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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卿卿跟着几个堂姐妹站成一排,扶着梯子顺着墙头往下看,墙下是一个清静幽雅的院子,院子里有个十四五岁的青衣少年拿着一卷书,侧对着她们正看得入神。   少年长得眉清目秀,皮肤洁白,头发和眉毛像墨一样的黑,纤长的手指,高高瘦瘦的身材,气质温雅,看上去一切都美好极了。朱家的姑娘们看得目瞪口呆,觉得这样的人只怕衣服上都带着墨香,大堂姐想起了戏文里的那些才子佳人,忍不住自动代入:“周表哥将来一定会金榜题名的。”   二堂姐自来爱和大堂姐唱反调,闻言不屑:“他就算是金榜题名,在家等待的那一个也不会是你。”   大堂姐当场翻脸:“你胡说什么?”   二堂姐瞪眼:“说谁谁知道。”   朱卿卿含着一颗糖,左看看,右看看,不明白她们怎么就吵起来了。突然大堂姐小声说了句什么,二堂姐气急败坏,猛地推了大堂姐一把,大堂姐猝不及防,惨叫一声,摔了下去。   所幸下面扶着梯子的丫头们警醒,七手八脚在半空里接着了人,饶是如此,大堂姐还是压翻了一片人马。二堂姐吓得脸色惨白,眼泪狂飙而出,站在梯子上摇摇欲坠,可怜兮兮地说:“我不是故意的。”   话音未落,丫头们已经大声喊起来了:“大小姐!大小姐息怒,使不得啊!”   大堂姐的声音咆哮而起:“朱老二害我,我饶不了她!”接着二堂姐的梯子一晃,二堂姐大哭着也跟着倒了下去。丫头婆子们齐齐喊了起来,下面乱成一团,两个姑娘大哭着比热闹,谁也不肯让谁。   变故只在片刻之间,朱卿卿含在嘴里的糖差点滑进气管里去噎死她,好不容易才将糖吐了出来,眼泪汪汪地拍着胸口吐了口气。   墙那边的周嘉先听见动静,抬起头来看向这边,眼神静静的,整个人都静静的,好像一枝静静盛开的幽谷兰花。朱卿卿的目光和他对上,脸便热了,想笑又不敢,想不笑又觉得不太好,正为难间,周嘉先已经冲她笑了起来。他的眼睛黑黑的,犹如蒙了一层淡淡的水汽,笑起来时唇红齿白的,实在是好看极了。朱卿卿看得呆了,两只又黑又圆的大眼睛也跟着弯成了两弯可爱的月亮,那颗小小的心脏也跟着剧烈地跳了起来。   忽然一声炸雷似的咆哮声传来:“你们在做什么?”   突然之间,所有的一切都静止了,两个堂姐全都躲在了丫头婆子身后,朱卿卿傻乎乎地看着朱老太爷威严地迈着四方步,板着一张老脸朝她们走了过来。她自来很怕祖父,甚至忘了从梯子上下去,只是呆呆地看着祖父。   堂姐们也同样害怕祖父,大堂姐先哭:“是三妹妹好奇,让我们陪她过来看热闹的。”   二堂姐跟着哭,但她要奸诈一些,只顾猛点头,其他什么都不肯说。   朱老太爷严厉地看向朱卿卿,朱卿卿还傻傻地站在梯子上发怔,突然反应过来,大声辩白:“不是我啊,是大姐姐……”   话未说完,朱老太爷炸雷似的声音已经响起来了:“还不赶紧滚下来?你要丢脸到什么时候?”   朱卿卿觉得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瘪着嘴哭起来,半点下来的意思都没有,但好歹是没有把后头的话说出来。所有人都松了口气,三姑娘这一声要是喊出来,大姑娘还怎么嫁人?朱家的姑娘们都不要名声了。   朱老太爷无奈地叹了口气,指使仆妇:“赶紧把这丫头弄下来,吵得我头晕。”   “我不下去,除非她们认错。”朱卿卿站在梯子上扭麻花,扭了两下,觉得丢人,就又悄悄回头去看周嘉先,却见院子里已经没有周嘉先的身影了。他就这样走啦?朱卿卿不由好生失望,一个没注意就给仆妇从梯子上弄了下去,小鸡似的拎到了祖父面前。   大堂姐和二堂姐被打了二十下手心,再被关进房里禁足十天;朱卿卿被打了十下手心,不许吃晚饭。晚饭有朱卿卿最爱吃的蟹黄包,大伯母当家,爹爹远游不在家,母亲不容易,她求了好几次才有的,可惜她吃不到了,朱卿卿不由得悲从中来,觉得自己真是最委屈最倒霉的一个。   分明是大堂姐想来看周表哥,使人打听到周表哥这个时候在这边读书,二堂姐出主意并逼着丫头们搬梯子扶梯子,她只是路过,便被她们死活留下来了,怎么她们都可以吃晚饭,就她一个人不行?而且都没有人肯相信她的话,全都认定就是她调皮才惹出来的祸。大伯母和二伯母一口一声都要叫母亲好好管教她,母亲居然也没反驳。   其他时候倒也罢了,偏今晚就有蟹黄包,朱卿卿越想越委屈,生气地跑到园子里,顺着那株老桂花树利索地爬上去,藏在树枝里生闷气。   太阳就快要落下去了,天地之间只剩最后几丝霞光,朱卿卿饿得不行,想回去又觉得没面子。又累又饿又委屈,便被桂花树散发出的馥郁芬芳熏得昏昏欲睡。   睡梦里突然闻到一股极香的食物味道,勾得她馋虫都出来了,朱卿卿咂了咂嘴,觉得自己一定又是犯馋了,她沮丧地抬起手盖在脸上,决定忘了这香喷喷的味道。可是那香味不屈不挠地一直在她面前晃,引得她狂吞口水。   不对!有人在戏弄她,朱卿卿翻身坐起,看到对面一双眼睛在夜色里闪着幽光,于是吓得张口大叫:“鬼!”   一只温热的手熟练地捂住她的嘴。那人呼出的热气吹到她脸上,弄得她痒痒的,那人身上还有一股熟悉的青草香,朱卿卿气呼呼地掰那个人的手,竖起眉毛来:“梁凤歌!你个坏胚!”   少年轻笑了一声,松开她的手,懒洋洋地道:“又闯祸了吧?知道你没吃晚饭,特意给你送吃的来,你就这样对我?没良心的。”   他说那句“没良心的”时,语气迂回婉转,听来让人不由得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朱卿卿抚了手背两下,脸上有了笑容:“什么好吃的?”   月亮升起来,月光细细碎碎地落在枝丫间,对面的少年郎懒洋洋地靠在树枝上,斜睨着朱卿卿道:“叫一声好听的来听听。”   “哥哥!”朱卿卿谄媚地笑着,圆溜溜的眼睛发着微光,双手交握放在胸前,如同一只贪吃的肥松鼠。   “乖。”梁凤歌笑了,用力捏了她肥嫩的脸颊一下,递过一只盒子,“不许这样叫别人。”   盒子里装着的正是朱卿卿朝思暮想的蟹黄包,朱卿卿顿时双眼发光,十分熟练地取了小碟子在手,轻提、慢移,准备开窗、吃汤。   梁凤歌长而上挑的凤眼里透着笑意,毫不客气地打了朱卿卿肥白的爪子一下,嫌弃地道:“脏死了!”变戏法儿似的拿出一块湿帕子,拉了朱卿卿的手十分认真仔细地给她擦手。   朱卿卿全身汗毛都竖起来了:“你怎么突然对我这样好?”   她在桂花树间伏得太久,头发和肌肤沾染上了那种甜甜的幽香,梁凤歌用力吸了两口气,被烫着似的快速缩回手去,坏坏地道:“我为什么要对猪好?当然是因为我要吃猪的肉啊。”   朱卿卿白他一眼,哼哼道:“快说,又要我帮你做什么?”   梁凤歌沉默地看着她,目光落在她微微鼓起的胸前,眸色便又深了几分,语气仍然吊儿郎当的:“你长大了,开始思春了啊。”   “咳咳!”朱卿卿险些被蟹黄包的汤汁呛死,缓过气来就格外生气,“你这个人嘴真贱,什么叫思春啊?我又不是坏女人!”   思春就是坏女人吗?梁凤歌哈哈大笑起来,赞同道:“是,你说得对,你不是坏女人,充其量只算得上是个坏女孩罢了。”   朱卿卿吃完一个包子才明白过来,扑过去掐他:“你太讨厌了!”   梁凤歌微微笑着,状似不经意地揽了她一下:“卿卿,不如让我爹去和你祖父说,让你嫁给我吧?”   朱卿卿的动作顿时僵硬起来,不用摸她也知道自己的脸烫得吓人,她莫名其妙地想起了周嘉先那个静静的笑容,她很生气地道:“你再乱说我不理你了,谁要嫁你这个坏人啊。”   梁凤歌的脸一半被月光照得雪白,一半被枝叶的阴影笼罩在其中,他懒洋洋地笑了起来:“还说你没思春,你脸红什么?让我猜猜,你是看上那个姓周的坏东西了吧?”   “我不和你说了。”朱卿卿有种最见不得人的心事被猛然撞破的窘迫感和羞耻感,放下最爱的蟹黄包,默不作声地溜下树去,准备逃走。   梁凤歌没有留她,一点声音都没出。朱卿卿有点不踏实,走了几步又回过头去看,只见梁凤歌斜倚在树丫间,一动不动,雪白的袍子从树枝间垂下来,被月色照得闪闪发光。   不知为什么,朱卿卿的心里有些感伤,她低声道:“以后咱们不要再这样了,我娘说我长大了,不能再和从前一样没规矩了。不然……”不然将来婆家会嫌弃的。   梁凤歌冷笑了一声,没理她。   朱卿卿见他凶蛮,只好转身往前走。走了没多远,听到梁凤歌在身后轻飘飘地道:“朱卿卿,你要是敢叫别人做哥哥,我杀了他!”   朱卿卿怔了怔,心里有些当真,却又有些不以为然,低着头道:“你赶紧走吧,让我祖父知道你又偷跑进来要生气的,闹起来不好看。”也不管梁凤歌听见没有,快速走了。    ☆、第2章 周嘉先      朱卿卿走到半路,看到青松翠柏一般的周嘉先独自一人踏着满地清辉而来,她的心顿时狂跳不止,生怕自己的狼狈样给他瞧见了,便闪身藏到花影深处。   周嘉先的青布鞋缓缓走到她面前,再停了下来,她不敢出声,也不敢抬头,就连呼吸都不敢呼吸,只是胡思乱想着:难怪家里的长辈们都在夸周表哥,豫南大族的嫡次子,从小受尽宠爱,却没有半点骄奢之气,待人处事和蔼周到,衣食住行朴实无华。这样的青布鞋子,她们家稍微有点脸面的仆人都不乐意穿,偏他就穿了,还穿得这样好看。哪里像梁凤歌那个坏胚,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衣着住行更是挑剔个没完没了。   怎么又想到梁凤歌了?朱卿卿十分不明白自己,她答应过母亲的,以后再不和梁凤歌一处玩耍了,他们都已经大了,而且梁家越来越势大,梁家伯母看人时的眼睛已经翻上天去了。二堂姐经常可怜地看着她说:“小可怜儿,人家今非昔比,可瞧不上咱们这样的人家咯。”   朱卿卿不由得生气起来,看不上她,她还看不上梁凤歌呢,梁凤歌这个坏胚!可是想到从此以后再见不到他,她又有些难受,毕竟他们打小就认识,他虽然经常欺负她,捉弄她,却也十分护着她,总是和她一起偷拿厨娘珍藏起来的好东西,又会和她一起躲在园子里做叫花鸡吃,再在被仆妇们发现时拉着她一起狼狈逃窜……和他在一起,她经常都吃得饱饱的。   “三妹妹。”周嘉先的声音低沉温柔,一点都不像正在变声的梁凤歌的声音那样难听。   他发现她了!朱卿卿难为情地往阴影里更缩了缩,早知道他会发现她,她还不如先就和他打招呼呢,这样头发乱糟糟地蹲在地上算什么啊。   “三妹妹,吃晚饭的时候没见着你。”周嘉先在她面前蹲下来,温柔地看着她,低声道,“你跑到哪里去了?你母亲和乳娘到处找你呢。”   朱卿卿随手捡起一块小石子,在地上画着圈,孩子气地道:“才不要她们管,免得她们看见我心烦。”   周嘉先笑了起来,伸手像是想摸她的头,突然想到什么就又收了回去,温和地道:“是在为白天的事情生气吧?”   朱卿卿的脸又红了起来,觉得自己的那点小心思又给人知道了,便使劲摇头否认:“不是,不是。”   周嘉先没说话,只是看着她微笑。月光落在他的眼睛里,让他的眼睛亮如星子。   朱卿卿不敢再看他,低着头小声道:“其实,其实是听小厮说有鸟儿在墙头上筑巢,我们好奇才会去看的。”并不是刻意去偷看你。   周嘉先没有戳穿她的谎言,而是耐心地问她:“看到了么?”   朱卿卿用力点头:“看到了。大姐姐一高兴,就忘记自己在梯子上了,所以,所以就摔了下去。”虽然很不忿两个姐姐今天诬陷了她,但她还是记得祖父的话,她们是一家人,在外人面前必须要互相维护。   周嘉先沉默了一会儿,微笑起来,下定决心似的伸手摸摸她的发顶。   朱卿卿吓得往后一让,瞪圆了大大的眼睛警惕地道:“你做什么?”这种感觉有点陌生,不比祖父和爹爹疼爱她,也不比梁凤歌恶作剧捉弄他,让她又慌又害怕,好像还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周嘉先盯着她的眼睛,含着笑十分认真地道:“不为什么,因为卿卿是个好姑娘。”   他居然是在夸她!他居然是在夸她!朱卿卿一声不响地从地上蹿起来,捂着脸头也不回地跑了,快得像一只被吓坏了的兔子。   软软的夜风袭来,带来一股沁人心脾的桂花幽香,周嘉先盯着自己摸过朱卿卿头发的那只手,哑然失笑。   “真不要脸!十八岁的老男人哄骗一个才十二岁的小姑娘,就不会心虚吗?”老槐树下站着个瘦高瘦高的少年郎,环抱着两只手,抬着下巴轻蔑地看着周嘉先,身上的白衣在月光下亮得刺眼。   周嘉先好脾气朝他笑笑,拱手为礼:“梁贤弟,别来无恙。”   梁凤歌漫不经心地还了他一个礼:“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周嘉先微笑着反问:“你又怎么来了?据我所知,梁家和朱家的关系早在一年前就已经不复从前。”   “你能来,我就不能来?”梁凤歌指指不远处暗沉的院子,“看见没有,我也是他们家的贵客,就住在你隔壁。”   周嘉先“哦”了一声,转身要走。   梁凤歌踏出一步,不许他走:“你来干什么?”   周嘉先有些无奈地笑道:“我奉父命前来探望姑母。”他的亲姑母是朱家大太太,侄儿来探望姑母乃是天经地义的,这可没什么说的了吧。   梁凤歌朝他露出两排白森森的牙齿:“别装了,我知道你来做什么的。”   周嘉先静静地看着他道:“我也知道你来做什么的。”   梁凤歌强调:“朱老太爷也知道你是来做什么的。”   周嘉先笑了起来:“各凭本事吧,不要惊了主人家,不太好。”说完不再搭理梁凤歌,自顾自地往前走了,他要比梁凤歌大了三岁,又是打小儿就跟着父亲在外头行走打理庶务的,天生就多了一层稳重宽和在里头,倒显得其他人都比他轻狂似的。   梁凤歌看着就觉得碍眼,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道:“下次再让我看见你碰朱卿卿,我砍了你的手。”   周嘉先回头,静静地看着他道:“你是她什么人?有什么资格说这个话?”   梁凤歌被问住了,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才好,待他想起来该怎么回击时,周嘉先已经走远了。梁凤歌气得不行,只是拿着朱卿卿骂:“没良心的臭丫头。”突然想起周嘉先这个时候还在院子里晃悠,当然是为的那件事,不由着急起来,急匆匆地朝着朱老太爷的书房走去。   ……   院子里静悄悄的,灯火全无,唯有廊下一盏气死风灯随着夜风来回打转,朱卿卿小心翼翼地沿着墙根溜到房门口,轻轻一推门,发现门没关,便笑了。她就知道乳娘最好了,一准儿会给她留门,等她明早起来,娘也就没那么生气了。   门刚打开,就有人在里头吹亮了火折子,火光跳跃而起,照亮了朱三太太美丽的眉眼。   朱卿卿吓得往后退了一大步,白着脸轻声道:“娘。”   朱三太太把桌上的火烛点亮,看也不看朱卿卿一眼,淡淡地吩咐乳娘:“带三姑娘下去梳洗。”   朱卿卿急着要认错:“娘,我是……”   “我不要听,你立刻去洗干净。”朱三太太严厉地看了眼乳娘,乳娘赶紧把朱卿卿拉下去了。   朱三太太轻轻叩击了桌面两下,叹道:“大厦将倾,这傻姑娘还什么都不懂,一味贪玩,真让人放心不下。”   杨嬷嬷在一旁低声劝道:“三姑娘是个有福之人,太太也不必太过担心了。”   朱三太太笑而不语。过了一会儿,突然有人推门进来,低声道:“三弟妹,就知道你还没睡。”   朱三太太赶紧起身迎上去:“二嫂,怎么说了?”   朱二太太有些发愁:“之前周家那小子歪缠了许久,老太爷没给个明确的答复,这阵子梁家的小子又去了,还不知道老太爷会怎么办。”   朱三太太沉默片刻,轻声道:“二嫂,咱们家真的有那个东西吗?”   朱二太太目光闪烁:“不知道,我入门近二十年,从未听说过,但外头都这么说,也不知是个什么缘由。”   朱三太太道:“我倒宁愿是真的,老太爷也能爽快地交给梁家或是周家,不然家宅难安。”   朱卿卿换了一身轻软的绢衣进来,刚好听见个尾巴,便好奇地问道:“什么东西啊?”看到桌边坐着的朱二太太,想起她今天撺掇母亲管教自己,便噘起了嘴,不情不愿地喊了一声:“二伯母。”   朱二太太伸手去拉她,笑道:“唷,还生二伯母的气呢?你二姐姐做得不对,我已经严厉管教她了,她不但今晚不能吃饭,明天也不能吃。下次你看见她们做坏事就该跑来告诉我,不该跟着她们一起瞎掺和,知道么?让你母亲严厉管教你,是因为现在世道乱,女孩子不听话容易害着自个儿。”   朱卿卿的气立刻消了,开始同情二堂姐:“要饿这么久啊,二伯母你少饿她两顿吧。”   朱二太太和朱三太太都笑了起来,朱二太太道:“真是个好孩子,难怪老太爷总是说这孩子心眼最好。”   朱三太太道:“我倒宁愿她厉害些,不然这世道……”   两个大人都没再说话了,一旁的管事嬷嬷们也跟着叹气,朱卿卿睁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问:“怎么啦?外面又打仗了吗?”   朱二太太摸摸她的小脸:“小小年纪瞎操什么心?去睡吧,我和你娘还有话要说。”   朱卿卿看向朱三太太,看到朱三太太朝她颔首才屈膝告退。   乳娘悄悄给她藏了两个鸡蛋,床又香又软,朱卿卿吃饱喝足,在床上快乐地打了两个滚,怎么睡过去的都不知道。梦里仍然是还没吃完的那盒子蟹黄包,梁凤歌拿着蟹黄包在她面前晃啊晃:“朱卿卿,你吃不吃?”   “吃啊,当然吃,怎么不吃?”朱卿卿蒙蒙眬眬地答应了一声,突然惊醒过来,看到母亲静悄悄地站在她跟前,指挥奶娘往她身上套衣服,又乱七八糟地往她贴身的口袋里塞东西。   “怎么了?”朱卿卿很害怕,她看到半边窗子都被染红了。    ☆、第3章 变故      朱三太太的表情很平静,语速却很快:“家里闹了贼,走了水,你把衣服穿好,这里有几件要紧的东西交给你保管好,你先跟着乳娘藏起来,我很快就来。”   朱卿卿害怕地紧紧抓住朱三太太的衣襟,仰着脸求她:“我不去,就跟娘在一块儿,可好?”   朱三太太很凶地使劲将她的手拉开,阴沉了脸道:“你又不听我的话了么?昨日的事还没和你算账,你别逼我揍你!”   朱卿卿被她弄得手疼,忍不住小声哭了起来。   朱三太太有些不忍心,几次想伸手替她拭泪,终究是忍住了,板着脸吩咐乳娘:“带她去。”   乳娘拉了朱卿卿两下,见朱卿卿撒赖站着不动,急得弯腰去抱她,但朱卿卿已经长大了,再不是当年的小奶娃。乳娘急得要哭,朱卿卿心软,默不作声地牵着乳娘的手往外走,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看向朱三太太:“娘,你一定要赶紧来啊,不然我会害怕的。”   朱三太太眼里浮起一层泪花,恋恋不舍地看着她,使劲点了两下头:“好。”又严厉地看了乳娘一眼,乳娘赶紧把朱卿卿拉走了。   朱卿卿跟着乳娘走出她们住的院子,看到祖父所居的地方火光冲天,喊杀声一阵一阵地传来,朱卿卿吓得要往后缩:“我不去了,丢下娘一个人好可怕的。”   乳娘急得不行,只好用力拖着她往前走:“姑娘不要拖太太的后腿,咱们先走着,太太很快就来了。”   朱三太太从院子里走出来,冷冰冰地看着她道:“你要是不听话,日后就不要再妄想我再理你。”   朱卿卿委屈地哭了起来,抽噎着一步三回头地走了,走了老远还看见朱三太太站在院子门前看着她,越来越近的火光将朱三太太纤长的身影拉得老长。   乳娘牵着朱卿卿专挑冷僻的小路走:“周家表少爷是好人,帮着护住了大太太他们的院子,我们先过那边去,太太收拾好东西很快就会过来的。”   朱卿卿不明白,虽说外面正乱着,但她们朱家也不是那么差劲的人家,多少也养了几百个私兵看家护院,何况这新城还有个梁家。虽然梁家去年已经搬到附近的兴阳府去了,但这里还留有他们家的人马看守,究竟是什么样的贼,居然这样的厉害,能够不声不响就杀进来?   想不明白的事情太多了,朱卿卿突然听见乳娘尖叫了一声,接着就看到刀光一闪,乳娘悄没声息地倒在了地上。迎面走来一个人,还没走近臭味就已经飘到了朱卿卿的鼻子里,她吓得叫不出声来,两只脚就像被钉子钉在地上一样动不了。她惊恐地睁大眼睛,一直看着那个人伸手揪住她的衣领,将她拖过去,粗声粗气地问她:“小丫头,朱章文那个老贼呢?”   他说话的时候,臭气跟着喷出来,熏得朱卿卿眼泪狂流,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只知道疼爱她的乳娘没了,是被眼前这个恶魔杀了的。这个恶魔很可能还会杀了她,朱卿卿不想死,她得跑去告诉娘亲赶快躲起来,她想说话,喉咙里却好像被堵着一团棉花似的,怎么都不能说出话来。   那个人等得不耐烦,用力搧了她一巴掌,搧得她眼冒金星,一头栽倒在地上。乳娘就躺在离她不远的地方,朱卿卿使劲伸手去摸乳娘,乳娘的身上还热着,却是不会动了。朱卿卿的心里充满了恨意,却知道自己打不过这个人,她装着晕过去的样子,躺在地上一动不动,远处传来一声轻响,那个人慌张地转过身去喝问道:“谁?”   噗的一声闷响,那个人的头颈喷出一股血线,悄无声息地倒在了地上。   朱卿卿趁机跳起来朝来路奔回去,她此生从未跑得如此的快,她听见身后有人一直在追她,一直在喊她的名字,她不敢答应也不敢停下来,直到有人追上来紧紧地抱住她。   朱卿卿像一只疯狂的小兽,她拼命地撕咬着那个人,使劲扯他的头发,抓他踹他,恨不得用牙齿和双手杀死他。那个人却只是紧紧地将她抱在怀里,贴在她耳边轻声道:“嘘……别怕,是我,卿卿,是我,卿卿……”   很熟悉的味道,朱卿卿慢慢平静下来,然后抱住梁凤歌的脖子哭得声嘶力竭:“你怎么才来啊?”   梁凤歌白色的袍子已经被血染透了,他半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捧着朱卿卿,声音干涩:“我一直都在找你。”   朱卿卿拉住他的袖子,求他:“我娘还在房里,快去救她!”   梁凤歌不敢看她,干得开裂的嘴唇上沁出两颗血珠来,含糊不清地“嗯”了一声,就是不动。   朱卿卿急了:“你去不去啊?”见梁凤歌不说话,就伸手去拿他放在一旁的刀,“也没理由让你去送死,我自己去。”   梁凤歌紧紧将她抱住,低声吼道:“别胡闹!”   朱卿卿睁大眼睛瞪着他:“我去救我娘怎么会是胡闹呢?你别拦着我啊。”   梁凤歌的凤眼里满是悲哀,一滴清亮的眼泪将落未落,他拼命忍住了,不让那滴眼泪落下来,轻声说道:“卿卿,是我的错。”   朱卿卿不明白:“怎么会是你的错呢?”捡起梁凤歌的刀,笨拙地拖着刀往前走,“我去救我娘,我爹不在家,她一定很害怕。”   梁凤歌闭着眼睛大声道:“你娘已经死了!我刚才过来的时候看见她已经死了!不信你看!”他把朱卿卿抱起来,让她看前方,她们住的院子早已经成了一片火海。   朱卿卿只觉得脑子里有个什么东西炸开了,炸得到处都是空白,她呆呆地看着那片火海,许久没有说话,也听不见梁凤歌在说什么,只觉得梁凤歌吵得让她很心烦。所以她用力打了梁凤歌一下,大声道:“你好吵!别吵了!”   梁凤歌害怕地看着她:“卿卿,你还好吧?”   朱卿卿呆呆地看了他一会儿,大哭起来。有人吵闹着涌了过来,一双手将她从梁凤歌怀里抢过去,朱卿卿晕倒之前,听到周嘉先语气激烈地指责梁凤歌:“她还只是个孩子,你和她说这些做什么?你疯了么?好歹是和你一起长大的,你怎么忍心?”   她想说别怪梁凤歌,梁凤歌也没比她大几岁,上门做客遇到这种事,好歹也是他救了她,替乳娘报了仇,怪他做什么?可是她说不出话来,只能虚弱无力地躺在周嘉先的怀里,恍惚间听见他们语气激烈地又吵了很久,好像说到城防什么的,最终什么都听不见了。   朱卿卿醒来时天色已经大亮,空气里飘散着一股说不出来的焦臭味,大堂姐朱悦悦心不在焉地递了一杯水给她:“你醒了啊,没什么地方不舒服吧?”   朱卿卿渴极了,一口气喝光了水,沉默着点点头,其实她的脚很痛,全身都很痛,不过这些都不是什么大问题,她小心翼翼地问堂姐:“我娘……”   朱悦悦红着眼圈飞快地瞥了她一眼:“我母亲她们正在商量办后事。你要是没哪里不舒服,就去最后看一眼吧。”   朱卿卿的眼泪狂涌而出,哭得气都喘不过来,门响了一声,朱大太太走进来,伸手打了朱悦悦两下:“死丫头,你三妹妹年纪小,你不知道心疼她,怎么和她说这个?”   朱悦悦也在哭:“又不是三婶娘一个人没了,二婶娘他们一家子也没了,小香她们也没了,难道要骗她一辈子啊……”   朱大太太只是叹气,怜惜地抱起朱卿卿来替她擦泪,哽咽着安抚她:“好孩子,你别怕,有大伯母在就有你在,大伯母一定会好好待你的。”   朱卿卿拼命摇头,她要的不是这个,她要母亲活着,要乳娘活着,要二婶娘和二堂姐她们都活着,她再也不生二堂姐和二婶娘的气了。   有人在外头小声道:“太太,老太爷等不得了,让两位姑娘赶紧过去。”   朱大太太连忙拉过朱悦悦来,语重心长地道:“赶紧去,你祖父有话要和你们姐妹说,你是姐姐,一定要带好头。”   朱悦悦擦掉眼泪,转身走了出去。朱大太太沉默着抱了朱卿卿在怀,眉头蹙在一起不知在想什么,朱卿卿哭着哭着就不敢再哭了,她其实也怕的,怕大伯母嫌她烦。   朱悦悦生气地走进来,声音很大:“祖父见到我就问我三妹妹哪里去了,让她去吧!反正我是不受待见的那一个。”   “你这个孩子!”朱大太太有点不高兴,瞪了女儿一眼,拉起朱卿卿来,十分仔细温柔地替她整理衣衫,“你祖父也要不成了,他挂念你可怜,你去告诉他,有我们在就有你在,让他放心。”   朱卿卿木木地被大伯母推了出去,再被人牵着往旁边的屋子里走。四周都是哭泣声,她的眼泪止也止不住。有人远远地喊了她一声,她回过头去,看到梁凤歌被几个人架着往后推,渐渐地再也看不见了。    ☆、第4章祖父      朱卿卿从未见过祖父如此衰弱。   朱老太爷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就好像厨娘那个坏了的风箱,他原本是闭着眼睛的,听到响动睁开眼,看到朱卿卿就朝她笑了起来:“过来。”   朱卿卿有点害怕,总觉得自己要是离祖父越近祖父就会去得越快似的,朱大老爷等不得,将她用力往前推:“快去啊!”   朱卿卿无助地看向朱大老爷,大伯父和大伯母、大堂姐她们一样的衣衫整洁,完好无损,算是这家里最幸运的人了。   朱大老爷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板着脸道:“祖父说什么就顺着,不要惹老人家生气,知道么?”说完,神色复杂地看了朱老太爷一眼,退出去把门关上了。   朱卿卿艰难地走到朱老太爷的病床前跪下:“祖父,您可好?”   “不好。”朱老太爷说话都会往外冒血沫子,“我时日不多,唯有一事放心不下,需得借你之口传话给你父亲。”   “嗯。”朱卿卿很焦躁,她很想拿点什么东西把朱老太爷冒血沫子的那个洞给堵上,让他不要再冒血沫子了。   朱老太爷的眼睛里闪着莫名的冷光:“你要发誓,这件事不许你告诉其他任何人,不然你就会孤苦一生,死无葬身之地,丈夫早亡,儿女早夭!”   朱卿卿打了个寒战,她知道这些话都不是什么好话,她害怕地看着朱老太爷,颤抖着不肯答应:“大伯父就在外面。”告诉大伯父吧,我不想知道,也不想发这样的毒誓。   朱老太爷恶狠狠地瞪着她,“呼哧呼哧”往外喘粗气,仿佛随时都可能死掉。   朱卿卿哭了起来:“我发誓!”   “好孩子。”朱老太爷欣慰地想伸手去摸她的包子头,但没有力气,只好用尽所有的力气嘶声道,“老桂花树下,往左行二十步,再往前行十步,右行五步。”   朱卿卿睁大眼睛,这是什么意思?   朱老太爷也没有和她解释的意思,简短地道:“若是你等到十八岁,你父亲还没回来,你便可以把这事告诉真心对你好的人。”   等到十八岁父亲还没回来?她才不要!朱卿卿急切地道,“父亲一定很快就会回来的。”   “但愿。”朱老太爷突然吐出了一口血,朱卿卿惊慌地大声喊“救命”,朱大老爷风一样地冲了进来,拎小鸡似的把她拎在手里,大声吼她:“你怎么气你祖父了?”   大太太赶过来把她抱住,嗔怪朱大老爷:“你疯了啊?吓坏孩子了!”又转过头去对着瞪红了眼睛的朱老太爷清脆地道,“爹您放心,我们一定会善待这孩子的。”   朱老太爷沉重地喘了口气,示意他们都出去。   朱大太太悻悻地瞪了妻子一眼,朱大太太牵着朱卿卿往外走,朱卿卿听见大伯父在她身后委屈地说道:“爹,我才是你的嫡长子!那个东西已经害死了全家人,将来还可能害死我们活着的人,你怎么能忍心!”   祖父骂了一声:“畜生!你还有脸来见我!昨晚你躲到哪里去了?”   朱大太太捏了朱卿卿的手一下,和颜悦色地道:“别怪你大伯父,家里出了这样的大事,什么都要靠他,脾气难免坏了些。”   朱卿卿很懂事地道:“不会,我知道大伯父很辛苦。”如果祖父也活不下去了,父亲回来之前,她都要跟着大伯父和大伯母一起过日子了吧?   “真懂事。”朱大太太很欣慰,“祖父和你说什么了?”   朱卿卿犹豫了一会儿才低声说:“让我日后好好跟着大伯父和大伯母过日子。”她的心里生出一种罪恶感,觉得自己不该欺骗大伯父和大伯母。   朱大太太皱起眉头来,朱卿卿害怕地看着她的脸色,生怕被她发现自己说谎了。有人过来禀事,大太太把朱卿卿随手交给旁边站着的一个仆妇:“送三姑娘去三太太灵前,孝服赶出来就帮她换上。”   仆妇牵着朱卿卿往前走,朱卿卿瘪着嘴,含着泪,可怜巴巴地看着朱大太太,她不想去见母亲,好像只要不去,母亲就能再活过来似的。   朱大太太在发作禀事的人,并没有多看她一眼。朱卿卿只好乖巧地跟着仆妇走,仆妇待她很是温柔,小声感叹:“可怜的三姑娘……”   朱卿卿很想随便靠在谁身上痛哭一场,只要那个人愿意一直陪着她,一直抱着她。她看见周嘉先和大堂姐站在路旁小声说话,她赶紧挣开仆妇的手,冲上去找朱悦悦:“大姐姐……”   她原本是想求朱悦悦陪她去看母亲的,但是朱悦悦看见她并不太高兴,有些厌烦地说:“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周嘉先静静地看了朱悦悦一眼,朱悦悦的神色立刻变得温柔起来:“小可怜儿,你怎么了?”   朱卿卿可怜巴巴地道:“我去给母亲守灵。”   朱悦悦“哦”了一声,吩咐仆妇:“照顾好三姑娘,不然我拿你是问。”   有人在远处大声喊朱悦悦,朱悦悦急匆匆地走了过去,朱卿卿和周嘉先行了个礼,默默地起身走开。   周嘉先侧跨一步,拦住她的去路:“三妹妹,请节哀。”   朱卿卿点头,泪珠一颗一颗地滚落下来。   周嘉先叹了口气,蹲下来看着她的眼睛轻声道:“你别怕,日后我会照料你的。”   朱卿卿觉得很奇怪,他只是大伯母和大堂姐的亲戚,又不是她的亲戚,怎么会轮到他照顾她?就算是大伯母和大堂姐他们不要她了,梁凤歌也一定不会让她饿肚子的。于是她踮起脚来到处找梁凤歌,这个时候他去哪里了?有他在,一定不会扔下她一个人独自去灵堂里面对不会说话的母亲。可是她找不到梁凤歌。   周嘉先皱着眉头看了她一会儿,道:“我陪你去看你母亲。”想到她终究是要面对的,便又低声道,“你母亲走得很安详,没受什么罪。”   朱卿卿无声地抽泣起来,气都快要喘不过来,仆妇将她搂在怀里,怎么都没办法让她不要哭。   周嘉先有些尴尬,突然想起朱卿卿出名的贪吃爱吃,便灵机一动,温柔地道:“你饿不饿?”   朱卿卿含着泪看着周嘉先,日光透过云层落在他身上,好像他整个人都被镀上了一层柔光似的,让人觉得安心又温暖。   周嘉先的眼里透出一丝暖暖的笑意:“我先陪你过去,再让人给你拿好吃的。”   朱卿卿安静乖巧地跟着周嘉先往前走,看着他挺拔清瘦的背影,好像那些勇气和力量又渐渐回到她身体里了。若干年之后,她每次想起周嘉先来,总是忘了他往后的样子,只记得这一天的他。因为所有人都记不得她会害怕,没想到她不敢独自去见母亲,唯有他知道她害怕并愿意陪她;所有人都记不得她一直饿着肚子,只有他记得。虽然她现在根本不知道饿,但她懂得周嘉先的好意。   “二表哥,我祖父要见你,你得赶紧去。”朱悦悦的声音冷冰冰地从身后响起来。   朱卿卿回头去看大堂姐,大堂姐阴沉着脸,看也不看她,只是紧抿着嘴盯着周嘉先看。   周嘉先抱歉地和朱卿卿说道:“你祖父的情形很不好,我必须去一趟,我让你大姐姐陪你去。”   朱卿卿有些失望,低声道:“没关系的,你们忙吧,我自己可以。”也不去管其他人,低着头跟了仆妇继续往前走。   没有多会儿,朱悦悦追上来,从仆妇手中用力把她的手拉过来紧紧攥着,生气地道:“你在和我二表哥说什么?”   朱卿卿轻声细气地道:“他在安慰我。”   仆妇又叹了口气:“可怜的三姑娘,任谁瞧着都可怜。”   朱悦悦没再说话,攥着朱卿卿的那只手力道慢慢轻了。两个人走到灵堂,看到死去的家里人,全都很伤心地哭了。   朱卿卿紧紧拉住母亲的手不放,直到人们来把她拖开,之后她就病了,发了高热,粒米不进,大多数时候她都是昏昏沉沉的,偶尔清醒过来,屋子里总是只有她一个人,要不是外面偶有人声传来,她几乎都要以为这世上只有她一个人了。   不知道第几天的时候,她终于要好些了,朱悦悦喂她吃那种很苦的药,边喂边唠叨:“你要记着我二表哥的情,是他救了你的命,要不是他让人去给你寻了这药来,你就活不下去了。”   周嘉先真的在照顾她,朱卿卿很感动,她很认真地和大朱悦悦说:“我会记着的。”   朱悦悦目光闪烁,好像有些委屈:“是我替你求他的,这些天也一直都是我照顾你。你不能没良心,只记得他,记不得我。”   朱卿卿就想,大堂姐虽然有时候有些不讲理,但这回对她真的是很好,她很认真和朱悦悦说:“我记得的,大姐姐。将来我会对你好的。”   朱悦悦的心情要好些了:“你个什么都没有的小人儿,你怎么对我好?”   朱卿卿被问住了,手忙脚乱地去摸母亲塞给她的那些东西,却发现衣裳早就被换过了,什么都没剩下。    ☆、第5章白眼狼      朱卿卿头上的汗冒了出来,想问朱悦悦又不敢问。   朱悦悦笑了起来:“瞧你那点出息!是找这个不是?都给你收起来了,我娘说将来留给你做嫁妆的。”   母亲留的几乎全是实沉沉的金镯子之类的东西,除了一对通体无瑕的白玉环之外,珠玉宝石什么的并没有多少。朱卿卿记得母亲说过,乱世里还是金银最实在,所以她把白玉环留下来做念想,把那些金饰全部交给朱悦悦。   朱悦悦很好笑:“给我这些做什么?”   朱卿卿小声道:“吃饭穿衣不是都要花钱的吗?现在物价那么贵。”从此她是寄人篱下了,能够拿出衣食花用总要好一点。   朱悦悦哈哈大笑起来:“这个小东西,心眼还真不少。谁要你的啊?咱们家缺你这点东西吗?叫你收着你就收着。”   朱卿卿的眼里浮起一层水汽:“大姐姐,你真好。”   朱悦悦摸摸她的头:“瘦了这么多,好些了吧?今日要出殡,你得去送祖父和你娘一程。”这样的乱世,死了这么多人,也讲究不了那么多,一起埋了省事。   朱卿卿挣扎着起身,换了粗麻孝服,跟着朱悦悦去了外面。外面乱糟糟的,朱大太太忙里忙外,声音都喊哑了;朱大老爷的眼睛里满是血丝,愤怒而委屈地和几个客人说话:“都是梁家干的好事!真是没想到,我们这么多年的故交,为了这么点子利益,他们就不声不响地把我们给卖了……这个仇必须要报的。”   朱卿卿不解地看向朱悦悦,怎么会和梁家有关系?   朱悦悦正到处张望寻人,没注意到朱卿卿的疑惑,朱卿卿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性子,扯住她的袖口,很认真地问她:“和梁家有什么关系?”   “别提他们家,白眼狼!”朱悦悦没好气地回了一句,终于发现了周嘉先,便踮起脚来高兴地喊,“表哥,我们在这里。”   周嘉先穿了一身素服,正和几个眼生的人低声说话,听见喊声回过头来,看到她们就温和地笑了起来。朱悦悦丢下朱卿卿快步朝周嘉先走过去,想想又红着脸回来拉着朱卿卿一起去:“去和表哥道个谢吧。”   周嘉先帮了她,道谢是应该的,朱卿卿诚心诚意地给周嘉先行了个礼:“二表哥,多谢你。”   周嘉先黑幽幽的眼睛里含着浅浅的笑意,他默默地回了朱卿卿一礼,没有多话,只是和气地叮嘱朱悦悦:“好好照顾她。”   因为他没有和朱卿卿说话,而是和自己说话,朱悦悦很高兴:“我当然会照顾好她,她是我妹妹啊。”   周嘉先很满意,又静静地看了朱卿卿一眼,回过头和朱悦悦说话:“稍后出殡,你们要紧紧跟着队伍走,不要调皮。”   朱悦悦双颊发红,眼睛发亮,重重地点头:“嗯!”又叫朱卿卿,“听见没有?不要调皮,要听我的话!”   朱卿卿心想,我就算是很调皮,现在也没心情调皮啊。   周嘉先叫了个男仆过来:“叶叔,稍后还请你看顾着我这两个妹妹。”   “二公子请放心,小人一定护好两位姑娘。”叶叔略过大堂姐,将目光落在朱卿卿的面上,朝她和气一笑。   “给您添麻烦了。”朱卿卿给叶叔行礼。朱悦悦拉着她就走,很傲气地说:“不过是个有些本领的世仆罢了,他这样的人,我外祖家里多了,你不用和他们这样客气的,不然以后你怎么忙得过来?”   朱卿卿心想,自己以后也没多少机会再见到周家的人,怎么会忙不过来呢?朱悦悦见她懵懂的样子,恨铁不成钢地推了她一下,左右看看才低声道:“笨啊,我们今天去了就再也不回来了。”   朱卿卿吃了一惊:“那我们要去哪里?”   朱悦悦有些欢喜又有些憧憬地说道:“当然是去我外祖家里了。”   “为什么?”朱卿卿不由大为惶恐,她才刚没了母亲和祖父,就又要跟着大伯父、大伯母他们去那么远的地方,和一群完全陌生的人住在一起,实在是让人很不安。将来父亲回来找不到她怎么办?梁凤歌找不到她怎么办?   朱悦悦立刻就不笑了,板着脸说:“卿卿,你记好了,以后不许你再和梁凤歌一起,话都不许和他说!他们家是我们家的仇人!要不是他们家放了贼进城,等着捡便宜果子吃,祖父和你母亲,二叔、二婶娘、二妹妹他们也不会死。”   朱卿卿不肯相信,梁凤歌分明一直在帮忙,还是他救了她呢。梁家伯父、伯母虽然性子有点高傲,但也不是这样的坏人,一定是哪里出错了,她急得涨红了脸,想替梁家说两句好话:“大姐姐,会不会是哪里弄错了?他们为什么要害我们家啊?梁凤歌还救了我呢,他……”   “你问我为什么,我还想知道为什么呢。”朱悦悦看着她冷笑,“我知道你和他要好,但你是要忘了杀母之仇吗?还有祖父,二叔、二婶娘他们,谁对不起你了?你要这样的没良心?难道和姓梁的白眼狼一起玩得久了,你也要跟着变成白眼狼?”   “我才不是白眼狼!”朱卿卿生气地回答。梁凤歌哪里去了?他为什么不来替他自己辩白?他不是最受不得冤枉气的吗?她一定要找到梁凤歌,亲自问他才算数。   “新城是梁家的地盘,我们两家已经成了仇人,当然不能再在这里待下去了。之所以要趁着出殡悄悄地走,是怕他们家不肯放人。”朱悦悦解释完原因,又絮絮叨叨地和朱卿卿描述起周家的情形,诉说着周家的富贵和权势远不是朱家所能比的,又强调她的舅父和舅母,也就是周嘉先的父亲和母亲非常非常喜欢她。   朱卿卿浑浑噩噩地听着,脚就像踩在棉花里,高一脚,矮一脚,走到哪里,见着了什么人都不知道。直到最后,有人塞了个灵位给她,让她捧着跟着队伍走,还大声喊她:“三姑娘,快哭啊!”   伤心了就一定要哭吗?朱卿卿已经哭不出来了,她白了那个人一眼,把母亲的灵位紧紧抱在怀里,即便是冰凉的灵位,也让她焐出了温度。她边走边回想着母亲之前的音容笑貌,原本病痛着的身体也就没那么痛苦了。   走着走着,原本整齐的队伍突然乱了起来,外围的仆人和私兵们忙着把朱卿卿和朱悦悦他们围在中间,朱卿卿被人踩了一脚,痛得眼泪都出来了,只是倔强地紧紧抱着母亲的灵位不肯放手。有人拉了她一把,将她紧紧护在怀里,她回头去看,看到叶叔朝她慈祥地笑,她便安安心心地跟着叶叔站在一起,还把朱悦悦也拉了过来。   “是梁家的人来了。”朱悦悦的脸都吓白了,紧紧抓着朱卿卿的手臂小声说道,“他们不会是知道我们要走,不许我们走吧?怎么办啊?我可不想死。”   如果他们说的是真的,梁家真的要杀人,朱卿卿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便问朱悦悦:“他们为什么不让我们走呢?”   朱悦悦摇头:“我哪里知道?嘘,梁凤歌来了,你问他吧。”   梁凤歌穿着一身素白的衣裳,穿过人群,直直地朝着她们这个方向走过来,朱卿卿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她知道他也在看她。梁凤歌的表情看上去有些奇怪,好像很是伤心,又好像有点高兴,还很愤怒。   他只差两丈远就要走到她跟前,朱大老爷突然跳出来,拦在他前面大声道:“你要做什么?我们家已经落到这个地步了,你还要怎么样?人都死了,难道还不许埋吗?”   梁凤歌淡淡地看了朱大老爷一眼,沉声道:“让开!”   见一个半大小子冲着自己吼,朱大老爷很是愤怒,指着他骂:“你这个……”   梁凤歌的眼睛红了:“我有话要和朱卿卿说,你敢拦我,就别想走出这城门去!”   朱大老爷一下子就蔫了,哭丧着脸大声嚎道:“爹啊,爹啊,二弟啊,我对不起你们那……”   有人上来把朱大老爷劝开,梁凤歌继续向着朱卿卿走过来,朱卿卿也有话要问他,所以并没有要躲避的意思。等到梁凤歌走到她跟前了,她才把她母亲的灵位举起来给他看:“你叫我母亲做婶娘,你吃过她亲手做的饭菜糕点,也穿过她亲手做的衣裳鞋袜,还跟着她学过字帖,你调皮打坏了她最心爱的檀木屏风,她也没有说你半句,还不让你娘揍你。”   梁凤歌那双看上去傲气十足的凤眼里滴出两滴泪来,他撩开袍子对着朱老太爷和朱三太太的灵柩磕了几个头。   朱卿卿有些浮躁的心情就慢慢平静下来,等到梁凤歌起身,她就问他:“为什么?你是白眼狼吗?”   梁凤歌愤怒地道:“我不是!是意外!”   “真是意外吗?”周嘉先走过来,挡在朱卿卿的前面,语气平淡而沉稳,“梁凤歌,她只是一个才失去母亲的孩子。”   “你也知道她是孩子?”梁凤歌厌恶地挑眉看着周嘉先,挥拳朝他打过去,“趁早滚开!不关你的事!”   叶叔抢先一步抓住了梁凤歌的拳头,梁凤歌的眼睛往外喷着火,嘴唇紧紧闭在一起,默不作声地挥舞拳脚逼退了叶叔,目不转睛地看着朱卿卿道:“你要信我。”   朱悦悦大声道:“别信他!”    ☆、第6章 离家      朱卿卿沉默地看着梁凤歌,事实上她很混乱,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相信梁凤歌,好像很对不起死去的祖父和母亲他们;不相信梁凤歌,她又觉得不该是这样的。   梁凤歌急了,伸手过来拉她:“卿卿,你听我和你说,事情不是他们说的那样,他们不许我去找你,我……”   “放开她。”周嘉先的声音冷冰冰的,他把一把剑抵在梁凤歌的左胸上,“梁凤歌,做人厚道一点的好。别利用别人对你的信任去作恶。”   梁凤歌挺着胸脯,并不害怕那剑,而是倨傲地看着周嘉先说道:“你确定?老男人?”他虽然比周嘉先要小三岁,个子却已经和周嘉先一样高了,二人这样对视着,谁也不肯让谁。   周嘉先额头的青筋跳了两下,眼睛里闪过一丝冷光,握着剑的那只手往前稳稳地递进了一分。梁凤歌冷笑着,往前踏出一步,充满恨意地挑衅道:“你敢么?”   叶叔弹开周嘉先的剑,轻声道:“两位公子请听小人一言,死者为大,入土为安,误了吉时不好,咱们都是客人,应当多为主人家着想才是。”   周嘉先沉默着把剑收了起来。   梁凤歌傲慢地瞥了他一眼,低头看向朱卿卿,神情复又变得温和:“卿卿,这些人很烦,你跟我来,我和你说话。”   周嘉先也温和地看着朱卿卿:“三妹妹,今日是你祖父和母亲他们的大日子,死者为先,你莫要害怕,只要你不肯,没人敢把你怎么样。”   朱悦悦悄悄拉着朱卿卿的袖子,小声命令她:“别忘了我和你说过的话,我二表哥好心帮你,你不能让他难看,不然你好意思去他家吗?”   朱卿卿好生为难,想到从此以后有可能再看不见梁凤歌,可能会得不到真正的答案,她鼓起勇气和朱悦悦说道:“我和他说两句话。”   朱悦悦拉着她不放,咬牙切齿地轻声说道:“不许去,小白眼狼!忘了你答应过我的话啦?你要是说漏了嘴,我们所有人都得死在这里。”   梁凤歌等得不耐烦,提高声音道:“卿卿?”   朱悦悦白了他一眼:“你叫谁啊?还当小时候可以乱喊乱叫?不许你叫我妹妹的名字!你要说什么就赶紧说,谁要跟着你走?你但凡是个人,就该体恤她刚没了母亲,这时候不让她去送葬出殡,非得拦着她做什么?你是想害她被人嘲笑看不起吧?”   周嘉先拉了朱悦悦一下,清清淡淡地道:“和他说这个做什么?梁大公子霸气惯了,不食人间烟火的,哪里懂得这个?”   梁凤歌被他二人挤对得脸红一阵白一阵的,委屈而愤怒地瞪着朱卿卿:“你过不过来?”   朱卿卿左思右想,摇头:“你就在这里说吧。”   见她不听自己的,梁凤歌觉得颜面尽失,气呼呼地质问道:“你是不是相信他们的话了?”   朱卿卿反问他:“你还能让我相信么?”   梁凤歌气呼呼地道:“我当然能!我害谁也不会害你。不然把我的脑袋拧下来给你当球踢!”   朱卿卿很严肃地道:“那就可以了。你走吧,我要送我娘一程。”   梁凤歌知道拦不住她,也没有理由拦住她,但他就是下意识地不想放她走,便气呼呼地站在原地不动,气呼呼地瞪着朱卿卿。   朱卿卿想了想,给他行了一礼:“多谢你救了我。”   梁凤歌的眉毛一下子竖了起来:“你做什么?”他不要她和他分得如此清楚,但是当着这么多人他说不出这话。   “没什么,只是觉得应该谢你。”朱卿卿知道自己应该长大了,如果以后她再看不见梁凤歌,那么他们之间应该是这样和气地告别的。   朱卿卿抱着母亲的灵位,从梁凤歌的身边绕了过去,梁凤歌飞快地拉住她的袖子,低声问她:“你还回来吗?”   朱卿卿有些心虚地小声道:“当然回来啊,不然我能去哪里?”她不敢看梁凤歌,只敢低着头死死盯着母亲的灵位看,想到自己再也回不来了,眼睛里便涌出许多的泪水,大颗大颗地滴落下来,砸到梁凤歌的手上。   梁凤歌犹如被烫了一样地飞速缩回手去,轻声道:“你别怕,我不会不管你的,要是他们对你不好,我去和我父母亲说,让你去我们家。”   “去你们家做什么?我们还活着,你凭什么要她去你们家?你怎么知道我们会对她不好?你安的什么心?挑拨什么?”大伯母急匆匆地赶过来,把朱卿卿拉过去护在身后,横眉怒目地瞪着梁凤歌道,“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这孩子我就护定了!你要是还有点良心在,记得她娘当初待你好,就赶紧让我们出城,不然误了她娘入葬的吉时,这孩子永远都不会原谅你!你不想她恨你一辈子吧?”   梁凤歌往后退了一步,朱卿卿垂着头跟着大伯母继续往前走,走了老远,她回过头去,看到梁凤歌还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人们从他身边走过时都远远地避开他,显得他瘦瘦高高的身影格外孤单,不知怎么的,她突然有些为他心酸。   梁凤歌发现她回头看他,连忙抬起头来朝她挤出一个灿烂的笑,两排雪白整齐的牙齿闪闪发亮,那双眼角上挑的凤眼也眯成了一条好看的缝。   “三妹妹,你方才做得很好。”周嘉先从后头走上来,不动声色地把梁凤歌挡在了身后,“有些事情你不必放在心上,只管做好你自己的事就够了。”   朱卿卿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见大伯母和大堂姐都没注意这边,便鼓起勇气和周嘉先道:“周二表哥,我不相信梁凤歌会做害我们家的事。我总觉得里面是有什么误会。”   “大概吧。”周嘉先鼓励地看着她,“你们很要好?”   朱卿卿道:“原来他家就住在我家隔壁,我打小就认识他了,我们经常一起玩的。”想到母亲的教诲,便又忙着解释,“后来长大了,他家也搬走了,就没经常一起了。”   周嘉先沉思了一会儿,道:“你如果相信他,那就继续相信他吧。但是你要知道,人很多时候都是身不由己的。”   朱卿卿想不出有什么人和事能逼得梁凤歌低头,便道:“他很倔啊,他小时候差点打死被他爹都没被打服。”不管周嘉先赞同或是不赞同她的话,始终有个人愿意听她好好说出自己的想法了,并且他还让她继续相信梁凤歌,而不是和大堂姐一样的非得逼着她仇恨梁凤歌,这让她心里的负罪感减轻了许多。   周嘉先笑了起来:“的确很倔。好了,这就出城了,我们要赶路,路不好走,你跟着你伯母和大姐姐坐车吧。”又低声道,“你都知道了吧?去了就不回来了。”   朱卿卿又有些心酸,没精打采地道:“知道的。”   “你别担心。”周嘉先帮她扶了扶灵位,十分自然地说道,“你祖父让我好好照顾你,我在他面前发过誓,一定会做到……你安安心心的,我家里的男孩子多,女孩子少得可怜,因而祖父母特别喜欢女孩子,我还有个妹妹嘉人,和你差不多年岁,正可以和你做伴。”   祖父应该是在临去世时见的周嘉先,拜托他帮忙照顾自己,是因为知道朱家在这里待不下去了,今后都要依靠周家吧?但祖父让她发的誓言都那么毒,还不知让他发的誓言有多毒呢,他为什么要答应?他又不是朱家的人,也和她一样的害怕祖父、心疼祖父。朱卿卿有些不太相信这事的真实度,不过周嘉先的确是个好人。   周嘉先和她说了这个话后,心情似乎很好,见她睁着哭肿了的眼睛沉静地看着他,一脸的不信却又装作很信,便发自内心地笑了起来:“真是个傻孩子。”   她才不傻呢,她什么都知道。朱卿卿有些不服气,又不好意思和他争辩,正好朱大老爷过来,就赶紧给朱大老爷行礼:“大伯父。”   “赶紧跟上去,你大伯母和姐姐等你坐车呢。”朱大老爷目光深沉地看了朱卿卿一眼,带着些讨好意味地和周嘉先说道,“她还小,什么都不懂,不比她大姐姐懂事。”   周嘉先赞同地道:“姑父说得是,表妹把她照顾得很好。嘉人只比表妹小一岁,却是什么都不懂,日后要让她们姐妹经常一起玩,让嘉人跟着表妹好好学。”   朱大老爷高兴起来,和周嘉先说得热闹。   朱卿卿捧着母亲的灵位小跑着上前,叶叔不紧不慢地跟在她身后,轻轻松松把她托上了马车。   朱大太太没精打采地歪在车里想心事,朱悦悦噘着嘴生气,见她进来就把她拉过去按在身边坐下,盯着她道:“你和二表哥说什么啊?总也说不完,明明晓得今天是在做大事,还让我们等你这么久,一点不懂事。”   朱卿卿觉得自己的确做得不对,便诚恳地认错:“大伯母,大姐姐,我错了,下次再也不会了。”   朱大太太警告地看了朱悦悦一眼,把朱卿卿揽到怀里去:“别理你大姐姐,她是舍不得离开家呢。”   朱卿卿又感伤起来:“我也舍不得呢。”   朱大太太就问她:“今日事多走得急,忘了问你,可有什么要紧的东西落在家里了?”    ☆、第7章 送别      就算是有什么要紧的东西掉了,这时候也来不及回去拿了吧,看家里人的样子,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挑着这个时候重新回去的。朱卿卿想起了祖父说的那株老桂花树,有点明白过来,应该是那下面埋了很重要的东西,但因为祖父不许她说,所以也就算不得了。   朱大太太见她迟迟不说话,眼睛里的精光越来越亮,有些急切地问道:“是什么?”   “当然是有的,母亲给我做的小老虎,祖父给的水晶镇纸,爹爹编的竹蜻蜓……”见大太太的表情越来越隐忍,朱卿卿赶紧很懂事地说,“不用了,都是些身外之物,而且都被烧掉了。”   朱大太太叹息了一声,又有些焦躁。   朱悦悦眼睛一转,温和地把朱卿卿揽过去,拿了一块糖喂给她,低声问她:“那天祖父和你都说了些什么?怎么说了那么久?”   “问我知不知道我爹什么时候回来,是不是梁凤歌救了我,让我以后跟着你们好好过日子。”朱卿卿有些厌烦,也有些明白了,她其实不笨,不过是太懒,不想动脑子想事情而已。从前调皮干了坏事,编造假话骗父母长辈也是经常干的事,现在她累了,所以不想再纠缠下去。   朱悦悦泄气地一头撞在大太太身上,瘫在坐垫上唉声叹气,朱卿卿抱着母亲的灵位,小小巧巧的身子静悄悄地缩在角落里,闭着眼睛打盹。   路真的很不好,一路上抖得厉害,导致朱卿卿在梦里一直不停地奔跑,就好像那天夜里为了逃脱那个人的追杀一样,那个人冰凉腥臭的手一把抓住了她。她吓得尖叫一声,惊醒过来,发现马车已经停了下来,周嘉先担忧地看着她:“这孩子又发热了。我觉得还是不要让她再下来吹凉风了,不然一路颠簸,缺医少药的,加重了病情怎么好?”   大太太有些为难:“总不能让三弟妹身后无人……”   周嘉先斩钉截铁地道:“若是三太太泉下有知,我相信她一定舍不得让独女为了这种事情吃苦受罪丢了性命。”   朱卿卿觉得全身都疼得厉害,喉咙犹如被火烧过一样的难受,但她知道,如果她不坚持,就再也看不到母亲了,兴许就连母亲的坟墓是个什么样子都不会知道,将来父亲问起她来,她可怎么说?她闷不作声地翻身想要坐起,周嘉先立刻体贴地伸手扶她起来,十分温和地道:“你病得厉害,莫要逞强,我们都知道你是好孩子,不会怪你。”   周嘉先的身上有股很干净的味道,略带着一点墨香味儿,他的手有力又温暖,朱卿卿知道自己很喜欢他。她的脸红了起来,又觉得自己这种不适宜的小心思是很可耻和可怕的,便低下头轻声道:“我不能让母亲一个人孤零零的。”   周嘉先叹了口气,准备扶她下车,朱悦悦生硬地挤过来,紧紧盯着他的眼睛轻声说道:“二表哥,卿卿不是小孩子了,她过了年就十三岁了。”   周嘉先清秀白皙的脸突然红了起来,他飞快地缩回手去,不自在地咳嗽了一声,垂着眼低声道:“这里懂得医术的人只有我。”临下车时回头看了朱卿卿一眼,黑幽幽的眼睛里浮起一层朦胧的薄雾,“你大姐姐也说了,你不再是小孩子,要照顾好自己,不然若是生病难受,谁也替代不了你,更是对不起你母亲一片苦心护着你。”   朱卿卿听明白了,眼睛湿润润的,用力地点点头。   朱悦悦很生气:“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应该知道男女有别,不然到了周家要被人看不起的,还要连带着我也要被人看不起,你听明白了?”   朱卿卿拉住朱悦悦的手,讨好地轻轻摇晃,恳求地看着她。朱悦悦脾气暴躁,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被她湿漉漉的圆眼睛盯着看了一会儿,便心软了,威胁道:“总之你记好我今天和你说的话,不然将来有得你的苦头吃!我若不帮你,不喜欢你了,你饿死都没人管。”   朱卿卿听话地跟在朱悦悦身后下了车,看到一直守护在车边的叶叔,心就又安宁下来,不知为什么,她就是知道叶叔其实是专程来照顾她的,而非是周嘉先所说“照顾他这两个妹妹”。朱卿卿心想,大概是因为他答应过要好好照顾她,而且知道大伯父他们有些粗心的缘故吧?   因为今天的主要目的是为了逃命,因此葬礼很简单,能省的程序都省了,把人安埋妥当就好了,随葬品也没有。确切地说,棺木里面原本是装满了值钱东西的,但都被拿出来做一家人将来的生活所需了。   “这样的乱世,给人知道随葬品丰厚,反倒要招来灾难,咱们人不在这里,没人看墓,岂不是要连累得你祖父和母亲他们不能安宁?”大太太温柔细致地和朱卿卿解释,“这里面也有你的一份嫁妆,将来我怎么陪嫁你大姐姐,就怎么陪嫁你。”   朱卿卿软绵绵地靠在朱悦悦的身上歇气,大太太说一句,她就点一下头,终于等到周嘉先过来喊她们:“天色不早,要赶紧赶路,不然走漏了风声,给梁家知道了可不好。”   朱大老爷忧心忡忡:“他们家的马快,咱们拖儿带崽的一群老弱病残,只怕逃不过他们。”   周嘉先露出一种十分坚毅自信的神情来:“姑父不必担忧,小侄前几日就已经着手安排,使人在渡口准备了船,咱们只要能赶到江边上了船,就不怕梁家追来了。”   朱悦悦痴痴地看着他:“真是好风采。”   周嘉先突然转过头来一笑,朱悦悦的脸一下子变得血红,抓着朱卿卿把她往前推:“二表哥,她病得有点厉害。”   周嘉先走过来,毫不避嫌地去摸朱卿卿的额头。朱卿卿正烧得迷糊,被他微凉的手摸着,觉得真是舒服极了,无意识地朝他的手蹭了蹭。   周嘉先下意识地抿紧了唇,皱着眉头看向朱卿卿。不过短短几日,小女孩原本肥白粉嫩、带着婴儿肥的脸颊已经迅速瘦了下去,下颌尖尖的,又圆又大的眼睛显得更加的大,里面还含着泪光,湿漉漉的,好比小鹿的眼睛一样纯真可怜。   周嘉先的心狠狠地抽了一下,越发觉得掌心下的那一片肌肤更加烫人,他想起了朱老太爷临终的托付和语焉不详的暗示,一瞬间下定了决心,他要护着她,等着她长大,并不只是为了那件事,而是他愿意。他不过是次子罢了,再是艰辛也注定要少得到很多东西,但也意味着他可以稍微纵情一点,满足自己的喜好。   朱悦悦发现自己好像弄巧成拙了,她原本是想要借着朱卿卿的病多和周嘉先接触一下,但周嘉先对朱卿卿的关注和重视超乎想象的越来越重,这不是她想看到的,她连忙提醒周嘉先:“三妹妹是不是病得很严重?”   周嘉先已经恢复了平静,静静地看了她一眼,再平和地道:“多给她喝水,过了江就能找到好大夫。”   朱悦悦委屈地噘起嘴来,周嘉先略微有些不耐烦,却还是很耐心地道:“你也要照顾好自己,别让我们担心。”   朱悦悦立刻就又高兴了,示意仆妇香嫂帮忙把朱卿卿弄到马车上去。朱卿卿一路昏睡,直到被人喊醒,仆妇背着她,朱悦悦在旁边兴奋地道:“卿卿,你看,月亮升起来了!好圆好大!卿卿,你没看到过江景吧?太好看了!船,我们的船!只要上了船我们就安全了!”   朱卿卿趴在香嫂的肩头默不作声地看着泛着银光的江水和江边那艘船,怅惘地想,她真的要和新城和梁凤歌告别了。   有马蹄声从远处传来,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朱大老爷拼命招呼众人:“走快些!走慢了就留下来给梁家砍吧!”   香嫂疯狂地往前奔跑,抖得朱卿卿隔夜饭都险些吐出来,她很努力回头往后看,想要证明梁凤歌是不是真的和她说了假话,要出尔反尔,赶尽杀绝。   周嘉先十分镇定地道:“不要急,来的人不多,不超过十匹马,就算是要战,他们也打不过我们。”   朱大老爷气急败坏地道:“谁想和他们拼命?当然是赶紧走的好。”   众人手忙脚乱地上了船,船家收了跳板缆绳往江中划去,刚走了没多远,就听见有人在岸边大声喊朱卿卿的名字:“朱卿卿,朱卿卿,你这个骗子!”   朱卿卿窝在香嫂怀里,安静地看着远处的梁凤歌。梁凤歌还穿着那身白得刺眼的白衣裳,他从马上跳下来,蹚着水朝他们这个方向疯狂地奔跑着,气急败坏地吼:“朱卿卿,你回来!你马上给我回来!我不和你计较!”   朱卿卿看见又有几个人跑进水里,把梁凤歌拉了回去。   梁凤歌疯了似地挣扎着,嘶哑着嗓子大声道:“你们听好了,谁要是敢欺负她,我一定要杀了他全家!”    ☆、第8章 小虾      船越行越远,梁凤歌的声音渐渐地破碎不可闻,朱卿卿把眼泪逼回去,歪在香嫂怀里低声道:“我想睡觉。”   周嘉先特意过来问她:“有没有舒服一点?”   朱卿卿答不上来,这满船的人都在为终于离开了混乱的新城而欢喜,只有她一个人是伤心的。她胡乱地摇摇头,又觉得自己不该扫大家的兴,便又点点头。   “你别担心,不会有人欺负你,若是有人欺负你,我先就不饶他。”周嘉先说这话的时候神色很严肃,目光好像是看着朱卿卿的,又好像是看着周围人的。   朱卿卿又点点头,目前为止,她的命运就是这样,她除了被动地接受他们的好意或是怒意之外,只能努力让自己活着,这样才不算辜负了母亲的心意。   周嘉先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你病着,不好和你大姐姐再在一处歇息,免得把病传给她,船上也还算宽敞,给你拨个单间,你自在些,有什么想吃的只管使人来说。”   照顾她的香嫂很高兴,来回打量着舱房里的陈设,说给朱卿卿听:“三姑娘,您别嫌地方小,船上能有这么一间屋子是真的很不错了,便是大姑娘的屋子也不见得比这个更好,可见周二公子说话是算数的。”   朱卿卿看不出这舱房有多好,她只是比较喜欢从窗户里吹进来的江风和窗外那轮又大又圆又亮的月亮罢了。   有人送了熬得很是香浓的小米粥和鲜香的腌制小菜进来,朱卿卿没什么胃口,随便吃了些就不要了,香嫂苦劝不得,只好端下去吃掉。回来时端了只大碗进来,碗里装着几只半透明的小虾和几根绿草,笑眯眯地道:“船老大的儿子装着玩的,叶叔给你讨要的。”   朱卿卿默不作声地接过碗去,就着月光盯着那几只小虾看了很久,安静地睡了过去。第二天清早醒来,身体就好了很多,吃了半碗粥和半个包子,让香嫂扶着她去外头走走换换空气,看看江景。   大伯母一家人好像是累坏了,全都静悄悄地躲在舱房里睡觉没出来,其他人都在做自己的事,没人搭理朱卿卿。朱卿卿在甲板上铺块帕子坐下去,又让香嫂去把那几只小虾拿出来,也让它们晒晒太阳。   “看你的样子是好多了。”周嘉先走过来在她身边坐下,含着笑看她逗小虾玩儿,问她,“我就知道你会喜欢。”   懒怠如朱卿卿,也听出这虾不是叶叔替她准备的,而是他替她准备的,小小的心里充满了感激和喜悦,她看向周嘉先,又圆又大的眼睛里意味分明。   周嘉先看出来了,朝她温柔地笑,伸手要和她拉钩:“不要告诉你大姐姐,她年纪大了,不喜欢这种小孩子的玩意儿,但是又会眼红别人有,她没有,我可不想听她教训人。”   他倒是比较熟悉大姐姐的性情,朱卿卿抿着唇微笑,小心翼翼地伸出右手小指头,慌慌张张地和他勾了一下便迅速收回去,好半天都还觉得右手小指头热乎乎的。   周嘉先盯着她的眼睛轻声道:“好了,这算是我们的第一个秘密,谁都不许说出去。”   把她当成孩子哄呢。朱卿卿忍不住将眼睛笑成了弯月亮,真心实意地道:“我很喜欢这些小虾。”   周嘉先朝她伸出手,像是想揉她的头发,临了又收回去,微笑着道:“你还喜欢什么?回去后我再给你寻了来,你想养什么都可以。”   朱卿卿想了想,轻声道:“养狗会到处跑,还会咬人,不太好;养猫呢,猫儿会半夜不回家,还会嘴馋偷吃小虾;其他,再没有什么了。”   周嘉先眼里露出几分了然,十分认真地道:“不过是几只小东西罢了,我说了你能养,你就能养,不用考虑太多。”   朱卿卿知道他懂,做客的人不能给主人添麻烦,何况是她这种不是正经亲戚的亲戚,就更要识趣,因此她更喜欢周嘉先了。他实在是太明白她,好像只要她一个眼神,一句话,他就懂得她心里在想什么。   一点都不像梁凤歌啊,梁凤歌只会把他认为好的东西一股脑地收来交给她,然后很霸道地说:“我给你的东西不许你送别人,这只狗你一定要养好,不然你就要倒霉了!”她必然是很傲气地表示不要,直到他半是威胁半是恳求,她才会勉为其难、挑挑拣拣地收下一部分。梁凤歌通常是气得要死,却还是会在她收下东西之后得意地笑:“和我一样的好品味!就知道你会喜欢这个。”   怎么又想起梁凤歌来了?朱卿卿垂着头将麦秸逗了碗里的虾两下,轻声道:“到时候再说吧。”   她没有完全拒绝自己,周嘉先很满意,见太阳越来越高,便吩咐朱卿卿:“回去吧,风大太阳辣,对你的身体不好。”   朱卿卿安静地给他行了个礼,也不要仆妇帮忙,珍重地捧着那只大碗小心翼翼地走回舱房去。   周嘉先盯着她的背影看,确实如同他们所说的,她不再是孩子了,她已经开始长大,身形有了少女的窈窕。再过三年,她出了孝,时光正好……他的心跳得有些急,脸也有些热,急急地把脸转开,不敢让人发现自己盯着一个还未真正长大的少女看。   第七天,他们终于到了周家。   周家人果然如同传闻中那样热情周到,周家老太太是个很慈祥的老妇人,和女儿抱头痛哭了一场之后就让朱悦悦和朱卿卿上前去给她瞧。   朱悦悦很想在朱卿卿面前表现出“这是我亲亲的外祖母,我和你是不同”的样子来,却被周老太太的一视同仁给打击得没了斗志,只好拉着周嘉人表示亲近。   周嘉人有一双很像周嘉先的眼睛,看人的时候静静的,犹如蒙了一层薄雾,她并不买朱悦悦这个亲表姐的账,而是盯着朱卿卿审视地看了一会儿,才有些矜持地伸出手:“我是周嘉人,我比你大,你该叫我作表姐。”   朱卿卿有些赧然,随即又高兴地笑着拉住周嘉人的手:“表姐。”   朱悦悦从鼻孔里“哼”了一声,随即收获了朱大太太一记白眼,立刻就乖巧了很多。   周家大太太,也就是周嘉先的母亲,也是一副安静平和的样子,朱卿卿不能从她脸上看出她对朱家人的到来究竟是喜欢还是不喜欢,她只是很温和地吩咐几个女孩子:“百年修得同船渡,做了姐妹是很不容易的事,你们要相亲相爱,互相帮持才好。”又特地叮嘱大堂姐和朱卿卿,“嘉人被宠坏了,你们谁要是受了委屈都只管来告诉我,我必不轻饶于她。”   朱卿卿没有当真,却真心觉得周家大太太很有风度,难怪能教养出周嘉先那样的男子。   朱大太太很多年没有回娘家了,又是在这样的情景下回来的,自然是有很多要紧话要和家里人谈,孩子们就被遣了下去。朱卿卿被领着走到了周家新分配给她的小院落里,院子比不上当初她和母亲住的,不过也可以了,比她家里待客的客房好很多,特别是院子里刚好有一株桂花树,开得正是香浓,把院子里的每一方寸都浸染透了馥郁的桂花甜香。   那只装着小虾的大碗已经换成了漂亮的彩绘瓷鱼缸,几只小虾惬意地在里头弹着虾须,还多了两只漂亮的小鱼作伴。廊下挂了一只银色的鸟笼子,里头一只漂亮的百灵瞪着小黑豆似的眼睛好奇地打量她。   朱卿卿欢喜起来,这里远比她以为的好太多了,除了周嘉先,不会有人这样细心,这只漂亮的鱼缸和里面的鱼虾,以及廊下的百灵鸟,就是他送给她的礼物,也是他和她之间共同的小秘密。欢喜之余,她又有些担忧,便问领她来的丫头:“我大姐姐住在哪里?她也有鱼和百灵鸟吗?”   丫头和气大方地告诉她:“表姑娘和我们姑娘就住在您的隔壁,表姑娘那里也有鱼和百灵鸟。”   朱卿卿这才放了心,请托丫头替她向周家的老太太和大太太道谢。突然想起来,这种时候是需要打赏的,就又开始尴尬,除了母亲给她留下的那些东西外,她什么都没有,甚至于她的衣物都在那场大火中被烧成了灰烬。她想了想,决意拿出一件金器去兑换成碎银再打赏,正准备大大方方地给这丫头道谢并说明情况,香嫂却自动抓了一把钱递给那丫头打发走了人。   朱卿卿避开院子里其他的周家下人,悄声问香嫂:“你从哪里来的钱?是大伯母给的吗?她想得好周到。”枉她从前还总是觉得大伯母为人太过精明厉害,对她也不够关心,原来是冤枉了大伯母。   香嫂有些难为情地道:“并不是太太给的,而是周家太太先使人送过来的,说是姑娘们的月例。”   朱卿卿有些沮丧,又有些暗自欢喜,她知道是谁送来的,除了周嘉先,没人会这样的细心周到。在他们的眼里,她还只是个娇憨不懂事的小孩子罢了,并不需要脸面这些东西。    ☆、第9章喜欢      朱卿卿却知道自己是必须要脸的,虽然不得不依附于大伯父和大伯母生活,大伯父和大伯母也不得不依附于周家生活,但却要懂得爱惜脸面,不然平白被人看轻。   屋子里有两个丫头并一个婆子伺候,看上去都是很伶俐懂事的,她们将朱卿卿伺候得很周到,绝对没有丝毫怠慢的意思。朱卿卿静悄悄地洗干净了,再听大丫头落梅的安排,静悄悄地上床睡觉。她太累,躺下就睡着了,直到落梅喊她起来吃饭才醒过来。   她才刚经历几重大孝,不能吃荤,但是晚饭做得一点都不敷衍,鸡蛋豆腐之类的做得非常好,甚至还有她在家时母亲常给她喝的羊奶。朱卿卿很高兴地喝光了羊奶才想起来:“这东西不容易得到吧?”据她所知,即便是富贵人家,寻常也没什么人喝这个东西的,除非是家里有老人或是病人,又或是身体不太好的小孩子。   落梅落落大方地道:“也不是,我们老太太平日就爱喝这个,家里养得有羊,比外头的干净方便多了。早前知道姑娘们要来,太太便使人打听了姑娘的习惯,知道您在家里常日喝着这个的,便让人给您备下了。日后都有,姑娘不必放在心上。”   朱卿卿沉默不语,若是周家如此对待大堂姐,那可看作是心疼外甥女儿,她何德何能,能得如此重视?少不得有些不安,叫了落梅陪着她一起去寻大伯母,想要问大伯母要件金器换成碎银备用。   朱大太太就住在离她不远的地方,但院子里并没有人声,听看门的婆子说她还没回来,朱卿卿就猜着应该是大人们的事情还没商讨完,又乖巧地沿着来路走回去。   走了一段路,突然有人来找落梅,落梅急急地和朱卿卿告罪,朱卿卿见她着急,便道:“我认得路,自己回去。”   周家规矩森严,这后院里并没有什么不好的人,更没人敢怠慢朱卿卿这样的客人,落梅也就没太当回事,叮嘱几句便去了。朱卿卿沿着鹅卵石铺成的小路一直往前头,突然看到前面站着个人,便停下来仔细观察,不敢轻易上前。   那个人突然笑起来:“怎么每次见着我都不敢上来和我说话?我记得你胆子惯常是最大的。”   是周嘉先,他和她渐渐熟悉起来,终于也会和她开一开玩笑。朱卿卿看见他非常高兴,笑眯眯地走上去向他道谢:“二表哥,多谢你。”   周嘉先新沐浴过,身上还有皂角的清香,头发因为湿润显得更黑亮顺服,真正一丝不苟,他低垂着眉眼看着朱卿卿笑:“喜欢么?”   她未说谢他什么,他也未问她喜欢什么,彼此却都知道对方指的是什么,朱卿卿微笑:“喜欢,但不安。”   周嘉先微怔,见朱卿卿目光清亮,脸颊微红,素服黑发,恍惚之间已经有了少女的清丽,心知她已经快速长大了,微微有些安慰,正色道:“知道不安是好事,但无须不安。”   这话有很多重解法,朱卿卿自然而然地把这话和他之前的允诺联系在一起,就又自然而然地红了脸,她知道他还有一句没有说出来的话是“我答应过好好照顾你的”。   周嘉先见她低眉垂首,少有的娇弱之态,不由微微动容,声音也低沉下来:“男女有别,我不能经常和你见面,但若是你有难处,只管让落梅传话给我,我能做的一定会做。”   朱卿卿点头,声音比蚊子大不了多少:“多谢二表哥。”   周嘉先笑笑,又低声说道:“我祖母嗜好甜食,也好羊乳,可惜家里的人不太会做,听说三妹妹在家时常年吃的,想必有几个好方子?”   朱卿卿正愁自己没机会报答周家人的热情款待,连忙道:“有的,有的,我母亲很有几个拿手的方子,我回去就写了使人送来。”   周嘉先失笑不已,这心思单纯的小人儿,喜欢谁,想对谁好,便是毫无保留倾囊而出,也难怪朱老爷子那样喜欢她,临终还记挂着她。想起之前朱家尚未发生变故,她站在墙头正大光明地偷看他,再站在墙头扭麻花哭闹表示不满时的娇憨任性,他决意捉弄捉弄她,便端了神色道:“你确定这样做好么?”   朱卿卿有些傻眼:“……难道不好么?哪里不好?”突然想起自己的语气有些不对,便又改口,“请二表哥教我。”   周嘉先板着脸教训她:“我祖母的年纪和你祖父的一样大,你远来是客,分食了她的羊乳,有好的方子不会亲手做了奉上去,还要大剌剌地写个方子丢过去就算?你怎么知道我家里的厨娘就能做出那样的好滋味呢?未免让人觉得你托大了。”   为什么这样复杂?朱卿卿心乱如麻,傻乎乎地说:“我不是躲懒,可我不会做饭食,要是浪费了你家的柴火油盐食材,可怎么办才好?”   周嘉先皱眉反问她:“原来在你心里,我们家是那种穷得锱铢必较的人家。”   朱卿卿连忙摇手否认:“我不是那个意思。”越解释越着急,越着急越说不清楚,就越急。   眼见周嘉先静静地看着她,黑幽幽的眼睛里雾气越来越浓,唇角似笑非笑的,心跳不由失常,觉得是要晕过去的迹象,连忙一把抓住衣襟,瞪大眼睛低声道:“二表哥,你别这样看着我,我快要喘不过气来了。”   果然还是朱卿卿,萎靡悲伤过后很快还是明丽直白,周嘉先吸了一口凉气,心里埋着的那粒种子在突然之间便发了芽,疯狂地往上长着,他无意去压制它,甚至有意放任它疯长。他听见自己恬不知耻地问她:“你为什么会要喘不过气来呢?”   朱卿卿没法儿形容她此刻的心情,却很明白他是在欺负她,心慌的感觉半点没减轻,却没之前那样紧张了,她轻轻瞥了周嘉先一眼,低下头没吭气,两只脚无意识地互相踩来踩去,把一双素面的鞋子很快踩得面目全非。   周嘉先就又多了一层罪恶感,他十八岁,自幼跟着父亲走南闯北,见多识广,什么都知道了,朱卿卿却不过是个初出茅庐的小丫头,什么都不懂,甚至在这一刻,她也还只是个稚嫩的孩子。他果然如同梁凤歌所说的一样无耻,不过这世间的姻缘,丈夫比妻子大几岁的比比皆是,也算不得什么。周嘉先叹了口气,轻声道:“别踩了,好好的女孩子,怎会有这样的习惯?”   朱卿卿吓得赶紧站好,涨红了脸十分诚恳地认错:“我下次再也不这样了。我娘说过我很多次,祖父也罚过很多次,我就是改不掉,但我以后一定会改掉的。”   周嘉先有些不忍心,却还是硬着心肠道:“那要记好了,别让人拿这种小事来说你,不值得的。”   朱卿卿使劲点头。虽然她知道他是为了她好,他的语气和态度再真诚不过了,但她还是忍不住想起了梁凤歌,如果是梁凤歌,一定会恶形恶状地跑去踩她的脚,也不会用多大的力气,就是把她鞋子踩脏而已,她就正好拉着他反踩回去,谁的鞋子最脏,谁就输了,他通常都是输的那一个,她正好跑到梁家伯母那里告状:“梁凤歌又踩鞋子玩了!”梁家伯母拉过梁凤歌去狠狠责骂,梁凤歌一边低着头听训,一边悄悄瞅机会瞪她,磨着牙龇着嘴,恶形恶状地警告她,她通常是洋洋自得地朝他做鬼脸,梁凤歌过后气势汹汹地找她打架算账,却又每每给她轻易就收买了,忘了前嫌。   朱卿卿突然委屈起来,她再也回不去了,若是可以,她宁愿用十只,不,百只漂亮的百灵鸟和一百只装满了小鱼和小虾的漂亮鱼缸换她回到从前。   看到她的眉头轻轻挤起来,周嘉先便赶紧停住了,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她的神色轻声道:“可是我话说得重了?”   朱卿卿忍住难过,低声道:“不会啊,二表哥对我好,我懂得,我是听你这样教导我,就突然想起了父亲。”也不知道父亲此刻究竟在哪里,知不知道家里出了大事,她好想父亲啊。   半晌没听见周嘉先的声音,朱卿卿奇怪地抬起头来看向他。只见周嘉先的表情非常奇怪,便好心问道:“二表哥是哪里不舒服吗?”   周嘉先郁闷地摇摇头,很认真地道:“你记住了,我只比你大六岁而已,这样的差距并不算大。”   这又和今天的事情有什么关系?朱卿卿理解不能,却知道要讨好他,便顺着他的话点头:“二表哥还很年轻。”   周嘉先不能形容此刻的心情,深吸了两口气才道:“记得我和你说的话,不要告诉别人,也记得答应我的事,这对你自己有好处。”   朱卿卿很认真地点头,她一定能学会做饭食的,周家收留她这个毫无血缘关系的人,她做顿饭给周老太太吃也算不得什么,食人三餐还人一宿,这个道理她是懂得的。   周嘉先再没有理由在这里久留,便告辞了离去,走不得几步远,突然听见朱卿卿喊他,他回头,见朱卿卿站在夕阳下,黑亮的圆眼睛里映着瑰丽的晚霞,她冲他微笑:“我若做出来,希望能有机会请你尝一尝。”   周嘉先很严肃认真地道:“你放心,今后有的是机会尝个够。”    ☆、第10章春草      春雨朦胧的季节,桃花被雨雾浸润得娇艳难当,朱卿卿的心里却如石阶上的青草一样疯狂地生长着某种难言的情绪。鱼缸里的小虾仍然和平时一样慢条斯理地理着虾须,小鱼仍然自得其乐地吐着泡泡,窗外的百灵鸟一声赶一声地叫,明明是清脆婉转的调子,她听来却有几分烦躁。   落梅披着一身湿气快步进来,见她趴在桌上发呆,袖口上沾染了一大片墨迹都不知道,便瞪了眼旁边伺候的小丫头,上前笑道:“姑娘,老太太醒了。”   朱卿卿忙站起身来,换了件窄袖收腰的淡青色春衫,跟着落梅一起去了厨房。厨娘早知道她要来做饭食,老早就把闲杂人等清理出去了,食材也是早就备好的,朱卿卿只管掌握火候与味道,不过一会儿的功夫,一大碗香喷喷热腾腾的虾籽面就煮好了,撒上碧莹莹的香葱,馋得人受不了。   朱卿卿一边咽口水,一边让人赶紧把面装到食盒里,再叫落梅提上,主仆二人飞也似的往周老太太的房里赶。周老太太的房里永远都是最热闹的,守在帘下的丫头看见她主仆二人来了,忙满脸堆笑地屈膝行礼,再往里通传:“朱三姑娘来了。”   里头的笑声静了一静,周老太太的声音最先响起来:“快进来,今日做的又是什么小吃?”见朱卿卿进去,便笑着同周围人道:“这丫头爱吃也会吃,更会做,自她来后就把老太婆给带坏了,每日就光想着吃。”   “是虾籽面,其他倒也平常,只是用的虾籽要讲究些,是长江里的青虾籽。”朱卿卿含着笑先给周老太太行礼,眼尾扫到静立一旁的周嘉先,那笑容里便多了几分惊喜之意,笑意盈盈地行了一礼,大大方方地道:“二表哥回来了。”   青葱一般的少女身上带着春雨的芬芳,纵然是素服木钗,也难掩清丽精灵,她总算是长大了。周嘉先的眼睛亮得如同星子,微笑着朝朱卿卿颔首:“三妹妹有些日子不见,又长高了。”   朱悦悦站在一旁阴沉着脸使劲绞帕子,忍不住讽刺:“若不长个子,只是长心眼,那可怎么了得?”   周嘉先静静地看了朱悦悦一眼,朱悦悦的眼圈便红了,本是想哭的,又丢不起这个脸,便强撑着笑道:“三妹妹这般孝顺贤惠,不知道以为她才是外祖母的亲孙女儿,倒把我们都给比下去了。”   这话比之前那句话还要伤人,周嘉先怫然不悦,静静地看了周大太太一眼,周大太太正和旁人说话,并未注意到这边。周嘉人却是看到了,便笑嘻嘻地挤上来,拉了朱卿卿的手道:“其实我知道三妹妹何故如此勤勉,不过是想着,表姐是周家的外孙女儿,怎么都不为过,她却只是外人,不好意思白吃白住罢了。是不是?三妹妹?”   朱卿卿被她说中心事,又见她专为自己解围而来,不由得感激一笑:“我只是想,我身无长物,也没其他本事,不比大堂姐针黹好,也不比表姐擅长当家理财,只好做做这个,顺便解馋罢了。”   周嘉人眼里多有同情:“你太多礼,也太多心。我祖母早说过要将你当自家孙女看待的,难道你没感觉到?”   这个话却有些质问的意思在里头了,我们家人难道对你不好吗?或者是,对你好,你难道没感受到?朱卿卿不乐意诚惶诚恐地回应,便慧黠地反问回去:“我也是真心把老太太当成祖母供奉啊,难道姐姐没感受到?”   周嘉人失笑,随即伸手去捏她的脸颊:“你这个口齿伶俐的小丫头!”转眼瞧见周嘉先趁着她们斗嘴的工夫,已然把碗里剩下的虾籽面吃得差不多了,不由尖叫着冲上去抢,“哪有这样的哥哥?出了远门,没给家里弟妹准备任何礼物,还来抢我们的吃食!”   周嘉先喜欢她把这屋子里的冷清别扭气氛一扫而光,却不肯把剩下的面分半口给她吃,一口气把汤也喝干净了,周嘉人气得鼓着腮不饶他,非叫他送她礼物:“听说二哥此番买了好些好马回来,非得送我一匹好的不可。”   周嘉先豪爽大方地道:“没问题,稍后你们都去前头找我,每个人都有份。”   朱悦悦扭着手道:“二表哥,我也有么?”   周嘉先含着笑强调:“每个人都有。”目光从朱卿卿的眉眼间轻柔地抚过,“你们都来。”   朱卿卿的心里便如擂鼓似的重重响了几下,周嘉人笑眯眯地拉着她的手:“是我争取来的,你挑着了喜欢的马,便要投桃报李煮面给我吃。真是馋坏我了!你怎么就能做出这样的美味?”   朱卿卿胡乱点头,不经意间目光碰触到了周大太太,发现周大太太在看她,就又添了几分紧张,却见周大太太和蔼可亲地朝她一笑,温柔吩咐:“嘉人是个等不得的急性子,你们几个一起去玩吧,只有一条,不要伤着自己,也莫要伤着其他人。”   朱悦悦心里别扭着,想要趁机表现自己的温柔娴淑,便道:“好好的女孩子骑什么马,我不去,就在这里陪着长辈们吧。”   周嘉人便冷笑了一声,拉了朱卿卿出去:“走吧,我们俩是疯痴痴的野丫头,莫要把大家闺秀给带坏了。”   朱悦悦气红了眼圈,颤着声音道:“朱卿卿,你个小没良心的,你我同是姓朱,你怎么敢和周嘉人一起欺负我?”   朱卿卿莞尔一笑:“嘉人姐姐就是要气姐姐呢,姐姐真生气就上当了。”   朱大太太适时将朱悦悦往前一推:“这里你最大,怎么反倒没有你的两个妹妹有气度?这样的小气,将来可怎么办?快去,快去,免得我看着你就烦。”   朱卿卿主动握住朱悦悦的手,朱悦悦扭了两下,也就不再扭了,哼哼着跟她们往外走,控诉道:“你们俩总联手欺负我。论起来,你们都该和我最亲才是。”   周嘉人不给她面子:“那你也要有个大姐姐的样子。卿卿懂事不和你计较,我为什么也要让着你?”   朱悦悦顿时惶然,她欺负朱卿卿是靠着她才能进的周家,却忘了自己也是依附周家的客人。再去看朱卿卿,朱卿卿正好奇地抬头看向道旁一盆新开的茶花,根本没注意到周嘉人在说什么混账话。朱悦悦不由愤然,没心眼的坏丫头,说她有心眼是抬举她了,也不知是哪里来的福气,成日就记着吃,偏就入了周家人的眼。   周嘉先不紧不慢地走在前面,和女孩子们保持一定的距离,听到她们吵闹不过是莞尔一笑,并不参与也不去管。   周嘉人突然想到什么,出声把跟随的丫头们全都打发走了,挤着眼睛小声道:“他们有意把我们支使开呢,走,咱们折回去瞧他们在做什么。”   既然长辈把她们支使开,必然是她们不能听取的大事,朱悦悦先就表示反对:“叫人发现了,算是谁的呢?”   周嘉人瞅着她冷笑:“一人做事一人当,总不会是卿卿的。”   朱悦悦立时翻脸:“朱卿卿,可是你又在背后说我坏话?”   “啧,真小气啊。”周嘉人鄙夷,“卿卿从来没说过你一个字的不好,说的都是她的大姐姐对她如何的好,反倒是你自己恶形恶状现了原形。”见朱悦悦又要张牙舞爪地扑上来,便板了脸道,“我只问你们,去不去?今日说的是大事,事关你我,错过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你们不去,我也是要去的。”   事关她们的大事,还能是什么?终身大事罢了。周嘉先二十有余,早就该婚配了,周家却一直迟迟不动,她为此等了好几年……朱悦悦顿时心乱如麻,与周嘉人目光一碰,不约而同地分别拉住朱卿卿的左右手,强拉着她折回去:“有难同当,有福同享,总不能叫你一个人落了单。”   朱卿卿突然想起小时候的那件事,当时大堂姐和二堂姐也是这样说的,所以她才能站在墙头偷窥那个安静读书的青衣少年,才会在心里种下那么一粒种子。如今这粒种子生根发了芽,成日疯长,让她不得安宁,这可怎么好?   胡思乱想间,周嘉人已经轻车熟路地把她们从一条偏僻的小道上领到了周老太太的窗下,三人蹲在墙下偷听,只听周大太太慢条斯理地道:“我记得,卿卿这孩子的三年母丧大孝已是满过了吧?”   怎会提到她?朱卿卿的心一紧,又听见朱大太太叹道:“可不是么,一转眼,她已经长成十五岁的大姑娘了,她无病无灾地长大成人,我也算是对得起她父母亲和我们老太爷的嘱托了。”   周大太太又道:“据我所知,这孩子还未婚配吧?”    ☆、第11章瑰宝      “在说你呢。”周嘉人捏了朱卿卿一把,促狭地朝她挤眼睛。朱卿卿紧张得气都喘不过来,她当然知道自己并没有婚配,可是周大太太为什么要关心这个?   只听朱大太太十分遗憾地道:“也不是,当年她和梁家的长子梁凤歌青梅竹马,感情很好,两家也是口头有约的,要不是后来出了那一档子事……”   有这回事吗?朱卿卿想不起来,不然当初二堂姐也不会说她是小可怜了。就算是曾经有,现在也是当不得了吧,大伯母何必再提起来?   周老太太苍老的声音适时打断了朱大太太的话:“过去的事情提他做什么?梁家做下那样的事情,还敢提结亲的事?你是糊涂了。除去梁家,其他没有了吧?”   朱大太太小声说了句什么,朱卿卿恨不得把耳朵伸到屋子里去,手臂却突然被人使劲儿掐了一下,疼得她龇牙咧嘴,想也不想就要还回去,眼角却觑见了一双熟悉的素面青布鞋,于是全身都绷紧了,蹲在地上垂着头动也不敢动。   周嘉先看着蹲在墙根下偷听的三个女孩子,板着脸冷冷地道:“是跟我走,还是等着祖母来请人,你们自己选。”说完看也不看她三人,掉头径自走了。   周嘉人嬉皮笑脸地推了朱卿卿姐妹俩猫着腰跟在周嘉先身后离开,朱卿卿本来很害怕会给人撞见,一路上并未遇到半个仆从,可见是被做事自来周到细致的周嘉先给支开了。   看到周嘉先已经长得宽厚的背影,朱卿卿的心里踏实下来,总觉得即便是天塌下来了,也还有他在前头撑着。她并不知道这种依赖和信任从何而来,只知道从他愿意任由她相信梁凤歌并未对不起她,从他送给她小虾,从他提点她用美食来打动收买周老太太,从他不动声色地照顾她的生活起居开始,他便如天上飘下的细细春雨一样,无声无息地浸入了她的心间,让她心里的那棵草疯狂地生长。   朱卿卿听见自己的心里叹息了一声,就算是和梁凤歌没有婚约又怎么样?在梁家人的眼里,自己这样的孤女大概是配不上周嘉先的,周嘉先应该娶的是和周家门当户对,实力相当的人家的姑娘。   朱卿卿顿时心酸难忍,觉得天底下的美食都失去了吸引力。突然间听见周嘉人放声大笑起来,莫名其妙地看向周嘉人:“什么事这样的好笑?”   周嘉人鼓掌大笑:“笑你这个痴儿!”   听到这句“痴儿”,朱卿卿的脸立时热了,扑上去凶狠地要呵周嘉人的痒痒肉,咬牙切齿地道:“你分明知道他们要说的是我,还骗我去听,再来笑话我,很好玩么?你这样捉弄我,还想吃我做的面?喝风去吧!”   周嘉人笑得扶着腰叫“哎哟”,躲在周嘉先的身后笑指着朱卿卿道:“瞧瞧,方才当着长辈们的面装懂事,这会儿原形毕露了,怎么不把自己当客人看待啦?我早知道你是家里最为调皮的捣蛋鬼,贪吃又调皮,还这么凶,小心没人要!”   朱卿卿瞧见朱悦悦站在那里似笑非笑地瞅着她,面上多有讽刺和同情;周嘉先也安安静静地看着她,那双黑黑的眼睛里雾气越浓,浓得让她越发看不清他的情绪,便越发悲伤,恶狠狠地瞪着周嘉人道:“你放心,我便是没人要也不会赖在你家里一辈子,我自有我的去处!”说完也不和他们多啰唆,一甩袖子径自去了。   身后传来周嘉人的嚷嚷声:“这丫头怎的翻脸无情?不过是个玩笑罢了,我哪里就知道长辈们在说她?说出这样无情无义的话来,说走就走,也不知道心肝是怎么生的,枉我平日总是护着她。”   朱悦悦笑道:“你才知道这丫头无情无义啊?我是早就知道了的。”   周嘉先低声训斥了她二人两句,一切便都安静了。   朱卿卿鼓着腮埋着头一直往园子里去,周家没什么闲人,天气又不好,园子里并没有仆从过往,她清清静静地一个人走到一株巨大的香樟树下停下来。   香樟树不知在这里生长了多少年,有两根枝丫已经长到旁边的楼里去了,被房檐和层层密密枝叶遮住,正好成了一个安静的天然大椅子。   朱卿卿左右看看并无有人跟来,便利索地提起裙角掖在腰间,跐溜几下爬上树去,藏在那个天然大椅子里,抱着膝盖噘着嘴生闷气。她很想父亲,却不知道父亲究竟去了哪里,还能不能回来。只要父亲能回来,她便可以跟着父亲离开,哪怕吃糠咽菜,她也是乐意的。虽然看不见周嘉先会让人很伤心,可也好过看到他娶了别人。   朱卿卿又想起梁凤歌来,算来他也有十八岁了,听说梁家如今兵强马壮,又占了好几个州府,想来他的生活多姿多彩,多半也是忘记她了。   他们都自有他们的家人,她却什么都没有,舅舅家也没有消息,不然她也可以去自己的舅舅家待着。朱卿卿将脸埋在双膝之间,悄然落泪。树枝突然晃了起来,她赶紧擦干眼泪,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从枝叶间看出去。   周嘉先立在树下仰着头看她,黑漆漆的眼睛里雾气缭绕,唇角却是带着微笑的:“卿卿,我知道你在这里。”   他原本一直都是叫她“三妹妹”的,今日他却突然叫她做“卿卿”,这一声“卿卿”经他叫出来,轻轻柔柔缠缠绕绕,如同一缕千百股丝线结成的丝绳绾成一个套,轻易便将朱卿卿捆绑起来。   朱卿卿的一颗心疼得揪起来,倔强的抿着唇不吭气。他也来笑话她,也来笑话她的痴心妄想。   “卿卿,我要上来了。”周嘉先撩起袍脚掖在腰间,真的是要爬树的模样,朱卿卿生怕他上来给人瞧见了不好,赶紧道:“你来做什么?树枝可耐不住两个人。”   周嘉先仰着头静静地看着她:“你当然知道我来做什么。”   朱卿卿觉得一颗心跳得那般激烈,似是要把她的胸膛冲破一样的激烈,她紧紧揪住衣角,想要调皮地笑着把话带过去,眼角却湿了,不敢给他瞧见,便将头深深埋入膝盖中去,闷声道:“如果你也是来笑话我的,就赶紧走吧。不然,不然……”   “不然你怎么样?”周嘉先的语气里少见的带了几分促狭之意。   朱卿卿险些哭出声来,很凶地威胁道:“不然你给我等着瞧!”   周嘉先一本正经地点头:“是啊,我一直在等你,一直在等你母丧期满,一直在等你长大,终于等到今日。”   朱卿卿突然觉得不会呼吸了,她以为自己听错了,傻傻地瞪着周嘉先,微张着口呆了好一会儿才道:“你干吗要等我?”   她的眼睛又圆又大,里面盛了满园的春色,粉嫩的嘴唇微微张着,正是春天里悄然盛开的那一朵桃花。这是他的女孩,周嘉先的心里又暖又软,微笑着道:“你先下来。”   朱卿卿狡猾地道:“你先说。”   周嘉先却不肯说,温和沉稳地道:“你总会明白的。”   朱卿卿摇头:“我不明白。”没有确切的承诺,她怎知道什么可信,什么不可信?她又不是真的只知道吃的二傻子。   周嘉先一贯平静无波的脸上少见地多了几分羞赧之色,但那羞赧之色也不过是稍纵即逝,他轻轻咳嗽了一声,道:“有些事情,要由长辈们来办才妥当,你要明白,我是为了你好。”   朱卿卿执拗地摇头:“我不明白。”就算是她异想天开,可是她什么都没有,长辈们难道是瞎子么?加减乘除都不会做?   周嘉先皱起眉头盯着她看,一直看到朱卿卿耳尖泛红,垂下眼去不敢与他对视,他方满意地道:“你若真不明白,那这几年里你我便都是瞎子和傻子。”   朱卿卿猛地抬起眼去看着他,有些悲伤地说:“你错了,我什么都没有,所以眼睛和耳朵格外好使,我才不是瞎子和傻子。”   周嘉先失笑,这可怜可爱的姑娘,身怀瑰宝却不自知,这算是幸运还是不幸?遇到了他,应该算是幸运的。周嘉先朝朱卿卿伸手:“下来,听我和你说。”   他的怀抱第一次向她敞开,朱卿卿很想不管不顾地跳进去,顶好将他撞得摔倒在地,这样她便可以和他更近一些……朱卿卿光是想着便已经脸红得不得了,赶紧用冰凉的双手捂着脸道:“我不听。”   周嘉先遗憾地叹道:“我本是想告诉你,我这次出门使人去打听你父亲的消息了……”   朱卿卿立即把手放下来,睁圆了眼睛期待地看着他,周嘉先停下来,朝她微笑:“下来。”   朱卿卿留恋地看了他的怀抱一眼,利索地吊在枝丫上,像只猴子似的荡了两下便灵巧地落了地,刚好停在离周嘉先不到半尺远的地方。   馥郁的桂花甜香幽幽淡淡地钻进周嘉先的心里去,周嘉先鬼使神差一般地伸手抚上朱卿卿的脸颊,轻声道:“你身怀瑰宝而不知。”    ☆、第12章挑马      微凉的手指触上滚烫的脸颊,犹如在滚油里滴入一滴清水,刺啦一声,油珠飞溅。朱卿卿被吓得轻叫一声,飞快往后连退两步,紧紧捧着脸,瞪圆了眼睛吃惊地看着周嘉先,虽未直截了当地指责他,惊愕警惕之色却是半点不掩饰。   周嘉先爱的就是这样的朱卿卿,真实自然,一直按照她内心的想法坚持着,她喜欢他,他当然懂得,不然这些年里她也不会学做他爱吃的东西,并且将那些东西做得越发精致美味并无人能及。他也懂得她在担忧什么,可他给了她机会,她却认为这样的行为是不妥当的。自尊自爱的可爱少女,叫人怎么不喜欢?   “被吓着了?”周嘉先开怀大笑,“刚才我们说到哪里了?”   他说她身怀瑰宝而不知,朱卿卿觉得,他应该是指她的美貌吧,可是似她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又有几个不是青春貌美聪明伶俐的?所以这个算不得什么瑰宝。何况刚才他那一触,让她头晕目眩,忘乎所以,混乱得差点疯了,不如把话题转到正途上,朱卿卿小心谨慎地道:“你说这次你出门,使人去打听我父亲的消息了。”   少女面皮薄,何况朱卿卿客居周家,格外看重声名品行也是可以理解的,他比她大了六岁,应该更加爱惜她才是。周嘉先如朱卿卿所愿,和她保持距离,沉稳地道:“曾有人前年在贺兰山那边看到过他,他很好。”   朱卿卿的心情很不好,贺兰山那么远的地方,还是在前年看见的人,谁知道现在怎么样了?难道父亲这几年都没有写信回家,也没听见家里的变故吗?所以不过是周嘉先安慰她的罢了。既然是好意,便要领情,朱卿卿努力让自己笑得灿烂一些:“那么想必他很快就会回来了。”   周嘉先也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你随我来,给你们留了小马驹,去得晚了可挑不到喜欢的啦。”   朱卿卿不以为然,即便是跟着周嘉人和大堂姐一起,也是要先让她们挑好,剩下的才是她的,这是为客之道,同时也是尊长的意思。何况周嘉先做事,从来就没有不妥当的,这几年以来,她又何曾得到过不合心意或是低人一等的东西?哪怕是一针一线,也没少了她的,因此她给周老太太做饭食,并不完全是为了生存之道,而是真的感激。   周嘉先和她并肩而行,轻言细语地和她说话:“如今世道比早两年时还要不好,女孩子们都不兴总躲在家里了,好些家里有条件的女孩子都学骑马,为的就是遇到事情时能自保。”   朱卿卿觉得周嘉先这次回来,对她的态度和从前略有不同,具体什么地方不一样,她也说不清楚,但她就是知道不一样了,他看她时的眼神不一样。早前他的眼睛里总像是浮了一层薄雾,即便是心生喜悦,也有些淡淡的,此刻他眼里的那层薄雾不见了,毫不掩饰的喜悦和高兴。   大概是遇到什么喜事了吧,朱卿卿便也跟着他高兴,她含着笑静静地听他说话,偶尔点头应和一声,光是这样看着他,她心里便已经宁静喜悦。   周嘉先讲述着外头的事情,朱卿卿想起了梁凤歌,有心想要打听梁凤歌的情况,又不好意思问,突然想起之前大伯母曾说她和梁凤歌有过口头上的婚约,便换了个说法:“方才我们不是有意偷听的……”若是可以,正好问一问她们到底想做什么。   “你放心,我不会告诉其他人的。这件事也和你没有关系,都是嘉人调皮。”周嘉先了然地笑起来,这是朱卿卿式的狡猾,他当然知道她们是有意偷听的,而且她还听到了很关键的问题。像她这样的情形,若是半点不关心自己的终身大事,不抓住机会向他打听并向他求助,他才真是要真怀疑她是不是傻的。   问不到了,只要周嘉先不想说的事,哪怕打破砂锅问到底也还是问不出来,朱卿卿有些沮丧,又被他那种奇怪的笑声和表情逼得十分窘迫,索性板着脸不说话。   周嘉先好脾气地道:“怎么不说话了?”   朱卿卿臭着脸道:“没什么。”   周嘉先也就不再说话,沉稳安静地走在前面,看见道旁一株山茶开得如火如荼,便伸手摘了一枝递给朱卿卿:“你已经出孝,可以装扮一下了。过些日子我们家要办宴会,到时候会来许多夫人小姐,你可别被她们比下去了。”   来一大群夫人小姐,应该是给他挑选妻室吧?朱卿卿拿着那枝花纠结许久,才难受地道:“是要挑表嫂了吧?”   周嘉先看了她一眼:“是有这个意思。”   朱卿卿的脸顿时垮了,十分生气地想,他既然都要和别人成亲了,怎么还敢摸她的脸?还敢和她说一直在等她长大?   “怎么不高兴了?”周嘉先往她身边靠近了一步,近得她轻易就能闻到他身上的墨香。也是奇怪,周嘉先这样整日忙得不行的人,怎么就那么爱读书写字?可惜这世道,他是注定成不了状元郎了。成不了状元郎才好呢,免得他到处使坏。朱卿卿黑着脸道:“下次不许你再摸我的脸!不然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周嘉先一怔,随即大笑起来,见朱卿卿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才忍住笑意轻声道:“你要如何不客气?”   忽见周嘉人疯跑过来,一把抢走朱卿卿手里的花,笑道:“刚才是我不好,快别生我气了,不然你若是也走了,我一个人可没意思。”   周嘉先听出她话里的意思,不由皱眉道:“你表姐呢?”   周嘉人将手一摊,叹道:“朱悦悦是个小气鬼啊,我不过是抢在她前头挑了那匹胭脂马,她就气着走了,说我霸道无礼。”眼睛一眨,喜笑颜开地把那朵茶花戴在朱卿卿的丫髻里,拍着手笑,“还是卿卿好,人美性子好,最是知礼。”   周嘉先拿周嘉人的娇蛮霸道没办法,更不好当着朱卿卿的面骂人,便叫小厮把马牵过来:“三妹妹挑吧,喜欢哪匹就是哪匹。”   朱卿卿相中了一只毛皮黑亮,眼睛温柔的小马驹:“就是它吧。”   周嘉人不屑:“黑不溜秋的,有什么看头?要我说你就挑那一匹白马。”也不管朱卿卿喜不喜欢,直接叫人把白马拉过来,把缰绳往朱卿卿手里塞,“这匹马才配得上你。”   朱卿卿觉得,周嘉人不过是猜着大堂姐除去胭脂马之外,第二就该喜欢这匹白马,因此故意要让她选了这匹马,好叫大堂姐心里更加不舒服。一则她没必要卷入二人的纷争中,二则她是真的更喜欢那匹小黑马,便微笑着不说话。   周嘉人见她不说话,便知道她不乐意,不高兴地撇撇嘴,看向周嘉先:“二哥,你说是不是这匹白马更衬卿卿?她最听你的话,只要你开口,她一定听。”   朱卿卿待不下去了,她以为那个秘密只属于她一个人,结果所有人都似是知道,周嘉人这话明显是在挤对威胁她,非得要她选这马。   周嘉先淡淡地道:“我从来都只知道,能让人真心喜欢的才是真正的好礼物,才是真心实意地送礼。”   周嘉人下不来台,阴沉着脸看看朱卿卿,再看看周嘉先,突地冷笑一声:“这还从哪里说起呢,就先护上了,若是将来……”   “嘉人!”周嘉先突然火了,阴沉了脸道,“母亲没有教导过你做人要有分寸吗?”   周嘉人真的恼了,手指着他点了点,道:“好,好,我记住你们了。”用力将缰绳从朱卿卿手里抢过来,再用力抽打在白马的身上,大声道,“姑奶奶我要那匹胭脂马和这匹白马!”   周大小姐的话当然没有人敢反对,她也没有抢走朱卿卿的小黑马,但是朱卿卿的心情整个都被败坏了,随便向周嘉先道了声谢便告辞回去。   周嘉先知道她不高兴,也没多留她:“过两日天气好了,请个女师傅来教你们骑马。”   朱卿卿应了,低着头要走,周嘉先又把她叫住:“卿卿……”   “嗯?”朱卿卿停下来等他说话,他却又不说了,笑盈盈地道:“路滑,小心一点。”   朱卿卿一笑,心中微暖。走到半途遇到落梅来接她,便道:“你怎么来了?可是有事?”   落梅道:“大姑娘此刻正在咱们院子里等着您呢,奴婢瞧着她像是和谁闹了气,眼睛都哭肿了。”   不至于吧,大堂姐的气性怎么越来越大了?就算是周嘉人霸道不讲理,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何况过后周大太太若是知道这事儿,一准会加倍补偿大堂姐,何必这样和自己过不去。朱卿卿加快脚步:“不好让大姐姐久等,我们走快些吧。”   落梅小心翼翼地道:“姑娘,您得小心些,奴婢瞧着大姑娘的气倒像是冲着你去的。”   朱卿卿莫名其妙:“我没得罪她啊。”得罪大堂姐的是周嘉人,关她什么事?    ☆、第13章欺负      朱悦悦背对着朱卿卿坐在窗前,手里拿着鱼食不停地往鱼缸里撒,香嫂在一旁想劝又不敢劝,看见朱卿卿来了便松了口气:“姑娘回来了。”   朱悦悦这才抬起头来看向朱卿卿,一脸的愤然,还肿着的眼睛又迅速红了。   “大姐姐找我有事吗?”朱卿卿快步上前,不动声色地接过朱悦悦手里的鱼食,心疼地示意丫头赶紧给鱼缸换水,免得里头的鱼虾吃了过多的食给胀死。   朱悦悦愤愤然:“我没事就不能来找你了?卿卿你什么时候也这样的势利了?”   她势利?这是从何说起?朱卿卿无奈地暗叹了一声,垂着眼不说话。朱悦悦继续发脾气:“装什么装?又装这副无辜可怜样给谁看?我可不是那些有眼无珠的,会被你这副口是心非的样子给骗了。”   说起来,朱悦悦脾气虽然不好,但毕竟是在周家客居,平时也还注意形象,如此失了分寸地胡闹还是第一次。朱卿卿直接吩咐被惊呆了的香嫂:“去请大太太过来。”   朱悦悦见她不肯和自己吵闹,而是直接去请朱大太太来镇压自己,越发愤怒,大声道:“谁敢?香嫂你敢?你还是我们大房的人呢,是母亲把你拨给朱卿卿,你才跟了她的,你忘了?如今你倒要帮着她欺负我?”   香嫂进退维艰,朱卿卿从不轻易为难人,便看向落梅。落梅是周家人,有义务帮着主人维护客人之间的和平,想来大堂姐没什么话好说了。   落梅迅速转身走了,大堂姐没有办法,掩面痛哭起来:“你们都欺负我。”   到底是朱家人自己的事,闹出去也还是朱家人自己难看,朱卿卿示意香嫂和其他伺候的下人退下去,递了块帕子给朱悦悦:“我有没有欺负大姐姐,大姐姐心里最清楚。我们是亲人,你有什么不快活的直接和我说吧,这样闹着没意思。”   朱悦悦把她递过去的帕子扔在地上:“猫哭老鼠假慈悲。”   朱卿卿便不再说话,安静地等着朱悦悦冷静下来。   一只巴掌拍不响,朱悦悦哭了一会儿也就觉得没意思了,用力吸了鼻子一下,照旧是恶狠狠地瞪着朱卿卿:“你和我说清楚,为什么要和我抢?你忘记小时候说过的话了吗?你这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   朱卿卿有些明白她的意思,不由怅然:“我没有和你抢。”周嘉先是人不是物品,就算是大堂姐也喜欢周嘉先,那也要周嘉先喜欢大堂姐才行,何况他二人并无婚约,长辈们也好像没这个意思。再说,她也没有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算不得和谁抢。   “你敢说这个话!”朱悦悦用力抓住朱卿卿的肩头使劲晃,鼻尖都险些抵到她脸上去了,“朱卿卿,你这个狡猾的坏东西!你明知道我……”到底说不出来“喜欢二表哥”五个字来,便又委屈地哭了,“你仗着自己比我长得好看,比我会吃会做,害得我在这家里都没人喜欢。”   朱卿卿被她晃得头昏眼花,好不容易才瞅着机会替自己辩解:“休要说我没有比大姐姐长得好看能干,便是比,也比不过大姐姐有亲爹娘疼爱,有亲外祖母和亲舅舅、舅母、表哥、表妹真心疼爱。”   朱悦悦大哭:“你这个牙尖嘴利的坏东西,我哪里是和你说这个?”便是这家里所有的人都最喜欢她,也抵不过周嘉先喜欢她。她就不明白了,为什么大舅母会放着她这个嫡亲的外甥女不要,偏看上了朱卿卿?外祖母也是的,居然都不肯替她说句话。都是朱卿卿这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使的坏。   朱卿卿被她哭得两只耳朵嗡嗡作响,便问道:“那你要说什么?”   朱悦悦大声道:“我要你去死!”   这话说出来,两个人都呆住了。   朱大太太飞快地走进来,扬手就给了朱悦悦一个响亮的耳光,打得朱悦悦摔到地上去,捂住脸半天才哭出声音来:“母亲你也帮着他们一起欺负我!”   朱大太太凶狠地指着她,狠厉地道:“你再敢多说一个字,我便没有你这样的女儿!”   朱悦悦绝望地匍匐在地上哭了起来。   朱卿卿被朱大太太的表情吓坏了,忙忙地拉住朱大太太的袖子替朱悦悦求情:“不过是口舌之争,大伯母饶了大堂姐吧。”   朱大太太眯了眼睛看定了朱卿卿,似笑非笑的一言不发。朱卿卿被她眼里的冷意吓得后退了一步,手足无措地看着这母女二人,觉得自己好像不应该去请大伯母过来。   朱大太太突然又笑了,温柔地拉起朱卿卿的手轻轻抚摸了两下,低声道:“好孩子,吓坏了吧?你大姐姐实在太不讲道理!她和嘉人置气,偏来拿你出气,实在很不应该。伯母替你出气,你快别生她的气了。”   朱卿卿看着一直趴在地上哭得死去活来的大堂姐,心中一软,低声道:“我不生她的气,我只是怕她生我的气。”   朱大太太冰凉的手指在她脸上划过:“伯母最是知道我们卿卿体贴大度,记情仗义,又有良心,又懂事。好了,我这就把你大姐姐带回去,以后她再不会来胡闹,你也要答应我,别记她的仇。”   朱卿卿心里很不是滋味,仍然乖巧地道:“我不会记大姐姐的仇。”但如果周嘉先喜欢的人是她,她也不会让给大姐姐,这不比其他东西可以相让。   “记着你说的话。”朱大太太很满意,示意身边的丫头婆子去扶女儿。朱悦悦不敢和她犟,抽泣着靠在丫头身上走了。   朱卿卿沉默地收拾着被弄乱了屋子,眼圈渐渐红了起来,只觉得满腔愤懑委屈无处诉说。   落梅进来,悄无声息地帮着她收拾好了屋子,扶她去窗边坐下,递了一杯热乎乎的杏仁奶茶过去,小声道:“姑娘莫要伤心了,奴婢听说一件事,您要听么?”   香浓热乎的奶茶让朱卿卿的情绪不再那么低落,她勉强打起精神,假装感兴趣地道:“什么事啊?”   落梅笑嘻嘻地凑在她耳边轻声道:“我们太太有意为二公子聘您为妻。”   朱卿卿瞬间失神,结合今日各种迹象,心知这个消息多半是真的,却不敢相信,她好像从十二岁那年开始就一直在倒霉,怎会突然就遇到这种好事情?   落梅含着笑帮她把歪了的茶杯扶正,兴奋地道:“千真万确的消息,老太太房里的滴翠是我的好姐妹,她早前亲耳朵听见大太太和老太太商议的,还问了姑太太的意思。”   可是大伯母却说,她和梁凤歌青梅竹马,感情深厚,两家人口头有约,并且没有和她提过半点,大堂姐还跑到她这里这样的闹。朱卿卿心里一阵发苦,不敢再往下深想,怏怏地道:“只怕是听错了,以讹传讹的吧。快不要再乱传了,不然我没脸见人了。”   落梅欲言又止,顺着她的意思换了话题:“方才太太身边的嬷嬷来了,说是姑娘已经出了孝期,该添置些衣裳首饰,明日会有人过来给姑娘量衣选料子,请您别往其他地方走。”   朱卿卿趴在榻上懒洋洋地应了一声,半是烦恼担忧半是喜悦憧憬。周家看上她什么了?她身无长物,没什么可给人贪图的,所以多半还是因为周嘉先的缘故吧?   晚饭中有一道鲥鱼做得很好,朱卿卿吃得很香甜,放了筷子没多久,朱大太太便来了,开门见山地道:“我来看看你,怕你为了今日的事情有想法。”   朱卿卿心里总是记她这几年的照顾之情的多,恭恭敬敬地请她坐下,又亲手泡茶:“我和大姐姐经常闹惯了的,哪里就会为了这么件事就一直记着?”   “你小时候失了母亲,病得要死,是你大姐姐一直守着你,喂你吃药,再替你去求嘉先。”朱大太太垂着眼盯着面前的茶碗看,表情深不可测,“家里只剩下了我们几个人,我答应过老太爷要一直照顾你,所以我把你带到了周家,一路上你病得不轻,高热不退,也是你大姐姐照顾你。”   朱卿卿诚惶诚恐:“伯父、伯母和姐姐的照顾之恩我一直都记在心里,从来不敢相忘。”   朱大太太不置可否,抬眼看向她淡淡地道:“但是你却一直都在骗我。”   朱卿卿吓了一跳,随即悲哀地道:“我做了什么?”   朱大太太道:“老太爷临终时给了你一件东西,东西在哪里?”   “我不明白大伯母的意思,我跟着您从新城到这里,身上有什么东西能瞒得过您?”朱卿卿想了很久,终于想起之前祖父和她说过的那一段没头没脑的话来,也许大伯母问的和这句话有关系,但她答应过祖父不告诉任何人的。   朱大太太目光炯炯地道:“这种时候了,你还要骗我?”   朱卿卿声音干涩地道:“我没有骗你。”   朱大太太盯着她看了好半天才道:“好了,是我不好,听人挑唆两句就信了,冤枉了你。以后我再不提了,你睡吧。”   朱卿卿一直把朱大太太送到门口,朱大太太回头看着她道:“梁家过些日子要来这里,也许你可以见到梁凤歌,这几年他一直在打听你的消息。要我说,这孩子真是个长情的。”    ☆、第14章食谱      朱卿卿越发心凉,强笑着道:“但是梁家和我们有仇。”   朱大太太淡淡一笑:“当年的事情另有蹊跷,和梁家并没有太大的关系,你不必总是记着了。”   朱卿卿目瞪口呆,还可以这样玩的么?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就连家仇也是这样的?那是血淋淋的好几条人命呢。   朱大太太意味深长地笑道:“明日裁缝过来,好好挑几身好衣裳,你也到了快要婚配的时候了,该好好打扮打扮才是。”   朱卿卿想问她周家是否真的有意想将自己聘给周嘉先为妻,却本能地不敢问,只好装着满腔的糊涂和心事,将朱大太太送走。   朱卿卿一夜没睡好,上半夜在床上翻来覆去烙烧饼,下半夜一直在做梦,梦里总是看见梁凤歌。一身白衣的梁凤歌穿过密密麻麻的人群朝她走过来,委屈又悲伤地说:“朱卿卿,我没有,你要相信我。”大堂姐在一旁大喊:“不许你相信他,他是个白眼狼!”   朱卿卿烦躁地翻了个身,又看见梁凤歌在江水里疯狂朝她奔跑过来,声嘶力竭地喊道:“朱卿卿,你这个骗子,你给我滚回来!我饶你不死!”哪怕是隔了那么远,她仍然能看见他脸上的绝望和凶狠。   这个梁凤歌,总是一副凶巴巴的样子,动不动就要死啊活的,但也不过是吓唬人的罢了,她可不怕他。朱卿卿笑醒过来,却发现自己流了满脸的泪。   天边已经微微泛亮,院子里的桂花树在晨曦中安静又朦胧,却不是新城的那株老桂花树。她实在是很想新城的那个家,想念故去的祖父和一直都奸奸的二堂姐,还有和气的二伯母和沉默的二伯父,还有对她既宠溺又严厉的母亲,以及她快要记不得长成什么模样的父亲和凶巴巴的坏胚梁凤歌。   朱卿卿擦去脸上的泪痕,微微笑了起来,不管怎么说,当年的血案和梁家没有太大的关系还是很让人高兴的,这次梁凤歌如果来了,她便可以光明正大地和他说话,其他人也不会骂她是白眼狼,没良心的了。   周大太太对朱卿卿很是舍得,一口气给她做了七八套春衫,夏天未至,夏装却也缝了四套,更不用说各式各样的佩饰——未必有多贵重,却都很精致美丽。大堂姐也有,但下人们对她的态度却更加客气,周老太太闲了总会多留她在房里陪着说话,又让周大太太带着几个女孩子学理家事,朱大太太还和从前一样的待她亲切和气,只是时不时会和她一起回忆她小时候的事情,更多提起梁家和梁凤歌。   表面上看来和从前没什么两样,几个女孩子受到的都是公平待遇,但朱卿卿知道不一样了。周嘉人还是没心没肺地笑闹个不停,高兴了就大家都高兴,不高兴了就所有人都别想高兴;大堂姐却空前地沉默下来,再不会对着她说酸话,也不再和周嘉人针锋相对,唯有看见周嘉先和她说话的时候,眼睛和表情会黯然下来;周家大少奶奶从前对她自来都是不咸不淡的,最近也突然对她热情起来;还有很多人,总是趁着她不注意的时候悄悄打量她小声议论她,再在她回头看过去的时候若无其事地冲她微笑。   朱卿卿又从落梅那里听见了一些流言,说的都是周嘉先即将娶她的婚事,落梅很高兴,香嫂也知道了,她们整个院子里的人都兴高采烈。朱卿卿知道自己并没有对不起谁,却下意识地避着大伯母和大堂姐,落梅私下里称赞她做得对:“大姑娘和大太太心里肯定是不高兴的,但这种事并不是女方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多半还是要男方说了算。姑娘躲着她们不是忘恩负义,而是顾念彼此的情分,不然再让大姑娘如上次那般再闹上几次,多少情分都没有了。”   朱卿卿很怅然,心里始终不踏实。周嘉先和她许诺的那个会有许多夫人小姐出席的宴会迟迟不见到来,梁凤歌也没有出现,周嘉先还和从前一样地忙个不停,她总要隔上好几天才能见到他一次,每次见面说不上几句话,日子过得乏味极了,她只好把闲暇时的所有精力都花在骑马上头。她从前的调皮捣蛋给她打下了坚实的基础,她是几个女孩子里协调性和平衡能力最好的,胆子也是最大的,她很快就可以骑着小黑马跑得又快又稳,只有那个时候她才会觉得自己还是从前的朱卿卿。   但日子不会一成不变,该来的总会来。初夏的一天,朱卿卿照例去上女师傅教的骑射课,却发现周嘉人没有来,朱悦悦也没有来,女师傅看见她倒是很高兴,不停地夸她。   那天很热,朱卿卿一个人也没什么意思,但被女师傅殷切的目光一直盯着,就没好意思说出来,硬着头皮跑了两圈,射了几支箭,每一支都落在靶子以外。女师傅看她心不在焉的,又看天气实在太热,也怕这娇滴滴小姑娘会被晒坏了,就放了她回去。   朱卿卿回去不久,周老太太房里的丫头滴翠突然来了,表情有些凝重地道:“表姑娘,老太太有请。”   朱卿卿有些忐忑:“容我换件衣裳。”   落梅不等她吩咐已经先去拉了滴翠到僻静处说话,没多会儿进来帮朱卿卿插戴首饰,神情也跟着凝重起来:“姑娘此去一定要小心些。”   朱卿卿的一颗心顿时七上八下的:“怎么了?”   落梅笑得极勉强:“滴翠也不太清楚,只知道之前姑娘去学骑射时,大太太领着大姑娘去了老太太的房里说话,嬷嬷们把其他人都赶走了,等到大太太和大姑娘再出来时,两个人都好像是哭过,却是笑得欢快。接着老太太就让滴翠来请您,奴婢是担心……担心那件事有变。”   朱卿卿坐在妆台前呆了片刻,勉强一笑:“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论起亲疏远近和家底丰厚,大堂姐的确是要高出她许多,她所仰仗的不过是周嘉先的青眼,周家的长辈们若是要改变初衷,她也没有办法,不,应该说,周家的长辈们就算有过类似的打算,也并没有正式和她说过,因此她就连辩解或是争取的机会都没有。   周老太太的房里坐着周大太太,婆媳二人正拿着一张单子商量事情,见朱卿卿进去,很随意地让她先坐下喝茶,商量完事情才由周大太太把丫头们尽数赶出去,微笑着道:“有件事情,我们需要你帮忙。”   朱卿卿有种很不妙的预感,仍然是很有风度的微笑着道:“请舅母吩咐,只要我能做到的,一定会去做。”   周大太太笑道:“其实是这样,世道很乱,并且越来越乱,我们虽然很努力维持,近来却越来越举步维艰,有些坚持不下去了。”   朱卿卿吓了一跳,惊慌地道:“那可怎么好?”   “看你,吓坏了孩子。好孩子,到我这里来。”周老太太嗔怪了周大太太两句,示意朱卿卿到她怀里来,朱卿卿只好走过去依偎在她怀里,周老太太轻言细语地道:“前有狼后有虎,你舅父和二表哥他们虽然想尽办法,也是吃力得很。要保得我们这一大家子人锦衣美食、平平安安实在很不容易。”   朱卿卿很是难过:“我能做什么?”   周老太太轻声道:“你知道义阳侯吗?”   世道很乱,群雄四起,到处都在打仗,义阳侯便是各路人马中最有势力的一支,传说中义阳侯身高九尺,眼大如铃,生就一张血盆大口,能生啖人心。朱卿卿打了个寒战:“知道。”   周老太太叹道:“我们被他盯上了!”   朱卿卿惊恐地看着周老太太,所以呢?   周大太太接上去:“要么臣服,要么拼个你死我活。拼吧,我们家底不够,臣服,就要给他送上一份大礼。”   这份大礼不会是她吧?朱卿卿在瞬间便做了最坏的打算,哪怕就是在周家白吃白住了几年,哪怕她再喜欢周嘉先,她也是舍不得拿自己去报恩的。   “你别怕,我们家虽然不怎样,却不至于要拿女孩子去献媚。”周老太太浑浊的眼睛里透出咄咄逼人的精光,“义阳侯爱吃,特别爱吃,若是有一本好食谱送给他,想来他便会看得到我们的诚意。”   食谱啊,朱卿卿有点明白了,很懂事地道:“我虽然没有什么食谱,但在家里时因为爱吃,也记下了些方子,这两年也算是积累了些经验,我把我拿手的写下来吧。”   周老太太笑了起来:“傻丫头,你做的东西的确很美味难得,但义阳侯位高权重,他府里养着的厨子就有几十上百个,哪会没吃过这些东西?”   那是要她怎么办?朱卿卿安静地看着周老太太。   周老太太不愿与那双琉璃一样清澈的眼睛对视,不自在地咳嗽了一声,看向周大太太。周大太太轻声道:“听说你们家有本家传的食谱,你可愿意拿出来帮我们度过此次危机?”    ☆、第15章猪      我为什么要对猪好?因为我想吃它的肉。   梁凤歌曾经笑嘻嘻地和朱卿卿这样说过。到了今日,她这个被周家喂得肥肥白白的猪也应该割些肉来回报周家了。朱卿卿觉得自己大概是钻了牛角尖,把人尽往坏处想了。可是由不得她不这样想,特别是在周大太太听说她不知道什么菜谱就突然变了脸色之后。   可是朱卿卿真的不知道什么菜谱,打小就没听说过,不过家里的饭食是比其他人家做得更精美好吃就是了,但他们又不要她写给他们。朱卿卿很难过:“我真的不知道。”   周大太太的脸阴沉得能拧下水来:“你是个懂事的孩子,自有主意,我也不想和你说太多,只希望你日后不要后悔。”   后悔?大约就是她若拿不出这本菜谱,她便再不能做周嘉先的妻子了吧。朱卿卿心如刀绞,却又无能为力,只好强笑着站起来,准备告辞:“这几年承蒙你们看顾,我一直都很感激,我若有,自是要拿出来的。但我从新城来,身上就只有母亲留下的些许财物,就连衣裳也是从大姐姐那里拣了旧衣穿的,我有什么,没什么,大伯母最是清楚。”   这话说得不软不硬,不卑不亢,实在是和她平时的性子不太一样,若是朱家没有出事,抑或是没有发生这些事,倒也是良配。可惜,这人命不如猪狗的世道哪里还容得下小儿女的风花雪月?周老太太暗叹了一声,适时拦住唱黑脸的周大太太,和气地道:“卿卿也算是我们看着长大的,她是什么性子难道你还不知道?不过有些糊涂倒是真的,有可能忘记了,什么时候突然想起来也不一定。”   周大太太哭诉:“自己养大的孩子,怎会不心疼?怎会不怕她和我生分了?但我真是被逼得没法子了。不过一本食谱而已,也不是什么金贵的东西……”   朱卿卿浑浑噩噩地走出周老太太的房间,举目四望,满心凄然。这里住不下去了,她很清楚地明白,得罪了大伯母和大堂姐,再得罪了周家主母,她如何还能在这里待下去?   一只温热的手伸过来握住她,周嘉人夸张地叫道:“哎呀,卿卿,这么热的天,你的手怎会如此冰凉?”盯着朱卿卿看了一会儿,罕见地没有再捉弄她,而是同情地道,“去我房里坐坐吧,新得了些好看的宫花,让你先挑。”   朱卿卿木木地跟着周嘉人往前走,周嘉人一直紧紧握着她的手,语气颇多温柔体贴:“我听说了,你也别太放在心上,我母亲都是急的,她不是小气的人。”忍了忍,压低声音道,“你恐怕不知道,你是被我姑母暗算了,她一心就想要朱悦悦嫁给我二哥,成日地在祖父、祖母和我父亲面前闹腾,想要亲上加亲……”   朱卿卿不想再听下去,用力抽回自己的手,垂着头轻声道:“多谢你好意,我要回去了。”   “咦!你这个人!”周嘉人有些生气,“平时看着也还算精明,怎的这时候倒变得憨痴了?实话告诉你吧,这食谱的事情就是她们母女闹出来的,你拿不出来不要紧,她们能拿出来就够了!谁能拿出来谁就能嫁给我二哥,这是你最后的机会,你回去后好好想想!也是我看不惯朱悦悦的阴险小人样才告诉你,看看别人会不会告诉你?”   是这样的啊,原来周嘉先未来的妻子是取决于一本食谱。若是遇到个专卖食谱的,他岂不是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朱卿卿不知怎么的非常想笑,事实上她也露出了几分笑意:“这食谱真这么重要?”   周嘉人见她不但不哭反而笑起来了,不由吓住:“当然重要,不然你以为我祖母和娘吃饱了没事儿干啊。”   朱卿卿又问:“是谁说我们家有这食谱的?”   周嘉人奇怪地道:“原来你真的不知道啊?世人都知道朱家有一本祖传几代食谱,记载了天底下最美味的美味,其中有一个方子,多食可以延年益寿,包治百病。”   延年益寿,包治百病?那是道士炼的仙丹吧,应该去找丹方,哪里需要什么食谱。朱卿卿不以为然转身要走,周嘉人在她身后大声道:“朱卿卿,什么更重要,你会想明白的吧?”   什么更重要呢?在朱卿卿看来,一本食谱当然比不过周家人的安危更重要,也比不过她的婚姻大事更重要。可是一本食谱换来的婚姻,真的重要吗?如果她的婚姻和人生需要靠这本不知在哪里的食谱来支撑,是不是也太悲哀了?最主要的是,她不知道那本食谱在哪里,大伯母却知道,因此她先就输了。周家人如此作为,不过是要她输得心服口服罢了。   就算是输了,也该输得漂亮,不能把脸面和自尊都跟着输光了。朱卿卿回到住处,朱大太太早就等着她了,开门见山地道:“你都知道了吧?”   朱卿卿点头。   朱大太太拿丝巾擦了唇角一下,慢条斯理地道:“你是个懂事的好孩子,我曾经答应过老太爷,有我在,就有你在。我答应过的话,自然就会做到,等到你出嫁时,我还会风风光光地给你置办一份嫁妆。”   朱卿卿安静地听着,等到朱大太太全部说完了才轻声道:“多谢大伯母曾经照顾过我。”   朱大太太听明白了她话里的意思,多谢自己曾经照顾过她,但是以后就不要再想要她感谢自己了。朱大太太不把朱卿卿放在眼里,冷笑着道:“我知道你不服,但这世道就是如此,你和梁凤歌有婚姻,等他来了我会尽力促成此事,不叫你没有依靠。你若还有良心在,便不要再坏了你大姐姐的亲事。我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不然,你就把你祖父留给的东西拿出来,我们再不和你争。”   朱卿卿在窗前静坐了一夜,香嫂和落梅被吓坏了,悄悄去寻了周嘉人来宽慰她。等到周嘉人来了,她却只是说了一句:“我拿不出食谱来,因此只好对不起了,欠你们家的,容我以后再还。”然后就打了个呵欠,一头栽倒在床上,睡得天昏地暗。   周嘉人见她没心没肺的样子,气得跺脚,只好回去告诉周大太太,周大太太叹了口气,和一旁的周老太太说道:“这孩子性子单纯,看来是真不知道。嘉先喜欢她,生怕我们不肯,替她多加遮掩,才引得我们误会了这些年。”   周老太太叹道:“不要觉得吃亏了,就当是结个善缘吧。”又皱起眉头,“静如拿来的那本食谱,查看过是真的了么?”   周大太太道:“目前看不出哪里假。”少不得抱怨大姑姐几句,“手里拿着东西却舍不得拿出来,白白惹得几个孩子心里生了怨愤,若是早些说出来,也不至于这样难办。”   周嘉人自来都是母亲的贴心小棉袄,立即把周大太太不方便说的话说了出来:“也不完全怪姑母,东西是姑父家的,姑父又是嫡长子,朱家的兴衰都在他身上系着呢,既然东西如此重要,不到关键时刻当然不好拿出来。”   周老太太微微不耐:“这事儿不要再提了,过段日子就正式对外宣布这桩亲事吧。”   周大太太很是担心周嘉先:“先前说的是卿卿,现在变成了悦悦,嘉先那孩子只怕不肯……”   周老太太冷冷地道:“什么时候周家的小辈可以给自己的亲事做主了?何况,我什么时候说过就是卿卿了?你们说过吗?”   周大太太摇头。   周老太太便道:“那还说什么?你们对朱卿卿再好一点,别让人觉得委屈了又更冷心,她是个厚道的孩子,不会乱来的。”眼睛一眯,“何况梁家不是要来人谈盟约的事么?如若梁家长子真的长情,总会感激我们替他照顾好朱卿卿。”   朱卿卿很自觉地吃了睡,睡了吃。说来也奇怪,她的心情不好就想吃,而且尽想吃些好吃、平时又轻易吃不到的,只要能饱了口腹之欲,便什么都不算难事。厨房里也真识趣,但凡是她平日爱吃的,都变着法子地做了送上来,连着吃了几天就没有重样的,中间还夹杂了珍贵难得的食材,弄得她都不好意思了。   总不能一直这样下去,她决定走出去,周嘉先离开也有一段日子了,算算也该回来了。她就想当面问他一句,他是要自己决定他的妻子该谁来做呢,还是要让食谱来决定他的妻子是谁。   朱卿卿对着镜子摸了摸这几日养起来的双下巴,和落梅说笑:“瞧瞧,我是不是更像一只猪了?”   落梅心里难受,强笑着道:“这世上哪有这样香喷喷、白胖胖、又好看又可爱的猪啊?”   朱卿卿笑:“再是香喷喷、白胖胖,也还是猪。不然怎会没有瘦下来,偏就养胖了呢?”其实她蛮喜欢现在的样子的,胖子总比瘦子更有气势些。比如说,本来人家以为会看到一个憔悴得不得了的病西施,结果看见一个笑眯眯的小胖子,就不至于总是同情地看着她了。    ☆、第16章心意      朱卿卿走出去的第十天,她见到了周嘉先。   当时她正挥汗如雨地策马狂奔,她毕竟天生就是个调皮捣蛋的人,像猪一样地养了几天还是为难了她,她满身的精力必须发泄出来,所以在周嘉人嫌太阳大会把人晒黑,朱悦悦不敢单独和她见面的情况下,她几乎整天都和女师傅混在一起,她再没有把箭射到箭靶外面去,她和小黑马的感情越来越好,和女师傅也越来越说得来。   听见女师傅喊她,她还不想停下来:“还早呢,再跑两圈吧。”然后她就看见了站在场地边的周嘉先。   周嘉先黑瘦了很多,他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她,眼睛里又浮起了那层浓得化不开的雾气。朱卿卿曾经无数次幻想过见到他时的情景,她以为自己会难过得哭出声来,实际上她的确很难过,却没有哭,而是笑着和他打招呼:“二表哥你回来了啊?你是找嘉人姐姐吗?她今日没来!”   周嘉先闪电般地拽住了她的马缰,仰着头瞪着她,语气不容回绝:“你下来,我有话要问你。”   女师傅早就识趣地躲远了,偌大的跑马场里居然只得他们两个。朱卿卿垂眸看了周嘉先片刻,听话地从马背上溜下来,背着手站在周嘉先面前仰着头盯着他看。   周嘉先静静地看着她,她也静静地看着周嘉先,没有谁开口说话。远处传来一声轻响,周嘉先干涩地道:“这边太晒,过那边去说吧。”   跑马场边有一排遮阴用的老槐树,朱卿卿先走过去,从树下拿了她带去的水喝,并没有问周嘉先渴不渴。   周嘉先静静地看着她,直到她把水壶里的水全部喝光,拿着空水壶发呆才道:“我才听说这件事,就赶紧回来了。”   朱卿卿笑笑:“然后呢。”她其实想听他说,所有那些事都是狗屁,其他人都不能替他做主,不管她是否能拿出那本食谱来,他都会娶她,因为早在几年前,从他和她有了那个秘密开始,他就一直在等着她长大,现在终于等到她长大了。   周嘉先踌躇片刻才道:“不是没有转机,关于那本食谱的事,只要你说有,就没有人会相信你大姐姐,毕竟这几年有目共睹,你做饭食做得极好,悦悦却从来没有动过手……”他再说不下去,朱卿卿的眼睛清澈美丽如琉璃,她什么都不需要说,只需要安静地看着他,便可以让他无所遁形。   周嘉先委屈痛苦得不得了,他明明是真的喜欢她,从第一眼见到她开始,他便已经喜欢上了她。因此朱老太爷意有所指地要求他善待朱卿卿并照顾她一辈子时,他才会顺水推舟答应了下来。可以说从她走入周家开始,享受的便是未来周家二少奶奶的待遇,他们一直都在等。好不容易她长大了,好不容易她出了母孝,万事齐备,只欠东风,却突然来了这么一出。   现在,他若是开口,便显得他居心叵测,所有的好都只是为了那一本传说中的食谱;他若不开口,更显得他没有担当,更显得他就是冲着那本食谱去的,整个人都虚伪透了。   朱大太太果然是算得极精确的,她隐忍了好几年,一击致命,让人无力反击。周嘉先闭了闭眼,把所有的不甘全都压下去,再睁眼,脸上已经换上了周二公子惯有的沉稳和冷静:“不要这样看着我,人生在世,并不是你以为的如花琉璃,更多血雨腥风。那本食谱很重要,周家很需要那本食谱,却不是我想娶你的理由,你首先应该明白这一点。”   朱卿卿点头:“我明白的。当初我祖父和你说了什么?”   她说她明白,其实她还是不明白,周嘉先很不愿意说起当年的事情,却不得不说:“他让我善待并照顾你一辈子。”然后他就会得到他所想要的。这句话此刻看来更像是个玩笑,他却一直都相信朱老太爷其实并没有骗她,关键在于朱卿卿的心意。   朱卿卿发挥她打破砂锅问到底的特长:“如果他没有请托你,而是请托你照顾我大姐姐呢?”   周嘉先认真道:“我亦会尽全力照顾你。”   “那就够了。”朱卿卿不想再细究下去,有些事情经不起深究,深究太过,就会让所有的美丽全都变得面目全非,她不想那样,不然人生真的太无趣了。她直接跳过这个环节,再接着问他,“现在你改变主意了吗?”   周嘉先皱起眉头:“我们还有机会,你好好想一想……”   “我们的机会取决于那本食谱。”朱卿卿犀利地打断他的话,很是平静地道,“我不知道那本食谱在哪里,从来没有听说过。我所知道的朱家食谱,都已经做给你们吃过了,我说我把它写出来,可是你们不要。”   周嘉先失望地看着她:“我有其他办法。”   “是骗人的。”朱卿卿的眼睛里迅速涌满了泪水,眼眶装不了那么多的泪水,它们便大颗大颗地滴落下来,流进嘴里又涩又咸又苦,她颤抖着嘴唇轻声道,“即便是你想出了其他的法子暂时骗过了他们,事后他们也还是会知道是假的。”   她的眼泪会烫伤人,周嘉先不敢去碰,眼睛里的雾气更浓了:“那你仔细想想,你祖父去世时曾经和你说过什么话?”   祖父去世时曾经和她说过什么话呢?好像是先要她发誓,不许她把他的话告诉其他任何人,不然她就会孤苦一生,死无葬身之地,丈夫早亡,儿女早夭……又说,若是她等到十八岁,父亲还没回来,她才可以把这事告诉真心对她好的人。   她现在不过十五岁,却已经懂了祖父的心意。这些人,不管周嘉先有几分诚意,至少周家人是冲着那本食谱来的。   朱卿卿觉得自己已经够倒霉的了,不能再帮着别人委屈自己,所以,即便祖父告诉她的那句话和这本莫名其妙的食谱有关系,她也不会告诉周家人了,至少现在不会再提。一本食谱便可以换到的婚姻,实在太过廉价。   “我思来想去,实在是没有任何靠得上边的地方。祖父只是让我日后不要再调皮,好好跟着伯父和伯母过日子罢了。”朱卿卿含着泪笑起来,慢慢地告诉周嘉先,“很抱歉,事实就是这样,我纵然是真的喜欢你,很喜欢你,也很想跟你在一起,却不能为此说谎欺骗人。你要知道,我虽然穷,却不是低贱之人。”这是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向他郑重表白,过后她自会忘了他。   周嘉先脸色惨白,急急去抓朱卿卿的手:“我没有那样的意思,我对你从来都是真心的,你跟我走,我这就去和他们说,无论如何我都要娶你,我要娶的人是你,不是朱悦悦。”   “嗤……”有人讽刺无比地冷笑了一声,“不要脸,你要娶她她就一定要嫁给你吗?你不要脸,不代表别人也和你一样不要脸。有本事你就去把事情统统搞定再三媒六聘风光迎娶她进门,拉着她去你家长辈面前一哭二闹三上吊算什么?长辈若是不允,过后你还是照旧做你的周家二公子,却要叫她一个女孩子怎么做人?这就是你的真心?我看是想害她一辈子都嫁不掉,只能困守在这里吧?”   槐树上跳下一个人来,宝蓝色的薄绸长袍,上好的小牛皮靴子,瘦瘦高高的,宽肩窄腰长腿,一张脸宛如傅粉施朱般好看,狭长上挑的凤眼里满是刻薄,右边的唇角习惯性地往上勾着,看着就是个讨人嫌的坏胚样儿。   朱卿卿吃惊地捂住嘴,不敢相信地道:“梁凤歌!”   梁凤歌冷淡地瞥了她一眼:“你谁啊?我们认识吗?别胡乱攀认好不好?”又转过去冷眼斜睨着脸色十分难看的周嘉先,凑过去用力拍拍周嘉先的肩头,同情地道,“原来这么多年过去了,那本食谱你还没得到。当初你和我说你去朱家是奉父命探望姑母,其实我知道你是去找这本食谱,为此不惜和你姑母联手冤枉我梁家杀人放火,黑着良心把人骗到这里来。居然这样都没能得到,真是不能不让人同情啊。”   周嘉先已经平静下来,针锋相对地看着梁凤歌道:“即便你是贵客,也不能如此无礼。”   梁凤歌惫懒一笑:“不然呢?”   周嘉先往前踏出一步:“不然我不介意用鲜血清洗耻辱。”   “噗……”梁凤歌再笑出声,“周二公子你什么时候能替周老太爷和你父兄做主了?我听说长子是要继承家业的,次子都是用来打理庶务和牺牲用的。例如,你大哥不能娶却又必须纳入周家以换取好处的女人,就该你去娶,难道你不是这样的吗?”   周嘉先面无表情地伸手拔剑,朱卿卿抢上一步拦在两人中间,用力抓着梁凤歌的手:“你过分了!”   梁凤歌凶狠地瞪她:“你是我什么人啊?走开,我不认识你!”   朱卿卿缩回手,闷声不响地牵着小黑马离开。   周嘉先冷笑:“离她远一点!”   梁凤歌冷笑:“你是她什么人?你有资格说这个话吗?”他等了好久,终于可以把这句话还给周嘉先了。   ————下接出书版————    第三章 故人重逢美如画      朱卿卿牵着小黑马一直往前走,走到跑马场门口,突然不知道自己该往哪里去。往左走,自然就是周家的内院,是她常日住的地方;往右走,便是周家的大门,出去就是一片宽阔的天地,她想往哪里走都可以。   该问的都已经问过了,梁凤歌也见过了,还等什么呢?朱卿卿笑笑,牵着马准备往外走,就算是舅舅家没有音信,她也可以去试一试,哪里的水土不活人呢?这匹马她是要带走了,纵然这几年吃穿用度都是周家的,但母亲留给她的那些金银她并未带走,也足够支付了。   朱卿卿吸了一口气,眯眼看着湛蓝的天空,觉得很是轻松。但看门的不让她出去,虽然话说得再客气不过,意思却很明白,周家的人目前不许她离开。   朱卿卿没有再坚持,她想,大概是周家还没有确定那本食谱究竟是在大堂姐的手里,还是在她的手里吧。   因为梁家来访,周家举办了盛大的宴会,周大太太使人来请她出去赴宴,朱卿卿婉言谢绝,仆妇也就没有再坚持。晚饭她是一个人在屋子里吃的,吃过之后她照常去园子里遛弯消食。所有的人都在外头宴会处伺候,园子里静悄悄的,并没有人来打扰她,她得以安宁地享受傍晚前的宁静自在。   她走到那株老樟树下,想起之前周嘉先曾在这里和她说过,他终于等到她长大的话,使觉得一点苦涩自心尖生起,一层一层地晕染开去,整个人都苦透了,就连舌尖都苦得发麻。   一粒不知什么东西准确无误地砸她的鼻尖上,本来力道并不重,但朱卿卿就是觉得格外的疼,一股控制不住的恶气冲得她发晕。她非常愤怒地叉着腰、仰着头、瞪着老樟树繁密的枝叶恶狠狠地道:“是谁做的?给我滚下来!”   那人不但没理她,反而又扔出一粒东西来砸在她的额头上。这回她看清楚了,是一粒枣核,朱卿卿气得要死,红着眼睛挽起袖子要爬树,然后她听见了一声轻笑:“还以为你也变成那些装模作样的人了呢,结果还是死性不改。”   朱卿卿满腔的怒意一下子泄了气,她靠倒在树干上淡淡地道:“你不是不认识我的么,又何必来理我?”   梁凤歌从枝丫间探手下来抓住她的一绺头发,神态凶恶,劲儿却不大地扯了扯,冷笑道:“你还有理了?心眼没长,胆子倒长肥了啊?”   朱卿卿烦得很,把自己的头发从他的魔掌间解救出来,郁闷地道:“你不在前头赴宴,跑这里来做什么?”   梁凤歌也不急着下来,四仰八叉地躺在老樟树的枝丫间,淡淡地道:“你好像不太想见到我?”   “没有,再见到你我很高兴。”朱卿卿的心情复杂难言,之前他们所有人都说是梁家是朱家的仇人,不许她提他,不许她理他,就连多和他说一句话都是罪过;现在却突然变了过来,大伯母说是之前的事别有蹊跷,和梁家并无太大的关系,还说要促成她和梁凤歌之间的亲事,周家把他当成座上贵客,这中间怎么就这样的复杂?   梁凤歌不信地看着她:“你真的很高兴见到我?怎么我一点都看不出来?你这样子怎么看都是一副死了男人的小寡妇嘴脸。”   “呸!呸!你这个坏胚,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怎么就没一句好话?我人都没嫁,哪里来的男人?”朱卿卿气得胸脯一起一伏的,恨不得把梁凤歌从树上拉下来使劲撕扯他那张脸皮几下才解气,之前因为很久不见而产生的那种隔阂感倒是突然就没了。   被她骂了,梁凤歌也不气不恼,笑眯眯地打量着她道:“不错,长得不错。”   朱卿卿敏感地发现他的目光一直在自己的胸前逡巡,不由热血直往脸上冲,愤怒地抓起一把泥土朝他扔过去:“不要脸,往哪里看呢?”什么长得不错啊?这个臭不要脸的!怎么就不学好!   梁凤歌轻轻一个翻身便躲开了她扔过去的泥土,笑嘻嘻地斜倚在树枝上看著她笑:“别生气啊,我的意思是,既然你还没嫁,也没死男人,那你干吗总是哭丧着一张脸?”   朱卿卿愣了片刻,严肃地道:“你说得很不错,我不应该生气,而是应该高兴。”   梁凤歌认真看了看她,确认她不是在敷衍自己或是强作笑颜,便得意地朝她挤挤眼:“我早跟你说过了,嫁给次子没什么意思,要就嫁给可以继承家业的长子,比如我这样的,将来什么都是你说了算,家里人都要看你脸色行事,看谁不顺眼就给他小鞋穿!你要不要考虑考虑?”   朱卿卿一声笑出来,虽然他们都在那么说,但她从来就没有想过自己要嫁给粱凤歌,用脚趾头都可以想象,她和他这样的性子怎么可能做夫妻啊。真的要是成了一家人,只怕从早打到晚,又从晚骂到天亮吧,做什么夫妻!   梁凤歌的脸阴沉下来:“你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嫁给我很好笑么?”   朱卿卿连忙摆手:“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我们不合适。从小就打成一团,互相看不顺眼,变着法儿折腾对方的人,又怎能做夫妻?”见梁凤歌的脸色越来越阴沉,便讨好地道,“不过我是蛮喜欢和你在一起的,你瞧,我刚才本来正难过呢,见到你就高兴了。”   梁凤歌冷笑一声:“你喜欢和我在一起便可以跟我在一起么?你满门心思地想着别的臭男人,我将来也是要娶妻的人,保凭什么跟我在一起啊?我又凭什么总要逗你开心呢?”   朱卿卿黯然下来:“你说得对,那是不能。”她抬起头来看着梁凤歌微笑,“不管怎么样,我们两家不是仇人,能再次见到你,并且见到你好,我非常非常高兴。”   梁凤歌从鼻孔里“哼”了一声,冷笑:“没看出来。”   又绕回去了,梁凤歌总是有本事引领着话题把她耍地团团转,小时候她憋了一口气想要争赢他,现在朱卿卿却觉得没意思了,她好脾气地朝梁凤歌摆摆手:“我要回去了,你也回去吧,少喝点酒。”   “我许你走了吗?”又是一粒枣核砸在朱卿卿的后脑上,梁凤歌恨恨不已,“朱卿卿,你个骗子!大骗子!”   朱卿卿有些心虚:“我不是故意的。你当知道,我当时身不由己,且不管他们说什么,我都一直相信你。”   梁凤歌突然安静下来。   两个人,一个在树上,一个在树下,全都静默不语。   朱卿卿想起了小时候的那些欢乐往事,想起了出事之前的那个月亮很好、桂花很香、蟹黄包也很美味好吃的夜晚,于是眼眶有些湿润,她转过身去看向梁凤歌:“我记得你当初说过,我可以去你家住,这话还算数吗?”   梁凤歌用一种奇异的目光看着她,看得朱卿卿浑身不自在,她硬着头皮和他对视了一会儿,终于败下阵来,强笑着道:“我是和你开玩笑的。”   “嘘……”粱凤歌小声道,“有人来了,让人看见我和你在这里私会不好,你先走,我待会儿再走。”   尽管她和周嘉先的事已经不作数了,但让人看见她和梁凤歌避开众人在这里私下单独见面的确是不太好,和可能还会影响梁凤歌的大事。朱卿卿听话地埋着头迅速离开,才走了没几步,那人已经走过来了。   是周嘉先。他喝了酒,看上去整个人都有点飘忽忽的,舌头也有点大:“卿卿,为什么不去前头赴宴?我一直都在找你,找不到,就想到你一定会在这里。”   朱卿卿想起藏在树枝里的梁凤歌,全身都不自在,下意识地就想避开周嘉先:“前头宴席还没散吧?二表哥不需要陪客么?我还有事,要先走了。”   周嘉先走到她前面拦住她,痛苦地低声道:“你就这样追不及待地想要避开我?我听门房说你今日想离开,是不是真的?”   朱卿卿仿佛已经听到梁凤歌的嘲笑声和看到他讽刺的目光,不由得又是尴尬又是愤怒,急得出了一身细汗,挑起眉头直视着周嘉先道:“是!我就是想避开你,就是想离开,怎么了?”   周嘉先气得眼睛都红了,生气地伸手去拉她:“你明知道那不是我的心意,我也说过我会处理,你怎么就是不肯听?不肯给我机会?只要你肯,我们不是没有办法……”   树枝间传来一声类似于嘲笑的轻嗤声,周嘉先喝了酒,情绪又激动没注意到,朱卿卿却是听得明白无比,她连忙往后退了几步,避开周嘉先的手,低声道:“你喝醉了。”   周嘉先深吸一口气,愤怒地道:“我没喝醉!你们所有人都想当然地以为我怎么样,为什么就没有人替我想一想?”   朱卿卿轻声道:“你想要我怎样?我觉得我已经说得够清楚了,这几年你们的衣食照顾之情,他日我会尽力去还。”   周嘉先静静地看着朱卿卿,眼睛里浮起一层浓浓的雾气,看上去又悲哀又迷茫。“你是再不肯给我机会了,是不是?”他的声音又低又哑,仿佛是从另外一个世界传来的。   朱卿卿不敢着他,把脸侧开去,轻声道:“问题在于,你家需要那本食谱,我的堂姐正好拥有它,而你不能为你自己做主。”   她已经看透了他,她那双清澈玲珑如琉璃的眼睛轻易就看穿了他。目前为止他所能想得到的一切办法都只在于希望长辈能临时改变主意,或是让他们知道强扭的瓜不甜,以期说动朱大太太母女俩改变主意,好成全他们。因为他知道他不能离开周家,至少目前他羽翼未丰,还有雄心壮志未酬,尚且不能离开周家,他更怕离开后,那些与周家有仇的人会盯上他,然后害了他也害了朱卿卿。   周嘉先酸涩地往后退了一步,不敢与朱卿卿对视,悲愤痛苦地道:“我有我的难处。我曾说过……”   “我记得,你曾说过,这世间不止是如花琉璃,更多的是血雨腥风。”朱卿卿温柔地道,“我也有我的难处。”她这话是真的,她不能违背她在祖父面前立下的誓言,更不能为了这份怎么看都有些廉价的感情和朱悦悦大打出手。这太丢人,关键是朱悦悦有帮手,她打不赢,岂不是更丢人?   周嘉先讽刺地笑了,不知是在笑他自己还是在笑朱卿卿:“都有难处,所以我们才走不到一起去。”   如果周家没有用这样的方式来逼迫她,如果大伯母没有在里面横插一脚,如果周嘉先不是恋恋不舍那本食谱,她会不会把自己所知道的一切说出来?应该会的,只要他们等到她满十八岁,她会说出来的。但是他们不愿意再等了,她也不想提前说。固然不幸,何尝又不是幸运?朱卿卿有些怅惘地说:“其实这样也好。”   “好?”周嘉先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沉默片刻后,满是酸意地道,“如果是梁凤歌,你会如何?还会这样洒脱么?”   “不要再说了,好么?”朱卿卿悄悄扫了眼老樟树。老樟树浓密的枝叶在晚风里簌簌抖动,也不知是风吹的,还是梁凤歌忍笑忍的。   周嘉先却好像是被日常的温文尔雅和懂事大度给憋坏了,非得说个清楚明白不可:“为什么不让我说?你早和梁凤歌是有婚约的,你从这里出去就会嫁给他是不是?”想到朱卿卿会跟嚣张跋扈的梁凤歌在一起,他就嫉妒得不得了。   “说实在的,我要嫁给谁,已经和你没有任何关系了。”朱卿卿忍不住,不客气地道,“你若真想听,我便告诉你。若是梁凤歌,他会直截了当的和他家里人说,谁想要东西谁就去娶朱悦悦。刚好他家的人都知道,要断了他的念想,要么就杀了他,要么就毁掉那个让他心心念念的人。但他根本不会给他们任何机会,因为没人敢惹他发疯。他不会像你这样含含糊糊,思前想后,舍不得这个又舍不得那个,总想万事周全。你要知道,周嘉先,”她第一次直呼他的姓名,“先母曾经告诉过我,这世上从来没有能把所有好处都占全了人和事,总得有所取舍。你已经做了选择,就要勇于承受。你既然已经选了我堂姐,就不要再来纠缠我。”   周嘉先不再说话,他盯着她,眼睛里的雾气越来越浓,有浓得化不开的悲哀和无奈,也有十足的愤怒和不甘。朱卿卿有些害怕,紧张地往后退了又退,随即又站直了,梁凤歌在的呢,她不是一个人。   周嘉先出了一口气,哑着嗓子道:“原来是这样,我明白了。”他看到朱卿卿瞪圆了眼睛的警惕样子,不由得更加悲哀,“你放心,我没那么下作。日后,我再不会纠缠于你。但你也小心些,周家想要那本食谱,梁家未必不想要,当初梁凤歌与我都是为了那本食谱去的。我言尽于此,你自己小心。”   周嘉先摇摇晃晃地往前走去,美丽的胭脂红色,朱卿卿眼睁睁地看着他走得再也看不见,心里空了一块。很奇怪,他选择了他的家人和功名前途以及食谱和朱悦悦,她却不恨他,最多是心酸罢了。也许是因为当初在她最孤独无助的时候,只有他一个人注意到她的需求并安静地陪在她身边。也许是即便走到一步,他也始终保持风度,没有恶言相向的缘故。   朱卿卿有些不懂自己的想法,便扶着树发怔。   梁凤歌从树上跳下来,围着她转了一圈,嘴里“啧啧”出声,再伸手将她的脸掰过来对着他自己,微笑着道:“我怎么都不知道我在你眼里竟然是这样的好?”   朱卿卿挥开他的手,讥讽道:“这是好么?分明是劣性难改好吧?你没听出来我在骂你是疯子?”   梁凤歌直勾勾地看着她:“我和你是有婚约的,你不会不承认吧。”   朱卿卿差点给他跪了:“梁大爷,我和你有婚约?婚书在哪里?定亲之物在哪里?媒人是谁?你总要说出个一二三来吧?”   梁凤歌笑嘻嘻地摸出一件东西在她面前晃了晃:“口头上的婚约哪里有婚书?媒人虽还没来得及请,却不代表就不能作数。你若问定亲之物,这不是?”   白色的玉环,青紫色的丝绦,看着好眼熟,朱卿卿瞪着大眼睛盯了一会儿,伸手飞快地去摸自己的腰间,这才发现系在腰间的玉环不见了,不由气急败坏:“你个登徒子!不学好的登徒子!还学小偷小摸了啊!你还我!”   梁凤歌的眼睛比天边的启明星还要亮:“我不还,你是要怎么样?”   朱卿卿想和小时候一样扑上去挠他,又想起来自己已经长大了,他更是十八岁的昂藏男儿了,这里也不是她家的后花园,便站在原地跺脚发狠:“我告诉你娘打断你的腿!”   梁凤歌笑得不怀好意:“欢迎!欢迎!你去告我啊,我一准儿不拦着你,你爱怎么告就怎么告。”   他家远在兴阳府,她若要向粱夫人告发他,就只有跟着他去兴阳府。但是这样真的好吗?朱卿卿脸上的愤怒之色渐渐淡了下来:“还我吧,那是我娘留给我的遗物。”   梁凤歌盯着她看了片刻,笑容渐渐淡了下来,突然冷嗤一声,不耐烦地把玉环扔了过去:“装得这样小家子气做什么?不就是一只玉环么?当我没见过好东西?”   朱卿卿飞快往前一扑,接住了玉环,如获至宝地拿着仔细看了又看,又皱起眉头:“还有一只。”这玉环是一对,他只还了她一只,另外一只当然是他拿走了要和她恶作剧。   梁凤歌抱着双臂翻了个白眼,不耐烦地道:“什么还有一只?”   朱卿卿皱起眉头:“这玉环是一对,我一直都带在身上的,你只还了我一只。”   梁凤歌很凶地瞪她:“你是讨债鬼啊?你哪只眼睛看见我拿你玉环了?我就只拿着一只,已经还你了,哪里再去寻一只来还你?”   朱卿卿眼圈红了起来,也不说话,就是咬着唇瞪着他,大眼睛里的泪光莹然,仿佛随时都可能掉下眼泪来。   梁凤歌有些心虚,表情就更凶:“看我做什么?我没拿!没拿!你个糊涂虫,自己的东西掉在哪里都不知道!真只是一只玉环也算不得什么,你要多少我都可以去寻了来还你。关键这是你娘留给的要紧东西,谁都知道你日常带着的,要是有那居心叵测的捡了去拿了去,拿来诬陷你,赖着要娶你,你怎么办啊?笨蛋!”   朱卿卿将信将疑:“真是不是你?”   “你若是系得紧,我又怎会轻轻一触就掉下来了?说明就是你没系好。”梁凤歌没好气地再白她一眼,“还不赶紧去找?你都从哪些地方走过来?”   朱卿卿也给他说得急了:“我就是从我住的地方一路走过来。”又安慰自己,“也不算什么,周家家规森严,下人捡了东西决然不敢私吞,我请周大太太帮着问一问也就知道了,还可能是方才换衣裳的时候就没系上,落在房里了。”   梁凤歌斜睨着她冷笑了一声:“魂不守舍的是为什么呢?”   朱卿卿垂着眼不说话。   梁凤歌突然用力踢了旁边的树一脚,恶狠狠地骂了一句很难听的粗话。   朱卿卿气得浑身发抖:“你是在骂我?”不知为什么,他骂她,比其他人十倍的打她骂地还要让她更伤心更愤怒。   梁凤歌瞪她:“我为什么要骂你啊?总要有个理由,你自己说,我为什么要骂你啊?”   理由……朱卿卿呆了呆才道:“你怪我骗你!”   梁凤歌冷笑:“原来你还记得这回事,我还以为你未老先衰忘记了呢。既然你记得,正好我们算一算账。”   朱卿卿立即往后退了两步。   梁凤歌阴险地笑:“过来!我数三声,一、二、三……”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呢?”暮色里,周嘉人笑嘻嘻地走了过来,饶有兴致地上下打量着梁凤歌,“这就是小梁将军吧?”   淡红色的霞光把他的背影和整个园子都染成了一片 朱卿卿没想到这个时候了还会有人到这里来,特别这个人是周嘉人。刚经历了周嘉先的事,所有人都以为她应该悲痛欲绝,至少也应该是黯然无趣,谁知她一转眼就和梁凤歌在这里玩闹上了,怎么看她都有些没心没肺,还有一种类似于做了亏心事的负疚感。   朱卿卿对着周嘉人就有些不自在起来:“我散步消食,不期在此遇到了故人。”   梁凤歌收了脸上的嬉笑之色,—本正经地给周嘉人抱拳行了个礼:‘见过周姑娘。”   周嘉人十分亲热地挽住朱卿卿的手臂,小鸟依人一样地靠在她身上,仰头看着梁凤歌,似笑非笑地道:“小梁将军何必如此客气?打今儿起,咱们两家就是一家了。”   不知为什么,朱卿卿觉得她这句“咱们两家就是一家了”的话格外刺耳,也发自内心地排斥周嘉人这样没骨头似的挂在自己身上,还很不喜欢周嘉人脸上那种莫名其妙的笑容。便皱了皱眉头:“我出来太久,该回去了。”   周嘉人死死拽着她不放:“卿卿你不会是嫌我烦吧?看见我来了就要走?”   朱卿卿这下子便走不掉了,只好求救似的看向梁凤歌,她可以和梁凤歌瞎扯,也可以和周嘉先把话说清楚,却没有精力再对付其他的人了。论心眼,她本来就弄不过她们,而且也不想和她们弄。   梁凤歌却和没看见她求助的目光似的,转过头看着暮色卞的园子叹道:“这园子的景色不错。”   周嘉入眼睛亮晶晶的,兴致勃勃地道:“难得梁大哥你有这个闲情雅意,我们陪你逛园子啊。”   干吗拉上她啊?怎么一下子就变成梁大哥了?朱卿卿好烦躁,用力将手从周嘉人的臂弯中抽出来:“我累了,真的要回去了。”   周嘉人无辜地看着她:“卿卿是嫌我打扰了你们吗?还是因为那件事连带着恨我了?”   朱卿卿烦躁得想拔头发,悻障地道:“不是。”   周嘉入拍着胸口吐了一口气,笑靥如花地道:“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再也不搭理我了。你没生我的气就好,我不过是想让你知道,不管怎么样,我总是一直当你是亲妹妹的。”   周嘉人比朱卿卿大半岁,发育得非常好,胸部十分饱满,这样热的天气,她当然穿得不多,又因为宴客,她打扮得就更是漂亮,这样一拍胸口,就连朱卿卿都感受到了振动,觉得那两只肉包子简直呼之欲出。   朱卿卿斜睨着梁凤歌,这个登徒子,就连她这样儿的豆芽菜都不肯放过,更不要说是周嘉人这样的肉包子了。真不知道他会用什么样的眼神表示他的惊奇和好奇,朱卿卿恶寒又愤慨,这好好的人,怎么就不学好呢?   梁凤歌目不斜视,根本就没多看周嘉人—眼,当然也就没看到刚才上演的那一幕,他盯着远处的彩霞十分感慨地道:“陈州是个好地方。“朱卿卿满意了,总算不是很丢脸。但是梁凤歌丢脸又关她什么事呢?   周嘉人立即松开朱卿卿的手臂,很自来熟地走到梁凤歌身边指给他看:“梁大哥,你看见那边的山了么?那里的风光才好啊,明日我带你去看好么?”   梁凤歌懒洋洋地看了她一眼,狭长上挑的凤眼里精光四射,周嘉人的脸立即红透了,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讪讪地道:“卿卿还没去过呢,正好一起去了。”见梁凤歌不表态,就又笑起来要去拉朱卿卿,“你去么?你在这里也算是半个主人了,总要招待一下故人才是,不然真是怠慢。”   朱卿卿才懒得和他们掺和在一起呢,当下便道:“明天我没空。”   周嘉人有些恼怒,好容易忍住了,死劲儿拉着朱卿卿用力晃,撒娇:“卿卿,好卿卿,不带这么扫兴的,你忘了你大堂姐欺负你的时候是谁一直在帮你啦?不兴这样没良心啊。”   帮是有过帮的,但气也没少给她受,不过是一切都要凭着周大小姐喜恶罢了,特别是此刻当着梁凤歌这样的表功撒娇逼迫她做不想做的事,实在是让人反感。朱卿卿觉得自己有点奇怪,从来没有这样看周嘉人不顺眼过,她看向梁凤歌:“你想去吗?”   梁凤歌斜睨了她一眼:“我这个人怕生,你若是纡尊降贵肯陪我去,我便去。”   他怕生?他脑门子上就差写着“王”字啦,他还怕生?宋卿卿愤愤不平。周嘉人已经瞪大眼睛威胁地看着她:“听见没有?梁大哥可是我们家的贵客,咱们可不能怠慢他。”又背对着梁凤歌小声道,“这次梁家来是和我们家结盟的,对你我的前程乃至于这一大家子人的生死前途都至关重要,也不指望你帮多大的忙,却绝不许你拖后腿。你要知道,如果我们两家结盟,义阳侯就不敢随便拿捏我们了,祖父他们大概会改变主意。”   虽然朱卿卿已经不再想嫁周嘉先了,但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还有什么好说的?不然就是撕破脸了。幸亏是陪梁凤歌,不是陪别的人,朱卿卿懒洋洋地道:“既然这样,我便舍命陪君子吧。”   “我就知道卿卿你是最懂事的。我一定会在祖母和母亲跟前替你说好话。”周嘉人笑成了一朵灿烂的喇叭花,目光灼灼地看着梁凤歌道,“粱大哥,前头宴会还没结束,我爹爹他们到处找你呢,我们一起去吧?”   梁凤歌似笑非笑地道:“不游园子啦?”   周嘉人道:“天都黑了,有什么好看的?明日再看也不迟。”   “也罢。”梁凤歌同意了她的提议。   周嘉人整个人透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光彩来,她迅速松开朱卿卿的手,讨好地仰着脸看向粱凤歌:“我替你引路。”   梁凤歌看向站在原地不动的朱卿卿淡淡地道:“还傻站在那里做什么?还不赶紧跟上?”   朱卿卿摇头:“我已经吃过了,且没有参加宴会,不和你们一起去。”   周嘉人笑道:“是啊,卿卿不喜欢这种热闹的,要去她早就去了。这会儿外头都坐满了,没有她的位子。”   梁凤歌轻笑了一声:“堂堂周家,多添一个位子都添不上?这可真让人想不到了”   周嘉人的脸色顿时精彩起来,红一阵白一阵的,有些愤愤然,又有些不甘心,冲着她往常的性子,早就和梁凤歌对上了,偏今日她就忍住了,语气委婉还略带恳求地看向朱卿卿:“卿卿,你自己来说吧?”   朱卿卿心想,周嘉人这样迫切明显地讨好梁凤歌,还不惜压住了自己的性子,可见周家是真的很想和梁家结盟。她去前头掺和什么啊?吃饱了撑的?她很干脆地道:“我不喜欢这种场合,怕吵,多坐上一刻便觉得头晕难受。”   梁凤歌偏要和她唱对台戏:“我记得你小时候最喜欢热闹了,怎么长大了倒变成这副畏缩模样了?”   朱卿卿烦了:“就不许我长大吗?我如今喜欢清静了。”   梁凤歌勾起唇角,笑了:“许,怎会不许呢?我就怕你长不大呢。”   朱卿卿莫名其妙地又想起他那句“不错,长得不错。”于是耳朵尖都红透了,恶狠狠地瞪着梁凤歌。   她越是羞窘愤怒,梁凤歌越是心满意足,示意看傻了的周嘉人:“她不想去就算了,走吧。”目光从朱卿卿脸上滑过,落到她的胸前,再停顿住,意味深长地笑着去了。   叉叉的梁凤歌!朱卿卿气得暴跳如雷,只觉得这世上再没有比梁凤歌更不要脸的人了。她抱着树干用力晃了很久,闹出一身热汗才精疲力竭地回去。   那只玉环仍然没有找到,她少不得有些忧心忡忡,梁凤歌这个坏东西究竟是拿走了不告诉她呢?还是她真的弄丢了?又或者是被别有用心的人偷走了,要拿了做文章?她不敢把自己的担忧全部说给香嫂或是落梅听,因为香嫂其实算是大伯母那边的人,落梅则算是周家人的。   然后她就觉得自己真可怜,居然身边一个可信的人都没有。落梅知道她在找玉环.也很担忧害怕,更怕她怀疑自己做了吃里爬外的事情,便自告奋勇地要去请滴翠帮忙,悄悄帮她找。   朱卿卿知道找不回来了,她有种“最坏不过如此,该怎样就怎样”的平静,想起第二天可能真的会陪梁凤歌去游山,就让落梅帮她准备次日要穿戴的东西。   落梅问明白了,不由叹了口气,小声道:“姑娘,如若您和那位小梁将军真的有婚约,他们家也还想认下这门亲,您就要抓紧了。”   落梅说这个话的时候是背着其他人的,朱卿卿有些感动,也有些忧虑,很是谨慎地道:“我们没有。”   落梅又叹了口气,好些话都不好说出来。朱卿卿在床上又烙了半夜的烧饼,她发现自己忘了一件顶重要的事,她和梁凤歌见面后就光顾着斗嘴都气了,都没问梁凤歌是否真的也很想要那本食谱,如果她给了他同样的否定答案,他是否还会看在从前的情分上,把她送到她舅舅家里去?   朱悦悦第二天早上找上门来,姐妹俩已经有些日子没见面了,哪怕就是日常不小心碰着了也会刻意避开,所以朱悦悦算是稀客。   朱悦悦还是从前的性子,没有什么啰嗦话,直截了当地打发走服侍的人就对朱卿卿道:“昨天你见到粱凤歌了吧?”   朱卿卿点头。   朱悦悦蹙起眉尖,有些感叹:“一晃眼,他已经长大成人了。那时候祖父就曾经夸赞过他,说他假以时日必舍有所成就,又夸他人才非凡,如今看来,果然是这样的。”   是这样的么?朱卿卿觉得梁凤歌本来就应该是这个样子的,真要说有什么变化,不过是比从前更高了一些,更精壮了一些,从前他只长个子不长肉,看上去细瘦瘦的,没什么看头,如今看来却是颀长秀雅,虽然她知道那只是表象,这个人从来都和秀雅扯不上任何关系,但他看上去的确很不错。   朱悦悦打量着她的神情,试探地道:“你也这样觉得吧?”   就算是我这样觉得,又和你有什么关系?朱卿卿淡淡地把手里的茶杯放下来:“大姐姐不用绣嫁妆的么?”   朱悦悦难得地露出些羞愧来,沉默了片刻,再次开口说话,这回她失去了淡定从容,而是显得有些尖刻急躁:“我知道你恨我,但你要明白,这种事并不是由女方来决定的,主动权在男方手里。何况,在很小的时候,两家的长辈就有意结这门亲,你本来就不该在这里出现……”   朱卿卿善解人意地替她说出了她后面的话:“因此不是大姐姐抢了我的东西,而是我抢了大姐姐的东西,我受了你们两家的恩惠,就该恩恩图报,而不是贪心不足。”   朱悦悦张了张口,有些恼怒和愤然地道:“你知道就好。我来不过是看在姐妹情分上好心提醒你,梁凤歌是你最好的机会,你应该把握机会跟他走,不然错过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你要知道,以你这样的条件,是不会遇到什么好人家的。”   朱卿卿有些意兴阑珊:“谢谢大姐姐了。你放心,不管我跟不跟梁凤歌走,都不会再去和你抢东西的。”   朱悦悦想要的不过就是这么一句话,想要朱卿卿赶紧跟着梁凤歌走,也不过是担心朱卿卿留在这里会夜长梦多,但真的得到朱卿卿的许诺,她心里反而不舒服起来,就好像是朱卿卿玩腻了什么东西,不要了,才给了她一样。她不高兴地道:“你会说话么?什么叫抢东西?你是在说谁是东西呢?”   朱卿卿狡黠地反问她:“难道大姐姐是想说,那不是东西?”   朱悦悦被小小地噎了一下,竖起眉毛道:“我不和你做这些无谓之争。”朱卿卿已经落败,而且败得很惨,她原本不该这样计较的,但她心里就是放不下来,因为有些事情,瞒得过眼睛,却瞒不住心灵。朱悦悦忍着不高兴,再次问朱卿卿:“不管怎么说,我们始终是至亲,你过得不好,我们也会被人戳脊梁骨的,梁家的事情你赶紧拿主意,剩下的我们会替你操办妥当。不然……等着想嫁梁凤歌的人多的是。”   朱卿卿说不出那个“谢”字,她只是想,她非得离开这个地方了。朱悦悦走后,她把自己这些年所有的家当找出来清点,发现自己真是穷得可以,她不想欠周家的,那么必然要拿母亲留下来的那些金饰来偿还,还了周家之后,她便所剩无几,大概只够到舅舅家里的盘缠。   好惨。听说外头民不聊生,一斗米可以换两条人命,她这点金子又有什么用?朱卿卿挠了挠耳朵,气闷地走到窗边透气。一边觉得自已不该这样清高,周家处心积虑的,她何必和他们讲这些?一边却又觉得,不知道也就算了,如果都这样了她还要用周家的,怎么想都硌硬人。   落梅急匆匆地从外头进来:“姑娘,赶紧换衣裳,外头等着的。”   朱卿卿看了她一眼,懒洋洋地靠在窗边不想动弹。   落梅没办法,只好招呼了香嫂一起帮朱卿卿梳辫子、换骑服,还没收拾好,外头又有人来催了,这回来催的是周大太太身边的嬷嬷,笑眯眯地将朱卿卿打量了又打量,轻言细语地转达了周大太太的意思:“小梁将军是贵客,表姑娘怎么也算是半个主人,可一定要把贵客招待好了。”   朱卿卿没吭声,低着头往外走,周嘉人穿着一身火红的骑服,腰那儿掐得细细的,胸前高耸,绿鬓如云,耳垂明珠,还搽了胭脂,看上去明艳动人,简直把穿了一身惨绿骑装、未施脂粉的朱卿卿甩了几条街那么远。   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朱卿卿酸溜溜地想,自己只怕是衬托周嘉人这朵红花的那片绿叶吧,不然怎么落梅就给她挑了这么一身惨绿惨绿的骑装呢?   周嘉人的兴致很高,一路上叽叽呱呱地说个不停,她挽着朱卿卿的手巧笑嫣然:“昨晚你不肯跟我们出去,少看了多少热闹!有人要和梁大哥比试,三两下就被梁大哥扔出去老远!真是没想到,他看上去那么瘦,那么斯文,力气怎么就那么大?”   朱卿卿冷冷地道:“他要是真的手无缚鸡之力,还怎么做小梁将军?”   “这倒也是。”周嘉人的心情灿烂得不和她计较,用力拍了她一下,继续说,“还有,他喝酒也真是厉害,我们家就没有一个人能喝过他的!我听人说,他曾经有一次被人灌醉了伏杀,他却仍然杀出重围,反擒了敌首!”   朱卿卿撇撇嘴,这有什么?梁凤歌这人最是奸诈,人家以为他被灌醉了,其实是他反过来骗了人吧。   周嘉人见她不以为然,不知怎么的,心情更好了,凑过去小声道:“听说朱悦悦今早去找你了,她寻你做什么啊?”   朱卿卿把问题给她扔回去:“你去问她吧。”   “小气。”周嘉人娇娇地噘嘴,“你要知道,我一直都是站在你这边的。我昨天不知和我娘她们说了你多少好话,你放心,只有我们和梁家结盟成功,家里就不会那么急了。你原本就比朱悦悦讨喜多了,我们都喜欢你。”   讨喜?朱卿卿觉得这话是如此的刺耳,过往她千方百计做了各式美食送到周老太太那里去,在这些人的眼里,也就是讨好的意思罢了,没有人看得到她的诚意和感激。   “二哥。”周嘉人突然收了脸上的笑意,小心翼翼地喊了一声。   周嘉先神情寡淡地站在道旁,沉默地点点头,目光落在朱卿卿的身上,有些悲哀又有些愤怒。   朱卿卿下意识地避开了他的目光,仰头看着天际的流云不说话。周嘉人扯扯她的袖子,贼兮兮地道:“有什么赶紧说,我替你们把风。”不由分说,用力把朱卿卿往周嘉先那边推了过去。   朱卿卿晃了一晃,牢牢站定了,冷冷地道:“在你们眼里,我就如此不堪?”   周嘉人愣了愣,委屈地道:“你怎么不识好人心呢?”   朱卿卿很认真地道:“我不是狗,你也不是吕洞宾。”   周嘉人气得跺脚,指着她道:“你这个人,你这个人……”再转过头朝周嘉先求助,“二哥!你看她……”   周嘉先不辨喜怒,一双眼睛黑沉沉的看不到底,周嘉人被他的目光碰了一碰,情不自禁地噤了声。   朱卿卿憋着一日气,站直身子继续往前走,从周嘉先身边经过时,他轻轻拉她的袖子一下,随即又很快地松开,朱卿卿听见他低声道:“别忘了,梁家未必好心。”   朱卿卿恍若未闻,一直往前。周嘉人很快追上来,只敢与她并肩而行,不敢再像刚才那样肆无忌惮,朱卿卿感觉得她在悄悄打量自己,因为嫌她烦,便越发板着脸抿紧唇,一言不发。   梁凤歌靠在一匹通体乌黑、四蹄踏雪的骏马上吊儿郎当地看着她们笑。他穿了一身玄色饰银边的袍子,麂皮的靴子,同色的皮手套,腰间挂着长刀,鞍旁挂了弓箭,身后前呼后拥地跟了一大群人,压根不像是去游山玩水的,反而像是去打猎行凶的。怎么说呢,朱卿卿以为可以用一句话来形容此刻的梁凤歌,那就是“闪瞎了人的眼”。   周嘉人的眼睛里生出两团火,声音娇嫩得能滴下水来:“梁大哥,你怎么知道我爱打猎啊?”   朱卿卿不由好奇怪,周嘉人什么时候爱打猎了?她分明骑马都害怕被晒黑的好吧?   只见梁凤歌笑得温柔缱绻,十分随意地道:“周家大小姐文武双全又不是秘密。”   周嘉人涂了胭脂的脸更加的红,怯怯地看了梁凤歌一眼,又怯怯地低下头微笑。梁凤歌笑得销魂恶劣,目光似是落在周嘉人身上,又似是透过她落在了别处。   欲盖弥彰!朱卿卿鄙夷,真像一对奸夫淫妇啊,真不知道他们非得拉着她去做什么?闷不作声地翻身上马,板着脸把幕笠戴上,再正大光明地透过幕笠上下垂的黑纱盯着梁凤歌和周嘉人看,却见梁凤歌冲她挤了挤眼,笑得特别不怀好意。   山中阴凉,时不时地有不知名的小鸟悠扬婉转地唱上几声,道旁总有鲜艳的野花从草丛里探出头来,枝头也有不知名的野果垂挂其间。   朱卿卿看得傻了,心里存积下来的郁闷渐渐散了去,小黑马也十分欢喜,时不时在道旁扯几口鲜美的青草,一人一马渐渐地就落在了后头。她也不急,反正她是来做绿叶陪衬红花的,周嘉人忙着讨好梁凤歌,梁凤歌看上去也很享受,她何必去碍他们的眼呢?   走着走着,道路变窄分成两股小道,一条道只容得一人一马通过,另一条道勉强可以容得两匹马并肩而行。朱卿卿观察了一下,从那条比较宽的道上发现了新鲜的马蹄印,知道周嘉人他们一定是往那边去了,她就想,这样难得的机会,她要不戛趁饥从另一条路走呢?要是走不脱,借口也是现成的,她迷路了啊。   她这样想着,就催动小黑马往小道上去了,三转两转,渐渐寂静起来,就连鸟叫声也没有了,朱卿卿汗毛倒竖,紧张地四处张望,会不会突然蹿出一只狼或是豹子老虎什么的啊?要不然,会不会有山贼啊?很快她又嘲笑自己,陈州是周家的地盘,周家大小蛆出游,还是陪着贵客出游,这地方肯定早就被过筛子似的筛过几道了,哪里会有这些东西?何况周家大门都不许她独自出去,又怎会这样放心地把她一个人扔在这里?铁定也是有人跟着她的,只是她不知道罢了。   朱卿卿索性不管不顾地一直往前走,直到小黑马被一片丰美的草地给吸引住了再不肯走才停下来。她看到前面有棵大树亭亭如盖,树下平整干净,是个歇气的好地方,便松了小黑马的缰绳让它吃草,自己走过去歇气。   走近了才发现那边还有一匹马也在吃草,确切地说,是一匹通体乌黑,四蹄踏雪的骏马。想要避开人家反倒自动撞上来,朱卿卿实在很为自己担忧,她居然这么简单的事都做不好,还能做好其他复杂的事吗?也不怪得被哄了这么久都不知道。   梁凤歌衔着一根碧绿的草茎躺在树下,长长的腿交叠着,一晃一晃地碍人眼,看见朱卿卿过来,阴阳怪气地道:“这不是朱三姑娘吗?我们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啊!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朱卿卿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大大方方地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来,四处寻找周嘉人的身影:“你的红颜知己呢?”   “谁啊?”梁凤歌跟着她一起找,“我哪有什么红颜知己?兴阳府的姑娘们都当我是洪水猛兽一样的,恨不得不要和我在同一片天下呼气吸气,不然就会被我给害了。”   朱卿卿给他逗得笑了,又赶紧绷着脸道:“别装了,我知道你自小就不是个好东西。”   梁凤歌撑起身子,靠近她,盯着她雪白圆润的下颌道:“我也知道你自小就是个记吃不记打的吃货!”就这样也能把自己给吃胖了,不过总比瘦了让人高兴些。   他靠得近了,朱卿卿本能地感觉到危险,好像全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似的,她赶紧往旁边让了让,警惕地瞪着他道:“干吗呢?男女授受不亲,不许离我这么近。”   梁凤歌的眼睛亮晶晶的,唇角带着不明意味的坏笑:“你怕什么?反正你我是有婚约的,就算是有点什么也是天经地义。”   朱卿卿唾弃他:“若是每个和你靠这么近的都是和你有婚约的,周嘉人又算什么?你们联盟,不会是要联姻吧?”   梁凤歌瞥了她一眼:“总算有点长进了,能想得到这个。”   朱卿卿的心情突然很不好,怎么说呢,她又不是天生的绿叶,当然不会心甘情愿地衬托红花。何况在此之前的很多年里,梁凤歌这个讨厌鬼一直都是围着她转的,他和她认识了那么多年,她当初离开新城时他表现得那么难过,现在才认识周嘉人不过一天一夜,就要跟着周嘉人跑了,她当然会不太舒服。   “你不高兴?”梁凤歌呼出的气息拂过朱卿卿的耳际,激得她打了个寒战,她瞪圆眼睛义正词严地道:“我只是觉得,他们家人的怎么运气就这么好,什么好的都是他们的?”   梁凤歌哈哈大笑起来,笑得朱卿卿恼羞成怒:“这有什么好笑的?”   粱凤歌笑够了,盯着她道:“照你说来,我也算是好的了?”   朱卿卿朝他伸出小手指:“虽然只能算是这个,但看在我们从小相识的分上,也勉强算是不错了。”   雪白粉嫩纤长的手指在日光下透着淡淡的粉色,半透明的指甲圆润饱满,闪着淡淡的珠光。梁凤歌狭长的凤眼猛地一眯,不假思索地伸出舌头闪电般地舔了这根手指一下。   朱卿卿如遭雷击,猛地抖了一下,瞪大眼睛,面色雪白她看着梁凤歌,话不成句:“你、你,干什么?”   梁凤歌好像也是被吓了一跳,耳垂微微发红,随即鄙夷地扫了她一眼,十分淡定地说道:“算是骗子的赔偿。怎么?你不服气?若是不服气,可以舔回来,我一定不打你!”   她才不要做出这样奇怪可怕的行为,朱卿卿惊恐地跳起来,用力把手指往衣襟上擦啊擦,仿佛这样就能把那种奇怪的战栗感和麻痒感擦掉一样。   梁凤歌脸上的笑容渐渐淡了下来,冷冰冰地看着她那只手。朱卿卿有种感觉,若是她再继续擦下去,他大概会咬她一口,便自觉地停下来,小心翼翼地把手藏在衣褶子里,警惕地瞪着梁凤歌。   梁凤歌却又突然笑了:“你这样害怕惊恐,难道没有和周嘉先做过这种事吗?”   朱卿卿羞愤交加:“梁凤歌,你这个坏胚!你以为谁都和你一样不要脸啊?你再乱说乱来,我永远都不会再理你!”说了又有些惭愧,好像她很重要似的,大堂姐都已经说了,她如今一无所有,谁会在乎她啊?   粱凤歌果然也不当一回事,笑得更加恶劣:“原来是没有。”   这些人怎么这样坏啊?朱卿卿鼻腔一酸,眼眶一热,两大颗热热的眼泪就冲出了眼眶,她来不及和梁凤歌多说,飞快地转过身,一边用袖子擦眼泪,一边埋着头往前走。   “哎哎哎,你要去哪里啊?”梁凤歌很快就追了上来,死皮赖脍地去拉她的袖口,朱卿卿愤恨地去打他的手:“放开!别碰我!”   梁凤歌不放,拉得更紧了:“你不是说你如今要做淑女了么?怎么又发疯了?”   “你才是疯子!”朱卿卿泪眼蒙陇地吼了一声,接着就被梁凤歌扯着手臂往前一拉,重重地扑在他怀里,鼻子刚好撞在他的胸前,又酸又疼让人止都止不住眼泪。她使劲儿地去踩梁凤歌的脚,用头去撞他的下巴,疯狂地挠他的手:“你去死!你去死!我恨你!你和他们是一样儿的!心都是黑的。”   梁凤歌生硬地把她紧紧箍在怀里,并不出声,任由她去闹腾,直到朱卿卿精疲力竭又羞愧难当,才道:“糟糕了!给周嘉人看见了,怎么办?”   朱卿卿全身都僵硬了,站着不敢动,连头都不敢抬,心里把梁凤歌撕成了碎片又磨成了齑粉,都还觉得不够解气。想想又觉得不对劲,若是周嘉人真的看见了,她还不得失声尖叫并对自己加以指责?当下把梁凤歌用力一推,阴沉着脸转身要走。   梁凤歌慢吞吞地走在她身届,声音听上去又轻快又轻狂:“你别哭丧着脸啊,我不会嫌弃你喜新厌旧的。”   朱卿卿不理他,梁凤歌这人她知道,属于越理越来劲儿的那种,若是不理他呢,他慢慢地就自己偃旗息鼓了。   这一片山谷安静又宽敞,除了她和他,还有那两匹马之外并没有其他的人马,朱卿卿安心下来,看来他是把周嘉人他们甩开了。若要问他话,这是最好的机会了,但他对她做了那样不要脸的过分事,她还在生他的气呢。   梁凤歌咳嗽了一声:“你别生气了,刚才我并不是故意的,当时也不知道怎么了,大概是鬼迷心窍了吧,反正不是故意的。”   一点诚意都没有。朱卿卿瞪他一眼,鼓着腮不说话,这次不让他知道点厉害,下次他再胡来怎么办?这样想着,她的手指上又有丁那种奇怪的感觉,让人又难受又窘迫又害怕又害羞,说不出的奇怪滋味。   梁凤歌狡诈地道:“好吧,老规矩,你究竟要怎样才肯原谅我?尽管开价!你再不说就来不及了啊。”   朱卿卿已经忍不住了,却又觉得就这样放过他是不是显得自己太不正经了?   梁凤歌瞥了她一眼:“朱卿卿,我从来不知道你这样的小气的啊?不会是跟着周家入学坏了吧?还是觉得我不小心的那一下害得你不能为周嘉先守身如玉了啊?”   “狗嘴里能吐出象牙吗?”去他的为周嘉先守身如玉!朱卿卿愤愤,随即又觉得自己的逻辑有点错乱,好像重点不是这个。   梁凤歌指向她的牙齿:“怎么不能啊?这不是吗?”   朱卿卿真的好恨梁凤歌,她就知道,这个人从小到大就没有诚心诚意地和她道过歉,就只会欺负她。   梁凤歌摸摸下巴,眼睛里闪着精光: “不然,你想去哪里,我送你去吧?”   朱卿卿瞅他:“这是你自己说的啊。要是食言就……”   “就是小狗么。”梁凤歌抢在她前头把话说出来,不屑地道,“你以为你还是小时候啊?这样的誓言算得什么?怎么也该让人家发点恶毒的誓才能勉强可以相信那么一丝丝。”   朱卿卿想起了祖父逼她发下的那个誓言,嘴里是不肯认输的:“你怎么知道我不是要让你发恶毒的誓言啊?分明是你自己就记得从前那种幼稚的蓄言,还要倒打一耙冤枉我。”   梁凤歌笑了:“那你倒是想让我发什么誓言呢?”   朱卿卿歪着头想了许久,也没办法说出那样恶毒的话,只好道:“你要是食言,就让你走路跌跤,摔断门牙,再拉三天三夜的肚子,宴席之上忍不住拉出来……”想着傲慢骄横爱面子的梁凤歌成了那副惨样,她自己先就笑了起来。   梁凤歌也笑,眸子里流光闪动,语气很有些亲昵:“我说朱卿卿,你一个长得斯斯文文的大姑娘,怎么能说出这样猥琐恶心的话来呢?也不怕把人吓跑了再也嫁不掉。”   朱卿卿瞟了他一眼,没吱声。其实她是想说,她和他彼此是个什么德行又不是不知道,让她装成周嘉人那模样也不是不可以,但他一定又会转过来讽刺她了。   梁凤歌的眼睛黑幽幽的,里头装着两个小小的朱卿卿,他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道:“我知道了,你之所以敢这样说,是因为根本不想嫁别人,是吧?”   “你怎么不想着我就是想把你吓跑了呢?”朱卿卿有点厌烦这个话题了,因为她不喜欢粱凤歌的态度,就好像猫儿逗老鼠似的,时不时地拿爪子挠她两下,弄得她一颗心忽上忽下的,整个人的情绪都被他掌控着,一会儿高兴一会儿生气一会儿愤怒一会儿难受的。不像她和周嘉先在一起,总是觉得安静淡然,平和如水,她虽然也会为周嘉先担忧喜悦,却从不会失态,该做什么她心里自然有数。   梁凤歌微扬的唇角便收了起来,冷冷地看了朱卿卿片刻,突然冷笑了一声:“别把我当成周嘉先,我可没他那么好打发。”   朱卿卿觉得自己受了侮辱,她把周嘉先怎么了?分明是周家人起心不良,居心叵测好吧?分明是周嘉先更看重那本食谱和他的前程好吧?她才是最冤屈的那一个,她只是想静静地离开而已,怎么这人还把话说得这样难听?他到底想要怎么样呢?   朱卿卿当着周嘉先大概还想做个文静秀雅讲道理的姑娘,当着梁凤歌却只想做泼。她觉得自己必须要给梁凤歌一个教训,骂他么,恶毒的话她骂不出来,打吧,又打不过,掐啊踩脚揪头发什么的都是小孩子玩儿的,没气势。她想了想,取下水囊解开塞子,把整整一囊水全部泼在梁凤歌的脸上,很有气势地道:“这里没镜子,借你一囊水照一照!难看死了!周嘉先怎么了?周嘉先再怎么样也不会和你一样翻脸如翻书。”   水浸湿了梁凤歌的头发,顺着他的眉毛脸颊下颌流下来,一直浸湿了他的衣领乖口袍子,看上去不见狼狈,反倒有种触目惊心的美。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阴沉着脸紧抿着嘴一直瞪着朱卿卿,眼睛嗖嗖往外飞溅着怒火,下垂在身体两侧的双手也握成了拳头。   朱卿卿背脊发凉,后知后觉地害怕起来。这个人再不是那个不高兴了最多和人家打上一架的倔强少年郎,他提着长刀骑着骏马,横扫干军,腥风血雨里走过一遭又一遭,才会在这般年纪就被人称为小梁将军,才会如此年轻就被梁家派出来全权处置此次的梁周联盟大事。   朱卿卿开始后悔并不露声色地悄悄往后挪步,其实她也不知道梁凤歌真生气了会把她怎么办,但这人从来不吃亏,用脚趾头都能想得到她的下场会很惨。   梁凤歌却没有如同小时候那样抓佳她就开打,而是始终站在原地用一种她看不懂的眼神盯着她看,看得朱卿卿汗毛都竖起来了,她紧张地咽了一口口水,声音很小地道:“周嘉先再怎么样也不会像你这么不讲道理。”   梁凤歌终于眨了一下眼睛,讽刺地翘起唇角来,转过目光看向远处。笼罩在朱卿卿身上的那种奇怪的感觉终于消失了,她暗自长舒了一口气,捏紧拳头准备趁机溜走,太可怕了,她不想再和梁凤歌单独在一起了。   “你是真的觉得周嘉先很好?”梁凤歌慢条斯理地掏出一方雪白的丝帕,缓缓擦去脸上的水渍,这话似是对着朱卿卿说的,又好像不是对着她说的,因为他自始至终根本就没有再看她一眼。   朱卿卿有些失落,漫不经心地点点头:“算是吧。”不然她怎会喜欢周嘉先,怎会想要嫁给他?怎会知道他要食谱,要娶大堂姐就难过?   梁凤歌淡淡地道:“既然这样,看在你我从小一起长大,令堂早年对我多有照顾的情分上,我便助你一臂之力如何?”   “你什么意思?”朱卿卿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这一臂之力怎么助啊?   梁凤歌看都懒得看她一眼似的,把脸侧对着她缓缓道:“你不是一心就想嫁给他么?那我便成全你的心愿,替你去把你大堂姐杀了,或者告诉周家,想要梁周联盟,便让周嘉先娶了你,想必周家这样精打细算的性子,一定会同意找的提议。你看如何?”   朱卿卿呆了片刻,这样也可以?   梁凤歌不耐烦地道:“你是欢喜傻了么?要是不要?趁着我还没改变主意就赶紧说!”   朱卿卿摇摇头:“我不要。”   梁凤歌微不可觉地放松了一直僵硬地抬着的肩膀,语气重新又变得尖刻起来:“你不要做大妇,那是准备给周嘉先做小妾咯?”   王八蛋!你才去给人做小妾呢!朱卿卿险些骂出声来,好不容易才忍住了,从牙齿里挤出一句:“滚!我们朱家从来就没有给人做妾的女儿。”也许正是这样,所以周家才没有人敢这样提议吧?不然呢?也是有可能的。   梁凤歌这才纤尊降贵地斜瞅了她一眼:“这也不要,那也不要,心里又一直念念不忘,那你是想要替他守身如玉一辈子了。我知道有个地方有个尼姑庵挺不错的,你要不要去那里?也不要担心香火供奉,我替你把钱给足了,保你衣食无忧。”   这世上怎会有这样讨厌的人呢?朱卿卿又开始痛恨梁凤歌,磨着牙恨不得把他掐死算了,全然忘记了周嘉先这档子事,想的都是梁凤歌实在太讨厌了,别人长大点总会懂事讨喜点,只有这个人,怎么讨厌怎么长。   “做尼姑也舍不得啊?看来你也不像你说的那么真心嘛。”梁凤歌一点自觉性都没有,上上下下、肆无忌惮地打量着朱卿卿,“其实你脑子里装的都是豆腐渣吧?啧啧.这样蠢笨如牛的样子,也难怪周嘉先不要你。虽然朱悦悦也是个笨蛋,可是和你比起来还是要稍微好上那么一点点。”   朱卿卿蹲下去,冲动地捡起一块石头就想往梁凤歌的头上拍。梁凤歌挑衅地用鼻孔眼看着她,一副讨打的嘴脸,似乎在说,有本事你来打我啊!有本事你来打我啊!   朱卿卿抓着那块石头就朝梁凤歌冲过去了,还没冲到他面前,她的脚下就被什么东西给绊了一下,她控制不住地往前一扑,刚好扑在梁凤歌怀里,梁凤歌也好像控制不住似的,被她给扑到地上去了。   这一摔,朱卿卿手里攥着的石头也不知飞到哪里去了,她手足并用地想从梁凤歌怀里爬起来,觉得此生从未如此丢脸过,再也不想见到梁凤歌了,但她爬不起来,梁凤歌的两只手臂像铁似的紧紧箍着她,他身上淡淡的青草香一如当年。朱卿卿突然觉得很委屈,非常委屈,她号啕大哭起来,使劲地捶了梁凤歌几下,还在他手臂狠狠地咬了一口。   梁凤歌没吭声,一动不动地任由她哭闹,由她咬,朱卿卿见他不动,越发加足了力气使劲儿地咬。有仇不报是傻子,她骂不过他,打不过他,这是最好的机会了。   “你属狗的啊……”梁凤歌疼得脸都扭曲了,伸手去捏朱卿卿的脸,朱卿卿已经主动松口了,因为她觉得粱凤歌整个人都烫得吓人,然后她看到梁凤歌的脸和耳朵根都红了,不由奇怪道:“你生病了?”   梁凤歌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用力把她从他身上推下去,转过身背对着她一言不发。   朱卿卿看着他僵硬的背影,有点明白过来,也跟着面红耳赤,他们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一定要保持距离才是。可是梁凤歌这个人就有这种本事,总能激怒她到忘记其他事,光记着要教训他出气了。   有风从林梢吹过,树叶哗哗哗地响,朱卿卿觉得,有什么好像不一样了。她鼓足勇气想问梁凤歌一句话,却听见周嘉人十分惊骇地道:“你们、你们在做什么?”   不远处的草丛里,周嘉人独自站着,一张脸失了血色,似平是要哭又似乎是不敢相信地瞪着朱卿卿,一副“你怎么能这样呢?你对得起谁啊?”的样子,仿佛她现场抓着了一对偷情的奸夫淫妇似的。   朱卿卿面皮发烫,不敢和周嘉人对视,更不敢回答周嘉人的话。她不知道周嘉人在那里站了、看了有多久,也不知道梁凤歌究竟知不知道周嘉人在那里。她有这种怀疑是很正常的,毕竟她势单力孤,不比这两个人都是带着各自的人马出来的,有人帮着盯梢传信,也有人帮着看场子拦人。发生这种意外,当然不会是偶然的。   朱卿卿站起身来一言不发地朝着小黑马走过去,小黑马心思单纯,光顾着吃草了,根本就没心思管人类的这些复杂事。朱卿卿觉得她对着小黑马还要轻松愉快些。她听见梁凤歌用那种懒洋洋的声音回答周嘉人:“周大小姐以为我们在做什么?”   周嘉人像是被噎了一下,一直没答话。   梁凤歌吹了一声唿哨,大黑马撒着欢地朝他跑过去,朱卿卿听见刀鞘敲击在马鞍上的声音,知道梁凤歌已经骑上马了,她便也跟着翻身上了小黑马,放开缰绳由着小黑马自己去走。   小黑马很乖巧地跟在大黑马的身后走着,周嘉入站在草丛里愣愣地看着他们,一身鲜艳的红衣在绿草青叶中显得很是刺眼。   梁凤歌很是自然地和她打招呼:“周姑娘方才跑到哪里去了?怎么一转眼的工夫就看不见啦?”   周嘉人好不容易才扯动脸皮笑了笑:“我也是觉得奇怪呢,怎么一转眼的工夫就看不见你们俩了。可把我吓得,一个是贵客,一个是我哥哥的心上人,丢了谁或是谁出了事我都负不起责。”   心上人?朱卿卿仿佛被针戳了一下,她抬起头看向周嘉人,周嘉人这样说当然是故意的,但是,别说她不是故意和梁凤歌搅在一起的,就算她是故意的,周家又怎么好意思说出这种话来?真正欺人太甚。   周嘉人直视着她,与周嘉先十分相像的那双眼睛冷冰冰的,十足的厌恶和鄙夷,一副“我总算知道你是个什么人了,我要告诉我二哥,你最好自求多福”的样子。   朱卿卿不肯相让地回视着周嘉人,她的脑子从未有此刻这样清醒过,更是丝毫不害怕周嘉先会知道。不在乎她的人,她为什么要在乎他们?难道周家想要她一辈子不嫁人,一辈子都守在周家么?这天下哪有这样不讲道理的事?   “我们该回去了。”梁凤歌有意无意地走到两个人中间,阻断了二人暗自交火的视线。   一路上周嘉人没有再和朱卿卿说过一个字,她与梁凤歌并肩而行,妙语如珠地边说便笑。周家跟去的人则有意无意地把朱卿卿挤在了角落里,同时又重重包围,既不让她往左或是往右,更不让她往前或是落后。   朱卿卿无所谓,这才是她的真实处境,之前的那些美好宽松都不过是做了一场梦罢了。她骑在小黑马上,到处看着景致,若不是周嘉入夸张的笑声很有些刺耳,沿途的风景还是能让她满意的。她刻意不去看梁凤歌,当然也就看不到梁凤歌一直在悄悄看她。   因为这次出游并没有在目的地久留,所以他们回到周家时天色尚早。周家的男人们还有很多要紧的大事要和梁凤歌谈,抢在大门处就把人给请走了,朱卿卿只来得及和他对了一个眼神,还是梁凤歌瞅冷子瞪了她一眼。   周嘉人笑容可掬地目送梁凤歌跟着她的父兄走远,转过身去冷冰冰地看着朱卿卿道:“你跟我来。”   用想也不会有什么好话等着自己,朱卿卿不想搭理周嘉人,更不想和周嘉人吵闹,就把小黑马交给小厮便脱了手套径直往里走。   周嘉人追上去,拦在她前面大声道:“朱卿卿!你别给脸不要脸!”   朱卿卿沉默地看着周嘉人,总算是露出真面目来了。   周嘉人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但想起她之前的所作所为又忍不住愤然嫉妒,转过身去狂吼周围目瞪口呆的下人:“看什么看?都闲得没事儿做了吗?想不想去挖煤啊?”   下人们赶紧走了个精光,朱卿卿也跟着他们下撤。   周嘉人用力拽住她的胳膊把她往后拉:“我让你走了吗?给你几分笑,你就真的把自己当成千金大小姐了?”   朱卿卿很愤怒,周嘉人哪怕就是骂她不守妇道也好呢,这样踩着她的痛脚侮辱她,实在是太可恨不过。她以为自己会狠狠揍周嘉人一下什么的,结果她并没有,她只是像掸灰尘一样地把周嘉人放在她手臂上的手给掸开了,再十分平静地道:“我从来不知道你们周家是卖笑的。早知道我付不起价,就不会上你们这艘花船了。”   周嘉人立刻听懂了她话里的含义,更看懂她不屑的动作,一张脸顿时涨成了猪肝色失控地扑过去要抓打朱卿卿,尖叫道:“朱卿卿你这个不要脸的臭女人,你忘恩负义,吃里爬外,见异思迁,喜新厌旧,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养不熟的白眼儿狼,你给我说清楚,你骂谁?你骂谁?”   朱卿卿轻轻巧巧地躲开了,畅快地看着周嘉人丑恶的凶样,心想周嘉人会的骂人话可真多。终于撕破脸了,终于扯开那层皮了,她心里不是不害怕,也不是不难过,但是真的很畅快。   周嘉人从来没有吃过这种亏,从她出世开始,她身边的人都在捧着她呵护着她,就算是朱悦悦来了,她也没把朱悦悦这个表姐放在眼里头,想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至于朱卿卿么,不过是听从家里长辈的话,更是因为朱卿卿对她一点威胁都没有,善待朱卿卿还可以为她博得一个怜贫惜弱的美名,更可以让家中的长辈和二哥认为她乖巧懂事可爱,更多的爱怜她。   但是现在朱卿卿突然变了一张脸,以赤贫之身妄想周家二少奶奶之位倒也罢了,转眼工夫竟然就敢去勾引梁凤歌。最可气的是,梁凤歌居然也愿意被她勾引,她还敢和自己当面叫板!她难道忘了当初她走投无路的时候,是谁收留了她,给她一席之地,让她过了这几年的好日子吗?   梁周联盟,什么关系最牢靠?当然是姻亲关系最牢靠。早在看到梁凤歌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经知道自己必然是要嫁给梁凤歌的。梁凤歌怎么能和朱卿卿混在一起呢?朱卿卿怎么能这样不要脸呢?   周嘉人不能忍受这个,她一定要和朱卿卿说个明白,分出胜负,她锲而不舍地追着朱卿卿,势必要让朱卿卿知道她的厉害,向她认错。反正这里是内宅,都是周家的人,谁敢把这里头的事说出去?除非是不想要命了。   朱卿卿觉得自己有点怂,她敢骂周嘉人,却不敢打周嘉人,只敢一直往里跑,惊动了很多人。周大太太得到消息赶出来,不由分说先指使人把两个女孩子分别拦住了,带到房里去问:“怎么回事?你们以为自己还是不懂事的小孩子吗?这样不顾脸面地胡闹是要做什么?”   周大太太声色俱厉,开口就把两个女孩子一并训斥了,也看不出偏心谁来。她这样做,朱卿卿倒不好和她对着干,便垂着头不说话。   周嘉人却是委屈极了,一边抹眼泪一边道:“朱卿卿不要脸!没良心的,欠揍!她没人管教,我替她爹娘教训她!”   朱卿卿抬起头来,目光森寒地看着周嘉人:“你再说一遍?”   周嘉人才不怕她,用力推了她一下,大声道:“我就说了你要怎么样?就兴你骂我们周家都是卖笑的?我只骂你这么一句,已经算是便宜你了!”   “够了!”周大太大用力一拍桌子,吓得周嘉人一缩脖子,还想再辩,周大太太已经皱着眉头不耐烦地道:“把大姑娘扶下去,不许她吃晚饭,什么时候她知道错了再放她出来。”   嬷嬷们一拥而上,把哭闹不休的周嘉人给劝下去了。朱卿卿绷紧了腰背,准备接受周大太太的惩罚,周大太太却只是沉默地看了她一会儿,轻轻叹了口气:“嘉人不懂事,今天的事是她做得不对,改日我让她给你赔礼道歉,你别往心里去。”   朱卿卿垂着头不言语。   周大太太让人给她端了个凳子,继续道:“我知道你总是怨着我的,也不怪得你会生了这样的误会……但你要知道,我也是情非得已,这样一大家子人想要平安生活,总要有人付出代价,你恨就恨我吧,我们没本事才会让人捏住了命脉,里外不是人。”   朱卿卿宁愿周大太太骂她一顿,打她一顿什么的,也比这样哀叹不休的好处理。安慰周大太太,她说不出口,不说点什么,又显得她这个人冷血无情,为了自己的一点私利就翻脸不认人,忘了人家养了她这好几年,但他们养她并不是出于真心的啊,真的是想吃她的肉。朱卿卿觉得很憋屈。   幸亏周大太太懂得见好就收的道理,很快就转换了话题:“嘉人没有伤着你哪里吧?”   朱卿卿摇头。   周大太太便道:“这样就好,我听说你和梁凤歌曾有婚约?”   “我没听说过。”朱卿卿皱眉,这种事不是能乱说得的,她说了不算,大伯母他们一心想攀上也不算,梁凤歌那样半真半假地说了还是不算,得梁家伯父、伯母说了才算。所以她一定不能再自取其辱。   周大太太面上露出几分满意来:“那就是没有了。”   朱卿卿点头,却又觉得什么地方不对劲,没等她从周大太太的面上看出端倪来,周大太太已经端茶送客了:“你累了一天,我也不好久留你在这里,不然就是不体恤你。你下去歇着吧,这几曰暂时就不要出来了……”   周大太太顿了顿,从茶碗上方朝朱卿卿看道来:“我的意思是,你刚和嘉人闹了矛盾,又有你大堂姐的事,家里有贵客,再闹起来难看,不如你暂时避开她们,得个清静。你是个懂事的好孩子,应该瞳得我是为了你好。”   朱卿卿默然无语,这就是寄人篱下的可悲之处。主人家看她不顺眼,嫌她碍眼,便要她躲开,还能说是为了她好。当然也是为了她好,不然周嘉人或是朱悦悦再像今天这样找她的麻烦,没有一个人肯出来调停,她要不是挨打就是打了人,反正都不会好看到哪里去。   朱卿卿从周大太太的居处出来,迎面遇到了周嘉先,她并没有和他打招呼,而是眼睛看着前方,笔直地向着前面走。周嘉先抢上一步将她拦住,低声道:“今天的事情我都听说了。”   朱卿卿淡漠地看向他,听说了又如何?是要兴师问罪,问她为什么这么快就舍弃了他,投靠上了梁凤歌么?   周嘉先并没有看她,自始至终一直盯着地面,声音又轻又沉重:“我原本没有什么立场和你说这个话,但我必须告诉你,梁家让梁凤歌到这里来,本就是有两家结亲交好的意思在里头的。梁凤歌待你好,可能是还记着小时候的情分,也可能是为了那本食谱。你自己保重。”   朱卿卿收回目光,平静地从周嘉先身边走了过去,一直走到她的住处,香嫂和落梅担忧地喊她,她才醒过神来,朝她们微微一笑。   香嫂担忧地递了一盏热茶上去:“姑娘没有哪里不好吧?”   朱卿卿摇头,表示自己不想喝茶。   落梅看了看朱卿卿的脸色,接过香嫂手里的茶放在她手边的案几上,和声道:“姑娘怕是累了,先坐着歇会儿,我们去拿热水上来服侍姑娘梳洗换衣。您要是渴了,就自个人喝茶,茶就在您手边。”说完也不管朱卿卿应是不应,拉着香嫂下去了。   朱卿卿松下一直绷着的肩头,从袖子里伸出手来,手有些发抖,她盯着看了一会儿,心想这是骑马太久了的缘故吧?她觉得有点儿渴了,就伸手去端茶,茶端在手里有些不稳,茶碗盖和茶托磕出清脆的撞击声,这茶碗算是好东西,也要值点钱,她怕自己摔破了茶碗,就又把茶碗放下来,搓了搓手走到鱼缸边去看鱼和虾。   小虾死了一只,青灰色的虾壳已经变成红色的了,这意味着若不抓紧处理,它就得腐烂了。朱卿卿把手伸进鱼缸里,把那只死了小虾捞出来,很仔细地埋在一旁的花盆里,手沾了死虾的味道,有些腥,她也不想洗手,就那么静静地坐在鱼缸前,盯着剩下的几只小虾看。小虾和鱼已经被她养熟了,十分自得地做着它们自己的事。朱卿卿心想,这世上对她最真心的恐怕只有这几只小虾和鱼了吧?可惜,它们这样的脆弱,她是带不走它们了。   朱卿卿继续过着她吃吃喝喝睡睡醒醒的悠煞生活,周嘉人和朱悦悦都没有再来打扰她,香嫂很是谨慎,一到擦黑就赶紧把院门关上,就生怕会惹着什么是非。周家不知在打什么主意,知道她爱吃,厨房里的美食就没断过,几天下来,朱卿卿又胖了一小圈,看上去珠圆玉润的,皮肤嫩得像是一掐就会流出汁子来,唇瓣不点胭脂也显得红润饱满极了。   朱悦悦又来了,她进来的时候朱卿卿正歪在鱼缸边拿了草逗虾玩,见她进来只是懒洋洋地欠了欠身:“大姐姐来了。”   朱悦悦默不作声地坐到她身边去,先看她玩了一会儿虾才小声道:“那天的事情我都听说了。你做得很好!”   那件事么,每个人站在他们各自的立场来看,都有不同的诠释。朱卿卿勾了勾唇角,算是回答。   朱悦悦的眉尖微微蹙了起来,不知不觉间,这个总是记着吃,不高兴了就只会扭扭嚷嚷哭哭闹闹,一点心眼都没有的小妹妹长大了。看她这样慵懒地歪在案几上勾一勾唇角,便已经有了勾魂夺目的姿容,道是雪肤花貌也一点不为过,假以时日她长开了,美貌加上偏爱,那还得了?   朱悦悦瞬间下了决心,十分亲切地拉起朱卿卿的手,轻声道:“我知道你在怨我,但我也没有办法,这个事情我们不要说了,始终我们是姐妹,打断骨头连着筋,我得了如意的,也想要你得意,我心里才能安生些,你说是这个理吧?”   好像是这个理,就像是朱卿卿自己做了亏心事,也是想弥补受害人一二的,但是,她做过亏心事吗?如果小时候的偷吃也算的话,那应该算的,毕竟厨房里的东西是有数的,她偷吃了就意味着看守的人要挨罚,所以她每每都会替那些人求情,母亲也每每都会让人去和大伯母说情再替那些人出钱赔付。其实母亲一定知道是她干的好事吧?大伯母也知道,不过是因为她是个小姑娘,冠上一个贪吃偷吃的名声太难听,所以大家都睁只眼闭只眼就这样混过去算了。   朱卿卿想着想着,唇边浮起一层温柔的笑意来,直到朱悦悦不满地拉了她一下,她才发现自己想远了,便道:“不管怎么说,我们都是姓朱的。将来大姐姐有了出息,大伯父和大伯母重新把朱家撑起来,我也能沾光。”   朱悦悦满意一笑:“就知道你最懂事。”   是啊,她最懂事,她的心最宽。朱卿卿笑嘻嘻地道:“大堂姐来找我不会就是为了和我说这么几句话吧?”   朱悦悦左右看看,清清嗓子,板着脸对着丫头们道:“你们去门外守着。”   落梅二话没说就退了出去,香嫂和朱悦悦带去的丫头小心仔细地把门带上,一左一右守在了外头。朱悦悦还不放心,起身走到窗前门边四处观察了一下,才又拉着朱卿卿咬耳朵:“你都知道周嘉人一心就想要嫁给梁凤歌的事情了吧?”   朱卿卿点头,这样她还看不出来,那她真是个不折不扣的大傻子了。   朱悦悦很小声地道:“不光是她一个人这么想,周家和梁家都有这想法。我和你说,卿卿,你必须得为自己打算打算,不然他们家这样一直拖着你关着你不放,是要怎么样?这次是你最好的机会,要是你错过这次机会,以后就再也没有人能帮你了。包括我和母亲也不能,毕竟我们也只是依附于周家的,他们说什么,我们也不敢和他们当面对着来。你懂的吧?”   朱卿卿很愤怒,因为她没有食谱,所以她不配跟周嘉先在一起;因为她没有身家,所以她不配和梁凤歌在一起;因为她姓朱,还可能知道那个秘密,所以她要被关在这里,终身不能见天日。   朱悦悦小心地观察着她的神色,轻声道:“他们是无论如何都不会让你跟梁凤歌走的,不然梁凤歌若是得了你,你又突然想起那件东西在哪里了,梁家岂不是占了大便宜,他们就要被压下一头啦。你懂吧?”   “我说过很多次,我并不知道什么食谱。我随身的东西就那么多,你和大伯母都很清楚。”朱卿卿看向朱悦悦,这话分析得很有道理,但不会是大堂姐自己能想出来的。   “我没说不信你,是他们不信你。我只是不忍你就这样被毁了一辈子,当然,如果你想给二表哥做二房,就当我没有说过这些话。”朱悦悦不敢看朱卿卿,借着喝茶垂下头遮去脸上的神色。   朱卿卿振袖起身:“大姐姐想说什么就直说吧,不必试探我。”什么姐妹共侍一夫的事,她想都没有想过,太恶心,太下贱,难道这世上就只有周嘉先一个男人么?   朱悦悦的声音一下子轻快了许多:“既然这样,我就直说了吧。粱凤歌真是个长情的人,他办完这里的事了,托我给你带话,只要你愿意,他会带你离开。去不去的,你自己斟酌,他会一直等你到后日。还有,他说了,让你不要担心,他必然不会负你,就算是你不乐意在兴阳府待着,他乜可以把你送到你舅舅家去。”   其实那天梁凤歌也说过同样的话,问她想去哪里,他送她去。朱卿卿有些怔忪,该不该信梁凤歌呢?   “他怕你不信我的话,这是信物。”朱悦悦拿出一把精致小巧的匕首交给朱卿卿,起身告辞,“要是你拿定主意了,就来告诉我,我和我娘都会帮你。” 第四章 劫难不散真心人 朱悦悦步履轻快地出了朱卿卿的院子,她刚才的话并不全是假话。朱卿卿和周嘉先有情,不管她当着朱卿卿时再怎么理所当然,她也不会忘记周嘉先其实是她使了手段抢来的,不光彩,心虚。因为先骗了人,所以她心里一直都在害怕真相被揭穿的那一天,到时候周家人会怎么办呢?周嘉先会怎么办呢?他们能那么干脆利落地舍弃朱卿卿,当然也能含弃她。她不能让朱卿卿留在这里,只要朱卿卿在周家多留一刻,她就如鲠在喉。   最好的办法莫过于让朱卿卿离开。到底是一起长大的姐妹,再恶毒的事情她也做不来,如果朱卿卿能跟着梁凤歌一起走,那她心里也要好受些,更是彻底绝了周嘉先的想法。看朱卿卿那模样应该是动了心,她也该去准备准备了。   “表姐。”周嘉人笑嘻嘻地从垂柳后头转过来,堪堪拦住朱悦悦的路,侧着头和她开玩笑,“二嫂。”   朱悦悦做贼心虚,被吓了一跳,随即又被这一声“二嫂”喊得心花怒放又害羞无比,嗔道:“乱叫什么?”   周嘉人长长的睫毛忽闪着,笑得好不狡诈:“反正大家都知道了,就差当众宣布这件事了。”   朱悦悦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就差当众宣布这件事了,那就还可能再出现变故啊。只要一日没有定下她和周嘉先的亲事,她就一日不得安生。她警惕地者着周嘉人道:“是啊,听说就是这两天的事了。”   周嘉人走上前去拉起她腰间垂下的络子,微笑着道:“表姐这络子编得真好,什么时候也编两个送我?”   朱悦悦心不在焉:“你若是喜欢,我那里多的是,你改日去挑几个就是了。”   周嘉人突然贴近她的耳旁轻声道:“我知道你的秘密。”   朱悦悦脸都白了,好不容易才挤出一个惨兮兮的笑来:“我有什么秘密?”   周嘉人高深莫测地笑着:“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要当心些,我二哥可是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人,要是让他知道你在骗他,想想你会是什么下场?”   朱悦悦全身汗毛都竖了起来:“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周嘉人用力掐住她的手腕,冷笑:“真的不懂?走,跟我去见我二哥!咱们当着他的面说清楚。”   朱悦悦大口喘气,用力甩开周嘉人的手:“明说吧,你想做什么?”   周嘉人目不转睛地盯着她,说道:“你和梁凤歌在合谋什么?说出来,我放你一马。不然你别想有好日子过,我会把你的那些事挖个底朝天,你永远都别想嫁给我二哥,我还会让你身败名裂,一家子都在这里待不下去,你信不信?”   天渐渐暗下来,朱悦悦扶着胸口飞速走回朱大太太所居的院落,一头撞在朱大太太的怀里,哽咽着道:“周嘉人知道了,她威胁我。”   朱大太太一愣,随即平静地摸摸她的头发:“她不知道,她是诈你的。”   朱悦悦惊恐地道:“不是,她是真的。”   朱大太太皱眉:“她想要怎么样?”   “她不想卿卿跟着粱凤歌走……”但她们是一定要让朱卿卿走的,朱悦悦抓紧朱大太太的手,“怎么办?”   朱大太太沉吟不语,半晌才道:“之前怎么打算的,就还怎么做,是福是祸,且看她自己了。”   天气热,朱卿卿有些睡不着。从前在家时,每当伏天来临,家里总会有冰,虽然母亲说她是女孩子不能贪凉,每每总不给她多用,但有总是比没有好的。何况还可以跟着父母在庭院里纳凉,丫头们早早就点上了熏蚊虫的药草,也不用害怕被蚊虫叮咬,爹爹见识博广,听他说起那些天南地北的事来,真是让人着迷。   当然,这些都是过去的事了,再怎么回忆也回不到从前。朱卿卿趴在枕头上发呆,她要不要相信梁凤歌呢?小时候所有人都说是梁家害了朱家,她坚定不移地相信梁凤歌不会做达种事,现在她却为了这么一个子虚乌有的食谱就开始怀疑他,这样好不好?看起来是谨慎小心,却又有点不那么地道。她在变,他有没有变?   朱卿卿烦躁地翻了个身,从枕头下摸出那把匕首来。匕首是她小时候送给梁凤歌的,还是父亲从远处带回来的,锋利无比,削铁如泥,梁凤歌见了就眼馋得不得了,请她连吃了一个月的美食她才勉强答应送给她,没想到他到现在还随身带着。她想着想着就想明白了,再怎么样,她的境地也不会比现在更糟糕了。跟着梁凤歌走,至少不会再有自家的亲姐妹出来和她抢,也不会被亲人当面背后地捅刀子,也不用和周家的人这样虚伪恶心地周旋。那就走吧。   第二天早上朱卿卿就去找朱悦悦了,朱悦悦顶着两个黑眼圈,扑了厚厚的粉也没能遮住。不过看见她来了,朱悦悦和朱大太太倒是都挺高兴的,朱大太太拉着她的手反复说:“梁凤歌那孩子是个有出息的,我本是想替你父母亲风风光光地把你嫁出去,但现在情势如此,也顾不得那么多了。你先离开这里,日子还长,咱们徐徐图之。”   朱卿卿有求于人,就只能一直很努力地保持微笑。   朱大太太把两只袋子交给她:“一只装的是十颗明珠,你一个女孩子单身在外,轻易不要拿出来,但若是遇到了危急的事情,或者可以帮你一个大忙。另一只里头装的是散碎的金银和铜子,你留着零用。你那边的衣物首饰都不好收拾的,我会替你收拾了先送到梁凤歌那里去,你明晚就带着这两个袋子到东后墙那里去,我自会安排好一切。”   朱卿卿不知道她们可信不可信,却知道自己没有其他选择,和梁凤歌私下见面说清楚?从那天游山回来之后她就再也没见过他,更别说让香嫂或是落梅什么的去给他送信了,这两个人连二门都出不去。周家防范得如此森严,她只能赌。   “你将来要是风光了可别忘了我们啊。”朱悦悦拉着她的手哽咽起来,也不知是真情还是假意。朱大太太则反复叮咛她:“一个人在外,行事要三思,不要冲动,要狠得下心去,保全自己为要。”   要不是有之前的那些事,朱卿卿几乎都要以为她们真的就是和她骨肉相连、从无隔阂的至亲骨肉了。不过分别在即,也没必要那么认真,她顺着她们的话应了。   第二天夜里,天是阴着的,不要说是月光,就连星光都没有,四处刮着风,吹得树叶哗哗哗地响。落梅不知到哪里去了,香嫂坐在外间的灯下做鞋,朱卿卿很早就睡下,提前半个时辰悄悄从窗子里翻出去,再顺着朱大太太悄悄使人设在那里的梯子翻出墙去,没有惊动任何人。   周家的园子她是很熟悉的,该怎么避开那些下人她也是有数的,天黑和风声都替她做了很好的掩护,只是她有些害怕,不知道自己的前路在哪里,更害怕到了那里梁凤歌并不在外面,而是另一个圈套。   她没有直接走到东后墙那里去,而是走到远离东后墙的地方,顺着一株高大的乔木爬了上去,把自己藏在浓密的枝叶间。从她这里往下看,可以看到周围的情景,当然今天晚上到处都很黑,她什么都看不见,而且风声很大,她什么都听不见。   其实院墙离她并不远,她身子轻,技巧熟练,完全可以凭借着树枝和身上的绳子荡出去,关键是决心。她蹲在枝叶间拿不定主意该怎么办,究竟是从这里跳下去,不管梁凤歌有没有在外面她都离开呢,还是再等一等。   她还没拿定主意,风声就把嘈杂声送了过来,她看到亮堂堂的火把从她住的地方蜿蜒着朝这个方向走了过来。不能再等了,朱卿卿一咬牙,飞快地顺着树枝爬到墙边,系好绳子滑了下去。   周家当然是有人看家护院的,每隔一炷香的时间就会有一队巡游的士兵走过,她不能久留,朱卿卿空着两只手,猫着腰,做贼似的跑进了黑暗中,顺利得不可思议。她觉得应该是大伯母和大堂姐在帮她,再不然梁凤歌应该也在里面起了作用。   问题是,现在她还要不要去找梁凤歌。朱卿卿为难地摸出一枚铜钱,默默念叨了两声,蹲在地上轻轻抛起,再迅速按下,摸索着去探是阳面还是阴面,如果是阳面,她就跟着梁凤歌走;如果是阴面,她就自己走。   是阳面,看来老天爷也是这么个意思。朱卿卿松了一大口气,很高兴地收起铜钱,辨了辨方向,准备往东后墙那边去找梁凤歌。梁凤歌的性子她清楚,说过在那里等着她就一定会等着她。她站起身来走了两步,突然挨了重重的一击,扑通一下就摔到地上去,疼得叫都叫不出来,接着嘴里就被人塞了东西进去,再绑了个严严实实。   虽然看不清楚,朱卿卿还是知道自己被人用麻袋装了起来并拦腰扛起,那个人飞快地跑着,她被抖得头晕眼花,差点把白天因为想要跑路而多吃下去的东西全部吐了出来。她想起小时候乳娘讲过的人贩子偷小孩子的故事,乳娘吓唬她:“人贩予最喜欢你这种细皮嫩肉又生得好的小姑娘了,他可以卖很多很多的钱,而你会很惨很惨。”   她会很惨很惨吗?朱卿卿想,看来她的倒霉还没结束啊,什么时候才能交回好运?她很努力地回想着从小到大经历过的那些快乐幸福,心情就要好了很多,没那么难过了。   终于那个人停了下来,把她狠狠地扔到了地上,朱卿卿被摔得很痛,只能安慰自己,幸亏先落地的是屁股不是脸,不然没法儿见人了。她听见有人压低了嗓音骂道:“你轻点儿!摔坏了怎么办?”   那个绑了她又把她装进麻袋还狠劲儿摔她的人说:“反正都是死人一个,还管她摔坏不摔环?你这样怜香惜玉,别不是看上她了吧?”   朱卿卿吓坏了,原来不是人贩子,而是要她的命,还想尝点甜头,不知他们是要先奸后杀还是先杀后奸?她打了个寒战,小心翼翼地动了动手,试图将自己的手从束缚中解脱出来。   之前让人轻点儿的那个人冷笑了一声:“就算是要处决人犯,也要让人先吃一顿饱饭,就算是做的阴损事,也要积积德。何况这小姑娘又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人,你要她的命,却没必要这样折腾她。”   是啊,是啊,她和他们有没有深仇大恨的。朱卿卿深以为然,要不是她的嘴被堵着,她一定表示赞同:她没吃过什么大苦头,也很怕痛,哪怕就是死,她也想死得利落干净一点。   绑她的那个人低声骂了句什么,朱卿卿没听清楚,但是没有人再管她了,接着就下了雨,她正想着这回可怎么办,难不成要全身都淋湿,死得那样难看?就又觉得自己被人拎了起来,的确是拎,对方拎着麻袋口,轻轻把她放在了某个地方,很大一股臭味,熏得她睁不开眼睛,不过雨水倒是没有再淋到她身上。   外面风声、雨声、雷声响成一片,那两个人的声音渐渐听不见了,朱卿卿动了动麻木的手脚,再次想挣脱手上的绳索。突然有人重重地拍了她一下,冷冰冰地道:“不想立刻就死就自觉些。”   朱卿卿吓得不敢动了,要是这个人一下子刺她一剑或是砍她一刀什么的,她真是躲都不知道该往哪里躲。她其实很想问他们,为什么会绑她还要她的命,但她的嘴里塞得满当当的,没法儿讲话。   不知过了多久,朱卿卿突然觉得眼前一亮,透过麻袋的缝隙,她辨认得出外头是火光,然后她听见兵器击打在铠甲上的声音透过雨声风声传进来,还有人大声地问答着什么。她还好像听见了梁凤歌和周嘉先的声音,她想起来,自己从树枝上跳下来之前曾经看到过火光从她的院子里蜿蜒而出,因此他们应该已经发现她不见了,所以他们应该是来找她的。   朱卿卿不管不顾地挣扎起来,发出“嗯嗯”的声音,才刚叫了两声,头部就挨了重重一击,她眼前冒出无数的金星,一下子陷入到黑暗中。   真疼啊,全身的骨头都好像散了架一样,朱卿卿抽泣着醒过来,突然听见有个男人在一旁说道:“醒了?”   朱卿卿本来还有点晕乎的,突然就被吓得清醒了。她房里只有香嫂她们伺候的,哪里来的男人声音?然后她就想起来,自己其实被人绑架了,这些人还要她的命来着。她惊慌地跳起来,又发现自己已经自由了,不但出了麻袋还被解开了身上的绳索什么的。   这地方荒败得很,好像是个废弃了的土地庙什么的,一个穿着土褐色短衫的男人站在不远的地方打量着她,这个人个子不高,又瘦又黄,眼珠的颜色比寻常人要显得更淡一点,嘴唇有点突出,怎么说呢,看上去很精明,很不安分,他看她的神色就像是厨娘打量一只鸭子肥不肥以及有几两肉的那种神色。   朱卿卿抱紧胳膊,小心翼翼地道:“你是谁?”   那个人好像对她还比较满意,避开她的问题道:“你叫朱卿卿?是新城朱家的三姑娘?”   朱卿卿点了头才反应过来:“你要干吗?”别不是验明正身,就耍她的命吧?她应该否认的,朱卿卿肠子都悔青了,可以反悔不?   “那我们是同宗。我叫朱老五。”朱老五把一个干饼子递给她,“饿了吧,先吃点东西。”   朱卿卿也没怀疑那饼子能吃不能吃,反正都要死的人了,搓圆捏扁还不是人家一句话的事?只是这饼子真的好难吃啊,也不知道里面掺杂了些什么东西进去,又粗又涩又难吃,她嚼半天才啃了一小块,还吃出了一颗沙子。   朱老五眯着眼在一旁看着她吃,见她吃得艰难,就递了一个水囊过去:“饼子有点干,就着水吃大概要好一点。”   朱卿卿确实渴了,虽然有点嫌弃水囊脏,还是乖巧地喝了一口,不敢多喝,怕要解手。她又努力地啃了一小口饼子,偷眼瞅着朱老五,见朱老五的脸上一点不耐烦的样子都没有,就大着胆子道:“那个,朱五哥,你不是说了,就算是要处决人贩也要给人吃一顿断头饭的?这断头饭可以吃得好一点不?也不是要什么山珍海味,就来点肉包子就可以了。”   朱老五的神色有点复杂,朱卿卿赶紧道:“不然没包子也行,来点白面馍馍也好。”   朱老五半天才说:“本来你现在已经不该活在这世上了。”   “其实这个也很好吃的,别有风味啊,别有风味。”朱卿卿惊悚地坐直了,盯着手里的杂粮饼子一大口咬下去,眼睛都瞪直了,就是咽不下去。   一看就是没吃过苦头,什么都不知道的富家干金啊,这样应该比较好糊弄,朱老五十分和气地道:“你别怕,我不是恶人,我是说,我若要害你,你现在已经死了。”   “嗯,朱五哥一看就是好人,大好人。”朱卿卿狗腿地朝朱老五一笑,眼睛到处看,还有一个人呢?那个凶残地对待她的人呢?哪里去了?这里究竟离周家有多远啊?   朱老五淡淡一笑:“你是在找另一个人吧,他已经死了。我杀的。”   朱卿卿吓得抖了几下,全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她的语气更加夸张:“五哥真是个大好人。”   朱老五有些意外,这姑娘要不是少心眼就是太精明,不过看到朱卿卿眼里毫不掩饰的恐惧和害怕,他还是很满意的,十分温和地道:“当年你的祖父对我有恩。”   “真的?”朱卿卿觉得怎么就和戏文里的故事似的?听着别人说起很精彩,落到自己身上就很凑巧。   朱老五说:“我骗你做什么?”   是啊,他骗她做什么?但是他为什么要救她呢?朱卿卿暂时想不明白,干脆转移话题:“是谁让你们杀我的?”   “我以为你知道。”朱老五怜悯地看着朱卿卿,看到她不明所以的样子,只好放弃绕圈子,直截了当地道,“当然是周大小姐。她让我们把你绑走杀掉,然后就可以得到二十两黄金。”   朱卿卿很会抓重点:“周嘉人为什么要杀我啊?你放过我岂不是损失了二十两黄金?”她悄悄去摸口袋,当然是什么都没有了,明珠和碎金银以及那柄小匕首,还有母亲留下的玉环都没了。   “具体为什么我也不清楚,你们俩的事,你应该有数吧。”朱老五问她,“那二十两黄金应该没有你身上的明珠更贵重吧?。   “五哥救了我,我正该报答您的救命之恩。”朱卿卿很乖巧地劝朱老五,“您就笑纳吧。’   朱老五又绕过这个话题:“也没什么,顺手之劳。你祖父救了我,我也救了你,两清了。只是现在我回不去了,你可有什么地方能去的?我可以送你去。”   朱卿卿趁机把粗粮饼子放下来,试探着道:“周家发现我不见了,一定会到处找我的,不然五哥你送我去找梁凤歌吧,他离得近,也不怕周家。”   朱老五摇头:“不行,梁凤歌已经走了,好像是他爹出什么事了,今天一早就走的,我们追不上他们,从这里到兴阳府少说也要十来天的路程,周家一定会沿路追赶,变数太大,我不去。你另外想个地方。”   朱卿卿只好道:“我舅舅家在申州,他们家很殷实,对人也好,五哥你送我去,他们一定会给你更多的酬金,你若愿意还可以在那里住下去,他们一定敬着你。”她有点心虚,不知道舅舅家是个什么光景,不但一直都没有使人来接她,更没有什么消息传来。但是不管了,不然她能去哪里呢?   朱卿卿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变成这个样子,穿着粗糙的粗布短衫,头发和脸都被涂上了泥土,手上也脏得要不得,她不用看光用想都知道自己惨不忍睹,但是朱老五还嫌不满意,觉得她细皮嫩肉的,若是给有心的明眼人看到一定会看出破绽来。   朱卿卿在土疙瘩里摸了半天,一双细嫩的手磨得面目全非,脚也沾满了泥土,她倒抽着凉气可怜巴巴地看着朱老五,眼泪忍不住地在眼眶里打转,好不容易才没落下来。   朱老五也是没有办法,含糊地扬扬手:“就这样吧。”又反复交代她,“记好了,你是我的小兄弟,我们一起去投奔亲戚的,不要说漏了嘴,不然这一片都是周家人的地盘,我会死,你也好不到哪里去。”   朱卿卿小鸡啄米似的猛点头,机械地重复朱老五的话。朱老五满意了,能让她心甘情愿地跟着自己走,总比把她绑着藏着的方便很多。   朱卿卿和他提要求:“能不能把那个玉环还给我?那是我娘留给我的遗物,等到了申州我让我舅舅重礼谢您!”   朱老五有点舍不得,但还是给她了,因为舍不得,所以脸色和语气也好不到哪里去:“你自己收好了,不然给人发现惹出麻烦来,我是不会为你送命的。’   朱卿卿眼泪汪汪:“五哥你真是好人。”   朱老五没再说话,沉默她领着她上了路。   这次比不得早年跟着周嘉先,一路上都有人伺候得周到,不但什么都要亲力亲为,还要老鼠似的到处躲藏,吃的是最差的,住的也是最差的。朱卿卿还被剥夺了洗脸洗脚的权利,至于吃的,她饿了两天就老实了,虽然粗面饼子还是很难以下咽,总比饿肚子的好。住的虽然脏乱差,也还是比夜里赶路不得睡觉的好,特别是在亲历了两次周家兵的追捕之后,她觉得活着并且保持自由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   有时候运气好能跟人搭一段牛车、驴车什么的,多数时候他们都是掩掩藏藏地走,朱卿卿的脚底下起了一个又一个的血泡,她也从来没有喊过疼,最多就是走得慢一点儿。   朱老五的话不多,做事却很机敏警觉,没事儿的时候就喜欢盯着朱卿卿看,朱卿卿觉得他看她的眼神比之前厨娘打量鸭子身上有几两肉的神态更夸张了,他看着她,更像是看到一堆金银珠宝。每当这个时候,她就很灿烂地冲他笑,再给他倒上一杯不拘什么水。   他们在路上走了大概得有二十多天的光景,朱卿卿对着水盆已经认不出自己来了,又黑又瘦,头发枯黄,手和脚伸出去能吓得死人,她很悲哀地想,要是这时候给梁凤歌看到,还不知道他会怎么嘲笑打击她呢?若是给朱悦悦或者周嘉人看到,更是要把她贬得一文不值。   申州终于到了,朱卿卿很激动,她还是小时候见过舅舅的了,也不知还能认得出来不?舅舅家是住哪里呢?她只知道舅舅叫方子河,其他一概不知道,不过母亲出身大族,应该不算难找。   朱老五也很激动,还有一种如释重负的喜悦,他领着朱卿卿往城里走:“我带你去买点衣物好好装扮一下,一边养着,一边访着你舅舅家,不然见了面要把人心疼死。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是的,申州就是义阳侯的地盘,要把她打包送去,当然需要捯饬捯饬卖相才会好,朱卿卿努力让自己看上去很高兴很期待。朱老五给她买了两身丝绸衣裙,又带着她去住了家不错的客栈,让她沐浴更衣,让客栈里送上了好菜好饭。朱卿卿觉得自己的手粗糙得摸上去都能把衣料挂起毛来,但她还是激动地换上了,再趁着朱老五不注意悄悄藏了个饼子。   半夜她起来,安静地穿上了那身灰不溜秋的小子衣裳,再把能带走的东西全部都卷成了一个小包袱,在屋子里紧张地一直坐到第二天清早,才听见客栈开门她就第一个溜了出去。   她没命地在陌生的街头狂奔,她不敢回头,生怕一回头就会被朱老五追上来抓住她,再把她送给义阳侯。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好,朱老五之所以没有听从周嘉人的话弄死她,还这样热心地送她到申州,不过是因为他想把她送给义阳侯。还是那本莫须有的食谱惹的祸,朱卿卿有点怪祖父,为什么要和她说这种事呢?真是差点就害死她了。但是她又想,要是祖父不告诉她,其他人也不一定会相信她真的不知道啊。   她不辨方向地一直狂奔到再也跑不动才停下来,她身无分文,包袱里只有两身丝绸衣裙和她昨晚悄悄藏起来准备做消夜的一个葱油鸡蛋饼,再不然就是母亲留下的玉环。丝绸衣裙可以换钱,但也可能会因此被朱老五寻踪而至,不如找个垃圾堆把丝绸衣裙扔了。   葱油鸡蛋饼不大,朱卿卿觉得自己必须要爱惜粮食,饿得狠了才敢吃一小口,口渴了就和人家讨凉井水喝。她很乖觉,知道男人和上了年纪的妇人不能轻易招惹,就只敢求小姑娘,小姑娘们容易心软,能由着她喝个饱,还铜顺便打听一下舅舅家的消息。   朱卿卿再一次印证了自己的倒霉,居然连问了三个人也不知道方家在哪里,她不敢再问了,就怕朱老五先一步找到舅舅家门前等着她。她现在面临的问题是无处藏身,而夜里是要宵禁的,朱卿卿想想那些乞丐人贩子云集的城隍庙什么的就很愁,觉得自己要么会被朱老五抓回去,不然就会被人贩子给抓走。   她在街头蹲了半天,突然被个胖老头儿泼了一身水,胖老头儿指着她大骂:“哪里来的小丧门星,蹲在老子的门前半天不挪窝,害得老子到现在都没开张……”   朱卿卿心里有鬼,顿时觉得所有人都朝她看过来,恨不得跳起去把胖老头儿的嘴塞住,但她不敢,她面红耳赤地准备再次逃走。胖老头儿还是不依不饶地拿着锅铲追打她:“滚远点,小叫花子!”   朱卿卿给他追得急了就回过去骂他:“自己没本事做不好饼还敢怪我?”她看他半天了,不就是一个卖勺子馍的吗?自己手艺不精,态度不好,唯一一个客人稍许挑剔一二就给他骂走了,活该他卖不掉饼,还敢怪她蹲在他门前?   胖老头儿见她居然敢还嘴,不由更为愤怒:“谁敢说我手艺不好?小叫花子尝过了吗?”   朱卿卿忍不住,讽刺说:“何必尝啊,光看你的动作,再闻那味儿就知道是什么味道!”见胖老头儿的锅铲要砸到她背上了,眼疾手快地抢过来往街边的石坎子上用力一砸砸坏了,抱着手臂斜睨着胖老头儿道,“我随便乱做做都比你做的好吃得多!”   胖老头儿捶胸顿足:“你赔我锅铲!赔我锅铲!”   朱卿卿学着梁凤歌的样子无赖地道:“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   胖老头儿揪着她不放:“我不管,你必须得赔我。不然我就拉你去见官。”   这个可唬不住朱卿卿,朱卿卿有恃无恐地说:“行啊,你不知道官老爷们都是雁过拔毛的吗?你要卖多少饼才够打点他们哪?”   胖老头儿抡起拳头要打她,还没碰到,朱卿卿抱着头凄惨地喊:“打死人了,打死人了,不就是个锅铲吗?至于吗?我做工赔你,你别打我。”   胖老头儿警惕地瞪着她:“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想到我那里混吃混住。”   “那你别拦着我啊。”朱卿卿大摇大摆地往前走,冷汗都把衣服打湿了,闹出这样大的动静,一怕被朱老五发现,二怕白闹了一场这老头儿还不上当。   “你真的光用闻,光用看就知道我的馍有问题?”胖老头儿再次抓住她,很凶地道,“你夸嘴说你随便乱做做都比我做的好吃得多,有本事你去做给我看?要是做得不好,别怪我把你揍得你爹娘都认不出来。”   怕的就是他不给她机会做啊,朱卿卿捏着一把汗,假装很烦地道:“我若是做得好呢?”   胖老头儿眼睛一瞪:“你是想现在就挨揍?”   朱卿卿敢怒不敢言地跟着他走进去,心不甘情不愿地做了一个馍,板着脸丢到胖老头儿跟前。胖老头儿瞪她一眼,愤愤不平地尝了尝,朱卿卿傲慢地斜视着他,虽然食材差了点,味道也一定比他做的好得多,这点自信她还是有的,说来还要感谢周嘉先当初哄着她一直钻研此道。   胖老头儿吃了一口又一口,最后一口时“呸”地吐出来,瞪着眼睛骂她:“难吃死了!等着挨揍吧。”   朱卿卿傻眼了,怎么这些人说话都不算数的?得,赶紧溜吧。正抱着头准备逃走,又听胖老头儿狡猾地道:“要是不想挨接,就给我做活儿抵债。”   朱卿卿险些虚脱了:“你的锅铲多少钱啊?”   胖老头儿数给她听:“我这锅铲是祖传的,是从官里头出来的,几代御厨都用过,你最少得给我做一个月的工……”   别说一个月,哪怕就是几天,让她喘口气打听出舅舅家的消息也好啊,朱卿卿耐着性子听胖老头儿吹完,哭丧着脸不服地道:“你骗人!”   胖老头儿抡起拳头冷笑:“小兔崽子想赖账么?”   朱卿卿老老实实地给胖老头儿做起了工,她不敢洗脸,做事总是缩头缩脑的,胖老头儿为此大骂了她一顿:“我的生意不好都是因为你,人家看你这么脏,谁还敢来吃?”   朱卿卿掉头就要走:“那我走了。”   胖老头儿操起锅铲瞪她:“你敢!”   朱卿卿哼哧哼哧地继续做事,胖老头儿在旁边一直盯着她,朱卿卿背心里的冷汗都给他盯出来了,半晌,胖老头儿一声不吭地走了出去,从此没有再管过她,只管她做出的馍好不好吃,一天卖了多少。   胖老头儿的生意渐渐好起来,对她还是那个样子,总是挑剔她吃多了,给她睡的地方连个正式的床都不算,就是几块砖垒起来,上面铺块门板,再垫些干草,搭上一床洗得发白的旧棉被,枕头都没有,洗脚盆是个豁了口子的破木盆,不过门倒是极牢固的,也没什么人去打扰她,朱卿卿每天晚上都把那张破桌子推过去抵着门,就算是这样她也睡不安稳,总觉得窗外有一双眼睛一直在盯着她。   她轻易不出门,唯一几次出门都是去打听舅舅家的事,刚开始时总是没消息,有一天终于问到了消息,还找到了舅舅家门前,房子是建得极好的,一看就是高门大户,就是里面住着的已经不是方家人了。   告诉朱卿卿消息的人从前和方家关系不错,满脸的同情:“听说是被亲家给连累了,父子三个都被抓进了大牢,方太太变卖了所有家产才把人救出来,又穷又病,当然是住不下去了,只好去投奔方太太的娘家。”   朱卿卿不知道舅母的娘家在哪里,只好垂头丧气地往回走,她想她大概只能找梁凤歌了,至于盘缠,可以和胖老头儿商量商量.反正她也不急,慢慢儿地存呗,她会做的吃食可多了,想来不算太难。   胖老头儿的生意越来越好,门前总是围着一群等着买馍的人,看见朱卿卿有气无力地回来,扬手就给了她一锅铲:“光吃不干活,赶紧去调料,就要跟不上了。”   忙完那一阵后,两人都累得和狗似的,胖老头儿背着她数完钱,精神抖擞地站起身去做晚饭。晚饭居然有腊肉,虽然几乎全是肥的,朱卿卿还是很感动,对着那片得有手指厚的腊肉,她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   胖老头儿白了她一眼:“哭什么哭?是嫌吃得太好了?不吃还我。”   朱卿卿赶紧护着自己的碗,这肥肉搁从前,她是看都不会看一眼的,现在怎么看着就那么馋呢?   胖老头儿吃得很慢,朱卿卿放了筷子他才把剩下的饭菜全吃光了,不停嘴地骂朱卿卿:“你肯定偷吃了吧?不然还剩饭的?你别不承认,给我逮着你就完了!”   朱卿卿用力一拍桌子,大声道:“我就算偷吃你几个馍又怎么了?我天天早起晚睡的,给你赚了那么多钱,一文工钱都没要,难道还不能吃你一个馍?没见过你这么小气的人,你还是男人吗?”   胖老头儿没想到她居然会突然发飙,给吓了一跳,随即扔筷子去丢她:“你找揍啊?臭丫头!”   朱卿卿愣了,胖老头儿也愣住了。   半晌胖老头儿才道:“你以为谁都和你一样蠢啊?你倒是帮我做馍了,又是谁给你吃住护着你的呢?”   朱卿卿哭了起来,胖老头儿气呼呼地道:“不许哭!再哭把你赶出去!”   朱卿卿还是哭,用力地哭。她那个时候蹲在街上到处看,使劲儿想办法,后来赖着这胖老头儿,就是因为看见他叫骂着给一条瘦得皮包骨头的饿狗扔了个馍。她觉得自己好像也是一条瘦得皮包骨头的饿狗,无路可去,都没有人疼的。   胖老头儿没办法,只好求她:“小姑奶奶,我求你别哭了成么?给人听见了,还以为我把你怎么了,惹了官差来,我可管不着你。”   这话比什么都管用,朱卿卿立即不哭了,胖老头儿把碗筷收了,挑亮了灯:“说吧,遇着什么事儿了?”   “我就知道您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大好人。”朱卿卿的大眼睛湿漉漉的,无比崇敬地看着胖老头儿,“我来寻亲找不到亲戚了,我得存盘缠去寻另外的亲人。”   胖老头儿大骂起来:“你少得寸进尺!就知道你没安好心谋思我的钱!”   朱卿卿豁出去了:“隔壁张三家很是嫉妒你生意好,正到处打听你的馍怎么突然就好吃了。”   胖老头儿瞪了她半晌,恶声恶气地道:“那你得另外交伙食住宿费。”   朱卿卿赶紧一巴掌拍在他的手背上:“成交!反悔的人是孙子。”   胖老头儿憋得脸都红了,气势汹汹地一路冲了出去。   朱卿卿一下子觉得心旷神恰,这世上也不止是恶人多嘛,她也不算是倒霉到底的。   因为有了工钱,所以第二天朱卿卿干活儿时就觉得格外有劲,胖老头儿看她很不顺眼:“混吃等死的臭丫头……”   整日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朱卿卿觉得自己很有必要和他搞好关系,就和他商量:“您看这馍主要也就是早晚生意最忙,其他时候咱们还可以连带着卖面啊,您不用担心味道,我会做。”   胖老头儿瞪她:“你会擀面?我看你细胳膊细腿的,你能擀面?”   朱卿卿难为情地抓抓耳朵,以往她只管煮面不管擀面的,胖老头儿就骂她:“光说不练的臭丫头……”   突然有人从门口冲了进来,把油锅都推翻了,胖老头儿大怒,怒骂着抓起锅铲就要冲出去,朱卿卿看到站在门口往她这里张望的朱老五和他身后的那群人,一颗心都凉透了。早知道会这样,她就不该去舅舅家门口走那一趟,这就叫作自取灭亡吧?   住地狭窄,就连后门都没有一个,朱老五昨天就盯上了她,却拖到现在才来抓人,一定是准备得很周密的。朱卿卿知道自己跑不掉了,索性拉住胖老头儿让他别管,他收留了她,她不能连累他丢了命。乳娘原来说过,这乱世啊,人命不如猪狗。   朱卿卿乖巧地跟着朱老五离开,她瞅空回头去看,看到胖老头儿拿着锅铲怔怔地站在街口朝她张望,那张总是油光光的胖脸看上去很是失落。   朱卿卿心想,这回可好,他的生意又要一落干丈了,早知道她就把诀窍告诉他了,不过她在调弄配料的时候他一直都有偷看,应该也学了七八成吧?   朱卿卿的心情就又好了几分,朱老五奇怪地看着她,清清嗓子:“你别怪我,我也是没办法。”   朱卿卿轻言细语的:“有什么好怪的,要不是五哥,我早就死了。”   朱老五道:“你知道就好。”   气氛不算太差,朱卿卿趁机问他:“都是换好处,你为什么不把我交给梁凤歌呢?他一定不会亏待你的。”   朱老五笑笑,没回答她的话.一直到把她交给一个穿绿衣服的瘦女人才和她说道:“三姑娘生长在闺中,只知道风花雪月,不知外头的事也是有的。你要知道,如今天下大乱,能者居上,无论是梁家或者是周家,迟早都是要对义阳侯俯首称臣的。还有,有一种人,叫探子。”   朱卿卿默默想了想,点头:“我明白了。”所以不管怎么样,朱老五都会把她送给义阳侯的。眼看着穿绿衣服的女人要来拉她,朱卿卿忙又问朱老五,“你说我祖父救过你,是真的吗?”   朱老五笑而不语,朱卿卿失望极了,那个话当然是骗她的,她不屈不挠地问:“你还说你和我是同宗,这个总是真的吧?”   出乎意料的,朱老五点了头,朱卿卿双眼放光:“那你总得照顾我一二吧,命是你救的,你好人做到底?”   朱老五有点不耐烦,这姑娘话怎么这么多呢?她不是应该唾骂他,再要死要活的才对吗?为什么她关注的都不是重点?要不是这丫头一路装乖突然拔腿就跑了,他还真以为她是个傻的。但见朱卿卿眼巴巴地看着他,他只好道:“我们侯爷喜欢性情柔顺的人,你听话就会有好日子过。”   这不够啊,朱卿卿指指那个穿绿衣服的女人:“你好歹拿了我那么多好处,不替我打点打点?”她的声音不小,引得周围的人都看向朱老五。   “谁拿你的东西了?别血口喷人。”朱老五的脸色有点不好看,拉着那个穿绿衣服的女人简要说了几句,再瞪了朱卿卿一眼,转身走了。   穿绿衣服的女人气势汹汹地走过来,用挑剔的目光上下打量着朱卿卿,朱卿卿赶紧和她行礼问好:“大姐姐好,我叫朱卿卿,虽然入长得丑,但是很会于活儿,厨房里的活做得最好。”   绿衣服的女人鄙夷地瞪着她,夸张地在鼻端扇了扇:“你没长脑子吧?谁家厨房能随便进入?赶紧跟我进去,洗洗脱掉你这身脏皮。”   朱卿卿歪脸斜嘴、扭扭捏捏地走出去,恭顺地对着穿绿衣服的女人行了个礼:“梅姐姐。”她已经知道这女人叫梅枝了,是义阳侯府的一个管事,具体管的什么,她不知道,但看这调调,多半不是什么正经的活计。   梅枝淡淡地瞥了她一眼,道:“别装丁,这两天侯爷不在,没空儿召见你。你有这心思不如好好养一养,争取能恢复个七八分,见着侯爷的时候也让侯爷对你高看一眼。”   朱卿卿暗自心惊,又有点欢喜。惊的是自己那点小心思一下就给人看破了,欢喜的是暂时可以逃过一劫。晚饭不错,两荤一素一汤,大白米饭,但朱卿卿第一次失去了胃口,她不相信她的运气真有这么差,人家都是柳暗花明又一村,她是倒霉倒霉再倒霉,哪有这个道理?她用力一拍桌子,把送饭的粗使丫头吓了一跳,随即唬她:“我们侯爷喜欢性子贞静的姑娘,你这样粗鲁,小心挨揍。”   挨揍,挨揍,每个人都在说要揍她,朱卿卿火起,本来想发作的,突然想起胖老头儿悄悄往得罪他的客人碗里吐唾沫的样子,赶紧刹住,可怜兮兮地看着那丫头:“姐姐。”   那丫头恶寒地抖了两下,板着脸道:“吃不吃?不吃我收了。”见朱卿卿没反应,三下五除二就把饭菜收得干干净净,快步离开。朱卿卿听见她和外头看守的人低声说:“这姑娘不知是个什么来路,脑子有点不清楚的。”   朱卿卿和衣躺下,睁着眼睛看着帐顶发呆,她觉得自己这次是在劫难逃了。每个人都和她说义阳侯喜欢乖顺安静的女人,看来是不但食谱保不住,自个儿也保不住。她如果和义阳侯反着干,会不会被吊起来打?确切地说,她还没怎么挨过打,不过有些事情想想就够了。朱卿卿害怕地裹紧被子,捂出了一身汗。   梅枝推门进来,见她把自己裹在被子里,只露一颗头在外头,一脸的警惕,一双又圆又大的眼睛眼泪汪汪地看着自己,不由笑了,自顾自地在桌旁坐下倒了一杯茶,讽刺地道:“后悔了?当初为什么不半路就逃呢?还跟着朱老五一路进了申州,乖乖束手就擒,果然是个蠢的。”   朱卿卿不服气:“我哪儿后悔了?半道上那么多流民人贩子,我若落在他们手里岂不是更凄惨?”   “你说的也有几分道理。”梅枝放下茶杯,淡淡地道,“明日起早些,蕊夫人要请你游园子。”   朱卿卿好奇地道:“她是谁?”   梅枝抽出丝帕优雅地拭拭唇角,面无表情地道:“她是侯爷最宠的女子,生得貌美如花,琴棋书画无所不通,且,出自京城世家大族,妆奁丰厚。”不等朱卿卿有所反应,拉开门,风姿绰约地去了。   朱卿卿从她身后看着,觉着她真有几分梅枝的样子。   朱卿卿这一夜没能睡好,天要亮时才忍不住打了个盹,感觉才刚闭上眼睛就被人给摇醒了,两个丫头根本不和她商量就把她从床上拉起来,七手八脚地给她套上一堆锦绣华服,再给她梳了高髻,插戴了一堆金银珠玉,临了还涂上一层厚厚的脂粉,把她的嘴唇点成了绛珠色。   梅枝摇着扇子从外头进来,立在镜台后看着朱卿卿笑:“真是个美人胚子,挺好的。”   朱卿卿傻乎乎地看着镜子里那个陌生的自己,好后悔自己前段日子没有继续天天晒太阳,而是躲在屋子里专心专意地做馍,她也不知道自己原来白得这么快。不过这个样子和她本身差别也太大了吧?如果梁凤歌再看见她,还能认得出她来么?想到梁凤歌,朱卿卿的眉毛忍不住皱了起来,不能再想了,再想就是和自己过不去。   “起来跟我走,别让夫人们等急了。”梅枝将扇柄戳了朱卿卿一下,示意两个丫头把朱卿卿拉起来,见朱卿卿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就伸出两根涂了蔻丹的手指挑起朱卿卿的下颌,森冷地道:“听好了,这府里的女人不说成百上千,姿容出众的美人儿少说也得有几十。你今日若不把你浑身的解数都拿出来博个彩,日后你会混得比狗还不如!”   朱卿卿是真的不懂,怎么才叫把浑身的解数都拿出来博个彩啊?她琴是懂的一点的,书画也是懂一点的,但都不特别出彩,最出彩的可谓是吃与做吃。这个算不算?   梅枝看她的样子就知道她不懂,贴过去将扇子掩了半张脸,小声道:“你记好了,只有依附蕊夫人才能有好日子过,另外还有位秋夫人,那是蕊夫人的死对头,她自来看不惯新人。那么蕊夫人说什么,你就要说好,要你做什么,你都要务必做到最好,让秋夫人不高兴就对了。明白吗?”   朱卿卿的头嗡嗡嗡地响,这是什么和什么啊,怎么比周家还要复杂?梅枝突然伸手狠狠掐了她的手臂一下,阴冷地道:“如果听不懂,现在听懂了?要想活下去不挨打,你就得按照我说的办,明白?”   朱卿卿疼得一下子跳起来老高,差点一巴掌呼到梅枝的脸上去了,对上梅枝凶神恶煞的眼睛,她又愤恨地往后缩了缩,两大颗眼泪咕噜一下滚了出来。   梅枝有些厌烦地让人给她补妆,压低了声音道:“再哭就让你饿肚子,或者给你吃观音土,没吃过吧?吃了叫你肚子胀大如翁,拉不出来活生生胀死。”   朱卿卿打个寒战,安静地跟着两个丫头走出去,又悄悄回头去看梅枝,只见梅枝斜靠在树旁眼望着天,有一搭没一搭地扇着扇子,像极了一枝折断的梅。   义阳侯府果然如同传闻中那样宏伟精美,假山奇石,荷塘曲廊随处可见,朱卿卿走得脚酸了还没到宴会的地方,倒是见着了无数穿红着绿的美貌年轻女子在花丛中、假山后嬉笑。她们看见她通常都会停下来,和送她的丫头打听:“这是谁啊?”然后又不等丫头回答就互相挤眉弄眼,做个彼此心照不宣的轻佻样子。   丫头们通常都会回答:“这是卿姑娘,她才来,梅枝姐姐说请各位姑娘多多关照她一下,日后就是姐妹了。”   美人们有的会直接送她一个白眼,有的会拉着她的手问长问短,有的会挑剔她怎么不懂得人情世故,不晓得给自己行礼,各种种种,奇形怪状,唯有眼睛里的厌憎都是相同的。   朱卿卿觉得好生气闷,哪怕就是跟着朱老五在荒野里走得累个半死也没这样的气闷。她呆呆地看着那些美人们,一副看呆了的样子,其实是不想给她们行礼,不想和她们说话。   又有人笑:“哟,昨儿就听人说是个痴的,果然不假。”   朱卿卿心里狠狠骂着,跟着丫头们一直走到一座二层高的小楼外才停下来。小楼一楼四处轩窗都被打开,通风敞亮,里头坐了好些个衣着华贵的女子,有的年纪约有三四十岁,有的却才二十出头、甚至十多岁的样子,居中坐了两个女子,一个穿绛红,一个穿紫色,都不过二十多岁,一个生得面如满月未语先笑,一个生得风流婉约似愁非愁。   丫头得了梅枝的吩咐,悄悄指给朱卿卿看:“穿绛红的那个就是蕊夫人,穿紫色的那个是秋夫人。姑娘可别弄错了。”   里头已然笑起来了:“梅枝说是今日有新姐妹到,我们都想一睹新人的风采呢,快进来,让我们看看。”   两个丫头一左一右,把可怜的朱卿卿半拖半扶地拉了进去,朱卿卿给里头浓浓的香味给呛得差点一个喷嚏打出来,好不容易才忍住了,行礼下去:“给各位夫人请安。”   蕊夫人微笑着道:“哎哟,是个美人胚子,可把我们都给比下去了。”   秋夫人则倒笑不笑地冷哼了一声:“这脸上的粉得有二两重吧?”   许多窃笑声就跟着起来了,朱卿卿垂着眼假装没听见,蕊夫人道:“话不是这么说,这丫头的妆容一定是梅枝让人给她收拾的。要我说,梅枝就不太会打扮人,这姑娘生得富态美丽,青春年少,相我年轻时差不多,应该给她就做小姑娘的装扮,清新自然婉丽,侯爷一准儿会喜欢。”   秋夫人又笑了一声,不怀好意地在朱卿卿脸上身上扫了一眼,朱卿卿觉得整个人都冷透了。偏来蕊夫人又问:“听说你也是出身大族,琴棋书画无所不通?”   秋夫人的眼睛便如两道利刃一般朝朱卿卿身上戳过来,朱卿卿本能地察觉到了危险,觉得自己不该顺着蕊夫人的话回答,蕊夫人身边的一个女子却咄咄逼人地道:“卿姑娘是耳朵生得不好呢?还是舌头生得不好?竟敢不答夫人的问话?”   朱卿卿只好道:“夫人垂怜,什么都只是粗通一些,家里也不是什么大族,早就败落了。”   蕊夫人好像心情很好,哈哈笑起来:“过去的事就别管了,到了这里跟着侯爷总有好日子过。好了,你脸上的脂粉太厚,去后头洗洗再来,叫她们开开眼。”朱卿卿不想洗脸,仿佛顶着这张浓妆艳抹的脸,她就只是众人口里的卿姑娘,洗干净了她就是朱卿卿。但这府里她连一根葱都算不得,蕊夫人一声令下,丫头们就一拥而上把她带到后面去洗脸,根本不管她愿不愿意。   洗干净了脸,朱卿卿坐在镜子前面发怔,难道她的一生就要如同这里头的美人们一样度过吗?那个义阳侯,好像已经五十多岁了吧?她不甘心!她不甘心!她捂住肚子呻吟起来,伺候她的丫头们有些发怔,一个道:“多半是假的,见得多了去。”一个说:“还是问问夫人的意思吧,不然出了事咱们都担不起。”   一个穿绿衣裳的年轻女子走进来看,朱卿卿捂着肚子蜷缩成一团,牙齿都把嘴唇给咬出血来了,年轻女子一声不响地又退了出去,朱卿卿蜷缩在椅子上一动不动。有人说了句什么,外间响起一片嬉笑声和椅子拖动声,所有人都走了。   朱卿卿不敢动弹,她不但让秋夫人看不顺眼了还让蕊夫人也不高兴了,最要命的是违背了梅枝的意愿,稍后回去不知是不是真的要饿肚子。   忽见之前那个绿衣女子带着一个丫头进来,和颜悦色地道:“卿姑娘好些了么?原本是要给你请大夫的,奈何府里的大夫此刻都在夫人那边伺候,所以要请你见谅了。”   虽然不知这位夫人又是谁,朱卿卿也是不敢和人家争的,何况她还是装的,忙摆手道:“我不打紧,疼一会儿就好了。”   绿衣女子笑道:“夫人说了,你既然不舒服,就不必在这里强撑着了,你先回去吧。”   朱卿卿假惺惺地道:“那怎么可以?我一会儿就好了,正好去夫人们面前伺候呢。”   “来日方长,不急在这一时。去吧。”绿衣女子微微不耐,垂眸掸着袖口道,“姑娘回去歇息了,我也好收拾了这里,赶去前头伺候。”   朱卿卿最不擅长的就是为难人,赶紧起来捂住肚子往外去了,那两个丫头一左一右地跟着她,也不伸手去扶她。朱卿卿不由愤愤,果然惩罚就开始了吗?她正要沿着来路回去,两个丫头就把她给拦住了:“夫人们在前面赏玩,别扰了她们的雅兴。走后头这条路吧。”   也好,正好到处走走看看地形,说不定可以让她再次相中一棵大树悄悄溜走呢。朱卿卿顺从地跟着她们走,越走越偏僻,越走人越少,她有点害怕了:“这地方少有人来啊。”   “是啊。平时都没有人走的。”左边的丫头指指前方那汪碧绿的水池,平静地道,“那里死过人,还不止一个,有的人连尸首都没能捞得起来。”   朱卿卿的掌心沁出汗来,不会吧,朱老五这样起心动意地把她给掳来,就由着她给这群疯女人随随便便淹死了?没这个道理的。最主要的是,她真不想死啊,她还没活够呢,周嘉人都活得好好儿的,她当然有理由活得更好更久啊。   是的,周嘉人,朱卿卿从来没有这样恨过一个人,要是她和周嘉人从来不认识也就算了,但是周嘉人和她认识了好几年,平时也是姐姐妹妹地叫着,突然就下了黑手要她的命,这人得多坏多扭曲啊。周嘉人要是不死,还不知道多少人要送在周嘉人手里呢,她必须告诉梁凤歌,这个毒女人碰不得。   朱卿卿一边想,一边尽可能地离那潭绿得吓人的水远一些,嘴里干巴巴地道:“为什么会捞不起来呢?莫非下面是龙王的水晶宫?”又觉得自己这句话不妥,对死者不敬,连忙双手合十念了声佛,再念一声罪过。   右边的丫头淡淡地道:“说对了,这潭水下头指不定真的是龙王爷的水晶宫,深得很,无论干旱多雨,从来都是这么多水,里头的大鱼有半人长,突然就游出来了,突然就不见了,也许会吃人肉也不一定。”   三伏的天,朱卿卿觉得背心凉幽幽的,下意识地觉得这俩丫头不对劲。她得找个武器才行,但是义阳侯府里的下人真的太勤快了,把道路两旁打扫得千干净净,什么都没有。   朱卿卿把眼睛都瞪疼了才看到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头,忙着把鞋子撇脱了,借着穿鞋的工夫把石头悄悄藏在手里,想着这俩丫头要是害她,她就先把左边这个给敲昏了,再把右边这个给绊倒,把她们给推进湖里去,她一定不会心软的。   突然扑通一声响,前方水池子里水花溅起老高,朱卿卿吓了一跳,下意识地踮起脚去看,却被人从后头一把捂住口鼻,箍住双臂往后一拉。朱卿卿吓得一颗心都险些从喉咙里跳出来,用尽全身力气将头往后去撞那人的鼻子,再用力往下一跺,正中那人的脚部,听见那人痛楚地“唔”了一声,立即矮身往下要溜,准备再补上一石头。   谁知那人疼归疼,手下却是半点都不含糊,将她整个人箍得死死的,任由她怎么踹,怎么蹦,都紧紧将她箍着,朱卿卿又吓又怕还喘不过气来,只能眼巴巴地朝那两个丫头伸出手去,发出“呜呜”的哀求声。那两个丫头却跟没看见她似的,一个先是站在原地凄厉地大喊了一声,另一个接着提起裙子往前跑,边跑边大声道:“有人跳湖啦,有人跳湖啦,救命啊!”   这是个什么状况?朱卿卿傻眼,脑子还没转过来,就听有人在她耳边低声道:“是我。”   是梁凤歌!他终于来了!她就知道他一定会来的!朱卿卿手一松,先扔了石头,再一口气上不来,翻着白眼去抠梁凤歌的手臂,该死的梁凤歌,想闷死她啊。   梁凤歌忙着松了手,把她拉过去面对着他,很不满地道:“你干吗挠我?”   朱卿卿脸都涨红了,忙着大口喘气,没空理他,只能恶狠狠地瞪着他。   梁凤歌盯着她看了片刻,突地笑了,露出一排雪白整齐的牙齿:“傻样儿,窝里横!”不等朱卿卿再发表言论,拦腰将她扛起飞快地跑起来,朱卿卿被他倒挂在肩头上,颠得七荤八素的,奇怪的是她没有第一次被掳时想吐的感觉,反而心情很微妙的愉快飞扬起来。远处传来那两个丫头呼天抢地的哭号声:“卿姑娘,你怎么就想不开啊,你这样如花的年纪,就这样地不爱惜自己……”她觉得是如此的喜剧。   梁凤歌跑了一段也跑不动了,气喘吁吁地停下来,拉着朱卿卿往假山石缝里藏,靠在山石上喘气抹汗,刻薄地骂她:“朱卿卿,你属猪的啊?怎么这样沉?人家落难都是吃喝不下睡不着,瘦得人比黄花,你倒好,肥得跟猪一样!你光记着吃了吧?”   朱卿卿虎口脱险,心情好得不得了,难得地不和粱凤歌一般见识,微笑着偏头看着他:“你怎么来了?”看到梁凤歌身上的小厮服饰,莫名其妙地浮起一个念头来,这入怎么穿什么都好看呢?   梁凤歌见她笑得眉眼弯弯的样子,也笑了:“闲来无事,游山玩水,看到这里有个傻瓜特别像你,就好奇过去看看,果然是你!你还能不能再傻一点?”将手伸出去,捏住朱卿卿粉白滑嫩的面皮使劲往两边扯,“说你是猪,一点都不为过的。”   朱卿卿不知是疼的还是怎么的,眼泪一下子就出来了,咬牙切齿地反手去撕梁凤歌的脸皮:“叫你和他们一样的欺负我,伤叫门统统都是坏人!”   梁凤歌叹了一声,无奈地道:“我真是命里欠你的。”   有人小声道:“少主,全都准备齐全了,立即就走。”接着丢了两个包裹过来。   朱卿卿这才知道还有其他人在,不由面红耳赤地收回手,低声道:“那什么,咳,我不知道还有人在。”   “你要是知道才奇怪了。”梁凤歌提起一个包裹塞进她怀里,厌恶地打量了她身上的衣裙一眼,催她,“赶紧换掉,让人看着就来气。”   朱卿卿心里一酸,又想流眼泪。只是穿件义阳侯府的衣裙就已经让他这样看不惯,要是她真的倒了大霉,被那个了,他是不是看都懒得看她一眼啊?死了他都不肯给她收尸吧?说不定还要骂她白痴,肥猪,活该什么的。   梁凤歌半点不避讳地迅速换上一身襦衫,回头看见朱卿卿背对着他慢吞吞地扯衣服,不由急了:“忙着啊,等会儿就不好出去了。”   朱卿卿愤恨地道:“你在这里我怎么换?别不是以为我和你一样不要脸吧?”   他怎么就不要脸了?他放下手里的事这么远的来救她,就得一句不要脸?梁凤歌想起她自作聪明惹出这样大的事来,就恨得牙痒痒,只是现在不敢招惹她,便道:“是,是,我不要脸,你最要脸,行了吧?赶紧换衣服,别耽误了,不然全都走不掉。”说完收了自己换下来的衣裳匆忙出去,守在外头。   朱卿卿飞快地换下那身招摇的衣裙,拔掉头上的簪钗首饰,改装成一个清秀的小书童,再收拾了低着头出去,看也不看梁凤歌一眼,闷声闷气地道:“走吧。”    第五章 口是心非情已浓      朱卿卿跟着梁凤歌大摇大摆地走出义阳侯府老远了,还不太敢相信自己居然就这样出来了。梁凤歌穿着那身襦衫,摇着扇子,踱着方步,很有那么回事地走在她前方,一路上总引得女人们悄悄看他。   梁凤歌勾起右边的唇角,斜斜抛了个媚眼给街边一个盯着他看的小媳妇,小媳妇脸一红,篮子里的果子掉在地上都不知道,他就更得意了,恨不得将尾羽全部亮出来骚上一圈的样子。   朱卿卿看着他那模样就忍不住来气,讥讽道:“你不会穿上襦衫就真以为自己成了名士吧?还真把自己当成名士了,不要脸。”   梁凤歌斜睨她一眼,轻咳一声:“童儿,拿水来。”   他还真玩上瘾了。朱卿卿真想踢他一脚,却又不敢露出马脚,只能噎巴巴地取了水囊递上去,尽职尽责地扮演她小书童的角色:“公子喝慢点。”   梁凤歌淡然地喝了水,将舌尖在唇边轻轻舔去水渍,又引得旁边一个姑娘险些摔了一跤。   真是不自重啊,这人!朱卿卿莫名其妙地想起那次在山林中,他舔了她的手指,于是心里说不出的滋味,便气呼呼地扔下他独自往前快步走去,她可得抢在天黑前出城去,不然给义阳侯府里的人发现端倪就惨了,他要在这里做坏事就做他的吧。   她本以为她先走了梁凤歌就会跟着她赶上来的,谁知她走了很久也没听见他的动静,忙着回头去看.熙熙攘攘的街头上哪里还有梁凤歌的影子?   他居然扔下她独自走了!朱卿卿又有那种头皮发麻的感觉了,同时还有些心酸难忍和不敢相信。她呆站了片刻,揉揉眼睛,咬着牙继续朝着城门走,谁怕谁啊?最坏就是被再次抓回去咯。   转过一个街角,就见梁凤歌换了一身衣裳靠在墙上朝她微笑,朱卿卿忍不住翘起唇角来,一个笑容才刚绽放了一半,立刻又被她狠狠地收了回去,直直地朝着梁凤歌走过去,使劲儿撞了他一下,还不忘顺带狠劲踩他一脚。   梁凤歌早有防备,在她撞过来的时候飞快一让,朱卿卿失了平衡肩膀一下撞在墙上,脚也踩空了,朱卿卿以为自己一定会摔一跤的,谁想下一刻就被梁凤歌拦腰搂住,轻笑道:“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走不稳?平路上也要摔跤,只见你啦。”   朱卿卿红着眼圈瞪他:“梁……”突然想起来不能暴露他身份的,就义正词严地指着他道,“你多大的人了呢??怎么就光顾着玩儿了??不知道什么才是要紧事吗?!”   “哦,原来你是为了这个生气,不是因为其他姑娘看我才生气。”梁凤歌推着她往前走,语气里有浓得化不开的笑意。   朱卿卿才不会承认:“我是气你不正经……”   梁凤歌截断她的话:“知道了,还是因为姑娘们多看了我一眼,我不小心多看了姑娘们一眼。所以你心里不舒服了,是不是?”   “都说不是了!”朱卿卿正想替自己辩解几句,突然看见街那边一队人马气势汹汹地朝这边冲了过来,明晃晃的刀看得人心中顿生寒意,于是声音一下子低了,紧紧揪住梁凤歌的袖子垂着头不敢说话。   “抬起头来,你这副样子看着就不像个好人,鬼鬼祟祟的。”梁凤歌气定神闲地微笑着,轻轻将朱卿卿的手包在掌中,牵着她慢条斯理地拐进旁边一家酒楼,用申州话扬声招呼店家: “来几个好菜,再上一壶好酒。”   梁凤歌的手掌温暖干燥,微有茧意,有力且大,将朱卿卿的手整个儿都包了进去,两个人的掌型和大小都显得十分契合,仿佛这双手天生就该握住她的手似的。异样的感觉顺着掌心一直蔓延到朱卿卿的心里去,让她全身都不自在极了,他这样牵着她的手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应该是她和他都还小的时候,父亲还在家里,梁家伯父也尚未起兵,梁伯母也还没学会用鼻孔眼看人。每当天气晴朗,月明星稀之际,两家人就会开了角门互相走动,父亲和梁伯父坐在石桌旁喝着茶小声议论时事,母亲则和梁伯母拿了扇子坐在葡萄架下说笑,这时候梁凤歌就会牵了她的手,让人打起一盏灯笼,或是去捉青蛙,或是去捉蛐蛐。   大人们会扬声叮嘱梁凤歌:“好生看顾卿卿。”   他就会将她的手握紧了又握紧,十分认真严肃地答应,再回过头来很威风地叮嘱她:“不许你松开我的手,不然就会……”夏天捉青蛙,水塘里有水鬼,她要是不听话就会被水鬼给抓走,冬天捉蛐蛐,园子里有花神,她要是不听话就会被花神给带走,也不知道他哪里晓得这么多吓人的法子。   那都是从前的事了,朱卿卿的眼眶有些发热。她试探着想将手从梁凤歌的手里抽出来,梁凤歌垂下眼瞅了她一眼,反而握得更紧了。   朱卿卿看到他唇边若有若无的那丝笑意,忍不住更恼:“两个大男人握着手干吗?”   梁凤歌这才松开她的手,气定神闲地往楼上雅间去了,朱卿卿在门外站了片刻才推门进去,梁凤歌站在窗前往下望,听见声响便道:“你过来瞧。”   朱卿卿吸了一口气才走过去,那队人马已经朝着街道的另一边去了,她松了一口气,不是冲着他们来的。   窗口狭小,梁凤歌与她站得很近,他身上的青草味道固执地一直往朱卿卿的鼻腔里钻,一种分外陌生的情绪在她心里弥漫开来,她有些害怕地往旁边退了一步。   梁凤歌毫无所觉,转过身在矮桌前坐下来,微笑着道:“你脸色不好看,被吓着了?”   朱卿卿默默点头。   饭菜送上来,梁凤歌示意她给他斟酒:“你别怕,我既然敢入申州,就有万全之策。义阳侯被我使人引出去了,三五天回不来,他那几个儿子和女人都是些饿狼,见了好处就恨不得拼个你死我活,这样我才有机会带你出来……见过你本来面目的人不多,梅枝得了我的好处,自会替你做掩护,等他们弄清楚真相,你我早已走得远了。”   这人真是太狂了,还在人家地头上呢,而且外头就有人在搜捕他,他怎么敢这样大摇大摆地说这些话?朱卿卿连忙给他使眼色,示意他别再说了,梁凤歌却根本不去看她,兀自说得高兴,隔壁传来一声闷响,朱卿卿吓得抓起一个肉饼使劲塞进梁凤歌嘴里去。   总算是清静了。   下一息,梁凤歌的注意力换了方向,眯起长而上挑的凤眼,,瞅着朱卿卿神情荡漾地道:“喂我吃个肉饼就算是谢礼啦?这不够的。”   朱卿卿沉默着拿肉饼用力塞他,塞着塞着,突然觉得不对了,梁凤歌又在舔她的手指。朱卿卿吓得一个踉跄,飞快地松开肉饼,扶着桌子瞪圆了眼睛盯着他,半天才挤出一句:“你怎么不学好?”   梁凤歌慢条斯理地把嘴里的肉饼拿出来,喝了一口汤,再喝一口酒,气定神闲地道:“你觉得我不学好?”   朱卿卿想要很严肃、很肯定地回答他,就是的,他就是不学好,话到嘴边却成了:“我不管你和其他人在一起是什么样的,总之跟着我就不许这样。你我一起长大,双方长辈从前也相处得极好的,算是世交,我没有哥哥,一直都是把你当成兄长看待并敬重的。你之前救了我的命,这次又肯来这里救我,我非常感激,但是我不想你这样对我。”   梁凤歌把手里的酒杯猛地放在桌上,震得菜碟子跳了起来。朱卿卿吓了一跳,紧张地看着他,梁凤歌阴沉着脸其实也挺吓人的,就算是她和他从小打到大,她也还是怕他,因为她已经明白两个人身高力量的巨大差距了。如果他真的想收拾她,她是别想再像小时候那样可以借着耍阴谋诡计把他弄翻在地上,再骑上去猛打了。   幸亏梁凤歌只是垂着眼,面无表情地靠在椅子上,一言不发。   朱卿卿刚开始觉得松了口气,接着又觉得空气都停滞了,心里好像沉甸甸地压了一大块石头,让人难受得抓狂。她不想这样下去,梁凤歌能冒着这么大的风险来救她,她还能像他这样为了一句话就气成这个样子吗?当然不能,朱卿卿清了清嗓子,自己给自己找台阶下:“我们什么时候出城?你换过衣裳了,我要不要也换一身?”   “朱卿卿,你不要太过分。”梁凤歌不看她,说出来的话好像石子一样,一个一个地从嘴里生硬地往外蹦,“你把我当成兄长?抱歉,我自己就有妹妹,而且已经足够多了,不需要再多一个外姓人。”   朱卿卿的脸顿时羞得滚烫,手也跟着颤抖起来,几次想要开口说话,都因嘴唇颤抖而不成句。   梁凤歌说完那一句话后不再言语,而是沉默地盯着那块被咬了一半的肉饼发怔。   朱卿卿总算能开口说话了,地努力让自己笑着道:“我知道了,小梁将军。”怎么办呢,她这样郑重其事,人家却不稀罕,那就只有自觉一点了。   小梁将军?梁凤歌猛地抬眼看向朱卿卿,朱卿卿竭力让自己的笑容显得很灿烂。她当初在周家寄人篱下是迫不得已,而且美梦也被人无情地戳破了,母亲说得对,做人必须要有骨气。她没什么用,也只能做到这个地步而已。   梁凤歌定定地看了朱卿卿片刻,薄唇浮起一个嘲讽的笑容,朱卿卿已经做好准备等着他无情地讥讽打击她了,谁知梁凤歌很快又垂了眼,自嘲地笑笑,把酒杯推到一旁,拿起那个咬了一半的肉饼,慢条斯理地吃起来,每一口都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道是咬牙切齿也不为过。   朱卿卿觉得背脊生寒,梁凤歌这个人最是小气不过,她得罪了他,这会儿他不和她计较,稍后一定会报复来的。她虽然很饿,却不敢拿碗筷吃饭,就怕才刚喂进嘴里去,就会得他一句: “你不是很有骨气的么?怎么还吃这嗟来之食?”那时候她是要咽下去还是吐出来呢?都不好看。   梁凤歌吃完一个肉饼,脸上一直绷着的肌肉慢慢放松下来,抬眼看着她淡淡地道:“你不吃么?出城之后要一直赶路,没空停下来吃饭,到时候可别喊饿。”   朱卿卿踌躇着不动,梁凤歌也不劝她,只顾埋头吃饭,他吃起什么来都很香,就连青菜叶子也能吃得津津有味,好像那是无上的美味。朱卿卿的馋虫被勾上来了,肚子咕噜噜地叫,不知不觉就汪了满嘴的口水,眼睛更是控制不住地往她最喜欢的红烧栗子肉上瞅,想想就甘美多汁啊,要是浇一碗在米饭上,得有多好吃!   梁凤歌放下筷子,取帕子擦净了嘴,冷淡地道:“还有一盏茶的工夫给你吃饭、换衣服、解手,我不会多等你一刻半刻,你随意。”说完径自走了出去,看都不看朱卿卿一眼。   朱卿卿默立片刻,坐下去拿起筷子开吃,和谁过不去也别和自己过不去,何必呢?有本事就别受人家的恩惠,别跟着他一起出城,既然做不到,还是清醒一点的好。   红烧栗子肉只动了一筷子,朱卿卿记得梁凤歌同样也喜欢这道菜的,她不由有些疑惑,难道是这家店烧得不好吃?她小心翼翼地尝了一小口,甘美的味道立即化在了嘴里,实在再美味不过,比之当年朱家的厨娘烧出来也不差。那么梁凤歌应该是长大后口味变了,她心安理得地把一碗红烧栗子肉就着香稻米饭和青菜吃了个精光。   吃饱了,不光是整个人都有了力气,就连心情也跟着好了很多,好像她即将面对的一切未知都不再那么恐怖了。朱卿卿心情很好地拿了一旁的包裹换了一套男装,再跑去茅厕里把自己放空,洗了手出来,只见梁凤歌神情严肃地站在角落里和两个年轻男人低声说话。   朱卿卿猜他们是在说要紧事,就不敢靠过去,规规矩矩地拎着包袱站在原地等待。梁凤歌很快结束谈话,转过头来看了她一眼,朱卿卿赶紧跟上去,像个委屈的小媳妇一样低眉垂眼地跟在梁凤歌身后。   梁凤歌领着她七拐八弯地走进一间客栈,客栈大堂里散散落落地坐着七八个人,见他们进去就热情地打招呼:“常爷来了。”   梁凤歌顿时换了个人似的,笑眯眯地和这些人打招呼,热情地称兄道弟,好像彼此非常熟悉的样子。   朱卿卿猜不出这些入究竟是什么来路,只知道他们都说得一口好官话,听上去非常舒服,同时也觉得他们的下巴总是习惯性地往前抬着,总是一副有些瞧不起人的样子。   寒暄过后,一个中年男人对着梁凤歌行了个礼,笑道:“我们公子等常爷有些时辰了,这就走吗?”   梁凤歌郑重其事地还了那中年男人一礼,同样微笑着道:“这就走。”   大堂里的人就全都站了起来,有人赶了马车出来,楼梯上蹬蹬蹬地走下一个人来,人未到,声先到:“常贤弟真是准时。”   朱卿卿抬眼看去,只见那人一身做工精美的米色纱袍,腰间垂着青色的玉佩,面目清秀,观之可亲。那人察觉到她的目光,状似不经意地抬眼朝她看过来,眼神犀利。见是个眉清目秀明显就是女扮男装的小书童,便朝她微微一笑,跟着梁凤歌并肩说着话往前去了。   客栈外停着一辆气势非凡的马车,有小厮跪伏在地给那位被梁凤歌称为“陈兄”的男子做脚凳,朱卿卿看到这里,心里隐约有数了。她曾听得周家人闲谈,说是天下大乱,京中的皇族却还不思进取,仍然过着骄奢淫逸的生活,这样拿人做脚凳的派头,她们家从前不曾有过,梁家不曾有过,周家也不曾有过,所以这个人应该是从京城里来的世家贵族吧?   梁凤歌转过头来看着她:“还不赶紧跟上?”   朱卿卿赶紧收回思绪,忙着去找梁凤歌的踏雪马,当然不能找到,就又觉得自己真是笨,梁凤歌乔装来救她,又怎会骑着暴露身份的踏雪马来呢?可是她真的不知道梁凤歌骑的是哪匹马啊,真不是她不想做好这个小书童的,她只好无辜地看着梁凤歌。   梁凤歌无声地叹息了一声,揪着她的衣领把她提上了马车。众目睽睽之下,朱卿卿很难为情,略微挣扎了一下:“我自己走。”她不是没想到居然是和这姓陈的同乘一辆车么?   梁凤歌不客气地一松手,她就咕噜一下狼狈地滚进车里去,那个姓陈的哈哈大笑起来,朱卿卿气得脸都红了,飞快地坐起身来,默默给车主行了一礼就缩到角落里去生闷气。姓梁的给她等着瞧,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梁凤歌跟着进去,看也不看她一眼,径自在他那位陈兄身旁坐了,微笑着道:“舍妹不懂事,让陈兄见笑了。”   “陈兄”饶有兴致地看了朱卿卿一眼,道:“女孩子是要哄的,似你这般粗鲁,总是要被讨厌的命。”   梁凤歌笑笑,拿话略过了。   朱卿卿继续缩在角落里生闷气,她是为什么突然就和梁凤歌生了气的呢?好像是因为她说他不学好,他就不高兴了,还连妹妹都不让她做了,小时候他初次见着她,可是拉着她的手不停地喊“妹妹、妹妹”的。   谁稀罕啊,喜怒无常的家伙。朱卿卿决定不再生气,瞪圆了眼睛悄悄打量这车里的装饰,越发相信这个“陈兄”就是从京城里来的,不然这边的人家谁会将“一丈毯千两丝”的宣州加丝毯用作车厢里的地毡?晴天也就罢了,雨雪天气一脚下去就是个泥印子,太糟蹋了。   朱卿卿感叹着,却不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尽都落入到两个男人的眼里。那位陈兄笑了起来,低声和梁凤歌道:“看来令妹觉得我太过奢靡浪费了。”   梁凤歌微微一笑:“她没见过什么世面。”   朱卿卿听着又不顺耳了,只是碍于自己和梁凤歌都不过是借用人家的车,不想做那个没眼色惹人厌的客人,便假装没听见,故意将手摸着车壁上垂下来的璎珞赞道:“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华美的东西,今日可算是开了眼界啦。”虽然还不如她自己结的好看,但是梁凤歌这个人一向极爱面子,她越表现得没有见识,他就越憋屈。   陈兄大笑出声,用力拍了梁凤歌的肩头一下,道:“可真是个妙人儿。”   朱卿卿暗自送他一个白眼,不过才刚见面就知道她是个妙人儿?男人果然都是些口是心非的东西。   梁凤歌仍然是那种淡淡的语气:“再顽劣不过的。要不是她调皮,也不至于闯下这么大的祸。”   说得好像他是她什么人似的,朱卿卿背对着他,用沉默表示她和他其实一点都不熟。   马车停下来,有人在外轻声道:“公子,到城门了,义阳侯长公子守在门外等着送您呢,您看……?”   陈公子淡淡地道:“我身子倦怠得很,不舒服。”   外面安静了片刻,男子大笑的声音传了进来:“我就知道陈兄一定会躲,但是这杯酒,你是怎么都躲不过去的。来人啊,把酒送进去!”   两个美婢捧着打开盖子的漆盒进来,里面满满都是明珠宝石美玉,真正珠光宝气。陈公子笑了,挑开车帘探出头去,声音里透出几分愉悦之情:“有劳宗源兄,这酒真是好酒,我极喜欢。”   两个美婢恭敬地放下漆盒退了出去,马车再次启动,朱卿卿这才发现自己背心里透出了一层薄汗。她悄悄去看梁凤歌,恰逢梁凤歌也在看她,一双眼睛黑幽幽的,里头闪着不明意味的光,就好像,会把她吞了一样。   朱卿卿的心狂蹦乱跳起来,竟然忘了把目光收回来,就那样怔怔地看着梁凤歌,和他大眼瞪小眼地对视着,脸莫名其妙地热了。   忽听陈公子道:“这些小玩意儿看着不错,初次见面,也没什么合适的见面礼,姑娘自己挑些拿去玩吧。”   朱卿卿这才如梦初醒地收回目光,彬彬有礼地道:“多谢公子美意,有道是无功不受禄……”转眼瞧见梁凤歌已然将目光收转回去看着窗外,整一个目中无人的轻慢模样,由不得怒火顿生,笑颜如花地将话锋一转,“我若是不收,想必您也不会生气吧?”   陈公子将手中折扇收起,板着脸道:“会!你若是不肯收下,我一定会很生气!所以你无论如何必须多挑几件才行!”   梁凤歌的眉梢轻轻跳了一下,朱卿卿知道他不高兴了,可她此刻就是要让他不高兴,反正她也不是真的要贪图人家东西,稍后还回去就好。他不是嘲笑她没见过世面,觉着她丢了他的脸么?她就是没见过也面,就是穷死了怎么地!朱卿卿托着腮,将手在漆盒里拨弄了几下,看准了一颗桂圆大小的明珠,伸手去拿:“这珠子不错。”   梁凤歌冷冷地道:“把你的脏手拿出去!别污了人家的珠宝!你看看你那双手,也好意思拿出来丢人现眼?成日里在灰土面粉油锅里刨食,你拿这珠子去做什么?快别暴殄天物了。”   朱卿卿默默地盯着自己的手,果然不再是之前那双粉嫩白暂纤长的手,指甲剪得短到不能再短,因为劳作而粗糙裂口,放在这宝气森森的匣子里,的确是很不配。   陈公子不赞同地道:“小梁,你这样做可不对,不过开个玩笑而已。”   梁凤歌淡淡地道:“赶紧收了你那一套,她笨拙,爱把别人的话当真,我可不会。”言罢起身将朱卿卿的手从匣子里拉出来,拽着她道,“走了。”   “小梁,你何必如此小气?便是金屋藏娇,始终也有带出来见人的时候,难道你能把她藏一辈子?”陈公子也不生气,微笑着轻轻摇铃,马车便停了,梁凤歌拽着朱卿卿头也不回地往下走,丢下一句:“后会有期。”   陈公子笑了一声,示意马车继续驶动。   朱卿卿垂着头站在道旁,死死盯着自己的鞋尖,强迫自己不去看梁凤歌,她怕她多看梁凤歌一眼就会忍不住更讨厌他。梁凤歌也不理她,一手拽着她的手臂,一边打了个唿哨,马蹄声响起,踏雪马跑了过来,看见主人亲呢地用头去擦梁凤歌,梁凤歌单臂抱住它亲热了一会儿,拉住马缰示意朱卿卿:“上去!”   朱卿卿白了他一眼,并不打算配合,她想着,若是他再说点什么,她一准儿要将他之前说过的话回击过去。该怎么说她都已经想好了,可惜梁凤歌并不和她多说,见她不肯配合直接就将她拦腰抱起扔到马背上去,朱卿卿吓得大叫一声,赶紧抱住踏雪马的脖子,刚稳住身形回过神来就破口大骂:“梁凤歌……”   “吵死了。”梁凤歌干脆利落地把手臂塞进她嘴里,“不解气就咬吧。”   朱卿卿狐疑地回头看着他,但见他半垂了眸子,神色淡淡的,仿佛让她咬的不是他的手臂,又或是,让她咬他的手臂是一件多么简单的事情。可是那只手臂整个儿都是梁凤歌的味道,清清淡淡的青草香味里间杂着淡淡的汗味,朱卿卿的脸腾地一下红起来,热得她不知所措,她使劲儿把他的手臂甩开,愤愤地擦了嘴唇两下,瞪着踏雪马的鬃毛陵怒地道:“你以为你是谁呢?你让我咬我就咬啊?”   “不咬是吧?你可别后悔!”梁凤歌将手臂从她两边肋下穿过去,抓住马缰一用劲儿,踏雪马扬蹄直立,朱卿卿便结结实实地砸进他怀里去,后脑不知是碰着了他哪里,生疼生疼的。最可恨的是梁凤歌就此将她搂得紧紧的,让她全身都不自在。   随从的人马整齐有序地跟了上来,朱卿卿从未在众目睽睽之下和一个男人如此接近,便扭动着身子没好气地道,“让我下去,我自己会骑!”   “不许乱动!”梁凤歌低喝一声,似是有些羞恼地怒道:“没你的马!你是想和其他人共骑还是想被我系在马后拖着走?”   朱卿卿看不到他的脸,却本能地知道他很生气,同时还很烦躁,她当然不想和其他人共骑,她又不认识他们,但为什么不和人共骑就得被马拖着走?她自己走不行啊?   梁凤歌突然在她腰间掐了一下,用的力气不太大,却让她惊呼着颤抖起来,那滋味太可怕了,痒痒麻麻的,半边身子都跟着酥麻了。梁凤歌在她耳边低声道:“不许捣乱,不然就一直掐你的痒痒肉。”   朱卿卿敢怒不敢言,踏雪马已然飞一般地往前奔了出去。刚开始朱卿卿还处于全神戒备的状态,整个人都是僵硬的,奈何敌不过疲倦,连着在马背上颠了两个时辰后,她的双腿已经被磨得受不了了,又酸又痛,掐一下都不会有太多的痛感。梁凤歌等人却还全神贯注地往前赶路,人和马都没有多余的声音,除了马蹄声和呼吸声之外,只有偶尔突然出现的探子报平安。   “累了就睡吧。”难得梁凤歌这样忙还记得关照她一下,“还要再往前跑一段才能停下来歇一歇,你要是硬撑着后面肯定支持不下去,这可不比得你在周家骑马玩儿。”   朱卿卿的眼皮重逾千斤,好像只要一不小心就会黏在一起,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的困。当初她跟着朱老五徒步而行,彻夜奔波逃命,比这个更辛苦得多吧,可是她夜里就从来都没睡死过,都是一点风吹草动就能清醒过来的。她记不得梁凤歌在她耳边又说了旬什么,只记得自己答应了一声就睡死过去。   这一觉无比漫长,无比香甜,朱卿卿一觉醒来,天已经黑透了,丝绒毯子一般的夜幕里群星闪烁,空气里漂浮着山野特有的清冷味儿,踏雪马走得又慢又平稳,她窝在梁凤歌的怀里,身上裹着他的玄色披风,半点不觉得冷,又暖和又安心。很久没有达样睡得沉了,朱卿卿撑起身来,掩住小巧的嘴轻轻打了个呵欠,动了动脖子,这才发现自己全身骨头都酸痛得要命,不正确的睡姿果然还是很伤人的。   “睡够了?”梁凤歌的声音从她耳畔传来,大概是一直忙着赶路,太久没有说话的缘故,他的声音显得有些沙哑,听在朱卿卿的耳里却让人格外不安,他离她太近了,几乎就要无孔不入。   “睡够了,谢谢你。之前是我不对,不该挑事惹你生气。”朱卿卿努力坐直身子,试图离他远一点,温暖的披风从她身上滑下去,山风一吹,她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梁凤歌不知是听见了不想理她还是没听见,总之他很久都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催动踏雪马加速。   其实朱卿卿有时候已经看不懂梁凤歌了,他和她小时候熟悉的那个梁凤歌既相像又不同,她以为他会反唇相讥威胁恐吓她的时候,他通常不放在心上;她以为他不会怎样的时候,他偏就冷言冷语地尽挑着难听的话说;她以为他还在生气的时候他莫名其妙就不气了;以为他不气的时候他偏偏就在生气。   约莫是大家都已经大了吧,他始终是小梁将军,终日跟着父亲上阵杀敌、处理外务内务、和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她却还停留在原来的地方。他冒着这么大的风险来救她,只是一声谢是不够的,她不该仗着从前的情分这样和他别扭生气。既然决定要跟着他去兴阳府,她就不能再任性,不然难保不会再有一个周嘉人把她赶出去再弄死。   朱卿卿觉得自己的脑子从来没有此刻这样清醒过,她非常认真地重复道:“我真的非常感谢你,在所有人都弃我于不顾的时候你来了,冒着这样大的风险,我会记一辈子的情。”   梁凤歌懒洋洋地笑了一声:“真的么?这样有良心?”   “当然是真的。”朱卿卿恨不得赌咒发誓,却听梁凤歌淡淡地道:“朱卿卿,收起你的那点小心思,我若真的是别有用心,你哪里会是我的对手?”   朱卿卿闭紧了嘴。被他识破了,她的确是有拿话挤对他的意思,如若他是为了食谱而来,她只怕是不能让他满意了。一则,她不知道祖父说的是不是食谱的秘密;二则,哪怕那就是食谱,她也不能轻易说出来。不然她就真的一无所有了,靠什么来傍身呢?   一阵夜风吹来,朱卿卿瑟缩了一下,梁凤歌把披风抖开披在她身上,语调平静地道:“你有话,为什么不直接问我?”   她能直接问他是不是为了食谱而来的么?好像不钱,他一定会否认,朱卿卿聪明地换了个方向:“你真的和朱悦悦她们商议好了,在园子东后墙下等我的吗?”   梁凤歌回答得干脆极了:“是。可惜你太蠢,打乱了我所有的计划。”   朱卿卿不明白了:“你既然能在义阳侯府里来去自如,为什么就不能像在义阳侯府里一样亲自带我出去?那样我也不会因为担忧而自作主张了。”   “因为那天晚上我没空。”   朱卿卿怎么也想不到梁凤歌的答案居然是这样,下意识又理所当然地问: “你干什么去了?”问出来又后悔,做人要自觉,他们已经不是小时候了,很多事情都不是她该打听的,便又赶紧道:“你不方便就当我没问。”   “我父亲中箭受了重伤,有很多要紧事必须抓紧处理。”梁凤歌的声音淡淡的,听不出喜怒。   朱卿卿怎么也不会想到竟然是这样。   “梁凤歌已经走了,好像是他爹出什么事了,今天一早就走的……”朱老五抓了她之后的第二天就是这么跟她说的,可惜她一直过得提心吊胆、自顾不暇、朝不保夕的,见着梁凤歌之后又因为太高兴而忘记了这件事,都没有问候一声的,实在太过失礼,也太没人情味。朱卿卿真心实意地和梁凤歌致歉:“对不起。”   “不关你的事。”梁凤歌并未苛责她,“他现在已经好多了。”   虽然好多了,但也不是彻底好了不是?朱卿卿小心翼翼地道:“那你走这一趟,不会耽误你太多事吧?”   “当然很耽误。老头子不能视事,很多事都要我来做,所以我们必须抓紧赶回去。”梁凤歌毫不客气地表了功,话锋一转接着道,“你若真的有良心,日后就别总帮着外人来气我。”   朱卿卿以为他说的是自己之前故意拿那位陈公子的明珠来怄他的事,不由笑了:“不是没气着你么?气着的反而是我自己。”   “你生气了?看不出来?”梁凤歌好像是笑了,语气不再像之前那样紧绷绷的,“主要是你的嘴一直都比较突出,所以我也没能区别出你究竟是在噘嘴生气呢还是没有。”   “你敢骂我?”朱卿卿抓狂,不服气地道,“义阳侯府里的人都夸我是小美人!”   “哦,小美人……”梁凤歌意味深长地拖长调子重复她的话,听得朱卿卿一阵羞一阵恼的,凶巴巴地道:“你不服气么?”   “当然服气,我的小美人。”梁凤歌突然拉起地的一只手放在唇边吻了一下。这个吻又轻又快,就想羽毛拂过似的,朱卿卿却觉得被他亲过的地方火烧火燎的,更觉得他这态度让她很恼火,究竟为什么恼火,她又说不出来,就只能生闷气:“都说了不许你再这样的。”   “我怎样了?你说出来我一定改。”   “你……你亲我了。”朱卿卿的声音小得不能再小。   “你说什么?风有点大,我没听清楚。”   “我说,不许你再碰我!除非我允许!”朱卿卿羞恼得很,侧过头瞪视着梁凤歌,却看见满天星辰都落在他的眼睛里,闪耀如宝石。   梁凤歌突然拉起披风盖住她,低头狠狠吻在她的唇上。他用力极了,就好像想把她的唇瓣咬下来似的,朱卿卿瞬间忘了该怎么呼吸,直到他放开她,她才喘过第一口气来,惊慌失措,狼狈不堪:“你,你……”一连说了两个你,接下来却不知道该怎么办。   “这才叫亲,懂了么?”梁凤歌揉揉她的额发,专注地看着她,“嫁给我吧,卿卿,我不会让你再被人欺负。”   重逢之后,他不是第一次和她说类似的话,但之前他总是戏谑的,让人无端觉得他是在和她开一个很恶劣的玩笑,这次却是认真的,至少此刻他的表情和语气都是很认真的。如果是之前,她还没有遇到这些事之前,她一定毫不犹豫地拒绝他,再问他开的什么玩笑,但是现在,朱卿卿犹豫了,他冒着那么大的风险来救她,总不会全都是假的吧?食谱固然重要,但小时候他和她一起玩时,可没有人知道什么食谱。   梁凤歌久等不到她的回应,有些失望,强撑着笑笑,又用那种油腔滑调的声音道:“别怕啊,又不是让你马上就和我洞房花烛,你可以好好想一想,就是记得要快啊,不然错过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你要知道,我在兴阳府虽然不太吃香,但是在其他地方还是比较受欢迎的。比如申州的姑娘们,比如京城的那些贵女们,对了,陈绍諴家有个妹妹,才见着我就托人跟我说想与我共结秦晋之好,陈绍諴就是刚才你想拿他明珠的那一个……”   朱卿卿的心还在狂蹦乱跳,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干瘪瘪的:“陈家看上去很有实力,就连义阳侯都那样巴结他,你该把握住机会的,若是成了,岂不是比周嘉人好?”   梁凤歌顿肘安静了,朱卿卿不让自己停下来,她怕停下来就会全身都颤抖个不停,被亲这种事对于她来说实在太震撼了:“你是什么时候发现我出事了的?有没有弄清楚究竟是谁害的我啊?我和你说,绑我的那两个人中有一个叫朱老五的是义阳侯的探子,据他说是周嘉人收买了他们,只要把我弄死就给他们二十两黄金,幸亏他以为我有其他用,所以才把另外一个人杀了再带我去申州,不然你已经看不见我了。如果他说的是真的,那么你娶谁都好,就是不能娶周嘉人,这个人心太毒了,好歹也和我姐姐妹妹的好几年呢,要是将来她嫁到你家里去,一言不合就下毒或是买凶杀人,那可怎么办?娶妻娶贤……”   “朱卿卿,你是故意的吧?”梁凤歌实在忍不住,咬着牙打断她的话,“你让我娶谁我就娶谁?你谁啊?我偏就要娶周嘉人,你要怎么样?”   总算正常了,朱卿卿吐出一口气:“我就知道你又在整我。”   “闭嘴!”梁凤歌让马停下来,转过头,对着夜色深呼吸,再深呼吸,有人靠过来关心地问: “少主可有什么吩咐?”   梁凤歌拎小鸡似的揪着朱卿卿的衣领把她从踏雪马上拎下去,阴沉着脸道:“马上给她找一匹马,马上!”   朱卿卿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低垂着头交握着手站在道旁,看上去又单薄又可怜。梁凤歌强迫自己把目光从她身上收回来,阴沉着脸让踏雪马走开了。   梁凤歌手下的人办事很有效率,朱卿卿站了不过几个呼吸的时间,就有人把马给她牵了过来,马儿很温顺,打理得也很干净,朱卿卿道了谢,活动一下手脚才上了马。她的腿更疼了,不单是两侧的皮肉被磨得疼,就连骨头和屁股都是疼的,她龇着牙吸着冷气,尽力让自己不要掉队。   梁凤歌走在队伍前方,踏雪马和他都要高出其他马和入一截,朱卿卿一眼就能从人群中分辨出哪个是他。他的身形很好,挺拔得很,一举一动都很协调,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悦目感。平心而论,他真的是个不错的成亲对象,但朱卿卿已经不敢随便相信人了,她怕到了最后连小时候的情分都剩不下。   队伍一直沉默地往前走,时而快,时而慢,偶尔也停下来歇歇气吃点东西。第三天早晨,天边刚亮起一层鱼肚白,朱卿卿就被拎上了马背,走了不久,前方传来一阵好像是滚雷般声音,所有的人都紧张起来,梁凤歌回头看了朱卿卿一眼,朱卿卿赶紧打马上去,牢牢地跟在他身后。其他人拔出武器敖开去,把他们俩团团护在中间,聚精会神,严阵以待地看着前方。   “我之前和你说的话是认真的。朱卿卿,我打小儿就喜欢你,打小儿就把你当成自己的媳妇看,父母亲曾答应过我,等过了年就去你们家提亲,要不是遇到那件事,现在你我已经成亲了。”梁凤歌直视前方,看都没有看朱卿卿一眼,声音低沉得只够他们俩听见,“我知道你还想着周嘉先,如果你肯给我机会,我会让你看清楚,谁才是真正爱惜你的人。”   朱卿卿低下头,她的眼眶又酸又热,轻轻一动就会掉出沉甸甸的泪来。   梁凤歌还在说,却已经是在惨笑了:“前方的军队少说也有千人,只要他们冲过来,我们可以说是九死一生。都到这个份上了,你还不肯对我说一句实话么?你,究竟有没有一点点喜欢我?”   “当然是有的。我从小就喜欢跟你在一起玩啊,你不是不知道。”朱卿卿急急地说,闷雷一样的声音越来越近了,她害怕得发抖,却又很想把心里的话都说给他听,“你说的也不对,我已经不想周嘉先了。”这是真的,她在逃亡的途中,一次也没有想起周嘉先,除了她觉得多亏他提示她好好学习练习做美食的手艺,才能让她有一技之长赖以生存那一次之外。   “是么?”梁凤歌显然不信。   “他没有我以为的那么好。”怎么说呢,朱卿卿有些为难地皱起眉头,“他大概是喜欢我的,但他更喜欢他的家人和他自己的前程。”   “你恨他么?”梁凤歌的唇角微不可觉地翘了起来。   “应该是恨过的吧,但是后面也不想恨了。”   “为什么?”   “懒得恨。忙着讨生活呢,哪有空闲去恨他。”朱卿卿的心思不在这上面了,她惊恐地看着天边,黑压压的人马像潮水一样地向着他们这个方向袭卷过来,她已经可以看清楚最前面的旗帜的颜色了,就是看不清楚上面的字,那个字随着招展的旗帜来回扭动着,让人看不真切。   “你还有什么是不能懒的?”梁凤歌叹了口气,.感伤地道,“我就要因为你的缘故死在这里了,想想真不甘心,你就不想做点什么吗?”   晨光下他的脸轮廓分明,长而上挑的凤眼温和地看着她,让人怦然心动,朱卿卿脑子一热,脱口而出:“我陪你,无论上天入地,我陪你。你若死了,我便赔你我这条命。”她最宝贵的就是这条命了,他若给她,她便也给他。   梁凤歌哈哈大笑起来,俯身过去,盯牢了朱卿卿的眼睛轻声问道:“你是在哄骗我的吧?若是后悔了,给你一个机会改过来。”   那些人越来越近了,透过清冷的晨曦,朱卿卿看见那面迦风招展的旗帜上头大大一个“钱”字,正是义阳侯手下的兵马。一定是被发现了!这样大的阵仗,当然是来要梁凤歌命的,朱卿卿吓得冷汗涔涔,只管用力去推梁凤歌,打着哭腔道:“你赶快跑吧,不用管我了。”她是拖累,她清楚得很。   梁凤歌却是不急不慌,仍然盯牢了她轻声道:“为什么?我若是扔下你不管,你就会死的。”   “不会,我有办法自保。”朱卿卿努力朝他微笑,“我可以告诉他们,我知道食谱的下落,他们一准儿不会把我怎么样。”   梁凤歌眼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随即又笑了:“傻瓜!你还没回答我,之前你说无论上天入地你都陪我的话是否真的?”   如雷一般的马蹄声犹如敲击在朱卿卿的心上,让她心神不宁,又微微有些疼痛,她睁圆了眼睛看着梁凤歌,郑重其事地道:“是真的,你若死了,我便赔你我这条命。”   “好!你记好了!”梁凤歌向她伸出手,要和她击掌盟誓,“我梁凤歌从来不欠人情,也从不许旁人欠我,你说了这句话,便不能再后悔,否则上天入地,我总要拉着你跟我一起。”   哪有这样的人啊,大敌当前,小命危在旦夕,他却只顾着追问她一句话?不过若非如此,他也就不是梁凤歌了。朱卿卿赶紧与他击掌盟誓,暗里却觉得苦涩不堪,说起来容易,真让她看着他死却是不易的。   “你快去吧!”朱卿卿话音未落,梁凤歌已然提起青龙戟,拍马往前冲出去了。晨光流霞中,穿着玄色袍子的少年郎和乌云踏雪的神驹犹如一枝闪着冷光的玄铁劲矢,卯足了劲儿飞快地射入汹涌而至的入潮中,瞬间就不见了影踪。   “梁凤歌……”朱卿卿大急,扶着马鞍站起身来,伸长了脖子极力往前看去,嘴里大声喊着梁凤歌的名字。人马嘶鸣,她的声音被清冷的晨风撕得破碎不堪,她在乌泱泱的人群中找不到梁凤歌的身影,他就像是一滴水滴入到海里,瞬间不见了影踪。   朱卿卿嗓子都喊哑了,红着眼睛转过去向离她最近的人求助:“你们帮帮他……”他们不是梁凤歌的属下么?怎么能够眼睁睁地看着他去送死而不顾?   那人有些同情地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朱卿卿凄惨地大声哭起来,她真是没用呢,除了哭就没有其仡本事了,早知道会这样,之前她就不招惹梁凤歌了。他爱勾搭申州的小媳妇小姑娘们就勾搭去吧,反正他又不是她夫君;他说她没见过世面就没见过世面吧,反正她真的也没见过什么世面;他爱骂周嘉先就骂呗,反正周嘉先也不是什么好人……大约是见她哭得肝肠寸断的样子太过凄惨,那人终于忍不住出声安慰她:“朱姑娘,您别太担心了,少主不会有事的。”   朱卿卿哭得打嗝:“别骗我了,怎么会没事?这么多的人,一人一刀也能把他砍成肉泥了,呜呜呜……”   那人听得一个头两个大,正要把真相说出来,梁凤歌的声音已然不善地响了起来:“你就这样巴望我被人砍成肉泥?那句话怎么说的,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说的就是你,朱卿卿!”   朱卿卿怔住,从指缝里悄悄看出去,看到梁凤歌就在离她不到三尺远的地方,白皙的脸上还浮着纵马狂奔之后留下的淡粉色红晕,在他身后,那大队的人马井然有序地排成了纵队,丝毫没有敌对的意思。   这是怎么回事?朱卿卿放下手,眯起眼睛再看看那面旗帜,确信上头果然是个大大的“钱”字,她的确没有看错的,可是梁凤歌又是怎么回事?看到周围人想笑又不敢笑的忍笑样,梁凤歌的臭屁践样儿,朱卿卿慢慢回过味来,她被骗了!这大队的人马哪里是义阳侯的人马,分明是乔装改扮来接梁凤歌的人!   “浑蛋!”朱卿卿放松过后就是怨愤,被人像耍猴似的耍了一场,她实在高兴不起来。看着梁凤歌那张可恶的脸怎么看怎么戳眼睛,再想想自己刚才的表现,十足十的白痴、傻子!朱卿卿沉着脸,拍马转身就走。   “你做什么?”梁凤歌长臂一伸,将她的缰绳牢牢拉住,嬉皮笑脸地凑到她面前轻声道,“生气啦?”   周围的人见状,知趣地呼啦一下散了开去,各个都装作眼瞎耳聋,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见。   朱卿卿板着脸不理梁凤歌:“放开我的马。”   “我若是不放呢?这马可是我的。”梁凤歌挨过来,笑得讨好又谄媚。   朱卿卿干脆利落地翻身下马,用行动说话。   “好了,别不懂事!你以为这么多人来是为了谁啊?”梁凤歌一本正经地吼了一声,朱卿卿理也不理,头也不回地一直往前走。   梁凤歌左右看看,见身边人都走光了,谁也没往这里看,就追上去拉住朱卿卿的袖于,压低了声音道:“不过是和你开个玩笑而已,你至于生这么大的气么?何况我也没说那不是我的人马,对吧?这里是义阳侯的地盘,不乔装一下,多做一手准备,怎能保证安全呢?是吧?你要讲道理,哪怕就是讲一点点也好。”   朱卿卿愤怒地瞪着他:“是啊,你当然没说过那不是你的人马,可是你却对我说你今日就要因为我的缘故死在这里了!之前我说过的话统统不算数!”   “那不行!”梁凤歌探手将她轻轻捞起放入怀里,打马就跑。   朱卿卿挣扎起来:“放开我,你这个浑蛋!”   梁凤歌道:“你真要我松手?”   朱卿卿毫不犹豫地点头,梁凤歌叹了口气,松手,朱卿卿险些一头栽下马去,吓得一颗心差点点就从喉咙里跳了出来。梁凤歌迅速抱紧她,微笑着道:“看吧,我不能松手。松手你就掉下去了,我可舍不得。”   朱卿卿低头咬他,使劲儿地咬,她怎么就遇上这么个坏人呢?太可恶了,太可恨了!   梁凤歌脸都疼得扭曲了,颤抖着嘴唇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儿,还鼓励她:“再使点劲儿,你这样的只当是给我挠痒痒啊。”   朱卿卿咬到嘴里有了血腥味儿才肯松口,刚松了口,就又听到梁凤歌特别欠揍地道:“打是亲骂是爱,所以卿卿你其实是对我爱惨了吧。你咬着我,心里有没有在疼?我还以为你长大了就变得温柔了呢,谁知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喜欢用这种方式来表达喜欢啊。也就是遇着我了,其他人一定受不了。”   “……”朱卿卿沉默地别开了脸,一个人脸都不要了,还指望和他讲什么道理呢?   大队人马行动起来远远赶不上之前的速度,到了饭点就要停下来歇息并埋锅造饭,好处是终于可以吃上像样的饭菜,还能睡上帐篷了。   晚饭做好,梁凤歌和他手下的人围在一起小声讨论事,还拿了筷子在沙地上画线路图。朱卿卿很自觉地捧着自己的那一份去到帐篷里吃,刚放下碗筷就有人进来收拾,还给她送了两桶热水来。   桶并不是家里用的香柏木浴桶,而是一对只到她膝盖高的木桶,但是朱卿卿也觉得很好了,她非常珍惜地用这桶水擦了个澡,湿帕子拭过骑马被磨伤的腿,火烧火燎地疼,疼得她龇牙咧嘴。好容易收拾完了,到处找帕子绞头发,冷不防梁凤歌大步走进来,直接在简易搭成的床铺角落里掏出一个包袱扔过去:“要什么里头都有,之前忘了和你说。”   朱卿卿大窘:“我让你进来了么?”   梁凤歌无辜地道:“这是我的帐篷啊。”   朱卿卿顿觉无力,好吧,她认输,小时候还能斗赢他,这次见面她是真的斗不过他了。   梁凤歌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她的神色,见她黯然,忙又赔笑:“许久听不见水声,知道你洗完了才敢进来的。我又不是禽兽,不会做那禽兽做的事。”   朱卿卿心里要好受了些,从包袱里寻出帕子绞头发,小声嘀咕道:“当然不是禽兽,而是禽兽不如。”   梁凤歌听觉灵敏,似笑非笑地道:“你希望我禽兽不如么?”   朱卿卿不想再和他说话了,她抬起头来看向梁凤歌:“你听着,我不是小孩子了,你之前和我说的那些话若是真的,就请你用慎重的、严肃的态度来对待我,我不喜欢你这样油嘴滑舌,总在言语上占我便宜。因为这样,我会觉得你不尊重我。”   梁凤歌收了笑容,直视着她道:“我和你正正经经地说话,你却总是不肯当真,拼了命地敷衍我,我以为你不想长大,只好一直陪着你玩。开玩笑呢,哪怕就是话说得过了头,也不至于太伤人。既然你已经长大,那就请你好好想想我之前和你说过的话,每一句都当得真。今晚想不明白,明天继续想,到了兴阳府,我要你给我一句准话。”   朱卿卿疼得睡不着,她大腿两侧的皮全被磨破了,况且按照梁凤歌的说法,明天就会到梁家的地盘,再走五天,就到兴阳府。不知道梁家伯父、伯母,还有梁凤歌的那些弟弟妹妹会怎么看待她?   其实她很清楚,以她这样的境遇,嫁给梁凤歌是最好的选择,但要认真回答他却是那么的难。有小时候的情义,还有梁凤歌此番千里奔袭冒死救出她的情义,她大约是应该知足并窃喜的,但她还是不想为了活下去和活得好就把自己整个儿给卖了。他若是真的从小就喜欢她……朱卿卿心跳慢了半拍,哪怕是在黑夜里她也觉着自己的脸热了,那又怎么样呢?她明明才喜欢过周嘉先并想要嫁给周嘉先的,就算是不再想嫁给周嘉先,也没理由这么快就想另外一个人。   可她确确实实就是想了,自从梁凤歌出现的那一刻超,她所有的喜怒哀乐都被他所牵动。气愤是为他,高兴是为他,心疼不忍是为他,骂的是他,打的是他,看见的也是他,就连她身下睡着的这张简单的床和有些粗陋的寝具都是他的。   想着她躺在他曾经躺过的地方,朱卿卿脸热心跳睡不下去了,不得不坐起身来拥着被子捂着脸发怔。   帐篷外传来沙沙的响声,就像是什么小动物抓挠着帐篷壁一样,朱卿卿有点害怕,紧张地握紧了梁凤歌才给她的匕首。   “朱卿卿。”梁凤歌站在帐篷外和她说话,“你睡着了么?”   “睡着了。”朱卿卿知道是他,立即放下匕首松了口气。   梁凤歌闷笑了一声:“朱卿卿睡着了,那和我说话的是猫卿卿吧?”   可恶,他又变着法子地骂她是猪。朱卿卿不理他。   梁凤歌也一点声音都没有了,朱卿卿困意上头,以为他走了,轻轻打个呵欠准备继续躺下,就又听他在外头低声道:“我睡不着,想跟你说说话。你的腿想必很疼吧?这边没有好药,明日我一定给你弄到好药,你先忍一忍。”   “是有点疼,但还可以忍受。你进来说吧。”朱卿卿话说出口才觉得不妥,孤男寡女、深更半夜地私处一室算什么?   “你傻了吧?”梁凤歌的声音听上去有点无奈,“你就不懂得为自己个儿想一想么?就算是我,没成亲之前和你私处一室也是不好的。”   谁要和他成亲了?朱卿卿本是想挖苦他的,不知怎的没说出口,反而有些感慨,话便成了:“你可真为我着想呢,之前为什么要硬拉着我跟你同乘一骑?”   “那不一样。之前是在逃命,你那点点骑术是做不得数的,我要为跟我去的人负责任。他们活着跟我出去,当然也要活着跟我回来。”梁凤歌说得他好像多正经似的,想歪了的人是朱卿卿。   朱卿卿叹了一声,低声道:“梁凤歌,其实我觉得跟你在一起有点心虚不踏实。”   “为什么?”   帐篷晃了两晃,朱卿卿吓得骂他:“你做什么?”   “没注意碰着帐篷了。”梁凤歌轻描淡写地道,“说说你为什么会心虚不踏实吧?是因为我们很久不见面了么?”   “应该是吧。”朱卿卿思忖着,“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说的是真话,什么时候说的是假话。”她把心里的担忧全都说了出来,“你知道的,周嘉先之前那样待我好,不过是因为想要我们家那本听都没听说过的食谱,他们家一旦听说食谱实际是在我大伯母和堂姐手里,就不要我了。”   “什么不要你了,说得这样没志气。”梁凤歌打断她的话,语气间颇有些愤愤不平,“周嘉先那个小人,我早几年刚见到他的时候就警告过你,说他不是个好东西,你偏不信,吃亏了吧?”   朱卿卿气急:“你还听不听?”   “听。”梁凤歌安静下来,朱卿卿接着道:“实不相瞒,我大伯母和堂姐都和我说,我现在一无所有,若是不借着和你小时候的情分嫁给你,日后就再也遇不到比这样更好的姻缘。”   梁凤歌得意扬扬:“那是,你大伯母和堂姐虽然不是个东西,这话却是句人话。”   朱卿卿隔着帐篷都能想到他是一副怎样骄狂的模样,心情微微有些愉悦:“你不想听是吧?”   “听,听。”梁凤歌的心情似乎也好了起来。   朱卿卿轻声道:“接下来,我要说到周嘉先了,他和我说,你从前和他一起去我们家,就是我家里出事的前夕,也是为了那本食谱,这次来还是为了那本食谱。他还说,你并不比他高尚到哪里去,你们都是一样的。”   帐篷外静悄悄一片,梁凤歌许久没有出声,朱卿卿耐心地等待着,梁凤歌突然笑了起来: “我若说不是,你可信我?”   说实话,朱卿卿是不太相信的,但她还是微笑着道:“当然信,至少你肯千里奔袭,冒死救我,光凭这一点,你便已经高出他一大截了。何况他还有个想害死我的妹妹。”   梁凤歌却又不出声了,朱卿卿等得不耐烦,催他:“你究竟是怎样的呢,梁凤歌?”   “我当然是为了你。”梁凤歌轻声道,“虽然其他东西也很重要,但在我心里眼里,全都比不上你。”   “我知道了。夜深了,你赶紧去歇息吧,明日还要赶路呢。”朱卿卿顺着枕头滑进被窝里,睁着眼睛盯着黑漆漆的帐顶看。   风声夹杂着轻微的脚步声渐渐远了,她翻了个身,闭上眼睛。她早已经不天真了,从家变那日起,从寄人篱下那日起,从被至亲之人联手算计之时起,从对周嘉先失望那时起,从被周嘉人派出的人弄得险些丧命之时起,她就已经没了天真的权力。之所以还能在梁凤歌面前耍耍小性子,仗着的不过是小时候的那份情谊,赌的是他对她的喜爱有多少,试探的是他对她的底线在哪里。   现在她知道了,他大概是真的喜欢她的,但他也会觉得其他东西很重要。这很公平,她也没为他做过什么,没有道理要求他什么都不要的以她为先,同时视其他东西为粪土。她终于明白她为什么会懒得恨周嘉先了,同样的道理,周嘉先骗了她不假,但他也没能从她这里得到什么。   既然梁凤歌都说了,其他东西在他眼里心里都比不上她,那她就安安心心地过她的小日子,直到他自己问出来的那一刻为止。朱卿卿心安理得地睡了过去。   第二天朱卿卿没有再骑马,而是坐上了简易的马车。虽然是拉辎重的车,但不妨碍梁凤歌给她做了个舒适的窝,真的是个窝。新鲜干净的干草上面铺着毯子,上面用油布搭着遮阳挡雨,只够她一个人坐的,多一只猫都嫌挤。   朱卿卿很严肃地和梁凤歌表态:“我一定会苦练马术的,一定不给你丢脸。”   粱凤歌的眼里有淡淡的笑意:“我宁愿你永远都用不着骑这么远的马。”   他走了一会儿朱卿卿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希望她能一只安享富贵安宁罢了。   朱卿卿的心情有些好,睁圆了眼睛到处看,行军途中看风景,又是平日游山玩水所感觉不到的特别滋味了。   五天后到了兴阳府,一路护送他们的人马早就去了其他地方,只剩下百余精锐一直跟着他们,朱卿卿坐的也不再是拉辎重的马车,而是换乘了两匹马拉的舒适大车,车里茶水糕点软枕锦被样样齐全,腿上的伤也养得基本好了。朱卿卿快乐地整理着自己漂亮的丝绸衣裙,摸着自己重新又丰腴起来的下巴,有种去串门子走亲戚的错觉。   粱凤歌从窗口探进头来:“已经到兴阳了,你想好没有?”   朱卿卿微笑:“想好了,若是你父母双亲不反对,我们就定亲。”   喜悦在梁凤歌的眼里瞬间绽放开来,他勾起唇角,有些不敢相信,又强作镇定地道:“你想清楚了?我先说过,若是定了亲,你便不能再想其他人了,也不能后悔。”   朱卿卿有些心虚:“当然想清楚了,等我到十八岁,我们再成亲。”   梁凤歌的脸一下子垮下来,阴沉着脸盯着朱卿卿看。朱卿卿给他看得全身都像长了刺,仍然挺起胸口理直气壮地道:“我还这么小,你也说了,我很笨,让我再长长。”   “行,让你再长长脑子也好。”梁凤歌斜瞅着她,“但是你的脑子还能继续长吗?我这样一块香饽饽,你不想着赶紧吃下肚子里去藏着,偏要留着在外头招人?你就不伯夜长梦多?”   朱卿卿其实很知道怎么一下子打破他这种尖酸刻薄的倨傲相,但她不愿这么做,便偏头看向梁凤歌:“有句话不是说,是你的就一定是你的,不是你的拼了命也不会是你的。是我的,就一定是我的,我何必操这份闲心?莫非小梁将军其实对自己很没信心,担心自己会被其他女人勾了去?若是,我要你做什么?!”   梁凤歌“哈”地一声笑了,点着她道:“你赢了!”   有人匆匆跑过来,和梁凤歌小声说了几句话,梁凤歌冷笑起来:“他还真敢来,不要脸!”    第六章 以命抵情表心意      兴阳府虽没有申州大,却胜在繁华,街上热闹非凡,各种生意铺子热闹得紧,朱卿卿看得暗自点头。梁凤歌笑道:“有什么感想?”   朱卿卿道:“兴阳府被梁伯父治理得极好,只要能这样一直下去,将来义阳侯也未必是梁伯父的对手。”   梁凤歌不依:“我父亲当然是极能干的,我就一点用处都没有么?”   朱卿卿想起他大摇大摆地在申州城义阳侯府里走了一圈,从容淡定、毫发无损地带出了自己,便笑了:“你么,当然用处最大,谁要是缺胆子,只管问你借就可以了。”   梁凤歌和周围随从的人不由得都笑了,一个近侍大着胆子道:“少主胆子当然很大,朱姑娘也不小。”   “她是无知无畏。”梁凤歌见朱卿卿盯着一家糕点铺子看了又看,便问,“你想吃?”   朱卿卿笑道:“我看这铺子生意兴隆,想来糕点是极好吃的。”   梁凤歌道:“他家的生意的确很不错,听说是许多地方都有分店,算是老字号了。”招手叫人每样买了一些送到朱卿卿即将的住处,笑言,“你都尝尝,喜欢什么口味就让人和我说,管饱。”   梁府并不比周府更大更华丽,在朱卿卿看来,还和从前新城那个梁府差不多,伺候的下人也少得出乎她的意料。她有点想不通,周嘉先朴素,周家的排场却不小,按梁凤歌的骄奢之气来瞧,梁家就算是比不过义阳侯府华贵,也该差不了多少才是,怎会如此一般?   梁凤歌果然不愧是和她一起长大的,才见她露了疑惑之色便低声解释道:“周家那是败家子儿的作风,周嘉先么,他那是装!他不这样简朴端方做假好人,下头的人怎肯支持他?”   朱卿卿笑着摇头,这人啊,什么时候都不忘损人两句。她因意外在外头走了这一圈,也算是多少了解了些外头的事情,便猜着梁家大概是将钱财都用到养兵上头去了,要不是梁家的兵比周家的多,就是梁家没有周家有钱。   梁太太就在起居的东屋里见了朱卿卿,身旁还带了梁凤歌的两个妹妹,十四岁的梁凤羽和十岁的梁凤兮。母女三人都睁圆了眼睛毫不忌讳地打量着朱卿卿,朱卿卿多少有点尴尬──就算是来走亲戚,被人这样盯着也难为情,更别说是破落户来投奔的。   梁凤歌轻咳一声,梁太太就笑了:“没想到卿卿已经长得这么大了。过来我瞧瞧,可是有几年的光景没见着了呢,都长成小美人了。”   “梁伯母。”朱卿卿走过去喊了一声,眼圈不由自主地就红了。   梁太太被她勾起前情,不由拉住她的手叹息:“我是没想到你娘那么快就走了,多好的人呢……”叹了一回,又道,“这孩子的手怎的这样凉?莫不是这一路赶路熬坏了?”   朱卿卿知道的,两家人心里有个结,为的还是三年前的那一桩无头公案。周家和大伯父一家一口咬定就是梁家人干的,甚至因为担心梁家再次施害而不得不假借送葬匆匆逃走。而梁家和朱家那么好的交情,也只有梁凤歌一人出现在葬礼上,其他人一概未露面。就算是时过境迁,周家也宣称此事和梁家没有关系,但梁家人防着她心里有个结,她也不敢完全就相信真的和梁家一点关系都没有。梁凤歌不会,梁伯父呢?那本食谱里,究竟有什么?   梁太太要赶梁凤歌走:“快走,快走,你父亲前头等着你的,这几日事务繁忙,我看你今晚总要忙到半夜才能睡。”   梁凤歌给朱卿卿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安安心心地住下,一切有他。朱卿卿含笑表示收到,他也就欢欢喜喜地去了。   梁太太打发走梁凤歌,叫两个女儿过来和朱卿卿相见:“你们小时候也是经常一起玩的.凤羽只比卿卿小一岁,你二人常常一张床上睡,一块儿说话到半夜,一起挨骂。凤兮要小一点,大概是记不太清楚了,不过你卿卿姐姐一向待你都是极好的,有好东西从来不藏私的。”   粱凤羽牵着梁凤兮过来给朱卿卿行礼,抬起头来,墨玉般的眼睛与朱卿卿一对,再俏皮一笑,朱卿卿就有种心领神会的意思在里头,梁凤羽是真心欢迎她的,而不是面子情。梁凤兮要比她们小得多,从前的事儿也记不太清楚了,但也给了朱卿卿一个和气的笑容,她是妾所生的,不能和梁凤羽比。   梁太太见她们厮见过了,方正色道:“你的事情我都知道,你不必太放在心上,总会好起来的。至于你父亲,你伯父和凤歌这几年都时常使人打听着的,虽然没能打听着什么,但没有坏消息就是好消息。你离家匆忙,也是好几年没能回来,想必是要去你祖父和母亲份上祭扫一番的,我先安排好,你歇些日子再去。可否?”   想得够周到了,朱卿卿挑不出任何不妥,郑重谢过。梁太太又道:“我没有把你当成客人看,只当成自家侄女儿看待,所以就在自己屋子里招待你,因此你也别客气,想要什么只管使人来说,别委屈了自己。”又把身边一个叫清泉的大丫鬟指给她,“这丫头跟了我多年,难得既聪明又本分,日常就让她带着小丫头伺候你,要是伺候得不妥当,你也只管来说,别给她留脸。”   朱卿卿不由想起了落梅和香嫂二人,不知她走了以后,她们可还好。   梁凤羽笑道:“前几日哥哥使人回来说卿姐姐要来,母亲便给您安排好了住处,跟我一处呢,咱们一起去瞧瞧还有什么需要添置的。”   朱卿卿顺势给梁太太行礼告退,跟着梁凤羽姐妹俩退了下去。梁太太揉着眉头靠在大迎枕上,她的心腹沈妈妈过来替她按压头部穴位,轻声道:“太太可是有什么烦恼?”   梁太太摇头:“让人去把凤歌身边伺候的人叫上来,我要问话。”   沈妈妈守在门口,听见里头梁太太不紧不慢地问来人:“大公子除了初初逃出申州时曾与朱姑娘共乘一骑之外,就不曾与她有过更多……接触?”   来人回答:“是,离申州稍远少主便让人给了朱姑娘另一匹马,一路上也是守礼得很,不曾有过违礼之举。”   梁太太一点都不急:“你慢慢儿地和我细细地说,别担心外头的差事,自然有人会去替你做好,大公子也不会知道。”   沈妈妈暗叹了口气,她也算是看着朱卿卿长大的,太太的心思她也明白,这样的乱世,谁不想结一门得力的亲家?就算是温柔体贴的大小姐,也要为了家族利益被远嫁到京城去联姻。朱卿卿样样都好,就是运气不太好。要说太太防备得也是够紧的,生怕大公子会和朱卿卿做出点什么不光彩的事来,煞费苦心地将朱卿卿安置在大小姐的房里,这样既显得周到亲热,又多了一层防范。   若是朱家没有出事,兴许还能有那么一点可能,如今么,可就悬了。又或者,大公子不是长子兴许也还好,可惜大公子不但是长子,还那么出色,他的妻子将来是要执掌这整个家业的,岂能由一个两手空空、身无长物的孤女来做?不过也不一定,大公子那个脾气,一旦拿定主意,十头牛都拉不回来,要不然也不会在这几年间做出那么多事来……忽听梁太太叫她进去:“听说周家追过来了,你使人去前头打听一二,休要走漏了消息让姑娘们知道。”   沈妈妈不解:“朱姑娘如今可谓是恨透了他家,让她知道也无妨?”   “不一定。那丫头自小容易心软。”梁太太拧起两条又弯又长的细眉,冷笑,凤歌九死一生好不容易才把她从申州带了回来,就这样便宜周家了么?笑话!就算是结不成亲家,也要让他们知道畏惧。这样伪善的人家,我是顶顶瞧不上眼的。”   沈妈妈道:“朱姑娘说来也是可怜,小小年纪遭遇如此惨事,唯一的至亲还不仁不义,这回得了太太的庇护,总算是没有人敢再欺负她了。”   梁太太微微一笑:“去吧。再设法弄清楚,朱悦悦是否与周嘉先定亲了。按说,他家一早就该宣布喜讯的,但咱们居然到现在都没能听到消息,实在是很可疑。”   沈妈妈到了前院,寻着客房伺候的管事问话:“那位姓周的公子现在何处?你悄悄儿地领我进去,让我看看这个人。”   客房门窗大开,窗下端坐一个穿着竹青色袍子、面容清秀儒雅的年轻男子,手里持着一卷书,眉头却是蹙着的,神思飘忽,根本没把注意力放在书上。   平心而论,周二公子当真好人才,半点不输自家大公子。沈妈妈收回目光,叮嘱管事:“设法弄清楚,他究竟定亲了么?”   管事笑道:“您若问别个,小人还要过些时候才能给您回话,这个倒是已经知道了。昨夜小人听他手下两个人悄悄议论,说是他们二公子是个痴心人,等着什么姑娘的,家里定的亲事也推掉了,为此很为家中长辈不喜,挨了很严重的惩罚。”   沈妈妈不由大惊,这人果然不安好心,什么手下人悄悄议论,分明是故意透露消息给人知道,难怪太太三令五申不许给姑娘们知道,不然真的难保朱姑娘又会不忍心。   朱卿卿沐浴更衣出来,梁凤兮已经走了,梁凤羽道:“我哥哥使人送了好些糕点进来,你快来尝尝!”不由分说,拉了朱卿卿在桌旁坐下,递了筷子过去。   桌上放了两个六格漆盒,每一格里头都放了不同的糕点,朱卿卿一瞧,不由笑了。梁凤歌还是老脾气不改,什么都想要最好最全,他是想着她此番受够苦楚,要让她一气吃个够,也不管她一个人能吃多少,不过此举正得她意。   梁凤羽倒是没这种想法,兴致勃勃地夹了糕点给朱卿卿尝:“我记得小时候你们家的厨房里尽做好吃的,好些东西我都是第一次在你们家尝到。就算是寻常的菜肴糕点,你们家也做得和寻常人家不同,在我看来,这家的糕点虽然做得不错,却还赶不上你家一半美味。”   朱卿卿顺着她的话头把一路上想了很久的念头说出来:“我在申州时,走投无路,曾给人做过勺子馍,他们都说好吃,店子里生意非常兴隆。改日做给你尝尝。”   “这个我听我哥哥说了,他的人到了申州后就一直守在你舅舅家门前,才知道你的消息就赶紧赶过去,谁想去得迟了一步。”梁凤羽真心实意地道, “还是你有本事,若是我,恐怕给人洗碗人家都不要的。”   “谁说的,洗碗很简单的。”朱卿卿当了真。   梁凤羽掩口笑了起来:“洗碗是简单,但我摔碗更厉害。你想想,若你是老板,我跑去求你给我一份工,我刚接手就打破了你的碗,一个碗算了,接着两个、三个呢?你要怎么办?工钱还不够赔碗的。”   朱卿卿笑道:“我若是老板,不要你洗碗,让你帮我数钱记账。这个你总会吧?”   两个姑娘笑成一团,梁凤羽好奇道:“和我说说申州怎么样吧。”   朱卿卿有些忐忑地编了个瞎话:“那家馍馍店的老板是个面恶心善的老头儿……他家周围的铺子,有两家居然是在室女用家中兄长的名义开的,为的是储存嫁妆或是给家里人添些嚼用……”既然她有这门手艺,为什么不用这个来养活自己?当初在周家,有母亲留下的金银和大伯父带走的朱家家财做支撑,她尚且过成那模样,现在空着两只手来,也不是梁家就会薄待苛刻她,但总要为自己留一条后路。   梁凤羽果然听进去了,十分感兴趣地道:“那么她们的家里人呢?难道不都是父母兄长养活的么?”   正常人家的姑娘差不多都是这样,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但她不是正常人家的姑娘啊,她分明已经家破人亡了。朱卿卿心里叹着气,轻声道:“自己有一份产业,说话总要硬气一点。何况也有那父兄不得力的,而自身极有才干的,多挣些钱财,家里人也能过得好一点。”   梁凤羽若有所思,却不再多谈,拿起筷子再劝朱卿卿:“尝尝这个,听说你现在不得了,或许你可以做出比他们更好吃的来呢。”   一颗种子埋下去,总要花些时候才能生根发芽,朱卿卿也不再提这事儿,笑眯眯地享受美食。   梁凤羽是个话痨,不停嘴地把她知道的事情全都说给朱卿卿听:“你知道么,我哥哥这次为了找你可是全身解数都使出来了,原本都说申州太危险的,不让他去,只让他在申州城外接你,他偏不肯,非得要亲自去,说是上次就亏欠了你一次,这次怎么也不能苒闪失了。之前不知道你未进义阳侯府,因怕义阳侯拦路,他便写信给东边的孙家,约着孙家攻打梓州,设计杀了梓州守将,梓州是重镇,义阳侯果然亲自去了,这才可以让他在申州城里横行……”   梁凤羽说得眉飞色舞,不时冲着朱卿卿意味深长地笑,朱卿卿再是坦荡也给她看得不好意思起来,只好转移话题:“义阳侯若是知道真相,只怕会非常恨他吧?”   “也不是这一时才恨的,早就恨上了!那一年,就是你家出事那年的冬天,我哥哥单枪匹马、千里奔袭,杀了义阳侯手下一名叫黄鸣的幕僚,此人非常有名,人称其为小诸葛……”梁凤羽小心翼翼地看了朱卿卿一眼,低声道, “据称,那一年你们家的惨事就是他亲手策划的。”   朱卿卿一怔,口里的甜糕顿时甜得腻人,半点都咽不下去,拼命忍着咽下去了,又被哽住,手忙脚乱地端了茶水喝下去,呛得眼泪横流,肺都险些咳出来。   梁凤羽吓了一跳,忙着给她捶背顺气,不停嘴地道歉:“都怪我,好不好地和你说这些做什么?”   朱卿卿使劲摆手,想说不关她的事,结果咳得更厉害。好不容易消停了,一看梁凤羽已经满脸愧色、不知所措,便拉了她的手道:“你哥哥从未和我说过这些,你和我好好说说?”   当年的事情,她满怀疑问,却从来没有得到过具体的真相。周家是不肯告诉她真相,大伯父和大伯母究竟知不知道还是有意隐瞒她也不清楚,梁凤歌这里则是不敢细问。如今梁凤羽既然主动提起,她总要仔细问一问,即便梁凤羽是得了授意故意说给她听的,也能从这些话中找到一二真相。   梁凤羽挥手示意丫头们退下去,轻声道:“我就知道我哥哥是这样的性子,哪怕心里再委屈,也不肯替自己多分辩一二,只会埋着头生闷气。用我娘的话来说就是可劲儿地作,作到后头,原本自己有理的也没理了。”   梁凤歌的确就是这副德行,朱卿卿赞同地点头,有时候她真是恨不得咬死他,却又每每丢不下他,究其原因,应该还是她其实知道他委屈的缘故吧?   “这件事,其实后来都传开了,大家都知道的,只是看你的样子,应该是你的伯父、伯母和周家都不曾告诉你。”梁凤羽同情地看着朱卿卿, “这事说来,和一个传说有关。据说你家有本祖上传下来的食谱,这本食谱记载了天下最美味难得的食物和做法,你知道的,义阳侯这个人没什么长处,长处就是特别爱吃特别会吃。很多人都想讨好他,就盯上了你们家那本食谱,但是你家和义阳侯有仇,因此你们老太爷怎么都不肯把食谱拿出来。黄鸣本身和你们家也有仇,那晚他的目的就是为了杀人兼找到食谱,再献给义阳侯。”   原来她家破人亡,也是为了那本食谱。这可怎么说呢,朱卿卿苦笑,真的只是为了饱足口腹之欲这么简单?义阳侯、黄鸣,与他们家原本就有仇,想要夺取这食谱并杀人也算能够理解,那么周家呢?还有梁凤歌呢?总有别的缘故,才能让他们在那个时候一起出现在她家。   梁凤羽有些忐忑地道:“其实也不怪得你们家对我们家生出了误会,新城原本就是我们家的人马看守的,偏放了人这样明目张胆地在新城行凶杀人……实不相瞒,我哥哥就是得到消息才赶去你们家送信的,可我们真没想到会这样快。你想想,你们家就在我们的地盘上,两家私交又好,怎么都不至于就到了要杀人夺宝的地步,是不是?不是我挑唆你,周家故意不告诉你真相,挑唆你仇恨我们家,居心真是好不到哪里去。卿卿姐姐,你是聪明人,我说的不算,因为周家肯定也会告诉你另一种说法。有道是,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你自己判断,究竟谁对你最好,谁对你是真心的。”   所有人知道的都比她知道的多,朱卿卿也说不准自己是不是真的和梁凤歌说的一样蠢笨如猪,笑容便有些艰难:“多谢你告诉我这些。你说得对,日久见人心,我不是傻的,总能明白谁好谁奸。”   梁凤羽说完该说的话都就识趣地告辞:“卿卿姐姐赶路辛劳,先歇一歇,我就住在隔壁,有事儿你喊一声就能听见。”   朱卿卿送她到门前,看着一桌子的糕点已经失去了兴趣,懒洋洋地上床躺下,把从梁凤羽那里听来的话消化了一遍,最终也不过是叹了口气。她果然是蠢笨的,总也理不清这里头的干头万绪。   朱卿卿有个最大的好处,想不通的事情就不去想它,管不了的事情也不去操那份闲心,确定自己目前没办法弄清楚当年的事情真相,以及那本食谱的秘密后,她干脆利落地放下来,翻个身就睡着了。猪也有猪的好处,最起码能吃能睡,这也算是一项长处。   另一边房里,梁凤羽听说朱卿卿睡着了,不由笑了:“果真是个心宽的,这样也能睡得着。”   原本应该在外头议事的梁凤歌坐在一旁懒洋洋地道:“你没看她遇到这么大的事也照旧珠圆玉润的么?我当时赶去周家,以为会看到个憔悴的瘦子,结果,是个双下巴的小胖子。”想到朱卿卿若是听见这话一定会奓毛,梁凤歌忍不住勾起唇角。   梁凤羽想起一件事来:“……我觉得她大概是想自己开个铺子之类的,不然吃着住着也不安心。”   梁凤歌无所谓:“人闲着就容易胡思乱想,你就和她合伙儿开呗,你出钱,她出力,就说是你将来要远嫁,想练练手,父亲和母亲那里也这般说。”   周嘉先激动地呼一下站起来,无意中撞翻了桌上的茶杯,茶水顺着桌面流下来,瞬间便将他的袍脚鞋袜浸湿,他也顾不得了,又是激动又是欢喜地道:“到了?她人可好?”   手下摇头:“梁家规矩严,口风紧,属下费了许多力气才打听着人是和梁凤歌一同进的城,除此之外都问不着。”   梁家明知他在此等候了好几日,那父子俩也没有和他见面的意思,成日只让个幕僚来敷衍他……看来是不会让他见着朱卿卿了。周嘉先皱着眉头来回走了一圈,断然道:“不管花多少代价,都要设法让朱三姑娘和我见一面!”   他和朱卿卿之间有太多的误会了,只要见了面,相信她一定能懂得他的苦衷和他的一片真心。现在他已经找出了姑母一家子合伙骗人的证据,彻底断了朱悦悦和他成亲的可能性,家里也不再阻止他和她在一起了。至于嘉人犯下的错,家里也是严加惩处,回去后他再不会让谁伤害到她。   “你想知道卿卿好不好,何不来问我?你想见她也是成的,待我替你问问她可愿意见你。”梁凤歌着了一身半新的月白色夏绸长袍,披散着半干如墨的长发,趿拉着鞋子,化笑非笑地走进来,讽刺道,“周兄做事的时候走得慢,捡便宜倒是跑得挺快的,我人还没到家,你就先在这里等着我了,真是让人想不到。”   “梁贤弟说笑。”周嘉先一点不好意思都没有,温文尔雅地冲着梁凤歌行了一礼,道,“手下人不懂事,还请梁贤弟高抬贵手。”他在外头留守得有人,为的就是防人私闯,既然梁凤歌不声不响就闯了进来,那就说明他的人被梁凤歌放翻了。   “好说,好说。”梁凤歌挑了个最好的位置坐下来,轻轻拍手,外头自然有入放了周嘉先手下的人。   周嘉先虽然人在别人手里,却丝毫不露怯色:“多谢梁贤弟一路奔袭,救了卿卿,我是来接她回去的。”   梁凤歌狭长的凤眼里闪过一丝冷意,皮笑肉不笑地道:“是我听错了呢,还是周兄你老糊涂了?”   周嘉先淡定地道:“贤弟不曾听错,愚兄也不曾老糊涂。不敢想瞒,周朱两家长辈已将卿卿定与我为妻,婚期就在今年冬天。若不是遇到这事儿,我们已将喜讯昭告亲朋邻里。贤弟顾念旧情救了她,这份情周氏自会铭记在心,来日定然会还你 一份大礼,现下还请将卿卿送将出来,愚兄感激不尽。”   “哈……”梁凤歌气急反笑,指住周嘉先道, “姓周的,做人不要太无耻。能为卿卿做主的长辈不是早就死了就是没找到,谁敢替她做主?至于你周家,谁不知道你周家为了谋夺人家的传家宝,耍尽各种卑鄙无耻下流的龌龊手段?什么好处都想占,也不怕被撑死!”   周嘉先睁着一双黑幽幽的眼睛,半点不肯相让地看着梁凤歌:“撑不死,只因我从来都只想娶卿卿。卿卿的父亲未找到,她不是还有伯父伯母做主么?”   “呸!朱大老爷也敢做这个主?你去问他,他可敢对着朱家横死的几十口人说一声问心无愧?当日若不是他们夫妻被你收买动了心,家中有难时龟缩在屋子里不出来,朱家如何会落到那个地步?”梁凤歌仿若听见了天底下最大的笑话, “你又来装什么一往情深!别个不晓得,我还不知道你是个什么人?有道是真小人伪君子,你就是最让人恶心的伪君子!是谁死皮赖脸地缠着人家小姑娘,要人家好好想想那宝物是在哪里,是谁一脸死了娘老子的样子。打着哭腔说,啊,我有我的难处……”   梁凤歌学着周嘉先当日的样子,一脸痛苦地捂着胸口往后退了一步,摇摇欲坠,也不去管周嘉先愤怒无比的脸色,一脸悲愤决绝地道:“你放心,我没那么下作,日后,我再不会纠缠于你……”   周嘉先忍无可忍,怒道:“梁凤歌!你个窥人隐私的小人!”   梁凤歌收了嬉笑之色,挺起胸膛往他逼近一步,斜睨着他冷笑道:“别用你那副肮脏的肠肚来揣度别人。本公子刚好在树上看风景,你自己不要脸地撞上去怪得谁?你不害臊我还嫌污了我的耳朵呢。”   这话说得恶毒,周嘉先气得脸色青白,几欲发作,又想到还没见着朱卿卿,自己和手底下的人都在人家手里,小不忍则乱大谋,便剧烈地深吸了几口气,拼命忍住了。   “周嘉先,是男人,吐口唾沫是钉子,说出的话就一定要算数。罢了……我和你说这个做什么?你不懂,不然你也不会跑到这里来了。”梁凤歌越说越得劲,表情也越来越欠揍。   周嘉先手下的人愤怒之极,几次想要上去和他拼个你死我活,都给周嘉先拦住了,周嘉先非常冷静地道:“做人留一线,日后好见面。小梁将军确定要一点情面都不留,与我周氏为敌么?”   粱凤歌收了那副欠揍的表情,全身上下迸发出惊人的气势,平静地道:“原来你懂得这个道理。你难道不知道卿卿与我小时候就定了亲的么?你窥伺哄骗我的未婚妻不成,陷她于险地差点丧命,如今我九死一生将她救回来,你倒敢明目张胆地跑上门来要人。我便是杀了你,这天底下的人也只有说你和周家不要脸的,没人敢说我半句不是!你问我是否想与周氏为敌,我告诉你,现下周氏已是与梁氏为敌了!”   他虽语气平平,表情冷静,却让人不寒而栗,没有人以为他说的会是威逼恐吓之语,便是从来自诩冷静胆大的周嘉先,也感受到了那股迫人的寒意。周嘉先心里有两个小人在打架,一个是冷静的周嘉先告诉他要忍,一个是愤怒的周嘉先很想拔剑杀了梁凤歌。最终冷静的周嘉战胜了愤怒的周嘉先。   周嘉先苦涩地扬起下巴,坚持道:“你说了不算,我说了也不算,卿卿说了算,你让她出来见我,我们听她的。”   梁凤歌跷起二郎腿,气定神闲地微笑着道:“何必那么麻烦?我不想她把才吃下去的饭菜吐出来,那样很伤脾胃的。我替她回答你吧,你瞧这是什么?”   白色的玉环,青紫色的丝绦,吊在梁凤歌的手里好生扎入眼睛,周嘉先的心里油然生出一股悲愤苍凉之感,他当然认得这是什么。朱三太太留给朱卿卿一对玉环和若干金银之物,金银之物朱卿卿尽数留在了周家充作这几年她的衣食开销,这对玉环却是被带走了的。他曾经以为有那么一天,他将会得到其中一只玉环,却没想到这玉环已经被她给了梁凤歌。想到朱卿卿的眼里心里从此不会再有他,周嘉先的心口一阵绞痛,疼得他不能呼吸。   梁凤歌嘚瑟着,眼睛却一直紧紧盯着周嘉先和周嘉先手下之人的一举一动,另一只手也始终握成拳状,只要周家人旦有异动,他就能一举擒住周嘉先。他甚至有点小激动,就想看看被他撕了皮、再温润不起来的周二公子情绪一旦失控后会不会变成比疯子还要疯的大疯子。   可惜,周嘉先还是又忍住了,纵使他的嘴唇已经失去血色,纵使他额头的青筋都鼓了起来,但他的眼睛还是始终保持下垂状态,很好地掩去了他真实的情绪,整个人也还能平稳地站立不动,甚至于能打手势示意他手下的人不得轻举妄动。   真能忍,这人若不是个真正的懦夫,就一定是一匹最阴险最凶狠的饿狼,假以时日,必成心腹大患。梁凤歌不动声色地盘算着,口里却不留情面地讥讽道:“周兄,能忍是好事,但忍得太过了就会萎的……”   周嘉先猛地抬起眼来看着他,眼睛里一片冷意,梁凤歌得意扬扬地冲他挤眼睛,意味深长地笑:“都是男人,你懂得的……”   “梁氏黄口小儿竟敢如此无礼!梁亦宽知道他儿子这般粗俗没规矩么?”不等周嘉先开口,他身后一个虬髯大汉已然是忍无可忍,勃然大怒,指着梁凤歌大骂出声!   梁凤歌冷冷一笑,转过头去对着身后的人道:“记住了,到人家做客,好歹要懂得尊敬主人家才算是有规矩,更不能辱及主家尊长,不然就算是死了也是活该。教教他规矩!”   他身后走出个清瘦挺拔、肤色白皙的年轻人来,面无表情地同那虬髯大汉行了一礼:“请。”   周嘉先此番出行也是做足了准备的,挑的都是好手,当下也冷眼旁观,由着手下之人去应战。   虬髯大汉哈哈大笑着走上前去道:“小白脸儿,爷爷看你全身没有二两肉,你若是早些求饶,爷爷还能给你留个全尸……”话未说完,表情已然凝固,他不敢相信地指着对方道, “你……”然后砰然倒地,头从颈上滑落,与身体一分为二,鲜红的血争先恐后地从他的颈腔里喷射出来,将雪白的墙壁染得朱红。   白脸的年轻人缓缓将刀收回鞘中,给梁凤歌和周嘉先施了一礼,悄无声息地退回梁凤歌身后。   周嘉先瞳孔微缩,愤怒地看向梁凤歌。他原本是想着,周家与梁家此刻还不能彻底撕破脸,与其他和梁凤歌二人相斗,不如让底下人交手,这样也算是留了余地。却没想到梁凤歌做事如此狠绝,一点余地都不留,他知道梁凤歌想干什么,但明知梁凤歌就是想吓破他们的胆,他还是忍不住生了一丝胆寒。再看他带来的人,全都脸面失色,有人甚至已经绝望,以为今日定会死在这里了。   唔,忠心的手下为他出头断送了性命,姓周的眼里却只有愤怒而没有悲伤,可见这人的确是个冷血无情的人物。若他是周家长子,周家一定比现在更难对付,不能任由他坐大,不然后患无穷。梁凤歌慢吞吞地收回玉环,微笑着道:“这就是与我为敌的下场。不是你死,便是我亡。”见周家人俱是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样子,便很惬意地笑了:“别和我讲道理,我现在不想讲道理。”   周嘉先沉声道:“做人不要太狂妄……”   粱凤歌可没兴趣听他教训,慢悠悠地站起身来,突然一拳砸在周嘉先高挺的鼻梁上,冷笑:“这是替卿卿赏给你的,贱人!”转身往外大步而行,只丢下一句,“虽然你们坏了做客的规矩,但我这个人大度,不想太和你们计较。今晚和明早都管饭管饱,过午不候。”   粱凤歌一走,跟着他进来的几个年轻侍卫全都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周嘉先捂住流血的鼻子,心情凝重地与手下的人面面相觑,良久,才沙哑着嗓子道:“此地不可久留,大家兵分几路,先去准备棺材寿衣把人收敛了,明日一早备好干粮就走。”   有人愤愤不平:“公子,难道我们就这样忍气吞声地离开么?”   周嘉先苦笑:“不然能如何?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我自己是不怕死,但总要顾着你们的性命。”   有人担忧道:“可是无功而返,反倒折了一条命,还丢了这么大的脸,回去后大公子和将军一定会怪罪于您,那些平日就嫉限您的人也不会闲着。”   “没有办好事情本就是我的错。就算是父兄怪责,我也无话可说。”周嘉先轻声道, “事情当然不能就这么算了,我自有定夺。”为了不稀里糊涂地娶朱悦悦,他已经得罪了姑母一家人,又在祖父和父亲跟前打了包票,保证一定能把朱卿卿带回去并找到那本食谱,他当然不能无功而返。他一定要见到朱卿卿,非见到不可,他不信朱卿卿这么快就移情别恋,就算是她和梁凤歌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也不可能变得这么快,他再清楚不过她的良善易心软。   众人见他快怏不乐,少不得宽慰他:“姓梁的小犬目中无人,狂妄自大,不过是仗着手下之人器利,又有个厉害的老子罢了。真和公子您比,他哪里比得您?他要向咱们宣战,难道周家又会怕了他?朱三姑娘是个聪明人,不会不懂得分辨明珠与鱼目。”   周嘉先沉默不语,他不赞同他们的说法。第一,若不是梁家这几年势力越来越大,家中长辈也不会千方百计想和梁家结盟,甚至想把嘉人嫁过来。第二,梁凤歌不到弱冠之年便已威名赫赫,难道真的只是仗着有个聪明能干的好爹,再天生一副蛮力?不是那么简单的,如若梁凤歌真是个轻浮之人,就算是嫡长,以精明强干仁义忠厚而闻名天下的梁亦宽绝不会挑他做继承人,因此梁凤歌这副狂傲自大,甚至于那些孩子气似的泄愤言行,应该都只是迷惑人的假象。第三,朱卿卿见到他会是什么态度?他其实并不太确定。周家可以往梁家头上泼污水,粱家当然也可以往周家头上泼污水,更何况周家在朱卿卿眼里本来就已经够黑了,不需别人再抹黑。朱卿卿虽然良善,却很认死理。   见他沉默不语,众人又开始忧心忡忡:“只怕放我们回去是假,路上伏击是真,还是先商量商量怎么应对吧。”   周嘉先也就打起精神,弄干净脸上的血迹,拿出随身携带的地图,召集众人上前商议。众人见他受了如此奇耻大辱,仍然能保持淡定安然,忍不住又对他多了一重敬意。   梁凤歌收拾完周嘉先的事,心情很好地束了头发去见他爹。梁亦宽见了他便遣散了幕僚,微笑着招他过去:“如何?”   梁凤歌道:“杀了一人,吓破了他们的胆子,应该明日一早就会走人。”   梁亦宽半点意外都没有:“你之前和我说的话我想过了,就照你说的办。左右之前我也和你朱三伯伯有过约定,如今也算是兑现诺言。”   梁凤歌高兴地道:“我就知道父亲最是宽仁厚道守信……可是母亲那里又要怎么说……”他如今已经长大,再不是小时候那个倔强得不懂变通,只会一味埋头狂冲,遇到了墙就一遍又一遍地撞得头破血流的梁凤歌,知道迂回婉转,借力打力了。   梁亦宽欣慰地道:“你能把你最大的毛病改好,为父实在很欣慰。你母亲那里我自然会去说,她虽然脾气不太好,却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你我父子出生入死,图的什么?图的就是一个舒心自在,你真喜欢,便去娶进来。”   梁凤歌笑得开心,出去后也不去找朱卿卿,自去安心做事。梁亦宽沉吟片刻,起身自去后头寻梁太太说话。   梁太太正听梁凤羽掰着手指说道自己开铺子的各种好处,也不说好,也不说不好,急得梁凤羽抱着她歪缠:“娘啊,究竟好不好的,您总要表个态吧?”   粱太太看向朱卿卿:“卿卿,你们几个女孩子中你年纪最大,你说好是不好?”   朱卿卿心里一跳,她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梁太太这么精明,一定发现是她撺掇梁凤羽的了。要是梁太太不反对,倒也没什么;若是梁太太反对,那就要讨厌她了。可是不管怎么样,她都是要开这个铺子的,朱卿卿打起精神笑道:“伯母若是问我,我当然是要说好的。因为这事儿原本就是我挑起来的,那天凤羽妹妹问我申州如何,我便告诉她申州的女子会借父兄和家里的名头自己经营铺子,为自己挣嫁妆或是添补家用。我很是羡慕。”   梁太太不置可否,低头喝了一口茶才对梁凤羽道:“这事儿我须得先和你父亲商量。”   梁凤羽想的是趁热打铁把这事儿定下来,不依地缠着梁太太不放,梁太太看向朱卿卿,本意是你自己挑起来的事,就该自己上来劝。朱卿卿却是根本没看她这里,而是掉头看着门外发怔。   梁太太有些不高兴,随即又看到朱卿卿恭恭敬敬地站起来行了个礼,口称:“侄女见过伯父,伯父万福。”   原来是梁亦宽进来了,梁太太忙笑着迎上去嗔怪道:“怎么来了也不使人通传一声?我好去门口接你。”   梁亦宽笑道:“老夫老妻的,讲究这些做什么?我是远远就听见凤羽撒娇,便不让她们通传,特意走近来听她在闹些什么。”言罢和气地让朱卿卿坐,“有些年没有见着你了,还记得是个白胖粉嫩的小丫头呢,转眼就已经长大成人。这两天我都挺忙的,没空到后头来,今日既然见着了你,便要和你说一句,凡事都不必拘礼,只当在自己家里。”   朱卿卿恭敬地应了,梁亦宽见她实在拘束,便转头去问梁凤羽:“老远就听见你在闹,闹什么?”   梁凤羽忙着上前撒娇,把她想和朱卿卿一起合伙开铺子的事儿说了。   梁太太忙给梁亦宽使眼色,梁亦宽视而不见,微笑着道:“想试试手也很好,省得将来去了夫家不事生产,什么都给人捏在手里头。不过有一条,不许说是我们家的人开办的,更不许借着家里的势力占便宜,不然给我发现了,就立即关张大吉。”   梁凤羽不高兴地噘起嘴来:“有这样的吗?那要怎么开?”   梁亦宽笑道:“旁人就是这样的,你不缺钱,无非就是玩一样地学点本事,不这样,你学什么本事?”话是对着梁凤羽说的,眼睛却是看着朱卿卿的。朱卿卿根本没想到要借梁家的势发她自己的财,拉着梁凤羽一道所求的不过是不叫人去她铺子里生事而已,如今梁亦宽肯答应她们开铺子,已是比什么都好,何况梁亦宽这话说得句句在理,不由微微点头,表示赞同。   梁凤羽见实在没办法撼动父亲的意志,只好退了一步:“要是有人到我们铺子里来惹事,您也不让家里管?”   梁亦宽笑道:“这个可以例外,若真有,你们先自己处理,处理不好,再让大管事去处理。如此,可满意了?”   粱凤羽心满意足,拉着朱卿卿告辞:“那我们就不打扰父亲、母亲说话了。”一出了门,就迫不及待地和朱卿卿商量起开办铺子的事来,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听得梁太太皱了眉头:“将军何故轻易许了她们?这事儿分明就是朱家丫头的意思。”   梁亦宽笑道:“你是因为是朱家丫头的主意才不许?”   梁太太道:“才不是!女孩子家就该温柔贞静……”   梁亦宽好脾气地打断她的话:“这是乱世。她嫁得远,陈氏百年大族,人情复杂远非我们家能比,我知道你给她挑了很多能干的仆从,就指望着她能享福,但你要知道,山高皇帝远,奴大也能欺主!凤歌若是自己没有本事,那些老人能这样尽心尽力地服从他么?他们不会因为凤歌或者凤羽是我的儿子就觉得他们有多了不起,顶多是我还在世时恭敬他们一些,一旦我不在了,便是他们杀驴吃肉的时候了!”   梁太太愣了片刻,红着眼圈道:“您正春秋鼎盛,好不好的非得说这些。”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梁亦宽安抚地拍拍老妻的肩头,低声道, “挑个时候把两个孩子的事定下来吧。”   粱太太大惊失色:“谁?”   粱亦宽温和却不容质疑地看着她道:“当然是凤歌和朱家丫头的亲事,先定亲。”   “不行!”梁太太气愤难平, “您自己也说了,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我自己的女儿尚且只能远嫁联盟,她……”忍了忍,好歹是没有把难听的话说出来,转而道, “她不是一直想嫁周家老二的?何曾又是真心想嫁我们凤歌?”   梁亦宽和声道:“你要看得长远些,娶她有好处。其一,新城一代是我们的根本,朱家累世而居,更是我们的故交好友,履行婚约,旁人只会认为咱们重情重义。这世上并不是所有人都爱财爱权势的,有的人更爱声名更重情义,我们之前不如周家富裕人多,何故如今却超过了他们?就是因为人家都知道我重情重义,愿意来投我。   “其二,只是定亲,非是立即成亲。那丫头和凤歌约定,待她满十八岁才能谈成亲的事,这几年中双方的余地都极大,若有变故,尽可以从容操作。先定亲并将消息传出去,也免得其他人觊觎,她既然是我们家的人,那食谱当然也就是我们家的东西。   “其三,你我辛劳一辈子,为的是什么?不就是想要一家人和和美美地过好日子么?儿子喜欢,为什么不让他得偿心愿?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咱们家啊,还没到那娶儿媳妇都要看人眼色的地步。”   他当然是说得极好的,但梁太太还是不服:“我都明白这些,但先不说食谱是否真有其事,她究竟知道不知道,即便是真的知道并找到了食谱,谁又能说清楚那食谱是否真的那么厉害?抛开这些家世利害关系不谈,娶妻娶贤,她懂什么?能做什么?她母亲若还活着,我也不说了,这几年她跟着周氏生活,周氏能教导她什么?嫡长媳的重要性,也不用我多说了吧?将军您心里有数。”   梁亦宽胸有成竹:“所以我才愿意给她一个展示自身才干的机会。她既然想开铺子,咱们就等着看她能做到什么程度,若是着实能干,品行俱佳,她就是我梁家长媳,不管有没有食谱都是。若不行,三年之中能做的事还有很多。”   粱太太转念一想,便应了:“将军深谋远虑,妾所不及,如此,便都依得您。”   粱亦宽笑看她一眼:“我虽说有考校她的意思,但太太也不要给小姑娘们出难题才是。”   梁太太嗔道:“瞧您,把我当成什么人了?”话虽这样说,却是下定决心非得给朱卿卿找点麻烦。要是朱卿卿能胜过她啊,那她也就服了,若是不能够,也就别怪她看不上眼。   朱卿卿好歹也算是在小吃店里混过一段时日,知道开店首先需得有铺面,再要有人手,其次还要有能拿得出手的产品,最后就是经营啦。难得梁亦宽肯让她们练手,梁凤羽的私房钱多,再说不许借助粱家的权势生财,但梁凤羽本身就是梁家的人,这就是最大的优势。朱卿卿和梁凤羽商量:“这事儿还得请家里做生意最能干的管事来指点一二,只是请教指点,其他我们自己动手,不算仗势谋私。”   梁凤羽笑得和只小狐狸似的:“这个当然不算。我只要和我哥哥开口,什么他都肯做的。”   朱卿卿反问:“难道将来你去了京城,也事事都找他么?”   梁凤羽微怔,随即正色给她行了一礼:“多谢姐姐教我。那么我们就踏踏实实地做吧。”   朱卿卿有这个念头很久了,当即从容不迫地逐条和梁凤羽说起来。梁凤羽撑着下巴微笑不语,朱卿卿以为自己哪里说错了,少不得问她:“我也只是纸上谈兵,说得不对的地方你要直说。”   梁凤羽笑道:“不是,我是没想到姐姐懂的居然不少。要是咱们的店子开得好,将来再开到京城去呀。”   “好。”朱卿卿自来爱做梦,也不觉得梁凤羽这话哪里不好,跟着她一起幻想。二人天花乱坠地说了一气之后,梁凤羽突然道:“听我哥哥说,你们见过陈绍諴了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朱卿卿来的时日太短,许多事情并不太清楚,也不好打听,此时才知道梁凤羽未来的夫婿竟然就是帮着她和梁凤歌逃出申州的那一位陈公子,斟酌再三,才很同情地道:“我和他只是一面之交,谈不上很知道,不过人倒是很平和近人的。就是……”就是怎么说呢?好像很喜欢和小姑娘开玩笑,在朱卿卿看来,这可不是什么好习惯。   “就是风流,对吧?”梁凤羽笑得狡黠,一点伤心的意思都没有。   朱卿卿微窘:“也不是这样说啦,只是比较喜欢开玩笑而已。位高权重的,又生得一表人才,肯定会有很多女子会喜欢吧,我和他不熟,不知道他风流不风流。   不过想来,令尊和令兄都是极疼你的,不至于把你嫁给一个恶徒。”既希望凤羽能警惕防备,又不希望凤羽因此生了看法,将来影响夫妻感情,可真是为难死她了。   梁凤歌理解地拍拍她的手:“别为难了,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正如你所说,我是一定要嫁到京城去的,他是家里干挑万选的,坏不到哪里去。而且不管怎么样,我都会把日子过好的,你也要这样。”   她不就走在努力把日子过好的道路上么?朱卿卿微笑点头。   午后的轻风将半卷的湘妃竹帘吹得微微作响,窗下月季和美人蕉开得正好,两个年轻的女孩子互相交握着手,相视而笑,莫逆于心。梁凤羽轻叹:“要是你早些来我们家就好了。”   朱卿卿也道:“若是当年我能到你们家来,的确是很好。”至少不会再经历在周家的那些恶心事儿,日常还能有凤歌这样的朋友相伴,实在是再好不过的。友谊就是这样奇怪,有的人认识很久也不能成为朋友,有的人却只是相交几日便可以做莫逆之交。梁凤羽和周嘉人所处的地位对于朱卿卿来说,其实都差不多,但她就是相信梁凤羽不会害她。   有入在帘外探了个头,梁凤羽走出去,站在帘外和那入轻声交谈了几句,回来后面色便有些古怪。   朱卿卿一门心思都在开铺子的事情上,她甚至已经想好了,将来还可以再开一家酒楼专卖美食,想必生意会很好,也不需要多赚钱,够她生活就行。   梁凤羽走过去道:“我问你件事,你若是觉得我冒犯了你,你可以不答。”   朱卿卿这才回过神来:“什么事?”   梁凤羽道毫不客气地道:“你当初和周嘉先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真的和你大堂姐争他了?”   朱卿卿皱起眉头:“怎么说呢?他们家和他,之前都对我非常好,并让我以为,我将来是一定会嫁给他的,但是突然间就变了样子,他们要我拿出食谱才可以嫁,我拿不出,所以我就算了。”   梁凤羽还等着她继续倾诉呢,她却已经停下来,继续埋头在纸上写写画画,梁凤羽不由急了:“就这样么?”   “就这样啊,不然还要怎样?难道还要哭哭啼啼纠缠不休么?他不要我,我当然也不要他。”朱卿卿再次干脆利落地结束了谈话。   梁凤羽扶额叹息一声, “好吧,假设一下,若他后悔了,没有和你大堂姐定亲,并且也得到家中长辈的同意,千里迢迢来找你,求你回心转意,你还会不会回头?”   朱卿卿斩钉截铁地道:“他不会,就算会,也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他自己。所以我不会改变主意。”最后把她从绝望和惊恐里救出来的人是梁凤歌,而不是周嘉先,且经过申州一行,她觉得她也不是那么喜欢周嘉先。   “你可真无情。”梁凤羽松了口气,小声道, “那你现下喜欢谁?我哥哥?”   朱卿卿有些迷茫:“我不知道。”   梁凤羽失态地跳了起来:“你怎能不知道?你自己都不知道,谁还能知道?”   朱卿卿十分诚恳地道:“我真不知道,不过我答应过你哥哥,他为了救我可以不要命,我也能把命给他,这可是我最宝贵的东西了。”   “不是这样的。”梁凤羽崩溃地看了看朱卿卿,深吸一口气,“来吧,咱们分析分析,我提问,你回答。”   “好。”朱卿卿也很想知道她对梁凤歌到底是一种什么心态。好像她是喜欢他的,但是这种喜欢又和她当初喜欢周嘉先时不一样,梁凤歌经常把她气得暴跳如雷,只想按着他暴打一顿好解气,打着掐着就如家常便饭一样的自在熟悉,当然除了他吻她的手那次之外,那次是真吓着她了。   说不喜欢吧,梁凤歌和周嘉人多说两句话,或是多看旁的女孩子一眼,她心里也酸得难受。她之前不认为他们可以做夫妻,现在也觉得还可以接受,可她又觉得应该是两人太熟悉,感情不一样的缘故。她想着想着就想起了梁凤歌在深夜里烙在她唇上的那个吻,突然间就脸红心跳,有种生怕给梁凤羽看出端倪的心虚感。   还没问就已经脸红了……梁凤羽奇怪地看着朱卿卿,瞬间了悟了,还说不喜欢?!只是这样说说就脸红了,还说不喜欢?!一定是口是心非,欲盖弥彰!梁凤羽摩拳擦掌,充满了信心,她一定能交出一份让她哥满意的答卷!   “咱们约法三章,我问问题,你不许回避,不许说假话,不许装聋作哑,不然就是不诚心,没有把我当朋友。”梁凤羽在朱卿卿对面坐下来,眼睛也不眨地盯着朱卿卿,比过年还要兴奋。   这样好么?两个还没有成亲的小姑娘一起谈论这种事,何况被谈论的那个人还是她亲哥哥。朱卿卿很犹豫,更怕真的被证实了自己其实是喜欢梁凤歌的,而梁家又不许他们在一起,岂不是自取其辱?还是不要了吧。喜欢一个人这种事,就算是现在还没有想清楚,日子长了总能明白的。朱卿卿站起来要走:“那什么,我突然想起来还有件急事没有做,咱们另外换个时候说这事儿。”   “你敢走!”梁凤羽气势汹汹地拉住她不放,“才刚和你说不许回避呢,你就来了。我的事都已经告诉你了,你敢不和我交换秘密?”   朱卿卿狡猾地道:“我已经和你交换了啊,你问我是否还会跟着周嘉先回去,我立刻就回答你了嘛。难道我说假话啦?”   “哟,小样儿,都说你呆憨,原来也会狡辩呢。”梁凤羽露出几分朱卿卿常从梁凤歌脸上看到的无赖之气,扑上去就把朱卿卿按翻在地,拼命地挠她的痒痒,“你说不说?你说不说?”   朱卿卿对调皮捣蛋可是最拿手的,哪里肯老老实实吃这个亏?三下五除二就把梁凤羽翻过去压在身下反败为胜,挠得梁凤羽哭爹叫娘只是求饶。朱卿卿得意得不行:“以后还敢么?”   梁凤羽笑得声音都哑了,’拼命摇头:“不敢了,不敢了。”   朱卿卿突然呆住了,她记得那一次,他们去郊游,梁凤歌故意招惹她,让她跌在他怀里打他咬他,然后他整个人烫得吓人,脸和耳根都红透了,她呢?当时她是怎样的?她之前不明白,问他是否生病了,他却突然生了气,随后她也明白了……纵然男女有别,但绝对不是她和梁凤羽打闹时的感觉,更不是她所以为的打闹惯了、家常便饭一样的感觉……朱卿卿猛地站起身来,急匆匆地往外走。   梁凤羽被她唬得一愣一愣的,赶紧爬起去拉住她:“小姑奶奶,你怎么一惊一乍的?你要做什么去?”   朱卿卿回头看着梁凤羽,十分严肃地道:“我有一句话要告诉你哥哥。”   梁凤羽被她的表情吓住了,以为是自己做得太急切,逼得她反感了,生怕她这一去找到梁凤歌就要说出不得了的话来,哪里又肯放她去,只管死死抓住她的袖子低声哀求:“是我不好,不该穷追猛打地这样逼迫你。我没有恶意,不过是因为哥哥跪在父亲和母亲之前苦求,说一定要娶你,所以才想替他问一问,希望你也能喜欢他罢了。你要是不喜欢或是真不知道,也不要紧,日子长了你总会明白的。”   朱卿卿歪着头想了想,粲然一笑:“是啊,他对我那么好,我怎能因为害怕丢了脸面或是怕被人嘲笑就连真话都不敢说?我想,我是喜欢他的。”喜欢不喜欢的,就要说出来,她不是懦夫,可以拒绝周嘉先,当然也可以喜欢梁凤歌。   “……”梁凤羽有点无语,她刚才还以为自己弄巧成拙了,谁想居然得到这样一个结果。不过也算是求仁得仁,便欢喜地道:“如此甚好,那我告诉你,刚才传来的消息,父亲和母亲答应你们俩的亲事了。母亲已经使人去看日子了,挑好日子就要往你们族里送书信去,先给你们定亲。”   这么简单?朱卿卿有种不真实的感觉,她更想见到梁凤歌了,虽然之前她曾和他说过,可以先定亲,等她满十八岁再成亲,却没想到如此顺利并且他家还真的愿意等。   “高兴傻了吧?”梁凤羽尽情地开着朱卿卿的玩笑,打闹打不过朱卿卿,这回总算能扳回一局了。至于周嘉先那一拨人,谁耐烦去管他们啊。   傍晚时分,梁太太果然把朱卿卿叫了去,郑重地和她说起这桩亲事来:“这是早年就和你父母亲说过的,虽然只是口头之约,但一直放纵着你们一起玩耍,也就是那么个意思了。本来应该和你的长辈商量,但你家现在情况特殊,你父亲尚无音讯,母亲和祖父又过世了,大伯父和大伯母又是那样……说不得,只好由我亲自问你的意思,你若愿意,我们就往你们族里送信去,由朱氏宗长出面处理此事,你看如何?你要是不乐意,也只管和我说,毕竟那时候你们还是小孩子,两家也没有交换信物什么的,不当数也是行的。”   朱卿卿努力想从梁太太脸上看出一点点不高兴或是不赞同的痕迹来,但她没能看出来,她也就当了真,低垂着头羞怯地道:“都由长辈做主。”   这就是许了。梁太太暗叹了一口气,不露声色地道:“之前我之所以不许你和凤羽开铺子,其实是知道你不愿给我们家里添麻烦,现在不一样了,我们就快要成为一家人,要不,你们就别开了?有空有闲心,就帮着凤羽一起绣绣嫁妆吧。”   朱卿卿有些着急:“伯母心疼我,我是知道的,但我和凤羽已经说好了,还在伯父面前夸了海口,不好半途而废。”   梁太太心情复杂地道:“那就随你吧,要是遇着事儿了只管来找我,我便是瞒着你伯父也要帮你们的。”   “多谢伯母。”朱卿卿谢过,心里却知道,若非情不得已,她是不会来寻梁太太帮忙的。究竟是为了什么因由,她也说不太清楚,但她就是不会。梁凤歌为她做了很多事,她也想为他做点事,如果她连自己都养不活,还怎么为他做事呢?   夏末的傍晚,天气仍然十分炎热,夕阳将所有的屋顶和树叶花草全都洒上一层漂亮的胭脂红色,晚风将紫茉莉的幽香吹得到处都是。朱卿卿写完了开铺子的计划书,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梁凤歌站在窗前讨嫌地伸手进来敲了她的头一下,黑亮的眼睛满含喜悦地看着她:“听凤羽说,你有话要和我说?”   朱卿卿的脸莫名其妙就红了,大脑尚未做出反应,已经先就娇俏地白了他一眼:“谁有话要和你说?我和你可没有什么好说的。”   梁凤歌坏笑起来,不留情地弹了她的额头一下:“矫情的坏丫头,你真的不说么?不说我可要走了。小梁将军可是个大忙人,特意抽身来见你,你不但不给糖吃,还要白我一眼,是伺道理?”   朱卿卿被他弹得生疼,叫了一声,跳起去打他的手,梁凤歌仗着身高手长躲开去,隔着窗子冲她做鬼脸。朱卿卿又被他逗得笑起来,红着脸哼哧了半晌才盯着案上的纸墨低声道:“其实也没什么,就是之前伯母问我定亲的事,我说,一切全凭长辈安排。”   其实她晓得他一定早就知道了,但她就是想亲口告诉他,她半点都没有勉强的,是心甘情愿的。她知道梁凤歌一定能懂得她的意思。   梁凤歌半晌没有出声,朱卿卿等得不耐烦,心里忐忑起来,有些紧张地抬眼去看梁凤歌,却见梁凤歌一动不动地盯着她看,眼睛里汹涌的情绪似如澎湃的海潮一般,几乎要将她一口吞灭的样子。朱卿卿有些害怕,小声道:“你……”   梁凤歌做了一件让她猝不及防的事情,他将手按在窗台上,利落地从外头跳了进来。这种事情他小时候经常干,现在居然也能做得如此熟稔,真是难得。朱卿卿正感叹着,梁凤歌已然将她的脸捧起来命令她看着他,不满地道:“又想到哪里去了?以后跟我一起时不许晃神。”   大抵是因为心里明白自己其实是喜欢着梁凤歌的缘故,朱卿卿觉得什么都不一样了。就连梁凤歌这样捧着她的脸,她也觉着热得不行,更别说他这样专注地看着她,让她心跳一阵急过一阵,几乎就要喘不过气来,她大口大口地吸气,既想他多靠近一分,却又害怕离他太近,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梁凤歌见她不对劲,皱眉道:“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   朱卿卿吃力地朝他挥手:“离我远一点儿。”   梁凤歌一怔,瞳孔猛缩,紧抿了唇,握紧她的手臂,冷道:“为什么?”既然不喜欢他,就连碰一碰也如此困难,又何必装得如此欢天喜地的模样?   朱卿卿大口喘气,可怜巴巴地道:“我快要喘不过气来了,心跳得好快……”   哪怕上次他悄悄吻她时也没有这样剧烈的反应啊。   是他多心了,这就是只什么都不知道的蠢猪啊,他要是不管着她,她就是被人卖了还要帮人数钱的主儿。梁凤歌默然失笑,果断低下头去顶着朱卿卿的额头,恶意地用唇瓣轻拂过她的唇瓣,低声道:“果然很烫,应该是病了,而且病得不轻。”   “哎呀……”朱卿卿一边想着若给人瞧了去可怎么好,一边又觉得这样的感觉果然是又让人喜欢又让人害怕的,她立刻明白了她的病根所在,然后沾沾自喜地想,其实她也不算笨么,只不过经历得少了。她有样学样地大着胆子舔了梁凤歌的唇瓣一下,再迅速收回去,红着脸狡黠地看着梁凤歌。   粱凤歌猛地一抖,瞪圆了眼睛不敢相信地看着她,漂亮的凤眼里浮起一层璀璨的星光,前胸剧烈地起伏着,就连呼出的气都是滚烫的。   朱卿卿斜睨着他轻声调侃道:“你也病了。’   “是的,我也病了,早就病了。能和你一起生病,实在是很好。”梁凤歌跨前一步,伸出双臂将她牢牢搂入怀中,就像捧着一件稀世奇珍一样地,小心翼翼地,万般珍爱地,沙哑着声音低声道, “总算不是完全不解风情,”   有可能他们的行为会被下人发现再悄悄告诉梁太太,她其实应该果断把梁凤歌推开才对,这样对她的声名才好,可朱卿卿实在是很喜欢很珍爱梁凤歌这样把她捧在手心里的感觉。除了父母这样待过她之外,就只有梁凤歌给她这样的感觉,她贪恋这种温暖和珍爱。朱卿卿有种明知不可为而为,同时还很惬意的刺激感和喜悦感,她甜滋滋地伏在梁凤歌的怀里,低声道:“要是他们看见了,说我是个坏女人,只会勾引你怎么办?”   “你勾引我?”他勾引她还差不多呢,梁凤歌大笑出声,使劲抱住朱卿卿,勒得她痛呼出声才松开手去,双目放光地看着她轻笑,“你觉得你坏么?”   朱卿卿很肯定地摇头。   “我也觉得你这样就很好,刚好合适,再坏就不行了。”梁凤歌纵身跳出窗外, “但为了你的声名,我还是赶紧走吧。”   原来真正的喜欢一个人是这样的,朱卿卿一脸梦幻地托着腮目送梁凤歌走远,并未看到梁凤歌转过身去后对着院子里伺侯的丫头婆子们那警告地冷冷一瞥,当然也就不能看到丫头婆子们噤若寒蝉的模样。 第七章 九死一生所为何 半个月后,新城朱家族长同意朱卿卿和梁凤歌定亲的书信回来了,朱卿卿和梁凤羽合伙的面馆也开起来了。面馆卖最普通的素面和配料最精致的鸡丝火腿面和虾籽面等各种特色的面,穷人有两文钱也可以吃上一碗,富人想要吃一两银子一套的面也能包君满意。擀面的师父是梁凤歌出面重金聘来的,汤料是朱卿卿事先调配好的,各种花样做法也是她推陈出新弄出来的。   刚开始生意不太好,不过这是新开张的铺子都会遇到的事儿,朱卿卿并不着急,梁亦宽说不许她们利用梁家的势力人脉,却不能管着别人主动要去吃。生意一日好过一日,半个月后就已经发展到还不到下午,准备的食材就已经卖光光的程度。   很少有人能把一家小面馆开得如此红火,何况这是两个从来不曾做过此类事务的小姑娘做的。梁亦宽和梁太太、包括梁凤羽都没有想到会如此顺利,梁凤歌倒是不觉得奇怪,至少他表面上一直都是一副他早就知道“朱卿卿就是这么能干”的样子,用他的话来说,这丫头爱吃又爱做又厚道,生意不好才怪,总之在他眼里,朱卿卿什么都极好。   梁亦宽再次接见了朱卿卿,问的问题很简单:“之前我一直以为你会开个糕点铺子或是其他什么脂粉衣料铺子,怎么会想到要开面馆?”   朱卿卿的回答也很简单:“民以食为天,不拘什么世道人总要吃饭的。但糕点是金贵物,世道不好时,寻常百姓吃得起舍得吃的就不多,顶多就是逢年过节走亲戚的时候买上一点。富贵之家爱吃也吃得上,但富人毕竟是少数,除去家里厨娘自傲的之外,从外头买的就更少。申州已经有了好几家生意兴隆的糕点铺子,客源稳定,名声在外,我若真想与他们打擂台,也不是不可以,但我没有那么多的本钱和精力,也不想要人家将来说是梁家人与民争利。不如开家小面馆,哪怕就是穷人揣着两文钱也可以吃,什么时候都能吃,脚踏实地最牢靠,赔本也赔不了多少。若是做得好,将来搭着开个酒楼也未尝不可。”   梁亦宽对这个答案很满意,打发走朱卿卿就到届头去寻梁太太:“小小年纪,却不是没有见识,也能吃苦耐劳,好生调教引导必能成才。不是说要安排她回新城扫墓祭奠的?这几日天气好,也没什么战事,正好让她去。”想想又道,“让凤羽和凤歌陪她去。”   梁太太的心情不是很好,她是真没想到朱卿卿居然能把这事儿给做成了。在她看来,一个什么都不懂的黄毛丫头,这么快就把招牌立起来,不过是仗着梁家的势,靠着梁凤歌明里暗里帮补,指不定去吃面的人里头就有一大半是梁凤歌自掏腰包使人去充门面的。但撑不住儿子喜欢,丈夫和女儿交口称赞,便强笑着道:“行,我这就安排。”心里打的主意是等这仨孩子都走了,她正好去瞅瞅是怎么回事。   梁凤羽最近醉心于做账房,每日顶爱的事就是每一笔支出精确控制到毫厘,再将她们挣来的钱数上很多遍。听说要让她陪朱卿卿去扫墓祭奠,想都不想就回绝了:“我忙着呢,不去。让凤兮陪她去。”梁太太各种威逼利诱,她直接推病,于是梁凤兮光荣成行。   朱卿卿虽然丢不下面馆的生意,却也牵挂着祖父、母亲和二伯父一家人的坟茔祭扫等事。她一去多年,只在每年大伯父派人扫墓或是去信族里询问此事才能得到一点诸如“一切都好,按时按节祭扫”之类的消息,此番若不是梁家一直都没提起送她去祭扫的事,她早就去了。   她的东西不多,又本着不想给人添麻烦的念头,随意收拾了几身欢喜衣裳和随身用品就算好,算来前后不过花了小半个时辰,伺候她的丫头清泉力劝她再收拾些:“这一路上行去,虽有客栈歇息,却始终比不过家里舒服,有道是在家干日好出门一时难,多带点东西总是好的。”   朱卿卿只是温和婉拒:“够了。”她被朱老五从陈州带到申州,干草堆也是睡过的,哪里还会挑剔这些?清泉无奈,只好悄悄去禀告了梁太太,她本意是觉着家里主子看重朱卿卿,若是伺候不好就怕落下怪责,谁想梁太太淡然道:“些许小事,都由着她。”竟然是不辨喜怒的样子。   清泉看得心里只是打鼓,回去后左思右想,自作主张地替朱卿卿又多收拾了行李。饶是如此,次日清早装车将行,梁凤歌看到梁凤兮一个人的东西就装了一大车,朱卿卿的却是少得可怜的几个包裹,立刻就不高兴地皱起眉头瞪了过来,那意思是底下人不上心,不曾照料好朱卿卿。   清泉自此知道,朱三姑娘的事不要问太太,而是要问少主。她这个丫头的作用呢,就是要最大限度地让朱三姑娘觉得舒服顺心,不能让朱三姑娘稍微受一点委屈,如此,梁凤歌便满意了,她的日子也就好过了。   从兴阳府到新城算来不过就是两三天的路程,此时已然入秋,气候很是舒服,朱卿卿一路上走得毫无负担,什么都不要她操心,抬抬眼皮就有人把茶水、糕点、帕子递过去,才是将手绢轻轻扇一扇,立刻就有人打扇。吃的是美食,每顿不重样。住的,咳,咳,虽然不是高床软枕,但也足够让她躺下去就睡着。   朱卿卿觉得自己其实不是去扫墓祭祀的,而是去郊游享福的。她自己都有点看不过去了,便趁着梁凤歌送冰镇葡萄来给她吃的时候委婉地提了意见:“这样不太好吧,人家会说闲话的。”   梁凤歌把一颗乌紫饱满的葡萄塞进她嘴里,哼哼冷笑:“小爷自己出生入死挣下的家业,就爱给自己的媳妇儿花用,谁有意见当面来和小爷提,小爷赏他一个大嘴巴子。”   葡萄入口,冰凉甜蜜透心,朱卿卿舒服得眼睛都眯起来了,那什么,要骂就骂吧,只要别当着她骂就行。   朱家虽然倒了大霉,甚至于仓皇出逃,但在新城还有许多族人,朱老太爷这一支出事之后,他们又另外选了宗长。因为整个宗族都是在梁家的羽翼之下过日子的,不能不重视此次事件,早在知道朱卿卿要回乡祭拜之时起,族里便派了专人去将朱老太爷等人的坟墓清扫干净,并准备好了各色祭品。等到朱卿卿等人的马车才刚出现在路口,就有新城太守和朱家宗长等体面人物迎了上去。   朱卿卿是女流,当然不用出面和这些人打交道,这些全都是梁凤歌的事。周围看热闹的人很多,朱卿卿隔着窗帘子也能听见他们的窃窃私语声。   “是朱家最小的那个闺女吧?不是说去了周家的?怎么又回来了?”   “你不知道了吧,朱三姑娘是要嫁给咱们小梁将军的,早年长辈就定下的亲事,若非是朱家出了事,她要守孝,早就成亲了。”   “当年朱家出的那桩事啊,真是太惨了……”   朱卿卿只需闭上眼睛,当年的情形就能清晰地浮现在她眼前。她那时还不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只是觉得骗了梁凤歌说要回来其实却不回来蛮不过意的。   梁凤兮趴在另一边的窗口前悄悄挑起帘子往外偷看,问朱卿卿两句:“我们家老宅离这里还有多远?”   “离这里还有两条街,前面转过去再走一段就能看见屋顶了。”朱卿卿靠过去指给梁凤兮看,看着熟悉的街道和铺子,她由不得湿了眼眶。街道转角处的那家小吃店卖的糯米团子曾是她的最爱,梁凤歌经常用他自己的零花钱买了去讨好贿赂她,他自己也嘴馋,经常眼巴巴地看着她吃,悄悄咽着口水骂她是没良心的死丫头,却从来都不会主动开口让她给他留一点点。她也是忒可恶的,明知道他想吃,偏就不给他留,还要边吃边馋他。   他从小就待她那么好,可她如果不经过这些事,她便不懂得这份好有多珍贵难得。朱卿卿笑了起来,决定这次要用她自己开面馆挣的钱请梁凤歌吃糯米团子,让他一次吃个够。她招手让清泉过来:“你去那家店子买十份糯米团子,紫薯、黑芝麻、红豆沙、花生、桂花,各两份。”   清泉领命而去,梁凤兮听得直咽口水:“卿卿姐,很好吃么?”   “很好吃。”朱卿卿自己也开始咽口水,不经意间回眸,却看到街边有一道身影,青衫落寞,半隐半藏于日光和阴影之中,黑沉沉的眼睛里雾气缭绕。   是他,是周嘉先。朱卿卿以为她此生都不会再见到周嘉先,却没有想到这么快,她就又见到他了,而且是在新城。他来做什么?朱卿卿下意识地往前方看去,梁凤歌正被一大群入围在其中,言笑晏晏,挥洒自如,根本就没有注意到周家的人混进来了。   周嘉先是为她而来的么?朱卿卿心乱如麻,再回眸去看,日光青影里,早已没了周嘉先的身影。仿佛刚才的那一眼,不过是她的错觉而已。   清泉须臾回来,只捧回几样糯米团子,笑眯眯地道:“奴婢想着现下路上不好吃的,放一放就又凉了,难免失了风味。便自作主张,让店家稍后送到咱们府里去。”   这丫头越来越得她的意了,她和梁凤兮当然是可以现在就吃的,不方便吃的只有梁凤歌,稍后再送,满足的当然是梁凤歌的口腹之欲。朱卿卿很满意,把周嘉先压到了心底深处。   朱卿卿没和梁凤歌兄妹俩一道住进梁家老宅,而是被朱氏的宗长迎到了家里居住,理由么,很简单,之前是迫不得已,现在到了家乡,朱家的姑娘就再没有住在梁家的道理。想要朝夕相对啊?赶紧定下婚期吧,只订婚是不够的。结了婚,朱梁两家才算是真真正正的一荣俱荣的姻亲呢。   朱卿卿没什么意见,她趁着太阳还没落下去,提出想要去朱家老宅里瞧一瞧。   朱家族人很不乐意陪她去,也不乐意她去,虽然说得闪烁其词,朱卿卿却很明白是怎么回事。毕竟死了那么多人,又被荒废了那么多年,还被传说有件稀世奇珍藏在里头,闹闹鬼被人挖挖地翻一翻什么的都是极正常的事。   但那是她的家呢,就算是有鬼,也是她的亲人长辈姐妹,还有看着她长大的乳娘丫鬟姐姐们,她是不怕的。朱卿卿并不想要人陪,依着她,她只想独自进去走一走,走到哪里累了或是想多留一会儿,那便坐下来停一停。   新城是梁家的发迹之地,梁凤歌回来也有许多事要处理,只对朱家族人提了两个要求就匆匆走了。一是让朱家族人把朱家老太爷这一支当年留下的田亩房产铺子收益尽数清点交割给朱卿卿,二是让他们尽力满足朱卿卿的要求。   朱家宗长和朱卿卿解释:“你们这一支,包括你父亲在内,一共三房人,你二伯父一家没有幸存下来的,就该你们这一房和大房共分家产。虽然你伯父是长子,理应继承家业,但他既然带走了所有家私浮财,剩下田亩房产铺子就该是你父亲所得。你父亲不在,那就理应先由你看着。账目早就理好的,就等你来看,侄女儿是要现在看呢,还是改个时候看?”   不过是要讨好梁家罢了,不然若是光凭她一个母亡父失踪的孤女,别想这种好事儿。朱卿卿很有种狐假虎威的感觉,很是慎重地说了几句客气感谢的话,得了个稳重懂事的评语,再表示她现在就想去老宅子里看看,账目什么的不急。   朱家族人只好推出两个据说胆子极大的男子,再带了几个精干的奴仆陪着朱卿卿去老宅。朱家老宅果然是破败得不成了,树木的枝、r都长到窗户里去了,野草长得半人高,把路都给遮住了,唯一还算好的可能就是大伯父一家人当初住过的院子。朱卿卿心情沉重地在园子里走了一圈,远远看到那棵结满了米粒一样花蕾的老桂花树,却不敢过去。   这几年的光阴并未给老桂花树带来太多的变化,它只是比从前长得更高大茂盛了一些,花朵也结得更多了。嗅着它的芬芳,朱卿卿满心里想的却都是事发那一夜里她和母亲赌气藏在树上不肯下来的事。早知道会那样,她就该一直乖巧地陪着母亲的,哪怕是多陪母亲片刻也好呢。   族人看到朱卿卿远眺那株老桂花树,神色不胜哀伤,生怕她哭起来不好和梁凤歌交差,连忙道:“这株老桂真有灵性的,自从那年出事之后第二年就再没有开过什么花,直到今年才又打了这么多的骨朵。它大概是知道你今年要回来。”   朱卿卿的眼泪唰地掉了出来,只管朝族人摆手:“多谢你们陪我,我想独自静一静,叫你们看见我这样子不好意思。”   族人没有办法,只好走开,因见朱卿卿只是独自坐在那里并无有其他动作,也就放了心,趁机和清泉打听朱卿卿的喜好习惯。   朱卿卿独自静坐了片刻,觉着眼眶总算是没有那么酸了,便独自朝着她和父母之前居住的院子走去。经过火灾和风雨的侵袭的院子早巳看不出原来的模样,朱卿卿在残垣旁捡起了一只耳坠,银制的莲花托子旱就黑得看不清本来面目了,上面镶嵌着的珠子也不知到哪里去了。可这坠子却是母亲身旁的杨嬷嬷的爱物,朱卿卿掏出帕子小心翼翼地擦拭着耳坠,试图将它擦得更亮一点。   “这坠子是你的?”周嘉先突然出现在墙根下的阴影里,语气亲切平和得犹如从前一样,仿佛他和她从未分开,中间也不曾发生过那些事。   朱卿卿不打算回答他的话,只是抬眼看着他问道:“你有事?”   “如果不是你的或是令堂的,还是不要带走的好。”周嘉先继续着他之前的话题,黑幽幽的眼睛里雾气朦胧, “你在恨我?”   “不,我只是很奇怪你怎会在这里。”朱卿卿把耳坠包进丝帕里,心里是很平静的感觉,从街上看到他开始,她就一直在等着他来找她。而他,果然来了。   “难道梁凤歌没有告诉你,我一直在找你?”周嘉先向朱卿卿走了几步,颇多感慨, “事到如今,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但请你一定给我一个解释的机会。”   “你可以解释。”朱卿卿很小心地往后退了几步,她不想再回周家了。   周嘉先当然不会放过她的小动作,当即就停了下来,悲哀地看着她道:“卿卿,真没想到我们会走到这一步,你居然也开始防备我了。”   如果一个人曾经被熟人卖过一次,那么下一次再见到同样的人和事时,多少也应该多警惕一点才对。她虽然爱吃,却不贪吃,更不是记吃不记打。朱卿卿很认真地道:“梁凤歌有句话说得不对,我不是记吃不记打。”   梁凤歌说……周嘉先苦笑,随即又觉得一种难以言喻的悲愤之感沉甸甸地压在胸臆之中,逼得他愤怒又苦涩。他睁大眼睛盯着朱卿卿看,素服的少女乌发如云,雪白的肌肤透着珍珠般的光泽,一双又黑又亮又圆的大眼睛猫儿似的警惕地看着他,好像只要他稍微动一动,她就会灵巧地跳入花丛中再跑得无影无踪。   怎么就到了这个地步?当然是从梁凤歌出现在周家开始,如果不是梁凤歌故意卖弄风骚引得嘉人心生嫉恨,如果不是梁凤歌故意串联朱悦悦母女撺掇卿卿逃走,那么,一切都不会发生。这个可爱乖巧善良的女孩子此刻就还该在他家的后院里安安然然地住着。甚至于,在他将姑母一家的骗局戳穿之后,顺顺利利地和他定了亲,兴许,他们的婚期就在这个冬天。他一直在等她长大,期待着挑开她的红盖头,却没想到只是一次偶然和一次疏忽,他就失去了她。   朱卿卿已经做好了逃走并大叫的准备:“你走吧,看在从前的情分上,我不想你死在这里。”   他们真的已经走到无路可退了。周嘉先垂下头,低声笑了起来,他这一个多月的苦等,原来是白等,明月依然。佳人不再。   “在你心里,我们还有情分么?”周嘉先的眼睛忍不住地红了。他不甘心,这天底下哪有她变心变得这样快的女子?   朱卿卿难得地聪颖了一次,只看他的样子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她有些难为情地摸摸耳朵,很小声地道:“你要是觉得没有,那就不算吧。虽然你可能不是心甘情愿对我好的,但我总记得我最难过最害怕的时候是你陪着我并安慰我的,所有的人都记不得我一直饿着肚子,只有你记得,尽管我当时一点都不觉得饿。你可能都忘了这件事,但我一直记着。”   周嘉先不敢再看她,他垂下眼帘死死盯着脚上的靴子。经过这一段的奔波,靴子已经旧了,其实他并不爱穿靴子,他爱的是家常的布鞋,养脚又舒适,但是穿着靴子会很方便做事……他想要的也只是陪着自己心爱的女子坐看云卷云舒,但是没有人会看得起那样的周嘉先……他和朱卿卿大概再也回不去了,可是他真的不甘心,哪怕还有一分希望,总要试一试才好。周嘉先垂着眼,轻声道:“我想告诉你,第一,我对你是真心喜爱而非是假意。当初来到你们家,的确是为了那本食谱,我甚至已经说动了你的祖父,他戏言,只要我娶他一个孙女儿做妻子,他便把食谱做嫁妆。那一天,我看到你跟你的堂姐们站在墙头偷看我,听到她们一起联手冤枉你,再看到你受了委屈却不忘维护你的堂姐。当时我就想,若让我在三个女孩子里选一个,我一定要选最可爱良善的朱卿卿。第二,我之所以没有一口回绝家里的安排,答应娶你堂姐,是因为我觉得我能戳穿她们的骗局,而你,总会等我的……”   可惜她并没有等他,她告诉他这世上没有把好处都占全了的人和事,她要他承担选择的后果。周嘉先说不下去,停了停才又道:“我承认我想做出一番事业,而不是永远都只做别人的影子和牺牲用的次子,所以我希望借此逼你说出真话,帮我一把。但如果你真的不知道或是没有那本食谱,我也还是想娶你并疼爱你。第三,那天盼事情我压根不知情,都是嘉人和你堂姐联手做的,幕后的指使是梁凤歌。事后我也不是没有去找你,但我被梁凤歌使计拖住了。”   周嘉先生平第一次那么嫉妒仇恨一个人,他其实很想用最恶毒的语言攻击梁凤歌‘只要能揭穿梁凤歌的真面目并让朱卿卿回心转意,他不介意撕掉温文儒雅去做虚伪小人。可他害怕他的面目会太狰狞,吓跑了朱卿卿后她便不会再相信他的一个字,他不想要她看见他从此眼里只有鄙夷和厌恶,他抬眼看向朱卿卿,试探地道:“我所说的这些,你信么?”   朱卿卿一直在安静地听他说话,此刻才轻声回答道:“我想,我也许是信的。”她相信那个想要帮助她的少年周嘉先并不是完全出于算计才会送她那几只虾,也相信和朱悦悦比起来,周嘉先应该更乐意娶她,因为她很清楚,周嘉先不喜欢朱悦悦,一点儿都不喜欢。但他还是愿意娶朱悦悦,现在他还能站在她面前,不过是因为朱悦悦母女是骗子。至于梁凤歌幕后指使她出逃的事情,怎么说呢,梁凤歌有他的理由和手段,周嘉先也有他的手段和理由,她不信他们任何人,她信她自己的直觉,更信那个在义阳侯府里将她扛麻袋一样扛走的梁凤歌。   她也许是信的,然后呢?周嘉先静静地等着朱卿卿说下一句话,但朱卿卿只是说了一句:“天色不早,你该走了,我也该走了。”   周嘉先苦笑:“就这样吗?”   朱卿卿道:“就这样。”   周嘉先终究还是不甘心起来:“你和他……”   朱卿卿打断他的话:“我和他已经正式定亲了,相信很快你们也会得到消息,所以我们俩单独会面就不太合适了。”   佛祖真是公平。周嘉先有种啼笑皆非的滑稽感,忍不住带了几分讥讽:“我不知道你变得这样快的。”   朱卿卿有点不好意思:“我自已也觉得有点快,不太好。不过我后来仔细想了一下,觉得应该是从前不懂事,我以为是那样,其实并不是那样。也幸亏是这样,不然可怎么办才好?”   她并没有她所以为那么喜欢他,她现在才发现,其实她真正喜欢的人是梁凤歌。有的话,真的不如不听。周嘉先听懂了朱卿卿的意思,顿时生出一种憋屈得想吐血的无力感,他甚至不想再多看朱卿卿一眼,他怕再多看她一眼就会忍不住扑上去抓住她问她为什么,他怕他再多看她一眼就会忍不住强行把她带走再要了她,可是他不能。血液里的热情和狂热终究被心神中的冷静思量压制住,他只能忍,一直忍。因为他知道的,梁凤歌盯朱卿卿盯得有多紧,他带不走她,所以他不能试,他不想死在这里。   朱卿卿犹豫了一会儿,轻手轻脚地转过身顺着墙根,像只小老鼠似的快速溜走了。   周嘉先从眼角里看到她略显滑稽的动作,忍不住暗自嘲讽,这算什么啊,这样的小女子只适合在盛世富足之年拿来宠的,根本不是这样的年景,他这样的人应该娶的。她不是能干英明的巾帼英雄,她胸无大志,只爱吃吃喝喝淌眼泪撒娇,她甚至没有一个拿得出手的娘家和亲友,她并不能给他带来多少好处,也不能辅助他成就一番大业,走了就走了吧,就像是斩断心魔一样的,才好让他另外找个更合适的人呢。   可是心底深处有一个声音在反复地、轻轻告诉他,她才是他心甘情愿等了好几年的女孩子,她才是他心甘情愿想要把自己的心给她的女孩子。她虽然胸无大志,但她有一颗剔透的心,有一双晶莹无垢不蒙尘的眼睛,再没有人比她更纯粹了,她虽然爱吃爱喝爱撒娇,但她主意其实比谁都大,她很能吃苦耐劳,很是心灵手巧……周嘉先转过身,将头顶在冰凉的残墙上,很久不动。太阳在他身后落了下去,把残光照在他身上,于是衬得他更孤独悲伤。   朱卿卿半蹲在草丛中,警惕地左看右看,确认周嘉先并没有设伏拿她,就赶紧冲出去大声呼喊清泉的名字。朱氏的族人和清泉一个不注意就不见了她,也正是焦急的时候,骤然听见她的声音,全都高兴惨了,于是顺利大团圆。   “姑娘是去哪里了呢?”清泉给朱卿卿梳头,不经意地和她闲谈。镜子里的朱卿卿把眼睛睁得又大又圆,口气略有些夸张的悲苦:“我去我们家从前住过的地方了,我娘就是在那里……”   清泉盯着镜子里的朱三姑娘多看了两眼,朱卿卿忍不住又使劲眨了两下眼睛,撒娇哀求:“不要告诉梁凤歌吧,不然他又要唠叨,连着你都要挨骂。”   “好。”清泉觉得自己不应该多心,但是朱三姑娘的确是有些不对劲啊,必须要告诉少主的。   大约是回到故里,又逢故人的缘故,朱卿卿这一夜睡得并不安生,导致次日清早眼眶下方多了两道浓浓的青影,清泉要拿粉给她掩盖,她不肯,去祭奠尊长亲人擦什么粉?   宗长带着一群族人早就等在门口,看见朱卿卿出来就赶紧提醒她:“小梁将军有要紧事要与侄女儿商量,此刻就候在车中的,侄女儿赶紧去吧。”   奴仆打起车帘,梁凤歌从手中的书卷上抬起头来,长而上挑的凤眼里眼神幽暗,再半勾了唇角:“你的脸色不太好看啊,可是不舒服?不然咱们今天就别去了吧?”   朱卿卿立刻否认:“我哪有不舒服?只是昨夜睡得不好而已。”   “哦……昨夜睡得不好。”梁凤歌笑得意味深长,趁着车帘被放下来,车内光线猛然幽暗下来的当口,凑到她耳边暖昧地低声道, “可是在想我?”   “谁想你?我是认床。”朱卿卿娇俏地白了他一眼, “你出去啦,当着族人的面这样不好的。”   他可从来不知道她认床,干草堆里也可以酣睡如猪的,最好养不过的一只小胖猪。梁凤歌轻轻舔了她的耳垂一下,声音喑哑:“那不如早点成亲?这样就没人敢说三道四了。”   朱卿卿倒抽一口凉气,心跳如擂鼓,傻傻地看着梁凤歌,声音都颤了:“你……你……干吗?”   梁凤歌将指尖按上她的唇瓣,有些粗鲁地碾压过去,哑着嗓子道:“我干吗,你不懂么?这里都亲过了,那里算得什么?”   朱卿卿忍不住分辩:“不一样的。”   “哦……原来不一样,哪里不一样?”梁凤歌越挨越近,呼出的气息吹得朱卿卿全身汗毛倒竖,她忍不住往后退了退,他却越来越靠近,导致她呼进的空气里全都是他的青草味道。   朱卿卿害怕极了,险些要哭起来:“就是不一样,特别难受。”   梁凤歌停下来,沉默地对上她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她看。朱卿卿立刻又进入战斗状态:“你干吗?谁惹你啦?”   问他谁惹他了?梁凤歌笑笑,低声道:“你可有什么要和我坦白的?只有一次机会,不然你会很惨。”   朱卿卿有些心虚,同时又很理直气壮,她又没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便瞪圆了眼睛反问道:“你可有什么要和我坦白的?只有一次机会,不然你会很惨。”   梁凤歌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一声不响地起身走出去了。   就这样走了?朱卿卿还没想明白,车就启动了,外面静悄悄的,除了马蹄声和车轮声之外居然一点其他动静都听不见。朱卿卿突然紧张起来,不会梁凤歌没有跟着她一起去吧?说好了他也要献祭,要和她一起当着祖父和母亲的面告知他们已经定亲的事的。这个小气鬼,很有可能真的赌气走了。朱卿卿赶紧爬过去将窗帘拉开一条缝,悄悄地瞅出去,左边不见梁凤歌,再往右边去,还是不见梁某人,那是在后面?可惜这车没开后窗。   朱卿卿急得不行,梁凤歌刚才借口有事要和她说,都没让清泉留在车上陪她的,这下子可好,她若要打听外头的事儿就只有问车夫。问题是,她和车夫真的不太熟。   许久,马车才停下来,清泉总算是来了:“姑娘要不要下车歇歇气,走一走,方便一下?”   “要的,要的。”朱卿卿忙着下了车,第一件事就是到处找梁凤歌。看到梁凤歌站在不远处和人低声说话,便心满意足地笑了,也不去方便或是走动,就站在他的视线范围内等着他。   梁凤歌却是一直都不肯回头看她,和人说完话后就扬长而去,朱卿卿好不容易瞅着个机会再厚着脸皮晃到他前头去谄媚地笑,梁凤歌视若无睹地道:“让让,你挡着我的道了。”   朱卿卿也来气了,皮笑肉不笑地伸出手去,放在梁凤歌的胳膊上,用力掐住,再耐心地转一个圈,周围响起一片吸气声,她仍然笑得甜美:“梁凤歌,我真要生气了。”   梁凤歌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朱卿卿睁圆眼睛仰头瞪着他,看着看着,梁凤歌忍不住笑了:“滚一边儿去,谁要理你!”   朱卿卿立刻春光灿烂:“你干吗生气?”   梁凤歌冷冷地扫她一眼:“你说呢?”   “我不知道。”朱卿卿负隅顽抗,又狡诈地为自己辩护, “我又没做什么亏心事。”就算是没有把周嘉先来找她的事情告诉梁凤歌,她也没做坏事,一直都和周嘉先保持距离的,他实在是不该和她生气,反而应该奖励她才是。   “你有那胆子么?”梁凤歌斜睨她一眼,颇有种睥睨天下的霸气感, “念你初犯暂且饶你不死,下次再遇到他记得和我说,不然有你好看。”   朱卿卿很诚恳地道:“我是为你着想,生怕你听见了生气,你已经够忙够累的了,这种小事不值得让你操心。”   梁凤歌的火又蹿了起来:“你确定这是小事?”别人觊觎他的老婆,在他眼皮子底下私会并打算哄走他的珍宝,居然是小事?   朱卿卿也怒了:“你可是不信我?”   梁凤歌深吸一口气,怒笑:“朱卿卿,猪是怎么死的?”   这个和这个有关系吗?朱卿卿轻蔑地道:“这么白痴的问题也敢来问我。真是不知道就去问杀猪匠呗。”   梁凤歌抓狂地挠了头发一把,恨不得将朱卿卿抓住暴打一顿,朱卿卿警惕地瞪着他,小声威胁:“你敢动手。”   梁凤歌深呼吸,在原地来回走了两圈,瞪跑看热闹的人,才压低声音道:“说你是猪你果然就是猪,这是信不信你的事吗?记吃不记打的猪!他要是掳走你怎么办?你都不知道你得有多侥幸才能继续站在我面前和我吵架。”   朱卿卿已经知道错了,但是,她觉得周嘉先不会那么做,不过梁凤歌既然这么生气,这话当然也不能这么说的。她无辜而期待地看着梁凤歌:“可是你就在离我不远的地方啊,你不会任由他带走我的,是不是?”   清晨的日光将她的头发照得丝丝分明,长而疏淡的睫毛下是一双黑琉璃一样纯净的眼睛,圆润白皙的脸上满是对他的信任和讨好。梁凤歌叹了一口气,心突然间就软得一塌糊涂,好吧,就这样吧,他很无奈又很愤恨地咬牙切齿地点了头:“我当然不会让任何人带走你,但是……”   朱卿卿赶紧拉住他的袖子小声道:“但是我也要学会保护自己,努力不要成为你的拖累,我再也不会了,下次,不,没有下次了。还有,我真的很警惕,一直都防备着他,和他保持距离的。”   梁凤歌再叹一口气,伸手去揉朱卿卿的额发。   朱卿卿不想要顶着一头乱发去见祖父和母亲,谄媚地笑着往后退了一步。   得了便宜就卖乖。梁凤歌瞅瞅周围看热闹的人忍俊不禁的表情,板着脸瞪她:“还不赶紧上车?你是要让别人等你多久呢?”   其实大家都是在等他消气好吧。以为她不知道呢,她要是不来这么一出,这人的气得越存越多。朱卿卿撇嘴,死要面子活受罪,她大人大量,姑且就替他圆了这张脸吧。   车队再次前行,清泉看着从冷面黑脸转眼变得和蔼可亲,就和变了个人似的小梁将军,忍不住多嘴问了朱卿卿一句话:“姑娘和少主小时候生气闹别扭,都是您哄少主的么?”   才不是呢,其实多数都是梁凤歌哄她,她多数不高兴了就要打人撒气,现在么,怎么说呢,偶尔换个方式哄一哄人,也蛮不错的。最主要是,这次她的确有点点理亏,还有她真的打不过梁凤歌了,每次打架的结果都是她惨败,只能换个方式以退为进。朱卿卿学着周家太太的样子把话反着说,很是和蔼可亲地微笑着道:“他气量极大,很少会生我的气,就算是偶尔生我的气,也是因为我错了,反倒是我比较小气。”   清泉不自然地看了她一眼,犹豫好一会儿才小声道:“姑娘不要怪奴婢多嘴,‘奴婢只是担忧您的安危。”   “不怪你。”朱卿卿没放在心上,清泉本来就是周家的人,哪儿可能才和她相处一个多月就背离主子的意思,反过来听她的呢?   清泉更着急了,跪下去道:“奴婢已经是姑娘的人了,以后都会以您的利益为先的。不然天打五雷轰,不得好死。”   朱卿卿吓了一跳,何必发这样的重誓?   清泉见她不回答,急得脸都红了:“姑娘是不信奴婢么?就请姑娘看奴婢今后怎么做吧。”   这是意外的收获,不管清泉是真心还是假意,朱卿卿都想试一试。没有谁会永远站在同一个地方等着谁,梁凤歌已经等了她很久,她不想要他一直站在那里等着她,她想和他并肩而行。她已经长大了,她应该变得更强,才能在他偶然不讲理而且谢绝讲理的时候,有力量和他狠狠打一架,把他打醒也好,打得心服口服也好,总之不能让他太嚣张。   朱卿卿微微笑了起来:“你起来吧,我拭目以待。”   朱卿卿记得,当年为了逃命,家里人都是草草落葬的,就连像样的墓碑都没有一个,但她现在看到的却是修建得十分华美整齐的墓园。朱氏宗长和朱卿卿讲当年:“当时都以为那件惨事和梁家脱不掉干系,直到小梁将军杀了黄鸣再提了人头来祭祀老太爷他们,当着我们的面证明此事与梁家无关,大家伙儿才松了口气。小梁将军又提出重修墓园,钱财用度俱由他给,于是才有了现在的模样。这件事,侄女儿是知道的吧?”   朱卿卿不好说自己被周家和大伯母他们瞒得紧,压根不知道,只能点头。那边梁凤歌已经叫她:“快过来给长辈们叩头,把咱们的事儿告诉他们知晓,也好叫他们安心。”   朱卿卿在朱三太太的墓前哭得气都喘不过来,直到听见梁凤歌在一旁煞有介事地道:“我和卿卿明年就成亲,请您放心……”才一下子停住了,抽着气拿眼睛瞪他,她明明说过要等她满十八岁的,他怎能出尔反尔?   梁凤歌根本不看她,只将一支箭当着朱三太太的墓碑折成两截:“我必将卿卿视如珍宝,必不叫她受委屈,但有违誓,便叫我如同此箭,身首异处,不得好死。”   朱卿卿吓了一跳,慌忙去掩他的口,这种誓言岂是乱发得的?鬼神有眼,不能蒙骗。   梁凤歌扒拉开她的手,十分欠揍地斜睨着她继续道:“卿卿她不让我发誓,她其实是害怕我做不到。当然,也是心疼我的意思。但我想,岳母大人在上,定然是看着我们的,看着我对卿卿好,当然也会保佑我,让我逢凶化吉,遇难成祥。”   真不要脸。和逝去的人也要讨这种好处,朱卿卿鄙视地看着梁凤歌,十分的悲伤不觉间就去了五分。   梁凤歌视若无睹,拉着她一起给朱三太太磕了三个响头,轻声道:“您放心,我一定会尽力找到岳父大人并把他带回来,让这世上再多一人真心疼爱卿卿。”   朱卿卿瞬间泪眼模糊,瞪着梁凤歌道:“你就这句话最让我听着顺耳。”   梁凤歌温柔地看着她:“当真么?我还以为你会更喜欢听我说别的。”   朱卿卿佯怒:“你好烦啊,当着我娘的面也没个正形。”   梁凤歌笑道:“她老人家不会和我计较的,我记得她从前和我娘说,她啊,最喜欢的就是我这股调皮劲儿。”   天色不早,不能久留。朱卿卿抚摸着朱三太太的墓碑轻声道:“娘,您一定要保佑我和爹爹都活得好好儿的。”再看一眼梁凤歌的身影,更小声地道, “也要保佑梁凤歌,让他平平安安的。”   前面的梁凤歌好像听见了她的话,停下来回头看着她温柔一笑,朝她伸手。朱卿卿悄悄看了眼周围的族人和随从,但见大家都眼望他处,装作没有看到的样子。   便抿着唇快步走上前去,做贼一样地把手放进梁凤歌的手里,再欲盖弥彰地拉下袖子盖住两个人的手,仿佛这样别人就看不见了似的。   梁凤歌微笑着,心满意足地在袖子里悄悄握紧了她的手。   回到新城,朱卿卿继续看她的账簿。她家从前不敢说是大富之家,却也过得丰衣足食,朱老太爷善于经营,留下的田产铺子不少,历经几年的积累,想要理顺总要花些时日才行。   梁凤歌忙得脚不沾地,每每披星戴月地出去,深夜才又回来。朱卿卿连着三日没见着他,怪想念的,便使了清泉去说,她次日早间要给他送早膳去,叫他务必等她。   次日她四更起床下厨,五更不到便挑着灯笼拎着食盒过去。大半个梁家老宅掩藏在黑暗之中,唯有梁凤歌的居所透着温暖的灯光,想到他在等她,朱卿卿的心里便装满了欢乐,推门进去,未语先笑:“你最爱吃的黄瓜蛋饼和私房秘制鲜虾粥……”   梁凤歌正由小厮帮着穿戴,见她进去便示意小厮退下,朝她伸手:“过来。”   朱卿卿目光流转:“你要走?”   梁凤歌笑道:“有急事,必须立即赶回去。你和凤兮后头慢慢地来。”   朱卿卿忍不住噘起嘴来,也不多说,不肯将手放进梁凤歌手中,只顾埋头去摆碗筷。见她舍不得自己,梁凤歌又是得意又是不舍,走过去轻轻将她圈在怀中,轻声道:“你是一只懂事的猪。”   呸!朱卿卿勃然大怒,有这样的人吗?居然开口闭口都骂她是猪,当即反击回去:“你才是猪!没见我做了这么多吃的来喂你么?”却见梁凤歌含着笑只是盯着她看,凤眸幽暗如深潭,仿佛要将她整个儿都吸将进去,不由心口一颤,不知不觉间揪紧了他的衣襟,低声道:“你别这样看着我。”   “嗯?”梁凤歌伸出手指,替她轻轻理了一下额前的碎发,微凉的指尖甫一碰到朱卿卿的脸颊,朱卿卿便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觉得鼻孔都不够她呼吸了,她必须张开口才能呼吸顺畅。杏眼朦胧,半张的红唇微润而嫩,这般模样落在梁凤歌限里,简直就像是无言的邀请。   梁凤歌眼神越发幽暗,毫不犹豫地扣住她的后脑,低头吻了下去,辗转反复地在朱卿卿的唇上来回摩裟着,二人呼吸交缠间,彼此都有些发晕。朱卿卿全身软得站不住,晕头晕脑地靠在他怀里,就像是落水的人一样,什么都忘记了,就只顾紧紧揪住他的衣襟,攀住他。   梁凤歌的唇上带着青草的甘芬,朱卿卿头昏脑涨地想,为什么他会一直都有这个味道呢?有这种味道的牙盐吗?突然间,火热的唇瓣变成了微凉濡湿的舌尖,梁凤歌小心翼翼地试探着,似是想要探进去。   朱卿卿大惊失色,他居然要做这种事!   “你……”朱卿卿只来得及说出半个字来,便被铺天盖地的青草味道湮没了,梁凤歌紧紧扣住她的后脑,贪婪地吮吸着她的唇瓣和舌尖,朱卿卿觉得她的灵魂都要被他吸走了,好可怕的感觉,轻飘飘的,晕乎乎的,心跳如鼓,呼吸困难,偏又觉得刺激和喜欢。朱卿卿昏沉沉地想,那些传说中的妖精吸走人的灵魂和精元,大概就是这样的吧,不然人又怎会心甘情愿给妖精吸走灵魂和精元?她下意识地踮起脚来,紧紧搂住梁凤歌的脖颈,生涩地回应着他。   梁凤歌突然猛地推开她,大口喘气,就连耳尖都红透了。   朱卿卿有些舍不得:“为什么呢?”   “……”梁凤歌神色复杂地看了她一眼,见她一脸的懵懂和不舍,既好气又好笑,还有一种难言难耐的酥痒麻软在里头,好容易才忍住了那股子躁动,粗鲁地把朱卿卿的额发揉乱,哑着嗓音道, “别问为什么。”   “为什么呢?”朱卿卿很有求知欲。   “不许你再问问题!”梁凤歌恶狠狠地白了她一眼,他有时候觉得,朱卿卿是真的蠢,有时候又觉得,她其实什么都知道,就是揣着明白装糊涂,譬如说此刻。   她分明就是想看他的狼狈。   “哦。”朱卿卿乖巧地应了,走上前去抱着梁凤歌的胳膊蹭了两下, “我和你一起回去吧。”   梁凤歌此时正处在全身感官最为灵敏的时刻,就是她走得离他近一些也会让他忍不住想入非非,更不要说她这样抱着他蹭蹭,当即刚按捺下去的火就又蹿了起来,使劲儿将朱卿卿拉开,板着脸道:“不行!”   “你有病。”朱卿卿白他一眼,捏住他胳膊上的软肉慢慢儿地转了一圈,瞪圆了乌溜溜的眼睛威胁道, “下次不经过我的允许不准你再这样,知道么? 登徒子。”   梁凤歌又痛又快乐,觉得自己真是有点受虐狂,他怀疑地看向朱卿卿:“卿卿,其实你什么都知道的吧?”这么快就学会用这个来威胁拿捏他了,一定是装傻来着。   朱卿卿快乐地给他拿碗添粥,理所当然地道:“我当然什么都知道,别以为就是你最聪明,以后要想再骗我,先掂量掂量吧。”   梁凤歌哑然失笑,管他的呢,他就是喜欢朱卿卿啊。吃着美味的早餐,忍不住叮嘱朱卿卿:“你们家的产业由别人看管多年,多少总有些说不清楚的地方,你不要太较真。”   朱卿卿不以为然:“我知道的啊,每年的收成不分年景都是一样的,丰年姑且不说,饥年也如此,实在太为难他们了。但人家帮我做事,总要落点好处给他们才行,不然下次就没人肯帮我了。”   梁凤歌不说话了,甚至有点小惆怅,原来那只只知道吃喝玩乐的小胖猪脑子里想的并不完全都是吃喝玩乐。他以为她在周家这几年不能学到什么,让朱氏族里把这份产业交到她手里也是为了让她学习练手的意思,原来是他轻看了她。   朱卿卿见他不说话了,有点小忐忑:“我什么地方说错了么?你继续教吧,我不说话了。”   梁凤歌朝她粲然一笑,低头吻吻她的手指,轻声道:“不,你很好,比我以为的还要好。”   朱卿卿咬着唇微笑起来,她会做得更好的,她要和他并肩而行,她要在他需要人帮助的时候也能帮他,她要在别人觊觎他的时候只靠着自己就能护好食。任人鱼肉、一筹莫展和自怨自艾的滋味怎比得胜权在手、睥睨天下气势迫人?如果有人爱她珍视她,就应该是因为她是朱卿卿而不是因为那本见鬼的食谱和莫须有的秘密。   梁凤歌一走,梁凤兮和朱卿卿就都自由了。朱卿卿搬过和梁凤兮一起住,夜里一起各种贪吃各种贪玩,等到梁凤兮终于熬不住睡过去了,朱卿卿才走到墙边看着隔壁朱家荒宅里探过来的那些树枝发怔。   这里离桂花树不太远,她记得有个狗洞可以钻过去,要不要趁夜去探一探呢?   错过了这次,就难有这样的好机会了。   朱卿卿照着记忆顺着墙根一直往前走,在一丛丁香花后找到了被碎石乱草掩盖住的狗洞。要说,做只隔着一道墙的邻居真是好,只需一个狗洞便可以轻轻松松来去自如。唯一让人忧郁的是,她已经长大了,狗洞偏小,需要拓宽。   今天晚上肯定过不去了,朱卿卿准备先回去,明天再找个借口找把锄头之类的工具拿着,明晚再接再厉。   花坛边有两个人在低声说话,其中一个是梁氏老宅的简总管,语气十分惊讶:“怎么可能?你在开玩笑吧?”   另一个背对着朱卿卿,她看不清楚面目,却能很清晰地听见那个人低声道:“怎么不可能?你要知道,上次少主为了救出朱姑娘,可算是把义阳侯给得罪狠了。那老贼最是记仇,按兵不动许久,为的就是一击而中,也不知道准备了多久呢,瞅的就是这种机会…一”   朱卿卿全身汗毛都竖起来了,忍不住快步走过去问道:“怎么了?”   那人回过头来,对着朱卿卿抱拳行礼:“属下韩光,奉少主之命来接两位姑娘回去。”   朱卿卿定了定神,强笑着道:“你们少主怎么啦?”借着廊下的灯光,她看清楚了这个人的脸,确认这个人是梁凤歌身边最为得力最信任的侍从。   韩光低声道:“少主忙着赶回去,夜里也没停歇,遭了义阳侯设下的埋伏……”   朱卿卿用力眨了眨眼,微笑着道:“不太可能吧,这一片都是梁家的地盘……”但其实,她心里是明白的,当初梁凤歌可以利用各种关系大摇大摆地闯进义阳侯府带走她,可以让他自己的亲军假扮成义阳侯的人马去接他们,现在义阳侯也可以这么做。她又急急地问道:“他还好?”   韩光有些犹豫地点点头:“少主英明神武,当然还好。只是担心两位姑娘独居在此不甚安全,特为派遣属下来接两位姑娘回去。”   朱卿卿有点不相信,看了简总管一眼,试探地道:“今夜就走么?”   韩光摇头:“当然不是,夜间行路多有不便,两位姑娘趁夜收拾行李,明日一早赶路。属下还要去清点人手,多带些好手上路才好。”又叮嘱, “姑娘族里就暂时不要告知了,明日老简自会去和他们说清楚。”   简总管点头:“老奴这就去让人给二位姑娘收拾东西。”   朱卿卿还不放心:“你们少主可有什么要交代我的?”   韩光忙道:“少主说,他还想吃黄瓜蛋饼。”   朱卿卿就知道是真的了,不然一直在外面伺候的韩光如何会知道梁凤歌今早吃的是她亲手做的黄瓜蛋饼呢?一旦确认梁凤歌需要她,朱卿卿就恨不得赶紧飞到他身边去,她想,他一定是受伤了,这个念头才刚冒出来,她就又暗自“呸”了自己一口,他一定好好儿的,只是忙不过来才没有亲自来接她们。   梁凤兮年纪小,谁也没敢喊醒她,清泉指挥着、丫头们收拾东西,劝朱卿卿:“姑娘抓紧睡一会儿,不然路上不舒服。”   梁凤歌需要她,她的确需要很有精神又有力气才行,朱卿卿强迫自己睡了一觉,准点醒来,哄着满头雾水的梁凤兮上了路。一路上提心吊胆,总害怕被韩光骗了又或是道路两旁的密林里会突然冒出一群穷凶极恶的人来,把她们俩一起掳走。   但除了某一段道上残留着之前血战的惨烈痕迹之外,什么都没有发生,她们很顺利地在第二天傍晚赶到了兴阳府。   梁凤羽红肿着眼睛在门口迎接她们,朱卿卿不敢去看梁凤羽的眼睛,她很害怕。害怕梁凤歌出了大事,害怕从梁家的人脸上看到厌恶,毕竟是因为她才会这样的。   梁凤羽三言两语把梁凤兮打发走,上前很自然地牵着朱卿卿往里走,温言细语地宽慰她:“你不要太过担心,哥哥只是受了点伤,需要静养一段时日才行。他放心不下你,所以让你先回来,爹和娘的意思也是这样,这事儿没让外头知道,都是说他挺好的。你懂得的,现在太乱,可能会引起混乱……”   梁凤羽说得有点语无伦次,朱卿卿听明白了她的意思,其实就是梁凤歌伤得有点重,但这事儿不能让外头人知道,不然那些人一定会趁乱来攻打梁家的地盘,到时候就真的不得了了。   朱卿卿越往里走心情越沉重,走到梁凤歌的居所外时已经抬不起步子来,全靠着一股气硬撑着。因为太安静了,安静得让人心生不祥。   “你来了。”梁太太悄无声息地站在廊下,面无表情地道, “凤歌一直在记挂着你。”   “伯母,他还好吗?”朱卿卿紧张地看向梁太太,她没能从粱太太的脸上看到例如伤心绝望痛苦或者是厌恶憎恨之类的情绪,只是面无表情。   粱太太淡淡地看了她一眼,没有回答她的话,只将身子微微侧开:“你进去吧,估计他更希望你能陪着他。”   朱卿卿什么都不想了,即便是梁太太和整个梁府的人都讨厌极了她又怎么样呢?梁凤歌需要她,她便要陪着他。她奇迹般地止住了颤抖和害怕,匆匆走了进去。   很浓的药味和血腥味,梁凤歌静静地躺在床上,平时总是显得有些凌厉的两条长眉有些愁苦的微微皱着,那双总是闪着不怀好意的光芒的凤眼紧闭着,脸色苍白,唇角干裂。雪白的绷带从他左边的肩头一直缠到他的右腰,再厚厚地在腰上裹了好几层。   朱卿卿用力咬住自己的手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她摸索着在床前蹲跪下去,小心翼翼地替他盖好被子,再握住他的手,眼睛也不眨地盯着他低声道:“梁凤歌,我是朱卿卿,我回来了,就在你身边。”   梁凤歌当然没有回答她,他甚至连手指都没有动一下。朱卿卿觉得很害怕,她胆战心惊地回过头去看梁太太,梁太太皱着眉头没理她,梁凤羽轻声道: “你别担心,哥哥他只是喝了安神药睡过去了。不然太疼,睡不着的。”   朱卿卿松了口气,她此刻很想把梁凤歌的手放在她的脸上,她觉得只要这样,就算他是睡着的,也能知道她来了。但是当着梁太太和梁凤羽的面她当然是不敢的。   梁太太突然道:“你一路风尘仆仆的也辛苦了,先去梳洗一下换换衣裳,吃点东西再过来吧。”   朱卿卿摇头:“我不累。”   梁太太冷冷地道:“我不想要他醒过来时看见一个憔悴邋遢的朱卿卿,你必须打扮得漂亮点儿,再精神点儿,知道么?”   梁凤羽脸色微变,忙上前去挡在梁太太和朱卿卿之间喊道:“娘!”   梁太太挺直了脊背,冷冰冰地看着朱卿卿,朱卿卿侧着头想了想,安静地朝她行了个礼:“您说得很对。”   朱卿卿非常认真地给自己打扮了一番,她甚至擦了点儿胭脂,这能让她的气色看上去更好,她特意把那枚干辛万苦才保留下来的玉环挂在裙边,打算等他醒过来就把它送给他。梁凤歌会明白她的意思,只要能让他活下来并好起来,她愿意去做很多事情。   梁太太站在门外等着朱卿卿,见她走出来就先目光锐利地上下打量了她一番,朱卿卿落落大方地给她看,再诚恳地问她:“伯母觉得我这样打扮可还好?”   梁太太不置可否,示意她跟上自己的脚步:“听说你要满十八岁才肯和凤歌成亲。”   朱卿卿默默点头,这是定亲时就说明白了的,因此梁太太这样提起来,必然是有下文。   果然梁太太接着道:“我希望你能和凤歌早些成亲。”   这有点出乎朱卿卿的意料,但也好像是在她的意料之中。怎么说呢,梁太太不是很喜欢她,或者说不是不喜欢朱卿卿这个人,而是不喜欢朱卿卿做梁家的儿媳妇。之前定下三年之约,未尝不是给彼此留余地的意思,从发现自己其实可能一直都更喜欢梁凤歌开始,朱卿卿一直都很努力,就是希望等到那一天,她有足够的底气可以和梁凤歌并肩而立。   但运气和她开了个玩笑,梁凤歌突然受了重伤,即便没有朱家掺和其中,梁家和义阳侯也是对立的,但有朱家和她掺和其中,看起来就好像是她给梁凤歌惹来的祸。朱卿卿即想解释,但她忍住了,因为梁太太并不需要她的解释,梁太太只要她回答“是”与“不是。”   梁太太的目光很清凉:“从前我一直都不急的,就算是三年后,凤歌也才二十出头,当风华,大好的前程等着他。因此你们什么时候成亲,我并不是很在意。但是这一次,我害怕了,如果……”她有些烦躁地比了个手势,不愿意把话说得太明白,仿佛若是将话说得太明白,就会诅咒了梁凤歌似的,她索性直视着朱卿卿,沉声道,“如果你们早一点成亲,生下个一男半女的,我心里就有底了。你明白?”   朱卿卿心想,就算是她今晚就嫁给梁凤歌,恐怕也不能立刻就生下一个孩子吧?但她还是点了头,因为她明白梁太太,梁太太疼爱梁凤歌,和朱三太太疼爱她没有任何区别。   “那你们就成亲吧。”梁太太匆匆给这次谈话画了个句号,一点商量的意思都没有,“我这就让人准备……”   朱卿卿犹豫地打断她的话:“这么急?”按规矩,就算是不遵从三年之约,从议亲到成亲至少也要跨年才能算重视,就这样匆匆成亲,大家就算是当面不说,背后也要悄悄议论。   梁太太骤然生气起来,声音尖利地道:“你不肯?他为了你连性命都可以不要,你竟然不肯嫁给他?若是你们没有婚约也就罢了,我不能强迫你嫁,但这门亲事是你自己首肯的,卿卿,做人不能没有良心……”   朱卿卿觉得耳边有几千只乌鸦在盘旋,她吸了一口气,冷静地打断梁太太的话头:“不是不肯,而是不明白。好歹他也是梁氏的长子,就这样匆匆成亲,多少有点丢梁氏的面子。您,应该对我说实话。”   梁太太愤怒地瞪着她,紧紧抿着唇一言不发。朱卿卿寸步不让,安静地和梁太太对视着,就算是梁凤歌其实再也醒不过来,就算是梁凤歌其实活不下去了,她要知道真相。哪怕就是嫁过去就要守寡呢,那也是她自己做出的选择,而不是又一次被人蒙蔽,自己的选择和被迫的接受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   有求于人的注定是先败退的那一个,梁太太愤怒而不甘心地道:“他是有点不好,不过我觉得他一定能好得起来的。我只是想着,他一心就想娶你,我之前觉得你年纪还小,不怎么懂事,现在却只想要让他高兴,只要他高兴了,一准儿能迅速好起来,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梁太太固执地看着朱卿卿,想要从她那里得到一句肯定的话。   不过是刹那,朱卿卿却觉得已跋涉万水千山,她轻轻叹了口气,低声道:“您说得对,心情愉快能促进伤口愈合,能让病重之人痊愈新生,何况他年轻体强。”   “是的,我就是这样想的。凤歌这孩子懂事,很小就跟着他父亲在外奔波吃苦,他十三岁就上了战场,我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你们都不懂做母亲的心……”   梁太太崩溃地哭了起来,丫头婆子们赶紧上前去宽慰她,朱卿卿没去凑热闹,只是平静地道:“我答应了,现在我去照顾他。”   梁太太一怔,随即哭得更厉害了。   朱卿卿觉得自己从未像此刻这样的平静安宁,鬼神有眼,刚逃出申州时,她曾经和梁凤歌说过,她这条命是她最宝贵的东西,如若他为了她的缘故丢了性命,那她就把这条命还给他。现在不用她给他性命,不过是嫁给他而已,守寡也好,什么都好,唯愿他欢喜,如此而已。   梁凤歌照旧安静地睡着,呼吸清浅得几乎听不见。朱卿卿跪坐在他身边,把他手拉起贴在她的脸上,轻声道:“梁凤歌,我答应嫁给你了,所以你要快点醒过来。若你想让我独自一人洞房花烛,那你就继续睡,若你想要兑现诺言,给我那个盛大的婚礼,那就赶紧醒过来,我保证不掐你。”   不知是否错觉,朱卿卿觉得梁凤歌的手颤了一下,等她仔细去瞧,他还是那样安静地睡着。朱卿卿叹了口气,趴在他的枕边盯着他的脸发呆。   梁凤羽端着托盘进来,悄声道:“给你做了碗面,快趁热吃吧。”   朱卿卿朝她感激地一笑,仔细地将梁凤歌的手放回被子里,起身坐到桌旁吃面。梁凤羽犹豫很久才轻声道:“我娘在给你们准备婚礼,你,确定么?”   朱卿卿眼也不抬地点点头。   粱凤羽痛苦地扯了扯头发,小声道:“可是,可是,我哥其实伤得有点重,之前是不想走漏消息,还有……总之没有对你说真话。你要不再想想?我娘那里你别太在意,她就是那么个脾气,我已经让人给我爹送信了,他一定不会让我娘胡来的。这种做法太没有道理的。”   朱卿卿突然觉得喉咙被哽住了,她吃力地咽下一口面条,轻轻将手放在梁凤羽的手上,低声道:“凤羽,真的非常感谢你。你是个心地善良的好姑娘,我记你的情,但这事儿是我自己乐意的。”   梁凤羽眨眨眼,两大颗眼泪砸在桌面上,她赶紧用袖子擦去了,哽咽着道:“我也记你的情,还很替我哥哥欢喜的,但是,但是……”   朱卿卿没让她继续说下去,而是笑道:“仓促行事,我是担心很多东西都准备不齐全,会让人看不起我笑话我,这个就要拜托你了。”   这是不想再继续往下谈的意思,梁凤羽识趣地起身告辞。朱卿卿走到床前坐下来,盯着梁凤歌看了一会儿,轻声道:“梁凤歌,我仔细想过了,之前说过的话大概得食言。原来我说你为我丢了命,我便还你这条命,可我刚才仔细想了想,这种情况应该是在我们一起遇到危难时不丢下你才对,要是你什么都不知道了,我还拿把刀子抹脖子或是拿根绳子上吊死,好像挺傻的,不如我替你照料你父母亲和凤羽吧。”   梁凤歌当然不能回答她的话,朱卿卿也没打算要他回答她,她安心地守他到深夜,把该做的事儿都做完了之后,就合衣在一旁的榻上睡着了。   虽然很累,她睡得并不踏实,总是听见梁凤歌在喊她,可等她答应着醒过来,梁凤歌还是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一动不动。朱卿卿有种错觉,仿佛他再也不会醒过来,这屋子里只有她一个人了似的,她害怕地走过去,轻轻将耳朵贴在他的左胸上,他的心脏在里面温柔地跳动着,一下又一下,绵绵不绝,于是她又安心了,悄悄给了他一个轻得像羽毛一样的吻。   五更时分,大夫送药进来,朱卿卿连喂了几次都不能喂进去,索性打发走人,含了药汁亲自喂他服用,药汁苦得让人想流泪。喂完药,再替梁凤歌收拾干净,朱卿卿忍不住自言自语: “梁凤歌,当初从申州出来,你骗我说你的亲军是义阳侯的军队,我当时气死了,现在却真希望你也是骗我的。我保证不打你不咬你,只要你好好儿的。’   梁凤歌还是一动不动。朱卿卿失望极了,看着梁凤歌发了一天呆,直到晚上梁凤羽来替换她,她才勉强睡了小半宿。第二日天不亮就给人拖起来试嫁衣,嫁衣是梁凤羽的,精美华贵自然不在话下,只是二人身形有差距,该改的得改。   梁太太是个说一不二的性子,说动就动,很快就把该张罗的都张罗起来了,梁府的人给她使得团团转。朱卿卿干脆主动把照顾梁凤歌的事情全都接了过去。她从小到大,除去申州那次之外,其实真没吃过什么苦头,伺候人这种事也做得不熟练,特别是贴身伺候个年轻男人实在是太过为难她了,即便那个人就是梁凤歌。   就在这当口,外出讨要公道的梁亦宽回来了,先去看过了梁凤歌和朱卿卿,再毫不留情地把梁太太大骂了一顿,在朱卿卿表示她纯属自愿之后,感叹一回,当众表示朱卿卿是个难得的好女孩儿,谁敢对她不好不敬他就要如何如何云云。   朱卿卿倒也没有受宠若惊的意思,她只记着今天很热,必须给梁凤歌擦身换药。梁亦宽见她魂不守舍,少不得问上一二,朱卿卿如实回答,梁亦宽叹息一声,放她去了。   一个才留头的小丫鬟一头撞到朱卿卿的身上,跌了一跤之后,哭着赔了礼跑了,朱卿卿的手里多了一张纸条。朱卿卿回去后打开了看,默了片刻后慢慢地把纸条揉烂扔进了水里,再指挥人准备好东西,打算给梁凤歌擦身换药。   今天负责给梁凤歌擦身的小厮不知怎么回事,先是把水盆打翻在地又把帕子弄到地上,朱卿卿还没说什么,他倒吓得跪在地上求饶。朱卿卿沉默地看了他一会儿,道:“你们都下去吧,我来。”   众人吃了一惊,随即了然地退了下去。反正立刻就要成亲的,且这几曰梁凤歌一直都裸着上身,朱卿卿亲自哺药哺汤,也和夫妻差不多了。   朱卿卿绞起帕子,对梁凤歌道:“小厮笨手笨脚,丫头碰你我又舍不得,不如由我亲自动手,你看可好?反正我俩也算是一只脚踏进门槛的夫妻了,你不会难为情吧?”   梁凤歌仍然安静地躺着一动不动。朱卿卿叹了口气,轻轻掀开被子,很仔细很小心她从他的脖子开始往下擦。擦到腰际,她咬着唇停了下来,很是犹豫不决,要不要继续?   她想了想,视死如归地解开了梁凤歌的裤带,拉住裤子轻轻往下褪,然后一切都不对劲了,梁凤歌全身都不同寻常地滚烫并泛红起来,呼吸和心跳也不再是一成不变的频率,更快更急。朱卿卿停下来,死死盯着梁凤歌的脸,颤着嘴唇低声道:“看来你是有些不好了,你别怕,我这就去请大夫过来。不管怎么样,我总陪着你就是了。”   她刚要转身,就被一只手牢牢抓住并用力拉了过去,猝不及防之下,一头往后倒去。梁凤歌有些笨拙地翻了个身,颤抖着将她按在床上,给了她一个火热缠绵的吻。   朱卿卿闭目流泪,哽咽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梁凤歌在朱卿卿的耳边缠绵婉转地一直喊着她的名字:“卿卿,卿卿,我的好卿卿……”他很温柔,温柔得简直不像话,他竭尽所能地想要努力讨好她,对待她就像是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朱卿卿却只是沉默地蜷缩在床上紧闭着眼流泪,梁凤歌终于觉得不对劲了,他小心翼翼地抚上她的脸颊替她擦泪:“你怎么了?”   朱卿卿躲开他的手,缓缓翻了个身,趴在枕头上委屈地哭了起来。她没有像从前那样受了委屈就要不顾一切地号啕大哭,而是无声地哽咽着,瘦削的肩头一耸一耸,仿佛是有许许多多的哀伤委屈都被她咽下去了。   梁凤歌目光沉沉地盯着她看了片刻,叹了一声,挨着她躺下来,用他那只没有受伤的手平静地抚着她的背,静等她安静下来。   外面传来下人们低低切切的私语声,清泉终于忍不住出了声:“姑娘,您还好么?”   朱卿卿终于哭累了,但她趴在床上一动也不想动。梁凤歌慢吞吞地撑着坐起身来,用他没有受伤的那只手困难而滑稽地给自己套上衣物,沉声道: “她很好,是我醒了,她欢喜的。”   外面静了片刻,下人们压抑着低呼起来,清泉激动地道: “要不要去禀告将军和太太呢?”   “当然是要的。”梁凤歌一瘸一拐地下了床,神色复杂地看了一眼仍然趴着不动的朱卿卿,将一只手拎着裤子低声道,“你总要帮我穿好裤子。”   朱卿卿干脆利落地给了他一个背影。   梁凤歌叹了口气,低下头去用牙齿帮忙胡乱系好了裤腰带,再在床边坐好了,温和地道:“我知道你被吓坏了,也知道你受委屈了,但我不会让你白受委屈的,是你自己说的,只要我能醒过来,你再不会和我生气闹别扭,你不会立刻就要出尔反尔吧?”   朱卿卿不理他。他只好继续好脾气地道:“难道你其实并不想嫁给我,或者是其实希望我永远都不要醒过来?”   朱卿卿呼地一下坐了起来,睁大那双哭得红肿不堪的圆眼睛,一言不发地盯着他的眼睛看。   不知为什么,梁凤歌有些尴尬和狼狈,他别开了眼神,去拥抱朱卿卿: “是我错了,不该和你说这个。”   “你什么时候醒过来的?刚才吓了我一跳。不知为什么,整个人就突然垮了,就是想哭,就是不想理你。”朱卿卿垂下眼睛,默默地靠到他肩上。   梁凤歌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微笑着道:“我要是说一直都能听见你唠叨,就是不能动弹不能说话,你相信么?”他脸上的笑容越来越盛,“我听见你说,你真希望我是骗你的,只要我是好好儿的,是这样的么?”   朱卿卿沉默地瞟了他一眼,整个人看上去十分萎靡不振,她微不可闻地轻叹了一声,低声道: “是啊,什么都比不得你的平安顺遂康健更重要的了,骗一骗我,又算得什么?”   梁凤歌敏锐地转头看向她,伸手抬起她的下巴,低声道:“你不高兴?”   朱卿卿朝他一笑,用力拍了他两下,欢快地道:“怎么会!我是太累了!”她拍得不是地方,刚好拍在梁凤歌的受伤的肩膀上,梁凤歌疼得龇牙咧嘴,她又赶紧替他吹气,一迭声地认错:“是我不好。”   梁凤歌缓过气来,撒娇似的让她把他扶着躺下:“我们的日子定在哪一天?”   朱卿卿垂着眼道:“我没问,大约就是这两天吧。”   梁凤歌仔细地打量着她的神情道:“我很高兴你这样也肯嫁给我,可我母亲做得不对,你要知道,卿卿,如果我真的不能活下去了,我是不愿意你一辈子都守着一块灵牌的。”   “嗯。”朱卿卿无意识地替他掖着被子,眼圈渐渐红了。   “所以如果再有下次,无论什么人逼你,你都不要答应。我不会怪你。”梁凤歌握住朱卿卿的手,她的手有些不同寻常的凉,他爱惜地把她的手放在他的心口上,低声道,“我要娶你,却不想让你受到任何委屈。我要的是风风光光娶你进门,让全天下人都知道,朱卿卿是梁凤歌心头的宝。所以这次的亲事就此作罢。”   朱卿卿不敢相信地抬眼看着他:“可是……可是……很多人都知道了。”纵然那些大家族来不及发喜帖,但是兴阳府有头有脸的人家都是知道了的,突然又说不结了,岂不是和儿戏一样的?   梁凤歌轻轻一笑:“我说的不是不结了,而是推后,你看,现在是八月,那我们就在腊月里成亲如何?我梁凤歌的妻子,怎能穿着别人的嫁衣出嫁?还有你的嫁妆,咱们的新房,要请的客人,全都要重头做过,我要你风光进门,不叫你受一星半点儿委屈,你明白么?”   腊月里么?这样也好。有了这个插曲,三年之约是不能了,难为他还能再等这几个月。朱卿卿微微一笑:“好。”   梁凤歌小心翼翼地触触她的脸颊,她瘦了很多,双下巴也不见了,果真是水做盼骨肉,胖起来也快,瘦起来也快。但不要紧,他会把她慢慢养胖的,梁凤歌的唇边带出了一丝坏笑: “还有,我也要养伤,总不能让你就这样洞房花烛。”   朱卿卿白了他一眼:“你要脸不要脸?”   “咦,你对我又摸又看的,难道还不想对我负责?”梁凤歌长出了一口气,总算是要正常一点了,不然刚才的朱卿卿,总让他觉得不踏实。   “将军和太太来了。”清泉在外报了一声,朱卿卿顺势从梁凤歌手里抽出手来,捋捋头发整整衣衫,默默地站到一旁。    第八章 千山万水只为你      梁凤歌终于清醒过来了,仓促的喜事就此作罢,梁府里四处挂着的红花和灯笼都被撤了下来,喜帖却一张连一张地从兴阳府送往各地豪门世家,昭告梁家将在今年腊月隆重迎娶长媳的喜讯。   之前的那一场伏击也被人有意揭了出来,重伤初愈的梁凤歌联合义阳侯东边的孙家,带着人马箭伤义阳侯第四子,再一口气拿下了义阳侯治下的包括重镇梓州在内三座州城。事后梁家和孙家按各自出力大小分赃,孙家分得一座州城,重镇梓州终于如愿以偿地划归了梁家的版图。在这一场战斗中,梁凤歌的两个弟弟崭露头角,一时梁家父子风头无双。   朱卿卿心静如水地守在锅前,慢悠悠地按着顺序把各种各样的食材调料放入汤锅里,精心调制着面馆要用的汤料。面馆的生意是越来越好了,梁凤羽已经蠢蠢欲动地想要开设酒楼,为着这事儿连缠了她好几次,她都是不答应。   梁太太为此把梁凤羽叫过去骂了一顿,不过说的都是不懂事,明知道年底家里要办喜事,不帮着朱卿卿准备一下嫁衣什么的也就算了,偏还去给朱卿卿添乱之类的话。梁凤羽安生了,朱卿卿照旧的平静。   她把每天的时间分成了几部分,第一是面馆的生意,第二是新城的家业,第三是跟着梁太太学理家事,第四才是慢悠悠地绣嫁衣和嫁妆。她的针线活勉勉强强拿得出手。却做得慢得不得了,所有人都比她着急,梁太太只好亲自挑了十多个一等一的绣娘来替她做绣活儿,她也不见羞愧,照旧的心安理得。   本来就怪不得她么,说好三年后才成亲的,突然就改了主意,就是神仙也来不及。与其把精力都花在这上头,不如好好学习怎么打理庶务,朱卿卿有种突然安定平静下来的感觉,她不着急了,也不胆怯了,每一件事都按照她自己的想法稳稳当当地去做,做好了,别人夸也不过是微微一笑;做坏了,那就从头来过,下次绝对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   她一步一个脚印地往前走着,不骄傲不浮夸,只是踏踏实实地做好她觉得应该做好的事,认真谨慎地对待身边的人和事。渐渐地,身边的人对她的态度不一样了。梁凤羽还是一如既往的热情,却更尊重她的意见;梁太太大概还是照旧不太喜欢她的,但好像已经认命——因为她在梁凤歌重伤濒死之时的表现,梁家族人和下属对她交口称赘,便是梁亦宽待她也更多宽厚温和,梁太太哪里还能挑剔她呢?挑剔不了是一,再挑剔便是不知恩不讲情义、太苛刻是二。   何况朱卿卿已经不一样了,短短半年时间,她就已经脱胎换骨一样地,向周围的人证明了她的能力和勇气足以担当这样一个家庭的嫡长媳。朱卿卿不再是当年那个除了顽皮娇憨吃喝玩乐的小女孩子,她有了自己的威信,能在朱氏族里发言,面馆里说一不二,梁府里没有下人敢不敬她半分,即便是梁亦宽的姬妾们见了她也要尊称一声朱姑娘。   梁太太叹着气想,就这样吧,这便是所谓的命了吧?儿子喜欢得连命都不要了,还能怎么办?   转眼间,便到了冬天。   这一年里,对于朱卿卿来说发生了很多事情,对于梁家来说也发生了很多事情。梁亦宽在下第一场雪的时候被京城里那位已经被架空了的皇帝敕封为武定侯,梁太太封夫人,梁凤歌则被封为昭毅将军。   圣旨是由之前那位陈公子陈绍諴来颁的,他既是京城大族的继承人,又是皇帝身边的近臣,还是梁家的女婿,梁家自是倾尽全力盛情接待于他。大鱼大肉吃得厌了之后,有人想起了朱卿卿的手艺,朱卿卿做了一桌家常小菜,吃得陈某人心花怒放,听说她和梁凤羽开了一家小面馆,再浩浩荡荡地带了人去吃,留了一块“天下第一面”的题字。   梁凤羽得以亲眼目睹了未婚夫的风姿,很是满意,嘴里却十分不屑:“他算什么啊,他说天下第一就天下第一啦?这不是给咱们招仇恨么?”   朱卿卿微微一笑,把题字交给她: “那你去让他改成天下第二。”   梁凤羽故意惊叫:“何故让我去啊,我明明只是股东,你才是老板。”   朱卿卿问她:“股东难道就不需要做事么?要是咱们的面馆经营不善倒闭了,我是没有什么损失,只有你赔钱又赔力。得了,这事儿就是你的了,不要再多说。”   梁凤羽大惊小怪地叫着喊着,她却已经走了。   雪尚未停住,陈绍諴带了童儿一名,披着斗篷捧着梅瓶,供了一枝怒放的蜡梅走过来,见着朱卿卿便停下来站在道旁和她打招呼:“朱三姑娘。”   朱卿卿微微一福:“陈公子。”   陈绍諴命童儿把梅瓶递过来:“烦劳您将此物转交给凤羽。”   朱卿卿命清泉接过,欲要告辞,陈绍諴喊住她:“半年不见,朱三姑娘怎的变了个人似的?”   朱卿卿不明所以,睁大眼睛看着他:“变了么?”   她的眼睛又圆又大似是猫儿的眼睛。黑白分明里透着雪似的清辉。细瓷般的肌肤浮着健康的淡粉色。只是肥肥美美的双下巴已经没有了。陈绍諴暗赞了一声,目光流转:“您不快乐,而半年前您是快乐的。”   朱卿卿微笑:“您看错了,我再没有不快乐的。”在大家的眼里,像她这样的孤女,承蒙英明神武、年少俊朗、一往情深的小梁将军爱慕着,视若珍宝,恨不得把所有最好的都给她,为了她连命都不要了,她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大婚在即,一切顺意,她当然是快乐的。   陈绍諴笑笑,也不和她辩争,只是指指他自个儿的心,道:“庸人自扰之。关于您的事情,在下多有耳闻,您要知道,世人往往总是见不得旁人比他自己好的,总是喜欢跳出来扰乱一下,您好自为之。”言罢笑眯眯地自去了。   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她也愿意是她自己多想了呢,可她就是一个庸人啊。朱卿卿苦笑了一回,命清泉把梅瓶和梅一起送过去给梁凤羽,她自己则撑着油纸伞,沿着小道慢慢儿地往厨房里去。   她虽未曾过门,梁家厨房里的事却已经交到她手上了,没有人敢不服她,哪怕就是做了多年饭食的大厨到了她手里也乖得像兔子似的,姑娘长姑娘短,就巴望着她能抽空指点他一下。朱卿卿安排好晚饭,谢绝了婆子送她的建议,独自一人撑着伞,迎着风雪走回去。考虑到梁凤羽大概会去找陈绍諴,她特意走得慢了些,走到甬道尽头时,看到了梁凤歌。   梁凤歌等她有一阵工夫了,细细的雪粒子在他的肩头和帽子上堆了薄薄的一层,他却不知道冷,只顾站在那里冲着朱卿卿笑,长而上挑的凤眼里闪着快乐璀璨的光芒,好像看到她就看到了一件稀世奇珍似的。   朱卿卿看他一眼便转开眼神将伞遮住他的头,再踮起脚替他仔细拍去帽子和肩头上的碎雪,嗔怪道:“傻的么?也不知道寻个遮风避雪的地方等。”   “否则怎能让你看到我的一片真心?”梁凤歌自然而然地接过伞遮住两个人,再牵住她的手陪她一起往前走。伞不大,不能完全遮住两个人,于是雪粒子照旧往他身上招呼着,朱卿卿则被他护得严严实实。   一团柳絮似的雪团被狂风卷过来,刚好落在梁凤歌的睫毛上,让他看上去有点孩子气似的滑稽。朱卿卿微微愣神,伸手替他拂去雪片,微凉的指尖在他的脸上停顿住,轻声道:“可是有事?”梁凤歌恋慕地抓住她的手指,将脸紧紧贴在她的手上,低声道:“我想你了。”   朱卿卿吐出一口白气:”不是很快就成亲了么?”   梁凤歌眼睛也不眨地盯着她:“我刚才去了新房那边。””哦,怎么样啊?”朱卿卿顺着他的话头问。   梁凤歌已经笑得有点勉强了:“当然是很好的,你知道,毕竟是咱们家里第一次办喜事,我娘又是那么个性子,怎能容许出半点差错?”   “是这样的。伯母做事自来周全。”朱卿卿从他的指间抽回手,轻轻扶了一把伞柄,好让伞不要往她这边偏得太多。   梁凤歌固执地将伞往她那边又歪了歪,微微皱起眉头:“你瘦了太多,自从秋天我受伤那次瘦下来之后,就再也没有养回去。可是吃食不对胃口?还是你心里不舒坦?”   朱卿卿摸摸自己的脸颊,微笑道:”都不是,是我长大长高了。”   梁凤歌有些无措,垂下眼撒娇似的道:“你一次都没有去过新房那边,也没有主动来找过我,次次都是我来找你。”   朱卿卿失笑:“我再怎么厚脸皮,也不好意思自己去布置过问新房的事吧?   没有主动来找你,更是黑天的冤枉呢,是你没给我机会,不是我不想来找你啊。你看,我原本打算今晚给你送汤的,但你现在就在这里等着我了,让我晚上哪里还好意思再去找你?”   说得头头是道,但是,总是有些不对劲,梁凤歌笑不下去了: “要是你对我不满意,可以直接告诉我的。就是别这样……”这样让人觉得他们中间隔了一层透明的厚厚的膜,两个人都能看见彼此,也能拥抱,却总是不能穿过那层膜。   朱卿卿温柔地道:“我没有什么不满意。你觉得哪里不好?”   梁凤歌说不出来,好半天才低声道:”这些天我总担心你突然就不喜欢我,不想嫁给我了。”   朱卿卿坚定地摇头:“没有的事,你在胡思乱想。”   梁凤歌要她保证:“你保证?”   朱卿卿笑了一声,捧着他因为天气太冷而显得有些冰凉的脸郑重其事地道:“我保证,我是喜欢梁凤歌的,再真心不过了。”   梁凤歌像个孩子似的满足地笑了:“我有东西给你,你来看。”   朱卿卿知道无非又是些他从其他地方搜罗来的奇珍异宝,但是她真的不太感兴趣,便道: “要是我爹能看着我们成亲,那该有多好?”   雪光将梁凤歌的眉眼照得微微冷硬:“我一直都在找他,广发请柬也是有那么个让他知道,赶紧赶回来的意思在里面。”   “哦。”朱卿卿乖巧地称赞了那一匣子漂亮的珠宝,”实在是美极了。’   梁凤歌打开一卷画轴:“我打算明年扩建一下咱家府邸,你瞧瞧可有什么需要修改的?”   朱卿卿挑剔了两处,他才高兴地放了她回去。   朱卿卿独自在园子里转了两圈,直到天色黑了将近晚饭时分才又慢悠悠地走回去。梁凤羽对着那瓶梅花在发花痴,一旁的桌上摊着那卷已经被改成了”天下第二面”的题字,朱卿卿微笑着将题字收起,交代清泉:“明日就去寻个手艺好的匠人将它裱起来。”   梁凤羽这才惊觉:“你回来啦?”   朱卿卿笑:“你的任务完成得很好。”   梁凤羽羞得满面通红,想要反驳她两句却没能找到合适的,便换了话题:“是了,我们家要和周家联姻了。就是那个陈州的周家,你大伯母的娘家。”   朱卿卿挑眉:“哦?”   梁凤羽八卦地靠过去,贴着她的耳朵小声道:“我偷听来的,你记得我们家那位又黑又高的大堂兄么?就是打架很厉害的那一个。”   朱卿卿记得:“梁凤楚。”梁亦宽的亲兄长家的嫡长子,不敢说是很了不起,但打仗非常英勇,家资丰厚,且梁亦宽对待自己的兄弟子侄向来十分宽厚,综合下来条件是很不错的,就不知道周家要拿什么人来联姻了。在她的印象里,周家适龄的女孩子并不多,除了周嘉人之外大概就是那么两三个女孩子,而且条件都不是很好。   梁凤羽笑:“周家前不久吃了个大亏,北边的几座要紧的州县都丢了,元气大伤,此番算是低声下气的要联姻结盟,因此这次你们成亲,他们家将会把包括周嘉人在内的三个适龄女孩子一起派过来,看上谁就是谁。”   呵……朱卿卿想起了那句话,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真是想不到。就不知眼高于顶的周嘉人会怎么想了。   梁凤羽看不起周嘉人:“按我说,她来做什么?大堂哥是不会看上这种蛇蝎心肠的女人的,不然一个家都得给搅翻了。”   朱卿卿道:“也不一定。周嘉人,是个美人。”   周家到达的那一日,是个大晴天。已然年底,天气已经很冷,朱卿卿并不想见周家的人,偏巧梁家也并不太愿意她见着周家人,因此有意无意地让她避开了去。   面馆的工人要放假回家过年,朱卿卿要和他们结算工钱,还好例行打赏,又有新城的产业也到了年底清算的时候。朱卿卿问梁夫人要了一间花厅,专用来接待禀事的管事们,等到她处理完手里的事,天已经黑透了。   清泉带着两个小丫头送饭过来:“夫人和姑娘们陪着梁家的女眷们用饭呢,这里离厨房近,饭菜过来还是热乎乎的,姑娘就在这里用了吧,省得回去还要再热一遍。”   厨子深谙朱卿卿的口味,几个家常的小菜弄得清脆爽口,嫩甜小黄瓜配上特制的酱,鲜美的鸡汤煮了碧绿的豌豆苗,醋溜里脊,清蒸鲥鱼,光是看着就已经让人馋虫涌动。朱卿卿沉默地用过了饭,把剩下的鲜菜赏下去,问:“将军如今在忙什么?”   如今梁亦宽已是侯爷,能被称为将军的就只有梁凤歌一人而已,下头的人很快就报上来: “将军跟着侯爷在外头议事,听说是想要把手里的事儿全都理顺办清爽了,好安安心心地成亲。”   这话里已经带了调侃的意思在里头,朱卿卿笑一笑:“我亦如此。”她虽住在梁家,却必须回新城待嫁,忙着处理手里的事儿,也正是为了这个。   清泉等人用过了饭,有条不紊地打起灯笼,再给朱卿卿披上斗篷,奉上手炉,四五个人簇拥着她回房歇息。将要转进后院,就听道旁有人娇笑:“咦,好巧不巧,这不是朱家三表妹么?”   正是周嘉人,她着了一身胭脂红的锦袄,再拥了一件雪似的狐裘,头上三两件价值不菲的点翠宝石簪钗,看上去也是美丽端方,气质出众,硬生生将她身边两个族妹衬托得丫头似的。   终于还是不期而遇。朱卿卿想象过再见到周嘉人时会是什么感觉,她觉得她大概会很愤怒,大概会质问周嘉人,也可能是很冷漠地不理睬周嘉人,仰着头从周嘉人的面前走过去,视周嘉人为粪土。但真的到了这一刻,朱卿卿却是很自然地冲着周嘉人笑了:“原来是嘉人姐姐,早就听说你会来做客,我以为是讹传,却没想到是真的。”   周嘉人此来做客是为了什么,大家都心知肚明,若不点破,那便是来恭贺朱卿卿与梁凤歌成亲的,被点破了,便是周家势弱,不得不把女儿送给梁家挑选,还不是给梁亦宽的正牌儿子挑选,只求能挑出一个来成就联盟。   像周嘉人这样的高傲性子,被人当面点破不亚于被吐了一脸口水,当即皮笑肉不笑地道: “如何不是呢,许多事都是咱们想不到的,就比如当年,我就一直都以为你将来会是姓周的,却没想到摇身一变就要姓梁了。”   朱卿卿很无耻地笑道:“我也没想到呢,幸亏如此,不然一个人一天吃三顿饭,每次都逼着自己吃下去,又实在忍不住要吐出来,那可真是活受罪了。所以还要感谢嘉人姐姐救我于水深火热之中,不然想必我还在痛苦地吃了吐,吐了吃,得有多痛苦啊。”   有人很不识趣地轻笑了一声,笑得周嘉人恼羞成怒,怫然大怒:“朱卿卿,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小人得志!”   “小人得志便猖狂,嘉人姐姐要说的是这个吧?”朱卿卿微笑着把鎏金镶宝的紫铜手炉转了转,侧着脸娇俏地问周嘉人,“嘉人姐姐觉得我是小人,还很猖狂?”   周家的另外两个姑娘一边一个把周嘉人给拉住了,不停地小声劝着。周嘉人怒目而视:“罢了,我不和你计较,前几年的好心和饭食只当是喂了狗!”   朱卿卿掩口而笑:“我们将军常说一句话,我为什么要对猪好?因为我想吃它的肉。我从前不懂得这句话,直到今年才懂得这话的意思。原来你们当年就是想把我当成猪一样的养肥宰了吃……别人喂猪,多少总要贴一点粮食的,也就是府上精打细算了,我家大伯父和大伯母带了朱家全部的浮财过去,居然也就只能算是寄人篱下,吃用全得靠府上施舍。我走时留下的那些金银,可能也只够付你们家房租的。陈州房租真贵呢。”   从前娇憨得如同包子一样的小姑娘突然间就变得牙尖嘴利、刻薄不让人,实在是让人忍无可忍。周嘉人狰狞了面目,冷笑:“朱卿卿,你这个忘恩负义的……”   朱卿卿反唇相讥:“府上最是懂得恩义,我是望尘莫及,甘拜下风的。”   “算了,算了。”周氏族女拉住周嘉人,小声劝了几句,周嘉人总算是忍住了,挺起圆鼓鼓的胸脯瞪向朱卿卿:“算了,我不和你这个可怜虫一般见识,过来,我有几句话要和你说。”   朱卿卿抬起下巴,淡而轻慢地笑:“我不想动弹,烦劳嘉人姐姐走过来说。”   周嘉人气得不行,天人交战许久,始终也抹不下脸去。朱卿卿干脆利落地转身走人,从前她愿意对着周嘉人低头,那是因为她以为周家对她有收容照顾之恩,以为周嘉先对她全心全意,所以愿意包容忍让。如今她已经走到这个地步,若是再对着周嘉人低头,别说她先就过不去自己这一关,就是梁家人也会忍受不了。   已经完工的嫁衣在灯下熠熠生辉,裙尾镶嵌着的细碎宝石和米珠闪闪发光,就像是一个迷离的美梦。朱卿卿托着腮盯着嫁衣看了许久,直到梁凤羽大笑着走进来:“干得好!周嘉人那个小贱人活该被打脸,吃饭的时候我看她惺惺作态就想当众泼她一脸油汤了,千忍万忍才叫忍住了,真是没想到她自己找死,自个儿撞到你的枪口上去。”   朱卿卿收回目光,笑道:“这叫什么?我还想狠揍她一顿呢,可惜她不上当。”   朱卿卿揍人的模样会是何等的雄姿英发,梁凤羽想想就又笑了,高高兴兴地道:“罢了,不要提这个倒胃口的,大伯母看不上她。睡吧睡吧,你得养精蓄锐,别大喜的日子顶着两个黑眼圈,那我哥哥可不饶我。”说着唤人进来伺候朱卿卿梳洗安歇,朱卿卿也就笑着躺下。   第二天清早,她尚在梦中,清泉就很不高兴地过来请她:“姑娘起了吧,周家太太带着周大姑娘来给您端茶认错呢。”   这可真是,朱卿卿摸摸脸皮,她以为自己这半年多来已经修炼得脸皮够厚的了,却没想到还是远远不如周家的人。这要多大的勇气,才能修炼到这个地步?   腹诽归腹诽,人总是要见的,除非是不想和周家结盟了。朱卿卿梳洗过后就穿着家常的半旧衣裙去待客,周太太还是从前的温和端庄样,周嘉人则完全收了昨晚的嚣张模样,低眉顺眼地站在那里,看见朱卿卿就抢先给她行了个礼,端着一杯茶,低低切切地道: “三妹妹。昨晚是我不好,从前也是我不好,你大人大量,千万别和我计较。”   朱卿卿没吱声,抬眼看向座首的梁夫人:“不过几句口角,却没想到惊动了夫人,是我的不是。”   梁夫人淡定地喝了一口茶,微笑着同周太太道:“我们卿卿从来都是好性子,偶尔被惹毛了才会发作,发作起来的时候也只是管要出够气的。小孩子么,就是不稳沉。”   周太太笑得到底有些尴尬:“就是,小孩子么,都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凡事总想争个是非曲直黑白,可这世上的事儿,哪里又有绝对的是非曲直黑白呢?您说是不是?姐姐?”   其实周太太比梁夫人还要大上那么几岁,但她这一声“姐姐”真是喊得无比顺畅亲切。朱卿卿严肃地思考了片刻,觉得自己要学的还有很多,还有,不知是否她多心,周太太关于是非曲直黑白的这一段话,听上去是有点别有意味。   梁夫人和周太太一个恭维,一个受用,你来我往地打了几个来回后,梁夫人温和地建议朱卿卿:“你气量自来极大的,又是主家,不要和嘉人计较了,你们握手言和吧,别伤了两家的和气才好。”   朱卿卿觉得梁夫人也是个妙人,每一句话都是在劝她,却又每一个字都在说是周嘉人错了。于是很听话地接过周嘉人手里的茶,微微一碰嘴唇便交给了清泉,说道:“嘉人姐姐起来吧,我不计较了。”   周太太眉开眼笑地拉起朱卿卿和周嘉人的手,将两人的手交握在一处:“好好好,就这样才好。到底也是好几年的情分,不能因为一点点误会就生分了。卿卿你看在我的面子上,别和你嘉人姐姐一般见识。我已狠狠惩罚过她,至今她背上还留着我打的印迹呢,来来来,你们姐妹坐着说说话,我们前头去。”   梁夫人意味深长地看着朱卿卿笑:“好生招待你嘉人姐姐。”   朱卿卿喜欢窗口开得大一点的敞亮房间,这样的屋子夏天住着倒是极舒服的,冬天未免就冷了一点。她天xingai动,并不觉得有哪里不好,周嘉人却不同,喜坐不喜动,因此坐了一会儿的冷板凳后就有些受不住了,试探着和朱卿卿搭话:“昨晚是我不对,我喝了些酒,还被那两个气的。”   朱卿卿不理她,慢吞吞地在账簿上勾了一笔,示意清泉:“稍后拿去问一问,这一笔是怎么回事。”   周嘉人也不生气,耐心地等她主仆说完了话,才又接着挑起另一个话头:“你的大伯父和大伯母,还有朱悦悦托我问你好,他们本也想来恭贺你的,奈何梁家没给他们发请帖,因此也不好来。”   朱卿卿这回搭了她的话:“他们还好?”大伯父一家人说下的假话被戳穿,朱悦悦和周嘉先的婚事也不成了,想来日子虽不至于太难过,也是过得很不顺心的。   周嘉人笑了:“你又何必明知故问?当年,如果不是他们太贪心,尽把别人当傻子,也不至于闹到如今这个地步。”这个头一旦开了,下面的话就很好说了,我知道你一直在怪我怨我,觉得是我害了你,就连我二哥也一直不肯原谅我,不然也不会逼着我来梁家丢脸买丑。可其实谁又知道我的委屈呢?”   周嘉人类似周嘉先的那双雾气蒙蒙的眼睛里迅速浮起了一层水汽:“我是真冤枉,都是你大伯父一家子搞的鬼,为的就是取而代之,想让朱悦悦嫁给我二哥。就我这个蠢的,平日总以为自己了不起,临了却背了一口好大的黑锅,先给梁凤歌算计,再给自己的亲姑母和亲表姐算计,弄得里外不是人,白白落下一个狠毒的名声。”   朱卿卿沉默地听着,并不发表任何看法,就连多余的表情也懒得奉上。她想起了那张莫名出现的纸条,现在,也是到了纸条上的那些事该揭晓的日寸候了。   周嘉人突然站起身来走到她面前,低声道:“有入托我给你带几句话,事关你父亲的,你方便么?”   朱卿卿想了想,示意清泉和其他人都退出去。   清泉万般不愿,却不敢不应,只好走出去守在门口,侧着耳朵听里头的动静,打算一旦不对就立刻冲进去,率先扑倒周嘉人。   周嘉人有点得意,周嘉先早就说过了,只要她提起朱卿卿的父亲来,朱卿卿一定会答应和她单独详谈的,果然是真的。   朱卿卿把一个精致的水晶沙漏倒扣在桌面上,淡淡地扫了周嘉人一眼:“沙漏里的沙子要是漏完了你还没说完,就走吧。”   她的态度不是很好,周嘉人很气愤,说出来的话就不太那么受听:“第一,梁凤歌前次受伤其实并没有那么重,更达不到就要昏迷不醒濒临死亡、要你冲喜的地步,不过是想要借此机会联合他家里人逼你一把,让你早些和他成亲罢了。目的么,你当然是知道的,还是为了那本食谱,此事相信你在收到那张纸条后就已经有了验证。   “第二,梁凤歌早在八月就知道了你父亲的下落,却迟迟捂着不肯告诉你,因为他害怕你父亲会把你带走,更会带走那本食谱的秘密。   “第三,你不知道吧,那本食谱并没有那么简单,它的背后藏了一张藏宝图,当今这个世道,有了这笔财富意味着什么,特别是对于梁家这样野心勃勃的人家来说意味着什么,相信你比我更懂。   “第四,我二哥已经找到你父亲了,这次也把他带了来,就看你愿不愿意认他;“第五,朱卿卿,恭喜你,你觉得我们家的人和我二哥待你是虚情假意,忙着要逃出去,结果一头栽进了梁家为你设的陷阱里,还栽得心满意足,沾沾自喜。所以你其实还是一只猪,一只没有脑子还以为自己很有脑子的猪!”   朱卿卿搓了搓手,面无表情地站起来:“还有么?”   周嘉人有些吃惊于朱卿卿的平静,微张了口道:“没有了!不,还有,我二哥说了,如果你愿意回头,他还乐意接着你,一点不在意你已经成了残花败柳。”这话当然是她自己编的,周嘉先的原话可不是这样说的,说得真诚又体贴,但是因为朱卿卿表现得太过恶劣,因此她也不想让朱卿卿好过,最要紧的是,她真是嫉妒得快发疯了。   朱卿卿面无表情地一拳挥了出去,正对着周嘉人高挺笔直的鼻梁。这一拳用尽了她全身的力量,周嘉人尖叫一声,仰面往后倒去,后脑砸在厚重的宣州加丝毯上,发出笃的一声闷响。   鲜红的血顺着周嘉人的鼻端流下来,浸透了她身上的锦衣,再将那张梁凤歌为了给朱卿卿开眼界特意花重金买来的宣州加丝毯染得绯红。她惊恐地看着手上的血,挣扎着往外爬,边爬边大声地喊:“来人啊,杀人啦,朱卿卿疯了,她要杀人了啊!”   朱卿卿面无表情地走过去,拽住她的头发,将她恶狠狠地再次推倒在地上,撩开裙子跨坐上去,对着她的左右眼眶使劲打了两拳,直到清泉等人听见动静跑进来,把两人使劲分开,朱卿卿还趁空踹了周嘉人一脚,踹得刚爬起来的周嘉人一个踉跄又跌坐到地上,号啕大哭。   前后不过就是一个呼吸而已,自始至终,周嘉人都没来得及还手,只顾着护着自己以及呼救,还有就是号啕大哭。   朱卿卿的手打人都打得疼了,强忍着没有去揉,而是冷着脸道:“周嘉人,我早就想揍你了,终于可揍着你了。”   成了乌眼鸡的周嘉人绝望地捂着脸捏着鼻子号啕大哭,好半天才抽噎着挤出一句: “朱卿卿,你这个不讲理的泼妇!你怎么敢,怎么敢打我?”   朱卿卿冷笑:“现在你已经知道我敢了。”   周嘉人哭得更厉害了,当真是血泪交流。她知道了朱卿卿的厉害,所以已经连还手都不敢了。   “你装什么装?”朱卿卿鄙夷地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昨晚就是故意和我吵架的,为的就是方便今早跑来单独和我说这些恶心的话。你以为你说了这通话我就会信你么?你对我做了那样的事,居然还敢再次出现在我面前?不长脑子的其实是你吧!”   周嘉人摇摇欲坠,哭得死去活来:“我要找我娘,朱卿卿要杀人灭口,她生怕我把她从前做的那些事说出来……”   清泉大怒,挽袖上前准备去堵周嘉人的嘴,朱卿卿冷笑:“别管她,让她说,也好让我知道她嘴里究竟能说出什么好听话来。这是挑唆不成,就打算污我的名声,搅黄这桩亲事吗?我告诉你,周嘉人,就算是我和梁凤歌成不了亲,你也别想嫁进梁家来,以及你们周家的人别想走出兴阳府。还有,等着梁凤歌那个疯子带兵踏平陈州吧!”   后面那句话朱卿卿是从牙缝里说出来的,周嘉人听懂了,她睁大眼睛失控地道:“你敢?”   朱卿卿手起掌落,利落而脆地扇了她一个耳光:“你觉得呢?”   周嘉人终于也被朱卿卿给逼疯了,她不顾一切地想要扑上去要打朱卿卿好出了这口恶气,却被丫头们强拉着劝着拖了出去。隔了老远还能听见她凄惨的哭闹声。   朱卿卿恬淡地理了理衣裙和耳边的碎发,转头对着闻声而来却看得呆了的梁凤羽: “弄点什么来给我揉揉手,疼死我了。”   “哦。”梁凤羽傻傻地应了一声,转头吩咐她的丫头,“去拿点红花油来。”   拿到红花油了才突然醒悟过来,大叫一声,“朱卿卿!你可以啊!”   朱卿卿朝她一笑,夸张地喊了起来:“疼死我了,你能轻点儿么?”接着就是泪流满面。   “你是傻的么?哪怕就是抓了花瓶砸她一个血窟窿也比你伤着自己的手更好啊。”梁凤羽觉得朱卿卿应该是真的疼,毕竟指关节都打得红肿了,这得使多大的劲儿啊,可是她又觉得朱卿卿应该是为了其他的事儿难过,而且是真的很难过,让她也觉得不是滋味儿了。   “砸她一个血窟窿哪里比得这样亲自动手揍她更解气?”朱卿卿抽泣着,低声道,“凤羽,你有没有骗过我?”   梁凤羽不高兴地道:“我当然没有过,难道你不知道的?”   朱卿卿点头:“我知道的,所以我最喜欢你了。”   梁凤羽觉得不对劲,便严肃起来:“周嘉人究竟和你说什么了?我可和你说啊;你别信她的鬼话,她明显就是故意来捣乱的。”   “我当然不信她,你没看我已经把她揍得她娘都不认识她了么?”朱卿卿笑得没心没肺的,“你快去替我打探打探,瞧瞧这事儿要怎么收场?要是周太太忍不下这口气,不肯和你们家联姻了怎么办?”   梁凤羽不肯去:“她和你说什么了?”   朱卿卿不告诉她:“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就对了。快去吧,快去吧,不然我心里一直都挂着的。”   “得了,你怕什么?我们家的人别的长处没有,唯有最是护短。她自己上门找揍,能怪得谁?不狠揍她一顿都对不起她。”梁凤羽嘴里说着安慰的话,到底是飞快地往前头打探消息去了,总不能由着姓周的恶毒女人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吧,她必须得去揭穿周嘉人的真面目!   打过人的指骨一直都疼,火烧火燎的,朱卿卿有点心烦意乱,又厌恶红花油的味道不好闻,还觉得周嘉人的血污了她的加丝毯,实在是罪该万死。因此听到有人收拾东西,她难免有些烦躁:“过会儿再来收拾吧。”   收拾东西的人照旧忙碌着,并没有搭理她,朱卿卿很烦:“没听见我的话么?”   “听见了。但这东西留在这里,总归有些恶心人。”梁凤歌将加丝毯卷成一条,交给丫头和婆子拿出去清洗。   “你怎么来了?”朱卿卿的脸色还是不太好看,人也显得有气无力的,“不是说很忙的?”   梁凤歌慢条斯理地在她身边坐下来,拉起她的手放在唇边轻轻吹气:“明日你便要回新城待嫁,我来瞧瞧你。我说你打她也就打了,把自己弄疼就不对了。”   朱卿卿哼哼:“你这是心疼我?”   梁凤歌捧住她的脸,把她转过来对着他:“你觉得我不是心疼?”   心疼或许有之,更多的是来查看一下猎物是否有逃脱的危险吧?朱卿卿郁躁得很,险些将话冲口而出,终于还是忍住了,轻声道:“我心情不好。”   “我以为再没有比能嫁给英明神武、年少英俊、一往情深的小梁将军更让人,心情愉快的了,难道不是?”梁凤歌的凤眼里透出几分焦躁,神情却照旧的不急不缓,闲淡戏谑。   他再不是当初那个喜怒于形的少年郎了,她也不再是当初那个傻傻的朱卿卿了。他们都长大了,这究竟是好还是不好呢?朱卿卿仰头对上梁凤歌的眼睛,轻声笑道:“当然是好,只是觉得太过可惜,我父亲终究也不能来观礼。”   梁凤歌的瞳孔缩了一下,温柔地道:“这次你回新城出嫁,你的族人能送的都会来送你,不过是缺了至亲在一旁观礼。之前应该给你的伯父和伯母送请柬的,我以为你不想见到他们,要是你想,我设法让他们赶来?”   朱卿卿果断地道:“我的确是不想见到他们。”   梁凤歌叹道:“你放心,我总会对你好的,我在你母亲坟前发过重誓,你还记得么?”   “记得。”朱卿卿握住他的手,低声道,“我没有食谱。”   梁凤歌怔了怔,十分不高兴地道:“我是为了食谱才娶你的么?”   朱卿卿笑:“你不想要么?我听说,那食谱之所以引起这么多的麻烦,其实是因为它隐藏了一张藏宝图,里头有金银无数。我知道的,你们家不是很富裕,养兵很是费劲儿,若是有了这笔财富,只怕义阳侯也不在话下了。”   梁凤歌皱眉道:“周嘉人对你说了什么?”   “没说什么。”朱卿卿垂下眼,将他的手指掰开又合拢,合拢又掰开,“今年秋天,你受伤那一次,其实我知道你是骗我的,你并没有伤得那么重,也不是真的就昏迷不醒,水米不进,不然你不会好得那么快,刚醒来的时候也不会那么有力气……”   梁凤歌沉默下来。   从小到大,他的脾气都是这样的,遇到他不想回答或是想要回避的话和事,他就会沉默。朱卿卿的指尖有点发僵:“你母亲看我不顺眼,逼我即刻和你成亲,我害怕难受,你其实全都知道。但你就是那样冷冷地看着我,看我对你的真心究竟有几分,看我愿不愿意陪着你一起去死,当然,因为你并没有真正地死去,所以你只是看着我是否愿意做个活死人罢了。”   “你到底想说什么?”梁凤歌冷笑着将她的手甩开,“朱卿卿,都这个时候了,你别和我发疯!”   “在你眼里,说真话就是发疯么?”朱卿卿抬起头来盯着梁凤歌的眼睛看过去,“其实也不是全都那么让人沮丧。你应该知道,我突然要亲自给你擦洗,那是因为我已经知道了。事实也还是让人欣慰的,你总算是良心发现赶紧醒过来了,并没有趁机让我灰头土脸地进了你家的门,一辈子都那么局促,而是给了我这么一个盛大的婚礼,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我有多幸运和风光。你要不要继续否认?”   对着她的眼睛,梁凤歌突然间狼狈不堪,紧紧扶住她的肩头,声音干涩地道:“我承认我是想要借机把你早些娶进门,你不知道周嘉先悄悄去见你,你还替他隐瞒的那件事让我有多担心害怕,我每天都在焦虑,害怕一觉睡醒过来你就不见了,跟着他一起扔下我走了。就像是那年的秋天,你明明答应过我要回来的,可是你却跟着他一起走了……我在江里一直追着你跑,一直拼命喊你,你却只是面无表情地坐在船头看着我……”梁凤歌低下头去,痛苦地咬紧了牙关,低声道,“朱卿卿,你不会懂得的。”   朱卿卿沉默片刻,张开双臂搂住他的脖子,低声道:“对不起,我不是有意骗你的。”   梁凤歌将她紧紧搂住,轻声道:“可你终究是骗了我。”   朱卿卿推开他:“所以你决定骗回来?”   梁凤歌忙着解释:“不是处心积虑,而是灵机一动,就连父母亲和凤羽都不知道。你不会知道,于你是折磨,于我同样每一刻都是煎熬,不能抱你,不能碰你,不能和你说话,在你喂药喂汤的时候必须保持一动不动……”   “多得意多享受呢,你煎熬什么?煎熬我是个傻子?”朱卿卿冷笑,再冷酷地道,“滚!”   梁凤歌不敢相信,他说了这么久,坦白从宽了,就只得到这么一句话?他也有点生气了,而且觉得自己很有理由生气:“就算是我错了,但我最后不是也赶紧醒过来了么?你这段时间一直都在惩罚我,我每天就差和小狗似的对着你摇尾巴汪汪叫了,就连你放个屁我都赶紧说是香的,你还要怎么样?”   “原来你都知道。”朱卿卿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不再言语。   “所以我一直都在弥补。”梁凤歌固执地在她面前站着不动,“要是你还觉得不够,就继续惩罚我啊,成了亲也继续。我绝无二话。”   清泉进来请他:“侯爷请您出去见客。”又加重语气强调,“是很重要的客人。”   梁凤歌心烦意乱,暴躁地道:“我管他是谁?不去!”   清泉吓得眼泪汪汪地看向朱卿卿,朱卿卿没办法,只好哄道:“快去吧,不然这么多年以来一直的努力是为了什么呢?兴许只是这么一次就把人得罪了,然后许多年都补不回来。”   梁凤歌委屈地瞪着她:“我娶你不是为了旁的,只是因为你是朱卿卿,只是因为我喜欢你,想跟你在一起。就算是我骗了你,也只因为这个,并不是其他。我们这么多年了,难道你愿意相信旁人,也不愿意相信我?”   朱卿卿的脸微微有些发热,心情也没之前那么糟糕了,她觉得自己不能再和梁凤歌继续缠下去,不然又要心软了,便使劲儿把他往外面推: “快去,等你空了我再找你算这个账。”   “你等我?”梁凤歌严肃地瞪着她,好像只要她敢说一个“不”字,他就得把她给撕了吃掉。   “我等你。”朱卿卿总算是把他推出去了。   又过了片刻,梁凤羽来报告事情最新进展:“周嘉人被你揍成了猪头,本以为周家怎么都会闹上一闹的,我哥哥已经发了话,要是他家敢闹就趁便把他们赶回去,好让所有人都知道周嘉人是个什么货色。谁知道啊,周太太才见面就给周嘉人一巴掌,把她骂了个狗血淋头,还押着她给我母亲赔礼,啧啧……这下子,咱们可是什么话都不好说了,不过我看她真是伤得不轻,这些天是别想出来见人了。”   朱卿卿一点都不意外,似乎隐忍是周家除了周嘉人之外所有人都拥有的共性,周太太当然是很能忍的,而且这一巴掌大概也不是完全打给梁家人看的,而是出于真心愤怒,是为了教训周嘉人这个不听话几次坏了事儿的女儿。   经过这么多事儿,她也算是比较熟悉周家人的行事风格了。在周家的计划中,周嘉人应该是趁着这个机会,把她和梁凤歌之间因为那张纸条存在了好几个月的脓疮挑破了,再友好热忱地把周家的善意表达出来,同时还该邀约她什么时候抽空见个面,让她的父亲以及周嘉先和她见见面,叙叙旧什么的。可能接下来还有什么连环套路,总之不叫她和梁凤歌顺利成亲就对了,那本食谱既然有这么重要,已经惨败到只能低声下气地依附于梁家的周家又怎么肯轻易放过?可是周嘉人被她激怒得太过了,同时也没想到原来她竟然有这么大的火气,所以并没有完成任务。   梁凤羽起身帮朱卿卿收拾东西:“明日就要回新城待嫁,还不赶紧忙着?”   朱卿卿懒洋洋地道:“有什么好收拾的呢?嫁妆早就送过去了,我要带的无非就是这身嫁衣和我自己而已。”若她未曾猜错,周嘉先大概会带着她的父亲在半道上等她。   天又黑又冷,没有下雪,寒风却极凌厉,朱卿卿才刚露了个头,就被迎面扑来的寒风吹得赶紧缩回去,严严实实地将斗篷兜帽捂上只露出一双眼睛来,小跑着奔出去,一口气冲上温暖的马车才满足地喟叹了一声。   梁凤歌跟着钻上马车来,淡淡地瞥了清泉一眼,清泉脖子一缩,自觉地下了马车。   朱卿卿若无其事地朝他笑:“来送我的?我还以为你事多赶不来了。”   梁凤歌盯着她道:“昨晚我去找你,你已经睡下了。   朱卿卿特别无辜:“我怎么等你都不来,想到今日要赶路,总不好让这么多人等我一个,只好先睡了。但我有叮嘱清泉,让你来了就叫醒我的,不信你问她。”   梁凤歌淡淡地道:“你的院门都关了,怎么都叫不开。”   朱卿卿做思考状:“看门的板子嫂大概是给前头抓壮丁了,你知道,客人多,人手不够,清泉那丫头又是个瞌睡王……”   梁凤歌微不可觉地低叹了一声,有些疲累地道: “不扯这些闲话了,我有几句话要说给你听,你听仔细了,希望你这一路能想明白,我去接亲时你能高高高兴兴地跟我回来。”   朱卿卿奇道:“我是高兴的啊,难道我会不跟你回来?”   梁凤歌垂下眼帘,将她的手慢慢拢在掌中,唇角弯起一勾苦笑,许久才低低地喊了一声: “卿卿……”   “我在。”朱卿卿盯着他和她的手看,他的手修长有力,微有薄茧,略带棕色,她的又小又白又细嫩,刚好够他包住。她想起来,那时候他的手并不是这个样子的,也是足够白嫩,但那时候他还只是个虽然顽劣却心思单纯小男孩,而不是如今这个心思深沉且意志坚定的男人。   梁凤歌看起来有很多的话想要和她说,朱卿卿心想,只要他愿意说,她便愿意一直听,她会拿出十二分的耐心听他慢慢地讲,哪怕就是误了赶路也不要紧。   但梁凤歌沉默许久,只是言简意赅地道:“你记住三件事。第一,我从未想要恶意地欺骗或是算计你,你是我此生唯一想娶并不愿伤害半分的女人;第二,你要相信我,我不管做了什么,自有我的理由,就算是当时不能和你解释,过后也能和你说明白,我希望你能给我机会;第三,如果你心里有疑问,应该直截了当地问我,而不是憋在心里由着自己胡思乱想。”   朱卿卿想了想,冲他一笑:“我记住了。我会做到的。”   梁凤歌将她轻轻搂入怀中,哑声道:“等我。”   朱卿卿胡乱点头,催他走:“时辰差不多了,赶紧去,这几天你要把你手里的事儿抓紧做完,我可不想新婚那几日就见不到你的影子。”   梁凤歌拉起她冰凉的手放在唇边轻轻落下一吻,目光炯炯地盯着她:“记住我和你说的话。”   朱卿卿目送着他颀长的身影缓缓走远,忍不住使劲咳了一声,梁凤歌果然停下来回头看向她,朱卿卿孩子气地朝他龇牙咧嘴地笑,梁凤歌失笑,负手而立,静静地看着她。   朱卿卿知道他这是要看她出发,便示意马车驶动,马车行到空旷的大街上,她回过头去看,梁凤歌果然已经跟了出来,安静地站在大门口一直看着她这个方向。昏黄的灯影把他的影子拉得又长又单薄,朱卿卿一阵难过,低下头去用力揉揉眼睛。相信一个人是件很难的事,不信一个人也是件很难的事,希望梁凤歌别让她失望。   送朱卿卿回新城的人是久经考验的韩光,韩光就像是一头机警的豹子,全身都散发着“生人勿近,靠近者死!”的凛冽气势,他把朱卿卿看得很好,就连一只公蚊子,不,一只稍许面生的母蚊子都不能靠近朱卿卿身旁方圆两丈之内,打尖上路的时间表更是完全没有任何规律可言,全凭他韩大爷的兴趣和心情决定。   朱卿卿知道是为了她好,梁凤歌都能在这条路上被人设伏袭击,更不要说她了,好大一只又嫩又白的肥羊,劫了去不但能当众狠狠抽上梁氏父子一记响亮的耳光,还可能顺带发发大财什么的。   但是这样一来,也就意味着周嘉先想要接近她得花费更大更多的心力,甚至有可能一直都找不到机会。她需不需要给他制造机会呢?朱卿卿经过仔细思考,觉得有些蠢事做过一次就够了,否则她给周嘉先制造了机会,兴许周嘉先或是其他什么人下一刻就把她给掳走了呢?因此她完全没有必要帮周嘉先这个忙,他们都是豺狼,不需要小兔子替他们操这份闲心。   一路上风平浪静,新城遥遥在望,接应的人马和那个大大的“梁”字已经可以看得到,总算是快完成任务了,所有人都由衷地松了一口气。唯有朱卿卿即松了口气的同时也有点泄气,原来周嘉先就这么点本事?   马车驶进朱氏宗长家的二门,一群朱氏族里的女眷迎上来,拉着朱卿卿七嘴八舌地说个不停,朱卿卿看到了好几张眼生的面孔,一问才知道是远房的宗亲特意赶来观礼。她突然就明白了,如果她是周嘉先,就会把见面的地点选在朱氏宗长的家里,一则,这是朱家,梁家不能做到随心所欲,安排来看护她的人容易出纰漏;二则,若是她这里有了其他的想法,正好借助朱氏族里的力量进行下一步的行动。   果然很快就有人走来凑到宗长太太跟前低声说了几句话,顺带偷瞟了朱卿卿一眼。宗长太太有些惊骇,尚不及开口说话,外头已经乱了起来,有人失声痛哭:“爹啊!儿子不孝!二哥,娘子,我来迟了……”   来了。朱卿卿以为是阴谋,结果是阳谋。她的父亲,一去好几年没露面,不知生死的朱三老爷,就这样挑着她回到族里备嫁的时候咋咋呼呼地出现了。   朱卿卿用看陌生人的目光仔细打量着被族人拥进来的朱三老爷,风尘仆仆的男人,一身素服,瘦得皮包骨头,眼眶深凹,皮肤黝黑,看上去就像是被霜打了的茄子,又难看又蔫吧,还憔悴。和她印象里的那个丰神俊朗,说话又轻又和气,总是目光带笑的父亲差别非常大。   朱三老爷试探着喊她:“卿卿?”   朱卿卿紧抿着嘴,一动不动。   朱三老爷既局促又窘迫,手忙脚乱地从怀里摸出一只包得很严密的布包,打开了,讨好地朝她笑:“看,我给你带回来的金水菩提玉髓。可惜道上艰难,弄碎了。”   很多年以前,朱三老爷每次出门回来,总是会给她带点小礼物,这些礼物干奇百怪,有时候甚至会是一块丑陋的石头或是一根奇怪的树枝。朱卿卿看到朱三老爷这个熟悉的举动,终于真切地感受到,她的父亲回来了。   “对不起。这些年苦了你。”父女俩面对面地坐下来说话,朱三老爷很感慨,“没想到我还能活着回来。”   “我也没想到。”朱卿卿冲口而出,对上朱三老爷复杂的神色又有点后悔,“我不是那个意思。   朱三老爷苦笑:“也不怪你,遇到了这么多的事,每一次我都不在你身边。当年的事……”   朱卿卿不想谈当年的事,她更感兴趣的是他这几年到哪里去了: “您就没有想过回来么?”   朱三老爷道:“我误入贺兰山,被突厥人关了几年,直到去年年底才得了机会逃出来,一路上兵荒马乱的,八月时才好不容易走到这边。”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略带忧虑地看向朱卿卿,“你是不是非嫁给梁凤歌不可?”   朱卿卿平静地道:“我没有理由不嫁给他。”   朱三老爷皱起眉头:“可是,他们父子把我关了起来。甚至对我严刑拷打,用你的性命安危来迫问我食谱的下落和所知道的一切。我身上到现在还留着伤痕呢: “你确定还要嫁给他?”   看么,周嘉先的手段越来越高明了,他甚至不需要亲自出面,就可以借由她的父亲来把这桩亲事给搅浑了。朱卿卿抬眼看向窗外的夜色,低声道: “您确定是他们么?”   朱三老爷愤怒地道:“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又不傻。”   朱卿卿再接着问:“您亲眼瞧见他们了?”   朱三老爷愤恨:“他们不敢和我相见,但我听见梁亦宽的声音了,确实是他无疑。他的声音化成灰我都认得出。”   “那您是如何逃出来的?”朱卿卿给他倒了一杯水,并没有跟着他一起愤怒,她只是很平静很冷静地帮他分析还原事情的经过。   朱卿卿倒的水是冷水,三九的天儿喝下去,再热的心也得冷上一冷,朱三老爷总算不那么激动了:“是周家二公子带人把我救出来的。之前一直没有机会来找你,直到这次实在不能再拖了,我们才想办法混了进来。”   朱卿卿无声嗤笑,慢吞吞地道:“关于我和梁凤歌的事,他是怎么和您说的?”   关于朱卿卿和梁凤歌的故事,就是个处心积虑的男人,利用儿时的情意蒙蔽一个天真无邪的小姑娘的故事。这个男人不但心狠手辣还很无耻,把这个小姑娘哄得团团转,亲手算计将她推入到绝境之中,再将她从义阳侯府里捞了出来,然后一路行骗,美人计、苦肉计、借刀杀人、趁火打劫全都挨个儿使了一遍。   朱卿卿听完她爹的陈述,很为故事中的那个她着急,原来她是这么傻这么天真这么蠢蛋的人。朱卿卿深吸一口气:“是周嘉先告诉您的?”   朱三老爷看上去对周嘉先的印象很好:“他从未告诉我过这些,这些都是其他人告诉我的。”   朱卿卿继续问他:“那他们有没有告诉您我在周家三年,都经历了些什么?有没有告诉过您,我为什么会去申州?”   “当然都告诉我了啊。”朱三老爷叹气,“你爹我再不济,也不是傻子。你和周嘉先的事,还有你大伯父大伯母、周嘉人的那些事,都是周嘉先亲口告诉我的。   他一直说他对不起你,希望能借着把我救出来补偿你一二。   说梁凤歌坏话的事由别人来做,检讨自己和自家人的事则由周嘉先自己来做,任谁都会觉得他人品真是好啊。可是朱卿卿觉得有点厌烦了,她直截了当地道:“有些事情您没有亲自经历,不是很清楚内幕。这样吧,让周嘉先来见我。”   朱三老爷睁圆眼睛,否认:“他如何会在这里?”   朱卿卿一言不发地看着他,朱三老爷败下阵来:“好吧,不过不知道他有空不。”   朱卿卿道:“您放心,他有空得很。”临了再补上一刀,“爹,您被关这几年,给关傻了。”   朱三老爷幽怨地看了她一眼,垂下头去低声道:“你不知道我是如何活下来的,和牛羊同吃同住……算了,我不想和你说,提起来都恶心。”   朱卿卿有点内疚:“您想吃什么?我做给您吃,我如今手艺可好了。”   朱三老爷欣慰地道:“知道,但我不饿。”   不知是谁家的鸡打了个鸣,朱卿卿起身道:“夜深了,您去歇吧。既然您回来了,咱们明日就商量着先把老宅收拾出来,总不能一直都住在别人家。”   朱三老爷很是欢喜:“你不嫁梁凤歌了?”   朱卿卿沉静地道:“若我坚持要嫁,您会怎么样?”   朱三老爷的目光有些黯然,把脸转开了去低声道:“我是不会答应这门亲事的。”   朱卿卿追问:“不然呢?”   “没有不然,我断不会答应。我此番敢出现在这里,本就没想过要活,不甘心的不过是不想你一直都被蒙在鼓里而已。”朱三老爷的语气里带出一丝铿锵, “梁凤歌不是你的良人。他们父子只是为了那本食谱而来。”   是不是她一定要嫁,他就要死在她面前?为了什么理由去死都可以,就是不能因为这个死。他消失几年,未尽到为人子、为人夫、为人父的责任,一来就打算以死相逼?朱卿卿忍无可忍,反问道:“周嘉先难道不是为了食谱而来?”   “所以他们都是一丘之貉。”朱三老爷悲苦地道,“这天下之大,居然没有我们的容身之所。”   朱卿卿从来不知道何为伤春悲秋,当然也就没有朱三老爷的这些感叹,只一根筋地追问他:“您被绑架并拷问了很久,却自始至终都没有见过绑您的人的面,只是根据声音才自己推测出是梁氏父子绑架了你,对不对?那你有没有想过,这也许是反间计?”   朱三老爷发怔:“什么反间计?”   难道和牛羊在一起的时间久了,脑子里装的就只有草了吗?不对,不对,她不应该这样说自己的亲生父亲……都是和梁凤歌那个说话刻薄的人学的,果然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朱卿卿暗自骂了自己几声,耐心地道:“也许是周家的人最先发现了您,再借梁家父子的名义绑了您的呢?他们见实在从您这里问不出什么来,才又让周嘉先做好人把您救出来,送到这里来阻挠我和梁凤歌成亲,为的还是那本食谱。我没法儿不怀疑他们,我一想到他们处心积虑地骗了我那么几年,我心里就瘆得慌。”   朱三老爷皱眉道:“可是梁亦宽的声音我不会听错,你要知道,我和他是多年的好友……”   “爹您没见过口技艺人么?”朱卿卿不满地道,“据我所知,梁家一直在打听你的消息,却没能得到任何消息,只好和我说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周嘉先却在今年夏天时告诉我,有人曾在贺兰山一带见过你,你很好。您不觉得既是周家先发现您的踪迹,又是他们最先把您救出来的,实在太巧了吗?他们现在势微,正想和梁氏结盟,就不怕救了你、毁了我和梁凤歌的亲事这两桩事会得罪了梁氏?所以其中必然有利可图。   “我再问您,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您让我不要嫁给梁凤歌,那是要我怎么办?他家父子既然如此狰狞凶狠,岂不是要将我父女二人给逼死?您说逃,能逃到哪里去?全天下的人者知道我们有食谱,出去就得死。不然就只有投靠其中一家人,您要投靠谁?周家?义阳侯?还不如投靠梁家呢。至少咱们全族的人都在人家的地盘上。”   朱三老爷不说话了。良久才抓了抓胡子,道:“那你说要怎么办?”   朱卿卿轻声道:“我们家的灾难起源于这本食谱,如今你我父女的困境也还是因为这本食谱。其实要摆脱这个麻烦很简单,把食谱献出来。”   这话说出来,朱卿卿那颗从秋天起就一直焦躁不安的心突然间就安宁了。她找到了焦躁所在,她甚至不知道,梁凤歌和周嘉先这两个人,究竟是爱她还是爱食谱。从前知道周嘉先爱食谱更甚于爱她,她便毫不犹豫地丢下了他;梁凤歌愿意为她以身赴险,但他也说过他不会拒绝那本食谱,他的心思太复杂深沉,她跟他在一起的时候以为他还是从前那个梁凤歌,见不到他的时候就会忍不住怀疑一切。   她一直都知道的,梁凤歌受伤昏迷不醒时,那张引起她的猜疑和不悦的纸条是周嘉先弄的,她知道他并没有真正地放过她。在她和梁凤歌相拥对望的时候,在她和梁凤歌喁喁私语的时候,周嘉先和那本食谱一直都夹在他们中间,它们无声无息地隔离着他们,让她不快活。   “我想赌一把。”朱卿卿微笑着,眼睛在灯光下熠熠生辉.就如两颗璀璨无瑕的宝石,“我想知道,食谱和我在他们的面前,他们会选谁。”   朱三老爷觉得事情在向他想象不到的方向发展,他冲动地站起身来,走到朱卿卿跟前歪着头盯着她看:“你要干什么?我不许你拿你的终身开玩笑。”   朱卿卿低声道:“我不是开玩笑。如果我不这样做,我怕有一天,我会忍不住问梁凤歌,周嘉先当初用婚事来逼我,没有食谱就不能嫁进周家,那么粱家是否是反其道而行之,先无条件地娶了人,再囊括一切,终归还是为了那本食谱?我如果不弄清答案,我一辈子都不会快活。”   所以,食谱和她,他们只能选其一。如果都要食谱,那就去比武力,谁的拳头硬,谁的刀硬,食谱就是谁的;如果都是要她……好像不太可能,她又不是倾国倾色的绝世大美女,谁会不要江山只要她?   朱卿卿自嘲一笑,终于觉得自己有了点寻常闺阁女儿伤春悲秋的感觉。若是梁凤羽知道,再不会说她不正常了吧?可是梁凤歌啊,梁凤歌,朱卿卿恶狠狠地想,要是早点拿定主意,他送她来新城之时,她就应该使劲咬他一口,让他疼一辈子的。   朱三老爷见她一时惆怅一时凶狠的,有点弄不明白她到底在想什么,只能归类为女儿大了,做爹的弄不清她的想法了。感伤许久,才问了个问题:“你更喜欢梁凤歌吧?”   朱卿卿没有否认,大概从他像小狗似的偷舔她的指尖开始,关于他的一切记忆就在她的脑子里自动复苏了。她是爱他的,很爱很爱,所以她就连假装都装不下去。   朱三老爷叹了一声,不无担忧地道:“那要是梁凤歌那臭小子选了食谱,周嘉先选了你呢,你咋办?”   朱卿卿怒目而视,有这样当爹的么?这么多年面见着面,一句好听话都不会说,尽挑着恶心憋屈她的话来说?   锲而不舍这种精神通常都是有遗传性的,朱三老爷完美地体现着他是朱卿卿她爹的这种特性,锲而不舍地追问朱卿卿:“你咋办?难道你真的要嫁给周嘉先?”   朱卿卿瞪他:“您就不能说句好听的么?”   朱三老爷很是愁苦:“做人要讲信用的,你想想,要是你骗了周嘉先,让他放弃了食谱又得不到你,他会饶了你么?只怕就是他肯,周家也不肯,不然陈州周家就成了天下人的笑柄。如果你憋着嫁给他,你岂不是很难受?你们一定会成怨侣的,不如不嫁。”   朱卿卿气愤地道:“那我陪他一起去死!”   事实上,真相会如何呢?   兴许梁凤歌根本就食谱也要,她也要。周嘉先如果要了食谱,大概连新城都走不出去;如果要了她,大概会血溅当场。这才是真正的梁凤歌。朱卿卿披散着头发坐在床上抱着膝盖笑,她就是陈绍藏说的那个庸人。   朱卿卿一直坐到炭盆里的炭火尽数熄灭,冷得受不了了才钻进被窝里去,然后就一觉到天明。   昨夜下了大雪,青白色的雪光透过窗纸将茜红的锦帐照得多了几分冷意,朱卿卿怕冷地往被窝里缩了缩,捏着嗓子小声喊清泉:“清泉,给我弄个热乎乎的汤婆子来……还有,我要在床上吃早饭!”她决定给自己放个假。做人么,辛苦一场本来就是为了享受,没条件也就算了,有条件还非得逼着自己受罪,那必须是有病。   清泉抱着一个热乎乎的汤婆子小跑着进来,脸色微微不自然:“您真的要在床上吃吗?”   “你有意见?”朱卿卿满足地把汤婆子抱进怀里,再把被子裹了裹,“你给我压一压脚那点,那儿有点空,冷风进来了。”   清泉有点想哭:“您高兴就好,奴婢那儿会有意见?将军有吩咐,天塌下来也不要紧,最要紧地就是把您伺候好,让您开开心心的就够了。”   朱卿卿打了个哈欠:“到底是住在别人家,太懒散不像话,要是有人问起,你就说我有点不舒服。”   清泉鸡啄米似的猛点头:“您一年到头都在辛苦,偶尔歇歇也是人之常情。那,三老爷问起呢?”   朱卿卿懒洋洋地道:“还是不舒服。”转眼见清泉还杵在她床前站着不动,便笑了,“可是你也想歇歇?这里不行,等过段日子,我放你几天假,你想怎么睡就怎么睡。快去拿饭吧。多拿点儿,你也吃点好吃的。”   清泉的眼皮猛抽了几下,捏着嗓子道:“您不是真的哪里不舒服吧?要不,请个大夫来瞧?”   这丫头平时可没这么哕唆,朱卿卿顿生疑窦:“你要干吗?”清泉不露痕迹地往外努努嘴,转头又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那奴婢去拿饭。”   朱卿卿慵懒地翻个身,背身面里,闭上眼睛继续睡。不就是梁凤歌来了么?来得倒挺快的。想来新城这边养得有他家的信鸽吧?这大雪的天儿,信鸽居然不迷路?   “起来吃饭。”梁凤歌的声音在外间响了起来,语气里带着不容拒绝的冷硬意味,“一刻钟后若是你还没出来,我便亲自来请你。”   “你敢。”朱卿卿不屑,“这可不是你家,是我们朱家。你不要脸,朱家人可还要脸呢。”   “是么?”梁凤歌垂着眼把碗筷一一布好,“他们要脸不假,但他们更要命。不然,你以为我如何能进到这里头来?”   “呸!你是在威胁我么?当真是乱世,礼崩乐坏!”朱卿卿低声诅咒,把无辜地汤婆子扔到地上去,再坐起身来,呵着冷气把衣服胡乱套上,哆嗦着走出去,抱怨清泉,“这么冷的天,也不知道多加几个火盆子,你是想冷死我么?”   “我知道你怕冷,所以咱们的新房里装了火墙。即便是寒冬腊月,屋子里也可以只穿一件单衣。”梁凤歌不看她,把一碗已经撇净油的鸡汤推到她面前,“窗外养得有碗莲和锦鲤,你若是写字看书眼睛乏了,便可以逗逗鱼儿活动活动。”   朱卿卿闷声不吭地喝了一口鸡汤,鸡汤不冷不热,温度刚好合适,咸淡鲜香,想必在灶上炖足了一夜。鸡汤入腹,整个人都温暖起来了,她这才有闲心偷瞟了梁凤歌一眼。   梁凤歌此刻绝对说不上英俊潇洒,他迎着风雪骑着马赶了一夜的路,就算是有貂裘护身,也禁不住风雪交加,因此他的头发是湿的——风雪冻硬之后再逢热化开,就成了水。身上的衣裳也有点不合时宜,又皱又湿,靴子也是湿的。   朱卿卿不是不心软,但她很快又硬起心肠。想要逐鹿天下的男人,这么点小苦头算什么?就当是他为了那本食谱而来。于是她又心安理得地喝了一口热汤。   梁凤歌照旧没有看她,而是盯着他面前的那一罐子鸡汤,用十分平静的语气道:“按照原计划,我应该在后天早上才到这里,但我想,既然你父亲到了,那你应该会有话想要对我说。怕你不方便,所以我就来了。”   冒着风雪赶了一夜的路,就是为了等她问他的话?朱卿卿的鸡汤有点喝不下去了,她觉得不管怎么样,就算是谈判,也应该在友好和平的气氛下进行比较好。她拿起另一套碗筷,给他舀了一碗热汤,没撇油,就这样递到梁凤歌的面前:“听说男人是需要油水足一点才够的。”   梁凤歌平静地一口气喝完了碗里的汤,再给朱卿卿夹了一个生煎包子:“我还没见过你父亲,你想问什么就问吧。之后我总要去拜见他一下,不然于礼不合。”   “岂止是于礼不合。”朱卿卿有点刻薄地道,“他要是不乐意,你就不能娶我。”   梁凤歌至此才抬眼看向她:“那么你呢?你是否想嫁?”   她是否想嫁?朱卿卿觉得有一只沉重的拳头猛地砸在她的心口上,又酸又疼又重,让她只想流泪,她用力咬了一大口生煎包子,用赞叹的语气道,“这包子做得真不错啊,上次我怎么没发现他们家居然有这样的好厨子?”   “是我找来的,这次才跟着你一起来的,一路上你吃的都是他做的,难道你没吃出来?”梁凤歌照旧是那副处变不惊的模样,又给她夹了一只生煎包子,“爱吃就多吃点。”   “你以为我是猪啊?成天就知道吃的?”朱卿卿用力把筷子放下,红着眼眶瞪着梁凤歌。你快和我吵架啊,快和我吵架啊?   梁凤歌静静地看着她,沉默片刻后,淡淡地道:“难道你不爱吃?从小到大,你最爱的就是吃,你对吃的爱好胜过了一切。”   “放屁!你说的那是我吗?”朱卿卿很不文雅地骂了一声,把面前的生煎包子推到他面前:“既然我这么爱吃,这么难吃的东西你也好意思让我吃?有本事你全部把它吃光啊。”   梁凤歌看了她一眼,低下头去,默默地把所有的生煎包子和鸡汤以及其他小吃和粥全部吃光了。   朱卿卿目瞪口呆,下意识地护住了她喝剩下的半碗鸡汤。   梁凤歌掏出丝帕优雅地擦过嘴和手,平静地道:“我吃光了。我觉得味道不错,虽然比不上你亲手做的。”   朱卿卿红着眼睛扭过身去不想看他。   梁凤歌静坐片刻,沉声道:“我一直在等你问我话,你没有问题要问我?”   朱卿卿吸着鼻子道:“我还没想好。”   梁凤歌就道:“那不如我说给你听吧。我八月份的时候,的确知道了你父亲的消息……”   朱卿卿猛地站起身来:“我暂时还不想听。”   “那你什么时候想听了,就来问我。我先去换身衣服,拜见你父亲。”梁凤歌起身就走,走得毫不留恋。   朱卿卿站在桌边目送着他,心想着若是他回头看她一眼,让她相信他给他机会慢慢说,她一定会坐下来给他好好地泡上一壶茶,再听他细说。也许她还会给他找很多理由……但是梁凤歌始终没有回头,他走得很大步,很用力,每一少走下去,都把洁白晶莹的雪踩下一个很深的脚印子。   朱卿卿端起那半碗已经凉了的鸡汤,慢吞吞地喝光了。她很想嫁他,她很想相信他,所以她一直都留在这里。看到他顶风冒雪地出现在她的房门前,她当然是极高兴的,但她很害怕,害怕有一天她会后悔。   周嘉先赢了。他成功地在她的心里埋下了怀疑和自卑的种子,或许说,它早就在,他只是给它浇了一杯又一杯的水促使它发芽。   朱卿卿咬牙切齿地拿起茶壶倒了两杯冷茶,第一杯泼到上,敬给周嘉先这个居心叵测的狗东西的;第二杯么,赏给梁凤歌这个阴险狠辣的坏东西的。但那第二杯茶,她始终不舍得泼到地上去,因为只有给死人的东西,才是泼到地上去的。她终究是舍不得他去死的,不然梁凤歌死了,谁还能给他的胸背让她依靠呢?   朱卿卿站起身来,大声叫清泉。清泉知道她和梁凤歌闹情绪了,虽然不知道因由,却隐约知道这次的事情比较严重。很是忧伤地帮着朱卿卿穿戴好了,试图拦阻她:“这大雪的天,姑娘要去哪里啊?还是别去了吧?骑马啊,路上很滑哪,还是坐轿子吧。”   朱卿卿大口地喘气,她的心里有一团火,烧得她百般不自在,同时又烧得她空落落的,她知道她在害怕,害怕一切都会成为泡影,除了食谱外,其实她什么都没有。   她坐着轿子出了门,虽然族人深觉奇怪,但听说她是要去老宅最后看一眼,也就没有多说什么。朱卿卿独自进了老宅,走到那棵桂花树下,盯着桂花树上那处她和梁凤歌经常窝在一起玩耍捉迷藏的枝丫叹气,要是没有那本食谱该有多好?   雪从枝头摇落下来,洒在朱卿卿的额头上冰凉冰凉的,朱卿卿头也不抬地道:“你还来做什么?”   周嘉先的声音从树冠里轻轻传来:“我在等你。”   “在树上蹲一夜的滋味不太好受吧?”朱卿卿微讽,“别以为这样我就会感动。”   周嘉先苦笑一声:“没指望你感动。我做的这些事落到你眼里约莫都是处心积虑,居心叵测,不可原谅的。”   “你没说错。”朱卿卿微笑,“你们俩,一个把我当傻子,一个又把我看得太过聪明。其实我不傻也不聪明,我只是个懒人,就想过点安安生生的小日子。”   “卿卿。”周嘉先迫切地想为自己辩解几句,就不可避免地捎带上了梁凤歌,“梁凤歌他真不是什么纯良之辈,更不是你所以为的那样子,他阴险狠辣,奇诡多变……”   “你呢?你是谦谦君子么?”朱卿卿仰起头来看着周嘉先甜甜一笑,“请周二公子挑个词来形容你自己。”   周嘉先苦笑:“我只是想跟你在一起。”   “那你准备如何带走我呢?”朱卿卿戏谑地道,“用轿子?用马车?骑马?坐船?你弄得过梁凤歌么?你母亲和妹妹她们还在他手里呢。”   周嘉先有些绝望了:“卿卿,你不公平。梁凤歌总在骗你、瞒你,你却一直都在原谅他,为什么就不肯原谅我一次呢?”   “因为梁凤歌说,虽然他也想要食谱,但是我没有也不要紧,和我比起来,食谱实在是不值一提。你却和我说,没有食谱就不能娶我,好像我还不如那本破食谱。“朱卿卿笑道,“你不是要公平么?那我给你公平。食谱和我,你二选一。想好了,明日来找我。”   朱卿卿没有再多看周嘉先一眼,转身就往后走,一直到她走远了,她也没有听见周嘉先喊住她的声音,她有些失望地想,看来已经先败了一个,周二公子需要慢慢地想,很好很仔细地想,想清楚什么对他才最有利,不划算的事儿坚决不做。   “你这样好么?朱卿卿。”梁凤歌又重新打扮得人模人样的,玉树临风地站在一树冰雪下朝她伸手,“过来。”   朱卿卿睁圆眼睛看着他:“你居然还活着。”   梁凤歌微怔,随即明白了她的意思,不禁莞尔:“你爹又黑又干又瘦,怎能打得过我?”   “我爹不过是心软而已,你们却都欺他老实。”朱卿卿不喜欢他这种嬉皮笑脸的样子,严肃地道,“我现在想听了,今年八月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我从来不敢对令尊有半点不敬。”梁凤歌走过去牵住她的手,“我记得你一直都想到那家卖糯米团子的小店里坐着慢慢地吃,今日我便陪你如何?”   朱卿卿缩回手:“我自己会走。”   梁凤歌也不坚持:“那你就自己走。”   朱卿卿头也不回地道:“我希望你不要耍小动作,至少在事情没有彻底解决弄清楚之前,不要动周嘉先,不然我视为消除罪证。”   “行。”梁凤歌爽快地应了,却又道,“我会让你哭着喊着说你错了,求我原谅你,朱卿卿。”话说到后面,已经有了咬牙切齿,欲将她撕成粉碎再咽下肚里去的仇恨。   朱卿卿笑:“若我愿意,你永远也等不到这一天。”   梁凤歌冷笑:“你也太小看周嘉先了,他既然能混进来,自然就能混出去,用不着你替他操这份闲心。不然,他也配与我争?他要是连这点自保的本事都没有,你就不怕哪天醒过来,身边就只剩下了一具冰冷没有头的尸体?”   梁凤歌好像很为这个场景感到解气,忍不住哈哈笑了起来。朱卿卿冷冷地扫了他一眼:“原来你已经知道我要嫁他了。”   梁凤歌一脸晦气地低咒了一声,怒道:“我是警告你,警告,懂么?就是不许你胡思乱想,趁早打消那些念头的意思。”   “懂。”朱卿卿看到梁凤歌铁青的嘴脸和喷火的眼睛,心情忍不住微好,冷嘲道,“我还以为你知道他比你更讨人喜欢呢。不然你也不会心虚到只是因为他悄悄见了我一面,就吓得装死想逼着我赶紧嫁过来。”   梁凤歌停下来生气地瞪她:“翻旧账是不对的,我已经和你认过镨赔过礼了。”   朱卿卿很凶地瞪回去:“你做的那些事罄竹难书,你以为认过错赔过礼就没事儿了么?我心里一直都不舒服,觉得你别有用心!”   梁凤歌皱起眉头:“譬如?今天你就把你所有的不舒服都说出来,我们一件一件地对证,看看究竟是谁的不是。”   朱卿卿不想吃糯米团子了:“不去了,吃了也不消化,会堵得我半年都吃不下饭去。”   梁凤歌欺身上来:“那我们就在这里说。”   朱卿卿闻到他身上熟悉的青草香,立刻警觉地往后退了一大步:。不许离我这么近!”   “看来是必须先把令尊的事和你说清楚。”梁凤歌无奈苦笑,“我今年八月时听说了此事,有人故意透出你爹和食谱都在他们手里的消息,想要诱我前去。当时我身上重伤未愈,四周虎视眈眈,周家和义阳侯又勾连上了,情势很复杂,我和父亲商量后决定不予理会,不能拿梁家和那么多人去冒这个险。等我拿下梓州镇住了那些牛鬼蛇神,想要腾手去救你爹,周家却已经扮上好人把他弄出来了,我插不上手了。因为没有做,不能做,也没法子和你解释清楚,所以就没让你知道这事儿,这是我不对。”   如果是实话,倒也可以理解,总不能因为她爹的缘故就让那么多人去白白送死,从梁氏父子的角度来说,这个选择是正确的,但从她的角度来说,理解不代表接受。何况他还一直都自以为是地瞒着她,朱卿卿忍住火气,沉声道:“你的意思,是说你的确没有参与绑架并拷打我父亲这件事?”   “此心可昭日月。”梁凤歌用看白痴的眼神看她,“发誓你不信,就听我讲讲实情。最后见过朱老太爷的人是你,你在我手里,朱家老宅也在我手里,我绑架拷打你爹做什么?要是可以,我把他救回来,还不能让你们父女俩心甘情愿地听我的么?”   这是大实话,但是朱卿卿听来就有另外的意思在里面,太冷血了,因为她爹没有用,所以他就坐视不理,还不告诉她。朱卿卿火大地道:“不就是为了那本破食谱么?那败家害人的玩意儿就不是个东西,我真是烦够了。梁凤歌,你听好,你们都想要那东西,我就给你们那东西,我,或者食谱,你二选一。”   梁凤歌皱起眉头:“原来你一直都认为,在我心中,你和食谱是一样的?”   朱卿卿心跳如鼓,装腔作势地道:“你选食谱就要放我走,选我就不能选食谱。”   梁凤歌阴阳怪气地道:“哟,你不是一直都说你没有食谱不知道食谱么?何况像我这种阴险狠辣,贪心不足的小人,难道不是应该财色兼收的么?”   朱卿卿急得跳脚:“你到底选什么?选我还是那本破食谱。”   梁凤歌冷笑:“我没兴趣陪你做这种无聊的游戏。你听好了朱卿卿,你是我的未婚妻,我心里有你,你心里也有我,我们是要在一起过一辈子的,我不会允许任何人从我面前带走你,否则不是他死就是我死。至于食谱,既然是你的东西,是我梁氏地盘上的东西,哪怕就是烧成灰也不能便宜了别人。放任周嘉先拿了食谱占着好处再转过头来攻打我,我是疯子还是白痴?你不会以为,我跟你一起的时间久了,也跟着你变成了白痴吧?”   朱卿卿傻眼了,他的选择和她猜想的一样,但是结局怎么不一样?难道不应该是很伤感的吗?他应该含情脉脉地对着她说,我选你,不要食谱,然后再另外想办法从周嘉先手里弄回那本食谱。等到那时候,她才看他的表现得意扬扬地告诉他,那本食谱是假的,是为了耳根清净故意抛出去的饵,真正的食谱还在她手里,看他表现不错,给他真食谱……为什么他把话说得这样的难听?再也没有比梁凤歌更令人讨厌的人了。   天上又下起雪来,梁凤歌看了一眼天色,伸手来拉已然泫然欲泣的朱卿卿:“走吧,回去了。”   朱卿卿总算是找到机会发泄了,甩开他的手冷笑:“大言不惭,你心里有没有我,我不知道,你凭什么就认为我心里有你非得嫁你啊?难道你以为我真的是白痴?我受够你梁凤歌!打小儿就讨厌你,讨厌你!”   梁凤歌懒得和她多说,直接将她抱起来扛在肩上大步往前走,朱卿卿乱蹬着腿:“浑蛋梁凤歌,我不会嫁给你的,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啊?我爹还没答应你嫁给我呢。”   “朱卿卿,你太小看我了。”梁凤歌的唇角勾了起来,略有些得意地道,“我这个人呢,最不怕的就是挑战了。你越是惹我我越是想把你的气焰压下去。你当我明知你在和我赌气却一直都不把话说透,是故意和你玩深沉,玩虐恋?告诉你,那是因为我没拿到证据,多说一句都是错,还不如不说。你当我真是知道你爹来了新城才连夜赶了来的?就算是信鸽是神鸽,咋这样的大雪夜里,也没法儿飞得那么快吧,踏雪马也不是天马,不能飞这么快。我这是带着人证物证来的,你爹已经答应把你嫁给我了,当着你们朱氏全族的人的面心甘情愿地认了我这个女婿。”   朱卿卿被梁凤歌颠得都快要吐出来了:“放我下来,浑蛋梁凤歌!”话音未落,一声脆响,臀部传来火辣辣的一阵疼痛,愣了片刻后,尖声大叫起来,“梁凤歌……你居然敢……”   梁凤歌冷笑着,用力又拍打了一下:“让你作!你既然知道狠揍周嘉人,想得到口技艺人这件事,还要玩什么二选一?你是用脚趾头想问题的吗?还是你脑子里都被你卖的面给塞满了?”   朱卿卿大哭起来:“我不会答应嫁给你的。你强抢民女。”   梁凤歌嗤笑:“强抢民女算什么?我抢了你的人,还要抢你的心。”说完他自己也觉得这话恶俗,哈哈大笑起来。   朱卿卿随手从头上拔了簪子,狠狠一下刺在某人挺翘的臀上,梁凤歌大叫一声:“哎呀,我受伤啦,走不动了。”抱着朱卿卿一头栽倒在地,更是毫不客气地压倒在她身上。朱卿卿摔得生疼,又被他压得气短,哭得更厉害了。   “你这人怎么一点都不好玩,就知道哭的。”梁凤歌叹了口气,小心翼翼地把朱卿卿翻过来,“我真是上辈子欠你的。可是摔到哪里了?”   朱卿卿嘤嘤嘤地哭,趁他不防将手里握着的雪尽数糊到梁凤歌脸上去,按着就不松手,使劲儿地捏他的鼻子掐他的脸,得意扬扬地笑:“叫你欺负我!非得让你知道我的厉害不可。”   梁凤歌根本就不挣扎,懒洋洋地躺在雪地上看着她一言不发。朱卿卿莫名给他看得脸红起来,捏住他的鼻孔不让他出气:“不许这样看着我。”   梁凤歌应景地鼓起腮帮子,像一只大青蛙。   朱卿卿含泪带笑:“你这个疯子,太讨厌了你!”   梁凤歌凑到她耳边轻声道:“你先嚣张,且等着看我怎么收拾你。”   朱卿卿没忍住,抓起一大团雪狠狠塞进他的衣领里,还提着他的衣裳抖了几下,听见他怪叫,跳起来就跑。   “小心别摔跤啊。本来就笨得不得了,再摔瘸了就更惨了。“梁凤歌站起身来,懒洋洋地抖了抖身上的雪,示意藏在暗处的人跟去照看朱卿卿,他自己则回过头去淡淡地道,“周二公子可真是贼心不死。我说你一个老男人,不去找那些和你年貌心地相当的世家贵女,偏要这样没脸没皮地缠着我们卿卿是什么意思?当真是欺她年幼心软好蒙骗么?”   周嘉先一身白衣,平静地自残垣深处走出来,冷冷地道:“你又为何不在京中寻一门得力姻亲?是打算先把食谱骗到手,圆了青梅竹马的梦,再娶一房平妻么?小梁将军打的一手好算盘。”   梁凤歌朝他龇着牙笑:“你可真龌龊,这个主意是你从前打的吧?我可没你这么不要脸。”   周嘉先郁闷地道:“技不如人,穷斗嘴又有什么意思。说吧,你想如何?”   梁凤歌道:“不想如何,就是想留你和令堂、令妹多做几年的客。我一定好酒好肉好生招待你们,听说二公子文采不错,兴许可以给我和卿卿的孩子做启蒙先生。”   周嘉先抿紧了唇,沉默地看着他。   “不和你开玩笑了。”梁凤歌很无耻地道,“我要你们江东那块地。然后既往不咎,亲事能成,联盟能成。”   那块地是周氏出产最富饶的地块之一,周嘉先愤怒得声音都发抖了:“我做不了主。”   梁凤歌微笑:“我知道。所以我已经写信告知令尊和令兄了,令尊大概是舍不得妻儿的,令兄却不一定,你要知道,如我这般又出色又爱护手足的长兄可不多哦,所以,周二公子,我觉得你还是娶一门好亲的好,于你,于人,都要好。卿卿这样的,会被你害死,你若真的为她好,就离她远远儿的。”   周嘉先心跳如鼓,避重就轻地道:“你也承认我对她是真心实意的?”   梁凤歌挑眉,睥睨而视:“你的真心值得几文钱?我们卿卿不稀罕,她自从认识你就开始倒霉不开心。大喜的日子,我不想杀人,赶紧带着你的人去兴阳府等着喝喜酒,不然别怪我不客气。”   周嘉先肃立不动,梁凤歌忍不住讥讽道:“你不会以为卿卿还会出来为你主持公道吧?刚才你看得还不够清楚明白?她那是特意和我撒娇再顺便臊你的呢,你怎么就不懂?二选一,那么简单的问题也值得你算这许久?呸!”   周嘉先沉默地往前走去,走到离梁凤歌将近两尺远的地方,停下来回头看着他轻声道:“你仗着的不过是卿卿更喜欢你,这个问题从一开始就不公平,你赢了也不必得意,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只要我不死,你总会看到的。”   “你的意思,是让我最好现在就杀了你?”梁凤歌嚣张得一脸的欠揍,“可我若是杀了你,就得不到河东那块地了,我若杀了你,周大公子可高兴了,不正是给他理由来闹事么?我好不容易才腾出手来成亲,自是想过几天好日子。我等周大公子先把你揍个鼻青脸肿,再来替你收尸,你看如何?”   周嘉先点头:“若我真有那一日,记得你说过的话。我想要个背风向阳的地方,再多烧几卷书,我好看书。”   他如此配合,梁凤歌反倒觉得无趣:“快走吧,看着你就心塞。”   “好好待她。我并没有输,输的不过是人心。”周嘉先微微点头,转身大步而去。他输的不过是朱卿卿的信任心,输的不过是兄长的防备心,如若她也像信任梁凤歌一样的信任他,如若周氏上下一心,谁胜谁负且不一定。   “要你管闲事。我可和你不同。”梁凤歌低声骂了两句,含着笑志得意满地往前去找朱卿卿。   朱卿卿木着脸看着朱三老爷:“就这样您就原谅他了?”   朱三老爷很无奈地叹气:“那不然怎么样呢?人证物证都在那里,我要是再不承认是中了计,人家就要认为我是真的被突厥人关傻了,你不想有个傻爹吧?”抬头看了女儿一眼,担忧地道,“不然咱们还是不嫁了吧,这小子太奸猾太厉害了,你不是他的对手。”   朱卿卿皱眉:“您这时候才说这个不嫌太迟了么?刚才当着他和族人的面怎么就不说您不允婚?再说,您如何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就一定知道我不是他的对手?”   朱三老爷怯怯地道:“你是我生的,难道我还不知道?可惜你没生着你娘的聪明,光长着她的好样貌了。”想到朱三太太,他又忍不住心酸起来,“我对不起你们娘儿俩,我不该出去的。”   朱卿卿再多的气也发作不起来,只能坐在一旁叹气:“您曰后好好儿的,就当是补偿我和娘了。”   梁凤歌走到门口,听见啜泣声便又默默退了回去。明日就要接了朱卿卿回兴阳府成亲,要做的准备还有很多,他很快就忙得不可开交。等到夜里终于坐下来,便见朱卿卿提了食盒在一旁,冷着脸道:“不知道肚子饿的么?”   “之前不知道,看见你就知道了。”梁凤歌抱着肚子装可怜,“我好饿。”   朱卿卿板着脸把饭菜摆好,塞了碗筷在他手里:“快吃!吃完了还有事。”   梁凤歌甜滋滋地看着她笑了一回,忍不住凑过去亲了她一口:“卿卿你怎么就这样好看呢?”   朱卿卿不耐烦:“吃不吃?不吃我收了。”   梁凤歌不敢招她,忙着吃过了饭,才讨好地道:“还有什么事?”   朱卿卿淡淡地道:“老桂花树下,往左行二十步,再往前行十步,右行五步。”   梁凤歌皱起眉头,神色严肃地道:“那个东西?”   朱卿卿如释重负地摊手一笑:“是,我和我爹商量过了,怀璧其罪,如若它只是一本普通的食谱,不值得为它付出这么大的代价。如若它真的掩藏了极大的秘密,我们朱家也没有能力靠着它发达,不如把它给用得着它的人,我们也好求个安生。我知道你的心很大,一宜都很想要它,现在我把它交给你,你从此刻起就要承担它给你带来的一切,包括好运和噩运。你拿到东西再决定这门亲事要不要结。好了,我总算把这个沉重的包袱甩掉了。”   梁凤歌神色凝重地朝她伸出手:“过来。”   朱卿卿含泪笑着走过去,轻轻拥抱了他一下:“其实周嘉先差一点就赢了,他激发了我心中的怀疑,你对我每好上一分,我就会忍不住颠来覆去地想,你究竟是真的爱我还是为了得到食谱。日积月累的,我就再也高兴不起来,那不是我要过的日子,朱卿卿不应该是这样的人,现在父亲回来了,祖父当年逼我发下的重誓再不必遵守,终于可以把包袱扔给你,由着你去担忧纠结。我当初说过的话仍然有效,你可以现在就晦婚,另外结一门好亲,我不会恨你。”   梁凤歌用力地拥抱她:“其实你早已知道我的心是什么样的,不必再和我说这样的话。”   朱卿卿谢绝他的拥抱:“你若坚持,将来就不要和我弄那些平妻贵妾之类的玩意儿……”   梁凤歌贴在她的耳边轻声道:“不要再说了,你看你有多笨,就连怎么讨好人都不懂。我来教你,这个时候,你应该含着泪可怜兮兮地看着我说,你把一切都交给我了,要我对你多加怜惜才对,便是个铁石心肠的人也该心软了。你却看我像仇人似的,就不怕我得了好处也不领情吗?”    第九章第一次见到你时 朱卿卿睁圆了眼睛,仰着头静静地看着梁凤歌。烛火下,梁凤歌狭长上挑的凤眼里闪着水一般的微光,他的鼻子长得极好看,当真是多一分嫌高,少一分嫌矮,嘴唇微有些薄,却胜在红润端方。   唇薄者无情。朱卿卿不记得什么时候听人这样说过了,仔细想来,好像是她跟着朱老五一起去申州的道上,口渴了坐在路边的茶摊子上喝粗茶时听一个给人摸骨看相的瞎子说的。如若真的可以只凭一个人的长相就可以看出他的品性和真心,那该有多好。朱卿卿闭上眼睛,将手触上梁凤歌的脸。   梁凤歌微微有些讶异,却站住了不动,甚至见她踮着脚有些吃力,便低下头来将就她。朱卿卿就像触摸最心爱最娇贵的名贵丝绸一样的,冰凉柔嫩的指尖轻巧仔细认真地从他的发际线开始,再细细摸过他的双眉,划过他的鼻端,最后停在他的唇上,来回摩挲。   便是冰凉的唇也被磨得火热起来,梁凤歌喉头微动,轻声道:“是嫌我的嘴唇生得薄了么?”   朱卿卿闭着眼摇头:“不要说话。”继续摸过了他的脸颊和耳垂,再停在他的下颔上,方正有力,微有刺手的感觉,那是他剃过的胡渣。她的心里微微刺痛,很想时间就这样停留在这一刻,永远都不要往前走。   “有时候,眼睛和手会欺骗人,但是内心不会骗人。卿卿,你我认识很多年了,你应该比谁都更清楚你的内心,它对你是最忠诚的,它不会骗你,我说得再多,做得再多,都比不过它告诉你一句话。那么,你仔细听听,它在和你说什么?”梁凤歌半垂了眼看着朱卿卿,少女的黑发比他见过的最美丽的黑缎还要光滑乌亮,肌肤是象牙白的,细瓷一样的精致无暇,那双和猫一样的又圆又黑又亮的眼睛此刻紧紧闭着,长而浓密的睫毛轻轻颤动,就像牡丹的花蕊一样漂亮。   这张脸他看了十多年,早已如同他的生命一样地镌刻在了他的记忆里,轻易不可分。他知道朱卿卿很喜欢他亲吻她,也知道她很爱犯迷糊,一旦他吻了她,她便会忘了这一切,迷迷糊糊地任由他说什么便是什么。但是他此刻不想吻她,梁凤歌将朱卿卿的手金下来,低声道:“问题不在我这里,而是在你那里。我想娶一个心甘情愿、清醒明白的朱卿卿。好听的话我说得够多了,不想再多说,一直都是我在哄你,但你有没有想过,我也是会伤心灰心的。”   朱卿卿睁开眼睛沉默地看了他一会儿,低声道:“你这就要开始挑剔我了吗?”   梁凤歌的眼睛里冒出怒火来,紧抿了唇沉默地看着她,许久不发一言。   朱卿卿很久没有看到他愤怒的模样了,由不得心虚地往后退了一步,道:“你瞪我做什么?”   梁凤歌猛地拽住她的手,扯着她大步往外走。外面下着大雪,道上已经堆了近三寸厚的雪,一踩就是一个深深的脚印,下面却未冻得结实,结着薄薄的冰,朱卿卿被他扯得踉跄而行,几次不得不牢牢拽住他的胳膊才没有滑倒,她出来时只穿了家常的棉鞋,很快就被雪水浸透了,便大声喊了起来,和他扭着:“梁凤歌,你这个疯子,你变心也太快了吧。”   下人们远远地看着,不敢过来,也不敢劝,更不敢走开,就那样三五成群地傻傻地看着他们,朱卿卿觉得丢脸极了,忍不住想哭:“我恨你。”   梁凤歌冷笑:“我也恨你。”   朱卿卿顿时愣住了,他说什么,他恨她?她没有听错吧?她傻傻地看向梁凤歌,梁凤歌的脸在黯淡的灯光和冷清的雪光下显得格外冷硬,不是她日常见到的那个总是嬉皮笑脸又无耻的样子。他半边脸掩藏在阴影里,看上去格外阴沉。   梁凤歌扯着她继续往前走,一直走到院门口,朱卿卿反应过来了,她冷笑着去推梁凤歌的手:“既然这样那更好了啊,我恨你,你恨我,咱们一拍两散,还成什么亲?你要是不放心,就杀了我好啦。”   梁凤歌用力推了她一把,在她扑倒在地之前又将她拎了起来,恶狠狠地道:“你给我闭嘴!不然我……”   他居然敢这样对她?朱卿卿也是气得火冒三丈,不怕死地道:“我就不闭嘴!我就是要说!梁凤歌你是个疯子!疯子!我不喜欢你!我讨厌你!我恨你!我说了,你要怎么样?不然你怎么样?”   梁凤歌双眸微眯,不紧不慢地掏出一块帕子,捏住她的下颔,要往她嘴里塞。朱卿卿吓怕了,眼泪狂涌而出:“你敢!”   “我在你眼里心里不就是这样子的坏东西么?我有什么不敢的?对我来说,杀个人算什么?”梁凤歌的手很冰冷,微微颤抖着,声音也在发着抖,呼出的气息都像是冷的,朱卿卿的一滴泪滴落到他的手上,他像是被烫了似的猛地缩回手去,转开脸不肯看她,用力踢了雪一脚,铁青着脸低声骂了一句脏话。   朱卿卿竖着耳朵听,听明白了,拽住他道:“你说什么?你再骂一遍试试?梁凤歌,好说好散你都做不到么?我鄙视你。”   梁凤歌闷声不响地将她扛起来,大步往前走。朱卿卿吓得大叫:“要杀人了啊,梁凤歌要杀人啦……”   朱氏的族人们终于冒了头,朱三老爷手里拎着一根门杠,咽着口水拦在梁凤歌的前头,视死如归地道:“放下她,不然我和你没完。”   梁凤歌淡淡地扫了他一眼,朱三老爷缩了缩脖子,很勇敢地往前踏出一步,很是威严地道:“我知道我打不过你,也知道你手底下的人很多,刀很锋利,但我们朱家没有孬种。”   朱卿卿不合时宜地想,大伯父不就是个孬种?遇到事儿只会躲起来的,不过她觉得不该塌父亲的台,便哭着道:“爹啊,救我。”   梁凤歌冷冷地看了她一眼,朱卿卿以倒垂的方式艰难地扭过头和他对了一眼,然后打了个寒战。   梁凤歌冷冷地道:“朱卿卿,做人不要太无耻,你仗着的不就是我喜欢你么?仗着的不就是知道我不会把你怎么样么?不然你敢?”   朱卿卿开始心慌,宗长却出来劝朱三老爷了:“小孩子闹别扭呢,女孩子要出嫁之前总是有点想不通,总是容易发疯的,冻一冻就好了,不会怎样的。咱们就别跟着添乱了。”   朱三老爷才不管这个,他示意梁凤歌把朱卿卿放下来:“你这样她会不舒服的。有话好好说。”   梁凤歌冷冷地道:“就是要让她不舒服,不然她记不得。今天下午她就胡闹过一回了,当时我心软,没和她计较,结果她越闹越不像话了。岳父大人,您是要护短么?”后面的那句话已经带了鼻音,好似很委屈的样子。   朱三老爷皱起眉头:“那也不该这样,她是个女孩子。”虽然人未退步,拿着门杠的姿势却已经变了,语气也变了。使劲给朱卿卿使眼色,“有话好好说啊,这样闹着多难看。”   朱卿卿有点绝望,但要叫她认错她是不肯的,她冷冷地道:“你们都让开,我倒要看他想把我怎么样。”   朱三老爷还想再劝,梁凤歌已经扛着朱卿卿越过他走开了。他不放心,远远地跟在梁凤歌的身后,梁凤歌也不管他,板着脸把雪踩得咯吱作响,就好像是人的骨头生锈了似的让人听得牙酸。朱卿卿开始发昏,很困难地道:“梁凤歌,我要吐了。”   梁凤歌不理她,她忍了又忍好不容易忍住了,却看见梁凤歌跨进了朱家老宅的大门,她心里隐隐有种猜想,却不敢相信:“你放我下来,我自己走。”   梁凤歌并不理她,继续往前走,一直走到那棵老桂花树下,数着步子在某处停下来,把朱卿卿扔到一旁,看也不看她,淡淡地道:“把这里挖开。”   暗处立即呼啦啦地出来几个人,抡着锄头一阵乱挖,叮的一声响,全都停了下来,有人挑起灯笼请梁凤歌过去看:“有只箱子。”   朱卿卿忘了其他的事,只顾呆呆地看着那只铁皮包着、大概也就两只手大小的箱子,原来就是这么个的东西,正想让人打开了瞧,就听梁凤歌冷淡地道:“架起火来。”   他要干什么?朱卿卿警惕地看向梁凤歌,再看向跟上来的朱三老爷和朱氏族人,朱三老爷朝她眨眨眼,表示他也不知道梁凤歌要干吗。   火很快就烧了起来,照得每个人的脸都亮堂堂的,众人看着那个箱子欲言又止,梁凤歌上前,将那只箱子举起扔到了熊熊的大火中。   “不可!”朱卿卿气得跳脚,跑上去要把箱子抢出来,“你干吗啊?你是傻子吗?”   梁凤歌拿了锄头死死压住箱子,不许她动,冷淡地道:“这东西让你如鲠在喉,让你不舒服,那我就当众毁了它,从此后,它再不会成为你的负担。你满意了么?”   加了油的干柴燃起的火又旺又大,火苗子蹿起老高,不时还爆出火星来,朱卿卿尝试过两回就不敢再尝试了,眼睁睁地看着那只铁箱子被火烧得通红却无能为力。   烧成了这个样子,里面不管是什么都废了。围观的人多少都露出些微妙的表情来,可惜又可叹。   朱卿卿心里空荡荡的,她很难言说此刻的心情,她应该是高兴的,这个一直缠着她的梦魇终于烟消云散了,此后她若走在大街上,再也不必担心哪里会突然跳出一群人来把她绑走,再耍尽各种手段威逼利诱让她交代这食谱的下落。   可是,可是,她明明是想让这本食谱来帮一帮梁凤歌的,梁家没钱养兵就会打不过别人,打不过别人,新城就会落到别人手里,落到别人手里,朱氏的族人和她就会遭罪,还有梁凤歌和梁凤羽也会……朱卿卿哭了起来,只是片刻的工夫就哭红了眼睛和鼻子。她果然是极蠢笨的,什么事都能给她搞砸了。   人群不知什么时候散去了,梁凤歌站在火堆前背着两只手沉默地看着被夜色浸染、白雪覆盖了的朱家老宅,并不过来哄她,朱卿卿哭得抽气,将手背擦了一下腮边的泪,哽咽着独自往回走。棉鞋被雪水浸透了,又湿又冷地裹在脚上十分不舒服,她每往前走一步,想咬梁凤歌的欲望就要炽热一分。她一直走了十步,梁凤歌还没有喊住她,或是追上来拉住她。   朱卿卿停了下来,抽噎着回过头去看梁凤歌。梁凤歌还站在那里,背对着她一动不动,火光将他颀长的身影衬得有些孤单,雪落在他的肩头上很快又被热气烘化成水,然后浸染开去,把他两边的肩头尽数打湿。他也和她一样,没有想过要出来的,只是家常打扮,甚至连外衣都没有披一件。   朱卿卿的心狠狠地抽了一下,她转过身去,大步朝着梁凤歌跑去,紧紧抱住他的腰,恶狠狠地一口咬在他的肩头上,气势汹汹地道:“谁让你和我赌气的?赌气伤财的道理你不知道啊?”   梁凤歌任由她咬着,一动不动。   朱卿卿有点害怕了,她想他大概是真的生气了,便赶紧松了口,小心翼翼地探头去看他,再悄悄拽了拽他的袖子,低声道:“我不是故意的。”   梁凤歌低声道:“你满意了么?”   朱卿卿不回答他的话,只是继续低声道:“我只是忍不住。我很害怕,很害怕,你其实并不是真的喜欢我,想和我在一起,我怕你有一天会突然翻脸不认人……我就想,不如趁我还没有那么喜欢你的时候早一点和你说清楚啊,也免得将来会难过死掉……”   梁凤歌没有回答她,只是垂着眸子静静地看着她,神色很是平静,仿佛已经对她冷心了。   朱卿卿哽咽起来:“原来周嘉先说没有食谱就不能成亲,周家翻脸不认人的时候,我也没有这么难过的,但是想到你要是也这样,我心里就难受得不得了。光是那样想想,就已经恨不得想要杀死你了,但是又觉得你不是那样的人,不能把你和周嘉先相提并论。其实我之前让你们做那个二选一的选择题,是存了私心的,我想要是周嘉先选食谱,你选了我,那我就弄本假的给周嘉先,让大家都知道周家拿走了食谱,再悄悄儿地给你食谱……”   梁凤歌仍然不说话,朱卿卿的身上的热度一点一点地凉下去,她缓缓收回手,自我解嘲地一笑:“我还是改不掉这个爱唠叨的性子,也不管人家爱听不爱听。你继续站着吧,我走了。”   她转过身要走,手臂却被人抓住了,梁凤歌仍然没有回头看她,而是继续盯着火焰已经小下去的火堆,淡淡地道:“继续啊。”   继续个鬼啊。继续会她的热脸去贴他的冷屁股么?继续把她的倾慕和自卑多疑说给他听,好让他以后嘲笑她么?朱卿卿板着脸道:“我没兴趣了。”   梁凤歌回过头来看着她:“我对你说了那么多的好听话,从来没觉得烦,你不信,我就一遍又一遍地说给你听,赌咒发誓,撒娇卖痴,装病装疯,什么都来过了,从未觉得厌烦,只觉乐在其中。我只想着,有朝一日总会让你知道我对你是什么样的,可惜却只换来你这样的对待。如今,你不过对着我说了这样几句话,就觉得丢脸了么?朱卿卿,你是有多要脸呢?和我说句好听的话,让我心里暖和暖和,你会死么?这样几句话你便觉得难为情丢脸,那我天天对着你说,岂不是应该把脸埋在沙土里去?”   想到梁凤歌会把头埋在沙土里,撅着屁股大声对她说情话,朱卿卿忍不住笑了起来,抬眼对上梁凤歌生气的样子,便娇滴滴地靠过去,抱住他的胳膊小声道:“我错了。是我错怪了你,是我多想了。你原谅我好么?”   梁凤歌皱着眉头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才勉为其难地道:“你这次伤了我心,害我损失了一大笔财富,不能就这样算了。”   朱卿卿瞪他:“那是你的吗?真论起来,也要怪你连着骗了我好几次,我被你骗怕了才会多想的。”   梁凤歌叹了口气,道:“好,是你的,那你伤了我的心要怎么说呢?”   朱卿卿歪着头想了想,低声道:“那你想要怎么样?”   梁凤歌指指他的唇,别有所指地道:“现下四处无人。”   朱卿卿犹豫了又犹豫,四处看了一眼,踮起脚去飞快地吻了他的唇一下,随即转身就跑,小跑着夸张地道:“好冷啊,好冷啊,雪把棉鞋都浸透了,一定会生冻疮的。”   梁凤歌大步走上前去,在她面前蹲下:“上来!”   朱卿卿抿着唇满足地笑了笑,趴在他宽厚的肩背上,紧紧搂住他的脖子,将脸贴在他的颈边,一点都不想动弹,好想此刻就是洞房花烛,她和他便不用再分开,可以光明正大地一直在一起。   朱卿卿很快就又重新活过来了,不亦乐乎地一会儿扯扯梁凤歌的耳朵,一会儿又拉拉他的头发,一会儿对着他的耳洞吹口气,一会儿又贴在他的耳边低声道:“梁凤歌,我喜欢你。梁凤歌,朱卿卿喜欢你。”   “别闹!再闹就把你扔下去。”梁凤歌板着脸,唇角却忍不住地勾了起来,他走得极慢极稳,每一步都似是经过了丈量,在雪地上留下一排整齐的脚印,就好像是雪白的锦缎上勾勒出的一条花边。   朱卿卿更嘚瑟了,揪着他的耳垂捻着,念经似的唠叨个没完:。你才不会扔呢,你舍不得。”   “胡说,我如何会舍不得?刚才你不是都说我要杀你了么?”梁凤歌开始抱怨,“朱卿卿你真是猪啊,吃得这么肥。”   “不许说我是猪!听见没有?”朱卿卿掐他的耳垂,“背不动就明说么,我不会死赖在你背上的,年纪轻轻的大男人,像我这样苗条的小姑娘也背不动的,还好意思找借口,我真是替你着急啊。”   梁凤歌索性闭上了嘴。   朱卿卿满足地抱住他的脖子,一字一顿地喊他:“梁!凤!歌!”   他不应,她就继续喊,直到喊到他受不了,无可奈何地应了:“你要做什么?”   朱卿卿笑:“说,你是什么时候打上我的主意的?”   梁凤歌懒洋洋地道:“从第一次见到你开始啊。”   朱卿卿不由好生奇怪:“那时候你我都还很小啊,大概你才三岁,我才刚生吧?你这么小就想这种事了?我不信。”   梁凤歌懒洋洋地道:“错了,你一岁,我四岁。之前你生的那一年,我跟我娘去我外祖家里了,没见着你。”   朱卿卿追问他:“快说给我听,你那么小,怎么就会懂得这种事?我那么小,你居然也忍心?”   梁凤歌的声音低沉又好听:“那天我娘领着我去你家送些从外祖家里带来的土仪,顺便去看看你。刚好你娘在喂你吃用羊奶蒸的蛋羹,看上去又香又滑又嫩,好吃极了,我特别想吃,但是我娘不准我开口。你知道的,她那个人的性子就是那样,觉得失礼丢脸,因此就算是你娘主动问我要不要,她也不许我吃。可是实在是很想吃,沈妈妈就安慰我,说这东西是你的,不能随便给人吃。我就问她,要什么人才能和你一起吃,她和我说,娶你为妻就可以随便分你的东西吃了。就这么简单。”   朱卿卿很久都没有说话。原来是始于一碗蛋羹。要她怎么说呢?说什么都觉得有点不爽,便不服气地道:“你记性可真好啊,居然记得四岁的事儿。别骗我了,快说老实话,我一定不骂你小小年纪就不学好。”   梁凤歌笑了起来,笑声振动着胸腔,听上去让人有种说不出的感觉:“怎么就不信呢,反正从那之后,我就记住你是我要娶的人了。所以后来我给你好东西吃,也分你的东西吃,可惜你却一直都不懂。还被周嘉先那个小白脸儿给勾了魂去……这笔账我还没和你算呢。”   朱卿卿去捂他的嘴:“不许翻旧账,我那时年少无知。谁还没犯过糊涂啊。”   梁凤歌挣扎着道:“我看你是一直都很糊涂,偶尔才清醒两回吧。”   天空又深又远,上面缀着许多闪闪发光的星子。树上和墙头、屋顶上的雪又白又厚,就像白软的棉花,廊下挂着的大红灯笼上头印着鎏金的双喜,隔几步远,总能瞧见精心剪了贴上的双喜。   朱卿卿没有想到雪能在她和梁凤歌成亲这一天停下来。他接着她从新城到兴阳府的这一路上大雪纷飞,湿滑难行,让她几乎以为就要赶不上了,却没有想到,他终究是带着她顺利赶到了兴阳府。   她没有忘记当时梁家族人的欢喜和惊讶,梁夫人很感慨:“都以为要推后那么一两天的。”   送亲的宗长太太就笑着说:“两个孩子有福气,这是好事多磨,兜兜转转,终究还是要在一起享福呢。”   梁夫人就不再说话,朱卿卿顶着盖头却想了很多。她和梁凤歌还真的是这样,因为那场突如其来的变故,她和他分开去了周家,之后又遇到那么多的事才终于走到一起,都要嫁给他了她心中还没有安定下来,直到他烧了那本食谱。   朱卿卿没有去想那本食谱被烧了之后可能带来的一系列问题,她只是觉得,横亘在她和他之间的那块石头终于被搬走了,她不用再怀疑他对她是否真心,是否只是为了那本食谱才娶的她。可见她真的是很没有什么出息,不能指点天下,只会纠缠于这些眼前利益和情情爱爱。   不过指点天下又和她有什么关系?她只需要把她该做的事都做好就够了,她要能够养得活自己照顾好父亲,能够帮着梁夫人打点家事,帮着梁凤歌安抚手下和他们的家属亲眷,一步一步地来,一步一步地走,把她能做好的事都尽量做好就够了,然后,再和他生几个漂亮聪敏可爱的孩子……朱卿卿想到这里脸便热了,屋子里的果然如同梁凤歌和她说的一样,做了火墙,整个屋子暖洋洋的,让穿着厚重嫁衣的她觉得真的是太热。她想了想,抬手解开了第一颗纽扣,还是觉得热,她就又解开了第二颗纽扣。   纽珠是用红宝石打磨的,做成了莲蓬的样式,用金镶嵌了,看上去格外奢华美丽,朱卿卿看着衣服上的纽扣又弯起了唇角,这个人啊,让她怎么说呢,都说了养兵费钱,梁家又不富裕,着实不必要如此破费,他却总也不听,这屋子里的东西实在是再好不过了。不要说送亲的宗亲们称赞不已,就是梁家的族人也是极羡慕的,都说她有福气。   外面传来的脚步声一阵响过一阵,喜婆喜气洋洋地走进来,笑道:“新郎官儿来了。”   朱卿卿不知怎么的,很有些紧张,她抬起头来看向门口,看到一身大红喜袍的梁凤歌含着笑,朝她缓步走了过来。她放在膝盖上的手便由不得地微微颤抖起来,她不想露怯,便抓紧了裙子,努力去想这裙子上镶嵌了些什么珠玉宝石,希望能借此让自己镇定一点。但是没有用,她越来越紧张,眼睛里和脑子都全都是放大了的梁凤歌。   梁凤歌喝了酒,脸上的喜色犹如三月里的桃花,长而上挑的凤眼黑幽幽的,就像两个深得不能见底的旋涡,他朝她微笑,露出一口细白的牙。朱卿卿在那一瞬间,忘记了周遭的一切,她瞪圆了眼睛,傻傻地看着梁凤歌,听见自己的心在胸腔里扑通扑通地响个不停。   梁凤歌笑了起来:“怎么就和傻了似的?”   朱卿卿回过神来,难为情地瞟了眼身边伺候的人,梁凤歌的目光落到她松开的两个纽扣上,眼神越发幽暗,他稳稳地挨着她坐下来,看了一眼喜婆。   喜婆连忙指点二人完成婚礼最后的步骤,带着赏钱欢天喜地地退了下去,伺候的人安静地上来,服侍着二人换下繁复的喜服,洗浴,再安静地退了下去。   喜气洋洋的屋子里龙凤双烛喜悦地跳动着,将两个人影投影在粉白的墙上,看上去就好像是相依相偎一样的,十分协调好看。   梁凤歌瞅了一眼墙上的影子,转头朝着朱卿卿笑:“我说,你今晚怎么这样安静?”   朱卿卿垂着头理着裙带不说话,脸红得堪比红色的锦帐。   梁凤歌叹了口气,伸手将她拥进怀里,低声道:“长夜漫漫,你就不想做点什么解闷子么?”   朱卿卿诧异地看向他:“做什么?”   “做一件很好玩的事。”梁凤歌轻轻挑开了她的第一根衣带,朱卿卿咬着唇怯怯地看着他,一动也不敢动,就像是一只被吓坏了的兔子。梁凤歌笑了起来,停下动作,仰头往后一躺,将双手枕在头下,望着朱卿卿道:“要不是我日夜盯着你的,知道你就是朱卿卿,不然真要以为你是换了个人,这样的温婉安静,实在是不可思议。”   朱卿卿不服起来:“你什么意思?是嫌我平日太过聒噪粗野么?”   “难道不是么?”梁凤歌翻个身,侧卧着斜睨着她,本就松松垮垮地套在他身上的里衣立时门户大开,露出一片紧致结实的胸膛,看上去和风情万种也差不多了。朱卿卿只是瞅了一眼就不敢再看了,忙着收回目光来,却又着实是想看,便半垂着头悄悄地偷看。   梁凤歌把她的小动作都看在眼里,翘起唇角得意扬扬地道:“你过来,我告诉你一件要紧的事。”   朱卿卿慢吞吞地朝他挪过去,明明很是喜欢偏又装了不甘不愿的样子道:“什么啊?”   梁凤歌撑起身子来,将嘴唇贴在她的耳边,轻轻吹了一口气,口气里有淡淡的酒味和青草味,朱卿卿只觉得一把火从她耳朵那儿轰地一下就烧了起来,整个人都不对劲了,她突然十分恐慌,觉得自己很是口渴,必须要喝点凉茶才行。刚动了动身子,就给梁凤歌紧紧搂住了,他贴在她耳边轻声道:“其实有件事,我一直都瞒着你。如今咱们已经拜过天地,做了夫妻,再瞒着你就不太好了。”   朱卿卿一下子忘记了她的恐慌和口渴,狐疑地看向梁凤歌,只听得梁凤歌轻声道:“其实,那本食谱早在你去了陈州后不久,就给我挖了出来。”   朱卿卿简直不能形容她此刻的心情了,耳朵嗡嗡嗡地响成一片,偏还能十分清晰地听见梁凤歌吐出的每一个字:“烧了的那本食谱是假的。所以,你也不必太可惜。”   朱卿卿大为愤怒,猛地就把他扑倒在床上了,骑上去使劲地扯他的耳朵撕他的嘴:“梁凤歌,你个骗子!”   梁凤歌并不还手,也不躲让,两只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她笑:“所以,卿卿,我烧了食谱并不是被你激的,我只是想要让你安心,还要让那些觊觎的人安心,就算是你不弄那么一出,我也会找机会当众毁掉它或是把它给周嘉先带走。今天告诉你这个事,也还是为了让你安心,你要知道,我不是为了食谱才娶你,从一开始就不是,不然我不会在才有能力和周家对抗就去周家找你。我是真的很喜欢你,很想和你共度一生,而且我有能力让你安然一生,你还可以做那个吃了睡,睡了吃,猪一样的朱卿卿,你明白?”   他不告而取,还没经过她的允许就偷拿了她的东西,然后装着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看她纠结,看她为难,看她心酸,再在骗着她和他拜堂之后才告诉她这个事,实在是太可恶了。朱卿卿咬着牙使劲掐他腰上的软肉,磨着牙道:“梁凤歌……你欺人太甚!”   两颗大大的泪珠顺着她雪白的脸颊滑下去,挂在腮边,将落未落的,又痒又难受。朱卿卿正要抬手去擦,梁凤歌却已经探起身来,轻轻替她舔去了眼泪。   他炽热的呼吸吹得朱卿卿汗毛都竖了起来,她泪眼朦胧地推打着他:“走开,我不想理你,你这个阴险狠辣的坏胚。”   “我阴险么?我怎么不觉得?这么重要的事我都告诉你,实在是对你再信任不过的,我娘都不知道呢。”梁凤歌好脾气地笑着,“好吧,好吧,我真是再阴险不过了。但是你这样的蠢,我要是再不阴险狠辣一点,咱们夫妻俩岂不是要被人啃得骨头渣子都不剩了?瞧瞧,要是依着你的性子,咱们俩可是要损失一大笔的。我未卜先知,保护了咱们的东西,你却还嫌我太聪明。这是什么道理?难不成你要我什么都不要,傻傻地带着你喝粥吹凉风才叫好吧?就算是你可以不吃饭,咱们的孩子也要吃饭啊。”   朱卿卿说不过他,便张口咬他,梁凤歌不给她咬,她便追着他咬,翻来翻去,也不知什么时候他的衣裳被她一下子扯了下来,露出光溜溜的一个梁凤歌。朱卿卿“呀”地叫了一声,将手掩住眼睛,从指缝里偷看梁凤歌,原来他是长成这样子的。   梁凤歌朝她意味深长地笑:“别装了,朱卿卿,衣服都给你剥光了,你还装什么?我都不知道你原来如此热情。”   朱卿卿怒发冲冠:“你这人怎么这样不要脸?分明是你自己没穿好衣服就等着我来拉的,怎的倒打一耙冤枉人?”   “是么?”梁凤歌迷惑地道,“是我没穿好衣服?你确定?”   “确定极了!”朱卿卿咬牙,恨不得把他剥皮拆骨入腹才满意。   “不对,当时分明是你这样……”梁凤歌一本正经地拉着她的衣服比画,“你这样,这样,然后我的衣服一下子就掉了下来。”   朱卿卿的里衣一下子就掉了下来,只剩了一抹朱红绣着并蒂蓬的抹胸,她愣愣地看着梁凤歌,不知所措。梁凤歌沉默地拥住她,轻轻吻在她的额头上,再吻上她的眼睛和鼻子,其次是嘴唇,再接着吮住了她的颈窝,慢慢下移,停在并蒂蓬花之上辗转不去,朱卿卿呜咽起来,搂住他的脖子哭:“梁凤歌,梁凤歌,别咬了,我再也不咬你了。”   梁凤歌只是不答,吮吸得更加用力起来。   朱卿卿的呜咽声低沉婉转,像极了撒娇的小猫,让他的心一寸一寸地软下去,化成了一汪春水。他想,这世间一物降一物的说法果然是真的,春天快来了,他可一定得把朱卿卿养胖点,还和从前一样的胖嘟嘟、笑眯眯的才好。    尾声   朱卿卿在第二年的春天生了个六斤重的儿子,这孩子很乖,并没有太折腾她,生得又很是时候,恰逢他爹大败义阳侯,因此小名便叫福生。   梁凤歌初始之时觉得这个生着和朱卿卿一样的又圆又黑盼大眼睛的长子很是新奇珍贵,但是很快就嫉妒上这软绵绵、粉嫩嫩的小奶娃了。这奶娃娃没生着他娘的憨厚,却把他的精怪讨厌处全都学了去,每每他刚想和朱卿卿玩一玩妖精打架的游戏,这娃便铆足了劲儿地哭,哭得地动山摇,哭声隔了老远还能听得清清楚楚,于是朱卿卿所有的心思便都被勾走了,剩下他一个人在那里郁闷得吐血。   他觉得这娃就是专来和他作对的,不然怎会每次都哭得那么及时,将好不容易才被他吻得晕晕沉沉的朱卿卿给哭醒,下次再要上手就必须得付出更多的代价。儿女都是债,这话他是真切地体会到了,因此他直到第三年才又和朱卿卿生了个娃,一心以为会是个乖巧可爱的女儿,结果又是个儿子,这个儿子更霸道,小小年纪就晓得护食,不许他碰朱卿卿,朱卿卿居然还夸老二是个孝顺的好孩子。   啧,真让人嫉妒。梁凤歌觉得自己必须要做点什么,还没等他想出怎么把两个可恶的儿子从朱卿卿身边弄走,朱卿卿又给他生了第三个儿子,真是没完没了啦。都说女儿和爹好,他觉得自己必须再和朱卿卿生个女儿,生个会心疼爹,不会和爹争娘的女儿。   但是这个女儿真是娇贵,直到老四都会拉弓引箭了,她才娇滴滴地来了。那时候他已经和陈家、孙家三分天下被封为王了,忙是很忙,却是真的很欢喜。很多人都来恭贺,包括周家。   周家如今已经没有从前的风光了,哪怕当年他们留下一名性情温顺的族女和梁凤楚成了亲,并割地和梁家结成了联盟,再后来,又把周嘉人也送去给孙家做了妾,却也挡不住兄弟阋墙,内耗严重,甚至于活生生地气死了周老爷子。   周嘉先和周大公子各带了一队人马自立山头,现在也还没有丝毫要和好的意思。包括今日送贺礼,也是各送各的。周嘉先送的礼很重,都是精心挑选过的,梁凤歌看着却很不舒服,这人一直不成亲是怎么回事?莫非还贼心不死?他决定这次一定要给周嘉先说一门好亲,就算是作为这份厚礼的回报了。   他把这个想法这朱卿卿说了,朱卿卿如今已经做了几个孩子的母亲,过得圆润如意极了,听说这事儿就道:“那就由我来做媒吧,给他挑个好姑娘。”   “对,我就是这个意思。这个人虽然优柔寡断,却不是坏透顶的。”梁凤歌心满意足地抱着他白嫩可爱的女儿,心里想着,他这闺女真是怎么看怎么好啊,主要是长得像他,性子像她娘,不像那几个皮小子,都是长着他们娘的憨厚样子,他的黑心眼,坏透顶了。    后记   首先,俺胡汉三又杀回来了!   其次,第一次尝试写这种类型的女主和男主,第一次尝试写这样的短篇,所以这是三个第一次。   最后,写惯了长篇古言和冷静理智的女主,还真是很担心把握不好节奏,也很担心我的卿卿不讨喜。写到一半就心慌慌的,不停地问编辑,你觉得怎么样啊?我有没有写歪啊……等等诸如此类的话,因为这个和从前的作品不同,全程不能看到读者的反馈啊,幸亏编编大人一直都在鼓励我,很好啊,继续啊,然后我就一直继续啦……和朱卿卿朱小白一起傻乎乎地笑,和梁凤歌这个坏胚一起阴险地勾起唇角,感觉自己都精神分裂了似的。小白同志被人欺骗就帮她掬一把辛酸泪,梁坏胚威风凛凛地阴笑着出来,就和打了鸡血似的激动,最喜欢的是小两口打情骂俏互咬互掐啦一一朱小白:我很天真但我不傻!不信你来看!   梁坏胚:我很凶残但我不坏!不信你来瞧!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这是人家的第一次,如此轻松,如此惬意,希望能给大家的业余时光带来一点轻松和快乐。   ——意千重 ●━━━━━━━━━━━━━━━━━━━━━━━━━━━● 本图书由(色色lin)为您整理制作 作品仅供读者预览,请在下载24小时内删除,不得用作商业用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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