兰芽看得是又紧张,又欣慰僳。   紧张是因为,能叫那两个小孩儿停下的缘故,一定是兄长身上的气势迫人,说不定还有那张用面具遮着的脸;   欣慰则是因为,包括三阳那鲁直的在内,也都学会了用眼睛去观察,而不急着用脚去跑克。   帐门一开,岳兰亭终于走进了兰芽的视野。   兰芽站起来,早已泪眼朦胧。   那个一步一步朝自己走来的人,是自己的兄长,却已经不再是从前的岳兰亭。   从前的岳兰亭,文华惊艳、武艺绝伦。白衣的男子,一杆银枪,利于湛湛青空之下。见过的人无不称赞他文武双全,乃是当世俊杰。   彼时的她,就算从小在画艺上颇有些小小名气,可是那声名却完全不能跟兄长相比。她永远都是仰望着兄长的光芒,崇拜着兄长的风采。   可是此时那个向她一步一步走来的,却是个疲惫的男子。他身上穿着白鹿皮袍,纵然行走之间依旧行云潇洒,却——已经找不见了从前的飘逸出尘。   而他的脸上,那原本俊美绝伦的脸上,却被一张狰狞的牛皮面具所覆盖。   从前那文武双全、倾城绝艳的兄长,已经不见了,再也不见了……   兰芽一声哽咽,跑上前去一把抱住了岳兰亭:“哥——”   .   岳兰亭也紧紧闭住眼睛,忍住想要伸手抚摸她发辫的渴望,代之以攥紧双拳,垂下了身侧。   兄长身上的疏离再明白不过。   兰芽再紧紧地抱了兄长一下,便毅然松开手臂,退后一步,抬眼望过去。   她流着泪,声音却已平静下来:“哥终于肯来看我了。快请坐。”   岳兰亭便径直绕过兰芽,走到饭桌边坐下。目光落在吃了一半的羊肉和奶茶上,目光清浅道:“还吃得惯么?”   兰芽便笑了,故意提了提腰带:“何止吃得惯,我还吃胖了呢!”   岳兰亭挑了挑眉:“我倒意外。”   “意外什么!”兰芽乐滋滋凑过来:“我当年偷偷跟着爹来草原,就早尝过这味道了。开始也不吃,爹便瞪我,说是我自己跟着来的,就是自找苦吃来的。到这儿就这个,不吃就饿着;饿时间长了就饿死。爹说到时候他大不了帮我马革裹尸还。”   这个时候,也许说起爹爹,说起从前的过往,才能叫兄长多少放下一点心防吧?   岳兰亭便哼了一声:“你还好意思说!那时候你说失踪就失踪了,全家找你找翻了天。差点就惊动了官府,要贴榜悬赏去找你。幸亏爹在半路发现了,叫人回来送信。”   兰芽吐了吐舌:“……哥,对不起呀。当年小妹真是太不懂事了。”   说到这里,兰芽便更说不下去。后来跟着爹从草原回到家,进了大门娘就先要动家法,说这辈子从没打过她,可是这一回非打不可。那是她第一回见娘亲发那么大的火,她便跪倒等着挨罚,结果娘的家法劈下来的时候——却是兄长奔过来伏在她身上,替她挨了那一杖……   兄长,永远是那个兼合了爹的守护、娘的慈爱的那个人。从前爹每当说过年事已高,说就怕看不见她出嫁时,她还曾没心没肺地说过,“不怕,还有哥。”   可是这一路走来,她却还是与哥越走越远。她已不再是从前的岳兰芽,哥也再不是从前的那个兄长……所有的一切,便是从那一夜开始。那晚之后她失去了所有的家人,也再也找不见了从前的兄长。   可是她现在,却连对那一夜的恨,都守不住了。   所以哥怨她恨她,她又有何话可说?   .   兰芽难过地垂下头去,岳兰亭也捉住奶茶狠狠倒入口中。   本该最最亲密无间的兄妹,这般久别重逢,却竟然找不到合适的话题继续说下去。   这世上还有没有什么话题,能叫他们不再碰触到从前的悲伤;这世上还有没有什么,能叫他们暂时放开彼此的心结?   兰芽便狠狠吸了吸鼻子,抬眸一笑:“哥,我见过雪姬了。恭喜哥。”   “住口。”岳兰亭却砰地将手中的奶茶杯墩在桌面上。杯中的奶茶溅了出来。   是听雪姬说过哥的态度,可是这么亲眼看见哥眼中的疏离,甚至是——厌恶,兰芽的心还是狠狠一冷。   她自己都已如此心寒,若是换了雪姬,日日面对哥这样的态度,那又该是何等的绝望!   “哥你凭什么这么对雪姬?你对她不公平!”      “我对她不公平?”岳兰亭眯起眼来:“是她自己黏上来,我怎么推都推不开!你还要我怎么对她公平?难道还要明媒正娶?笑话,她是个欢场女子,我岳家怎么会明媒正娶一个欢场女子?!”   兰芽尽力压抑音量,低低喊道:“她不是非要高攀你,她那是为了救你的命!哥,她是欢场女子不假,可是她不是普通的欢场女子……她不光救了你,她也曾经救过我!”   岳兰亭霍地抬起眼来:“她不是普通的欢场女子,难道她就不是欢场女子了?只要是欢场女子,她就没有资格进我们岳家的门。”   “至于说她救过你,她又是什么时候、因何事救过你?”岳兰亭哼了一声:“怕是在你到了司夜染那阉人身边之后的事,又是因了司夜染那阉人才救了你吧!”   兰芽悄然攥紧指尖。兄长对大人的恨,依旧这样鲜明,并没有因时光的流逝而有半点的减轻。   她便忍不住怆然一笑:“哥,既然你这么厌憎雪姬,那你当日在南京又为何要救下雪姬?你何不让她跟大人一起吊死在城墙之上?”   听她这么问,岳兰亭便眯眼望来:“你想说什么?”   兰芽摇头苦笑:“哥,同样的问题我也问过雪姬了:你们,是不是早就相识?”   兰芽这话压低了声音,低得只有他们两个人才能听见。   “呵呵,呵……”岳兰亭忽然冷笑起来,退后冷冷盯着兰芽:“你想得太多了。我捉住她,不过是想要捉住司夜染一条把柄。她既然是司夜染的人,我便早晚用得上她。仅此而已。”   兰芽便心下又冷又痛:“你只想着要利用她,可是她却是用她自己全心全力地去救你!哥,人非草木,不能这样无情!”   岳兰亭一皱眉,起身便走:“我就知道你我二人见面不如不见。既然如此,我便懒得与你再说。便辜负大汗的一番好意罢!”   兰芽却两步奔上来,死死一把攥住岳兰亭的手臂。将一根手指塞入他袖口去。   岳兰亭眯起眼来,兰芽指了指袖口,随即放声大哭:“哥,你不能这么对雪姬,你也不能这么对我!”   外头三阳荒腔走板地唱起了“敕勒川,阴山下”,兰芽一皱眉,忙松开手。岳兰亭拂袖而去,帐门在草原的寒风中呼嗒呼嗒地颓然空响。   .   到了年下,巴图蒙克的赏赐便渐渐多了起来。林林总总,兰芽将收到的红珊瑚、绿松石、黄蜜蜡、白珍珠都欢欢喜喜地带在身上。其余的银子,便跟满都海商量,说想再送给那些贫苦的牧民去,也算行善积福。   这事原本就是巴图蒙克同意过的,于是满都海也没拦着,只说到了年下终究不方便叫兰芽亲自出去了。   兰芽便也急忙称是:“幸好从前伺候我的两个小孩儿来了。双宝我是日日都离不开的,三阳那混小子反正留在帐下也是天天出去惹事,不如将这个差事就交给他。一来简单,不用费脑子,适合他那个小笨蛋;二来那还能骑马,威风凛凛的,他也能撒撒风。”   满都海一听是三阳,便也笑了。三阳天天跟一帮孩子在外头折腾,有几回还跟图鲁和乌鲁斯滚到一起去了,满都海便也这么知道了三阳的“威名”。   直心眼的小子罢了。满都海便点了头。   三阳一听兰公子终于派了他的差事,既高兴又紧张,说不知道该怎么办,怕办不明白。   兰芽一边给他一层一层套上厚厚的皮袍子,一边嘱咐他:“你就告诉他们说,别把这银子当成石头疙瘩。花出去了那才是银子,光搂在怀里就只是石头疙瘩。”   -   【明天见】   谢谢八百地藏的大红包,ruirui的红包,破费啦~ ☆、27、惊为天人(4.16第一更)   花和尚继晓闭关一月,终于志得意满地向皇帝交差。那些交给他的赤铜、木炭,竟然真的变成了黄橙橙的黄金!   点石成金的妙术竟然在眼前成真,皇帝自是大喜。当即下旨将继晓由僧录司“左觉义”之职进为“右善世”。   继晓大喜,当即献上一丸金丹,号称是炼金之时同炉炼制而成,乃为真金精髓,陛下服用之后必定龙髓精进、无往不利。   皇帝亲眼见证了点金之术的神奇,便对继晓深信不疑。他当即便服用下了那枚金丹,顿觉浑身微热,便在这冬日里亦不用穿厚服,额头反而微微见汗。   张敏终究多提着一层心,便劝皇上召唤太医伺候在畔,每隔半个时辰给皇上把一次脉。连续几个时辰下来,太医都报说脉象并无紊乱,张敏这才放下心来玛。   入夜到了安置的时辰,皇帝还是龙威虎猛,很是睡不着。张敏年岁大了,夜晚皇帝便不叫他守夜,而是用了越来越沉稳的大包子。   皇帝说睡不着,想找两卷书看看。大包子将皇帝御书案上的几卷书都捧过来,皇帝却都一把拂开:“这都是板起脸孔来的书,朕白日里板着脸孔已是够了,晚间想翻翻杂书罢了。澉”   大包子一时犯难,只得说:“不如奴侪到内书库去取几卷来。请皇上那拟个书单,奴侪一路跑着去。”   皇帝便微微眯了眯眼:“……前儿朕说要与你到内书库走走的,后来被简王的事儿闹得就这么耽搁了。择日不如撞日,反正朕今晚儿也睡不着。瞧着外头月色正好,朕就随你一同走这一遭吧。”   大包子却噗通跪下了:“圣上这可使不得。这深冬寒天的,外头长街上还有雪。若是此时叫起宿卫的锦衣卫来,准备暖轿,怕又是兴师动众。圣上还是在宫里等着吧,奴侪一准儿快去快回。”   皇帝自有皇帝的困扰,一言一行都被记录进《起居注》。若当真这么惊动锦衣卫出行,《起居注》里定然记下这么一笔。皇帝便伸手召唤大包子近前儿:“你柜子里头可还有没穿过的新衣裳?”   大包子想了想,点头:“正巧到年下了,司礼监刚派下新衣裳来,奴侪还没上过身儿呢。“   皇帝狡黠一笑:“给朕取来。”   .   一盏茶的工夫,皇帝已经穿戴停当。大包子吓得趴地下一个劲儿地磕头。   皇上竟然穿了阉人的服饰,若被人知道了,那还得了!关键他还在身边儿,到时候自然没人会责怪皇上,却得说是他撺掇着皇上这么干的。到时候他就得被活活打死!   皇帝看他那模样,就乐:“好了,快起来吧。朕该不该穿,反正也都已经穿上了,你这罪也抹不掉了。你与其还担那没用了的心,不如想想待会儿怎么帮朕遮掩过去就行了。”   皇帝说完,自己对镜又照了照,满意地率先抬步就走。   大包子赶紧拎了羊角明灯,没敢抱皇上的大氅,这便追了出来。   乾清宫的各个门都已下了钥,这么临时出宫得有说法。大包子费尽唇舌,说皇上晚上要用功,急需内书库的几卷书;又连威胁带吓唬地说了许多,守门的才不得不开门放了大包子出去。   两人出门时,那守门的还上下打量了皇帝一眼。幸好皇帝低垂着头,那门子也完全没敢往皇上那去想,这才顺利出了乾清宫去。   一路有惊无险,到了内书库,大包子先一溜烟跑进去,叫吉祥赶紧起身儿,准备接驾。   吉祥实则还没睡,听见大包子在门外急急的动静,便也是微微一怔。   不管她愿不愿意,这一天还是来了。她已经没得选。   她便抓过剪刀来,狠狠心捋出一绺青丝来,喀嚓剪断了。然后对着烛火,烧成灰烬。   民间有云: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可是她这一生却再没有机会与人结发,更别提恩爱。于是她便亲手将头发剪了,烧成灰烬,便也是从此绝了自己的那份儿心。   皇帝在当院里站了好一会儿,大包子跑回来一个劲儿地磕头,说怠慢了圣上。   皇帝便也笑:“无妨。现在站在这儿的也不是皇上,这不就也只是个小太监嘛。再说朕这一辈子从来到哪儿都是百官跪迎、后宫跪迎,还从未有过朕要立在当院里等着谁。”   他两岁被立为太子,话还没学会说就已然被剥夺了享受童年的权利。从此围绕在他身周的是父皇被草原俘获的国仇,是叔叔想要抢夺他皇位的家丑,是他立为太子又被废、受人围观的耻辱……他的童年远在两岁那年便已经结束了。实则他偶尔也想耍耍孩子气,却一向没有机会。而今晚,他觉得自己自在的就像个任性的孩子。   这种感觉叫他觉着自由,他喜欢。   皇帝说着孩子气地一笑:“不瞒你,朕实则从小也好奇你们内官的穿戴。你们司大人小的时候穿着的那件绿的衫子,好看得就像是秋水春山里走出来的小仙人。朕也特别喜爱那颜色,可是自己却不能穿,只能眼巴巴瞧着你们司大人穿。而朕自己也只有将他   画下来解解馋。”   “今晚儿上朕觉着自在,朕高兴。所以你叫朕站在这当院里等着吧。叫朕也体会体会什么叫‘有约不来过夜半’,什么叫‘月上柳梢,人约黄昏’。”   既然皇上乐意,大包子便也放松下来。却也不敢全然放松,一边陪着皇上,一边儿还得留神望着吉祥屋子那边儿,盼着吉祥赶紧更衣出来。   .   就在此时,只听得月洞门那边叮咚一串脆响。宛若泠泠山泉破壁而出。   负手望月的皇帝,还有跪在地上焦急扭头的大包子全都回眸去望。   一缕凉风吹来,吹散天上轻云,月色如银呼啦泼洒而下,照亮了那小小的月洞门。月洞门内,一个身穿短袄短裙的姑娘姗姗而来。   她没穿宫装,穿的是大藤峡的衣裳。她的一头青丝也没绾成古板僵硬的宫髻,而是左右垂下,松松编起,辫子周围露出簌簌的碎发,慵懒娇羞。   而那叮咚的脆响则是来自她的颈子、手腕和脚踝。她戴着大藤峡特有的银铃,小小碎碎,走起来撞击不绝,宛若清泉银色的碎波。   她整个人就宛如从山林里偶尔撞进凡尘的精灵一般,浑身上下都涤荡着一股山野的清风。宫禁红墙之中的压抑被她的到来一扫而空;宫里那些女子矫揉造作却千人一面按你的妆容,在她的淳朴天真之下,全成木雕泥塑。   皇帝惊愣望住这样的吉祥,半晌无法出声。   他按住心口。   许多年许多年了,他又找回了久违的怦然心动。   他便舍不得眨眼,眯眼深深地凝望住她,自己都不觉察地微微一笑。   .   大包子则被吓坏了,转头低低喊:“吉祥,你怎么穿着这个就出来了!这是冲撞圣上……”   谁不知道剿灭大藤峡乃是皇上当娘刚登基时亲下的旨意,她这么穿着大藤峡的衣裳就出来了,难道是向皇上展示自己的不屈么?这不是找死么!   吉祥却没理他,径自走到皇帝面前,也不下跪,反倒高高扬起头,直盯着皇帝的眼睛。   “你就是皇上?”   大包子当时吓得好悬没以头抢地,他膝行上前一把扯住吉祥的裙摆,使劲儿往下拽,叫她下跪。声音里都要哭了:“我的小姑奶奶,你千万不要造次啊!”   吉祥却狠狠站稳了,目光一瞬不瞬盯着皇帝,膝盖半分都没软。   皇帝没恼,反倒笑了,他紧紧凝望住眼前精灵一般的女孩儿,移不开眼珠。   “没错,朕就是皇帝。你不怕么?你不跪么?”   “我不怕,也不跪。”吉祥目光晶灿如九天寒星:“你说你是皇上,可是你却穿着内侍的衣裳。若真的是皇上,怎么会穿成这样,难道是想说自己跟内侍十一个样儿么?”   “我若对着这样的人就跪了,我若跪错了呢?”   吉祥心下对皇帝有刻骨铭心的恨,她便不放过任何一个机会讽刺皇帝。他纵然是皇帝,却是个生不出儿子来的皇帝,可不就跟内侍一个样儿么?   皇帝听懂了,却笑了:“你好大的胆子,竟然敢跟朕这样说话!你难道就不怕,朕真的就是皇上么?”   “就算你是真的皇上,我也不怕!”吉祥抬眸,目光如火。   “如果要是怕了你,我就不穿这样的衣裳出来。皇上,我就要你好好看清楚,这就是大藤峡人的衣裳,这就是被你下旨灭族的大藤峡人的衣裳!”   -   【稍后第二更~】 ☆、28、   皇帝便也叹了口气,走到她面前,垂头望住她眼睛:“你恨朕?”   “是,我恨!我恨不得现在就杀了你!”   皇帝转了转颈子:“朕这宫里,与你一样跟朕有仇的人,不是你一个。便比如现在的司礼监掌印太监怀恩。他曾是大臣之子,受了他叔叔获罪的牵连而被净身送入宫来,成了朕的内官。”   “或者再往前推,功劳煊赫的三宝太监在郑和,当年也是被俘获的小罪人,还在军中当过秀童,后来进了宫来不也一样是忠心于朝廷?他们是男子,被去了势,从此连做一个男人的资格都失去,可是他们都能接受,怎么你一个小小的丫头,却要这么无法释怀呢?”   “他们是他们,我是我。他们能忘记,能为了现世的安稳而不惜当奴才苟活下来,我却不能!”吉祥一双妙目里满含火光,手已悄然伸进腰上垂下的兜囊里去玛。   大包子见状忙从地上爬起来,一扑身抱住了吉祥的手:“吉祥,你别犯糊涂!”   皇帝目光便滑下来,望住她那小小的兜囊。他亲自伸手一把扯断,捏在手里,解开绳口澉。   吉祥怒道:“狗皇帝,你还给我!”   “哎哟,你快闭嘴!”大包子吓傻了,一把捂住吉祥的嘴。   皇帝却依旧没恼,反倒目光悠然从她面上滑过,然后径自伸手进那兜囊。   原来是两柄木雕荆钗。   非金非玉、无宝无彩。   皇帝拿出来,凑到鼻息,轻轻闻了闻。尚能闻见女子发香,便歪首问她:“这是你素日用的?”   吉祥便狠狠哼了声,眼泪迸落:“自然是我用的!我从前不过是冷宫里的小小宫女,后来也不过是这蚊子都飞不进一只的内书院里的小小女史。我哪里用得起金玉的钗环?”   “用料虽粗,手工却也好。是谁给你做的?”皇帝耐心问:“看着手艺不像是内造办处的手法。”   吉祥狠狠咬住唇,不肯再说。   皇帝便笑了:“以为你不说,朕便什么都猜不到么?这样的手工,朕自然是曾经见过,而且见过许多回。”   他走上前来,将那荆钗替吉祥插进发辫:“是小六帮你做的,是不是?”   吉祥便是一震,再抬起眼来,眼中终是有泪。   她想要跟那狗皇帝同归于尽,用的也只想是他当年替她削的这两支荆钗。彼时他们都还小,都刚进宫不久,他没能力给她金玉的首饰,便亲手替她削了这么两根。她便也跟宝贝似的收起来,随身带着,每日里都要细细拿出来摩挲……   那段少女的心事,是真的。她未曾骗过他。   皇帝插好荆钗,退后一步,微微眯眼:“嗯,好看。此时若用的庸金俗玉,反倒埋没了你的清丽。便是这样丽质天生,才最是可人。   皇帝这话越说越明白了,大包子听得心下一片滚烫。   他便赶紧劝着吉祥:“还不谢恩?皇上一片体恤之心,你可千万别再闹了。皇上心怀天下,自不会与你一个小丫头计较。你快点谢恩,然后陪皇上进内书库择书。时辰不早了,若是冻着了龙体,咱们都担待不起!”   皇帝也赞成:“朕倒还好说,可是你穿得这样单薄。你对朕的怨,朕容你慢慢细说;只是现下你还是陪朕进书库吧。”   吉祥眼中的泪痕未干,内心百般挣扎。   而眼前这个男子的眉眼之间,更是在灯影迷离里化作了司夜染的脸。   虽然皇帝年过三十,司夜染还是个少年,但是他们毕竟是血亲,眉眼之间的神情极为相像。更叫她无法自控的是,司夜染这样眉眼从未对她露出过这样体贴备至的温柔神情,而偏偏是眼前这个大大的仇人、第一回正式面见的高高在上的皇帝,却对她这般温柔呵护……刹那之前,叫她恍惚。   眼前这个人,是不是不是那个狗皇帝?眼前这个人,是不是十几年后的大人?   大人现在对她绝情,是不是还是因为少年心性,一言不合不肯让着她;可是等他再长大十年,到时候他就会让着她,不再与她生气,不再跟她说割袍断义,而是会用这样温柔宽容的目光凝视着她了?   她心下狠狠一恸,便垂下头去,率先奔上台阶,将皇帝和大包子都甩在背后。   哗啦啦锁头被打开,她的泪也滚烫地落在了手背上。   她真没出息,灰了无数次心,也警告了自己无数回,可是竟然直到此时,却还忘不了他……   .   三人进了书库,四壁挡住风寒。好歹暖和点了。   可是书库里为防走水,冬天也不能用火盆,于是终究还是冷的。   皇帝的眼睛更是从进了门儿就没从吉祥的身上移开过……   大包子便赶紧趁机说:“皇上,这内书库里不能取暖,别冻坏了您的龙体。您要什么书,这便叫奴侪赶紧去取。取完了,奴侪好伺候着皇上赶紧回宫安置。”   皇帝便有些不耐,微微皱了皱   眉,随便说了一套书名。大包子循着书目,便一架子一架子地去找。皇帝则自在地跟吉祥说着话儿:“你冷不冷?”   吉祥绷紧面孔:“不劳皇上费心。”   皇帝反倒一笑,冷不丁伸手捉住吉祥小手,谈了谈温度,便随即放开。   “皇上!”吉祥又羞又恼。   皇帝哈哈一笑:“是你不肯告诉朕,朕只好自己探探。你还是冷了,回去披件衣裳再来。”   “微臣说了,不劳皇上费心!”吉祥急得恨不得跺脚。   皇帝闻言便轻轻挑了挑眉间:“嗯哼,终于跟朕自称‘微臣’了。如此说来,你方才对朕的气儿已经散的差不多了,不再想弑君,而是又当朕的臣民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吉祥急忙反悔。   皇帝却笑了,随手抽出一卷书来,点住了吉祥的嘴:“好了,不准跟朕顶嘴。”   .   大包子叮当地抱着一摞子书回来,小心翼翼盯了一眼两人。   皇帝便嗯了一声,又说了一个书名,又叫大包子去找。大包子便认命又朝另外一个方向的尽头的架子找了下去。   皇帝见大包子没了踪影,便解开自己身上的外衣,脱下来披在了吉祥的身上。   那衣裳上还带着皇帝的体温,吉祥被烫着一般连忙跳开,一把扯下来扔回给皇帝去:“皇上自己留着吧,微臣不敢用!”   皇帝笑得便更轻松:“你不敢用什么?这也不是朕的五爪龙袍,不过是一件内侍的衣裳。你纵穿了也不违制。听朕旨意,穿上!”   皇帝便又亲手将那衣裳给吉祥裹上,两只袖子索性在她锁骨处打了个死结,叫她解不开。   此时此境,吉祥的脑袋完全无法自如运转了。   对于皇帝,她有自己的谋划。她首先想杀了他,其次想利用他。可是哪里想到今晚突然出现在她面前的皇帝,却仿佛完全变了个人?   他不再是废后口中那个薄凉无情的少年,也不再是僖嫔口中那个恩威难测的中年君王,她甚至不再是司夜染口中那个城府极深的孤家寡人。   今晚夜色中的他,像个淘气的孩子,像个恣肆的少年,没有架子,没有距离,全身上下都是温暖放松的微笑,甚至还带着一点调皮无赖。   她没防备,便一下子溃不成军,不知如何组织防线。   她面上的神情逃不过皇帝的眼睛,他便垂首微笑,“给朕讲讲你和小六小时候的故事。小六那孩子淘气不淘气?长大了驯得一手好鸟技,是不是小时候净爬树掏鸟窝来着?”   吉祥又是重重一惊。此时皇帝眼中的——她没看错么,竟然不是防备不是嫉恨,而是——慈爱?   她便别开头去,轻轻闭上眼睛:“他是爬树掏鸟窝,不过不是淘气。他是想借此爬上高高的树梢,高高地想看一看大藤峡外面的世界。他知道他不是大藤峡的人,他知道他不该永远埋没在大藤峡里,所以他想变成展翅高飞的鸟儿,他甚至想变成高天上的那片流云,高高地看得见山外的天地。”   彼时坐在高高大树的树冠上,那个孩子意气风发却又难掩哀伤,他向她指着山外的那片世界,一字一字道:“……那叫,大明江山。是我的,大明江山。”每每说完,他便双泪成行。 ☆、29、提 亲(更1)   那时坐在高天流云、四野青碧之中,望着那个隐忍流泪的他……她便知道,从今往后她都要痛恨那个身在京师、篡占了皇位的那个男人。   她伸手握住他的手,妙目黑白分明,坚定地说:“你放心,我一定将那江山给你夺回来。我会让那个皇帝不得好死。”   她对他许下的誓言,远在皇帝下旨诛灭大藤峡之前。   那是她对他的一颗初心。不染纤尘,轻灵剔透。   只是到如今,无论她怎么解释给他听,他却都已经不相信了庆。   也许是他变了,因为后来出现的那个岳兰芽;也或许是她自己变了,她对皇帝的恨不仅仅是因为他,而是后来加入了族人的仇。   时光易改,人心善变,都已挽不住,寻不回发。   .   得了银子的牧民,唯有赴大宁的榷场购买粮食。只因大明与草原关系紧张,唯有大宁地区因实际控制者是同出草原的兀良哈三卫,此处的关防形同虚设,所以榷场才能一直保留。   可是大明民间不准银两直接交易,必得到银号兑换成大明宝钞或者铜钱。雨水牧民们不管来自何方,都必定要到大宁的“汇源银号”。而这天下几处最要紧的银号,实则却都是皇店,出于御马监门下。只不过外人无从知晓罢了。   这日隋卞又早早开了门儿,坐在柜台外头喝着热茶,瞄着门外。   寒冬腊月,地冻天寒,不过这银号里的买卖却是一日都未曾断绝过。   这不,遥遥晨雾寒气里便又走来了一对父子。进门来问兑换银钞之事,言谈之间一看就是读书人。那孩子虽然年纪不大,但是一双眼睛乌黑乌黑的,看着生人并无恐惧,反而沁着一股子冷静自持。   隋卞看着喜欢,便从茶盘里抓了一把果子给那孩子。   那父亲千恩万谢了,忽地问:“不知贵银号除了汇兑银钞之外,可还当当?”   隋卞眼珠子一转,立即点头:“当啊。钱财如流水,凡是跟银子有关的生意,小号都做。”   那父亲便从怀中掏出一卷纸来,客气递给隋卞:“不知这画中笔墨,掌柜可曾识得?”   隋卞展开一瞧,眼睛便是一眯,嘴上却连连称赞:“大家手笔,大家手笔。依本柜看来,倒像是前朝耶律楚材丞相的墨宝!”   那父亲显然寒了一下,却也随即点头:“掌柜真是慧眼。”   隋卞便连忙将那幅画拿进柜台里去,特地又数了厚厚一叠的宝钞出来交给那父亲,作为当当的钱。还特地又包了一包果子蜜饯给那孩子。那孩子当真是饿坏了,却还是从他爹手里抽出一张宝钞来,交给隋卞,这才安心接下那包果子,站在地上就大嚼起来。   那父亲和隋卞都看得眼含热泪。   父子俩没有久留,便作揖而去。   .   隋卞送走了那对父子,便连忙进了柜台,卷起那幅画进了内堂。   展开细看,已是忍不住迭声叹息:“难为了公子,难为了公子……”   来的那对牧民父子,隋卞不认得;可是这幅画上所用的湖州紫毫和徽州的漆烟墨,他却认得。尤其是这漆烟墨,不是寻常的徽州漆烟墨,这是大人特地给兰公子从徽州定的,里头加了麝脑、冰片、碎金,墨色光彩乌亮,细闻有淡淡清凉香气——宛若大人身上那似兰似麝的香气……所以他这一细看就知道了。   来的人虽然不是兰公子,可是这画却必定是兰公子的。   画上没什么,只有一片萧瑟竹林,竹叶纵横于寒风里。   隋卞闭眼细想,忽地想起从前在御马监教兰公子算账的时候,曾经将御马监内与全国各处皇店皇商交通消息的暗语教给兰公子。因往来最方便的就是宝钞,而宝钞上皆有各个银号独家的防伪标记。通常是在印制的时候在印版雕刻上故意多雕或者少雕一笔,或者故意雕刻出个错别字来,只有自家人能看得明白。   兰芽听着神奇,便笑,说画画儿的人有时候也玩儿这样的把戏。画儿里的线条不是为了作画,只是拆分了字的笔画。有心人将那些线条重新对起来,就是一句话。   隋卞连忙关了门窗,伸笔蘸墨将兰芽画上那些竹叶一笔一笔重新再空白的纸张上描画下来。然后根据那些横平竖直,或者是折勾撇捺的方向重新对合……来回折腾了几次,终于将所有的笔画全都对在了一起。   一段字便跃然纸上。   房中仅有隋卞一人,他却也激动得热泪盈眶。   谁能想到,独自身临绝境的兰公子,还能想出这样的法子来,将这样要紧的消息通报了出来!   .   岳兰亭又来见兰芽。   兰芽也不急,这次反倒坐得远,更没起身,只是疏离笑笑:“哥不是说对小妹伤透了心,不肯再进小妹的毡帐了么?”   岳兰亭也是一声冷笑:“此次若不是受大汗所托,我自然不想来。”   “哦?大汗又拜托了您这位兰   亭谙达什么要紧的事?”兰芽依旧不慌不忙,面上似乎还勾起了微笑。   岳兰亭眯了眯眼:“大汗向我提亲,说想正式迎娶你为哈屯。”   “哈屯?”兰芽笑笑,“小妹不稀罕。”   “你不必以为大汗怠慢你。”岳兰亭目光森冷:“大汗说知道你的心性儿,说必不委屈了你。虽暂为哈屯,可是一应待遇全与满都海彻辰一样。就连满都海彻辰也亲自与我说下,在你们二人之间不分嫡庶。”   兰芽便笑:“可是大汗和满都海为何找哥你去说?他们应该来跟我说。”   “胡说!你终究是个女孩儿家,如何能向你直接提亲!所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爹娘若在便向爹娘提亲,如今爹娘不在了,长兄为父,自然该向我提亲。”   兰芽垂下头去:“我现在还不想嫁。当惯了兰公子,我已做不回岳兰芽。”   “那却由不得你!”岳兰亭一声冷哼:“我已然答应了大汗。婚期便定在除夕,你好好准备准备吧!”   除夕?   兰芽一怔,抬起头愣怔望向兄长:“哥你说什么?哥,你怎么能不问问我,就擅自替我定下婚事,还定了婚期!”   尤其是除夕之夜……那原本是与大人说好了,要一同南下看红衣大炮的焰火的!   岳兰亭却冷冷扬眉:“从来婚姻之事,只需父母之命,何须问你个人心思?再说爹娘的心意你早就知道,爹和娘早就说过要你嫁来草原,嫁给皇孙慕容。我没有自作主张,我不过是执行爹娘的遗愿罢了。别告诉我你连爹娘的遗愿都想违背,还一心想跟随着咱们的灭门仇人!”   他深吸一口气,目光沉痛望来:“岳兰芽,你不要叫爹娘,叫咱们岳家满门身在九泉之下还不能瞑目!”   .   兰芽哭倒在地,岳兰亭不顾而去。   回到自己帐篷,雪姬正坐在灯下缝制着小袍子、小鞋子。   见岳兰亭进来,雪姬将针尖儿在头皮上蹭了蹭,一双妙目妩媚之中隐隐闪烁出寒光来。   “你做什么去了?是不是去了兰公子帐里?”   岳兰亭眯眼盯着她:“几时轮到你来盘问我的行止?”   雪姬咯咯一笑,转头过来盯着他:“我既然问了,索性再问一句,你是不是将巴图蒙克提亲的事,跟兰公子说了?你是不是又端出你那长兄为父的说辞,强迫兰公子应下?你说呀!”   岳兰亭冷冷一哼,径自走到榻边去:“这是我岳家家事,与你何关,岂容你置喙?”   雪姬面色一白,止不住地冷笑:“岳兰亭,你不是人!你明明知道她现在心里已经有了另外一个人,可是你却搬出你那些教条来难为她,叫她生不如死!”   “生不如死?”   岳兰亭不听这个词儿倒还罢了,一听之下便猛地起身,一个箭步窜到雪姬面前,一把拎起了雪姬的衣领。   “我来告诉你什么叫生不如死:是苟活于世却无法替全家报仇;是亲眼看着自己妹子跟灭门仇人混在一起;是眼睁睁让你这样一个卑jian的女人爬上我的榻,怀了我的孩子,还要白日做梦成为我的妻子!”   “我没有!”雪姬再也受不了,一把推开他的手臂,倒退三步,泪如雨下:“我再说一遍我没有!我现在与你发誓:岳兰亭,倘若我有此非分之想,那就叫我雪姬不得好死!”   -   【稍后第二更~】 ☆、30、伤 心(更2)   “不必对我说这样的话。雪姬你的生死都与我岳兰亭无关。”   岳兰亭根本就无视雪姬的泪,声调依旧平稳而冷漠:“我只关心你肚子里那个孽种,你何时才肯除去!你若自己办不到,便交给我。我再与你说一遍,我是绝不会允许你那孽种下世的。”   雪姬听完一怔,却没再哭也没再闹,只是用手背使劲抹了一把眼睛,抬眼明媚地朝岳兰亭笑。   “岳兰亭,你不是人,你是厉鬼。你没有活下来,你那晚上跟你们岳家人一起都死了。现在站在我面前的十一个来报仇索命的厉鬼,你心里只有恨,没有情也没有了爱!”   “于是就算兰公子是你亲妹子,就算我肚子里的孩子是你岳兰亭的骨血,你都只想害了他们,根本就不想再护着他们!发”   “你说的没错。”   岳兰亭大半张脸都被牛皮面具覆盖住,叫人根本看不清他面上神色,只能看得见他眼中的冰寒:“我是来报仇索命的厉鬼,我不再需要情爱,我需要的只是杀戮,只是报仇雪恨!庆”   他一步一步走近雪姬,突然伸手,一把捏住雪姬的脖颈:“我警告你,打掉你肚子里的孽种!否则我现在就掐死你,然后叫你肚子里的孽种也在你肚子里被活活憋死。”   雪姬喘不上气来,堆雪一般的皮肤渗出紫红。她却依旧冷笑,猛地攒起全身力道,抬脚狠狠向岳兰亭腹.下踢去!   岳兰亭骤然后退,松了手,雪姬便跌落在地。按着自己的脖子,困难地呼吸。   她却没再掉眼泪,冷冷盯着岳兰亭:“我告诉你岳兰亭,你想都别想!老娘绝不会亲手断送了自己孩儿的性命。老娘就算自己死,也绝对要好好儿地把这孩儿生下来。岳兰亭,你是厉鬼,你不是人,可是老娘却是个活生生的大活人。老娘绝不会让你得逞,老娘为保护自己孩儿会跟你拼命!”   雪姬说着咯咯笑起:“岳兰亭,老娘知道你了不起。年少成名,文武双全。可是你终究是世家子弟,若论起害人的手腕儿,你岳兰亭只能在老娘面前甘拜下风。”   雪姬笑着转了转脚踝:“老娘就怕你还没机会杀了老娘和肚子里的孩子,老娘就先弄死你了!”   岳兰亭手捂住腹下,已然疼得沁出汗来。   她说得没错,要论害人的手段,他对她永远都是防不胜防。方才她那一脚是没能踢中他,可是她藏在鞋尖儿里的卡簧却射出一枚绣花针,穿破他的衣裳,射中了他的腹部。   “雪姬,你个毒妇!”   雪姬掩住眼底怆然,咯咯地笑:“领教了吧?既然知道疼,就别打我肚子里孩子的主意。老娘无论跟你还是跟你妹子都说得明白,老娘的孩子是自己生自己养,绝不会姓你们岳家的姓,你甭想打我孩子的坏主意!”   .   雪姬说完推开帐门便跑了出去,天寒地冻,只能看见她单薄的衣裙在夜色寒风里飘舞。伶仃而悲凉。   岳兰亭跌坐在地,疼得大口大口呼吸。那针尖儿上仿佛还是淬了毒,让他疼痛难忍。眼前渐渐虚浮,涌起一层一层白色烟雾。一个身穿水碧色裙衫的女子,袅袅婷婷穿过白雾走来,焦急地蹲在他身旁,伸手探在他额头上,急急地说:“相公,你别睡。快醒醒,千万不要睡。”   岳兰亭眯起眼睛望住眼前佳人,吸气之间左肋之下剧痛,已是落下泪来。   “冉竹,你终于肯来见我。我等了你这么久,久得已成行尸走木。冉竹你带我走好不好?你带我去见我们的孩子。我不想再这样独活于世,我好累。”   冉竹闻言落泪,“不行,相公你不要来。妾身自会孝敬公婆,扶养幼子,所以相公放心。妾身非是不想念相公,可是妾身还有心愿未了,只能拜托相公……”   岳兰亭一震:“不要与我说雪姬!我不认得她,我更不会让她取代了你!还有她肚子里的孩子,是怎么都不能咱们的孩子相比的,我不会留着……”   冉竹垂泪,却狠狠拍了月兰亭额头一记:“相公不要胡说!孩子无辜,相公何能忍心伤害了自己的骨肉!相公的心,雪姬一时心急听不明白,妾身却懂。”   “你怎么说都是无用,总之我是绝不会接受雪姬的!”   冉竹便不再说话,只是望着他,定定垂泪。良久良久才道:“相公一定是想起了雪姬,是不是?相公见过她,妾身也曾问过相公,这个胡族的姑娘美不美,要不要留下来伺候相公……彼时妾身身怀有孕,想为相公纳妾,可是相公却拒绝了,与妾身发了脾气,当场将她撵了出去。可是相公初次看见她时,相公眼里的惊艳,妾身却是看见了。相公并非不喜欢雪姬,相公只是顾及妾身。”   “冉竹,你别胡说!”   岳兰亭急了,用力握住冉竹的手:“我岳兰亭生生世世的妻,只有你冉竹一人。”   冉竹却笑了:“相公又说傻话。你我婚姻只是父母之命,直到拜堂之后才在后堂第一次相见。虽蒙夫君不弃,此后与妾身相敬如宾,举案齐眉,可是妾身却   始终明白,妾身终究与夫君之间隔着一层什么。”   “相公是心高之人,能陪相公度过一生的女子,相公也必定想亲自寻来。怎奈何岳家乃是世家门第,岳家的家规极严。相公又是岳家长子,规矩半点乱不得。可是相公对妾身越是好,妾身心下却越是不妥帖,妾身一直在寻找能叫相公眼睛一亮的女子,直到遇见雪姬……”   “冉竹你别再说了!”岳兰亭忍不住泪如雨下:“都过去了,都过去了不是么?我不要她,我只想要你。冉竹你带我走,我不想再与你分开。”   可是那白雾却点点消散,他紧紧握在掌心的柔荑也化作一股无形的白雾。冉竹在白雾里渐渐退去。她的生硬空空袅袅而来:“相公,独活人世,切勿自苦。妾身无缘陪伴相公一世,妾身惟愿相公这一世别再逃避自己的心。”   “冉竹,冉竹!”   岳兰亭发了疯一般向前去追,可是身子一挣,腹上一痛,他却猛地睁开了眼睛。   眼前还哪里有什么白雾,哪里有那水碧色衫裙的棋子。只有空荡荡的毡帐,只有正替他医治的大夫。身旁还有两个人,一个是妹妹,一个则是哭红了眼睛的雪姬。   “可醒了。”那大夫如释重负:“若如雪姬所说,针尖儿上并无毒药,只是些蒙汗药的话,将军却又迟迟不行,真真儿吓着小老儿了。”   那大夫是汉人,手上拎着块磁石,磁石上吸着那根针。   雪姬又红了眼睛,却不肯转头看他,只气哼哼对兰芽说:“我倒后悔怎么只淬了蒙汗药,没真的淬些剧毒。那一下子便毒死他才好了。”   兰芽又是摇头又是苦笑,伸手拍了雪姬一记:“毒妇,够了。他若真死了,我看你还怎么活!”   .   少顷巴图蒙克那边也派人来问,白音和莫日根等将领也都过来探望。   一听说是雪姬伤了岳兰亭,白音登时大怒,上前一把便揪住雪姬,将她一脚踹倒在地:“狠毒的女人,敢伤了大汗的将军,真该杀了你!”   雪姬在岳兰亭帐下不过是毫无名分的女奴,就算怀着孩子,可竟然敢伤害主人,按着草原的规矩也该处死。   雪姬也没怕,跪在地上只抬头盯着岳兰亭。她甚至还在咯咯地乐:“岳兰亭,瞧,大汗的将军要替你除了我了。你高兴了么?”   岳兰亭眯眼狠狠盯着她,却一声未发。   兰芽见状赶紧跑下来拦住白音的手:“白谙达,请好歹看在她肚子里孩子的份儿上,饶了她这一回。大汗那边,自有我去求情。”   白音一双细细的眼睛上下打量兰芽:“大汗帐下从不允许以下犯上。不管她肚子里有没有孩子,规矩不能变。”   兰芽便笑了:“是么?那白将军这般与我说话,难道不是以下犯上了么?我记得你们大汗口口声声说要迎娶我当王帐的哈屯!”   白音也不相让:“可是你还没有答应。”   兰芽死死拽住白音的手,便闭上了眼睛,轻轻一笑:“我答应了。”   “公子!”雪姬一声惊呼。   兰芽睁开眼睛,已经只是一脸的冷笑:“白音,我说我答应了,你还敢不放手?!” ☆、31、那一年的杏花微雨,那一年的你(第一更)   兰芽将雪姬扯回她自己的帐篷,进门来使眼色叫双宝和三阳出去守着,她加了小心却不算客气地将雪姬掼在榻上。   她掐腰而立:“说吧,你们究竟还有多少瞒着我的?”   都说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从前的兰芽终究是大家闺秀,比不来雪姬鸨儿娘的泼辣,于是气势上总是要矮着一头。雪姬却没想到今儿这大小姐反倒掐腰拧立,将她惯常的做派给抢了。   于是无形当中,雪姬自己就软了下来。   她别过头去:“不知道你在问什么。我听不懂,也什么都不知道。庆”   “你还跟我撒谎?”兰芽上前一步,拽住雪姬的衣领:“行,你撒谎,你使劲儿给我撒谎。你叫你肚子里的孩子听得清清楚楚的,瞧她妈是多么会撒谎的一个人!”   雪姬被捉住了软肋,垂下头去用手轻轻抚摸小.腹发。   “说吧。”兰芽轻叹一声,便也坐下来。   雪姬回望兰芽。这个她一向都未曾客气过的小姑娘,岳兰亭的亲妹妹,方才为了救下她雪姬,竟然答应了嫁给巴图蒙克。   雪姬便怆然一笑,垂下头去:“遇见你哥那年,我十六岁。”   .   七年前。   那一年雪姬才十六岁,岳兰亭也才不过十八岁。   那一年的岳兰亭刚与冉竹成婚不到一年,冉竹便有了喜。岳家极为在乎这个即将出世的长孙,岳兰亭也心疼妻子,于是搬到书房去睡。   岳如期是当朝大学士,自然也有同等出身的世家子弟与岳兰亭交好,知道岳兰亭此时寂寞,便时常夜晚邀了岳兰亭出去吃酒。   一众世家子弟出门吃酒,总要在席间叫些美貌的小娘子作陪;或者吃完了酒,便一群人一同到勾栏里坐坐。那些世家子弟全都深谙此道,拽着岳兰亭出来也不过借着个由头。于是经常是那些号称作陪的公子哥儿各自拥了美人进房,而岳兰亭自己却独自坐在楼下,只看看歌舞,吃吃酒,排遣排遣寂寞罢了。   大明国都,天朝大国,于是世界各地的商旅都八方涌入。京师里寻常见东瀛人、李朝人、暹罗人甚至安南人。那一年京师里又疯传来了一队绝美的西域舞娘。   实则无论是东瀛人、李朝人还是暹罗人、安南人,长相打扮虽然与大明有异,但实则都是黄皮肤黑眼睛,差别不大。而这队西域舞娘,则听说都是雪一样的皮肤,紫色绿色蓝色宛若宝石一般的眼睛,她们的腰身更是美得叫男人无法抵抗。   那帮世家公子哥出来就是寻这个的,不过一直没能遇见。   就在那个晚上,靡靡的勾栏之中,时过了三更,天上忽然下起一阵杏花春雨来。   春风吹落了杏花,点点飞花随同潇潇斜雨,飞过京师夜色,吹入勾栏窗棂。   彼时微醉的岳兰亭也不由得为那美景迷醉,仰头去看。正在此时楼上忽然涌出几个胡服的小姑娘。她们许是没见过这样杏花春雨斜入帘栊的景致,于是奔出来追逐飞花。   彼时楼下只喝酒的散客已经没了几人。要么搂着姑娘上楼进了房,要么已是醉深了伏在桌上睡着。便只有清醒着的岳兰亭看见了这一幕美景。   飞花斜雨之中,有一个姑娘格外娇丽五方。她身上披着紫色的纱巾,纱巾边缘缀着银色的铃铛。腰间露出一段白藕一般的腰身,无法形容那处的欺霜赛雪、娇软柔滑……她追着飞花,身姿轻灵,蓦地窜上栏杆,随即腰肢一软便横在栏杆之外……   岳兰亭从未见过这样的女子,不由得呆了。   杏花随风,虽美得叫人心碎;可是那些飞花到了那姑娘的身边,却只沦为了背景,那些曼妙飞舞的清丽花瓣如何也无法与那姑娘的艳丽无方争艳。   那姑娘正将半截身子横在栏杆上捉着飞花,突地觉着楼下有人盯着她瞧,她便横在空中下意识一垂眸。   隔着三层楼阁,隔着那红雾迷离层层叠叠的灯火,他与她四目一撞,彼此心下都是一片悸动。   那姑娘仿佛受了惊,急忙退回去。而他则赶紧收敛心神,垂首饮酒。   他自责,冉竹有孕在身正是受苦的时候,他怎么能忽然在勾栏里对着一个欢场女子怦然心动?   这般又过了三个月。   冉竹的身子稳定了下来,不再害喜害得那么严重,郎中也建议这个时段可以多出去走走。   一向温婉的冉竹,那时竟然活泼起来,扯着岳兰亭低低请求,说想到街上去转转。   大家闺秀从小到大也没出过几次门,如今有了夫婿,便正当光明地可以跟着夫婿一同出门。冉竹悄悄跟岳兰亭说:“好羡慕小妹可以男装出门去耍。这些日子多亏小妹日日给我讲些市井趣事,妾身便也忍不住想亲眼去瞧瞧。”   岳如期夫妇都疼爱儿媳,岳兰亭更是心疼妻子,又兼之兰芽不停从旁煽风点火,岳兰亭便答应了妻子,带着冉竹出门去逛。   那时候还不到十岁的兰芽又给嫂子出了个主意,亲自捧   来一套管家的衣裳给冉竹穿上,再用她那一双丹青妙手帮冉竹化了个妆。管家身胖,那肥大的衫子便将冉竹的腰身完美遮盖。打眼瞧上去,夫妻两个就像是个管家配合公子上街。   走到那晚邂逅一场杏花春雨的勾栏,岳兰亭忍不住抬头去望。   他并不知道那姑娘是否还在此处,倒是事后听那些世家公子哥儿说她们只是到京师临时停留在这间勾栏,不久便要离开京师的。   不知是他的神情泄露了秘密,还是夫妻心有灵犀,冉竹便捅捅岳兰亭,说想进去瞧瞧。   岳兰亭当场大赧,说妇道人家怎么能进这种地方。   冉竹便委屈地含了泪,说听小妹提到过这样地方,说里面颇多神奇,可好看了。   妻子怀着身孕,如何能叫她伤心?再加上自家实在有个不安分的小妹当坏榜样……岳兰亭没辙,只好带了妻子走入其中。   不成想,竟然又见到了那个姑娘。   三个月没见,那个姑娘竟然清减了许多。乍然看见他的刹那,那对宝石般的眸子里登时绽放出耀眼的光华。   岳兰亭心跳不已,却当着妻子的面极力压抑。可是冉竹却还是都瞧出来了。   冉竹便做主,单独叫了这个姑娘进房,只看她一个人的舞蹈。   那绝艳清丽的霓裳艳影里,冉竹盯着岳兰亭忽地一笑,捅捅他问:“这个胡族的姑娘美不美?相公喜欢不喜欢?”   半月后,岳兰亭出外寻找小妹归来,得到父亲的信儿,说原来小妹是跟着偷偷去了草原。岳兰亭这才放心下来,回到妻子房中,却见房中多了一个人。   冉竹捉着她的小手走到他面前,说她现在身子沉,便想多买一个人在身边伺候。于是自作主张买下了这个姑娘当婢女。冉竹还说:“相公不会怪妾身这个孕妇吧?”   从此他读书的夜晚,冉竹再不亲自送来羹汤,都只叫雪姬来送。   那些春风熏醉的夜晚,那些书香与灯影交织的情境,若他肯稍微放松一下,雪姬便早已成了他的侍妾。   可是他是岳兰亭,他从不是放纵自己的人。   妻子的心天地可鉴,可是越是如此他便觉得越不可以对不起妻子。   那晚他故意在雪姬来到书房的时候吹熄了蜡烛……就在那一晚,妻子崴了脚,险些掉了孩子。   那晚他含泪跪在妻子的榻边,捉着妻子的手说:“你的心我都明白,可是我不准你为了我这般自苦。冉竹你误会了,我不喜欢雪姬,更没有叫她陪我一生的打算。”   “冉竹你要好起来,我跟你发誓,我岳兰亭今生今世的妻,只有你一个。而雪姬,明天一早我便打发她走,给她足够的银两,叫她从此离开京师,再也不要回来。”   那夜他陪着冉竹,陪着冉竹肚子里的孩子在生死线上挣扎。他却不知道,那一晚雪姬也曾悄然出现在窗外。   他心痛至极所说的话,雪姬一字不落全都听见了。   等第二天天亮,他出门时,只发现了窗外留下的一枚涂了鲜血的祈愿平安符。那平安符上萦绕的西域香气,不会是第二个人   他心下一痛,追到雪姬的房间时,她却已经芳踪杳然。   岳家送给她的任何东西,雪姬都没有拿走。她只带走了她自己来时带来的衣物。   他更不知道的是,雪姬那一晚就含泪南下,到了南京。到了南京的第一个晚上就正式接客,卖了自己……   -   【稍后第二更】 ☆、32、冉冉狐生竹,皎皎亭边月(第二更)   兰芽听到一半,早已泣不成声。   待得雪姬整段心事讲完,她抱住雪姬,已是哭得无法自已。   “雪姬对不起,对不起……我替我哥,替我嫂嫂,向你说一声对不起……”   雪姬自己却摆摆袍袖,止住眼泪,目光平静:“对不起什么,我不用你们说对不起。原本这世上便没谁对不起我,那一步一步走来都是我自己愿意,怨恨不得谁。”   兰芽便也止住泪,只是声音里还有哽咽:“可是这故事,我却还有疑问。”   雪姬目光缓缓挪上来发。   这就是兰公子,仿佛依稀已经有了大人八分的影子。只是她会流泪,大人却任何时候面上都是冰封雪笼。这两个人,饶是她雪姬,也知道骗不过。   她便垂下头来:“事已至此,我想你也差不多猜到了大半。今晚索性都挑开吧,也叫你心下明白。”   兰芽便松了手垂下头去,指甲刮着袍子边儿上的绣花:“其一:你十六岁初遇我哥时,你是否已经是大人的人?”   雪姬便不敢怠慢,郑重点头:“是。”   兰芽目光便更沉:“趁着我嫂子害喜的时候,叫我哥遇见了绝美的西域舞娘……这个时机当真是再妙不过。于是我要问你第二个问题:你与我哥的初遇,究竟当真是巧合,还是早安排好的?”   七年前……扳着指头算算,那时候的大人也才十岁。虽然大人此人不能用年纪简单推测,可是毕竟只是十岁啊——他如何能懂的男女之情,如何能利用这个部署下棋局?所以她心下里暗暗地希望,策划了这一切的那个人,不是大人。   “是。”雪姬再答,面上已经薄薄拢起寒霜。   “其三,”兰芽眉头攒紧:“我很好奇我嫂子的态度。她是大家闺秀,就算害喜时在家里闷了,却也没道理要撺掇着我哥进勾栏。不像未出阁时,纵然做些荒唐事只需瞒过自己家人就是了,可是她是媳妇,她必须要顾虑到翁姑的感受。”   “于是我要问你:雪姐姐,我嫂子带我哥再遇见你,当真只是巧合?”   雪姬面色苍白下来,“什么都瞒不住你。没错,那也是安排。”   兰芽的心便咯噔一声:“也所以才有了其四:我嫂嫂是故意将你引进我家的,是不是?”   雪姬已是咬住了唇:“没错。你嫂嫂就是要在她身子不方便的时候,叫我代替她!”   “代替她做什么?”兰芽紧紧盯住雪姬的眼睛:“只是代替她伺候我哥么?就像那些大户人家里头的通房丫头?如果只是如此,那未免太委屈了雪姬你。以你的聪明,绝不是只有这副身子可用。”   雪姬面颊腾地红了起来,却不是羞,而是愤:“对,你又说对了。冉竹要我代替她,不光是伺候你哥,还有她在你岳家其余的事!”   “什么事?!”   兰芽的心陡然提到嗓子眼儿,她起身一把抓住雪姬的手:“你说。你今天都给我说清楚!”   之前一直对答如流的雪姬,却到这里卡了壳,直瞪着兰芽的眼睛,却不肯明说。   良久她才说:“兰公子,你别忘了我还怀着孩子,你好歹不能这么逼我。”   兰芽便心下狠狠一软,退向后去。   想来她也替雪姬心酸。七年前兄长为了怀着身子的嫂嫂而放弃了雪姬,而今日雪姬同样怀了哥哥的孩子,可是哥哥却对雪姬这样态度……   兰芽侧过身去,低低垂下了头:“其实那个故事完全客观听来,我会忍不住怀疑我嫂嫂。嫂嫂与你之间的一切,倒像是深宅大院里女人们争宠的手腕。”   “怎么就那么巧,嫂嫂就在那个晚上崴了脚。怎么就那么巧,我哥必须要在孩子的性命和你之间做出抉择……听起来完全像是嫂嫂用了心机的安排——可是我却又十分十分相信嫂嫂的为人。她绝不会是那样的人。”   “你千万别那样胡思乱想!”雪姬听见这话却反倒比兰芽更为惊讶,更为无法忍受:“我告诉你这个故事,绝不是叫你对冉竹胡乱猜疑的!她不是那样的人,她从来不是那样的人!”   “话又说回来,我雪姬又是什么性子?倘若冉竹真的是那样耍心机的女人,那我雪姬非但不会自动退出,我反而会跟她好好斗一场!而且我敢跟你保证,那个最终的赢家一定是我!”   “你为什么这么相信我嫂嫂?”兰芽猛地转头,凑过来盯住雪姬的眼睛:“雪姐姐,都说女人彼此之间为敌,尤其是爱着同一个男人的女子。我嫂嫂对你曾做过的好事,也无非是将你引进岳家罢了,不至于叫你如此相信……”   雪姬目光闪烁,隐隐躲闪。   兰芽的心便更是一沉:“我知道了。呵,呵,雪姐姐我知道了。”   说着双泪倏然滑落:“可是雪姐姐,你知不知道我是多希望自己还被蒙在鼓里,我是多希望自己根本就没猜到啊!”   既然是当年嫂子有意撺掇兄长再入勾栏,与雪姬重遇;既然还是嫂嫂亲自将雪姬带   入岳家,叫雪姬在她有身子的时候代替她——不知代替她伺候兄长,还要代替她做其他的事!这便足以证明,嫂嫂与雪姬之间心照不宣;那便足以说明,嫂嫂也与大人早有牵连!   兰芽一把捂住嘴,拼命忍着泪,不敢哭出声来。   “风花雪月,我一直好奇那个月是谁,我也一直都找不到谁才是那个月。”兰芽按住心口,只觉那里边疼得宛若要炸开:“那是因为我一直以为掩月也跟他们三个一样,掩月就是她的名字。却原来她本名根本就不叫掩月,对不对?她的‘掩月’之名只是因她的任务而起。”   “还有,我之所以找不到她的缘故,是因为她早已不在世上。她根本已经是个——死人。”   兰芽咬住唇,便连呼吸都觉着疼。她握住雪姬的手:“雪姐姐你告诉我,掩月的本名其实叫冉竹……对不对?”   雪姬惊得无法呼吸,只能直勾勾盯住兰芽。   兰芽泪如雨下,却努力撑起一脸的笑:“原来大人一脉的触角早就已经伸进我岳家来了。别说我那时还小,就算是我爹,也绝不会想到自己亲自挑选的儿媳妇竟然是建文余脉派进府中的眼线!”   兰芽的痛苦,雪姬都明白。她便也按住兰芽的手,尽量安慰:“可是你还是不要怨恨冉竹姐姐。她并没做什么危害到你岳家的事,她是真心实意爱着你哥哥,她也是真心实意爱着你们岳家上下。”   兰芽凄然而笑:“可是她却监视着我岳家一举一动,对不对?她却将我岳家里里外外的事,全都一五一十通禀给大人一脉的人,是不是?”   她还是希望,安排了这一切的那个人、从冉竹那里听取一切通禀的人,不是大人!   毕竟他那年才十岁,才十岁啊!   雪姬垂下眼帘:“真希望这一切是由大人跟你当面谈开,而不是由我!可是你太聪明,这么早就全都猜到,你便来这样为难我!”   大人,呵,大人……   兰芽含泪抬眼:“是不是说早至彼时,建文一脉早已动了要杀我爹的心?”   雪姬又是十分为难,转头避过兰芽的目光:“你要明白,你爹是文华殿大学士,身为内阁重臣,在皇上面前说的话举足轻重。”   兰芽泪下:“我明白。甚至还有我祖上曾随成祖南下,参与过靖难之役的原因。建文一脉对我岳家始终高度戒备。”   “不光你岳家,实则朝中所有的大学士府邸、六部九卿家里实则都有我们的人。我们必须要知道他们在朝中和家里都说过什么做过什么,以防他们做出对大人有任何不利的事。”   兰芽只觉真是想笑。那些朝臣家里,本就有皇上派的眼线潜伏,却原来还另有建文一脉的监视。想那些大臣家里上上下下的那些人,是不是细分之下,都是来自方方面面的眼线?枕榻之畔,原来都不敢安眠。   兰芽用力控制住眼泪,她知道她已经走到了疑问的核心。   “雪姐姐求你告诉我,我爹当年究竟是做了何事,才叫建文一脉想要除掉他?甚至,要灭我满门,斩草除根才能满意,啊?!”   雪姬双眼圆睁,面色一片惨白。   她嘴唇嗫嚅,在挣扎是否该说。却就在此时,她忽地一捂肚子,一声惨叫,滚倒在地。   “雪姐姐!”兰芽惊叫。   雪姬满脸汗水,“帮我,帮我!叫我的孩子,顺利,来到人间!”   -   【明天见~】   谢谢如下亲们:   9张:h_5fgl2mwzs   6张:微风、smice77   4张:13985403474   3张:wqyabc111、vanish00000   2张:土豆圈圈   1张:彤艾猪+鲜花、ehick、默默、libixia317、斧标驱风油、asukaxinxin ☆、33、人不轻狂枉少年(4.19更1)   又是一场风雪。   西厂大门前,司夜染亲自带人黑衣而出。   天地幽黑,白月冷寂。   黑衣校尉宛如一层黑云,各自搬鞍认镫上马。可是为首的司夜染却忽地停下了脚步,回身望向天际,伸出苍白的手指,指尖接住一朵雪花。   他的手可真凉,那雪花停留在他指尖上良久,竟然半点都未曾融化发。   他眯眼望着那雪花,再扬眸看那北风吹送雪花所来自的方向。   风从北来,雪自草原生庆。   就在风盘旋起、雪结晶处,是否有一个清丽的人儿,清丽无双的容颜点亮夜色,风雪在她裙边全都融化绽放成明艳刻骨的幽兰?   这一刻的森然肃杀之中,这个为首的阎罗少年,却忽地怔怔望住指尖雪花,轻轻一笑。   随即红唇轻嘬,将那雪花吹送回了天际。   风起雪飘,他一甩墨色大氅抬脚踩住小内侍的脊背,坐上马背去。   长眸森然望向天际,薄唇冷酷微抿:“儿郎们,随本官去查锦衣卫!”   说罢双腿一夹马腹,一马当先奔向前去。   那朵被风高高吹上天际的雪花却并未远去,而是在风中盘旋来归,追随他黑衣身影轻盈而去。   .   锦衣卫南镇抚司。   西厂校尉宛若黑云而至。司夜染正待下马,路旁小巷里忽地横出一匹黑马。   西厂校尉想上前阻拦,那人一马鞭抽在校尉脸上:“本将你也敢拦?”   听见这嗓音,司夜染便是一皱眉。   那人甩蹬离鞍下马,到司夜染面前噗通跪倒:“大人!末将来迟一步。”   司夜染拢紧大氅,面上却并无喜色,只是拢着袖口傲然望了望天际。   “风,你既然回来就回来吧。雪可安顿好了?”   小巷里便又转出一个人来,银灰僧衣,静静立在白月黑天里:“大人办事,属下岂能袖手旁观?”   息风便怆然一笑:“南下时,雪虽然不愿与属下同行;可是窥破属下想要北归的意图,雪却毅然与属下一同归来。”   此时司夜染眼窝终究一热,却避开所有人眼去,淡淡哼了声:“既然都回来了便回来吧。不过一切都要听本官命令,不准擅自行动。今晚本官要办案,你们都暂且回去。有事明日再说。”   “大人!”息风噗通跪倒:“大人今晚的事,末将决不能袖手旁观。”   司夜染缓缓下马,双寿一骨碌便爬过来,趴下叫司夜染踩着下地。司夜染已立在息风面前,与周遭众人都隔着距离。   息风便低低道:“大人怎么拿锦衣卫开刀了?锦衣卫都指挥通知是万通啊,大人岂不是又要得罪贵妃娘娘?!”   一路急急北归,路上已然听说了西厂连办几件大案。先将“三杨”之中已故少保杨荣的子弟抄家的抄家、问罪的问罪,要命的要命;接下来竟然又以阉人身份圈禁了简王,得罪了太后。   这紧接着下来又要与贵妃娘娘,与万家为敌了么?   司夜染却是一声冷笑:“本官早就说过,这天下谁都不敢查的案子,咱们西厂查;谁都不敢得罪的人,咱们西厂得罪!”   息风苦劝:“大人,但请三思!”   司夜染却抬起一脚直蹬在息风肩上,将息风踢倒。他自己转了转颈子,阴凉一笑:“二郎们,跟随本官彻查锦衣卫!”   .   大明立国,厂卫并立,实则一直厂与卫之间还存着心结。究竟谁才是老大,两者心下其实谁也不服谁。更何况东厂与西厂的提督都是太监,可是手下的校尉却还是从锦衣卫提调而来,锦衣卫便难免要说东西厂不过都是摆设,厂公要办案还是依靠锦衣卫。   被提调进东西二厂的校尉便也遭锦衣卫同袍的讥笑,说不如干脆也净了身,跟厂公一起当太监好了。   于是司夜染的西厂这么拿锦衣卫开刀,手下的校尉便觉心下顺气,个个不用督师,自然奋然前行。   暗夜里只听得哗啦一声,竟然是锦衣卫南镇抚司的大门应声而破。   锦衣卫的大门,从大明立国以来,谁人敢破?可是今晚却被十七岁的司夜染攻破!   息风紧张地一望煮雪:“大人这是怎么了?连办几个大案,却个个都可能断送了他自己!”   煮雪目光宁静,垂下眼帘:“大人仿佛不是为了成,反倒是为了败。”   仿佛要拼个鱼死网破。网被撞破,鱼若侥幸不死,便得自由。   .   万通闻讯,风雪赶到。大门前下马,便见大门早已倾颓。   锦衣卫自建立以来何曾遭过此等大辱,更何况是在自己手中!   万通急匆匆奔进南镇抚司大堂,瞧见那个黑衣大氅森然立在堂上的少年,便恼得顾不得什么,抬步奔上前去举起马鞭便抽。   “好你个奴才,今晚竟然敢在你国舅   爷爷头上动土!”   万通的鞭子抽得势大力沉,却在半途便被攥住。司夜染一张森然白脸、一双血染一般的红唇,冷笑着直盯住万通。   “奴才?没错,咱家就是奴才。不过真可惜,咱家只是皇上的奴才,是贵妃娘娘的奴才,是朱家天下的奴才……却不是你万指挥的奴才,更不是你万家的奴才!”   司夜染手腕轻轻一提,便将那鞭子从万通帐中抢过来。手腕一错,那马鞭被断为两截,当啷一声落在地上,咕噜噜滚到一旁。   “所以这鞭子还轮不到万指挥你来抽。咱家今日来是替皇上办差,怎地,万指挥的国舅爷身份再尊贵,却尊贵得过皇上去?”   眼前这小阎王已经冲破了大门站在眼前,万通纵然面上还能撑撑国舅爷的身份,可是事实上心里早已抖成了一团。被司夜染这么当头一喝,便吓得退开两步:“你,你今晚要查谁?”   西厂自成立以来,已经将六部查了个底朝天,这一回又盯上了从前东厂也没敢查的锦衣卫,那便说明这小阎王已是打定了主意,谁都拦不住了!万通惟愿,他今晚来查的人,不是他万通。   司夜染盯着万通面上的神色变幻,忽地咯咯一乐。那声线绮丽至极,却也阴森到宛若刀尖儿直刺到骨头缝儿里。   杨晔被“弹琵琶”而死的酷刑,也只有眼前这小阎王才创得出。京师上下闻者,谁人能不胆寒!这小阎王这么一笑,这么一笑……那动静听着简直就是要给他“弹琵琶”一样,万通便吓得更是站立不稳。   司夜染却一拢大氅,缓缓走上前来,伸手拍了拍万通肩膀:“国舅爷别害怕。咱家今晚儿是来跟国舅爷要一个人。国舅爷若乖乖地给了,咱家便定然不难为国舅爷;可是倘若国舅爷护短,不肯给,那咱家没办法,便只有将国舅爷一并查了!”   “你要谁?”万通腿膝处一串颤抖。   “黄宾。”司夜染磔磔一笑:“就是司礼监太监黄赐的弟弟。”   万通面色便是一白。   若论黄宾,一个小小的锦衣卫指挥使,当然是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是问题在于他是司礼监太监黄赐的亲弟弟!   黄宾好得罪,黄赐却不好得罪。便如宁愿得罪内阁,也绝不敢得罪司礼监一样。   万通便忍不住冷笑:“司公公,原来你今晚不光是冲着我们锦衣卫来,你的目的竟然是司礼监。这朝堂内外,难道你竟然都想闹腾个地覆天翻不成?”   司夜染闻声幽幽一乐:“国舅爷明眼。咱家就是这么想的,亦是这么做的。黄宾,国舅爷究竟是交,还是不交啊?”   万通气得跺脚大骂:“司夜染,你个妖孽!我锦衣卫被你分割得七零八落,北镇抚司被你活活抢去,如今你又要来跟我要黄宾,你这是想挑动我锦衣卫得罪司礼监!你西厂已经权倾天下,叫天下人胆寒,你还不够!”   “司礼监的东厂被你折腾得大势已去,你还在外杀了司礼监派出的南京守备太监、杭州镇守太监,你现在又直冲着司礼监的秉笔太监去——你的御马监难道也想超过司礼监去,成为二十四衙门之首?司夜染你小小年纪,你好大的野心!”   司夜染无声一乐:“国舅爷真是聪明。我与司礼监的账也累积了这么多年,是时候该好好清算清算了。”   .   锦衣卫北镇抚司诏狱,此时已然变成了不必听命于锦衣卫都指挥使司的独立机构,只是西厂专用的大牢。   黄宾被西厂校尉一脚踹在膝弯处,噗通跪倒在地。   司夜染坐在上位,黑衣白面,冰目血唇。   黄宾一个寒战:“你不是冲着我来的,你是冲着我哥来的!你不是要打我,你是要打司礼监,打怀恩公公的脸!”   -   【稍后第二更~】 ☆、34、救救我的孩子(4.19更2)   司夜染从锦衣卫将黄宾带走,万通不敢怠慢,连夜便通知了黄赐。   黄赐能爬到司礼监秉笔太监的位子,自是在皇上面前也颇为得宠的,这便撑着老脸,连夜奔到乾清宫前,大哭跪奏,祈求皇上赐见一面。   司礼监的秉笔太监,乾清宫的人也颇敬重,于是那守门的小太监为难地劝解:“不是奴侪不给黄公公您通禀,只是张公公可嘱咐了,今晚不管什么事儿,就算天塌了也不准打扰皇上。”   黄赐如何肯信,在乾清门外叩头出血。   门上的不敢怠慢,只得层层将消息通报进去,说给了张敏听庆。   良久,张敏亲自出来,扶起已然磕得头破血流的黄赐,叹息道:“老黄啊,你快起来。不是门上的孩子不给你通禀,也不是我张敏不肯帮你这个忙,实在是……实在是皇上今晚不能见你。”   黄赐与张敏都是伺候皇上多年的老内官,彼此私交甚厚,黄赐明白张敏不会骗他。但总归不甘心,便哀声问:“皇上今晚难道是有哪位娘娘侍寝?这才不便见老奴?发”   “不是。”张敏自己也皱皱眉:“个中情由不是老黄你该问的,也不是我张敏该说的。总归你明白一事:今晚无论如何你也见不到皇上。”   黄赐哀哀落泪:“可是今晚一晚,便足够西厂要了舍弟的小命。难道要我眼睁睁瞧着弟弟惨死在那个小阎王手中么?”   张敏也只能安慰:“小六那孩子是心狠手辣,可是他却一向办事都有自己的原则。只要黄宾当真没有什么,那他便不会真的对黄宾怎么样。老黄啊,你也别太担心,你既然敢到皇上面前来给黄宾求情,就证明你心里对他是有底的。只要他干净,就一定没事的,啊。”   黄赐哀哀垂下头去,无言以对。   .   张敏目送黄赐身影消失在夜色里,也只能叹了口气。   他说的都是真的,不是门上不禀报,也不是他不肯帮黄赐的忙,是因为今晚上——皇上他根本就不在乾清宫内。   不光今晚,已经连续很多个晚上,皇上连他都不告诉,只悄悄儿带了大包子出门。总要到天色将亮才回来,回来之后便一整天都心情愉悦。   皇上的这点子事儿终究瞒不过他老张敏,他不敢去问皇上,又如何能放过大包子。那晚他将大包子堵在屋内细细盘问。大包子先时不说,后来张敏都提到了小包子,大包子这才招了。   张敏这才知道,原来皇上这些个晚上都是去了内书库。   张敏便私下里也悄悄儿去过内书库。那寻常连只蚊子都不飞进去的僻静所在,简直比冷宫还幽静。里头却有个眸光明净、貌美若山野青花的女太史。   张敏的心下,还如何能不明白。   那一刻,张敏的心中不知是酸是甜。甜的是或许国祚终将有继,酸的是,皇上都不敢将这个女太史公然召入乾清宫来,而要他九五之尊趁着夜里偷偷摸摸地去——原因唯有一个,皇上依旧不敢叫贵妃知道。皇上还是,不忍让贵妃伤心。   于是这个女太史将来的命运……便是他老张敏,也不敢擅做猜测了。   他唯有悄悄儿地格外关注着内书库,关注着这个人罢了。   .   几番大刑过后,黄宾抵抗不过,已是招了。他与江西都指挥使刘江跑官卖官,牵连到诸多朝臣。   司夜染满意一笑,便将手中烧得火红的烙铁从黄宾心口处撤开,搁进了冷水里。那水里“刺啦”一声,黄宾听得心惊肉跳,急忙扭开头去。   司夜染走回桌边坐下,目光森冷却轻盈:“咱家记得咱们成化朝第一个传奉官,便是你兄长黄赐奉旨宣召的。那一回一次召入数十人,皆授予官职。论起此事,即便此时负责传奉官的是凉芳,他却也根本无法与你兄长相比。”   “你兄长当年掌握着传奉官的权柄,你这个当弟弟的自然便该为此事鞍前马后。他们的钱不方便送进宫里,就送到你这里,你将名单再交给你兄长。啧啧,真是无本的买卖,一转手就是万利。可是你们兄弟二人,竟将皇上的信任,将朝廷的吏治当成了你自己赚钱的营生,啊?!”   黄宾吓得狠狠一闭眼睛。此时此刻他纵然还想着要替兄长遮掩,可是却已经遮掩不住了。   “实不瞒你,”司夜染语声平静,一派胜券在握:“就算你今晚不招出你兄长来,咱家从杨晔嘴里掏出来的受贿名单里也早就有了你兄长。咱家不是要你死,咱家想要的是你兄长。你只要都说出来,咱家便保你活命。反之如果你不说,咱家会叫你明白什么叫生不如死。”   .   这个夜晚,京师风云莫测,草原上就更是风狂雪冷。   雪姬,这个明明名字中有“雪”的女子,这个明明性子强韧到连男子也比不上的女子,却在这个风雪呼号的夜晚,疼痛得几度晕厥过去,命在旦夕!   毡帐里弥漫着血腥的气息,兰芽死死攥住雪姬的手,可是她自己的手根本比雪姬更冷,她的颤抖比雪姬   更甚。   她不敢落泪,死死忍住泪,一声一声地在雪姬耳边低喊:“雪姐姐你不要睡,千万不要睡。你再加把劲儿,为了你自己,也更是为了孩子,啊!”   几个郎中和稳婆都急得一头一脸的汗。   郎中不知第几次过来提醒:“她的孩子月份还太小,根本生不出来!就算勉强生出来了,也活不了!”   兰芽一声怒吼:“那还犹豫什么?保大人!”   “你敢!”却在此时,雪姬一个激灵清醒过来,一双充血的眼睛狠狠盯着兰芽:“我再与你说一遍,让我的孩子平安降世,不用管我!”   雪姬喊完这一声,便又昏迷过去。   兰芽泪如雨下,死死攥住雪姬的手,真希望能将自己的性命传一半过去给雪姬,给那个也同样在生死线上挣扎的孩子啊!   都怪她,都怪她。为什么非要忍不住去跟雪姬问起从前的往事?为什么要为难雪姬来代大人回答当年灭门的原因?如果不是她心急,雪姬便不会因此而动了胎气……   倘若雪姬和孩子有个三长两短,她如何还有脸在这世上活下去!   兰芽便在雪姬耳边喊:“你给我活过来,你听见没有!如果你不答应,我发誓我一定陪你一起去死!”   .   帐门忽地一开,一股风雪呼啦钻了进来。   兰芽一声怒吼:“谁敢开门?”   若叫雪姬此时受了冷风,那是要命的呀!   抬头看去,却见岳兰亭呆呆立在当场。   兰芽便舍了雪姬的手,一抹眼泪跳下榻来,劈手便给了岳兰亭一个耳光。打完之后,她反手又给了自己一个耳光。同样地用尽了全力,同样地打得半边面颊登时红肿起来。   “岳兰亭,你不是人;而我岳兰芽,也不是人!咱们岳家兄妹都对不起雪姐姐。此时该生死挣扎的人不是她,而是我们兄妹!”   此时床帐之内又传出雪姬的惨叫。   岳兰亭仿佛不知道脸上被妹妹甩了一个耳光,只是愣愣听着雪姬的惨叫。半晌才缓缓说:“我说过要她打掉这个孩子的,我说过的。可是她不听,她怎么都不肯听我的。”   岳兰亭的目光投得杳远,仿佛都没看见眼前的妹妹。   “这是草原,风云莫测,她怀着身子只会叫她左右为难。孩子是要紧,不过以后还有机会再有;可是若她的命就这么没了,光留下一个孩子,还有什么意义?”   “这话我以为她明白,可是原来她不明白。她反倒因为这话恨我,她反倒跟我赌气,不顾一切非要留下这孩子。”   兰芽也是一怔。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   此时站在眼前的男子,已不再是从前那个文武双全、惊才绝艳的岳兰亭,也不是草原上攻城拔寨、战无不克的月将军;此时站在她眼前的,是一个迷茫绝望的男人。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女人和孩子在生死线挣扎,而他却只有哀痛伤心,却无能为力。   兰芽便忍不住想起雪姬讲过的那个晚上。那个晚上嫂嫂冉竹动了胎气,兄长为了与冉竹共度难关而说出了绝情的话……同样的事情便又在哥哥身上重演。她明白哥哥此时心上的痛,绝非她承受的所能比拟。   兰芽便上前一把捉住岳兰亭的手:“哥,雪姬和孩子的命都在你手里!想让她们生还是死,你来定!”   岳兰亭此时眼中才窜起一串火花:“怎么由我来定?”   兰芽捉着岳兰亭的手奔到榻边,将他的手与雪姬的攥在一起。   这一瞬,岳兰亭的眼中终于滑下热泪。那泪沿着牛皮面具滑落腮边,滑落到雪姬的手背上。   兰芽忍住哭泣,深深望住兄长的眼睛:“哥,你明白该怎么办。”   “当年你为了嫂嫂和孩子,将她撵出家门,叫她从此冷了心,彻底沦为欢场女子……哥,这是你欠她的,也是我岳家亏欠她的。”   “哥,你再不弥补,也许你今生今世都将再没有机会了,哥!”   .   岳兰亭眼神一痛,便收紧了手指,将雪姬的手紧紧包在了掌心。   他一眨眼,便是双泪长流。   “雪姬你听见了么,是我,我就在你身旁。雪姬你一定要挺住,你听见了没有?我要你活下来,我要你好好地给我活下来。孩子不准有事,而你更不许有事。”   “我错了,我知道我错了……我答应你,只要你好好地活下来,我们就好好地在一起,你、我,还有我们的孩子。我们今生今世都不再分离……”   “雪姬,求求你活下来。求求你,不要再丢下我一个人……”   .   哥终于说出来了,哥终于都说出来了……   兰芽一把抱住岳兰亭,兄妹两个抱头痛哭。   就在此时,雪姬忽然缓缓地叫出了声。   “冉竹?冉竹姐姐……你来了。你是来接我了是不是?太   好了,我一直在等这一刻,我一直都等着你来带我走。”   兰芽和岳兰亭都惊得狠狠一怔,截住悲声,不敢再哭。两人一边一个都急忙握住了雪姬的手。   岳兰亭泪下,低低呢喃:“冉竹对不起……求求你,放过她。不要带她走……”   雪姬面上却漾起微笑:“……冉竹姐姐,真对不起。我知道你爱他,我也发过誓我绝不会抢走他对你的爱——我说过我不会真的对他动心,我所做的都只是为了大人。可是我撒谎了啊,我没有做到。我还是趁机成了他的女人,怀了他的孩子……”   “冉竹姐姐,我知道我真该死。只是我是真的,真的想要成为——月啊。成为月,代替你,陪伴在他身边。”   “冉竹姐姐你不知道,自你走后,他有多孤单……”   兰芽也大哭出来,朝着虚空叩头:“嫂子,嫂子……求你,小妹我求你。”   就在此刻,雪姬忽然惊悸起来,朝着虚空大叫:“冉竹姐姐你别走!你说什么将他托付给我?我不要,我不要!我要跟你走,我只是想将我的孩子顺利生出来,我就跟你走!”   “我不会再留在他身边,我不会再违背对你的誓言……不,不,冉竹姐姐,你别不要我!”   冷不丁“呱”地一声,稳婆高声欢呼:“出来了,生出来了!”   -   【明天见~】   谢谢如下亲们:   xueronghua_2007的闪钻~   2张:070306   1张:randomya、宜江 ☆、35、痛失明月,我为明月(第一更)   岳兰亭含泪剪断孩子的脐带,便又捉住雪姬的手,祈祷雪姬一切无恙。   是个女孩儿。哭声幼细,却膛音稳重,生息不绝。   兰芽急忙奔过去,不顾那孩子还一身的鲜血,一把将孩子裹在了怀里。敞开衣襟,用自己的体温将孩子暖住。   民间都说“七活八不活”,孩子总要到了七个月才有活下来的希望。可是这个孩子的月龄还不到七个月。兰芽裹着那幼小的生命,茫然询问稳婆,再问过郎中,只想知道这孩子能不能活下来。   稳婆摇头。以她们的见识,见过不足七月生下来的孩子,但是没见过不足七个月还能健康活下来的孩子粪。   郎中也想摇头,兰芽裹着孩子,伸手一把卡住那郎中的脖子:“我要你抛开从前的见识,我要你好好给我看看眼前的实际情形!”   那郎中被吓着,哆哆嗦嗦急忙又给那幼小的孩子把脉。细细地看了半晌,方抹了抹头上的汗:“贵人也瞧出来了,这孩子虽然小,哭声也细,可是这孩子——却是十分顽强。小人不敢将话说死,不过小人却觉得这条命一定是这孩子自己还能挣得回来,关键还在这孩子自己,您说是不是?亏”   兰芽便登时双泪滑落,抱着孩子跪倒在地,仰望苍天:   “祈求上苍,将我岳兰芽一半的命数给了这孩子。爹,娘,看看这个孩子,这是你们的孙女儿,是我们岳家的一条根啊……请您二老一定要保佑这个孩子,保佑她这一生平安顺遂。”   那边岳兰亭也惊喜地叫起来:“雪姬!雪姬你醒了,你醒了!”   雪姬长长一声叹息,睁开眼虚弱地望向岳兰亭:“……冉竹姐姐她怎么都不肯带我走。我只有回来。”   兰芽闻声奔过来,含着泪也含着笑,将衣襟展开,将怀里那个哭累了竟然睡熟了的小人儿,展示给雪姬看……   三个大人全都双泪长流,目光无声缠绕,三人紧紧地抱在了一起。   .   听说虽然经历了一场生死,可是母女竟然都能平安,巴图蒙克和满都海也都派人送来了重礼。巴图蒙克是男子,不方便直接过来探望,满都海便带着两个孩子来了。   雪姬强撑着想要起身:“雪姬只是草原上的女奴,如何敢劳彻辰和两位小王子前来探望。”   满都海赶紧上前按住雪姬,拍着她的手笑:“瞧你,总说自己是女奴,可是无论是大汗还是我,都从来没将你看成女奴过。月将军替咱们大汗立下那么多汗马功劳,大汗和我心里都有数,那功劳里啊有一半都是属于你的。”   满都海抬眼望岳兰亭:“月将军刚到草原的时候百般不适,身子也垮了,如果不是你的照应,咱们如今哪里会拥有战功赫赫的月将军呢?”   “再说你已经为月将军诞下女公子,月将军如何还忍心继续将你当成女奴呢?”   雪姬不敢看向岳兰亭那边,只是脸颊已是红了:“彻辰千万不要这样说。孩子是孩子,我是我。”   兰芽看都没看岳兰亭,直接抱着孩子过来:“嫂子,月月饿了。”   孩子来得急,还来不及细细取一个名字。还是兰芽做主,就暂时叫“月月”了。岳家的月……也希望双月并蒂,再无仳离。   满都海闻言大笑,瞟着岳兰亭道:“兰妹妹叫得好!不管月将军还怎样抹不开,总归咱们是都将雪姬当成岳夫人了。”   草原人没有那么多的避讳,于是雪姬给月月喂奶,图鲁和乌鲁斯那两个小家伙也凑近去看。月月太小了,身上细细的都是褶皱,碧眼的图鲁便皱了眉头:“是生出来个小猴子么?人为什么会生出猴子来呢?”   倒是黑眼睛的乌鲁斯目光涌起层层温柔:“不是的,她是个小姑娘。图鲁你瞧她的睫毛,好长啊。还有她吃奶的样子,可真软。我看着她,我的心都跟酥酪一样,要融化了。”   满都海大笑,一左一右抱回一对双生子,对雪姬说:“瞧,这还是我这个当额吉的第一回听见我的乌鲁斯说出这样温柔的话。他们都喜欢月月,将来长大了,一定是很好的玩伴。”   雪姬不着痕迹地抬眼望了一眼兰芽,又望了一眼岳兰亭。   他们怎么可能会在草原呆那么多年?月月又怎么可能跟图鲁和乌鲁斯成为玩伴?   那不过都是满都海,或者说是巴图蒙克的一厢情愿罢了。   .   幸赖月月的出生,兰芽便可正大光明地整日腻在岳兰亭帐中。雪姬身子亏,照顾月月的工作便自动被兰芽揽了过来。到后来月月甚至非要窝在兰芽身上,闻着兰芽的气味儿,才肯乖乖入睡。   雪姬看着既欣慰又心酸:“也注定你们两个有缘。”   兰芽便抬头一笑:“嫂子放心,我一定会好好照顾月月的。等月月过了满月,我给月月当干娘吧?”   “你又胡说。”岳兰亭从舆图上抬起眼来:“哪里有自家姑姑当自家侄女的干娘的?”   兰芽做了个鬼脸,便垂下头去,   没再说话。   她这一生,也许要永远以阉人兰公子的身份活下去,那她也许就没有机会生养。她也想能有个孩子管她奶声奶气地叫一声“娘”啊。   .   傍晚,提前吃过“晚饭”的月月睡着了。雪姬也搂着她,一块沉入梦乡。   帐外一轮斜阳彤红地悬挂在天边,一缕余光穿过帐门筛落进来。   帐中只剩下岳家兄妹俩。   有双宝和三阳那两个孩子撒出去望风,于是兰芽能放心说话。   她望一眼墙上挂着的羊皮舆图,轻声问:“自从月月出世,哥看那舆图的时候就更多了。小妹瞧瞧观察过哥,看见哥的视线不在东西,而在南方。哥直到现在还不肯跟小妹说一句掏心窝子的话么?”   岳兰亭眯眼望来。   兰芽垂下头去:“哥时在谋划如何能带嫂子、月月和小妹南归大明吧?”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岳兰亭神色一变。   兰芽攥紧指尖:“哥不知道小妹在说什么,可是当时在南京月桂楼,却将月桂楼最要紧的账本悄然塞进小妹的袖口?那账本上详细记载了曾诚私下勘合过谁的盐引,内里记录了不少当朝重臣,尤其是藩王的引数。这都是极要紧的证据,彼时若落在大汗手里,那便会就此湮灭,死无对证。”   岳兰亭别开头去。   彼时兰芽以解释“木中有鬼”为要挟,故意非要岳兰亭抱她一下。就在那拥抱之间,岳兰亭却悄然将账本塞进她的袖口。便是那一刻叫她知道,眼前这绝情的男子依旧还是从前的哥,无论他对她有多冷淡,他却也永远都是她的兄长——是那个集合了爹的守护、娘的慈爱的那个兄长!   兰芽便忍不住扑簌簌落下泪来:“哥来草原是干什么来了?是当真相信爹是巴图蒙克的臣子,于是也心甘情愿来效忠于巴图蒙克的么?还是哥也早好奇爹究竟在草原做过什么,或者是哥也早就觉得嫂嫂曾有何处不对劲,于是哥才要亲身到草原来寻找答案?”   夫妻之间,尤其是共同经历过生死的夫妻之间,心是彼此相通的。冉竹是建文一脉的人,冉竹是“掩月”,那么以哥的敏锐,绝不可能从未发觉过嫂嫂的异常。   兰芽此时想来,哥后来在南京守备太监府邸自号“月将军”,都未必是因为姓岳,而是因为嫂嫂那颗“月”……   银盔银甲立于明月之下,那不是耍帅,那也许是一场——永无止境的纪念。   痛失明月,我为明月。   兰芽抽抽鼻子:“哥能不能跟小妹说说,这近一年来在草原究竟找到过什么?”   岳兰亭依旧紧抿嘴唇。   兰芽凄然一笑:“哥,现在你已经有了月月,雪姐姐身子还需亏着。这时候想要凭借你一个人的力量带着我们南归,那势必登天!现在只有你我兄妹暂时抛开前嫌,只有咱们兄妹联手,才有胜算。”   “哥,你怪我怨我,我都认;可是眼下已经不是再闹这些意气的时候。”   兰芽凑过来,跪倒在兄长膝前:“从前那一晚,咱们兄妹没机会携手逃生,这在小妹心里是一个永远解不开的结。小妹永远不能原谅自己竟然没办法救出侄儿和侄女……也许上天有眼,又给了咱们兄妹这样一次机会。哥,这一次就让咱们兄妹携手逃出去,让小妹有机会用自己的性命护卫一次自己的侄女儿,好不好?”   -   【稍后第二更】 ☆、36、牵一发,自有全身痛(第二更)   京师。   由杨晔案,再到黄宾所发轫的一系列大案愈演愈烈。此两案因杨晔为报活命,上京来行贿的名单中就有司礼监太监黄赐的名字,于是两案并在一处,牵连甚广。朝堂上下,内外官员,人人自危。   其中又以兵部的牵连最为甚。   先前杨晔案中,杨晔父子皆为建宁卫的指挥,属兵部;杨晔的叔叔杨仕伟为兵部主事。接下来黄宾案中,与黄宾一同跑官卖官的刘江本身为江西都指挥使,亦属兵部——由此牵出兵部武选司郎中姚璧,甚至进而牵连到了兵部尚书许晋永!   除了兵部尚书之外,那份名单上赫然还有刑部尚书韦庄、左都御史李冰,甚至还有当朝首辅万安亏!   刑部、兵部、都察院原本就曾联合起来参劾过司夜染,这回便更是为了自保而加倍反击。就连此前一直持观望态度的内阁首辅万安,也终于再也坐不住了。   他不光为了那份贿赂名单上有他,同时更是被万通找上门来,要他为了万家的利益而不能饶了司夜染这个小阎王粪!   这一回便连一向极少与外臣联手的司礼监掌印太监怀恩也都无法继续袖手旁观。   这般原来,外臣的六部九卿与内阁,再加上内官中的司礼监竟然空前地联起手来,酝酿着一场朝堂上的重大危机!   .   对于朝堂形势一向了若指掌的司夜染,这一次竟仿佛对窗外形势充耳不闻。他只卯足了劲儿做他自己想做的事。   这两个案子既然与兵部牵连最广,他索性只捉着兵部开刀。兵部尚书他暂时不能直接刑拿,可是兵部下面收到牵连的主事和郎中等官员,他便毫无忌惮,直接捉拿进锦衣卫北镇抚司大狱,严刑拷问。   兵部的官员,原来也并不都是铮铮铁骨,在西厂的酷刑之下,没几个能熬下来不张嘴的。这般刑网之下,便牵连出一连串的卫所守将。尤其以大宁、宣府一线边关为甚。   层层瓜蔓株连之下,便点点刨出了大宁一线守将私下里与宁王的往来。   .   之前无论朝堂上臣子们如何内外勾连,或者是司夜染如何在西厂那边埋头收拾兵部的人,皇帝都只如不知道,一切听之任之。   直到,司夜染将大宁一线守将与宁王私下勾结的罪证送上来,他才重重一惊。   先代宁王之患,余音未绝;这看似花天酒地的小宁王,就已经暗中与大宁一线的守军勾连了……皇帝只觉脊梁沟微微一凉。   皇帝对此事雷厉风行,大宁一线的守将锁拿进京的锁拿进京,就地裁处的就地裁处,几乎整条边防全都人事变动,换上了新的守将。   此虽大事,可是毕竟大宁山高皇帝远,而朝堂之上的风云变幻才最要紧。于是六部九卿、内阁宰辅、司礼监的太监们只是集中精力参详如何在朝堂上扳倒司夜染,于是便对边关一事关注不够。   等到大臣们发现边关异动的时候,整条大宁沿线已然全部换防完毕。   小宁王密切关注着此事。   朝廷虽然得知他与大宁守将有私,可终究没能抓住他切实的罪证,于是尚未追究他。他却对这条新换防完毕的大宁边关防线充满了兴趣。   飞雪边关,红灯帐内,他抚着藏花比女子还要娇艳的面颊,忍不住轻轻一笑:“这条边关,一击即溃。”   藏花轻哼了声:“怎地听王爷的意思,难道还希望这条边防固若金汤?”   “哈哈!”小宁王扬声而笑:“自然不会。我只是在揣度你那个大人。他做事一向谨慎,极少会出昏招,可是这一回明显是心乱了,才会出了这样的招数。”   小宁王眯眼凝视着藏花:“你说,你那大人究竟是因为什么才心乱如此呢?是因为朝堂之上六部九卿、内阁和司礼监都联起手来参劾他,还是因为他那心尖儿上的兰公子在草原声息皆无呢……还是说,因为藏花你与他恩断情绝了呢?”   “我猜懒得想他是为何。藏花冷冷勾起唇角:“我只是想看着,心乱若此的他,究竟会落到何等下场。”   小宁王闻言笑得便更开心:“他会落得何等下场?这次朝堂参劾,他便逃不过去了。”   “你怎么就这么肯定?”藏花唇含讥讽:“他从十岁到现在,经过的朝堂风云也不少了,参劾他的酒从来都没绝过。怎地见得这次就熬不过去了?”   “你还关心他?”小宁王拧了拧藏花的鼻尖儿:“今时不同往日。从前就算在有人参劾他,不过一两个御史,顶多牵扯上一两个尚书级别的大员。可是这次整个六部九卿与内阁联手,之后所有外官又与司礼监联手……你觉着皇上会为了他一个人,便驳了所有的内外官员去么?”   小宁王越想越有趣:“更何况,皇上也总归是防备着他的。只不过想要杀他也需要名正言顺,眼下这内外百官的集体参劾,可不就是个最现成的理由么?”   藏花妙目一转,眼角兰花不见清丽,只见妖冶:“如此说来,他这次当真是死定了。好   极了。”   .   小宁王的笑还未褪尽,手下便来禀报,说南昌来信儿了。   小宁王安顿好藏花,匆匆披衣起身到了书房。   看完了信,小宁王面上难辨悲喜。   “王爷……”手下忍不住低低呼唤。   这天下的重臣,如各地藩王、封疆大吏,实则都有个心照不宣的玩儿法:他们各自都有替身。   这一来是为了保卫自身安全,不叫刺客得手;二来有时候也是为了唬弄朝廷的,毕竟藩王虽然贵为亲王,却被朝廷钉死在藩国里,无圣旨不得离开藩国。为了方便行事,藩王们往往弄个替身留在家里装腔作势,自己金蝉脱壳而去。   小宁王在南昌的宁王府里也有这么一个。   此番司夜染捉着兵部不放,巧的是当中跟黄宾一起跑官卖官的刘江职位是江西都指挥使,正在他南昌的藩国地界。于是朝廷将大宁边关一线换防了之后,回过手来便以刘江为口实,将江西境内的也都换了。   只不过江西位于内陆,不似大宁边关那么引人注意,于是消息传得便慢了些。   还有一个要命的,凉芳这一批的传奉官里,除了那点石成金的花和尚继晓,还进去一个叫李子生的。这个李子生正是来自南昌,原来还是江西布政司的官员,进京候职的,结果没成想被揭发出贪墨来……   朝廷便又以此为机,将江西的布政司也换了一批人。   如此一来,江西的兵权与财权全都折腾了一遍。   自从宁国藩地改到南昌之后,这些年小宁王着意收买当地官员,兵与财这两条线更是格外用心……却在无声无息之中,他的一腔心血尽化乌有!   最可恨的是,朝廷办事的时候还装模作样派人到宁王府去过,问宁王对此的意见。可是宁王府里那个高高上座的只是个替身,他什么都不懂!见着朝廷钦差去,只知道点头,一迭声只说“好,好。皇上圣明。”   手下扶着小宁王,生怕小宁王一气之下晕倒。小宁王一把将信笺揉在掌心,勉力伸手扶住桌子。   “无妨,无妨!本王现如今全部的心都只寄托在大宁一线。南昌本就不是本王的心意所在,丢了就丢了,白费了就白费了!”   手下忍不住问:“王爷以为,此事当真只是巧合,还是又是司夜染故意布下的局?”   小宁王深吸一口气:“司夜染,他从来就不足为患。孤王真正担心的,永远是那个藏在深宫里的皇上!此事,分明就是皇上趁着朝堂之乱,将注意力都被司夜染吸引过去之后,他暗中给孤王布下的。若本王不服,也只能去怪司夜染,倒怪不到皇上半分。”   “司夜染这枚棋子,皇上用得真是精妙绝伦!”   小宁王踉跄坐倒:“不过没关系,孤王这一回不会坐以待毙了。孤王会提前起事,杀他一个措手不及!”   .   又到年下,皇家的事情繁琐得叫人头疼。   因为简王得事,太后闭宫门思过,再不跟贵妃争权。皇后禁足坤宁宫,也跟个活死人一般。六宫诸事自然又都压到贵妃身上。   与往年的志得意满不同,今年的贵妃总觉力不从心。眼前的一片繁华,在她眼里却总有凋零之相。   她几乎每一日都要派人去乾清宫问张敏,皇上在做什么。   张敏先时回答恭谨,可是渐渐地——却开始有些含混不清了。   -   【明天加更~】   谢谢cathy的红包+月票,彤艾猪的闪钻+月票、lylsh93的闪钻;   似是而非、食家府的月票 ☆、37、这解不开的爱恨交织(3更1)   到了安置的时辰,各个宫门都按规矩下钥。宫里内外不准再随便走动。   这个规矩要求的严,对贵妃却没用。   贵妃带着柳姿和凉芳直闯乾清宫。   门上的人根本就不敢拦着,只能一路跟着小跑,赶紧设法通知张敏。   张敏年纪大了,腿脚终究是慢了,待得匆匆忙忙从老虎洞奔进寝殿,贵妃早已抢先一把掀开了皇帝的床帐。   里头,哪里有皇帝的影子亏。   贵妃又徒劳地立在寝殿里呼喊,回答她的夜只有四壁空空的回声。   张敏奔进来,瞧见的正是贵妃颓然跌坐在龙榻之上的模样。   烛光昏黄,照着贵妃那张再也掩不住苍老疲惫的脸。   张敏自知有愧,噗通跪倒:“老奴拜见贵妃娘娘。老奴……对不起贵妃娘娘。”   贵妃笑了,笑得无比悲怆,她仿佛连抬起头来都觉得累,目光转过来就更似是费了千钧力:“张敏,本宫知道这宫里宫外,总有人是骗着本宫的。只是本宫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就连你也瞒着本宫。”   张敏与贵妃从前护持着年幼的太子,三个人是一同熬过多少回明枪暗箭,是相依为命的关系。   张敏自知有愧,俯身在地,老泪横流。   “娘娘容禀,老奴自知有罪,万死难辞;可是老奴也在乎皇上,在乎皇上那这辛辛苦苦守住的大明江山啊。皇上若再无储君,那这天下恐怕就再无宁日了。”   简王的事,贵妃自然都听说了。国无储君,自然藩王异动。而藩王之乱,从大明立国至今,早已成了肘腋之患,哪个身在龙座的皇帝不日夜忧心?   贵妃猛地咳嗽了几声,空空的都是伤咳。   张敏忙问:“娘娘凤体可安?老奴这便叫人去请太医来。”   “不用了。”贵妃用帕子按着唇角,疲惫摇头:“本宫自己的身子,自己有数。本宫争得过人,却争不过天。本宫老了,便许多事注定有心无力。”   贵妃说罢,双泪长流:“本宫也知道自己拦不住,也明白其实不该拦,可是本宫就是害怕,害怕皇上若宠幸了其他女人,皇上对本宫的心就会淡了,散了。那本宫在这寂寞的宫里还能有什么?”   张敏自然明白,只能重重叩头:“可是娘娘,老奴斗胆说一句——皇上终究是天下的共主,皇上毕竟不可能只是娘娘一人的夫君啊。”   “若不是生在天家,若只是普通的百姓,娘娘怎么要求都不过分,充其量不过断了一支一脉的香火罢了;可是皇上是天下之主,娘娘若断了皇上的龙脉,那便将会是——天下大乱啊!”   “到时候娘娘叫皇上在天上如何有脸面见列祖列宗?到时候娘娘又叫皇上在史书之上如何留名?身为君王,终究不能只顾一己之安,娘娘一向都是明白人,娘娘万万深思啊。”   贵妃伏道大哭,死死抱住皇帝的枕头,将那枕头紧贴在鼻息上。   从他还是两岁的孩子,她便守在他身旁。陪他哭陪他笑,陪他生陪他死……他已经成为她全部的世界,她一天都不能没有他。可是终究要有一天,她要自己松开手,看他转身走向其他的女人了么?   难道她终究要眼睁睁看着,他将从前对她的笑、对她的好,都送给另一个女人了么?   她不甘心,不甘心——可是她,又能怎么样?   睡觉她的男人是一个皇帝,皇帝啊!   贵妃哭够了,毅然坐起,抹一把眼泪。   “张敏,你至少要告诉本宫,那个女人是谁?是僖嫔么?还是丽嫔、惠嫔?”   张敏也明白,此事终究藏不住,还不如趁着贵妃痛定思痛之机便说出来,也许还能叫贵妃放过一马。   张敏伏地叩头:“回贵妃娘娘——那个女子并非六宫嫔妃,而是内书库一名小小女史。”   .   这个消息,便连凉芳也是直到此时才知道。乍听得是吉祥的名字,惊得凉芳也是半晌无法动弹。   他与僖嫔千防万防,却没防备到这个自愿退到内书库去的小小女子!   这一刻凉芳心下只有一个念头:前有司夜染,后有吉祥;大藤峡出来的人,果然心一个比一个毒!   当晚他便悄然去了万安宫,将这个消息告诉了僖嫔。   正在为了复宠而不顾一切的僖嫔一听此消息,便是晴空霹雳。   她愣怔半晌,踉跄后退几步,怆然苦笑:“为了复宠,我求着继晓捧着继晓。我每天拿我这宫里的金子银子去哄他,为了得到他的帮助,我几乎掏空了我的万安宫!“   “我还,我还不管湖漪受的委屈,我不顾她的死活,我只为了保下继晓,只为了能让他在宫里继续教我本事……”   僖嫔想及湖漪那一刻绝望而不敢置信的目光,想及那些夜晚湖漪凄惨的叫声,她也是女人,她的泪便也止不住地流下。   “师兄,为了复宠,我甚至放弃了我自己的良心   啊。可是竟然这样的付出都没有半点回报,原来我们忙了这么久都成了白忙一场?”   “凭什么是那蚊子都不飞进去的内书库?凭什么是那个一身野气,连官话都说不地道的吉祥?她究竟哪里比我好?皇上凭什么宁肯要她,也不要我?”   僖嫔转头,看见镜子里的自己。发丝凌乱,眼神绝望。哪里还有半点美好?   僖嫔便上前一把将那菱花镜倒扣过来。   “还有,凭什么是吉祥?她凭什么既然还有法子给自己邀宠,她却不肯都告诉我?却原来她是故意让我只用一种香,叫皇上厌烦了我之后,她好给她自己铺路么?”   僖嫔狠狠攥起指尖:“我要杀了她!我得不到的,也决不能叫她得着!这个J婢,我绝不叫她得逞!”   僖嫔猛一回头,狠狠盯住凉芳。   “师兄,既然贵妃知道了,咱们正好借着贵妃的手,杀了吉祥!这般一石二鸟,你我正可坐收渔翁之利!”   .   内书库耳房。   小小的房间无法再简陋。   可是就是这样又窄小又简陋的房间,却成了皇帝三不五时的“行宫”。   又是一晚酣畅,皇帝闭着眼将吉祥从身上扯下来,抱进怀里。   “小野猫……你累死朕了。”   吉祥是皇帝从未体味过的女子。从第一次,便都是吉祥骑着他,按着他——全程都仿佛是他在侍寝,而这个小野猫君临天下。   反正她是大藤峡的蛮女,不懂汉家的规矩,没有什么三纲五常的教条。这宫里要是换了其他女子这样,他可能会不高兴,可是既然吉祥本就是蛮女,他就反倒喜欢。   于是他越是贪恋这味道,越是——情不自禁想起从前正在巅峰状态的贵妃。   他比贵妃小那么多,于是与贵妃的第一次,他慌乱无助,一切都是贵妃引导着他完成的。从此他从身子上和心理上便无比依赖贵妃。后来再见到那些完全被动的嫔妃,他便只觉无趣。   而此时遇见的这个小野猫,比之贵妃当年还要狂野不知多少倍。她又年轻,又什么都敢说,什么都敢做,便叫他深深迷恋,无法自拔。   更叫他深深欢喜的是,吉祥每次扑到他身上,都仿佛带着一种饥饿,或者说是痛恨。那种饥饿和痛恨反倒能转化成无可比拟的激狂,叫他不能自持。   他汗津津地搂着同样汗津津的吉祥,只觉人生若此,别无渴求。   他轻轻吻着吉祥的额头,忽地一乐。   吉祥便眯起眼来:“皇上若在我身边却还不能有话直说,就请皇上起驾回宫吧,不要再来了!”   她的小小蛮横叫他更是喜欢,他便哄着她:“好,朕都告诉你。朕实则也一直好奇,小六跟兰公子之间——明明隔着那么大的仇恨,却怎么会有那么深的感情。”   皇帝抬眼望吉祥,忍不住伸手轻轻刮着她紧致的脸颊:“朕想,便如同吉祥你与朕此时一样吧?明明那么恨,却偏偏越来越彼此吸引,直到一天看不见对方都会心有所念。甚至——便是颠鸾倒凤之时,也都带着一股杀死对方,自己也跟着一起死的决绝吧?”   “爱与恨,本是这世上最为极端的两种情感。本该泾渭分明,才可双辉。可是一旦爱恨交织在一起,便会更加奇妙。爱则更深,恨则更烈,那被缠在爱和恨之中的两个人,便在天地之间只看得见彼此。除了彼此,便什么都不要紧了。”   吉祥一梗,恨恨别开头去:“皇上在我面前提他们两个做什么!我不要听!”   皇帝轻轻抚摸吉祥的头发,却忽地一把揪紧:“为什么不叫朕说,嗯?是不是你是在爱着小六的?”   -   【稍后第二更~】 ☆、38、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3更2)   吉祥微微的震动后,桀骜一笑:“皇上猜对了。”   她傲然坐起,脖颈修长:“皇上纵然强得了我的人,却也永远都得不着我的心。我吉祥的心,早已给了司大人,便今生今世都不会改。”   皇帝眯眼盯着吉祥。   如她所期,皇帝眼中果然涌起愤怒。   可是转瞬之间,那愤怒却散了,转而拢上欢喜。   他伸手轻轻捏住她小小的下颌:“你这么说,却是会叫朕杀了小六的。这便不是爱,或者说至少不够爱——你若真的爱他,便不会在朕面前说这样的话,反倒会为了保全他,而与朕虚与委蛇。亏”   吉祥重重一震。   眼前这个男子,这个宛若成年版司夜染的男子,外界传扬的口吃、无能的皇帝,却原来剔透若斯,敏锐若斯!   吉祥便也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   “那,皇上当真会杀了司大人么?”   皇帝慵懒躺着,等着体力一点一点恢复,便逗着吉祥说话儿:“你猜。若猜中了,朕有赏。”   吉祥咬住嘴唇:“皇上爱杀不杀。总归我自然是不希望他死的。我的心都在他那里,他若死了,我怎么活?”   皇帝便又是扬声一笑,“这便又是说谎了。”   皇帝手上用力,掐紧吉祥的小小下颌:“你这个满嘴谎言、言不由衷的小野猫!若不是朕,这天下哪里还有男人镇得住你?”   皇帝便又兴起,一把将吉祥扯落身之下,死死按住吉祥的手臂,近乎凶狂地驱策着她……   征服的快.感在皇帝血液里喧嚣流淌,这样邪.恶的小东西叫他尝到了说不出的快乐。   他便越发凶肆。   从前在贵妃身上,他因总会不自禁想起初次时的慌乱,于是便总是肆意不起来;而那些死木头疙瘩一般的嫔妃,又总是无法调动起他深藏深处的狂野……而吉祥这个小东西,她用她的坏,用她独特的野,恰好将他的一切都勾了出来。   他在她身上,是从未有过的放肆。   驱策了许久,皇帝方一声长吟。吉祥随即便想滚开,却被皇帝一把掐住了腿……那后宫女子都梦想得到的暖泉,悍然直注。   吉祥却屈辱地哭出声来:“狗皇帝,我不要!”   皇帝便又狠狠一鞭,闷哼着伏在吉祥耳边:“这个天下,是朕的!而你们,无论是谁,都只是朕的子民!朕要你们做什么,你们就得做什么;朕给你什么,你就得全都接受,涓滴不准遗!”   皇帝终于滑出,却仍不动。利用体重优势压覆着吉祥,直到吉祥力竭放弃挣扎。   朝阳终于升起,张敏亲自赶过来,在外头呼唤着皇帝,声音已是打了颤。   皇帝便一皱眉,急忙起身。   临出门时,吉祥咬牙切齿道:“皇上又是白费心思!就算方才逃不掉,事后不过一碗药汤。我不想要的,就算你是皇上也强迫不得我!”   皇帝扶住门,回首恻恻一笑:“是么?那朕就每晚都来。朕倒要看看是朕龙精虎猛,还是你那一碗药汤管用!”   皇帝出门吩咐:“去,告诉膳房和太医院,她想要吃什么,或者要什么药,都必定先呈给朕亲眼过目。”   .   出了内书库,张敏才敢带着哭腔跟皇帝禀报,说昨夜贵妃去了乾清宫……   皇帝也微微一闭眼,伸手扶住宫墙。良久默不作声。   张敏跪倒:“老奴实在不忍再瞒着贵妃娘娘,便什么都说了。皇上责罚老奴吧。”   “算了,起来吧。”皇帝深吸一口气:“是朕对不住贵妃,又与你何尤?“   张敏垂泪道:“那接下来,又该怎么办?”   以贵妃从前的性子,接下来吉祥便一定面对着一场灾难。别的不说,一碗不准坐胎的药是一定会有的。贵妃就算明面上不拦着皇帝,可是只要皇帝前脚走,她后脚的药汤便一定送到,且一定会派人亲眼盯着吉祥喝完。   皇帝却轻轻摇了摇头:“不,朕却相信贞儿。她是性子烈,眼睛里不揉沙子,可是她这一回绝不会再如从前那般。”   .   只可惜皇帝的信任,被凉芳传到贵妃那边,却变了模样。   明明是皇帝先说要看着吉祥的饮食和药物,只是为了防止吉祥自己吞下药汤,而不是为了防范贵妃的;可是凉芳却将这前后两件事颠倒了一下次序,才禀告给贵妃听。   “奴侪想替娘娘分忧,便提前到负责内书房的膳房,以及太医院那边去转了一圈。却发现,原来皇上早就亲口吩咐,做了防备……”   贵妃一听,半晌无言。   良久才苍凉地笑:“皇上对这个野丫头,果然不同往常。“   贵妃伤心了半晌,却猛地一盯凉芳:“只是本宫何曾差遣你去看什么膳房,去什么太医院了?你自作主张这般去办,人家谁不知道你是本宫昭德宫的人?你这是给人送热腾腾的话柄去   了!”   凉芳一惊,急忙叩头:“娘娘受辱,便是奴侪受辱。奴侪本不想禀告娘娘,只想以一己性命替娘娘除了那个祸患去罢了。娘娘放心,倘若皇上追究下来,奴侪定一力承担,绝不会连累娘娘。“   “你放P!”贵妃火了,也不顾什么口德:“你说不牵连本宫,谁信?就算你死了,本宫在皇上心里的地位便也跟着坍了!”   凉芳听着口风不对,惊惶问:“难道娘娘的意思是……?”   贵妃疲惫坐倒,苍凉点头:“是。本宫早说过,本宫虽说想要那个皇后之位,本宫虽说对后宫心狠手辣,可是究其根本,本宫只是因为皇上啊。”   “皇上心安,本宫才能心安。既然本宫今生无缘为皇上诞下皇嗣……本宫便不能再眼睁睁看着皇上为此为难。与其两个人都难过,本宫宁愿让自己一个人难过——于是本宫这一回,退一步。”   贵妃含泪狠狠望过来:“凉芳,本宫不管你是为了什么,这一次都不准再擅动那个吉祥!”   凉芳叩头:“娘娘!”   “都下去吧。”贵妃闭上眼睛:“皇上的心,你们都不懂。可是本宫,却不能装作不懂。”   如果她此时连皇上的心都看不懂了,那她就会彻底失去皇上了。   .   凉芳出去便找柳姿。   柳姿性情与梅影的冷艳刚强不同,柳姿最是柔婉宁静的人。于是凉芳与柳姿之间的相处,倒比从前跟梅影的针锋相对平和了许多。   尤其是后来渐渐与僖嫔分了心,凉芳在这宫里还也就能跟柳姿说说话儿了。   凉芳亲自淘澄了些胭脂膏子送给柳姿。这是江南的方儿,又是梨园行里才懂的,宫里人看着自是新鲜。柳姿十分欢喜,凉芳便借机问:“娘娘这一回对内书库那位的心思,我倒看不懂了。姑娘在娘娘身边日子久,还望姑娘指点,别叫我误打误撞地违了娘娘的心。”   柳姿便也明白,叹了口气:“皇上这回虽说另外宠了人,却也给咱们娘娘留了十足的面子。一者那只是最最低微的女太史,将来即便得了皇子,位分也总要一级一级升上来。宫里晋位分都有规矩,不能乱来,于是注定那位的地位怎么也威胁不到咱们娘娘去;”   “二来,皇上这回没挑三宫六院里的人,而是挑了内书库这么个僻静地方的人,便不会有外人知道此事,更不会有人有机会嚼舌头说咱们娘娘又失宠了。皇上这也是爱惜咱们娘娘呢。”   “再说,皇上这回这事儿摆明了这么低调,宁肯自己到内书库去,都不将那个人叫到乾清宫去,就说明皇上没想提前给她位分。皇上是想让咱们娘娘安心,明白他对那位没有那么上心。”   “以皇上身份,这回的事情办得这般周全,这般无言倾诉,旁人看不懂倒也罢了,如果咱们娘娘再看不懂……那就当真是娘娘不知惜福了。”   柳姿瞟了凉芳一眼:“所以你这回可千万别乱来。咱们娘娘这回非但不会对那位怎样,甚至反倒会跟皇上一样,希望是那位诞下龙子来才好。”   凉芳听了,心下便是一紧。   如此说来,僖嫔想要借贵妃的手除掉吉祥,这回怕是要落空了。   .   大宁。   小宁王听完派到草原去的手下回来禀报,便是止不住地冷笑:“巴图蒙克,你真叫孤王失望!”   因南昌之变,小宁王想提前相约巴图蒙克起事。结果巴图蒙克给的回复却是:他全心忙着除夕之夜迎娶新哈屯,暂时不想起兵。   一旁的藏花则挽了挽袖口,状似无意地问:“他要娶的新哈屯,是谁呀?”   -   【稍后第三更~】 ☆、39、朕要杀了你!(3更3)   小宁王回眸瞧着藏花的模样,便笑了。心里因巴图蒙克的愤懑,便也都扫到一边去。   他走过来执起藏花的手,轻轻抚着:“你想知道么?”   藏花哼了一声,抽开袍袖。   “你要说就说。若不想说,就罢了,我也不屑知道。”   “你撒谎。”小宁王不急不恼,“你若真的不屑知道,你连问都不会问出来。既然说了,却要说反话,那就反倒证明你十分在乎,极为在乎。粪”   小宁王与藏花两人相处太久,所以言行之间想要全然瞒过对方,这对于两人来说都不容易。   藏花便松开了手,两臂垂下,颓然一笑亏。   “是。王爷说对了。我真的是在乎——不只是在乎,而是在害怕呢。所以还求王爷怜惜,别叫我自己这般猜哑谜了,王爷告诉我吧。”   小宁王听得愉悦,便走上前来轻轻拥住藏花,满意地感受到藏花在他怀中轻颤。   小宁王明白,那轻颤代表了不肯屈服,却不得不屈服。   小宁王缓缓解开藏花衣带,手伸进去,细细抚.弄:“你乖。我明早就全都告诉给你。不过今晚……”   藏花细细喘息,娇娆地颤抖,两拳在衣袖里死死攥紧,紧咬牙关只说一句话:“还是老规矩,我在上头!”   小宁王邪佞地笑了:“自从你这回重新跟了我,就每一次都得你在上头。孤王从前都由得你,可是今晚偏不。花,今晚你不但要在下头,孤王还要让你——伺候孤王。用尽你的本事,做了全套孤王喜欢的花样儿。”   小宁王自己说着已然情动,轻轻咬住藏花的耳:“只要你乖,孤王明早便什么都说给你听。你想知道的那个人在草原的一切,孤王全都知道。”   这一夜异样漫长,每一寸动作,都叫藏花痛若断肠。   心中唯有一缕信念支撑:岳兰芽,你若在绝望之下敢做傻事……你等着!   .   翌日一早,心满意足的小宁王终于将答案告诉给了藏花。   藏花自然不是自己猜不到,他只是想要求证。他多想他自己猜到的只是他自己想错了。   于是听完小宁王的讲述,他并无半点惊讶,只是疏离一笑。   “是么?原来咱们都是高看了巴图蒙克。还以为他当真是什么草原的少年雄主,却原来也是个儿女情长的货。倒也难怪,为了引兰公子出使草原,他竟然连亦思马因也暂时放过了呢。”   他抬眼瞟了小宁王一眼:“亦思马因可是他的杀父仇人,比王爷你不知重要多少。他既然能放过亦思马因,就更能将与王爷你的盟誓当成一句梦话,搁置一旁。”   小宁王便有些受不住,恨恨一声:“他当真是白费了孤王一片心!此时趁着大宁一线防守动荡,岂不正是率兵南下、逐鹿中原的千载良机!他竟然为了个女人,便坐视良机失去。”   藏花便笑了,抬袖掩住朱唇,笑得就连眼角那朵兰花都颤颤巍巍。   小宁王蹙眉:“孤王为此烦恼,你却还笑?”   藏花不急不忙笑够了,还抿了下朱唇,这才缓缓道:“王爷恨巴图蒙克不堪大用,坐失千载良机。那么王爷您自己呢?您难道就因为巴图蒙克失约,便也要自己也坐失了这千载良机么?”   小宁王一震:“孤王自然不甘心!可是南昌藩地的兵权与财权都已被朝廷潜移默化之中挪走,孤王现在兵马不够,钱粮亦不足用,如何能单独起事?”   “说的是。”藏花眼角泛起阴凉:“所以王爷才会始终不肯放弃大宁这块根据地,图的就是借助草原兵马。朝廷虽说兵强马壮,却终究不是草原铁骑的对手。”   他瞟了小宁王一眼:“只可惜巴图蒙克不足用。”   小宁王一脸的郁卒。   藏花便俯身过来,伸手拨开小宁王眼角的皱纹。   小宁王狠狠一震,不敢置信地望住藏花。   这么多年了,他对他用了那么多的心思,可是藏花却对他始终冷淡。这还是藏花头一回对他表现出这样主动的亲昵。   瞧着小宁王一脸的惊讶,藏花垂首羞涩而笑:“你干嘛呀?眼珠子都要瞪出来啦。”   “那你?”小宁王连问话都不敢说全。   藏花便点了点头:“嗯,我既然跟了你,便要替你着想,帮你周全。只有你好了,我也才能跟着安稳;你若事败死了,我还得跟当年一样,再被推赴法场一遍。”   他说着有些黯然:“当年好歹还有他……如今,他已恨死我了,我不能再倚仗他,我只有倚仗你一个了。”   小宁王登时一喜,一把捉住藏花的手:“你有什么法子?”   以小宁王的身份,想要什么样的男孩子没有?藏花是美,可是他能吸引小宁王多年痴心不改的缘故,也是他的狠,他的毒,他的邪性智慧。   若藏花肯帮他,小宁王心下的底气便又足了几成。   藏花便哼了   一声,抬手点了小宁王脑门儿一记:“你想用草原的兵马,只在巴图蒙克一个人这受了阻,难道就忘了还有别人么?”   “别人?”小宁王狠狠一怔:“巴图蒙克是草原大汗,草原兵马大部分都在他掌中。除了他,我还能用谁?”   “王爷糊涂!”藏花阴冷一乐:“他纵然是草原大汗,不过依旧还只是个孩子。草原兵马大部分在他掌中,却并非全部。”   “王爷难道忘了,草原尚且在四分五裂之中。除了巴图蒙克之外,眼前现成的酒还有一个亦思马因啊。”   “亦思马因?”小宁王便一眯眼。   藏花轻哼:“草原本部兵马被分作六万户,亦思马因独领永谢布万户,那便是草原六分之一的兵马!”   “再说,亦思马因与巴图蒙克世仇,他已经被巴图蒙克赶到走投无路的境地,草原上难以再有他立锥之地。若此时王爷发出邀请,请他带兵从大宁一线南下,中原牧马——王爷说,他怎么可能会拒绝呢?”   藏花说着用袖口点了点唇角:“而且非但不会拒绝,更会携全部精锐全心全力南下,协助王爷的吧。”   “如此算来,亦思马因可比巴图蒙克更堪大用。王爷说是不是?”   小宁王双眼一亮,一把抱住藏花:“你果然是孤王的解语花!”   小宁王兴奋地搓着手在原地转了几圈,回来却又眉头紧锁:“却还有一个难题。”   “王爷说说看,瞧瞧我能不能帮上王爷。”   小宁王便为难道:“你说的对,亦思马因在草原已难立足,他急需一个方向逃生。他们的处境艰难,万户人口便也需要大笔的银两来安置。孤王若与他提出联手,他必定提出银两的条件。这本是小事,可是孤王在南昌的财路已被截断,一时筹措不出这么多的银两,这可怎么办。”   藏花想了想:“也交给我吧。”   “你有法子?”小宁王眼睛一亮。   藏花缓缓抬眸:“王爷忘了,这大明天下,各个重镇实则都有皇店?我虽然跟司夜染闹掰了,可是大宁是边关,未必这么快就知道京师的消息。我便以我的身份去骗他一骗,想来那些皇店的掌柜不敢怀疑我的身份。到时候将大笔银两要到手上,他们想要反悔便也迟了。”   小宁王满脸惊喜:“你当真肯为了我,会司夜染决裂到如此地步?”   藏花幽幽一叹:“王爷只要答应我一个条件:若得势,务必设法将那个人从草原给我要回来。别叫她在草原吃苦。”   小宁王便笑了,轻轻摸了摸藏花的脸:“难为你如此情意。也罢,孤王便依了你就是。”   .   边关的冬雾潇潇难散。   藏花裹着那件与司夜染一式一样的黑色大氅,指尖轻掠眼角兰花,抬步走进汇源票号。   隋卞忙起身,紧张得指尖冰凉。   见藏花亲自将大门关上,他方疾步走出柜台,声音都颤了:“二爷,终于盼来您了!”   隋卞是御马监的内官,却级别低,寻常也只是在御马监官署里办差,寻常人没什么机会见着他。后来东海一事,他又直接被兰芽带上官船,这一走就是数月,后来再也没人知道他的具体下落。   于是他兜了个圈子,从李朝直接到了大宁来。便根本就没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   他双膝跪倒:“二爷,属下奉命在此等候二爷,已经等了太久。”   .   藏花也颇有些激动,轻咳了声:“你该明白,我虽然人在大宁,可是一直跟在小宁王身边。没得到他的信任之前,我便怎么都不能来见你。”   隋卞深深点头:“属下明白二爷的难处。”   藏花坐下:“可通出什么消息来了?”   隋卞便忙将上回那幅画,以及他亲自重新拼合的自己都拿出来捧给藏花:“公子大智,已是将王帐的位置、周边的大体情形摸清。距离都算得十分清楚,还有周边多少户牧民没有能力抵抗也全都说得明明白白。”   藏花赶紧去瞧。   对于中原人来说,草原就像是一个巨大的迷宫,或者说是一片汪洋大海。那么大、那么深、那么神秘,那么的不可测量。可是此时那片草原在兰芽的笔下却成为了清晰的线条。   藏花便也是心头狠狠一热,捧着画的手已不自禁地颤抖。   隋卞完全明白藏花的激动,他自己当日也因此而激动落泪过。   他努力控制着情绪,轻声道:“二爷,万事俱备,只待大人。”   .   大宁烽火起。   大宁沿线的守军虽拼死抵抗,可因将官全都是刚调到此地,完全不熟悉当地情形的。亦思马因的永谢布万户本是逃生而来,于是穷凶极恶,毫不留情。   大宁边关告急,战报八百里加急急送京师。   朝堂登时一片大乱。   都说冬天下雪路滑,加上粮草短缺,草原   人便不会南下。所以冬季是朝廷北部边关相对放松的季节。可是谁能想到不但乱了,而且就赶在大年下这般的凶狂而至!   兵部上下都因司夜染的调查而人人自危中,应变迟缓,迟迟拿不出半点可行的办法。   夜色深浓,大包子奉命来传司夜染夤夜入宫面圣。   初礼便是一个激灵,忧心地望住司夜染。   司夜染却平静一笑,红唇满意勾起。   穿戴完毕,他身姿清逸走向门口,忽地转头朝初礼望来:   “你,可想念你家兰公子了?”   一句话竟说出了初礼的眼泪,他双膝跪倒:“奴婢自然想念。大人,奴婢更是想念咱们灵济宫从前热热闹闹团聚过年的情景。”   司夜染点头轻哼:“你真贪心。这世上,何曾有过十全十美的事?”   初礼听懂了,便垂首落泪:“那奴婢便只求看见兰公子吧。”   “嗯。”司夜染淡淡应了一声,身影便已融入夜色而去。   .   乾清宫。   皇帝盯着书案之上的战报,已是红了眼睛。   见司夜染进来,皇帝森然一笑:“小六,朕要杀了你!” ☆、40、用江山换一个人(第一更)   皇帝今晚雷霆震怒,张敏便早早将所有人都关在了外头,连他自己都没敢在门内伺候,而只是立在门口。   寝殿里只有皇帝与司夜染两个人。   一向在皇帝面前小心谨慎的司夜染,这一刻却缓缓仰头,淡淡浮上笑意。   “君要臣死,臣不敢不死。皇上下旨吧。粪”   皇帝狠狠瞪住司夜染,“你当真以为朕不敢杀你,是不是?”   “不是。皇上是天下之主,哪里有不敢杀的人。”   司夜染面上平静如冬夜冰湖:“其实奴侪直到现在也在好奇,当年奴侪还是个孩子的时候,皇上怎么不直接杀了奴侪,岂不一了百了?”   “于是奴侪想,也许皇上是觉着暂时留着奴侪,比杀了奴侪更有价值。亏”   皇帝冷哼两声,却颓然坐回龙座上去。之前的戾气一点点化去,面上又是那一派看不出喜怒的和气。   “朕将你留到现在,果然养虎为患。瞧瞧你将朕的天下折腾成了什么模样!朝堂之上,六部九卿、内阁重臣,甚至包括司礼监都联起手来参劾你。小六啊小六,你可真是好大的面子,这样的参劾可是前无古人啊!”   “朝堂倒也罢了,朕可以不听不问,可是边关哪?你揪着兵部不放,将大宁沿线全都掏空了。是,你是给朕举荐了一个一个有名的将领,他们有资历入得朕的眼,朕才将他们派到大宁去的。可是他们刚到大宁当地,人生地不熟的,家眷还没安顿下来,这草原的铁骑就遽然南下了。你叫他们怎么可能好好打仗!”   皇帝双眼眯起:“朕有时候都忍不住恍惚,这天下,此时究竟是朕的天下,还是小六你的天下了,嗯?”   司夜染轻轻一叹:“自然是皇上的天下。奴侪手里的权柄,也全都拜皇上所赐。”   皇帝的心气儿仿佛又更平顺了些。   “小六,你这孩子就是年少意气,瞧你将朕的天下搅成一锅粥,你难道不怕朕罚你么?或者说,你这样折腾,终究图的是什么。”   司夜染叩头在地:“奴侪的命,是皇上给的。奴侪的心,普天之下怕也是皇上才能最懂。奴侪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皇上的龙眼,于是奴侪听凭皇上发落。”   皇帝定定盯着司夜染的发顶。   也许外人听来,他们之前这一段谈话里,什么要紧的都没说;可是只有他们两个自己明白,他们实则是将什么都说尽了。   说的人明白,听的人更是走心。   良久,皇帝才幽幽道:“朕,杀不了你。”   司夜染也并未因此松一口气,只是淡淡叩头在地:“谢皇上不杀之恩。”   “可是朕,却不能不罚你。否则朝堂不稳,边关难安。”   他若不罚小六,朝堂风云早晚会朝着他来,会说他偏宠阉人,误国误民。   司夜染再一个头叩在地上:“奴侪知罪,奴侪认罚。”   皇帝疲惫地窝在龙座上闭上了眼睛:“朝臣的参劾是请罢西厂,那朕便准了他们的奏。从此你西厂关门,校尉解散,北镇抚司诏狱交还锦衣卫,所有手头正在侦办的案件全都转交给东厂。”   “奴侪遵旨。”   “还有……边关的事。大宁的防线既然是被你掏空的,他们没能抵御得住草原铁骑,朕便不能治他们得罪,朕得治你的罪。朕便命你戴罪立功,监军大宁。你是怎么将朕的大宁防线掏空的,你便得给朕怎么补回来;大宁防线漏进了多少草原人来,你就得按着数儿一个一个给朕宰了,要么就得给朕都赶回长城外去。”   司夜染面上依旧平静无波:“奴侪明白。”   皇帝说了这一席话,仿佛累了,蜷缩着用明黄大氅将自己裹紧。   “你这孩子,几乎可说是被朕亲手带大的,于是你有什么心思,朕都看得明白。天下是一盘棋,你将整个棋盘全都拂乱,为的只是保边角那一颗子。”   皇帝没有看向司夜染,只自己定定望着空空的、幽深的大殿。远处边角没有灯,那些辉煌的画栋雕梁在黑暗里看起来,只有阴森。   “你是为了那一个人,用整个天下这盘棋与朕博弈。朕若不放你走,你便也不收手,直到将朕的天下全都毁了……是不是?”   司夜染静静的,这一次没有否认,也没有叩头,只淡然道:“皇上为天下共主,自然垂爱每一个大明子民。此番派到草原去的使团,内里每一个都是皇上的臣民。奴侪始终相信,皇上绝不会放他们孤身在草原而不顾。苏武牧羊十九年的悲壮,绝不会在我大明盛世重演。”   皇帝听完,才转过来盯着司夜染,幽幽道:“敢用江山换一个人。小六,朕真羡慕你这样的少年意气。只可惜朕老了,再也没有这样的意气风发。朕只想守成,只想叫传到朕手上的江山基业稳稳妥妥。朕折腾不动了,也拼争不动了。你,懂么?”   司夜染这一回重重叩头,再不多言。   司夜染告退,已经走到了殿门口。皇帝盯着司夜   染的背影,却忽地喊停。   司夜染转身回来,“皇上还有什么旨意?”   皇帝疲惫地叹了口气:“兰公子既然被困在草原腹地,你只到大宁也救不回她。朕索性赐你便宜行事之权,大宁、宣府边防一线全都听你节制。你可不固守大宁,可见机行事,直达草原腹地。”   皇帝垂下头去,满天满地的金龙都映不亮他的眼睛。   “朕想要什么,你该明白。”   司夜染微微一颤。   皇帝抬眼望来:“告诉兰公子,好好地回到朕身边儿来。她此行有功,只要好好地回来,朕便替她爹岳如期昭雪。追谥她双亲。”   司夜染又是一震,终是缓缓跪倒:“奴侪,明白了。”   .   翌日一早圣旨下。   圣谕一:关西厂,废司夜染西厂提督印,仍回御马监;西厂校尉遣散,却并不是发回原处,而是真正的打散——西厂校尉中原来有锦衣卫之外,更有灵济宫的人,这样一打散,便连灵济宫原来的人马也跟着散了。   圣谕二:司夜染监军大宁,与朝廷北边共存亡。不逐鞑靼,不必生还京师。   一时之间朝廷百官无不额手称庆,都说为朝廷除一大患。   而司夜染跪接圣旨之后,一刻都未迟疑,当即动身北去。   .   时光穿梭,转眼已过了腊月二十三。   岳家兄妹按着中原的习俗祭灶祭祖,兰芽特地抱着小月月,帮幼小的她也给祖宗行了大礼。   腊月二十三,是她与兄长约定好的最后日期。再不走,便走不成了。   祭祖后兰芽亲自扶着雪姬回到榻上。   雪姬早产,身子虚亏,但是她一向都是顽强的女子,于是身子实则已经不必再这样小心翼翼每天躺在榻上。她想下地,却被兰芽按回去。   雪姬不解,兰芽只垂下头去幽幽道:“雪姐姐你越是虚弱,大汗和满都海才越能放心。”   雪姬一怔,随即便懂了,目光冷静地重新躺了回去,比之前看着更加虚弱,还特地咳嗽了几声。稍后郎中来探脉,她格外虚弱地说:“今儿勉强挣扎起来给祖宗行个礼,不想却就这么累着了,现下身上半丝气力都提不起来……”   郎中走后,帐篷里静悄悄的,兰芽将缝好的牛皮兜囊再上了一遍线。待得用双手使劲拉也拉不开,才小心地将月月裹了,吊在心口试试。   月月太小,出生便未足月,此时还没满月。小小的身子还都是软软的,连脖颈都还没能直起来。兰芽抱着这样的月月,便一时之间雄心大减,落泪道:“不,咱们不走了。孩子太小,受不得这样的罪。”   雪姬急忙抱住兰芽:“你别胡说。当年巴图蒙克被满都海带在箭囊里四出征战,他不是也没事?月月是我雪姬的孩子,她就没什么不行的!”   雪姬不这么比较还好,听她这么一说,兰芽的泪反倒止不住。她紧紧将小小的月月抱在怀里,贴在心口。   “那怎么能一样?巴图蒙克那时都已七岁了,可是我们的月月还没满月;巴图蒙克是草原上土生土长的男孩子,可是我们的月月却是个女孩子……巴图蒙克自己都说过,当年也曾下马就吐;不行,我不能让月月为了我遭这样的罪。我不走了,不走了……”   -   【稍后第二更~】 ☆、41、只要你能逃出去(第二更)   岳家一家人在帐内低低说话,帐外双宝便也向三阳使了个眼色。   两人一远一近负责放风,好在此时天寒地冻,便连草原人都少出来了。   两人便寻了个雪窠,一边避风,一边低声嘀咕起来。   双宝盯着三阳的眼睛:“我只问你,瞧没瞧出来公子这些日子在准备什么?”   从前在灵济宫,三阳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孩儿,反正凡事都有公子和双宝,他只需在听兰轩里消消停停干他的粗活就是了,什么灾祸就都落不到他头上来。   可是这一番来草原,一日一日地将脑袋别在腰带上过活,每一天都要跟草原孩子拼命才能活下来……叫他长大了亏。   三阳便对了对手指:“我明白,公子准备要走了。”   两个小孩儿互相望了一眼,都没从对方脸上眼里看出欢喜来。   双宝便垂下头去:“果然你也明白了,这件事没那么容易。也许公子一个人逃还好说,可是她从不是丢下咱们一个人走的人。”   三阳便一咬牙:“宝公公你说吧,咱们怎么能帮上公子?”   双宝心底一热,“……如果咱们就再也走不了了呢,你愿意么?”   三阳眼圈儿就红了,却还是认真一点头:“妈的,有什么不愿意的?反正咱们都是没根儿的人了,家里也没牵没挂,乐得一身自在!宝公公你说吧,叫我干什么都行,只要能帮公子顺利逃出去!”   双宝轻声一叹:“实则公子叫咱们两个回来,不光是叫咱们在身边儿帮她放风的,她是有自己的一步筹划——可是终究,她还是没能舍得咱们两个,改了初衷。”   “什么筹划?”三阳一把抓住双宝:“公子不忍心,可是咱们可以自己干!”   双宝便点头:“咱们是两个小孩儿。图鲁和乌鲁斯也同样是两个小孩儿……”   三阳眼珠子叽里咕噜一滚,“我明白了。宝公公的意思是咱们两个换下那两个小王子,叫公子挟着那两个小王子一起走,关键时刻作为人质!”   “没错!”双宝黑白分明的眼中亮起灼灼灿烂。   三阳低头瞅了瞅两人身量:“可是咱们俩有点大。”   “不怕。”双宝道:“草原的孩子体格大,长的也快。而且关键是咱们两个只是蒙混过关就好。”   三阳想了想还是犯了愁:“乌鲁斯的黑眼睛还好说,可是图鲁却是个绿眼睛的……”   “我也想好了办法。”双宝静静垂首。   三阳便追问:“什么好办法?”   三阳年纪小、资历也浅,他从前没什么机会到大人跟前儿,就更没机会知道大人的眼睛也曾变过颜色。   兴许是因为双宝被灵济宫上下当成是“双”字辈里最优秀的小孩儿,于是就连初礼也肯偶尔将大人的事情挑几件讲给他听。后来双宝还在大人受拘禁、兰公子南下的时候帮灵济宫立过大功,于是初礼就更是将能讲的都告诉给双宝了。   双宝便深吸一口气,从兜囊里摸出一个小瓷瓶儿来。瓷瓶的盖子上扎了透气孔,向三阳晃了晃。   三阳还是孩子心性儿便抢过来瞧:“怎么瞧着倒像蛐蛐罐儿?”   “嗯。”双宝答了一声,却没叫三阳打开,而是收回来藏进了袖口里。   “总归,眼睛的事儿不用你担心。绿眼的事,交给我。”   .   王帐里,巴图蒙克与满都海,以及白音、莫日根等将领也正在商量亦思马因的事。   白音一向是强硬派,他先道:“大汗,臣下说句不当说的,咱们八月的时候就不应该给了亦思马因喘息之机!若当时便挥兵而去,现在亦思马因早就成了咱们的刀下之鬼。”   “如今他乘势南下,咱们再想捉他就难了。毕竟那是过了长城,到了明国的境内,到时候就还要分一部分兵力与明军作战。”   对于巴图蒙克八月忽然停下征伐脚步,部将都颇有微词。   满都海目光缓缓罩过来:“白音将军,八月罢兵的主意,是我给大汗出的。是我认为,一年征战下来,王帐的勇士们都已人困马乏。草原是我们的,便不急于一时,休养生息一个冬天,开春便更是兵强马壮,岂不更好?”   见是满都海这样说,白音连忙起身施礼:“是臣下失言,彻辰海涵。”   巴图蒙克也转眸来深深凝望住满都海。   这本是他自己想要的,满都海却用她自己的威望替他担了过去。   满都海感受到巴图蒙克的目光,微微一笑点头,拍了拍巴图蒙克的手背。   .   莫日根便也起身说:“依臣下看来,亦思马因与小宁王合兵南下,明军必然抵抗。所谓敌人的敌人就是我们的朋友,大汗,臣下斗胆建议大汗与明国暂时放下干戈,南北合兵一并歼灭了亦思马因才是要紧!”   巴图蒙克目光涌来。   从战术上来说,莫日根的说法无疑是正确   的。可是这却违背巴图蒙克自己的心愿。   倘若与明国修好,他就没有理由继续扣着大明的使团,就得放兰芽回国。   满都海又转头来看巴图蒙克,然后缓缓道:“莫日根说得对,却并未唯一的正确法子。先放亦思马因南下与明军作战,我们只袖手旁观就好。坐收渔翁之利,不费一兵一卒,才是对我们最好的。”   满都海说着凝视巴图蒙克的眼睛:“再说,咱们手上还掐着大明使团。万不得已的时候,还可以用使团与明国谈一笔买卖。不过不是现在,大汗说是不是?”   巴图蒙克眼中又是一喜。   莫日根便是一急:“可是咱们完全不做防范也是不行的。倘若亦思马因和小宁王打不过明军,他们南下的路被堵死,那他们反倒会倒戈一击,重新回到草原来,朝北向我们来。而如果明军此时趁机一边掩杀亦思马因和小宁王,一边却趁机大军来袭,到时候咱们反倒是措手不及!”   这一回巴图蒙克亲自说话:“莫日根说得对。咱们虽不出兵进攻,却也要严防大宁一线。要派一个将官,既熟悉我草原情形,又不易引起大宁沿线明国人的反感的……”   巴图蒙克说到这里,自己却停住了,皱起了眉。   实则,在座众人心中同样浮起了一个最适合的人选:岳兰亭。   只是此时情况特殊,巴图蒙克如何能放心将岳兰亭放出去,而且是南下。   满都海略作沉吟:“实则……大汗怎么忘了,咱们帐下还另有一队人马呢。有了他们当人肉防线,纵然来的那个人是司夜染,他也不忍挥下屠刀的。”   巴图蒙克眼睛一亮:“是啊,我怎么忘了!”   .   消息传来,兰芽也是一怔。   “哥,大汗竟然没让你带兵前去?”   若巴图蒙克派岳兰亭去,正好给了他们南下的机会。到时候只需易容,冲到了大宁一线便安全了。却没想到巴图蒙克却是派了另一支部队出去。   更可笑的是,那支部队老弱病残、缺粮少草!   腊月二十五巴图蒙克在王帐誓师,兰芽裹着皮裘,与巴图蒙克和满都海同立在高台红毯之上,映着草原上炽烈的阳光,竟然在那队人马中瞧见了王瑾父子!   这对父子就是接受了她的笔墨,后来还替她将那幅画带到大宁去的书生父子。   一个极糟糕的直觉涌入脑海,兰芽熬到结束,便去了兵营。   老弱病残都在整装待发,兰芽找到了王瑾。   相顾无言,只有彼此眼中的波涛翻涌。   兰芽便一把抓过那孩子来,哄着他道:“你爹在办正事,你别跟着捣乱。过来给我瞧瞧,上回教你写的字,你可都学会了。”   那孩子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瞧瞧他爹,又瞧瞧兰芽。   王瑾便赶紧点头:“还不快跟贵人去?在这只会碍手碍脚。”   兰芽便将那孩子带到一边。看过孩子的功课,她又教孩子写字。她歪头想了想:“我当年在江南看过一家门上的横额,那几个字很好的,便教给你吧。”   兰芽写下“两仪三光”几个字。笔画简单,字面也好理解,那孩子一点就通,兰芽便将他写好的字裹进他怀里,跟他说:“回去给你爹瞧瞧,看你写的好不好?”   这四个字简单的字,却蕴含玄奥,巴图蒙克没在近前,于是即便是其他在旁监督的草原将领看见了也未必能理解。   兰芽远远瞧着王瑾从孩子怀里接了字,看了一眼之后便猛然抬眼望向兰芽。   隔着幢幢人影,兰芽看见王瑾急促地点了下头。   兰芽便裹紧皮裘,一腔悲愤地奔回自己的帐篷。   她知道他们是谁了!   可是巴图蒙克,却叫他们去做人肉盾牌!   -   【尤其要特别感谢两边同时订阅的亲们,让乃们破费啦~~~这一场逃亡不会那么简单~明天见】   谢谢ruirui、有个客户端亲两位的红包;   yoksun70、xj0905+鲜花、水水糖果核、非少邪、cynthia74、13038775481、心心等亲们的月票 ☆、42、我不逃了,命运来吧!(4.23第一更)   兰芽奔向帐篷,途中却见双宝和三阳那两个孩子鬼鬼祟祟的。   兰芽觉着不对劲,便一拢皮裘悄悄坠着他们俩走过去。   趁着王帐一片大乱,他俩藏到一处草垛后头。双宝背身站着,兰芽看不清他的神色;可是迎面站着的三阳却是一脸的惊惶,一把抓住双宝低低说:“宝公公,能行吗?!”   三阳太过专注,兰芽便趁机绕到草垛另外一边,转到能看清他们两双手的角度上去。   这么一看,她便看清了双宝手里拿着的那个小瓷瓶,更是看清了——双宝小心翼翼放在手背上的东西是什么!   她跑过去,一把拍掉了双宝手背上的小东西,抓住双宝的手背便覆下口去狠狠地吸犍。   幸好那东西刚放上不久,伤口里的毒液不多。兰芽直到吸到了新鲜的血液味道,才松了口,自己蹲到一边去使劲将口里的东西尽量都吐出去。   双宝和三阳都吓傻了,赶紧围拢过来,低低问:“公子,可有事?奴婢去请郎中来吧!”   兰芽吐得差不多了,一回身便给了双宝一巴掌。   “你玩儿什么不好,你竟然敢玩儿嗜血虫?!”   .   当年清芳、沁芳死于嗜血虫的事,三阳还没忘。一听方才双宝从瓷瓶儿里倒出来就往手背上放的竟然就是嗜血虫,把三阳也吓坏了。   他一把抓住双宝:“宝公公,原来竟是那邪性虫子!那是,那是能害命的呀!”   双宝见被兰芽识破,便紧紧咬着嘴唇,面色苍白盯住兰芽。   兰芽平复了下呼吸,感觉刚才的问题不大,这便起身瞪住双宝。   “告诉我,你又作什么呢?要是三阳倒也罢了,他没见过嗜血虫,不晓得那小东西的厉害。可是你不是,所以你别想跟我推脱说不知道。你是故意的,你分明是故意叫那小东西咬你!”   兰芽一把抓住双宝手腕:“你想干什么?找死么?怎么,还没等跟我一起逃出去,没等在路上同甘共苦,你就怕了,就想自己先死了?”   双宝死死咬唇,一声不出。   三阳却看得不忍心,噗通跪倒,抱住兰芽的靴子,低声哭出来:“公子冤枉宝公公了。宝公公是想学着大人从前的法子,叫嗜血虫咬了,然后试试眼睛能不能也变成碧色!”   兰芽便一眯眼,盯住双宝的眼睛:“你想变成碧眼干什么?说啊!”   “你从不是好奇到胡来的孩子,你这个时候办这样的事必定有你特别的打算。今儿你甭想瞒过我去。快说!”   双宝还是死死咬住唇,可是眼睛里却滑落了晶莹的泪珠下来。   三阳扛不住了,哇地就哭了:“公子别怪宝公公,宝公公实则是为了救公子……”   三阳便将两个人的计划都讲了,他哭得一脸的眼泪:“宝公公说,咱们不可能全都逃得出去。与其咱们给公子添累赘,让公子没办法安心地逃,不如咱们就留下来,还能帮得上公子!”   兰芽的眼睛依旧死死盯着双宝,可是泪却已经不受控制地滑落下来。   等三阳讲完,她松手猛地将双宝推靠在草垛上。   “你傻呀!你们都是我身边儿的人,我怎么能扔下你们两个一走了之!临出发之前,你们两个缺了哪一个,我都绝不会自己先走。“   兰芽回身轮番指着两人:“你们,都是我带出来的人。你们一个一个,都是明知草原苦寒,都是明知这一路艰难险阻,却都是欢欢喜喜、毫不犹豫地陪我来了。原因无它,你们都是为了我。”   “所以我又怎么可能只为了自己逃生,而将你们扔下?”   “再说你们的主意能不能帮到我还难说,单就你方才干的那蠢事,就足够先要了你的小命了!——是,你是听说过大人曾经这么干过,可是你要明白大人体质特殊,他从小身子里就有诸多蛊虫之毒;大人这些年更钻研药理,他中了毒他自己也有法子解。可是双宝你呢?你这只是白白搭上自己的性命罢了!”   双宝终于再也忍不住,跪倒在地,攥住兰芽的衣袖:“奴婢知道错了……公子罚奴婢吧。”   草原之上正在准备一场出征,远处就是兵营,人声马嘶。可是就在这草垛的背后,三个小小的身影紧紧抱在一起,抱头痛哭。   草原那么广阔,天地那么大,也许那三个小小的身影存在了,或者消失了,都不会改变这片草原、这个天地任何。可是在他们三个人的心里,却是将彼此当成最重最重的存在,不能失,不可忘。   哭了一会儿,兰芽先止住悲声,用力拍了拍双宝的肩膀。   “好小子,其实你也猜对了一半。我是打过图鲁和乌鲁斯那两个孩子的主意,毕竟他们两个是巴图蒙克的长子和次子,也就是说是王帐未来的继承人,他们的重要不言而喻。”   “可是我却没想过要用你们两个去换下他们两个,我实则是在打满都海的主意——所以从一开始直到现在,我对你满都海没有半   点违拗,我甚至与她情同姐妹。我就是为了让满都海对我放下防备,让我有机会多多接近那两个孩子。只待时机成熟,我便可以毫不费力骗了他们跟我走。”   双宝和三阳听得两双眼睛一闪一闪的。   可是兰芽却吐了口气,摇了摇头:“不过,这个主意我也还是改了。”   “为什么啊!”双宝一急:“这个法子兴许会是最有效的法子。我就不信巴图蒙克他不在乎自己的继承人!”   兰芽还是摇头:“可是,那两个孩子却是无辜的。”   兰芽微微笑起来,眼中却隐隐闪烁着泪花:“我与他们初相见,便在梦里将他们当成了我的侄子和侄女儿……而且那两个孩子是真的很喜欢我的。后来月月出世了,我就更觉得无论大人之间要怎样争,怎样斗,都不该伤及无辜的孩子。”   “我是想活,却没资格叫那两个孩子去死。我只管跟他爹娘去拼命好了,我不该将主意打在他们两个小家伙身上。”   双宝和三阳对视一眼,三眼还没什么,双宝心下却有了计较。   ——公子,越来越女人了。   也许有人会说这是妇人之仁,可是他却看得见公子那一颗带着母爱的心。   双宝忍不住开心地想到,也许这次能回大明后,不久公子也会向大人要一位小公子了……想象着公子抱着小小的孩子的模样,双宝便也笑了。   真好。   便也不觉得这草原凄风苦雪,便也再不害怕即将到来的一路荆棘。   .   兰芽回了帐篷,已是恢复了平静。   她解开披风,目光宁静地扫过岳兰亭和雪姬。   “哥,嫂子,我决定不走了。原计划取消。”   雪姬一怔,抬眼望岳兰亭。   已是腊月二十五,王帐派出这一脉人马,是他们能趁机逃走的最后一个机会。若此时再不走,便没机会了。   岳兰亭盯了兰芽一眼,走到帐门口,掀开一条缝朝外望了望。   他回来盯住兰芽:“你方才去了一趟兵营,跟那对父子说了几句话,回来就改了主意。难道难道说,你是为了他们?”   兰芽的心便提起来:“事到如今,哥便也别再瞒着小妹。哥是不是也已经知道了他们的身份?”   这是草原,汉人毕竟少。岳兰亭刚来草原时,一定也极想寻找几个汉人朋友。于是以哥的敏锐,他绝对不可能发现不了这些居住在王帐边缘、生活困苦的汉人们。   岳兰亭便眯起眼来:“没错!”   兰芽便轻轻闭上眼,有一点点不敢面对兄长的目光。   兄长今日发现的事,又如何不可能是爹爹当年曾经发现的事?那些人的存在,本身便是一个不可以被发现的秘密。对于草原人也许无所谓,可是对于大明臣民——那便是一场惊天动地!   兰芽轻轻吸气:“可是那些人,成年男子将被送到大宁沿线。老弱妇孺一定被留下作为人质,以防他们临阵倒戈。所以,我不能走。”   岳兰亭眸色一沉:“为了他们,你就不走了?”   “是。”兰芽抬眼望来:“他们,月月,哥和嫂子的安危,大明使团那么多条性命,还有双宝和三阳——我不能为了我自己,就断送了你们这么多人。”   -   【通知说今天可能停电,第二更可能会晚一点,大家待会儿看没有的话,就下午来瞧哦~】 ☆、43、哥,你明白爹缘何罹难么?(4.23第二更)   岳兰亭突地冷笑:“你当真是为了顾着月月和大明使团的安危么?我看你倒是更顾着兵营里那些人,你倒是更顾着司夜染!”   他霍地一回身,衣袍呼啦地扯动风声:“还有,别跟我说什么双宝和三阳,甚至……”他回眸狠狠盯了雪姬一眼,却终是忍住。   雪姬一愣,蓦然垂首,却随即再抬起来,已然又是涌了一脸的媚笑。   “岳兰亭你怎么不说下去呀?你倒是说啊!你在老娘面前说狠话,从来都没有犹豫过的不是?你不用因为我女儿的出世,便觉得张不开口了!”   “老娘从前受得起,老娘今日一样不含糊。你说呀!”   袋.   哥和雪姐姐好不容易因为月月的出世而和睦相处几天,得来不易。   兰芽便走过去轻拍了雪姬一下:“嫂子请看在月月面上,别再当我哥‘老娘’了。”   雪姬一腔的邪火被兰芽这么中间插一杠子,又气又羞,狠狠别开头去:“谁稀罕跟他一般见识!总归我和我女儿的死活,不用他管就是了!”   雪姬嘴上硬,可是指尖还是悄然攥紧了被角。   “我是大人的人,我跟他之间自然就隔着不共戴天。他放不下你满门的仇,一个月月也代替不了你爹娘的性命。于是我跟他之间,就算有了月月,却也永远都不可能有将来!”   她说着狠狠回头盯了岳兰亭一眼:“他甚至,恨不得我死。恨不得双宝和三阳也死,恨不得追随大人的所有人,都不得好死!”   兰芽便也盯了岳兰亭一眼。   岳兰亭也是xiong膛起伏,“总之,你不应该为了兵营里那些人而放弃计划。你想保护他们的安危,可是他们却是咱们岳家不共戴天的仇敌!”   兰芽垂下头去,轻声问:“哥,来草原这些日子,你可找到了咱们全家遇害的缘由?”   .   是时候了,是时候将这一切说开。不能再看着哥在复仇的路上一意孤行越走越远,不能眼睁睁看着哥为了爹和娘,就放弃了雪姐姐和月月的安危。   只是时机稍有遗憾,若是此时大人也能在身边,再能等到生擒了巴图蒙克,几方人能凑在一起就好了。   可是眼前的情势已经由不得她再犹豫,甚至也来不及再去考证。为了哥,也更为了雪姬和月月,她唯有现在先将自己的推断说出来。   拿定主意,她渐渐平静下来,微微垂首。   “哥,我想爹当年出使草原,就是发现了跟你今日看到的一样的秘密——那些人。”   “他们在大明走投无路,他们被朝廷不惜一切代价地追杀,所以他们不得不逃到草原,成了草原人的奴隶。他们只能居住在环境最恶劣的地方,他们没有官职没有财富,他们甚至连人身自由都没有。”   “可是即便如此,只要他们还都活着,只要他们还都在繁衍后代,这对于大明当今朝廷来说都是来日的隐患。必得将他们斩尽杀绝,必得要斩草除根才能叫朝廷放下心来。就宛若当年成祖在南京的诛十族、瓜蔓抄一样,恨不能将这一脉人硬生生从这世界上,甚至从史书上全都剜得干干净净才肯善罢甘休。”   “所以朝廷才从无一日放弃过对他们的寻找。郑和七下西洋、东海片板不准入海,大藤峡数十年的绞杀……便连这北方的草原,成祖也曾亲自带兵来伐。只是兵力所限,攻伐难以奏效,便有朝中有识之士建议朝廷改变办法,变战为和——只要能有机会进到草原深处来细细搜寻!”   兰芽说到此处已是说不下去。   因为那个朝中的“有识之士”,不是别人,正是她的爹爹岳如期啊!   爹爹不但以当朝大学士的身份向皇上提出了这个建议,爹爹更是身体力行,亲自出使草原!   爹爹是皇上信任的重臣,是主持皇上经筵的“帝师”,所以皇上放心让爹爹来草原办这件事……也所以,爹爹并不真正在乎草原是否接受大明的册封,不在乎草原不肯交出传国玉玺,甚至不在乎草原曾经将先帝当成阶下囚的奇耻大辱。   皇上和爹爹,只想找到藏在草原深处的那些人,只想确定那些人是否真的存在!   .   心内的痛,一点一点蔓延开来。便是吸一口气,都叫她痛断肝肠。   从前她跟哥哥一样,绝对相信爹是清白的,绝对相信灭门惨案都只是司夜染的错。可是时光流逝,她这样一步一步地走来,心上的那种坚定却一点一点地被瓦解。   来到草原之后,尤其是亲眼看见了那些人真实的生活景况之后,她便连最后的那点坚定都再支撑不起。   不,她不是要说大人和爹之间,谁对谁错。因为也许他们其实都没有错。大人是想拿回本属于他的、却被人生生抢走的一切;而爹爹则是食君俸禄、忠君之事。他们一个是旧主,一个是忠臣,从他们各自的视角上看待此事,也许他们都没有错。   也许错是在她。   错在她不能站   在跟爹完全相同的立场上,用与爹完全相同的视角——如同兄长一样,来看待这件事。   她更错在爱上了大人,错在习惯了站在大人身边,错在不自觉开始用大人的视角来看待这件事。   她开始心生同情,她开始怜悯那些亡命天涯的人。   他们也曾高官众位,他们也曾惊才绝艳……可是他们如今,却都成了丧家之犬,只能在无人的夜里才敢追忆起从前那一段流金年华。   事已至此,难道还不够么?难道真的非要斩尽杀绝、斩草除根才肯放手么?   事已至此,难道被牵涉进此事的她岳家满门的鲜血,也非要用同等数量,甚至更多的鲜血和人命来抵偿,才能解开那个心结么?   倘若真的如此,到时候她要眼睁睁看着满地的尸首,流淌不绝的鲜血——她还能高兴得起来么?   她含泪仰头。或者说还有爹爹,他一生为国为民,鞠躬尽瘁,纵然死得冤枉,可是爹爹难道也非想要尸横遍野、血流成河么?   她转头去望兄长:“哥,不该是那样,对不对?我们的爹娘,从来就不是那样的人,是不是?”   “否则这天地还哪里是人世,那便成了修罗场,对不对?”   “再说,还有嫂嫂……”兰芽想起冉竹,心内便又是一股哀怆:“小妹知道哥哥对家门一事无法释怀,还因为嫂嫂和一对孩子的死。可是哥现下却已经知道了嫂嫂的身份。哥,难道就不能为了嫂嫂,将这一切都放下了么?”   .   岳兰亭听到冉竹,终是缓缓眯了眯眼。   却最终,还是摇头。   他转过来,目光疲惫。   “你是女儿家,你与我又是不同。我是岳家长子,我不能将家门曾经发生的一切当做从未发生。”   “便是冉竹……”他转过头去:“便是冉竹,倘若她真的也是司夜染一脉的眼线,那便也都是我的错。是我引狼入室,是我与她做了那么久的夫妻,竟然没能发现她竟然是要将我岳家送上黄泉路的仇人!”   “我不能原谅自己。便是当真要在仇恨里沉沦,就算当真要面对尸横遍野、血流成河——我也只有去沉沦,只有去面对!”   “身为岳家长子,我岳兰亭别无选择!”   雪姬倒吸一口冷气,死死攥住被角。眼底是无比的哀伤,可是朱唇却缓缓漾起了微笑。   “原本就该如此。”   兰芽看得心痛如绞:“哥,嫂子!”   雪姬抬起头来:“你别跟着我们一起急,你急不来,也帮不上忙。这本是我跟他,还有冉竹姐姐三人之间的缘法。只有我们三人自己才能圆,别人帮不上。”   岳兰亭转头向外去,立在帐门处冷漠转头望向兰芽。   “你若当真不想走了,那也好。原本我也是如此希冀,叫你留在草原,嫁大汗为妻。如此我们一家也算在此团圆了,再不必受流离之苦。”   “五日后,除夕之夜,我会以长兄代父的身份,送你入大汗王帐。”   岳兰亭说完掀开帐门便走。帐外冷风吹动帐门飘摇,良久不定。   .   大宁。   草原的建文余部已经到了,隔着边关一线与明军对峙。   算算日子,司夜染早已应该到了。可是直到此时,他还没有半点消息。   -   【才来电,让大家久等了哦~~明儿见。】 ☆、44、被吊起在大帐正中(2更1)   皇帝的圣旨下得明白,大宁、宣府一线都听司夜染节制,可是司夜染竟然迟迟未至,边防战事便无法统一。各关口、各卫所各自为战,于是根本就抵抗不住小宁王与亦思马因的联军,越溃越惨。   实在没有办法,隋卞借着送银子的机会悄悄儿去见了藏花伧。   小宁王顾着战事,对藏花的看守稍松,藏花便也得了喘息之机。   隋卞急得火上房:“此时边关群龙无首,都等大人调遣,可是大人却怎么还不到?”   藏花垂下头去:“大人自有大人的主张,咱们且先做好自己的事便罢。”   隋卞对司夜染的了解,自然比不上藏花。隋卞便住了口,只小心打量藏花的神色。   此时大宁唯有他二人彼此扶助,隋卞便也顾不得对藏花的畏惧,直言道:“莫非……二爷的意思是,大人又微服进了草原去?”   藏花没点头也没摇头,只是错开了目光。   这终究是大人一贯办事的方式,况且那被扣在草原腹地的人是兰公子。为了她,他连自己的性命都能放弃,又怎么会放不下一个大宁边防?   只是这样的话,终究无法张口对隋卞说。毕竟兰公子的命是命,大宁边防的官兵性命同样是命。边防重任与那独爱一人之间的权衡,在不同人心中本有不同的分量袋。   隋卞自然也是算盘打得响亮的精明人,见藏花不语,心中已是有了答案。   他终是忍不住低声道:“下官也与兰公子私交甚厚,生意上的事,兰公子还叫下官一声师父。下官一样在乎兰公子的安危,知道兰公子身在草原腹地,下官都想拼了这条命去救公子脱险。所以大人的心,下官明白。”   藏花转过眼来:“有话直说。”   隋卞便跪倒下来:“二爷,下官斗胆谏言:请二爷设法将大人追回来。大宁边防,不能缺少了大人啊。兰公子虽重,大宁边关亦重!”   “况且以下官对兰公子的了解,也知道公子年纪虽小,却是心怀天下之人。她也定然不希望大人为了她一人,便不顾大宁边防安危。即便大人如此将兰公子救回来,公子心下又如何能原谅大人、原谅自己?”   藏花垂下头去:“隋卞,如果不是大宁此时的情形,本座可能根本就没有跟你掏心窝子的机会。可是话既然已经说到这个份儿上,本座便将自己的心思告诉你。”   “没错,最初本座也同你所想,以为大人是只为了兰公子,置大宁边关于不顾……可是后来我却知道我错了。大人是爱重兰公子,他是为了兰公子能舍了自己的性命,可是大人从不是为了一己之私而不顾大业、不惜性命的人。”   藏花走到窗前,遥望窗外苍茫夜色。   “大人一定是去办更要紧的事。大宁这边便靠你我二人了。”   隋卞便也微微一震,急忙道:“大人睿智,非下官所能臆测。是下官小人心度君子腹了,二爷莫怪。”   “不怪。”藏花面上是他自己都从未见过的平静、淡然。   “隋卞你设法叫大宁沿线各地的伙计传下话去,我大明守军若抵挡不住亦思马因的草原铁骑,便也暂时放过去便罢;只将优势兵力全都集合起来,诛杀小宁王的部下。”   “兵力所限,咱们暂时打不过草原铁骑,难道还打不过小宁王的手下么?”   隋卞微微一眯眼:“二爷这是……?”   藏花缓缓理理衣袖:“照我的话去办吧。”   隋卞又细想一回,随即恍然大悟,心悦诚服跪倒:“下官明白了!”   此时小宁王与亦思马因联军,亦思马因乃是丧家之犬,对关内形势并不熟悉,只是出力罢了;而真正拿主意的人却是小宁王。   可是善于动脑的人,便也必定有一条软肋:怕乱。心一乱,便出昏招。   小宁王虽然与亦思马因合兵一处,但是实际上小宁王不过是利用亦思马因的。亦思马因折损多少人马,他才不计较,他真正在乎的事自己那些亲军。   而如二爷计策,倘若大明守军刻意放过亦思马因的部队,反而捉住小宁王的亲军死咬,那小宁王不肉疼才怪呢!   他一肉疼,心便跟着乱了。他一乱,联军便自然跟着乱了。   自古打仗打的并不只是武力,更拼的是智慧。否则中原军力始终逊于草原游牧民族,可是却怎么能千万年来从未曾真正中断过中原的文化延连?所以一旦小宁王这边使不出好计,亦思马因那边的丧家之犬便不难对付了。   只需将草原铁骑放进关内,离开了关外和河套地去一马平川的大草原,进了南方的丘陵地带,那草原铁骑就宛如被拴上了锁链,折断了马刀,失去了原本的锐不可当。   “下官这就去安排,二爷自己在小宁王身边,也请珍重。”隋卞跪别。   .   战场之上情势陡转。   虽然大形势依旧如故,大宁防线溃不成军,可是小宁王的部下却开始伤亡增多。      原本大明建国之初,藩王手中还可以握有军队;后燕王朱棣靖难之役抢走了侄儿建文帝的皇位之后,他自己便对藩王的拥兵自重更为防备,由此渐渐免去藩王的兵权,只剩亲卫。   于是小宁王这些年一点点暗中积攒起这些人马来颇为不易。   眼见自己的人越打越少,他的脾气一日一日便急躁起来。急躁之下便昏招迭出,造成联军的几次重大失误。亦思马因先前还忍着,后来竟也忍不住,当场与他拍桌子理论,甚至责怪他误导了草原铁骑,造成了永谢布万户的伤亡。   小宁王此时还要利用亦思马因,不得不死死压住脾气,等回了自己帐篷,见了藏花,便有些压不住了。   藏花心知肚明,心里便忍不住欢喜。便是这一点极力掩藏的欢喜,竟也被小宁王捕捉到了。   小宁王走上前来一把掐住藏花下颌:“你笑什么?”   藏花半点都不抵抗,反倒更浮起一丝笑意来面对小宁王。   “王爷忙完军务回来,我难道不该笑脸相迎么?或者说王爷希望看见我哭?”   小宁王便又是一恼,手上更是用劲:“宝贝儿,你告诉我你在笑什么?你是不是听说了孤王损兵折将才笑?你是不是听说了在中军大帐,亦思马因那个丧家之犬都敢跟本王拍桌子瞪眼睛?你是不是听说了——孤王方才气得一脸通红,却不得不忍耐下来了,啊?”   藏花长眉舒展,眼角兰花悠然轻扬。   只是依旧不说话。   小宁王便更恼:“还是你在笑,孤王根本就找不到司夜染去了哪里?!混蛋,他像个鬼魂一样飘忽不定,却又无处不在!”   小宁王捏着藏花的下颌恼怒仰首,目光混乱四望:“司夜染,孤王知道你已经来了。出来,你给孤王出来!”   “我宁王一系已经败在你手上一回,孤王绝不会再让你得逞。你出来呀,你有种跟本王明刀明枪打上一场!”   .   小宁王混乱的叫声在帐篷里萦绕不绝。   藏花便又笑了。   多谢小宁王,叫他对大人的智谋又多领会了一层。   朝野皆知大人往大宁来了,可是大人就是迟迟不现身,这本身原来就是一场斗心斗智。小宁王这样多疑之人,更是反倒会因此而自乱了阵脚。   大人……大人以一己威慑之力,原来便抵百万兵;轻易扰乱了小宁王的心。   大人……   普天之下,哪个男子能比得上那个雪山清风、月夜清莲一般的人哪?   .   可是藏花这一抹微笑,落在小宁王眼底却成了莫大的羞辱。   他一声怪叫:“你还笑!你还敢笑!”   小宁王恼羞成怒,又不能在外头表现出来,便全都于此时朝藏花发泄出来。   他叫人来拿来两根马缰绳,将藏花左右手腕缠紧,吊在了大帐当中!   .   藏花没有抵抗,他也暂时无力抵抗。   他的技巧在于近身暗杀,胜在技巧,却不在力道。小宁王几个孔武有力的卫士合力将他吊起来,他只有忍耐。   被吊在半空,他却眼角含笑。   他不怕,这样的事他从前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早就尝过了。小宁王当年就是这样对他,今日还是如此,原来十几年也并无半点长进。   他甚至都懒得去看小宁王,只傲然垂首,望向脚下的桌案。桌案上的兵力分配图上,一片线条混乱。   没错,小宁王竟然就将他吊在了书案正上方。   小宁王在沙场上遭的耻辱,便想这样从他的身上找回来。这是一种仪式感,小宁王自我麻醉的仪式。   -   【稍后第二更~】 ☆、45、永远不说这份情(2更2)   将藏花吊起在大帐之中,小宁王终于出了一口恶气般仰天狂笑。   藏花的气质十分肖似司夜染,至少从表面看起来的确如此。   同样的妖冶,同样的清冷,也同样的心狠手辣。   于是这般看着束手被缚的藏花,便仿佛看见的是司夜染一样。   小宁王便狞笑起来,绕过来盯着藏花:“你笑啊?你倒是继续给孤王笑啊?孤王倒要看你现在还怎么笑!”   藏花发髻松脱,发丝便散了下来。丝丝缕缕挂在鬓边,随着身子在空中的摇曳而轻轻飘荡袋。   他嘬唇吹开发丝,便又是淡淡一声冷笑。   激怒小宁王的最好办法就是不必说话,只用具体的行动。   小宁王果然大怒:“你竟然违拗孤王!”   藏花头歪在一边手臂上,还是不说话,只是目光邪肆桀骜地盯着小宁王的眼睛。一张远比花娇的脸,漾满了讥讽。   小宁王跺脚一声怪叫:“你,你!”   小宁王心下已然乱作一团,之前那点子在亦思马因面前勉强维持的自控,这一刻也尽数瓦解。   他猛地爬上书案,一把便将藏花的裤子扯了下来!   藏花悬垂在半空之中,白色的裤子落在脚踝处,下.身的一切便都呈现在人眼前!   藏花是灵济宫的人,是阉人。小宁王的手下便都目含不轨盯了过去——阉人,那儿究竟是个什么样儿?   可是一看之下,几个人竟都瞪大了眼睛!   藏花最初一刻面色煞白,死死闭住了眼睛。不过却也只有片刻,便睁开妙目,面颊飞上红云。   他甚至故意挺了挺腰……   面容上、身段上、姿态上,那个都娇艳胜过女人的人;那个曾经多年为人男宠的妖精,这一刻在大帐的灯光里,竟然——雄风勃然!   几个亲卫便不由得互视一眼,心下暗起疑问。   既然这个妖精根本就不是真正的阉人,既然他物件儿竟然比他们这群武夫还要——雄壮,那么他伺候王爷的时候,究竟他是男宠,还是——王爷才是下头那个?   或者说——真正心理上是阉人的那个人,是这个妖精,还是王爷呀?   小宁王本想用这种方式羞辱藏花,可是当看见那几个亲卫露出的神色……他只能一咬牙,伸手怒叱:“滚,你们都给孤王滚出去!”   他们怀疑什么,他明白。倘若让他们这么怀疑下去,他在战场上还怎么继续维持威信?   懊恼仰头,正撞见藏花异样妖冶、得意潋滟的眼。   “你是故意的!”小宁王眯起眼睛:“孤王本是为了羞辱于你,可是你故意这般,你就是无声地将羞辱又还给孤王,你就是故意引着他们想歪了!”   帐内再无旁人,藏花便也轻轻启唇。   “王爷难道忘了,除了被王爷强迫之外,在下头的那个,哪一次不是王爷?”   他妙目被吊得微微充血,却不恐怖,反倒宛若胭脂点染,妙韵天成。他侧了臻首,媚眼如丝:“彼时彼境,王爷不是也对我这模样,喜欢得了不得?想想那些夜晚,在我身子底下酣畅淋漓的,不是王爷,又是谁呢?王爷怎地此时就不喜欢它了?”   明代的阉割并非全数割掉,外势保存,只割掉用以传宗接代的那囊物儿罢了。藏花的雄器得以保存,这些年来又多赖司夜染暗中的调理。   尤其是……近来。   近来心上多了那个人,便免不得寤寐思服,免不得日日牵挂,于是这物件儿——便又自己长大了。   他却毫无半点欢喜,反倒平添绝望。   不过幸好还有今日,还可以用它来羞辱小宁王,还可以用它来彻底扰乱小宁王的心……于心,仿佛也可足矣。   .   小宁王原本是想用藏花来发泄自己的怒火,却没想到藏花却尽数将那羞辱都转回到他身上,他便恨得宛若癫狂!   他跺脚大叫:“是么?哈哈,是么!这样一幕真该叫司夜染出来瞧瞧,瞧瞧!”   他一手指着藏花的模样,一边癫狂望向四周:“司夜染你看见了么?你看见了么?你跟我一样知道,他是因为什么人才会变成这样,对不对?哈,哈,他不再是男宠,他已经是个男人了!”   “司夜染,他之所以能这样,你知道他此时此刻是在想着谁!他满脑子里想的都是你的兰公子啊——他满脑袋里想的,都是如何能跟你的兰公子颠鸾倒凤,他满脑袋里都是想着如何能代替你去!”   “司夜染,他都这样儿了,你还不出来瞧瞧么?你真该亲手再阉他一回,你该将他全都切了,将那血淋淋的物件儿装了盘子,送给你那兰公子瞧瞧!”   原本一脸悠闲,仿佛一点都不在乎被吊起来的藏花,这一刻面上再也笑不出来。他狠狠眯起眼睛:“你住口。你不配提到她!”   “哟,怎么了?心疼你心上人了,啊?”   小宁王索性盘腿坐在书案之上,邪肆而笑:“哦,对了,现在那兰公子不属于你,却也未必还属于司夜染了。她在巴图蒙克的王帐里已经三个月了!”   “三个月啊,一百天,你说巴图蒙克是每天早晚各睡她一遍,还是早已睡腻了她,将她赏赐给了部将?呵呵,呵,你知道的,草原那些汉子都是很强壮的,而兰公子长得那么娇小,啧……”   “你住口——!”藏花终于还是被小宁王准确撞在软肋上,心下一急,嗓子眼儿一甜,一张口竟然是一口鲜血直喷了出来。   小宁王便更是得意大笑:“哈哈,急怒攻心了!原来你对这个兰公子,是真的窝进了心眼儿里去了!可是我告诉你,你这辈子跟她注定无缘!想想你自己是个什么东西,她那样的人,就算能接受司夜染,却也怎么都接受不了你!”   “我知道。我心里从来就都是明明白白。”藏花一口鲜血喷出去之后,余下的鲜血沁在他唇上,便仿如最最鲜艳的口脂。   他略有些虚弱,可是面上却又重新浮起笑意。那笑如梦似幻,那笑由衷而发。   实则便是这一场被悬吊的酷刑,他也并不以为苦。   彼时他也曾经因为对她的嫉恨,而将秦直碧吊在山洞里过啊。他彼时不是恨秦直碧,他是在恨她啊……如今想来真是悔不当初,于是便用这一场悬吊,赎了从前的罪过吧。   他怜悯对盯着小宁王:“王爷,你知道么,我从来都知道自己配不上她。所以这一辈子,我都不会叫她知道我对她的情。每每思念了她,或者因为腰.下的此物而肖想于她了,我都会惩罚我自己。”   小宁王听得津津有味:“怎么惩罚?抽自己的嘴巴么?却也没见你面颊红肿过。”   藏花便笑了:“王爷说错了。以我藏花的手腕,对人狠,对自己岂能不更狠?”他歪头而笑:“我喂自己——毒物。”   他轻轻地闭上眼睛:“想得淡时,只喂我自己粗浅的毒物;待得越想越深,那毒便也越用越烈……到如今,跟着王爷离开京师的我,不过一具行尸罢了。”   小宁王也是吓了一跳:“你竟能对自己狠下这般心来?”   “为什么不能呢?”他笑得越发娇艳:“当越来越觉得自己活下来是一个多余,越来越明白活下来却永远得不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便会越来越对死亡生出欣羡。如果能死,能安安静静地睡着,永远再不醒来,该有多好啊。”   他歪歪头,闭上眼睛:“我现在,真想睡了。王爷,你陪不陪我?”   小宁王一怔:“你就这么肯甘心放弃了?你难道不等着司夜染来救你?你说他这么久还没现身,说不定就是来救你来了啊……你难道心下真的没有这般半点的期冀?”   小宁王怎么肯善罢甘休:“哦,对了,在你和兰公子之间,他永远只会顾着那兰公子而放弃你。所以这个时候他怎么可能到这儿来呢?他应该去威宁海了,他应该去救他的心上人了。”   藏花没有半点不快,反倒微微笑起。   他也想这么做呢,所以若是大人真的去了,他怎么会有半点的不快?   “你又笑了,你笑什么!”小宁王再度抓狂起来:“原来你的心里虽然有了那兰公子,可是你还是不恨司夜染,是不是!可是我告诉你,他却绝不可能对你也是此心——你瞧他在你眼角刺下的那朵兰花!”   “你还说什么永远不想让那兰公子知道你的感情,可是倘若那兰公子看见你眼角那花,她立时便知道了!她一定会因此而远离你!司夜染多狠的手腕儿,一朵花刺就能彻底断了你和兰公子的干系——亏你还不恨他,哈哈,好笑,真是笑死孤王了!” ☆、46、相对浴红衣(上)   小宁王得意到了极处,张开大嘴仰天大笑。   灯影迷离,晃了眼睛,他便眼也闭上了。想   笑声未绝,便忽地只觉颈上一冷!   还没等睁眼去看,颈子便被森凉的手指捏住。有宛若冰山雪峰一般的人无声贴住他耳际,语声绮丽宛若冰雪化成的妖精。   “王爷觉得好笑,是么?那便笑吧,笑得再开心一点儿。”   犍.   小宁王一声笑便卡在嗓子眼儿,笑声变成了低沉沙哑的绝望呼声。   一枚柳叶儿般又薄又窄的刀刃,此刻正毫不留情地抵在他喉咙上。冰冰凉凉压住他的声带,叫他做不得大声,更不敢做大声。   灯光悠然一转,那人转到小宁王面前来。一身蒙古汉子的装扮,却映着一张如冰似玉的脸。一双凤目悄然一转,眼角便似有霰雪纷纷扬扬飘散。浸在光里,聚成白凤之尾。   “司、夜、染!”   小宁王又惊又惧,声息从牙缝里挤出来,已变成恐怖的低喊。   司夜染却没瞧他,颈子微微一转,眼角轻抬去望吊在半空的藏花。   “那两条绳子能奈得你何?你有时间与他斗嘴,怎不早早磨碎了绳子下来?还是说,你自己竟不想活了?”   藏花黯然垂下眼帘,“大人……”   黯然之后,绑住他手腕的两根马缰绳便应声而断,他宛若一片颓败的秋叶,无声落在桌面上。   那两根绳结摇荡在灯影里,分明早已被磨开了三分之二之多,只需再稍稍用力便早就断了。   大人说得对,藏花实则一边与小宁王斗嘴,一边早已瞧瞧将绳索磨开。只是他求生的心气儿并不盛,反倒有一点小小迷恋这种挣扎于生死边缘的痛苦。   宛若只有这种痛苦,才配得上他的心啊。   司夜染眯眼斜睨着颓然跌倒的藏花,哼了一声:“今晚难得心情这样好,宁王千岁笑得开心。那便不如叫宁王千岁今晚便上路吧。”   小宁王浑身一震,想要挣扎,司夜染却早就捏住了他脉门,让他半点都动弹不得。   司夜染轻轻叹了口气:“花,送他上路是你来,还是我来?”   “我来!”藏花心下微微一震,整理好衣裤便肃然起身,接过司夜染手中薄刃。   刀刃一转,将小宁王脖颈抬高。   .   司夜染便也松了手,照例掸了掸身上的浮尘,负手立在灯影里,傲然回眸盯住小宁王。   “现在明白你自己错了吧?我是给他眼角刺下兰花,可我却不会不管他。当年我将他亲手救下,这些年他跟着我出生入死,他的命便只是我的。他的命十分贵重,不是你这样的人要的起。你既敢伤他辱他,那我就得先要了你的命。”   司夜染说罢抬步就朝外去。   身为冷血杀手,这一刻藏花的手腕和指尖抖都未曾抖过,可是他的心却终究颤成一团。   便霍地转头望过去,急声叫:“大人!何往?”   司夜染停住脚步,微微回眸。可是目光却未对上藏花的眼睛:“你以为,我会去哪儿?”   藏花心上便又轻轻一颤,却已释然而笑:“大人当真不该为属下这条命而耽误了这些时辰。大人快去吧,余下的时间已不多了。”   司夜染便忍下心中一声长长叹息。   他摇头:“一刻钟后,长城关口,你提着小宁王首级等着我。”   藏花终是浑身一颤:“难道大人不是要去?那大人这便又是去做什么?”   司夜染却不再说话,掀开帐帘,孤单的身影融入夜色,飘然远去。   .   帐篷里肃然一静。   藏花收回目光,全都落回小宁王面上。   薄刃在他手中宛若拥有了生命,灵活地上下游动,便吓得小宁王只得转着颈子跟着上下转动。生怕那薄刃微微一偏,他的喉咙就断了。   看着他狼狈的模样,藏花无声笑起来。   那笑容越扩越大,可是他依旧不发出半点声音。   随着他的笑,他眼角那朵兰花越发妖冶潋滟,他眼中的血丝便也如胭脂一般鲜艳迷离。   眼前这个人,也是与他这一生爱恨纠.缠的人呐。   这个人终于有一天落在了他的手上,终于到了他与这个人尽算旧债的时候。   这样的时刻来得猝不及防,这样的时刻他却不舍得它太快便结束了。   对待这个人,若依着他自己的性子,他恨不能好好地坐下来,多耗费些时日,一寸一寸地取了他的性命去。古来凌迟之刑,最长的不过剐了三天三夜,三千多刀;而用他的手法,他非要活活料理他七天,叫他尝够了各种各样的滋味,才肯叫他去死。   至少,也得像他当初料理长贵那般,耐心地用一个傍晚的时间,细细地将长贵身上的皮完整地剥下来,完美地不缺少一厘一毫,内里填进草之   后还能是个长贵的模样才行。   可惜了此时尚在军中,这帐外就是他的部下。时间容不得他细细去办完这件事,大人也说了只给他一刻钟的时间。   可是时间纵然紧迫,他却也舍不得叫这一刻那么快递溜走呢。   否则,他如何能与这个人算得清这么多年来的恨,这么多年来的怨,这么多年的悔?   如果不是眼前这个人,他怎么会变成如今这个不男不女的样子,啊?   如果不是眼前这个人,他怎么会——便是眼角绽放兰花,他却也还是根本就不敢出现在那个人的眼前?   大人两手鲜血,背负她一门血债,却还能有机会出现在她面前,有机会一步一步走回她身边。   可是他呢?他呢!他永远只该是沉沦在夜色与罪孽里的吸血蝙蝠,阴森毒辣,肮脏不堪,不男不女,不人不鬼!   心里有恨,指尖便自然涌出力道。   他手腕微微一转,薄刃便直切进他咽喉!   他左手按住他声带,薄刃则熟练地横切向小宁王的颈动脉。   那处的热血是最鲜活,最新鲜的。横切开之后,那处便似喷涌起血色的温泉。那颜色鲜亮无比,那频率活泼极了。   他冷笑着抱紧小宁王的头,不容他有半点挣扎和呼喊。   他甚至柔声凑在小宁王耳畔说:“王爷,我会陪你看着一场绝世胭脂。”   那宛若世上最好的胭脂一般的血,不停不停地流淌,蔓延满桌面,染红了桌面上的地图,然后嘀嗒落下地面去,渐渐汇成鲜红的泉流,在地上流淌,流淌。   而他和小宁王身上的衣袍,也渐渐都被染红。   小宁王的面色渐渐苍白下去,身子一点一点在他掌中冰冷下来,明明无力挣扎,却在最后的时刻忽然猛地一抬头。   小宁王的目光,对上了他。   那目光里,竟然百转千回,仿佛藏着万语千言。   那是濒死之前最后的回光返照,身为杀手的他再熟悉不过。   通常那个人在这个时候已经忘了正在死亡途中,甚至都不知道疼了。这个时候那个人反倒有许多许多的话想说。   藏花便松开了手。   身为一个杀手,这最后的一点仁慈,他还是肯给。   反正他都已能确定,垂死挣扎的人已经再汇集不起喊叫的力道。   .   咽喉被放开,藏花撤身而去,小宁王颓然滑倒在桌面上,躺在他自己的血汇成的血泊里。   就这么一瞬,那血竟然就没有了之前的鲜亮,而渐渐转成暗红,开始凝结了。   不过这样躺上去,还是好暖。他觉着自己好冷,冷得仿佛一辈子从来都没有这么冷过。   他望着环绕着自己的红,望着藏花染了一身的红,忽地笑了。   眼前仿佛燃起龙凤双柱,都是手臂粗,彤红彤红的光照得人眼睛暖,心里也暖。   耳际,仿佛听见喧天的锣鼓,不绝的道喜声。还有噼里啪啦的爆竹,不时不时在耳边爆开欢喜的花儿。   而他和那个孩子,就这样都穿着一身的大红,含笑凝视着彼此。   他心满意足地伸出手去:“你这个小孩儿天性凉薄,你总怪我对你不好。孤王今天终于给了你这一切,可能叫你开心一些了?”   “你好歹,看在孤王今天这一片心意上,冲孤王,真心实意地,笑一个吧?”   -   【稍后第二更~】 ☆、47、相对浴红衣(下)   可是那个凉薄的小孩儿还是没笑,纵然一身大红,却依旧睁着一双清冷如冰的眼。   他便叹了一口气:“算了,不笑就不笑。反正这也才是真正的你,是孤王眼里——心里的你。”   桌上的血泊颜色更深,更凝固了,小宁王的眼神也更加涣散,迷离。   他唇角却挂着梦幻一般的笑:“孤王说过一句傻话,办过一件傻事,做过一个痴人。这三件,竟都是因为你。你,知否?”   邾.   傻话,是这么多年来都自信满满地教育别人,甚至包括巴图蒙克,说要假装爱一个人,最高的境界是要弄假成真,也就是说要用上自己的心。这般长此以往,明明没有真的悸动过的心,便也仿佛以为自己是动心了。   当然那真与假之间,如他这样的人还是拿得住、捏的准的犍。   那巴图蒙克后来对那兰公子是真的动心还是假的动心,他不知道了;可是他对自己一直都在说:你对那孩子的所谓动心,都是假的。而之所以看起来这么真实,也都不过是你技巧太真、手腕太高,便偶尔连自己的心都给骗过了。   那不是真的动心,绝对不是。   .   至于做过的傻事……从前的便不必提了。什么悄悄派人跟着他出门,市集上但凡他看过什么,问过什么,便是偶然眼角余光扫过的,他也都叫人买下来。封进盒子里,也知道不能立即去送,总要等一个合适的时机,便将大小的盒子都累叠起来,一起送过去。   便比如那次那个小孩儿从南昌忽然驰归京师。那是为了他的大人,那是他听说了他的大人被皇上禁足乾清宫。   他心下酸涩,却还有一种如愿以偿,因为他终于找见正大光明的机会,将早已积了满坑满谷的大大小小的盒子,一并给那小孩儿送去了。   可是他终究还是晚了一步,那小孩儿竟然什么都不顾便决然而去。他追到河岸上,白帆早远了,他却也不肯放弃,还是将那些大大小小的盒子拉了满满的一船,都给那个小孩儿送去了。   那一次那小孩儿再度离开他,再度回到京师,回到他的大人身边去……他都不知道,那小孩儿还能不能再回来。在朝廷严厉禁足藩王的规矩之下,他今生今世还有没有机会再见那小孩儿一面。   驰马水岸,遥望迢迢远帆,他追不得,诉不得,他便只能执拗地将那些盒子都给他送去。就算明知那小孩儿不稀罕,盒子连拆都未必拆,可是他就是要送,不管那小孩儿收还是不收。   因为……那些大大小小的盒子,原本是他自己亲手一块一块儿掰开了、藏好了的心啊。   若是都聚拢在一处,将完整的一颗心给那小孩儿,那小孩儿不会要不说,更会叫旁人都瞧明白了。于是他便积了这满坑满谷的盒子,将他的心掰开成千万个小碎块儿,每个盒子里装一小块儿……便不会吓退了他,便也不会叫人看懂了去了吧?   否则,别说他自己无法跟自己交待,他的部下、他的王府臣子,甚至他在天上的父祖都不会饶了他——谁让前代宁王的大业,便是断送在那个小内贼的身上!   那个小孩儿,本是他宁王府中的人呢。那个小孩儿却背主叛离,帮着那个更心狠手辣的小太监毁了整个宁王府,活活摘走了前代宁王的命啊!   所以他要告诉所有人,甚至要对着镜子告诉自己说:“那些盒子不是你的心,你对他根本什么都是假的,是手腕,是伎俩,是贿赂,是——仇怨。”   只有午夜梦回之时,他才会朦胧想起,他曾经是怎样亲自一件一件将那些东西买回来,怎样一件一件亲手擦拭干净,怎样一件一件……小心翼翼地装进盒子,封好,然后心满意足、却又万般心酸地,轻叹一声的。   其实从前的那些,也许都不要紧。最最要紧的傻事,反倒是眼前的这一件。   他明明知道那小孩儿绝不会轻易叛离司夜染,他明明看得清那小孩儿是在他眼前演戏,他明明明白——纵然那小孩儿眼角被那小阎王刺下了兰花,那却也不过还是表面的功夫罢了。   那小孩儿不可能背叛那小阎王,那小阎王若当真想折磨情敌,又怎么会止于刺下一朵花?   可是就算他都明白,他都了然,可是他还是扛不过那小孩儿跟他道一声:“带我走。”   明明知道,带着他走,便也仿佛带着索命的无常与自己同行,可是他竟然还是带了……为了叫那小孩儿走得安心,他竟然还自说自话说信了那小孩儿与那小阎王当真是掰了,只为了叫那小孩儿放下心防。   ——就更不用说,这些年这些次找出各种各样的理由,在南昌安着个替身当摆设,悄悄儿冒着性命的危险进京来了。   他是可以正大光明地说,是为了大业,是为了探查朝廷的意向,或者说是来会巴图蒙克……可是他哪一回,不是一进京来便第一时间去打探那个小孩儿在哪儿。打探着了,便丢下了一切,心头乱跳地赶去?   甚至,就连听说他发了邪火,跑到青州去鞭   打了一个书生。他竟然也不远万里地赶去,瞧瞧那书生究竟是什么模样,究竟有何过人之处——在他眼里,仿佛有资格能被那小孩儿打,也必定得是个不同凡响的人物才行。   这些年,他都记不清他究竟明明白白,又糊里糊涂地做下过多少傻事。他骗得了那小孩儿,骗得了旁人,甚至骗得过自己——却终究骗不过那真正冷静的对手。   比如那眼瞳清冽的兰公子,比如那时刻冷眼盯住他的小阎王,比如——那隐藏在深宫大内,叫他数十年再也见不到面的皇帝。   他们也许都在冷眼旁观着他犯傻、出错,他们都在冷静地等待时机,一把掐断他的脖子。而那个小孩儿,就是他们手中最快的刀。   今晚,呵呵,那小孩儿和他们,终于,成功了。   功败垂成,那小孩儿毁了他宁王一脉的大业一次,又毁了第二次。   可是谁叫他自己傻,明明知道该防备那小孩儿,明明知道该先除掉才安全,可是他偏偏就是狠不下心、下不了手,管不住自己的心……   好冷啊,身子冷得仿佛要冻成了冰。便是自己的那滩鲜血,竟然也已经无法温暖自己了。   他用尽最后的气力,转头,望住那个小孩儿。   他挣扎着张开嘴,他想对他说“你过来”,却就在张开嘴望过去的那一刻,再也动弹不得。   .   帐外是下雪了么?   还是他自己化身成为了清雪,随风飘起?   他看见那小孩儿微微一震,仿佛挣扎片刻,才抬步朝桌面上的“他”走过去。   那小孩儿伸手按住“他”已经再无血涌出的颈子,指尖微微一颤,然后手起刀落——切下他的首级。   他曾威胁过那小孩儿,说要彻底全切了那小孩儿;呵呵,此时便是报应,那小孩儿便毫不留情地切下了“他”更重要的首级。   然后那一身血衣的小孩儿便提着“他”的首级,吹熄蜡烛,悄然走出帐门,身影融入风雪。   他便情不自禁跟随着飘浮而去。   其实他还想告诉那小孩儿,讲讲他们当年的初相遇。   那一年他还是更小更小的小孩儿,天生浓艳,比女子还要娇媚。在王府里便勾起了一些人的贪婪,甚至包括——先代宁王,他的祖父。   那些人欺负了那小孩儿,那小孩儿纵然拼命挣扎,却终是寡不敌众……   祖父也欺负了那小孩儿,碍着身份,那小孩儿终是没能逃过……   等他回到王府再看见那小孩儿的时候,他看得出那小孩儿变了。那小孩儿眼角眉梢都是冷冷的防备、深深的仇恨。可是那又有什么用?那小孩儿什么都不会,依旧无力自保,那样深浓的仇恨只会给他自己带来更深的灾难。   彼时身为宁王世孙,他正在暗中训练一批刺客。   他便状似无意地伸手一指那小孩儿:“我看那小孩儿不错,收进亲卫营,好好训练他吧。”   那一年他自己刚二十多岁,正是青葱玉立,华光万丈之时。多少闺秀暗暗爱慕,可是他却独独只看得见那个绝艳却阴冷的小孩儿……   所以便到此时,他也并不真的恨那小孩儿杀了自己。那小孩儿杀人的技巧本是他亲手教的,他只希望那小孩儿变得强大,再不受人欺负。   甚至,就连那小孩儿毁了他祖父的基业,他也并未真的记恨……   只是这一切,这一生,却再也没有机会,说给他听了。   更没机会告诉他,当得知他成为男子,喜欢上那兰公子的一刻,他曾有多么的,悲伤。   -   【大人会有更要紧的事做,咳咳,花都虐完了,接下来乃们知道谁要更是受虐了~~大家表急哦,我周末争取攒点稿,周一给大家加更哦。实在太困难了的说~】   谢谢如下亲们:   3张:深蓝叶叶、可爱良良、   2张:setlee、vivianliuya   xueronghua、彤艾猪的鲜花 ☆、48、我将我的梦,托付给你(第一更)   长城关口,黑天白雪。   藏花提着小宁王的首级,却迟迟不见司夜染来。   方才大人给他的时间太短,只有一刻钟,他得毫不耽搁地割下小宁王的首级,然后一路狂奔才能按着时间到达。于是这一路竟然没时间停留下来好好地想一想。   那是小宁王和亦思马因联军的大营,数万铁甲就在帐外。他就算凭着杀手的能耐,可以近身悄无声息地宰了小宁王,可是他怎么竟然能这么顺利地提着首级就脱身而出?   小宁王的部下呢?亦思马因的哨兵呢?为什么没人发现他,更没人追上来?!   甚至——细想想他提着小宁王的首级,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地走出帐篷的那一刻,外头仿佛也并无人在。他那一刻太沉浸于自己捋不清的心绪,他那一刻太看淡了一己的生死,于是便在那一刻连本.能的防备都撤了,全部在乎外头是否有人拦着,便也……直到此时才觉得不对劲牧。   是谁帮他引开了守卫的注意力?是谁让他无惊无险地顺利脱身?   大人在哪里?他又在做什么!   藏花便急了,回手便扇了自己一个嘴巴!   他终究只是藏花,不是大人;他终究还是难免在细节之处优柔寡断,他难免还是在方才那一刻——痛了心。   而大人之前那么毅然决绝地离开,怕就是为了替他引开大营里守兵的注意!   若大人因此而有半点闪失,那他——真该死!   .   藏花提着首级便转身要回去,刚抬步却被一道银灰色的身影按住。   藏花一惊,借着微弱的月光看去:“煮雪!”   煮雪一身的银白僧衣,一张全无半点粉黛的素脸,本该是最素净的模样,可是这一刻却竟然也是满身的血点子!   藏花便更急了:“大人呢?”   煮雪眼中平和去了一半,这一刻转眸之间都是凌厉之色:“大人还在亦思马因大营中!万人围困,暂不得脱身!”   果然!   藏花便推煮雪手臂:“那还拦着我干什么?咱们冲回去,与大人共存亡!”   煮雪却还是死死按住藏花:“救护大人,是我的责任。你不能回去!”   煮雪说着将一个包袱塞进藏花的怀里:“听着,大人有令,命你带着这个包袱,即刻北上。出了长城再打开包袱,到时候你自然就明白大人给你的差事了。”   藏花掂量着手里的东西。尽管大人有令,他不能当场拆开。可是凭着他杀手的本/能,凭着他怀里另外一个几乎同等体积和重量的包袱,凭着他鼻息之间浓郁的血腥气,他也能猜得到那是另外一颗人头!   煮雪从他怀中将小宁王的首级接过来:“这个交给我。小宁王的头,皇上等着呢。”   他便眯起眼来,眼角兰花绽放寒意:“北上的差事……为何不能叫雪你去办,为什么非要我去?”   “这事必然只有你才能去办。大人将这件事交给你,便是大人对你一万个相信!”   煮雪便发了狠,伸手推着他,劈手给了他一掌:“事不宜迟。再晚走一步,便来不及了!”   .   大人说叫他北上……   大人说叫他不必顾着他,叫他立即启程,否则便来不及了……   大人说,这差事之所以交给他去办,是对他一万个放心。   藏花猛地仰头,泪便已从眼角滑下。流淌过眼角那朵兰花。   他再笨,又如何能想不到大人交给他的差事是什么!   为了救他,为了能让他顺利脱身,大人身陷重围难以脱身,怕耽误了时辰,便叫他奔赴草原腹地,去救回那个人啊!   心中澎湃,可是时辰却已不敢耽搁,藏花拉过马来,回身深深望向煮雪:“……大人身边,除了你,还有谁?风可在?!”   煮雪却摇了摇头:“风亦有差事在身。大人身旁,只有我。”   “啊!”藏花心头狠狠一痛,一张口便又是一口鲜血!   此时此刻,大人独自陷入重围,可是他却不能回去救大人!   煮雪连忙上前伸手点住他几处穴道,郑重道:“我不能再耽搁,这便回大人身边去了。花,你一定要办好大人的差事,一定不能辜负大人的期望。听见没有!”   藏花用力吸气,也深深望住煮雪:“好!雪,你千万要护住大人!还有,你也千万要护住你自己!”   煮雪盈盈一笑,灰白身影便飘然远去。那纤细的身影融入夜色,融入飞雪……宛若她的名。   只一瞬,便再也看不见了。   .   藏花忍泪飞身上马,策马狂奔,直向北去。   不顾风雪,冲出长城,一口气直冲到草原地界,他才敢停下来。   否则他怕自己真的没有勇气直接北上,他怕他违背了大人的命令,只想拍马回去,用自己帮大人挡住那片凛凛刀光   !   大人……   .   寻了处背风的山丘,藏花连忙下马打开火折子。   身上的衣裳早就被血浸透,此时湿重不堪,有些迎风的部位甚至都已经冻结起来,成了硬邦邦的一块遁甲。   他拢起火堆烤着,一边打开了煮雪送来的包袱。   包袱里头首先是一个衣服包,里头裹了几件皮裘,够他御寒之用;此外还有一个小匣——他认得,那是大人平素易容所用!   他心下一颤,重新又抖开那几件皮裘——如何还认不出来,那都是大人自己的衣裳了呢!   他的心便抖成一团,再去掀开下层的包袱。   一颗狰狞的人头呈现在月光之下。血迹狼狈,怒眼圆睁,竟是死不瞑目!   饶是藏花,也忍不住深吸一口气。   竟然是,亦思马因!   .   藏花重新合上包袱,微微闭上眼睛。已是明白了大人的心思……   不管是大人还是任何人,若想单枪匹马进到草原王帐,是绝无可能的。   但是唯有一份“见面礼”是巴图蒙克不能拒绝的,那就是他杀父仇人亦思马因的首级!   于是带着这颗人头,便有了通往王帐的通行证。纵然是巴图蒙克自己心里不愿意,他也得顾忌着草原上的习俗,顾忌着各部族的眼光。婚礼之日若能收到杀父仇人的首级,不管来人是谁,他都得大礼迎候,绝无拒之门外的道理。   为了救他,大人宁愿身陷万人重围。   而为了救她,大人孤身入大营,斩杀了亦思马因!   藏花狠狠忍住眼中热泪,朝向南方重重叩头:“大人放心,属下定将她安全带回来。如若不能,属下便也埋骨在草原,誓不生还!”   他藏住难过,取出腰上永不离身的小小妆镜,打开了包袱里的梨木小盒子……   借着黯淡月色,跳跃火光,他对镜细细勾画。   那本也是他在心中描摹了无数遍的眉眼啊,那也曾是他一生遥不可及的梦想。   在镜中,司夜染的容貌一点一点,脱胎成形。   .   腊月二十九,边关飞马传书,说已经斩获了逆臣小宁王的首级,正在加急送往京师途中。   张敏收到消息,便连忙禀报给皇帝。   到了年下了,皇帝的事忙得不可开交。也正因为忙,皇帝反倒更愿意画画儿,于是便是有些零敲碎打的闲暇,他也总要让张敏铺开纸,画上几笔。   张敏将小宁王被斩的事禀告给皇帝,皇帝什么都没说,面上的神色也半点没动,完全看不出有任何的情绪波动。   可是张敏却还是瞧出来了,皇上的笔尖儿上滴落了一滴墨。   墨落在宣纸上,必定洇了一片。向来对画儿极为重视的皇上,平素是绝不会犯这样的疏忽的。   足见,皇帝这一刻的心潮澎湃。   张敏盯着那画儿,皇帝便也察觉了,尴尬地笑笑,“瞧,画儿都变成墨池了。伴伴快帮朕撤了吧。”   皇帝自己则放下笔,转身回了卧榻。和衣躺下,自己拉严了龙帐。   他做了一个梦,梦里又回到了五岁那年。   他两岁被封太子,战战兢兢地长大到了五岁。终于皇叔景泰帝贿赂满朝文武,群臣一起奏本,叫景泰帝心满意足地废了他这个太子,改立景泰帝自己的儿子朱见济为太子。   --   【稍后第二更~】 ☆、49、大喜之日,素若幽兰(第二更)   他这个原来的太子,被废为沂王。侥幸因年幼,又有皇祖母护着,总算还能继续在宫中居住。   那一年景泰帝为了给他自己儿子庆贺,大肆铺张,甚至将各个藩王的世子也都接进宫来。名义上是为给太后天伦之乐,实则是为了给自己儿子添喜气。   新太子自然成了众星捧月,而他这个废太子则成了落水的狗。那帮世子一边恭维新太子,一边用尽一切恶语奚落他。   那新太子还觉不够,还叫他给他放纸鸢。像趋势奴才一般叫他拎着纸鸢满院子的跑,叫他向东便向东,叫他往西便往西戗。   尤其是那宁王的世孙,也就是后来的小宁王,竟然故意将他的纸鸢打进了水里。一群孩子跳脚大笑,新太子颐指气使命令他去捡起来,说还要继续放。   那一刻刚刚五岁的他,再一次明白了天家无亲情的道理。他抬头望一眼那些本该是至亲的孩子,心底涌满了苍凉。   后来……是公孙寒替他跳进池水里取出了那纸鸢,才免了他一场生生所受的凌.辱。   彼时年幼,虽然从两岁起便受皇叔景泰帝的种种暗害,但是好歹活下来,心下便也还没学会要以牙还牙,更没想到要骨血相残。可是那一年,孤单绝望地站在池水边,在一片奚落的哄笑声中,他却瞬间懂了想要杀人是什么感觉牧。   他借着口吃,装作卑微害怕的模样,可是一双眼却死死地盯住了那个宁王的世孙。   那一年,他才五岁,便在心底暗暗发誓。   总有一天,他会杀了那个世孙,一定!   后来年纪渐长,慢慢地明白了宁王世孙彼时缘何那般对他。   原来宁王一系早与成祖有过二分天下的盟约,只是成祖毁约,得了天下之后反倒将宁王藩地南迁,从此变得无关轻重,于是小宁王恨他,是恨他曾经的储君身份,是恨他的执掌江山。   于是十岁之后父皇重新登基,他也重新再被立为太子之后,他便笃定了要杀小宁王的心。   .   也许自古以来,凡是有藩王的朝代,皇帝总会面临一个两难的选择吧?   从皇帝自身来说,为了维持江山一统,必定都想削藩;可是那些藩王却都是至亲骨肉,若轻易削藩便难免会引天下人指摘,说骨肉残杀,甚至会授人以柄,反倒叫藩王捉到借口,正好起兵。   于是他在刚刚登基,江山未稳的时候,选择了忍。   他一直忍到小六那孩子长大一点,能独自出门办差了,才借着小六的手办了先代老宁王。   接下来又忍了这些年,终于又忍到了小六长大成人,忍到了小六终于替他亲手割下了小宁王那颗脑袋!   二十多年的忍耐,他终于如愿以偿,终于能亲眼看见了小宁王的首级。   他有多高兴,多高兴!可是他却不敢叫任何人瞧出来,甚至包括张敏……于是他只能赶紧退回卧榻来,亲手拉严了龙帐,叫自己沉入梦境里去露出那个久违了微笑。   明早醒来,他还得亲自下旨安抚南昌宁王藩国。亲下旨意,立宁王世子为下一代宁王。   他甚至还得亲自呵斥司夜染,将皇家骨肉残杀的恶名尽数都推到小六的身上去。只说给了小六节制边关之权,却未成想小六竟然先斩后奏,已是斩下了小宁王头颅。   身在皇位,他担不起那个骨肉残杀的恶名。纵然是小宁王反叛在先,他也必须得撑起一个仁君的脸面来。   而小六那孩子……果然是懂事。   那孩子知道他终于同意放他北去,不是光叫他去办自己的事儿,去救出那么一个无足轻重的兰公子来的……他是叫那孩子去替他办事,去替大明江山办事!   只有大明江山稳固了,只有他这个皇帝的心满足了,他才能允许那孩子接下来去干自己想干的事。   不是他心狠,只是从古至今千万年来,永远都是江山重、人为轻。   .   除夕。   一大早帐外便忙碌开了,满都海亲自带着人里里外外地操持。也不用兰芽帮忙,直说叫兰芽安安心心地等着当新娘子就好了。   兰芽便又检查了一遍雪姬、月月,以及双宝、三阳,还有被巴图蒙克扣为人质的王瑾他们的孩子。   他们个个都已经悄悄准备好了。   只是问题是,他们这些人在草原的汪洋大海里,便宛如沧海一粟。纵然是准备好了,可是谁敢说就有胜算,就一定能逃得出去?   兰芽看完了一圈,回到帐中。满都海早已派人将喜服送了来,几大盘子的绫罗、珠宝罗列在榻上。满眼华贵,满室生辉。   兰芽便屏退了左右,对着镜子整理好了头发,换好了衣裳。   然后扬声:“宝儿,去请大汗来。”   双宝进来,一张脸苍白,一双眼珠子却是乌黑乌黑的,望见兰芽便是一怔。   “公子,你这是……?!”   兰芽却淡然一笑:“   没事。你去吧。”   巴图蒙克却是耽搁了半晌才来,撩开帐门走进来,竟也是一怔。   双宝退出去,合上帐门。   巴图蒙克便攥住腰带:“你为何做这一身装束?难道满都海亲自盯着人赶制的喜服,竟入不得你的眼?”   .   原来此时的兰芽根本就没穿那华贵的喜服,而是穿了一身的素白,便连领口袖缘都没有半朵绣花。   她头上也未曾点缀华贵的珠翠,只将一把青丝梳拢到脑后,编成一根素辫。压鬓、辫梢都未曾有一片花、一根钗。   她竟是在这大年下和婚礼当日这大喜这双重的大喜的日子,将自己打扮到了素淡的极致。   不过巴图蒙克也得承认,这样素淡至极的她,容光却未见半点减损。反倒因为衣饰的素极,而更加彰显出她眉眼的清丽、五官的灵动。   便是那一点毫无妆点的朱唇,也成为周身上下唯一的一点鲜艳。反倒更是美到了极致。   巴图蒙克深吸一口气,不知怎地想起在汉地见过的观音造像。   清丽绝伦,不容半点亵.渎。   .   巴图蒙克的不满,兰芽自然明白。   她便嫣然一笑:“大汗不高兴了,是么?大汗必定以为我又犯了从前一般的倔脾气,非要在大喜的日子跟大汗闹别扭,故意穿了素衣,是表示不愿跟大汗拜堂了,是不是?”   巴图蒙克自然是这么担心,见她巧笑倩兮地明白说出来,倒也是一怔。   “难道,你并不是这样想的?”   他的语声里,融入了一丝自己都不知道的紧张。   终究还是——紧张她啊。如若不然,他何苦要等这么些日子,干脆直接要了她,将她困在威宁海,只需看守好了她,不叫她寻了短见。待得十个月后,她有了孩子,再野的女人便也会被征服了。   只是他终究舍不得啊。   在草原也有草原的规矩,更何况他是堂堂的大汗。若不给她一个名分便要了她,那她从此地位只能如卑微的女.奴。更何况满都海的地位这样崇高,在部众当中的威望甚至都在他之上——那她就永远都无法与满都海相提并论。   纵然他从不细问自己的心,可是他的私心里——终究还是偏袒了她一点啊。   虽然满都海是他的正室妻子,虽然他的性命和汗位都是满都海给的,虽然满都海给他生下了孪生继承人……可是终究,隔着年纪,隔着恩情,他对满都海的情不是发乎本心,也不是寻常的男女之爱。   他今生第一次的爱恋,第一次对一个女孩儿的钟情,其实都是她啊。   于是在他心里,从情爱的角度来说,她都是他最看重的,他便不愿委屈了她。   于是不管在将她强行掳来时,在路上对她有多霸道;可是从到了王帐之后,他对她却更多是执礼相待。   只因为,他怎么做,他的部将和手下就都会效仿。只有他对她执礼,那些人才能也同样礼敬于她。   否则她就会跟雪姬一样,纵然跟岳兰亭是实际的夫妻,都有了孩子,却永远得不到外人的尊重。   他小心翼翼地替她考虑了这么多,甚至要小心翼翼地藏起自己的渴望,还要小心翼翼地不叫满都海吃醋……可是怎么她竟然还不明白么?   -   【明天加更~】   谢谢晶晶的红包。   4张:hgfq603   2张:irenelauyy ☆、50、心若兰兮终不移①(3更1)   他的神色都写在脸上,怎么都藏不住了。   兰芽看得明白,便娇俏一笑,上前轻轻拉住他的手。   仰头,认真去望他的眼睛:“大汗多虑啦……我若不愿,早就反抗了,又怎会乖乖一直等到今天?”   她做了个鬼脸:“我倒以为,是大汗要故意拿捏个理由来退了我呢!谁叫我从不是驯顺大汗的女人,草原这样大,大汗想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何必跟我生气?”   “真的?”   巴图蒙克眼中漫过惊喜——只不过更多的事惊,喜是包裹在惊里。“那你怎么还穿成这样?珂”   “大汗是误会了。”   她悄然垂首:“我今儿这么穿,不是为了悔婚,也不是为了跟大汗闹别扭。相反,我今天这么穿,才是表达我的认真。”   她握着他的手,高高仰头望住他的眼睛,清丽绝伦的容颜上泛起玉光。   “大汗忘了,我家门遭难不过一年余。若按着汉地的规矩,儿女总要守孝三年,在三年之中不事嫁娶。可是大汗对我兄妹情深意重,我兄妹便也感念大汗,没有以此事为推脱。”   “我愿意为大汗破了这个例,只是总归不能便连一点孝心都没有了。于是我今天便特地穿上这素服,拜天地的时候也好叫爹娘谅解。”   “再说,”她辫子轻轻一甩,辫梢娇俏轻扬:“再说大汗你也喜欢穿一身白衣呀。便如从前江南的慕容公子,清雅冠绝天下;后来的少年大汗,也总是喜欢穿一身白鹿皮的袍子。”   她笑靥若悄然绽放的兰:“草原崇白,于是我便是穿着这一身素服与大汗成婚,也并无不敬,反倒更是归化之心。大汗说,是不是?”   .   巴图蒙克终于点头微笑,伸手去摸她的面颊:“你既是这样想,那我就放心了。”   他虽这样说,却还是上前一步拥住兰芽,在她耳边沙哑地问:“可是你今天忽然这样善解人意,倒叫我更不放心呢。你倒是给我说说,你是怎么就舍下了司夜染的,嗯?”   兰芽笑了:“其中的道理,大汗与我一样明白。我来草原三月,开始何尝没安过逃走的心?彼时,我日日夜夜巴望着他能来救我。可是他做了什么?——呵,呵,长长百日不闻不问。原来他根本就不在乎我的死活。”   兰芽轻轻别开眼去,眼角闪过泪花:“以他的能耐,若想救我,早就来了;既然他从未来过,便是他根本就没将我放在心上过。”   巴图蒙克凝眸,细细辨识兰芽面上神色:“只是因为失望了么?兰芽,你本是长情的人。”   兰芽便笑了,仰头望他。   “事到如今,我跟大汗马上就要成了夫妻,便也不必彼此藏着心思了。”   巴图蒙克点头:“好。”手指流连在她娇柔的面颊上,舍不得撤开。   兰芽便深吸口气,敛上长睫:“大汗跟我都明白,司夜染其实是建文余脉。”   “嗯。”巴图蒙克迷蒙点头,只享受着她的发香。   “所以大汗又如何不明白,我当日缘何要给贫苦的牧民送银子?我就是早就猜测,草原怕是也有建文余部逃生而至。只是草原终究有草原的规矩,大汗就算收留了他们,却也不敢轻易相信他们,更不敢随便给他们官职,于是他们的处境会是王帐里最为贫苦的那一群。”   巴图蒙克微微皱眉:“莫非你在指责我心狠?”   “不是。”兰芽在他臂弯里仰头轻笑:“这不是大汗自己定的规矩,这是草原千千万万年来的规矩。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大汗已经给了他们容身之地,这便已是足够的仁慈。”   “真乖。”巴图蒙克情难自禁,挑起兰芽的下颌吻了上去。   这一回,兰芽双手攥紧了拳,没有闪避。   巴图蒙克一边吻,一边呢喃:“嗯,以你聪明,既然发现了建文余部,便也自然明白了岳大人曾经也发现了什么。”   他说到这里顿了一下:“嗯,我错了,从此不该叫岳大人,该改口叫岳父大人。”   兰芽怆然一笑,借这耳鬓厮磨藏住。   “我明白了,当年我爹出使草原,便也是在草原发现了那些人吧?就为了掩藏这个秘密,司夜染才会痛下杀手,诛我满门。”   泪,还是滑下面颊。   巴图蒙克直起身子,双手托着她的面颊,细细凝望她。   “你终于懂了。”   兰芽含泪垂首:“所以,我还怎么能对他不心死?”   “原本,我还想过要替他开脱,想以为他是奉皇命,不得不动手……却原来根本与皇命无关,根本是他杀人灭口!”   她仰起头来,眼含仇恨:“既如此,我还如何能继续与他在一起?”   巴图蒙克长叹一声,将她拥入怀中:“好,好。你终于明白了。”   再度倾身吻住她,甚至手也伸进了她的衣襟,“你放心,我必定替你报了此仇。我娶你从不   是儿戏,我既没机会叫一声岳父,既然没机会给你岳家聘礼,我便必定将他的人头供在岳父岳母大人灵前。”   他的手灼烫地覆上来,兰芽浑身轻颤,却不能抗拒。   女人的身子跟心是相连的,身子若有半点抗拒,便证明说出来的都是谎话。她只能忍耐。   兰芽的驯服,甚至是羞涩的主动迎合,叫巴图蒙克难以按捺。他便一把将兰芽抱上榻去。   兰芽轻喘,微微推开他:“大汗别急于这一时。此时里里外外都在为咱们张罗,满都海都随时会进帐来,咱们若这般……”   巴图蒙克闷哼了一声,只得重新坐起来。却还是按捺不住,索性将兰芽抱到腰上,借着长袍的遮掩,将兰芽袍子下缘分开……   深深的恐惧沿着每一根神经蔓延上来,兰芽知道此时不能躲,反倒只能迎合。唯有如此才能打消巴图蒙克最后的怀疑,也才能为所有人赢得最后一次逃生的机会。   巴图蒙克的手先探上来,他的呼吸登时急了,另一只大手急切地抱紧了兰芽的翘TUN。他的声息都漾着酒醉:“……你知道么,我从来都没有这样渴望过一个女人。岳兰芽,此时此刻,从我心里来说,是我的——初次。”   他便猛地将她按坐,骤然挺身!   一切,一切,已在毫厘之间,却猛然听得帐外一声呼唤:“大汗,要事!”   是莫日根。   巴图蒙克已是箭在弦上,额角细汗涔涔而下:“什么事!此时就算天塌了,也都不要来烦我!”   莫日根已是听出大汗声音不对……略一想,如何能不明白大汗在做什么?   莫日根也是大惊,连忙道:“大大大汗,是,是是司夜染来了!”   帐内陡然一静。   巴图蒙克迅速望了兰芽一眼,兰芽也是一惊。   巴图蒙克便猛然道:“好,我这就去!”   兰芽便也趁机急忙从他腰上滑落在地,跪着替他整理衣袍。   巴图蒙克垂首,挑起兰芽的下颌:“你高兴了,嗯?”   兰芽一颤:“怎么会?”   巴图蒙克便一把将兰芽又提到腰上来,捏着她下颌:“吻我!”   兰芽心下微微一颤,面上却是含笑。   双手捧住他的脸,用鼻尖轻轻厮磨:“原来大汗,还像个孩子。“   “嗯哼!”巴图蒙克攥紧她的腰:“不管。总之你要吻我。”   兰芽深吸口气,只得落下唇去。唇瓣厮磨,他自然不够,主动张开了嘴,将兰芽的唇都包住。兰芽黯然垂下眼帘,只得伸出了丁香去……   这一吻,长久。   长久到兰芽都以为自己在黄泉路上走了几个来回,努力奉迎着辗转、娇.喘,可是实则心下却是,一片死灰。   巴图蒙克终于满意了,方喘着粗气将兰芽的头按在心口上。   “岳兰芽,我要定你了,不许背叛我。否则,我也不知道我会变成什么样,也许会比灭你满门那晚的司夜染还要狠!”   “我明白。”兰芽垂下眼帘,绕着巴图蒙克的手指:“我都说了这么多,大汗难道还不肯放心么?”   巴图蒙克垂眸去望她:“……除非我已经让你怀了我的孩子!只是,时辰还不到,我就只得暂时忍着。小东西,我定要你今晚便怀了我的孩子,否则便不放过你!”   兰芽垂下眼帘,淡淡一笑:“好啊。”   “可是现在,”巴图蒙克忽地又一把将兰芽抱起:“跟我一起去见司夜染,乖。”   -   【今天三更,稍后还有两更。】 ☆、51、心若兰兮终不移②(3更2)   兰芽微微一震,随即淡然颔首:“好,我陪大汗去。”   “正好趁机见他一面,以慰相思之苦?”巴图蒙克目光横来。   兰芽便笑了,伸臂抱住他的颈子:“那大汗咱们就都不去了。索性继续留在这帐中。”   “哼~”巴图蒙克轻声一哼。   他自己也许不自知,也或许是曾经扮慕容太久了,于是方才这一声叹息的声线,竟然像极了司夜染阕。   兰芽便滑下,肃立在地,“该见的人总要见。大汗,人家远来是客,这般大喜的日子,总该迎上一迎。”   珂.   煌煌王帐,不速之客。   兰芽随着巴图蒙克走进来,目光横过去,望了一眼那立在地当间儿的人。   只一眼,她便收回目光,面上没有半点波动,只驯顺地跟着巴图蒙克走向王位。   帐中一众部将左右分列,各自一脸肃杀凝视着“司夜染”。   巴图蒙克坐下,兰芽按着规矩立在他身旁。   巴图蒙克却偏头望了兰芽一眼,扬眸一笑,伸手捉住兰芽的手,将兰芽拽坐下来,就坐在他的膝头。   兰芽半点都未挣扎,身子软软地顺势贴在巴图孟克怀中,只羞红了一张脸,低低地嗔怪:“大汗……这么多人在。”   “这么多人在,怎么了?”巴图蒙克索性将兰芽颈子拉下来,用下巴上的虎子茬儿轻轻扎她:“你瞧他们谁敢有半点不豫之色?”   兰芽咯咯笑着,娇柔地承受了。   巴图蒙克这才满意地抬眸去望“司夜染”。   整个帐里,自然还是有一个人忍不住露出不豫之色的,那自然就是他。   巴图蒙克却亲热地叫了声:“虎度见笑,这小东西今晚就是我的哈屯了。方才在她帐篷里,伺弄得她不肯餍足,这会儿便还忍不住。”   说着便捉着兰芽的下颌,在她朱唇上对了个嘴儿。   低声哧哧地笑:“小东西,嘴上抹了蜂蜜么?甜死个人。”   兰芽默默承受,心下却轻轻一翻。   巴图蒙克喊“司夜染”为“虎度”,这是蒙语里“弟弟”的意思。   这还是她第一次目睹“司夜染”与巴图蒙克在草原见面,也更是他第一次听见巴图蒙克这么称呼“司夜染”。   这个“虎度”还不同于巴图蒙克称呼岳兰亭的“谙达”。“谙达”还有客套礼数的距离,而“虎度”根本就是自家人了。   巴图蒙克为什么会这么叫?   .   兰芽便转眸过去打量“司夜染”。   他也正一双眼眸冰冷地凝向她。   见她望他,他便转过了头只望向巴图蒙克:“阿哈是说今晚要迎娶她?可是我怎么事先都没有得到半点消息?阿哈怎么会忘了,她早已是我的人,她的命是我的。没经过我的允许,她什么都干不了!”   兰芽便又是一怔。   他竟然也用“阿哈”来称呼巴图蒙克!   “阿哈”是哥哥,是自家人所称呼的哥哥。   原来并不是巴图蒙克一厢情愿地喊“虎度”,原来他也会投桃报李地喊巴图蒙克是“阿哈。”   兰芽便忍不住笑了,目光清冷划过司夜染的面颊,落回到巴图蒙克脸上。   “虎度,阿哈……大汗,你们两个究竟在打什么哑谜?是不是曾经有些事,我虽然置身其中,却根本就没看明白过?”   巴图蒙克大笑,一把抱紧她的小蛮腰:“嗯哼,这世上能骗过你这个小脑袋的事,还当真不多。可是就这么巧,我跟他好歹算是合演了一场好戏,骗过了你的眼睛。”   兰芽的心狠狠揪紧,面上却嗔怪起来:“大汗还这么得意!快说,不然我今晚不嫁了!”   巴图蒙克笑着眯起眼来,目光与司夜染的视线凌空微微一撞。   “你以为我们怎么能彼此互换身份,他能扮我,而我亦能扮他?除了歪在的化妆,也还是因为我们两个之间彼此太过相像,太过熟悉了。”巴图蒙克唇角微挑:“这世上能扮得成他,能扮得骗过所有人眼去的人,只有我一个。”   “哦?”兰芽便不由得微微转头,目光绕着司夜染打了个转。   “大汗缘何这般自信?”   巴图蒙克这才得意大笑:“因为我跟他的母亲,本是孪生姐妹啊!”   巴图蒙克大笑,帐内部将便也都跟着大笑。一帐的人都在朝着兰芽笑,仿佛在笑她的后知后觉,笑她的有眼无珠。   兰芽一张脸红得宛若燃烧,忙双手一捂脸颊:“是啊,我见过了图鲁和乌鲁斯,我便本该想到这样的!看来大汗的家族里,竟然有如许多双生子呢,真是神奇。”   巴图蒙克将兰芽放到一旁,起身大笑走向司夜染,伸手搭住司夜染的肩膀,转身一同凝望兰芽。   “所以我们是兄弟!小的时候,除了眼睛的颜色不一样,我们也曾   经如图鲁和乌鲁斯一般,被人当成是双生子呢!”   .   兰芽笑,目光却一点一点清冷下去。   “如此说来,大汗当年所谓的被大人擒住,也根本都是假的吧?”   巴图蒙克扬声大笑:“说得对。我是草原大汗,如何能以后机会深入汉地,考察清楚汉地的山川河流、风物人情?我便与虎度设下了计策,他对外号称我是被他生擒,实则是帮我名正言顺地进了大明腹地。”   巴图蒙克紧盯着兰芽:“后来你便也都知道了,我在北方和京师游历够了,他又如我所愿,将我送到南京去。于是江南的天下,也早已被我摸清了。”   “江山如画,如今那锦绣天下早已都在我心中了。”   全帐又是一片得意大笑。   莫日根站起身来,右手贴在左侧心口,心悦诚服地躬身行礼:“我大汗巧施妙计,不费一兵一卒便将明国一切打探清楚。试问那明国的朱家阿斗,有这个智慧,有这份胆量么?”   莫日根说着,目光划过司夜染:“那朱家的阿斗,只知道结结巴巴缩在宫殿里,连朝臣都不敢见,只派些没根的人四出天下替他干事儿吧!”   众人又是一番哄堂大笑。   兰芽也跟着笑,等众人的笑声消散下去,她才拢紧袖口,妙目轻扬:“大人,你这般卯足了力气帮着大汗,做了那里通草原的事,倒不知大汗又曾许给了你什么好处呢?”   兰芽虽然面上含笑,可是语声却是清冷如寒泉,叮叮咚咚冲散了大帐里的喧哗笑声。   巴图蒙克收起了笑,目光幽深地凝望住兰芽;司夜染面上始终未曾有半点笑意,却也深深凝望着她。   兰芽冷冷一笑,便偏头望向巴图蒙克:“他不肯说,大汗总肯告诉我了吧?”   巴图蒙克勾着司夜染的肩头,垂眸望了他一眼:“骗了她这么久,骗得她这么苦,今天便也都说开吧。今晚过后,她便是你的‘勃勒根”(嫂子)。”   司夜染还是紧抿唇角,不肯说话。   巴图蒙克笑道:“干嘛?难道都忘了么?”   不等司夜染答话,兰芽抢先说:“是不是你们兄弟盟约双分天下?以长江为界,大汗在北,大人你在南?便是都城也都是现成的,南京,哈?”   兰芽说完,自己也是笑起来。她早该想到的啊,怎么就被情迷了心窍,直到此时要叫人家巴图蒙克自己来掀开?   司夜染虽然有手下,有曾经忠心耿耿跟随的旧臣,可是那些人却终究都是零敲碎打。或者是隐于朝堂,或者是做些细作的差事,他手里从未曾有一支正规的军队。   狼兵虽然也算军队,但是只善于小规模作战,人数和武器上无法与朝廷军队匹敌。   如此想来,司夜染便与小宁王一样唯有一途:与草原联手,借助草原铁骑!   .   兰芽这一番话,巴图蒙克听着有趣,缓缓勾着唇角。司夜染却一脸死灰,双眼乌黑。   兰芽却笑得更甜,扬眸去望住他:“二位既然是兄弟,既然早已先照不宣结盟双分天下——那我岳家在二位的计谋里,被安排了一个何样的位置?”   还是没人说话。   兰芽缓缓起身,绕过桌案走到司夜染面前去。定定站住,忽地扬手,狠狠一巴掌扇在了司夜染脸上!   -----   【稍后第三更~~~~】 ☆、52、心若兰兮终不移(3更3)   那一巴掌打下去,整个大帐都是一片惊呼。   却不是心疼的惊呼,而是幸灾乐祸,宛若在看戏时,看到了一幕精彩桥段一般。   巴图蒙克含笑一把攥住兰芽的手,将她护在身边儿。   兰芽含恨抬头:“大汗为何不准我打了?是怜惜你的虎度?!”   “自然不是。”巴图蒙克目光从司夜染面上划过:“虎度虽要紧,可是总比不上自己的新娘子。”   满帐就又是哄堂大笑澉。   兰芽明白,此时此地,司夜染既然来了,便自然是来自取其辱。   与其叫外人羞.辱他,又何如由她亲自动手?   兰芽便垂下眼帘:“有些私事——关于我家当年的事,我看我还需重新问他。大汗容我单独与他说话。”   “那毕竟是我家的私事,我不想也叫帐下的将军们这般哄堂大笑。“兰芽说着含泪指了指头上:“我爹娘,还在天上看。”   巴图蒙克便也缓缓点头:“好,带他去你的帐篷。”   .   两个人离开,巴图蒙克叫莫日根带人到兰芽帐外守着。   众人散去,白音走上前来低低问:“大汗怎么就容得他们两个单独见面了?大汗难道不担心小哈屯就这么跑了么?”   巴图蒙克冷冷一笑:“那是你们都被骗过了!——那个人,根本就不是司夜染。”   “哦?”白音也是狠狠一怔。   巴图蒙克得意笑道:“方才我说的明白——这个世上能将他扮到惟妙惟肖的,普天之下也只有本汗一人。于是其余那些假扮的,在本汗眼里一看就穿。”   “既然不是他本人,小哈屯见就见了,又能闹出什么来。这样大喜的日子,难道我不该哄着我的新娘子么,难道要她因为小事跟我发了脾气,再耽误了晚上的洞房?”   白音闻言便也放下了一颗心,抿嘴笑了。   “臣下只是好奇,他司夜染自己好端端地不来,怎么派了个假扮的来?怎么,难道他知道自己若来了便活不成了,所以根本就没敢来?”   巴图蒙克闻言轻哼:“他自然不是那样的性格。他之所以没能在大婚之日亲自赶来,便只说明一件事——他也许再也来不了了。他又怕她会伤心,于是便叫人扮成他的样子来。也算,人间天上最后一面。”   白音一愣:“大汗缘何这样说?”   巴图蒙克冷笑一声,一指亦思马因的人头:“那亦思马因的人头,是能这样轻易得到的么!亦思马因为王帐先代太师,最是老奸巨猾。他手里的永谢布万户,兵强马壮。纵然是本汗集合了草原上另外的本部五万户一起出兵绞杀,却还是一时之间奈他不得。”   “我草原铁骑南下,明军单纯从战场上根本就不是对手,于是可以想见,司夜染根本就不是在两军对垒的时候斩杀亦思马因的。他使的是阴招,是他这么多年来一贯杀人的方式,是他亲自深入大军营盘之中才能办到的!”   巴图蒙克笑笑:“想那永谢布万户,一个一个哪里是聋子瞎子,得知亦思马因被取了首级,如何会不万人齐拥而上?”   巴图蒙克仰天,又是怅惘又是得意地叹了口气:“我那可怜的虎度啊,一双拳头能敌多少?怕是早已葬身乱刀之下,被剁成碎泥了。”   “好歹与我兄弟一场,最后要派个人撑着他的脸来跟心上的人儿最后见上一面……这点情分,我这个当阿哈的,怎么也得给。白音,你说是不是?”   白音听着也是暗暗得意笑起。   真好,大汗只用了那小哈屯一个人,便逼得司夜染和亦思马因两败俱伤,同时消灭了大汗心中的两个要紧的敌人。   白音由衷施礼,“只是臣下好奇,那个假扮司夜染的人是谁。大汗方才与他说到兄弟关系,他竟然也知道。明明那司夜染将这重身份藏得很严,连小哈屯都不知道。”   巴图蒙克便笑了:“他自己来不了了,他自然会将这样一件要紧的事托付给他最相信的人。他身边有风花雪月,可是与他最亲密无间的只有那一个人。”   白音便顿悟:“是藏花!”   可不,便该是藏花。风度气质全都那么肖似,不许怎么刻意妆扮便已是一个人了呢。除了藏花,那司夜染还能派得出谁人来?   既然来的人早被他巴图蒙克看破,他便心下更有了底。藏花再像司夜染,也终归不是司夜染;司夜染能做的事,藏花却办不到。于是他便也戒备大减,便任凭他去与兰芽说话,又有什么要紧。   .   兰芽帐内,盯着眼前的人,兰芽每一次呼吸,都觉得疼。   她狠狠地掉泪,狠狠地,被那泪灼痛了眼睛。   眼前这个人……是他,却又不是他。   她想当成是他,可是他偏偏浑身上下都是藏花的气质。   外人都说他和藏花相像,可是她却清楚地知道,他们根本就不一样。或者说其实这多年来,藏花   迷恋在对他的情愫里,是刻意在一言一行都在模仿他的模样。可是藏花却终究,永远都不是他。   真正的他,当单独面对她的时候,便根本就不再是外人眼里那个面貌。   他会是江南风雅绝世的慕容公子,他会是猥琐狡黠的月船,他还可能是青衫倨傲的周生,更可能是——牙行里,风华绝代却又叫她恨得牙根痒痒的冰块。   他是风华千面,他从来都不是一个模样。   他呈现给她的那个世界,他带着她去看的那个天下,也同样是气象万千、风云变幻。   所以眼前的人,与她想象的模样,又是不同。   她便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   巴图蒙克说得明白,这世上若有人假扮大人,便都难逃巴图蒙克的眼睛……所以,所以,眼前的一切才更叫她心痛如绞。   委屈了他,也委屈了“他”。   .   眼前的人虽目光森冷,却目光灼热,紧紧地锁着她,片刻都不舍移动。   她也控制着自己想要扑上去抱住他的冲动,却背过身去,冷声冷语问:“事到如今,还不给我一个答案么?夹在大人和大汗的筹谋之间,我爹,还有我岳家,究竟扮演了一个什么角色?!”   他定定站住,目光疼痛。   兰芽便哇地一声哭出来,上前攥起双拳,一拳一拳砸在他身上:“凭什么冤枉我爹私通鞑靼?明明里通草原的人,是你!”   “凭什么因为怕我爹泄露你的秘密,你就要将我全家一并全都杀光?!我家里那么多无辜的人,他们都从未见过你,更不知道你的身份。还有我的侄儿和侄女,他们还是两个小娃娃,他们又凭什么要死在你手里……“   “还有我嫂嫂,她是冉竹,她是掩月啊!你怎么能那么狠心,将她一并都杀了?我的一双侄子侄女,是她留在这世上唯一的纪念,你却都没给她留下来。”   “还有,我啊……你既然要将我岳家斩尽杀绝,你怎么不将我一并杀了?!在佛堂你杀了我娘,你便也不该放那把火,你应该直接带人冲进来,追进地道,将我也斩杀在那里。“   “就算当时也许来不及,后来你将我引入牙行之后,你便也应该将我杀了啊!比如我撞到水缸之时,你可以不管我,不救我,你就任凭我被水呛死就好了。”   “你又何必,何必让我看见了你,记住了你。一日一日不知不觉开始挂念你,一点一点忘了——我该恨你,啊?!”   他心中大恸,上前一把将她抱进怀里。   之前巴图蒙克故意在他面前说的那些话,对她做的那些事,是为了刺痛他,是为了打击他。可是他那一刻的痛并非是为了自己,而都只是在心疼她……   他知道自己,知道自己在涉及她的事情上永远都是小心眼儿。他也跟她发了太多次怪脾气,只为了啜那一口醋。   可是今天,他没有。   因为他全都看得明白,她在那强颜欢笑之下悄然攥紧的拳头;看得见她那娇嗔之时却笼起凉意的眉眼。   她的忍耐,不比他少;而以她一个弱女子的身份,她给自己肩头压下的担子,甚至比他还要重!   .   重新跌入这一具熟悉的怀抱,兰芽终是忍不住放声大哭。拳头早已没了力量,却还是坚持地砸向他去。   “你为何不杀了我?你当初真的应该,要了我的命……我便不用如今日这般,听见那些事,痛断了我的心……”   在他怀里,听着他的心跳,叫她终于一点一点地平复下来。这三个月来累积下来的忧虑、恐惧,这一刻终于得到了尽情的释放。   却还在抽噎,小拳头一下一下地砸着他。   “难为皇上还真的以为你十岁便在北边办差,原本是你十岁就已经趁着办差的借口,进了草原,私下里见到了巴图蒙克吧?谁能想到,那时候你们两个小孩儿就能商定下这瓜分天下的大计,嗯?”   “还有这些年你在北边,办老宁王的案子,怕也是暗中给了草原许多好处吧?老宁王坏了事,藩国从大宁南撤到南昌,大宁一线便等同虚设……这也是你跟巴图蒙克定下的计谋吧?”   “你啊,你啊……你为了你自己的江山大业,却将咱们大明害苦了,将大宁、宣府一线的百姓害苦了……还有你那散落在草原的余部,你瞧他们过的都是什么日子?你便连他们也都害苦了啊……”   她含泪仰头,深深凝望他的眼睛。   “只是今天唯有一件事让我略略欣慰。大人,我只问你一句:彼时我悄悄跟随爹爹出使草原,跟那帮草原孩子逞能赛马……后来马惊了,我单人独马跑进无人的草原腹地时,那一袭锦袍,碧眼而来的少年,是——不是你?”   .   大哭了一场,巴图蒙克再走进兰芽的帐篷时,她已目光宁静,笑靥如花。   娉婷柔婉,含笑凝立,已是待嫁的模样。   巴图蒙克心下微微一跳,   忙走上来握住她的手:“你的心结,已然解开了?”   “嗯。”兰芽笑若幽兰,静芳悄散:“终于再没有替他开脱的理由,他是我的灭门仇人,永远都是我的灭门仇人。为了自保,为了保护他的建文余部,他便将我岳家满门性命视若草芥。”   “甚至,我的嫂嫂原本是他的人,他竟然也不留姓名,斩草除根……他不是人,他是阴曹地府来索命的厉鬼。我对他最后的一点念想,也已然散尽了。”   巴图蒙克含笑紧紧拥住她的身子。   兰芽却轻轻道:“大汗,我现在只想跟你在一起。远离众人,远离喧嚣,只有我们两个人,好不好?”   “好。”巴图蒙克柔声道:“你想去哪里?我带你去。”   兰芽轻轻含笑:“这片威宁海,宋时曾被称作‘鸳鸯泊’,得名自这海子上有鸳鸯栖息。我来了这么久,竟然还没好好去看过这片海子。大汗带我去看看,好不好?”   纵马兜一圈海子,时辰上还来得及。巴图蒙克便昂然一笑,一把将兰芽抱住:“……好,咱们就找一个只有咱们两个人的地方。兰芽,我已迫不及待。” ☆、53、心若兰兮终不移④(4.28第一更)   巴图蒙克与满都海交代了一下,握住满都海的手说:“我与她的婚礼,一切都劳你费心操持。”   满都海含笑摇头:“放心去吧,今天本就是你们两个的日子。婚礼上的繁文缛节,如何比得上两人单独相处的一刻。”   “至于前后操持,这都是我心甘情愿做的。蒙克,这一刻我没有身为妻子的酸意,我反倒是像是为自己最爱的两个孩子在忙碌。于是无论多忙,都是开心的。”   巴图蒙克眼眶一热,急忙攥紧了满都海的手:“我这辈子,何幸有你。”   若没有她,便没有他的一切。性命、汗位、胜利,以及今天的荣光玛。   满都海含笑摇头:“你是黄金家族的血脉,就注定是这草原,这天下的主人。就连我亦是你的奴仆,我为你所做的一切都是我应该做的。能因此而成为你的妻子,成为你的彻辰,这对我而言已经是莫大的荣耀。”   她努力压抑自己的情绪:“大汗,这一生,我已别无他求。澉”   她从来就不奢望,他会有如对兰芽一般地爱她。   在那一对璧人般的孩子面前,她时常抚着自己堆满了皱纹的脸,自惭形秽。   她已然将他交给了兰芽,自从兰芽来到草原之后,他再没有碰过她,而她自己也再没有与蒙克共居一帐过。   她明白,她能陪他的这一生,这一段时光,走到此时,便已是终点了。   她接下来的日子里,她会将她全部的心力都转移到图鲁和乌鲁斯两个孩子身上。将他们抚养长大,将他们教育成为大汗的优秀继承人。至于男女情爱……从此以后,她只含笑看着他和兰芽。   她喜欢他们两个,宛若当成自己的孩子,由衷的。   她便仰首,满是释怀的笑意,轻轻拍了拍巴图蒙克的手背:“去吧。看天色,仿佛又要有一场大雪了。你们早去早回,别耽误了晚上拜天地的时辰。”   巴图蒙克孩子气地笑了,眉眼尽情舒展。这是她与他共度的这么多年相依为命的时光里,从未见过的啊……   “满都海,等我们回来。今晚拜天地之后,我一定带兰芽单独给你敬一杯酒。满都海,谢谢你。“   他的手重重按在她肩头,她明白,那里是满满的谢意。   她便亲自给他披上袍子,帮他系好带子,柔声嘱咐:“兰芽终究是汉地的姑娘,不适应草原的风雪。大汗千万保护好她,别叫她冻着了,否则今晚还怎么拜天地呢。”   “你放心。”巴图蒙克含笑,伸手揽过满都海来,印下唇去。   却只是……印在她的额头。   满都海心尖微微一颤,随即已是坦然笑开,推着他向外去:“快去吧。大汗的心意,我都领了。”   巴图蒙克这才含笑而去。   长袍微甩,马鞭轻摇。颀长身影点点融入帐外的天光里,一点一点地,看不清了轮廓。   满都海心满意足却又难掩惆怅地笑着,伸手轻轻摸了摸自己的腹部。   兰芽来之后的三个月,蒙克都未曾碰过她,于是便也不知道,她已然又有了三个月的身子呢……   这一次的感觉,如上一次怀着图鲁和乌鲁斯的感觉一样,她自己便有直觉,还是双身子。幸好这是冬日,袍子又厚,三个月还不到特别显怀的时候,于是那一心只挂住兰芽的少年大汗,丝毫未曾察觉。   也好,否则他又得分心来照顾她,更不会允许她怀着身子替他操持婚礼。   她不怕辛苦,她喜欢尽这份儿心。   这多年为那个少年所付出的一切,她都未曾有半点后悔过。这究竟是一个母亲的心,还是一个女人的情,她自己已然不想去细分了。   只愿今天万事顺遂,她便此生心满意足。   .   巴图蒙克带着兰芽,两人共乘一马而去。   王帐里所有人都在帮着忙碌今晚的婚礼,或者是期待这今晚的这一场狂欢。   毕竟,今晚是除夕呢。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狂风渐起,一场大雪又如期而至。   岳兰亭帐内,岳兰亭与雪姬对望了一眼,雪姬便连忙掀开被子站起身来。   身上,早已收拾停当。   雪姬又给月月喂了几口奶,将她小小的脸蛋儿贴在脸上亲了又亲:“丫头,娘对不起你……接下来这一场奔波,你要是娘的孩子,你就给娘安安全全地熬下来。千万——别那么容易就死了。”   月月也不知道听没听懂,只是看娘郑重其事跟她说话,她便黑眼睛圆滚滚地,张开红豆儿般的小嘴儿朝着娘亲笑。   这一下,雪姬早已控制不住,已是泪落如雨。   却也只能狠心,将月月用厚厚的毛皮裹住,然后揣进兰芽亲手缝制的那个皮囊里。然后小心翼翼地吊在了心口。   刚吊上,却被岳兰亭伸手接了过去:“我来。”   雪姬的眼泪便又有些止不住,却是   拦着:“不,我来。这一路上,这么多人,还都要听你指挥。今天你不止是月月的爹,你还是所有人的统帅,你的安危绝对不容有失。你带着孩子便是多了个累赘,若打斗起来定是施展不开。还是我来。”   岳兰亭却坚定按住雪姬的手:“我的安危不要紧,孩子的安危才是不容有失。你是有身手,可是却比不上我。月月在我身上,才更安全。”   雪姬却执拗起来,死死抱住皮囊:“不!孩子是我生的,无论我叫她生死,她纵然再黄泉路上也怪不得我……至于你,还是算了。”   岳兰亭眯起眼来,“直到此时,你还在怨我当初不肯要这个孩子?”   雪姬抬眼细细地看岳兰亭的眉眼,细细地看,再细细地看……   他可真俊。即便脸被毁了,还是这么的长眉入鬓,眼瞳若星。依旧还是她当年第一眼看见的那个俊美无双的少年郎。   她怎么会忍心真的怪他?   她是哭过,闹过,骂过甚至打过,她难过他不能接受她和她的孩子,她难受他忘不了冉竹……可是他却也明白他的感受啊,也正因为他如此长情,她才喜欢他的不是?   倘若他是见异思迁的男子,倘若他早早就要了她而忘了冉竹,那她——说不定早就一把掐死他了。   今天这一场逃亡之旅,她是心疼女儿,心疼得心都要碎了;可是她也更担心他——如果要在女儿和他之间做选择,她宁愿他安然无恙地逃出去。   而她的女儿,她最亲爱的月月,既然选择了在这个时候出生在这群狼环视的地方,便要与她做好一样的准备。   不去想地久天长,随时可以将这条命丢在草原上,只要能护得住那要紧的人的安全。   实则她的月月也一定不会怨她这个娘的,是不是?本来就是不足月的孩子,本来都没机会降临人世的,却被兰公子许了自己的半条命,又被冉竹姐姐在昏迷时一路护送,她们母女才幸而多活了这一个月。   这便够了,是不是,我的月月?   所以如果半路上你的姑姑再遇上什么危险,或者是冉竹姐姐托付的那个男子遇到什么危险,她们母女便要将自己的命还出去。不能,再抢走兰公子最后半条命,不能再拖累了冉竹的相公啊……   看她执拗,岳兰亭怎么也夺不过来,便也只得长叹一声放弃。   雪姬将皮囊重新吊好。却听得那边铿锵的动静。   雪姬抬眼望去,却见岳兰亭解下了挡在心口处的护心镜。   那是彼时他在南京守备府里的模样,银盔银甲的将军,立在银色月光之下……   “你要干什么?”雪姬便一震。   盔甲里的护心镜是最缺失不得的。   岳兰亭却目光坚定,将护心镜解下来直接便兜头给她戴上。   雪姬便连连后退:“我不要!你戴回去!”   岳兰亭恼得咬了咬牙:“不是为你,是为了护着我女儿!”   我女儿……   我女儿!   雪姬便止不住双泪簌簌落下。   终于能听见他这样说,终于能听见他这坚定不移的语气。就算要她现在就死,她也,瞑目了。   .   岳兰亭的帐篷里,他们在准备;双宝和三阳也在准备。   王瑾等建文余部的老幼病残们,也同样在准备。   只有王帐的草原人,被除夕的风雪,被今晚婚礼的喜庆卸去了防备。   别说这些人没有正规的武装,即便是能跑,这大风雪的草原本身就是一个噩梦,除了草原人之外,汉人根本没机会能跑的出去。就算让他们先跑一.夜,天亮了快马去追都来得及。   -   【稍后第二更~】 ☆、54、心若兰兮终不移⑤(4.28第二更)   草原人却不知道,就在这个夜晚,与这场大风雪一同到来的,还有一支仿若从天而降的军队。   正是那一支被困在六百里之外的大明使团!   司夜染离开京师时,没有带任何随从。所有人都以为他为了去救兰公子,已是疯了,什么都再顾不得。于是他一人便吸引走了所有人的注意力,便没有人知道他启程之后两个时辰,息风便也带着西苑的腾骧四营的勇士,化整为零,穿便装北上而去。   腾翔四营的勇士来历与大明正规军不同,他们大多原本是河套或辽东等北部边关一线的百姓。多年与草原人、女真人等杂处而居,身上的性子倒不太像传统的汉人,而有些像是游牧民族了。于是他们重新换上百姓的衣裳,回到北边去,无论是言行举止,还是天文地理,都熟得宛若猛虎归山一般玛。   大宁一线小宁王与亦思马因联军率先发难,趁着边界大乱,腾骧四营的勇士们便悄无声息扮作流民,涌入了草原……   昼伏夜出,潜行千里,早已在司夜染规定的时间里到达了困住大明使团的海子旁。   三天前,息风带领腾骧四营的勇士骤然发难;而大明使团内部,虎子为首,那些扮作礼部官员的文弱男子们,也都各自掀了袍子,抄起了家伙!   出使之前,司夜染便与虎子安排得明白,大明使团进了草原必定被扣留。但是不能坐以待毙,反倒要成为一颗埋进草原腹地的棋子,暂扮软弱,静待时机,揭竿而起,挥刀便能斩向王帐软肋澉!   司夜染亲手绘制一幅地图,指着威宁海附近的几个海子:“到时使团被困的地方,当就是这几个地点。虽然不是威宁海,却都围绕在威宁海左右,正是最佳的攻击之地。”   虎子彼时盯着那幅地图,自己都知道眼睛都快蓝了。   只因自古以来草原对于中原王朝来说,就是个太巨大太神秘的所在,人陷入进去极容易失去方向感。中原王朝也都想方设法取得草原的明确地图,但是却求而不得。可是眼前的司夜染,简直是信手拈来,仿佛整个草原就都装在他的心里。   “你怎么会对草原了若指掌?”虎子终于忍不住问。   彼时司夜染眸光淡淡,清清冷冷望他:“有什么奇怪。十岁开始,我便进草原办事。巴图蒙克扮成我,进大明南北刺探;难道我就不能如法炮制,也扮成他,正大光明地在草原游离,也同样将草原的山川地理、风物人貌了若指掌?”   虎子重重一震。   如此头脑,如此胆量,从战略高度上来说,乃是天生帅才。   纵然是他爹袁国忠还活着,那多年为草原所患,却也从没能想到切实可行的法子知己知彼。而眼前这个少年,甚至在多年前就已然做到!   总是他爹袁国忠,战略之术也难与匹敌。   那一刻司夜染依旧眉目清淡,对虎子并无特别亲热,可是那一刻的虎子却知道——自己已然在这前前后后的事件里,一点点地不由得,对这个小阎王归了心。   于是使团启程那日,他虽然护卫在兰芽身畔。可是却还是将司夜染到来的消息告诉给了兰芽,更是——在兰芽不舍落泪的当儿,提缰后退,将那一段时光,独留给了兰芽和他……   身为武将,他明白,那一刻的他不是认输,而是——明白自己永远无法匹敌,于是不能不反而心悦诚服。那是,敬畏之心。   .   息风和虎子合兵一处,借助风雪掩护,已是杀到了王帐近前!   看押司夜染的帐外,几个士兵早已悄无声息倒下。然后尸首被拖进帐内。少顷,穿了那卫兵衣帽的男子静静走出。   漫天风雪呼号而至,天地之间雪密如幕。   便是隔着三尺开外,都已经看不清了人。   那男子负手而立,仰头看天地飞花。   双宝和三阳藏好了那两个士兵的尸首,将其中一个套上大人的衣裳,覆了面具,塞进被窝里去,这才一起出来,低低行礼。口中同时出声,却是叫出了两个称呼。   “大人。”   “二爷……”   叫“大人”的是双宝,喊“二爷”的是三阳。   两人同时叫完,双宝倒不意外,三阳却吓得一立眼睛,扭头直盯住双宝:“宝公公,你怎么!”他还赶紧拽双宝袖子:“是二爷,二爷!”   二爷为人阴沉,三阳也是替双宝着想,担心二爷要责怪双宝。   灵济宫里外人不知道,听兰轩的人却是明白的:藏花实则对双宝还有着心结。   就因为当初大人借着要给双宝家送银子的差事,派了二爷出门,才叫兰公子有机会走到大人身边去得了宠……于是二爷后来回来后,一见双宝就很有些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   若又在此处被拿捏了……   双宝瞧三阳那副明明很聪明,却聪明到九天云外去的模样,只能叹口气,踢了他一脚:“大人!”   三阳眼珠又叽里咕噜转了好   几圈儿,这才三魂归窍一般,身子一僵,噗通就跪地上了:“唉呀妈呀,大人啊……”   负手而立的男子微微翻了个白眼儿:“我不是你妈。”   三阳吓得使劲磕头。   他是怕二爷,可是大人比二爷可怕老多倍了!   司夜染也只能再叹一口气,忍不住再度质疑自己当初怎么就把这么个混不吝的派去听兰轩伺候了呢……不过想来他也定然曾为她添了许多笑料,便也将功折罪了。   他便郑重走到三阳面前去,面容穿过纷飞雪花,凑到三阳眼前去。   “你给本官瞧清楚了,彼时你替你家兰公子烧的那幅画,画上的人,究竟是谁?”   司夜染在灵济宫时,从来都是傅粉示人,三阳这样级别的根本捞不着看真颜。而这一刻,司夜染竟然脂粉尽去。   三阳盯着这样的大人,便傻了。回想起兰公子刚进灵济宫的时候,的确是经常画一个人来着。画完了便揉了,烧了。他去收拾灰烬的时候,隐约能从残片上看见一个人。   后来大人趁着公子不在听兰轩,曾经过来过一趟,便瞧见了公子桌上一幅还没画完的画。   当时就连风将军的脸都白了,说是画的什么另外一个人。可是大人却没恼,反倒立在桌边凝立良久……面上辨认不出是喜是酸。   只是大人临走,还将原本罩着画面的丝帕重新给端端正正盖好了。   三阳彼时觉得自己是眼花了,才会仿佛在大人从他眼前步下台阶的刹那,望见大人眼角的——一缕柔情。   柔情,且还含着若酸若甜的微笑的。   三阳便使劲儿隔着雪花,这回认认真真看了一回大人。看完便傻了,呆呆说:“大,大大大人!那画里的人,就是大大大人!”   司夜染这才满意而笑,伸手摸了摸三阳的脑袋:“好孩子。”   他站起身来,唇角轻扬。   彼时她画的是冰块,是她自以为的慕容,却绝对不是司夜染。可是她却不知道,她画的从始至终,都只是他。   正如风和三阳都瞧出来的,那画上的,是她的,心上人啊。   .   他平伸双手,接住雪花。   他这样的人,天生冰雪气质,便仿佛雪中的谪仙。   他微微点头:“你家兰公子舍弃自己,调虎离山。此时的王帐没有巴图蒙克在,已是一盘散沙。此时你等还不随本官奋勇杀敌,更待何时?!”   双宝和三阳都是一振,便都从地上跃起来,摩拳擦掌道:“追随大人!”   随即,双宝向空中放出一发响箭。   响箭又名“钻天猴”,正是宛若猴子一般,一路尖叫着穿过风雪,直冲云霄!   响箭为号,四野喊杀!   .   情况骤变,王帐众人全都猝不及防,登时一片大乱。   岳兰亭也听见不对劲,带着雪姬和月月冲出帐来。   司夜染一边杀敌,一边冲到岳兰亭面前来,“趁乱,带人速走!”   岳兰亭便是一惊:“兰芽被巴图蒙克带走了,你怎会还在这里?去救她!”   司夜染骤然横臂,袍袖狠扬,又击毙两个蒙古兵。   “我且问你,她当日说不逃了,却与你说过什么?”   岳兰亭一怔:“她说她不会为了一己性命而牺牲这么多条人命。她说……”   她说:“哥,我不逃了……可是你们,都要逃出去!”   她是要以自己,将巴图蒙克调虎离山而去,换得众人的安全逃脱啊!   -   【不是舍得看你独赴险境,而是我更明白你心里在乎的……明天见。】   谢谢彩的红包+月票、流年的红包+鲜花、我本无缘的闪钻、小葡萄的红包   12张:haiyan09、jackpiaowu   6张:134----83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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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夜染傲然一笑:“有我一夫当关,便足够了。”   岳兰亭眼中冒出火来:“你乱来!”   双宝和三阳本都上了马,一听不对劲,两人对望一眼,便都毫不犹豫滚下马鞍来,一左一右站在司夜染身旁:“还有我们!”   岳兰亭长眉陡立,司夜染却冷哼一声:“累赘!没有本官的话,何时允许你们自作主张?”   双宝和三阳又对视一眼,三阳拧着脖子冲司夜染大喊一声:“反正,我们就是怎么都不走了?大人要看着不顺眼,就先杀了我吧!”   岳兰亭坐在马上,眼眶有些酸涩。   一直恨这个阉人,恨到灭门之后的几个月里每个晚上闭上眼睛,眼前就是他一身鲜血、满脸冰冷的模样。   也期冀过能有一天与这个阉人直面相对,到时候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将他挑落马下!   却未曾想到,两人竟然是在这样的情形之下见面,竟然——他在这一刻还为了这个阉人而眼眶发酸。   “这天下甘愿为你卖命的人还多着,”岳兰亭眯眼望向凝立风雪之中的司夜染:“你又何必亲自留下来?你完全可以多叫几个手下来担这差事!”   司夜染却静静仰头回望他的眼睛,淡淡一笑。   “岳将军,你懂的。”   岳兰亭眼眶便又是重重一酸。   原本,他根本就不想听司夜染这一声“岳兄”,可是却又因为后半句话而忍了下来……   殿后的差事的确不一定非要他亲自来做,可是他却要为了一个人而不顾危险留下来。   小妹。   岳兰亭深深吸气,再吸气:“告诉小妹,我在前方等她。万万,不要出事!”   “好。”司夜染终于展眉而笑:“三天后,咱们木兰山见。”   雪姬含泪在马上朝司夜染叩头:“大人!属下应留下护主……”   司夜染轻轻摇头:“现下你最要紧的差事不是护着本官,是要护好你的孩子。别忘了,你家兰公子还舍了自己的半条命在这孩子身上。所以记住了,不容半点闪失!”   .   按着预定,大营里火光四起,杀声震天。   岳兰亭一马当先,银盔银甲穿行风雪里,银枪左勾右挑,枪枪窜出鲜红血花……马蹄劲疾,终带着众人冲出大营,渐渐远去了。   大营里虽则依旧火光冲天,却渐渐地——空了。   蒙古军队以白音为首,一些将官终于清醒过来,赶紧带人上马去追。   事不   宜迟,司夜染垂首瞄一眼死赖在地下一左一右抱住他大.腿的双宝和三阳,轻叹一声:“你们两个既然想留下,就留下吧。”   双宝和三阳一声欢呼,这才松开了手。两人站成一排:“请大人吩咐!”   司夜染盯着他们俩:“大营里就剩下咱们三个了。你们两个倒是说说,就凭咱们三个,怎么拦得住大营里的上万人?”   双宝更见成熟冷静,眸光倏然一亮:“我们公子独自将巴图蒙克引走,乃是擒贼先擒王的路数。既然如此,奴婢们便也效法公子,擒贼擒王!”   三阳懵懵懂懂愣了愣,随即也跟着眼睛一亮:“宝公公从前跟奴婢有个小小计议来着,我们两个准备绑了图鲁和乌鲁斯那两个小王子!”   司夜染长眉一挑,赞许点头:“好办法。双宝三阳,你们两个果然没白伺候你家公子一场。这便去吧,趁乱将那两个小东西给我死死绑住,然后,送到中军大帐来。”   双宝闻言也是一惊:“中军大帐?”   那是王帐,是守备最为森严的地方。   司夜染长眸一眯:“擒贼擒王,宝儿你说的。忘了?”   司夜染说完一挥手,便转身融入风雪,朝中军大帐而去。   擒贼先擒王,这北元王帐并非只有一个王,还有一个——满都海。   .   王帐之中,此时满都海自己也已顶盔掼甲,收拾停当。   这些年她虽然身为女子,却亲自带兵冲杀。曾经在一场大战中,她的头盔被人削掉。性命之虞时,她的头发散下来,被人认出是个女人。对手藐视于她,用刀尖儿又挑了个头盔扔给她,示意不欺负她,要她戴上头盔重新对战。   她半点都没软弱,不顾散乱的头发,将头盔扣在头顶,重新上马,更奋勇杀去——直到亲手将那个将官斩落马下!   她满都海,从来不是一个柔弱的女人。   只是今晚,她的盔甲束得并不规整。到了腹处,她终是没忍心狠狠勒下去。   王帐最初的大乱,被她迅速平定了下去。多年的征战,早训练出她的临危不乱。她端坐王帐,连发几道急令,派出几队人马去。   首先,让人灭火。只有将大营的火全都熄灭,才能看清究竟又多少人围攻,分清敌我。也能叫大营里的部众安下心来。   其次,派勇武的白音带人上马去追岳兰亭。岳兰亭虽然勇武,可是他带走的建文余部多为老弱病残,这样大风雪的草原,他们走不快。若是追上,其他人格杀勿论,唯有尽量留下岳兰亭一家的性命,押解回来再作计较。   第三,派马海带领大汗亲卫,速去追寻大汗影踪,确保大汗无虞。   第四,叫神箭手莫日根赶去护卫两个孩子,满都海叫将他们赶紧带到身边来。   几道命令发出去,王帐登时恢复了秩序,大家循序而动,局势渐渐稳定了下来。   唯有一事,马海颇有些不放心——满都海担心大汗安危,怕中途也有人设伏,更兼怀疑兰公子……于是满都海竟然叫他将大汗的亲卫全部带走,万万叫大汗毫发无损。   马海劝谏道:“彻辰爱护大汗之心,臣下明白。只是亲卫若全部带走,王帐有谁来保卫?”   满都海倒是豪迈一笑:“我王帐大营多少勇士!马海你放心去吧。”   马海只好带人而去。   大事处理完毕,满都海蓦地感觉有些困倦了。   许是因为有了身子的缘故,许是因为这段时间筹备婚礼太过疲惫的缘故吧?   满都海便手撑面颊,短暂打了个盹。   然后她瞧见图鲁和乌鲁斯两个孩子欢天喜地走进来,蹦蹦跳跳到了桌案旁,一左一右依偎在她怀里,甜甜喊着“额吉”、“额吉”。   这个梦看似甜美,却叫她这样地陡然一惊。   莫非是孩子们出了事?   她便猛地睁开了眼睛。   -   【稍后第二更】 ☆、56、心若兰兮终不移⑦——生死不明   睁眼醒来,却见大帐中蓦地一片幽暗。   没有灯,也听不见动静。   她想动却动不了,想出声,嘴却张不开。   她用力扭着身子,唔唔有声。   暗寂里,忽地一簇碧幽幽的光亮燃起。   是一颗夜明珠禊。   那珠晖笼罩起来的一团碧莹莹的光雾里,一个白衣男子无声凝立。碧色珠晖映入眼底,便仿佛他的眼睛都是碧色的了。   满都海悚然一惊。   第一眼看过去的时候,险些脱口喊出“大汗”;可是也就只有第一眼的迷惑,接下来她便知道了。   不是大汗,是司夜染。   也不是那天大家都见过的、以为是被藏花假扮的那个“司夜染”,而是真真正正、如假包换的那个司夜染!   他,还是来了!   .   满都海用力挣扎,知道是手脚已经被绑住。   司夜染走过来,借着珠光盯住她的眼睛:“彻辰,我也不想为难你。只需你答应我,咱们好好说说话,我就松开你的嘴。”   满都海冷冷盯着司夜染,便也点头。   司夜染扯出她嘴里布条。满都海便是一声厉喝:“我的孩子们呢?”   “在这呢。”司夜染收起夜明珠,走过去重新点燃火把。   满都海转眸望去,两个孩子正被双宝和三阳一个押着一个,蜷缩在桌案边角。手脚被捆着,嘴被堵住,恐惧又悲伤地望着她,却竟然都没掉眼泪。   满都海登时大恸,宛若受伤的母狼,狠狠盯住司夜染:“放开我的孩子!你,想要什么?!”   司夜染也转头望向那两个孩子,目光里涌起悲伤。   他想起自己,想起大藤峡那一场血战之后,他一个小小的孩子望着那叠尸成塔、血流成河时,心下无法言喻的绝望。   他们说,这都是因为他!   如果不是为了对他斩草除根,朝廷便不会兵发大藤峡;如果不是为了保护他,便不会有这么多人流血丧命!   他们没有一个人曾经问过他:这样为你,行不行?   不,他不要这样。他从不认为他自己的性命贵重道如此地步,他从不想用那么多条性命去换取他自己孤孤单单活下来!   什么江山,什么王位,什么大业,什么千古……都与这些尚且年幼的孩子,有什么关联?凭什么要用他们稚嫩的双肩,去扛起别人赋予的这些沉重?   司夜染便走过去,亲手解开绳子,轻轻对他们说:“你们别害怕,叔叔不会伤害你们。还有,叔叔也不会伤害你的额吉。只要你们安安静静地,不要吵到叔叔和额吉说话,叔叔就跟你们保证,什么事都不会发生。”   图鲁和乌鲁斯互视一眼,便都紧紧抿起了唇。   司夜染回到桌边,凝望满都海:“第一,命白音带兵回来;第二,将马海与亲卫也都叫回来。”   “第三,将兰公子和大明使团礼送出境。第四,将传国玉玺交给大明使团,送还我大明朝廷。”   满都海调眸转过来:“殿下,你想要的太多了。我满都海一条性命,不值这么多。”   司夜染含笑点头:“我明白,你是为了蒙克阿哈能随时交出自己性命去的奇女子,我只以你的性命相胁,你是真的并不在意。”   “那好,我再加上一条:只要他们都能安然离去,我便留下来,任凭彻辰和大汗发落。”   “用你自己的性命换?”满都海眯起眼:“换谁?一命换一命也罢,可是若想一命换那么多条命,殿下,你未免自视太高。”   司夜染想了想:“好,只换一个人:岳兰芽。”   “你愿为她交出你的性命?”   “没错。”司夜染笑意悠悠:“绝不反抗。”   满都海没急着回答,目光横掠过去,望着两个孩子:“先放了我的两个孩子,将他们带出去交给莫日根!与之交换,我便也放了那两个小阉人!”   “不换!”三阳先叫出声来:“大人,不能换。这不公平!”   双宝也点头,幽幽盯着满都海:“这两位是草原的小王子,是大汗未来的继承人。而我们两个,不过是灵济宫身份最为低微的内侍。用我们两个换他们两个,彻辰您未免太会做生意!”   满都海没想到小小一个双宝也能这么冷静,这么清晰看破了她的逻辑。她便一声冷笑,直盯着司夜染的眼睛。   “人的价值,从来都不是恒定的。关键要看在谁眼里。他们两个在灵济宫其他诸人眼中也许的确只是地位微末的小内官,可是在他们的兰公子眼里呢?——倘若他们两个死了,试问兰芽会不会伤心欲绝?于是殿下你看,用他们两个来换我的图鲁和乌鲁斯,这买卖做得值还是不值?”   满都海就是满都海,身处逆境竟毫无半点慌乱,依旧能这般句句到肉地进行谈判。   司夜染便笑了,缓缓点头   :“值。”   双宝和三阳都惊了,齐声喊:“大人!”   司夜染抬眼盯着满都海的眼睛:“做买卖是这样,咱们总得有来有回。买卖的规则彻辰定了,那交易的地点可就得我来定。”   他眯眼回眸:“就有劳两位小王子,送我这两个小随从离开王帐。三天后,木兰山,彻辰派人去迎。倘若两位小王子有恙,彻辰杀我偿命。”   “你!”   满都海本以为赢下了这一回合,却没想到又被司夜染钻了空子。   司夜染依旧面上笑意淡然:“便这么定了吧。双宝三阳,现在便带着两位小王子出大营去!去寻你家风将军,叫他亲自照应两位小王子!”   “出账之后直到找到你家风将军,途中若有草原人敢拦,便叫他来亲自看他家彻辰!”司夜染含笑望满都海:“彻辰便也配合发一道令吧,帐外所有人后退,不准有人拦截!”   终是母子连心,满都海只得忍痛下令。   双宝和三阳各自捉着两个小王子,却望着司夜染掉下泪来:“大人!奴婢不走!”   司夜染轻哼一声:“本官灵济宫的人,每一个,性命都在本官手上。本官说东,便从不允你们说西。方才不叫你们留下,你们却非要留下。事到如今,本官还非要将你们遣走。”   他冷冽起身:“照本官的话去做!”   三阳被吓哭了,转头望双宝:“宝公公,咋办?”   双宝也落泪,却是毅然一点头:“若无主意,便听大人的!”   手里有两个小王子这两个砝码,便能确保大队人马安全撤离。此时不是他们两个小的逞威风的时候,还是以大局为重!   司夜染这才笑了:“宝儿,好孩子。去吧。”   .   孩子们既去,司夜染耐心等待。纵然满都海之前不肯下令叫白音回来,可是现下满都海却不能不为了两个孩子而服软。   帐外不久便传来杂沓马蹄声,却不是白音,而是马海先行回来。   马海一脸的仓惶,进来猛然见满都海端坐王座,身边却坐了个司夜染——情势已然生变,他便一脸苍白,忍住话不肯说。   司夜染陪满都海端坐王座,冷眼斜睨马海。   “事到如今,已然没什么好瞒着的了。你若识时务,便赶紧说。”   满都海也忧心巴图蒙克的安危,便也急问:“大汗呢?他可安好?”   马海跪倒,面如死灰:“没找到大汗。只在断崖边,找到大汗的马。大汗和那兰哈屯,都不知生死!”   “什么?!”   满都海和司夜染都是重重一震。   司夜染便一提满都海,长身而起,直纵向帐门。   寒声厉喝:“备马!”   见司夜染胁持着满都海,部将不敢怠慢,急忙备了马。司夜染捉着满都海飞纵马上,片刻不耽误,朝向海子的方向飞驰而去!   .   风雪呼号,雪片如刀。   司夜染却仿佛全然不知。   这一场筹谋,他赌上了身家,赌上了性命,他都未曾在乎。可是他却独独不能——赌上了她啊!   娘子,你千万不要出事,更千万不要做了傻事。   不管你曾经历了什么,不论巴图蒙克可能对你做过什么——我只想叫你知道,我全都不会在乎。   我在乎的是你,只是你。   若你为了我而出半点差池,娘子,纵然我有江山在手,纵然可以龙袍加身,我又要那皇座何用?坐拥没了你的江山,何欢?!   还有,你又怎么会忘了,我曾许诺给你的那一场璀璨烟花?今晚就是除夕了,就是我与你的约期,你绝不可以忘。   我来了,你一定要坚持住。   我就来了,挥尽所有,只为能守护你身边。   一定要——   等我!   -   【明天见】   谢谢如下亲们:   9张:3721083   6张:ydwlxq、134--518012、180--359567、578811921、godjul   4张:hanglv412   3张:Hhhua、小猪蹄儿、南洛莎、yyloh   2张:chenhaoch、wohappy123、deng0503   1张:bjtlj、zyzyx1998、   咪.咪的花,ztc811030、vivianliuya的红包 ☆、57、心若兰兮终不移⑧——要找到你   天地飞花,纷纷扬扬。   草原一望无际,地势平缓,可是威宁海四周却颇有几座高山,环抱着平静的海子。这是扼地势之要,若远处平缓地带上有骑兵来袭,可以弓箭早做防御。   这也是兵家之虑。巴图蒙克敢把王庭设在威宁海,便必得考虑地形。   司夜染十岁进草原,以顽童之龄在威宁海周围逛游,没人防备于他,于是威宁海周围的那几座高山,何处有断崖,他都了然于心。   便片时都未曾耽搁,他催马直奔猫耳洞山。   催马上山,直达断崖会。   猫耳洞山,顾名思义,便是山上布满细窄的山洞,宛若猫耳一般。那些洞可能是草原上多年风化而成,也可能草原上的地鼠世代打洞打出的楼阁。   这般夜色里,风灌进满山的小洞口里去,整座山便宛若化身成为你一个巨大的陶埙,呜呜嗡嗡、高高低低和鸣起来。   还有那些洞口,不知里面是藏着什么小动物,还是里头的蚂蚁等昆虫分泌出的液体,总之在夜色里那远远近近的洞口,一个一个都露出碧莹莹的光来,冷不丁看上去就像是无数只怪兽的眼睛!   此情此景,放在不同心境的人眼中,会品出截然不同的两种滋味来。   乐观好奇者,会将此当成是绝妙的景致。不但不怕,甚至还想身临其境,寻山问幽。   若是胆小内向的,便会将这里当成是幽魂野鬼、至少也是豺狼野兽栖居之所,邪祟至极,避之不及。   也正因此,王庭大营扎营的地方远离猫耳洞山。威宁海周边这些座山,猫耳洞山距离王帐大营最远。于是它也以它的独特外貌,成为了王庭最远处的一个标记。   司夜染轻轻闭上眼睛。   虽然此时已是危机四伏,虽然他自己此时也是忧心如焚,可是闭上眼睛的那一刻,出现在眼前的兰芽,却是——笑靥如花。   他们两个为什么来到猫耳洞山?一定是她要求的。   而在前边推测的两种人里,她一定是属于前者。   苍茫草原,幽蓝夜色里,她听见了远方传来的低沉却又雄浑的和鸣之声,便催促巴图蒙克带她去瞧瞧。   巴图蒙克说不定也稍作阻拦过,也许还故意渲染过那里的阴森可怖……可是她却不怕,反倒更是笑如春花。她更催促着他带她去看。   于是驰马而近,顺理成章点点远离了王庭大营。此时也许天上刚刚飘起雪花,就在那一片洋洋洒洒里,她终于一点点看清了那座诡谲却又奇妙的山峰。   她那一刻可能也微微有一点小小的害怕,可是她却还是转头双眸亮晶晶地望住巴图蒙克:“我们去看看,好不好?”   .   马匹载着两人,爬坡有些困难;再加上此时大雪已经将山路覆盖,马蹄铁不时打滑。司夜染便翻身下马,携着满都海上山。   满都海自己也是忧心如焚,虽然比不上司夜染脚步的轻灵飘逸,也同样是健步如飞。   草原的女人,是马背上生,马背上长的。即便怀着身子,却直到临盆之前依旧骑马。就算马背上突然感觉阵痛,也只是下马就生,生完了能够立即上马再走!   图鲁和乌鲁斯,她怀着他们七个多月的时候,还亲自带兵纵横驰骋。   这是草原女人的本.能。草原多年四分五裂,各个部族之间征战不休,若女人连这点能耐都没有,便只能眼睁睁成为丈夫的拖累,或者死于敌人刀下,或者被敌人抢走,沦为他们的女奴……   所以她满都海从不是那样的女人!此时纵然为司夜染所胁持,她也半点都不示弱。他想找到他的岳兰芽,她也同样要找到她的蒙克!   远处,穿破风雪,传来狼的哀嚎。   司夜染和满都海同时望向对方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见了——恐惧。   他们怕的不是狼群本身,他们怕的是狼群忽然出现的原因。狼的鼻子远超过人的嗅觉,那是不是他们闻到了这里的血腥气,所以才发出信号?   那此处的血腥气,又是否来自巴图蒙克或者兰芽?   .   两人一并发力,脚下更快,终于直冲山顶。   草原大风雪之夜,远远近近的幽光潋滟。   天际浮云渐被风吹薄,氤氲漏下一片惨白迷蒙的月色里。   就在这片惨白的光雾里,巴图蒙克的马“霹雷”立在断崖边,前蹄不断刨土,向着断崖之下迭声长嘶。   方才司夜染和满都海都听到了马海的回报,说他们找不见大汗和兰哈屯,便想将“霹雷”带回去。可是那一向与马海他们熟稔了的战马,忽地那一刻发起狂来,惊叫着将想要拉它缰绳的士兵全都踢倒在地,有的当即就断了骨头。   就连马海想要靠近,也被它前蹄抬起,狠狠甩开。   这是战马应该具有的品质,更是王者的战马所必须拥有的出类拔萃的忠诚。   所以无论马海怎么说在周边   遍寻不获,司夜染却能肯定巴图蒙克一定还在猫耳洞山!   ——霹雷不愿离去,就是因为主人还在这里啊!   从霹雷的反应来看,巴图蒙克极有可能还在断崖之下。司夜染便回头盯了满都海一眼,劈手将满都海的腰带解下,将她推到一棵大树旁,将她绑在大树上。   满都海便是惊叫,却不是为了自己而反抗,而是:“你要下断崖去?那也带我去!”   想到蒙克可能就在断崖之下,生死不明,她如何能在崖顶独自等待?   司夜染眯起眼来:“我从未怀疑过彻辰的勇武,只是彻辰只有鞍马功夫,却没有轻身功夫。这断崖之下情形叵测,于是彻辰安心在此等待就好。”   说完已然身如白鹤,横掠入空,直落断崖而下。   满都海不满地尖叫:“你让我也去!”   崖下是两个人,虽说那岳兰芽毫无功夫,但是毕竟大汗此时情形不明。   倘若大汗也是受了伤呢?或者以大汗对那丫头的爱惜,说不定跌落断崖的瞬间,大汗根本会用他自己的身子护住她!——如此一来,就算她手无缚鸡之力,可是在大汗面前却也有了优势。更何况那丫头聪明狡黠,倘若要趁机伤害大汗,那便说不定大汗已是凶多吉少。   况且此时司夜染再落下断崖而去,到时候大汗以一敌二,如何能有胜算!   满都海便侧耳倾听。山崖之上风雪怒号,可是以她这四十多年的生存经验,却也足够透过风声,倾听其余的动静。   显然司夜染是真的下了断崖去了,并没有防备她。于是她便眯起眼来望向断崖边依旧焦躁不安的霹雷。   司夜染,要怨就怨你之前没有给我堵上嘴!   我知道你们汉人那套虚情假意的所谓仁义道德。我有身子,你便有些投鼠忌器,于是便没有往常的狠辣和周全,这才忘了堵我的嘴。于是我又如何不知道该利用自己的身子,将它用作制衡你的刀剑!   满都海便低低地打了个唿哨。   一直还在烦躁的霹雷,闻声突地就安静下来。四蹄站稳,高高扬起颈子,侧耳细听。   这是巴图蒙克的马啊,小时候刚出世的时候,还是她满都海亲自接生的!它对她的感情,甚至比对巴图蒙克还要深厚。她的口令,它全都听得懂。   满都海见状满意一笑,又轻轻打了个唿哨,霹雷便猛然转头,朝她被绑的地方望过来,然后毫不犹豫地走了过来。   “走”,没错,是走。   若以它的速度,若是骤然奔跑起来,必定蹄声得得,山谷回荡。只有让它耐心地迈着小步走过来,蹄子方能不发出动静,才能不叫司夜染发现。   听话的霹雷终究耐心小步地走了过来,黑幽幽的眼珠紧紧望了满都海一眼,便通人气地绕到大树后头,张开了嘴,用牙齿去咬向那绑着她的腰带。   马齿嶙峋,腰带随即便被咬断。   满都海略微一活动手腕,伸手便抱住了马头。   “霹雷,你知道大汗落到哪里去了,对不对?你带我去。我们绕路过去,慢慢地,悄悄地,决不让司夜染发现。”   倘若司夜染和岳兰芽那丫头敢动大汗一根毫毛,她发誓,今晚一定要了他们两个的命!   .   司夜染飞身直下,手脚攀住崖壁和树木,用力搜寻每一个可能容身之处,急切呼唤:“岳兰芽!岳兰芽你就在这里对不对?”   可是几番纵横,穷尽目力,却也没能找见她的半角衣袂。   他急了,从未有过的害怕。   他单手吊在横出崖壁的树上扬声喊:“你说话,说话!你听见我了对不对?出一声,乖,无论你多疼多困难,也出一声让我找见你,好不好?!”   -   【稍后第二更】 ☆、58、心若兰兮终不移(9)——天地飞花   司夜染纵身飞落悬崖,可是霹雷却带着满都海从山背处缓缓绕了大弯,走向山谷深处僻静之地的一条温泉。   温泉的水量不大,只是从山壁缝儿里细细地冒出指头粗的水柱。此时草原风雪严寒,那水纵然是温热的,可是却也流淌不远,不久蔓延而成的溪流就都被冻住了,形成一片白色蜿蜒的冰带。   也因此,温泉根本无法形成标志性的白雾。泉眼处产生的那么一点子白气,被周围环绕的山壁隔断了,外头什么都看不见。   因这暖泉地处隐秘,水流小小、流经悄悄,这股子贼性劲儿像极了老鼠。于是草原人又叫此处为“鼠儿泉”。   这“鼠儿泉”的位置也只有草原人自己才知道轿。   霹雷驮着满都海寻到了鼠儿泉,满都海也是惊讶,轻轻拍着霹雷的颈侧:“你确定,他们是落到此处来了?”   霹雷突突地打着响鼻睚。   满都海便甩蹬离鞍跳下马来,逆着泉水形成的冰带向上走,绕过四拢合围的山壁,走近了温泉的泉眼。   许是听见了动静,山洞里登时一片慌乱之声。是石块在地面滚动,被四壁回声,空空的传出来。   满都海便心下一热,厉声喝问:“谁在里面?”   终于,一个声音悠悠传来:“满都海,我在这里。”   紧接着旁边却是一声厉声:“不许说话!”   满都海便从靴子里一把抽出剔骨尖刀,毫不迟疑走进去。   .   山洞深处,温泉泉眼。   四周大石光润平滑,泉水温热,氤氲成白气,氤氲悠荡。   满都海缓缓看清,那白雾之中果然有两个人。   巴图蒙克坐在温泉里,兰芽则骑在他腰上,手执发簪抵住他咽喉。   两人衣衫都是半褪,兰芽更狼狈一点,身上的衣裳勉强遮住要害。长发垂落,被水汽打湿了裹在身上,挡住那两处柔峦。   满都海见状心下狠狠一痛,又是大怒:“岳兰芽,你找死!还不松开大汗!有任何事,你放手再说!”   兰芽也毫不示弱,回头厉声警告:“不许过来!再走一步,我便先要了他性命!”   此情此景,满都海也不敢疏忽,生怕兰芽鱼死网破,真的刺穿巴图蒙克的咽喉。她便缓了缓,退后一步,眯眼仔细去打量巴图蒙克。   出乎料想,巴图蒙克浑身上下并无要紧的伤。   满都海便忍不住问:“大汗,你可有伤?”   巴图蒙克盯着兰芽,缓缓道:“我没事!”   “告诉你了不准说话!”兰芽簪尖儿又深入半分:“再说话,我必定要了你的命!”   此时情境,变成了兰芽的以一对二。兰芽本无功夫,如何可能对付二人?   满都海便更加放松下来,用了蒙语与巴图蒙克说:“大汗怎么糊涂了!就算是心上的人儿,也不能容许她这么逼住你的咽喉!大汗怎么还不反抗?大汗难道忘了,你的命不止是属于你自己的,更是属于黄金家族的,属于整个草原的?!”   “心爱的女人要紧,可是大汗这一生不能只有一个心爱的女人!大汗不要再犹豫了,趁着司夜染还没来,赶紧先制伏了她!”   他们用的蒙语又密又急,仅懂粗浅皮毛的兰芽根本听不懂。可是凭着此时的情势,她也能大致猜到。她便又狠狠刺下簪尖儿去,回首冷笑:“满都海,若我死,我便也必定要与他同归于尽!”   .   时间倒退回小宁王.刚派人来草原,商议与巴图蒙克一同起兵之时。   巴图蒙克以要迎娶兰芽而拒绝了小宁王,小宁王的使者拂袖而去。   接下来探子便传来消息,说小宁王去联络了走投无路的亦思马因。   听说这个消息,帐下的白音等部将都建议巴图蒙克趁势起兵,先灭了亦思马因,然后教训一下不听话的小宁王——明知亦思马因跟巴图蒙克有杀父之仇,他却敢违背盟约与亦思马因联军,那就是公然不将大汗放在眼里。   巴图蒙克却都否决了,反倒神态轻松,极为愉快。只是那双狼一般的碧眼,若有似无地从岳兰亭面上兜了个转。   岳兰亭回到帐篷便陷入沉思,久久不肯说话。   雪姬没辙,只好搬来兰芽。   兰芽前前后后将事情零敲碎打地刺探出来,便也是一怔,跌坐在榻上。   雪姬急了:“你们兄妹两个究竟要怎么样?到底怎么了,说啊!”   兰芽面色苍白地抬眼看一眼岳兰亭。   “巴图蒙克听说前盟友小宁王背叛盟约,转而与世仇亦思马因联手,不但未恼,反而面露笑容。还下令禁止部将追击亦思马因的永谢布万户——便只说明一个问题。”   “他雄才大略,虽说要杀亦思马因,报杀父之仇;但是他的雄心从不止于只报私仇。他此时乐得眼见亦思马因南下长城,与明军杀个你死我活。若亦思马因就   这么死了,他自然不费自己一兵一卒;若亦思马因不死,明年春来他正可以借机挥师南下,名义上是追杀亦思马因,实际上则是顺势兵进长城,剑指大明!”   岳兰亭见妹妹已经猜到,便目光深静。   “到时候的先锋官便是我。”   兰芽点头:“而你手下的心头部队,便定然是王瑾他们!”   该送死的,去送死吧。正好作为一招试探。   若一击得手,巴图蒙克才带领草原骑兵正式南下;倘若一击不中,那死的也反正都不是他帐下的草原铁骑。   兰芽便笑了:“看来这笔账,我要跟他好好算一算了。”   .   接下来,大计渐定。   岳兰亭带王瑾等人趁着婚礼逃走,而由兰芽负责引开巴图蒙克。关键时刻,以巴图蒙克性命相胁。   只是后来绝没想到司夜染竟然在除夕也到了……   兰芽心上欢喜,却也难过。因为大计已定,已经来不及再因为他的到来而改变。   她依旧还得自己冒险引出巴图蒙克去,否则谁知道巴图蒙克会不会发现了司夜染的真实身份,反而扣押司夜染作为要挟!   于是她带巴图蒙克走的时候,事先都没敢去与司夜染作别。   .   她深知,若去作别,他必定不允她去涉险。   他甚至会化用计策,由他自己代替了她,他亲自设法将巴图蒙克调虎离山而去。   到时,怕定然是一场血战,两个人两败俱伤!   可是,她就算跟着哥哥们走了,她又能帮得上什么忙?   哥哥原本就要护卫那么多老幼病残,他本来就力有不逮,若再多了个她,哥哥必定更多分心。   可是若是大人跟着哥哥走了,情形便又不同。大人不但能切实帮上哥哥的忙,更能成为大队人马的心之所向……到时便走得更容易。   于是在大人和她自己之间,她选自己。   .   一切果如司夜染所料,出了大营,她便尽力将巴图蒙克往远处引。   猫耳洞山便是王庭最远处的标识,她便借着要看风景的借口,将巴图蒙克一直引到了那边。   到达山下的时候,风雪正起,天地飞花。   她伸手接住那曼妙而落的雪花,轻轻低笑了。   大人,你说除夕欠我一场盛世烟花……你错了,你并不欠我。   你瞧这一刻天地飞花,这本是大自然最美的鬼斧神工啊。纵然是大人你自己的巧手,能替我雕出玉牌,织成锦衣,却——也做不成这样的天地飞花呢。   所以,大人,我心无憾。   这一生与你的相遇,疼过,恨过,也笑过,爱过……这对于我来说已经是一场无与伦比的盛世烟花。   如果没有遇见你,现在的我,可能依旧还是那个被锁在深闺,只能相夫教子的平凡妇人——如果没有遇见你,我如何能亲看过这一场场,盛世烟花?   大人,你已做到极致,无须更美。   而我,若然今天再回不去,我也会含笑瞑目,沉睡在这一片无与伦比的,天地飞花之中。   你知不知道,你这个人本就是生就冰雪一般。于是当我阖上眼的一刻,雪花飞临,我便也会觉得,那是你在轻轻吻我。   如是,今生,足矣。   .   见她笑靥明媚,身子娇软,巴图蒙克忍不住情动。   便伸手进了她的衣襟。   她深吸一口气,坐直了身子,强令自己忍住。   随着马行上山,他的动作渐渐急了;他的呼吸都喷在她耳侧,灼热、霸烈。   他咬着她的耳朵:“给我,现在。”   -   【看到大家在问5月的月票怎么投,首先要谢谢大家的厚爱;那下个月的就给新文那边吧,麻烦大家啦~~明天这边也是正常更新。明天见~】 ☆、59、心若兰兮终不移(10)——同归于尽   马行上山,兰芽极力忍耐。   虽然天地之间大雪纷飞,却也透过那纷纷扬扬的雪花可以看得见王庭大营的方向亮起了火光。   逃亡大计,开始了。   她唯有此时极力忍耐,让巴图蒙克沉迷于情yu中,不让他有机会发现他的王庭已然一片火海。   马上,巴图蒙克将头埋进兰芽的颈窝,尽情嗅入兰芽体香。长久的渴望,今晚便将达成,他便沉湎其中,难以自拔。   可是霹雷,陪他出生入死的战马却发现了不对劲。当走上山顶,靠近断崖时,此处正好朝向王庭大营,霹雷便越发烦躁不安,不停打着响鼻,用前蹄刨着地面。在没有得到主人响应的情况下,甚至几次停步不前愎。   兰芽发现不对劲,急忙伸手拍拍马颈,向它示好,想让它安静下来。可是显然霹雷根本就不认兰芽,于是反倒变本加厉,在兰芽再度拍它颈子时,它干脆高高一个仰头,摇晃身子,想将兰芽摔下来!   如此这般,巴图蒙克纵然再沉醉,却也还是发现了不对劲。他先伸手拍了霹雷一下:“吁……霹雷,这是怎么了!”   兰芽唯恐他抬眼望向大营方向,回身便搂住他的颈子,送上红唇。   不能让他看见,拖一时便能让兄长他们多一分活下去的希望。   兰芽这般主动投怀,巴图蒙克惊喜之下忙不迭抱住,便已跟不上霹雷。   霹雷惊怒,鬃毛皆张,前蹄骤然挑起,整个马身便直立了起来!   马上缠在一起的两个人,猝不及防之下全都摔落马背。   坠地的一刹那,巴图蒙克用自己的身子护住了兰芽。饶是如此,兰芽还是摔得半晌起不来。   巴图蒙克恼了,起身便要鞭打霹雷。这跟他出生入死过这么多回的战马,今晚这是发什么疯?   纵然草原上的马都通人性,霹雷从小是满都海接生的,第一把草料都是满都海喂的,于是霹雷更认满都海,而对兰芽充满防备——可是今晚不必往常,今晚兰芽将正式成为他的哈屯,若他的战马还这么不给面子,他这脸上如何挂得住?   他这一起身,便正好隔着那天地之间茫茫大雪,发现了王庭大营那边的火光!   兰芽实在摔得太重,一下子没能起来,便没来得及拦住巴图蒙克。   巴图蒙克立在原地眯了眯眼,忽地又回头盯了兰芽一眼。   兰芽便只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爬起身来又投入巴图蒙克的怀抱。   巴图蒙克这一刻面上的yu火已然点点消退,他将兰芽身子带开一点,缓缓道:“大营好像生变。我们先回去吧。”   兰芽便不依:“岂会生变?大汗这是怎么了,难道又腻烦了我?”   “自然不是。”他纵然眼底涌起寒光,面上却还是微笑着:“瞧瞧时辰也不早了,咱们也应该赶紧回去了。别错过了拜堂的时辰。亲昵,留待夜晚,我一定好好补偿于你。”   兰芽便执拗起来:“可是我还没看够这猫耳洞山,大汗答应了要陪我寻山问幽,怎地说话不算话?”   这般纠.缠之下,眼见大营方向的火光便越烧越旺,巴图蒙克便一声冷笑,砰地攥住了兰芽的手腕。   “今晚,你引我出来,又故意投怀送抱,原来都是设计好的,嗯?”   兰芽呼吸便一梗。   瞒不住了。   她便悄然将发簪握在了掌心。   若当真瞒不住了,也拦不住了,那她今晚就先要了他的命!   此时草原王庭有一王一后,满都海纵然不让须眉,可是她毕竟是个母亲;兰芽已经发现了满都海偶有害酸的迹象,对照雪姬的情形,她猜到满都海是有了身子。   于是只要她能死死拖住巴图蒙克,满都海在大营中便作为有限。   于是她仰头,笑靥如花;“大汗说什么呢?什么设计好的?”   见她非但不惊不怕,反倒笑靥如花,巴图蒙克心下已是坐实。   便一声冷笑:“你果然负我!岳兰芽,枉我一片真心待你!”   兰芽掌心扣紧发簪,便是一声轻叹:“话已至此,大汗何必还不叫我明白:大汗曾经对我说,我爹是大汗的股肱良臣,究竟是什么意思?”   巴图蒙克眯起眼来。   “大汗说一片真心待我,但是那句话何尝不是骗我!还有你在江南扮成大人,与我纠.缠,何尝不是想要利用于我!大汗,我今日便不得不问,大汗一片真心何在?!”   巴图蒙克双眼圆睁,一时却说不出话来。   她笑起来,笑得摇头:“便连那一场赛马之后的救护……原来大汗也在与我撒谎。这么久以来,那始终是我心底对大汗最后的念想,于是我对大汗一直手下留情,却不成想,原来大汗从头至尾,都是在骗我!”   还有当年那张药方……   彼时她分不清大人和蒙克,却记着当年冰块在牙行里给秦直碧开过一张药方   。彼时冰块看似不近人情,可是给秦直碧开出的药方却是保住了秦直碧的性命,让秦直碧再没有留下什么余患。   于是后来在南京重逢,虎子中了月将军淬了毒的毒箭,是被当时的“慕容”解救。兰芽便又跟“慕容”要了一纸药方。   事后她揣着药方遍寻名医,人家都说这药表面上看起来是没什么大错,是可解毒。不过细究起来只是治标并不治本,而且内里有几位药实则药性相冲,弄不好非但无法尽数将伤者体内的毒拔除,反倒会更添隐患……   一张药方的区别,一个是面冷心热,用心救人;一个却是口蜜腹剑,想要将虎子慢慢地置于死地!   那一张药方之后,她的心便已然从“慕容”身上收回。   所以归结起来,从头至尾,蒙克与她相处的每一事,每一语,竟都夹着谎言。   .   巴图蒙克见被拆穿,面上便戾色更炽。   “岳兰芽,你知道你错在哪里了么?你就错在太聪明!倘若你肯笨一点,你肯不死揪着过去的事情不放,我自然还可以真心待你。让你成为我的妻,让你成为草原上最尊贵的女人!”   “可是你不心甘,你宁愿在司夜染身边去当一个不男不女的太监!那你这就不是聪明,而是愚蠢!”   兰芽非但没怕,反倒深深地吐了口气,只觉心下无比畅快。   曾经的迷情,终于,全都散了。   终于在面对这个人的时候,心下不再有任何的迷惘和心疼。   她便歪头:“实则我忍不住在想,大汗既然自认是这天下扮大人最像的人,那么我家灭门当晚,那个出现在众人面前的大人,会不会其实也是大汗你扮成的呢?”   “会不会我的灭门仇人根本就不是大人,而是你?!”   巴图蒙克碧眼一寒,立在风里雪里,像是即将扑来的狼。   狼,一如她曾经在崇文门初见他的那一刻。   “我最后再给你一次机会,跟我回去。只要你今晚还肯乖乖跟我拜堂,乖乖成了我的哈屯,你今晚说过的话、做过的事我还能一笔勾销。如若不然……”他碧眼涌起冰屑。   “如若不然,怎样?”兰芽扬眸而笑:“如若不然大汗就杀了我?”   巴图蒙克冷笑:“我知道你不怕死,可是你怕你心上的人死。如果你不听话,我便一个一个杀了你兄长、雪姬,还有刚出生的孩子!”   他果然是想一个一个杀光她所有的亲人!   兰芽便嫣然一笑,招手唤巴图蒙克:“好,我们回去吧。”   巴图蒙克走过来想要抱她上马,就在这电光火石的一瞬间,兰芽猛地扬手,将手中的发簪直刺巴图蒙克咽喉!   可是巴图蒙克是谁,更何况他方才走上前来已是加了防备。于是兰芽一刺之下根本就每刺上。   兰芽实则心中也全都明白,她不会用自己的短处去拼他的长处,她这一刺是假,实则她是早看好了地形,是用这一刺的力道,纵身向巴图蒙克扑了过去!   山上雪滑,巴图蒙克背后还有一块山石,为了闪躲兰芽,便重心一失,接连向后几个趔趄。兰芽顺势用尽全身力气扑了上去——   两人失足,一起坠落断崖!   .   只是终究,两人命大。两人身子被崖壁上伸出的枝丫叠次卸去力道,摔落在温泉口的附近。   兰芽不顾一切,便举簪再刺。   巴图蒙克也发了狠,翻身反将兰芽扑倒,狞笑道:“你不是一直不肯让我碰么?我今晚非要了你!”   -   【稍后第二更~】 ☆、60、心若兰兮终不移(11)——师敌长技   巴图蒙克发了狠,见已经就在鼠儿泉的泉眼附近,便将兰芽拖到温泉里。   兰芽的体力比不过巴图蒙克,又经坠崖这么一摔,头颅被撞击,已是几欲昏沉。方才最后的一刺已是使尽了最后的力量,于是被巴图蒙克拖进温泉,竟在无一丝力道反抗。   温泉水暖,巴图蒙克暂时顾不上别的,只看得见这个一直在他面前星子般耀眼的女孩儿,终于一动不动地失去了抵抗。   他情yu大盛,将兰芽推在温泉里,便劈手撕开了她的衣裳!   裙衫碎裂,她只昏沉沉地躺在暖水里,仰头怔怔望着他窒。   若当真只是这么个活死人,他还真未必继续下去。妙就妙在她凝脂一般的肌.肤浸在温水里,自行泛出桃花一般的迷人粉红!虽则意识有些不清,可是这副身子依旧曼妙无比。   巴图蒙克一声狼啸,劈手将她最后的遮挡全都撕开戛。   这也是最后的试探。   若她是装的,这一刻她必定已经反抗;而她依旧动也不动,连腿之间都是敞开的,半点都没有自行的遮掩。   巴图蒙克便终于放下防备,也褪掉了自己的外袍,便分开她的膝盖,在她腿之间跪了下来。   期待久矣的一切就在眼前,他强忍着要直冲进去的渴望,先捏着她的下颌将她提起来,放在腰上的同时,吻上了她的唇……   她好乖,乖得全无反抗。   她又好甜,唇内的香津甜美的仿佛密桃的汁水……   他用力吸着,一边扬起雄风,捉紧了她的腿。   挺刺,她马上就是他的人。   .   就在即将得手的刹那,缥缈白气团团围绕了他们两个。   他突然听见一线清凌凌的嗓音,透过白气传来。   “大汗,折腾得可还开心?”   那么冷静,那么清晰,全无半点昏沉,更无一丝惊慌。   巴图蒙克那一刻甚至质疑了一下自己的耳朵。   却随即明白,绝不是幻听。   他悚然一惊,一把将兰芽推远。兰芽失了重心,跌坐在水里,溅起水花。   巴图蒙克用力吸气。他从不敢小看她,从不敢忘记她每每总是在最后关头摆她一道。譬如南京那晚装睡后借机逃走,比如后来月桂楼找到的“银子”竟然只是纸钞!   原来这一次,她仍有后招!   他便紧紧盯住她:“你,又做了什么?”   兰芽咯咯一笑,扯过衣裳盖住身子,眼神娇媚却凌厉:“大汗是不是觉得我口中特别香甜?就宛若那三月的桃花?”   巴图蒙克咬牙:“是!”   那一刻不光她的香津,便连她周身泛起的红晕,也是艳若桃花。   兰芽便咯咯地笑了:“恭喜大汗,中了我的‘桃花蛊’!那桃花的滋味,当真是好极了吧?”   .   巴图蒙克大惊:“你竟然,给我下蛊?”   随即却摇头冷笑:“我不信,你诳我!你是个汉家女儿,你哪里来的什么蛊术!”   他虽说不信,他也不好骗,不过他却坐在原地没敢过来。这便说明他还是信了的。   兰芽便笑的更加从容。   此时能有机会与他兜圈子,是她最想干的事。多兜几个圈子,她便能确保兄长他们跑的远一点,再远一点   “大汗可知,上回咱们一别,我回到宫里遇见了什么事,遭遇了什么人?那当中就有一个姑娘,用蛊用得特别了不得。”   她便挑着吉祥用蛊害人的故事,添油加醋给巴图蒙克讲了一遍。   她挑眉而笑:“我的蛊术,就是跟她学的呀。”   可是巴图蒙克还是不信:“你还是在撒谎!她既然是大藤峡公主,那她就一定与司夜染感情甚好。她这多年肯在明宫里忍辱负重,便一定是因为对司夜染有情!如此,你们便是仇敌,她不用蛊要了你的命就已经很好了,怎么还能教授你蛊术!”   兰芽咯咯一笑:“那就是我的与众不同喽。我跟她是敌人,但是我也从来都愿意跟自己的敌人学习。只有将敌人手里的长技都学过来,自己以后才有胜算,不是么?”   “还是不对!”巴图蒙克嘶嘶喘着粗气:“就算你肯学,她因嫉恨于你,也未必肯教!”   兰芽心下微微一跳,佩服巴图蒙克直到此时还能保持理智。   她便妙目微扬:“大汗怎么忘了,我家大人也是从大藤峡走出来的啊?吉祥会的,他钻研到今日,又还有什么不会的?”   巴图蒙克这才面色一变:“你的意思是,你的蛊虫是司夜染给的?”   “没错。”兰芽巧笑倩兮:“从知道了逃不过出使草原的命运起,我就知道以我弱女子之身怕是难免早晚被大汗用强。我便与大人提前做了准备,只为自卫。”   巴图蒙克尝试活动身子:“我不信你!我直到此时,甚至上下并   无任何不适!”   兰芽依旧不慌不忙:“大汗此时没有不适,那是因为对我充满了仇恨,心上只有恨而没有情。可是大汗别忘了,那蛊虫的名字叫‘桃花蛊’啊,大汗不如心下动一动情试试看,看看左肋边、心口处,可会窒痛?”   自然会的,因为兰芽看得明白,就在巴图蒙克左侧腋窝之下的位置,因坠崖而撞出大片的青紫。只是那处位置,他的视线受限,所以未曾留意罢了。   巴图蒙克尝试提气,果然那处疼痛。他便狠狠咬牙:“岳兰芽,你竟敢如此对我,我必不饶你!”   “我与大汗之间的死结已经系下,我自然心里有数。不过大汗想要杀我,也总归要等到有法子解了那蛊虫再说。否则——大汗一生都将受那虫儿摆布。”   巴图蒙克碧眼如狼:“你说,你究竟要怎样,才肯为我解了那虫儿?”   兰芽心跳剧烈,深深吸了口气:“当年灭门之事,大汗与我说清楚!”   “好!”巴图蒙克咬牙点头。   “当年,趁我年幼,朱家阿斗便又挑起战端,想要趁机夺回传国玉玺,将我本部赶到漠北。彼时明国朝中多数主战,仅有少数主和。你爹便是主和派之首。于是我和满都海对你爹都寄予极高期望。”   “他出使而来,我王庭倾尽所有招待他。除了不能应允传国玉玺之事,其他的,即便是他想探听建文余部的事,我们也都默许了。我一片诚意,只想叫他成为我的股肱良臣,从此借助他内阁大学士的身份,在明国朝廷替我办事。”   “后来,更是发现了你的存在……”   “于是我们恩威并用,终于迫使你爹就范,答应回去后替我办事。我便放了他归去,孰料他回去之后竟然一改前言!”   兰芽眯眼盯住巴图蒙克:“其实原本大汗是想将我扣在草原为人质,以此来要挟我爹回到大明也得俯首听命,是不是?”   “是!”巴图蒙克咬牙切齿:“却没想到后来计划竟然出了纰漏。你爹前脚走,你后脚也不见了!这才使得你爹背信弃义!”   后来她却不见了……   兰芽只觉鼻尖酸涩。就算当年懵懂不明,可是如今,如何还猜不透她是如何能在草原腹地、在巴图蒙克和满都海的眼皮子底下消失不见的?   那个少年,在天晴水碧之间策马而来,不止在赛马那一刻救下了她,也在后来的那一场生死逃亡里,带她逃出生天。这才得以保全了爹的名节,没叫爹在不得已之下回朝干出傻事来。   只可惜当年她太小,小到都不知道暗地里发生过那么多事,也不知道她曾险些被爹留在草原过。甚至,来接他的都只是大明使团里的人,而根本就没有那个锦衣少年的存在,所以,她便什么都不知道。   她吸了吸鼻子,清冷抬眼:“于是对于大汗来说,所有背信弃义的人,都该死。甚至为了警告同样有此贰心的人,大汗还不光要我爹一个人死,而是要我满门都死!”   巴图蒙克咬牙:“这是你爹自找的!不肯替我办事倒也罢了,他回到明国之后,竟然暗地里还将草原的山川风物都默记了下来,绘成舆图交给那个朱家阿斗!于是紧接下来,明军再打来时,我们便是几场大败,伤亡惨重!”   “于是大汗决定报仇、惩戒。”兰芽目光冰冷,高高抬头:“大汗苦心孤诣准备数年,终于假借被俘,得以潜入大明京师。继而策划了那场血案!”   兰芽痛得不能呼吸:“我就知道不应该是大人……若是大人,他又怎么会忍心杀害我嫂嫂?这个道理怎么都说不通,却原来那晚杀人不眨眼的大人,根本是你!”   -   【现在是两家之言了,还差大人的解释。谢谢大家昨天的投票,现在打不开道具中心,后头补上哦。明天见~】 ☆、61、心若兰兮终不移(12)——无所不为   便于此时,外头传来动静。   兰芽担心是巴图蒙克的部将寻来,便死死逼住巴图蒙克,不准他说话,以免外头人听见而寻来。   她对付他一个人,已是勉力为之,还要借助蛊术的谎言。倘若再多一个人,她便凶多吉少。   也想过是大人寻来……她知道无论遇到什么,他都不会弃她于不顾。可是她此时这副模样……就更不想叫他看见。   手攥住发簪抵着他咽喉,用力太大,僵持的时间又太长,她已渐渐支撑不住。   这时满都海走了进来,扬声问来。他们两个便都听出是满都海来了澉。   他发现了她的支撑不住,于是胆子更大,扬声回应了满都海。   于是情势陡转,眼前情势变成了他们夫妻一前一后将她夹在中间儿。   此时巴图蒙克和兰芽都不敢乱动,满都海却是可以自由活动的。兰芽没有别的办法,只有用巴图蒙克性命相胁。   只是满都海终究是满都海,她不是兰芽这样十几岁的小丫头,更不是普通的女人,眼前的情势虽然看似紧张,可是她却能看得明白:巴图蒙克虽然受制,身上却无大碍,更多的事岳兰芽那丫头在虚张声势。   她便佯作惊慌,悄悄移动脚步,绕着温泉打转。   眼前的情势依旧不容放松,她必须要趁着司夜染还没寻来的当儿,先救下蒙克,然后夫妻携手制伏岳兰芽,到时候便能用来要挟司夜染。   若能逼得司夜染在他们面前自杀……那便一切都迎刃而解了。   至于什么跑了的岳兰亭,或者是王瑾等建文余部,没了就没了,又无损王庭根基。可是司夜染,却是非死不可!   谁叫这个世上,同一时代竟然天降两个天才少年?从小到大,司夜染永远都是蒙克最大的掣肘。司夜染若活下来,无论是作为建文皇太孙,还是作为明国的擅政太监,他的存在将永远是大汗最大的敌人。   .   满都海脚下移动,兰芽不是没有察觉,只是她背对着满都海,又要将大部分的注意力放在身前的巴图蒙克身上,于是要左右回头过去看满都海,便有些迟滞。   一个不备之间,满都海手持剔骨尖刀便猛地从后面朝兰芽扑了上来!   手中利刃毫不犹豫朝兰芽脊背刺下!   兰芽听得风声不对,急往侧倒。脚下石头湿滑,她一个定身不住,整个跌坐在了水里,手里的发簪被巴图蒙克趁势捉住手腕在石头上一磕,便被撞飞,滑出去老远。   巴图蒙克随即起身扑过来,一伸手便反扼住了兰芽的咽喉!   他虽说心下还有小小不忍,可是他也更清楚,司夜染说不定此时就在洞外,甚至——已经无声进了洞口,时间已经容不得他再迟疑!   局势已定,满都海满意地笑了一声,缓缓走向那根摔飞了的发簪去。   弯腰捡起,正想奚落兰芽一声,却刚刚一抬起身,身后的石壁背后便鬼一样伸出一只手,一把将她咽喉扣住。   不用回头,满都海也知道是谁!她惊悚地一声低呼:“司、夜、染!”   .   此时洞中情势,两男两女,两女同样咽喉被男子制住。   巴图蒙克闻声惊慌看过来。   其实两者之间的位置还是稍有优劣之分。   司夜染扼住满都海,是正面朝向巴图蒙克;而兰芽则是面朝司夜染,而巴图蒙克则是背向司夜染。   这么一点位置的区别,对于高手来说,却也可能是生死之间的关键。   巴图蒙克便是一声狞笑:“你敢伤满都海,我便也会要了她的命!”   司夜染从暗影里走出来,轻轻一叹。   “实则若是你我同样都动手,我还是赚了。兰公子不过是一条性命,而满都海却至少是一尸两命。”   此时紧迫,司夜染却还是能淡淡一笑:“若以你家族遗传来看,我猜她此时怀的还是双身子,所以是一尸三命。”   兰芽闻言潋滟而笑:“以我一命换他们三命,倒也值了!”   巴图蒙克果然心中一乱!   他扭头迷茫地望向满都海:“你又有了孩子了?几时的事,你为何未曾告诉我?”   满都海终究也是女人,闻此言略觉心酸,不过却还是强忍而笑:“自从她来了,大汗再也未曾与我共居一帐……我便想,暂时还是不告诉大汗吧,也省得大汗分心。等婚礼过后,显了怀,大汗到时候自然知道了。”   满都海没有将自己的一腔心酸都想细说,可是巴图蒙克如何听不明白?   他垂眸看向兰芽,又回头看一眼忍辱负重的满都海……便是一声痛呼!   他竟然为了这么个时时刻刻算计他,想要将他置于死地的女人,完全忽视了自己的孩子,完全忽视了满都海!   他都,做了些什么啊!   满都海看出巴图蒙克迷乱,便急忙出言:“大汗冷静   !别忘了我从来不是小心眼的女人,我对大汗没有半点怨怼,大汗便也不必心慌意乱!眼前情形要紧,大汗不必管我,赶紧挟岳兰芽离去。有她在手,司夜染不敢对大汗怎么样!”   巴图蒙克便也极快冷静下来,忽地一把将兰芽提到身前,他自己顺势转到了兰芽背后。   兰芽身上的衣裳本就是仓促之下临时披挂上的,没时间系紧,这么一被拎起来,便全都顺着身子渍滑了下去。   兰芽低低一声吸气,身子已然赤在司夜染和满都海的面前!   巴图蒙克要怎么样,她已想到,便更不敢面对,只能绝望地闭上了眼。   .   巴图蒙克狞笑道:“虎度,明白我与她为何这般泡在温泉里么?不妨告诉你说,你的心上人,方才已经成了我的。嗯,真是又白又软,又甜又香。那身子滑的哟,啧啧,让我流连忘返。”   司夜染果然受不了,掐在满都海颈子上的手便不由得加了劲。   满都海察知到,以目示意。巴图蒙克便更变本加厉,直接伸手过来,当着司夜染的面,将手按在了兰芽身上……从上到下,尽情游走!   司夜染一声低呼:“拿开你的手!”   兰芽自己死死闭住眼睛,也警告道:“巴图蒙克,别忘了你的桃花蛊!”   巴图蒙克冷冷一笑:“此时,我便什么都顾不上了!虎度,想让我停手也行,你现在就放开满都海,让她走!否则我就当着你的面,再玩儿一遍你的心上人!”   巴图蒙克说着当真将手抵在了兰芽两.腿之间……   兰芽反倒冷冷一笑:“巴图蒙克,你若敢伸手,我立时便咬舌自尽!桃花蛊你不信是么,好,那你就试试我死后,没人能替你解开那蛊,那虫儿会是何等的模样!”   司夜染随即跟道:“巴图蒙克,永远不要忘了我是何样的人。我从小到大杀过多少人,又在西厂新创了多少种酷刑,你不会不知道。你若这么折磨她,我难道不会以牙还牙么?”   司夜染说着宛若鬼魅般一笑,伸手便按住了满都海的腹:“这里头的两个孩子,我是该先挖出哪一个来呢?”   “你!你是个厉鬼!”满都海终于怕了,忍不住扬声冷呼。   巴图蒙克也是一惊,放在兰芽身上的指尖瞬间冰凉。   兰芽便也向司夜染点了个头:此招已然奏效。   司夜染便又轻轻叹了口气:“阿哈,可是说这些,我自己都觉着没意思。我们是男人,怎么说来说去的法子都是怎么去伤害女人和孩子?你我心里都明白,她们两个都是好女人,都是这世上没有人能够替代的女人……我们为什么不同时放了她们走,咱们兄弟两个单打独斗一番呢?”   两人依旧还是少年,心中更昂扬着英雄情结,于是司夜染的话当真触动了巴图蒙克。   他眯了眯眼,又看向满都海。   满都海却凭阅历,急忙出言阻止:“大汗,不要上当!能为你死,是我满都海的荣耀!至于我肚子里的孩子,也不要紧,我们已经有了图鲁和乌鲁斯,大汗你早已后继有人!”   司夜染随即扬声讥笑:“彻辰怎么忘了,图鲁和乌鲁斯早已被我的人带走!若我和兰公子无法按时间回去见面,你以为我的人会留下他们两个的性命?!”   巴图蒙克便是一声惊呼:“司夜染,你竟然敢掳走我的孩子?!”   司夜染平静回答:“为了她,我没什么不敢!”   -   【稍后第二更~】 ☆、62、心若兰兮终不移(13)——你可嫌弃   话音未落,满都海却忽然挥发簪向后刺向司夜染!   原来方才她手上的尖刀被司夜染打落在地,她便悄然将捡起的那枚发簪藏进了袖口。之前的流泪,之前的示弱,都只是为了等待司夜染与巴图蒙克说话而分散了对她的注意。   说起来,那三个还都是孩子啊。就算一个一个得天独厚,可是在她满都海面前却都输在了年纪和阅历上。她太懂得如何在不利之中静待时机,一旦抓住时机便是致命的一击!   司夜染有些躲闪不及,虽没被刺中要害,可是手臂上被滑下长长一道伤口!   局势陡改,兰芽看得惊呼:“大人,小心!”   呼声未制,趁着巴图蒙克也被眼前情势吸引去注意力,兰芽猛然上下齐发——手肘向后横击巴图蒙克鼻梁,而脚则照准他腰下命门狠狠向后蹬去澉!   关键时刻,她曾学会的那么点子近身搏击的招数,她时刻没忘。只是就那么几招,用早了便起不到奇效,于是一直哑忍直此时,务求一击奏效!   巴图蒙克终究是小看了兰芽,以为兰芽手无缚鸡之力,且以中原少女的心性,衣裳都被剥.光了之后,便只能束手就擒,无力反抗。   他更没想到,兰芽这回是上下一齐动手,他本.能地避开了面门这一记,却没能避开下头那一脚……   被重重踹上,他一声惨呼,向后跌倒。   兰芽趁势便奔逃向前,朝着司夜染的方向。   可是兰芽终究还是身子太弱了,方才又使出了全部力量,于是跌落在水中,纵然奋力向前逃去,可是脚底没根,还是仆倒在了水中……   而巴图蒙克遽然的疼痛过后,已是再度起身,便伸手向兰芽抓来。   千钧一发之际,司夜染陡然一声长啸,将手中的满都海猛然凌空抛向巴图蒙克!   司夜染抛得并不高,若是一般人就算跌倒也无大碍,可毕竟巴图蒙克刚知道满都海有了身子,他便也顾不得抓兰芽,身子腾空而起,伸出双手去接满都海。   司夜染并未想要伤害满都海,这一招不过是虚晃一枪,趁着巴图蒙克全力去救护满都海,他自己则掠地而去,从水中捞起兰芽,紧紧护在怀中!   四人一场交锋,各自落回原地去,却是已经换了同伴。   司夜染将自己外袍解下来给兰芽穿上,巴图蒙克则紧张地呼唤满都海:“你还好么?孩子,还好么?”   满都海终究是年纪大了,又怀着身子,之前又连惊带吓,这一抛,落地后便有些昏昏沉沉。   她捉紧巴图蒙克的衣袖:“大汗糊涂!方才那么好的机会,何苦为了我而放开她!只要她还在大汗手中,司夜染便无可作为。而此时,他便如猛虎解开了锁链!”   巴图蒙克紧紧抱住满都海:“别说傻话。他是不能轻纵,可是他如何比得上你的要紧!”   这一对年纪差异悬殊的夫妻,在这一刻终于明白了彼此的不可代替。满都海轻轻一笑,伸手拥抱住巴图蒙克,却因肚子突然的绞痛,发出一声惨叫。   巴图蒙克大惊失色,急忙上下抚着满都海:“你怎么了?”   虽说是已经当了爹,可年纪终究还是少年,于这些事懂的不多。   见满都海脸如金纸,巴图蒙克便瞪住司夜染一声怒吼:“你敢伤了我的妻儿!”   兰芽和司夜染也都不忍,兰芽回头望了司夜染一眼,司夜染长眉娓蹙,却缓缓点头。   兰芽会心一笑,从司夜染怀中走出,拢着他的外袍走向巴图蒙克。   巴图蒙克抱着昏迷的满都海惊得连连后退:“你们,想干什么?!”   兰芽走到近前,蹲下来:“不管你信不信,我都是来帮你的。我之前亲自救护过我嫂子,我想此时我比你能帮得上忙!”   兰芽伸手过来,尝试着按住满都海的身子。巴图蒙克微微抗拒,可是最终还是承受了。   兰芽便轻叹口气:“还有大人……他精通药理,此时他总比你只知心急来得有用。大汗,我与大人在此与你保证,绝不伤害满都海和她的孩子。”   司夜染便抬步走过来,也没理巴图蒙克,径直伸手去把满都海的脉。   兰芽用衣袖兜起温泉水,走来轻轻帮满都海活动手脚。   司夜染把了片刻脉,这才抬眼盯了巴图蒙克一眼:“我知道你怪我,可是我还是要告诉你,她的症结并非来自我方才那一抛。方才那一抛,我已加了小心。她的症结来自忧劳成疾,来自多日的劳累。还有方才,她独自悄悄骑马下山,那个动作她全程都要收腹提气……便动了胎气。”   巴图蒙克登时慌了手脚:“那我该怎么办?怎么办!”   司夜染淡色的眸光平静如无声冰雪。   “带她回去,别再犹豫。我手头没有合适的药材,你带她回去立即按着我给你的方子用药。若抢救及时,还能保住她的性命。”   司夜染说完扯下半幅衣襟,并无笔墨,便索   性伸手蘸着他方才的伤口,用血写下药方。   兰芽无声看着眼前一幕,只觉眼眶湿了。   这伤口,原本是满都海想要了大人的性命才留下的,可是大人此刻却用这伤口里的血,写下了能救满都海性命的药方……   司夜染写完交给巴图蒙克,巴图蒙克一双碧眼深深盯了司夜染一眼,再不甘心地望了兰芽一眼,便一把攥住药方,抱紧满都海,晃身而去!   洞外马蹄声随即响起。   司夜染盯着兰芽,故意叹了声:“糟了,我与满都海两人一马而来,现在马被巴图蒙克抢走了,咱们两个便走不了了。”   草原上没有马,在大风雪的夜里想步行么?那除非是活腻歪了。   “那怎么办?!”兰芽回头,担心地望住他。   却不知怎地,他眼角眉梢却浮起笑意。   “笑什么?”兰芽心下急,可是也说不清怎么回事,仿佛被他笑意感染,于是脸颊也跟着红了起来。   幸好眼光滑下他手臂,瞧见他伤口还在滴血。   兰芽惊呼一声,急忙撕开了自己的衣裳,扑过去俯身帮他包扎……   他却笑起来,低沉的笑声恍若琴弦,在这拢音的山洞里琅琅回荡。   兰芽笨手笨脚替他包扎好了,抬头狠狠瞪他:“大人又怎么了?!”   他用拳堵着口,笑着指指她xiong口……   兰芽一惊,急忙垂首去瞧。原来她里头本来就没穿衣裳,方才又是情急,于是这么俯身向下去——便内里的所有,全都呈现在了他眼前,一览无余。   “啊!”兰芽急忙拢住襟口,羞涩后退。   脚下一滑便跌坐在温泉里,却想起之前被巴图蒙克做过的那些——忍不住自惭形秽,垂首落下泪来。   她不是那种傻丫头,这样的羞.辱不是承受不起,不会为了这个就要死要活——只是那前提是不能在他面前。方才他竟然亲眼目睹了巴图蒙克对她的一切,让她那一刻真想就那么死了,她无颜面对他。   .   她的心伤,司夜染如何能不知道?   他便轻叹一声,俯身过去将她抱回来,搁在膝上。   他凝视着她的眼睛:“我曾经与藏花……虽说不是真的,可是为了瞒过人耳,却也有些事情借助玩意儿,该做的都做过了。”   兰芽本是垂首落泪,不敢面对他的眼睛,可是听见这个,便霍地抬头望去。   他怎么忽然说起这个?   “不光如此,我小时候刚进宫的时候……你明白的,小内官刚进宫,若是生得好些的,难免被老内官揩油。更何况我彼时的身份是大藤峡小罪人,便更是受尽了欺负。”   “这!”兰芽脸上跟着腾地红了起来,心上腾起愤恨:“是谁?等我回了京,我必不放过他!”   司夜染见她终于不自知地从方才的情绪中拔了出来,便指尖抵着额角,又悠悠地道:“还有……从前易装出宫办差,难免出入勾栏酒肆,于是也会过几个花魁。”   “你!”兰芽恼了,扭头来瞪住他。   他这才含笑叹息:“所以……我早已是不洁之身。娘子,你可嫌弃?”   .   兰芽心下一跳。   此时已是懂了他的用意。   自是宽慰,却更是想要落泪。   便扭过头去,故意恨恨道:“你是个什么样的东西,我早就知道!我对你不曾抱半分幻想,自然也没有什么嫌弃。”   他这才笑了,伸臂拥来:“所以,跟着我这样的人,无论你经历过什么,都只会是这世上最最冰清玉洁的女子,半点尘埃无染。”   时隔百日的拥抱,两人身子刚一相贴,各自都是振颤不已。   司夜染便张口咬住她耳珠:“今晚,我们不走了。”   -   【嗯哼,还怀疑我是亲妈不?咳咳,节日小礼物~明天见】 ☆、63、心若兰兮终不移(14)——百日相思   温泉水滑,鸳鸯交颈。   司夜染小心将时年放平在温泉水中,用手耐心帮她放松身子。   她曾经被巴图蒙克碰过的地方,都下意识地蜷缩起来。他便借助温泉水暖,帮她一点点打开。   泉水涤荡,洗尽污秽。他随即再奉上自己的唇和舌。不止用水,更用自己的虔诚,近乎膜拜的心情,去帮她洗净从前那所有不愉快的记忆。   兰芽的紧绷终于点点放松了下来,身子宛若兰叶一般舒展开。那层层漫上来的温泉水,叫她情不自禁地生起慵懒;而他那坚定温柔地递.送而来的唇舌,更让她那三个月来静若古井的心,一丝丝、一串串,重新泛起了涟漪。   温泉水里的热气,遇到草原寒冬的冷气,聚成的白汽氤氲浮荡若纱帐,将他们两个安好地掩藏。她便更觉安全,忍不住小小吟出声儿来恍。   他便大受鼓舞,一举袭上的玉峦……   仿佛也想要尽量温柔,可是乍然触碰的刹那,两人便都控制不住了自己的激动。   她挺起身子,主动将自己送入他掌心;他则闷哼一声,近乎凶悍地将“她们”碾平、搓圆,如此反复,将玉肤皴染桃花,继而饥饿一般咬入唇里——以舌,引逗。   兰芽如何受得,在他攻伐之下嘤嘤哭出声来。   他却耐心地问她:“想怎么样?乖,告诉为夫知。”   兰芽身子整个弓起,羞涩地张开迷蒙的眼睛,终于忍不住腹下那处的悸动,伸手捉住了他的手——引他而去,引他,喂他。   指尖甫入,他便也难以自控。   却拼命忍耐,以指尖喂她直上青云,在她爆裂出第一声欢喜的呐喊,他便迅速抽离指尖,将舌递上……   又一番喂食,再度将她送至更高山尖儿。   看她哭得宛若簌簌飞雪,浑身羞红又似灼灼桃花,他便再不忍耐自己,骤然挺而怒刺!   .   温泉水,登时便沸腾了起来。   水温骤升,像一根根小小的针尖,密密刺着皮肤。   原本平静的睡眠更是被那水中蛟龙一般翻转不休的人,给喷溅起来,不断唰唰地拍打上岸。   他尽情施展各种攻击,直线、旋转、腾挪,深浅骤换……将个可怜的兰芽挞伐得只能紧紧攀附着他,不可自制地吟.哦、抽泣、连串咻咻的娇.喘。   看着这样宛若桃花白玉般的人儿,百日后重得这般恣意的厮磨,他便越发动情。   于极点处,忽地吻住她的耳珠,沙哑地问:“月月……,还有满都海的孩子……告诉我,你是不是,也想当娘了,嗯?”   兰芽将面颊藏在他腋下,不敢叫他看出来她的难过……   却用力摇头,声音努力听起来坚定:“才不是!我是兰少监,才不当娘!”   “撒谎。”他更用力,甚至将她霸道地扭转了过去。   从这个角度,能更容易直达她的神秘的那个门户……   他用力喘息:“……我也想了。娘子,我要给你孩子。你不许反抗。”   他伸指尖从前方勾住她,后头用力撞击。又深又劲,直至——   身外,有一层温泉笼着她的身子;而自身深处,则另有一处更为灼烫,更为浓烈的温泉,直达她的核心。   她记得他方才说过的话,微微惊慌,想要将那暖流释放出来。   他却坏坏地将她双脚扛上肩头,不让她有机会逃脱……   兰芽又羞又急,满身的桃红:“大人,不行。”   “行。”他深深吻住她的唇:“……这世上,但凡你想要的,我都必定捧来给你。”   .   倦极,两人躺在温泉中相拥而眠。   距离天亮还有一点时间,可是司夜染却还是早早睁开眼睛。   或者说尽管疲惫至极,整个过程里他都没有真的睡实。   猫耳洞山距离王庭大帐不远,就算要顾着满都海和孩子,却也不敢放心巴图蒙克。百日的相思按捺不住,他却也不敢因此而放松半点的小心。   他微微一动,兰芽竟也醒了。   两人相视一笑,各自都明白彼此在想什么。   都是想保护对方,都是想让对方多睡一刻也好。   这一刻的心意相通,这一刻的暖泉相拥,这一刻的无声胜有声,这一刻的——共度除夕,共迎崭新的一年。   他便笑,吻着她的耳:“既然醒了,就不睡了,咱们启程吧。”   “好。”兰芽毅然起身。   .   两人手牵手走出山洞,见天已然不知何时悄然放晴。深蓝的夜空无边无垠笼罩草原,繁星密密麻麻,看得人微微晕眩。   天上的星与猫耳洞里的荧荧碧光交相辉映,蔚为壮观。   他忽地垂眸,眼瞳里闪过堪比星火碧光的焰影:“我还欠你一场烟火。”   兰芽忙摆   手:“不欠,不欠!”   他却笑了,忽地松开兰芽,面朝着她,含笑向后退去。   地上又是冰又是雪,兰芽生怕他这么跌倒了,便轻呼:“你要做什么去?”   他却忽地陡然转身,白衣如鹤,旋身而上!   瞬间已然飘落崖壁,身子灵黠若猴,身影在一个个猫耳朵一般的洞口之间疏忽腾落。便在一瞬间,忽地只见山谷之间扬起漫天的碧色萤火!   轻轻袅袅、纷纷扬扬、飘飘荡荡,聚聚合合……宛若高天上的星河瞬间倾落,又像是山间草木的精灵凌空而舞,还如同夏夜里那飞舞水草之间的萤火虫。   而就在那碧莹莹的流萤之间,更有一个白衣身影掠飞如鹤,衣袂皎若月色,浮若流云,腾挪闪转,飘飘若仙。   是流萤在舞,他亦在舞。然渐渐流萤化作陪衬,只为烘托他这一刻的身若云鹤、矫如游龙。   兰芽看着看着,惊喜的欢呼之后,却已然流了满脸的泪。   这是他独独为她释放的一场绝妙花火,而他自己亦化身为焰火,只为允她一诺,只为博她一笑。   这个少年,这个面冷心狠、杀人如麻的西厂督主,这个在世人口中都被称作小阎王的擅政太监,却独独为她营造了这一刻的美若幻梦。   她岳兰芽,今生今世,何曾敢有过此等的期冀?   .   看见她掩面哭泣,他这才飘然落下。在头顶那片繁星如坠的夜空下,在那迟迟不愿散去的流萤飞火里,他垂首望她。   “这一场烟火,你可还满意?”   “嗯哼,”她破涕为笑:“只是你难道不怕这流萤飞火又引来巴图蒙克的追兵?”   “怕呀。”他却眨眼一笑:“不过更希望着他们来呢!”   兰芽仰头:“为何?”   他眸若朗星:“……走,咱们趁机去盗马!”   .   寒夜草原,流萤飞舞的猫耳洞山。   一侧平坦的大草原上,正有兵马向猫耳洞山飞驰而来。而在山背的小路上,司夜染则背起兰芽,腾身飞奔,反向只朝王庭大营而去。   以声东击西之术,准备去盗马。   兰芽远远瞧着暗夜里飞驰的兵马,忽地笑了,一拍司夜染肩头:“大人何必还要回那大营去?眼前这不是现成的马匹?”   司夜染便回头也是一笑:“说得有理,也罢,就这些吧。”   兰芽瞪眼:“不然大人难道还真想回大营去盗马?”   司夜染淘气一笑:“我原本,是惦记巴图蒙克的霹雷。草原上的规矩,他没了马就等于断了半条腿,我索性叫他再没办法追上来。”   “大人够了。”兰芽赶紧提醒:“现在不是斗气的时候,先设法追上大队,护送大家安全脱身要紧。”   “好,”他停步,回眸含笑:“听娘子的话。”   .   两人避在山间,觑准了队伍最末尾的几骑。司夜染手上掂着小石块,照准了马腿便打过去。马匹疾驰途中便猛失了前蹄,跌倒在地。   司夜染身如鬼魅,倏然浮上,趁那骑士还没来得及从地上爬起来,便已手起刀落,割断了骑士的喉咙。   马匹牵来,司夜染抱住兰芽上马而去。以他对草原地理的谙熟,故意小小兜了个圈子,便直朝木兰山的方向奔驰而去。   马背之上两人相拥,狂风怒号,兰芽却不觉得冷,回身只望住他笑:“那流萤飞火,是如何做到的?”   他微笑:“我小时候便发现了猫耳洞山的荧光。实际上是一种类似蚂蚁的虫子的液体。于是将它们用树枝挑起,甩上半空,便成这般盛景。我小时候也未曾做过,还曾想,将来总有一天——会带着我心爱的人儿来,放给她看。”   -   【稍后第二更~】 ☆、64、何令明月度关山(1)——重聚   兰芽闻言一瞪眼:“大人彼时还是个小孩儿,原来就有心爱的人儿了?”   心里蓦地就酸了啊。   “哦,我想起来了,大人可不就是有个心上的人儿么?——吉祥啊!”   他只能苦笑,垂眸望她。   她嘟嘴:“就知道……哼。”   虽则心下有小小酸涩,却也好像不是那么的——吃醋了呢。因为知道他现在全心全意都是为她,不管他曾经是想放那流萤飞火给谁看,可是今夜也只是放给她看了呢恍。   每个人都有经历,都有过去。旧日之日不可追,过去的便都叫它过去吧。   更何况,她自己小时候也曾跟那个小书童四处去“鬼混”呀。她也同样不敢将小时候跟书童一起四处淘弄秘戏图,然后两人头顶着头一起参详的事儿说给他听的不是?   她自己终于安慰好了自己,却蓦然听他宛若轻轻一叹:   “如果我说,那个人儿是你呢?”   他的声音里宛若满溢着叹息,那叹息声却又被吹散在风里。   她迟疑地回头望他,便伸拳砸了他一下:“不许跟我撒谎!我都说了我不吃醋,是吉祥就是好了,怎么又胡诌是我?那时候你我才几岁,我怎么可能认得你,又怎么了可能被你记在心上了?”   他便又轻轻叹息了一声,专心驱策马匹,没再说话。   兰芽心下不由得迷惘。   他这是怎么了?   .   策马狂奔,只为三天后的木兰山之约。途中的情形比预计的要好,竟然没有什么追兵。   这样情形的原因,可能只有一个,两个人都心照不宣。   兰芽便双手合十,低低祝祷:“菩萨,请保佑满都海和肚里的孩子吧。事非得已,我和大人却犯下此大过。”   司夜染却拢住她的手:“战场上,菩萨不来。战场上的法则永远是:就算你不想伤她,她却也要杀你。若有灾厄,也都由我来扛,与你无关。”   .   最后一段路,兰芽的心便又悄然提起。   因为大人就要正式见到兄长了……到时候不知道,兄长对他又该是何样的态度。   曾经在南京守备府里,那时的兄长对大人充满了仇恨,恨不得取了大人性命;那么这一次呢,会不会见面就又打起来了?   虽说大人之前已经到了大营,也许已经跟兄长撞过面了,可是毕竟那时候情势紧急。兄长就算有气也不会在那个时候爆发出来……可是这回,就不一定了。   他一边策马奔驰,一边看身前那个佝偻下去的小小身子,便轻叹一声:“又在担心什么?”   兰芽摇头,不肯说,也怕给他添了忧思。   他便轻哼一声:“我知道,是岳兄的事。”   岳兄?大人叫哥哥为岳兄?   虽说还不是“舅哥”,可是却也有“兄”了啊。更何况“岳”这个姓氏那么独特呢,爹爹可以被称为“岳父”,于是这“岳兄”就也自然有了那种味道呢……   兰芽自己一片胡思乱想,神色一时欢喜,一时忧虑。   司夜染轻叹一声拢紧她小小身子:“你放心就是。我不会让他有机会杀了我,我也不会杀了他。我会设法尽量与他解开心结。就算暂时解不开,也终究来日方长,你信我,我终有一天能办到。”   她便终于点头轻笑:“好,我信你。”   这天下,她不信他,又能信谁?   她自己也曾经是顽固的小豌豆啊,不是同样也有机会被他感化了?兄长纵然无法释怀,但是好在前有冉竹,后有雪姬,相信兄长也会因为这一层关系而渐渐敞开心扉吧。   .   木兰山。   正是威宁海与大宁边关居中的位置,已是靠近兀良哈三卫。因此司夜染定于此处会和,清点人员,然后再顺利南返。   木兰山所临近的兀良哈三卫,曾经与鞑靼、瓦剌并立,为草原三大部落之一。兀良哈三卫本身为草原人,却因为曾经帮助过明成祖朱棣南下夺取皇位,所以被朱棣感恩赐封,割让大片土地。于是兀良哈三卫此时的位置,乃是大明与北元之间的缓冲地带。   只要兀良哈三卫谨记自己是接受大明朝廷册封的官员,便不会拦阻使团,那他们到了木兰山便已经安全了。   两个人本是欣欣然赶到木兰山的,希望与大家欢聚,可是刚一到木兰山地界,两人便被一股肃杀悲怆的气氛所震慑。   兰芽惊望司夜染,果然看见他眼瞳染上了戾气。她便忍不住颤了声音:“大人,会不会出事?”   司夜染面色严峻:“我只担心,已经出事。”   .   木兰山上有当年宣宗皇帝亲征兀良哈三卫时修建的工事堡垒。虽然已过多年,工事已成断壁残垣,不过好歹可以暂作容身。   两人到了山下,司夜染嘬唇而啸。远远近近飞翔的大鸟便跟着   振翅而鸣。兰芽知道这是大人的驭鸟之术,借助鸟儿传递消息。   果然山上得了消息,有人下山亲自来迎。   远远望去,踏着白雪,那一个裹在黑色大氅里,长发垂散的身影,骑在马上孑孑而来……兰芽便认出来,兴奋地对司夜染说:“是花二爷!”   兰芽只是奇怪,今儿这藏花怎么这么磨叽,一段山路竟然走了许久,也不让马儿快奔。   终于等他到了眼前,兰芽方一挑眉。   他竟然也给自己弄了个面具,斜斜压在眼角边。   藏花到了近前,先看了司夜染一眼,紧接着便目露惊慌,目光闪烁地落向兰芽,随即又飘去。   兰芽一咬牙,自己走过去捉住他衣袖:“你怎地也给自己弄了个面具?学我兄长么?还是你受伤了?”   说罢便伸手去摘,想看他伤势怎样。   藏花却跟烫着了似的使劲向后一退,冷冷叱道:“当着大人的面,兰公子怎不知检点!”   “我!”兰芽气得一跺脚,心说她就是怕他受伤了,她怎么不检点了?!   司夜染始终没说话,只目光静静盯着藏花。藏花便也望来,点点头,又摇摇头。   司夜染长眉便狠狠一皱,朝藏花微微摇头。   兰芽却开心起来,拉着藏花问:“我哥哥嫂子可都好?还有我那小心肝儿月月也好吧?王瑾他们也都顺利逃出来了吧?”   司夜染上前将她抱回马上:“别急,马上就到了。到时候你自然会看见。”   .   马进山寨,兰芽先看见了王瑾的儿子。她便赶紧下马,跑上去问:“你没事吧?你爹呢?”   那孩子怔怔盯着兰芽,什么也没说,却一双眼泪唰地流了下来。   兰芽心下便是狠狠一震:“你爹他……他怎么了?!”   藏花上前扯住她手肘:“你冷静,还想惹那孩子哭么?王瑾他……为了救护老弱妇孺,已是……”   兰芽怔了片刻,没敢当着孩子的面哭,却是一口狠狠咬在唇上。   那一场生死逃亡,怎么可能没有伤亡?她心下其实也是暗自做好了准备的,只是没想到——这么突然一下子就都到眼前儿了,而且,竟然还是王瑾。   她伸手捉住孩子的手,轻声说:“你从此便跟着我吧。我答应过你爹,一定会好好照顾你。”   .   再走进山寨深处,只见伤员遍地。因都是断壁残垣,有的石头屋子的顶棚早就烂没了,许多老弱妇孺就蜷缩在冰冷的石头屋子里,一脸的绝望黯然。   兰芽说不出话,只能盯着藏花。   藏花垂下头去:“前来掩杀的是巴图蒙克的首席猛将白音。纵然大人使计,叫满都海下令让白音回去。可是白音发了狠,抗命不遵,一直都在追杀。”   兰芽点头,抹了一把泪,“我知道了。我先去看看我哥哥嫂子还有小月月,然后揪出来帮忙照料他们。”   藏花便又满面苍白地望向司夜染。   司夜染长眉紧蹙,也只能点了点头。   藏花带兰芽走向了岳兰亭一家的石头屋子。同样也没有屋顶,却因为有还没满月的月月,被人用破碎的帐篷勉强在上头搭了个棚子,聊以遮风挡雪。   .   刚走到门口,便听见月月的哭声。虽说哭声细弱,却叫兰芽重重地放下了心。   月月没事,月月没事,太好了。   可是当走进门去,第一眼看见那奄奄一息躺在干草上的岳兰亭,兰芽便是一声惊呼! ☆、65、何令明月度关山——月落(3更1)   “哥!”   兰芽奔进去,便噗通跪倒在地上,握住岳兰亭的手。   岳兰亭心口处大片的血痕,触目惊心。   岳兰亭一张脸苍白若纸,看见兰芽的刹那,眼中涌起一片潮水,嘴唇却也只能翕动几下,竟然没法说出话来。   兰芽的眼泪便扑簌簌掉下来遨。   她知道这个时候她不该哭,哭了只会叫哥更难受,可是这一刻——她是真的无法控制住自己。   苍天啊,千万不要让哥出事,千万稞!   她宁愿哥还记恨她,还记恨大人,只要能让哥活下来。   旁边的雪姬望着兰芽,忽地起身,将手里的月月交给了司夜染,便一把捉住兰芽的手,将她带到了外面。   方才石头屋子里光线暗,兰芽暂且没顾上细看雪姬,只知道她目光沉静地守在兄长的身边,看似并无大碍。   待得出了屋子,重新走到阳光下,兰芽才忍住眼泪,上下仔细打量雪姬。   “嫂子,你没事吧?”   雪姬眼里面上一滴泪痕都没有,目光坚毅却已干涸。   “我没事,月月也没事。”她霍地转过头来:“不过正因为我们娘俩没事,所以你哥才出了事!”   “什么?”兰芽惊问。   雪姬又转回头去,面向高天:“你没瞧见他的心口受了重伤么?那处,原本他的全套盔甲里配有护心镜,可是临出发前,他却将护心镜摘下来给我戴上,要护住我和月月。”   “可是多年顶盔掼甲的习惯,他却一时改不了,上了战场便忘了没戴着护心镜……于是被白音一刀砍中,又被,又被射了一支冷箭。”   雪姬说到这里,终于忍不住哑哑的哭出声来。可是这样哭着,眼中却依旧还是流不出泪来了……   兰芽大恸,痛得一把也捂住自己心口。兄妹亦连心,她觉着仿佛自己的心上也被狠狠地劈下一刀,射中一箭!   可是她却还是忍痛,伸手扶住雪姬的肩:“嫂子……虽则心痛,可是我仍觉着兄长做得对。你和月月是他的妻儿,是比我还要重要的亲人,他应该这么做。即便是伤了,那也是他一个男人该做的。”   “可是我不这么认为!”雪姬攥拳转回身来,无法抑制那哑哑的哭声,目光干涩又绝望:“至少,他不值得这么对我。他应该还如从前那样,看不起我,不管我的死活才对。”   她呜呜地垂下头去:“我不要他护着我,我甚至也都跟月月说好了,我说咱们娘俩就算死在草原也没关系,至少还能母女相伴。我说咱们娘俩得一起加油,把她爹送出去才好……”   “可是怎么事到临头,我跟月月没事,反倒是他出了事啊——”   这样的疑问,这样的不甘,兰芽心下何尝没有?   这普天之下,多少人家不管贫富都能一家相守,可是为什么偏偏是她岳家遇到了那样的事?   为什么曾经以为黑白分明的正与邪,却渐渐地辨不分明;明明坚定不移的报仇心,却一点点地土崩瓦解?   这些问题,谁能给她一个满意的答案,谁能叫她从此安心下来?   兰芽走上去抱住雪姬:“雪姐姐没事的,一定不会有事的。大人来了,大人精通医术,大人一定有法子医治哥哥……”   雪姬却摇头,绝望地摇头:“我虽然没有大人的医术,可是跟着大人这么多年,自己行走江湖这么多年,这一点眼力我还是有的。你哥他,不行了……他只是勉力支撑到此时,他只为了支撑到——等你来!”   兰芽一听也心头巨震,便死死抱住雪姬,拼命否认:“嫂子你说错了。不会的,一定不会的!”   .   苍山白雪,天地光炫。   司夜染疾步走出石头屋子,立在门口。深吸一口气才道:“你们二位,请快些进来吧。”   雪姬和兰芽闻声忙停住哭泣,转头同时死死盯着司夜染的神色。   雪姬先起身扑过去,抱住司夜染的手臂:“大人!大人他没事,他没事是不是?!”   司夜染没说话,只抬眼,目光越过雪姬的肩头,望向兰芽。   兰芽怔怔站在原地,忽地无法动弹。   不,她不要过去,不要!   仿佛只要不过去,哥便不会有事。便仿佛只要她还没到木兰山来,只要她还在路上,哥就会拼力死撑住,等着她。   她甚至想就这么一回身,牵一匹马跑掉。她要远远地离开木兰山,这一生一世都不再到来,那哥哥就能长命百岁地活下去,一直等她来……   .   雪姬先进了屋去,随即就是哇地一声崩溃的大哭。   兰芽觉得自己已成一具木雕泥塑的身子,僵硬地挪动脚步,幸而那距离不算远,她才拼尽了力气跑起来,奔进屋子去。   这一次进屋,她便不敢哭了,甚至都怕泪水再度模糊了视野,叫她没办法再细细看清兄长的面   容。   雪姬哭着将月月抱着举到岳兰亭身边,岳兰亭便又费力地转头来找……兰芽明白兄长是在找她,便忙蹦过去握住兄长的手。   不敢落泪,只能低声哀哀地呼唤:“哥,哥。我在这儿,我安然无恙地逃出来了,我一点事都没有。哥,你放心,啊。”   岳兰亭紧紧握住兰芽的手,手指已然冰凉,却仍旧死死握着。   他面上渐渐拢起微光,他甚至能朝兰芽露出浅浅的微笑。他声音微弱却温暖:“小妹,这一次哥终于来得及救你……”   兰芽攥着兄长的手,用力用力地点头。她明白,兄长这么久以来始终还将自己困在当年的那场噩梦里,自责没能救出她和亲人来。   岳兰亭欣慰点头,用力呼吸几下才又缓缓说:“你彼时年幼,又粗心、贪玩儿,镇日只知道扮成男装出府去耍……你便不知道,爹,娘都,都有,秘密。”   “哥说什么?”兰芽惊住。   兄长比她大了十岁,于是哥能看懂的事,彼时无忧无虑享受着童年时光的她根本就不知道。   岳兰亭勉力道:“我,来草原,就是为了寻找,爹的,秘密。现在终于明白,是建文余部,是爹在草原和朝廷之间的博弈。爹一生忠君爱民,上忧君王所忧的建文余部,下感黎民多年南北征战的苦难,于是爹想,以他一己之力,既掀开建文余部之谜,又能,又能让草原与我大明和平……”   兰芽用力点头:“哥,我明白。我不会怀疑爹的用心,哥你放心就好。哥你别再将力气用在这上……”   岳兰亭却还是摇头,用力地说:“这世上,不管谁不明白爹,可是你我兄妹却不可以。小妹,哥本想从草原回来,将草原的一切奉告朝廷,以此换得爹的昭雪……可是哥没用,哥做不到了。你一定要,一定要替爹昭雪,不要让爹在九泉之下,无法瞑目;更不能让爹一生忠诚,却在史书之上,成为受人唾骂。”   “小妹,你答应我,答应我!”   兰芽大哭出声:“哥我跟你发誓!一定会替爹昭雪,一定不会叫爹在史书之上受人唾骂!”   兰芽虽然也舍不得兄长,可是此时是此刻,她宁愿兄长多跟雪姬说说话,至少多抱抱月月……   岳兰亭这才终于宽慰一笑,却抬眼,望见了那个立在明暗光影里的司夜染。   岳兰亭眼中有一串迷惘滑过,他仿佛又紧张起来,便又紧紧地捉住了兰芽的手,费力地想要抬起手臂,想要指着司夜染。   兰芽忙回头望去,然后点头:“哥,别抬手了。我知道你是要跟我说他……哥,我明白你心里还是放不下。”   岳兰亭眯起眼,仿佛想要用力看清司夜染,却气息微微,良久才道:“……爹,爹曾经,杀,杀了他!他来来讨命了,讨命来了!”   兰芽大惊,“哥你说什么?什么爹杀了他?”   岳兰亭死死瞪着司夜染:“是你,是你!我终于认出你来了,终于认出来了!”   “哥你说什么,啊?”兰芽的头脑已经无法运转,只能努力按着兄长,不叫他激动:“哥,你看错了。他是司夜染,他是个大活人。他没被爹杀死……”   岳兰亭却依旧死死盯住司夜染,紧咬牙关:“……书,书童!爹杀死的书童!”   书童?   爹杀死的书童?!   兰芽心中骤然电闪雷鸣,她急忙回头朝司夜染望去。   可是手上却霍地一松,岳兰亭的手从她掌心滑了下去……   兰芽惊惧回首,岳兰亭已经圆睁双眼,软软倒了下去——   藏花急忙上前查看,却终究还是摇了摇头……   “岳兰亭!”   “哥!——”   石头屋子里传出雪姬和兰芽的惨叫。   -   【今天三更,稍后还有两更。】 ☆、66、何令明月度关山(3)——书童(3更2)   岳兰亭,去了。   石头屋子里悲声凄厉。兰芽哭着,心神却怎么都转不过来。   兄长说什么书童?哪个书童?   爹什么时候杀死过书童了?爹明明是对待下人最为宽厚的主人家啊!   难道是兄长临去那一瞬,目光迷离了所以看错了人?   一定是的,一定是的遨!   哥说的,一定不是镜夜,一定不是!   可是……可是,她也忽地又糊涂起来——镜夜后来,去了哪里啊?   她只记得为了能跟爹出使草原,她便将原本要随爹一同出使的镜夜砸晕了,捆在她卧榻底下,她自己则冒充镜夜混进了使团……然后在草原一呆就是数月,等终于回到家中,进门就好悬被娘给家法伺候了,她就忘了要问一问镜夜……   再后来,娘罚她禁足一个月,就关在自己房间里,哪都不许去,除了丫鬟之外,谁都不许见。一个月期满解了禁足之后,她才又蹦蹦跳跳出来找镜夜,想要跟他显摆自己在草原的所见所闻,尤其是那个——天青水碧之间,碧眼如翠,救下她的少年。   她想告诉镜夜:原本以为你是这世上最好看的小童儿,不过现在她想改了,因为她在草原上又见到的那个少年,比镜夜好看多了。好看,一百倍!   可是她却怎么都没找见镜夜。爹的书房,前宅后宅,甚至厨房库房,还有家里的田庄……竟然怎么都找不见那个家伙。   她这才急了,跟娘亲和兄长追问。可是娘亲却是闭口不答,最后还是兄长禁不住她缠磨,不得不眼神躲闪地说:“……要不是他不小心,你也没机会跟爹跑出去这么远,惹了这么大一个乱子。于是你失踪后,娘就一气之下将他打发出去了。”   她登时就急了,这是镜夜代她受过啊!   她捉住兄长的袖子,死拖住不放:“打发出去了?打发到哪儿去了!是交给人牙子了么,是哪家牙行的,又是给卖到谁家去了?”   她当时就横下一条心,就算翻遍了京师的牙行,她也得把他给找回来!   可是兄长却支支吾吾道:“……不是交给人牙了,是交回给他乡下的亲戚了。好歹也是在咱们家呆过的,爹也不忍再卖了,就给了银子,打发他回乡去了。”   她这才怔怔地后退两步,掉下眼泪来。   既然是这样安排的,那她就也可以罢手了。他不是再去给人家当奴才了呀,他是拿了爹的银子回去过他的日子去了……说不定还能念点儿书,那就比在她家里当仆人的好。既然如此,她就不找了,不找了。   可是此时想来,难道那时候竟然是兄长骗了她?   镜夜不是回乡去了,他不是安安静静过他的日子去了,他是被爹——杀了?!   她半晌回不过神来,司夜染见状一痛。千防万防,却没防住岳兰亭临终前的回光返照。   他便走上前来,轻轻按住她的肩:“……书童的事,等眼前情势安定了,我再与你好好说。”   .   那小小的月月,眼睛还看不清周遭,开始还只是瞪着大大的黑眼睛,尝试着去辨清这个混沌的世界。后来便被母亲和姑姑的哭声感染,便也张开小嘴儿“呱”地哭了出来。   兰芽连忙停住悲声,起身走到雪姬身边,扶住她的肩膀,哽咽劝道:“嫂子……人死不能复生,咱们别吓坏了月月。”   雪姬也是坚毅的女子,深吸一口气已是制住哭泣。垂眸深深地凝望岳兰亭一眼,便错开目光望向兰芽:“你哥的眼睛没闭上……”   兰芽微微一震,“嫂子。该你来。”   雪姬却努力一笑,轻轻摇头:“我算是你什么嫂子?就算有了月月,可是我从未曾正式进过你岳家的门,没拜过你岳家的祖宗。我没这个资格。”   “嫂子!”兰芽好不容易止住的泪,便又滚下来:“我早说过,我代表整个岳家,早就接受你了!”   “可是我自己不接受!”雪姬垂眸,痴痴凝望岳兰亭:“你的话,还是你们谁的话,对我来说都不要紧。我只想要他的那句话!既然他始终没说过,那我就永远都不是你岳家的人。”   她抬眼望向兰芽:“将他的尸首带回去,设法再找回冉竹的遗骨,将你哥哥葬在冉竹身边,记住没有?!”   兰芽哭着死死抱住雪姬:“嫂子我求你不要说这样的话!我相信我哥不是始终不肯说那句话,他只是还没等到合适的时机。我相信如果我哥能顺利带着你和月月回到大明,回到京师,回到我岳家的旧址,待得我爹昭雪那天,我哥一定会正正式式向你说,一定会风风光光给你一个名分。”   “嫂子,只可惜我哥没能等到这一天……我求你,千万不要因此而埋怨我哥,也更不要因此而否定了你自己。你为我哥,为我岳家所做的一切,我全都知道,全都一定会到爹娘灵前一一禀告。”   雪姬却早已平静下来,抬手替兰芽擦了擦泪:“你别多心,我不是在乎那个。我也更不会埋怨   你哥,我也不会怪你……说到底,终究是我自惭形秽。我这样残花败柳的人,不配进你岳家。岳家的媳妇就该是冉竹姐姐那样的,就也永远只是冉竹姐姐一人好了。”   她说着,垂首看怀中小小的女儿:“我能这辈子还能跟你哥生下月月,我已经知足了。”   .   岳兰亭死去,外头许多人扶老携幼蹒跚而来,门外也是哭声嘤嘤。   他们都是被岳兰亭一路护卫而来的,一路上多亏岳兰亭的前后调度、左右指挥,前冲后挡,才让他们能一路安然走到此处,逃过了北元铁骑的凶狂追杀。   岳兰亭是为了护佑他的妻儿而死,也是为了护佑他们而死。   门外的人越聚越多,兰芽与雪姬互望一眼,便都毅然擦掉了泪花。   岳兰亭死了,她们是伤心,可是这木兰山上每一座断壁残垣的石头屋子里,那一座没有死过亲人,那一座没有也同样爆发过撕心裂肺的哭声?   此时同甘共苦,相依为命,便没有时间都浪费在自家的痛楚之上,她们还得赶紧振作起来,设法走完最后的征途才是。   就在此时,息风从外头进来。   兰芽来了山上这么大半天,并未见到息风,此时看他一身的风霜,便知道他是出门在外。   息风看了她一眼,又望了望地上的岳兰亭,却也没顾得上说话,直接走到司夜染身边耳语几句。   息风神色凝重,可是司夜染的神色就更是多了一抹肃杀。而站在两人身边的藏花,则鬼魅一般森冷一笑,眼角眉梢宛若有血色潋滟而开。   大人的神色,兰芽不敢说能一时猜透;但是藏花却好猜,他这样的神情便是已然动了杀机!   曾经,兰芽便曾面对过藏花这般的模样。那时惧入骨髓,又岂能忘?   她便也起身,走到司夜染身边,看了一眼门外的众人,低声问:“怎么了?可是情势有变?”   司夜染望着她,急速点了个头:“兀良哈三卫不肯放行。”   “什么!”兰芽也是一惊!   此时虽然到了木兰山,距离威宁海已远,可是毕竟还在草原境内。倘若兀良哈三卫作梗,那便前有兀良哈三卫,后有巴图蒙克的追兵,眼前这一群伤亡惨重的老幼妇孺,又该如何逃生?   “他们难道反了吗?”兰芽咬牙:“此行我还是钦差,我去!只要他们还是我大明朝廷册封的官员,便不敢不听我这个钦差的调遣。”   司夜染却轻轻按住她的手:“他们想拦的,是我。”   “为什么?”兰芽又是一惊。   司夜染看了左右一眼,垂下头去轻声道:“当年兀良哈三卫曾经助燕王朱棣夺取我祖父江山,兀良哈三卫也因此才获得大片土地,并且册封官位。他们与朱棣一样,乃是我建文一脉不共戴天的仇人。”   “显然此时我等的身份已经被他们所知,尤其是我的身份——我此来也奉皇命,大宁一线军镇全都听我节制,兀良哈三卫一定是担心我会趁机公报私仇,率兵毁了他们。”   息风接道:“此时我们都已人困马乏,缺医少药。使团中仅有的一点粮食都分给了老弱妇孺,战士们几乎三天三夜没吃过东西了。更何况此时极有可能形成兀良哈三卫与巴图蒙克前后夹击,咱们若想强行突围……怕是凶多吉少。”   司夜染便笑了,只凝眸深深凝望兰芽:“这里的一切都交给你了,我走一趟。”   -   【现在大家明白某苏为何不太想细述书童这段往事,而是要留在后头了吧~~~还有,岳兰亭是受传统天地君亲师思想教育的男子,他就算活下来却也不会快乐的呀。于是决定还是放他归去吧,回到父母亲人和冉竹身边,对他也许是一种解脱。稍后第三更。】 ☆、67、何令明月度关山(4)——九凤   “大人!”   兰芽一怔,还没等说话,身边的息风、藏花,甚至还有雪姬,以及闻讯刚从外头奔进来的煮雪……风花雪已经凑齐,唯独缺少冉竹一人;可是此时的雪姬,何尝不是月?   于是风花雪月四人,此时都回到了司夜染身边,跪倒在地。   看见这一幕,兰芽不由得也觉心潮澎湃。   这样曾经连名字都是传奇的四个人,却在大人最危险的时候,毫不犹豫地聚拢而来,不问生死,只听大人调遣遨。   这种感情,已经不能简单用一个君臣关系来解释。那是生死相依,那是将生命托付。   她便没再说拦阻的话,只死死咬住唇望住司夜染,眼中的泪却又自己浮了上来稞。   司夜染垂眸望向四人,面上光芒清贵:“都起来。不是不肯托付给你们,只是此事唯有我能办。”   说完了便转头来只望住兰芽,却是眼带笑意:“你没拦着我,真好。”   兰芽闭上眼睛,泪无声滑下。   妈蛋,她怎么不想拦着他?!只是他们四人都提前拦了,她便不能拦。   只因他明白,他从不是将兵将推在前面挡箭的主帅,他始终都是身先士卒,始终都是张开了自己大大的羽翼,想要护住每一个追随在他身边的人哪!   她在用力地忍住泪,他都看得明白。   他便捉住她的手,凑在她耳边低低说:“你瞧,我都是死过许多回的人了。当建文皇太孙的时候,死过;当你家书童凤镜夜的时候,死过;后来入主御马监和西厂之后,更是刀光剑影里穿行,死也死过无数回了。”   他一根一根掰开她攥紧的手指,将她掌心的冷汗擦净。   “我是命大的人,你最知道的。我答应你,此行一定多加小心,好不好?实则留给你的担子也重,虽说此处还有他们四个,还有腾骧四营,还有虎子……可是想要逃出去还是千难万险。这一切都要你来小心筹谋,不敢闪失。”   他这话让她又想起了书童镜夜。她第一眼看见他的时候,便惊为天人觉着他好看,非要跟爹把他要到身边来伺候她,说晚上也要搂着他一起睡……   她彼时总穿着男装,于是对男女大防不甚严谨,故此才有此语。结果吓得爹娘、哥哥嫂嫂迭声喝止她,不叫她胡说。   她那时候拉着镜夜的手,问他名姓。他说了叫镜夜,她就又缠着他问“姓什么呀”?实则,她那是故意想叫他多说几句话呢。   他后来才迟疑地回答,说他姓“凤”,凤凰的凤。   她就拍手大笑,说好端端的童子,姓什么“凤”呀,难道是女人么?还得是后宫的女人吗?   他就气红了脸,跟她辩解说,他是古楚国人,凤乃是楚国圣鸟,又有九头鸟之手。还说一个头就是一条命,他说自己有九条命,可厉害了。   她便听着咂摸咂摸,说:“你要真是古楚国人,倒也与我有缘。”   她的名字来自屈原的“滋兰九畹”,屈原又是楚国旧臣,于是她跟他在冥冥之中,倒多了一层纽带呢。   “九条命么?”兰芽便含了泪,使劲点头:“我都记得。大人,我会尽我所能的……可是,大人,我还是想跟你说,我怕我做不到。你若不在身边的话,我真的怕我自己会做不到。”   此时想来,书童的名字便也昭然若揭。   什么镜夜,分明是“夜之镜像”,便是司夜染的分身啊!   还有那个凤,首先因他是龙子凤孙,其次,其次——何尝没有他故意附会她的名字,而临时胡诌出来的?他彼时就是要让她觉得与他投缘,他彼时也许——比她更早情动。   只是她迟了这么多年才知道,迟了这么多年……而紧接下来,竟然就是一场生死离别。   他却目光宁静地望住她,笃定地说:“你能。”   “大人你胡说。”泪一层层地涌起来,她快要控制不住。   “我没胡说,我说你能,你一定能。”他含笑哄慰。   还有句话他不能说——这么一路带着你走来,一路要你自己渐渐懂得了掌控这个局势,就是为了有朝一日,我可能无法继续再陪在你身边时,你不会孤单,不会慌乱无措。   我要你就算没有了我,也能好好地活下来,有能力防备来自无论庙堂之高抑或江湖之远的恶意。   而不只是从前那个不谙世事的大学士家的千金大小姐,除了会画画儿和偷看秘戏图之外,便没其他更多的本事了……   你长大了,你一路走来学得极好。你学去了我一身的本领,你看你现在面上骨里都已是我的模样了呢……你甚至在有些时候,有些事上,做的比我还好。   若此,我还有什么不放心?   风花雪月交给你,建文余部也交给你……还有我的心,我的血脉都交给你——娘子,我也不舍,可是我为了你们,必须离去。   .   司夜染还是去了。   他单身独马地走,不肯带一个人。   因为他知道,此时任何一个有生力量,对于整个使团来说,都可能意味着多保护下几条人命来。他不肯为了自己的安危,再耗费哪怕一点力量。   他下山的那刻,风花雪月都跪倒相送,她却奔出了石头屋子。转眸看看方向,便逆着下山的路,直向山巅冲了上去。   尽管她已经使尽了全力,可是她自己的脚程还是太慢,等她终于手脚并用地爬到了山顶,司夜染白衣白马,已然走到了山下。   那是他的云开,是息风他们设法将它也带来了。   他这样一袭白衣、一匹白马而去,便似整个人都融入了覆盖草原的雪地之中。再往前去,则仿佛融入了那青天之上飘逸的白云中去。   山顶的风呼啸而至,刮在脸上宛若利刃,吹乱了她的头发,撕扯着她的袍摆……她就直直立在这山顶的狂风里,伸手捂住嘴,不敢呼唤他的名字,甚至不敢哭出声来。   她怕这山风有灵,会将她的哭声送到他的耳边,会扰乱了他的心   此行,是他该做的事,所以她不能拦住他的脚步。   于是她只能在心底撕心裂肺地去呼喊他——大人,镜夜,月船,周生,还有……还有,还有——   相公。   身上的皮袍太厚,被风裹着便仿佛要将她一并卷到空中去。   她攥住那皮袍衣摆便哭着跪倒在山顶的大雪里。   她身上穿着还是他的皮袍啊,他就这么走了,这么孤零零一个人朝着危险而去。他不带风花雪月,不带腾骧四营,也不带她。   可是好歹,他也该穿着这件皮袍走啊!   草原的冬天这么冷,草原的朔风这样大,他就那么走了,他身上得有多冷!   大人我要骂你是混蛋——你把什么都给我留下了,可是你不该连这件袍子也留下!   你带走啊,你回来,你好歹把它带走!   不要那么孤零零的,一个人,走……   .   不知哭了多久,只知眼前白光炫目,让她有些睁不开眼睛。   高天之上的阳光,被山顶积雪反射,便白得叫人只想晕眩。   她想站起来,她想再看一眼大人的背影,却被那强光刺得再度仆倒在地。   就在这一片炫目的白光中,雪上不知何时印了一道身影。   大片大片的白当中,只有那么细细瘦瘦的一笔墨色。便宛如水墨画卷上,极有骨感的一幅湖石,或瘦竹,或蜡梅,或——孤旅。   兰芽心底一惊,蓦地抬头。   青天白雪,黑衣的身影孑孑。   纵然眼角眉梢都是胭脂媚色,可是那嫣红却怎么也冲不开他周身上下孤绝的黑。   “二爷?”兰芽唤出声。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开始近乎顽固地只肯穿这一身黑了呢?从前印象里,他是喜欢穿红的,正配得上他眼角眉梢的那抹胭脂。   他却没来扶她,只是依旧孤绝地抱着手臂,冷冷道:“岳兰芽,你够了!大人都不信我们四个,却将所有人都交给你。可是你瞧你,大事还没筹划明白,只自己跑上山顶来哭。”   “我真替大人不值,替山下那些翘首等着你的人,不值!你终究是个没用的丫头,还什么兰公子、兰少监、兰钦差?你看你现在,什么都不是,只是个会哭的笨蛋!”   .   “我滚你妈蛋!”   山顶先是一寂,随即爆发出娇叱,兰芽像是发了疯的小野猫,从地上窜起来便扑向藏花去。   “你说的我都知道!可是这些,怎么也还轮不到你来说!”   兰芽连受几个重大打击,却用力哑忍,已经到了忍耐的边缘。这么得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她便挥拳朝藏花身上砸去。   她的力气虽然不大,也根本没功夫,只是瞎捶乱打,可是——落在身上,却也是疼啊。   藏花裹紧大氅,眯眼望着狂怒的兰芽,静静地,承受下她每一拳的怒意。   他帮不了她别的,可是他又做不到眼睁睁看着她孤单跪在山顶怒号的狂风中哭泣……那他至少,能让她打一顿出出气也好。   既然不敢陪你一起疼,那我至少可以——把你的疼转嫁到我身上,让我自己比你,更疼一点。   .   兰芽狂擂了十几拳,头脑便也冷静下来,蓦地停了手,愣怔望向他。   “二爷,你为什么不还手?”   藏花这才悄然放下心来:“还手?我若还手,你现在早就是一具死尸。”   兰芽眼睛哭红了,面颊被山风吹红,唇则被自己咬红——她此时面上除了那一颗灼灼晶亮的黑眼珠之外,都已经是红的了。   看着这样的她,他只能是更加心动,却也,更加心痛。   他便哼了声:“打够了么?若没打够,不妨再打几十下。只   要你还有力气。”   兰芽便羞愧得转开头去:“对不起。还有,谢谢你。”   “嗯哼,”他算是应了。   兰芽悄然抬眸:“你眼角的伤,就让我看看,不行么?”   “不行!”他几乎尖叫起来。   “算了。”兰芽只好放弃。又扭头望一眼司夜染离开的方向。   天高云淡,大雪如银,早已没了他的身影。   她便又想落泪,忍不住悄然问:“大人装成你的模样去威宁海,他将你模仿得惟妙惟肖,竟然都骗过了巴图蒙克和满都海。他可真聪明,是不是?”   藏花闻言,便轻轻地闭上了眼睛。   心下若痛,若欢。   大人这一次“双影交错”的谋划,也有他的功劳啊,可是她不知道,也——想不到呢。   看她此时的模样,心中早已满满地都是大人了。就连岳兰亭临终说出书童的事,她也未曾因此而又犯了从前的脾气。她对大人还是满满的信任,满满的——依恋。   可是想到自己……想到眼角那朵藏起来的兰花儿,他便也忍不住小小的心酸。   永远,永远,都不会有他的位置了。   哪怕,一点点。   -   【某苏自己也是在边写边哭~甚至更早,一年多以前构思到这一段的时候,已经在落泪了。么么大家,明天见。】 ☆、68、何令明月度关山(5)——皮相   兰芽心下虽恸,却也发现了藏花神色有异。   兰芽便警告自己平静下来,走上前轻轻扯住藏花衣袖:“你还是不高兴了,是么?只为了我前头打你那几拳,是不是?”   藏花冷笑,一掸袍袖,将兰芽甩开:“我早说了,你那几拳头对我还说不过是挠痒痒,我何时跟你计较了!”   “那你为什么不高兴?”兰芽盯住他不放。   他咬了咬嘴唇,终究还是有些忍不住道:“若大人单单只是扮成我那么简单,你以为巴图蒙克会那么轻易就相信?你别忘了他们两个从还是小孩儿起,就早就互相扮成对方了,岂是那么容易便骗得过?”   兰芽扬起微笑:“所以我说大人是神人,扮你肖似到以为那就是你本人,反倒以为大人自己是假相了。遨”   藏花这一刻想哭,想跟眼前这个小东西好好撒泼它一场!   他自然不是吃大人的味,不是怨她将全部功劳只知道归结给大人,他只是——只是私心里想要让她也知道,这一次救她出来,他不是袖手旁观,他也尽了自己的力啊!   只不过……他不能代替大人。   兰芽瞧他神色之间的闪烁,挣扎,欲说还休……心下便微微一跳,便走上前来认真看他的眼睛。   “该不会是……之前出现在北元人视野里的大人,真的是你假扮的;你故意将易容的细节被他们看见,于是他们便以为绝不会错。等最后到了威宁海,出现的才真正是大人吧?”   藏花这才扬起眉来,心下缓缓一展,又是轻轻一叹。   普天之下这些女子里,也就只有她,能将他自己无法说出口的事,凭她的聪明自行想到。简直宛若救了他一命,将他心底那股子为难,尽数化了。   “嗯哼,”他心平气顺了,便放松下来,悠然拢住袖口,“这自然也是大人的妙计,只不过需要心领神会之人方能明白。”   “彼时大人身陷亦思马因重围,无法确定何时才能脱身北上,便叫我先行。彼时大宁闹出那么大的动静,巴图蒙克也知道大人来了大宁,于是他早就沿路派人监视着。我便故意在途中扮成大人,叫他们看见。”   “彼时他们一来相信,大人一人无法逃脱亦思马因部众的围困;二来亲眼看见了我在路上改装,且真的就是我连续扮成大人行进数日——草原的汉子都自信,便不会再怀疑自己的眼睛。”   藏花说到这里,也忍不住轻哼一声:“巴图蒙克从前总觉的他能看穿大人,因为他是这个世上最善于改扮成大人的人。却绝对想不到,大人这一回还是用了这样的法子,已然生生将他踩在脚下!”   兰芽听完也不由得垂首微笑。   是啊,这天下,谁能比得上大人的计安天下!   .   远远地,虎子也上了山来。   兰芽便用力挥手,亲热地笑起来。   藏花看了便更觉心酸——她对虎子的态度,都比她对他好。   他便恨恨地一裹大氅,扭头就走:“算了,我不跟这儿给你碍眼了。不过我可警告你,别再跟他耽搁太多时辰,下头那么多人还等着你拿主意呢!”   这变脸比女人还快的家伙……兰芽只得叹气:“我跟虎子要说的就是正事儿。”   藏花也不听,抬步就走,走到虎子面前,还冷哼一声。   看他下山去了,虎子走上前来问:“那妖精莫非又趁机欺负你了?瞧他那模样,真想踹他两脚!”   兰芽一个猝不及防,“噗”地一声笑出来。之前心中那股子郁窒之气,竟也这么散了。   想想身边这些人里,也就只有虎子敢说这样的话吧?若真是叫虎子跟藏花斗上一场……光想想那场面,就叫人有些忍俊不禁。   “虎子你别担心,他现在欺负不着我了。”兰芽便宽慰虎子:“从前也是我把自己绷得太紧,对灵济宫的人防得太深,于是才觉他每说一字、每做一事都是对我含着恶意的。可是后来跟着大人久了,便也学会了不将什么事儿都往心里压,就反倒对他不那么害怕了。”   “他这个人呢,说白了也跟大人一样,都是外冷内热。只不过他的表达方式没大人那么大气,他始终是个别扭的家伙。”   看着她笑,虎子却笑不出来,他直望着她。实则早就听说她来了,上山了,藏花去接了,进了岳兰亭的石头屋子了……他纵然想早早看见她,却也只能止住自己的脚步。因为他明白,早已在不知不觉之中,他从她身边曾经唯一的那个人,一步一步后退到许许多多人的后面。   他只能忍着难过,静静地等她忙完该忙的事,见完该见的人。   旁人也许都不知道,他那三个月在草原腹地的煎熬。明明知道距离她不远,可也只能暂时忍耐,按兵不动。那种近在咫尺却救不得的煎熬,不是他们那些距离遥远的人所能体会的。   那三个月里,他掉了几十斤分量。外人只道他是吃不惯草原的饭食,却不明白他的心急如焚。      他便怅然一叹:“看来你跟那妖精也已经化干戈为玉帛了,我真不知道是该放心,还是应该揪着心。”   兰芽只能笑:“不用担心,真的。”   两人之间再没有从前那么亲近,两人之间也不像从前那般拥有那么多只有两个人才知道的私事,于是竟然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什么。他只好转过头去,望那高天流云,雪笼大地,说起公事来:“此一番,就算司夜染亲去兀良哈,可是你也要做好两手准备。有没有想好要如何走?”   兰芽用力点头:“想好了。”   虎子也是吃了一惊:“你不就是在山上哭么?这么快却有主意了?”   兰芽呲牙一笑:“我在山上还边哭边想着你来着。我哭也有一部分是因为担心你不肯帮我的忙,所以急哭的呀。”   她又来了她……又像是从前两个人相依为命时,她动不动就瞪着清亮亮的眼睛唬他,他原本还算聪明的脑袋瓜就一下子不转了,被她唬得指东向东,指西向西。   可是眼前就还跟从前的每一回一样,明明知道她就蹲在他眼前刨坑儿呢,他都输出来挖了多少下土了,可是他自己就是管不住自己——就知道往下跳。   他暗骂自己没出息,可是嘴上说出来的却是——“说吧,又想让我做什么事?”   兰芽笑靥如花,走过来踮起脚尖凑在他耳边,含笑耳语几句。   虎子便一脸受惊的模样:“你,你让我出卖色.相!还是给那么丑的……我不干!”   兰芽便扁了嘴:“如果她稀罕的是我,那我就把我自己送给她了。可惜我又没能生成你这般英伟的模样,又没有在辽东生活过的经历,我骗不过她去。”   她眼中黯然更盛:“想想如今的兀良哈三卫,管辖地西从大宁、宣府,东到铁岭、沈阳,几乎占据了咱们南归的所有路线。咱们若想绕过兀良哈三卫,唯有最东边那处的小小角落。你是辽东总兵的公子,你最清楚那里是什么地方。”   虎子咬牙切齿。   女真建州卫!她说的当然是那里!   兰芽柔柔推推他的手臂:“可是女真的势力终究还弱小,他们绝不敢为了咱们而跟兀良哈三卫直接撕破脸皮。所以咱们搬出朝廷的身份去弹压,都不管用,唯有走私下里的交情……虎子,我现在谁都指望不上,我只能指望你了。”   .   虎子闹得原地直蹦:“我明白现在唯有那一条路可走,可是我也不想去跟那个爱兰珠……!”   他愤愤道:“我情愿带兵去打!”   “你打谁呀?”兰芽瞟着他摇头:“这便兀良哈三卫还没打过,后头还有巴图蒙克的追兵,你再跟女真建州卫打起来了,你就彻底封死了咱们的生路了!到时候都不必战死,就凭这草原上的大风雪,这些老幼妇孺也都得冻死,饿死。”   兰芽说完了狠话,继而换上软语相求:“虎子,求你委屈这一次,求你成全了咱们大家。”   虎子都快哭了:“我知道我应该答应!可是我真的是捏不准那生番女人,她要是跟我来真的呢?非要跟我进洞房呢?那我……”   兰芽小耗子似的一呲牙:“进呗。”   -   【咳咳咳,虎子啊,我是不忍心看你继续孤单啊~~稍后第二更。】 ☆、69、何令明月度关山(6)——东归   下了山,虎子自顾生闷气去了。可是兰芽却明白,虎子永远是这样忠厚善良的大男孩儿,他虽说生闷气,可是到了时候一定会为了大家挺身而出的。   她不放心谁,也会放心他。   他跟风花雪月还不一样,那四个人终究是大人调.教出来的,跟大人一个路数;而虎子却是她自己的人,能叫她不担半点心稞。   尤其是兄长不在了……她心下便对虎子的依恋更深。   .   兰芽将风花雪月四人、虎子,包括赵玄都叫道跟前来,将现有的人分成三队。每队由他们当中的两个人带队,然后配备若干名腾骧四营的勇士,不必管其他队,只要拼命护住自己队中的老弱妇孺即可。   经过三天三夜的逃命和厮杀,所有人都是饥寒交迫。若还是撒开大网,要顾着所有人的话,那对于他们的负担太大。只有将“负担”化整为零,让他们只须顾着自己队中的,才能帮他们轻松下来。   兰芽望了他们一眼:“两人一队,你们自行选择吧。”   却同时好几个人都问她:“公子在哪一队,我们就在哪一队!遨”   兰芽一瞧说这话的人有煮雪、雪姬、虎子,还有一个虽然没明确说话,却分明眼睛里都是这个意思的藏花。   兰芽便一拍桌子:“你们别扯淡了!干嘛四个人跟着我?我就算再没用,也不用你们这么多人保护着吧?”   兰芽是故意这么一说,将责任都揽在自己身上罢了。实则她明白那几个人都怎么回事儿。   虎子就不用说了,雪姬也顺理成章。藏花呢……她就当是因为藏花在意大人,所以帮大人护着她吧;而煮雪——则是为了能避开息风。   兰芽便抱着手臂,托着下巴想了想:“既然你们自己分不明白,那对不住了,这个权力我就收回来。你们几位,听我号令:风将军与煮雪一队,花二爷与我嫂子一队,虎子和赵玄一队。可听明白了?”   煮雪登时满脸苍白,其余人倒也都没有异议。   兰芽伸手握住煮雪的手:“你终究少了些带着大队人马的历练,而这些人当中风将军无意是带兵经验最为丰富的。你们两人联手,方可互补。雪,大局为重。”   煮雪只能咬唇垂首。而息风,则是满面黯然。   藏花这才幽幽问:“你呢?”   兰芽便望住雪姬:“我自然与我嫂子在一处。”   嫂子刚经历失去兄长的痛,身边还有月月……她得替兄长扛起照顾妻女的责任。   兰芽将大部分心思放在如何保护雪姬和月月之事上,倒没太留意藏花眼角眉梢又泛起的那抹胭脂红晕——听说兰芽跟他在一队,甭管兰芽是不是为了雪姬和月月,总归是排开那多人而跟他在一队——他便掩饰不住地欢喜。   再瞧兰芽那么忧心忡忡望着雪姬的眼神……他便在心底默默发誓:她担心的,便也是他该担心的。若路上雪姬和月月遇见半点危险,他必定以自身相替。   他不会叫她有机会牺牲她自己的。   .   对于这样的安排,虎子当时没提出异议,事后大家都各自回去整队,虎子才单独跟兰芽说:“本来咱们人就少,你又给分成三队。虽然这样能将负担分散,却也将兵员分散了,防守起来怕更是会顾此失彼。”   兰芽赧然一笑:“实不符兵书战策,是不是?可是从此地木兰山,要东进行到建州三卫所在的地界,中间不光要穿越兀良哈三卫的领地,说不好还会遭遇到巴图蒙克旗下的察哈尔部。。”   此时,她已实话实说:“这一路上绝不可能顺遂,咱们这些人能活下来一半已是侥幸。我将人马分成三队,嘱咐各自只顾好自己队中人,不必管其他二队,就是为了一旦出事,就算一队被截杀,或许还能以这一队为代价,叫另外两队有机会逃出去。”   虎子一震,眼睛便红了。   “既如此,叫我和玄儿的队打头阵!若遇截杀,也以我们为饵!”虎子忍不住捉住兰芽的手腕:“而你,记着,一定要居中。让前后都有队伍来夹护于你。”   “甚合我意。”息风也转身回来,闻言便径直跨进来:“公子,就算不是为了你自己,也请为了雪姬和月月。虎子那队为先锋,我来殿后,不管遇见何事,公子切记一点:不要管我们,你一定要先走!”   .   静静等待天黑,期望这个晚上不再有大风雪,却也希望不要月朗星稀。   唯有这样,大队人马下山而去,才能行进迅速,才能瞒过草原的探马去。   天随人愿,原本的明月当空,渐渐涌起黑云。   兰芽裹住皮袍,一一询问各队领队,确认他们亲自盯着手下的老弱病孺都收拾停当了。   不敢点火把,否则这无遮无拦的草原上,远远就能看见。   兰芽站在黑暗里,面对着黑压压看不清脸的人们:“今晚只能辛苦大家,必须连夜疾驰,不能稍停。必须要在天亮之   前尽可能地走得远,才能叫咱们多一分胜算。大家一定要记住,不管有多辛苦也不要发出动静,尤其是孩子,一定要死死地捂住了他们的嘴。”   “今时虽然心疼,却是为了他们能长久地活下去。”   大家都低低回应:“公子放心。”   所有的战马也都衔了口枚,马蹄绑上了棉絮,只为尽量悄然而去。   又来一阵清风,天空乌云密布,再也没有月色星光。兰芽毅然挥手:“启程!”   .   大队人马按照既定的路线,悄然下山,疾驰向东而去。   兰芽说服雪姬,将月月要过来,绑在自己心口。   她自己真到了战场上,就是个没用的废物,可是雪姬还要帮着藏花领队御敌,她不能叫雪姬太过劳累。   若以汉地的规矩——雪姬甚至是连月子还没有坐完呢啊,却要承受这么多。   幸好还有双宝和三阳那两个小孩儿。经过这回的草原之行,两个小孩儿都长大了。两人小心护卫在兰芽左右,倒叫兰芽安心不少。   三阳咕哝:“要不是乌鲁和图鲁斯在半路上被白音抢回去了,那咱们现在兴许手里还能多一分胜算。”   兰芽却轻轻仰起头来:“不,那两个孩子落在白音手里,也许暂时会对咱们更好。”   “公子怎么这么说?”三阳还是转不过弯儿来。   双宝却立时就懂了:“此时满都海生死难卜,巴图蒙克骤然失了满都海的支持,在一众部将眼里便会退化成一个十几岁的孩子。白音是猛将,关键时刻连满都海的命令都敢违抗,就更不会将巴图蒙克放在眼里……而他手中一旦握住两个小王子为人质,便有可能跟巴图蒙克分庭抗礼。”   三阳也是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怪不得白音中途抢走了两个小王子后就打道回府,不再追杀咱们;而咱们到了木兰山后,巴图蒙克那边也没见派什么正经的人马来——原来他们怕是窝里斗起来了!”   兰芽悄然垂首。   大人每一步计谋,都是前后连着多重计算。否则他又何必叫双宝和三阳两个小孩儿胁持着乌鲁和图鲁斯走,途中这才叫白音有机会将两个小王子夺回……   草原铁骑号称天下第一,兵力无人可挡。唯有让他们自乱,才能削弱他们的力量,拢住他们的马辔头。   .   第一晚因是奇兵,且趁着夜色,走得又静又快,一路上还算顺利。   经过一个白天的休整,第二个夜晚无声降临。   众人都明白,这第二个夜晚才是真正的考验开始了。   此时,兀良哈三卫和巴图蒙克的探马一定已经发现木兰山空了,知道他们已然逃走。所以追踪和截杀,都会发生在这第二个晚上。   太阳即将落山,所有人都心事沉重地默然收拾行装。   兰芽将月月在身上缠了一道又一道,以免奔马之中将孩子掉了下去。   那小小的孩儿,生于苦难,于是格外早熟。此时眼睛仿佛已经能看清东西了,在兰芽收束行装时,一双乌黑乌黑的大眼睛,就是那么静静地盯着兰芽看,不哭也不叫。   实则兰芽明白,孩子早就该饿了。   雪姬经过这样的奔波,以及悲伤的打击之下,已经没有奶水了。临行时队伍里特地带上了几只羊,可是毕竟奶水有限,而这队伍里等着那口羊奶救命的也不止是月月一个孩子。   兰芽便心疼地将月月抱住,轻轻悠了悠,努力含笑面对她澄澈的眼睛:“月月,好孩子,等咱们回了大明,回了京师,姑姑一定带你吃尽天下所有美食。你乖,忍忍,啊。” ☆、70、何令明月度关山(7)——血战   雪姬正默默地将岳兰亭留下的盔甲一件一件穿在身上,见状,便将护心镜取下来替兰芽绑上。   兰芽便狠狠一惊,连忙推拒:“嫂子,你干什么!”   护心镜是能救命,可是护心镜却也不吉利啊!兄长将护心镜摘下来,护着雪姬和月月,可是兄长自己却因此而丧命;此时雪姬又摘下来给她,那岂不是意味着雪姬她……!   雪姬也明白,淡然一笑:“别想那么多,我有自己的护心镜。”她说着抬手指了指天上:“你哥还没走远,他在天有灵,一定会护着我的。”   兰芽还想抗拒,却被雪姬死死地按住,亲手将护心镜给她绑严稞。   “你就当是我为了护着我女儿的!你一点功夫都没有,如果再不绑一块护心镜,你拿什么来保护我女儿!”   兰芽这才含泪受了下来,却捉住雪姬的手:“嫂子你答应我,一定要保重你自己。遨”   雪姬哼了一声:“你也是。你得替我护好了月月,也得替你们岳家、替大人,护好了你自己!”   .   大队人马离开宿营地不久,果然遭遇了追杀。   一大片黑压压的骑兵四面包抄而来,没有旗号,身上的衣裳也没有格外的特征。   队伍中的老弱妇孺都吓得紧紧抱在一起,女子们则悄悄准备好了发簪——以备倘若被俘,便以死保全名节。   雪姬和藏花,以及队伍中腾骧四营的勇士立即团团将兰芽护卫在中间。   兰芽只问雪姬:“看他们会不会是兀良哈三卫的人?   此时此刻她忧心的不止是这大队人马的安危,还有那独自赴兀良哈三卫的大人啊!倘若来的人是兀良哈三卫的,便证明大人尽管亲自去了,却还是没能谈拢;也就是说大人此时已——怕是凶多吉少。   反过来倘若不是兀良哈三卫的人,那大人则可能没有事。   雪姬终究是出自草原的女子,纵然没有旗号,她凭来人的攻击队形的习惯,以及马鞍的用法等细节还是分辨出来,她便轻轻一按兰芽的手:“别担心,不是兀良哈三卫。是察哈尔部。”   大人没事……兰芽这才微微放了心。   可是既然来人是察哈尔部,那便是巴图蒙克手下最最精锐的部队,比之兀良哈三卫的骑兵更难对付。   兰芽便高声下令:“不要正面迎敌,迂回突围要紧!”   话音刚落,那一片黑云似的骑兵便已经席卷而至,兰芽这边的队伍登时便被冲得七零八落。   暗夜里虽然看不清喷溅的鲜血,也看不清稍远一点的战况,可是却反倒能更清楚地听见利刃斩开皮肉肌骨的声音,冷冽的寒风里更是送来浓浓的血腥气。兰芽紧紧抱住心口的月月,这一刻痛恨自己到了极点……   为什么小的时候纵然穿着男装,也只为了出去玩儿,就没想过跟兄长学一点武艺?否则此时便也可以冲上去拼杀它一番,而不是还要分这么多人的心来护着自己!   藏花率领着腾骧四营的勇士冲杀在外,他今晚杀兴大开,浑身浴血。他却嘱咐雪姬留在兰芽身边,不必管他这边的情形。趁机突围才是。   雪姬左右双刀,刀刃漾着月色血光,寒气迫人。她护住兰芽,又从腰间抽出一把宝剑扔给兰芽:“拿着!”   兰芽接过来,一上眼,便是两眼的泪。   那宝剑她认得,是兄长贴身的佩剑……   正在此时,车前忽然一声惨叫!   兰芽忙掀开窗帘去看,却见一个骑兵已经突袭到了马车边,一刀便将驾车的车夫斩落扯下!   马车的木轮子从车夫尸身上碾压而过,骤然的隆起让马车一个大大的趔趄,惊得月月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   兰芽便“仓啷”宝剑出鞘,左手抱紧月月,右手便提着宝剑准备拼命!   幸好雪姬已经手起刀落,将那骑兵横斩于马下。   雪姬溅了一身鲜血,立马横刀回眸望兰芽:“没事了!”   可是车夫死了,马车不肯再动。   三阳突地跳下战马来,爬到马车上,从死去的车夫手里扯过马鞭。   “我来!”   双宝不托底,拍马过来问:“你行吗?”   三阳一眨眼:“公子,宝公公,你们不知道。我进宫净身前就是个庄稼人,没少了赶牛车。这道理怕是一样的!”   此时也只能如此,兰芽便点头:“好,都交给你了。你就在这大草原上尽情颠儿一场吧!”   三阳便一甩大鞭子,高声喝令:“驾!”   .   草原人的兵种是奇兵,草原人的战术也都是针对奇兵而设。   于是前方察哈尔部的人已经在朝东的路线上,在雪窠里埋了几道绊马索。   技巧高超的骑士可以指挥战马越过绊马索,可是三阳头一回赶马车,还没闹明白技巧,马匹忽然换了新的车夫也不适应,于是便一蹄子趟到了绊马   索上,马匹带着车厢,一头便栽倒在地!   连马带车,咕噜噜全都滚下小山坡去。   埋伏在周遭的察哈尔人欢呼着从雪堆里纵身而起,手举马刀便向马车冲来!   雪姬和双宝见状都惊得头发根儿立起来了,两人纵马而至,挥刀急杀!   可是对方终究人多势众,更熟悉地形,于是雪姬和双宝也各自被包围起来,渐渐与马车隔开距离,一时无法冲破。   兰芽则在车厢里一动没动,只抱紧了月月,手指攥紧了宝剑。只要有人敢进来,她便见一个杀一个!   三阳知道自己闯下大祸,拎着刀死死守住车厢,与冲上来的察哈尔人拼了命。   只可惜……他年纪小,也没经历过什么正经的学艺,仗势着的不过是从小干粗活的一把子蛮力。可是那力道在更强壮的草原汉子眼前,便都不值一提。   只听噗噗噗接连几声斫声,紧接着便是扑通一声倒地。   兰芽心便紧紧揪在一处。   是三阳,她知道是三阳!   三阳手上虽然也有刀,可是他没能耐将刀耍那么快,更没机会连续几刀又快又疾地斫到敌人身上——于是方才的动静便只有一种解释,是三阳自己被斫,是三阳倒地!   只是他竟然一声都没发出过,只是怕她担心,是不是?   果然那几声之后,几个草原人便交谈着一同走向车厢来。   “车厢里还有人?”   “一定是。不然这小子何必不要命了守着?”   这几句话兰芽还听得懂。她便死死捂住月月的嘴,深吸一口气,握紧了宝剑。   就在此时,猛然听得车外一阵马蹄疾,原是雪姬娇叱着拍马赶到!   她手挥双刀,早已杀红了眼睛!   谁敢伤岳兰亭的妹妹,谁敢伤岳兰亭的女儿?那她就先要谁的命!   .   雪姬双刀纷飞,宛若片片月光,察哈尔汉子被砍倒一个又一个。   可是雪姬终究体力有限,她生月月的时候已经耗了半条命去,月子又没做完,紧接着又是岳兰亭的死……她渐渐觉得体力不支,眼前的人影摇晃分裂成两个,三个。   她惊愕望去,之间前后左右竟然都是人!她挥刀也杀不绝,甚至到后来用尽了力气挥刀过去,却只是砍上一片幻影,徒费了力气。   眼见雪姬的情形,那些察哈尔汉子便声东击西,几个人飞扑而上,将雪姬活活从马上扑下了地!   雪姬倒地一滚,头上的盔已然掉了,散落了一身长发。   她头上的头盔,是岳兰亭的呀。穿着岳兰亭的盔甲,便仿佛岳兰亭守护在她身旁。她怎么能把他的头盔都掉了?   她便急了起来,不顾那几个察哈尔汉子已经收紧了包围圈,便不顾一切去追那滚到一旁的头盔去。   那几个察哈尔汉子已经看出了门道来,便一个人冲上去故意将头盔再踢走,雪姬便不顾一切又追过去,而旁边的那几个汉子则趁机从背后挥刀斩下!   几个人,几把刀,一并斩下……雪姬距离头盔只差一步,便无法支撑,噗通倒地。   她的手向前伸着,努力去够,还差那么一点点,一点点。   双宝也终于冲破了包围冲过来,雪姬却骤然回眸扬声喊:“别管我!快去,快去找藏花,快叫人来救公子!”   趁着雪姬这样分神的当儿,那凶狠的敌人竟然又是一刀斩下——这一回竟然是齐齐切断了雪姬拼力够向那头盔的手指!   “雪姐姐,啊——”兰芽为了护着孩子,之前只能一直忍着。可是这一刻她再也看不下去,抱着孩子仗剑便奔了出来!   而小月月,不知道是看懂了娘亲遭遇了危险,还是被这气氛吓到,呱地一声,哭得凄惨。   -   【稍后第二更~】 ☆、71、何令明月度关山(8)——雪寂   兰芽抱住孩子,挥剑猛刺。   这样不要命的气势吓住了那几个察哈尔汉子,兰芽得以仗剑冲到了雪姬身边。   她含泪弯腰迅速查看一眼雪姬的情形,低低哀求:“嫂子你挺住,我求你一定要挺住!”   可是那几个人还不甘心,执刀又向前来。   兰芽忽地抬头,双眸染血,朝那几个人怒吼。   “我,大明西厂兰少监,在此向你们发誓——从现在起,谁敢再向前迈一步,谁敢向我们挥下刀来,我必定以血还血。别以为你们身在草原掩藏的深,我西厂早晚都会找到你的妻儿家人!不光要你的命,更要报今天的仇,要了你妻儿的命!遨“   “若你们谁不在乎满门性命,便尽管来吧!”   .   兰芽柔弱,一看就不会功夫,可是乍然听说兰芽的身份,也叫那几个察哈尔汉子凛然一惊!   大明国东厂和西厂的名头,他们实在是听得太多了。那些耸人听闻的酷刑,那些杀人不眨眼的燕王酷吏们,一个一个都仿佛是厉鬼投胎转世而来。   却没想到原来眼前这个柔弱得像个小姑娘一样的少年,竟然就是大名鼎鼎的西厂的第二号人物!   几个人面面相觑,都有些胆寒。只是当中为首的一个汉子忽地一声冷笑:“怕他作甚!只要咱们现下杀了他,他变成了一具死尸,还能怎样!”   “你错了!”兰芽厉声冷笑:“就算我死了,我西厂还在,我大明还在。我灵济宫定下的规矩,我灵济宫的人,都还在!只要这些人还有一个人活着,只要你们的妻儿家人还有一个人活着,这笔账早晚能算!”   厂卫办案,有的能在十几年后依旧查到凶手,满门抄斩的……在草原人心里,大明的厂卫机构简直就跟那叫他们都挠头的嗜血虫一样,一旦咬上便绝不松口。就算你一巴掌拍死它,它的口刺还是深深扎在你的皮肉里,叫你纵使不再失血,也会因此而伤口红肿,多时不愈。   那几个人终于怯了,围拢在一起商议对策。   此时,兰芽脚上一紧。垂首望去,原来是雪姬伸手攥住了她的脚踝。   兰芽便连忙蹲下去,望住雪姬的眼睛。   “嫂子你有什么话,啊?嫂子你别怕,没事的,一定没事的。”   双宝那孩子已经拼了命地去搬救兵了,只要嫂子再忍一忍,一定没事的啊!   雪姬此时已经说不出话来,目光柔软地从兰芽面上划过,又落在了小月月的脸上。   小小的孩子在哭,却仿佛知道情势危险而不敢再大声嚎哭,只是小小地抽泣。   雪姬笑了,伸手想要摸一摸月月的脸蛋儿。   可是勉强抬起右手来才发现——自己的手指已经被齐齐斩断。   雪姬怔住,如何舍得用这样恐怖的残肢去触碰心爱的女儿。她便毅然将手抽回去,说不出话,只朝兰芽摇了摇头。   兰芽哭出来,连忙将月月递上去,贴在雪姬面颊上。   雪姬却只贴了一下,便急忙退开。   她知道她周身上下死气渐笼,她不想吓坏了自己的女儿。   其实兰公子不知道,其实她现在,一点儿都不疼了。   她也根本就不怕死,从来就未曾怕过。   就算还舍不得自己刚出生的女儿,可是女儿的命,实则就是兰公子给的呀。如果没有兰公子舍了自己的半条命,可能这个未足月的孩子根本就生不下来。   此时看着兰公子将月月那么尽心地护在身边,纵然心碎却也从来没有半点放松过对月月的保护……   她,终究是将月月,交还给了岳家。她也相信,兰公子在未来的日子里,也一定会好好照顾这个孩子。甚至,会比她和岳兰亭做得还要更好。   孩子已经回了岳家的门,孩子稳妥地就在兰公子的怀抱里,她便也没什么放心不下了。   .   雪姬脸上竟然又出现了放松的微笑,兰芽无法欢喜,反倒惊得心肝俱碎。   这是回光返照啊,这是宛若兄长临死之前的模样!   兰芽一边小心防备那几个察哈尔人,防备他们突袭;一边拼命攥住雪姬的手,恨不能将自己的命数渡去给她。   兰芽低低地祈求:“嫂子你千万撑住。别放弃,为了月月,也别放弃。”   雪姬却含笑,只转了头望向滚在一边的头盔。她与它近在咫尺,它对她来说却又那么遥不可及。   就像……她跟岳兰亭啊。   兰芽瞧见了,便狠狠止住了泪,连忙奔过去将头盔捡回来,送进雪姬的怀里。   雪姬一把便紧紧搂住,抬眸望向兰芽,终于,舒心而笑。   而那一双明艳动人的眼睛,却也随着笑容的展开,而微微地阖上。   兰芽凝望着这样的雪姬,忽地不敢呼唤,也不敢呼吸。   她竟然含着微笑呢,她一定没有走,是不是?   远处传来杂沓马蹄声,那几个察哈尔汉子也是低低惊呼。   兰芽却都听不见了,听不见了。她只跪下来,伸手轻轻地拍了拍雪姬,轻声地呼唤:“嫂子?嫂子?醒醒了。不要睡在此处,这里不是家,这里好冷。”   “嫂子你起来,咱们回到家再睡,啊。”   可是雪姬,却就那么保持着微笑,紧紧地抱着岳兰亭的头盔,再也——没有醒来。   兰芽紧紧按住心口的月月,扑在雪姬身上放声大哭。   天啊,天……   就算她来不及救兄长,好歹让她有机会带着嫂子安全逃生好不好?   为什么反倒让嫂子为了救她而送上了自己的性命啊?!   嫂子的月子还没坐完,嫂子的女儿还在嗷嗷待哺,上天,你对我岳家已然如此,为什么连嫂子也要这么夺走?!   还有,哥啊!岳兰亭,你是个混蛋!   你若在天有灵,你为什么不护着嫂子?!难道你还无法对冉竹嫂嫂忘情,所以你死后就只顾着追着冉竹嫂嫂去了,忘了再保护雪姐姐?   岳兰亭,你有能耐你给我回来,你看我不狠狠抽你几个大嘴巴!   岳兰亭,你欠雪姐姐一声交待,你现下更欠了雪姐姐一条命啊!你来世做牛做马,结草衔环,也还不清啊。   岳兰亭,雪姐姐……   耳畔只听双宝焦急的喊声:“公子!”   兰芽仰面摔倒在大雪上时,心里唯有最后一句话:“哥,嫂子,你们既然不想留下,那就——好好地走吧。月月交给我,你们放心。我会用我全部的心和命去爱她,护着她。我一定不会让她受半分的委屈。”   .   天上又落雪了吧?   兰芽被抱进一具温暖的怀抱时,手还紧紧地按在心口,未曾离开月月。   她只是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了。   只能感受到脸上一颗一颗,凉凉的,是雪花吧?   她想起木兰山临启程的那个午后,她从山顶回来后,忽然找不见了雪姬。   她问遍了所有人,才在后山找见了她。   后山是一条山沟,里面蓄满了多年的积雪,一年莹白。   而雪姬就跪在那片纯净无瑕的雪里,亲自打开火折子,将岳兰亭的尸首焚化。   她知道接下来的这一场奔逃,无法安全带走岳兰亭的尸首,于是她选在这纯净无瑕之地,送他化作青烟,上达天际。   她甚至在微笑,将他的骨灰用手捧起来,柔声说:“你放心,我会将你的骨灰带回去,与冉竹姐姐合葬。你瞧,冉竹姐姐在大火中归去,我便也将你这样送走呢。你与冉竹姐姐,这一生,同心同命,地下自然也该同穴而眠。”   兰芽无声落泪,心下说:“可是雪姐姐,你怎么忘了,我哥最后容身的,却是山沟里那片纯净无瑕的大雪啊……雪,就是你呢。”   .   兰芽后来才知道,这一场骤然而至不顾一切的杀戮,也是巴图蒙克同样伤心所致。   因为这一场劫难,满都海也没能逃过命运,也同样——溘然而逝。   巴图蒙克惊怒之下,这才调集手下最为精锐的察哈尔部前路截杀。   他甚至给察哈尔部下的的命令是:必须要取了兰芽的命!   他自己失去了妻子,失去了那唯一能共度一生的女人,他便要司夜染也尝尝同样的丧妻之痛。   而那个晚上,是大人在关键时刻带人赶到,才击退了察哈尔部的精兵。   大人带来的是亦思马因的余部,以及被他说服的兀良哈三卫。   草原部落之间的一场激战,血流成河之后,剩余的使团和建文余部得以逃过杀戮,而草原各部之间也元气大伤,进入了一段休养生息的相对和平时期。   - ☆、1、师太,还俗吧(2更1)   一路跋涉,路上耗费了两个多月的时间。   这一路上都是伤病老幼,路上便走得格外慢。回京路程所耗费的时日,竟是去时的双倍。可是带回来的健康完整的人,却是去时的一半。   这一路走来兰芽时常恍惚,每逢宿营要燃炉子,她便会下意识地喊:“三阳,点火啦!”然后就见双宝提着马粪进来,低低垂着头,不敢迎向她的目光。   她便会怔忡半晌,才想起三阳已经永远无法再回来帮她点火了……   接受一场死亡容易,可是想要在从前长久的记忆里生生将一个人的痕迹尽数抹去,却是太难。   幸好这一路上还有月月。兰芽纵然再伤心,再恍惚,却时刻都要为了月月而打起精神呢来。就算再无心欢笑,可是逗着月月的时候,也要让自己强颜欢笑矾。   她都不知,如果这一路上没有月月,没有这个她无法推开的责任,她是否还能安安稳稳地支撑着走回来。   而这一路上,众人也都怕她有事,却不敢明说,只是默默地陪伴在她身旁。   息风亲为护卫,煮雪在马车里陪她一起照顾月月,藏花更夸张,亲自去当车夫赶车。而大人,则一直默默地骑马陪在马车旁,不论白天黑夜,只要她撩起车窗帘,就一定能看见。   于是兰芽明白,她不能再这么叫自己自怨自艾下去。她是没了哥哥嫂子,她是承受不住失去三阳的打击,可是看看这队伍里的每一个,谁没曾失去过自己至亲至爱的人?他们不也还是都坚忍地活了下来,没有寻死觅活?   她不该叫大家那么担心她,她得自己赶紧振作起来。   许是连日在马车里颠儿得太久了,就在队伍终于离开了草原地界的那个早晨,她莫名地觉得恶心,急忙捂住嘴,跳下马车去吐了。   众人都惊望这一幕,藏花更是紧张地低呼:“大人!”   众人都未曾见过司夜染这般紧张的模样,可是他自己也是拼命抑制着,并不想叫人瞧出来。   他提了几口气,才拿了水囊,跟上前去,扶住兰芽的肩膀。   兰芽有些不好意思:“马车颠簸太久了,没事。叫大家担心了。”   司夜染没说话,只送水囊给她漱口。手指却不露痕迹地搭上了她的手腕……   他搭了一次,倏然收手;结果趁着兰芽起身,便又悄然搭了一回。   兰芽纵然吐得难受,可是也觉得此时的大人有些奇怪。怎么一句话都不说呢?而且为什么面色这么严峻?   她便扬手在他眼前晃晃:“大人在干嘛?真当我没感觉出大人是在悄悄给我把脉么?怎么啦,我不会是得了什么绝症吧?”   司夜染这才忍不住了,伸手啪地拍她脑门儿一记:“休得胡说!”   说罢竟是扬声大喊:“煮雪!快下来扶你家兰公子上车!”   兰芽赶紧拦住:“大人这是干嘛呀?我也不是走不了了。吐完了已经好了。再说煮雪在车里抱着孩子呢,怎么下来接我?”   双宝闻声赶紧跑上来,伸胳膊想要去扶兰芽:“大人,奴婢来。”   双宝本就是兰芽身边的人,他来扶着自然没什么说的,从前司夜染也没什么不让的;可是今儿,奇了,司夜染竟然一挥袍袖,将双宝个挥一边去,低叱:“岂容你胡来?!”   整个队伍里,出了兰芽之外,就只有煮雪一个女子。煮雪一看情形不对,便赶紧下了马车,将孩子递到双宝手里,祝福他:“你抱着孩子吧,抱稳妥了。”   煮雪说罢走到兰芽身边来,先紧盯了司夜染眼睛一回,才抿嘴一笑,伸手扶住兰芽:“大人这回可放心了吧。”   兰芽一副“受不了”的表情,只得顺从着煮雪,随煮雪一同回了马车上。煮雪先让兰芽上车,她自己留在后头,待得兰芽进去后,才冲外头的风、花等人做了个鬼脸。   风那么严肃的人,这一刻也忍不住面颊肌肉抖了抖;藏花则就当没看见,傲然地扭回了身儿去,看不出喜怒。   而司夜染则一副很懊恼很想抓狂,却又一副想要在驿路上狂奔一下的模样。   当这些都落在双宝眼里,那孩子抱着更小的月月,就有点发傻。   心说:不会是这些位爷们,终于安全回到大明土地上来,所以都傻了吧?.   .   马车上,煮雪也抱回了月月。   兰芽瞧煮雪那么细心地照顾月月的模样,便忍不住笑:“煮雪师太,瞧你这么喜欢小孩子,不如就还了俗呗。”   煮雪被吓了一跳,抬眼瞪着兰芽,忍不住红了脸。却气呼呼地警告:“公子别乱说!我喜欢小孩子,这本是人之常情,可是谁说我就要还俗自己生了?!”   方才在车下,那几个人都是盯着兰芽在看,可是兰芽却注意的是煮雪——煮雪走过来从大人手里将她接过去的刹那,面上是恢复了顽皮的表情的。   这样的表情,自从东海回来之后,这么久了未曾见过。兰   芽于是想,也许是煮雪终于从那场魔障里醒了过来,终于找回了心的弹力。   她只替煮雪开心,心里忍不住再悄悄盘算煮雪和息风的故事。   总不能再叫他们两个,也如同兄长和雪姐姐一般……   兰芽忍住难过,轻声叹道:“自己生一个该有多好玩儿呀。煮雪我不瞒你说,月月虽说是我亲侄女儿,可是我因为爱她,就也忍不住想自己也生一个呢。”   “就像那些日子在威宁海大帐里,虽然心下苦闷,可是我却还真的是满喜欢图鲁和乌鲁斯那两个小王子的。”   兰芽握住煮雪的手,苦口婆心地说:“咱们女人啊,其实只要一到了年纪,自己的心眼儿就会悄悄儿地改了。再不是关心小时候穿衣戴花儿,而是开始悄悄儿地喜欢小孩儿啦……”   煮雪横眉立目地盯着兰芽。   果然是不一样了,瞧瞧眼前这个絮絮叨叨、婆婆妈妈的,哪儿还是从前那个英姿飒爽的兰公子啊,现在的简直就是个——老妈子。   煮雪想到这儿,自己也忍不住偷偷地笑。   真的不一样了呢,兰公子,亏你还这么苦口婆心地劝我,你自己竟然还没省悟你自己发生了什么改变呢。   也许从现在算起,再叫“兰公子”的时日,已经越来越少了。以后该叫什么呢?夫人?主母?咳,却总是觉得还是不如公子顺口哎。   .   这一场草原之行,这一场惨烈的战斗,让很多人丧生、受伤,或者心上蒙上无尽的创伤。可是同时也对很多人来说,却是帮他们打开了心上的锁,释放了曾经无法宽恕的自己。   便如煮雪。   曾经晴枝的死,菊池一山一家的死,让她痛断了肝肠。她将这些都归咎于自己,觉得自己不可饶恕,纵然活下来也要终身赎罪,遁身空门替他们超度亡魂,直至生命尽头。   可是这一场杀戮,造成的死伤比晴枝和菊池一山一家加起来还要多许多倍。那些丧生的人,几乎每一个都是为了心中的信念而死,都死得毫无畏惧。   那些人里无论是文武双全的岳兰亭、一颗痴心的雪姬,死得无声无息的三阳,甚或是含笑死于心爱人之手的小宁王,还是手无寸铁的王瑾他们,以至于满都海……他们不论正邪,却都是为了自己的信念而死。   而他们的信念,或是所爱的人,或是所追随的理想。   能这样死,原来也都是死得其所,死得畅快无憾。   她的心便于那一刻倏然开释。   她终于明白,无论是晴枝,还是菊池一山,他们为她所做的事,实则都是他们所崇奉的信念啊。他们爱她,他们情愿为她而死,他们不是想让他一生都活在忏悔和负疚里,他们不光是想让她活下来,更是想让她好好地活。   与兰公子一样,她也更加回想起从东海回来之后,大家悄然为她所做的一切。就连大人,也曾派初礼悄悄儿安排她住进西苑……   她也因此而明白过来,她是不能忘怀那些死去的人,她也同样不能辜负这些活着的、爱护着她的人。   在一场死亡里心死,又在另一场死亡里醒过来。人心便是这样一遍又一遍的涅槃之中,逐渐明晰,逐渐强大起来的吧?   能修得这一场顿悟,便不枉这一场遁入空门,她已功德圆满。   -   【明亮一点儿,明亮一点儿~稍后第二更。】 ☆、2、这个孩子,该不该留下?(2更2)   兰芽这一次出使,九月出发,回到京师已然是翌年三月。   这七个月里,草原风云变幻,京师也早已换过了另外一番气象。   虽说京师春寒,三月距离真正的春天还有些时日,可是远远近近的柳树还是早早地覆上了一层新绿,抬眼望去宛若浅碧色的淡雾轻烟。   内书库里,吉祥抚着已经圆滚起来的肚子,抬眼望那一层柳烟,不觉惆怅。   身上这颗球已然越长越大,快要遮掩不住了。先前天寒,凭着厚重的冬衣,还可遮掩说是心宽体胖;可是眼见柳树成烟,春已渐至,身上的衣裳必定越减越少,便再难遮住这肚子射。   且她隶属女官六局一司,每个季节的衣裳都是按着品级有着严格规定的。平素她可以躲在内书库里不见人,可是马上这就又要新的一轮量体裁衣,到时候她可怎么办?   更何况这一路走来,在女官局里上上下下得罪过不少人。若她们趁机拿捏,她又该如何应对矾?   越想越心烦,她便又一次萌生了想要拿掉这孩子的念想。   这个孽种,本来就是狗皇帝的,她早就应该拿掉,怎么能留他至今?!   她一狠心一咬牙,便又爬上了书架旁的梯子。那木梯足有两层楼高,为了能够到高高的书架。她狠心立在梯子顶上,手扶着肚子,垂眸看向地面——   这么一跳,便一了百了。   可是不知道是会不是母子连心,还是那个孩子不甘心这么还没出生就夭折,于是就在吉祥咬牙横心就要跳的当儿……她的肚子,忽地动了起来。   动的很急,已经不像是从前那种若有似无的微微一动,而仿佛是小拳头小脚丫都袭了上来,一二三四不停地推着她的肚皮。   吉祥呆住,垂首望着自己的肚子,一时不知该做何样的反应。   最后,还是缓缓地将手贴上了肚皮……他动得好凶啊,这么贴着肚皮便都能感受到里面凸出来的小小轮廓。左边这个小小的圆球,是拳头;右侧这个长长的凸起,是脚丫……   他在她的肚子里,第一次完整地以人的形状表现出来,不再只是一个安静的球,而是一个——相伴而生的鲜活的生命。   吉祥的泪便一下子滑落了下来。   尽管从不甘心对自己承认,可是她还是——不忍心啊。   否则又怎么会将他养到这么大,怎么没在刚刚发现他的时候就摔掉了他!   她这一生……从五岁失去爹娘族人,就只剩下一个司夜染,后来只剩下一个废后。可是他们却终究一个一个地都离她远去。她以为她在这个世上已经孤身一人,再也没有了亲人,却不成想这个小东西竟然悄无声息地来了。   每每夜半,她搂着自己的肚子,都能感受到从未有过的心安。   这个世上,终于不再只是她,一个人了啊。   .   正在此时,外头一阵喧嚷。   司籍带了几个女官进来。   仰头见吉祥正站在梯子上,便冷哼一声:“我说吉祥姑娘,给姑娘量量体做身儿新衣裳,怎么就那么难啊?话说一听做新衣裳,谁不上赶着的去,都怕被落下;怎么就姑娘三催四请都不肯露面?”   吉祥站在梯子顶端没动。她明白,倘若下了梯子,她的肚子怕是就瞒不过司籍了。   因为两个尚仪薛风和郭珍之间的斗法,司籍是郭珍的人,于是上次她不小心算是得罪过这位顶头上司。司籍还愁拿捏不到把柄呢,若是发现她的身子,如何能饶得了她!   她便立在梯子上不动,特地背过身去,用高度挡住肚子。   司籍手下的两个典籍便看不过去了,指着她斥责:“小小女史,见了本司官长,竟然敢不下来见礼?叫司籍大人站在梯子下与你说话,你高高在上,这成何体统?!”   吉祥悄然吸气:“司籍大人宽宥。只因这书架上的一套书正整理道一半,若这么就下来,书籍怕就散了。卑职自然不敢怠慢司籍大人,只是这些书都是呈送皇上御览的,卑职就更不敢有半点疏忽,大人说不是么?”   “你少拿皇上来压本官!”司籍一听便更气:“你当你自己是谁?不过是这内书库里一个小小的女史,还轮不到你动不动就搬出皇上来压服本官。本官说句实在话,就连本官身居司籍之位,都没多少机会面见皇上,就凭你一个小小女史,你又有什么资格?“   吉祥只有一片冷笑。   若是说出她跟皇上的关联来,还不吓死司籍!   只是……算了,她自己也丝毫不以与皇上的关系为荣,反倒以为耻,她宁愿少一个人知晓。   可是她却绝不容司籍这般在她面前趾高气扬。   她便轻笑一声,缓缓从梯子上走下来。桌上背着茶壶茶杯,她亲自给三个人倒了茶,一一奉上:“卑职知罪了,司籍与两位典籍大人请用茶。”   典籍冷笑:“你这里的粗茶,司籍大人如何喝得下!”   吉祥倒是一笑:“这茶倒是从前太后赏的呢,卑职一直没舍得喝,今儿才拿出来。司籍和典籍大人自然是见惯了好的,不过太后的茶却也值得尝尝,不是么?”   司籍和典籍这才面色一变。   这个丫头来女官局之前,的确听说过曾经跟太后宫里过从甚密。司籍甚至亲眼瞧见过,有一回这丫头从清宁宫里出来,都是太后跟前的知秋嬷嬷亲自送出来的。如此说来,太后赏两包茶叶当属不假。   司籍便盯了两个典籍一眼,三人默默将茶喝了。   吉祥眼睁睁瞧着她们三个喝完了茶,这才缓缓微笑起来。   她们喝下了茶,便是已经连她的虫儿一并喝下了呢。   吉祥在心里悄然说:好虫儿,乖虫儿,今晚上好好替我惩治惩治这几个J人!   .   喝完了茶,典籍忽地上下盯着吉祥的肚子。又绕了两个圈儿,忽地说:“司籍大人,您瞧瞧这个女史怎么腰腹圆成了这个模样?”   司籍闻言微微一怔。   脑海中不是没曾转过皇上的影子——可却随即否定。   绝对不可能是皇上,若是皇上的话,贵妃娘娘岂能容这样的事发生,这个吉祥如何还能活下来?   司籍便拍手一声冷笑:“啊哈!本官倒是听说,你平素与几个小太监过从甚密——难不成是净身没净干净,让你有了孽种不成?!”   司籍说着吩咐:“来呀,将她给我按住了,本官要亲自查验她是否有了不干净的东西!”   两个典籍奔上来,吉祥急忙想要策动虫儿。   可是无论怎么凭意念催动,身子里竟然全无半分动静——甚至,那三个人也没有半点反应。   这是怎么了?   虫儿呢,她的虫儿呢?   她不由得恐惧起来。难道说她怀了身子,于是血液有一大半供给那个胎儿去,身子里的蛊王便没有了足够的吃食,所以才能力不足了么?   见她满脸惊惧,典籍等人并不知道她是担心虫儿失效,便都冷笑着扑上来,一左一右压住她。   吉祥上回已经被她们整治过一回了,她实则并不怕她们。可是此时,她却下意识想要护住自己的肚子。   司籍便看得更得意,便吩咐,“撩开她的衣裙,叫本官来好好验验!”   司籍那双冰凉的手,便抚上了吉祥的肚子。肚子里的孩子仿佛感受到了危险,便又激烈地踢蹬了起来!   如此一来,便什么都瞒不住了!   司籍一声冷笑:“啊哈,原来果然是怀了个活物!来呀,奏报宫正司,问她的死罪!”   .   就在此时,门外一声轻轻咳嗽。一声尖细又阴凉的笑声穿了进来。   “这内书库一向安静,今儿怎么这么热闹啊?倒不知是来了什么贵客哪?”   这样标志性的声音,叫司籍和典籍都是微微一惊,一同向门外望去。   只见年轻的内官,身穿碧绿蟒袍,手持纯白廛尾走了进来。年轻的脸上满是微笑,可是那双眼睛却是森冷怖人。   宫里的内官自然也分三六九等。听上去司礼监、御马监的最不好惹,可是事实上真正头一等的,是御前的人。   于是御前那几个人,宫里上下谁不认得呢?   司籍和典籍连忙松手,上前施礼:“哎哟,这不是乾清宫的包公公嘛。”   来人正是大包子。   七个月,他也一步一步地擢升,此时已然是乾清宫的少监之位。张敏年岁大了,许多张敏从前亲自伺候的活儿,现在都交给他干了。这上上下下的人都明白,一旦张敏告老还乡,或者是突然就那么死了,那皇上身边最要紧的那个职位,必定是这个包良的。   司籍正六品,典籍正八品,于是大包子也朝她们三人拱了拱手:“哎哟,原来是司籍司的几位大人。”他目光随即掠向吉祥:“倒不知道吉祥女太史,今儿是犯了什么错,要让几位大人动用私刑?”   -   【孩子们赶集似的一个一个来了~生命亦有轮回,有往生,亦有新生,生生不息。明天见。】   谢谢ruirui的红包+月票,彤的钻石+鲜花 ☆、3、祸起内书库(上)   大明建国以来,宫内既有太监主管的二十四衙门,却也同时还有女官所执掌的六局一司。两套设置,彼此之间职司颇有些交叉,却也并非是太监们能凌驾女官之上,反倒是后宫主位们对女官颇为敬重——在太后面前,内廷主位未必有座,可是六局一司的女官长们却一定有座,太监们就更从来想都不要想了。   实则大明宫廷这般设置,便是也担心宦官在宫廷内过于专权,于是要用女官与太监们分权。   所以就算大包子此时是乾清宫的少监,女官们忌惮着他这身份,可是说到实处,太监却也拿女官没什么办法。   所以一听大包子语气不善,司籍便也站直身子,微微捋了捋袍袖:“包公公这说的是哪里话来?本官为司籍司正六品司籍之职,这二位乃是正八品典籍。吉祥女史就是我司籍司的人,既犯下大错,我这个顶头官长自然管得,又何来私刑之说?”   大包子便眯了眯眼:“她犯了什么大错?”   司籍一声冷笑,一把掀开吉祥的衣衫,露出肚子来:“她秽.乱宫闱,私怀了孽种!”   大包子也是一惊,望向吉祥。吉祥则狠狠瞪着司籍,却怎么都唤不醒那虫儿,暂时无计可施。   大包子便迂回地问:“司籍大人不是弄错了?她这模样倒像是胀了肚子。她终究是大藤峡出来的人,饮食总有些特异。”   司籍冷笑:“公公真会说笑话,本官好歹进宫的时候已经是嫁过人、生过孩子的了,岂能连这个都看不出来!倒是公公你年纪还小,没见过女人怀胎的模样,被人给唬弄了说是胀肚吧!”   这也是明代女官选拔的特殊。它不同于宫女的选拔,女官多数都是从妇人中拣选,概取其老成持重,在宫中不会惑主,且能以丰富的引导内廷嫔妃之意。   一听此眼,大包子便知道,今天即便他搬出自己的身份来,也是压服不住这几个女官了。   并非没有别的办法,比方说赶紧回去禀报皇上,让皇上出面来弹压。   可是皇上的心意……究竟谁能看得明白呢矾?   皇上看似真的是很喜欢吉祥,每隔三五日一定亲自驾幸内书库。但是皇上却一向都是偷偷摸摸地来,从来就未曾正大光明召吉祥去过乾清宫;吉祥有了身子也不是一朝一夕了,若是以历朝历代的做法,皇上此时就算不直接册封为内廷主位,至少也应当将吉祥从内书库里接出去,另置宫苑,派太医好好伺候着了。   可是皇上却什么都没做……   皇上的意思不清楚,却其实也是很清楚。他既然现在还不想认下他临幸了吉祥,既然还不急着认下这个孩子,那他一个小小少监跑到皇上面前去求这个恩典的话,那岂不是成了逼宫?   到时候皇上降罪于他,不要紧;他怕的皇上因之而迁怒吉祥。   于是事到此时,此时便也谁都指望不上,只能指望——他和吉祥自己。   可是吉祥怀着身子,总得为孩子积福,做不得血光之事。那么此时,唯有他独自动手。   他便一笑,朝司籍拱手:“司籍大人,可否借一步说话?关于此事么,皇上早有示下……”大包子说着转眸望了望在场几个人:“咱家不方便这样告知大人,大人请随咱家借步说话。”   一听是皇上有示下,司籍心下自然又是画了个魂儿。   司籍便随大包子走出书库。大包子将她直接引到用作柴房的耳房去。   司籍不疑有他,径自进门,任凭大包子将柴房门关严。司籍正想询问,冷不防大包子手执匕首便向她狠狠刺来!   女子体力怎么也比不上男子,大包子处理完司籍,回身又去找那两个典籍。典籍等着司籍回来定夺,又被大包子以同样的理由单独诓骗出去。   当第一个典籍也是毫不怀疑地跟着大包子走向门外的时候,伏在地上的吉祥忽地扬声叫:“包公公!”   大包子停步回身。   吉祥眼含热泪,轻轻摇头:“包公公,请你——多多保重。”   大包子微微勾了勾唇,便伸手引着那位典籍又去了后院的柴房。   待得再回来,再来找最后那位典籍。大包子蟒袍之上已经溅上了几滴鲜血。那典籍瞧着便惊声问:“不知我家司籍大人何在?敢问公公,司籍大人随大人朝后院去,怎么没见回来?下官记得这内书库的后院并无后门,若想离开只能转回前院来,下官怎么连个影都没见到?”   大包子目光与吉祥一对,吉祥便悄然爬起来,咬了咬牙。   大宝子一怔,急忙去拉那典籍的手臂:“典籍大人勿惊,司籍大人正在后院与另一位典籍大人说话。你也明白的,皇上的示下,只叫你们几个知道就够了,不能外传,于是司籍大人总要点拨几句。”   这位典籍却也不含糊,抽回手臂来退后一步:“包公公这话怎么说得前后抵触?公公方才分明说,皇上的示下不便叫多人知道,所以才将我等几个分别叫了出去,怎地这会儿却又说司籍大人在与下官另外   那位同僚商议此事?”   大包子面色一沉,目光又划过吉祥去。   终究还是有些慌乱了。   大包子这些年天性纯良,虽说前头曾经帮着吉祥除掉过李梦龙,也终究是因为听信了吉祥的话,以为李梦龙当真对吉祥曾经图谋不轨……而眼前这三个女官,一来说并无深仇大恨,再者她们三个都是朝廷命官,他连杀二人,终究是有些手怯了。   一瞧他那眼神,吉祥便明白怕要出事了。   她便一把扯下发簪,悄然走到典籍背后,趁着典籍紧张地只顾着跟大包子说话,便猛然一扬发簪,左手死死捂住典籍的嘴,右手发簪便刺下典籍的右颈去!   发簪刺处,鲜血喷溅出来。染红了吉祥的手,又沿着她的手腕朝下流淌而去,染红了她的衣裳。   虽则怀着身子,可是她的手丝毫未曾软,目光冰冷平静。   便连大包子都惊得面上变了色,可是她却不论那典籍怎么挣扎,都死死捂住了典籍的嘴,不叫典籍哼出一声来。   那典籍终于软软倒了下去,血溅了吉祥一手臂,接下来流淌一地。   大包子忙上前来扶住吉祥,低低吼道:“你又何苦亲自动手!别忘了,你现在肚子里还有孩子!”   吉祥有些累了,嘶嘶吸气:“孩子又怎样!他是皇上的种,皇上便也曾赐给我大藤峡血流成河!我让他的先染一点血腥气,难道有错?!”   大包子终究后怕,浑身抖颤起来:“你不该亲自动手,你该让我来!”   吉祥呵呵地冷笑:“让你来?你看你不过才杀了两个,就手软了,就乱了方寸!大包子,这是宫里,你若手软便得任人宰割!若这次我不动手,你八成根本就按不住她!”   大包子无法控制地颤抖,他惊慌地望着吉祥:“怎么办,你说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内书库虽然少人来,可是女官局里骤然失踪了三个女官,他们肯定要彻查的。到时候,早晚查到内书库来,你说咱们该怎么处置她们的尸首?”   吉祥一脸一身的血,冷冷咬着牙,一把拎住大包子的衣领:“你怕了?你怕什么,啊?!既然做了,就不要怕;如果不敢担,那你前面就别动手!”   大包子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吉祥我不怕了,我真的不怕了!可是你告诉我,咱们该怎么办?”   吉祥眯起眼来仰头看一眼这堂皇的内书库,轻轻咬住嘴唇:“放火,将她们三个的尸首都烧了!”   “啊?!”大包子闻言大惊,慌乱地摇着双手:“吉祥使不得!这是皇上的内书库,一旦烧了,那就是死罪啊!”   吉祥咬牙,拎着大包子衣领,一把推开:“那你走!你记住,你今天根本就没来过我这内书库。”   大包子大惊:“那你,你怎么办?”   吉祥冷笑:“烧了内书库,你怕;我却不怕!”她轻轻摸了摸肚子:“只要有这个孽种在,我就不信皇上会为了这么一屋子的书就要了我的命!”   大包子惊叫:“吉祥你真的不要做傻事,你冷静下来,咱们好好计议啊。”   “计议什么?”吉祥越发平静,继而妖.冶一笑:“不如这样,你赶紧去请皇上来。越快越好。”   大包子一惊:“吉祥,你要干什么?”   -   【稍后第二更~】 ☆、4、祸起内书库(下)   大包子一路飞奔回乾清宫,顾不上规矩,直接冲进寝殿,伏地大哭:“圣上您快去内书库瞧瞧,出了大事了!”   皇帝也一怔,遂问:“何事这么惊慌?”   皇上定睛瞧大包子一身的血,一脸的狼狈,便也腾地站了起来:“可是……吉祥有事?射”   “是!”大包子用力叩头:“皇上若再去晚一步,吉祥的命就没啦!”   皇上一惊,也顾不得往常都是趁着夜色悄悄儿地去,这次是直接吩咐:“摆驾内书库!”   .   皇帝一行人匆匆赶到内书库,院子里已经被烧得七零八落。   地上躺着几具尸首。锦衣卫急忙先冲进去查看。皇帝则焦急地问:“吉祥呢?”   大包子惊慌失措地指着吉祥的房间处:“回圣上,吉祥被吓得已是瘫在房间内,下不来地了。矾”   皇帝便急忙推开锦衣卫的拦阻,不顾一地狼藉奔向吉祥的卧房去。   只见那卧房也烧塌了半边,门窗零落,墙壁乌黑。   而吉祥就窝在榻上,用个帕子捂着嘴,一声接一声地咳嗽着。   皇帝一见此情形就急了,一把抓过大包子来喝问:“到底怎么回事?”   吉祥见是皇帝来了,终于哇地一声哭了出来,跪在榻上:“皇上……臣下,臣下险些再也见不到皇上了……皇上要为臣下做主啊……”   皇帝咬牙奔了进去,亲手扶住吉祥。   看吉祥一脸一身的狼狈,哭得梨花带雨。   皇帝亲自将吉祥扶出来,站在外头的太阳地儿下,急忙吩咐锦衣卫:“还不快去请太医!”   吉祥一直在哭,哭得仿佛要晕厥过去。   勘查现场的锦衣卫过来禀报,说看那三具尸首的服色是女官局的人,具体身份已经派人去核实。   皇帝眼中光芒疾闪,却柔声问吉祥:“你与朕慢慢儿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朕一定替你做主。”   吉祥倚在皇帝怀中,这才缓缓平静了些儿下来,哽咽着说:“近来不知怎地,总是犯困。总觉身子沉,睁不开眼。于是今晌午臣下就忙完了公事,便想回卧房小憩片刻。怎想到昏昏沉沉睡到中途,却听见门外有锁链的响动。”   “幸亏臣下这个肚子……肚子那时刻忽地就动了起来,狂躁不安,臣下便醒了,迷迷蒙蒙朝门外望去。却听见有人在低低说话,说什么锁得严实一点,柴火准备好了么,准备放火……”   “臣下听着不对劲,便赶紧爬起来,奔到门边去,却发现房门竟然从外面被人锁上了!臣下奋力拉着门,从门缝里瞧见,原来外头的竟然是司籍大人,与两位典籍大人!”   “臣下哀求她们放了我,她们却说我该死。说早就奉命要我的命,上回却让我侥幸逃生,这一次却绝不能饶……还说什么,要再迟一步,就来不及了……还说,要是不要了我的命,她们自己就也没命了。”   “臣下彼时又惊又怕,兼之乍然从睡梦中惊醒头重脚轻,于是一下子便昏倒在了门口。”   “接下来的事,臣下便什么都不知道了,只是隐约记得浓烟灌进鼻息,臣下的肚子一阵疾动……臣下只能不顾一切地喊救命,再然后就是包公公踹开了房门,将臣下房中的火扑灭,救了臣下一命……哦不,两命。”   皇帝听完眼睛便是通红:“你是说她们三个将你缩起来,是想活活烧死你?!”   大包子上前低声回禀:“或者说,是想烧死吉祥腹中的孩子。”   皇帝的手不由得悄然攥紧。   皇帝霍地回头望包良:“那你呢,你又看见了什么?”   大包子战战兢兢答:“是圣上将照顾吉祥姑娘的差事交给奴侪,奴侪自然不敢怠慢,于是只要没事便一定要来内书库瞧瞧。毕竟吉祥姑娘的肚子越来越大了,她行动都多有不便,可是她身边却没有人照顾……”   “今儿奴侪赶得巧,过来便闻见浓烟。若是奴侪今天晚来了一步,抑或是干脆就没来,那吉祥姑娘可就凶多吉少了……”   大包子说着跪倒下来,盯着吉祥的肚子:“皇上,实则不是奴侪救了吉祥姑娘。真正救了吉祥姑娘的,是她腹中的贵人……如果没有那小贵人一个劲儿踢蹬,吉祥姑娘便睡死了的,如何还能求救?”   皇帝便眯起眼睛,目光滑下吉祥的肚子。那一刻,终究目光中流露出几缕柔情。   皇帝却又随即转开眼,看那地上的三具烧得半焦黑了的尸首,“那她们三个,怎么还把自己烧死了?”   大包子心一慌,吉祥忙向他使眼色。他便垂首回禀:“回圣上,奴侪赶到内书库的时候,发现内书库的大门竟然也是从外头叫人给锁上了的!奴侪想,兴许这三位女官也没想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没想到自己也被锁在了院子里,待得火势一起,便也冲不出去了。”   大包子面色惨白:“这事儿怎么看起来都像是——杀人灭口啊!”   正说着话   ,太医院医正带着几位太医已经急匆匆奔了进来,不顾一地焦黑,急忙跪倒:“微臣叩见皇上!吾皇……”   皇帝一甩袖子:“还不赶紧上来替吉祥女史诊脉!”   .   哪里用把脉,只消看吉祥那肚子一眼,几个太医便已吓得面无人色!   这话究竟说不说破?记录不记录到太医院的脉案上去?   若是不记录,查询下来便是大罪;可是若是记录了,都这么大月份了,皇上自己没说破的事儿,他们却给说破了,他们是替皇上下决断了是吧?   几个太医都只好盯住医正,等着他拿主意。   医正的汗哗地就下来了。这才早春三月,他就跟在酷暑七月里似的,头上的乌纱、身上的官袍都湿透了。   他沉沉吸一口气:“诊,诊脉!”   几个太医惊得眼珠子都凸出来了:“医正大人请示下,怎么诊?”   医正也还算聪明,伸手一抹额头上的汗:“此时内书库大火,吉祥女史受了浓烟。我等只需诊断吉祥姑娘可否被浓烟伤了身子,其余的……不是今日今时的事儿!”   那几个太医这便恍然大悟,都感激地朝医正送眼神儿。   按说女官被太医诊治,虽说要隔着帘子,却也不至于跟后宫嫔妃似的要悬丝诊脉;可是太医刚想搭手,大包子却赶紧上前送上红线。   几位太医一怔,心下便更明白了,也不敢坐了,而是跪下给悬丝诊脉。   诊脉完毕后回禀皇帝,说“只是受了惊吓,并无大碍,只需好好调养些日子就没事了。”   皇帝当院而立,明黄的龙袍金光耀目。   他缓缓说:“都,都瞧明、明白了?当真没、没有、没事?”   医正又施展出有能力坐在医正位子上的机敏来,连忙回禀:“吉祥女史周身上下各处,都无大碍。”   皇上问的是什么,皇上问的是肚子啊!   皇帝这才满意地挥了挥手,打发他们几个走。   走到门口,锦衣卫上前说是送行,实则提点:“三位太医方才费心了。只是这内书库过火的情形,不足为外人道。”   医正为首,赶紧拱手:“上差放心,放心。我等方才什么都没看见……啊不,方才我等都只到乾清宫为皇上请脉,碰巧皇上御驾不在。我等根本就未曾来过这内书库。”   锦衣卫这才满意点头,目送他们三个离去。   .   皇帝在院子里跟太医说话的当儿,屋里的吉祥已然恢复了平静。   她缓缓整理着衣裳,问大包子:“你瞧着这东西六宫,除了贵妃的昭德宫之外,还有哪个宫最舒适?”   大包子想了想:“那就该轮上从前贤妃住的寿安宫了。”   两人心照不宣,都明白这内书库都烧成这样儿了,皇上是怎么都不能叫吉祥继续留在这儿住了。既然注定要离开这内书库了,便必定得好好找个寝宫才是。   吉祥哼了一声:“寿安宫啊……我倒是嫌小。”   大包子便也笑:“虽说开间小些,不过胜在皇恩独厚。你可不知道寿安宫的窗户上糊的可都不是窗户纸,而是镶的大琉璃呢!那叫一个亮堂,更能瞧见窗外的花儿啊景儿啊,那可是这宫里头一份儿享受这样恩宠的。”   这恩宠本来是皇帝从前给贤妃的悼恭太子安的。   吉祥想了想,这才点头:“也罢。贤妃就贤妃吧,虽说上头还有皇后和贵妃,总归也是皇妃。”   -   【永远不要轻视吉祥哟~另,史料上有关纪淑妃的记述看着很奇妙吧,那种奇妙的论调里多是藏着不可告人之事,或者是为尊者讳~所以吉祥的命运不会直接copy纪淑妃的史料~明天见】   谢谢仍然的红包~ ☆、5、谁才是这大明天下 真正的主人(第一更)   孰料皇帝却并没有下旨让吉祥搬出内书库,只吩咐大包子亲自送吉祥去养蜂夹道的内安乐堂暂住。   内安乐堂本为安置生病的宫女,以及低等的女官,叫她们集中在此处养病,以避免病症在宫中传播,殃及后妃。只是内安乐堂的养病,大抵也都是要宫女们自生自灭。可凭证取药,却不能唤进医者;若是身子强壮的,自己熬过来就也罢了,若是病重了的,就在此处等着送死。   那处纵然是空气之中,也都流淌着病气吧,便是将个没病的好人搁进去,怕也会染上了病。更何况吉祥现在还怀着身子呢!   大包子于是闻言便是狠狠一惊,忍不住上前低低道:“皇上……内安乐堂里缺医少药,又如何能是吉祥和小贵人安身之所?”   皇帝面上却还无表情:“此事朕自有计议。你只管放心送吉祥过去。吩咐内安乐堂掌房官单独收拾一个干净的院落给她休养,朕自会每日叫太医过去诊脉。”   君无戏言,皇上的话说完了就是圣旨,大包子知道已经无力扭转,只能跪倒领命矾。   皇帝这便离去。   大包子迟迟疑疑进屋,将皇上的意思跟吉祥说了,吉祥也是狠狠一愣。   “怎么会这样?”   今天既为了自卫而杀了那三个女官,她想索性利用这三个死人做一个局,不但可以将三人的死遮掩下来,而且可以趁机叫皇上将她挪出这内书库去。   既然舍不得亲手除掉这孽种,她也只能因势而动,索性将这孩子推上太子之位,而她自己便也还要高高走上这大明的女人最尊贵的位子去!   司夜染不是不要她了么?司夜染不是不想将那个位子给她了么?呵,也没关系,她就要让司夜染亲眼看看,他不肯给她的,她自己一样还能拿到!   反过来,他不肯给她的,她便也让他自己也从此再也无法拿到!   这一切原本都进行得好顺利,狗皇帝分明眼中也已流露出了对她和孩子的怜惜,甚至也亲自招了太医来给她诊脉——他的意思难道不是要从此公开他们母子的地位了?   原本以为一切水到渠成,怎地狗皇帝临到最终,却还是变了卦?   更要紧的是,怎么就偏赶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不是听说司夜染都已经就要进京了,她还本想要让他和那兰公子瞧瞧她的高高在上!   她究竟,是哪一步算错了?   .   大包子也替吉祥难过。这回别说是贤妃从前的寿安宫,这回竟然是连冷宫都不如的安乐堂了!   大包子便劝:“事已至此,不如往好里想。你想皇上为何不将你母子的事公开?皇上那也应该是防备着贵妃呢。一旦贵妃知晓,别说你的肚子,就是你的命也难保。想来那安乐堂比内书库还要隐蔽,贵妃的触角决不至于伸到那处去。”   “眼看着你的肚子越来越大,如果能在那僻静之处安安静静生下孩子来,至少也能保你母子平安。到时候等孩子顺利下世,皇上便自然有理由接你们回宫了。”   吉祥便也冷冷一笑:“不就是内安乐堂么?去便去!当年十年冷宫,朝不保夕,我都熬过来了。如今距离这孩子出世不过一两个月,我熬得住。只要这孩子生下来,便又是另外一番天地!”   .   皇帝回到乾清宫,将所有人都撵出去,独独留下张敏。   过了这个年,老张敏的身子更是一日不如一日,皇帝体恤他,寻常不必他时时刻刻在殿上伺候,就在旁边的耳房歇息。只有当皇帝有事找他,他再上殿。   皇帝便将内书库的事首尾都讲给张敏听。张敏也是微微一惊。   “这件事你怎么看?”皇帝问。   张敏垂首,不敢说话。   “让你说,你就说。”皇帝心情也很不好,双眉紧锁。   张敏知道皇上这是遇见难处了,才单独找他说话。他便缓缓道:“这事儿听起来,倒像是贵妃娘娘的手腕。”   皇帝便轻轻闭上了眼睛。   试问这后宫里,想要杀了吉祥肚子里的孩子,还敢直接利用三个女官,甚至敢将女官也直接烧死的人——除了贵妃,还有谁?   更何况那烧的可是内书库啊,除了贵妃,还有谁有这个胆量!   张敏看皇上面上的难过,便低声道:“不如圣上叫老奴去私下问问贵妃。倘若不是贵妃,皇上也别因此便与贵妃娘娘生分了。”   “不必去了,朕心里有数。”皇帝缓缓抬起眼来:“这事不是贞儿做的。”   .   张敏闻言也一愣。不是贵妃做的,又能是谁?   不可能是太后,太后本来对吉祥这个丫头颇有期许;再说太后因了简王之事后,自闭宫门,凡事不理。   那难道还能是从前得过宠,后来却失宠了的僖嫔?   张敏自己都心下冷笑,明白这个僖嫔没这么大的胆子。   张敏想到这里,心下便一跳,低低道:   “圣上难道是怀疑……?”   皇帝疲惫点头:“没错,朕更疑心是吉祥自己所为。古来后宫的女人,玩儿的还不就是那么点子手腕。自以为有了肚子,便能挟持朕,主宰这个天下。”   张敏心下便是一凛。   别说这宫里的旁人,就是他老张敏自己,冷不丁一听这事儿的时候,也以为是贵妃故态复萌,再容不下吉祥母子了呢。于是吉祥这个招数便能将滔天的猜测都引到贵妃那边去。   如果皇上也没看明白,因此而迁怒贵妃的话,那么以贵妃此时的年纪,一旦失去君心,便可能永远都失宠了。而吉祥自己还这样年轻,又怀着孩子,于是轻轻松松便能扳倒贵妃,取而代之!   倘若这真的是吉祥自己的主意,那么这个小丫头的心真是够狠!   也幸亏,皇上是明眼人;更难得,皇上时时处处都肯相信贵妃。   张敏便叹息一声点头:“所以皇上没有将吉祥挪到东西六宫来,而是送进了内安乐堂。”   “嗯。”皇帝垂下头去:“朕就是要她去思过,安安静静地生下孩子来。其他的念想,朕不是不能给她,但绝不是她想要便给了她,更不是此时。”   张敏心下便深深一默。   皇上的话,他听懂了。皇上不是不能给吉祥她要的宠幸,却不是现在。因为现在贵妃还在,皇上忘不了多年的情分,绝不会给吉祥机会爬到贵妃头上去。倘若吉祥肯等,凭着她的年轻,只要能等到贵妃离世,那么将来的荣华煊赫便自然都是她的。   只是不知道这个丫头究竟有没有这个耐性,有没有这个造化。   “那内书库这件事……”张敏皱眉:“总得给宫内宫外一个交代。”   实则死三个女官不要紧,要紧的是内书库的藏书毁了不少,这是大事,不能不给个说法。   皇帝坐在龙椅之上,垂首盯着自己的指尖半晌。   “朕已接到奏报,说小六他们就要进京了。回来的正是时候,朕便将这个案子交给他去办吧。”   张敏微微一怔。   或许真的是年纪大了,就连他现在也一时之间无法看透皇上的用意了。   .   宫里终于传来信儿,准许司夜染和兰芽一行从北门入京。   大队人马轰隆隆地从北门鱼贯而入,大家的心情非但没有放松,反倒都有一点点的压抑。   只有小月月尚且不知人间忧苦,在马车里咿咿呀呀开始冒话儿。   兰芽哄着她,跟她用“番邦言语”说着只有两人才能听得懂的话。   煮雪在旁边看着就笑:“公子将来是要将月月栽培成通译官么?”   兰芽便索性捉过煮雪来:“那你正好先教她几句倭国话。”   车厢里不时传出一小两大的三个女子的笑声,马车外的司夜染这才放下心来。   只要有她在,只要能听见她清脆的笑声,他心上的云翳便都散了。   息风拍马上来,凑在司夜染耳边低语:“大人是当真将所有人都带进京来?那……”   与兰芽处置东海帮不同,司夜染没有将从草原带回的建文余部事先遣散、隐匿,而是直接都带回了京师来。   司夜染明白息风的担心,缓缓摇头:“你难道还不明白,皇上之所以同意我去草原,是做什么去了。”   息风微微一震。   -   【稍后第二更~】 ☆、6、司大人,原来你也有今天(第二更)   众人回到灵济宫。   兰芽理所当然抱着小月月朝听兰轩去,可却刚走到听兰轩门口,便被煮雪含笑拦住。   “你干嘛?”兰芽冲煮雪瞪眼,“这是我的院子,你还想不让我进门啊?胆子大了!”   这一路南归,煮雪一直与她同车照顾月月,两人之间的关系便更亲密了一层。   煮雪便一笑:“这院子就是好,可说是这灵济宫上下除了大人的观鱼台和半月溪之外,最好的院子。不然大人当初怎么偏偏拣了这个院子给公子住呢。矾”   “不过啊,这个院子公子喜欢,我却也喜欢呢。大人恩典,说这回叫我自己挑院子,喜欢哪个就哪个。那我就斗胆这一回了,就想要公子的听兰轩了呢。”   兰芽也知道,煮雪之前是住在西苑那边,这回她要回灵济宫住着,也是要帮她带月月射。   兰芽便哼了一声:“也罢。你既然也喜欢这院子,那我就分你一半。反正这院子里还空着不少屋子,咱们两个住也够用。”   兰芽说着便抱着月月朝内走,心下努力控制住不去想三阳……三阳没了,这院子如果就剩下她和双宝,的确是太冷清了,这么着叫煮雪住进来也好,还能热闹热闹。   想来煮雪的本意也是这个,而司夜染之所以能同意,为的还是这个。   他们的心意她都明白,于是她只会含笑接受。   却没成想煮雪急走两步又赶到前头,站到寝殿门阶上去,伸手又将兰芽给拦住。   “公子,这屋子我也瞧上了,你也别进去了。”   院子是院子,可是这屋宇的安排总有规矩。她好歹算是这院子的主人,正殿怎么也是她的房间,没理由让给煮雪去。   兰芽这才有点小小的别扭,心说煮雪也不是这么不懂规矩的人啊,今儿这是怎么啦?   瞧见兰芽小脸儿绷起来了,煮雪这才有点紧张,赶紧伸手在兰芽眼前晃晃:“公子,你还真跟我生气啦?”   兰芽娇嗔地一跺脚:“雪你今儿就是故意跟我找茬儿呢。说吧,究竟我哪儿得罪你啦?难不成就因为我说要你还俗,你这就恨上我啦?”   煮雪脸色一红:“公子想哪儿去啦?”   “不是因为这个?”兰芽哼了一声:“那你想要这个院子也行,我让给你。不过我回头就让风将军也搬进来,你可没权拦着!”   煮雪真是哭笑不得,急忙一把抱住兰芽手臂:“我的公子爷哎,我被你吓死了。咱别闹了。”   兰芽便瞪她:“那你到底要跟我闹哪样?”   院子门口忽地一静。   两个女人斗嘴斗的热闹,便也都没怎么注意门口;且兰芽背朝着门口,就更毫无知觉。反倒是煮雪先觉察出不对劲,一抬眼……便不敢出声了。   兰芽瞧见煮雪忽然蔫儿了,这才满院子最后一个扭头朝背后望去。   月白锦袍,银色通肩满绣的蟒龙纹,华贵天成的男子正负手立在她背后,垂下淡色的眸子凝着她。   她不知怎地,竟然吓了一跳。讷讷道:“大,大人,你竟何时更换了衣裳?”   分明不是方才进城时候穿的那件,眼前这件分明用料更为考究、绣工更为精湛,而且她从前都没见过,足见是簇新的啊。   大人刚回了宫,便忙不迭地换了件新衣裳到她眼前来……干嘛,得瑟来啦?   瞧她妙眸灵动,一脸的坏笑,司夜染只能忍住当着众人面直接将她扛肩头带走的冲.动,尽量冷冷地哼了一声:“真是笨得不可救药。”   兰芽有点没回过神来:“大人怎么刚一回宫就骂我?我又怎么了?”   司夜染盯着她,心下暗自叹息三百声。   民间都说女人怀了身子就变笨——眼前实证,果然如此。   难为这个从前聪明透顶的小东西,现在简直可以跟一头小猪仔的智商媲美了。   众人一起不用花钱就能看这一场好戏,大家都是兴致盎然。初礼和双宝各自摇头看着自己的主子,悄然叹气;藏花则是侧坐在游廊之下的栏杆上,眼睛全都不朝向这边儿,可是耳朵分明听得真楚。   就连一向严肃的息风也有点忍俊不已。   司夜染如何能叫这帮手下逮着这样的机会?于是便冷哼一声,伸手扯住兰芽手腕:“这么大的灵济宫,你还真长了本事,就跟煮雪抢一个院子了!真是!”   兰芽被直接拖走,走得这个不甘心,便走边不甘心地扭头望自己的卧房——方才就差一步之遥,怎么就没能赶紧推开煮雪而进去呢?   眼见要被拖出听兰轩大门了,她急得跺脚,使劲儿去甩司夜染的手:“大人偏帮煮雪!这听兰轩,本来就是我的院子,凭什么就让煮雪鸠占鹊巢呀?再说大人也说了,灵济宫这么大呢,何就缺这一个院子啦?大人就另外再指给煮雪一个院子不行么,为什么非要跟我抢呀?”   这一路的唠唠叨叨,这一路的——众人窃笑不已。   司夜染脸上实在挂不住了,干脆伸手捂住她喋喋不休的小嘴,右手直接将她拦腰抱起。   眼瞳幽深,邪魅盯紧她的眼睛:“笨女人,她跟你抢院子,你难道不会来跟我抢院子么?你的院子再好,又如何比得上我的院子?”   兰芽一怔,神智却全被陷进他那妖魅的眼瞳里去……   哎,不过慢着,大人这是什么意思?她为啥好端端地要去跟大人抢院子?那岂不是跟把乾清宫从皇上手里抢走一个道理?这是大逆不道的好不好?   她便扁了扁嘴,使劲抱稳了月月——没错,直到这会儿,人家还没忘了紧抱着月月呢。就连月月也瞪着乌黑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眼前这别扭的俩人。   兰芽抱紧月月,怒瞪司夜染一眼:“大人是什么性子,我岂能不知?我自己去跟大人抢院子……我难道是自己找死么?”   他轻轻闭了闭眼——这女人谁家的,怎么能笨成这样!   他忍着,轻轻咬了咬牙:“如果我欢迎你来抢呢?”   “嗯?”兰芽这才傻了。   不对不对,这件事儿她得从头捋捋……好像她是脑袋一根筋地跑下来,中间好像遗忘了什么要紧的关节呢?   她专心思考,就忘了要挣扎,于是竟然小猫儿一样乖乖窝在司夜染怀里,任凭他抱着她,一路走过长长的宫墙夹道,在上下众人的注目礼当中,一路走到了观鱼台前。   当司夜染踏上第一级台阶,她才忽然脑袋明晰过来,转头朝司夜染,拍了他肩头一记:“哦!原来大人是故意的!煮雪,只是配合着演戏!”   司夜染冷脸冷眼地呲牙一笑:“恭喜你,还能在有生之日想明白。”   兰芽这才踢蹬起来:“哎大人这样不行,你先放我下来。咱们两个还需要好好计议一番。”   司夜染实在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儿,就直接走完最后几级台阶,将她抱进观鱼台大门去了。   初礼一路小心地跟着,这个大摇其头啊。   .   没想到矛盾接下来马上就来了。   司夜染将兰芽抱到卧榻,本想让她先歇息一会儿。孰料兰芽直眉楞眼瞪过来:“大人要将卧房让给我也行,不过大人不能留下。”说罢一指月月:“我要跟月月睡……不能跟大人,呃……”   司夜染忍着没将房顶给拆了的怒火,还尽量微笑着问:“为什么呀?”   兰芽瞪他一眼:“大人别跟我笑,好吓人。大人还是继续冷若冰霜吧,千万别笑。”   司夜染恼得掐着腰绕着屋子转了一大圈儿,才深呼吸着走回来,没再笑,不过却还是维持着柔声:“为什么只要月月,不要我了,嗯?这好歹也是我的屋子。”   兰芽指着床榻:“地方太小,就够我跟月月两个人的。”悄然抬眼打量他一下:“别看月月小,可是她要用的物件儿多,尿布什么的堆一堆,这床榻就占满了。大人要是非要挤上来,会把月月挤坏的。”   司夜染猛然转眸朝向月月。   第一次有了想伸手将月月抓过来,丢出窗外去的冲.动……自然不是讨厌这孩子,而是讨厌——眼前这种让他无计可施的抓狂!   他再深吸一口气,努力不发脾气:“床榻小,倒也无妨。我这就叫初礼他们抬一张罗汉榻进来,就紧挨着床榻,不行么?”   兰芽摇头。   他就又退一步:“不然……我亲手给月月雕一架小床去。你知道我的手艺,我一定用尽手艺,用最好的花梨木,你说好不好?”   -   【嗯哼,大人我容易么我?~明天见。】 ☆、7、大人,别生我的气啦(2更1)   兰芽认真摇头:“不好。”   司夜染终于认输,一跺脚便转身出了门去,坐在院子里的鱼池旁,一脸的无可奈何。   大人和公子闹的这档子事儿……初礼虽然看在眼里急在心间,可是他也不好置喙不是?况且他就算再是大人所说的“天生媒婆”,可是对于怀了身子这事儿,他自己也不明白不是?   初礼瞄着大人,见大人还不至于一时想不开跳了鱼池,这便悄悄儿地又出门,直奔听兰轩去。   这路线他最熟。寻常只要大人这边有事儿,他劝阻不住了,立马出门直奔听兰轩,搬兰公子来;却不成想啊,也有这样儿的一天,兰公子明明在观鱼台呢,他却还是得出门直奔听兰轩矾。   瞧这两处院子,看来就已经注定是相生相克了。   初礼奔进听兰轩去,跟煮雪嘀嘀咕咕地说了。煮雪便抿嘴一笑:“我明白,这事儿也只有我能帮得上忙。射”   少顷,煮雪便来了观鱼台。   瞄了一眼还闷闷坐在鱼池边儿上的大人,便抬步上了台阶,直接进门。   屋子里,窗纸上,司夜染的背影迎上来,朦朦胧胧,仿若一笔淡淡水墨。兰芽抱着月月盯着那抹墨色,心下也是淡淡惆怅。   他又想起了兄长和冉竹嫂嫂。   倘若不是彼时嫂嫂有了身孕,兄长不是搬到书房独居,不会因此而寂寞地随着那帮公子哥儿一起到街上闲逛,是不是说不定兄长便也不会遇上雪姬?   好像女人到了一定年岁,孩子和相公便会成为一个两难的选择。而女人往往会因为天生的母性而选择了孩子,推开了相公吧?只因为孩子是那么的柔弱,相公好歹是个大人,两者之间——真的没有可比性的呀。   想到这里兰芽不由怔忡:这还只是月月,是侄女儿;倘若将来她和他真的有了自己的孩子,自己还真不知道会怎么对他……到时候,他一定会比此时更为郁卒吧?   正胡思乱想间,煮雪已经进了门儿,进门就笑:“哎哟,瞧瞧你们两个,一个在外头生闷气却还是舍不得离去,一个在窗内继续顽固却明明眼睛直勾勾盯着身影瞧……”   兰芽便扭头朝外喊:“初礼?烦劳请你家风将军过来一趟,说本公子有要事。”   煮雪没辙,赶紧上来伸手去捂兰芽的嘴:“公子,别闹了。”   初礼在外头自然也没当真。   兰芽便盯着煮雪的一身僧衣:“还是没想好么?”   煮雪怅然一笑,摇摇头,伸手从兰芽怀里抱过月月去:“方才我是撵你走,可没撵我们月月走。月月咱们走啊,可不看他们两个大人斗气,不然我们月月该跟着学坏了。”   煮雪说完起身抱着月月就走,兰芽吓一跳,连忙下地拦着:“哎你这人,干嘛呀?还想继续跟我找茬儿是不是?”   煮雪轻叹一声,那个答案都在舌尖儿上了——拜托我的公子爷,你老自己也是有身子的人了,从此要吃辛苦了,夜晚还怎么能同时照顾月月?   只是这话大人还没说呢,她怎么好抢先给挑破了?于是便只能叹息着笑:“不是跟公子找茬儿,是拜托公子帮我呢,行不行?”   “帮什么忙?”兰芽还是瞪她。   煮雪叹了口气:“公子怎么忘了,这里是灵济宫啊。里里外外可都是内官,公子尽管是女子,可是好歹也是用男装掩人耳目的。那我可怎么办啊,我就一个女的在宫里,多扎眼啊。为今之计也只有月月了……就说我是进来照顾月月的。”   煮雪说着还故意翻了个白眼儿:“除非公子是不想叫我在灵济宫里容身了。算了,此处不留贫尼,自有留贫尼处。”   还“贫尼”……兰芽握拳,这个坏蛋煮雪,今儿就是故意的她!   她便也只能叹了口气,却又跨前一步捉住煮雪的手腕:“月月借给你无妨,这一路走来我瞧出你比我照顾得还周到;只是你说你是女子,单独留在灵济宫里不方便,可是你觉着你以出家人的身份照顾小婴儿就方便了么?”   兰芽望了一眼门外:“没的外头人还得以为,是师太你遁入空门还不收清规戒律,于是偷偷生下这个孩儿来呢!”   “你!”煮雪的一张脸腾地就红起来:“别以为你是兰公子,我就不敢打你啊!”   兰芽这才得意地笑了:“你知道害怕就好。再说,我也总不希望我们月月镇日一张眼看见的就是一袭僧衣,一扭头瞧见的就是青灯古佛。”   兰芽继续得寸进尺,绕着煮雪兜了个圈子,再甜甜蜜蜜说:“想要照顾月月,我答应你;不过你也得答应我,从此换下僧衣吧。”   “我!”煮雪面色苍白了下去。   兰芽明白,以煮雪的性子,不会这么容易就屈服了,于是她便也又退了半步:“我不是叫你从此就彻底还了俗,你就当在家居士,蓄发修行,这份诚心不是也一样么?我就是怕你会吓坏了月月的啊。”   煮雪也聪明,只抱着月月扭身就走:“我先抱   月月走,今晚想想再说。明儿再给你答复吧。”   .   月月还是被煮雪带走了,兰芽心下便仿佛空了一块,有些没着没落。   她转回去收拾收拾月月的小物件儿,吩咐初礼给送了去。门外头便也一时安静了下来。   她急忙趁机沐栉一番。这一路风尘,觉着自己脏死了。   简单擦洗,她便掐指头算算日子。这一路走得千辛万苦,心思又都在月月身上,她压根儿就忘了自己月事的事。这么算来,她才惊觉是两个月没来了。   不过她对着镜子悄悄抚了抚依旧平坦的肚子,不由得吐了吐舌。   癸水没来,她只觉轻松。   许是从小到大扮男装习惯了,接着又在灵济宫里,于是她很羡慕男人的利落,不像女人那么多事儿……她平素癸水也偶有来得晚,甚至跳一个月才来的情形,她一向不以为意,反倒当做偏得。于是这回舟车劳顿,加上心事郁卒,没来便没来,她也不觉有异。   刚擦好了,准备缠上布条,却冷不防身后一双大手伸过来,拢住她的丰峦。   她便忍不住轻声喘息。   自从除夕那夜之后,又是整整两个月两人未曾这般相拥。   彼时大队人马的性命都在他们两人掌心,不敢有半点怠慢。哪里还顾得上两人之间的私己之事?   兰芽知道自己也渴望,便转过身来,主动抱紧司夜染,赤脚踩上他的官靴子,仰头主动去吻他。   司夜染登时呼吸便急促起来。   她淘气得像一条小银鱼,身子是,手臂是,唇舌也是。她贴着他,缠着他,轻灵滑动,叫他火苗中烧。   她双臂缠住他头颈,樱唇吻过他的唇,又绕到他的耳,学着他从前对她的模样,轻声叹息,缓缓咬啮。   “大人,不生小的的气了吧?”   “嗯哼,”他舒服得闭上眼睛,只撑着她的体重,不让她摔倒。其余一切,尽数都交给她去:“谁稀罕跟你生气?”   兰芽摇着他的耳,便忍不住笑了:“我也明白。大人不是生气,大人是——吃醋了,吃小月月的醋。”   她淘气,将舌尖儿试探着伸进他耳廓中去,他便浑身一个激灵。   她满意极了,指尖便伸进他衣襟里去,绕着他心口打转:“这天下,大人吃醋的功夫真是天下第一。就连我们那么小的月月,你也不肯放过呀。”   她的小手……快要烧昏了他。   他便嘶哑地呢喃:“谁说我吃醋的功夫天下第一?兰公子,你该知道的,我另外那种功夫才更厉害。”   兰芽便也情难自控,扭着小腰,贴住他的腰……缓缓厮磨起来。   他的新蟒袍,月白的锦缎织着银线,矫捷得宛若青天朗月,俊逸得直如白玉雕树。这样的高洁、清贵,让她坏坏地想要染纸呢。   她便故意地一点一点扯开了他的袍带,缓缓送上自己。   司夜染早已刚烈难抑,便一把紧紧捧住了她!   近在毫厘,颤颤相贴。   只需用力,只需微微用力!   可是司夜染却忽地闷吼一声,捏住兰芽的小腰,将她推远。   随即抓过她的衣裳将她拢严,柔声道:“好了,你该歇着。”   说罢迅速转身,用力用力地吸气,让自己平复下去。继而重束袍带。   兰芽一怔:“大人,你怎么了?”   -   【嗯哼,大人的苦,谁明白~稍后第二更】 ☆、8、岳兰芽,你要当娘了(2更2)   兰芽一心一身的情动,遽然被阻止,却呼吸难平。一双妙目秋水盈盈,不由得泛起委屈。   司夜染哪里忍心看她这般模样,真想——真想狠狠帮她解渴,真想直到她哀求着说“够了,再多一点也受不得了”。   可是,天啊,他不能!   此时就算再难忍耐,他也不能射。   只因,此时本是坐胎最最不稳之时,略有半点差池,不但会伤了她肚里的孩子,更会要了她的命。   他只好深吸一口气,走过来抱着她搁在膝头,缓缓抚着她的秀发:“刚回宫,你一路劳顿,该多歇息。”   不对呀,这不是大人一向的风格啊……   兰芽便忍不住上下打量司夜染,讷讷地问:“难道是,呃,大人你,累了?矾”   不过也不对劲啊,刚刚分明已经亲眼验证过了——他,不累啊。他干嘛还这样?   她那上上下下逡巡而来的目光,实在是太伤害他的男性自尊心了,他便咬了咬牙:“你,不许胡思乱想。根本就不是你所想的样子!”   兰芽便滑下他膝头,自己爬上卧榻去,和衣躺下,面朝里。   难道说,这世上男子的心都是善变?   便又想起兄长。虽然觉得雪姐姐值得兄长动心一场,只是若是从冉竹嫂嫂的角度来看,彼时的嫂嫂是否也曾心碎呢?   这世上的男人都是一路货色,什么深情,那也是对哪个女子都深情,反正不是专情就是了!   心下澎湃,各种思路层出不穷……肩上落下一只手掌来,便顷刻将她的所有纷乱思绪都给压住了。   “别赌气。你所想的任何事,都不是真的。”   他便也和衣躺下来,陪着她,从后面伸臂拥住她的肩头:“我只有你一个,也只要你一个。”   “嗤……”她低低喷了一声,却终是忍不住被这么轻易就散了脾气,悄悄儿地放下心,笑了。   这么一放松,便在他怀里睡着了。这般的温帐暖榻,自然非颠簸的马车可比,更非草原的毡帐可比。长长七个月的夜不安枕,这一刻重回熟悉的衾帐,她便控制不住自己,几乎立刻便沉入了梦乡。   也不知睡了多久,鼻息里攥紧一缕一缕的饭菜香气来。她的肚肠便叽里咕噜唱起了大戏,她便想睁开眼睛来,可是却只觉眼皮千斤重,怎么也睁不开了。   不仅眼睛,整个身子也都跟着沉重了,压在软褥里,挪不开动不了。尤其是腰腹之处更是酸重不堪,仿佛已经不堪重负,无法支撑起身子的重量。   她不知这是怎么了,便皱眉,低低呼唤:“大人……”   司夜染忙伸手过来握住她的手:“嗯,我在。”   她转过身来,还睁不开眼,可是身子已经自行寻找到了他的怀抱,窝进去,蜷起来。   迷蒙呢喃:“大人,我醒不来。”   “嗯,那就再睡一会儿。”他伸手拥着她,轻轻拍着她脊背。   可是她却用手轻轻搭住自己的肚子:“可是……肚子好饿。这里面仿佛是个无底的深洞,我不能不管。”   司夜染皱眉,又微微舒展开,变成挑起眉尖。   这也许就是一个身为母亲的直觉……纵然他还没告诉她,她的身子却也给了她信号呢。她自己饿了也许还能忍住,可是“肚子”饿了,她纵然身子再累,却也无法继续沉睡,而要分了一部分神智去照顾它。   他的心下便更是柔肠百转,轻轻替她按揉着额头:“既然睡不着,索性便起身吧。若还是睁不开眼,那就继续闭着,我叫他们将饭菜送进来,我喂你吃。”   “切,我也不要他们笑我。”   兰芽便将脸贴在他襟口上,用力地蹭了蹭,扭过来挤过去,终于迷蒙地睁开了眼。强自起身,却还是大大打着呵欠,莫名其妙的疲惫。   见她要下地,司夜染连忙先下地,亲自取过她的靴子来,躬身伺候她穿上。   兰芽坐在榻边,打着呵欠笑:“从前只见初礼他们伺候大人穿靴,却没想到今儿我也能有这个福分。”   “嗯哼,”司夜染哼了声:“从今儿起,再不准你自己弯腰穿靴。你记着,都得由我来。若我不在,你叫初礼。”   兰芽有点被吓醒了,将眼睛全都睁开了盯着他的一脸严肃:“大人这是干嘛呀?你给我穿就穿了,可是礼公公……”   要让初礼给她穿靴子,那感觉会很别扭的好不好!   他却严肃地抬眼望来:“答应我!”   兰芽便皱起秀眉,嘟起小嘴儿来,心下暗暗盘算,大人这又是乱吃了哪壶飞醋了不成?   可是她作为女儿家的感觉纵然再迟钝,她却也是曾经亲眼见过嫂嫂怀两胎的。这样不准弯腰自己穿鞋的画面……她曾见过。   她便随即咯咯笑了起来,伸脚轻轻踹了司夜染一脚:“大人又玩儿!我是有了月月不假,可那又不是我自己生的孩儿,我何至于要享受这坐月子   一般的待遇?”   说着便不由得又伤心,想到雪姬,想到她生月月在鬼门关上走了一趟,却连个月子还没稳当坐完,就……   她便吸了吸鼻子,转过头去。   司夜染则定定凝望她在灯下泛着珠光的容颜,心下轻叹。   虽然是变得笨了一点,不过却没有笨到不可救药。就算他小心藏着,她却还是自己一步一步地接近了答案了。   于是,也许是时机注定到了,他不该再瞒。   他便抬起眼来,轻轻握住兰芽的手:“你听我说,我不是将月月看成是你的孩子……而是你自己,已经有了我们的孩子。岳兰芽,你要当娘了。”   .   司夜染话音落下去,兰芽便傻了。定定地盯着他,半晌动也不动。   房间里只有氤氲妖冶的烛光,只有袅袅而来的饭菜香气。侧耳细听,仿佛还有初礼带着初忠初信他们往里一道一道送菜时候的衣裾相碰时细细碎碎的摩擦声。   除此之外,整个天地宁谧无声。   她眼珠儿终于可以重新转动,却一转就是满眼的酸涩,鼻尖儿突地就像点了醋。   就连嗓子也哑了,不知被什么堵了一般,清了几回,却也无法说出完整的言语。   只能,只能这样傻傻地,定定地,注视着他。   他也同样激动,那一向宛若千年冰雪一般的眼底,这一刻,碎芒闪动。   他握紧她的手,深吸一口气,深深点头:“真的。”   兰芽便一把捂住了嘴,不知里面发出来的“呼呼呵呵”的动静,究竟是在笑,还是在哭泣。   从这次去了草原,她便莫名地开始喜欢孩子;那种由衷的爱,到见到月月的出生,到达了顶峰……她曾经傻兮兮地说想要当月月的干娘,结果被兄长和雪姐姐都给笑话了;可是现在兄长和雪姐姐都不在了,她便又认真地存了这个心。   本想回到灵济宫后,万事稳当下来之后,寻个机会跟大人商量此事。   她想当娘了……可是她明白,或许以此时的情势,她也许许多年都不会有机会有自己的孩子。否则大人不是真太监的秘密就会泄露,而她是女子的身份便也掩藏不住……那这对于他们两人来说,都是欺君大罪,罪当凌迟。   于是她就想,哪怕当月月的娘也行呀。一来可以更好地照顾月月,二来也能满足了自己的这份儿心。   可是哪里想到,还没开口与大人商量此事时,竟然……竟然就来了这样的一个好消息。   在这样一次肝肠寸断,见过了太多杀戮与牺牲的草原之行之后,她竟然能如此幸运地迎来自己的孩子……上天,终究待她不薄。   她不敢哭出来,也不敢笑出来,只能无声地从榻上滑下来,滑进司夜染的怀中,伸臂紧紧抱住司夜染的颈子,将脸埋在他心窝……无声地落下喜悦的泪来。   如此说,大人的建文一脉又有了后嗣;如此说,爹和娘在刚有了一个孙女儿之后,又将拥有了外孙子或者是外孙女。这无论对建文一脉,还是对她岳家来说,都是喜事,是不是?   两人无声静静相拥,司夜染轻轻抚着她的长发,而兰芽则紧紧抱住司夜染。   两人都在流泪,可是两人谁也没有出声。   这样的欢喜,这样的如愿以偿,他们却必须深深藏在心底,不能如同世上任何一对新生父母一般,对整个天下宣扬。   -   【留在母亲节,让兰芽知道这一切……也借此算作小小礼物,送给所有的妈妈们。明天见。】 ☆、9、衣带渐宽终不悔(3更1)   因着兰芽的胎,纵然不能对外宣扬,可是灵济宫内知近的这些人,还是都暗暗地欢喜着。大家都心有默契,在兰公子面前一定一脸的笑,说话都拣吉祥话儿说,在兰公子身边儿的气氛就一定都得跟过年似的。什么不开心的、不确定的,一律不准在兰公子面前露出半个字来。   大家的心意,兰芽都看得明白,于是便也悄然收起了对当年那段书童往事的探寻。   也许……再等等。   也许,等到孩子稳当下来再说比较好。   她现在该急着筹划的事,是如何在显怀之前让自己寻得金蝉脱壳的机会。算算日子,冉竹嫂嫂和雪姐姐都说大约会在四个月左右显怀,那么留给她的时间,也只剩下一两个月。   这一两个月里,她还有太多事情要办。   歇息了两天,她便起身,吩咐双宝给送来官服。   双宝有些不放心,一边帮她束扎,一边低声问:“公子刚歇了两天,怎地便想要办差了?不如都交给大人……”   兰芽笑:“别忘了北去草原,我才是使团的钦差。大人是后去的,前后的事体总要我亲自去礼部才能交割清楚。”   兰芽带着已经提前写好的奏疏走进礼部,奏疏上详细写明了此行草原的前后经历。不过所幸大明建国以来都崇尚公文简写,当年太祖朱元璋还因为臣子写了万言的奏疏,半晌说不到正题而将那大臣当廷给打了板子的故事,于是这份奏疏兰芽写来也是简明扼要,没费她太多的精神。   实则这份奏疏,兰芽写了两份,一明一暗。   明的是走礼部的公开渠道,要经过内阁票拟,司礼监批红,也就是说要被许多人都有机会见着;还有一份暗的,她已经直送乾清宫,直接递到皇上面前澉。   两份奏疏里的关要,自然各有侧重。   钦差班师还朝是大事,礼部尚书邹凯只得拨开各种公务,亲自接见。引入正堂,邹凯将兰芽尊为上座,他屈居次席。兰芽谦让:“邹尚书是长辈,乃是世叔,小侄岂敢。”   邹凯便也拱手:“兰公子切莫谦辞。公子尚未交还使节之时,便依旧还是钦差。既是钦差便是天子亲命,公子自当上座。”   兰芽便也就坐下了,笑眯眯盯着邹凯。   “邹尚书这礼部一片繁忙。”   邹凯又拱了拱手:“叫上差见笑。三月正是天子殿试大典,本官与司部上下自然不敢怠慢。”   兰芽微微一晃神。   是啊,她终究是回来得晚了一步了。二月会试,她去年九月走的时候曾经亲口答应过秦直碧,说必定在他会试之期赶回来……却没想到这一路走得这样艰辛,回来得终究晚了一步。   不过还好,还来得及赶上三月的殿试。   兰芽便不动声色问:“倒不知今届会元是哪一位。”   乡试第一名为解元,秦直碧已经中了京师及青州府乡试的解元;那么云集各地举子的会试的第一名会元,便也事实上就是这一届全国举子当中的第一名。   邹凯瞄着兰芽,缓缓一笑:“说来又是天降文魁,这一届的会元刚好就是京师乡试的解元、名动京城的秦白圭。”   .   静巷幽宅,秦直碧又搁下了书卷,抬眼望向窗外。   三月春归,可是他却还迟迟没有等来归人。   大明使团进京的消息他已然听说了,当晚便欢喜得早早沐栉一遍,破天荒换上新衣,整夜坐在书桌前。   以为她当晚便会来,踏着京师初春的夜色,锦衣身影悄然映入他的眼帘。   那一刻,他该有多快乐?   可是他却在书案前傻傻地坐了整晚,也没等伊人芳踪。   旁人是“有约不来过夜半,闲敲棋子落灯花”,而他,则是一朵一朵亲手掐灭了自己心上悄然开放的花儿。   第一晚这么过去了,待得天亮,他看着旭日重升,他的心便又重新燃起了希望。   想来她或许是刚回京的当晚,还有诸多事情安排,或者是疲倦了,回去就睡着了……没关系,等天亮了,她歇息好了,安排完了要紧事,便一定会来看他。   她虽然回来晚了,虽然违了当日与他的约定,没能在会试之期赶回来陪他,可是……可是他还是心里带着她,同赴考场,最终顺利摘下会元之冠。   他想她回京后,一定会第一时间向人打听会试的结果,当知道他摘得会元之后,便会立即奔来,一脸笑容奔到他面前来……   可是……第二天又那么寂寞地,悄无声息地,过去了。   接下来,第三天,第四天……   这四天来,他终于明白了什么叫等白了头发,什么叫一日如隔三秋。   四天过后,他再起身,只觉他这一生的青春年华,都已过完。   心已成秋。   门上轻响,小窈提着食盒进来,看见他终于站起了身,终于不再傻傻呆坐在   书案背后,便欢喜得一把放下食盒,双手捂住脸,已是落下泪来。   “师兄,你终于不再钻牛角尖了?”   这四天里,小窈开始是跟他生气,后来是跟他大吵,到最后气也生够了,吵也吵累了,便跟着他一样麻木下去,只是机械地来给他送饭。不吃便放下,等到下一顿再送新的来。   小窈比谁都清楚,他是在等谁,他是为谁消得人憔悴。   她既然早就明白了,他便也懒得再瞒。   小窈若气急了,他便淡淡一句:“师妹,你总归该明白我为何一直推开你——我喜欢男子,他那样的,你懂了么?”   小窈便将书房里所有能砸的都砸了,可是砸完之后,还是忍着委屈,重新再去买来一批,给替换上。   小窈一步一步走上前来,试着轻轻扶住他手臂:“师兄?师兄……我知道我的话你不爱听,可是我还得提醒师兄一句。殿试定在三月十五,就剩下这么几日的光景。师兄却为了一场虚无的等待空费了四天……师兄,你不能再这么糊涂了。”   秦直碧便轻轻一笑,抬眼依旧望向窗外:“你说的没错。三月十五,皇上亲自策问。到时候,她是一定会来的呢。”   小窈狠狠一怔,一把甩开他的手臂,转身便奔出书房去,将房门摔得山响。   他鬼迷心窍,鬼迷心窍!   .   小窈哭着跑出来,不辨方向,迎面便撞进一人怀里去。   小窈初时以为是陈桐倚,便用力推开,哽咽着说:“你别来烦我!”   却不成想,手腕反倒被捉住,沉然一声敲入耳鼓:“丫头,这是怎么了?”   小窈乍然听见那嗓音便是一怔,抬起头来,眨动泪眼,却看见的是爹爹秦越的脸!   不是做梦吧?   小窈尽力用衣袖抹干了眼泪,认真看过去,可不是秦越又是谁?   小窈便一声悲呼,一头扎进爹爹的怀里:“爹……爹!”   .   听见外头的动静,秦直碧也一怔,连忙出来。整肃衣冠,跪倒施礼:“学生拜见山长。不知山长今日怎会来到京师?”   秦越亲自走过来扶起秦直碧:“白圭啊,快起来,起来。得知你连中解元、会元,整个青州书院已然震动,为师更是与有荣焉。此次进京,一来是想念小窈,二来是为你贺喜,三来嘛——殿试之期即至,为师亲自陪你闯完这一关,定要将你送上状元之位!”   秦越三十年前高中状元,后来入翰林院,再拜大学士,入内阁辅政。于是这一步一步如何攀上朝堂顶峰,没有人比秦越更为熟悉。于是此时得秦越亲自到来相助,秦直碧无异如虎添翼。   便是方才还跟秦直碧生气的小窈,听得父亲来意,也是欢喜得忘了自己方才的伤心,面上还带着泪珠儿呢,便拍着手跳起来:“能有爹爹从旁指点,那这个状元便必定是我师兄的!”   秦直碧心下自然也是一热。毕竟从年幼便被人称为状元之才,今天终于一步一步中了解元,会元,只需再摘下状元,那么他又将创造一个“连中三元”的佳绩。上对得起苍天独厚,下可告慰爹娘亲族于九泉之下……中更可以,让兰芽看见他一直记着她的嘱托,他终于做到了。   可是他却做不到小窈这般全无芥蒂的开心。   芥蒂就是:婚事。   秦越缘何肯放下一切,亲自到京师来帮他?这情分便不只是师生,秦越依旧没有放弃议婚之意。他若接受秦越的好意,便也等于要同时接受小窈。   -   【今天三更,稍后还有两更~】 ☆、10、好事,坏事,你选哪个?(3更2)   秦直碧不知道的是,秦越回到京师之后,头一个便去拜会了礼部尚书邹凯。   此时会试已完,邹凯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不再如之前那般严束门庭,来人一律不见了。他是礼部尚书,科举归属他礼部主办,他就是怕瓜田李下,生出嫌疑来。   此时虽说科举还未完,不过剩下的只是皇上亲自主持的殿试了。到时候三甲名次的的最终排定,就也不是他礼部的职司了:一甲三人由皇上亲自择定,二甲、三甲则由内阁辅臣一同排定,于是此时邹凯才吩咐开了门禁,允许访客上门。   这头一个见的,不是当朝大员,也不是封疆大吏,却是辞官多年,声名早已湮没于朝野的秦越。   外人定不解其意,邹凯自己心下却最清楚暇。   .   邹凯吩咐人将秦越直引入后堂,私宅相见岛。   秦越一身布衣而入,见了邹凯早早便要下跪。   邹凯乃是正二品尚书之职,秦越一介布衣,理应下跪。可是邹凯却远远地赶紧便迎上去,亲手扶住秦越手肘,不准秦越跪倒,反倒将秦越请至上座,他自己则转身到下首,恭恭敬敬给秦越长揖到地。   口中道:“学生拜见恩师。这么多年不敢打扰恩师闲云野鹤,学生心下实在愧疚。”   秦越便捋髯而笑:“老夫的心,博易明白;博易的心,老夫亦明白。”   秦越亲近地称呼邹凯的表字“博易”。   邹凯与秦越两人看似年纪相仿,实则却隔着辈分。秦越少年得志,十八岁便高中状元,入翰林院,二十多岁便拜阁;而邹凯这一路科举走来却是跌跌撞撞。三十五岁那年妻子因他屡试不第,再也忍受不了,便带着孩子一走了之,他走投无路,便索性将仅剩下的那点家资都变卖了,筹够了最后一次进京赶考的费用。   他那次打定了主意,若再不中,便也不用回乡了,直接在贡院门口找根绳子吊死就算了。   结果屋漏偏逢连夜雨,他那次会试果然又名落孙山。就在他半夜找绳子去上吊的时候,却在贡院门口撞见了当时身为大学士,兼职那一届科举阅卷官的秦越。   秦越问清原委,又叫人拿来纸笔,当场测试于他。邹凯将原来试卷一字不漏地全部背写下来,秦越展读,便拍着他的肩头告诉他:“好好活下来,等着为朝廷效命。其余的事,你交给我。好好等着消息,养好自己的身子。”   分别时秦越还赠送给邹凯二十两纹银。   走开半信半疑回了客栈,结果翌日一早便听传出消息,内阁最年轻的大学士秦越带头奏疏,当廷弹劾司礼监太监王振染指科举,篡改考卷,将国之才学之士拒之门外,而将颟顸小人充塞金榜。   彼时王振权倾天下,只手遮天。秦越以这样年轻的资历,便敢直接弹劾王振,一时京中哗然。   科举历来不容徇私,皇帝也大惊之下下令彻查。邹凯不久便等来了好消息,原来他的试卷被宦官换了名字,卖给了人……邹凯自己重登金榜,秦越却因此与王振结下梁子,未来仕途举步维艰。   邹凯感念秦越,且秦越也是那届科举的阅卷官,于是两人便定下了这师生之谊。   后来秦越终究被宦官排挤到不得不辞官归隐,临走前邹凯前去送行,秦越却拍着他的肩头含笑告诉他:“不必伤悲。我秦越只要活着一天,报国之心便不会灭。你且善自珍重,我秦越迟早还会回来见你。”   今日,秦越终于归来,邹凯也是心潮澎湃:“学生一直都在恭候恩师归来。”   .   邹凯吩咐了门子,不管是谁上门都不见,只说他不在府上。他将时间都用来与秦越密谈。   邹凯便将这一科开考至今前后的事情都讲与秦越听。   当听到邹凯说他曾故意不点秦直碧为解元,甚至为此跟贾鲁闹翻,还得小宁王的亲自到府提点时……秦越微微一笑:“博易,你做得好。只有你这般与白圭划清界限,才更会不叫人怀疑上你我之间的关系。而且你的不点,反倒激起他人的劝进,到时候你顺水推舟点了白圭,一切便都水到渠成。”   邹凯含笑:“还是恩师明白学生的心。”   他们两个都明白,这一科的包是押在秦直碧身上;他们更都明白,来日的朝堂之争,关键的制胜法宝,还在秦直碧身上。   毕竟,他们年纪都大了,属于他们的时代已经终结。秦越自己多年遁形山野,邹凯能做到礼部尚书也就仕途到头了,皇上对他并无什么好感。于是他们得选一个更年轻,比他们更有俊才的年轻人。   邹凯却还是并不放心:“殿试在即,过了殿试皇上御口亲封之后,便再难更改。恩师啊,学生忍不住再问问恩师,这个秦白圭当真靠得住么?他分明是司夜染那个小阉贼的人,恩师怎会只当做不知,尽心尽力教授他学业不说,还选中了他为恩师的衣钵传人?”   秦越轻轻一笑:“他被送到青州来,老夫又如何不明白他来历不明?虽然司夜染做事也算周全,将他   的身世背景编造得堪称完美,只可惜——司夜染终究年幼,他如何能瞒得过老夫这双眼睛!”   秦越说着叹了口气:“瞧他越长大,相貌上便越是瞒不住我的眼睛了——我便知道他是秦钦文的儿子。”   秦越轻轻闭上眼睛:“当年我与秦钦文同在翰林院为编修,因我二人同姓秦,又脾气相投,便曾义结金兰,彼此兄弟相待。所以他的孩子,他的骨血,我怎么会认不出来!”   邹凯闻言也是一震:“原来竟然是秦钦文大人的公子!如此说来,那咱们当真可放心了!”   秦钦文一家就是死在司夜染之手,纵然那个岳兰芽会变节,终究因为她是个女儿家,为情所迷;可是秦直碧便不同了。   秦越便悠然而笑:“将来能除掉司夜染的,非白圭莫属!”   .   话说虎子回到京师,只能远远目送兰芽随着司夜染回了灵济宫,而他则只好随着息风,带领着赵玄等腾骧四营的勇士回了西苑。   双喜早早得了信儿,欢喜得跑到西苑大门口来跪迎。大老远地瞧见了虎子就挤眉弄眼的,看得虎子一愣一愣的。   虎子这一趟回来,留了胡须,也瘦了,本来是有些心灰意冷的。却叫双喜这一顿挤眉弄眼给弄的心下不安定,便索性打马过来,一把将双喜给拎起来。   “你一见小爷就这副嘴脸,你是叫马蜂给蛰了不成?”   双喜的名儿叫得好,人也是天天笑嘻嘻的,听见小爷揶揄也不在乎,自顾笑嘻嘻扯着虎子往回走。边走边说:“爷,一好事儿,一坏事儿,爷选先听哪个?”   虎子就那么盯着他,面上无喜也无忧。   双喜便一耷拉脑袋,明白小爷这是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致来了。他自己便也嘟囔了一句:“其实……也没有那么多事儿。无论好事儿还是坏事儿,都是一宗事儿。”   虎子无奈地翻了个白眼儿:“你要是想说就痛快儿说,不说的话,就先让我去睡觉。”   这一路南归,一路瞧见司夜染和灵济宫上下对兰伢子的殷勤备至,而他则被远远地隔开,连靠近兰芽的马车都没有。若实在想见了,还要先禀告风将军……他郁卒。   他以为是兰芽从此与他生分了,却不知道司夜染等人是担心他就此知道了兰芽的女儿身,一时压不住再嚷嚷出来。   虎子意兴阑珊地朝自己的院子走,双喜却上来拦住:“爷!好歹您老洗个澡,换一身衣裳,再刮刮脸,然后再进去不成?”   虎子瞪他一眼:“那是我自己的屋子,我怎么进去都随我高兴。干嘛回自己的屋子还要捯饬成那个模样?”   双喜眼见要瞒不住了,便低头嘟哝:“……家里,有客呢。”   “客?”虎子也一怔,搜肠刮肚想了半晌,也没想出来他还能有什么客人,便不耐烦地问:“谁呀?管他是谁,小爷我也不待见!”   这说着话已然是进了院门,虎子嗓门儿又响亮,于是这话就穿过门窗穿进去了。   随即哗啦一声,房门就被推开了,一个胡服少年噌地就蹦了出来,手上拎着一条长鞭子,上来不问青红皂白就抽了虎子好几鞭子!   -   【吼吼,总是逃不开滴,人家自己上门来啦~稍后第三更。】 ☆、11、啊啊啊,好像打一架啊!(3更3)   虎子先时是被打懵了,便没避开。不过他也只容对方那几鞭子,一旦回神,便一把扯住了鞭子,脚下一个扫堂腿,直奔对方脚踝去。   那胡服少年的劲头都在鞭子上,完全没护住下盘,被虎子一脚扫上,“哎哟”一声痛呼,噗通便跌坐在地暇。   鞭子被虎子夺到手里,虎子便踏步上前一脚踩在那少年心口,举鞭子就要抽回来!   双喜吓傻了,连忙上前抱住虎子的手臂:“爷,抽不得呀爷。这是女真使者,朝廷贵客!”   虎子便一眯眼,手中的鞭子停在半空,垂眸望向地上的少年。   他认出来了,不过却不想叫她知道罢了。   ——“黄金之女”,爱兰珠。   听见双喜这么介绍身份,爱兰珠躺在地下也瞪起了眼睛:“你听见没有?还不松开我,扶我起来,向我请罪!”   瞧她那一脸桀骜的模样,虎子便更是心下懊恼,想起兰芽彼时在木兰山上与他说过的话,便一把推开双喜,诡谲一笑:“喜子,你刚与我说什么了?呕吼,我什么都没听见。你再与我重复一遍,说什么啦?”   什么主子就有什么奴才,双喜虽说担心,不过却也听懂了虎子的意思,便咬了咬唇之后,毅然摇头:“回爷,奴婢方才什么也没说呀。岛”   谁让这个姑娘方才那么蹬鼻子上脸,来做客却没个做客的规矩,跳出来就敢抽虎爷的鞭子!虎爷是她一个蛮女抽得起的么?!   虎子扬声大笑,举起鞭子便朝爱兰珠抽了下去!   爱兰珠再盛气凌人,可终究是个姑娘家,一看鞭子落下来,便急忙伸手护住了脸。   身上随便儿,脸不能破!   虎子瞧见了,也终是微微一眯眼,脚尖儿一挑,将她身子给翻转过来,照着她P股便一鞭子一鞭子抽了下去。   她方才抽了他几下,他便都按着数儿回敬回来。   爱兰珠从小哪受过这个委屈,挨完了鞭子便不起来了,趴地下放声大哭,扭头指着虎子破口大骂:“你个乌龟王八蛋!亏我还来看你,亏我见你不在还等你回来,我恨死你了!你有种将来别落本姑娘手里,否则我一准儿亲手阉了你,让你跟你那奴才一样变成个太监!”   嘿!——双喜也忍不住掐了掐腰。这姑娘还真连他一起恨上了嘿。   虎子也不客气,挥完了鞭子,便将鞭子卷巴卷巴,啪地一声丢到爱兰珠脸边儿去,抬步就朝屋里走,冷冷吩咐双喜:“还不送客?”   双喜就也使着性子上前,一点不客气地往起来拖爱兰珠。爱兰珠急了,躺地上手刨脚蹬地将双喜踹一边儿去。   爱兰珠虽说是女孩儿,不过却是从小跟着兄长骑马打猎的;双喜虽说是男孩子,可终究是个阉人,力气上还真就没占优势,让爱兰珠一脚给踹坐在地上,摔得狠了,一时还站不起来了。   爱兰珠坐地上指着双喜就骂:“你个狗仗人势的东西!别看我挨他鞭子,那我心里也不怨他,你却不行!”   这一又急又怒的,一没留神竟然说出了实话来。当瞧见双喜一双眼睛里贼光闪烁,爱兰珠才惊觉失言,赶紧伸手捂住嘴。   悄悄儿地,扭腚儿回头望了虎子一眼。   可是好遗憾,那混账男人非但没有半点反应,甚至脚步都没停下,径自就那么进屋去了!   爱兰珠见在地上再躺着也没意思了,一抹眼泪,伸手抓起鞭子,便抬步追上去。在门口捞着虎子的手臂,死死拽住。   “你,你难道没认出来我是谁?!”   .   虎子听得出来,她的嗓音里虽然还有蛮横依旧,不过已经更多的是——悄然的期许。   他便更攒眉,用力甩了几下手臂,却竟然都没能甩开她。   他这才漠然回眸,盯着她那双因期盼和泪水而亮晶晶的眼睛:“你,是谁啊?我从前见过你么?”   爱兰珠面色唰地苍白下来,无奈松了手,慌乱地退后几步。   却又不甘心,站稳了,两手死死攥着鞭子,反倒语气轻轻地问:“你真的,从来就没记得我过?”   虎子漠然轻哼:“有什么奇怪,我觉得我从来就没见过你。”   爱兰珠终于绷不住了,跺脚大叫:“我,我是爱兰珠啊!”   虎子索性转回身来,双手掐腰,满脸的倨傲:“爱兰珠?这么玩意儿?从没听过,也没见过,自然半点都未曾记得。”   “你混蛋!”爱兰珠被气得崩溃大哭,扬起鞭子又要抽他。   虎子这次也没伸手,就掐着腰,眼珠儿幽黑幽黑地盯着她,一脸一身的冷意。   爱兰珠的鞭子便没敢抽下来,停到半空,然后懊恼地硬生生收回来,跺脚又是落泪。   她惹不起虎子,扭头就又冲双喜发脾气:“你!我说你呢!我问你,你们这个院子里还有个长随来着。没错就是我上回来,跟我斗嘴的那个?叫什么,哦,名字里好像也有个‘兰’   的,你去叫他来!我就不信了,你们这上上下下就没有一个能认得我!”   双喜自然明白爱兰珠是找兰公子呢。   他不慌不忙从地上爬起来,朝爱兰珠嘿嘿一乐:“那可对不住了。那位贵人的身份今非昔比,从前肯纡尊降贵陪着您斗嘴玩儿,如今您可高攀不起了。”   爱兰珠听得更恼:“她究竟有什么身份,还至于是我高攀不起的,你说!”   双喜不敢妄言,目光向虎子望来。   虎子便心下更加烦躁,扭头就走,丢下淡漠一句:“就凭你名字里也敢跟她用一样的‘兰’,你就不配见他!”   .   就这么着,兰芽从礼部刚回来不久,还没等皇上召见呢,这秦直碧的事儿、西苑的事儿,就争先恐后地都来了。   司夜染没在,初礼犹豫着,却也怕耽误正经事,于是这便都跟兰芽说了。   初礼说完了却也反过来劝:“公子别理他们,叫他们闹去。他们那点子事儿,怎么都要紧不过您如今的身子去……”   兰芽抿了一盏茶,还是起身:“要是真任凭他们折腾下去,说不定他们真有本事把天给捅漏了。我的身子不要紧,还没到寸步难行的时候。趁着现在还能走能行,我还是先去瞧瞧吧。”   初礼便也只能叹口气,悄然嘱咐双宝好好跟着。   不是他不心疼兰公子,也不是大人走之前没嘱咐过他。可是他明白公子的性子,也更明白无论是大人还是公子,一步一步走到今天的位子上来所必须要承担的责任。   没人能替,也无处可躲。   .   可是任谁都没想到,初礼这话却都落进了藏花的耳朵里去。   藏花便先了兰芽一步,抢先找见了秦直碧。   藏花是天生的杀手,最善等待时机。因秦越到来,陈桐倚和小窈便张罗着给秦越接风洗尘。陈桐倚做东,在外头定好了酒席,临到要走的时候,秦直碧却请辞,说还剩几天就是殿试,想安静地留下来温书。   这个理由没人能拒绝,秦越便笑着拍拍秦直碧肩膀:“好。白圭你好好用功,喜欢吃什么,待会儿我叫小窈给你带回来。”   院子便幽静下来。   秦直碧看了一会儿书,实在心下翻涌,便忍不住提起笔来,在纸上用细细密密的小楷,反反复复写下“兰”。   就在这时,仿佛一阵风来,门板吱呀一声。   秦直碧心情激荡,也不在乎,兀自地写。   却冷不防哗啦一声,那张纸被人夺了去!   秦直碧这才大惊之下抬头望去。   黑衣的男子,却内衬着胭脂红的中衣,竖起胭脂红的领子。眼角眉梢同样都是胭脂,却偏在左边眼角罩了一片面具。   便是面具,也是纯银打造,看上去不似普通面具厚重,反倒像是一朵簪偏了的花钿。   这般难辨男女的妖精,不是当日将他吊在青州山洞里的藏花,又是谁!   秦直碧便缓缓起身,目光染了凉。   “你,要做什么?”   藏花也没理秦直碧,兀自垂首盯着他细细密密写下的“兰”字看。秦直碧的书法优雅内敛,而又气韵灵动,显示出其人的内蕴深厚而又不乏洒脱的气概。   藏花越看便心下越别扭。   他就算眼角有兰,却也从不敢示人;而这个人却偏偏敢这么明明白白写出来,而且还是这么细细密密写满了这么一张纸!   他凭什么敢!凭什么一点都不心虚!   凭什么……敢做他藏花都不敢干的事?   就凭他,一介书生?就算再是什么连中解元、会元,也还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他想将他吊起来就吊起来,想用鞭子抽他就用鞭子抽他!他凭什么还有这么大的胆子,啊?   藏花一时心魔骤起,当着秦直碧的面,劈手便将那张写满了“兰”的纸张撕碎,然后毫不留情全都掷到秦直碧脸上去!   满是讥诮地尖声冷笑:“就凭你,也配?!”   .   那些碎纸,本来柔软而没有力道,却因为被藏花加了腕力,便一颗一颗全似铁钉,钉得秦直碧面上生疼。   可是他没惊也没怕,只是淡然将那碎纸一片一片的拾起,收拢好,一粒一粒爱惜地夹入书卷中。   藏花便更是大受刺激,从书案上跳过来,一把拎住秦直碧的衣领:“你是故意的,啊?你故意折腾,故意放出消息叫她知道,你故意想让她放不下你,你故意引着她来看你!”   秦直碧静默地盯着藏花。   这个妖精还是当日的模样,一脸的嫉恨,满眼的不甘。这样看来,这一年多过来,这妖精竟然没有半点的长进。   秦直碧便轻轻一笑:“我又何必要故意引着她来?我心里知道,她迟早都会来看我。倒是二爷你,这回又是这般疾声厉色地做什么?”   秦直碧长长舒一口气   :“还要将我吊起来打么?随便。”说着一指头顶的房梁:“依我看,那根房梁够粗,能禁得起我的分量。二爷就将我吊在那上头好了。”   混蛋!   一介书生,半点自保力量都没有的书生,竟然胆敢这么挑衅他!   藏花刹那间怒火攻心,便果然伸手一把扯住秦直碧腰带,跃上房梁,想要将他吊起来!   却正在此时,门外传来叩门声:“秦公子可在?”   是双宝。   藏花大口大口地呼吸。   既然是双宝来了,便必定是兰芽也来了。他此时是该继续还是放下?!   秦直碧反倒更加放松,眯起眼来盯住一连挣扎的藏花:“二爷你定,我是应声,还是不应声?”   藏花狠狠盯住秦直碧,绝望地挣扎。   他不甘心就这么放了秦直碧,否则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便暗更会看轻他……可是他倘若不放下秦直碧来呢,那难道要让她瞧见他在做什么?   若是她瞧见了,是不是会从此蔑视于他?   想到这里,他便忍不住地苦笑。别说她了,此时此地,就连他自己也看不起自己了呀!   他都,比不上一个书生! ☆、12、狼狈,被抓个正着(第一更)   秦直碧亲去应门,兰芽跟着双宝进来,便忍不住抬眼左右打量了一圈儿。   她不会功夫,感觉没有懂功夫的人那么敏锐,可是她还是一进院子就觉得不对劲儿。   她便轻声唤了秦直碧一声:“秦公子,你这院子可有生人来过?”   秦直碧微微一蹙眉。却故意错开话题:“生人?你是说我恩师、山长秦越吧。”   兰芽听说秦越来,也眯了眯眼,却摇头:“除了他之外呢?鹕”   秦直碧急忙说:“没别人了。现在院子里只有我一个。”   双宝也跟着打包票:“公子放心就是。奴婢等都是安排了人,瞧见院子里别无他人了,才敢引公子前来。咕”   兰芽却还是摇头:“不对。”   .   房梁上,藏花小心地将身子藏进帘子缝儿里去,听见兰芽这么一进院子就细细盘问秦直碧,心就是一抖。   他如何不明白,她旁敲侧击问的,就是他。   秦直碧或许不明白这其中的道理,他自己却是如何能忘?想当年他初初将她从牙行外的路上劫到灵济宫的时候,易装、蒙面,还弄晕了她,可是她醒来还是第一时间就辨认出就是他劫了她!   她凭的是他身上的脂粉味儿。   他这些年最重的毛病就是这个,用惯了脂粉便怎么都不改。明明知道身为杀手应该尽量让自己少给人留下任何痕迹,包括气味儿,可是他就是觉着自己艺高人胆大,偏就不肯抹去这一身的气味儿去,于是她进了院子怕就是闻见了。   也或许就是因为这一身的脂粉味儿,大人彼时装作他,去草原营救她时,也惟妙惟肖地弄了这么一身的味儿,故此才更让巴图蒙克信以为真——谁让大人也是那么清傲的人,寻常一身上下皆如冰雪,即便用香也都是用内用最好的龙涎,又怎么会如他一般,弄一身的女人家喜欢的花草香气?   于是今儿,他就活该还是被兰公子给闻出来了。   他自己就是活该,非得自己特特地跑来跟秦直碧较劲,也没算好时辰,便更活该被兰公子给堵着;再更活该自己这么不甘心,终究没法去惩治秦直碧,反倒被人家讥讽了几句,还不甘心走,便做贼似的藏到这房梁上来,只为能瞧清楚听清楚她都跟秦直碧说了什么、用了什么表情!   他落到这一步,都是自找的。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   现在,他被她给堵在屋里,困在房梁上了……真是作茧自缚,画地为牢。   .   兰芽进屋子里站了站,忽地对秦直碧说:“你这里可还有竹叶青茶?我想喝。”   秦直碧怔了一下,却也连忙道:“新的没有。”说着朝双宝一拱手:“不若哪天宝公公若得闲了,请将灵济宫修竹廊里的新鲜竹叶摘来给在在下送些来,在下为公子再亲手做些新鲜的竹叶青。”   双宝便也躬身回礼:“公子的吩咐,奴婢记下了。只是节气还不到,稍等些日子,等新竹叶生出来,奴婢一定亲手采摘送过来。”   “有劳宝公公了。”   他们两个在那客套,兰芽却有些急迫,便说:“没新的,取些沉的来也罢。”   秦直碧长眉又微微一蹙,便也只得点头:“好,你略坐坐,我这就亲手去煮水烹茶。”   “不急,你慢慢来?”兰芽回手把住秦直碧的手腕:“沉的茶难免味重些,你别第一遍水就给我送来,先淘澄一遍,倒了第一遍水,再重新烧一壶,再用那第一遍泡过的茶叶沏泡。”   秦直碧虽眉心微锁,却也点头:“好,一切都依你。”   秦直碧这便出去忙活了,兰芽盯着秦直碧的背影走得远了,方一推双宝,“你倒门外去,也给秦公子搭把手。他是个读书人,别让他烫了手。”   双宝这一趟草原回来,更是聪明内敛,只静静望了公子一眼,便躬身而出。   屋子里静了下来,兰芽绕到书案背后去,在椅子上坐下来。然后看似随意地翻了翻书……   房梁上的藏花便一闭眼,脊梁沟都凉透了。   方才秦直碧写了那满纸的“兰”,被他撕碎了,结果秦直碧还小心翼翼地将碎屑都夹进书页里去了。兰公子这么看似随便地一翻翻书,便什么都翻着了。   藏花知道自己名字里白叫了一个“藏”,这回却是怎么都藏不住了,便一咬牙,从房梁之上飘然而下。宛若一道水墨笔影,悄然无声地落在屋子里侧的杌子上。身形落定,他侧身对她,眸色疏淡。   “甭端着了,我知道你支开秦直碧和宝儿,就是要逮我呢。不用你逮,我自己出来了。”   .   兰芽一点都没惊讶,只一边翻书,一边浅浅挑眉盯了他一眼:“二爷向来在我眼前不是藏头藏尾的人,今儿这是怎么了,怎么见我来了,竟然还委屈自己趴房梁上了?”   “秦公子虽说是个爱干净的人,可是那房梁上他却也不可能日日勤拂拭,想来积满了尘埃。   以二爷的性子,怎么能委屈自己,趴在那一堆尘灰里呢?”   .   兰芽的语气略带不快。   兰芽首先还是暂时没法忘了藏花跑到青州去鞭打秦直碧的事。秦直碧是代她受过,秦直碧又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人,藏花这么待他,她心里很不好受。于是担心今儿藏花这又是故意来找茬儿来的。   在青州倒还罢了,毕竟离着她远,她顾不过来;可是此时人家秦直碧都到了京师,就在她眼皮底下,那藏花还要故意来找茬的话……兰芽的心里便难免郁了气。   更何况数日之后便是殿试之期,藏花若这个时候来跟秦直碧找茬儿,那岂不是不分轻重了!   接下来兰芽坐到书案之后,随手一翻书便翻到了那些碎纸。眼光一扫,便能看清楚那上头的字迹;而那碎纸上,因被人撕扯的时候用力太猛,于是边角等处留下了些许淡淡的蔻丹……那颜色,兰芽如何认不出来是藏花一向用惯了的?   于是心下便更认定藏花是来找秦直碧麻烦的,兰芽心下是真的不快了。   .   兰芽的不快,藏花自然听出来了。   那一刻他只觉心念成灰,真想当场抽自己两个大嘴巴!   他永远学不会大人的深情缱绻,学不会大人那般的方法逗她开心……他,他只会惹她生气,只会添她烦恼,他半分都没能耐叫她安心!   他这一刻真恨自己,恨自己干嘛非来找秦直碧的麻烦来了?他来找秦直碧的麻烦,这事儿说到底还不是给她添麻烦?她现在是什么时候哪,她是刚刚有了身子,正是还坐胎不稳,最该平心静气安然将养的时候啊!——他学不会该如何对她好,至少他别给她惹事儿,不行么?   怎么就一听见她要来看秦直碧,便脑袋一热什么都不顾地冲过来了?   他心下苦笑:藏花,你可真行,你可——真有出息!   兰芽瞧他自己垂下头去,一时满脸桀骜,一时却又黯然发呆,便轻轻叹了口气:“二爷,好歹给我个说法。秦公子究竟又有哪里得罪了二爷,二爷与我说明白了,我叫他给二爷赔不是。只求二爷让他安静这两天,他三月十五还得上殿接受皇上策问呢,我的二爷!”   .   藏花鼻子一酸,抬眼望过去。   却笑了:“你想错了。我不是来找他的麻烦,也不是来欺负他的。”   兰芽轻轻摇头:“那二爷是做什么来了?”   藏花嫣然而笑:“我,我想他了呀。我想他了,所以来看他了呀。”   兰芽缓缓眯眼:“二爷想秦公子了?”   “是啊!”藏花翘了个兰花指,拢住袖口,眼角胭脂红透:“公子觉着不敢相信,我自己也觉着不能相信呢。可是说也奇怪,咱们前儿回了京,我此时京城上下谈论的可不都是马上就开始的殿试,都在议论着谁能点状元呢。”   “大家伙嘴里念叨的,可不就都是他的名儿骂。都说他已然中了解元、会元,如若再中了状元,那就又是连中三元哪!他的名儿便一遍一遍在我耳朵里碾过,我就不知怎了,就开始想他……”   藏花说着面颊还一红:“想他,就自然要来看他。本想偷偷地,却不想你也来了。本不想叫你看见,因为我来与你无关……可是你非要不放过我,那就告诉你喽。”   -   【咳咳呀咳咳……稍后第二更】 ☆、13、嫁给我……(第二更)   兰芽也没想到,有些呛住,勉强忍着,扶着书案轻轻地咳嗽。   藏花唱念俱佳,可是心下也是虚的。以她的聪明,他心知肚明,她肯信才怪。   可是势成骑虎,他已没有旁的法子。这样说总比让她确知他果然又是来找茬的强……他不介意当恶人,甚至不介意她因此甩他几个嘴巴子,他只是——怕她动了胎气。   他没能耐讨她欢心,没难耐让她心安,好歹也还能够扯个谎,至少让她眼前儿不动了胎气鹕。   他笨,便也只能做到此等地步。   掩耳盗铃,自欺欺人,他这道行已经学得越来越见筋骨,将来极有出神入化的可能。   或者将来,他还能借着这个趋势,进宫找凉芳去学唱戏。他现在觉着自己跟当初的凉芳可真像。凉芳是等曾诚死了才肯承认自己的心,他现在就也得按着凉芳当年故意忽视曾诚的那个样儿去学。   将这一辈子都当成一场戏,便也不负他这十几年不分男女,不枉眼角眉梢这多年始终潋滟的胭脂咕。   .   兰芽终于稳住了气息,抬头却是冷笑:“二爷,你别扯淡了。”   藏花便觉着自己登时就成了泄了气的皮球。   方才自己心里自我安慰想的那么些个思绪,这一刻都被她了然一声,便都给吹散了。   就是,他这都是扯淡。   可是就算早就心虚气短了,可是他嘴上也不能承认不是?若嘴上也承认了,那岂不是……岂不是要压不住了心里的另外那句大实话?   于是他便报以冷笑,一如从前对她那般的刻薄:“你当你是谁,竟然敢这么与我说话!怎么着,就凭你现在多了个肚子,你就当真以为事事都踩到我头上去了?”   兰芽懒得听他这些比女人还刻薄的话,赶紧一摆手:“打住。我只问你,你觉着秦公子哪儿让你朝思暮想了?”   藏花转了个眼珠儿:“他好看!”   兰芽“噗”了一声,不过忍住,勉强摇头。   秦直碧自然是好看的,连她都是惊艳,只是秦直碧的好看是那种端正俊逸、公子如玉的好看法儿,跟大人跟藏花都截然不是一个路数。藏花能喜欢这种好看……着实勉强。   他虽然侧着身儿,可是早在眼角瞄着了她的神色。他便又抢着补充:“还有,他好才学!”   这个总没错了吧?至少这一届科举的考生里,谁还能毓秀过他去?   兰芽便又轻轻叹了口气:“二爷,可否见告,你这多年一共读过几年书呀?”   藏花便又说不出话来了。   虽说他识文断字,可是正经的书是没见过几年的,尤其是那些用于求取功名的“正经书”,他更是一页都没正经翻过。   兰芽便轻叹了口气:“二爷总归该给我个充足的理由。”   藏花便垂下头去,转眸望向窗外。良久,才淡淡回眸。   “想来我在大宁的事,你也该听说了。我终是亲手……结果了小宁王。这些年我跟他恩怨不休,虽说彼时我心里只记挂着大人,却也并非从来从未给过小宁王机会——我的心思就是个女人,女人在情事上的那么点子虚荣,我也同样有的。小宁王虽然不是我所爱的,我也不会当真跟他怎么样,可是他讨好我的那些功夫,好歹让我心下觉得舒坦。”   他长眉高高扬起,眼瞳傲然睨着兰芽。   “尤其是后来,大人要了你,远了我,我就心下更是难平。而他不同,他反倒更用心尽力地讨我欢喜,让我觉着被珍视,我心里就也一点一点匀给了他些位置。”   兰芽面上还并未深信。   他便心下又沉了沉,只能一咬牙:“我告诉你句实话,我后来跟着小宁王去了大宁,我是真的夜夜都跟他在一起!”   这话当着她的面儿说出来,他的心也跟着碎了。   他便收回目光,转过头去:“所以,当我不得不亲手了结了他之后,我才加倍觉着孤单。那孤单如影随形,如附骨之蛆,无法躲闪。我便想,该另外再找个人陪着我了。”   “想来想去,我跟秦直碧也算一场孽缘。当年在青州鞭打他,那股子畅快我总也忘不了……兰公子,我们男人跟男人之间的那档子事儿你未必都能了解,鞭子抽打也算是一张方式——所以我想,那就这么着吧,就他了。”   “既拿定了这般的主意,我便越想他越顺眼,这便按捺不住,来找他了。”   话刚说到这儿,兰芽又有些想要咳嗽,却冷不丁听见门口稀里哗啦一阵响动。双宝的叫声随着传来:“哎哟公子,怎么失手砸了茶壶?可烫着了?”   屋子里的两个人便都是一惊。   房门开处,秦直碧一脸苍白站在门口,目光森冷地落向藏花:“你,胡说八道什么?!”   然后再转眸望向兰芽。   藏花那妖精说什么?什么叫她“多了个肚子”?   他的目光不自觉扫过她   的肚子,兰芽便心下一紧。   糟了,看来秦直碧知道了。   不是怕他知道,只是担心他心添忧思,几日后的殿试上再影响了他的发挥!   .   屋中三人各自狼狈,各自忧心。   藏花便先站起来,一脸的笑,走过来一把挽住秦直碧的手臂,目光痴缠:“秦郎,叫她知道我看中了你,你又何必再瞒?”   “妖精!”秦直碧鄙夷地甩手,想要推开藏花。奈何他的力气怎么都不是藏花的对手,被藏花死死缠住,怎么都甩不脱。   藏花语带威胁:“我告诉你,我藏花既然看上了你,你便跑不了。敢拒绝我的人,一个一个的,早就死了!”   兰芽深深叹一口气:“二爷,撒手!”   藏花回眸一立眼睛:“你,命令我?”   兰芽抓起桌上的书便朝他砸去:“我叫你撒手,别闹了!”   藏花吓了一跳,目光迅速扫过她的肚子,赶紧撒了手,目光严峻地立在一边儿。   兰芽回眸望门外,吩咐双宝:“带二爷先回去。听见没有!”   双宝也吓得脸儿都白了,赶紧进来扯着藏花的衣袖。藏花不甘心,抿了抿嘴角,却最终没敢说什么,悻悻地跟着双宝出去了。   房门关严,兰芽这才松了一口气。   秦直碧连忙将书卷捡起来,绕过书案垂眸望她:“你,可有事?”   女子有了身子……是什么症状,该怎么照顾,他们几个都没有经验啊。   秦直碧虽说绝不愿听见这个消息,可是既然已经知道,却也首先只关切她的身子安危。   兰芽喘匀了气儿,忽地抬眸,莞尔一笑:“你别担心,我方才总归是虚张声势,先把藏花吓走了。有他在,还不定要继续胡说八道出什么来。他那些荒唐话,你别当真。”   秦直碧便又是一挑眉:“你都知道他是荒唐话?”   “知道。”兰芽避开秦直碧的目光,淡淡笑了下:“你就原谅他这一遭,就算……为我。”   秦直碧眉心便攒得更紧:“我只是觉得找不到情由。他缘何忽然说这样的荒唐话?他只是想故意抹黑我,好叫你对我生了嫌隙么?”   兰芽笑起来:“也有。只是不是他的主要目的。秦公子,最后这几天是你专心准备殿试的时候,别为了他那么点子荒唐话就分了心。余下的交给我,我一定不叫他再来打扰你。”   秦直碧在兰芽身畔蹲下,轻轻握住兰芽的手:“告诉我,他是为了什么?”   兰芽烫了手一般赶紧抽回来:“秦公子,别问了。你好好温书,殿试那日我定设法进宫陪你。”   秦直碧便也放下。   什么藏花,他全不在意。他在意的,不过只是一个她。   兰芽便起身:“我来了也不短的时辰了,该回去了。免得稍后你师妹和恩师回来撞见,再生不必要的麻烦。”   秦直碧心下懊恼。   虽说她是来了一会儿了,可是这中间都被藏花给冲了,他根本就没跟她说上几句话。   他便拦着:“再留片刻。”   兰芽便笑了:“好。不瞒你说,我已备好了最好的彩墨,只等你高中状元,我要为你画一幅大大的相。锦袍玉带,帽插宫花……秦公子,到那时你一定倾绝天下。”   秦直碧便深深吸一口气:“好,就为了你这一幅画,我也会拼尽全力。”   兰芽走过来,仰首,深深凝望他的眼睛:“真抱歉我回来晚了。与你约定陪你一同会试,我却在路上被耽搁。这一次殿试,不管山崩地裂,我也绝不食言。”   她这么说……   她说不管山崩地裂也会陪着他。   秦直碧便笑了。便仿佛那些日子近乎绝望的等待,都值得了。再没有委屈,再没有抱怨,有的,只是欣欣然的期盼,欣欣然的欢喜。   他便含笑点头:“好。你说的,我都信。”   兰芽这才轻轻拍了拍他手腕:“我真的得走了。”   秦直碧追出来,还是忍不住问:“你果然是有了司夜染的孩子?你疯了!到时候你与他都是死罪!”   兰芽努力一笑:“我不会坐以待毙。我会尽力设法。”   秦直碧便一把攥住她的手,垂眸下来,认真盯住她的眼:“岳兰芽,嫁给我!就算暂时替你遮掩住这孩子,嫁给我!” ☆、14、别为我犯傻(2更1)   “公子想必是温书累了,才说出这样的傻话来。”兰芽轻轻一笑,抽回手来。   “我没说傻话,你该明白我是真心的!”秦直碧心意殷切。   兰芽一笑别开眸子去:“公子怎么忘了,就算我嫁给公子,能解释这孩子的来源,可是也会因此而暴露了我的女儿身。若此,一样是死罪;我死不足惜,何苦又连累一个你。”   “秦公子,只待你金殿提名,你的未来将是一片锦绣。不值得为了此一事冒下这样大的风险。”   秦直碧一腔赤诚被拒,心下也是煎熬:“你既然知道是这样大的风险,你何苦还冒!鹕”   兰芽笑了,转眸来望他,那眼神中秋波荡漾,叫人心软。   “因为我忽然喜欢孩子了呀,便忍不住期盼,自己也能当娘。而就在期盼之中,孩子真的来了,这是心想事成,是上天在帮我。于是无论要冒多大的风险,我也要将这个孩子保住,安然带他来到人间。咕”   兰芽轻身双手,按住心口:“这个孩子的到来,是上天恩赐。”   生命可贵,草原这一行归来,她亲眼目睹失去了那么多宝贵的性命,便更加珍惜这个劫后余生接踵而至的宝贝。虽然注定孩子的到来会给大人和她自己带来极大的麻烦,可是他们却也绝对会拼尽一切保护他们的第一个孩子。   见她这般,秦直碧便更是忧心如焚:“那你究竟想要怎么样,啊?”   他真怕她不顾一切生下孩子后,只设法将孩子转移出去,而她自己则会慷慨赴死。   这样的傻事,她未必干不出来!   眼前的秦直碧一改书生温雅,眼角眉梢都挂起了戾色。兰芽心下便是一暖。   她明白,纵然他对大人还有心结,纵然他身边来来去去已经有过各派势力前来拉拢,可是他的心——还在她这里。   这沧桑尘世,人心最易变,最难得他心如静水,始终如一。   兰芽便主动抱了抱他,扬眉一笑:“总之,我不会坐以待毙,更不会如你们男人一样做那些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愚忠之举。我要活下来,我要我的孩子安然无恙,我能做到。”   “而你,若真的想要保护我,那就摘下状元来。只有高高站上朝堂,才能拥有更大的能力。否则一介书生,又何能护己护人?”   秦直碧轻轻闭上眼睛:“说到归齐,即便这个孩子会带来绝大风险,你竟也不肯为了孩子而嫁给我。兰芽,我在你心中竟然这般没有半点分量?”   兰芽轻叹:“我不会嫁给你,我怀着别人的孩子的时候就更不会嫁给你。秦公子,你是天之骄子,不该为我这般委屈自己。你值得更好的。”   .   乾清宫,司夜染已经陪着皇帝,絮絮地说了一天的话。   外人眼里看起来,这一对君臣的关系无人能比。皇帝叫人搬了椅子,就挨着他的龙椅放着,两人几乎是头碰头地说话,皇帝听到要紧处还忍不住伸手拍拍司夜染的肩膀。   皇帝与司夜染说话的时候,殿上的人全都遣了出去,唯独留下老张敏。便是新近几乎都可以替代张敏的大包子,也不得传召不可入内。   大包子立在老虎洞门口守着,便忍不住跟手底下的长随段厚嘀咕:“仿佛从没见过皇上对哪个大臣如同对司大人这般亲近。”   段厚如今的职位虽然比不上大包子,不过他却是乾清宫的老人儿,对皇上这些年前前后后的事儿,知道得比大包子详尽。大包子近来势头这么盛,段厚也瞧得出来,于是便尽量讨好:“宝公公明眼。这些年皇上虽说也有过让司大人禁足,甚或是前些日子散了西厂那么大的处分……不过皇上更对他的态度却从来都是最特别的。”   “为什么呢?”大包子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说句不温厚的话,如果不是大包子亲自在皇上身边儿伺候着,明白皇上并不好男风,否则他真的要以为皇上是将司夜染当做男宠了……否则一个九五之尊,为什么对一个这么年轻的少年宦官这般独独有别?   .   司夜染像说书人一般,将这一行北上的经历细细说给皇帝听。   当说到他闯进亦思马因大帐,亲手摘下亦思马因首级,接下来却被部众万人围困的一段儿,皇帝也紧张得屏住了呼吸。   当听得司夜染紧紧抓住部众们的心理,直陈他们再向南下必将受大明军队围剿;而想北归,却已与巴图蒙克结下深仇大恨,已无退路,彼时唯有听从他的号令,才能得活命……以此为他自己解围,也为大明兵不血刃拿下亦思马因的部众时,皇帝也忍不住拍掌喝彩。   “好小六!这样的事,也唯有你才办的出来!朕将大宁的事交给你,就知道你一定能给朕都办的漂漂亮亮的。除了你,这内外官员,谁都不行!”   司夜染忙起身跪地谢恩:“叩谢圣上。”   皇帝亲手将他拉起来:“你这一走几个月,你都不知朕这宫里京里多少事都不知该找谁去办。一旦离了你,   朕便更成了孤家寡人。”   司夜染便叩头:“奴侪自当为圣上分忧,请皇上吩咐。”   皇帝这才扭头朝老虎洞的方向:“包良啊,你进来跟你家司大人将内书库的事儿,详细说说。”   大包子说是叫他说;而司夜染一听“内书库”三字,也是微微眯了眯眼。   皇帝却自顾起身,“朕累了,先去歇歇。此事牵涉颇多,你们两个慢慢儿说。”   张敏忙上前扶着皇帝。皇帝走到侧门处,忽地回头:“对了,兰少监这一路颠簸,身子还好么?你回去告诉他,朕这些日子忙着殿试策问,等殿试完了,朕单独召他奏对。”   .   大包子别看面对皇上和张敏的时候,说话还能沉住心气儿,没甚紧张。可是这一面对司夜染,便忍不住的心慌气短,讲述断断续续,目光更不敢跟司夜染有半分相撞。   大包子和吉祥编造的那么一套瞎话,他独独担心叫司夜染给听出来。   终于狼狈不堪地讲完,大包子这才抬头瞄了司夜染一眼。   司夜染实则一直在垂眸饮茶,大包子讲述的过程里根本就没抬眼望过他。此时感受到大包子的目光,司夜染才清冷抬眼:“讲完了?”   大包子腿弯便一哆嗦:“回司大人,讲,讲完了。”   司夜染轻哼一声,放下茶盅:“本官只问你:你是几时几刻到达内书库,发现已经起火;你途中曾经遇见过什么人,跟谁说过什么话?”   大包子便傻了,张口结舌,说不出话。   他实则都是编的,自然没法将路上遇见的人也都编进去;况且时辰也都对不上,就更不敢具体说是哪个时辰。   他战战兢兢答:“回,回大人。下官,下官当时吓傻了,就也忘了遇见过什么人,也忘了究竟是几时几刻。”   司夜染低低一声冷笑,身后一把掐住大包子的衣领,将大包子拎到他眼前。   “包良我告诉你,你若真是这么糊涂的脑子,皇上早就将你撵出乾清宫了。你又怎么会有机会在这乾清宫里平步青云?于是你方才这话说出来,究竟是唬弄本官,还是唬弄你自己,嗯?!”   只一个照面,大包子便被司夜染这样直击要害。大包子紧张得面无人色,讷讷不敢说话。   司夜染轻叹了一声:“算了,本官知道这瞎话不是你编的,所以你只会背诵,却不会前后周全。既然如此,本官就也不难为你。走吧,你带本官去见吉祥。”   大包子心便又是一哆嗦:“……只是,怕大人现下是见不到吉祥了。”   “为什么?”司夜染眼瞳一眯,“她出了什么事?”   大包子左右为难,皇上没说吉祥肚子的事,他敢说嘛!可是现在他要是什么都不说,司夜染说不定会把他直接交给皇上。   大包子百般为难之下只好说:“吉祥她,她病了。先挪去内安乐堂养病。内安乐堂里都是宫女和女官,纵然是大人您,也不方便去的。”   “哦?”司夜染也微微挑了挑眉。   却也只有半刻踌躇,司夜染抬步就走:“这宫里宫外,还没什么地方是本官去不得的。此事皇上既然交给本官来办,便凡是涉案之人,本官都见得!”   -   【皇帝只是要大人查案么?这个案子皇帝又岂不明白~~稍后第二更~】 ☆、15、你穿着绿衫子,抱着大白鹅,站在花树下(2更2)   司夜染带着大包子去了,皇帝立在殿门口,幽幽望着司夜染的背影。   张敏心下不放心,便忍不住轻声问:“皇上当真容得小六那孩子去内安乐堂?那到时……吉祥姑娘的胎,便瞒不住了。”   皇帝微微垂眸:“这世上的胎,早晚都是瞒不住的。朕想瞒谁,却也没想瞒他。叫他先看看,也好。”   张敏便越发觉得自己真是年纪大了,这脑袋越发跟不上了皇上的步调。   皇帝便轻叹一口气:“伴伴你累了,自去歇着吧。朕也累了,一个人躺躺。鹕”   乾清宫数十张一模一样的龙床,皇帝上楼转了个圈儿,便随便选了其中的一张躺下了。隐隐约约入了梦,梦见小六那个孩子刚进宫的时候儿。   那时候的他刚刚登基,论年龄也还是个孩子。那煌煌天下叫他豪情万丈,可是几个与朝臣博弈的回合,以及因立后之事与太后的几次矛盾,都叫他心力憔悴咕。   这个皇位,从他两岁的时候带给他的,就不仅仅是荣耀,而更多的是烦恼,是焦躁,是无法平息的恐惧。   带着那样的心情,他便格外想瞧一瞧那个孩子——瞧一瞧,那个血统比他这个皇帝还要尊贵,那个比他更应该此时坐在龙座只上,面对着朝堂上下、宫内宫外种种矛盾的孩子,面上是什么神色,处事是何种态度。   究竟是与他一样的烦恼,还是天生贵格地从容不迫?   彼时,他当然早就知道那个孩子进了宫,只是他一直踌躇是否该见,又该何时见,以及——该怎么见。   彼时也巧,正是贵妃所出的皇长子夭折,他便吩咐张敏,叫带些新入宫的小太监去给贵妃瞧,说是送几个小孩儿进贵妃的宫里,也好帮贵妃排遣排遣。   张敏便带着那些小孩儿去了,丝毫不出他的意料,贵妃果然头一个就点中了那个孩子……张敏回来讲述说,贵妃当时一瞧见那个孩子,便掉了泪。   他自然最明白这其中的缘由,因为那孩子实在也是像极了贵妃的皇长子,甚至像极了小时候的他自己。   于是贵妃将那孩子收在昭德宫里,几乎是宠着养大的。不像个小太监,倒像是半个小主子。   渐渐地后宫里闲话多了,都怀疑贵妃凭什么对一个小罪人好成这个模样,他才适时出现,做好了准备将那个小孩儿要到自己身边。   那天他走进昭德宫,远远地就瞧见一树浅红深碧之下,一个绿衫子的小孩儿,怀里正抱着一只大白鹅。   彼时汉家的小孩儿都发型垂髫,左右扎着抓髻的模样,他却与众不同,满头的黑发都梳到头顶去,总成一根大辫子垂下来。在肩膀处再打个回环,绕回到头顶上去。左右两鬓剃秃,露出左边耳朵上一个宛若满月般垂下的白玉环。   也因了他,他怀里那只原本没什么特别的大白鹅,也被他映衬得羽如白玉、口喙红若珊瑚,一双眼睛也清灵灵地不亚于天鹅。   一见那小孩儿这般的模样,他便怔在原地。忍着才没叫张敏去拿纸笔来,想要将这小孩儿,将这一幕,画下来。   彼时身为九五至尊的他,怎么也没想到,只是第一眼刚看见他,甚至连句话还没说呢,他竟然就有了自惭形秽的感觉。更何况那个小孩儿不过几岁稚龄。   他怔怔却步,不敢上前去。心下骤然翻涌起自卑。   原来这就是真正的天生贵胄,与他这种名不正言不顺登上皇位的庶子之间的区别吧。他纵然黄袍加身,也永远都学不来那稚龄孩童身上的天成的雍容、高贵、淡然。   是昭德宫内外的人见了他,赶紧下跪,那小孩儿才被惊着,回眸朝他望来。   却也全无那些奴才们的诚惶诚恐,只是淡色的眼珠儿幽静,无波无澜。缓缓才抱着白鹅走上前来,向他跪倒。   那一瞬,那个慌乱不堪的人,竟然是他。他竟然连忙向旁避开一步,不敢直接接受那个孩子的跪拜。   众人都是一愣,还是张敏帮他解围,上前从那孩子怀里抱走大白鹅,笑着解释:“你年纪小不懂规矩,可是以后要记得不能抱着它拜见皇上,这扁毛的东西惊着皇上了。”   他仰首宁静望来,忽地一嘬唇,说也离奇,那大白鹅竟然拍了几下翅膀,伸长了脖子朝他嘎嘎叫了几声。那声音的频率竟然像极了:“万岁万万岁。”   他惊异地盯着那孩子看,张了几下嘴,才最终说出话来:“你,你会驯它?”   那孩子嗓音清亮如山泉:“是。奴婢是大藤峡人,从小与林鸟为伍。”   好神奇的小孩儿……神奇到让他都忍不住要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   ……   皇帝截住心绪,叹口气,翻了个身。   不知道那个小孩儿自己明不明白,他这个当皇帝的,每当遇见为难的事儿,却总想着叫那个孩子先去瞧瞧,他想看看那个孩子会是什么神情,更想知道那个孩子会怎么处理。   然后他慌乱的心便跟着安定下来了,他就也知道该   怎么处理了。   这些年……也许永远不会有人明白,他实则是一直都在偷偷地崇拜着那个孩子啊。   如果不是皇帝,如果不被困死在这九重宫阙,他多想也跟那个孩子一样,游走江湖,戏耍人间,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谈笑间灭倭寇、破北元?   他自己做不到的事,他都让那个孩子做到了呢。   可是他现在有了孩子……他很好奇那个孩子看见之后,又会是什么反应?   .   司夜染赶鹅一样赶着大包子,两人一同去了内安乐堂。   虽说太监来专为宫女养病的地方,有些不合宜,不过终究都是太监,男女大防什么的倒也不要紧。于是内安乐堂的掌房官便也没得罪这二位,径直将两人带进了吉祥的院子。   内安乐堂的掌房官虽然不是什么要紧的差事,不过却也都是宫里的老人儿,这些年看多了宫里女子们的花开花败。这内安乐堂里也记录下多少曾经煊赫一时的大宫女、女官,甚至是嫔妃们最终的下场。   于是掌房官一瞧吉祥来的时候挺着的那个大肚子,心下便也明白了几分。安排的院子自然都是干净、安静,掌房官更从自己手底下拨了一个典籍过来亲自照应着。   司夜染进了院子便吩咐:“你们都下去吧。”   掌房官带着典籍下去了,大包子还愣在当场。司夜染眼角微抬:“你也出去。到门口守着去。”   大包子没有半点违抗,赶紧一躬身便出去了。在司夜染面前,他就又是从前那个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冷宫里的小内侍,而不是后来这个在乾清宫里平步青云的包少监。   整个院子都静了下来,司夜染才抬步走进屋子去。   虽说这院子是掌房官落力给拾掇过的,不过这终究还是内安乐堂,总与疾病和死亡相伴的地方,房子就也都修得低矮、阴暗。   司夜染走进去,也要眯一下眼,才能适应房间里的幽暗。   吉祥匍匐在幽暗里,只有一双眸子光芒闪烁,直盯着司夜染。她咬牙切齿地笑:“你,来了?你竟然还肯来看我,哈哈,哈!”   司夜染缓缓走近她,目光落在她圆球一般的肚子上。   .   饶是司夜染,这一刻也不由得一怔:“你,竟然怀了皇上的孩子?!”   以司夜染的地位,自然明白这宫里能拥有子嗣的男子,唯有皇上而已。他才不会随便去猜是不是哪个太监,或者是什么侍卫的……那都是扯淡,绝无可能。   他走进来的那一刻,实则吉祥自惭形秽,有那么一瞬间甚至想一头撞死在墙上,绝不叫他进来瞧见她这个模样!   可是随着他的脚步一步一步地走近,她的心反倒一点一点平静下来了。那帮她平静下来的,是怨恨,是嫉妒,是失望!   他早就背叛她了,他早就跟那个兰公子双宿双飞了。是他先错了,她便没有什么对不起他!   她便坐直身子,抬头盯住他的眼睛,冷冷地笑:“说得没错。司大人,还不向我道喜么?”   “喜?”司夜染拢了拢袍袖,清冷一笑,四处望望:“这般境遇,你也甘心称之为喜?”   吉祥面子上登时撑不住,她冲他嘶喊:“那你来干什么来了?你说!狗皇帝叫你来……难道是想杀了我?”   -   【现在写皇帝、吉祥的这些,将来都可能直接决定大人和兰芽的命运哟~明天见】   谢谢ruirui的红包、13881917146的鲜花 ☆、16、我们都明白,放下仇恨真的很难(第一更)   “可是你不想死,你也不想肚子里的孩子死,否则我一走这么多日子,回来见到的便不是你本人,而是你的灵位。”   “既然如此,无论是你,还是你肚子里的孩子,将来终究还要仰仗着皇上过活。那我倒劝你,便别口口声声喊什么‘狗皇帝’了。那个称呼本身,对你和你的孩子,都已经没有了意义。”   吉祥抬眸,恨恨盯住司夜染鹕。   他竟然丝毫不给她留情面,直接点穿了她!   不,他不可以这样。   她就算明知道自己自欺欺人,可是也要最起码维持住心里的仇恨,才能对得起自己的族人啊!   他凭什么这么毫不留情地就都给她点破了?   他以为,他是谁?!   吉祥便四下去看,想要找个物件儿砸向司夜染去。她此时身子已沉,下肢这些日子尤其开始撕心裂肺地疼,典籍说怕是已经开骨缝儿了。她现在不敢轻易下地走动,可是她至少也得找个物件儿砸到司夜染那张无情无义的脸上去咕!   司夜染瞧出来了,便给她容空,上前一把按住她手臂:“吉祥,你够了。莫说你找个物件儿,就算扔出去了也砸不中我;退一万步说,就算砸中我了,又能怎样?还能改变你现在什么?”   吉祥含恨捶被:“可是你竟然胆敢叫我别再恨!”   “是很难~”司夜染傲然睨着她:“可是你再难,又如何难得过我去?”   “你说什么?”吉祥狠狠一怔:“你是想对我说,你已经不恨朱见深了么?”   他淡淡转眸:“如果我说是,你敢不敢信?”   吉祥被吓了一跳,却转瞬便是讥笑起来:“怎么,你害怕了!”   “也可以这么说。”司夜染错开目光,缓缓抬头:“当一个人慢慢长大,慢慢睁开眼放眼去看这个世界,才会明白原来这世上还有许多事比报仇更要紧;有许多人,也许比已经逝去的亲人更珍贵。”   “倘若只记着仇恨,而因此忽略了身边的人,甚至牺牲了身边的人……那即便报了仇,可是到时候仔细算算,报仇的喜悦真的就足以抵偿失去那些人的悲怆么?”   吉祥一颤,伸手一把扶住衾被,将那布料在指尖攥紧。   “你在说谁?你的兰公子,哈?你宁愿为了她,放弃你的江山大恨,啊?!”吉祥大恨。   司夜染却依旧淡淡地,目光掠过窗棂,望向窗外天际。   春来了,天色澄澈,叫人心便随着开朗。   他缓缓摇头:“不止是她,还有更多的人。吉祥,这些年你在宫里不知道,为了我一个人的复仇,已经死了多少人。够了。”   .   吉祥盯着眼前的司夜染。   他变了。   虽然面上还是一向的冰封雪笼,可是他分明却已经不再是从前的模样。   或者说冰还是冰,却是春天来到之后的冰。一点点薄脆,一点点消融,一点点清透……   是什么改变了他?   只是岳兰芽么?还是——又有了别的什么缘故!   她便低声喝问:“你这次去北边儿,还发生了什么事?你还有什么瞒着我的,你都告诉我!”   虽则一遍又一遍警告自己该对他死心,可是说也奇怪,或者是不甘心,也或者是习惯了这么多年的相依为命,总之她非常害怕这种再不知道他消息的感觉。   她也因此而痛恨这座监牢一样的皇宫,她被困在这儿,而他则总出宫办事,便叫她跟他的距离越拉越远,终究……让她再也不知道他在做什么,让她再也不知道他心中在想什么。   司夜染回头来望她,眼神缓缓放柔。   不管他们两个人是否承认,在过去的那些年里,他们已经成了彼此唯一的亲人。   司夜染便轻轻叹了一声:“吉祥,我一直都将你看做是我的小妹。”   他想起岳兰亭,想起岳兰亭临终前紧紧握着的依旧是他小妹的手……   吉祥狠狠偏过头去,不知怎地,眼也湿了。   从前她最恨他这样的话,认定他这么说酒又是想将她从他身边推开,他又是想告诉她,他只喜欢岳兰芽一个人!   可是也许是此时有了孩子的缘故,隔着这个肚子,她听着这句话竟然没有从前那么刺耳锥心了。   “你说这个做什么?”她恨恨道。   司夜染便收回目光去,依旧是疏淡的:“人在遇见事的时候,尤其是好事,便很想与自己的家人分享。这是人之常情,你我都不能免俗。这般添丁进口的喜事,你我其实本该好好聊聊。”   吉祥便按住肚子,“我没什么跟你聊的!况且,我也从不认为这是喜事!”   司夜染转眸望过来,目光依旧清冷,可是嗓音已然放柔:“吉祥,放下吧。人死不能复生,可是你肚子里的却是个活生生的小生命。不值得为了故去的人,再去伤害这个崭新的性命。”      吉祥紧紧捂住肚子,说不出话来。   小家伙仿佛知道她难过,又隔着肚皮在踢蹬。她的泪便更有些控制不住,悄然滑下脸颊。   他说得其实没错,她有时候也好想跟个人说说,说说小家伙踢蹬她的时候是什么感觉,想说说她自己想象那个小家伙会生成什么模样……还有这几个月来的种种辛苦的甜蜜,以及对未来惆怅却又开心的憧憬。   可是她却只能死死地藏住,从来不肯与人说。   如果家人还在,她一定不会如此。   司夜染无声凝注她的眼睛:“不管你信不信,我都要告诉你:看见你腹中这个小生命,我很高兴。吉祥,我收回之前的话,我现在要郑重向你说一声:恭喜。”   吉祥一声哽咽,急忙伸手死死捂住了嘴。   司夜染起身,轻轻拍了拍吉祥的肩膀:“好好爱你的孩子。不论千辛万苦,也要保护他。”   说罢转身走向门口,到了门口略停,顿步回眸:“我会常来看你。”   司夜染的背影走出了院门去,吉祥才敢松开手,伏在被子上哭出声来。   .   司夜染出了院子,大包子急忙迎上来,颤着声儿问:“大人,吉祥她说了什么了?”   方才等待的时间里,大包子已经忧心得死过几回了。他很担心司夜染会做不利于吉祥的事。他大包子自己反正也是杀了人,死了就死了,可是吉祥……不能死啊。   司夜染凝着大包子脸上藏不住的忧心,便轻哼一声:“我会常来看她。”   难得吉祥在这宫里还有大包子这样一个朋友,肯一心维护她。也不枉她身在冷宫受苦十年。   司夜染这么一句语焉不详,大包子便愣了愣。   他是想问吉祥招供没有,司夜染说什么“会常来看她”?   可是大包子终究是大包子,脑袋一转便明白过来。   司夜染若是想将吉祥置于死地,他以后还来看什么看啊?只有司夜染想让吉祥活下来,而且是好好地活,他才能经常来看望的啊!   大包子登时欢喜得泪都流了下来,急忙用袖子一抹脸,上前低低道:“若大人担心在皇上面前无法遮掩过去,那大人只管将小的推出来。只要吉祥母子平安,小的就算舍了这条命,也心甘情愿!”   .   大包子这话本是肺腑之言,一腔赤诚,可是司夜染听着却凝眉站住。   宫墙夹道左右无人,司夜染便转过身来正色望他:“包良,你好歹也已是御前的人。这几个月来你平步青云,如今已是乾清宫少监之位。”   “可是你怎么还听不懂皇上的旨意啊?”   大包子便一哆嗦。   御前的人,看似平步青云,却还听不懂主子的话——那下场岂不是登得高,便跌得惨?!   大包子的汗蹭就下来了,沿着包子一样的脸颊淌了下来。   司夜染知道他这回好歹是听懂了,便叹了口气:“本官便指点你一句:皇上要的,不是内书库那件案子所谓的真相。无论是在本官看来,还是在皇上看来,那案子都不是案子。皇上叫我来查,皇上是叫我来看旁的,来查别的。你别被一叶障目,就将自己困在这个圈儿里出不来了。”   大包子登时懵了:“求大人指点迷津。”   司夜染轻叹一声:“内书库的案子,既然闹得这么大,就必须得给宫内宫外一个个交代。可是这个交代不能是吉祥,也不能是你,更不能是你们两个愚蠢地想要栽赃陷害的贵妃娘娘,你懂么?咱们需要另外一个人。”   -   【稍后第二更~】 ☆、17、一对小傻瓜(第二更)   三月十五,殿试大典。   兰芽早早起身,司夜染便也跟着醒了。亲自起身服侍她穿衣。   兰芽面上便有些挂不住,忙拦着他:“我自己来。”   肚子还没出来呢,她不至于跟半身不遂似的。   这几天两个人都忙得跟打架似的,虽然共居一室,却反倒少了相聚的时间。   尤其兰芽还拗不过这身子,又逢春来,本就容易春困;这身子更仿佛为了提醒她多休息一样,总是让她呵欠连连咕。   于是即便她每个晚上也都很努力想等着司夜染回来再睡,可是往往还没等过一刻钟,便已经沉沉睡熟了。司夜染回来替她宽衣,抱她入帐,她竟也都睡得死沉死沉的,半点都不知道。   多少次,司夜染盯着这样睡成小懒猪的她发笑,她也都毫无觉察。   司夜染也并不想回来得晚,他也想赶紧结束手头的差事回来陪着她。可是他们两人是二位一体的,那些事情若他不多做一点,便早晚轮到她头上,为了能让她少操一份心,他便只得多负担一些。   今天她有心事起得早,司夜染便也珍惜这点时间,想多跟她说几句话。   抓住她不听话的小手,他还是坚持替她穿上了袜子、套上靴子。她自己也不含糊,便接下来强行非要自己穿衣。   他便笑,松手由得她,却走在她耳边低声说:“……外衫都由得你,只是那布条,须得由我来裹。”   他耍赖,都不容她听完了话再反应,而是随着话音,一双大手便伸进了衣襟去。   捧住。   然后,不敢乱动。   她因有了身子的缘故,便更显丰.腴了。若说从前的她还是个青涩的小姑娘,此刻的她已是熟透了的女人。   那触手之间的满盈,让他只能苦恼地低吟。   再喜欢,也不敢乱碰了。   他那模样,叫兰芽是又羞又恼,忙去拍他的手,红着脸避开他眼睛轻斥道:“再闹,到了归齐,不知道谁更难受!”   女子能忍,因为肚子里有更要紧的担心,所以可以克制住自己的渴望;   可是男人……那就得哼哼哼了~   司夜染只能苦恼地闷哼一声,忍着笑,伸手拿过布条来。   兰芽伸手去夺:“都说了不闹了,大人还是给我,我自己来。”   “不行!”他冰眸含醉,再用眼睛饱览一番,声若琴弦道:“……你自己太用力,我怕你勒坏了我孩儿的粮囤。”   他!   兰芽大羞,忍不住抬脚踢他小腿一记。   他大笑,却并未躲闪。   衣裳好歹穿好了,她连忙坐到镜前去梳头。   本想叫初礼帮忙,结果他却又抢先拿了梳子和篦子过来。   兰芽便也只得受了,轻轻闭上眼睛,享受他替她篦头的舒适。   他一边篦头一边轻声问她:“西苑那边,你可去了?”   秦直碧的事……他已经不再主动问及。一来怕给她添了紧张,二来,从前对秦直碧那股子醋意也早淡了。此时她肚子里怀着他的孩子呢,他还何必逮谁跟谁吃醋去呀。   问西苑的事儿,总能叫她开心一点。上回她跟爱兰珠那个丫头斗法的事儿,他早就听了禀告了,也乐得让她继续拿捏那个丫头去。   却没料到兰芽微闭着眼睛轻哼了一声:“我才没去。先晾着她。”   “哦?”司夜染听得勾起唇角来:“为何这样决定?”   兰芽便睁开了眼睛,冲着菱花镜微笑:“她不是对旁人都故意找茬儿,她只是故意找虎子的茬儿罢了。她的言行又不算得罪咱们大明,我自是懒得管她。”   “再说她找虎子的茬儿,又不是真的;她不过是在撒娇,是想叫虎子在意她。她闹腾得欢,不过是因为虎子不给她颜面,叫她一个天之骄女找不着台阶下来,故此才闹得狠些。”   “都不用我去护着虎子。若是谁当真了,真的想责罚虎子的话,她反倒会第一个跟谁拼命。”   司夜染便也含笑点头。   兰芽又舒服地闭上了眼睛:“所以这小儿女的官司呀,我才懒得去掺和。且叫他们俩自己先闹去吧,闹来闹去地闹明白了真心,他们自己自然就有法子和解了。总归不是他让着她,就是她让着他了,不须旁人来裁断。”   “更何况,爱兰珠既然是天之骄女,生来就也该是那个样子。越是赶在她气头上去劝解,她反倒更是没完;索性晾着她,等她自己冷静下来,自己没趣了,她自然就好了。”   司夜染便笑:“嗯哼,现在调理人心,你是越发有心得了。将来女真这宗事儿,早晚还得你来管。”   兰芽悄然睁开眼睛,隔着镜子望他宁静面容。   便轻轻嗯了一声:“原本搁在李朝的东海帮众,也早晚得从女真那边回来。这事儿,我早晚得亲自去办。”   司夜染长指灵活,替她   挽起发髻来:“所以早早收服爱兰珠的心,百利而无害。”   “可不。”兰芽点头微笑:“若从心底来说,我倒喜欢爱兰珠这个性子。泼辣直率,最容易交心。”   兰芽说着歪了歪头:“……不知怎地,她这性子倒叫我总想起雪姐姐来。她们那泼辣,却又专情的劲儿,倒是彼此相像。”   司夜染掌心缓缓滑过兰芽鬓发,触手宛若丝缎:“所以你与她相处,也能一偿对雪姬的思念之情。”   兰芽心下便更听懂了,不由得垂下首去,轻轻吸了吸鼻子:“大人说的极是。”   司夜染忍住难过,含笑点头:“况且还有虎子在。那个混小子最是敢为了你不顾一切的。山海关、辽东总兵府,还有他袁家子弟兵在。有他在,能保你万无一失。”   发髻已经梳好,兰芽却没起身,而是闭上眼,向后伸手,一把抓住司夜染的手。   努力平静,可是声音还是打了颤:“那,大人呢?”   司夜染便笑了:“我自然还要留在京里。皇上还有那么多的差事要交给我办。只有我一件一件都办好了,皇上才能安心。”   兰芽深深、深深吸气,却是宁静微笑:“大人放心,我都懂了。”   .   兰芽收拾停当,司夜染看着兰芽喝了一碗轻粥,咽了两个鸡蛋,才允许她推开碗筷。   兰芽走到门口时,司夜染上前来亲自又帮她将衣领整理清爽,帮她将腰牌系好。   边做这些琐碎的事,便絮絮地嘱咐:“今天是殿试,皇上和文武大臣都会齐集。满朝文物已经许久没见过皇上了,今天难免会激动些,看着咱们这些内官便也更会觉得不顺眼些。”   “平素什么事都有内官参与的份儿,唯独科举,即便是司礼监也没有资格参与。所以今儿的外臣们会很威风,在内官面前难免有些耀武扬威。你到时候切记谦和些。反正咱们都是没根的人,都是年幼无知,便别跟他们那些满腹诗书的争一时短长。”   兰芽便笑了,反手按住司夜染的手:“大人就别担心了,这些道理我自然都明白。”   “还有你走路的姿态,”他长眉微蹙:“一定要格外留意。”   “哦?”兰芽吓了一跳,赶紧自己走两步看看。   肚子还没显怀呢,她不至于走路的姿态都能泄密了吧?   司夜染微笑:“是还没有大的变化,不过今天朝堂上的都是人精儿,多小心为妙。”   兰芽便点头微笑:“司妈妈,嘱咐够了没?”   司夜染也是惊讶,微微瞪眼,作势举手要打。   兰芽一串银铃般的笑,身子已经是蹦过门槛,跑下台阶去了。   司夜染急得跺脚:“哎,还跳门槛!停住,别跑了,慢慢走!”   兰芽含笑停步,凝眸回首,轻轻点头:“……我知道了。你也乖乖地,等我回来哦。”   说完红了脸,一转身便走了。   留下一个傻了的人,立在门内,遥遥望着那娇俏背影消失不见,满眼满脸的笑。   初礼遥遥瞧见了,只能含笑摇头。   大人,也早跟着一起变傻了。   一对人精儿……手拉手变成了一双小傻瓜。   .   秦直碧今早也是早早起身。   小窈早帮他备好了儒衫。是全新置备的。不光秦直碧,秦越也让小窈给陈桐倚同样买了一件。   可是秦直碧起身却略过那新衣,从衣柜中取出一套旧了的蓝衫穿上。 ☆、18、想当状元不容易(2更1)   这袭蓝衫旧了,却被他一直小心地珍藏着。   在青州的那些时光,他每当想她想得狠了,才会独独将自己关在房间里,紧掩了房门,然后郑重地打开衣柜,才会取出来看。   看,轻轻摩挲。   因为这是彼时换回男装时,第一次见她时候所穿。   那一刻他在她面上眼里看见惊艳,看见惊喜。这一生总觉身为男子,满腹经纶才最要紧,面上生成什么模样还是次要——可是那一刻,他却由衷感谢上苍给了他这样一副相貌。   只求,不会辜负她的眼咕。   她是画画儿的人,眼睛对美有着格外高的要求。他庆幸,自己还能入得她的眼。   就够了。   穿戴停当,走出房门来,秦越和小窈都在外面等候。小窈本是满心的期待,听得房门一响,便是双眸光转。却不成想,那俊逸而来的身影,穿着的却是旧日蓝衫!   小窈面上的笑便都僵住,上前一把攥住秦直碧的手腕:“师兄,你怎么穿着这件旧衣裳出来!难道没看见我给你置备好的新衣裳么?”   “看见了。”秦直碧淡淡地:“只是并无这件舒服。”   说罢轻轻拂开小窈的手,上前给秦越见礼。   这会儿陈桐倚也也出来了,喜滋滋地穿着小窈买的新衣裳,头上簇新的濡湿方巾戴着,整个人也尽显华彩。   他出来便冲着小窈乐:“师妹你瞧,我穿这个多好看!”   他不说还罢,这一说,小窈便更气不打一处来,上前捉住他的帽带:“瞧你,这方巾怎么戴成丑儿的模样!”   陈桐倚自己还嘻嘻哈哈,一向都是这样乐观的性子,倒是秦越听了刺耳,扬声呵斥小窈:“那是你师兄,纵然说笑惯了,却也不准这么没规矩!”   陈桐倚便也上前施礼,还替小窈说话:“恩师别责怪师妹。师妹就是这么天真无邪的人,学生心下全无芥蒂。”   秦越这才放心转向秦直碧:“白圭,今日殿试毕竟要面圣,换上一套新衣更合规矩些。”   “多谢恩师提点。”秦直碧躬身施礼:“只是新衣在身,如芒在背,倒叫学生时时分心。不若旧衣服合体,殿上应对才可全情专注。”   秦直碧既然都这样说了,秦越也只好点头:“也是。更何况什么新衣能比得上状元高中时朝廷颁赐的蟒袍呢?今日这套不换也罢,便全都等到夸官之日,状元郎新衣骏马穿城而过。”   几人便都笑了,秦直碧拱手:“借恩师吉言。”   殿试地点在谨身殿。   黎明入宫,秦越和小窈等人只能送到宫门外。秦直碧与陈桐倚拜别秦越并肩向宫内走去。途中又遇林展培,三人相见大笑,并无半点拘谨,抬步而进。   宫门外,遥遥地再也看不见了秦直碧,小窈便忧心得落下泪来。   她好紧张,替秦直碧紧张。   秦越见状安慰:“哭什么,日暮时分便回来了。明日阅卷,后日放榜,不过这几日的事。”   小窈抽抽噎噎:“女儿虽然不担心师兄才学,只是这般隔着宫墙,女儿总归看不见他在殿上的情形。再说这殿试也不是皇上当廷答对,总归事先还要经过阅卷官的择选,从中选出十本文章来献上给皇上……便也不知那些阅卷官心下会不会有偏颇,若是被他们的拙眼看错了师兄,那可怎么好。”   秦越笑了笑:“此事你倒也不必太过担心。殿试的阅卷官都是当朝大学士,皆为内阁辅臣。他们若将不好的挑出来呈给皇上,那岂不是要让皇上知道他们自己能力不济么?”   “更何况,白圭早已是入了皇上龙眼的人物,阅卷官便自然更不敢怠慢,只要白圭不犯大错,他的试卷一定能入那十本,能被递到皇上御书案上,你自管放心。”   小窈却还是放心不下:“那,皇上呢?”   秦越便缓缓眯起眼来:“皇上的圣意,便无人敢说能猜中了。”   .   今日是殿试,也是久不上朝的皇帝,好容易出了乾清宫来到前朝的大日子。于是乾清宫上下集体出动,都陪着皇帝,将皇帝的气势给撑得足足的。   只希望这声势壮大,能叫皇上在朝堂那么一坐,便是面对朝臣也不至于再同往常一般吓得口吃起来。   说到归齐,皇上孤单。   这天下虽然是皇上的,可是那些口若悬河的大臣们却也认为这天下也是他们的,他们的所作所为也都是为了天下,为了皇上……于是有时候与皇上争执起来也是理直气壮。   皇上说到底就一个人,朝臣呼啦啦至少几十号人,皇上一个人跟他们几十个人争,还得注意着自己的仪态……能不紧张么?   兰芽今天也早早到乾清宫递牌子请值,在乾清宫人越多越好的前提下,便也自然跟着大队人马一起到了谨身殿。张敏亲自在皇上身边伺候,大包子和兰芽这两位少监就在门外当值。   大包子原本就   因为小包子的缘故,与兰芽颇为亲近;再加上这回吉祥的事儿上对司夜染的忌惮,于是便对兰芽更为客气。   兰芽便也没问别的什么,只问了声:“吉祥姑娘可好?”   本是客套的一句,却没想到大包子一脸的为难。仿佛不知道该答好还是不好。兰芽便微微一眯眼。   .   旋即殿试开始,皇帝亲自命题,只问时务策一道。散卷下去,贡士们就在谨身殿外的广场上跪坐作答。   节气还只是三月,京师依旧春寒。这谨身殿的广场上又没遮没挡,八面来风便吹得应试的贡士们个个都是满面的苍白。   紧张的自然便更加紧张,干脆懂得手都麻了,一个字也写不出。兰芽冷眼望去,当场便就有落下泪来的贡士。怕是想到十年寒窗,终于走到殿试这一步,却因为天寒心冷,便可能坐失良机……如何能不哭?   兰芽反观秦直碧、陈桐倚、林展培三人。   陈桐倚最是醒目。他那天生乐观的性子,在这一刻依旧没改,边垂首沉思,还边伸伸手抖抖肩,不叫自己紧张,顺带还能暖和暖和。   兰芽便一笑,放下心来。   林展培则是定力惊人。跪在冷风里作答,依旧是整个身子笔直,纹丝不乱。什么八面来风,吹得乱他的帽带,却吹不乱他的身姿。他下笔坚定,显然心有成竹。   兰芽便轻轻舒了一口气。   再去看秦直碧,兰芽的心便为之一紧。   只见秦直碧依旧未曾落笔,还静静地跪坐在那里,垂首沉思。   他只将手里墨块在砚台上磨了又磨,却迟迟不肯动笔。   兰芽心想:莫非这题目却是为难到了他?   殿试皆是策问,皇上问的是时务策。也就是针对现如今的天下大势,问贡士们的因应解决之道。   这与天天捧着圣贤书看还不一样,靠的不是理论,是对时务的切实理解解决之道。   兰芽不由得担心:莫非秦公子这些日子只埋首在圣贤书里,却疏于了解时事不成?   这广场之上,见秦直碧的模样,不光兰芽急,实则邹凯也急。那些深藏朝堂,对秦直碧怀有期许的人,一样急。   殿试虽然是皇上亲自出题,可是毕竟科考是礼部的差事,于是外面广场上的巡视还是由礼部官员负责。邹凯身为礼部尚书,便也亲自下场,逡巡其间。   他亲自探问了几位哭出来的贡士,吩咐手下给加衣。这便才走到秦直碧桌边,亲问:“看秦会元一直在磨墨,却不曾动笔,可是这墨与砚台出了什么问题?若不顺手,可尽早提出,本官命人急忙换来,莫耽误作答。”   秦直碧却扬眉一笑:“非也。多谢尚书大人关爱,学生没事。”   邹凯便皱了皱眉,也只好离开。   大包子也瞧见了,觉着新鲜,忍不住跟兰芽嘀咕:“那位就是连中解元、会元的吧?今儿这是怎么了,就不作答了?难道是觉着中了解元和会元就够了,不想点状元了?”   兰芽蹙眉:“大包子,有什么法子能叫我也过去瞧瞧么?”   大包子不解:“公子为何要去?”   兰芽便呲牙一笑:“我也好奇他干啥呢。等我看见了,回来也告诉你啊。”   大包子闻言便也一笑,眼珠子咕噜一转,随即点头:“公子稍等,我这就想法子去!”   -   【稍后第二更】 ☆、19、我也有我的痴心 不愿改(2更2)   殿试的时间实则十分宽裕:黎明进宫应答,日暮放归,这一整天的时间都用于答卷。   而大明朝一向崇尚公文简写,于是这殿试的时务策出题三两百字,作答也只在两千字左右即可。   此事秦越曾重点嘱咐过秦直碧。不管有多才华洋溢,也千万莫洋洋万言,到时候就会因违反了太祖皇帝立下的规矩,便什么机会都没有了。   于是用一整天的时间来写两千字的时务策,若不是因为心下紧张,实则这个时间绰绰有余。   于是皇帝在谨身殿里也是十分放松。坐得累了,便也起身,叫张敏扶着在殿里走走散散鹕。   从他的位置上看出去,只能透过敞开的殿门瞧见贡士们整齐划一的模样,却无缘看清每个人的细微情形。于是大包子进来低声禀报,说有的贡士因天寒地冻,冷得什么也写不出来,都冻哭了的时候儿,皇帝心下也吃了一惊。   这些话,外头的朝臣们是肯定不会进来跟他说的,否则这不是等着被他问罪说他们准备得不够周全么?于是大包子来说,却是恰当的咕。   皇帝便亲自走到殿门口,舍了大氅体会一下,果然也冻得赶紧退回来。   皇帝狠狠地盯着外头那些礼部的官员,低低道:“朕真想叫他们也都脱了里头的皮裘,舍了袖子里的暖炉!”   张敏便赔笑道:“圣上切莫动气。此时的情境外臣们纵然不当回事,贡士们却是当回事的。倘若此时皇上下旨给他们些絮暖,他们定当感谢皇上圣恩浩荡。”   皇帝这才缓缓一笑,“只是现下现去寻这么多棉衣也不现实;这是谨身殿,若备炭盆,风这么大若走水便是大祸,也不可行。”   目光忽地转向殿外,落在廊影下那个小小的身影上,皇帝便吩咐大包子:“包良,那边站着的是兰少监吧?你去问问她,可有什么好法子。”   大包子忙不迭答应,便退了出去。不一刻便跑回来跪奏道:“兰少监回皇上说,既然炭火不能用,便索性用‘水淹了的炭火’来吧。既取了其热,又抿了了其灾。”   张敏故作迟疑:“什么叫水淹了的炭火?”   皇帝却是愉快大笑:“她说的是热水。便这么办吧,在殿下设热水,贡生们可自行饮用。取水的时候还能顺便活动手脚……只是严令锦衣卫,不准他们交头接耳便罢。”   大包子欢欢喜喜去办了,然后传旨于邹凯。邹凯当廷宣布,贡士们都是面添喜色,都放下笔,朝大殿齐齐叩头:“叩谢圣上体恤之情。”   声音隆隆,直达云霄。皇帝颔首微笑,心下颇为欢喜。   便侧身对张敏说:“兰少监出了这个好主意,替朕悄然收拢了这么多贡士的心,有功,当赏。就叫她也下地活动活动去,将管着那热水的差事叫她去办。”   张敏未解其意,却也躬身:“遵旨。老奴这就去告诉她。”   .   一天不吃饭可以,一天不喝水却办不到。更何况这是皇上“御赐”的水,谁不来沾沾龙气儿呢。于是这跪了一广场的贡士们便没有不到兰芽面前走一个兜转的。   秦直碧先时还没来,等后来终于肯分神往这边瞧一眼,便终于一眼瞧见了兰芽。   那一眼,他面上的神色便完全都改观。再不是那么紧绷着,而是尽显灿然。   兰芽心下便是悄然一叹。   他之前那模样,果然还是因为她。怕是又没见着她,以为她再度食言,这次又没来吧。   竟然为了这一股子小小的失望,便想连考卷都不答了,连状元都不要了么?   不过他真是能办出这样事情来的……便如乡试那一场,他不是也好悬就不考了?   书生自有书生的气节,书生也有书生的别扭。而且一旦别扭起来,别说八匹马拉不回来,更是“士可杀不可辱”。   这样想来,兰芽真是竟好气,又好笑。   她这样唇边梨涡浅映,秦直碧便已走到跟前来。   他迎着她的目光,故意走得极慢,仿佛十分享受全部占据她注意力的感觉。   他一步一步走来,广场上的风仿佛也停了。青天湛蓝,正好辉映着他身上的蓝衫;阳光如金,映入他黑曜石一般的眸子,散放出灼灼的光华。   兰芽便看懂了。   着我旧时衫,不负当日情。   兰芽便也以微笑迎接。   他走上前来,她亲自替他打水,交到他手上不便多说什么,只说了四个字“一团和气”。   皇上的心思,她也不敢说能猜准,可是皇上的心思却不会每时每刻都变。她与皇上都是画画儿的人,便格外明白画可言志的道理。皇上的心思不方便对旁人说,便都画在了自己画儿里——皇上最爱的,自然就是那幅《一团和气图》。   于是无论何事,只要紧紧扣住“一团和气”,便一定不会离皇上的心意太远。   尤其殿试问的时务策,是对如今朝野内外时务的问策,便   更要不离“一团和气”的宗旨。   她这样委婉地说给他听,不知他能否听得懂。   前后左右都有锦衣卫看着,不能多说话,兰芽说完这四个字便含笑退后一步,与他拉开了距离,以免嫌疑。   秦直碧便也错开了目光,没有再看向她,只是立在桌边缓缓地一口一口将热水喝完。然后将空碗放回桌上,朝兰芽深深躬身,一揖到地。   兰芽的脸便有点红。   前面过来的贡士喝完了水也都给她施礼,却没有这么郑重其事的。他这么对她,她明白,那是他在无言表达自己心下无以言表的喜悦之情。   她来了,他看见她了。他,高兴。   他终于起身,最后深深望她一眼。   青天湛蓝,我心如碧——你若不来,我便什么都不要了。   这一眼深深看完,他才转身走回座中。这一回去便立时抬笔蘸墨,下笔如飞。   兰芽忍住欢喜,这才觉得有些头晕。   她今早上黎明便入宫,彼时风寒;接下来又站在这空旷的大殿之上,身周也是无遮无拦。这会儿虽说日头升高了,温度上来些了,可是却又换成了阳光晃眼。金色的日光照在汉白玉的栏杆上,反射起来的都是耀眼的白光……   她便有些支撑不住了。   身子摇晃,被旁边的锦衣卫一把扶住:“兰少监,可是身子不舒服?”   大包子那边便也瞧见了,连忙亲自过来扶着,急切道:“不如我这就去回了皇上,请太医给公子把把脉。”   “万勿如此。”兰芽吓了一跳。这要是叫太医把脉,那她的身子便藏不住了。   她便央求大包子:“老虎洞下头还有内官值班的塌房,你就扶我到那边坐坐就好。许是吹了风罢了。”   .   正说着话,身边人却呼啦左右一分,纷纷向外施礼:“首辅大人。”   竟然是内阁首辅万安踱步过来。   殿试的主考名义上的皇帝,但是实际的主持者是内阁首辅。所有的阅卷官也都是内阁辅臣。   兰芽便也挣扎起来,想要给万安见礼。万安却上前扶住,一双布满褶皱的三角眼上下打量兰芽,声息清淡地笑:“兰少监切勿多礼。老夫只是好奇,方才兰少监借着打水的机会,与那叫秦白圭的贡生说了什么呢?”   皇上亲自下旨,严谨考生交头接耳,于是就算兰芽不是考生,说了话便也是冒了风险的。   兰芽便不敢再晕了,提口气赶紧站稳:“回万大人,下官是说‘水烫,仔细手’。”   “哦,原来如此。”万安面上看不出阴晴,只是点头:“兰公子果然深谙圣意,这般体恤学子,着实可敬。”   他说完这句话却忽地挑眸望来:“可是那秦白圭之前来喝水的士子,怎么就没见兰少监这般殷殷提醒?难道他之前的水,不是该更烫么?”   .   过去的七个月里,兰芽身陷草原,并不知司夜染为了能脱身去救她,已经与整个朝堂闹翻。内阁、万家全都牵连其内,万安今天早就紧紧盯住了兰芽。   想射巨鹰,先断其翼。   可是事儿已经到了眼前,兰芽便也反倒平静下来。轻轻推开大包子,上前施礼:“首辅大人提点得对,是下官办事不周了。幸好时辰还来得及,下官这就前去一一与喝过水的贡士们补上礼数。首辅大人看,下官这样当否?” ☆、20、捉谁来当替死鬼好呢?(第一更)   将皮球踢回给万安,兰芽悄然含紧一抹微笑,静静凝立。   今日之事,不是秦直碧的错。他终究是一介书生,纵然生就状元之才,可是这多年都只埋头书本,并无朝堂斗争的经验。他方才乍然见她来了,便也只顾得上欢喜。   况且与他说话,本是她自己的决定,他事先又并不知晓。   眼前的事儿,是万安故意来找茬儿。   想她自己与秦直碧依旧还是不过十几岁大的孩子,自然凡事都逃不过万安这老狐狸的眼睛。他既然想来找茬,便什么都是借口,不错也错鹕。   万安这个老东西外头风评甚低,自己不学无术,却竟然能爬上内阁首辅的位子,外头人都说是凭着贵妃的抬举,以及他自己向皇帝的溜须拍马。   兰芽倒不这样。这话也只是不谙朝堂的乡野村民才能说得出来的咕。   试问这朝堂之上,只凭贵妃的裙带关系,只凭会跟皇上溜须拍马……就能攀上内阁首辅之位么?那这朝政就不是朝政了,是说书先生的话本儿了。   于是面对万安,便一定要多加小心,甚至那小心都不亚于面对皇上的时候儿。   有什么君,便有什么臣。有今上这样以口吃为挡箭牌隐居深宫,却实际上紧紧握住天下大权的皇上;那便也自然有这样看似没有半点中用、出了溜须拍马便什么都不会的内阁首辅……不过她看得懂,皇上那既然都是伪装,万安的便也都是表象。   否则这个老东西凭什么稳坐内阁首辅之位十余年!   .   听见兰芽这样说,万安也是小小一讶,尴尬地笑了笑:“兰少监礼数周全,既然有这份心,便也是够了。”   说罢也只要了碗热水,缓缓喝完便走了。   兰芽的手段看似示弱,实则是反将一军。   皇上亲下旨意,不准考生之间交头接耳,可是兰芽却要到广场上去,挨着个儿地跟贡生们道歉……那考场的秩序自然乱了,若皇上问下来,兰芽若回奏说是万安大人的意思,那这责任万安也承担不起。   就因为明知道他万安承担不起,兰芽才肯故意这样说。于是终究击退万安,让他自己放弃了挑衅。   见万安走远了,兰芽才悄然舒了一口气。因为方才这一紧张,之前的头晕反倒好了。   人真的没那么娇贵,尤其是在压力袭来的时候,人其实是甚为坚强的。   兰芽这才转到谨慎殿汉白玉基台之下的、用于当值太监歇息的塌房去坐了坐。她没叫大包子陪着,叫大包子还回到殿上去听差,别回头皇上叫人。   她歇了片刻,已是没什么大碍了。门口忽然光影一转,走进一个人来。   兰芽抬头一瞧便笑了:“哥哥来了。”   自是贾鲁。   贾鲁迎头就听见兰芽喊他“哥哥”,恼得跺脚转身就要走:“行,你自己喊哥哥玩儿吧,就当我没来过!”   兰芽莞尔,伸手扯住他袍袖:“好容易得了机会进宫见着哥哥,哥哥怎么不理我呀。”   那是贾鲁不知道,如今这一声“哥哥”,对她来说有多贵重。   兄长已经不在人世,她已经再没有了哥哥……而在她心里,愿意将贾鲁当成自己的哥哥,这是源于干娘的缘故,也是源于是真的珍视与他的情分。   贾鲁眯眼瞅着她,塌房虽然又矮又暗,可是他还是隐约从她眼里看见一点闪烁的水光。   他那颗心就又硬气不起来了,回身问她:“怎么了,是不是方才被那个老东西给欺负着了?”   贾鲁是个三品官,且不是内阁成员,于是今儿这殿试虽然也能来,却只是个看客,没什么实际的差事。他也远远瞧见了兰芽,以及万安特地走到兰芽面前去说了半天的话……他就知道不对。   年前请罢西厂的那一场朝堂风云,司夜染将万安和万家也给搅进去了,贾鲁却一直保持冷眼旁观。并未因他事实上也是万家人,而跟司夜染公开闹翻。   只因他看得明白,司夜染那么豁出去了的闹,想要干的是什么。   再说万安是什么样的人,万通等万家人又是什么样的货色,他实则看得比谁都明白。也所以这多年来他才坚决拒绝承认是万家人,连名字也一直叫贾鲁,而不肯有半点更改。   出生的血统,他没办法选择;可是这后世的路该怎么走,他想自己决断。   听贾鲁这话,兰芽便扑哧儿笑了。心下暗暗说:万安你个老东西,你便庆幸能有哥哥这么好的儿子,以及干娘那么好的外室吧……否则我将来早晚——哼哼!   她心里那么想,嘴上却还是遮掩过去:“哥哥以为发生什么事儿了?万大人怎么会欺负我这么一个十几岁的小娃娃呢。没事的,万大人只来体察考生的辛苦,也亲自喝了一碗水。”   灵济宫与万安之间的龃龉,她不想将贾鲁夹在当间儿为难。   “真的?”贾鲁眯眼望来。   “当然真的啦!”兰   芽说着故意掐了掐腰:“再说就算万大人是内阁首辅,咱家就一定怕了他么?”   这话倒是不假的,原本内阁是外臣之首,曾与太监们可以分庭抗礼。可是后来皇帝们越发倚重内官,于是就算是司礼监一个传话的太监去了内阁,内阁首辅都要亲自出门相迎;若要是个太监级别的去了,内阁首辅都得将自己得座儿让出来,请人家上座。   这从不是朝廷上明文规定的规矩,这只是内阁的大臣们一代不如一代,骨头越来越软了的真实写照。   贾鲁便也叹息一声:“既然不是他找你的麻烦,那我便也安心了。”   兰芽这才笑眯眯扯着贾鲁坐下来:“哥哥,干娘身子骨可好?我这回来得匆忙,还没得空去拜见她老人家。”   从草原走得真是匆忙,那一路是逃命,可是兰芽却还是启程之前用心给干娘搜罗了点小礼物。   贾鲁轻轻叹息一声:“草原的事情早就传回京师来了,娘她……所以你暂时不去,也是好的。等忙过了这阵子,你再去不迟。”   贾鲁吞了的那一半话,兰芽也自是听懂了:听见草原被她和大人折腾得三大部落自相厮杀,而且由此而元气大伤……干娘终究是草原人,心下难免伤感。   兰芽便垂下头去:“我明白。等过了这阵子,我亲自上门向干娘下跪赔罪。”   “你又胡说。”贾鲁叹气:“下什么跪,赔什么罪?你办的是朝廷的差事,没有对不起谁!”   兰芽心下既酸且甜,忍不住伸手去抱了抱贾鲁。   这个哥哥,她喜欢。   .   殿试这边终于稳当下来,秦直碧、陈桐倚和林展培等人各自沉稳作答。只等日暮交卷,翌日阅卷,再次日放榜。   且说司夜染这边。既窥破了皇上的心思,他便要寻个妥帖的人来担内书库的责。   这个人选,也叫他颇费踌躇。   藏花便冷笑:“大人这又有什么为难的?手上握着刀,自管瞧着谁不顺眼,便按下脖子来摘了脑袋便罢。”   司夜染没说话,只静静望一眼旁坐的息风和煮雪。   煮雪忍不住刺了一声:“花你何时直接冲进乾清宫,按住那皇帝老儿的脖子,将他脑袋切下来呗?”   藏花哼了一声,抛了个兰花指过去:“女人,我才不跟你一般见识!”   煮雪自从身边儿有了月月之后,活泼多了,于是此时乐得跟藏花斗嘴:“我是女人,你就不跟我一般见识啦?花,我记得从前的你可是将自己个儿跟我们混成一堆儿的,你总说自己个儿比女人还女人呢,怎么这会儿就又不跟女人一般见识啦?”   煮雪说着还一指自己的僧帽:“你可别说什么头发长见识短……咱俩个比比,你头发比我长多了。”   司夜染面上依旧纹丝未动,初礼那边则已经乐得快憋出内伤了。   可怜的二爷,从前一向那么桀骜要尖儿的人,这会儿竟然又被煮雪姑娘给气得只会翻白眼儿,半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息风便也垂下头去,微微勾起了唇角。   从前的煮雪,又回来了。   只是从前的藏花……也许永远都回不来了。   息风笑了一下之后,赶紧敛住形色,正色抬头来望司夜染:“大人,凉芳若久留,必成祸患。”   煮雪便也严肃下来,难得公然赞同了息风的话:“大人,正好趁机除掉凉芳!”   孰料藏花却冷哼一声:“我倒不同意。凉芳那个人,倒也难得。”   -   【稍后第二更。】 ☆、21、还没离开,却已开始思念(第二更)   风、花、雪三人的意见不一致,可是事实上司夜染却是两方的意见都赞同。   正如风和雪所言,凉芳此时已露反骨,若久留,怕终成大患。   可是藏花的意见,司夜染心下却也同样心有戚戚:凉芳终是为了曾诚,且他进宫是兰芽亲自送进……   司夜染便缓缓点头:“其一,凉芳此时坐挟贵妃宠信,与僖嫔联手一处,在宫内宫外已经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这从他染指东厂,把持传奉官之事,便足可看出。”   “且东海的事,长乐帮本官找见了怀贤与宫内往来的书信。你们道怀贤送进宫里的那个眼线,是谁?”   息风便一眯眼:“杭州……僖嫔?咕”   “没错。”司夜染轻勾唇角:“怀贤也是看准了贵妃年老无嗣的空当,寻了僖嫔这样一个聪明剔透的送进宫里,也想有机会复制出第二个贵妃,到时候他自然就是权倾天下了。”   煮雪清冷一笑:“僖嫔果然是个聪明的,能将凉芳拿捏在手心儿里。”   “那也简单。”藏花眼角的胭脂倏然一展:“我去,摘了僖嫔的脑袋。”   息风和煮雪又都同时盯了藏花一眼。   煮雪叹了一声:“僖嫔是内廷主位,是皇上的侧室,你说摘就给摘了……那接下来皇上要摘的就不是你一个人的脑袋,而是咱们灵济宫所有人的脑袋。”   藏花便又傲然转开头去:“他们两个之中如果要除掉一个,那就该是僖嫔。总归,不能动凉芳。”   司夜染的目光无声飘来,落在藏花面上。   花这么保凉芳的用意……他懂。   他便没再说什么,只说他再想想。   日暮兰芽归来,看出他神色有异,便追问出来。   他自不想扰了她的神,不想说。   兰芽便笑了,扬声喊初礼:“饭菜都撤了吧,我今儿没胃口,不想吃。”   初礼一听就明白了,扎撒着双手立在门口儿,然后还是冲司夜染施礼:“大人……公子不能饿。”   司夜染则悠然翘起长眉,不急不慌地睨着兰芽:“你好大的胆子,现如今竟然敢用这个来威胁我了,嗯?”   兰芽便也高高扬起下颌:“我自知没什么能拿来威胁到大人的,好歹这现成的有一个。虽说不那么光明磊落,可是好歹——管用。”   司夜染便哼了一声,目光从初礼面上一掠:“将她绑上,我亲自喂她,我看她怎么抗拒。”   初礼这个为难……虽则明白,这二位早已心心相通,于是便连这个话儿都能拿出来当斗嘴的玩意儿了,再不似从前似的当真。可是——他这当奴才的,到底是听令还是违令啊?   兰芽却脸红了。   这个混蛋,她能想象到他究竟是怎样绑上她,又是要怎样喂她……   实则,她也想……可是,现在不是时候,不敢呐!   她便嘟嘴瞪他:“大人又想自虐!对不住了,小的可不奉陪。”   于是还是红了脸垂下眼帘,乖乖端碗吃饭。   司夜染远远瞧着她那小模样,终究缓缓笑开……   只是,呼,虽然吓得她乖乖吃饭,他自己的身子却也被自己的话给骗了,径直起了反应呢。   他只好吩咐初礼服侍着兰芽,自己出去散散。   月色情寂,他独自一人沿着宫墙夹道走,心下却不寂寞。   这般地明明每晚拥她同眠,却要体尝更加铭心刻骨的相思……这种况味很难熬,可是,却更甜蜜。   让他忍不住想起小时候。彼时他还是凤镜夜,还是岳府的小书童。彼时还是年幼,跟她还是一对小儿女,还不算懂情……于是两人也是这么朝夕相处着,可是他彼时却已经隐约有了类似今日的心境。   明明就在她身边,却思念她到摧心断肠。   只因为心下知道,早晚有一天会离她而去。   因为明白,那一场别离,难免要伴随着一场伤透她心的伤害。   此时便如同当年一样,越是相处,越是幸福,便越是明白,能握在手心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她的肚子顶多还有两月,他便必须要送她走……   他从现在就已经开始想她了呢。可该怎么办?   .   这般地分了心,身子便自然平息下去了。他便片刻都舍不得耽搁,连忙飞奔回了观鱼台。   回房,她已吃完了,他便什么都不理了,早早拥她入帐。   忍着煎熬,只浅浅拥着她。   兰芽使坏,将他的发髻也拆散了,让他的长发也迤逦滑落下来。她盯着他,一再地叹息:“讨厌。一个男人家,怎好生成这般风华绝代的模样,倒叫人家自惭形秽。”   他便一把将她揉进怀里,克制地吻:“傻瓜,什么你呀我呀,都已合成一个,在你肚子里。我再风华绝代,也全都种进了你的肚子里。”   兰芽这才笑了,伸手轻轻抚摸   尚且平坦的肚子,满足油然而生。   不一样了呢,他说得对,从此她跟他不再是两个人了,已然合成为了一个。   陷阱挖好了,她便娇俏抬头瞪他:“既然都是一个人了,你怎么还有话瞒着我?况且,你以为真的能瞒得住我么?我自己就猜不着么?”   瞧她那志得意满的小模样儿……他真想狠狠惩罚她。   可是此时,却也只能忍住,俯首去轻轻啄她的唇:“猜着什么了,嗯?”   兰芽便也忍不住情动,伸手勾住他的脖子,想要加深这个吻……倒是他长长喘息着轻轻隔开她,在她面颊上掐了一下:“乖,忍耐。”   她吐舌,红了脸,便垂下头去讷讷道:“今儿在谨身殿跟大包子一起当值,我问他吉祥可好……他支支吾吾,没说‘好’也没说‘不好’。我就知道是吉祥出事了。”   “你这么坚持要瞒着我的事,想来也就唯有她的事了。”   他便只能叹息,又忍不住再吻她一下:“我现在怎么有种被自家娘子捉着私房钱的感觉?”   “嗯哼,”兰芽作势打他:“那还不快从实招来?”   正说着话,外头初礼迟迟疑疑地轻声问:“……公子,可睡了?”   兰芽便知道又有事儿了,否则初礼那懂规矩的,不敢来打扰。   “怎么了,说吧。”兰芽便坐起身来。   初礼也跟着叹口气:“回公子,西苑那边又闹腾起来了。那位女真的贵客非要闹着见您,若您再不去,她就自己上灵济宫来。”   司夜染蹙眉,按住兰芽:“我去。”   兰芽伸手扯住司夜染的衣袖,笑起来:“没事,还是我去吧。她那性子,你纵然能压伏住,却也怕不肯真的收心。”   看时辰还早,他是早早拥她入帐的,实则还不到就寝的时辰。这才点头,亲自帮她穿衣。   兰芽却坏坏笑起来:“怎么偏赶着这个时辰闹起来……我想这中间儿,怕是有事儿。”   这个时辰……咳咳……司夜染便也笑了。   兰芽抬头看他:“所以大人就别自责了。既然是这码子事儿,总归我去更恰当。”   .   兰芽没猜错,之所以是这个时辰又闹腾起来,的确是那么码子事。   虎子对爱兰珠不理不睬,甚至她再来,就压根儿都不叫双喜给开门儿了,爱兰珠的的火就大了。   再加上她想见兰芽,兰芽也不理她,她就棋行险招,这个晚上设计将双喜给砸晕了。然后她套上了双喜的衣裳,走进虎子的房间里来。   说来也巧,虎子刚练完拳,想要洗个澡。虎子本意是叫双喜进来帮他擦背,没成想进来的是爱兰珠。   彼时虎子背对门口坐着,也没留神。直到那个约略有些颤抖地覆盖到脊背上来的手——竟然是一双柔滑的小手时,虎子才猛地回头。   武将的本.能让他同时便扣住了那人的手腕,将那人直接拽进了水里!   水花迸溅,内侍的帽子被打掉,露出的却是爱兰珠惊慌的小脸儿。   水那么烫,而虎子此时身无寸缕,爱兰珠就伏在他的身上……   爱兰珠自己便先羞红了脸,却没闪开,反倒一把抱住了虎子。   虎子正是阳刚的年纪,乍然这么软玉温香抱满怀,身子不可能不反应。可是他却没失去理智,劈手推她:“滚开!”   孰料爱兰珠反倒一把扯开了她自己的衣裳,死死缠住了虎子。 ☆、22、就算你不要,我也非要给了你(2更1)   “滚开,你怎这么不知廉耻?!”虎子也一震,却还是强力推开。   “不知廉耻?”爱兰珠面颊绯红,身上的力道却丝毫都不减轻:“你所谓的廉耻,是你们中原人的自己定的,却不是我女真人的说法。在我女真,追求自己心中所爱,又有什么错?”   “爱你个鬼!”虎子纵然力大,可是毕竟是被压在下头,且浴桶狭窄不利于舒展。更何况从小骑马的爱兰珠,力气远非普通中原女子可比,饶是虎子也真有些拼争不过,他只能怒吼:“你追求所爱,你问过人家爱你么?你这叫强扭的瓜不甜!”   爱兰珠用尽全身力道向下压虎子:“甜与不甜,吃过了才知道!”   虎子见怎么说都不行,便是一声怒吼:“我现下已是大明朝廷命官,你胆敢这样对我。若你父兄知道你所为,他们还不剥了你的皮!丕”   爱兰珠却是一声娇笑:“可是这般的事情,女子总归是更吃亏的那一方。纵然你不真的要了我,可是我也一样可以说你要过了我了!“   这样无赖的丫头婕!   虎子大怒,便运足了力道,一脚踢在浴桶壁上,木板应声而碎!   桶里的水哗啦地便涌了出去,手脚解了水和空间的束缚,虎子趁势扬臂,一抖手便将爱兰珠整个抛到了一旁!   .   兰芽赶到的时候,正是这样一屋子狼狈的时候。   一地的水,家具都给淹了。虎子松垮垮披着一件外袍,立在正中;爱兰珠一身的湿,还扯开领口,可是死死抱着床架,就是宁肯坐在一片狼藉的地上,死活就是不站起来。   被砸晕了的双喜也醒了过来,找了另外一套衣裳穿着,手按着脑袋,两眼恼怒地瞪着爱兰珠。   息风也已经赶到了,却显然有些不好决断。   一瞧这架势,兰芽便只能叹气。吩咐双宝先将双喜带出去,然后叫息风派人在门口守着。闭了院门,不许这消息传出去。   虎子见兰芽来,这一口气才舒了,可是随即却又气不打一处来——这样的场景,该是叫她看见的么?   兰芽上前推着虎子:“你先换衣裳去,别扰我跟爱兰珠说话。”   虎子也知道自己这一身狼狈,便恨恨地又瞪一眼爱兰珠,这才转身走了。   兰芽靴底小心地踩着水,走过去将房门掩了,这才回身笑:“爱兰珠,屋子里没有旁的人了,你便松了那床腿儿起来吧。看样子也抱了大半天了,胳膊都算了吧?快起来散散。”   爱兰珠这才狼狈地松了手,站起身来的时候已是摇晃了。   却还是逞强,恨恨瞪兰芽一眼:“你还知道来,啊?我叫你们大明的官儿找了你好几回了,你不可能每一回都是没听见。你是故意不来见我!”   兰芽上前扶着她坐下,兰芽自己回身也坐在一把椅子上。两人都盘起了腿儿来,免得脚面又都泡到水里。   兰芽说:“咱家自然知道姑娘找我,可是咱家一想,我纵然来了,又能帮得上姑娘什么呢?姑娘的心结总归还是在虎将军身上,咱家也做不得虎将军的主不是?“   爱兰珠平静下来些,垂头不做声。半晌才道:“算了,我想叫你来,就是想看你还认不认得我。那个犟种死活就说不认得我了,我就想拉你出来做人证。”   “可是现在也想明白了,就算拉你出来又能怎么样?他不是不认得,他是故意装作不认得罢了,就算有你在畔指认,他若想不认,就谁都拿他没办法。”   这话说得实在,兰芽心下对爱兰珠倒是又多了一重认可。   身在高位之人,想要承认自己错了,那可真是太难了。以她的出身,自然也有高傲的本钱,却难得她能高傲得起,也能降得下身段来。   兰芽便轻轻一叹:“……只是姑娘,何苦这般自辱?咱家钦佩姑娘勇敢追爱的勇气,只是……这并非最好的法子,反倒将虎将军推得更远了。”   爱兰珠霍地抬起头来,眼中已是有了泪。   “我自然明白!我女真虽然没有你中原那些劳什子的规矩,可是好歹我也是个云英未嫁的女儿家。那点子耻辱心,我也是有的。只是,我已经没有了退路。我,快要等不及了!”   “此话怎讲?”兰芽也是一怔。   本以为又是爱兰珠故意耍小性儿罢了,可是看她此时的神情,分明已是决绝之色。   爱兰珠叹了口气:“反正既然你上一会就猜到了我的身份,也罢,我就也不妨对你直言。”   “我,爱兰珠,是建州女真的公主。我爹是建州卫指挥孟特穆,建州左卫指挥是我二哥董山,建州右卫指挥则是我叔叔凡察。”   兰芽点头。她早就猜到了。   爱兰珠见兰芽面色淡淡的,便更觉难过:“连你也觉得,我这个女真的公主真的没什么可值得尊敬的,是不是?只有我自己才拿我这个身份当回事,原来你们根本都不把我放在心上!”   兰芽没说话,可是她从   爱兰珠这般自我贬抑的态度上,便已经隐约察觉到爱兰珠是一定遇见了与她身份有关的、她不喜欢的事。   果然,爱兰珠抽噎两声便停了哭泣,伸手将眼泪擦干。   “我要嫁人了。”   兰芽心便一坠。是了,这就是这天下所有公主的必然命运。   小的时候可以在父兄身边享尽尊荣,可是一旦到了婚嫁的年纪,便要成为父兄的工具。   “嫁给谁?”   爱兰珠苦笑一声别开头去:“蒙古大汗巴图蒙克!”   “什么?”兰芽闻言便也是狠狠一惊。   爱兰珠瞥向窗外,神色淡漠:“我爹和哥哥都说,能嫁给那个人是我的造化。他们说那个人只有十八岁,相貌英俊宛若九天谪仙,更可贵的是他用情极专。要不是他的彻辰满都海去世了,他都不会再另娶。”   爱兰珠舌尖下咽下一句话,没有全都说给兰芽听:她的父兄还说过,这样能叫女真与草原联姻,借草原以壮大女真的机会,千载难逢。   从前草原根本就看不上女真,建州女真从前不过是人家大元朝治下的一个万户的头目罢了。这回却有机会与草原联姻,便是等待多年的机会来了。   “原来是这样。”兰芽垂下头去,心中也是百转千回。   “可是我不管那个大汗再有千般好,我也不愿嫁!”爱兰珠含泪悲呼:“我心里想着的人……不过是那个犟种罢了!”   她伤感地吸气:“我在女真与父兄已经吵翻了多次,我甚至绝食自杀!可是他们并不会因此心软,更不会改变主意。我知道那样也不行,我便与他们谈条件,我说这次我要跟他们最后一次到大明进贡……这次他们若允许我来了,等我回去之后便会乖乖地嫁去草原。如若不然,我死也不嫁;若是强娶,我新婚夜晚也会刀刺巴图蒙克,毁了这一场女真与草原的联姻!”   “他们无计可施,也只得依了我。我这般千辛万苦才能又来大明,我便必得趁着这次机会跟他成就了夫妻。生米煮成熟饭,才能叫我父兄断了这个念想。”   爱兰珠转眸望来,目光倔强而澄澈:“我这辈子若嫁,便必定得嫁给他。若不是他,我也不管他是谁,都死都不嫁!”   兰芽心下不由得悄然挑起一根大拇指。   爱兰珠说着却又气馁,泪珠子扑簌簌地滑下:“我也不想强迫他,可是我已经没有了退路了。他却一回来就那么不待见我,甚至都装着不认识我了,我真是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兰少监,若你是我,处在这样的绝境,你说你还能有更好的法子么?”   兰芽静静凝望着这个伤心欲绝的女孩儿,轻轻摇头:“我也没有更好的法子。我想我也会跟你一样,如此孤注一掷。即便会被那个人厌弃,也至少是他,而不是自己不想要的人。”   “没错!”爱兰珠扬眸望来:“所以我可以告诉你,今天纵然落到这步田地,我也不会放手。今天不行还有明天,明天不行还有后天……总归,我非要把我这副身子给了他!”   “就算他不珍惜,就算他还会厌弃,可是我就认准了,非给了他!”   她转回头去,目光里流露出脆弱和无助:“……就算,就算我把身子给了他,他也上来牛脾气不给娶我的话,那我也算了了一桩心事。总归,我绝不会让那个巴图蒙克得了我的第一晚去。我总归,得把我这辈子最珍贵的东西,给了,给了那个犟种!”   -   【稍后第二更】 ☆、23、只是,曾经沧海难为水(2更2)   爱兰珠哭累了,兰芽才吩咐双宝送爱兰珠回去歇息。   双喜这孩子在这事儿上的表现,有些过于护主,没有双宝妥帖。   兰芽便将双喜单独叫进来,提点了两句。双喜一听也惊了:“奴婢当真不知道我们小爷真的跟那位是旧相识!”   兰芽也点头:“我明白,所以才没因此责罚于你。你忠心护主没错,但是不能就只知道护主,都不知道睁开眼睛、张开耳朵,好好看看听听,再好好想想。要明白,有时候你的忠心护主却也未必都能对主人好。”   双喜不避地面上的水渍,跪下磕头。   兰芽又想了想,才去看虎子婕。   虎子没在自己的院子里,已被送到赵玄的屋里。赵玄正陪着他说话。虽然还是余怒未消,可是目光却平静多了。   见兰芽来,赵玄识趣地告退,说带人去给虎子拾掇院子,扫水去。   兰芽也没说话,两人就这么坐着。   虎子反而不托底,扬声问:“你,不高兴了?”   兰芽摇头,抬眼来,目色略有苍茫:“虎子,辽东要出事了。”   虎子也唬了一跳:“怎么了?!”   袁家世代镇守辽东,辽东不仅是袁家的故乡,也更是他们世代施展文韬武略的舞台。若说大明是皇上,辽东则是他们袁家的——也不为过。   于是听兰芽说辽东要出事,虎子便觉周身的肉都是一疼。   兰芽便将爱兰珠的话转述了一遍。   虎子听见也是一怔,目光中同样转过苍茫。   兰芽垂下头去:“想来也是我们草原之行的后果——草原实力被削弱,尤其是巴图蒙克骤失满都海,使得他自己的地位不稳,于是他急需寻找外援,这便向女真提亲。”   虎子接道:“这便正中女真下怀。两方联姻,女真正可以趁机做大。”   兰芽点头:“于是辽东边关的情势便更风云莫测。辽东边关左边是草原实力最强的察哈尔部,右边则是与草原联姻的女真……”   虎子轻轻攥紧拳头:“我爹被撤职,换上来的是无能鼠辈,所以女真才敢趁机做大。若我爹还在,他们必定不敢。”   兰芽缓缓抬眸:“虎子,也许时机已到,该你回辽东去了。辽东只有你袁家才能镇得住。”   虎子点头:“只是此事只有皇上才说了算。皇上若无此意,便是你和……大人,也都没有办法。”   他语中曾有迟疑,在称呼司夜染的细节上,仿佛曾经又想叫“阉人”,却最终还是叫了“大人”。兰芽心下一暖,由衷微笑。   便是为了这一声,大人也值得为虎子受些疼痛。   她便点头:“你说得对,辽东本是朝廷九边之首,辽东总兵的任命总需要皇上亲作裁决。可是终究事在人为,我和大人现在只看你的心意,若你不拒绝,我们便自然有办法推动此事。到时水到渠成,皇上便也唯有你一个人选。”   “可是兰伢子你别忘了,你和我现在的身份,你和我都不再是原来的人。你不再是岳兰陵,我也再不是袁星野。”   “我明白。”兰芽心下便又是一暖。   他和她一样,都是被宦官残害的忠良之后,从此隐性瞒名于世间苟活,却无法恢复身份。若想恢复身份,唯有一途——重新掀开当年的大案,先替父祖昭雪,然后才能找回自己的身份。   而倘若掀开过往,便势必牵连到司夜染。到时候也许他们恢复身份的代价却是——司夜染因此受责。   于是此时虎子还能替司夜染着想,叫兰芽心下更感宽慰。   兰芽按下心下的伤感,抬眼一笑:“可是你终究是袁家人,辽东出事你不能坐视;而我也终究还是岳家人,大明江山,我得替我爹尽忠。”   他们两个都明白,这样做的代价将是巨大。   虎子便垂下头去,半晌才说:“或者还有一途,能牺牲最小,且可四两拨千斤。”   兰芽却摇头不语。   虎子自己忍不住吼出来:“那就是打乱了女真想与草原联姻的计划!只要爱兰珠不嫁,巴图蒙克必定自觉受辱,心下便只会怨恨女真而断了与之联手的心!”   游牧民族很为重视联姻。若是说好的亲事却不执行,对于男方来说会认为是奇耻大辱。   兰芽却轻轻道:“算了。虎子,在木兰山上我是与你玩笑过此事,可是在我心里那不过是实在没辙了的想法。眼前的辽东一事,我宁愿你是战场冲锋杀敌,也不愿你勉强做你不愿做的事。”   虎子垂下头去,别开目光:“……实则,我也不是那么讨厌她。若不是后来遇见了你,兴许我对她还能存些念想。可是兰伢子你明白的,我这人就是——曾经沧海难为水。”   这话题便越说越沉重了,兰芽不想。于是她故意亮声笑了下:“嗯哼,更何况我是男,她是女!于是你越发在意我,就更要故意漠视她了!”   虎子其实没有那   么厌烦爱兰珠,虎子只是卡在自己心里那个绕不出来的弯儿里,仿佛总要给将爱兰珠推远,方不负自己对兰芽的那颗心。   兰芽便起身:“时辰也不早了,我也该回去了。你早些歇息。只是我有一件事交代给你——今晚入梦,重回辽东,好好将你这一路走来的故事,重想一遍。”   .   凡是兰伢子说的话,虎子都放在心上。   她走了,他便和衣就躺在榻上,闭眼入梦。   赵玄瞧见公子走远了,这才回来,进来就拉着虎子说话。   虎子不想说,可是赵玄按捺不下好奇。   虎子无奈只能坐起:“要说什么?”   赵玄瞧见虎子这一脸的气势,反倒有些结舌了:“……我只是觉得那个女真小子奇怪,便将咱们从前作弄他那回的事,从头到尾又想了一遍。我便怎么觉着都有点不对劲——该不会,你是早就认得他,然后那晚上是拉着我当垫背的,故意欺负他呢吧?”   赵玄这么说,虎子便垂下头去。当初他们两个人都因之吃了苦头,挨了鞭子还被关了好些日子,从这一点来说他就对不起赵玄。   赵玄一瞧虎子这模样,便跳脚了:“瞧,叫我说中了吧?”   虎子郑重道歉:“玄儿,对不起。不是我故意瞒着你,而是我一旦说明白,便连我的身世也都瞒不住了。”   赵玄摸着榻边儿,坐下:“虎子,说句实话,我早就觉着你的身份不对劲。只不过我没敢问。”   两人早就是过命的兄弟,东海、蒙古,两人又曾携手出生入死。虎子便将自己的身份说了。   赵玄听完就傻了,半天,却忽地噗通就给虎子跪下了:“袁将军他,曾是我赵家的救命恩人!”   虎子连忙扶着赵玄起来,赵玄垂泪:“我们家曾被女真人抓走过,给他们当奴隶,是袁将军率军将我们夺回来。”   袁国忠镇守辽东十数载,这样解救回来的人口,难以胜数。   虎子自己却黯然一笑:“我爹曾救过你们这多人,可是他有生之年怕也从未想到过,他的儿子我也有朝一日被女真掳去,驱驰为奴。”   赵玄也是大惊:“真的?”   虎子眯起眼,让自己又退回到那段记忆里去。   他全家于回乡途中被劫杀,只有他一人幸免于难……那时天大地大,四野俱寂,他眼里脑海里都只是全家人倒在血泊中的惨状。他绝望地奔逃,在途中遭遇女真的马队。   他被活捉,带回那个大院子。   也就是在那里,遇见了爱兰珠。   .   彼时全家刚刚惨死,他对女真人恨到了骨头里,虽然不甘心就这么死了,可是却也不肯听从女真人的驱使。   幸好他当时年纪还小,女真人没认出他来,只当他是山海关外的流民,只捉回来当包衣奴才便罢。他不肯听话,那户女真贵族家的二贝勒叫董山的,便吩咐人抽他鞭子。   董山狠狠说:“鞭子就是最好的试金石。鞭子能打服了的就是咱们的包衣,鞭子若打不服的,就直接让他做鬼去罢了。”   女真人便将皮鞭蘸了凉水,狠狠地抽他。他不屈服,鞭子便不停。   他几次昏死过去,又被凉水泼醒过来。如此反复数次,他在迷蒙之中只见爹坐在灯下,一边给他缝制狼皮背心,一边语重心长地说:“咱们袁家的命,都不是自己的。是这关东父老,是这片辽东大地的,更是大明朝廷的。爹已经这么死了,星野,你却不能这么死了。你得活下来,死也要死在战场上。”   他便一个激灵,用力睁开了眼睛。   正瞧见一个衣着华贵的少女,正在跟一头小马驹过不去,气得想要爬上去又几回被震下来。   他冷笑一声:“你那么折腾,没用!你倔,它比你更倔!” ☆、24、我是格格,你是我的包衣!(第一更)   “我问过你意见么?”   彼时爱兰珠正被那小马驹折磨得要疯要狂,冷不丁听一个被吊在马厩里,打得皮开肉绽的小子,却还有胆量用这么一副讥讽的语气跟她说话,她就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虎子呲牙一乐:“就因为你没问过我意见,所以你失败了十五次,折腾了一个时辰还么爬上去!”   “哎哟你还都给我数着啦?!”   爱兰珠这个懊恼,拎着马鞭便冲着虎子冲过来,用鞭子抬起他下巴颏儿珂。   一个汉人的小子,都被打成个血葫芦了,竟然还是一副贼眉鼠眼的模样,唇角还挂着笑!   虎子也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还能被一个小丫头给用马鞭撑起下颌来——这动作,分明都该是男人给女人使才对阕。   他便哼了一声,目光越发邪性,乜斜着去瞟眼前这个少女:“我身上挨打,很疼的~我眼睛再不去找点乐子,难道我还真的喜欢自虐么?”他呲起小白牙:“谢谢你啊,你可帮我找了不少乐子,我身上都不觉着疼了。”   “你!”   彼时的虎子还是个猴儿一样的少年,说出来的话将爱兰珠气得直蹦。   见她跟虎子说话,原本负责抽虎子鞭子的家臣便过来呵斥:“刚停了鞭子,你就敢得罪咱们格格!你真是活拧歪了!”   说着便要举鞭再抽。   爱兰珠却伸手攥住那人手腕,将他的鞭子格到天上:“住手!这个人,我要了!”   “嘿……”虎子傲然挑眉,直盯着那没机会再落下来的鞭子,却冲爱兰珠滑溜溜地一乐:“你要了我做什么?你难道想继续帮我提供乐子啊?”   他这是激将法,跟爱兰珠驯马的道理是一样的。   他不能这么坐以待毙,他得想办法活下来。而眼前这个桀骜的少女,是他唯一的机会。   她倔,他用激将法刺痛她,才能叫她就范。   爱兰珠恼得一把将那家臣的鞭子夺过来,亲手扬鞭,一鞭子狠狠抽在他身上:“我要了你,是为了由我才能抽你鞭子。这样的乐子,该是你给我奉上!”   虎子悄然含笑,没再说什么。   倒是爱兰珠贴身的丫头塔娜怔怔走上来问:“格格,您身边儿收了这么一个包衣做什么?个头也不大,又是个尖嘴滑舌的,能帮格格办什么事呢?”   “塔娜说得对。”爱兰珠盯着虎子:“你若不想被我二哥的鞭子抽死,你就得给我表现表现你能为我干什么。我屋里分到的粮食也没有白浪费的道理,养着你总得有个缘由!”   虎子便一指那小马驹:“我帮你。”   爱兰珠眼中光芒一盛,显然是极想驯服这小马驹的,可是却随即还是摇头:“算了!你能想出什么法子来,除了打它就是用鞭子抽它!若是想用那样的法子,早有的是人帮我了,何必轮得到你?”   虎子也是一愕。   怪不得她能一个时辰反复爬上爬下,跟那小马驹较劲,原来是不想鞭打那个小家伙。   他便呲牙一笑:“我有法子,你交给我就是。”   后来他才知道,原来这小马驹是她额娘在世的时候接生的,送给她当礼物。此时,她额娘已经不在了。   她珍惜额娘留给她的物件儿,却也想让她额娘看她能成功地驾驭那小马驹……这般矛盾之下,她便只会跟小马驹较劲比倔。   那一刻,他的心软了一下。   爱兰珠给了他一间屋子,叫他养伤。他身子的根基原本很好,得了饱暖便复原很快。等他身上的伤好得差不多了的时候,他自己就搬出了那屋子,搬进马厩里去住,跟那小马驹住在一起。   辽东的夜晚阴凉,他将他身子底下仅有的那点干草都让给小马驹,晚上干脆跟小马驹搂在一起睡。   爱兰珠几次夜晚偷偷来瞧,看他究竟用什么法子驯马,会不会伤害她宝贝的小马驹——结果都是瞧见一人一马相拥而眠的情景。   她看完了抹头就走,塔娜跟上来愣愣地说:“格格,你笑啦!”   自从额娘去世,阿玛隔日便迎娶了新人进门……她便再也没有笑过。   “别胡说!”她赶紧抚了抚面颊,低声叱责塔娜。   彼时女真主奴之间的规矩还没有那么严,于是塔娜还笑着顶嘴:“格格还怪我胡说么?格格自己个儿照照镜子,脸都红了呢!”   爱兰珠抓起鞭子便将塔娜给撵出了房间,自己心虚地赶紧抓过镜子来瞧。   可不,那跳跃的灯影之下,镜子里的少女双眼晶亮,两颊绯红。   她告诉自己那是瞧见那一人一马搂在一起睡给逗乐了,那是她瞧见那小子是真心善待她的小马驹的,所以她才这么开心的。   她才不会承认,是因为瞧见了那小子满身的伤都好了起来,原来竟是那么一副英俊堂堂的好相貌……   她想到这里,懊恼地推开了菱花镜,双手捂住面颊:“哎呀爱兰珠,你在   想什么呀?要死啦!”   吹熄灯烛钻进被窝里去使劲闭住眼,却怎么都睡不着,眼前晃的都是那个家伙——英俊的面容,英挺的长眉,还有,笑起来就猴儿一般调皮的脸。   .   几日后,虎子便招呼着爱兰珠,说可以去骑马了。   三个人便牵着马到了山脚下。那里一马平川,正是骑马的好地方。   女真人是马背上的民族,所有人都极其在乎马上的技巧。便是女孩子家,也总要学些马背上的花样儿,用以彼此竞争。   爱兰珠先尝试着马上小马驹的背,小马驹又想反抗。这时虎子忽然一声唿哨,那小马驹愣了愣,不甘心地打了几个响鼻,便也站定了。   爱兰珠大喜,也不想输给虎子,便有意显摆,于是策马狂奔,在马上忽地松了一只脚,于马匹狂奔之中,将那只脚从马背上绕回来,形成侧坐的姿势。   这是一种马技,她就想叫那小子看得目瞪口呆的。   却孰料,那小子策马在畔跟随着,面上并无半点惊奇。   是因为爱兰珠不知道他是袁国忠的儿子,这些马上的雕虫小技,在军营里他早就跟袁家的子弟兵们不知玩儿过多少回的了。就爱兰珠这最基本的花活,根本就入不得她的眼。   爱兰珠便懊恼了,从兜囊里掏出一个皮球扔在地上,挑衅地瞪着他:“来,跟我抢!”   皮球扔在地下,不同于古已有之的马球,因为没有球杆。想要抢球,需要极高的马术技巧,要从马背上俯身向下,单手抓缰绳,在马儿的飞奔之中,伸手从地上将皮球捞起来。   这已是马术中最难的一种了。   虎子心中自是有底,反倒替她担心罢了。就方才她那甩腿侧骑的基本技巧,她用得也并不熟练,更何况她这还是第一回成功爬上小马驹的背,还远远没有达到人马合一、心心相通的地步。   若逞能,脖子都能摔断。   他便拒绝:“算了吧,我又不喜欢那个皮球,何必跟你抢?你还是自己留着玩儿吧!”   爱兰珠便面上更是下不来,发狠道:“你不是不甘心当我的包衣么?那好,我便答应你,若你能赢了我,我就不将你当包衣对待!”   这句话给了虎子激励。   他可以忍辱偷生,可以给女真人当马童,可是他却不能接受从此成为女真人的包衣奴才。否则,他无法面对爹和袁家列祖列宗的在天之灵。   可是这也是女真的规矩,所有掳掠而来的人口都是包衣奴才,只能依附主子过活……今日既然有这样的机会,他没理由不放手一拼!   他便亮声一笑,“君子一言,快马一鞭!”   说罢便催动坐骑,朝那皮球飞奔而来。   爱兰珠也不含糊,同样策马来追。   两人在马上各自计算好了合适的距离,便都准备俯身向下来。   虎子艺高人胆大,索性一脚松开一边马镫,团身伏于马鞍,将整个身子的重量都交到一边马镫上来,单手握住缰绳,将整个身子都凌空于半空里。   爱兰珠看都看傻了,她没想到虎子竟然有这样的能耐!   她便也不甘示弱,小心翼翼地也将一只脚从马镫里抽出来,想学着虎子的样子,将身子都凌空去取球……   可是她与小马驹的配合还不好,更没有这样高超的控制技巧,身子这刚一凌空,便失去了平衡,整个人从马上狠狠甩了下来!   -   【孟特穆-董山这一脉,就是努尔哈赤的祖先啦,也就是大清朝的肇祖原皇帝~而大家都知道的,女真与草原的联姻早已是传统,清朝入关早起的皇后都是出于蒙古。稍后第二更~】 ☆、25、他们的命,从此便深深牵绊在一起(第二更)   那一甩之下,她轻则以头抢地;重则便避不开了两匹马疾驰的马蹄,若被一蹄子头上,她登时就得脑浆迸裂!   电光石火之间,她的大脑已经一片空白,什么都来不及想,更什么都来不及做。只能宛若隔着云雾,听见塔娜撕心裂肺的尖叫。   可是塔娜离得太远,远到根本没办法及时赶到来救她。   她那一刻油然而生一丝悔意,后悔为什么就非要跟一个包衣小子逞强好胜阕?   纵然她是好胜的性子,却也不至于跟自己的包衣过不去呀。这般的拼命,难道是想证明自己比他强么?实则根本不用的啊,他是她的包衣,她是他的主子,他越强便也越是证明她有本事,本不矛盾,又何必要争。   马蹄声已经就在耳边,她紧紧地闭上了眼。   她不想承认,她是故意想在那个包衣小子面前炫技,想要让他瞧瞧她的英姿飒爽,想要——从他眼里看见他因她而绽放起来的光芒。   可惜,她自己演砸了。她再也没有机会了…珂…   闭上眼,她怅然等待死亡的来临。   也好,可以去见额娘了。   却就在那千钧一发之际,单侧跨马,凌空俯身的虎子冲到近前,他却没有伸臂去捡那就在眼前的皮球,而是单手猛带马缰,接近爱兰珠和狂奔的小马驹——以放弃自己的平衡为代价,用尽全力横空伸臂,将爱兰珠凌空扯住!   两匹马都受惊,疯狂发足狂奔。爱兰珠的一只脚还卡在马镫里,虎子纵然扯住了她却也一时无法将她拽过来;而且因为他身子悬空,随时都有可能被自己的马甩落下来。   情势紧急,前方就是几棵树桩,若再不能及时将爱兰珠带过来,两人将都可能凌空撞到树桩上去!   紧急的一刻,虎子忽地松开了自己的缰绳,完全放弃了自己的安危,整个人便被爱兰珠牵累而被小马驹拖在地上!   他身子在地上被拖着奔驰,手却用尽了全力,将爱兰珠重新向上托举,送她回到马鞍!   幸好是小马驹,幸好马背不高,也幸好小马驹奔驰的力道还有限……爱兰珠自己也清醒过来,危急关头自己也死死拽住马缰,挺身坐回了马鞍。   可是虎子却来不及避开树桩,整个人兜头便狠狠撞向树桩去。   昏迷过去的那一刻,他只听得见爱兰珠撕心裂肺的哭喊。   “萨满大神啊,求你不要让他出事——”   .   他撞了头,陷入了昏迷。   爱兰珠和塔娜将他带回大院儿,爱兰珠便不顾任何人的阻拦,坚持将他抬进了她的房间,放在她的榻上,亲自照料。   她叫人找来部落里最好的萨满巫师,叫他们什么都不许管,就天天早午晚三遍地在她屋子里跳神,务必请萨满大神下界来治好他。   那些日子她衣不解带地守护着他。别的还好说,因为他是撞了头,便水米都不进,强灌进去便都会吐出来。   爱兰珠吓得直哭,到后来再不给他吃东西,他的体力便扛不住了。爱兰珠反倒横下一条心来,不哭了。将塔娜和萨满巫师都给撵出去……然后用自己的口含着肉糜粥,给他喂进去。   她是建州女真的公主,从小到大娇生惯养,并没有照顾病人的经验。她只是记得,她小的时候生病发烧了,也是吃什么吐什么的时候,额娘就是这样将饭食喂给她的……她顾不上什么姑娘家的名节,她只想不顾一切救回他。   或许是她这个法子真的管用,也或许是萨满天神听到了她的祈求,虎子这一次终于没有将肉粥吐出来,而是艰难地——咽了下去。   那一刻她开心得泪流满面,却腿一软瘫倒在地。   她连续数日不敢合眼,这一刻终于累得熬不住了。   这中间她阿玛孟特穆都督,她二哥董山贝勒也都进来瞧过。主要是怕她身子累垮了,说为了这么一个包衣小子不值得。她便洒了泼,断起脸盆将二哥给泼了出去。   父兄见她如此坚决,便也都无奈,只得由着她。   塔娜心疼她,劝她去歇歇,塔娜说她自会帮着格格好好照顾那包衣小子。她却还是不放心,最后只是挤在他身边儿,侧着身儿,不敢挤着他,勉强地睡了一觉。   就是这个晚上,她竟然听见了虎子在昏迷里小声地哭。   .   她先时以为自己是睡迷糊了,立起耳朵听了良久,才确定不是幻听。   那是不是说他是清醒过来了?   她一欢喜,便直接从梦里腾地坐起来。   瞧见的却不是他醒过来了,而是他揪着被子,小声儿地,哭了一脸的眼泪……   这不是她认得的那个包衣小子。   她认得的那个包衣小子,是被吊在马厩房梁上,被孔武有力的家臣,用皮鞭子蘸着凉水整整抽打了一天,被打的浑身上下没几块完整的皮肉,却还是不肯屈服的硬骨头;   她认得的那个包衣小   子,是一天到晚尖嘴滑舌,一双眼珠子滴溜溜乱转,贼得跟个猴儿似的家伙;   她认得的那个包衣小子……是能在夜晚抱着小马驹,带着恬然的微笑入梦的。   怎么会是眼前这个悄悄小声哭泣的——孩子?   她侧耳细听,听见他原来是在梦里喊“娘”。他说“娘,你去哪里啊,儿子好想您……”他还嘀嘀咕咕地说:“爹,儿子不孝,儿子只能在女真忍辱偷生,今生都不知道何时年月才能替家人报了这血海深仇……”   还有他一个一个在昏迷里呼唤过去的人名……   爱兰珠便愣住了。   袁。   一个一个的名字,都是袁姓。   她惊得从炕上直接掉到地下。   袁家死于她二哥与蒙古联手,就算外人不知,她如何能不知?!   她死死捂住嘴,只能劝慰自己说:也许错了呢?这世上姓袁的多了,不是只有辽东总兵袁国忠一家。他也不过是恰好姓袁罢了,一定不会是——袁家的子嗣。   可是她虽说如此宽慰自己,却也从此便对他更加小心地保护,唯恐被二哥知道他的身份。家里的兄长,大哥宽厚,二哥却刻薄。只可惜大哥死于战场,于是继承阿玛的只能是二哥。   二哥跟叔叔之间的卫印之争尚且不休,更何况是对世仇袁家的公子……她便恨不能如影随形,将他拴在身边儿,一言一行都瞧清楚了才放心。   饶是如此,可终究人算不如天算。   也许是看她对这个包衣小子太过爱护,阿玛和二哥不敢拦阻她,便将塔娜叫去问话,就问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塔娜也是一根筋,没作细想,便将那天的事原原本本都给说出来了。   塔娜也是感念虎子的英勇,于是言谈之间便将虎子的骑术和勇敢添油加醋地描述了一遍……   却不想,董山由此生疑!   只因为汉人多不善马术,更何况是这样高超的马术。且女真多年与袁家军对垒,对袁家军的训练及战术甚为了解。于是董山便从塔娜的描述里,窥出了袁家军的苗头来。   只不过董山并不能凭此一事便确定虎子就是袁家的后代,只担心兴许是袁家军哪个将领的亲属也说不定。不过不管是哪一种,只要这个少年与“袁”字挨边儿,便叫他不能不小心提防。   董山倒是没想到妹妹早已窥破其中关窍,他先用软的,哄着妹妹说,这样的包衣小子总住在她的屋里也不合适,毕竟男女有别,说要将那小子挪到其他屋里去,自会吩咐人好好照应着。   董山自是没想到,爱兰珠断然拒绝。那一刻甚至要与他拼命一样。   他心下的疑心便不由得更重。   这般将养了大半个月后,虎子这才终于好了。可是爱兰珠却瘦了一大圈儿。   况且这半个月来两人几乎就是同吃同睡,院子里那班半大孩子便传出些闲话来——说的不外乎是格格看中了他,留他在屋里,夜晚干那偷偷摸摸的事。   更有的传,说半夜起来撒尿,就总听见格格的屋里发出异样的动静。仿佛是格格疼了又舒坦了,而那个小子一直闷哼,撞得炕上的柜子都跟着吱吱呀呀摇晃不休。   虎子便激了。他自己怎么着不要紧,人家爱兰珠还是个云英未嫁的闺女,更是格格啊!   他便跟那烂嘴丫子的打成一团。 ☆、26、输就输在先动心(2更1)   他是真的急了,发了狠的,于是揍人就使了真本事。却不成想,这一切便都落在了董山的眼底。   董山原本对他的身份已是起疑,这般看他本.能之下使出来的手段,就更能看出是袁家军的路数。   爱兰珠扑出来,原本放下心来没准备帮虎子,因为那几个小子都不是虎子的对手;可是爱兰珠却一眼瞧见了廊檐之下二哥的目光……她便心下一惊,急忙上前将虎子拽起来,低喊:“别打了!”   虎子还意犹未尽,爱兰珠就将他扯回了屋子里漪。   她进门来不及脱鞋就上了炕,窝在窗边捅开窗户纸偷偷盯着对面廊檐下的董山看。   虎子先时就算没留意爱兰珠的想法,这会儿却发觉不对劲了,便也收了声,凑过来跟爱兰珠一块儿看。   果然瞧见董山见他们两个进屋之后,悄然点手唤过一个手下来,凑在耳边低低吩咐了几声什么,然后那个手下就也下意识回头瞄了一眼爱兰珠的房间,便点头转身离去。   二哥的那个手下,爱兰珠知道,是最擅打探消息的固。   她便跌坐在炕上,目光里一片茫然。   虎子眯眼凝视着她,缓缓问:“二贝勒爷他,怎么了?难道对我生了疑心?”   爱兰珠也吓了一跳,连忙遮掩:“不是。我二哥他为什么对你生疑啊,你就是个包衣奴才,犯得着我二哥对你生疑吗?”   他又岂肯信,一径追问。   她只得编了句瞎话儿,就说因为那几个烂嘴丫的小子胡说八道的,让阿玛和二哥担心她的名节。毕竟也到了年纪,总要考虑到将来的婚嫁。   虎子哂了一声:“如果是这样,那倒也罢。我从此只在马厩里睡,再也不登你这屋门;你有话也只叫塔娜去传给我知,我再也不当面与你说话就是。”   她一听就急了:“你好狠的心!”   急完了背过脸去:“我也知道你说这不过是狠话,不过是为了解决眼前这为难。可是你难道就没有更好的法子了么?”   “还能有什么法子?”他也苦笑:“那帮小子传的话说得都那么有鼻子有眼儿了,连什么柜子桌子被顶撞的响动他们都众口一词,说得惟妙惟肖。”   爱兰珠便反倒坚定地抬眸盯住他。   “既然他们都说了,难道你就不敢索性跟我坐实了么?”   虎子当场被吓了一大跳:“你说什么呢?你疯了?”   爱兰珠这话说完了,就更坚定下来,从炕上串下来,伸手便捉住了虎子的手。   “我没疯,你也听得懂我的话!”   女儿家的脸,纵然再多坚决,终究也还是红了。   她有些气喘,只得避开他的目光:“……难道你觉得,跟我坐实了,还委屈了你不成?”   情势明摆着,二哥已经派出手下去打探他的消息,也许他身份的秘密便再瞒不住几天了,到时候阿玛和二哥一定不会放过他——唯有斩草除根,袁国忠一家的死才不会传到大明去,才不会让大明有理由惩戒他们。   她也想偷偷放他跑了。   可是一来舍不得他这么走了,从此天涯两分,再难相见;二来,他孤身一人就算跑,又如何能跑得过二哥的手下?这周围的地界都是他们建州三卫的地盘,他逃不出去的。   于是她便想索性趁着这股子流言孤注一掷,用自己护住他。   只要她跟他生米做成了熟饭,她便自然闹着嫁给他。只要他成了她阿玛的女婿、她二哥的妹婿,那至少和二哥便不能再杀了他。   彼时这已是她唯一的办法,她只能孤注一掷。   缺不料,虎子却笑起来,摇头道:“你别胡闹。这样的事岂能如过家家一般,你说我说就这么定了的?”   她心下狠狠一沉,怔怔抬头看他。   “难不成,你心下竟然对我,没有半点的喜欢?”   虎子皱眉,诚实点头。   也许是男子情窦开得本就比女子晚,也或许从一开始虎子的心中便隔着她是女真的身份……当然更要紧的是,虎子从没有想过要长久留在女真苟活。他一直在暗中准备,等待时机,然后离开女真,直奔京师。   他心下最大的愿望还是揭开家门惨案,让朝廷为爹昭雪,然后他寻得机会替爹报仇。   他从未曾想过儿女情长。   爱兰珠如遭迎头一棒:“那你为何舍命救我?”   他愣了一下,只得据实说:“就算那一刻遇险的是塔娜,或者是你这院子里任何一个人,我也都会如此相救。危机在前,我做不到见死不救。”   她听后登时大恸,一把掀翻了炕上的炕桌,将桌上的杯盏全都朝他扬过去,绝望大哭。   “滚,你给我滚!我再也不想看见你!”   .   两人闹翻,再加上流言不息,更要紧的是他瞧出了董山对他起了疑心……这般一想,便觉得在女真再也没有半点停   留下来的意义。   他自己暗自准备得也差不多了,跟马厩里的马儿们也都成了好朋友。于是他当晚瞧瞧牵出马厩里的一匹脚程极好的马,便悄然离开了女真大院儿。   从家门遭难,到两次重伤都养过来,他在女真大院里这一细算也已经呆了大半年。   人非草木,他也在跨上马背的那一刹那,忍不住回眸望去。   来不及跟她说一声告别,便也不说了吧。总归此一去山高水长,也许再也没有了重逢的机会。   他这一路做好了防范,若真的遇上董山的追兵,随时准备拼命。却没成想一路出乎意料的平静,让他顺利入关南下而去。   他不知道的是,实则他刚走不久就被发现了。是马厩里的马儿们走漏了风声。马儿们夜晚都警醒,见着虎子拉着一匹马出去,半晌都没有回来,马儿们都是战马都有战斗素养,于是便都发出警告的响鼻。   女真是马背民族,对于马儿们的反应极为敏.感,便有人来查看,发现少了虎子,也少了一匹好脚头的马。   这便层层禀报上去,大院里的人都被惊动了。   爱兰珠一听就明白是他跑了,她呆呆在炕上坐了半晌,才伸手一把哗啦抽出腰上的小弯刀。   院子里董山调兵遣将要派人去追,爱兰珠走到大院门口,朝门口打横一站,便将弯刀横到了自己脖子上。   她目光清凌凌望向阿玛和二哥,甜甜一笑:“今晚上不管是谁,想要出这个院门,那就从我尸首上踩过去。”   董山大惊,上前呵斥她:“你别胡闹!你可知他是何身份?”   “我当然知道!”她毫不留情面地瞪回去:“不就是个汉人小子,不就是会点马术和功夫么?二哥,你好歹也是堂堂的建州左卫指挥佥事,你犯得着被一个包衣小子就吓成这个模样么?”   “那你说,他为什么要跑?”   爱兰珠怆然一笑:“简单。二哥见过哪个汉人小子肯心甘情愿当咱们女真的包衣奴才的?但凡得了机会,他必然要跑。”   “再说,大院里流传着的那都是什么混账话啊!他再不走,难道要被他们冤枉死么?”   她转头望向父亲:“阿玛,说句实话,他是我放走的。那匹马也是女儿许给他的。他好歹是女儿的救命恩人,女儿不想让他继续当包衣,女儿就放了他走了。”   “如果阿玛和二哥还当我是你们的女儿、妹妹的话,这次的事就容得我做主一回!倘若你们觉着跑了个包衣小子是坏了规矩,你们便治我的罪好了。”   她说着含笑凝视众人:“总归,谁敢出这个门,我就死在谁面前!”   那个晚上,她就那么决绝地立在门口,立到天亮,纹丝未动。   他就那么走了,决然地走了,连一声告别都没有与她说。可是她却还要横刀立在这大门口,以自己的性命要挟,为他堵住所有的危险。   她觉着她可真傻。   可是她却也觉着……她尽管伤心,却也并不后悔这份傻呢。   她不怕累,也不怕为了他而跟父兄闹翻,更不怕因为此事又会在她的“刁蛮”之上再加几滴黑墨……她只是难过,这样一别千山万水,她和他究竟还能不能有机会再见?   她知道也许这一场相遇对他来说不算什么,可是她自己却伤了心、痛了情。   这样过了许久,久得让她自己都以为她真的已经忘了他了。便正逢二哥要带人到大明京师进贡。 ☆、27、用一生,赌一面(2更2)   大明最喜欢的贡品道不是人参、貂皮、鹿茸、东珠、海东青……而是,女真良马。   更听说大明现在大量索要女真良马,是为了装备设在西苑里的腾骧四卫的羽林军。   原本爱兰珠对这些也不甚感兴趣,倒是后来听说二哥他们颇为好奇这支养在深宫内院的羽林军。因为那将是护卫大明皇帝和大明京师的最后一道屏障,那里面的士兵都是整个大明军队优中选优,内里更大部分都是从辽东和河套边关“走回”的百姓,都是有过跟游牧民族杂居的经验,同样强壮而善于鞍马骑射的。   二哥便极想趁着这次南下贡马的机会,能亲入西苑瞧瞧这一支神秘的羽林军。   她便腾地站了起来,闹着大喊:“我也去!”   是忍不住想,若是他南下而归,是不是也会被收入那里固?   阿玛和二哥都呵斥她:“这不是去大明游山玩水,这是冒着掉脑袋的风险,再说你是个女儿家,你休得胡闹!”   “休得胡闹?”她就乐了:“我这性子你们也都了解,我学不来什么温柔婉约,我就会胡闹!你们若不让我去,我就不活了!”   她再一次用自己的刁蛮,为自己赢得了南下大明的机会。她羡慕的不是中原的富庶繁华,她只是想赌上一次,看能不能再遇见他。   她想知道他是否顺利逃离了建州三卫,还有这么久没见,他好不好。   还有……他是否还记得她?   .   二哥也是胆大,没报真名,只报成个马夫的身份,带着十几个手下和她,借着要帮腾骧四卫驯马的借口,正大光明地住进了西苑。   也幸好大明对女真的政策一直是羁縻政策,安抚为主。大明朝廷的意思自然是防范蒙古为主,于是一定程度上要拉拢女真,所以大明官员对于他们身份的检查并不严格。   也或者说,彼时他们的女真还未成气候,大明朝廷也懒得将他们当回事。   一直倒也安然无事,她被圈在西苑里,言行都有大明的太监和礼部的小官儿美其名曰“陪同”着,实则是监视着。她便也没什么机会到西苑四处去走走,就也无从知道那个人在不在其中。   她也曾跟混熟了的小太监私下里问过,问那腾骧四营里可有袁国忠的公子……结果那小太监倒给吓了一跳,说怎么可能呢!袁国忠坏了朝廷的规矩,被皇上给罢免了官职,那就是罪臣。罪臣的儿子怎么可能进这么要紧的羽林军啊!   她不知道后来虎子又遇见了兰芽,进了灵济宫,有了“虎子”这么个新名儿。更不知从此世上在没有袁星野这个人了。   兄长们也是被圈得难熬,心下便不由得生出几缕桀骜来,于是那天趁着腾骧四卫的一个小官儿来清点马匹,登记造册的机会,便暗暗吹响口里的铁哨子,引得马儿们踢踏而下。   就在彼时,不知从哪里飞身纵来几个羽林军装束的男子……其中有一个更是格外看了她一眼,她迎着那目光看过去,心下便是狠狠一震!   终于,终于……   找见他了。   .   可是那一场重逢并未有她所期冀的欢喜,反倒撞见了他眼中浓浓的防备。   也难怪,她与二哥的身份,能瞒过大明礼部的官员,能瞒过腾骧四卫那些勋贵们,却独独瞒不过他的眼睛去。   这里是大明皇宫的西苑,是羽林军的驻扎所在,她和二哥以女真贝勒、格格的身份却冒充普通的驯马师住进来……此心,自然叵测。   撞见他那防备的目光时,她心下的千言万语便都如被一盆冷水泼熄了的火苗。她忽地明白,这一场重逢,其实都是错了。   她没办法用这次重逢来与他拉近关系,反倒可能因为隔着大明与女真的各自立场,而叫他对她越发疏远。   她只能忍下,不与他相认。   她却没想到他却没想放过她,当晚便与赵玄故意作弄了她。   也许在外人眼里,那不过是他一场近乎孩子气的调皮,可是她却明白,他用的实则是四两拨千斤的法子。   用这样的法子闹腾开,便会引起大明官员的重视,说不定因此而重查她与兄长们的身份——他是想用这样的法子,向他的大明朝廷示警。   可是也同样是用了这个法子,没有直接揭开她的身份,算是给她留下了一分情面。只是警告她赶紧离去便罢。   她便也伤了心,明白在他心里,她依旧比不上他的大明朝廷,她在他心上依旧无足轻重——尽管她是这样为了他,千山万水、不计一切代价地寻来。   她便赌了气,看着他被关起来,看着他被刑责……可是没人知道,每到夜晚,她却会心疼得整晚落泪。   这是一笔缘债,她想赢,却赔上的实则更多。   直到这一回,阿玛和二哥想要将她嫁去草原,她才拼了命想再来一次,再见他一面,再给自己争取这一回……   这次来,阿玛和二哥都记着上回的   教训,是怎么都不同意的。是她最后没有办法了,答应了阿玛和二哥,说只要这次让她来了,等她回去之后便会乖乖披上嫁衣,嫁去蒙古,再不言悔。   .   虎子在梦里又翻了个身。   眼前却怎么都是爱兰珠。   先是她含泪怨恨地盯着他;一转身,又是她披上了大红的嫁衣,骑着那匹小马驹走远了,大红的身影被碧绿的草原吞没,再也看不见……   虎子便浑身一激灵睁开了眼,怎么都睡不着了。   .   三月十六,殿试的次日,放榜的前日。   这一日本是阅卷之日,是内阁大学士们陪着皇上一起来决定贡士们名次的重要日子,却没成想一大早的宫里就来人宣兰芽进宫,说皇上召见。   兰芽晚上记挂着爱兰珠的事,没怎么睡好,早上起来就一圈儿的黑眼圈,瞧得司夜染直皱眉,都想亲自进宫替她回绝了皇上算了。   她听着就笑,仰头揶揄他:“大人,你当皇上是街边小贩,说回绝就回绝了?”   司夜染也是尴尬:“我现下顾不上什么君君臣臣,我只想让你好生歇息。”   兰芽冲他做了个鬼脸:“大人不如也送我进内安乐堂?那里安静,无人打扰。”   “你!”司夜染吓出一身冷汗来,作势要上来打她。   昨晚说吉祥说了一半,她就被西苑闹腾给叫走了。于是他跟她还没具体说到内安乐堂呢,她怎么自己就忽然蹦出这句话来?   难不成他不知道的情形之下,她自己又自行知道什么了?   兰芽笑眯眯别过司夜染,跟着段厚往宫里去。   今儿来宣旨的,不是老张敏,也不是大包子,而是段厚。   段厚这个名儿有意思,却也决定了他一辈子的官途。   原本也不怪他,是乾清宫用人,就喜欢用名字上能体现性情的。比如张敏的“敏”,包良的“良”,张敏当初那个徒弟、后来被吃了挂烙的那个郑肯的“肯”……。   按说段厚的这个“厚”也是好字儿,也符合乾清宫的风格。可是坏就坏在他姓什么不好,偏偏姓段。   更巧合的是,现在国祚无继、储位虚悬,怎么都听着他这个“断后”不吉利。   依着贵妃和老张敏他们的想法,早就想把段厚给驱出乾清宫去了,省得皇上听着心烦;可是却难得皇上倒是大度能容,说“断后”亦不是都说断子绝孙,也有“殿后”的意思。   凡是车队,肯担当殿后的人最是忠心难得,于是便将这段厚留下了。   只不过段厚虽然没离开乾清宫,这仕途是不可能大开就是了。于是混到如今,年纪大了包良一大圈儿了,可却还只是个长随,而且看样子这辈子难得擢升。   这个段厚原本跟在张敏那个徒弟郑肯的手底下办事。乾清宫里的人没人待见他,可是郑肯那小孩儿却是极为照顾他,凡事都护着他。于是段厚与郑肯的感情极深。   后来因为郑肯被派去伺候李梦龙,李梦龙反了谋逆大罪,郑肯就也跟着吃了挂烙儿,问了罪不说,从此是再也没份回乾清宫了。   因记着李梦龙的情分,兰芽便自然始终没忘了郑肯,于是这一来二去便也与段厚走得近了。   如今的大包子怕再也不是从前的大包子,老张敏年纪又大了,兰芽便将乾清宫内外大事小情都拜托在这个段厚的身上。   一路进宫,段厚便絮絮地乾清宫这段日子以来的大事小情,凡是他能知道的,都说了。   -   【明天加更~】 ☆、28、朕曾以为,你不会再回来了(第一更)   自然便也听说了吉祥的事,兰芽微微黯然,垂首随段厚走进了乾清宫去。   皇帝见兰芽来,远远便招手:“兰卿,免礼平身,快到朕身边来。”   兰芽颇有些受宠若惊,也不敢当真就不跪了,还是在入门之后便三跪,一直到皇帝的御书案前才起身回话。   皇帝望着兰芽,笑眯眯地:“一别七月,兰卿你长大了;只是怎么清减这么多?”   兰芽躬身答:“多谢皇上挂怀。奴侪国任在肩,岂敢疏怠。漪”   皇帝抿嘴一笑:“朕确曾以为再也看不见兰卿了呢。”   固.   这话来的突兀,兰芽便微微一怔。   心下便想,皇上这说的或许是她被巴图蒙克强留在草原的事,便再躬身:“古有苏武牧羊十九载,奴侪此去也早就做好了十九年不得放归的准备。不过为了大明,就算当真十九载不能归来,奴侪的心也始终都向着大明。”   皇帝却笑了:“兰卿此心可嘉,可是朕怎么会让你重蹈苏武当年旧事呢?更何况,还有你的司大人啊。他也不会叫你吃那苦头的。”   皇帝的话说来说去又说到了大人身上,兰芽便更多加了几分小心。   “奴侪还要叩谢皇上派司大人前去,救回奴侪。”   皇上依旧只是笑,可是显然眼睛里还没有露出满意。   他想说的,还不是这个。   看兰芽一时还说不到点子上,皇帝便也挥了挥手:“包良、段厚,你们两个亲自到膳房去瞧瞧,今儿可备着你家兰少监喜欢吃的点心。若备着,就送来;若没备着,叫他们立时赶工现做。”   包良和段厚对视一眼,便急忙领命下去了。   偌大殿中只剩下老张敏一个人,皇帝便也放心地开腔:“兰卿,朕与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朕甚为担心,小六他此去草原,便索性带你远走高飞,再不回朕这里来了。”   .   兰芽闻言,竭力稳住自己的面色,可是心上终是微微一震。   皇上的担心自然有道理。彼时大人在路上怕是早已发现她有了身子,为了自保,大人若中途带她远走高飞,的确是一个不错的办法。   可是她却没想到,原来皇上也早已想在前头了。   兰芽便淡淡笑了笑:“皇上说笑了。奴侪此去草原,乃是大明的使节,如何能不全始全终,为何要跟司大人远走高飞呢?”   皇帝便点头:“所以朕听说你们回来了,高兴得那一晚都没睡好。”   皇帝凝着兰芽的眼睛,沉默半晌,才幽幽叹了口气,缓缓道:“兰卿,朕虽然是皇上,虽然坐拥这大明天下,可是睿智若你,如何不知,朕实则身边可信可用的人不多……若你和小六都走了,朕在这寂寂深宫里,就宛若被断了手脚,就更不知该仰仗谁了。”   这话兰芽自然听得有所保留,可是她却也听出皇帝这话并非都是笼络人心之语。那深深的叹息还是来自内心深处,若换成她是皇帝,自己画地为牢困在这九重宫阙之中,心下怕是也会生出这样的言语。   兰芽便真心实意地跪倒叩头:“叩谢皇上器重。”   此番一进宫门来,皇上称呼她便不再是从前的“兰少监”,而是郑而重之的“兰卿”——必定是重臣,皇上才会以“卿”称之。从前爹在皇上面前,也被皇上成为“岳卿家”。   至少从皇上的称呼上,她已经站在了与爹爹当年相同的位置上,她心下有些说不清悲喜,只感一片沧桑。   皇帝也是感喟点头:“朕也是在赌,跟自己赌,赌你和小六能否还回来。朕对自己说,倘若兰卿你能回来,朕必定许你高官厚禄,朕一定会替你爹昭雪……朕会将当年亏欠了你爹的,一并都补偿给你!”   “只要那你回来,便证明你与你爹一样,是朕的忠臣,是大明的忠臣!”   兰芽一听,便是重重一震,高高仰头望向皇帝,半天无法呼吸。   皇上是什么意思?原来皇上果然早就知道她是谁?!   对她这样的反应,皇帝自然不意外,他点头微笑:“如果不是朕暗中早有吩咐,你以为你当年进宫验身,即便有小六那孩子的舍命相配,就一定能混得过去么?别忘了,这宫规可不是本朝才有,而是早有了千年。每一个环节,每一个当值的人员,早都精明到了骨头里去,怎么就能给你机会混过来呢。”   “原来是这样!”兰芽跪倒叩头不止,不敢停下。   皇帝便笑着望向张敏:“伴伴,你瞧这孩子脑门儿都快磕出血了……”   张敏会意急忙上前亲手拉住兰芽:“兰少监,皇上既然都与你这么说了,那就是早就赦免了你了。或者说,皇上压根儿就没想跟你计较,你若还这么拘泥,反倒叫皇上也为难了呢。”   兰芽只得说:“谢主隆恩。”   皇帝也是喟叹一声:“还有那些点心。朕当年特地叫人送进你岳府去,是不是别人都不敢吃,都单独留给你   啊?”   兰芽连忙又要叩头,却被张敏给拉住。皇上点头一笑,张敏便给兰芽安排了个座儿,不叫她动不动就跪地下磕头了。   兰芽便侧身坐着,不敢坐实,只搭了个边儿,惶恐道:“回皇上,正是如此。爹娘、兄嫂,虽说也都坐在桌边,面前摆着碗筷,可是谁都不吃,都夹给奴侪,瞧着奴侪吃。”   皇帝便叹息轻笑:“那是你家人都是明眼人,他们都明白朕赐下那点心去,不是给他们的,是只给你一个人儿的。你当年来宫里,喜欢那种口味,爱吃哪个御厨的手艺,朕都记着呢。”   兰芽不能不心生感念,于是便湿了眼,哽了喉咙。   皇帝也湿眼一笑:“所以你来朕身边两年,朕不好直接提你爹,也不好直接说你原本的名字,朕只能尽自己的一点儿心意,再给你做些从前独独赏赐给你的点心吃。朕虽然贵为皇帝,可是对你的宠爱,却也只能这么小心翼翼。”   兰芽喉头便哽咽得说不出话来……她自然明白。   “这两年,朕眼看着你好好的女孩儿家,却不得不扮成内官,混迹于灵济宫,当真是委屈了你。朕彼时便想,将来一定好好补偿于你,一定叫你改了装束,就当朕的女官。”   皇帝认认真真打量兰芽:“兰卿啊,你这回出使归来,不但没有辜负了朕的期许,更是又替朕、替大明立了大功回来。朕便问问你的心意,是否想从此改回女装?朕这便下旨赐你女官身份,且由朕来替你向朝堂、天下解释你这两年女扮男装的委屈。”   .   “不敢有劳皇上!”   兰芽连忙婉谢:“不瞒皇上,奴侪虽然女扮男装,曾有不便,但是现下奴侪早已习惯了,没有任何的不便。”   “而且,实不瞒皇上,奴侪从小就喜女扮男装,因为只有男儿才能行走天下,女子都被锁在深闺之中,实不合奴侪心意。蒙皇上恩典,想赐奴侪女官身份,可是若当了女官,奴侪便又要固步于宫中,便不能替皇上出宫办差。”   “皇上身边自然不缺少优秀的女官,如皇上刚刚所说,皇上身边事缺少能替皇上出宫办事的人。奴侪宁愿继续男装,只为能替皇上分忧。”   “好孩子。”皇帝感喟点头:“朕明白你的心意了。”   皇帝便转向张敏:“传旨司礼监,朕御口亲封,擢御马监兰少监为太监,职司仍在御马监与乾清宫两处。钦此。”   张敏一听,连忙领旨,甚至破天荒地朝兰芽拱了拱手:“兰太监,恭喜了。”   兰芽忙深躬到地,“伴伴,晚辈岂敢。”   张敏便欢欢喜喜地传旨去了,恰逢大包子回来复旨,说御膳房早就备下了兰芽爱吃的点心,这便都送来了。   皇帝也是欢喜,“兰卿,实不相瞒,这几日殿试的事,朕也是紧张得食不下咽。从昨天到今早还没吃过什么,不如你陪朕一起用些点心?”   兰芽忙道:“自然从命。”   .   小内侍拉开桌椅,御膳房的躬身一道一道将点心捧上来。   说是点心,可实则比普通官员家的正餐还要丰富。只不过不是热炒,多是蒸制、油炸的吃食,却一道一道荤素俱有,极为丰盛。   皇帝兴致也高,便索性盘腿在龙椅上,一边吃一边取了几封考卷给兰芽。   兰芽一瞧那弥封,便吓得婉拒:“这看样子是殿试的试卷……奴侪是内官,不敢看!”   -   【今天三更,稍后还有两更。】 ☆、29、走马兰台,如履薄冰(第二更)   可能千古皇朝从有了宦官那天起,历朝历代便都曾有过明令禁止宦官参政。虽则每朝每代也都没能坚持住,可是有些关节却是宦官们自己也都知道要尽量避让的。   比如科举,尤其是殿试这一关。   这为国取仕,最要紧的三甲排定,总归得是皇上的内阁大学士们的事,这是代表着天下最高的才学,宦官们谁敢说自己能有这样的才学呢。   宦官在正常人里得是妖.孽,得不算人才行。否则哪个状元听说自己是被宦官点出来的,怕得不要这个状元,兼之羞愤自杀。   于是兰芽尽管十分关心秦直碧、林展培等人的功名,却也自动退避漪。   皇帝便笑了:“兰卿,你的心意朕明白,可是这是朕叫你看的,你看就是。”   兰芽只得接过来,展开,细细读了固。   卷尾是恭恭敬敬的“阅卷官,臣,某某殿大学士某某”的亲笔署名,以及“弥卷,臣,某某官职某某的名字”。整个试卷的誊抄,以及官员的署名,全都是规整端丽的馆阁体,透露出属于朝堂的高贵和富丽来。   兰芽躬身认认真真地从头到尾看完,便起身双手送还。   皇帝问:“兰卿怎么看?”   兰芽一脸严肃答:“回皇上,奴侪——没看懂。”   皇帝也有些意外,不过随即摇头大笑:“兰卿,休得自谦!”   兰芽恭恭敬敬答:“不敢欺君,奴侪是真看不懂。虽然从小扮作男装,爹爹也曾教过奴侪念书,但是毕竟奴侪是女儿家,所以爹爹便没叫奴侪看那些求取功名的正经书,也就是随着奴侪的兴致,看些杂书罢了。”   “于是依这取仕的考卷,该是何样的体例,该以何样的策问应对……奴侪一概不懂。”   皇帝便收回试卷,点了点头:“倒也有理。”   兰芽这才悄然舒了一口气。   不管皇上要取谁当状元,她虽然心下紧张,却明白决不能置喙。否则说不定非但帮不上秦直碧,反倒还可能害了他。   皇帝又垂首静静吃了几块点心,然后才道:“兰卿啊,朕心下实则早有状元人选。只是朕,为难啊。”   兰芽没搭话,只是肃手听着。   皇帝撂下筷子,抬眼望过来:“朕心中的状元人选,自然是这个秦白圭。彼时你在杭州替朕办事,却也应当听过京师乡试举子联名上书的事了吧?秦白圭便是为首之人,惊才绝艳,叫朕喜欢。”   兰芽便附和:“皇上圣明。”   皇帝却抬眼望向兰芽:“可是这个状元,朕却点不下去。”   皇帝又将话这么说了半截儿摆在她眼前,兰芽悄然叹口气,知道不能继续回避下去,便问道:“不知皇上有何为难?”   皇帝便笑了:“因为这个秦拜鬼的身份,有假。”   兰芽心下便忽悠一下。眼前饭桌上的各色丰富的盘子碗在她眼前都飘到半空里,狠狠地转了几个大圈儿,才又都落下去。   她尽量不着痕迹道:“怎么会这样?兴许这当中有所误会吧,相信秦白圭所籍地方的官员在他报考之时应该核实过。”   皇帝便轻声一笑:“没错,朕自然责问过礼部,叫礼部去查地方的核籍。核查回来的白纸黑字的记录自然没有错,也证明礼部与地方的官员也没有错……”   兰芽心下便又是咯噔一声。   只因为那给秦直碧伪造了身份的人,正是司夜染!司夜染以他的权势和地位,想给一个书生伪造出完全真实的身份,简直易如反掌,但从地方和字面上核查起来,根本就不会出问题……可是皇上还是这样言之凿凿,这便难办了。   皇帝盯着兰芽的反应,缓缓说:“兰卿一定纳闷儿了,既然白纸黑字的记载都没有错,那朕怎么就说秦白圭的身份错了,是吧?”   兰芽不由得点头。   皇帝边苦笑一声:“实则这道理,就算这天下其他人都不明白,兰卿啊,你却该知道。只因为这与朕早就知道你身份的道理,是一模一样啊!”   .   兰芽心下“喀嚓”劈过一个响雷去。   是呢,她怎么会忘了当年她随着爹爹进宫面圣的时候,秦直碧也在!   彼时是皇上兴致高,将大臣中在京中颇有“神童”声名的几个孩子都召入宫中,陪皇上一起参加经筵。经筵过后,皇上还特地在文华殿看几个孩子各展才艺。   彼时她画了一幅画,艳惊四座。彼时秦直碧本来也要自己写字的,可是他不好好写他的,却悄然无声走到她背后,一眼一眼随着她的画笔,看她画画儿。   她画完了,群臣都是大赞,他那个玉雕似的小孩儿却清清冷冷地说:“虽则绝艳,却不完美。”   大家便都笑了,为他不完美在何处。   他便偏首朝她望来,双瞳幽黑,却惊人地亮:“因为,没有配上我的字。若再加上我的字,便是珠联璧合,至臻完美。”   这么一说,大家便都笑了,都觉得有趣。皇帝彼时也还是个少年,便亲自赐下自己的笔墨去给秦直碧。   秦直碧略一思忖,垂首唰唰题下四句诗,然后将他们两个人的名字并在一处,写在卷尾。   一时间整个文华殿一片安静。是皇上头一个鼓起掌来。   兰芽轻轻闭了闭眼,那一刻如果她足够入了皇上的眼,叫皇上宠爱到亲自几次赐下点心去,那么同样惊才绝艳的秦直碧怎么可能不同样被皇上记住?   更何况彼时秦直碧年纪比她大一些,面容骨骼比她更定型,再者他又是男孩子,于是皇上对他的注意只会比她多,不会比她少啊!   更何况,她自己也同样是画画的人,就更明白同样酷爱画画的皇上是凭着面上的轮廓来认人……   这世上就算白纸黑字的户籍可以造得惟妙惟肖,就算人为的安排可以天衣无缝,却都骗不过一双识人的眼睛,更骗不过一个早已深谙韬光养晦智谋的帝王!   兰芽便忍不住惊喘,知道自己躲不过去了。   她便顺势滑下座位,跪倒在地:“此事,皇上弱怪,便都怪奴侪吧。实则此事前后安排,都是奴侪的用意。”   .   皇帝便悄然松了一口气,静静凝望着她:“这是何意?”   兰芽悄然闭上眼睛,迅速而冷静地思考,然后缓缓道:“彼时奴侪被收进人牙行,待得人牙将秦公子带进来时,奴侪便认出他来了。”   “终究当年奴侪与他一同进宫面圣的盛事,奴侪怎么也都不敢忘,自是对他的容颜轮廓深刻,于是奴侪便小心照料于他。”   “因奴侪当时的经历,奴侪便也明白他怕也是被紫府公孙寒所害,于是小心替他遮掩身份,唯恐他再遭不测。可是将他久留在灵济宫中,便只能净身,奴侪于心不忍,便——”她说着闭了闭眼:“便利用奴侪彼时能引起司大人一点怜惜之心的机会,恳求司大人送他出去念书。”   “彼时秦家获罪,自是不敢用他真实身份,奴侪便求人帮他私改了身份。皇上,奴侪知罪了,奴侪并非有心犯下欺君大罪,奴侪只是想,秦公子这样的大才百年才能见一个,当年皇上也曾夸赞过的。奴侪便想替这大明天下,替皇上,护住一个人才啊。”   兰芽说完,叩头落泪。   这话虽然有一半是假的,可是她的心情却是真的,于是这泪落得情真意切,叫皇帝听来也忍不住唏嘘。   “兰卿,起来。你的心情朕明白了。朕今日重提旧事,不是要治你的罪,朕只是被难住。毕竟这是为国取仕,且是状元,上要达天听,报与我大明历代先帝知晓;下要面对朝堂与万民,不能有半点差池。”   “更何况,便如同朕愧对你爹,朕也同样对秦卿家心有愧疚。想他秦家出了状元,这是光耀门楣之事,岂能将白圭录在他们家谱之中呢?”   兰芽便也点头。   皇帝便叹道:“若要点白圭为状元,便要先替他父亲昭雪,以正身份。否则罪臣之后,如何能参加科举,更如何能高中状元?若细查下去,又将牵连多少人与他同罪?”   皇帝殷殷望来:“兰卿啊,明日便将放榜,你说今天朕能将这样要紧的差事交给谁去办呢?”   皇帝说着转了转颈子:“按说,小六自然是最佳的人选。只是,朕已经交代给他别的差事;再说,他自己怕也与白圭这案子深有牵连呢。”   -   【稍后第三更~】 ☆、465.30只要比你多一窍   话已至此,何须再说?   兰芽便又跪倒请旨:“奴侪不才,愿为皇上分此忧愁。”   既然是大人牵扯其间的事,就算没有皇上这般明里暗里的提点,她也一定会抢道自己手里,绝不给外人一点机会去!   便是有了身子又怎么样,她也要同样护住大人!   皇帝一听,欣慰展颜:“如此甚好。朕之所以这么踌躇,也是担心若将此事交给其他人去办,难免会有人趁机拿捏小六。”   “兰卿啊,你兴许也该明白,小六这孩子这些年心高气盛,得罪下多少人。从前只是与紫府较劲就也罢了,你在草原的时候,他更是连六部九卿、内阁,连同司礼监一同都得罪下了。蹂”   “朕这朝堂,还从未有过所有的内臣外臣都联合起来参劾一个人的‘盛况’……朕为了保下他,不得不罢了你们那个西厂,算是用西厂暂时换得他一条命下来。于是朕十分担心,若此事交给旁人去做,便一定有人从中设法,务求要了他的命。“   “兰卿,你是他身边的人,也是朕放心的人。于是这件事你去办,小六能放心,朕也可安枕。兰卿,你说,是不是?”   兰芽叩头下去:“奴侪替司大人,叩谢皇上体恤之恩。”   皇帝便吩咐包良:“瞧你家兰太监,刚一回来便只顾着朕的差事,这独独给她做的点心都没吃几口。包良你快去拿几个盒子,将这些点心都给兰太监包了送回去。朕可说了,若是途中冷了硬了不好吃了,朕可唯你包良是问!”   兰芽又是谢恩,包良也趴地上磕头。   .   包良提着食盒送兰芽出去,兰芽一路心事,垂首不言。   此事皇上有他的计议,她自己何尝没有自己的小算盘?   就算这次不是为了秦直碧,也得为了虎子而重掀昔日旧案,得设法为虎子恢复身份。唯有如此,才能叫虎子名正言顺地回到辽东去,扛起他袁家世代的责任,为大明镇守住那东北的边关。   否则一旦女真与蒙古联手,大明危矣。   于是索性这一次借着皇上的旨意,便连带着将袁家的旧案也重新掀开来。   ……除此,其实还有一桩旧案,就是她岳家的旧案。   她不是为了自己,也得为了兄长临终所托,更得为了月月。可以委屈大人,却决不能委屈孩子,她着实不忍心将月月冠上别人家的姓氏,扮成是别人家的孩子。   秦家、袁家、岳家……既然是相同的遭逢,便索性都趁着这一遭,一并都掀开吧。也该是时候,替这三家的忠良昭雪正名了。   只是……若要掀开这三桩旧案,便势必牵连大人。   大人要受苦了。   比这更难的是,那下手的人还得是她;且她下手要下得合情合理。   想到这里,兰芽便忽地停下脚步来。包良便问:“公子可是有什么吩咐?”   原本包良在乾清宫里平步青云,也已经熬到了少监之位,跟兰芽是平起平坐了。可是兰芽这一进宫出宫,便又升级为太监,包良便又得躬身回话。   兰芽便扬了扬眉:“既然都来宫里了,便没理由不去瞧瞧吉祥姑娘。大包子,你带我去吧。”   包良面色便一白:“公子……不是奴侪不带路,只是,只是这个时候吉祥怕是不方便见公子。”   兰芽不急不慌:“理由。”   大包子自是忌惮着那个肚子,便找理由道:“吉祥是病了,在内安乐堂养病呢。公子也知道,那处所在都是病气,没的再叫公子染上。”   大包子却不知道段厚早已悄悄儿将这事儿都跟兰芽说了,兰芽早心下有数。   兰芽便笑了笑:“不怕。就算到时候我病了,也不会怪吉祥,更不会怪你就是。”   大包子便再另寻理由:“此外,还有内书库走水一事,吉祥身上这也担着罪责呢……公子还是不便去吧,以免引起风言风语。”   兰芽又是一笑:“谁敢风言风语,我就摘了谁的舌头。大包子,我在西厂的手段,相信你也都曾听说过。就算现下西厂关了,可是那些手段却并不是只在西厂大狱里才能用的。”   眼前的大包子,已经与从前的那个大包子不一样了。也许是在乾清宫里的历练,但是更多的怕也是受吉祥的影响。兰芽便忍不住说些狠话,她没功夫继续跟大包子这么磨牙。   既然收不进他的心,她索性先吓破他的胆,叫他敬畏也罢。   .   此时大包子虽在乾清宫平步青云,可是这又突然地比兰芽矮了这么一头,况且吉祥的案子是司夜染管着,兰芽去也不算没有道理……他便一咬牙,“是,公子这边请。”   内安乐堂设于养蜂夹道,并无想象之中的破败倾颓,实则屋舍俨然,倒也清静。   兰芽心下不由得对那掌房官先打了个好印象。   但凡被分到这“活死人墓”里来当掌房官的,怕都会破罐子破摔吧?可   是还能将这差事办得这么好的,就证明这人有心气儿,也有能力。   可用。   兰芽不动声色随着大包子进了吉祥的院子,那个负责照顾吉祥的典籍也有眼色,急忙离开。   吉祥这院子里不可能来什么访客,除了司夜染。于是吉祥最初还以为是司夜染来了,眼睛里豁然亮起火花。却待得见大包子身后走进来的却是锦衣的兰芽,那眼中的光才熄灭了,随即代之以恐惧和忧虑。   兰芽明白,她是担心她的肚子。   兰芽便对大包子说:“我想跟吉祥单独说说话儿。大包子,烦劳你在院门口替我们两个望着些。”   包良放下食盒,便赶紧点头离开了。   兰芽上下瞧着吉祥,目光从她的肚子,最后滑回她的面上来。   很了不起,在这样困苦的条件下,她并没清减,更无憔悴,反倒精神奕奕。这便证明,她是爱这个孩子的,她是在拼了命为这个孩子而活。   兰芽便悄然垂首,看了看自己的肚子。   不管曾经是什么样的性子,女子只要当了娘,便都会人同此心吧?   这般想来,心下对吉祥的厌憎,仿佛便也悄然退去些了。   她便走过来,自行坐下。   看她这么不说话,且眼神又忽然莫名地放柔了,吉祥心下不由得警铃大作,便冷笑道:“瞧见了?你猜,这是谁的孩子?”   兰芽心下悄然一叹。   也许是过招太多的对手,于是彼此之间反倒是更为了解。吉祥说这个话,非但没叫她惊讶,反倒正中她下怀。   不然她今日来,是干什么来了?   她便淡淡仰头:“总归不会是大包子的吧?谅他在乾清宫当值的,也不敢净身净不干净。司礼监的那帮人,验他便也自然应该验得最仔细。”   吉祥闻言便哈哈大笑:“大包子?兰公子,你可真会想。”   兰芽便凝眉点头:“想想你在这宫里,能接触的人又不多,除了一个大包子,还能有谁?倒是没听说过你私下与那个锦衣卫有过首尾,那能叫你有了身子的男人,又能是谁?”   兰芽一这么说,吉祥心下便更有数了,她便寒凉一笑:“远在天边,近在你眼前啊。兰公子,枉你一世聪明,怎么就一叶障目,想不到身边人了呢?”   兰芽索性便也继续与她磨牙:“我身边?我身边的人可多了,你是在暗中指息风,还是虎子?不过都不可能,他们都没机会进内宫去,怎么能给了你孩子?”   吉祥寒声大笑:“你少跟我装傻!我便告诉你,是——他的孩子啊。”   .   兰芽仿佛重重一惊,一拍桌子,腾地便站了起来。   “吉祥,你胡说什么?!”   吉祥便更得意:“瞧你这么怕,分明就是也已经想明白了呢。没错,就是大人的孩子。”   “什么时候的事?”兰芽别开头去,目色苍茫地望向墙角。   “就是你出使草原,刚走的事啊。”   吉祥便越发得意,岳兰芽走了七个月,她自己的孩子月份也差不多就是这个时间,便怎么算来都越发逼真了呢。便是将来孩子生下来,无论是面容,甚至是血脉都与司夜染极近。便是滴血认亲,极有可能也能蒙混过去——毕竟,都是朱家人嘛。   一想到能用这个孩子来折磨岳兰芽,吉祥的心下登时快慰起来。   若是这么想来,即便是皇上不认这个孩子,她却也觉着这个孩子的到来,物有所值了。   兰芽的面色果然更加不好,她甚至在身侧都握起了拳头:“……他,怎么会跟你……?!”   “男人嘛。”吉祥笑得便更得意,“你走了,那么远,又不知归期。而且明摆着,巴图蒙克一定会扣住你不放。他自己又被皇上拘在京里,寸步难行。”   “他苦闷,也寂寞,他不来找我,又能找谁?”   吉祥说着咯咯地清笑:“具体的时机嘛,也要拜你所赐。你还记着你临走之前冤枉我的那一场吧?你叫锦衣卫打了我,我受了那么重的伤,没人管我。可是他却不能不管。”   “他便每晚都偷偷进宫来给我换药。你知道的,我伤在那么私隐的部位上,他便得每晚都褪了我的裤子,用掌心替我揉……”   这么想着,吉祥自己便也痴了。   面颊随之绯红起来,目光也潮湿朦胧,望向杳远。   如果是真的,该有多好。   兰芽一声嘶吼:“住口!”   吉祥转眸,怜悯地盯着兰芽:“不敢听了,是不是?你也不必不信,我不妨告诉你,早许多年前我便在他身子里下了情蛊,他与我那样厮处之时,是无法抗拒我的。”   就算岳兰芽会相信司夜染的定力,可是她却也不能不信那虫儿的力量吧?   这样一说,吉祥自己心下也是信心大涨,于是轻轻伸手抚摸着肚子:“孩儿,你爹将咱们母子   藏在此处,不是要委屈咱们,实则是为了保护咱们。只待你平安降生,他一定会给为娘和你一个名分。至于那些不相干的人,是永远无法与咱们母子相比的。”   “你胡说,我不信!”兰芽激动起来。   吉祥目光便更轻松:“不如等孩子生出来,到时候咱们滴血认亲啊?”   .   兰芽冲出院子,气吼吼回到灵济宫。   一见这情形不对,门上的人早就悄悄儿往里通传了。初礼接着信儿,也愣在门上半晌,心说这又是怎么了?   初礼还没等明白过来,已经远远见兰芽跟一支箭似的直接就冲过来了,冲上台阶便问:“大人呢?”   初礼心道:大人,奴婢对不起您了,来不及通传了……   不敢瞒着,伸手指了指屋里。   兰芽又直接冲进屋去,转过书桌,捉住司夜染的衣领,扬手便是一个大嘴巴!   屋里,风、花、雪都在呢,都看傻了。   司夜染便也怒了,起身低叱:“这是怎么了?想打,就不能等他们三个走了再打?”   那三人彼此望了一眼,真是不知该忧还是该笑,只得一同起身告辞。   藏花走得慢了一步,眯着眼睛从兰芽面上扫了一眼。   古怪。   -   【,万字加更,不解释。群么。】 ☆、31、他的心,我比谁都明白(2更1)   兰芽一脸薄愠,司夜染捉着她的手腕……两人一脸严肃地目送风、花、雪三人走。   风和雪也还罢了,只有花走得磨磨唧唧。   他延宕在最后,从书案走到门口便停了三停,一回看书架,一回看多宝格,一回还伸手捋了捋帘子上垂下来的穗子。风和雪都走出门,下了台阶去,扭头等他,他才不得不走到门口,也下了台阶去。   可是即便下了台阶,却还不走直线,扭头就奔着旁边的鱼池子去了。雀儿也还是不好好看鱼,而是蹲在池畔的大石头上,拧过头来故作不着痕迹地瞄着屋里他们俩……   屋里那俩人就对视了一眼,继续保持这个架势,谁也没动。   藏花的行迹实在太过明显了,息风只好扬声轻唤:“花,走吧。固”   藏花这才忧愁地又悄然抬眼望了屋里一眼,拢着袍袖,袅袅婷婷地起身,暗暗一跺脚,这才跟上息风和煮雪,一并走了。   终于不见了人影子,兰芽这才长舒一口气,想要放下手。   可是司夜染却没放开,依旧还捉着她的手腕,径直便加了里来揉。边揉边问:“手可疼了?”   兰芽也略有意外,抬眼盯着他的眼睛,片刻便“噗”地笑开了,抽回手来:“你这人~要说疼,也该你的脸才疼。”   他正色挑眉:“可是真的没疼啊。”   兰芽笑得掩住口:“那你刚还跟我发脾气?”   他又挑了挑眉:“只不过他们三个碍眼的在……好歹,你也要给我留三分颜面。”   “哦吼,”兰芽佯怒,转身朝里去换衣裳,作势不搭理他了。   他便连忙跟上来,亲自帮她褪去冠服,将另外一边脸伸过来:“不如,这边也……”   “滚。”兰芽忍俊不已,坐在榻上伸脚踢他:“我还仔细着我手疼呢。”   “我帮你揉。”他说着便贴肩儿坐过来,紧捉她的柔荑。   兰芽唧唧咕咕地笑,却还是推了他一把:“记着,从今儿起,你我之间起了嫌隙。可是具体的缘故,外人却都不明白。总之就是我进宫去一趟回来了,便无缘无故发了邪火,怎么跟你都不好了。”   他没惊没恼,只是悠然道:“只是我有一个条件:不管在外人眼前怎么闹,关起门来你却不准当真与我动气。不为我,也得为了孩儿。”   “嗯。”她撒够了脾气,这会儿平静下来,也累了,便侧头歪在司夜染肩上:“捏捏腿吧。在皇上面前没少了跪,还磕了许多回头,便是后来赐座也没敢坐实了,只搭着个边儿,累死了。”   司夜染便没说话,将她的腿儿捉上来,搁在他的腿上,小心沿着经络走向按揉。   不消她说,她也明白她必定是在皇上面前遇见了为难的事,才会频繁下跪,屡次叩头……一想到她是个有身子的人,却要那么深深躬身去叩头,他的心便像是被掐碎了。   恨不能只因为这个,便将那个人拉下龙椅来!   他的手劲不轻不重恰到好处,兰芽便也放弃了矜持,舒服得直哼哼。一边哼哼才一边说:“大人就都不问问,我今儿这股子邪火真正的源头是什么?”   “嗯哼,”他轻哼一声:“你那么积极进宫去,自然不是迫不及待去见皇上的。早晨段厚来宣旨,你眼睛都是亮的,我如何还不明白你是盼着去见谁去了?”   兰芽闭着眼笑了一下:“我见到她了。她说,孩子是你的。”   司夜染挑了挑眉:“你信么?”   “信呀。”兰芽闭着眼答:“我想大人当了这么多年的太监,也是时候该为自己正名一下了。”   兰芽这话故意往含混里说,司夜染却听懂了。他挑眉歪头看肩上的她:“怎么,你想阉了我,让我当真太监?”   “嗯。”她唇角轻挑,手抚在肚子上:“反正……大人也算结束使命了。”   “你!”司夜染终是恼了,捉着她的小手,放进嘴里就去咬:“你把我当什么?还结束使命了……”   兰芽捂着嘴笑:“也省得‘他’出去惹事。”   “去!”司夜染无奈,伸手照着她的臀给了一巴掌:“别胡说八道。”   兰芽被一巴掌打精神了,这才抬眸来睨着他:“……上药。还,揉。”   他噗嗤笑出来:“我本不是纤尘不染的人,你怎忘了?”   她双手托腮,眯眼望他:“必有缘故。”   “什么缘故?”他越发放松下来,伸手绞着她发丝,一圈圈缠在指上,绕指成柔。   兰芽眯眼想了会儿:“难道,是蛊?”   吉祥能用来吓唬她的,出了吉祥自己的狠劲儿之外,也就剩下了个蛊。吉祥言之凿凿说那孩子是大人的时候,还最后不忘了祭出蛊来给她自己增加保障……兰芽便不由得想到蛊。   大人从小便身受蛊毒之苦,这么多年来一直在苦研药理,在杭州更是给她展示了他已经能驾驭蛊、解蛊的本事……这么归结起   来,她有理由相信,大人怕是已经寻着法子了。   她心下便越发豁然开朗,伸手一拍大.腿:“有伤便出血,致伤须用药……再加之大人手揉她那私隐的部位,让她想入非非,便撤了防备……于是!”   兰芽心头呼啦一股热潮,直接朝心头冲去。她欢喜得都有点不敢自信,必须停顿下来去寻他的眼睛。   然后降下声调来,宛若秘密耳语一般低声问:“……于是,大人,已经毁了她的蛊?于是大人现下,已然逃脱了她那虫儿的控制?”   司夜染这才笑了。   “嗯。不过她自己还尚且不知,你别告诉她。”   兰芽一把捂住嘴,眼泪却已经扑簌簌掉了下来。她欢喜得一把抱紧司夜染:“大人,太好了。”   “哎你别哭啊。”他叹息着伸手来替她擦泪:“再高兴,你现在也不能随便落泪,记住没?”   兰芽便将脸放肆地蹭在他衣袖上,蹭干净眼泪,已是展颜而笑。   “真是的,大人你真坏。这要是让她知道了,一定撞墙死了。”   司夜染笑而不语,兰芽自己蹭过来,挤进他怀里。   就这么着腻在他怀里,便觉着皇上那交给的为难差事,便也都没什么难了。   她在他怀里睡着了,司夜染将给她放下时,她睡梦之中捉着他衣袖,低低说了声:“大人,从此以后,不得不多打你几次……”   “哦。”他含笑低低回应:“打吧,我皮厚。再说这世上我爹娘已然不在,皇上他也未必敢亲手打我……你是我娘子,你不打我,谁打我?”   .   一晚好梦,兰芽醒来伸了个懒腰。   司夜染已经提前走了,她起来朝着菱花镜一瞧,便又笑起来。   是她搬进观鱼台之后,他养成的毛病。每当需要先进宫当值,他又舍不得叫醒她,便会故意涂了口脂,在她脸上印下一枚大唇印……   这是满满的爱意,却也——其实都是他在报复她呀!   因为他们小时候……她就经常趁着凤镜夜没醒来的时候,溜进他屋里,用笔墨给他画个鬼脸……结果每天早晨刚起身,他就一定来找她算账。   于是她也习惯了,曾经每天早晨一睁开眼,就瞧见他一脸阴森地在门口站着等着她呢。   宛若一场每天早早的第一场相约。   她叹口气,赶紧用巾子将唇印蹭掉了,才敢叫双宝送洗脸水。   今日不同往日,是她答应了皇上要重新掀开秦钦文旧案的第一天,却也是殿试放榜的日子。   她的心不由得提到嗓子眼儿:皇上究竟肯不肯点了秦直碧的状元?   还有林展培和陈桐倚,他们各自的名次又如何?   却没成想进来送洗脸水的不是双宝,却是煮雪。   兰芽有些不好意思,连忙婉拒:“雪,这些事不该你来干。”   煮雪叹了口气:“谁叫这灵济宫里就我一个女子呢?伺候你穿衣,我自然比双宝他们更方便些。”   兰芽便也承情,不再推辞,只是从镜子里冲煮雪做鬼脸:“可是前些日子你怎么不来伺候我呀?”   煮雪哼了一声:“前些日子你也没甩大人的嘴巴呀。”   兰芽瞪她:“说实话了吧?你还是为大人来的,才不是为了我。”   煮雪便叹了口气:“一定是你发现了吉祥的肚子,你误会了,是不是?实则此事我们都知道了,大人就是怕你胡思乱想才没告诉你。我们几人为了寻一个替死鬼,已经费了几天的脑筋,这才没及时告诉你。”   原来煮雪是来替大人解释的……兰芽心下便一暖,含笑点头:“我都明白。”   -   【稍后第二更~~~该虐的地方呢,某苏不手软;不过不该虐的地方呢,某苏也绝不会为虐而虐滴~~咱们的虐点在无法抗争的命运,不会自己找别扭撒~】 ☆、32、二爷,这是我们两个之间的小秘密(2更2)   好容易劝退了煮雪,兰芽收拾停当刚要出门儿,抬脚就在宫墙夹道里撞见藏花。   按照通常的原理都是:藏花一出,寸草不留……   于是兰芽站在门阶上,左右瞄了两眼,果然宫墙夹道里连个小猫小狗都不剩。   纵然初礼……也只伸了伸脖子就退回门里去了,一转身就没了人影。   整个宫墙夹道,就剩下他们两个人了。兰芽抬眼瞧那个幽怨立在红墙之间的黑衣男子,心下便也是微微的那么一疼漪。   他故意侧身立着,并不面朝向她,反复不是特地在此等着她似的……实则从他衣袍上、头发上的露湿便能看出,他怕是在这里已经立了很久了。   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固?   (这句大家原谅偶,是清朝的诗句,用在此处穿越了,可是唯有这一句最最恰当,让偶用一下撒!)   兰芽便提了一口气,淡然一笑步下台阶,乜斜着眼睛瞟着他。   “今儿可真隆重,看样子我就算出灵济宫也要过五关斩六将。方才雪已经来过了,你就在门口等着,我估计风将军怕会在大门外迎着我……二爷,有话便说吧。”   她嘴上故作刻薄,心下却是煦暖。   她明白,他们三个实则都是在为她和大人操心,都担心她是真的恼了。一来对她的身子不好,二来——又怕她一气之下跑了吧?   藏花这才仿佛才发现她一样,侧头来盯她,只是面上眼里的神情却是转了几转,才能说得出话来。   一说出来便是呛声:“你,凭什么打他?”   豁,颇有些像是替自家孩子出头的家长。   兰芽便故意哼了一声:“你管呢?”   藏花果然上当,登时就急了:“我怎么管不得?!”   跟藏花斗嘴,果然是最容易斗出气氛来。兰芽只得按着心疼,故意与他争辩:“你怎么管得了?你倒说说,你凭什么觉着自己有这个权利?”   “就凭……!”   藏花的一句话已经冲到了舌尖儿,想说“就凭他曾经是我的”……却眼睁睁盯着她那双清波潋滟的眼眸,便怎么都说不出来了。   现在在她和大人之间,他究竟算个什么?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该如何定位了,他还侈谈什么谁是谁的?   他便懊恼地一甩头:“总之,不管你跟大人到了哪一步,你也不准打他!更不准在我们眼前打他!他是我们的主公,你若打他不如先打我们!”   他们的护主之心,永远令她心动。   她抬眸静静望着藏花,心里无声说:“你终究会想明白,我今日所为,也都与你们是相同的心意。只是有些事,在这世上,唯有我能做。我不可推卸,不能逃避。”   她便一笑:“冤有头债有主,我打你们做什么?”   藏花跨前一步,一把捉住她手腕:“你什么意思!莫非,你还当真与他动了真气?”   “用你管?”兰芽继续反唇相讥。   藏花恼了,忽地左右森冷望过几眼,待得确定周遭再无动静,这才压低了声音对她说:“我告诉你也罢:大人之所以直到此时还在犹豫,不过是顾虑我的感受!”   藏花说到这里忽地皱眉,摇头否定自己:“不,是顾虑你的感受!”   兰芽冲他翻白眼儿:“二爷,你究竟想说什么呀?什么你的我的?”   藏花越发拿她没辙,只能用力攥紧她手腕,让她专心听;却也不敢捏重了,用了一下力之后便急忙又松了松:   “内书库走水一事,须得拿一个替死鬼。风和雪都认为可以趁机除了凉芳,我却不让!”   兰芽便也小小吃了一惊。随即问:“你为何不让?”   “我还不是因为……嘛!”藏花到底还是又出溜过去,没说实。   兰芽便轻轻叹息,望住他的眼睛:“你是觉得我不会同意,是不是?”   藏花狼狈地别开头去,不敢面对她的目光。   兰芽便也垂头:“二爷,你做得对。我也知道凉芳是闹得过了,他抢东厂,手握传奉官的特权,趁机想要对大人不利……只是,事到今天,我还是觉得他值得留一留。”   藏花蹙眉:“我虽然站在你一边,我却也不明白你是怎么想的。你为什么要留着他,只因为他对曾诚的一片心?”   “嗯。”兰芽垂首:“他走错了方向,是因为他认错了仇人。此事上咱们也有过错,有所误导。”   “算了,我不问。”藏花一甩袍袖:“总之,你不让杀的人,我便帮你护着就是。”   “只是你也别因为这个就打大人!他为难也是为了你,你怎么还能反过来打他!”   兰芽心下便又是一软,“那你说,我该怎么做?”   “你得帮他。”他目光殷殷落下来:“便宛如这么久以来这所有事上你所做的那样。你别跟他闹意气,你先帮他渡过这一关去,帮他找一   个替死鬼!”   兰芽便笑了,伸手召唤他:“附耳过来。”   藏花一怔,便歪头过去。兰芽却嘟嘴,“换那边。”   藏花一时没想明白兰芽干嘛还挑耳朵,却又急着想听她选了谁,于是几乎没考虑便换了另外一边耳朵贴过去。   兰芽便悄然提了一口气,瞧着他那眼角的面具一点点向她靠近过来。   再严实的面具也难免有些缝隙,以她这样咬耳朵的角度,便都能看见了……更何况以她丹青妙手,便是几根线条,都已经足够猜出那轮廓   更何况,同样的图案,就曾被大人的手先雕琢在她的白玉腰牌之上……   她的眼便湿了,却只能死死忍着。   果然。果然。   他名为藏花,他当真终究,藏起了一朵花……   她死死忍着哽咽,附在他耳边说了一个人的名字:“二爷觉着,他怎么样?”   藏花听罢也是豁然抬头:“是啊,我们为什么都没想到他!用他来替死,一来风险最小,二来还可警告凉芳,三来更可除去不少后患。”   “这么说二爷便也是同意我的想法了?”兰芽便开心一笑:“便由二爷告诉大人吧。就说是二爷自己想到的,别说是我想的。”   “为什么?”藏花一愣。   兰芽便轻轻叹息一笑:“二爷,我知道你是顾着我,才许久都没单独与大人说说话了。你的心我明白,可是——我现下已然都能明白。二爷不必自苦,还如从前那般与大人无所不谈吧。”   他孤单,孤单得渐渐宛若成了画上的一抹墨影。她全都看在眼里,也记在心上。   可是她知道,纵然是他的向往,她却也不该单独主动亲近他……便叫大人能与他再多说说话吧。   藏花咬住嘴唇,说不出话来。   她便嫣然一笑,转身抬步:“我得走了。今日放榜,我要去盯着。”   说着忽然回眸:“若秦公子点了状元,二爷你就不能放开心怀,真心实意去给人家致个歉,道声贺么?人家何曾得罪过二爷,二爷却总是欺负人家。”   藏花心下一梗,便连呼吸都停了。   兰芽便回身走了,袅袅身影,翩然远去。   藏花伸手按住心口。   好疼。   却是疼的,那么欢喜。   .   兰芽出了灵济宫门,果然瞧见息风在大门外呢。   兰芽就笑:“行,前两关我也过完了,不差风将军这最后一关。”   息风盯了兰芽一眼:“公子多虑了,是大人嘱咐末将亲自陪同公子前往国子监看皇榜。彼处人多,大人怕挤了公子,是叫末将去当人肉盾牌罢了。”   兰芽噗地一声笑出来。   别看息风最冷面,实则有些时候他反倒是最有趣的一个。   虽说司夜染叫息风陪着,却不是让她骑马。司夜染是将自己的银龙小轿给兰芽留下了,息风带着司夜染用惯了的几个极为忠心的轿夫亲自陪着。   待得到了国子监门口,已然人山人海。   这是国之大事,三年才能够赶上一回,于是比过年还要热闹。除了贡士们自己,还有他们的家眷,以及想要共襄盛举的百姓们、官员们、商人们……几乎大半个京城的人都涌到这儿来了。   即便她的轿子前有鸣锣开道,却也还是被蜂拥而至的人给挤得左右摇摆。   兰芽便急忙吩咐落轿,她逃也似的出了轿子,赶到路边一棵大树下,便吐了出来。   冷不防旁边一个声音清清灵灵道:“兰公公,怎么还吐了?”   -   谢谢彤的20花+红包,xueronghua的闪钻,土豆圈圈的鲜花 ☆、33、金榜题名时(第一更)   兰芽抬头望去,正是小窈。   小窈今日盛装而来,身上穿杏红的掐腰小袄,通肩的大幅刺绣,直下柿蒂形的小袖口。下面系亮银色压褶襦裙,那裙褶里也是银线刺绣,微微一动便是清光潋滟。   整个人俏生生仿若早春盛放的第一枝杏花。   科举放榜,乡试因是在八月,放榜之时正是桂花飘香,于是民间又称乡试放榜为“桂榜”;会试则因是在春天,恰逢杏花前后,于是又被称为“杏榜”。   小窈今儿这般模样前来,便是做足了准备,要占春风第一枝。   息风见状上前来遮住兰芽,手握剑柄,沉声怒叱:“大胆!固”   小窈纵然再是秦越的女儿,可是身份却也不过一介布衣;兰芽现在已经为正四品太监,平民百姓岂可冲撞?   那几个轿夫也不怠慢,各自撸胳膊挽袖子便要上前拿人。   兰芽想说话,奈何口中干呕不止,却是一个蓝衫公子走上前来,轻轻隔开了小窈,朝息风躬身施礼:“学生参见风将军。”   正是秦直碧。   息风见状,忙向旁一避。   今年乃是科举之年,朝廷为表示重视学子,于是所有进京赶考的士子,便是在路上遇见朝廷命官,三品以下都可不跪。更何况眼前这个人已经是解元、会元,稍后金榜之上极有可能还是状元,以息风的品级也不敢轻易受了他的礼。   小窈自是明白此中道理,不慌不忙轻哼了一声。   息风便眯眼望来。   秦直碧忙再施礼:“方才是学生的亲眷冲撞大人,学生定会严加规束。”   息风便一声冷哼:“亲眷?”   秦直碧蹙眉:“小妹。”   火药味越来越浓,倒也帮兰芽止住了吐。她伸手从腰上解下个皮囊来,饮水漱口。这才起身走过来。   “风将军,秦会元,这是做什么?”   兰芽说着一瞥小窈,随即亲热笑开:“师妹,你也来啦。”   兰芽这般亲热,叫息风和秦直碧也有些意外。小窈就更是懊恼得一瞪眼:“公公慎言,谁是你师妹?”   兰芽不以为忤,抬步穿过息风和秦直碧之间的缝隙,径直朝小窈走过去。作势要抓小窈的手,将小窈吓得连忙后退三步:“兰公公,你要怎么样!”   兰芽不答话,只回头瞪了息风和轿夫们一眼:“小窈姑娘与咱家一向亲厚,方才是故意与咱家说两句俏皮话,怎地就轮到你们这么撸胳膊挽袖子?还不快退了下去,别扰着咱家与师妹说体己的话儿。”   这一句一句的看似兰芽在提小窈找面子,可是小窈却越听越想跳脚。这是大半个京城的人都汇集到这儿来等着看金榜的,这么人山人海的当口,她一个未出阁的闺女家却跟个太监勾搭连环,这算怎么回事儿!   看她急了,兰芽面上反倒更是笑意吟吟,走上来更凑近些,故意压低声音问:“师妹连金榜都顾不得看。这么急匆匆只想来找本公子闲话……想来是师妹思念本公子了。”   小窈大骇,急忙再连退三步:“兰公公,你,你别胡说八道!”   兰芽娉婷而立,手拢袍袖:“方才师妹不是由许多话想对我说么?怎么不说了?咱家此时给了师妹机会,师妹若不肯说的话,倘若咱家一扭身却听见师妹在背后说的话——那刻当真别怪咱家不客气!”   八月间的乡试,那场两人于贡院外的直面,兰芽便知道小窈看破她的女儿身了。   毕竟彼时小窈也是女扮男装,两人相面而对,简直就像是一面镜子里外的两个人。女扮男装的那点子特征,放在彼此的眼里,便会无限放大,各自就都瞒不住了。   所以小窈方才上前说她吐了的那句话……自然就更是别有深意。   小窈盯着兰芽,恼得半晌没敢说话。   倒是秦直碧缓缓走上前来,盯住小窈:“师妹方才对兰公公说了什么话?”   小窈恨得瞪秦直碧一眼:“师兄为何对我这副神情?难道我说错了么?”小窈一指兰芽,深吸一口气道:“她吐了!”   秦直碧砰地捉住小窈手腕:“……师妹,不妨告诉你,那答案是我。”   .   三月初春,天地之间扰攘的人头攒动仿佛都静了下来。   小窈梗了一口气,才问道:“你再说一遍?”   秦直碧却已松了手,蓝衫静静,玉树而立:“你已经听清楚了,无须再说。”   “你说什么!”小窈悲愤交加,一时都忘了今天是来做什么,眼含热泪,举拳就要打。   他说什么,他是在跟她说,那个假太监肚子里怀的孩子是他的,是不是?!   这是何时的事?那他又将她当成了什么!   “小窈,这是做什么?”一个人走上前来一把攥住了小窈的手腕。   小窈回头看去,便哭着扑进那人怀里:“爹!”   正是秦越。   因来看榜的人多,秦越这一路上也遇见了许多位旧识,这一路寒暄下来便被延宕在了后头。小窈心急想抢先看榜,这才拽着秦直碧和陈桐倚抢到前面来了。待得秦越跟上来,却见这边已是起了冲突。   秦越死死攥住女儿的手腕,抬眼瞟了兰芽一眼。然后上前一步躬身施礼:“小女生长于山野,不知这是冲撞了哪位公公,还望公公大人不记小人过。草民替小女向公公赔罪。”   兰芽便也忍不住细细打量:原来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秦越。   三十年前的状元,如今门生遍布朝野,隐然一派学党领袖。   兰芽便一笑,上前托住秦越手肘:“岂敢。前辈言重了。实则咱家与小姐颇有缘分,今日重逢说说笑笑罢了,没想到叫前辈担心了。是咱家的疏失。”   秦越最恨宦官专权,当年风头正劲的时候也是被宦官陷害而不得不辞官回乡。于是见到兰芽的衣着,便很有几分生厌,却没想到兰芽言辞执礼,毫无倨傲粗野。   倒是一愣。   连忙回道:“公公过谦了。”   此时国子监门口铜锣山响,放榜了。   所有人都像从水里仰头出水面争夺氧气的鱼儿一般,都朝着国子监大门去了。秦越便也一拱手:“怠慢公公。草民带小女告退。”   兰芽便也一伸手:“前辈先请。”   秦越紧捉着女儿的手腕,将她带离。小窈不甘心地扭头,恨恨瞪住兰芽。   兰芽回眸望一直宁静而立的秦直碧:“你的心意我记着,只是,别将这件事搅上你自己的身。先去看榜吧。”   秦直碧宁静望来:“我只是一介书生,无缘那些次陪你出出生入死。可是我也要你知道,我纵无无力,却也同样还有一条命。最不济,我还能替你挡上一刀。”   兰芽垂首,心下柔软,便轻轻笑了:“又说傻话。谁说你无力?现在皇榜已出,今后怕是无人比你更有力。秦公子,去办你应该办的事。这两年来,我每一日都在期盼你高中状元。”   秦直碧这才微微紧张地吸一口气:“你陪我同去。”   .   实则哪里还需要挤到前头去?   之前那批最先挤到了前头去的百姓,已经看完了往回来,远远瞧见秦直碧,便有认得他的,老远推开了众人撩袍上前便要跪:“秦公子,向你贺喜了!”   还有那些虽然跟秦直碧攀不上话,却也都远远欣羡望来的目光,宛若泉水汇海,汤汤而来。   秦直碧自己只是悄然提了一口气,可是兰芽却已已然湿了眼睛,急忙垂下头去,低低在他身边说:“状元郎,我梦成真。”   远处更是煌煌地筛起铜锣来,有礼部官员骑马手捧“御笔钦点”的喜报逆流迎了上来。远远瞧见秦直碧,那官员也亲自下马,疾步上前来殷勤道喜:“御笔欠点,第一甲第一名,赐进士及第,秦直碧秦公子!下官向状元贺喜了!”   秦直碧周围呼啦便围成里三层外三层。   兰芽悄然望一眼息风,低声道:“风将军,我们走吧。”   .   秦直碧待得与礼部官员寒暄过,抬头再去看身边人。   然已芳踪杳然。   他的心便仿若被抽空,纵然抱着第一甲第一名的喜报,心下却也唯有怅然,仿佛被天地遗弃。   兰芽与息风已经到了金榜前。   第一甲的金榜上只有三人的名字,兰芽默默地凝注着“秦直碧”三字,心下是一种仿若微微疼痛的欢喜。   想着他当日扮作女装,一身伤痕地被送进牙行;   想起曾经他全无生念,一心求死;   想起他在青州曾受藏花鞭笞,冷月黑山之中险些死了……   再想到他今日金榜题名,笑傲天下。她的心却竟比他自己更要百转千回。   闭上眼,又是文华殿里。纵然皇上和群臣都在,他却只歪着头瞧着她。一字一声毫不犹豫地说:“她的话若再加了我的字,便是珠联璧合,至臻完美。”   她含笑落泪,心下默默道:“秦公子,幸未误你。” ☆、34、别跑,报应到了(第二更)   凡是能进殿试的贡士们,皆不落榜,只不过是被皇上和内阁大学士们重新排定位次。因此不仅秦直碧大喜了,林展培和陈桐倚也各自得了名次。   林展培也颇了得,中了二甲第四名,赐进士出身。   陈桐倚略低,三甲二十九名,赐同进士出身。   陈桐倚倒还罢了,林展培这次的名次叫兰芽颇为开心漪。   只因为大明朝廷一向也有惯例,凡是朝堂上的官儿都是极在乎出身。这个出身说的不是自家背景,而是重视于那一年中的进士,是几甲几名;名次好、中得早的永远被人尊敬,即便可能是官职暂时低一点,却也会被官职更高、但出身轿晚的官员们尊敬。   而历代的内阁大学士,也必定都是从历年科举中一甲以及二甲前十几名中遴选出来的,所以一甲三人,加上二甲前十几人,这些人便都被称为“储相”,是朝野上下任何人都绝不敢怠慢的新人。   有了林展培能在未来的朝廷风云之中陪伴着秦直碧,叫兰芽无疑放心许多。   这件事暂时可以放下心来,她便跟息风央求,说一点都不累,暂时不想回灵济宫歇着,她想进宫再去见几个故人固。   息风一副面瘫模样,丝毫不为兰芽的撒娇所动,只半幅仰头望天:“大人有令,看完榜就回宫躺着。”   兰芽瞧他不肯通融,便灵机一转:“我进宫,去看大人……还不行?”   息风依旧面无表情:“公子若想念大人,末将去请大人回宫就是。不必公子劳顿。”   兰芽心下暗道:呆子,怪不得现在还哄不回煮雪还俗。   兰芽眼珠转了转,便乖乖点头:“好,就依将军的话。请将军进宫看看大人,就说我乖乖回宫躺着去了。若大人忙完了,就回来吧。”   这话本是息风自己说的,开弓没有回头箭,息风只得叉手接令:“是!”   兰芽便坐上银龙小轿往灵济宫的方向走。   一路走她一路悄然掀开窗帘回头瞅着,待得息风的身影终于瞧不见了,她便伸脚踹了踹轿门,严肃地沉声道:“落轿!”   四个轿夫忙落下了轿子,叉手来问:“不知公子有何吩咐?”   兰芽小心地躬身出了轿子,一摇折扇:“你们回去吧,我自己走走。”   几个轿夫毕竟比不得息风,谁敢跟兰公子顶撞啊?可是他们四个分明觉得——这是公子在坑他们四个呢。这要是回了宫,就算大人不见怪,就息风将军也得跟他们没完没了啊。   于是四个轿夫对视一眼,顿生默契,悔成一排挡在兰芽前面,都使劲躬身:“公子,使不得。请随小的们回宫吧。”   这四个死心眼儿的……   兰芽只能叹了口气,故意傲慢地抬了抬下巴,伸手将纸扇朝轿子上磕了磕:“你们四个,可知罪?!”   这话吓人,四个轿夫吓得登时腿就一软,噗通全跪下了。嘴上却也有坚持:“不知小的们何处不周,还请公子示下。”   兰芽暗自哼了一声,心说就连大人的轿夫也这么有种。   她便清了清喉咙:“本公子之前吐了,你们没忘了吧?你们倒是给本公子说说,我为什么会吐了?”   几个轿夫又悄然对视一眼。   兰芽便叹了口气:“还不是被你们抬的轿子给摇晃得?就算是人多的缘故,可是轿子还是摇晃了不是?”   几个轿夫自知理亏,无言以对。   兰芽满意一笑:“所以这轿子我真不能坐了,一坐就摇晃,一摇晃就还想吐。当然,如果你们压根儿就不在乎叫本公子一路不听地吐回去……那你们就强行将我塞回轿子里便罢。”   这话说得……谁敢啊?   兰芽便歉意一笑:“四位,打个商量。四位别拦着我,我也不再为难四位。回宫去如果风将军跟你们过不去,我一定护着你们。我是真有正经事,回去躺着也躺不住。”   四位轿夫还能怎么说?只能跪倒求道:“公子万万照顾好自己,否则小的们无颜见大人。”   “行!”兰芽便笑眯眯抬步就走:“走啦,回见!”   .   她七拐八绕,找了个背人的路线,抄近路进了宫去。   这位小公公近来又称了宫里的一个传说。宫里太监之位的一共也没多少个,更没这么年轻的。这位小公公简直步了司大人的后尘,叫人都不敢拦着。   兰芽顺利地进了后宫,就在最僻静的宫墙夹道处绕。终于叫她给逮住了小包子。   大包子在乾清宫得了势,小包子一不小心也成了宫里的红人儿。虽说还没怎么得着机会晋升,可是总有人来明里暗里跟他拉关系。   他烦。   虽然年纪小,他也是个通透的人,便一眼就能瞧明白那些人的目的。他们瞧中的不是他这个人,是他是兄长弟弟的这个身份。于是他没趁机抖起来,反倒自己循着最僻静的宫墙夹道去扫街,只求一个耳根子清静。      却还是没能避开兰芽。   两人一见面,就心照不宣地相视而笑。兰芽道:“要是这儿再逮不着你,我就得去挖耗子洞了。不过话说这宫墙下头有没有耗子洞啊?”   小包子连连作揖:“公子可别笑话小的了,小的真是要挖个地缝钻进去,自己变成耗子算啦。”   兰芽招了招手,从荷包里掏出两样小点心,递给小包子:“前儿皇上赏的。那时候儿我瞧你哥哥正好也在,他那眼珠子特地往这两样上多瞄了两眼。我猜一定是他最在乎的人喜欢吃的……我就一口都没吃,都留下来了,今儿给你带过来。”   小包子登时两泡眼泪,便要跪倒了而谢。   兰芽忙给拽住:“你谢我做什么?那是你兄长的心意。等你见着你兄长,你们兄弟两个自己说去。”   小包子不由得心下感喟。   这世上延揽人心的法子不外乎那么几种,可是有人用起来就是那么生涩,甚至叫人讨厌;而兰公子……却总叫人心下那么舒服,那么自在。   两人絮絮地说了会儿话,兰芽大致说了说草原的经历,小包子也跟着唏嘘不已。   末了兰芽才说:“你给我讲讲这几个月里你瞧见、听见的宫里事儿吧。不拘什么,只要你见过听过,也愿意给我讲的,我就都想听。”   两人便并肩坐下来,靠着红墙根儿,小包子将宫里的事儿都说了一遍。   虽则曾经答应过海澜,但是兰公子终究不同于旁人,于是小包子便也将湖漪的事儿说了。说那个大清早,宫门还没开呢,就见湖漪一身狼狈哭着从御花园的方向跑回万安宫去。   以及,寿安宫里古怪的反应:僖嫔非但没为她这个曾经最在乎的宫女做主,反倒还叫海澜出来掩人口实。   兰芽便垂下头去:“彼时御花园里,夜晚可有人住?”   小包子便答:“正是那个皇上跟前儿最得宠的国师,叫继晓的。”   兰芽便笑了:“真是好巧。”   .   三日后,继晓下了锦衣卫北镇抚司大狱。   卫隐亲审。   诏狱里常规的刑具还没用过几样,继晓便打熬不住,全都招了。   司夜染捧着继晓的供状,进乾清宫面圣复旨,皇帝面上却有些阴晴不定。   “小六,你说内书库防火杀人的凶手,是继晓?可有人证?”   司夜染淡淡一笑:“圣上可宣召万安宫宫女湖漪。”   皇帝微微眯眼:“此人,何在?”   司夜染转眸迎上皇帝的眼睛:“内安乐堂。据闻,她疯了。”   .   湖漪没想到自己有生之年还有机会出了内安乐堂那间阴冷的拘室。   重新站在阳光下的那一刻,本来春光煦暖,她反倒冷得抱了抱肩膀。   她被乾清宫的内侍段厚引着,一路悄悄向乾清宫去,脑海里则是三日前,那个秀美灵动的兰公子来看她的情景。   兰公子坐在她面前,对她说:“外头人都说你得了疯症,必得锁起来不能见人。就连万安宫里,你从前的主人和姐妹都告诫我说,你见人就咬,是万万见不得的。”   她们竟然这么说她!湖漪恨得死死攥住身上破衣。   兰公子徐徐说:“可是我倒是觉得那些真正疯了,真正见人就咬的,怕是她们才对。湖漪,你没病,你只是伤透了心。” ☆、35、为一人,杀三千   继晓伏法,叫皇帝松了一口气。   对外的说法,就拟定为这样:继晓借口要看内书库里藏着的经书,便时常到内书库去。恰好司籍和典籍等人因为职司所在,也经常去内书库,便有几回与继晓撞见。   继晓本就是个花和尚,在深宫大内难熬寂寞;又仗恃着皇上的宠信,不思报恩却渐渐胆大妄为,便将目光盯上了那几个女官。   有湖漪作证,说继晓早就曾经扬言,在这后宫里除了太后和各宫娘娘碰不得之外,什么宫女、女官,他一概碰得。   于是彼日,他在内书库又堵住了几位女官……因遭遇几位女官抵抗,他便动了恶念。杀了人之后又想毁尸灭迹,于是一把火烧了内书库。   继晓是个花和尚,本就在宫内风评极差,又有湖漪作证,干出这等事来没人意外。这宫里被他闹得乌烟瘴气,将他除了,自是大快人心,没人会为他叫屈固。   除了,凉芳和僖嫔。   僖嫔原本孤注一掷,将所有的心念都寄托在继晓的身上,以为能凭继晓的秘术重得君恩,为此都付出了湖漪为代价——可是到头来却竹篮打水一场空。继晓死了,湖漪也伤透了心,从此摆明了不再是她的人,反而去为灵济宫当了证人。   凉芳则因为继晓就是他引进宫来,引荐皇上的,于是他也因识人不明而受了呵责,罚俸三月。   俸禄是小事,便是呵责也无大碍,要紧的是继晓是从传奉官的渠道进来的。他既然给宫里惹出这么大的乱子来,皇上和贵妃便都私下里将这传奉官的差事不再派给他。   更要紧的是——他的心气儿大受打击。   原本这个继晓本身没什么,可是他引入继晓,一定程度上是在与司夜染斗气儿。司夜染不是曾经引入过李梦龙么?那他就也引入个和尚,也同样得了皇上的青睐,也渐渐能在宫里成为他的助力。   况且这个继晓是被灵济宫扫地出门的,他就更要捡起来用,而且要给予重用。   却原来,还是都错了么?   .   内书库的案子了了,皇帝长出一口气。   殿里只有张敏陪着,两人坐着说说话。   皇上今天面色上看起来十分高兴,张敏便知道小六这回的差事又是办到皇上心里去了。   他便给皇上凑趣儿:“只是这一年来,继晓也给皇上添了不少乐趣。”   “哼,”皇帝笑了,“这些人有的是。从前不缺,以后也少不了。没了继晓,他们自然有本事再去找这样的人来糊弄朕,朕也乐得笑哈哈地收下。不然这深宫寂寞,朕一个人在这乾清宫里,可有多寂寞呢。”   皇帝说着歪歪头瞧向殿门外的广场:“在他们眼里看来,一个皇帝不理朝政,能躲在宫里忙的不外乎是那么几件事:或者是耽溺于后宫美色,或者就是崇佛崇道。朕的后宫除了贵妃,一向也没什么能叫他们指摘的;朕便给他们个口实,收些僧道进来。一来叫朕觉着热闹,二来也叫他们安心。”   不然一个皇帝躲在宫里都干什么呢?他们得多放心不下啊。   “就叫他们永远将朕当做昏君好了。”   张敏垂首:“只是这继晓,是凉芳引进,僖嫔与之过从甚密;这倒罢了,老奴只是忧心皇上的龙体……”   继晓并非全然无用。若是全然无用的人,皇帝也不会在身边儿留着他这么久。他炼那些假金子的同时炼出来的那种金丹,在皇帝身上的确起了效用。   他便将那效用都用在了吉祥身上,三不五时驾临内书库。   如今吉祥即将瓜熟蒂落,这个缘由便也应该至此尘封……所以司夜染在这个时候捉了继晓当替死鬼,正是了却了皇帝的一桩心事。   皇帝便一笑:“朕这龙体,自有太医调理。需要继晓这样的人的时候便用,不需要了便也自然不能留着。否则难道还叫他们有机会出宫去,将这些闲话传扬到民间去么?”   .   内安乐堂。   掌房官四铃躬身迎接兰芽。   兰芽笑眯眯坐下,也叫四铃坐。   四铃谢过,却不敢坐。   兰芽眯眼看着这位已经上了年纪,大约已有五旬了的老宫人,“咱家年幼,有时候总免不了好奇,掌房官莫怪。”   四铃就一笑躬身:“公公这是说的哪里话来。公公有话就问吧。”   自从第一次来了这养蜂夹道的内安乐堂,亲眼看见这里并非传言中的人间鬼域,反而是屋舍俨然,宁静安详。兰芽便深觉这位掌房官可用,于是私下里暗暗打听了她的底细。只是众人除了知道她入宫年代早,如今大约已是年过五旬了之外,并不知晓别的。   而且仿佛这个四铃从一开始的职司便是在这宫里最不受待见的内安乐堂,这么些年也未曾挪到别的职位上去过。   兰芽便觉得奇怪。   宫里一向对人细查底细,唯恐有出身不明的人危害皇帝,却怎么这个四铃的底细,这   般含混不清?   后来经湖漪之事,与掌房官见了几面,说过几句话,心下便不由得有了几分计较。   兰芽沉吟一下才说:“前辈莫非不是我大明人?”   四铃终究是上了年纪的人,此时已是通透豁达,便点头一笑:“公公聪慧,下官便也不隐瞒了:没错,下官乃是李朝人。”   “原来如此。”兰芽一笑,虽然还是好奇,却知道不该再继续问下去。   兰芽便换了个话题:“咱家今日此来,是有事来拜托前辈。”   四铃一笑:“公公吩咐就是。”   兰芽转眸望向立在院中的湖漪:“是那孩子的事。她本是万安宫的宫女,她本没有病,却被诬得了疯症,要被拘进这内安乐堂里等死……她现下是回不去万安宫了,她主子再不容得她;她也去不了其他宫。若叫她在宫里孤苦伶仃下去,我怕她早晚会死在她旧主手里。”   湖漪的情形,四铃心下也自是有数,便也一声叹息。   兰芽便道:“我思来想去,这宫里也就只有内安乐堂反倒是个最清静、干净的所在。我便有心将这孩子再托付给前辈,许她一个典籍的差事干着……不知前辈能否成全了咱家的这个心愿。”   四铃便笑了:“她原本就是在这内安乐堂里度日的人,再说这宫里的女子们生老病死总归都要到这里来,所以她不来这里,还能去哪里呢?公公言重了。”   兰芽欣慰而笑:“前辈,来日方长。前辈今日的恩情,咱家一定设法回报。”   .   除了继晓,安顿了湖漪,兰芽这才回到灵济宫里歇息一时。   这件差事虽说具体是司夜染办的,可是出谋划策,兼之捭阖细节,都是兰芽的功劳。于是司夜染便自行化身贴身内侍,浑身上下替兰芽捏着。   兰芽将月月抱过来,放在床帐里逗着。   一副其乐融融,让她这几天的辛劳都散了。   她转眸问司夜染:“……李朝宫女,宫里为何如此讳莫如深?”   司夜染便仰首一哼,眼中渐渐笼起凉意。   “怎么了?”兰芽急忙坐起身来:“是不是又触到大人的伤心事了?若是的话,大人便不必说了。”   “无妨。”司夜染将兰芽的脚抓过来,继续搁在膝头揉着。   “李朝进贡宫女,是从太祖时候便有的事。李朝因是我大明藩属国,于是每年进贡都要奉上美女、阉人。只是李朝国内对此隐晦,便只在贡单上以‘进贡白纸’的名义来标明美女与阉人的数量。”   “太祖为了表示承其心意,便也收了几名女子为妃,统称为‘贡妃’。”   司夜染说到这里,目光便是一冷:“燕王朱棣,便是李朝贡妃所生。他根本就不是高皇后所出,所以根本就没有继承大统的资格。”   兰芽一怔。   可是后来朱棣靖难之役夺取皇位之后,却大事声张自己是马皇后所出啊!   “如此说来,他竟然是篡改了史书?”   “没错。”司夜染轻哼一声:“可是史书可以篡改,他骨子里的血脉却是改不了的。于是他宫内最为宠幸的妃子,依旧都是来自李朝的。”   “其中他最爱的是权妃。他夺位后不久,他的发妻徐皇后便故去,权妃宠冠六宫。除了权妃之外,还有同样来自李朝的吕妃等,也都受宠爱。可是后来权妃随同他北征,在归来的路上暴毙,朱棣大怒,杀死三千宫女。”   -   【稍后第二更】 ☆、36、我要你心无遗憾   饶是兰芽,也惊得倒吸一口凉气。   朱棣嗜杀,靖难之役后用“诛十族”、“瓜蔓抄”的形式残害建文旧臣……没想到他在自己的内宫,在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嫔妃和宫女身上也做下这样骇人听闻的事!   司夜染垂下眼帘:“彼时他活剐宫女,正值上天雷劈,内宫起火。宫女们以为这是上天示警,他或许可以停手了,可是他却竟不停手。”   “天……”兰芽痛心垂首,便也明白,这多年过来这天下为何依旧有忠于建文的遗脉,那些人奉保着大人,宁愿赔上全家的性命,也不愿放弃心中的信念。   暴君不仁,何以归心?   司夜染却极好地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没有滑向自己的身世仇恨里去,只伸手将月月抱在手上,毫不介意地用自己的手擦去月月嘴角流下的口水固。   月月便笑着,伸开小手软软地握住他的手指,大大的黑眼睛漾起光彩来。一大一小咿咿呀呀地说起话来。那样柔软的声音,将兰芽拉回现实来。   兰芽望着眼前的一幕,无法不动容。   月月太小,或许对于兄长没能留下太多印象。也许在月月未来的成长岁月里,她对于爹爹的想象,都要来自于大人……   司夜染一边逗着月月,一边缓缓说:“从那以后,李朝宫女在宫里的身份便也讳莫如深,很少有人愿意再提起自己的真实来历。四铃以现在的年纪看,极有可能那个时候已经入宫,以稚龄赶上过那个时候的事,所以她便也甘心情愿留在内安乐堂。”   兰芽深呼一口气:“原来如此。内安乐堂如此说来,果然是宫内的一块净土,若能抿去争斗之心,在那里好歹也能安安稳稳一辈子。”   兰芽说到这里偏了偏头:“如此说来,皇上将吉祥送到内安乐堂去,反倒说明皇上倒是蛮在意吉祥。”   当年宫中的惨烈,或者四铃的真实身份,纵然外人不知,兰芽却相信皇上怕是知道的。就因为有这样的人守在内安乐堂,皇上才放心将吉祥送过去。   司夜染垂首不语,只逗着月月说话。   皇上将吉祥送进内安乐堂去,自然是为了掩人耳目,可是皇上却偏偏要将这件事给他知道——这内中的情由,细想想,便是变化万千。   只是现在,他不想叫兰芽乱了心,便只默默揣起来。   以这多年对皇上的了解,皇上每做一件事,总要前后关联三步以上。眼下先除了继晓,接下来皇上自然还有他下几步的打算。   惟愿下几步展开时,她已经平安离开京师,甚至,离开大明。   兰芽轻叹一声:“我只是盼望,吉祥最好诞下的是位公主。否则,无论宫里宫外,怕又是一场腥风血雨。”   兰芽说这话的时候儿是瞟着司夜染的。司夜染精通医理,况且现在吉祥月份已经大了,这般只要搭脉便容易窥知胎儿的性别。她相信,大人心下怕是已经有了数了。   司夜染却没看她,只是依旧逗着月月。   兰芽心下便是咯噔一声。   若是皇子……若是皇上从此有了继承人,那么大人,以及建文一脉,便是灭顶之灾!   .   见兰芽呆住,司夜染这才缓缓抬头。   “你别担心。终究吉祥在我手里,那孩子也在我手里。皇上既然肯将吉祥母子交到我手里,便自然有他的道理,有他没有明说却也让我能想得明白的交代。”   兰芽这才心下平顺了下。   “倒是秦直碧的事,你不能再拖下去了。”   他一语刺中要害,让兰芽嘶了一口气,垂下头去。   没错,她正是在拖。   用继晓,用湖漪,甚至用四铃的事,给自己找理由一拖再拖。   只因为,不敢碰触那陈年旧事,怕会挖出疮疤里的旧脓,终究牵连上他啊。   实则在放榜那天,仰头看到那三个光灿灿立于卷首的名字——“秦直碧”时,她除了开心,心下便也是狠狠一提。   因为皇上用了“秦直碧”,而不是“秦白圭”!   如今在世人心里,这世上已经没有了秦直碧,出现在众人面前那个惊才绝艳、独中三元的文魁,应该是“秦白圭”。可是既然皇上亲自以他本名示人,便是等于皇上已经亲自掀开了秦直碧的身份!   这几天内,许是大家还只沉浸在对状元郎的恭贺之中,未曾冷静下来想这个名字。等过不了多久,等大家醒过神儿来就会发现这名字的问题,如此探寻下去,秦钦文的旧案便必定被掀出来。   这是皇上根本不给她犹豫的机会,催着她必须尽快着手此事。   兰芽忽地偏了偏头,指尖抵住额角,“大人?皇上曾经问过我一句话,我其实也想同样问问大人呢。”   .   他闻言抬眸,便招初礼过来,将月月交给他,叫给送回听兰轩去交给煮雪。   初礼别看平日伺候大人伺候得无可挑剔,可是   一抱着孩子,却是紧张得手忙脚乱。仿佛怀里抱着的不是个柔软的孩儿,倒像是个烫手的超级大山芋,他是手不知道往哪儿放,胳膊不知道怎么托着的,看得兰芽直摇头。   倒是双宝在外瞧见了,心里不落忍,告了声罪,进来替初礼抱住了月月。   那姿势……十分专业。   初礼一瞧,忍不住嘀咕:“你怎么这么会抱孩子?跟自己生过似的。”   双宝的脸腾就红了:“礼公公……这话玩笑不得。”   双宝说着瞧一眼兰芽,“不瞒大人和公子了,实则——是我兄长和嫂嫂已经为奴婢生下侄儿了!”   “是么?”兰芽也是一声欢呼:“那你怎么不早告诉我,咱们怎么也该封几包大礼送过去啊!”   这些年唐光德帮了兰芽和灵济宫许多,无论从公从私,兰芽也得送份大礼才过得去。   双宝歉然道:“也是奴婢瞧着大人和公子此番回京事情多,再来公子的身子……奴婢实在怕劳累了公子,故此这才没说。”   兰芽也是暗自唏嘘,此番她出使草原一走七个多月,这人间便已换却了另外一番气象。走的时候还总拿自己当成个孩子,可是一回来——就觉得自己都老了。   总有新人换旧人,时光永远不为一事一人而踯躅。   初礼便明白了,点头一笑:“原来你这抱孩子的手法都是从你侄儿身上历练出来的。”   双宝便又是脸一红:“奴婢是喜欢自己的侄儿,况且——咱们家小公子也没几个月就要下世了,到时候奴婢也好能帮得上公子。”   公子大喜,可是灵济宫上下哪个知近的人不是心下又喜又忧呢?   眼前的情势明摆着,这孩子不能大张旗鼓地生,以大人和公子的惯例,怕又是要离开京师寻得安全的地方才能生下来。那到时候可能身边都不方便有别人。双宝是打定了主意的,不管怎么样,他是必须得守在公子身边儿得。   再说……三阳已经不在了,现在公子身边就剩下他一个,他便得什么都提前学会了,到时候不让公子遭半点得罪。   有些话是不方便当着公子的面儿说的,实则她趁着嫂子刚生孩子,就不光将抱孩子学会了,举凡什么换尿布、喂奶,甚至还跟着稳婆将接生的步骤也学了个差不离。   司夜染静静凝望着双宝,缓缓点头:“宝儿,你有心了。”   双宝心下一热,忙垂手施礼:“大人谬赞。这是奴婢分内之事。”   .   初礼和双宝抱着月月走了,司夜染才对上兰芽的眼睛。   “问吧。”   兰芽努力笑了笑:“皇上说,其实从草原回来,咱们是有机会就此远走高飞,再也不回来的……我想既然皇上想到了,大人彼时在途中也自会有过这个念头。可是为何没这么做?”   如果彼时能远走高飞,也许便不用回来面对此时的这些问题。   司夜染无声一笑:“是有过。尤其是在发现你有了身子的那一刻。我真的想将什么都丢下了,就带你从此浪迹天涯。”   兰芽吸了吸鼻子:“可是大人却没对我说。”   司夜染点头,眯眼望向门外青天。   彼时他将整个朝堂闹个地覆天翻,只为能去草原救她。看似他胜了一局,可是当他转身走向殿门的时候,皇上却忽地喊住了他。   皇上仿佛无意地说,说只要他将她带回来,便一定会为她岳家昭雪,为她爹岳如期正名。   这句话他听懂了……这是皇上要放纸鸢,却捏紧了线头在掌心。   那永远是她心中的一个结……她为了他,已然放弃了报仇的念头,可是她却不能坐实父亲的清名在史书上被诬为叛臣,遗臭万年。   就为了她这个心结,他也必须得回来。   这是皇上与他之间的交易,也许是皇上这辈子唯一能给岳家昭雪的机会。纵然代价极有可能是要他的命,他也得回来。 ☆、昭雪三大案:月明翰林夜(1)——忍声悲   按照惯例,科举一甲三人直入翰林院。   状元秦直碧授从六品翰林院修撰;   榜眼徐如柏、探花杜烁授正七品编修。   另二甲前十名也入翰林院为无品级的庶吉士,林展培也在其中。   听起来他们的品级都不高,实则就连翰林院官长翰林院学士也不过只是正五品,可是翰林院却掌管皇帝诏书起草、史书撰写等事,又是天下士子层次最高的人群,内阁的大学士多出于其间,天下清流也都以翰林院为首,于是从无人敢以品级来轻视这一群文人。   于是这些新科进士们,得了旨意之后便早早进翰林院拜门。一众新科进士里,自然是以状元秦直碧马首是瞻,可是偏只有秦直碧没有来固。   翰林院里的老翰林们自然是规矩最多的,听闻新状元竟然没来,便难免有些腹诽;新进士们没了领头人,心下也难免嘀咕,以为是状元看不上他们这些次位者。   林展培回来就将消息送进了灵济宫。   藏花听了便哼了一声,煮雪望向兰芽,兰芽则垂下头去。   半晌抬头,兰芽轻声道:“他不是不去,他是不会跟着这么热热闹闹一群人一起去。他今晚会一个人悄悄去。”   藏花又要哼,煮雪在桌底下踹了藏花一脚。藏花回眸瞪了煮雪一眼,却也,还是没再出声。   夜色降临,司夜染带回来一个消息,竟叫灵济宫上下一时不知是悲是喜。   ——皇上因内书库一案办得好,竟力排众议,命重开西厂!   兰芽倒是垂首笑了笑:“可以想见,朝野大哗。他们六部九卿,连同内阁与司礼监联手才关了的西厂,不过时隔数月竟又重开。他们的自信心必定大大受伤。”   “我该庆贺么?”司夜染眯眼望她。   兰芽扬眸一笑:“大人心下可有欢喜?”   两人心照不宣,只是淡笑而过。   开西厂还是关西厂,不过都是皇上借以与朝臣斗法的砝码罢了,司夜染和灵济宫诸人不过身涉其中,却事实上与他们自身并无太大干系。   重开西厂,不过是皇上要叫群臣明白,这个天下究竟是谁的。几个月前,朝臣联合起来逼宫,让皇帝不得不后退一步,关了西厂,皇帝给了群臣面子;可是随即复开,群臣还有没有没眼色的,再上疏力阻?   皇帝想做的事,必定要做,不会因臣子的话而有所转圜。臣子只能辅佐皇帝,却不能左右皇帝,这才是朝堂上的规矩。   初礼伺候司夜染用饭,兰芽却起身:“大人,我要去个地方。”   司夜染伸手捉住她手腕:“……人家刚回来。”   煮雪和藏花告退不及,还是都撞见了。煮雪自顾抿嘴一笑,抱着月月就走,藏花却终是忍不住立足回身,瞄了瞄。然后又一个忍不住说:“大人,她是公事。”   司夜染冲藏花哼了一声,抬眼去看兰芽:“什么事,嗯?”说着便起身,将刚脱下的大衣裳又要穿上,想陪着兰芽同去。   夹在大人和藏花之间,兰芽有一点脸热,便忙推着司夜染:“大人去不得。怎么忘了,我现在还在与大人闹意气呢?这段意气,咱们得且闹上一段时日,大人现下只能袖手。”   兰芽说罢便进了内室收拾齐整,然后就出了门。   司夜染坐在杌子上,目送兰芽身影穿过灯光,出了观鱼台的大门。这才一挑眸望向藏花:“跟上去,替我陪着她。”   藏花一怔,转头望向司夜染,只觉自己面上的血液瞬间被抽离。   司夜染则只淡淡挥了挥袖:“去吧。”   .   藏花只觉一阵眩晕袭来,站在门口连忙伸手扶住了门边的紫檀架子,才勉强让自己稳住。   回头去望司夜染,大人已经转身回去安安静静地吃饭。初礼一道一道上菜,眼珠子有些不放心地扫过来。   大人的话已说完,是摆明了不想再说了的。   他为难地转头望向门外。夜色静袅,她的芳踪已经杳然,再不追上去——就追不上了啊。   他只能一跺脚,朝司夜染噗通跪倒:“大人……小的,去了。”   “嗯。”司夜染并未回头,只淡淡应了一声。   初礼只能暗暗低叹一声。   .   藏花出了门便发足狂奔。   实则真不用这么紧张,他知道兰芽要去的地方是翰林院,就算晚一刻,也不至于找不见人。可是……就是不想错过哪怕一点点能陪她同行的路程呢。   以藏花的脚力,奔出灵济宫去不远,也就是才拐了一个街角,便已经追上了兰芽。只是,他却还是没有直接上前,而是将身影藏在夜色里,沿着屋檐墙脊悄然无声地跟随着她。   倘若她这个时候偶尔抬头,说不定会在清白月光映衬之下,将他当成伏在屋檐上的一只大黑猫。   他紧接下来便是想:她怕不怕猫?   .   兰芽到了翰林院,下轿。   仰头看天地,白月黑天,清光给翰林院的房舍披上了一层银色的外衣。   什么朱梁画栋,在这一刻所有的炫丽和辉煌都褪色而去,只剩下这天地之间最最简单的黑白二色。   她禁不住轻叹一声。   倘若这世间万事,也能都如眼前所见这般,只用黑白二色来区分,该有多好?   就在那一片黑白二色妆点的天地之间,果然踽踽走着一个身影。   笔直如修竹,却也孤单若墨烟。   兰芽便嘱咐轿夫们等在路边,不必跟上来。她疾步撵上去,也没出声,只是静静走在他身边。   他忽地停了脚步,侧眸看她。天地无声,他却听见自己的心跳倏然加快。   她也只仰头,回他无声一笑。   两人便都不再说话,相携走向翰林院去。向看门的出示了身份,看门的一听是新科状元,连忙也顾不得什么规矩,开了大门相迎。   看门的本想一路陪着,但是碍着职责所在,门上不能没人看着,便躬身告退。   秦直碧也回礼:“我也只是走走看看,不会给小哥添麻烦。”   门子急忙又是施礼:“状元言重了,小的岂敢。”   门子将手上的灯笼交给了秦直碧,自己便回去了。整座翰林院被夜色笼罩得幽深静袅,只有他手上得一团灯火,悠悠远远融入夜色中去,隐约勾勒出那肃穆严谨的建筑线条。   秦直碧深吸一口气,走到翰林院学士的房间前,驻足仰头,轻声说:“这里,就是我爹爹从前呆过的地方。这里的一砖一瓦、一桌一椅,都仿佛还印着他的影子。我便是一抬头,便仿佛能看见他的音容笑貌。”   兰芽也吸气垂首:“我明白。”   所以秦直碧才没办法青天白日跟那十几个新科进士一同来拜门,更无法做到与老翰林们热热闹闹地彼此寒暄……因为他爹爹秦钦文翰林学士,就还站在那里,还在用严谨而又期待的目光,无声地望着他。   在这三大案中,秦钦文实则死得最惨。纵然岳如期和袁国忠也是殒命,不过总归是一刀毙命,而秦钦文则是被凌迟处死,死后薄皮蓄草,悬挂在城门之上……   而秦家的家人,实则也是三大案中下场最令人悲伤的:岳家、袁家不过是死了而已,可是秦家人直到现在还有活下来遭活罪的——秦家女眷,他的姐妹、嫂子、表姐妹、堂姐妹,直到此时还有沦落在教坊里,每日夜被二十条汉子糟蹋的!   纵然高中状元,他却如何能欢欣?   纵然高中状元,可是他的家门冤案一朝不被洗雪,他现在所拥有的一切反倒对他是绝大的讽刺!   ——高中状元又怎么样,又有能力改变什么,啊?便连自己的亲人都救不了,依旧还只能眼睁睁看着她们在教坊生不如死!   秦直碧站的笔直,面上并无悲声,可是兰芽却知道他实则是在心下无声地嚎哭。   秦钦文的案子一日不被昭雪,他秦直碧以状元之身便一日都不能去公开祭奠先父。于是他只能在这夜里来翰林院,走过先父生前走过的地方,以手抚摸过先父从前坐过倚过的桌椅。   只能做这——无声的凭吊。   兰芽忍住难过,轻轻伸出手来,握住秦直碧的手腕。   “昭雪一事,我已在办。你,放心。”   -   【稍后第二更】 ☆、昭雪三大案:月明翰林夜(2)——大黑猫   他却并不热衷,只是淡淡转眸来望:   “你能怎么办?而我,又敢有什么期待?”   兰芽被问得垂下头去。   以他的聪慧,他自然明白她能办到什么程度,又会怎样地避重就轻……于是他早早与她说得明白:他并无什么期待。   也是,再说昭雪,又能做到何种地步?是能杀了司夜染,还是杀了皇上?   兰芽便吸了口气:“白圭,不为死者,只为生者。固”   简单一句,秦直碧却也听懂了,良久,他终于长长一声。   侧眸来看她,又是压抑不住的心跳怦然。   “你说得对,我听你的。”   忍不住反手将她的小手扣入掌心,死死握着。   人海沉浮,他也不得不随波逐流,几番番都要迷失海岸。幸好有她,才让他每一次在将要被波涛淹没的刹那,重新找回方向。   兰芽深吸一口气:“我已托人打探你秦家女眷四处流落的下落。京师中教坊司的不多,大多已被送去边关军营……我明早就派人出去,不计一切代价,务必将所有人都一一找到,一个一个安全都带回来。”   秦直碧狠狠吸了一口气,别开头去,眼中粼粼已有银光。   兰芽走上前去,轻轻抱了抱他:“那么拼尽全力活下来,只为坚信还有重逢的一日,是不是?这一日已然不远,白圭,你要微笑等待。”   秦直碧终于露出了今晚的第一抹微笑。继而垂首望向她腰腹:“那你呢?想好对策没有?”   再殷切攥紧她小手:“与我成亲!这是对你而言伤害最小的法子,便不用你千里奔波逃开朝廷的眼线!”   兰芽一笑拂开:“白圭,怎么又来了?若当真如你所说的去办,那我以后就彻底只能当个妇道人家了。我可不愿,我还想继续男装行走天下呢。”   他的眼眸黯然下去:“这样的危机在前,你却也不想让我帮你一次!”   兰芽一笑按住他的手:“你别以为我小看你,实则我对你期许最高。我之所以这样的小事不求你,我是不想早早便祭出你这把宰牛的刀。我要你韬光养晦,静待时机,不能以昨日之状元、今日之小小从六品翰林便心怀满足;我要你沿着朝堂玉阶,一步一步向上去,直达位极人臣之位。”   兰芽抬首,满眼清光:“到时,我的这一条命才是真真正正捏在你手里。到时,我才会求你帮我。那个时机早一点晚一点都不行,你可愿为了我,不急不躁,静静等待?”   秦直碧眯眼看她:“你已,心有成竹?”   兰芽清亮一笑:“修竹廊下,公子直碧。”   .   两人离开翰林院,秦直碧已然一扫来时的孤单愤懑,眼角眉梢已然漾起月色清光。   秦直碧要送兰芽回灵济宫,却被兰芽拦住:“我坐轿子来的,他们在那边等我。此时你绝不宜与我灵济宫和西厂走得太近。   秦直碧只能停步,目送兰芽离去。   司夜染的银龙小轿,此时已经成了兰芽出门的专属。那银光潋滟的轿子,在这片白月黑天的背景之下,越发显得澄澈如水,清光迫人。   .   转过街角,兰芽才掀开窗帘,朝外看了一眼。   藏花伏在房顶上,明知道以她那眼力根本就瞧不见他,可是他还是心慌意乱地下意识闪避了一下。   心下也是随之一颤。   实则他当然明白她不是在找他,而是在找大人。从来,只要她在京师,每次夜晚出去办事,大人总会放下一切事,悄悄跟在她后头,一同出去。   这两年过来,在夜色里悄然去寻找大人,已成了他们两个之间一个心照不宣的游戏。她乐此不疲,大人也痴心不改。   只是今晚……今晚他越发觉得自己多余。   大人不是自己不能来,大人只是……将这个机会让给他了。   谁叫他自己心下曾经生出过那样的怅惘,便在私宅之时,便曾难过过,纵然黑夜里看她独自行走,却也不能相送,只因为明知道大人必定隐匿在这夜幕之中,悄然地陪伴着她……   便如同他明白大人一样,大人又如何不是早就看穿了他?   于是他们两人,一个将捉继晓当替死鬼的秘密分享给他,叫他能有机会跟大人多说说话;一个则忍着自己不在夜晚随她一同出门,而将这个机会送给了他……   只因为他们都明白了他的心,明白他同时是爱着他们两个,所以他们才都怕他孤单,都悄然无声地想尽了法子能帮他排遣开些。   可是就因为他这心一乱,于是脚下便失了准头,脚下踩着的瓦片便跟着一动,在夜色里齐齐咔咔传出动静来。   抬着轿子的那四名轿夫也都不是寻常角色,登时便发现了,立即落轿,两人守护着轿子,两人便循声要窜上房来。   倒是夜色之中隐约听得她轻叹一声,继而道:“没事,都站住。”      然后她的臻首从轿窗中探出来,仰头朝屋顶上望过来。   高天之下的月光便唰啦都落在她面上去,照见她绝世清丽的容颜。   她轻声唤:“二爷,是你吧?下来,好好走路。”   .   一听公子的话,两名要上房的轿夫互视一眼,急忙从院墙上纵身而下,宛若两片柳叶,悄无声息。继而双双单腿跪倒在地:“不知是二爷。小的们冲撞了。”   藏花伏在屋脊上悲伤地闭了闭眼。   想他藏花,身为绝顶刺客,到哪里都如入无人之境,来去如鬼魅……可是今晚,却叫一个没有半点功夫的丫头给识破了,他这刺客真该举刀自尽了。   他便闭了眼,也不用轻功身法,只听着屋脊笨拙地滑下来,然后噗通坠地,跌了一P股的灰。   四个轿夫何曾见过轻身功夫最好的二爷干过这样的蠢事儿?四人相顾,都险些笑出来,不过都忌惮二爷一向的脾气,都赶紧咬住嘴唇,死死咬住。   倒是兰芽撑着下颌,隔着轿窗,目睹了整个过程,忍俊不已。   他翻了个白眼儿,狼狈地爬起来,拍了拍P股上的灰,疼得一瘸一拐走过来,却问了句不相干的话:“你,怕猫吗?”   兰芽也没问他怎么突然问这个,只直接回答:“不怕!我反倒怕耗子。”   她又反问回来:“你怕耗子么?”   他忽地一声怪笑,身影腾空如蝙蝠,倏然腾转而去,扑入墙角。随即回转来,左右手各拎着一条耗子尾巴。   兰芽想笑,却随即一捂嘴,干呕了一声。   他这才惊觉自己又忘了她身子的事儿了,恼得转身回头,左右手一转,便将两只耗子的脑袋给拧下来了,尸体扔在水沟里,懊恼得暗暗跺脚。   瞧着他那模样,兰芽只能悄然叹息。   他是想逗她开心,她明白。她便轻声唤:“藏花,你过来,陪我说说话。”   他愣了愣,却摇头:“我手上有耗子血!”   “没事,你过来吧。大人专为我配了个香方,用檀香冰片等清凉去晦的香料,我搁在鼻尖就能避开了。”   他这才走回来,有些不习惯地跟在她轿子边,将两手尽量藏进衣袖,讪讪地道:“还是大人好,连这香方子也能为你单配。”   兰芽故意避开他的意思,拐了个弯儿揶揄他:“大人从前也不是没给你配过。”   他便只好“哼”一声,不再说话了。   他自己别扭了一会儿,才偏头看她:“你怎么知道我在房上?”   兰芽一笑,却没说话。   大人说他不来了,那大人又会派谁来?   藏花的心,还有谁比大人能更明白?   他已然自厌自弃,心字成灰;倘若他们两个再一起联袂躲开他……那他又该如何自处?   兰芽便轻轻一笑:“其实我没猜到是你来啊,我就是随便说那么一下,你要是不承认,那我就换别人猜了。是你笨蛋,还真自己出溜下来了。”   “你!”他果然中招,气得掐腰跺脚。   兰芽愉快笑起来:“二爷,帮我理理正经事:当年秦钦文的案子,是怎么回事?”   藏花便哼了一声:“还能是怎么回事?秦钦文那个老八股,自认为是清流之首,屡屡上疏弹劾宦官专权。他那意思还能是说谁?自然是里里外外,明的暗的都是指向大人!”   兰芽垂下头去。   就连藏花都是这么认为,那这天下人自然更是这么直接将罪责就都推到司夜染身上去了。谁叫大人年少而权倾天下,遇到一言不合的大臣,自然直接咔嚓……   兰芽垂下头去:“二爷,帮我办一件事:秦钦文获罪之后。所有他经手的诏书、史书全都焚毁吗;民间若有私藏,也要问连坐之罪。我也曾悄然进内书库里找过,看是否还有存货,可是后来却内书库也是一把大火……什么都没留下。二爷帮我去民间暗暗查访看看,若能找回他曾经的论述,尤其最好是史书、起居实录,拿回来给我看看。”   -   【内书库那一把大火——有余味吧?明天见。】   谢谢irenelauyy的10花。 ☆、39、昭雪三大案:月明翰林夜(3)——字为罪   秦钦文获罪之后,他从前在翰林院主持编纂的书籍也一并被官家焚毁。可是古往今来,历代朝廷再做焚书,却也焚不尽天下所有私藏。   而办那暗底下的事,又有谁比藏花和西厂更擅长?   西厂重建,旧日校尉回来投奔,自然都是摩拳擦掌想要大干一场。又有藏花亲自率领,不出几日,秦钦文的旧稿便一件一件地汇集到了兰芽手上。   历朝历代翰林院最要紧的差事是帮助皇帝起草诏书,可是到了大明可就变了,因为大明的皇上们不相信外臣,而宁愿起用内臣。于是现如今真正帮着皇上起草诏书的不再是翰林们,而是司礼监的太监们漪。   于是翰林院真正的主要作用在于“写史”。果然汇集兰芽手上来的,主要是这类书籍。   现在这个时候,所有人都怕兰芽累着,所以司夜染自己将御马监、西厂所有的差事都担过去,只叫兰芽管秦家昭雪这一件差事;藏花也将秦家这差事外围需要劳力的事都包圆儿了,只叫兰芽在书房里坐着看看收集上来的书……   可是这一日一日的,藏花却还心惊肉跳地眼见着兰芽双腮塌陷了下去。   他着实忍不住,便趁着大人不在的功夫质问出来:“只叫你看看书,怎么还看成这个模样了?固”   兰芽静静抬头:“我明白当日秦钦文因何获罪了。”   藏花也一愣:“他是因为屡屡弹劾宦官专权,才被大人整治了的。你看了几天书本,难道看傻了?”   “不是。”兰芽捉着藏花的袖子将他按着坐下来,将自己面前那一摞书都推到他眼前去:“我标记了的地方,你都给我读读。”   藏花看了一会儿,看得头大:“没看出什么要紧的来。”   兰芽只能轻轻叹了口气:“本朝写史,你道是都写什么史?”   藏花这个自然知道:“那自然是修前代,写当今。”   “没错。”兰芽点头:“修前代,便是修《元史》;写当今,多为记述皇上与朝廷的起居言行实录。可是《元史》编纂于太祖皇帝洪武年间,一部《元史》竟然仅仅用了三百余天便编纂完成,实属仓促,甚或儿戏;而当今天子的起居实录、朝堂奏对,就更是因为皇上的口吃、常不临朝而难以准确。”   藏花摊手:“听不懂。”   他这些年只当杀手,干暗地里的活儿。那些朝堂之事,那些天下风云,都有大人担待。他只需听从大人的吩咐去干事就够了,从未曾多费过什么脑筋。   兰芽只能轻叹一声,解释道:“《元史》错误与缺漏极多,便需要后代的翰林们重新勘误、订正。于是对于元朝的得失,也许随着世易时移,便会有观点上的前后变化。”   “而对当今的记述,因为本朝翰林无法与历朝历代的翰林一样真正进入内宫,所以根本无从记录下准确的起居实录,所以难免要加一点自行的揣度进去来补足,这其中就难免有说错了、逆了龙鳞的地方。”   藏花终是聪明,渐渐听懂了:“你的意思该不会是说,秦钦文的罪不在弹劾大人,而是——罪在这些史书的内容上?”   兰芽深吸口气:“你看这段,尤其是对于建文时代的记述……”   藏花也一惊,急忙抽过来看。   因为如今的皇上是朱棣的后代,所以所有史书上的观点自然都是美化朱棣、抹杀建文的。甚至最初的时候,朱棣不惜篡改史书,将建文时代彻底从史书上抹掉,甚至还将建文的父亲——太子朱标的事迹,以及建文帝太子的名字统统抹除。   仿佛只要史书上不留下有关建文的只言片语,便后世无人知晓他曾做过篡位谋逆的大罪。   可是随着后来时代的变迁,朱棣的后代子孙们也明白建文帝的历史不容抹杀,所以建文又渐渐在后来的史书中浮上水面。   尤其到了先帝明英宗时,大明经历了土木堡之变,有过这样一次几乎亡国的空前危机之后,无论是景泰帝还是当今圣上,也都曾做过反思。尤其是当今皇上登基以来,频频为前朝之事平反昭雪,为于谦正名,甚至原谅了那个夺了他的太子之位、甚至屡屡想要将他置于死地的皇叔景泰帝……   于是当今的朝臣们便也觑着皇上的意思,开始对建文帝的历史有所补偿。臣子们兴许都以为,皇上都能原谅景泰帝,说不定对建文的那一段历史也已经解开了心结,可以平心静气地接受了。   于是秦钦文主持编撰的史书里,建文的身影开始屡屡现诸笔端。   更因为秦钦文号为清流之首,最厌恶宦官专权——而当年的建文帝也是对宦官管束极严,反倒是朱棣因不信任大臣而偏用宦官,才造成如今的积重难返,所以在对建文的描述里,秦钦文用的词汇开始颇多赞扬。   藏花终于看出门道来了,缓缓点头:“如此说来,是秦钦文的笔墨,犯了皇上的大忌。”   兰芽这才欣慰地舒了口气,向后靠去。   这几天她翻了不下百卷书,还都是用词晦涩的史书,还要   从那些隐晦的字眼里去找到证据,她真是累的不轻。   古往今来,文字最是耗神。她虽没干什么体力活,却比他们都更憔悴。   藏花不由得眯起眼来盯着眼前这个身量小小的人儿。   若这事是大人瞧出来的,是大人办的,或者方才这番话是大人说的……他不会觉得惊讶。因为大人原本是那样睿智的人,这些年又行走天下,什么都见过了。而眼前这个,分明是个女子,是两年之前还连家门都难得一出的闺秀啊。难为她竟然也能看得这般通透,想到他和这天下诸人都想不到的奥妙。   藏花的目光又这么绵绵密密的来……兰芽便有些小小心慌,当真怕他一时忍不住,便将什么都说了。   兰芽便故意一拍桌子,打断他那凝视,妙目瞪他:“你走什么神?”   藏花赶紧垂下头去,只望着自己的手:“真是了不起,你是如何想到的?”   兰芽面上便是一热:“咳咳,实则——是大人早就卖了破绽给我。”   眯起眼来,忍不住去想大人当年故意留下破绽时候的心情……大人他也许以为多年之后她才能有机会来办这个案子吧?   也是,以她当年那一幅宁死不屈的模样,她也不敢指望那样的人能看懂大人曾经的良苦用心。   藏花倒又是一愣:“大人卖了什么破绽给你?我怎么看不明白?”   当年这案子就是大人办的,于是连藏花他自己,与这天下人一样,就都直来直去地以为:就是因为秦钦文骂了大人,大人便利用手中权柄将他治了罪。哪里还能想到,大人治了秦钦文的手段里,还留下什么破绽了?   兰芽轻轻一叹:“这事总归需要你反过来想。你细想想,秦钦文一家遭的罪,可感觉似曾相识?”   藏花便眯起眼来。   无论是瓜蔓抄,还是妻女被送教坊司……这些分明都是当年朱棣处置建文旧臣的手段!   藏花冲口而出,兰芽便叹息点头:“正是。这就是大人留给我的破绽所在。”   因那惩治人的手段会联想到建文——若再以“建文”为钥匙去找秦钦文曾经主持编撰过的史书,这一切便会迎刃而解。   兰芽轻轻叹了口气:“秦钦文虽然为朱棣后代的忠臣,却是因建文一事而死……真不知这是历史的讽刺,还是对他这一生的尽数否定。”   藏花也是心下惊惊一跳:“照你说来,真正的想要秦钦文死的,不是大人,倒是皇上?”   兰芽垂首,缓缓点头:“皇上可以赦免景泰帝,因为那是景泰帝篡夺他和他父皇的皇位,他是正位,景泰是逆臣;可是建文却是皇上心头上永远不能碰的伤疤——因为在建文面前,正朔永远是建文,而皇上只是一个逆臣贼子的后代罢了。”   “还有内书库那场大火——宫里对走水一事严防死守,而内书库又无疑是宫里防火最为要紧的地方之一,纵然有人放火,可是那火怎么说烧就烧成那个模样?怎么就没见有人及时来灭火?试问这天下,除非有皇上的授意之外,还有谁敢这么疏怠?否则大火之后,负责防火的官员怎么就没见有人因此掉了脑袋的?!”   藏花腾地站起来:“那这个案,又该怎么翻?总不能你会傻到去跟皇帝老儿理论吧?”   -   【稍后第二更】 ☆、40、月明翰林夜(4)——活阎王   这个晚上,兰芽忍着困倦不睡,终于一直等到司夜染回来了。   司夜染进帐便拥住她:“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不差这一点时间。”她狡黠一乐:“因为我今儿,已是抢回了好几年的光景。”   “又说什么呢?”司夜染也表示跟不上准妈妈跳跃式的思维方式。   她窝进司夜染的怀抱,扯着他腰上的穗子:“大人当时办秦钦文的案子时……难道不是觉着我要许多年之后才会发现大人留给我的那些破绽?漪”   “嗯哼,”他心下一甜,却又是一苦。索性没说话。   她说得对,他前面每一个案子办的都是用尽了心力,给她留下足够的破绽。那破绽只有他们两个人懂——因为他太明白她的思维方式,而她一旦知道了他是小书童凤镜夜,就也能猜到他的思维方式固。   彼时,他留下这些破绽的时候,实则都是怀着绝望的难过。是因为彼时还不敢确定她是否能明白他、原谅他,更不敢想象她究竟能不能爱上他,愿不愿意与他相随,所以他也曾悲观地以为,也许他的心意要经过许多年之后才会被她明白。   他甚至还既心酸又甜蜜地想象过:那个痛恨他的人儿,会不会在后来昭雪的过程里,因为发现了他的心意,而对他会有那么一点点的——思念?   兰芽见他不语,伸手扳下他头颈来,主动送上樱唇。   她一边浅浅地吻,一边柔柔地说:“……大人彼时是以为,我办到这些昭雪案的时候,必定已经杀了大人报了仇了,或者——已经将大人下狱,正在寻找大人的罪证时。”   “嗯。”他难得脸红地笑起来:“我就是那么想的。”   “傻瓜……”兰芽心下又急又痛,便吻得又热又深。   只因为她也明白,他当年的担心并非没有道理,两年前的她若是稍微想错了一点点,她与他今日的关系便不是这般……也许她此时,早已错失了他。以为终于杀了他报了仇心情舒畅,却直到一点一点掀开旧事,才明白自己犯下大错。   侥幸,侥幸。   她便激动起来,浑身如火地紧紧贴住他的身子。   他如何禁得住这样的折磨?身子立时比她灼烫了许多倍,颤抖着的手便忍不住滑行过她周身……   汗珠沿着他刀裁一般的长鬓滑下,他已捧住了她的丰软,想要含下去——却不能不拼命忍住,将脸窝进她颈窝轻轻低吟。   险些犯错。孩儿,爹爹真是该打。   如此定力,来日如何当你的爹呢?   兰芽想笑,却更觉心疼。他这一生,虽然贵为正朔皇太孙,却仿佛永远生活在隐忍之下。外人只看得见他年少而权倾天下的骄纵,仿佛只看得见他面如冰封杀人如麻,却永远都不明白他心上的苦,心底的疼。   她便更是情动,身子主动挤压着她,用她的软抵偿他的硬,伸手向下,将焦灼疼痛的他——引入掌心。   这世上的爱,专心专意之下,并非没有千变万化;只要有心,便能给他同样的好。只要是夫妻,自便可以坦然面对所有的亲昵。   她用尽了自己的指头,变换成不同的花样儿,心下却也忍不住回想起他曾对她做过的那些坏:毛笔、鹿茸胶、白玉廛尾……   从前那些拘谨,便于此时尽数化去。她凑在他耳边,巧舌呢喃:“大人,我仿佛忘了告诉你,我实则十分喜欢你从前对我的那些样儿……等十月之后,大人再,一样一样儿,重新用来吧。这十个月之间,先只让我,换几个花样儿折磨着大人。大人,这十个月的委屈,请你耐心忍受,不许反抗。”   哪里还用什么她更多的花样儿,便只她这样柔软地耸动,这样甜蜜地耳语,他便已经……全都交入她柔腻的掌心而去。   夜色宁谧,春意正长。   可是仔细算算,她与他之间的时光,已将用尽了啊……   .   秦钦文昭雪一案,天下震动。   兰芽正式以皇帝诏命,行文于刑部,并抄送兵部。着刑部查就案底,将秦家未曾斩首的幼童及女眷下落一一呈报。并着兵部细查边关军营,将所有“转营”的秦家女眷一一送归,不得有误。   刑部和兵部虽然不敢怠慢,却也阳奉阴违。刑部只是查文字案底还算好,兵部则开始推诿,或者扯谎,多说是秦家女眷已经死在边关了,或者是军营里压根儿就没有这个人,云云。   此事自然是因为刑部尚书韦庄、兵部尚书许晋永与司夜染之前的那些龃龉有关。   当日六部九卿联名参劾司夜染,便是以这二位领头;后来司夜染办杨晔案,牵连出来的受贿官员名单上,赫然也有这二位的名字。于是双方之间结仇便已然结得深了,颇有势不两立之意。   此中情由兰芽彼时身在草原,知道得并不全面。她原以为昭雪一事中,将家眷迎回是相对最好办的环节,却没想到竟然也遭遇到这么大的阻力!   她剩下的时间不多了,   如果在这两月里连秦直碧的家眷都接不回来,她又如何向秦直碧,向皇上交代?   可是她遭遇到的却是官场上千万年来形成的官僚习气,凭她一己之力又能怎样?   她自己急在心上,便又有两天没吃好饭。   司夜染全都看在眼里,却默默没有出声。   直到她出去办差了,司夜染才吩咐初礼:“去给本官取那件金黄的飞鱼服来。”   .   初礼一听便是一惊,急忙上前躬身:“大人!”   司夜染点头:“取来。”   此事唯有两人心照不宣。只因金黄色近于明黄,所以历来是敏.感的颜色。太监与锦衣卫可以在特殊场合穿金黄飞鱼服,实则严重违制,所以司夜染平素一般不穿。   唯有一事:杀人的时候。   且这个杀人不是杀普通的人,都是朝廷极要紧的大员。   彼时杀岳如期、秦钦文等人时,大人穿的就是这件金黄飞鱼服。因这件官服之上怨气太重,于是初礼都将它单独锁在一个柜子里。没想到大人今儿又要穿了。   初礼便噗通跪下:“大人今儿这又是怎么了?昭雪案本就把大人推到风口浪尖上,怕是要追究大人当年的诛杀之罪,大人岂能这个时候还要——出去杀人?!”   司夜染却朗然一笑:“你傻了,今日本官的情形与当日又何曾相同?”   当日要去杀的那些人,他自己都是面色凝重;而今天,他面上平静异常,心下更是无波无澜。   初礼如何能不明白,大人在这个时候还要做这样的事,实则是为了谁……   公子的时间不多了,要想在这最后的一个多月里不受阻挠顺利办完秦家的案子,便必须得扫除障碍才行。   初礼只得忍住担心,躬身去捧了那件金黄的飞鱼服出来。   金黄,尊贵耀眼之色,可是上面却曾染满了鲜血,更每一针每一缕记录下的都是大人的为难和忍辱负重。   司夜染接过衣裳收束整齐,一声冷笑:“与本官生逢共世,却要与本官作对,只能怪他们投胎投错了时辰!   .   斯夜,西厂重建之后的第一场大案、取下的第一条人命,便于这个晚上做成。   兵部尚书许晋永的府邸里,哀哭一片。   许晋永被绑缚跪倒在地,却不屈服,仰头朝司夜染大骂:“阉贼,本官乃大明兵部尚书,如何肯受你刑问!你敢不敢带本官进宫,面见皇上?本官的话只说给皇上听,却不说给你听!“   司夜染静静地听着,斜坐在紫檀螺钿、繁华绚丽得叫人眼花缭乱的高椅上,却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锉着指甲。   间或约略斜眸,瞟上许晋永一眼。仿佛许晋永说的都是屁话,一点回应的必要都没有。待得许晋永终于喊哑了嗓子,他才抬眼瞄了手下一眼。   西厂档头便面无表情地将手上的一摞子书信,一件一件地抛到许晋永面前;那档头说话也是冰冷的,语气没有起伏,亦无温度。   “此一封,乃是你修给亦思马因的书信。信中你与亦思马因约定,叫亦思马因不断袭扰大宁、宣府,你借此向朝廷争取粮饷,实则都没送到边关,而是中饱私囊。”   “这一封是你与小宁王的书信。信中约定小宁王每年给你白银万两,而你则漠视小宁王暗中于大宁招兵买马……”   许晋永越听越惊,昂首大叫:“司夜染,你这是陷害本官!你明知本官清白,你故意罗织罪名!” ☆、41、昭雪三大案:月明翰林夜(5)——担血光   “罗织罪名?”   高座之上,魅惑众生的少年,缓缓起身。   春寒依旧,他放下指甲锉,伸手拢了拢身上的披风,抬步缓缓走到许晋永面前来。   弯腰,伸手捏住许晋永的下颌。   “实则罗织不罗织罪名,与你今晚的下场已无分别。我给两条路你选:一条,你自己安安静静签字画押,一个人去死;第二条,你继续吵嚷,宁死不屈,然后让你全家陪你一起去死。夥”   司夜染的话说得很慢,慢得仿佛没有半点情绪波动。他妙目如丝,浅浅睨着许晋永那双被惊慌和愤恨催红了的眼睛:“选哪一条,你现在就告诉我。”   许晋永却张开嘴,一双眼睛赤红,还想继续骂。司夜染就轻轻叹了口气,伸手锁紧他咽喉,不叫他出声颏。   抬眼,悲悯地望一眼那跪了满地的许家老幼:“算了,我不用你来选了。咱家替你选。”   目光微斜,几个手下立时上前,按住许晋永的手,强行按了印泥,在供状上按下指印去。   许晋永不肯屈服,还想挣扎,奈何西厂校尉如何还会给他机会,两个人用体重死死压住他一只手,他的挣扎根本就是徒劳。   司夜染眯了眯眼:“许尚书,上路吧。”   说罢手指在他咽喉处狠狠一卡……   许晋永挣扎了片刻,便身子一僵,继而软软倒了下来。   许家老幼眼见许晋永死了,登时一片嚎哭。   手下递上巾子来,司夜染立起身,在众人嚎哭声中只淡然用巾子擦了擦手,然后将巾子丢到许晋永脸上,回身一甩披风,便朝门外去了。   负责今晚之事的档头张燧连忙追上来:“大人,许家的家眷……?”   司夜染今晚办事,灵济宫的人一个都没带,带来的都是西厂重开之后,他亲手重又选拔的一批锦衣卫。   对于司夜染一向办事的风格,张燧也颇有耳闻:司夜染一向都是满门抄斩,一个活口不留,以免为将来留下后患。于是今晚许晋永死了,是不是剩下的许家人也一个都不能留?   司夜染立在门口,拢了拢袍袖。金黄的飞鱼服在凄白的月光执行下显出一种别样的诡谲之色。   他轻哼了声:“本官方才已经给许晋永选了,张燧你忘了么?他已经乖乖签字画押,你说他选的是哪一条?”   张燧也暗暗皱眉,心说这不是许晋永自己选的,分明是大人帮他选的。不过不管怎么说,都意味着大人是不想杀了许家其他老小。   张燧便叉手施礼:“卑职明白了,这般带人去安排。”   “嗯。”司夜染点头之后,便上马而去。   张燧仗刀回到许家,朝着一众哀哭不休的家眷冷冷道:“今晚司大人手下留情,可是你等却要谨言慎行。若是说错了一个字,办差了一件事,咱们西厂随时还可再来。到时候,就不是地上只躺着许晋永一具尸首了!”   .   司夜染回到灵济宫,初礼早在门口候着,明白大人一定不愿意穿着那套金黄的飞鱼服进门,便带好了替换的衣裳。司夜染下马,赞许看他一眼,进门房将衣裳换了。   却也还是没有直接回观鱼台,而是去了书房半月溪。   初礼愣了一下,上前低声道:“公子……还等着大人回来呢。大人的额衣裳已经换了,应不妨事。”   司夜染却没停步:“终是血光太重。”   初礼便也明白,大人是为了孩子着想,只能点头。   今晚许晋永的事刚刚发生,外头还没传出来,所以兰芽尚不知晓,于是她只纳闷儿为何大人还不回来。待得初礼回来,她便连忙问:“外头不是说大人已经到了宫门了么,怎么还没进来?”   初礼支支吾吾,最终还是编了个谎话,说大人是到宫门外了,不过又有公事,被人叫走了。   初礼知道自己编完了谎话就糟了,因为工资非但没有半分相信,反而是还没听完呢,就已经径自穿衣下榻了。   初礼连忙躬身跟出来,苦劝:“公子,您就回去歇着吧。”   兰芽回眸瞪他一眼:“今夜必定出了大事,你还敢唬我!若不想再吃我一顿鞭子,就赶紧告诉我大人去哪儿了?!”   初礼万般无奈,只能引着兰芽去了半月溪。   在院子里就放声给里面知会:“大人,公子来了。”   司夜染也一皱眉,赶紧咣当将房门给关严了,不打算叫兰芽见他。   他满身的血光,如何能叫孩子见着?   兰芽便更知道出事了,进不去门也不急,叫初礼给搬张椅子来,就在门外坐下了。   司夜染隔着门缝儿瞧见她还翘起了二郎腿,心下便更是担心。她这个时候,还能翘着二郎腿坐着么?那岂不是要压迫了肚子?   他只得冷冷呵斥:“兰公子,你的老.毛病看来时又犯了,这才几天,又敢不听本官的吩咐!”   兰芽平心静气坐着:“只消大人告诉小的,今晚上究竟是发生什么事了。小的听完了,即刻就回去。”   门内的司夜染,徒劳地攥了攥拳。   今生杀戮无数,却这一次怎么都无法当着她的面张开口。   初礼夹在当间儿,为难得直搓手。   正说着话,没想到脚步无声,却走进了鬼魅一样的藏花来。   “你别逼问大人了,你直接问我就好。”   藏花黑衣凝立,身影融入夜色里,偏眼角眉梢的胭脂仿如夜色里潋滟绽放的妖冶之花。   兰芽回首眯眼瞪着藏花:“你既然来都来了,那就自己说吧。我倒要听听,你能说出什么来。”   藏花张口正要说,房门忽然哐当打开,司夜染冷冷站在门内,瞪着藏花:“你回去!”   藏花静静凝视门内那人,便笑了:“大人为什么撵小的?难道大人跟兰公子说话,就连小的站在一旁都不行了么?”   司夜染缓缓眯眼:“藏花,本官最后说一遍,此间情形与你无关。你,回去!”   藏花仰首望向星空,咯咯一乐。回眸,无限浓丽地凝注兰芽:“今晚,我杀了许晋永!杀戮之事,大人不想与你说罢了。现下,你可明白了?”   “藏花!”司夜染拦阻不及,重喝一声。   藏花也不看司夜染,只死死盯着兰芽:“你在办昭雪的事,却又出了这么宗命案,我知道你必定得追究——为我等着你,你随时可以锁拿于我。要杀要剐,你都冲着我来!”   司夜染怒喝一声:“初礼,你还愣着干什么?”   初礼心下因为明白,所以手脚都是颤抖的,被大人这么一喝,激灵一下子回过神来,扑过去死死抱住藏花,连哄带叱,便向外拖。   .   藏花被初礼拖出去了,院门关上。   兰芽还坐在原地,半晌才动了动。   仰头,却是笑了。   “大人,原来你是去做这件事。可是做就做了,大人又何必要躲着我?”   她没怪他又造杀戮,甚至朝他微笑,这倒叫司夜染更有些心虚。便扶着门框,缓缓道:“血光太重,不能叫咱们的孩子看见。”   兰芽却一笑,缓缓起身:“大人又说傻话。虽然都说血光太重不宜叫孩子们看见,可是咱们身边的孩子,却有几个能真正逃得过血光?想想月月,想想王瑾的儿子,或者说还有小时候的大人你自己……谁能有幸逃得开?”   兰芽轻轻摊手按住腹:“咱们的孩子,便注定遭遇到的要比月月。比王瑾的孩子,甚至比大人你自己曾经的药更惨烈。他若连这一点血光都扛不住,他就不配拥有建文的血脉,就不配成为你我的孩子!”   夜色里,兰芽缓缓抬头,面上宛若玉光漾起。   “许晋永,大人杀的好!若大人今晚不动手,我早晚也会要了他的命。他早就该死,不过早晚而已!”   司夜染这时才大大地惊讶了。   “你,真的这样想?“   “哼~”兰芽抬眸睨了他一眼:“同样拦路的有刑部尚书韦庄、兵部尚书许晋永。大人为何选许晋永来开刀,而不是选韦庄,便是明白接下来我为了虎子和袁家,也得杀许晋永!”   “大人这是将杀戮的罪孽抢到你自己手里,让我没这个机会大开杀戒。”   司夜染心下悄然一定,所有的顾虑都被一缕兰香清风吹散,心下说不出的妥帖。   他便从容自在地扬了扬眉:“是么?你要杀许晋永?可是我没听你说过呀,我怎么可能猜得到。”   兰芽瞪他一眼,径直抬脚进了门槛。   “那我今晚就也跟着赖这儿不走了,大人也猜不到,是不是?”   -   【稍后第二更】 ☆、42、昭雪三大案:月明翰林夜(6)——旧伤痕   许晋永的事,终于在翌日传到了皇帝的耳朵。   西厂自然呈上许晋永的供状去,皇帝却还是单召了司夜染进宫面奏。   皇帝开门见山:“朕知道,上回许晋永为首参劾你西厂,你们心下已是结了梁子。于是你西厂重开,第一桩必定要从那些参劾了你的人里头捉一个祭旗。小六啊,朕虽说明白你的心,可是他好歹是朕的兵部尚书啊。你总归杀他不该只是为了个人恩怨,你得给朕个说法。”   皇帝说着抖了抖桌案上的供状:“这供状上的情由,朕可看可不看。咱们从建立了锦衣卫和东厂以来,凡是缉拿罪臣,给朕呈送上来的都是这样的东西。里头的措词和缘由不过大同小异。”   司夜染叩首在地:“皇上明鉴,奴侪杀许晋永,只是因为他该死;至于皇上担心的鱼奴侪个人的恩怨,那些人可多了去了,许晋永不过当中一个小角色。皇上明白奴侪,若真要杀一儆百,奴侪只会挑那个最大的捏。”   皇帝盯着眼前的少年,听着他话里的傲气,不由得缓缓勾起唇角夥。   “你倒说说,许晋永因何该死?”   司夜染缓缓答:“此一番奴侪杀亦思马因,带兵攻入威宁海,巴图蒙克已然记恨在心。他必定在短时间内集兵来犯,誓言报仇。可是巴图蒙克也知道他草原暂时难以归心,便必定要与女真联合。”   司夜染说着,缓缓抬头望向皇帝:“可是许晋永身为兵部尚书,却一向主和!”   司夜染轻哼了一声:“强敌压境,誓言报仇,又如何是和谈所能解决?若和谈,一来动摇我大明官兵士气,二来反倒给了强敌得寸进尺的砝码,于我朝廷何益?这样的兵部尚书,哪里有半点‘兵气’?”   皇帝这才微微笑了。   他想起袁国忠,想起数代替朝廷镇守辽东的袁家。袁家一直都是主战派,钳制女真一向雷厉风行,不给半点喘息之机……只是,朝廷的政策却不能永远都只是一个调调儿。   该硬的时候硬,该软的时候却要软下来。可袁国忠这个硬骨头,却不懂这个道理。   而此时,正如眼前这个少年所说,现在的政策又应该转向了,不能再软,要重新强硬起来。所以许晋永这个碍事的却还坐在兵部尚书的位子上,可真是不好办呢。   皇帝便眯起眼来:“依你看,女真是该剿,还是该招抚?”   司夜染静静一笑:“当剿则剿,当抚则抚。端的,是要看他们自己怎么做。”   皇帝便没有再问许晋永的事,只叫张敏亲自送司夜染出去。   张敏送到宫门口,已是气息微喘:“咱家老了,走这么两步已然气喘。皇上体恤老奴,这几个月来都不曾叫老奴送人出来了。”   司夜染岂能听不懂,自是深深一礼:“劳动老伴伴。”   张敏瞧着这个从小到大也是他看着长大的少年,心下不由得也是几分感慨。   说实在的,看着这个孩子,就又仿佛回到当年他亲自守着皇上一点点长大,一次次逃过宫廷危机,渐至亲自扶着皇上的手,一步一步送皇上走上龙椅,稳稳坐到今天……他心下对这个孩子,也有着类似的疼惜。   他便叹了口气,低低说:“小六啊,咱家说句僭越的话。若你是皇上,若你这样一路走来……你还有别的可选么?”   司夜染微微一怔,却也没惊讶,郑重躬身:“晚辈直言:晚辈也许做不到皇上今天这样的局面。皇上能守成若此,已叫晚辈心下宾服。”   张敏这才笑了:“那就好。小六啊,你这孩子的福分,在后头。”   司夜染心下重重一震,抬眸望向张敏去。   这话甚至若是换了贵妃,甚至太后说,他都只一笑而过。可是这话,却是张敏说的。   张敏却笑笑告辞:“咱家累了,就送你到这儿。孩子你慢走,咱家回去陪伴皇上了。”   张敏走远,司夜染又朝着张敏的背影,深深一揖。   .   兵部与司夜染较量了多回,上次许晋永等人终于联手参倒司夜染,令皇帝关闭西厂,叫天下都以为兵部终于胜了一个回合。   孰料未几个月,西厂不但重开,且许晋永就这么掉了脑袋……从前与许晋永联袂弹劾的,无不人人自危。而兵部自身便更是冷冷打了个大寒颤,从上到下再也不敢对秦家搜寻家眷的事阳奉阴违,而是雷厉风行,三天之内便将边关各军营里的人数清点明白,同时套车启程,送归京师。   不出十日,已经陆续送还。   兰芽查询名册,发现最知近的是秦直碧的大姐秦令仪。   兰芽便悄然唤了双宝,两人又一同轻装简从去了教坊司。   秦家女眷都是收入教坊司的,送还京师也是从兵部送还给教坊司,于是秦令仪等人都在教坊司内暂住。   教坊司长官“奉銮”徐可亲自陪同兰芽上楼,拐进安静所在,一路路絮絮地表白着,说接到了兰芽的手令之后,便对秦家的女眷百般   照顾,请兰公公放心云云。   穿过长廊,停在门口,兰芽只低声吩咐:“有劳徐奉銮了。只是,暂时不必说我的身份。”   徐可心下也明白,只因秦家女眷纵然送还京师——然,可哪里还是从前的她们?于是她们日夜啼哭,咒骂宦官。   徐可忍不住低声提醒:“不瞒兰公公,秦家女眷皆颇刚烈……公公入内,还请小心。”   “明白。”   门开,兰芽便走进。双宝机灵,连忙也跟着进去,防备着有人想要伤公子的话,他得在前头挡着。   .   进了屋,兰芽便知道徐可没吹嘘,他的确是厚待了秦家女眷的。瞧这房间里的陈设,的确是干净雅致,不委屈了秦家女眷从前的身份。   只是……这房间里却还是觉着暗。   倒不是窗外的日光不足,而是这房间里的气氛太过压抑。   她眯眼适应房间中的光线,才看见床榻上呆呆坐着个女子。   也算是好好拾掇过的,虽然没盘发髻,没戴钗环,可还是容颜齐整。只是她的目光却呆呆地盯着地面,丝毫不因为开了门、来了人而有半点的波动。   而在她身边,还有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女孩儿略大一点,约有两岁的光景,男孩儿则还刚会爬,正在帐子里爬来爬去。   可是那两个孩子的神情,竟然也与那女子一样,都是呆呆的。   直到瞧见来人,那个男孩子方有了点生气儿,朝着兰芽使劲地望过来,将手指伸进嘴里里,吧嗒吧嗒地吮着……显然是饿了。   兰芽的心唰啦就被揪起来,眼眶狠狠一热,险些掉下泪来。   她便连忙上前,柔声唤:“秦姐姐?孩子怕是饿了。”   秦令仪这才麻木地抬头,瞧着她,苍凉地一笑:“饿了?那就饿死好了。”   那孩子听见娘说话了,便尝试着爬到秦令仪的腿上来,张着一双渴望的眼。可是秦令仪却突然抓起孩子,一把将他丢进帐里,摔得那孩子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那个大一点的女孩儿,自己也还很小,却赶紧过来抱住弟弟。一双眼满是泪,却忍着不肯发出一点动静。   兰芽此时最见不得孩子受到伤害,便急了:“秦姐姐你这是做什么!他们都是你的孩子!”   “我的孩子?”秦令仪抬眼盯住兰芽,眼中终于涌起了一点波动:“谁说他们是我的孩子?他们是孽种,不知是军营里哪个男人留下的孽种!”   兰芽重重一怔,随即便明白过来,一转眼便已双颊泪落。   她知道无法安慰秦令仪,无法用三言两语便能抚平留在这个苦命女子心上的疮疤,便舍了手,走过去抱住那两个孩子。   问那个女孩儿:“我给你们拿点吃的,你们别怕,肯吃了,好不好?”   女孩儿定定盯住兰芽的眼睛,良久,缓缓点头:“好。”   兰芽便又忍不住泪落,回头吼双宝:“去拿吃的来。告诉徐可,拿最好的!”   双宝眼眶也红了,却还没放弃防备,小心打量了秦令仪一眼,见秦令仪还是呆呆的,这才转身就跑出去。   双宝的防备果然没有错,只待双宝离开了,秦令仪忽然抓起针线笸箩里的剪刀,一把勾住兰芽的脖子,便朝兰芽颈侧刺下来!   ---------- ☆、43、昭雪三大案:月明翰林夜(7)——太委屈   颈侧凉风袭来,兰芽却没闪没避,轻轻闭上了眼睛。   倒是那两个孩子,小的“哇”地一声大哭出来,而大的则一把死死地抱住秦令仪的手臂,哀哀地叫:“娘!”   秦令仪刺不下去,转眼去望那两个孩子,满脸的痛,满眼的泪。   她攥着剪刀的手也颤抖起来,含泪恨恨盯住兰芽,嘶声喝问:“你为什么不躲?”   兰芽轻轻摇头:“换了我是大姐,经历过那样非人的经历,身边还带着这两个孩子……我也会做出与大姐相同的事。颏”   在秦令仪眼里,她不是岳兰芽,她只是一个宦官。一个宛如大人一样,年少而权倾天下的太监。人间炼狱一样的西厂归她掌控,于是她行走于人间便如同大人一样,根本就是活阎王。   当年她父亲秦钦文多年与宦官为敌,最后全家都毁于宦官之手,所以秦令仪见了她,如何能不恨夥?   便如她曾经,别说是见着司夜染,便是对灵济宫的任何一个人,不也都是恨不能扑上去拼命?便是当日的双宝,不是也被她使计打到下不了地?   兰芽的泰然自若,更要紧的是目光中并未生起阴森,反倒完全是同情和悲悯。秦令仪便也是一愣。   “你住口,我不准你口口声声称我‘大姐’!”   兰芽伸手轻轻按住腹,转眸去宁静地盯住秦令仪的眼睛:“可是我已经叫了,叫了自不后悔。而且我现在还在大姐面前发誓,从今以后,在我心中会将大姐如我亲姐姐一般地爱重,永不后悔。”   秦令仪一声哽咽:“你以为,你今日说这样的话,就能抵偿我秦家遭受的冤枉,就能抵偿我这些年在边关受尽的屈辱?”   兰芽闭上眼睛,轻轻摇头。   秦令仪的境遇……她也听说了。教坊司呈送上来奏报里有白纸黑字的证据,说秦家女眷每日夜都有二十条汉子守着——守着,不是说看守着,而是每日夜她们都要受二十条军营壮汉轮流的糟践!   文书里还说得明白,若是有了身子就都叫生下来,长大了一样还可以继续受糟践……   那已经不单单是“生不如死”来形容,她能活下来,分明是咬死了牙关,横断了心,就因为放心不下家门的冤案,就因为——放不下弟弟啊!   “不够抵偿。”兰芽深深吸气,忍不住也是落下泪来:“若我是大姐,可能根本熬不到今天,早已用死为自己解脱。”   “我今日所做之事,纵然名为昭雪,看似将从前的错事改正,可是事实上却又能改变什么?——死人不能复生,亲族难以全聚。而大姐这样的女眷,又如何还能回到曾经的完璧清白之身!”   兰芽清泪滑下:“我等,纵万死,都不能赎。”   秦令仪一声抽泣,手一软,剪刀仓啷落地,整个人头重脚轻,跌向地面。   那不过两岁大的女孩儿惊呼一声,上前想用自己稚嫩的手臂扶住娘亲。奈何如何能有那么大的力道,兰芽便连忙伸手,也顾不得自己的肚子,将秦令仪扶住。   两人一同跌坐地面,秦令仪已是失声哭了出来。兰芽含泪望住秦令仪,却没忘了那两个孩子,她伸手将小女孩儿扶稳,含泪轻声嘱咐她:“你去看护弟弟。放心,我会顾着你娘。”   秦令仪伏地哭诉:“那些年,我在边关军营里,每一日夜都要发誓,若我还死不了,便将来见到你们这些阉人,见一个杀一个!”   兰芽点头。这样的想法,她也曾有。   秦令仪又道:“今日,别看是你这个阉人替我秦家昭雪翻案,却也别想让我对你心怀半点谢意。正如你说,昭雪翻案不过是叫你们自己心下好过一点,却于我们秦家哪里还有半点的改变?”   兰芽垂下头去,“大姐教训得对。”   秦令仪捂住脸:“我能忍辱活到今日,不是贪生怕死,是惦记着小弟。我与娘亲当日将他扮成女娃,只想护着他逃过一死……他后来被发现,当街受刑,虽然看着已是活不成了,可是我分明看见了他的目光。”   “我便一直放心不下,我想我就算死,也得最后看见他一眼才能闭上眼。听说他高中了状元,听说就是因他之故朝廷才会为我秦家昭雪……我的心已然足矣。”   兰芽心下一凛,急忙抓住秦令仪的手:“大姐,你不光有小弟,你现在更有两个年幼的孩子!你的小弟已经长大,高中了状元,如今更是六品翰林,他已经足以照顾自己;可是你的两个孩子,他们还要你抚养方能长大!”   兰芽不顾自己,伸手抱住秦令仪:“大姐,别做傻事!”   “孩子,哈哈,孩子……”   不提孩子还好,一提起孩子,秦令仪便又难以维持平静。她转头盯住那两个孩子,满眼的怨恨。懂事的女孩儿一把抱紧弟弟,两个小小的身躯向床帐后面躲去;可是分明……那孩子眼中还有满满的渴望。   兰芽明白,秦令仪恨这两个孩子。因为这两个孩子就是她曾经承受的所有屈辱的深刻记录,只要看   见他们两个,就会让她想起这些年那非人的遭遇。   可是兰芽还是一声断喝:“大姐,你别再欺骗自己了!你分明爱他们,又何必再吓着他们?!”   “你说什么?”   秦令仪宛若耳边炸响一声惊雷,她惊愣回眸来瞪住兰芽,随即一声嘶吼:“你胡说!我怎么会爱他们?他们都是罪孽,都是我我的耻辱!”   “不。”   兰芽轻轻伸手,抚住自己的腹:“大姐,别再骗自己了,你其实——在爱着他们。就如同这天下左右的娘亲一样,你也是在爱着他们。”   “如果不爱的话,你就不会将他们从边关带回来。反正他们也没有爹,他们的户籍又不能随着你这个娘,他们本该注定一辈子为乐籍,一辈子在那屈辱中长大。待得十一二岁,便要继续做那样的营生去……”   “大姐你若当真恨他们,你只需将他们撇下就好了,你自己一个人干干净净地回来,便彻底与过去一刀两断。可是你没有,你还是带着他们一同回来了。你瞧,你虽然面上不肯与他们亲近,可是这两个孩子全都衣饰整洁,头脸干净。看那个小的,便是尿布都是刚刚新换过的……”   “大姐,这若是恨,这世上还有什么是宽恕?还有什么,是在恨之后更为珍贵地重生而归的——爱?”   秦令仪忽地不敢哭泣,忍住声息只是无声落泪,睁大眼睛死死望住兰芽。   兰芽含泪点头:“死不能生,罪无可恕,那便暂时忘却死者,暂时抛开痛恨……”兰芽轻轻吸一口气:“那晚在翰林院,我也与白圭说过:大姐,我们只看生者,只看这些罪孽之后新生的孩子,好不好?”   兰芽尝试着一点一点捉住秦令仪的手。   “大姐,你能活到今天,你说了是为了白圭,实则又何尝不是为了这两个孩子?孩子命苦,他们自己却没有错,若再没有了你,他们又有谁来依靠?”   “大姐若还是永远生活在痛恨里,岂不是要让他们也跟着大姐一起挣扎在这渊薮里?那这两个孩子长大之后,又将用何样眼光看待这个世界?”   “死者已矣,罪孽已远。生者才最可贵,未来才更实际。大姐明.慧,如何不懂?大姐只是卡在自己的心结上,大姐只是需要人将这话说开,大姐只是要一个——真挚的道歉。”   兰芽吸一口气,起身,却是撩袍正式跪倒:“大姐,请受我一拜。”   她不委屈,因为这事是大人办下的。她也更不会愚蠢到要在人面前去将罪责推给皇帝。   千古帝王无一错,身为臣子,永远永远也不能指摘皇上任何一点错处,否则便是不忠,便是更大的罪,会连累更多人。   外头脚步声响,双宝提着食盒子急匆匆跑进来,一见这个情形,惊得魂儿都飞了,一把便扔了食盒奔过来,伸手去扶兰芽:“公子起身!这是怎么了,是不是她给了公子委屈受?”   “奴婢回来晚了,奴婢真是该死!”   兰芽却回眸一瞪他:“撒手!”   双宝便急了,扭头冲着秦令仪怒吼:“如果没有我们公子,你秦家的案子便无人敢碰!此时你弟弟还隐性瞒名不敢见人,而你还在边关军营继续遭罪!她如此委屈自己,都是为了你们秦家!更别说我家公子还怀着身子!”   双宝这是气疯了,一着急什么实话都说出来了。   兰芽急了,“双宝你闭嘴!”   秦令仪一声哽咽,缓缓抬眼望向兰芽,忽地伸手,一把揽住兰芽,上下惊愣打量,随即便是放声大哭。   -   【稍后第二更】 ☆、44、昭雪三大案:月明翰林夜(8)——恩怨清   秦令仪大哭一场,疲惫再难忍耐,便睡着了。   兰芽充分发挥双宝会抱孩子的特长,将那个小的男娃交给双宝,叫他带出去找点米汤,先给喂喂。   那个懂事的小女孩儿却不肯走,跟兰芽一起守着她娘。   秦令仪倒下便睡熟了,房间里静悄悄的,只隐约听得见风吹过窗外的树叶,唰啦啦的动静。却不觉得吵,反倒将这房间里映衬得更加静谧。   兰芽知道那个小女孩儿在悄然打量着她,她便忍着没有去望那小女孩儿,让那小女孩儿先打量个够颏。   终于,小女孩儿转回头去,仿佛小小的年纪还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   兰芽想笑,心下却紧跟着又是一疼,便悄然走过来捉着她的小手,压低了声音问:“你怎么啦?夥”   那小女孩儿别样地早慧,一双眼睛清清亮亮地转过来,认真望着兰芽:“大人……我娘她,从未睡得这样安稳过。”   被这苦命的小孩子这样一说,兰芽的泪便又挡不住了,唰地落下来。   她本就心软,现在就更严重,尤其是在涉及孩子的事情上便更是无法控制自己。   那孩子的话,她听明白了。从前秦令仪在军营里被人糟践,一个日夜二十条汉子……她如何可能还有时间睡觉?即便是睡了,又如何能不时时从梦里惊醒?   这一番回来,虽然心下还含着怨恨,虽说方才还想杀人,可是秦令仪却还是睡着了——终于能安安稳稳地,睡着了。   这小小的孩子竟然能分辨出这其中的差别,便更是叫兰芽觉得心疼。可以想象,在边关的那些绝望的岁月里,她既要忍受着娘亲的冷遇,又要拼尽全力帮着娘亲照顾弟弟;以及,要一点一点明白自己将来的命运也会如娘一般……这个孩子的际遇,实则比大人要更惨。   兰芽便伸手拥住了小孩子,尽量忍住眼泪,柔声问:“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呀?”   小女孩儿瑟缩了一下,仿佛惧怕兰芽身上的锦袍,或者也是担心兰芽是男子,便想从兰芽怀中挣脱出来。   兰芽明白了,便也忙撒了手,只用真诚的目光望着她。   那孩子这才悄然地松了口气,眼睛里满是羞怯与紧张,却还是勇敢地回答:“回大人,我没有名字。”   兰芽喉头狠狠一梗,尽量轻描淡写问:“那,你娘平素时怎么称呼你的?”   女孩儿惊慌地想了想,竟然露出超乎年纪的苦笑:“娘叫我‘无名’,叫弟弟‘无姓’。”   兰芽心上便如同被狠狠捣上一拳,疼得喘不过气来。   她明白,那是秦令仪在那样绝望的境地里发出的最最微末而无声的反抗,可是,却毕竟苦了孩子……   她再度忍不住将小小的无名抱进怀中,柔声说:“其实无名,无姓也都没什么,女孩儿家以后嫁了人,的确就没有自己的闺名了啊,就算诰命一品,留在家谱里、史书里也不过是某氏……只要我们自己这个人好好地活过就好,你说是不是?”   那孩子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乖巧地不为难兰芽。   兰芽便深深吸一口气:“无名,公子我家里也有个小女孩儿,很小,比你弟弟无姓还小。我想问问你,如果我带你去跟那个小女孩儿玩儿,你愿不愿意?”   无名的脸上登时一片悄然的光辉。   这孩子从小到大,必定从未有过机会见弟弟以外的小孩儿,便忍不住神往地点头,可是随即看了一眼熟睡中的娘亲,却又连忙摇了摇头:“无名不去。无名,只守着娘。”   兰芽又忍不住掉了泪。   无名为什么非要总守着娘?是不是因为这个孩子也明白,娘曾经寻过短见?她是怕她若离开了,等回来了就再也看不见娘了?   兰芽用力地忍住哽咽:“无名不用担心,我到时候会派人陪着你娘。你舅舅现在已经是状元郎,你娘会开开心心地住在你舅舅的状元府邸里,不会再发生让你担心的事。”   无名认真看着兰芽的眼睛,终于缓缓露出一丝羞怯的笑意:“好。”   .   日光正长,门棂倒映在砖地上。   忽地门口光影一闪,兰芽便一警,回头去望。   门口不知何时,已经站了个蓝衫的公子。   兰芽心下这才悄然舒了口气,伸手立在唇边,起身轻轻开了门。   压低声音道:“刚睡了,你且等等。”   蓝衫公子,立在金色的阳光之下,一双眼黑白闪耀,却已是有了水意。他轻轻伸手扯住兰芽衣袖,目光里百转千回,无声诉尽万语千言。   兰芽却只淡淡一笑,摇了摇头:“别说出来。若说出来,反倒与我生分了。”   秦直碧深深凝望她淡泊容颜,狠狠闭住眼。   那门内的小女孩儿却早慧得叫人惊讶,她盯着秦直碧便僵住。   兰芽一颤,连忙回身去抱住她,柔声对她说:“……舅舅。”      无名转眼盯住秦直碧,一双可爱的大眼睛里。便清泪一对一双滚下。   兰芽轻轻捉住无名小手,嘱咐道:“嘘……暂时不要声张。你舅舅刚中状元郎,不宜踏足教坊这样的地界。他是偷偷来的。”   无名便双眼含泪,没有出一声,只是走过来,伸开双臂,抱住了秦直碧的腿。   这样孤苦的孩子,从小不知爹是谁,只知道有娘,后来有了弟弟,这个世界对她来说,一共就这么三个人。而眼前的舅舅,将是她人生中第一个见到的男性长辈,这个人对她来说,重要程度不亚于爹……   秦直碧这样一个人,当日被当街受刑,未曾掉泪;后来被藏花吊在青州山洞里鞭打,未曾落泪;这些年明里暗里忍下多少委屈,未曾落泪……这一刻却伸手抱住小小的甥女,忍不住泪如雨下。   瞧着这一大一小两个泪人儿,相拥而泣却都不肯出一点声响,兰芽便也忍不住,再一次陪着他们两个,哭红了眼睛。   终是秦直碧看不过去了,找回双宝来,叫双宝陪着兰芽先回去歇息。   感念她陪着他的家人一同落泪,却无论如何也舍不得她这样哭红了眼睛。   兰芽略有不放心,临走捉着他的袍袖嘱咐:“万万莫说你的身份。教坊司的奉銮职司低,他永远没有上殿的资格,所sk以见不着你;不过你也要小心为上。他若问起,你就说是我交待带来的先生,教无名认字的。”   秦直碧只能悄然叹息:“你为我秦家已经用尽了心。你的心……我都明白。”   兰芽这才一笑,转身离去。   她知道无论她做多少,都不足以赎大人曾对秦家做过的事。她这样做,不为求得秦家原谅,只为让大人能得一丝安心——只因她最明白,大人做下那些事,也会烙下同样的伤。   .   秦令仪醒来,惊见榻边的弟弟。   弟弟长高了,更加丰神俊朗。又在从边关回京的路上就知道了弟弟高中了状元。秦令仪无声地投入弟弟怀中,姐弟两个还是无声地抱头痛哭。   两人哭够了,诉尽了别情,秦令仪方垂首望着那还吊在桌子下头的剪刀:“方才这位小公公,倒是特别。”   秦直碧的心便提到了嗓子眼儿:“大姐!万勿恨她!”   真怕大姐因了对阉人的恨,便连兰芽一并恨了。   秦令仪抬眼望着弟弟:“她救你我姐弟出苦海,可是她自己事实上比你我还难。”   “大姐?”秦直碧心下惊跳。   秦令仪缓缓叹息:“你我遭的不过是自己的身份能遭的罪,可是她却要女扮男装装成太监……有了身子却要勉力掩饰。将来,她又该怎么办呢?”   秦直碧惊得半晌喘不过气:“大姐知道了?”   秦令仪点头:“若不是被那个小内侍说破,我自己实则也猜着了几分。她言行举止与众不同,来了便与我亲厚,说着话便不自觉要捉我的手;说到孩子更是感同身受,更时时忍不住轻抚肚子……这天下,唯有女子,唯有当了娘亲的女子,才会如此。”   “大姐切勿以此害她!”秦直碧惊得噗通跪倒:“此事若叫人知道了,她是死罪!”   秦令仪叹息一声,缓缓摇头:“这世上,咱们见遍了人心冷暖。却有这样一心替咱们着想的,我怎会便因为那一身宦官的袍服便嫉恨于她?”   “我们是与宦官有不共戴天之仇,可是她,却是恩人。”   -   【这一段昭雪案,看似宕开一笔,实则是为最终大结局的关键布局,大家耐心看~】 ☆、45、昭雪三大案:月明翰林夜(9)——动大刑   秦家家眷赎回,按例,秦家幸存之人便向朝廷上书,诉苦溯源。因此案皇帝已经交由西厂兰太监主理,于是内阁和司礼监便将秦家奏疏发给兰芽。   兰芽赴西厂正堂跪接,送走了司礼监的传令太监,转身缓缓走回正座。   座下灵济宫诸人皆暗自面面相觑。皇上的旨意已经这样明白,兰公子必定要开始拿人了,只是不知这第一刀会砍在谁身上瞻。   藏花身为少监,就立在兰芽座下左边首位。他今儿穿了紫红的官服来,一扫素日里披着黑大氅、披散着头发的鬼魅模样儿,难得这么周正齐整。   便是坐姿也一改素日的半面望天,而是端正地坐着,一双眼睛盯着兰芽。   兰芽坐下,目光却特地避开他。   兰芽知道,他怕是要第一个站起来,自投罗网的。   兰芽伸手抓了一支令箭在手,目光从大堂之上扫视一圈,突地陡腕将令箭举起:“张燧何在?”   张燧是西厂新人,西厂重建之后比较受重用的一个大档头,上回司夜染去杀许晋永,也是张燧跟着一同去办的溽。   张燧急忙上前叉手行礼:“属下在!”   兰芽微微抬眼,望了望大堂之外的湛湛晴空,眯眼迎住那刺眼的阳光,然后陡然下令:“执本太监令箭,前往灵济宫,拿司夜染来!”   “公子!”   “兰公公!”   兰芽此令一下,满堂皆惊。众人坐着的都站了起来,原本站着的向前抢出几步来,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受令的张燧就更是为难,连连施礼:“还望公子三思!”   这满堂的惊愕,满堂的求情……倒叫兰芽忍不住好奇,听说曾在朝堂之上,六部九卿、内阁、司礼监联合起来参劾大人。   彼时朝堂之上,那些身在高位的,没有一个站出来替大人求情吧?而眼前,唯有这些真正地跟在大人身边,真正看过大人办事的人,才都会毫不犹豫站出来替大人求情……   她心下自然感动,却也难免悲凉。   西厂大堂再高,如何搞得过朝堂金銮殿?纵然西厂大堂上众人求情,可是金銮殿之上却无一人相帮,这便什么用都没有!   她便起身,刷拉一抖肩上披风,捉住惊堂木狠狠一拍公案:“你们想怎么样?都想反了,想抗命不尊,是不是?”   兰公子别看生得身量小、面容也清丽娇美,可是一旦当真狠起心来,手腕狠辣不亚于大人……这个声名,西厂里的小角色们自然也都听说过,便都被吓得暂时退后。   只有灵济宫的老人儿们,还都站在当场,不肯退后。当中又尤其以藏花为首。他不退,别人就敢跟着一并不退!   兰芽冷冷一笑:“来呀,将藏花当廷杖笞二十。若还是不服,再加二十!”   “公子!”   众人又是大惊。   一来是惊讶公子出手如此狠,二来也未免不是担心二爷再撒起小性儿来。终究,二爷是先到大人身边的,二爷的资历比公子还深,若二爷当真当庭就闹起来,西厂执行廷杖的锦衣卫还当真不敢就直接打下去。   藏花拢紧了袍袖,傲然怒视兰芽:“你想打我,没问题!只是我要与你打个商量!你这杖笞,你索性多加一二百,我必定哼也不哼。你后头便别再拿大人,你看怎样?”   兰芽却是一声冷笑:“花二爷,你是少监不假,可惜本公子现在已是太监!你说怎样便怎样,你还拿本公子和这西厂大堂当成什么?”   兰芽左右一瞪:“再不行刑,你们几个便都下锦衣卫大狱!”   左右只得狠心上来按住藏花。   出乎众人意料,二爷这一回竟然乖乖地被按倒了,并未反抗,甚至连狠话都没再说。   二爷已然如此,可是兰公子却仿佛还不满意,冷冷睨着那几个执杖的锦衣卫道:“本公子知道,你们向来打板子都是有说道的。如何是实打,如何是虚打,轻了重了都在你们掌中,便以为旁人都看不懂这个门道。”   “可是今儿你们却碰着了本公子,也算你们要栽个跟头。本公子这话先说下:本公子身上虽然没什么功夫,可是本公子的眼睛却不饶人。藏花身上有几分能耐,本公子心下自然明白。所以这二十板子定然打不死他,可是却也至少得要了半条命去,方是打实了。”   “稍后动完了刑,若是打死了,本公子倒不赖你们;反过来,要是打的没掉了半条命去,那本公子就将你们送你们锦衣卫的北镇抚司问罪,就一个一个地要了你们的半条命去!”   兰公子此言一出,众人皆连呼吸都停了。   看来今儿公子这是动了真章,已不是做给别人看的虚招数了。   被按倒在地的藏花也不由得一声怒叱:“你,好狠的心!”   兰芽一眯眼,惊堂木狠狠砸在桌案上:“打!”   .   如今西厂堂上执刑的都是新来的锦衣卫,虽然忌   惮藏花,却终究不如灵济宫老人儿一般对藏花有感情。于是在兰芽的恫吓之下,各自低低跟藏花道了一声“恕罪”,便各个高高阳寿,是当真照实了打下去的!   一时之间只听得大堂之上噼啪脆响,藏花死死抱住褥垫一声不吭,可是血点子还是随着那竹板子一片一片地飞扬起来,在这青灰色主色调的大堂里鲜艳得叫人触目惊心。   灵济宫里的老人儿都有些受不住了,纷纷转头过去。   想这位妖精似的二爷,平素最是爱美,吃穿用度比女子还要精致,言行举止比女子还要娇柔……如何能想到,今天竟然会在大堂之上,当着他们这些糙人,竟然被褪了裤子,露出那凝脂似的皮肤,被活活挨了这样一顿酷刑。   可是兰公子却仿佛没有半点感触,高高立在公案背后,站得笔直,双眸冷冷看着眼前的一切,面上眼中并无半点波澜。   藏花也许是急怒攻了心,最后两板子竟然昏死了过去。   掌刑的锦衣卫便又有些手软,瞄着兰公子的神色,想要求情是否就到此为止。   兰公子却凛然一声:“打一桶冷水来,泼醒了他,继续打!”   .   一桶冷水泼下,哗啦一声,藏花今天修饰得齐齐整整的容颜便都跌入狼狈。乌纱帽滚落一旁,鬓发皆湿,他一张妖精般精致的脸从昏迷中猛然惊醒过来,抬头,便是一脸的霜白。   冷水还扑进他口鼻中去,他用力挣扎几回,才没直接呛死过去。   抬眼,他的目光近乎绝望,却仍旧高高抬着,望着公案之后一脸绝情的兰芽。   座下众人,都不忍视。   兰芽却趴到桌面上来,眯眼问他:“藏花,你可知错了?”   藏花大口大口呼吸,睫毛上落下水珠儿来。不知是那一桶凉水的遗存,还是——落了泪。   他却盯着她,凝然一笑:“我藏花但凡做过的事,便都不悔!兰公子你想打就打,若说认错,我看你还是不必了!”   兰芽便昂然站起来,傲慢地翻了翻眼睛,不屑地一挥手:“拖下去!”   两旁人赶紧动手将藏花拖了下去,青砖地上印下长长一道血痕。   兰芽却仿佛没看见,微微垂首拢着自己的袖口,淡淡吩咐:“兰芽,净水泼地,将那血都给本公子刷净了。”   左右连忙应声,她再淡漠地说:“吩咐下去,司夜染拿来就不用上西厂大堂直接送去北镇抚司,下诏狱!”   众人都只能黯然领命   兰芽这才吩咐退堂。傲慢地迈着方步走下大堂,进了内厅。却刚一离开众人视线,便急忙伸手扶住墙壁,一口便吐了出来。   幸好双宝跟着,连忙奔上来扶住,急得已是要哭了。   “公子何必?公子何必!”   看似是去捉拿大人,看似只打在二爷身上,可是公子的心,只会比那两个人更疼!可是众人面前,她还装作若无其事,便是将那疼更深地憋进心底里去了,拔都拔不出来!   兰芽浑身颤抖着,勉力扶着墙坐在门槛上,伸手向双宝:“香球!”   双宝连忙将香球取出来,送进兰芽掌心。   那是一个赤铜嵌宝累丝而成的圆球,里头有个同心的托儿,无论外头的球怎么旋转,里头的托儿都是稳稳地水平着。托儿上放了燃着的香料,那香方都是大人亲手配的,这个精巧的香球也是大人亲手妙思设计的。只为公子要吐时,帮公子止吐的。   -   【稍后第二更~】 ☆、46、昭雪三大案:月明翰林夜(10)—心如镜   兰芽一把抓过香球凑到鼻息前,深深地嗅着。   这香气……实则众人都是猜错了,包括藏花和双宝。这香方不是大人格外地调配了什么特殊的香料,甚至不是只图那香料的香气镇定之效用,而只是大人自己素日用的香料罢了。   就是那些熏衣裳、染扇子的那些,说到归齐其实就是——大人自己身上的香气。   每当想吐的时候,捉过香球来闻一闻大人身上的香,心便随之安定了下来,那吐自然便止住了。   兰芽避开双宝的目光,缩起身子用力地吸入那香球里的香气。   闭上眼,仿佛大人就在身边,就在温煦地垂眸凝望着她溽。   她心下悄然地说:“大人,此事再难也唯有我来亲手办。否则皇上也自会交给旁人去,又如何能比得上我亲手来拿捏?”   香气浮影里,司夜染傲然却又宠溺地笑:“我都告诉过你了,我爹娘死得早,旁人又没人敢打我,便是皇上也不敢……那这天下,你不打我,谁打我?”   大人一直都在她身旁。她所有的决定,都有他陪伴在畔,她不是孤单面对。   兰芽便悄然坐直了身子,吐止住了。   .   一旁,双宝悄悄觑着公子的神情,偷偷捋着自己的心事。   不消说,今儿只是个开始,公子一旦开了这个手,后头只怕越牵连越多。   公子手上拿着的这香球是大人的一片心意,可是今儿公子用了这个香球之后……却要去对付大人了。   二爷都被公子打成这样儿,那么大人……   双宝不敢想了,却又不能不想,也好做个提前的打算。   他真的有点害怕,有点忍不住想上前给公子跪下,求公子这回饶过大人和灵济宫上下。   公子她自己眼下也已经是灵济宫的人了,她的肚子里还怀着大人的血脉……却要她亲自收拾大人和灵济宫上下,那不是等于她拿着刀子往自己身上砍?   可是他心下却又也明白:公子是何等聪慧的人儿,如果不是唯有这样做才是最万全的法子,她何至于要做下这等自苦的事?   公子已然不是过去的公子,过去的兰公子逃离、反抗,时刻不忘想要杀了大人为她家报仇;可是现在的公子,纵然再使出这些狠烈的手腕来,却也一定都只是为了——周全。   这样想来双宝心下便开解了些,只是惆怅难去,便又是痛又是安心地深深叹了口气。   总归,便学着大人的样儿吧。若是大人半点都没有反对,那下头的人又何必要不安?只需学着大人的样儿,按着公子的指示便罢。总归,大人和公子不会办亲者痛、仇者快的事。   兰芽终于平复下来,吩咐双宝:“随我去北镇抚司大狱。这个时辰,大人应当已经被押到了。”   .   昭德宫。   自从司夜染和兰芽回京,京中一时风云变幻。   内书库一案,斩了继晓;西厂随之重开。   昭雪一案就随之铺开……   只是这天下纵然风云变幻,实则对贵妃的昭德宫影响也是最小。因为昭德宫里人都明白,贵妃是皇上最后的底线,所以只要前朝还有皇上在,便没人敢真的触动贵妃。   除了,不饶人的岁月。   贵妃这些日子也有些心灰意懒,索性关起宫门来不让宫里人出去惹是生非。   宫墙寂寞,凉芳倒还瞧不出什么来,可是方静言和薛行远却各自有些心里长了草。   旁人不知道这是怎么了,可是他们两个之间却是对彼此的心结心知肚明。   薛行远便找了个空,趁着凉芳不在,捉着方静言,将这心事给说开。   薛行远道:“我先说我的——秦家翻案,咱们都是一同从牙行里出来的,我便忍不住想,是不是我家的也快了?”   方静言这才瞟了他一眼,垂下头去不语了。   秦直碧、虎子、兰伢子、方静言、薛行远……这一个一个都是牙行里走出来的小孩儿。纵然当年还没看明白,这两年在宫里摔打滚爬过,如何连这点子心眼儿都不长,如何看不明白了当年牙行里这一批实则都是什么身份的?   兰伢子自己倒先不说,反正人家自己先一步登天了;虎子也还好,是在腾骧四营里当参将呢。人家秦直碧就更不用说了,两年卧薪尝胆,现在已经高中状元了!而且还是独中三元!   虽然现在秦直碧因资历浅,还只是个六品的翰林,可是假以时日,十年、二十年之后,人家如何不是朝堂宰辅!   可怜的是他方静言和薛行远这样的,被净了身,扔进宫里当宦官,俗世的功名利禄得不到了不说,在这宫里上头有凉芳压着也没个机会升迁。   眼见着人家秦直碧因为状元身份,终于得以为家门掀开昭雪了;这般推想,那在草原立了战功的虎子怕是也快能昭雪了……可是他和薛行远这样的呢?什么时候才可能立个功劳,才能   因功而有机会为家门洗雪冤屈?   薛行远却满心的希望:“我想一定是快了,既然秦家的事开了头,咱们这几家的事本就是前后关联的,那就一定会连串地来了。”   “况且皇上下旨主办的人是兰公子……咱们都是一起从牙行里走出来的,兰公子定然一个一个都不会忘了咱们的!”   方静言便更消沉。   他这些日子这么悲喜交加的缘故,还不就是因为主办这事儿的是兰公子嘛!   听说秦家开始昭雪,兰公子办得雷厉风行,他心下自然也是起了盼望;可是再回想从前这些日子自己跟兰公子之间的那些回冲突……他就登时灰了心。   以那兰公子的手腕,他还能留着脑袋活到今天已经可喜可贺,如何还敢巴望着兰公子替他方家昭雪?就凭他从前的那些事,兰公子也非得拿捏着他的把柄,把他方家再往死里整一回不可!   这么想着,他便有些想哭。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可是当初,他却如何能想到会有这么一天,如何能想到这一群人里真正出息的反倒就是人家兰公子呢?   薛行远察言观色,心下早已明白几分,便探听着口风:“你该不会还没忘了当年咱们一起跟兰公子打的那一架吧?咳,当时跟她打架的又不独独你一个,我也在其中,不是也没怎么样么?”   薛行远趁机引导:“不瞒你说,这两年中我在宫里也没少了撞见兰公子进宫来。我就想着不管怎么样,总归是一同从牙行里出来的人,打就打过,回头还是亲近,便主动上前与她见礼。一来二去的,我倒与她还算亲厚起来,她也半点都没有记恨的意思。”   方静言听得心下活动,却随即又消沉下去。   “我与你又怎么能一样!你跟她统共打过那么一架,而我跟她的积怨……就深了。”   不说别的,单就梅影的事……那兰公子就不会跟他善罢甘休。   当初也怪他自己笨,那回趁着梅影被罚提铃,他去吓唬梅影,结果却被那兰公子在宫墙夹道里给撞个正着……   薛行远觑着方静言的神情,便笑:“你也别只跟这儿瞎猜,总归这回昭雪的好机缘别平白错过了。不如这样,我就仗着跟那兰公子还能重新说上几句话,便寻着机会帮你探探她的口风。若是她什么都不计较了呢,当然更好;若她心里还略有芥蒂,咱们索性一个一个想办法都给化解了就是了。”   薛行远尽量不着痕迹地说:“总归为了咱们的爹娘和家人,就算多少为她出点子力,也是值得的。小方,你说我说的可有道理?”   两年过来,一群少年各自成长。薛行远明白兰公子给自己的任务不是别的,就是看好了凉芳和方静言这两个人。   可是薛行远也明白自己的斤两,知道凭他自己的力量无法奈何凉芳,但是方静言却不同……倘若他能帮公子将方静言也争取过来,两个人左右着凉芳一个,那情势便就不一样了。   更何况,这两年他悄悄儿瞧着公子的行事气度,心里一点点揣摩,一点点学习,便也明白公子不是不能寻个由头要了方静言的命——若公子是那种记着私仇、睚眦必报的人,方静言早就死了。但是既然方静言现在还好好地活着,便一来说明公子雅量,二来也说明公子对方静言并未放弃。   都是一同从牙行里走出来的,公子能一步一步将秦直碧扶上状元之位,能叫虎子一点一点积累战功,对他们何尝就也没有同样的苦心?他只消耐心地等,只消认真地办公子的吩咐,那他将来也必定有自己的前程。   这第一步,就从拉过方静言来开始。 ☆、47、月明翰林夜(11)—无不言(3更1)   方静言和薛行远开始各怀心腹事,凉芳也从不是坐以待毙的人,他也自然暗中另寻途径,以期突破眼前的困局。   因引荐继晓之罪,皇上和贵妃便将传奉官的事都从他手里收了回去,又交给司礼监的太监去办。贵妃又叫紧闭宫门,不准昭德宫人出去惹是生非——这话凉芳也明白,贵妃就是说给他听呢。   吉祥的身子这两个月正是到了最要紧的时候,倘若有个三长两短,昭德宫第一个难辞其咎,到时候怕又是得惹下大乱子。   有皇上和贵妃这同时伸过来的两把软刀子,凉芳纵然有万丈心气儿,此时也都只能窝着,不敢舒张瞻。   可是他又哪里是当真能窝得住的人,他所有的力气便都朝着东厂去使了。   西厂纵然重开,可是显然皇上却没想过再给司夜染从前的威风。秦家昭雪一案重提,便是明摆着要打压司夜染呢。他思忖着西厂就算重开,却也只是一番自找苦吃,于是东厂反倒是坐收渔利的。   仇夜雨这个草包,他也看不惯许久了。从前仇夜雨仗着他干老儿公孙寒,才能一步一步爬到今天的位置。而皇上终究没将东厂给了司夜染,反倒扶正了仇夜雨,凉芳私下里忖着,这当中自然有皇上想要制衡司夜染的意思。毕竟东厂是出于司礼监,东厂提督同时也是司礼监排位第二的秉笔太监来担任,倘若司夜染拿到了东厂,他同时就也等于掌控了司礼监,那至少宫内朝堂便再无人能制衡他了。   而仇夜雨这些年也没什么真正的长进,也就是说对司夜染的制衡不够,于是凉芳打定了主意,暂时抛开司夜染,专心对付仇夜雨溽。   此时西厂主要忙着昭雪案,这京内京外的追缉侦查之事便都落在东厂身上。   本来这是东厂的一个好机会,正可趁机多建功勋,让皇上对他们更加信任。可是仇夜雨却连犯几个大错。   其一,从年初开始,京中就隐约有人传言,说景泰帝的太子流落民间,号称景泰帝不是病死,乃是被先帝和当今皇上联手毒死。说景泰的太子没有死,而是被内官悄悄护送出宫,如今重整旗号,想要夺回帝位;   其二,又有人窃窃传扬,说当今天子手中并无传国玉玺,乃不是上天所授,早晚会给天下百姓带来大祸;   其三,宫里闹鬼。说每到风雨雷电交加的夜晚,宫墙之上总会现出惨死的宫女模样。而那穿着又于普通宫女有异。有上了年岁的老宫女能认出来,说是当年永乐年间被成祖朱棣活剐死的那些李朝的贡女……   一时之间宫内宫外沸沸扬扬,人人都不安心。   西厂有事,皇帝只能将此一系列事交给仇夜雨去查。仇夜雨接到差事,当廷就与皇帝一声冷笑,说“皇上,这不过又是有心人在装神弄鬼罢了!”   经过当初那“妖狐夜出”一案,仇夜雨被折腾惨了,经一事长一智,他现在如何能还不明白是有人故布下疑局,或者是想得到他想达到的目的,或者是想坑害了他的对手?   便如司夜染,他不就是从“妖狐夜出”一案之后才叫他仇夜雨失了皇上的信任,从而给他司夜染建了西厂么?   皇帝自然听得出仇夜雨是意有所指。皇帝便笑了,瞅着张敏说:“伴伴瞧,小四这孩子也是跟小时候一样机灵呢。”   这话说得……老张敏都不由得替仇夜雨冒了一头的冷汗。   小时候什么样儿,长大了若还是什么样儿,那就不叫机灵,而叫没有长进了!   再说小四这孩子可不就是小时候机灵太过,皇上才不放心派他到岳如期身边儿去,担心他那机灵被岳如期给发现了,才叫小六去的么?   这世上,尤其是在朝堂,在皇上眼前儿,“机灵”可真不是好事儿。   皇帝将差事吩咐下去,也懒得与仇夜雨继续多说什么,就又让老张敏给送出去。张敏这一路走出去,费尽了心思,尽量将话说得明白。   “小四啊,你在皇上面前能说得容易,什么故布疑局啊,皇上英明,自然听得懂;可是不瞒你说,咱家跟在皇上身边儿的年头也不少了,按说也跟着皇上得了不少长进,可是就这么奇怪,你的话咱家却怎么都听不懂呢。”   “小四啊,皇上派你这个差事,说白了不是要你向皇上交待的。因为皇上心里都明白。皇上叫你去办,实则是叫你给朝堂,给京师百姓,给天下人一个交待的。你不能指望那万万人都跟皇上一样英明,都能对你那话一听就懂。所以你得去办,一件一件办得水落石出了,掰开了捋顺了,那普通的百姓见了证据才能明白过来。”   张敏这话说得语重心长,甚至都可说是掰碎了喂进仇夜雨嘴里去。可是仇夜雨竟然还没品出味儿来,一径地皱眉:“可是伴伴,那景泰太子和闹鬼的事,一听就是无稽之谈,我又能到哪里去捉来风,捕来影?还有那传国玉玺之事,我总不能自己杀到草原去,替咱们皇上抢回那传国玉玺不是?所以这差事,还能怎么办呢?”   老张敏无奈地挺直了腰,站定了:“小四啊,咱家老了,走不动了。   只能送你到此处。前头的路,你自己走好。”   仇夜雨便也只能施礼之后,便走了。   张敏望着仇夜雨的背影,只能叹息。他年岁大了,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于是很是希望自己能最后帮一帮宫里这些眼巴前儿的孩子们。好歹,他总归是亲眼看着他们长大的,从小豆子似的进内书堂念书,到一个一个地走上了如今的位子,一点点地长大。   他张敏这辈子没有子孙缘,便很是将他们都当成自己的孩子一样,但凡能提点一句两句的,他都尽量提点。   尤其是他自己当做干儿子的徒弟郑肯跟着李梦龙吃了挂烙之后……他无力救郑肯,于是便觉着更加孤单,就也更希望眼巴前儿这些孩子都能好好的。   只是,终究各自修为不同罢了。   他摇头叹口气,转身走回去。   人老了,这段走了几十年的路,都觉着忽然就变长了,走不动了。   .   锦衣卫北镇抚司大牢。   从前西厂初立,因西厂没有自己的监狱,皇上便将锦衣卫北镇抚司大牢划归西厂治辖。更为了让锦衣卫北镇抚司大牢专归西厂管辖,行事不用经过锦衣卫都指挥,而特地另设了北镇抚司印一枚,由兰芽推荐,卫隐升为锦衣卫北镇抚司掌印镇抚。   后来西厂关停,北镇抚司便又被划回了锦衣卫指挥使司,卫隐手中的印信虽然没被收回,不过却也没有了用武之地。那些曾经因为西厂而凌驾于锦衣卫原本官长之上的北镇抚司锦衣卫们,也过了几个月风光扫地,又重新被东厂和原来的同袍们笑话的委屈日子。   如今西厂重开,旧例重来,锦衣卫北镇抚司再度划归西厂,不用听锦衣卫指挥使司的辖制,那些曾经受了些委屈的北镇抚司的锦衣卫们重又挺直了腰杆,心下跟西厂的关系,便更休戚与共了。   此事卫隐都看在眼里,也都悄悄地禀告了兰芽。   至少从北镇抚司这一块来说,西厂的关停重开,对于灵济宫反倒是好事一桩。   于是今儿兰芽没叫将司夜染押赴西厂大堂,而是叫直接押解到北镇抚司大牢来了。从卫隐到下头的每一个锦衣卫,甚至牢头狱卒,对司夜染反倒是格外的礼待,没叫司夜染吃任何苦头。   循例北镇抚司掌印镇抚要先过一堂,卫隐便勉为其难地问了。没想到司夜染对答如流,半点都未曾叫卫隐为难。   等兰芽到了的时候,卫隐的那一堂已经过完了,将司夜染签字画押之后的供状拿来给兰芽瞧。   虽然知道这锦衣卫北镇抚司上下都已经是归心了的自己人,可是看见那供状,看见供状上鲜红的指印,兰芽还是忍不住抽了抽鼻子。   因为历来这诏狱里拿出来的供状背后,都意味着大刑、惨叫和鲜血。   卫隐明白公子的感受,便低声劝慰:“公子放心,没动大刑。大人凡事配合,只是为了遮人眼目,动了二十杀威棒罢了。都是虚打的,只破了些皮肉,却不会伤筋动骨。”   这就是古来刑狱的规矩,更是锦衣卫收拾官员所例行的手段。不管你是谁,进来先二十杀威棒,将你的威风都杀灭了,才好乖乖交待,别摆你从前的官架子。   兰芽抽了抽鼻子:“卫隐,一切有劳你从中周全。”   “这是卑职应该做的。”卫隐忙抱拳。   兰芽坐下细看供状,看着看着,便在泪眼之间,隐约浮起微笑来。   -   【今天加更,后头还有两更。】 ☆、48、月明翰林夜(12)——她笑了(3更2)   公子笑了……   公子竟然笑了?!   双宝觑着公子的神色,这颗心呀,是跟着忽悠一下子提上高山之巅,又哗啦一下子钻进深海之底。   真是好奇大人都干了啥,怎么能在一张这么严肃的诏狱供状上,还能将公子给逗乐了呢?   双宝心底又是一阵唏嘘:大人终归是大人,换了别人是要死要活的过堂,大人却能借以哄自家娘子笑。就这修为,又岂是一般人能办到的溽?   兰芽又是哭又是笑了一阵,也看完了供状,这便跟卫隐说:“带我去见他。”   卫隐却做了难,连忙摇手:“大人说了,不见。瞻”   “这还能由得他?”兰芽菱唇微挑,语气上已是不自觉地轻松了许多,却还故意端着官架子:“皇上钦命,此案由我做主,我要见他就见他,还轮得到他说不见?“   卫隐为难地搓手:“公子你看……”   大人给他下了命令,他敢不从么?   兰芽身子的事,现在还仅限灵济宫内知近的人知道,卫隐还不知情。只是他也大抵也能想到大人这么决定的原因:终究是大人挨了二十杀威棒,就算没有伤筋动骨,皮肉上终究也是血淋淋的,大人定然是不想叫公子看了担心。   双宝却一听就明白了,也上前拽着兰芽:“公子那就别去了。这诏狱里死的人太多,血腥气太重;就算公子胆子大,不怕这些邪祟的,可是这地上阴暗处也难免有臭虫、耗子呀……”   公子怕耗子,这事儿他也听二爷说了。   一听“耗子”,兰芽果然面上便变了变。   实则都不用卫隐和双宝啰唣这么多,大人的心她岂能不明白?只是一想到他受了皮肉伤,就在近旁,她来了却都不能去瞧他一眼……她的心,如何能顺畅。   可是也不忍叫卫隐为难,她便也就起身:“算了,不与他计较。你告诉他,算他识时务,这张状子里交待得还算清楚,倒省了本公子不少事。那本公子就暂行离去,继续去拿相干人犯,叫他一边养伤一边再好好思度思度,看还有没有什么遗漏的,都赶紧吐出来,也省得本公子要亲自给他上大刑!”   卫隐咂摸了咂摸,也明白这话里公子怕是有深意,只是他自己没能咂摸明白。便躬身施礼:“公子放心,这些话卑职定然一字不落转告司大人。”   “有劳了。”   兰芽带着双宝离去,却叫双宝先回灵济宫去。   双宝就又急了:“公子这又是要干什么去?”   兰芽瓜兮兮地一笑:“进宫溜达。”   双宝的心就又提到了嗓子眼儿:“这个节骨眼,公子又要进宫干嘛去?”   兰芽觑着双宝,就乐:“你这孩子也可怜,好歹也是净身进了宫的,是不是这么久以来却只是在灵济宫里溜达,都没机会真正进内宫去呀?”   双宝脸腾地就红了,心说公子这心情说晴天就晴天了嘿,怎么还有心情揶揄起他来了?   他便贴墙上蹭了蹭:“是就是呗。”   “不过奴婢倒宁愿只留在灵济宫里伺候大人和公子,倒不愿意进宫去伺候皇上和那些什么娘娘……他们那些人,都是居心叵测,奴婢不稀罕。”   兰芽就也靠到另外一面墙上,学着他的模样蹭了蹭。   “真可惜,你这么表忠心,以为我能带你进宫去溜达溜达……可是我也没中计呢。”   双宝哀伤地盯住兰芽,半晌才又垂下头去:“既然被公子识破了,那奴婢就先自己回去了。公子进宫自己万事当心,奴婢先告退了。”   双宝垂头丧气地往回走,兰芽含笑跟上来,轻轻拍了拍他肩头:“糖包儿,走吧,我带你去见个肉包儿。”   “昂?”双宝没明白啥意思,便被兰芽拎着脖领子给拽走了。   .   兰芽现下风头一时无两,双宝又是如假包退的内官,于是进宫没打麻烦。双宝进了宫,眼睛就不够使了,迭声嘀咕:“咱们灵济宫已经够繁华炫丽的了,没想到这皇上住着的内宫更大,更富丽。”   兰芽心下轻轻叹了一声。   也许就因为这天下独有的富丽,才会勾起许多人争夺龙座之心吧?可是再大再富丽又能怎么样呢,坐在龙座上的那个人却永远也踏不出门外去一步,费尽心机也只不过是自己圈禁在这世上最最富贵的金笼子里头,就像一只空长了翅膀,却永远无法飞向天空的鸟儿。   兰芽绕着宫城最外围的宫墙夹道走,带着双宝找见了小包子。两个小孩儿一见面,兰芽就拍着手笑:“瞧,这就是包子跟包子的相会。”   两个聪明剔透的少年只能面面相觑,真拿这位公子没办法。   不过双宝心下倒是更觉快慰:公子都开始调皮了,显见得大人是用了那供状上的不知什么法子叫公子重又开心起来了。   这就好,糖包儿就糖包儿吧,只要能叫公子咬一口,能吃着一嘴的甜。   .      糖包儿和肉包儿一见面果然投契,叫兰芽心下十分欢喜。   她便托小包子带着双宝到宫里四处去溜达溜达,尤其到昭德宫那边去溜溜。   小包子一听就明白了,双宝却一时没回过神来,忍不住低声嘀咕:“公子难不成进宫来是见贵妃的?或者,是见凉芳?”   兰芽但笑不语,只瞅着小包子。小包子便伸手一拉双宝:“走呗。好容易进宫来一趟,我不敢带去乾清宫看看皇上的寝宫;可好歹贵妃娘娘的寝宫总得带你去转上一圈。”   双宝终究也是机灵鬼儿,瞧见公子那神情,以及小包子的模样儿之后,便也大抵知道这么做公子自有用意了。   他就也放下了心,开开心心地跟着小包子手拉着手去了。   两人儿在昭德宫外头的宫墙夹道里转悠了一会儿,便叫出外办事的方静言给瞧见了。方静言瞧见小包子倒没怎么,可是一看见双宝,登时脸就白了。   他是灵济宫里出来的人,如何不明白双宝是兰公子最贴身的人,双宝这进宫来了,可不就等于兰公子又来了?   他左右思忖了半晌,还是不敢自己去见兰公子,便还是进内跟凉芳说了。   凉芳的心情与方静言相同,也是一听双宝来了,就知道兰公子到了。   凉芳便起身,跟方静言交待了两句,悄然出了后门,去见双宝。   .   这一番小小的周折之后,凉芳还是如期出现在了兰芽的面前。   这般见面,两人心下都已揣了万千的心事,隔了重重的迷障。   倒是凉芳先笑了:“公子别来无恙。”   兰芽睨着他:“多日不见,瞧你如今在我眼前说话,都越发有主人家的气度了。”   兰芽言外之意,这宫里不同于灵济宫,凉芳已然将这里捏得稳当了,甚至比兰芽和司夜染更有把握。   凉芳听出来了,便一笑:“大人和公子总归走南闯北替皇上办差,可是我也只能守着这昭德宫,固步在这深宫大内。我倒是羡慕公子的自由自在呢。”   兰芽点头:“所以你便跟大人从前的步调一致,千方百计想深入东厂呢。”   凉芳皱了皱眉,可是事实终究是明摆着,他也不指望能瞒住兰芽。便索性洒脱一笑:“公子说得好,司大人从前也是走的这个路数。所谓英雄所见略同。想来公子不会反对司大人当年如是手段,那今日就也不会反对我的作为。”   兰芽偏首一笑:“你果然还是与我投契的。我自然不反对,而且不但不反对,我还想助你一臂之力。”   “哦?”凉芳也是一怔:“公子为何这样做?”   兰芽抬头望他:“先别管为什么,你只说想要还是不想要。我自有我的理由,也端的看你有没有这个魄力。”   凉芳轻哼一笑:“可是我也总需要一个理由才能接受公子的帮忙。”   兰芽傲然轻哼,负手而立:“说句实话,凭你凉芳现在的斤两,还不足以扳倒仇夜雨,独握东厂。所以你若想成事,这普天之下、宫内宫外,也唯有依靠我的帮忙。”   她妙目转凉,清凌凌盯着他:“你若连这点眼力都没有,那就当我没说。”   凉芳眯起眼来。   他此时正在窘境,皇上和贵妃都不再倚重于他;而僖嫔则更是依赖不上。而那些用力结交的外臣,却又在东厂这件属于内官的事情上插不上半句嘴。所以兰公子说得不错,他若想要东厂,唯一能依赖的人,也只有她。   凉芳便轻轻挑了挑眉:“好,我要了。公子现在可以揭晓,如何来帮我?”   -   【稍后第三更~】 ☆、49、月明翰林夜(13)——双鬼煞(3更3)   二日后,夜。   原本是月朗星稀的夜晚,却不知怎地忽然起了一阵狂风,紧接着天际风云变幻,两条巨大的闪电横过夜空,随即一场大雨瓢泼而下。   这样的夜晚,东厂的人早早便关了大门,想着今晚定然没有差事了,索性聚在一起喝上一杯。   督主交代下来的差事,督主自己说得也不明白,叫下头办事的人就更是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更不知道这个差事该怎么办。   既然不明白,索性就是个拖字诀,反正督主也没给限定时间,他们就一点点摸着石头过河,一点点地办。   就在这个时候,却不成想猛然听得大门上有人敲门溽。   今晚值夜的刚将酒烫好了,正要举杯,这时候被打扰,心情自然好不了。穿了蓑衣出去应门,口气中便不由得带出蛮横来。   “谁呀,这么大半夜的,奔丧啊?”   门外却没有应声。   这个校尉便更有些着恼,便收了门闩打开大门。正想张口继续叱责,却冷不防瞧见暗夜雨幕里齐刷刷站着一二百穿了黑色锦袍的男子。   夜色里穿黑袍,原本为的是方便夜行,隐藏行止;可是眼前这些位却又不一样。只见黑袍的前心上,却明晃晃用金线绣着蟒龙。蟒龙张牙舞爪,口中露出血红的舌头,即便在这样大雷雨的夜晚,离着老远也都能明晃晃地瞧见。   一瞧这身衣裳,那校尉就吓了一跳。   是西厂的人!   仿佛是为了应和司夜染这名字,于是这回西厂重建了之后,细长的校尉统一换上了这样的黑色曳撒锦袍。颜色虽然看着沉,可是那绣花反倒更嚣张,叫人想到夜色里来索命的夜叉,只是看一眼就是胆寒。   于是同为厂卫校尉,开门的还是吓了一跳。不自觉就收了之前的不耐烦,打虚了语气客气地问:“这么晚了,西厂的兄弟到咱们东厂来,不知有何贵干?”   领队的缓缓在雨幕里抬起了头。   东厂的一见便吓得险些一P股坐在地上。   这样妖魅到了极致的一张脸,纵然含着笑,却也只觉着是夜色里从地府出来的鬼。   好在东厂的也个个还算有些见识,一惊之下连忙上前施礼:“原来是西厂的花二爷,卑职有眼不识泰山,望二爷恕罪。”   藏花血红的唇嫣然一笑:“嗯,不怪你。”虽是柔和地说着话,却是一抖斗篷,左右的西厂校尉便都如夜色一般,奔进东厂大门而去。   开门的校尉便傻了:“二爷这是怎么花儿说的?咱们东厂和西厂向来井水不犯河水,今晚二爷这是?”   藏花又是忍俊一笑:“可是皇上叫咱们西厂重开的时候,只是叫咱们好好查案,却没说过这天下哪儿都查得,唯有东厂不能查呀。”   东厂里头那些当值的校尉也不是白给的,各自丢了酒杯,抓起刀剑。纵然人数上吃亏,可是气势上依旧不输阵仗。齐声喝:“东厂衙署,谁敢造次!”   藏花咯咯一笑,回头望向自己身后:“凉公公,该您大驾出来说句话了。”   .   两日前,兰芽见完凉芳回到灵济宫,也累了。却还是强打精神去看藏花。   藏花也有趣儿,此番回来之后死活不再住自己原来的院子了,说住腻了,掂量了掂量,结果住进梅影从前短短住过的清梅坞去。   兰芽心下自然明白他的心思——从前的藏花已经“死了”,此番回来已经是另外一个全新的人。   可是他也还有他的骄傲,于是他不肯轻易就全然弃了“二爷”的身份,于是要住进梅影的院子去。梅影纵然凄苦,可是好歹怎样也是名义上被皇上和贵妃指过婚的“对食”,总归有些影射的意味,能叫他自己个儿心里舒畅些。   总归他那些千回百转的心思,总归是自己跟自己绕着弯子,自己跟自己打着哑谜罢了。   初心上回嘴上受了那点伤,不过不打紧,回来灵济宫后,大人亲自给开方子调理,如今除了嘴唇上下略留下那么几个小黑点儿之外,旁的都没事。清梅坞里原本是双寿看着院子,兰芽也正好就将双寿拨给藏花使,也省得双寿自己孤单。   结果她刚到清梅坞门口,就吃了个闭门羹。双寿个可怜的,在门口跪着拦阻,说二爷说了谁也不见,尤其是不见兰公子。   他生气了。   兰芽便在门阶上立了立,叹了口气:“算了。原本我心下还有一桩作难的事,本想着也就是二爷能帮上我的忙。既然二爷不肯见我,那就更是不想帮我了。那就当我没来过,叫二爷好好将养着吧,务必养得白白胖胖的,什么心都别操。”   双寿为难得直磕头。   兰芽给拦着:“又不是你的错,你磕什么头啊。对了双寿,你家秦公子高中了状元,改日我倒要给你半天假,叫你出去给你家秦公子贺喜去。”   兰芽说完了,转身下阶就走了。   大人关进大牢里去了,观鱼台和半月溪都   孤单,她便不想一个人回去,便中途改了路线,奔着听兰轩回去了。   听兰轩里有煮雪,还有月月,还有……三阳的音容笑貌。那里热闹,她回那边凑热闹去。   在听兰轩睡了一晚,第二天却早早就醒了。   哪里能睡得踏实呢?   便猜着幽蓝晨光回了观鱼台。却一进门就瞧见初礼一头一脸的露水,他还偏巧穿了件碧色的袍子,于是站在门口跟一根顶花带刺的新鲜黄瓜似的。   兰芽就忍不住笑:“这是怎么说的?”   初礼抱着廛尾,悄然用廛尾柄指了指里头。兰芽挑眉往里看,却见鱼池边的大石头上定定不动坐着个同样湿了发和衣裳的人。   正是昨儿才被打掉了半条命的藏花!   兰芽也吓了一跳,赶紧低声跟初礼嘀咕:“你傻了?怎么不去叫我回来?!他身子还虚着,你叫他这么坐了一宿!”   况且P股都打烂了,他是怎么坐着熬下来的!   初礼为难地直行礼:“二爷又发了脾气,捉着不让奴婢去叫,还说谁敢去叫他就跟谁急。”   兰芽心下便梗住了疼。   都怪她害怕孤单,所以中途拐去了听兰轩,这才与他错过了;她自己爬孤单,却害得他自己孤零零一个人,撑着这虚弱的身子,忍着疼,在这院子里等了她一整夜。   兰芽只好轻叹一声走过去,“本公子公堂之上说了,只准打掉了你半条命。可你非要跟本公子置气,非要把另外半条命也算在本公子头上,是不是?”   用这样仿照于他的语气,方能叫他更自在些吧?   .   他终于转眸望过来,一张脸已经白得没有半点血色。他身上都冷得在打摆子,却一双眼怎么都不妥协,一张嘴更是没想过要饶人。   “我另外半条命?兰公子,你未免托大了,我怎么会将另外半条命也给了你?我只是觉着,你昨晚那么晚回来去找我,八成是已经见过了大人,或者说想到了救大人的法子了。你说要让我去办的事,自然也是救大人的。”   “只要是为了大人的,我藏花别说还剩下半条命,就算只剩下一口气,我要决不推辞!”   他也说得明白,他的另外半条命,是留给大人的。   兰芽心中悄然感喟,却也当真因为他这句话而微微放松了下来。   两人如今说话反倒更自在了,他们彼此在多次互相的刺探之中,终于找到了合适的距离,如今这么说话,也很好。   兰芽便点头:“你跟我进来,我就告诉你。”   .   藏花进了观鱼台,磨叽了半晌,才被初礼按着换了干衣裳,擦干了头发。暂时就穿着司夜染的旧衣裳。   他怕自己身上的血渍将大人的衣裳给染脏了,几度推辞,说大人最是爱干净的,就算是当初……大人也不容他这样。   兰芽轻声一叹:“这是我让的。大人要是见怪,叫他来找我理论。”她妙目一转:“可是若要叫他还有机会找我理论,咱们就得先将他从秦家的昭雪一案里摘出来。”   皇上都有本事将自己从这事情里摘出来,凭什么大人就不能如法炮制?   藏花眼瞳一亮:“你想叫我干什么?”   兰芽淡淡一笑:“知道么,当年二爷不在灵济宫的时候,我就怎么都瞧着凉芳酷似二爷。于是这些年对他心软,也未必没有二爷的缘故。只因为,他身上总有二爷的影子呢。”   藏花心下狠狠一动。   所谓肖似,不独是说那份相貌以及言谈情态,更说的是——那份儿宁死不悔的痴心。   他便垂下头去:“你说这个做什么?”   兰芽轻轻一叹:“我是觉着,是时候叫二爷跟凉芳好好会会了。”   .   东厂夜雨,凉芳倒也没想到突然被藏花点了名。   两日前,他毫无防备来与他接洽的人竟然是藏花,心下便也忍不住打了几下鼓。   灵济宫里除了司夜染和兰公子之外,最难对付的就是这个藏花。司夜染和兰公子总归做事还能以正常的逻辑去推断,可是这位花二爷做事往往匪夷所思,没人能猜着他什么时候是什么心情。   两人曾经在司大人禁足乾清宫、兰公子独自下江南那回当面过过一次招数,彼此都知两人是未分伯仲。   坦白说,凉芳宁愿面对兰公子,也不愿面对这个比他还妖的花二爷。   果然,原本说好了他也只是扮作西厂校尉匿名而来,只引着他们去查案卷便罢,可是谁想到这个花二爷当着东厂校尉的面便喊出他的名字来,叫他无所遁形。   果然东厂校尉一听凉芳的名头,也都是一皱眉。   凉芳如今有襄赞东厂之职,与仇夜雨之间又摩擦不断,今晚这穿着西厂的衣裳一起来,难道是要彻底反水了不成?   眼前情势已经容不得躲闪和解释,凉芳只能摘下风帽,阴柔面容   映入灯影里:“东厂的校尉们,不必担惊害怕。今晚西厂的兄弟们过来,只是为了秦家昭雪一案,奉旨前来查阅旧日卷宗。打开卷柜,叫他们去查便罢。”   襄赞提督太监虽然这么说,可是东厂校尉还是问了一句:“此事可有仇督主的手令?”   “咯……”藏花便是不失时机地一声冷笑,满含讥讽。   凉芳便是狠狠一皱眉。   凉芳虽然被钦命为东厂襄赞提督,可是东厂多年来早已是铁板一块,又岂能轻易容外人进来。更何况此时东厂各个关键职位上的还都是公孙寒留下的老人儿,心里对仇夜雨有旧主之恩,于是对凉芳多半为阳奉阴违。   只是此事心照不宣,不能在凉芳面前公然挑破罢了。可是今晚因事出仓促,东厂校尉这一句话便是揭开了这个矛盾。   凉芳尤其是受不了藏花那一声奚落的冷笑,便忍不住动怒:“你的意思是,咱家使唤不动你?咱家身为襄赞提督,竟然连开个卷柜还要禀明督主了,是么?”   凉芳阴冷下来,与藏花并立在夜色雨幕之中,简直就像黑白两个无常鬼。   东厂校尉也是胆寒,陪着笑却还是坚持:“督主吩咐过,卷柜事关我东厂要务,除非有督主的手令,不管是谁都不准开。”   “是么?”   凉芳凄冷一笑,骤然出手,掌心一把匕首已然割开了那校尉的喉咙! ☆、50、月明翰林夜(14)——都别跑(第一更)   凉芳竟然直接出手了结了那个迟疑不肯听命的校尉的性命,衙署中剩下的那几个拉刀拽剑、作势反抗的东厂校尉便也都被惊得不敢再动。   凉芳弯腰,将掌中匕首上染了的鲜血,在躺倒地上的尸首身上擦干净,目光看也不看周遭众人,自顾将匕首不疾不徐地重新藏回袖口。末了才缓缓一挑眼角:“那卷柜,是开还是不开呀?”   其余东厂校尉如何还敢推搪,当值的便取出钥匙串来,脚步声也跟着稀里哗啦地走过去将卷柜打开。   今晚来的西厂校尉,倒有一半是原本做着典籍的文员,于是进了卷库,便各自熟门熟路地直奔那些值得一看的年份的卷柜去了。   西厂校尉们各自忙着,藏花则盯着凉芳,咯咯地笑。   凉芳听得脊梁沟生寒,扭头回来瞪藏花:“二爷笑什么?溽”   藏花举袖掩住朱唇:“我是笑你我果然有几分相像。方才你办事的架势,我想如果方才换了办事的是我,八成我也是你那样一副做派。”   这话凉芳自是没少了听过。从当日刚踏足灵济宫,被司夜染收为“新宠”开始,就听见灵济宫里的下人嘀咕过,说大人为了兰公子不得已遣走了二爷,心下却难免想念,便又寻了个替身来了。   凉芳便一笑:“这世上哪里有完全相同的两个人呢?便如我们梨园行,唱旦角的人便几千几万,也都演过相同的戏码,念过相同的唱词,甚至穿着的戏服和头面也是一式一样的,可是你却何曾见过彼此一模一样的?”   藏花便笑:“凉公公的意思,我自然听得明白。你是想说,纵然外人觉得是你像我,可是你就是你,与我半点都没有关联。”   凉芳轻哼了声,点了点头:“难得二爷说话这样明白。”   藏花又咯咯一笑:“实则你我非但不想象,甚至曾经是截然相反的呢:你是憎恨被扮作女儿家的做派,因此而被人误会你颠倒了阴阳;而我,曾经则是巴不得人人都将我当成女儿家,我倒恨上天给我生错了性别。”   藏花这才是说到了点子上,凉芳便不由得转眸,正色朝他望过来。   藏花却一笑,自行避开了凉芳的目光。   只因为,现在的他自己又变了呢,变成了同凉芳相同的立场、相似的感受。所以尽管身上的伤还在鲜亮亮地疼着,却听得兰芽叫他来会凉芳,他却还是来了。   又或者说,她叫他来会凉芳,这动机里头又何尝没有隐着这一点用意呢。   他们的心思,可能这世上并不会有太多人理解;若说出来也可能会惹来更多嘲笑。于是像他们两个这样儿的,还能在世上找见另一个与自己相似的人,便也是一种幸福吧——至少可以欣慰地想,原来这世上这样的人,并非只有孤单我一个。   .   今晚挑来的西厂校尉都是最得力的,于是不多时便见几十个人各自用油布包了卷宗出来,整齐排成一行。藏花便知道,他们已是找见证据了。   藏花点手唤过手下冷杉来,低声嘱咐,叫冷杉先带这些人走。   冷杉是藏花手下最忠实的,当年藏花被司夜染从灵济宫遣走,叫冷杉去跟着兰芽。以兰芽的聪明,都始终未曾真正收服冷杉的心。   冷杉听命,却担心地问藏花:“那,二爷呢?”   藏花只是挑了挑眉:“冷杉,你跟了本座这么多年,何时学会了还要知道本座打算的毛病了?”   今晚东厂这么大的动静,纵然是因为隔着大雨,仇夜雨松了防备,来不及太快做出反应;但是已经耽搁了这么一会子了,仇夜雨眨眼就会出现。为了能叫卷宗走得稳当,他自己必须留下来殿后。   冷杉素知二爷的性子,便只好带队急急离去。方才还一片热闹的东厂大堂重归平静。   凉芳瞥了藏花一眼,有些也想离去。   藏花却伸手一把拉住凉芳的手,在桌边坐下,指着桌上:“瞧,这桌上酒也烫好了,菜也备齐了,如此凄雨冷夜,多适合你我对酌几杯。”   凉芳眯起眼来:“看样子你今晚是不想放过我,非要我与仇夜雨直接撕破脸了。”   藏花咯咯地笑:“凉公公,这脸皮早晚也得撕。兰公子问过你有没有这个魄力,如果没有的话,那凉公公就也不必作东厂的打算了。”   凉芳深吸一口气,索性坐下,抓过桌上的酒便一杯仰尽。   那兰公子说得明白,如今他已没有其他的路可选。唯有抓住东厂,唯有趁着这次昭雪的机会直接将仇夜雨掀下马来。   门外马蹄潇潇,仇夜雨果然带着人赶来了。   大门哐地撞响,一身赤红的仇夜雨直冲进来,本以为要大干一场,没想到院子里已经空了,只有堂上开着门,映着灯,坐着两个同样比妖精还要妖魅的人儿。   他急匆匆的脚步却反倒停了下来。显然堂上的这两个妖精,竟然比满院子的人还叫他心慌。   藏花挑眉瞧着仇夜雨冲进大门,直到走到堂前,便招了招   手:“仇督主来啦。快来快来,咱们三人喝一杯。”   仇夜雨既然已经来了,凉芳既然已经躲不过,索性倒也平静下来,也与藏花一式一样的阴柔冷魅,偏首盯着仇夜雨。   “你们两个,什么意思?”仇夜雨约略停顿之后,奔上台阶来:“这是我东厂大堂,藏花你是西厂的人,你这好大的胆子!”   藏花咯咯一笑:“从当日西厂初立,我家大人便说得明白。这世上没人敢查的案,我们西厂查;没人敢办的人,我们西厂办!仇督主当日就在跟前,难道忘性这么大,全都不记得了么?”   藏花眼角的胭脂,在这森然的夜幕之中,潋滟宛若流淌而起的鲜血。   “我们大人说的案子,自然也包括你东厂做下的冤案;我们大人说的那些人,自然也包括你东厂上下,甚至包括仇督主你本人!”   凉芳便也不失时机补充一句:“我记得就算是东厂前任老督主,也是被司大人扳倒,如今落得个南京司香,终身不得出皇陵了吧?”   仇夜雨便一咬牙:“此番,你们究竟又想怎么样?”   藏花咯咯一笑:“不怎么样,我们西厂不过历来都是忠于圣上,按着皇上的旨意出门办差罢了。此番仇督主自然也知道皇上亲下旨意,叫我们西厂兰太监主管秦家当年冤案。”   “我家兰太监已然将当年的主办人、我西厂掌印太监司公公下了诏狱。可是当年的事自然不是司大人一人办成,所以若办昭雪一案,须得从头查起,从底下一层层查过来。”   藏花瞥了凉芳一眼:“话说当年,司大人却还没有我们西厂呢。彼时司大人还是任职紫府,也就是贵东厂的前身;司大人当时也并不是紫府督主,而只是听命于公孙寒与仇督主你的呢。”   仇夜雨听到这里,隐隐然已是听懂了。   “你想怎么样?难道想借此诬赖我东厂,甚至想诬陷本督?”   藏花咯咯地笑:“督主这是怎么了,说什么诬陷、诬赖的?皇上派了咱们成立这东西两个缉事厂,为的可不是办冤假错案,而是帮皇上廓清耳目呢。怎地外头那些不懂事的人胡说八道,随便往咱们头上扣帽子,今晚仇督主您自己也糊涂了,跟着一起说?”   天下人不敢直接骂皇上,便将所有怨气都撒在东西厂这帮太监和锦衣卫的身上,可是再细追究,东西厂的成立、掌印、提督太监的选拔,哪个不是皇上亲自授意办的?所以天下人骂东西厂,跟直接骂皇上还有什么分别?   仇夜雨连忙住口,心下也是后悔。   藏花见状便笑得更是柔媚万端:“诏狱过堂,司大人招供出如下名单。下官已经都一一查过,他们正是当年秦家一案的番子和档头。”   “按着从前紫府办案的规矩,必定得是番子先发现有异,将情报汇报给档头,档头细细记录,并且亲自带人侦缉过后,确定了果然事出有因,才会上报到太监这边。司大人当年也正是听信了这班人的话,才会决定治了秦家的罪。于是秦家昭雪,司大人难辞其咎,可是这一连串的名单上,人人都有罪,都要一个一个地挖出来,过堂细审,才能彻底还原当年秦家一案的真相。”   藏花说着走到仇夜雨面前,将誊抄过的名单给仇夜雨看:“这一个一个如今都是东厂的关键人物。还要烦劳仇督主将他们一个一个都交给下官带走。”   -   【看到这里,大家已经明白了吧?稍后第二更。】 ☆、51、月明翰林夜(15)——乱中谋(第二更)   灵济宫。   夜已深了,兰芽却也还没歇息。东厂那边办完事的人回来了,由冷杉带着将油布包好的卷宗在兰芽眼前一字排开。   兰芽无声点头,众人便各自干活儿,分别负责自己眼前的一摞卷宗,开卷一个字一个字地细读,遇到所需要的证据,便立即誊抄下来。   兰芽亲自看着,可是精神已然略有不济。   若不是此时身子的问题,她也不会叫藏花带着伤就去会凉芳、闯东厂。那样的差事,她会自己亲自去办溽。   煮雪抱着月月从外头进来,进门便直接走到兰芽耳边埋怨一声:“我旁的差事做不得,看着他们念书写字的,我怎么就不行?你也不叫人去知会我一声,便什么都要自己担着?”   兰芽伸手抱过月月瞻。   月月已经半岁了,正是最乖巧好玩儿的时候,虽然困倦了,却也懂事地一边打呵欠,一边强撑着眼睛。瞧见兰芽抱,便亲热地搂紧了脖子,叽里咕噜地乱叫。   煮雪交了孩子,便立即上任。实则兰芽今天吩咐藏花办的事儿,煮雪事先并不知情,可是煮雪只是凑过去瞧着他们“念书写字”,不过看过几人,便明白了。   掀开帘子走进内间来,跟兰芽嘀咕:“你这是想将事情闹大,搞牵连。但凡与当年秦家案子挨一点边儿的人,你就都要网罗进来。你这手腕,又与当年燕王朱棣惩治建文一脉的诛十族、瓜蔓抄,有何区别?”   兰芽一边拍着月月睡觉,一边挑眸盯着煮雪:“我就是要学着历代皇上们整治建文余脉的法子,以其人之道,纵然还不能还其人之身,却可以还其人手下之身。”   煮雪暗暗地吸一口冷气:“你是想将东厂全都牵进来?”   兰芽一笑,缓缓垂眸去看月月,放柔笑容,声息软软地回答:“两年前我刚进灵济宫,还什么都不懂。彼时大人教我的第一个法子,就是——搅乱池水。”   她带着那样慈祥的微笑,说话的语气又是这样柔软,叫人难以想象她说出的竟然是这样掷地有声的主意。   月月心满意足地终于睡着了,兰芽才抬眼望向惊愣住的煮雪:“因为只有将水搅浑,才适合浑水摸鱼。”   .   东厂。   见着眼前的情势,凉芳忽地想笑。   两日前兰公子与他说,会帮他将东厂都拿过来,他还有些不敢相信。   毕竟这么些年来,东厂都是每一个宦官的心头肉,谁不想当这个东厂的督主呢?   可是眼前,瞧着藏花列给仇夜雨的那么一长串的名单,却是卯着劲儿要将东厂干探一网打尽的意思。仇夜雨若不交人,那是抗旨不遵;可是仇夜雨若交了人,便等于是将公孙寒留给他的老班底全都拱手交出……那将来他在东厂便被架空,而皇上紧接着交待下来的差事又该如何办?   凉芳与仇夜雨相比,最大的劣势在于资历浅,东厂的老人儿都不归心。而如今,兰公子便借着昭雪一案替他将东厂的老人儿一举掏空,等于替他扫清了所有障碍。   兰公子果不虚言。   当然,兰公子要想坐实了东厂这些老人儿的罪,也必定得从东厂挖出白纸黑字的旧日卷宗来才行。于是这件事,兰公子要与他联手来做。   凉芳唇角都忍不住勾起微笑来,同情地望住仇夜雨。   谁能想到呢,不可一世的东厂督主,今日竟然被那么一个身量小小、半点功夫都没有的兰公子给生生地拿捏住了呢?   .   凉芳轻松下来,实则藏花就更是轻松。   见仇夜雨不肯答话,便将那名单整整齐齐折好了,妥帖地替仇夜雨塞进衣襟里去,还拍拍,搁好了。   藏花轻柔含笑,款款耳语:“仇督主此时的心情,下官也能略知一二,要交出这些人来,不啻挥刀从自己身上割肉……啧啧,仇督主怕是能想起当年净身时候的滋味来了。”   “可是倘若不交呢,下官也不妨告诉仇督主实话:今晚咱们自然不是白来的,当年的卷宗现下都在咱们西厂里一个字一个字地查呢。这些人早晚能从那些字里行间浮现出来,到时候兰公子禀明了皇上,仇督主还是得交。“   “况且到时候就不是下官这么好言好语与仇督主商量着要人了,而是皇上敕命交人……这效果,总归不同了。”   仇夜雨恼得咬牙:“你!好歹毒的主意!”   藏花也是叹息一声:“怎么就歹毒呢?实则仇督主的疼,咱们西厂也是感同身受。仇督主想想,咱们西厂现下可是兰太监亲自在查咱们司大人。你东厂手底下那一串的人,就算加起来,有没有咱们司大人一个贵重?兰公子连司大人都能下狱、用刑,你东厂这一串人又有什么动不得!”   藏花说完了幽幽叹了口气:“总归咱们西厂是最忠于皇上,兰公子是最能按着皇上心意办差的。仇督主心里有数即可。”   .   东厂,藏花和凉芳终于心满意足地离开。   那一串人,都押着跟在后头,绝望地走在黑夜雨幕之中。   凉芳不由得提马上来,与藏花并辔。   “如今东厂骨干皆落入兰公子掌中,倒不知公子会作何打算?”   藏花便笑了。凉芳自然是担心兰公子手下留情,将这些人刑问之后还能放回来。   藏花便深吸口气:“兰公子既然亲自进宫去见过了凉公公你,便必定该说的话都与凉公公说了。凉公公自然也该明白公子的心意。公公不妨想想,这些年公子待公公你,何曾有过半点虚情假意?”   凉芳皱眉,垂首不语。   藏花幽幽一笑:“凉公公自管放心。诏狱一向的规矩,都是立着进去横着出来的,凉公公怎么忘了?”   “再说,公子也说了,凉公公终究也是咱们灵济宫出去的人,在御马监也还兼着差事,又是贵妃娘娘身边代替了司大人的人……公子说咱们西厂和灵济宫不帮凉公公,又要帮谁呢?”   藏花从马上倾过身去,伏在凉芳耳边。   “公子用心不止如此,凉公公以为那京中骤然又出的几起怪案,无论是景泰太子,还是传国玉玺,疑惑宫墙鬼影……又是谁安排了人办出来的?”   “这几宗案,仇夜雨必定什么都差不出来,到时候皇上又怎么还能继续留着他在东厂督主之位上吃闲饭?”   凉芳这才暗暗吃了一惊:“如此说来,公子已经是安排好了一切,才将我引入局中?”   藏花拍了拍凉芳的肩膀:“不是引入局中,是托付大任。凉公公,你是明白人,总归要知道真正能帮得上你的人,永远是兰公子。”   .   乾清宫,皇帝又在画画儿。   今晚,他也睡不着啊。   老张敏到门口忍不住咳嗽了两声,不敢高声,急忙伸手死死捂住。   皇帝便搁下笔:“辛苦伴伴。”   老张敏赶紧上前启奏:“皇上,灵济宫的人暗暗送来了信儿,说兰太监果然派人朝着东厂去了,现下正将从东厂带回来的旧日卷宗铺在案上,一个字一个字地读呢。”   皇帝便叹了口气:“聪明如她,果然朝着这个方向去了。”   张敏也是皱眉:“东厂西厂之间倾轧起来,怕是天亮就会传出去,早朝过后言官们的弹劾奏疏就会如雪片一般飞来。司礼监身为东厂宗主,怕是也不好按下奏疏,就全都得送到皇上眼前来。”   皇帝叹了口气:“朕明白,天一亮就得给个说法了,不然朝里朝外就又是一片大乱。那帮号称清流的文臣们,又得慷慨陈词,希望朕一并将东厂西厂全都裁撤了,最好将锦衣卫也一并取消了,他们才能高兴。”   外人纵然不明白,张敏又如何能不知道厂卫对于皇上的要紧?   厂卫之所以成为皇权与朝臣们争议的焦点,就是因为厂卫超脱了朝臣们的监管,而能任意捉拿刑问大臣,叫朝臣们不满和害怕。   可是事实上厂卫却是皇上的眼睛、耳朵和手脚。   皇上身在皇宫大内,万事只能由臣子启奏,可是皇上又如何放心臣子们说的就都是真话?皇上更要防备臣子们的私心,所以皇上才要内官们成立了东厂和西厂,帮着他打探这个天下,监视他的臣子。   倘若东西厂都裁撤了,皇上便更是在这深宫里成了聋子和瞎子。   所以厂卫不可撤,东厂和西厂之间更不能自己之间闹起来,以免给了朝臣弹劾的机会。 ☆、52、月明翰林夜(16)——尘埃定(2更1)   天还没亮,段厚就急急进了灵济宫,代表皇上问西厂冲击东厂衙署,所为何来。   虽说字眼上用的是“问”,可是皇上这么连夜来问,那就不只是问,更多是责。兰芽便将抄录卷宗一事禀报。   段厚仿佛也并不奇怪,只是依旧昂首说:“皇上说,不管已经抄录了多少,都暂停下,叫段厚带回来给朕看。朕自有定夺。”   既如此兰芽也只能遵旨瞻。   段厚传完了旨意,便连忙改了之前那抬头伸脖的姿态,连连朝兰芽作揖。   兰芽细问:“皇上那边,可有什么口风?”   段厚抹汗:“奴侪职司着实太低,今晚并无资格进殿伺候。”   兰芽便点头:“我明白了,难为你了。溽”   段厚也颇为抱歉:“奴侪只瞧见皇上寝殿的灯一晚上都没熄灭过……”   兰芽点头:“好,我知道了。你自回去复旨吧。”   段厚带着人,抬着那些卷宗走了。兰芽亲自送到门口,隐约见不到了那些人影却还立在灯影里,久久不曾回去。   外头还有些小雨,煮雪亲自撑开伞跟在兰芽后头,低声说:“依你看,大人可否得安?”   兰芽点头:“我有八成的把握。只是剩余那两成的变数,咱们心下也不能不有个准备。”   .   终于天亮,群臣毕集。   皇帝虽然又有许多日子不曾上朝了,可是臣子们依旧要守着规矩,每日天不亮就要进宫上朝——虽然大多数时候都是司礼监的太监来宣一声,说“今日不必早朝”,然后再都散了。   可是今天一早,群臣们便都察觉了气氛不对。   昨晚西厂抄检东厂的事,已经悄然传开了。号称清流的言官们昨晚更是连夜暗通消息,今早上已是准备好了联名奏疏,不管皇上是否上朝,都会将这奏疏今早便交上去。   东厂与西厂,甚至厂与卫之间本就有矛盾,都想拔尖儿。可是毕竟他们的矛盾还没都明面上挑出来,于是言官们想要弹劾尚有难度。而昨晚的事正是给了他们一个绝佳的契机,等了这么久才等来,自然是绝对不肯放过。   时辰已到,又等了片刻,只听锦衣卫朝鞭净地,群臣便都不敢再交头接耳,而是站直了,手捧笏板,齐齐望向乾清门。   却还是角门一开,走出司礼监的太监来。   一见又不是大开中门,不是皇上出来,群臣们心内便又悄然叹了口气。   倒不都是遗憾,有的实则还是满足——只有皇上久不上朝,外头的事才轮得到他们来做主。   只是这回从乾清门角门走出来的并不是普通的司礼监传旨太监,而是司礼监掌印太监怀恩!   众臣一见,心下便又是一肃。连忙都出言请安。   怀恩也客气,向众人抱拳作了个罗圈揖,继而站直,捧出圣旨,朗声宣讼。   .   自从昨晚段厚来过,兰芽根本就没敢睡,一直就在等乾清宫那边的消息。   消息终于传回来,兰芽垂首捋着腰带上的穗子,细细听着。   初礼也压抑着内心的激动,尽量沉稳地说:“皇上说,秦钦文的旧案是办错了。由此东厂一干人犯全要治罪。只是这案子虽然是咱们大人办的,可是当时紫府主事的却是公孙寒。”   “皇上下旨,南京皇陵司香的公孙寒,赐死。”   “当初告发秦钦文的番子、档头,赐死。家眷籍没,送去边关军营,遭秦家女眷曾经遭过的罪。”   兰芽用力呼吸:“那,大人呢?”   初礼垂下头去。灯光照不过他的头顶,只在地面上落下一个黑点儿。   “皇上说大人因草原一事有功,且西厂彻查秦家冤案也有功,大人在整个过程中没有半点遮掩和推诿……于是免死,但是革职、革荫,罚俸三年。”   兰芽心口狠狠一痛,努力平复地问:“革职……革到什么程度?”   初礼轻轻闭上眼睛:“免西厂提督太监之位,贬为监丞。”   兰芽便笑了。   贬为监丞……连藏花都是少监,大人如今的地位甚至要低于藏花了!   初礼悄然抬头觑着兰芽的神色:“皇上交待,将西厂事务全数委兰公子办理。”   “还有么?”   初礼紧紧皱眉:“大人……圈诏狱,一年。”   .   兰芽点头,挥手叫初礼下去。   她遣了所有人出去,关上门,独自坐在晨光幽暗里。   他一步一步引着她走到今天,一步一步扶着她走上今天的地位,她以为自己会永远跟随在他深喉,追随着他的脚步。却哪里能想到,竟然有这样的一天,他降职而下,而她却扶摇而上,甚至超越了他!   从此,她的前方再也没有了他的背影,从此她只能用自己的眼睛面对前方那空空荡荡的朝堂,空空荡荡的天下。   那么广大的天地,那么多未知的一切,却要她自己来拿主意了么?   她好惶惑,好害怕。   况且……一年囹圄,他岂不是要错过他们的孩子?   .   秦家昭雪一案,皇上已经做了定论,她也算可以交旨了。   不管心下有多难过,她却也决不能从表面上现出一点来。   天亮了,她还得收束衣冠,正常上西厂办事;还有御马监那边,大人一年牢狱,她也得做下安排。   褪去常服,披上官袍。   晨光微曦,罩在镜子上,她盯着镜子便晃了神。   腰腹之间,已然是粗实的隆起。虽肚子还不甚明显,但是整个腰显然已经粗了一圈儿。   已然入夏,衣衫日见单薄,便再遮掩不住了。   她得,走了。   .   在西厂大堂,她没有露出一点哀伤,反倒满面容光,一一嘉奖了秦钦文昭雪一案中的有功人员。从最底层的番子,到带队立功的张燧,全都有奖赏。   这些西厂的新人,虽说也听说司夜染被关了牢狱,不过毕竟没有灵济宫老人儿的感情,于是受了封赏之后,面上也掩不住露出些许喜色来。   兰芽便也笑得更明艳,只是目光会忍不住悄然滑过左手边的那个首席座位。   那是藏花的位子。他身上有伤,所以她这些日子不叫他来当值。   兰芽心下忍不住想,若此时藏花在这儿,是不是又会因为她面上那没心没肺的笑而站起来与她又是一场大吵?   她依旧没心没肺地笑着,然后甩了甩袖:“退堂。”   众人退下,这西厂大堂便悄然寂静下来,双宝连忙上前问:“公子可好?”   兰芽展颜一笑:“有什么不好的?我好着呢。心情这么好,咱们不能这么就回灵济宫窝着去了,咱们去西苑玩儿吧。”   双宝听傻了:“公子!”   公子还说她没事儿?!   “走吧。”兰芽起身,捉着双宝便向外走去。   今天这西厂大堂,怎么这么静啊?静得都叫她心慌,叫她心底下仿佛开了一个大大的洞。有一股子不知道从哪儿来的凉风,不停不停地灌进来,叫她上不来气儿。   .   到了西苑,兰芽自然去看爱兰珠。   几天不见,爱兰珠也憔悴了许多。   见了兰芽来,她眼睛里终于亮了起来:“你要是再不来,就见不着我了!”   “怎么,已经定了归期?”   爱兰珠黯然点头:“外番前来进贡,实则什么时候进京,什么时候离京,礼部都是给规定好具体的日程的。其实我们这回已经超了期限,礼部催过好几回了。要是再延宕下去,礼部就要奏明皇上治罪了。”   “我兄长他们昨晚才定下来,说还是走吧,别跟朝廷对着干。”   兰芽便点头:“按例,礼部总要设宴践行。定在哪天?”   爱兰珠眼圈儿一红:“便在三日后。”   只剩下三天了,怪不得一向刚强的爱兰珠,急得都要哭了。   “哦,礼部的践行宴后,我也会设宴为你送行。”兰芽不疾不徐道。   爱兰珠便火了,抬眼紧紧盯住兰芽:“只是如此吗?原来你只是想用一顿饭来打发我!我与你说了那么多,我将我的心都逃出来说给你听,却原来你无动于衷!”   “如果只是一顿饭,呵呵,我爱兰珠不稀罕你的这顿饭。就算你能捧出山珍海味、龙肝凤胆来,我爱兰珠也不要!”   兰芽缓缓抬眼,眼波平静:“那你要什么?”   一句话将爱兰珠问得说不出话来,半晌才红了脸懊恼地说:“我要什么,我已与你说得明白了!如果我要不到那个人,我此番回去,便得履行与我阿玛和哥哥的诺言,就要嫁去蒙古草原了!”   -   【稍后第二更~】 ☆、53、我娶你(2更2)   兰芽抬眼望来:“我自然要帮你,但是你得依从着我的法子来!”   爱兰珠一顿,妙目里终于漾起光芒来:“你当真肯帮我?我瞧得出来,他就听你的话;我也听人说了,这一年来他跟着你下了江南,在东海上立了功;后来又随着你出使草原,又立了功……所以你可以给他下令的,是不是?”   兰芽却摇头:“傻姑娘,这事情再急,却也不能那么办。”   “他是什么性子,你也许比我还明白。他是宁折不弯,他是上来脾气九头牛都拉不回来的。我嫩给他下令娶你么?我是可以下令,可是那也等于要让他彻底恨了你,非要跟你决裂不可!”   爱兰珠踉跄两步,眼底的光芒又全都熄灭了。   “是啊,我自然知道他的性子。如果不是知道他的性子,我当初也许早就用强了。我就是知道我若当真用了下作的法子,就算跟了他,他却也得一辈子恨我——所以我一年又一年,等到了现在。等到了再也没办法继续等下去的时候……溽”   爱兰珠眼含热泪回头望兰芽:“算了,我不难为他,也不再难为你了。总归,这条命是我自己的,这些事只该我自己担着!大不了,我逃不过的话就一死算了!”   兰芽轻轻摇头:“死可能是这天下最容易的事,遇到难题解不开了,死可不就最无负担么?可是人的命可就是这一条,死了就再也活不过来了。你如果真的这么死了,就等不到说不定有一天他能回心转意的时候了。”   爱兰珠怔住:“你说他会回心转意?”   “我只是说也许有这个可能。”兰芽望着她:“毕竟未来的时日还有那么长,什么事情都有发生的可能,不是么?”   爱兰珠急得落下泪来:“那我现在该怎么办?!”   兰芽垂下头去,努力去看看自己的鞋尖儿。可是终究,还是看不真了,因为肚子大了,隔着肚子看过去就有些费劲了。   “爱兰珠,你听我说,你现下最为难的事,不过是个时机。只要有办法能让你逃过眼前的急迫去,未来万事就还有可图。”   “你有办法?”爱兰珠止住泪,盯住兰芽。   “我有。”兰芽平静抬头:“只是要委屈你。”   “什么办法,你说!”爱兰珠眼中透露出坚毅之色来,就像他们女真人最爱的东珠,光彩熠熠。   兰芽目光缓缓抬起:“我娶你。”   .   “你说什么?”   爱兰珠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后退两步:“兰公公,你胡说八道什么呢!我爱兰珠就算再嫁不出去,也不能嫁给一个太监!”   兰芽扬眸望过去:“你以为我就那么爱娶你么?”   “这总归不过是权宜之计,暂时替你挡下嫁去草原的厄运罢了。”   “再说你心上的人,现在对你还没有那个心,谁又都不能强迫他,且你归期只剩下三日……我是太监才对你最是安全。总归让虎子心下也明白,我对你做不成什么。”   爱兰珠的脸颊腾的红了。   最初的羞恼过后,她此时也明白了兰芽的心意。虽说女真想要与巴图蒙克结盟,但是女真毕竟现在还是向大明称臣,如何就敢得罪大明朝廷了?而眼前这个小公公,虽然是个太监,却是大明朝廷眼下炙手可热、权倾天下的太监,他说要娶她,她阿玛和哥哥难道就敢直接拒绝了么?   她哄着脸咬牙问:“可是你们太监,谁能娶妻啊?”   听她这样说,兰芽便明白爱兰珠已是分清了轻重,这才悄然松一口气,垂下头去:“普通的小内侍自然没这个资格,可是宫里的大太监则另作两说。宫里皇上和娘娘们还给指婚对食呢,对此事已然是默许了。”   爱兰珠却也还是呆了呆:“可是……他将来不会因此而瞧不起我么?”   “他若因此事而瞧不起你,那就其实更是瞧不起我。”兰芽傲然仰首:“他敢!”   听兰芽这样的语气,爱兰珠方放下了心来。却随即脸又是红了。   “那你,你能保证,你对我没有……什么都不会做么?”   兰芽只得再叹息一声:“实不相瞒,我是断袖。”   .   这个晚上,兰芽在西苑延宕到很晚,直到不得不走了,才离开。   这个“不得不走”说的是女真和虎子双方的动静。   虎子那边是派了双喜来瞧了几回,不过问的却是兰公子何时过去虎子那边坐坐;可是董山那边却不是这样了,他们来来回回派了几拨人到门外窗外影影绰绰地暗听了几次。   兰芽便也故意又跟爱兰珠说些笑话儿,讲了讲她小时候看过的各样新奇的秘戏图。   好在爱兰珠虽然是个姑娘家,却不是汉家的女儿,于此事上没有那么多的忌讳,便也跟着低低笑过几声。   兰芽这才起身,轻轻按了按她肩头:“你笑的好,我先走了。”   当晚董山便来了爱兰珠的房   间,一脸不豫之色:“你跟那个兰太监又是怎么回事?”   爱兰珠冷冷一哼:“什么怎么回事?不过是我与他熟络了,愿意与他说说话罢了。”   “熟络了,就能在你房间里整整腻了一个下午,到这么晚了才走?”   爱兰珠傲然仰头:“有何不可?”   董山冷哼:“别忘了,他是个太监!”   “太监怎么啦?”爱兰珠便也按着兰芽的吩咐,故意呛着董山:“我倒觉着有些太监比囫囵男人还知情知趣。”   董山气得转身就走,将门摔得山响。   .   兰芽走到半路,就被虎子截住了。   兰芽自不意外,摇着折扇问:“你是打算劫道么?”   虎子咬牙:“你跟爱兰珠……又是怎么回事?”   兰芽故意翻了个白眼儿:“什么怎么回事?没什么事。“   心说:不就是故意走得晚了些么,便叫你们都心下长草了。   虎子咬牙:“……你是太监,你分明该不近女色!”   兰芽眨了眨眼:“谁说的?我虽然是太监,可是我也还是喜欢漂亮的姑娘。与她们说话最悦耳,闻着她们身上的香,最是心下舒坦。”   虎子便懊恼:“那你跟司夜染,又算怎么回事?!”   虎子几乎已经默认了她与司夜染的关系,这倒也罢了,她怎么能回头还跟爱兰珠那样腻歪?   兰芽上前一步,借着月光犀犀打量他神色:“你是不能接受我喜欢姑娘,还是不能接受那个姑娘是爱兰珠,嗯?”   虎子咬牙低吼:“你怎么能喜欢姑娘?!”   如果兰伢子喜欢姑娘……那他虎子,还算什么?   兰芽只能心下悄然轻叹:这个虎子,这个虎子……倒是最难得,从始至终,都对她深信不疑的虎小子。   兰芽便盯着他:“不管怎么样,我已经喜欢上她了。想来你今天也该听说了大人入狱的事,总归我跟他之间这一番算是结下了仇。我跟他没有将来,我索性想娶了爱兰珠。”   虎子狠狠一惊:“你胡说什么?你,娶,爱兰珠?”   兰芽傲然扬眉:“正是。她情我愿。”   “兰伢子!”虎子急了,上前一把攥住兰芽的手臂。   兰芽皱眉,厌弃地盯着他那已是粗粝的大手:“虎子,你不是藏花和大人那样的男子,你更不是爱兰珠这般的姑娘,所以我叫你松手。我的话,你懂了么?”   .   这个晚上,虎子醉了,跟赵玄喝到酩酊大醉。   赵玄也明白虎子的心意,可是这一年来跟着兰公子南下北上,就越发明白兰公子跟虎子无缘。   不是虎子不好,只是兰公子说得对,虎子不是司大人那样的人,便也永远都没机会征服兰公子的心。   这么久以来旁观着,赵玄都能瞧出来,兰公子始终将虎子当做兄弟看待。偶尔依赖如兄,偶尔呵护如弟。   赵玄便垂下头去:“其实你不如也收回这颗心,好好瞧瞧这世上的姑娘。她们那么美,那么可爱,说不定就也有能超得过兰公子去的。”   虎子眼前并非没有晃动过爱兰珠的影子。   只是时机终究还是早了那么一点,早到他彼时对女真只心怀防范,且年纪还不到动情的时候,于是对爱兰珠并无那种感情。   而当他开了情窦之时,却偏偏是在崇文门外,遇见了那个眼眸清亮、比女孩子还要美丽灵动的——他啊。   他醉沉了,抱着酒壶睡去,嘴里呢喃:“兰伢子,我只要你。除了你,我谁也不要。”   月影一错,月光罩在那悄悄摸进来看他的爱兰珠面上。 ☆、54、被气得闹起来了(第一更)   三日后,礼部赐宴。   董山带领十几个女真进贡使者,面色阴沉步入鸿胪寺。   董山此来并非报上真实身份,唯恐朝廷趁机羁押,而只是以百户高山的名义前来。按说只是一个百户的话,见了礼部鸿胪寺的官员都应大礼,可是这十几个人非但没有见礼,反倒直接登门入室,仿佛当鸿胪寺导引的官员宛若自己的包衣奴才。   鸿胪寺的官员便很是有些不满。   几个官员下去安排酒菜,便忍不住低低嘀咕起来:“小小鞑子,这是摆什么架子!忘了当年他们阴附李朝,结果反被李朝追打,没办法了上书给咱们皇上,请求咱们皇上允许他们回到大明来生活。皇上派兵将他们从李朝给接回来,安置在苏子河一带,又在抚顺关开了马市,叫他们与大明交易,这才有了他们今天。否则他们那几百户人早就都死在朝鲜了,还不懂感恩!”   另一官员也忍不住愤愤不平:“况且他们带队的不过只是个百户,当真是一点规矩都不懂!溽”   对于鸿胪寺官员的不满,董山今儿自然心知肚明。他阴沉当中坐下,听左右与他耳语:“贝勒爷,咱们难道忍着?”   董山冷笑:“忍着?再忍下去,咱们家爱兰珠格格都要被个太监强娶去了,咱们建州的脸还往哪儿搁!”   董山手下阿吉从小就在董山身边,也是亲眼看着爱兰珠长大的。心下不无仰慕,只是明白自己的身份才从来不敢表露,可是听说格格竟然被个太监给耍弄了,他的怒火便控制不住了。   他先噌地起身:“贝勒,阿吉我最厌恨那背后嚼人舌根子的,我去看看!”   董山刀条脸上,目光阴鸷:“去吧。”   今儿他此来,就没想过要安安静静的,他必定要来闹出点动静!   阿吉循声直奔厨房而去,那两个嘀嘀咕咕的鸿胪寺官员在厨房按着规制清点着菜单,监督庖厨上菜。不意女真汉子阿吉无声而来。昂藏身躯在门口阳光里遮起一片阴影来,将那两个官员吓了一跳。   回眸去看,见只是个没有官职的普通女真马夫,那两个官员便舒了口气,忍不住斥责:“这鸿胪寺的地界,是你能随便走的么?你若有事,得先禀明你家百户,由你家百户向本官禀告才行。速速回去,否则本官要打你的板子!”   这原本也是官家的规矩,此处毕竟是鸿胪寺衙署,岂容个没有官职的平民百姓随便乱逛乱看?可是这话听在并不懂此等规矩的阿吉耳中,自是成了轻蔑与挑衅。   “你敢看不起我?”阿吉登时怒了,劈头一把抓住那官员的衣领:“你再说一句!”   这般闹,另外那个官员,以及厨房里的庖厨们都看不惯了,纷纷上前拦阻、呵斥。   被抓住的官员也并不紧张,只厉声斥责:“再不放手,本官定当禀明司部,严惩不贷!”   阿吉非但没松手,索性一巴掌照着那官员的面门糊了过去。登时厨房里稀里哗啦,杯碟盘碗跌落一片,俱成碎片。   这一下别说那两个导引官员,就是厨房里的庖厨们也都火了。   这是朝廷的鸿胪寺,专管典客、宴飨等事,于是这餐具每一样都是有规制,有讲究的。随便给弄碎了一件都要吃罪,更何况这一下子给跌碎了这么多,庖厨们还不都得跟着吃挂烙?   于是几个庖厨便挥舞擀面杖、烧火棍地冲上来,想将阿吉给撵出门去。   还真是没想拼命,毕竟这批庖厨都是礼部治下鸿胪寺的人,专门伺候的都是这些外番宾客,都懂得待客的规矩。不然,何必只是挥舞擀面杖和烧火棍,至少菜板上的菜刀都是现成的呢!   可是这事儿看在阿吉眼里却不是那么回事了,他只以为是大明的以多欺少,甚至连厨子都瞧不起他!他便撒了野,从腰带里拽出私自带进来的匕首——礼部赐宴,自然不准他们带着兵器入内,可是他们心中总有防备,于是私藏匕首;或者有的借口说是为了吃肉所用,从不离身——便扑向庖厨们去。   庖厨们本就没想真的打,也没有阿吉的一身武力,更没有阿吉这一副要拼命的架势,于是纵然仗着人多势众,也还是都向后退败了下去。   阿吉便越发勇武,伸手一把将一个庖厨腰间的铜牌拽了下来!   那庖厨一惊,“你要作甚?!”   那本是官家腰牌,证明鸿胪寺身份所用,岂容他一介武夫生抢?   阿吉掂量着铜牌便是冷笑:“大明朝廷原来给你们这些厨子的腰牌都是铜制;可是若论赏赐给我们的铜钱却要锱铢必较。阿吉我就是看不惯了,这铜牌我拿回去融了,做铜钱!”   阿吉说完揣着铜牌,得意大笑而回。   鸿胪寺的官员看不下去,遂回到堂上晓谕为首的董山,叫他节制手下,将庖厨腰牌送还。董山却抬眸冷冷一笑:“为何要节制手下?难道我的手下说错了话,做错了事么?”   此时女真尚且只是辽东小小部族,每一部落只有数百户而已,于是大明朝廷并未将他们太   放在心上。于是便是礼部赐宴,负责招待的官员也只是鸿胪寺的小官儿,并不是礼部的高级官员。   对于这样的小官儿,董山自然看不起,言语之中拿出贝勒爷的做派来,倒仿佛在呵斥自家的包衣。   可是在鸿胪寺官员眼里,也并不知他就是建州左卫的指挥同知,还以为他真的只是个百户罢了,于是这双方的态度便都有些托大,谁也不将对方放在眼里。   鸿胪寺官员也没想到董山非但不立即遵令行事,反倒诘问回。他便有些火了:“高山,你好大的胆子!须知这里不是民间酒肆,这里是大明礼部治下的鸿胪寺,岂容你女真小儿如此冒犯!”   董山也是勃然大怒,霍地起身,挥袖将桌上盘碗全都掀翻地下。   “抬出朝廷来压我?即便是朝廷又怎么样,我女真千里迢迢前来贡马,朝廷理应对我们赏赐最多!可是对比暹罗、琉球等南藩,他们哪个的赏赐不比我们多?这分明是朝廷不将我建州三卫放在眼里,亏我们还为朝廷当北方藩帐,帮朝廷抵御着蒙古!”   鸿胪寺官员一听,脸都吓白了,迭声道:“反了,反了你们了!朝廷以礼相待,赐宴与你们践行,你们却公然出言冒犯朝廷,这是大逆不道!”   董山冷笑,“既然说了大逆不道,那我等索性向朝廷问问,为何不赐我女真蟒袍、玉带、金帽?你且回去告诉你的朝廷,若赐下这些,我们便立即回去;若不肯赐,我们便不走了!”   “你!”   鸿胪寺官员又气又急,也不敢自行做主,急忙奔出去禀告鸿胪寺的官长——鸿胪寺卿知道。   鸿胪寺卿也不敢怠慢,忙将此事报与礼部尚书邹凯。   厂卫手段,自然是朝廷上下各个衙署里都有他们的眼线,于是潜伏为鸿胪寺一名厨子的西厂番子便将消息也早早地送进了西厂,兰芽甚至比礼部尚书邹凯还更早知道消息。   彼时她正在喝茶。   其实都不是茶,就是白开水。自从她有了身子之后,大人看得那叫一个严,连茶都不叫喝了。可是她不甘心,尤其看见旁人喝茶便也跟着馋,于是即便是一盏白开水,初礼和双宝还都认认真真用盖碗装着,跟茶一样地伺候。而她自己也是喝茶的做派,动不动还掀开碗盖吹吹茶沫子呢。   听见了鸿胪寺那边闹腾起来的消息,她便又作势吹了吹茶末子,淡淡一笑。   闹起来啦……闹起来就好。   不闹起来,她哪儿有机会离开京师,按着大人的安排奔着辽东去呢?   她淡淡一笑,回眸瞟双宝:“准备四色表礼,送去西苑,给女真使者。”   双宝愣了愣:“他们又大闹鸿胪寺,连厨子的铜腰牌都抢……公子此时却还要主动给他们送礼?不用避嫌么?”   兰芽一笑:“避什么嫌?风将军和腾骧四营都在西苑呢,只要西苑有半点风吹草动就与咱们脱不开干系。”   双宝便不敢拦了,只问:“这四色表礼,按什么由头来准备?”   兰芽嫣然一笑:“民间下聘的礼,你见过没有?就按那个预备。”   “啊?”双宝傻了。   “啊什么啊?”兰芽淡淡一笑:“叫你预备,你就预备。送过去的时候,记着,什么都别说。咱们只干下聘礼的事儿,却不必担下聘礼的名儿。若他们非要问,你就说我是送给他们压惊的,好歹都不是外人。”   -   【稍后第二更】 ☆、55、谁跟你不是外人!(第二更)   董山收到兰芽的四色表礼,果然又是火上浇油,勃然大怒!   “不是外人?谁跟他不是外人?一个阉人,如今当真将自己当成咱们建州的额驸了!”   阿吉等几个手下也都是面面相觑。不独今年,实则去年那回来贡马,阿吉他们也跟着来了,所以也都知道就是上一回,格格跟那个小太监也不清不楚来着。只是当时这个小太监职司还不高,好像只是是个倒数级别的奉御;可是一年过来,没想到这个小太监已然权倾天下。   从前当权的小太监是那个司夜染,女真也慑于其名;没想到一年之后再来,司夜染却一点点地失了势,反倒是这个从前跟在司夜染身边的小太监,一步一步扶摇直上,如今不但追平了司夜染,甚至反超其上,取而代之。   更甚者,外头风言风语地传,说实则这个兰太监是害了旧主,借着皇上的谕旨,亲手将旧主司夜染打入牢狱,继而取而代之的。都说别看她小小年纪,手腕似乎也没有司夜染毒辣,可是其实才是最工于心计,善于等待和捕捉时机,更是不容小觑瞻。   大明的太监明争暗斗,女真都曾听闻。这个司夜染多少人都想将他拉下马,就连东厂、司礼监都没能做到,却终究是由他身边的人办到了。   更何况这个兰太监,曾经是司夜染的男宠,司夜染对他宠爱有加,甚至不惜撵走了他原来的男宠藏花……可说那个兰太监今天的一切都是司夜染给的,可是事到临头,兰太监处置起司夜染来,却是丝毫都不手软溽。   被这样一个城府极深的太监盯上,别说爱兰珠自己已经被迷得五迷三道,他建州又怎么才能摆脱他?!   更何况他与阿玛已经暗地里将爱兰珠许配给了巴图蒙克,所谓一女不二嫁,这次回去就要送爱兰珠去草原的,到时候这个阴狠的太监若是不依不饶,又该怎么办?   瞧瞧今儿,明明他都要跟大明朝廷撕破脸皮了,可是那个太监却还是这样厚着脸皮送来四色表礼,说什么不是外人,他还真把他自己跟他们当成一家人了!   他呸!   倒是爱兰珠自己听说了消息,走来翻动那礼物瞧了,回头冲阿吉淡淡道:“你也真能耐,一个厨子的铜腰牌你也稀罕抢。那能值几个钱?瞧瞧人家兰公子送来的表礼,又得值你那个铜牌的多少倍!终是小家子气,眼皮子可真浅!没的出去给咱们建州丢人!”   阿吉被骂得红头胀脸,闷闷道:“难道在格格眼里,属下还比不上个太监!”   “你就是比不上。”爱兰珠回眸盯住兄长:“哥哥,这礼你要是不喜欢,那妹子我就收了。他送来的无论是什么,我都喜欢。”   董山大惊,上前一把捉住妹妹的手腕:“爱兰珠,你疯了?!这不是挑个朋友,这是终身大事!”   爱兰珠回眸瞪他一眼:“我自己的事,我愿意。”   董山终究只是兄长,阿玛不在跟前,这个恣肆惯了的妹子,他也奈何不得。   爱兰珠抱起礼物来:“哥哥这么跟人家大明朝廷闹了一场,看样子轻易是走不了了。那我今晚去给他道声谢。”   董山大怒:“爱兰珠!”   爱兰珠转身就走向外,大鞭子一甩:“你管不着!”   .   爱兰珠抱着礼物,特地绕了个圈儿,从虎子的院子门口经过。   双喜在院子里打扫,远远瞧见爱兰珠,有些尴尬,却也赶紧施礼。   爱兰珠哼了声,将手里的礼物朝双喜显摆了显摆:“瞧,这是人家兰太监给我送来的。他对我,可有心啦。”   双喜尴尬地想笑,可是咧了咧嘴却没笑出来。   爱兰珠再瞄一眼虎子的屋子。从外头看不出来他在没在,可是人家双喜也没往里请,她也不好硬闯,便怅然地叹了口气,抱着礼物走了。   转了这么个圈儿,换了方向,日头便被甩到身后去了。阳光照着她的后脑勺,将她的身影印在脚尖儿前的地上。她使劲叫自己兴高采烈地走着,脑袋后头的大辫子一甩一甩的。   幸亏他们女真人连男子也都在后脑勺上梳着一条大辫子,所以她才能冒充得过去。   她得兴高采烈起来,兴高采烈得就像自己真的开心似的。   原本以为那兰太监说娶她的话,真是荒唐;原本也只为那是兰太监为了帮她,暂且的权宜之计……可是那天晚上,听见虎子喝醉了说出的梦话,她才明白原来那兰太监从来就不是全然事外的人。   她想起兰太监说“我是断袖”,再想想虎子说“兰伢子,我只要你”……于是那一瞬如何能不是醍醐灌顶,如何不明白了为什么虎子这么多年就是不喜欢她?   原来,虎子真正喜欢的人是那兰太监;也所以那兰太监才说娶了她。   他们是需要用她来做一面挡箭牌,是不是?在她的背后,他们就能放心地相亲相爱,逃开这世上世俗的眼光。   她站下来,眯眼看了看天上的太阳。   她以为那个晚   上她会生气的,以为自己非得上去就将虎子从梦里掀翻了……可是最终,她却什么都没做。她就盯着虎子那在梦里苦恼的神情,看着他颊边竟然不知什么时候悄然落下的清泪,心里便一瞬间忽地什么爱啊恨啊的就都平静下去了。   她只知道,后来她转身悄悄儿出了虎子的房间,独自一个站在月亮地儿下,听着草窠儿里悄然传出的今年第一声蛐蛐儿叫,心下忽地就下了那个决心。   她嫁。   就嫁给兰太监。   如果这辈子真的注定与他无缘,但是好歹也能嫁给他喜欢的人……如此这般,就也仿佛能有机缘与他厮守到老,就也仿佛可以当做,他在爱着她。   纵然不过是欺骗自己,可是总好过与他远隔关山,一别就是一年地遥遥想望。   .   夜色初临,兰芽忙完了公事便到西苑来。这一次没有去见虎子,也没有直接去见爱兰珠,而是叫人通传,直接来见董山。   董山听见通报便恼得头上恨不能烧起三把火:礼送来了还好说,这人还真的厚着脸皮自己登门来了!   人已经来了,不见是不行的,更何况根本就不等董山说“有请”,人家已经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   此时夜色幽蓝,月光皎白,那个小太监一身茭白的锦袍,肩上和前心都是银线织就的蟒龙,远远走来,仿佛从水中浮起的一捧月色。   董山便越加着恼。   看样子妹子之所以能被一个太监迷上,便是耽溺于她这份相貌吧?可是妹子怎么不明白,男人不光是眼睛看的……他再清丽绝伦,也终究只是个太监,不是个男人啊!   兰芽迎着董山的目光走进来。董山刀条脸上眸光阴森,就像夜色之下蹲踞在黑黢黢的山岭之上的一只黑毛的老鹰。目光锐利,周身阴冷,叫人走近便是不寒而栗。   兰芽却一笑:“哥哥好。”   董山恨得咬牙,却也不能不忌惮着这位西厂新主,只能咬着牙冷笑,“兰公公说的这是哪里话来?什么哥哥,在下可不敢当。”   兰芽便收回了手,一笑清冷:“哥哥敢当要当,不敢当也要当。咱家已经决定了的事,便不容得哥哥说什么敢当不敢当。”   董山勃然大怒:“兰公公这是在威胁?”   “威胁么?”兰芽咯咯一笑:“哥哥不是也威胁了我大明朝廷?不给蟒衣、玉带、金帽就不走?不走好啊,正好叫我与爱兰珠多多相聚。坦率说听说你们就要走了,我这心下还当真舍不得呢。”   “哥哥生活不走,这西苑里自有地方给哥哥住;倘若哥哥在西苑住不惯了,也可移驾到我西厂,再不济我西厂在锦衣卫北镇抚司还有诏狱呢!”   董山勃然变色;“兰公公这是何意?”   兰芽清清灵灵地笑:“哥哥都听懂了,又何必叫咱家费口舌解释?我不过是告诉哥哥,叫哥哥安心:无论哥哥走与不走,我大明都不在意;咱家也都有能力代替朝廷来安顿哥哥。”   兰芽傲然仰首,目光微凉:“礼,我已经送来了,哥哥也已经收下了。三日后我会派人来接爱兰珠。烦劳哥哥到时候切莫做傻事,免得上了你我之间的和气。”   -   【6月的月票还是请大家给新文那边吧,谢谢~~~儿童节快乐,明儿见】 ☆、56,大人,我要走了(2更1)   天还没亮,息风便亲自回到灵济宫,求见兰芽。   兰芽卧房的灯还熄着,初礼上前劝阻:“公子睡得迟,都过了子时才睡下。叫公子多睡一会儿吧。”   息风自然也明白,却还是沉声道:“出了大事。”   两人都压低了声音说话,可是这晨起四周安静,于是兰芽便也听见了。   她坐起身来:“是风将军么,请进来说话。取”   隔着碧纱橱的帘子,息风立在帘外回话:“公子,女真人连夜跑了。”   “跑了?”兰芽轻声一笑:“跑得好。腑”   息风挑了挑眉:“是否要末将带人去追?纵然跑了,谅他们也跑不出京师,更跑不出长城去。”   “别介,叫他们跑。”兰芽淡淡一笑:“人家已经领完了礼部的赐宴,从礼数上来说已经等于是向朝廷辞过行了。通关文牒,礼部也应该早就颁下了,人家走城门,还是过关口,都是合理合法。”   息风蹙眉:“那他们又何必要连夜偷偷遁走?”   兰芽便轻声一笑;“因为我呀。是被我吓得。”   “哦?”息风未解其意。   兰芽笑着缓缓起身:“咱们不用追,不过叫人安排下去,叫这一路好歹折腾折腾他们,也算小惩大诫。”   息风微微担心:“他们久居关外,性子桀骜,如果路上折腾,恐会生变。”   兰芽目光清淡:“生变的缘故不来自外,而源于内。他们已经连年假冒身份进京刺探,甚至都住进西苑里来,就是为了探腾骧四营的虚实。由此可见,他们的心已然生变,早已不是外界环境所能左右。”   身为腾骧四营的官长,息风自然也对女真的刺探深恶痛绝,便毅然点头:“好,末将这就去办。”   .   不出一日,前方便已传来奏报,说女真酋领扬言朝廷吝啬,不赐蟒衣、玉带,叫他们心寒。此次归去,不得不为了生计再度犯边。话里话外都是说不是他们自己有心反叛,而是朝廷逼得他们不得不叛。   消息传到朝堂,群臣便又是一番吵嚷,自然又再分成两派,一派主张安抚,一派则主张剿杀。   兰芽则只稳坐西厂大堂,清清淡淡地挑眉,问西厂前去打探消息的番子,“爱兰珠可好?”   番子答道:“那个叫爱兰珠的与她哥哥几番大吵,一副颇不情愿的样子,可是终究挣脱不了,被一众族人裹挟而去罢了。”   兰芽这才点了点头:“嗯,她没事就好。”   .   是夜,她叫了双宝进房。   都未抬眼,便直接吩咐:“脱了衣裳。”   “啊?”   双宝给吓了一跳,下意识急忙两手掐紧了腰带。   虽说也知道自己这怕是多心了,公子怎么也不会在大人不在的时候,挑上他做什么坏事儿……可是这话至少从字面上听起来,很吓人啊!   兰芽便瞪他:“还不脱?”说着竟然径自转身,将她自己的外衫褪了下来,卷成一团,丢在他面上。   双宝有点傻:“……公子?大人会宰了奴婢的。”   兰芽便笑得跌坐在榻上,伸手指着他:“糖包儿,你欠揍了?你想哪儿去了!我是要你的衣裳,你穿我的衣裳,还不明白?”   双宝这才明白过来,赶紧脱衣解带,然后恭恭敬敬给兰芽递上去。嘴里还不自禁嘀咕:“公子又要穿奴婢的衣裳,是要扮成奴婢的身份去办事吧?那公子何不提前给奴婢一个知会,奴婢也好找一套没上过身的新衣裳出来;或者好歹也得是刚洗完没穿的衣裳。”   “没那么多规矩。”兰芽接过衣裳来便径自穿上:“我就是要咱们灵济宫里的人也以为是你双宝进来了,又出去了。”   双宝随即愣了一下,面色便是大变。   “难不成,公子是怀疑咱们灵济宫里……”   “不是怀疑,是一定有。”兰芽缓缓抬眸:“皇上在每个大臣身边都派了眼线,甚至不只是一个眼线,有的甚至是眼线和眼线之间的互相监视……那么试问咱们灵济宫这么要紧的地方,这么多的人里,怎么会没有皇上的眼线?”   双宝“啊”了一声:“公子,奴婢都快被吓尿了!公子快给奴婢个示下,那会是谁呀?”   兰芽已经收拾停当,抓过粉彩来照着双宝的模样在自己脸上涂抹:“不用说旁人,本公子就是头一个。皇上当初刚见了我,便同时赐给了我内宫行走的职权,又将我的身份同时挂在乾清宫里,图的是什么?”   双宝便也会意:皇上就是要让兰公子来监视着大人呢。   双宝忍不住黯然垂首:“所以这一番的昭雪之案,牵涉到大人,皇上便也只交给公子来办。”   兰芽盯着菱花镜里,那渐渐由她自己转为双宝的容颜,幽幽轻叹一声。   双宝说得对,却也只对了一半。   皇上做事早有安排,每一件事必定有每一   件事的时机。便比如这次回来,皇上首先揭开了她的真实身份,又认了她的女儿身,继而以秦直碧的状元身份为质押,重新掀开系列昭雪之事……皇上如何不明白,说来说去,昭雪案中的核心不是别人家的事,而就是她岳家的事!   为了爹的清誉,为了兄长的死不瞑目,为了月月将来能正大光明地认祖归宗,她都没处闪避。   于是,她与大人前方的路……实则早已划定了色调,无法更改。   从此以后,在外人眼里,她只能承担起那个忘恩负义、坑害旧主的角色。她只能一步一步比大人爬得更高,一步一步,比大人曾经的手腕,更要狠辣。   唯有如此,她才能护得住大人,护得住……灵济宫里所有的人。   .   待得兰芽收拾停当,灯影朦胧里已经是又一个活脱脱的双宝,这便满意思地转身向外外走,双宝这才有些后悔了,上前扯着兰芽的袖子。   “公子叫奴婢扮成公子的模样,留在这屋子里头;那又有谁能陪着公子一起出去?”   兰芽眸光明净:“我不用人陪着我。”   “那怎么行!”双宝很是后悔答应了公子对调身份,便忙不迭道:“不如公子再等等,奴婢这就去找礼公公,叫他陪着你出去。”   “你傻啦?”兰芽伸手点他脑门儿:“你‘双宝’的身份何时贵重到要初礼陪着你一起出门了?”   “那找二爷!”双宝自己又冲口而出之后,便吐了吐舌。   又傻了。“双宝”出门,礼公公陪着都不对劲,更何况要二爷?   双宝便忧伤起来:“……如果三阳还在,那该有多好。”   如果三阳还在,由三阳陪着“双宝”,自然是最合规矩、最自然的。   兰芽便也鼻子一酸,她点点自己心口:“三阳一直都在啊。那混小子,从来未曾离开咱们。”   双宝呼吸一梗,好悬落下泪来。   兰芽按着他的手:“好了,你就安安心心等我回来就好。我今晚借你的身份不是去冒险,我是……去见大人。”   这灵济宫上下,她对双宝的身量、姿态最是熟悉,所以她假扮成双宝去大狱最方便;反过来也是一样,双宝对她也最了解,于是在房中扮成她,也能叫外头人看不出来。   即便双宝职司低微,出门不方便叫人陪着,但是她独自一人出门,也并不害怕呀。   因为她是去见……大人呢。   这也孤寂无人的暗夜里,只要想到大人,心里便是一捧火、一盏灯。她就不再害怕黑暗,不再计较孤单,便不会——迷失了自己的方向。   始终朝着他就好。   永远,他所在的地方,就是她的心朝着的方向。   她便一笑,独自走出宫门,融入夜色。   女真如她所期,终于被她给气跑了。那鲁直的性子也说出了大逆不道的话,传进了皇上的耳朵……接下来,她去辽东的事只需顺水推舟,便能水到渠成。   只是……只是就要离开京师,就要离开他了。   一年的牢狱不要紧,更何况北镇抚司大狱里有卫隐看着,出不了大差池。可是总归她又要有几个月见不着他。   更要紧的是,他们的孩子,怕是也无缘在降临人世时见着他呢。   今晚这一面,也许是孩子出生之前,最后的告别。   -----------------------   【稍后第二更。】 ☆、57、等我回来(2更2)   已是宵禁了,整个京师各条街道都静下来,除了间或传来锦衣卫缇骑的马蹄声,便再没动静了。   兰芽自己走在夜色里,还是悄然有一点点寂寞。   便一甩袖子,宛若唱戏的模样,想起从前砸晕了凤镜夜,也曾穿过他的衣裳出去行走天下。   与今晚,正是如出一辙呢取。   厚,多亏双宝也长大了,男伢子长得比她身量还高大茁壮了些,于是他这衣裳的腰身比较肥大,才能叫她穿得下。   忍不住驻足惆怅地叹了一口气。   瞧瞧双宝、初礼,虎子、秦直碧……那一水儿的男伢子都只往高里拔,而她却只向横向里长了。   不过……郁卒才怪,反倒是忍不住地欢喜腑。   瞧,她都当娘了,可是他们那一个一个的,还都是嘴上无毛的混小子。   其实说起来,大人何尝不也是如此呢?   臭小子。   ——要当爹了呢。   真的好难想象,那样清冷如雪的少年,当了爹之后会是个什么模样;所以……真的好想好想看见,孩子刚落地那刻他的神色。   她用力吸一口气,抬头望向浩瀚星河。   不过没关系,就算他没办法陪在她身边,就算他来不及第一眼看见孩子;她也会将她自己和孩子照顾好,也可以——将他的模样画下来给孩子看呀。   她这丹青妙手,不是白长的。就这么决定了——好了,又开心起来了!   .   月影高挂,屋檐如脊,那只剩下黑白二色的天地背景之下,却有一个人静立飞檐之上,身裹黑色大氅,一直悄然相随。   只需微微垂眸,便能看清她的举动。   她今晚以为四周无人,手脚便恣肆起来,将自己的心情全都展示出来了。一会儿停步垂首,深深黯然住;一会儿又仰头望月,长长地叹一口气。可是一会儿却又手舞足蹈起来,还甩着袖子,迈着方步,就差有人帮她念着“锵锵踉蹡忒”了。   他立在高处,只能除了叹气,还是叹气。   拜托西厂新主,心狠手辣的兰公公,好歹有点传闻里的模样行不行?怎么能这样心事无掩,怎么能这样——可爱得叫人心里一个劲儿地疼?   .   这一路兰芽走了许久,到了北镇抚司大牢,头上已是见汗了。   里头得了消息,说是灵济宫的“双宝公公”来看望司夜染,卫隐便亲自迎了出来。   卫隐知道兰公子都没叫大人到西厂大堂去过堂,而是直接给送进他这边来了,便明白自己肩上干系重大。自从司夜染被送进来,他便索性将铺盖都带进公房来,日夜不离,唯恐有人趁机伤害着司夜染。   双宝是兰公子身边的人,今晚忽然来了,卫隐便明白是有事。   灯光摇曳,照着披着黑色斗篷、戴着风帽的小内官。   卫隐望了一眼,紧接着又认真盯了一眼,这才赶紧挥退手下,他亲自在前面打着灯笼给引路。   等走到左右无人处,才一声惊呼:“公子怎么扮成宝公公的模样来了?”   兰芽黯然:“现下大人是朝廷钦犯,我是主办此事的官员,我与他便绝对不能再私下见面。若要见,也只能是公堂之上,会同刑部和你锦衣卫的人才行。”   卫隐便明白了,低声道:“难为了公子。”   “难为的是你。”兰芽正色望住卫隐:“瞧你的眼睛都红了,我知道你有心了。大人虽在你手底下,看似没有大碍,可是我知道也必定有人削尖了脑袋,想法设法派进人来,或用了法子害了大人去。大人这些年树敌太多,那些人都不希望一年之后大人还能活着走出这大牢去。若是能在大牢之中暴毙自然是最省事的法子。”   兰芽深吸一口气,朝卫隐一揖到地:“实不相瞒,过不了多少日子,我就得出一趟远门,办一个长差,兴许要一年才能回来。这一年里,卫隐,大人便一切都拜托给你。”   卫隐眼眶一热:“公子言重了。卑职能有今天,都是公子一步一步扶持指引而来,卑职一直无缘报答,这件事本就是分内的事,何劳公子挂齿。”   卫隐说着又谨慎地前后看了一眼:“公子放心,大人的饮食卑职全都提前尝过,确保没事才给大人用;而看守大人的狱卒,也都是这些年卑职暗暗培植起来的心腹,绝不会混进外人来。”   兰芽便也点头:“我走之后,灵济宫和西厂会交给藏花。你但凡有事,都去找他。防范暗招子,他的经验比谁都丰富。”   .   终于进了大牢,一股子阴冷腐烂的臭气迎面而来。   自从有了身子,兰芽只觉自己的鼻子比从前好使了许多倍。有几回从小膳房门前经过,都能清楚地闻见庖厨炒菜是先放了葱花,还是先烹了蒜。   于是这一股子臭气袭来,她倒没吐,却眼里忍不住了泪。   她这只是冷不丁闻闻,可是那个宛若   冰雪一样的大人,却要日日在这泥垢之中,整整一年,他如何受得了?   深吸口气,走进天字号牢房。   天字号都关押的是要紧的犯人,一般都是朝廷三品以上大员,或者是皇上御笔亲圈了的重罪犯。   转过几个拐弯,终于隔着牢栏见着了司夜染。   牢房中只关着他一个人,虽则简陋,还算干净。地上铺着干草,上头有一卷铺盖。地面上还有一张桌椅,虽然已是油漆斑驳,可好歹桌子腿儿还是齐的。   兰芽这便瞧出来卫隐的深意来:这件牢房在过道最尽头,没有前后左右那么多牢房里的人用眼盯着,方便说话。   卫隐便亲自将狱卒们都带出去。   兰芽这才走到牢边,伸手扶住了牢栏,轻轻吸了吸鼻子。努力朝她微笑,却还是会未语泪先流。   他褪去了官服,穿着一件白色的粗布囚衣。发髻也打散了,长发从左右肩头披散下来。   可是饶是如此,他却也纹丝不乱。衣裳虽是粗布,却被他整理得一个褶皱都没有,倒不亚于曾经的华服在身;便是垂散的长发,也无旁的牢犯那般干枯如柴,凌乱不堪,而是依旧玄黑润泽如丝缎,行走之间发丝微扬,别有一种飘逸出尘之美。   他走过来,淡色的眼睛里含满了温柔,不再像冰,只像是月光之下盈动的水色。   “嘘……别哭。”他伸手也捉住牢栏,却是将她的小手覆盖住,包在掌心。目光含笑向下移去:“孩子会跟着你一起伤心。”   兰芽便深吸气,死死忍住。只抬眼用力地细细打量他,仿佛要将他的容颜斗殴刻入心版。未来的一年,她将以此时的记忆为慰藉,所以她连眨眼都舍不得。   “大人……你,好么?”   “嗯。”他垂手展示了一遍自己:“瞧,我还长了点肉。”   兰芽含泪笑起来:“什么?原来这诏狱还是颐养天年的好地方。”   他深深凝视她:“可是你,怎么敢瘦了?”   兰芽哼了一声:“谁说我瘦了?不信称我的分量,长得才吓人呢。”左右望望,压低声音尽量靠近他:“不是我不好好吃饭,是你的孩儿将我的饭食都给抢走了;我瘦了,他却八成正拍着小胖肚子,得意地笑。”   “哈哈……”司夜染实在忍不住,低声笑开。   两人都在笑,谁也不说难过的事。谁也……不提分别。   她再深吸口气,凝望住他:“一年很短。”   “是啊。”他便也傲然挑了挑长眉:“想想你到我身边来,已然两年。若再加上你我从前的相处,那就更长了。一年算什么。”   兰芽深吸口气:“所以,大人,我们玩儿个躲猫猫的游戏,好不好?下一次,我会一年之后重新出现在大人面前。”   她低低垂首,努力道:“到时候……多带一个人来,一起,接大人回家。”   司夜染手上忽地用力,死死攥住兰芽的手,将她手背都扣疼了   可是他面上,依旧云淡风轻:“是只带一个来么?”   兰芽傻了傻:“嗯?”随即又问:“哦,大人是说月月么?好,我也会带月月一起来。”   司夜染便笑了,手上的力道便缓缓泄了下去:“好。”   她还不知道……   到时候,就让这多出来的一个人,给她在最艰难的时候,叫她惊喜一下吧。   卫隐悄然走来,低声提醒:“公子,时间差不多了。”   兰芽便含泪一笑,翻腕反攥住了司夜染:“大人,记得哦,一年之后再见,你不许老,更不准瘦。”   司夜染终是忍不住将手臂伸出牢栏,短促却用力地拥抱了她一下。   “记着我的话:把心放宽,这个天下便无处不是家。”   兰芽用力点头,声息已是哽咽。不敢再停留,迅即转身而去。   一路用力地迈动脚步,不敢再回头。   大人,一年之后,等我回来。 ☆、58、送她进宫去……(第一更)   董山等人回到建州后,便借机滋事。纵手下抢掠互市,掳掠边关大明百姓,囚做包衣。   辽东巡抚陈钺大怒,上疏朝廷,请旨兵剿。   朝中又以兵部侍郎马文升为首,主张安抚。   两派各陈己见,皇帝一时委决不下祧。   况且此时皇帝的内宫也有大事——吉祥已经出现临盆先兆,皇帝多日心思难安。   此时兰芽主动站出来,请旨代皇上巡查辽东。皇帝便也自然应允。并允虎子以参将之职,从腾骧四营中抽调五百武士随同北上。   临行前夜,宫中忽然来人宣召兰芽进宫。   兰芽以为皇上临行之前还有嘱咐,便急急进宫。却不料想皇上这次并不说辽东事,只回说草原之行珐。   皇帝道:“刚刚辛苦兰卿你出使草原,一走就是七个多月;刚回来没安顿多久,这就又要代替朕巡狩辽东。真真辛苦你了。”   兰芽忙跪倒:“替主分忧是奴侪的分内事。”   皇帝缓缓一笑:“你身边的人,可都安顿好了?”   兰芽微微一怔,未解其意,便只答:“安顿好了。西厂有藏花执掌,御马监烦劳隋卞坐镇,当无大碍,皇上请放宽心。”   皇帝却笑了:“朕问的不是公事,是私事。”   兰芽心下便惊惊一跳。   皇帝见兰芽不说话了,便幽幽道:“兰卿在京中这两月,办完了秦家的昭雪一案。实则朕想交给兰卿办的昭雪案,不止秦家一家。便比如,还有你岳家。“   “只是那两个月时间紧迫,如今朕又不得不因为辽东的突发状况,派兰卿你去办差,所以你岳家的昭雪就又得暂时放在一边。可是朕这心下却委实深有愧疚。“   皇帝盯着兰芽的眼睛:“不瞒兰卿,便是今天晌午,朕歇了一个午觉的工夫,却也梦见你爹岳卿家……朕暂时无法替他昭雪,朕得等你回来办这件事,可是朕想,事情可以后办,可是人却可以先照顾起来。”   “朕听闻使团回奏说,你等身在草原,逃出威宁海之际,有一位年轻将官身先士卒,立了首功……却为了救护妇孺,将一条命扔在了木兰山上。兰卿,缘何你给朕的奏疏之中,却并没有提到此人呢?”   兰芽心下重重一震,叩头下去,已然垂泪。   果然什么都瞒不过皇上。那大明使团里还有她都无法分辨出来的、皇上派去的眼线。   “回皇上,非是奴侪欺瞒圣听,而只是奴侪彼时心有忌惮,不敢奏闻圣上。”   皇帝叹了口气:“朕这些日子一点一点地忖着,倒也猜到了那人是谁。是你兄长岳兰亭,是不是?”   兰芽垂泪叩首:“奴侪兄长有罪,于是奔逃于草原,苟且安身,实非得以。还望皇上宽宥奴侪隐瞒之罪……”   “朕不怪你,也不怪你兄长。”皇帝深深叹息:“是你岳家受了冤枉,你兄妹两个才不得不各自设法求生。草原一事,非但你有功,实则你兄长更该是首功一件。只可惜他没能回来,无缘叫朕再亲眼见他一面,朕就算想对他封赏,却也来不及了。”   想及兄长惨死,再想到雪姬,兰芽的泪便止不住。   皇帝也难过地举袖抹了抹眼:“逝者已矣,朕已不可追,朕唯有尽力照拂生者。兰卿啊,朕听说你兄长还留下一女……”   兰芽心上重重惊雷,却不能再隐瞒,只能垂首认了。   “那孩子命苦,却是你岳家的香火所在。兰卿你此番巡查辽东,不能带着那孩子与你一同去受奔波之苦;可是灵济宫里终究都是一帮子内官,叫个婴儿留在那里也不妥当。不如这样,你将那孩子送进宫来,交给朕吧。”   皇帝说着竟也垂泪:“朕愧对你爹,愧对你兄长,就给朕一个机会,亲自照料你岳家的血脉。朕这宫里也并无孩儿,朕也颇为希望能有个孩子在宫里给添添人气儿。”   “兰卿你放心,朕待她一定爱若掌上明珠,会叫她如同朕嫡出的公主一般。”   兰芽惊得无法呼吸,只能重重叩头:“回圣上,奴侪这几个月来亲自照料侄女儿,已是无法离开那孩子。皇上的隆恩,奴侪代爹爹和兄长叩谢,但求皇上还是允奴侪带着侄女一同北上吧。”   此时老张敏发话了,走过来轻声细语地对兰芽说:“兰太监啊,你这怎么糊涂了?这是皇上多大的恩典,哪里还容得你抗旨呢?皇上再说爱如己出,也不会将那孩子永远留在宫里的,只不过是叫你能安心出去办差罢了。等你回来了,皇上自然风风光光将小姑娘送回公子身边。”   话已至此,岂有转圜?又因事出突然,兰芽来不及半点防范。   只能垂泪,叩首谢恩。   .   回来灵济宫,兰芽将此事与煮雪垂泪说了。煮雪也是大惊。   可是却也只是片刻,煮雪便平静起身:“无妨,进宫就进宫吧。你安心去办你的事,我陪着月月一起进宫就是。”   “煮雪!”兰芽肃然   起身,伸手捉住煮雪的手臂,已含了满眼的泪:“可是宫门一入深似海,谁都不知道里面会发生什么事。我不能为了月月而误了你……”   煮雪不是一个人,若要煮雪入宫,宫外的息风又该怎么办?!   煮雪却一派淡然:“误什么误?我原本也是个尼姑,如今虽然开始蓄发,却也还是带发修行。我就算进了宫,别说我的姿色皇上看不上,再说他也总不至于冒天下之大不韪,连修行的人也敢怎么样。”   她清凌凌望来:“兰公子,别忘了你现在还是个‘公子’,别动不动就这么些妇人的优柔寡断。明天一早就要启程,你今晚又何必还为了这么点子事儿掉眼泪?我意已决,你就放心去吧。总归,有我煮雪一条命在,便不叫月月在宫里吃半点亏。”   纵然被煮雪刺着,可是兰芽却还是泪流双颊,撩袍向煮雪跪倒。   “我替我兄长,替雪姬嫂子,替我岳家……向你一拜。”   煮雪便也连忙相对跪倒:“你又言重了,我哪儿敢受。赶紧起来吧,我的眼泪都哭干了,现下可不想再跟你相对落泪。你自己收拾,我先带月月回听兰轩了,我们也得收拾,等明天一早就进宫呢。”   .   煮雪抱着月月,就这么洒脱地去了。兰芽立在门内,遥望灯火阑珊里,煮雪挺直着越走越远的背影,便含泪一把抓过初礼来。   “我走之后,烦劳你万万代我照顾煮雪和月月。宫里叵测,你若遇见为难的事,就去找凉芳。他若有半点推诿,你便告诉他,叫他别忘了我兰公子是个什么性子:恩怨于我,我都会一笔一笔清楚记着。是恩是怨,你叫他自己掂量清楚。”   “退一万步说,倘若凉芳真的宁肯结怨的话,关键时刻你要劝服煮雪,叫她装病,或者给月月装病,然后借机退居内安乐堂。到时你去找内安乐堂的掌房官四宝,或者她手下的典籍湖漪,她们都会尽力帮忙。你记住了么?”   初礼知道情势紧急,急忙跪倒:“公子既然将此事托付,奴婢万死不敢辞!”   .   西厂兰太监再度披挂钦差之职,巡查辽东的消息传到建州,董山等人都是大惊失色。   谁来不好,怎么偏偏又是这个阴魂不散的兰太监!   此时建州正在悄然筹办着爱兰珠的婚事,准备送爱兰珠入草原。可是此事也被兰芽出京北上的消息暂时截断了。   爱兰珠本也已准备好了自尽,听贴身丫头塔娜提到兰太监就要来了的消息,也终于松下一口气,清泪垂落。   兰太监这人,果然说话算话。纵然她被兄长们挟持回了建州,她却还是设法追来了。   那是不是说虎子也会跟来?   爱兰珠的这颗心又不由得被喜和忧充塞满了,一时出神微笑,一时黯然落泪。   却也明白,自己身为建州格格、那曾经刁蛮桀骜、却平静无波的少女时代,至此,已是尽数结束了。   身为黄金之女,她将迎来的会是一场滔天波澜,她的人生也将会融入即将到来的波澜壮阔。   她不怕风浪,她只想知道,当她在拨浪里载浮载沉之时,是否能一回眸,便瞧见心里梦里的那个人,终于肯朝她望来的一双眼?   -----------   【今天三更,稍后还有两更。】 ☆、1、临 盆   兰芽到达抚顺关。   一路北来,风景又与草原相异。兰芽除了欣赏景色,便是在欣赏虎子面上的神情。   重归故土,虎子刚出京的时候,面上还隐约可见悲愤之色;可是越是靠近了辽东,他面上的神色反倒越发沉静下来。   兰芽心下便悄然松了一口气。   脸上带着悲愤之色的虎子,是只记着私仇的虎子,那么此番带兵回到辽东,便会一心报仇,也许会嗜杀,那她便不敢对他期望大用;而后来踏入辽东境内则渐渐平静下来的虎子,才是这片土地之上养育出来的汉子,纵然心有私仇,但是却能被心中对这片土地的热爱将私仇压下珐。   这样的虎子才是袁家的后代,才是将来能镇守辽东的将军。   一路北上,尤其到了抚顺关左近,眼前所见倒有近三分之一都是女真人了。他们的衣裳千奇百怪,有的纵然都是女真人也有所不同;便是头上的剃发,露出的青湛湛的头皮位置也有区分祧。   兰芽便忍不住从马车里探出头来问虎子。   虎子简单介绍:“现在的女真分三大部族。建州女真不过是其中之一,另外两大部族是海西女真、野人女真。”   “其中野人女真与建州女真是世仇。董山的祖父、叔父等都是被野人女真所杀。当年建州不得不南逃到李朝境内去过活,正是被野人女真所追杀所致。”   兰芽便一眯眼:“野人女真实力竟然有这么强大么?照此说来,野人女真岂不是三大部族之首?”   “非也。”虎子耸肩摇头:“与之相反,野人女真反倒可能是其中势力最弱的,因为其部族内部联系松散,若大兵来袭,他们寡不敌众。只是他们因久居山林狩猎,或在水上渔猎,拥有对地势条件的绝对控制力,所以凭建州女真的兵力去攻打,占不到便宜。”   兰芽妙眸轻转:“反之,若是朝廷大军兵临的话,只要消耗掉他们对于地势条件的控制,那他们实则不堪重击?”   虎子便点头:“可以这样说。”   兰芽便开心一笑:“那便好了。若到时候当真僵持起来,野人女真倒成了咱们牵制建州的一个法宝!”   这样的事情,如果不是虎子这样生长于辽东,极其了解女真内情的人,那大明官方是不可能知道的。所以兰芽也觉着,镇守辽东之人必定要是熟悉辽东风土民情的,绝不可是朝廷脑袋一热随便派来的人。   在陈钺和马文升之间,尽管陈钺的声名没有马文升好,但是陈钺身为辽东巡抚,对本地更加了解……于是兰芽的心便更倾向了陈钺一些。   .   兰芽下马第一件事便是易服,由虎子陪着一同去看抚顺关马市。   马市,顾名思义是女真用良马与大明交换生活必需品。大明与女真各取所需。   马市的规模吓了兰芽一跳,之间场中交易的女真人不下数千。他们手里的东西以马匹为主,此外还有山货、药材、水产的珍珠、鱼皮等。   兰芽按着虎子教给的办法,便也分辨得出,这几千女真人是各个部族的都有。从事马匹交易的主要是建州女真,他们的人最多,仗着人多势众便也占据了互市里最中心、最大的地盘。   海西女真则居于次位。对于建州女真的霸道,面上颇有些愤愤。   虎子便凑到耳边低声解释:“抚顺关马市主要是建州三卫上疏朝廷特开,于是建州女真自诩是马市的开辟者,海西和野人都是托了他们的福才得以在此处交易,所以最好的位置自然是应该留给建州女真自己的。”   兰芽抿嘴一笑:“哼,又是一桩心结,还是咱们可资利用的。”   虎子偏头望她:“看样子,你心下已是有了主意。”   兰芽却摇头:“我倒希望这些条缕都是用不上的,也就是说建州卫不会做出反叛朝廷的蠢事来。”   兰芽放眼望这泱泱数千人的大互市,幽幽道:“你瞧这无论是咱们大明百姓,还是各部女真人,都在一起热热闹闹地做买卖,可该有多好呢。倘若一旦打起来,这马市场便必定关了,这热热闹闹的抚顺关怕也会坚壁清野,像个坟圈子似的,可有什么意思。”   兰芽说完,吩咐虎子:“你先去见辽东巡抚马钺,叫他晓谕女真各部,就说本公子来了,想见他们,喝杯酒。烦劳各位山上的、江里的、寨子里的老少爷们儿都统统到抚顺关来一趟。本公子,请他们喝酒。”   虎子蹙眉:“那建州三卫……”   “自然也要请。女真各部的首领,务必一个都不能落下。”   兰芽想了想:“我听爱兰珠说过,建州卫的都督是她阿玛,她二哥董山是建州左卫的都指挥通知,建州右卫却又是她同母异父的叔叔凡察……那便这样:倘若董山和他阿玛真的不识时务,不肯来的话,那便务必将凡察请来。只要有一个人能代表建州女真,那咱们就赢了。”   虎子点头:“好,我去安排。”   兰芽又想了想,一伸手扯住虎子:   “叫派去建州卫报信的人格外加上这么一句:不论建州卫是哪位都督莅临,都请务必带上爱兰珠格格同往。”   “甚或,倘若三位都督都没有功夫的话,也无妨。就说只叫爱兰珠格格一个儿去,兰公公也可欢迎。”   虎子一听爱兰珠,就一蹙眉:“你当真对爱兰珠……?!”   兰芽悄然叹息,抬眸一笑:“虎子,照我吩咐的去办。”   虎子也只能一顿足,转身去安排人办事了。   .   京师,皇宫。   内安乐堂。   掌房官四铃带着湖漪等典籍,都紧张得一头一脸的汗。   吉祥又出现了临盆前兆,疼得在榻上翻滚,几个人都摁不住。   湖漪担心地跟四铃商量:“不如请太医来看看吧?”   四铃虽然年岁大些,见识也广些,但是毕竟还从没有过生育的经验。人在她手上,若出了半点事情,她自然更是难辞其咎。   可是尽管如此,她却也不敢轻下命令,叫人去请太医来。   这个吉祥,就被皇上一言不发地送进内安乐堂来。她也并不敢确定皇上是个什么态度,于是怎么敢叫太医来?若太医来了,这肚子的秘密怎么还守得住?   从前好歹凡事都有西厂的司大人照应着,司大人自己也精通医术,若吉祥不舒服了,她只需叫人去请司大人来就行。可是此时,司大人身陷锦衣卫大牢,那兰公子也出京去了,这叫她一时刻怎么办?   她只能一抹头上的汗:“不能请太医。咱们几个好歹都是女人,左不过拼这一场就是!”   吉祥却疼得仿佛要昏死过去,几番用头撞墙:“去叫司夜染来!去呀……我要见司夜染!”   吉祥也是明白,这个时候倘若当真临盆了,即便是身边有女官和太医都不妥帖,任谁都能趁着她最虚弱的时候,动手将她和孩子给害了。唯有他在,才能叫她安心。   虽然近来他们的关系越来越僵,再也回不到从前;虽然她也害过他,而他也报复过她……可是在这最最要紧的关头,她唯一能依赖,唯一能信任的人,依旧还是他。   她不要命了一般地撞墙,额头都撞破了。四铃也怕出事,无奈便出来找大包子商量。   吉祥自从出现临盆症状以来,大包子便恨不能天天都守在廊下,生怕吉祥会出事。即便这是宫里,可是女人们临盆却还跟鬼门关上走一遭没什么分别。更何况吉祥这个胎怀的便是憋屈,怀胎的日子里又经内书库大火等几件事的折腾,大包子便生怕吉祥临盆会遭遇困难。   于是便连司夜染出事下狱的事,都没敢告诉吉祥。   可是吉祥毕竟是吉祥,这些日子没见司夜染来,她便预感到司夜染出事了。那天捉住大包子,不给大包子躲闪的机会,质问他司夜染为什么不来……结果问急了,便动了气,吉祥便开始出现了第一次的疼痛症状。   大包子心下愧疚,心想若是吉祥这回跟孩子出了三长两短,他一条命都不够赎两条命的,于是听了四铃的话,便不顾一切奔进乾清宫去。   他豁出去这条命不要了,也得求皇上,叫吉祥见司夜染一面吧!   ----------------------   【稍后第三更~~~】 ☆、2、为人父的心   乾清宫里,贵妃也在。   皇上正在逗月月玩儿。   这时候的月月正是不哭不闹、最好玩儿的时候。而皇帝自己,自从悼恭太子死后,身边再也没有小孩子,于是对月月是真的十分喜欢。   他特地将贵妃也请来,就是为了让小孩子也给贵妃添一点喜气儿。   贵妃已经有些日子紧闭宫门不出了,有时候甚至是他宣召到乾清宫去,她也不去。   细细算来,那仿佛就是从他临幸了吉祥开始珐。   虽然贵妃这一次没有当着他的面闹开,也没有出手去整治吉祥和孩子,但是她却还是伤了心,用这样的方式来表达内心的示意。   对此,他十分十分的歉疚,却也苦无他法。而月月的进宫,对他来说不啻为一个良机——吉祥有了他的孩子,可是他也将另外一个孩子带给贵妃,是否她的心下也能缓和些?   贵妃见了月月,也果然很是喜欢,只是面上惆怅并未因之而减轻,反倒更添悒郁。   只因贵妃终是明白皇上的心,他越是这么想办法讨得她欢心,便更是在用这样的法子无声地替吉祥母子求情。   内安乐堂的动静她不是没听说,也知道临盆就在这几天之间,于是她就算再怎么喜欢眼前这个女孩儿,却也不能抚平了她的伤心。   就在这样微妙的气氛里,大包子哭着奔上殿来。   原本张敏有心想要拦着,但是吉祥那边是人命关天的大事,若当真因拦阻而出了事,谁担待得起!   只是……老张敏也还是忍不住悄然凝视着贵妃。   他心下,也对贵妃充满了歉疚。如果可能的话,他宁愿是贵妃不在皇上跟前的时候,再叫大包子来报告给皇上。可惜——这时机是怎么都错不开了。   大包子奔进殿里,顾不得御前的那些规矩,也顾不得了贵妃在场,他伏地大哭:“皇上救救吉祥吧。皇上救救吉祥吧!”   他咚咚磕头,只两下的工夫,脑门便在金砖上磕出血来。   皇帝也吓了一跳,急忙将月月交还给煮雪,目光悄然从贵妃面上滑过。   他想尽量在她面前表现得淡然一些,不想叫她难过,便缓缓问:“怎么了?没见你家贵妃娘娘在呢么,怎么能这么惊慌失措,没的惊了你们娘娘。”   大包子还哪里顾得上啊,磕头哭奏:“皇上,吉祥不好了。虽然这几日都在疼,可是今天疼得尤其厉害,已是将头向墙上撞了。奴侪这从内安乐堂跑回来,途中怕又是耽误了好一会的工夫了,现在不知道吉祥那边又怎么样了!”   皇帝也终是有些急了,一时没忍住,攥着手便站了起来。   却站起来才想起来贵妃还在身边,为难地便又坐下。额头都见了汗,只能悄然抬眸望向贵妃去。   贵妃叹了口气:“皇上便叫太医去瞧瞧吧。想来妾身来得不是时候,耽误了皇上的大事。”   贵妃说着起身便要告退,皇帝急忙伸手拉住:“贞儿你这说的哪里话来!”   他闭了闭眼,再去望大包子:“你回去告诉内安乐堂的掌房官,一个一个都小心着伺候便罢。”   这是怎么了?大包子眼见着皇上都到了这个时候,还想只顾着贵妃,自己不去倒也罢了,好像连太医还是不想叫?   大包子便斗胆又是重重磕头:“吉祥只喊着司大人的名字……圣上好歹也叫司大人去见见吉祥吧!好歹,司大人精通医术,还能保下吉祥母子的命来!”   .   一道密旨传下,司夜染被急急送进宫。   折腾到了掌灯时分,老张敏才举着一盏灯,悄然走向皇帝。   与这天下所有将为人父的男人一样,皇帝面上看似平静,可其实也紧张得无法自控。待得送走了贵妃,便命人不准掌灯,他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大殿里,无声地用黑暗来包裹自己,静静等待内安乐堂传来的消息。   他并非不想去看,只是他不能。   待得见到张敏手执的那如豆一灯,缓缓划开黑暗走到近前来,皇帝才深吸口气,低低问:“伴伴,有信儿了?”   张敏面容融在灯光里,点头而笑,继而便撩袍跪倒:“老奴给皇上道喜啦……”   皇帝坐在龙椅上,闻言便是微微一顿,继而无声地弯下了身子来,将脸尽量地靠近张敏的眼睛,悄声地问:“伴伴,你是说……难道,真的是,是,是……”   一着急,便又口吃起来。   张敏老眼之中也是含了泪:“恭喜皇上,贺喜皇上,吉祥姑娘诞下的是一位小皇子……小六那孩子照应得好,母子平安。据他们过来跟老奴私下嘀咕啊,说小皇子生得好,身子骨康健得很。说那眉毛眼睛,都像极了您呐。”   皇帝长出一口气,坐回龙椅上去,手指攥紧了扶手,面容隐在黑暗里,影绰绰看不清是什么表情。   可是张敏却知道,皇上那是在无声地掉眼泪。   这习惯是皇上小时候   便养成的。彼时父皇不在身边,皇叔时时都想加害,他有万般的苦也不敢表露出来,便是小孩子最本.能地想哭的时候,也都是吩咐张敏将所有的灯都吹熄了,自己一个人坐在黑暗里,悄无声息地掉眼泪。   彼时的他,是贵为东宫太子的储君啊,却竟然连一个普通百姓家的孩子都有的流泪的自由都没有……彼时每当看见太子这样的时候,张敏就会深深自责,恨自己无法为太子分忧。   而今儿……老张敏便也心下宽慰,他知道皇上掉眼泪是开心的,他便也跟着放心了。   .   内安乐堂里,所有人都悄然长舒了口气。   尽管空气中还流淌着血腥味儿,可是孩子强壮有力的哭声却还是将一股子喜气儿传扬开来。   四铃和几个典籍私下里也是欢喜得抹眼泪,都说:“谁能想到咱们内安乐堂里,还能有机会诞生下一位小殿下来呢?而且这位小殿下说不定就是将来的太子呢。这也真是咱们在内安乐堂的,从来都没敢想过的福分。”   吉祥房内。   大包子亲手将门窗都给拉严了,唯恐进风,然后一脸又是泪又是笑地,亲自烧水伺候司夜染净手。   司夜染换下染了血的衣裳,目光平静,过来洗手。   大包子趁机给施礼道谢:“多谢大人,今儿能帮吉祥和小皇子接生。”   难以想象,这么个素来如玉面阎罗的少年,竟然连接生的这个活儿都干得下来。   之前大包子原本还有些担心,怕这位就算来了也只肯给诊诊脉,却不肯干这接生的血污活儿的;却哪想到他非但没有半点推辞,反倒不等大包子请求,便直接净手上前帮忙。   最后孩子生出来的刹那,四铃她们几个女官都手软了,不敢去接孩子;还是司夜染亲自伸手,不避血污,去将孩子迎接到这个世上。   司夜染静静接流水洗手,面色却是淡泊:“不必谢。”   眯了眯眼,竟然又缓缓道:“若非要说谢,或许我还该谢谢你们。”   大包子愣怔一下:司大人这是说什么?司大人的意思是,谢谢他们一起照顾吉祥,一起设法将他从锦衣卫大牢里提出来,才能有机会替吉祥接生么?   于是大包子红了红脸:“司大人这样说便是见外了。”   司夜染却不见了方才的柔软,轻哼一声站直身子,便只捉过巾子擦了手,不再与他言说。   大包子惊讶地皱了皱眉。心说这位小阎王的心思,还真不是他能揣度得明白的。   .   吉祥累得睡了,小皇子就在她身边。   司夜染走过来,眯眼凝视那陷入梦乡的母子,心下不由得放柔,再放柔。   他不由得深深凝眸去看那个孩子。   因为同样都是朱家的血脉,他便忍不住去猜想,是否六个月后他和兰芽的孩子,相貌上也会如同这个孩儿一般?   这样想着,心便柔软得泛滥成灾。   可是随即便也转身离去,走入夜色。   他还是戴罪之身,他还得走回那锦衣卫大牢去。他目下的境遇不会因为这个小皇子的出世而有半点的改变。   夜色浮涌,宛若层层的海水。他窝在锦衣卫看押的轿子里,轻轻合上了眼。   因为这个孩子的出世,也许将意味着他与那个皇位将彻底无缘。朱见深有了继承人啊,朱见深又岂会再生出将皇位还给他之心?   这若是从前,他也许会心生愤怒;可是这一刻,他却合着眼,悠然一笑。   他此刻不怪朱见深,因为想将这天下所有最好的都留给自己的孩子,这本是每一个身为人父的心。   便比如当年景泰帝想将朱见深的太子之位夺走,留给自己的儿子一样,朱见深也有了儿子,他自然想将皇位继续留给自己的子孙后代。   而他司夜染自己,若是身在那个皇位之上,何尝不会有相同的打算呢?   因为他自己,也即将迎来自己的孩子啊……   只是此时对于他来说,那个皇位,那种高高在上的孤独,那种要时刻防备身边每一个人、算计身边每一个人的日子,在他眼里已经不是最好的了。既然不是最好的,他便也不会抢过来留给自己的孩子。   身为父亲,他是舍不得将自己的孩子推上那样一个纵然高高在上,却一生一世都只有自己一个人的位置上去。   他想带着自己的孩子去东海泛舟,去草原纵马,去山林猿啸……或者哪儿都不去,只在辽东的冰天雪地里,凑在一起头碰头地去看他娘画画儿……   画里是一个大的他,还有两个小的他,一起傻兮兮地笑。   .   辽东。   虎子将派去每个女真部落的人选都选好了,派走了,却唯独还留着建州三卫的信使没派。   山猫咬着根草棍儿,打虎子门前过,便笑嘻嘻地溜达了进来。   自从东海帮的事情   了结了之后,兰芽将东海帮的帮众全都打散,送往东西南北各个方向。其中李朝和辽东关外便也是重要的去向。   山猫就在这一帮里,这回听说是兰太监带人来辽东巡查,便早早地出来探听消息,寻找“木嵘大王”。   虎子一见竟然是山猫,自是高兴得奔上来,一把抱住山猫:“你怎么在这儿呢?!”   两人互诉别情,哭哭笑笑了一场。虎子便捉着山猫说:“既然重逢了,便别走了。现下我好歹有个参将的职司,手下正要用人,你便留下。”   山猫自然也是高兴。   山猫便瞄着虎子的神情:“大王可是遇见了什么为难的事?”   虎子便将信使的事情说了。山猫自告奋勇:“大王何须忧愁,叫我去吧!”   虎子明白山猫刚到麾下,这是立功心切,却还是摇头:“山猫,这不只是个简单送信的差事,否则我早选好了人去了。这个差事,说不定送的不是信,而是自家的性命。”   “哦?”山猫瞄着虎子:“所以大王你空下最后的这三封信,难不成是想自己去送的不成?”   虎子便叹息着点了点头。   山猫便爽朗大笑:“大王别闹了,你要是自己去送死,那谁带队保护兰公子?”说罢径直将那三封信抢过来:“今儿既然撞上这差事了,就是有缘。大王也别拦了,我去!”   ----   【这一年的分别,大家别怕,我会快进着写滴~】   谢谢八百亲的超级大红包,破费啦~ ☆、3、大闹建州卫(2更1)   建州卫。大堂。   “吊起来!”   随着董山一声令下,左右几个女真汉子大步跨上,将山猫捉住,五花大绑。房梁上垂下铁钩,将山猫直接挂在那铁钩上。   “你们干什么?!”   山猫拼力挣扎了几下,便也安静下来珐。   原来木嵘大王果然是没有吓他,原来这给建州卫送信的差事,真是闹不好就是送命的啊!   最初的惊讶过后,山猫反倒也平静下来。东海那一役,他以为自己也是跟着必死的;却没想到还能安安稳稳活到今天。虽说是从福建跑到辽东来了,可是这些日子活得也算有滋有味。如果这条小命注定了就交代在今天,他倒也都赚过了祧。   他便盯着一脸戾色的董山,嘿嘿笑了起来:“贝勒爷,俗话说两军交战不斩来使,更何况你也谁是咱们大明建州卫的都督,跟咱们大明朝廷还是一家人,不是两军交战,你这么直接就捆了我,贝勒不会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眼前这山猫好歹也是当过海贼的,于是就算被吊起来也还是一脸的油嘴滑舌,并无恐惧。董山便觉心下更是着恼,便也没搭理山猫,直接吩咐手下阿吉:“摘了他的舌头、耳朵、手指头脚趾头,按着个儿地去送给各部,告诉他们这是从谁身上摘下来的。”   山猫不怕死,可是一听说要被割零碎了,便不由得惨叫:“你有种杀了老子,老子哼一声都不算好汉;你有种叫老子死个痛快的!”   董山坐在正位之上,仿佛没听见山猫的叫声,一张刀条脸阴沉,遮在暗影里,眼里面上没有半点的波动。那样子,像极了立在目色里的头狼,只专心盘算自己心里的计划,全然不在乎外界的半点风吹草动。   见贝勒没有半点反悔之意,阿吉直接叼着匕首,手托铜盘便走了上来,直接瞄准了山猫的舌头。   山猫便知今日已然逃不过去。可是好在他依照了虎子的吩咐,先去的建州西卫,已经将信儿送去了给凡察,得到了凡察的保证,说定会按时赴宴。他是最后才来的建州卫,就算折到这儿,可是也算没有耽误了木嵘大王的正事。   于是趁着这根舌头还是自己的,山猫最后破口大骂:“董山你个王八犊子,老子草你奶奶!”   随即阿吉手起刀落……山猫再喊不话来,只能用嗓子眼儿卡出愤怒的吼声,接着嘴里便是一片血腥味儿。   董山盯着铜盘里那条鲜血淋淋的舌头,伸手按住鼻息:“去,就将这条舌头送去给我凡察叔叔。”   大堂里的惨叫整整持续一个上午都没停息,爱兰珠也得了动静,塔娜将探听到的消息一点点告诉给了爱兰珠……一听说二哥二话不说便将兰公子派来的信使给割零碎了,且要送去给女真各部首领,便是眼前一黑,脚步几个踉跄,跌坐在地。   塔娜惊叫一声:“格格!”   爱兰珠被塔娜扶着站起来,略微稳当了稳当,她回身抓起墙上挂着的护身马刀,不顾塔娜拦阻,直接就推门冲了出去!   塔娜拦阻不及,只能在后面追:“格格,格格!”   格格这架势,怕是要去拼命的呀!   .   各路信使已然派出去有半个多月了,除了要深入深山老林寻找的野人女真各部之外,平地上的各大部落都已经送到信儿了。各部落首领都回信说感念上差恩德,一定会准时赴宴。   就连建州西卫的凡察也来了回信。   唯独不见山猫回来,也不见建州卫和建州左卫的回信。   兰芽将此事交给虎子去办,过程之中倒也没多做过问,只待得日子差不多了这才询问进程。虎子见瞒不住了,才将山猫竟然中途出现,自告奋勇去建州卫送信的事儿说了。   兰芽当时便跌坐在大座上,半晌回不来神。   虎子登时转身:“我这就带人去救他!”   “你站住!”兰芽忍痛起身,目光苍凉:“准备为山猫厚葬。”   “至于用兵,朝廷尚且委决不下,咱们现在便只有忍!一切,等各部首领宴会之后再说!”   .   爱兰珠仗刀直冲进大堂去。中间有几个卫兵想拦着,叫她直接砍刀倒在地,鲜血汩汩。   阿吉见状不妙,急忙奔出来,挥刀格住爱兰珠:“格格!此乃正堂,轮不到你一个女孩儿家来撒野!”   爱兰珠盯着阿吉衣襟上迸溅的血滴,便一声冷笑:“方才掌刑的人,是你?”   阿吉皱眉:“是我。怎么了?”   “是你就好!”爱兰珠猛地退步晃身,便将刀刃滑开,照着阿吉的面门毫不留情地劈了下去!   饶是阿吉,也是一声惊叫。他自然不是打不过她,可是她究竟是格格啊!   董山也瞧出情形不对,立时给左右递眼色,十几个女真汉子呼啦一下子都扑了上去,抱胳膊的抱胳膊、扯腿的扯腿,硬生生将爱兰珠困住,让她无法施展。   阿吉这才趁机退开,也已   是吓得一头的冷汗。   .   董山这才缓缓从台阶走下来,走到爱兰珠面前,面色阴沉盯着她:“你闹什么?”   爱兰珠手脚都动弹不得,便转头去望,一眼便看见了那被吊在半空的山猫。不知死活,总之已经不能动弹,也不知是死了还是昏死过去。从他身上爱不断有鲜血滴下来,在他下头的地上汇成小小一洼。   爱兰珠便是一声痛呼:“二哥,你这是想干什么?!你是想跟大明朝廷公然为敌了么?你凭什么,就凭我们这几百户?你疯了?”   董山眯眼盯着爱兰珠:“你究竟是担心我给咱们女真闯下大祸,你还是怕因为这个信使的死,就彻底割断了你跟那个太监的联系?”   “这有区别吗?”爱兰珠用力挣扎,扯着脖子冲二哥喊。   就算所有人都怕二哥阴沉的性子,这些年便是阿玛也将大权逐渐交给了二哥,而叔叔凡察虽然跟二哥争斗了多年也没占得半点好处——可是爱兰珠不怕他!   只因为阿玛的几个妻妾里,她却是与二哥一奶同胞。额娘原本是阿玛的侧福晋,地位并不高,所以二哥这些年来屈居大哥之下,并不受重视,所以才养成了这样阴郁的性子。   可是他对额娘,对她这个亲妹妹,却还是好的。   后来阿玛的大福晋故去了,额娘才有机会被扶正,于是二哥也才有机会在大哥殒命之后获得了继承权……可是额娘却终究年纪大了,这些年又跟着阿玛从北到南,又颠簸至李朝,身子都垮了。于是额娘在成为大福晋之后不到不到三年,竟然就,撒手人寰。   额娘临去之前,就是放心不下她这个女儿,说还没亲手帮她挑一个满意的额驸,还没能看见她出嫁……额娘最后紧紧捉着二哥的手,叫二哥发誓,一定会一生一世好好照顾她。   彼时二哥在额娘面前发了重誓,说如果做不到,就这辈子不得好死。言犹在耳,二哥却转头就没拦着阿玛将她许配给巴图蒙克;还将她从大明京师给情形胁持回来……他怕是已经忘了在额娘面前的誓言,她今天就也跟二哥拼了!   爱兰珠手脚挣脱不开,便猛地垂首张口,一个一个咬向控制住自己的那些人的手!   那些女真汉子虽然彪悍,但是怎么都没想到格格来这招都使出来了,个个吃痛之下,下意识地松开了手。爱兰珠便一声怒吼直接扑向董山,十指如钩,照着他那张阴沉的刀条脸就抓了下去!   大堂上登时一片大乱,众人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董山也吃了一惊,转身旋走。爱兰珠这便得了机会绕到了山猫的身前去。   她不避血污,拽着他的腿轻轻摇晃:“喂,你还活着么?要是还活着,就动动腿让我知道!”   良久,死一般的沉寂。   爱兰珠的心便咚地沉了下去。   完了,完了……   就在她绝望的时候,山猫的腿忽然极其微弱地动了一下。   爱兰珠以为自己弄错了,便呆住,呼吸都停了下来。   随之,山猫的腿又是轻微地动了一下。   爱兰珠登时欢喜得攥住他的腿大哭:“太好了,你还活着!”   爱兰珠便回头,瞧见自己的贴身丫头塔娜都吓傻了,呆呆立在门口。爱兰珠便是一声大叫:“塔娜,去请郎中来。快去啊!”   塔娜呆呆地踉跄了一下,随即便有人上前拦阻。   爱兰珠一声悲呼:“塔娜,现在能帮我的,只有你了!”   塔娜如梦初醒,一把也抽出自己腰间的小匕首,照着拦路的人便一顿划拉:“闪开,都给我闪开!格格有命,谁拦着我,我就跟谁拼命!”   -   【稍后第二更。】 ☆、4、快去,救她(2更2)   郎中终于救回山猫一命。可是山猫却已经没了舌头,没了十根手指、脚趾,纵然醒来也是一副全无求生意志的模样。   人变成了这个样子,真的生不如死。   于是山猫活转过来,爱兰珠都非但没有半点喜色,反倒更是心痛如绞。   她去找董山谈判。   董山却只淡淡道:“他不过是大明一个信使。你以为大明会为了一个小小信使就当真与咱们动兵?爱兰珠,你放宽心,他们不会的。祧”   爱兰珠闭上眼睛:“二哥,你已经将他的舌头摘下来送去给凡察叔叔,且又将他的手指交趾都送去给了海西、野人诸部。你想借此警告他们,不准他们去赴宴——你的事已经做完了,难道你就不能将只剩下了半条命的他送回去么?”   董山垂首转着大拇指上的扳指儿:“想让我送他回去,也行。只要你答应我一个条件。珐”   “什么条件?”爱兰珠急忙问。   董山缓缓抬起头来,目光黯淡:“乖乖去草原吧。只要你点头,你启程之时,就是我送他回大明之时。我说话算话。”   爱兰珠一个踉跄:“董山,你好狠的心!你可还记着额娘,你可还记着你在额娘面前许下的誓言!”   董山冷冷望来:“我怎么忘了对额娘的誓言?额娘说叫我给你选一个般配的好额驸,说要我照顾你一生一世——难道蒙古大汗不是这天下最尊贵的人?难道你价格他成为他的大哈屯。还是委屈了你不成?”   爱兰珠落下泪来:“可是我,不喜欢他!”   “说什么喜欢?”董山目色阴冷:“不光是你,女真各部的格格,哪个婚嫁还能说什么喜不喜欢?就算阿玛和我的房里的福晋、格格,又有几个不是为了部族联盟、不是为了咱们建州部的生存才娶进来的?”   “可以与你交代一句实话,一个女人是否受丈夫宠爱,不是这个女子长得是否美丽,而是端的要看这个女子的母家是否拥有女婿所想要的东西!便是我房里的几个,我宠她们也都是因为他们都是出身大部族的格格!”   “而你也可放心,巴图蒙克本人年少英俊;而且满都海死后,他身边再无女子。你嫁过去之后,咱们建州与他联盟来牵着大明,他对你自然格外宠爱。总归你这一生,不会受苦。如此,我自然也是履行了对额娘的誓言。也不枉你与我一奶同胞一场!”   爱兰珠绝望地摇头:“可是我不要嫁给巴图蒙克。不管他是什么身份、、什么相貌,我也都不想嫁给他!”   董山目光森然:“那你还是想要嫁给那个太监?爱兰珠,既然你与我提在额娘面前许下的誓言,你觉着我若同意将你嫁给一个太监,会让额娘在天之灵欢喜么?爱兰珠,你若还想念额娘,你若还记着你我的一奶同胞,就赶紧乖乖地准备嫁去草原。我保证你这一辈子荣华富贵,甚至是这个天下最尊贵的女人!这又有何不好?”   “二哥!”爱兰珠悲呼。   “够了。”董山阴测测盯住妹妹:“我的话已经明白告诉你了:你肯启程去草原,我极送他回大明。答应不答应,随你。”   .   又过半月,抚顺关内的馆驿已经准备好,就等女真各部首领到达后入住。   却没想到,直到此时那些馆驿该怎么空着还怎么空着,一个部族首领都没来。甚至连个来打前站的手下都没到来。   兰芽便知道有异。   算算日子,从收到信后到眼前的这半月时间,应当已经够女真各部首领赶路前来的了。就算野人女真各部路程远些,交通不便些,可是附近的部族总应该到了啊?   此时治所在辽阳的辽东巡抚陈钺也已经到了抚顺来,听此情形非但不奇怪,反倒冷冷一笑:“女真一向奸猾,公公又岂能当真相信了他们?不如只待最后期限一过,公公便下令大兵进剿!”   兰芽认真听着,听罢虚心点头,却是微笑:“陈大人所言极是。只是依咱家看来,发兵容易收兵难,况且咱家此番从京师出来只带了五百人。这五百人若散进深山老林,分剿各部,拆分之下便没人了。况且是否用兵都是朝廷来决定,皇上此番只叫咱家巡查,却并未给咱家动兵的权力。”   陈钺失望一笑:“下官动了,原来公公是想在下官与马文升之间,谁也不得罪。”   陈钺懊恼而去,虎子满是不快:“为何竟能忍他?此人风评不佳,人人都说他工于心计,贪财奸诈,你本该最厌恶这样的人,缘何竟然对他如此客气?难道当真是因为到了辽东来,你担心是在他治下,所以怕了他不成?”   兰芽挑眸,深深望了虎子一眼:“那我倒想知道,关于他的‘工于心计、贪财奸诈’的风评是从何而来?我倒不厌恶这样风评不佳的人,我只厌恶那些风评甚佳,却反倒有可能以污言抹黑他人的人!”   虎子心下便咯噔一声。   是啊,朝堂之上对于女真意见的两派,各以陈钺和马文升为代表。陈钺风评极差,反过来马文升却满是赞誉   ……这世上何有完人,怎地这两彼此敌对的两人的风评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兰芽瞧虎子目色渐开,便知道他想明白了,便起身莞尔一笑:“于是在陈钺和马文升之间,陈钺可驾驭,你只要看严了他即可;而马文升,却是要时时刻刻防备的了。”   兰芽说着走向内堂:“我累了,想躺躺。你派人再去仔细查查,女真各部不来的缘故。我只要知道缘故就够了,倒不用为此而斥责他们。”   虎子瞄着兰芽的背影,忍不住一再地皱眉。   她怎么面颊越来越小,反倒身子益发地肥大起来了?   .   双宝赶紧跟上来,扶着兰芽躺下。兰芽此时已经无法避开双宝,因为肚子大了,她已经没办法自己解开大衣裳。于是吩咐双宝帮她宽衣。   小心解开衣裳,兰芽这才能自在地坐在榻边大口喘气。   肚子大得像个球了,她为了平衡身上的宽度,便只能在上身多缠上几层布条,让身上看起来均衡些。   可是再藏也终究要藏不住了。   肚子里头又开始叽里咕噜地动,她便抚着肚子含笑垂首:“嘿,你是不是也觉着褪了大衣裳更自在了?不过为娘可跟你说下,你在为娘肚子里撒欢儿不要紧,到了咱们该见面的时候,你可得顺顺当当地出来,不准在里头淘气躲着不出来,听见没有?”   一想到已经为时不远的临盆之期,兰芽还是会忍不住紧张。   谁叫这几年过来,她身边除了太监就是年纪跟她差不多大的,她连个有经验能问问的都没有……一切都只是听说而来,说那一刻女人就是站在鬼门关前,能不能回得来,都要看孩子和自己前世的造化。   .   这一日,虎子还在焦急地等着消息。却不成想赵玄跌跌撞撞地跑了回来,“山猫,山猫回来了!”   虎子听见,却呆在座位上没动。   赵玄明白虎子这是怎么了。   大家都以为山猫已经保不住性命了,虎子心痛之下还亲手给山猫刻了个牌位,就供在自己的房间里,每天晚上都要给山猫敬上一杯酒,暗暗落泪。   却哪里成想山猫还活着,而且回来了!   赵玄上前用力点头:“没错,是山猫回来了。他还活着!”   虎子腿一软,险些站不起来。赵玄连忙一把扶住。   两人急急奔向外去,赵玄却还是小心提醒:“……山猫虽然还活着,可是你得明白,他是遭了些活罪的。”   虎子一怔,待得奔到眼前,便什么都明白了。   纵然他脚上穿着靴子,看不见没了的十根脚趾;却能清楚地看见他那光秃秃了的的手啊!   还有他的嘴。从前在东海帮最能说笑话逗他开心的那个山猫,此刻满眼焦急,却是张开嘴,除了发出喑哑的单音,便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虎子盯着山猫那空空荡荡的口腔,一口气梗在心口,双泪长流。   可是山猫没顾得上自己,拼命地向虎子摇头眨眼。急得浑身都在抖动。   赵玄看明白了:“山猫是有话要说!”   山猫有口不能言,赵玄拿过纸笔来,山猫也没有了手指握不得笔!   情急之下,山猫也顾不得自己,愣是将鼻子伸进砚台去,蘸了一鼻子的墨,在纸上急匆匆写下:“快去,救她!” ☆、5、抢 亲(第一更)   原来是爱兰珠为了救山猫,不得不答应了董山,远嫁草原。   山猫送归之日,便是爱兰珠启程之时。   兰芽也得了消息,叫人好生照料山猫,便悄然捉了虎子进屋。   兰芽定定盯着虎子:“还不去追?”   虎子愣怔一下,仿佛有些赌气地说:“我为什么要去?祧”   他还是过不来心里那个坎儿。   兰芽便轻叹一声:“算了,那我去。珐”   说着吩咐双宝准备。   虎子便急了:“你要去追?怎么着,难道你对爱兰珠还真的动了情了?那你的司大人呢?你将他扔在锦衣卫大牢里,你就又要另结新欢了?”   兰芽真想找根棒槌狠狠擂他脑门子一下,将这个自己钻进死胡同就出不来了的混小子给敲醒。   “我当然没有对她动情!”她仰头瞪着他:“如果两年前咱们刚从家门流落在外,对人情事物还有些摸不清头脑,彼时分不清自己是对谁动情还有情可原;可是如今我们都长大了,都经历过了这么多事,长了这么多见识,如果还分不清自己是真的对谁动情,那就白长了!”   虎子怔怔退步:“兰伢子,你想跟我说什么?你在骂我?”   兰芽暗叹一声:“我也不是只说你,我也是说我自己。我当初不是也曾经分不清大人和巴图蒙克,很是对假慕容迷情过好一段?”   她抬起头来望住他,目光明净:“终究咱们都是起初不懂情的人,于是最开始懵懵懂懂没认清自己的心、喜欢错了自以为的那个人,这些都不要紧,因为后头总归慢慢长大,一点一点明白自己的心。”   “兰伢子,你想与我说什么?”虎子心下警铃大作。   兰芽静静凝视着他:“虎子,你一直以为你喜欢的是我。可是事实上你喜欢的不是我,你喜欢的是彼时咱们的相依为命。”   “那时候天大地大,咱们却没处可去,只能从对方的眼睛里去寻找未来的路;那时候人海茫茫,可是咱们彼此只有对方可以依靠,普天之下敢交心的只有对方而已。”   “那种感觉让你起了‘唯一’的心,你便认定了除了我再没人能带给你那样的感受,于是你便自己关上了心门,将所有人都挡在了门外。”   “你别说了,我不想听!”虎子连连摆手后退,“我明白你的心意,可是我自己明白,至少我自己心里不是那样的。”   “便比如爱兰珠,她也曾救过我,她也是勇敢美丽的人,可是我对她……却从未曾有过那种相依为命的心。”   他眯眼盯住她:“也许是性子不同,你让我心生保护,你让我在你眼前就变傻,你让我——心甘情愿被你唬。可是爱兰珠,没有。”   “那就算了。”兰芽垂下头去,原来还是她错了。她也曾经笃定,虎子对她的情意也许是一场误会,等虎子意识到失去爱兰珠会心痛,那他就会明白过来。可是至少从眼下看,误会的还是她了。   她抓过双宝递上的盔甲穿戴上,“就当我没说过。你照顾好山猫,我带赵玄他们去帮我抢亲!”   “你还真要去?”虎子急了,一把扯住兰芽的手臂,“你不是说没对她动心么?”   “可是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嫁去草原啊!虎子,她是为了救山猫啊!”   虎子便一咬牙,伸手将兰芽按回到座上:“你呆着!!我去就是。”   .   巴图蒙克的王廷原本设在威宁海,可是满都海死在威宁海之后,巴图蒙克一来为了离开伤心之地,二来也是为了能更好地与大明对峙,便将王廷东迁至察哈尔部。察哈尔部与辽东相距不远,更容易形成两者夹击的掎角之势。   辽东通往察哈尔部的路上,女真送亲的马队谨肃前行。   爱兰珠坐在披红挂彩的马车里,却是神情凝滞。   二哥顽固,说出的话永不更改。为了能叫山猫留下一条性命回到大明去,她只能点头。   塔娜暗暗问过她,只为了山猫那样一个小脚色,值得么?她淡淡点头,说“值得”。   因为她救下的不只是山猫,她救下的极有可能是她建州女真所有亲族的性命!   二哥做事做绝,割下了山猫的舌头送给凡察叔叔;割下山猫的手指脚趾分送给女真各部,威胁他们不许去抚顺关赴宴。那这算什么,这岂不就是建州为首,领着女真各部向大明朝廷造反!   朝廷倘若要追责,便第一个会发兵建州!就凭建州三卫加起来那么一两千户的人马,就想跟大明公开决裂?这是拿建州百姓的性命当儿戏!   阿玛和哥哥打什么算盘,她也明白。他们是以为只要将她嫁给了巴图蒙克,那么蒙古和女真的联盟便正式形成,到时候蒙古铁骑一定来救,到时候女真可以借助蒙古铁骑的力量一举做大。   可是巴图蒙克难道是傻子么?巴图蒙克自己也刚刚在与兰公子他们那一役中吃了大亏,又怎么肯轻易发兵?   所以哥哥那样做到头来,也许只会给建州女真惹下大祸。她惟愿兰公子能记着她用自己救下山猫的这份情,到时候能手下留情。   为了建州父老,她出嫁,便再没有了不甘不愿。   只因为,她是建州女真的,黄金之女!   于是妆扮启程的那个早晨,她从铜镜里看见了自己平静如水的脸。   那个早上她竟然没哭没闹,乖顺地听凭那些婆子摆布,上了浓重的装束,披挂上沉重的黄金头面,裹上大红绫罗的喜服。   她的平静,让她的贴身丫头塔娜都吓了一跳,一直暗暗地跟在她身边,一边不断悄声问“格格,你没事儿吧?”一边小耗子似的在她周身上下找寻可以用来自寻短见的物件儿。   最后头上那枝金凤大簪,就是塔娜怎么也不让直接戴上,非要将簪子尖儿磨秃了才肯给她上头。   她心下轻叹,便低声安慰塔娜:“我没想这么死了。我改主意了,你放心。”   “那格格你这是?”塔娜是个实心眼儿,想不明白格格怎么能本来说要寻短见的,怎么就忽然不死了。   爱兰珠盯着她,在一片繁花锦绣里,黯然说:“既然这个运道我挣不开、逃不过,若就直接那么死了也不甘心。我便想,索性反倒利用这运道一回,最后拼一回,试一次。”   塔娜直到跟着她出了大寨的门,还在转着眼珠纳闷儿。而她出了大寨的门儿,没掉一颗眼泪,没回首看上一眼。   自己的阿玛,自己的兄长,却已经再无留恋了。   .   送亲队伍走得低调,要绕开大明的城防,以防被那兰太监先得了消息去。于是女真人特地选了关外小路,这条路大明官兵应当是不知道的。   可是他们却忘了,纵然大明官兵不知道这条路,虎子却对辽东这片土地全都了若指掌。就在一条号称“门缝沟”的山谷处,虎子早已带人埋伏在了左右山壁之上。   约莫等了一个时辰,阳光已然西斜,终于遥遥看见女真的送亲马队走了过来。走了一天已是人困马乏,只等穿过这条门缝沟,到了前面的开阔地带即可下马安营,歇息一.夜。于是女真人也一个一个地放松了警惕,心里都在琢磨着稍后的安营扎寨的事。   女真的马队不能走山,只能从山沟下的平地经过。当马队懒洋洋地从山沟最窄处通过的时候,却冷不丁听得左右山壁之上一片猿啸之声!   女真人大惊,仰头望去。   只见陡峭山壁之上宛若急雨一般甩下无数条铁爪长绳,铁爪紧紧抓在石砬子缝儿里,随即一个个矫捷的身影全都灵活如猴,沿着长绳三纵两跳,便到了女真人头顶。   女真人擅长骑射,却不擅长这些飞檐走壁的功夫。于是当年袁国忠便与手下研究出这样的高来高走的功夫,利用辽东多山岭的地势,用以克制女真马队。所以虎子最擅长的就是这样的轻身功夫,才刚一出现在兰芽面前,便是那爬城墙贩私酒的小贼。   后来在腾骧四营成为参将,他也开始将这功夫传授给自己的手下勇士。就是预备着早晚有一天会回来对付女真,一定能用得上。   今日,实战练兵的机会来了。   今日虎子用这招来制敌,也是为了山猫的缘故。   山猫,人如其名,曾经在东海帮里是唯一能在轻身功夫上追得上虎子的,于是两人引为知己。如今的山猫虽然胳膊腿还都在,可是手指头脚趾头却都没了,再也不能成为真正的“山猫”……虎子心下难受,便格外要用这法子来狠狠教训女真人一顿!   -   【稍后第二更~】 ☆、6、忽然还是忍不住,红了眼眶(第二更)   事出仓促,女真人马队被冲散。但是女真人也不含糊,最初的慌乱过后,便随即恢复冷静。   领队的阿吉一声唿哨,所有女真人便向中心靠拢,围绕在爱兰珠的马车周围,马头向外,各执弓箭仰头向山壁上射去。   女真人的弓箭都极为了得,片时便也有大明的勇士被从山壁上射了下来。虎子见状急忙一声唿哨,手下心领神会,迅速变换战术,不再于山壁之上逗留,转而借助长绳不断变换位置,叫女真人找不准射箭的目标。   而另一批身在轿高崖壁之上的勇士,便将飞抓摘了下来,转而朝向女真队伍中心的爱兰珠的马车齐齐抛掷了下来祧!   一时之间,数不清的长绳飞抛而下,宛若天上爆裂开条条焰火。每一条飞抓都准确无比,一声声地全都抓上马车的顶盖!   随着虎子又是一声唿哨,众人一同使力,无数条飞抓竟然硬生生将车顶抓开,凌空而起!   这样大的气势,这样猝不及防,塔娜吓得抱住爱兰珠大叫:“格格小心!”   爱兰珠却平静地仰头看着车顶呼啸着冲天而起,缓缓勾起了唇角珐。   “他来了,他还是来了!”   塔娜惊呼:“格格你说什么他来了?谁来了?”   爱兰珠从没有了顶棚的车顶,全部看清了崖壁上的情形,便一撩裙子站起身来:“是他来了。他果然还是来了!”   说着一扯塔娜的手臂:“我们走!”   塔娜吓傻了:“格格,咱们去哪里啊?”   爱兰珠伸手挽住自己最体己的那个包袱,然后捉住塔娜的手,从车里直接站起来,向顶棚外的天空招手:“我在这儿!带我走——”   随即山上又是一声唿哨,半空中的车盖被陡然齐刷刷抖落。宛若个房顶似的车盖子一下子砸向女真马队,众人都是四散奔逃。   而那些甩掉了车盖子的飞抓在空中打了个转之后,重又急雨点子一般飞扑而下,都抓向了车内的爱兰珠!   这抓人跟抓车盖子不同,车盖子是个死物,抓错了几分没有问题,可是爱兰珠却是个大活人,铁抓又没长眼睛,稍微错了那么一分一寸便有可能是要命的!   塔娜都吓得急忙抱住自己的头,生怕铁抓子给抓掉了脑袋。可是爱兰珠却昂扬而立,迎向那漫天飞扑而来的铁爪子,半分都未曾闪退。   终于,无数铁抓又顷刻而至,却是铁抓子抓向她身边的行李,而真正落到她身上的长绳上都已经被卸去了铁抓,只是绳索打着旋儿兜住她的手臂和腰身,连同塔娜一起,卷入半空而去!   阿吉见状大惊,急忙吆喝手下:“救护格格!”   可是下面的女真汉子已经被车盖子砸得乱成一团,阿吉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一身喜服、美丽无比的格格,宛若飞天仙女一般,衣袂飘然,凌空而去。   就在即将消失的刹那,爱兰珠在半空中清亮地呼喝:“我建州女真的武士听着!今日的事,并非是有人劫走本格格;而是本格格心甘情愿地跟他们走的!你们回去告诉我阿玛和哥哥,日后千万别说出这样的话去怨天尤人,没的给我丢人!”   阿吉惊呼:“格格!”   然爱兰珠的身影已经遁入山壁树丛中而去,再也没有半点回应。   随即半天之中的铁抓全都撤退,山壁上身姿灵活的人宛若猿猴一般,欢叫着攀爬而上,继而伴随长啸远去。不多时方才还一片扰攘的山谷便沉寂下来,只留下一群女真汉子呆呆地面面相觑。   阿吉面如土色,望着手下:“咱们弄丢了格格,毁了咱们建州跟蒙古的联姻。咱们如何还有脸回去?纵然回去,贝勒爷也绝不会放了咱们。”   阿吉说罢,心一横,便将腰刀横在了脖子上!   .   却说爱兰珠和塔娜,被长绳牵引落上山壁,爱兰珠挑眼去看那卓然立在最高山岩上的少年,便忍不住呆呆落下泪来。   果然是他。   不负所期。   塔娜没跟爱兰珠一起去过大明京师的西苑,可是她好歹几年前也还是对虎子有些印象,这么看了看,便也忽地认出来了,便扬声召唤:“哎我说你不是那个谁嘛!”   爱兰珠便捉了塔娜一下,低声嘱咐:“他叫虎子。”   “虎子?”塔娜转了转眼珠:“他以前不叫这个。”   爱兰珠低低懊恼:“我都说了他叫虎子,那他就是虎子!”   虽说,她刚听见他这个名字的时候,她也有点不适应。可是后来才明白“虎子”是兰公子给他取的名儿,他是心甘情愿成为兰公子口中的“虎子”……她便知道,他从此是不是袁星野可能都不重要了,他只愿意当兰公子口中的虎子。   于是她便也得忘了自己从前给他取过的女真名儿,就也得只记着他是虎子。唯有这样,她叫他的时候,他才会转眸向她望来,才会回应她。   曾经也是仗着自己格格的身份,为人处世都宁折不弯,桀骜随   性的……可是现在,她明白,那样的少女时光已经一去不复回;她得学会委曲求全,她得懂得凡事给人给己留下余地。   只要是为了他,她就都不觉着委屈。   见格格都一再这么强调了,塔娜便也只能接受,缩回自己想要喊出的那个女真名字,愣眉愣眼地嘟囔了声:“哦,虎子。”   爱兰珠急忙更正:“……此时,你该叫虎子将军。”   “哦?”塔娜也惊讶地望过去,然后才悄然了声息,行了个蹲身礼:“虎子将军。”   爱兰珠和塔娜之间的这些小计较,虎子也都看在眼里,那其中的意思他也都明白。只是他还只是简单点了个头,便转身唿哨着招呼手下离开,并未与爱兰珠单独说话。   虎子的手下全都随着虎子走去,爱兰珠的黯然全都落进塔娜眼中。塔娜捉着爱兰珠的手:“格格,他怎么对你这样冷淡?好歹当年格格也救过他的命,当年好歹咱们还都是玩儿得好好得;今日他怎么半道劫了你,却一句话都不说,就把咱们撂在这儿了?”   爱兰珠闭上眼,轻轻摇了摇头:“别说了,咱们跟上去就是。”   塔娜惊愣地望着格格。这还是她那个桀骜直爽的格格么,还是那个看谁了不顺眼上去拿鞭子就抽的格格么?她此时眼中的黯然和求全,都是因为什么,都是为了谁啊!   塔娜便有些急了,上前捉住爱兰珠的手臂:“那格格,你怎么不问问他究竟为了什么劫了咱们?”   爱兰珠黯然摇头:“别问了,行吗?咱们现在得赶紧跟上去。他们脚头太快,咱们赶紧着!”   .   终究,虎子带人到了山下,还是停下脚步,回身等着爱兰珠和塔娜跟上来。只是依旧没人跟她们两个说话。   勇士们各自上马,爱兰珠和塔娜有些拘谨地站在马队的当间儿。   她们这才发现,没有多余的马。   赵玄一看情形不对,便上前伸手朝向塔娜。塔娜犹豫了一下,看向格格,爱兰珠点头,塔娜便伸手握住赵玄的手,被赵玄提上马背去,搁在身后。   一众骑士,当间儿只剩下了个依旧站在地上的爱兰珠。   赵玄提马上前,低低冲虎子含了一声:“虎子!”   虎子眯眼盯着爱兰珠,爱兰珠也勇敢地回望着他,忽地冷笑一声:“不如虎子将军随便跟人去同骑,将马空下来给我就好。我的骑术也不会亚于你们男人!”   便有几个人勇士忍不住笑了。女人也会骑马倒也罢了,还敢说自己不亚于男人?   坐在马上,虎子却眯起了眼。忍不住想起当年,她骑着个小马驹还不稳当,险些撞了头的那次——若不是为了救她,他也不至于受了那么重的伤。   两年过来,她就敢号称自己的骑术不亚于男人了?是不是该问候一下她的小马驹先?   这么想着,他眼中虽则阴郁依旧,可是却也隐隐露出了一点促狭之意。   爱兰珠瞧见了,便忍不住有些脸红起来,她便忍不住跺脚,指着虎子:“不信你下来,把你的马给我,我倒要叫你瞧瞧!”   虎子哼了一声,提着马缰又绕着她兜了个转,却没有下马,而是从马背上弓下了身子来,向她伸出了手去。   爱兰珠一怔,不知怎地,竟然没出息地红了眼眶。   ---------   【周末愉快,明天见~】 ☆、7、你何时与我拜堂?   虎子将爱兰珠带回抚顺关。   腾骧四营的勇士们这回都是头一回与女真人交手,且能胜得这样干净利落,个个都是士气大振,待得进了关之后都忍不住坐在马上振臂欢呼起来。   兰芽得了消息,立在城头迎着他们回来,便也抿嘴微笑。   尤其是人群当中那个端坐马鞍,却松弛地提着马缰,沉稳坚毅而来的将军,更叫她心下暗暗赞了一声。   回到了辽东的虎子,果然是她见过的最帅的虎子。不是东海时候看起来的略有水土不服,也不是草原时候的沉郁;在这片辽东大地上的虎子,不怒自威,骨子里的那股子豪情全都无声地潋滟开来珐。   看着虎子走近,看清了他背后坐着的一身红装喜服的爱兰珠,兰芽的笑容便更是扩大。   好样的虎子,不管内心再多抗拒,可是该干的事儿干得半点都不马虎祧。   双宝却担心地上前问:“咱们这么公然将爱兰珠建州女真的格格抢回来,建州女真一定不肯善罢甘休;便是巴图蒙克说不定也会以‘夺妻之恨’为借口挑衅。”   兰芽咯咯地笑:“可是你瞧,虎子他们身上穿着的是什么衣裳啊?”   双宝这才拢目定睛瞧过去,片时便也忍不住笑了。   公子急智,竟然是叫虎子他们穿着蒙古人的衣袍,扮作了草原人的装束。女真人若想追究,却拿不到证据是大明办的;而巴图蒙克若想以“夺妻之恨”兴兵,也师出无由。   虎子亲自扶着兰芽下了马道,到城下去迎接爱兰珠。爱兰珠遥遥看见兰芽,便从马上跳下来,飞奔过去,一把抱住了兰芽。   这不是为了气虎子,而是真情流露。这一路上她坐在虎子身后,想要伸手抱住虎子的腰,却被虎子拨开,回首轻慢对她说:“我中原的习俗,男女授受不亲。你只攥着我腰带便罢。”   这一路奔驰而来,她与他近在身边,却只能徒劳地攥着他的腰带,盯着他的背影。终其一路,他都未肯回眸好好地看她一眼,更没与她说过一句软语,哪怕他肯说一句:“可伤到哪儿了?”她也能心满意足。可惜……   这一路奔驰而来,她已然伤心欲绝。于是此时看见兰公子竟然亲自到关口来迎接,便不啻受了委屈的孩子终于见着了亲人一般。还哪里顾得上什么男女授受不亲,也顾不上那兰太监是个太监,这便飞奔而上,紧紧抱住。   兰芽揽住她,轻轻拍着她的背,柔声安慰:“没事了,没事了。从现在起没人会再强迫你嫁给谁。未来的路,一切全都由你自己决定。”   兰芽的目光越过爱兰珠的肩头,悄然打量虎子的神情。   那个倔小子,直直地坐在马上,分明也是朝这边望来,可是面上却坚硬得就像一块铁,没有半点表情。   她便忍不住跟爱兰珠说了一句仿佛跑题的话:“再硬的铁,只要遇见够热的火,也都会融化成水。”   爱兰珠“嗯?”了一声,抹着眼泪撤开头去看她,“兰公公,你说什么?”   “哦,没事。”兰芽一笑,指着路旁一间铁匠铺,铁匠正在化铁水打菜刀和剪刀等小件的铁器。   因此处是抚顺关,关外就是建州三卫,于是朝廷严禁抚顺城中的铁匠铺打造大件的铁器,尤其是兵器,只许打造日常的农具、菜刀剪子等家用的物件儿。   兰芽将爱兰珠交给双宝,双宝安慰人的功夫那是一等一。她便眯眼望向那些铁匠铺,点手叫来抚顺关的总兵:“传令下去,叫所有铁匠都关门歇业。每日所需的生活费,到衙门去支取。”   “再传令下去,马市暂时关闭。就说是天儿热了,发现了有马瘟,为了保障人畜安全,交易暂停。什么时候重开,另行择定。”   “还有,从今天起紧闭抚顺关各门,禁止女真人入关。至于情由,就说本公公在专心迎候女真各部首领前来赴宴,所以各个城门暂时不再对平民百姓开放。不过倘若各部首领驾临,同时带着百姓一起来的话,那自当别论,我们自然开门迎接。”   抚顺关总兵一一记下,只为难地说:“铁匠和关门的事,末将可以执行;唯独暂停马市一事,末将也不敢。只因为开放马市乃是朝廷应建州卫请求所开,朝廷不下令关闭,咱们小小抚顺关也不敢擅作主张。”   兰芽想了想,便也点头:“关还是要关,这个责任咱家来负。若有其他部族来表达不满,便叫你手底下最好说话、最和气的师爷去给解释,就说马市是人家建州卫请求才开的,所以马市还开不开,得看建州卫还肯不肯给朝廷上疏。”   抚顺关总兵也极通透,转念一想便已明白了兰芽的想法,便抱拳躬身,心悦诚服:“末将谨遵公公钧令!”   .   抚顺马市关闭,登时引发了连锁效应。   没有了马市,女真人手里的马匹、山货便不能换成银子,便无法更无处去购买生活的日用品。尤其是铁匠铺关门,他们别说武器,连寻常用的菜刀和剪刀都无处去购置;这还罢了,更要命的是   这个时候正是一年中农耕和狩猎的最好季节,一年的收成、入冬之后的口粮都倚仗这段时间的收获呢,却没有没有农具,没有打猎用的卡子、套子。   便陆续有小部族的首领派人去建州卫商量,看是否能请建州卫的都督们重新向朝廷上疏请求重开马市。   董山自然不允,更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不将小部落的生死放在眼里。   小部落们便各自伤了心,由忧而怒,索性不再在乎建州卫送去大明信使零碎儿的手指脚趾作为的威胁,毅然决定重叩抚顺关大门,参加兰公公的宴聚!   馆驿陆续欣喜来报,说,某某部的首领到了;说又有哪个部的人来了。   虽然还都是小部落,可是既然有了开始,便证明了兰芽的计谋成功。   兰芽便笑眯眯安慰众人:“慢慢等,大鱼会一条一条进网的。等到什么时候连海西四部也都来了,等到连建州右卫的凡察也来了,咱们便大功告成。”   女真各部首领的会盟,如果只有建州卫和建州左卫不来,那就是他们两卫的错。到时纵然动兵,也有了理由。   .   门外的大形势如此,兰芽也没想着要瞒爱兰珠,爱兰珠便心下更是忧虑不已。   兰太监的法子摆明是要分化女真诸部,将建州卫孤立起来,最后单独讨伐。   此时女真各部实力还都有限,人口和牲畜都不多,如果联合起来还可能让朝廷继续安抚、羁縻。可是倘若部族联盟分化,只孤立出建州两卫的话,那阿玛和二哥手下那么几百户人,根本就是以卵击石!   爱兰珠便来见兰芽。   兰芽对她极为亲热,捉着她的手腕,轻声细语地说话:“我本想叫你好好歇着。将养将养身子,你瞧咱们这才多少日子没见,你都瘦了。”   爱兰珠盯着兰芽,忍住没说:兰太监说她瘦了,可是兰太监自己却神奇地整个粗了一圈儿。   更神奇的是,兰太监的脸一点没胖,可是身子却跟气儿吹的似的,怎么看怎么不得劲儿。   她闷闷地咬了咬唇:“兰公公,你究竟——何时与我拜堂成亲?“   .   瞧爱兰珠那模样,纵然十足的认真,可是分明眼中还是含了哀伤,唇角不由自主地下坠……   兰芽便噗嗤儿乐了,瞟着她:“真决定了跟我拜堂?我都说了,从你进了这抚顺关的大门,就不会有人再逼着你嫁给谁。你将来的路,你自己做主。纵然是咱家,也不会为难你。所以从前说的那句话,你尽可以只当一句笑言。”   爱兰珠脸颊腾地红起,恼得侧坐过去:“原来公公竟然不是认真的?可我不管,总归公公说了要娶我,我便已经认真了,我还要认了死理儿呢。你要是不要我,我就,我就剔了头发当了姑子去!”   兰芽缓缓收了笑,眯眼瞧她:“姑子?算了,我身边已经有了个姑子了,可不想再收一个。”   爱兰珠没见过煮雪,自然不知道这个故事,便扭头来紧盯着兰芽:“你果然是连姑子都收的?那难不成你在你那灵济宫或者西厂里,还藏了各式各样的女人?”   兰芽又是忍不住,又是噗嗤儿一声。便故意逗爱兰珠:“是啊,我就是有个后宫呢,肥环瘦燕,左拥右抱。那你还想嫁给我么?”   -   【稍后第二更~】 ☆、8、朕也有悔   “你这个人!”爱兰珠本就难受,一听这回事,便是连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兰芽便笑着捉起她的手,轻轻拍着:“所以啊,我根本就不是值得格格你托付终身的。那就是一句笑谈,格格不必当真。”   爱兰珠却清凌凌抬眸盯住兰芽:“不。即便你是那样的人,我也嫁了!”   兰芽便一点一点收尽了笑谑,正色去望着爱兰珠:“这话儿,是怎么说的?”   爱兰珠咬住唇:“倘若公公成了我建州女真的额驸,可否念在我这一点情面上,将来对我建州能网开一面,手下留情?祧”   兰芽心下也是小小震动。   原来爱兰珠这位从前看起来娇蛮的格格,也已然将她的心思都看透了。不愧是黄金之女,不愧是建州的格格珐!   兰芽便笑起来:“要我说实话么?就凭你阿玛决定将你暗自许配给巴图蒙克,就凭你二哥董山几次三番私服进我大明京师西苑刺探,就凭他对山猫所做的一切……他们两个的命,便也保不住了。”   爱兰珠一震,心下岂能不痛,却还是努力控制着自己,“……只求公公饶过我建州百姓。”   .   这样的爱兰珠,便是兰芽,也是肃然起敬。   从前的爱兰珠只是刁蛮的格格,做事不分青红皂白,凡是自己喜欢的便仿佛天经地义抢到手里去……彼时说句实话,兰芽甚至也不愿意帮她和虎子撮合,觉得那样刁蛮的爱兰珠配不上虎子。   及至后来听见爱兰珠讲说了她和虎子当年的经历,讲了他们两个都曾经为了救护对方险些搭上自己的命,兰芽的心才松动下来。   而此时,望着这样沉静大义的爱兰珠,兰芽心下却已经有了计较:虽然她不会强迫虎子,可是她却会尽她的所能去帮爱兰珠。   人这一辈子,究竟是生为汉人还是女真人,自己没办法说了算。爱兰珠生为女真格格,却爱上了袁家的后人,这不是她的错;她明明爱着虎子,却还能够为了女真的父老,而毅然选择嫁给一个太监……就更是难能可贵。   兰芽便笑起来,认真攥住她的手:“爱兰珠,未来战事我不敢保证,因为我不是武将,没办法具体控制战场上的情形。但是我可以跟你保证的是:我会尽量争取你的父兄,我会尽我所能的一切邀请他们来会宴。不瞒你说,从我本心来说也不希望朝廷与女真大动干戈。你建州不仅是建州女真,更是我大明朝廷的建州三卫,咱们一体同根。”   她缓缓舒了口气:“不过丑话又要说到头里,倘若你父兄冥顽不化,而你建州百姓又非要跟着他们一条道跑到黑的话,为了朝廷安危,为了辽东安宁,我便是再疼惜你,也不能不做雷霆之举。”   “可是爱兰珠,这一切我并不想以你的婚嫁作为代价。你的父兄可以为了与草原联盟,将你嫁给一个从未谋面的草原大汗,将你孤单一人送进茫茫草原;但是我兰太监,却做不出这样的事。”   兰芽微微抬起下颌,目光高贵而宁静:“我不会娶你——尽管娶你可以帮到我许多。我不娶你不是因为你不好,而是因为,我没资格毁了你的清誉,我更娶不起你。”   爱兰珠听得心下大震,忍不住低呼:“兰公公!”   兰芽垂眸望住爱兰珠的眼睛:“这辈子要嫁,就一定要嫁给自己爱的那个人;这辈子若不嫁,也只是为了那个人而已。万勿退而求其次,更别将自己这一辈子都变成一场将就。”   爱兰珠一颤,已是落泪。   兰芽平静微笑;“我尽收回前言。说娶你的事,你全都忘了吧。若你不嫌弃,我倒愿意认你当个妹妹,你可觉着委屈?”   爱兰珠泪眼一转:“你娶我,是为了虎子吧?你说不娶我了,还是因为他吧?”   “别傻了。”兰芽轻轻拍拍她的面颊:“虎子是我兄弟,你是我妹妹。你听懂了么?”   爱兰珠一怔:“难道你跟虎子之间不是……不是?”   “不是。”兰芽叹息苦笑:“我从前对你说了谎。实则我虽然喜欢男人,却不是断袖;且就算我喜欢男人,却也喜欢的不是虎子那个类型。”   她悄然垂眸,藏住自己的相思:“我爱的那个人,被我亲手锁进了锦衣卫大牢。我用他的身陷囹圄,换来我今天的边关自由。”   “嗯?”爱兰珠听着,便是一怔。   这世间,怎么还会有这样的爱?明明爱,却要陷害;可是又仿佛所有的失与得,都是心臆难纾,却又分明心甘情愿?   .   京师。   内安乐堂。   因为添了个小皇子,一向被视为活死人墓的内安乐堂里终于多了些喜气儿。可是这喜气儿却必须是藏着掖着的,不能见日光,更不能叫外人寻得半点蛛丝马迹去。   况且,这喜气儿也只存在于一干善良的女官心中,却与吉祥自己无关。   孩子已然满月。   本以为孩子刚出世时,皇上不方便来看   ,更不方便给任何说法,倒也罢了;可是孩子满月是大事,皇上总该给孩子一个名分,或者至少应该将他们母子接出内安乐堂,另辟宫室居住才是。   为此四铃等人也都悄悄地准备了,只待皇上来了那天,给小皇子换上她们所能办得到的最隆重的衣饰……可是皇上却竟然还是没有出现。   吉祥渐渐觉得绝望,脾气狂躁了起来。   这是一个孩子,且是皇上多年无嗣情形下诞生的一个皇子啊!身为皇帝,他怎么能这么不重视?即便是饮食里多加了肉、蛋,可是她需要的却哪里只是一口吃食!   大皇上这样不清不楚的态度,叫大包子也不敢再贸然跑到皇上面前去问。他也只得私下里去跪求老张敏,想从张敏那探听些皇上的心思。   可是老张敏不只是年纪大了,还是怎么了,一径只是昏昏然听着,然后语焉不详告诉他:“你得提点着吉祥姑娘啊,一个字儿:等。”   “若等得住,她将来得福分可就大着。可是若等不住,那便极有可能什么都没有了。”   大包子自己听着迷糊,转述给了吉祥,吉祥便更是大怒:“这算什么话!他们究竟要我等什么?我又究竟要等多久?”   .   她不是没等过啊,她从进宫来已经等了多少年!现在冷宫里等了十年,等着成为司夜染的皇后,却到头来一切都等成了空。   接下来她又等,依附着僖嫔,依附着太后,想要借着她们的力量,想要等到自己能成为有职有权的女官,在这宫里为自己等来安身立命的倚仗……可是到头来,又都竹篮打水。   最后,她不得不将目光放在了那个高高在上的皇帝身上。她忍辱怀了她的孩子,以为会封妃,结果他还将她留在内书库;她自己设法烧了内书库,他却也将她送进内安乐堂。   她等啊等啊,终于等到生下的是个皇子,以为终于等到了头,终于能改变了自己的命运……结果却换来皇帝这么一句语焉不详的话!   她吉祥这一生,究竟算什么?为什么总要被别人来安排,为什么总要被动地去等?   再等,难道就不会是——坐以待毙?   .   乾清宫里,皇帝的心其实也不好过。   老张敏颤微微走上前来,向皇帝禀报:“包良那孩子已经来问过老奴了,老奴便将皇上的话告知。只愿吉祥姑娘有造化,能听懂这句话。”   皇帝凄怆一笑:“实则,难。”   张敏便也颤颤巍巍道:“这又何尝不是皇上对吉祥姑娘的一次考验?她若等得住,她若能心平气和地忍过这一段,那她将来便自然有扶保幼主、母仪天下的气度。”   “恕老奴说句僭越的话:倘若吉祥姑娘连这一点都忍不住,那将来……又用什么来教导幼主,又用什么来帮着幼主扛起这大明江山?”   皇帝点头微笑:“伴伴,不管怎样,终究还有你明白朕的心。”   皇帝垂下头去,望着自己的手:“伴伴,你知道么,这个时候我有多羡慕小六和兰太监那两个孩子。小六能在诏狱里呆得安安稳稳,不急不躁,实则这哪里是他从前的性子?而兰太监也能在辽东,将那桀骜不驯的女真各部一个一个的梳理得那样明白。”   “他们得年纪也不大,跟吉祥一样大。怎么那两个孩子都能忍得住,等得起,可是吉祥明明那般聪慧,也狠得下心、看得清形势,却在这个时候就忍不住,等不及了呢?”   皇帝晃了晃神:“甚至朕有时候都忍不住后悔,当初兰太监初初进宫见朕的时候,朕就留下她好了。或者干脆叫她给朕生下孩子,那朕就安心了。” ☆、502.9你的孩子,归我了(2更1)   随着女真各部首领陆续抵达馆驿,爱兰珠也横下一条心来,天天黏着兰芽打转。   就连爱兰珠的贴身丫头塔娜都看不过去了,都带着哭腔儿地拦着:“格格!人家都说不娶你了,你又何苦天天去黏着人家?咱们女真的格格,又不至于嫁不出去。”   塔娜自从那天被赵玄伸手拽上马来,从门缝儿沟奔驰回抚顺关这一路对她呵护有加,倒叫塔娜跟赵玄熟络了起来。举凡得了什么好吃的,她都设法送给赵玄去,便也通过赵玄跟那帮子腾骧四营的勇士们混熟了。   她即便是女真人,也只是个丫头,勇士们倒也不欺负她。她就是在那帮子勇士里听见的闲言碎语,都说她家格格怎么这么厚脸皮,兰公公都说了不娶,还非死皮赖脸地黏着。   还问她:怎么着,你们女真的男人是不是都跟鬼一样滴丑,待得你们家格格瞧见我们兰公子这样宛若玉雕一般的人儿,便也顾不上是个太监,恨不得整个贴上去啦崾?   塔娜气疯了,当即将水盆端起来,全都扣到他们脑袋上去。也不管赵玄说软话,气哼哼走了,说再也不搭理他们这群粗人。   “你懂什么。”爱兰珠将红头绳在大辫子梢儿上绑好了,将一条油光水滑的大辫子甩到背后去。只在鬓边装饰了两朵绒花而已,朴素得倒比塔娜还像个丫头躏。   塔娜一瞧格格就这么打扮了,便惊叫起来:“格格你这是什么意思啊,该不会是想给他当丫头去吧?”   “我就是这么想的。”爱兰珠目光平静:“这不是咱们建州,我在这儿已经够被人家白眼的了,如果再硬撑起什么格格的架子,那不是自找苦吃么?在她身边,旁人看着也不像话,我索性就给她当丫头去。”   塔娜嘤嘤地上前拽格格的手臂:“格格,这是为什么呀?”   爱兰珠便也微微怅然:“你难道还不明白现下的大势么?女真各部首领陆续都来了,海西叶赫的也来了,眼见着兰公子的机谋已将合围,便随时都可能下令发兵建州。我若不死死黏在她身边,又如何能第一时间知道她下了决心?”   “再说,我这般黏在她身旁,总也好歹想着她或许能看着我的薄面,将此事向后拖延些。最好……拖延到永不发生。”   塔娜便也听懂了,在爱兰珠膝边蹲下来:“格格苦心,婢子也明白了。想格格的性子,来了抚顺之后都能这般隐忍,婢子真是想掐自己两把——婢子跟赵玄他们还发脾气来着,还用水泼了他们。婢子待会儿就找他们道歉去。”   “格格,婢子会陪着您一起忍耐着,为了咱们建州。”   .   爱兰珠不知道,因为她见天儿的贴身黏着,给兰芽增添不少的负担。   时常兰芽还没起身呢,爱兰珠径直就闯进来了,好几次都险些直接撞破了兰芽的身子。双宝恼得都差点跟爱兰珠打起来了,可是爱兰珠就是好说话,双宝发脾气,她就敛眉袖手,一个劲儿地跟双宝说“我错了,你就原谅我这一回嘛。”   双宝好歹也是个爷们儿,人家爱兰珠是个叫弟弟的大姑娘,双宝纵然是个阉人,可是最基本的怜香惜玉还是有的,于是也不好再深说什么。   从旁瞄着连双宝都没辙了,兰芽又是笑又是叹。一来是瞧出来了爱兰珠一点一点绽放出来的智慧来,看见了她能忍辱负重;二来则也明白,自己这身份再跟爱兰珠瞒着,怕也已经瞒不住了。   这天兰芽索性就睡了个懒觉,等着爱兰珠来。果然天刚刚擦亮,外头就又听见双宝和爱兰珠小声儿地争执起来。闹的还不就是那么点子事儿,她非要进,双宝却不让进。   兰芽便咳嗽了一身:“窗外廊下是什么时候养了一对聒噪的八哥么?”   兰芽出声,外头两个人都不敢出动静了。   兰芽便坐起,“爱兰珠,请进来吧。”   爱兰珠仿佛还小声朝双宝哼了一声,这便推门进来。然后顺手掩上了房门,瞧兰芽还在帐子里坐着,倒是又惊又羞地跺脚背过身去:“今天公公怎么还没下地呀?往天我这个时候来,公公可都穿戴齐整了呢。”   两人之间仿佛一场小小的赌局,知道她天亮就来,兰芽便也必定在她来之前都收束停当了,以免被她瞧出端倪来。于是这些天下来,爱兰珠倒还没撞见过兰芽衣衫不整的时候。   兰芽见爱兰珠也终于知道羞涩了,便忍不住抿嘴一笑,拍着枕头叫:“爱兰珠,你过来。”   爱兰珠迟疑回眸,一见她还没起身呢,便又赶紧背过头去:“公公先更衣吧,我这么等着就是。”   兰芽笑着摇头:“喂你这人,原本说是要嫁给我的呀,怎么这么就不好意思了?原来你的心还是不诚啊。”   爱兰珠中招,跺脚回了头去:“谁说的!”   便忍着害羞,朝兰芽走了过去。   兰芽伸手向她:“我自己起不来了,须得你扶我一下。”   爱兰珠觉着讶异,却也伸手扶住兰芽的手。   兰芽这便也   有些小小羞涩地推开了被子,露出已然是高高圆球一般的肚子。另一只手向后撑住背后的垫枕,艰难地撑起身子。   爱兰珠盯住兰芽,惊得瞬间木雕泥塑般,全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兰公公!你,你这是……?!”   兰芽羞涩垂眸,娇态尽现:“爱兰珠,你现在还不明白,为何我说我不是断袖了么?以及,为何我先时笑谈要娶你,可是后来却不娶了。”   爱兰珠半晌还喘不上气来:“可,可是我也怎么都没想到,你是个女人;而且现在还有了身子!”   “是哦。”兰芽垂眸望向自己的肚子:“这情势看起来真是自己找死一样,是不是?”   爱兰珠转了转眼珠:“如此说来,你先前说要娶我,可是想要将这孩子伪装成是我生的,要我替你掩护?”   兰芽抽回手,啪地打了她手背一下:“你傻了,就算你能生孩子,可是我对外的身份是太监,太监怎么能生的出孩子来?”   爱兰珠这才悄然舒了口气。   如果兰太监当初说想娶她,只是为了利用她的话……那她倒要从此跟兰太监生分了。幸亏兰太监不是这样想。   这样转过了杂念,她便忍不住替兰芽担忧起来:“你这情形,又该怎么办啊?”   兰芽抬头望着她:“怎么办?当然是生下来,好好地养大成人喽。不然你还以为我不要了么?”   “可是你们朝廷,你们皇上会治你的罪的!”   兰芽含笑垂首,轻抚肚子。   是啊,爱兰珠没说错,朝廷上的那些大臣若是听说了,一定会死死揪住她和大人不放,务必以欺君之罪将他们置于死地。   尽管……皇上早就知道了她是女儿身,可是到时候皇上会不会在群臣面前承认,那却是两回事。   让不让她和大人死,全在皇上一念之间。   “就算治罪,可是孩子来了,他们并没有罪。所以就算豁出我和大人的命去,也得先平安地将孩子带到人间。”   爱兰珠死死盯着兰芽,盯着她面上那不由自主绽放的母性的慈爱,爱兰珠便忽地一咬牙:“这件事,你交给我吧!”   原本担心她真的是心狠手辣的太监,原本担心她真的不可能对建州有半点的同情之心——可是眼前的她,却是个满面慈爱的母亲。   身为母亲,尤其是正在等待孩子降世的母亲,便一定会心怀慈爱,一定不会擅开杀戒。   如此,她便要豁出一切去帮她渡过这个难关,那到时候兰太监便一定会饶恕建州百姓!   兰芽闻言也是惊讶:“你帮我?你怎么帮我?”   爱兰珠转头看了一眼,便一把抓住枕头,二话不说塞进自己衣裳里,将肚子鼓成圆球:“从现在开始,就说是我怀了身子了。等你临盆,便说孩子是我生的!”   “男人我也想好了,我就说我随便跟哪个野男人过了一晚,就有了。反正在你们中原人眼里,我们女真的男女大防也没有那么严格,我若这么说,便不会有人怀疑。”   “至于我中途逃婚,不肯嫁去草原的原因,也是肚子里有了孩子。如此,一切便都顺理成章了!”   兰芽心底也是一热:“可是你还是云英未嫁的闺秀!我怎么能拖累了你的名誉?!”   ---------   【稍后第二更~~~】 ☆、10你又何必这么莫名其妙地生气?(2更2)   爱兰珠却淡然转眸:“我就是要你拖累了我的名誉,我就是想让你亏欠我这回。”   “我知道对你们中原的女孩子来说,女孩儿的名节就是一个女孩子的生命。那我今天就是将我的命都押上给你。兰公公,用我的命换我建州百姓的平安,你看这笔交易可还值得一做?”   什么劳什子的名誉,她还留着它做什么?反正虎子也不要她,反正兰公子也不娶她了,反正——除了这么两个人,她这辈子也谁都不会嫁了,那她还留着名誉干嘛?   索性用这名誉换女真父老的安康,也不枉她这一世生为建州女真的格格.   爱兰珠从兰芽屋里出来,特地托了托自己的“肚子”,故意在这抚顺城里里外外转了一大圈躏。   若要这孩子来得不叫人怀疑,她就得在这个时候就叫所有人知道她爱兰珠怀了身子。她还得四处去给人讲,这孩子是怎么来的。   外人自然不会怀疑,可是在路上还是远远遇见了虎子带着赵玄打马出来巡查。   赵玄眼尖,老远就瞧见了爱兰珠挺着个肚子招摇过市;旋即找了探子回来细问,听完探子的复述之后,将赵玄也吓得险些从马上掉下来。   虎子高坐马上,一手提着马缰,一手攥着马鞭,眯眼盯着那煞有介事挺着肚子叉着腰走来走去的倩影,回头问赵玄:“她这又是演哪一出?”   赵玄也呛了一下:“……她有了身子了。而且距临盆没有几个月了。”   “什么?”虎子一把抓住赵玄的衣领:“这算是很么话!”   赵玄便将探子的话又跟虎子复述了一遍。   虎子面上的神色便不由见紧,不等赵玄说完喘口气儿,虎子已经一踹马镫,纵马向前奔去。   听见马蹄声,道上的百姓纷纷闪避。爱兰珠遥遥也瞧见了是虎子来,便索性就立在道中间,不闪不避,高高抬首迎向虎子的目光。   虎子这么裹着一股子烟尘纵马上前,凭赵玄对虎子的了解,便知道虎子怕是已经动了气了,他便连忙吩咐手下,各自纵马上前将百姓往远处撵一撵。   虎子的马毫不减速,直接冲到了爱兰珠眼前,虎子这才猛然一提马缰绳。马儿受阻,前蹄扬天,高高抬起在爱兰珠头顶上,看样子仿佛落下来就会踏到爱兰珠头上。   这样惊人的气势,纵然旁观者都吓叫唤了,爱兰珠却仍旧傲然挺直脊背,直直迎着虎子的眼睛。   片刻,马蹄落地,几乎滑过爱兰珠的面颊,就落在爱兰珠眼前儿。   尘烟散去,重新浮现起爱兰珠明丽坚定的脸。   虎子便也很是皱眉。本来是想吓吓她的,却没想到她竟然一点都没害怕,倒是他略有担心,悄然向后退了退。   爱兰珠“噗噗”两声,将嘴里的尘土往外吐了吐,继而盯着虎子的眼睛冷笑:“虎子将军这是发的什么无名之火?好像我也没得罪将军啊。”   虎子眯起眼,垂眸打量她的肚子。别说,还真的隆起来了。   虎子深吸口气:“那日门缝沟,也没见你大了肚子。”   爱兰珠耸肩轻笑:“那有什么奇怪?那天我穿着嫁衣,那嫁衣肥大,遮掩得严严实实,你自然瞧不见。”   爱兰珠说着妙眸上挑:“更何况,从门缝沟回抚顺关,那一路你碰都没碰过我一下,也更不允许我挨近你,你又从何知道我有没有肚子?”   “好,那咱们不说门缝沟,咱们说西苑。彼时你在西苑,也没见你身子成了这副模样!”   爱兰珠便又是一声轻笑:“男人就是男人,如何明白我们女人的身子?彼时月份还小,根本就没有鼓起来,你若是当时能看见,那才见鬼了呢!”   虎子被抢白得说不出话来,只眯眼盯着那个肚子。   这话是怎么说的?她之前不是还哭着喊着要跟了他,怎么一扭身儿,就原来早就跟了别的男人,而且还有了孽种?   如此说来,她根本就是在耍弄于他!亏他那些日子还不由得梦里回想起从前与她在建州的过往。   却原来都是不值得!   瞧他那眼里拢起愤怒、挫败、失望等种种情绪,爱兰珠也渐渐不敢继续与他对视,便心虚地别开了目光,垂下头去。   虎子咬牙切齿:“你既然都跟了野男人,有了野种,你怎么还好意思口口声声说非要嫁给兰伢子?!”   原来说来说去,他不是为了他自己难过,原来他还是要替兰太监鸣不平,哈?   爱兰珠便倏然抬眸,满眼的火焰:“就因为我跟野男人有了孩子,我才非要嫁给兰太监的呀!你难道傻了,我不就图他是个太监,就图他不会在乎我跟人有了孩子,就图他自己生不出孩子来才能对我的孩子好吗?!”   “你!”虎子伸马鞭凌空指住爱兰珠:“你枉为建州格格,却原来这么恬不知耻!”   他竟然这么说她……妈蛋,他竟然骂她恬不知耻!   他明   不明白,这世上她可以将任何人的唾骂都当成耳旁风,她独独受不了是他骂她!   爱兰珠恼得弯腰去一把抓起两手土,照着虎子的眼睛全都扬了过去!.   虎子跟爱兰珠在当街上这么闹,赵玄早知道不妙,于是一边派手下将围观的百姓驱散,一边也派人回去暗暗给兰芽送信儿。   兰芽听了便忍不住笑,瞟着双宝问:“你帮我断断,你家虎爷这是怎么个话儿说的?”   双宝也忍不住乐:“虽说奴婢一向敬重虎将军,也相信虎爷对公子一往情深……可是奴婢却也怎么瞧着,虎爷这还是自己端错了酒碗,结果喝进去的是一大海碗的醋呢?”   兰芽点头,也垂首笑了半晌,然后吩咐下去,叫赵玄亲自在旁边儿监督着,不叫外人听了关键去就行。至于他们两个,由着他们闹。   她不怕他们两个闹,她反倒怕他们两个之间不闹。一旦闹开了,那层影绰绰隔着的窗户纸给捅破了,那反倒好了。爱与不爱,要跟不要,都摊开了在光影底下数落清楚,总好过心里憋着闷着,叫人看着跟着干着急。   不过……   兰芽垂首去看自己的肚子。   爱兰珠那个肚子终究是假的,若那两个不闹开,爱兰珠的假肚子兴许也能瞒过虎子去;可是倘若两个这么闹开了,难保说虎子不掀开了爱兰珠的衣裳去辨认那肚子的真假……到时候,她就得什么都跟虎子摊开了。   真不知道虎子到时候会不会撞墙?.   两把尘土抛过来,按说虎子没道理躲不开。可是说来就是怪了,那尘土明明在半空就散开了,可是却还是有那么几个颗粒随着风吹过来,不偏不倚全都飘进了虎子的眼睛去!   虎子便睁不开眼了,伸手去揉,一时竟然也不得法。   爱兰珠看着了便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可是后来看他揉也揉不好,反倒担心起来,上前急着问他:“你怎么样?真的疼了?唉你别揉了,你下来,叫我给你吹吹!”   虎子自然不依,爱兰珠情急之下也顾不上什么,干脆自己踩着马镫爬上马背去,反过来跨在马鞍上,跟虎子面对面地坐着,伸手住拉虎子的手,认真想要帮他吹眼睛。   可是她却忘了,一男一女共坐马背的姿势本来就有够尴尬了;更何况还是此等面对面的姿势坐着……   赵玄等一众手下在旁边帮着清道,个个都瞧见了、听着了,便也都忍不住笑,却也不敢笑出声来。   虎子眼睛虽然无法观六路,可是耳朵还可以听八方。再加上这街市之间很是拢音,于是便将那些嘁嘁喳喳的笑声都收入了耳廓。   他真是又羞又怒,也不顾眼睛了,劈手推开爱兰珠的手:“你,下去!”   主人这般怒吼,战马便受了惊,以为主人是要迎战,便忽地一声长嘶,发蹄狂奔向前!   爱兰珠倒坐在马背上,一只脚还悬空着,便惊得一声迭声尖叫。   虎子蹙眉,又不能当真将她甩下马背去,只能一伸手——   一手攥住马缰,一只手则下意识地揽在了她的后背上。   这样的姿势,这样的近在面前。爱兰珠便悄然一声叹息,松开了身子,索性尽数投入了他的怀抱中去。   ------------   【明天见~】 ☆、11、对不起,骗你这么久(第一更)   两人这么在马背上面对面抱在一起骑行……原本还没什么,虎子也就只当骑马而已,他提住马缰,尽力叫坐骑平静下来也就是了。   待得坐骑终于放慢了脚步,虎子腾出注意力来左右一看,这才傻了。   方才在街市上的时候,有赵玄和手下替他清场,周围没有围观的百姓,可是现在马匹已经疾驰出来好一段距离,前后已经没有了赵玄和手下,道路左右已然出现了围观的百姓。   这虽说是辽东,可毕竟抚顺关内还是大明地界,左右百姓都是大明子民,乍然惊见一男一女抱在一起策马而来,便人人都看傻了祧。   这男女大防不说,竟然还当街纵马而来了!   之前爱兰珠恨不能给人家挨着个儿地讲,说自己的肚子里的这孩子是野男人的种,于是围观百姓便忍不住嘀嘀咕咕起来:“莫非这个野男人,就是虎将军?”   爱兰珠还好,终究是女真人;可是虎子便是登时一张脸红透,劈手拎住爱兰珠,便将她丢到马下去。   不过好在说是“丢”却也没用实了力,只是将她搁在地下罢了珐。   虎子狠狠瞪了她一眼,便拨转马头,狼狈而去。   .   街上的这故事便也随之传进了兰芽耳朵里。   这桩公案,兰芽明白,也就只有自己敢断了。   她便吩咐双宝,叫他亲自去将爱兰珠给找回来;而她自己,先关起门来,叫虎子来说话。   一听兰芽是问街上的那故事,虎子便窘涩得一头一脸的红:“你听我说,我不是故意的。只是那时候马受了惊,谁能想到它一路跑了那么远。”   兰芽含笑听着,只点头,也不质疑。   听完了虎子的百样儿辩解,等虎子都说够了,她才静静抬眸:“我只问你,一路上跟她面对面地坐着,可碰着了她的肚子?”   虎子一惊,急忙起身大摇双手:“我没碰!兰伢子你信我,我真的没碰她身上任何地方,除了为了避免她掉下去才不得已伸手撑着她脊背罢了!”   兰芽盯着虎子,除了叹气,还是叹气。   这个虎小子又把她的意思给整拧了,以为她是介意他碰触了爱兰珠的身子;可其实她是希望他碰到的啊!   不过没关系,就算虎子当时没碰着,她却也还是有机会。   双宝在院门外轻声禀告:“公子,奴婢将爱兰珠格格请回来了。”   兰芽便一笑:“快请。”   爱兰珠随着双宝灰头土脸地进来,一瞧虎子站在一旁,便又是心酸又是懊恼地跺了跺脚,别开脸去。   兰芽给双宝使了个眼色,双宝这便含笑告退,在外头将院门给拉上了。   兰芽难得地伸手拉住虎子的手,“你过来。”   已经有多久,她不再拉他的手?虎子便脑袋又一片空白,只知道呆呆地跟着兰芽走向前去,都没留意兰芽是将他带到了爱兰珠的面前。   是——将他的手按在了爱兰珠的“肚子”上!   等两人发现了,各自一声惊呼,虎子忙向后倒退几步,爱兰珠则好悬直接蹦到旁边的一棵树干上去。   兰芽瞅着他们俩那傻样儿,忍不住咯咯地乐。   她偏首盯着虎子:“摸出来什么没有?”   虎子一脸的防备,脑袋摇得像个拨浪鼓:“没摸!兰伢子你信我,我摸了也对什么都不记得了!”   兰芽恼得都乐出来,“你滚蛋!别胡说八道!”   倒是爱兰珠盯着兰芽,心下却有一点明白了。她脸色登时有点白,悄然走过来,紧紧盯着兰芽的脸:“兰公公,你这是什么意思?”   兰芽回眸望住爱兰珠。   女真女子的身量高大,爱兰珠比兰芽还高着一头呢,虽然不管气场如何,兰芽却都是仰望着她的。于是兰芽眼底的神色,便都轻易落进了爱兰珠的眼中。   兰芽点头:“我想瞒住天下人,但是不包括他。爱兰珠,我已然瞒了他这么久,我现在想告诉他了,你可答应?”   爱兰珠也有些意外,没想到兰芽竟然还郑重地询问她的意见。   她便深吸一口气,心已然提到了嗓子眼儿,却终究还是毅然点头:“公公自己定夺就好。”   虎子盯着她们两个,听出那对话有些不对劲,便上前走到兰芽身边,垂眸盯住兰芽的眼睛。   “你们两个,在说什么?”   兰芽回眸望他,而另一只手便呼啦掀开了爱兰珠的衣襟,露出了里头的枕头!   .   爱兰珠害羞惊呼一声,不过所幸之前兰公子已经将双宝打发了出去。而院子里,都不是外人,她虽然有些不好意思,倒不怕当着虎子撩起衣襟来。   虎子则盯着那枕头,呆在当场。   半晌,虎子才抬眸盯住爱兰珠,森然冷笑:“果然又是你耍弄人!爱兰珠,你这样有意思么?你以为你肚子大了,我就会吃醋   ,就会要你了?”   爱兰珠登时满面苍白。   兰芽伸手给了虎子一巴掌:“你别胡说八道!这事儿你又给想歪了!她不是为了唬弄你,她是宁愿毁了自己的名节,为了救我的命!”   虎子呆住,“兰伢子,你说什么?”   兰芽叹口气,又捉住虎子的手,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将他的手放在了她自己的肚子上。   肚子里的小家伙登时感受到了,立即叽里咕噜地动起来,不知是手还是脚丫,总之都咕噜噜地上来跟虎子一顿拳打脚踢。   虎子傻了。   兰芽面上微红:“感觉到了吧?这才是真正的孩子。爱兰珠那个,你就算再不经意,却也该知道那不是生命。”   .   虎子倒退三步,紧紧盯着兰芽,目光从肚子上移到她面上,又从她面上转移下去……一副如遭雷劈的神情。   兰芽恬然抬眸,手抚在肚子上:“没错,虎子,我又唬了你这么久:我是女子,我不是男的。所以当年在崇文门外初次见你,你当着我的面换衣裳便被我骂;后来相依为命同室而居,我也每晚都是将被子紧紧缠在我的身上。甚至,最初我故意抹了一脸的煤灰,一方面是为了躲避紫府鹰犬,同时也是防备你瞧出我面上的特征来。”   想及从前,兰芽不由得垂首莞尔:“不过你就是个虎小子,竟然当真相信了我的瞎话,没看出我是女儿身。就连彼时秦直碧扮作女装,我说了只有我才能照顾‘她’,话都说得那么明白了,你却还没有半点怀疑。”   虎子一口气哽住,半晌半晌上不来也下不去。   他不知道自己是该开心,还是该崩溃。   是该开心自己这么久以来喜欢着的果然还是一个女子,开心自己没有辜负岳家祖宗,没有成为一个断袖?还是该崩溃,原来这么久以来竟然一直认错了自己喜欢的人……他连她是男是女都没有分清,他还说什么喜欢她呢?   她果然是他的克星,果然一直都能轻巧地将他给唬过。而他在她面前虎得就像个棒槌……当真是不辜负她给他取的“虎子”之名。   兰芽看他神色,便垂首走过来,轻轻捉住他衣袖:“我知道我是把你气着了,我知道这都是我不对。虎子你尽可以生我的气,若还是觉得气不过,那你现在就打我骂我几下。”   虎子一口气喘上来,随之男儿之泪却瞬间滑下。   “可是你跟我说过,你是岳家的二公子,你叫岳兰陵。”   兰芽深深垂首:“那也是我瞎编出来的,没有这个人。”   “我不信,不信!”虎子终于吼出来,“你一定是冒充的。这世上一定有岳兰陵那个人!是司夜染,是灵济宫,是皇上,是女真——把他给藏起来了,换成了你!你把岳兰陵还给我,还给我!”   兰芽明白,虎子是伤心伤狠了。两年的真心实意,却原来不过是一场谎言,这搁在谁身上也受不了。   兰芽放弃辩解,只是高高仰头望住他,陪着他一同垂泪。   她不想骗他,如果不是情势所迫,她真的不忍心欺骗这个相依为命的兄弟。   两人这么呆呆地对望,傻傻地流泪,爱兰珠看不过去了,上前挥起鞭子便抽在虎子身上:“你疯了,这么对她喊,这么叫她陪着你伤心落泪,你难道忘了,她是怀着身子的人!”   “还说什么你爱她,可是你现在这么做,是会动了她的胎气,你明不明白?!”   -   【稍后第二更~】 ☆、12、野男人就是我(第二更)   虎子定定呆住,不敢嚷也不敢再发脾气了,怯生生地伸出双手去攥牢了兰芽的手臂,低声下气地问:“你可有事?天,我这都是干了什么?”   兰芽却反倒眼泪越落越凶:“我没事,虎子,是我对不起你。你继续对我凶吧,没事的,我和我的孩子都忍得住。我不想让你这么都憋在心里难受,你跟我吼出来就好了。”   虎子手臂颤抖了几下,还是忍不住双臂收紧,将兰芽搂在了怀里祧。   却也极小心地,避免碰着兰芽的肚子,只垂泪在她耳边道:“我如何能舍得——吼你。兰伢子,无论是你岳兰陵也好,岳兰芽也罢,也不论你是男是女,只要你还是你,那我就都认了,我都认了!”   兰芽抓紧虎子的衣裳,放声哭了出来:“虎子你当我哥哥吧。我兄长已经不在,而这些年都只有你一直陪在我身边,不离不弃。我给不了你男女之情,可是我却还是私心地不想失去你。所以你答应我,你现在就答应我,你给我当哥哥吧,行不行?”   她放声哭了出来,虎子反倒不敢再哭了,用力吸着气,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他捧着兰芽的头,将她拉开一点,细细看她面容。   “我说你这个家伙,是不是就喜欢到处去拜金兰?我记得司夜染跟梅影‘成亲’那晚,你都拉着藏花拜过了;后来又听说你自顾地去朝顺天府尹贾鲁叫哥哥……怎么着,如今又要轮到我了是不是?”   眼前的虎子仿佛倏然就变了,仿佛一转眼之间就已经不是从前、甚至不是方才那个虎小子了。此时他的目光深沉而绵长,此时他对她的态度多了那么多叫她心疼的哑忍……   他的这样突然的转变,都是为了她,都是为了不叫她伤心珐。   兰芽便也深深吸气,努力忍住自己的眼泪:“是啊,谁叫我身边都是一帮男子,我除了结金兰、认兄弟之外,难不成还真的都把你们收为我的面首,当我的男宠吗?”   虎子目光绵长:“那我也乐意。”   兰芽心下又是一痛,却垂首笑开:“就算我想,我也不敢。我家大人的脾气你也明白,他如何肯与旁人一同分享?”   虎子哼了一声:“那就叫他干脆将我们也都杀了算了。”   提到大人,兰芽便又忍不住想要落泪,却强笑道:“可是他一向都不与死人争啊,那赢了又有什么意趣?凭他的性子,便要一个一个都留着你们,还让你们好好活着,就要让你们心甘情愿地认输呢。”   那个傲慢的家伙,那个将醋都染了骨头心儿的家伙,此时微微一合眼便都是他那别扭又清贵的模样。便是曾经的身在月下飞檐,发间翠簪荧荧的模样。   她笑,努力地笑。责备自己怎么又跑题了,这不是跟虎子相对垂泪呢么,怎么忽然一想到了大人,这心下的思念便又止不住、收不回了呢?   .   话已然说开,虎子抹干了眼泪,便迅速回到现实情形中来。   他抬眸望向爱兰珠:“就因为你也知道了兰伢子的情形,所以你才故意装出一个肚子,还要出去见着谁跟谁说有了孩子的?”   爱兰珠便一点头,想到之前还被他骂“恬不知耻”,便委屈得红了眼圈儿。   虎子看爱兰珠的模样,心下也是歉然,便认真道:“之前对你说的话……对不住了。”   爱兰珠跺脚转身,背后的大辫子跟着一甩:“算了,谁稀罕跟你计较了!”   虎子却走到她面前,认真盯着她:“可是你今天既然装出了这个肚子,你就得将未来的事也绸缪明白才行。将来孩子必定要跟着你,你又该如何护好她的孩子,你又用什么来保证有能力护住她的孩子呢?”   爱兰珠被问得一愣。事出紧急,她当真还没来得及想那么多,只想先帮兰太监应付过眼前去再说。   她便盯着虎子,愣愣地照实了说:“……我没想过。”   虎子心下暗暗叹息:这就是女人办事的方式,只顾着眼前一时一事,想不到将来那么久。   他转眸平静望向兰芽:“爱兰珠的野男人就是我。”   .   兰芽和爱兰珠闻言都是一怔。   爱兰珠登时面上涌起一片羞红,着实有些喜出望外。   兰芽却轻轻皱了皱眉。   虎子的情形与爱兰珠不同,爱兰珠终究是女真人,不十分受大明朝廷约束;可是虎子此时是朝廷将官,又是袁家后代,一言一行都受朝廷的拘囿。若他将孩子收到他的名下,不说旁人,首先便瞒不过皇上。若皇上以此事为借口发难,那虎子便也同样背上了欺君的大罪。   虽然如果这样安排,能客观上撮合了虎子和爱兰珠……可是兰芽权衡之下,却还是摇头:“虎子,我不能连累你,不能连累你袁家。”   虎子却轻轻一笑:“何谈连累?你这倒也是成全了我。”   他深深凝眸:“既然你是女子,我便多希望自己能成为你孩子的爹。那么现在机会来了——纵然我不是你孩子的亲   生的爹,但是你的孩子们却也会在将来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叫我为爹。兰伢子,这也是我心愿得圆,我倒要求你成全。”   兰芽眼中含了泪:“我岳兰芽何德何能,能得到你们如此的舍命相帮。”   虎子怆然一笑:“又说傻话。如果没有你,又如何有今天的我?”   爱兰珠也是认真点头:“如果没有你,我早自杀了。”   虎子转眸来望向爱兰珠:“……若你不觉得委屈,便与我拜堂吧。”   爱兰珠一怔,面上又是一红,可是却终究还是偏转过头去,眼中水光一荡。   兰芽便急忙上前拍了虎子一记:“不是要当野男人么?”说着伸手揽住了爱兰珠:“别理他胡言乱语。”   爱兰珠纵然再大度,可是女孩子总归有女孩子的计较。纵然眼前就是自己想要托付一生的那个人,纵然是那个人在亲口求亲,可是——那个人却是为了别人的孩子才说出这样的话,那当中的次第,终究天差地别。   爱兰珠黯然片刻,却毅然还是抬起了头:“公子你别担心我。”   她妙眸明净,回望虎子:“我愿意。”   .   京师。   内安乐堂。   四铃十分担心吉祥会想不开,便几乎但凡有半点闲暇都去亲自陪着吉祥和小皇子。   小皇子过了满月,可是既然皇上没来看过,没给取名儿,便任何人都没有资格给取名儿。吉祥纵然是亲娘,可是身份太过低微,也没有这个资格,于是跟小皇子咿呀地说话,竟然也不知该怎么称呼才好,心下便更忍不住有些黯然。   四铃盯着吉祥,便有些欲言又止。   吉祥明白自己跟孩子既然现在还在内安乐堂,便一切都要仰仗这位掌房官,于是对四铃也极为客气。   “大人有什么话便说吧。”   四铃坐下来:“实则,兰公公临行之前倒来嘱咐过下官,要下官好生照料姑娘……”   吉祥便也明白一定是兰芽留下了话,便点头:“你说就是。”   四铃缓缓道:“实则这些话,下官是听不懂的,也只是暂时听下来,等到今日转达给姑娘罢了。至于这话中的真意,还要姑娘自己体会。”   “兰公公说,姑娘与兰公公同龄,正是青春正盛的时候,便什么都等得起。而贵妃娘娘却已过五旬,与天难争。姑娘不管遇见了何事,只要心里记着这句话,便眼前没有什么忍不过去,没有什么等不得的。”   “兰公公还说,这个道理,就连僖嫔娘娘也是深谙其道。兰公公说姑娘比僖嫔娘娘还小着几岁呢,就更该等得起。”   吉祥便一愣,半晌点头:“我知道了。大人,此话不必叫第四人知晓。”   .   这日湖漪到太医院为吉祥拿药,半路上却遇见了海澜。   海澜向湖漪亲密地笑:“湖漪,怎么这些日子也没回万安宫来走动走动?娘娘想念得紧。”   湖漪便忍不住心下怆然,冷冷一笑:“难为娘娘还记着世上有奴婢这个人。或者娘娘还是后悔了,不该叫奴婢活到今天?”   海澜便笑:“你这说的是什么话呢?终归你是咱们万安宫出去的人,你的底细旁人就算不知道,咱们娘娘却知道得一清二楚。”   ----------   【明天见~】 ☆、13、后宫从不是安静之地(2更1)   经不住僖嫔的软硬兼施,湖漪终是说了实话。僖嫔一听吉祥果然是生了,且是生了个皇子,便跌坐在座上,半晌回不来神。   海澜见娘娘失态,便将湖漪送了出去,边走边嘱咐:“虽说娘娘曾亏待了你,可是你终究是万安宫出去的人。一日曾在万安宫,你身上便也永远都烙印下了万安宫的名字。你当真以为,就算你还想去投靠别人,人家就真的能忘记你是万安宫的人么?”   湖漪深吸口气,咬唇不语祧。   海澜道:“咱们姐妹一场,我也不妨与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娘娘那般待你之后,她并非没有悔意,只是彼时继晓是她复宠的唯一救命稻草,权衡之下她只能暂时抛开你。试想倘若娘娘没有恩宠,那咱们万安宫里的人还不是命如蝼蚁?也只有娘娘复了宠,她才能给咱们更多的好处。你彼时太痛,有些事想不明白也是有的。既然现在继晓已经伏诛,娘娘也有悔意,你又何苦不趁机重新得到娘娘的信重呢?”   湖漪眯起眼来:“你的意思,是要我重回娘娘身边?可是当初是娘娘将我送进内安乐堂的,她不发话,我怎么回得来?”   “不。”海澜摇头:“你不回来,就留在内安乐堂,就留在那个吉祥身边儿。你留在那里能办的事,比你回万安宫能立的功劳更大。”   .   湖漪走了,海澜回到万安宫来,面上也是忧色难平。   就像她跟湖漪说的,这万安宫里的人本是一体同命。虽说娘娘是主子,她们是奴婢,可是唯有主子得宠,他们这些当奴婢的才能在宫里扬眉吐气。如今吉祥生了,而且还生下的是个皇子,她自己这心下实则也跟僖嫔娘娘一样,只觉天都要塌下来了珐。   可是却出乎海澜意料,走进寝殿的时候,却见僖嫔已然恢复了常态,非但不再自艾,反倒眼角眉梢都勾起了坚毅的笑。   海澜便忙上前问:“娘娘这可是急怒攻心了?怎么不见伤心,反倒兴致勃勃地?奴婢这就去请太医来瞧瞧。”   僖嫔一把抓住海澜:“别傻了,本宫没事。”   僖嫔越是这么说,海澜自是越发担心:“娘娘这样了,还说没事?”   僖嫔郑重点头:“是真的没事。”   海澜回转来,小心盯着僖嫔的神色:“娘娘……怎么会没事?”   僖嫔清冷一笑:“本宫先时听说吉祥生下了皇子,心下难免惶急;可是冷静下来细细想来,倒不觉得怎样了。”   海澜转不过弯儿来:“娘娘这是怎么说?”   僖嫔转眸望向窗外:“吉祥虽然生了皇子,可是湖漪却也说得明白,从吉祥被送进内安乐堂,到临盆、皇子满月,皇上从未亲自去过,更连问都一句没问。且关于吉祥和皇子的将来,皇上更没有一句说法。”   “这便说明什么啊?这就是说,皇上是否能接受自己的儿子出自大藤峡余孽之事,自己心里也还有挣扎和犹豫。唯恐说了出去,遭到群臣反对。吉祥的身份太低,本宫却不同。本宫是正正经经的内廷主位,所以倘若本宫也能同样生下皇子来,那太子之位就还落不到吉祥的孩子头上!”   海澜却还是摇头:“可是娘娘怎么忘了,咱们大明朝的规矩是有嫡立嫡,无嫡立长。那吉祥的身份在低微,可是好歹她生下的孩子是皇上目下的长子啊!”   “皇长子又怎么了?”僖嫔嘲讽地笑:“可是现下除了皇上、除了内安乐堂那几个人、除了咱们之外,又有谁知道他是皇长子了?只要咱们经营得法,只要也能生得下皇子来,就自然有办法叫皇上立咱们为太子!”   海澜微微一愣,随即便也悄然笑开。   是啊,一切的一切,便都在皇上的暂不公开里。只要皇上还没承认,便万事自然还有转圜。   僖嫔见海澜也懂了,便垂首轻笑:“去,到库房里头将从前怀贤给本宫送进来的东西好好翻检翻检,挑些好的,妥妥地装了盒子。”   海澜一怔:“娘娘要去访客?”   自从失宠,僖嫔自闭宫门,许久未曾出去走动过了。从前因为帮衬贵妃的缘故,早将六宫上下都得罪了;后来又因独自得宠,自是六宫的眼中钉肉中刺……此番,娘娘这出门却要是去见谁?   “嗯,去拜见贵妃娘娘。”僖嫔淡然起身,目光平静,显然已是心有成竹。   海澜自然不放心:“娘娘!咱们也算是跟贵妃那边掰了的,娘娘这样去,岂不是要自讨苦吃。”   僖嫔淡淡微笑:“自讨苦吃也要去讨。再说,不吃苦中苦,何为人上人?”   .   僖嫔来求见,接连三次,贵妃不见。只推说是贵妃这些日子身子不适,不宜见客。   僖嫔却也不恼,亦不意外,依旧每天晨昏都亲自来请安。再不说求见,只是请了安就走。   柳姿天天替贵妃通传此事,面色之上倒也和颜悦色,可是心下却总是忍不住想起梅影。若是梅影还在,必定当面给僖嫔个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让僖嫔自己臊得慌。      柳姿也只能暗叹自己的性子做不来那样爽利的事。   此时的僖嫔看起来又是从前的那个僖嫔。刚刚从杭州被送进宫来,身份最最低微,在宫里无依无靠。后来自己想明白了,前来主动攀附贵妃。贵妃又哪里是人人都能攀附的,于是很是给了她几个月的闭门羹。   彼时的僖嫔便也是这样低眉顺首地每天晨昏都在请安,便是雨雪风寒,也都朝阳在檐下跪上半个时辰才走。   正是因为如此,她才渐渐入了贵妃的眼,贵妃安排她侍了寝,皇上虽然谈不上喜欢,但也在意是贵妃的举荐,于是侍寝之后才封了嫔位,一跃而成内廷主位。   后来才渐渐明白,也正如梅影所说,说这个邵灵竹才最是心思细密的,她所有的低三下四,实则都只是手段,图的都是她自己将来的直上青云。   如今僖嫔这又卷土重来,可惜梅影已然不在。凭她柳姿自己的性子,也拦不住什么。况且宫里的首领太监还是凉芳,她就更是有心想拦却力不从心。   她唯有在贵妃身边浅浅缓缓地劝,说娘娘这些日子不理宫外事,这才得了几天的清静,可别为了一个僖嫔就破了例。僖嫔愿意跪就叫她跪去,总归娘娘身为贵妃,她一个嫔位的,娘娘没什么受不起。   贵妃望着柳姿,也只能暗自叹气。   柳姿是个好孩子,只是性子太软。她当初给柳姿取了“柳姿”这个名儿,可不就是依着这孩子的性子来的么。不像梅影,有骨也有冷,时时处处倒有她自己当年的几分性子。   只可惜……   一想到梅影,贵妃心下便又是疼。   现在眼前的宫女是这柔软性子的柳姿,硬气不起来;管事的太监是凉芳,但是凉芳这些日子更迷上了东厂的差事,利用仇夜雨被架空,凉芳开始日日都往东厂跑,恨不能每一个案子都由他来亲自带队去查。   这样一来,昭德宫便也跟着一并被架空了一般,贵妃便更忍不住想念从前,想念身边儿是小六和梅影那两个孩子都在的时候儿。   算着日子,她知道内安乐堂那边儿早就满月了。可是皇上并无任何动静,倒叫她暗暗舒了口气。   可是就算满月没动静,接下来就是百天儿了,不敢保证百天儿皇上还没动静。   毕竟一个小孩子出生之后重要的日子就这么几个,或者是满月,或者百天……想历朝历代的太子之立,可不就许多都赶在百天么?   再说,就算百天还没动静,接下来还有周岁;还有每年一个的生辰呢!   总归那个孩子是目下的皇长子,立为太子都是早晚的事。她心里即便再难受,也只能坐视那一天的越来越近,直到变成现实。   这种恐惧,与她自己对于岁月的恐惧交织在了一起,都是越来越近,都是——无处可逃。   她渐渐地便也分不清,她是更怕大限将至,还是更担心那个孩子成为储君了。   历朝历代的规矩,身后能与皇上同葬的,除了元配皇后之外,就还有一个空位——那就是下一任储君的生身母亲。   若那个位子终究要留给吉祥那个J婢,她万贞儿这一生究竟还剩下了什么?   ------------------   【稍后第二更~~~】 ☆、14、大喜之日(2更2)   辽东,抚顺关。   虎子与爱兰珠大喜之日。   这个日子选得微妙,正是赶在女真各部首领都已陆续前来的时候。现在所差的就剩下建州三卫,以及女真各部中实力最强的海西女真哈达部还没到来。   借着爱兰珠大喜的由头,兰芽又亲自派人去建州三卫送信,告诉他们身为新娘的娘家,不来是说不过去的。只是这个信使的人选,因有山猫先例,兰芽颇为踌躇。   也不知道山猫是从何处得知了这个消息,竟然连夜“写下”一张请令状,交给了兰芽。那纸上的自己潦草,大小不一,一看便能想到有的是用鼻尖写就,有的干脆是用下巴蘸了墨……兰芽只看了一眼,便红了眼圈儿。   山猫说自己已是废人,此时活着也不过费朝廷的米粮。既然是残破之躯,也知道建州的虚实,不如就将自己这条命再搭上一回。就别再连累囫囵的好人了,就还叫他去。如此就算这回再也回不来,也是这一生没有白活珐。   最后他郑重地一笔一画写下:“叩谢”。   虎子忍不住了,非要自己去,赵玄上前一把扯住:“将军岂能去!你是新郎,且在家中好好筹备。这次的事,还是叫属下去吧。”   这帮手下个个都是好样儿的,都是不怕死的。兰芽因之而郑重地道:“就因为你们都是不怕死的,咱家这回才决不能叫你们去白白送死!”   兰芽于是招来赵玄,低低嘱咐。   三日后,赵玄亲自陪同山猫去了建州右卫,面见凡察。凡察见了山猫的模样,惊得连连后退。赵玄便是冷笑:“我兄弟此时的模样,是建州卫与建州左卫,尤其是董山贝勒送给朝廷的大礼。兰公公和朝廷都绝不会忘了这份‘浓情’,所谓礼尚往来,朝廷必有‘嘉奖’。”   凡察身为建州右卫的都督、孟特穆同母异父的弟弟、董山的叔叔,自知若是株连的话,自己也难逃。便跪倒:“望朝廷和兰公公明察,我凡察并不知有此事!”   赵玄点头微笑:“凡察都督不必忧心,我家兰公公一向恩怨分明。她早知道凡察都督与董山的卫印之争,明白凡察都督与董山不是一路人。兰公公说得明白,我这山猫兄弟是被董山贝勒所害,与孟特穆都督、凡察都督无关。”   凡察这才长舒一口气:“请将军回去代为禀告兰公公,这几天下官卫所实在有些琐事缠身,这才没能早早赴抚顺关。这回既然是我侄女爱兰珠的大喜之日,又是与朝廷将军联姻,我凡察必定前去。三日之内必到,请公公放心。”   赵玄开心一笑:“只是本将此时前来也是做好了心理准备,说不定董山贝勒听说我来见都督您,便也会在外设伏,将我也捉去与我山猫兄弟相同的处置呢。或者我这条命就也留在建州三卫的土地上了。”   凡察大惊,连忙表态:“将军放心,本都督亲自派人护送将军反悔抚顺关。路上若有人敢拦截,不管是谁,本都督也都斩杀不殆!”   赵玄带着山猫满意而归,路上没有赴建州卫和建州左卫,只到大营外,射响箭,将信儿绑在箭上。   箭中门楣,正正地钉在朝廷颁下的建州卫、建州左卫的黑底描金的匾额之上,仿若重重的警告。   .   董山拿到信儿之后,恼怒地冲进孟特穆的正堂。   “阿玛,那个兰太监也欺人太甚!她竟然自作主张将爱兰珠许配给了那个叫虎子的参将,她又将咱们父子当成什么!”   孟特穆自然也是忧心。爱兰珠本已许配给巴图蒙克,可是人没送到,这又要大张旗鼓地嫁给大明的参将,谁敢保证巴图蒙克不会以为是他们女真临时变卦了?   孟特穆沉了一口气:“这便修书,派人去质问那兰太监。就说我小女爱兰珠格格在出门的途中被劫,怎么会突然出现在了抚顺关,又怎么会突然要嫁给朝廷的武将。难道说劫走我女儿的就是兰太监么?”   信儿很快送到了抚顺关,摆在了兰芽面前。   这些天兰芽的脚脖都肿了,下地走路宛若踩着两团棉花。她知道自己已是身子的晚期,这胎怀不住多久了。可是她眼前还有两件大事:一是风风光光将爱兰珠和虎子的婚事办了;二就是得将女真各部首领的会盟办完。   她一看那封措辞严厉的信便笑,手指头也肿了,捉不住笔,便吩咐双宝秉笔。   “宝儿,告诉他们,爱兰珠格格怎么在半道被劫,又是被谁劫的,对不住了咱家当真不知道。个中因由,想来是孟特穆都督与董山贝勒更为心知肚明吧——爱兰珠又不是普通的女真姑娘,她是建州格格呀,岂是随便出门就能被劫的?定是建州自己得罪了人,才会赔上格格的吧。”   “至于格格怎么会出现在我抚顺关,说来因缘巧合,我大明将官按例在抚顺关外巡视,发现有人行踪鬼祟,队伍当中还有女子哭声。我大明将官遂拔刀相助,救下格格。格格恩怨分明,愿意以身相许,想来这也是朝廷护卫女真、女真向朝廷感恩的一桩美谈。如此好事建州不来同喜,何苦出如此苛问之辞?   难道说格格被劫之事本身,还藏着建州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不成?”   双宝边写边笑,一气呵成,写完了吹干墨迹,忍不住又赞自家主子:“公子厉害,建州必定哑口无言。”   兰芽听后也只是垂首疏淡一笑。   建州早有反心,却一时不敢公然造反,可是她的身子却容不得她耗时与他们周.旋,为今之计只能逼他们提前起事。若再耽搁……孩子就要降生了。   身为母亲也许都有直觉,都说别人的孩子是十月怀胎,可是她知道自己熬不到足月。也许自己的孩子也会如同月月一样,那样早地来到世间。却也私心里惟愿自己的孩子不会如月月一般,刚出生便经离乱,更不会……失去爹娘。   她回眸望向南,望向京师的方向,心中唯有默念:“大人,万万保重。不论京师多少暗礁险滩,你也要完全地都熬过来。”   .   身为新娘,爱兰珠这些日子带着假肚子,也悄悄地打探着建州那边的消息。   凡察叔叔都终于来了,可是阿玛和哥哥那边却还没有消息。   建州三卫,同气连枝,既然连凡察叔叔都来了,若是阿玛和哥哥再一意孤行,那么一点兰公子发兵,阿玛和哥哥将孤立无援!   而她的婚礼,也将是女真各部会盟之时,便也等于是阿玛和哥哥最后的时限。阿玛和哥哥如何看不出来?!   这般想着,她便怎么都喜庆不起来。白日里还能在人前强颜欢笑,夜晚则是捧着自己的心,仿佛一日一日数着建州灭顶之灾的到来。   .   昭德宫。   连给僖嫔吃了两个月的闭门羹,第三个月的头儿上,贵妃忽然叫僖嫔进来。   贵妃这话不是叫柳姿传的,反倒是叫了方静言去办。   方静言是凉芳的徒弟,当凉芳不在昭德宫时,凉芳的大事小情便也都交待给方静言。渐渐地方静言在贵妃面前便也得了脸,有了机会替贵妃办事。   等柳姿知道消息的时候,却已然见方静言躬身陪着僖嫔走进了贵妃的寝殿。   柳姿心便一沉,暗暗道:“娘娘,切勿再上了僖嫔的当!”   .   寝殿之内,一灯如豆。   小宫女端过水盆来,要替贵妃洗脚。   僖嫔跪在地下,见状连忙道:“这位姐姐,此等活计便交给本宫来吧。”   贵妃也没出声,那小宫女便也只好退了下去。   僖嫔跪着行到贵妃榻边,先将自己的脸伸进水盆里去,贴了贴水面,试了试水温,这才抬头对贵妃说:“娘娘,水温合适。”   贵妃依旧不动,僖嫔便伸手去帮贵妃除掉了绣鞋、褪下了布袜,将那约略缠裹的足,用掌心托着,引入水里。   一边洗濯,一边认真地缓缓按摩。   明代缠足的规矩,与从前又不一样,不是缠残了,而只是将脚显得更加瘦长。于是每晚用热水泡泡,方能活动开。   贵妃舒服了,这才睁开眼看僖嫔,仿佛才发现一般:“哎哟,怎么是你呀?那帮丫头真是该死,怎么能叫堂堂内廷主位替本宫做这样的粗活?”   .   诏狱。   卫隐悄然无声而来,面容隐在灯影里,将外头的事一件一件絮絮禀报了。   司夜染唯独问一事:“昭德宫的消息,是怎么来的?不可能是凉芳给的。” ☆、15、这储君的位子,不是想要就能要   昭德宫。   僖嫔伺候贵妃泡完了脚,又亲自为贵妃套上睡觉时候用的真丝绣鞋,服侍着贵妃躺下,她自己还跪在榻边宛若丫头一般。   贵妃这才“嗯”了一声:“不消你说,我也明白你的来意。这后宫里头,实则就没有不透风的墙。内安乐堂那边有了动静,你们自然一个一个的便都不安了起来。”   僖嫔便惭愧点头:“嫔妾终是经不起什么事,一遇见这样六神无主的,便只想着到娘娘跟前儿来学学娘娘的淡然。”   “哼,你倒不必这样说,本宫也不淡然。这就是身在后宫里的女人们的命,这一日一日活着争的不就是这点子事么?本宫现在看起来倒还平静,不过是因为本宫已然过了五旬,也不指望着还能再为皇上诞下一男半女了。珐”   “不论你们谁生,总归都不是本宫自己的孩子,那谁生又与本宫有什么关系,谁有本事生,那谁就生去好了。”   贵妃就这一点好,行事颇有男子之风,比一般女人光明磊落祧。   僖嫔便笑:“娘娘与嫔妾们总归是不同的。嫔妾们总依赖皇嗣,娘娘却独得圣恩,皇上对娘娘的感情从不因皇嗣而有所动摇。”   贵妃愣了一愣:“你说的倒是没错,这些年皇上对本宫如何,本宫心下自然是有数。可是人心易改,本宫也难免时时生出不妥帖来,也担心皇上早晚有一天会更爱个年轻的,要是再有了皇嗣,那本宫就也得学着清宁宫那位,或者坤宁宫的活死人,自己关上宫门,静待大限了。”   贵妃这自然还是实话。   僖嫔便伏身:“娘娘的的担心何尝没有道理!嫔妾此来,实则也是向娘娘请罪。先前那些时日,嫔妾与娘娘这边少了些走动,不瞒娘娘说,那时候在嫔妾身边的就是这个吉祥。”   “她先是奉了太后的懿旨,帮衬着嫔妾能得盛宠,以此来分娘娘的宠。嫔妾一来惧怕太后,二来也是受了吉祥的蛊惑,便与娘娘生分了……如今想来嫔妾真是痛悔万分。”   僖嫔是怎么得的宠,贵妃自然是心知肚明。如果没有太后在背后的布局,谅她一个小小僖嫔也不敢公然与她分宠。而这当中吉祥所能起到的作用,倒让贵妃估计不足。   贵妃便眯起眼来:“她都教你做了什么?你都一一说来。”   僖嫔既然这又回头来找贵妃,便自然不敢再有隐瞒。况且现在太后因为想为简王夺位之事已经与皇上掰了,如今自闭门户,不出清宁宫,僖嫔现在唯一的赌注也只能全都下在贵妃身上了。   僖嫔将与吉祥有关的事都说了,贵妃随即便听出了一处关窍:“你是说,你得宠前后,是吉祥专门为你配了一种香?她还要求你日后见皇上的时候,也都熏上那种香?”   僖嫔点头:“正是。也就是因为那种香,后来才叫嫔妾与她掰了。彼时嫔妾已经渐渐有失宠的迹象,于是嫔妾希望她另外配一种香来,可是她却推三阻四,结果配来的还是原本那一种香!”   便是到了如今说到那事,僖嫔还是一肚子的气。   贵妃却听出了门道来,眯眼打量着僖嫔。   这个僖嫔颇有心机,只是心量还是窄了些;再加上是小门寡虎出来的丫头,小时候只混过梨园行,于是眼界也浅,格局也小。   贵妃便不动声色地问:“她当初送那香给你的时候,是怎么说的?”   僖嫔回道:“她说这个香方是是出自她们大藤峡,京师和宫里都没有会用的。嫔妾用了必定是独一无二。嫔妾还曾担心就是普通的香料,又如何够挽住君心呢?她却自信地劝嫔妾,说叫嫔妾放心去用,她以脑袋担保必定能叫皇上垂怜。若做不到的话,叫嫔妾摘了她的脑袋。”   “这么自信?”贵妃越听面上神色越凉,心下已是有了几分计较。   这后宫里这么多年轻的女人,她万贞儿便也容得任何女人的儿子当太子,唯独不能是这个吉祥的儿子!   贵妃便转开头去,看自己帐子里的香包:“你的心意,本宫明白了。本宫会提醒皇上小心吉祥那狠毒的丫头。你回去吧,本宫要安置了。”   僖嫔如何肯这么就走了?   贵妃给她的话儿,也只是说感念她有这份护主之心罢了;却没说还要让她复宠,兼生下孩子啊。   僖嫔便伏地,嘤嘤而泣:“娘娘,容嫔妾再进一言:嫔妾实则在这宫中无依无靠,除了娘娘之外再无人可仰仗。嫔妾私下想着,就算嫔妾能生下皇子,可是在这宫中的境遇却也比吉祥好不了多少,同样都是孤立无援。”   “嫔妾便想着,若有朝一日也能生下皇子,嫔妾便将自己的孩子奉给娘娘抚养。让娘娘成为那孩子的母亲。便是将来那孩子有福分登上皇位,嫔妾也会发下血誓,叫那孩子尊娘娘您为太后!”   贵妃眼睛一亮:“你当真肯这样委屈你自己?”   僖嫔用力地点头:“是,嫔妾愿意!太后的名分对于嫔妾来说不要紧,只要嫔妾能够在这深宫里平平安安你地活下来,不再遭人践踏。   ”   .   僖嫔走了,贵妃陷入沉思。   不能否认僖嫔是当真戳中了她的软肋。虽说她也清楚僖嫔是个什么货色,不过她却更不能容许吉祥有上位的那一天!   她便避开凉芳,悄然单独叫来方静言。   方静言一听贵妃的吩咐,便也是吓了一跳,却也赶紧去办。   .   诏狱。   听得司夜染问,卫隐便也悄然一笑:“大人明察,自然不是凉芳送来的消息。大人以为是谁呢?”   昭德宫里的情形,司夜染自然每一个人都了若指掌。   “能知道这样消息的,必定都是贵妃娘娘知近的人。不是每一个昭德宫的人都有资格进寝殿,亲自伺候贵妃娘娘。便比如那个薛行远,他可能就还从来没进过寝殿。”   “最有可能的当然是柳姿。可是柳姿与梅影不同,性子柔婉,当年贵妃娘娘挑了她跟梅影一起伺候,为的就是中和梅影性子里的冷硬。况且宫规森严,她一个宫女并无机会出宫来,所以这消息不是她送来的。”   卫隐含笑点头。大人身在牢狱,却依旧对宫内宫外的那些事洞若烛火。   司夜染垂眸望向地面的影子:“如此算来,也就剩下一个人了:方静言。这个人善钻营,又比薛行远更能得凉芳的宠信;只是我倒是有点惊讶,这个方静言怎么会将心朝向咱们这边了。”   说完了,他随即便又勾唇一笑:“也是我愚了,怎么会想不到。这世上我想不到的事,必定都是你家兰公子干出来的。她必定是趁着我不在,悄悄儿地又给那方静言使了主意了。”   他越说,笑容便越是扩大:“知道你家兰公子最了不得的是什么本事?她不因私己之恨便推开甚至放弃任何一个人,她会将他们都放在适当的地方,然后等待最佳的时机重新唤回他们的真心。一子动,则全局活。”   正说着话,有锦衣卫走上前来,悄然附在卫隐耳边,低语了几声。   卫隐便挑眸望向司夜染,隐约一笑:“说曹操,曹操就到了。大人,方静言来了,说是带着贵妃娘娘的口谕。”   司夜染含笑仰头:“你去吧。”   .   卫隐随着手下来到门口,却见方静言身上披着披风,风帽将面容遮严。   卫隐客气地请他里头坐,方静言却一伸手拦住:“咱家这个时候儿来,是来传娘娘口谕的。”   卫隐连忙跪倒:“微臣锦衣卫镇抚卫隐,跪接娘娘口谕。”   方静言很是受用,便高高扬了扬下巴:“着你锦衣卫北镇抚司大牢,将在押人犯司夜染交予来人。其余一切休得过问。明天一早,人犯必定奉还。”   卫隐故作迟疑:“司夜染乃是朝廷侵犯,若要提审,须得有锦衣卫会同刑部的行文……下官自己做不得主啊。”   方静言磔磔一笑:“怎地,在卫大人你眼里,原来贵妃娘娘的口谕还比不得刑部的行文?”   卫隐急忙叩头:“微臣不敢。”   “将人带来,娘娘可等着呢!”方静言目光薄凉。   .   贵妃这大半夜的忽然传召,卫隐心下也没底,便急匆匆进了牢房,将方静言来意说了。   “大人,您看?”   司夜染淡淡一笑:“去,自然要去。本官在这牢里也窝得骨头都酸了,正好到宫里去伸展伸展筋骨。”   -   【今天一更,明天见~】 ☆、16、那个孩子留不得   司夜染随着方静言直奔昭德宫。   一路之上,方静言一直在悄然打量司夜染,有话想说,却迟迟没敢说。   司夜染自然都看在眼里,却也只当都没看见。   方静言这样的竟然也让他一时心软留下一条性命来,他自己还曾后悔,不如将这小子与他方家人一并杀了算了。   他娘子心软,还肯给这小子一个立功赎罪的机会,那这个人他便留给他娘子使,这小子的感念,他便也都只留给娘子好了珐。   总归依他自己的性子,他是做不到与这小子还能相逢一笑。   祧.   轿子到了昭德宫,贵妃早早在等着。柳姿亲自将司夜染带进寝殿去,便退了出来,关上了殿门。寝殿里只有贵妃和司夜染两个人,便是方静言和柳姿也没资格在里头听着。   司夜染向贵妃见大礼,披风褪去,露出他一身白色的囚衣。身为侵犯,发也不能簪冠,便那么垂下两肩。虽说依旧不减满身的风华,却终究叫贵妃看了心酸。   想这个小孩儿从小是在她身边儿长大的,因为他的相貌像极了她亲生的皇长子,于是她便给这个小孩儿永远都打扮得宛若画里的人一般。他身上穿的料子,都是皇上赏赐给她的,有的甚至是她自己都舍不得穿,裁制了叫他穿。   只图着他穿上好看,那么远远地望着他立在院子里,眉眼之间便也能让她仿佛能看见自己的皇长子长大到这个年岁的时候,大致能有的模样。   就这么个她自己都爱若至宝的小孩儿,竟然今天却被那帮人给整成了这个模样……她的这颗心啊,唉。   明明知道不是,却总还是觉着仿佛看见了自己的孩儿,也这样一身牢衣,披发而跪……她好难过,真心实意地疼惜。   贵妃便轻轻闭了闭眼:“你这孩子,受苦了。你也真是的,这回怎么就这么乖乖滴受罚,一点都不想法子替自己解困?就算皇上严命,你好歹也来告知本宫一声。知道你如此,本宫岂能不闻不问?”   司夜染毕竟是她昭德宫出去的人,不管走到哪一步,说到出身也永远都是她这里。更何况,她的心下还亏欠着梅影那个孩子。梅影这一生最惦记的事谁,遗愿里最重的托付是谁,她又岂能不明白。   “奴侪叩谢娘娘大恩……只是是奴侪自己犯了错,理应受罚,更怕若告知了娘娘,只会叫娘娘也跟着着急上火。那奴侪就是死一百次也赎不回了。”   贵妃轻轻闭上眼睛:“刑部报了你一年的刑期,此时算算,倒也过了一半了。你且安心在里头呆着,本宫再想想办法。”   司夜染面上却依旧不动声色,“奴侪不敢有劳娘娘。奴侪此时一心想的只是如何能替娘娘分忧。娘娘这么晚将奴侪从诏狱里提出来,召进宫来,娘娘定然是遇上了忧心的事。”   贵妃哼了一声:“你个猴儿崽子,总是最能明白本宫心意。”   贵妃说着便掷了一方绢帕过去:“你且闻闻,这帕子上的香,你可认得?”   这帕子是僖嫔留下的,上头刻意染了当初吉祥给僖嫔调制的香。   司夜染伏地捧起帕子细闻,缓缓道:“回娘娘,这香里所用的花草和香方,仿佛应该都是出自大藤峡。”   贵妃眯眼:“可有毒性?”   司夜染断然摇头:“并无。”   贵妃便笑了:“小六啊,若你敢告诉本宫,这香半点门道都没有的话,别说本宫后悔今晚将你叫进来,便是将你直接赐死在宫里,都并无半点困难。”   司夜染一惊,忙重重叩头,再将那帕子凑近鼻息。   半晌才面色微变:“……不敢欺瞒娘娘,这香本身当真并无毒性。香方里所用的花草,还每一种都是对女子极好的。”   贵妃砰地一拍桌子:“难道当真什么毛病都没有?”   吉祥来自大藤峡,她用的法子也都是出自大藤峡。贵妃虽然从僖嫔的讲述里知道吉祥那香一定有问题,可是她却无从拿到真凭实据。倘若拿不到真凭实据,她又如何去向皇上讲说,又如何叫皇上打消了立吉祥的孩子为太子的心?   而大藤峡的那些伎俩,宫里自然只有司夜染最为知晓。所以贵妃今晚可以罔顾朝廷律例,将钦犯宫来,为的只是这个!   .   实则司夜染将那香一上鼻子,心下便已经明白了。   只是权衡之间,不忍将吉祥曾经做下的错事再供述出来。   毕竟她此时已经有了孩子,她身子里的蛊虫也已经不在了。   可是贵妃却不容司夜染隐瞒,司夜染便也只好缓缓答道:“不瞒娘娘,虽说这香本身并无毒性,且是女子所用的良方——只是,这香也恰好是大藤峡女子所培育的一种用以牵制情郎的蛊虫所用。”   “果然!”贵妃欢喜得一拍腿:“本宫就知道大藤峡必定有此巫蛊的伎俩。小六啊你快说,那蛊虫叫什么,又是做什么用的?”   司夜染深深垂下头去:“此蛊名为‘迷   情蛊’,乃是大藤峡女子用以令心仪男子动情的虫儿。”   贵妃便眯起眼来:“如此说来,若是男子对那下蛊的女子本不动情,可是因为这香的缘故,却能叫那男子动情,是不是?”   “正是。”司夜染垂下头去。   “本宫明白了,明白了。”贵妃忍不住冷笑:“吉祥那个J婢,为了达到帮僖嫔争宠的目的,竟然胆大包天地给皇上下了蛊!且以此香为饵,频频勾皇上临幸僖嫔。”   “这首先是给皇上下蛊的大罪,其次又是欺君之罪。无论是哪个,都应该叫她祸灭九族!”   这样狠心的女人,这样拿皇上的龙体不做半点考量的女人,即便她生下儿子又怎么样,她如何能叫这样的女人得逞所愿,如何能叫这样的女人生下的儿子被立为太子,将来继承大统?!!   就算她万贞儿这辈子没福分为皇上诞下储君,那她也要护住皇上这多年辛辛苦苦维系着的皇位!   心下便不由得更是认同了僖嫔的提议。   她宁肯让僖嫔生下皇上的龙子,也绝不会给吉祥母子以任何的机会!   .   贵妃送走了司夜染,回望屏风后面:“方才小六的话,你可都听清楚了?”   屏风后面人影一晃,颤颤巍巍走出一位老太监来。不是旁人,正是老张敏。   张敏面上也是一片惨白。   就算知道吉祥这丫头生于山野,有些心狠手辣,但是如何敢想到她还曾经给皇上下过蛊,且曾以香料叫皇上丧失过冷静!   这该是被活剐了的罪行!   只是……吉祥现在好歹有了皇子啊。就算不为了吉祥考虑,也得为小皇子考虑,也得为大明的国祚考虑啊。   贵妃瞧出张敏面上的犹豫。   当年皇上还是太子的时候,刚刚两岁,太子身边只有贵妃和张敏两人。三个人相依为命地过来,贵妃在对皇上的性子了若指掌的同时,对老张敏也同样能毫不费力地读懂他的神色。   贵妃便是一声冷哼:“张敏,别告诉本宫,你心软了!当初是谁跟本宫一起向天发下的毒誓,绝不放过任何一个敢于加害皇上的人的?”   张敏吓得连忙跪倒在地:“奴侪不敢忘。只是贵妃娘娘容禀,吉祥姑娘她现在毕竟已经有了小皇子了!”   “那便更麻烦!”贵妃森然呵斥:“你在皇上身边儿这么久,竟然完全没想到僖嫔和吉祥用蛊毒来加害皇上,张敏啊张敏,本宫可以不治你的罪,可是你想想当年的誓言,你觉得你的良心能平安么?”   贵妃的指斥,让老张敏黯然泪下:“奴侪自知有罪,罪不容赦。”   贵妃目光清冷下来:“便给你个将功补过的机会:吉祥的孩子不能留。这件事,自然你亲自去办,才最妥帖,就连皇上那边也不会起了疑心。”   张敏重重一震,满脸满眼的绝望:“娘娘终究还是动了要害小皇子的心了么?”   张敏重重叩头:“娘娘的心情,老奴也理解。只是娘娘当真不能再拦着皇上有皇子了呀。娘娘难道忘了简王之乱?老奴说句不当讲的,太后的年岁比娘娘您还年轻着一岁,您虽然无法再为皇上诞育皇子,可是太后却不止咱们皇上一个儿子啊!”   “若皇上再无储君,太后想扶简王登位的心便永远都不会死。到时候难道娘娘真的能眼睁睁看着皇上被自家的母亲和亲兄弟赶下龙座……就仿佛当年的景泰帝废了咱们英宗先帝一样啊!”   “娘娘怎会忘了,当年的这件事正是咱们皇上多年来最大的梦魇啊!” ☆、17、又如何能对你开口说拒绝?   “本宫自然明白!所以太后那老妪,还有她那个儿子简王,想要谋夺皇上皇位的话,本宫第一个跟他们没完!”   “皇上是天下人君,不能那太后和他亲弟弟怎么样,可是本宫却不一样!本宫反正已经背了这天下这么多年的骂名,本宫便也不在乎再多一桩。倘若他们再有半点异动,本宫不惜自己这条命,一定亲自去要了太后那老妪的性命,然后亲手摘下简王的脑袋来!”   张敏心下也是一震。   这样的话,普天之下也许只有贵妃敢说;也同样普天之下,也只有贵妃能为了护着皇上而做得出来。所以这多年贵妃在皇上心中无人可以替代,纵然如今年过五旬已无华光,皇上依旧专情若此祧。   叫老张敏自己也十分惭愧。   他枉陪在皇上身边这些年,也枉曾经发过毒誓保护皇上,这些年他却办的最多的还只是伺候皇上饮食起居,倒没能替皇上除去过什么心腹大患。   贵妃缓了口气:“可是你方才说的话,也没错。本宫终究是年岁大了,明白自己再也不可能为皇上生下一男半女。为了皇上的江山,皇上是必须得有个储君了。”   “这道理本宫岂能不明白?也正因此,本宫才明明知道皇上与吉祥的首尾,却隐忍不发,只悄然叫人锁了自己的宫门,放开所有的事。珐”   贵妃深深叹息。叹息声里,她面上的皱纹便又深了几分。   “本宫已经年过五旬,一日一日的都明白自己的日子不多了。所以本宫现下容得下六宫里任何一个人给皇上诞育皇子——除了吉祥。”   “只因为吉祥本身就是大藤峡余孽,与皇上有不共戴天之仇,她迟早会为害皇上,为害朝廷;况且她是真的给皇上下过蛊的啊!”   “张敏啊,她能下蛊叫僖嫔独得皇宠,那你难道不曾想过,凭她一个小小的内书库女史是如何也能得到皇宠的么?那难道不又是迷情蛊的功效?“   “也就是说,皇上对她根本就没有情意,是她借了蛊虫蒙骗了圣听啊!这样想来,难道你不觉得她的用心便更是可怕?”   如此说来,张敏额角也渐渐见了汗。   贵妃缓缓抬眸:“本宫的时日不多了,还能有几天如同从前那样,执刀守卫在皇上帐外,守护得皇上一枕安眠?你知道不知道本宫有多怕,一旦本宫去了,皇上身边再没几个舍命护卫的人,他该怎么办啊?”   “所以本宫,便更不能叫吉祥那样居心叵测的J婢得了机会到了皇上身边去,更不能叫她得逞,不能叫她的儿子成为储君。”   “张敏啊,本宫明白,你是以为本宫又犯了当年年轻时候的小性儿,便如同对悼恭太子一样……可是你现在难道还不明白,本宫这样做已经不是为了自己了么?”   张敏也是悄然泪下。   贵妃说的也是他的心里话。他自己跟贵妃一样,都是时日无多了,一想到将来有一天皇上身边再也没有了他和贵妃的护持,那个孩子,是不是还会如同当年一样,明明贵为储君,却只能孤单一个人坐在黑暗里,不敢点灯,也不敢出声地,肚子一人落泪?   张敏叩首:“娘娘的心,老奴明白了。可是娘娘可否容老奴一个不情之请、毕竟皇上目下只有吉祥的孩子一个皇子,这便是一脉单传,万万不能动。请娘娘再忍耐一时,只要将来后宫再传喜讯,只要皇上再有其他的皇子,那老奴舍得自己这一身剐,也要帮皇上和娘娘亲手除去吉祥的那个孩子……娘娘可否允了老奴的这颗心?”   贵妃一听,便也只能缓缓点头:“是啊,是啊……就算再忍不得,也要忍下眼前这一时;就算有再多的打算,也只能等后宫里再传喜讯为好。也罢,便这样定了吧。从明日开始,本宫亲自掌管女官局彤史之职,每天本宫都会亲自写了绿头牌子,由你去端给皇上,叫皇上选人侍寝。”   张敏心下便又是一颤。   女官局原本自然是备着嫔妃们的绿头牌的,可是根本就没真正用上过。自打皇上登基,那套牌子就搁进柜子里落尘土了。只因,皇上专宠贵妃一人,旁人谁的牌子都不翻。   时隔多年,那套牌子早就旧了,蛀了,难为贵妃还要亲笔重新写一套,皇上见是贵妃的笔迹,便也自然会明白贵妃的心意,便也会同意召幸其他嫔妃了吧。   老张敏忍不住高兴:如此说来,一向清清冷冷的乾清宫,终于能热闹起来了;而随之这空空荡荡的皇宫,也快要被小孩子们的身影填满,从而热闹起来了吧?   而宫城南边那些空了许多年的皇子住所,也终于要迎来真正的住客了吧?   可是当这一切都热闹起来之后,贵妃自己怕会更加孤单凄凉。她是为了皇上,为了大明国祚,心甘情愿将自己独占的一切,全都拱手交出来了呀。   张敏便向贵妃重重叩首:“老奴便替皇上,替大明江山,叩谢娘娘了。”   贵妃疲惫地挥手:“去吧。本宫累了,真是好累啊……”   这些年,她得到了太多,甚至敢说是从   古至今帝妃中的第一人;可是这么多年,她却也有太多无法得到的——比如给他生一个他们两个孩子,比如能与他生死相随。   她这些年也得到了无数的赞颂,每逢年节或者生辰,大臣们写满歌功颂德之辞的奏疏便是雪片一般的而来,各地官员也给她见了不少生祠……可是这些年来,她却也可能是整个大明朝背负天下骂名最多的人,只因为她是个女人,她是个比皇上大十七岁的女人,她爱着皇上,便被认定是妖妇、是祸水。   这般想来,便觉得好累。身子累,心更累。   倒不如她跟皇上只生在平民百姓家,他不是九五之尊,她也不是帝妃,他们只是普普通通的农户,只求晨昏相伴,生死与共。   只可惜,这命运啊,从来都由不得她自己来做主。   便是皇上,贵为天子,又哪里能左右得了上天给的这条命呢?   她躺下,疲惫地闭上了眼睛。她累了,也想就这么睡去算了,再也不用起来了。   可是皇上还在啊,她还没安排好皇上身边的人和事,若就这么躺倒睡去了,她又如何能放得下心?   于是她只允许自己这么一晚好睡,明早还得早早醒来,亲自去给皇上引荐六宫女子,亲自一个个带着她们走进皇上的寝殿,将他们交给皇上。   她自己还得强颜欢笑,不叫皇上看出她难过,更不能让皇上因为怕她难过而再拒绝后宫的嫔妃。   从前她曾有多专宠,而她明日起,就得将曾经独占的那些皇宠一样一样如数地都交还回去。   所以这命啊,你瞧,早晚都是公平的;得与失,上天总归会叫它们两者旗鼓相当,不偏不倚。   .   贵妃连夜召司夜染进宫的事,旁人不敢知道,可是却瞒不过皇帝。   皇帝听说了,便又问了贵妃昭德宫这几日都发生了何事、见过何人。   因此前僖嫔去请安的事做得有些轰轰烈烈,在门外一跪就是一个时辰,想让人不知道都难。于是这消息便也自然落到了皇帝这儿。   皇帝听完了,坐在龙椅上思忖良久,心下已是明白了。   待得见尚仪局的女官捧着绿头牌来,再看清了是贵妃的笔迹,皇帝便闭上眼睛良久良久,心下百味杂陈。   有些事,只有他自己心里明白,连张敏都不知道,于是他无法对人言说。   或者说,小六那孩子能知道一些,可是小六现在不在身边,他便连个说话的人都没了。   那么眼前的事情,他又该如何对贵妃解释,他又能如何护住吉祥母子呢?   苍天明鉴,他这一生最不想做的事就是要在贵妃和皇子之间做出选择啊!   所以他要吉祥等,他要在贵妃有生之年依旧将自己全部的爱都只留给她一个人;只有贵妃不在了,他才能因为皇子的存在而给吉祥一个妃位,以及他的宠爱。   在他设计之下,这前后的次序本来可以实现。可是眼前却怎么还是都撞在了一起来?   若贵妃当真希望他除掉吉祥,除掉那个孩子,他又该如何对她说出拒绝的话?   他这一生,除了能给贞儿一个贵妃之位,他还能给她什么?   纵为九五之尊,他不能给她皇后之位,也不能给她一个健康的孩子,甚至——都无法给她身后的合葬……他又如何能对她说出拒绝的话? ☆、18、红绒垫,绿头牌,白纸心   见皇上对着一盘子的绿头牌,只是闭上眼睛,却迟迟不肯翻牌子,张敏和彤史女官等人都有些不知所措。   实则在他们这些下人看来,这迟来的雨露均沾是好事,难得贵妃终于肯撒手……可是怎么贵妃都能撒手了,万岁爷反倒对这突来的自由有点不适应了呢?   彤史杨玉忍不住低低提醒:“皇上,皇上?您该翻牌子了。贵妃娘娘还等着呢,微臣等还要去复命。”   祧.   听听,彤史女官们还要去向贞儿复命……他都能想象得到贞儿此时等待着的心情。   是明明下定了决心为他引荐嫔妃的,于是她该希望他翻了牌子;可是同时,当那个被翻开的绿头牌传到贞儿耳朵里去,她又该何等的难过?   皇帝睁开眼,强忍难过,目光从盘子里红绒垫上的一排绿头牌上扫过,目光在僖嫔的牌子上打了个旋儿,却终究还是错开。   良久才问:“这里头怎么不全?珐”   杨玉被吓了一跳,不知该怎么回答,赶忙转头去看张敏。   因为今儿这一套绿头牌子都是贵妃娘娘亲笔写的呀。多了谁,少了谁,都只有贵妃自己心里有数,她怎么敢说?   张敏便连忙上前来瞧瞧。   实则里头主要的内廷主位都在,只是少了两位——皇后和贵妃自己。   贵妃是禁足坤宁宫,没有皇上的话自然不能出宫;而贵妃自己……道理自然也是不言自明。   张敏便陪着笑:“皇上……只少了皇后娘娘和贵妃娘娘罢了。”   皇帝又闭上眼,点了点头:“这些我都不要,端下去。”   杨玉和张敏都傻了,张敏赶紧给杨玉使了个眼色,杨玉便连忙跪倒:“求皇上体恤微臣,贵妃等着微臣复命呢。”   皇帝这才缓缓摆手:“伴伴,取纸笔来。”   张敏略有点愣,随即心下猛然一跳,已是睁大了眼。   皇帝挥袖:“还不去?”   张敏便连忙跑向桌案,取过纸笔来。这一个来回,眼睛竟然也是湿了。   皇帝抓过纸笔来,深吸一口气,亲自裁了一张跟绿头牌一般宽窄的纸条,然后亲自纸笔在那纸条上工工整整写下:“贵妃,昭德宫,万氏。”   写完又亲手端端正正摆进盘子里去,然后才长舒一口气,笑了。   老张敏鼻子一酸,急忙背过头去,悄然抹了把眼睛。   皇上对贵妃娘娘的深情,这普天之下也只有他一个人最为明白,于是看了便总是忍不住这样红了眼眶。   皇帝这才笑眯眯地伸手进了盘子,将他摆好的那张纸条翻了过来,然后如淘气的孩子一般对杨玉说:“朕翻完了,你去贵妃宫里复命吧。”   杨玉知道这样不妥帖,可是又哪里敢说什么呢,只好告退而去,疾步带起风来,用手小心压住那纸条,不叫风给吹飞了。   .   昭德宫,贵妃的心情果然如皇上想象的一般,一则期盼,一则感伤。   外头来人禀报说彤史来了,皇上终于翻了牌子了。   贵妃便从座上站起,手上不觉用力太大,竟然攥着的一根毛笔给折断了。   杨玉端盘子进来跪倒,“启禀贵妃娘娘……”   贵妃不等杨玉将话说完,急忙抓过那盘子一看——   红绒垫、绿头牌,里头偏生不伦不类地夹着一张白纸条儿。   白纸最轻最薄,颜色也最寡淡,可是那白纸条儿却偏生在那一片红绿当中独独最惹人眼。   其他的绿头牌本都是贵妃亲手写的,只有这一张白纸条例外。而这世上,敢在她亲笔写的牌子中间加入稍显潦草的纸条的,又除了那一个人之外,还能有谁呢?   这样想来,她便手都颤抖了,略作迟疑之后,还是一把便抓过来。上头的字迹,果然是皇上的……   杨玉便叩头:“……皇上今天翻了的牌子,正是这张纸条的。微臣恭喜娘娘。”   贵妃一把捉紧纸条,便赶紧回了内室,伏在榻上,落下泪来。   不枉这一生爱了他这么多年,不枉这一生为他背负了天下骂名。   她却还是擦了擦眼泪,回头吩咐柳姿:“你亲自去乾清宫,替本宫回了皇上,就说妾身这些日子身子不适,不宜伴驾。求皇上另择嫔御。”   “娘娘!”柳姿也吃了一惊。   “去呀!”贵妃闭上眼睛,忍住心底的难过。   毕竟是比他大了这么多,她心底也早有一番计较,决定了从五十岁开始便绝不再侍寝。   过了五十岁的人,再用心驻颜也多是徒劳无功,皮肤终她究松了,如何能经受得起皇帝的抚.摸。她只留着皇上心里对她的情就够了。   汉武帝的李夫人重病之下再也不见君王的果毅,她万贞儿也未必没有。她也要他永远记着她的好,记着她曾经风华正浓时的美貌。   .      乾清宫,皇帝听完了柳姿的话,便也黯然一叹。   柳姿跪倒:“奴婢代替娘娘求皇上另择嫔御。”   皇帝疲惫点了点头:“你回去告诉贵妃,朕今晚只想一个人睡。可是朕明白她的心意,明日,明日朕就一定择嫔御侍寝,叫她放心。”   这个夜晚,原本以为是此后乾清宫热闹的开始,可是却反倒更加冷清。   皇帝枯坐在龙椅上,独自浸在夜色里,许久也不说一句话。   张敏看着不放心,便想陪皇上说说话。皇帝见他苍老疲惫的模样,心下也不忍,便忍不住轻轻说:“伴伴,叫小六来吧。”   .   司夜染便再度从诏狱里被提出,悄然进了宫。   无论是张敏,还是卫隐,心下都只能悄然感叹:这还哪里像个钦犯的模样啊,分明皇上和娘娘都还离不开。可是不知出于何种考量,还不能不将他圈起来。   由此也反倒更可看出大人的举足轻重、不可替代。   司夜染进了乾清宫,不敢向前去,只跪在老虎洞门口。   殿里又只是皇帝一个人,他朝司夜染招了招手:“来,到朕跟前来。”   司夜染却是重重叩头:“罪臣不敢。罪臣身着牢服,浑身上下更是染了牢狱之气,岂能惊扰了圣驾。”   皇帝深深叹息:“唉,你过来!朕想见你,便没那么多劳什子的规矩。”   张敏轻轻用脚尖儿捅了捅司夜染,司夜染这才跪爬着到了皇帝眼前儿。   皇帝轻声道:“抬起头来,叫朕瞧瞧。”   皇帝看眼前的这个少年,半年不见,个子偷偷地拔高了不少,却也跟着清减了许多。从前面上还多少有一点小嘟嘟,现在却已双腮微微塌陷。   虽说这样让他看起来更加地丰神俊朗,将一个男子的线条全都完美勾勒而出……可是对于一个从小看他长大的人来说,皇帝则跟贵妃有着近似的哀伤。   皇帝便闭了闭眼,点了点头:“小六,你终于长大了。你不知道朕曾经多希望你长大,却也多怕你长大……”   司夜染俯首不言,心下也是悄然唏嘘。   皇帝见那孩子又小心地避开了话题,便拢了拢身上的大衣裳,叹了口气:“贵妃召你前去,是不是问你吉祥给朕下蛊的事?”   司夜染点头不言。   皇帝难过地摇头:“贵妃是一片护着朕的心,可是她却不知道朕身子里的迷情蛊,实则早就除掉了。她只以为朕是受吉祥下蛊影响才临幸了她,却不明白朕选了吉祥,并非不是出于本心。”   皇帝垂眸凝望司夜染:“就算你不说,朕也明白你悄悄替朕解了蛊毒之事。小六啊,你的心,朕并非不感念。”   .   这天下,这皇宫里,能对吉祥的下蛊手段了若指掌,能解开吉祥所下蛊虫的,除了司夜染,不作第二人想。   所以当初僖嫔本以迷情蛊而得宠,可是结果说失宠就失宠了,皇帝离了她身上的香也并无大碍。   此事僖嫔自己看不明白,吉祥也同样百思不得其解……实则不是皇帝定力惊人,而是司夜染瞧出了情形不对,悄然无声地替皇帝解了蛊去。   皇帝盯着司夜染,笑得凄凉:“实则这些年,无论是服散、还是试药,都是小六你替朕把着最重要的这一关。倘若你想让朕不明不白地死,你早有机会。可是这些年你却一直兢兢业业,从未出半点差错。甚至拼上你还年轻的身子,不顾自己的健康,陪朕服了不少荒唐的药散……朕说句真心话,朕心下感念于你。” ☆、19、溶溶月落,转头万事都是空(3更1)   司夜染笑了,轻轻摇了摇头:“皇上,这本是奴侪应该做的。”   皇帝摇头一甩袖子:“奴才?朕的奴才可多了,可是你看这宫内宫外有几个肯为朕做到如此地步?他们都在算计朕,都在想从朕这儿得着什么!而倘若朕遇着半点危险,他们不是躲得远远的,明哲保身,要不就是干脆希望朕早早死了!”   也许从五岁那年,外朝那些号称清流、冠冕堂皇的臣子们,却竟然都被他的皇叔景泰帝买通,竟然同意一致在朝堂上启奏,废了他的太子之位,将太子之位给了景泰帝的儿子时开始——他对那帮大臣们便已经失去了信任。   他们都不可信,他们都是满嘴仁义道德却实则内心龌龊不堪。   司夜染便静静垂首:“天下便为一家,人君便是一家之长。”他轻轻闭了闭眼:“奴侪真心里,是将皇上看成一家人的。用自己的性命来护住自己的家人,是奴侪一直都想做的。芑”   皇帝狠狠一怔。   司夜染却淡淡微笑:“从前年纪小,来不及顾住宫外的家人,后来既然有机缘来到皇上身边,奴侪便自然要护住皇上。候”   皇帝深深一声喘息,却没说什么。那喘息声随即飘散在空旷的大殿里,碎为微尘,只化作怅惘和寂寥。   良久皇帝才又出声:“小六啊,你说贵妃与吉祥之间的事,朕该如何处理?”   司夜染垂下头去:“皇上,请准许罪臣前往内安乐堂一趟,罪臣有些话想与吉祥说。”   皇帝长叹一声:“朕准了,去吧。想这宫里宫外,吉祥也只肯听你一个人的话。”   .   内安乐堂,万籁俱寂。   可是当母亲的人,夜晚实则都睡不实。吉祥不时睁开看,看一眼睡在她身边的孩子。她生怕自己不小心翻身压着孩子,或者是孩子尿溺了却不知道。   刚点上灯查看完孩子,她坐在灯影里便微微一动,望向门外,惊声问:“难道,是你?!”   司夜染这才推门进来。   他来了有一会儿,却怕惊动了母子两个的安睡,便只站在屋檐下,没出半点动静。   时隔半年,一见司夜染走进来,吉祥的眼中登时涌满了泪水。   他高了,又瘦了,神态举止之间再无少年的青涩,代之以宝剑磨砺之后的灼灼锋芒,更是风华绝世、不可逼视。   他走进来的刹那,宛如一道皓白月光劈开夜色,叫她的心还是忍不住地跳得急促。   “真的是你?你怎么来了?你不是在诏狱之中,现在不是刑期还不满一年?”   她迭声问出来,叫司夜染心下也是漾起柔暖。   不管与吉祥之间曾经有过怎样的爱恨情仇,至少这一刻,至少在这茫茫的人世间,她还是真心惦念他的。   他没说话,线走过来坐在榻边,垂首凝望小皇子的睡颜。   这个孩子是经过他的手来到人世,他与这孩子之间也算有缘。如今看起来,孩子的脸儿长开了,白白粉粉,不再像刚出世的时候又红又皱;更难得的是孩子睡态安祥,并不因耳边有动静而惊悸,可见是个心宽有福的孩子。   他便笑了。   继而才抬眼望吉祥:“刑期未竟。我只是有事进宫,便特地求了皇上的恩典,来看看你们母子。”   吉祥的眼泪便忍不住,唰地淌下来:“你还好么?在诏狱里可曾受了苦?”   司夜染黯然笑了笑,却是摇头:“很好,我没事。”   事实上就算有卫隐在诏狱里照应,可是诏狱毕竟有诏狱的规矩,他们这些在押的钦犯可不是让你进去颐养天年的,所以最迟每七天便要进行一番“比对”。   所谓比对就是动刑,问口供。不管有没有口供也都先动一轮刑。总归是要用天威来震慑钦犯,让钦犯明白便是坐牢也不是那么好坐的,也要时常体验刑责之痛。   好在锦衣卫北镇抚司上下都明白自己实则是西厂的人,于是动刑的时候都尽量少用力,只给皮肉伤。不过那皮肉伤累日积淀下来,也不是一场小痛。   只是这些,就都不必与吉祥说了。   吉祥盯着他的脸,紧张得手指用力攥紧被角:“是皇上他召你进宫的,对不对?你是关进诏狱的钦犯,除了皇上,没人敢将你提出来送进宫来。那……是不是说,你来看我母子,也是皇上的授意?”   司夜染抬眸静静凝望吉祥的眼睛:“是。”   “吉祥,虽然皇上没有明白对我说,可是你要明白,这天下的事总归都要有他的首肯才能办得成。他若不是这个意思,我便也没办法来到这里。”   吉祥愣怔半晌,面上有喜有悲。   “他终究还是没忘了内安乐堂里还有我们母子,他终是没丧尽良心,还能叫你来看看我们!“   “可是我们母子又岂是看看就了事的?他有没有说什么时候给我的孩子取个名字,什么时候接我们母子出了这活死人墓,啊?”   司夜染微微皱眉。   他是在坐牢,却还没有怎么样;吉祥只是在内安乐堂内,却仿佛才是真正坐牢的人。   或者说这内安乐堂的房子不是牢房,真正的牢房是她的心。她太想要急迫得到的东西无法得到,她便永远都觉得自己被囚困。   司夜染抬眼望她:“吉祥,我先与你说说宫里的规矩。你曾任职女官六局一司,你也明白女官局里的职司。尚仪局治下的彤史女官,你也曾差一点就得到那个位子。”   吉祥一眯眼:“怎么又说到女官局、彤史那边去了?”   司夜染恢复了清冷,傲然抬起下巴:“这宫里女人多,孩子也有可能多,但是并非任何人想说自己曾被皇上临幸,生下的是皇子龙孙,就能被承认的。甚至于皇上一时起意,随便临幸了哪个女官、宫女之后,皇上自己都忘了的。”   “所以才会有彤史之职。只有被彤史记录在案的临幸,才是可以被认可的,将来孩子出世也可以用临幸的日子来算时间,用以确定皇子的身份。”   他浅色的眸子在灯下凉得像冰:“可是你呢,什么都没有。彤史从未曾记录过皇上临幸于你,那就等于说从没有过这回事。”   “你说什么?!”吉祥大惊,狠狠地落下泪来:“可是皇上他心里清楚,还有皇上身边的人:张敏、大包子,以及这内安乐堂里的掌房官、典籍,他们都知道!”   “没用。”司夜染眸色轻寂:“那些人不过都是一个人,都是‘皇上的奴才’。在主人没有说话之前,哪个奴才敢多嘴?又有谁会听一个奴才的话?”   “那你是什么意思?难道我就白白被皇上给糟蹋了,我就白白给他生了个儿子,然后我们母子就要白白在这活死人墓里等死吗,啊?”   吉祥崩溃,爆发出来:“亏你那兰公子,还要叫人来嘱咐我等。我等什么啊,等死吗?”   司夜染无声盯着她:“她说的没错,你只有等。你若等不住,那你和孩子都是死路一条;或者就活生生被淹没在这宫墙里,谁也不知道你们曾经发生过什么事。”   “而反过来,倘若你能等,那你这孩子便不会白白地生。瞧他在这样的时候依旧能睡得这么恬然,那就说明这孩子的福分在后头。”   连他司夜染也可以乖乖下了诏狱,用自己的自由为代价来慢慢地等。明明知道娘子临盆在即,可是他还不能显露出半点急迫。他也是在等,怎么吉祥就不能等?   吉祥哭倒在司夜染身上:“那你告诉我,我又该怎么忍?要忍到什么时候?”   司夜染无声抬眸:“这内安乐堂你也不必呆了。此处虽然号称活死人墓,却实则也是人多口杂。便是四铃可信,却也还有湖漪和那几个典籍。虽说眼前看着还算妥帖,可是随时有人买通了她们的嘴,便什么都不是秘密了。”   “况且这内安乐堂里还随时都有病了的宫女和女官住进来,也有痊愈了离开的,如此来往频繁,便无保密可言。”   司夜染静静盯着吉祥:“多一个人知道,你和皇子便多一分可能危险。所以你今晚就跟我走,换去另外的地方。”   吉祥一惊:“你要带我去哪里?难道,是出宫么?”   司夜染幽幽一笑:“又说傻话。别说我自己逃不出宫墙,皇上又怎么会允许皇室血脉流落民间?”   -   【今天三更,稍后还有两更。】 ☆、20、边关烽火起(3更2)   宫墙寂寥,冷月凄清。   吉祥小心抱着孩子,抬头便是惊住。   旧时庭院。也曾发誓再不回来的地方。   “冷宫?!你带我到冷宫来做什么?!”   这算什么,还没正经得宠,难道就要先被打入冷宫了?   司夜染静静盯着她:“若问这宫里哪里最清静,便最是这里。候”   吉祥紧紧抱住孩子:“是他让你送我来的么?”   “不是,是我自作主张。”司夜染立在夜色月光里,一身的淡漠:“可是倘若你不愿的话,我倒没有其他的地方能再带你去了。这宫墙深处,我能送你也只到这里。”   吉祥抬眼矛盾地望一眼那曾经生活过十年,却也心力憔悴的十年。   可是那十年里,好歹心里还有盼望。盼望着走出冷宫之后,便能与他好好地在一起,成为他的妻,扶着他一路走上最高的那个位子。   又如何能想到那一腔的雄心壮志全都成空,她再没机会站在他身旁,而她自己则又有了那仇人的孩子。   如此竟然又折回到原点,让她如何能心甘?又如何来面对从前的一腔壮志?   .   也许是听见外头有动静,冷宫的大门哑哑地缓缓打开,露出一张仍旧清丽,却终究有了岁月痕迹的女子。   那女子借着月光一时眯住眼睛,不敢断定眼前是真的所见,还是将旁人安上了那孩子的面容。揉了几下眼,方确定不是幻影,低低试着呼唤:“吉祥?是你么?”   正是废后吴氏。   吉祥抱着孩子,是背对着大门的方向,冷不丁听见这一声呼唤,含着惊喜和不自信……吉祥身子一震,眼泪却已是不由自主地滑落了下来。   曾经心下也对废后有怨啊,分明曾经有多希望废后能专心复宠,那她就能凭着废后走上一条更为顺利的道路。奈何废后心如止水,叫她不得不离开冷宫之后绕了这么多的弯路,一直走到了今天,再难回头。   所以她也狠下心,自从离开冷宫之后便再没回来看望废后。   以废后的心智,怕是也该明白她的忘恩负义,可是娘娘她怎么能,这个时候呼唤着她的名字,却还用着这样温柔、期盼的嗓音?   这样于苍茫夜色里听来,倒仿佛是母亲倚门,在呼唤着远归的游子。   还是司夜染先走上几步,撩袍跪倒:“奴侪见过吴娘娘。吴娘娘可安好?”   废后一怔,仔细辨认辨认,才惊得捂住嘴:“这个,不是司公公么?怎地这副打扮?”   自打吉祥走后,废后更加心如古井,索性连外头的任何事都不再关心了。素日里只是宫门紧闭,种种花草,抄抄经。今天乍然看见风光无两的小太监司夜染竟然穿着一身囚服跪在眼前,只觉惊异不已。   司夜染淡然一笑:“奴侪惊扰吴娘娘了,真是死罪。”   吉祥又抱着孩子挣扎良久,终是毅然转身走走过来,抱着孩子跟司夜染跪在了一处。   “娘娘,是吉祥回来了!吉祥无颜见您……”   废后盯着眼前跪着的两个人,更震惊地盯住了吉祥鸟怀中抱着的孩子,忍不住一个踉跄,伸手点指着两人:“难道说这是你们两个生下的孩子?!怪不得司公公获罪。”   但凡宫里的太监,没有不想法设法让自己再续阳根的;古往今来也不断都有传闻,说当权的某某大太监寻着了古方,终于做成了这个事儿的。   况且司夜染进宫的时候年纪小,说不定发育的时候连那个都一起重新再生了,这个可能也不是没有……于是废后直接朝那个方向岔过去了。   司夜染和吉祥对视一眼。   实则吉祥心下,多希望真的是这样啊。若怀中的孩子是他的,他必定有法子带她暂时离开宫廷,找个安全的地方抚养孩子长大。可是如今——孩子的爹纵然就近在宫内,可是孩子却永远都没机会看见自己的爹。   吉祥抱住孩子躬身垂泪:“娘娘误会了。这不是他的孩子,而是,而是……”   废后便又是一震。   这宫里出生的孩子,如果不是司夜染的,那还能是谁的?   废后便蹲了下来,紧紧盯住吉祥的眼睛,压低了声音:“莫非,是皇上的?”   吉祥便投入废后怀中,哭出声来:“奴婢已是实在无路可去,只有回到娘娘身边来,还望娘娘庇佑。”   废后的心也针扎一样的疼。   这些年她也听过太多有关贵妃毒杀胎儿,刑囚嫔妃的传闻。于是一旦听说吉祥有了孩子,那个凶狠的老妪如何放过吉祥母子?   可怜皇上……多年无子。   废后便毅然点头,一把抱住吉祥:“你回来就好。孩子啊你放心,只要有我这废人在一天,便一定护着你母子!”   “娘娘……”吉祥又羞又愧,抱着孩子哭倒在废后怀里。   司夜染便也叩首:“一切都拜托给吴娘娘。   还望万事都请吴娘娘代为周全。”   .   吉祥暂时安顿好了。   在从无外人来的冷宫,有吴娘娘护持着,只要吉祥自己忍得住,便不会有人机会来加害她母子。   而接下来他自己——   他遥遥望向北方。不管星月如何变换,清月却也永远不会转移到那个方向。哪里是日月天光被阻断的方位,便也是注定的适于隐匿之所。   掐指算算,已到了她随时临盆的时候了。   .   乾清宫。皇帝又独自坐在黑暗里。   司夜染去了内安乐堂,许久还没回来。   他事先没有问司夜染,要怎么对吉祥说,又要怎么来安排吉祥母子。便如这么多年来,他将每一件为难的差事交给那小孩儿,也都是什么都不提前说,全凭那小孩儿自己的悟性去猜他的心思。   他是帝王,是孤家寡人,是决不能泄露自己心意的天子。所以不管他那颗凡人的心里是如何想,他都不能不高高坐在金殿之上,闭紧了自己的嘴唇。   而这朝堂内外,也只有那个小孩儿几乎每回都能猜准了他的心意,办出叫他满意的差事来。   于是那个小孩儿才十二岁便成为御马监太监,统领腾骧四营,掌握他皇室的资财;十六岁便已权倾天下,所有人望而生畏。   外人不明白,就连自己后宫里那些女人也不明白,私下里没少了议论凭什么那个小孩儿就总是能猜准皇上的心意?   他自己静静思忖下来,心想莫非这是血缘的缘故?谁叫他们都是朱家的子孙,所以便是心意相通?   可是后来他却自己也否定了这个想法。尤其是在宁王之乱、圈禁了简王之后。   这天下他朱家的子孙多了,宁王是,简王更是与他一奶同胞。可是他们怎么就都无法了解他的心,怎么就办不出叫他满意的事来?   今晚听了那小孩儿的一句心里话,那小孩儿说是将他当成一家人、当成大家长来看的……身为一家人,自然要护住家人的安危。   那小孩儿说这话的时候,他便不由得想到内安乐堂,想到那个出生了一个多月,他却从来还没有看过一眼的孩子。   那是他的血脉,那是与他曾经一样、可能是世上最尊贵的身份,却要辗转流离在暗夜之中,生长于内安乐堂那样阴暗的所在。   从前他小的时候,枯坐东宫,曾经恨死了自己的名为尊贵,实则憋屈的太子生涯;却没想到如今他自己的儿子,却被他自己给安排下这样一份比他自己更要悲惨的命运。   他愧疚。   也几乎就是那愧疚来的同时,他便已明白心中的储君人选了。   他唯有用那份尊贵,才能补偿得了他对那个孩子的歉疚。   他轻轻闭上眼睛,眼前浮现起吉祥的容颜。   在宫里,吉祥是一个特别的存在。她泼辣,她真实,她从不对他卑躬屈膝,她甚至有他所欣赏的小小心机和狠毒。   这让他想到了从前年轻时候的贵妃。   只要她肯忍耐,他必定给她所有想要的。而从明天开始,他却要依从贵妃的心愿,开始逐个临幸后宫嫔妃。   第一个,自是僖嫔。   .   静悄悄地,司夜染无声地走进殿里,跪倒复旨。   皇帝疲惫抬头:“都安顿好了?”   司夜染心照不宣地叩首:“万岁放心。”   皇帝这才瞥了一眼站在门口的司礼监掌印太监怀恩:“伴伴,你急着来求见朕,是出什么大事了,说吧。”   怀恩急忙跪倒:“启奏万岁,辽东边情,十万火急!” ☆、21、这兜兜转转,万变乾坤,不出指掌(3更3)   司夜染一听便腾地立起,竟然忘了是戴罪之身,身在御前。   怀恩便眯起眼来盯住他,一声申斥:“别忘了你的身份!”   大明宫廷二十四衙门,为首的自然是怀恩的司礼监,掌管皇上诏书、奏疏批红,又掌握东厂大权,于是被称为“内相”。   排名第二的原本还是内官监,都轮不上御马监。谁叫御马监管的原本都是牲口和草料呢?可是后来随着司夜染的出现,御马监的地位开始直上青云,不光管了皇家的皇店、皇庄这些生意,更是掌握了腾骧四卫的羽林三千户!   御马监一跃成为了二十四衙门中排名第二的,被称为内管家。稍逊给司礼监的无非是欠缺一个东厂的提督之权。可是后来皇上还是给他另开了西厂啊,校尉人数甚至为东厂的加倍,便明摆着是将御马监的地位提到与司礼监相同的位置上来芑!   对于这个小孩儿,当年他不满十岁还在内书堂的时候,怀恩就曾着意留神过,想早早收到自己手下。只可惜他再想要,却也早不过皇上,皇上早早将这个孩子要到了身边去。   于是渐渐地,这个司夜染成了司礼监、成了他怀恩的心腹大患候。   更是因为上回司礼监、内阁、六部九卿一同参劾司夜染,而将双方的矛盾公然全都挑开了。于是今日即便在皇上面前,怀恩也不假以辞色。   他怀恩历经三朝,在外风评极佳;可是他司夜染呢,小小年纪心狠手辣,骂名满天下。若当真闹起来,就算皇上偏向那个小孩儿,却不能不顾天下悠悠众口!   怀恩这般义正词严,却没想到换来的不过是司夜染立在君前的一声冷笑:“怀恩公公,您老有时间斥责晚辈,不如先将辽东边情见告。至于晚辈在御前是否失礼,自有皇上定夺,不劳您老费心。”   “再说,晚辈在皇上面前起身是大罪;那难道您老在皇上面前出言指斥,就不是大罪了么?”   怀恩大惊,连忙跪倒在地,向皇上请罪。   皇帝盯着一脸桀骜的司夜染,也只能无奈地挥了挥手:“朕不会追究的。你们两个,也是为了辽东的事,无心的。”   小六这孩子在他面前一向恭谨乖顺,可是除了在他面前和贵妃面前之外,不管面对谁,都是这样一幅桀骜无比的态度。   皇帝心下也是暗笑。若他自己不是皇帝,他八成也会这么面对那帮食古不化的老东西;更何况这孩子也知道自己是什么血统,所以他面对谁能低下那颗高贵的头呢?   实则小六越是这么,他这心底下啊,反倒越是喜欢。   见皇上果然又护着司夜染,怀恩只能再度无奈……从来,永远,皇上总是这么护着那个小孩儿,真是让人气死!   皇帝便也将话拉回正题来:“怀恩,说辽东。”   怀恩也只能咬牙,忍住对司夜染的不满,叩首道:“回皇上,钦差巡查辽东大臣、乾清宫太监兰公子,于女真诸部首领会盟之日,被建州掳走!”   .   “你说什么?!”   皇帝和司夜染几乎异口同声。   皇上急得又口吃起来:“掳,掳走了?”   “是。”怀恩躬身答。   皇帝一拍桌案:“建州好大的胆子,这是要反了朝廷,反了朕了!着兵部拟定方案,朕要发兵建州,救回钦差!”   怀恩却连忙叩头:“皇上且慢!朝廷与女真的兵戈不宜轻动。这些年朝廷对女真各部一直优抚甚厚,以羁縻治之,就是想要他们归顺朝廷,作为我大明北方间隔开蒙古的屏障。今日倘若兵戈轻开,那以后朝廷跟女真之间的关系,将破镜难圆。”   皇帝抬眼瞥了司夜染一眼,见他死死攥着拳头,却没多说半句话。这才点了点头:“只是此事朕也不好独断,便将兵部尚书、内阁首辅、次辅都宣来,咱们君臣一起参详参详。”   怀恩便又上奏:“其他人自然好说,只是兵部尚书一职么……皇上是忘了,这个职位尚且出缺。”   皇帝眨了眨眼:“出缺?怎么出的缺?”   怀恩便回眸瞪了司夜染一眼。兵部尚书许晋永,被他给拿捏了罪名杀了!   皇帝好像终于想起来了,转了转眼珠:“这样啊?尚书之下就是侍郎,尚书不在了该由侍郎暂代司部事物。朕想想,是不是兵部有个侍郎叫马文升来着?颇谙辽东事物,朕记着还为了辽东的事,跟辽东巡抚打架来着。”   怀恩被呛着,暗暗咳嗽了一声:“皇上明察秋毫。”   皇帝便又盯了司夜染一眼,点头道:“行,那就宣马文升来代表兵部。”   .   几位大臣陆续从府中匆匆赶来,东边天色已经泛白。   军情要紧,没人再有睡意。   内阁首辅万安、次辅刘铭,司夜染连看都懒得看一眼。偏侧了头,目光清冷打了个旋儿去望兵部右侍郎马文升。   老头儿已经五旬,历经过三朝。精瘦、一把山羊胡,行走之间精神   抖擞,那山羊胡也跟着一起抖擞。   皇帝便让怀恩将辽东的军情又说了一遍。   皇帝熬了一晚,仿佛有些困了,蜷在龙椅之上微微打着呵欠。这一累,嘴就又不好使了:“……钦,钦差被俘,这是朕、朕和朝廷的脸、脸面。发、发兵,你们看,怎怎怎怎么样?”   老谋深算的万安没出声,跟刘铭对视一眼;怀恩也没出声。   此时职司最低的算是马文升。兵部尚书的位子出缺呢,他身为兵部右侍郎,并非没有机会。况且今儿是皇上召了他来,却没叫在他之上的左侍郎来,这用意岂非不是栽培他?   于是五十岁的老侍郎便先跪倒启奏:“皇上,依微臣之见,不能发兵!”   “辽东之事,微臣一直都在关注。这一次建州生异,也并非都是建州有反心,而是咱们朝廷里有人做事不当,逼反了建州!”   皇帝一听也睁开眼睛:“哦?还有这等事?说来给朕听。”   马文升便道:“首先,是辽东巡抚陈钺的过错。他擅自关闭抚顺关马市,令女真无处贩马交易,更无处购买生活所用的铁器,造成建州的不满。”   马文升说着又瞟了司夜染一眼。   “另一有罪之人,便是此番被建州掳走的钦差兰太监!”   皇帝也表示惊讶:“哟,她又犯了什么过失了?”   马文升愤愤道:“女真年年来朝贡马,建州和海西每年一贡,野人女真三年一贡。建州每年都是早早就来朝,足见其忠于朝廷之心。却没想到他们的一片心意,却被那兰太监给搅乱了!”   “去岁建州贡马,结果在御马监治下的西苑发生了腾骧四营的士兵擅自搔饶女真来使的事,此事相信皇上也有耳闻。”   皇帝想了想,盯了司夜染一眼,微微点头,算是应下。   马文升便受了鼓舞,继续说:“去岁的事情终于被腾骧四卫的勋贵压下,结果今年建州再来朝贡马,又撞上了这位兰太监!一年过来,兰太监更是官运亨通、扶摇直上,如今已是执掌西厂的大太监,于是她不知收敛,反倒变本加厉,扬言非要娶人家建州的格格!”   “人家建州吓得连夜便逃回辽东,这位兰太监不依不饶,还直接追到辽东去了,扬言不娶到手,誓不罢休!”   在场的怀恩、万安等人彼此对了个眼神儿。   皇帝则又望了司夜染一眼。原本想严肃,却一张嘴就没忍住,笑了出来:“哟,这孩子可真能折腾。她一个太监,非闹着要娶人家格格干什么呀?”   这话别人听不明白,可是在皇帝和司夜染这儿,怎么听怎么笑料十足。   只因为皇帝也最清楚不过,兰芽是个女孩子家呀!   可怜马文升全然不明就里,依旧义愤填膺,一板一眼地启奏:“皇上明察,正是这个道理。兰太监到了辽东,会同辽东巡抚陈钺,关抚顺马市,更-派腾骧四营跟去的人,将人家建州的格格给抢了过来,要趁着女真各部首领会盟之日,便要强行拜堂!”   “微臣斗胆直言:皇上,若换了皇上是建州的都督,您岂会坐实这样欺人太甚之事发生?所以建州掳走罪魁祸首,又岂是情无可原?”   马文升慷慨陈词,又是五十岁的老人家了,说完之后都一头的汗。皇帝看着都不忍心再质疑,便直接点了点头:“马文升,那依你之见,辽东之事该如何决断?”   马文升登时叩头:“依微臣愚见,辽东之事只可安抚,不可兵剿!同时免辽东巡抚陈钺职,朝廷下旨申斥钦差兰太监,同时赐给上次女真来使所求之蟒衣、玉带、金冠。”   “安抚之下,建州定然自行送还钦差,并贡马谢罪。”   皇帝轻轻闭上了眼睛:“哦,你主张这样啊。”   司夜染薄凉一声冷笑:“马文升,你个明奸!咱家真怀疑你祖上是女真的包衣奴才,你真不配当我大明的刑部侍郎!”   还在御前呢,司夜染就这么说话,怀恩和万安都连忙出言斥责:“司夜染,休得放肆!”   司夜染非但没听,反倒一身的邪气儿:“马文升,我告诉你,要是我是建州的董山,那我要个球蟒衣玉带啊,我直接要大明辽东整块土地。反正只要我张了嘴,朝廷里头有你这样软骨头的,一定会撺掇着皇上都准了!”   怀恩看不下了,厉声断喝:“司夜染!别忘了这是御前!”   司夜染这才扭头望了皇帝一眼,乜斜着膀子跪倒请罪:“皇上,奴侪错了。不过奴侪认的只是忘了御前的规矩,不认跟他说得那些话错!”   众人都盯着皇上,马文升则是气得山羊胡都翘起来了,连连叩头:“微臣还望皇上做主!微臣好歹是朝廷的兵部右侍郎,身为三品;微臣又是三朝老臣,如何能受一个内官,且如此年幼,便这般地羞辱?!”   局面闹到这般田地,皇帝也只好睁开眼睛,伸手到桌上抓了一卷书,朝司夜染丢了过去。“啪嗒”砸在他肩头上,跌落在金砖地上。      “小六,你这孩子啊!还不去给马侍郎道歉?”   马文升、怀恩等人心下又是一片无声哀叹。   皇上就这么一句,就完了?御前的规矩哪儿去了?朝廷命官的尊严还要不要了?   司夜染哼了一声,勉强朝马文升拱了拱手:“有志不在年高,无志空活百岁,晚辈这厢给马侍郎赔礼了,马侍郎别见怪。”   皇帝也为了安抚马文升,便问:“马文升你倒说说,撤了辽东巡抚之后,辽东的事朕该叫谁去办?”   怀恩乘机说:“此事就是内官引起来的,皇上此番不宜再派内官去,当派朝臣前往。”   怀恩是算准了,司夜染这么闹腾,肯定是想念自己去,手握兵权呢。   司夜染果然转头朝怀恩瞪过来:“内相大人是何用意啊?兰太监是我灵济宫的人,内相不如直接说她出了错,都是我的罪过好了。再说我的人在边关出了危险,你却有意拦着不叫我去?”   马文升见势,便连忙上前叩头:“启奏万岁,微臣愿往辽东,替皇上和朝廷安抚女真!微臣必不辜负皇上和朝廷所托!” ☆、22、你若反悔 还来得及(第一更)   事情还要从虎子和爱兰珠大喜之日说起。   因爱兰珠身份贵重,婚礼自不是一天便能办完,兰芽特命连庆三天。特别将女真各部的会盟定在第一天。大婚最要紧的拜堂是定在第二天。第三天则是按着女真人的习惯,来一场赛马大会,女真各部与朝廷驻军欢聚一场。   第一天白天迎客的繁琐仪轨都由虎子身为新郎来完成,爱兰珠自己倒是乐得逍遥。可是爱兰珠心下岂能安定得下,便也都是抠开了窗户纸,小心地望着外头。   想看看女真各部都是谁来了,当然更要紧的是想知道阿玛和哥哥终究肯不肯来。目光一遍一遍在宾客人群中逡巡,见到了女真许多熟面孔,这里头甚至包括凡察叔叔,还有建州右卫的亲友:凡察叔叔的福晋、侧福晋,几位贝勒和她的堂姐妹们。   只是却依旧没有阿玛和格格的影踪,甚至连个建州卫、建州左卫的人影子都没见着。爱兰珠的心便一沉再沉,大喜的日子怎么也欢笑不出来候。   塔娜明白格格的心情,也不好说什么,只能默默地陪着格格一起悬着心。   刚用过早饭不久,门上便是一响,兰芽摇着扇子走进来芑。   实则节气已是到了初冬,这辽东大地逢着早晚更已是呵气成霜,于是兰公子还总这么摇着扇子,便觉好滑稽的。爱兰珠便赶紧迎上前去,将她扶住,随手将棉门帘子挂上,挡些凉风。   “你瞧你,怎么还摇着扇子,可是这两天还在盗汗?”   兰芽点了点头:“你个大闺女家,到比我更懂了。”   爱兰珠便也跟着一托假肚子:“你说我是大闺女家,外头可个个都把我当成正经的大肚子,但凡从街市上过,哪家的娘子都把我拉到一边儿,给我讲讲这生养的常识。可是你呢,每日里只能在衙署里忙公务,自然没机会学得这些,所以我可不就比你懂得更多?”   于是爱兰珠也更知道,这么频频出汗已是说明兰公子的产期就要到了。   她扶着兰芽小心坐下,兰芽嘶了口气。   腿.根儿那两条缝如今疼得钻心,坐下或者站起的时候都疼得她快要晕过去。   爱兰珠瞧见了,便小心道:“你也别怕。这样的情形我问过那丝缎庄的娘子了,她说这是开骨缝儿呢。现在疼些,到时候孩子能更容易出来。”   “哦!”兰芽一笑:“那我就多疼点吧,没关系。”   说了一会儿兰芽身子的话,爱兰珠便又黯然下来,目光总是忍不住从窗户纸洞里望出去。   拦住便捉住了她的手:“这婚礼我是按着婆家人的规制办的,可是我自己却是娘家客。”   兰芽将“客”发的音用的是“且”。   爱兰珠就忍不住笑了:“难为你,连这口音你也都学会了。”   兰芽点头:“我可是认真当娘家且的哦!”   爱兰珠心下又酸又苦。知道兰芽这是安慰她,就算她阿玛和哥哥不来,她也还有兰公子,不算孤身一人出嫁。   可是兰公子的话,却也是说就连兰公子也放弃了幻想,觉着她阿玛和哥哥是真的不会来了。   她便垂下头去,蹲在兰芽膝边:“公子……罪在我阿玛和哥哥,真的一点消息都没有么?”   兰芽认真望住爱兰珠的眼睛:“你希望有,是不是?因为只要他们肯来,对于建州的伤害才会最轻,是不是?”   爱兰珠微微一愣,知道兰公子怕是弦外有音,可是一时猜不透,便也只是点头:“是!”   “好。”兰芽垂眸静静望来:“那我就告诉你,他们有了消息。他们说,最迟明晚拜堂,一定赶到。”   “真的?!”爱兰珠惊喜得跳起来。   兰芽面上却并无喜色,只静静盯着爱兰珠的眼睛:“真的。”   .   兰芽回去歇午觉,爱兰珠便捉住塔娜,方才面上的喜色淡去。   “你瞧兰公子是怎么了?怎么我阿玛和哥哥说来,她面上却并不高兴?”   塔娜支支吾吾,不敢对上爱兰珠的眼珠儿。   爱兰珠便一把抓住塔娜的手腕:“你是不是在赵玄和军营那边听说什么了?你快都告诉我啊!”   塔娜难过地低下头去:“奴婢也是隐约听得人说,咱们都督和贝勒爷答应在最后的时间里来,是为了争取时间调动兵马,外加麻痹兰公子,让抚顺关放松警戒……”   “你说什么?”爱兰珠便是一惊:“你说我阿玛和哥哥,暗中调集兵马?!”   “没错。”塔娜深深垂下头去:“……虽然奴婢也不想相信,可是格格您总归该明白以都督和贝勒爷的性子,是当真能办出这样的事儿来的。”   爱兰珠倒退三步,一把扶住门框。良久才一把抓住塔娜的手:“塔娜,我写一封信,你趁乱出抚顺关,去找我阿玛!我哥哥,我已是顾不上他,可是我得最后一再劝说我阿玛!”   塔娜便也毅然点头:“好,奴婢就算跑断这双腿   ,也一定设法找到老爷!”   .   当晚女真各部首领会盟饮宴,建州卫和建州左卫没有出席之外,其余女真各部均到齐。   兰芽当晚言笑晏晏,颁出朝廷旨意,赐予各部首领以指挥使、指挥佥事等各级朝廷官职,并且赐蟒袍、玉带,金牌、玉圭。   女真各部首领均喜出望外,心悦诚服拜领。凡察等知道董山在京师大闹鸿胪寺的几个首领,端着自己的蟒袍玉带,心下不由得暗笑:想你建州这般大闹,抢到的不过是一个庖厨腰上的铜牌,想要的蟒袍玉带一概没得着;可是今晚,他们其余这些人却不费吹灰之力就得着了。   建州妄自尊大久矣,这回兰太监真真是当面甩了他们两个响亮的大嘴巴!   女真各部会盟欢宴至午夜,各部首领全都发誓忠于朝廷,安定地方。午夜过后,各部首领才兴尽而散。   兰芽忍住身子的不适,一直陪各部首领熬到深夜,待得回到自己的房间,已是累得满头虚汗。   虎子不放心,追过来要亲自看着,兰芽一边叫双宝拧温毛巾给擦汗,一边踹了虎子一脚:“你去瞧瞧爱兰珠。”   虎子出门而去,兰芽才又认真盯双宝一眼:“你也去睡吧。明天还有一顿好忙。”   双宝便双眸宁静:“公子放心,奴婢早已都准备妥当了。明天再忙,奴婢也绝不会忙中出错。”   .   今晚女真各部欢宴,爱兰珠自然是悬着心睡不着。   塔娜已经悄然走了大半天了,她也怕被人发现,于是根本就不敢睡。   这时借着月色清幽,忽然间窗户纸上黑黢黢印了个身影。她便一怔,待细细辨来,却知道了是虎子。   她心下一时之间又是甜蜜,又是忧伤。   她便赶紧披衣下地,开了门。   哗啦,一片月色泼入。万籁俱寂。   她只仰头看他的眼睛。   星野,星野……曾经分离的那些日日夜夜,每当漫天繁星笼盖四野,她便会发了疯一样地想他。今天,他就在眼前,而且她就即将要与他拜堂,可是她的心情却还是一如曾经,依旧还是——发了疯地想他啊。   她深吸一口气:“会盟宴散了?你,该没喝醉吧?”   虎子酒量自不当醉,且要提高警惕防备建州突袭。不过他身为新郎,又是此时兰芽手下主将,于是女真各部的首领没少了灌他酒。他更替兰芽挡下无数回敬酒,于是这周身上下还是染了浓浓的酒气。   他便眯眼望她:“其实……你不开心,我也不开心。所以我来问问你,趁着天还没亮,你若想要反悔,眼下还来得及。”   爱兰珠怎么也没想到,他这么摸黑来想与她说的话,竟然是这个!   爱兰珠紧紧抓住门框,闭眼苦笑:“怎么,原来是你事到临头,又想反悔了,不想娶我了是么?那你想没想过,兰公子又该怎么办?”   “虎子将军,我与你郑重说一遍:我之所以要这么做,不是为了你,行不行?我是为了兰公子,我是心甘情愿为了帮她!你若反悔了,现在也还来得及,反正我说了那是个野男人,没有你,我自己也能担下这桩事儿来!”   虎子摇头:“不是我反悔,我也是不想委屈你。爱兰珠,就算你我拜堂,我也不敢保证将来会将你真如妻子一般看待。”   爱兰珠闭眼点头:“我明白,你是想告诉我,便是拜堂,你也还是未曾对我动情。”   爱兰珠霍地睁开眼,目光如清风朗月:“我不要你的情,我只要你的人便罢!”   -   【稍后第二更】 ☆、23、花 烛(第二更)   虎子只能一声长叹:“好,我知道了。那你我二人就准备明晚专心拜堂吧,中间一切枝杈便都不会存在。你睡吧,我也回去睡了。”   “不,你别走!”爱兰珠伸手死死拽住了虎子:“你要睡就在我这儿睡吧。”   虎子一愣,一张脸登时涨得通红:“爱兰珠,你浑说什么呢!”急忙想要甩脱手。   爱兰珠却死死攥住不放:“反正明晚咱们就要拜堂,就算早一晚同宿,谁又能说出什么来!芑”   她妙目盯紧虎子的眼睛:“还是你想说,你打算就算拜堂之后,你也不与我同宿?啊?!”   虎子深深吸气:“至少,今晚不行。”   爱兰珠也发了执拗:“我今晚行,就是行!”   虎子又羞又恼,急得咬牙:“爱兰珠,你别胡闹!候”   爱兰珠努力藏住眼角哀伤:“我没有胡闹。可是我就是坚持,今晚与你提前洞房花烛!”   眼前的情势瞬息万变,阿玛和哥哥悄然调集兵马,他们说明晚拜堂的时候一定到,便有可能是说要在拜堂的时候带人杀进抚顺关……到时候她与虎子的洞房花烛何能再有?今晚就算被他当做厚脸皮,她也要今晚先过完他们的洞房花烛。   如此,便是明晚便是分别,甚至要她豁出性命去,她也能含笑而往,此生再无憾事。   可是这样的心情,她不能明白与他讲说,她只能耍出从前的刁蛮手段来,死死扯住他,低低警告:“今晚你若不从我,我便不管兰太监的肚子了!她的情形我告诉你,就在这几天了,我若现下就摘了假肚子去,到时候你大明朝廷所有人就会知道了她是个女太监,还会知道那个大人是个假太监,到时候他们就都得死!”   “爱兰珠,你!”虎子眼中喷出怒火。   爱兰珠却执拗下去:“你若不应,我便说到做到。不信的话咱们试试看!”   爱兰珠上来那个性子,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虎子自然深有领会。夜色宁静,他回眸望向背后的夜色。天地寂阔,山峦高远……可是有些人、有些心愿却注定今生再无法得到,只能守候。   他的兰伢子,他的那一腔傻乎乎的痴情,这一生注定再没有个安放处。   若他今生与兰伢子的缘分只到“守护”,那眼前的事便也是他该做的事,是他为了她和她的孩子而“牺牲”自己。   他便毅然咬牙,一把抓住爱兰珠的手,抬步进了房门,转身便将房门关严。   黑暗里,他紧紧捏着她的手腕:“塔娜,可在你房里睡着?”   “没有。”   爱兰珠虽方才闹得欢,可是瞧见他当真愿意与她一同进来,还闩上了房门,这一刻出于女儿的娇羞,她还是紧张得攥紧了领口,气都喘不上来。   虎子便悄然咬牙,双手猛地向下,将爱兰珠拦腰抱起。略显粗鲁,并不温柔地将她抛上了炕。他轻轻一闭眼,便扑了上去。   两人叠在一处,滚在被褥的绵软海浪里。   炕洞里的火压着,虽说没有明火了,可是扛上还是热乎乎的。两人翻滚之间,身上脸上已都是见了汗。   谁也没敢点灯,可是借着窗户纸外幽幽的月色,却还是能这样近距离看见彼此的眼睛。   尤其是爱兰珠的,灼灼逼人,黑得像火。   两人互相碾压得早已气喘吁吁,此时只差最后一步——可是这一步,虎子终究还是有些慌乱。   爱兰珠便深吸了口气,主动扯开了袍子……   她本就是半途披衣起身的,身上的衣裳都是松垮,轻易便得敞开。   那柔软忽然凑近,虎子便浑身一僵,不敢动了。   她缓缓扭动身子,伸手导引……   虎子又是一僵,她已抬起身子——   二合为一。   那刹那,虎子只有僵直,全无技巧。爱兰珠张嘴深深吸气,不计较骤然的疼痛,眼角随之清泪滑下。   不管怎样,终究是得偿所愿。纵然他身子僵直若斯,可是她也终究得到他了啊。   这就够了,就够了。   .   这夜,虎子只觉双耳之间只有呼呼的风声,他不敢去分辨那风声里裹挟着的娇柔喘吟,更不敢去听炕桌炕衾被撞得吱吱呀呀、稀里哗啦。   他只在迷乱中回想起,曾经那帮女真小子冤枉他时,就说半夜听见他在格格的炕上,将炕桌给撞出这个动静来的。   原来,他们说的,还真有道理;原来,这样的撞击的时候,还真的是会发出这样的动静。   那呼呼的风啊,那吱吱呀呀,竟然不知刮了多久,响了多久。   他只知道,那一片温软里,他一点一点地被溺入,最终没顶,仿佛已经溺死在了里头。   .   翌日拜堂,一早起来所有人便也都发现了爱兰珠跟昨日都不一样了。满面娇羞,眼若秋水,顾盼生姿。   反倒是虎   子……目光有一点呆滞,身子有一些疲惫。且目光不敢对上爱兰珠,有时候不经意撞上,便逃也似的避开。   双宝便忍不住问兰芽:“公子,这对新人今儿这是怎么了?”   兰芽终究是过来人,又是最了解虎子不过的,便瞧着瞧着忍不住乐:“……嗯,我想,是好事儿。”   双宝却也没放下警惕,又跟兰芽嘀咕:“倒是爱兰珠格格身边儿那个塔娜不见了呢?她该不会……”   兰芽竖起手指来,嘘了一声:“你没瞧见,赵玄也不见了么?”   双宝一愣:“难道说……?”   兰芽悄然叹息,点了点头。   .   天擦黑了,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来,除了女真各部高高兴兴的首领们。   孟特穆和董山说了,最迟拜堂的时候会到。这个时辰,马上就要到了。   兰芽最后进内堂,再帮爱兰珠亲手补了补妆。   爱兰珠的嫁衣,都是兰芽亲自给设计的,挺着大肚子给画了花样儿,交给双宝去找城里最好的裁缝按样儿给做的。   身上的衣裳大红洒金,倒还罢了;最费心意的是爱兰珠头冠上垂下的喜帕。   寻常的喜帕,不过丝绸做就,讲究些的人家就多做些绣活也就是了;可是兰芽却给改了,没用真正的帕子,而用了数十根的金线,缕了小小的金叶子垂下来,遮住新娘娇羞容颜。   只因爱兰珠是黄金之女啊,兰芽便将自己的心意一片一片都坠在这些工艺精湛的小小金叶子里。她希望爱兰珠能透过这些金叶子,看见自己的辉煌灿烂的未来,看见那个虽然还一脸的迷糊,却终究还是来到她面前,还是会牵起她的手的那个虎小子。   兰芽停了笔,将左右金叶子放下,含笑点头:“放心,你今晚美丽绝伦。”   跟来的礼部官员正好充当司仪,已来提示,说时辰要到了,请新娘做好准备。   爱兰珠心下又是一紧,忍不住捉紧了兰芽的手:“我阿玛和哥哥,还是没有消息是么?公子,若今晚有变……你放心,我爱兰珠一定豁出自己这条命去,护住你无虞!”   兰芽轻笑:“我信你。只是我要你也要珍重你自己,别办傻事。今晚万事你都要听我的,别冒失自断。”   爱兰珠没听甚明白,却也点头。   吉时到,新人拜天地。   虎子牵着红绳,一路不敢看向爱兰珠,走到天地桌前,在一众女真首领和大明官员的欢呼声中,两人拜倒。   一拜天地,天地永恒在;   二拜高堂……兰芽含笑高坐,既当虎子的家主,又是爱兰珠的娘家且。   她含笑,伸手轻轻拍两人肩头;想起自己曾经也在大人与梅影拜堂那个晚上,自己要拜天地,结果到了二拜高堂时,却怎么都拜不下去——于是今晚不管她自己这样做有多托大,身子又已经有多沉坠,她都得要当完他们两个人的高堂。   两人也都明白兰芽的心意,这便拜倒下去。   就在此时,堂外忽然一片大乱。   不多时有人仗刀带人冲入:“大胆兰阉人!我建州都督尚在,何时轮到你充当我建州格格的高堂,擅决我建州格格的婚姻大事!”   喜堂之上全无防备,女真各部见了都是大惊。那衣装,分明是建州人!   那人一声唿哨:“来啊,带咱们格格回家!顺便,也请兰太监送咱们一程吧!”   话声方落,一众女真汉子撕开抚顺百姓的衣装,仗刀冲入,抓住爱兰珠和兰芽便向外去!   大明守兵这才醒过神来,那为首的女真人却是厉喝:“都放下兵器,打开城门,否则你们的兰太监将小命不保!” ☆、517.24割喉(2更1)   兰芽和爱兰珠被建州人裹挟而去,兰芽被那为首的建州人控制在身前,手上弯刀逼住兰芽的喉咙。因忌惮着兰芽的性命,无论是虎子的腾骧四卫的勇士,还是抚顺关的守兵都没敢拦。   虎子心下就更多了一重担心,他更担心兰芽的身子啊。别说打斗,就是此时半点的刺激,她也可能随时临盆……临盆那一堂鬼门关之行,大人和孩子都容不得半点闪失啊!   于是他一路带人追上去,却不敢距离太近,以免建州人狗急跳墙餐。   这一路,明明悬心的人就在前面,明明自己坐骑的脚力还能再快,却只能这样强忍着。这一路他憋屈得嗓子眼儿几度泛甜,几回险些吐出血来。   虎子尚且如此,同样被裹挟在马队之中的爱兰珠就更是心急如焚。她自己倒是无所谓,大不了回去跟阿玛和哥哥拼个鱼死网破,总归将这条命还给阿玛算了,也不枉了阿玛这一场生养。可是兰公子呢,她马上就要临盆了呀!   来劫人的是建州人,终究对这位格格不敢太放肆,于是爱兰珠没有绑缚,也没有刀剑相逼。爱兰珠便一边驰马,一边悄然向自己的头上摸去。   今早梳头,她是按着女真的习俗梳了小两把头。只是她发髻中缠了的不止是扁方,她还将自己的一把小匕首缠进了发髻内。   彼时来给她梳头的女真婆子吓得险些叫出声来,是她出言警告,那婆子才忍住了。那一刻她就已经做好了今晚的所有准备。   马蹄奔行里,爱兰珠小心地望一眼左右,再望住那为首的。那汉子她认得,名字叫“四十二”,取的是他出生那年,他阿玛正好四十二岁。他是哥哥董山手下一员猛将,一向心狠手辣。哥哥那些偷偷私底下劫掠大明边地,掳掠大明百姓变为自家包衣的勾当,多数都是这个四十二去办的,于是哥哥论功行赏,四十二手底下得到的包衣也最多斛。   兰公子在这样的人手里,爱兰珠权衡了一下自己的能耐,知道恐怕不是对手,更何况这在驰马的途中?   按照女真人的习惯,这样的夤夜驰马是不会中途休息的,会一直奔驰回建州大营方休。   爱兰珠悄然解散了头发,将匕首藏进袖口,心里便也已经有了主意。   这个四十二虽然心狠手辣,但是有一个最大的优点:对主子死忠。主子只要吩咐的话,他就算要豁出自己的性命,也必定按着主子的意思完成任务。   爱兰珠心下便一定,回手便将匕首横抹在了颈子上!   暗夜驰马,没人留意爱兰珠干了什么,可是劈头的风来得急,便有一串血珠被风吹向后去,点点滴滴喷在了后头的女真汉子面上。那人以为下雨,随手一抹,竟然是一片黏腻,而鼻息之间都是血腥味儿!   那人便一声呼叫:“谁出血了?”   众人都是一惊,急忙勒住马缰。四十二也从前方兜头奔了过来,仔细查看那喷了一脸血的女真汉子。   那汉子急忙道:“哥哥,不是我。不知道是咱们当中谁流血了。”   四十二眯起眼睛。他整个头上都剃光了头发,只有头心儿那个地方留了一片头发,发丝长长编成个辫子垂在深喉。此时林中纵然昏暗,可是月光照在他白亮亮的脑瓜皮上,还是泛起一片清光。   他也是谨慎的人,一边捉紧了兰芽,一边顺着一脸血的女真汉子视角朝前方看去……风迎头来,血自然就是前面来的。   这时有人便喊了出来:“四十二哥哥,是格格!格格自己割了喉咙!”   “什么?!”   四十二大惊,兜马冲向爱兰珠。   马上的兰芽早已因马背奔波之苦而觉腹部下坠,可是却还是用强大意志镇定住。更是因之前已经做好了准备,所以在腰腹之前已然提前围上的布条,帮她缓解下坠之痛。   可是这一刻,借着斑驳朦胧的月光,却见爱兰珠端坐马上,一脖子一衣襟的鲜血,她还是心意大浮,一声尖叫:“爱兰珠,你怎么这么傻?!”   四十二也惊得手都凉了,急忙吩咐人:“快去给格格包扎!”   爱兰珠手却手挥匕首将众人驱赶开,冷笑着瞪向四十二:“四十二,我问你,我哥哥派你来干什么来了?是让你带我回建州是不是,那你带着我的尸首回去也是一样!”   四十二大惊失色:“格格别再闹了,属下求你了。贝勒派了属下来,又怎能只是为了带着格格的尸首回去!”   董山自然要他带着活生生的格格回去,而且必须要在拜天地礼成之前,贝勒要的就是还能回去继续将格格送到草原去,继续实现女真和草原的结盟。若他只带着个尸首回去,那还有什么用啊?!   爱兰珠一声冷笑:“你想让我活着跟你回去,也行!你现在就放了那兰太监,否则我现在就死给你看!”   “格格!”四十二左右为难。   爱兰珠盯着他的眼睛:“你劫了兰太监又想做什么?你为的还不是叫大明朝廷投鼠忌器,不敢再追咱们了?别说你,就算我阿玛   和哥哥,难不成还当真想将大明朝廷的西厂太监给囚禁在建州,或者要了她的命不成?”   “我现在就跟你回去,谅大明朝廷那些驽马也追不上咱们的骏马;那你手里还捉着她这么个烫手的山芋做什么,索性将她丢在这儿,也省得将来咱们跟朝廷没办法交待!”   四十二略作犹豫,便还是点了头,   他将兰芽从马上扔了下去,兰芽跌落地上,疼得抱紧了肚子。   爱兰珠一慌,忙惊声问:“公子!你,你怎么样?”   兰芽疼得一头一脸的汗,却还是仰头冲她微笑:“我没事。只是你又何必为了我而如此自苦,你怎么能忘了我嘱咐你的话?我说过,一定都要你们好好的,我说过再不会叫人为了救我而伤了自己。我说到做到,你怎么能对我没信心?”   爱兰珠落下泪来,哽咽道:“我不是不信你,我只是——逃不开我自己是建州格格的命。既然是建州要劫持你,既然是建州想要跟朝廷为敌,那我总不能眼睁睁瞧着你被我建州伤害。既然我哥哥终究为建州闯下了这一场大祸,我既然无力拦阻,那我也不能独善其身。若建州有难,我只能陪建州父老一起死。”   四十二听得火冒三丈。这两个人竟然还当着他们大家伙儿的面聊上了!   他便纵声:“来呀,给格格包扎,然后咱们继续赶路!”   四十二不知道的是,眼前出了这档子事,前后浪费了不少时间,虎子带人将马蹄都用布包上,人人嘴里、马嘴里都含着衔枚,趁着夜色已然是追到了近前。   兰芽委顿在地,忽然举起手来。   袍袖里藏着的卡簧忽然弹射,一支小小响箭骤然尖叫着直上云霄!   响箭标明了地点,骤然只听得周围山林里,一片分辨不清人还是兽的呦呦尖叫!   .   京师,乾清宫。   面对送来的辽东战报,皇帝对着眼前这一干臣子,还有些委决不下。   马文升主动请缨,司夜染也分明跃跃欲试。   怀恩见状急忙上前,毫不客气指斥:“皇上,司太监年少喜功,此番去了辽东,怕是不问青红皂白,便又是一场血雨腥风!更何况,他现在还是朝廷钦犯,一年刑期未满,怎么能身负朝廷钦差之职,代天子巡视辽东?奴侪请皇上派马侍郎行此重任。”   万安看了刘铭一眼,便也上前跪倒:“回皇上,微臣也赞同怀恩公公的意思。终究我朝廷法度不可废,司太监本是戴罪之身。微臣也是举荐马侍郎。”   当朝两大重臣,一个是外臣的首辅,一个是内臣之首,两人同时都保荐马文升而指斥司夜染,皇帝便也盯着司夜染,不由得叹了口气。   司夜染呵呵冷笑:“内相大人,首辅大人,可给了你们二位机会报上次的大仇了!瞧瞧你们,在皇上面前都开始不假辞色,这是要与我司夜染势不两立了是么?”   怀恩毫不退让:“我等都是皇上的臣子,维护的都是皇上和朝廷的利益。至于你,若忠于皇上、利于朝廷,我等必定不会针对你。你又何必说什么我与万大人是否与你势不两立?我们与你个人利益,半点无涉!”   万安也是一声冷笑:“是啊司公公,你小小年纪,未免将自己看得太重了。老夫与怀恩公公,又何时与你一个小娃娃计较?”   -   【稍后第二更】 ☆、25、坐收鹬蚌,只为星辉(2更2)   皇帝静静望着眼前的这一内一外的两位股肱之臣。   怀恩与万安,一个是清誉满天下的“好太监”,是老百姓口中天下太监都是黑当中的唯一白点儿;而另一个则是看似颟顸愚钝的老好人,见了皇上只会说“万岁”,让皇上借机散了朝会的“万岁阁老”。   他们在他面前都是最明白圆融平和的人。盖因他们也都明白他这个皇帝最爱的就是“一团和气”,所以他们将自己也都捏成了面人儿一般的模样。   可是就是这么两个一向和气的人,却在今天,却都对着小六那个十几岁的孩子同时露出了尖牙来。呵,若不是小六,换了这朝堂内外任何一个臣子,面对内外两大为首之人的联袂指责,一定会惊惶得跪倒叩头,回家之后就得悒郁自杀吧?   呵呵,别说别人,就是他这个皇帝,面对着二位的联合指斥,也不敢当民反对呢候。   皇帝微微地闭上眼睛,不想看也不想听。   可是眼前的形势,还有他身上的这身龙袍,却不容得他闭目塞听太久。于是不多一会儿,他还是得睁开了眼睛,面上努力堆起笑,口吃着说:“……还是怀恩和万安想,想,想的周全。小,小六啊,你还是乖乖回诏狱,先,先把刑期坐满。至,至于辽东的事,朕看还是叫,叫马文升去吧。芑”   .   马文升身为钦差,不敢怠慢,也顾不上自己五十岁的高龄,昼夜驰马,三天便赶到了抚顺关。到了之后便急问兰太监情形。   抚顺关总兵、辽东巡抚陈钺皆赶到拜见钦差。见马文升问兰太监的事,便都遗憾答对,说没有消息。兰太监带来的腾骧四卫的参将虎子已经带人去追,也还没有传回任何消息来。   马文升立即做主,叫陈钺派使赴建州送去朝廷招抚之意,说只要董山肯亲自将兰太监送归抚顺关,朝廷便颁赐建州上回所请之蟒袍、玉带、金冠。   陈钺阴郁地盯了马文升一眼。   这一对在辽东女真问题上的老冤家,这回终于正面相向。可是地位却不相同。马文升此时是钦差,陈钺见了都只能下跪,更是无法据理力争。   陈钺便安排人去办,出了门之后却低低吩咐抚顺关总兵:“女真各部来会盟的首领还都没走,便将他们尽数扣留下。尤其是建州右卫的都督凡察。若建州不放兰公公,便拿他们的命来换!”   .   派去建州的信使去的快,回来的也快。   马文升亲自接见,却没想到那信使一脸的苍白,说建州坚决否认劫持了兰太监,反倒说他们的格格被大明朝廷扣留,语气强硬地要求大明送还格格,否则一切后果都由朝廷来负。   陈钺一听,登时就炸了:“这叫什么话!明明就是他们建州劫了人,如何还不承认,如何还能将责任推给朝廷?”   马文升却眯眼盯着陈钺,盯着这个在辽东的问题上无数次打了文字仗的对手,便不由得一声冷笑:“陈巡抚上书朝廷,说是建州劫持了兰太监去。可是事到如今,人家建州却是否认,倒不得不叫本钦差多问陈巡抚一句:陈巡抚又是凭什么说兰太监就是被建州掳走的?”   陈钺腾地便站了起来:“马大人你什么意思?你是想说我陈钺欺瞒朝廷?马大人,我陈钺是个胆子大的人,可是我陈钺却也不至于撒这个谎,拿西厂兰太监的性命当儿戏!”   兰太监权倾天下,皇上倚重,纵然骂名四起,朝廷天下希望她死的人很多。但是他陈钺却也不能坐视这个兰太监在他眼皮底下这么不明不白地就死了啊。到时候皇上又怎么能饶了他?   马文升冷哼一声:“陈巡抚,不必气恼。本钦差要的是证据,不是拍xiong膛赌咒发誓!”   陈钺也丝毫不让:“不独我陈钺看得出那是建州人,就是会盟当晚女真各部的首领,哪个看不出?女真各部虽然都是女真人,但是他们居住地不同,于是饮食与服装习惯也不尽相同,那天晚上来的人一看便知,就是建州人!”   “哈哈……”马文升大笑:“单凭服饰发型就能断定是建州人了?那如果是别有用心之人故意模仿建州人的服饰和发型呢?”   “再说若是建州找回了自家的格格,又怎么还会倒打一耙跟咱们朝廷要人?”   陈钺也被问得一愣,却是忍不住嘲讽地笑:“马大人是朝廷派来的人,不了解辽东边情,而我陈钺则久居辽东,最了解女真各部的习性。我不妨告诉马大人,各部女真都绝不屑于冒充其他部族的装扮,他们至死都不肯改换自己的服饰和穿着的。这是他们的血性骨气,也是他们的桀骜难驯!”   马文升身为钦差大臣,却被陈钺这样当堂顶撞,十分没有面子。老头儿气得山羊胡直翘,便差人去将女真各部首领叫来,问他们谁能作证那晚上劫人的就是建州?   说来也是人心善变,各部女真首领想要离开抚顺关,却都被抚顺关总兵挽留,说各位都是兰太监邀请来的,理应等兰太监回来之后再行告别而离去。可是各部首领自然因此生疑,想到若是建州不驯,   朝廷很有可能以他们来交换。   于是马文升见问,所有女真各部首领一起否认,说当晚那些人根本就分不清是什么来历,因为他们都穿着大明百姓的衣冠。至于什么头顶剃发,什么手执腰刀,也可能是来自草原的蒙古人,甚或可能是李朝的山贼犯境呢!   陈钺听了自然大怒,指着他们大骂:“真应该一个一个都宰了你们,割了你们头皮,上报朝廷!”   马文升厉声喝止:“陈钺,你好大的胆子,这是说的什么话!别以为本钦差和朝廷都不知道,这些年缘何女真各部总是不驯,还不都是被你逼的?”   两人当堂闹翻,谁也不服谁,便各自修书上奏朝廷。   陈钺弹劾马文升不顾兰太监死活,只为招安,枉听谎言;   马文升则弹劾陈钺好大喜功,满嘴谎话,激反女真,罪在社稷。   .   两人的奏疏同时被送入朝堂,要走内阁、司礼监的程序。马文升是万安和怀恩联袂举荐的,他们自然按下了陈钺的那份,而只将马文升的送到了皇帝面前。   可是他们却忘了,皇帝历来闻知天下事,根本就不是通过朝臣的奏疏。他看的事东厂、西厂和锦衣卫的专本密奏。   东厂、西厂、锦衣卫的三本密奏都直接送进了乾清宫。陈钺和马文升两方的意见都摊开在了皇帝面前。   西厂的,皇帝可以少看;可是锦衣卫的,尤其是东厂的,却叫皇帝不能不信。   皇帝又岂知道,此时实际上执掌东厂的已是凉芳,仇夜雨经昭雪一案已被架空。凉芳当然明白这个时候他应该站在哪一边。   皇帝看完三本密奏,沉吟不语,良久才歪头问张敏:“伴伴啊,从前这外臣办不明白事儿的时候,朕都怎么解决来着?”   张敏缓缓答:“……其实小六那孩子的刑期,已经差不多满了。还有一事老奴没敢奏明皇上——贵妃娘娘因小六的事,来跟老奴说过好几回了。贵妃娘娘说,好歹那孩子也是她亲眼看着长大的,况且还有梅影……”   一听梅影,皇帝便也闭上了眼睛。   就是因为他去闻梅影脖子里的香,才会叫贵妃误会了梅影,才造成了梅影后来的惨死……皇帝后来知道了自己身子里有迷情蛊,所以又如何不明白梅影实际上是因他而死的。   只是这件事他无法对贵妃说破,可是小六那孩子既然会解蛊,心下却实则都是明白的。可是小六却从来没怨言过一句。   皇帝便轻轻闭了闭眼:“伴伴,叫小六去吧。”   .   一夕之间,司夜染出狱,虽然未曾官复原职,却还是被皇帝委以重任。   是招是剿,给他便宜裁夺之权。而那一对冤家陈钺和马文升,也都须听司夜染节制。   司夜染从诏狱出来,进宫听完皇上的嘱咐,连灵济宫都没回,直接出宫上马,直奔那北极星的方向而去!   北方,日月无光,却有星辉璀璨。   古来以帝王为日,皇后为月,纵然彼处无帝后之尊,只要——有星光闪耀。   京师北门,藏花呆呆坐在马背,目送大人连囚服都来不及换下便风驰电掣而去。他呆呆一笑,伸手,抚上眼角兰花。 ☆、1、花田小城,有风来过   听闻朝廷终究还是将司夜染那小阎王给派出来了,陈钺和马文升双方都十分紧张。自打从京里送出消息,两个人便各自派人探听着司夜染到了哪里了。   京师距离抚顺关约两千里的路程,走得快的如马文升,昼夜奔马,在驿站换马不换人,三天三夜便赶到了;可是倘若来得是个慢性子,或者排场大、规矩多的,那走个十天半个月都有情可原。   更何况此时又已经到了半山黑水雪飘河封的时节,路程上的难度又增加了。   于是陈钺和马文升两人都小心打探着,以计算司夜染能到达抚顺关的时间,以便安排自己这边,做好应对。   可是纵然两边一起使力,却竟然都没探听着司夜染的下落!谁也不知道小阎王是到哪儿了,沿途的馆驿更是根本就没接着司夜染的影儿芑。   对此,陈钺和马文升双方的态度倒是截然不同。   陈钺更有心机些,跟手下交代,说司夜染这么多年替皇上办事,从来都是微服私访。从前是一顶小圆帽,一匹小黑驴,单人匹马行走天下,甚至潜行至草原腹地。极其善于伪装相貌,更天资聪颖,到哪个地方便能极快学会当地的语言和习俗,迅速混迹于当地百姓之中。所以这次八成还是这个例儿,是微服潜入民间了,陈钺便交代手下,既然寻不着一个人,便处处都当做已经有这个人在,所以各个地方都得加强了防备,不准有人随意乱说话,但凡有人问到巡抚政绩的,不准有说不好的候。   陈钺手下领命安排下去。下头的小官儿还有的极会做人,组织些穷苦百姓,每天一换班,就跪在城门外头诉说巡抚的种种政绩。倘若城门进出的那煌煌人河里,有那小阎王在,便一定能听见。   马文升倒是个倔脾气,本就看不惯宦官专权,更何况跟司夜染在皇上面前还争执过;而皇上本来先派了他来,结果后来还是把司夜染给派来了,岂不是等于告诉他,皇上对他不满意、不放心么?   于是老头儿一跺脚就发了倔脾气,干脆也不打听司夜染到哪儿了,他自己山羊胡一翘,干脆离了抚顺关,奔辽阳去了,摆明了不吊司夜染了。   这两位大员正好两种反应,一种是仿佛辽东哪哪儿都是司夜染,而另个的表现则是辽东满地都没司夜染……于是下头的官员和百姓们就更没法分清,那位小阎王终究是来了,还是没来。   实则趁着辽东为了寻找他的踪迹而一片迷糊的时候,司夜染则根本就没朝着抚顺关,或者辽阳而去。   .   李朝。   与大明相邻的平安道,一个叫做“风田”的宁静小城。   这座小城坐落在山凹里,当地百姓主要种花为生。每年收获的鲜花供给给宫廷制作花粉香露所用,更将花瓣用于造纸,进贡给大明朝廷。   这里每年四季有风穿过山谷,冬暖夏凉。风帮花田里的花儿们授粉,又将花儿的种子们带走,帮它们繁衍到田野山川。花田里的收成都仰赖风的力量,故此得到“风田”这样美丽的名字。   兰芽推开纸窗,遥望窗外山河,想起彼时四铃与她讲起这个地名的由来时,眼中粼粼闪烁起的思乡之情。   她彼时含笑,说一定会去亲眼看一看这座风景如画的小城,然后亲笔为四铃将那小城今日的风貌画下来,以慰四铃思乡之情。   今日,她终于来了呢。   她刚看没两眼,房门就被推开,爱兰珠火烧火燎地扑进来:“你发什么疯啊!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敢开窗见风,你不要命了!”   爱兰珠叫唤得欢,兰芽却笑笑盯着她颈子上的伤:“知我不能见风,难道你喉咙上的伤就允许你能这么大喊大叫了么?”   爱兰珠面色便一红,急忙拢住裙子在兰芽身边跪坐了下来。她身量高,李朝的民居天棚又实在矮,她站着都直碰头。   她坐下,气势就也跟着矮了许多,讷讷地说:“我没什么大碍了。倒是你自己从马上摔下来,还只顾着替我包扎。这一路又狂奔到李朝来,你比我辛苦不知多少倍。”   爱兰珠小心地碰碰兰芽的肚子:“你别唬我,你得跟我说实话,他们——还动不动?”   这么说着,爱兰珠都要掉眼泪了。只因为那天兰公子动了胎气,眼看着就要在那山林里临盆,可是兰公子却不顾自己,只顾着给她喉咙上的伤口包扎。等她苏醒过来问兰公子孩子怎么样了,兰公子却一张脸白如金纸,努力含笑跟她说:“我跟孩子说好了,叫他忍忍,再忍忍……我告诉他不能出生在这儿,否则活不下来,他是个听话的好孩子,于是——他又安静下来了。”   她都挺傻了,当时不知道哪里不对;可是事后当宛如神兵一般从天而降的一群人将他们带向李朝,她才听见双宝含泪跟她说,公子的肚子忽然都不动了。   跟兰公子在草原都出生入死过,都没有害怕的双宝,那一刻忽然抱着膝盖缩在车厢角落里,哭得像个孩子。   “我担心,公子的孩子已经,已经……”   “胎死腹   中”那个词儿几乎就要从双宝的嘴里说出来,她便急忙伸手一把捂死了双宝的嘴,死劲摇头:“不许你这么胡说八道!一定不会的,咱们只需静静地等,谁也不许乱说话!”   乱说话,上天就会听见的,那上天就真的有可能带那孩子走了啊……反过来,如果谁也不说的话,那上天就听不见。上天也许能打个盹儿,就放过了公子的孩子呢。   那天她和双宝就瞪着彼此,两人都在担心地掉眼泪,可是谁再也没出一声。   兰芽垂首抚住自己的肚子,眼睫也不由得湿了。可是她还是在努力地微笑:“没事。这一路奔波,想来他也是累了。小孩子都这样,累了就只知道睡觉。爱兰珠,咱们就让他好好地睡一觉吧,别打扰他,好不好?”   爱兰珠再也忍不住,用手死死捂住嘴,转身拎着裙子奔出了房门,便朝向苍天青山跪倒在地。   苍天啊,萨满大神……求求你们,千万不要叫公子的孩子出了事。   如果你们需要拿走人命来做祭奠,就请带走我爱兰珠的性命。不能叫兰公子这么辛苦地养育的孩子,在临盆之前却就这么悄然无声地——睡去了。   兰公子她,还有司大人他,为了这个孩子,他们几乎赔上了所有……求求你们,千万不要带走他们的孩子,千万不要。   .   金翼两口子在场院里用大锅蒸煮花皮花梗,准备煮烂了造纸,见爱兰珠这番模样,两口子对视一眼,还是都停了手,上前来去劝。   李朝北方就是女真,建州女真还曾经接受过李朝的册封,可是两方之间的冲突也是未曾断过,所以李朝北部的百姓对女真人的情绪十分复杂。   爱兰珠一看就是典型的女真人,语气和习惯都是建州的,且能看出是身份高贵的,所以自打他们来了这里,金翼两口子对兰芽他们还都好,只是对爱兰珠颇有些闪避。   饶是如此,看她此时哭得这样伤心,两口子还是上前劝慰。   “大姑娘,这是怎么了?”   爱兰珠抹干眼泪,一把抓住两口子的手:“我给你们金子。你瞧,我身上有好多金子!”   彼时她身穿嫁衣,各色各样的黄金首饰戴满了全身。除了偶有几件在途中丢失的,大多数还都带来了。她便将那一包黄金首饰都拿出来交给金翼两口子:“去找郎中来,要最好的,还有稳婆,叫来给我姐姐看病,我求你们啦!”   金翼两口子也吓坏了,赶紧推辞。   金翼说:“不敢不敢!那位夫人带着我姐姐的书信而来,叫我知道我姐姐原来还在人世,还在大明宫廷里,我已经感激不尽。姐姐也在书信里写得明白,叫我们家里人一定要好好照顾这位夫人,这是我们应当做的,哪里还敢要大姑娘你的金子呢!”   金翼正是四铃的幼弟。四铃随同李朝贡女一起赴大明的时候,金翼还没出生。只是听母亲一直念叨姐姐,说生死不明,今生怕再无缘相见,于是想知道姐姐的消息想得成了一桩心病。何曾想,几天前便忽然来了这样一队大明商旅,竟然带来了姐姐的亲笔来信,信里还带着姐姐当年离开家的时候,娘亲给带走的亲手绣制的小衣裳。   -   【稍后第二更~】 ☆、2、孩儿,醒醒   爱兰珠不想在李朝百姓面前哭,可是泪珠子就是控制不住,一颗一颗嘀嗒嘀嗒往下掉。   “你们的心我明白,可是我说的跟你们说的是不一样的!你们这里是小城,郎中也没什么太像样儿的;我叫你们去找的不是小城里只能医个头疼脑热的普通郎中,我要你们去找的是你们李朝的千金圣手!”   只有千金圣手,才能起死回生,对不对?只有千金圣手,才能叫兰公子肚子里那不再动了的孩子,重新活蹦乱跳起来!   爱兰珠说着跪倒在地,向金翼两口子行了大礼。   这若是从前,凭着李朝北边的百姓跟建州女真之间的过结,想叫她一个建州的格格给李朝普通百姓下跪行大礼……那是不可想象的。可是今儿,为了那个无辜的小生命,她什么都豁出去了芑。   只因为,那一刻兰公子只为了全力救助她,竟然都顾不上自己的孩子啊!   候.   李朝百姓的民居,院落都不大,房檐也都低矮,于是院子里的动静,兰芽实则都听见了。   她垂首望着自己的肚子,掌心轻轻抚在其上。   风从山间来,扑啦啦吹动窗棂,吹响窗纸、   金翼家的窗纸都是自家造纸剩下的边角余料粘补上的,纸张虽然不够白,不算细腻,可是这么逆着阳光看过去,自然的纹理之间却还留存着完整的花瓣儿。兰芽细细去寻找,还在里面找见了完整的兰叶、兰花。   所谓空谷幽兰,化作纸张,依旧清骨不散。   想到这里,她的心反倒平静了下来。既然已经拼争到此时,既然已经坚持到此时,那么无论这个孩子究竟是怎么了,她已然都能接受。   她垂首看他……她只是依旧有一种奇怪的心灵感应,无论爱兰珠他们有多担心,可是她就是觉着,孩子只是睡着了。   只是听了她这个当娘的话,乖乖地,睡着了……   她伸手抹掉眼角清泪,努力微笑。   大人,我知道,无论我做出何样的选择,无论是何样的结果,你都不会怪我,你都会明白我的心,对不对?   那时东海帮的人马突然到来,可是女真的汉子们却也不甘失败,发了疯一样挥刀迎战。而爱兰珠喉咙上血流如注,已经栽倒马下……那时候的她不能不管爱兰珠,不能再重蹈再草原眼睁睁看着雪姬和三阳死在她眼前的覆辙,所以那一刻她顾不上孩子。   孩子是性命,可是她眼前的爱兰珠、东海帮的帮众,哪一个不是性命?她不能在那个时候临盆,不能给他们添麻烦。她只能跟他们的孩子商量,叫孩子乖乖听话,好好地,睡一觉……   可是这一觉睡得仿佛真的有点长了,她这个当娘的都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醒。   她便含着笑,听凭清泪滴滴洒落,抚着肚子柔声地轻唤:“孩儿,醒醒啦。娘在召唤你呢,你可听得见?”   .   当年兰芽走的一步好棋,将东海帮众打散,其中一脉北上李朝,在李朝扮作“东海号”的伙计安顿下来,落地生根。于是这一脉人马便成了兰芽在辽东的一支奇兵。   山猫便是因东海帮众知道了兰公子来到辽东,才特地派出去联络的。只是——没想到山猫遭了那样大的罪。   兰芽借山猫与身在李朝的东海帮众联络上之后,一步一步筹划好了,要借助建州女真的反骨失踪一段时间,安然生下孩子。   只是这世上所有的计划,总有百密一疏,如何也想不到孩子会这样悄然地“睡着了”。   外头虎子、赵玄带着东海帮众严密布置小城的防守。虽说可以借助商旅的身份掩护,但是总要防备一旦建州,甚至李朝地方官员发现秘密。   虎子亲自将整个小城的田野山川走遍,布置好了几道防线只会,回到院子里却没看见爱兰珠。   他便捉过塔娜来问。塔娜婚礼之前偷偷跑回建州去替格格送信,实则根本就没成功地跑出去。爱兰珠也算谨慎的人了,叫塔娜别出抚顺关,而是绕道鸦鹘关。结果还是一出关口,就被慢条斯理跟上来的赵玄给堵住了。赵玄嘴里咬着草棍儿,悠闲自在地问她:“小珠子,去哪儿呀?”   塔娜的名字在女真话里也是“东珠”、“珍珠”的意思。于是军营里的勇士们就戏称爱兰珠为“大珠子”,塔娜则是“小珠子”。   塔娜一见是赵玄,就傻了。赵玄跟老鹰捉小鸡似的,直接将她拎到马上,从鸦鹘关直奔抚顺关外——到时,正好赶上那一场血色大战。   .   自从被抓回来,塔娜就也发现了格格跟虎子之间有点不对劲。可是堂也拜了,就算没送入洞房,可是这也是自家的额驸了;可是怎么他还躲着格格,不但晚上不在一个房里睡,而且白天就算眼神儿碰上了也要躲着藏着呢?   塔娜就以为额驸又是嫌弃格格了,于是心下自然替格格抱不平,就也每次见了虎子也不那么讲规矩,瞅他的眼神儿都是翻白眼儿。   虎子见问,塔娜就又   是回以好几个白眼儿:“姑爷怎么会忽然问起我们家姑娘呢?姑爷原来还知道有我们家姑娘这个人啊?”   这是在李朝呢,她总不能一口一个“格格”、“额驸”地叫,于是就也该称“姑娘”“姑爷”了。   虎子气得真想给塔娜一拳,也只能忍着低声喝问:“快些说!”   塔娜这才又翻了个白眼儿:“我家姑娘说累了,要困个午觉,便叫我也别去打扰呢。姑爷可千万也别去。”   她这话是呛着说,实则她自己心下也悲哀,人家姑爷可不不会去呗。就算她怎么用激将法,也没用。   可是现实却叫塔娜惊讶的睁大了眼睛,因为虎子竟然一转头就大步朝着格格的房间走过去了!   .   虎子今天没来由的心慌。   其实他这些天来自然一直都是心神不宁的,兰芽那情形,他虽说不是女人,却也明白不对劲。可是今天这股子心慌就更是来得尖锐而急迫。   彼时他正带着人在山上巡查,查勘地势。在高高的山上,正好能俯视金翼家的院子,便瞧见了爱兰珠从兰芽房间里奔出来,跪在地上嚎啕大哭。   山间拢音,他虽说没听清她低低呢喃什么,却能听见她是在哭。哭得肝肠寸断,哭得——叫他心烦。   于是他想该回来问问。他还从未见她这么伤心过,就算——那晚,他跟她真的做了夫妻,结果他早上就逃也似的跑了,也没见她哭成这样。   他蹙着眉敲爱兰珠的房门,确没有动静。可是这样四季流风的小城,便有风从他鼻息过,他竟然闻到了浓浓的血腥味儿!   他便惊了,一脚踹开了房门,却见爱兰珠躺在血泊之中,手腕还在一滴一滴向瓷碗里滴着鲜血。   虎子大惊,急忙叫人。塔娜奔进来,一看就哭了。   “姑爷,这是我们女真萨满的法子,是用自己血去供养那小人儿,也就是用自己的命去给了那个小人儿……”塔娜将血碗里泡着的小草人拿出来,指着上头的女真文字:“格格写的是:兰公子的孩子!格格是想用自己的命,换了兰公子孩子的命啊!”   虎子大恸,一把抱住爱兰珠,一双虎目里便是清泪滑下。   “兰伢子的孩子不能有事,你也同样不能有事!你怎么那么傻,那么傻……”   .   小院子拢音,爱兰珠那边的动静太大,兰芽便也坐不住了,非要出去看看。   双宝怎么拦都没拦住。两个房门隔着不远,兰芽立在檐下,便透过那开着的门看见了里头的血泊!   兰芽便猛然眼前一黑,整个人昏倒在地。   那边厢塔娜在呼唤“格格”,而这边双宝也是一声惊呼:“公子!”   .   血,好多的血,在眼前不停不停地奔流。仿佛泉流汇成小溪,小溪又变成大河,大河奔腾入海。   是又梦见了家门遭难的那个夜晚么?看见的这些鲜血,都是家人流淌出来的么?   兰芽在黑暗里挣扎,只觉自己的身子里也有无数汩汩的血流向外奔流。她身上的热度都被带走,她觉得好冷啊。   可是身子里却又莫名地觉得热,额头密密麻麻地爬下汗珠来。   身子宛若要被撕.裂一般地疼,像是有人在用利刃想要将她一分为二。可是她却本.能地不想闪,不想避,反倒挺起了身子主动去迎向那利刃,主动——期待自己被砍成两半。   她终于叫出声来。   随即眼前的世界光亮了起来,再不是黑夜,也不止是鲜血。而是热气蒸腾,而是灯影摇曳,而是人头攒动。   她睁开眼,便听见有婆子的动静说着李朝的话。她听不懂,却能听出那惊喜的腔调。   然后便有一个人翻译道:“醒了,终于醒了!”   兰芽迅速地找回了神智,双手紧紧扣住空中垂下的布带,迅速回眸去找双宝,凛然问:“我在生了,是不是?生出来没有?!” ☆、3、养不教,父之过(第一更)   双宝也一头一脸的汗:“是,公子在生了。只是,还没生出来!”   兰芽也不知自己哪儿来的那么大力气,两手忽地死死攥住房梁上垂下来的布条,将整个身子都撑起。身子深处发出迭声激亢的吼叫,仿若母兽。   这时候已经是她一个人的战斗,谁也帮不上她。不管结果如何,她都自己不能放弃抵抗。就算再疼,就算这疼翻山倒海而来,一浪一浪仿佛顽固地想将她湮没,那她也只有更顽固,只有即便身在巨浪之中也要继续用力。   就算真的要将自己的身子撕碎,她也得叫孩儿来到这个世间!   “啊——,啊!芑”   吼声自己从她喉咙冲出来,在小小的房间里环绕。   妈蛋的,她知道这个时候她自己就站在鬼门关门口,黑白无常那两个勾魂鬼就一左一右守在她身旁等着呢。她稍有懈怠,不是她就是孩子,就一定会被它们两个勾走候。   可是它们却看错了人,低估了她!   妈蛋的,她是谁呀,她是连人间的活阎王都不怕的,她是当初跟司夜染还敢对着干的。她又怎么会怕两个小鬼?   无论是她自己还是孩子,她一个都不交给它们!   .   “加油,夫人,加油啊。已经隐隐能看见孩子的发顶了,夫人再用力啊!”   兰芽听得出来,这是金翼的老婆,她自己生过孩子,且会说汉语。   “已经快要出来了吗?好,我知道了。”兰芽咬紧牙关,死死拽住房梁上垂下的布条,将所有气力都向下去,“嗯,嗯——”   她已经将这一轮力气全都用尽了,可是还是没能听见期盼中的婴儿啼哭!   兰芽不由得有些泄劲,更怕的是——不是明明已经能看见头顶了么,那怎么还生不出来?那是不是说孩子自己不使劲儿啊,那是不是意味着,孩子真的已经……   这么想着,此时所有的冷静便也都找不见了影踪,她登时泪如雨下。泪水混着汗珠一并流淌下来,双宝赶紧上前帮她擦汗,颤着声音哀求:“公子你不能放弃。继续加油,已经都到出口了,你要是再不使劲……”   再不使劲,是不是孩子就会卡住,喘不上气来了?   兰芽“哇”地一声哭出来:“我使劲了,妈蛋我真的使劲了。可是我为什么一点都感觉不到他?他是不是,是不是已经不要我了?”   双宝也陪着掉眼泪,却说不出话来。   兰芽又咬牙坚持着使了一轮劲,脑袋才倏然觉得不对劲,一边用力一边扭头咬牙盯着双宝:“你怎么跑我耳朵边儿泱泱来了?你怎么不给我接生啊!”   双宝尴尬地红了脸,怎么有脸跟公子说,他虽然潜心跟嫂子学过了,可是事到临头一见那情形,他自己先晕了。   腿上忽地“啪”地一声脆响,兰芽一怔。这时候了,谁还敢打她?   可是她此时的姿势,双腿扬起,身上的被子挡住视线,叫她看不清下头的情形。她本.能地一激灵,动了动腿。便也以为是金翼的老婆,或者是另外请来的稳婆不小心碰到罢了。   可是紧接着,另外那条腿上同样又是一巴掌,“啪”地脆生生的一响。   兰芽被打毛了,又碍着视线受遮挡,便踢腿扭腰,挪蹭着想要瞅瞅这是谁呀。   她这么一动弹,金翼的老婆吓坏了,低低用李朝的话不知在跟谁嘟哝着什么。随即有人也用李朝话回应金翼老婆。兰芽虽然听懂他们在咕哝什么,可是她好歹却也能听出来那是个男人的嗓音,根本就不是想象里的接生婆!   更要命的是,那嗓音分明是个年轻的男人!   哦她的天啊,这是怎么话说的?女人生孩子这事儿,怎么能叫年轻的男人进来!   虽说她也打算叫双宝接生,可是终归也因为双宝是阉人,再说是自己人啊,这眼前又是怎么回事?李朝也不至于叫年轻男子来当接生婆吧!   “金嫂子,你竟带进了什么人来?!”兰芽一边吼叫着用力,一边还能冲金翼的老婆呵斥:“叫他出去!”   金翼的老婆吓坏了,赶紧上前来讷讷地解释:“是大珠子姑娘嘱咐我去找千金科的圣手去,还给了我好些的金子。原本咱们风田没有太著名的千金圣手,我便跟我们当家的套了车,想要到大城镇里去找。可是说来也巧,刚到市集上就见着有人搭棚子在看病,且专看千金科的疑难杂症。说不是人命关天的,人家还不惜的看。”   兰芽听得牙根痒痒:“你是想说,那千金科的圣手竟然是个年轻的男人?”   妈蛋,谁信啊!年轻的男人连女人还没见过几个呢,就敢说自己专看千金科的疑难杂症,还只看人命关天的?她倒是觉着那男人八成是患了想女人想疯了的那种癔症,借着这个千金科圣手的名义,出来公然看女人私隐的。   兰芽便大怒,手攥着布条尽力冲那年轻男人喊:“妈蛋,你赶紧给我滚。不然的话我一定亲手摘了你的脑袋!”   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她堂堂西厂兰太监,就因为落到李朝这小山村里来生孩子,还能撞上这样坑蒙拐骗的疯子!   孰料——   “啪”的一声,又是一记巴掌脆生生地拍下来,而且这次不是拍在腿上,而是直接——拍在她P股上!   兰芽真是疯了,看来真的担心对了,这不就是个登徒子么,趁机来看女人生孩子,还要动手动脚!   兰芽死死拽着布条,痛呼大喊:“双宝,把那个医棍给我撵出去。交给虎子,先好好招呼他一顿拳脚。等本公子熬过这个关口,到时候再亲手调理他!”   双宝也惊了,赶紧应承。   孰料兰芽另一边P股上又被同样脆生生地拍了一记。   紧接着一个声音清冷寒冽若雪山清风,森然地罩满了整个房间:“兰公子,看来你还很有活力嘛,既然还这么好斗,怎么就不好好使劲儿将孩儿生出来?你要是再将力气都用在旁的地方,孩儿就要喘不上气了。”   这一声说完,兰芽、双宝全都愣了。   双宝登时结巴:“大,大大……”   那人冷冽一声阻住:“住嘴。”   兰芽则一声长气呼出口中,僵硬的身子随之微微一软,眼中的泪已然滑落了下来。   双宝跪在地上已经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那声音毫无怜惜,依旧清冷道:“将金家娘子请出去。”   双宝这才寻思过味儿来,连忙将金翼老婆给请了出去。   兰芽这才放弃了所有的防备,柔声细细啜泣:“大人……你怎么来了?”   扮作李朝人模样的年轻男子,面容冷肃,头上都是汗,却还戴着高高乌纱帽子。   “嗯哼,孩子不听话,当爹的再不来,他还不知道要折腾到什么时候。”他说着,又照着兰芽某处穴位拍了一记:“小畜生,还偷懒睡觉?赶紧出来,别叫你娘担心了!”   兰芽重重一怔。   大人说什么?大人说孩子只是偷懒睡觉,是不是?   大人是说——孩子没有事,是不是?   天啊……太好了。   她便忍不住哭出声来。   他来了,她便什么都不忍着了。什么担心,什么难过,什么自责,全都要尽情地哭出来,全交给他担着。   他便又拍了她一下:“别忙着哭,先把你儿子生下来。”   兰芽又是一份惊喜:“大人你是说……?”   是儿子?是儿子!   他哼了一声,不再如其他稳婆那么只等着产妇一人用力,而是伸手帮兰芽揉着腰腹,关键时刻还狠狠拍她一下,以微微疼痛激发她潜能斗志,让她能使出更大的力气来。   终于,他低呼一声:“头出来了,再使劲!”   兰芽又想笑又想叹息,忍不住去瞧他。看他一脸的森冷,真是像个小阎王。可是她却也明白,他直到这个是时候还这么不苟言笑,不是又端架子,他实则是跟她一样地紧张啊。   她便笑起来:“大人……何必装千金科的圣手。实在紧张的话,还是叫双宝来。好歹双宝是正经学过一段的,大人恐只是纸上谈兵。”   他迅速白了她一眼:“谁说我纸上谈兵?不妨告诉你,我可是活生生经历过一回的,否则岂敢亲自动手?”   这天下当爹的,多数都只敢在产房外头麻木惊恐,有谁敢真的亲手替老婆孩子接生?这样的时候,男人都是这个世界上最胆小的生命才是。   可是他不能退缩,他必须要在这个时候陪在她身边,亲手迎接孩儿来这个世上。   从前那些血火之夜,从前那些从他手指间死去的性命,终于在这一刻换成他近乎孤绝的勇气。   -   【稍后第二更】 ☆、4、囍(第二更)   以娘子与孩子的血,洗雪这一双沾过太多鲜血和罪孽的双手……   孩子的新生,亦是他自己的豁然新生。   他这话没有说出来,却不知是不是孩子与他父子连心,竟然随之发力。只听兰芽迭声痛呼之后,那孩子自己终于旋转着身子成功地冲出了母体。头撞到软垫,仿佛还觉着委屈了,哇地一声自己就哭了出来。   那哭声洪亮,仿若金钟,铿锵将幽暗的房间仿如都照亮。   听见了里头的动静,双宝赶紧奔了进来,惊喜地对司夜染说:“大人!北极星,大白天的,竟然出现了北极星!”   司夜染盯了双宝一眼,也没什么太大的反应,只将孩子迅速包裹好,交给双宝:“抱着。候”   双宝满口的吉祥话都被堵住了,委屈地盯着大人。大人一定以为他瞎白话呢,可是是真的呀!   外头更有金翼老婆的惊叫:“怎么有这么多野凤凰飞来?!”   兰芽听着也忍不住想笑。什么吉祥鸟儿不好,还偏得是“野”凤凰?   双宝赶紧过来向兰芽道喜,兰芽长出口气:“终于生完了。”转头刚想去看孩子,紧接着肚子竟然又是一阵绞痛。   这阵绞痛来得叫兰芽猝不及防。她前头什么疼都能忍住,可是这份迟来的疼却叫她直接掉下眼泪来。她本.能的想法是,都生完了就不该再继续疼了,可是竟然还借着再来一股有甚之而无不及的疼痛,叫她以为——是不是自己要死了?   兰芽办登时泪如雨下,挑眸紧紧地盯着司夜染:“大人答应我,一定要好好照顾好孩儿……还有月月,求你爱如己出。”   这话越说越像托孤了,司夜染小心观察着她的情形,实在忍不住了探头过来拧眉喝止她:“……住口!是还有一个!”   啊?   兰芽惊愕住。她太累了,脑袋血流都不足;还是双宝这会儿找见了机灵气儿,赶紧提醒一句:“公子,是双生胎!”   兰芽这才明白过味儿来,一声低泣,笑意染眉。   原来如此,这竟然是天大的福分。   又不由得想起草原那两个孩子,乌鲁,图鲁斯,她是否也会生出一双一模一样,却只有眼珠儿颜色不同的孩子来?毕竟大人的母亲与巴图蒙克的母亲是姐妹啊……   她这么胡思乱想着,伸手去握住长子的小手。   小小的婴孩还不会抓握,可是那柔柔的触感还是给了兰芽莫大的力量。她再用力——   一股倾泻而出的感觉,与之前还有不同。   这一次是真正的酣畅淋漓,叫她身上蓦然一松的感觉。   司夜染亲自接了孩子,小心为孩子包裹。   可是这第二个,却还没有哭声。兰芽那股子担心就又来了。难道说是第二个没有气儿了?   司夜染却抱着第二个不撒手,然后轻轻拍了拍第二个的小P股……第二个这才细细低低地哭了出来。   兰芽这才长舒一口气,不由得问:“这个,哭声怎么这样弱?可是身子不好?”   司夜染笑了,也顾不得一头一脸的汗,两手的血渍,将孩子抱过来凑在兰芽眼前。   “因为,这是个千金呀。”   兰芽一愣,忙转首望了过去。小新生儿能瞧出什么来呢,都是一样红红的、褶皱的、软软的。可是那娇柔的哭声,可不就是女孩儿家的么!   司夜染将孩子交给了兰芽,连忙再为兰芽做最后的处理,兰芽一手抱着一个孩子,终究开心地落下了泪来。   谢天谢地,这一场拼争终于没有白费。   仰头看向苍天——爹,娘,兄长,嫂嫂,雪姐姐……你们可曾看见了,这是我的孩儿呢。一男一女,竟然这样欢喜双全。   双宝也落了泪,跪倒道贺:“恭喜大人,恭喜公子,既弄璋,也有弄瓦,真是双喜临门。”   .   兰芽带着孩子,三个人睡了好长好长的一大觉。   可是屋子太小,三个人加上那些物件儿就将小小的地炕全都给占据了。司夜染便出门坐在廊檐下,满足又疲惫地靠着廊柱,如梦似幻地微笑。   好消息早经过双宝传到了虎子和东海帮那边去了,大家也不敢太声张,但是个个都欢喜得眉飞色舞。   虎子便跟东海帮的兄弟借了银子,叫去买酒肉来,今晚必定得好好乐乐。   金翼作为一家之主便也自然跟着一起忙碌。   只有金翼老婆远远地盯着司夜染,有一点惊色未定。对于她来说,这个年轻人就是从市集上找回来的郎中而已。之前还被人家夫人骂,说怕是找来了个医棍;现在好不容易母子三人皆平安,可是这位怎么还赖着不走了?   身为大明的藩属国,李朝百姓很是不敢得罪大明来客,于是趁着虎子他们都各自忙碌,她便自己凑过来跟司夜染嘀咕:“给你两片金叶子,你赶紧走吧!”   这金叶子就是爱兰珠嫁衣的凤冠上扯下   来的。   司夜染抬头望金翼老婆,笑了笑:“就两片金叶子便能打发我走?今天就算嫂子你端两座金山来,我也不会走的。”   初为人父,他连孩子还没看够呢,给他什么他能换?   如此想来,他比皇上又不知幸运了多少倍。   金翼老婆却给吓坏了,急着跟他低吼:“我说你这个人!原本在市集上见你模样周正、穿戴整齐,还以为你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庶子,不得已才出来当郎中。却没想到你还是个泼皮!给你金子都不走,你究竟想怎么样?”   司夜染靠着廊柱,一边闭眼打瞌睡,一边笑得唇角扬起。   这若是从前的他,听见有人敢这么跟他啰唣,甚至说他是泼皮的话,他早冷眉冷眼地治罪了。可是今儿……却是听见什么都开心,一个劲儿地就想乐。   别人都没留意,倒是金翼发现了,连忙上前一把将自己老婆扯走,然后向司夜染拱手:“大人勿怪。我那屋里的,没见过世面。”   司夜染便反倒睁开眼,神色清冷下去:“哦?照此说来,你是个见过世面的?”   这个金翼不但将他老婆扯走,还上来就毕恭毕敬地喊“大人”,叫司夜染心下生了疑。   .   兰芽本来在里面睡得好好的,可却还是听见了外头的交谈声。   她只能悄然叹了口气,抓过枕头砸向纸门,“哐”的一声。   外头都被吓了一跳,司夜染也顾不上对金翼起不起疑了,赶紧进来问:“可是哪儿疼了?”   李朝民居都搭地炕,也就是说地面本身就是炕,下头架高了烧火进去,倒是跟大明的宫廷里暖阁地砖下头烧的火龙很有异曲同工之妙。此时地炕烧得热热的,兰芽的脸红扑扑的,却冲他嗔怪地瞪眼:“别吓唬人家金翼。”   她低低解释:“金翼,是四铃的兄弟。”   司夜染挑眉,便是一笑:“原来果然如此啊。”   兰芽便撅嘴:“哦?原来大人早就猜到了。怪不得自己到市集里去搭棚子装医棍,还非要只看千金科,且除了人命关天的不看?”   实则这话现在一琢磨,就是姜太公钓鱼,等着她的下落自己上钩呢。   司夜染便笑了:“是。我只能想到你是奔着李朝这边来了,却具体并不知你落脚何处,情形如何。虽则想到你之前莫名对四铃的身世感兴趣,所以我借着给吉祥接生的机会,也细细询问了四铃,可是终究她被选中来大明的时候还是个几岁大的孩子,几十年过去,她的家乡变成什么样,她的家里还剩下谁,她自己也早一无所知了。我从她嘴里能知道的只是‘风田’一个地名而已。”   “彼时情势紧迫,我只能用那样的方式来找你。”   兰芽轻轻一叹:“还好咱们没有再错过。”   司夜染笑起来,目光里却露出怆然:“怎么会再错过呢?老天它已经欠了我那么多回,如果这次再错过了,我便毁了它整个天地!”   好狂的口气……   兰芽笑起来,却心下明白,倘若他想,他未必办不到。只是他这些年情愿委屈自己,一切都忍耐下来罢了。   两人的目光不由得又都聚拢在两个孩子身上去。   说来也有趣,本来两个孩子是一左一右睡在兰芽各一边的,可是因为兰芽坐了起来,给他们两个腾出了地方,于是两个小家伙竟然各自朝对方的方向滚动了过去。看似都闭着眼呢,一派睡态安详,却竟然矢志不渝地一直滚到了的对方身边。   各自伸手,将对方拥在了自己怀中。   小小的龙凤双生,抱着彼此,恬然微笑。 ☆、5、同生之缘(3更1)   看着一对恬然的孩子,兰芽欣慰含笑,却终究还是眼中拢起了水意:“……大人,能留几天?”   最怕说的事,却不能不说。   若是大人不来,她自己便更是已经要开始盘算归期。   司夜染点头:“就在这几日。辽东那边的事你交给我,你在这便至少坐完月子。双生胎劳损更重,你且将一切全都抛开,只专心将养。芑”   虽则万事都交给大人,自然是最妥帖不过。可是一想到孩儿刚刚出生,父子之间团聚不过数日便要别离,便不由得红了眼眶。   “嘘,千万别掉泪。”司夜染伸手捉住兰芽小手,“月子里掉眼泪,将来便要一辈子都眼眶疼。”   兰芽破涕为笑:“我才不信。”   司夜染轻轻将兰芽抱进怀里,两人相依相偎,共同垂眸望向一双孩儿候。   兰芽轻轻开口:“大人,我有一事请求。”   司夜染轻笑:“我已明白:女儿便姓岳吧。”   “大人?!”兰芽惊喜转眸:“你真的肯?”   “为什么不肯?”他垂眸深深凝注她的眼睛:“若将来我们的女儿也生成你岳家女儿的风范,那我梦里都能笑醒。实则彼时从草原归来,我察知你有双生胎的脉象,心下早已做下如此决定。只是倘若我们的第二个孩子也是男孩儿的话,也许能更对得起你岳家。”   兰芽心下安慰,却还是垂首给了他一拳:“我可不重男轻女。”   实则她刚生产完,纵然有力坐着,可是打出的拳头也早是绵软无力。他却还故意呼痛:“娘子,手下留情。”   兰芽便笑了,笑得好幸福,可是心底还是忍不住涌起酸楚。   因生了孩儿,这颗心便越发厌弃朝堂,越发向往能跟大人与孩子,一家四口逍遥天下。可是命运从不容自己左右,如今无论是她自己还是大人,都被皇上死死扣在掌心,不知将来终究要哪一日才得自由。   他瞧出她又伤感了,便赶紧岔开话题:“我自然不是重男轻女,自然不是说咱们的女儿不好,只是你岳家终究已经有了月月这个女孩儿家,所以我想如果是咱们的孩儿里多一个男孩儿的话,那才是两全其美。”   兰芽破涕为笑,歪头瞟他:“以后再生一个呗。”   司夜染长眉高高挑起,惊喜地盯着她:“你是说,以后……你还肯继续为我生?”   兰芽面颊大红,忍不住伸手拍他:“你说什么呢?我为什么不肯为你生了啊?”   “很辛苦。”他心疼地捉住她的小手:“又是这样的双生胎。我也很担心将来怕会是接踵而至多为双生,我舍不得。”   “又胡说。”兰芽笑起来:“这世上虽都说女人生孩子是到鬼门关前走一遭,可是你瞧这普天之下,究竟是女人顺利生出孩子的多,还是死于非命的多?根本不可相提并论的好吧?既然生为女子,便自然有能耐生得出自己的孩儿。”   她俏脸一红:“我不怕。我……还想生。”   这一次虽则千辛万苦,可是十月怀胎的感受却是那么奇妙。头一回有一种茫茫天下,却总是有人如影随形相伴的感觉,再不觉得孤单。这种踏实,有时候甚至是情侣和夫妻都无法比拟的。   更何况这一次十月怀胎惊心动魄,她并没能十足体会到那种恬然满足,所以她希望能有机会补上这次缺憾。   还有就是,无论是大人那一脉,还是她岳家,都已人丁稀薄。若她能多生几个,尤其是双生胎的话,恰可同时为两家开枝散叶,也算尽了自己的孝心。   司夜染便笑起来,忍不住落下唇来去细细密密吻住她的面颊、颈侧,直到耳珠。   他呵气微痒:“那为夫自然求之不得……你想要多少个,我都给你。”   “去!”兰芽大羞,连忙推开他。   孩子还在眼前呢,虽然知道到他们现在睡着呢;退一万步说就算睁开眼来,也什么都看不见。可是终归为人父母了呀,得做出个端庄样儿来,将来才好教育儿女。   她待他平复了些,才红着脸转头望他:“我们的女儿姓岳,那我们的儿子呢?姓朱么?”   朱自然是本朝至贵至重的姓氏,虽然同样是“朱”,但是就连当今天子的那个“朱”都比不上他们儿子的贵重。   司夜染却轻轻摇了摇头:“……姓司。”   兰芽的心便一颤:“大人!”   司不是他本姓,更是他身为太监之后才选用的,自然比不上“朱”的无上贵重。   司夜染却轻轻摇头:“……我背着朱姓,沉重这么多年,无可开解;我却舍不得我们的儿子再背上这重重的责任。我会在他加冠之日将他的血脉告诉他,可是将来的路却随他自己去走。我们的儿子,不要这大明江山,不当那九重宫阙里的孤家寡人,难道就不能逍遥自在过完一生么?”   他语气里万丈豪情,一扫从前的压抑和隐忍。叫她真是喜欢。   兰芽便也舒心   一笑,将手伸进他掌心里去:“好,那我们就姓司,谁稀罕姓朱啦?”   .   正说话间,外头忽然煌煌筛过铜锣去。   司夜染眉头一皱,按住兰芽手腕,他自己猫腰出了门去。   虎子和赵玄等人早行动一步,虎子回来低低禀告:“是李朝王室也报了喜讯:今年刚刚亲政的李娎也于今日得了王子,是其继室王妃尹氏生下的嫡长子,于是喜报全国,昭告各道府。”   司夜染闻言也是微微扬了扬眉:“竟然与本官的孩儿们同日降生,倒也算此子造化不浅。也算有缘。”   李朝作为大明的藩属国,便是国王登基、王妃选立、元子的册立都要上奏大明朝廷,得大明朝廷首肯之后才得执行。于是以司夜染身份,那李朝的元子分明是沾了自己孩儿的福泽才是。   说完此事,司夜染低低与虎子说:“那金翼,可有探查清楚底细?”   虎子一怔:“大人的意思是?”   “他有眼界,知道上前叫我‘大人’。你家兰公子说,因为他是四铃兄弟的缘故。因为他家出过四铃这样的贡女,所以他们家是见过宦官的,所以他极有可能已经隐约猜到本官的中官身份。”   虎子倒也微微点头,毕竟当年拣选贡女一定是由李朝的宦官负责;而金家出过贡女,这些年李朝的王室对于金家循例每年也该有赏赐,于是来送赏赐的还是宦官,所以金翼能从说话行事的习惯上辨认出宦官的做派来,倒也情有可原。   “……大人须知,他金家现在所造出的纸张还在供李朝宫廷所用,所以与宦官之间往来交接自然不断。”虎子小心解释。   司夜染点点头:“这样说来自然不错,但是我走之后,你也要小心看着这金翼的一举一动。他是商人,又尝尽了家里出了贡女的甜头,我怕他会借助一知半解,利用咱们的身份做文章。”   虎子也一怔:“大人……这么快就要走了?”   司夜染盯住他:“你们都在这里,本官若不回去,皇上必定起疑。辽东之事越是安定,你们在这里才越能安稳。”   虎子也替兰伢子惆怅起来……她跟司夜染在一起这么久,她从不是缠磨人的姑娘,可是眼下毕竟是刚刚生产完啊。   司夜染瞧出虎子满脸的难过,便哼了一声:“我走了,你正好可以抢先教我的孩儿们叫爹啊。袁星野,你有种就真能抢在本官前头,让我的孩儿们先冲你叫爹。”   虎子这才一股虎劲冲上头来:“怎么,要做赌么?司大人,你输定了。”   司夜染这才心下无声一笑,暗骂:说你虎,你还真就是虎。   两人竟然同时都是孩子们的爹了,说来也是奇妙,虎子对司夜染那股子防备忽然就散了,冉冉飘升,嵌入夜空,仿佛化作了繁星。   虎子便哼了一声:“你自己回去也不行,不如我叫赵玄跟你一起回去。等这边安顿妥当,我再亲自回去帮你。”   陈钺和马文升这两个都不是好调理的,更何况辽东现在的守军还都是袁家的子弟兵,凭司夜染这些年的恶名,很难调动得了这三方的力量。   司夜染却断然拒绝:“你留下。既然想抢先当爹,你就得好好帮我照顾好我的孩儿们。”   司夜染想着,痛苦地皱了皱眉:“孩儿们将来的本名我已与你家兰公子说好了。只是凭你那性子,既然要跟你叫爹,若太文雅也叫人刺耳,不如也给你一点当爹的权利——孩子的小名儿,归你来取。”   “真的?”虎子大喜。   司夜染皱了皱眉:“……只一点,不准叫成:虎娃、虎妞。”   -   【今天三更,稍后还有两更。话说小孩儿们的故事山呼海啸冲我脑海里来了……】 ☆、6、狼月天下(3更2)   大人陪了他们母子七天,七天后,兰芽迎来了她来到风田小城之后的第一场雪。   她没有依着老规矩坐月子,而是只休息了两天便自行起身走动。她是“兰公子”,得拿自己当男人看。   外头下雪了,她便悄然起身开门走到外头共通的廊檐下,弯腰在地板上团了个雪球,然后悄然走到大人房门前,开门想抛进去——   可是,房间里却空荡荡的,没有了大人的身影。   地炕上的铺盖完好地叠着,板板正正,分明是整夜根本就没有打开过的模样芑。   兰芽愣在门口,却也是了然地含泪微笑。   怪不得昨晚大人在她房中起腻,怎么也舍不得离去,将两个孩子轮流抱在怀里亲了又亲,被儿子尿了他一身,被女儿抹了她一脸的口水,还迟迟不肯回去换衣裳候。   原来他已经做好了准备就要离去了……只是怕她难过,也不愿说出那声离别,所以采用这样悄然的方式离去。   空荡荡的房间里,却稳稳妥妥地躺着两块小小的玉。   兰芽忙进去捡起来,便笑了,泪却扑簌簌地往下掉。原来是两枚小小的长生玉锁,一看那疏朗却又细致的雕工,便知道是大人亲手雕刻的。原来这七天,每个夜晚他都在忙着做这件手工活。   两块小小的玉锁片都不大,适合小小的孩子佩戴,也免得坠脖子,可是兰芽如何瞧不出那玉质的莹润完美。玉质天成,华贵无方。纵然是当今皇上用的玉玺用料,也都比不上这个。   兰芽便倏然明白,这怕是大人带来了他自己的物件儿,也许是他出生的时候佩在他身上的,他打磨了重雕;或者——是父亲,甚至祖父建文帝留下来的。   她便将两枚小小的玉锁片攥在掌心,紧紧贴在心口。玉质染了体温,便生出温暖来,也紧紧地与她相贴。   便仿佛——大人还在身边啊。   门口轻轻一响动,是双宝红了一双眼睛,正站在雪里。   白的雪,红的眼睛,兰芽便努力地笑:“瞧你,变成了个兔子么?”   双宝进来,瞧见兰芽捧着的那一对玉锁片,便哽咽着道:“公子,奴婢打听着了这对玉的来历——建文先帝是太祖皇帝的皇太孙,而大人则是建文先帝的皇太孙,公子明白,皇太孙并不只是皇孙,而是隔了一代便早早确定了储君地位。”   “这块玉……是太祖皇帝当年赐予建文先帝的皇太孙玉宝;靖难之役后,建文先帝四处奔逃,大人出生,建文先帝便将这块玉宝赐予了大人。而大人,将这天下至珍至贵的皇太孙玉宝一剖为二,雕成了小公子、小小姐的长生玉锁。”   兰芽落泪,却是点头微笑:“大人的心,我自然明白。所以宝儿啊,咱们也就准这会儿掉一掉眼泪,待会儿大家都起来了,咱们就不能再掉眼泪了。大人不在的日子,咱们得过得欢欢喜喜、安安稳稳,才能叫大人安心。”   双宝便也施礼:“奴婢明白了。”   .   转眼,一对双生龙凤已将满月。   山间隆冬已至,推开窗去,风田小城雪山染黛,满眼如画。   兰芽闲来便将这风景描画下来,以备将来回京师,将这画送给四铃看。   夜晚便拢着爱兰珠,两人一起哄着两个孩子玩儿。爱兰珠当日虽流了许多血,但是幸亏她是女真姑娘,身子骨本就比大明的女儿强健;再加上李朝盛产老山参,金翼拿出了家里珍藏的老参,帮爱兰珠吊住了气。   虎子就更是亲自带人上山,抓了野物回来,给爱兰珠生补鲜血……爱兰珠也豪爽地二话不说,掐过梅花鹿的脖子直接生饮。她这般顽强,于是一个月的将养下来,身子已经恢复了大半,叫兰芽悄然舒了一口气。   最可笑的是虎子也每晚都来,来了还先不敢进来,得先在门廊下头拢一盆火,将身上的寒气都给去尽了,将两手也烤暖和了才敢进来。然后目光躲闪着,只去看两个孩子,然后满嘴地说“胡话”。   举凡什么“狗蛋儿”、“拴住儿”、“丫蛋儿”、“妮子”……都叫他给喊了个遍。兰芽乐得都坐不稳当了,爱兰珠看不下去了,忍不住骂虎子:“你还能再虎点儿么?”   两人这终于搭上了句话,虽说是因为孩子的缘故。   虎子怔了怔,扭头来盯爱兰珠一眼,便赶紧又转回去。   房间里的烛光摇曳,照得每个人脸上都红彤彤的,尤其是虎子更是格外要比别人更红些。   虎子闷了闷,瓮声瓮气地答:“你懂什么?辽东白山黑水,气候寒冷,比不得关内的云软风清,所以孩子都不好养。所以辽东百姓才故意要取这样土气儿的小名,这样才能好养活。”   兰芽点头,安慰地拍了怕虎子的肩膀:“你的心意我都明白。再说我自己都叫过兰伢子,那还不是一样土得掉渣儿了?无妨,小名便听你的,你觉着什么好,定下了,咱们就叫。”   兰芽说着忽地莞尔:“不过我要再分一下:虎子你给儿子   取,女儿的么,交给爱兰珠了。”   兰芽的心意何须推敲,爱兰珠登时便红了脸。虎子嘴唇动了两下,仿佛有话想说,也许是回绝,可是终究没办法说出口,便也只得垂首点了头。   爱兰珠大喜过望,却也不敢显露出来,只深深吸气,立即答道:“我便想着了!”   那架势,简直跟害怕兰芽和虎子反悔一样,所以想赶紧确定下来。   兰芽便笑了:“既想着了,便说呀。”   爱兰珠轻轻抱起小小柔软的女孩儿,含笑道:“公子,既然这孩子将来得叫我作娘,那她的小名便取成我们女真的话比较安全。”   兰芽想了想,便也点头:“她出生在这一片白山黑水,自然也是有缘,取一个女真的小名儿也好。”   爱兰珠转头朝兰芽双眼亮晶晶地望过来:“叫‘固伦’,好不好?”   双宝在旁边听着直咧嘴,心说什么固伦呀,还车轮呢。   倒是虎子眉毛一扬,兰芽便明白这小名儿不凡。   爱兰珠目光也敏锐,早就扫见了双宝的眼神儿,她便扬了扬下巴:“公子,实则‘固伦’比我爱兰珠的名字还要尊贵无数倍!公子知道,我女真目下称呼首领的女儿,也无非只是‘格格’;就算我阿玛有统一女真之心,所以给我取名‘黄金之女’,可是这名字依旧比不上‘固伦’。”   “哦?”兰芽见虎子竟然没急着跳出来反对,心下便已经有了分寸,便忍不住微笑:“那是什么意思呢?”   爱兰珠目光明净:“是天下,是至尊。也就是说只有广有这天下的天子的女儿,才配用这个名字。”   兰芽微微一讶,心下感激,却也还是轻轻道:“会不会太重了呀?”   “不重。”爱兰珠伸手抱起女孩儿,贴在面上:“总归,在我心里她就是这个天下至尊至贵的那个公主,谁也比不上!”   这架势……当真比她这个亲娘还护着。兰芽心下感动,便悄然点头:“好,你是娘,你说了算。”   见兰芽答应了,虎子便有些脸红脖子粗了。   女孩儿的小名定了,那么至尊至贵的名字;那他得给男孩儿取个什么才能配得上,才能不输给爱兰珠?   一瞧虎子那样儿,兰芽就知道他是搜肠刮肚呢。可是虎子终究是输在肚子里的墨水没有那么多,所以就着急了。她忍不住笑,伸手轻轻拍拍虎子的肩膀:“我自小便格外偏得我爹娘的厚爱,虽然是女孩儿家,倒比兄长更受宠爱。我爹娘是说,女孩儿家在自家的日子不多,统共不过那么十三四年,以后便是人家的人了……于是这十三四年,便要多多地宠爱;等到女儿长大出嫁了,去当别人家的媳妇,就算吃了点苦,也才心里不会亏得慌。”   “所以,固伦的小名儿尊贵便尊贵罢了,倒是男孩子家的不必那么贵重。我倒希望他散淡些,如清风流云,我反倒更喜欢了。”   虎子虽说脸上放松了些,可还是有些不敢看兰芽。   兰芽便笑了:“你想什么了,都无妨,说说吧。”   虎子有些不好意思地转过身来,目光悄悄从爱兰珠脸上也滑过一下:“……我脑海里就一个名字,可是我担心你和司夜染都不喜欢。”   “哎呀快说,你这个啰唣的娘们儿!”兰芽恨得用辽东百姓的土话骂他。   虎子只好吭哧着说:“……狼月。”   -   【稍后第三更】 ☆、7、这天下,哪儿的后宫都不安宁(3更3)   “哦?”兰芽果然一愣。   狼在中原传统文化里不是很受欢迎的字,尽管游牧民族都极为崇拜,可是中原汉人里没有将这个字用进名字里的。中原人更喜欢给男孩取的名字都是平和君子之意象,所谓君子如玉,没人希望自家子侄有狼一般的凶狠和嚣张。   这是多年儒家文化教化的结果,也是中原农耕文化土壤的使然。   虎子见兰芽沉吟不语,登时窘了:“你瞧你瞧,我就说你不会喜欢。你还非让我说,我真是丢死人了。”   他说完噌地起身,便推开门朝外去了候。   “公子,他这人,你别跟他计较!”爱兰珠虽说心下也跟着着急,但是忍不住替他跟兰芽解释。   兰芽含笑,轻轻拍了拍爱兰珠的手:“我去瞧瞧他。芑”   双宝担心,上前拦着:“公子!我嫂子生完侄儿,可在榻上躺了四十多天还不肯起来!”   兰芽忍着笑:“哦,我又不是你嫂子,你认错人了。”   双宝无奈,只好将大人临走留下的一件白狐皮裘取出来,替公子穿戴严实了,才放公子出去。   门外天地唯余黑白二色。黑的是天,是山脊,白的是皓月,是山间的雪,是遥遥大地上延展开去的幽朗。   虎子孤单一人立在院子里,肩膀紧绷。   兰芽走上去轻轻拍他的肩:“我没说我不喜欢,我只是需要消化一下。”   虎子霍地回首来:“真的我跟你说,每当想到这个孩子,我脑子里就一个画面——苍茫夜色之中,清月如银。远山之上,有狼高高引吭,对月而鸣。”   “兰伢子你才来辽东不久,你从前只生活在关里风花雪月的温软里头,你不知道辽东的男儿野性该是什么样的。就该是那月下的狼,就该是那么傲笑群山,唯我独尊!”   “你可能以为这辽东的山林,有虎为王;可是我告诉你,虎是独行侠,真的对峙起来,落单的虎根本就不是群狼的对手。这辽东大地,真正的主宰是月下的狼。”   “我小时候跟我爹去打过狼,虽然我们仗着人多马快、弓箭锋利,得以杀了不少狼,可是当夜色降临,清月满天,关外的狼声再度铺天盖地而来的时候,军营里的所有人一样还是心惊胆寒。”   虎子轻轻闭上眼睛:“狼就算死了,却也气节不灭。我爹给我亲手缝制了狼皮背心,让我穿在身上防身之用。只要有危险降临,那狼皮上的毛还会根根立起!”   虎子热切地望住兰芽:“让我们的儿子,当一个这样顶天立地、啸聚天下的男子,不好么?”   “况且,那个‘月’,也是你岳家的谐音,也是你兄长月将军曾经用过的化名……”   兰芽听得万般感动,眼眶滚烫,直想掉泪,便连忙上前一步,伸手抱住了虎子。   “虎子好了,傻虎子……我明白了你的心意,我知道你是真心实意爱着咱们共同的孩子的。我现在是真的爱上了狼月这个名儿,我们就这么定了,就叫狼月。”   白山黑水,笑傲月色……她的儿子。   那该是多么自由,多么狂傲,她真的喜欢!   将虎子捉回房间去,三个人对着两个小孩儿,轮流叫着“狼月”、“固伦”,两个小家伙也不知是真的喜欢这两个名字,还是被大人的情绪感染,总之张着没有牙齿的、牙槽空空的小嘴儿,笑得手脚踢蹬。   灯火融融,隔开外面隆冬风雪。   .   翌日一早,金翼有些面色忐忑地来敲门。   兰芽见了便问:“金大哥有什么事便直说吧。”   金翼便跪倒:“说来也是有缘,夫人诞下麟儿之日,恰逢我中殿妈妈诞下元子邸下。大王殿下为庆邸下之诞,特诏令全国,邀请同日出生的孩子前去都城汉城,参加元子邸下的百日宴。”   双宝伶俐,立时道:“可是我们又不是你们李朝人,我们只是大明商旅,不必如此大费周章了吧?”   金翼陪着笑:“就因为夫人是大明贵客,所以县令、郡守更是特地将夫人的喜事也上报了朝廷。朝廷特别批示,大明贵客既然这般有缘,更一定要请去景福宫同贺。”   双宝便有些勃然变色,兰芽伸手按住双宝。   金翼继续满脸堆笑:“更何况夫人诞下的乃是龙凤双生,这又是何等的福分,便连大王殿下、中殿妈妈听闻都艳羡不已,说一定要当面见上一见。”   兰芽面上挂着淡然微笑:“好啊,那我们就去。只是这路上奔波……”   金翼连忙说:“夫人放心。所有银两花销都由我李朝郡县承担。车辆一定选最好的,定不会叫夫人舟车劳顿,也不会受了风寒。”   .   金翼下去后,双宝和爱兰珠亲自帮兰芽收拾。两个人便收拾,便低低咒骂,说怕就是这个金翼将消息出卖给了县衙,才叫他们李朝的宫廷知道了龙凤双生的事情。倘若金翼能嘴严些,谅他们李朝的地方官府也不敢怎么样。      兰芽倒未曾大虑,只淡淡道:“人在屋檐下,岂可不低头?李朝虽说是大明藩属国,但是咱们毕竟身在李朝的土地上,便暂时忘了咱们是大明子民,暂时将自己当成李朝百姓好了。”   “至于金翼,他家只有三十多年前因他姐姐四铃而有机会与宫廷牵上联系,叫他家数十年得为朝廷供奉,他自然还希望再寻一宗由头与宫廷加深联系。他既然看出大人的内官做派,他便利用咱们的身份,也不算意外。”   虎子急急赶来,听见兰芽这样说便是咬牙切齿:“当日大人临行,曾经与我嘱咐过金翼的事。我一来没见他暗中使什么小动作,二来公子嘱咐说他事四铃的兄弟,不要怠慢他……却没想到!”   兰芽淡淡一笑:“没事,你们别太过担心。李朝宫廷,咱们去逛逛也好。”   .   因天冷路滑,且李朝管道官道也颇多山路,又兼担心叫小孩儿们受了风寒,于是一路上走得缓慢。待得终于到了汉城,已是一个多月之后。   百日之期,已经近了。   李朝特地派了一位礼曹的正六品佐郎前来迎接,将兰芽等一行迎入馆驿。   虎子随后跟进来,附在兰芽耳畔说:“公子,东海号来人了。”   作为大明的皇店,东海号在海外藩属国均有分号,此处乃是李朝都城,自然有李朝最大的东海分号。这边坐镇的自然也都是妥帖的人。兰芽他们这路上一走就是两个月,隋卞他们在京师若得了消息,自然会做相应的人员调动。   兰芽便含笑问:“谁来了?该不会是隋卞自己来了吧?”   虎子没吱声,眼神儿有点不对。   兰芽便一皱眉,心下升起一个直觉,却也还是很快拂开去——不能啊。   “不是隋卞还能是谁?京里你最看不惯的也就剩下藏花了,可是他坐镇西厂,灵济宫上下还要他来周全,所以定然不是他来了。”   虎子目光一沉:“可不就是他来了!”   兰芽听了,心下便是一晃。虽说明白他的心,孩子出生快满百日了,他能在京师呆得住才怪……可是眼下这是什么时候啊,他若来了,西厂怎么办,灵济宫又怎么办?   兰芽点头:“这几日先稳妥地呆住,不要叫李朝官员起疑。过这三五日你再设法安排我见他。”   .   因都是与元子同日生辰的小孩儿到汉城来同贺,于是这馆驿里倒真是热闹。几日间只听得这前后左右的房间都住满了,小孩儿们元气满满的啼哭声此起彼伏。   兰芽倒觉着挺开心的,便也时常抱着孩子出去左右攀谈看看。   只有在这里,在这永远不会在大明国土上重逢的陌生人之间,她才能回复自己的女儿身,不介意抱着孩子去走动。若是回了大明,她便得将孩子交给爱兰珠,忍住让孩儿们管她叫娘了。趁着孩儿们还懵懂无知,她要多多享受几天这样的幸福。   前后左右来的母子们倒没有平民百姓,多是李朝的两班贵族的家眷。得知兰芽是大明人,虽说是商旅,却也都十分客气。   兰芽转了一圈回来,发现有一个好玩的事,左右那些夫人们只有两个姓氏:一是尹,一是韩。也不知是不是李朝的姓氏相对少些,所以此“尹”非彼“尹”,此“韩”非彼“韩”。   回来跟爱兰珠说,爱兰珠便笑:“倒也未必,我们女真还没有姓呢。所谓乌拉氏等那些姓氏,不过是将地名拿来,用以规划族人罢了。”   可是兰芽观察了几天,发现好像还真不是巧合。尹氏与韩氏当真是两大家族,两姓之间面上虽然也是彼此客气,可是分明——泾渭分明。   兰芽不懂李朝话,听不明白那些夫人们说什么,不过幸亏身边有爱兰珠。爱兰珠的阿玛和哥哥从前也带着部众在李朝北方生活过,跟李朝打过仗,却也接受过李朝的册封,于是爱兰珠几乎算是在李朝土地上出生的,她听得懂。   爱兰珠出去听了两天墙根儿,大致便也听懂了。   那些李朝的夫人们都以为大明来客听不懂他们的话呢,于是他们刻意不用大明官话,而用李朝自己的话,说的都是大实话,被爱兰珠给听了个正着。   爱兰珠回来就笑:“你道她们是谁呀?一个是坡平尹氏,一个则是清州韩氏啊。”   兰芽一摇头:“两大望族,我倒也隐约听说过。可是何至于泾渭分明?”   爱兰珠耸肩:“因为你只注意他们在前朝的关系,没留意他们家的女儿在后宫的争斗。这两大家是现在李朝的后族,前后几代的王后都出自这两大家族,不是坡平尹氏,就是清州韩氏,两家女人在后宫斗得很凶。”   “尹?”兰芽想了想,“听说现在李朝大王的中殿,也就是刚诞下元子的,就是姓尹吧?那她是不是坡平尹氏家的女儿?”   爱兰珠咯咯一笑:“说来就有趣喽。这个中殿虽然姓尹,却不是坡平尹氏,而是咸安尹氏。而她前头那位十八岁就死去的中殿恭惠王后乃是出自清   州韩氏。”   兰芽点头:“如此说来,坡平尹氏仿佛输了一局。可是同样的,现在的中殿一定会被坡平尹氏和清州韩氏共同视为眼中钉。”   “幸好,她及时生下了一个元子。”   爱兰珠凑过来,“你说,要是这个元子恰好死了呢?”   兰芽身上寒毛耸立,伸手使劲拍爱兰珠一下:“别瞎说。孩子何辜?”   爱兰珠哼了一声:“孩子是无辜,可是无论是帝王的后宫,还是我阿妈那样的后宅,孩子永远都是女人们争斗的武器和牺牲品。自家的孩子是宝,别人的孩子便都该死。”   兰芽便皱眉:“你是说,这次的元子百日宴,乃是危机四伏?”   “当然是,”爱兰珠冷笑:“你瞧邀请来的贵客,除了咱们,便都是那两家的女人。她们当中谁小手指头弯弯,那小元子便连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兰芽皱眉,心下也是微微一沉。   “那这位中殿娘家人怎么没见来的?”兰芽也不由得为那位刚刚生下儿子的中殿担心。   身为这个国家的王后又怎样?刚生下储君又如何?还不是成为人家砧板上待宰割的肉? ☆、8、不想让你再 九死一生(第一更)   这个夜晚,兰芽将孩子交给爱兰珠和塔娜,她换上了塔娜的衣裳,出了馆驿。   因衣着是侍女打扮,便未曾引人注意。兰芽倒是格外瞧见门外立着个明媚的少女。也是穿着李朝的普通侍女衣着,身上并无任何华丽之处,只是顾盼之间面颊从头上覆盖的外衣里展露出来,容颜柔婉明媚,叫她这个画画儿的人过目不忘。   只是苦于不会说李朝的话,无法一探究竟,兰芽只得忍下。   身为侍女,面上却无卑微谦恭之色,反倒是淡泊平静,叫她微微有一点起疑芑。   擦肩而过之际,仿佛是感受到兰芽的注视那   虎子早在外迎候,小轿悄然到了李朝的东海号总号。   前店后宅,庭院雅致。虽院墙低矮,亭阁娇小,却也不改清幽。这么于月下望来,一如大明故国。   院子里身穿黑色锦袍的男子负手而立,背对兰芽。头顶一轮清月,却照不亮他周身冷寂候。   兰芽便只能悄然叹了口气,将心里的担忧压下。   来都来了,此时要是怪他,也已晚了。   地上有雪,兰芽踩出了簌簌的动静,他便肩头微微振了一下,这才转回眸来。   兰芽微笑:“今晚天冷,不便将孩子带来。改日定给你看。”   他这么放下一切,千里迢迢地来,自然就是为了看孩子。这份心意,她岂能不明白。   他则深深凝视她:“听说你九死一生。”   又哪里只是听说,自从得知辽东出事,兰太监被建州掳走,他便几日几夜都无法合眼。恨不能就这么奔过去,可却知道——不能啊。   后来大人去了,再后来京师中都传闻说大人不见影踪,将陈钺和马文升两方人都给忙个地覆天翻;再然后,马文升索性放弃了的时候,大人才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   大人与兰公子的性子,他都已谙熟于心。辽东天地,除了左有草原,便是右邻李朝。他便悄然嘱咐了隋卞,收集李朝东海号的消息,于是接下来这便不顾一切地赶来。   心中那翻涌了几个月的担心,这一刻却也只能化成轻描淡写的一声。   兰芽便垂首淡淡一笑,避开他的目光:“哪里有那么严重。”   他便也只能沉下一口气去,悄然问:“你现在,没事了吧?”   “恢复得很好。你瞧,我还胖了。”   三个月的远离勾心斗角,三个月的只是跟着爱兰珠、虎子这样知心的人们一起看顾自己的孩子,她倒是体会到了自从家门遭灾以来最最平静的时光。初为人母,仿佛一切都变得不重要了。   藏花上下打量她,便也点了点头。   兰芽这才和缓地问:“你这么来了,大人还在辽东,虽说御马监有隋卞担待着,可是西厂和灵济宫呢,你都交给谁了?”   藏花略显狼狈:“我既然来了,自然都安排好了。我又岂是那么不顾大局的人?”   若非知道她九死一生,为了那两个孩子险些将自己的性命都断送了……他又何至于什么都顾不得了,这么跑来?   他微微仰头,月色清光都落在他面上,仿佛寂寂寒霜:“御马监有隋卞;西厂我交给风看顾着,具体的事务还有冷杉他们;灵济宫——自然还有初礼啊!”   这一套班底都是大人和她一手调.教出来的,纵然他不在,又能出什么乱子?   再说当年他在小宁王藩国的时候,大人被禁足在乾清宫,她自己要下江南去,还不是也用了这套班底看家的么?   他这么安排倒也周全,只是……   兰芽垂首皱眉,却避着没叫他看见。   这种安排,实则已有隐忧。   .   两人说了会儿话,兰芽又细细盘问了东海号这边的账目,打听了东海帮众的下落,然后这便起身。   “你这样就走了?”   立在寒冬夜色里,藏花这才有点急。   兰芽抬眸静静看他一眼:“李朝官家的馆驿也自然有晚上关门闭户的规矩,我若回去晚了自然少不了一番口舌。再说,”她柔软一笑:“我想念狼月和固伦了。”   他闻言便一挑眉:“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叫法?一定不是大人和你的主意!”   兰芽便忍不住笑,他可不知道围绕这两个小名儿可发生了多少故事呢。   藏花虽然有些不舍,但还是将兰芽送到门外。   藏花捋了捋衣袖:“三日后就是宫宴,我陪你去。”   虎子听见了,哼了一声:“自然有我和爱兰珠,不消二爷费心。”   “就凭你?”藏花陡然扬眉:“你领兵在外打仗是不错,可是宫闱里那些勾心斗角,你又有哪一点看得明白!若依靠着你去,她们母子三个连半个时辰都活不过去!”   “藏花,你不要忒也托大。这是李朝的宫廷,你也从未曾来过。”虎子也是一句不让。   兰芽头   大,伸手左右分开他们:“都住嘴!”   兰芽暗暗给了藏花一小拳,叫他克制些。刚来了就挑刺儿,跟当初跟人家秦直碧没完没了似的。   实则藏花心里想什么呢,她心里明镜儿似的。他一定早就猜到了将来要安排两个孩子管孩子叫爹,所以刚刚听见两个儿子的小名儿之后就说那么挑刺儿的话……虎子自己没什么错,这又是藏花自己心下长刺儿了。   虎子识大体,便先告退,先去帮她准备轿子。   兰芽这才轻叹一声回眸望藏花:“宫宴,我也明白会是一场女人的战斗。女人的斗法,概有两个方式:或是设局陷害,或者是饮食里用毒。”   “这两样,自然都是逃不过你的法眼,叫你陪我去是妥帖的。只是有两个问题。”   藏花登时眼睛一亮:“哪两个问题,你说!我便一一破解就是!”   “其一,你的相貌、妆扮和行事习惯太过引人注目。这便是头一桩大忌。”   虽然多年跟着大人办差,可是他的性子娿跟大人实则天差地别。大人是扮什么像什么,不光是说伪装之术,也是说大人肯改变自己的性子;然藏花全然相反。他是无论扮什么,都还是他藏花自己,所以压根儿就也不用扮了,反正一眼就能认出来。   当年在草原,大人也正是利用了这一点,才扮作“藏花扮成的司夜染”,成功骗过了同样天纵英才的巴图蒙克。那一计,是整个战局的关键。   而她此时的身份是大明商旅,进宫需要见机行事,低调是必须的;可是藏花完全做不到。   藏花闻言咬了咬唇,面色寂寞:“那,第二件呢?”   “第二件,此次宫宴邀请的都是女眷,一定是进后宫欢聚。所以男子根本就不能入内,无论是你还是虎子,都只能在宫外守候。”   藏花咬了咬牙:“可我是阉人!”   兰芽瞟他一眼,没吱声。   藏花自己便也心里跟着了火、长了草一般。当着她,这般地无地自容。   他的身份是太监,跟大人一样,可是……他们实则哪里还是真的太监了?如果还真的是太监,也许倒也好了,至少心下不会这么无缘无故地翻腾。   兰芽知道他又自己为难去了,便清了清嗓子:“你的身份就算是内官,可是也一样进不去。因为咱们不可以叫李朝宫廷知道咱们是大明朝廷的内官。所以你这身份根本就不能露。”   藏花急得一甩袖子:“那照着你的话说,我真的就没办法进宫陪你了!你身边儿就剩下那个什么爱兰珠——我的天啊,一个女真的虎丫头,你能指望她帮衬得上你什么呀!”   当初爱兰珠连续两年大闹西苑的故事,藏花怎么能不知道呢,就听说那丫头比汉子还猛,一言不合抡鞭子就抽,简直是没长脑子的嘛!   兰芽也只能叹息摇头,伸手点指着他:“这话你也就当着我说这么一回,以后绝对不准再说了,否则我真替她第一个抽你!”   藏花咬住嘴唇,一脸的桀骜不驯,只是嘴唇咬紧了,这才说不出动静来了。实则心底,骨头缝儿里都还往外冒不服气。   兰芽便垂首叹了声:“实则,法子不是没有。只是要委屈你。”   藏花登时眼睛一亮:“什么法子,你说!无论是什么,只要我能跟你一起去,就什么都使得!”   为了孩子的安危,藏花自然是最佳的人选。谁叫虎子——那么爷们儿呢。   兰芽便垂首一笑:“那法子……你自信手拈来。”   -   【稍后第二更】 ☆、9、这个女人不简单(第二更)   兰芽赶在馆驿关门闭户最后的时间前回到了馆驿。   进了门爱兰珠便长出一口气给捉住手臂:“你可回来了。”   “怎么了?”兰芽一边褪去大衣裳一边问。   情知有事。   爱兰珠亲自伺候兰芽更衣,一边絮絮地说:“你刚出门不久,外头就有人来通报,说有客人求见。我只能遮掩,说你已睡下了,不便惊动。候”   “可是这样,外头的客人还不肯离去,说是好容易来一回,特地前来拜会,万望能赐一面。”   这样周正的措辞……兰芽便微微皱眉:“你可问了是什么身份?芑”   爱兰珠点头:“我叫塔娜偷偷趴门缝儿看了,是个侍女打扮的年轻女孩子。”   “哦?”   兰芽立即想到出门时候,偶遇的那个容颜明媚的少女。年纪也不大,不过十四、五岁的样子,却那样仪态端庄,叫人过目不忘。   “你可曾问了是哪位贵客家的侍女,也好咱们以后再回拜帖?”   爱兰珠道:“自然问了。跟你在一起也这么久了,你那些劳什子的规矩,我纵然不喜欢,却也都明白。”   兰芽点头:“她怎么说?”   “她什么也没说,就固请一见!”   兰芽微微皱眉:“我知道了。”   爱兰珠瞪大眼睛:“你知道什么了?你什么都没瞧见,只听我说,你就知道了;那我这个亲眼见、亲耳听的人,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兰芽低低一笑,想起藏花对爱兰珠的评语:虎丫头。   倒是一语道破了与虎子的天造地设。   “哎你偷着笑什么呢?你别瞒着不说呀!”   兰芽去看孩子,都安好地睡着了。爱兰珠便不放松,捉着她没完没了地问。   不看见孩子还好,一看见孩子,兰芽便有些胀奶,赶紧到一旁开了衣襟往外挤了挤。   忙完了,才坐下拍着爱兰珠的手,一点一点教给她听。   “你说这李朝,哪家的身份是不能说的呢?咱们这馆驿里住着的都是李朝的望族,咱们一问就都自报家门了,引以为荣还来不及,又何必讳莫如深呀?”   爱兰珠点头:“说的是呢!”   “便只有一家,是不能随便说出口的。”兰芽目光宁静。   “谁家?”   “王室。”   爱兰珠惊得捂住嘴巴:“你是说,那个小姑娘是宫女?”   “十有八、九。”   既然这馆驿里住着的都是后族的家眷,于是现在后宫里的那些嫔妃们,只需说派身边的宫女来探望自己的姐妹、嫂子的,都是人之常情,自然说得过去。   爱兰珠便也面色沉静下来:“宫女,特地来拜见你,所为何来?”   “既然是宫女,来见我就只为传达她主子的用意罢了。所以说真正想见我的,不是这位宫女,而是后宫的哪位嫔御。”   爱兰珠有些紧张,捉住兰芽的手,指尖有些凉:“该不会是他们知道了你的真实身份吧?”   兰芽轻笑:“他们没这个本事。想见我,唯有两个可能的缘故:一来因我是龙凤双胎,便有可能是这位嫔御自己还未曾生养,所以想来取取经;二者就可能寒山寺因为咱们的大明身份,他们想从咱们这儿了解大明。”   “了解什么?一个后宫的女子,何必要了解大明?”   兰芽静静望爱兰珠:“因为李朝是藩属国。国王继位、王妃册立、世子的册封,都必须要向大明朝廷请旨,只有咱们大明朝廷同意了,他们才可执行。否则一切的后宫争斗,到头来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爱兰珠一拍掌:“后宫嫔御打听大明的用意,就是为了给自己铺路。或者想要的是中殿之位,或者瞄准的是世子宝座!”   “所以咱们在她们眼中,是急于要拉拢的盟友。”兰芽面色清淡。   “明白了!”爱兰珠一拍掌:“如此说来倒也是好事,至少证明咱们进宫的话,危险的可能降低。她们既然都想拉拢咱们,那就不能害咱们。”   兰芽点头微笑:“危险降低了一半,却不是尽数消除了。既然后宫派系那么多,咱们便只能倾向其中之一;那些没能拉拢到咱们的,反倒会顿起杀心。”   “我的萨满大神啊!后宫的女人,太可怕了!”爱兰珠使劲摇头:“真不明白,那些女人何必要进宫去啊!”   “她们不是为了自己,那一切都是父兄的决定,她们也是身不由己。为了自保,为了家族,只能一步一步忘了初心。”   爱兰珠认认真真望住兰芽:“你置身在更波诡云谲、更可怕的大明后宫……难道你不曾厌倦过么?”   “我也一样,”兰芽含笑垂首:“我虽然不是嫔妃,但是跟她们一样也得为了自保,为了家族,将自己变成自己都不喜欢的模样。而且从来进退,都容不得自己决定。如果越是知道自己心生厌   倦,便在那样的环境里越发艰难;可是想走却不能走。所以我便只能克制自己,让自己不觉得厌倦,让自己反倒乐在其中,那日子才能更好打发一些。”   爱兰珠听得替兰芽心酸:“不能就这么跑了么?再也不回去不行么?”   兰芽笑起来:“行啊,只要我只顾自己,不顾我侄女儿,不顾这些年随我出生入死一起走过来的手下,不顾我爹娘兄嫂的清誉……我就能自己及时行乐去。”   爱兰珠忍不住抹眼泪:“你真不容易。”   “嘘,”兰芽竖起手指,含笑凝眸:“我说过啦,咱们不说为难,只说乐在其中。”   爱兰珠狠狠抹了两把眼睛,才转开话题:“那你猜,这么特别派了宫女来见你的,是宫里哪位呢?”   兰芽摊开纸笔:“如你和塔娜这些日子帮我打探来的,现在李朝后宫里举足轻重的有这么几位:第一位是贞熹大王大妃,王的祖母,相当于太皇太后;第二位是仁粹大妃,王的生母,相当于皇太后;第三位是现在的中殿尹氏。”   “贞熹大王大妃垂帘听政,左右朝堂和后宫,今年才将王权交给王;仁粹大妃则经历过身为世子嫔,却遭遇丈夫夭王,身份被贬为普通世妇的大起大落,所以意志坚定,对王拥有极大的影响力。”   兰芽再另外画出两条线:“贞熹大王大妃出自坡平尹氏,仁粹王大妃则出于清州韩氏。你瞧……”   爱兰珠便一拍掌:“于是对于王的后宫,这两位大妃的意见恐怕不一致。两位大妃各自为两大家族在后宫的领头人。”   兰芽点头:“于是现今王的嫔御里,咱们就更是要看两大家族的斗法:王已经死去的元妃出自清州韩氏,既然死了,坡平尹氏自然希望继任王妃出自尹氏。可是正如你曾经告诉我的,现在的中殿虽然姓尹,可是却不是坡平尹氏,而是没落了的咸安尹氏。她是被从淑仪的位子上扶正的。”   兰芽将几条线交叉在了一起,引向了同一个空位:“你说现在听说中殿生了元子之后,谁最着急?”   爱兰珠砰地一拍桌面:“坡平尹氏!”   “没错。”兰芽赞许点头:“现今王的后宫里,还有哪个较为得宠的嫔御是出自坡平尹氏的?”   爱兰珠在心里想了想,她是听见过外头那些坡平尹氏的女眷们提到过这个嫔妃的名号的。   “我想起来了,是个位列淑仪的,叫——尹昌年!”   因李朝为大明藩属国,所以李朝国王只是郡王级别,故此李朝宫廷里,中殿也只是王妃,下头依次是嫔、贵人、昭仪,然后是淑仪、昭容、淑容、昭媛、淑媛。淑仪虽为从二品,可排位也并不高,可见李娎对这位坡平尹氏家的女儿并未十分宠爱。   于是兰芽淡然抬笔,在那个被几条线交叉而成的空白处写上:尹昌年。   爱兰珠又将纸上的脉络重新看了一遍,心悦诚服:“我也觉得就是她派来的人!”   “她今年几岁,你可听外头的人说了?”兰芽忽地问。   爱兰珠点头:“想起来了,她们言谈里总是‘小妹’地叫,看样子年纪极小。好像是入宫时才十二岁,算到今年也不过十四、五岁的光景。”   兰芽便高高一挑眉:“原来是她。”   -------------   【明天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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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芽这么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藏花便一万个不愿意都说不出来了,只能狠狠闭上眼睛:“我忍就是!只是既然当奶娘,是不是还要我学怎么喂奶啊?姿势总归要做出来些,别到时候叫人家起疑!”   藏花就是藏花,三日过来,藏花已经将个健壮而丑陋的奶娘形象妆扮得惟妙惟肖。更为叫人暗赞的是,为了找准自己的感觉,他硬是这三天都一直以奶娘的形象过活来着。三天下来,两手一边一个抱着孩子,让人错眼之间都直错觉,仿佛他马上就能掀开衣襟喂奶了……   此时兰芽回眸瞧他,但见他气定神闲,这才放下心来。   .   因朝鲜国王只是大明朝郡王级别,于是景福宫自然比不得紫禁城的巍峨壮丽,但是终究是一方王权,立在宫门口,倒也让人平生敬意。   “景福宫?”塔娜照着匾额上的汉字念出来。   没念过什么书,只是跟着爱兰珠认过一些汉字,却也都是一知半解。   兰芽回眸望她,看见她一张憔悴的小脸儿。兰芽便不由得心疼。   自从大人走后,她自己还没怎么样,倒是把个塔娜给憔悴坏了。此中情由爱兰珠应当明白,兰芽虽没正经问,心下却也大抵有数。   大人走的时候,不同意虎子亲自跟着回去,要虎子留下保护她们;于是虎子将赵玄派回去协助大人统领军队去了。   兰芽便笑着轻轻捉过她的手。拢着她的肩给她解释,“这名字得自于《诗经》。《诗》云:‘君子万年,介尔景福’。李朝是我大明藩属国,有‘小中华’之号,于是这王宫处处都是文采斐然。”   塔娜听得一知半解,愣怔点点头:“怪不得这李朝的王宫,里里外外却都是大明朝的字,匾额、楹联可不都是!”   爱兰珠抱着固伦,上前打趣:“兰公子,这李朝的国王见了你,要不要下跪磕头呀?”   “去!”兰芽掐她一把,笑过了却还是正色起来:“若我搬出钦差身份,那国王是真的要向我下跪磕头的。不过咱们就别为难人家了,刚亲政,又得了元子,正是双喜临门,便叫人家舒心些时日吧。”   迎面走过来一位有了些年岁的女官,远远朝兰芽躬身,用汉语道:“请问这位贵客就是来自大明的兰夫人吧?”   兰芽上前微微倾了倾身:“正是。”   那女官颔首微笑:“下官姓韩。”   兰芽忙道:“原来是韩尚宫。”   韩尚宫左右看了一眼,将兰芽引向一边:“此时距离开宴时间尚有一会儿,现在也是迎请各位夫人到偏殿休息。偏殿人多,兰夫人便请这边单独歇息吧。”   兰芽点头,明白既然亲自来迎她的都是尚宫,便自然是哪位嫔御亲自吩咐的要来见她。   韩尚宫一路引着兰芽朝前   去。塔娜没见过这么大的院子、这么曲折幽深的层层楼阁,走着走着已是迷了路。兰芽和爱兰珠倒是面上一丝波动都没有。   兰芽自己身在紫禁城,爱兰珠更是在西苑逛游过两年了,眼前的景福宫虽说规模也不小,可是对她们来说还不成其为问题。   那韩尚宫也是有心人,一边一路,一边已经将兰芽和爱兰珠的神色收入了眼底。   单凭这份初次进宫就气定神闲,半步都没有走错的气度,韩尚宫便知道自家娘娘没看走眼。   到了一间殿阁门口,韩尚宫先自己坐在廊檐下,给兰芽和爱兰珠示范脱鞋上殿的规矩。   兰芽暗自跟爱兰珠吐了吐舌。   在大明,就算进乾清宫,也没说要脱鞋呀。   这样原本建筑规制几乎一致的殿阁,却有完全迥异的生活习惯,兰芽和爱兰珠都觉有趣。脱鞋进殿,宫女个个态度严肃得不得了,可是那殿阁委实有点小。爱兰珠忍不住跟兰芽嘀咕:“还没你的听兰轩大呢。”   建州女真曾经与李朝交恶,爱兰珠的阿玛和哥哥曾经被李朝追得无处可逃,才上疏奏请大明朝廷保护,要回到大明境内过活。于是爱兰珠看着李朝的王宫,便哪哪儿都是刺儿。   兰芽悄然捏了捏她手背:“好啦。”   “毕竟这是偏殿,那位也只是个淑仪,地位不高,她能住的殿阁自然不会大。待得见了中殿,那屋子也叫‘交泰殿’,估计能比这里大一些了。”   爱兰珠一瞪眼:“你怎么知道现下要见咱们的是那个尹淑仪,而不是别的娘娘?”   “道理明摆着,她昨晚去见我却没见着,于是今早自然吩咐身边的尚宫早早就在宫门口迎着咱们。再说这是偏殿,不是王妃所居的交泰殿,所以便确定她是淑仪尹昌年无疑。”   “你说,她见咱们会说什么?”   兰芽淡然一笑:“既来之,则安之。”   .   两位蓝衣宫女左右将殿门一开,少女尹淑仪已经亲自迎了出来。   正是昨晚所见的明媚少女,容颜令人一见忘俗,举止雍容俨然大家风度。   兰芽掂对了一下礼节,以她身份自然犯不上向一个藩属国的小妾行大礼,于是只是福身:“民妇见过淑媛妈妈。”   尹昌年连忙上前亲自扶起:“姐姐千万不要多礼。姐姐是大明贵客,本阁有幸能见到姐姐,只觉蓬荜生辉。”   两人一礼一扶之间,尹昌年便是微微一笑。   “实不相瞒,姐姐,昨晚本阁便赴馆驿求见姐姐。只是不巧,姐姐睡下了。可是本阁在馆驿大门口的时候,分明曾与一位女子参见而过。本阁彼时认不出,此时却是知道了——那位相见不相识的,正是姐姐您呢。原来姐姐是出门去了,怪不得昨晚会缘悭一面。”   兰芽便也不再闪避,悠然凝望少女面上超乎年纪的淡然从容。   “淑仪妈妈是怎么认出来的?”   彼时她小心地藏住了面容,未曾叫尹昌年看见过。凭她这些年走南闯北办差的经验,又如何避不过一个生长在深深庭院里的贵族少女去?   尹昌年淡淡一笑:“是姐姐身上的香。”   衣裳可以更换,妆容可以假扮,但是临时起意出门去,便没来得及将身上衣裳的熏香统统改换了,于是香气却还是掩盖不了。   兰芽便笑了:“淑仪妈妈真是聪慧。”   忍不住想起当年,她也是凭着身上的香认出来绑了她的人就是藏花。   -   【稍后第二更~】   给大家做几个小解释啊:   1、“李朝”;李氏朝鲜。因“朝鲜”是古称,所以李氏建立的朝鲜王朝,又叫“李氏朝鲜”用以区分古朝鲜。   2、朝鲜王室,国王只能称王,不能叫皇帝,不能称“朕”;王妃不能叫皇后,就算是“王后”,也只能是王妃死后追封,活着的时候永远都是“妃”——王大妃、大王大妃。否则便是僭越。 ☆、11、后宫心计(2更2)   依此说来,她与这尹淑仪倒也还算有缘。   不光是都懂得闭上眼睛,以向来识人;且此时的尹淑仪跟她当年一样,不过都是十四岁前后。   兰芽便淡淡一笑:“既然淑仪妈妈都认出了民妇来,今早又这样刻意延请,倒不如淑仪妈妈有话直说吧。”   尹昌年抬头望韩尚宫,韩尚宫点了点头。   这是主仆之间的一个小小的默契,韩尚宫奉命去等候兰芽她们之前,尹昌年曾暗地嘱咐韩尚宫,一定要细心留意她们刚进宫来时的神色与步态。   她们是上国贵客,见多识广也是有的。这天下的王宫,大明的紫禁城就不用说了,人家大明的亲王府规制也该高于景福宫;更是听说有些高官的私邸也巍峨富丽,不亚于景福宫旖。   但是她们毕竟自报的身份只是商旅,商旅在大明的地位不高,所以他们自然没什么机会堂而皇之地进那些高官私邸,就更别说是亲王府,以至于大明的皇宫了。   所以观察她们进宫来的神色和步态便极重要。   倘若他们也跟普通商人一样,进了宫便诚惶诚恐,一副卑颜屈膝的模样,那便可以断定他们只是普通的商人,即便有些钱,却也没什么政治地位,帮不上什么忙。那她就也不必见了。   倘若相反,人家进宫来若没有半点惊讶之色,行走之间泰然自若,完全没有将景福宫放在眼里的话……那就证明这些人至少是进过高官私邸,甚或是亲王府、大明的皇宫的人!   这样纵然他们真的是商人,却也绝不只是普通的商人。譬如大明皇帝有皇店、皇庄,也同样都是找商人来掌管着,那么这些人就有可能是皇商。   那就了不得,那就非但跟朝中高官能攀上关系,甚至能得到大明皇帝的器重。这样的人,就是她尹昌年一定要着意结交的。纵然要以从二品淑仪的身份向商人妇下跪,她也办的出来!   .   此时果然见韩尚宫给了她肯定的示意,尹昌年便亲亲热热捉住了兰芽的手。   “姐姐快请坐。”   兰芽坐下,爱兰珠在门口的下手边坐了;藏花和塔娜不便进殿,在外头守着。   尹昌年看了看爱兰珠,兰芽说:“她是我的陪嫁丫头,我从小凡事都不背着她。若没有她,我这人就也没手没脚,什么事都办不成。”   尹昌年含笑吩咐韩尚宫也给爱兰珠上一杯茶,这才说正题。   “一来,本阁是听说大明贵客,又生了龙凤双胎,真是欣羡得不得了,于是想要一见;”   “二来呢,我也听我娘家在馆驿里的嫂子们提到姐姐,都说姐姐人品贵重,为人又十分随和,我便生出守护之心。”   “守护?”兰芽听到这个词儿的时候微微扬眉。   “是,守护。”尹昌年缓缓点头:“纵然相信姐姐智慧,可是姐姐毕竟是远来为客,并不谙熟我李朝的民情。这宫里的门道,姐姐就更不了解。”   兰芽情知有异:“淑仪妈妈的意思,难不成是说这宫里还有人想要害我不成?”   尹昌年垂下明媚的容颜,少女眉头笼上一层清愁:“这宫里一直都在莫名其妙地死人,宫里的嫔御、宫女也就罢了,许多还就跟姐姐一样,只是大臣的家眷,甚至是来访的客人。”   “哦?因何而死?”办案多年,兰芽一听诡谲的命案,不觉害怕,反倒兴奋。   “多是常见的死法:毒死、勒死。虽说死法浅显,可是却查不出凶手来。”   兰芽垂首饮了口茶:“办案的人不得力?那就换一批再查。”   “非也。”尹昌年凝住兰芽:“此时算来也有数年,查案的人换过几批,连负责此时的监察尚宫也换过了,却总是开始查得风风火火,到后面却虎头蛇尾。”   兰芽便轻轻一笑:“既然如此,那问题也许不是来自查案的人,而是来自上位者。”   尹昌年一拍掌:“姐姐果然与我想到一处去了。只是……上位者也查不下去了。”   她忧伤抬眼,少女小鹿一般的眼睛拢起水雾:“两年前,就连中殿妈妈竟然也离奇死去。姐姐,中殿妈妈薨逝的时候,不过才十八岁啊。她与王上结缡八载,竟然连一儿半女都没能留下就……”   “哦?”兰芽挑眉望向尹昌年。   兰芽面露惊愕,却不是追问先王妃死因,反倒是上下打量她……尹昌年便连忙垂下头去:“都说家丑不可外扬,可是为了确保姐姐安危,本阁也不能不说:宫中内人传说,是现在的中殿妈妈为得王妃之位,所以……”   “中殿?”兰芽心下已经有了几分明白。   尹昌年垂下头去:“中殿妈妈善于用毒……姐姐稍后宫宴之上一应饮食千万小心。”   兰芽无声一笑:“可是我见都没见过中殿妈妈,所谓远日无怨、近日无仇,中殿妈妈要我一个普通商人妇的命做什么?难道还觉着自己的骂名不够多么?”   尹昌年听得面红耳赤,继续低低   垂着头:“是姐姐不知。姐姐与这么多妇人都与中殿妈妈同日诞下麟儿,那些人倒也罢了,只是姐姐的与众不同。不仅仅是少见的龙凤双生,更听说弄璋之时,北极星白日升空;弄瓦之时,凤凰凌空飞临。竟然都比咱们元子出生之时的吉兆还要惊人。”   “姐姐懂的,这天下不可以有麟儿福祉高于元子的,更不可以有产妇的福分高于中殿去的。中殿早已怀恨在心,否则又何必将你和孩子特地引入宫来?”   “是么?”兰芽听着,倒也缓缓点了点头。   若在李朝疆域里,出现这样跟元子、王妃抢风头的婴儿和产妇,那真的不是一件好事,民间自然会有人借此话题大做文章。   只是……兰芽心下也是叹息,李朝元子不过是郡王的儿子罢了,又如何跟她刚刚生下来的天子正朔龙脉相比呀。   不过尹昌年说得的确有理,若以这个缘由,王妃尹氏当真有可能心生嫉妒,想要把她们母子诳进宫来给弄死。   兰芽面色微微白了白,郑重起身向尹昌年行礼:“多谢淑仪妈妈。如果没有淑仪的提醒,说不定我母子三人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   出了尹淑仪的寝殿,左右看看,没人在侧,爱兰珠这才凑过来低低问:“你相信尹昌年说的,那尹王妃要害你么?”   兰芽淡淡一笑,只笃定地抬眸望住藏花。   惨不忍睹的藏花,此时却叫她心安。   “若当真只是毒杀,那王妃就不必动这个心思了,因为这里有用毒的祖宗。”   爱兰珠怀疑地盯了藏花一眼。藏花还故意伸手进鼻孔挖了挖,转给爱兰珠看。   爱兰珠赶紧转回头来只望着兰芽:“那她说是王妃害死了前王妃……你信么?”   “实则这是人家自家事,咱们不该管。况且这天下哪儿的后宫、后宅,没有发生过这样腌臜的事呢?这就交给人家朝鲜国王自己去处理。查得出查不出,发落还是不想发落,咱们大明都没必要干涉。”   兰芽回望爱兰珠:“可是倘若咱们当真就死在这宫里了,而且如她所说,是有情有理死在王妃手里的话……那一来可以坐实一直都是王妃下毒杀人,这么多年的连环命案便可告破;二来,有人希望朝鲜宫内的这些命案能引起大明的注意,只要是大明有身份的人死在李朝宫里了,大明就不可能不闻不问,到时候即便是李朝国王就也不能再包庇凶手。”   藏花抱着孩子悠然跟上来:“所以只要咱们死了,那王妃就倒了。”   爱兰珠惊得眼珠瞪圆:“怎么越看越觉得眼前是一个连环套,咱们是饵,而布局者真正的目标是王妃尹氏?”   兰芽一挑大拇指:“说得好!”   爱兰珠有点担心:“那接下来咱们该怎么办?就咱们几个在宫里,双拳难敌四腿啊!”   兰芽淡淡一笑:“咱们去见一个人。”   “谁呀?”爱兰珠急问。   兰芽目光宁静:“王妃,尹氏。”   .   在宫外的几天,东海号早已悄然搜集来一批情报,都是关于王妃的。   传言里的王妃出身低微:虽然是两般贵族之女,可是家族早已没落,十分穷困。是她父亲死后,母亲无法过活了,才将她送进宫,参加后宫拣择。   她自知没有家族靠山,于是便使足了妖媚惑主。   当在后宫拣择看见她之后,王李娎便再也没去过中宫殿。害得王妃韩氏明明十几岁的青春年华,竟然连个孩子都没能生出。 ☆、12、中殿娘娘(第一更)   可是如今的王妃尹氏却是福分极大,非但得了李娎的专宠,且不久就生下了一个儿子。   母凭子贵,尹氏一个没落贵族家无依无靠的女儿,便一举由从二品的淑仪跃升为了正一品的嫔。风头从此在宫中一时无两,地位更是直逼仅一步之遥的中殿。   此时的李朝,朝堂之中正有两派力量各不相让。一派是旧贵族的“勋旧派”,清州韩氏、坡平尹氏这样的家族自然都是勋旧派之内;另一派则是以儒生、科举官员组成的“士林派”。   虽然当时的尹嫔没有娘家依靠,但是也正因为她的这样身份,反倒得到了朝中士林派大臣的拥护。于是便有士林派臣子委婉提出了因元子而立尹嫔为中殿的想法。   此事传到后宫,自然不能为当时的王妃韩氏的娘家所容;又因为坡平尹氏与清州韩氏终究同属与勋旧派,也算同气连枝,于是就连仁粹大妃、贞兮大王大妃都被惊动,宫里更是一时之间所有的女人都一同孤立了尹嫔岑。   女人本就善妒,更何况此时又与前朝之事相连,于是尹嫔便成了后宫的众矢之的。   那样的困顿之下,尹嫔所拥有的只有两个屏障:一是君王之爱,二是自己的儿子欢。   可是说来可怜,她那个儿子却在五个月后夭折,将她半数的期待全部打翻;也就是在她的儿子死后不久,王妃韩氏也病死在离宫昌德宫。   看完这段,兰芽便是一挑眉:“未免太巧了些。”   藏花彼时一左一右抱着孩子,也静静地瞟了兰芽一眼:“只不过死者为大,韩王妃一死便什么都与她无关;而所有的骂名只能叫那个活着的尹嫔来背了。”   兰芽含笑点头,知道藏花是与她想到一处去了。她也只能轻叹:“明明是尹嫔的孩子先夭折的,明明是她更委屈,凭什么她那么心痛却还要活着背负骂名?”   .   交泰殿,李朝后宫中宫殿。   尹王妃保持了中殿的气度,没有亲自起身来迎,而是坐而笑迎:“上国贵客到此,有失远迎,夫人请坐。”   兰芽也只是福身:“谢中殿妈妈。”   王妃抬眼望兰芽:“宴会即将开始,我们在宴会上自然相见。不知夫人缘何要提前见本殿?”   兰芽含笑打量王妃。   果然姝颜娇丽、五官明艳动人,不似尹昌年那般柔婉,也不似李朝宫中其他女子一般的千人一面。她是出挑的、耀眼的、生动的。   就像是这沉闷宫廷之中的一抹阳光,鲜艳跳跃,劈开幽暗。   兰芽微微一笑:怪不得李娎独宠她。   君王独宠,一般来说不是因为身子的Yu念,因为君王有太多的后宫可以满足他这方面的渴望;他若能独宠,只是因为心,因为真的喜欢。   但是这样性子的人,也往往容易得罪人。甚至不管她主观是否犯错,客观上她都已经注定成为后宫里的众矢之的。   “回中殿妈妈的话,民妇在刚进宫门之时,便偶遇了尹淑仪身边的韩尚宫。民妇不知宫中路径,便被韩尚宫引入后宫殿阁,不经意之间拜见了尹淑仪。”   “按着礼仪,无论是进君王的后宫,还是进普通百姓的家宅,也都应该先拜见正室夫人,却没有先拜见侧室的道理。民妇无心犯错,却也终究是错了,于是特地前来向中殿妈妈请罪。”   “民妇此来,乃是应中殿妈妈邀请而来,却未曾见面先失礼于妈妈,民妇心下惶恐又惭愧,只觉愧对中殿妈妈的盛情。”   王妃微微扬眉,便笑了:“夫人的一片心,本殿明白了。夫人初来乍到,也自然分不清这宫里穿着大同小异的尚宫们,认错了人,走错了路,也是情有可原。夫人就算暂时走迷了路,这不还是找回来了嘛。所以夫人放心,本殿也绝不是小肚鸡肠之人。”   “夫人说得好,夫人乃是应本殿和王上的诏令邀请而来,那夫人本来就是本殿的客人。不管出了什么事,本殿都自当担待。”   兰芽便点头微笑:“多谢中殿妈妈。”   王妃也静静凝视兰芽,缓缓道:“夫人,本殿对夫人一见倾心。”   兰芽颔首:“是因为咱们的孩子都是一天出生,自然本该有缘。”   .   宫宴即将开始,王妃还有许多事情需要安排,便安排殿内尚宫陪同兰芽到偏殿休息。   因是到了孩子的喂奶时间,房间内便只有兰芽和藏花。   兰芽有心不让藏花进来,可是藏花现在的身份是奶娘,若不叫进来那反倒容易引起李朝的宫女怀疑。她只得忍耐下来,小小自嘲:她将人家藏花描画丑了,现下自己也算小小地食了苦果。   房间内狭小,兰芽只好背过身去,一左一右抱着孩子,打开衣襟。   藏花也紧张得不知所措,见她背过身去了,他自己也背过身去。眼睛直盯盯望着纸门上的花格子,眼睛也不敢眨。脊背坐得笔直,两手死死扣住膝头,不敢叫自己的心思有半点波动。      若敢波动,他就是对不起大人,对不起她,他就狠狠掐自己一下,疼了再清醒下来。   可是房间内实在太安静,静得都听得见那两个小家伙吧嗒吧嗒咂嘴的声音,还有她身为母亲的柔情自然漫溢,听她含笑逗着两个孩子咿咿呀呀。   他的心终究控制不住,有那么一丝丝的飘升起来。他自己情知已经超乎自控,便寻个话题来转移心神。   他轻咳一声,“……在王妃和尹淑仪之间,显见你竟然倾向了王妃。难道不担心尹淑仪提醒的话是真的,王妃真的可能会忌讳两个孩子出生时的吉兆,所以会在宫宴上毒杀你么?”   兰芽淡淡一笑。实则说藏花是用毒的祖宗什么的,不过是笑谈。   天下这么大,李朝的地产风物又与大明不同,藏花纵然善于使毒暗杀,但是李朝地产的毒物又怎么可能是藏花全都了解的呢。   “我说不会,因为我跟她一样,都是母亲。这世上的母亲,是会有用自己孩子作为工具来害人的,但那只是极其少数。更何况此时她的孩子是元子,将来有可能承继王位,她在乎出生时候的吉兆,也更在乎百日宴上的和美。”   “一个母亲,是不会在自己的孩子百日宴上害人的。”   “而尹淑仪之所以能这么说,除了她有心机之外,却有一点致命纰漏——她自己不是母亲,她不明白一个当娘的心。”   藏花心下悄然一动,极想回眸凝视她一眼。   她说得真好,让他都忍不住心随之柔软下来。   她能看穿智谋,但是她永远都是首先去辨认真情、相信真情,而不先以权谋着手。   “所以你将见过尹淑仪的事告知了王妃,也是暗暗嘱咐王妃防备。”   “嗯。实则就算我不说,王妃却也未必不知道我去见了尹淑仪。我索性说开,倒叫我跟她之间消除了一重隔阂。”   “既然王妃不会害咱们,那我今天岂不是没有了用武之地?”他故意哀叹了声。   “谁说你没用武之地?”兰芽悄然回眸,看他坐得笔直的背影,悄然一笑。   “你看顾着那元子些。我担心今天会有人用毒,却不是王妃;而有孩子会遇见危险,却不止是咱们的孩子,反倒最危险的是那小元子。“   藏花便一眯眼:“他们的孩子,死活都与我无关,我才不管!”   兰芽缓缓道:“藏花,如果有一天我跟大人都厌倦了宫廷,想要离开的话,你说这天下虽大,我们又有何处可去?”   藏花一怔:“你想说什么?”   兰芽轻轻叹息:“当年建文先帝以帝王之尊,手下还有那么多人追随,都慨叹天下虽大却无处可去。手下人东西南北四处突围,皆难以安生。所以我也难免要想,也许到那一天的时候,大明国土,我们是呆不下了。”   “若大明境内无处容身,我们也只能四处想办法。草原不可能,我们已于巴图蒙克彻底成为仇家;东海帮也已经不存在了,东海没有了屏障;大藤峡诸部皆因大人而罹难,咱们也不忍心再回去。”   “想来想去,也只有辽东关外可想。可是显然女真各部不易归心,危险重重,所以这李朝未必不是咱们可以凭借之地。”   “咱们今天所尽心力,将来也许能成福祉。”   -   【稍后第二更~】 ☆、13、宫 宴(第二更)   藏花也是微微惊讶。   原来她看似胡闹一般以要娶爱兰珠为借口,追到辽东去;又这么莫名其妙跑到李朝来……已经是在安排退路。   怪不得大人当初竟能隐忍下来,下狱,安静地坐满刑期。原来大人不怪她胡闹,大人是早已明白了她想做什么。   是啊,天下虽大,若有那么一天……他们又该去何处?   藏花便摒弃了所有私心杂念,认真道:“好,你放心。我必定不会叫那小元子再出事。欢”   王妃曾经生过一个儿子,五个月大的时候夭折;若这个儿子再夭折,那这个女人疯了都有可能。   岑.   宫宴开。大殿前的广场上乐声高奏。   半空之中彩带飘扬,随着乐音有乐坊舞女旋转长裙曼妙而舞。   因已然是隆冬,来赴宴的又都是妇人和孩子,于是王妃特命宾客可以在正殿和偏殿屋里饮宴,只将朝向广场的窗子打开一格即可。   按着身份高低,妇人和孩子们被分在不同的座位。兰芽和几位高等级的外命妇获得与王妃、元子同坐在大殿内的资格。   内眷饮宴,王妃做东,于是宫内其他就算没有孩子的嫔御也都出席相陪。于是尹淑仪也出现在了大殿之内,远远坐在尾席,总是垂首,看不清面上神情。   兰芽身边,藏花抱着孩子一并坐着,爱兰珠和塔娜扮作侍女立在身后,小心打量四周。   一轮敬酒结束,有尚宫到王妃耳边耳语。王妃便连忙将元子交给身边人,亲自起身说:“仁粹大妃妈妈到了,请诸位随本殿一起相迎。“   大殿、偏殿内众人全都呼啦啦站起身来,远远地一位四十岁上下的华服贵妇人耀眼而来。   众人见礼,王妃特地亲自陪同兰芽走到仁粹大妃座前介绍:“大妃妈妈,这位便是来自上国的贵客。”   仁粹大妃怔怔盯着兰芽,那一瞬间眼中竟然闪过泪光。   兰芽略感惊奇。   仁粹大妃身边一位上了年纪的老尚宫含笑走过来,用汉语与兰芽低低耳语:“不瞒夫人,大妃曾有两位姐姐被送入了大明宫廷。大妃妈妈极为思念两位姐姐,于是今天看见夫人,便又勾动了思念之心。”   兰芽心下悄然一转,暗忖此事是福是祸。   李朝贡妃曾有被明成祖朱棣杀死的,也有殉葬的,若恰好仁粹大妃的姐姐在这个行列里,那有可能仁粹大妃会因此而迁怒于她们;可是宫里却也有如同四铃那般侥幸活下来的,若仁粹大妃的姐姐也还在世,那么此事反倒也可能成为她可以利用的资源。   兰芽便向那老尚宫悄然道:“待得民妇回了大明,定设法打听那两位老人家的下落。”   老尚宫这才点头微笑:“甚好。”   老尚宫将话带回给了仁粹大妃,仁粹大妃也望着兰芽点头微笑。并且难得地当众夸赞了王妃两句:“王妃识人善认,今日能请得兰夫人到此,为元子百日增添许多快慰。”   仁粹大妃与王妃之间的矛盾,内宫皆知,此时见仁粹大妃因此而夸赞王妃,都忍不住朝兰芽望来。各自都好奇,凭这个初来乍到的商人妇,凭什么能有机会替王妃挣了脸面去。   尹淑仪更是在人群末尾悄然抬起头来,目光一冷。   原本之前已经说得那样明白,可是这个兰夫人怎么还会反过来替王妃长脸?!   王妃也自然是喜不自胜,拉着兰芽干脆坐到了她身边,将她自己桌上的饭菜赏给兰芽。   机会到了,尹淑仪抬眼望了身边的韩尚宫一眼。   韩尚宫便垂首,悄然走了出去。   藏花见状,捏着嗓子向兰芽说:“夫人,小人有些肚子疼……”   兰芽只能无奈一笑,对王妃解释,叫藏花下殿去了。   少顷藏花回来,笙歌漫舞之间,冲兰芽微微一点头。兰芽便放心下去,专心陪着王妃说话。而襁褓中的三个孩子,虽然还都只是百天儿,不懂什么,可是眼睛却已经好使了,能看得见彼此,三个人六只小手便都抓握到一起去。   说来也是有趣,固伦因是女孩子,便被搁在当中。那小元子可能出生至今也还没见过其他小孩儿,便好奇地一径盯着固伦,小手便抓住固伦的手,狭长的眼睛瞪得溜圆。   可是狼月因跟固伦是双生,出世以来便总是下意识地拥抱在一起,于是狼月便不干了,小手小脚踢蹬着,仿佛想将小元子给踢开,别影响他继续跟妹妹抱在一起。   三个小娃儿的模样,逗得几个看顾的尚宫和宫女笑得合不拢嘴。只是藏花这个奶妈太吓人,人家瞟他一眼想跟他说话,他一个冷眼就给瞪回去,倒叫人家都不敢与他说话了。   这时候膳房来送百子汤,是仁粹大妃赐下的,给在场所有的小娃儿饮用。   元子喝之前,先有哺育尚宫亲自品尝。兰芽悄然瞟着那尚宫,分明见那老妇只是将汤勺微微凑在唇边,根本就未曾当真饮下。   心中有数,兰芽便也大方地喂给固伦和狼月喝。那百子汤都是各色米豆熬煮而成,有自然的清甜,小家伙们都喝得香甜。兰芽便也起身向仁粹大妃谢恩;在场的其他命妇也都随之起身。   一番客套,殿内殿外衣袂翻转,却在众人之间,忽然发出一声低低惊呼。   本是喜事,可是大殿当中却见尾席一个命妇依旧坐在席上,未曾起身。   仁粹大妃蹙眉,问身边尚宫:“那边坐着的,是谁呀?怎么这么不懂礼数?”   老尚宫扬头看了一眼,也不由得皱眉:“回大妃妈妈,是——淑仪尹氏。”   “哦?”仁粹大妃便不由得眯了眯眼。   因尹昌年出自坡平尹氏,与贞熹大王大妃相同本贯;而仁粹大妃则是清州韩氏,于是仁粹大妃心下有些不快,以为是这个尹淑仪仗着贞熹大王大妃多年垂帘听政,所以不将她这个大妃放在眼里。   仁粹大妃便冷冷道:“叱责。”   老尚宫便奉命而去,到了尹昌年席上,叱责“淑仪尹氏不行宫规,于大宴之上失仪,着回殿后闭门思过三月。”   尹昌年捂着肚子,哀哀解释:“尚宫妈妈,本阁冤枉……还请您代为向大妃妈妈解释。不是本阁不懂礼仪,而是,而是本阁刚刚饮用了百子汤,便觉肚中痛若刀绞,实在是,实在是难以起身……”   老尚宫扬声一笑:“淑仪这说的是哪里话来?难道是想说大妃妈妈赐下的百子汤有毒,才叫淑仪你肚子疼得起不来了吗?!”   尹昌年这才猛然醒悟失言,连忙解释:“不敢,本阁不敢有那个意思!”   老尚宫哼了一声:“慢说这殿上殿下多少命妇也都饮用了百子汤,并无半点异样;就连那些刚刚百日的小孩子饮下,也并无任何症状。怎么难道淑仪的胃肠竟然还比不过那些百日的小孩子们么?”   “这样的身子,还是好好静养吧,着实不易劳累。淑仪歇息,妾身告退。”   老尚宫回大妃身边复命,尹昌年便跌坐在地。   肚子还在疼,可是心却比肚子更腰疼!   她进宫的时候年岁小,刚刚十二岁,好不容易熬过了这三年,到十五岁上了,能侍寝了。本来就在今年的,等忙过了元子的百日,王上就该正式临幸她了。可是大妃却让她禁足,而刚刚那老尚宫更是嘱咐她静养,说她不宜劳累!   那岂不是说,她盼望了三年的得宠,又要成为一场空梦?   她转头咬牙盯住韩尚宫:“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韩尚宫也惊得不知所措。   原本安排的是给元子和兰夫人孩子的百子汤里下毒。   一来王妃与仁粹大妃之间婆媳不和,百子汤又是仁粹大妃赐下,纵出了事,众人也只会想是仁粹大妃的缘故,不会想到尹昌年身上;   二来只要兰夫人的孩子也跟着一起中了毒,那么大明朝廷便会听闻。王上在母亲与妻子之间只能选一个,王上若替说仁粹大妃是无辜的,便只能承认是王妃自己下毒以嫁祸给大妃。这样一来,若大明朝廷垂问,王上便也不能继续护着王妃,废妃便是必定之事!   他们甚至为此还早就买通了为元子试饮食的保育尚宫……   本来多么周全的一个计划,怎么反倒变成了她自己喝下百子汤,痛倒在地?   -   【大家节日快乐哈~】 ☆、14、六宫同喜(2更1)   京师。   冷宫。   身在冷宫,最怕寒冬。   冷宫地下没有火龙,取暖只能靠炭盆。可是后宫所有嫔妃、女官的用炭量都是有规制的,冷宫本来就是等外之流,时常根本就没有炭可领。从前吉祥陪着废后在冷宫的那十年里,两人冬天冷得只能抱在一起取暖。也只是有同情废后的宫人,或者是坤宁宫从前伺候过废后的老宫人才能千方百计从他们自己的份例里省下炭送过来。   那时候也倒罢了,可是此时,她们身边还有个孩子啊…欢…   此时小孩子只吃吉祥的奶水已经不够,废后便用自己省下的米碾碎成粉,熬煮成米浆喂给小孩子。这样冷的天,大人将吃食都留给了那孩子,自己就冻得更是忍受不了,便是想用体温来温暖孩子,竟然都做不到。   更可怜的是,小皇子此时已经是到了该坐学爬的时候,可是冷宫里太冷,孩子都不敢离开母亲的怀抱,于是到了这个月龄竟然还不会爬岑。   这样近乎绝望的境地,让吉祥的奶水也越来越少。有几次她眼睛直直地盯着窗外,如果不是废后及时发现,她都已寻了短见……   外头幸好还有大包子,他因自己在乾清宫的身份,还多少能帮冷宫多要些吃食和炭火来。可是废后却也不敢叫大包子常来,一来惹眼,二是一旦大包子来,吉祥便会捉住大包子不放,追问皇上究竟是怎么想的,什么时候才能接她和孩子离开冷宫……   这个问题大包子回答不了,他更不敢告诉吉祥,皇上现在都在做什么……   皇上在做什么?皇上在每天晚上轮流临幸后宫众嫔妃!以僖嫔邵氏为首,雨露均沾,就连过去从来都没被皇上记住过名字的后宫,如今统统都有了侍寝的机会。   如今……获宠最多的僖嫔邵氏已经也有了喜脉!   他死死瞒着,也嘱咐了看守冷宫的那些人,绝对不准漏半个字给吉祥知道。否则……吉祥说不定真的会自己寻了短见,甚至连孩子都带走。   这样一来,废后便安排大包子少来。每次大包子来送东西,也都是废后去迎着,瞒着吉祥。   这样孤寂无望的冷宫寒冬,不知道还要延续多久啊。不知道是不是还要如同曾经那样,又要延续一个长长的十年啊。   .   此时的僖嫔万安宫,却又是另外一番天地。   僖嫔有了身子,无论是皇上还是贵妃,都亲自嘱咐了太医小心看顾着。一天到晚几个太医轮流守着,宫里宫外送进来的礼物将宫里的小库房都堆满了。   宫里宫外的人都不知道吉祥母子的存在,便想当然以为僖嫔的孩子若是男孩儿,将是在世的皇长子,也就是将来储君地位的极有力的竞争者。   僖嫔一朝心愿达成,母凭子贵,便越发春风得意,志得意满。   海澜私底下早已与主子笑说:“只待这个胎稳了,皇上必定进娘娘的位份。到时候娘娘就是僖妃了!”   现在皇上的后宫,中宫皇后就是个活死人,接下来的贵妃人老珠黄,再也不肯侍寝;若僖嫔晋妃位后,便会成为事实上的后宫女主。   甚至,倘若生下的是男孩儿,若再立为太子的话,皇上更可能将她的位份直接晋为中宫皇后吧!   僖嫔听着,自己心下自然也是欢喜。如何敢想杭州贫家女,被亲爹换酒钱卖过的女孩子,有朝一日可能贵为国母?   她真的想看看,若她那个酒鬼亲爹将来有朝一日知道了,又会是什么表情。   只是僖嫔欢喜归欢喜,心下则也有一重隐忧:她虽然心愿得偿,有了身子,可是皇上并未因此而停止轮流临幸后宫的脚步。   她有了身子,她就不能再侍寝了,就也等于就此退出了侍寝的行列,而不得不坐视皇上去临幸其他的后宫。自己有了孩子,孩子会成为自己的保障,可是照皇上这个进度下去,又如何能保证后宫嫔妃的肚子不接二连三地一个一个地都大起来?   到时候,那这个太子之位就更不一定会给谁了!   僖嫔问海澜:“这些日子太医院的脉案可都把得严了?”   海澜点头:“娘娘放心,但凡脉案里发现有谁也有了龙裔,咱们肯定是最先知道的。”   “嗯。”僖嫔闭目养了会儿神:“彤史那边的人,你再多用些心。”   海澜道:“彤史有两人,当中有个叫杨玉的,从前倒是跟吉祥颇有些过结。”   “哦?”僖嫔睁开眼睛:“那就在这个杨玉的身上多用些办法。务必将她拉到咱们身边来。”   海澜觑着僖嫔神色:“娘娘可是还放心不下吉祥?”   僖嫔点头:“吉祥的性子你我都最明白,她哪里是肯安静的角色?她跌得越惨,一旦给了她机会,她便会越是加倍地向要夺回来。”   “不管怎么样,绝对不能让她的孩子阻挡了本宫的孩子。倘若本宫生出来的是个皇子,那到时候就是吉祥母子的死期到了。”   .   乾清宫。   皇帝又独自坐在黑暗里。   其实这段时间来是乾清宫最热闹的一段时日了,每晚上都有不同的嫔妃轮番来侍寝,她们各自用足了手段哄他开心。能唱的唱,能舞的舞,能书的书,能棋的棋……每晚衣香鬓影,燕语莺声啊。可是却为什么那些热闹一点都赶不走他心底的寂寞?   在他心底,他永远还都是跟从前一样,一直都是这么自己孤单一个人坐在黑暗里。   后宫的好消息也不断传来,继僖嫔有喜之后,接二连三地传出喜讯。他身为天子、身为一个男人的雄风,从来没有这样高涨过。眼见国祚即将有继,外朝开心,身边的内官们也跟着开心,可是唯独是他自己却笑不出来,仿佛这事儿跟他并无太大干系。   入冬之后老张敏的身子越发不济事了,皇帝嘱咐他卧榻休息,不必到眼前儿来伺候。   内宫监和司礼监的两位掌印太监已经来委婉地与他启奏过了,说张敏年纪大了,又总是小病不断,已经不宜在皇上身边伺候了。是时候将张敏送到外安乐堂去养老,若是皇上舍不得,也可赐给他一笔银子,放他出宫养老,或者再赐一座宅子也就是了。   这都是宫里历来的老规矩,怎么能叫个死期不远了的人伺候在皇上的御前呢。   皇帝听着点头,却也一直拖着没答应过。   这么多年,这么多年啊,他身边不过只有这么两个人:张敏、贵妃。张敏一日一日地眼见着就要不行了,那接下来……贵妃岂不是也快了?   倘若有一天,他们两个都撒手离他而去,那他又该如何自己一个人忍受这寂寞深宫里的一日一日,心里有话又该与谁去说啊?   他的身边,除了张敏和贵妃这两个老人儿外,后来还有两个能办事的,一个是小六,一个就是兰公子。   可是这两个孩子……终究跟他不是一条心,做不到张敏和贵妃的忠心耿耿。   越想着他便越发寂寞,越想着便越发不敢想下去了。   面前的御书案上一左一右摆着两叠厚厚的奏疏。一摞是陈钺的,一摞是马文升的,这两个臣子,即便小六都去坐镇辽东了,还在吵,还在喋喋不休地证明自己、攻击对方!   另外还有第三摞奏疏,便都是朝臣趁机弹劾小六的,一会儿说小六偏袒陈钺,一会儿又说小六偏袒马文升,一会儿又说小六不听陈钺也不听马文升的……   辽东,竟然就这么乱成了一锅粥。   就在这一片混乱中,竟然没有一个人明确提一句:兰太监究竟找没找到,她是生是死。   皇帝想了一会儿,才扬声召唤大包子:“包良啊,去,将月月带到朕眼前儿来。朕有几天没见那孩子了,颇为想念。”   大包子愣了愣,低声提醒道:“皇上,这夜已经深了……”   皇帝不耐地挥手:“朕叫你去,你就去。”   大包子急匆匆去了,望着他的背影,皇帝的心才稍稍安定下来。   有月月在,他便不担心。兰太监一定会回来的,一定会。   如果张敏不在了,他身边至少还能有她可用,这样想来他的心情便好了些。   .   等了有一阵子,煮雪才抱着月月急匆匆赶来。   进殿跪倒请罪,说是月月睡着了,突然接着圣旨,哄了她许久才将她叫醒。   -   【稍后第二更】 ☆、15、她已走得太久,该回到朕的身边(2更2)   殿内幽暗,皇帝心事也纷纭,于是这般看见青衣僧帽的煮雪跪在地上,清丽逼人,皇帝便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煮雪何等敏锐,便是一蹙眉。   兰公子临走之前,皇帝的旨意下得突然,她临时决定陪月月一起进宫来,仓促之下都来不及担心自己在宫里的处境。那时唯一来得及做的防备,就是将自己好容易养起来的青丝长发重又剃掉,再度穿上青衣僧帽岑。   皇帝崇佛敬道,宫里各种国师成堆,煮雪便想借这个身份以自保。   这大半年过来,倒也相安无事。皇帝忙着轮番宠幸他的后宫,即便见了她,也只是客客气气。   可是今晚,这是怎么了?   煮雪只得狠心,暗下掐了月月一把。来的时候在暖轿里摇摆得,小孩子又睡着了,叫煮雪这一掐,月月哇地一声哭出来,便也醒转过来。   此时的月月已经一岁多了,学会了走路,模样儿上也隐约有了齐整的轮廓和模样儿。这样看去,已是小美人儿胚子。   她承继了岳兰亭的如月华贵的气质,也同时继承了雪姬身为西域人的如雪肤色和眉眼之间的天生妩媚。皇帝身边多年无子,便也对月月生出了真心实意的喜欢来欢。   听见月月惨声大哭,果然转移走了皇帝的注意力,皇帝急忙亲下御座来,伸手从煮雪手里接过月月,迭声哄着:“月月不哭,哭得朕的心都跟着疼了。”   说着话,皇帝的目光向煮雪瞥来,煮雪急忙垂首避过。   皇帝也没说什么,只起身握着月月的小手,走向御书案。从卷缸里取出几幅画轴来。段厚和大包子急忙上前展开了。   皇帝便捉着月月的小手,指给月月看:“你瞧这画儿,好不好看?”   月月认真点头:“好看!”   皇帝也细细望着那些画,面上一时悲喜交集。   他约略哽咽了下,才道:“月月你记着,画下这些画的人,名字叫——岳如期。”   月月不知道那是谁,煮雪却听得一个激灵!皇上将岳如期的画给月月看,这又是什么意思?   月月天真无邪,听见了只睁着朦胧的睡眼,带着好奇:“岳如期?是月月的‘月’么?”   皇帝垂首慈爱地微笑:“对呀,就是月月的‘月’。月月就是岳家人,一笔写不出两个岳字来。”   煮雪已然紧张到无法呼吸。   皇帝伸手抚着月月柔软的发丝:“月月长大了,会走路了,也会说话了,还开始学会思考了。这是你人生最重要的起步之时,许多事情都该从现在就教给你。可是兰公子却还没回来,你说,朕该怎么办好呢?”   “朕有心将一切事情都告诉你,可是这件事也总得等兰公子回来才好办。月月啊,朕交给你一件差事,每天晚上睡觉之前,都在心里默念一声‘公子快回来’,好不好?”   月月哪里懂得这些话背后的意思?她只知道这个黄袍在身的伯伯,在这大大的院子里高高在上,却对她十分十分地好。有了这个伯伯,便没人敢对她不好,任何人见了她都会郑重地蹲下了身子来跟她说话,都说就算皇上亲生的公主,也未必会有这样的荣宠。   甚至她还迷迷蒙蒙里听见,说既然她就是在宫里养育的,说不定等将来皇上有了太子,她就是自自然然的太子妃。   那些话对于她还没有任何意义,只是她却知道也该对这个伯伯好。于是她乖巧地点头:“遵旨。”   小小的孩儿竟然也学会对他一本正经地说“遵旨”,皇帝欢喜得大笑,又将月月在怀里抱了抱,轻声哄道:“好孩子。你不负朕,朕也必不负你。”   他说着话,目光还是向煮雪飘了过来。   煮雪急忙上前告退,抱着月月离去。   冬夜的寒风鼓荡而来,吹冷了她的周身。   皇上的话,月月是个孩子,可以听不懂,可以欢欢喜喜地遵旨;可是她却不能装作听不懂,她却没办法如月月一般开开心心地接受。   当晚她设法找到了小包子,叫小包子帮忙送信给灵济宫息风,将皇帝的心意告知。   为了月月,兰公子必须得回来了。   .   接到煮雪亲笔书写的密信,息风展开,坐在灯下细细看了许久。   字字思量,句句寻觅,总想从煮雪的字里行间找见哪怕一星半点对他的情愫。   可是都没有。   煮雪只是简明扼要说明宫里情势,又将皇帝的话一字不落地记叙下来之外,便一个多余的字都没有。   这么久了,煮雪陪着月月进宫去这么久,他每一日夜都悬心得几乎死掉,可是她却竟然还是对他没有半个字相赠。   此番大人和公子北上辽东去,都是事关生死的大事,甚至情势比上回在草原还要复杂和急迫,可是两个人却都没叫他去。   就连藏花都能抛下一切北上而去,却还是将西厂交给了他……总之是帮他找尽了借口,让   他留在京师,不让他去。   这实则是大家的心意,他又何尝不明白?   就因为煮雪只身在宫里,就因为大家都知道他的心也悬在宫里,所以大家才都叫他留在京师,寸步不离。   这份心意,所有人都知道了,只有他和她自己继续装作不知。   实则前些日子因为兰公子的刻意撮合,煮雪已经心有所动,蓄了发,平素也改换了衣裳,不再青衣僧帽……他悄然欢喜地守望着,暗暗地期待着,只等一朝花开,煮雪能从往事里走出来,走到他的身边来。   却未曾想到,那一晚随着皇帝的一道密旨,一切便全都乱了模样。煮雪再度剃掉青丝,穿上青衣僧帽……重新,距离他山重水远,不知何时才能再见。   他与她的缘分,原来只到如此么?   .   息风将消息送到了辽东。   司夜染接到消息,眯眼无声望着那一字一句,也觉心底生寒。   这些日子来,他利用陈钺和马文升之间的矛盾,迟迟不肯决断是抚是剿,借此掩护兰芽在李朝的日子。   可是他这样的心思可以瞒住辽东守将,可以瞒过满朝文武,却独独瞒不过皇上。   果然,皇上等得不耐烦了。   却也反过来说明,皇上这样急着想要兰芽回京的原因,是京里、或者宫里,又出事了。皇帝身边需要人。   而这一次,皇上首先选了兰芽,却没选他。   在他和兰芽之间,皇上的心终于已然做出了决断。   司夜染闭上眼……即便是这样,他又怎么可能有半点欢喜?若没有她相伴,他去到哪里,过上何样的日子,又还有什么意义?   思忖间,赵玄来报:“大人,建州再度以寻找格格为由,要求咱们打开抚顺关大门。扬言若不开关,他们打也要打进来,必定要救回他们的格格去。”   司夜染扬眉一声森然冷笑:“去告诉董山,若真想要回他妹子,叫他亲自带人进城来。说他妹子本官已经好好地准备好了,看他有没有胆量来迎!”   赵玄吓得一哆嗦。此时大人面上的神色,全然是森然邪佞,看来董山怕又是撞在了大人的气头上,大人是动了杀意了!   赵玄深吸口气。   他毕竟与风花雪月四人不同,与虎子也不同,他跟大人的情分浅,更猜不得大人的心,只是他却也更明白,此时别人都没办法在大人身边,只有自己,那么自己肩上的担子就更重,做事就更该稳妥。   于是他上前低声劝阻:“大人,从风田回来之前,兰公子曾经嘱咐末将几句话。当中极要紧的是:公子说她曾经答应了爱兰珠格格,轻易不会开启对建州的战火。此事凡事还有转圜,切切希望大人三思啊!”   她说的……   她早早就嘱咐了赵玄,就是怕他会意气用事……   司夜染闭上眼,唇角轻轻勾起。心内那团火,点点地熄灭了。   她说的对,他已经不再是从前的那个他。他已经经由孩儿们的血洗掉了手上的血迹,他就不能再如从前那样擅动杀机。   他深吸口气:“派通事去建州,问他们究竟还有何要求。明白提出来,告诉本官。本官能替他们争取的便争取。倘若他们再没完没了地闹,那本官的耐心也有限度。”   -------------   【明天见~】 ☆、16、别担心,我从不怕孤身一人(第一更)   消息经由东海号带到汉城去的时候,已然又是春暖花开了。庭院里的花树花影婆娑,随着春风,落英缤纷,飘进窗棂。   兰芽正陪着王妃尹氏为小元子庆贺。李娎正式封小元子为“燕山君”。   宣读诏令的时候,半岁大的燕山君和固伦、狼月还滚在一起玩儿着,全然不知这封号意味着什么。王妃含笑抱起燕山君谢恩,燕山君则一把扯下王妃发髻上的花簪子,用力推着王妃的手臂,朝固伦挥舞着花簪览。   三个小幼儿咿咿呀呀发单音,说着也许只有他们三个人听得懂的话。   王妃含笑对兰芽说:“瞧,我们燕山君顾不得王上赐下的封号,只顾着要摘了本殿头上的花儿去送给固伦。难不成在他心里,王子的封号还比不上给固伦送一朵花儿啊。”   王妃身边的至密尚宫便含笑凑趣:“可是那花簪却不是普通的花儿,可是中殿妈妈头上佩戴的、只有王妃才能佩戴的花簪呢。我们燕山君难道是想要固伦小姐当他的王妃么?”   这样的话,实则在言行严谨的宫廷里是不可以随便拿来开玩笑的。可是既然王妃和至密尚宫都说出来了,那便不是简单的玩笑。   这三个月来,王妃将兰芽和孩子留在宫里,以娘家人的身份诚意款待。   一来是因为王妃自己的娘家已经败落,她从无什么像样的娘家人可以倚仗,而兰夫人一见便是不俗,又是大明来客,就连李娎都礼遇有加,于是王妃心有倚仗之意橹;   再者兰芽在百日宴上救下王妃母子的性命,王妃铭记于心。百日宴后的三个多月里,兰芽更明里暗里帮王妃母子挡下了不少灾厄,王妃此时对兰芽信重到几次不忍接受兰芽的辞别。   如以外人看来,能被王妃用这样的话来明里暗里地示意,况且燕山君极有可能是下一代的储君,这该是何等的荣幸。   只是那些人又如何能明白固伦的身份有多贵重,纵然是燕山君也未必尚得起;更何况,兰芽此时早已对宫廷生活心生厌倦,对此就更是意兴阑珊。   兰芽便将固伦手上的花簪取下,还给王妃,“中殿妈妈,民妇代小女向妈妈请罪。”   王妃也有些惊讶,不过一闪而过,含笑道:“兰夫人这是怎么了?固伦也像是本殿自己的亲生女儿一样,哪里来的这么多礼数。再说他们还都这么小,哪里是有心的?”   孩子们又玩儿了一会儿,都困了。兰芽便跟藏花抱着孩子一起告辞。   走出交泰殿,正是满目春光,花影缤纷时。   藏花低声问:“王妃的意思,你不会没听出来吧?”   兰芽垂首一笑,仿佛顾左右而言他。   “燕山君……这个封号倒是与咱们颇有些缘分。我现在还在想‘皇孙慕容’这个说法,起初因为慕容姓而想到了胡人,以致错认成了巴图蒙克;后来幸亏是大人在江南曾诚旧邸挂起‘两仪三光’的匾额,才让慢慢明白‘慕容’不是胡姓的那个慕容。”   “待得后来知道了大人的身份,知道了他就是被燕王朱棣夺走皇位的皇太孙时,我对‘皇孙慕容’这个称谓又有了一重认识。我想也许建文一脉永远都不会承认燕王朱棣是成祖皇帝,所以用胡姓慕容来标记朱棣的‘燕王’封号,意指他永远都是燕王,永远都非正朔吧。”   兰芽转眸回望春风花雾里的交泰殿。   “而王妃的元子获封‘燕山君’。这个‘燕’倒也一样让我想起了慕容呢。”   藏花上前,“就是再有缘,你也不能生出将固伦留在李朝的心思!”   兰芽抬眸凝望藏花:“可是要将两个孩子都留给虎子和爱兰珠么?他们两个从未当过爹娘,自己还是孩子,却要同时照顾两个孩子?”   藏花一眯眼:“你什么意思?”   兰芽转回头去,借花影缤纷藏住面上的哀伤。   “没错,我要自己一个人回京师去,一个孩子都不带。”   一个月月,都能被皇上当成牵制她的把柄,若是将两个孩子都带回京师去……拿等待着两个孩子的命运就更不知道是什么。   况且这两个孩子的身份与月月又有不同。月月是岳家的孙女,皇上心下对她岳家,对她爹爹岳如期并非没有愧疚,所以纵然月月进宫,她也相信不会出太大的问题。   可是她的两个孩子却是建文余脉啊!尤其是狼月,那就又是另一个大人。谁敢说皇上不会对狼月起了杀心?!   所以纵然千万个舍不得,总归还是将两个孩子留在辽东比较稳妥。   狼月就交给爱兰珠和虎子。有爱兰珠的身份做屏障,纵然是大明朝廷也不能轻易擅动;再加上虎子在辽东还有袁家十万子弟兵,只要一朝大权在握,便是朝中人也轻易奈何不得。   况且狼月是男孩儿,能跟虎子学得一手统兵征战的雄风,学得爱兰珠的一身直爽,然后如同他的名字一般,将来能如月下狼王一般自由行走在关东大地上……又该何等自由豪迈?   而固伦   ……   兰芽抬头望住藏花:“固伦,我要托付给你。”   藏花登时连退三步,双眼怆然:“你想说什么?!你不带孩子回去也就罢了,你想把我也扔在这儿?!”   兰芽的心也跟拧着一样地疼,可是她却不能露出哀伤:“这边自然有这边的好处。东海号掌握皇上的银钱,东海帮又有那么多兄弟在这边,藏花你一边负责东海号这边的生意,一边带着固伦,方是进退两宜。”   她努力微笑,深深吸口气:“况且,你难道忘了大人就在辽东呢?他与两个孩子的相距便都不远,只要他想孩子了,便能最快见着,该有多好。”   藏花狠狠闭住眼睛:“是,这样是很好。大人、两个孩子、我们都在辽东……可是你呢?你呢?!你自己一个人回京师去,你自己一个人该怎么办?!你想孩子的时候,你又怎么才能看得见孩子,啊?”   她是孩子的娘啊,她是心思用尽、九死一生才换得两个孩子的平安降生,可是现在孩子才刚刚半岁,连一声“娘”还没叫呢,她就要离开他们,孤身一人回那危机重重的京师去?!   兰芽却只平静地微笑:“藏花,这世上永远没有两全其美的事,你说对不对?我既然选了如今的这条路,我就只能义无反顾地走下去。其实这一生当我褪下女装,换上男装的时候,我就已经做好了这一生只当男人的准备。做男人就是这辈子再不会嫁人,没机会当娘。”   “可是老天待我不薄,让我明白了大人的真心,也让我幸运地拥有了这两个孩子。这一路走来虽然危机重重,可是我还是将他们平安地带到人世,并且能偷得浮生,能与他们相伴整整的半年。”   “虽然这对一个当娘的人来说,半年实在太短;可是对于选择了这样一条路的我来说,实则已经是上天独厚。已经够了,我没有资格再去奢望再多。”   兰芽上前,伸手握住藏花的手腕:“实则最最为难的还是你。好歹狼月是虎子和爱兰珠两个人照应;可是你呢,你却要一个人帮我照顾固伦。狼月是男孩子,身子骨更硬朗些,而固伦是女孩子,有些柔弱……我这是丢了一个大包袱给你,我也心下愧疚。”   “可是,藏花啊,我真的一时之间再想不到将固伦托付给谁才更妥帖。”   “你也知道的,咱们灵济宫里都是大男人,只有我和煮雪两个女子。煮雪又在宫里陪着月月……所以我只能将固伦交给你,才能安心。”   藏花,这样一个曾经杀人如麻,被人称作心如蛇蝎的少年,这一刻双眸一转,竟然控制不住双泪齐堕。   “那都没关系!你将固伦交给我,那自是看得起我,自是你竟然不担心我把她教成个狠毒的小丫头!”   “那我也自然能跟你发誓,叫你放心,我藏花这一辈子别的能耐没有,但就是一样最擅长,那就是怎么将一个小姑娘给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你放心,我一定把她教成这天下最好看的姑娘……”   “可是这都不是关键的,都不是我担心的——兰公子,我只担心你啊。我们都走了,灵济宫便空了一半,西厂里也都是新人,若将来你再遇见为难,你可怎么办才好?”   -   【稍后第二更】 ☆、17、大人,不忍你为难(第二更)   兰芽伸手替他擦去眼泪:“你傻呀,我有那么笨吗?就算你们都不在,可是京里早有我悄悄培植起来的新人。灵济宫、西厂,甚至宫里,处处都有我兰公子的人啊!”   曾经花费那么多心思做下的事,何尝不是为了今天,何尝不是在安排也许有朝一日——她的身边再没有大人,她得孤身一人啊。   再说,当初她出使草原的时候,大人为了她,也将整个灵济宫都搬空了,将所有能带走的人都给她带走了。那时候的大人可曾有过一点顾及过他自己览?   大人曾经做的,也是她今日想要做的;大人都不怕的,她自然也不怕。   孩子的出世自是整个棋局陡然翻转的关键,从此灵济宫越空,人能多走一个,她非但不会伤感,反倒会更加欣慰。   而皇上办事的手腕一向如此:能放的起纸鸢,却一定要掌中握住线绳。所以势必一定要有人留在京师,留在皇上身边,去作这根能让皇上放心的线绳。   在大人和她自己之间,无疑她留下,比大人留下更安全。   所以啊,她是会含笑独身回去的。没有彷徨,没有遗憾,更没有恐惧。   虽说人的命天注定,从来由不得自己来选;可是脚下的路,该走向哪个方向,却是人自己能选的橹。   既然选定了,便义无反顾,不论悲喜。   .   辽东。   前去出使建州的通事王英竟然也同样带了一身的伤回来。   不过好在王英身为大通事(翻译),多年行走辽东女真各部,与许多女真人也有交情,于是即便在建州,也有许多人为王英求情,董山这才没有将王英如同山猫那样处置。   可还是给重重打了一顿,带了一身的皮肉伤回到抚顺关来。   司夜染一腔诚意再度被这般践踏,司夜染大怒,立时叫赵玄,准备发兵建州!   陈钺和马文升皆闻讯赶来,一向主张打的陈钺自然高兴,向上施礼说他辽东巡抚定全力配合;马文升却当堂发了脾气。倔老头的山羊胡一翘:“建州纵打了通事王英,可是司太监你难道敢保证那王英在建州没有说错话、办错事,得罪了建州?”   马文升说着扭头瞪了陈钺一眼:“况且现在女真各部首领还被陈巡抚和你司太监拘在抚顺关里,没有放回!你们这般做,人家建州如何敢相信司太监你有什么诚意?若当真有诚意,那便听老夫的:首先,放归各部酋长;其次,重开抚顺关、重开马市;再次,将人家格格送还!”   此时坐在一旁的辽东镇守太监长乐忽然笑了:“马侍郎,钦差司大人在上,怎地又轮到您老这么一二三地摆出对策来呢?难道咱们司大人自己没有主意,倒要用马侍郎一二三地来教导执行么?”   长乐?……没错,长乐。   就是那个曾经是南京守备太监怀仁的徒弟、又当过杭州镇守太监怀贤的贴身内侍的那个长乐;出自司礼监的那个长乐。   辽东为朝廷九边之首,除了军政官员之外,还另外派有内官镇守,成为辽东镇守太监。   从前那个冯路,便曾经在辽东当过三年的辽东镇守太监。   此番司夜染虽然被司礼监掌印太监怀恩、内阁首辅万安一同拦阻,劝谏皇上不要派他来辽东,而派了马文升;可是随即皇上前脚派走了马文升,后脚就又将司夜染派来了。   司礼监和内阁等于又被皇上不轻不重甩了个耳光,他们自然是不放心。怀恩便借太监可以镇守辽东的职权,派了长乐过来,如影随形。   长乐年纪虽然也不大,不过从前在南京、杭州,已经与司夜染两度交手过。虽然前两次都是被司夜染占了便宜去,可是事不过三呢,不是么?   于是怀恩思来想去,还是将长乐派了过来。   长乐年纪不大,司夜染自己年纪也同样不大啊。   这其中的玄奥,司夜染自然心知肚明,所以长乐这时候说话看似帮着他,实则根本是相反的。他却也不在意,只是抿嘴冷笑。   可是马文升那老头儿却没看懂这个情势:在马文升眼里,太监跟太监都是沆瀣一气,这大明江山怎么也都不该被阉人掌权的,于是他看不惯司夜染当钦差,也同样看不惯长乐当监军啊!   马文升便山羊胡子一翘,瞪向长乐:“这位公公,本官好歹也是皇上钦命的钦差,代天巡守,这公堂之上有什么说不得?!”   长乐见马文升火了,便不慌不忙再补一句:“哟!马侍郎要是不说,咱家竟然都忘了马侍郎也是钦差了呢!咱家心里只知道司大人是钦差,所以这辽东地界啊,应该所有人都听司大人的节制才对。所以就压根儿忘了马侍郎您也同样有这名衔呢。哎哟哟,马钦差,请恕咱家少不更事。”   一瞧连这个长乐都起身恭恭敬敬地致歉了,马文升的自信陡然上涨。   实则他心里是憋着一肚子的火呢。皇上明明说好了,不让司夜染来,而让他当钦差而来;结果不过两天就又将司夜染派来了   。两个钦差,按说都是钦差,两人应该平起平坐,一起对辽东军务商量着来,可是皇上竟然叫辽东所有军政人员全都听司夜染的节制!   那他马文升这个钦差非但成了个摆设,更成了个笑柄!   于是马文升转眸盯住司夜染:“乐公公说得对,本官也同样是朝廷的钦差。司大人做的不对的地方,本钦差同样也有指斥之权。况且本官年纪摆在这,不像司大人此时还是个娃娃!司大人,年少喜功不是好事,这一回希望司大人还是按照本钦差的意思处理吧。”   马文升说完,陈钺立时施礼:“司大人,万万不可!”   堂上又是一轮车轱辘般的旧话重提,一番扰攘。   司夜染勾着唇角,似笑非笑盯着案下的这三个人。   待得他们三个都说完了,司夜染才伸手一指马文升:“老、匹、夫!本官在此,岂容你这般呼喝?纵然你也是钦差,但是也该归本官节制?何时轮到你在本官面前这般一二三地摆计划?”   司夜染骂人,一般都声调不高,甚至冷艳之色妖冶不可方物。可是字字句句宛若寒冰成钉,一颗都狠狠钉进人心底去,叫人四肢百骸皆寒。   马文升听得一愣,“你说什么?你叫老夫什么?!”   司夜染勾起唇角,冷冷一笑,伸手抓过笔墨,在纸上写下“老匹夫”三字,眯眼望长乐:“长乐,将这个给本官粘到他背后去。罚他今日在本官面前咆哮公堂。背到今天日落,若提前撕了,那就换成挨板子!”   长乐也一挑眉,却还是忍着乐将那白纸接过来,走向马文升去。   马文升登时跳脚:“司夜染,你敢!”   司夜染冷冷睨着他:“本官念你年过五旬,才没忍心当堂打你的板子,换成这样一张字条以示惩戒。若给脸不要脸,那别怪本官不讲情面!”   .   夜深人静,司夜染独寐,却难以成眠。   消息已经送到李朝去了,不知她会做如何决定。他想她,想孩子,想得都不想再管辽东这一摊子烂事儿,直接飞奔李朝而去。   可是他又知道,他不能。   只有辽东乱了,才能叫她那边安稳一些;可是他又不能让辽东真的乱了,真的让女真得了机会反叛朝廷。   朱见深是篡位之人的后代,可是终究也是朱家子孙。这大明天下,他怎么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它乱了。   建州女真此时如鲠在喉,若依着他自己的心意早已发兵而去;可是他却不能忘了她的嘱咐,不能忘了她答应爱兰珠的承诺。   更何况爱兰珠为了他的孩子,也险些送上自己的性命,所以只要还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他也不能直接剿杀建州而去。   如此左右为难,他该怎么办才好?   如果是她还在身边,她又会怎么做?   如此昏昏沉沉,迷迷蒙蒙,他终于睡了一小觉。梦里看见她披了一身的月光,锦袍玉带含笑而来。一边走一边还招牌式的转着她手里的折扇。   她走过来,立在他身边,含笑凝睇:“大人,别为难。只好好地睡一觉吧……大人太累了,好好地睡一觉,醒来,便一切都可迎刃而解。”   笑靥如花,身姿清丽宛若月下幽兰。   思念已成狂,司夜染猛地一伸手,想要捉住她……却身子一震,猛然醒来。眼前却哪里有倩影,只有月色空寂,一室的幽暗。   然鼻息之间,却分明留有淡淡馨香。 ☆、18、《美人图》定,任我江山   不对,方才不是梦,必定是她来过了!   而她来过,却故意不现身,便只说明一件事——她决定了要独自回京!   司夜染腾地站起身来,朝外一声厉喝:“马来!”   这些年跟随在司夜染身边的四个内侍是:礼、义、忠、信四人。此番为首的初礼留下坐镇灵济宫,追随司夜染来辽东的是初忠、初信。两人睡得迷迷蒙蒙,忙爬起身来为司夜染备好“云开”。   司夜染纵身跃上马背,轻轻拍拍云开的颈子,柔声吩咐:“什么马也跑不过你,云开啊,带我去追你家兰公子。她既来了,我总不能这样就让她孤身一人回京了。览”   云开也通人气,引颈一声长嘶,纯白身影便跃入月色,宛如一支蘸满月光的白翎箭,骤然疾射向前。   司夜染一人一马飞驰而出,初忠和初信目送大人身影随即不见,两人也是互视一眼,暗暗都叹了口气橹。   转身回院子,却冷不防暗影深处转出一个人影来,两人见了仿佛见了鬼一般,便要惊叫出来!   却被那人抢先,一手捂住一个人的嘴,给死死地都闷在了嘴里。   .   司夜染策马狂奔,沿着官道一路向南追去。他心意急迫,便不顾一切,可是追出去两个时辰了,竟然没找见一点动静!   他心下陡然一惊,急忙勒住缰绳。云开正跑得兴起,这冷不丁被勒住,便身子高高直立而起,两蹄扬在半空。   司夜染低低嘶吼:“云开,我错了!”   便拨转马头,发了疯一般催促云开,向回奔驰而去!   .   他的云开是神驹中的神驹,这天下也极少有马能跑得过云开。更别说是兰芽那样不会骑马的坐的马车了。马车不能跑太快,否则必定翻车,所以岂有云开追不上的?   云开这般奔驰了两个时辰没见一点踪影,便只说明一个问题:他上当了!   他抬想见她,于是他便一心追了下去;也更因为是她,他便心下没曾设防,可是他怎么忘了,她的心机便是他小心设防的时候都未必能防备得住的?   于是现下已然明白,他是上了她的当了!   .   追下来时,狂奔了两个时辰;回去的时候狂奔得甚至更加急迫,不过一个半时辰已经奔回了大营。   一人一马全都热汗淋漓,他飞身下马,衣袂如月色掠地的刹那,便已经将手里的缰绳抛给初信。   初忠赶紧上前相迎,目光却有闪烁。   这一来一回三个多时辰,这个夜已经将尽了,天色已然露白。   他盯一眼初忠的神色,便是一眯眼:“她来过了,是不是?”   那声音仿若含着揉碎了的冰雪,寒凉却迫切得叫人心疼。初忠的心便也跟着狠狠儿一抖,噗通便跪下了。   司夜染怔然定住脚步:“……我终是,回来晚了,是不是?”   初忠难受,忍不住红了眼圈儿:“大人刚走,公子就从暗处转了出来。奴婢跟初信两个本想扬声唤大人回来,却被公子一手一个给捂住了嘴。”   司夜染登时丢开马鞭,仰头望天。晨起的风冉冉吹起他衣袂。   是了,是了……这世间也唯有她,能轻易将他骗成这副模样。   他深深吸气:“她留下什么话没有?”   初忠赶紧又叩头:“公子给大人留下一张字条。”   “拿来我看!”司夜染伸脚踢开初忠,便迈步急急入内。   衣袂随风流转,在晨光里仿佛冉冉流云。   赫然桌上,映着红烛,只得双指宽一张字条。   娟丽小楷,一笔一画都牵动他心。   “建州百姓无辜,然董山并不无辜。大人念着小的曾经许下的诺言,左右为难;可是大人却怎会忘了,小的顾念的同样只是建州百姓,却与那将山猫切零碎了的仇人有何不舍!”   看到这里,司夜染心臆登时豁然开朗!   将字条翻转,才又看见一行小字。依旧娟丽清秀,却分明每一笔都停顿数次。那不是笔尖颤抖,那是,她的心在低泣。   司夜染的手边也抖了,一字一字地去看,舍不得一眼都看完。   “小的安然而去,大人勿念。此去京师无论何事,大人都请安守辽东。大人安,小的才能安。”   看罢,司夜染长长吸一口气,下一瞬已是双泪滑落。   将那字条凑在鼻息,狠狠地闻,仿佛还能闻到她手上留下的香气和温度。   她心已定,他明白。   .   兰芽一路南归,只有虎子一人护送。   到了京师北门外,兰芽便叫虎子回转。   虎子有些红了眼睛:“你这么快就撵我?好歹,你也该让我随你一同进京,看清楚了朝廷情势。”   兰芽轻笑:“爱兰珠一个人照顾着狼月呢,你不回去,又怎么能叫我   放心进京?”   况且辽东随时都可能用兵,袁家十万子弟兵只有他在才调动得动。   虎子也只好点头:“可是你好歹告诉我,你回京之后都打算做什么,我也好心里有底。”他说着蹙了蹙眉,却也还是直言相告:“如我回去撞上大人,他问起,我也有话可回。”   兰芽垂首悄然叹息。虎子此时与司夜染之间,她终于可以尽然放下心来。   这般想来,心下顿时一松,便抬眸微笑:“回京两大案:为你袁家昭雪,还有我岳家。”   虎子便一眯眼:“我袁家倒还罢了,可是你岳家,你又该如何昭雪?难道你要——杀了司夜染不成?!”   兰芽静静抬眸:“我早告诉过你,这几年我所作所为都为一幅《美人图》。如今图景画就,可以做事了。该算的恩怨,早晚躲不过。”   虎子的手便忍不住颤抖:“莫非你为他生下了孩子,已算为他家留下了血脉,所以你便可以取了他的性命了?”   兰芽淡然抬首:“该死的死,该生的生。”   虎子大惊失色,紧紧攥着兰芽的手:“你这样说,你又让我该如何放心地走?”   兰芽展颜,宁静微笑:“虎子,当年咱们在京师南门外初见。那时候咱们还都是孩子,一见面就闹意气,一会儿哭了一会儿笑。而今,咱们得在北门分手……现在咱们都已经不再是孩子,咱们都是成了亲、当了爹娘的大人呢。”   “还记着你当年一路忍辱负重来到京师的目的么?你是为了你袁家沉冤得雪。而我,独自挣扎着一个人活下来,也是为了我爹娘家人不能死不瞑目。”   “而今咱们都长大了,终于有了报仇的能力,终于得到了长大之后的机会。那就不能再放手。”   虎子忍不住心焦得红了眼圈儿:“我袁家的仇倒也好报,我现下只担心你和司夜染!你们俩,难道终究要一场相杀?”   兰芽扬眉而笑:“虎子,你看得明白,这世上的人也都看得明白,皇上更看得明白——这世上唯有我才能杀得了司夜染;也只有是我动手,他才会不做半点反抗,是不是?”   “兰伢子!”虎子又惊又痛,已是落下泪来:“你当真决定要这么做?”   兰芽轻轻拍拍他的手背:“虎子,在我的《美人图》里,你只需回归袁家身份,手握重兵镇守辽东。那便对我是最大的保护,最大的安全。你可明白?”   虎子深吸口气,抹干眼睛:“我懂了,你是叫我去做好我该做好的事,至于大局,你自由沟壑在心。”   兰芽莞尔一笑:“我没说你笨。”   他咬了咬牙:“嗯哼,你只一直说我虎。”   目送虎子飞奔而去,兰芽转身便命车夫径直进城。   安坐车内,她面上平静,目光如水淡然。   是时候了。   .   回到灵济宫,远远地便瞧见灵济宫门口,红灯亮起。   初礼带着一众宫人,肃立在门口相迎。   远远见了马车,初礼便当先拎袍子小跑上来,跪倒在车辕之下。   兰芽眯眼望着那红灯里跑来的锦袍少年,想起当年也是类似这样一幅场景,她却当着众人的面在宫门前鞭打了他。   彼时初礼在灵济宫也是一人之下,便是藏花对他都客气,却被她使了小性儿给打了。从前她敢那样儿,也无非是知道司夜染就在旁边,别看那人一脸的清冷,却实则纵容着她为所欲为。初礼便也因着他在身畔,不敢有半点的反抗,只能乖顺地承受了下来。   此时想来,从前种种,竟似隔世。   从此这灵济宫的主人,不再是大人,只是她了。   -   【稍后第二更~】 ☆、1、皇上,我就在明明白白地欺君   兰芽回灵济宫,第一道命令,便是吩咐初礼亲自带人将司夜染的所有衣物用品全都封箱,挪进库房。   初礼第一个便受不了,低低问:“公子这是怎么话儿说的?”   “怎么话儿说的?”兰芽眼角冷冷挑起:“如今这灵济宫是本公子做主,司夜染不过是个监丞而已,却放着他的物件儿在这里里外外地碍眼,初礼,你说这是怎么话儿说的?”   初礼被问得一怔,抬眼惊愕望住兰芽。这一番归来的兰公子,又与从前不同了览。   此时的兰公子白粉敷面,口脂血红,眼角眉梢黛影森然——乍然看去,竟像是从前大人和二爷两人的中和!   总归,已经不再是从前那个慧黠却善良、平和的兰公子了。   初礼不敢再拦阻,只能跟初义带着手下人去安排。   翌日一早,兰芽便递牌子进宫,要求见皇上橹。   等了不多时,皇帝便宣进。迎出来的是段厚,不是张敏。兰芽随着段厚朝里头走,低低问:“张敏还能有多少时日?”   段厚四下看了看,低低道:“听太医的意思,熬不过今年了。”   兰芽垂首盘算了下,缓缓点头:“那如今乾清宫的事,都是包良主理了?”   段厚低低道:“也不尽然。虽则包良是张敏的徒弟,可是显然皇上对包良并不放心。”   兰芽村了忖:“如今后宫情势已转,皇上再不‘断后’,于是你这名儿的厄运也可跟着一道解了。段厚我只问你,你有没有胆量撑起这个乾清宫来?”   段厚一怔,随即便明白了兰芽的意思:“公子栽培,奴侪有何不敢?!”   兰芽点头而去,在老虎洞外整肃衣袍,准备进殿。   大包子却连忙迎出来,躬身笑道:“公子请走殿门。皇上说了,公子此番归来不是皇上的奴婢,而是我大明朝的钦差呢。”   兰芽便在老虎洞外先恭恭敬敬跪下,朝着御座的方向叩了头,然后才绕到殿门,施礼告进。   .   皇帝坐在御座,眯眼望着兰芽缓步而进,一点一点看清了她面上的变化。   活脱脱,又是一个司夜染;活脱脱,又是一个小阎王。   皇帝便微微扬起了眉。   见礼寒暄已毕,皇帝轻叹一声:“没想到兰卿竟是一次比一次走得久,草原七个月,而这一趟辽东之行,更是整整走了一年啊。这般看起来,兰卿已全然是个大人了呢。”   兰芽躬身回话:“每一次奉旨远行,都一次比一次更明白圣心托付,明白朝廷重任,于是不敢不尽心尽力。不敢只为早归而有半点遗漏。”   皇帝点头:“只是这回竟是听闻兰卿被建州女真掳走,朕心委实不安。”   兰芽淡淡一笑:“奴侪是跟着他们走了,却哪里是被他们掳走……呵,不瞒皇上,奴侪虽手无缚鸡之力,可是他们想要掳走奴侪,还当真没有这个本事!”   皇帝闻言挑眉:“如此说来,兰卿难道是自愿随他们走的?”   兰芽轻哼一声:“所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女真三大部:建州、海西、野人;每个大部族中又分数十小部,彼此既独立又联合;部族内部亦互相争斗……这些内情远非朝廷派几个通事去,便能摸得清楚的。奴侪身负皇恩重任,索性拼得自己这一身罢了,只求有机会深入其间,摸清各部情形。”   皇帝也是微微惊讶:“兰卿竟有如此胆色?”   兰芽起身奉上一张图,皇帝打开,果然龙颜大悦。   该图尽绘辽东关外山川田野,于山中、水上、林下,各自细细密密标注出何部女真居住于该地,物产、交通、人口等等讯息一应俱全。   这些内容自然是大明朝廷从来未曾如此详尽掌握过的。而兰芽之所以能全面掌握这么多,皆是因为这些信息来自四个方面:   首先是建州格格爱兰珠。她对建州自然熟悉得就像自己掌心纹路;   其次是虎子。袁家世代镇守辽东,于辽东经营多年;   再次是李朝。李朝也曾与建州、野人等部征战多年,李朝还曾派兵长途奔袭追缉过女真,所以对女真各部的地势十分了解。   第四,兰芽手上还有东海帮报上的情报。   这四方面的情报都非大明朝廷官方渠道可以得到,于是皇帝一看自是龙心大悦,对于兰芽消失数月,实则是潜行女真各部勘查的事,便已经相信八、九。   兰芽淡淡地捋着袖口,看皇帝面上的神情闪动。   此时她就是当面在与皇帝撒谎,可是她心下没有半点惴惴,不怕什么欺君之罪。   只因为皇帝心思再深,他终究是深居在宫墙之内啊。皇上最最不了解的,恰恰正是他死死握在掌心不肯松手的,这个天下。   而她正是将他想知道的那个“天下”送到他眼前,拼合了他所不了解的辽东这块版图,他心下便只有欢喜,却无法质疑。   皇帝反   反复复将那幅图看过许多遍,终于松手抬起头来:“兰卿,你果然不负朕望!快说说,你想要朕如何封赏于你?”   兰芽轻笑跪倒:“奴侪请皇上的旨意,奴侪走了这么久,想念月月了,请皇上让煮雪与月月随奴侪回灵济宫吧。”   皇帝大笑:“那是自然的!只是,兰卿啊,你怎么可以只要这一点封赏?这可是你九死一生为朕,为朝廷换来的女真各部的实图啊!”   兰芽便想了想,跪倒叩头:“奴侪自己也还是有想要的……只是,奴侪不敢说。”   “说!朕让你说!”皇帝慷慨大笑。   兰芽便静静抬眸:“既然西厂和灵济宫已经事实上都是奴侪在执掌,奴侪便贪心乞求皇上,将从前司夜染的一切,都交给奴侪吧。”   司夜染曾经权倾天下,便不只是灵济宫,他还手握御马监,握着天下的皇庄与皇店;更要紧的是他还手握腾骧四卫的羽林三千户,也就是实际上控制着京师的御林军!   皇帝略作犹豫:“可是若论起这带兵打仗……兰卿,你终归是个女孩儿家。”   兰芽也毫不意外:“奴侪虽然是女孩儿家,可是奴侪手底下自然还有可用的人。不瞒皇上,那追随奴侪多年的腾骧四卫参将虎子,正是袁国忠的公子:袁星野!”   “奴侪也早就悄然给了他许多回机会:东海荡平倭寇,草原与巴图蒙克对战,还有这一回将他带去辽东,都足以证明他统兵有术。更何况,他这几年本就身在腾骧四营,四营的勇士跟他私下里都是过命的兄弟,倒比他们与息风将军的感情更真挚。”   “哦?”皇帝微微挑眉:“这个袁星野真的在潜移默化之中,在腾骧四卫里已然架空了息风?”   兰芽清冷一笑:“便如奴侪在灵济宫和西厂里,潜移默化架空了司夜染,是相同的道理。”   “人在屋檐下,不要紧,只要耐得住,忍得下,便没什么得不着。”   皇帝含笑点头:“好,那朕就依你的意思办。”   兰芽叩头:“谢主隆恩。”   皇帝便吩咐大包子:“包良啊,去将你家月月小姑娘赶紧给抱来?叫兰公子先一解相思之情。”   大包子却讷讷地没去。皇帝一皱眉:“又是怎么了?”   大包子赶紧噗通跪倒:“回万岁,也是不巧。月月小姑娘此时不在自己的殿里,是又去,又去……”   他眼神犹疑,不敢往下说了。   兰芽心下便疑窦陡然而起。皇帝也皱眉:“又去哪儿了?”   大包子赶紧叩头在地:“不敢瞒着皇上和兰公子,月月小姑娘是又去冷宫了!”   兰芽狠狠眯起眼:“她去冷宫做什么?!”   .   兰芽拜别皇帝,气冲冲直奔冷宫。   这一路急急奔去,她心中转过了无数个念头。每一个都叫她怒火冲天,又叫她心惊胆寒。   走到冷宫门外,她才顿了脚步,伸手一把捉住大包子的衣领:“是你的主意?!”   大包子想了想,便也转头回望过来,目光宁静:“公子这么说,也不算冤枉了我。我的确是促成了此事。”   兰芽冷笑:“好办法。”   将月月带到冷宫,便自然会见到吉祥的儿子。这宫里本来就没有小孩儿,月月跟吉祥的儿子一定一见如故。虽说两个小孩还都只有两岁左右,还什么都不懂,但是人心天生,倘若在一起玩儿惯了,分开必定想念。   这便无形之中,将她兰公子又与吉祥母子死死地扯在一起了!   -   【结局卷喽~】 ☆、2、宫里的人,没一个简单的   一时激愤,兰芽待得仰望冷宫殿顶,心情反倒平复了下来。   细细思量,月月到冷宫来又何尝只是大包子一个人所能促成的事?这里里外外的人:吉祥、废后,甚至皇上,兴许都安了这个心。   兰芽便没有进去,只吩咐大包子,让他将月月带出来。   大包子一怔:“公子既然已经来了,何不入内一见?”   兰芽轻笑一声:“你们都有本事将月月带来,又何必非要我也踏足其内了?丕”   他们将月月带来,还不是等于已然将她牵扯进来?!   大包子听出兰芽口中冷意,倒也只是淡然一笑:“兰公子不想进门,我也明白这内里的意思。兰公子跟吉祥这些年总存着心结,兰公子不想见吉祥也是有的。只是我也是为兰公子着想,毕竟这冷宫不只是吉祥一个人的住所,好歹还有吴娘娘。婕”   “就算吴娘娘是冷宫废后,可是好歹吴娘娘是皇上的元配皇后,这后宫上下无人心下不敬重。兰公子就算不必给吉祥面子,总归也不好连吴娘娘也不见。”   兰芽静静凝视着大包子。   从去草原到现在,前后两年多的时间,再回转来,原来他们这茬人都长大了。从前这一群小孩儿,如今都泯去了年少的天真。   便是这次去辽东之前,大包子在她面前还是自称“奴侪”,至少也是“下官”的,而这一次回来,他已经当着她的面,一口一个“我”地来自称了。   兰芽便点了点头。   也好,人总要长大。   “包良,你说的有理。可是你这说辞未免太低估了吴娘娘。吴娘娘又岂是如你所说的那样小肚鸡肠之人?反过来如果吴娘娘真的是那样的人,她又怎会重开宫门迎纳吉祥?”   大包子被问住,无言以对,便也只能点头:“好,我这就去带月月出来。”   不多时,煮雪抱着月月出来,遥遥看见是兰芽,便欢喜得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来,深深一礼。   兰芽控制着,伸手扶起煮雪,只哽咽着能说出一句话来:“辛苦你了。”   月月愣愣望着兰芽。   兰芽走的时候,月月还不到一岁,这一别就是一年,月月怕是都不认得她了。   兰芽心下对月月实在歉疚,伸手将月月抱进怀里,柔声说:“月月,是我,是……”   煮雪急忙用手肘拐了兰芽一下,兰芽便也会意,只能忍住难过,低声跟月月说:“叫——公子。”   此时此刻她真是恨死了自己这不男不女的身份,不能听自己的孩儿叫一声娘,甚至也不能听月月喊自己一声“姑姑”。   月月瞪大眼睛望着兰芽,良久良久,才怯生生地叫了一声“公子”。   可是叫完了,随即就转头去望煮雪,想要回到煮雪的怀抱里去。   小孩子都是怕生的。   兰芽闭上眼,可是她不是生人啊……   煮雪轻叹一声,上来接过月月,低声提醒兰芽:“咱们走吧。有什么话回去再说。”   兰芽便也回神,拥着煮雪和孩子一同转身的当儿,她回眸望了一眼冷宫。   那立在门内的吉祥,乌洞洞的目光追来。   .   回到灵济宫,兰芽直接将煮雪和月月接进自己住的观鱼台。   煮雪一愣:“这是你与大人的寝殿,你干嘛把我带来?”   四下一看,竟然已经都没有了大人从前的那些物件儿,煮雪便急了:“你这是什么意思?”   兰芽定定凝视煮雪:“大人不会再回来了。”   “你说什么呢?!”煮雪有些要急。   兰芽捉紧了她的手,轻轻按了按。   煮雪这才转过弯儿来,却跟着也是红了眼圈儿:“那你呢?”   兰芽笑了:“我还能怎样呢?我自然会留在这京师,留在灵济宫里,留在皇上眼前儿。唯有这般,皇上才能安心。”   煮雪深深垂下头去:“那你什么时候才能离得开?”   “什么时候?”兰芽摇头一笑:“除非皇上驾崩之后。”   煮雪咬牙:“那还要多少年?!你就不能自己跑了?”   兰芽静静凝望煮雪:“我若跑了,皇上又如何肯放得过大人?又如何肯放得过大家?唯有将我攥在掌心,才能叫皇上安心。”   她轻叹一声,遥望窗外,北方天际:“建文一脉,三代颠沛流离,在自己的疆土上却无家可归。这样的日子,够了,我不会再叫它重演。“   “可是代价却是你!你难道要一生都要坐在这没有尽头的牢狱里?”   兰芽却淡然一笑:“值得。”   .   煮雪忍不住,将月月塞给兰芽,扭头奔进卧房去大哭了一场。   听着那呜咽的哭声,月月悄然抬眸望着兰芽,怯生生地问:“姨娘她怎么了?姨娘是哪儿疼吗?”   兰芽   将月月搂进怀里,轻轻抚着她的法顶:“月月啊,你记住,这世上不是所有的哭泣都是因为疼,也不是所有的疼都要哭出来。有的疼啊,你只能悄悄地都埋在自己心底,永远不能让敌人看见。越是疼得狠了,却偏偏不能掉眼泪,只能笑。”   月月太小,这样的话她必定听不明白,所以兰芽这话实则都是在说给自己听。却没想到,那小小的月月却在兰芽怀里扬起小小的俏脸:“是,月月记住了。”   .   歇了个下晌,用过晚饭,煮雪这才平复下来,跟兰芽絮絮说着这一年来宫里的事儿。   头一宗自然就是皇上忽然改了性情,开始大宠六宫,后宫中许多嫔妃得了玉露,传出了喜讯。   头一遭儿的恩惠就在僖嫔邵氏头上,她这一个月内就将临盆。到时候若是个公主还好,若是个皇子……那就又是一场不敢预估的宫内混战。   更何况,即将出世的皇嗣又不止僖嫔一个的孩子啊。   兰芽听得也是忍不住挑眉。   皇上心,海底针,太难猜。   反过来便更加觉得皇上对于吉祥母子的态度更值得玩味。   兰芽便问:“月月是怎么去的冷宫?你怎么也不拦着些?”   煮雪便也叹气:“冷宫的干系,你早嘱咐过我,我心下自然也是百般的小心。若依着我自己的意思,月月自然是怎么也逛不到冷宫去的。只是我也没想到皇上是当真那么喜欢月月,月月在宫里简直是皇上的膝上宝,皇上宠爱得宛若己出。”   “皇上的这份儿心意,下头的人自然也都看得明白。于是每次我带月月去乾清宫,都轮不到我自己再带着月月,御前那帮子人都抢着哄月月玩儿。大包子尤其如此,每次去都趴地上心甘情愿给月月当马骑,月月便格外喜欢大包子……”   说到这儿,煮雪有些哽咽了。兰芽便也明白,月月格外喜欢“骑马”的缘故,何尝不是孩子在冥冥之中还记着自己从草原逃生而来,一路都是在马上呢?   兰芽便也叹了口气,“皇上也不拦着?包良终究是御前的人。”   “皇上非但不拦着,反倒还说月月与他有缘,说他小时候也是喜欢这么玩儿,那时候都是身边儿几个耿耿忠心的老人儿才这么驮着他,整夜整夜地满地爬……”   兰芽微微皱眉,想起公孙寒。想起“寒”这个御赐的名字的由来。   只是即便是那样的老人儿,皇上还是该整治就给整治了。   所以说这世上最重是君恩,最薄的亦是君恩。顺王者生,逆王者死无葬身之地。   曾经的恩宠都换不来善始善终,从前的公孙寒如此;现如今的大人也是这样。于是决不能坐以待毙,必定要提前绸缪,否则悔之晚矣。   煮雪继续道:“那天皇上要问我的话,就叫大包子陪着月月出去玩儿。皇上的话问了许久,大包子和月月就也出去了许久。等我终于回完了皇上的话,出去寻大包子和月月,才听得段厚低低对我说,叫我赶紧去冷宫吧,此时说不定撵上去也还是晚了。”   煮雪现在说到这件事儿还在懊悔:“是我对不起你,也是我对包良没防备住。”   兰芽却轻轻摇了摇头:“不怪你。也未必怪包良。这个主意倒不像包良自己想的,八成是吉祥的主意,大包子执行罢了。”   兰芽说着却随即还是摇了摇头:“实则就算是吉祥的主意,也不打紧,以她现在的情势也翻腾不起什么波浪来。我倒更担心是皇上自己的主意。不然他拉着你问那么长时间的话做什么?”   -   【稍后第二更】 ☆、3、封 妃   兰芽原本不是盘问煮雪跟皇上说了什么,只是在揣摩皇上拖住煮雪的用意,却未料想煮雪竟然腾地红了脸,挑眸望向兰芽,眼中似有难言。   煮雪的心便惊惊一跳,一把捉住煮雪:“皇上他……难道对你?!”   煮雪俏脸苍白下来,紧紧闭上双眼,点了点头丕。   “……只是,他没得逞。”   “什么?!”兰芽心下狠狠一惊。   怪不得她跟皇上说起虎子架空了息风的时候,皇上神色里仿佛有那么一丝丝的幸灾乐祸。   原本她以为是因为皇上知道息风是大人的人,可是现在想来,怕不是因为那个缘故,而可能是皇上知道了煮雪和息风的关系!   可是两人的关系从来未曾挑明,因为煮雪自己现下还放不下曾经的松浦晴枝的惨死……就连在灵济宫里,能知道这两人关系的也就不过那么几个人而已。可是皇上竟然就知道了!   兰芽身上陡然出了一层冷汗,细细密密,爬满周身婕。   此时再追问月月是怎么去的冷宫,反倒不那么要紧了。反正去都去了,后面的事只能循势而动。反倒是眼前的煮雪和息风……   兰芽垂首:“雪,这几天你尽快收拾收拾东西,我找个机会派你和息风离开京师。”   煮雪一惊,一把握住兰芽的手:“你又胡说什么呢?现在大人、藏花、虎子他们都不在身边,我岂能又走了?再说,我若走了,月月又该怎么办?”   兰芽垂首下来,她明白,虽然月月这回是接回来了,但是以皇上对月月那么“爱如己出”的疼爱法儿,皇上必定三不五时便宣月月进宫去。她想将月月设法送出京师,亦不可能。   兰芽皱眉:“可是皇上对你……”   “不怕,我已与皇上说的明白。倘若皇上用强,那我极索性掀开了我的底细。我的生身父亲可是姓菊池啊,可是倭国人啊。若以父系论,皇上如何能收一个倭国种的女子充入掖庭!”   兰芽心下忽地浮起一个念头,忍不住轻声道:“实则,还有一个法子。”   煮雪吓了一跳,急忙狠拍兰芽一记:“你少来!虎子和爱兰珠的事儿我也听说了,你少把我跟风也这么给送到一堆去。”   兰芽被说破了心事,面颊有些红:“这个法子难道不是两全其美的法子么?”   煮雪叹了口气:“这个法子会是断送息风的法子,也是断送你自己的法子。你当皇上看不出来是谁在跟他对着干?”   煮雪握住兰芽的手腕:“总之我再与你说一遍:我不走,我留下。我得跟你共进退。”   .   冷宫。   吉祥想着今天兰芽过宫门而不入的傲慢模样儿,心里还是咽不下这口气。   小皇子在这寂寞的冷宫里,只见过母亲、废后、大包子三个人,于是格外喜欢同龄的月月。这刚分离开几个时辰,便在嘟囔着:“姐姐,姐姐”。   男孩子说话晚,他又没有机会见外人,所以会说的统共就那么几句话。他道现在也不会喊“爹”,因为他不知道谁是爹,甚至不明白爹是个什么玩意儿;可是他却在娘、娘娘之外,第三个就学会了叫“姐姐”。每天开心了不开心了,都不喊娘,因为他知道娘只会给他冷脸,他便自己窝在一边掰着手指头,瞧瞧地、专注地喊“姐姐”。   瞧着这样的儿子,吉祥心下便是又难过,又生气。   她忍不住抓过儿子来:“你别再天天喊她了,行不行?咱们母子不依赖她,难道就活不下来?”   兰芽那副傲然立在宫门外,不肯踏入半步的神情,深深刺痛了她。   孩子被吓得哭,可是小小的孩子却已经知道即便是哭泣也不能出声,紧紧闭住了嘴,只是委屈地一对一双掉眼泪。   废后心痛,急忙将皇子抱进自己怀里,柔声安慰着。   “吉祥,你别这么吓着孩子。再说将月月引入冷宫来,原本是我的主意。你要是怪,便怪我吧!”   .   废后将皇子抱过去,也是深深叹息。   “吉祥啊,虽然你们母子现在在我这里,可是……我还能陪着你们几天?现在皇上的心意难以捉摸,后宫又接二连三传下喜讯来,你们母子的将来又该如何熬过去?”   “在这杀人不见血的深宫里,你若没有靠山、没有盟友,你和孩子便只能任人宰割!我思来想去,也唯有月月司夜染和兰公子这一脉还可依赖。”   “司夜染虽然心狠手辣,可是好歹与你同出大藤峡,也是他将你送进我冷宫来的;那个兰公子虽说也是骂名不小,可是仔细忖着她办事的气度,也不是小肚鸡肠的人。”   “可是他们两个都太聪明啊,也不会善良到愚蠢,所以他们不会无条件地护着你,睡觉你们从前积怨已深了呢?所以我想来想去,也只能从孩子这边想办法。兰公子放不下月月,那便只要月月也同样放不下咱们的小殿下,那兰公子就势必会护着你们母子,让你们   在这冷酷的深宫里活下来。”   废后抬眼哀伤地望着吉祥:“你的性子啊,就是太硬,太拗。若我不为你安排下这一步,你自己怕是迟迟回不过这个弯儿来。僖嫔这几日就要临盆,她有贵妃这个靠山,倘若生下的是皇子,你们母子眼看就要大祸临头了。你难道还不明白!”   吉祥一颤,“邵J人就要临盆了?我不会放过她,我不会叫她生下来!”   倘若僖嫔生了皇子,那对吉祥母子的威胁自然最大。   吉祥转头向外:“大包子呢?大包子怎么还不来?让他想办法,一定不能叫僖嫔生下来!”   “孩子,你别做傻事了!”废后一把扯住吉祥,“皇上现如今将你撂着不管,何尝不是在观察于你,观察于你的孩子!倘若你在这个节骨眼儿上生事,你当皇上真的能不知道么?若被他知晓,非但你的命保不住,你的孩子就也再也没有机会了。”   吉祥一颤:“那难道我就眼睁睁看着邵灵竹生?若她生下的就是皇子呢,难道我要眼睁睁看着本该属于我儿子的太子之位,被她的儿子抢走?”   废后死死捉住吉祥:“皇上的心,谁也猜不透。谁也不知道他心中想立谁为皇后,又想立哪个当太子。所以咱们才要牢牢抓住能猜透皇上的心的人——那就是那个兰公子啊!”   “吉祥,听我的话,你现在为了孩子,为了自己的将来,你得学会忍耐。你就看着僖嫔,看着后宫其他嫔妃生孩子,看着他们锦衣玉食,你再难过再觉得不公,你也得死死给我忍住。因为唯有那样,你们母子的境遇与他们的比起来,才是独一无二,才是最最特别的。”   “到时候皇上若有心疼,自然只是对你们母子心疼,你明不明白!”   .   半月后,僖嫔邵氏临盆,果如愿诞下麟儿。   皇帝大喜,晋僖嫔为妃。封号却并非僖妃,而定为——宸妃。   封号一下,阖宫大惊!   .   万安宫再度被踏破了门槛,海澜竟是忙不过来。   皇上御驾亲临的时候,看见海澜里里外外忙得站不下脚跟儿,便问:“你这宫里的首领太监呢?”   宸妃羞涩地笑:“皇上怎么忘了,妾身从前不过是个嫔位,宫里哪里有首领太监。”   皇帝便笑,说忘了忘了,说回头会打发司礼监派个得力的人来。   宸妃明白这个太监人选的要紧,便思来想去,暗暗叫了海澜去求贵妃指一个。只说目下贵妃是六宫之主,六宫里的人自然只有贵妃娘娘指来的才最合用。   宸妃特地嘱咐了海澜,见了贵妃要格外说一句:“小皇子也是贵妃娘娘的儿子,自然只有贵妃娘娘亲自指来的,才能叫人放心。”   海澜听了也忍不住替自家主子委屈:“那贵妃娘娘指来的,还不摆明了是替贵妃娘娘盯着咱们的?娘娘,您刚晋了宸妃,这是多大的荣宠,何必要自讨苦吃?”   “你懂什么?”   宸妃抱着孩子苦笑:“本宫生下皇子不是最终目的,只是封个宸妃更不是本宫的心愿。可是现如今咱们却成了后宫人的眼中钉肉中刺,想要得着更多的,首先得先活下去。在这宫里,无论是本宫的未来,还是咱们皇子的未来,都得有贵妃才行。”   “所以本宫就是主动叫贵妃监视,就是要让贵妃安心的。为了本宫和皇子的将来,本宫眼下没什么忍不住。” ☆、4、暗布棋局(第一更)   贵妃宫里,现如今合用的太监,除了凉芳之外,倒是还有他现成的两个徒弟:方静言、薛行远。   这两个人比较起来,薛行远这些年低调沉稳,虽是办事妥帖,却终究叫人觉着心里没什么主意。贵妃便做主将方静言指了出去。   凉芳这些日子来分神顾着东厂,贵妃私下里没少了叫方静言办事,方静言的表现倒也叫贵妃满意。   菟.   这些日子宫里热闹,兰芽该送礼送礼,却没去亲自凑那个热闹。她只带着几幅画,去了内安乐堂,见了四铃。   四铃展开画卷,看见了风田小城的田野山川,便忍不住落了泪。   幼小离开故国,便是故国的任何事都是爱听的吧,于是兰芽便也絮絮地将如何进宫,如何目睹了后宫的女人之间的种种都讲给四铃听。   四铃听后也只能摇头叹息:“这宫廷啊,下官下辈子宁愿做牛做马,也一定再不来的了。逖”   兰芽再对金翼两口子的帮忙而致谢。四铃听了却郑重地站起身来,向兰芽行礼:“公子大量,可是下官如何听不出来,我那兄弟后来却还是利用了公子,想借公子的身份攀附宫廷。所幸没有给公子添太大的乱子,否则下官十条命都不够赎。”   兰芽倒笑了:“金大哥是商人,商人生存本.能就是寻利而动,这本无大错,您千万不要放在心上。”   四铃心下更为歉疚,也暗暗更是喜欢兰芽的为人。   两人坐着喝了一会儿茶,兰芽缓缓问:“我这次在景福宫见了仁粹大妃,她向我提起过曾有两个姐姐送入大明宫廷……因从前成祖杀伐后宫之事,现在宫里所有人对李朝贡女的身份都讳莫如深,晚辈因应承了仁粹大妃代为打听,于是想来想去也只能来问您。”   四铃便是神秘一笑:“公子来问下官,自然是问对了。不瞒公子,下官来这大明宫廷,最初正是作为韩家二小姐的侍女。”   “那她还活着么?”兰芽心下也是一喜。   “大小姐丽妃也死于那场大难,被成祖皇帝下令殉葬,死的时候哭得很惨,却没有办法;二小姐韩桂兰幸运了些,虽然没有得着宣德皇帝的宠幸,却也身为女官在后宫中安享一世。”   四铃说着瞟了兰芽一眼:“说来也是有缘,二小姐当年还曾抚育过当今圣上,于是获诰服,为‘恭慎夫人’。”   “恭慎夫人……”兰芽忖了忖,“按照宫里的规矩,封‘某圣夫人’的是皇上的乳母;封‘恭某夫人’的则是曾经照顾过皇上衣食的老宫人。”   四铃点头:“是。”   兰芽便问:“可是这位恭慎夫人却在宫里寻常没见着过。”   四铃垂首:“恭慎夫人年纪大了,自然是该陪伴在太后身边儿。这几年太后的清宁宫大门紧闭,公子自然就见不到恭慎夫人了。”   兰芽心下也不由得微微一动。   原本打听这位李朝贡女,只是为了当日仁粹大妃的一句请托,却没想到原来这位老人家竟然与皇上渊源颇深。也就是说当年最艰难时,陪伴在皇上身边的除了张敏和贵妃之外,还有韩桂兰这样一个人。这世上若说张敏和贵妃是最了解皇上的人,那么这个韩桂兰也不会亚于张敏与贵妃。   只不过因为她是李朝贡女,所以对大明宫廷内部的纷争并不上心,所以并未借重自己这个身份而有所觊觎,这才安安静静生活在宫内一角,尽管封了夫人,却也寂寂无闻。   又说了一会儿的话,四铃去忙公事,便叫湖漪进来伺候兰芽喝茶。   兰芽明白,这是四铃老人家的通透。   待得没人了,兰芽才望湖漪:“僖嫔……呃不,此时该改称宸妃娘娘了。宸妃娘娘找过你了?”   湖漪点头:“原本奴婢想设法回万安宫去,也更方便帮公子办事。只可惜彼时宸妃更希望奴婢留在内安乐堂,叫奴婢留在吉祥身边,也要及时帮她通风报信。幸有司大人及时将吉祥母子送去了冷宫,奴婢这才松了这个差事。”   “如今她晋了宸妃,身边又多了贵妃娘娘派去的方静言,手边急需得力知心的人,便又想到了奴婢。私下里奴婢与她倒也来往过几回了,只是还没下定心思回到她身边儿去。”   兰芽点头,“湖漪,我明白你的心情。曾经那么诚心托付过的人,却反过来将自己伤得最深。如果回到她身边去,看她今日那得意的情形,便也忍不住想吐吧。所以我不为难你,你的路你可以自己选。若你厌倦了后宫里的一切,那你就安安静静在这内安乐堂里过活也罢。四铃是个好人,你在她身边一定能平平安安。”   湖漪眸光一转,盯住兰芽:“当日如果不是兰公子,奴婢又怎么能受到掌房官的照顾,又如何能安安稳稳活到今天?所以奴婢已是打定了主意,奴婢愿意回万安宫!”   .   兰芽在宫里转悠了一一圈儿回到灵济宫。   煮雪抱着月月,瞟了她一眼:“怎么,也去给宸妃娘娘贺喜了?”   兰   芽便淡淡一笑:“喜从何来呢?我便不凑这个热闹了。”   “这话说得!”煮雪也没听明白:“她是又生皇子,又封了宸妃。况且宸妃这封号还不是原本四妃里有的,都说是无上荣宠呢。这还不是喜?你还说喜从何来?”   兰芽幽幽道:“你道宸妃封号何来?——当年唐高宗宠爱武媚,于昭仪之上封妃,便定了‘宸妃’。可是‘宸’乃是帝王代称,纵然皇后、太后亦不可用,怎么能用在小小妃位上。朝臣纷纷谏止,称僭越。”   煮雪这才惊得张大了嘴吧:“皇上不可能不知道这个典故,却还是封了邵氏,那岂不是给邵氏扣下大大罪名?”   兰芽也是摇头轻叹:“虽则英宗先帝后宫也有宸妃,乃是为他生育最多儿女的嫔妃,所以古来都以‘宸妃’为帝王极宠之意。而自古以来为帝王所最宠的,却自然就是六宫的眼中钉、肉中刺,是整个后宫的敌人。”   “我的天,”煮雪便也摇头:“如此说来,邵灵竹还真是不知是福是祸。”   兰芽静静垂首,凝望月月的睡颜:“邵氏刚生皇子,又晋宸妃,于是朝野上下都认定了皇上这是在给皇子册封为太子铺垫。如今还有谁会不认定了邵氏的儿子就是储君了呢?”   煮雪便也点头:“看来情势确乎如此。难道你不这样认为?”   兰芽也只垂眸,笼了一串一百零八子的念珠进袖口,缓缓数着:“且拭目以待。”   “待什么?”   “待宸妃的儿子长大。便是要封太子,也要等这个孩子两三岁、长得稳当了之后才能定。前头已经有悼恭太子封了太子之后早夭的先例,皇上这回必定不能再贸然立储。”   兰芽还有一句话没说出来,缓缓地咽进了肚子。   还有两三年,这两三年对于吉祥的孩子来说同样关键。若那孩子命大,两三年后已经五六岁,已然长大;若那孩子命薄,这两三年之间说不定会死多少次。   宸妃邵氏是绝不会放过吉祥母子的。未来的两三年,将又是一场血雨腥风。   .   后宫暗潮涌动,一切都在酝酿之中,兰芽静静听着一切动静,观察着所有动向,然后几乎悄无声息地,骤然在前朝挑起了一场风波。   这场风波便是袁家昭雪一案。   兰芽下令西厂,将当年辽东的相关卷宗全都调集回西厂,袁国忠死后的所有人事任免行文一并提出,全都垒到了西厂去。   兰芽失踪了一年,悄然回京,这还没稳当两天,就又是这么大的动静,京师上下登时又是一片人人自危。   群臣私下难免议论纷纷,都说好容易送走了个司夜染,这又回来个兰太监,竟然手段是一个比一个地狠。   兰芽没理朝堂上下明里暗里的鼎沸,这个夜晚先微服而出。   .   夜色阑珊,贾鲁披着一身的疲惫走回私宅,冷不丁迎面撞上一个站在夜色里的黑衣人,吓得贾鲁寒毛孔险些竖起来。   听见他低低惊呼,夜色里那人清脆地笑出来。贾鲁这便听出来了,上前一把抓下那人遮着面容的风帽来,恨恨地掐着腰,忍了几忍,才没上前去踹那人几脚。   来人自然是兰芽。   -----------   【再说一个后来的宸妃,大家就明白这个封号有多特殊了——就是后头的关雎宫宸妃海兰珠呀~稍后第二更~】 ☆、5、便是要捅破了天!(第二更)   贾鲁懊恼地瞪着她:“行,你真行。你还记着有我这么个人,你还真难得还能上来吓唬我一回!”   兰芽自知理亏,上前作揖:“哥哥,我知道错了。”   “你滚,你又管我叫哥?!”贾鲁这心里早跟打翻了酱园子里所有的大缸一样,一时也分不清什么酸的、甜的、苦的、辣的。总之,就是很生气。   兰芽这才轻轻一叹:“并非是我不惦念哥哥,可是我却不能不远着哥哥。一来哥哥是万阁老的公子,我西厂也与万阁老几次翻脸,我怕哥哥夹在中间为难;再者,哥哥是朝堂清流,不该再与我等宦官走得太近。为了哥哥,小弟只能退避三舍。”   以贾鲁的耳力,自然听出了弦外有音菟。   他便眯起眼来:“你什么意思?”   兰芽淡然一笑:“小弟的今日,何尝不是司大人、公孙寒的昨日?而他们两人的今日,又何尝不是小弟的明日?逖“   “这天下自有天下的纲常,阉人永远都只是皇上的奴才,不管如何曾经权倾天下,却早晚都有倾塌的一天。所以哥哥与小弟走到两年前那个情分,已然够了,便不该再向前走。而今天,哥哥不仅不该再继续向前,甚至应该掉头回去,倒戈相击才是。”   “你说什么?”贾鲁惊得圆睁双眼:“你该不会是希望我来弹劾你?!”   实则从前的贾鲁是当真将宦官不放在眼里的,当年的紫府怎么样,司夜染又怎么样?他照样儿带着顺天府的衙役,带着刑部的手下跟他们对着干!   于贾鲁来说,虽然他爹万安也不是个好东西,号称“纸糊三阁老”之首,空占着首辅的位子,什么好事儿都没办过;可是好歹在正常走科举入仕的读书人眼里,那好歹也是大明朝臣,而不是连人都算不上的阉人。   可是这个挂念却是在认识了兰芽之后被打破,后来他也因为她的影响而开始与司夜染明里暗里联起手来……可是怎地她今晚却突然说起这样的话来!   兰芽明白贾鲁的心情,也只能淡淡地微笑:“哥哥,依你看所谓的阉人当权,究竟内里是个什么馅儿?”   “嗯?”贾鲁被问得一愣。   兰芽笑着摇摇头:“便如小弟,从未生过专权天下之心,却还是一步一步走到了今天,背尽天下骂名。可是小弟垂首看看自己掌心的权,哪一件不是皇上给的,何曾是小弟自己想要的?”   贾鲁眯眼望着眼前的这个娇小玲珑的人儿。   还是那身锦袍,还是那个身量,却分明已然不是当年的那个人。   不再是两眼慧黠、笑靥如花,不再是灵动轻盈,年幼活泼;眼前的这个人,已经完完全全长大。眼中流露的是深沉的智慧,是了然于心的透彻。   泯去了顽皮,周身上下都是从容雍然的气度。   贾鲁便也忍不住肃然起敬,微微点了点头。   兰芽轻叹一声,背转过身去,扬眸望夜空朗月:“何谓宦官专权?那不过是君王之术,平衡内外罢了。皇上不信外朝,自然便会叫自己身边的内官去办事。可是宦官自然千万年来不入主流,外朝受了冷落的朝臣不敢叱责皇上,却一定会联袂参死当权的宦官。”   “所以哥哥你看,这世上哪个曾经煊赫过的宦官得了好下场的?最终还都是皇上为了平抑前朝之怒,将那宦官送出去当了挡箭牌罢了。若皇上自己还不甘心,只需再去培养下一个权阉便是了。”   兰芽回眸,望着贾鲁,淡淡忧伤地微笑:“从前的公孙寒,昨日的大人,今日的我,怕都是相同的下场。我想与其将来我在朝堂之上被旁人参劾,让别人去趁机落井下石,趁机得了那成功和美誉去,我不如将此事交给哥哥。”   贾鲁心下便是狠狠一疼,虽然明白她说的对,可是,他如何办得到!   他便倏然转身:“滚,你这事儿别来找我!我不在乎什么功名利禄,我也没想过要借着对你落井下石来赢得什么虚名声!”   “哥哥……”   贾鲁一瞪眼:“若你想安排这样一步退路,你也去找别人,你别来找我!”   兰芽也只能作罢。   原本贾鲁是最佳的人选,他现在已是正三品侍郎,又掌刑部和顺天府,两年过来,刑部尚书早晚是他的,他可掌法司;再来他是万安的儿子,朝中万安这多年的经营,便也顺理成章由他承继。只要他想,他在朝中立即便能呼风唤雨,那她隐退的机会就能来得早一些。   可是……   贾鲁却是太重情义之人,不忍这般。   她心下虽有小小遗憾,却也更多感念,便含笑上前抱拳道歉:“好了哥哥,是小弟错了。小弟再不这般浑说了。”   贾鲁这才停下来,回眸望她:“你来就是为了说这事?”   兰芽含笑摇头:“还有一件事:哥哥想来在刑部也都听说了,我要重查冯谷一案。”   贾鲁自然听说了,早就气不打一处来:“兰厂公,你这重查冯谷一案是怎么想的?当初如   果不是因为冯谷一案,我也不能认得你,更不能上了你这条贼船。怎么着,这才消停了几年,你又要重新查了。难道是想把我顺天府、刑部,还有我本人都重新牵连进去么?”   兰芽默默一笑:“哥哥眼界浅了。从前查这个案子时候的兰公子,连个奉御都不是;可是如今的本公子,可是哥哥口中的西厂厂公了!”   “当初小弟的目标是哥哥,是想折腾仇夜雨;可是眼下——”她莞尔一笑:“无论是公孙寒、仇夜雨,还是哥哥你,早都成了我的手下败将。”   兰芽说着故意转了转手腕。   贾鲁哼了一声,气呼呼地别过头去,也知没法否认。当年这么个连奉御都不是的小内官,活生生将他顺天府折腾成什么样儿啊!   “那你这回又想借此折腾谁?”   兰芽幽然一笑:“司礼监。”   .   “啊?”   饶是贾鲁也被吓了一大跳。   司礼监,那历来都是铁板一块,是绝对没人敢惊动的。   兰芽转了转脖子:“我家大人曾经说的明白,我西厂就是专办被人不敢办的案,专查别人不敢查的人。”   兰芽说着眯起眼睛来:“再说这些年来,无论是南京、东海、草原还是辽东,实则我们与之对手的都是司礼监的人。既然早就躲不开了,不如这回索性好好碰它一碰!”   贾鲁也是聪明人,迅即将兰芽说过的话汇总在一起,然后搓成链条:“……你说要重查冯谷死因,而冯谷原本是紫府的人,紫府又是出自司礼监的。所以你要用冯谷之案重查的机会,来撬动司礼监?”   兰芽悠然一笑:“别忘了,冯谷还在辽东当过三年的监军,而且就是在袁国忠被害前后上任的。”   贾鲁便一拍掌:“我懂了!你借着替袁家昭雪的机会,将冯谷之死拉进来,这样融会贯通,便能直接将司礼监也牵连进来!”   兰芽咯咯一笑,走上前来轻轻点点贾鲁的手臂:“刑部,别捣乱。”   贾鲁轻哼一声:“天下刑责莫出刑部,所以你来警告我,嗯?”   兰芽目光幽静:“也是不想让哥哥从中受了牵连。”   贾鲁便是一警:“是啊,与司礼监相争,若稍有不慎,你自己的性命便有危机!”   兰芽倒是耸肩:“我自己倒无所谓,死就死喽。可是哥哥你却要与我拉得越远越好。”   .   时辰不早了,兰芽告别。   贾鲁盯着她那依旧明媚,却隐隐然陌生了的脸:“你都到了门口,还不进来看看娘么?”   兰芽闻言一叹:“代我向干娘问安。今晚太晚了,我过几日再登门来拜。”   兰芽终于还是下定了决心,走上前来跟贾鲁说:“告诉干娘,过两天我会带我岳家的孩儿来见她老人家。”   “啊?”贾鲁也吓了一跳。   月月的存在,此时也只有灵济宫和御前才知道,外人并不知晓。   兰芽轻轻拍了拍贾鲁:“就这么个告诉干娘吧。我想她老人家也一定会很开心。”   .   袁家旧案重提。   从前的桩桩件件全都被再度掀开:当年究竟是哪些人参劾袁国忠,又是因为什么缘故参劾;对此内阁和司礼监都有何意见,如何禀告皇上,而皇上又是如何批示的。   袁国忠免职,又究竟是如何下的诏令,走了怎样的程序。   文书上的翻案正如火如荼,接着一辆马车由双宝押运着,也悄然地进了京师,回到了灵济宫。 ☆、6、昭雪第二案:白山,黑水,丹心①(3更1)   车上拉着的不是金银细软,更不是辽东土产,而是一车的枯骨!   这一车的枯骨便都是虎子家人的。   满门忠良沉冤地下,今日终于重见天日,叫人不胜唏嘘。   兰芽亲自焚香跪倒,口中默念:“惊扰袁将军满门遗骨,只为还袁家军一个公道。袁将军阖家泉下有知,万望海涵。”   原本见了双宝终于从辽东回来,还押运着这么一辆大马车,灵济宫上下诸人还曾好奇,纷纷想上去瞄上两眼,可是一听拉回来的是一车死人骨头,便都吓得没人敢再上来看了龟。   双宝这一路回来,也有些面无人色。初礼、初义和双福、双寿等这一帮小内侍,也一起给双宝摆了酒席接风,诉说这一年多来的想念。   初礼为首,都给双宝敬酒,初礼也说,双宝的脸色不好,想来是一路颠簸回京师,累坏了会。   双宝饮了几盅酒,面色有些潮红,瞅着初礼傻笑:“礼公公有所不知,我这面无人色哪里是怕那么点子颠簸之苦啊,我是——被吓的!”   几个人听了,一时也都会意,同情地笑。   双宝借着酒劲也是诉苦,“这一车枯骨干系重大,公子当初也嘱咐了必须我亲自押送,我自不敢怠慢。可是哪儿想到啊,我对它们心怀敬意,可是它们却没少了半夜吓唬我!”   “怎么啦怎么啦?”双寿一双眼珠子晶亮:“难道半夜变鬼呀?”   双宝便一哆嗦:“还说!”   初礼持重,没像双字辈的那么闹,只捉着酒盅静静地听,浅浅地笑:“如此说来是真的?”   双宝叹了口气:“虽然不至于那么严重,可是一到晚上,我就瞧见那车棚子里鬼火荧荧,一团又一团,我走到哪儿就跟到哪儿!”   “啊!——”双字辈的几个都被吓叫唤了。   双宝惨无人色地紧闭双眼,用力点头:“还不光这,你们不知道的还有更瘆人的……因为这车上拉着的是枯骨,我夜晚也不能投宿店家,更不能惊扰百姓,官家也有规矩,凡带着尸骨上路的,夜晚只能投宿在各地的义庄。”   “义庄,地方是不小,屋子也有几间可以随便挑,可是那院子里——却都摆满了尸首啊!”   双福第一个先被吓得从凳子上直接掉到了地下。几个人又是怕,又是笑的,闹腾了一晚,各自都喝得有些多了。   双福和双寿先睡着了,初礼也醺红这一张脸,捉住双宝便问大人的事。说着说着眼泪已经掉下来了:“这回大人北去,不能带上我。这些年我不离大人的左右,可是这一回竟然离开这么久。若算上前一回在草原,中间大人又被收监……这样算算,我跟大人倒仿佛生分了。”   双宝也是难过,安慰初礼:“礼公公你放心,大人在辽东一切都好。一应衣食都有初忠和初信服侍着。大人在辽东除了思念公子之外,也就是公事上有些上火而已。”   初礼便停了泪,怔怔望双宝:“大人何曾在公事上为难过?这一回是怎么了?就算是陈钺和马文升那两只斗鸡,斗得再凶也入不得大人得眼,大人何曾会将这样得角色放在眼里过?”   双宝便叹气:“陈钺和马文升倒也罢了,大人自然不放在眼里。只是这中间还多了一个镇守太监长乐啊,那位是司礼监派出去的,这多年来在南京、杭州可不都跟咱们大人交过手么,对咱们大人的性子比陈钺和马文升拿捏得还准。又因为他是司礼监派出来的,大人现在一时还不好拿捏。于是那长乐就一日日地和着陈钺和马文升的稀泥,将咱们大人架在半空,左右都难逢源。”   初礼便下意识扬了扬眉:“哦?”   .   一车的枯骨,自是不方便放在后院人住的地方。   又加上双宝的故事迅速传开,谁都离那马车远远的,生怕自己一个张望,便也看见一团团碧莹莹的鬼火朝自己飘过来。   兰芽便下令将这马车安置到前头供奉二徐真君的神殿院子里去。   有仙人镇着,这才能叫枯骨安生。   夜晚兰芽亲自又带了香烛前去祭拜。煮雪便要叫人去把双宝叫回来,陪着兰芽。   兰芽便笑着拦住:“别去叫他,让他今晚乐呵乐呵去吧。他这一路车马劳顿,外加担惊受怕,也是辛苦了。”   煮雪便立即起身:“那我陪你去。”   “别闹!”兰芽忙按住煮雪:“你天天都抱着月月呢,这若去了染了一身的煞气回来,可怎么行?”   煮雪便也只好停步:“总归不能叫你一个人去。”   “安心。”兰芽淡淡地笑:“当年我刚到大人身边儿,办冯谷的案子开始,早已看过无数的尸首。”   别说枯骨,就是叶黑那仵作将尸首都给砍成碎块儿了,她也都瞪大眼睛熬过来了。   煮雪这才安心,便放了兰芽去。   .   兰芽提着一盏小小白灯,独自提着衣袍悄然走在夜色里。前后看看,确定无人,这   才拿了钥匙开门,走进了前院。回身,又将门闩叉严。   前院为皇家道宫,原本就没人敢造次,更加上这一车的枯骨,于是除了卫兵之外,其他无关人等早已是能躲多远就躲多远了。   院子里空旷无声,只有神殿里的长明灯幽幽摇曳着筛落了灯火出来。影影绰绰里,那一车枯骨的确远远看着便觉阴森,叫兰芽的寒毛孔一个一个地都张开。   这样的幽静阴森里,马车边只有一个车夫与这一车的枯骨作伴。   车辕吊着一灯如豆,车夫蜷缩着身子坐在地上,正在啃着干粮。   地上只随便铺着一张破席子,看上去像是裹尸的席子似的,可是这车夫也真胆子大,全然不在乎。   许是这一路走来,日夜与枯骨为伴,投宿都在义庄,便也都习惯了吧。   兰芽深吸口气,无声走上前去,将白灯放下。将手里的香烛点燃,拜了三拜,再将几串纸钱元宝都在香炉里化了。这才起身走到那车夫身边,将手里的食盒放到他眼前。   车夫怔了下,随即许是也闻见了食盒里的酒菜飘香,便连忙笑了笑,起身要行礼。   兰芽轻叹口气:“坐着吧。这一路奔波,辛苦了。”   兰芽说着自己就也挨着他坐下,不避这地上的湿凉,也不在乎他身上的脏污。   那车夫却惊了惊,向旁边蹭了蹭,想要与兰芽拉开些距离。   兰芽回头,目光清亮地静静盯着他。   车夫被盯得有些不好意思,忙垂首说:“小人这一路都是风尘,再加上与尸骨相伴,怕身上染了煞气,唐突了公子。”   “不怕。”兰芽便也转回眸去,只望向夜色里的前方:“我这人也同样是早就染了两手的鲜血,死在我手上的人命也不知道有多少了。”   “况且这车上的枯骨都是忠良的尸骨,他们不会出来作祟害人。”   那车夫便也安静了下来,唇角仿佛挑起一抹轻笑,不再抗拒,只垂首去掀开那食盒。   都是好吃的,是这灵济宫的山房里最高的手艺。   那车夫便笑了:“这样的好酒好菜,慢说小人从没吃过,这香味儿都是头一回闻见。便是闻着香味儿,都觉心满意足。”   兰芽轻哼了声:“这些都是我爱吃的。可是我自己也许久都没吃过了。”   车夫听得愣怔:“为何?是因为用料太过靡费,又耗工夫么?”   “算是吧,”兰芽垂首望着那些酒菜:“这些东西实则看着都素淡,仿佛没什么了不起的。我从前刚吃的时候还不在意。后来才明白,这些东西都是用的什么料,又得费多少心思、花多少天的工夫才能一道一道地预备出来。”   便是这样的好东西,曾经她也都是要被人家下令强行往嘴里塞才肯吃。   彼时还曾经好奇,怎么自己这身子骨就那么好,在经历了丧门之痛、后来还被“净身”,甚至许多回绝世抗争之后,身子竟然还中气十足,没落下任何的虚症劳损去。   待得求得了差事,去查冯谷的案子时,才能那么龙威狐猛的,见了尸首都不晕。   此时想来,那所有的奥妙、所有的心意便躲在从前那些被强塞进嘴里的饮食里啊。   车夫听懂了,便垂下头去盯着那些酒菜,可是既不急着下筷,也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哦。”   -   【今天三更。稍后还有两更。】 ☆、7、白山,黑水,丹心②   兰芽便忍不住高高挑眉斜睨着他:“还不下筷?”   他则淡淡转眸对上来:“公子说了,这样好的东西,公子自己却也都许久没有吃过了。公子自己都不吃,小人为什么要吃?”   兰芽被问住,翻了个白眼儿:“总归,叫你吃,你就吃!你要是不吃,本公子撒了小性儿,就要叫两个人来压着你的胳膊,掰开你的嘴,硬往里塞!”   “公子还真野蛮,”他的面容隐在夜色里,仿佛舒展开:“明明是对人好,一片真心实意,怎么偏要选这么笨的法子,偏要让人以为你是对人家不好?”   兰芽听了,面上热了热,便也眼波放柔,宛若秋水轻荡会。   “说的是,我也觉着这法子可真笨。那想出这个法子、使出这个法子的人,就更是顶顶的大笨人一个!”   车夫终于没忍住,高高挑眉望回来龟。   兰芽绷住五官,一派严肃:“看什么看,本公子说的又不是我自己,我说的是另外一个大笨蛋!”   车夫无奈,连忙别开目光去,望向别处。   面上虽然并无太多表情,可是微微松弛下的肩膀却泄露了他的快意。   他望着夜色远方问:“为什么这些你最爱吃的菜,你自己也有许久未曾吃过了?”   兰芽咬住了唇。   为什么呢?因为一年多以前是因为有了身子,开始挑嘴,许多从前爱吃的忽然就吃不动了;后来……后来孤身一人回到灵济宫来,独自面对这座空空荡荡的大院子,人是回来了,心却都留在了那一片白山黑水里,一片都没给自己带回来,于是哪儿还顾得上什么吃食?   再说即便膳房有哪些菜的食谱,却哪里还有那个人为了她能吃得好,亲自将所有食材亲自拣选过,亲自根据她的身子配比出来的那些分量?   一个人的时候,饮食只是为了活着。食不知味,又何必糟蹋那些贵重的东西。   可是这些话……她自己都不敢拿出来细想,也更不想说给他听。   她便淡淡笑了笑:“呃,天儿热了,没什么胃口,自然就不想吃了。倒没什么特别的情由。”   .   他听完了又忍不住高高挑眉转过来望住她。   “公子自己都不想吃的,却拿来给小人吃?”   兰芽被越说越心虚,仍不住掐腰瞪他:“哎我说你这个人!你知不知道我是谁呀?在你眼前的我,是杀人如麻的西厂厂公兰公子!我给你拿好酒好菜的,你还敢不吃?你还敢东问西问的没个完?”   那人忍不住轻轻地笑出了声儿来。   笑声宛若神殿里不灭的香火,青烟袅袅飘入夜色,缥缈宛转随风而散。   笑过了却将筷子拿起来,并齐,郑重递进她手里去。   “公子今晚还没吃过吧?”   兰芽挑眉,在夜色里悄悄儿地听了听——听自己肚子的动静,看是否是肚子叫了。   她虽然坐得端正,但是为了要听肚子的动静,所以头下意识地向一边歪着,想让耳朵更凑近肚子一些……他见了,便又忍不住笑。   轻轻摇头:“不是肚子叫了,是你又开始发脾气了。公子不知道,你寻常肚子饿的时候,会发脾气的。”   兰芽一瞪眼,脸就红了:“谁说的?你凭什么说我一肚子饿就发脾气?你当我是什么,我又不是个饭桶!”   他长眉轻展,曼妙偏首,眸光如月下波光,潋滟而来。   “哼~,还否认?你就是个饭桶——不过,是个小的。”   兰芽登时恼了,掐腰就要爬起来:“哎我说你这个人!”   他便更放松,身子微倾,将手肘抵在盘坐的腿上。只是一个姿势的变化,便神奇地整个人都不同了。有一股子天成的傲气,从他全身的骨头份儿里,宛若月色珠光一般,一点一点袅袅地漾出来,渐渐在他身周汇集成一片皎洁清光,将他整个人笼罩在光圈里。   即便依旧是一身破衣烂衫,一副没有太多特征的中人相貌,却叫人只觉他端坐皓月里,清逸当空。   兰芽的心便跳得更急了。   这一心慌意乱,就忘了想从地上爬起来,两手最好是支撑地面来稳住身形;可是她为了拿着范儿,于是两手只顾着掐腰了,结果一时闪神,整个人便找不准了重心,跟个做偏坠了的不倒翁似的,脸朝着地面就直抢了下来——   不过没怕,一点都没怕。是因为——心下笃定,定然会有一个人、一双手,在她摔个狗啃屎之前,将她稳妥地护住,不叫她受伤,不叫她出丑。   于是当自己果然跌入那个怀抱时,兰芽没有半声惊叫,只有欢喜地闭住了眼睛。   眼角缝儿里,早已泪湿了。   不敢叫出声,只能在他耳畔低低啜泣:“大人……”   早就知道是他,甚至都根本没用眼睛去细细辨认,只在灵济宫门口见马车听下来,双宝跳下马车跪在她面前掉眼泪的时候,她只极轻   极浅地扫了一眼那个坐在车辕上的车夫,便已然一切都了然于心了。   因为她明白,他岂能放心她一个人回来?纵然他在辽东还有公差,纵然皇上无旨召还,他若私自回京便是死罪……可是他还是会利用任何机会,回来看她。   只为了,看她安好。   .   纵然欢喜,却也不敢在他怀中多做停留。灵济宫太大,大到人多眼杂,她一个人都看不过来。   她便连忙坐直起来,与他衣缕滑过时,趁机抹干了脸上的眼泪。   待得坐正,就又是一脸清净的兰公子。   只盯着他:“给你做的,你就吃吧。”   自然本想给他做他最爱吃的,可是一旦那么预备,别说身边人,就是膳房的厨子都得先起疑。于是便想着做她爱吃的吧,也算是能叫他解一解这一路风餐露宿的辛苦,外加重温一下灵济宫的味道。   他却还是坚持将筷子递进她手里,认真凝住她:“好好吃饭……别叫我悬心。”   “哦,”一句话,她的鼻子便又堵住了。   他叫她好好吃饭,不是说眼前,而是说从今往后那些他没办法陪在她身边的日子,叫她好好地照顾好自己,别让他悬心。   可是一想到要有那么多的日子,没有他在身边,纵然她自己再努力,又怎么能吃出饭菜里的甘甜?   她却不说,只是动了筷子乖乖地吃饭。   在他面前,在他身边……陪着一车的枯骨。   认真吃饭。   他亲自看着她吃饭,继而缓缓说:“狼月和固伦,都很好。狼月身子硬朗,现在就像个小狼崽子似的满地爬。虎子和爱兰珠都当自己眼珠子似的疼惜着,宠得那小子无法无天……有一回竟然直接爬到我的公案上来了,见我对他冷着脸,竟然抓起砚台里蘸着墨的毛笔,掷到我脸上。我佯作发怒,那小子一点没怕,还直接在我的公文上尿了一大泡尿。”   “啊?”兰芽惊讶笑起来,笑着笑着,泪早已长长滑下。   大人就在狼月身边,其实比她远隔千山的处境要更难。因为要一日一日看着孩子,却要装作是别人家的孩子,不能露出一点点身为人父的情感来。   可以想象那天大人一定是装作严肃,甚至摆出那副阴森的模样儿来了,可是狼月还是不怕他啊……也许那幼小的孩子反倒最是眼明心净,他知道眼前的这个人不会伤害他。   她赶紧擦掉眼泪,用力地笑:“大人真可怜。”   “嗯哼,”他傲然哼了一声,眼角眉梢也还是随即都融化了。   “我反倒担心,虎子和爱兰珠将他宠坏了。等他过了周岁,我倒要给他立些规矩了。”   兰芽心下又是一痛……孩子就要周岁了,可是她的归期还是无期,都不知道到时候能不能回到孩子身边去。以眼前的情形来看,怕又是不能……   她便点头:“男孩子早些立规矩也好。大人看着办。”   又吸了吸鼻子,终是忍不住又红了眼圈儿:“那,固伦呢?”   说到女儿,他又笑了:“且莫说你家那固伦格格了,更是荒唐。”   “怎么了?”兰芽吓了一跳,心说一个不满周岁的小丫头,又是在藏花身边儿的,能做出什么荒唐事儿来?   司夜染也只能摇头:“我与藏花之间训练了海东青传书,每一二日便能传些消息来,虽然隔着远,倒也知道得清楚。”   “那固伦格格呀……从你走后不知怎地就添了个爱好——爱财。”   -   【稍后第三更~】 ☆、8、白山,黑水,丹心③   “啊?”   兰芽也惊了,连忙追问:“这是怎么话儿说的?”   司夜染也只能摇头微笑:“……据藏花说,你刚走的时候,固伦因是个女孩儿家,于是夜晚便会想娘,很是哭闹了些日子。”   司夜染说到这里顿了顿,兰芽果然便双手捂住脸,哭得控制不住了自己。   可不是,自从狼月和固伦出世,她便不管自己有多累,每个晚上都坚持将两个孩儿带在身边一起睡。狼月是个男孩子,夜晚怕热,她便将狼月放到背后;而将固伦放在身前会。   那时候每个晚上,小小的固伦仿佛没有安全感,还总会咕哝咕哝地自己爬进她怀里,让她搂着睡。   所以她这一走,狼月自然还好些;再加上总归还有爱兰珠这个娘,那小子兴许还未必知道娘不见了;固伦身边却只有一个藏花,小小的她心下便一定是知道少了娘龟。   司夜染终是忍不住伸手,将她拥进了怀里,紧紧抱住。   实则这一刻,她哪里像是有了个两个孩子的娘亲啊,她在他怀里还是这么软软的、小小的,一颦一笑都让他心疼,分明——她自己还是个孩子啊。   可是却要她小小的肩膀,来独力承担起这样重的担子。这原本,该是他自己一个人来扛的,可是现在……   他抱紧了她,将下颌抵在她发顶,含着泪却努力微笑着给她讲.   “藏花也傻了,这么多年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怎么哄都不成,反倒越哄哭声越大。藏花也是病急了乱投医,便抱着她整个东海号四处去走,摸着什么都尝试着递给她玩儿,看能不能叫她别哭了。”   “说也奇怪,当把她带进账房,将算盘晃晃给她看,她却忽然不哭了,还一把就抢过了藏花手里的算盘抱在怀里。”   兰芽听得出神,不由得停了哭泣,反倒生起了担心:“可是那大算盘很沉的,她抱得住么?”   司夜染也只能笑着叹气:“所以说离奇啊,你女儿非但抱得动,而且死不撒手了。”   兰芽又是难过,又是忍不住微笑:“如此看来,这小丫头还真是爱财了。”   “还不光抢算盘,另有更绝的。”司夜染也忍不住泄露了一脸的柔情,唇角高高扬起。   “什么更绝的?”   司夜染轻叹一声:“账房里恰好有结账用的两个金元宝锁在柜台里,藏花也是随手抓物件儿逗她玩儿,便将那两个金元宝给拿出来了——结果你女儿,一见那两块金子,登时就忘了哭了,一手一个抱住,乐得小脸儿上就开了花儿!”   兰芽更傻了:“那金元宝多沉啊,她哪儿抱得动!”   司夜染也只能含笑摇头:“自然抱不动,就苦了藏花。叫人打了络子,将两个金元宝挂脖子上,就为了固伦能一眼瞧见。固伦也给脸面,一看见藏花脖子上挂了金子,比见了奶娘还要开心,整天笑哈哈。”   兰芽都忍不住一捂脸……   丫头,你可给你娘丢了人了。   司夜染忍不住轻笑出声:“说到这儿便要捂住脸了?下面还有叫咱们两个更没脸见人的呢……”   “还有?!”   兰芽真被惊着了。   若说是狼月出什么幺蛾子,她可以接受。毕竟那是个男孩子;哪儿能想到反倒是固伦更能花样儿百出呀?   司夜染了然地笑,最初他刚收到藏花的密信的时候,也惊得半天都没回过神来,然后坐在书案前傻笑。等到终于笑够了,一瞄窗外竟然都是天亮了——他竟然为了自己的丫头傻笑了整个晚上。   “……这般一来二去的,藏花便也在最初的手忙脚乱之后,渐渐一点点摸出了固伦的性子来,发现这小丫头爱财了,便带她去银库。”   “汉城的东海总号里,可存着整个东海号从李朝收来的所有银两,银库里存着不少的金银。藏花也是宠着她,便叫人将那些金银箱子盖儿都敞开,让她瞧。结果你女儿自己爬进一箱金子里头,坐在金元宝上便不肯下来了。后来更是干脆在金子上睡着了……”   “藏花从此若是遇见固伦不肯睡觉的话,就带她去银库,将小被子铺在金元宝上……她一准儿就能安然入梦了。”   兰芽笑得喘不上气来,一个劲儿地摇头:“糟了,糟了,这个丫头咱们养不起。难道将来为了叫她能好好睡觉,咱们也得存几箱的金子么?”   司夜染倒是傲然扬眉:“咱们倒是好说,我现在只为将来能娶得起她的那个后生担心……”   兰芽这个叹气:“谁娶得起她啊。若是平民百姓,几个人家见过成箱的金子!”   两人说得认认真真,然后四目一对,便各自都笑了。   瞧,说得跟真事儿似的,仿佛明天女儿就到了该出阁的年纪似的。竟然都忘了女儿还没满周岁呢,什么娶不娶得起,都是遥远的事情。   可是这就是当爹娘的心吧,谁都不能免俗,总是忍不住想着想着便想到十数年以后去了。      兰芽便垂下首去,用力点头:“知道孩儿们都好,那我就放心了。“   .   当爹娘的,关于孩子的话便总是说不够,说着说着,酒菜早就冷了,夜色也已深了。   兰芽抬头望着司夜染,眼圈儿又是红了。   她不能留下来陪伴他,甚至不能将他带回他从前的观鱼台去。即便这就是自己家一样的灵济宫里,却还是不能叫任何人知道他无旨私自回京了。   她只能忍住难过,起身按住他的肩头:“我回头叫双宝给你安排一间房。只能跟他们相同的等级,不能僭越了,你好歹睡个好觉。”   他却淡然一笑,摇了摇头:“无妨,我今晚就睡在这里即可。”   “别胡说!”她心里便又拧着那么一疼。   这里地上只有一张破席子,还伴着一车枯骨,她怎么能让他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上这样睡了?!   他仰头凝住她微笑:“这里已经很好:离你这么近。”   .   一股巨大的疼痛又这样猝不及防涌起来,扯疼了她的心。   她却不敢造次,小心地吸着气:“听我的,我这就叫宝儿去安排。窗子里外你也安排些鬼火,别让人有机会摸进去。”   他盯着她,只能又苦笑了:“又担心。我的院子,谁能叫我什么都听不见地就摸进去?”   兰芽蹲下,正视他的眼睛:“我知道谁也逃不过你的眼睛和耳朵,可是反倒你不能用自己的本事。因为你现在不是司夜染,你只是个辽东来专赶运尸车的车夫,你不可以有那么灵敏的眼睛和耳朵,明白么?”   司夜染长眉一挑,便正色下来,郑重点头:“你说得对。我一时高兴,竟然也松了防备。”   兰芽这才又深深地望了他一眼,转身朝外走去。   忍住,不能一步一回头;甚至直到走出了院门,重新锁上了,还是不能去看他。   .   初礼他们为双宝开的酒席也终于散了,双宝醉得舌头根子都硬了。   初礼也是难得地酒意熏然,拍着双宝的肩头问:“公子回来也不说,我便也没敢问——咱们的小公子可平安出世了?”   醉意深浓的双宝闻言一愣,随即竟然掉下眼泪来:“礼公公,你觉着咱们的小公子有机会安然降世么?那些混蛋的女真人,还有那王八羔子的陈钺和马文升……公子为了他们,为了他们好几次都险些滑了胎,是我拼了命地给护着。”   “可是后来还是出了事,建州在虎子将军的婚礼上就把咱们公子给掳走了。彻夜骑马,咱们公子还没到建州大营,就,就已经……”   初礼一个激灵,酒意都散了:“你说什么?你难道是说,小公子……?!”   双宝登时哭得瘫倒在地,“胎死腹中。礼公公啊,你知不知道什么叫胎死腹中?公子还是照样儿遭一回临盆的疼,可是生下来的却是个死胎啊。”   初礼也怔怔地,好半天喘不过气来。   半晌才也是泪下:“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说嘛,公子这次回来怎么跟换了个人似的?还有,若小公子顺利降生,公子怎么能不带回来?以公子的性子,如何舍得母子分离……”   两人一边说一边哭,又喝了不少的酒。就连初礼都醉沉了。   双宝将初礼扶到榻上去,醉意阑珊地呼唤:“礼公公?礼公公……你起来脱了鞋,脱鞋再睡啊。”   可是初礼也是真的醉沉了,竟然一动不动。   双宝这才无声地松了口气,宁静立起,面上虽然一片酡红,可是双眼却是清澈冷静。   不过那冷静也只有一瞬,他接下来继续醉态隆重地,连滚带爬地出了去。   他的酒量是在草原跟草原的孩子用马奶酒练出来的,后来去了辽东,又跟着虎子他们用辽东最烈的净酒(高度蒸馏酒,澄清;中原还多喝粮食酒,称为浊酒,度数低)练出来的。北方天冷,冬天都要靠那烈酒御寒,所以那酒量是悄然而实惠地涨了起来。   所以今晚这些酒对他来说,根本就算不得什么。   让小公子和小小姐平安降生的事情隐瞒成一个秘密,这也是大人和公子共同的吩咐,回京来之后,只允许将实情告诉给风将军和雪姑娘两个人。除了他们两个之外,任何人都不许告诉。   双宝明白,这是公子开始担心灵济宫身边的人了。   如果身边没有人,那皇上对于大人和公子曾经在灵济宫里的一举一动怎么会全都了若指掌?为了大人的安危,为了小公子和小小姐的平安,便不管那个人是谁,都必须要除掉。   .   翌日,兰芽早早睁开眼,便睡不着了。一颗心都飞到司夜染那里去,却不能去。   堂堂西厂厂公,不管找什么理由都没道理跟个车夫纠.缠不休。   门上轻响,却是双宝进来。   双宝越见成熟,低低与兰芽禀报:“公子放心,食盒都   空了,昨晚也睡得安稳。”   兰芽这才长舒一口气。   双宝这便大了声音说:“禀公子,随同奴婢一同从辽东回来的车夫也没见过什么世面,这回还是头一次来京师。奴婢琢磨着,这一路也多亏有车夫大哥照应;且过几日之后还要他受累,再将袁家的遗骨还得运回辽东去安葬。所以奴婢想,这几日就安排个人陪着车夫大哥在京师好好逛逛,让他歇歇,也别白来一趟。”   兰芽听得挑眉,便也淡然应道:“嗯,你便看着办吧。一个车夫的事,你也好意思报到本公子眼前来。那是个什么角色,配本公子一听么?”   双宝便笑嘻嘻说:“那奴婢就叫奴婢的哥哥招待车夫大哥吧。公子看可妥帖?”   兰芽便也点头:“好,就这么办吧。你将车夫送出去给你哥哥,顺道将叶黑请过来。本公子没工夫管什么车夫,本公子得办正经事了。”   .   双宝办事爽利,将司夜染扮成的车夫已然送到了兄长唐光德家。   唐光德纵然是见过司夜染的,可是统共没见过几回,再者忌惮司夜染,所以唐光德也几乎没正眼看过司夜染的言行举止。   唐光德一见兄弟回来,自是高兴,又听得兄弟介绍这是一路上照应过兄弟的朋友,一家都是极为热情。   唐光德三岁大的幼子歪头瞧着司夜染笑。   他也继承了唐光德爱画的性子,才三岁大就有模有样地扳着凳子在画画了。 ☆、9、偶遇灵童(第一更)   司夜染望着那孩子。   果然是双宝的亲侄儿,相貌上倒是更像双宝些。这样冷不丁看上去,仿佛看见了当年刚进灵济宫的双宝一样。   相见有缘。   司夜染便笑了,走过去瞧那小孩儿画的什么画儿。   一瞧“车夫”朝儿子走过去,唐光德的娘子邱氏不由得有些紧张,悄悄扯了扯丈夫的衣袖恍。   只因为司夜染此来,双宝介绍的身份是车夫。虽然明说赶的是运尸车,可是双宝与兄长言谈中隐约提到了这次回京是将袁家枯骨运回,以备公子查验之用,于是邱氏便也自然想明白了这车夫是赶什么车的车夫。   毕竟自家孩子还小,这样的车夫近前去,叫她心有不安。况且不过是个车夫,孩子画什么,他哪里看得懂呢刀?   唐光德却将娘子拉住,拍了拍她手背,轻轻摇了摇头。   尽管兄弟带这个人来,只说是个多有照拂的车夫,可是唐光德却看得出兄弟对这车夫的态度不同。   这两年兄弟跟着兰走南闯北,也已是悄然长大了,再不是从前的那个少年。便是亲兄弟之间,自然也有了不方便直说的话。可是凭着手足连心,他却也能大体猜到这个车夫不是一般的车夫,甚或根本就不是车夫。   能叫自家兄弟恭恭敬敬的人,自然是大人物。大人物肯来看看自家孩儿的画,这说不定反倒是一场求都求不来的造化。   .   司夜染走到了孩子身边儿,垂首望他的画儿。一看之下叫司夜染也是高高挑眉。   “孩子,告诉大叔,你在画什么?”   那孩子仰首一笑,目光淡然,并没有一般孩子想要得到大人夸赞,或者是担心自己画得不好而在人前出丑了的那种神情。他的神色恬然平静,仿佛对自己的画十分自信,同时也是乐在其中,并不十分别人的看法。   这样的心境,饶是司夜染,都是微微震动。   “大叔,我画的是《美人图》。”   双宝在旁听着瞪大了眼睛,跟兄长交换了个眼神儿,不由得相视而笑。邱氏一听可不好意思了,忙上前盖住孩子的画,“哎哟,别胡说。什么《美人图》啊,小小的孩子懂什么是美人呢?”说着朝车夫不好意思地笑笑:“小孩子不懂事,乱画的罢了。”   “却不是。”   司夜染蹲下来,认真看那孩子的画儿:“他画的仕女,线条清细,体态优美。虽然还是小孩子,已经隐约露出风骨来。唐大哥,嫂夫人,这孩子你们夫妇一定要好好栽培,将来前途无量。”   “哎哟,那就谢谢大兄弟的吉言了。”   邱氏自然是喜不自胜。虽说说这话的人只是个车夫,但是这话听在心里也是舒服的啊。   唐光德更是赶紧上前抱拳躬身,双宝则在嫂子背后更是深深地施礼。   唐家三人都不知道,眼前的孩子是触动了司夜染的回忆。当年兰芽年纪很小的时候,也是最爱画美人,后来跟他一起去搜罗《秘戏图》,看了那些自然的人物情态之后,画的美人就更惟妙惟肖。   这般想来,与眼前这孩子就更是有缘。   司夜染便含笑问:“不知这孩子叫什么名字?”   唐光德有些不好意思:“说来也是汗颜,孩子三岁了,还只取了小名儿,没取大名儿。”   “怎么说?”司夜染明白这当中必有缘故。   唐光德回道:“那是这孩子百日的时候,我与娘子带他进庙上香。结果一位挂单的游方僧人见了这孩子,说这孩子的大名儿不能随便起,否则会耽误这孩子的前程。那和尚说必定得等到遇见一位天下至贵的贵人,叫那贵人给取了名儿才好。”   双宝登时眼睛一亮,走过去低低跟兄长嘀咕。唐光德微微一怔,随即便也会意,上前朝司夜染长长一礼:“说来也是有缘,不如就请客人你帮小儿取个名字吧!”   邱氏一听又急了,心说一个车夫怎么给孩子取大名儿啊,那不更耽误了孩子的前程?   双宝凑过来嘀咕:“嫂子可明白半夜做梦,梦见运尸车可是大吉之象?”   邱氏是个市井妇道人家,没太多的见识,却是相信这些说法的。遂问:“做什么解?”   双宝抓过笔,在纸上写下“棺材”二字:“所谓升‘棺’发‘材’。无论读书求功名,还是经商求金利,都是极好的兆头。”   邱氏一听便笑了:“哎哟,我说我们家怎么好端端地会来一位赶运尸车的大兄弟,原来老天有意叫大兄弟给我们儿子送来这么大的一个好意头啊!大兄弟,万万拜托你,给我儿子取个好名字!”   司夜染便也忍不住笑,悄然用目光敲打了敲打双宝。   这小孩跟着兰芽这几年走南闯北,果然越发激灵了。   这些年他也感念唐家兄弟给兰芽的帮衬,更难得眼前这个孩子无论是相貌举止,还是才情应对都这样合眼缘,于是他便欣然点头。   问过了这孩   子的生辰八字。也巧了,这孩子竟然是寅年寅月寅日出生。   “这样巧的生辰,分明是上天赐名。”   司夜染遂不假思索,抓过笔来,在纸上一挥而就。   唐光德夫妻凑过去看,只见纸上墨迹酣畅,分明是这两个字:“唐寅”。   双宝也挤过来看,反复将这名字念叨了几回,“唐寅,唐寅……好名字,多谢大人!”   这一高兴,竟然顺嘴将“大人”都喊出来了。   司夜染目光瞟了他一眼,倒也没计较,只是微微耸了耸肩。   双宝这才自知说漏了嘴,尴尬得急忙捂住了嘴。幸好唐光德两口子都还顾着这个名字,没留意“大人”二字。   得了大人给侄儿赐名,双宝这心下也是又酸又甜。那老和尚说得可真对,侄儿就是要遇见这天下至贵的贵人给取名——大人是正朔皇太孙,可不就是这大明天下身份最为尊贵的人么?   可是这一重身份却不能向兄嫂和侄儿揭开,否则他们又该是何等的开心啊。   唐光德两口子欢喜得说非要办些酒菜来,还要再杀一只鸡,请司夜染好好乐呵乐呵。   司夜染却连忙推辞了,说那只鸡就留给孩子吃吧。   “若说谢礼,不如这样:叫这孩子给我画一幅画儿,三日成,我带走。”   狼月和固伦身在辽东和李朝,身边并无同龄的小伙伴儿,他便想着借一点唐寅这小孩儿的画笔才气,带幅画儿给两个孩子瞧瞧,受受熏陶。尤其是固伦那小妮子,别整日只知道见钱眼开,也好歹看看水墨丹青。就算学不得她娘那丹青妙手,也总不能就喜欢金子银子啊。   想到这里他都不由得勾起唇角来。   身在京师,是回到了娘子身边,可是却又已经控制不住思念孩子们了。   娘子与孩子,天各一方,他这颗心便无论身在何处都不能圆满。   .   双宝将司夜染交给兄嫂,亲自去刑部,请了“黑白双煞”邢亮和叶黑一道回了灵济宫。   兰芽命灵济宫神殿的道士为袁家亡魂做了道场,焚香祭拜之后,请邢亮和叶黑验骨。   邢亮和叶黑打开随身带来的鹿皮包裹,展开之时,一股寒气直冲云霄。   原来那鹿皮包里包着的竟然是这天下几乎所有兵器的局部刀刃。光是刀,就有绣春刀、倭刀、马刀、柴刀、铡刀等多种刃口。两人一同协力,用各种刃口砍在新鲜的人骨上,以不同刃口造成的不同骨头断面与袁家枯骨上有刀痕的做比对。   看似相近的刀痕,却在叆叇的帮助下呈现除了不同的断面结构,兰芽亲自执笔勾画,将它们一一全都画了下来。   邢亮和叶黑又是一顿大砍结束,各自抹着头上的汗:“公子可有结果了?”   兰芽指着几乎完全相同的两幅断面图,收了笔,眯眼冷冷一笑:“有了。”   邢亮和叶黑接下来又给枯骨做了验毒,将枯骨有的泡酒,有的放进蒸锅高温蒸煮,有的则磨碎成粉、掺入饲料喂给牲口吃……各种手法看得人眼花缭乱,可是一片扰攘之中,兰芽却始终冷肃着一张脸,静静等待。   日落时分,蒸煮的热气散尽,泡骨的酒也变了颜色,那些吃了骨粉的牲口也呈现各种不同状态:有的安然无恙,有的上吐下泻,有的则——已然陈尸于地。   兰芽亲自一一记录,忙到天色全黑了下来,想要的答案已经都呈现在了眼前。   -   【稍后第二更~】 ☆、10、真 凶(第二更)   翌日一早,兰芽便递牌子进宫求见皇帝。   听闻兰芽对袁家一案这样快就有了进展,皇帝也是一怔:“此案远在辽东,朕本以为较之秦家昭雪,会更多费些时日,却没想到看来仿佛倒比秦家的昭雪更容易些。”   兰芽眸色清淡:“袁家的案子难得不在内里周折,难得不过是天高水远,且袁家满门不知埋骨何处。袁家的劫杀发生在我大明与女真交界的山林地带,赌我大明朝廷不会派人去查;且凶手杀人之后直接将尸骨就地掩埋,以为从此真相将永深埋地下,再无重见天日之机。”   “岂料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他们当时并未能杀死袁家所有人,尚留有袁国忠将军的公子袁星野侥幸逃生。袁星野虽则当时年少,却也刻骨铭心地记住了发生劫案的地点,所以此番顺利带人将袁家遗骨掘出,得以押送进京,交给奴侪的西厂和刑部大仵作共同查验。袁家忠良虽已故去多年,可是他们的遗骨依旧会说话。尘封多年的隐秘,早晚会大白于天下。”   皇帝也是满面沉肃:“兰卿,西厂与刑部仵作验骨,都查到了什么?”   兰芽呈上她亲笔勾画记录下来的刀痕断面恍。   “皇上请看,当年的凶徒出手狠辣,刀痕深可入骨。从这骨头上直直的刀口可见凶徒下刀坚决,毫不留情。凶徒们的目的简单直接,就是要袁家人的命。必定是势不两立的仇恨,才会如此痛下杀手。”   “而经过刃口的比对,奴侪也找到了当年杀死袁家人的凶器。”   皇帝接过那些图形来看,画面呈现的刀口与对应的刀刃,倒也叫皇帝不甚惊讶。   “兰卿,朕看出袁家枯骨之上的刀痕多为马刀造成。而这种马刀,多是马上民族使用。而朕也曾收到过禀报,说袁家是死于鞑子仇家的劫杀。如此看来,当年的禀报倒也与事实相符。”   兰芽淡淡一笑:“看似是如此。袁家数代为大明镇守辽东,成为九边屏障之首,所以无论是草原还是女真,对袁家都十分忌惮。这些年的兵戎相见里也难免结下仇恨,所以此说看上去合情合理。”   皇帝微微眯眼:“听兰卿的语气,仿佛事实并非这般?”   兰芽点头:“皇上圣明。”   皇帝招手:“兰卿啊,平身,到朕近前来。”   兰芽谢恩起身,走到御书案前,伸手点指画上的骨头:“皇上请看,这些被鞑子马刀砍过的部位,多是何处?”   皇帝眯眼细看:“多是四肢。”   “正是。虽则四肢受伤,流血过多也可致人死命,但是这种死法无疑是比较慢的,不符合凶徒满怀仇恨、凶狠嗜杀的性格。皇上请试想,这些枯骨来自袁家满门,纵然也有袁国忠将军这样的武将,但是更多的只是老弱妇孺而已。对于老弱妇孺,凶徒自然有更迅速的杀人法,可以一刀致命,而妇孺根本就无力反抗,他们又何必费事在妇孺的四肢上留下这么多深深的刀痕?这岂不是白费力气?”   皇帝也锁眉思忖,点头:“没错。完全可以刀刃割喉,或者刀刺心脏。”   兰芽点头:“所以这些留在老弱妇孺四肢骨头上的深刻刀痕,不过是欲盖弥彰。”   皇帝便也一眯眼:“他们想掩盖什么?”   “掩盖真正造成致命的凶器。四肢留下大片的马刀刀痕,让人误以为是是用马刀的人杀人!”   兰芽说着将另外几幅图抽上来指给皇帝看:“皇上请看,这几幅都是颈骨的图影。从颈骨的粗细可见男女老幼皆有。这上面的刀痕多为一刀致命,可是刀痕断面显示所用的刀刃却并非马刀!”   皇帝也是善画之人,此时目光扫过,心下便也已然是一惊!   那劈入颈骨导致毙命的刀痕——竟然对应的是绣春刀!   绣春刀为大明锦衣卫专用刀具,旁人不敢仿用;且东厂西厂的校尉也皆由锦衣卫充任,所以几乎可以说这些真正杀死袁家老弱妇孺的,竟然不是所谓的鞑子,而是大明的厂卫!   .   这话兰芽没有再直接揭开,可看皇上的神色,便知道皇上已然自行得出了答案。   兰芽便接着往下说:“奴侪与大仵作验骨,并非只验了刀痕,还验了骨中残留物。从中,验出了毒物。”   皇帝又是一怔:“既然是半路劫杀,骨头里怎么还会有毒?”   兰芽将骨头验毒的情形也给皇帝一一摊开,继而幽然轻叹:“从骨头上刀痕断面上的验毒结果可知,毒是死者生前就已经摄入体内,而并非是刀刃上淬了毒而留在骨头上的。也就是说,有人想要袁家死,而且必须要死。可是袁家毕竟是武将出身,袁将军多年威名赫赫,于是那些人担心袁将军在路上会做强力抵抗,那些人未必能够顺利杀死袁家所有人,所以在袁家启程之前,让袁家人中了毒。”   “算好了时辰,才送袁家人上路。待得袁家人走到预定地点,劫杀人出现,袁家人身上的毒也正好发作,所以袁家人尽管出身武将,却也骨软筋酥,无力抵抗。一代名将袁将军   也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妻儿老小被斩杀于眼前,他却都无法救护。”   这样惨烈的场面,一闭眼,仿佛就在眼前。皇帝的面色也是一变:“兰卿,如你所说,你以为是谁给他们下的毒?!”   兰芽双眼都是清冷,面色如冰:“袁家人多年征战沙场,武将天生的警惕又岂是谁人都能轻易骗过?况且彼时袁将军纵然解职,可是当时镇守辽东的都是袁家的子弟兵,十万之众。若是下毒的人稍不小心,便可能失手而激起辽东的兵变。所以奴侪思来想去,能安稳下毒的机会唯有一个。”   “是什么?”皇帝急问。   兰芽深深吸口气:“那自然是朝廷颁赐下的送行酒。”   袁国忠被解职,自请全家老小回老家去,按着朝廷一贯的做法,自然有官员送上送行的酒。因这酒是朝廷颁下的,又是当时新上任的官员亲自作陪,以袁家忠烈之心自然不会抗拒,也自然不疑有他。   “而对下毒的人来说,反正袁家在路上也会遇到劫杀,到时候尸骨都找不见了,下毒一事便从此尘封,再也不会有人知道。到时候若是朝廷问起来,只需将罪责都推在鞑子身上,也就顺理成章,一了百了。”   皇帝砰地一拳砸在书案上,紧闭双眼良久,才从牙缝儿里说:“兰卿,如你所说,这个下毒的人便是朕派去辽东的官员。而路上劫杀的,则是——朕的厂卫校尉?”   兰芽点头:“奴侪的推论结果正是如此。可是这只是推断,若要真凭实据只能刑问当时的官员。所以此事还要先请皇上的示下,是否允许奴侪兴此牢狱?”   皇帝微微皱眉。   “兰卿,且先与朕说说你心中的那个名单。”   兰芽闻言苦笑一声:“皇上的心思,奴侪也能明白。皇上是天下仁君,自然不愿轻易兴大狱、刑朝臣。不瞒皇上,奴侪自己也不愿。因为稍有不慎,便又是朝堂上下滔天的骂名。所以这件事原本有个更好的解决办法,只可惜,那个关键的人物却在几年之前就早早地死了。”   “谁?”皇帝也是一愣。   “回皇上:冯谷。”兰芽面上清冷,别无表情:“奴侪已经问过袁星野与辽东官员,确认当年主持袁国忠送行宴会的人,正是当时任辽东监军的司礼监内官冯谷。如此说来,那毒他必定是心知肚明。如果他此时还活着,当然一问就都明白了。可惜几年之前,他已经被有先见之明的人给除掉了。”   兰芽说着苦笑:“想来也觉讽刺。当年冯谷一案还是奴侪办的,也因为那一案而有幸走入乾清宫来拜见了皇上。可是彼时年幼,哪里明白朝堂上下这么多的门道,只当冯谷之死是一个孤立的案件罢了。若当时就能想到原来冯谷之死分明是给有心人提前灭口,那奴侪拼了这条命也得将冯谷给保全下来,留到今天。”   “灭口?”皇帝微微眯起了眼:“你觉着他是被谁灭的口?”   兰芽听闻,便噗通跪下:“奴侪查访了冯谷生前的所作所为,他久在京师,与远在辽东的袁国忠将军素无瓜葛,所以没有任何个人的理由去毒杀袁将军。说来也巧,冯谷正是袁将军被免职之后才派到辽东去的。也就是说他下毒不是自己所为,而是听命于人罢了!" ☆、11、皇上,你想要什么?(2更1)   皇帝凝视兰芽:“依兰卿,冯谷是听命于何人,又是灭口于何人?”   兰芽眸光明净,坦然面对皇帝:“冯谷自然是听命于司礼监,奴侪恳请审问司礼监掌印太监怀恩;至于灭口冯谷之人,则是我前任御马监太监司夜染!”   .   皇帝闻言一愣,望了兰芽半晌,端起桌案上的茶抿了一口,继而才问。   “先说怀恩。你缘何怀疑于他?岑”   兰芽心下悄然冷笑。皇上身边二十四衙门,为首的就是司礼监和御马监,她这回一遭儿将两个最要紧的太监全都指控进来。也真难为了皇上,他此时必然已经两肋同痛,却面上还能这样平静,也真不容易。   “回皇上,冯谷曾任辽东监军,他属司礼监,是司礼监派出的外差。他与袁国忠无私人恩怨,却下毒,必定是听令于上峰。欢”   皇帝也皱眉:“冯谷虽说也算是司礼监的人,可是他的顶头上司却是紫府。以冯谷的身份,没资格面见怀恩。”   “皇上说的是,”兰芽不慌不忙:“可是说来就是这么巧,彼时身为冯谷顶头上司的公孙寒,也已经死了。奴侪无奈只能越级向上追溯到怀恩公公这里来。”   皇帝点了点头,却垂首沉吟,良久才说:“朕总以为,冯谷没机会面见怀恩,所以若因此等小事审问怀恩,便势必令朝堂内外人心不稳。兰卿啊,纵然公孙寒已经死了,可是紫府并非没有当时的人——仇夜雨还在,你可以问他。”   兰芽轻轻勾起唇角——皇上终于肯将仇夜雨交给她了。实则这也才是她目的所在,她知道她动不了怀恩,却故意去说怀恩,就是要皇帝权衡之下弃车保帅,将仇夜雨交给她。   当年办冯谷的命案便与仇夜雨几番交手,未能拿下他。今日,终于等到了机会。   君子报仇,十年未晚。   只是兰芽并不因此便罢手,继续上奏:“只是奴侪还有一事担心,不敢不禀告皇上:此时辽东监军任上的,又是出自司礼监的内官长乐。这个长乐又是临时被司礼监派往辽东的,此事总让奴侪忍不住想起当年冯谷突然的赴任。此奴侪便忍不住担心,长乐在辽东会不会就地毁灭了诸多当年的证据,叫奴侪再查不下去啊?”   “并非奴侪非要咬住怀恩公公不放,实在是皇命在身,不敢怠慢。若说从前冯谷被派往辽东未必是怀恩公公的主意,那这一番长乐的派往辽东,却是怀恩公公知晓的了吧?更何况前一任辽东钦差马文升马侍郎,也是怀恩公公一力举荐去的呢。司礼监此番如此看重朝廷派往辽东的人选,皇上心下难道不觉得奇怪么?”   皇帝闻言也是皱了皱眉。无话能反驳兰芽的怀疑,只能让步:“长乐之事朕也交给兰卿你去办。倘若他在辽东真有阻挠办案之嫌,缉拿侦办、刑责下狱,兰卿你都可斟酌决定。”   兰芽便也悄然松了口气。   对长乐的招数,与前者对仇夜雨的一样,她要的依旧不是真的追责怀恩,她是想将长乐捏在掌心里。   长乐身在辽东,又对她和大人最为了解,那么倘若将来安排好一切,大人却因为身边有这么个人在监视而无法脱身,那就糟了。   .   说完了冯谷可能听命于谁,皇帝继而抬眸望向兰芽,怔忡了片刻,才说:“至于小六……你说冯谷是被他灭口?”   说到此处,兰芽撩袍跪倒,想皇帝请罪。   皇帝也一怔:“兰卿平身,你何罪之有?”   兰芽不敢起身,重重叩头:“奴侪死罪。几年前冯谷一案枉纵了真凶,有负圣恩,更因呈报都为错误,所以已是犯下了欺君大罪!”   “怎么说?”   兰芽叩首垂泪:“当年奴侪也是刚进灵济宫,彼时并不知晓司夜染与草原隐有瓜葛,所以只以为杀人者乃是草原人,他们不过是想将杀冯谷的罪名嫁祸在司夜染身上罢了。当时皇上有一句话,这几年却一直都在奴侪耳边回响,皇上说‘小小一个冯谷,怎地就值得草原这般费心思来杀?’虽然当时所有的证据都指向了草原人,但是皇上这句话却叫奴侪这几年来始终无法放下心来。”   “经过上次出使草原,奴侪才隐约发觉原来司夜染与草原也暗通款曲。所以当年那些杀了冯谷的草原人,并非是为了他们的主子动手,而是受人指使,而这个人就正是司夜染!”   “正如皇上所说,冯谷一个小小角色当真不值得草原人兴师动众来杀,还赔上自己十几条性命;因为冯谷根本就不是因为草原的事而死,他事因为辽东、因为袁家灭门惨案而死!”   皇帝也眯起眼来:“怪不得当年那十几个鞑子,都是自杀而死,且死的时候都是面带微笑。”   兰芽点头:“不瞒皇上,司夜染在草原也颇有些自己的人。那些人虽然是鞑子,却实则是忠心于司夜染的。”   “可是小六他为何杀了冯谷灭口?难道想要将袁家置于死地的人,就是小六?”   兰芽清冷一笑:“袁将军生前刚正耿直   ,早就不满司夜染行事,司夜染心下未免早对袁国忠记仇。况且彼时正是司夜染的御马监风头正劲,直逼司礼监之时。皇上自然不会忘了,司夜染曾经多么想将紫府攥在自己手里,所以行事都在尽力打压紫府,尤其与仇夜雨针锋相对。”   皇帝便也点头:“朕也明白小六彼时的心思。只是紫府乃为司礼监治下,这是当年太祖皇帝就定下的规矩,朕总不能因为宠爱小六便将老规矩给改了。不过朕也体谅小六的心情,这才为小六建了西厂,校尉更是多出东厂一倍。”   “皇上天恩,可惜司夜染非但不知感恩图报,反倒辜负了皇上的一片心意:他彼时为了打压紫府,索性拿紫府派出的冯谷来做文章。他命来自草原的手下杀死冯谷,便是提前挖好了陷阱,谁让冯谷是出自紫府、司礼监的人呢,那么紫府和司礼监便自然受到瓜葛。而有朝一日如有人重查袁家案件,便自然会带出冯谷的死因,到时候紫府和司礼监便都会受牵连,刑责难逃。”   “如此这般,司夜染执掌的御马监便有机会凌驾于司礼监之上,而到时候紫府自然便也入了他的指掌。”   皇帝闻言,缓缓闭上了眼睛:“兰卿,你果然在小六身边这几年,摸着了他的脾气。你说的这些,倒的确是他历来办事的性子。”   兰芽叩头请旨:“秦家昭雪一案,已然追查到了司夜染,不过他侥幸只坐了一年的诏狱;此番又与他深有关联,奴侪伏祈圣上,允许奴侪派人赴辽东,将他锁拿回京!”   皇帝却皱眉:“按理说这也应该。只是此时辽东尚不安宁,女真各部时有不驯,朕派了小六的钦差前去坐镇。却不宜此时临阵换帅。”   兰芽眸色冷淡:“皇上驾下人才济济,又岂非只有一个司夜染堪用?皇上只需另寻能臣前往辽东,将司夜染替换回来也就是了。”   皇帝却有些尴尬:“兰卿啊,你有所不知。辽东之事,朕前已派了一个钦差马文升去;可是他办事不利,朕才又派了小六的钦差……一地一事,朕已然派了两个钦差,岂能再派第三个去?到时候辽东本地军政无所依从,各个钦差互相掣肘,到时候不但解决不了辽东的不宁,反倒自毁城墙,给了女真各部不驯的理由。”   辽东的奏疏明里暗里的来,皇帝早就知道了马文升和司夜染都仗着自己是钦差,彼此不买账。甚至发生了马文升在公堂之上,当庭质问司夜染的事……出了这样的事,难免叫辽东官员和百姓暗暗埋怨他这个皇上。他已经派了两个钦差,决不能再派第三个,否则他的圣望将受损。   听皇上这样说,兰芽只能勉为其难:“奴侪办案要紧,可是朝廷辽东的安宁也要紧。奴侪便也将司夜染这边暂时放一放,先查仇夜雨这一线。”   皇帝凝神望住兰芽,缓缓点头:“也好。”   .   兰芽告退,皇帝叫了张敏进来。   实则张敏今儿一听说兰芽进宫来了,便早早地下了地,候在殿外。   张敏明白,有些话皇上也只能与他说说。可是等他不在了之后,皇上心里的话又该去对谁说呢?   张敏颤颤巍巍地走进来,皇帝看着也是心酸,亲自走上前去扶住张敏。张敏惊得一颤,连忙想要跪倒。   皇帝连忙免了,一路扶着张敏走到御座前,一路幽幽地说:“伴伴,兰公子看出冯谷是被灭口的了。”   -   【稍后第二更】 ☆、12、舍不得……   张敏闻言也是一怔:“……可牵连到皇上?”   “没有。”皇帝轻叹一声:“她以为是小六。而且与朕明言,说隐约发现了小六与草原暗通款曲。”   张敏怔了怔:“看样子兰公子真的对皇上交了心,连小六这样隐秘之事,都已对皇上明言。”   皇帝点头,又摇了摇头:“朕欣慰,却也遗憾。欣慰的是,兰公子终究还是放不下她满门的仇恨,纵然对小六动情,却还是没有放弃报仇之心。当机会到来,每一次她都没有放过,而是紧紧抓住,一步一步将小六落井下石。”   “可是朕心下却也忍不住难过,原来这世上的情都只到如此。这天下的女人,能用情若贵妃对朕的,竟是再难得见。聪慧如兰公子又怎样,同样放不下仇恨,同样看不破。欢”   张敏也叹息:“终归都是凡人,有几人能将灭门大仇放下呢?”   还有一句话窝在心里不能说:这便也更证明了皇上当年那般布置的圣明岑。   当年皇上派了小六去岳如期家中,一日一日地瞧着那小书童跟岳如期那个钟灵毓秀的女儿越发走得亲近,就连皇上都忍不住感叹,说小六那般冷性子的孩子,却没想到竟然会在那么小的时候,便会对一个人那么格外独独地不同。这也只能归结为冥冥之中的缘分天定吧。   从那以后,皇上心下便也一日一日地有了计较。   对于皇上来说,小六的存在终究是一个难题:杀,还是留?   杀了又是对不起列祖列宗,又是重蹈成祖皇帝的恶名,又难免在史书之上罄竹难书……可若留着,便永远都得承认自己的皇位是篡夺而来。这江山永远不是自己的江山,这天下却还有血统比他更为高贵之人,身为天子,如何忍得?   更为难的是:杀如何杀,留又如何留?天子行事,都有上天在看,于是每一桩每一件都要应天顺民,都要师出有名。   岳家这个女儿的出现,无疑给了皇上一个答案。就仿佛是上天派来帮着他解决这个难题来的。   张敏咳嗽了两声,抬眼望皇上:“……皇上一直在等的时机,也终于成熟了吧?”   .   袁家遗骨检验完毕,依着虎子的心愿,将送回辽东安葬。   虽说皇帝也有心将袁家遗骨留在京师安葬,说袁家世代忠良,又死得冤枉,应该建忠烈祠以志纪念。可是虎子却上疏朝廷,说袁家世代为朝廷镇守辽东,所以最大的心愿倒不是死后哀荣,而是能亲眼看见辽东的安宁。于是埋骨在辽东的白山黑水之间,俯望月下关山,才是他父亲最大的愿望,所以请求赐骨辽东,入土为安。   皇帝含泪,命司礼监掌印太监怀恩、内阁首辅万安两人,一个写悼词,一个写墓志铭,隆重赐骨还乡。   又是历来昭雪案的老规矩,死者追封已晚,便将所有的歉疚都还给生者。于是虎子被赐还原名,同时加封兵部侍郎衔,赐山海关总兵之职。   山海关总兵虽则还在辽东总兵之下,然袁星野此时还是年轻,待得几年过后,辽东总兵的职衔必定还是他的。   圣旨传到辽东,镇守辽东的十万袁家子弟兵顿时一片欢腾。曾经袁国忠的老部下都含泪跪迎少将军回归,愧言当年,发誓今生再不离弃。   辽东一片欢腾,隆重等候袁将军遗骨还乡。兰芽忍住不舍,悄悄嘱咐双宝,借着感谢车夫的名义,给准备了大包小裹许多的物品。   反正此时大人也“还在”辽东,于是顺势将早就归置好的大人的衣物装了车一并拉回去;车上最多的倒不是大人的物件儿,而是——兰芽悄悄儿备下的送给两个孩子的物件儿。   辽东和李朝终究不比京师,吃穿用度都简陋些,她真恨不能将整个京师都买空了给两个孩子送过去;可是心下却也总是明白,就算将整个京师都带过去了,可是却总归缺了她这个娘……   一不小心,人家来的时候只有一辆运尸车,走的时候却凑成一支车队了。幸好还有皇店的名义作掩护,方便一同启程。   回来的时候有双宝押运着,再回去总不能只叫一个“车夫”自己顾着一车的忠骨,还需要另寻一个妥帖的人一路跟着回去。   双宝自然是不能回去的了,兰芽掂对人选,初礼便来请兰芽的示下。   兰芽听了便笑:“你怎么能去呢?辽东塞外风寒,不比京师。况且这些年你实际上是灵济宫的管家,宫内一应事体都离不开你。你若走了,我连个库房的门儿怕都开不开了。”   初礼便笑:“公子言重,这些实则都是小事。回头奴婢都对宝儿交代了就是,宝儿聪颖,一学就会。”   兰芽凝着初礼:“就算宝儿能学会管家,可是以后办事,我也还是离不开你。”   初礼便撩袍跪倒,已是泪湿双眼:“奴婢一向是伺候在大人身边的,多年来未曾离开大人左右。大人此时身在辽东受苦,奴婢如何能放心得下。公子可怜可怜奴婢,这次就叫奴婢跟着一道去吧,哪怕就是看看大人,确定他安好,奴   婢再回来也不迟。”   兰芽垂下头去,抚了抚手腕上戴着的数珠,“眼下无论是灵济宫还是西厂都正是用人的时候,我身边的人原本已经不多了,断断是离不开你的。不如这样,叫初义去吧。礼、义、忠、信,你们四个本就是一直伺候在大人身边儿的,初忠和初信已经在那边儿了,再加上个初义,相信三人合力,错不了。”   初礼十分失望,怔怔望向兰芽:“……公子。”   “我意已决。”兰芽又想了想:“倒是还有个人,也可一并派去。从前伺候二爷的初心,当初很是为了宫里的事遭了些罪,便给他个机会立功,叫跟着一起去辽东历练历练吧。”   .   初礼有些失魂落魄地出去了,兰芽自己心下实则也不好受。   大人就要走了,她却没办法亲自去送。   堂堂西厂长工亲自为一个普通车夫送行……怎么都说不通。   他虽然来了,两人却无缘相守;这么短短几天他便又要离去,从此天各一方,下一次见面又不知要多久以后。   双宝在外头悄悄儿劝解了初礼两句,这才悄然走进来。瞧着公子的神色,知道公子今儿这是心里疼得紧了,才会面对初礼的时候有些沉不住了气。   双宝上前悄悄儿道:“公子,车夫大哥机缘巧合给奴婢的侄儿取了个好名儿,奴婢的哥哥和嫂子今晚特地置办了一桌酒席给车夫大哥送行。于是今晚儿,奴婢想跟公子告个假,也去陪陪。不知公子意下如何?”   兰芽一愣回眸。   双宝点头一笑。   .   当晚,唐光德家。   双宝和兄长陪着车夫好好吃喝了一顿。   各自都敞开了喝酒,夜深时候唐光德和车夫已是都醉得深了。双宝将兄长交给嫂子邱氏,自己扶着车夫回了书房。   唐光德是特地将自己的书房收拾出来给车夫这几天暂住,满屋子的书墨暗香,纸张映着清月,印得房间里一片清幽。   双宝扶着车夫躺好,便起身朝外去,亲自关了门儿,守在外头。   车夫随即睁开了眼睛。酒意只在呼吸之间,双眼则一片澄明。   书房暗影深处,一个娇小身影无声而来。刚到榻边,便已被车夫一把捉住了小手,身子失却平衡,直接跌入那人的怀抱……   低低一声哽咽来不及溢出樱唇,那樱唇便已被狠狠覆住。   辗转撕咬,竟如饿兽,无法温柔。   此时此景,一切语言都是多余。他甚至来不及让她躺下,便已坐着直冲而入!   .   从有了身子,到一朝分娩,再到此时孩儿已将满周岁……算起来已是两年。   两年,他们犹如初次。   他狠狠埋入,一分一寸都不肯松开,她却小小的紧张——不知生育过孩儿之后,自己的身子是否已经发生了变化,是否已经,不再如从前的美好。   她便下意识小小躲闪,而他便感知到了。在那悄然的闪躲里,更加蛮横地占据……用他的急迫和野蛮,告诉她,他有多想她!   盘坐。   立起。   推她反转背向。   将她——摊开在纸张书案之上。   窗外月色溶溶,窗内却惊涛骇浪。   片片白纸被振荡飘动而起,冉冉飘落而下。   化作纱帐,叠叠层层,无止无休。   ——藏住,那不断变换这宛转叠起的两人。   -   【谢谢彩的红包~】 ☆、13、不惜,血染双手   北归的车队走了,兰芽亲自站上京师的北城门,手扶墙垛遥遥目送。   却还是不敢被他看见,只能将身形躲在墙垛之下。   看那东海号车队上的各色旗子迎风猎猎,而在那一片鲜艳的颜色之中,独独没有插着旗子的运尸车黯淡孤单地远去。   她克制着,他何尝不也是如此,只能遥遥看见他坐在车上,脊背挺得笔直,却不能看见他回眸望来一眼……   终于,终于,车队走远了,她这才忍住难过从城垛背后现出身来,踮脚遥望远方。旗子猎猎,车轮辘辘,他们走远了阕。   便在那车队即将融入天际之时,猛然见最黯淡的那辆马车忽地伸出一根马鞭。马鞭高高举起在半空,大鞭子猛然一甩,在清寂天地间甩出一个响亮的鞭花儿,那动静清脆得宛若乍然爆响的炮仗,隔着遥远都能听得真楚。   兰芽指尖抠进墙缝儿里去…珂…   她知道,那是他在无言地与她道别。   从此天地悠悠,这浩浩荡荡的京城,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   终于,车队走得再也看不见了踪影,她裹紧披风还是立在城墙上的风中,迟迟舍不得离去。   双宝上前,低低提醒:“公子……”   她终于动了动,微微点头:“仇夜雨,杀。”   大人走了,也许这一走就再也不会回来。这天下的事,瞒得过各级官府,却瞒不过遍布天下的厂卫。如今西厂是在自己手里,锦衣卫北镇抚司也已归心,最大的担心自然是东厂。若仇夜雨活着,以他与大人和她的过结,一定会派人在辽东紧咬不放。   所以仇夜雨这个人虽然尚罪不至死,可是她却也不能再留得他活在这世间。   为了保护自己最爱的人,她不在乎从此变得心狠手辣。   双宝闻言微微愣了愣,随即目色之中也再无犹豫,而是躬身退下前去交待卫隐。   城楼风声鼓荡,左右值守的官兵早已调开,此时便只剩下她一个人居高临下俯望这京师天地。   她忍不住想起,曾经有一日,曾经有一人也带她走上过高高的城楼,带她俯望城楼下的山川风物、百业汇集。他曾与她说,那是他的天下……   如今高高立在城头的,只剩下了她一个人。为了她,他放下了他的天下。而她,则要拼尽自己的全力,让他能放得下,走得远。   佛说:万般执着,不如放下。   可是这人世红尘,太多的事,哪里容得下凡夫俗子想拿便拿,想放就能放得下?拿起与放下之间,却是要付出百万倍的代价,甚至是千万倍的疼痛,万万倍的血色。   .   黄昏时分,当西边天际只剩下最后残留的一丝余晖,锦衣卫北镇抚司有飞马急急赶到,报说东厂提督太监仇夜雨因拒不交待,获大刑伺候,结果没能熬得过去,死于大刑之下。   兰芽抬头望望西边天际。那最后残留的一丝余晖终于沉落下去,漫长的暗夜终于降临。   她垂首叹了口气,吩咐道:“双宝,掌灯。”   灵济宫里的灯,远远近近地亮了起来。红纱罩子的宫灯,一盏一盏地映在幽幽夜色里,眯着眼望过去,像是一个一个的血点子。一路铺陈迤逦而去,宛若血色铺成的路。   她独自一人立在这暗夜血影里,淡淡扬起下颌,双眼如冰。   .   东厂厂公竟然死在西厂手里的消息,第二天一大早便已传扬开了。   有高兴的,说恶有恶报。多年刑狱酷烈,害死了多少忠臣良将,今天厂公自己也死在同门手上,真是叫人痛快!   也有来不及高兴,先心惊胆寒的,说东厂刑狱虽烈,然东厂的厂公都能死在西厂的手上,就足证西厂的阴狠更在东厂之上;同为并列的缉事厂,竟然能将对方的首领刑问至死,真是骇人听闻。   于是不到午时,群臣递送的奏疏就已经堆满了内阁和司礼监的书案。   内阁还好,死了的人和掌刑的人都不是自家的,只需隔岸观火即可;司礼监就为难些。东厂是司礼监执掌,仇夜雨本身还兼着司礼监排名第二的秉笔太监的差事,仇夜雨死了,东厂吃了大亏,就等于整个司礼监的人都被扇了大耳光一样。   这些年司礼监执掌皇帝的朱批之权,凌驾于内外所有官属之上,早习惯了众人的恭敬阿谀,如何受得了今日这奇耻大辱!便有司礼监一众太监前去找掌印太监怀恩跪求,要怀恩找皇上要个说法。   怀恩自然明白仇夜雨之死干系重大,他从一早晨起来便连早晚都吃不下去,书案上奏疏摞起了小山高,他却也没有心思定夺。便是在左右思量皇上的心意。   从前的司夜染纵然年少跋扈,却也不敢与东厂和他司礼监公然撕破脸,在他面前还一口一个“弟子”的自称。可是这个兰公子刚刚独自执掌西厂多久,更是才从辽东归来,便有这么大的胆子!   待得一众手下前来跪求,他却已然疲惫却   清醒地捋出了皇上的心意。   ——东厂是什么地方,仇夜雨又是什么样的身份,倘若没有皇上的默许,倒要问问那个兰公子有几个脑袋敢办下这样的大事!   隔着门,怀恩又自己定了定神,才起身走向外去迎着一班手下:“都回去吧,各安其职。东厂的事,咱家已然知晓。西厂提督兰公子自也是奉旨行事。各位,皇上的旨意,难道各位还要去跟皇上问个究竟么?”   能当上司礼监太监的,自然都是宦官中的人精儿,听怀恩这么一说,心下自然也都有了计较,不敢继续啰唣。   各自退去之后,怀恩的徒弟、也是秉笔太监的长庆伺候着师父喝茶,暗暗地问:“仇夜雨既然死了就死了,他本也不堪大用,只不过师父顾及着公孙寒的老人情。可是东厂督主的位子却不能放着不管,师父应早作打算为好。”   怀恩点头:“实则咱家心下早已有个人选。只是时机还稍差了一点,他还在外差,不能回来。”   长庆目光一转:“师父说的可是灵济宫那人?”   怀恩转眸望了过来。长庆便也点头:“若论厂卫之事,果然没有人比他更为谙熟。他若走马上任,自然驾轻就熟。师父说的是,只是这一时半刻,还不方便调他回来。”   怀恩点头:“为今之计,唯有暂作打算。若临时派个人去,以东厂内部的盘根错节,去了也是被架空,没什么实际效用。不如顺水推舟,暂且送贵妃娘娘一个人情。”   长庆便也是一挑眉:“师父说的莫非是凉芳?可是师父难道忘了,凉芳总归是灵济宫出来的人?!”   “灵济宫出来的又怎么了?”怀恩冷冷一笑:“他却将司夜染恨入骨髓。只可惜他也不算是咱们司礼监的人……”   怀恩说到这里,自己也是沉吟。就连他都不好来划分凉芳的归属:   凉芳小时候原本是东厂看中的人,跟其他三芳一起被送进曾诚府里,只是彼时年幼,不好评判他是否忠心。所以不敢就认定了他还是东厂的人;   后来他又以灵济宫的身份进了宫,可是他进宫之后的言行分明是跟司夜染怀了深仇大恨,后来辗转探知,他是将曾诚的死归咎在了司夜染的身上。如此说来他又不是灵济宫的人了;   虽说进宫之后算是贵妃的人,可是他私下里却也没少了跟僖嫔交往,明里暗里做过不少违背贵妃的事;   至于从前的僖嫔,今日的宸妃……好像宸妃也并不能拿捏得住这个凉芳。   这般错综复杂之下,竟然还一时不好将这个凉芳定位,说不清他心里究竟想的是什么,他究竟该算是谁的人。   长庆听了也是皱眉,却随之缓缓一笑:“这个凉芳倒像是个变色龙。不过倒也不是坏事。他虽然不是咱们司礼监的人,但也不是咱们司礼监对头的人,现在算来算去只可算是贵妃娘娘的人。那暂时用这个人在东厂抵挡一时,想来对咱们倒并无损失,还能在这风口浪尖帮咱们低调一时。尤其现下宸妃仗着皇子,风头正劲;贵妃年老色衰,声望已经大不如前……此时若咱们司礼监将东厂提督太监的职位交给贵妃娘娘身边的凉芳,贵妃娘娘一定会承咱们这份情。”   怀恩赞许点头:“好孩子,你也终于看得明白了。”   “什么宸妃得势,又说什么贵妃失宠,那不过都是看不懂皇上心的盲眼人才说的话罢了。”   -   【稍后第二更】 ☆、14、黑子白子,一颗一颗摆好   怀恩主意已定,亲赴乾清宫求见皇上。皇帝并未立即召见,仿佛宫内有事。   怀恩便跪在宫门外,口称“罪臣、奴侪怀恩前来向皇上负荆请罪。”   这般郑重其事,皇帝便也只好宣进。   果然,怀恩走进了大殿,正见兰芽在殿内。   怪不得皇上没有立即宣他进殿阕。   皇帝见了他也有些为难:“怀恩啊,这又说的是什么话,说什么负荆请罪,朕何曾怪罪过你什么?”   怀恩跪倒:“可是东厂乃出自司礼监门下,仇夜雨罪重当死,自然也是奴侪的失职,有负圣恩。珂”   怀恩说着,目光飘向兰芽,目光便一沉:“还要多谢兰太监,帮我司礼监清扫门户。”   大明朝的太监虽说掌权,官职却有严格限制。身为内官之首的十二监的掌印太监,秩品同样都是正四品。兰芽和怀恩从秩品上来说乃是平级;但是内官的十二监、四局、八司却要都受司礼监的节制,更何况怀恩历经三朝,资历远在兰芽之上,所以无论怎么说,听得他这样的话,兰芽都该上前自责一番。   孰料兰芽只是淡淡听着,面上并无表情,待得怀恩说完了,兰芽也只是淡淡点了点头,不咸不淡地说:“都是替皇上办事,东厂西厂自然不分彼此。”   怀恩一皱眉,可是兰芽却是扛出皇上这杆大旗来,他竟也说不出什么。   皇帝搓着手瞧着这两人这副局面,也有些为难。着急之下竟然又口吃了:“哎,哎,你们都都都、都是朕的股肱良良良臣,朕一体仰仰仰仗,何分分分,彼此!”   一听皇上又口吃了,怀恩吓得不敢说话,只好叩头:“奴侪该死。”   身为皇上身边的奴才,怀恩如何能不明白皇上什么时候才会口吃?自然又是被他们这些当臣子的被逼到了墙角,身为天子竟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着急之下才会这样的。   臣子竟然敢把主子逼成这副模样,还不是早晚都该死么?   皇帝这才终于顺了一口气出来,唇齿也顺溜了些,缓着气儿道:“怀恩啊,略去什么请罪一说。就说你来见朕,另有什么要紧的事?”   怀恩跪奏:“仇夜雨死了,奴侪职司所限,来向皇上请旨,遴选下一任东厂提督太监。”   皇帝便点头:“东厂出自你司礼监门下,你便说说谁合适?”   “回皇上,奴侪保荐现任东厂襄赞太监凉芳!”   皇帝目光一转,却笑了,拊掌道:“哎呀呀,朕方才白担了心。原来怀恩你与兰卿是想到一处去了。你们二人既然都保奏了凉芳,那朕便依你们所奏!”   皇帝即刻下旨,擢凉芳为东厂钦差提督太监。   .   凉芳执掌东厂,自是无法分神在昭德宫。昭德宫里他手底下原本是两个徒弟堪用,因之前方静言被贵妃指给了宸妃,如今是万安宫的首领太监,于是只剩下薛行远。凉芳去了昭德宫的职司,薛行远扶摇一变,终成昭德宫的首领太监。   薛行远一步登天,正式走马上任,换上首领太监的大红锦袍那天,心下也是感慨万千。   从前他自己无论是在灵济宫那一群从牙行里走出的少年里,还是在昭德宫,都不是最抢眼的。从前宫里宫外的人巴结凉芳,巴结方静言,却从未有刻意巴结他的。他太低调,太老实,叫人觉得这样的人在宫里没有出头之日。   可是他却始终记着兰公子与他说过的话。公子说:“薛行远,你的名儿叫得最好。行远,行远,你能走得比旁人更远。只是行远需负重,你得扛得起、忍得下。”   公子还说过,凉芳心急贪权,方静言浅薄贪名,唯有他老成持重。只要等得起,忍得住,树梢儿上那枚最大最甜的果子早晚会自己掉下来砸在他的脑袋上。   彼时他也只是一笑而过,当是公子安慰他。虽然相信公子,却觉着那样的日子还在远处,遥遥无期之中;却不成想,不过几个转瞬,这一天竟然这样早地便实现了。   若此他便也明白,这一天能这样提前到来,也是公子向皇上举荐了凉芳去接掌东厂的缘故;或者反过来说,公子之所以向皇上举荐凉芳去执掌东厂,遂了凉芳贪权的心愿,这才让凉芳心甘情愿放开昭德宫,就是为了给他寻找机会,趁机上位。   他便悄然拜托了小包子,给公子带出一句话去:“公子心意,奴婢谨记于心。来日种种,公子尽管放心。”   .   消息传送进灵济宫的时候,兰芽正在自己对着棋盘打棋谱。   如今的她,就算想找个人下棋,竟也一时找不见了,唯有独个儿对着棋盘,掐着棋谱,一个子一个子地对照。   双宝上前禀告了小包子带出来的话,顺便看了棋盘一眼,便笑着凑趣儿道:“黑子白子都渐渐各安其位。公子这棋盘上的局面,是越发地好看了。”   兰芽哼了一声:“你又说嘴哄我。你实则心下明镜儿似的,不说旁人,今儿送这句话来的,我就还没想好   该如何打发。”   双宝自然明白。   小包子对于公子来说是一个大大的功臣,薛行远都被扶起来当了昭德宫的首领太监,公子没理由不提拔比薛行远更聪颖、立功更多的小包子。   只是……公子为难啊。因为手足连心,若用了小包子,大包子又该如何处置?   大包子是吉祥身边的人,如今更是事事都铁了心地替吉祥母子考虑,甚至趁着公子不在京师的时候算计了月月……公子便是为难在对大包子的应对上,连带着便也不好却设计小包子的前程。   倘若将来真的有一天,不得不除了大包子呢?那小包子会不会就此反了骨,要向公子替他哥哥报仇?那到时候就成了养虎为患了。   双宝便赔笑道:“这棋盘上,奴婢冷眼瞧着,还剩下这么多的地方呢。既然公子还一时委决不下,确定不了如何落子,那索性暂时空着吧。奴婢虽说不会下棋,可是从前也见着大人摆过棋谱,也时常都是残局就放下了,且一放就是十天半月,待得大人想好了接下来的路数,再续上不迟。”   兰芽静静抬眸,终于展颜一笑:“你说的有理,就听你的。”   她太心急,太想尽快将一切都整理好,太想——早早插翅而去,飞跃关山,回到那思念若狂的人儿身旁。   可是急躁根本是兵家大忌,她越是心急就越是做不稳当,到时候越会遇见更多阻隔。   反倒不如学学当日的大人,耐下心来,静静等候。不怕局残,总要等到合适的时机出现,再补续完满。   她这焦急等待的一时,与大人和孩子们的安稳一世比起来,自是轻重自分。这般想来,心上那股子焦火,便也不再燃烧得那么炽烈了。   她便将目光从眼前那一片密集的棋子上挪开,望向暂时平静的棋盘东北角。   喃喃道:“袁家昭雪案,我向皇上报了两人。如今仇夜雨已经死了,接下来该轮到大人了。”   双宝一听眼圈儿就红了:“公子又要整治大人了?上回秦家昭雪,大人牢狱一年,这才自由了几天,就又……”   兰芽自己倒是淡淡一笑:“我跟他,真是冤家,是不是?”   .   半月后,袁家忠骨回到辽东,身为钦差的司夜染亲自主持安葬仪式。   可是据说当天就出了乱子。有袁家的老部下,借了点酒力,当场指着司夜染的鼻子大骂,说袁家惨案必定都是司夜染干的。   司夜染当晚也是大发脾气,当着袁家子弟兵的面儿,吩咐左右将那老将官绑了,吊在辕门上。他还亲自抽了三十鞭子,直将那老将官打得皮开肉绽,好悬没要了一条命去。后来是虎子带着袁家军跪倒在辕门外求情,这才保得那老将军一条命。   再接下来,辽东又传来了信儿,说司夜染派人去传董山,并且以董山的妹子爱兰珠母子的性命相胁,说董山如果肯来向他认错,他便将颁赐董山一直都想要的蟒衣、玉带、金牌,还会擢升董山为都督,与他叔叔凡察并列;如果不来,爱兰珠母子性命也将不保,同时要褫夺董山的都指挥同知的印符,将建州左卫并入建州右卫,都交给凡察统辖。   爱兰珠嫁了人,生了孩子,且孩子已经渐渐长大。董山知道大势已去,这样的妹子人家巴图蒙克是不可能再要的了,于是权衡之下,还是答应了司夜染的条件。   却没想到半途中住在行辕,却被司夜染提前埋伏了人,将董山杀死在了半路上。 ☆、15、乱朝堂   董山死了,女真各部都是大哗。马文升趁机上奏,说司夜染无视朝廷历来对女真的羁縻政策,贸然出手,引致女真各部人人自危,再无人敢心向朝廷,朝廷多年的用心恐一朝成空暇。   同时马文升也没忘了再参陈钺一本,说陈钺不但不拦着司夜染动手杀人,反倒故意怂恿。且将普通女真百姓也当做董山手下抓进牢狱,严刑拷打之后割掉头皮,上报朝廷凑数斩首人数,冒领军功。   有马文升的奏疏,朝中自然有臣子跟上,联袂参劾司夜染。   兰芽无声准备了一个晚上,次日一早也向皇上递上了一本。   这一次她也站在了参劾的队伍里,且参劾的理由比那些朝臣更清楚:她直言奏明皇帝,司夜染杀董山不是为了招安,也不是为了朝廷,而是假公济私,杀人灭口。   只因为——途中劫杀袁国忠一家的鞑子,非是旁人,正是董山!   兰芽在奏疏中写道:“奴侪奉皇上旨意重启袁国忠灭门案之调查,仇夜雨已然伏法。然司夜染了解奴侪的性子,知道奴侪绝不会半途而废,不会因一个仇夜雨伏法便停止调查。因此上他也担心奴侪若有朝一日查到了董山头上,董山会将当年实情和盘道出,因此他利用此时统帅辽东的机会,借董山此时不驯之机,痛下杀手,杀人灭口!”   前朝臣子参劾司夜染,说的无非还是从前那么些老话儿,没什么新鲜的,不意兰芽竟然加入他们的阵营,且提出了更加严正的指控。且兰芽说得明白,这一年微服私访女真各部,是董山带人劫杀袁国忠一家的内情正是从女真各部听说的;后有因与董山亲妹爱兰珠同经患难,于是经爱兰珠亲口印证,果然就是董山劫杀了袁国忠一家……   董山亲妹子的话自然再无虚假,司夜染杀董山的原因便也再清楚不过了。于是参劾司夜染的朝臣不由得都向兰芽靠拢,以兰芽为首几度上奏。   朝中大佬虽然都没贸然参与此事,可是兰芽此番言行,无疑引人侧目。   消息传到辽东,司夜染自也不会坐以待毙,急修奏疏,上禀朝廷,说马文升收受女真各部酋长的贿银,尤其是与建州部董山私下来往密切;因女真建州部与海西部素有龃龉,所以董山贿马文升,令马文升主张重开抚顺关马市,却故意将海西部驱赶出去,甚至不准卖农用铁器给海西部,以免海西部有机会强盛而有损建州的利益…岛…   随着司夜染的奏疏,陈钺,以及辽东十数位地方官也联名上疏,意在为司夜染作证。   两方都自说自话,各不相让。听起来也都有些道理。更要命的是,辽东远隔关山,那边到底是什么情况,朝中君臣均无法知晓。   皇帝也一时沉吟不决,最后决定还是再派个人赴辽东亲眼看看。因顾忌着从前与兰芽说过的那样,已经都派了两个钦差赴辽东,不能再派一个钦差了;于是这次只派了新上任的兵部尚书林聪去,没挂钦差头衔。   这个林聪原本是兵部左侍郎,马文升是右侍郎。彼时兵部尚书位出缺,林聪与马文升自然是竞争对手。皇上先派了马文升的钦差,情势明摆着,倘若马文升辽东的差事办得好,回来因功便可直接补了尚书的缺。因此上林聪心下对马文升是颇为窝着火的。   可惜事与愿违,马文升去了辽东,差事却办得不好。林聪因而悄然势头压过了马文升去。   又因袁家昭雪案,皇帝给虎子挂了兵部侍郎衔,而兵部只有一左一右两个侍郎,马文升在外未归,皇帝便只好将林聪这个左侍郎的职衔空出来给虎子。林聪自然就向上升了一步,补了兵部尚书的职。   这回林聪赴辽东,首先不是钦差,于是凡事也还总得听钦差的;再加上与马文升因兵部尚书缺的事心下有暗仇,于是……不管林聪自己有意无意,都还是倒向了司夜染一边。   当林聪回奏朝廷,便附和了司夜染的奏闻,说果是马文升故意阻拦海西女真入马市交易,且不准售铁器给海西女真……   皇帝骑虎难下,遂下旨将马文升解回京师,免职,充军谪戍重庆卫。   马文升因三朝老臣,在朝为官也颇有清誉,这般五十多岁的高龄竟然免职充军,一时朝堂上下议论如沸。说来说去自然是又将罪名又扣到了司夜染头上,说权阉又害一名忠良。   于是乎辽东的事非但没因此平息,反倒愈演愈烈;朝堂上下对司夜染的弹劾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后来闹到十六名翰林哭跪殿外,苦求皇上惩治权阉;皇上一时恼羞成怒,竟派锦衣卫廷杖那十六人……十六个人在大殿广场上一字排开,惨声不忍闻。   皇上竟然为了偏袒那司夜染,廷杖十六名翰林,更加激起了朝臣对司夜染的憎恨。以翰林院学士为首,一班朝臣竟说要与司夜染死争到底,若皇上还偏袒那个小阎王,他们就集体撞死在殿基之下。   最后皇帝不得不屈服于朝臣威逼之下,将司夜染就地免去钦差之职,只充为普通监军。   诏令一下,朝堂上下都长舒一口气,纷纷说一代权阉司夜染终于大势已去,从此再不足为心腹   大患了。   至此,袁家的昭雪案也算尘埃落定。下毒的冯谷死了,半路劫杀的董山也死了;授意下毒的仇夜雨死于大刑之下,杀人灭口的司夜染大势已去。   在这一场围绕司夜染的朝堂大战中,为首是两人:兰芽、翰林院学士秦直碧。   因此事建功,兰芽正式接掌了司夜染从前的所有权势,摇身一变成为又一个权倾天下的年少太监;而秦直碧则在朝堂声誉鹊起,被万安等人联名保奏入了内阁,成为了最年轻的阁臣。   兰芽手握重权,睥睨天下,心中却无半点快慰。   她知道,接下来摆在她面前的,就剩下了她岳家的昭雪一案。   .   辽东。   建州都督孟特穆得知儿子董山的死讯,一.夜白头。   早早写了奏疏,想要奏请亲赴抚顺关接回儿子尸骸。可是却没想到忽然之间就风云变幻,关于儿子的消息纷至沓来。又是说儿子贿赂马文升,隔绝海西部;又说儿子劫杀了袁国忠,是为罪人;接下来朝廷连施重拳,又是免马文升,又是免司夜染……   朝廷对董山一直没有一个明确的说法,他便也不敢去接儿子尸骸回来。   倘若儿子当真被朝廷问罪,那就该死无葬身之地,他如何还敢去请骸骨?   等了半年,朝廷终于不再有新的消息传来,看来已是尘埃落定。孟特穆便尝试着上疏朝廷。朝廷竟然也有恩旨来,允许他接回儿子的骸骨,同时没有裁去董山原本执掌的建州左卫,而是将建州左卫都指挥同知的职位给了董山的儿子妥罗承继。   孟特穆便以谢恩为名,带着董山的儿子妥罗进抚顺关,伏祈骸骨的同时,也请求看望自己的女儿爱兰珠。   .   爱兰珠此时已经是山海关总兵袁星野的夫人,受了朝廷诰命。便是老父到来,都该行礼。   虎子身在山海关,借故并未来见,只是爱兰珠在私宅见了老父。   董山大势已去,孟特穆也明白,此时再做任何追究已经毫无意义。且为了建州女真的生存,他只能反过来感谢朝廷。于是见了女儿,非但没有半句怨言,反倒十分的客气。   见女儿这几年间,已经长大了,隐隐然已经有了大将之妻的气度。他这心下倒也宽慰。   只是两父女却没什么可说的,爱兰珠也只是吩咐塔娜给妥罗拿果子,父女间已是生分了下来。孟特穆便瞄着爱兰珠身侧,迟疑地问:“……不知我那外孙,现在已经长得多高了?”   爱兰珠明白阿玛问的是狼月。对外,现在都称狼月是少将军。依着爱兰珠自己的性子,自然是不想叫阿玛瞧见狼月,毕竟那也不是阿玛的亲外孙,犯不着叫人家那么尊贵身份的小公子还要叫她阿玛一声外公。   可是事到了眼前,阿玛这么明确地问起来,若是不叫阿玛看一眼,反倒惹人起疑。   无奈,她只好嘱咐塔娜将狼月带出来。   两岁的狼月高高扬着头,紧抿着红唇走出来。不过两岁大的男孩儿,话还说不太流利,可是通身上下的气度却叫人十分瞠目。   ------------   【稍后第二更~】 ☆、16、怎么办,我也是个自私的父亲呢   见了孟特穆,狼月竟然也没听塔娜的介绍,没叫外公,只是高高抬起下颌,道了一声:“都督好。”   孟特穆便眯起了眼睛,上下左右地打量着狼月。   爱兰珠心下不托底,便给塔娜使了个眼色,让塔娜将狼月和妥罗两个孩子带到院子里去玩儿。院子里有全套的木雕的刀枪剑戟、斧钺钩叉,男孩子见了都喜欢,原本陌生的两个孩子便也很快玩儿到了一起去暇。   门内,孟特穆却迟疑地问女儿:“……这是你与袁星野的孩子?”   爱兰珠心下便是轰地一声,手里端着的茶盏险些脱手砸在地下。   稳当了片刻,才抬眼望过去:“阿玛这是什么意思?”   孟特穆也不能确定什么,只是觉得不对劲:“那孩子的形容气度,哪儿像你和袁星野?”   爱兰珠死死攥住茶杯。   阿玛终究是建州的首领,这双眼睛也是毒。更何况也是狼月那孩子天生的形容气度,活脱脱就是个大人的模子里倒扣出来的。虽然这两年虎子为了护着孩子,反倒自己像个孩子似的努力去模仿着大人,一改他自己从前的耿直飒爽,倒一日一日越发见了大人的那种阴冷岛。   可惜纵然虎子用足了气力,不是一个人依旧不是一个人,狼月身上还是不可避免地开始出现了大人的影子。   “怎么就不像?”   虽则自己心里也是打鼓,可是嘴上爱兰珠却不能吐一句软,非得将阿玛的疑心都打消了才行,否则后患无穷。   爱兰珠说着一声冷笑:“阿玛,女儿知道你心里对女儿存着气呢。还不就是因为二哥的缘故!你觉着女儿没救二哥,而你老自己又无力救,所以今儿这说的是来看我们母子,实则是来秋后算账来了吧?!”   “算账不要紧,阿玛你都冲着女儿来,别故意对着我的孩儿挑三拣四!怎地,我的孩儿不好?在你老眼里,怎么也比不上二哥的儿子妥罗,是不是?好啊,那你老就带着你的宝贝孙子回建州去得了,何必还要这么假意惺惺地来看我们母子?”   孟特穆被女儿给骂懵了,连忙摆手:“丫头!你别胡乱怪罪阿玛!你阿玛我不是那个意思!”   “不是那个意思?”爱兰珠迭声冷笑:“那你老又是哪个意思啊?”   孟特穆皱了皱眉头:“为父只是觉着那孩子的形容气度跟你和姑爷都一样;更要紧的是……”孟特穆摇了摇头:“那孩子的眼睛,怎么不是纯黑的?”   爱兰珠头上的冷汗都快下来了。   阿玛说的没错,别的还好说,她还能死撑,只是随着狼月一日一日长大,他眼睛的颜色竟然也开始显现出宛若大人一样的淡色眼瞳来。兰公子说过,大人的眼瞳是淡色的与他幼时中毒有关,不应是天生,所以她也虎子也都希冀狼月的眼睛不会变色。可是事与愿违,小的时候还没看出来,现在渐渐长大了,那眼瞳的颜色竟然也一点点地变浅了!   私下里又问了大人几回,才知道大人的母亲与巴图蒙克的母亲乃是姐妹,都是来自草原的汪古部,因该部有白肤碧眼的血统,所以可能狼月继承的不是大人身子里的毒性,而只是隔代承继了大人母系那边的血统。   可是这里有自然不能跟阿玛说,她便一声冷笑:“那又怎么了!彼时我生下他的时候,是二哥派了四十二他们来劫我的时候!我生他之前受了惊吓,这孩子好悬生不下来;后来生下来了也说在胎窝子里就带了火,于是眼睛里时常起一层白膜——哈,如此说来就又是二哥送我的大礼呢,阿玛不提我也就不想提了,可是阿玛竟然还能厚着脸皮当真问到这件事儿了!”   “阿玛为了二哥的事而怪我,可是何曾为了我的安危责备过二哥一句?问问他董山彼时派人来从我婚礼上将我抢走时,还将我当不当成自家妹子,还顾不顾我和我孩儿的死活?!”   孟特穆终是理亏,加上爱兰珠一句不让,孟特穆便也什么都不敢说了,只能垂首叹息:“丫头,算是阿玛说错了,你别再发脾气。”   爱兰珠见阿玛终于屈服,这才悄然松了口气,坐正了轻哼一声:“阿玛今儿特地带着妥罗来见女儿,定然不单单只为重叙天伦。阿玛有话就直说吧。”   见女儿已然看出了他的用意,孟特穆一时也是忍不住悲从中来。   “丫头啊,可怜可怜你阿玛我白发人送黑发人,而且是两次。当年你大哥死去,我已经掉了半条命,如今你二哥又……”   长子、次子,他孟特穆一生戎马倥偬,却没想到竟然连失两个继承人。如今就算朝廷没有计较董山的罪,没有裁并建州左卫,而是将建州左卫赐给了孙儿妥罗。可是妥罗还是个孩子。倘若哪天他也撒手西去了,那么建州卫和建州左卫又将何以为继?到时候他同母异父的兄弟凡察一定会设法将这两卫吞并,合入凡察的建州右卫;更何况还有强大的海西各部的虎视眈眈,还有老冤家野人女真的不依不饶!   “丫头啊,为父知道你不能原谅你二哥,可是妥罗却是个好孩子,跟你二哥   不一样。为父这次来,就是想叫你见见这个孩子。若是将来有一天……为父不能再扶持着他长大了,丫头,你是他的姑姑,你是咱们建州的格格,你不能不管他,你得扶着他,守住了咱们建州卫和建州左卫啊。”   爱兰珠听得也是心酸。   当日她与兰公子说得明白,她求兰公子饶过建州百姓,兰公子和大人也都做到了。因着为袁家报仇,大人也只是用计将二哥一个人诛杀在路上,却没有因而问罪整个建州,没有兵发建州……二哥该死,罪有应得,他那条命是欠给人家袁家的;可是从此建州却也可能因此而群龙无首,到时候遭殃的还是建州百姓。   而老父,无论当年如何纵横沙场,也终于还是岁月不饶人。   爱兰珠垂下眼帘:“可是我现在已经不再是建州人。嫁人随人,我现在已经是大明的总兵夫人,再管不了建州的事。况且妥罗她也有自己的额娘,大不了将来叫他额娘替他听政就是。”   孟特穆急急说:“丫头,就因为你是大明的总兵夫人,所以唯有将妥罗托付给你才稳妥!妥罗是有额娘,可是一旦将来朝廷对建州生了其他的心思,他的额娘如何有能力阻止?丫头,唯有你,唯有你啊……”   .   送走了孟特穆,爱兰珠急急叫去见司夜染,将孟特穆都察觉了狼月形容独特的事情说了。爱兰珠急急道:“大人,孩子越来越大,只怕特征越来越明显。大人请早做打算……”   她阿玛孟特穆还好说,总归是隔着远,也不敢乱说话,可是就在眼前就有长乐,就有朝廷其他的官员。到时候若他们都瞧出来……那就糟了!   司夜染听了,红唇也只是微微勾起。   他的孩儿,纵然寄托于他人名下,可是那相貌气度却永远都是折损不掉的。   他朝爱兰珠点头:“这两年来,你辛苦了。我会尽快带狼月离开,你放心。”   爱兰珠闻言狠狠一怔:“大人说什么?您要带狼月走?”   爱兰珠说是叫大人早作打算,可是她却没想让狼月离开啊!狼月……虽然不是她自己生的,可是从这孩子出世到现在,她一天都没离开过。狼月已经成了她的心肝,她如何能受得了某一日身边再没有这个孩子?   司夜染却也轻轻一笑:“爱兰珠,为了狼月,这两年来你来虎子都冷落了。为了陪着狼月在抚顺关与我在一起,虎子赴山海关任职,你竟都没跟着一同去。这两年来已是太辛苦你们两个,我父子不可再拖累你们两个。”   “我不在乎!”爱兰珠急得恨不能拽住司夜染的衣袖:“大人你别吓我,求你收回前言。我,我不能没有狼月啊……”   司夜染凝视着她,却缓缓摇头:“可是我也是个自私的父亲呢,虽然你和虎子都很好,还有藏花自然也很好,可是我忍了两年,却再也忍不了看着我的孩儿们跟着你们呢。对不住我要将孩儿们都收回到我自己的身边来,我要亲自,抚养他们长大了。”   当晚,一封迷信也从辽东送往京师。   只有三个字:“开始吧。”   办完了袁家的昭雪案,兰芽却停下手来,暂时没有动袁家的案子。   她在迟疑,她在舍不得,他都明白。   可是孩子已经渐渐长大,为了孩子,已经必须痛下决心。   -   【大家的月票给新文吧,谢谢~】 ☆、17、太子之争①   司夜染密信送回京师那天,京师也正在办喜事。   宸妃的皇子朱祐杬也满了两周岁,生得眉目俊朗,性情平顺。最最难得的是,不过两岁大的孩子,寻常却极少哭闹,言谈举止之间颇有超乎年龄的通达之气。   宫里的老人儿,甚至包括张敏和贵妃都不能不承认,说这孩子隐隐然十分有皇帝当年的气度。   当年英宗先庙被草原掳走,正是大明朝野上下大乱的时候,危难之际为稳国本,立了当时才两岁的朱见深为太子。彼时所有人的心都悬在如何营救回先帝的事情上,就连皇上的亲娘、彼时的周贵妃都顾不上照顾自己只有两岁的儿子……于是那时候的朱见深便早早地被迫长大了,再也不在人前掉一滴眼泪。   如果说皇上当年这样超乎年龄的成熟还有不得已的缘故,而今天的皇子全然没有环境之忧,竟然还能如此,那就只能说是天家父子,自然相像。   皇家与宫廷,但凡说哪个皇子最像他父皇,其用意自然也就是说这个孩子最为适合继承大统岛。   于是朝野上下的奏疏如雪片一样地递上来,都说皇上虽然春秋正盛,然子息却不繁盛,自从悼恭太子夭折之后,后宫再无所出,天下群臣都忧心忡忡。幸得宸妃娘娘诞下皇子,乃是上天护佑,伏祈皇上顺天应民,早立储君,以顺天命、稳民心。   实则这话早就有了,从当初朱祐杬刚出生,乃至满月、百天、周岁,这样的话许多臣子也都说过了。可是彼时皇上都说皇子年幼,早封太子是压着他的命数,让孩子不好养,于是此时暂时搁下不提。   而此刻的时机却是不同。朱祐杬两岁了,皇上自己当年也是两岁立的太子,便再无推诿的理由。   果然,此次皇帝也没有如从前,将奏疏朱批后立即赐还,而是留中不发。朝臣们心下便也是更加有了底,相信皇上这一回是真的要册立储君了。   于是借着朱祐杬生辰的由头,外臣们的礼物铺天盖地送往万安宫。他们认为这一赌必中,宸妃必定是将来的太后,朱祐杬则自然是当仁不让的太子。   这般后宫独一份儿的尊荣,自是让万安宫上下欢喜得合不拢嘴。可是身为主角的宸妃邵氏,却是怎么都笑不出来。一日一日地见方静言和海澜、湖漪呈上的礼单,不论上头列录的有多稀罕的玩意儿,她也只是淡淡瞄上一眼,然后吩咐了海澜挑上好的送一份给贵妃去,其余的便都直接锁进库房,再不过问。   外头人是不明白,宸妃身边的海澜、湖漪,外加方静言又如何能不明白?   外人笃定朱祐杬是太子,因为是当朱祐杬是在世的皇子里头最为年长的,视为皇长子。无嫡立长,这是天经地义。可是他们自己如何不明白,自家皇子根本就不是最年长的,冷宫里还有一个呢,那位已经差不多五岁了!   尤其海澜这样曾经亲眼见证过吉祥当年陪伴在僖嫔身边的故事的,就更知道吉祥是个什么样的人,吉祥怎么可能坐视这所有的尊荣都归了如今的宸妃,而她和她儿子什么都没有呢?   宸妃自己也是如此,这两年来但凡饮食、用药、甚至香粉花露都用得极为小心。她身边的人都明白,这是宸妃担心吉祥得了机会给她和皇子下蛊或者下毒。   .   万安宫里的人看似烈火烹油,可是实际上却过得提心吊胆;实则冷宫里的情形又能好到哪里去?   一日一日地看着自己的儿子长大,一日一日地却还是没有皇帝的准信儿,又要一日一日地看着外头的群臣不断劝进,恨不能想要将宸妃的儿子直接拱上太子之位方才罢休,吉祥这一颗心分明是被扔在火里烤、油里煎一般啊!   所幸身边还有废后。若论后宫最能忍得的女子,非废后莫属。废后不时在旁提点,才让吉祥没有因为心急和嫉恨而做出傻事来。   也幸亏有废后的教导,她的儿子倒是与她不是一样的急性子,而是天生沉静,眼如古井,举止有度。   这般冷眼看着,根本活脱脱是又一个朱见深!吉祥便更觉心灰。   冷宫日月长,唯一的快慰倒还是月月那个孩子。尽管兰公子对此颇多警惕,然则每次都是皇上宣月月进宫,皇上自己说想念月月,要月月进宫伴驾。而只要进宫,大包子就能设法将月月带来。月月本就比吉祥的孩子大,且女孩子早慧,于是后来的几年,就算皇上不宣,或者就算兰公子有心拦着,月月也会因想念冷宫里的皇子,而主动恳求进宫。   吉祥开始对月月还不待见,总归是因了兰公子的缘故,可是后来渐渐看着自己那生下来仿佛都不会笑的儿子,一见月月来就难得开心,且绕着月月打转,就连望着月月的神色里都是淡淡静静的微笑时……她这个当娘的,终究也心软了下来。   这般来往之下,已是到了眼前这个不能再不有所作为的时候,否则一旦皇上在朱祐杬的两周岁生辰上宣布立储,那她吉祥母子就将生死难料……于是她借着月月的口,说要见兰公子一面,请兰公子务必前来。   .   这几年间,吉祥并非没有设法想见兰芽过,可是她也都是托大包子和煮雪带话;而这一次,竟然是月月说的。   月月回来的时候玩儿累了,窝在兰芽膝上闭上眼睛,已将睡着。   月月五岁了,五岁的女孩儿已经隐隐能看得出长大之后的模样。她很美,既有岳家清正的风骨,又有雪姬天生的妩媚,这样的女孩儿便天生就是惹人疼的。   月月窝在兰芽怀里,柔声细气地说:“公子就去见见毛毛的娘吧。还有毛毛,他真的是很乖巧的,公子去见了,一定喜欢。”   兰芽怔了一下:“你叫那孩子,毛毛?”   “嗯。”月月闭上眼睛半睡半醒:“谁叫他的头发长长的呢?吴娘娘说他是连胎发还没剃过,便也不能梳理起来。而且他还没有名字啊,我又不知道怎么称呼他,只好给他取了一个我能用的名字喽。”   这样一听,兰芽也是忍不住悲从中来。   身为皇家血脉,却五岁了还没剃过胎发,连名字都没有。身在皇宫,却要隐姓埋名,不让世人知道自己的存在……这样的境遇让她如何不联想到从前的大人,还有今日她的两个孩子。   算算年岁,孩子们都应该三岁了。可是回到京师这两年多来,皇上却再不派她外差,她只能死死被禁锢在京师里,寸步难离。   这天下,这些身为皇家血脉的、本该都姓朱的孩子们,怎么一个个儿地都这么可怜呢?   还有,不光那几个皇家的孩子,还有眼前的月月啊。   月月五岁了,天生聪颖,她早已经知道悄悄地跟煮雪打听,谁是她爹娘,她爹娘去哪里了,为什么她没有名字只有“月月”这个小名,还有——兰公子待她这样好,可是兰公子究竟是她的谁……   这些问题煮雪都回答不了,每次都悄悄来兰芽面前掉眼泪,说该怎么办,孩子一天一天地大了,总不能再寻些哄着小孩儿的话将她糊弄过去。   彼时兰芽也只能无声落泪。   月月的问题,唯有正式开启她岳家的昭雪案才能解决。可是她却又迟迟狠不下心来,于是便荒疏了岁月,对不起月月,对不起兄长和雪姬,更对不起爹娘在天之灵……她竟然叫他们等待了这么久。   今晚月月又这么亲口跟她提出要求,兰芽抚着月月的长发,终于点头。   “好,公子就听月月的话,去见见毛毛和他娘。”   .   寻了个进宫当值的机会,兰芽悄然去了冷宫。   她悄悄地走,实则也在悄悄打量冷宫内外。   虽然人们还是习惯地将吴娘娘居住的宫苑叫做冷宫,可是实则冷宫早已不是冷宫了,当年太后和皇上已经将吴娘娘恕出。只不过废后自己心灰意冷,不想离开,所以依旧还住在这里,这里就还依旧叫冷宫罢了。   冷宫便仿似民间的监狱,自然是要设守卫,不准冷宫里的人逃出去,也不准冷宫外的人随便走进来。从前的大包子他们一群内侍,承担的就是这样的职责。可是随着冷宫不再是冷宫,这层守卫便也都撤了。   可是兰芽这一路走来,只觉这明里暗里的守卫非但没有减少,反倒增多了。   -   【稍后第二更~】 ☆、18、太子之争②   这些人外人未必认得,看起来也只是普通的内侍罢了,可是兰芽却认得。因为这批人是锦衣卫训练出来的,卫隐亲自负责。此事卫隐在一年前就悄然告知了兰芽,兰芽也隐了身份去看过。虽然百十多个人呢,难以一眼记住,可是兰芽是画画儿的,眼睛最善于捕捉人的形体特征,于是大体便留下了印象。   卫隐当日只是说,这批人是宫里交过来,让他给训练着的,却不知道是派什么用场,且不是司礼监的人送来的。   司礼监身为二十四衙门之首,统摄所有内官,于是给内侍们派差事都得是司礼监行文,或者派人来送。而这些人竟然不是司礼监派出来的,却还是内侍……   兰芽便沉吟了一下,淡淡点头:“那我明白了。你也不必管其它的,只用心训练他们就是。”   试问这宫里,她的御马监不过是跟司礼监分庭抗礼罢了,也没敢不把人家司礼监放在眼里过;这般算来,宫里当真敢不将司礼监放在眼里的,也就一个地方儿了——乾清宫。   于是这批人她心下也悄然地留意过,却没成想原来是给用在冷宫这边了。   兰芽便不由得停下了脚步,扶着宫墙稳当了好一会儿。   ——便由此事,也能猜出皇上心意一二。   兰芽闭上眼,如此便不难想明白,皇上为何将这些人交给卫隐去训练,明明瞒着司礼监,却分明没想瞒着她……又正如皇上这几年来隔三差五就以他的名义宣月月进宫,而每一回月月都实际上是被大包子带去了冷宫。   皇上心,海底针,可是皇上却分明留下了线索给她,要她懂。   兰芽深吸口气,知道,这一趟冷宫之行,就算没有月月的恳求,她也是必须得来了。   .   可是前头这些缘故,吉祥却不知晓,她见着兰芽来,只当兰芽还是心不甘情不愿岛。   以吉祥现在的处境,能做的唯有两件事:一为交换,二为胁迫。   吉祥便盯着兰芽,急迫地说:“以月月现在与我孩儿的感情,将来若我孩儿登基,我必定不会亏待你那侄女儿。岳兰芽,想想吧,你岳家若能走出一位皇后,你岳家该是何等的光耀门第!”   兰芽却只是淡然一笑:“吉祥,我不喜欢你用月月来要挟我。至于我岳家出不出皇后——你我心知肚明,若我真的在乎,那我自己早就是皇后,还轮不到我的侄女!”   吉祥一声沙哑的冷笑,心中恨意陡然又起:“难道说,你不想帮我孩儿拿到太子之位,是因为你和他还在惦记着这个皇位?!”   兰芽只能叹息:“吉祥,你在宫里也已经呆了这么多年,难道对这宫廷还看不破么?纵然登上皇位又怎样,你道皇上他真的开心么?我是舍不得我的相公、我的孩儿去做那个孤家寡人。”   吉祥心下也是黯然,却只能抓紧了衣襟,死死绞在指间:“可是我的处境终究与你不同——你有的选,可我没得选!我母子就身在宫中,如果拿不到那个位子,我们母子便只有死路一条!宸妃那个J人,为了她和她儿子,她若得势,她一定会杀了我们母子的!”   兰芽深深凝望吉祥的眼睛,缓缓垂首。   “吉祥,如果你能放手,如果你肯的话,我实则并非没有办法带你们走。宫墙虽高,却并非天衣无缝。只要你能舍得下这份荣华富贵。”   吉祥也怔了怔,随即一脸的痛楚:“可是,凭什么!明明我的孩儿才是皇长子,明明我的孩儿才该是大明的皇太子,我凭什么要拱手让人?倘若他不是皇上的儿子倒也罢了,可是他偏偏就是,这就是上天的决定!”   吉祥死死盯住兰芽:“你不明白的,就算你是大学士的女儿,你也不会明白的——我自己本就是大藤峡的公主,公主啊,可是我却沦为了大明宫廷里最卑微的宫女……十年冷宫,我忍辱负重地长大,都是为了这个皇位!”   “你岳兰芽能放弃满门的仇,可是我吉祥却不能忘记我族人的仇!你知道么,我现在一闭上眼睛就是那满山满谷的尸横遍野,血流成河!我杀不了朱见深,我也要夺走了他的皇位,以此来为我族人报仇雪恨。”   她含恨笑起来:“你能想象到么?将来有一天,这大明的皇位上坐着的人,竟然流淌着一半我大藤峡的血脉,哈哈,哈……这才是对朱家皇帝,对这大明朝廷最大的报复,是不是?”   她说完,缓缓黯然下去:“从前,我以为我争得这一切都是为了……他。可是他终究不要我了,也不要皇位了;可是我自己却不能放弃。不然你说我活下来,这么忍辱负重低活到今天,还剩下什么意义?”   兰芽听得也是苍凉,大藤峡曾经的灾难,甚至吉祥今日的处境,一定程度上也都是为了保护当年的大人……所以这些年,发生了这么多事,大人却也没有狠下心来除掉她。   兰芽垂首望着自己的指尖:“可是你想让我怎么帮你呢?”   吉祥霍地抬起眼来:“杀了宸妃的儿子,你替我除了那个孩子!”   兰   芽却直接拒绝:“不,孩子是无辜的。”   “那你的意思是不想帮我了?”吉祥恼怒起来,双眼森然,像是来索命的厉鬼。   “岳兰芽,如果你不帮我的话,那我就把司夜染的秘密都说出来!我要让皇上,让朝堂,让天下所有人都知道他是谁,让所有人都明白我大藤峡人千万条性命都是为谁而死!”   兰芽一把抓住吉祥的手腕:“你敢?!”   吉祥盯着兰芽的眼睛,沙哑地笑起来:“我当然敢,我有什么不敢?!宸妃的儿子都要被册封太子了,我母子所有的念想都要断了,这时候我还有什么退路,我还有什么不敢?”   这一刻,眼前这个一向不可一世的兰公子,在她吉祥面前,眼中终于流露出了一丝惧意。吉祥觉得好高兴,她忍不住笑,笑得苍凉。   “兰公子,我吉祥从来就不是面慈心软的人,你知道我说到做到!——倘若这次你不帮我的儿子成为太子,我发誓我就先毁了你的大人!不信咱们就试试看!”   .   兰芽也紧紧盯住吉祥。   她不是做不到,更何况皇上的心意她已经能大体猜到——只是她不喜欢受人胁迫。   两人正在僵持之中,门上忽地轻轻敲响。   吉祥一怔,霍地转头望向门外,低低喝问:“谁?!”   只听外头悄悄簌簌地响,然后一个小小的声音说:“娘,是儿子。”   这一瞬,两个女人的面上都瞬间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吉祥迅疾收回面上的阴森,而兰芽也深深吸气,收回眼中的冷意。   “娘,儿子进来了。”   门声簌簌,一个小小的身影走了进来。   看见这孩子的第一眼,兰芽的眼泪便险些掉了下来。   这孩子……竟然穿着一身破旧的女装。   想来就是因为他的身份不能暴露,而这冷宫里也不能有男装,于是给他穿的职能是改小了的女装。纵然可以用针线稍作修整,可是那用料和花样却终究还都是女式的。   而这孩子的头发,果然如月月所说的,长长地垂落在腰际,发质却是偏软的。显然是没有剃过胎发,所以还没能长出更柔韧的新发来。   这是皇帝的长子,以兰芽的臣属身份,应当跪拜。   兰芽盯着这孩子,一时倒是不知该如何进退。只能立时站起了身,定定望着他。   没料想那孩子却自己向她扬起头来,满眼含笑:“公子好。小子来为公子上茶。”   兰芽急忙望一眼他小手颤巍巍端着的托盘,里头只有一盏粗瓷茶碗,里头是粗茶。   兰芽心下狠狠地疼,忙接过来,低声说:“怎么敢有劳你。”   那孩子却目光沉静,只淡淡地笑,并没有任何初见生人的瑟缩:“公子勿怪。我娘她近日心事挂扰,所以公子来了这许久,还不见我娘给公子上茶。吴娘娘近日也是身子不好,咳得厉害,我只好先让吴娘娘睡了,自己给公司烧了这茶。”   “傻孩子……”兰芽的眼圈儿一下子就红了,“烫了手可怎么好?”   想来才是还不满五岁的孩子,又是皇家血脉,怎地竟然都学会了自己烧茶……   那孩子却依旧恬静地微笑:“这里没来过客人,可是公子却又不同。公子是月月的亲人,我就算烫了手,也一定不可以慢待了月月的亲人。” ☆、19、太子之争③   离开冷宫时,兰芽已经决定了要帮吉祥母子。   不是为了吉祥,是为了那个孩子。   实则兰芽原来不无担心,有吉祥这样的母亲,那孩子若也学得吉祥的那份阴狠,那这孩子若登上皇位,岂不是一大祸事。   她从前没见过这孩子,也只是侧面听着煮雪和月月的讲述。煮雪能跟着去冷宫的机会少,都被大包子各种借口拦住;于是她对于那孩子更多的印象则是来自月月。   可是月月终究还是孩子,她识人的本事终究有限,于是兰芽自始至终对吉祥的儿子还是心有顾虑。   却没想到,今晚见到的这个孩子平和通顺,气度天成,小小的年纪竟然比他娘更懂得礼数,更沉得住气犍。   虽则说朝野上下也都传说宸妃的皇子朱祐杬也是天性沉稳,平和近人,但是那孩子身边有他娘的指点。   一个两岁的孩子,能看出什么天性沉稳,平和近人来?这话传出来自然更多是宸妃的授意。为的就是造成舆.论,给人刻下深刻印象,说这孩子十分肖似皇帝罢了。   今日的宸妃,昨日的僖嫔,又哪里是省油的灯?就算手段未必如吉祥毒辣,但是她的心思深沉、善于隐藏,可能更在吉祥之上。   如今宸妃占尽天时地利人和,就连贵妃也都站在她这边,为她的儿子立储而推波助澜……若有朝一日朱祐杬当真被立了太子,那这个宸妃就更难想象会办出什么样的事情来。   可是吉祥的孩子则正好相反,吉祥在育儿的手段上绝对比不上宸妃,她自己都压不住火气,又如何能教出天性沉稳的儿子来?   所以在这两个皇子中间,朱祐杬的所谓天性沉稳,从目下的年纪来看,更有可能是被他母亲宸妃伪装出来的;反倒是吉祥的儿子,是真正的天生气度。   .   兰芽出了冷宫,没急着回灵济宫,而是去了乾清宫。   她将大包子单独找出来,立在明月皎洁里望住他:“你是不是当真希望冷宫里的小殿下成为太子?”   大包子这大晚上的忽然见兰芽来找他,且说了这样郑重的话,心下便也明白了几分,便竟然撩起袍子噗通就跪下了:“公子是也想帮咱们小殿下了,是吧?”   兰芽不置可否,只是抬起眼睛望向夜空。   “为了争夺这个位子,古来都是难免血溅宫墙。咱们这次道理一样,总会有人为此丢了性命。大包子我且问你,若要你为此事去死,你可心甘情愿?”   大包子微微一怔,随即却面色沉静下来,“只要公子能给我一个信心,让我丢了性命却当真能让咱们小殿下登上太子之位。”   兰芽却摇头:“你要我给你一个信心,我自己尚且不知信心从何而来。别说你丢了性命,实则如果摸不准皇上的心意,我本人缠绞其中,也会没了性命。”   大包子听得面色一变,“公子,我大包子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我不怕死,我只是不想死得毫无意义。公子也明白,吉祥和小皇子如今孤立无援,吴娘娘也只能帮忙照顾饮食起居而已,吉祥在外头也就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虽然愚钝,可是好歹是伺候在御前的,皇上这边但凡有个风吹草动,我还能给吉祥通个风、报个信。倘若我也毫无意义地死了,那吉祥到时候就真的是任人宰割了!”   可不,大包子说的没错。相比于吉祥的孤立无援,宸妃此时正是烈火烹油,朝堂内外主动去效忠的人不知有多少。倘若大包子真的一条命什么都换不来的话,那吉祥既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兰芽垂眸斟酌:“……只是此事若想成就,必须得有一个御前的人,不怕死。”   大包子也为难下去,连连自责:“都是我没用!虽然在乾清宫伺候的时日也不短了,可是竟然没交下什么知心的人。”   兰芽盯着大包子,心下也是叹息。   实则也不怪大包子,谁叫前寝宫是皇上的一亩三分地呢?以皇上的心机,如何能允许你大包子拢下自己的人脉?在皇上眼里,乾清宫这里里外外的人,除了张敏一个之外,其余的人都只能是皇上他自己一个人的奴才,只听命于皇上一个主子才行。   想到那些人,兰芽心下不由得微微一动。   她想到了张敏。   可是就像皇上难以猜透一样,这些年始终陪在皇上身边的张敏,也一样不意把握。   大包子见兰芽沉吟不语,忙问:“公子可是打了退堂鼓?公子既然决定了帮咱们小殿下,便不能再改主意了呀……”   兰芽顿了顿,“你去悄悄问问张敏,能否见我一面。”   大包子一怔,不解其意,却也连忙起身:“公子稍等,我这就去问。”   .   兰芽独自站在宫墙夹道里。宫墙悠长,银月静袅,但凭这九重宫阙原本是如何的红墙金瓦,可是这一刻却也都同样褪色为黑白两色。与这天下每处家宅都是一样。   天家富贵,论到子嗣承继上,实则与普   通百姓家又有何异?   兰芽骋目四望,想起那一回进乾清宫来,张敏亲自送她出去,步履轻缓里娓娓地说:“……告诉小六,他的福分啊,在后头呢。”   .   少顷大包子便回来了,目光中闪烁着惊疑:“公子,张公公说正等着你呢。”   张敏和兰芽之间,明明许久未曾见过面了,可是这一刻却仿佛无言而有默契。这默契叫大包子怎么都猜不透。   兰芽便心下一定:今晚的关键都在张敏见或者不见的这个态度本身。   张敏若见了,此事便已成了大半;张敏若不见,此事便需要从长计议。   .   万安宫,今晚也不平静。   宸妃也在遥遥关注着兰芽以及冷宫的一举一动。   越是临到了儿子的两岁生辰,她心底也跟着越紧张。她知道吉祥绝不是坐以待毙的人,在这立储前最后的短短时间里,吉祥一定会拼了命地想办法翻身。   吉祥手里有什么牌,宸妃心里自然也是清楚。现在就算司夜染不在京中,可是京中毕竟还有这个兰公子啊!   就算看起来兰公子跟司夜染已经闹翻,可是谁就能肯定这个兰公子不会偏帮着吉祥?   于是近一年来,宸妃也十分想要与兰芽走动近些,时常赏赐些东西叫送去御马监或者灵济宫。兰芽也都不咸不淡地受了,回头就再回礼,送来的是比宸妃赏赐的更要多一倍、好上一倍的礼物,礼数上周全得叫宸妃挑不出毛病来,可就是一次都没有亲自进她万安宫谢恩。   兰芽这样的举动便叫宸妃心下更是慌乱。   今晚无眠,虽然她今晚并不知兰芽隐秘进宫来见吉祥,可就是不知怎地怎么也睡不着。   听见娘娘起身的动静,海澜忙走进来:“娘娘可有什么吩咐?是不是口渴了?”   宸妃怔怔坐在榻上,目光发直。   “本宫想起来了,这个兰公子为何胆敢这么冷着本宫!因为本宫是杭州镇守太监送进宫里来的,名义上是那怀贤的女儿。当日兰公子在杭州与我干爹作对,本宫曾给干爹写过一封信……想来我干爹死后,那封信怕是也落到了那兰公子的手里,她因此而记恨本宫,于是此时才这么不识抬举!”   海澜听得迷糊,忍不住低声问:“娘娘许是想多了吧。既然怀贤是娘娘名义上的父亲,您从宫里写一封家书又有什么要紧。凭什么那兰公子便这么记恨了?”   宸妃凝着海澜:“……你不明白。因为我干爹镇守杭州多年,早就发现了司夜染的身份有疑点!这司夜染和兰公子才会借机除了我干爹,杀人米口。从那封信,他们许是也怀疑本宫早就知道了,于是跟本宫必然势不两立!”   海澜听着也担心:“如果西厂不支持娘娘,那咱们殿下议储的事还当真难办。娘娘,恕奴婢直言,一个西厂可顶数十朝堂文臣啊。”   “本宫当然明白!否则也不至闹心如此!”   宸妃咬住袖口:“得想个法子,一石二鸟。既能除了这个兰公子,又能除了冷宫那个孽种去!”   .   兰芽走进张敏的房间。   张敏正费劲想从榻上爬起身来迎接。   一灯如豆,张敏的命数也如这残灯一般,说不定随时一股风来,就断了。   兰芽瞧着也是心酸,便连忙走上前去扶住,迭声说:“伴伴别动,您躺着说话。”   -   【收尾阶段,某苏得拢拢思路哈。今天先一更,明天见】 ☆、20、太子之争④   张敏轻叹一声:“那咱家就失礼了。”   兰芽忙道:“伴伴切勿客气。”   张敏便躺回去,转眸凝注兰芽:“我那徒弟郑肯的事,咱家也听说了。多谢公子给他安排了前程,让他这辈子衣食无忧。”   张敏说的是他从前的那个徒弟郑肯,因跟着李梦龙吃了挂烙,从乾清宫被撵出去了。   因曾经是御前的人,谁都不敢用,又是个阉人,能干些什么呢。是兰芽找着了邓肯,给安顿到了御马监,搁在隋卞的手底下,叫去管各地皇庄。这差事的职司虽然不高,却是肥得流油的美差,郑肯这一辈子也当能富足一世犍。   张敏说着也是老泪纵横:“不瞒公子,咱家之所以放心不下郑肯这个孩子,不仅仅是我们师徒两个情同父子,咱家将他当成自己儿子看了,还指望着将来他能给咱家送终……实则也更是因为咱家对那孩子心有亏欠啊。”   兰芽垂下头去:“是因为李梦龙。邾”   是因为李梦龙,可是外人眼里的此事,与知道内情的人眼里的此事,却是两回事。   外人眼里的此事,不过是认为李梦龙是个妖道,骗得皇上的恩宠之后,竟然伺机做大逆不道之事。而被派到李梦龙身边伺候的郑肯竟然没能发现李梦龙的真面目,未能及时作出预警,所以该罚;   可是在兰芽和张敏,或者皇上眼里,又岂会是这样简单?   张敏顿了顿,凝视着兰芽:“公子聪慧,看来已是都明白了。没错,皇上和咱家早就怀疑这个李梦龙身份有鬼,且是灵济宫送进来的人,如何能不多加个小心?于是为了护卫着皇上,咱家便将自己手底下最信得过的郑肯派到了李梦龙身边儿去。名为伺候,实为监视。”   兰芽点头:“晚辈明白。”   这也就是皇上一贯的做事手法,他若担心自己身边的哪个人,即便那人自己未曾暴露,皇上也会提前派人到那人身边去盯着。总归要将那人的一举一动都收拢在掌心掌握着,才能放下这颗心来。   张敏说着叹气:“郑肯那孩子做得不错,可惜还是没防备住李梦龙登上万岁山去……实则咱家心下也是糊涂,那李梦龙也是个谨慎的人,怎么就忽地做出了那么个鲁莽的举动来呢?”   兰芽垂下头来:“伴伴今晚是累了吧?竟与晚辈说了这么多。如果伴伴是累了,那伴伴就歇息吧,晚辈不会记得今晚的任何一句话。”   今晚的张敏竟然有与她主动谈及李梦龙,甚至有触及到李梦龙真实身份的意思。这不是张敏一向的做派。   张敏却笑了:“公子勿惊。咱家今晚既然允了公子进来,便是想跟公子说说心里话。”   他说着眯眼望向桌上那一豆残灯:“公子方才进门来看了一眼咱家,接着就看向了那盏残灯。公子想来也是明白,咱家命如残灯,已然是时日无多了。”   兰芽惊得连忙起身施礼:“晚辈不敢!”   “公子不必不敢,公子请坐。”张敏自己倒是豁达:“人有天命,到了咱家这个时候,反倒已经不怕死了。现下唯有想在死之前将自己悬心不下的事,多办明白一件是一件。公子啊,咱家的时间不多了,所以咱家便也是当真没有时间再与公子兜圈子了。”   兰芽心下一跳,却也是郑重点头。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伴伴请讲,晚辈洗耳恭听。”   张敏停下来换了几口气:“咱家时日无多,郑肯已经有公子照拂,咱家放心。若论咱家最最不放心的,自然还是咱们皇上……”   枯瘦老人独坐在幽暗灯火里,眉发皆白。多年操心劳力,且是阉人的缘故,便显得比一般的老人家更加疲惫憔悴。   “说句掉脑袋的话,咱家这一生无儿无女,情分上却是将皇上看成了孩子一样。从皇上刚一下生,咱家就陪着他,守着他,护着他,亲眼瞧着他一天一天地长大,也一点一点地都看懂了他的为难。”   “身为天子啊,九五之尊,看似整个天下、所有人的性命都握在他自己的掌心,可是这么多年来最要紧的那些事,哪一桩哪一件容得他自己来决定呢?”   “从前好歹还有咱家和贵妃娘娘陪着皇上,他哭一起哭,他笑一同笑。可是天不假年,咱家要去了,贵妃也一样时日无多……待得我们都走了以后,皇上他,又该怎么办呢?”   张敏疲惫抬眼,望向兰芽:“公子的来意,咱家清楚:你也是想来探听咱家的心思,看咱家的心是朝着冷宫,还是朝着万安宫。”   “实则那也都是一回事,公子啊,这两位小殿下在小六的面前,都是一回事啊!”   兰芽心下轰然一惊:“伴伴!”   张敏笑笑点头:“咱们都明白,小六实则是建文的皇太孙。在他面前,无论是冷宫还是万安宫,都是‘皇上的子嗣’罢了。公子啊,皇上之所以两个皇子一个不认,一个不立,此中的挣扎,公子可能体会?”   兰芽重重一震,向后一个踉跄,却也不敢问出   口。   如此说来,皇上并非没有存过将皇位还给大人的心?   所以这多年后宫竟然再无皇子诞生,而皇上自己对此也是听之任之,并未太过忧虑。反倒是让贵妃担了那些骂名。   张敏摇头叹息:“皇上被立为太子的时候,刚刚两岁。公子啊,两岁的孩子他能知道什么是建文,什么是成祖的靖难之役,能知道自己的这个储君之位是怎么来的么?一切都由不得当年的他去选啊。”   “待得渐渐长大,甚至是十七岁登基大宝之后,他才有机会悄悄地知道了这些往事,他的心下何尝就没有过挣扎?明明是天下至尊,却来的名不正言不顺……所以,他才没有当即就叫人在大藤峡要了小六的性命,反倒将小六接进宫里来。”   “虽然对外都说小六是个太监,是个奴才,可是兰公子你心里自然有杆秤,你看得明白皇上是如何将小六这孩子抚养长大的。比之小六,今日的两位皇子又是何等的待遇,他们如何比得上小六当年所受的尊荣!”   兰芽心下也不由得唏嘘。   司夜染年少而权倾天下,他所受到的恩宠,从太监的层面来说,的确旷古未有。更何况,他权倾天下的时候,还只是个孩子。   兰芽便轻声一叹:“实则皇上多虑了。大人他……也已经早无此心。”   实则这三年来,兰芽也无时不刻不想着,是否该寻一个机缘,将大人的心思告知皇上,让皇上安心?这样一来也许事情能更好解决。   只是这个机缘实在太难以判断,倘若一旦判断错了,明白滴说出来,便是一场泼天的大祸。   这天下总有些事,可以心知肚明,却永远不可说。   可是今晚却奇异地促成了这个机缘。既然张敏已经将事情挑开,她也不妨向张敏明言。以张敏的身份自然可以转告到皇上的耳边……   兰芽说完了,自己心下也是紧张得砰砰直跳。   张敏也半晌没做声,只盯着兰芽。   兰芽便再郑重点头:“不瞒公公,无论是李梦龙,还是其他的建文旧部,都想了许多法子想帮大人……可是那些事有的是发生在大人年少、尚且被蒙在鼓里的情形之下——比如曾诚贪墨案、东海倭寇案;有的则是大人也来不及防范的,比如李梦龙案……可是大人自己却从未存过想要伤害皇上的心。”   “公公心里自有明镜:这些年是谁为皇上试药,从未违拗;便是吉祥下蛊,又是谁帮皇上解了那祸患。倘若大人真的存着害皇上的心,也许此时早已成就。”   张敏便也轻叹一声,垂下头去:“以咱们看着,皇上和小六这一对亲人相处的方式还真是独特。”   兰芽心下便也悄然感喟。   皇上防备着大人,却给了他权倾天下,却在朝臣攻讦大人之时,皇上亲自护着;大人也防备着皇上,却在皇上交代的每一件要紧的差事上,全心全力,全无私心。   这情形……实则有一点像她当年刚进灵济宫的时候,与大人之间相处的模式。   张敏无声望来:“难得小六和兰公子终于能给出这样一句话……咱家想,若皇上听见了,便也终于能安心册立太子了。”   册立太子简单,可是如何为自己的子孙留得下这个江山才是难。张敏这些年旁观看着,也大致能明白皇上的担心。毕竟小六那孩子年纪尚小,将来就算立了太子,可是太子继位之后可能还得面对小六,面对建文正朔依旧还在世上的局面……那这份江山隐忧便永远不会终结。   -   【稍后第二更】 ☆、21、太子之争⑤   唯有等那孩子亲口说出这样一声承诺,皇上才能安心册立储君啊。   兰芽静静凝着张敏:“……伴伴放心就是。只是目下却一下子有两位皇子。”   张敏含笑点头:“无妨,接下来的事情就不是公子所需要关心的了。其后的事,咱家会看着办的。”   .   终于熬到天亮,宸妃吩咐梳妆。却是要换上最为素淡的装束。   海澜和湖漪两人一同忙碌,不用问,两人心下便是都明白宸妃这要是去见谁犍。   收束停当,宸妃只坐了当年僖嫔时候的小轿子,没用红罗大伞的妃位辇轿,抱着朱祐杬直奔贵妃的昭德宫去。   贵妃宣进,宸妃进了正殿便要按着旧例撩袍跪倒。贵妃忙吩咐柳姿:“还不快扶住你家宸妃娘娘?”   柳姿也上前扶住了,连说带笑地哄着,贵妃身边的另外一个宫女莲容忙搬来椅子,请宸妃坐下。   薛行远也是有眼色,进来将朱祐杬抱到外头玩儿去了。   贵妃这才笑:“宸妃这是怎么话儿说的,咱们同在妃位,哪里有你跪拜我的道理?再者你今儿竟然坐着从前僖嫔的小轿子来的,穿的又是这么素淡,何必这么委屈自己。”   宸妃忙道:“娘娘折杀了妃妾。娘娘是苍天朗日,妃妾不过是萤烛之光,如何敢与娘娘比肩?在妃妾心里,永远都是从前刚刚进宫时候的邵灵竹,不是什么僖嫔,更不是什么宸妃。”   贵妃抿嘴一笑。   这两年来,自从宸妃诞下了朱祐杬,这里里外外的人啊都渐渐将宸妃捧上了天去,都说贵妃失宠了,宸妃当道。她都听着,心里若说半点难过都没有,那也是假话。不过倒是难得宸妃今儿这么如日中天的,竟然还能这么懂规矩。   贵妃放下茶碗:“孩子的生辰就要到了,你那边早就忙成一团了。且忙你的就是,倒不必与本宫记着这么多的规矩。”   宸妃忙起身:“就是因为孩子的生辰就要到了,妃妾才没有一日忘了娘娘的大恩大德,这才要先来拜见娘娘。”   宸妃说着也没支使柳姿和莲容,而是亲自走到门口,将朱祐杬叫进来。然后便教着孩子向贵妃跪拜,行大礼。   贵妃也吃了一惊,连忙叫柳姿拦着,嘴上忙说:“哎哟哟,这可如何使得!”   宸妃却拨开了柳姿,陪着孩子硬是给贵妃行满了大礼:“……妃妾今日此来,便是将这孩子托付给了娘娘。还望娘娘不要嫌弃。”   宸妃说着黯然下来:“只要娘娘答应,妃妾这便去禀明皇上,将孩儿记在娘娘名下。便是皇室的宗谱玉牒,也都一并改了。”   这话当年还是僖嫔的邵氏曾经说过,未想这一刻还真的认了真。   贵妃也颇有些震动:“你真的肯?”   宸妃又带着孩子跪倒:“求娘娘莫要嫌弃。”   .   有了这个话,贵妃次日便去乾清宫,求见皇上。   张敏年岁大了,没有再亲自迎出来;迎出来的是大包子。   大包子说皇上正在召见内阁、六部、翰林院,以及司礼监的臣子内外臣子议事,看贵妃是不是可以在偏殿稍微等等。   贵妃一听皇上竟然是罕见地召了内阁和司礼监的一同来议事,心下便不由得一动。   皇上多年懒得与那一大群的臣子议事,说他们就知道争论不休,还每每都将皇上给逼得口吃起来。可是今儿……贵妃心下不由得有了计较,想到皇上怕是在议储。   贵妃便走到偏殿与正殿联通的门边静听。   果然,皇帝正在絮絮地说:“众位卿家的奏疏,朕都看了;朝野上下的隐隐之心,朕也都十分感念。你们都说的对,万安宫的皇子祐杬已然两岁,正是与朕当年立为太子的时候同龄。也是时候了……”   听到这里,贵妃和一众臣子的心便也都悄然一松。   本以为皇上接下来的意思就是要正式宣布立储了,孰料皇上忽然话锋一转,又开始絮叨起了往事。   “朕自十七岁登基以来,子息不盛。初唯有贵妃的皇长子,朕本想立为太子,却没想到皇长子夭王;接下来贤妃柏氏诞下皇次子,朕又立为太子,结果——又早夭。其后朕多年无子,此番宸妃功高,又为朕诞下了皇三子。”   “朕知道你们跟朕一样急,一样希望早定国本,定立储君。但是前面两个孩子的事,朕还一时无法忘怀,所以你们都怨朕在立储一事上犹豫不决……实则朕也是为了孩子的康健着想,唯恐再蹈覆辙。”   群臣都连忙施礼:“臣等不敢。”   皇帝笑:“无妨,无妨,你们也都是为了大明的江山社稷。你们只是不明白啊,朕有多小心翼翼。你们瞧,今早上张敏给朕栉发,竟然梳下几根白发来……朕老了,却直到如今才又得了皇三子,朕如何能不小心翼翼。”   皇帝这话说得一众臣子也是心下酸楚。皇上才三十多岁,还不到四十,就已经用这样苍凉的口气   说自己老了。   皇帝感叹了一番,才缓缓道:“既然朕已经老了,这立储的事便不能再拖了。咱们大明有嫡立嫡,无嫡立长,既然中宫无子,便立庶子为储。朕的皇长子和皇次子都已经早夭,那么理应册立皇三子为太子。”   众臣都点头。   皇帝又叹了口气:“朕便册立皇三子朱祐杬……”   话刚说到这儿,还没说完,就猛然见张敏一个趔趄,匍匐跪倒在皇帝驾前:“老奴死罪!”   皇帝和众臣都是一愣。众人心下都道张敏多年伺候在御前,是最懂得分寸的,今儿怎么敢赶在皇上正在立储的时候,将话给截成两半了?难道说真是老糊涂了么?   皇帝也无奈地叹气:“伴伴这是怎么了?快请起来说话。”   张敏却趴在地上不肯起来:“……老奴斗胆实言:皇上说有嫡立嫡,无嫡立长,因此要册立皇三子。可是皇上的皇三子却并非万安宫的殿下,而是——另有其人啊!”   “你说什么?!”皇帝陡然大惊。   在场的臣子们也都如遭雷击,愣愣望向张敏。   而一门之隔的贵妃却压不住了火气,推开门冲了出来。   众臣跟着又是一惊,皇帝也瞪大了眼睛望过去。   贵妃却只死死盯着跪在地上的张敏,“张敏,你这究竟是想要干什么?!”   外人不了解张敏,她万贞儿却了解!张敏怎么可能会是老糊涂了就乱说话的人?他选在此时将这层窗户纸给捅破了,就一定有他自己的安排和用意!   可是他张敏难道不明白她此时最想要的是什么?他这么将那冷宫孽种的事情掀开了出来,那难道是想要眼睁睁看着她一普通侧室的身份下葬,要从此与皇上阴阳永隔么?   张敏他怎么忍心,他怎么敢?!   .   张敏瞧见贵妃出来,面上也是一片黯然,却并无惊慌,只朝皇帝和贵妃两个叩头:“老奴情知死罪,却不能再隐瞒实情。”   “启奏万岁,万安宫的小殿下不是皇上的皇三子,而应该是皇四子;皇上另外早已有了一位皇三子,如今就藏在冷宫,如今已经五岁了!”   .   乾清宫整个乱了。   皇帝和臣子们处于震惊状态,而贵妃则一声痛呼,扑上去狠狠扇了张敏两个大嘴巴,还要伸脚去踢!   幸亏当值的大汉将军们,以及包良等内侍们冲进来,死死抱住了贵妃,这才没叫张敏当场就死在地下。   贵妃也是气疯了,用的力道都是拼了命的,于是老张敏虽然保住了一条性命,却躺在地下已是满嘴出血,浑身抽.搐。   贵妃指着张敏,扭头瞪住皇帝:“皇上,张敏是年岁大了,他糊涂了。他方才所说的话都是胡说八道,皇上不要相信!”   群臣一时也是面面相觑,不敢出声。人群里却静静走出一个年轻的男子。锦袍华贵,却比不上他面上的清光流溢。   他朝皇帝行礼:“微臣恳请皇上下旨,派人到冷宫去一探究竟。倘若张敏公公所说为真,请皇上秉持无嫡立长的老规矩,册立冷宫的皇三子;若此事不存在,皇上再册立万安宫的殿下不迟。”   众人都循声望去,见启奏之人正是刚刚入阁的、最为年轻的阁臣——秦直碧。   这样的场合,怀恩和万安等老家伙自然都明白明哲保身,自不敢说话;也只有这样年轻的后生,又是从翰林院走出来的清流,才敢奏本。   贵妃果然恼了,狠狠盯着秦直碧:“你好大的胆子!本宫怎么不认得你?你是谁?!” ☆、22、太子之争⑥   满朝文武,任凭是谁,被贵妃这么近距离指着鼻子质问,都得吓得三魂升天。孰料秦直碧一身书卷气,却在殿上立得笔直,目光淡然迎着贵妃的戾气,面上一片平静俣。   “回贵妃娘娘,微臣东阁大学士,秦直碧。”   贵妃纵然近几年紧闭宫门不理外事,可是事实上对于朝堂的重要大事依旧了若指掌。听秦直碧自我介绍,便是一声冷笑:“原来是连中三元的秦直碧。翰林院学士秦钦文的公子,你秦家的昭雪案刚尘埃落定……怎地,小小年纪,根基不稳,就敢跳出来在皇上面前指手画脚了?!”   这秦家的案子是谁办的,当她不知道?!   秦直碧依旧只是淡然一笑:“微臣忝为天子之臣,既受官职,就当在君王面前直陈言事。娘娘说得对,微臣没有根基,因为微臣的根基就是皇上!娘娘责怪微臣在皇上面前直陈心臆,娘娘却如何不知,这原本就是人臣的本分。”   秦直碧态度随和,然则却是周身清傲之气悠然流转。   “倒是娘娘此时言行为大不妥!此为君王与臣下议事,说的乃是国事;试问娘娘以内宫宫眷的身份,如何敢公然冲到皇上和臣等面前,且公然责打皇上的内臣?!”   秦直碧朝天一抱拳:“我大明立国以来,太祖早有明训,后宫不可干政!贵妃娘娘请退回后宫,就不必为臣等与皇上的奏对而费心了!”   后宫不得干政,这是祖训,可是放在贵妃身上,这多年来有谁敢有半句微词?此时秦直碧却是天大的胆子,公然当着皇上和重臣的面这样直斥出来,贵妃登时大怒,上前便要痛责秦直碧。   秦直碧不闪不避,却是清正而立,冲贵妃厉声断喝:“后宫嫔妃,何敢如此?!微臣是臣,却只是皇上的臣子,这一生本无机缘与后宫见面,奈何贵妃娘娘要如此不守祖训、罔顾宫规、更不在乎男女大防!”   “娘娘抬头看看这乾清宫,看看大殿藻井中龙口衔着的铁珠!以女乱政,公然在君前放肆,娘娘也不怕上天动怒,太祖示威,就不怕这龙口铁珠落下,砸中娘娘的头!穆”   古来藻井龙口衔珠,都是为了警示身为帝王之人。若做事不顺天应民,上天便会动怒,那颗珠子就会掉下来砸穿了帝王的脑袋,以示这个帝王并非上天所选,不堪坐稳龙座。   如此震慑,让贵妃也不由得抬眼望去。   说来也是巧,兴许当真是上天示警,抑或是贵妃本就年纪大了,这一路奔行而来,之前对张敏拳打脚踢一番,接下来又被秦直碧气着了,于是猛然抬头自是头晕目眩,便隐约看见那颗龙口衔珠果然是左右摇摆,仿佛随时都会坠落下来,砸向她的脑袋!   贵妃一个踉跄,向后急退几步,眼前一黑,竟是跌坐在地。   皇帝和张敏都是一声惊呼,匍匐在地的张敏更是顾不得自己的情形,连忙爬过来扶住了贵妃,迭声呼唤:“娘娘,贵妃娘娘……”   皇帝也急了,亲自从龙座上跑下来,一把抱住了贵妃:“贞儿?贞儿你睁开眼睛看看朕。朕就在这儿呢,那龙珠就算掉下来,也先砸中朕的脑袋!”   贵妃还是昏沉无语,皇帝陡然转头向秦直碧冷冷望来:“你有话说话,何苦这般惊吓了贵妃?!”   秦直碧却依旧不闪不避:“贵妃虽重,却重不过国本!皇上忧心贵妃,又如何能罔顾大明国祚!万望皇上早立国本,勿要将大明的国祚受后宫影响。太子乃为天下储君,非为某一后宫妇人指掌间的小儿!”   皇帝恨恨盯着h秦直碧,却说不出话来。   古来翰林院都是一帮书呆子,都是傲骨不怕死;古来天天指摘帝王错处的,都是这帮子书呆子!所以古往今来,没有哪个帝王心下是当真喜欢这帮书呆子!   可是翰林院的这帮书呆子,却是代表了千百年来盛行不衰的科举制度,所谓为国取仕是帝王笼络天下读书人、是为强化朝堂统治的需要,而历来科举的的前十名都入翰林院,所以帝王们纵然心中并不喜欢,却不能不尊重他们的意见!   皇帝深吸口气,唤过段厚来,要他带人先将贵妃送进寝殿,传太医来好好给调理。   秦直碧趁机跪倒,重重叩头:“请皇上派人赴冷宫,一探究竟。若当真有小殿下屈尊于彼处,请皇上速速迎来。”   张敏从地上疲惫地爬起来:“皇上,老奴愿亲身前往。”   .   事不宜迟,张敏也顾不上自己的身子,亲自带着人抬着小辇,直奔冷宫。   此事没有半点征兆,于是张敏等人突然出现在冷宫,将废后和吉祥母子,以及外头看守的人都吓得目瞪口呆。   张敏亲自进了冷宫,朝吉祥母子行大礼,口称“老奴来迟,令小主人与姑娘受委屈了。”   废后踉跄一步,已然先懂了,已是低低垂下泪来。   吉祥却还有些不敢置信,惊愣地垂首望向张敏。   何曾想到,这个在御前不可一世的老太监,今儿竟然真的跪倒在他们母子脚下   。张敏的态度便自然代表了皇上的态度……难道说,时隔六年,皇上真的肯认下他们母子,真的肯给她的孩儿一个名分了?   张敏望着瘦弱沉静的小皇子,登时哽咽不止。伸手握住小皇子的手,将自己的额头贴上小皇子的手上去:“小主子,老奴该死。小主子在冷宫受苦了……”   眼前这孩子的模样,活脱脱就是皇上当年的翻刻。都是一样的隐忍、平静,眼里同样装满了超乎年纪的防备,身子都瘦弱得比不上一般平民百姓家的孩子。   张敏努力控制情绪,柔声说:“小主子,请更衣上辇,老奴这就带小主子去见皇上。”   小皇子愣怔,回眸望向吉祥:“娘,皇上是什么?”   他从小受到禁锢,对外间世界的许多词汇虽然会说会写,却不懂是什么意思。   废后便含泪上来拥住小皇子:“皇上……就是你爹啊。”   他又愣愣望向吉祥:“可是娘说,我没有爹。我不要爹,我有娘,有吴娘娘,有月月和兰公子,就够了。”   这孩子竟然说出这样的话来……吉祥心下真是又悲又喜,上前抱住了儿子:“这话是从前娘与你说的,可是现在就全都忘了吧。从现在开始,儿啊,你有爹了。你不但有爹,而且你爹更是这天下的共主,是这世上最为尊贵的人。你不可对他说忤逆的话,你要从此好好敬爱他才是。”   小皇子便也超乎年纪地平静点头:“好,娘叫儿子怎么做,儿子就怎么做。”   吉祥便也紧紧抱住儿子,扑簌簌地落泪:“去吧,跟着张敏去。你见着一个身穿黄袍,面上有须的男子,那就是你爹。你便上前好好抱住你爹,将你这些年的苦楚都哭出来。”   小皇子反手握住吉祥的手:“娘,你陪着我一起去。”   吉祥便越发悲从中来:“可是皇上……你爹他只宣了你一个人去,娘无旨不可去。”   她抬眼细细看着儿子的眼睛:“孩儿啊,娘究竟能不能走出这冷宫,一切还要都在你。若你爹喜欢了你,那为娘就自然能走出去;可是如果你得不着你爹的欢心,那为娘也许都活不到明天……”   小皇子悚然一惊,两眼里满是担忧和惊恐。   吉祥拍拍儿子的手:“去吧。”   正说着话,废后忽然低低一声欢呼。吉祥扬起泪眼去瞧,却见是兰芽目色沉静地走了进来。   乾清宫的突变,张敏、段厚,甚至秦直碧,心下跟兰芽都是心照不宣。于是兰芽暗暗得了消息之后便马不停蹄地赶来。   小皇子回眸见了,忙见礼:“公子来了。”   兰芽伸手握住小皇子的手,垂眸望吉祥:“我陪他一起去,凡事都有我在畔盯着,你放心就是。”、   吉祥微微一怔,泪却停了,仰头深深望住兰芽:“你跟我发誓。”   兰芽点头,蹲下握住小皇子的手,对上吉祥的眼睛:“我发誓。若在御前遇见任何情形,我都一定寸步不离陪着他,护着他,担保他不会出半点差池。”   吉祥这才眼中又是一热,伸手一把攥住了兰芽的手。   这是这么久以来,两人的手第一次握在一起,也是兰芽第一次没有闪躲。   为了孩子,两个母亲的手终于握在了一起。   -   【今天一更,明天见。】 ☆、23、父子终相见   张敏亲自为小皇子脱掉女装,换上绯色小袍,拥至门外。张敏想要亲自抱小皇子上辇,却终归是年岁大了,且之前还受过贵妃的拳打脚踢,有些攒不起力气来了。   兰芽见了忙上前,代替张敏将小皇子抱上辇车去孵。   张敏毫不耽搁,忙吩咐:“起驾。”   废后和吉祥追到门边来,却未敢跨出门槛。只扶着冷宫大门遥遥望着小皇子,各自落泪。   小皇子坐在辇车之上,回首望来,高声叫:“娘,吴娘娘,你们不必担心孩儿。孩儿去去就回。”   兰芽轻轻握住小皇子的手,低声嘱咐:“殿下不是去去就回,而是回来迎你娘亲出冷宫。”   小孩子未能分清这字眼间的细微差别,却看懂了兰芽面上的郑重,便认真点头:“多谢公子提点。”遂重新扬声:“娘,吴娘娘,孩儿见过父亲,便会早早回来接娘和吴娘娘离开这冷宫。”   张敏忙吩咐:“皇上等着呢,咱们快走吧。”   辇车急急向前去,小皇子回望冷宫。这是他此生第一次离开冷宫,外面的所有事所有人对他来说都是陌生而叵测的,他的心中对此充满了恐惧……可是,他却没再呼喊一声娘,也没哭喊着要回去。   他知道,他只有向前去蹇。   兰芽伸手轻轻攥住了他的手,低声赞许:“好孩子。”   .   小辇到了乾清宫,小皇子下了辇车。   可是这个宫门却不是这么好进的。贵妃已然清醒了过来,此时推开众人拦阻冲了出来,挡住大门,悲声厉喝:“本宫在此,倒要看看你们谁敢让他进去!”   小皇子惊愕回头望住兰芽。兰芽将小皇子拢在身边,紧紧握住他的手:“走出冷宫,前头阻着你的人、挡着你的事还有许多。你只要能泰然通过这个人去,将来便没有什么人、什么事能挡得住你的脚步。殿下,有我在,别怕。”   小皇子听不太懂,却辨得清兰芽的神色,便也毅然点头:“好。”   张敏迎上去拦着贵妃,大包子更是扑上起来抱住贵妃的腿,贵妃疾声厉色远远指着小皇子:“本宫倒要看看,你何敢过来!”   兰芽攥紧了小皇子的手,引着小皇子向前走。小皇子虽然紧张,却面上并无太多惊恐,只是悄然捏紧了兰芽的手,迎着贵妃的目光走过去。   不过一个五岁的娃娃,竟然有这样的胆量,贵妃也是万分震惊。   贵妃便一眼盯住了兰芽,心下明白了几分,不由得愤恨大骂:“别忘了你曾经也是本宫的奴才!怎地,没了小六,你便猴子成了霸王,便连本宫也敢违逆?”   兰芽平静地躬身施礼:“奴侪问贵妃娘娘的安。”   贵妃便更是惊怒:“你难道不明白本宫在说什么!你怎么敢违拗本宫,怎么敢扶着这个小孽障进乾清宫?!”   兰芽淡淡扬眸:“娘娘慎言。这是皇子,是奴侪的小主子,不是娘娘口中的孽障。”   贵妃大怒,一脚蹬开大包子,挥舞着手臂推开张敏,疾步冲到兰芽面前来,扬手便是左右开弓两个大嘴巴!   “奴才!你永远都是本宫的奴才!就算小六没在,你也休想忤逆本宫去!”   贵妃当年还是十几岁的宫女,就敢为了保护当年的太子,仗刀站在帐外,不管是谁近前都要砍下;后来皇上继位,带着贵妃一同去狩猎,贵妃都穿着男装,腰间佩刀,充当先锋……   此时贵妃发起泼来,便是几个男子都拦不住。而兰芽拘于身份,更是不能闪躲,亦不能反抗。   这两巴掌打完,殿上殿外的人都惊住。   自是无人敢拦着贵妃,可是殿上那几只老狐狸自然也都是一副乐得看戏的模样。唯有秦直碧面上登时冰寒,双眼深黑,奔到殿门来。   贵妃打完了尚且不足,回头边恨恨一盯秦直碧:“秦状元说,后宫不得干政,本宫奈何不得你们这些外臣。好,那本宫责罚内臣,这都是本宫的家奴,本宫倒要看看你们还有何话说?”   兰芽突然被打了两巴掌,双眼直冒金星,却还是小心将小皇子拢在身后,不叫贵妃给抓了过去。   她也顺着贵妃的目光去望秦直碧,看见他双颊苍白,两眼幽黑……明白他已是动了气,便摇头示意,叫他不要忘了身份。   “将那孽种交给本宫!”   贵妃也终是年纪大了,打了兰芽两巴掌,自己也有些疲惫,缓了两口气才要绕到兰芽背后去抢那孩子。   兰芽顾不得自己,连忙转身去护着……   就在电光石火之间,只见殿上一个青袍身影若青云斜掠而至,奔到她身畔,将惊得浑身簌簌的小皇子抱入了怀中,转身便朝殿门疾奔而上!   正是秦直碧!   贵妃晚了半步,转眼小皇子已在秦直碧怀中,她懊恼大喊:“大胆秦直碧,胆敢违逆本宫!左右来人啊,将这个逆臣给本宫拿下!”   听得贵妃下令,左右的锦衣卫和大   汉将军都下意识拥了上来。   秦直碧见状,紧抱住小皇子回身厉喝:“本官乃为大明状元,东阁大学士。本官怀中所抱着的乃是皇上龙子……你等皆为大明子民、皆是皇上的臣子,又如何能只听命于一后宫妇人?你们谁敢上前拦阻?!”   秦直碧年纪虽轻,但是一身的清正之气,此番当庭厉言,让在场众人无不心存敬畏。于是一班锦衣卫和大汉将军纵然拥至阶前,却都扎撒着双手不敢上前。   秦直碧便紧抱着小皇帝,坚定道:“殿下别怕,微臣这就带殿下上殿面君。谁也拦不住!”   贵妃想转身追上殿阶,奈何身形笨拙,是怎的都追不上了年轻的秦直碧。待得一转眼,秦直碧已然抱着孩子冲进了大殿,跪倒启奏:“皇上!小皇子到了!”   .   皇帝坐在龙座上,疲惫抬眼。   此前种种他自然都看在眼里,可是他拦不住贵妃,也拦不住群臣。   面对贵妃,他自然明白她这一刻的绝望,明白她想要最后这拼死一搏;可是秦直碧的忠心,他自然也是知晓。   万般为难,他只能枯坐在龙椅之上不发一声。   此时见秦直碧依然抱着小孩子冲进了殿门来,心下便知大局已定。   他便拢目去瞧那个孩子……   殿外的阳光耀眼地照进殿门来,便显得大殿内一片幽暗。逆着光,他瞧不清那孩子的面容和表情,也只能看得见一个小小的身形,穿着绯色的袍子,孤零零立在光影里,长发垂下腰际。   他很紧张,整个肩头都是绷紧的;可是自始至终没哭没叫,纵然是孤零零站在这煌煌的大殿里,却还是安然宁静。   皇帝眯眼之间只觉眼前仿佛时空倒转,他看见的不是自己从未谋面过的儿子,而是——当年的他自己。   当年的他啊,因父皇被草原掳走,仓促间被皇祖母册为太子。本该是天下最尊贵的孩子,那时候却没人真正顾得上他。他的母亲、嫡母、皇祖母,以及整个朝堂都在设法营救他的父皇,都在绞尽脑汁如何能守护住京师和大明江山。   而他的皇叔,以及所有的宗亲却都在算计着如何能将皇位从他的手中抢走……   那时候他身份尊贵,却是孤身一人。   这偌大的朝堂,这看似金碧辉煌的殿阁,对于他来说却是那么空旷,那么阴森,那么孤单。   他拥有天下,却环顾四周一片茫然,仿佛这天下实则跟他半点都无相关。   彼时他只能用力忍住害怕,不让别人看见他在颤抖;而眼前的这个孩子,跟当年的他真是一模一样。   当年的他无人相帮,而今天……   他便不由得站起了身,步下丹墀,屏住呼吸走到了小皇子面前。   父子相对,四目相投,这一瞬间皇帝失却了所有从容,不知该说什么,做什么。   周遭好静,仿佛天地万籁都宁静了下来。那些身外的扰攘之声再也传不进他的耳朵,他凝集起全部的精神,只细细看向眼前这个孩子的眉眼。   天啊,不光气质,便连这孩子的眉眼全都像足了他。   这天地之间的血脉延连,竟是如此神奇。   那孩子也好奇地打量着他,看过几眼之后走向前一步,便端正跪倒在了他的面前。清声朗语道:“儿子拜见父皇!儿子许久未曾来见父皇,是儿子不孝,让父皇久等了。”   -   【今天还是一更哦~给大家小解释啊:这一段的时间轴推得很快,一晃就是小皇子五岁多了,也是兰芽母子分别了这么久。某苏也是舍不得,只是历史如此,咱们不得不遵从。这块为了赶紧推进到这个时间点上,所以过程当中会有些过渡情节的舍弃,大家请理解哦~】 ☆、24、心惊花影(2更1)   一句话说得皇帝登时双泪长流,伸手紧紧将孩子抱进了怀中。血脉相连,纵然是第一次相见,却也仿佛从不陌生。皇帝忍泪回望众臣:“果然是朕的儿子,如此像朕。”   此言一出,群臣皆是暗暗一惊!   君无戏言,这么说便等于定了一切——任凭宸妃的皇子怎么说肖似皇上,可是眼前的却是皇上自己说的颏。   贵妃紧赶慢赶,也正是此时追进殿门。这话落进耳鼓,贵妃便一个趔趄,伸手扶住了殿门。   这么多年啊,这么多年……凭着她对皇上的了解,她如何不明白皇上这话将意味着什么!   贵妃扶着殿门,眼睛便湿了,她朝着皇帝轻轻摇头,喃喃地说:“皇上,你不能这样。”   听见贵妃这样如泣如诉的声音,皇帝便也是一震,拥抱着小皇子的手臂不自觉地放开,怔怔地只望向殿门。   外面的天光耀眼而下,逆着光他瞧不清贵妃的面容,只能看得见她颓然的身影。   她年纪大了,怎么支撑都已经不是当年风华正浓的时候。这几年她不愿见他,而他也不忍见她——纵然身为天子又怎么样呢,总归拗不过上天,拗不过时光,他只能一日一日看着她年老,却无计可施夥。   尤其是近来张敏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他纵然躲着贵妃,不愿亲眼去见,可是却也因张敏而感知得到时光的无情,感知得到他与她永远的分别已然越来越近。   对于这个女人,他心下充满了无尽的愧疚。纵然身为天子,他却无力给她任何她想要的东西。   曾经还是太子,情浓意切之时,他曾耳鬓厮磨间许诺给她许多,说登基之后会封她当皇后,说将来她的儿子一定是太子,说他这一生只要她一个,说——生通衾死同穴,三生不离。   彼时他对那一切承诺全都信心满满,因为他将是皇帝,将是那个统令天下的主人。他想要做的,便都能做到。更何况这是他的家事,无关乎江山社稷,臣子们无权置喙才是。   可是后来继位之后才明白,从前的念想竟然都成了一厢情愿。   想要封她为后,母后和钱太后都拦着,而且母后直接绕过他而定了吴氏为后;他不甘心,一个月后便废了吴氏,可是母后再度越俎代庖,直接又定了王氏为继皇后。   拗不过母后,便寄希望于子嗣。可是还没等到他亲自册封他和她的皇长子为储,那孩子竟然夭折……   他说过要一生只宠她一个,可是却不得不为了朝堂和子嗣,一个一个地纳了后宫……   她将她的一生,将她自己所有的一切都给了他。他却没能实现任何一个承诺,还要让她为他背负尽了天下的骂名。   只因为她年长他十七岁,只因为他眼里心里只有她一个人,她难道就活该被天下人唾骂么?他是太子,是皇上,那个决定了规则的人是他,是他喜欢她感念她,想要宠幸她,不是她自己所谓妖颜媚世——这世上从来不缺美女,后宫里更不缺有手腕的女人,可是为什么都无法得到他的宠爱?   那都只因为,他是真的爱着她。无关年纪,无关心计,只是因为她是她。   可是他自己心下纵然这么明白,却还是走到了此时。他从前无法履行对她的诺言,而今天——又不得不为了这个龙座,再度眼睁睁看她伤心绝望。   此时此刻,在她面前,他仿佛又是从前那个六神无主的孩子。不敢信天下任何人,眼里心里只能放心一个她,他呆呆地望着她,喃喃叫:“贞儿,你听朕解释……”   .   眼前情势又是陡转,原本皇子已经顺利与皇上相见,而且皇上也已经亲口说出那么堪称尘埃落定的一句话,可是眼见皇上的情绪又受到了贵妃的牵制,那么便可能方才的一切全都白费了。   群臣都在愣怔,谁都知道在皇上跟贵妃说话的时候,谁上前插话都是吃不了兜着走,便都面面相觑。   兰芽心下一急,目光忍不住朝秦直碧飘过去,而秦直碧也果然正想上前进言。   兰芽忙轻轻摇头,自己上前跪倒,就隔在皇帝和贵妃之间。声音高响:“皇上!小殿下已经到了御前,可是小殿下未剃胎发,甚至连名字还都没有。请皇上以大局为重,先赐殿下名讳,继而为殿下亲手剃掉胎发!”   兰芽的朗声启奏,在殿中宛若瞧响铜锣,皇帝愣怔了一下,不自觉地收回目光,望回孩子身上。   是啊,那孩子竟然发长过腰,未曾抓髻,显然是从下生时候的胎发便未曾剃去……   兰芽低低饮泣:“皇上,此事已经迟了五年,还请皇上不要再让小殿下久等。”   贵妃扶着殿门,已是没有力气冲进来,却听清了兰芽的话。她绝望之下低低嘶吼:“兰公子,本宫绝不会饶了你!”   小皇子微微一震。兰芽以为小皇子害怕,便伸手去握小皇子的手。却没想到一握落空,那孩子竟然径自转身走向了贵妃去。   一时之间,殿上所有人都是大惊失色!      以贵妃现下的怒气,小皇子若是到了贵妃近前,贵妃上手掐死他都是可能的……   兰芽一时起身晚了,来不及护佑;张敏隔着远,而秦直碧也是来不及上前护卫——   却见那孩子却是在三步之际停下脚步,就地跪倒,郑重磕头:“儿臣拜见贵妃娘娘。请娘娘息怒,儿臣来日必当将贵妃娘娘与父皇一同孝敬,恪尽人子之份。”   .   小皇子生得瘦弱,说话的响动亦不大,可是却在这高高的殿堂之上,语音不啻洪钟大吕,震得众人都半晌回不过神来。   兰芽一惊之下,欣慰微笑。   秦直碧也向兰芽惊讶得微微挑起了长眉。   而贵妃则仿佛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惊愣地望着眼前的孩子。   这孩子竟然在殿堂之上,当着皇上和重臣的面对她说出这样的话来,那岂不是等于将她死死钉在原地,不能再向他伸出手去!   一惊之间,兰芽早已平地掠身而起,冲过去抱住皇子,也跟着皇子一起向贵妃磕了个头,继而迅即将小皇子抱回皇上面前,再度请求皇上赐名。   皇帝也惊讶地望着自己这个儿子,继而深深吸气,点头欣慰微笑。   “儿啊,为父便为你取名——佑樘。”   名字一定,便是尘埃落定了一半。兰芽心下悄然舒了一口气,再请皇上为皇子剃发。   .   皇帝既然亲自赐了名,便等于是认下了儿子,朱佑樘从此便拥有了正经的皇家身份。   只是认了血脉,不等于立了太子,这中间的距离还可能远隔千山万水,于是兰芽心下不敢放松。   更何况,只要皇上还没有正式下诏立为太子,那么贵妃和宸妃便还可能出尽手段最后一搏!   众臣退下之后,兰芽将小皇子交给张敏,她自己直奔昭德宫。   贵妃和宸妃之间,自然以贵妃为主。想要安然陪朱佑樘熬过这最难熬的几日,便得首先设法镇住贵妃。只要贵妃没有机会出手,那宸妃便也孤掌难鸣。   到了昭德宫,借着夜色,兰芽叫出薛行远来,又细细聊了一回,薛行远听完也有些面色发白,却还是毅然点头:“公子放心,奴婢定设法办好。”   当晚贵妃疲惫不堪,早早便睡了。寝殿里上夜的是柳姿,窗外廊下上夜的则是薛行远手底下最机灵的小内侍三清。   这些日子来,昭德宫上下也都十分疲惫,于是柳姿和三清也都迷瞪了过去。   睡着睡着,到了午夜时分,贵妃忽然听见窗格子上有动静,便猛然惊醒过来。睁眼望窗外,忍不住低声问:“谁?!”   窗外月映树影,婆娑摇曳,贵妃眯起眼睛望去,惊觉那窗纸上的影子竟然点点变成了梅花的形状。   可是此时是盛夏,哪里来的梅花!更何况自从梅影死后,她这昭德宫里所有的梅花便也都砍了,窗纸上怎么可能印出梅花的影子来!   贵妃便只觉寒毛都立起来,惊栗地望着窗外问:“……谁!”   风声花影,沙沙滑过。夜色里清凌凌飘来一声幽怨的嗓音:“娘娘睡得可好?娘娘有何吩咐,奴婢就在窗边,娘娘吩咐就是。”   贵妃心上便如被闷棍狠狠敲了一记!   她捉紧被角,已是满头冷汗,低低喝问:“……你,你是谁?”   -   【稍后第二更~】 ☆、25、福气须有一颗静待的心(2更2)   那声音便化作一抹忧伤,若远若近地印在窗纸上挥之不去。   “娘娘怎地连奴婢都认不出了?奴婢却无法忘记娘娘,始终伴在娘娘身边,从未曾离去。”   贵妃听得此话,还有那声音说她从未曾离去,只觉心尖惊跳,伸手一把扯住自己的衣襟,已是喘不上气来。   她困难地低喊:“柳姿,柳姿……”   可是柳姿显然是睡沉了,并未答话。   窗外的人便仿佛听见了,也跟着轻声呼唤:“柳姿?怎么又睡沉了。娘娘叫呢。我多少回告诉你,给娘娘上夜决不能瞌睡,总要尽心尽力才行。夥”   贵妃便更是喘不上气来,脖子上仿佛被人死死扼住。   可是贵妃就是贵妃,当年十九岁就陪在太子身边,替太子挡下多少明枪暗箭,于是危急之下依旧未失冷静,伸手抓过一个斗彩的香炉便狠狠朝地下扔去。   啪嚓一声,瓷器碎裂,这样大的动静,整个昭德宫里里外外都听见了回声。   隔着一道门的柳姿终于被猛然惊醒,急忙爬起来冲进门来:“娘娘!”   柳姿手上举着纱罩灯,进来之后光影变幻,贵妃撑着脖子努力呼吸,眼睛却还是死死盯住窗格子,说不出话来,却是朝柳姿示意。   贵妃的模样吓坏了柳姿,她也连忙望向窗格子去,只见窗外风声月色,花影摇曳而过,便也吓了一跳,连忙举着灯到窗边去,厉声召唤:“三清!你睡死了么?”   窗外这才砰地一声,三清的嗓音带着糊涂传进来:“娘娘!柳姑娘!怎么了?”   柳姿咬牙:“待得天亮,瞧我不告诉了你师父,掀了你的皮去!”   三清吓得噗通跪倒,随即又是一声低呼:“师父。”   接下来窗外宁静了下来,风停了,月色也明亮起来,原本点点的梅花光影散去不见,重新恢复成树影婆娑。   薛行远在外头先低声训斥了三清一句:“叫你给娘娘上夜,这是多大的福分,这是怎么了!”   借着忙向窗内问:“娘娘,奴侪来了。不知是怎么了?”   贵妃望着那再无异动的窗格子,这才平静下来些,可是喉头依旧堵着上不来气。   柳姿忙叫:“薛公公,快去请当值的太医来。娘娘不好了……”   薛行远忙亲自去请太医,柳姿回奔到贵妃身边,帮贵妃顺着气。   贵妃便盯着柳姿:“……梅影,是梅影。”   柳姿也吓了一跳,转头去望窗外,却是垂泪喝道:“梅影!咱们好歹伺候娘娘一回,不管你心下有什么,也不该来惊吓娘娘。你快去吧,若心有不甘,你尽管来找我,托梦给我便罢,我替你转告娘娘就是。”   昭德宫直闹腾到天亮,贵妃才终于沉沉睡去。这一病就是多日再起不来。   .   次日兰芽更是亲赴礼部,督促礼部将朱佑樘的名字登录进玉牒名案,继而行文送宗人府。   自科举之后,时隔数年,兰芽终于又当面见到礼部尚书邹凯。   过往种种,都于心尖划过。兰芽再见到邹凯,面上已然是波澜不兴。   而邹凯对于今日的兰芽也自然不敢怠慢。   从前司夜染羽翼之下的小丫头,如今已然独当一面。尤其日前为了护着皇子敢当堂与贵妃对峙的声名早已传开。   邹凯便也迭声赞叹:“孩子,你爹的在天之灵一定会为你感到欣慰。”   兰芽静静一笑:“只叫我爹在天之灵欣慰,哪里足够?侄女从未忘记家门大仇。如今羽翼已丰,侄女接下来就要为家门昭雪,手刃仇人!到时候朝堂之上,还要仰赖伯伯您帮衬。”   邹凯尴尬一笑:“啊,那好说,自然好说。”   礼部的行文准备好了,已经送往了宗人府。兰芽这便起身告辞。邹凯亲自送到门外。   跨过门槛,天地阳光洒下,兰芽却止步回身,从袖口里摸出一封信,放进邹凯的掌心。   那信封已经有些旧了,可是字迹却依然清晰如昨。邹凯一看便面色大变!   ——正是当年他私下里与宁王的通信。   兰芽自不意外,淡淡一笑:“当年我西厂侦办宁王一案,不小心从宁王在大宁的书房里找见的。好在当时人多眼杂,谁也没细细留意;或者说就算留意了也未必能看出什么端倪来,毕竟您并未用真实名姓。只是就算他们都不认得,侄女却还是认得伯伯的笔迹,这便连忙收存起来了。”   邹凯一张脸涨得紫红:“孩子啊……你听我解释。”   兰芽淡然一笑:“不必了。侄女相信伯伯就是。伯伯留步,侄女告退。”   .   次日起,礼部尚书邹凯便会同六部九卿,更加卖力上表,敦请皇上早立太子。身为礼部尚书,邹凯自然对太祖立下的祖训更为清楚,言必称“无嫡立长”,明确敦请皇上立皇三子为太子,并且挪皇三子生母出冷宫,赐宫苑,晋位分,以正   皇三子身份。   皇帝便也在众臣敦促之下,不得不下诏,正式将吉祥挪出冷宫,赐住长乐宫(就是后来的永寿宫)。却暂时未定位分,众臣心下一时不免颇有议论。   吉祥原本也以为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挪到长乐宫后,自以为至少是个妃位,能与宸妃平起平坐。却未成想,皇帝竟然没有任何示下。   吉祥忍耐不住,便又叫人去请兰芽来。   兰芽劝她的也依旧还是从前的那个字:“等”。   吉祥一听便恼了:“等?我还要等?我究竟要等到什么时候?”   兰芽也只静静瞟她:“若不想等,你可做得出宸妃的断腕之举,将三殿下寄名在贵妃名下?”   吉祥便眯起眼来:“那老妇休想!”   兰芽点头:“我知道你不肯,贵妃也知道,皇上就更知道。所以贵妃千方百计要打压你母子,而皇上则要你等。”   吉祥心下便也是忽悠一颤:“你的意思该不会是,我得等到贵妃那老妇死了之后,我才有出头之日吧?”   兰芽淡淡点头:“必定如此。”   吉祥大失所望,深深摇头:“……曾经,在内书库的那些夜晚,他明明也是喜欢我的。可是却原来都没有用,他对我的那点情分却终究还是比不上对那个老妇,是么?”   “可是你有儿子,贵妃却没有。所以你的福分在后头,你就得将眼前的放开,留给贵妃。”兰芽盯住吉祥的眼睛:“你已经走到了今天,多么不易,你得懂得珍惜,切勿心急求成。否则,你便连来日的福分都没了。”   吉祥眯起眼来:“你什么意思?”   兰芽盯住吉祥:“你要明白,皇上要你等,就是不准你与贵妃争。”   吉祥惊得迭声冷笑:“他不准我争?他不准我跟贵妃争,倒也罢了,可是他凭什么封了邵灵竹的宸妃,却连个位分都不给我?”   兰芽目光微凉:“所谓子凭母贵。皇上册封了邵氏这样特殊的位分,还是要警告你不要争。否则就算贵妃没了,还有宸妃在你前头;若你闹得狠了,便说不定连三殿下的太子之位都没了,毕竟宸妃还有四殿下呢,不是只有你一脉香火。”   吉祥惊得半晌无语。   兰芽盯着吉祥的眼睛:“这天下的人,在皇上面前都有顺服与桀骜两面。可是皇上需要的只是所有臣下的顺服,他不需要任何人的桀骜。所以你我同样都要永远记住一句话:顺君者生,逆君者亡。吉祥你永远不要去做借三殿下再去争宠的傻事,你安安静静地等,安安静静地抚养三殿下长大,待得三殿下立为了太子,你母子便也自然苦尽甘来。”   兰芽的话已然说得十分明白,而接下来当吉祥听说皇帝反倒越来越频繁地召幸宸妃,并赐给她母子许多财物的时候,这颗心还是怎么都安定不下来。   虽然兰芽是开解过她,警告过她,可是此时儿子只是被皇帝认了而已,尚未册封为太子。而皇帝回手就继续盛宠宸妃,还在朱祐杬接下来的生辰宴上亲自将那个孩子抱在膝头,万分慈爱……她这颗心又怎么能有底?   说不定皇帝的心随时还会改了,重新又将宸妃的孩子册为太子呢!   兰公子只有一句话说对了:子凭母贵。就算只是为了儿子,她也不能这样坐以待毙,她得设法重新得到皇帝的宠爱。   唯有皇宠傍身,她在这后宫里才不会永远居于忍下,她也才能护着儿子,顺利登上太子之位。   -   【谢谢八百亲的大红包~注释:关于朱佑樘何时册封太子,相关史籍的记录也不同。有的说见面第二天就册封了,有的则明确记载是数月之后。本文倾向后者——因为古来册封太子都是隆重的仪轨,不可能见面第二天就草草宣布了事。】 ☆、26、李朝来人了   段厚给兰芽送来消息,说朱佑樘近日在乾清宫陪皇上一起用膳的时候,开始有意无意总是提到他娘。   兰芽听了便是呆坐半晌。她知道吉祥又是按捺不住了,又想用三殿下的口来勾着皇上去看她。   兰芽心下都忍不住问自己:吉祥为什么不能等?   吉祥纵然绝望,可是孩子好歹还在自己身边;而她岳兰芽,长长的三年多啊,从孩子半岁开始就再没见过他们。她每一日也如同在水火里蒸煮,夜夜难以安眠,一闭眼总是大人和两个孩子的模样……这么难,她都在咬牙忍着,为什么吉祥就等不了?   事到如今,她对吉祥已是彻底失望,唯希望三殿下不要受到他娘的连累览。   皇上是什么人,岂能看不懂那孩子说这话是什么缘故?倘若皇上因此也厌烦了三殿下,那就是得不偿失了。   双宝也不由得悄然对兰芽说:“奴婢到时想起来汉武帝对待钩弋夫人的法子:留子去母……咱们皇上未必做不出当年汉武帝的事情来。橹”   兰芽也只能叹一口气:“希望不会如此吧。”   若在那一对母子之间做出选择,她也会选了孩子,弃了吉祥。   .   一晃中秋,李朝遣使来进贡。   兰芽早已得了消息,知道李朝名义上是进贡,实则是来探查大明朝廷对于李朝的态度。   一听是李朝来了消息,双宝也有些激动,忍不住兰芽走到哪儿便跟到哪儿。兰芽明白这是双宝也想念固伦了,却在宫里没人可说。   兰芽便悄然叹了口气,遥遥望着院子里的一双小儿女:唐寅和月月。   月月终究是岳家的孩子,继承了岳如期和兰芽的丹青天分,而双宝的侄儿唐寅也是天生灵童,尤其在画技之上天分极高。   又兼之唐寅的名字是大人给取的,兰芽便对这孩子格外生出一分感情来,于是时常叫双宝接唐寅进灵济宫来,叫跟月月一起念书学画。她有时候还亲自指点这两个孩子。   说来也是巧,月月最善工笔花鸟,如岳如期一样;而这个唐寅却最善画美人,倒是跟兰芽最投脾气。而这两个孩子一个画花鸟、一个画美人,又恰好是珠联璧合,共成画卷。   而远处,王瑾的儿子王玉君含笑而立,伺候着这一对小儿女。他从小在草原,写字也受过兰芽的指点,他爹死后,他便跟在兰芽身边,这些年也没断了练字。于是三个孩子因书画而结缘,天真无邪相伴长大,看得兰芽又是欢喜,又是忧伤。   ……只可惜,眼前所见的不是自己的那一双儿女啊。每每当光影变幻,便忍不住将唐寅和月月看成是自己的狼月和固伦。   .   双宝也明白公子叹气的缘故,便设法引开话题:“奴婢听说李朝宫廷闹腾得也是热闹,倒是丝毫不比咱们大明后宫的程度逊色。”   “哦?”兰芽不由得眯起眼睛:“可是与那尹昌年有关?”   当年一见,便觉得那当时年幼的尹昌年不安定;只是当年她年幼,不过十四岁,尚且搅不起什么大的波澜来;而如今三年多过来,想那尹昌年已然十七、八岁,是能办事的时候了。   “公子英明。”双宝也是叹息一声:“李朝废了中殿尹氏,扶了尹昌年为王妃。”   兰芽不由得一怔。那出身贫家,无依无靠的王妃终于还是被废了。   兰芽也有些感伤,垂下头去:“那燕山君呢?没有了母亲的倚仗,可受了牵连?”   双宝凝视着兰芽:“所以李朝才会在中秋特地遣使来进贡,就是想探知咱们朝廷的心意。”   兰芽心下便豁然开朗了。   “我懂了,若论嫡庶长幼,燕山君都该是当仁不让的王世子。可是现下李朝也是尚未册立世子。而身为新王妃的尹昌年未免希望将来能由自己的儿子册立为王世子。可是此事终归还是要看咱们朝廷的意思,所以这便遣使来朝。”   “正是。”   正说着话,却是初礼从外头进来,向兰芽禀报:“公子,有李朝先遣使节前来求见。”   兰芽凝着初礼,清淡一笑:“李朝的人来见本公子做什么?去回了他们,就说本公子不在宫里,外出办事了。叫他们有事直接去联系礼部。本公子的灵济宫和西厂不管这些来使的事。”   初礼垂下头去,轻声一笑:“公子不必紧张,实则这也都是李朝的惯例。因咱们大明每年派去李朝接纳贡品的都是内官,所以他们每次派人来也都要先见见咱们大明二十四衙门的公公们。”   兰芽依旧并不热络:“初礼,这些繁文缛节你都比本公子更熟稔,不如你就替本公子见见吧。”   初礼却急忙推辞:“公子有所不知,这回来的人不宜奴侪替公子见。”   兰芽这才微微皱了皱眉:“来的是什么人啊?”   “不瞒公子,来的实则是李朝仁粹大妃的家人,说是有家族私事前来求见公子。”   兰芽便眯了眯眼,望   了双宝一眼。   双宝便忙道:“许是公子当年在辽东的时候,因安抚女真各部威名大振,于是连李朝宫廷也听说了公子吧。毕竟李朝跟女真之间还有那么些年的恩怨,于是对公子的威仪极为敏.感。”   兰芽便也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既然是李朝外戚,那本公子倒是不能怠慢。就见见吧。只是此事难免被外人听见了有所非议,便也只可咱们三人知晓,你们两个出去了可别乱说。”   初礼和双宝都行礼:“公子放心。”   .   原本是不很待见的李朝外戚,兰芽便先叫初礼出去给引到半月溪去,外加茶点先招呼着。等初礼走了,兰芽便莫名地紧张了起来,一个劲儿问双宝:“你说,我穿哪件袍子最好看?”   双宝傻了,上下打量兰芽:“公子……这是怎么话说的?”   兰芽伸手紧紧按住心口,小心抑制着心跳:“你别管,就挑最花哨、最鲜艳的给我拣几身来。还有,从前藏花收的那么些胭脂水粉什么的,你也拣好的给我弄几样来。”   双宝愣愣看兰芽,心说兴许是公子想故意在外客面前扮当权的公公的模样?便也只好嘀咕着下去预备着了。   兰芽则赶紧奔进内室,将卧榻都掀起来,在下层的暗格子里头翻找出好些新鲜有趣的玩意儿来:瓷猫、丝绢攒成的小耗子、女孩儿家斗花斗草用的丝绢攒成的四时花草,甚至还有女真的女孩儿们玩儿的嘎拉哈……   林林总总,她都是见了就悄悄收存起来。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派上用场,不过总归收拢那些物件儿的时候心下是无比欢喜的……今儿便一股脑都掏了出来。   想了又想,找了一个又一个盒子来装着比量着,都嫌弃那些盒子不够精美……可是最后还是都作罢了,弃了那些本来已经精美绝伦的盒子,只找了一条自己寻常最贴身的帕子出来。   帕子都旧了,有些褪色,花样儿也不齐整了,可是她就用这个帕子将那些玩意儿都包了起来。看似简单,甚至粗陋,却叫她最终满意地露出微笑。   .   收拾停当,她怔怔立在镜前。   双宝都有些受不了地退后几步。   他都从来没见过公子身上这么花哨的……隐约瞧过去,简直跟恢复了女儿身似的。   虽则宫里从前有二爷那么个不是女人胜似女人的给比较着,倒也不显得公子突兀……可是公子人如其名,从来都是喜欢淡雅的,今儿这装扮,真是让他有些担心公子是不是病了。   临出门儿,双宝还不放心地问一句:“公子当真打算这么一身儿去见人家李朝来人?”   兰芽哼了一声:“你也带唐寅、双宝和君玉他们去拾掇拾掇。稍后带他们一起去玩儿。”   双宝有点懵:“……月月小姐倒也罢了,可是难道奴婢的侄儿也要跟着公子去见李朝贵客?奴婢不敢!”   兰芽只能叹了口气:“叫你去你就去,赶紧着!”   撵走了双宝,兰芽吩咐将煮雪叫来。   煮雪一听也拒绝:“得了,见李朝的来使,你让我跟着去做什么?别告诉我你要我冒充你相好的。”   若是搁在往常,兰芽会豪气大笑。今儿却抿了嘴儿,笑得羞涩:“……今儿来的人,你必定得见见。”   -   【今天一更,明天见~】 ☆、27、大裙子,跑不动(2更1)   李朝仁粹大妃一共有三个兄弟:韩致仁、韩致义、韩致礼。   今儿来的这位,名刺上报的正是韩家的第三子韩致礼。   兰芽带着煮雪走进半月溪,还没进正厅,就被一阵孩子的笑声吸引住,忍不住停下脚步,细细听着,仿佛舍不得走上前去。   煮雪上下打量兰芽,便也发觉了不对劲。   兰芽外刚内柔,对身边的孩子都好,无论是月月、唐寅、王君玉,甚或是新进宫来的小内侍,她都可说有一颗慈母之心。但是她这情形,连煮雪都是没见过的橹。   煮雪此时才心下跟着狠狠咯噔了一声,已是会过意来。   煮雪先前还笑话兰芽,可是这一刻她自己直接一脚就踩空了台阶,整个身子站立不稳,直冲着门口的一盆花撞了过去览!   双宝大惊,连忙上前去扶着。兰芽也吓了一跳,待得瞧见煮雪一副又惊又喜望过来的目光,她便明白煮雪是也知道了。   她便忍住眼底一阵阵上浮的水意,深深吸了口气,带着煮雪进门去。   双宝高声宣喝:“大明御马监掌印太监、西缉事厂钦差提督太监兰公子——到!”   堂内一时安静了下来,衣料簌簌之声飒飒传来。   兰芽迈进门槛,果见里头男女老幼僧俗都有,泱泱地竟然站在堂中二三十号人。   为首的男子穿着文官青色官袍,素面细须,眉眼宁和。果然是世家子弟,纵然屈在屋檐下,也自有一番风华气度。   兰芽来不及多打量这韩致礼,连忙目光去人丛中搜寻。内里有三个女孩子,两个男孩子。三个女孩子梳着一式一样的大辫子,油光光地垂落下腰际去。上头是杏黄的小袄,下头系红裙,水灵娇美,像是带进来一派的春意。   三个女孩子的年纪也不同,一个约有八岁大小,一个是五岁上下,最小的那个……刚刚好四岁上下。   兰芽的目光飘向最小的那个四岁的女孩子去,眼睛便湿了。   堂上二三十号人啊,个个都惧怕她的威仪,全都深深地垂下头去,不敢抬眼。只有她,个儿明明最小,却悄悄儿地抬眼来瞄;结果发现个头太小什么都看不见,便索性手撑着身边的小姐姐,踮起脚尖来看。   那人丛中独独扬起的小脸儿宛若白玉雕成,尖尖的小下颌透露出万般的淘气。而那面上的眉眼——则是像极了幼时爹爹为兰芽画的那幅小像。   那孩子……像足了她啊。   兰芽的眼睛登时湿了,朦胧里看见的仿佛是小时候的自己,四五岁大已经开始满眼满心的淘气,不甘被困在深宅里当个安稳的闺秀,开始好奇外面的天地,开始想怎么才能跟爹爹和兄长一样自由地跨出那高高的门槛,出去看看。   那小人儿踮着脚尖儿转了一圈,目光终于撞上了兰芽的。她先是微微一惊,继而好奇地盯稳了兰芽打量,到后来竟是朝着兰芽莞尔一笑。全无陌生,仿佛早就相识。   兰芽登时便稳不住了,急忙伸手向身侧,煮雪伸手扶住了她。   煮雪自然也瞧见了,双宝同样瞧见了。他们两个实则比兰芽颤抖得还厉害,煮雪已经先一步背过身儿去擦眼泪了。   太像了,再不用问,一看就知道是固伦来了。   .   兰芽控制住心绪,深深吸气,用力错开目光,尽量平静地走向正位去。   坐好了,才笑笑道:“韩大人,请快平身。晚辈年纪小,当真不敢受大人和家眷这样大的礼。”   兰芽随即吩咐双宝:“快看座。将咱们宫里最好的茶、最好的点心、最好的果子,全都端上来!”   韩致礼吓了一跳,早就听说了这西厂太监年少权重、口蜜腹剑,比之当年的司夜染还叫人难以捉摸,哪里敢想以自己的身份能让人家拿最好的茶点来招待?便连忙起身敬谢。   双宝却哪里管得他推辞,忙拧身就去端吃喝。煮雪也站不稳当,便也跟着去拿,当真是将所有压箱底的好吃喝都搬出来了。   大人们每人身边的小几上都上了一份儿,余下的大宗,兰芽柔软一笑:“都散给孩子们去,叫他们也都自在些,不必拘礼,自在享用吧。”   兰公子竟然如此随和,众人都悄然松了一口气。   孩子们终究还是小,看见了这些天朝上国的精致吃食,便也都放松下来,上前任意取用。   兰芽盯着那几个孩子看,目光自然更多地是都投在了小固伦的身上。   三个女孩子里,实则那两个大的虽然娇美,却是打扮得素淡;可是小小的固伦也不行,你瞧她衣裙看似没什么异常,可是一走起路来却是叮叮当当,表面上也看不见那动静是哪儿发出来的,可是只要她一动,身上就叮叮当当个不停。   双宝也傻了,拿完了吃食回来之后,也忘了什么礼数,就知道杵在边儿上,躬着腰身,一直朝固伦瞧。   煮雪也发现了端倪,凑过来在兰芽耳边嘀咕:“……这么环佩叮当的,都在哪儿   呢?”   兰芽便忍不住笑起来。能在哪儿呢,肯定都藏在那鼓鼓的裙子下头呢。定然是大人们让她穿得素淡些,不叫戴着金子出来;可是她偷偷还是都戴在裙子下头了。   “贪财”的小丫头,不随身带着点儿金子出来,心里能稳妥得下来么?   兰芽只能忍住笑,矜持地端着茶杯喝茶,低低回答煮雪:“你没瞧她迈步都费劲?那不是她小而蹒跚学步呢,那是她金子带得太多,给坠的。”   煮雪登时要笑喷,却也只能费劲地忍着。   说了会儿客套话,煮雪便起身叫了月月、唐寅和王君玉来,两伙孩子汇到一处,都叫煮雪给带到外头去玩儿。   别人都欢欢喜喜地去了,就小固伦乖巧辞谢,竟然还安安静静地留下来了。   兰芽便垂首笑,心说,她不是天生娴雅,她是金子太多了跑不动。   兰芽便一双眼睛只盯着她看,恨不能将眼前这碍事的几十号人都给撵出去,更没心思听韩致信说那些官场上的套话。   可是心虽如此,却不能当真这么不顾了场面。   韩致礼说了一大通,最后说到了重点上来。   “……王大妃妈妈拜托故人的事,不知公公可有了消息。”   兰芽彼时是以商人妇的身份进的李朝宫廷,回到大明之后自然不能叫李朝知道了自己的真实身份,便叫四铃借着写家书的名义转回李朝一封信,说那商人妇已将此事辗转拜托给了御马监的太监,请太监代为查访。   因御马监掌管皇店,手下自然有许多皇商,正好与兰芽之前商人妇的身份对应上,此事李朝方面自然便也没有起疑。   兰芽听得韩致礼问起,便点头一笑:“故人所托,自然不敢怠慢。韩大人放心,王大妃妈妈所寻之人,咱家已经寻访到了下落。王大妃妈妈和韩大人的这位姑姑,曾经在当今圣上年幼的时候抚育有功,已经受封为恭慎夫人,如今在宫中被称为‘女师’。虽则年纪大了,但是身子骨还很好,现在太后宫中颐养天年。”   韩致礼一听也大喜过望,起身朝兰芽重重施礼。   “不瞒公公,家父离世时十分放心不下这位小姑姑……只因,只因当年小姑姑不愿称为贡女来到大明,却是被家父强行送来。当年小姑姑离开我朝时,还大骂家父……这些年音讯皆无,家父心内十分放心不下,还以为小姑姑她已经……却不敢想,小姑姑原来已经获封诰命,安养宫禁至今。向来家父在天之灵,也终可放下这颗心。”   这点心思兰芽也都听四铃讲过了。原来韩家之前就出过一位贡妃,是成祖永乐帝朱棣的后宫,被封为“丽妃”。可是后来朱棣大杀后宫,许多位李朝贡妃都受牵连,或者杀死,或者殉葬。那位韩丽妃就是以妙龄殉葬而死……后来韩家竟然又将小女儿韩桂兰也要送进大明宫廷,深知姐姐惨死的韩桂兰怎么都不肯接受。而主导此事的正是韩致礼和仁粹大妃的父亲韩确,韩桂兰便大骂韩确卖妹求荣,发誓从此断绝兄妹之情,有生之年再不往来。   于是这些年韩桂兰在大明宫中再不与娘家有任何往来,后经历土木之变、夺门之变,大明宫廷动荡,一个来自李朝的宫女便没人再知道了具体的下落。   如今终于借由兰芽的力量,重新找到了韩桂兰的下落,身为韩确的子女,仁粹大妃姐弟终于能放下了这桩沉重的心事。   -   【稍后第二更。】 ☆、28、谁也别想伤孩子(2更2)   韩致礼撩袍郑重向兰芽跪倒。   兰芽忙起身相扶,叠声说不敢当。   韩致礼却坚持跪倒下去:“这一跪多谢公子替我韩家了却一桩心事,叫家父在天之灵终可瞑目,也叫我仁粹大妃妈妈放下心来。这一跪更是要请公子代为转达给清宁宫中的姑姑恭慎夫人……下官是外臣,无法进后宫与恭慎夫人见面,这一番信息只能拜托公公。”   兰芽心下一动,浅缓说道:“大人和男丁不便进宫……不过女眷倒是尚可通融。尤其那几个小女孩子,若进宫去当无大碍。又能为恭慎夫人带去天伦之乐,想来不会有人拦阻。”   韩致礼闻言也是大喜,忙再深深施礼:“还望公子居中设法,下官和我仁粹大妃妈妈感激不尽。橹”   两人接下来又说起李朝册立世子之事,韩致礼侧面打探大明的意思。   册立世子,从来不是李朝王室自家的私事,关系到朝堂之上的派别势力的划分和走向。时年明白韩家的意思,他们不想失去自家几代来的地位,却也不希望因尹昌年新近成为王妃而被坡平尹氏将韩氏的地位夺走览。   可是相比于什么朝堂之争,兰芽没兴趣知道他们各自的算盘,她只是更悬心那一对苦命的母女。   纵然为王所独宠,纵然正位中殿过,又产下元子,又怎样?那可怜的尹氏还是被废,如今性命怕也难保。   纵然是王的嫡生元子,纵然已经被册为燕山君,又怎样?如今母亲被废,在那杀人不见血的宫廷里失去了倚仗,倘若新王妃尹昌年再生下儿子来,他便连什么都没了……   兰芽只垂首问:“前王妃尹氏,是因何被废的?”   韩致礼愣了一下,没想到远在大明京师的少年太监,竟然会关心李朝后宫一个毫无背景且已经被废了的妇人。   可是兰芽问起,他不能不答,便将从前那副说辞又说了一遍:“废妃尹氏善妒,身上常怀砒霜,遇王宠幸后宫,便赐下砒霜,将后宫鸩毙;更不准后宫产下王子。”   “后来,正逢尹氏生辰,以为王必定宿在中殿;可是没想到王却去了其他后宫的寝殿。尹氏妒性大发,奔去后宫与王吵闹,且抓伤了王的脸,犯下大罪,以致被废。”   “竟然是这样?!”兰芽听罢,便是忍不住的一声冷笑!   原来这古今中外编排红颜祸水的故事,都只会编这一种情节么?   听听,废妃尹氏常怀毒药,随时准备毒死后宫和王嗣的一节,跟大明宫廷里贵妃的那些骂名如出一辙!   至于什么废妃尹氏抓伤王的脸……天啊,他们真的当这王的宫廷如寻常百姓家?纵然独宠,纵然身居中殿,可是有那个身在后宫的女人敢跟君王这么闹?   便是这大明朝宠冠天下的贵妃娘娘又怎样,她敢打状元,敢打她这个掌权的太监,可是你看她何曾敢真的对着皇上打的?   那些编排废妃尹氏罪名的人,可当真当天下人都是傻子吗?!   韩致礼被兰芽的冷笑惊出一身的冷汗,愣愣望向兰芽:“公公这是……?”   兰芽只觉心寒。实则仁粹大妃跟废妃尹氏的婆媳关系不睦,她早就知道。仁粹大妃不喜欢这个贫家的儿媳,早就看不惯儿子独宠……至于什么废妃,什么毒杀后宫的故事,向来与这位婆婆分不清干系。   只是……算了,这终究是人家李朝自己的事,而且废妃早已成了定局。   她阖上眼,想起那个与自己的孩子同生有缘,想起那个殷切邀请自己进宫想要求得庇护的可怜的女子,便轻声一叹:“韩大人我只想问两件事:废妃尹氏能不能活下来?”   “还有,新王妃是否已经有了儿子?”   韩致礼一怔,第一个问题回答得小心翼翼:“按说废妃尹氏的罪已经由废去妃位,赶回私宅而解除了。所以……当罪不至死。”   “那就好。”兰芽点头。   一个被废去了妃位的可怜女人,纵然回到私宅也还是贫穷之家,没人能依靠。若要她死,对于那些权臣来说简直易如反掌。她只要韩致礼将这话带回去,至少换得废妃一条活命,也不枉今生曾经同生之缘、相识一场。   韩致礼已是脊梁沟冷汗涔涔……   先前见这少年太监为人随和,还以为他是好说话的呢;这一刻却一句话便直刺要害,几乎已是猜到了姐姐仁粹大妃留子去母的用意……如此年少的太监,当真不容小觑。   于是第二句话韩致礼就回答得小心多了:“新封的中殿妈妈……至今尚未有子嗣。”   兰芽一听就笑了:“多谢大人,咱家明白了。”   后宫争斗,婆媳不和,夹在中间儿的王李娎一定最为为难。他无法违抗母亲,无力护住自己心爱的女人,唯有用这样无言的法子来护住唯一的真相——就算从上回分开,到今天也已经三年多,尹昌年竟然没有过孩子;而且立为王妃也有两年了,还是没有孩子……由此可见,王对这个尹昌年究竟是怎样的态度。   后   宫女人不少,却只扶正了尹昌年,百姓会以为王独独喜欢她;可是一个男人若喜欢一个女人,尤其是以子嗣为性命的后宫,怎么会迟迟不肯给她一个孩子?   李娎,身在王位的可怜男人,也只有用这样的方式来无声守住曾经对废妃尹氏的一份爱意,守住对他们的孩子燕山君的一份疼惜吧?   原来这生在帝王家的男子,对于爱情,对于子嗣都是这样的身不由己。大明如此,原来李朝同样如此。   兰芽便垂首抿了一口茶:“李朝号称小中华,也奉行我儒家治国之道。按照我大明的礼仪,子嗣之位自然该是有嫡立嫡,无嫡立长。燕山君身为李朝君王的嫡长子,虽然生母已经被废妃位,然他嫡子的地位不可更改;退一万步说,就算新王妃再生嫡子,燕山君也依旧还是长子。”   她放下茶杯,目光泠泠望向韩致礼:“所谓嫡庶有别,长幼有序,这是天理人伦,不可废弃。韩大人,你说对么?”   韩致礼面上一肃,忙拱手:“公公说得极是。”   兰芽轻轻闭上眼睛。   这样的选择,跟仁粹大妃的利益也是一致:想燕山君没有了母亲,没有了倚仗,仁粹大妃便可以王祖母的身份将燕山君控制在自己掌心。从而禁绝了尹昌年再生下儿子后夺去王位的可能,于是坡平尹氏依旧还得屈居在她清州韩氏的下位。   兰芽不在乎那两大家族的势力高低,她只想尽自己的一点心意,护下那一对可怜的母子。   生在帝王家,不是自己能选;所以那孩子的命运,不该被这样任意践踏。   便如同曾经的大人、她的一双儿女,以及……如今后宫的朱佑樘。   孩子无辜,谁也没有权利去任意剥夺他们本该拥有的。   .   夜幕降临,兰芽身为主人,不方便留宿韩致礼和女眷,便将几个孩子留下来。   恰好孩子们玩儿得正好,月月和唐寅他们本来也舍不得新伙伴儿离去,便借着这个由头将孩子们都留了下来。   韩致礼也是懂事,明白兰公子点给他的那几句话——若要方便进宫去见恭慎夫人,这几个孩子还是从灵济宫这边走,更不引人注目。   尽管太想将固伦直接搂进怀里来,让她晚上就跟自己睡……可是兰芽却还是得生生忍住。   忍了三年多,孩子都到了眼前儿,她若反倒忍不住了的话,那就可能给孩子带来杀身大祸!   这灵济宫里里外外,多少双眼睛明里暗里盯着她,她不能有一句说错、半步踏错。   到了就寝的时分,她盯着空空的卧榻,呆呆坐在灯前,忍不住掉了几滴眼泪。   然后才吩咐双宝:“那位大和尚安顿到神殿去了吧?”   双宝神色一肃,忙道:“安顿好了,公子放心。”   兰芽起身,盯双宝一眼:“我去瞧瞧。”   双宝几乎没犹豫,便转身去捧了一套自己的衣裳来。   即便是在这灵济宫里,公子想要去见人,也得换上他的衣裳、扮成他,才来得妥帖。   这是深深无力的悲哀,叫他自己每每想来也觉难过。他也明白公子的心,并非没有法子解开这个困局去,只是——公子暂时也舍不得下了那个决心。   于是公子是能拖一时就拖一时,多希望到头来终于发现都是自己猜错了,那该有多好。   .   兰芽穿戴好了,悄然出门,又去了前院的神殿。   上一回是大人带着一车忠骨回来,而此番——却是那个人僧袍寂寞而归。   - ☆、29、淤泥里爬出的小人精儿   月影清浅,月光下身着灰色僧衣静静伫立的身影就更加清淡。仿若是一抹轻烟,随时可以被夜风吹走,被月影融尽。   这本身倒也没什么,出家人追求的也是这样的境界,可是偏偏这个人从前却一向不屑如此,这个人从前偏偏是这个天下最最浓丽的男子,浓丽得便连女子都自惭形秽。便更觉此时萧索,让人心头都跟着积了霜,飘了雪。   兰芽提了一口气,轻轻唤:“藏花。”   彼时在正厅里与韩致礼叙话,对着那些人,尤其是当真是从固伦身上挪不开眼珠儿,她那乍见他一身僧衣出现在眼前的震动,才没叫她惊呼出来匀。   三年半,一千多个日子没见,他怎么竟然就洗尽铅华,披上僧衣,尤其剃去了头发?!   也想过他是假扮的,西厂的人四出去办差,时常要变换身份以易于隐藏。可是那从来都不包括他啊。   他在相貌上的执念,便连大人都比不上。他是宁肯死,也绝不改换形容,绝不卸下他的满身浓丽的。可是今日……他竟然就这么淡若轻烟地来了,重新出现在他们的灵济宫,出现在她眼前,如何能不叫她也那一瞬间跟着一起地,心念成灰了?   若他当真剃度了,那她必定是最大的罪人掇。   藏花肩头微微一动,略作犹豫,终于还是回过头来。   头上戴斗笠,替他遮去半幅夜色,也挡住半边面容。   “你来了?”   兰芽点头,仰头深深望他:“这几年,你过得可好?”   他素然一笑:“好。从未有过的满足。”   他微微歪头,斜望月光:“因为身边有个一时一刻不会安静下来的小家伙,等她终于累得睡熟了,我自己也早累得睁不开眼了。”   她含笑点头:“这几年……辛苦你。”   “不辛苦。”他垂眸望来,那目光竟然是叫她陌生的温暖:“倒要多谢你,那么信任我。”   他想着忍不住勾起唇角:“若是当年初相遇的时候……你自己也绝对想不到竟然有这样一天,你能将自己最放心不下的女儿交给我来带。”   两人都是感慨不已。   兰芽心下坠着那个担心,此时终于忍不住问出来:“……你怎会剃度为僧了?”   他目光微漾,里头星月闪烁:“你别悬心,这是我自己的决定。”   兰芽还是摇头,心下终是愧疚:“……因固伦是女孩子,你自觉在她身边不方便,所以才会如此。”   “我……”他垂眸凝望她,一时不知该怎么说。   又或者说,他有些享受这一刻她为他而心痛的感觉,于是不想说出实情,不愿打破这一刻的虚幻。   却忽然——咯咯咯,一串清甜如玉钟相撞的笑声漫过树影传来。   兰芽一怔,循声望去,却见竟然是固伦拖着月月的手,鬼精鬼灵地从树影里钻了出来。   就连藏花都吓了一大跳:“你怎么进来的?”   月影一漾,照见了她那黑一道白一道跟小狸猫似的脸儿,兰芽跟藏花相视一眼,便都明白是怎么进来的了。   月月也有些不好意思,却被固伦掐得死死的,甩不脱手。   兰芽哼了一声走过去,上下闻着她们两个身上的味道:“啧啧,虽说中秋了,可是这淤泥还是恶臭的。两位小姑娘就从残荷淤泥里爬进来,可真是味道独特。”   神殿墙外是花园,园子里有小小荷池。池水于院墙两边相通。   前些日子双宝带人将池水都放干了,好挖出藕节来,再换上活水。池子本就不大,里头的淤泥也清得差不多干净了,这就叫这两个小丫头得了机会,从墙底下的藕池空隙钻了过来。   月月毕竟从小是在兰芽身边的,又时常进宫,于是身上已经有了大家闺秀的气度,于是很是有些不好意思。   倒是固伦只拍了拍掌:“那又怎样!我爹说,莲出淤泥而不染……我现下就是鲜灵灵一株莲花哪!”   兰芽一怔,随即噗地一声笑开,忍不住跟藏花嘀咕:“这谁家的女孩儿,这张小脸皮哟,啧啧。”   藏花就也笑。   兰芽拍拍掌:“淤泥里钻出来的莲,是吧?那正好,叫了庖厨来接过去,斩段炖汤。”   固伦也吓了一跳,便赶紧摆手:“哎,我说了我是莲花,不是莲藕呀!”   “还说不是莲藕?”兰芽两步跨过去,摸住她的小胳膊,将衣袖翻转过来对着月色:“啧啧,这白白的几段,可不是莲藕?”   她说着笑话逗女儿,也更是趁机瞧她衣服底下的秘密。这一掀开,可不得了,里头硬生生戴了一串九层的金钏子!   小孩儿本就笑,给那九层的金钏子给箍得登登的,恨不能一根胳膊上都是金子了!   兰芽猛然回头瞪藏花:“也不能都这么由着她!小小的手臂,还不都给坠坏了!”   藏花被骂得脸红,急忙解释:“掏空了的。”      原来那金钏就是薄薄一层金,里头都掏空了,省得坠。看着老长一串,实则没多少分量,说白了就是哄小孩儿的。   兰芽这才松了口气,可是固伦可火了,瞪着藏花:“小爹爹,你再说一遍!”   藏花却闭了嘴,怎么也不说了。   固伦便恼了,指着藏花的僧衣,拽住兰芽便道:“公子公子,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小爹爹穿僧衣剃头发都是假的!他说他才不会看破红尘……他说他这样,一来为了掩人耳目,二来——也想看人家会不会心疼!”   “固伦!”藏花惊得一跺脚!   固伦眨眼咯咯地坏笑,拍掌拉下兰芽的头来,凑在耳边低低地说:“我爹说,不准公子为旁人心疼。就算是小爹爹,也不准!”   原来是这样……   兰芽真是又好气又好笑,也顾不得固伦一身污泥臭味儿,捉着她的小手,忍不住逗:“那你爹有没有告诉你,你除了叫我公子之外,还能叫什么呀?”   这话用足了力气,想要说得轻松,可是说出来后,还是疼了心,酸了眼眶。   她捉住固伦,多么多么期盼孩子能叫一声“娘”。   固伦盯着兰芽,忽地嫣然一笑,认真点头:“爹嘱咐了。只是爹说不准别人听见,只给公子一人听。”   她说着软软趴过来,先凑在兰芽耳畔清清丽丽叫了一声:“娘~”   兰芽的心便登时抖成了一团,一把抱住固伦,便要流泪。   可是固伦却从兰芽的怀里又拱了出去,凑到兰芽另一边耳朵,又绵绵长长喊了一声:“娘——子~”   夜空里,那皎洁的明月恍若淘气地眨了个眼。   兰芽拢住小固伦,腿一软,竟都蹲不住,而是跪倒在了地上……   她的女儿;   她的……大人啊。   终究要何时才能一家团聚,终究还要付出多少,才能换来全身而退?   固伦愣愣看她,伸手帮她抹掉眼泪,认真说:“爹说,叫我告诉公子,不要落泪。”   兰芽急忙用手背去抹脸:“好,我听固伦的,更听你爹的。”   固伦嫣然一笑,便朝兰芽福身:“那固伦告退。”   这么快就要离开?   兰芽舍不得,上前又抱着。   固伦却柔声细语地说:“爹说,便是在灵济宫里也不能放下警惕。爹说方才的话我只能说一遍,说完了就不准再缠着公子。爹说,再忍一时,只为一世。”   兰芽只能松了手,用力用力地点头。   幸好孩子还小,纵然也许能明白些,可是贵在还能懵懵懂懂,所以才能来的了,也离得开;若孩子再大些,知道了她们的关系,也许就离不开了。所以大人算计着这个时候叫固伦来,正是此意。   兰芽在固伦耳边认真道:“好,娘答应你,会尽快回到你身旁。娘什么都不要了,只要你,要哥哥,要你爹。”   固伦也认真点头。   月月看得有些难过,也走过来伸手抱住了兰芽:“公子从来都只抱月月,今天怎么不抱月月,只抱着固伦?”   兰芽心下也是难过。月月没有爹娘,从小对她格外依赖……今天真是忘了月月了。   她伸开手臂,将两个小女孩儿都抱在怀里,用力用力。   陡然间,藏花却忽地转头望向后门处,森冷一声:“谁?!”   兰芽急忙松开了手,还没等回过神来,藏花已然身形一长,身如轻烟窜出了后门去。   藏花身影如鬼魅,眨眼间已是奔到了那人身后,伸手便搭住了那人肩头——   中秋月色,天地宁静。红墙碧瓦之间,还有秋虫呢喃。   就在这样怡人的夜色里,那人转身过来,一脸惨白。   -   【今天一更,明天见。】 ☆、30、唯愿来世不相遇   月影一漾,那人目光对上了藏花的眼。   藏花纵然头上戴着斗笠,可是这样近距离地四目撞上,便是藏花也无法遁形。   他终是有他的骄傲,纵然剃发、穿上僧衣,可是面上依旧不肯多做伪装。   那人惊惊一喘:“果然是二爷。”   藏花也眯起了眼:“初礼?何时咱们灵济宫的大管家却要来听墙角?”   初礼一颤:“二爷误会了,奴婢怎么敢听墙角?只因今儿李朝的客人来过,尤其二爷扮成的僧人又住进前院,奴婢职司所在自然应该检查妥当,才敢歇下。掇”   “原来是这样。”藏花便松了手。   初礼整肃好了,再重新向藏花见礼,口中低低问:“三年不见,二爷好容易回来,怎么换成这样装束?”   “有什么奇怪。”藏花淡然垂首,理了理袍袖:“咱们灵济宫撒出去办差的,在这天下什么身份没扮过?多少人撒出去办事,多年未归,等再回来的时候已经彻底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初礼点头称是,却还是忍不住盯着藏花看:“只是二爷既然已经回来了,怎么还继续这么装扮着。甚至都没回清梅坞去,反倒要住在前院……二爷怎么便连奴婢也都一并继续瞒着?”   藏花淡淡地:“因为我的差事还没办完。所谓无旨不敢进京。只是我有些想家了,就趁机回来看看,不敢惊动任何人,也是免得给你们添了麻烦。”   初礼垂下头去:“二爷既然是办差,怎地又与李朝的使臣到了一处去?来客的单子上,更写着僧人的身份是韩致礼的家僧……二爷是回咱们自己家来,何必还要多此一举?”   藏花便眯眼盯住初礼:“三年没见,你倒是更多疑了。”   “不是奴婢多疑,只是……奴婢心急。”   初礼深吸一口气:“从前大人和二爷出门办差,不论是去办什么事,都会明明白白告诉奴婢。就算不能带着奴婢一同去,至少会叫奴婢心下清楚,也知道该怎么守好了灵济宫等着大人和二爷回来。可是这一遭,大人和二爷却走得不明不白……三年了,奴婢直到现如今还觉着是如在云里雾里。”   藏花冷笑一声:“你怎么不明白?大人是奉旨监军辽东,而我是去看东海号的生意……哪一样不是明明白白?”   初礼抬眼:“二爷当真是太小看奴婢。若奴婢真是这样的人,大人又何必叫奴婢在身边伺候?”   藏花偏了偏首,看那中秋渐圆的清月:“你觉得哪里不对?”   初礼缓了一口气:“……公子走的时候,是怀着身子。回来却说孩子胎死腹中。二爷,公子为何要在此事上瞒着奴婢?”   藏花目光便陡然一寒:“你看见固伦了?”   李朝来的女眷,纵然是小姑娘家,也会在头上罩上大衣裳。唯有进了内宅,在兰芽等身边人的眼前才会露面容来。想来以初礼的眼力,定然已经是瞧出了她与兰芽的相像!   初礼点头,踉跄一笑:“彼时奴婢被派在外头,没在正堂里。可是远远瞧着双宝和雪姑娘的神情,便已然觉得不对了。”   “方才二爷怪奴婢在门边……实则奴婢就是想看看那个李朝来的小姑娘。”   初礼狠狠吸一口气,眼底已是泛起泪光:“大人和公子的孩子,奴婢就算冒着被二爷疑心的风险,却也总得看一眼……二爷,好歹奴婢跟大人这么多年的情分,却被兰公子和双宝瞒着,奴婢心下不安。”   话已至此,藏花便负手而立,目光高抬,望向远方。   “如此说来,你已是认定了固伦就是大人和公子的孩子?”   初礼眼含泪意,轻轻哽咽了两声:“奴婢想来不会认错。”   藏花淡淡转身:“人也看着了,你就先回去吧。”   初礼红了眼圈儿:“二爷,且容奴婢去向小小姐行个礼,可好?”   “不必了。你先回去吧。”   藏花说完,自己先转了身,淡漠而去。   初礼愣在原地,盯住藏花的背影良久,见藏花已然走远了,便垂下头去深深叹了口气,也只好转身走开。   身影走入葳蕤花丛。   时至中秋,花草已见萧瑟之意。   就在此时,初礼冷不丁只觉身后一片无声的冷风袭来。他停住脚步,猛然回首去看——   却已然晚了。   一袭僧衣的男子,周身披满了月色,却如鬼魅一般站在了他的身后。掌心一枚长长钢钉,已然深深刺入了他的咽喉……   初礼想喊,嘴却已经被藏花死死捂住;初礼想要挣扎,可是那钢钉已经几乎刺穿了喉咙。   他惊讶地抬眼,死死盯住那夜色里的一脸森然的男子。   早就知道二爷是下手最狠的杀手,不动手则已,一动手便是一招致命的狠辣招数,手下从来不留活口。   从前只是听说而已啊,没机会见着;而这一回,他竟然以自己的性命,领教着了   。   喉咙不断涌出鲜血来,又热又粘,沿着他衣襟流动,滴滴答答粘上他的指尖。   有那么一刹那,他还是有点不敢相信。甚至都没觉得疼,只觉得眼前这一定不是真的。   他初礼,怎么会被二爷杀了?   他用力睁眼看那男子,顾不得咽喉冒血,挣扎着问:“为,为什么。”   他的声音已经细如蚊蚋,藏花便松开了捂着他嘴的那只手。   一股夜风清凉掠来,他想要用力呼吸,可是却已经吸不进来。   藏花退后一步,松了手,任凭他噗通一声倒在地上。   可是即便倒在地上,他还在用力朝上盯着藏花的脸。   血与声音一同冒出来,他执拗地问:“为……什么?”   藏花面上没有一丝表情,垂首漠然凝视他:“灵济宫里必有内贼。从前倒也罢了,可是你今晚千不该万不该,非要看清固伦的相貌!那你的死期就到了。”   他在地上挣扎,想要尽力延迟死亡的到来。他用力摇头:“……我没有,没有想要出卖大人的孩子。我在大人身边这么多年,我也,舍不得出卖孩子。”   藏花高高抬头,仰望高天:“你有没有想,都已经晚了。如果我杀错了你,你尽管恨我,我来世当牛做马还了给你;总归我不能叫固伦遭逢半点的危险。不只是你,谁看出了她的身份,我就要了谁的命!”   初礼闭上眼睛,累得再也睁不开。   他挣扎着,一个字一个字说:“……二爷,替我,替我向大人,拜别。”   藏花却冷然拒绝:“不用了!”   初礼紧闭的眼里,狠狠落下两滴眼泪来。   一个字,一个字越说越低:“奴婢也是阉人,四岁净身……奴婢跟大人一样,都是皇上的奴才。奴婢能做什么,想做什么,便连这条命,都从来都由不得自己选……”   他眼前又是当年,十三岁的司夜染正式入住灵济宫,手下延揽人马。那一年他刚刚十岁,从内书堂毕业,正等着司礼监派下职司。然后他就被带到了灵济宫,带到了那个只比他大三岁的少年太监的面前。   彼时那清冷绝魅的少年斜坐在官帽椅上,手肘撑着扶手,指尖抵着额角,上下打量他。   问了他好些功课,然后终于抬起眼来,正式望了他一眼。   “你叫什么名儿啊?”   他谦恭答:“奴侪叫初礼。”   少年太监淡淡哼了一声:“从此你便跟在本官身边儿吧。”   他笑,却已然看不见也听不见了。他知道他正与眼前这个世界一点一点地剥离开去。   他便只望着虚幻中的少年太监,缓缓一笑:“大人,若奴侪可以选,奴侪自然希望永远追随在大人身边。大人,奴侪想……到您身边去。”   话音轻落,身子已经再不能动。   藏花背过身去,等听见再无动静,才又转回身来看。   初礼委顿在地上,咽喉和衣襟一片血红,双眼直直盯着苍穹星河……已经去了。   只是面上并无怨尤,唇角甚至还挂着淡淡的微笑。   藏花也忍不住深深吸了几口气,上前伸手将初礼的眼帘抹下。   就将他葬在花下,最后一抔土盖上。藏花垂眸:“……你应该明白,大人未必不知道你是什么身份。只是大人重情,始终未曾对你下手;大人自己也当过别人身边的眼线,所以大人明白你的身不由己。”   “可是,你总归得死。大人下不了手,她也下不了手。那便由我动手吧。”   “记着,来世别再遇见我这样冷酷无情的人。”   -   【今天还是一更,明天见。大家还有猜初心的吧?那个也有道理,尤其是缝嘴、还有这个名字,本身是可以成为暗喻的~只是初心是藏花身边的,对大人的私事没机会知道,所以分量稍微差了点~初礼死了,本文就将进入最后的大情节了——岳家翻案,生死落定。】 ☆、31、金子最美丽,也想送给你   过了中秋,时节渐渐凋零。   御马监负责全国各地皇庄的收成,兰芽小事放给隋卞,但是到了这个时候还是要去汇总一番。   盘点过了账目,兰芽又叫隋卞打开了银库。这御马监的银库乃是皇帝私人的家当,每年皇庄皇店的收入全都折算成黄金搁在里头。这些年的积攒,加上前朝的盈余,皇帝的“私房钱”共为七窖黄金。   兰芽立在那满坑满谷的黄金前面,眼前浮荡的却是固伦那张小脸儿。   .   她送韩致礼带来的两个女孩儿送进宫,直接送进了清宁宫去。清宁宫与乾清宫隔着半个紫禁城,倒也不担心皇上知道,且这些年皇上与太后因简王的事早已生分,于是皇帝这几年对清宁宫早已不闻不问掇。   带着那两个女孩儿拜见恭慎夫人,老太太自是抱住侄孙女儿们痛哭一场。就连太后也看重恭慎夫人,也特地将女孩儿叫到眼前去说话,赐了衣料、首饰和茶点。   忙到了午后,兰芽才告退而出,向北出了玄武门,直奔御马监。   御马监位于万岁山(景山)之东,不在宫城以内,于是就更不必担心皇上的耳目。   她到御马监时,双宝已经早就到了,笑眯眯将身后的两个小内侍引出来。   一个是王君玉,一个正是固伦。   双宝冲兰芽眨了眨眼,兰芽便也微微颔首而微笑。   御马监是她的一亩三分地,御马监所有人都是仰仗着她才有出头之日的,于是没有人敢出去多嘴;便是有人有这个天大的胆子,就算当真有人有那个慧眼能瞧出来这两个小内侍当中有个女孩儿……倒也无妨。   谁让知近的人都知道灵济宫里当真是有位小小姐呢?那位不但跟兰公子的关系十分亲密,更是时常进宫伴驾,被皇上都视为掌上明珠的。   况且固伦与月月因为亲缘的关系,本也有六七分的相似,凭御马监里的人又有谁能分得清?   兰芽便带着固伦进了内库。   身为娘亲的,虽说嘴上不赞同自己的女儿就爱金元宝,可是身为娘亲的私心底下却自然又是最最宠溺自己女儿的……所以她还是郑而重之地决定了带女儿来看黄金。   这天下的黄金哪儿最多,各种传闻莫衷一是。兰芽能坐实的是,皇上的金子一定是排在前头的。   那小家伙还不知道是来做什么,只是看隋卞亲自拿着钥匙一层层开门,那面色庄严肃穆得紧,小小的她便也跟着面容整肃,紧抿着小小的菱唇,一声不出。   待得隋卞到了金窖门口,冲着兰芽使了个眼色。兰芽便也不动声色示意。   随即七座金窖大门同时齐齐打开,那满坑满谷的金子登时齐齐展现在了固伦的眼前!   天地之间,一时金光闪耀,晃得人睁不开眼。   小固伦先是怔住,随即便是一声尖叫,忘了女孩儿家的矜持,拢着袍子便朝前奔跑了去。   纵然是换上了内侍的袍服,那小人儿身上还是叮叮当当地响。神殿那晚之后兰芽才知道,她不仅是手臂上戴了九层的金钏子,那脚上、腰上也各自戴着金链子。只不过是大人和藏花都使了计策,同样给掏空了的。   看着小女儿在七个金窖间开心地奔跑,兰芽又是笑,又是摇头叹息,又是——红了眼圈儿。   翌日就得送她走,多留一刻便多一分危险。   已经有一个初礼发现了端倪,她不敢再让更多人看见固伦。   固伦开心地跑了几圈儿,实在跑不动了才回来窝在兰芽身边,轻声嘀咕:“我从没见过这么多金子……这些要都是我的,该有多好。”   兰芽一时心酸,嘴上说:“这些都是皇上的,唯有皇上富有天下,寻常人怎么可能有呢。”可是心下却也忍不住抱歉,因为她的女儿本就是皇家正朔的血脉,这七窖的银子也可以说是她的啊,可是她却不能不剥夺了女儿尊贵的身份,不得不叫女儿与她一起,只当一个普通的百姓。   .   离了御马监,兰芽特地要绕开宫城回灵济宫,却没想到刚走到北筒子河边儿上,猛然看见有锦衣卫飞马净道。兰芽便问:“怎么回事?”   双宝连忙到马车旁禀告:“能由锦衣卫飞马开道,仿佛是哪位宫妃回宫。”   宫中女眷,除了皇太后和皇后之外,出宫回宫都只能走紫禁城北门玄武门。   兰芽点头,“退让一边就是。只是,先问清楚是哪位宫妃。”   少顷双宝回来,竟然也有些面色苍白。   兰芽便一皱眉:“难道是宸妃?”   双宝垂首:“不是……是长乐宫的娘娘,还带着三殿下。说是出宫进香去才回来。”   兰芽心下也是轰然一声。   就算是宸妃,双宝也不至于脸色如此苍白;因为撞上的不是宸妃,而恰恰是吉祥!   吉祥现住长乐宫,身为皇三子的生母,自然身份非比寻常。只是皇上尚未定具体的位份,可   是阖宫上下也都不敢怠慢,于是都称她为“长乐宫娘娘”。   “怎么会是她?!她怎么有资格出宫来?”兰芽也是皱眉,心下只叹冤家路窄。   双宝低声道:“奴婢得着消息,说近几日来,皇上接连驾幸长乐宫,显然那位又是复了宠了……”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兰芽轻轻摇头:“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   双宝也点头:“公子已尽力周全若此,若那位还是不明白,从此祸福便也只能有她自己承受了。”   兰芽沉了一口气,点头:“既然这般撞上了,也是天命如此。”   .   吉祥听说前头是兰芽,便叫停了马车,她竟然牵着朱佑樘,亲自走到了兰芽的马车边儿上。   兰芽忙要跪倒,却是朱佑樘上前亲手扶住:“公子万勿如此。”   吉祥一双眼珠子却朝着兰芽随行的人群里转去,一眼便瞧见了两个小的。   王君玉她认得,也曾陪着月月去过冷宫的;倒是旁边那更小的身影,叫她眯起眼来。   双宝见状,紧张地一扯兰芽衣袖。   兰芽倒是淡淡摇头。   既然眼前情势已然如此,不如坦然面对。   朱佑樘也瞧见了那小小的身影。只是面对宫眷和皇子,所有人都跪在路边,深深低头,不敢抬眼。于是朱佑樘看过去,看不清面容,只大致看见个轮廓。他便给认错了,欢欢喜喜走过去:“月月!”   从小到大,月月是他身边唯一的同龄玩伴,那地位自无人能比,于是这么撞见了,便什么都不顾上,一定要亲手扶起来才是。   可是这样一来,兰芽和双宝的心便也都提到了嗓子眼儿。   朱佑樘伸手亲自扶起小小的人儿,见她抬头望来,便是一怔。   是像月月,同样美得精灵一样的小人儿,可是眉眼之间却又有不同。   朱佑樘便怔住,呆呆望着她:“你是?”   固伦也抬头望着朱佑樘,娇俏一笑:“我知道你是谁,你是毛毛!”   固伦跟月月小姐妹两个,还都是小孩儿,没什么能聊的,月月自然说到了毛毛。   朱佑樘欢喜扬眉:“定然是月月告诉你的。”   固伦上下打量朱佑樘,悄悄一笑。   朱佑樘看她眼中黠光闪烁,便知道她心里有计较。   “你想什么呢?不许瞒我。”   固伦菱唇轻启,眨眼而笑:“……毛毛你不是最好看的,比不上我哥哥,比不上唐寅,甚至比不上君玉。可是,你却是最沉稳、最特别的一个。”   小女孩儿的世界里,要紧的同龄男孩子就这么几个,从前总听得月月说毛毛如何如何好,相貌如何如何俊美,此番见了,心下便不由得做一番比较。   朱佑樘听得高高扬眉。   总归是身为皇子,听她竟然将他直接排到三个开外去了,不免有些意外。便问:“你哥哥是谁,唐寅又是谁?”   固伦眯眼一笑:“毛毛跟我上车,我带你去看。”   固伦说着当真就拉着朱佑樘的手要上车,她还不明白身为皇子岂能随便出宫的道理。   这么一拉手间,朱佑樘不经意手伸进了固伦的袖子,摸着了固伦手臂上的金钏子!   朱佑樘讶异,垂首去看,待得见到那长长一串的金钏子,惊讶得张大了嘴巴:“你,怎么戴了这么多金子?”   小固伦朝着阳光,晶灿而笑:“金子最漂亮,对不对?”说着伸手向腰间,摸出一片小小金叶,搁进朱佑樘掌心。   “给,见面礼。”   -   【明天见~】 ☆、32、箭在弦上   朱佑樘也是一怔。   他从小到大,过去的日子分成两极。   从前在冷宫里是无人问津,自然也是没人给送东西。月月是个例外,每次来都给他带好吃的,尽一个小女孩儿的心力的那种小礼物;后来恢复了身份,有了皇家名讳,太后、宗室、内外大臣也开始给他和娘的长乐宫送礼,但是那些礼物多是隆重而空泛的。   收到这样能融合两种感触的礼物,这还是头一回。   他便笑,忍不住歪头看向她掇。   “你很喜欢金子?”   “是!”她同样歪着头回望向他:“最漂亮,是不是?匀”   他微微挑了挑眉:“倒也难怪,这世上没人不爱金银。”   人性如此,甭管自比得多清高,没人能抗拒得了金银的魅力。这般说来这小女孩儿也不过是俗人一个,又有什么分别?   朱佑樘比固伦大着两岁,又是男孩子,且是这样的身份,于是心思难免深了些。   固伦却是澄澈一笑:“所以我要送给你。”   他又眯了眯眼:“你最喜欢的,却不自己留着,反倒要送给人?”   “是呀。”固伦毫无心机地笑:“就因为它漂亮,我才要分给我喜欢的人。”   他又挑了挑眉,便合起了掌心,将金叶子攥紧了,收回袖口。却又歪头望来:“……那唐寅,王君玉,你也都给了么?”   他略去了月月,因为月月是女孩儿,也是他心上重要的人,所以眼前的小人儿就算也给了月月,他却也是欢喜的。只是另外的那两个,总归要问明白才好。   固伦便笑起来:“也给了,一人一颗金豆子。”   固伦说着笑着盯住他的脸,等着他也笑。   大家都有了漂亮的金子,没人都该开心,都会冲她笑的,是不是?   孰料他却绷紧了脸,那张渐渐长出了疏朗轮廓的脸上竟然没有一丝笑意,反倒——轻轻哼了一声,攥紧了金叶子,转身就走了!   “喂!”固伦恼了,也不在乎这是什么场合,又对着是什么人,叉腰就冲他喊:“你若不开心,就把我的金叶子还给我!从来我给谁金子,谁都是喜笑颜开的!”   他回头瞪了她一眼,没说话,也没回来还金叶子,而是直接就走了!   固伦倒也没不开心,只冲着那男孩子优雅上车的背影吐了吐舌,“你不还给我,就是你还是喜欢!既然喜欢,那就送给你好了。只是你是个不会笑的怪人!记住,回去救冲着金子学着笑!”   .   两个小孩儿置气吵嘴,谁都没心情去管大人的反应;可是对着两个小孩儿的情态,兰芽和双宝却惊得几番想上前一把捂住了固伦的嘴去!   可见她在大人和藏花的身边被宠成了什么模样,才养成这样一副天不怕地不怕,全然不将任何人放在眼里的性子……可是那是皇子,极有可能便是太子;而他身后还站着个吉祥!   果然,吉祥见状非但没有随着儿子一同上车离去,反倒舍了贴身宫女丹朱,自己亲自走向固伦来。   兰芽情知不妙,忙给双宝使了个眼色,她自己亲自上前迎住吉祥:“不知娘娘怎会出宫进香……此为殊宠,娘娘本该婉辞为上。”   身后,双宝已经赶紧拢着固伦,想往边儿上带。   吉祥却不买账,伸手推开兰芽,“应不应该婉辞,我也已经去完了,你现在说也已经晚了。”   说罢夺路赶到固伦近前,寒声喝止:“站下,给我瞧瞧!”   固伦也不知道害怕,反倒朝吉祥扬起了脸,清凌凌地问:“你就是毛毛的娘么?毛毛为什么不会笑,是你没教过他么?”   吉祥惊得瞪圆了眼睛,随即笑起来,却回眸去盯着兰芽。   固伦的相貌像极了兰芽,吉祥更因为从小与司夜染一起长大的缘故,在那孩子的脸上也找到了司夜染小时候的特征,她如何还不明白!   她便走回来,避开众人,只压低了嗓音在兰芽耳边:“我说谁家的孩子跟月月那般相像?原来是你和他的孩子!怎么才出现啊,看样子怎么也有三四岁了,原来是偷着在辽东生下了,藏在民间了。”   “只因为你和他名义上都是太监,若是出来个孩子,你们俩就都是死罪。到时候不仅你们两个死,你们身边里里外外但凡知情不举的,就同样都是欺君之罪……”   兰芽心下黯然一沉。   吉祥就是吉祥,心中永远放不下这口恶气,永远对失去大人无法释怀,于是但凡捡着一点能踩着她的小事,也一定都不肯放过。   兰芽便转眸直盯回去:“这也包括娘娘你自己啊。从前我有身子,你也不是毫无所知;今日见了我的孩儿,你就更是知情不举……怎地,现在就要去揭发了我,让我死无葬身之地,我也倒要看将来娘娘和三殿下在这寂寂深宫里,还有谁人可以依靠!”   吉祥也一咬牙,浓浓不甘从眼中翻涌而出。   兰芽避开众人目光,伸手砰地一把捉住吉祥的手腕。   “娘娘这么不甘,是不是想反驳我?娘娘是想说,你还有皇上,是不是?娘娘自以为又能将皇上引到长乐宫去,就又是复宠了,就又有了转机。可是娘娘自己也觉得说不出口呢,娘娘也是聪明人,如何不明白那究竟能不能靠得住!”   “你!”吉祥咬牙切齿,却无言以对。   兰芽缓了一口气,面上露出谦恭平和,口气却寒意更盛:“不瞒娘娘,微臣是当真十分爱重三殿下。可是微臣也首先是一个母亲,所以这天下所有人的性命都比不上我孩儿的性命。倘若有人敢伤害我孩儿,微臣便不管是谁,一定也会以牙还牙!”   “你敢?!”吉祥也惊得额角冷汗滑下。   “娘娘千万不要再这么问了,因为娘娘心下也明白,微臣的答案一定是——敢!”   兰芽说完了,松了手,退后一步:“恭送娘娘回宫!”   双宝见势,也忙跪倒:“奴侪恭送娘娘、殿下——”   众人便也都跟着一同跪倒,同声高呼。   吉祥恨恨地盯一眼兰芽,也只能拂袖而去。车驾轧轧而远,兰芽依旧扬眸望去。她知道,车驾里的吉祥也正回眸朝她望来。   .   事不宜迟,回到灵济宫,兰芽便安排藏花和固伦北归。   她知道,从这一刻开始,所有的情势都已经不容得她再思虑,最后的决战终将打响了。   临行这晚,她与藏花一夜长谈,细细密密嘱咐。   鸡叫三遍,藏花带着固伦便悄然踏上了归途而去。   .   九月,皇帝终于下了决断,正式册封皇三子朱佑樘为皇太子,由内阁首辅万安、司礼监太监怀恩亲自陪着小太子赴太庙告祭,储位确立。   虚悬多年的太子之位,终于尘埃落定,大明朝野上下均是一片欢喜之声。   除了,昭德宫。   消息传进昭德宫,贵妃狂怒,将皇上赏赐给昭德宫珍藏的瓷器一股脑全都砸碎在了地下!   一地碎瓷,门外一片斜阳如血。   贵妃也不在乎自己会被割伤,就呆呆立在那一地的狼藉里,哀哀大哭:“皇上……,你误了我,误了我!从此生生世世,我与你终究再不能相伴!”   薛行远、柳姿都吓得跪在瓷器碎片里,苦苦哀求。   可是贵妃谁都不理,只恍若大醉,蹒跚在满地碎瓷里,心如死灰。   太子册立,满朝文武都向皇上道贺,薛行远亲自派了三清去乾清宫报信儿,可是皇上主持大典,一时难以脱身。   正在为难间,三清忽然小碎步跑进来附在薛行远耳边,薛行远也一怔,低低与柳姿说:“张敏张公公求见。”   柳姿也吓了一跳:“娘娘在气头上,上回已经当着皇上的众位大臣的面儿打了张公公;今日娘娘更是哀痛心思,张公公这个节骨眼儿来了,岂不是讨打的!”   薛行远也点头:“到时候咱们两个相机行事,设法护卫着些。张公公年岁大了,可再挨不起打。”   人来了,他们两个也不敢拦着。柳姿缓了缓,只好上前向贵妃禀报。   贵妃一听,便立在原地,突地迭声冷笑:“来得好,他来得好!叫他进来,本宫倒要问问他究竟是安的什么心?从前的那些情分,难道就都是叫狗给吃了?!”   斜阳日暮,张敏一身老态,蹒跚而来。   望之,已如油尽灯枯。   -   【明天见~古人同宗不婚,所以固伦和毛毛的情态,大家不必多想,是派的别的用场。】 ☆、33、送你远行……   张敏告进,进了贵妃寝殿便远远跪下。   寝殿里一地的碎瓷片,薛行远撑着胆子带着三清简单给打扫一回,但是也只将大片的扫去了。有些细碎的,都刻进砖缝儿里去,于是张敏跪下,便有些直接扎进了张敏腿上。   张敏也不觉得疼,只远远朝贵妃叩头。   寝殿里没掌明灯,只有一盏幽暗的纱罩灯,灯光幽幽咽咽漫开,都看不清贵妃的脸。   贵妃疲惫坐在凤座上,望之已是衰朽老态。   这两个人,看着彼此,就像看着另一个衰老的自己掇。   贵妃心下便更是颓然。   老了,终究争不过岁月。   张敏叩首:“贵妃娘娘,今日太子册立,老奴知道贵妃娘娘一定因此事而恨死老奴,于是老奴自行前来请罪。”   贵妃冷笑:“张敏,你还是本宫认得的那个张敏么?本宫认识的那个张敏,始终都是跟本宫站在一起的——本宫进宫那年刚刚四岁,到了孙太后(朱见深祖母孝恭章皇后)宫中,遇见了你。彼时我在宫里年纪最幼,常受欺负,是你一力护着我。”   “后来英宗先帝被草原俘获而去,孙太后仓惶之下忙册立咱们皇上为太子。那时候太子才两岁,钱皇后和周贵妃却都忙着营救先帝,顾不上咱们太子。孙太后也担心这个孙儿出了意外,便从她自己身边人里选几个妥帖的去伺候太子,护着太子。这个差事就轮到了咱们两个头上。”   “虽则当时太子身边也有现如今的恭慎夫人、当年的女官韩桂兰。可是她彼时是个在宫里毫无地位的李朝贡女罢了,除了抚育太子之外,没其他的助益。太子的安危只交到咱们两个的手上。”   “彼时太子两岁,而本宫不过十九岁,对着那么多宫廷里的阴暗手段,本宫哪里懂得那么多。本宫除了敢豁出这条命去,仗刀守卫在太子帐外,便再没更多的能耐。”   “那时候……里里外外的事,终究还是幸亏有你。因为有你在,本宫才有主心骨;因为有你在,本宫才相信这宫里没人能伤得了我;因为有你在……本宫累极的时候才敢放心酣梦。”   说到这里,贵妃自己也哽咽了:“从太子两岁册立,到太子五岁被废,又到太子十岁重新复位……这中间的八年太子年纪小,本宫都是仰仗着你才有惊无险地熬过来。”   “最难熬的自然是太子五岁被废,景泰帝将他自己的儿子立为太子的那几年。那时候宫里天天都是霜刀雪剑,咱们随时都可能死无葬身之地……可是那倒还好说,本宫就是咽不下那口气,每到有人明里暗里想欺负咱们太子的时候,我就想上去跟他们拼命!那时候总是你拖住了本宫,陪着本宫一起掉完了眼泪,然后给本宫讲道理,开解本宫,让我明白那时候再难忍的也都得忍过去,才能安安稳稳地活下来。”   “依本宫这性子,若不是你,本宫早就憋屈死了。哪里还有后来的苦尽甘来,哪里还有本宫的今天……”   贵妃哀哀讲述,灯影里的仿佛不再是后来宠冠天下的贵妃,而又是从前那个四岁的小姑娘,无依无靠,受了欺负只敢自己躲起来哭;仿佛又是那个十九岁刚刚长成的标致女儿,眉眼灵动,傲骨铮铮……“   张敏心下便更是难过,只能不住地叩头。   他护着她,扶着她,走过了这五十年,可是却到了这最后的最后,他却还是背叛了她。   贵妃将那多年的过往都讲完了,靠在座位里疲惫地抬眼望向他:“本宫的这点心事,普天之下除了皇上,也就你张敏知道得最清楚。本宫能受得了旁人的背叛,本宫却独独受不了最终却是你在本宫背后捅上一刀!张敏啊,本宫就怎么都不明白,张敏你怎么会这么对本宫,怎么能就连本宫最后的一点念想也不留给本宫了,啊?!”   张敏也是老泪双流:“娘娘……老奴是娘娘的奴才,老奴却也更是皇上的奴才,是这大明江山的奴才。老奴自然明白娘娘的心,可是老奴却也明白皇上的心啊。太子之位不仅关系着娘娘是否能同入帝陵,也更关系到皇上的皇位绵延万代,关系到大明江山的稳固。”   “若为江山计,太子之位便不能传给宸妃娘娘的皇四子;唯有传给皇三子,才能保得江山永固啊,娘娘!”   贵妃转眸望向窗外暗寂下去的天。眸中的泪已然点点干涸。   “张敏,本宫也懒得再多说什么。本宫摆在你眼前两条路:第一条,毒杀太子;第二条……”   贵妃没再说下去。   张敏并不惊讶,反倒面上泛起微笑,向贵妃叩头。   “老奴明白了。多谢娘娘成全。”   .   今晚贵妃和张敏之间的谈话,整个昭德宫的人都揪着心呢。薛行远也悄然听了墙根儿,可是这最后的决断却没听明白。   张敏走后,趁着柳姿进去安顿贵妃,她设法将消息送出去给兰芽。   兰芽得了消息,已是一个时辰之后,听完了双宝的禀报,兰芽便是一个踉跄。   双宝忙上前扶住兰芽:“公子这是怎么了?”   兰芽顾不上多说,只吩咐双宝:“立即准备官袍,我要即刻进宫去!”愣了下,才又吩咐,“赶紧叫隋卞将郑肯叫回来。就说随便安排个差事,只是要他赶紧回京,越快越好!”   双宝也不敢怠慢,连忙安排,兰芽则自己进了宫。   到了乾清宫,已是晚了,张敏已然在这个晚上吞金自尽!   兰芽一个跟头跌坐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   段厚哀哀哭着,将最后的情形转述了一遍,说今晚张敏回到乾清宫后,神情十分轻松,还叫了热水,沐浴了一番。   他临睡前叫了段厚过去,嘱咐段厚,叫段厚告诉兰公子,说他老张敏含笑而去。   还说,兰公子和小六那孩子的福分啊,在后头……只是这福分总有一个前提,得是江山安。   .   乾清宫是皇帝寝宫,纵然张敏地位特殊也不能破例,于是尸首还是早早被卷了草席,挪到了外安乐堂去。只等天亮送到宫外去下葬。   消息传到昭德宫,贵妃手中刚熬好的一碗银耳羹啪地就落到地上,打碎了。   她纵然不算意外,却也还是大惊失色。   她不顾众人阻拦,还是亲自驾临了外安乐堂去,说总要最后看他一眼,送他一程。   外安乐堂里灯光幽怨,闲杂人等都被遣开,贵妃亲自走到了卷着张敏尸首的草席旁。   薛行远忙上前拦着,想替贵妃伸手。   贵妃却冷冷一笑:“本宫这一生见过的死尸多了,本宫从来就没怕过!更何况眼前的这个人……除了最后这一回,从前他从未害过我。”   说到最后一句,映着幽幽灯火,贵妃的眼角还是隐隐含了泪。   她用力忍住,摇了摇头:“就算最后这一回他害了本宫,也毕竟是他欠本宫的。本宫站在他尸首前,他也不敢起尸来吓本宫!”   薛行远便只能撤了手。   贵妃左右看看,“你们也都下去吧,本宫想独自跟他说说话。”   薛行远和柳姿互望一眼,也只好告退。   灵棚里空了,贵妃走到张敏尸首边坐下,伸手打开了草席,露出张敏的容颜。   依旧若生,面上还隐约挂着微笑。   贵妃轻轻闭上眼,眼角终有清泪滑过。   四岁入宫啊,四岁的小孩子懂什么?连自己的衣食住行都照顾不好,又怎么懂得这宫里的规矩,怎么明白该怎么在一群小宫女的斗心眼儿里保护住自己?   四岁的小女孩儿,进宫了还会想娘,想到半夜不敢睡,只能抱住自己无声地哭。   那些最最难熬的年月里,多亏有他护着,陪着。犯了错也都由他担待了去。   太后宫里便渐渐有了风言风语,说这个张敏真有心机,早早地选了自己喜欢的小宫女,护着扶着,只等长大了就能当他的对食。   宫里太监和宫女对食早已是风气,但凡受主子宠信一点的,彼此都有。于是她就也懵懵懂懂地知道了这个词,也就觉得能有他陪着护着过完宫里的这一生,也还算好。于是就带着这样的心思一点一点长大,日子倒也渐渐平静了。   后来太子两岁册立,太后需要派人去护着太子。谁都知道那个差事吃力不讨好,于是太后指了她去之后,便无人愿意去。   却是他,那年才刚刚二十四岁的他,正在太后手下风生水起的他,却立在天光里,抬起眼来朝她静静一笑,说:“禀太后,奴侪愿陪贞儿一同去东宫伺候。”   那一年,那个人,终究,都已远去了……   -   【这是7月的最后一更。跟大家请假:明天出门,两个文一起写的话实在是写不出来,好在古文就剩一个结尾了,所以暂停。8月1日复更,8月会将大结局写完。谢谢大家理解哈~】 ☆、34、将来的造化(2更1)   太子既立,吉祥在宫中的声望陡然高涨。   纵然皇帝还是没下定主意册封个什么位分,但是既然太子立了,那将来吉祥就是当仁不让的皇太后,于是有眼色的朝臣便早早开始上书讨好,极力建议皇上为吉祥封妃。   都说古来有“贵、淑、德、贤四妃位,除了贵妃之外都尚在空悬,请皇上早补妃位,以正东宫正位,以安天下之心”云云。   皇帝便也直接批复,说“贵妃不可替代;今皇后在继位中宫之前曾封为德妃,为免有心人非分之想,所以不宜再封德妃;至于贤妃,终究还有前头的柏氏,虽然柏氏获罪而死,可是朕念在她曾为悼恭太子生母的份上,不忍再补贤妃一位。”   皇帝的批复直接将四妃中的三个位子封死。由此百官看出皇帝拒绝之心,可是仍旧有不肯死心的,继续上书劝进,说就算那三妃位不宜补进,可是终究还悬着一个淑妃之位啊。   淑妃之位也是极为特别的位分,在后宫中之中仅次于皇后和贵妃,居于第三。古书有云,淑妃之位相当于外臣中的相国,由此可见此位分的重要。于是以淑妃之位赐东宫之母,自也是再恰当不过蹇。   群臣的劝进也是引经据典,有理有据。如此君臣之间几个回合之后,便连皇帝也懒了,再不批复,所有的上书统一留中不发。   朝野内外便是一片议论纷纷,都不能理解皇上这究竟是什么意思。怎么能既然立了太子东宫,却还让太子生母身份是个低微的女史?!   内外便不由得开始揣度皇上的心意。   若说皇上对这个吉祥不宠,那皇上何必封了她的儿子当太子?再说此时宸妃娘娘的皇四子也有现成的啊!更何况皇上也许多次亲自驾临长乐宫,分明是吉祥已经复宠的模样;   可是若说皇上对这个吉祥宠,那么此时的情形便难以解释。   由此也难免有人趁机借两碗黄汤,发些牢***,表达一二句对于朝政或者对于皇上的不满。   看不透的君主,对于一向自视甚高的清流朝臣们来说,自然是心下不满的。   对此朝堂风云变换,西厂手下派驻朝臣身畔潜伏的探子们便雪片样将朝臣们的反应都奏报到兰芽这儿来。   双宝每日循例将那些密报亲自呈送给兰芽,兰芽简单翻翻,便都叫双宝打点好了,直接给送进乾清宫去。双宝有些担心,几番旁敲侧击地问,是否应该有所拣选。   兰芽却是一笑:“此时朝堂风云越是变幻,咱们便更是应该以不变应万变。坚定了一条心,咱们是皇上的忠臣,什么话都得向皇上禀报,什么事都不能藏私,只有在这样在这乱流之中,才最是能站得稳,立得住,不被乱流裹挟而去的。”   那些臣子的所言所行她只看过便罢,却不能不每日都细看秦直碧、陈桐倚、林展培等人的反应。   秦直碧最让兰芽放心。每日除了恭谨办理公务,倒也不推拒各方朝臣的邀请,既有清骨又不清高,渐渐与朝堂之上的清流和浊臣们都打成一片。渐至化境,左右逢源。   陈桐倚依旧是个纨绔公子样儿,一旦得了官职,依旧诗酒美人为伴,说些荒诞不经的话,但是从来都懒得议论朝政。   倒是林展培总让兰芽有点揪着心。   当年京师会试的时候,这个林展培是什么性子,如今竟然还是什么性子。书生傲骨,喜欢指点江山。交友也是只拣同样傲骨嶙峋的,从不屑与当朝掌权的那些有污名的大臣交游。   林展培的气节兰芽自是敬重,却不免为他担心。他究竟是大人那边的人,她总得小心护着,不能有半点闪失才是。   只是当真想飞到大人面前,捉着他的衣袖认真问问:以大人用人的手腕,怎么会在这个位置上选了这么个书呆子?这该叫她如何是好?   双宝便沉吟着问:“……只是当前的那些乱流终究会流往何处,奴侪看不懂,还要公子指点。”   双宝也长大了啊,再不是小时候自称“奴婢”,这时候也该正正经经自称一声“奴侪”了。   兰芽便点头微笑:“便如本公子与大人,皇上从来都是要派走一个,京里却留下一个。一个差事办的明白,另外那个在外头才可保得一身周全……这便是皇上‘一团和气’的手腕,他对国事家事、对所有事所有人实则都是这样的做法。”   “便是吉祥和太子殿下,皇上何尝不是也如此呢?册了太子,却依旧不给吉祥位分,就是不能让好事儿都叫她母子占全了,就是要一扬一抑。倘若吉祥也能看得明白,想得通透,那她现在就该忍。还是那个字:‘等’。等到太子登基之后,她想要什么样的荣光没有?到时候皇上会拿整个天下来敬养她。跟太后的尊位相比,什么淑妃,甚至什么贵妃,又有什么好争的?”   双宝垂眸细思片刻:“可是从上回她竟然能出宫敬香的举动,奴侪担心她却是忍不住、等不及的。”   兰芽转眸盯了双宝一眼:“张敏在皇上心中是什么地位,她吉祥又是什么地位?从私底下的情分   来算,张敏是皇上的‘大伴’,是父,是兄,是第一个朋友,是第一个老师……张敏死在贵妃手上,皇上都能不闻不问,她吉祥又当自己是谁?!”   双宝便也是一凛!   .   辽东。   又是一年冰封雪飘。   出海的路封冻了,却也正好到了一年收尾、盘点的时候。   司夜染带着藏花、初忠初信等人将各地商号报送来的账目细细查过。   当最后的数字汇总出来,藏花终于放下笔一笑:“就连小的当年也以为大人谋划的是江山图卷,却原来大人画就的是皇舆通商图。”   大人这些年北上南下,西进东征,看似是在办皇上交代的差事,是在建功立业,实则他却也借助那些机会,将四面八方的民情商路都摸排了个明白。由此已经是将这大明天下所有方向上的商路都已沟通连接。   北边虽然还有巴图蒙克虎视眈眈,然则大宁一线已经打掉了宁王的阻滞,兀良哈三卫与大宁沿线紧贴着草原南缘这一带已经都落入了大人的指掌,商队可顺利通行;   东边,依辽东可取道李朝,直奔出海口。然后登舟南下,便可到达倭国海岸。从前在此为患的松浦大名已然一蹶不振,再不能与东海帮为碍,如此商船便可通行无阻,一路顺利南下。   向西南去,曾经西南部族因为大藤峡的惨案,对建文一脉颇有微词。可是后来大人借狼兵出山之机,令广西狼兵名声大噪,朝廷多加封赏,天下多有颂扬。若此西南各部就算不知司夜染真实身份,倒也都对司夜染有了感激之情。便不用从前建文的身份,只以司夜染自己的身份,手下行商西南便也不会再多障碍。   若此,陆路、水路的商路都已疏通,司夜染手下的建文余脉,统统变政为商,通行天下。   司夜染听了也只是淡淡微笑:“也是没辙。谁让家里先有个出手阔绰的娘子,后来又多了个爱财如命的女儿呢?我这身为夫君、父亲的,只有卯足了劲头赚钱才行。”   一句话说得藏花满心的沧桑,喉头噎着万语千言,最终却也只能一言未发,垂下头去。   ——因为有了那样的牵绊,所以大人便连这些辛苦和放下,便也都是幸福的。   他羡慕,也为之欣慰。   江山图卷,美人如画,各有取舍,何分胜负。   藏花将账册整理完,交给初忠他们去封存。只是抬眸望司夜染:“……只是,大人可曾有一点不甘?”   终究是自己的天下,终究是自己的皇位。纵然是主动放下,可是这中间终究也有与皇上之间多年的心智勾斗。   司夜染想了想,忽地扑哧儿一笑:“……说不定,将来有一天,朱棣子孙的江山还是毁在我的手上。只看本官有没有这个兴趣。”   说罢眸光微微一闪:“此时建州女真元气大伤,部中只有幼主。咱们又承爱兰珠这份情……于是,若多些散碎银子没处使去,就也资助他们些吧。”   藏花心下一颤:“大人?”   司夜染点头微笑:“去吧。将来的造化我也赶不上,总归一切都看天命罢了。总归我的狼月是生在辽东的孩子。” ☆、35、君将死(2更2)   张敏的丧事终于办完了。上至太后、皇帝,下至贵妃、宸妃,后宫嫔妃,都各有奠资;内官以怀恩为首,外臣以万安为首,又隆重凑了许多的丧仪,将张敏厚葬孵。   张敏故去之后,乾清宫总管太监的位子变成了众人窥伺的焦点。   按着乾清宫的老例儿,这个人选必定不是从外头招进来的,耳是从乾清宫里头的老人儿里超拔出来的。   此时有几个可用的人选:段厚的年纪最长,因皇上终于有了后,他名字的不吉利便也都可化去了;只是他之前的职司一直不高,若用了他,会有一步登天之虑。   接下来自然就是大包子。大包子之前也一直承担着张敏副手的职司,办事也是中规中矩。于是宫廷内外人的人最最看好的自然是他。   吉祥自然也这么看,私下里早已为大包子贺过喜了。   大包子初时还婉辞,说好歹张敏尸骨未寒,他也得承当个徒弟得礼,不宜在这个时候就庆贺。   倒是吉祥抿嘴一笑:“张敏不死,又哪里会有你的机会?再说那张敏何曾忘记过他原本的徒弟郑肯,他哪里真正将你当成那个徒弟似的用心了?”   大包子听着,心下也是黯然。   吉祥没说错,张敏虽然名义上收了他当徒弟,可是绝无从前张敏对郑肯的虽师徒实父子的感情。甚至大包子隐约都觉着张敏是在明里暗里防备着他的。   他也知道张敏是何等的人物,又怎么会看不出来他包良在李梦龙一案中的角色。更何况郑肯就是在李梦龙一案中吃的挂烙,张敏如何能不防备他蹇。   于是这两人心下都揣着心结呢,纵然这些年在乾清宫中也算和气共处,却总归隔着心离着肚皮的。   既然如此,又何必还在乎那么许多?   大包子便坐下来喝酒吃菜,将什么热孝的事儿统统抛之脑后去。   吉祥倒是十分开心。   从此后她儿子是太子,皇上身边排名第一的乾清宫总管太监是大包子,纵然自己这边还迟迟没有位分,单凭这两样儿,还有谁敢欺负看轻她了?   两人说着话,自是又说到了皇上对于给她位分三推四挡的事儿上去。   吉祥捏着酒盅便忍不住冷笑:“瞧他说什么‘贵妃不可替代’,这算什么话!他究竟是想说,本朝不能再出第二个贵妃呢,还是说贵妃在他心中的地位是独一无二?”   这话说出来,两人心中也自有答案。   从位分上来说,贵妃并非只能出一个。大不了后封的贵妃们在称号前再加一个封号罢了,比如什么丽贵妃、珍贵妃的。虽说加了封号的贵妃不如初封的、没有其他封号的贵妃尊贵,但是并非不能封。   皇上那么冲口而出的“贵妃不可替代”,说的自然是贵妃在他心目中的地位。   也就是说,别看眼下是两位年轻的最为得宠:宸妃和吉祥,但是她们却永远无法代替了贵妃去。   道理大包子自然是明白,可是当着吉祥的面儿却是不敢说破了的。   吉祥自己喝了几杯也有些醉了,悲苦而笑:“如今外头看着咱们,都说咱们是一步登天了的。我是太子的娘,纵然暂时没有位分,可是宫里也没人敢得罪;而你大包子,从一个冷宫的小内侍,如今已经就要成为乾清宫的大总管了!这是何等的荣耀啊……”   吉祥说着拍了拍心口:“从前最悲苦的时候,我总想象着能有今天这样的出头之日。那时候想着,觉着到了这样的时候一定会开怀大笑,出一口心头的恶气去……何曾想,当这些当真成真了,我却怎么都笑不出来,反倒觉着——这颗心里,堵得慌!”   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   这是后宫里多少女人的梦想。就连她吉祥,连她这个曾经对皇帝刻骨痛恨,从没想过要成为他女人的,竟然也是不由自主地走到了今天,走到了这个——希望也能达到那集三千宠爱的境界。   她原本也就差一步了,就一步了。   她的儿子成了太子,这已经是汇集三千宠爱的表征了,只需要再来一个位分,那她这千古之名便也成了!   可是皇上不肯给她,就是中间儿吊着她啊!   难道是怕若她成功了,那贵妃就会从此淹没在史书之中,只是一个普通的老妇了是不是?   终一个皇帝的一朝,便只能有一个最最宠爱的宫妃的,是不是?   这样的问题,大包子纵然不忍眼睁睁看着她自苦,可是他又有什么法子来安慰呢?   他便只能给她倒酒,柔声劝慰:“娘娘,咱们再不甘心忍,却也忍了这么久,终于忍到了今天。您也再忍忍……总归,忍到太子继位,便什么都苦尽甘来了。”   吉祥眼中寒芒陡然一现。   “对啊,你说的对。倘若我的孩儿登基继位,以他年幼,我便是当仁不让的皇太后,我便可以为他辅政!”   到时候,这个天下,这大明的江山,便也由她做主了呢!      她眼中精芒一现,猛地转头盯住大包子:“那皇上什么时候才肯让位?或者说,皇上还要多少年才肯驾崩?!”   大包子虽然也醉了,可是一听这话还是惊得噗通跪倒在地:“娘娘,千万慎言!”   吉祥酒意上头,她摇着头苦笑:“就连贵妃那老妇现在还好好地活着,不肯就死呢;皇上比贵妃小整整十七岁啊,他怎么肯这么早就将皇位让了出来!”   吉祥便用力去鼓动自己的蛊虫,一而再,再而三,回答她的却只有一片空寂……   她便伤心低吼:“都怪司夜染,都怪他!如果不是他趁机毁了我的虫儿去,那我现在就还有法子神不知鬼不觉地除了狗皇帝去!”   大包子惊慌失措,只能上前一把掐住了吉祥的手臂:“吉祥,我求你,别再说了!这是宫里,皇上耳目遍布,这些话若是穿了出去……非但你我完了,太子殿下也跟着完了!”   吉祥却醉得深了,或者是心中执念太盛,便忍不住歇斯底里:“他毁了我的虫儿,那他就得替我除了那个人去!就算他不在辽东,可是他的兰公子还在!这天大的罪名,我自己自然不能担,我就让他的兰公子替我担……否则,他们所有人,就都完了。”   大包子一凛:“吉祥!现在咱们地位虽然不同了,可是咱们暂时终归离不开兰公子,离不开西厂的支撑!”   吉祥伸手将桌上盘盏扫落:“我不管,不管!”   醉意泯灭了神智,她捉着桌角哀哀落下泪来。   “从前,他不爱我……后来,皇上给了我孩子,让我的孩儿当了太子,可是却原来到头来,就连皇上也还是不爱我……”   “他有兰公子,皇上有贵妃娘娘,她们在他们的心中都是不可替代。那我算是什么,是暂时的替身,还是临时的工具?他们和她们,究竟都将我当成什么啊?!”   .   大包子好容易安顿好吉祥,劝她睡下。   自己又是酒醉,又是惊吓,已是满身满头的冷汗。   他这个样子不敢直接回乾清宫去,思来想去还是去见了自己的兄弟小包子。   小包子一见大哥这模样,便知道有事。伺候着哥哥洗了手脚,安顿哥哥躺下。   大包子闭上眼,还捉着兄弟的手,嘴里喃喃地说:“……怎么也不敢弑君,那是祸灭九族的大罪。兄弟,爹娘都去了,临死将你的手放在我手里,让我这辈子好歹带着你活下去。”   “为了活下来,咱们净了身进了宫,连尊严都不要了。可是怎么能到头来,还要犯下这祸灭九族的大罪啊。”   小包子听了便一个激灵:“哥你说什么醉话呢?什么弑君?”   大包子握着兄弟的手,终于能沉入梦乡,却在梦里落下泪来。   “我是要护着她,可是我也不能因此而坑了九族,不能因她而害了你……”   小包子眯眼细忖:“她?难道是长乐宫的娘娘?”   大包子梦中落泪:“她……等不及要让太子继位,她,想除了皇上啊。”   .   大包子说完了心事,终于能沉入梦乡。   小包子则只觉五雷轰顶!   因为兄长的缘故,他从前对吉祥也有几分好感;且当初好歹亲眼看见她为江潆也出了丧仪,便真心地想将她当成好人。   又因为她和兰公子之间隐约有心结的缘故,而不得不与兰公子略有些生分了。   可是时至今日,她怎么敢撺掇着哥哥替她弑君?! ☆、36、到朕身边来(2更1)   弑君这样天大的事,小包子没人能商量,思来想去只好去找了薛行远,想让薛行远从中帮忙,让他见兰公子一面。   今日的薛行远,与从前的薛行远,身份自然也是不同了。此时的薛行远乃是贵妃昭德宫的首领太监,又岂是小包子一个扫长街的小内侍说见就能见的?于是小包子这其中破费了不少周折,请托了几层的人,才设法见到了薛行远。   薛行远见了小包子,也是忍不住叹息。回想起来从前那些兰公子不在宫里,或者出京办差的日子,宫里遇见了事儿,他们两个没人能商量,便就彼此互相给对方打主意。那段时光,几乎也算是相依为命。而如今命运陡转,两人的地位已经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矗。   薛行远放下昭德宫总管太监的架子,为了过去的情分,先给小包子躬身施礼赔不是,说没想到就连见个面还累小包子费了这么大的周折。   小包子吓得当即噗通就跪地下了,按地上就磕头:“薛公公切勿如此,真是折煞奴婢了。”   两人终于又并肩贴着宫墙坐了下来。   薛行远也忍不住说:“……如今,公子手底下的人已经各安其职,除了你。兄弟,要不要我向公子替你说句话?就算别的不行,我总归能将你要进昭德宫,总比你这天天的日晒雨淋要强。”   小包子尴尬一笑:“谢薛公公的情,可是……奴婢也明白自己的身份有些特别。”   他兄长是吉祥的人,他冷眼旁观了这些年,也都看明白了。公子虽然表面上看起来是照顾吉祥和太子的,但是公子和吉祥之间分明有心结。于是他的身份自然就显得微妙,也难怪公子暂时没法安顿他汊。   他垂下头去:“奴婢此来找薛公公,不是为了自己的前程,倒是即将出天大的大事,希望公子早些知道,也做个准备。”   薛行远便也神色一肃:“什么事?”   小包子悄然捏紧了自己的指尖:“长乐宫娘娘她,动了弑君之心!”   .   这当真是天大的事,薛行远也着急赶紧告诉给兰芽。   机会随即就来,翌日兰芽便奉旨进宫,进乾清宫见驾。   皇帝问的先是公事,是这些日子来西厂报送上来的群臣的言行。皇帝格外指着其中几个,问兰芽:“这几人,兰卿看该如何处置?”   兰芽冷然轻哼:“该杀的杀,该剐的剐。皇上放心,此事交由奴侪来办就是,一定会办得妥妥当当。”   那几个人都对皇帝颇有微词,在这君王的天下,不能不死。   皇帝点头一笑,将那些奏疏拂到了一旁去。   兰芽趁机悄然打量周遭。   没有了张敏,这乾清宫真的是空了。   此时她与皇上御前奏对,身边竟然连一个伺候的人都没有。自然不是御前会少了人手,司礼监自然都派得足足的;御前暂时没人,只能说明是皇上不放心任何一人留在此处多一双耳朵。   皇帝便打量着兰芽:“有件事,朕倒要与兰卿商量。”   兰芽急忙俯身:“请皇上示下。”   皇帝疲惫地叹了口气:“张敏他……已经不在了。朕身边儿空了。按规矩朕身边该再补一个人,你也是乾清宫的身份,不顾你来说说谁更合适?”   该来的终于来了。   兰芽略作犹豫:“按常理来说,自然该是包良续上;只是段厚也忠诚温厚,也是个不错的人选。”   皇帝便笑了:“兰卿,以你聪慧,怎么也只说出这等的话来。这句话,朕但凡问了谁都能听见,朕又何必要招你进宫来问问你?”   兰芽心里咯噔一声,急忙叩头请罪。   “奴侪只是以为,皇上身边的确是这两个人选最堪用。”   皇帝苦笑一声,摇摇头:“既然是有两个选择,那便足以说明他们两个当中的任何一个,都并不是完美的人选。”   皇帝说得对,兰芽只能垂首点头。   “所以,便不能从这两个人当中选。”皇帝的话说得轻,实则却力沉万钧。   便连兰芽也忍不住蹙眉:“可是若不是他们二人,以乾清宫现有的人里,还有谁的资历和能力都在他们二人之上?”   在脑海里将乾清宫里所有人都扒拉了一遍,也没找出一个值得“独一无二”的人选。   情急之下,兰芽甚至忍不住想到了邓肯。可是邓肯终究是获罪而出,当初皇上也说过永不叙用。   兰芽接着又心惊胆战地想到了司夜染……   额角的冷汗,便唰地淌了下来。   皇帝垂眸盯着地上的兰芽,终于幽幽出声:“实则在朕心里,也是有两个人选。第一个,自然是小六。”   兰芽伏地,紧紧闭上了眼睛。   拜托,千万不要……   皇帝却也叹了口气,别开了目光去:“可是小六……朕却不能用了。一来他与朝臣积怨太深,二来也是因为太子的缘故,朕也   听见了不少流言蜚语。”   太子简直跟天上掉下来似的,说出来就出来了,于是朝野上下有些人对太子的身份是有所怀疑的。   且因为吉祥跟司夜染同出大藤峡,且知道近情的人也又能大体揣测出司夜染真实身份的,所以虽然说太子长得简直跟皇上小时候如出一辙,可是却还是有人担心太子实则是司夜染的种。   毕竟是相同的血脉啊,面貌上的相似是必然的。   皇帝轻轻闭上眼睛:“大明天下,朕之下最要紧的就是太子的声誉了。倘若有半点污点,就会影响到太子将来继位之后的天威。所以朕不能再招小六回来。”   “皇上明鉴。”兰芽心下终于小小地放下。   皇帝睁开眼,目光定定落在了兰芽头顶:“所以朕现下唯一的人选,就只有兰卿你一个人了。”   兰芽心下轰然大惊,霍然抬头望向皇帝:“皇上?!”   她现在正在布置最后的退路,可是倘若成了乾清宫的总管太监,成了皇上身边日日都离不开的人,那她如何还能抽身而去?!   皇帝坐直了,目光微凉:“怎么,兰卿看似不愿意?难道朕的身边真的是个牢笼,让兰卿你宁愿逃得远远的,都不愿意到朕身边来?”   兰芽深吸口气,急忙叩头:“奴侪岂敢。奴侪方才是受宠若惊,加之奴侪此时还要执掌西厂事物,以及御马监的日常职司。奴侪深恐自己能力有限,不能如张公公一般叫皇上放心。”   皇帝歪了歪头:“那些倒都简单。无论是西厂还是御马监,差事都比不上朕身边的差事要紧。你若当真担心顾不过来,那朕便下旨将那些事交给旁人去做好了。总归,朕身边这个差事现下唯有你一个能叫朕放心。”   话已至此,再无转圜余地。   兰芽只能一个头重重磕在地下:“奴侪,遵旨!谢主隆恩……”   .   步出乾清宫,已是日落黄昏。   透过昏黄的斜阳看过去,宫墙如血,天际哑哑飞过昏鸦去。   兰芽脚步沉沉,却不能停下。   薛行远早得了消息,悄悄到乾清宫外来迎着。   见了面,薛行远忙将小包子传来的消息说了。   兰芽听了没有惊讶,反倒森然一笑。   宫墙红影映照在她面上,没有热烈,反倒只是森然。   她遥望宫墙围起的窄窄天际,轻轻咬牙道:“倒也好!若此,倒也能一了百了!”   她若真的成了乾清宫的总管太监,便也唯有一个办法才能解脱——那就是皇帝死了!   薛行远吓了一大跳,惊愣盯住兰芽。   多年过来,当年那个聪慧灵动的兰公子,如今已经不知不觉中被宫廷争斗染了几许森然在面上,这般看过去更像是从前的司大人。   不过兰芽还是随即一叹,摇了摇头:“吓着你了,我不过一时气话。皇上不是一个人,皇上是天下的共主。他的生死都关系着天下兴亡,关系到百姓安危。我不会为了自己,做莽撞之事。”   薛行远这才放下心来。   “公子,那此事咱们该如何防范?”   兰芽却摇了摇头:“不用防范。吉祥太自不量力,当真以为凭她就能杀了皇上?她办不到的,反过来也不过是为自己寻了一条死路而已。”   两人立在宫墙夹道里说话,却不知道这话说得其实有了岔头。也就是小包子传错了话,只传对了一半。---题外话---【稍后第二更~】 ☆、37、借刀杀人(2更2)   当然也不是小包子的错,而是彼时大包子是喝醉了的,咕哝出来的话只说了一半。   吉祥原本的原话是说想要让兰芽帮她除了皇帝去,而大包子咕哝出来的只是吉祥要弑君;于是小包子传给薛行远,并且借由薛行远传递给兰芽的,便也只剩了这一句。   兰芽未能知道,吉祥这次也不傻,她打的其实是借刀杀人的牌。   于是此时兰芽与薛行远说不必防备,倒为来日种下了因果。   矗.   三天后,皇帝亲自下旨,由司礼监颁布,擢兰芽为乾清宫总管太监,兼东宫太子宾客;同时西厂和御马监依旧在她治下,准她自行拣选人才,协助她执掌。   这是天大的恩典,她明白,这也是皇上为了挽留她而做出的最大的让步汊。   她此时的身份已然超越了从前的司夜染,只要她想,她甚至可以成为本朝权势最为煊赫的太监。   消息传开,朝野上下便是大哗。   便连怀恩传旨的时候,面上也颇有不豫之色。兰芽明白,皇上将这个心思说与怀恩,叫怀恩拟旨的时候,怀恩肯定已经竭力拦阻过了。只可惜,皇命难违。   看着老太监那副气哼哼的模样,兰芽实则真想上前拍拍他老人家的肩膀,跟他推心置腹说一句:“这个位置你想要?那你拿去,我真巴不得呢。”   怀恩又是何等人物,见了兰芽这若伤非欢的神色,也是微微一愣。   “怎地,瞧你样子竟然并不欢喜?”   兰芽笑了:“宗主大人,且容晚辈问一句,宗主侍奉三朝,从普通内侍走到今天司礼监掌印太监的位置上。宗主可曾有一天心情轻松,满怀欢喜过?”   伴君如伴虎,古往今来,概莫能外。   怀恩便也蹙了蹙眉:“咱家倒也没想到你能这样说。咱家原本还担心,你小小年纪一步登天,会不懂得节制。”   兰芽微微一笑:“站得越高,便有可能摔得越惨,这个道理晚辈是深记于心的。所以晚辈越是站上高位,心下便越发自省而已。”   怀恩这才点头:“那你便强过小六去。他就是不懂节制,才落得今天监军辽东不得回京的地步去。”   兰芽听着一笑,心说:你哪里明白大人如此煞费苦心的安排?   .   吉祥和大包子本等着皇上旨意下,大包子就可以正式接掌乾清宫,为吉祥如虎添翼。却怎料等来的竟然是皇上一纸诏书,擢了兰芽为乾清宫的总管太监!   一场如意算盘尽数落空,吉祥和大包子都有些缓不过神来。   思来想去,吉祥也只能愤愤捶桌:“这般想来,唯有一个解释,那就是兰公子从中作梗!她不想让你接掌乾清宫,她不想让我母子再多一重依靠,她不想让我吉祥称心如意,所以她找了皇上,所以她说尽了你我的坏话,使得皇上这才改了主意,将乾清宫交给了她!”   多年下来,大包子心下对兰芽也不无感念。从前吉祥对兰芽产生恨意的时候,大包子还曾数度尽力劝解。   可是今天,当梦想中的权位化为泡影的刹那,沉重打击之下,大包子心下也终于失衡。   他冷笑一声:“必定如此!”   “她自己如今已经是权倾天下,她手里握着皇上的金银,握着西厂,还不满足,还要跟我来抢这个乾清宫!她总归是看不得我好,看不得咱们这一脉好!”   吉祥便也咯咯冷笑一声:“我与她的仇,早已多年,迟早都要算。这几年来她护着咱们倒也罢了,倘若她敢生半点反骨,阻碍咱们半分,那我就让她生不如死!”   在吉祥看来,现在的兰公子,可不是从前有司夜染护着的那个兰公子了。司夜染被皇命拘在辽东,无旨不得回京;眼下的兰公子是折断了半边翅膀、孤掌难鸣的。   可是她吉祥自己却不同了,她手里现下有了太子啊!   皇后多年禁足,贵妃年老大势已去,宸妃在夺嫡之战中输给了她。所以此时纵然还没有位分,可是宫内宫外人心归附,她已经不再是从前那个冷宫里孤立无援的小宫女。   只要她想办的事,便没有办不成的。   .   兰芽正式入住乾清宫前,将手中的差事分了分。   御马监有隋卞,西厂有冷杉,灵济宫有双宝。他们都已经可以独当一面,倒叫她放心。   这里头唯有双宝年纪小些、资历浅些,可是好歹灵济宫里还有煮雪,能里外帮衬着他。   双宝一听就哭了,跪倒哀求:“公子请收回成命,奴侪不要执掌灵济宫,奴侪只想跟着公子一起进宫去,依旧此后在公子身边儿。”   兰芽便笑了:“在我身边伺候有什么难的,我也不缺这样的人。我现在手头缺的只是能帮我将灵济宫看好的人,你不去办,难道要我将初礼的尸首从花园子里头挖出来,让他代替我去管不成?”   双宝这孩子重情义,她明白,所以倘若不说这些狠话出来   ,双宝真的就甘心情愿在她身边当一辈子伺候人的角色。   可是她不能那么办。   双宝跟了她这些年,她不能埋没了他,是时候让他自立,给他大的舞台让他自己长大去了。   而这些人中的重中之重,自然还是息风。   息风掌的是兵权,是皇帝宫廷的三千羽林军,唯有这一枝不动摇,这宫里内外才没人敢真的动她。就连皇上,若将来有一天想对她怎样,也要思虑一番。   由此便更能明白大人为何去了辽东,却一定要将息风留下,留给她。岿然不动,坐镇西苑。   安排好了,她刚想跟月月亲一亲,就见有黄门太监来报,说长乐宫的娘娘有请。   煮雪上前捉住她的手肘:“一定不是好事。”   兰芽淡然一笑:“好事坏事都不打紧,我去看看。”   .   进了长乐宫,兰芽环视周遭华丽装饰,便挑了挑眉。   果然是太子的亲娘,纵然没有位分呢,这宫里也是富丽堂皇得比一般得妃子还耀眼。   见了吉祥,兰芽淡然施礼。   吉祥没赐座,就让兰芽那么站着。   她抬眼瞟兰芽:“如今咱们的身份不同了,我不是为了我自己的体面,也得顾着太子的体面。如今咱们是主仆有别,叫你平身站着,而不用跪着回话,也算本宫一点心意。”   兰芽一笑:“谢娘娘恩典。”   没有位分的女史,一口一个“本宫”,她也一口一个“娘娘”地叫着,心下觉得十分有趣。   “不知娘娘今晚召奴侪进宫,有何吩咐?”   吉祥抿了口茶:“是太子殿下,今儿又挂念月月了。太子尚且年幼,想不到那么许多,本宫却不成。一提到月月,本宫就会想到兰太监你的女儿。她叫什么?她跟月月可真是相像,叫本宫从今往后只要一看见月月,就一定会忍不住地想到她呢。”   兰芽深深吸一口气:“娘娘想怎么样?”   吉祥咯咯一乐:“许久未曾见过兰太监这般紧张的模样了。也是啊,以兰太监今日地位,这普天之下有几个人能叫兰太监吓成这副模样?”   “娘娘请明言,不必兜圈子!”兰芽怒喝。   吉祥挑眉,点了点头:“好,你说明言就明言。本宫觉着太子殿下天生聪慧,虽然年纪还小,却已堪天命,可承继大宝了。”   兰芽心下便一个翻涌:吉祥竟然与她挑明了!   吉祥说罢搁下茶杯:“兰太监,你既然刚刚走马上任乾清宫的总管太监,那么皇上的寝宫就都在你的手掌心里。这件事交给你去办,自然比别人便利百倍。若此,就由你去办吧。”   兰芽耳畔迭起雷声,隆隆不绝。   “吉祥,你要我帮你弑君?!”   吉祥天真无邪地盯着她笑:“就是啊。怎么,难道你就不想杀了皇上么?别忘了皇上可是司夜染的仇敌,也是下旨杀了你岳家满门的敌人。无论为了你的大人,还是为了你岳家满门,你也该杀了皇上啊!”   “别这么一副委屈的样子盯着本宫。本宫可没难为你,本宫要你去做的事,原本就是你该做的,本宫的想法与你本该不谋而合,不是么?”   “若我不肯呢?”   兰芽深深吸气,倒也平静下来,抬眸深深盯着她。   吉祥咯咯一笑:“怎么会不肯呢?兰公子,你是何等聪慧的人啊,你若拒绝将付出什么代价,你自己心下实则比本宫还要清楚。”---题外话---【明天见~】 ☆、38、遇太子(2更1)   兰芽悠然一笑。   吉祥盯着兰芽,笑意更浓。   “我知道你在笑什么,你以为我做不到。说得也没错,你女儿在辽东呢,辽东又有你的大人护着,你觉得以我一个宫廷妇人的身手奈何不得你的女儿……可惜京师却还有你的月月啊!月月纵然不是你的女儿,却是你的亲侄女,是你岳家唯一留下来的血脉!从这一点上来说,她甚至比你的女儿还要独一无二。就算鞭长莫及,奈何不得你的女儿,我却可以将你的侄女儿手到擒来!”   兰芽这才面色一变,咬牙低低道:“你敢!”   吉祥扬起头来:“想试试么?犍”   兰芽失望地摇头:“我真想让太子殿下看看他娘亲此时的这副嘴脸。”   吉祥又是一笑:“你当我怕我孩儿看见么?这是天家,养成的是权衡天下的天子,不是满口仁义道德的普通孩子。他若看见,我便要他看,我正也好让他知道,如何将来坐稳这个龙椅,如何学会权衡天下之术!邾”   “再说,以你兰公子今天的地位又怎么会天真到以为只有我一个天子亲娘是这副嘴脸?你可以想想当今的皇太后、当年的周贵妃,身为当今圣上的母亲,她当年何尝不是这样一副嘴脸?为了争宠,生生将正宫皇后钱皇后欺负到那样的境地,死了死了还在钱太后和先帝之间砌上一堵墙,让他们夫妻永生永世难以聚首!”   兰芽轻轻闭上眼睛。   吉祥盯着兰芽,柔声道:“兰公子,从前我是个被你的大人抛弃的小宫女,在这宫里宛若飘萍无依无靠;而你有你的大人,有你的灵济宫,有你的西厂当后盾,所以与你之间,永远是我处于弱者和被动的地位。可是从太子立位之后,便一切都不同了啊。如今不管你愿不愿意,你都只能听命于我。兰公子,我知道你心有不甘,可是不甘又有什么用呢,谁让你有把柄在我手上,你也此时更是居于我之下。所以我劝你,还是趁早收起你这份不甘,磨平了你这份反骨,乖乖顺顺地去办好本宫交给你的差事。”   兰芽不再说话。   吉祥扬了扬手:“本宫也累了,你退下吧。本宫等着你的好消息。”   .   兰芽走出吉祥的寝殿,心下已是一片冰冷。   吉祥该死!   可是没走出几步,迎面却撞上两个人。   一个是东宫太监长善,一个则是太子。   小小的孩子,身穿尊贵的杏黄长袍,却规规矩矩立在夜色里,一声不发。   兰芽见了心下也是微微一跳,急忙上前见礼。   她和吉祥在殿内竟然都不知道太子到了,外头人竟然也没个通传的。由此可见一定是太子进来的时候嘱咐过不许通传,而是就这么静悄悄地立在了门外。   而以太子站立的这个距离,借着夜色拢音,怕也是能听到大半的。   太子虽然年幼,却因生于危难而极为老成,极善隐忍。所以今晚太子此举,超乎年纪,却并不让兰芽惊讶。   .   兰芽上前见礼,太子却抢上两步拦住,一把握住兰芽手腕。   “伴伴噤声……时辰晚了,娘亲怕是已经睡下。身为儿子要讲孝道,不敢惊扰娘亲睡梦,所以伴伴也遂了本宫心愿,就不要声张了吧。”   兰芽心下微微一颤:太子竟然称呼自己为“伴伴”。   “伴伴”这个词儿严格来说,君上们对于年纪大、资历高的内官皆可称呼。君上们自然不方便也称呼太监们为“公公”,可是有些君上要表达自己对于奴才们的敬意,所以折中取了“伴伴”这么个称呼。可是事实上发展到此时,一般也都是皇帝、太子、亲王们身边最最看重的那个总管级的大太监才会被人公然这样称呼。   从前的张敏当仁不让,兰芽倒没想到以自己二十岁的年纪竟然也被东宫太子呼为“伴伴”。   太子一边说,一边捉着兰芽的手朝外去。   出了长乐宫,兰芽这才缓缓说:“太子殿下不宜那般称呼奴侪。”   将她给喊得老了,这倒在其次;更要紧的是,一旦太子这么叫了,一定程度上就等于太子认定了她将是他身边将来的那个掌权的大太监……引人侧目不说,她自己又如何肯延宕那么多年的时光去?   太子宁静一笑:“伴伴不必推辞。本宫是如何能有今天,本宫心下全都明白。伴伴之恩,本宫无以为报,现下本宫还小,还不敢轻易许诺给伴伴什么。只是却要将这份心意见告,让伴伴明白本宫的郑重。”   兰芽心下只能幽幽叹气。   当真永远不能将眼前这位太子看成一个孩子,他少年老成到即便是她都每每只感心惊。   无奈,她只能默认下来,垂眸望着他笑:“从殿下谈吐,可见殿下这些日子来读书又精进了许多。”   长善便跟着说:“可不是,太子殿下用功得叫奴侪都觉得担心。时常好不容易放下了书本,打个瞌睡,一旦醒了便又立即披衣而起,继续攻读。”   太子含笑:“每日都要完成先生留下的功课,不敢荒废时辰罢了。”   兰芽心下也只能悄然叹息……太子现在的师傅,正是秦直碧呢。   走进宫墙夹道,前后都没有了人。   兰芽便低低道:“这么晚了,太子殿下明知娘娘怕是已经睡下了,却还亲自到长乐宫来……怕是要召见奴侪,有话要与奴侪说吧?”   太子便抬眼望了长善一眼。   长善识趣,躬身道:“殿下和兰大人聊,奴侪去望望。”   长善走得远了,太子抬眸望过来。   “本宫视伴伴为亲人,所以有话便也直说:方才娘亲与伴伴说的话,本宫都听见了。娘亲让伴伴受委屈了,在此本宫替娘亲向伴伴赔个不是。”   太子说罢,当真要认认真真朝兰芽躬身施礼。   兰芽吓了一大跳,慌忙侧开身去,兼之伸手托住太子手肘:“殿下万勿如此,折煞奴侪!”   冬风吹来,太子终究还是个孩子,眼中已是隐约含泪。   “拜求伴伴不要记恨我娘,今日我娘亏欠伴伴的,本宫发誓,将来继承大宝之后,一定加倍补偿给伴伴。”   此时的兰芽,这颗心扛得起天下,扛得起生死,却独独——扛不住一个孩子的眼泪。   身为一个母亲,与孩子们远隔千山万水,三年离别。于是当面对这样一个为了保护母亲而放下太子身份,只委曲祈求的孩子,她狠不下心来拒绝。   她便深深吸气:“殿下,也容许奴侪说句掏心窝子的实话:奴侪护着殿下母子至今,也只是因为殿下,不是因为娘娘。”   太子点头:“本宫都明白。所以本宫心下对伴伴就更是感念深重。”   兰芽点头:“殿下,原本当真不希望今晚的事被殿下知道,毕竟殿下尚在年幼……只是既然殿下都听见了,奴侪便也不由得要问殿下一句:殿下当真也跟娘娘一样,为了大宝,而想让皇上……?”   “当然不!”   太子攥起小小的拳头:“伴伴,本宫跟娘亲所想不一样。娘亲对父皇心有怨怼,可是本宫却好不容易成了有爹的孩子……父子天伦,本宫甘之如饴,视之如宝。更何况,虽然父皇六年未曾看过本宫一眼,却将这天下最最尊贵的储君之位交给了本宫,这已足证他对孩儿的独独之爱。”   兰芽忍不住点头:“好孩子……”   说罢意识到失言,连忙请罪。   太子便笑了:“本宫喜欢伴伴这样跟本宫说话。伴伴还将本宫看成晚辈孩子吧,别真的将本宫总当成太子。”   兰芽这才欣慰微笑:“既然殿下喜欢,那奴侪以后便也放平了心跟殿下说话。”   太子欣慰点头,偏了偏头忽地问:“娘亲提起伴伴的女儿……原来伴伴果然是女子?”   兰芽心头一梗。   长街幽暗,远处灯幢里的灯光隐约穿过来,照亮孩子天真也认真的笑脸。   兰芽便深深吸一口气,单膝跪倒:“是。”   太子拊掌一笑:“本宫也刚学过《木兰辞》,还觉得离奇,女子怎可做男子之事?却原来身边便有一个。伴伴,本宫心下好生敬仰。”   兰芽摇头:“奴侪死罪。”   太子挑起长眉,静静凝望兰芽:“本宫忍不住在想……这天下可否还会有第二个如伴伴这样神奇的女子。”---题外话---【稍后第二更~】 ☆、39、云渐平(2更2)   少年老成的太子,却裹在这样一个年幼的身躯里,有时候偶然说出的话叫兰芽也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   她沉默不语,他便笑了:“本宫想,也许再也没有。”   兰芽不知怎地,忍不住皱了皱眉:“也未必。天下之大,奴侪只是再普通不过。”   太子认真想了下:“也是。月月便是伴伴的侄女,容貌性情都与伴伴相似,想来将来长大了也定然是女中豪杰。”   提到月月,兰芽这才和缓下来,绽开笑颜邾。   “殿下说的对,月月将来必定超过奴侪去。”   太子拢着袖口,一双清俊的眸子绕着兰芽面容打转犍。   太子从前营养不良,披头散发,看着只觉可怜;自从确认了身份之后,衣着气度都有不同,饮食营养也全都补上了,如此便彻底长开了。他相貌接近朱家,与司夜染也有几分形似;更兼之吉祥本也是美人儿,更有一种汉地宫廷里难以见到的野性和邪魅之美,于是这两方的特点便都融汇到了眼前这个孩子身上。   却难得他能将两方截然不同的气质融会贯通,在他身上更多了一种平和恬然。   兰芽便挑了挑眉:“殿下有话,不妨直说。”   太子便笑了:“适才听得娘亲与伴伴提起伴伴的女儿……本宫想,就是当日曾在半路撞见的那个孩子吧?她与月月很是相像,与伴伴更是相像。”   兰芽只能轻叹一声,也点头认了。   太子眼睛便一亮:“她叫什么?”   兰芽直觉皱眉。   太子连忙解释:“伴伴勿忧。本宫在此发誓,绝不会做伤害她的事。更何况当日,本宫还曾收了她的大礼。收人重礼,又岂能办伤人之事?”   兰芽也想起了那片金叶子,想到那天真无邪的女儿,心下不觉一暖。   “她叫固伦。”   “固伦?”   小小的少年长眉豁然一扬,只在幽暗的灯光之下,却也满面扬起华光来:“果然连名字都是本宫现在暂时听不懂的。”   那个小小的女孩子,行事举止与众不同,便连名字也不同……果然,有趣。   兰芽却忍不住皱眉:“那个孩子从小不在奴侪身边,所以言行举止难免骄纵了些,冲撞过殿下,还望殿下恕罪……”   太子却摇头,红唇微勾:“无妨,我喜欢。”   兰芽睁大了眼睛,心下微微一颤。   不过好在眼前的这还是个孩子,孩子所说的喜欢,又能是什么呢。   话说到这里已是差不多了,太子又上前握住兰芽手腕:“伴伴不要担心,若我娘因为伴伴不肯伤害父皇一事记恨伴伴,本宫也定当从中捭阖。”小小少年慧黠一笑:“如今娘亲还没有位分,所能依靠的不过是本宫这个太子之位,所以倘若本宫寻死觅活,相信娘亲定然妥协。”   兰芽也悄然舒了口气:“如此,一切都仰仗殿下了。”   .   兰芽正式入住乾清宫,身边需要有人伺候。   皇帝显示出了极大的诚意,准许兰芽自己在宫里选。   兰芽心中自然早就有了人选,便点了小包子。   小包子由一个扫长街的最最低微的小内侍一步登天,竟然到了乾清宫总管的身边,真是又叫阖宫上下一片惊呼。   都说这包家两兄弟也不知道祖坟上冒了什么青烟,先是哥哥莫名其妙进了乾清宫,差一步就成了乾清宫的总管;接下来弟弟也同样的路数,也进了乾清宫,成了御前的人了!   人们猜不出这其中的缘故,便自然会想,一定是大包子使了力气将自己兄弟也超拔进乾清宫罢了,却没人想到是兰芽与小包子早有情分在。   这样安排下来,大包子虽则心下对兰芽已经起了隔膜,但是好歹对这件事还是充满了欣慰的。   小包子搬进来,先给兰芽磕头谢恩去。   兰芽静静凝望跪在地下的小包子:“凭你我的情分,到今天才提拔你,已经是我对不起你。只是双宝你也该听说过,你总归放心,只要是我收到身边的人,我便用人不疑。生生死死,我也会一路护着你。”   小包子一个头磕在地上,又是谢恩。   兰芽摇头:“其实我将你要到这个位置上来,不是外人眼里的荣宠,对你个人而言反倒可能是最为难的境地。”   兰芽说到这里一停,目光掠过去。   以小包子聪慧,如何能不明白,便重重叩头:“公子的话,奴婢明白。包良是奴婢的兄长,公子是奴婢的主子,手足之情是爹娘给的,主仆之义却是奴婢自己选的。所以倘若两者起了矛盾,奴婢发誓只忠于公子。”   兰芽点头。   “你的心意我也明白,我此时无法承诺你许多,可是却可以给你一句话:将来若当真有那么一天,我会尽量保下你兄长一条命就是。”   小包子终是放下心来,又是磕头。   从   那日兄长酒醉说出的话,他就明白兄长是上了吉祥的船,下不来了。吉祥连弑君的念头都能动,保不齐将来哥哥会跟着吃了挂烙。他一个小内侍人微言轻,若那样一天真的来到,他没能力救哥哥;唯有依靠公子,唯有用自己的尽忠,来替哥哥保下一条命来。   一世手足,同胞一场,只可惜兄弟俩终究走上了截然不同的路。他现下能为兄长做的,也就剩下这样一点了。   .   搬进乾清宫来之后,明里暗里也都与吉祥又碰过几次面,可是吉祥却再没跟她提起过弑君的主意。   兰芽这颗悬着的心才悄然放下。   原来小小的太子果然言出必行,已经是用了他自己的方式,替他娘和她,摆平了此事。   既然如此,她接下来便该重启家门的昭雪之案。   .   岳如期私结鞑靼之案重启,冷杉等人带着西厂校尉雷厉风行,将当年随同岳如期出使草原的使团成员挨个拿进西厂拷问。西厂刑具无情,三天之内便将那些人里凡是附和过,说岳如期在草原与草原人如何私自结交的人全都揪了出来。   签字画押叠了一尺多高,冷杉亲自送给兰芽去看。   兰芽翻看完,毫不意外,内中的人虽然个个都承认自己附和过,可是没有一个承认自己就是那个为首的告发之人。   兰芽抬眸盯着冷杉:“找不到为首告发之人,这些人都死也也没用。”   冷杉自知失职,向兰芽请罪:“说来也奇怪,卑职带人查遍了此案相关卷宗,却都没有记载究竟是谁告发了此事。”   兰芽轻轻一笑:“这些人,都是哪个司部出来的啊?”   冷杉一愣。   自古以来通藩之事都是礼部的职司,所以岳如期出使的时候,使团里的成员主要也都是礼部派出的大小官员。   冷杉脑筋一转,随即会意:“厂公的意思是……邹凯?”   兰芽轻轻叹了口气:“留他到今日,也该派些用场了。”   .   不等冷杉带西厂的校尉前来缉拿,实则西厂开始缉拿当年使团成员的时候,邹凯便已明白大事不妙。   他急急忙忙奔进大学士府,求见秦越。   他奔进的这大学士府,正是秦直碧的府邸。秦越以秦直碧恩师、小窈父亲的身份一直住在府中,为秦直碧的宦海仕途保驾护航。   邹凯见到秦越便撩袍跪倒:“……还求恩师相救。”   .   秦直碧此时已经从东阁大学士,升任文华殿大学士;又兼太子太保。年纪轻轻已然是朝中梁栋。   他在文华殿办公到极晚才回到府中。   进门未及更衣,便见秦越坐在外间等他,便连忙向秦越见礼:“恩师还未歇下?”   小窈忙迎上来,嗔怪地对秦越道:“爹!有什么事明日再说不行么?他这么晚才回来,也不让他好好歇息?!”   这几年在秦越的督导之下,小窈也学会了静静等待,不再像初时几年那么心急。   秦越说得明白:“你既然知道白圭的心现下并不在你这里,你便是怎么争,怎么急都是无用。你逼得越紧,越是耐不住这口气,便反倒将他推得越远。女儿啊,你可好好想明白了,以白圭的一表人才,以及今时今日的地位,多少人家都在等着呢。”   “可是道理相同,白圭的心不在你这里,便也放不到别人那里去。总归不是那个人,他是谁都不肯要的。你总归比别人更有优势:你近水楼台啊。你就这么安安静静守在他身旁,不管多少年都等,到时候你总归守得云开见月明。”---题外话---【太子对固伦的兴趣这儿呢,是有个小设计,为了让下一代知道身份用的。所以大家不必担心。】 ☆、40、最后的心意(2更1)   秦直碧此时是什么身份和地位,他秦家又是什么样的礼教之家,怎么会当真蹉跎了一个女孩儿家的青春而不给说法?纵然秦直碧这些年以礼相待,可是外人眼里却不是这么看的。如此软磨下去,他终究不能不屈服。   而碍着秦越在府中为师爷,秦直碧最初的几年也离不开秦越的扶持,于是便也无法将小窈请走。几年下来,已经越来越成尾大不掉之势。就连府里的下人私下里也都认定了小窈就是夫人,丫头婆子们私下里也都“夫人夫人”地叫,哄小窈欢喜。   小窈便也越发耐下心来蓉。   女儿护着秦直碧,秦越非但不恼,反倒摇头而笑:“丫头啊丫头,好歹老夫还是你亲爹,可你现下是满心只有一个白圭,便连为父也顾不上了。”   小窈面色一红,眸光却是坚定。   “女大不由人,爹才知道么?”   父女俩一唱一和,秦直碧也只能微微蹙眉。   见秦直碧神色,秦越悄然向小窈使了个眼色。小窈便笑着说出去亲自给他重做饭菜,让他们师生两个先说话。   小窈出门,秦越便将邹凯的来意说了馒。   秦直碧也对这个邹凯素无好印象,便长眉一皱:“恩师,请恕学生说句肺腑之言:邹凯或许当年也是可造之材,可是多年官场沉浮,早已染脏了他原本的初心,现在的他为了自己的利益全无立场,简直就是骑墙之辈。学生不屑与他结交。”   秦越便也点头,“白圭说的没错,邹凯已然不是当年为师赠银回护过的那个落拓才子。只是为师想让你此次周济于他,不是为了他本人,乃是他的事正好事一个契机,能让我们趁机重振朝纲,重击权阉!”   秦直碧微微眯眼:“恩师此话怎讲?”   秦越一笑,摇了摇头:“咱们已是邹凯最后的退路,所以他不敢与我撒谎。他说得明白,如今兰太监想要的是那个主谋告发岳如期的人,邹凯担心这个罪名落到他自己头上。他向我发誓,说那个主谋真的不是他。”   “那又是谁?”秦直碧并不热衷,眼中面上并无太大波澜。   秦越笑起来:“白圭,凭你,如何还想不到那主谋是谁?皇上做事的手腕,咱们都曾多年伴君,如何还能不明白!”   当朝重臣,越是看似深受皇帝信任的臣子,皇帝却也反倒更怕功高震主,所以皇帝对这样的重臣的防备便越深。   这也许不是这一朝一代的做法,而是从古至今都是这样。   秦越深深一叹:“当年为师身边亦有皇上的眼线,如今白圭你的府中同样也有。那么当年岳如期的身边,如何没有厂卫的身影?若此,正好趁着兰太监查案,就让他们厂卫之间窝里反,自相刀剑,咱们正可作壁上观,渔翁得利!”   “只消厂卫自相残杀,元气大伤,到时候便正是重振朝纲,濯清风荡涤朝堂权阉的最好时机!白圭啊,为师和多少忠臣等待了多年的机会,到了你这一代,终于天降到了你的眼前啊!这将是不世的功名,是上天降给白圭你的大任啊!”   “想来,你父亲、我的秦兄弟他的在天之灵也一直都在期盼这样一天,期盼着由他的儿子来亲手完成这拨乱而反正的大业!”   .   邹凯终于被西厂拿走,下了锦衣卫北镇抚司大狱。   冷杉和卫隐都哪里会饶得了公子的仇人,牢里的刑具排着队、按着样儿地招呼到邹凯身上。   邹凯这棵墙头草,这一回竟然咬紧了牙关宁死不屈,就是一口咬死,说那个主谋不是自己。   终究是礼部尚书,冷杉和卫隐也不敢直接让他死了。   而外头风言风语早已流涌而起,都说兰芽这是挟私报复,刑上九卿,越发猖狂。   此时兰芽刚走马上任了乾清宫的总管,正是权势熏天的时候。于是外头纵然流言如沸,朝堂之上却暂时还没人敢出头来弹劾。所有人都在持中观望,寻风而动。   外朝有消息,后宫自然就能听见动静。   消息传进长乐宫,吉祥就笑了。   她威逼兰芽替她弑君的事,是被太子给压下来了。太子当日在她膝前哭求,说这些年没有父亲,好容易享受到天伦之乐,问她怎么能狠心地又想让他再度成为没有爹的孩子……   这世上吉祥可以罔顾任何人的心意,却独独无法反驳儿子的意见。她只能暂时忍了下来。   只是她心中反倒更升起不甘:那个岳兰芽究竟有什么能耐,能叫她身边一个一个人都倒戈去了那边!从前是司夜染,中间几度连大包子都差点,到如今——竟然是自己十月怀胎的儿子。   吉祥便更不甘!   再说既然岳兰芽不肯帮她除掉皇上,那她还占据着乾清宫的位子做什么?!   一宵计议,天明时分,吉祥心下已是有了主意。   .   辽东。   到了冬日,风雪封山、冰封雪冻,东北大地便仿佛成了个独立的王国,与周遭   世界都隔离开,难有路通。   长乐终于能松下一口气来。   奉宗主之名看着司夜染已是几年了,他最大的任务就是盯紧了司夜染,别让司夜染跑了。   宗主看得明白:司夜染这几年的路数略有古怪,一意任凭朝廷发落,不辩不抗,甘心远离京师,渐渐失去了皇上的宠信。   司夜染能甘心如此的缘故,宗主自然想到过内里有兰公子在。皇上死死抓住兰公子,司夜染因有掣肘,自然不敢有半点不驯。   可是宗主却也凭三朝的官场阅历,隐约觉察出司夜染有以退为进之心。   虽说司夜染是想要退,朝廷、皇上和这江山社稷的稳定,却又如何容得他退?   倘若让司夜染退了,那便是放虎归山!谁知道他离开了皇上和朝廷的掌控,会不会散落江湖去重整人马,又要与朝廷作对?   倘若容得他退,当年皇上又何必将他收进宫里,控制在身边?   于是这几年司夜染蛰居辽东,宗主便将他长乐放在这里。干系重大,长乐真不敢有一时半刻的疏忽。   又熬过了一年,到年下了,眼见着东北大地封山冻水,司夜染走不了,他才能约略安心。   可是长乐不知道的是,就在这样的时候,司夜染已然悄然在做布置。   藏花得到命令,要带固伦东进,还去李朝。   “虽说冰封水路,看似舟楫不通。可是事实上冰面本身就是一条通途。从前被水阻隔的地方,此时倒可奔马。”司夜染仿佛依旧还没觉察到危险将近,唇角依旧带着似嘲讽又似清淡的笑意。   藏花心头便是一梗:“大人可同去?”   司夜染咯咯一笑:“怎么这么大年岁了,还说傻话?我若与你们同去,你们还走得了么?”   藏花气息便乱了:“……京师已经传来消息,岳家的案子她已在办。大人不随我们去,难道……?!”   司夜染笑了,回眸深深凝望那熟睡了的女儿。小丫头便是睡熟了,手里还捏着块金子。   “别问那么多,照我吩咐去做便是。”   藏花攥紧手指,眼圈儿便红了:“这世上,我扮大人最像!所以,请大人带固伦走,让属下代替大人留下来。”   ……大人,让我代替你,迎向那最后的命运吧!   司夜染却是扬声一笑:“你扮我最像?花,又说傻话。”   他笑了,微微扬眉,淡色的眸子漾满柔情:“你再扮得像,纵然世人认不出,她却也认得出。而只要她认得出,她下手便会为难;而只要她犹豫,皇上就会发觉。那就连她都危险了。所以唯有我去,她的一切言行反应才都是最真实正常的。我去,才能换得她抽身而退。”   他说着淡然笑了笑:“再说,我也是自私的男人,纵然是你,我也不想让她如对着我一般对着你。花,这世上我有许多事可以与你分享,我任何东西都可以赏赐给你。唯有她,不行!”   藏花黯然垂眸,轻轻摇头:“大人……属下早已断了此心。”   这么多年,经历过这么多事,他如何还能不明白?   在她心里,他永远都不是大人的影子。纵然他穿上如大人一般的大氅,纵然他言行举止都去学大人……却终究不是大人。   司夜染笑笑:“没有此心就好,那就好好地带着我的固伦,离开。”---题外话---【稍后第二更】 ☆、41、揭发(2更2)   长乐是江南的孩子,长这么大也都是在江南的地界里,无论是在南京还是在杭州,见惯的都是江南的山水风物。此次怀恩调他来辽东盯着司夜染,也只是看中了他的聪慧,兼之从前已与司夜染有多次交手。怀恩却没意识到,长乐的见识终究有限,江南与塞北根本是两个世界。   他以为江河封冻,舟楫不发,那么路便是封死了。纵然冰面也可承受重量,但是那么滑,能走多远呢?   因此上藏花带着固伦,坐着马拉的冰爬犁从冰上安然渡江东去,长乐竟然没有半点的防备。   等长乐发现两个孩子有几天没见影踪的时候,已经是好几天之后了。   长乐气急败坏急忙发急报给怀恩。   这回官驿递送倒是真的受到了冰封雪冻的阻碍,等信儿终于突破了风雪送到了京师,又是半个月之后了。   怀恩接了信儿,也是心下懊恼。不过好在司夜染本人还在。   怀恩一声冷哼:“也算他聪明。倘若他本人敢逃遁而去,皇上和咱家必定都不会放过那兰太监!”   怀恩亲自去拜访了万安。   这两个人,一个是内官之首,一个是外臣之首,多年共同伴驾,心下早有默契。   怀恩将事情首尾说了一遍,郑重抱拳:“阁老,此时到用着阁老那个人的时候了。”   万安却踌躇了,搓着手绕开馒。   怀恩眯起眼:“阁老……可是改了主意?”   万安停下,抬眼望住怀恩:“多年前的事了,如今再提已无意义。再说给不给岳如期昭雪,又关你我什么事?”   怀恩眉头便是高高一挑:“难道只因为阁老是对那人动了真情,将那人收为了外室的缘故?!”   窗户纸捅破了,万安反倒站得稳了,高高仰起头来回望怀恩。   “没错,从前她是一张牌,可是如今……她却已是老夫的内人。于是这件事,老夫绝不会为难她去办。”   .   怀恩与万安没能谈拢,可是情势却于次日一早便发生了一个叫他们二人都始料未及的变化。   如今已然身为刑部尚书的贾鲁竟然上书皇帝,言说有当年秘事上奏。因事涉及家母,故此恳请皇帝肯与面陈。   贾鲁升为刑部尚书,因多年功劳,皇帝也曾赐予过贾鲁母亲诰命。身为诰命夫人,各级官府的确不宜直接审问。皇帝思忖之下,便用了贵妃的由头,说是贵妃请贾鲁的母亲进宫相见。   万安是万家人,自认比贵妃矮一辈,是贵妃的族侄,于是贾鲁的母亲由此便也是贵妃的娘家人、外命妇,按着宫规自然可在年节进宫请安。   贾鲁陪着母亲进宫,皇帝便早早派了人来接了老夫人进了乾清宫。   身为乾清宫总管,兰芽亲自在宫门外迎候着。三人见了面,兰芽见礼,贾鲁和老夫人都深深凝望了兰芽一眼。   相顾都是客套话,并没说其他什么。   直到老夫人亲自面圣,皇上便将所有人都支了出去。便是贾鲁和兰芽,都没叫在殿内伺候。   兰芽亲自陪着贾鲁朝外走。   天地悠悠,宫阁俨然。冬风浩荡而来,吹动檐角铜铃。   两人并肩朝外走,谁也没说话;可是纵使无言,却已此时无声胜有声。   误打误撞相识,并肩断案;到后来兄弟相称……这一路走来,不知不觉已是经年。   .   殿内。   老夫人向皇帝跪倒,口称“罪妇”。   皇帝连忙亲自扶起:“夫人平身,坐吧。这些年朕也明白万安一直隐瞒夫人身份的缘故,毕竟夫人是鞑靼人。朝廷虽然与草原多年为战,然夫人却无罪。朕是天下共主,鞑靼亦是朝廷领土,夫人自然也是朕的子民。”   老夫人深深垂首:“罪妇依旧有罪。”   “此事罪妇也已隐瞒多年,算起来已是欺君之罪。罪妇多年未曾敢告诉给阁老,更从未吐露过只言片语与小儿,所以罪妇请皇上开恩,若责罚请责罚罪妇一人,阁老大人和小儿都是不知无罪。”   皇帝叹口气:“老夫人先说是怎么了,何苦这样自苦?”   老夫人垂泪道:“……当年岳如期岳大人出使鞑靼,按着草原的规矩,是要用自己的女人来款待远方的贵客。罪妇便与五名少女被拣选出来,当做见面礼送进了岳大人的帐篷。岳大人也被吓了一跳,坚决婉拒。”   “可是按着草原的规矩,贵客倘若不接受女人的款待,便是看不起主人。罪妇斗胆提醒了岳大人。”   “彼时朝廷和鞑靼刚刚都有一点点化干戈为玉帛的心意,双方还都在试探之中,于是若有半点风吹草动的小小误会,便会毁了这一切。岳大人虽然不愿,可是不能不为了朝廷大局为重,当晚——他只选了罪妇一人留在他帐中。”   “大人先时只是读书,并不想与罪妇如何;可是罪妇却有使命在身,便——用尽了手段,终于,终于与岳   大人共度良宵。”   皇帝也是唏嘘:“如此说来,你们二人也都没有错。倒也难为了岳卿。”   提起往事,老夫人面颊微红:“既然与大人已有过一晚,其后为了避免王帐再送其他女人去,岳大人便留下了罪妇。人心肉长,岳大人虽然尽力以礼相待,但是罪妇自己却对岳大人生了真心情意,于是……其后便夜夜都陪在大人身边。”   “可是出使终有尽头,岳大人早晚有一天会走。罪妇便想方设法想要一个大人的孩子,这样大人离开草原回到大明的时候,说不定就会带着罪妇同往……可是罪妇却终究错了,大人在草原与罪妇相伴,实则都是不得已之举,他心中从未有一日忘记过夫人。于是出使完毕,罪妇竟然也没能得到大人的孩子。大人临走将他自己身上所有私人的财物都留给罪妇,却不肯带罪妇一起走……”   “罪妇不甘心,便一横心偷偷跟着使团一起南下,来到了京师……罪妇斗胆找到岳府去……却,却最终还是被拒之门外。”   “罪妇流落京师,无依无靠,幸遇了阁老大人,被他收留,至今。”   皇帝便也点头微笑,没说什么。   人之常情,那时候寂寞的草原,有这样善解人意又热情如火的少女相伴,岳如期不得不虚与委蛇。   可是家有贤妻,岳如期又怎可能将一个蛮帮少女带回府中呢。   老夫人说到这里却是神色一整:“就因为罪妇曾与岳大人这样的关系,所以罪妇敢说自己比其他任何人都更了解岳大人身在鞑靼的一言一行。”   皇帝便也点头。   老夫人重又跪倒叩头:“听闻岳大人昭雪一案重提,罪妇知道这么多年隐瞒的事情不能继续隐瞒下去了。否则对不起岳大人在天之灵,也愧对朝廷赐予罪妇的诰命。”   皇帝点头:“那你说说,你究竟隐瞒了什么?”   老夫人面色一整:“当年在草原,是有个孩子一直在跟踪和监视着岳大人的。岳大人与王帐所有的往来对话,他全都窥伺在畔;甚至他还曾经偷偷潜入岳大人的帐篷来偷偷翻看岳大人的文书,被罪妇撞见过。不过那孩子欺罪妇不认汉字,于是他便说是来替大人收拾文稿罢了。”   皇帝目光一寒。   老夫人却不等皇帝说话,一口气说下去:“那孩子就是岳大人的书童!”   “而岳大人获罪,官府发了皇榜历数的岳大人的罪状,那一桩桩一件件也都只有那个书童才知道。除了那个书童之外,即便是当时身为岳大人副手的邹凯邹尚书都难以知道!于是罪妇前来揭发:当年构陷了岳大人的主谋之人,就是那个半大的孩子!”   皇帝手指收拢,攥紧雕龙的扶手。   老夫人一字不断:“……而那个孩子,罪妇后来也曾有几次机会见到。他不是别人,正是后来曾经权倾天下的西厂厂公、御马监太监司夜染!”   老夫人含泪向上叩头:“皇上明鉴,罪妇愿以项上人头担保句句是实。皇上,岳大人没有私自勾结鞑靼,岳大人身在草原之时,时时处处不忘是皇上的臣子,桩桩件件都是维护大明朝廷的啊。是有小人颠倒黑白,诬陷了大人。皇上,您要为岳大人做主啊……罪妇替岳大人在天之灵求皇上了!”   皇帝呆坐龙座半晌,疲惫扬声:“兰卿何在?进来,听听老夫人的这段话吧。” ☆、42、谎言   兰芽听完老夫人的讲述,已是如遭雷劈,愣愣跪在原地,半晌连眼珠儿都没办法动上一动。   老夫人大哭,顾不得君前失仪,上前一把抱住兰芽。   “都怪为娘,都怪为娘……认识你这些年,为娘竟然也不敢与你言说。苦了孩子你这些年……”   兰芽半晌才一口气吸进去,也是哭倒在了老夫怀中姿。   “怪不得当年见了哥哥便觉亲近,怎么都攀着结拜了金兰;怪不得一见干娘便总想起娘亲,原来干娘与我爹曾有情深……如此说来,这份情意并不是无由而来。孩儿没了爹娘和兄长,却在干娘这儿体会到了母爱,在哥哥那感受到了手足之情。原来这都是冥冥之中的注定,想必我爹他老人家在天之灵,看见了,也会欣慰。”   老夫人泣不成声,几乎晕厥。   皇帝不敢怠慢,连忙召贾鲁进殿,吩咐将老夫人好生扶回府去,还说从此叫老夫人安下心来,她在御前说出来的这些事,总归不会白说了。   贾鲁虽放心不下兰芽,可是母亲的情形也容不得他耽搁,他只好深深凝望了兰芽一眼,扶着母亲先行告退而去桀。   大殿里静了下来,兰芽已然止了泪,双眼漾满了阴冷。   皇帝静静打量兰芽,良久才说:“朕也要向你承认:当年的确是朕将小六派到了你府中,放到了你爹身旁。你若要怨怼朕,朕也无话可说。只是兰卿啊,这样的做法并不是朕的首创,而是自大明立朝以来,从太祖皇帝之始已经都在这样做。不独朕一个皇帝这样做,朕也不止是在你爹一个人大臣的身边这样安排……你现在已是西厂厂公,你亲自替朕在办这件事,你就更能明白这其中的道理。”   兰芽朝上叩头:“奴侪岂敢怨怼圣上。此乃祖制,皇上亦不可违;再说此举只是监督,并非伤害,倘若大臣不做逾矩之事,那么皇上也只会嘉奖。”   “你明白就好。”皇帝欣慰地叹了口气。   “朕虽然是天下的皇帝,可是朕终究有鞭长莫及。朕放在重臣身边的,自然都是从锦衣卫和当年的紫府选拔出来的心腹,于是他们的话朕便也自然相信。”   皇帝说着皱了皱眉:“……朕却无论如何也没办法想到,小六他——竟然会捏造了你爹私结鞑靼的谎言,报与朕知。”   “鞑靼草原与京师远隔关山,朕无从亲眼得见;且小六替朕办差,一向从不藏私,于是朕便将小六的话句句都当了真。因了小六的告发,朕这才叫紫府去查——查出来的证据,自然主要也都是小六他带人去缉获的。人证物证俱在,朕便也不能不相信;因此才忍痛下旨,交给小六去办。”   兰芽直挺挺地跪着,想不落泪,可是眼泪却自己扑簌簌地落下来。   从兄长临死之前指认了司夜染就是书童,说穿了当年爹爹主张要杀了书童开始,这些年她脑海中并非没有将这些事连缀在一起推断,可是脑海中的推断和现实摆在眼前却是两回事啊!   她轻轻阖上眼帘,死死攥住双拳。   “……如此,奴侪心下已然有了大概轮廓:当年我爹出使草原,许是发现了司夜染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于是司夜染小小年纪便制定了毒计,想要构陷我爹私结鞑靼。他悄然收集证据,却还是被我爹发现,我爹便要杀了他。只是彼时我爹并不知晓他原本是皇上派到身边的内臣,只以为他是居心叵测之人,于是痛下狠手。”   “可是后来,他也许另有手下救下了他,没能让他死去。他因此也更恨毒了我爹,悄然回到京师之后,便用其后的几年搜集罪证,与原本使团里的成员勾打连环,从而织就了一张大网,将我爹死死罩在里头。人证物证俱在,也由不得皇上不信,他利用了皇上的信任,终于将我爹置于死地!”   兰芽痛哭失声,已是无法呼吸。   皇帝也是痛声:“兰卿,这也怪朕。”   兰芽摇头:“我爹是皇上的臣子,忠君之臣。臣子有过,天子责之,君要臣死臣便该慷慨以赴。只是那小人竟敢罗织罪名构陷我爹,于是皇上无过,过则在他!”   皇帝也是迭声叹息:“……兰卿啊,朕这便下旨召他回京。免去他所有官职俸禄,贬去南京御马监,让他在南京的看守之下了此残生,以为赎罪,你看可否?”   兰芽一个头狠狠叩在地上:“皇上!求皇上恩典,我岳家满门血案,岂能这般了结?!”   皇帝也是一怔,盯着兰芽半晌,缓缓道:“……兰卿,非是朕不想替你岳家报仇。只是,只是你和小六之间——朕不是不知道。”   兰芽痛哭:“皇上圣明,奴侪也不敢撒谎。是,奴侪与司夜染那贼是有了私情。可是最初却不过是受他胁迫之下,不得已而为之;后来两人并肩替皇上办差,渐渐也生出些真情来。到后来,奴侪甚至想过,死者已矣,想要原谅了他杀害满门的仇——可是奴侪却没想到,原来他不止是奉旨动手,而根本还是整件事的主谋,是他故意歪曲构陷了我岳家!”   “奴侪的私情是难以了断,可是我岳   家却是满门几十条人命啊!所以奴侪求圣上恩典——杀人偿命,血债血还!”   皇帝也重重一震,口齿又是结巴起来:“兰兰兰卿,你竟,你竟然想要他的命?”   兰芽重重叩头,直到额头见血:“决不能留他在世上!奴侪求皇上恩典,求皇上恩典……否则我岳家数十条人命在天上用不得安!”   .   这一天的经历叫人心力交瘁,皇帝竟然掌灯时分便发起高烧来。   太医们使尽了法子,竟然怎么都退不下去烧。皇帝躺在榻上,烧得嘴唇都起了燎泡,一直昏昏沉沉地不知道在喃喃着些什么。   贵妃年纪大了,想要来陪着,太医们却也担心贵妃再也跟着染上了病,便苦苦相劝给送了回去。   太子自然要尽孝在皇上身边,吉祥便也以照顾太子的名义来了乾清宫。   有大包子在,吉祥私下里问了,又想了几回,已然是明白皇帝是因何病倒了。   大包子陪着太子守着皇上,吉祥抬眼一盯兰芽:“兰公公,你跟本宫出来一下。”   兰芽只得随吉祥到了偏殿。   吉祥盯着兰芽,一声冷笑,上前猛便甩了兰芽一个大耳光!   “你竟然想杀了他?你好歹毒的心肠!”   兰芽面颊倏然肿胀了起来,她捂住脸,迎着吉祥的目光。   这是乾清宫,眼前的吉祥是太子的娘亲,而她自己身为奴侪,不能反抗。   她也,不想反抗……   只因为吉祥这一巴掌,好歹是为了司夜染扇的。   兰芽深深吸气:“我是想杀他,因为他该死!娘娘,奴侪倒不明白,娘娘这气又是从何而起了。难道娘娘自己就不曾对他起过杀心么?”   吉祥狠狠盯住兰芽:“我是起过杀心,我恨不得与他同归于尽罢了。因为我大藤峡的父老乡亲都是为了他而死,我也用自己的性命为他解过毒,他欠我、欠我大藤峡的!可是他却负了我,我自然要杀他!”   “可是我想杀他可以,你却不行!”   兰芽盯着吉祥,幽幽冷笑:“凭什么奴侪就不行?他也欠了我岳家几十条人命!”   吉祥冷笑:“他亲手灭了你满门,难道你直到今日才知道么?你早就知道了不是么,那你今天这又是要发什么疯?!”   吉祥趋近一步,狠狠攥住兰芽的手臂,压低了声息:“你跟他都有了孩子,你却现在才想要杀他,才想给你岳家人报仇?”   “那不一样,”兰芽闭上眼:“我是知道他灭了我满门,可是彼时我只以为他是奉命行事,罪魁祸首是皇上……可是今日才知道,原来皇上也是受他蒙骗,根本就是他编造谎言,罗织罪证,构陷我岳家。”   “尤其……尤其,他在我家当了几年的书童,我与他,也算是青梅竹马。可是他竟然根本就不在乎我跟他的情分,竟然还是罗织罪名,陷害了我全家……”   吉祥心下也是一坠:“可是他却还是放过了你,不是么?否则你怎么还可能活生生站在这里?”   “是!”兰芽疲惫睁开眼:“他是放了我。也许放火杀人之后,他才终于想起与我还有那么一点情分,所以他放了我去。可是他让我活下来,也只是成为他的玩物而已!”---题外话---【今天一更,明天见】 ☆、43、谁都别想称心如意   吉祥死死盯住兰芽,目光怨毒,却——缓缓地笑了。   “岳兰芽,你在撒谎。”   兰芽心下陡然一惊!   吉祥纵然沉不住气,但是她的心思却也是剔透。两人多年交手,对手之间对彼此的了解甚至高于自己。   兰芽悄然屏息:“娘娘说什么,奴侪哪里敢在娘娘面前撒谎?凳”   吉祥冷然一笑:“其实你前面说的那些我都信了。如果不是被你骗过了,我就不会甩你那记耳光。可是你最后那句却是说多了。”   最后那句娲?   兰芽心下也是激灵一跳。   吉祥得意而笑:“你说他让你活下来,是成为他的玩物……可是以你岳兰芽的脾气,如果他真的当你只是玩物,不给你一点真心的话,你肯活到今天?你肯让他玩弄你这多年?你又怎么肯费尽心思生下他的孩子,而且为了护住孩子,忍痛这么多年不与他们相见?”   “你岳兰芽也不傻,他对你哪里是真心,何处是假意,你心里最清楚。可是既然你今天还这么说……那就说明你是在撒谎!”   吉祥走向前来,冷笑着盯紧了兰芽:“置于死地而后生,金蝉脱壳的法子,嗯?”   兰芽心下便是一抖。   吉祥盯着兰芽的眼睛,忍不住冷笑:“最后的归宿是什么?你跟他都能金蝉脱壳而去,从此天涯为伴,双宿双飞,是不是?”   兰芽没做声。   吉祥笑得更响,眼角溢出悲伤来:“你们两个都想就这么走了,将我孤儿寡母丢在这吃人的深宫里不管了!你们双宿双飞了,却叫我独自一个蹲在这金碧辉煌的牢狱里,再见不着他,也得不着皇上的宠爱,只能守着我的儿子,一日一日青春变老,青丝成白发,啊?!”   “那你还想怎么样呢?”   兰芽压低声音,翻腕也攥紧了吉祥的手:“所谓求仁得仁,你走到今天这一步,也该是如愿以偿。你当年喜欢他,何尝不是因为他是建文皇太孙,你喜欢的也是他的血统,喜欢的是他的天下!你在冷宫里一忍十年,为的不也是能有朝一日登上皇后宝座,所以废后能忍的,你便也同样可以忍?”   “现如今你的儿子已经成为了太子,将来便是皇统天下,他会用整个天下来奉养你,你就是所有女人之中最高的皇太后!吉祥,你还想怎样?!”   “皇太后?哈哈……”吉祥又恼又恨:“那我吉祥这一生呢?难道我这一生只能等待老了的那一天,用皑皑白发来抵偿青春?我吉祥也曾是个少女,也是个女人啊。我也要自己的情,也要自己的爱。凭什么我得不到的,却要眼睁睁看着你们得到了?”   兰芽心下便是狠狠一沉。   “所以你不会让我如愿,是么?说吧,你想要怎么样?若逼急了我,也请你好好想想太子殿下的安危!”   兰芽死死盯住吉祥:“我当日是如何帮你母子,如何将太子殿下推上储君之位的;我就也同样能帮宸妃母子,能将四殿下同样推上这个位子。”   吉祥冷笑:“说得容易。太子是国之根本,岂容变更?此时我母子早已今非昔比,不光我会豁出性命去护着我儿子,就连皇上,连这宫廷内外的人,也都会拼了全力护着我儿子。你岳兰芽是只手遮天,可是天那么大,你遮不全的!”   兰芽深深吸气:“说,你究竟想要怎样?想要大人和我都死才放心?”   “不。”吉祥摇头:“我怎么会让你们死?我只是不能忍受你们两个双宿双飞。我倒是觉着你们从前的状态就很好,一个在朝,一个在野。”   她上下打量兰芽神色,缓缓绽开笑颜:“我怎么舍得让你死?你活着,还能替我办事。所以只要你改了主意,这辈子别想跟他双宿双飞,我就饶了你们和你们的孩子,让你们都活着。”   “只不过,我要你们活着相思罢了——就跟我一样。”   兰芽心痛如绞,却稍作思忖,便毅然点头:“好,我答应你!只要你能放过大人,放过我们的孩子,我就一直陪着你守在这宫廷里,陪着你护着你的儿子!”   吉祥笑起来:“真乖,这样就好了。”却忽地回眸,眼光放寒:“可是你这人的话向来半真半假。你这么答应我了,我就能这么信了么?所谓口说无凭,真心难见。”   兰芽心下丝丝缕缕地疼:“你又想怎么样?”   吉祥目光一转:“让我想想。稍后我就给你答案。”   偏殿外传来太子清甜的童声,在夜色里却是超乎年纪的沉稳。   “娘,兰伴伴,你们二位可在门内?”   兰芽和吉祥便同时噤声,互视一眼,急忙都各自收敛形色。   打开殿门,吉祥先迎了出去:“儿啊,有何事?可是皇上那边有了什么状况?”   兰芽便也跟了出来,立在门槛外遥遥向太子见礼。   太子的目光便只朝兰芽漫了上来,却是看都没看自己的娘亲。遥遥地只向兰芽伸出手来:“兰   伴伴,怎么去了那么久,叫本宫好找。伴伴快来,本宫有要紧的事与伴伴商量。”   太子说着径直走过吉祥,走到兰芽身边,伸手用他小小的手握住了兰芽的手。然后毫不迟疑地领着兰芽走下台阶,径直越过他娘,走向了更加宽阔的殿前广场。   吉祥重重一怔,兰芽也没想到。   待得走得远了,太子才缓缓道:“伴伴,想来我娘又排揎了伴伴吧?都怪本宫来晚了一步,才叫伴伴又受委屈了。此时周遭无人,伴伴若想落泪便请随意,本宫会陪着伴伴。”   兰芽心底一热,眼眶也跟着潮湿了。   “殿下,奴侪不敢。”   太子轻轻叹息:“本宫只是遗憾自己还是个孩子,有时有事无法尽数都明白,所以不能在关键时刻护在伴伴身边,无法每一次都让娘亲伤不到伴伴。只是请伴伴记着,今日娘亲欠了伴伴多少,来日等本宫长大,一定加倍偿还。”   小小的储君许下这样重的承诺,身为人臣,兰芽也是欣慰。   只是……这世上就算以帝王之尊,却也不是任何事都有能力补偿的。   只是他终究还是个孩子,能在这个年纪说出这样的话来,她已无可怨尤。   兰芽便蹲下来,单腿跪地,握住太子的手腕:“殿下不必补偿奴侪。若殿下真有此心,便请跟秦学士好好用功念书,将来当一个千古流芳的好皇上,福祉万民,护佑天下。叫天下人再不必做为难之事,让万民安居乐业,好么?”   太子毫不犹豫,重重点头:“好!”   .   夜深了,大包子也跟兰芽说,该送太子回东宫歇息了。小孩子禁不起这样熬夜,更何况明早天不亮,太子又要起来念书。   兰芽便亲自送太子回去。   吉祥走回皇帝寝殿,皇帝此刻烧终于有些退了,神智清醒过来。除了身子还有点虚,已是没有大碍了。   吉祥亲自给皇帝喂水。   大殿静静的,两人有些相顾无言。   这多年的事,这多年的话,真不知从何说起。   皇帝终于幽幽叹了口气:“吉祥,这些年,委屈你了。”   吉祥淡淡一笑:“不委屈。若是直到如今皇上也不肯认下皇儿,不肯册立皇儿为太子,那才叫委屈。可是皇上现在已经将这些都给了我母子,妾身还有什么可委屈的?”   皇帝转眸望上她的容颜。   这些年她也憔悴了不少。可是她终究还是年轻啊,看上去依旧是容颜娇媚,更有宫廷女子里所绝无仅见的山野之魅。   皇帝欣慰点头:“难得你能有这样的见地。这些年,你便没有白等。”   吉祥却不想跟皇帝说这些话,便将羹匙送上来,用水封了皇帝的嘴。   皇帝嘴唇上还有撩袍,羹匙压上便有些疼。   吉祥垂下头去:“皇上上了这么大的火,其实也都是心火吧。皇上昏睡时候念叨的话,也都是怕列祖列宗责怪,是不是?”   皇帝便狠狠一怔,朝她望过来。   吉祥叹了口气:“司夜染的身份,别人不知道,妾身怎么会不知道?我大藤峡多少人为了护住他的身份而死,所以妾身怎么会被蒙在鼓里呢。”   吉祥垂首,替皇帝吹凉那汤水。   “皇上是怕杀了建文正朔,太祖皇帝和列祖列宗会不原谅皇上啊。”---题外话---【明天见~】 ☆、44、想要永远留住你(2更1)   皇帝心口起伏,盯住吉祥,无言以对。   吉祥放下水碗:“都说皇上手握生杀大权,可是生杀关口,皇上也是为难。若是杀了司夜染,怕列祖列宗怪罪;若是不杀司夜染,又总觉他是江山社稷的心腹大患。”   吉祥转眸望来:“从前妾身自然心向着他,我大藤峡父老也可为他而死;可是今日,不同了。因为妾身与皇上的皇儿是太子,是这江山社稷未来的储君。司夜染存在这世上,威胁到的便是妾身孩儿的皇位。在皇儿和他之间,妾身首先是一个母亲,妾身选皇上,选江山社稷!”   吉祥说罢起身,撩袍下跪:“皇上,杀了司夜染吧!”   皇帝深吸一口气,却是别开目光去缤。   吉祥垂下眸子:“皇上若还是下不了决心,那便得再想法子牵制住他。至少,要让他今生今世再不能动反叛之心。所以请皇上也一定要死死握住兰太监这根线,不要给她机会逃脱了皇上的掌心去。”   皇帝眯起眼来,转眸望过来:“朕……这些年做的,何尝不正是如此。坼”   吉祥淡淡一笑:“只怕皇上心慈手软,做得还不够。”   皇帝也是眼波一闪:“吉祥,那依你,又该如何?”   吉祥抬起头来,目光放肆却又直白地迎住皇帝:“他们是两个人,皇上却是自己。皇上纵然是天子,可是却被圈在这宫廷里,如何能与他们两个人相抗衡?妾身不才,愿意协助皇上。以二对二,妾身会将胜算替皇上牢牢抢回来!”   吉祥就是吉祥,身子里的蛊虫没了,可是她心里的“蛊虫”从未曾死去。   从大藤峡山野之间走来的女孩子,从不甘按照中原那些优柔的法子来克敌。看上去狠毒了些,却来得比中原人那些绕圈子的法子来得更有效。   皇帝便也点头:“说说看,你有何打算?”   吉祥缓缓一笑:“皇上,您既然已经下旨允准兰太监重查当年岳如期满门血案,皇上却怎么没想想兰太监该以什么身份来查此案呢?”   皇帝心下便也咯噔一声。   是啊,只消重启此案,便等于已是向天下揭开了兰芽的真实身份:她不是兰太监,她是岳如期的女儿岳兰芽。   吉祥便笑了:“一个女子,却成为权倾天下的太监,且就留在皇上身边儿……天下人不知又要如何议论皇上,八成都要猜测皇上与这女扮男装的太监之间,早有了苟且之事。”   皇帝面上便腾地一红:“……倒也无妨。或者朕直接纳她入后宫,或者封为女官。”   “皇上这样做是好,可是终究抹不掉天下人口中的‘苟且’二字。”   身为皇帝,自然最怕天下悠悠众口,生怕将来自己在史书上会留下任何一个不堪的字眼。   皇帝便不由得强撑着坐起来。   “依你看,朕该如何做?”   吉祥幽幽一笑:“太子的师傅是文华殿大学士秦直碧。说来也巧,岳兰芽的父亲岳如期生前也是文华殿大学士。因为这个巧合,妾身倒也听说过当年的一些旧事,亦算盛况。当年岳兰芽和秦直碧,一双小儿女,珠联璧合书画相和,惊艳了皇上和一众大臣。”   皇帝也扬眉:“是啊,朕怎么能忘。没想到时光流转,那一对小儿女终于长大,也果然都成了朕的股肱良臣。”   吉祥垂眸一笑:“可是皇上却忘了,当年皇上曾经亲自为那一对小儿女指婚呢。君无戏言,当日文华殿内所有的人都当了真,秦家还封了礼去求亲……可是皇上自己个儿却给忘了。蹉跎了这么些年,可对得起岳如期和秦钦文一对老臣子,又可对得起当年那一对珠联璧合的小儿女呢?”   皇帝张大嘴巴。   吉祥满面的笑意:“皇上是忘了,可是人家秦状元却是没忘。直到如今竟然还未曾娶亲。”   “从前问起来啊,人家说是家门的冤案未报,不能除孝;可是秦家的昭雪案也过去好几年了,他现在就不是热孝的问题,而是——始终在等那个人,始终在等皇上的旨意呢。”   君无戏言,纵然君王自己也只是玩笑说出,却在天下人眼里只是圣旨。   皇帝便垂下头去:“你是说……?”   吉祥轻叹了口气:“兰太监是个人才,更何况也只有她牢牢在皇上掌心,司夜染才不敢有反叛之举。可是兰太监又是个女子,终究得有个归宿,皇上才好一生拿捏住她。”   皇帝轻轻闭上眼睛:“你是说,要朕将她赐婚给秦直碧?”   吉祥淡淡一笑:“妾身只是建议。具体的主意,想来皇上心下自有主张。”   夜深了,皇帝却也没有留吉祥侍寝在乾清宫。   吉祥自己也明白,这样的殊荣,皇上只留给贵妃那老妇一人罢了。   她便含笑起身,推门走进夜色。   冬风浩荡,天地皆寒。   她掀开暖轿的窗帘,望向寒天孤月。   她吉祥这一生享受不到的,她也绝   不让岳兰芽和司夜染享受到!   .   皇帝终于下了决心,授予兰芽便宜行事之权。   兰芽遂派西厂校尉,奔赴辽东将司夜染缉拿回京!   西厂校尉临行前,兰芽还亲自赴司礼监拜会了怀恩,请求怀恩协同行动。   兰芽向怀恩施礼:“当着明人便不说暗话,本官也明白在辽东除了我西厂的人,宗主自然也安了东厂的人。司夜染不比旁人,宗主也是清楚。本官担心只以我西厂的力量,难以将司夜染稳妥带回,所以请求宗主大人也下令东厂干探,协同一致。”   纵兰芽不来,怀恩自然也会叫自己的手下暗中监视着,唯恐这个兰公子中途放走了司夜染。今儿竟见她当场挑明了,倒叫他也微微惊讶。   不由得想,原来这个兰公子当真为了自己一门的血案而恨毒了司夜染,决定从此抛开所有私人的情分了?   如果是的话,他怀恩自然乐见其成。   怀恩便沉声一笑:“既然是皇上的旨意,咱家自然要助兰太监一臂之力。”   由此在辽东埋伏下来的司礼监-东厂一脉,也便都撕开了面具。   长乐倒是那个在明的,不足为虑;反倒是那些扮成普通百姓和兵丁,悄然环绕在司夜染身边的东厂暗探,便是叫司夜染自己也吓出了一身的冷汗。   东厂西厂两方一同使力,押送司夜染上路。   兰芽当晚告了个假,没在乾清宫里过夜,而是回了灵济宫。   她吩咐双宝,今晚睡在观鱼台,不许旁人打扰。   双宝拦住了众人,自己却还是坚持来亲自伺候公子。就如同从前那些年月,公子安榻,他则噤声守在窗外。   睡到夜半,公子却起了身,低声叫他进去。   双宝也早知道了东厂西厂一起押解大人回京的事,也早已是心乱如麻。   走进卧室,见公子脸上白得就像天上凄冷的月,全无血色。   双宝忙上前扶住:“公子可是担心大人了?!既如此,公子又何必让东厂的人也进来搀和一道。倘若只是咱们西厂的人,便是押解,在路上也自然照应,不会叫大人吃苦。可是现下加进了东厂的人……那大人在路上,怕是要吃苦头了。”   兰芽抬眸盯住双宝:“可是不如此,就不知道东厂在大人身边都埋伏了哪些人。那些人不挑出来,大人便休想得安。”   双宝点头:“好在是双方一起押送,想来咱们西厂的人一定会落力护着大人,不会叫东厂的人太得意。”   “我不担心大人。”兰芽捉紧床栏:“这点苦大人咽得下,他也明白我是在做什么。我现在担心的是——凉芳。”   东厂在凉芳手里,这几年凉芳没再出什么大的幺蛾子。   “可是我却没想到,他竟然悄悄在辽东埋下了这么多人,竟是骗过了我的眼睛,怕是也瞒过了大人……”   在明面的人,无论是皇上、吉祥,甚或是怀恩等人,兰芽心中已有防备,可是现下却着实被凉芳给吓出了一身的冷汗。   ——原来,这么多年过来,凉芳都始终还是从前的那个凉芳。养不熟、交不下,他一直一直都不肯放下曾诚的死,一直一直都还在记恨着大人!   所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兰芽现在最担心的,反倒是这个手握东厂、满心仇恨的阴柔男子! ☆、45、赐婚(2更2)   兰芽的话让双宝也是一惊。   “公子,那现在该怎么办?”   以今日的双宝,嘴上虽然问,可是心下实则已然有了答案。可是这个决定却轮不到他来下,他得先问公子得示下。   倘若公子的主意已定,那他便可安排人手。   兰芽手指撑住额头,疲惫抬眼望窗外冷月:“当年我家门遭难,我便曾最最痛恨这天下草菅人命之人。彼时在人牙行,还曾对着大人扮成的冰块儿一句一句地嘱咐,说从此后绝不可草菅人命。坼”   “所以这些年,我尽力克制自己。再难的时候,都设法左右转圜,轻易不想伤害人命。可是一步一步走到今天,我却发现有些时候却是不能不动人命了。”   她转眸朝双宝望过来:“……两敌相对,纵然我不想起杀念,可是对手却要将我置于死地。此时此地,我已别无选择。缤”   双宝撩袍跪倒:“公子的心,相信岳大人在天之灵一定会明白。纵然杀生,便是这天上的神佛也能体谅。”   兰芽便坐直了,目光放空,缓缓地拢了拢衣袖。   “宝儿,从此我为修罗,你们可都离我远些。”   双宝含笑迎上她的目光:“公子,修罗身畔也需要童儿服侍的。奴侪不怕,只求追随公子身旁。”   兰芽淡淡一笑:“替我带那个人来吧。我留着他这么多年了,也该派上用场。”   双宝也是一怔:“谁?”   .   半月后,司夜染终于押解入京。   朝廷重犯没有资格白日入城,他进京之时已是夜色倾城。   可是因为此时已是腊月二十三,京中百姓全都在热热闹闹祭祖、扯布割肉等着过年,所以纵然是钦犯趁夜狼狈入京,可是他却依旧看见了满城五彩迷离的灯火,仰头便也从囚车顶上看见漫天绽放的焰火。   又是一年,又要过年了。   他身上披满了风雪,面上也长满了胡子,一身的狼狈,却手握着囚栏,望着天空微笑。   长乐坐在马车里,一路上不敢怠慢,便连窗帘都不敢放下,忍着风雪的冷,也得亲眼盯着囚车才能放心。   此时见司夜染身在大笼子似的囚车里还能仰头微笑,心下也不由得唏嘘。   尤其……长乐愣愣盯着司夜染面上下颌长满的胡须,不由得有些愣神儿。   阉人不能长胡子;而既然长出胡须来,就证明不是阉人。   他忍不住伸手也摸了摸自己光秃秃的下巴,心下有些酸楚。   如果是司夜染这样的,就算这么死了,却也死得没太多遗憾吧:你瞧人家虽然是太监,却还是囫囵得;年少时候权倾天下了不说,还有了女人生了孩子。   若以一个太监的命运来论,他已完美。所以死到临头,还能这么释然地向天微笑吧?   而他长乐自己呢,纵然活着,可是这么不男不女地活下去,除了继续当皇家的奴才,又还有什么指望?   .   囚车直接行往锦衣卫北镇抚司大狱。   朝廷钦犯,自然要押入这诏狱之中。   卫隐亲自带人在门口迎着,远远见了那锁在囚车之中,一身风雪、须发皆乱的男子,卫隐心下也是狠狠的一疼!   这哪里还是从前那个风华倾绝天下、清卓如雪山皓月的少年?   卫隐约略失神,握紧了刀柄,有些不忍这样上前。   倒是囚车里的司夜染淡然微笑:“卫隐,别来无恙。”   卫隐深吸一口气,抬眼瞄见长乐挑开马车窗帘清冷凝着他,便赶紧上前向长乐抱了抱拳,然后冷冷盯了司夜染一眼:“司大人,没想到咱们还有这样见面的一天!”   卫隐今天带来的锦衣卫手下,都是新人,老人儿一个都没带。   终究是多年在西厂手下做事,他一个人为难就够了,就别叫那些手下也跟着为难。   新人没有旧情,便也都不含糊,上前径直抓住锁链,直接将司夜染从囚车上拖到地下。   那锁链足有小臂粗,锁住他的颈子,让他连抬起头来都要费力。   卫隐仔细看了一眼,心下倒也庆幸:看来用这样粗重的锁链也有好处,至少不用再担心司夜染逃跑,不用将锁链穿过他的琵琶骨。   锦衣卫拖着那铁链,将司夜染宛若拖着死狗一般,毫不留情地直拖进大牢去。司夜染跌跌撞撞,从未有过的狼狈,可是那面上眼底却依旧挂着淡然从容的微笑。   只有这一点,还隐约能看出从前的模样来。   可是越是这样,卫隐这心底便也越是难受。   将司夜染拽进牢房,卫隐亲自与负责押解的长乐办完了手续。长乐将关文收入袖中,抬眼左右打量了一番。   “兰公公怎地没来?”   卫隐疏离相对:“此案虽然是兰公公主办,可是兰公公此时是什么身份,宫里宫外多少事要兰公公操心。   就是这么个收押犯人的小事,又何劳兰公公大驾亲临?”   卫隐面色阴沉,这些年主管着诏狱的缘故,气质上便也越加阴森。冷眼看去,极有阎罗的味道。长乐便也只得噤声,告辞而去,回去向怀恩交令便罢。   打发完了长乐,卫隐走进大牢,支开左右,亲自与司夜染低声解释:“是卑职没让公子来……这一路劳顿,大人辛苦,公子若是见了,怕也心苦。”   司夜染便笑了:“办得好。”   卫隐悄然松一口气:“大人今晚好好歇息。明日起……卑职便要斗胆给大人用刑了。”   这是诏狱,进来的人若是皮肉囫囵,那才是奇了。所以纵然不忍,这刑却是必须得动的。   司夜染含笑点头:“好,不必手下留情。”   卫隐便叫人送来酒菜,自己退下。   沿着牢中长长的过道走到尽头,再一步就会转角而去,再也看不见了牢中的司夜染。卫隐走到这里还是忍不住停步,回身,望向司夜染。   大人,恕罪,卑职方才是撒了谎。   不是卑职不叫公子来,也不是公子狠心不来……只是,今晚公子来不了。   只因为,今晚,皇上赐婚公子与秦相了啊。   .   这个夜晚,乾清宫内喜气洋洋。   皇帝亲口赐婚,含笑望着跪在面前的秦直碧和兰芽,赞叹道:“果然一对璧人。当年的幼童,今日之栋梁,朕终于等到你们长大,定要亲自替你们主婚。也好告慰你们二人的亲眷在天之灵。”   秦直碧俊逸淡然的面上,这一刻也终于忍不住拢满了喜色,竟然都忘了要向皇帝叩头谢恩,只顾着侧首,满眼爱意地凝注兰芽。   殿中所有人的目光便都集中在兰芽面上。   她哪怕一丝一寸的神色,也都有几十双眼睛一起盯着。   她仿佛有些没缓过神来,跪在地上有一刻的茫然无主。面上一时苍白了下去。   皇帝看着,心下也不由得长叹一声。   她这样的反应,他怎能意外。   可是兰芽就是兰芽,片刻的震惊过后,随即便叩头在地:“皇上,奴侪有一言容禀。”   皇帝便尴尬笑了笑:“兰卿又能是什么事呢?担心自己女儿身泄露,以后不好继续帮朕办差?无妨,此事朕已考虑过。兰卿与秦卿家成婚之后,朕会替你昭告天下,此后不再是太监,却也可以充作女官。”   “不是此事。”兰芽依旧叩首。   皇帝也有些紧张,手指扣住龙椅扶手,不觉有些口吃了:“那,那那那又能是什么事?难,难不成,兰卿你还想抗旨不遵?“   “兰兰卿啊,君无戏言。朕,朕多年前早已为你们二人指婚,绝,绝无收回的可能。”   一旁,吉祥盯着这一幕不由得低低冷笑,用帕子掩着口,回头跟大包子低声道:“瞧瞧,这就是皇上!竟然心虚到结巴了!”   “身为帝王,就得有杀伐决断的魄力。君王之言一言九鼎,又何必顾虑臣下的感受!”   大包子点头,可是心下终究忍不住跟着唏嘘。   吉祥低低一笑:“你别叹气。她嫁了人,少不得一年半载只会就得有了秦直碧的孩子,到时候这乾清宫总不能叫她带着身子来管,少不得这总管的位子还是你的。”   大包子倒有些沉吟:“……秦直碧能征服得了她么?只怕这婚事也只是假的。”   吉祥冷笑:“我怎么能容得它假!只要本宫在一天,我就会天天耳提面命,要他们生出孩子给我看!”   吉祥说着瞟了秦直碧一眼:“更何况还有他呢。你别看他温润如玉,可是上来狠劲儿也同样是个男人。他等了她这么多年,这一番终于美梦成真,他豁出手段去也会叫她怀上他的孩子,真真正正成了他的人。” ☆、46、只求做小(2更1)   兰芽朝上叩首:“皇上说笑了,奴侪怎敢抗旨不尊?”   “原来不是?”   皇帝闻言便也悄然长出一口气。   原本担心,若兰芽当真听见赐婚,誓死抗旨不尊,那他倒也为难。   只是吉祥给他出的这个主意,倒也是对的。兰太监她口口声声说为报家门大仇,必须要杀了司夜染才解恨;可是他心下如何不担心,她这只是佯作其态?   只要她对小六还有一点情分在,那她的话便没有可信度橹。   反过来说,只有让他看见她与小刘恩断情绝,他才能相信她是真的肯杀小六。   吉祥的法子虽然有吉祥自己的小心眼儿在里头,但是却也可以成为一块不错的试金石,可试探明白兰太监的态度。   若她当真肯嫁给秦直碧,那自然便是亲手斩断与小六的情丝。   而倘若不肯……那就是她对小六还旧情难忘。   皇帝便眯起眼来盯住兰芽。   “既然不是抗旨不尊,那兰卿你又是何事?”   兰芽又是叩头:“……微臣谢主隆恩。只是,微臣不宜为正室。秦相还有多年钟情的女子尚在府中,微臣不能夺了那位小窈姑娘的身份,微臣不配。皇上赐婚微臣,可是微臣也要斗胆恳求,总要等到秦相与小窈姑娘完婚之后,微臣才可嫁入秦相府中。”   此话一出,秦直碧先急了。全然忘记了这是御前,只一把捏住了兰芽的手腕。   “兰芽!她怎可与你相比?况且,我这些年只将她看成师妹,从未曾有过半点非分之想。”   兰芽回眸凝望秦直碧。   “可是小窈姑娘却不是这样想,外人更不是这样想。从秦相进京会试至今,小窈姑娘在向府中已服侍秦相多年。府内府外都将小窈姑娘认定是夫人……相爷,女子的名节重于性命,相爷的清誉更不容污点,所以请相爷还是先迎娶小窈姑娘。其后,下官才可以侍妾身份入府。”   皇帝听了也不觉皱眉:“秦卿家,果有此事?”   秦直碧深深,深深凝望兰芽,良久才顾得上皇帝,缓缓回答:“回圣上,是有此事。只是微臣对师妹并无男女之情,只因为恩师的缘故,才允师妹与恩师一同住在府中。”   皇帝略作思忖,开解兰芽:“兰卿,纵有此事也不打紧。兰卿终究是岳如期之女,现在又是朕的股肱良臣,此番又是朕亲口赐婚……无论从何处计算,你的身份都远在那位姑娘之上,所以你自然可为正室夫人。让那姑娘为侧室便也是了。”   秦直碧也深深凝注兰芽:“你若不嫁,我便终身不娶。”   兰芽怆然一笑,向御座跪爬几步,凑近皇帝:“……圣上,微臣已非完璧之身,如何能配得上秦相,如何能忝居正室之位?就算皇上垂爱,秦相不弃,微臣却也还有这一点点自尊。微臣伏祈皇上成全,否则微臣真的要自惭形秽,甘愿剃度出家,了此残生。”   兰芽说话一向能说到做到,若是当真剃度出家,皇帝便也打空了如意算盘,倒无法以此牵制了。   皇帝沉吟,目光转向秦直碧,不得不点头:“难得兰卿如此雅量。秦卿家啊,朕便准了兰卿的奏。你速速回府筹备与小窈姑娘的婚事。拜过天地之后,当晚便叫兰卿也进门。”   皇帝金口玉言,说完了便是定论。兰芽心下这才悄然松了一口气。   以小窈的性子,以秦越的身份,这一场婚礼筹备下来不可能草率为之,没三两个月筹备不完。她也终可由此抢出些许时间来。   孰料吉祥掩口而笑,起身朝皇帝走过来,姗姗一拜:“皇上也太不疼惜秦相。秦相苦等多年,好事到了眼前,皇上却怎能还让秦相继续等?”   皇帝也尴尬,秦直碧面上那生生写就的疼痛叫他也是惭愧。   吉祥便笑:“兰公子雅量,肯为秦相考虑,让出正室的身份。可是不论皇家还是民间,谁说一定非要正室先进门拜堂,就不准先收侧室进门了?”   皇帝也是一怔。是啊,古来为了繁衍子孙,无论是皇家还是民间,公子成年都可先收几个通房丫头,或者是侧室,然后再慢慢遴选正室人选也就是了。   吉祥抿嘴而笑:“秦相与小窈姑娘的婚礼尽可慢慢筹备,兰公子既然甘为侧室,也可先送进府去。待得婚礼筹备得差不多了,兰公子这边说不定也先有喜了呢。如此双喜临门,皇上才是做了一桩大好事啊。”   秦直碧闻言大喜,朝吉祥叩头。   然后伸手握住兰芽,情深款款:“……你既然不在乎正室的名分,我便也只与你一人相守。”   兰芽满面苍白,忍不住回眸狠狠盯住吉祥。   吉祥,不愧是用身子养着蛊虫的少女,她果然歹毒透骨!   这样的主意,怕是整个天下,除了她吉祥之外,再没人能狠心想得出!   吉祥却迎着兰芽的目光,仿佛觉着有趣儿似的笑:“兰太监,怎么,难道你心下不愿意?”   兰芽指尖冰凉,多亏有秦直碧扶着,方能稳住身形。   兰芽努力微笑:“娘娘这说的是哪里话来。皇上和娘娘赐下的都是恩典,微臣铭记五内,刻骨难忘。”   吉祥咯咯一串银铃般的笑:“既然知道是恩典,你怎地还不向本宫谢恩呐?”   兰芽死死咬住牙关,俯身,朝吉祥叩头:“微臣……谢娘娘恩典。”   “好,本宫受了。”吉祥从头上摘下一枚金簪来,别在兰芽鬓边:“兰公公,本宫祝你与秦相生生不离,早生贵子。”   .   正说着话,外头怀恩亲自求见。   皇帝宣他进殿,怀恩望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兰芽,伏在皇帝耳边,禀告说司夜染已经押解入京。   吉祥和兰芽还在那边厢说话,皇帝望着兰芽的侧影,低声问:“可查清了,是小六本人?”   小六这些年行走天下,最最擅长的便是乔装改扮。所以皇帝自然也是不放心,倘若这么大周章却押解而来的只是个假的呢?   怀恩淡淡一笑:“皇上放心,已经彻查过了,果然是小六本人。”   皇帝便怔忡了片刻,面上一时欢喜,一时悲伤,然后轻轻摇了摇头:“朕也想不到,终究还是要走到这样一天。”   怀恩垂眸:“皇上意下……该如何处置小六?”   皇帝垂首:“他进京时,是什么模样?”   怀恩便将长乐的汇报都同皇帝讲了。   皇帝听了摇头:“乱来。小六是朕的内官,是御马监的掌印太监,怎么能一脸胡子进城呢?这岂不是叫宫外的百姓都坐实了那些个传闻,知道太监净身之后也还有重新长出来的么?”   怀恩便一怔:“皇上的意思是……?”   皇帝疲惫挥了挥手:“小六五岁进宫,就是朕最最宠信的内官。他年少而权倾天下,被天下人成为权阉……他就永远都是朕的那个内侍,永远都是朕宠幸的权阉。”   怀恩便垂下眼帘去:“遵旨。”   怀恩走时,兰芽才与吉祥说完了话。她穿着太监的服饰,鬓边却别着一根金簪子。状态有点滑稽,却终究不损她耀眼的清丽,于是这样看上去不觉古怪,反倒更显夺目。   这样的兰芽,目光清凌凌飘向怀恩去。   怀恩也下意识回眸,目光与兰芽一撞。   怀恩面无表情,径自抬步而去。   兰芽心下却莫名地一阵翻涌。   .   到了宫门下钥的时间,外臣一律要离开。   秦直碧告退,皇帝特准兰芽亲自送送。   出了乾清宫,秦直碧便大着胆子,一把握住了兰芽的手。   兰芽闪躲,低低提醒:“这是宫里!”   他眸光炽烈:“我不管!便是要了我的命,我也要这般!”   夜色宫禁看似空寂无人,可是兰芽如何不知这明里暗里其实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便只好忍耐下来,任凭他握着手,两人一起沿着空大的宫廷广场,走向宫门去。   那样长的距离,秦直碧却一眼未曾看过前路,一路走着,所有的目光都只落在身畔的她。   这一刻,他的眼中没有天地,没有皇权,没有前路,只有——她。   到了宫门处,他却还迟迟不肯走,借着门洞幽暗,他竟然伸臂紧紧拥住了她。   她约略惊慌,他却什么都不顾了,将她压在门洞墙壁之上,唇便随着灼热的身子一并压了下来。---题外话---【稍后第二更】 ☆、47、这也许是最后的一次(2更2)   大臣敢在宫里就这样,杀头都不为过。   只是这二位身份有些特殊,一位是外朝的秦相,一位是内宫的兰总管。这二位都是年轻,却也已经都羽翼渐丰,隐约之间已经有了要携起手来取代了怀恩和万安去的趋势。于是负责守着这道宫门的总兵官便没敢派人来拿,只是亲自走下马道来,立在门洞暗影之外轻轻咳嗽了两声。   更何况……宫里头已经传开,说是今晚上出了稀罕事儿,皇上赐婚秦相,只是另外一方竟然仿佛是——兰公公!   时辰还短,看守宫门的总兵官还没机会知道太详细,可是果然迎着灯光看见门洞里就是这么两个人,惊得脑袋也是轰地一声。   总兵官是给想歪了,以为秦相是龙阳之好,况且兰公公是太监,太监兴许也都有这龙阳之好,于是皇上就顺水推舟…岛…   总兵官揣着这想法,于是瞧见一向斯文清贵的秦相竟然将娇小玲珑的兰公公给推到了墙上……他就反倒不敢上前了。   男男之事,本比男女之事更加隐讳,他也怕走得太近,让这二位老羞成怒暇。   听见总兵官的咳嗽,门洞里的两人还是吓了一跳。秦直碧究竟是斯文守礼惯了,这一惊之下只得按捺下。整理衣冠,将兰芽藏在身后,自己转身走出阴影,立在明处朝那总兵官抱了抱拳。   总兵官自然不敢受礼,忙重重回礼:“哎哟,原来是秦相。今晚还这样晚才出宫啊?”   秦直碧是文华殿大学士,寻常便在文华殿办公,或者是在东宫教授太子学识。每日里也都是极晚才出宫回府,于是这位总兵官也都认识。   秦直碧略有羞赧,尴尬一笑:“原来是韩总兵。”   两人寒暄几句,秦直碧却还是舍不得兰芽,遂向韩总兵又是抱拳:“……本官想邀兰公公出宫一叙,还望韩总兵通融。”   宫里不比灵济宫,兰芽自从搬进了乾清宫,便不能擅自出宫。今晚韩总兵眼见着这二位是难舍难分,再加上之前传出皇上赐婚的话儿……韩总兵略作犹豫,便也点了头。   怎么想严格值守,也别赶在这二位浓情蜜意的节骨眼儿上,更何况皇上都赐婚了呀!   秦直碧大喜,回首握紧了兰芽的小手:“多谢韩总兵成全!今日帮忙,秦某必不敢忘。来日定有报答的机会!”   .   时过三更。   锦衣卫北镇抚司大牢。   今夜许是司夜染押入牢中的缘故,诏狱上下全都戒备森严。大门上也是卫隐的心腹亲自值守。   过了三更,紧绷了大半夜的锦衣卫们都有些困倦。   卫隐的心腹却亲自悄然从门上带进一个人来。   也是狱卒的打扮,身量约略娇小而已。   司夜染伏在柴草上假寐。门上锁链约略一动,他便倏然睁开了眼睛。   卫隐亲自看守,放了那抹娇小身影进来。   卫隐没说话,只是在幽暗里向牢内两人点了下头,便带人稍远离开去。   牢内陷入一片黑暗,灯都没留一盏。   司夜染明白,这是怕惊动了牢里其他的犯人。   虽然看不清来人面目,可他却还是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静静地睁大了双眼。   那娇小的身影随即便扑过来,直扑进他的怀中。   两人都没出声,可是他的颊边已经贴满了濡湿。   是她的泪。   司夜染手臂轻颤,将那小小的身形紧紧抱在怀里。   三年,长得仿佛一生。   黑暗里容不得二人说话,也容不得二人看清彼此,以慰相思。   怀里那人便坚定送上樱唇,小手坚定攀上他的腰带。   看不见也做不得声,两人便用最原始的方式来倾诉相思,传达深情。   深深的幽暗里,传出她极力克制的小小哽咽。她死死咬紧自己的唇,怕那吟哦漫出唇瓣去。为此甚至咬破了自己的唇,舌尝到了血腥的味道,可是她却不知道疼,紧紧地用身子握住了他。   而他先时略有犹豫,担心自己身上污秽,可是她的勇敢鼓励了他,更将他小心藏起的疯狂挑起。   两人在黑暗中抵死相融,如初次,如——末次。   最后直到那娇小的身子再也承受不住,他方用披风将两个人汗湿透了的身子裹在一起,不用言语,唯有肢体紧紧的相拥。   司夜染知道卫隐一直在等暗号,便将额头紧紧抵在她额上,万般不舍之下,却还是轻轻咳嗽了一声。   咳嗽声透过牢栏传向走廊外面去。卫隐便亲自走回牢门前。   她便又落下泪来,汗水与泪水一同濡湿了的面颊,在他颈边贴了又贴,却终究不能不离去。   卫隐亲自带了与一队人,十几个人前后走着,将她裹挟其中。   这般鱼贯向外去,却还是在大牢的门房里,借着幽暗的灯影,约略看见了一张苍老的脸。   那张脸,便是化成了灰烬,她也忘不了。   她便忍不住心下狠狠一惊,一把抓住了卫隐的手腕。   卫隐明白她是看清了那人是谁,便朝她点了点头。   她狠狠闭上了眼睛。   方明白,方才那一刻大人虽然克制,却还是——那么疯狂要她的缘故。   而且每一次,都……将所有的热泉全都倾注而入,未曾闪躲。   只因为……也许,是最后一次。   她浑身轻颤,泪与汗又沿着脊梁沟涔涔而下。   纵然抬眼深深望着卫隐,却也明白此一事上,纵然是卫隐也无力护住大人。   而此时已是过了三更,她竟然对此全无防备。此时想去安排,想去请托人情,却已经来不及。   卫隐心下也是剧痛,却无奈职司有限,怕是无法拦阻此事。也只能回握住她的手腕,用力,再用力。   疼,一起都在疼啊,可是今时今夜,一切都已来不及。   .   灵济宫,东方已将破晓。   双宝却接了秘信儿,亲自到角门来接人。   刚见到那娇小的身影,那身影已然一个趔趄晕倒了下来。   双宝大惊,忙伸臂扶住。   回到观鱼台,她周身滚烫,迷糊之间只攥紧了双宝的手臂呢喃道:“宝儿,净身,好疼啊……宝儿,救我。”   双宝也吓坏了,没想到公子这个时辰突然回来,也听不明白公子这说的是什么。   只是从前公子“净身”那回,他照顾她的记忆倏然重回。双宝便又将门窗遮严,亲手点上热热的炭盆,陪着她低低地道:“公子不怕。净身疼,可是有奴侪陪着公子。公子睡觉,醒来就好了。”   温暖和疲惫让兰芽陷入昏睡中去。   眼前是诏狱门房里那苍老而猥琐的身影。   王顺儿。   她不会忘了他的名字。当日她进蚕室“净身”,乃至后来进宫验身,对上的正是那样一张皱如核桃、一双贼眼宛如鼠目的老宦官。   他就是刀子匠,他就是司礼监里专门负责给宦官们净身、每两月再验身的老宦官。他今晚出现在诏狱里,绝不可能是巧合,也绝不会有好事。   也是啊,也是。   若换到皇上的立场,纵然究竟杀还是不杀大人,也许还要思量;但是至少除掉大人的根去,那便是从此绝了建文的血脉,对于皇上来说也是放心的法子。   兰芽身上一阵冷,又是一阵热。   昏迷之中脑海中全是他灼热相融的身子,都是——悄然的欣慰。   多亏曾经拼了这条命生下的狼月和固伦。否则今日,她还多么后悔。   .   这个晚上,她跌进双宝怀中的时候,王顺儿也带着自己的牛皮包儿进了司夜染的牢房。   牢房里终于掌起一盏灯来。   王顺儿当着司夜染的面,展开了他那卷牛皮包。里头是从手掌宽,一直到针尖窄的一排刀子。都是顺手轻巧的家伙,不似寻常的武器那么霸道,却在这幽幽灯影之下映出叫人胆寒的阴光来。   面对着这一排家伙,饶是曾经杀人不眨眼的小阎罗司夜染,这一刻面上也是一片惨白。   王顺儿便得意地笑了。   每当干这差事,面对的人无一不是这副模样,这时候就是王顺儿最最得意的时候。   管他是谁啊,上至司礼监掌印太监、各宫总管,到几岁大的小孩儿,这宫里所有人实则都是从他手底下走过去的。 ☆、48、谁的生死(2更1)   王顺儿盯着司夜染,手腕灵活地抽出刀子来,在司夜染面前晃了晃。   “司大人,还记着当初兰太监刚进宫验身那会儿么?那时候兰太监还只是名不见经传的兰公子,是司大人的新宠。为了那个新宠,司大人亲自到了老奴的刀子房去,说了那些狠话哟,瞪得老奴心头都发慌。老奴可被司大人你给吓坏啦,躺地上手刨脚蹬,就怕回不了魂。”   “老奴真没想到啊,老奴有生之年还能等到今天,还有机会再伺候司大人一回。”   王顺儿的音量不大,可是却在这天将破晓的幽暗里,传得格外远。那阴森的笑声,宛若刮骨的尖刀,在所有听见的人的骨头上刮过,激起一阵阵的寒颤。   身为男子,这一生也许连死都不怕,却没人不怕这个暇。   而古往今来,帝王却将这酷刑写入刑律,用来处置最最痛恨、却一时不能杀的臣下。便如曾经的司马迁。   今时今日,司夜染面对王顺儿,面对皇上这样的安排,虽心下生寒,却也并不意外岛。   因为对于皇上来说,也许他司夜染一己生死不要紧,要紧的是建文的血脉从此断绝,唯有如此才能让朱棣的子孙千秋万代稳稳地坐在皇座之上,再不担心抢来的还会失去。   于是司夜染倒也笑了,惨白着面颊迎上王顺儿的眼:“王顺儿,都说冤冤相报何时了;既然你忘不了从前本官对你的态度,那你今晚尽管动手好了。”   司夜染欺上前去:“王顺儿,你千万不要手下留情。因为我也喜欢冤冤相报没完没了,你若今晚手下留情了,我来日反倒更有机会寻你报仇!”   王顺儿嘶声一喘,随即寒凉冷笑:“冤冤相报没完没了?好,好,那我今晚上便也断了司大人的这条心吧!”   随即牢中响起刀刃想撞的寒凉之声。   王顺儿的笑声在夜色里便更显阴森。   “司大人,净身没有麻沸散可用,你就得生生忍下来。这规矩,想来大人也都明白。忍过来了,你便又是一个太监;若是忍不过来,那就只有死路一条。”   随着王顺儿阴森的嗓音,幽暗的牢里一点一点渗出司夜染喑哑的惨呼来。   那声音先时极低,显然是司夜染极力克制,不想呼喊出来;可是怎奈实在太痛,于是那呼喊声自己就冲破了他的喉咙,一点一点地漾出了嘴唇,散在了幽暗里。   王顺儿一边喑哑地笑,一边手脚麻利地干活儿。   便是这样还不足够,幽暗里还回荡着他无情而又得意的语声。   “……司大人,疼吧?自然要疼的,怎么可能不疼呢?你即便再怎么忍着,也是逃不过这疼的。不过我王顺儿也是个心软的人,虽然手上的刀子绝不含糊,不过还是想找个法子让你的心里好受一点。”   司夜染报之以迭声的低低闷哼,惨不忍闻。   王顺儿喑哑地笑了笑:“司大人啊,老奴给你讲个奇事儿吧。就是宫里的秘闻,刚刚传出来的,还热乎着呐:都说宫里啊出了件奇事儿,说皇上金口玉言赐婚给秦相秦直碧了。”   “皇上爱才,秦相又是本朝独中三元的大才子,皇上赐婚又有什么奇怪呢。奇怪就奇怪在啊,皇上赐婚的另外一方不是个女人,反倒——嘿嘿,哎哟,据说反倒也是个太监呐!”   牢中幽暗里仿佛一静。   司夜染咬紧牙关一般的痛呼暂停,他从牙缝儿里挤出一声追问:“你说什么?!哪个太监被指婚给了秦直碧,你说清楚!”   王顺儿得意的笑声登时喑哑地浮了起来,宛若轻尘,慢慢将整个牢中的阴暗全都湮没。   “司大人啊,你这么聪明,怎么还猜不着老奴说的是谁呢?就是司大人曾经的新宠、后来取代了大人而权倾天下的那位兰公子啊!”   “如今,他再也不是大人的新宠,他马上就要成为秦相的新宠了呢……皇上可说啦,这几天就要送他进相府去了。”   “啧啧,司大人在这儿重遭二遍罪的时候,那位心尖上的兰公子哟,已经成了别人鸳鸯帐中的妙人儿喽……”   牢中幽暗里,猛然一声惨叫!   是司夜染的声音,仿佛被一刀刺中心脏的困兽!   王顺儿沙哑地还在那惨叫声中得意地笑:“司大人终于忍不住喊出来了。我就说嘛,在我王顺儿的刀子底下,大人怎么能忍得住这疼呢?更何况,我王顺儿可一点都没想让大人不疼啊……”   “不过我王顺儿也是善良的人,所以我猜讲这个故事给大人你听啊。大人听完了,心疼了吧?是不是跟心被剜出来了一般?”   “总归是要疼的,心疼了,身子的疼就仿佛能少一点儿了。大人,疼了就别忍着,喊出来吧……”   夜将破晓,那段幽暗是比夜半三更深更黑的幽暗。   司夜染身心俱痛的惨叫声在这样的幽暗里汩汩不断……将这本就是人间地狱的诏狱,彻底印证成了阿鼻地狱。   .   天光   放亮,兰芽才走回宫门。   约好的时间,韩总兵也在宫门处焦急守着。马上就要换班,他也担心兰太监擅离宫禁的事被同僚发现。   终于远远看见了兰芽,他才悄然松了口气。   秦直碧亲自送兰芽回来,早早向韩总兵抱拳致谢。直说到时候少不得要请韩总兵喝杯媒人酒。   韩总兵不敢怠慢,连忙开小门放兰芽进去。错身而过的当,他悄然望了一眼兰芽侧脸,只觉这兰太监面色有些差,仿佛身心疲惫的模样。   韩总兵心下倒也偷笑:也难怪,昨晚兰太监跟秦相出宫去相会,可不得累得够呛嘛。   这些年冷眼旁观着秦相,只知道往书本里用力气,这回终于能抱着个大活人,攒了那么多年的力气……咳咳,可不得让兰太监好累。   .   兰芽回了自己的房间,也没敢多睡,打了个盹便更衣起身,如常去御前伺候。   皇帝和兰芽各怀心事,两人都有些闪躲彼此的目光。   皇帝依旧没有出早朝,但是也还是按着时辰就坐在书案前看奏章。怀恩将大臣们送上来的奏章送进来,搁到皇上的御书案上,便低低将净身的事儿都奏报了。   皇帝闻言了愣怔半晌。   怀恩躬身奏道:“司夜染身为内官,按着宫规,所有内官出京办事回来之后都要重为验身,以防身子有变。这本是奴侪司礼监的职司,于是奴侪昨晚便已经着人这样办了。”   大殿之中一时静得仿佛连心跳声都能听见。   皇帝没说话,怀恩说到这里也停顿下来,两人的目光都悄然转向了兰芽。   兰芽立在一旁,仿佛没听见,眼睛盯着地面有些走神。只是那张脸上只拢着仿佛梦境一般的浅浅微笑。   皇帝便皱了皱眉,出声道:“……只是司夜染押解回京,朕是交给兰卿主办此案。此事未曾提前知会兰卿……”   兰芽这才回神一般,回眸来愣怔片刻,忙跪倒请罪:“皇上宽宥,奴侪方才竟一时困倦走神了。皇上有旨意吩咐奴侪么?”   怀恩瞄着皇上的神色,知道皇上说不出口,便亲自向兰芽将昨晚净身的事情说了。   兰芽面色白了白,随即却是轻轻摇头,勉力一笑:“宗主多虑了。下官办此案,要的是司夜染的命。至于他净身不净身,倒与下官无关。”   说着话,她面上神色点点坚毅。   “想当初,下官被司夜染骗入灵济宫,也曾受过他心狠手辣的宫刑!此一番,就也算是下官将当日所受之辱,重新还给他罢了!”   她转眸望向皇帝:“这便是人之所为,必有所报。他曾加诸奴侪的,也终究要报应在他自己身上罢!”   兰芽出了寝殿之后,便吩咐小包子:“传话给北镇抚司掌印镇抚卫隐,告诉他司夜染净身此乃太监的造化,能不能忍得过来都看他自己的命。叫卫隐不必为此多用心力,一切全看他自己挨不挨得过去便罢!”   她抬眸望向清冷天空,咬碎银牙:“若这么死了,也是他活该!”   .   司夜染在诏狱中熬那净身之后最难熬的时辰,一时生,一时却又浑身滚烫,仿佛就要活不过来了。   这样的情形之下,兰芽倒不好继续刑问,于是便向皇上告假,索性先忙着婚事。   皇帝便也允准,许兰芽每日忙完了皇上亲自交代的差事之后,便可出宫去。 ☆、49、正室侧室(2更2)   就算身子得了些自由,可以出宫去。可是就算天地那么大,出了宫去又能去哪里?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只要身在龙座的那个人一声令下,大藤峡之远亦可血流成河。   兰芽便静下心来只去三个地方:灵济宫、秦直碧府邸、西厂。   暇.   因为司夜染在,她便连诏狱也不亲自去了。反正这个时候司夜染还没熬完净身之后的生死关。若是有话,她也只派人去传话便罢。   她在灵济宫的大部分时间,也都是支使灵济宫的“娘家人”去替她去采买“嫁妆”罢了。她欢欢喜喜等着做新娘,开开心心等着为岳家彻底昭雪岛。   西厂冷杉等人办事也是爽利,不久便将曾经随同岳如期出使的所有人的口供都整理清楚,兼之邹凯的招供全都送报朝廷。   这当中自然不能提到贾鲁他娘的最关键的供词,对外便加强了邹凯的分量。就说邹凯是当年受了司夜染的胁迫,纵然身为礼部尚书,但是司夜染也威胁他,说若不告发岳如期,便会连他邹凯也一并下狱、杀头。   如此岳如期的昭雪案也已算大白天下,只等最后对主犯司夜染的处置。   既如此,宫里宫外便也终于隐隐明白了月月的身份。   宫里长乐宫的娘娘、东宫太子的生母吉祥便从宫里,借太子的名义下了旨意,说叫月月恢复岳家身份,做主改“月月”为“岳新月”。   兰芽带月月进宫谢恩,孰料吉祥得寸进尺,竟然将月月从此留宫养育,再不放出!   见兰芽恨恨的目光,吉祥反倒抿着嘴儿笑:“兰公子,你还不谢过本宫么?宫里的规矩你也明白,每当要为储君择选后宫的时候,都要提前数年挑选三个人选养在宫里。一方面教授宫规,让女孩儿们以符合宫廷要求的身份长大;二来也是早早培养太子与她们的感情;三呢,自然是要细细观察三个人的德行、仪态,以便从中选出太子妃。”   “这也是宫里世世代代的做法,本宫早早给月月留下一个位置,你怎么还这么不情不愿?”   兰芽深深吸气:“奴侪不敢存此奢望,不想让自家的侄女儿成为后宫。”   “你不愿?”吉祥咯咯地冷笑:“你愿不愿意倒不要紧,又不是要你来当后宫。这端的要看月月自己的心思。”   吉祥当着兰芽的面儿,叫丹朱将月月带来,问她愿不愿意从此留在宫里,陪在太子身边儿。   吉祥语气也是寂寞:“月月啊,太子殿下今日不比从前了。他原本在冷宫里,是你一个人的毛毛;可是他现在却是天下的储君。除非你现在答应娘娘留下,否则你就得被远远送出宫去,也许从此往后就再也没有机会见着殿下了。”   月月听着便是一愣。   小小的女孩儿,从小到大也只有太子一个玩伴。这份陪伴与同病相怜,是这世上也许其他任何人都无法取代的。   月月懂事地看着眼前的两个人,最后噗通跪倒在了兰芽面前。   “姑姑,月月不想离开太子殿下。求姑姑成全……”   这一生,兰芽最最亏欠的也许不是自己的一双儿女。因为他们身边还有大人,因为他们终究还有与她团聚的一天;可是月月……却出世就没有一了爹娘,而她这些年也总有顾不及的时候,没办法代替她的爹娘。、   此时这孩子跪倒在眼前求她。她如何还舍得拒绝?   她蹲下抱住月月,在她耳边低低说:“……你可明白,你这一句恳求意味着什么?你虽然还小,可是你从小也在这宫里长大,这宫里是什么样的地方,你怎么会不明白?”   月月却朗然一笑:“……可是还有太子殿下,也还有姑姑啊。太子殿下和姑姑都会陪着月月,护着月月一生一世。”   兰芽心下便又是轰地一声。   天真的月月,以为她还会陪在她的身边,这般在宫里相守,一生一世。   吉祥听到这里满意一笑,朝丹朱使了个眼神,丹朱便将月月带了下去。   吉祥微笑:“月月说的可真好,她说你也会陪着她,护着她,留在这宫里一生一世。”   兰芽两手空空回到灵济宫,煮雪没迎着月月,便追问是怎么了。听兰芽说完,煮雪双眼冰寒:“吉祥这个J人,我要亲手杀了她!”   兰芽按住煮雪:“还轮不到你,要动手也自然是我先动手。雪你稍安勿躁,此时局势最是要紧的当,一子乱,则满盘输!”   她深深凝望煮雪:“你只放心就好:吉祥,活不久了。”   按下灵济宫这边,她便决定到秦直碧府中去看看。   .   秦直碧的府门不易进,她心下最是清楚。   且不说秦家亲眷会看不起她这个太监,更何况府中还有秦越、小窈父女。   纵然她已甘心做小,可是以小窈的心气儿,怕是还是意难平。   兰芽故意拣着白天来   ,就是知道这个时辰秦直碧不在府内。   她来秦府也不是来见秦直碧的,她是来见小窈的。   果然告了门上,门子进去好半天也没回来。兰芽立在门口就忍不住冷笑,想都能想见小窈那副为难的模样。   再等还是没有动静,兰芽索性自己提袍上了台阶,自行跨进了门槛去。   门子吓着了,赶紧上前拦着:“公公且慢。家、家主人还没示下,小的怎么也不敢放公公进门啊。”   兰芽清亮一笑,上下打量那门子:“你真没眼色!且不说我即将就是你家相爷的侧室夫人;单就本官现在的身份,也是你有几个脑袋敢拦的?!”   那门子吓得登时就堆在门槛上了。   活拧歪了呀,眼前这位可是西厂厂公,杀人不眨眼的活阎王啊!他还真的敢伸手拦着了,他还真是个铁骨铮铮、忠心耿耿的家仆啊,他做好了准备今晚上脑袋怎么没的都不知道了是不是……   眼见这门子的惨状,兰芽也只好叹了口气:“算了,咱们以后也都是自家人。你滚开,咱家便不跟你计较。”   这么一来,不等那个报信儿的门子回来,门上的其他人也都不敢拦着了。   兰芽清亮一笑,摇了摇手里的折扇,径自走进秦府去。   这些年她为了避嫌从未来过秦府,今天这竟然还是头一回来。   一进大门,兰芽环望周遭,便有一刻眼角微湿。   眼前所见,院子里无花无木,只有杆杆修竹。   便如何能不想起,曾在灵济宫内,秦直碧所住的院落便是名为“修竹廊”。   又如何能忘记,彼时他被大人送走之前,特地找她吵架,却临走临走还是留下了大包的、他亲手炒制的竹叶青茶。   正在此时,院内一片扰攘。   原是小窈领着几个丫鬟婆子和家丁迎了上来。   撞见兰芽竟然已经自己走进来了,小窈一怔,面上有些难看。   兰芽倒是淡淡一笑,手指绕着扇子打了个圈儿,上下瞄过小窈。   “师妹,别来无恙。”   小窈恼得险些跳脚:“我再说一遍,我不是你的师妹!”   兰芽“哦”了一声:“算了,不是就不是呗,何苦这样高声大气,倒违了妇道。”   自打得了皇上赐婚的信儿,小窈便没吃下过饭,没睡稳觉过。   幸好她爹秦越还懂得君臣之仪,死死看住她,不叫她闹出来。否则传到皇上耳朵里,那岂不是成了大罪!   小窈自然将一腔的怒火都记在兰芽身上。   不过好歹还知道自己将为正室,兰芽自己甘为侧室,这心下算是舒服了些。   此时便撑起架子来,傲然盯了兰芽一眼:“没错,这些年公公的威名天下皆知,我也心下敬畏得紧。但是府外归府外,内宅归内宅。我可不管公公在外是什么身份,只要进了这内宅的门,你就是侧室,就得听从我这正室的管教!”   小窈上下打量兰芽:“怎么,不服?你也是大家闺秀,是岳如期岳大人的女儿。别告诉我岳家连这点子家教都没有。你对我如何无所谓,别叫你岳家家规蒙羞!”   兰芽深吸口气,淡淡而笑。   这小窈也是聪明,知道自己压服不了她,这便搬出岳家的清誉来。   兰芽便收了扇子,点点头:“好,我答应你,只要进了这内宅的门,我就伏低做小,听从你这正室的规矩。”---题外话---【有亲问具体的结局时间,说一下哈,因为都是每天现写的稿子,所以没办法具体说准是哪一天全部写完。其实线索脉络都在简介里明摆着呢,所以就是情节写完了就完结哈。而且早都告诉过大家了,就在8月里了~】 ☆、50、走过的路,叠叠成桥(2更1)   “是么?”   小窈上下打量兰芽,心下虽说也有对自己的自负,可是却也还是有些不托底,便索性再试一策。   “兰公子单凭这么说,又有什么诚意呢?不如这般,既然肯伏低做小,那就秉持着内宅的规矩——侧室见了正室,难道是该如兰公子这般的模样么?”   兰芽深吸一口气。   小窈没说错,自古妻妾便是两回事。正室是妻,是三媒九聘迎进门的,结合与仳离都要有官府的文书;侧室则不过就是家里的丫头、是个行动的财产。皆可买卖,甚至生育之前可能连入族谱的资格都没有竭。   她心下悄然一叹。   她伏低认小,忍看小窈这样一副态度,为的实则也正是如此襞。   惟愿秦直碧这一世,无论是族谱,还是婚书之上,都不会记下有关她的一笔一墨。   兰芽便慨然一笑,桀骜盯小窈一眼,随即便当着一众丫头仆妇家丁的面,撩袍跪倒在了小窈的面前!   侧室对正室的礼数,她已周全。   .   小窈也有些惊讶兰芽竟然会这样轻巧就跪下了,面上得意,可是心下反倒更是没来由的惊慌。   正室的威风是拿足了,可是心里依旧没好受。可是她跪都跪了,接下来又能用什么法子将她吓出这秦府大门去?   总归……她是怎么都不希望这个兰公子进了秦府的大门,无论是正室侧室,她都不想兰公子能有机会到秦直碧身边来!   只因为她都明白,若那兰公子来了,她小窈无论什么正室侧室都只是个空头衔罢了。到时候师兄的一颗心、一腔情,便会从此只牢牢挂在这个兰公子的身上,再也不肯分给她一点!   所以,她兰公子只是这么一跪,只是这么伏低认小就行了么?不,她绝不会让她这么得逞的,她还得再拿出别的法子来……总归,得让她知难而退,不敢进这秦府的大门!   小窈便一脸的厉色:“兰公子,你以为你跪了就完了么?你以为你这一脸的不服、两眼的轻蔑,我就都看不出来?若你带着这样的心,纵然是腿上给我跪了,我却也不敢受啊。谁知道你前脚跪了,后脚就使了诡计,陷害了我的性命去!”   “反正你们西厂最擅长干的,不就是这样背后害人的事?”   小窈这一环又一环的,兰芽全都不意外。小窈想要达到的是什么目的,她也都明白。   于是此时……说实话,她不生小窈的气,她反倒心下可怜这姑娘。   生为闺秀,这一辈子都被圈在庭院里,想要好勇斗狠,能使出来的也只能是这样小心眼的妇道人家的手腕。而她自己呢,倘若当年不是曾经遇见过小书童凤镜夜,如果不是后来家门遭遇不测后以男装走进了灵济宫……那今时今日的她,也比小窈高明不到哪儿去。   这也许就是这大明朝所有女子注定的命,不论心气儿多高,抬起头来也只能看见这院墙围起来的四四方方的一小块儿天,挣不脱,飞不出。   于是她这一刻不想跟小窈一般见识,只想微笑。   “那小窈姑娘,你说我该怎么着,才能叫你这位正室夫人满意呢?”   小窈一时也拿不准主意,旁边的仆妇许增家的看见了,便上前给出了狠主意。   “姑娘也别忒心慈手软。这素来紧跟着进门的侧室,倘若正室夫人面次心软,就保不齐有那些忘了自己身份的,将自己跟正室夫人看成是一样儿的人,然后就蹬鼻子上脸,反倒以奴仆之身排揎主人了。”   这些个仆妇都是从在宅门里多少年的,对于宅门内的争斗最是有经验。当仆妇的又不同于丫头,她们仗着自己的年岁和阅历,便想裹挟了女主人,让年少的女主人们渐渐听了她们的话。   这个说话的许增家的是具体不清楚兰芽的身份,见兰芽进来跪也跪了,这便借机会到小窈眼前争个出身的机会。   小窈便扭头盯着她:“那你说,我该怎么办?”   许增家的抖了抖脸上的横肉,便冷冷一笑:“她方才不敬姑娘的是她脸上的神色,姑娘便打到她脸上去!让她好好记着脸上的疼,看日后还敢不敢在脸上给姑娘摆出不敬来!”   打兰公子的脸?小窈也有些犹豫。   不知深浅的许增家的便自告奋勇:“姑娘手软,自是不方便亲自动手。老奴这手粗,正可替姑娘出了这口恶气去!”   见许增家的这么自告奋勇,小窈便也挑了挑眉,轻笑一声应了。   许增家的便拧眉立目,朝着兰芽便过来。   兰芽不是受不起,只是看不起这恶奴,便忍不住冷笑:“你这手粗,我看也当真不必留着了。”   许增家的听了就不乐意了:“你也别威胁我,难不成还敢给我砍了?”   一团子女人就这么闹成一片了。   冷不丁听竹林深处一声呵斥:“都在闹什么?”   这一声的音量不大,却叫在场的人都一个激灵,那   许增家的也不敢上前动手了,连小窈都面上一肃。   兰芽便抬头望去。   只见一个身着青衣的女子,荆钗素颜而来。   远远地,小窈连同丫头仆妇便都见礼。小窈更是直接口称“大姐”。   兰芽便一笑,心下知道是谁来了。   秦直碧的大姐,秦令仪。   如今秦家二老都已故去,秦直碧唯有这样一位长姊。当年经历过那样悲惨的往事,又落下一双儿女,勉强肯活下来,却也只是吃斋念佛不理世事,府里的事便也都放给小窈了,她没有承担所谓女主人的角色。   却没想到这样一位心如死水的长小姐今儿都被惊动了,于是下自那些丫头仆妇、上至小窈,心下边都有些吃惊。   秦令仪走过来,先是朝小窈点了点头,和蔼却不失威严地问:“今天这是怎么了,怎么这么吵嚷?”   小窈咬着唇,思忖着该怎么说。目光却飘向兰芽来。   兰芽没想先跟秦令仪攀旧情,也只是依旧跪在地上,没作声。   倒是秦令仪的目光也顺着小窈飘过来,继而便是一怔,疾步走到兰芽面前来,压抑着激动问:“……兰公子?”   兰芽有些赧然,咳嗽了两声:“嘿嘿,真不好意思竟然是在这样的情形下与大姐重逢。”   秦令仪便一声惊呼:“怎么了,怎么还跪在地下!”说着亲手给扶起来,赶紧去帮兰芽拍膝上的灰土:“兰公子此时是什么身份倒先不说,单说兰公子替我秦家昭雪,便是我秦家的恩人。怎么能跪在地下?!”   皇上赐婚的事儿,外头虽然传开了,可是秦府里毕竟是小窈当家,所以家里的丫头仆妇没有敢乱传的。再兼之秦令仪多年不理外事,仿佛竟也没听说。   兰芽尴尬一笑:“呃,没事儿。苍天在上,厚土在下,跪一跪什么的就当敬重天地。”   兰芽虽然这么说,可是秦令仪如何还能没想明白此时的情势为何?她便捉着兰芽的手腕,回眸瞪住小窈。   “小窈妹妹,倒不知是这位兰公子如何得罪了你,竟让你狠下这样的心,非叫她给你跪下?”   秦直碧只剩下秦令仪这样一位直系亲人,自是长姐比母;更何况当日秦令仪几乎是用自己所受的屈辱才救下弟弟的命来,所以小窈再清楚不过秦令仪在秦直碧心中的地位。她这些年用心讨好还来不及,自然不能得罪。   小窈尴尬一笑:“大姐,您误会了……”   兰芽倒也不想闹到这个局面,便捉了秦令仪的手臂:“大姐,真不是你担心的那样。而且我口渴了,大姐可肯赐一杯粗茶给我润润喉?”   秦令仪盯小窈一眼,便点头:“自然有的。快随我来。”   秦令仪亲自在前面带路,兰芽跟在后头。走过小窈身边,还朝小窈眨眼一笑。   其实这姑娘,也怪可怜见儿的。   .   秦令仪回到自己的房间,一个十岁左右的姑娘迎了出来。   兰芽眯了眯眼,那姑娘也怔住。一个错眼,那姑娘竟然掉下了眼泪来。   “公子?可是兰公子?”   兰芽忙迎上去:“……无名?”   那姑娘用力点头:“是无名,却终于有了名。舅舅给改的,说无名从此有了家便不该无名,于是就着原来的名儿略作改动,如今我姓秦,叫雾茗。”   “雾茗?”兰芽开心微笑,“好听!”---题外话---【还有更新~】 ☆、51、那个人(2更2)   秦令仪这两个苦命的孩子,无名改为“雾茗”,无姓改为“五行”,将曾经最最悲伤的记忆抹去,换上对未来的期冀。   兰芽也为两个孩子高兴。   秦令仪叫丫头带孩子下去,捉着兰芽的手细问根由。兰芽便将皇上赐婚的事情都说了。秦令仪也是又震惊又叹息,却又欣慰:“既然你是女儿家,我自然是高兴你能成为我秦家的媳妇。只是我都替你不平,怎么能让你屈居侧室。襞”   兰芽摇头,秦令仪却更放不下:“既然皇上已经下了旨意,再难更改,可是你自管放心。这大学士府里只要还有我秦令仪一天,我便必定不会叫小窈她父女欺负你半点。好歹我还是秦家的长小姐,而他们不过是客。”   秦令仪这般一力回护,倒叫兰芽心下惭愧。   他们都以为她伏低认小甘为妾室是委屈了自己,他们哪里明白,她终究是要离去的。到时候,倒枉费了秦令仪这般心意。   兰芽转念一想,念头便忍不住放在了雾茗那孩子身上。   终究是在那般不堪的情境之下得来的孩子,秦令仪虽然已经不像刚昭雪那会儿那般癫狂地想要杀了自己的孩子……可是还是可以想见,她对这两个孩子终究做不到普通的母亲对孩子那种由衷的爱。而就算有秦直碧这个舅舅的百般维护,可是孩子终究是要从父系来算的,所以这两个孩子长大之后在秦府当中的日子怕也还是不好过。她便垂首道:“……大姐的心意我都明白。如果大姐不弃,便将那两个孩子拨在我身边吧?”   那两个孩子是怎么都不可能当成舅小姐和舅少爷看待的,身在秦府注定也只能为奴为仆。秦令仪微微愣了下,“你肯?竭”   兰芽垂眸微笑:“雾茗尤其是个有骨气的姑娘,若当真要在秦府长大,怕那孩子早晚会委屈了自己。我身边却不同,总归有些差事能给她去办。不依靠着舅舅,也让她有自己的前程,不好么?”   秦令仪欣然点头:“这两个孩子都与你有缘。若当初不是你,他们早死了。于是这两个孩子你带去使。”   .   兰芽跟秦令仪喝了两盏茶,说了一晌的话,便也告辞。   此后秦府的生活,有了秦令仪,想来倒也会比预想当中好过一些。   兰芽告辞出了秦府,明明还有许多事该办,却还是立在扰攘的街市上,一时不知道该迈足走向何方。   从前倒也简单,无论是恨还是爱,终归朝向的都是那同一个人、同一个方向。而如今,他明明就在京师,可是她却必须管住自己的腿脚,决不能走向那个方向。   最后还是回了灵济宫去。   她这回没有到观鱼台,反而转去了半月溪。也没进暖阁,而是在正堂的公椅上便坐下了。   半月溪是司夜染的书房,也是办公的地方。从前司夜染但凡在这正堂坐下,便是办正经公事的时候。   双宝瞧见了,不由得上前躬身请示:“公子的意思,难不成是……?”   兰芽点了个头:“去将那个人给本公子带来吧。多年未见,总要见见了。”   大约一盏茶的工夫之后,外头袅袅婷婷滴走进来了一个人。   冬天的天儿黑得早,兰芽在秦府跟秦令仪喝茶说话的时候还是晌午,这告辞回来,一路溜达回来,到此时朝外望去,竟然天色已然擦黑。   这屋子里院子里的灯便远远近近地都亮了起来。只是天儿还没全黑透,于是那灯光瞧着也不是那么很亮,跟青幽幽的暮色融合在一处,只觉一片又一片的朦胧。   就在那片朦胧里,那人的身影娉婷而立,看上去竟然像是许多个人影子叠加在了一起。   这一时间,这影子叫兰芽一下子看见了许多的人。   ——大人。   ——藏花。   ——凉芳。   ——宸妃。   ——自然还有另外两个。不过都已经成鬼了,不提也罢。   那人微微娉婷一站之后,便忙向兰芽行礼。盈盈下拜,竟是万众风情。   兰芽笑了,招招手:“凝芳。多年少见,别来无恙。”   凝芳含羞俯首:“可是小的却也从未曾忘记过公子。这些年虽说吃斋念佛,却也没忘了要替公子祈福。”   .   当日灵济宫在邹凯的引荐之下,收入了曾诚府中的旧人——四美:清芳、凉芳、凝芳、沁芳。   如今凉芳已是大太监,清芳和沁芳却做了吸血虫嘴下的鬼已多年。当年的四美从灵济宫销声匿迹而下,死的死,走的走,唯有凝芳留下来。只说看破了红尘,只求大人和公子赐一间小院,从此紧闭门扉,吃斋念佛,为死去的师兄弟超度便罢。   于是数年过来,就连灵济宫上下都几乎忘了这个人的存在。   只是多年未见,凝芳容颜未改,而且神情气度反倒更胜往昔。   往昔,客观说他在四美中是最不起眼的一个:相貌不及凉芳,果决不   比清芳,城府不如沁芳……可今日看过去,反倒更觉他风华绝代。   兰芽便笑了笑:“那倒有劳你费心了。”   凝芳盈盈又是一礼:“应该的。这些年倘若没有公子的庇护,小的在这乱世红尘里又哪里还有安身之所。”   这些虚话,往常吃饱了闲的说说,倒也无妨;可是都到了今时今日,还说这些绕圈子的话,便没意思了。   兰芽便垂下头去,待得再重新抬起头来时,面上已经尽数泯去了笑意。   双目凝肃,直盯着凝芳。   “凝芳,你这些年吃斋念佛,一心超度的,实则不是你那两个师兄弟,你也不是为了凉芳和本公子祈福。你真正为的是——曾诚大人吧?”   凝芳愕了愕,随即倒也点头:“自然是有的。好歹我们师兄弟四个也是在曾大人府里长大。大人虽说只一心放在凉芳身上,可是对小的也算不薄。”   兰芽便笑出声来:“你既然知道他待你不薄,你又如何能狠下心来杀了他?!”   凝芳狠狠一怔,踉跄倒退三步。   “公子,你说什么?”   兰芽盯着他,轻轻摇头:“当日诏狱里的人都说曾诚最后那晚,去看他的是凉芳。凉芳走了之后,曾诚就不对劲了。待得曾诚转到了刑部大牢之后,便毒发送了性命。”   “所有人都说是凉芳,外人怎么思来想去也都认定只有凉芳才有这个影响力。凉芳自己也是孤傲至极,既然百口莫辩,到后来反倒就不辩了。于是大家才又更加认定了就是凉芳。”   兰芽说到这里,手指轻拍扶手,清亮一笑:“之所以都认定了是凉芳,那自然是因为那个人当真是像极了凉芳啊。不说别人,便连对凉芳一往情深的曾诚大人都给骗过了呢。”   “可是本公子却更相信凉芳的话,相信那个动手害了曾诚的不是他。于是这世上定然是有人能惟妙惟肖地扮成他,且相似的程度乱真到惊人的地步。”   兰芽妙目一转,便望住凝芳笑:“你跟凉芳是师兄弟,从前在戏班子的时候,你就与凉芳同出同入。你们师兄弟四个,清芳有野心,沁芳有心计,所以他们两个比较亲近。凉芳则是不屑于跟你们任何一个过于交好。而你呢,你既没有凉芳那么强大,又总被清芳和沁芳排斥,所以你便不得不想尽了方法能与凉芳交好。”   “于是这样一起来,你们师兄弟几个里,最了解凉芳、也最可能惟妙惟肖扮成凉芳的,反倒不是清芳和沁芳,而是凝芳你啊。”   兰芽说着高高挑起秀眉,手指捉住毛笔转了个圈儿:“况且你们原本就是戏班子里的出身,化妆改扮、模拟声色本就是你们吃饭的家伙,于是扮成凉芳去办事,对你而言并无太大难度。”   凝芳又是一步踉跄,急忙伸手攥紧了身边的一把椅子的靠背。   “……原来,公子早已看破,只是这些年一直隐忍不说罢了。公子肯隐瞒至今,必定是有公子的用意。”   “嗯。”兰芽点头:“其实你早就该死了。你敢暗害曾诚大人,这本就是死罪!况且就算我不杀你,凉芳若想明白了是你,也必定让你受尽最残忍的酷刑才死!”   凝芳面色刷白,绝望地闭上眼睛。   “公子留我至今,究竟要派何用场?”---题外话---【谢谢蓝、cathy、crystal、q_5d1rnn6rw、15007275749、麦晓梦等亲们的红包~】 ☆、52、论狠心么?我也可以(2更1)   大明朝廷,皇帝身居宫中,能为皇帝亲自驱驰、行侦缉之事的只有厂卫两大机构。除了厂卫之外,便是怀恩等司礼监的大太监,没有皇帝的诏令也是不能轻易出宫。   厂,如今又分化为东厂、西厂;卫则亦有南北镇抚司之分,真正负责京师官员缉拿的只是北镇抚司。   而此时西厂和锦衣卫北镇抚司都在兰芽掌中,所以在秘密侦缉一事上,唯一能对她形成切实威胁的只有东厂沿。   也就是说,司夜染在诏狱中的真实情况,她最需要瞒住的是凉芳的耳目。   如兰芽所担心,这些日子凉芳也正在紧紧盯着诏狱里司夜染的动静。   诏狱是在西厂掌控之下,他东厂的人虽然也水泼不进去,但是他的手下也从没放弃过各种途径的打探。   以他对司夜染和兰公子的了解,他只觉这次兰公子亲自主张将司夜染押解回京,并且喊打喊杀,有些不寻常。   其实司夜染究竟是什么身份,是否会威胁到江山……与他凉芳又有什么干系呢?他心下唯独在意的是,司夜染还没亲口承认曾诚究竟因何而死。他凉芳忍辱负重活到今天,为的也不过只是这样一个答案。   待得替曾诚手刃了那个仇人,他凉芳这一生便可以全都放下,再无悲欢了纺。   可是他小心地盯着诏狱的动静的时候,却没想到他自己却莫名其妙被吉祥给盯上了。   都因到了年终岁尾,他这个寻常不用总进宫伺候的东厂厂公,到了这个时候也不能不将在全国搜罗来的好东西封装了盒子给各宫主子送进去,于是这进宫的机会便越来越多了。这日本来是在乾清宫里承应着,皇帝晚膳前考了太子学识,结果太子不仅对答如流,而且全都可举一反三,将皇帝欢喜得不得了。因此便特地将吉祥也传来,陪着皇帝和太子一同用晚膳。   结果吉祥来了,却在走过凉芳身畔时,迟疑地停了停脚步。后来用膳的时候,又几次走神,只盯着他的方向。   皇帝便发觉了,含笑问:“你是觉着他面生吧?他却是朕的重臣,便是东厂厂公凉芳。替朕办了一年的差了,到了年下才回得来。”   吉祥便一抿嘴,忽地问:“凉公公可是这几日都连续进宫吧?好像,也去过万安宫给宸妃娘娘请安了吧?”   凉芳一皱眉,心下隐约一沉。   吉祥这般模样,皇帝便放下了筷子,抬头朝他的方向望过来。   当晚,凉芳辗转反侧,只觉不妙。   果然安排在宫里的眼线设法传出了消息来,说吉祥向皇帝告发,说前几日在御花园偶然撞见了凉芳和宸妃私会,状甚亲密!   凉芳拍榻而起:“这个狠毒的妇人!她这是一箭三雕之计!”   吉祥曾经在还没成为宸妃的僖嫔身边做事,邵灵竹与他凉芳是何关系,吉祥早就心知肚明。而此时吉祥的心腹大患就是宸妃和宸妃所出的四殿下,于是此时便抛出这个由头来,让皇上对宸妃和四殿下生疑。   而他凉芳自己,曾经是贵妃宫里的首领太监,又曾是邵灵竹的师兄,还曾经与兰公子交好……于是吉祥同样也不容得他留着。   而自古帝王最怕的自然也是近臣与妻妾有苟且,所以才有阉人的存在。吉祥此番是攥紧了这个由头说事儿,皇帝不管信不信,也会彻查一番。   凉芳担心的事果然很快就到了:他当年与邵灵竹在江南的年少之事被翻了出来,呈报给了皇帝。   皇帝先没惊动宸妃,只叫兰芽暗暗找了万安宫的宫女前来审问。宸妃身边最得用的湖漪当面向皇帝承认,说是凉芳公公回京来之后,的确是每次进宫来都要设法与宸妃相会一番。而宸妃与凉芳私会之时,更是将身边的宫女全都遣开,身边一个都不留的。   湖漪更是言之凿凿地招供,每次见面归来,宸妃娘娘都会呆坐在榻边良久,神不守舍。   兰芽冷哼一声:“湖漪,以你宫女的身份,这般私议主子。不管你说的是真是假,你这条舌头也不用再留着了!”   知道这些宫闱秘事的宫女,若还留着继续活下来,难道是要给她们机会继续向人传扬主子们那些见不得人的事么?   湖漪迎上兰芽的目光,淡然一笑:“多谢公公提醒。奴婢今天敢到皇上面前来说这些,就知道自己接下来是什么命运。奴婢在此只叩谢公公……”   兰芽轻轻垂下眼帘,别开头去。   湖漪朝皇帝和兰芽叩头,继而转身出去。不多时大包子便惊慌失措地跑进来禀告,说湖漪出了乾清宫,就一头撞死在了宫墙之上。   皇帝也是怔住,半晌才愣愣说:“如此,她说的便一定不是假话。”   兰芽则望向殿门外,含泪合上眼帘。   湖漪……你一路走好。   .   皇帝当晚便下旨尚仪局,命撤了宸妃的绿头牌;诏令彤史,不再记录有关宸妃与皇帝之间的任何衾帐之事。   皇帝又下旨给司礼监,说凉芳替皇上办   了一整年的差事也累了,着休沐。东厂职司暂由东厂少监执掌。   本来都到了年下,正是和乐融融的时候,谁也没想到宫里竟然悄然出了这样一件大事。   宸妃和凉芳却也都不是坐以待毙的人,皇上旨意下的当晚,宸妃便抱着年幼的皇四子,哭着奔贵妃的昭德宫去,求贵妃救命。   这般又转过一年,贵妃又长了一岁,身子越发地不好了。   眼见年华迅速老去,皇上又立了太子,纵然还没给吉祥位分,但是为了确保太子的地位不受质疑,皇帝还是隔三差五就去长乐宫陪吉祥……贵妃越发哀大心死。   这一年来她便连养颜都疏怠了,心灰意懒之下饮食更不节制,一年下来身子胖了许多。对外人道是心宽体胖,实则自己不过是对这天下所有人所有事都没了意趣罢了。   于是随着自己年老体胖下来,她便更无颜面见君王。终日只紧紧关着宫门,不再管外头的事了。就算……也听说了司夜染的事,她听了也只是颓然笑笑,心上已然没了悲欢。   皇上长大了,终有一日皇上做什么都不会再与她商量了,皇上反正做什么都有自己的道理,她已经没有心力再管。   她现在……就连自己都已经管不了了啊。   可是她的平静却被宸妃和四皇子在门外不停的嚎哭给打破了。她不想听,也懒得管,可是宸妃却将她当成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所以绝不肯放弃。   对于宸妃,她是可以狠下心来,任凭她在外面哭就是了。可是墙外终究还有个四皇子。   不管他的母亲如何,他终究是皇家血脉,她作为贵妃也不能任由皇子在墙外哭求而不理。   无奈,她终究还是吩咐了薛行远,让宸妃母子进来。   宸妃抱着四皇子叩头不起,直说是吉祥那J人害她。   “贵妃娘娘,吉祥这一番设计毒害的不止妾身和皇儿,那J人的心实则指向的都是娘娘您!这天下谁不知道皇上心尖上独宠的都是贵妃娘娘呢,可是她吉祥却用了诡计在娘娘防范不及之下怀了龙种,如今更是一心想要取代娘娘,成为皇上最放在心上的人。”   “确实,她也算有这样的资本。谁让她的儿子已经是东宫太子殿下了啊!天下人都会说,皇上一定是十分宠爱她,才会将她一个小小女官、更是大藤峡蛮女的儿子立为储君!这份荣宠,便是贵妃娘娘也比不上。”   “还有,吉祥直到现在也还没有位分,这何尝不是她在以退为进,在等待时机?以她儿子是太子的身份,她便可觊觎中宫的位置。而以皇上对皇后的灰心,未尝就不会为了吉祥而废了中宫,将吉祥扶上中宫宝座!”   宸妃凝着贵妃,涕泪如血:“一旦吉祥那J人成了中宫皇后,她不但爬到了娘娘的头上去;皇上百年之后,她也可以陪皇上合葬皇陵。而娘娘,终究只能以贵妃身份,葬入妃陵罢了。”   这多年的相处,宸妃也自然明白贵妃的软肋在哪里。尤其是贵妃此时已经有今日没明日,对于死后同葬之事便更加在乎。宸妃恨恨说出最后这句话,果然见贵妃眼中寒芒一闪。   宸妃幽幽补上一句:“妾身知道贵妃娘娘在太子确立之后,对这世上事更是心灰意懒。但是倘若娘娘能制住吉祥,那太子就无依无靠,到时候废去太子并非没有机会。”   “妾身曾发的毒誓依旧在,只要四皇子能立为太子,妾身愿将太子生母的身份让给贵妃娘娘……妾身愿葬入妃陵,将‘太子生母’的位置留给贵妃娘娘!”---题外话---【稍后第二更】 ☆、53、论尊贵?还轮不到你!(2更2)   又是一年除夕。   除夕乃为皇帝家宴,阖宫上下无不郑重其事。   身为乾清宫总管,这次的乾清宫家宴全都由兰芽一手主持。   只是立在玉阶之上,垂眸望乾清宫广场上的人来人往,她总是不由得出神。   每年都是一样的除夕,每年宫里的家宴都是相同的排场,于是此时此刻她有时空倒转的错觉,总是忍不住忘了自己此时身在玉阶之上,只以为自己依旧站在西北廊檐之下,缩着小小的身子,偷偷去寻找自鸣钟处的所在纺。   彼时缩在那角落里,偷看这皇家宫宴的排场,只觉自己渺小如蚁;而今日,自己站在高阶之上,亲自主持这一切。一应人、事,众人都要上前向她躬身问示下。   这般的天壤地别,她的心下却并无半点得意,反倒只觉这颗心更加的空啊沿。   又一次忍不住抬眼望向自鸣钟处。那窝在廊庑之下的小小房舍,幽暗而不引人注目。可是她有多希望,那里的钟声如海里,依旧还有一个周身清冷的少年,凝眉而立。   甩甩头,她强迫自己错开目光,收回心神。   都只因为,时辰近,波澜将起。   .   这宫廷家宴也自然是后宫嫔妃争奇斗艳,展示自己在皇上心中位次的时候。   从前,就算是废后吴氏、皇后王氏都在的时候,皇帝却也废了皇家礼仪,不肯牵着正宫皇后的手入席家宴,而是顶着上天和众人的目光,坚持握住贵妃的手走入这煌煌大宴。   这个做法十几年未曾变过,便每一年也都没了太大的悬念。   可是今年不同。   今年立了太子,吉祥身为太子之母,纵然尚无位分,却是身份特殊;而贵妃这一年年老体胖、身子虚弱,怕是已经不宜伴在皇上身畔一同出席。   所以宫内宫外最大的猜测,自然是皇上会牵着吉祥的手一起出现。   宫内宫外的话,昭德宫上下自然也都听到了,只是没人敢在贵妃面前提及。   旁人倒也罢了,到了除夕早上,柳姿和薛行远却不能不硬着头皮来问。不管贵妃去还是不去,他们俩总得有个准备,否则到时候皇上派人来问的时候答不出;或者贵妃到时候还要去,却来不及给梳妆打扮,那他们两个的罪过就大了。   贵妃这早晨起得倒也早,坐在梳妆镜前,柳姿便悄然地问:“娘娘今儿……可想穿哪件衣裳?”   贵妃听得出,柳姿这是委婉地问她今晚去不去宫宴。她凝向菱花镜里自己衰老而肥胖了的脸,灰心地叹了口气:“暂且不忙,咱们先听听消息。”   宸妃的话说进了贵妃的心坎儿里去,只是她心下如何不知道宸妃自己又是个什么东西。她现在要做的不过是审时度势,确定了一切之后才好决断。   宫里宫外忙碌了一整天,到午后,该等的消息也一点一点地传来。   薛行远将外头的消息汇总了,回禀到了贵妃眼前来。   谈及今晚吉祥的衣饰,薛行远颇有犹豫。贵妃追问又急,情急之下没敢说,却画出来给贵妃看。   贵妃一见,面色便是狠狠一变。   吉祥今晚的衣裳,已是大有“翟衣”之相。翟衣是《周礼》中王后所掌礼服。虽然嫔妃、诰命夫人等内外命妇礼服之上也可有类似花纹,但是王后的形制无疑是不可僭越的。吉祥身为太子生母,按说身穿“揄翟”似也说得通;只是她本人的身份却不过是个女史,若当真敢如此托大这么穿,那就是有僭越之心。   于是听到这里,贵妃便缓缓起身,面色凝肃,吩咐柳姿:“将本宫的翟衣取来。”   黄慧王氏依旧禁足,皇帝发狠说再不见她,于是这宫里的翟衣品级,便自然以贵妃位最高。   当贵妃身穿华贵翟衣,身在妃红伞盖之下,踏着羊角明灯昂然走到乾清宫前,所有的宫眷全都被贵妃气度震慑,远远下拜。   贵妃不理众人,径直望向宫门之内。   皇上……他身侧果然立着吉祥母子。   在看到她的刹那,皇帝仿佛手刚刚从吉祥手腕之上撤下。   贵妃心下一时万念成灰,便冷冷含笑迈进宫门去。   皇帝一见这样的贵妃,登时口吃:“贞、贞儿,你怎,怎来了?”   今日早晨皇帝便曾旁敲侧击地设法去问过昭德宫的人,都说这个时候了贵妃也没特别更衣装扮,看样子今晚是未必来的。   贵妃来与不来,今年家宴的仪式也会有改变,毕竟已经有了太子。于是皇帝身边的位置总是要留一个给太子。吉祥身为太子之母,便借着引领太子的机会也走到了皇帝身边去。皇帝还没做好打算,哪里想到贵妃竟然就这么来了。   贵妃朝皇帝一笑:“原来皇上也是不想见到妾身的?那倒是妾身来错了。那妾身就不扰皇上兴致,妾身告退。”   皇上心下登时一慌,急忙伸手握住了贵妃的手腕,焦急剖白:“贞儿你说什么呢?朕怎   么会不想看见你?原本以为你不来了,朕对这家宴也已没了兴致,正想着如何早些结束,好去看你。”   此话一出,在场所有的宫眷全都黯然垂下眼帘去。   今日的贵妃,年老而肥胖,再不复当日风华。可是皇上他……竟然还是仿佛看不见。   贵妃心下也是一软,却终究还是自惭形秽,便歪头看着将太子紧紧拢在身边儿的吉祥不顺眼。   不能不承认,有了儿子当倚仗的女人,气度上果然是不同啊。更何况还那么年轻,等她死了之后,这女人怕必然会仗着儿子而爬上皇上龙榻,更会设法超过她去!   贵妃便走到吉祥面前去,冷冷一笑:“难道是皇后娘娘解了禁足?”   兰芽陪在皇帝身边,急忙抱着廛尾上前一步解释:“娘娘看花眼了。皇后娘娘依旧在坤宁宫中,这位是长乐宫的娘娘。”   贵妃上下打量着吉祥,便忍不住冷笑:“哎哟,原来是长乐宫的娘娘。”她蹙眉,歪头看了一眼女官尚宫:“可是本宫在宫里多年,怎么从来也没听说过什么位分叫‘长乐宫娘娘’啊。尚宫你倒是与本宫说说,这‘长乐宫娘娘’是几品,又究竟是妃位还是嫔位?”   事关职司,尚宫虽然尴尬,也只得出班奏道:“回禀贵妃娘娘……后宫位分并无‘长乐宫娘娘’一说。”   贵妃哑然失笑:“既然没这个位分,你们还长乐宫娘娘地叫什么呀!”   众人虽然都忌惮着吉祥是太子的生母,可是方才却又亲眼看见了皇上对贵妃独宠依旧的态度,于是都赶紧跪倒请罪。   吉祥面上则一阵红一阵白,仿佛被甩了几个耳光。   贵妃冷笑着走过去:“尚宫,你倒与我说说,这位真实的位分究竟是个什么?”   尚宫只好据实回答:“……是,女史。”   贵妃抚掌大笑:“哎哟,原来是女太史!咱们大明宫廷里都敬重有学识的人,所以女太史也历来都受尊敬。可惜女史就是女史,不过是女官局里最低微的职司,本宫就奇了怪了,怎么一个小小的女史也敢穿上这翟衣?尚宫,本宫问你,这是谁家的宫规?!”   尚宫大惊失色,重重叩头。   贵妃逼近吉祥,点头冷笑:“本宫方才刚进来的时候儿,借着这灯光看过来,还以为立在皇上身边的是皇后娘娘呢。这身翟衣穿的,可唯有中宫皇后才敢用的纹理,你一个小小女史就敢用在身上了!”   吉祥面上仿佛千万根针扎着。她今晚实则是用了个小把戏,身上的衣裳不是全然的翟鸟纹理,只是与之相近。虽说不算违制,可是在夜色灯影里远远看过来,却也几乎可以乱真。   她是想用这样的方式来呼应自己为太子之母的身份。   古往今来,没有太子的生母只是小小女史的。她不甘心以女史的身份来参加宫宴,难道要嫔妃们都有座位,而她则要站在众人身后不成?   她这点子心机,只要皇上不介意,旁人便也不敢介意。却没想到贵妃突然来了。   吉祥深吸口气:“贵妃娘娘误会,妾身穿的不是翟衣。”   贵妃咯咯笑起来:“哟,吉祥女史好大的口气,都敢当面指摘本宫有错。哈,本宫陪伴皇上这么多年,还没遇见过敢当面说本宫不对的女人呢!从前的废后怎样,后来的皇后又怎样,难道你自以为比她们都尊贵,便将本宫都不放在眼里了么?”---题外话---【谢谢wyydingding0528亲的红包~】 ☆、54、她不值得再心软(2更1)   贵妃如此大发雷霆,便是皇上都什么都不敢说,一众嫔妃便各自都是噤若寒蝉,只求自保。   这样的时候,太子疼痛无主的目光便掠向兰芽来。   一向,他们母子最艰难的时候,都只能靠兰芽来维护。   可是这一次……兰芽却避开了目光,袖起手来,淡淡而立沿。   早熟的太子心下便都明白了,一时之间只觉这天地都要倾塌了。   原来这世上能够护住他母子的,不是所谓皇家的身份,更不是那九五之尊的父皇……曾经,只有那个人啊。   贵妃冷笑着吩咐尚宫:“还站着干什么?去,将吉祥女史身上的翟衣扒了!”   这是除夕,又是乾清宫皇家宫宴,当着这么多的嫔妃,尤其……还有太子。吉祥若受此辱,从此后再也抬不起头来。纵然说不定将来还有成为皇太后的一天,也会永远抹不掉今日的污点纺。   人人都明白这个道理,可是女官们又谁敢违拗贵妃的命令。于是尚仪局的几个女官只好朝吉祥走了过来。   就在这时,太子忽地伸开手臂,将母亲护在身后,朗声而叱:“本宫在此,谁敢造次?!”   在场所有人都狠狠一愣。   这是太子殿下,本该是这天下仅此于皇帝的身份;可是这孩子却终究只是个六岁多大的孩子,所以是该听从他的旨意,还是漠然无视,就成了尚仪局女官的为难之处。   皇帝和贵妃也都全然意外,惊愕地望向这个小小的孩子。   皇帝心下又酸又甜,身为父亲,他为儿子的勇气而欣慰;又为儿子反抗的是贵妃而为难。   贵妃则是睁大了眼睛,狠狠盯住了太子:“太子,哈!小小的童儿,竟然就敢违抗本宫!这若是容得你长大,你还不得要如何爬到本宫头上来!”   太子昂然而立,迎住贵妃的目光:“娘亲乃为太子之母,纵然自身只为太史,但是既然能生下本宫,便有翟鸟之相。今天这件翟衣乃是本宫替娘亲挑选,因为唯有翟衣才能配得上娘亲身为太子之母的身份。这不是娘亲的主张,娘亲是大藤峡生人,也不晓得中原的翟衣是什么样子。所以贵妃娘娘倘若要怪,便不该怪我娘亲,只怪本宫便罢!”   贵妃狠狠眯起眼来:“你是说,你娘的翟衣是你的主意?你是想用你的太子身份与本宫抗衡,你今天是打定了主意要跟本宫过不去了?”   太子昂然对上贵妃:“娘娘贵为贵妃,多年深为父皇爱重;可是本宫总归是东宫太子,便是贵妃娘娘也不可造次!”   贵妃横着太子咬牙冷笑。这一刻,她心内已是打定了主意:她一定会设法废了这个太子去,换成宸妃的四皇子。否则若是将来这个孩子继位,那她所拥有的一切全都会被他尽数毁了的!   贵妃的眼神,在这样的夜色灯影里,显得格外阴森可怖。太子也吓得倒退两步。   本来隔岸观火的兰芽,这一刻也不由得静静凝眸小小的太子。   一个孩子,纵为储君尊贵,却仍要豁出一切去来保护自己的母亲……这样的孩子可敬,却也叫人心疼。   身为一个母亲,兰芽心下泛起犹豫。此时的情形明摆着,倘若她不帮太子,那太子就孤立无援,没人会上前为了他而说一句话。就算是皇上,也不会为了他而违拗贵妃。   可是今晚这一场戏,本也是她的心愿。   左右权衡之下,兰芽还是走上前去,没理贵妃也没理太子,只是躬身朝皇帝禀告:“圣上,时辰到了。除夕大宴,不能违了时辰。”   皇帝也是恍然大悟,连忙上前一把攥住了贵妃的手:“贞儿,时辰已到,陪朕入席吧。”   贵妃便也一声得意的笑,任凭皇帝捉住了手腕,昂然走进宫门去。   对于如今已经年老体胖的她来说,今晚闹到如此地步,她心下已是知足。从此吉祥在她面前便再不敢起僭越之心,便是那小小的太子怕也会被她吓到今晚做噩梦呢!   吉祥则忍受不住,转身便奔出乾清宫去。   太子惶然望向母亲,便下意识也想追出去。手腕却一把被兰芽捉住,众人衣袂翩然里,兰芽低低静静地嘱咐:“太子今晚绝不可离席,否则说不定今晚便会生出变数!凭今天皇上对贵妃的态度,贵妃若是当席建议更换太子,皇上怕也不会当席拒绝。”   太子深吸口气,含泪立住身形:“多谢兰伴伴提点,否则本宫也犯下大错。”   兰芽垂眸凝望他早熟的眼睛:“……殿下在,则一切都还有可能;殿下若废了太子之位,那你母子便什么都没有了。”   太子狠狠抹去眼泪,重重点头:“本宫懂了。再苦再难,本宫也要忍过去,等下去。”   .   当晚宫宴,虽然贵妃还是看着太子不顺眼,里外找了几回机会想要为难太子,但是好在一来有皇帝设法转移视线,二来太子身边有兰芽提点着,也算有惊无险地平安度过。   兰芽悄然吩咐了段厚,段厚朝   东宫去,不多时便带回了秦直碧的吩咐,说要让太子早些回去温书,说今儿白天有几段书解得不对,便不能留着过夜,要睡前都重新背熟了、解好了。   师父对太子严格管教,皇帝自然乐意,便也循了这个由头,宫宴一半便放了太子回去。这里里外外的人才都跟着舒了一口气。   众人散尽,皇帝又千方百计留了贵妃在乾清宫守岁。   整个乾清宫终于安静下来时,时辰已经悄然轻转,又过了一年,到了新一年的初一了。   兰芽亲自到自鸣钟处去,监督着看那些自鸣钟的时辰都走对了没有。立在钟声如海里,她心下悄然道:“大人,又是一年。”   身为乾清宫总管,她要亲自将乾清宫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检查好了,才回到自己的房间歇下。   小包子上来服侍,忍不住轻声问:“公子又是心软了吧?”   兰芽明白小包子问的是什么,便轻叹一声:“那时候,那孩子那么孤单……”   由己推人,她也好怕倘若有一天自己的孩子也是这样孤单无助;所以她没办法眼睁睁看着太子而不顾。   小包子点头:“公子终究宅心仁厚。只是……太子值得,那位却不值得。”   兰芽静静望住小包子。   小包子聪慧,许多事她还没说,他已经悄然替她办了。譬如这回的翟衣之事。   吉祥没什么心腹,最信赖的唯有大包子。大包子对自家兄弟自然也是毫不怀疑。于是在宫宴之前,吉祥曾经问过大包子,她该穿什么服制才既不违反宫规,又不给太子丢脸。大包子心下也没底,便私下里跟自己兄弟商量。   小包子便将此事暗暗告诉了兰芽。兰芽一笑,亲手画了一幅图样出来。   那图样冷眼一看就是翟鸟纹;可倘若细看又是不同的。   小包子便将这图样捧去给了大包子,说这纹样叫雉纹,次于翟翚,却又高于普通世妇的礼服,堪为太子生母之衣……而昭德宫里,薛行远画给贵妃看的,却是十足十的翟鸟之纹,所以才有了后面的这些事。   由此事,兰芽便也明白,小包子是彻底选准了立场,坚定地站在了她这边。   她便点了点头:“你说得对,那个人不值得咱们再心软。”   翌日贵妃回到昭德宫,难得心情舒泰,却见薛行远神色有些诡异。贵妃正在兴头上,自不想看薛行远这么着,便叫到眼前来问是什么事。   薛行远小心回禀:“昨晚长乐宫的那位得了贵妃娘娘您的教训,气得跑回长乐宫……奴侪有些不放心,便使了人去盯着,生怕那位大藤峡出来的会生出什么毒计,想要陷害娘娘。”   贵妃便也一眯眼。吉祥出自大藤峡,会下蛊,贵妃早就知道,于是这么一想,薛行远的担心倒不是多余的。   “那可探听到什么了?”贵妃的兴致边都被一盆水浇灭了。   薛行远忽地噗通跪倒在地:“奴侪怎么都没想到,那位倒没敢生出毒害娘娘您的计策来,估计也是怕逃不过您的法眼去;孰料她竟然生出了,生出了……”   说到这儿,薛行远吓得不敢说了。贵妃急得猛然一拍桌子:“她想毒害谁?你快说!”   薛行远抬起头来,面无人色:“……她想加害的人是,是是,是——皇上!”---题外话---【稍后第二更~】 ☆、55、该死则死(2更2)   贵妃大怒,手上的茶盏便狠狠砸碎在了地上:“她好大的胆子!”   薛行远惊得叩头:“奴侪只是听说蛊那玩意儿邪性得很,无色无形,咱们中原的宫廷里又没人懂。娘娘总归多做些防范才好,怕是太医院的太医们都无计可施!”   “况且那位终究还是太子的生母,朝堂上下替她说话的人也不少,只怕咱们这么去禀告了皇上,皇上未必肯信;外头的大臣也同样会说是娘娘跟她过不去……”   贵妃便是一声冷笑:“皇上两岁的时候起,本宫就护在皇上身边。这么多年来,多少的风风雨雨都熬过去了。当年那景泰帝和他的后宫、群臣,多少人卯足了力气想要毒害咱们皇上,都没得逞。本宫就不信,到了今天,本宫竟然就连她一个大藤峡的蛮女都防不住了!”   贵妃垂眸盯住薛行远:“此事你也倒不必声张。既然皇上为了护着太子,未必肯信;外头的大臣也有替她说话的,那咱们索性就都不必叫皇上和大臣们知道。只咱们悄悄动手便罢。”   贵妃面上拢起女子里少见的坚毅神色:“这天下,谁敢加害皇上,本宫就先叫她死!纺”   .   贵妃的话,薛行远第一时间转到了兰芽这儿。   小包子自是一脸的喜色:“由贵妃动手,那自然是最好的。一来就算皇上得了消息,也不会怪罪;二来,也省了将来太子的记恨。”   兰芽面上倒是依旧淡淡的:“我只怕贵妃弄不死她。”   小包子便急了:“公子缘何这么说?”   兰芽轻轻一哼:“后宫里的女人杀人,又能有什么新鲜的法子?纵然是贵妃,也不敢明刀明枪赐死吉祥,所以贵妃能使的手段一如她这多年对后宫和皇嗣的手段:使毒。”   小包子点头:“必定是使毒的。”   兰芽眸光微寒:“吉祥自己就是使毒的高手,身子里又曾亲身饲养过蛊王,一般的毒对她根本无用。现下虽然那蛊王早已死了,可是她身上说不定依旧有抗毒的能耐。”   小包子一听也皱眉:“公子不说,奴婢倒忘了这茬。事到如今,那又该怎么办?”   兰芽轻叹一声:“到时候去请凉芳凉公公了。就说本官要到御马监检点内库,总是大过年的,也请他好歹拨冗来一回。”   .   这般的大年初一,皇帝带着太子和群臣,先谒太庙,再赴圜丘祭天地。宫里宫外便空了大半,清静了下来。   兰芽做好了准备,心下便也一定,便觉得外面这天地更加清幽浩荡。   小包子刚出门儿,却一转身儿又回来了,急急忙忙地禀报:“公子,秦相来了。”   兰芽一蹙眉,便挥手叫小包子下去。   不等她迎出门去,秦直碧便自在地走了进来。没有从前的俗礼客套,而闲适得就像走进自己的家门。   兰芽深深吸一口气。   因为又是一年,而她按着皇上的指婚,即将成为他的侧室,所以他今日开始的态度转变也是有情可原。   “秦相怎么没陪皇上和太子去祭天地?”她立住,有小小的局促,低声问。   他自在地坐下来,扬眉望向她。   本就生就芝兰玉树之姿的翩翩公子,如今身为内阁大学士,越发显得风神俊朗,眼波浩浩。   “嗯,没去。因为我从今天起,便有一桩比侍奉皇上和太子、比祭天地更为要紧的事要忙。我便也与皇上告了假,皇上也恩准了。”   兰芽在袖子里攥紧手指。   他说的,自然是婚事。   她便顾左右而言他:“秦相说的是。迎娶小窈姑娘过门是大事,的确应该郑重其事。”   秦直碧恼得抽出自己的汗巾子来撇向她:“你别跟我装傻!我说的从来都只是你!”   兰芽厚着脸皮笑笑:“我只是侧室,侧室没有婚礼。只一顶小轿抬进府去便罢。”   他便咬牙:“没有婚礼!”   兰芽垂首轻叹:“秦相怎么又犯了执拗?咱们说好的,等秦相与小窈姑娘成了婚,我才能入府;否则,我是怎么都不肯去的。”   秦直碧咬牙:“那就再打个商量,你我各退一步:我与她拜堂,当晚你便入府来。”   他起身,绯色衣袍宛若天边霞光,缓缓向她罩来:“洞房花烛之夜,我只想给你。”   兰芽心又一跳,急忙后退两步。   “秦相……你怎又来了。”   秦直碧倏然而怒,紧紧咬住牙关:“我怎又来了?我秦直碧从来都只是这样一番心愿!至于娶小窈,不过是为了完成你的心愿。兰芽,你让我娶的人,我答应你,我娶;可是你总归不能让我将洞房花烛也给了她。我做不到,你别为难我。”   这样的秦直碧,让兰芽无颜面对,她只能深深垂首:“……秦相,我也同样做不到。”   一向温润如玉的翩翩君子,这一刻也忍不住勃然而怒。又不舍得对她如何   ,便一拳砸在了她身畔的窗棂上。   窗棂有些粗了,劈出小小的木茬儿来。他一拳砸上,那木茬便刺进了他的皮肉。血,登时沿着袖管流下。   兰芽也惊了,急忙上前攥住。   他却仿佛不知道疼,只垂首望住她:“……我等了你一辈子。你就不能让我如愿一回?倘若不能,你又为何让我活下来,不让我早早就死了?!”   兰芽狠下心来,攥着他的手腕,掰着他的手,拿了针去剔他皮肉里的木刺。   血汩汩地流,有的木刺扎得太深,她便顾不上别的,落下唇去吮。   他盯着她,看她为了他不顾一切的模样,眼中便滚滚地热。   伸臂,将小小的她抱进了怀里,唇斗胆在她鬓边厮磨,疼痛地低喃:“……岳兰芽,你对我好狠的心!你让我明知道你在做什么,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你离我越来越远么?那我这一生,又该怎么办?你让我活下来,却让我成为身在庙堂之高的行尸走肉么?”   兰芽的心也是狠狠地疼,攥紧了他的衣袖,垂下泪来。   “倘若秦相苦得太狠,那就断了我的生路,让我死去吧。也许看见我死在你面前,你的心才能平静下来。那便这样做吧。”   .   大年初一,来秦相府拜年的自然是络绎不绝。可是秦直碧却到天黑了才回来。   大学士府张灯结彩,笑语喧哗,可是他却孑然一身,失魂落魄地回来。   小厮给更衣的时候,还看见手上缠了布条,布条上隐约有血迹。   小厮心下都跟着一哆嗦:这大过年的,相爷这是怎么了?   秦令仪亲自来看,弟弟坐在榻边努力地微笑:“大姐,拜堂吧。我不想办得太隆重,就说我替爹娘重新戴孝,三年未满,又不能违君命,所以简单操办。我想恩师和小窈他们也不会说什么。”   秦令仪便也努力微笑:“好啊,先拜了堂,兰芽那边也才好进门。”   .   秦令仪身为长姐,便亲自去与秦越谈此事。   没想到秦越也是洒脱,说不在乎这些繁文缛节。更说既然大年初一谈这件喜事,索性趁热打铁便将拜堂之期定在元宵好了,正是人月两团圆,天作美事。   同样都是女人,没人不对婚礼抱着极大的崇敬。秦令仪心下对小窈略有抱歉。   小窈听了,有些失神,却还是淡淡一笑:“大姐多虑了。等了这么多年,我想要的倒不是秦郎状元之名、宰相之位。他名满天下,我自然也开心;可是我终究等的,只是他这个人罢了。只要他肯娶,我便再不计较其它。”   说完了这席话,小窈还是带了亲自重又做好的饭菜给秦直碧送去。说大年初一呢,没等到他回家来吃饭,好歹让她陪着他吃完了这顿。   秦直碧默默吃饭,小窈凝望他俊逸的侧脸:“师兄,三媒六聘我都可以不计较,我只要一样:洞房花烛夜,你要在我身旁。”   .   过年,御马监的人也轮着班得了几天休沐。于是内库里便更显清幽。   兰芽在前,凉芳在后,两人静静地沿着长廊走向前。   因为出了宸妃的事,凉芳被暂停了东厂的职司,现在就也只剩下御马监的职司了,从前曾几乎平起平坐的两人,此时又变成了主次有别。   兰芽回眸瞥了凉芳一眼:“大过年的叫凉公公陪咱家检点内库,委屈凉公公了。” ☆、56、若以生死,何必情痴   凉芳如今已是何等人物,如何听不出兰芽话中的嘲讽之意。他便笑了笑:“公子是在怪罪我,我都明白。其实一步一步走来,每一处关键,都是公子的提携,否则我怎么可能成了昭德宫的首领太监,后来又掌了东厂。换了旁人早已对公子感恩戴德,俯首帖耳,只有我凉芳受了大恩,却始终还有自己的主意。”   兰芽轻哼:“凉公公原来还都知道。”   凉芳也只是无声一笑:“我凉芳便在自宫的那一天,将自己的性命都断了。对这尘世,我还有什么留恋,什么惧怕的?一步步走到今天,我看似也在争权夺势,努力向上爬,可是为的不过是让自己越来越强大,才有能力去办完自己未竟的心愿,倒不是在乎那些权势和财富本身。”   凉芳这话,兰芽自然也是听得通透纺。   凭他们两人这多年的相生相克,凉芳不会看不见吉祥陷害他和宸妃这件事的背后,也有她岳兰芽的影子。   兰芽便淡然负手而立:“在这一点上,你我倒是相像。什么权势富贵,什么左右天下,这些外人赋予的一切,对于你我自己又有什么干系呢?我们想要的,总归都不是这些身外之物。”   凉芳这才抬眼郑重望来。   兰芽一笑:“也所以这些年我眼看着你办的那些事,听着他们提点我的那些话,我却还是陪着你扶着你,没动过要除掉你的心。因为我知道你是在等一个答案,在这个答案大白之前,我没资格让你闭上眼睛。其实这个答案也曾是我想要知道的,也是我欠曾大人的。沿”   两方便眯起眼来:“你的意思是,你终于找到那个答案了。而你今天约我来这里,也是为了给我那个答案?”   兰芽负手,缓步向前:“凉芳,先来见一个人。”   内库重地,无人能进,于是这里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便也是这天下最最安全的地方之一。   就在那空无一人的库房里,映着幽幽灯光,背身站着一个人。   凉芳抬眼望过去,也是一愣。   他的感觉也与兰芽曾经一样,乍一看过去,竟然从那个背影上看见了许多个人影的重叠。   可是这个身影在凉芳眼里,却又比在兰芽眼里多了一个人。   只因为那个人影,便让凉芳狠狠一震,然后眼中就再也没有了旁人的身影,只能看得到那个人一个。   坚强冷酷如凉芳,这一刻竟然倏然泪下。   兰芽从旁望着,心下也是悄然唏嘘。   可是凉芳失态一瞬,随即知道错了,便懊恼丛生,上前一把捉住那人的肩头,将那人扳转了过来!   转过身来,那人抬眼望向凉芳。   凉芳便也是有些意外,于是松开了手。   “凝芳,怎么是你?”   乍见的惊喜之后,他却又两眼的阴郁:“谁准你穿上大人的衣裳?!”   凝芳便笑了,笑得两眼泪光。原来师兄那一瞬满眼的惊喜,依旧还只是因为曾大人的背影罢了。他凝芳这些年的死活,师兄何曾在意过?   他婷婷施礼:“师兄怎么忘了,这衣裳虽然是曾大人的,可是曾大人却赐了给小弟?那一年也是过年,曾大人的府里来拜年的络绎不绝,作为戏班子,咱们每天要连轴转着唱戏,却还不够忙。小弟身子最弱,就病了。可是咱们都是低J的,再病,只要有一口气在也得唱,也得替主人招待好了客人们。原本小弟越唱越绝望……却不成想小弟的情状还是被曾大人细心留意了。唱完那一场,曾大人竟然上前来解开他自己的袍子,披在了小弟的身上……”   凉芳轻轻闭上眼。   他怎么能忘,当晚曾大人便爱怜地将凝芳也留在了他的房间里。   那时候清芳、沁芳都已经陪侍过曾大人了,当晚就连凝芳都……只有他跟曾大人一直冷着,怎么也不肯屈服。可是当亲眼看见曾大人将袍子披在凝芳肩上,对他轻声细语地安慰;当晚又留下凝芳的时候,他的心竟然跟撕碎了一样地疼。   虽说……后来才知道曾大人对他们三人都是假凤虚凰,是故意气他的罢了。可是当时的心痛,却这多年都无法忘怀。   他便蹙眉垂首:“都是多久以前的事了,提这些作甚!”   不论凉芳面上怎么克制,可是那一瞬间他神色之间的变幻还是都清楚印入了凝芳的眼底。凝芳便是一声冷笑:“就因为那晚,我恨上了他,也更恨上了你!”   兰芽早知根底,可是这一刻纵然置身事外,却也忍不住心下唏嘘。   凉芳则是全出意外,狠狠一愣,惊愕盯住了凝芳的眼睛:“你说什么?”   凝芳黯然摇头,唇上挂着笑,眼底却是含了泪:“……师兄,咱们一起长大。当年陪着我一起挨打,一起受罪的是你。我自己也不知道从何时起,这颗心便悬在你身上。我试探过几回,却知道师兄对我无意;师兄彼时的心思都放在那个邵灵竹身上。我便绝了自己的心思,劝解自己说罢了,师兄怕终究是喜欢女孩儿家的。   那也只怪我这辈子生错了,期待下辈子吧。”   “所以进了曾尚书府后,我看见师兄对曾大人也始终冷冷的,我心下便越发爱重师兄。可是哪里想到师兄竟然慢慢地变了……那晚,曾大人他留下了我,实则没对我怎样,可是等我天色放凉时候回到房间的时候,却见你竟然醉倒在地。一向最是爱干净的你,那一晚竟然吐了自己一身。”   “我赶紧替你收拾,心下甚至还有一点希冀,以为你这是为了我……却没想到你在昏昏沉沉里却抓着我的手说‘原来你赠我那紫竹箫,也都是假的’……紫竹箫,我怎么会不知道你的紫竹箫是曾大人给的!原来你那晚那么痛苦,为的不是我,而是曾大人!”   “那晚之后,咱们就生分了。你以为曾大人真的对我怎么了,所以你就再也不主动跟我说话,凡事都远着我。咱们那么多年的情分,就因为那一个晚上,就因为曾大人这一个人,便全都变得一文不值!”   兰芽轻叹一声:“所以也是从那个晚上开始,你就打定了主意要害了曾大人吧?尤其是扮成凉芳的模样去害曾大人,以此来离间他们两人,让曾大人至死都以为送他上路的是凉芳……由此让他们阴阳两隔,便是将来地下相见也是彼此怨怼的,是吧?”   凉芳又是狠狠一怔。   凝芳倒是坦然扬起头来:“是,我就是那样想的!”   凉芳狠狠盯住凝芳,一双眼中竟然流下带血的泪来。他上前一把卡住了凝芳的脖颈。   “原来是你!竟然是你!”   凉芳用足了力道,凝芳却不闪躲,想说话,却是一阵伤咳。   “你们,终究是不可以在一起的……师兄,你忘了我们四个都早就是紫府的人了么?我们进曾诚的府,不是去爱他,而是要去监视他啊!而他对你同样也是如此——他也有他的秘密,不能被紫府知道的秘密;而倘若你得知了他的秘密,他也会同样为了维护他的主子而杀了你……”   凝芳气息渐凝,说话困难却还是带着浅浅的笑意:“为了护着那笔银子,为了护着他的主子,他连他自己都能豁出去;那他也一定能豁出你去。师兄,我知道你对他渐渐用了心,你杀不了他;可是为了活命,为了让紫府知道咱们没有背叛,却一定要让他死,否则你自己就危险了……我就想,既然你动不了手,那就,由我来好了。”   凝芳笑着笑着,也流下了眼泪:“我只是,只是没想到,你却为了他,为了他而阉了自己……师兄,我不知道该怎么补偿你,我也不敢告诉你。我想既然你将自己关进了皇宫那个大囚牢里,那我就在灵济宫里也将自己关进一个小院子,我就,这么陪着你好了。”   “我其实一直都在等,在等……等你这么地要了我的性命去。师兄,能死在你手里,是我这辈子最后一个,最后的一个,心愿。”   眼见凝芳的性命就要不保,兰芽急忙上前,劈手推开凉芳的手。   凉芳怒极:“你还想救他?”   凉芳抱住凝望,冷冷望了凉芳一眼:“你若就这么卡死了他,那你的答案也只得了一半。”   凉芳眯眼望来。   兰芽一哂:“曾大人是死在他手,却真正乃是死于蛊毒。你该杀他,却更不能留着那个下蛊的人。”---题外话---【明天见~】 ☆、57、真与假,哪还有什么重要(2更1)   兰芽将昏迷过去的凝芳交给隋卞带下去,找太医帮忙给调理。待得内库里只剩下他们两个。   兰芽道:“实则蛊虫之事,你早就知道了。否则当日我南下,将灵济宫交给你执掌的时候,你就不会用了蛊的借口跟藏花联合骗过了众人去。你从那时候已经开始留心了蛊,而且你彼时也已经想到了大人身边有会使用蛊的人。”   凉芳咬牙:“没错!所以即便所有人都冤是我杀了曾大人,我也懒得辩白。我甚至也没去细查究竟是谁假扮我去做了那件事,因为我知道那个人不要紧,真正害了大人的是蛊。”   “只可惜你小心查了,却也还是一知半解。”兰芽面上并无表情。曾经的那些跌宕起伏,如今想来,不过都只是为了今日做伏笔。而以今日的情势来看,从前的那些所谓跌宕起伏,实则都太简单了,简单到不值得再勾起她的心绪。她只是淡淡讲述:“否则你不会骗人说你身上是带蛊的。因为彼时你还不知道,蛊只有女人身子里才能有。”   凉芳便眯眼望向兰芽来:“灵济宫里的女人,彼时也只有你一个!”   兰芽点头:“所以你也怀疑过我,也所以这些年你总是对我有些无法释怀。纺”   凉芳深深吸气:“可是后来进宫,终究还是遇见了吉祥。她才是大藤峡的蛮女,她才懂得用蛊!”   兰芽心下轻轻叹息:“所以这答案都不用我给你,实则你自己已经找到了。”   “我只是想不明白一个关节,所以我没办法让自己安心。”凉芳望向兰芽:“曾大人出事的时候,吉祥还在冷宫里。她非但没机会出宫去诏狱,她甚至连个冷宫都出不来。由此可见那个下蛊的还不是她,反倒更可能是司夜染!”   “司夜染为了他自己,他必须要杀曾大人灭口,所以他用了吉祥制好的蛊,设法送进大牢里去罢了!”   兰芽笑起来:“没错,你的推断甚有道理。”   .   她竟然认了,她竟然承认了!   凉芳不可置信地连退两步,紧紧盯住她的脸,不想放过一丝丝神色。   “你……竟然不是袒护他了?你原本可以将一切都推在吉祥身上,可是你却直接认了是司夜染干的?!”   “我也想呀,”兰芽仰头望向房梁:“可是凉芳你是这样聪明的人,我又如何骗得过你去?”   “如此说来,你倒不怕我杀了你的大人?!兰公子,你明明知道,我凉芳自宫为奴,为的都是这一天。我不会管那个人是谁,更不会在乎谁想拦着我,我会不计一切代价杀了那个元凶,替曾大人报仇。”   “我怎会不明白?我若不明白的话,你当日自宫之后,我便不会答应了你,亲自送你进宫。”兰芽望过来:“我何尝不明白,你想进宫走到皇上身边来,你想一步一步往上爬,就是在重走司夜染当年的路,你也想站到与他相同的高度,期待有朝一日与他比肩,甚至能超越了他去。唯有如此,一旦证实了自己的猜测,你才有能力杀了他替曾诚报仇!”   凉芳深吸一口气:“你既然都知道,竟然不想拦住我?”   兰芽黯然一笑:“我既然懂你,你又何必不懂我?我知道你苦心孤诣只为有一天能动手杀了他,你又何必想不到我也早晚有一天无法不面对既想杀他、却又下不去手的两难境地?”   兰芽说着深深吸气,闭上眼睛。   “你何尝不明白,我这多年始终活在两难之下。为了家门那几十条性命,我不能不杀他;可是为了我跟他之间的感情,我又动不了手……如此计议,我便要留着你。凉芳,当这一天终于到来的时候,我要你来替我动这个手,你明白么?”   .   凉芳重重一怔,“你,是真的?”   兰芽怆然而笑:“两难境地,我这些年也小心转圜,让自己不再那么为难。”   “舍不得杀了他,所以我替他生下了孩子,让他的血脉有继,也算对我跟他这些年的感情有了交待。将来纵然我想念他,也还有孩子可以看得见,所以……他就算死在我手上,他也会含笑而去;而我,亦不再欠他。”   “而对孩子来说,是你替我动手,不是我亲手杀了他们的爹。所以对孩子们,我也算能有交待。”   兰芽拢着袖口,回眸斜斜瞥了凉芳一眼:“你曾说过,只要替曾大人报了仇,你这辈子便已经够了,再不怕死。除非你现在改了主意,变成贪生怕死,所以才不敢替我下这个手。”   凉芳一声冷笑:“兰公子,你竟然还如此小看我?”   兰芽点点头,走回凉芳面前:“蛊是吉祥的,却是司夜染下到酒里的。谜底我给你揭开了,人也都送到你手里了。凉芳,当年答应你的,我做到了。至于剩下的……凉芳,我希望你也别让我失望。”   .   夜。   这时候的紫禁城就像一个巨大的坟墓。   这般暗寂夜空之下的斗拱飞檐,那些空洞而漫长的宫墙夹道,实则又与陵墓   之中的地宫、享殿、神道有什么本质的区别?   凉芳以戴罪之身悄然进了昭德宫,在薛行远的安排下,进了贵妃的寝殿。   贵妃也不藏着掖着,直接问他:“你执掌东厂这些年,差事办得明不明白两说,可是你却该对东厂这些年存下来的杀人的法子一定了如指掌。你倒是给本宫说说,有什么法子是杀人不见血,且绝无人能查出来死因的?”   往年过年,皇上从除夕开始就是大宴小宴不绝,可是今年特殊,因为新立了太子,所以皇上亲自带着太子去郊外寰丘祭告天地。这一走来回便得数日。   而唯有这数日趁着皇上和太子都不在,才是除掉吉祥的最佳时机!贵妃深知,事不宜迟。   况且……她老了,有今天没明日,这些事若再迟疑,也许就再也没有机会。   凉芳闻言一笑:“自然是有的。杀人不见血,最好的法子就是用毒。东厂的库房里存着各式各样的毒药,只看娘娘想用的是哪种。”   薛行远便上前提点:“……娘娘不要忘了那位是用身子养过蛊王的,所以一般的毒药,怕是不管用。”   贵妃便森然地笑了:“一般的毒药怕是不管用?那咱们就不用一般的。凉芳,你说你库房里有多少种毒药?便都给掺在一块儿了,那J人兴许能抗得过一种两种的毒药,本宫倒不信她能将几十种都一并抗过去!”   此话轰然掷地,便是凉芳和薛行远心下都忽悠一声。   贵妃……果然是贵妃。   几十种毒药合在一起,若只是简单合剂,剂量未免太大,也没处一并使去。凉芳便带人秘密将多种毒药先煎了,将毒性都提炼到一处。经过几日夜不眠不休的反复提炼,终究在传来消息,说皇上和太子次日回宫的前夜,炼成一丸。   炼药容易,下药难。贵妃这些年毒杀过不少后宫女子,于是吉祥早就防范,但凡是外来的饮食一概不碰。贵妃将差事交待给了薛行远和凉芳,可是他们两个却无计可施。最后两人还是来找兰芽。   兰芽听了没作声,脑海中却早明白。   想要将这药成功地掺入饮食,也唯有她极为相信的人送到她眼前的,她才能相信。   而这个人,在这宫里内外,也只有一个:大包子。   晚膳前,兰芽叫来了小包子。将左右所有人都清退了,让他们去打扫乾清宫各处,等着明天一早迎驾。房间内,只有他们两个人。   兰芽没说什么,只是静静垂首坐着,看着小包子。   小包子有点受惊,开始是反省是不是自己哪儿做错了,后来才忽地明白了。他便噗通跪下了:“公子……是想让奴婢去,去说服哥哥?”   兰芽摇头:“不是说服。一来你未必能说服得了他;二来以他对吉祥的情分,他就算一时被说服,可是也可能动手的时候又心软了,所以说服一说也靠不住。”   兰芽垂眸:“我要你去做的——是去骗了你哥哥。唯有他什么都不知道,这件事才有胜算。可是欺骗兄长,这便也更叫你为难。”   小包子一颤。   脑海里,都是爹娘离世之后,哥哥带着他满世界的逃难,艰难求生的那些画面……---题外话---【稍后第二更~】 ☆、58、暴 薨(2更2)   有时候为了给他讨得一口饭,兄长不知要给人家磕多少个头。有回在集市上看见一位富家公子喂狗,兄长便上前讨食,那公子说那吃食是喂狗的,兄长要是想要,就脖子拴上链子,给他当狗,在集市上遛一天。   彼时他已经三天没有吃饭,有出气没有进气儿,兄长为了那一口吃食便咬牙应了,那一整天都扮成狗,脖子拴着链子在街上爬行,被三街六坊引为怪事,都围拢了来看……   那天晚上他终于吃饱了,抱着兄长哭,说这辈子就算再活不下去,也不会再让兄长做为难之事。   可是,今日……   兰芽垂下头去:“我明白让你这样做,着实是太过为难了你。为了一个目的而不得不伤害自己至亲的人,这种感觉我也不喜欢。所以我不会强迫你,小包子,就算你拒绝,我也不会怪你。”   .   用过了晚膳,宫里又因破五而放了爆竹,热闹了一回。   吉祥得知明天儿子就要回宫了,心下也是高兴。   这些年儿子在身边从未曾离开过,虽然最初的几年,她因为记恨皇上,对儿子也多有疏怠,可是时至今日,却对儿子的感情越发深厚。   尤其除夕那日在乾清宫前,面对贵妃,没有任何人敢替她说一句话,偏是自己年幼的儿子将她护在身后……初一一大早儿子又随着皇上出宫去了,这几日她才最最深切感受到了一个母亲对于儿子的想念。   因着高兴,她便没有睡意。坐在榻上将做给儿子的一双鞋最后的几针缝好,咬断了针线,将鞋子放在枕头下头,才安心地准备入寝。想着明早儿子回来便能看见她给做的鞋,儿子一定高兴。   就在这时大包子进来,呈进来一碗点心纺。   吉祥只说吃不下,想早些安寝了。   大包子便笑,说:“这本是奴侪家乡的习俗,初五的晚上总得吃点黏的,将这一年的穷神和晦气都给黏掉了,赶走了,这一年便都会富贵平顺。”   吉祥听了心下便也一动。除夕那日的情状,她也就明白未来的日子不会如她预期一样好走,贵妃那老妇又不甘寂寞,于是她跟儿子就更要小心翼翼才行。大包子呈这点心上来,也正是有叫她顺心的意思,她便拈起筷子来都吃了。   吃完她就有些困倦,早早躺下。   按说嫔妃入寝了,只有近身的宫女才可伺候,太监都得退下。可是吉祥还是留下大包子,说:“你先别急着走,陪本宫说说话,本宫睡着了你再走。”她说着微笑:“本宫怕睡不着,有你陪着说话,想来很快就会睡着了。睡着了,明天早晨睁开眼,就会看见太子了。”   大包子便也陪着笑,说“是啊”。   可是吉祥说是怕睡不着,可是只来得及说完这两句话,便昏昏垂下了眼帘,仿佛跌入了睡梦。   大包子立在旁边,轻轻唤了声:“娘娘?娘娘?”   没有回音。   大包子便轻轻叹息了声,只以为吉祥是睡着了,他便上前替吉祥拉上了帐子,吹熄了灯烛光,转身走出了寝殿去。   将一切都交给了丹朱和翠碧,他也不知怎地,又立在院子里转头朝吉祥的寝殿望了几回。   破五了,一切的穷神和厄运都该远去了。希望新的一年便如她的名字一般,万事吉祥顺意。   想到这里,他又是满意又是惆怅地叹息了声,终于走出了宫门去。   长乐宫的大门幽幽关上,发出深深回声。   就连大包子也想不到,这一别,竟是永诀。   吉祥终究再也没能睁开眼,看一眼自己经历过苦难、终于登上储君之位的儿子。   .   初六,皇帝回銮。太子兴冲冲向皇帝告退,说想去看望娘亲。皇帝自然应允,太子欢喜地转身撒腿就往外跑。却还没等跑出殿门,便迎面被兰芽截住。   兰芽亲自将太子抱了回来。跪倒在皇帝面前,伸手捂住了太子耳朵,禀告说长乐宫的娘娘昨夜薨了……   太子耳朵被捂着,却定定望住兰芽。   那一刻,殿上所有的人,所有因为过年和回銮还带着满面喜气的人们,包括他的父皇,都忽然一脸的哀伤,怜惜地向他望来。   他听不见,只好伸手求助地扯了扯兰芽的袍袖。   “伴伴……我娘呢?你带我去见我娘,好不好?”   .   长乐宫。   太子奔到寝殿,看见的已是空了的房子。   他来的时候,吉祥早已被人用席子卷了送出宫去了。   太子惊愕大哭:“为什么?不是昨晚暴薨的么?怎么这么快就抬走了,为什么就不能等一等本宫?”   丹朱哭着上来禀告:“说来也巧,昨晚正是破五,赶衰神。宫里既然死了人,那就正应了这个习俗,所以怎么都不能留在宫里过夜的。再说天亮皇上和太子就要回銮,怎么还能留着具尸首在宫里,这对皇上和太子殿下来说都是不吉利   ……”   “而且太医也说,暴薨的兴许是急病,若是留在宫里,那急病若蔓延开就糟了,所以按着宫规只能早早就挪了出去。”   太子伤痛大喊:“好大的胆子,你们敢说我娘是衰神,你们竟然敢如此对本宫的娘亲!”   小小的孩子,跌倒在地上,孤单地哭昏过去了三回。   消息传到乾清宫去,皇帝也是落泪。可是太医都说皇上不能亲自驾临,怕那屋子里有病气。何况按着规矩,吉祥不过是个小小女史,没道理让九五之尊为了一个小小女史而去悼念。   最后还是兰芽亲自来到长乐宫,将死死不肯离去的太子抱回乾清宫。   太子有暖轿,可是兰芽却没将太子放进暖轿,而是一路抱着他,一步一步走回乾清宫。   这样寂寞而冷漠的宫墙夹道,只有两个人的体温彼此温暖。   太子哭累了,还在她怀里不停地抽泣,伸臂紧紧抱住她的颈子,窝在她耳边哽咽着说:“伴伴,娘亲去了……我只有伴伴了……”   兰芽的泪也无声地滑落了下来。   不管吉祥如何,可是对这孩子,她心有愧疚。   她抱紧太子小小的身子:“殿下别怕,奴侪发誓,一定会护着太子平安无恙。奴侪也不会忘了娘娘生前的心愿,殿下一定会顺利登上皇位,一定。”   太子困得合上眼睛,仍死死地抱住兰芽的脖颈,“我已经没有娘了……伴伴,你不要再丢下我……本宫,不想一个人……”   兰芽垂泪点头:“殿下放心,奴侪一定不会扔下殿下一个人。”   太子坠入梦境之前,呢哝一声:“一定是……贵妃……杀了……我娘。本宫,一定要,报仇。”   兰芽抹掉眼泪,将太子稳妥抱紧:“这话太子只说这一次便罢,以后无论对着任何人都不要再说了。”   .   为安慰太子,也为了平息宫里的猜测,皇帝追封吉祥为淑妃。   淑妃之贵,在后宫里可排第三,相当于外朝相国之位。这样尊贵的位分,从前大臣们都说吉祥可以拥有;而如今,她终于得到了。   而对于故淑妃的死,皇帝未曾追究,只说暴薨。以此盖棺,葬入妃陵。   .   忙完这些,已近了十五元宵。   连日劳累,皇帝有些心力交瘁,疲惫地吩咐兰芽准备婚事去吧。   兰芽固辞,只说淑妃大丧,怎可忙碌婚事。   皇帝却笑着摆摆手,说又不是国丧,不必禁绝臣子和民间嫁娶。皇帝努力笑笑:“朕也有些伤了心啊,你办喜事,就也算能让朕开开心吧。”   兰芽这才惊觉,原来皇帝对吉祥……并非毫无情意。   .   这个时候兰芽要出宫忙碌婚事,乾清宫的诸事便要格外安排明白。   皇上既然也伤了心……便要格外安排下更妥帖的人才行。   按着乾清宫里的职司,兰芽还是首先来见了大包子。   房间里,大包子依旧呆呆地坐着。   听小包子说,大包子这样已经多日。从初六早上发现了吉祥暴毙之后,大包子就一直都这样。中间除了给吉祥治丧、下葬之外,大包子便不吃不喝、不眠不休地一直都这么呆坐着。   小包子心下愧疚,当着兰芽的面也哭了好几回。兰芽心下也是不好受,便答应了小包子,一定尽力将乾清宫交给大包子执掌。于是今天要离宫去,她也要首先来找大包子。 ☆、59、都道繁华终有尽(2更1)   见兰芽来了,大包子不起身施礼,也不说话。   或者说,他也许根本就没看见兰芽来。   兰芽叹口气,将托付乾清宫的事说了。末了还细细嘱咐:“淑妃娘娘刚去,这些日子皇上也有些伤了心,所以你等凡事定要格外小心,千万别惹了皇上伤心。”   听到“淑妃”二字,大包子才仿佛回了神,抬头盯着兰芽,寂寞地笑。   “兰公子,你说这是哪里啊?乾清宫?呵,奴侪怎么来了乾清宫呢?奴侪本来不是该在冷宫么?冷宫虽然清苦些,可是那却是这紫禁城里最干净、也最宁静的地儿啊。奴侪在那儿还能跟着吴娘娘念书学字,还能喝到吉祥亲手烹的茶。冷宫叫冷宫,实则不缺人情,一点都不冷。那里春有春花,秋有秋月,四时虫鸟啁啾,那么宁静美好。奴侪又何必要到这乾清宫里来?沿”   兰芽听得也是唏嘘。   大包子从内心深处本来也是个淡泊的人吧,倘若不是后来遇上吉祥,他也许真的如他自己所说,不会离开冷宫那清静的地方,懒得卷入乾清宫这复杂的事情里来纺。   可是现实就是现实,早已不由人的意念转移。   兰芽便狠下心来道:“大包子你醒醒。淑妃娘娘去了,你是怎么伤心也换不回来。你现下是乾清宫的少监,你肩上还担着该干的差事。你就算不在乎你自己,总归别忘了这乾清宫里还有你兄弟小包子呢。”   “小包子?”大包子摇头苦笑:“我兄弟,小包子,呵呵,小包子……那天晚上,正是小包子说想吃家乡的点心,就是他亲手做好了端到我眼前,跟我说也该给淑妃娘娘送一碗过去。而淑妃娘娘她,吃完了那碗点心后就,就……”   “你别胡说!”兰芽及时喝止:“那晚上你离开长乐宫的时辰还早,从下钥到天亮还有好几个时辰。那几个时辰里发生什么,没人知道,却也轮不到你来揽责上身,更容不得你胡乱将你兄弟牵连进来!”   大包子却依旧呆呆的:“是啊,那其后还有好几个时辰……可是我早就知道她能一步一步走到今天,有多少人盯着她,恨着她。凭宫里这些女人的心啊,早晚会有人按捺不住了想要害她。所以我千小心,万防备,就连经过我自己的手送给她的吃食,我也每回都要事先用银针验过。”   “那晚上,只因为那给我端来点心的人是我的兄弟小包子,所以我才没验。我总以为这世上兄弟是跟我相依为命的,我就算信不过谁,也不该信不过我兄弟……可是孰料,那疏漏就偏偏出在我兄弟端给我的点心上……”   兰芽眯起眼来:“我说了,没人能证明那问题就是出在那碗点心上。大包子,你不要再胡说了!”   大包子霍地抬眸望过来,曾带着迷惘的眼睛里倏然闪过一片尖锐的光芒:“兰公子,你又何必这么急着替我兄弟遮掩?没错,你现在是他的师父,可是那究竟是我兄弟,难道我这个当哥哥的都不知道护着自己的兄弟,还要你个当师父的这么紧张?”   兰芽背过手去,手指悄然摸向腰带。那里藏着当年大人给她的小匕首。   倘若大包子再这么呆呆地什么都说,那她纵然不忍,却不能不除了他去。   大包子紧紧盯着兰芽:“兰公子,虽然没有旁证,可是我这颗心也不傻。思来想去,这件事虽然能最直接联系到贵妃身上,所以皇上才不追查;可是我却忘不了我兄弟,而从我兄弟身上就自然想到兰公子你身上去了!”   “贵妃是恨淑妃,可是没有你与她结怨之深。所以你还以为我看不出来么,淑妃娘娘是被你害死的!只不过,你借了贵妃的手,以此捂住了皇上的嘴;你又想借我兄弟的手,也捂住我的嘴!”   这么说开了,兰芽反倒松了一口气。   她盯住大包子:“没错,是我干的。被杀的人是委屈,可是你以为杀人的人就开心了么?大包子,我不信你看不出来,倘若有一点可能,我也不想动手要了她的命,可是……她却不知收敛,一步一步逼得我再无退路。”   “再说你们杀的人就少么?大包子,曾经那几个女官就罢了,我也不与你提起。我只想向你提一个人:李梦龙。你问我你是怎么来的乾清宫,你本不想来——你实则说的也是他吧?你本心里不想害了他,可是你终究还是为了吉祥而害了他!”   “这世上总有善恶有报这回事。谁做了什么孽,就早晚等着收到报应好了。我杀了吉祥,我也同样做了孽,我也等着我自己该担的报应。”   大包子却疲惫地摇了摇头:“你不必这样疾声厉色。你是西厂厂公,斗阴狠我自斗不过你。你也不用害怕,我不会向皇上去告发了你。兰公子,你既然等着报应,那不如向我发个誓:只要你肯答应,这一生一定会扶保着太子登上皇位,让他江山安稳……那我就这辈子将吉祥之死的秘密死死藏在心底,永远都不对人说出去。”   兰芽心下一颤:“不必你与我交换,实则我也早已答应过了太子。”   大包子定定看着兰芽:“好,我会永远盯着你。倘若   你食言,我便会将你做的孽大白于天下!”   兰芽深吸口气:“那你现在可以听我吩咐,接掌乾清宫了么?”   大包子却依旧还是摇头:“没有了吉祥,我要这乾清宫做什么?兰公子,你该不会也以为我大包子真的是爱名爱利的人吧?”   “那你想怎样?”   大包子起身,掸了掸身上的微尘:“我现在就去向皇上请求:淑妃娘娘下葬得急,陵寝还有多处未尽修缮;而且淑妃娘娘这一辈子都是孤零零的,所以她也是最怕孤单。就让我去给淑妃娘娘守墓,还如同从前在冷宫一样,永远陪在她身旁吧。”   大包子说完便了无牵挂一般迈步出门。他身影消失在夜色里的刹那,兰芽的泪也是无声滑落了下来。   这世上的善恶对错,放到生死面前,便也都仿佛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逝去的不再来,而活着的也并未得到所谓的快乐。   .   大包子去给吉祥守墓了,幸好乾清宫里还有厚积薄发、老成持重的段厚。兰芽去找他,只是简单交代几句,他已经举一反三地都安排明白了。   兰芽这才放心,临走出门的时候还是沉吟了一下,回头说:“若你有忙不过来的,交给小包子。”   段厚立时躬身:“自然的。下官一个人哪里忙得过来这些,况且下官愚钝,正需要借助小包兄弟转得快的脑筋。”   段厚这人这么上道,倒叫兰芽又是满意又是惆怅地叹了口气。   安排好了一切再去向皇帝辞行。   远远地,却见皇帝又独个儿坐在了黑暗里。偌大的大殿里,一盏灯都没点,又黑又大、又空又静得,仿佛就像一个巨大的坟墓。   而那个九五之尊,就那么孤零零一个活在那坟墓里,像是个活死人。   皇帝听了兰芽的辞行,点头笑笑:“兰卿,你瞧咱们乾清宫啊,人也是越来越少,越来越冷清了。”   兰芽听得也是心下酸楚,忍不住又想起了老张敏。兰芽跪倒叩头:“皇上别这么说。这还是大正月呢,不如奴侪吩咐下头办几班戏来给皇上热闹热闹?”   皇帝终于亲手点燃了身边的一盏灯,借着灯光幽幽盯着兰芽。   “朕现在特别怕身边的人走了一个又一个……兰卿,进了秦卿家的门后,还依旧回来替朕管着这乾清宫吧。你若再走了,朕身边儿就真的是空了。”   皇帝的话就是金口玉言,就是圣旨,兰芽尽管犹豫,可是此时也只好叩头领旨。   皇帝这才开心了:“去吧,去办你的婚事。三天回门,朕等着你回来。”   .   正月十五,人月两圆。   迎娶正室的婚礼自然是白天,映着日头吹吹打打地进门,光明正大、名正言顺。侧室则只能在晚上用一顶小轿抬进来,且进门还不能走正门,得走后院只供家仆们出入的小门。   秦直碧的婚事自然是所有的朝臣都来送礼。上至亲王勋贵,下至衙署小吏,全都不但送过礼来,还要亲自到场。秦直碧虽然说婚事简办,可是却也没想到这么多的宾客,所以府里的酒席便成了流水席,人总不断。---题外话---【稍后第二更~】 ☆、60、人月谁圆?(2更2)   秦直碧生就书生风骨,看似文弱,却实则韬光隐晦,藏起了诸多锋芒。   于是以他真实的酒量,应付过原定的酒席去,当不太难。   可是他也着实没想到,今天借着婚礼前来攀附他的人太多。纵然他在朝中尽力做到一碗水端平,可是朝中各派都想拉拢他。于是这一天的流水席喝下来,到了天色渐暮,他终究还是支撑不住了。   婚礼是喜事,所以家仆们也不好上前帮着挡酒。可怜新郎家人丁单薄,秦家人早在那场灭门大祸里都死绝了。唯一剩下的还是个大姐,只能在后宅招待女眷,不方便到前堂来见男客的。幸亏还有个秦令仪的小儿子,七、八岁大的秦五行眼尖脚灵,能从人缝儿里滋溜就滑过去,趁机一把扶稳了舅舅,没让他醉得倒地。有几回小童子竟然还替舅舅接过酒碗,扬头就都倒在自己嘴里。七八岁大的小孩儿,竟然一点没喝醉,还能稳稳地扶着他舅舅逃开沿。   知道这孩子底细的便不由得叹,说这孩子的爹肯定是边关兵营里的兵痞,所以这酒量都是遗传的、天生的,不然七八岁大的小孩儿怎么能几大碗酒进肚了还没什么。   那孩子听了也是黯然,便只扶着舅舅躲闪开,一句话都不肯说。   秦直碧熏醉之中还知道摸摸那孩子的头顶,“记着,你现在姓秦。有谁敢轻视咱们姓秦的,舅舅我准饶不了他!”   五行也不想继续讨论这个话题,便径直推着他进了洞房纺。   洞房,没错,新郎官自然是要进洞房的。   秦直碧怎么也没想到,躲了一天的房间,躲了一天的人,却被五行这个小孩儿给一把推了进来。   早上按着规矩将小窈迎进门来,强忍着拜了天地,便送入洞房。他连看都没看过,径直出去陪客。家里的仆人也都明白,若是相爷醉了也不许送进东洞房去,只能送进书房。   毕竟,等天黑了,还有一位姨太太要进门,相爷这是要等着那位。   可是没人想到也要这么嘱咐五行这个小孩儿一声,更没想到最后能跑出来替相爷挡酒的竟然就是这个小孩儿啊。   秦直碧被推进了洞房,便已有些头重脚轻。小窈迎上前来,扶住。   凝眸看过去,秦直碧也是皱眉。没想到小窈竟然已经自己拿下了盖头。   小窈知道他皱什么眉,只怆然一笑:“我知道要是等着你来替我挑开盖头,可能从今天到明早天亮都没有机会了。你迎我进门,让我跟你拜过了天地,你便觉着已经对得起我,所以后面的你都要留给岳兰芽。”   “不过没关系,我既然等得起你这么多年,那么这些我也等得住。只是既然你进也进来了,盖头不需要你来挑,可是交杯酒好歹请你还是陪我喝了吧。”   不等她说完,喜婆子们带着丫头便将交杯酒送了进来。既然新郎官都进洞房了,她们这早就是在外面准备好了的。   秦直碧本已醉了,可是却还尽力想要冷静下来,紧盯着那两杯酒。   小窈怆然一笑:“怎么,担心我在酒里下了东西?那我先喝给你看。”   小窈扬手便将两杯酒都喝了,然后漾着委屈却是努力地在笑:“看,我一个人都喝了。没事。秦郎,我不难为你,你瞧他们都在眼前儿瞧着呢。只要你喝了这交杯酒,我就放你走。”   喜婆子也说:“瞧瞧时辰,的确二奶奶进门的时辰也要到了。”   秦直碧便一咬牙,捉过了酒杯就喝。   酒喝完,秦直碧眯眼望向眼前的小窈,忽然有些迷惘。眼前的人儿一忽是小窈,一忽又是兰芽。他忍不住轻轻笑起来,伸手抚住她的面颊:“是你么?”   小窈伸手抱住秦直碧,冲喜婆和丫头们满意点头,她们便都下去。   小窈扶着秦直碧走回龙凤榻,轻柔地说:“师兄,我总归不甘心输给她就是。你心里有她,我等了这么多年也等不到你放下她,那我就不抢这颗心了;可是你的身子,她总归还没碰过的,更何况这个洞房花烛夜,我是怎么也不肯让给她的。”   .   诏狱。   日暮时分,天色都是灰暗的。凉芳穿了灰色的披风,一手提长柄灯笼,另一手提着食盒,敲开小门,走了进来。   沿着幽暗的大牢长廊,他一个人熟门熟路地走到了司夜染的牢房前。   凉芳也知道,虽然兰公子与他说了那番话,可是司夜染却不是那么容易就能除掉的人。不说别人,单说卫隐就很难对付。平素卫隐都亲自住在大牢里,对一切人等均严格查问。   于是凉芳一点都没急,他耐心地一直等到了正月十五这天。   这天是兰公子大喜的日子,凭卫隐与兰公子这多年的交情,他可能一年三百五十九天都不离开大牢,可是这一天他却怎么都要亲自去道喜的。   卫隐不在的时候,自然就是他凉芳动手的最佳时机。   诏狱里虽然都是卫隐的手下,可是他执掌东厂这些年,也早已软硬兼施地买下了里   头的人。原来为的是能知道诏狱里关押的朝廷大员的根底,却没想到竟然是用在了今天。   狱卒都有眼色地退开了,整条长廊里只有他一个人。   司夜染的牢房四周还挂着桑皮纸,权当避风。只因为他净身之后还要熬过两三个月的鬼门关去,怕受风,不能给他安排避风的房间,便将牢栏四周粘贴了桑皮纸。   开了锁,走进去。司夜染窝在柴草上,一张脸白若金纸。见他来了,忍着疼痛霍地坐起,淡色的眼底已是拢上了一层防备。   凉芳便笑了,将灯笼放在一旁,将食盒搁在了桌子上。   “司大人瞧着我这样眼熟吧?想来司大人怕是已经想起,我这样的一身装束正是曾尚书受害那晚,凝芳所穿用的衣饰。便是这灯笼,这食盒,我也全按着他那晚的模样做的一式一样的,半点差别都没有。”   司夜染便笑了。尽管面色凄白,他这一笑却依旧有如雪莲沐雪而放,远远近近清寒之中却隐有香气。   “所以,凉芳你今晚是来拿走我的命的。你希望我死得如同当年曾诚一样。”   “没错,”凉芳也是天生气质寒凉,可是在司夜染面前,那寒凉却也只是寒冬里沟渠里的冰,而司夜染永远是雪山上映满月色的雪。凉芳也有些自惭形秽,可是今晚他却要死死抓住这主动权:“我也不难为司大人,只消司大人尝过当年曾尚书的痛楚便罢。所谓一命抵一命,总归要这样前后都尝过了同样的,才算公平。”   司夜染因受净身的折磨,唇上苍白而无血色,可是他还是淡然地笑了笑:“我想……是她叫你来的吧?”   凉芳微一挑眉:“原来司大人还如此明白。”   司夜染苍凉地笑:“我知道,她自己终究下不了手。她需要有人替她动手。”   凉芳冷笑:“不止是这样,也是因为她今晚很忙,着实没空亲自来料理大人。”   司夜染便眯起了眼睛:“你想说什么?”   凉芳咯咯地乐,被厚厚的桑皮纸隔起来的监房里回荡着阴凉的笑声:“因为,今晚是她与秦直碧成亲的日子啊。这个时辰,我算算,她该已经出门了,坐着喜轿前往秦直碧府中。司大人,秦直碧对她的感情,你心下早该明白。所以今晚整晚,秦直碧怎么会放得开她呢?”   司夜染面上依旧在微笑,眼角斜挑,却正要说话,却一张嘴便是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那口血喷得又急又多,有几点都溅上了凉芳的衣袍。他嫌弃地皱了皱眉,想向后退也已然晚了,只能皱眉忍耐下。所幸,他不用忍耐太久。卫隐也是警醒的人,纵然亲自去送礼,怕也不会停留太久,总会很快就回来的。所以他不会让司夜染痛苦太久,他得速战速决,在卫隐回来之前,就先要了司夜染的命。   凉芳垂手掏出一个红漆雕花的小盒子来,盒子上还嵌了碧玺的纹样。他将盒子放在桌上,幽幽一笑:“这种小盒子,司大人可还认得?离开大藤峡这样久了,大人怕是都忘了吧?”   司夜染轻轻合眼,唇角还挂着血痕。   “自然认得!这是大藤峡人装蛊种的盒子。那红漆是掺了尊贵女孩儿的血,而碧玺则是辟邪,可镇伏住盒子里的蛊虫。”司夜染伸手扶住心口:“这盒子,你是从哪里得来的?” ☆、61、这一生,不让你再为难   凉芳一笑:“事已至此,司大人还是不必知道这盒子从哪儿来的了。大人只需明白,人做的事早晚有报就够了。”   凉芳说着将盒子打开,将里头的东西倒进酒壶里。酒壶里并无特别的动静,只是平静的酒面上莫名地绕了几个旋子,左右摇摆,恍若太极八卦的形状。   原本,也都说太极八卦就是阴阳双鱼的形状。双鱼,本就该在水里,倒也应了眼前的景。   凉芳将酒倒进杯里,推到司夜染眼前。   酒水本身的颜色和清澈度并没有任何变化,只是更加浓香扑鼻,叫人无法抗拒沿。   司夜染闻见那气味,面上便白了白:“这是百花蛊,蛊中至尊。”他目光放远,怆然地笑了笑:“当年我刚到大藤峡,不到五岁,无依无靠,曾受的就是这种蛊。”   凉芳轻哼一声:“所谓百花蛊,就是采集大藤峡田野山川所有植物的花,酿成蜜,来喂食这蛊虫。听起来浪漫无比,闻起来也是百花齐香,只是外人都不知道,那些采集来的花朵实则都是用人的尸首种下去当做花肥才开出来的。所以那些花纵然格外硕大,香气格外浓郁,却也每一朵都沁满了尸毒。这样浓烈的香气背后,实则飘荡的都是死亡的气息。纺”   司夜染便也点头:“那些被当做花肥的尸首,都是大藤峡人最痛恨的冤家。所以那些花里不但含着尸毒,更满是仇恨和诅咒,所以这百花蛊一向无解。”   凉芳面带微笑:“大藤峡全族都为司大人而死,可是司大人最终还是辜负了他们。他们唯一的小公主吉祥,非但没能得到司大人的爱情,反倒惨死宫中……所以司大人服用百花蛊而死,也是对大藤峡的一个补偿吧。”   两个人面对的是至阴至毒的蛊,谈论的是死亡,可是两人面上竟然还都挂着淡淡的微笑,仿佛老友小聚,诗酒为伴。   司夜染面色苍白,却还是笑得清逸:“你说得对。我的生死,其实仿佛从当年到了大藤峡的那一刻,便已经注定了。”   凉芳算算时辰,劝进道:“大人,时辰不早了,上路吧。别耽误了兰公子的好事。”   司夜染垂下眼帘去:“她……几时进门?”   凉芳淡淡地:“快了。”   司夜染深吸一口气,面上依旧挂着微笑,却一眨眼,终究还是双泪长流。   “凉芳,其实你杀不了本官。不仅是你,就是皇上,也杀不了我。可是我今晚还是遂了你们的心愿……却也只是因为她。”   凉芳倒也没托大,点头道:“说得对。无论是我,还是皇上,都从来没敢轻视过司大人你。所以我们也都明白,唯有兰公子才能杀得了你。唯有因为她,你才会甘心赴死;而你这多年藏满天下的手下,才不会激变生事。”   “所以说,我和皇上手里要了你命的武器,不是这百花蛊,实则是兰公子。兰也是花,所以用这百花蛊,也算两相映衬,也是应景。”   司夜染深吸口气:“你果然也是风雅之人,这样说来,便叫我死而无怨了。”   深吸口气,他终是坚定地伸出手去捉住了那酒盅。抬头看一眼凉芳,寂然一笑,仰头全都倒入了口中。将酒杯掷于桌案:“好酒!再来!”   凉芳自然愿意,于是再为他满杯。如此这般,没用一口下酒菜,司夜染便一杯接着一杯,毫不犹豫地将整壶酒全都喝干。   最后一杯咽下,他静静将空了的酒杯放回桌上,一眨眼,还是落下两行清泪来。   抬起眼来,那双淡色的眸子也早已被毒染成了碧色。凉芳早就在仔细地观察,亲眼看见那双眸子一层一层,从浅绿到深碧。   这世上什么都可伪装,可是他的体质、他这双中毒就变色的眼瞳却是怎么都伪装不出来的。   以此趋近于黑的深碧色,凉芳便知道司夜染这一回是真的中毒至深。   凉芳便笑了,将酒壶和酒杯重新收好。继而抬眼静静望住司夜染:“我真的有点不敢相信,我竟然真的成功了。司大人这些年心计冠绝天下,今天竟然坦然承受,真让我意外。”   司夜染努力一笑,可是眼瞳的颜色已是骇人。   “……若想活下来,我自然还有的是手段。可是我若活下来,却要累得她今生为难。不仅为了她岳家的仇恨,也更为了皇上的手段。皇上啊,皇上,他终究心里还是防备着我的。我小的时候他也想抚养我长大,他也以为他能凭借自己的努力化解了建文一脉与朱棣一脉之间的仇怨。可是他慢慢地发现,他实则还是做不到。于是到了我点点长大,他开始对我防备日深。”   “杀不杀我,我知道他也为难,于是他另外想了法子,就算不杀我,也要设法牵制住我。所以……有了她啊。”   “我今天若不叫你得手,我若贪生怕死地继续活下去,只要我活着一天,皇上便会担惊受怕一天。于是他便也会设法死死地攥住她,不叫她自由。”   “凉芳啊,你知道么,三年了……我多活了这三年,她却被皇上死死盯着,在这京   师里坐了三年的无形的牢狱。她纵然是坚强的女子,她纵然不怕这京师里的机遇,可是她终究是个娘亲啊……为了我能活着,她心甘情愿地被皇上攥在手心儿里,整整三年没办法与孩儿们见面!”   “一个小孩子童年的成长,一共能有几年?她已经错过了三年……我若不死,她便还会继续错过下去,也许是一生一世。”他说到这里,已是满面的泪,却努力轻笑:“这样的我,要用她的痛苦来换取活命;当爹的我,却要每每面对孩子们午夜梦回偷偷喊出的‘娘亲’……凉芳,若你是我,如何忍心还能继续这么活下去?”   凉芳听得也是微微皱眉:“那果然是活的凌迟,生不如死。”   司夜染伸手轻轻地按住了腹部,凉芳知道,那是蛊毒已经开始起效。只是司夜染定力太好,竟然还能忍着没有嘶嚎出来。   而当年的曾诚,则是在刑部大牢里,惨叫三日方断了气。听说他的内脏全被那蛊虫咬穿了,心脏脾胃肾,一个都没逃过。   司夜染深吸一口气,终于还是单手支在地上,用力抵抗。   “更何况……她还被皇上赐婚给了秦直碧。她的性子我岂能不知道,只要我还活着,她就会夹在这中间为难。若不嫁,便是抗旨不尊;可是嫁了,她又会觉得愧对于我……呵,呵,我这辈子亏欠她那么多,我如何还能在这一事上叫她为难?倘若她又为了我而抗旨不尊,那就更是得不偿失。所以我想,还是我去了吧——我这一生叫她为难这么多,我也该放她自由,叫她能过几年舒心的日子。”   他深深吸气:“而我留着秦直碧,又何尝不是为了今天?秦直碧才学绝伦天下,对她又是用情至深,就算我去了,秦直碧也能护住她这一生一世。更何况……她原本就算是他文定的妻,我倒也算是后到的人呐。若叫她能无牵无挂与秦直碧成了婚,也算是圆满了她爹娘曾经的心愿。”   说到最后,司夜染手捂着腹部,已经默然阖上眼,额角串串汗下。   当年曾诚最后是怎样的,凉芳没机会亲眼得见,看见司夜染此时,心下便也又绞成了一团。   垂眸看向地面:“司大人,我恨你多年。可是现下此事,我不能不说一声敬佩你。为了兰公子,你竟然能做到如此地步,终究也是重情之人。”   “其实你我,何尝不是一样的人。我一心除了你,也是与你眼下相似的心情。”   牢外传来咳嗽声,这时暗号,是卫隐快要回来了。   凉芳便提了食盒站起来:“从现在起,还有三天。司大人会跟曾尚书当年一样,受满三天的罪,最后肚烂肠穿而死。小人送大人也只能送到此处了,未来三天的路,大人好走。”   未来三天,也正是兰公子与秦直碧三天的婚期。就是皇上要兰公子回宫去,也是三天回门。   这三天,待得兰公子回宫复命去,也早已过了司夜染的死期。   凉芳走到牢门口,外头开门。   司夜染嘶哑着,忽地低低一声呼唤。虽然只是一声轻呼,他却也疼得满脸汗下。   “凉芳!求你,最后,替我做一件事。”---题外话---【谢谢wyydingding的红包~明天见~】 ☆、598   一顶绛红小轿默默无声地出了灵济宫,安安静静穿过街道,抬向秦直碧的大学士府。   没人能想到,这轿子里坐的竟然就是灵济宫后来的主人、号称心狠手辣的西厂厂公兰太监。   侧室进门,虽然没有拜天地的婚礼,可是也可穿红戴花,头上也可罩上一方喜帕。而且,以兰太监的身份,轿子后头怎么也该跟着一队马车拉着嫁妆。   可是……什么都没有。   只有这样一顶两人抬的小轿子,兰芽坐在里头也依旧还是内官的服饰沿。   只是为了区分男女身份,去了冠,挽起发髻。却是最素淡的发髻,只在髻上别了一根翡翠的簪子。通体绿水,在这夜色和绛红的轿子映衬之下,便碧得妖异。   身上没有一丝新娘子该有的喜气,唯有唇角仿佛挂着幽幽的一点弧度纺。   因是元宵,朝廷也都开了夜禁,准官商百姓整夜出门关灯。而整个京师,远远近近花灯如海,所有百姓无论男女老幼全都行走其间,张张笑脸被灯光照亮。   这般的喜庆,也是一年中最热闹的一晚吧。   倒像是……所有人都出来为她庆贺。   渐渐近了大学士府,亲自抬轿的双宝回头提醒一声:“公子……时辰到了。”   兰芽收回目光,落下轿帘,端坐。   是啊,时辰到了。该来的总也躲不过,那便让它好好地来。   就在她重新坐回轿中,落下窗帘的刹那,忽地听得外头巨大的声响,惊天动地,像是无数个爆竹捆在一处,一并放上了天空也似。   周遭便扬起一片惊呼:“这是怎么了?该不会是地震了吧?”   却紧接着都是妇孺的惊喜欢呼:“天啊,看,那是什么?!”   兰芽轻轻合上眼,心下已是一片鲜血,哪里还顾得上外头的什么欢喜?   却连双宝也震动了,轿子停下,双宝低低呼喊:“公子,您看!”   兰芽这才从冥想中抽回心神,撩开窗帘,歪头望出去——   目之所及,那一刹,她也呆住。   天地之间地动山摇,只见仿佛有无数只爆竹约定好了一并冲上了夜空。幽蓝的夜幕便铺展成了天地之间最大的画布,而那些花火宛若笔墨,无数只一同在天际交织参错,竟共同构成了一幅巨大的山水图景!   那画,那画……就算谁不认得,兰芽却也认得。   都只因为那画分明是她亲笔画就的《清明万里图》的局部!   说好了今晚不流泪,再痛再难也不流泪,可是这一刻,兰芽伸手一拂脸,却还是早已泪流满面。   曾经是谁在一片钟声入海里,与她说过,若有机会待得来日过年,会带她南下看广州市舶司的番商用红衣大炮在夜空中幻化出画卷的模样……彼时赌气,她虽期待,却不肯深信。   果然,他那话说了,却从未真正实现过。   可是她却明白,不是他说话不算,而是其后的坎坷万千,他们两个都是一样的身不由己。   可是他还是在草原,在猫耳山用那萤火,曾为她同样幻化出漫天的花火。   还有今晚,此时……   尽管身不由己,尽管从未有过一天真正的自由,可是他却不管身在何样困境,却终究都是用尽了自己所有的努力,尽一切可能,向她履行着曾经许下的诺言。   她痴痴地看着,努力努力地微笑。   这样花火漫天的夜晚,明知花火一瞬即逝,它所能带来的光明和温暖只能一瞬,可是却也不宜在这样的时候只满面的眼泪。于是她要笑,用尽了全部力气去微笑。   只希望,希望……无论天上地下,他若能看见,便也会欣慰。   终于,花火落尽,簌簌如雨。   她缩回轿中,拉严窗帘,抹去泪痕。   无论是欢喜还是悲伤,都随着这一瞬江山美人图,归于沉寂。   她沉声吩咐:“走吧。”   走吧,也许生命本身便是一场相遇,在时间的漫漫洪流里,一世也不过只是长路上的一角驿站。你我都偶然在此停脚,于是便成就了这一世的缘分。可是缘聚终有散,生也总有死,生死离别缘聚缘散,因时而已。该来的便让它来,该去的便随风去。   .   漫天花火落下,斜倚高楼飞檐,凉芳的双眼里也有繁华归于了落寞。   司夜染求他最后帮一个忙,他也没想到只是要放一场盛世花火。   排场果然浩大,他竟前后找了百人,吩咐好了口令,然后赶在那兰公子进秦家大门之前,一同点燃。   方才那一刻漫天花火如雨,他的眼睛也有些湿。   都是痴人,都是痴人……纵然能有这样一场纵是京师也从未见过的盛世花火,可是花火终究只有一瞬,司夜染能陪她的又能还有多远?终究只是一瞬即逝,终究拦不住她嫁入秦家的命运。   当所有花火纷纷扬   扬落下,天地为之一空之时,他也闭上眼睛,轻轻说一声:“司夜染,你最后拜托我的事,我替你圆了。曾尚书追随你一场,我这也算替他尽了最后一份心力。”   一场花火沉寂下去,之前人间街道之间热热闹闹的花灯便也仿佛黯然失色。   凉芳轻叹一声,抽出紫竹箫,端坐夜空下、飞檐上,黯然吹奏。   了结了……而他,也终于只剩下了孤身一人。   这一生,再也没有期盼,没有了牵挂。   便这样地行尸走肉一般,没有了生,也没有了死。   .   兰芽的小轿停到秦府后门,兰芽自己下轿,吩咐双宝抬轿子回去。   双宝眼睛便红了,只能死死忍着。   兰芽自己进了小门,喜婆子上前见礼:“姨娘到啦?老奴早就将茶盘备好了,姨娘可先去向相爷和夫人敬茶。”   说着话,旁边的丫头上来凑在耳边说了什么。那喜婆子便掩着口笑:“既然如此,姨娘便也不必单独向相爷敬茶了,只一并敬了吧。”说着将兰芽引到了后宅正房。   这里正是秦直碧和吉祥的洞房。   只是那房门紧掩。   兰芽左右望望:“相爷和夫人何在?”   喜婆子也不好说破,只递了个大红的拜垫搁在地下,嘱咐兰芽需要跪等。   兰芽心下早已没有了悲欢,便坦然跪倒。   喜婆子等人都退下去,院子里一时静得听得见心跳。兰芽这才听出……秦直碧和吉祥在哪里。   隔着门窗,纵然吉祥已是十分含蓄,可是那夫妻之间的动静还是汩汩不绝传出来,落进兰芽耳鼓。   中间吉祥的呜呜咽咽,昵昵哝哝倒也罢了;却也夹杂着秦直碧的几番低吼。   兰芽终是轻轻闭上了眼睛,恨不能捂住耳朵。   如何不明白这是吉祥故意给她的“见面礼”,身为人家的侧室,不能忍也得忍下来——侧室进门,总得等到正室夫人喝了她手里的茶,叫她起来,侧室才算礼成,才算正式被允许进了这个门儿。   幽幽静夜,冉冉红烛,人家夫妻缱绻,她一人跪在凄冷廊下。   疼。   却,没有一另一种疼来得深浓。   这样麻木地跪着,直到天色隐隐露出鱼肚白,里头的动静才止歇了。吉祥娇声唤着:“慕霜,抬热水进来。”   慕霜和敬雪两个丫头赶紧抬着木桶进去,嘁嘁喳喳地跟吉祥禀告了,里头才传出吉祥的惊呼:“哎呀,都怪我,怎么给忘了!快快,更衣,我得亲自去接兰姨娘。”   兰芽听见了,心早已跟腿一样,都麻木了。什么冷的人的,酸的甜的,都已不在乎。   少顷吉祥终于披着披风出来,发髻如云,斜斜一挽;粉面上是掩不住的桃红娇羞,一双妙目盈盈若水。一副刚刚被滋润过的女儿慵懒模样。   待得出来,急急奔过来,上前却还是散了脚,一番喘息才赧然道:“兰妹妹恕罪。实在是之前……不知外头日月,也忘了还有旁人。也都怪相爷他,他,巴着不放……”   兰芽苍白一笑:“妾身懂的。”   吉祥作势上前来接茶碗。兰芽端了整晚,手都僵了,却还是尽力闪开:“姐姐别喝这碗,都凉透了,姐姐身子现在若是喝了冷的,怕就积住了,对日后生养也不好。”   吉祥便慵懒地笑:“是呢,也不知道今晚是不是就……”   兰芽没听完,只抬眼望向吉祥身边那个丫头:“这位方才听着是叫慕霜姑娘吧?烦劳替夫人换一杯热的来。”   慕霜撅了撅嘴,便接过来去换了,不过分明是不满意被姨娘支使的模样。---题外话---【稍后第二更~】 ☆、63、此心,如何不明白(2更2)   慕雪的态度颇为扎眼,兰芽跪在地上便也硬生生忍了。   这原本也是她自己要的,她不怪别人。既然当日求为侧室,她便已然准备好了这样的一天。求仁得仁,她坦然接受。   小窈却拢住了披风,悄然打量着她。   在新的热茶送来、敬给正室之前,兰芽只能继续跪着,这双腿再僵再麻,这颗心再冷再痛都得忍耐。兰芽没计较,反倒跪得更直。   小窈都忍不住道:“这头一天进门便意外委屈了妹妹跪了整晚,妹妹心下一定该怪我这个当姐姐的了。”   果然是嫡庶有别,从前兰芽还要笑称小窈一声“师妹”,这是这旋即因了正室和侧室的区别,小窈便已经一口一声姐姐地自称,对兰芽叫妹妹也叫得越来越顺嘴。兰芽心下一哂,女人呢总是小一点才好,所以她倒也不介意当妹妹纺。   她便浅淡地笑:“姐姐说的哪里话来?这都是妾身应该做的。”   慕雪终于不情不愿地端了热茶来,兰芽虽然已经跪了一晚,又加上换茶的延宕,可是兰芽并未有半点的不快,依旧谨守规矩恭恭敬敬给小窈敬了茶。这般一来,尽管小窈心下并非没有下一步的为难打算,可是反倒不好意思使出来了,只好顺顺当当地喝了兰芽敬的茶,点了点头:“妹妹也累了,请赶紧起身,回房间休息去吧。”   小窈如此下令,却没人上前搀扶。目下秦府的丫头婆子都站在小窈一边,谁都不肯上前帮兰芽。   小窈一见倒是一怔:“怎么?兰妹妹居然没带个陪嫁的丫头过来么?”   想她兰公子执掌的灵济宫和西厂,手底下那是多少的人哪!   兰芽却是赧然一笑:“姐姐忘了,小妹手下的那些人都是不方便带过来的。”   灵济宫的都是宦官,西厂的则都是大男人锦衣卫,哪个能当陪嫁呢?   小窈也惊讶,凭兰芽的身份就是现成去买些人来也不难。   兰芽抬头诚恳道:“小妹一个人都不带过来,原也是请姐姐放心。”   小窈心下便是一跳。   她的确曾经担心过兰芽会带进来什么人。凭兰芽的身份,带进来的人怕也是难对付的;可是她竟然今天一个人都不带进来,那倒是当真不想与她争夺这秦府内宅的权力的。   若此小窈心下倒隐约生起些歉意来,便左右一指站在身边的这些人:“兰妹妹就算不带人进来,咱们秦府难道还缺了人使不成?但请妹妹挑选就是,凡是咱们秦府的人,没有妹妹使不得的!”   兰芽心下早有了人选,便又福身:“小妹想跟姐姐要两个人,只是担心有些冒犯。”   小窈倒是豪气:“凭你说!”   兰芽便缓缓道:“其一,小妹喜欢长小姐身边的雾茗。不敢说要雾茗当丫头,权当是个陪伴吧。”   小窈想了想:“此事总归要大姐自己点头,不过看上回大姐与兰妹妹你的交情,此事当也不难。”   兰芽含笑:“第二个,便要了姐姐身边的慕雪吧。”   慕雪一听就惊了,跳过来问:“姨娘这是说的哪里话来,怎么要我?”   兰芽倒也微笑:“只因我对府里的人也不甚熟悉,名字全都叫不出来。方才却听见了姑娘的名字,还叫姑娘帮着给换了一盏茶,想来与姑娘也算有缘,于是觍颜就要了姑娘来吧。”   “你!”慕雪恼得没法,跺脚转身求救地望向小窈:“小姐,我不去!”   兰芽垂下头去。哦,小姐,原来还不止是秦家的丫头,根本是小窈娘家带过来的,怪不得那么大的脾气。   小窈也为难。慕雪是她在青州娘家从小的丫头,在身边是最得力的一个,她自然不舍得;可是方才大话也已经说出去了,这回没的人家兰芽挑了,她却舍不得给的道理。   小窈只得一咬牙:“慕雪,兰姨娘要你,那是你的造化。去吧,这就跟着兰姨娘去。”   兰芽含笑福身:“多谢姐姐。也委屈慕雪姑娘了。”   小窈是正室,在内宅之中为了秦直碧,她也可以忍着小窈;可是个丫头却不一样了,既然敢头一回见面就这么蹬鼻子上脸,那就怪不得她。   慕雪却还是不干,恨恨瞪兰芽一眼,气哼哼上前提起裙子就跪倒:“兰姨娘,就算我方才多有得罪了,你放了我,别要我,不行吗?府里不缺人手,你想要什么人都行,可是我从小在小姐身边儿,我不想跟小姐分开!”   兰芽莞尔一笑:“慕雪姑娘这样忠心耿耿,倒叫我更喜欢了呢。怎么办,我就想非慕雪姑娘不可了。”   慕雪气得伏地大哭:“小姐!我不干!”   这时候房间里忽地簌簌出声,随即秦直碧的声音传出来:“闹什么呢?”   外头这便倏然一静。   随即秦直碧一袭纯白的中衣便走了出来,看见廊檐下并立的小窈和兰芽,便面上一阵红又一阵白。   倒是兰芽安静福身:“给相爷和夫人道喜了。”   秦直碧上前一把捉住兰芽手腕,回头冲小窈说:“我先送她回房间。”   昨晚上已经占了一个晚上的先机,小窈再不愿,也还得顾着礼数,只好点头:“也好。”   兰芽却朝秦直碧毫不客气地一笑:“相爷抬爱,妾身却不敢受。昨晚相爷累坏了,妾身也累坏了,不如请相爷留步,让妾身带着慕雪先回房间即可。”   秦直碧黑瞳里一片黯然:“你别这样。少待,你听我解释。”   “可惜,妾身这辈子最讨厌听人解释。”兰芽一步都不放松,面上含笑说。   秦直碧颓然闭上双眼:“……昨晚,是我不对。可是……一切都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兰芽柳眉轻挑:“妾身没想象什么,妾身只是亲眼目睹、亲耳听闻了什么。”   若论牙尖嘴利,秦直碧永远不是兰芽的对手。立在廊檐下,他只紧紧攥着她的手腕,却不知道该怎么说。   兰芽却嫌弃滴拂开了他的手,转眸盯着慕雪:“慕雪,我们走吧。”   慕雪还不甘心,索性上前跪倒在秦直碧脚边,放开嗓子哭:“相爷!求相爷开恩,允奴婢留在夫人身边,让兰姨娘另外选人伺候吧!”   兰芽苍白一笑:“瞧,相爷,原来我在你府上连要个丫头都要不到。那我又何敢还要相爷呢?”   秦直碧垂眸望向慕雪,双眼之中满是森然:“是谁给了你胆子敢这么推三阻四?你这样的奴才我秦家不要,也要不起!我这便叫人牙子来,早早将你打发了出去!”   慕雪登时惊得六神无主:“相爷,相爷!奴婢不敢了!”   兰芽倒是一笑,走过去拎起了慕雪:“走吧。人人都有自己的命,逃不开也争不过。我都不争了,你又还争什么?”   .   接下来的三天,秦直碧非但没机会跟兰芽圆房,反倒连兰芽的门儿都没进得去。兰芽在小窈面前忍了,回到房间里便撒开了脾气,在里头拿捏慕雪,在外头推拒秦直碧,闹得府里交头结舌。   一直关注着情形的秦令仪自然也听说了,又不好亲自来劝,便叫雾茗早早搬过来陪着兰芽。   雾茗懂事,没着急劝,只是守在旁边静静观察了两天。第三天一大早帮着兰芽梳头的当儿,雾茗便静声静气地说:“府里人都传说,姨娘是因为被夫人欺负了,跪了整夜,所以这才怨恨相爷。”   兰芽从菱花镜里望着雾茗:“你不信?”   雾茗轻轻摇头:“姨娘不是如此不识大体的人。”   兰芽便也顾不得头发,转过身来盯着雾茗:“那你说我是为了什么?”   雾茗想了想:“姨娘只是设法不让我舅舅进门来。就连姨娘不放过慕雪,也是同样的道理。否则以姨娘的眼界,何至于跟一个小小的丫头过不去?”   兰芽心下又是心惊,又是惭愧。竟然全被个十岁大的小姑娘看穿了。   雾茗倒是依旧淡淡的:“姨娘不必觉得汗颜,因为我的心里总归是向着姨娘,绝不会对外人说出去的。我只是想提醒姨娘,我这一点小心眼儿如何与舅舅的睿智相比?我都能看明白的事,舅舅怕是早就看明白了。舅舅却依旧还是在门外等了三天,只是为了宠着姨娘罢了。”   兰芽这才一怔,忍不住转眸望向门外。   冬日清冷的风里,那蓝衫的男子修如青竹,静立不动。---题外话---【大家不好意思,上一更秦直碧洞房那节,急着赶稿把小窈写成吉祥了。系统没给作者修改权限,所以只能那么挂着了,大家见谅哈~】 ☆、64、小六,朕送你回南京   兰芽却也只能狠狠心,更衣出门,走到秦直碧身畔沉声道:“相爷请回吧。三天回门,皇上还在等着妾身回去复旨。相爷要紧,可是皇上更要紧。”   秦直碧面色苍白,抬起头来一张脸上仿佛只剩下了黑幽幽的眼瞳。   兰芽没敢看,垂首便走了出去沿。   乾清宫。   兰芽向皇帝叩头谢恩,皇帝重重赏赐。还说原本这些赏赐是该十五就送过去的,只是兰芽毕竟是侧室,皇帝若只赐侧室,却反倒显得正室寒酸了。再说秦越也曾经是皇帝的旧臣,也曾是状元、入职内阁,后来因与宦官的矛盾才辞官回籍,对此皇帝心下也有歉疚。   兰芽连连叩首,说明白皇上身为九五之尊,要一人心怀天下的为难。兰芽说自己是皇上的近臣,自己不理解皇上的难处,难道还要外臣,或者是早已辞官的旧臣来明白皇上的心意不成?   皇帝便又是几番唏嘘,说“张敏去了,小六也去了,如今最懂朕心的,也就只剩下兰卿你了。”   这一句话满含唏嘘,可实则里头却透露出庞大的内涵。   譬如:贵妃呢?最懂皇上的,一定有贵妃呀,贵妃怎么忽然不在这个名单里了纺?   以及……   兰芽深吸一口气,眼泪便倏然滑落,“皇上说什么?奴侪怎么听不懂了?什么叫张伴伴去了,司大人也去了?”   皇帝轻叹一声,垂下眼帘来:“朕已收到奏报,昨晚……小六他突发暴症,已是去了。”   兰芽怔怔跪在地上,面上不喜也不悲。只是这么静静地跪着,这么忘了御前礼仪地睁大了眼睛直盯盯瞪着皇帝,仿佛没听懂,或者仿佛压根儿就什么都没听见。   皇帝便也连声叹气。   哀大之时,实则只是急痛入心罢了。便是这样,面上实则什么表情都显露不出来。只因为那一瞬,那颗心和这个人都一同死去了。死去的人,如何还能有悲喜和表情?   皇帝朝段厚努努嘴,段厚赶紧上前扶住兰芽,轻轻拍着后背,低声呼唤:“兰公公?兰公公……”   兰芽这才双肩重重一抖,整个身子一软,向地上瘫了下去。可是即将倒地的刹那才想起这是乾清宫,于是硬生生地忍住了,又强撑着跪直起来。   这样地不哭,生生地窝住,却反倒叫看的人更不忍,皇帝和段厚都忍不住要哭出来了。   兰芽却还是只是淡淡一笑:“也算他造化大,竟然这样轻易地就去了。我家门几十口的大仇,竟然就这样了结得无声无息!”   皇帝也说不出话来,良久才缓缓说:“总归,是用他得命抵偿了。相信岳卿家在天之灵,也明白你尽力了。”   兰芽却还是含泪叩头:“一命如何能抵偿几十条性命去?奴侪斗胆请求皇上,让奴侪对他鞭尸!”   皇帝也一颤,激动之下手掌重重拍在了扶手上:“兰卿啊,兰卿!朕明白你的心,可是……算了吧。”   小六死了,再有罪那副皮囊也终究是皇家的血脉!死了已经够了,若再鞭尸,那他朱家的列祖列宗如何能再原谅他?终归,那也是皇家的尊严。   兰芽哭得双肩颤抖:“可是那司夜染诡计多端,说不定只是假死脱逃,奴侪求皇上彻查此事!他究竟是怎么死的,奴侪心有疑虑!求皇上恩典,让奴侪亲眼去验一验他的尸首……“   皇帝却是叹息:“兰卿,你又说傻话了。他死了也是内官,内官有内官的规矩,暴死的连夜便火化了,哪里还有尸首?”   兰芽几声哽咽,便双眼一黑,仆倒在地……   .   皇帝急命段厚带人将兰芽扶到配殿,宣太医来诊治。   乾清宫上下乱成一团,正殿里只剩下皇帝一个人,独坐在龙椅上呆呆地望向殿门外的天光。   他也羡慕兰太监,嘴上说不疼,可是心里却实则疼到了深处,可是至少还可以这样当堂昏倒过去……可是他呢,他却必须要这样冷静地坐在龙椅上,再苦再疼也不能昏倒,也要牢牢地守住了这张龙椅。   他想起当年先皇被草原掳走,整个大明江山一片动荡的时候,他被皇祖母孙太后力排众议立为太子。可是因为他是庶出,臣子们还嚷着他的身份不够贵重,不足以压住风雨飘摇的大明江山……   那时候皇祖母便将他抱到龙椅上,说太子监国,然后对才刚刚两岁的他说:“孙儿啊,从此你便再不是一个‘人’,你不能再有人的喜怒哀乐。虽然你才两岁,可是却也要从此起藏起所有的悲欢,决不能让任何人看见你在哭,或者你在笑。任何人都不可以,就连你最亲近的人,甚或你娘,都不可以。”   彼时两岁的幼童,娘几乎是他全部的世界,他便被吓着,颤抖着问皇祖母,为什么连娘都不行?   孙太后叹息着说:“因为从你坐上这张龙椅开始,你就是这天下唯一的君,而就连你娘在内,其余所有的人,都只是你的臣,你的民。你所坐的这个位子,便注定了你在这世上只能是孤身一人。   ”   “倘若看见了你的悲欢,那些人就会根据你的表情来揣测你的心情,进而反倒来利用了你,驾驭了你,那你就不是君,反倒是他们为君了……孙儿啊,这天下只能你是君,你要将整个天下,将所有人的悲欢喜乐都紧紧攥在你一个人的掌心儿,永远都不让他们知道你的真实心意,你这张龙椅才能坐得稳啊。”   因了皇祖母的话,从那一天起他就已经结束了童年,学会了伪装。   接下来被废去太子之位,要苟活于皇叔景泰帝父子的压制之下苟延残喘时,他便永远只是傻傻地口吃,呆呆地笑,骗过了所有人去……   然后渐渐地,便是对着镜子,他有时候也看不清了镜子里的那张脸呢。那些毫无悲欢可言的神色,看似微笑也看似呆愣的神色,究竟是代表了什么呢?于是他给自己这样的神态取了个好名儿,就叫“一团和气”。   段厚悄然进殿,说太医用足了力气,兰公子已经醒过来了,没事了。   皇帝点头:“这三天,兰公子都是在秦相府里,一步都未曾离开,她身边也没有一个人手吧?”   段厚急忙回答:“自然是。这有秦府上下几十号人佐证。兰公子这三天跟正室夫人闹别扭,又因此而迁怒秦相,连带还跟个丫头闹得鸡飞狗跳。整整三天,这些事情府内的人都看得真真儿的。”   皇帝点头:“那就好。”   说罢愣怔许久:“吩咐下去,叫司礼监派人将司夜染的骨灰带到南京去,都洒在紫金山皇陵吧。”   那里有太祖朱元璋和高皇后马氏的皇陵,也有建文帝的父亲故太子朱标的陵寝。从前建文帝在位的时候,朱标也被追尊为皇帝,于是陵寝也是皇陵;后来朱棣登基之后废了朱标的皇帝尊号,朱标的陵寝也降低了规制。   将司夜染的骨灰送去紫金山,跟朱标的埋在一起,也算让他——叶落归根。   然后,皇帝又让人送兰芽回秦府,叫她好生歇着,好好调养。   继而再下旨意,锦衣卫北镇抚司掌印镇抚卫隐,执掌诏狱,却令钦犯暴毙而死,令主办此案的兰太监急痛攻心,失职有罪,着革去镇抚之职,交刑部查办。   .   消息传来,司礼监掌印太监怀恩欣慰微笑,抬眼望了望对坐那个苍白冷艳的男子。   “凉芳,你是大功一件。”   凉芳倒是淡淡的:“属下是紫府的人,便是宗主的弟子。当年年纪小,也勘不透情关,于是合该有曾诚和师妹两道命里的劫数。因为曾诚,属下忘了自己是紫府的出身;因为师妹,属下这次丢了东厂的职司,更是险些送命。多亏宗主始终设法周全,百般提携。”   怀恩点点头:“只是到最后,咱家都怕皇上下不了这个狠心。司夜染在世上一天,皇上便会多犹豫一天。也多亏是你得了那兰公子的信任,才得以动手。”   凉芳依旧淡淡的,“可是也多亏宗主赐下百花蛊。若无百花蛊,属下倒是担心轻易杀不得那司夜染去。”   怀恩挑了挑眉:“当年大藤峡之乱,前后绵延十数年而不休,朝廷兵马竟无对策。你道那是何缘故?实则就是大藤峡人用了蛊。所以致胜一役过后,皇上下旨要活捉的不仅是司夜染这个人,更要大藤峡的各种蛊。”   “皇上亲自留着这些蛊,又研究了这么多年,终于下了决心。”---题外话---【今天先更到这儿,明天见~谢谢彩的大红包,irenelauyy的闪钻+鲜花+神笔】   大家可能对侧室跪正室这事儿有点别扭,这可能是受了穿越文的影响。实则古时的正室侧室之间的规矩真的十分严格,正室面前侧室连打帘子、搬凳子的活儿都要干,跟近身伺候的丫头婆子一样;甚至有头有脸的丫头和婆子跟侧室吵架拌嘴都是很正常的……侧室的地位唯有在生育之后能算半个主子~ ☆、65、原来有一天,她也成了他   兰芽这一病,竟是连绵了数月。冬去了春来,春过了到夏,她却还没好全。   但凡认得她的,便也心下都是明白。   虽说是为了家门的仇,她口口声声地要杀了司夜染,死了也好鞭尸,可是谁不明白人心肉长,当真这个世上再也没有了司夜染,她这个人的三魂七魄就也随着走了大半。   这样的她,每日在宫里办理公事依旧恭谨淡定,只是回到秦府之后,晃若游魂沿。   这样的情形倒叫小窈心下放松了不少:只要兰芽身子还没好全,秦直碧便不能与她圆房;也因为她身子还没好全,所以回到府里也只是窝进自己的房里去,对府里的事半点都不掺言,便不担心是与小窈分权。   这样一来,秦府家宅平安,并没闹出正室侧室争宠的戏码来。秦府里里外外的人,倒也都是松了一口气。可是饶是如此,却还是敌不过雾茗天天早晨替兰芽梳妆之后,越来越老气横秋的叹息。而门外,那个每日站在门口等候她一同进宫去的男子,身上的衣袍越发阔大,总叫人错觉,以为一阵风来便能将他带上天去。   兰芽只得垂首细思,或许等小窈替秦直碧生下孩儿来,一切便会因为新生命的到来而好起来了吧?   秦直碧连续数月的执著守候,终于等来兰芽的一点让步:每日进宫,他终可握住她的手。进宫门之后再分开,她进乾清宫,他入文华殿纺。   每当看见他们两人同乘小轿,携手而来,守门的总兵总是会凑趣地道一声:“相爷和兰大人好恩爱。”   成婚之后,兰芽的身份已经是公开的秘密,于是外官们也都改了口,不再叫“公子”、“公公”,只称呼“大人”。   每当听见他们这么叫她,她心下总有一刻恍惚。   原来有一天,她也成了大人呢。   .   继吉祥暴薨、司夜染暴死之后,朝中的情势也变得微妙起来。   既然吉祥暴薨,太子就失去了倚仗。贵妃也重开宫门,避世换成了入世。   不知是不是她年纪大了,开始格外喜欢小孩子,便索性将宸妃的四皇子接到昭德宫去亲自抚养。便是有人问起,她也坦然地笑,说宸妃现在是皇上心尖上的人,她专心伺候皇上才是最要紧的,如果只记挂着四皇子,那又如何能专心侍奉皇上?   这话一出,宸妃果然也重新复宠,仿佛吉祥从前的谗言也都这么云开风散了,便也等于是推翻了吉祥从前的说法。   这样一来,不免朝野上下人心浮动,人人都明白,贵妃这是又要扶助宸妃母子,又是想要进言皇上换太子了。   在这人心浮动之中,难得刚经历过丧母之痛的太子依旧淡然从容。仿佛对外头的事情半个字都没听见过,每天依旧安安静静念他的书,然后晨昏定省,对皇帝的问题也都对答如流、举一反三。   这样的太子,挑不出半点过失来。人人都说这是秦直碧教得好,身为太子之师,秦直碧的一言一行全都深刻影响到了太子,于是太子如此小小年纪才会如此优雅从容。   而既然太子无过,那么太子在健康无恙的时候,便一旦立了,怎么都没有随便废立的道理。所以朝堂上下也在观望,只要太子依旧如此从容淡然,那么就算是贵妃也没有办法。   除非……太子死。   这个道理明摆着,更是难为年幼的太子自己也明白。他在外人眼里依旧平静淡然,可是每次见了兰芽,还是忍不住捉着兰芽的袍袖落泪。   “伴伴,本宫担心自己活不长久了。娘亲当日如何暴薨,怕本宫也一样会走上娘亲的老路去。”   兰芽便抱住小小的孩子,“你放心,我既答应过你,便定不会叫此事发生。”   兰芽嘱咐太子,坚持为母守孝三年。这三年里,远离宫内宫外任何宴聚。尤其是有贵妃参与的宫宴,更是不管对方有何要求,都以守孝借口回绝。饮食则更要小心,不管什么,即便是饮水和果子、蜜饯,只要是入口的,都必须先用银针和试食的贴身太监验过了,才可品尝。   守孝三年,这是太子孝治天下,任何人都不能拒绝。便是皇帝也不可。待得三年过后,太子便将十岁了。十岁的孩子已是足够大,谅贵妃也不敢再轻易动摇。   况且……贵妃又还有几年呢?说不定她连这三年都熬不过去。只要太子能在岁月上打败了贵妃去,那就没事了。   可是太子还是泣下:“伴伴可不可以夜晚也不出宫去?夜晚伴伴不在宫里,本宫总不敢安眠,唯恐贵妃趁着伴伴和恩师不在,便要了本宫的命去。”   兰芽黯然垂眸,只能拍拍太子的小手:“殿下放心,奴侪会想办法。”   太子又是垂泪:“或者本宫亲自去跪求恩师……伴伴是恩师的侧室,若恩师肯放,伴伴便不必出宫去了。”   兰芽倒是脸一红:“求殿下体谅……这一桩,怕是不便。”   太子记挂自身安危,又将兰芽当成这世上第一可依赖之人,便还是寻了机会私下里   请求秦直碧。孰料秦直碧竟然也是跪倒,直称:“殿下离不开兰,微臣同样离不开他。微臣明白这是抗旨,若殿下怪罪,便因此要了微臣的性命吧。”   太子只得作罢,可是这孩子的恐惧还是深深印在了兰芽心上。   没有娘的孩子,无依无靠。而她……又能再陪这孩子多久?   是时候为这孩子另寻一方依傍。   .   因着身子还没好全,兰芽倒也时常去内安乐堂,找在那里照顾生病的宫女和女官的女医。每次去,也必定是四铃亲自陪同。   这日叫女医把了脉,再到四铃房中喝茶。   四铃屏退左右,将兰芽引进房中。房中一位老人家含笑站起。   兰芽与四铃相视一笑,忙上前施礼:“下官给恭慎夫人问安。”   眼前老妇人正是那位李朝贡女、李朝当今仁粹王大妃的姑母韩氏。   恭慎夫人忙上前扶起兰芽。当年多亏兰芽从中穿针引线,才叫仁粹大妃与这位失去消息多年的姑母重新取得联系,叫老人家来到大明几十年之后一解思乡之苦的。老夫人也曾笑说,她自己的名字里有个“兰”,兰芽名字里也有,当真是有缘,便更不必见外,她是将兰芽当成自己的孙女儿看的。   礼罢落座,恭慎夫人问:“你这孩子逢年过节都有礼送进清宁宫去,叫我这老婆子也不孤单。却总不知老身能帮上你什么。今天你叫四铃请我过来,终于是老身能帮得上你了吧?”   兰芽起身跪倒:“晚辈想见太后,求夫人周全。”   .   身为内官,兰芽想见太后,原本不该为难。可是因为曾经简王的事,皇帝跟太后之间起了隔阂。太后就此自关宫门,皇帝也索性任由太后去,这样一来外人要想去见太后,除非有皇帝的允许,或者……能替太后解开这道门禁去。   只是这是皇帝母子之间的心结,微妙难言,就算是兰芽也不敢轻易碰触。   恭慎夫人虽然这些年在大明宫廷里,凡事不争,但是终究是通透的人,到了这个年岁便什么都看透了。老人家便听懂了兰芽的请托。   恭慎夫人细细想了一回:“幸好老身当年照顾过皇上一回,想来皇上还能卖老身这张老脸。孩子啊,权且让老身尝试一回。”   .   送走恭慎夫人,四铃陪着兰芽沿着僻静的宫墙夹道缓缓地走。   四铃悄然问:“内安乐堂里的女医,都是在下官治下,她们自然明白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此事请大人放心。只是……大人却要刻意用药让自己呈现病况,一月半月不打紧,可是大人这已是连续半年这般。下官实在担心大人的身子。”   兰芽淡淡笑了笑:“无妨。”   若不是一直拖着这病,她又要什么理由将一直未与秦直碧圆房的事情搪塞过去?她是奉旨嫁入秦府,却拒不圆房,若是严格说起来也算欺君大罪。   四铃也只能叹息:“女医终究都只是用女子的药物,而女子的药多半寒凉,下官就是担心这样的药年深日久用下去,会伤了大人的根基,影响将来生养。”   兰芽想了想,却也微笑。   她已经有了狼月和固伦,若为了脱身而当真伤了身子,却也已经了无遗憾。---题外话---【今天还是先更到这里吧,明天争取多写点~】 ☆、66、这最后的棋局,每一步都要走得稳妥(2更1)   宫有宫规,家有家法,兰芽自从进了乾清宫,行动上便再也没有从前在灵济宫的时候那么自由,除了皇命,无旨不能出宫;后来多赖嫁入秦府,于是晚上也可出宫回府。只是回府之后,又要蜕变为传统女子,只能窝在后宅之中,受家法的约束,不可出垂花门。   如此一来,兰芽每天只有早晚与秦直碧一同进宫、出宫的时间是相对自由的。   贾鲁又是何等聪明的人,于是有事要来见兰芽,便立在了夜晚兰芽和秦直碧出宫回府的必经之路上。   以贾鲁身份,秦直碧自是不能不给这个情面,便吩咐落脚。亲自下轿与贾鲁寒暄几句,便带着轿子到一旁等候,将时间让给兰芽。   对兰芽此时的境遇,贾鲁如何看不明白,便紧紧盯着她那张越发消瘦的脸,连连地叹气:“皇上还不如叫你坐牢,也不必这样每天看得登紧。就连秦相,此时也不过是皇上钦差的狱卒罢了。夥”   兰芽倒是淡然笑笑:“鹿鹿哥哥这一向可好?”   一句话,便又叫贾鲁心下是又酸又甜,他闷闷说了声:“滚!颏”   此时此地再说这话,他这声“滚”都已经没有了从前的底气。从前是笃定了绝对不给她当哥,从前是还对她心有牵挂……可是时至今日,尤其是知道了娘亲的过往之后,他却不能不接受,原来他这一生遇见她,就是来给她当哥哥的……   在她失去了所有的家人,在她失去了挚爱的兄长之后,他最大的价值就是能从情分上当最接近她家人的兄长。   兰芽难得地撒娇,伸手扯了扯他袍袖:“干娘也好么?”   贾鲁便更是惆怅,只说:“好。”   实则哪里好呢,自从娘揭开了与岳如期从前的旧情之后,回到家里就病倒了。可是虽说病,却是一直都挂着微笑的,仿佛心里坠了多年的事终于能放下来了;可是也因为是了无牵挂了,所以便连求生的念头都淡了。   这些日子他娘更是时常与他念叨,说又梦见草原了,说又在草原上策马扬鞭了……   那日午后,他下朝回来,隔着门格子瞧见万安坐在娘的榻边,娘静静睡着,万安那么个老狐狸却自己偷偷地抹着眼泪……他心下便是狠狠一沉,他知道,娘的大限或许不远了。   可是此时兰芽却在这样的处境里,他想着算了,就不说了吧。   兰芽凝眸观察着他的表情:“哥哥今儿找我来说事儿,是有关卫隐的吧?”   司夜染的死,叫皇帝得了理由革掉了卫隐的锦衣卫掌印镇抚的职司,交刑部查办。这本是皇帝水到渠成的手腕,一点一点将她羽翼剁掉,让她就像那鸽子房里的鸽子,纵然还能使劲儿在笼子里扑腾,却根本飞不出连绵宫墙去。   贾鲁叹息一声:“原本……是死罪。我百般设法,算是维护了下来。只是革职、永不叙用是逃不掉的。”   兰芽点头:“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依着《大明律》,纵然免死,可也应该流放充军才是。”   贾鲁一怔:“何必如此狠心?”   流放充军的人,且不说一路押送,吃尽千万苦头;便是有幸到了边关卫所,也跟坐牢没什么分别,一旦战事起了就是最先被送上战场的……那叫生不如死。   兰芽却淡淡一笑:“就这么办吧。”   贾鲁也只能忍痛点头:“别的倒无所谓,我只是,放心不下你。”   兰芽依旧笑意从容:“哥哥终究是万家的人,生来就注定鼎立朝堂。于是哥哥千万要与小妹隔得远远的。因为有贵妃和万阁老在,没人敢在朝上攻讦哥哥,可是哥哥自己也要做长远打算。毕竟,岁月不饶人。”   贾鲁眯起眼来:“你的意思是?”   兰芽微笑:“太子殿下只有秦相一人看顾尚且不够,希望哥哥也能站在太子一边。哥哥只要看准风向,来日成就又何在万阁老之下?”   .   自从张敏走后,皇帝连贵妃也见得少了,夜晚连兰太监都不在身边,皇上便每月一次会在乾清宫设晚宴,请恭慎夫人一起来用晚膳。   天家亲情淡,皇帝自幼不是太后亲自抚养,倒是由恭慎夫人抚育,于是皇帝秉持的算是母子之情。   皇帝的心情,乾清宫上下倒也都理解:首先,当年皇上最艰难的时候,皇上身边唯有张敏、贵妃、恭慎夫人三人。如今张敏去了,贵妃又不知怎地叫皇上伤了心,于是也只剩下恭慎夫人。   再者,皇上从前一直号称孝治天下,侍奉周太后至勤,可是后来因为贵妃和简王的缘故,皇上跟太后也生分了……亲娘难见,自然便跟恭慎夫人更加亲近。   这晚恭慎夫人跟皇上讲起了他小时候诸多趣事,皇上十分开怀。恭慎夫人趁着皇帝高兴,便给皇上哼唱起了一支小时候的歌谣。说那时候皇上晚上总是惊悸,睡不着,唯有听见了这歌谣,才能安稳睡去。   恭慎夫人唱完,皇帝已是潸然泪下。   小时候他不懂,可是这一刻却还是听懂了。恭慎夫   人便叹息说:“皇上一定是听出来老身当年唱的都是什么:正是京师外头昌平县里的小调。老身本是李朝人,来到大明就直接进了宫,根本没机会去过昌平,而这小调就正是跟太后学的。”   “太后娘娘是昌平人,老身想当年皇上年幼的时候一定听过娘娘唱这小调,于是后来太后娘娘不在皇上身边儿的那些年月,老身就学着太后的小调唱给皇上听。所以啊,当年能陪伴皇上安然入眠的不是老身,而恰恰是太后啊。皇上当年纵然年幼,心下却也时时都有母亲,所以皇上才能在最艰难的时候睡着了。”   恭慎夫人说完,皇帝举袖拭泪:“母后,皇儿不孝……”   皇帝当即便下旨解了清宁宫的门禁,次日一早天不亮便亲自到清宁宫向太后请安,亲自给太后洗脸梳头。   .   早晨兰芽进宫来,小包子便将此事都禀告给了兰芽。兰芽欣慰一笑:“终于成就了。”   小包子便不解:“不知公子为何这样安排?想当日,太后也并非能帮得上公子。”   兰芽摇摇头:“我不是为了自己,是为了太子。”   这世上她总归亏欠太子。她若走了,难道留那没了娘的孩子孤零零留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宫廷里,任凭贵妃和宸妃的拿捏么?   皇帝也许能护着太子,但是在贵妃面前,皇帝的行事总有左右摇摆,让人不放心。而倘若贵妃对太子动了杀意,或者执意要让皇上更换太子……太子的处境便会太过艰难。   在安顿好太子之前,她不能就这么走了。更何况来日的皇位承继,还关系到建文余脉未来的命运,所以这步棋她必须耐心走完。   否则,只为了自己这一时的自由,大人和建文余脉那么多人多年的心血,就都白费了。   小包子听着便也恍然大悟:“是啊,想这宫里唯一能与贵妃抗衡的也就只是太后娘娘了。此时贵妃一力扶保四殿下,那唯一有能力护住太子的也只有太后。”   兰芽莞尔一笑:“且因太后与贵妃多年的心结,贵妃越是偏向四殿下,太后反倒会更用心地护住太子。若此,太子的性命之虞便也免去了一半。”   至于另外一半……则半在秦直碧与贾鲁,半在时光岁月——终归看贵妃与太后谁先撒手而去罢了。   兰芽微笑点头:“小包子你去东宫,叫太子步行到清宁宫去请安。”   太子也懂事,去掉周身上下所有华贵装饰,只素服走到清宁宫去,在宫门外便跪倒,落泪称“孙儿不孝,年已七岁,才有机会来与皇祖母相认。孙儿给皇祖母请安了……”   太后听了禀告当即就落了泪,亲自从宫里迎出来,祖孙两个在宫门外相拥而泣。   .   皇帝与太后母子和解的消息传到贵妃宫里,贵妃大恚。   当听说做到这件事的,竟然是那个李朝的贡女、多年在宫里毫无声息的恭慎夫人,贵妃也是大为吃惊,无从明白这个活死人似的恭慎夫人怎么会突然来管这件事。   骂完了恭慎夫人的多管闲事,以及太后那个老不死的不肯死心之后,贵妃沉下心来,知道若此时再不设法除去太子,那么以后有太后护着,想要除掉太子便难了。---题外话---【后头的情节就剩一点儿了,从现在到31号,随时可能完结哦~稍后第二更】 ☆、67、皇孙死了,永远死了(2更2)   太后与皇帝母子和好,朝野内外有人以为太后会趁机向皇帝恳求解了简王的圈禁,可是出乎大臣们的意料,太后提也未提简王,反倒只请求让太子搬到清宁宫去,由她亲自抚育。只说是太子命苦,出生到六岁一直都在冷宫,这刚过了一年的好日子,娘又去了。太后便想补偿这孩子些亲情。   当日母子相见,说到这一节时太会更是哀哀落了泪,扶着儿子的肩膀说:“当年皇儿年幼,可是哀家却先是顾着营救先帝,后来又陪着先帝被景泰锁进南宫,竟然没办法亲自抚育皇儿长大。这些年哀家也深以为憾,每每想起,夜半都要啼哭。只是曾经的时光,哀家再也追不回来,便将那般遗憾都在东宫身上补偿了吧。”   如此一说,皇帝亦流泪,跪着答应了太后的请求。   旨意这样突然地便来了,快到叫贵妃都猝不及防。听罢她只冷笑:“看来那老不死的已经打定了主意,非要拦着本宫的路!”   太子由东宫迁往清宁宫,还没收拾完,忽然接到贵妃的旨意,说是邀请太子赴昭德宫一趟。   太子一听便失魂落魄奔进清宁宫,跪倒垂泪,连连说:“孙儿祸事到了。”   太后一听也是满心的恨,如何能想到贵妃到了此时,竟是胆大到此等地步,更是什么都不遮拦了!   太后冷笑着点头:“好啊,好啊。哀家已然禀明了皇上将太子挪进清宁宫来,她却还是急着想要动手,这分明是已经不将哀家和皇帝放在眼里了!”   太子哀哀哭泣:“皇祖母,孙儿究竟去还是不去?”   太后抬起头来:“去,自然要去。虽然于朝于国,你是储君,是仅此于你父皇的尊贵;可是关起门来在后宫里,她是母,你是子,你若不去便是不敬重她,她自然有千百个借口到你父皇跟前拿捏你。你父皇这一生凡事都有主意,只对她没有主意,所以咱们不能给她机会撼动你父皇的心意,所以你不能躲,只能去。”   太子抽泣:“孙儿知道了。”   太后拢着太子,帮他擦干眼泪:“只是你去归去,心里总归记着,去了什么都不受,也什么都别用。但凡她给你什么吃食,就是一口水,你也坚辞不受。孙儿啊,祖母的话你可都记住了?”   太子再度撩袍跪倒:“皇祖母的话,孙儿谨记于心。夥”   .   乾清宫。   皇帝盯着怀恩:“你说长乐死了?怎么死的?”   怀恩蹙眉:“太医说是水土不服。那孩子许是在辽东呆得年深日久了,回来京师反倒不适应了京师的水土,自打回来那天开始便上吐下泻,没几日已是消瘦得没了个人形,连话都说不出来了。不管吃什么都留不住,能熬到今天已是油尽灯枯。”   “上吐下泻?”皇帝眯起眼来:“他的身子骨至于这么弱么?”   怀恩便也一怔:“皇上不说,微臣倒也忘了。这长乐若说水土不服,也不该是这一回。从前他一直在江南办差,先是南京,后是杭州,后来奉旨到了辽东去,这江南塞北的也没听说有什么水土不服,何至于回到京师就水土不服了呢?”   皇帝没说话,与怀恩互视一眼,实则心中都有了答案。   身在辽东监视了司夜染几年,司夜染忌惮着没动长乐一根寒毛,可是凭司夜染的手段,怎么肯生生咽下这口气去。于是司夜染死了之后,这长乐便也一起跟着死了。   怀恩迟疑道:“又或者,是兰太监……”   毕竟长乐死在司夜染死后半年,于是兰太监动手的可能更大些。   皇帝指尖支着额角想了想:“岳兰芽虽有这智慧,却没这本事。长乐死后你也验了,查不到具体的死因对不对?这种死法,朕看倒像是下了蛊。这本事只有小六会,岳兰芽是怎么都不会的。”   怀恩一听,面色更有些发白:“可是长乐死在半年之后……这蛊究竟是当日在辽东的时候,司夜染已经下好了,还是——他死后?”   难道司夜染根本就没死?可是怎么可能!   皇帝闭上眼睛,倒是淡淡轻哼:“你觉得,小六是真的死了么?”   怀恩吓得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捣头如蒜:“怎么可能没死?此事事皇上交待的差事,微臣亲自安排了凉芳去办。凭凉芳对司夜染的恨,怎么可能没死?”   “再说司夜染的尸首是微臣亲自验的,分明肚烂肠穿,死状跟曾诚当日一模一样!皇上也说过,这百花蛊无法可解,唯有身为大藤峡公主的吉祥体内的蛊王。可是当日也是为了护着皇上,司夜染不是早就设法将吉祥体内的蛊王毁了么?”   怀恩又仔细想了一回:“微臣也曾担心司夜染会不会将那蛊王留在自己身上,可是大藤峡的规矩,那蛊王只能养在大藤峡最高贵的女孩儿的身子里,且那女孩儿一旦婚配,就失效了,所以怎么都不可能啊!”   皇帝这才微微睁开了一点眼睛,望着怀恩。   正是因为当日司夜染死状惨不忍睹,肚烂肠穿,所以他才同意急急火化了。   而后来兰芽要求要见尸首,皇帝才没有答应。只因兰芽见过曾诚的死状,皇帝不想叫兰芽知道司夜染也同样死在百花蛊之下,否则兰芽就会明白许多事——譬如曾诚真正死在谁的手里,以及他这个皇帝一旦下了决心,对司夜染能有多么的狠!   皇帝叹了口气:“怀恩啊,你说小六的尸首是你亲自验的,死得肚烂肠穿……你办事,朕是放心的,只是朕实则也始终还有一个怀疑:那尸首恐怕不仅是肚烂肠穿,便连面目四肢也被那蛊虫吃得千疮百孔了吧?”   至于后来的什么火化,凭小六在宫里这么多年的经营,想要买通几个惜薪司或外安乐堂的小太监,简直是易如反掌。就连那个曾经乖乖去给小六净身的刀子匠王顺儿,那个当年曾经亲手给怀恩净身的、在宫里呆了几十年的老东西,不是也在听说了司夜染死后,竟然也一根绳吊在门框上自尽了么?   这宫里的人心啊,有些看似是在他这个皇帝手心儿里的;可是他们究竟向着谁,就连他都不知道。也许在那些人心里,这天下真正的主人,永远轮不到他这个孤单坐在龙椅上的人来当啊。   怀恩点头,可是随之心下也是狠狠一震:“所以万岁担心,那不过是司夜染设的一个局?可是怎么可能?百花蛊无解啊!”   皇帝叹了口气:“算了,事情都已经过去这么久了。再说‘司夜染’在这世上活着还是死了,朕又有什么好在意的?朕只是想让全天下都知道,‘建文皇太孙’死了就够了!”   皇帝抬眸望向殿外煌煌天地,心下无声呐喊:“只要天下都知道‘建文皇太孙’是个真正的太监,不可能有后;只要天下人都知道‘建文皇太孙’死了,那这天下,这大明的江山……便终于稳稳地只握在朕和朕的儿孙手里了,再不用担心有人会来抢,再不用担心一早醒来会发现自己被人指着鼻子叱骂‘篡位窃国’!”   怀恩望着皇帝,迟疑道:“可是……倘若司夜染他没有真的死呢?皇上,咱们又该从何找起?”   皇帝闭着眼,悠然一乐:“不用找了。朕说了,‘建文皇太孙’已死,至于司夜染,他活着还是死了都不要紧了。只要朕手里还攥着岳兰芽,那朕便可放心,这一生一世‘建文皇太孙’绝不敢再活着出现在这世上;而他也注定了再无子嗣。”   只要这一辈子死死将岳兰芽攥在手心儿里,小六那孩子啊就一定会投鼠忌器。后来这几年他的做法已经说得明白,为了岳兰芽,他是真的连自己的性命都能放弃,所以只要岳兰芽还在手里,小六那孩子便只会让自己彻底消失在人间,什么都不会做了。   所以这一生一世,他绝不会让岳兰芽离开他身边。女扮男装又如何?不是太监又怎样?他依旧让她好好地当她的乾清宫总管太监,这一生一世就都留在他的乾清宫里,活在他的眼前儿,哪儿都去不了。   为了这一天,他下了这么大的一盘棋,甚至从他们年幼的时候就开始筹备,走到今天,终于得来了他想要的局面。他终于可以长舒一口气。   至于岳兰芽和秦直碧的婚事……这也早就是他指婚的。他是这天下的君主,他说的话便是金口玉言,谁也不准改。便是建文皇太孙,也不准更改。所以岳兰芽终于嫁了秦直碧,岳兰芽也只准嫁秦直碧。   他会紧紧盯着他们的关系,只待岳兰芽生下秦直碧的孩子,那么就更好拿捏了。 ☆、68、也许,迟早都要走到这样一步(2更1)   昭德宫。   太子步入宫中,首领太监薛行远亲自来迎。   走进宫里,望见那葳蕤花树之下立着一个穿着碧色衫子的小孩儿。小孩儿衣着自在,头上未曾簪冠,只坐在树下挥动笔墨。   太子便不由得皱了皱眉。   薛行远连忙扬声道:“太子殿下驾到,四殿下快来接驾。夥”   四皇子朱祐杬惊讶起身,连忙上前跪倒,面上一脸的恭敬,年纪虽小,礼数却半点都不疏忽。   太子也有些惊讶颏。   四皇子是宸妃的儿子,此时又被贵妃接到宫中抚育,正是与他争夺太子之位的最强对手。本以为这孩子完全可以仗着贵妃和宸妃对他桀骜不驯,就算僭越,也总归还有年幼作为理由。却没想到这孩子半点没有不合规矩。   太子便忙上前,深水扶起:“四弟快快请起。你我手足,何须这般客套。”   四皇子之前因用笔墨,起身又急了,于是这面上沾了些墨迹。太子竟然用自己的衣袖伸过去,爱惜地替四皇子擦去,抚着那柔软的面颊疼爱地说:“四弟原来如此用功,倒叫为兄惭愧。”   四皇子恭谨回答:“小弟在画这树、这花儿,是母妃娘娘喜欢的。”   太子看了薛行远一眼。薛行远连忙低声回禀:“四皇子由贵妃娘娘抚养,四皇子称贵妃为‘母妃’,称宸妃娘娘为‘娘亲’。”   太子心下五味杂陈,淡淡扬了扬眉,走过去看了四皇子的画:“四弟虽年幼,可是画艺却超乎年纪。”   四皇子天真而笑:“母妃说兰公子画艺绝佳,于是将小弟的画交予兰公子指点。”   太子心下轰然一声……怪不得四皇子在昭德宫里,作画非要坐在花树之下,身上也非要穿着绿衫子!贵妃这分明是在设法叫兰公子想起故人而心软啊!   柳姿听见动静迎出来,说贵妃在等,请太子移驾。   贵妃今日对太子罕见地和蔼,问了衣食,又问功课。太子谨慎对答,小心维持着这表面的平静。   终于到了午膳的时间,贵妃命摆上了一桌面的吃食,亲热拉着太子一并用膳。   太子谦辞,反倒请求,说希望与四皇子一道陪贵妃用膳,一同尽孝。   贵妃却笑:“他还小,自己吃不利索;再说,他今儿答应本宫的那幅画还没画完。咱们先用,稍后再给他重做。”   太子心下便更明白,怎么都不肯吃。   贵妃强忍怒火,指着自己刚吃过的饼:“本宫是山东人,最爱吃这道饼。你不爱吃别的,就尝尝本宫最爱吃的这饼吧。”   太子起身推辞:“天儿热了,儿臣吃不动这干的。”   贵妃咬牙:“好,那你尝尝这羹汤,全是消暑的。”   太子再辞:“消暑的毕竟用了寒凉的材料。儿臣这些日子有些腹寒,正克化不了这些寒的。”   贵妃盯着太子,一时之间气息翻涌。   眼前这个只是七岁大的小孩儿啊,七岁大!可是他竟然懂得抗拒她,而且一字一句全知道该如何来敷衍她,倒叫她从礼数上挑不出他太大的毛病来!   由此可见,这个孩子防备她到了何样的程度!将来若这个孩子有机会登上皇位……那她万贞儿身后万事必定都会成空。   贵妃便冷笑:“东宫,今日本宫念着你娘不在了,心疼你这个孩儿,才特地招你前来一同用膳。谁料想你竟然百般推脱,原来竟将本宫不放在眼里么?今天本宫迁就你,你说这桌上的吃食都不合你口味,是不是?那好,你就说,你究竟可以吃什么,本宫这就叫人现做了送来!”   事已至此,她今天反倒非要将他置于死地不可!   太子闻言,心下便知糟了。既然贵妃已经决意孤注一掷,此时此地,还有谁能救下他?   就在此时,门外忽然清亮一声:“启奏娘娘,乾清宫总管太监兰公子求见。”   贵妃一眯眼:“不见。就说本宫累了,谁都不见!”   孰料外头一阵乒乒乓乓,紧接着一个娇俏身影竟然疾奔入内,径直走进了殿门来!   正是兰芽。   绯色蟒袍,腰缠玉带,乌纱折翼冠压住青丝,烘托出她清丽绝伦的眉眼。   贵妃轻斥:“兰太监,你好大的胆子!”   兰芽上前跪倒见礼:“微臣自知有罪,便请贵妃娘娘下旨杀了微臣吧!”   贵妃陡然一惊:“你当我不敢?!”   兰芽淡然俯首:“凭皇上对娘娘多年专宠,娘娘自然没什么不敢的。且莫说微臣只是皇上和娘娘的奴才,就算是当朝大臣、皇室宗亲,甚或宫眷嫔妃,只要娘娘想杀,又有谁是杀不得的?”   贵妃纵声冷笑:“你胆敢要挟本宫?你当真以为,本宫就杀不了你?就算你是乾清宫的总管,即便御前的人都要皇上亲自处置,本宫就奈何你不得了么?”   兰芽淡淡地笑:“那就请娘娘下旨吧。”   贵妃咬牙切齿:“来呀,将兰太监给本宫拖了出去,廷杖伺候,打死不算!”   兰芽慨然微笑:“贵妃娘娘一向最有魄力,万望贵妃娘娘直接打死微臣,方不损贵妃娘娘这多年来的威名。千万别因为微臣是御前的人便手下留情!”   贵妃气得浑身颤抖:“拖出去。打死她,打死她!”   阖宫大惊,可是也都不敢惹贵妃,两个太监上前将兰芽架了出去。   可是廷杖还未开始,乾清宫便得了消息。小包子哭着跑到皇帝眼前。皇帝一听贵妃下旨打死兰芽,心下也是陡然一惊!   这天下,谁都可以死,目下唯独这个兰太监死不得!   皇帝急忙下旨,令段厚亲自去昭德宫。   段厚发了疯似的跑进昭德宫去,这边厢廷杖刚刚举起。段厚顾不得还在门口便高声嘶吼:“皇上有旨,赦免兰太监一应罪名!”   贵妃听了便一怔,忍不住问身边的柳姿:“他在说什么?他难道是说皇上竟然为了一个太监的性命,这么公然下旨否了本宫的心意?”   柳姿心下也是难过,却也只能点头。   贵妃一个踉跄,跌坐在椅子里:“这么多年了,这么多年……无论本宫想做什么,无论本宫想要除掉谁,不管是从前的皇后,还是曾经的太子,皇上就算心里都明白,却也都任由本宫。只要是本宫想要的,只要是本宫说过的话,他全都不会说一个不字。又何曾这么急着下旨,叫太监满后宫地嚷嚷着要否了本宫的旨意去?”   这难道是想让阖宫上下都猜测,皇上这是再也不在乎她了,她终有一日要彻底失宠了么?   兰芽得了旨意,从地上爬起来,也顾不得给自己压惊,冲进寝殿抓了太子的手就往外跑。   太子惊魂难定,一大一小跑在宫墙夹道里,前路漫漫,太子只知道紧紧攥住身边这个人的手,只知道——在最最危机的关头,只有一这个人肯来救她,豁出自己性命地来救她;这宫里也只有她一个人才能救得了他。   他便定定地望住她的侧影,认真地问:“兰伴伴,你会一辈子都陪在本宫的身边,永远都不丢下本宫一个人么?”   脚步不停,兰芽生怕贵妃不顾一切派人追出来,于是边跑边回眸来看太子。   她该怎么回答?   纵然还是个小孩子,可是他早慧,她若撒谎,怕骗不过这孩子去。   她想了想,只淡淡答:“殿下,这世上何事敢称永远呢?微臣命若草芥,随时可能如今天一般丧命,所以又何敢向殿下承诺?”   太子忽地停住脚步,用力扯住她的手:“本宫答应伴伴,只要顺利继承大宝,本宫便赐伴伴金书铁券,不论何故,皆免伴伴死罪!”   兰芽心头也是一热。大明建国以来,金书铁券只赐功在江山的公、侯、伯。而倘若她有机会获得……便能保家人免死。   兰芽撩袍跪倒:“微臣发誓,一定会让殿下顺利登基!”   为了这金书铁券,她也忍不住动了除掉皇帝之心。   她握住太子的手:“淑妃娘娘在世时,曾托付微臣一件要事,只是微臣彼时无力承担。这一辈子,微臣被淑妃娘娘托付了许多事,有些微臣做到了,有些微臣做不到。此时想来,淑妃娘娘对微臣最大的托付便是太子殿下,那微臣便索性将淑妃娘娘从前的那桩托付也一并完成了吧。也算……叫淑妃娘娘在天之灵瞑目。”---题外话---【稍后第二更~】 ☆、69、去其羽翼(2更2)   消息传到宸妃耳朵里,她大喜过望。   因兰芽护着太子之故,她早就恨不得早早除了兰芽去。   她便叫海澜将东厂厂公凉芳请进宫来。   凉芳曾被暂时免了东厂的职司,可是随着吉祥死去、流言平息、宸妃复宠,凉芳便也重新复出。更因为司夜染的死,他替皇帝和怀恩都立了功,皇帝这便重新复了他东厂厂公的职司。   凉芳进宫来,却暂时没办法进殿去,因听见四皇子正在殿内哀哀哭泣。   在昭德宫里目睹了那一场,四皇子被吓坏了,回来便跟娘亲恳求说不要当什么太子了。四皇子哭泣:“娘亲难道忘了,本朝有过三位太子:贵妃娘娘的皇长子刚封了太子就夭折,分明是上天不授;接下来是悼恭太子,也是惨死;而今天儿子亲眼目睹贵妃娘娘想要逼死现太子……娘啊,儿子怕了。夥”   宸妃大失所望:“你怎会说出这样没有出息的话来?自古帝王,谁人能不经历这般坎坷?生死与江山相比,你怎可贪生怕死?”   四皇子却是哀哀哭泣:“……太子哥哥还有兰太监拼死护着,倘若儿子将来有这样一天,又有谁人肯为儿子这样不顾一切?”   宸妃也被问得怔住,呆呆望向门外,看见了那立在艳阳之下却仍周身冷艳的凉芳。   儿子问得对啊,倘若儿子将来也有这样一天,儿子又能依靠谁?是站在艳阳之下的凉芳么?   她跟凉芳,那点子从小的情分,这些年的宫廷岁月里怕是也早都耗尽了。如今她还要怎样才能得到凉芳全心全意的维护?   四皇子被带下去,凉芳进殿施礼。   宸妃上前搀扶,如玉的指尖伸入凉芳衣袖去,缓缓滑动:“师兄终于肯来看小妹了。”   凉芳却眉间一蹙,竟然冷冷退后,径直避开了她。   恭谨地施礼,道:“奴侪是太监,娘娘抬爱了。”   宸妃踉跄:“可是我却知道,你的心没死!宫里宫外都有传扬说有法子,等本宫得了机会,便派人替你去找!”   他面上却依旧淡淡的:“娘娘说笑了,奴侪的心已经死了。绝无复苏的可能。”   宸妃眯眼盯着他:“当日曾诚死了,你的心却还没死!”   他神色依旧清淡:“是要留着那颗心去报仇。如今大仇报了,这颗心便死去了。”   宸妃扑上来紧紧抓住他:“可是那兰公子还没死。你再除了她去,岂不是将才仇报得更干净?眼下便是绝佳的机会,贵妃恨毒了她,皇上也会因为贵妃之故而厌弃了她去,只要你稍稍使力,她便死定了!”   凉芳垂眸想了想,然后说:“好。”   .   贵妃气病了,太医竟然三次提醒过皇帝,要“早做准备”。   皇帝恼得将整个寝殿里所有见得到的物件儿都砸了,捉着那太医的领子逼问:“你叫朕准备什么?你胆敢叫朕准备什么,你说!”   所有人都吓坏了,兰芽只得硬着头皮上前劝解。皇帝回手一个重重的耳光甩在兰芽脸上:“还不是为了你!这么多年,这么多年,无论因为何人何事,朕从未曾对她说过一个不字,今日却因你之故将她气成这个模样!”   兰芽跪倒,无痛无欢。   早就知道,是这样了……   皇帝在乾清宫里闹够了,亲自到昭德宫的时候却是冷静而又温柔,坐在榻边握着贵妃的手,喁喁地说着当年的情话。   贵妃垂泪:“妾身自知时日无多,身后最怕要留下皇上一个人……从皇上两岁,妾身就未曾离开过,妾身好怕皇上会孤孤单单一个人……”   皇帝落泪:“贞儿,求你千万别这么说。除了杀了兰太监之外,朕什么都肯答应你。只求你别这么放弃,只求你好过来……”   贵妃闭上眼睛:“皇上……唯有换过太子,妾身才能永远陪在皇上身边。妾身这一生受皇上宠爱,除了遗憾没能替皇上留下一儿半女之外,妾身唯剩下这一件遗憾。”   .   兰芽被皇帝狠狠甩了一个耳光,担心秦直碧看出来,是夜便借故留在宫里,没跟秦直碧一起出宫去。   小包子小心替兰芽敷脸,也忍不住难过:“没想到皇上对公子竟然如此狠。”   兰芽倒是幽幽一笑:“这又有什么奇怪。为了贵妃,皇上可以废了结发之妻,可以与生身母亲争辩,可是不顾后宫嫔妃的死活,甚至对悼恭太子的死装聋作哑……我不过是个奴才,皇上自然没什么舍不得。”   小包子也是叹息:“奴侪对皇上只觉灰心。”   兰芽缓缓道:“太子会是个好皇上。”   小包子惊讶望住兰芽。   兰芽垂首:“伴君如伴虎,若是君王无道,受苦的便不只是天下百姓,首当其冲是我们这些伴在皇上身边的人。”   小包子垂下头来:“公子有何吩咐?”   兰芽点头:“我想见凉芳。”   .      贵妃病重,皇帝失魂落魄,什么都顾不上。兰芽趁机在御马监的内库,再度见了凉芳。   凉芳越见清冷,面上被铅粉盖去了所有的温度,唇上却连口脂都省了,只剩下一脸的霜白。看上去果然只是个行走的死人罢了。   见了兰芽,他面上也什么表情都没有了,只拢拢袖口淡淡说:“宸妃让我杀了你。”   兰芽却笑了:“好啊,终于等来她这一句话。”   凉芳却依旧淡淡的:“可是如果连你也死了,我在这宫里就更寂寞了。”   兰芽轻哼:“可是你若不杀我,我却也早晚要杀了你的。我没忘了你做过的那些事,比如梅影。”   凉芳依旧没有喜怒:“人迟早都是一死,我跟她早晚能再相见。倒不必你着急。”   兰芽错开眼珠儿去看那满满七窖的黄金:“凉芳,倘若我死了,这御马监就都是你的了。可是御马监也不过是排名第二,总归在司礼监之下。所以倘若怀恩不在了,那司礼监就是你的了。”   东厂厂公本身就兼差司礼监排名第二的秉笔太监。若掌印太监死了,自然由秉笔太监递进。   凉芳转眸望过来:“我要司礼监做什么?”   兰芽摇摇头:“不做什么,只是觉得如果有一天连我也不在了,你在这宫里总得有点寄托才好。不然你这么寂寞地活下去,还有什么意趣?”   兰芽说着走上前来,低低凑在凉芳耳边:“为了曾尚书,也别放过他。”   .   亲自目送凉芳背影离去,兰芽立在夜色中良久。   想到怀恩,她便不能不想到怀仁、怀贤,不能不想到公孙寒、仇夜雨,不能不想到清芳、沁芳,不能不想到长乐,以及……初礼。   初礼。现在想到初礼,还会心痛。倘若不是因为初礼的身份,无论她还是藏花,又怎么忍心除掉了他去?   怀恩,那历经三朝,名满天下的“好太监”,永远代表着光明与忠诚,只要有怀恩在,司夜染永远是潜行在黑暗里的宵小之辈。   也该到了清算这一切的时候。   .   司礼监,夜半更深,怀恩与凉芳对坐。   宫里情势因贵妃的病,怕是又要陡转,两人都有些皱眉。   怀恩道:“你曾是贵妃娘娘宫里的首领太监,又是宸妃娘娘的师兄,想来你定然站在四皇子一边。”   凉芳却轻哼:“话虽看似如此,可是也要看上天是否帮忙。学生早早安在那帮子太医府里的眼线都传了线报回来,说太医们回家都说贵妃大限到了,熬不过这个月去。”   “哦?”怀恩也是挑了挑眉。   凉芳依旧淡淡地:“倘若还没等到换了太子,贵妃就薨了,那宸妃母子登时便失了倚仗。太子却不同,太子先有太祖礼法护着,又有太后扶持,只要贵妃薨了,皇上便也不能再违拗太后。反观太后,这几年闭门不出,却将身子调理得康健,说句掉脑袋的话,再活十年都不难。”   怀恩便也皱了眉。   .   想要换太子的事,皇帝也是举棋不定,便悄然传怀恩来商量。   怀恩力谏皇帝万万不可动摇国祚。   皇帝心下难过:“可是倘若朕不换太子,难道眼睁睁看着贵妃她……?”   怀恩提起这些年的旧事,提醒皇帝:“皇上难道忘了,为了能护住大明江山,为了能替太子扫清将来的障碍,皇上动了多少年的绸缪。眼前大业初定,皇上怎能再做动摇?”   皇帝心下一动,紧紧盯着眼前这个人。   那些年的那些事,只有主仆几个人知道,如今张敏已经不在了,就剩下个怀恩。   只要怀恩也不在了,那这世上,就再没人知道了。 ☆、70、妃子啊……   毫无预兆,皇帝忽然下旨革去怀恩的司礼监掌印太监之职,逐放到太祖皇帝朱元璋老家凤阳的孝陵去司香。   旨意来得毫无征兆,而且这是扶保了三朝,排名内官之首的司礼监掌印太监啊!皇帝虽然没要了他的命,却直接将他贬到了凤阳去,连公孙寒曾经贬到南京的待遇都没有。若此,便是此生此世君臣再不见面之意。   朝廷上下不免猜疑,怀恩究竟是做了什么,才落得这般下场?   此事一出,最为惶惶不安的便是万安。   怀恩是内官之首,万安是外臣之首,皇帝说贬了怀恩就贬了,那他怀恩生死岂不都只在皇帝一念之间添?   怀恩使了不少银子,从司礼监、从前怀恩身边儿的人那边打听到了些消息,都说是皇上曾经将易储的意思问过怀恩,怀恩力阻。除此之外,怀恩没做过任何忤逆皇上的事儿。   万安虽听得明白,可心下却反倒更举棋不定。私下找贾鲁谈了,贾鲁却只是冷笑:“老爷当了贵妃一辈子的奴才,纵为当朝首辅,可是也同样凡事任凭贵妃驱驰。老爷又何必为难,依旧鞍前马后伺候贵妃就是了。总归老爷总以为,这一生的荣华富贵都寄托在贵妃掌心儿。屋”   “只是,老爷此时也总归想想,倘若贵妃先走一步,老爷如今这位极人臣的富贵荣华又该依托给谁。别左右摇摆不定,一旦选错了人,新君登基便会第一个不放过老爷!”   万安也是心下成灰。   夜幕降下,这一晚犹豫之下还是去了侧室王氏的房内。   自从将贾鲁的母亲接回府来,万安已经有许久没来过王氏的房间,王氏也颇难过。不过好在都是一把年纪的人了,那份争宠的心也都淡了。今晚却见相爷毫无征兆地来了,王氏欣慰之余,心下倒也明白。   伺候着老爷吃了晚饭,借着两盅小酒,王氏便道:“老爷今晚到妾身房来,定是有事。想来妾身这些年能替老爷出力的,都是贵妃那边的事。”   万安这个侧室王氏与贵妃亲弟万通的妻子是姐妹,借着这重关系,王氏能随意进出贵妃的昭德宫,借以替万安和贵妃之间沟通消息。   万安便将情势说了:“唯恐圣上下一个要问的就是老夫。老夫若答得不合圣意,圣上怕也会革了老夫的职。”   眼下贵妃病重,皇上这真的是急疯了。怀恩都能贬,他万安就更没个保障。   王室便道:“老爷既然明白皇上的心,便顺着皇上说罢了。再说换了太子,本来也是贵妃娘娘的心愿,这又有何为难?”   万安叹息:“可是你在宫里也看得明白,贵妃这一回怕当真是时日无多。倘若老夫附议换太子,而贵妃却薨逝在前的话,那当今太子一旦登基,第一个杀的怕还不是老夫?”   两口子说来说去,万安忍不住冷叱:“说来说去,还不是贵妃叫咱们为难!她要活就赶紧好起来,要死就赶紧死了吧!”   王氏愣住,便也想明白了老爷的话,便吓得手上的饭碗都掉到了地下,摔得粉碎。   “老,老爷……这,这万万,万万不可啊!”   万安目露凶光,“她迟早一死,老夫却如何容得她却来拖累了老夫现世!”   王氏吓得匍匐跪地:“老爷,妾身万万不敢,万万不敢哪!”   万安蹲下来,盯住王氏的眼睛:“咱们年岁都大了,还能有几天?贵妃是侧室,最后一口气还在为扶正拼争;可你呢,你这一辈子替老夫办成了那么多事,怎么就最后这一下胆怯了呢?”   当晚万安府中的厨房便都没闲着。翌日一早,王氏以侍疾的名义便进了昭德宫。   .   贵妃病重,吃不下喝不进,王氏带来的是贵妃家乡青州的饼。这饼是贵妃最喜欢吃的,宫里御膳房虽说也会做,但是总归做不出家乡的味道来,王氏带来的说是跟她姐姐、贵妃亲弟弟的妻子学的,好歹请贵妃娘娘尝一口。   饼端过来,贵妃闻了一下便欣慰一笑,“果然,是家乡的味道。本宫记着,那揉面的时候得用东山上长的一种艾草煮出来的水,才能有这样的香气。”   人之将死,便难免生出落叶归根之念,便格外喜欢着带着家乡味道的东西。贵妃便强撑着吃了几口。王氏终究办成了这件事,心下又是开心又是忧虑。   这饼实则是干净的,自然不敢放任何毒药。   贵妃是何等精明的人,况且贵妃吃东西,也总要身边的宫女和太监先吃过了才行。   这饼的心思实则动在用料上:饼里添加了黏米。   这本身没有错,青州老做法就是如此。只是贵妃此时病重,克化不动,于是尽管只吃了几口,却都堵在嗓子眼儿里,上不去也下不来。   她便歇了一晌的午觉。可是因那饼堵着难受,她睡得便不安稳,迷迷蒙蒙地睁开了眼睛,下意识转向了窗口——   竟然又是那样!   窗外不知何时阴沉了天,明明白日里却像是夜晚,天地都是灰黢黢   的。一阵大风吹来,树影摇晃,那迷迷蒙蒙里窗口竟然就又多了一个女子窈窕的身形!   那女子轻轻呼唤:“娘娘,奴婢来接娘娘了……”   贵妃惊慌大叫:“外头是谁?谁?!”   气息陡然翻涌,可是喉头却像是堵了一块铁。贵妃按住自己的颈子用力呼吸,却只觉颈子像是被人攥住了一般,怎么都喘不过气来。   她用力踢打床栏,拼尽最后。   .   乾清宫,皇帝知王氏前来探望贵妃,因那是外命妇,不宜皇帝亲自见,于是便忍耐着坐在殿内看书。   这时外头来人,急匆匆先告诉给了兰芽。   兰芽听了,立在殿门外也轻轻闭上了眼睛。   然后才躬身进殿,向皇帝禀告。   皇帝抬起头来,无声盯着兰芽:“兰卿,你说什么?”   兰芽便再叩头禀告一次:“昭德宫送来消息,贵妃娘娘……薨了。”   .   皇帝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到的昭德宫。   没坐辇车,那抬辇的内官分明都跟在后头一路跑着呢。等到一个跟头绊在昭德宫的门槛上,皇帝才将自己摔明白过来。   原来竟然是他自己一路狂奔来的。脚上早跑丢了靴子。   他却也都顾不上,一路连滚带爬地进了贵妃寝殿,贵妃已经直挺挺躺在榻上,再无回天之机。   太医们都上前连连叩头,自称有罪。   皇帝站不稳,跌倒在地,却还爬着爬向那个还是先走了一步的女人。   他捉着她的手,心碎成齑粉,却竟然哭不出眼泪。   他只是嘶声地哀嚎,像是受了伤的兽一般顿足捶心地哀嚎。   所有人都上前拉住他,苦苦地哀求。就连太后闻讯也亲自赶来,由恭慎夫人扶着,哀哀地劝他节哀。   他猛然回头,恨恨盯着地下跪满了一屋子的人,睚眦俱裂:“她走了,她终于先朕一步走了,你们这回终于都满意了是不是?”   “我知道,你们一个一个的心里全都不待见她。只因为我心里只喜欢她一个,只因为她年纪比我娘还大,所以你们合起伙来拼命想要我废了她,厌了她,甚至杀了她!”   “现在,她终于走了,走了!你们看啊,你们都满意了么?你们这下开心了,你们倒是都笑啊!”   所有人都吓得不敢抬头,连连叩头。   太后哀哀落泪:“皇帝……不要再说这样的话。”   皇帝摇头,跌坐在地:“我知道,她也有错。可是她之所以会做这么多的错事,还不是被你们逼的!她这一生什么都没有,唯有朕,唯有朕的宠爱。她这一生最担心她的年纪比朕大太多,她怕她先走一步之后却不能永远陪在朕身旁。”   “朕是天下之君啊,朕可以将中宫之位按着自己的心意给了她,让她从此安心。可是你们偏偏都不让,只因为她年纪大,就非要替朕另择中宫!”   “从前最难的时候,只有她陪着朕,你们全都逃得远远的。等朕登基之后,朕也要生生死死都只要她陪在朕身边儿,你们却逼得朕这么多年来怎么都做不到……朕既然做不到,便逼得她不得不自己想办法。她终究只是个女人啊,一个女人为了能正位中宫,她只能使出这样的手段……”   “是你们一起杀了她,是你们!朕会永远都不原谅你们,不会!”---题外话---【明天见】 ☆、71、皇上,你也尝到了心碎的滋味(2更1)   贵妃薨了,停灵昭德宫,皇帝迟迟不肯下葬。   兰芽明白,他在等,等一个能叫贵妃瞑目的机会。   皇帝现在首先能办的,自然是废去正宫皇后王氏,名正言顺追封贵妃为皇后。原本贵妃已是仅此于皇后的位分,只要追尊,必定升格,自然就该是皇后。   兰芽悄然借恭顺太后之口,将此事禀明了太后。   贵妃已死,太后终于大获全胜,她如何还能叫贵妃死后依旧还有机会去?太会遂命尚宫局一干女官死守坤宁宫,一言一行全都看稳了皇后,不叫皇后有半点行差踏错,决不能给皇帝废后的借口孵。   废后不成,皇帝接下来的选择就是废太子。   可是幸好太子一向机敏聪慧,再加上内有太后和兰芽扶持,外有秦直碧和一班翰林护着,怎么都没给皇帝可乘之机蹇。   皇帝最后能办的,便是追封,只要追尊贵妃为皇后,或者也还有一点点转圜之机。   大明立国以来,帝后合葬始于太祖朱元璋。但是帝后合葬仅仅限于一帝一后,也就是唯有真正的正宫皇后才能被葬入帝陵,真正与皇帝同穴而眠。此外任何太子生母,或者追尊的皇后,都无此资格。   这个例子是在先帝英宗死后,被周太后打破的。   原本周太后在先帝时只是贵妃,上头有正宫钱皇后,所以就算周贵妃生了后来的皇帝,被尊位太后,依旧没有资格与先帝合葬。周太后则挟皇帝之孝,在钱太后死后不肯讲钱太后葬入先帝裕陵,想将一帝一后合葬的哀荣只留给自己。   可是百官抗拒,满朝大臣跪倒在文华门外哭天抢地哀求,用力叩头,直将文化门外的地面染成一片血红……直从巳时(上午9~11点),哭到申时(下午3~5点)。太后和皇帝被震慑,不得不让步,终于将钱太后葬入裕陵。可是皇帝为了满足周太后的愿望,便修改祖宗定规,在先帝墓中又修出另一配殿,留给周太后。   由此,才正式开启了大明朝的一帝多后的合葬规制。   而今皇帝为了满足万贵妃的遗愿,又想再改祖宗规矩,以追尊皇后的方式,设法令万贵妃也能合葬。   当年阻止了皇帝的就是百官在文华门外的跪哭,于是当皇帝动了追封万贵妃的意思只会,文武百官再度在万安和秦直碧的带领之下跪倒在文华门外,再度跪哭!   百官哭声震天,皇帝恼怒不已。   兰芽抱着廛尾立在一旁冷眼旁观,面上心里都是平淡无波。   ——万岁,终有一天你也能感受到失去心爱之人,却百般无奈的痛楚。   ——虽说皇上是天下之主,但是这天下却未必凡事都由得万岁一人做主。皇上,这悲哀,你早就该明白,对么?   可是这一回,皇帝却不肯轻易向百官妥协。   此时又与当年钱太后薨逝之后的情形不同:当日主导不尊钱太后的都是周太后,皇帝只是身为人子,向着自己亲娘罢了,所以不至于为了自己娘的那点子女人的心计而当真跟满朝文武闹得不可收拾;再说,当日皇帝还年轻,登基时日尚浅,还想树立明君之形象,所以更不能跟朝臣闹得太僵。   可是此时,皇帝却是为了此生唯一爱过的女人,而且皇帝早已在位这么多年,地位稳固,自然不甚将百官都放在眼里。   皇帝果然不吃这一套,随即下旨,命兰芽亲自到文化门外传旨,以今日申时为界,所有为首朝臣若再不退去,着革职查办;再有不从,便别怪帝王无情,摘了臣下的脑袋!   兰芽明白皇帝派她去,是因为那为首之人里就有秦直碧。   兰芽到文华门外传旨,一脸的冷肃。秦直碧见了,只是淡淡一笑:“兰大人请回禀万岁,微臣已自摘乌纱,就等着皇上赐死罢了。”   秦直碧这么说,万安面子上很有些挂不住,便也上前说:“老朽也以这顶乌纱作保,求皇上不要怪罪白圭。”   兰芽垂眸望住秦直碧,心下也是百转千回。   可是她却不可以到他身边去,只冷冷抱着廛尾,满面清寂地道:“既然不怕死,那又何必等着皇上下旨?秦大人铁骨铮铮,却不该是用来与皇上抗礼的。”   事情闹到这个地步,倘若只是这样跪着哭求,皇帝是不会在乎的。除非——有人肯为此事付出性命,而且前赴后继,让皇帝不得不让步。   古来臣子谏君,最高的手段自是尸谏。   皇帝得顾着贵妃身后的哀荣,可是他也得顾着自己百年之后的青史留名,他受不了前赴后继的臣子尸谏。   这是非常之策……可是此时此境,却只剩下了这一个办法。   秦直碧便静静地微笑了下,抬眸深深凝注兰芽,周身清光流溢,宛若月下青竹。   兰芽轻轻闭上眼睛,不敢再看。   就在秦直碧想说话的时候,臣子队伍里却忽地抢出一个人来,奔到头里,抢在了秦直碧前头。   “圣上为一妇人动摇历代先帝规矩,乃是铸   成大错!臣等奉上天意旨扶保人君,若不能谏阻君王失德之举,便愧对上天,愧为人臣!微臣愿以一死,警醒圣上!”   兰芽挑眼望去,心下便是狠狠一疼。   是林展培。   兰芽轻轻闭上眼睛。当年江南,她着女装,与大人并肩隔墙而立,看见他的妻儿闹得一团热闹……他不是孤身一人,他还有一双幼子。   她便猝然睁眼,用力摇头。可是林展培却起身朝她深深一礼。   那一礼深重到,宛然已是君臣大礼。   一礼罢,林展培倏然奔向文华门,以头相撞!   一切快到来不及反应,下一瞬他便已经……肝脑涂地。   秦直碧与一众臣子,尤其是一同一路走来的翰林们都哭着奔了上去。兰芽死死攥住廛尾,用力闭上眼睛。   眼角,还是忍不住清泪滑下。   他是大人的臣,纵有一腔才学,却甘愿为了大人而守住江南的清贫,连给一双儿子吃几个鸡蛋都吃不起……待得大人需要,他便进京会试,一路陪着秦直碧,让秦直碧声名满天下。   而今……又为了她岳兰芽,为了保住秦直碧,而这样脑浆迸裂!   众人都围在林展培身边哭泣,只有一个人抬头朝兰芽隐隐笑了一下。   兰芽便一颗心都要跳出来了——是陈桐倚!   她明白,下一个,陈桐倚将付出他自己,以护住秦直碧!   她不能……不能再叫这样的事继续发生下去。   她便一横心,下阶走到万安身畔:“皇上震怒,只为贵妃之故。首辅大人既是万家人,又是当朝首辅,难道要继续这样眼睁睁看着君臣失和,同僚血流成河?”   万安一颤:“兰大人什么意思?”   兰芽点头:“此时唯有万阁老去求皇上。否则阁老如何还当得起首辅,日后如何能再服众?”   万安一颤:“可是皇上雷霆之怒……”   兰芽冷笑:“帝王之怒,玉石俱焚。倘若阁老的手下一个一个都这么死了,阁老前头就也再没挡箭牌,迟早都要轮到阁老的。”   兰芽看了一眼左右,压低声息:“况且……贵妃娘娘是怎么薨的,阁老心下明白,咱家心下同样明白。”   万安重重一震:“你说什么?”   兰芽冷笑:“如今昭德宫一干宫人都押入诏狱,由我西厂和东厂会同审理。贵妃娘娘最后见了什么人,说过什么话,吃过什么吃食,咱家全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万安登时满面苍白,见鬼似的瞪着兰芽。   不过语气还是缓了下来:“兰大人想要老朽怎么做?”   兰芽歪了歪头:“阁老的名字叫得特别好,‘安’是平安,是安定。那么阁老就去平息下万岁的雷霆之怒吧。”   .   乾清宫,皇帝听兰芽禀告,说万安求见。   皇帝无心召见,兰芽劝道:“万阁老是贵妃侄儿,说昨晚梦见了贵妃托梦。”   皇帝这才怔住,命万安觐见。   万安进殿,便跪着一路膝行到皇帝面前:“皇上不好了,泰山地震!”   皇帝也是一惊:“你说什么?”   泰山乃为五岳之首,历来受帝王封禅大典,且因在东方,应青龙之义,故既代表上天,又可应太子储君之兆。   尤其,万贵妃就是山东人,籍青州,正与泰山之相契合。   万安回禀:“微臣已着钦天监观测,都说此事应在皇上易储之心、夺嫡之意,故此上天示警。”---题外话---【稍后第二更】 ☆、72、都只为情痴(2更2)   皇帝一步踉跄:“上天示警?朕倒想知道,当年朕被景泰废去太子之位时,上天在哪里,它为什么不给景泰示警?”   万安瞄了皇帝一眼,叩头说:“圣上忘了,景泰所立太子不久便夭折……且景泰之后再无皇子。”   皇帝便不说话了,跌坐龙椅之上,忽地转眼盯住兰芽。   兰芽明白,皇帝此时不由得想到了司夜染的死。那是建文皇太孙,是正朔嫡孙,皇上也怕上天的示警也应验在了司夜染之死上孵。   兰芽便甩了下廛尾,轻轻问了声:“首辅大人方才叫咱家禀告皇上,说昨晚贵妃托梦……”   万安便点头,连忙奏道:“贵妃娘娘告诉微臣,说无常使者在黄泉路上鞭打娘娘……”   皇帝又是狠狠一怔,半晌终于阖上眼睛。   “朕知道争不过,知道争不过……算了,朕不争了……蹇”   当晚兰芽亲自到文华门外传旨,代替皇帝安抚群臣,并嘱咐万安和秦直碧厚葬林展培,优厚抚恤林展培的妻儿。   秦直碧上前,缓缓道:“你放心,林家一双幼子,我会收到门下为学生。带入东宫,与太子伴读。”   这便是秦直碧在许诺那两个孩子的前程……兰芽欣慰而笑,幽幽点头。待得众人退去,方缓缓说:“近日宫里事情多,妾身不便回府。夫人那里,还望大人代为解释。”   身为侧室,晨昏都要到正室那里问安,这般多日不在,不能不做个解释。   秦直碧终是忍不住,伸手按了按她的手腕:“宫里事多,我都明白。只是……也请你善自珍重。”   兰芽点头微笑:“你放心。”   .   翌日皇帝终于下旨送贵妃至天寿山妃陵下葬。   同时下诏追封贵妃为皇贵妃,命史官记入史册,令万贞儿成为了有史以来史书上正式记录的第一位皇贵妃。   终于完成此事,终于……还是负了贵妃这一生的念想,皇帝便大病了一场。太医用尽了全力却也收效缓慢,太医请罪,皇帝只叹:“皇贵妃去了,朕……还能独活多久?”   这一生她替他背尽了天下骂名,都道她惑乱君心,可是她想要的,他却一样都没办法给她……这还叫什么三千宠爱在一身?   .   皇帝病倒,兰芽自然不能离开乾清宫。   小包子便忍不住试探:“皇上这一病,怕……好不了了吧?”   兰芽却静静摇头:“皇上爱重皇贵妃,可是皇上更爱的却是龙椅、江山。为了保住他的皇位,为了安稳执掌天下,他还是终究负了皇贵妃。所以皇上纵然为了皇贵妃的死而伤心,可是他却不会因此而放弃了江山。他会好起来的,为了他的江山好起来。毕竟,他今年不过不惑罢了。”   刚刚过了四十岁,寿终正寝对于皇帝来说,也许还是一段漫长的时光。   可是她却不可以让这段时光再继续任性地漫长下去了,皇帝等得了,她却已经等不及。   .   怀恩死后,凉芳晋为司礼监掌印太监,同掌司礼监和东厂,大权在握,独步天下。   这样的权势,便是从前的怀恩、司夜染、兰芽全都没有达到过。   凉芳与兰芽在宫中相见,兰芽也上前朝凉芳拱手:“给凉公公贺喜。”   凉芳却更瘦了,目光更见冰冷。   “兰公子不必客气了。我都不知道还犹豫什么可值得贺喜的。”   兰芽心下也是难过:“公公若厌了,不如也回江南走走。我倒是还有一宗薄礼相赠。”   凉芳便一眯眼:“江南?薄礼?”   兰芽便笑了。以凉芳聪明,怎么会想不到。   兰芽从袖口里将那张纸抽了出来,搁进凉芳掌心:“曾尚书旧宅,我已命人修旧如旧。尤其公公从前卧房门廊上的彩画,都是我亲笔画了,叫他们去办的。”   凉芳眼中轰然涌起水色。   这么久以来,他面上终于出现了一点属于人的神色。   可是那一点温暖却也转瞬即逝,他抬眼盯住兰芽:“你不杀我了?”   兰芽抬眼定定望住他:“凉公公,你现在还活着么?”   凉芳挑眉,随即倒也笑了。   是啊,他现在还活着么?对于他来说,这样孤孤单单活在这世上,明明权倾天下,却换不回死去的人……这原本就是最深重的惩罚。   兰芽深深吸一口气:“你本该死,可是为了曾尚书,为了——你的一颗痴心,我便由得你去吧。梅姐姐也是痴情之人,她若能明白我的心,定然也会明白。”   凉芳杀死过梅影,梅影却也设计谋夺过长贵的性命……其实这般说起来,这世上又有谁的手上是干净的?总归,还是为了曾尚书罢了。   凉芳黯然,深吸口气:“他在世时……最爱令尊岳如期大人的画作。”   兰芽点头:“当日曾尚书搜罗的家父那些   画作,都在皇上的御书房内存着呢。将来凉公公带回江南吧,焚化在曾尚书灵位前,也算是我能尽的一份心意。”   凉芳深深凝视兰芽,终究又浮起水意。   兰芽伸手:“上回皇上给公公的那好物件儿,公公手里还存着吧?赐予我吧。”   凉芳双眼一眯:“你别想自己动手!我不会忘了,曾尚书也是那么死的。”   .   夏去秋来,金桂满地。   皇帝又梦魇了,梦见那年景泰帝废了他的太子之位,册立景泰自己的儿子当了太子。   他由太子之尊贬为亲王,成了整个天下的笑柄。   那年皇祖母生辰,所有皇室宗亲家的孩子都进宫贺寿,新太子放纸鸢,趾高气扬地支使他满御花园奔跑着去将纸鸢捡回来,一次又一次……他仿佛不知受辱,颟顸地笑着听凭驱驰,仿佛全然忘了自己才是名正言顺的太子,仿佛不知道自己在皇室宗亲的眼里有多无能。   天地偌大,他就那么傻傻地笑,无尽无尽地奔跑,直到累得再也跑不动,猛然睁开眼,是寝殿里孤单一人的黑暗。   他在梦里跑得口渴,便唤人:“来人啊。”   一个娇小的身影从暗影里走出来,“皇上口渴了么?微臣给皇上送茶来。”   皇帝愣愣望住:“兰卿?你怎么还没回府去?快去吧,夜晚朕身边不必你伺候。”   兰芽笑了:“皇上怕微臣晚上陪在皇上身边么?”   她怎么这个口气?   皇帝眯起眼,盯着她手里的茶杯:“段厚呢?或者其他任何人。兰卿还是赶紧回府去吧。”   兰芽点头一笑:“是从何时起,皇上连微臣送上的茶也不敢喝了呢?是不是从司夜染死了的那个晚上开始的?”   皇帝没做声,只防备盯住兰芽。   兰芽笑了:“好吧,微臣就唤别人来送茶。”   回眸,朝向黑暗:“凉公公。”   凉芳从黑暗里走出来,身上披了一件艳紫的锦袍。不是内官的服色,艳丽得叫人目眩神夺。   皇帝一怔:“凉芳?你怎么来了?”   凉芳瞥了兰芽一眼:“今晚微臣偶然得知兰公子遣散了寝殿里所有人,唯有她一人当值,微臣便不放心,亲自来伴驾。”   皇帝这才悄然长舒一口气,笑了:“凉卿辛苦了。”   大明朝廷,凡事都是左右制衡:司礼监制衡内阁,西厂制衡东厂,凉芳制衡兰芽。此时有凉芳在,他终于可以放下心来。   兰芽绝顶聪明,奈何是个女子,且不会功夫;凉芳与之相比,实在是强大了太多。   凉芳便亲自奉上一杯茶来:“皇上放心喝茶,微臣今晚会一直陪在皇上身边。谅兰公子不敢做什么。”   皇帝欣慰,将茶一口饮。茶甚香甜,像是融和了多种花草在其中。   皇帝喝完了茶,满意地躺回去。   昏昏沉沉又睡了一会儿,皇帝忽然被腹痛搅醒。他眯眼,讶然见榻前依旧立着凉芳和兰芽。他们两个的面容都印在黑暗里,他只能看得见他们腰带一下的衣摆。   他哼了声,“凉芳,朕腹痛不适,你快派人去请太医来。”   凉芳却没答话,只歪头闲适地望了兰芽一眼。兰芽清笑点头,上前一步,走入了光影里,目光清亮盯着皇帝。   “皇上刚刚喝的那杯茶好不好喝?”   皇帝一怔:“你想说什么?”   兰芽清甜一笑:“皇上觉得那茶,味道跟从前喝过的,有何不同?”---题外话---【从前有读者说凉芳该死,某苏一直告诉大家,留下凉芳有用~便是如此啦~】 ☆、73、我花开过百花杀   皇帝大惊:那是百花香气!   皇帝怒吼:“岳兰芽!你们两个方才给朕喝下了什么?!”   兰芽便笑了:“皇上还记得百花蛊么?”   皇帝一震,惊愣望向凉芳。   “百花蛊?凉芳!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腑”   凉芳紫衣绝艳,眼角斜飞:“就是皇上以为的意思。”   皇帝心口登时一片翻涌,腹中绞痛更甚:“如此说来……凉芳,你原来不是朕的忠臣,你分明还是跟岳兰芽联手!取”   凉芳仿佛细想了想,歪头看了兰芽一眼:“与她联手?倒也不是。我只是想要做我自己想办的事罢了。这世上,谁杀了曾尚书,我便要杀了谁。从前以为是司夜染,我便一直都想杀了司夜染;后来明白是皇上,那我就杀了皇上!”   皇帝一晃:“你怎知道了是朕?”   凉芳咯咯一笑:“皇上也是天纵英才,布棋高手,只是最后棋差一招:皇上许是彼时太过忌惮司夜染,心思便都放在司夜染身上,倒忘了防备微臣,叫微臣知道了原来当年叫曾尚书惨死的蛊叫百花蛊,而这蛊自从大藤峡之战之后,就落到了皇上的手里。”   原本,这大明京师里,懂得用蛊的仿佛只有司夜染和吉祥两个。是那一晚才叫凉芳明白,原来皇上也懂啊。   皇帝伸手按住腹部,额头已然汗下。   兰芽淡淡而笑:“兰也是花,号为王者之香,也就是说兰花只在得道明君身畔开放。可惜皇上不是有道明君,甚至原本连登上皇位的资格都没有,那就自然不配继续拥有微臣的侍奉。”   “凉芳的名字也好,同样是花香……所以皇上死在百花蛊之下,也正是因应了我们两个的名字。皇上,这冥冥之中也许是上天早已给皇上计算好的。”   皇帝伸手撑住床栏,嘶声大喊:“来人!来,来人!”   兰芽笑得俯仰:“呵呵,呵……皇上啊,皇上,还叫什么呢?微臣是乾清宫总管太监啊,早就清退了所有人了,只因皇上伤心,又是病重,唯有安安静静的才方便叫皇上养病嘛。”   凉芳也淡淡地答道:“东厂在微臣手里,西厂是兰公子执掌,所以有我们两个人联合下令,便是谁都进不来这乾清宫门半步的。”   兰芽笑得也凄凉:“皇上多年独居深宫,只依赖微臣们这些内官办事,疏远了外臣,于是这时候便再没人有机会越过我们两人而进宫来。皇上啊,你就安心地等待吧。三天,皇上,微臣还是给你留下了三天。”   凉芳森然道:“三天之后,皇上肚烂肠穿。太医们全都查不出死因,更无药可医!”   兰芽“啧啧”有声:“原本,这些事张敏伴伴和怀恩也还能知道;再不济,还有吉祥。可惜呀,他们死的死,被皇上罚的罚,全都帮不上皇上了。皇上只有承受自己造下的果,好好享受自己最后剩下的三天。”   皇帝恼怒,血行加快,那虫儿发作得就更快。   他突地死死瞪住凉芳:“朕给你的蛊虫只是一条,你既然骗朕喝下了,那么那晚……小六呢?小六究竟喝了还是没喝?”   兰芽叹了口气:“皇上不如直接问:大人究竟是死了还是没死。”   皇帝疼得满脸紫红,闷声哼着:“说,说!”   兰芽轻轻叹息,怜悯地盯着皇帝的眼睛:“……大人他,又怎么可以死在皇上前面呢?”   “他没死?他没死?!”   皇帝闷哼一声,骤然仰倒在榻上,双眼直勾勾盯住床帐,大口大口喘气。   不知道是暴怒,还是……安慰。   “那……那死了的,又是谁?朕派怀恩亲自去验过的,如果不是小六,又是谁,嗯?”   凉芳凄冷而笑:“当然是另外那个杀了曾尚书的凶手啊!凝芳,我最亲爱的师弟,平生最善乔装改扮,当年都能扮作我骗过了曾尚书,所以这一回再扮成司夜染,尝一回曾尚书的痛罢了。”   善也是缘,恶也是缘。终究因缘到头,皆有果报。   皇帝合上了眼,面上倒似乎——颇有释然。   兰芽看到他这样的神色,还是忍不住皱了皱眉。   心下终究总是盘桓着张敏曾经说过的那句话,说“小六那孩子的福分啊,在后头呢”。   兰芽便忍不住问:“皇上现在终于可以说了,你究竟是希望他死,还是想让他活下来?”   这始终是困扰兰芽的一个问题。即便皇帝最终下了死命,可是如果他倘若只单纯想让大人死,那么当年在大藤峡便可动手,后来又何必让大人年少而权倾天下?   皇帝转过头来,用力导着气。   兰芽垂首,从腰带里掏出一丸药来塞进皇帝口中。   凉芳吓了一跳,急忙质问:“你想干什么?”   兰芽点头:“别担心,那不是解药。只是能缓解他疼痛的药。”   兰芽说着又怒目望向皇帝:“这镇痛之药还是当年大人   替你配的。他用自己为皇上试药,却最终还是换来了皇上的杀意!”   皇帝便也闭上了眼睛:“凉芳,你出去!你做完了你想要干的事,朕却不想再看见你!”   凉芳听着便笑:“皇上说得有趣,就仿佛微臣想见皇上似的!实话告诉皇上,如果可能,我凉芳宁愿选择不来这京师,不自宫了进宫,不要这司礼监和东厂的权势——我只愿,合江南而老,只厮守在那个人身边,生死相随。”   兰芽垂眸,眼角已然染泪。   上前轻轻推一推凉芳:“你先去外面等我吧。”   凉芳出了殿门去,殿门轰然关严。偌大寝殿,只剩下了兰芽和皇帝两个人。   兰芽道:“微臣明白皇上的心意:有些话,皇上只能说给微臣听,连凉芳也不可以知道。因为事已至此,皇上知道活不过来了,便更在乎死后史书上该如何书写。”   皇帝想说的,自然是针对大人。   一个篡国之贼的子孙,会不会死后在史书上被揭开真面,生前所有的一切全都成空了?   兰芽深吸口气,想着大人的眉眼,缓缓点头:“微臣可以告诉皇上的是:皇上没全说错,建文皇太孙是当真已经死了。”   皇帝猛地转头过来,死死盯住兰芽:“你说的,是真的?”   兰芽悠然点头:“微臣认为,太子会成为一个好皇上。至于大人……他想当的,永远不是朱天翼。”   甚至也不是司夜染……其实,是凤镜夜。   或者还有月船,还有周生,还有——冰块。   无论千变万化,他想当的其实永远都只是在她身边的模样。   她便轻轻地笑了:“皇位上的苦,还是留给皇上的子孙去品尝吧。大人和微臣的孩子,我们只希望他们自由地奔驰在朱家先祖奠定的大明江山之中就好了。”   决不能像皇上一样,号称是大明之主,却不过一辈子都只圈在这深宫里,从来就没真正地看见过自己执掌的这锦绣河山。   “孩子?你说孩子?”皇帝又是一惊。   兰芽点头微笑:“没错,孩子。是龙凤胎。男孩儿小名狼月,女孩儿小名固伦。大人一直在等微臣回去才给他们定最后的大名……只是微臣倒是觉得不必了,这两个小名儿已经很好。再说微臣私心下,当真不希望再叫他们姓朱,就让他们这样自由自在的,已是最好。”   皇帝又是一阵喘息,不过面上却平静下来许多。   那镇痛药起效了,他不再疼得那么撕心裂肺。   兰芽便道:“皇上千万别误以为不疼了就是还有活下来的可能,不会的。这药只是镇痛,令皇上肠胃麻木而已,虫儿该咬穿的一样会咬。”   “而且这一丸药只能支撑一炷香的工夫。如果这一炷香的时间里听不见皇上的回答,那微臣就不会再给皇上第二丸药了。”   皇帝咬牙切齿,却莫可奈何。   兰芽给自己搬过一张椅子来,坐了,淡淡抬眸:“皇上,别让微臣等急了。”   皇帝合上眼,旧日时光历历浮现在眼前。   皇帝喘息了一下:“朕平生第一大恨乃为嫡庶之分。”   他是父皇的皇长子,他出生之后朝臣欢庆,可是他的父皇却并没有怎么开心,更没有册立他为皇太子。此中缘故都只因为他是庶出,生母不是钱皇后,而是周贵妃。而他的父皇一心一意都想等来一个嫡出的继承人,所以留着太子之位,期望正宫钱皇后诞下麟儿。---题外话---【明天见~大人一路走来引导、保护、扶持兰芽,都是为了这一天~所以这个舞台,在这个时候,只留给兰芽,由她来最后完成《美人图》。】 ☆、74、谁这一生,都曾用心良苦(2更1)   因着这个缘故,本来因为生下他而欣喜若狂的母亲,从最初的志得意满却变成后来的每夜啼哭。周贵妃一心都想超过钱皇后去,儿子封太子是她唯一的机会,可是英宗还不肯给她。   后来……倒是土木之变成全了他母子。国中不可无君,所以祖母做主立他为太子;可是随即却又立了景泰为帝,到后来他连太子之位都被景泰的儿子夺去了。   他愤愤地瞪向兰芽:“朕才是太子,朕才是太子!他们那是谋朝篡位!责”   兰芽轻叹一声:“那建文皇太孙呢?”   皇帝愣住,苦笑一声:“没错,朕自认正朔,痛恨景泰父子,可是跟建文皇孙相比,朕自己又是个什么?”   他黯然地又躺了回去:“可是朕那个时候不知道啊,朕以为只有自己才是名正言顺的皇储。等到朕后来终于知道了当年靖难之役的真相,得知建文余脉可能还活在人间的时候,朕已经登基了。”   “这个皇位是先帝传给朕的,又是历代先帝一代一代传承下来,朕不能让这皇位从朕的手里丢了。可是同时,朕从前又有过被景泰之子夺嫡的经历,所以朕又未免对建文皇太孙生出惺惺相惜之心来,所以大藤峡之战后,朕力排众议留下了小六。”   “朕将他接进宫来,好好地放在贵妃宫里养着,让他享受皇子一般的待遇,叫这宫内宫外没一个人敢欺负他去。朕甚至……秘密下旨,在他五岁那年进宫,没真的叫他净身了去。”   兰芽深吸口气,点头。这些她知道都不是皇帝的虚言民。   “也正因为皇上曾经如此,所以大人才也会以性命相报,替皇上做所有最难的事,甚至不惜以自己帮皇上试药。”   皇帝一阵喘息:“不管你信不信,朕都要说,朕是真的动过想将皇位还给他的心。就像当年朕觉着景泰父子应该将皇位还给朕一样……且,当年小六进宫的时候,正是贵妃的皇长子夭折的时候,太医们私下已经跟朕说了,贵妃年纪大了恐怕再难替朕生育。而接下来,贵妃悲痛之下干脆毒死了贤妃所出的悼恭太子……她苦,她不得不杀人,其实朕也不希望她变成这样,于是便想,算了,朕不要自己的儿子了,只这么陪着贵妃一生一世,待得老了之后便将皇位还给建文一脉算了。”   外人只看见帝王的专权,只看见帝王的手腕,可是却没人真正全都明白身为帝王的苦楚。   实则自从当年成祖抢了建文帝的皇位之后,成祖自己何尝真正开心过?他夺了皇位之后,要远远地迁都到北京,不敢相信任何一个外臣,所有的要事只敢都托付给太监;然后拼了命地北征、东征,都是为了将建文一脉赶尽杀绝;接下来又穷全国之力修纂《永乐大典》,还要篡改玉牒将自己说成是马皇后的嫡子,甚至还要派出紫府和锦衣卫扮成说书先生行走天下,一边监视地方官民,一边还要拼命替他编故事,说靖难之役之中他自己是怎么为难,不是他故意想要抢皇位……   那些所谓的文治武功,不过都是想让天下,让后世说他是有道明君,是比建文帝政绩更多、更适合当皇帝的,以此来掩盖篡位之实罢了。   成祖朱棣如此,其后的几位先帝一样如此。向东封海,向西征讨大藤峡,同样是依旧生活在篡位的阴影里,最怕提到“建文余脉”。   于是他朱见深自己呢,是真的不希望也继续活在前几代先帝曾经的阴影里,他想要做出改正。   兰芽倒也点头。   “可是……曾诚案却让朕猛然警醒!就算小六那孩子自己对朕俯首帖耳,可是建文那班旧臣却依旧还在暗暗行动。曾诚将朕整个江南的银子几乎都替小六藏匿下来了,如果再不是案发,他们说不定早就用这笔银子来招兵买马,揭竿而起了。”   “到时候小六这孩子一旦忘恩负义,顺从那班旧臣的心意,将他的身份全都抖开……那朕那么多年对他的心意,就全都白费了!”   皇帝又撑起身子来,恨恨瞪向灯影背后的黑暗,瞪着这帝王的寝殿,瞪着殿门外那煌煌的天地:“朕可以给你,可是不准你来抢啊!在朕给你之前,这天下还是朕的,皇位还是朕的,容不得你来争来抢!”   兰芽轻轻闭上眼睛。   曾诚的案子,哪里是大人自己的意思,只是一班建文老臣私下里的绸缪。可谁让他是建文皇太孙,所以皇帝就只会将那责任都记在大人身上而已。   “所以皇上从那个时候起,开始动摇了初衷了是么?皇上开始考虑,是否该有一个自己的儿子,而不是将皇位还给大人。”   皇帝闷哼:“没错,朕是开始考虑了。因为小六长大了,再也不是从前朕膝下的那个小孩儿。他开始跟朕藏着心眼儿,朕担心他长大成人之后便不会再对朕忠心。朕……怕他,你懂么?”   兰芽疏淡点头:“皇上需要一个儿子,可是当时贵妃无法生育,而后宫其他嫔妃都不合适,因为她们一旦生下太子,便会恃宠生娇,生出与贵妃正短长之心;而贵妃想要与皇上合葬的心,就更难达成。于是皇上舍了后宫佳丽,转而   关注到了在宫里最最没有地位的吉祥。”   皇帝深深喘息,眼前又出现了第一次看见吉祥的情景。   宁谧内库,溶溶银月,她穿短衣短裳翩然而来,仿佛带着山野的清风。   没错,吉祥是他前思后想之后确定下的一个人选。出身低微,又是蛮女,且从小在废后身边长大,尝足冷宫寂寞……这样的女孩子应该是安静、驯顺、卑微的。他曾以为就算她生下儿子,也不敢与贵妃比肩。   而且她还跟小六是青梅竹马啊,又是大藤峡的公主,若选了她,便也等于剁去了小六一半的羽翼。更何况她还会用蛊,小六当年在大藤峡中过的毒,不就是被她解了的么?于是思来想去,吉祥成了他心中最佳的,甚至是唯一的人选。   可是当第一眼正式看见她……他就知道自己错了。她虽然看似楚楚可怜,可是她眼底燃烧着火焰。可是他却被她深深吸引,无法转身离去了。   尤其后来两人耳鬓厮磨之时,他更明白吉祥那小小身子里隐藏着的狂热,这让他既爱又怕,于是当她当真替他生下了儿子之后……他反倒不敢接她母子回到身边来。   她的企图心太过明显,若将她母子接回身边,难保她会不会用计去害了贵妃去。   所以他叫她等。   可是一切的一切,却还是不合他的心意。无论是吉祥,还是曾经的小六,就都是不肯等啊……他明明想将自己最好的一切都给了他们,他只不过需要他们再等等,他只是不准他们自行来抢,他们就怎么都不明白么?   他们明明都是那么聪明的,却非要违背他的心愿,他们难道是在心里从来没有将他当做主人,当成帝王?所以他们才会自作主张违背他的心意,他们难道不懂,这是抗旨不遵,这是必须要死的大罪?!   兰芽轻轻叹口气:“皇上又自相矛盾了。皇上身为九五之尊,不能叫任何人猜透心思;皇上自己一直掩饰得极好,为此不惜装作口吃,借以不见外臣,不用上朝……那他们又如何能全都猜透了皇上的心呢?”   皇帝也愣了愣,终是叹了口气。   兰芽垂下头去:“皇上对太子的心,倒叫我惊讶。即便有贵妃的扶持,皇上却也没立四皇子。”   皇帝又开始疼了起来,哼了两声:“……朕也终是欠了吉祥。以她大藤峡蛮女身份,朕将她的儿子扶上皇位,便也对得起她。”   “况且……太子那孩子,从小的经历分明是朕从前的模样。隐忍冷宫,被人忽视,甚至受人欺凌——唯有这样的孩子,才能懂得朕这一生的苦心。四皇子则从小就受到万般宠爱,他永远都不会真正明白朕。所以朕唯有将江山交给太子,才能放心。”   他只在史书中的本纪,还要再下一代皇帝的主持之下完成。唯有经历过类似童年的太子,才能懂得如何为他书写啊。   皇帝说得激动,兰芽却依旧还是淡淡的。她只垂下头去看自己袖口上的纹饰。   “如此说来,皇上这多年来都是一片苦心。无论是大人还是微臣,都曾受皇上恩宠,后来却沦落到被皇上怀疑,却也都只是我们辜负了皇上的一片心意而已。”---题外话---【稍后第二更~】 ☆、75、(2更2)   皇帝抬眼盯着她,没作声。   兰芽笑:“皇上说是从曾诚一案,才开始对大人改了初衷的。那微臣呢,微臣在皇上眼里又算个什么东西;还有微臣的父亲,还有我岳家满门的性命呢?!”   天亮了,清丽天光劈开黑暗,便也反倒将夜色和灯光一同氤氲而成的温软全都剔去,代之以冷冽和明晰,叫人无所躲闪。   皇帝的腹痛便更严重起来,他抱着肚子,痛得说不出话来。   可是兰芽耐心却又凄冷地盯着他,一瞬都不瞬:“直到此时,皇上还不想说么?微臣的父母和满门家人都在黄泉路上等着皇上呢,皇上还能隐瞒到几时去?!”   皇帝闭上眼睛,额头汗下,颗颗都有如黄豆那么大民。   “……你既然如此问,想来你心下也已然有了答案,又何必要这样追问?”   兰芽咯咯迭声清笑:“皇上原来直到此时还是不敢说出口么?”   兰芽笑够了,眼底拢起深深的悲伤:“皇上在我面前还敢摆出用心良苦的模样,还敢说从曾诚案才开始对大人生出防备之心……实则,皇上前面说的不过一派伪善,皇上早就开始防备大人了!”   “可是大人生于忧患,天性警醒;又绝顶聪慧,皇上知道对大人用一般的手段难以驯服。皇上看出大人终究有一颗仁厚之心,所以皇上才会摆出一副真情相待的模样,以此换来了大人的真心回报……大人彼时终究只是个五岁的孩子啊,他年幼失去亲人,是当真将皇上当成了失而复得的亲人啊!”   “皇上除了自己在大人面前演戏之外,又另外想要寻找棋子,用以为将来布局,以防大人长大之后终究揭竿而起。说来也巧,当年我爹主张与草原化干戈为玉帛,皇上表面信重我爹,实则心下也起了疑心,所以需要派人到我爹身边去当眼线……皇上担心我爹会看出来,所以要选小孩子去,可是彼时的仇夜雨却做不到,皇上为难之下才不得不派了大人去。”   “如此阴差阳错,皇上便知道了有我的存在。我那时候也不懂事,镇天价只知道女扮男装满世界去跑,一点不懂得防备,而那时的大人也只能满世界追着我跑……彼时的无数次真情流露,便都被皇上的耳目得知,全都报给了皇上知。于是皇上开始将算盘打到了微臣的身上,知道微臣将来长大后会成为牵制大人的一颗好棋。”   皇帝忍住腹痛,眯眼盯住兰芽:“果然聪明,果然……还是被你猜到了。岳兰芽,你知道我朱家男丁生就一个何样的软肋,那就是——专情啊。成祖曾为一个李朝贡妃诛杀三千宫女,朕也只为贵妃一人而舍弃六宫;实则小六那孩子也是一样。虽然你们当年还小,可是从他对待你的情状,便已经能看出端倪来。所以朕又如何不明白,要想真正控制住他,就得先拴住他的心,而你——就是能拴住他心的那根绳子。只要能牢牢抓住你,那孩子就什么都不敢做。”   兰芽深深吸气,点头再点头:“皇上便想将微臣攥到手里,拢到身边来,设法让微臣对皇上死心塌地。而要做到这一点,皇上就要斩断了微臣所有的倚仗,让微臣变得一无所有,让微臣在这天下只能依靠皇上一个人。”   “所以皇上才下了决心,终究有一天要除掉微臣满门去,让微臣在这世上只剩下孤身一人!皇上就是想让微臣孤苦无依,再带着对大人的恨,然后却受到皇上的宠信,从而一步一步平步青云,终究代替了大人去,最后再用自己的力量替皇上除了建文皇太孙这心腹大患去!”   要想打猎,先要打造一把合适的刀。皇上就是这个耐心的猎人,而她就是皇上精心打造的那把刀!   明白了这个道理,再回头看当年爹跟小书童之间的那些恩怨,便明白那不过是一场烟幕而已。   多亏贾鲁的母亲,让兰芽知道爹在草原时的真实想法。   没错,她爹是发现了在草原那些生活困苦的汉人,也因为发现了他们大多饱读诗书而猜到他们实则是建文余部。可是爹却没动过向朝廷告发的念头……只因为那些人的生活景况他都看得真真儿的,他们活得那么卑微,那么痛苦,实则已经不再有揭竿而起的力量。更何况巴图蒙克收留他们的同时,也在严密地监视着他们,不给他们足够的粮食,更不让他们接触铁器,他们已经对大明朝廷不再构成切实的威胁。   可是这话到了后来,却被传成岳如期要告发建文余部,小书童得知而与之不共戴天……最后发展成爹杀死了小书童……   这些话她从未听爹娘说过,只是后来听皇帝和邹凯说过。就连兄长也是在草原受到了这样别有用心的欺骗——这些话怕是怀仁说的,又或者是巴图蒙克授意草原百姓这样流传,故意叫岳兰亭听见罢了。   此事在所有人看来,那个向皇帝告密、诬陷爹私通鞑靼的人,怎么都该是司夜染自己才对。毕竟他就是皇帝埋在爹身边的眼线呢。   而一旦将爹跟草原和建文余部联系在一起,皇帝便有了理由说爹私结鞑靼,然后私命司夜染去料理此案……   卖.国通敌,自当满门   抄斩,罪无可逃。况且大人彼时恶名满天下,心狠手辣,手下从来不留活口,于是这案子便成了铁案,无人怀疑。   只是……兰芽自己此时想来,也不由得想起了灭门那晚。所有锦衣卫都手执绣春刀,唯独大人……空着手。   她彼时以为因为他是为首之人啊,自然不必手拿屠刀;可是如今想来,便也生出了格外的滋味。   ——那时前院屠杀,众人奔走呼号,可是大人自己却是从后院廊檐下转出来,而佛堂就距离他不远。倘若细思,也许前院的屠杀并非他亲口下的令,甚至他自己都是迟来了一步,一切都来不及转圜。   彼时的紫府,彼时的锦衣卫,并不只在他一人掌中。无论仇夜雨、公孙寒还是怀恩,都比他拥有更高的调度权。   可是他还是当着她的面斩杀了她的奶娘!——哦不,好像也不是的,若细细回想起来,他手中无刀,真正动手的是他身边那两个执刀的锦衣卫罢了!凭她后来的身份,她不会认不出来,那两个锦衣卫根本就不是大人身边的人,不是息风,不是藏花,甚至不是灵济宫里任何一个手下!   那个晚上,她只眼睁睁目睹大人做了一件事:吩咐放火。   娘就是死在那场大火里,所以她恨毒了他,认定他就是一切的罪魁祸首!可是此时回想起来,若没有那场大火,仗刀的锦衣卫就会顺着地道追上来,那时候凭着她的脚力,如何能跑得过?   她深深吸气:“皇上,别再逃避了,告诉微臣,我岳家灭门当晚,皇上是如何运筹帷幄,叫微臣和天下人都深信是大人办的。”   皇帝深深喘息:“又有何难?!不过前后时辰错开而已。朕先密旨公孙寒,从紫府里抽调完全与小六没有瓜葛的新人,当晚抢先动手。而当晚,朕又先将小六叫进宫来说话,将他与外界全然隔绝。待得公孙寒送进消息来,前院外宅的已经都了结得差不多了,朕再将消息告诉小六,命小六去办差。”   “待得小六到,事情已经做完了。可是朕翌日只记小六的功,让所有人都以为这只是小六一个人办的。”   兰芽忍不住厉声冷笑,笑到眼泪都淌了下来:“皇上,好手腕!”   兰芽笑过了,幽幽挑眸:“倒是不知,皇上当日是如何嘱咐公孙寒的手下,要保住微臣性命的?”   究竟大人那晚吩咐放火是大人自己早有安排,还是也全都是皇上的安排?   皇帝怔了怔:“朕命活捉了你,却没想到他们回来复旨,说你被烧死在佛堂地道里。”   兰芽又是咯咯地冷笑:“后来他们还找到微臣的尸首了,是么?”   皇帝眯起眼来:“你以为朕会相信么?朕知道小六定会设法放走了你,朕也不急,朕知道迟早有一天会再看见你,朕便耐心地等待着你走回朕身边。”   只因为她爹岳如期是忠君之臣,只因为他们岳家三代都是忠良啊,所以她岳兰芽如何忍心叫自己的爹蒙受不白之冤,在史书上被人唾骂?她必定会千方百计为她爹昭雪,而要做到此事,她就必定要仰仗他这个皇帝。   忠孝之下,儿女情长便也只能放下。   他相信这个流淌着岳家血液的小姑娘,这个当年只有几岁大便展示出非凡冷静与才华的孩子,终究会帮他除了建文余脉这心腹大患去。---题外话---【岳夫人最后那几句话的奥妙明天解说~】 ☆、76、等到了   皇帝腹痛更盛,忍不住低低哀呼起来。哀呼声由小变大。   兰芽静静抬眸:“皇上这又是做什么呢?想用哀呼声叫人来?想叫谁呀?皇上还是省省力气吧。”   皇帝闷哼:“至少,再给朕一丸镇痛药。”   兰芽却摇头:“皇上放心,微臣说要让皇上活满三日,就不会叫皇上提前疼死的。镇痛药,微臣手里还有,只是现在不想给皇上吃。现在的疼,皇上还是忍着吧,不为了别的,也只为了我爹。”   兰芽盯着皇帝:“我爹是皇上的忠臣,我岳家三代都扶保成祖一脉,与建文从无瓜葛。这样忠心耿耿,皇上下手的时候,难道就没有半点愧疚?”   皇帝笑了,却其实疼到额角青筋直蹦:“朕……自然也曾为难。你爹是文华殿大学士,主管经筵,是朕的老师。便如同今日秦直碧与太子的关系。朕倚重他,崇拜他,甚至连朕的画技都是他教的。所以当初选派到他身边的小孩儿时,朕当真踌躇过。朕不想让小六去,就是因为朕也不想让你爹跟建文余脉牵连上瓜葛。民”   “可或许是上天作弄,仇夜雨在跟小六的比试里不堪大用,朕彼时唯有小六一张牌。不怪别的,只怪小六这孩子太聪慧,太能合朕的心意……今日想来,如果不是当日上天作弄,他便不会认得你,便也不会有你满门之事。”   “皇上说这些,除了是想将责任推给上天,还有什么意思呢?”兰芽懒得听下去:“我就是想知道,在皇上你的心里究竟有没有真正相信过谁人?当初邹凯他们构陷我爹,皇上难道对我爹就那么不信任?”   皇帝笑了:“怎么会?邹凯是个什么东西,在朕心里如何能跟你爹相比?只是一来他言之凿凿,而来朝中满堂附和;朕原本也有此意,于是顺水推舟罢了。”   兰芽缓缓点头:“除了邹凯,果然还有别人。让我猜猜,还有万安吧?”   万安一来借助侧室王氏与贵妃宫里走动极近,二来与怀恩内外联手,三来最善揣度圣意,四来——也是后来才明白,怕也是有干娘之故。   干娘原本是追随爹爹而来,从草原潜入京师,冒着性命的危险。可是后来怎么会成了万安的外室,甚至生下贾鲁——这当中的故事,她已无从得知,不过以干娘草原人的身份,万安私自纳为外室是要冒着毁了身家和掉脑袋的风险的。可是既然万安这么做了,而且多年来对贾鲁母子极有愧疚之意,由此可见万安对干娘用情颇深。   再加上万安和爹同为内阁大学士,万安为首辅,却被天下人诟病,说是纸糊的阁老;与万安相比,爹爹政绩卓著,且性子直爽,与朝臣交游广阔,于是难免有意无意间令万安结下心结。   如此公私叠加,那万安见邹凯弹劾爹爹,自然会趁机推波助澜。在朝中,邹凯不过礼部尚书,说的话分量不够,可是倘若加入内阁首辅万安的助力,那么一切便已板上钉钉。见朝臣如此,皇帝自然乐得顺水推舟。   皇帝哼了一声:“就算加上万安……朕也未必肯信。”   兰芽悠然点了点头:“最关键的,自然是巴图蒙克。我虽然当日没能杀了他,可是他却也告诉我了:想来当年最终让皇上下了决心的,是巴图蒙克手下的诈降,他们佯作受刑不过全都招供了实话,然后将我爹供了出来,说他早就投靠了草原,回来京师做内应罢了。所以皇上就更认定我爹是真的私结鞑靼,该死。”   皇帝沉沉冷笑:“所以朕就更不必手下留情!”   手下留情?兰芽都忍不住笑起来。   她岳家那晚的噩梦,谁曾手下留情过?巴图蒙克还怕皇帝有汉人之仁,会对爹手下留情,所以也亲自派人参与了杀戮啊!最终还救了哥哥去,留下一个活的人证,在她稍有怀疑的时候便提醒是司夜染动的手,让她没有办法质疑。   岳家宅邸前后数进,她是女孩儿,卧房都在后宅,那晚没机会在前院,无法亲眼看见前院的情形。于是那个出现在前院,被哥哥亲眼看见的司夜染,只能是巴图蒙克罢了。   皇上和巴图蒙克,虽然为江山对手,可是在大人这件事上却是手腕相似,都想用她岳家,用她自身来牵制住大人。只不过皇上是想保住他的大明江山,而巴图蒙克是想利用大人和建文余部来替他夺回从前的“中原汗国”。皇上和巴图蒙克,为了维护他们自己的利益,全都将大人的存在既当做威胁又当做可资利用的工具罢了。   想到这里,兰芽幽幽说:“皇上知道么,大人早就知道只要建文的力量还存在一天,这个天下的君主们就都无法安枕,就都会千方百计绞杀或者利用。所以大人北上南下,为的不是联络旧部起事,他其实只是想将他们安全地遣散罢了。皇上和巴图蒙克梦寐以求的江山,却是我们大人从一开始便松手想要放开的。”   “是么?”皇帝望过来,显然依旧不肯相信。   兰芽摇摇头:“曾经,大人问过我一句话。他问我:你说皇上是真的爱贵妃么?彼时我还不解其意,可是现在倒是都明白了。”   兰芽怜悯地盯住   皇帝的眼睛:“倘若皇上真的爱贵妃,就不会让她与江山做比较。她所为难的同葬之事,也只有在皇家才会变得那么难。而换做是普通的百姓之家,便不会有那么过规矩,也更不会有那么多大臣的阻挠。皇上如果真的爱贵妃,就放了这江山不好么?”   兰芽说到这里终于可以欣慰一笑:“大人从未将爱字挂在嘴上,可是却肯为了我而放弃了江山,放弃了建文皇太孙的身份。”   “还有,当年他没办法阻止我家门遇难,于是即便不是他亲自下的手,他却也隐约能够明白我家门惨案与他有关,于是他宁愿扛下了这桩责任,扛下了我的仇恨。”   当年,那个只有十三岁的岳兰芽,除了会画画儿之外,又会干什么呢?那时候的她,痛恨一个太监,总比去痛恨皇帝要来得更简单、更容易承受些吧?   于是这些年,在她羽翼未丰之时,大人从不细谈当年之事,不给她机会去恨皇帝……大人是明白,她是岳如期的女儿,支撑她活下来的动力只是要为爹昭雪啊。而倘若早早地痛恨起了皇帝,她便连活下来的动力都没有了,更何谈昭雪,何谈让爹重新青史留名?   而待得她经历了许多事,终于走上了大人从前的位置之时,再让她一点点明白了皇帝的意图。而此时的她,明白了之后也不会再愤怒和冲动,而懂得该如何一步一步地将该做的事做完。   她利用皇帝的愧疚之心,利用皇帝给的权力,得了当年礼部官员的口供,又得了邹凯的签字画押,证实他们当年的构陷只是谎言,由此自然为爹爹翻案。然后待得时机成熟,再如此时这样跟皇帝将旧事重新摊开,一件一件讲明了,最后为爹爹和家门报了大仇。   其实这一切,何尝不似当年皇帝对吉祥的嘱咐呢?一个“等”字道尽了由弱渐强的所有智慧。   吉祥等不起,于是在一切即将成真的时候却死得凄惨;大人也曾怕她恨意太浓,等不起啊,所以大人宁肯让她恨他,让她发作起来只设法跟他斗法,而不是去以一个弱小的身子去对抗朝廷,对抗高高在上的皇帝。   大人叫她等,大人也陪她一起等,大人更是在等的过程里教给她一步一步变强的本领。而今天,她终于全都等到了。最后这手刃仇人的快乐,大人都留给她。   而大人,就在那不远处,等着她快意恩仇之后,彻底放下心中的石锁,然后转身,含笑,走回他身旁。   从此天高海阔,再无恩怨。   .   天又黑了,她终于说得有些累了。   虽然笃定要与皇帝说满三天,可是到了这一刻,忽然觉得:够了。   爹爹的冤枉,家门的仇恨,还有这些年的隐忍和压抑,终于都说出来,便也都散了。   兰芽掸掸衣袖,淡然起身:“皇上,微臣最后去贵妃娘娘灵位前替皇上烧一炷香吧?告诉贵妃娘娘,真的不必等了,她生前皇上未曾全心全意爱过她;她死后,皇上也只能陪着吉祥合葬。地下的二人世界不是属于她的,只是属于吉祥的。贵妃娘娘就算亲手毒死了吉祥,也不过是将与皇上合葬的权利拱手让给了吉祥而已。”---题外话---【岳夫人的话今天来不及写了,明天吧;   另外还有个小说明,是关于贾鲁母亲的:她后来到京师遇到万安,生下了贾鲁。可是贾鲁的年纪却比兰芽大——这像个小bug,实则里头是原本想给老夫人留一段故事的空间来着:她跟万安之间也算虐恋情深,生下贾鲁之后还曾数次逃离过万安身边,回到草原去的。所以一直都是外室,儿子也姓了贾。也因为这个,万安对岳如期的恨才那么深,于是后来对兰芽也许多次暗下死手。   现在老夫人的这段不一定有时间写了,所以提前跟大家交待一下这段的逻辑关系哈】 ☆、77、帝王之术(2更1)   按照大明朝帝后同葬的规矩,吉祥在太子登基之后必定被追尊为皇太后,必定可与皇帝同葬。而皇帝目下的正宫王皇后还在世,所以地下那个安静的世界里,能陪伴在皇帝身边的不是贵妃,只是吉祥。   反过来说,倘若贵妃不是那么急着让吉祥死,也许还不会让吉祥有机会这么早早地就与皇帝在地下的世界里独处了。由此来说,也算因缘注定,贵妃算计了一辈子,终究还是皇帝拱手让人罢了责。   皇帝如何肯叫兰芽这么到贵妃灵位前去揭开此事!   他闷哼:“……别去。朕,这一生,欠她良多。好歹,此时她尸骨未寒,让她耳根清净些吧。”   兰芽点头:“是啊,皇上原来还是明白,这一生从未真正为贵妃做过什么。直到此时,直到垂死,还是不能再为贵妃做什么。”   其实当年皇帝将大人送到贵妃身边去,就是想培养贵妃和大人的母子之情,倘若后来真的将皇位还给大人,大人未必不肯圆满贵妃的心意。   只是……皇帝终于还是改了心意。   “不过念在贵妃对大人一场养育之恩,微臣还是帮皇上好贵妃一个忙吧。待得太子继位,微臣会设法令翰林院在为皇上修本纪时,说皇上是为贵妃的薨逝而心痛才驾崩的,也算全了皇上和贵妃这一世的情分。”   皇帝不能说不爱贵妃,只是他的爱终究只是君王之爱。所谓“君王之爱”,自然是“君王”在前,“爱”在后,所以皇帝只是把贵妃摆在江山之后罢了。不过皇帝与古往今来的皇帝相比,已算是难得的痴情之人。   兰芽说完就要往外走民。   皇帝一惊,忍着疼痛低呼:“你就这么走了?”   兰芽停步回身,淡淡一笑:“该替太子早早准备登基了。国不可一日无君,皇上明白的。”   皇帝咬牙:“史书……朕不用你来成全!朕对贞儿的感情,也不用你来粉饰。”   兰芽扬眉:“皇上又能怎样呢?”   皇帝凝着兰芽,忽地一笑,随即——唇角流下鲜血来。   兰芽也是出乎意料,以为皇帝便是最后的一天多也要苦苦打熬下来。   可是皇帝却含笑,仰天躺倒了下去。   最后的最后,只口中含混不清着,一如他装了那么多年的口吃一般,柔声叫着:   “贞儿……”   兰芽也紧紧闭上眼,虽然心意坚决,可是这一瞬还是忍不住落下泪来。   如果他不是皇帝,如果她不是贵妃,他们也许可以成为这世上叫人艳羡的神仙眷侣。只可惜,这座金碧辉煌的宫廷,这个象征至尊的龙椅,终究耗尽了他和她之间全部的时光、所有的爱恋。   让那原本最纯粹的情,染上了功利和算计,笼罩着死亡的阴影。   终究再也,回不去了。   .   朱见深驾崩,太子嗣位。   嗣皇帝第一道诏令,便是为大行皇帝修建皇陵,名为茂陵。   第二道诏令便是将生母吉祥追尊为皇太后。因吉祥为蛮女,未有确切姓氏,依名字里的“吉”音,定姓氏为“纪”。诏旨将纪氏与大行皇帝同葬。   古往今来,皇帝都是在生前便开始为自己修建皇陵,可是先帝却是暴亡,于是皇陵在死后才开始修建。大行皇帝尸首容不得太久等待,于是茂陵九月开工,十二月刚建成玄宫,便急急将先帝和纪太后合葬而入。而茂陵整体完工,则要到来年才可以。   忙过先帝大殓,接下来新帝登基,再到十二月将先帝和纪太后合葬,这一转眼,竟然又到年底了。   兰芽知道,该走了。   只是从先帝驾崩,直到新帝登基,新帝仿佛也觉察到了什么,日日都叫她依旧陪在身边,不放出去。   便是兰芽请求,说终究身为秦相侧室,这么多日子没回府,也该回去看看了。新帝竟也不允,甚至气恼之下说:“那朕就下旨,令秦相与伴伴仳离,叫伴伴不受那些规矩便也是了!”   或者拿出孩子的姿态,软语相求:“伴伴,乾清宫这么大,朕一个人,好害怕……唯有伴伴陪在身边,朕才能安眠。”   甚至许多夜晚午夜惊醒,总要寻到兰芽的手,攥紧了,呢喃着说:“朕恨万贞儿,可是却在此刻忽然明白父皇对万贞儿的依赖……想当年,父皇便也是如同朕此时一般,唯有攥住伴伴的手,才可入睡吧。”   小小的孩子竟然说到这样的话,终究叫兰芽心生警惕了。   他是个孩子,可是他终究是个超乎年纪的孩子。他的话无关男女之情,却也隐隐透露出他不肯放她离去的心意。   为了巩固他的统治,为了维护他的皇位,这孩子也与先帝一样,想要牢牢将她留在身边。或许未必是为了建文之故,却也是要她这枚棋子物尽其用方可罢休。   她再不走,便是夜长梦多了。   连夜,她便悄悄见了凉芳,直言:“到凉公公动手杀了咱家的时候了   。公公当年答应过宸妃娘娘,公公可不能食言。”   凉芳听着便冷笑:“那小东西心机只在他爹之上。他早怕你走,就算当日吉祥死了,他却也还是死死将你侄女儿留在宫里呢。有了你侄女儿,你想死容易,想走却难。”   兰芽蹙眉。   兰芳见状退后一步:“别指望我。我可以帮得了一个,帮不了两个。再说你若走了,我还总得在宫里活下来,我没义务要为你侄女儿送死。”   也许此事还需从长计议,也许……她只得再忍过这一年,再等等。   她回了乾清宫,走回皇帝卧榻旁边。却愕然见她之前坐过的椅子上,赫然坐着月月!   兰芽惊住,连忙上前,却见新帝的手握着月月的手。   仿佛是感知到她回来,新帝无声睁开了眼睛,朝兰芽微微一笑:“伴伴回来了?朕做了个梦,梦见伴伴不见了。朕竟比当日失去母后的时候更害怕……谁让这多年来,朕身边也只有伴伴一个人肯为护着朕而连性命都不要。朕就最怕伴伴不见了。若伴伴也不见了,朕也许便活不长久了……”   兰芽急忙跪倒:“皇上多虑,微臣岂敢。”   新帝老成地笑:“不过幸好朕身边还有月月。这些年,朕身边除了伴伴和秦相,便也只有月月了。月月是伴伴的侄女儿,相貌肖似,神态气度也相似,朕便只得叫了月月来。朕这般握着月月的手,便也仿佛是握住了伴伴的手啊。”   这样的新帝,兰芽并不意外;只是这一刻还是觉得手脚都凉,仿若站在冰水里。   新帝又睡了,兰芽这才走上前去,轻轻对月月说:“交给姑姑吧,我叫小包子送你回去歇息。”   月月出落得越发亭亭玉立,隐隐然已经有几分兰芽当年的模样。她闻言娴雅地微笑:“姑母不必担心侄女。侄女不累,侄女愿意在此陪伴皇上。皇上年纪还小,却要这样早承担起这个天下来,他才不容易。侄女自知才疏学浅,无法如姑母一般辅佐皇上治国,那就让侄女能这样陪着皇上,让他安枕吧。”   这样的月月……叫兰芽心疼,又心惊。   终于过完了这晚,小小的皇帝竟然自登基第一天起便下旨恢复早朝。天还不亮,秦直碧便亲自来抱着皇帝去早朝了。兰芽送月月回卧房,讶然发现新帝竟然干脆下旨将月月挪到乾清宫的配殿里来住!   兰芽攥住侄女的手,感知到自己的指尖都在颤,“月月,听姑姑说,你爹娘都葬在草原。姑姑想最近寻个机会带你去你爹娘坟前拜祭。”   月月一怔,随即垂首轻叹:“姑母……是想离开了吧?”   兰芽说不出话来。   月月笑起来:“姑母别为难,侄女经历这样的事,也不是第一遭。姑母可还记得先帝在时,姑母出京办差,先帝也曾将侄女接进宫来抚养。所以姑母去吧,侄女会在宫里好好的。”   兰芽的泪登时坠落下来。   “可是这一次……也许是与从前那些回,都不一样的。”   月月也含了泪,却垂首微笑:“姑母,侄女也很想念固伦。可是姑母一定比侄女更想念固伦。姑母陪在侄女身边这些年,如父如母,可是固伦却没有娘。也是时候让姑母回到固伦身边去了。姑母去吧,侄女已是心满意足。”---题外话---【稍后第二更~】 ☆、78、有人走,却要有人留(2更2)   兰芽声泪俱下,拥住月月小小肩头:“我怎么能忍心这么做?”   为了自己的团聚,竟然要将月月一个人留在宫里么?她又如何对得起哥哥,对得起雪姬嫂子?   月月伸手替姑母拭泪:“姑母别哭。侄女儿这么多年随姑母长大,情分上根本就是姑母的女儿。女儿长大了,也总有离开娘亲的一天;女儿长大了,也要设法为娘亲尽孝。所以侄女留下,利大于弊。”   “姑母明白皇上的性子,其实侄女一样明白。他睿智却敏.感,从今晚情形可见他怕是早已窥破了姑姑的去意。那么不论姑姑用何计策脱身,皇上想必也是不会相信的。姑母如何不明白,走只是一时,想要在宫外安稳一世才是最要紧的;倘若皇上因此而记恨姑母,姑母来日如何不得忧虑皇上下令追杀?”   “古往今来,历朝历代,欺君都是死罪。所以姑母还是让侄女留下来吧。凭侄女与皇上这么多年的情分,侄女有把握到时劝说皇上开恩赦免了姑母去;再说,只要将侄女留在皇上身边,皇上也会觉得姑母依旧心向于他,若将来他有需要,他也觉得姑母还会为了侄女的缘故而回来帮他。如此,他心里会好过一点,姑母一家也可安然一世。此为两全其美之策,还望姑母答应。”   兰芽泣不成声。月月这孩子越是这样懂事,她就越是不忍心民。   月月自己倒也一声轻叹:“姑母若想带侄女走……可是侄女自从襁褓之中回到京师,就一直是生活在宫里。先是灵济宫,后是长乐宫,如今又是乾清宫。这样的侄女从未见过民间疾苦,姑母若叫侄女出了宫去,侄女又能做什么呢?再说……姑母如何不明白,侄女年纪虽小,却也明白自己已对皇上生情。”   “对于侄女来说,姑母是不能舍弃的亲人,可是同样,皇上也是侄女无法割舍的人啊。若此,姑母切切不必以为是侄女成全姑母,实则倒是相反,侄女是求姑母成全。”   月月说完,撩裙跪倒:“姑母……侄女这些年没求过姑母什么,唯独此事,还求姑母成全。”   幽幽渐亮的晨光里,煮雪抱着披风远远接出来。   兰芽借着光亮才看清,便是陡然一惊,连忙擦泪。   煮雪便走上前来,替月月披上披风:“你现在想瞒着,也晚了,我刚刚就都听见了。我知道你怕我又做那决定……可是怕也拦不住:兰公子,还是跟从前一样,你走吧,我陪着月月留下来。”   最怕如此,最怕如此!   兰芽的心都如同被揉碎了,她死死攥着煮雪的手:“那,息风呢?”   已经这么多年,息风在宫外已经等了她这么多年!   煮雪倒是清冷一笑:“兰公子,怎么做过那么多大事了,一提到这些陈芝麻烂谷子,还是要掉眼泪?你啊,尽说傻话,你当真以为你走了,息风也会走么?他手握西苑禁军,唯有他的军权在,你才能走得安稳,不论皇上还是满朝文武才不敢对你如何。倘若他也走了,那你们将来如何安生?”   兰芽又是一痛:“你说什么?”   煮雪总是一副清冷的模样,可是那清冷背后才从来都是最忘我的深情。她忍住难过,轻轻推开兰芽的手:“你别惊讶,我敢跟你打赌,息风一定是这样想的。”   “其实……又哪里只是月月、我和息风?还有辽东的虎子,更有朝堂的秦相、陈御史;甚至于,贾尚书。”   “唯有我们还在,你才能走得安稳。不管这朝堂上下谁想翻了你的案,或者还想对你们斩尽杀绝,才都做不到。”   兰芽簌簌泪落,说不出话来。这也本是她“美人图”里的安排,可是到真正落实之时,却这样忍不下心来。要让这么多人成全自己……良心难安。   煮雪倒笑了:“你少又来婆婆妈妈。我们这些人或者是大人的臣,或者是对你死心塌地的傻瓜,总归我们都是心甘情愿的。你们安安稳稳地海阔天空地去,就是替我们获得了自由;或者说,我们活这一世,本就是与你们相遇一场,我们来这世间,只为让你们安然而去。”   煮雪一派清冷的模样,可是说到此处也还是含了泪。   “所以啊,我可告诉你,还要你转告大人,你们都得好好的,给我好好地活着。你们不能辜负了我们这一片心……你们两个,再也不准吵架,再也不准——分离。”   说到后来,兰芽再也听不下去,抱住煮雪和月月,哭着跪倒在地。   什么他们是臣?不是。所以她要跪他们,因为他们都是她的恩人。   那年灭门,她虽然失去了家人,可是她却拥有了他们。苍天有眼,从未曾亏待过她半分。   .   腊月二十三,小年祭祖。   秦直碧亲向皇帝请求放兰芽回府。说这是祭祖,侧室总不能再不现身。   新帝淡淡道:“朕钦赐祭奠礼,送至恩师府中,权当替伴伴圆了这份情。”   这世上,什么臣子的祖宗能高得过皇帝去?皇帝亲自封礼,这已是最高的礼数,再   没有不周全的。   秦直碧却撩袍跪地,摘下了乌纱。   “皇上,微臣伏祈还乡守孝。”   新帝这才吓了一跳,丢了手里的笔,亲自起身绕过桌案来扶起秦直碧:“恩师这是说何话来?”   万安已不堪用,如今秦直碧是内阁首辅最佳人选,皇帝治国的朝堂,日日都离不开秦直碧的辅佐。他怎么可以走?   秦直碧叩首:“微臣已有数月无法与兰芽团圆。此前是先帝大殡,万岁登基,她有事在身脱不开……可是今日是祭祖,所有人都看着微臣,若不能带兰芽回府,微臣唯恐令先祖失望,令亲眷侧目。若今晚不能带兰芽回府,微臣便再也没有脸面朝堂为相,宁愿辞官还乡。“   新帝少年老成地盯着秦直碧的眼睛,只能深深叹气:“恩师是认真的?”   秦直碧手捧乌纱,以头抢地。   新帝最后无奈地松了手:“朕亲自去问问兰伴伴。”   新帝亲自走进兰芽的房间,脚步有些蹒跚。   兰芽忙起身迎驾,听了皇帝说秦直碧之事,也只能叩头:“谁让微臣不是真的内官,实则还是女儿身呢,微臣便也唯有设法忠孝两全才是。”   新帝吸了吸鼻子:“伴伴,永远留在朕身边不好么?”   兰芽只能微笑:“皇上又说笑了。微臣终究是女子,总要有个最后的归宿。”   新帝咬牙:“朕现在年岁还小,可是伴伴再等等。待得朕到了大婚之龄,便要效仿先帝对万贞儿的例子,册伴伴为后!朕许给伴伴以天下女子至尊之位,还不行么?”   兰芽想了想:“先帝对万皇贵妃之例么?皇上忘了,皇贵妃最后也只是死不瞑目。再说皇上是帝王,就算封后,又还要有六宫佳丽。如此一想,微臣便只当皇上说笑了,微臣还不如回相府,当个侧室了。”   新帝死死攥住兰芽的手腕:“朕不纳六宫,不行么?”   兰芽莞尔:“除非皇上能一夫一妻……不过若微臣为后,那月月呢?”   新帝怔住。   若此,兰芽倒也欣慰:由此可见皇上心中对月月也已有情。这样她走了,也才能放心一些。   兰芽便也叩首:“微臣也求皇上的恩典,让微臣回相府尽人妇之孝。明天一早,微臣便回来了。”   皇帝竟一路亲自送兰芽和秦直碧走到乾清门口,最后还立在门阶上灯影里,依依挥手:“伴伴,你答应朕的,明早回来!”   .   回到秦府,兰芽先去见正室小窈。   数月不见,小窈腹部已然隆起。兰芽大喜,真诚道贺。   小窈虽说开心,倒也有些不自在,清了清嗓子:“趁着我有身子,你今晚终可霸占相爷,你可高兴了吧。”   兰芽恬然微笑:“倒不知相爷和夫人可给小公子取好名字了?”   小窈脸又一红:“还要看相爷的意思。”   祭祖完毕,秦直碧亲自送兰芽回房。   也许是为了迎接这迟来的团聚,秦直碧亲自下令屏退了她这跨院里所有的人。连雾茗也没叫留下。   月色清淡,夜影幽幽,只有他们两个并肩而行。   秦直碧伸手来一把攥住兰芽柔荑,兰芽一挣,竟也没能躲开。 79、我就知,你会来【正文结局】      这一刻天地幽静,兰芽深吸一口气,眼中已是含泪。   停步抬眸,宛若当年,只柔声唤:“秦公子……谁也比不得你,为我这些年忍辱负重。”   秦直碧便也轻轻闭住了眼睛,手指却紧紧勾住了她的指尖。   什么秦相,什么秦状元,那都不是他自己想要的模样。在他自己心里,他依旧还是立在修竹廊里,蓝衫而立,只为她亲手炒制竹叶青的那个孤傲却傻傻的“秦公子”。   不过他却也只放纵自己这一刻激动,随即握紧她的手朝前走责。   “我知道你私下已经见过了凉芳,你是想将最后的去路交代给他……我却也终究还是有我的私心。送你走,是我的事。”   兰芽已是清泪盈眶:“……可是很危险。皇上已经动了疑心,若你来做,只会连累了你。凉芳不一样,他早已动了离去的心,我已为他安排好了退路。民”   所有人,她都可以帮他们安排下退路。唯有……没有办法安排下眼前这个人的。   便如大队人马撤退,最难最险却也最不可缺少的,永远都是殿后的那个人。而在她的美人图里,留在最后最后的那个人,只是眼前这个清瘦到让人心疼了的书呆子啊。   唯有他能稳稳执掌朝堂,唯有他能牢牢牵制住皇帝,唯有他能左右捭阖控制住所有的时势,也唯有他……拥有可匹敌大人的智慧。   唯有他大隐于朝,她和大人才能走得安稳,令皇帝和大臣不会再追杀,也不会叫天下发生变乱。   这天下,终究是大明江山,终究还是大人放开手的,于是唯有天下大治,她和大人才能走得无牵无挂。   所以也许这一生……眼前这个人都不能离开朝堂。她和大人走得无牵无挂,却最终要以将他所在朝堂这座黄金笼子里为代价。   兰芽垂泪:“秦公子,我对不起你。”   秦直碧却笑了:“好啊,那就让你欠我一辈子好了。这天下,你没亏欠过任何一个人,那就最后最后,亏欠我一个吧。”   他伸手擦去她眼角泪痕:“佛说:若无相欠,怎会相见。这一生我见了你,便一心只有你,想来定是我前世欠了你;而让你今生最后亏欠了我,才能让我来世——再遇见你。”   兰芽用力点头,再点头。   虽说现在说什么来世,还嫌早;可是以她和大人的身份,这一离去便是也许再也不会回京师来;或者纵然还有机会易容回京师,却也没机会见到高高在上、执掌朝堂的秦直碧了。   所以这一别,也许,便是此生。   他紧紧握着她的手,带她穿过夜色夹道,带着她走到后院小门。   他垂首凝眸:“知道去哪里找他么?”   兰芽含泪点头:“我知道。”   他一向清逸,喜怒少形于色,这一刻却已然泪流满面,唇已颤了,却还在努力微笑。   “那……又知道如何离开京师么?”   兰芽还是点头:“知道。”   他知道该松开手了,却还是忍不住更加用力:“……门外的人,是哪里的?我怎都没见过?不是灵济宫的,我可放心么?”   兰芽努力微笑:“你放心,她们是秋芦馆的人。从前一直觉秋芦馆有异,后来才想明白那是大人除了灵济宫之外,留在京师的一脉暗桩。”   彼时只觉古怪,花怜、新娘、李梦龙,都是在秋芦馆左右遇见;便是那时候扮成大人的巴图蒙克也住在里头……最后融会贯通,便也都懂了。   开门,一个女子盈盈走上阶来,猛一看连兰芽自己也吓着了。活脱脱又是一个她!   见兰芽惊愕,那女子浅浅而笑:“公子忘了妾身。”   那嗓音兰芽终于想起来,竟就是秋芦馆那位八面玲珑的家主。   兰芽哽咽:“怎可如此……”   家主轻轻捏住兰芽手腕:“大人说的地方,公子当日看懂了吧?公子去吧,大人就在那里等候。”   兰芽又是落泪。   家主微笑:“公子放心,妾身会设法周全秦相,妾身会最后再替大人和公子除掉一个心腹大患去。”   不能再耽搁,兰芽走出门外,立在阶下,朝秦直碧和秋芦馆家主一揖到地。   秦直碧死死攥住门框,强自微笑:“说好了,你欠我今生,来世必定来寻我。六道轮回,我若不能为人,也一定会修成一杆青竹。”   兰芽泪下:“你若为竹,我必取你做画笔,日日握在掌心,永不离弃。”   秦直碧这才笑了:“一言为定。”   “我若反悔,来世便也陪你轮回成兰,不成人形。”   终是转身,终是匆匆而去。   这一生一世,不欠天地,不欠朝野,却欠他一世姻缘,累他一生做茧。   若有来生……   罚我先为你站在你行经的路边,却叫你看都懒得看我一眼,青衫云影,转身而去。   .   二十天后,广州。   又是正月十五上元节。   兰芽抵达广州,便先到郊外山上寺院里上了一炷香。   暮鼓回荡,斜阳幽幽。   她才得了消息,她走后的翌日一早,文华殿大学士秦直碧亲自护送“兰太监”返回宫中,中途却遇劫杀。秦相是个读书人,救护不及,令兰太监惨死强人刀下。   事后东厂、锦衣卫、会同刑部一起调查,揪出背后的指使者竟然是曾经的状元、秦直碧的岳父秦越!   皆因秦越多年痛恨宦官专权,却苦于无法改变朝政;又因兰太监身为秦相侧室,前晚不顾正室小窈有身子,竟然魅惑着秦相通宵达旦……小窈虽然强自忍着,却还是动了胎气,秦越心疼爱女,痛恨之下埋伏人在兰太监清晨回宫的路上。   秦越被拿获,却是慨然大笑,说以他老朽一身,终究为天下又除去一个权阉,便是死也瞑目了。   皇帝大哭,辍朝三日。最后还是看在秦相的面上,赐了秦越一个全尸。   从此小窈纵为正室,在秦相府中却也因之而收敛。安静地只相夫育儿,自己一根一根掰掉了曾经那些桀骜的枝杈去。   府中的丫头婆子们也都说,夫人原本就是这样娴静的佳人,从前发脾气也都是被那兰太监给气的。如今兰太监不在了,夫人自然便也回归原本的模样。   只是从此后……秦相搬去书房,再也没有进过夫人的卧房。   兰芽这一炷香为了那替她而死的秋芦馆家主,也为了秦越和小窈父女……他们纵等与她和大人为难,可是终究却都成了她脱身的牺牲品。那样为了成全一个谎言,而不得不更多的谎言、牺牲更多的人去这样的日子,她真的过够了,也终于都结束了。   这一炷香,敬所有人,也敬那一段终于不用再回头的时光。   惟愿从此后,所有曾有缘相遇的人,无论善缘孽缘,都可各自安好。   .   下山,已是夜色降临。   举目四望,花市灯如昼。   各色面容穿戴的番商与大明百姓一样,悠然自得地穿行街市,笑容熠熠。   街市上摆满货架的,也有一半来自异域的稀奇古怪的玩意儿。便连经多见广了的兰芽也看得目不暇接。   是大明,又仿佛不是大明。   兰芽童心大盛,当真想走遍每个摊子,细细看清每一个摊子。可是她却不能不控制住。   因为她怎会忘了,来此是为赴那一场花火之会。   曾经,钟声如海里,那清冷如月的少年曾与她说,广州有番商用大炮打出的漫天花火。   一年前,那人濒死之期,却用尽最后努力在京师上空挂起那幅壮阔的花火画轴,一路陪她走进秦直碧府邸,走完那段最艰难的路。   而那幅绽放在夜空中的画里,也说明了一件只有他们两个才懂的秘密。   那是《清明万里图》,是她当年亲手画就。他是用这样的方式告诉她,他会从“芦花瑟瑟处”,一路南下而去。   却没说最终的落脚点。   可是她却依旧还是明白。   一路南下的终点,两人多年无法实现的夙愿,自然都指向那一个方向。   广州。   可是她都来了,他却又在何方?还是她一路走来太过小心,所以竟然连他也不知道她的行程?   又是正月十五,又是月圆人圆,大人,孩子们,你们又在何处?   兰芽正茫然四望,忽地腰上一动。她急忙回头,却见一道灵巧身影已然跑了开去。   兰芽心下一警,连忙拍腰间,果然荷包不见了!   钱财无所谓,可是那里头还有大人当年亲手雕刻的玉牌,那是她的“玉礼文定”,莫失莫忘。   她便顾不得一切,径直追了下去。从背影看过去是个小叫花子,鹑衣百结,可是身形灵动,在人缝儿里倏忽就钻过去了。   兰芽终究不会功夫,脚力有点吃亏,结果追到水边没了踪影。   正是正月,水边停满了来进贡的藩属国的船,满满塞住视野,让她找不见了那小叫花子的背影。   正心急如焚,忽有一个小叫花子的身影从眼中掠过。兰芽急忙追过去抓住,却发觉不对,这个的个子高大了些。   那叫花子一脸脏污,却冷眉冷眼盯着她:“你找的我见过,刚上船去了。你给我一锭金子,我便带你去找!”   兰芽蹙眉,心道:一锭金子?倒真是狮子大开口。   可是这世上还有什么比得上那玉牌?   兰芽交了金子,随小叫花子上船。   船入波心,明月正中,水天相映。   眼见距离岸边越来越远,兰芽有些担心,便忍不住问那叫花子:“人呢?”   那叫花子清傲扬了扬眉:“再拿一锭金子,她就出来了。”   兰芽心下咯噔了一声!   不是舍不得金子,而是这孩子说话的姿态和侧影竟然……像极了一个人。   还有,这孩子反复强调的金子,金子……   她便什么都顾不得了,将藏着的金子都掏了出来,晒在月亮下头   果然一声欢呼,后头不知鬼魅一样跟上一艘快船来,刚到近前,一个鹑衣百结的叫花子像是花蝴蝶般便飞奔了过来。   不过不是飞向那金子,是飞进了兰芽的怀中。   “娘!——”   兰芽搂住怀里的,再上前拎住那个清傲的,狠狠一并揉在怀里:“你们两个小坏蛋,真是坏透了!”   两个孩子都落下泪来,只是清冷傲娇的那个只是无声落泪,没哭出声;而另外那个花蝴蝶似的,虽说哭得一声一声地叫人心疼,可是手却还是悄然先按住了娘手里的金锭子。   兰芽又笑又骂:“你们两个啊,你们两个啊……”   水天宁静,月轮如玉。   一个男子一身白衣,不知何时立在了船舷。   只足尖点着船舷,却叫船没有半点摇摆。这样看过去,竟似月光成妖,幻化成了人形,旋于水天之间。   便是出声,依旧还是妖冶冷魅:“他们两个真是多余,一手一个丢出去吧。”   兰芽泪眼之中急忙挑眼望去,心已跳得乱成一片。   什么江山大乱,如何比得上此时的心动成灾?   她盯着他不敢呼吸,又怕孩子们笑,只能努力说:“你这家伙……怎么还不老?”   妖精么?竟然仿佛还是从前初见的模样。   风华绝代的冰块,邪恶入髓的少年。   他衣袂随风轻轻摆动,凝紧她:“你若不来,我怎敢老?”   兰芽的泪怎还忍得住,簌簌而下。   他伸手点指两个孩子:“三个数,消失。否则固伦扣金子,狼月养的狼都炖了。”   两个孩子都恼得面无人色,却也好在都懂事,便乖乖退下了。   他这才衣袂翩翩朝她走来。   兰芽却惊得急忙后退:“别过来!你没老,我却老了。”   在他面前,无论曾经,还是此时,总忍不住自惭形秽。   他已立在她面前,捏起她下颌:“谁说你老了,嗯?”   那熟悉的触感,熟悉的兰麝香气,叫她几乎瘫倒。   却用力自持,含泪道:“只要看见你我的人,就能看出我老了。”   他长眉轻扬:“那便一个一个都剜了眼珠子去。”   “若还不够,便将舌头也都摘了。”   “总之这天下,谁敢说我娘子一个不字,管它是人是神,我亦必毁之!”   兰芽又是颤,又是微笑,轻轻拍他:“……便连这性子,还不曾改么?”   他深吸气,终是伸臂拥她入怀:“三界六道,能改变我的唯有一个人。谁让那个人这么久都不在我身边?没有了你,我就只想毁天灭地!”   兰芽垂泪,依偎进他怀中:“放手江山,也不做鬼做神,咱们就当普普通通的人,柴米一世,好么?”   他却只顾去咬她的耳珠:“……在那之前,你先令我若仙若死一回。”   水天波静,他竟丢了船桨,任随小舟凌波而远。   让整个天地都在背后远去,他只抱紧了怀里的妻。   过去的,都已过去了。   所有的缘起缘灭,花落花开,都只为了这一刻,这一人而已。   .   月到波心。   他的发丝与她的青丝缠在一处,裹着他们的身子,像是一枚不肯分离的茧。   她慵懒含笑:“娘说,叫我去找皇孙慕容……我终于找到了呢。”   他轻笑:“不是一直都怕找错了么?”   她摇头:“是我笨。从前只记着娘最后一句,却忘了娘前面那句。娘说她不走,要等爹来……彼时府中已成地狱,娘如何笃定还能等得爹来?除非,我跑到佛堂之前,已经有人跟她保证,会带着爹娘和我一起逃生。”   他轻轻合上了眼帘:“可是……我还是没能做到。”   “不怪你,”她含泪微笑:“是因为巴图蒙克突然出现,爹为了保护哥哥……而我娘,也是知道等不来爹了,所以才——放弃逃生。”   “其实生与死对我爹娘来说也许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能生死就陪在彼此身旁。”   他拥紧她:“从此生生世世,无论生死,你都必须留在我身旁,再不准离开半步。”   她笑他:“霸王。”   他坏笑,发丝滑下,绕她身心:“……来了。” 本图书由(慕寒雪影)为您整理制作 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