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 ●━━━━━━━━━━━━━━━━━━━━━━━━━━━● 本图书由(色色lin)为您整理制作 作品仅供读者预览,请在下载24小时内删除,不得用作商业用途; ●━━━━━━━━━━━━━━━━━━━━━━━━━━━● 缓缓归 作者:茶茶木 文案: 巴心巴肺养大的夫君,虽然是长得貌美身修、玉树临风,可到头来却将她当做踏脚石,陪着美艳公主,平步青云去了。 慕禾以为,罢了,就当养了条白眼狼。 可这白眼狼得了势,长了獠牙后,反倒是大摇大摆的回来,预备欺压起她来了。 是可忍,孰不可忍! 温珩:“我亦没想这样。” 慕禾一口气没提上来,“难不成还是我逼你了?” PS:男主带腹黑,无(shua)赖(jian)属性,前期的渣那不是真的渣,后期的虐才是真的虐,2333 信我!! 女主虽然有战斗力,但只想低调过日子,一心想看女尊女强的,觉得男主太渣不能接受破镜重圆的,咱们就不要相互为难了 Orz 一句话简介:养大的夫君飞走了~ 啊啊QAQ,文案无能,大家不要被文案吓走了。乖巧腹黑小夫君千里追妻路什么的~ 内容标签: 破镜重圆 欢喜冤家 主角:慕禾,温珩 ┃ 配角:渝水,尉淮 ┃ 其它:相依相守 ==================   ☆、第1章 楔子 正值梅雨季节,天色或阴或雨的沉了半月,乏闷得提不起气力来。 屋内添了灯却还是有些昏暗,外头的人来催,说是马车到了。这样的天气晚间不好赶路,让快些收拾。 小厮也是会看风头的,慕禾如今被被扫地出门,他们过往客气的语气已然不再。等在门口时,睡眼惺忪且倦怠的垂头望着屋檐坠下的雨帘,时而叹息,似催促,也似不耐。 慕禾要收拾的东西并不多,只是病尚未好全,头也昏沉,手上未得那么麻利。 待得终于收拾好了,抬起失了血色的脸,冷汗涔涔且终于宽心的回一句,“你先去牵马吧,我已经整理好了,一会就到。”时,却迟迟未等到小厮的回应。 后知后觉的回身,墨云蔽日的清晨,带着润润的水汽。 门口只显黯淡的微光,勾勒出一道修长的人影,并不似小厮的卑微的姿态,宁静尔雅。 慕禾瞧着站在那儿的人,衬着背后光影水雾的纷杂,竟又是一阵头晕目眩。脑中沉沉的霎时浮现了些什么,明艳的笑,团簇的丹桂,阴沉飘雨的天际和带血的衣衫。好似噩梦与现实的重叠交错,回神时已然惊出一身冷汗。 温珩并没有进来,只是站在门边,不晓是何时来的。见她回身,才开口,“听闻你托人寻我,可是有事要说?” 慕禾并不记得自己托人去寻过他,所以并没有搭话。拎起包袱的时候又忽而想起好似的确有这么件事。 前两日她病得昏沉,高烧不断的时候,口中一直执拗的念着温珩的名,低低喊着疼。侍女小竹并未能在她的身上发现伤痕,怕是受了内伤。 小女孩惴惴不安,只怕自家主子就此救不回来了,求救无门之下,哭得一次比一次惊天动地。 家中的侍从怕惹上麻烦,这才愿意去寻温珩,一寻就是两天毫无消息。 那个时候,她心里倒是攒了些话的,现在却没什么可说的了。 桌上还有一封未收好的休书,慕禾收拾完包裹便将之执了起来,出门的时候顺道伸手递给温珩,脚步也随之停下。 屋外的走廊上比屋内稍稍明亮一些,温珩的肩上衣裳濡湿着,像是刚从外遭回来。门后搁置着一把青伞,渗出的水渍在地上留下一滩晶亮的痕迹。 慕禾递了许久,却并未等到温珩伸手来接。不过一言不发,安宁将她望着,黑白分明的眸中辨不出情绪。 那样冷清的神色,她还是第一次从他的面容上看见。 慕禾随手挽了下垂落耳畔的发丝,大病一场的虚弱淡化了她眸中熠熠的执拗,墨色的瞳中空无一物。未再有曾经年少的意气风发与不可一世,就好似给彻底击溃后,平静的破碎。 只是微微苍白的脸上依旧是带着笑的,嗓音宁静道,“当初年少,还以为只两人正儿八经的拜过天地,便也算一世夫妻。现下才知,那其实是不作数的。”不管他接不接,慕禾一直举着手,维持着递举的姿势。苍白的模样纵然瞧着虚弱,却未得多少惴惴的脆弱,浑似已然坦然的接受这个结果,适然得过了头,“既然不作数,这休书就更不该存在了。你且安心,我不会再缠着你的。祈容入门后,也待我替她问声好便是。” 侧门外遭,小厮探了探头望向这边,见着温珩的身影才并没有开口冷冷催促。 慕禾心知自个如今还病着,一路上免不得和那小厮打交道,不想得罪人,省得自己路上难过,便不愿再多留多话。 正要辞别,温珩才又开口,纵然温和依旧,谦谦有礼,却让她感知到一丝陌生的冷凝,“你可知渝水去哪了?” 慕禾一怔,心底又是一阵恍然,原来他匆匆的赶回来,并非单纯为了见她最后一面,而是因着这一番的质问。 随口回应着,“并不知晓。” 温珩难得的拧了眉,“慕禾,渝水他现在是朝廷的人,你不该护他。” 慕禾低眸,脑海中忆起那双好似含了剑芒冷霜的黑眸与雕刻似的面容,心中终是泛起一阵物是人非的苍凉。 两日前,渝水跪倒在倾盆大雨中,刀痕斑驳的衣衫湿透,殷红的鲜血伴着雨水涓涓而流,蕴着滔天怒火的眸中,竟至于含了泪。 也便是那一刹那的震动才叫她认清,人心委实是个很难辨的东西,她这几年,实在过得很蠢。 如是凄惶,便又叫她回忆起些不该再提的灰暗,本想轻松些的相待,却还是压制不住情绪的问出声,”我前两日才听说,这三年来我一直定期喝的‘补药’,其实是避子汤,这件事,你是知情的么?”嗓音一顿,“你如实回答了我,我也会如实回答你。” 微光中,慕禾没有去看他的脸色,如愿的得到一句,彼此早已心知肚明的答复,低沉着,“知情。” 她点点头,心中只是一阵一阵的麻木,带着些恶心感的晕眩,而后也如实道出自己所知,“渝水两日前是为了给我送消息才逃出的宫,之后……之后我病倒了亦是他送我回的温府,我的确不知道他的下落。” 话尽于此,差不多算完。感情走到最后,连这最后的一面都显多余。 递出的休书未有人接,慕禾也懒得再劝,只得收回。背好为数不多的行李,朝之点了点头,迈步离开。 屋外雨声淅淅沥沥的清晰了起来,掩盖回廊中透着虚弱的脚步声。慕禾微微抬头,扫眼庭院浸湿在朦胧水雾中,雨打芭蕉,宛如画卷。 人将离别,却又不适时宜,恍然想起两年前刚刚搬来这里的光景。 那时偌大的庭院空旷,还未有这些植物景观。 那时的温珩也还会如若捧着心尖上的至宝一般,温柔将她揽入怀中,言语中都是带着明澈的笑的。分明温存,轻轻在她耳边道着,”这里往后便是咱们的家了。”笑了没一阵,复又沉吟,“只是如今略显冷清了些。” 她当时亦是高兴着的,听他沉吟,心头一软的摇摇头,迫不及待的规划起来。”怎会冷清,摆上些花草便能顺眼多了的。唔,咱们往后这里种一株芭蕉怎么样?“ 温珩听罢,竟是轻笑出声,好似她说了个什么讨人喜欢的笑话,手臂收缩,揽紧了她的腰身。靠上来时呼吸温热洒在她颈间,嗓音温暖含笑,”阿禾,给我生个儿子吧。“ …… 全都是骗人的。 慕禾淡淡的收回眷恋的视线。 人心难辨,她早已能坦然接受个曲终人散的下场,却恐慌于自己将要把记忆中的种种尽数推翻的理智。那于她而言最宝贵珍惜的八年,原来不过沉溺谎言的可笑。 缠人数日、与现实无差的旧梦走马观花般再度浮现脑海,最为深刻是少年那一双明眸,浅浅依赖,安定而清澈,温柔胜过薄雾中暖色的朝阳。 然温珩早已不是那个安宁温柔的少年,不再是她宁愿搁在心尖尖上,毫无保留疼惜着的人。 长廊尽头,门扉轻合,天幕之中细雨霏霏。 前缘断尽,好似凉透的平静,也无怨怼,也无情。   ☆、第2章 前传(一) 温珩道我和他的初见是在十二年前,他九岁的那年。 我就像无数英雄救美俗套的桥段中描述的那般救了他,也顺带将他带回了栖梧山庄,成却了一个最俗套的开始。 其实我对这么件事基本没什么印象。 一来是那段时间我没少干诸如此类逞英雄的事,二来则是那年我家中恰好遭遇了变故,其他许多事都被渐渐淡忘了。尤其那个时候温珩与我而言,也不过一介可有可无的陌生人。 正是那年刚入冬,自小照顾我的老嬷病了。咳得厉害的时候弯着腰,整个人都微微的颤抖着,掏心掏肺似的难受。 山后的小竹屋里头只有我和老嬷两个人住着。她夜晚咳嗽的时候怕吵醒我,总是会偷偷起身去门外,许久许久都曾不回来。 后来也不见她怎么喝药了,白天的时候精神不好的倚在躺椅上,神情祥和的看着我练剑,一看便是一整天。 寒冬腊月,飞雪飘然而至。老嬷忽然同我说想回一趟北陆上京,她的家乡。 她说这话时,整个人都很憔悴,唯有浑浊的眼中涣散着微微的希翼,像是央求。 我派人备好马车,像是赶着时间一般,在年前陪她走了趟上京。 方至上京不出半月,她就走了,毫无预兆的,让我几近崩溃的哭了一夜。 自那以后,大概就是我童年最灰暗的一段记忆。 回到栖梧山庄,并无有太多人关注老嬷的离开,因为老嬷身份低微,只是一个老奴,也因为,她只是我的老奴。 我没什么可说,一个人住在后山的别院,像是忽然开窍的榆木,终于开始勤奋,整日的钻研练剑。 渝水来找过我几次,但是他嘴巴笨,不会安慰人。我也不需要人安慰,就让他给我编花环,编好了放到屋边的小溪里头,让它随着水飘走。 然后告诉他,老嬷跟我说过,冥界有一条河连着凡界,只是不知道是连着凡间的哪一条河。 渝水一贯不会接话,只是点点头,随后便埋首,一声不吭的编着花环。 那是我第一次模模糊糊的体会到孤单是个怎样的感觉,渝水每次来了又走后,我面对空荡荡的竹屋内昏黄的孤灯,那感觉就格外的强烈。 话也渐渐少了,因为老嬷不在,我没有自言自语的爱好,只有渝水来的时候才能有机会开口说说话。但后来发觉其实也没什么可说的,以前那种逮着个小虫都要嘻嘻哈哈的笑个半天的兴致莫名消磨掉了。 我开始只对练剑有兴趣。 …… 又三月,春暖花开。 渝水一回上山来的时候还带了一个人,有些面生,脸却很漂亮,白净而乖巧。身量也很瘦小,往高大的渝水身边一衬就更是如此。 对我来说,这才是同温珩的初见。 他给我的第一印象就像一北陆南方大户人家的小少爷,整个人漂亮得好似一个瓷娃娃。倒不至于说是纤细柔弱,而是有一种宁静优雅的高贵气质,给人感觉很精致,不好随意相待。偏偏湿润润的黑眸淬着细琐的微光,总能将人望得心中一紧,心生怜爱。又是一副安静乖巧的模样,每回同人对望都含了礼遇的笑。 我想,但凡是正常人见着一个漂亮的瓷娃娃总对着自己乖巧的笑,都能对他心生出几分爱惜的好感来。我那时自然也很喜欢他。 后来渝水偷偷提点我几回,才叫我隐隐约约记起些温珩被我带回栖梧山庄的事。 想来想去记不清楚,便私下问了渝水,温珩的亲人如何。 渝水简短回道,已经葬了。 我一时无言。 …… 晚些的时候送他们下山,走在小道上三个人里头依旧只有我一人在说话。 温珩比我小三岁,那个时候模样还是小小的,背着个比他小不了多少的药筐走在我前面。单薄的身体看上去有些勉强,却一声不吭的跟在渝水后面,安安静静的,一步不落。 我这么瞧着,也觉着他这贵家小少爷矜贵的模样同泥泞坑洼的小路实在不很合衬,在后头默默的笑。 而后才瞧见他单薄的雪衣上,肩头勒着竹带之处沁出点点的血迹。 我很诧异于自己竟会对一个只见过两面的孩子产生疼惜的情绪。嬉笑的伸手从他身后拎起那个药篓,轻松的揽到自己肩上,”你走得太慢了,天黑了都不见得能回山庄的。”抬手遥遥一指,朗声道,“唔,你先赶紧跑到前面去吧,看见那颗榕树了么,我就送你到那。“ 温珩显然怔了一会,一贯带着温软笑意的小脸上头一回显现出一份诧异来,见我执意才妥协。让过走在前面的渝水,快步的上前先走了。 渝水等温珩一走,脚步就加快了些许,我走上前几乎与他并排。不晓得是出于何种心态,开口道。”明个将温珩带上山来吧,舅舅一直让我收一个徒弟,我也懒得再出去挑。“我原本是很怕这种麻烦事的。 渝水一如往常沉默点头。 …… 翌日天还未亮,我起了个大早,想推开窗透透气,却很是惊讶的瞧见着了露水的溪边青草从中,站了个小小的人。墨发沾染上晶莹的露珠,着一袭淡色的衣袍显得很是安宁。回眸时望见我,眼底无端亮了亮,色泽似是渡上薄雾中模糊的阳光般靡丽。 我又瞧了瞧四周,才同他打了个招呼,“怎是你一个人,渝水没送你上来吗?山路并不好走的。” 温珩笑得很乖,清润的瞳承载的笑意,好似清冽的泉温柔而治愈的漫进胸口,轻而易举的化去心防,“我先醒了就自个上来了。”顿一下后补充,“已经给渝水留了信。” 我起初并没有从这话中体会到他处事的周全与老成,因为早就忘了自个九岁的时候,还是个成天计划着偷懒,瞒着老嬷下山去玩的混世魔王,根本不会想自己的一举一动会给旁人带来什么样的困扰。而他在九岁这个年纪,就已经顾虑到了自己提前离开后,渝水会有的担忧。 我并没说要收温珩为徒,因为练剑这个事是要看天分的,昨个一时冲动要渝水将他带上了,也没想到他兴许并不合适这么一种境况。 处了一阵之后才发觉他其实很不错,各方面都是如此,从头到脚都挑不出一丝不好来,资质亦是甚佳。 我自觉自个捡到了个宝,若非要说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便是他乖巧安宁得过头了些,不吵也不闹,不似个九岁的小孩。 我小时候性子有些慢热且认生,不怎么主动与人相识。温珩又温顺而不做多言,听话得很从不来打扰我,便成了我最难处熟的一类人。 所以我开始的时候都不怎么管他,只是早上会按着进程,一板一眼的教他练剑,而后便忙乎着自己的事去了。他既然不来找我,我也不懂一般的师父应该还要做些什么。 那时同他说话也客气生疏得很,喊他吃个饭都要连名带姓正正经经的唤上一回,还得带上询问语态。 这就是这么一段半尴半尬,半生不熟的相处时间,我同他说话最多的地方便是在厨房。两个人客客气气的聊着明天要吃的菜色,气氛还算是融洽。 温珩虽然年幼,却总有那么一种清雅高贵的气质,叫人不好随意相待,划开一道难言的距离感。 而这距离感,也只在生活气息颇浓的厨屋中也才能稍稍淡薄些。 尤其当瞧着他挽着袖子,布着凳子掌勺的时候,我一脸灰的在灶前放着柴,都能暗自窃喜的想他委实是来拯救我的。 自老嬷离开之后,我基本没吃过一餐正常的饭菜,不是焦了就是咸了。温珩他小小年纪,厨艺却惊人的好。 由此而来,我对他的好感亦是与日俱增,而自个作为“师父”的尊严,亦日渐消磨,此后也不好再提。 …… 七月过后,阵雨一次比一次来得猛烈。 我端坐在窗前看书,顺道也瞄着上山的那条小路。 今个清晨时,天色尚还是明朗的。因为我前几日脚上得了轻伤,行动不很便利,温珩便自告奋勇代替我下到集市去买些用品去了。不想他走后不久,便就惊雷阵阵,降下瓢泼似的大雨,洋洋洒洒,及至午后才停。 我有些担心,遂才在屋前等着他。 不想等来等去,等到的人却是行色匆忙的渝水,一身颇有些狼狈的停在我窗前,沉声简洁道,“温珩如今昏迷,说要见你。” 我一懵,脑中半晌都响彻着低低的嗡鸣,除了紊乱的心跳,再听不见其他。 也便是那一刹的失措,才叫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对温珩是有一份不可推脱的责任与感情的,急得头晕目眩,也不知是如何赶到的栖梧山庄。 直待华大夫拍着我的头道不会有事,又容我进了门瞧见病床上的温珩,看他微敛的眉宇之间呈现出一丝很淡的痛楚,心口的揪紧才终于缓缓一松,慢半拍的疼惜起来。 愧疚伴随着莫名恐慌害怕,我在夜晚独自守着他的时候,不自觉偷偷的抹了两滴眼泪。 心疼得厉害,又不知如何是好。毕竟是我没能将他护好。 下山的时候我也听说了事情原委,暴雨冲刷后,山路边上小范围滑坡,温珩被落石砸到,摔下了小道。左腿腿骨骨折,浑身上下还有不少的皮外伤,虽然口子不深,可蹭破了皮总还是很疼的。 华大夫道,温珩这个模样需得在栖梧宫中好生调养一阵,后山的竹屋人手有限,我一人怕是照看不来。 而我身份尴尬,也不好在栖梧宫中久留,遂托了渝水代为照看温珩,打算着往后的几日,每隔上一日便下山来看看温珩。   ☆、第3章 前传(二) 温珩在我守着的后半夜醒过一回,望见我在,乖乖的喝了些水,又交代了一下情况,便听话的盖上被子去睡了。 我见他醒来,心里的大石也坠了地。安心的付托给渝水,第二天快入暮便独自上山去了。 …… 栖梧山庄的庄主慕容阁,是我的舅舅。膝下有一子一女,皆因资质问题,无法习栖梧剑法。 我生平没有见过自个的爹娘,自小便被舅舅与老嬷督促着学习剑法。八岁时才自山庄下人口中得知,自个习的正是栖梧剑法,乃是一介被收养了还觊觎少庄主之位的贱丫头。 当时年少懵懂,火气上来了哪里会想后果。抡起石头砸了人,见血之后便闹出份不大不小的祸端。 老嬷回山后用两指粗的藤条抽我,说我是个没良心的,她尽心尽意的待我,我却一天到晚尽给她惹事。 我身上虽然疼得厉害,却生生咬着牙齿没哭。心里头仍是火冒三丈,赌誓般的想着下次要再见到那几个人,非揍死他们。 老嬷藤条挥得累了,靠在藤椅上力乏的喘气,语气生硬的让我站过去。 我以为她还要打我,顶着一脸倔强上了前,殊不知老嬷一把掀开我渗血的裤腿,神情一僵,忽而捂着嘴哭了。 我见她当真落泪慌了神,赶忙的低头认错。 老嬷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捧着我的手,几乎是央求般的道,”你以后不要再跟栖梧山庄的人有争执了,也听听老嬷的话好么?” 自那以后,为了不再让老嬷伤心,我便再未主动去过栖梧山庄。 而老嬷离开后,我除了偶尔去领些用品,再同舅舅汇报一下练剑的情况,亦不会在栖梧山庄中久待。 那里与我而言,更像是一面能看清自个是如何不受待见的镜子,反应在那些深知我底细之人的面容上,太过于清晰现实。 …… 魂不守舍独身在后山住了两夜。 预备去看温珩的那日,天色尚且熹微之时,我便备好两本最爱的小人书下山去了。 栖梧山庄的下人都起得早,沿着山路下来都可以看见庖屋中袅袅燃起炊烟,人言模糊传来。 我是从后门入的山庄,途中免不得遇上几个侍从。他们瞧见了我,皆漠然收回目光,只当没见的径直越过走了。 我抱着小人书,自也若无其事的扭头,当没看见。因着脚上的扭伤还没完全好,一瘸一拐的往华大夫的院落走去。 绕过扇月门,得见草木遮掩的另一边走廊上,依稀有人在那慢慢走动着,身量纤细瘦小。 我心中依稀有个念头,只是起初有点不敢置信,就停了步伐,偏着头往那端打量,只待自稀疏草叶的间隙中得见温珩熟悉的眉眼,一怔,旋即匆忙提着裙子快步跑了过去。 那年我十二,温珩则才九岁。在我心中,他还没有到能让我介意所谓男女授受不亲的程度。 所以上前后一把便将他拉住了。“你,你怎么没在床上躺着?渝水呢?他没照顾你?你是要怎么?肚子饿了?”一股脑丢出许多的问句。我心里甚至还有那么一丝丝的恼火,怨他竟这样不晓得照顾自己。 温珩被我拉得身子歪了一下,紧接着眉尖便轻轻的蹙起。我吓了一大跳,一瞬间背脊挺直的闭嘴,扶也不是,松也不是的愣在原地。半晌,才细细瞅着他的脸色,”我……我扶着你比较好?” 温珩抬头朝我弯眸乖巧一笑,黑曜石般的眼中俱是我的影子,微微着力拉紧了我颔首。而后欢喜道,“慕禾,你是来接我的么?” 他这么一笑,我所有的责问也就咽了回去。四下望了望,小心的搀着他往屋内走,解释着,“在山上我怕照顾不好你,这里有渝水,也有华大夫。大夫还说每过一阵都要给你换药。” 温珩默了默,轻声道着,“可是我想同你在一起。” 这话说得我心中一顿,面上紧绷的忍了忍,到底还是没能忍住,咧嘴笑了,莫名格外的受用。回应时连声音都温柔了几个调,“那我往后天天都来看你行么?” 手下搀着的身子微动,我以为自个又没有扶好弄疼他了,忙打算回身去瞧。不想刚侧身怀中便是一沉的撞进来个人,温珩小小的手臂满当当的将我环着,紧紧抱住。昂首时,墨瞳中承载揉碎的阳光,本该温和的色泽却无端靡丽,微翘的睫黯然低垂,“慕禾……” 我面上象征性的为难了,心底早因他举止中的依赖,一朵接一朵盛开着花儿,开心得颇为可耻。 不由慈祥的抚着温珩柔软的发,暗暗感慨,我家温珩总算是任性了一回,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我起初以为温珩态度坚决想跟着我回后山,又在早晨独自一人的勉强下床,许是在我不在的时候受到了牵连的冷落。 打定主意带他回去后,便言辞恳切拜托了华大夫,足有半日的纠缠他才终于松口,叫我切记每隔三天带温珩来换药。 吃过晚饭,正要给温珩上药,渝水才过来。 我有些气他明明答应了,却不帮我好好照看温珩,瞥了他一眼就准备去扒拉开温珩的衣服。 温珩尚没什么反应,一动不动乖乖任我扒着。倒是渝水忙上前两步,夺过了药瓶,面无表情的望着我俩呆了一会儿。而后深知我秉性,开口寥寥,率先做了番简单的解释,“慕容落要吃野兔。” 慕容落,便就是我的表妹了。而渝水正是自小培养着给慕容落兄妹当侍卫的。 我这才移眸去看他,瞅见他手臂上新添了几道渗血的蹭伤,心底也是叹息了声,“一会我要带温珩上山,你有没有时间送我们一下,我扶着温珩,可能提不了那些草药。” 渝水无声的点了点头。 我欲退出去,心里头又实在不好受,回过身瞪了他一眼,“慕容落这么折腾你,你折腾回去了没?” 渝水点头,“下了泻药。” 我立马转怒为笑,“哈哈,是么,那我就放心了。” 收拾好东西上山,渝水背着满满一大筐的东西先上了山,打算一会返回了接应我们。 我扶着温珩极慢极慢的走,抬头见山路泥泞,想着还是干脆抱着他上山好了,我毕竟是习过武的身子,应该不算什么。 问过温珩,他却怎么都不肯。 我寻思一阵,男孩子都是要面子的,抱的不行,“那背着可以么?你的腿伤若是恶化,咱们可都得回栖梧山庄了。” “……” 温珩比我想的要沉一点,又或许是我比自己想的要不中用一点,爬着山路便有些不易。 这样贴近的距离,我甚至都能闻到温珩身上的气味,香香的,那种很是*的香,温温软软的感觉,很是治愈好闻。 但他想必不愿意听到这类似的赞扬。 山路颇长,我又是个热络后就闲不住话的,想起一句便问了,”你今个早晨自个下床是怎么了?莫不是有人欺负你?” “没有。”温珩的声音近在耳畔,乖乖的。又似是心情极好的样子,牢牢将我抱着,“我昨天听渝水说你今天会下山来,所以便想出来等着你接我回去。” 他这个回答倒是我始料未及的,不由静了半晌。 该是我一时怔忪,默得过久了。伏在我肩上的温珩动了动,偏头似是想看我的面色,小心翼翼道着,“我可是给你添了麻烦?” 我转瞬回过神来,眼眶却莫名的有些湿热,好在温珩是看不见的。扯了笑,轻松着语气玩笑道,“没有,倒不若说过往甚少见你提过什么要求,今个难得碰到了,才算是圆满了一回。” 过了一阵,身量低些,“可是后山只有我们两个人,没有别人帮忙,你不介意吗?” 言语停顿时,眼泪却自己答吧的滚落下来,吓了我一跳。 温珩浑然不知,轻轻将头靠着我的背,恍似满心的依赖,“不介意。” 老嬷离开后,我花了半年接受自己变成一个人的现实。 温珩不曾知道,那一句等着我接他回家的话语,给了我多大的救赎。 仿佛灰败之中一道温和的阳光,叫我在这世间,再度寻到了一丝可以亲近的温暖,如此珍稀。 也正是那一天,我将温珩安稳的放在床边,没用的双腿一软坐倒在地,半晌后才在他担忧参杂着愧疚的表情中,想起来要尴尬的笑。 一面笑,一面仔细的擦去他脸上沾染的尘土。莫名认真告诉他,就算是麻烦也无所谓,我会护着他一辈子。 我想,这便是我一颗心被他满满占据的开端:怜爱疼惜,与在这个世间只剩两人般相依为命,独有的亲近。 …… 温珩并不知道自己的生辰是何时,故而这些年我们都是一起过的生辰。九月十六,正是清月圆满。 我十六的时候,他十三。褪了叫人看了就想咬上一口,而后打包带走的可爱稚气,不知不觉得开始长高,声音不复从前的童真,多了少年特有的温和。声调较之从前低了些,显得更为安宁温柔。美如冠玉,眸含桃花,举止谦和矜贵,言谈温和从容,成却一叫人过眼不忘的翩翩佳公子,叫我十分骄傲。 唯一遗憾的是,他身上那温温软软、*可爱的香味也没了,我惋惜了许久。 如是一同经历着成长,已是再妙不过的缘分。 那段时间,华大夫偶尔看着我与温珩相牵的手,总是会摇摇头,不厌其烦的道上一句,“慕禾,你毕竟长大了,也该知晓些规矩了。” 被念得次数多了,我懵懵懂懂领会到他是个什么意思,也就不再若从前般那么肆无忌惮,渐渐开始回避与温珩的身体接触。 不晓得那时温珩是否是瞧出来了,等我意识到的时候,我两者已经不会在山路上牵着手走了。再想牵着时,又会觉着莫名的尴尬,像是没有一个好的借口,讪讪的缩了回来。   ☆、第4章 前传(三) 十六岁笈礼在栖梧山庄热闹过后,我同着温珩回山上,打算再给他庆祝一番。 费心思备了些小菜,我神神叨叨的拿出来壶酒,搁在桌上朝他开心的挑了挑眉,“我从今天起就是成人了,为表开心,我要喝酒。诚然,我这也是第一次,万一醉了,你就多担待一下啊。唔,你还没到年龄,可不能偷喝。” 当时我也不知道那是种什么酒,有多烈,只晓得是在宴会上顺来的,听说是好酒。 温珩望着我静了一会,眨眨眼,无辜道,“可是慕禾,我打不过你。” 我已经迫不及待的一掀酒盖,浅尝了一口,那股极呛人又辛辣的味道钻进我的喉咙,简直难以言喻的……难喝。 脑中想着莫非我顺错了,我明明听说舅舅席位上的那壶酒是最好的啊,一边随意对温珩道,“没事,我又不会同你打架。” 温珩听罢笑了笑,撑着头在桌边,认真的看我又仰头浅浅喝了一口,面露丝丝关切的问道,“好喝么?” 我皱眉摇了摇头,“味道不大对,一点都不好喝。” 温珩见我皱眉,在那浅浅的笑,颇有几分幸灾乐祸的意味。昏黄的灯光下,愣是叫我瞧见了那眸中熠熠的星光,亮得惊人。“不好喝就不要喝了。” 我豪迈的一挥手,“那怎么能行。”好不容易等到能喝了。 接下来……没有接下来,之后的记忆我统统都没了。 第二天醒来还在云里雾里绕,头痛欲裂,透过窗子的阳光也显得格外的刺眼。 我披着薄毯起身,预备去找盏茶水来喝,可桌上茶壶空荡荡的,便又只好提着茶壶去厨房。 一脚深一脚浅,浑身难受的走到厨房,或似一瞬间的眼花,我竟瞧见道灰白色的影子迈入了厨房,那身量…… 我心脏一紧,张口唤了声,“老嬷!”旋即人也冲进了庖屋。 见着屋里头温珩噌的一下站起身,微微睁大眼的站在灶前,瞧着我,半晌都没有动静。 我一下尴尬了,“唔,我方才看错了,不是老嬷,是我眼花。” 温珩红润的面色开始一点点的褪去。 “……” …… 我知道他从以前开始便容易做噩梦,夜里偶尔都会吓得醒来。一回噩梦后,脸色都要白上三天。 我这人又有点恶趣味,开始还以为小孩子做噩梦实乃再正常不过,所以时不时的在深夜给他讲几个鬼故事来渲染一下气氛,看他宁静若画的眼中分明的印着心惊,便无耻的乐不可支着。 原因无他,温珩他太过于少年老成了,几乎没什么可值得一提的把柄落在我手里。舅舅让我研读的功课,我费尽了心思都觉着麻烦,温珩看不下我被折腾得满心疮痍,委婉含蓄的从一开始的偶尔提点到后来的整篇授课,叫我被其智商碾压得很是彻底。 托他的福,我总能轻而易举的同步完成慕容凌名师教导下所学的功课。虽然觉着庆幸,这类的事也会导致我在与同他处在一起的时候,心中滋生一种望尘莫及后难言的挫败感,大大打击了我的自尊。难得看他神色上的动摇,便恶劣的将此爱好延续着。 直到一日,我半夜热醒了准备出去洗把凉水脸,一拉开门见着温珩着一袭宽松白纱衣的站在我门口,险些将我吓晕过去。 捂着几乎超负荷的心脏,扶门弱弱问他是怎么了,他恍惚的抬头望我一眼,脸色比那纱衣还要上白几分,抿抿唇,”阿禾,我做噩梦了。” 那样心悸而无措的神色,瞧得我直在心中悔得狠狠抽了自己一大耳刮子,一把便抱紧了他。杀千刀的,我果真一是丧尽天良,道德沦丧之徒! 幸得那时正是盛夏。我从屋里拖了个凉席出来,又支了蚊帐,两人才相互依偎着缩在蚊帐里头,不知道如何的睡了。 后来我问他,“你噩梦里是遇到什么了?鬼?” 他犹豫了一会,点点头,“恩。” “女子?” “恩。” 我想了想,有点跳脱道,“难道是我的老嬷么?” “……” 我半点没察觉他的僵硬,拍了拍他的肩膀,”不要怕,老嬷不会害我们,她可能是担心我才来的,看看就走了。” “……” …… 幼时的黑历史犹在,我自然知道温珩这一番的愣怔是为的那般,忙上去予以宽慰,“呃,我其实是喝醉了,乱喊的。没有,什么都没有的。” 半晌后,温珩神色才稍稍安定了点,勉强挤了丝笑意,换了话题道,”你现在还醉着?难受么?“ ”不难受了。”我摇着头,而后见他苍白的唇色,不由心中一动,伸手抚了抚他的发。 长辈都很喜欢用这种姿态来安抚人,且而我知道,这个姿态十分的能与人安心。 虽然我现在已经比温珩高不了多少了,在我心中,我依旧是作为需得护着他的那一方,全心全意的。 温珩抬眸朝我微微一笑,我甚至还没来得及回以慈爱的笑容,身子便一紧,给人牢牢的圈抱住。 我抬起的手,瞬间定格在虚空之中。 心跳陌生的狂乱之际,温珩脸颊亲昵的贴着我的脸颊,却恍若寻常一般,轻声道,”慕禾,你是不是许久都没有抱过我了?”似亲昵,也似抱怨。 自这么久以来,我也算知晓一点,温珩其实是个极会撒娇的性子。 虽然次处甚少,但是每一次都恍若致命一击,叫我半点反抗的余地都没有。 纵觉着有些不妥,还是默默顺从的抱紧了他,半尴半尬继而的抚着他的发,尽量正儿八经道,”那是因为咱们都长大了吧,长大了就该注意男女授受不亲了。” 我以为我说这么一句,是很显成熟的,毕竟我有这个概念了,但他那个年龄或许还没有。 然尚未等到温珩受教的回应,屋边便传来一声瓷器坠地碎裂的巨响。 我回头,见渝水拧着眉,逆光站在门口,身后隐有脚步之声临近。 看我怔忪,才言简意赅道,“林立到了。” 我听到这个名字,稍稍一愣,旋即松开了温珩。而后便见着渝水身侧探进来个连模样都长得十分轻浮的男子,同我风骚一笑,“慕容姑娘,我来瞧你了。” 林立,南陆中与栖梧山庄并列的三大势力之一,凌霄阁的第二顺位继承人。我舅母给我口头定下的未婚夫,花花公子。 我曾向舅舅央求,即便不需大户人家,至少不要轻浮花心之人。舅舅则道,等我笈礼之后,他便会给我一个选择。 但如今林立都径直到了我家中,这事儿怕是已经落成得差不离了。 我满心灰暗的过了半日,午后被舅舅召回栖梧山庄,听得他淡然而不容置否道,“是做我栖梧山庄的少庄主,还是乖乖嫁到林家,你自个选一个罢。” 我纵然不愿,但是选了前者,大庭广众挑战了大了我四岁的表兄慕容凌,三招将之击退。因为舅舅一人的赏识认同而轻而易举的夺取了少庄主之位,正式入住栖梧山庄,亦摆脱了林立的婚约。 一时跌掉无数眼球。 兴许是在他们瞧来,我这么个被放养在后山、没有正经师父传授的贱丫头,是怎么也不可能抵过集万千宠爱为一身,被舅母悉心培养的天之骄子慕容凌。 我想也是,但这天之骄子唯一的不好,是他体质不适合学栖梧剑。 …… 作为女子,年龄到了,总还是要嫁的。尤其我还担了栖梧山庄少庄主之名。 “舅母帮你挑的人选你不满意,那你便自己找个郎君回来,从此往后安安心心的待在栖梧山庄。”这是我舅舅的原话。 于是我暂时被放出山庄,去寻我的如意郎君。温珩作为我的“闭门弟子”,亦是一路同行。 那亦是我作为栖梧山庄少主,对外宣称”慕容禾“名声大躁之时,结交了不少英豪。 可惜在约定的一年中,我却没能找到我的如意郎君。 回归山庄的前一日,我正是同温珩并排仰躺在一片绿茵茵的草地休息,心中因为婚姻之事而压力如山。 望着蔚蓝天空下片片的白云,我无精打采的捻了根青草在手中,轻声自语,“果然一年之内就要找到相伴一生的人还是太快了吧。我已经心急到就差逮着人就同他说,‘这位兄台,你觉着本姑娘我,怎么样?愿意娶了不?’的程度了,还是寻不到,可见找郎君应该是个缓慢的过程。” “……” 我说到兴头上,并没有注意到温珩没回应我,接着道,“才俊虽然是很多,但是才俊都有主了啊,才俊也不肯入赘啊,舅舅道一定得入赘才行的。” “……” “温珩你说说……”偏头正要找他评理,却见蔚蓝天幕,茵茵绿草之上,温珩微翘的睫轻合,呼吸平稳,似是已经睡熟了。 那年他方十四。过往总将我黏得紧紧的性子自十三那年,忽而沉敛下去,不会在我练剑的时候坐在一边乖乖的看着,也不会在深夜敲着我的房门,再同我道他做了噩梦。 时时都是笑着的,墨玉一般的瞳中纵然温润依旧,承载着薄雾之中暖阳的色泽,我却开始瞧不通透,不晓得他在想些什么。 这便是长大了罢。我半欢喜又半惆怅的想着。   ☆、第5章 前传(四) 阳光明媚,落在温珩精致宁静的面容上,虚幻了光晕。许是有一瞬,我觉着他实在生得太过于漂亮,内心恻动的亲昵,才会稍稍侧了身,低首在他的额上落下轻轻一吻,似捧着珍宝般的小心翼翼。又留恋着唇上细致微凉的触感,稍稍的停顿。 原以为神不知鬼不觉,然抽身离开时,却清晰的落入了一双好似尽含蓝天沧海澄澈的眸中。 温珩弯眸温柔一笑,那明媚的模样便轻轻的飘入了我的心房。“阿禾,我瞧见你亲我了。” 我脑中一卡,尚没反应过来怎么,面上便率先噌的烧了起来,既是尴尬又是心虚,”你原来没睡么,吓,吓我一跳。” 手掌撑地便准备坐起身,腰间忽而缠上一双手臂,将我满当当的抱住。 我没想到温珩会突然伸手勾住我,起身的姿势不过借力而并不稳妥,被这么一阻,趔趄之下便直直的扑进了他的怀里。 两者纠缠,乃是一介恶狼扑食的姿态,我默了默,望望周遭,甚不安。 腰上的束缚不声不响的扣紧,温珩大大方方直视着我,缓缓道,“你不是道男女授受不亲,叫我不要再抱你,那你又为何要亲我呢?” “我,我……”我有点结巴,有点虚,脑中想着该怎么敷衍过去。 “待我等到了不那么敷衍的回答,我才会松开你。”温珩墨玉一般的眸中缀着细碎的光,安静而认真的等着我,肃然得执拗。 我望了回青草,又望了回地,憋了半晌,鬼使神差道,“你愿意给我当夫君么?” 我也不晓得当时为何会说出这样一句话,只晓的当时抖着嗓子将话说出口时,胸口亦是一热,我厚了十七年的脸皮忽然薄得同纸般,轻易的烧将起来。眸光乱飘,愣是没敢去看温珩的表情。 脸颊边忽而贴上一微凉的手,轻轻摩挲,像是为我驱散着面上几乎欲滴的灼热。 温珩微微一笑,“愿意。” 我心底松了口气,又听得他沉吟一会儿,似是无奈,”但是我才十四,未到婚娶的年龄。“ “唔,这个没关系。”我和煦的笑着,“反正也不急,我可以等你。” …… 虽然荒谬,我却也在一日的情绪沉淀之后,认定了这么桩口头的婚事。 后来亦想过了,就算我同别人成了婚,比及温珩,也不会更欢喜自己的夫君。 诚然,这也不过是我在尚且还没有夫君之时,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的主观猜度。可心尖尖上的人怎可能总是换来换去,所以当初脑子一热,便问了温珩要不要做我夫君。 我想,我喜欢温珩,喜欢了那么多年,接着喜欢更多年也是能做到的,且而这才是情感的一路升华嘛。 只是舅母却不同意。 说对外宣称的身份上,我是温珩的师父,这于理不合。 我们没有太大的争吵。自我得了少庄主之位后,她对我能起的影响已经微乎其微。 成为温珩的未婚妻,我也没意识到太大的变化。倒是住在栖梧山庄后,同温珩的寝房隔得远了些,若不是相互的授课,我独自一人练剑的时候便不怎么能瞧见他了。 回眸空荡荡的院落中,偶尔也会觉着寂寞。 一回入暮我心有怀念,独身去后山打扫一趟。因顺带方便,想着采些芍药,一个不察便拖到了夜半三分。 回来时途径温珩院落,得见渺渺月华伴着潺潺流水,错落在溪底沙石之中。 温珩靠在一半人高的石台边,手边松松握剑,额上微有薄汗。 我本是想将他唤醒,可伴着他并肩坐下之后,望着天边的一轮清月,却恍然心疼的觉着该让他多休息一下。 他这个模样,想必是练剑太累,不自觉的睡过去了罢。 这么静坐着,或许仅仅只是一阵,又或许过了几个时辰,我发着呆的时候,肩边忽而一沉,靠过来个人。 温珩声音近在尺咫,清楚的含着喜悦,低低的,比那潺潺的流水声更沁人心脾,“阿禾,你怎么来了?” 我飘远的思绪缓缓拉回,忍不住回眸将他仔细瞧了瞧,“路过的时候,就进来看看。瞧你没有进屋睡,还以为你又做噩梦了呢。” 他微微一笑,不做多言。 我调整了下坐姿,同他一齐靠在石台上,“我想同你坦白一件事,本来想之后才告诉你的,但是现在却想说出来了。” “恩,你说。” “半年前从软玉阁中回来的时候,月娘其实教了我一支舞,我还一直在偷偷的练着。虽然月娘说,我平日都是舞刀弄枪的,连跳舞都带着杀气,瞧着并不好。且而那支舞是跳给心上人的,带着杀气可怎么行。所以啊,我就没告诉你。想着有一日等我练好了,再跳给你看,这么不就是惊喜了么?” 一路说到这,我亦是面上发烫,难为情的干笑了两声,”但是如今我想,我果然还是先告诉你吧,这样你才能多心疼我。我也想多心疼你,你如果能告诉我,你不来看我是因为在刻苦的练剑,那我也不用觉着那么寂寞了。” “……” 话音落了,温珩却迟迟未有反应。我想我难得表露一次心迹,他居然连个嗯都不给我,实在是欠收拾。 正要变脸,温珩却忽而开口唤了我一句,“阿禾。” 我僵硬了半晌不敢扭向他那一边的脖子,在思想之前下意识的偏了过去。再眼睁睁的见着温珩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凑上来,在我的唇上温吞的啄了,左一口,右一口,再一口。 饶是我心神再坚固,此刻也是若遭电击的卡了良久。最不可思议的是,他见我一阵没有动静,朝我微微一笑,便勾着我的腰,径直将我推倒了,推倒了! 我眼前一花,得见漫天星辰惴惴,与一个就势覆上来的温珩。 心中呼啸着无数句,深藏不露啊,深藏不露啊!分明一张禁欲乖巧的脸,竟然,竟然! 我矜持且略慌的推了推他,“呃……温珩啊,虽然咱们是有婚约的,但这么早不大好吧。” 身上温珩默了半晌,低低笑了,“你这么说,才会害我动歪念。” 我心中一定,唔,那就是说之前没有动歪念咯,甚好甚好。“那你这是……” 温珩稍微动了下身,移到我身侧。差不多是紧贴着,侧身将我静静的瞧着,眉底眼角具是笑意,“想你陪我睡觉。” “……” 过一阵,“睡草地上会凉么?你可以过来我这边些的。“说着,便朝我张开了手臂。 我牵了下唇角,顺带不动神色挪开一块枕着我腰的石头,“不凉,不凉。” …… 溪流潺潺,伴着夜空独有的空旷与寂寥,交织成一曲安定。 我还是第一回同温珩共眠,却没感觉到太多的局促,只不过心里头暖暖的,很是开心。 “阿禾,我也有件事想同你说。”他的声音很轻。 “恩?” “我尚且还记得自己的父亲是谁。” “那你想去找他么?” “不知道。” 我轻轻与温珩十指交握,温和的风声滋养着睡意。 “想去的话,我会陪你的。” …… 七月中旬,舅舅忽而的逝了。 对外作的宣称是病逝,但我知道,他体内有致命的陈伤,拖了这么些年,才终于灯枯油尽。 那年我十九,旋即入住正宫,平抚庄内外的骚动。这一番动静,自然也见了不少血。 海水分离开南北两陆。与北陆的皇权专政不相同,南陆没有所谓的政权,有的只是像我栖梧山庄一般的分割一地的势力,无论大小,都是按武力来统治的。所以击败了慕容凌的我,才能顺当的入住栖梧山庄,而那些曾看轻我的下人也未有一句多言。 并非自夸,十八岁时,我的剑法造诣已经高于舅舅。所以那之后,连舅母都不敢在我面前大声说话了。 这样的统治,何其野蛮。 老嬷一次说漏了嘴,曾同我提过,我的父母都是死于仇杀的,是舅舅救了尚还在襁褓中的我。 时隔十九年,舅舅也几乎是因同样的理由去了,走前将我放在栖梧山庄正主之位,仿佛是将我投进了一个黑暗又奢华的轮回。 我其实更向往北陆的太平,自小便是如此。 老嬷的家乡在上京,所以她常常会给我讲,那里皇权统治下的太平盛世,繁荣场景。虽然也会有争执,却不会若南陆一般视人命为草芥,一言不合而刀剑相向。 所以我年幼时但凡见着个温文尔雅,瞧着有修养的人,比如温珩,都只会暗暗笃定的以为,他定当是北陆大户人家的少爷了。 诚然,我的那一回的笃定并没有出错,温珩的确是北陆之人,也的确称得上是大户人家。 他的父君,正是北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温辰。 …… 离开栖梧山庄的那年,我二十一,温珩十八。 栖梧山庄彼时内外安定,慕容凌比我更享受权利带来的快感,即便我不用嘱咐,他也依然忙前忙后的为着栖梧山庄。 我自小见惯了他那鼻孔瞧人的高傲样,咋见他这么鞍前马后,实在是别扭。 我离开之后,暂由他接管山庄内事物。 舅母始终不肯认可我与温珩的婚事,好在她自小没将我怎么放在眼里。除了一回巴巴打算将我塞给那个如今染了一身风流债,前段时间刚弄出血祸来的轻浮公子外,同我几乎没什么交际。故而我也不很看重她是否认同这场婚事。 去上京的路上,我与温珩并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成了婚。当着沟通南北两陆的大海,传说中的”天之涯“,相互许了一番当初以为似模似样、后来瞧着都孩子气的誓言,姑且算是私定终身了。 此番去上京,乃是为了见一见温珩的父君的。虽然按着温珩的话来说,温辰并不见得会认他。 温珩的娘亲出身风尘,纵然名极一时,甚至于惊动皇城天子。却在隐世委身温辰之后,连温府的门都没能入过。心灰意冷与其断了关系,才晓得有了孩子。 温辰自然是知道温珩的存在的。只因其正妻温夫人实乃贵胄,娘家势力雄厚。温辰早年风流、与风尘女子交好一事本就是她心头刺,旁人在其面前提都提不得。又兼之温夫人连生了两个儿子,温辰为求家和,便只将温珩远远的安置着,并不打算带回府邸。 直待出了意外,温珩的娘亲去世,温珩恰好的被我带回了山庄,便就同温相那边再无联系。 这个意外,我本该是记得的,毕竟那日是我亲手救了温珩。 可年代太久,类似的事也很多,我总也记不清楚,却不好开口去问。总觉问了就显得忒没心没肺了些,自己闷着脑袋回忆着。   ☆、第6章 前传(五) 与预想的不同,我与温珩刚到上京,仅仅喜气洋洋在繁华的市集上晃了一遭,第二日清晨温珩来敲我的门时,眸色便染上复杂。 我当时睡得还有些晕乎,看着他坐在我的床边,虽然依旧是着浅浅的笑,神色中却有丝丝的黯淡。不由抬手,轻轻的抚了抚他的脸颊,温声道,“怎么啦?” 他低眸安宁的瞧着我,“阿禾,温辰来过了。” “……” 就这样莫名其妙的入住了温府。 第一次见着北陆贵族古典而奢华阁内摆设,叫我有种不自在的拘束感。座上的是同温珩两分相似的男子,颇留几分年轻风流时俊朗的模样。 可一番言语的过下来,让人瞧不出点滴的父子之情,只是告诉温珩,他可以接受他。 我坐在一旁一声不吭,默默地想,接不接受都无所谓,倘若温珩在这住得不开心,我还是会将他带走的。 温珩同他介绍我时,说的是妻子。座上的温辰这才抬了下眸,看了看我,说出句不那么走形式的话,“慕容禾她,不是你师父么?” 我没想到,他竟然是认识我的。 然温珩都说了,我再对上那双看不清深浅的眸时,亦能从容微笑,“我与温珩十天前方成婚。” 温辰点点头,其对待温珩始终冷清的脸,面向我时才含了些礼遇的微笑,“原来如此。” 而后……我便被与温珩安排在了一个房间…… 一个房间。 同住的头一天,温珩早早的宽衣上了床,在床上看书。 我则在房间里溜达来溜达去,看看窗台的小花儿,数数花瓶上的纹路,终于相中了一本颇有几分滋味的画卷,打算孜孜不倦的研读之际。内房中温珩忽而道,“阿禾,你能给我递杯水么?” 我站在外房看画,自然而然的应了,一溜烟小跑的跑到桌前倒了水,然后又快步的端去了床边。 正要将杯子递给温珩,但见他细碎着微光的眼眸幽幽的朝我一瞥,缓声道,“你在外面瞧什么?” 我举着杯子,“瞧画,唔,那个画我好像在哪听说过,挺有名的吧。” “……” 等到半夜三更,我从院外花园晃一圈回来,温珩早已经熄了灯睡了。 我一颗忐忑的心微微搁下,蹑手蹑脚的扒了外衣,爬上了床。 将将轻声细气的裹住了被子,正预备舒心的一叹时。缩在身前的一双手便给人牢牢的抓了去,吓得我心跳都快了几分。 黑夜中温珩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静静将我凝着。 我亦默然无语,略惊慌略脸红的将他望着。双手依旧小心的缩在身前,只是被人扣住了。 良久,温珩才抿了抿唇,笑了。躲在这黑暗的床账中,便莫名含了些促狭与戏谑,小声问道,“怎么躲我?” 也不晓得是哪来的气氛,我也跟着他小小的虚声道,“我才没有!” “那你看画也不来看我。”温珩不声不响的凑上来,虽是含笑,却分明是抱怨。 我一时避也不是,不避也不是,一张脸愈发的发烫,低声道,“画好看。” 话音未落,唇便给人吻住,浅浅的啄了一口。 温珩已然靠到我的枕边,亲罢后,才轻轻笑着,不赞同道,“我比较好看。” 我被他这么近的纠缠弄得脑中晕乎了一阵,感知彼此呼吸的交缠,他一只手力道将好,稳稳的抓住我的两只手腕,顿时有种…… 呜哇,好色的错觉。 果真人都是不可貌相的,深不可测啊深不可测。 “才不是。” 啾,我又被啄了口。 “呃,你好看,你比较好看。”跟山水,叙事画比什么好看,简直任性! 啾啾。我被啄了两口。 正要道一句,你这是打算让我在怎么回答时。温珩忽而一个翻身覆到了我的身上,被褥轻动带起一阵冷风。 等我反应过来时,温珩披散的墨发垂泻下来,散落在我的枕边,丝丝缠绵。我的手则同他十指相扣,被按在头顶,连前臂都亲昵的触在一起。 我原以为他会俯身下来,像方才那般不由分说的吻我,殊不知他却伏低了身,整个将我严丝密合抱住,撒娇般埋首在我的颈窝,蹭了蹭。“阿禾,我以为你终于愿意与我同睡了。” 脖子上传来肌肤相触的柔软触感,叫我不自觉的颤了颤,浑身有种莫名的电流流淌,“……” “阿禾……”那细小的声音钻到耳中,似是喵咪的亲昵般撩人。 我低眸望着他泛红的耳根,与往下精致的锁骨,咽了口口水,“我,我只是有点紧张,那个……唔……唔。” “……” 我以为我这一句确然有点退一步的意思,但是应该也不至于到了认同的意思啊,为什么就,就…… 在混混沌沌中,被吃干抹净了呢。 …… 总的来说,起初在相府的那一段时日,我过得很是圆满。 虽然日复一日的待着,我也渐渐看清深宅府邸人心之间的藏污纳垢,但那与我是没有干系的,任是以温辰的权势也不能迫我分毫,我自与那污秽相隔。 未得一月,温珩便入了仕。 我对北陆皇族的事了解一些,却不懂具体的规矩。只晓得温珩据说是被宣入了皇宫后,直接面了圣,经了一些考核便拜了官衔。 我心中模模糊糊的想,男子应该都是想要闯出一番事业来的。温珩的父君又是丞相,纵然感情不深,举荐一番也不过举手之劳。 …… 那时,我还并不知道,温珩这般,所谓的孽出,是不会被举荐入仕的。 …… 温珩升官很快,可谓是平步青云。 我虽然为他开心,却时不时会想念他。他要做的事情太多太多,我便不能与从前一般时时都能见着他。 闲下来时,便会自己也学着去找点乐子,譬如画画,又譬如练练月娘教我的那一支舞。 温夫人偶尔会来找我,别样的客套,同我道,“新官上任总是有许多交接的事宜,等珩儿不那么忙了,我这个做娘的便将你们的婚礼再好好的办一办,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方才做得了数的么。” 我其实不懂她这弯弯绕绕的是什么意思,只是她口中唤的一句一个珩儿,让我觉着心里头梗得慌。 我不曾主动对温珩说过什么府上的事,然夜晚的时候他凑上来自背后抱着我,却轻声问,“我听闻,夫人今个又来找你了么?” 我自然不会说谎,更全心全意的相信着他,点头应是。 “说了什么让你觉着不开心的?” “没有。”我应承着,半晌又想起什么,回过身窝进他怀中,别扭道,“只是夫人都喜欢唤你珩儿,唔,可我都没这么唤过。” 温珩低头瞧着我,似是愉悦,又似是无奈,“那这要怎么办?” 我眨了眨眼,意外于他的认真,“我就是吃个醋,不碍事的。” 温珩轻声笑着,我侧脸贴合的胸腔轻轻的震动,叫我心中满当当的皆是甜蜜,也忘却了那一丝丝他不在时的寂寞。 …… 我介怀的这件事,温珩没隔几日便处理妥善了。我们搬离了相府,独立住去了温府。 那个时候,温珩牵着我的手,站在门口轻声告诉我,“往后在这里,我便不会担心有人扰你,教你觉着委屈了。” 我虽然想告诉他,人心背地里的事我纵然瞧着不喜欢,却也不会代入其中,来给自己找气受。不管是温夫人也好,还是那些个偏房小妾的阴阳怪气,在实质上伤不了我分毫。陌生人在我心中亦没有半分的地位,自不能影响我心情丁点。可见温珩如此的向着我,我还是打心底的开心的。 也正是那个时候,他曾温情脉脉将我抱着,低低道想要个孩子。而我亦傻傻的将这一句无论何时听来都觉甜蜜的话语,深深的记在了心中。 …… 温珩忙的时候,我偶尔会凭借自己优势,神不知鬼不觉的走一趟皇宫,四下的看看,看看所谓北陆最奢华之所是个怎么的模样。 我时不时也会在皇宫看见温珩,看他一身官服站在金銮殿之下,与同行的那些老头子一比,俊俏得格外晃眼。 温珩自然也晓得我来了,出了殿门便会偷偷瞄我一眼,面上的笑又是无奈又是开心。 再然后我才知道,渝水入了宫,做了个御林军的小头目。 见着他的那一日,我坐在皇宫御花园的假山上,渝水就在假山下,我带些找茬般的语气唤住了他,然后问,“你为什么也离开了栖梧山庄,那山庄怎么办?” 他站定了一下,身上的铠甲发出干脆的声响,刀削似的坚毅面容显得比从前更为成熟,只是眸光却比从前要冷淡许多,似乎也没意外我会突然的出现,一如从前般的言简意赅,“庄主都能离开,我为何不能?” 说得也是。我一时语塞,他便再看也没看我一眼,离开了。 我有些惆怅。 温珩不久便官拜正一品太傅,辅佐太子与皇子。 我有时候坐在宫墙上,看温珩极有耐心,一点一点的教小皇子诗书的模样,便会心里头空落落的摸着自己的肚子。 成婚都两年有余了,温珩也不曾怠慢过我,我却始终没有孩子,这一点叫我有些忧虑。 我曾因为了更好的照看温珩年幼时偏弱的身子,向华大夫学了些医术皮毛,从而也知晓我天生体质偏寒。 难道这就是不容易受孕的缘由么? 我很想同温珩也说说这件事,但话到嘴边又说不出口。想着兴许再过两天又怀了呢?我怎好叫他失望。 我开始关心起自己的身子后,身边便才有了贴身照顾的小竹。 ……   ☆、第7章 前传(六) 温珩便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喜欢桂花的,即便公务繁忙也会抽出两本相关的书来瞧瞧,我当时还笑他,“你莫不是官当得累了,要改去当花匠?”顿了顿,又觉着这个想法挺好,就乐呵呵的凑上去看,“唔,你喜欢丹桂么?我倒是较之喜欢茶花的,反正得空,也能在前院种些。” 他抬头看我一眼,眸中一闪而过不知名的情愫,淡然的收了画卷,“你若是喜欢,我们可以且试着种些看看。” 院中的丹桂没能栽活,我的茶花自然也没有养活,温珩自那以后回来的时日越来越少。 温府离皇宫离得远,他忙的时候偶尔会回父家丞相府,第二日一早又匆匆的离去。 我只有去皇宫才得远远见到他,但是总被铁青着脸的渝水挡住,拦在外庭。无聊了,便看宫中新栽种的丹桂,渐渐结满星星点点的细小的花,成片成片的,很是漂亮。 京城气候并不适宜丹桂的生长,要养活一株,便要耗费颇多的心血。然公主喜欢,宫廷之内丹桂渐渐竟也成了规模。 这事还是在一方家中女眷小宴上听到的,我只是后辈,没有说话的份。温夫人的语调还是一样的温婉,但那不容避让的视线却带着些许压制远远地落在我身上,“珩儿近来与祈容公主走得近,毕竟是皇家的人,咱们礼数万要周全,莫要怠慢了人家。” “皇上只有这么一个女儿,她要什么不是轻而易举。就好比这丹桂,哪怕不合适,只要公主喜欢,不也好好在宫廷中扎了根么?” “女子么,若是未有那个金枝命,就要学会低头。” 那一场宴,话题来来回回几次三番的提及公主,提及温珩。纵然都未挑明,座上女眷相视之后的笑总是意味深长而轻蔑嘲讽。 我不知晓她们是如何在背地说我的,正是这样的时刻,我并不光明正大的身份才愈发的尴尬起来。 可在那之后,温夫人没有同我说公主的事,而是问过我纳妾之事,我如实道我不愿。她当即便着了冷笑,头一次与我翻脸,”你不愿?你凭什么不愿?你并无名分,膝下又无子,我此番问你,走一走流程便已算是给你留足了面子,你定要如此任性,叫我难办么?!” 本是伤不到我的人,秉一份伤不到我的色厉内荏,却因为那钻心的“膝下无子”四字,刺得我疼痛难忍。 我终究还是介意的。 那一阵半夜醒来,细细凝着温珩清秀的眉眼,我捂着小腹,总是久久都不能入眠。 还有一事介怀,便是温夫人口中那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公主祈容。 温夫人像是颇有些在意栖梧山庄,故而一直对我礼待有加,此番翻脸绝非是简单脾性使然,实乃是背后有了些实质性的仰仗,而非仅仅凭借种种流言。 而这一份的仰仗,我很快也就得了答案。 那一日天青微雨,有位着鹅黄色衣裳的小姑娘,笨手笨脚的从墙头爬过来,摔在我眼前,一脸的泥。 见着我,面色乍青乍红了好一阵,才挺起胸膛,径直道,“我是来找温大人的,他在哪?” 我朝她笑,“公主不知,温大人这个时辰都是在宫中的么?” 她气恼的鼓了鼓腮帮子,圆圆的杏眼看上去格外的可爱,也不在意我看出了她的身份,“胡说胡说,他同我说好了今天在茗香楼见面一起用午膳的。” “现在还是离午时还有一个时辰。” “对啊,可我想见他了。” 望着那一双清澈而骄傲的眼,我一时不晓得该说什么。 这仰仗,便是一位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公主不计身份,翻墙来见温珩的爱慕之心。 我总是信任温珩的,信他同我一齐跪在山石,指天对地道出的誓言。信他眼底浅浅的依赖,淡淡的温存。 纵然这样一个飞扬可爱的女子,有我所没有的天真烂漫。 再然后…… 我便等到了一封休书,四平八稳的呈在桌上。 …… 信是由丞相府的下人送来的,离开时那轻慢的眼神叫我印象深刻。 小竹端来一杯温茶,抖抖索索的递到我的手边,一句小姐还没唤出口,便哽咽在喉,嚎啕大哭。 是了,府上的人皆唤的我小姐,而非夫人,因为温珩没有给我一个名分。 我从未被他娶进家门,却被一封休书驱逐了出去。 所谓的变心不是没有预兆的,我并非瞧不出近些日温珩同我说话时偶尔的走神,瞧不出他偶尔疏离的冷淡。 还有那一日清晨,他忽而莫名同我道的,阿禾,你恨我么? 我只是全心全意的信任着他,信他不会负我。 小竹趴在我腿上,哭得撕心裂肺。而我轻轻的抚着她的背,“这信,倘若是说丢了,可不可以当成不作数呢?” 即便是到了那个时候,我的心是还没有死的。 …… 到温珩休我的那一日,我已经有半月没能见到他了。 提了信去皇宫,才被渝水拦下。 我自没有告诉他休书的事,只是道,我要见温珩,半刻钟就够了。 我不想就这样稀里糊涂的结束我与温珩十多年相依相伴的感情,再怎么也好,我至少得亲口听他对我说。 面色是骗不了人的,自到了皇宫便从未放纵过我的渝水终于点头答应,让我在宫外等着。 这一等,就是三日。 细若蚕丝的绵雨不住的下了三日,早足够将人淋得透湿。 干净的雨丝中飘着一种淡香,漫过宫墙,密不透风的从四面八方压来。 直到夜半,忽而降下瓢泼似的大雨。 渝水终于从那一扇宫门走出,满身血污,跪倒在我的身前。 刀痕斑驳的衣衫湿透,殷红的鲜血伴着雨水涓涓而流,蕴着滔天怒火的眸中,竟至于含了泪。一字一顿道,“阿禾,我带你回山庄。” 我终是没能见到温珩,听着渝水带来的种种讯息,心里头却明晓南柯一梦,终于尽了。 渝水告诉我,小公主祈容向皇帝请了指婚,年前温珩便能将她迎娶过门。 他道,温珩为她费尽心思种下满京城的丹桂,尽获芳心。 他道,温珩本是孽出,不能入仕,是他向圣上言明我的身份,宣称可据此控制栖梧山庄的命穴,才有了这些年的平步青云。 他道的,并不是我认识的那个温珩。 夜深风急,喧杂的雨声掩盖了所有的声响,空气中密不透风的桂花香迫得人无法喘息。 等我终于意识到,他道的才是现实之时,心口好似生生的扎进去了一根刺,搅着的疼,却无论怎么挣扎亦抽不来来,像是镌刻进了灵魂。 我蹙着眉,久久的在雨中呆立着,不言不语。 直到渝水过来,将我轻轻的拉近怀中。 他身上浓重的血腥味飘来,同冰冷的雨水截然相反,有力的手臂维护下,那温暖的怀抱却仿佛是压垮我平和面具的最后一根稻草。 我发着颤,咬着牙,却忍不住那一声呜咽从喉咙里发出,最终攥紧渝水的臂膀,放声痛哭。 我不知道,老嬷走后,我还会这样痛彻心扉,几近崩溃的恸哭。 周身俱是针扎一般的痛楚,细密而蚀骨,寒风灌进那些伤口,渗进骨子里,叫我冷得瑟缩。 待我终于哭得没有气力的时候,渝水一把扶住无力瘫软的我,瞳孔猛地一缩,像是见到什么可怕的事。 我脑中浑浑噩噩,亦低头去看,才见自个雪白的裙底已然晕开一大滩的血迹。 这是? 我来不及细看,渝水便一把打横将我抱起,下颌紧绷,几近青白。 我半晌半晌才缓过神来,有点不可置信,声音小得几乎只剩口型,”是……孩子?” 渝水没有回答我,我在混乱的雨中缓缓的抚上自己的小腹,怔忪得忘了流泪。 那一丝丝的期待与绝望还没能从浑噩的念想中抽离开,大夫按着我的手,惋惜的同渝水摇了摇头。 那轻飘飘的惋惜,瞧在我眼中无疑是毁灭性的绝望。 纵然身子疼得抽搐,也死死一把抓住了大夫,这一回眼泪却是自然的流了下来,像是已然抛却了所有,“我求求你……” 大夫的眼中并非未有恻隐,好半晌才撇开眼,屈膝在我床边跪下。 “您是温夫人罢?我记得您的,您不要再执拗了,这个孩子怎么也保不下了。” 我自然也是认得他的,却说不出话来,只拼命的摇头,听得他继而道,“这次小产,其实并非您的过错,您的身子当下本该是无法生育的。温大人让我为您开了避子的药,没想到您还是意外的怀上了,可喝了药孩子还是保不住的,您……您就放弃吧。” …… 我醒来时,已经是在温府。 小竹趴在我床边低头落着泪,并未察觉。 我小心翼翼的摸了下自个小腹,知道‘他’已经不在那了,空空的,一如我心头的缺口。 “阿禾,给我生个儿子吧。” 可,为什么要叫我期待呢? 眼角滑下冰凉的泪,埋进枕里。 长舒一口以后,坦然承认心哀而死……   ☆、第一章 两年后。 正月之际降了几场大雪,市集中的茶馆生意难得冷清了几日,小竹盘算着或许今年可以早些将店面关了,在家好生休息一阵。却又适逢大雪过后,当此穷乡僻壤的梨镇来了一大波的北陆官兵,黑压压的一拨儿军队生得是威风凛凛,仪表堂堂,叫人开足了眼界。没得半日,冷清的茶馆复又恢复了生气,生意比及盛夏期间也不差分毫。 小竹站在柜台后拨着算盘,笑得合不拢嘴,抬头迎客时不经意着眼一扫门外飞扬的大雪,当即便拉长了脸。 大雪遮挡,朦胧视线中正有人慢悠悠的往茶馆这走来。步子迈得缓不说,一步还得三回头,短短一节的路愣是走了半刻钟。入门后一概无视汇聚而来的眼光,自若的收了伞,开口便是一派清脆的嗓音,秉承着轻慢的语调,”小竹,我回来了。” 小竹的脸色在见来人一派轻描淡写的态度之后更便是沉了,停了算盘,“小姐你这是出去出诊还是去闲逛了?早晨出去,这个时候才回来。” 这么扬着嗓子一开口,茶馆大厅便有人打趣着插嘴道,“小竹姑娘这是又在训你家小姐啊,还真是看得紧,你家小姐可都得看着你的脸色过日子了。” 话音未落,大厅便响起一阵并无恶意的哄笑。 慕禾朝茶客浅浅一笑,不以为然。 小竹却顿时竖着眉瞪了那开口的男子一眼,“去,不准胡说。”小跑着绕过柜台,伸手欲为慕禾接伞。 慕禾神情一动,委婉的捏紧了伞骨没松手,矜持笑着,”我一会还得出个诊,苏太守家,便是来同你说一声,晚上不在家吃饭了。” 小竹本是一听“出诊”二字便生理性厌恶,再听到苏太守三字,却又忙换了笑,细心的帮着慕禾整了整衣裳,”恩,我知道了,你去吧。” 慕禾心知小竹一番变脸是为的那般,暗自失笑的同时也在心间浮上一层浅淡的无力。站在门口一边撑伞,一边随意问着。“尉淮呢?今个走了么?” “走了罢,听说今晨就要动身离开。如今都是快要用晚膳的时间了,想必早走了。”说及这么个人,小竹便忍不住的小声抱怨,“一点伤寒就在医馆赖了这么些日子,那尉淮分明是居心叵测,小姐何必还挂心与他。” 慕禾自顾自的走入雪下,“他能有何居心,真要说的话,咱们才是别有居心的那一方吧。” 大厅茶客听罢,动作纷纷迟缓了些,默然做竖耳倾听。 这梨镇上谁人不知慕禾总是个与风月之事不沾边的闲散性子,好容易叫人听到了个不得了的开头,接下来却没有了结果。再回头时,那抹清丽的雪影已经晃悠悠的消失在风雪中,叫人不由停杯叹息。 别有居心?难不成清心犹若云外之仙的慕姑娘,竟是个喜欢小嫩草的? 那尉淮瞧着,怕是将及弱冠之年罢。 …… 渐行渐远,茶馆之中纷杂而起的感慨还是尽数落到了慕禾耳中,尤其是其中的小嫩草三字,将她说得震了震。 想及种种,好半晌才回过神来,莫不是,她自个好这一口自己却从来没意识到? 恍恍惚惚行至苏府门前时,慕禾抬高伞檐,才瞧见正门台阶之下停靠的那一辆富丽堂皇的马车,在这僻壤之所显得格外突兀。 镇石狮的阶梯下还站着一袭青衣的苏瑜,对着马车的方向微微弓着身,像是个迎接的姿态。 见着此情此景,慕禾便意识到自己来的时刻有点不合衬。 近日北陆的朝廷派来了一拨官兵的事在梨镇传得沸沸扬扬,那些个官兵既然是北陆的人,于情于理都要与同为北陆势力的太守打交道。官场上的事同她八竿子打不着,为免招呼麻烦,慕禾暂且依了伞,在原地停了下来靠在墙边。瑟缩着将冻得通红的手捂在唇边呵着白气,预备等客人进去了,她再自己晃进去。 飞雪飘摇纷乱,在伞檐半掩并不开阔的视野。朱门前侍从或是撑伞,或是扶持的周尽拥护下,自马车走下来一披着雪色麾衣的年轻男子。 低眸时睫羽潜藏靡丽温和的眸光,自成一派宁静从容,矜贵而高雅。容貌胜仙,唇角似有若无的笑意温柔如画,缱绻着一份叫人卸下警惕的亲和舒心之感。 纵只是个远远的剪影,单凭那寻不出痕迹的熟悉感,慕禾也将他认了出来,耳边渗透寒凉的凌冽风声静了静。 说来凑巧,便是同时,举伞依靠着的围墙之后,有犬突然朝外狂吠起来。 那突兀的声响叫慕禾稍稍一惊,偏头打量了一下这家门户,方才想起这里头的大黄乃是前不久被她踩了尾巴的。如此短促又撕心裂肺的叫唤,想必是铭心的记着恨了。 “阿禾,你杵在那做什么?” 远远的,有苏瑜平和而隐隐带笑的声音传来,三分戏谑。笑罢了,又觉有客在,不好让慕禾尴尬,遂朝她招了招手,“过来吧。” 慕禾听到招呼声才回了神,以为自己默默杵在旁人家的墙边的确是挺傻的,尤其隔着一堵墙还有只大黄朝她疯狂的咆哮着。不免尴尬的干笑了两声,收手重新掌好了伞,讪讪道,”巧合,哈哈,巧合。” 门口石阶梯边围了不少苏瑜家的侍从,偏头见是时常来府上走动的慕禾,皆让开了条道路。 大雪绕过屋檐飘散下来些,苏瑜站在人群中,朝她礼貌的介绍道,“这位是温相,温珩大人。” 又转而对温珩,”这位是慕禾,慕大夫。” 慕禾收伞后极缓的瞥了一眼温珩,缓和的眸光之中印刻着那一张熟悉的面容,无波无澜。 原是同两年之前并无甚异同的模样,惊艳依旧,却再不能予她一份贴近心口的温暖之感。 像是曾朦朦胧胧在街道上遇见一个背影同他相像的人,会有起初心脏无法自控的麻痹,渐渐意识到现实之后,便冷淡了情绪。 两年时间,洗去的早不是情绪之中所能掌控的事物。 当所遇见的再不是一个相像的剪影,而是真正的温珩时,那冰冷的现实感亦后知后觉的来得更加的强烈。 慕禾微微颔首算是招呼,而后才注意到苏瑜介绍词中,竟是以温相来称呼温珩的,面上不禁流露出了一丝惊讶的表情。 安然立与一边的温珩似是洞悉其内心般开口解释道,“父亲如今身子有些不适,三月前正式请辞。” 他说话的语态一如多年前的温和带笑,谦谦有礼,安宁依旧的神态之中未得半点的尴尬。清淡的笑意仿佛沁染了暖心的阳光,可轻而易举的侵入人的心防。那样干净温柔,却也不复往昔的亲昵依赖。 两人间,一个淡漠,一个客套。眸光相触之时横隔着昭显的隔阂。 慕禾并没有料到温珩还会在言语之中显出一份曾经相识的痕迹,尤其还是当着苏瑜的面。不晓得他意欲何为,静了静才道,“久居僻壤之地,消息闭塞,未能早些听闻,实在对不住。恭喜高迁,也盼令尊身体能早些好起来。” 苏瑜本就是狐狸般剔透的人,听罢果然眉尖轻挑,诧异道,“阿禾与温相,两位早前认识?” 温珩回以一笑,应是。 慕禾望了回屋檐下的灯盏,纵然弄不清缘由,随着气氛亦是点头。 苏瑜似乎有点意外,眸光流转着迟疑,却因为两者之间微妙的气氛没有多言。 慕禾心知此前状况本该是苏瑜相邀温珩,她来的时机不对,更是因这个不对的时机造就了当下不怎么对劲的局面:与前夫偶遇,中间夹了一个不知情的好友,实在是过分微妙了些。 左右也无话可说,慕禾便率先告辞,”两位大人先谈正事罢,老夫人还在等我,我便过去一趟了。” 苏瑜欲言又止,应好。 慕禾转朝温珩行了个礼,才入了门去。 举伞步入庭院,漫天的大雪铺天盖地地再度涌上,引来一阵叫人畏缩的寒凉。 苏瑜忍住没问出口的,倒是引路的女侍回头之时,一脸天真烂漫地问了出来,“慕大夫真可谓命好啊,连那样如天仙般的大人都认识吗?” 入了门,慕禾脸色这才显了些苍白,仿佛是迎面而来的风都钻进了心里,又空落得无念。 “过往阴差阳错的遇上了,便有了些交际,也想不到他后来会变成那样的贵人的。”更不想到,世间之大,他们竟还能再遇上。 侍女似懂非懂的哦了一声,模样单纯显出几分艳羡来,小跑上前领路。 …… 苏老夫人身子并无何不妥,只是慕禾被以任用,偶尔便会来看看老人,看看她如今的身体状况,也会按着气候变化给老人辅以合理的膳食调养,亦或是适当的时刻予以一些药草辅助。 毕竟入了晚年,再不注意身子,总容易生些病痛的。 对着照看老夫人的婢女说了许多冬天饮食需得注意的事项,慕禾眼见天色一点点黑下去,便预备起身告辞。 苏老夫人端着一盏热茶,慈祥的将她望着,“瑜儿不是道你今个会留下来用晚膳吗?怎的又要先走了?” 一句话问得慕禾心中微微的一哽,又是对着长者,不免局促了瞬,片刻后才道,“近来降了几场大雪,气温骤降,医馆中病人也多了,我担心华大夫一个人忙不过来。” 苏老夫人听罢,蔼声道了句,“也是。”便没再说什么劝阻,任侍女送慕禾离开。   ☆、第二章 如是对长者说了,慕禾自然不好回家去歇着,而是一反常态,主动的去了医馆。 行至医馆,迎面而来一股淡淡的药香。将入门的同时腰上一沉的挂上来个七八岁的孩子,将她紧紧抱着。 阿狸愁眉苦脸的拉着她的袖子,“阿禾,你可算回来了。” 慕禾张了一线嘴,正要问一句怎么,又默然的合上。因为屋门台阶上已经站了个人居高临下、毫不客气的开口冷冷质问道,“慕禾,你又去哪了?” 阿狸听见少年的声音,犹若见了狐狸的白兔,抱紧慕禾的手臂,显出几分忌惮戒备的神色来。 慕禾看见如此奇异的场景,只是想笑。缅着若常的语气回答道,“去苏府给老夫人看病了。” 少年得了解释,仿佛还是不高兴般,冷冷道,“你过来。” 慕禾拍拍阿狸紧紧抱着自己的手臂,让他放开,目光在少年身上绕了一遭才落定,撇了下唇道,”我原本就是要进屋的。”一面自若的往台阶上走了两步,“你不是今个就该走了么,怎么如今却还在这?“ 尉淮见慕禾刚打照面就开口让他快些走,不由拧眉,默然瞅着她不说话。 他这么面无表情瞪着人的时候,漂亮的丹凤眼的确是显出几分慑人的气势的。黝黑的瞳孔甚至添了冷芒,好似凌冽的杀气,难怪阿狸会害怕。 慕禾给他瞪了一会儿,晓得自己得不到答案了,便要让开他走进屋,“我今个身心俱疲,你若是要闹性子的话,咱们改天好么?” 语气分明还是轻松着的,可见慕禾并没有摆出平时那一副任你胡闹的好脾气,尉淮微微一愣,神态徒然就软下来了。毫无预兆的敛了莫名其妙的怒气冲冲与冷凝杀气,像是霎时的雨过天晴,侧身一把扯过慕禾擦身而过的袖口,垂着头哼哼两声,“唔,我头疼。” 慕禾已经不止一次的看见他变脸,早见怪不怪的往室内走。懒得追究他话中的真假,也怕打扰在问诊厅忙碌的华大夫,顺着他的意思道,“坐下来我看看。” 尉淮还是少年的模样,虚岁二十。虽然小竹和阿狸都很是忌惮他,慕禾却很喜欢他。自然,并非男女之间的那种喜欢,她如今二十有六的高龄,若真相中了这嫩草,便委实丧心病狂了些。 她只是喜欢他与温珩截然相反的闹腾性子,爱生气,也好哄,像只漂亮的小兽,正是她没有的活力脾性。所以同他相处的时候,便会觉得很轻松,见过温珩后,尤其如此感觉。 心间的沉重仿佛刹那间被瓦解,唯剩一室的鸡飞狗跳。 …… 将尉淮带回医馆还是半月前的事。 彼时的他一个人伶仃的站在雪里头,衣着奢华却分外单薄,显然是出远门前没能料到这一场突降的大雪。抱着手臂在屋檐下微微的发着抖,眸光黯淡的凝着往来的人群,神态却倨傲。 那一身的桀骜与渗入骨子里的高贵气质,于这朴实小镇的人流中实在显眼。 未有片刻,就有几位好心人上前同尉淮搭话。可他承载了飞扬细雪的睫却好似不屑一般的动了动,非但不理会人,反倒避开旁人的目光。如斯骄傲的模样,直叫人讨厌得一塌糊涂。 慕禾起初并不想招惹不相干的人,然第二日所见他依旧是站在原处,嘴唇都泛着淡紫色,呼吸稍快,伴着苍白面颊上两团病态的潮红。一副摇摇欲坠,下一刻便要病死街头的模样。就算不是个医者,也瞧得出来他定然是病了。 再说不定,他不久就该横尸街头,好巧不巧的死在她家医馆的门口。这么一来,便委实晦气了些。 所以几步上前,在他面前停下。慕禾迎着鹅毛大雪将伞渡到尉淮的头顶,自个则因飘忽的雪而眯起眸子。 认真着问,”这位公子,你身上有没有带银子?“ 尉淮自然是没有触动,就当她是草芥一样的存在,不值得多看一眼。 慕禾得了无视,便自发的走近了,看清隐在他的披肩内腰带上的玉佩,心中缓缓的一稳。 唔,有这个就够了,她不能给人白干活。 拎出手中给阿狸备的小米粥,随手揭开食盒盖子,腾腾的热气伴着清香霎时四溢,于飘雪的冷凝空气中缓缓飘散。 慕禾在尉淮第一次正眼的注视中笑得从容,”今晨熬的,你要喝么?“ “……“ 便就这么把他拐回了家。 慕禾以为尉淮大抵是负气离家、从外地跑来的大少爷。这事从后来他理所应当地赖在医馆中,还理直气壮命令她做事的神态中能瞧出来些。 且而初见时,尉淮神色黯淡又孤身一人在人群中无措张望的神情,她还是很熟悉的。毕竟幼年的时候,她也干过不少诸如离家出走这类的蠢事。 一时感同身受,便没法开口催他离开,这一收留就是半月的过去。 尉淮大少爷拍出来不少的银子,很是扎实的稳了她的心,却因那不好相与的性子,深深的得罪了小竹和阿狸。 好在他是预备要走了的,唔,只是不晓今个又是为何没能走成。 …… 入暮后随意吃了些晚饭,尉淮霸占着慕禾专属的靠椅自顾自的发呆。见阿狸喏喏的跑进来,拿了些东西又喏喏的跑出去,来回了好几番,眼一眯,心情又有些下沉了,“做什么跑来跑去的,烦死了。喂,小包子,我要吃华碧阁的云糕,去给我买来。” 刚进门的小竹脸色一变,听闻尉淮又要欺负阿狸,不由一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架势。 被点名的阿狸本人则是腿一软愣在了原地,圆溜溜的眼睛可怜而惊恐地瞪大着。 慕禾忙着将新处理好的草药放入对应的药柜,微微有些心不在焉的模样,也便没有注意到厅中局势的对峙,头都没抬地忽而道,“你准备何时走?” 尉淮心头一顿,无意识的缩了缩脖子没再去找阿狸的茬,靠在椅上百无聊赖的望着屋顶,“不知道,我要吃云糕。” “今天晚上还能赶山路么?”慕禾将药材包好。 尉淮幽幽地叹息一声,瞥眼桌上空空的盘子,“唔……肚子饿。” “恩,那便明天再走罢。” 尉淮脸上的轻慢一僵,凌厉的丹凤眼转瞬染上薄怒,噌得自椅上站起身,冷声道,“你这人性子怎么这样差,我好声好气的对你说半天,你一句温柔些的话语都没有!” 阿狸被他浑身的戾气吓的一缩,泪珠儿在眼眶里头滚来滚去,险些要哭了。 慕禾一怔,这才抬头看清尉淮眸中实实切切的愠怒,像是刚刚回过神来。默了一默,倏尔抱歉的笑了,“唔,对不住,我不是有意的。” 瞧上去诚恳,却笑得并不走心。 小竹知道自家小姐甚少因为陌生之人牵动情绪,心情好了会在尉淮生气的时候,温声带笑的将他哄上一遭。心情倦怠,便不痛不痒的作壁上观,任其恼火。如今却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神情也比平素来得黯淡。 难道是在苏太守府上发生什么事了么? 隐下疑虑,小竹勉力忍住对尉淮胡搅蛮缠的不忿,开口道,”我适才进门的时候,瞧见公子的马车在外等候。公子若是要道别,何必还要吵出份不痛快来。“ ”哪里是我要吵,你们如果听话的将云糕买来,我怎么还会不痛快。”尉淮哼了一声,起身走到药柜慕禾面前。漂亮的丹凤眼还勾含着隐怒,一手捻起抹儿碾碎的药粉,语气古怪着道,“这玩意有什么好看的,进门这么久,你就没拿正眼瞧过我。” 又兀自嘟囔,“亏我还特地为了等你,从早晨待到了现在,你说,是不是你在气我。”一顿,抿了抿唇,声音低些,“反正我都被你气死了。” 慕禾因那声嘟囔而牵动心神,望了望眼前的少年。 那张极度精致的脸蛋上,一双狭长的丹凤眼不过流露三分威严,尽染七分魅惑,凑近了看更别样撩人。耳根染上浅浅的绯红,彰显着对两者如今极近距离的在意,纵然方才分明是他自己先凑上来的。 慕禾移开眸,忽而道,“尉淮,我被休过一次了。” 尉淮眸光倏尔一沉,唇角微动似是磨合着牙,颇有些切齿的意味,”做什么又同我提这个?“ “是觉着你没必要如此待我,左右你也不会娶一个成过婚的女子。“慕禾轻描淡写的说出些旁人避之不及的言语,一本正经道,“你今天都要离开梨镇了,咱们好聚好散,不行么?” 小竹忙将眼角尚噙着泪的阿狸拖出门去,怕对小孩影响不好。 慕禾本有一副好相貌,气度之间亦淡雅清丽。而时至如今却未有人问津,实在是因其未有半点上心风月的性子,更不爱同人摆出丝丝缕缕的暧昧。 暧昧这个东西,总是很伤人的。叫人满怀期待,越陷越深,到头来还是落得一场空的结局。 本来么,不以成婚为目的的恋爱都是耍流氓。她如今二十有六,身负巨债,一家还四张嘴吃饭。没兴致再风流不羁,也不想祸害人家大好俊俏少年。懒散了两年,唯就对银子有些兴致。 然这几日为了避尉淮,医馆茶馆统统顾不上,冰天雪地时无家可归在外面溜达,被小竹成天的念叨。她一个畏寒至极之人着实有些心酸。 这些话虽然摆明的说出来颇有些伤人,可短痛总好过长痛,况且还是两个人的长痛。 再者,依托尉淮那样桀骜的性子,定也受不了这样的重话,指不定掀了桌子,大闹一场的离开就再不会回来了。   ☆、第三章 可慕禾等了半天,也没感受到预想中雷霆万钧的怒火。眼前的尉淮不过支着头,眸色不定的将她望着,“你现在就想到婚嫁上的事去了么?这个我倒是没想的。” 唔,原来是要耍流氓。 慕禾心中暗暗认定,摇着头笑笑不说话了。 “你不用这样笑,难不成你会对一个只有一点点喜欢的人谈婚论嫁么?”尉淮同样笑着,面容明朗,声音却阴恻恻着,“还是成过婚,被人休了的。” 慕禾觉着他说的虽然是直白了些,但也有那么几分道理,微微一顿,”你说的对。” 尉淮本是想要嘲讽,殊不知慕禾却照单全收,叫他心中反而哽塞起来,尴尬一阵后觉着抱歉,偏偏也拉不下面子来道歉,只得冷哼着偏开头。 良久,”所以,只要我能娶你就成了么?” 慕禾收拾着被他弄混的药材,提点他,”我比你大六岁,即便是你不介意,你家族之人,怕也是不会同意的。“ 尉淮回眸,见着慕禾又在拨弄那么堆灰不溜秋的粉末,对他半点不上心的样子就心烦。 泄愤的挥袖一扫,登时粉尘漫天,大多则被拂到了地下,沾染了尘土,怕是用不得了。少年微微昂着下巴,不容置否道,”同不同意都由我说了算,这几日你哪里都不要去,也不要去见乱七八糟的人,我过段时间就来接你。“ 慕禾见药材被毁得七七八八,也不恼火。以袖捂着口鼻,一手扇风,要祛除些粉尘的侵扰,短暂一迟疑,”唔,可我没打算去梨镇以外的地方。” “那我来看你总行了吧!”少年凤目圆睁,一副极恼火又极无奈、倘若她敢说一句不就要跳过来咬她一口的样子。 慕禾心中一动,噗嗤的笑出声,“尉淮,没你这样追姑娘的。”见他又要发火,忙笑,“我答应,答应就是,你到时候来看我吧。” 若非是年少,又怎得这些轻狂,枉顾对方的不情愿也要执拗的在一起。 况且他们之间有多不合适,她说了他不听,自然会有旁人代替了告诉他的。 尉淮不晓得慕禾心中的计量,恍似春暖花开,心满意足的离开了。 医馆时隔半月的再度宁静下来。 …… 当夜,又下了一场大雪。 翌日起床之际,阿狸兴奋的笑声把慕禾从床上震起来。 大抵是尉淮这个克星走了,他发自内心的开心,往医馆送了早膳之后便拉着慕禾要堆雪人。 慕禾呵欠连连,又冷战阵阵,只是实在不好拂了小孩的笑脸,内心几近崩溃的移步去了堆积皑皑白雪的前院。 小竹今个没去茶馆,店有伙计看着,也不至于离不得人。这么冷的天,她若是不将门前的雪扫一扫,她家那畏寒至极的小姐定当是不会扫的。 清晨人声素静,巷中空寂,远远的传来马蹄声响,哒哒哒的愈渐临近,颇有几分韵律。 小竹扫雪忙得抬不起头,直待那车马经过门前在临院顿下,才将将的移眸瞧见那长长一队的车马皆拖着家里用具,停在临院门口。短暂错愕之后旋即喜上眉梢,赶忙回望了眼院中蹲在雪地,同阿狸的正儿八经、有商有量堆着雪人的慕禾,虚虚的掩了下门,走上前笑着拦了下瞧着像是管事的人。 “苏大人终于是打算搬过来了么?还是只有老夫人过来?”小竹激动得脸颊都绯红着。 她早前劝慕禾将这间离镇上有些距离的别院盘下,就是因为打听到临院正是苏大人的地产之一。据说是苏老夫人嫌镇上吵,才会买下此僻静之所。 可她们在这住了近一年有余,却迟迟没能等到苏太守搬过来。如今,如今终于是给她等到了么! 那管家生得极面慈,也不介怀小竹言语中的唐突,微微拱了拱手,和煦道,”大人道不久就会去府上拜访的。“ 小竹欢喜地在袖中握了下拳,这才想起行为中唐突,往后退了一步,歉然道,”那好那好,冒昧打扰了。“ 管家正要还礼,一抬眸眸光落在小竹的身后,不由便弯了身,低下头,恭恭敬敬唤了一声,”大人。” 小竹以为是苏瑜到了,忙回身预备行礼,然眸光一扫落在来者身上,来不及颔首,便是所有的血液尽数逆流,连呼吸都不畅了一瞬。 “温,温大人?!” …… 堆雪人是件颇容易引起争端的事,主要是因为其极具创造性。 阿狸要堆个传统意义上的雪人,将一个圆身子一个圆脑袋,两个粗糙的球往上面一摞,便让慕禾负责精雕细琢,弄出个娃娃的样子来,还是得有鼻子有嘴的那种。 慕禾嘴角动了动,无言了半晌。而后当真就凑上去,一双手在雪球上拍来拍去,没一阵便朝阿狸呵呵一笑,示意大功告成了。 阿狸明显有点意料之外,踮起脚尖试图越过慕禾的肩头去看看成果,”好了吗?怎么是圆圆的葫芦?娃娃呢?” 慕禾拍拍手起身后迅速将冰冷的手捂进暖袖中,回身几步抱起暖呼呼的阿狸,走上台阶将他放到干净些的地方站着,才气定神闲的解释,“哦,娃娃在葫芦里呢。” “……” 慕禾满意的看着阿狸眼中掩饰不住的震惊与不可置信、站在那陷入狂喜的模样,没想到这个年纪的孩子竟还能如此的好哄,实在是天真可爱极了。低首拍拍自个身上的雪,正预备收拾收拾回屋去暖和暖和,虚掩的院门忽而被人从外头扣了扣,发出“笃笃笃”清脆的声响。 慕禾张了张嘴,还未来得及应声,木门便猛然被人从外推开。 小竹瘦弱的身子率先挤了进来,双手张开拦在门口,结巴的撒着慌,”温,温大人是来找谁的?这家的主人现下并不在家。“ 那又惊又惧,涨红了一张脸的模样,分明是攒了果敢的呵斥,却因面对温珩那样浅淡出尘的笑意而无法道出一句唐突的话来。 结结巴巴撒出来的慌也有点迟了,洞开的院门正对着积雪的庭院,温珩又比小竹要高出许多,庭院之景早一览无遗,谎言不攻而破。 慕禾伴着阿狸站在台阶上,作为被小竹战战兢兢守护着的人,在看清了这一诡异的局势后,反倒是不适时宜的默了默,良久才不慌不忙的招呼,“唔,小竹,莫要无礼。”顿一下,忽而又想起什么,“让温大人进来坐吧。” 虽然慕禾不曾想过温珩会主动过来,但毕竟昨天是见过了的,知晓他是因公事恰好才到了梨镇。既然如此,贸然将人拒之门外倒显得奇怪了。 小竹听到慕禾开口,脸色煞白的退开了。 温珩朝她微微一笑,才入了门。举步闲雅,面含温和从容的微笑,”我将将搬到临院,便想来打声招呼,并不曾想是阿禾你住在这。” 阿狸还是第一次见到温珩,小孩本是兴致勃勃的围着葫芦雪人打转,回眸不期然的瞥见温珩,也不知是认生害羞还是如何,小步跑了过来躲进小竹的身后,紧紧的拉住她的袖子。 慕禾点点头,差了小竹去泡茶,阿狸亦跟着退下。 见着那一大一小的两人走远,慕禾将温珩请进屋后便自然而然的虚掩了门,转身妥帖地将两只手都捂在暖袖中才面对着身侧的温珩,连声调也变了几分的随意,干脆问道,“有什么事?” 温珩前一刻方入门,正一眼打量前厅的陈设,听得慕禾开口才移眸过来,唇角尚有笑意,眨眨眼颇为无辜道,“为何突然问这个?” 慕禾对他这个表情深感熟悉,本以为时隔两年可以再无感触,却在那一刹那心底划过数种情绪,百般复杂之后实在很难说明还能余下个怎样的滋味。 慕禾本是习武之人,听力也比得旁人好上不少。方才她听见结队的车马到了临院,温珩独有轻浅闲缓的脚步随行而来,连家门都没入,径直便到了她家门口。说是来拜访邻居,手中却一点象征性的东西都没有带来。寻常不拘小节的人也就罢了,温珩久居官场,自然不会刻意如此。 可等她遣开了人,他却反倒是装起糊涂来,这便是叫人有些想不通了。 慕禾随手朝温珩比了坐,自道多言后也不再多问,移步靠上铺了绒毯的椅子。 前院两株寒梅兀自盛开,冷冷的香透过窗子漫进屋内,在两者间一瞬的安宁之中,流转着别样的柔和。 慕禾捂着暖袖,只当寻常的直面着温珩。既然他不愿开门见山,她也只有陪着客套寒暄了。 小竹终于泡好茶推门进来,小心的打量了慕禾的脸色,在上过茶后便退到了她身侧。 慕禾端起一盏茶暖手,氤氲的水汽带着暖暖的茶香在空中散开,”听闻临院曾是苏大人的府邸,想来温大人同他颇有几分交情的。”抿上一口茶水,见温珩不过浅浅一笑并未反驳,心中便才真正缓缓落定这个结论。又不想将话题说得太叫人不好接口,紧接着道,“既然是邻居,我们自当会改日再拜访的,如今梅花正好,小户人家拿不出什么上台面的礼物,不晓得温大人可喜欢食梅花糕?” “阿禾亲手做的么?”温珩浅笑着问,满室盈盈和谐的气氛中,再看不出半点过往的痕迹。   ☆、第四章 小竹微微抬了下头,没有做声。 慕禾将茶盏搁下,“自然,家里就我一个算是大闲人,也当是由我做的。” “小姐冬天不喜沾冷水,还是由我来做吧。”小竹忽而插嘴,飞快的道,“正巧阿狸也嚷着想吃糕点,我可以多做些。” 这一份小心翼翼的排斥表达得分明,小竹着实是不喜温珩如今又出现在慕禾面前的,一面忧心着小姐心里头不好受,一面也烦心着温珩不可猜度的心思。 温珩受着小竹的排斥,自始至终都是秉承着近人的笑,眸底远山黛水隔着不变的从容。 这份从容,就慕禾想来亦可读作不介意的无动于衷。 自小到大,她自诩也能了解一些温珩的情绪与微表情。那么些年的相处,总还是会留下些痕迹。 他可以不做理会,慕禾则是上心的偏头瞧着小竹,诧异道,“可是阿狸嚷嚷着要吃的不是桂花糕么。” 慕禾本人尚且没察觉,小竹听闻桂花二字即刻便变了脸色。万没想到自己千叮咛万嘱咐叫阿狸莫要提这么个字眼,那个小包子还是天不知地不知的给喊了出去,遂而一时脸色阴晴不定,没有吱声。 慕禾原没想什么,见到小竹一副受冲击的神情,眸光流转至温珩身遭才堪堪想明白缘由。 然而此时此刻屋中的气氛却有些微妙了。慕禾念想一转,干脆挑明的开口道,”早前忘了问,祈容公主可还好?你到南陆来公主可曾随行?“ 方才的寒暄之时,温珩虽然开口不多,但一直对答如流。慕禾问什么他便毫不吝啬言辞的答什么。可这一回却默了许久,才道,“我尚且没有同公主完婚,公主自当不能与我同行。” 一句无甚异同的言论,只因那方才时机微妙的一顿,痕迹浅淡的着了些有别于温和从容的情绪。 慕禾略出乎意外的将之望着,不懂那个可为他罔顾一切的公主,是怎么隔了两年还没有入住温府。 温珩的唇角淡了笑意,语调却没什么改变,“一年多前,先帝忽而驾崩,新帝继位。公主与先帝感情甚好,便要为之守孝三年。” 先帝驾崩的事慕禾还是知道的,只是记不得是应该在他们婚礼前还是婚礼后,如今听这么一说,就该是婚礼前的。 临到婚前,却忽然出了变故要推迟三年,搁谁身上也不大好受的罢。慕禾想通温珩情绪变化的缘由,淡淡应一句原来如此。 温珩没有坐多久,管事便来敲门,显然是有事要汇报。 慕禾闻此未再将他多留,起身送客。 临近门边时见小竹正去了院外同那管事说话,便伸手将温珩拦了拦。 两者身形皆隐在门口,慕禾自然地侧身,唇角维持的弧度终是降下来些,显出一份正经的淡然来。 像是曾经为数不多,对温珩提出不容拒绝要求时的模样,低声道,”这趟寒暄我做得实在是有些累,下一回并不打算奉陪了。你若要是想来封我的口,大可不必如此弯绕。苏大人不会知晓你我之间的关系,公主自然更不会知道,若他问起,我只会道你我当初仅仅有了一面之缘,还望你也同我口径一致,好过闹了笑话。” 过往时,温珩也曾周全将的两人的关系对世人瞒下,故而公主一直不知道温珩曾有过慕禾这么个无名分的夫人。 梨镇纵然同北陆相隔千里,依他滴水不漏的性格,会来走一趟也是应该的。苏瑜终归是朝廷的人。 昨日温珩莫名在苏瑜的府上就两人的关系起了个头,想必也是觉着当时两者再见措不及防,局势微妙的尴尬,与其给苏瑜看出来不好,还不如自己承认了。欲盖弥彰才叫人起疑。 阳光透过门窗宣泄,温珩得了那一番摊牌式的话语并没有解释什么,过于平静的模样让慕禾怀疑他究竟有没有将这话放到心上。 “阿禾……”温珩终于开口。 可话头将起,便给人平淡截了,“温大人往后唤我慕大夫,或者慕姑娘就可。” …… 第二日,小竹将做好的梅花糕送去温珩的府邸,对着温珩又说了几句客套,便一刻未留的回了院。 慕禾没有再过问这件事,她自然也就没向之汇报,只当揭过。 过了正月,天气开始回暖,院子里的冰雪却没能尽数融化。 阿狸打量着院中的那堆愈来愈小的葫芦,始终没能见着里头的娃娃,心中甚是惆怅。 近来阿禾经常会去忙得不可开交的医馆,家里却时常会来一个好看得似个仙人般的公子。 阿狸迷迷糊糊的从前几日的一面之缘了解到,神仙公子应该是与慕禾相识的,所以才会乖乖的开门让他进屋来。 公子说话的时候,感觉上同尉淮的迫人截然相反,微微一笑都好比暖风拂过心头,让人觉着很亲切,很舒服。但偶尔独自坐在院中敛了笑时,点漆如墨的眸中便会透出一种遥不可及的淡漠,像是真正的仙人。 他经常会问起阿禾。 …… 小竹近来时常在吃晚饭前,看见阿狸蹦蹦跳跳的从温珩的府邸中出来。心里头不安,不由板起脸说道了两句,让他莫要跟温珩太近乎。 阿狸本就胆小,见小竹表情严肃便喏喏的答应了。乖乖的进屋盛饭,回身见慕禾从门外走进来,面色从沮丧登时化作欢欣,”阿禾阿禾,桌上有封信说是给你的。” 小竹几乎是立马以为这信是从温珩那拿来的,大惊,伸手先与慕禾一步的将信捏在手中。拉下脸,对着阿狸,“这信哪来的?” 阿狸被吼得一缩脖子,委屈的瘪着嘴,当着一贯护着他的慕禾面,说话也没那么喏喏了,“是有个人送过来的,你们都不在,所以我就代为接下来了,说是给阿禾的,我也不知道是谁。” 小竹不敢私自拆开慕禾的信,也怕信里头是什么会让小姐不开心的内容,绷着身子在一旁站着不吭声。 只有慕禾好似个局外人般,入门后风风火火地喝完了一盏凉茶解渴,又夹了一筷子青菜在碗里,”别愣着了,都来吃饭吧。” 小竹默然上前,心底却是焦躁不安。 应当说慕禾愈是当没事人,她才愈是焦躁,怕慕禾将什么都闷在心里,像从前那般闷坏了身子。 两年之前,慕禾离开温府时正是大病未愈,小竹本是温府派给慕禾的贴身侍女,不过担心慕禾一个人,便一咬牙偷偷地收拾行囊追了上去。 慕禾待她终归是极好的。至少在被亲生父母卖到温府的小竹眼中,慕禾就是她唯一的亲人,姐姐。 这一追就是从北陆到了南陆,好在慕禾发现后并没有将她丢下,见她跟着上了也就自然将她安置在了身边。 可那时的小姐就好像变了个人,不再总是变着法的逗她笑,告诉她十几岁的小女孩总拉着个脸才不好。 到了南陆,慕禾起初只是身子不好,受不得寒,一病就要卧床许久。 再一阵,就不怎么说话了,临在窗前看些书,神情眸色安静得好似死去了一般,空余一具完整的躯壳。 最长的时候,慕禾有一个星期没有开口说一句话。 小竹守在一边瞧着,才终于意识到,慕禾并不是没有触动。 收到休书时那一句“可以不作数吗?”的戏谑给了哭红双眼的她多少安慰。她只是个婢女,了解的不多,慕禾浑不在意,所以她也以为不是大事。在她心中,慕禾就是主子,是天。 然而这天崩塌的时候,并不那么惊天动地,却是叫人意料不到的安静与迟缓。 慕禾不曾当着她的面哭过,没露出过多少落魄失神的颓唐。在温府时大病未愈就收拾好东西离开了,浑似不痛不痒。 小竹当初会跟上,也并非因着同情,那样若无其事的慕禾也叫人生不起同情。只是在慕禾安然接受的背后,她代为愤慨于温珩的背叛,怒不可扼,以为跟着慕禾才算是对得住自己的良心。 她那时还并不知道,慕禾从不是决绝的性子,也惯来坚强,不至于当着人的面垮下去。她的崩溃显露在流逝的时间之中,一点一点的,安静着逝去。 直到再遇了华大夫,态度强硬的将慕禾从屋中拉出来,莫名其妙的给看似健健康康的小姐配了一大苦沁心扉的药,小竹才知道慕禾病了,是心病。 那一场病之后,慕禾便像是由开朗活力忽而转换做淡然从容,叫人看不透了些。 言辞举止之中对旁人并不上心,却也论不上是冷清。她只是将自己的关切集中起来,给了少数的几个人,才不那么好相与。 也正因如此经历,如此的变化,小竹才分外忌惮于温珩的再度出现。 慕禾的面上是不可能显出什么不好来的,她的心思埋在心底深处,痛也无声无息。 …… 吃过饭,慕禾同着阿狸在前院走动走动,消消食。见小竹自吃饭时起便坐立不安,时不时拿眼光去扫那信封而不愿离远了的模样,心底暗叹一声,开口道,“唔,倒忘了看信了,我牵着阿狸不方便,小竹你能不能代我瞧瞧?” 小竹旋即回过神来,连连点头也顺带将手在裙边无意识的擦了擦,这才端起信封来。 严肃着脸看了许久,只待瞧见落款眉心才缓缓一舒,笑将起来,“小姐,是尉淮公子来的信。”   ☆、第五章 “恩。”慕禾并不如小竹般神清气爽,只若寻常般问,“他写信来做什么?” “他道三天之后就会回来梨镇,让你备上些好吃的,去前段日子同他一齐采药的山里头等他。”说及此,话语一顿,小竹抬起头来,拧眉道,”小姐,你还曾同他孤男寡女两人上山采过药?” 慕禾牵着睁着圆溜溜大眼睛的阿狸只是笑。 小竹又苦口婆心的接着道,”小姐,你可不能这样,尉淮他性子跋扈,又比您小,实在并非良人。“她以为只有像苏瑜苏大人那样善解人意的人,才适合慕禾。 那日小竹只听到了个开头,却没听到结尾。原以为小姐既然开了口,定然是将两人划得干干净净了,可尉淮走的时候分明是喜滋滋的,实在叫她担心。 慕禾见小竹这一副掏心掏肺的样子,忍不住起了捉弄的心思,戏谑着道,“上了年纪之后,也就没工夫要求那么高了。尉淮他出手阔绰,少说也该是个富贾家少爷,我若是能攀上他,下半辈子不愁吃穿,还能将渝水救出来,岂不是两全其美?” 小竹从没见过慕禾开过这种玩笑,听罢便动了真心的在思索。 虽然她分外不待见尉淮,但是慕禾一直待他若常,两人一来一去,似乎处得异常的和谐,感情这种事又总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小竹想了半天,半晌才憋出一句,“那小姐你喜欢他么?”又觉着不对,“可你当初明明都委婉拒绝他了。” 小竹自己被自己的话提点了,才倏尔严肃起来,“小姐,你可不能为了要将渝大人从牢里赎出来,将自己给卖了,这么不划算。再说现在还没到大赦,我们还有时间筹钱。” 慕禾随手揉捏着阿狸的脸颊,笑着,“我只是开个玩笑。”伸手接过小竹手中的信,垂眸时浅浅凉薄的眸光却不像是在笑,“不过早些嫁了也是好的,不然等你的婚事也定下了,我就只剩一个人了。” 小竹一哽,”小姐你这是说什么话,我不会……“ 慕禾原是垂首瞧着信,抬起一手,覆上小竹的头。那轻飘飘,却不容置否的力道好似一层无形的阻隔,截断了小竹将要说的话。 小竹身量要比慕禾矮上半个头,属于娇小的那一类,站在慕禾身边时更是给人一种柔弱,需得人保护的感觉。 她前些日子刚满十六,二八年华,正是俏丽可人的时候,自然也到了适宜嫁娶的时候。 慕禾没有说话,只是抬手覆上了小竹的头,在她忽而安静之后,轻轻的拍了拍,予之安抚。 小竹不自觉的低下头,心中涌上莫名的情绪,红了眼眶。 她自然知道,慕禾不会让她在身边留一辈子的。甚至于从很早起就开始帮她备至嫁妆了,说是要风风光光的将她嫁出去。 慕禾笑着,”尉淮说要好吃的,还只能仰仗你了,我在厨艺一面实在是拿不出手,到时候让他生气就不好了。” 小竹哼了一声,“小姐就知道宠着他。” 宠?慕禾心中不适然的一顿,就这样也能算宠着么? 阿狸牵住慕禾的袖子,鼓着腮帮子不满道,“才不是,阿禾最疼的是阿狸。“ 小竹失笑,终于有心思回屋去收拾东西。 慕禾低头重新认真看了一遍手中尉淮寄来的信,微微敛眸。 既然当初答应了,还是要去见一面的吧。只不过她没能想到,尉淮离开将过十来天便又打算回来了,写了封信让在山中见面,究竟意欲何为? 少年的心思,总是一会一个准,难以捉摸的。 …… 翌日,苏府。 慕禾在苏家书房进进出出,搬着一摞一摞的书籍到前院的长桌上摊开晾着。初春清晨的日头下,愣是添了些薄汗。 苏瑜肩上披着一方外衣,坐在石凳边悠闲的饮着茶。看见慕禾从书房抱着书出来,才回了眸好整以暇道,”今个怎么不理人?” 慕禾俯身一本本将书摊开,顶着苏瑜的视线浑身都有些不自在,“你唤我来搬书,我自要尽职尽责些。” 上回晒书,苏瑜家的小书童不识字没衡量,一进一出将他书架的顺序都换了,害得他自个又重新整理了遍,故而此回才唤了慕禾来帮忙。 苏瑜瞧着没一阵就被搬得七七八八的书,不由感慨起慕禾的效率来,叹息着,”我还没参与你便将书晒好了,是不是太草率了?“ 慕禾尽量垂着眸不与之对视,头也没抬,“老夫人道你一会还得出去一趟,做什么还一副闲散的样子,不来帮忙?” “临时决定不用去了。”苏瑜这才搁了茶盏移步过来,站定在慕禾身边,“你有话要说?” “没有。”慕禾斩钉截铁如是道。 苏瑜笑笑,“我倒是有件事想问问你的。” 慕禾嗒吧一声摆好了这一摞最后本书,沉默。 苏瑜神色稍敛,忙笑着摆手,“我这不是鸿门宴,你不回答也无所谓,不要随意动手。” 慕禾这才点了点头,弯眸一笑,“那你问吧。” “你避我,是因有事瞒我,对否?” 慕禾谨慎的想了想,“恩。“ ”唔,跟温相有关?你是从何时何处认识他的?” “……” “你晓得他幼年曾流落南陆的事么?不吱声是都默认了?” 慕禾始终保持沉默,倒不是起初没想到苏瑜会问及这些准备些说辞,而是苏瑜的问话实乃未按常理出牌。 其第一句问了是否因有事瞒他而理亏,慕禾没想往深想的承认。可之后第二个问题,她若回答的确是跟温珩有关,且而她与温珩虽然相识,却只有一面之缘的说辞,又难免在语气上说不过去:既然瞒了理亏,一句如此无关痛痒的‘一面之缘’四字就显得没有说服力了。 苏瑜这就像是提前封死了她的借口。 这明摆了是要套话,慕禾在心中腹诽着。也顺带在苏瑜再度启唇之际,无可奈何,默默的移眸扫去,眸中含义晦涩而委婉。 苏瑜喉咙滚动一下,旋即涌了笑,话到嘴边改了口,“不久有个茶会,去玩么?” 慕禾面上沉静微敛,着了笑,“去。” …… 不觉三日过去,慕禾提了些小竹备好的拿手糕点,又预备上华碧阁去买些云糕来。 说来好笑,当初阿狸说信件放在桌上,所有的人都只顾着看信去了,倒没人注意信旁边还有一个囊袋,里头整整装了五两白银,是用来购买信中要求的吃食的。 五两白银这个数目,梨镇穷乡僻壤没法可比。尚有可比性的是上京的贵族世家,譬如当初的温相家,嫡子温觅在入仕前从自家账房可以领到自由支配的,则为一月三十两。 足可见尉淮这一经手就是五两的丢出来,让慕禾用这个钱的去买好吃好喝的,着实是过于财大气粗的表现。 钱虽然给的多,慕禾也只买了两人份的云糕和一些酒,剩下的四两多依旧是好好的搁在钱袋里头,是为各种意义上的节省。 将出华碧阁,才觉前一刻还寥寥散着几处小摊的市集不知何时挤满了人,红巾翠袖嫚动还是以女子为主。 慕禾被眼前这一幕惊了惊,以为又是出了什么大事,尚未看得分明,闹哄哄的人声之中突兀乍起一带着奶气儿的嗓音,“阿禾,阿禾!我看见阿禾了。” 慕禾听力极好,辨出来是阿狸的声音便偏了头,轻而易举的寻到那小小的胖墩。出人意料的是,人群中守在阿狸身边的既不是小竹也不是华大夫,而是一袭华贵轻衫,眸中浅笑犹若含着蹁跹桃花的温珩。 阿狸这么一唤,温珩自然也抬头看到了阶梯上慕禾。 那一刹那,温珩点漆如墨的眸像是被什么缓缓点亮,恍似隔着远山黛水地朝她微微一笑,一如多年前,含着让人错觉浅浅依赖的温情。 目睹如斯如画的笑颜,慕禾却没多少触动。 两者之间层簇隔着仿佛不经意涌到温珩面前的人群,让她无法靠近,也没有那个打算靠近。想起小竹那日对阿狸的责备,慕禾心知阿狸此回怕是随着温珩出来玩的。也正因两人携手走上了街道,才引出这么大番动静。 而温珩虽然是她如今不大愿意接触的人,但也不至于会对一个陌生的小孩有什么不利的行为。 想通此,慕禾含笑朝阿狸远远挥了挥手,转身朝镇外走去。 …… 慕禾原以为尉淮会来得很迟,没想到等她刚从林间小道中绕出来,便有个声音相去不远且颇为不和善的低声哼哼着,”你怎么来得这样迟,都快中午了。“ 慕禾抬头一扫,见着尉淮着一身玄色的衣裳逆光将她瞪着,不由又望了望四周,”你还是第一次约人出来见面的么?” 尉淮不自觉迎上来些,“什么?” “信上要求虽然是写了不少,但是连具体见面的时间地点都没写明。”慕禾将手中的糕点递给他,“我以为你至少得晚上才能到的,上午时分并没有从北陆来的船只。” 尉淮瞧见了递过来的食盒中陈列着云糕,以及种种小竹拿手的糕点心情便转好了,唇角都是掩不住的笑意。将食盒抱在手中,这才指了指小泉岸边上已经擦干净的小石台,”过来休息一会吧,难得你还记得我喜欢吃什么。”语态之中倒是没显出对慕禾猜度他身份有何不满,也没有否认,“我手边上刚好有一只能用的船,所以连夜赶过来了。” 尉淮的喜好慕禾当然得知道,信中只说要好吃的,却没说具体,这同大少爷想什么就非得得到什么的性格颇不相符。甚至,他还顺便送了银子来。 真要想吃点什么,以那钱袋的分量找谁去不好,偏偏得她备好了带上来。又在得了想要的东西之后喜不自胜,态度一下子和顺起来。 这就像是一场孩子气的测试,只等慕禾通过了,他才觉着自己受了真心的重视。 慕禾心中一面无言至极,一面也诡异的发觉自己很喜欢他这一方面的孩子气,觉着很可爱。   ☆、第六章 两个人并排在石台上坐着,尉淮似是真的饿了,慢条斯理而认认真真的吃着点心。 慕禾百无聊赖的朝小泉里头丢着石头,偶尔偏头看看尉淮,“你找我出来有什么事么?” 因为已经是初春,林中消融了雪,痕迹浅淡的着了生机,印在小泉之中更是秀丽。可如今却不是个看景色的好时机,尉淮虽然一脸无害的坐在她身边吃着糕点,但任其安静的本身已经是件叫人介意的事了。尤其方才慕禾说及他来自北陆身份的事,素来不愿透露分毫的他却是默然承认,这氛围显然有些超出慕禾来时的预想了。 “想见你了,便过来看看,非要得有点什么事才行么?“尉淮一如既往带着呛人又强硬的语气,他说些诸如此类服软的话便会如此,像是带着刺一般。 慕禾又低首捡起颗小石子,圆圆的,还颇为好看,便捏在手中捂了捂,”北陆到这需得大半天的海程,来来回回不麻烦?“ ”这不都怪你么,若是你能答应随我去北陆我就能省心多了。” 只凭心血来潮的一句话就能义无反顾放下一切陪同一个人离开,从慕禾亲身经历来看,就是件蠢极了的事。所以她只是一心丢着石子儿没有回应。 尉淮今个心情好也没计较,而是捻了块云糕递到慕禾的嘴边,“张嘴。” 慕禾乖乖张嘴吃了,尉淮眯起眼,显得格外的餍足,“你若能时时都能这么温顺的一些,我才能更喜欢你的。” 慕禾被那一句温顺震得一愣,还没来得及反应,眼前的尉淮便倏尔凑近了,压住她的手腕,同她四目相对。 忽而道,“慕禾,你是不是知晓我身份了?” 慕禾眸中的愕然一敛,改做无言。 一般能嚣张到以为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他的人,定当就是有什么给他极大的自信了,不是超高的武艺就是雄厚的家底,富贵满门,再或者就是对尉淮来说不可能的满腹经纶。 所以慕禾听到他说这句话,唯一的想法就是:看来他的确不止一般的有钱了。 尉淮都这么问了,慕禾也不好直接说她压根一点头绪都没有。只是曾见过尉淮身上一块玉佩是实实在在北陆的工艺,言语之中也是对南陆的一些风气大为抵触,故而她才会猜测他是个北陆之人。 北陆的富贾很多,要说人尽皆知,就只有那个传闻中财力不可计数,富可敌国的墨清了。 可传闻中人家已然是而立之年,儿子……也不可能有尉淮这么大的,难道是弟弟么? 尉淮…… 名字这种事,在外面飘的,难免会给自己随意的改改。 可是墨清有弟弟么? 慕禾眸光瞬变着,时而迷茫时而豁然开朗,迟疑半晌还是没能说出个所以然来,等得尉淮终于是冷了脸,“不知道?猜不出来?” 这脸变得实在有点无理取闹了,就算是名满天下的墨清本人她也不曾见过,他这猜不出来身份也要生气到底是什么理。 ”我……大概,是猜不出来了。”茫茫北陆猜一个人,还需一次猜对,这不科学。 正要接着说点什么缓缓气氛,尉淮才开口道,“我还以为你是知道了才对我这么温顺的。”前一句是说不清是开心还是不开心的语调,后一句则是摆明了冷笑,“我们从前见过,你连一丝印象都不曾有过了么?” 慕禾有些意外,脱口而出的问道,“我们见过?” 尉淮反而不答了,微微抿着的唇显出一份冷淡来,狭长的丹凤眼之中清澈而分明的印着慕禾的影子。又不晓得是想到什么,眼睫轻轻一颤,忽而便笑不出来了。 ”怎么不说话了?”慕禾看到尉淮面容的变化,又想起些前尘往事,便不得不对他口中所谓的‘见过’而上心起来。 尉淮躲闪般的移开眸光,转而面对着平静的小泉,语调忽而换做平常,”你想不起来,便自己慢慢去想吧,左右我告诉了你也不会换来什么好处,我凭什么要同你说。”这话像是说给慕禾听,又像是说给他自己听。 尉淮也觉自己很奇怪,一时为慕禾认不出他来而感到愤懑,一时又为慕禾着紧的开始想要知晓他身份而觉着不安。 好端端的,究竟为什么要将自己逼到这个地步?像是自己给自己在找不痛快。 又想,自从再遇到慕禾,他心里就没痛快过。 离开的半个月间莫名其妙的牵挂着她不痛快,再见后她不冷不热的态度还是让他觉着不痛快。偏偏还是连夜乘船,不眠不休巴巴的赶来的,听上去就可笑。 就像一时冲动做出来的事,等冷却下来就是恨不能销毁痕迹的耻辱感,这一切还都只为了一个被休过了的女子。 想到这,尉淮又在心底焦躁起来了,起了身,恶声恶气道,“你让开,我要去那边睡一会。” 慕禾被他无由来的怒火弄得云里雾里,心知他在火头上便是被问不出什么来的,于是自然的起了身,“那好吧,我先走了。” 尉淮侧身回眸,唇抿成一线,眼角微微下垂,原本一张稚气未脱的脸忽而变得戾气滚滚,轻眯的眸中似冻结三尺寒冰,”谁准你走了?” 慕禾默了默,极度自然的缩回去,坐下。 老实巴交的等至尉淮脸色稍微缓和,才眨巴眨巴眼,“这位大人,敢问小女子何时才能回家呢?小女子家中还有一七岁的小奶娃嗷嗷待哺呢。” 尉淮脸色紧绷的一沉,眸中却没了戾气,声音冷硬道,“别跟我开玩笑,我现在在生气。” 慕禾弯眸笑着,“那我怎么办?要磕头认错么?” 日光倾泻,从叶檐下滑落。慕禾只觉自个眼前的阳光一黯,无意识的抬头之际唇上便覆上了一片温软,震颤的眸光落入那双澄澈的眼。 两厢气息交融,唇边的温软却与曾被她描摹了无数次的唇形并不一般。 那滋味既是陌生,又是一种后知后觉莫须有的钝痛。浅浅的,钻进心底,好似是在相触的那一瞬间失去了什么。 尉淮一手撑在慕禾身后的树干上,臂膀之间将她牢牢圈紧却不至于相拥,两唇相触也仅仅只是青涩的浅吻即离,犹若蜻蜓点水,显露一份少年明朗的局促。 慕禾略微眯眼,沉默。 尉淮则磨磨蹭蹭的盯着她许久才微微错开目光,望向别处,耳根都是通红着的。显然是情不自禁之后,才想起羞涩这么回事,默然静了许久。 声音也柔和了,“我不需要你磕头认错,我来本是想告诉你,我已经决定娶你了。所以,你不要再惹我生气了行么?” “……” 日光耀耀地荡漾在澄明的泉中,原本光影晦暗的林中因此而流动着鲜亮的翠绿,别样的清新秀丽。 当尉淮道出那么句话的时候,慕禾越过他的肩头所见的景色便是如是一派开明而鲜活的。 不晓得是明朗情境所致,还是少年话语中那番直来直往的诚恳,叫她稳固了两年的心忽而出现了一丝松动。 成婚? 海誓山盟都是无用的,十多年的情感也抵不过一纸婚约,明媒正娶。 两情相悦是一种很奢侈又不稳固的东西,所谓的陪伴才是实际而珍惜之物。尉淮许给的,正是慕禾所想要的。 只是…… 依尉淮之心傲,又怎么受的了她曾被人休离这么件事实。即便如今情感正浓的忍下,等及感情淡了又要如何是好? 慕禾当下对此的确有许多消极的思想,一次失败的婚姻,总能给人许多危机的意识,不想重蹈覆辙。 故而那一丝丝的松动,只在片刻涟漪尚未涌起之际,又再度稳固凝结起来。 佯装毫无触动的弯了眸,慕禾望着他脖颈的潮红,缓缓道,“可你还不晓得我身份,不晓得我经历家世,曾经嫁给了谁,又为何被休。我亦然不知你的底细,一时冲动固然存了几分心意,可我俩相识不足一月,是不是太快了些?” 尉淮撑在慕禾的上方,居于一个绝对占有的位置。光影晕染在他的背后,慕禾抬头也瞧不清他的神色,从他开口的话中也辨不出多少或冷淡或气愤种种昭然的情绪。 纵是少年,也会有一份叫人发憷的蓦然沉静,“你为何总要提及被休之事,来扫我的兴?” 慕禾笑着,“小女子我尚是一朵小白花的时候,是不会轻易给旁人碰着的,那是少女的矜持。如你所见,我现在已经没有那种东西了,无论好或者不好,这就是现实。你若是介意,便想想我倘若不是被休离过,方才就已经打断你碰我的那只手了。这么,会不会让你觉着好受些?” 尉淮辨清楚慕禾委婉而坚决的抗拒,面上的潮红渐渐褪去,甚至于添了几分苍白。忍不住后退几步拉远距离,凤眸中具是郁烦,却尽量克制着声音低低道,”你定要将旁人的心意踩在脚下才甘心么?”良久,侧开已经彻底冷下的脸,一字一顿道,“你走吧,我不想再见你了。” 慕禾心中叹了一口气,本是起身离开,眼角余光扫到小泉对岸树林那一阵不寻常的微动,不动声色的眯了眯眼。 “恩,那我走了。”经过尉淮的身边之际,眸光又在相去不远的小草屋前绕了一圈,顿了顿,“你呢?要在这呆很久么?” “与你何干?”尉淮恶声恶气回着。 “那个食盒太沉了,我一个人提上山就挺麻烦的,你若是顺道,能不能帮我提下去?”慕禾想了下,将系在腰边的钱袋解下来,交还到尉淮手中,正经道,“这里有四两多银子,就当你劳费了,成么?” 尉淮看着递过来那鼓囊囊的钱袋,顿时气结,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的没吭声。 慕禾拍了拍他的肩膀,”走吧。”言罢,眸光轻转再次落到小泉对岸的丛林之中,朝之淡淡一笑。 …… 回家的路上,尉淮跟在慕禾身后默然走着,一言不发。 直到到了小镇上,慕禾才堪堪回了头,接下食盒,笑着道,“麻烦你了。” 尉淮并未回应,手心微微保持着合拢执盒的状态,愣了一会,冷哼了声撇开眼,“那些人是我的侍卫,你弄错了。” 慕禾心中惊疑了一下。隐于草丛之中的人是在她去之前就在的,敛息收气之功甚好,又加之相去颇远,所以慕禾起初并没有察觉到。直到忽而感知到一股肃杀冷凝之气,才叫她生了警觉,想将尉淮带离。那都只是尉淮的侍卫? 可人家这么直截了当的道了,慕禾自凭借一份虚无缥缈的感知并不好反驳,讪笑了两下,道一句,“原来如此。”   ☆、第七章 阔别尉淮回到家中,恰好赶上午饭,小竹又在训阿狸。 与往不同的是阿狸正抽抽噎噎的啜泣着,肉呼呼的小手抹着眼泪,一面执拗的道着,“不行不行,我要去找他。” 在家中小竹一直都是扮演着黑脸的角色,慕禾则自然成了白脸。进屋看到此景象,便上前去护住了阿狸,将之稍稍抱起来,佯装的瞪一眼小竹,忙安抚道,”怎么哭了?” 殊不知这一回小竹却是真在生气的,气呼呼道,“阿狸就知道胳膊肘往外拐!这才认识几天就这么神叨叨的天天跟着人家。” “我没有,我只是担心。”阿狸眼泪儿似珠一般的掉着。 “人家堂堂一国之相,还需要你来担心?“ 慕禾在一大一小两人战火中傻着眼,干笑着插嘴道,”冷静,冷静,和为贵嘛。” 小竹气急了反倒说不出话来,见慕禾一点没有帮她的样子,半晌半晌才丢下一句,“小姐你就惯着他吧。”转身去了厨房。 阿狸瞧着小竹离去的方向,想要从慕禾身上窜下来,可明明感觉慕禾没怎么用力,自己却怎么都没办法往下挪分毫,不由仰起泪痕犹在的小脸,“阿禾,能不能放我下来?” 慕禾抹了一把他哭花的眼泪,“先说说吧,怎么回事?”慕禾从来都是好说话的那一方,这种人一旦是严肃起来,才叫人没法反抗。 阿狸果真不动了,抽噎着小声交代,”今天温大人说带我出去玩,可之后遇到了些官兵,他叫人送我回来,就离开了。” 慕禾哦了一声,“那你担心他什么?” “平时温大人总是笑着的,但是他今天走的时候脸色却不好,惨白惨白的,有点失魂落魄的样子。温大人是好人,他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如果遇着什么不好的事情,可能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所以我就想去看看。” 阿狸渐渐的不抽噎了,正儿八经的样子像是在说着一件很重要的事。这话若是给大人说来定然是可笑的,可给阿狸说来却是十成十懵懂的担忧。又好似将自己看做格外靠谱的人,成熟到尚有余力可以去宽慰安抚他人。 慕禾拍着他的小脑袋,望入那双无暇的眼,没了声响。 阿狸五岁的时候被她捡到,之后就一直呆在梨镇。梨镇民风淳朴,所以相处之间,慕禾也没能将阿狸教成一个会防备人的性子。 倘若阿狸这话中所说的人换做任何一梨镇之人,慕禾可能都会恻动,但他偏偏是温珩。 阿狸不懂,这世上有人可以一脸明媚的说道着欺世的谎言。而这种事,慕禾也不想让他懂。 温珩最不需要的,便是阿狸这般柔软而单纯的喜欢,他不值得。 慕禾松开阿狸,由他站在地上,”你这样小,是帮不了他什么的。温珩走的时候让人送你回来,定然是觉着事情棘手,带着你反而不方便。你不妨等他将事情处理好了回来,再去看看他也不迟。“ 阿狸不知道是在权衡还是如何,站在原地没有动,歪着小脑袋想了良久。忽而问,“阿禾,你不生气么?” 慕禾帮他整理着乱了的衣裳,“怎么?” “小竹姐姐说你不喜欢温大人,她也不喜欢,所以生气不让我去。” 慕禾明朗笑着,”阿狸你喜欢吃山楂,我却不很喜欢,难道我该因为这种事而与你置气嘛?小竹不过担心你给人添乱罢了。” 若不是对着阿狸的童言无忌,与慕禾而言,如今再说喜不喜欢温珩这种事已经显得多余了。 两年可以抹消所有的情感,也可以有残存,谁也无法说能真正掌控自己的情感。毕竟,除了他负了她这一点,她曾经喜欢过他的所有,整整十二年。 改变的是心境。 过去的十二年,慕禾放任自己将他护在心尖尖上,心甘情愿投入所有的情感。 可如今他只是个需要防备的陌生人,喜怒哀乐都与之远远隔开,没理由再担忧。 …… 当夜,阿狸在吃过晚饭后就搬个小板凳在院门前坐着。 小竹气不过,早早的睡了。 慕禾在屋中看书,直待一本书看得七七八八,才听得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阿狸重新抱着小凳子回来了。慕禾只看了他一眼。 窗台外阿狸停了下,道,“温大人回屋了,像是有些醉了。” 慕禾翻过一页书,淡淡道,“恩,你早点睡。” …… 再过几日,天气转暖,华大夫派遣下来的出诊任务便少了许多。 慕禾时不时忙里偷闲,在医馆的后院晒太阳打盹。而后被苏瑜一张请帖提醒,早前约好的茶会就在今日。 茶会本身其实没什么看头,有看头的是宾客讲述的故事。 梨镇边上有个海港,往来五湖四海之人都会这里落脚。也因为这里只有一条崎岖的山路通向海港,梨镇才一直都只是一片小镇。隔着那一座山的则是南陆一座大城市了,洛城。 南陆之中,北陆朝廷所能支配的资源极为有限,为了安抚人心,苏瑜的太守府都不过安置在这一方小镇上。也正因如此,苏瑜才需要诸如此类的茶会,宴请四方游客,一做笼络人心,二做耳听八方。 虽然是个带政治性的茶会,但慕禾只听其中的有趣的妙闻,倒也足够了。 …… 早早的到了苏府别院,慕禾看见门口忙得满头大汗招呼的小厮,而未见苏瑜其人,微有错愕。 入了门,轻车熟路的寻到亭中的苏瑜,眸光顿了顿,才看见他身边着一袭淡色衣袍的温珩。 慕禾恍恍惚惚的一悟,难怪苏瑜没空在外招呼,也难怪今个多了这般多的年轻女子。微微颔首对着亭中主座的二人招呼了一声,便随意挑了个靠角落的位置坐下。 起初没有注意,等落座之后慕禾才发觉自个身边坐了一圈女子,叽叽喳喳的挤做一堆咬手帕,窃窃私语时偶尔会冒出两字清晰的温相。神情之中皆是兴奋而欢喜,激动得脸颊微红。 小道消息之间的交流,都看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对好了就是一路人,对不上自然不会多言。 慕禾起初亦接到几个“邀请”的眼神,待她微微将被背直,抿唇不语,那几女子便兴致寥寥的转过头去,同之前的同道之人侃侃而谈起来。 话题不对,慕禾方落座便有些坐不住了,可事到如今起身换位置也不好,茶会都将要开始了。 茶会若是连故事都听不到,参加了有何意义? 慕禾百无聊赖的摆弄着桌上的杯盏,心中计较着茶会是要进行几个时辰来着?过去觉着时间一晃就过,今个怕是有些难熬了。 一声低迷的叹息还没得来及发出,手中顺溜把玩的杯盏便被人从指间截了去。慕禾手中一顿的抬头,看见苏瑜泰然自若的将杯盏稳妥的放回桌上,朝她点头道,“随我来。” 慕禾一动不动保持着支着头的姿势仰头将他瞧着,谨慎,“去哪儿?” 苏瑜似笑非笑,“奇怪了,我也没得罪过你,你近来却是对我格外的防备。” 慕禾这才有了动静,垂着眼,拍拍衣摆站起身,”没有的事,唔,带路吧,我去就是。“ 苏瑜忍笑地抿了下唇,朝院外走去。 慕禾跟在后头慢悠悠的走,虽然对苏瑜平白无故将她离府的行为心有疑惑,但也没再出声询问。 绕到一处小巷,街边的人声消淡,唯留两人几乎同步的脚步声踏在青石板上,伴着轻缓的声响。 阳光让不远前的巷口一派光明,慕禾瞥见巷口医馆边可容人避雨的屋檐,忽而开口对着苏瑜,“我能不能同你打听个人?” “恩?” 说出口后,慕禾自己像是有所顾虑的顿了顿,最后还是直言不讳问道,“北陆有没有这么一号人物,二十左右,性子跋扈,出手阔绰?” 苏瑜无言的笑了声,“你形容的,怕是不好精准的找到某一个人的头上。” “那么五日前往来港口的私人船只名单可否借我一阅,约莫是巳时之前的便可。” 苏瑜走在前面,这回却是沉默了许久,才道,“借阅当然是没问题,只不过阿禾你还是莫要太执着于此得好。” 慕禾连跑两步跟上前,偏头望着苏瑜,有点惊讶,”你知道我说的是谁?” “不知道。”说得笃定。 慕禾哼哼般的笑了声,“不知道你何须对我说这些。听你这般道,那他的身份的确非同一般咯?”两人随即走出小巷,慕禾觉着自己既然对苏瑜说了实话,也就没必要半遮半掩,紧接着道,“好么,其实我知不知道他是谁也无所谓。我只是想知道他现在回北陆了没。他身边的护卫给人感觉很奇怪,万一是嫡庶争权云云的,自家人策反,让他出了什么事那可怎么办?” “将你那多余的想象收一收吧,都说不要总看那些乱七八糟的话本……”话说到这格外突兀的戛然而止。 此时此刻的二人站在一家别院的门前,苏瑜的手尚未触到屋门,那并不起眼的侧门便被人从内倏尔拉开,带起的风涌动得急,让人下意识的停止言语。屋门那一人忽而的出现,更是叫人说不出话来。 苏瑜见着门后的温珩,惊讶过后面上却没显出多少意外,仿佛本应该如此。不再延续方才的话题,朝之客气一笑。 慕禾眨巴眨巴眼,一时间有些错乱。 温珩不是应该在苏瑜的别院么? 虽然诧异,她却没那个意愿首先同温珩搭话,半启的唇一闭,便就作罢。迟疑的偏开眼,挪开一步就打算跟在苏瑜的身后巴巴的从温珩身边绕过去…… 在别院中时离得远,慕禾没怎么留心看温珩。适才诧异之下抬头的一瞥,才察觉他今个的面色确然苍白得厉害,眉目低垂看上去几分憔悴黯淡。 看来那日阿狸担心他遇上了什么事,并非子虚乌有。   ☆、第八章 慕禾本是要等着苏瑜快些走,殊不知他反而停了下来,拱手对温珩道,“今日之事让温相见笑了。” 温珩黑曜石一般的眸子轻轻一动,眸光自慕禾身上移开的同时唇角微扬,苍白的面容之上缓缓浮现一丝笑意。好似刹那间的冰雪消融,打破原本黯淡的情绪,整个人便是换做沁人心脾的温文尔雅。面对着苏瑜,“原是我考虑不周。” 两人对话说的慕禾一头雾水,偏头往院内一扫,才看见一方月门后面晃过的衣角,人声依稀传来似是颇为热闹的样子。 苏瑜轻笑着还礼。 温珩自打移开眼后就再没正眼看过慕禾,让开身子,容苏瑜进院。 慕禾忙跟上,小声询问,“怎么回事?” “茶会换了地方。今个不请自来了许多人,你亦见着了那盛况,实乃迫不得已。”苏瑜同样低声与慕禾解释,意味深长道,“呵呵,听闻南陆民风开放,姑娘大胆,如今见来果真是如此。” 慕禾陪着他笑,笑罢了,有点尴尬的拍拍他的肩,正儿八经安慰道,“唔,你也不要灰心,毕竟是年纪大了么。” “……”苏瑜黑了一张笑脸。 平心而论,苏瑜容貌确是不错。只是他方来的时候是受北陆朝廷的指令,在这个镇中占统治权,成了逆民心的一人,如今能同南陆百姓安然相处已经是极大的功绩。不然前几日听闻北陆军队来时,百姓就该不是议论纷纷,而是暗自使绊子了。 往后的茶会进展顺利,慕禾如愿以偿的听到许多被添油加醋的后大放异彩的“人生经历”。她原本就是图个乐子,至于这些人生经历之中掺了几分水,那是苏瑜要思忖的问题。 一晃整个下午的时间过去,宾客陆陆续续的走了一些,到吃晚饭的时候约莫剩了二十多号人。 慕禾坐得累了,想着反正回去小竹也定然没有给她备晚饭,打算在茶会快收尾的时候去院子里晃一晃,活动一下身子,才好厚起脸皮跟着苏瑜蹭饭去。 正欲起身的敛袖,身边一位女子将她阻了阻,小声问,“慕禾姑娘是吧?” 慕禾回眸将那女子一扫,对之有点印象。林婉,凌霄阁的人,只不过是外门的,方才简短说过两句介绍。只是听其语气之中对不能被凌霄阁委以重用的浅淡不忿,不晓得是有些手段,还是单纯的眼高手低,喜欢抱怨之人。 知道归知道,慕禾从茶会开始至今都没开口说过话,突然有人找上门来搭话是个什么情况? “是的,林婉姑娘有何事么?” 林婉似乎对慕禾能记住她的名字很受用,不动声色的凑过来了些,“在座只有你我两位女子,一会儿你要离开么?” 慕禾点点头,答道,”应该会再待一阵。” “那好那好。”林婉稍有清高的眉眼化开一抹笑意,“我听闻晚些会有酒宴,可我一个女子总归放不开,若是有你作陪才好。” 说及酒这么个字眼,慕禾下意识的为难了,“酒宴?”随即也想到,苏瑜办个茶会本来就是暗自结识挑选才能之士,有看中的更进一步的洽谈也是正常。 只不过她之前每次都是看完茶会就走了,结果回到家中就被小竹骂出来,说这么好的机会竟然也不多待一会儿。 这回她是打算老实的多待一会儿了,但没想到是要喝酒,这个…… 她酒量真的不行。“是定然要喝酒的么?” 慕禾忽而的奇异发问让林婉怔了怔,随即像是看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人一样轻嗤了下,“不用,你开心就喝,不开心就待着就好。” 慕禾听出她语气之中的情绪,不可置否的点点头。随意应声一句,起身去了院外。 此方园林平素虽然无人居住,却格外精致的点缀了假山流水,盆景名花,格局别致,直叫人暗自猜度此园林的主人身份。 莫看梨镇小得很,小镇外沿却有一堆鲜有人住的园林别院,外部低调,内里布置精致奢华,也不晓是谁家的房产。 慕禾在院中还没晃上两步,便见着有人从临阁亭台中走了过来。 二者隔着一条潺潺的小溪,慕禾将之淡然的望了望,瞥见周遭没人,连招呼都省了去,就那么移开了目光,晃晃悠悠往别处去了。 茶会开始后,温珩并没有出现在主座之上,苏瑜对此也没做什么解释,慕禾自然就忽略了他会再来茶会这么件事,故而才决定留下。 可今日怎么说都是公事对公事,梨镇就这么点大,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她总不能因为温珩就不出门不是? 心中如是想着,慕禾打定主意还是要等着蹭饭才行。遂在院角扯了根狗尾巴草,神色一动的瞅见了什么,走到一处草丛边上俯下身。伸出的手越过草丛,拿尾巴草轻轻戳了下蜷缩在那,绒绒一团的小黄狗。 正在打呼噜的小黄狗小小的耷拉的耳朵在狗尾巴草的骚扰下,极为可爱的甩了甩,瞧得慕禾唇角微抿,扬起份极浅的微笑。 呵呵呵,这不是苏瑜邻家大黄的小狗崽子么,冤家路窄啊。 尾巴草不屈不饶的跟着它的耳朵周围动来动去,小黄狗终于不堪其烦的夹住尾巴、蜷缩着睁开了眼睛,讨好般朝慕禾呜呜低咽着。 “你过来做什么?” 慕禾头也没回,只是看到地上的影子,唇角的笑便淡了去。手中的狗尾巴草顺带的晃了晃,安抚着方才被她突然出声吓得一缩,爬起来的小黄狗。 三月暖风之中,只有小狗在那兀自呜咽。 慕禾没等到回答,眯着眼逆光去看身后站着的人,奇怪道,“怎么不做声?” 眯眼等了一阵才适应温珩背后强烈的光线,散漫的眸光正巧的没入一双寂黑的瞳。远方暖色的夕阳映衬,他一身淡色华服显出份孤高的寒意,偏偏不言不语,安然将她瞧着。 慕禾奇怪的默了默,还是回身去摆弄着狗尾巴草,良久才唔了一声,“你总不会是来找我的茬的吧?一副这样的表情,我得罪你了么?” “恩。”殊不知,温珩当真是应了。 慕禾惊了惊,没注意到草丛里的那只小黄夹着尾巴默默的开溜了。 无言了半晌,“说说看吧,哪里得罪你了,我道个歉,成么?”慕禾不想同人周旋的时候,都会干脆的在言语上敷衍让步,只是这一回连语气上的敷衍都没有半分隐藏。 温珩道,“不用你道歉。” ”所以,你是在跟我无理取闹咯?”慕禾站起身,拍拍身上的草屑,忽而又想到了什么,回眸从头打量了一番温珩,”我从阿狸那里听说,你近来遇了些不顺心的事。唔,因为时间上有些巧合,我才多嘴的问一句。你该不会是因为某人,才来同我说这一番话的罢?”顿一顿,迟疑道,“那日,果真是你隐在林中的么?莫不是我碍了你的事?“ 四目交接,一个试探,一个淡然,皆作冷淡陌生。 温珩倏然笑了,眉眼浅淡笑意点缀,那张脸也变得温和无害起来。 宁静着,“阿禾,你可还记得渝水?” 庭院之中风声一静,仿佛连空气都压抑起来。 慕禾很少有情绪极度波动的时刻,可方才那一瞬,其眼眸之中的缓和却是骤然的凌厉起来。 与尉淮时不时小打小闹的戾气并不一般,那是实实在在的如墨粘稠的杀气。 “你威胁我。”慕禾极缓极缓的道。 从小到大,她都不曾刻骨地恨过一个人,自然也就不曾用过如此的语态对人说过话。若是能够自控的话慕禾以为自己亦不该用这样的语气对待温珩,无论是为什么。 面对慕禾充斥着极寒怒意的眸,温珩神色微微一顿,像是忽而有些失神。面上笑容却没散了,半晌开口,似是格外好说话的语气,却没有半点妥协的意思,”若你不来阻我,我自然也不会与你为难。” “你想将尉淮如何?“慕禾执意问着。 温珩垂下眸,分明是笑着的,那双古井无波的眼却莫名显得格外的漠然。“他连真名都不曾告诉你,你又何必护他。” 得知‘尉淮’并不是真名,慕禾并无触动,反倒是因为注意力的转移,慢慢收敛了方才自情绪控制中脱缰而出的怒意。 “我要护谁,与你何干?”语气一转的低沉,“渝水是朝廷的人,因为行刺温大人你和祈容公主而入狱,栖梧宫因此将他除名,这就是我护着的人的下场。温大人权倾朝野,自有强势手段,又何须同我一个输家多言?” 这般针锋相对,就连两年前离开温府时也不曾有过。 自然,那个时候她一心的护着温珩,因着十二年真切的情分,就连最后受了背叛也舍不得责怪。 只是以为着,他那样好。会喜欢上公主,该也是她的不好,是她膝下无子,是她没有公主那份的明媚活力。 淡了情意,多了防备,如今一句敏感的话都是刺进心里的不痛快,竟至于非要宣泄着反刺回去才舒服。 慕禾在温珩始终如一的浅笑反衬下,自知当下心态、气度都矮人一截,着实不好。 话毕之后,稍作冷静便也作罢的转身离开。 …… 溪水潺潺,人迹罕至的园林一角,在慕禾走后便就只余了温珩一人,不声不响的默着。 暖色的夕阳遍洒,勾勒一方剪影。温珩望着慕禾离去的方向,惯来含笑的脸上,渐渐的淡了神色。 那一双染不进暖色夕阳的眸,涌动着妖异近无的暗黑,愈沉愈深……   ☆、第九章 在园中闲逛到了饭点,慕禾才悠悠的预备晃回正厅。 没想刚到门前林婉迎了出来,方才还清高的脸如今写满思虑重重,拦在她面前,迟疑道,“你是南陆之人?” 慕禾绕开路,无心应付便不怎么热切的应了一句恩。 林婉望了望屋内,压低声音道,“那你可知晓慕容禾?你同她的名字只差了一个字,故而我才对你的名字印象深刻。” “恩,知晓。” “方才温相说她就在梨镇,啧,你该知温相就是慕容禾对外宣传唯一的关门弟子罢?慕容禾一直隐居,行踪连栖梧宫之人都说不清楚,可温相开口就□□不离十了。当初我们二阁主瞎了狗眼同她订了婚还在外头花天酒地,如今铁定是被她记恨着了。我是凌霄阁的人,怕被她知晓了迁怒。你看,我要不要早些离开梨镇得好?” 慕禾扫了她一眼,“我以为,你想太多了。” 林婉还要说什么,慕禾没心情再予以理会,匆匆回了正堂。 大厅之内,本是议论纷纷之态不晓为何被镇压得寂寥无声。 在座之人南陆者居多,与其而言,栖梧宫之主慕容禾是不亚于北陆皇帝的存在。倘若皇帝亲临梨镇,自个这个小平民却正坐在敌对方势力的府上,与之交谈甚欢。这事无论搁在谁头上,都让人喘不过气来。 厅内太过安静,以至于门口进来个人的动静,便引得人纷纷侧目。众人面容表情皆是回不过神来的惊慌,认出是慕禾也依旧半晌半晌愣着,没将目光移开。主座之上苏瑜似笑非笑,望向她的神情之中却多了几分饶有深意。 满座之间,唯有温珩起身,自阶梯下到慕禾身边,朝之歉然一笑的同时单膝下跪,”温珩并不知道师父是在隐居,失言了。” 慕禾静了片刻,反倒是微微眯眼的笑了,“呵呵,无碍。”眼底却没温度,拉起温珩,“好得很。” 茶盏跌落的声音不绝于耳,满室皆是仓皇起身而撞着桌角的狼狈,独有苏瑜一人微微拧起眉,虽然震惊却始终平静,微微躬身朝慕禾行了一礼,“苏瑜不识,阿禾你便是栖梧宫正主。” “……” 其实被挑明了身份,最多不过来几波栖梧宫的人叨唠,本是小事一桩。 慕禾是个不问世事的人,走到哪也都还是这个性子。慕容凌如今的剑术造诣还不够撑住栖梧宫,她只得帮忙撑着,所以一直挂着宫主之名对外震慑,这也是舅舅的遗愿。但冷冰冰的栖梧宫并不是她想要的归宿。 温珩应该也是知道这一点的。除开最后他们感情走到尽头,其他的诸事都曾紧密的联系在一起。他知道她是因不愿回栖梧宫而隐姓埋名,却非要当众揭露她的身份。慕禾不知,在枉顾她一份情意之后,他还要枉顾她对栖梧宫的回避。 又因适才那一番争吵,温珩此行为在慕禾眼中甚至还多了几分旁的意图。失望之下,只道得出切齿咬牙“好得很”三字。 温珩指尖收拢,便是顺带将那一只扶起他的手亲昵的掌在手心,紧紧扣住,”师父是生气了么?” 在座数人皆绷着身子,不敢直盯着厅中两人去看。只见着那平素犹若谪仙一般遥不可及的温相,好似会乖巧讨好的少年一般亲昵的拉着女子的手,央求着让她不要生气。那传闻中说慕容禾师徒不合之事,怕是子虚乌有的吧。 可本来么,倘若师徒和睦,又怎会是一个南陆之主,一个北陆丞相? “只是许久没听你唤过我师父,有些不适应罢了。”慕禾了无笑意的笑着。 事实上,温珩从未唤过她师父,他们本也不算是师徒。这一句师父唤给谁听,只有他自个心中清楚。 五年前自温珩入仕,栖梧宫便算是同北陆朝廷于政策上交好了,如今栖梧宫主事的慕容凌则一直精心维持这份关系,是为并不想一味看慕禾脸色的作想。 慕禾则早想甩手栖梧宫,巴不得慕容凌能寻上别的靠山,便因这层关系不好当众翻脸。 温珩再是莫名其妙,大庭广众她也只得暗自忍下。 慕禾又望向苏瑜,略感歉意,“我本是来看个热闹,却给你添了麻烦,委实对不住。” 苏瑜摇头只是笑,命人撤下茶水,换上酒宴,又叫人为慕禾单独设席。 温珩适时的出声相阻,依旧是同慕禾在袖中十指相扣,“不必了,我与师父同坐一桌便好。“ 慕禾笑得已然很是勉强,落座后终是忍无可忍的朝着温珩低声道了一句,“放手。” 语态之清冷,让距离最近为她撤下茶盏的侍女都抖了抖,惶恐移眸而来。 慕禾触及那无辜的眼神,心中哽了一下,面上慢半晌的和缓了笑容,对侍女道,“对不住,我方才并不是再说你。” 侍女诺诺离去,温珩便松开了慕禾,低声道,“阿禾,我并不是想惹你生气。” “……” 慕禾只是觉着胃绞着疼。 如今慕禾的身份摆在那,在酒宴上也就无法再置身事外。苏瑜知道她不能喝酒,故而一直未朝之举杯。 到得后来渐渐谈开,在座之人从慕禾刻意解释的言语间,了解到她同苏瑜颇有几分交情的事实,对南陆人士有意投靠苏瑜门下之事亦并无半点为难的意思,便就缓缓的安了心。暗忖苏瑜两方后台强硬的同时,也下定了靠拢的决心,方才慌张跌落杯盏又再度被客客气气地举了起来,端正敬请慕禾温珩。 敬向慕禾的酒一回两回都被苏瑜轻描淡写又不失礼数地挡了回去,这对慕禾而言是为极大的解脱,她滴酒不沾已经许久了。 心中正是感激,温珩悄然倾身靠了过来,举杯停在她的唇边,气息近在耳畔,带着宁静的笑,“这个我喝过了,是你最喜欢的竹叶青酒,师父尝尝么?” 众目睽睽之下,温珩面上浅笑温顺讨好,浑似乖巧黏人的好徒儿。 慕禾咬碎了一口牙,半晌才黑着一张脸低头,唇贴上杯沿,极浅极浅的抿了一口酒。 “如何?”温珩眸中具是明媚笑意。 “恩,尚可。”慕禾皮笑肉不笑。当着主人家的面,难道还能说酒不好? 可这么一来,再多挡酒的借口都无用了。 无奈之下,慕禾只得同苏瑜道,万一一会她不胜酒力,还劳烦他将小竹唤来。 “师父就住在我临院,并不需得劳烦旁人来照看了,不必唤人来。”好不容易在一边安分着的温珩忽而插话。 慕禾干笑一声,低声道,“温大人,你是定要同我过不去么?“ 温珩竟真的回答,两字平淡,“正是。” 好吧,看来不掀桌子是不行了。 曾经相处的十二年来,温珩从没怎么惹她生过气。没想到不惹则已,一惹惊人,着实是将她气得不轻。 “你……”暴风骤雨的不忿还没来得及发泄,便给人截了去。 “我亦没想这样。” 慕禾一口气没提上来,“难不成还是我逼你了?” 温珩平静着一双眸,终于淡下语气的回道,“不是么?我听话的时候,你连招呼都不愿同我打。” “咱们现在难道还是需要打招呼的关系?” 温珩眸光都没有晃一下,“是。” 慕禾被意料之外的回答堵得一愣,心中噌得涨上怒火,“说了你现在不准和我无理取闹!” 殊不知受了斥责的温珩却是朝她淡然的笑了笑,轻抿的唇角却彰显着一份执拗。 三字陈述,“我偏要。” “……” 天下无敌的是无赖,慕禾总算是明白了这一点。 气息不顺兀自瞪了温珩半天,却挤不出一个字的憋屈感简直叫人心肝疼。面色乍青乍白的变幻着,慕禾自牙缝中挤出一句,“你这强贴上来的气人方式倒是很别致的。” 温珩眸光恒定的望了她一阵,赞同地笑了,“恩,我现在只有这种法子。”顿一顿,“除非你答应我,不再插手尉淮之事。” 不对盘的人,每一句话都不对盘。 慕禾偏开头,懒得再去理会温珩。深吸一口气,稍稍平静之后便是忖度,温珩要闹得她心里头不舒服,无非也是拿她没办法的体现。 尉淮的事,她知道得不多,但温珩真真切切默认了对其的敌对之意,甚至不惜动用渝水来威胁,可她一怒之下还是放言要站在尉淮这一边。纵然这单方面许诺的保护不见得周全,但若真的遇着三方相对的局面,她势必不会袖手旁观,成为一道不可定的阻力。 横插而来的阻碍因素让温珩觉着介怀,偏偏又无法拿她怎么样。毕竟单论武力上,温珩在她手中也讨不到什么好,所以才会说现在只有这种法子——对外公布了她的身份,又刻意显出一份亲昵来。 这一切怕是为了或明或暗地限制她的行动,另有所图的。 可这牵制究竟体现在何处,她牵扯不深,如今却不能猜想得到。 …… 慕禾并非是不能喝酒,而是传说中的,酒品不好。 尚在栖梧宫的时候,她拢共喝了三次酒,头两回都没什么事,第三回温珩的十七岁生辰时,却出了个不大不小的乱子。 这才知道,她醉了之后是有暴力倾向的。 因为第二天醉醒之后,她瞧见温珩白净的脖子上留了一口清晰的齿痕,头疼欲裂,抖着手颤声他问这是怎么回事。 温珩镇定的垂下眸道,被她咬的。 此后,慕禾一概滴酒不沾。   ☆、第十章 人道,南陆温珩,北陆墨清。 二十岁位极人臣,温珩早已是声誉在外的举世第一公子,容貌气度更是温润胜仙。 而这样一个人,却毫无风度可言,堂而皇之的在对她耍无赖。慕禾举着酒杯,脑中沉沉而不知如何作想。 两杯酒下肚,手中的杯盏印在眼中都明晃晃带了重影。酒宴差不多到了尾声,她的话反倒越来越少,安静而认真的坐在一边听苏瑜说话。 温珩取来了外衣,于慕禾胶着在苏瑜身上的视线前站定,”天色不早了,回家么?“ 慕禾先是下意识的偏开头去看厅中的人,而后眸光悠悠回转,落在温珩的手臂上,提点着,“你拿的是我的外衣。”这么说着,也起身绕开了桌角,伸手想要去拿过自己的外衣,伸到一半,触及温珩的浅淡的眸光,手蓦然在空中定了定。 没一阵后复慢悠悠缩回来,点头道,“恩,回家。” 本就是相同的道路,即便不让温珩送,也没法阻止需得同路而返的现实。再者,他今天还是能说清理的人么? 苏瑜将两人送到门口,“那便劳烦温相将阿禾送回去了。” 温珩原是踏出了门的,闻言脚步微顿,刻意的回眸,唇边扬着浅浅笑意,“送师父回家原就是我分内之事,怎但得起太守劳烦二字。” 苏瑜眸中闪了闪,应是。 …… 夜来风冷,人声寂寥的空巷之中幽冷更甚。 两人相顾无言,彼此井水不犯河水,渐渐拉开距离的在同一小巷中走着。 温珩走到巷道口才回头,望见三步一顿,站在巷尾有些出神的慕禾,开口问,“你在做什么?” 慕禾脚下定了定,正经回道,“我在走路。” 温珩意料之外的一怔,抑不住方才微沉的面色,眸底轻晃间便染上细碎的微光,轻笑出声。原路折返了回来,他伸手自然的扶住慕禾的手臂,“是头晕么?” “还好。” 慕禾往前走了两步,站稳之后便缓缓拂开了他的扶持。 并不强烈却坚决的抗拒才最伤人,恍似不爱不恨,单纯的不需要,连一丝情绪都未能激起。 温珩随在她身后,倏然莫名道,“阿禾,你如今早已脱离栖梧宫,成了独身的一人了罢?” 慕禾慢半拍的抬了眸,清澈若水的瞳中点缀着幽定的月色,眸底朦朦胧胧的泛着水光,像是有点懵懵的。就着四周无人,月黑风高的气氛,淡淡问,“你要跟我动手?”言罢后瞅着温珩的模样,自己便先摇摇头,“应该不是这样。你说的是……什么方面?” 温珩低眉将慕禾迷茫的模样尽收眼底,眸底清澈如许,“你怎的知道我并不是要同你动手?” “若是真的,你当不会先告诉我的。” 权谋之术是他们曾共同学的,势均力敌之际,能有先发优势才好在须臾之间有个输赢定论。 无论是温珩还是慕禾都知道,若是两者当真撕破脸,依托南北两陆对立、毫无余地之下,谁也不会落了这先发的优势。 慕禾脚下的线路还是直的,只不过沉缓了许多,所以被温珩轻而易举的跟上,既没有反驳也没有解释什么的走在她的身侧。 反倒是换了个话题,“小竹还是两年前照顾你的侍女么?” 慕禾暗想他竟早不记得小竹了,这莫不也是薄情的体现?这个才当真应该早些知道才好的。 “打听这个做什么?” 温珩道,“那日见她似乎很排斥我。” “小竹平素不是这个样子。”慕禾复思及今日的种种,便又添了句冷嘲,“那是你活该。” “恩。”温珩极低极快的应了一句,含混得几乎让人分辨不清。 慕禾恍惚中并不确定自己是否听到了温珩方才那一句的应答,便又听得他道,“可她今晚并没有来接你,却是很放心你在苏瑜那么?” 慕禾不以为然,“苏瑜自然可信。” “虽然可信,只不过,他唤你阿禾。”平淡陈述的语调,只待温珩身子一侧,居高临下的拦在慕禾面前,那最后一句稍快的语速便显了份不动声色的压迫。 慕禾尚未反应过来,腰上一紧便给人牢牢的搂在了怀中。温珩身上淡香冷然渡来,不适时宜的让她本就滞缓的思绪停顿了一瞬。 回神时两人已翻过围墙,到了内院。幽白月色下树影摇曳,安然熟悉的院落之间却未有人等待的身影。 这一番翻墙的动静并不算大,慕禾着地后,胃中仍是一阵的翻腾,脑海之中亦是涌起强烈的晕眩。 温珩将她扶着,望向屋内已熄的灯火,如实告知她道,“小竹已经睡了。” 晕眩铺天盖地并未消散,慕禾捂着嘴没有吱声,半晌后才接过自己的外衣,同样望了望屋内熄灭的灯火。脑中晕眩的同时,也暗叹这妮子为了撮合她和苏瑜,做得够干脆直接的。 可既然已经到了自己的地盘,不需要人帮忙了,慕禾自然毫不犹豫的下达逐客令,“多谢送我回来,你可以回去了。” 言罢,正难受着的她便没心思再去理会温珩,一脚深一脚浅,转身慢悠悠的回了房…… 飘散着院中清雅梅香的房间内,屋内布局还是一贯风格的简洁素雅,书桌上种种的书籍却乱作一堆,是今天赶着去茶会忘了收的。 杂乱的书籍搁在平常也不是什么大事,可如今慕禾却是醉着的。本想拿起书桌上的茶壶自己倒一杯水解渴,稍稍一恍惚杯子便莫名其妙啪嗒一声碎在了地上,茶壶口倾倒,蔓延开来的水立马浸湿了附近的书册。 那一声格外醒神的破碎声炸响在寂静的夜中,慕禾却并不为所动。随手再拿了个杯子,倾倒茶水时屏息凝神,紧紧盯着杯盏的模样,显得格外的正经认真。 她清楚的知道自己醉了,而且,这种不能自控的感觉并不好受。 像是被这不能自已的失控感逼出了份执拗,慕禾面容肃然地握着茶盏,非要给自己倒上一杯水才罢休。 凝神时,闷沉乍起的破碎声隐在左手手掌之中,粘稠温热的血液不久便沿着指缝滴下。方才还好端端的茶杯支离破碎的被她握在手心,慕禾却像是没有察觉一般,右手茶壶微微倾斜,仍要倒下冷彻的茶水。 茶水还未能倾下,便被一只修长的手截了过去。 温珩一言不发将茶壶远远放开,又沉着地扣住慕禾的手腕,将她用力收拢的手掌摊开。 鲜红的血液犹若失了控制,争先往外涌着,皮肉之中嵌着几片细碎的瓷片,让人瞧着也觉得痛楚,可慕禾偏偏一副不痛不痒的模样。 “你没走?”慕禾望着近在咫尺的温珩先是错愕了一瞬,然后才慢半拍的看到自己手上的伤势。怔了怔,想将手从他手中抽回来。 温珩眸底如墨深沉,感知到她的反抗,微微皱眉,“别动。”两字不容置否,纵然嗓音温和,亦说得慕禾当真的一顿,没再动弹。 只是安静了没一阵,慕禾便轻微的缩了下手,像是从震慑中醒过来般,隐隐反抗,“可我想喝水。” 黑暗之中,温珩几不可闻的一叹,无可奈何先给她递上一杯水。 慕禾接过水一饮而尽,再不能安分地起身往床边上走去。一面低首将方才温珩帮她缠上的纱布随意绑了绑,“这么就可了,多谢。你出去的时候帮我把门带上。” 躺上松软的床,慕禾觉着自己浑身的不舒畅都稍稍缓解了些,静下不动时连晕眩感都散了许多。于是干脆的松了心神,懒下来不愿再动了。 昏昏沉沉中,手边似乎还传来着隐隐的刺痛和人指尖轻抚的触感。 慕禾朦胧听到温珩在床边道,他帮她将瓷片清理了就会离开。 思绪混沌之时,也无由来的在想,他为什么还要管她呢?像今天那样的纠缠不清。 明明都已经断得干净了。 脑中混乱闪现了些许的画面,多数仍是在栖梧宫后山的光景。 那时的她支着头坐在撑了帐篷竹床上,困得不行、有一搭没一搭的给温珩打着扇。待他在梦中微微皱了眉,她便一个机灵的转醒,小心翼翼的握住他的手,扇子也摇得快了些…… 富家的少爷就是这样不好养的。 温珩幼年身子不好,小小伤寒也格外的厉害,吃不进东西,又是发烧又是做噩梦。 只忙着照顾他,也便忘了自个从小到大几乎没怎么生过病。 可当初她为什么要管他呢? 本是一个不相干的人,秉承一份将她当做踏脚石的狼心狗肺,做什么要对他巴心巴肺那么多年? 慕禾难受的侧身,虽然并未睁眼意识却微微清醒了些许,也感知到手边的触感淡去。 人应该已经不在了…… 也好。 正当她迷迷瞪瞪又要睡去之时,唇上忽而覆上一点微凉,像是指腹在唇边亲昵地摩挲,又似是在轻轻地擦拭着什么。 原是轻柔的摩挲,到得后来却有些用力了,反反复复未得停止,便开始扰人。 ”唔……“慕禾终于觉着难受,试图偏开头,避开那手指。侧开脸时,却反被一片温软的唇攫取,一口恶狠狠的咬在了她的唇上。 慕禾吃痛,意识也是一瞬间的半清醒。被迫睁眼,对上一双漆黑若渊的眸。 不晓得是否是那唇舌中浓郁的血腥之气在作祟,还是单纯地醉迷糊了。以至于慕禾都以为那一瞬间,在温珩眼中看到了几近疯狂的偏执,浸透着暗如漆黑的血红,和说不清道不明的怒意。 更是终于后知后觉,自己对于一个将她抛弃的前夫,还是没有基本男女方面的防备。 等想要将他推开的时候,才发觉自己受伤的左手已经被绑在了床头,右手则被温珩扣在怀中。 密不透风的吻压下来时,他整个人覆在她的身上,独有手肘支撑,按住她的后脑不容回避。如斯姿态好似曾经那紧密得不留一丝缝隙的拥抱,牢牢占据,没有半分可让她逃脱的空间。   ☆、第十一章 昏天黑地的一整晚,慕禾已经记不得自己有过多久微微清醒的时刻。 手掌的伤因抑制不住的紧握而再度崩裂,给温珩重新包扎了几回,直待天亮才终于能安分睡去。 …… 日上三竿,桌上打翻的茶盏水渍早已消散,唯有书册上余留一份皱褶的痕迹。 窗边的阳光落在了慕禾的脸颊边,皮肤上暖意伴着刺目的光泽,让慕禾从挣扎连绵的梦境中醒来。睁眼后,望着自家熟悉的床帐,却有好一阵的迷蒙愕然。 随即才给搁在腹上的一只手提醒,瞧见了身侧的温珩…… 这么极近的距离的端详,不晓得已隔了多久的时月。 可慕禾静静地将他望了一阵,神色之中却无一丝的触动,连被她端详之人倏尔的睁开眼,视线不期然落入他若渊的眸底,也没有半点的惊讶错愕。 昨天夜里将烂醉如泥的她当仇人一般往死里的折腾的人,她自然是记得的。 记得归记得,慕禾浑身酸痛的坐起身,随意在床下捡起外衣穿上,不走心的问,“怎么是你?” 温珩靠在枕边,弯眸笑了笑,“不然还能是谁?”温和的语调,像是并没有全然醒透的朦胧。 慕禾整理好外衫,低头系着腰带,面上神情因为他语调之中的不以为然而冷淡下来,一言不发。 看来昨夜之事并非仅仅是酒后的过错了。 温珩半起身,就像过往无数次一般从身后将她牢牢抱住,也止住了她穿衣的动作。唯一不同的是,他修长的手指挑开了她的外衫,似笑非笑、毫无预兆对着她吻痕累累的脖颈一口恶狠狠咬了下去,齿间的力道嵌入皮肉,转瞬就见了血。 慕禾吃痛,瞳孔一缩,终是染上一层几欲爆发的怒意,冷声斥道,”你可是疯了?” “不然还能是谁?”温珩神色不改,重复再问。 不然还能是谁!慕禾直想说出这么一句。 可无法自控将要拔高的语调在未出声之前猛然哽咽回去,眼角余光之间瞥见窗外晃过道纤细的人影,心中微颤,目光便是追随而去。 温珩看出慕禾情绪转变,目光亦翩然跟随,落在门口徘徊的人影上。 是小竹。 投射在门扉上的人影在门口迟疑不定,抬起想要叩门的手却始终未能落下,脚步在阶梯前心慌意乱徘徊一阵,重重叹息一声又离开了。 “昨天晚上……”慕禾看到小竹的反应,有些出乎意料。 “昨天她来过了,桌上的灯忘了熄。”温珩从身后轻轻搂着慕禾,瞧着门口淡去的人影,也一面仔细将她的衣领拢好,“后来还是她帮衬着备的热水。” 慕禾想起小竹目睹这一切后可能会有的反应,呼吸一窒,因宿醉而抽痛的头更加难受了。语气也冷硬了些,“你这是如何,打算昭然天下么?” 温珩轻声道,“小竹知道是无可避免的罢。“ ”什么意思?“ 窗边阳光和泽,温珩的下巴轻轻抵在她的肩膀,敛下眸中的情绪,像是说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阿禾,从今以后,我要你陪我。“ 慕禾心中一沉。 但凡是个理智的人,都不会与人索要一份绝不会有回应的要求,尤其他还是温珩。从小到大,都不曾向她要过什么叫她为难的东西,安分乖巧,极有分寸。 可是方才桌上的铜镜印衬,她清晰的看见了他启唇,听到了那一句叫人难以置信的言语。不是请求,更不是询问,乃是一句既定的陈述。 耳听为实,太过于震惊之下,慕禾甚至于淡了生气的情绪,反倒是诧异。不晓得究竟是这两年时间将他改变得太多,还是他由始至终隐藏得太深。至少这样的话,不可能会是她所认识的温珩能说出口的。 慕禾抬臂拂开温珩缠上来的手,并没有受到多少想象中的阻碍。仿佛是他从容的知晓她可能会有的答案,并不需非得红着眼,相挟持的迫切。 慕禾整理好衣裳,起身低眸,好能容自己将他面上的神情看得真切,尽量冷静着问,”你可是觉着我还会像从前一样万事都就着你的心意?“ 温珩并没有避开慕禾的眸光,无所畏惧的适然,不会因她的怒火有何愧疚,也不会因她的责备而有何触动,温和浅笑始终如一,“我并不想说威胁的言语,亦并不是要逼你低头。只是我知道你软肋所在,渝水还在上京天牢。阿禾,你不能拒绝我。” “但凭那一堵墙能拦得住谁?”慕禾忍不住反斥。 温珩浅笑着,“小竹和阿狸呢,你预备也带着他们去劫囚么?” 慕禾心底一凉,难以置信,“你怎敢……” 怎敢牵扯上不相干的人做到如此境地! 见慕禾眼眶因为情绪剧烈波动而骤然泛红的模样,温珩起身,如瀑的墨发安静的垂泄在背后,映衬那一双漆黑若渊的、宁静无波的眸,就像那九天之上谪仙的无欲无求,淡然方物之外。 可他却是以这样的面容,抬手抚上了她的脸颊,指尖停在她的眼角,像是怕有泪光出现在那。 曾几何时,他亦曾这般的轻抚着她几欲要哭的脸庞,小心的安慰。 那时是为了告诉他,他并不觉着疼,所以她不必内疚。 可这一回,他却以同样的表情说着,“你当我是贪恋美色也好,不甘寂寞也罢。你可以不顺着我,我却不会再乖乖听话了。阿禾,你答应么?” 答应么? 这样的境况,慕禾只觉自己很是可笑。 便是有这么一种区别,当熟知、甚至亲近的人无端给了你一巴掌,你定当觉着无比的恼火,觉着对方该是疯了。然而当你知道,给你一巴掌的是凶穷极恶的杀人犯,你说不定就只剩下恐惧和不安了。 说到底,都是断不干净的情分在作祟。 所以当温珩说出一句毫不客气,不会再乖乖听话的言语时。慕禾便知晓,他并如今不是在做着若从前一般的讨好要求,而是将刀抵在她的背后,近在耳边道出的命令,没有留给她拒绝的余地。不仅仅是牵扯到渝水,还有她身边,同他并不相干的无辜之人。 可为什么? 他为什么非要做到如此的地步,慕禾不得而知。她只知道,敌强我弱,她早在不经意间便着了他的道。 昨夜的酒宴上,温珩诸多无赖般的行为扰得她心绪不宁,便以为他当真若言语中的那般,因为尉淮之事而在不住向她的找茬。也正是那他表现得无计可施般的无赖行为,才叫她心中多了一丝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暗暗以为自个养了十几年的人,总还是不愿在一次并不激烈的冲突中便对她刀剑相向的。 虽然依旧是无法释怀,但那时两人走在巷道,她愿意同温珩平和的搭话,便就是心情稍稍转好的体现。 也正因这份心情无法自控的转好,才叫她在回房冷静之后徒然的郁烦,恨那无法自持的在意与心动,自相矛盾的不甘。 然而所有的隔阂防备,都在他给自己上药的瞬间,像是被顺了毛一般的平稳了,以为他或许还是会念一丝旧情的。 没想到声东击西,她稍稍心软卸下心防之后,竟是个这样的结果。 这样的自己如何不可笑? 前所未有的晦涩情绪在涌动,像是淬了□□般渗进血液中,卷积着几乎让她失去理智的怒意。 然入目之处,桌边明镜倒映着刺目的光,轻轻投射在梳妆台上阿狸为她祈福的香囊上。纵然美好,却脆弱如斯。 认清现实,只需理智回归的一瞬。 倒流而去的怒火被强行镇压得变了质,伴随着屈辱与不甘,深深的沁进了心底,像是生生咽进去一枚针的刺心。 诚如温珩所说,他手中,有她所有的死穴。 慕禾在桌上给自己倒了杯凉水,“多久?” “最长不过两月。” “……” …… 各种意义上的元气大伤,慕禾在简单的用过午饭之后,并没有去医馆帮忙,而是呆在家中休息。 小竹去了茶馆,走之前欲言又止,面对着伴在她身边的温珩,终是只能沉默着离开。只不过离别时扶门看向她的眼神,就好像她坠入了一个深渊,想要帮忙却又只怕自己是一厢情愿,惶恐不安而不敢上前。 想来总还是公平的,有不由分说将她送入深渊的人,自然也会有愿意予以救赎之人。人心所向,顿时在她眼中印得分明。 慕禾手上的伤口需要重新换药,院前尚有侍从专注望着地面等待,而被急切等待着的温珩则俯身在椅边,亲自帮她换药。 午日之后的阳光颇有些刺眼,慕禾躺在树荫下,敛眸时望见温珩低眉专注的侧脸。看他染着远山黛水从容温和的眉眼,宁静尔雅,竟会与人一种恍若隔世的错觉。 昨夜过后,他面上神色似乎有微妙的变化。像是一番折腾吵闹,得了糖后恢复的安心乖巧。正是他从前的模样。 “我想在这里睡一会,你能帮我拿一件薄毯么?” 慕禾在阳光下半眯着眼,平和的语调,没有了起初刻意提起刺冷然,缓和着悠然而不经意的温存。 也于心中淡淡的想,不过是背着公主,给他继而做个没名没分妾的角色,能有何难的?说到底,她从前一直都是这么个身份。 只不过,她曾自己以为自个是个正妻而已。 温珩尚且还握着慕禾受伤的那只手,含着细碎微光的眸底轻轻一颤,连唇角因她意料之外的温存而浅浅上扬。 一面低低应声,“恩。”一面起身,步伐甚至有别于平素的闲适安稳,快步的离开。 慕禾望着他的背影,默然沉思。   ☆、第十二章 事到如今,他究竟要做什么? 兴许,平步青云位极人臣之后,他又忽而怀念起自个这个糟糠之妻? 如此作想着,慕禾心中微微一动,若有所思地抚上自己的唇——那里有不止两处的咬伤。 温珩其实并没有咬人的习惯,有这个习惯的是她。可昨天夜里他却是含着十成的怒意,恶狠狠地咬上来的。只待将她咬出血了也不见松口,死死将她抱着,恍似受了极大的委屈。 这莫不是因为那日在山林之中,他瞧见尉淮将她亲了亲? 说来温珩其实从小便占有欲极强,除开他那张禁欲的脸天然的隐藏,他那时时带笑,喜怒不形于色的性子更加叫人难以察觉。但自小这么多年,还是会给她瞧出些端倪来的。 由此可想,又可能兴许他不过依旧是将她当做自己所有,容不得旁人沾染半分的占有欲在作祟。 无论是那一种,现在的温珩都是她惹不起的。 权倾朝野,辅佐新帝几乎可左右皇权的北陆丞相温珩,他还有一身不输于她栖梧宫宫主慕禾的好剑术,以及让她望尘莫及的城府心计。 尤其,他现在早不是那个可以容她生气发火,忍她胡搅蛮缠的少年。他将她当做了踏石,到了与她而言遥不可及,高高在上的地方。 彼此之间若没有了恃宠而骄的资本,就该小心谨慎。 左右肆意下触了他逆鳞,就像昨夜的自己一般,无端的添了损失。 …… 温珩从屋内出来后,替磕着眼、似乎已经睡去的慕禾盖上被子,便离开了。 随着木门轻合,院内又恢复了宁静。 慕禾一觉睡到小竹回来的时候。夕阳微沉燃烧着天边的残云,没有多少暖意。 阿狸像是感知到小竹的状态不对,从进门起就一直老实的跟在她的手侧,巴巴的觑了慕禾几眼,又一步不落的跟着小竹去了厨房做菜。 慕禾自然没有对小竹解释什么,吃过晚饭后独自在院中看书。待她抱着阿狸进屋之后才研了磨,写下一封简短的信函。简单的搁置在桌上便起身往屋内走去。 行至房门前,才平静地开口,“信函直接交到慕容凌手里,两天之内,我要回复。” 门扉在慕禾身后合上,院中木桌前黑影一闪,那封四平八稳搁置的信函凭空消失不见…… 昨夜茶会温珩放出慕禾在梨镇的消息,今日午后便有三名栖梧暗卫到了她所在院落,并未声张的隐匿在四周。 这样也好。 若不是因为渴望无拘无束,她身边之人又怎会如此寥寥,到头来落得受制于人的下场。 意料之外的是,接下来的五天,慕禾都没有再见到温珩。 …… 连绵的大雨后,白昼也犹若黑夜一般,天色低沉而压抑。 好在这样的天气是不用出门的,实在叫人庆幸。 医馆之中,华大夫陪同一名女子从问诊厅中出来。瞥眼正磨药的慕禾,意欲不明的咳嗽了声,伸手拦了拦那女子,“姑娘,这样的天气,你还是等等,等雨小些了再走吧?” 慕禾听到厅中无端有人高声说话,不由迷茫的抬头瞅了瞅门口的两人。也随着华大夫话语中的内容,望了眼屋外瓢泼似的雨帘,手中动作未停。 恩,果然是不适合出行的大雨,并着风,还冷得很。 那女子感了风寒,时不时掩唇轻咳,一副风吹了都会倒的模样。却柔柔的低声拒绝,“不了,我夫君同孩子还在等我回去,已经因为病情耽搁了几天,他们也该等得心急了。” “这路上泥泞,大雨连绵,你又染了重病,一个人回去着实不妥。”华大夫言罢,担忧着渡来的视线正好同慕禾的撞上,为难似的停顿。 慕禾原地呆了呆,神情自迷茫改作惆怅,低头心疼的瞅了瞅小竹昨夜才给她做好的新鞋。 “大夫的好意我心领了。”那姑娘客套且坚定的说完,低头一阵咳,拿过墙角靠着的伞便要出门。 “且慢,我送。”慕禾朝外迈出两步,在华大夫每隔几日都要参演一角的苦情剧目中低了头,“我送就是。” 华大夫欣慰的笑了,将一堆沉重的行李递过来,俨然将之当做趁手的苦力,“那便麻烦你了。” “……” 华大夫原是栖梧山庄之人,瞧着慕禾长大的。也是栖梧山庄中除了渝水之外,唯一对慕禾真心之人。 两年之前,他打听到慕禾孤身一人回归南陆的消息,明晓她状态不好,一介腿脚并不便利之人也愣是离开栖梧山庄,独身来到了梨镇找到了她。 对慕禾而言,比及曾经的慕容阁,华大夫华云更像会切切关心她的长辈。 只不过华云万事皆好,就是有一颗太过慈悲、恨不得普度众生的心。将一个好好的医馆,几乎开成了济世堂,甚少能有收入,慕禾才只得又开了个茶馆拼命敛财,维持一家生计。 华云宽心了,慈祥地拍了拍慕禾的肩膀,回了问诊厅。留她满心萧索,笑意寂寥对那姑娘道,“姑娘你稍微等一等,我去添件衣服就来,外头可冷了。” 姑娘愣愣的应着,“……哦,恩。” …… 慕禾添好衣服,一手拎着行李,一手搀扶着那女子出门。 女子身体状态着实虚弱,一路一脚高一脚低的,生生踏进不少水坑,若不是慕禾拉着,早该滚到泥水里去了。 梨镇往前的山路口子那有一家驿站,可容租借马车。女子道让慕禾就送她到那便可,可到了驿站却发现雨棚之下除却站了几个等待的行客,马厩中一匹马也无。打听之下才知,今个马车紧俏,若是想要租借入城,怕是还需得候上半个时辰。 梨镇同洛城还颇有一段距离,这泥泞的山路不便行走,步行更浪费时间,故而大多人都愿意花上半个时辰等车。驿站的雨棚之下,不久又聚了更多的人。 慕禾不敢先走,她倘若是将正发着烧的病人丢在驿站就回去了,实在没法对华云交代。于是只得安分的守在那女子身边,帮她抱着颇有些分量的行李,望着雨棚边上的水帘发呆。 “怎的偏偏是这样的天气,出门的人反而多了呢,哎……眼见都过了午时了,也没来一辆空的车马。”淅淅沥沥的雨声中等了一阵,便有人开始抱怨。 驿站的伙计靠在木柱边上同样等着,只是面上没有旅人的焦躁,“你怕是不知道,有大人物到了梨镇,今个的人还算少的了。” “你是说北陆的温相?” “温相几日前就离开了。”伙计老神在在地摇了摇头,“是栖梧山庄的庄主,慕容禾。”配合着听众扫来的眼神,言语刻意的顿了一会,“听说是慕容禾又要收徒弟了,你看人家那关门弟子,温相,啧啧。这消息若是真的,咱们这梨镇再热闹也不为过。只不过啊,那些人像寻了香的蜜蜂一样聚集过来,却没有几个能认出慕容禾本尊模样。就算是栖梧山庄的人,怕有些也不见得知道慕容禾长成什么个模样。都跟无头苍蝇一样横冲乱撞,倒是好让我们做一笔生意。” “这么说,小哥难道你知道慕容禾长什么样?”有行人好奇的凑上来。 慕禾也微微偏首去看那伙计。 “你可不要诓我乱说话啊。”那伙计憨憨的笑着,“我只是听闻消息是从苏太守的茶会上传出来的,在座的人都见着慕容禾本尊了,可惜么,见过她的人都不敢将消息乱说。慕容禾行事低调,谁敢往外张扬?连不经意放出消息的温相,都对她正经道歉了的。” 慕禾没想到,传言还能有如此细致的版本。 也就难怪,这些日子梨镇中虽然熙熙攘攘比平素多了不止一倍的人,却没人真正将她认出来。 驿站正忙的时候,伙计也不能能总在这闲聊。然而等他被唤进去帮忙打扫的之后,传言便开始往一个不可控的方向走去了。 有说慕禾会易容之术的,也有说她长得奇丑,从而不愿以真面目示人的。 而说到她容貌奇丑的,定然要叹一句温相的胜仙容颜。师徒俩走在一起定然是怎么瞧怎么不合衬,真是难为他了云云。 慕禾听得无趣,不期然想起今个还没睡午觉的事,有些犯困。 雨势还是没有半分减少的模样,歇脚的行人对“慕容禾”的讨论更是到了个全员参与的盛况。 倒是独有被华云托付的姑娘靠在慕禾的身边咳嗽声不停歇,脸颊渐渐浮上了病态的潮红,像是发烧得更为厉害了。 慕禾拧了条帕子正给她擦擦脸,突然感知到纷杂的人声渐歇,有人忽然的喊了一句,“马车来了。” 那姑娘难受的睁了下眼,挣扎着要起身,手也摸到了的行李上,似乎是想在这么多人中争一个早些上车的位置。 慕禾会意,也感知到人群突然躁动不安的气氛,匆匆将帕子塞到她手中,”你醒醒神,我去帮你拦车。” 言罢,迅速地执起手边的伞,慕禾毫不费力从拥挤不堪的人群中快速地避身而过,拦在最前方的路上。 朦胧的雨帘中,迎面而来接连少说有五辆车马,众人一阵雀跃,慕禾心中亦跟着欢喜起来。 起初来的马车,颇多都是直接进梨镇去的,而非驿站的租赁用车。但这一行五辆车马的,虽然雨幕之下让人看不真切,但应该也不至于都是私人的,少说也能有两辆是驿站的罢? 遗憾的是,前头五辆马车丝毫停留的意图都无,从人群前呼啸而过,车轮豁然溅起的泥水让人群爆发出一阵不满的斥责,纷纷往后退了退。唯有慕禾身法玄妙,不动声色避开溅来的水花,未受影响的站在原地。 这么一来,便是慕禾突兀的脱离人群,站在离车道最近的距离,抬高些伞面,盼着第六辆马车能停下。 最后这一辆马车原本并不是同前头车队一同的,车速亦最快,这才慢慢追了上来。马蹄飞踏而临近时,大有横冲而过的意味。 可到驿站当头,马夫却突然急拉马缰,车前双马具是一阵躁动,发出一声长长的嘶鸣,稳妥的停在了慕禾的身前。   ☆、第十三章 众人因这突然的马嘶而吓了一跳,慕禾却松了口气,面上也不自觉的浮了笑。见着一时还没人跟她抢位置,便忙不迭的迎上前,意欲接下准备下车的人,好换上那病弱的姑娘,了了肩上的差事。 伞面遮挡,慕禾起初并没有看见挑帘而出的是什么人。只是看到有人走到了车帘外,便打算举起伞,在这瓢泼似的大雨中稍稍为之遮挡下。 待得伞面将将抬高,她举起的手却蓦然被一只微凉的手包裹住,压制着她的手腕,微微往后侧下了伞檐。 咦?慕禾心中迟疑。 身后忽而传来一阵女子低低的惊呼,紧接着便有一袭雪衣安然自马车上走入伞下,贴身而近时带来一阵冷然的暗香。 慕禾慢半拍地抬头,望入一双细碎着星光的眸,浅浅地扬起清澈如水的笑。那眉眼远山黛水的温和,胜若画中的容颜。两者于伞下贴近的姿态,犹若亲昵的依偎,连发丝都纠缠相触。 温珩眼底眉心禁不住的欢喜好似能暖融了人心,浅笑着,“阿禾,你来接我么?” 慕禾因那熟悉的笑容一怔,没能想透为何会在这里遇上他,原是要实诚的摇头,说自己其实是来送人的。可被他掌控握住的手却倏然微微一低,不期然地拉矮了伞檐。 “你……” 慕禾睁大眼,瞧着温珩含笑低眉凑近,不过隔着一面伞纸的遮挡,竟就这么在众目睽睽之下堂而皇之地吻了吻她的唇。 抬眼望见她惊讶的表情后,弯眸轻轻一笑,又似无法满足般的在她脸颊上厮磨着亲了两回,呢喃般轻声道,“我好想你。” ”……“ 温珩所乘的车马虽然并非驿站所有,却载满了一车人,调转马头去了洛城。 那被华云相托付的姑娘亦在车上,慕禾终于可以不用继续耗在驿站中,松了一口气,同温珩一道走着回去。 等到只有两人的小道上,温珩仿佛不经意地发问,“那姑娘是谁?” 慕禾一愣,这才想起自己来时也没跟那女子说什么话,一路光顾着扶她去了,竟然连她的名字都不知晓。 “不清楚,她是医馆的病人,华大夫让我来送她。” 温珩低眸,附和着应了声,一路上再没开口说过一句话。 他能安静,慕禾自然落得清闲。只是到了镇上,要回往医馆交差之际,他却没有半点要主动离开的意思。 慕禾拦在医馆的门前,回首提点他,”华大夫现在在医馆,我觉得他不会愿意见你的。” 温珩停下脚步,望着她,似是静待下文的模样。 “所以你先回去,我交了差晚些就会回院的。” 慕禾嘴上说道着,一面也自顾自的推门进了院,并没有多少阻止的意思,是因为以为如今的温珩九成不会听她的话乖乖回去。 “恩。” 极其意料之外的,她听到了温珩应声妥协,伴着微微灰暗失落的腔调,叫她忍不住回眸看了他一眼。四目相接,还是方才这一路沉默走来后的头一次。慕禾望着温珩干净宁和的眸,竟会有微妙的尴尬。 当此停顿,不说点什么扭头就走便是显得突兀。她扶了扶门框,只得多加了一句,“……我会早些回去的。” 温珩浅笑,“好。” “……” 这两日外来的人多,茶馆生意颇好,加之大雨倾盆,小竹不放心阿狸送饭,早晨的时候就嘱咐了慕禾,让她注意到点了按时给华云做饭。若是放任华云一个人不管,他定然是会时间作息全乱的。 慕禾一溜小跑到了问诊厅同华云交完差之后,便拧着半干的袖子径直去了厨房。 闷头捯饬了好一阵才弄出几个将将能吃的菜色来,润湿的裙摆也给灶火烤干了,朗声招呼着华云来吃饭。 浓厚的乌云遮掩,伴着沥沥没完没了的雨,天色暗得格外的快。 为了照顾华云,慕禾在桌边点了盏灯,扶着华云坐下时因着闪烁烛光恰好的映照,不经意扫到他身侧的钱袋,心中缓缓的一顿,一时却没说什么。 直待吃过饭,她收拾碗筷的时候才顺便的问了一句,”栖梧宫的人来过么?” 华云正是在喝茶,听罢慕禾一句风轻云淡,似是被捉到偷东西般窘迫,举着的茶杯径直喝了个底朝天,半晌都没有放下来。干咳了两声,“慕容凌好歹是你的表兄,一家人聚在一起不是很好?“ 慕禾对于这话不可置否,俯身擦拭着桌子,“他留下多少银子?” “银子?”华云尴尬的别开脸。 慕禾奇怪着问,“怎么?你身上的钱袋难道不是栖梧山庄之物?” 眼见是瞒不住了,华云举着拳在唇边清了清喉,“今个……有位老者说他忘了带盘缠……还有一位大娘和一位少年,他们……” “……” 慕禾收拾好东西后,默无声息地转到药柜边上去拨算盘。 “你这是要跟我记账么?”华云哀怨的抚着桌子。 “不是。”慕禾斩钉截铁的回着,算盘被拨的噼啪作响。华云的发的“善款”她连数额都没有问,怎么可能记得了账。 算盘上清脆的声响回应着她心中无计可施的无奈,只是在一遍遍默默计量着照这样下去,渝水的赎金何时可以凑齐。 抬头望望华云面容上显得格外真心实意的惆怅伤感,未免他心里头难过,慕禾再详细解释,“我只是在发泄一下而已,你不必上心。”她再如何也不会为了银子的事责备身为长者的华云。毕竟华云当初在栖梧宫地位不低,手边的银子也是若水过,如今自愿跑来照顾她,她怎么还会有怨言。不过觉着小户人家生计维持颇有些艰难罢了。 上次寄往栖梧山庄的信,两日之后便有了回复,慕容凌在信中道近期会亲自来一趟梨镇,殊不知他却是先见到的华云。 慕容凌幼年起同华云的感情也算不错,故而他才会将自个那骚包的钱袋拿出来给华云来做“善事”。 说来那钱袋还是慕容凌多年前青涩苦楚、少年心之寄托,可惜的是姑娘嫁了别人,这钱袋纵然还是给他贴身放着,也早成了能送长辈的可有可无之物。 尤记着当初慕容凌缠着舅娘,要死要活的要娶了人家姑娘的倔强劲,同如今可有可无的漠然一对比,直教人感慨感情这事还真是虚无缥缈。、 说来也就短短三年而已。 慕禾心中唏嘘一声,再问道,“慕容凌现在在何处?” 华云得了慕禾的解释之后,早便习惯性的免去心中的惭愧,悠然的喝起了慕禾端好的茶水,言语之间一派何事都不曾发生过的轻松,“他么,大抵是找去你在的院子了吧?” 慕禾拨动着算盘的动作一顿,脑中一闪而过温珩的脸,心底便是火急火燎的烧了起来。啪嗒的搁下算盘绕开柜台,顺手拿起墙角的雨伞,看似不经意的两步,整个人却转瞬到了屋檐下,“华大夫你今晚要早点睡,那些药材留着我明天来处理。” “恩?你就回去?”华云回身的时候,她已经撑伞走到了雨下。 “恩,厨房那给你烧了热水,记得一会拿下来,别烧干了。” “……哦。” 一声应答还没有发出,华云便眼睁睁的看着慕禾举着伞嘚吧嘚吧小跑着出了门去。心中诧异,慕容凌到了,有什么会让她在意惊慌的么? …… 出了门的慕禾急匆匆的单手将门扉带拢,原是打算低头就往雨里冲的,却在一抬头间瞧见了墙边站着的人。 青伞雪衣,墨丝三千如绸,伞檐下缀着晶莹的水帘,微瞑天光勾勒清雅卓绝的侧影。 “你……怎么在这?”慕禾心急火燎的动作顿时一缓,眸中扫过温珩润湿的衣摆,脚下回退,往屋檐下干净的地方靠了靠。 不晓得是不是黛蓝天色映衬的关系,温珩唇色偏淡,瞧上去有些恹恹的,撑伞依旧是站在雨下,“如若是回去等着,兴许今个就再见不到你了。” 生得好看的人,便是有这样的优势。他站在那,仅一句黯然的话语,睫羽微垂一个失落的表情,就可以让人毫无防备的心中一紧,疼惜起来。 再加上,他说的原本就是一句事实,她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去找他。 慕禾走入温珩的伞下,低首执起他的手,与之十指轻叩,”温大人一句话,我怎敢不去见你。” 那手冰凉,透过相触的皮肤剥夺着她掌心的温度,冷进心底。可再抬头时,慕禾面容之上却又恢复了明朗的笑意,仿佛方才言语之中隐隐针锋相对从未存在,”回去罢?” 慕禾从来都是一副好脾气无害的模样,与温珩相互扶持渡过的十二年,也不知是谁的性子影响了谁,两人之间总有微妙的相似。 譬如比起撕破脸,还是会选择平和漠然的相处;又譬如即便是有不悦之处,生气亦不声不响。 温珩轻轻的回握住慕禾,偏首望见她面上敷衍人时才会有的笑意。方才晓得,从前能讨好她的法子,如今统统成了她的逆鳞,无论说的什么话,在她耳中都成了虚伪。 没有一丝余地。   ☆、第十四章 梨镇,客来楼雅座。 一名玄衣男子临窗而坐,面容虽然生得清秀,却隐隐带着一股子阴柔的邪气。将手中的杯盏来来回回把玩,眸间隐隐迷茫着醉意,淡声问,“庄主回来了么?” “秉公子,回来了,不过却是同温相一起的。”鹅黄衣裳的女子微微低首站在门口。 ”温相?温珩?” 慕容凌凉凉一笑,前一刻还在手中把玩的瓷杯从桌沿掉落,摔得支离破碎。并非是因为失手,而是因那缓缓拨弄着杯盏的手忽然抽离开来,眼睁睁的任由那杯盏滚落,“阿禾还是一如既往,肚里能撑船啊。不过如此才好,她总算是我这一方的了,千军万马也不过如此。“ “可现如今庄主似乎还同温相关系十分融洽的模样,说不定……” “能让阿禾显现出心底情绪的,只有从前的温珩,现在的温珩怕是没有那个资格。”说道着,慕容凌的脸也渐渐沉了下来,眉宇间似有若无的邪气更是显然。脸颊因为醉酒而微微泛红,“呵呵,你可见这些年来,阿禾对我说我一句重话?她对于不上心的人,可谓是不上心到了一个境地。“ “公子……”苏璃想要出声宽慰,慕容凌却像是丝毫听不到般,冷冷继而,“她宝贝珍惜的温珩成了别人的未婚夫,也不见回到栖梧宫。她心里哪里会有半点我们的位置。好么,好得很,我还以为她这一辈子都会不再写信回来!” “公子……你醉了。” 那一句无奈的劝解落到慕容凌的耳中,就好似一桶冰水当头浇下,与回忆之中的声线完美契合,”这里是外面,隔墙有耳,慕容凌,你醉了,不用再说了。“ 有那么一句话,虽然语气平稳,每一字却犹若一鞭甩在心上,叫他苍白了面颊。 苏璃看见慕容凌眸中似冰雪消融般急速褪去晦暗,冷静下来的模样,暗暗的叹息一声,“庄主吩咐过,此次过来一切低调行事,公子今日状态不好,还是先在酒店休息,明日再去见庄主吧。” 苏璃的声音,微微叹息的时候同她最为相似了。 慕容凌站起身,迈过一地的瓷渣碎片走到她的面前。阴柔的眉眼之中难得添了一份迷茫,眯起眼似乎看不真切苏璃的模样,“像方才那样,再说一遍。” “……“ 慕容凌抿了抿唇,“再说一遍,我就会听话去睡觉了。” 苏璃眸中闪了闪,自觉的低下头,“……是,公子。” …… 阿狸从进屋看见了温珩起,就开心得满屋子乱跑,没得消停过。 小竹将账本都交给慕禾,一声也不吭的回了屋。在她看来阿狸的兴奋完全是自己的一厢情愿,为皮相所迷惑罢了。此情此景,跟尉淮在几乎没什么两样,她不喜欢还是不喜欢,唯有阿狸的状态从怯怯改作欢天喜地,慕禾的态度更是叫人看不明晰。 小竹走后,阿狸再闹不起来,便跟着坐到慕禾的桌前,拿出新纸和笔在那练字。埋头认真的写了约莫一刻钟的样子,便又将笔心满意足的搁下,跳下椅子献宝一样的拿去给温珩看。 眼睛晶亮晶亮的得瑟道,“这是阿禾教我的。” 慕禾原是看着账本,听到这么一句点名捎带着她的夸耀便稍稍挪了挪眼,看见纸面上歪七扭八根本看不出是何字的物什,心里头惆怅得沉重了一下:连她这“师父”本人都看不出来是写的什么,温珩一介从未感受过阿狸独特笔法的,又能如何辨得出来? 阿狸那一颗琉璃似的童心怕是要碎了。 那方,受了阿狸殷勤的温珩从容浅笑着接下那张不过是糊了墨,就被称作是写了字的纸,面上的神色稳定,一点未得动摇,在接纸的当头温和而自然地问,“是么?我看看写的什么?” 阿狸完全不觉得有何异处,凑上去便开始戳着两根胖手指,主动的讲解,“慕,禾。这个是慕,这个是禾。“ 慕禾听完解释恍然大悟,忍不住感慨了一句,”原来是两个字。” 是以,这个恍然大悟恍然得很不是时候。 阿狸神色一晃,受伤地转了过来,脸色涨红,“阿禾是说我写的不好?” “唔。”慕禾被噎了一下,慢半拍才违心道,“挺好的。” 明显是不走心的回答,阿狸心中愤愤。因为正是给心中仰慕的人看,又被慕禾奇奇怪怪的态度一弄,他的脸羞愧得更加发红了,小心问,”温大人觉着呢?“ 温珩搁下纸,”笔触生涩,还待练习。” 八字毫不客气。 阿狸动作明显的一僵,慕禾亦是讶了讶。 好罢,这童心怕还是给伤了。 慕禾在一边微妙尴尬且幸灾乐祸的端起茶杯,遮住脸,怕碰到阿狸转来可怜兮兮的眼神。 “阿狸会好好练习的。”阿狸软嫩的声音带着颤,显然是憋着哭腔,却格外的肃然坚决。用力的握着小拳头蹭了蹭眼睛后,便吭哧吭哧的预备爬回椅子上,一副对温珩言听计从的虔诚样。 他向来是个三分钟热度的性子,一时学了剑术,一时学了写字,到后来都不学了,慕禾怎么说都不听。如今来了个温珩,简单两句话就将之摆平得跟什么似的。 慕禾不由哽得慌,暗自思忖,难道自己养的孩子都是养不亲的么?温珩说的都是圣旨么?心中暗哼一声,面上也若常道,“反正你也是今天说练练就罢了吧?” 阿狸好不容易爬上椅子,还来不及坐下,对着慕禾便换了一种态度的果决反驳,“才不是。” 慕禾一口气没顺好,忍不住和一个小孩斗起嘴来,“就是。反正等明天我唤你练字,你肯定就该钻桌下面去了。” 阿狸被揭了短处,眼眶一红就扭头朝了温珩,愤怒的胖手指委屈的指向慕禾的方向。抖了三抖,才抖出一句,“大人你看,阿禾她欺负人!” 那圆溜溜的黑眼睛中满是认真的控诉,和丢了面子后面上燥热、坐立不安的窘迫,瞧着都极是可爱好笑。 慕禾噗嗤笑出声,而后才见着温珩浅淡一笑,端的一副认真正经的模样,对其道,“那你多担待一下,渐渐习惯着就好了。” “……” 阿狸呆立在原地。 正预备将阿狸带去洗漱的小竹早在门边听到了前因后果,明白他实实在在乃是一场毫无结果的“单恋”,忍不下室内融融暖暖和谐的气氛,推门而入将目瞪口呆、站在椅子上久久缓不过神来的小人儿抱起,拉进怀里。 她入门后恰好是背对着温珩,目不斜视的走进,一副根本没有瞧见他的形容,搂过了阿狸,便径直对慕禾道,“不早了,我先带阿狸去睡了。” 慕禾面上的笑容还没来得及收,对小竹刻意的冷面也并不介意,依旧是笑吟吟道,“恩,好。” 阿狸挣扎一番,无果。同着小竹一路斗嘴的回了房,折腾好一阵才熄灯睡下。 等小竹一行人走后,慕禾抹了一把眼角笑出的泪,对温珩,“阿狸那样小,你何必要欺负他。” 温珩弯了下眸,毫不委婉道,”方才笑得半点不遮掩的人,分明是你罢。” “唔……”说得竟然很有道理的样子。 …… 月色渐浓,又是半个时辰过后,慕禾账目终于差不多看完。揉了揉眼睛,望着依旧坐在身边看书的温珩,随意问,“你今晚要在这里休息么?” 温珩从书中抬眼,眸色微动,启了唇却不知为何未能回应出声,顿一顿后,又将唇合上。 一番欲言又止,慕禾弄不懂他是个什么是意思,也不去催,起身收拾笔墨。 待得桌上都整理完毕,她打了个呵欠,慢悠悠的执起桌边的灯,正准备再问一遍,温珩才开口,“我睡在躺椅上。” 慕禾手中灯焰啪的颤了一下,“大人的府邸就在临院,何必要委屈在躺椅上过夜。” “管家应该早睡了。” 慕禾默了默,建议道,“我觉得翻墙会快一些。” 温珩合好书页,叹息道,“今个突然不想翻墙。” ”……“ 慕禾的居室内。 躺椅被拖到床边贴合着,温珩身上盖着薄毯,稍稍一动木制的椅子便发出轻微的声响。 待得阶梯前有轻便的脚步声响起时,那木制躺椅所发出的细微动静又立马消匿得无影无踪。 洗漱完毕的慕禾进屋后,几近无语的挑着灯将床前横的障碍物给照了照。前前后后打量半天,才忍无可忍的开口道,“你要不要把椅子挪开点,留一个缝隙,让我能爬上床?” 温珩动也不动,纤长的睫毛都不带颤一下的。 慕禾又等了一阵,发觉他这装睡可谓是天衣无缝,只得妥协的伸手将他戳了戳,“不挪就不挪,你至少起个身。不走开我可跳了,踩折了胳膊腿我不管。” 温珩揉了揉眼睛,这才施施然半坐起身来,带着些困倦的嗓音应承一句,”恩。“ 慕禾连腹诽都省了,脱了鞋子就要经过躺椅往床上爬,不料方才俯身,腋下便多了一双手将她轻轻一带…… 此情此景,可以说是出人意料,也可以说是预想之中。 如今两人早无法维持一派友好的关系,温珩还能对她做出诸如此类的多余行为是为出人意料;而他从来都是个主动又能毫无负累撒娇的性子,若是过往,这么样一个场景他九成九是会黏上来,所以也算是预想之中。 可他这么一带,叫她直愣愣的扑进他的怀里。如此霸道力道维持下的肢体接触,让慕禾顿时想起前几日的事而沉了脸。下意识要将他甩开却又在一默之间飞快地抑制住了这个念头,在他怀中僵着身子,声调微硬地问,“你做什么?” “只是抱一会。”温珩声音稍轻,仿佛能轻易安抚人心的语气,未得一丝强硬。 慕禾默然没有作声。 见她没有下一步的挣扎,温珩这才着力收紧了手,将她满当当的搂住。 唯有一盏烛火的屋内,静得可以听到彼此的呼吸声,慕禾被迫在温珩的怀中垂着头,瞧着他前襟的细纹发呆,不晓得这个一会是准备要持续多久。 好半晌,头顶上方的温珩才动了动。慕禾忙准备配合着起身,却被人更加紧的往怀里按了下。声音近在耳边,像是无法餍足的呢喃,”阿禾,你抱着我。” 慕禾哦了一声,“这不是抱着呢么?” 温珩没回答。 她瞥了眼无声闪烁的烛火,才又道,“我手疼。”   ☆、第十五章 . “阿禾,我们和好成么?” 相拥的静谧之中,温珩问过这么一句。 慕禾一刻没有犹豫,“和好了,大人能放过我和我们这一家子么?” 温珩垂着眼,像是绝不能割舍退让般的避开这个话题,丢出了另一个筹码,“尉淮的事我都会告诉你。” 慕禾叹息一声,“我其实对别人的事不很感兴趣。” “我瞧见你亲他了。” 慕禾面色古怪了一瞬,“你看错了罢,我应该是没有主动亲过别人的。” “……”忽而的一静。 慕禾感知到他低了下头,脸颊轻轻将她贴着。微弱烛火之中印在那若渊寂黑的瞳中,似是攒动着什么微弱的情绪,唇边也隐了笑,淡淡道,”恩,我知道。“ 他自然知道。慕禾想起过往时日,无论婚前婚后,都是温珩的主动,而她则是会对亲昵行为感到窘迫不适应的体质。 又一阵。 慕禾在他怀中打了个呵欠,“抱好了没?” 温珩声音沉默了好一会才道,“没有。”顿一顿,“明天我就要去洛城了,要多抱一会。” 又是去洛城? 想到明天就可以不用疲心应付他,慕禾心中顿时好过不少。 如今她没有喝酒,也没有神志不清、绵软无力,所以并不会担心温珩会对她乱来。温珩想必也是知道这一点,所以从一开始就没有要求睡在床上。 趴在他身上,寂静无声的等一个释放的信号,慕禾脑中混混沌沌的,不晓得在想什么,一个恍神间时间似乎已经过去了很久。 月光幽白透过窗台投射下来,少了床帐的遮掩那光芒就变得微有些刺眼起来。 慕禾眼睫忽然的一颤,睁开眼触到一缕月光,墨色的瞳中一闪而过的迷茫。望了望四周,然后才微微抬起头,看到自己身下压着的温珩。 月光之下,他呼吸沉稳,肤若瓷般细腻,唇色却有些偏淡,五官轮廓完美好看得近妖,无论何时看来,都是一份很难让人把持得住的美色。 只是那眉心似有若无的颦起,扣在她腰间的手似乎还在微微用力,好似睡得并不安稳的模样。 本来么,她的头枕着他的胸膛,能睡好才怪了。 然而最叫慕禾想不透的是,他竟敢这么毫无防备的在她面前,就这样睡去。 这样的有恃无恐,像是吃定她不会伤害他一般。 慕禾偏淡的眸光幽幽的落定在温珩眼皮上,那里有一道浅淡得几乎辨不出的伤疤,为微翘纤长的睫毛所遮掩,就算认真去看也辨的吃力。 便就是这样的一道伤,曾经是她心底最柔软疼惜,而如今,则成了无形刺心的束缚…… …… 十年前。击败慕容凌和正式成为栖梧山庄少庄主之中短短七天的间隔时间,她呆在后山便受了三次的暗杀。那时虽然心凉,可慕禾早知道自己在山庄不受待见的现状,更知道自己抢了别人的前程,会受到这样的对待无可厚非。 前两次都是实刀实枪,蒙着面却格外眼熟的人于半夜闯进来的。 第一次的时候,慕禾拿绳子将那三四人绑做一堆,并不去摘他们的面罩,蹲在一边问,“我如果放了你们,你们能不能也放过我?” 软言相劝,那些个杀手纷纷冷哼,瞥向她的目光犹若是仗了人势的癞皮狗,在那里无所谓的狂吠。 慕禾在屋内转来转去,还是决定将人放了。 这一毫无震慑性,甚至于可称得上懦弱的行为,使第二次行刺之人举措更加猖獗,像是给人发现了软肋。 第二次的刺杀,那为首的刺客在慕禾将剑比在他脖颈之上时亦能从容,都不屑于隐藏声音与身份,”慕小姐好大的本事,占了我少主的位置,还要血洗我栖梧山庄么?“ 隐隐倨傲的语态,像是以为能将她怯弱的心境掌控在手。即便是武力不及,也要在她心中狠狠剜上一刀才好。 慕禾望入刺客那携着几分居高临下的眼,手腕毫无预兆的轻轻一带,仿佛只是一个自然收剑的动作。身前之人却突兀发出一声惊恐的嘶音,坠地前鲜血若泉猛然喷涌而出,沾染上草叶。 慕禾执剑而立,看似单薄的身影,却有说不清压制的魄力,手法之干脆果决,更是瞧不出半点仁慈犹豫。 她也曾想,都决定了要做少庄主,自然更想讨得所有人欢心,即便不算喜欢,上次她放过他们,是不是也算是一种忍让?她只是想和所有人曾不待见她的人平和的相处。 可说到头都是人善被人欺罢了。 慕禾一贯清澈的眸中无多少波动,扫过面呈惊慌,几分退色的众刺客。和眼前,她第一个手刃的,并不能称之为仇人的人,”把他带下山去。“ 众刺客之中竟无一人想过反抗,小心翼翼的上前,一面死死盯着慕禾,一面将地上的人拖起。面无人色,匆匆离去。 慕容凌如今指使不动栖梧山庄的暗卫,心中急切想动手脚,便召集了一些杀手素质堪忧的狐朋狗友。在慕禾这方寸全失之后,下山时竟还被守卫擒住了。 慕禾第二日被召入栖梧山庄,舅舅坐在大殿之上指过厅下之人,问她,”昨夜是不是这些人向你行刺了?” 人全都换了,都是些生面孔。怯怯的,一脸的苦相。慕容凌坐在旁边,笑意隐隐透着邪气。 慕禾朝之淡淡一笑,才对主座之上的庄主,“记不清了,我也没受什么伤。老嬷忌日快到了,我不想见血,便就这么小事化了罢。” 慕容阁当然知道是谁动的手脚,可他怎么会因为这等事公然处分自己的儿子。走一个过场,是为了给她这一少主面子。而她忍让的态度,也能安了他的心。 温珩逢慕容阁之命离开栖梧宫,已经有四天,按着七天的日程计划,他还有几日才会回来。 慕禾原以为这么闹一阵过后,至少会有几天的安宁,可当天夜里便有一枚毒针暗伤了她的膝盖。 一阵正面后,冲突刺客未能落下优势,脸上带着奇奇怪怪的鬼面,却明显比之前的人多几分本事,剑势之中隐隐透着一份熟悉之感,却又带着三分的别扭。 慕禾渐渐毒发,剑法狠戾起来,一剑原是要刺中他的肩胛骨,却不经意瞥见他慌张回袖时,手背上漏出的疤痕。 慕禾心中狠狠一跳,转瞬的迟疑胸口便迎来一掌,连连后退。受到的掌风与体内预发未发的气息相冲突,直叫她生生逼出一口鲜血。 “渝水。”慕禾的气息不稳,全然不顾伤势,瞪大了眼睛想要去看蒙面人的模样。满脸的不可置信,竟至于傻傻的问出声,“你,你是渝水么?” 那刺客徒然仓皇起来,于原地愣了愣,一言不发,闪身匆匆离去。 慕禾呆滞在原地。 不多时,屋外窗边忽然飘来一阵烧焦的气味,迅速烧窜起来的火苗映入眼帘…… 那时后山的竹屋只有她一个人,哔哔啵啵的燃烧声中,整间屋内都是一派违和的安宁,没有呼救声,亦没有哀鸣。 慕禾俯低身子,以湿手帕捂着口鼻,挣扎着朝门口爬去。屋内火舌蔓延速度远超想象之外,炙热的气浪铺面而来,于毒性下渐渐麻痹的腿脚更是难言的痛楚。种种恶劣环境的加持,从内屋到门口的那一小段距离都成了咫尺天涯。她汗如雨下,思绪理智仿佛都要被蒸干了去,只晓得凭借一股本能的往门口挪去,虽然急切,心中却无多少恐慌。 悲哀的是愈渐力不从心的四肢,让她即便是爬到了临近门边的地方,也无法拉开那扇被从外锁死的门。 渝水…… 竟是渝水。那一瞬,悲哀大于绝望,心疼得无以复加。 面前空气都被烘烤得微微扭曲的时候,门从外被人一脚踹开,连着整块门板砸入屋内,轰然的一声四分五裂的砸碎在地。 突兀的声响极引人注目,慕禾维持着一口气的意识也因为这突然到来的人而瞬间绷到了一个极致,求生本能之下并不是在第一时间拉住匆匆近身之人的手臂,而是将袖口藏着的匕首一翻,对着来者狠狠刺去…… 她那时只是在想,此时此刻在这栖梧山庄之中,哪还有一个可值得她信任之人。 视野之内灼目的火光叫她看不清楚来者,也不知失了力道的那一刀是否命中。她只是感知到有人浑身浸透着冰凉的水,对匕首上携带的杀意不躲不避,仿佛丝毫不介意那一刀可能会予他的伤害,不要命的凑上来,一把死死将她扣在怀中。 “阿禾,是我。” 温珩的声音颤得不像是他自己的,却像是破开云层的一缕天光,让几近干涸的她又有了一丝期盼,和伴随着那期盼、突如其来的恐慌。一把拉住他的袖子,喉中干涩着,“温珩,温珩……” 那两声‘温珩’所带的脆弱,还是有生以来,头一回在旁人面前展现。慕禾感知到环着她的手臂倏尔紧了紧,勒得近乎痛楚…… 整间竹屋都因为被从中烧空而坍塌,什么都没了。熊熊的火光闪耀在倒映在小溪之上,像是能将天都染红。 温珩抱着她坐在溪边的树下,像是久久都缓不过神来,不发一言,亦不肯将她松开。 两人都失着神,相拥着不知过了多久。 天边染了微暝的青色,清晨的冷风一阵阵的拂过。 有什么滴答的一声滴落在她的裙摆上,晕染开来,她却没能看见。 直到温珩枕在肩边,依托给她的力道越来越沉。慕禾以为他是倦了,伸手想去扶一扶,却不期然的摸到一手粘稠的鲜血……   ☆、第十六章 华大夫道,倘若匕首力道再深一分,亦或是伤口处理再迟那么一刻,温珩的左眼也就保不住了。 慕禾老实巴交、缩手缩脚坐在温珩的床头,被华大夫骂得一点火气都没,欲言又止几番,才拉了拉温珩的被子,小声道,“华大夫您一会再说我好么,温珩他睡了。” 华云脸色一变,收了音。哽了好一阵之后才余怒未消道,“你出来,两个人总黏在一起像什么样子。你且安心就是,他眼睛倒是没什么问题,只是太过疲惫,睡着了而已,如今怕是雷都打不醒的。看那面色该足有几日不曾好眠过了。唔,他不是应该两日之后才回来?”顿一顿,“是你让他快些回来的么?” 慕禾说不出话来,只是摇头。 华云又过来拉她,催她回去换下那一身都是血的衣服。怎想慕禾一个闪身便窜到温珩床的内侧,可怜巴巴道,”我不走,温珩都答应以后娶我了,所以可以天天黏在一起。而且,他的眼睛是我伤的,我不走。” 华云面皮一抖,“你再说一遍我听听?” 慕禾心中狠跳,在华大夫徒然盛大起来的怒火下有些发虚。计划着等华云走了她再重新溜进来,正要磨磨蹭蹭的下床,手却给人拉住,“阿禾……” 华云望着两人牵着的手,面皮再是一抖,这一回却没有出声。 可等了许久,都没有等到温珩再开口,只是手上的力道一分不减的将她拉着。慕禾朝华云露了个为难的脸色,做了个你看的表情,无奈的笑笑。 想是顾忌到病人,华云徒有满腔的不愿也没再发火,甩袖离开了。 “眼睛还是好的么?”等那边华云将门带上,温珩便启了一丝眼缝,低声开口。 他话语之中好似是说着别人的事般的不以为然,叫慕禾想起那时温珩不顾一切迎上来护住她的决绝,心中愧疚尤胜的一疼,磕磕巴巴,“华大夫说没有伤到眼睛。”顿了顿,”我……不是故意的。” 温珩轻轻的恩了一声,隐隐含着笑,像是觉着她不必要如此解释。 见他不怎么说话,慕禾心想他兴许是真的累了,于是抽了个小板凳坐在他床边,为了不打扰他l嘘声道,“你睡吧,我在这守着。”顿一下后补充,“除非华大夫撵我出去。” 温珩没又吭声,在她说到后半句的时候,极其轻微地抿了下唇。 慕禾立即的会意,垂下头,“不行啊,我说不过他。” “……” 温珩依旧是没有回应,微微眯着尚好的右眼,像是出神,又像是认真一般的望着床尾。 见他瞧得这般认真,慕禾也迟疑的往那看了几眼,才问,“你在想什么?” “只是突然有些后怕,想着若眼睛没了,会怎样。”温珩沉默了会,移眸静静地将她瞧着,“你可会因此而不要我了?“ 慕禾望见他认真的神色,心尖上好似被什么拧巴着的钝痛起来。面上却不敢显出什么不好来,垂下眼轻轻给他拉了拉被子,“怎么会。”怕觉得程度不深,又补充了句,“绝对不会的。” 温珩苍白的面容上浮现浅浅宽心的笑容,心满意足般往慕禾拉着的被子里头缩了缩,重新闭上了眼。 不晓得是不是为他脸上淡淡的窃喜所触动,还是素来体会到温珩缺失安全感的不安,和对她过度的依赖。慕禾明知会勾起些不好的回忆,还是忍不住的问了,“你怎会突然问这个?” 温珩闭上的眼睫轻轻一颤,静了良久才轻描淡写,低声回了一句,“娘亲便就是在我生重病的时候,丢下我离开的。” “……” 恍惚是那日阳光温暖,漫入室内,紧闭的门隔绝了外间的景致,像是道坚固的屏障。屏障之内,只有两人相互依偎。 慕禾时时都会意识到,温珩或许同她一样,在面对对方的时候,有一种溺水后找到浮木的救赎感。 不同的是,她年长于他,相处之间更有一种愈渐沁入心底的疼惜。看他于火场中不顾一切抱着她的决绝;血色的“泪”漫过眼角,勾勒着苍白的面容轮廓滴下时的浅笑;轻描淡写朝她展现灰暗过往的安宁,心口都好似被什么攥紧了的痛楚。 年少的时候,更在心中暗暗的发着誓言,说道着,她这辈子,都不会再伤害他分毫。 …… 翌日一清早,从躺椅上爬回来,好不容易能安稳睡觉的慕禾又极度无语的被温珩弄醒。 一睁眼就看到他浅笑着靠在她的枕边,微翘的睫毛缱绻着初晨暖色的朝阳,如墨的瞳中熠熠的,似是心情甚好的样子,“我要走了,想同你说一声。” 慕禾方睁开没一阵的眸在瞅见近在咫尺的温珩后又闭上,转过身去,有气无力的恩了一声。 她虽然一副丝毫不上心的样子,却暗自警醒的注意着近在身侧温珩的气息,也发觉他分明是说完了道别,整个人却还稳妥的盖着被子靠在她的枕边,没有要丝毫要起身的模样。 耐不住昨夜实在没有睡好,慕禾绷着的神经又开始放松,可每回要迷迷糊糊的睡去,身边被子就被温珩不动声色的带动一下。 将睡未睡的临界点,人总是格外的敏感加暴躁的。慕禾在温珩这么的骚扰下,终于是忍无可忍的抬腿压住他总要乱动的身子,淡淡道,“再动就把你丢下去。” 温珩望着再度回转朝他,并且热切将他整个“抱住”的慕禾,忍笑般的抿了抿唇,安分躺了好一阵。 在慕禾呼吸趋渐平稳的时候,才轻手轻脚的起了身。 慕禾听到他穿衣时悉悉索索的声音,稍微凝了凝神。再一阵,院门口传来一个苍老而和煦的声音,正是温珩的那老管家,“温相今天几乎晚了小半个时辰?” 温珩的声音还是稳稳的,让人听不出情绪,”恩。” 慕禾在床上翻了个身,继而睡去。 院中安静下来,唯有树上停歇的鸟雀偶尔发出几声啼叫。 日光转浓穿透内屋,院外青石板上响起一串临近的脚步声,顿在门口,“笃笃笃。”响彻起突兀的敲门声。 “来啦~”阿狸活力满满的声音穿过整间小院,衣衫上的扣子还没来得及扣好,汲着鞋子便一溜烟从屋内跑了出来。 慕禾家一般甚少有访客,整个小镇上除却同苏瑜有些往来,其他街坊四邻都不怎么走动。而苏瑜一般不会在这个时辰过来,阿狸心中想着,定当是临院的温大人来看他们了。 阿狸满怀欣喜的拉开门,却一眼瞧见了站在门外的华大夫,还来不及讶异,便又瞧见了华大夫身边的玄衣男子。面上欢喜一收的往门后让让,声音也小了几分,“华大夫是来找阿禾的么?她还在睡觉呢。” 华云今个瞧上去格外的神清气爽,一身白衣也穿的格外的一丝不苟,进门后摸了摸阿狸的包子头,“没事,我去唤她。” 阿狸认生,怯怯同慕容凌问了声好,便回屋去找小竹了。 华云本是自己人,当即领着人往慕禾的闺房走去,一面走也一面嘱咐,“我还奇怪依阿禾倔脾气,怎么还会联系栖梧宫,晚些的时候你态度万要放好些,都是一家人何必要闹到如今的境地。” 慕容凌脸上一丝笑都没有,自进门后便有些拘谨的样子,连话都不曾主动开口说过。直待华云先问话,他才启唇道了一个字,”恩。” 到内屋的门前尚有几层阶梯,华云没提,他微微有些怔神之下忘了要避嫌,跟着华云便预备上阶梯去敲门。 可比敲门声更早一步响起的是木门从里被拉开的吱呀声,华云微微一笑,随和笑道,“今个怎么起得这样迟?” 慕容凌听到声音,抬起头来,正见门边慕禾一袭淡紫色的衣裙,若锻的墨发被简单的束起,未施粉黛却面色若莲,清丽淡雅。并着那眸中从不曾变过的清澈平和,恍似多年光景停滞而未曾流逝,她自恒定安宁,一如往初。 “碰上了些烦心的事,便睡得晚了。”淡淡的嗓音,同这几年在身边经常会听到的声音如出一辙。只不过恰好的能渗进心里,道不出的感觉。 “昨个你听说慕容凌的事后就匆匆走了,我在想你或许很急,今个一早便将他带来了。”华云自然而然的往边上让了一步,容他同慕禾正面相对。 见慕禾眸光移来,慕容凌便是轻微的皱了下眉,抑制不住稍乱的心跳,面上却不动声色,听她风轻云淡道了一句,“此番让你过来,是要在你认可下选定一个栖梧剑法的继承人收以为徒,十年之后,自任他回到栖梧山庄,接替我的位置。”   ☆、第十七章 开门见山,省去所有基本的寒暄,慕禾以为自己和慕容凌之间的关系,向来都是各取所需,不必再假惺惺。 见话题敏感议事途中,华云自发先离开回了医馆。慕禾见他走远,这才开了话茬子,“让你查温珩来南陆的缘由,结果如何?” “南陆海港和北陆船只冲突不断,一直以来都呈抵抗与北陆交流之态,扣押下诸多北陆商船。前阵子北陆首富墨清的一支商队在海域消失,便有传言道是南陆人做的手脚,惊动北陆朝政。温珩同墨清关系甚好,便亲自走了一趟。”慕容凌垂下眸回应着,连眉宇之间的邪气似乎都被冲淡了不少,“但这都是明面上的理由,暗下的理由,听闻温珩来此是要寻一个人。” 慕禾想了想,忽而问,“墨清有弟弟么?” 慕容凌抬了下头,想是奇怪她为何这么问,但还是如实回到,”没有。“ “原来如此。”慕禾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心底预想到某种可能,而沉默下去。 屋门时机恰好的被人从外面推开,小竹端着茶盏进屋。上茶的时候室内无声,皆是相约好的般闭口不语。 小竹低着头,呈过茶后便自发的退下,直待屋门再度合拢。慕容凌端起茶盏,于低眉之际缓缓开口,“听闻昨夜温相依旧留宿于此?他乃祁容公主的准夫婿,若是给人知晓了,温相无所谓,庄主名声怕并不是很好听罢?” “抖落出来说,我早便没有名声这么一说了。”慕禾笑笑,“你不必说这个话来试探我,我并非闲着无聊才写信与你。立场如何早已分明,眼下的状况实属不得已。” 慕容凌眸色一深,“不得已?” “你只需将我托付的事办好,我自会想办法摆开这个境况。”慕禾并不想将此事同慕容凌多说,在她看来,求助栖梧山庄亦是她的不得已,两者之间没有什么本质的区别。纵然如今温珩成了敌对方,慕容凌也万不可能是她的自己人。 听出慕禾语气中的疏远,慕容凌微微眯了眯眼,唇边凉笑渐深,终究是没能开口追问。 慕容凌走后,慕禾依言去帮华云整理了药材,回来的时候走了趟苏瑜那,拿到海港出入船只登记的记录。 她原本是要找一趟尉淮来的那一日的记录,苏瑜在一边陪她看了半晌之后,却又将几个相近,且时间尚有些久远的册子堆了上来,意味深长道,“都瞧瞧,兴许能看出点什么来呢。” 慕禾睨了他一眼,将信将疑的翻阅了下那几本多余的记录,也开口问着,“做什么卖关子,直接说不就好了?” 苏瑜似模似样的叹息一声,眸光若有若无的瞟向外院,朝慕禾一笑,“显得我内涵嘛。” 慕禾不动声色的抱紧了册子,会意的点了下头,“好罢,明后天我便会将东西还给你的。” 苏瑜手腕一动,抖开折扇,不慌不忙,“这个倒不急,最近我这也不大安定,放你那还保险些。” “恩?怎么个不安定法?” 苏瑜弯了眉,“性命无忧,不过心烦了些而已。” 慕禾本以为他是在说大波的人潮涌入梨镇,导致梨镇近来生了不少大小的纠纷之事。正是要道一句抱歉,却见苏瑜眸中微微一动,仿佛引导般的示意她往折扇之上瞧去。 慕禾移眸所见,簇新干净扇面之上,唯有一朵素雅的白玉兰悄然绽放。 苏瑜周围院落一共有八个人监视。慕禾起初还以为是如今梨镇太乱,他一介文官自然须得加持些保护,可今天见面之后才发觉好似并不是那么回事。 她虽然同苏瑜来往算密,但素来不问他官场上的事。如今她栖梧山庄庄主身份被揭露,便更加没有立场过问了。兼之苏瑜又是一副全无事挂心的悠哉模样告诉她性命无忧,慕禾微微思忖后便敛下担忧,再留坐一阵抱着文书回了院。 记录文书最早是两年前的,那时是苏瑜刚刚上任太守之职,海港的出入资料才存到他可掌控的范围内。只不过,那两年的片段记录,给她又有什么用呢? 慕禾回屋后,聚精会神将五本记录通通看过,又仔细翻看两遍尉淮来的那日记录。筛选出来自上京的私人船只,发觉独有两支,皆为墨家财产。 这等的记录看似很寻常,但慕禾翻过其他时刻的记录,才晓得墨家不但是往来商船多,私人记录同样频率极高。 可墨家实为前几年才崛起的家族,传闻之中更只有墨清一人名号,他背后实力家族皆不为人所知。唯能确定的是这么一个新兴的首富家族,家族成员并不很多,只有过传闻道他还有个姐姐。 既然如此,就同记录上墨家人支配的私人船只过于频繁且时间重合出现相矛盾:一夜时间稍错的来两艘,同是从上京出发,既然是一家人为何不用同一支船 慕禾仔细看过,并找到几次类似的疑点。另外一点就是,南陆海港排外,即便是有公文申请的商队都有可能被扣押,更恍论是在海禁期间,越海而来的私人船只。 而记录中,能在夜晚海禁期间破例入港的极少,且独有墨清一家。 这似乎都在彰显着,墨家就好比一面伞,能避下许多旁人所不能避的风险与麻烦。可伞下有谁,却也不可得知了。 然墨家势力能发展至此,也早已超出了慕禾的想象。尉淮受墨家庇佑这一现实,再度证实了她心中对其身份猜想。 只是,苏瑜给她多余且颇有些时日的记录又是何意 翌日,慕禾起床之后原是换上一身轻便预备练剑的,却被小竹拦住,让去给华大夫送早饭。昨夜阿狸回来的时候头上磕了个大包,哭得可怜,小竹心疼便让他在家里多休息休息。 慕禾无话可说,被打发了出去。 慕容凌那方收徒的消息已经彻底散布开来,街上人声涌动多是在议论此事。往来之人口音亦五花八门,本是个平和的小镇,如今纷杂热闹,早失了当初的那份宁静。 临近医馆时,主街道边上正堆了不少人,偶尔会有阵阵小孩看了戏法般惊奇的呼声,兵器碰撞的声音透过人群传来。绵软无力,虚晃华丽的招式伴着似模似样的喝声,假得像是故意要打给谁看一般。 慕禾脑中计较着那些记录最晚明日便要还给苏瑜的事,脚步不停便要从主街道边上连接的条小巷绕回去,殊不知刚踏入那条鲜少有人来的逼仄巷道,不远处一本是蹲着的少年噌的就站了起来,突兀得好似她隔了这么远还踩着了他的尾巴一般。 慕禾着眼惊讶的扫过少年咋青咋红的脸,又望了望他这一身的狼狈,半晌说不出话来,奇道,“你不是回北陆了么?” 这小巷子窄得只能容一人通过,偶尔两边屋檐下还会滴下并不干净的雨水来,地上更是长久的湿滑泥泞。若不是街上人太多,慕禾又自诩轻功不错,正常人都是不会来这种角落站……呃,蹲着的。 慕禾两步朝尉淮走近了些,屋檐下遮挡的光线晦暗,她只看得清楚他身上的狼狈,不晓得为何自然而然的便给他递过去了食盒。 尉淮僵着身子站在那里没动,眼角有些微红,不知是因为刚才的尴尬还是她来之前就有的情绪,冷声道,”你走开。” 慕禾稍稍愣了会,因为抵食盒抬起的手缩回来,“唔,那你让一下,我要走这边过去。” “……” “……” “我被人追杀。”尉淮身子一侧,便让开了道,垂眸望着地面。 “恩?”这话题转得忒快。 “所以你不要呆在我这边。”他说得真心实意,本是高傲的眸因为垂敛的黯淡而乖巧许多,语态闷闷的,几分别扭。 慕禾将前后巷道口都望了望,才道,“今个没见你身边的暗卫。” “他们将追杀的人引开了。” 慕禾几不可查的挑了下眉,“那你先跟我来吧,刚好我也有事跟你说。” 不知是否是错觉,当她说出这一句话的时候,尉淮眸中一闪而过的晦暗,身子稍稍的往后靠了靠,几分细小的动作,瞧着都似一派戒备。可开口时,他却又承了与过往无异的冷淡,“去哪?” “医馆。” 尉淮被慕禾重新安置到了医馆,华大夫对此没什么意见,只是瞧见尉淮一身狼狈颇有些惊奇,本着医道良心,关切的问了句,“你这是在哪摔跤了么?” 尉淮唇角动了动,愣是没发出一个音来。 慕禾唔了一声,兀自的想,原来真是摔了。 到了内厅,慕禾挽起尉淮的袖口预备给之擦药,瞧见他渗血的胳膊和比凝脂还细腻那么些的手,随意般的问了句,“你们北陆皇族,连基本防身的武功都不学些的么?” 药瓶清脆一声被搁稳在桌上,慕禾半蹲在尉淮的面前,“我想起你来了,却不知你那时对我的事,知晓多少?“   ☆、第十八章 “我知道你是温珩的师父,栖梧山庄的慕容禾。“尉淮接受身份被揭穿的现实很快,几个呼吸间就已经和恢复的了平静,好似早就有了摊牌的心理准备。 可话尽于此,却没有旁的补充了,他并不知到曾经将她休离的人就是温珩,慕禾飞快的整理好思绪,替他抹好药后将袖子放下,“你既然是北陆的当权者,为何还不回去?” 尉淮欲言又止地望了眼门外,慕禾接着道,“安心罢,这里没有眼线。” “我回不去了。”尉淮低声道,“海港这两日被封锁了,所有商船都被扣留在海港,想要偷渡的船都被焚毁了。” “你该不会是……”慕禾望着尉淮下巴上的蹭伤,有些发愣,为何海港被封锁这种事,她离得这样近却没听到什么大动静呢?“被凌霄阁的人发觉身份了?” 临近海港的一片都是隶属于凌霄阁的势力,洛城城主便是当年险些娶了她的花花公子林立,可凌霄阁在栖梧山庄主动对北陆示好之后,亦跟随大流的改了过往对立的态度,这才同北陆建立了一系列商业贸易。 但若不是凌霄阁暗中操作,谁还能有这个势力封闭海港?如果是为了找一个人而封闭海港,那为何又没有找人的动静? 北陆新帝祁淮的事,慕禾有所耳闻。两年之前,太子病逝,先皇受丧子之痛,没过不久便崩了。祁淮原是个同皇位八竿子打不着废妃之子,最后却捞到了个皇位。非要说的话,八成是温辰动的手脚。 当初温珩任太傅一职辅佐众皇子,其中一个就是祁淮。慕禾对他的印象并不深刻,因为他会来听温珩授课的时间少之又少。那个时候又正是他十三、四长个子的时候,此后容貌气度都变了不少,故而在街上突然遇到,慕禾对他连一丝眼熟之感都无。 “兴许是罢。“尉淮眸光闪了闪,不自然的偏向一边。 慕禾站起身,在屋内走了两圈,颇有些无语道,“什么叫兴许是?”顿一顿,忽然意识道自己一时操心,管得多了,抿了抿唇后改口道,“封闭海港兴许也同你没关系,但是如今你被人追杀,温珩就在洛城,你即便是逃出的宫,又为何不告知他?” 尉淮没吭声。 慕禾深觉头疼。其实尉淮身边有人护着,兼之上次山林之中温珩就出现在尉淮的身侧,都说明温珩是知道尉淮离宫的事的。只是温珩来的时候带了军队,再怎么说,都不会让尉淮落到这个田地。 可尉淮一脸狼狈的现实就是摆在这里,他一口咬住了关键的地方不肯说,慕禾也拿他没有办法。默了半晌之后,“那你现在是要如何?” 尉淮嘴唇动了两下,顺溜的丢出来一句,“不知道。” 也是,不然他怎么会在那种巷子那蹲着。 慕禾想了一会后,便转身要走。 一直垂着眸的尉淮没听到一句解释,不晓得她态度如何,只是看到慕禾要走,便立即慌张起身拉住她的袖子,“你去哪?” “恩?我想起来食盒里的粥忘记给华大夫了,怕会凉。”停了下,”你吃早饭了没?” “没……” “恩,一会给你端上来。”慕禾的手扶着门,想起来便道了,”你如今被人追杀,华大夫腿脚不便利,亦没有防身之术。所以我不能让你留在医馆。” 尉淮将才放松下来的窃喜一收,眉微微拧起,神情转凉了道,“我也没打算留在这。” 慕禾点点头,“那就好。”一句多余都没有,转身合上门就准备下楼梯。 尉淮眼睁睁的看着慕禾在他面前将门关上,感受到她没有半分人情味的逐客言语,心里就像是给人狠狠扇了一耳光火辣辣的发着疼,越想越气,一手拉开了门。 门扉撞到门后的柱子发出砰的一声巨响,正在楼梯上的慕禾不知所以的回眸,看见尉淮一双凤眸灼灼的烧着怒火,脚步踩得生响下楼来,“怕我连累你的话,我现在就走,何必假惺惺的。” 慕禾望着他,眨巴眨巴眼,没吭声。 尉淮经过的时候故意撞了她一下,眼眶都有些泛红,“让开些!” “突然之间闹什么性子。”慕禾被他撞到一边,扶着栏杆颇为惊愕的看着他气呼呼的往外冲。 “……” 一句无用,眼见着他当真就要出去的架势,慕禾也有些担心了,连下了几节楼梯,忙道,“等等等等啊!我道歉,我道歉,不行么。” 行将要走到门口的尉淮身形猛地一顿,定在原地。 慕禾以为是自己的话语起了作用,正要去拉他,却见阳光散泻的大厅门口,光晕之后缓慢走进来一个人。 三千墨发为一根玉簪简单束起,一袭雪衣飘然若仙,无波无澜却好似揉碎了星光的眸光淡淡的落在尉淮的身上,而后才看见她。古井无波、漆黑的眸中,没有多少惊讶的模样,只那一眼之后,他唇角缓缓浮现无害而温和的笑意,叫她一颗心狠狠的沉了下去。 尉淮在原地呆了一阵,蓦然回身,花容失色、蹭蹭蹭的跑上了楼,经过慕禾的时候亦没有半分停顿。那惊吓的模样,犹若离家出走的少年在大街上见到了提竹棍的家长。 “砰。”那扇可怜的门再度被人甩上。 “……”慕禾在这诡异的气氛之中愣了好一会,才支支吾吾,“他,好像被你吓到了?” “理应如此。”温珩浅浅笑着。 一时站在楼梯上下不得的尴尬境况,慕禾迟疑复迟疑,正预备了下楼去,却见温珩往这边走来…… 这样的气氛感受起来很熟悉,她在家里一贯是当白脸的角色较多,譬如小竹要收拾阿狸的时候,都是她来挡着的。 如今的境况瞧着可笑,温珩本是尉淮的臣子,应当不至于是上去收拾他的,但气势上却总会给人这样的错觉。 楼梯并不很宽,慕禾私心想,她这么定定的站着,说不定也有委婉的阻一阻的意思,算是对得起那么落荒而逃的尉淮了。 可她眼睁睁瞧着温珩步步走近,心中奇怪本就不宽的阶梯只有她的右手侧,有容人侧着身经过的位置,而温珩却没什么要往她右手侧过去的形容。风轻云淡,温和浅笑,面容之上更是瞧不出一丝多余的情绪。 慕禾心中哽了哽,正想着还是不动声色的出卖尉淮算了,温珩已然一步踏上她面前唯矮了一阶的楼梯上。还未来得及惊愕,她的腰身便就给人搂住,掌心用力将她轻轻带拢按在怀中。 恩? 温珩微微偏头,么的一声在她唇上吻得生响。 末了,笑意明朗,轻声道,“我回来了。” ”……“竟然是这样!!! …… 尉淮一副谁也不想见的模样,温珩也始终无关痛痒,并不介怀。未免华大夫瞧见他心里不痛快,慕禾不久便将之带出了医馆。 想着带出来,却没想好要去哪,便只是漫无目的的在走路,路上更是连话都没有说几句。 温珩即不出声问要去哪,也不怎么开口惹慕禾心烦,安静地随在她身后,两个人极度沉默,一前一后走到了闹市所在。 闹市之中人声鼎沸,如今更是因为有些小道消息的人在茶馆卖命的吹嘘,众人挤做一堆听着更加的堵塞交通。 挤入人群的时候,慕禾感知到袖子被人轻轻拉了一下,但回身却又见温珩稳稳站在她身边,浅笑从容而无丝毫异样,便又转回身去。 慕禾进到一家茶馆随意找个地方坐下,预备歇会脚顺带打发时间,抬眼却见温珩站在门边并没有走过来,不由有些意外。且而看他神情认真,淡淡的盯着那东西的模样,似乎是在看着什么东西。 门口放了什么东西么?慕禾想要回想,可方才进门的时候的确没有注意。 过了好一阵温珩才走进来,在她对面坐下,笑意未改,眸色却淡了许多,“阿禾,告示上说的是真的么?” 慕禾抿了口茶水,“什么?” “你要收徒弟了?” 慕禾一怔,旋即望了一眼柜台边上乐呵呵数着钱的掌柜,和讲堂中正唾沫横飞说道着栖梧山庄的说书人,笑了声,“是啊。” “起初也没打算低调处理,却没想到会便宜了别家的人,唔,早知道先将消息放到自家的茶馆里头,说不定还有赚的呢。” “关门弟子?” ”恩。” “你会把他带在身边?” 慕禾瞥他一眼,“自然。” “多久?” “十年。”   ☆、第十九章 翌日,慕禾起了个大早,因为身边多了个人不习惯,也因为同慕容凌说好了今早会挑几名备选的弟子前来找她。 起身之后,她站在衣柜前,却是头一回因为着装的事稍作为难了。 慕禾心中早有计量,阿狸心境纯良,兼之身体不宜习武,不适合跟着她在外漂泊。待得小竹出嫁之后,他自然会跟着华大夫走的。她收这个徒弟,于公是还栖梧山庄一个人情,于私则是寄托着未来的十年不至于孤单无依,又或者等老了还会有个念想盼头。 没有超出亲情之外的牵绊,也就不会又那些凉了人心的背叛。平心而论,若温珩只是她的徒弟,便没了这些纠葛,甚至于他还会成为她脸上贴的金,闪闪发亮的那一种。这直接导致了她如今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当初迷了心窍,丧心病狂地对自己徒弟出了手。 如今自然是不一样了,不会有人在一个坑摔两次。她好歹也是有过从师经验的人,不会再简单为了方便,只挑资质甚好而品德不佳之人。 为做那往后十年相伴,从一开始便宝贝珍惜起来、想要贴心放着的人,叫她如何不上心的去准备。 温珩靠在躺椅上没有起身,眸启一线淡淡的将慕禾的行动印在眸中,没有吭声。 慕禾换好衣服,又挑了支与素色衣服相衬的翡翠簪子,纤细的手指干净利落得绾起三千青丝,一行一动皆美若画卷。镜中眉眼淡然宁静,却钟集千万种灵秀,清雅而不寡淡。 “许久没见你用簪子了。” 慕禾站在镜前,最后左右看了看,才心满意足的理了理自个的裙摆。 在医馆帮忙的时候,她都是简单用一条缎带将头发扎成一束,亦为做方便时常穿着男款的长袍,本来就修长匀称的身形看着几分英姿飒爽。如今换了裙装,绾了发才多了几分女子的纤细柔美之感,“恩,颇有一段时间没戴过了。”慕禾回身见温珩已经醒了,便朝之指了指桌上成叠的公文,“昨天管家给送来的,让我嘱咐你记着看。“ 温珩浅笑一声,”好。” 慕禾点点头,在她看来,温珩有公事处理不会给她添堵自然更好。 时间宽裕,温珩煮了些清粥,口感一如既往的适宜。慕禾不曾开口问过,心底却还是暗自的讶异了,听闻厨艺这个东西一旦放下,再拾起来便会有好一阵的手生。温珩堂堂一国之相,平素何时须得亲自下厨,可他的厨艺却丝毫没退。 憋着话喝了两口粥,慕禾不经意的抬头,正对上温珩一双淬了星光的眸,薄唇微启,似乎正要开口说什么。 而与此同时,院外响起敲门的声响,并不急促却很清晰。 温珩看见慕禾眸光像是触到什么一般,微微的一亮。不过将喝了两口的粥被迅速的搁下,起身稍急,急得不曾对他道过一句,“我去开门。” 他微启的唇虚无的抿上,咽下一句期盼她或许会有回复的“好吃么?” 门扉被人拉来,温珩坐在这个位置,也看到了门口站着的那个瞧着有些怯生生、清秀的小男孩。他仰望着慕禾的眼眸之中,镌刻了天空澄澈的蔚蓝,糅杂着纯粹而不可思议的敬畏,同当初的他几乎一模一样。 …… 慕容凌站在男孩的身后,低低同慕禾解释过男孩的身份,瞥了眼屋内的温珩,丝毫没有要打招呼的意思,片刻也不曾逗留的离开了。 这才是理当如此,温珩是唯一一个险些杀了他的人。若不是她拉着的话,慕容凌早就已经没了。如此势若水火,还谈什么招呼。 男孩名唤做九龄,之所以是这么个奇奇怪怪的名字,是因为他是从九岁起被栖梧山庄收养的孩子。自小没有名字,也懒得有人给他取一个正经的名字,登记的人不小心将他的年纪写到姓名这一栏,懒得改过来他就混混沌沌成了九龄。 慕容凌道,他是“下庄”之中最有天赋的孩子,若是不行的话,他会再考虑在栖梧山庄之外的人招收人的。 “下庄”就是栖梧山庄,按着慕禾定的惯例,收养流离失所且身体健全的孩子之处。下庄可予之吃住,并教导基本的武功,底子好的话可以收为栖梧山庄的弟子。如若不适合习武,则在十六左右自个离庄另谋生路。 下庄之人皆对栖梧山庄怀有感激之情,恪守着誓死效忠的思想,便已算是半个栖梧山庄内部之人。慕容凌要的便是这样的人,习好栖梧剑法,回去帮他振兴山庄。依他多疑的性子,会首先带外庄之人过来,慕禾才会觉着奇怪。 慕容凌走后,便只剩九龄一人颇有些无措的站在那,黑乌乌的眼睛直将她盯着。 慕禾咳嗽了声,将门带拢,垂眸和声问他,”多大了?” “十一。” “在下庄习武了么?” “是的。”不晓得是不是将将才反应过来了,九龄接触到慕禾眸光之后,小脸倏尔一白,垂下眼不敢去看慕禾。 慕禾瞧他垂眸时惊慌失措的模样,心中一时怜惜。其实当初若是她争气一点,不是去等温珩而是早早的成了婚,她孩子可能也就小九龄两岁左右的样子。 不由抬手抚了抚他的发,”你不必紧张,我问你不过是要了解一下情况。“ ”恩。“ “慕容……呃,阁主来的时候同你说什么了?” 九龄迟疑了,头上顶着慕禾的手,几次小心翼翼的拿眼角瞄她,好一阵后才道,”阁主说让我想办法一定留下。” 慕禾失笑,“想办法?” 九龄默然从袖口拿出一张纸,展开看来上头白纸黑字写了好些条例。若说慕容凌对她的喜好拿捏的极准似乎有些不贴切,因为这些条例分明就是按着温珩一模一样来写的。事无巨细,连她不喜欢吃甜都写了进去。 慕禾对九龄方才迟疑后,偏向于相信她的举措十分的受用,重新折好纸张,笑笑道,”这个就不用了,阁主道你资质不错,想必你还是有过人之处的,不用靠这个一样没关系。这几日你就在院中住下,我权且先教你一些栖梧剑法,你若是练得好便留下吧。“ 九龄性子似乎格外慢热,唇角极忍耐的翘起一丝,乖乖点头之后便没了下文。 慕禾正是对这样的孩子有些没辙,原地沉默一阵,便将之带到后院,预备先看看他的基本功如何。 …… 树荫之下,慕禾坐在石板上,望着一板一眼走着招式的少年,不适时宜回忆往昔自己也曾这么专注的看着另一个少年。 剑走锋回的时候,他会悄悄的望上她一眼,极浅极浅的,好似是在偷瞧她是不是在走神。 她当然也会有走神的时候,被发现时总是讪讪的,一面尴尬抬手揉起眼睛,一面干笑…… 九龄的身体练得很好,肌理匀称,执剑的手心都有一层薄茧,可见其刻苦程度。 慕禾在他一套基本的剑法练完之后,走上前去,手指轻轻按了下他手腕,便引得九龄一声闷哼,“力道都集中在手腕上,会受伤的。”指尖上移,按住他上臂紧绷着的肌肉,“剑招之中多用蛮力,这样一套简单的动作下来都会疲惫至此。” 简单的两句话,让九龄面容上隐隐的期待换做苍白。慕禾没有多做安慰,抓住他的手,侧身与之一同执剑,缓声道,“跟着我的力道走,手腕放松。” 九龄咬了咬牙,认真跟上。待得随从慕禾力道行剑,方才一模一样的剑招练完,整个人似在院中随意漫步了一圈般轻松,剑锋所指却凌厉了数倍,这样的效果让他惊讶之余更是倍感压力。 “你并无师承,招式走偏是常有的事,但最怕就是矫正不过来。”慕禾早已松开他的手,站到了一边,“栖梧剑法对力道掌控要求极高,不然给人身体负担过重反而鸡肋,我给你两天时间,随着方才的感觉再练吧。” 话中意味明确,听得九龄心中一沉,却没有多说一句乖巧讨好的话,对慕禾点点头,一声不吭的埋头苦练起来。 从清晨到暮后,慕禾一直待在后院看九龄练习,不会过多的指导,而是适当给时间让他自己琢磨错处。瞧着他一点点准确无误的修正自己的姿势,暗忖九龄的确是个天资聪颖的弟子,只不过他性子太过慢热,一时亦瞧不出什么不好。 夕阳西下,慕禾坐在那里发呆,九龄不肯在太阳落山前停下来,她也只好陪着。腹中空空,想起来便出声问道,“九龄,你会做饭么?” 九龄愣了下,“会一些。” 慕禾望了望他那张清秀稚气的脸,不好意思的瞥了下唇,“我在想啊,你我之间总得有一个会做饭的,原本理所应当是我来做。虽然这么说有点对不住你,但吃我做的东西,久了对身体不好。” 九龄面上肃然一展,预料之外的笑出声,眸中淡了起初的怯怯与惊慌。笑起来时,好似无限明朗的少年,坚定并着轻柔的敬畏,”我会照顾好庄主的。“ 唔,让人格外受用的一句话,果真是暖人心的好徒儿。慕禾忽而在想,徒弟若能是女子就更好了,小棉袄嘛。   ☆、第二十章 第二日,慕禾欲早早起身去看后院,早已风风火火练起来的九龄。殊不知她刚一动,身边睡着的温珩就醒了,约莫是被她的动作吵醒的,可睁了眼后眸光却很温和,像是全然的无害。 两人虽然是同在床上,可盖得不是一张被子,中间横了个抱枕,其实也算颇有些距离。 但这个距离再大,慕禾也是要从他身边经过才能下床的。最重要的是,她昨夜有些倦,根本没去理会温珩,没想到他自顾自的省去了躺椅换上床。她今个若是不予提点,往后想让他再自觉的去睡躺椅,怕是很难的了。 正要开口,外遭倏尔传来一声不寻常的闷响,紧接着猎猎舞剑的声音也没了。 慕禾心中一凛,霎时也忘了方才想要说的话,起身拿过外衣披上,看似随意两步的转换,人便到了院外。 屋门只轻掩了一线,被风轻轻一吹便又自个开了。 温珩看到站在门口的慕禾,目光既定的落在后院的方向,不晓得是看到怎样的现实,紧张的神色渐渐放松下来,像是缓缓松了口气。发愣般的原地站了一会,才揉了揉眼睛,不曾回眸看他一眼的缓步离开了。 自九龄来了之后,她便没有再同他说过一句话。 …… 下午时分,偷了一天懒的慕禾被华大夫招过去帮忙,临走的时候嘱咐九龄,不要跟陌生人说话。 九龄恭敬站在门边,候着慕禾离去背影,心底像是抽了依靠般隐隐的不舍。暗暗叹息一声的和上门,然后才反应过来,他一个人在院中练习怎么会跟陌生人说话? 然而不多时,院中就当真出现了个”陌生人。” 彼时九龄正是利落的练完了一套动作,矫正之后的姿态端的轻松自如,自我感知更是已然能达到九分的标准,期盼着慕禾回来之后会夸他一句好。心中澎湃而周遭无人,便垂头抱着剑兀自嘿嘿的笑了两声,而后一转身,才瞧见了院门口站着的男子。 一袭淡雅雪色长袍,冷纹云袖轻轻浮动,目光清远而不孤高,远山黛水蕴着清润灵韵。纵然同为男子,九龄抱着剑也不适时宜的愣了好半晌,唇边放开的笑意渐渐收敛了,往后退了退。 “九龄是么?”那若仙的公子朝他微微一笑,那眸间的温和霎时犹若冰消雪融,溪水潺潺渗入,淡了人心之中的隔阂,“我是你师兄,温珩。” 九龄心中仍是紧记着慕禾的嘱咐,在他心中没有比庄主说的话更令人信服的了。饶是理智如此作想,他却还是因为温珩那一句师兄激动得红了耳根。 九龄自然知道温珩是谁,可还是小心的凝起警惕,摇了摇头,小声道,”我现在还不是庄主的弟子。” 不卑不亢的模样,不惊不怯的语速,这孩子的性子该正是慕禾所喜欢的。温珩笑了笑,“很快就会是的。” 有些话语,明明不敢去相信,但听到耳中还是会不可抑制的泛起一阵欢喜。九龄眸光闪了闪,依旧还是守住理智,”温大人是来寻庄主的么?她方才出去了。” “不是。”温珩在树边坐下,淡淡道,“她不理我了,我再寻她,会惹她烦的。” 九龄愣在原地,不知道他做什么突然和自己说这个。本来也不会说什么宽慰人的话,就只是呆呆的立在那。 温珩随意捡了个枝桠捏在手中,“咱们打个商量可好?” 九龄心中有些没底,抱着剑远远站着没有靠近,“什么?” “你不要跟我抢阿禾。”温珩手中的枝桠点了点地,淡淡的敛着眼,“往后,我也会对你好的。” 阿禾? 九龄闷着脑袋想了半天,仍是不懂“抢”走师父是怎么一回事,也想着温珩能唤庄主阿禾,他们的师徒情谊应该是很好的了。九龄早就听说,温珩是庄主十多年来唯一的弟子,可他去了北陆,庄主再收弟子大概是因为不想勉强他回栖梧山庄罢。他们十多年的感情摆在那里,哪里是他想抢就能抢的。 九龄以为,他被带到庄主的身边,已经是天大的恩赐。所以小声道,“不会抢的。” 松软的地面被枝桠画出些许痕迹,温珩继而道,“你不必觉着委屈,像是我欺负了你。不如想想,若是阿禾十年之后再收弟子,你会如何作想?” 九龄沉默不语,面色微微动摇。 “先来后到,你要知道是你抢了我的师父。再往后,你也可以这么对你的师弟。” 九龄心中一沉,“恩。” “那你会听师兄的话罢?” “我会听话的。” 温珩心满意足,弯眸一笑,“甚好。” …… 华大夫将慕禾唤到医馆来,是因为尉淮病了,虽然只是小伤寒并不碍事,可奈何他身份特殊,平日里见不着的人统统冒了出来,守候在尉淮身边。 华大夫给他开了药也不吃,不晓得是不是身边的人多了,他那少爷脾气再度爆发,愣说药苦,不肯下嘴。兜兜转转,等慕禾赶到的时候,他已经高烧不止,躺在床上没力气耍脾气了。 拿人钱财□□,慕禾周全的照顾了他一下午。 晚饭只给他备了些清粥,尉淮嘟嘟囔囔的端着碗极缓极缓的喝,慕禾在一边守得无聊,便起身提前收拾了下东西。 “你是要回去了么?”尉淮干脆放下没怎么喝的粥,因为病弱而柔化的语态隐隐透着几分失落。 “恩。” ”左右你也担心我留在医馆会给华大夫添麻烦,还容易引来刺杀,你就留在医馆中不行么?” 慕禾见他这么说,动作稍稍顿了顿,回到床边的凳子上坐着,认真道,“尉淮,你是不是想同我说什么?” 今天一个下午,她只要稍稍下个楼,去帮华大夫抓药,没半刻就有守卫来找她,说尉淮有些不舒服,让她上去瞧瞧。头两回她还真信了,毕竟尉淮今天都没带耍性子的,高烧也是真的,故而巴巴楼上楼下的跑了两圈。 到了楼上才发现,尉淮在床上躺得好好的,只一双眼有气无力的将他瞧着,”我头晕。” “……” 来回多次,慕禾知道自己今天下午是办不成别的事了,干脆的将需要处理的药材搬上来,就在房中处理。尉淮看着她呆在屋中,也没嫌她捣腾的声音吵闹,期间莫名其妙的搭过几次话,多数时间都是安静的睡着觉。 原本只是以为他改了种方式在耍性子,换个角度思考便觉着他兴许是在遮遮掩掩欲言又止。 “恩。”尉淮应了一声,之后却久久的没有下文。 良久,“我有件事,只能托你帮忙。” …… 不觉三日匆匆而过,九龄的进展不错,兼之有两年的基本功,渐渐的可以开始学栖梧剑法的第一式。 也正是这入门的第一式,体质不适应者便会就此被栖梧剑法拒之门外,慕禾将这个境况同九龄说过,他便愈发的认真勤恳起来。 为师者,总是看徒弟越是想学,便越是认真愿意教的。这日,慕禾早早起床了,便去指导九龄,怕他再走弯路,尽量详尽的解释说明之余,与之共同执剑的再教过两遍。 少年的手腕还是纤细着的,手指修长有力。握剑之后,慕禾手掌贴着他的手背,暗暗在想,男子之与女子总还是有颇大不同的。身量也高,明明还只是十一岁的小少年,却已经能及她的肩膀高,身上隐隐透着干净清爽的淡香。 慕禾低头所见,少年的侧颜尚且柔和,眉眼之中却稍显俊秀峥嵘,一双乌黑的眸紧紧的盯着剑身所指,认真而专注。 无由来在想,她开始介意男女授受不亲是何时来着的?是十一岁么? 自己如是过于亲昵指导方式,怕是有些不妥? 正思量着自己师父身份的定位,忽觉手边九龄的身子一僵,回身刺下的一剑便没了力道。 慕禾同样的一呆,而后只觉叮的一声,剑身巨颤,九龄手一抖没能抓稳剑便咣当坠地,颤了两颤躺稳在地。 树荫下,温珩坐在石台上撑头看着这方,手中把不经心把玩着两枚碎石,淡淡道,“唔,握力腕力不足。” 慕禾松开身子发僵的九龄,看他不敢有异,乖乖的恩了一声,俯身准备将剑捡起来。 温珩又继而道,“后厨还有些柴,去劈好吧。” 九龄抱起剑,本是听话要走,可还没有动作脚步便定下,抬头默默望了望慕禾,像是要征得她同意。 若是九龄反抗,慕禾便可据此有个话头可以挑,可他对温珩的态度不晓得为何,竟如此服帖乖巧,倒是不好让她从中调和了。 慕禾抚了抚额,“唔,那你就先去吧。”虽然方式不一样,但她的确有意让九龄加强这方面的锻炼。 九龄一溜儿小跑,快速的离开了,像是得了特赦的逃犯。 “你这么欺负九龄,是要如何?”目送九龄离开之后,慕禾才开口。 温珩站起身,“你的手好了么?” 不晓得他突然说这个做什么,慕禾低眉望了望自己左手的掌心,“还好。” 温珩两步走到她面前,眸光静静的,朝之伸了手,“抱我。”   ☆、第二十一章 洛城花展可谓是整个南陆最具观赏性的活动,无人不晓。 临着花展之前的几日,洛城各大酒楼物价飞涨的同时也纷纷挂上了客满的牌号。而花展的那一日,外地人入城需要缴纳的金额亦上翻十倍有余,可饶是如此城中依旧人满为患,熙熙攘攘。为的便是一睹众花娇态与软玉阁中月娘惊为天人的一支献舞。 温珩此番来寻她,为的就是明日的花展。 …… 花展之约对慕禾兴许仓促,但温珩却早就做好了安排。 为了避开进城人群的高峰期,翌日清晨进城的马车便候在了门口。练着剑的九龄瞧着这样早的天慕禾便起了,不由凑上来,望一眼门口候着的两匹骏马,“庄主这是要去哪儿?” 慕禾打了个未能醒透的呵欠,“去洛城看花展。” 温珩偏首低声对马夫说了些什么,寂寥无人的空巷之中,冥冥天光偏青,那声音似乎带着一种宁静韵律。 瞥一眼温珩,慕禾才回身过来,门扉稍稍遮掩之际,朝院中的九龄一笑,“栖梧剑法的第一式,阁主慕容凌也是学过的,你若是有什么不懂,尽可去找他。“ 九龄只不过感知自己的头被慕禾轻轻安抚般的拍了拍,紧接着门扉合拢,她清淡的笑眼就已经消失在眼前。心中极其突兀的一跳,九龄整个人便是呆在门边,直待听到马蹄声远去,才慌张的拉开门,出门朝与马车相反的地方跑去…… …… 马车颠簸,摇摇晃晃之中,慕禾愣是挤出了段眯眼小憩的时间。 今个的温珩显得格外的安静,没有开口扰过她的睡眠,只是一直牢牢的抓住她的手,十指相扣。 入城之时,城门口虽然是拥堵不堪,二者的行程却并没有受到什么阻碍,畅通无阻的入了城。 车行渐缓,街道人多,再驾马车更是不便,温珩命车夫将车停靠在偏僻之所,才轻声唤醒慕禾,”要先去休息一会儿么?” 那一声像是徒然将她从梦境中捞出来,并不会扰人,却显然区别于梦中的场景。慕禾睁开眼,眼神之中一瞬停留着迷茫与许久不曾显露过的温存脆弱。 好半晌才抬手揉了揉眼睛,亦不动声色的松开他的手,小声道,“方才梦到了月娘。” “恩?” “唔,难得再看到她跳一次舞。”慕禾颇有些遗憾地侧过身子,懒懒地趴在车窗边,随意往外瞧去便是眼前一亮。 入目之处一派姹紫嫣红,各色名贵花卉显然是给此间巨匠精心摆置过,纷繁而不杂乱,层层落落瞧着格外的赏心悦目。人流不息,远远望去就像是行走在花海之中。 “今个就可以再见到的。” “也是。”慕禾轻轻的吸了口气,“虽然动作都能记着,但是月娘那样的舞,我总是学不来的,瞧多少遍都一样。” 人生来不同,月娘舞中尽显妩媚娇柔,或似风中垂柳的缠绵,或似雨中蔷薇的娇怜,女子之柔美莫过于此。而慕禾身上,却是少了这份的娇柔。 执剑的手,舞出的绸缎亦可带着叫人心悸的气势。故而月娘才会说,只教她一支舞,跳给最心爱的人看。 因为她只会在那一人面前卸下心房,褪下凌厉,简简单单的相信,袒露心尖的脆弱。 可如今,却没有那样的人了。那舞自然也就学不成了…… 真正的花展汇聚在洛河河岸,争奇斗艳的同时,自然也会带了商业的气息,每一株花卉都可亮出一个惊人的价格。 人道陷入爱恋中的人都是盲目的,瞎到看不见这就是一□□裸的剥削活动。有情人携手而来,只将洛河花展看做圣地,定要做一次纪念才好。 商家不会煞风景的将价格摆出来,但是花卉的摆置泾渭分明,每个商家独占一个地盘,就不如城中巨匠调和过的色调来得赏心悦目了。这里的花独独胜在名贵珍惜。 一路走来,原本对花并不是很感兴趣的慕禾目光也渐渐被牢牢吸引住,人流许久才挪动一回,她认真瞧着,竟也不觉耽搁。 不知不觉似乎走到“主台”的位置,相较于其他花卉放置在距离行人一丈远的石板路外,这方拔地而起的“主台”之上,独展示有寥寥数盆的花株,却引来了大片人的驻足,旁近立着大片的守卫,不动如山。 慕禾一路上只偶尔看到会有两三男女被守卫团团围住,越过警告止步的界限,众星拱月般在众人艳羡的目光之中去后台同商家询问价格。多数则不过看看,眼神痴恋的离开了。 正瞧着,一名衣饰华贵的女子忽而从慕禾身边窜了出去,模样娇俏可人,朝一边的守卫招了招手,“唉唉,那个……我要看看那个白色的兰花。” 众人听得这声音,皆往这边瞧了瞧,不自觉退开了些。 慕禾眸光随她看去,见她纤纤玉指所指,正是她走过一趟看中最漂亮的一株白兰。只不过她对花株知晓甚少,不知道具体的品名,但觉其色白润如玉,花姿雍容而冰清素雅,虽则素静,却隐隐傲然贵气。 只是不知道价格会是多少,慕禾心中暗暗的想。 可女子只是被请入了后台,迟迟没有下文。温珩看她难得停留,安然的守在一边,偶尔说两句话同她解闷,却不曾道过一句催促。 两人站了近一刻钟,适才那女子才略带些怒容的走了出来,”既然展出来,还说什么非卖,我便让我哥哥来同你们评评理,说你们墨家店大欺人!” “主台”店铺的商家还是头一回露脸,笑容不卑不亢,微微弯腰相送,浑似对女子话语中的威胁并不上心,“苏夫人,您好走。” 适好商家老板相送苏夫人,走到慕禾的跟前。慕禾一时好奇便问了,”既然是非卖,为何早不说,而得等到将苏夫人请进去了再说?” 商家老板面上未得动容,笑笑,竟是爽快道,“小姐何必问这个让我难堪呢。” 慕禾倒没觉得多惭愧,十商九奸,更何况他还是墨家的人,只是不再追问苏夫人之事,改问道,”那白兰价值几何?“ ”说是非卖,其实也差不离了,这兰花估值可谓天价,若非极爱花之人定是拿不下来的。名花珍贵,亦要精于照料,一朝枯损,世间便再无二朵。姑娘要入手的话,还是考虑考虑罢。“ 慕禾不知,这一株小小的兰花,竟会如此珍稀。 压下心中微微的遗憾,正要道谢告辞。 身后温珩倏尔开口,温声道,“给她。” 慕禾一愣,众人哗然。 商家老板从一开始便瞧见了温珩的所在,露面时隔着颇远便不动声色地同温珩行过一礼,慕禾彼时将这一幕看在眼中,心中暗顿。 墨家本是北陆大贾,亦早听闻墨清同温珩关系不错,会被认出来实属正常。 可这么强买强卖似乎有些不好? 慕禾不想将事闹大,只得相劝温珩,”我不懂兰,买回去怕养不活。” “不用养活。”温珩道着,眸光落定到被三两守卫护送过来的白兰之上,眸光清淡伸出一只手,但听得众人一干肉痛般的嘶声,那兰花便被完整的摘了下来。递到慕禾的手中,”唔,喜欢的话,这么看看就好。养不活反而会难过的罢?” 全场呆滞在原地。   ☆、第二十二章 手中多了份天价易碎物,慕禾每隔一阵都会低头扫一眼手中的兰花,好是好看极了,但越看越心疼是个什么状况。 温珩辣手摧花如斯利落,该也得罪了一票真诚爱花之人。诚如商家所说,一朝枯损,世间再无二朵。再美好也只剩了一两日的绽放。 可他并不在意。 …… 随着日头渐沉,人流涌动,便是朝着洛河中央月娘的献舞台。 沿着洛河望去,远远就可得见优雅华贵的画舫稳稳停在水中央,灯火通明聚焦着船身耀眼的舞台,轻丝软帐与风中嫚嫚浮动。纵然纱帘之后空空荡荡,那一让人魂牵梦萦的曼妙身影并未出现,也像是明灯一般,吸引了大片人的目光,痴痴胶着。 顺应大流,慕禾与温珩吃过晚餐之后,便预备朝献舞台赶去。 出门时天色已经暗了,路边商家店铺皆挑着灯,人声过于热闹,嘻嘻闹闹竟也不觉困倦。隔着河岸偶尔会有烟火绽放,徒然崩裂的火光将天际都照亮,引起一派欢乐的起哄。 然慕禾所见的,便是焰火余光明晃晃地映出通往献舞台的道路,其上层层落落,挤满望不见尽头的人潮。 不过是回来吃了个饭,竞争如此激烈可怎么好。慕禾心中苦笑,这番的距离,如若是直愣愣的挤下去,估摸连月娘的头发丝都看不到了。 遂而一手执花,一手指了指围墙,小声同温珩商量,“唔,似乎只能走这了。” 不走寻常路,才能将旁人甩在身后嘛。 温珩望了望一路排开的围墙,只是笑,“舟的位置在哪你知道吗?” 舟不是指献舞台所在的画舫,而是“贵宾观众席”——早早定好的商舟,按序浮在画舫周遭。 慕禾在拥挤的人潮中小心的护好花,分着神道,“记不清了,你走在前面吧。” 瞧着一脸紧张的慕禾,温珩唇角忍下淡笑点点头,身子一轻便利落跃上墙。 街道尽头,距离河边并不甚远,温珩最后一眼回望慕禾,才足尖轻点,自屋檐往下掠过拥挤人潮,轻踏岸边低树,借力再拂过五丈远水面,飘然落至一片轻舟。 船身微微一沉,温珩闲庭漫步般迈步踏足舟尾。稳稳站定后,脚步未停,自然而然往船中走了走,是为了让开位置。 船尾到船中,仅仅三步的距离。算起来不过几个呼吸之间的短暂,却有一股冰凉的预想从心间窜起。 船身渐渐平稳,洛河之上静静荡开细小的涟漪冲刷着船身,除此之外,再无动静。 温珩回眸,视野之内空荡荡的水域之中漂浮几片轻舟,岸边灯火闪耀,乌压压的人群在河边推搡。 偶尔一束火光相继在河水上空绽放,与湖面相应交辉,短暂的明亮照亮岸边之人的面容。或埋怨或欢喜,生动热闹,掩不去的陌生。 那一瞬,欢笑在耳边迅速地淡去,像是徒然被从热闹气氛中剥离,击溃了整日未散的笑意。 温珩在原地等了许久,久到终于意识到一个现实。 她走了。 城中的方向绽开一朵格外明艳的烟花,清晰地倒映在他的眸中。 在这样一个欢庆热闹的环境之中,不曾有人瞧出焰火绽放在城中的异样,更不曾闻到空气之中淡淡的血腥之气。 远离城中的洛河萦绕着不知情的欢笑,一片疯狂的起哄声后,画舫舞台袅袅娜娜走出一道曼妙的人影,合着如泣如诉琴瑟声起,端的靡丽奢华。 不曾有人回眸看到,高耸的城墙之上,神秘高贵的纱帘背后,血染透了城主的宝座。 当所有人都痴迷盯着河中画舫,他却只是宁静的瞧着来时的那一方屋檐,最后一眼见到慕禾的位置。 也好…… 温珩淡淡对自己道。心思微动,便似一张无缝的封印,镇压抚平心底涌动的情绪。 从头到尾未瞧过一眼传闻中,可令天下男子痴狂倾尽一切的月娘。嗓音宁静,唤了一声船家,“回岸上罢。” 船家眸光胶着痴恋,久久才缓过神来,不自在的低头咳嗽一声,预备执起船桨。 浆未入水,船身像是忽然触到什么,轻轻一阵摇晃,紧接着便是破水声起,一只白净的手扒拉上船沿。船家大惊失色,啊了一声,赶忙起身避远。 喘了几下,素衣墨发、趴在船沿边的女子抬头望见船上之人,气息一顿。 天苍苍,野茫茫。慕禾瞧见温珩一张素白若纸的脸,在这样的场景下,竟是想起他唯一害怕的事物。 心底冷飕飕的低笑两声,改作颤巍巍的拉住手边温珩的衣角,拿捏着发颤的腔调,“咳咳,我死得好惨啊~” “……” 可惜的是,温珩除了起初见着她时,瞳孔几不可查的一缩。灯火映照,他宁静却苍白的面容之上再未显出什么惧色。恍似凝滞一般由她捏着衣角,一动不动。 噗通一声,是那船家退得太急,不小心栽进了水里。 慕禾见是吓不到温珩了,不由尴尬的咳嗽了两声。摸了摸自个的发,触到点缀其上娇嫩的花瓣,改为问,“你瞧瞧花掉了没?我方才……唔!” 眼前光线徒然一暗,便见温珩俯身下来。慕禾正说着话,右脸上便是一痛,印下一口整齐的齿痕。 这口要得忒狠,慕禾吃痛,身子微微一缩,咕咚一声便是再度没进水里,灌了好几口水。 水没过头顶,慕禾睁着眼望着船沿上的温珩,不可置信的捂着自己的脸,觉着他八成又是哪里不对了,竟然突然咬她一口。正要暂避锋芒,脚下一蹬的游开,整个人便被温珩一手抓住,就那般将她拎了起来,拖回船上。 温珩将她按在身下,眸光一瞬间墨若深渊,”你要去哪?!” 慕禾被温珩突然的粗暴惊呆了,头因连带的力道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船沿,愣在原地,连咳嗽都忘了,晕乎乎的将他望着。 良久,但见温珩再度倾身过来,下意识的一缩脖子,却只感到后脑被人掌住,轻声问,“撞疼了么?” 慕禾张了张唇,又闭上,许久才发了一个单音,“恩。” 温珩身子微微一颤,更紧的将她往怀中带了带,“……对不起。” “唔,哦,没事。”慕禾不动声色的往船舱里头挪了挪,不好在众人目光容易聚焦的地方搂搂抱抱。 待得意识到自己位置所处,才猛然的感受到从方才起就一直在奏响的琴音,大惊,拍拍温珩试图让他走开些,“月娘的献舞!“ 温珩不急不缓的回头望了一眼画舫,手中未松,一阵后道,“月娘刚才进去了。” 慕禾一个机灵的歪头往船舱外看,果不其然连月娘一丝衣角都没能看到,唯剩了几个伴舞的舞姬仍在。 “……” …… 船家跳水后,早就不知去处。 一舞毕,岸上的人不肯离开,而周遭小船皆已游动,缓缓往下游驶去,预备避开人流上岸。 慕禾坐在船尾,披着温珩的外衣,一手拧着袖子的水,一面郁郁解释道,“方才是有个小孩被挤下了水,我本是要捞她一把,可水下头突然伸出来一只手来抢她。那一下着实将我吓得不轻,一口气没提上来就掉水里去了。掉进去才发现水里头人不少,有些是被挤下来的,有些是自己跳进去的。都是为了近些看看月娘,左右那里的水也不深。” 温珩偷觑一眼她的眼色,小声道,“哦。” “那你做什么咬我?” “……“ 袖口的水在手中沥沥的往下坠着,慕禾在夜风中打了个哆嗦,眸光落定在岸边辉煌的灯火,开口宁静,“我如果要走的话,会跟你打声招呼的。” …… 人流回溯,往城中涌去。 不知是谁人的一声惊叫成了源头,点燃了恐慌。 “城主死了!!!” 彼时的慕禾同温珩携手走在人流中,顺应呼声抬头,望见高耸的城墙之上,歪七倒八的横呈几具尸身,城主端坐在主位之上,颈脖之处血污一片,染透了正装华服。 她认清那张脸,曾经的未婚夫林立。同十年之前想比多了几分沉稳,淡了轻浮。手边还靠着一个女子,同样被割了喉。 人群的躁动是莫名的,不晓得为何的推搡起来,也没有个逃跑的去处,只是不安起来,四下乱窜。 十字相扣也并不牢靠,几番慌乱人群的冲撞,便已然将两人撞开。再回首间,便是隔离开再见不到的距离,茫然四顾皆是陌生人潮。 “城上升起的是北陆的旗帜!“ “洛城易主了!” 众人惶恐不安,是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消息,让人心惊胆战的后怕,竟然□□主这般的存在也会被人无声轻易的抹杀。 路旁两侧,来不及收敛的花卉被无情踩踏,散落一地的花瓣。 不晓得过了多久,渐渐跑空的街道,唯有一个小小的女孩捧着一株白如玉的兰花,安稳的走近,站定到温珩的身前。 奶声奶气着问,”请问,是温大人么?“ 温珩自从与慕禾冲开之后,便一直停留在这,等着慕禾或许会回来找他。 这期盼在女孩出现的那一刹,彻底破碎。温珩微微的垂下眸,应道,”恩。” “将才有个漂亮的大姐姐让我将这朵花还给你,还让我转告……” 一朵花,换一座城,我们的交易已经完成,再莫要相见了。   ☆、第二十三章 洛阳城外,空荡荡的官道之上唯有一人驱马而行。 马蹄飞驰,鼓动的风吹干了慕禾湿润的衣襟与长发。风过叶落,惊起腾腾的尘埃,远远将陷入混乱之中的洛城甩在背后…… 洛城原是凌霄阁的势力,林立成家之际便被安置在此成了一城之主。他身为凌霄阁第二继承人,得洛城这一海陆交通皆便利的要塞已是天大的福分。可福分也要是太平盛世,坐稳江山才能享用到的。越是福地,越是被人觊觎。 明眼人皆知,北陆多支商船被扣押一事多多少少同林立有些关系。海运原本就是有风险的,依托这样的借口,他多年来暗中动的手脚也便被一次一次的遮掩过去。兼之凌霄阁投靠北陆朝廷后,年年进贡只多不少,相比之下商队损失几乎可不做计较,北陆朝廷也就这么未作追究了。 朝廷没有作为,林立占据海港,抵触之行为愈发彰显,甚至偶尔都会向大商队出手,税收更是按其心意浮动,几近苛求。 这般愈渐猖狂的挑衅行为直接导致了他身死的结局。北陆首富墨家商队被扣一事,便就是引发洛城事变的□□。 其实如果北陆派来的是旁人,林立各方打点,兴许交回扣押船只便可得了结。可来的,偏偏是温珩。 附庸者,心存二心则如何? 斩之。 这便是当初在栖梧山庄,温珩同她共同学习之际道出的回答。 故而说,慕禾早知林立性命不保,只不过没想到会这么快而已。 …… 在梨镇最初的相遇,慕禾只以为温珩不过身负公事,极为巧合才在苏瑜门口遇见了她。无论他再做如何纠缠,都以为自己早已走出了他的圈子,可以独善其身。就连醉酒的那一夜过后,慕禾捂着被咬伤的嘴唇,也只是想他这样生气,会不会只是单纯的情绪使然。 两年时间的隔阂,久得叫她忘了,温珩其人,本就是个喜怒不行于色的。从未显露过脆弱,又怎会偏执到疯狂,拼着毫无意义的两败俱伤,也要死死将她按在怀里。 可她并不想两败俱伤,不想同他一般的疯狂。从她的立场而言,唯一的出路便是将自己的软肋稳妥的收敛起来。寡不敌众,她的身边再无安全可言,于是时隔多年写信回了栖梧山庄。 那一封给慕容凌的信安置了许多,从人员部署,与凌霄阁、北陆势力交接,到暗度陈仓,避开北陆军队在洛城花展的那一日将华大夫,小竹,阿狸等人送往栖梧山庄的所有详尽内容。 她几度回顾纸张之上一一陈列的内容,从头思量。可这些安排看似衔接得天衣无缝,却会给人一种水到渠成,一举一动皆受无形牵制,所作抉择早已成定数之感。 这样隐隐的不安,直到苏瑜给她入港记录,以及那一株白兰纸扇提示起,才终于浮出水面。 可惜,她却明白得太迟了。 温珩要的从来都不是将她绑在身边的现状,更未曾有过甘愿拼得两败俱伤偏执的疯狂。他不过是利用她,不废吹灰之力的,拿下洛城。 …… 凌霄宫同栖梧山庄并不算交好,而在北陆军队眼皮底下,确保万无一失地接送华大夫一行,却需要不少人员的保驾护航。 一波敌对方精锐进入到自己的势力范围之内,自然会引得林立注意。 林立也算是慕禾的老相识,在他还在女人堆中游戏人间之时,慕禾早已以一己之力挑起栖梧山庄的大梁。由此而来,林立对慕禾更是怀着三分忌惮和两分信任。 未免徒生阻碍,慕禾放出招徒的消息,刻意在梨镇弄出一个大动静,便就是稳住林立的心,让他知道这一队人马并不是朝着他洛城而去,而是朝着梨镇来的。 按兵不动而时刻警惕,是她预测林立面对栖梧山庄的不速之客会有的反应。果不其然,林立没有给予太多的阻碍,却坐立不安,如鲠在喉,派出大量兵力监视栖梧山庄行为。 如此大费周章的暗度陈仓,是因为无论梨镇、洛城皆并非她栖梧山庄的主场,却很有可能成为温珩的主场,毕竟凌霄阁是已然投靠朝廷了的。慕容凌更不意愿摆在明面上,堂而皇之的同朝廷势力唱反调。 温珩站在镇压的高处,犹若无为而治,限制着她种种的行动。 打通这方的交接问题,等待花展的那一日,慕禾就只需暗自拖住温珩一人即可。 原本应该如此,可她却独独算漏了温珩。 所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慕禾不清楚温珩这一月可有在她面前显露过一分真实的情绪,她只知道自己所有的反应都在他的掌控之内。即便不曾显山露水,却运筹帷幄,早早定好了她所有将行的路。恍似在平地之间挖好了一道渠,只待流水潺潺灌入,走向皆按他所想。 …… 慕禾再见那一朵素雅的玉兰花,是在洛城花展之上。 墨家商会前,赫然展示着一朵玉兰,真正的极品白玉雕琢,栩栩如真险些叫她看差了去。 有此世间再无二朵的玉兰镇场,证明着墨清本人正在洛城之中。 极度凑巧的在花展时出现,并与她同时看中天价白兰的“苏夫人”正就是林立的表妹,林觅。 商人驱利,一株白兰纵然可得是天价,可毕竟是为商品。难得有这样的买主出现,诚心出价,反倒是商家不肯,实在是荒谬了。 这并非是什么爱花之举,该是那隐匿背后的墨清早知道林立气数已尽,一株兰的价格也无法承受得起,将那利益现实,摆得分明罢了。 自那其,慕禾才知道,墨清当就是温珩内部的人员了,或许比及苏瑜知晓得更多。 温珩去洛城的时候,未带一兵一卒。可他不带,墨清却有。有钱能使鬼推磨。 更何况,花展当日护城军队皆分散人群角落,林立身边的护卫则被分派出去监视栖梧山庄动向。着意紧盯的北陆军队按兵不动,栖梧山庄盘踞梨镇,他又怎会想,有一群精于暗杀的未名势力潜入城中,神不知鬼不觉的来到他的身边? 所谓声东击西,调虎离山效用便在此。 温珩将其悄然抹杀,甚至于都不用冠上自己的名号。 只待林立身死,他于群龙无首之际领军入城。洛城易主,便就这么不废一兵一卒的达成。 温珩更不会担心在一切进行中时,她会幡然醒悟打乱计划。只因纵然她有会想要留下林立性命的念头,亦无法实施。 捏在他手中的四个人质,三人在近处被安全带走,却还有一人——渝水远在北陆,仍在温珩的掌控之中。 他知道她想要留下什么,会割舍什么,精密的操纵着所有人的一举一动。 一场交易,就这般心照不宣的进行下去。 …… 而此时此刻,慕禾策马飞快的离开洛城,如此心切便就是在博取一个时间差:在温珩处理好洛城之事可得抽身之前,救回渝水。 温珩之心,怕是不仅仅只在洛城,她决然不能再落把柄在他手中。   ☆、第二十四章 晨光熹微之际,洛城淅淅沥沥降了一阵小雨。 高耸的城墙上干涸的血迹被清理干净,一夜过后,庄重依旧。 林立身死,引发了短暂的骚动,可当北陆旗帜飘扬在城头,军队入城之后,那骚动便极快的被镇压下去,归为宁静。 天色微青,城门按照惯例开启,看过花展欲得离去的游客有序离开,并未受到半分的阻碍。 除却城主换了,城中事项的各方安置没有丝毫的改变,势力交接过渡得天衣无缝。百姓在这安宁之中缓缓的松了口气,其实上位者是谁本同他们无关,更无从选择。压抑心中好奇,不问不打听便是最大的自保。 城墙之上,林立身死的地方,如今雪衣若素,站了一个人。微雨停落在他如墨的发丝之上,微翘的睫承载点点晶莹。 眸光淡淡的落定在城门外的官道,远远的,蔓延到水天相接的地方。 “温相,海禁已经解除,第一批离开的船只凌晨起就出发了。”有人在身后低声汇报。 良久,温珩才轻轻的吸了一口气,“恩。” 将领微微颔首,迟疑再三,默然将手中的伞留在脚边,转身离去。 雨声淅沥,像是由远及近声响渐大。 那一把朴素的青伞少了手心的牵绊,被风高高扬起,无依无靠,飘然坠下城墙。 “阿禾,你恨我么?“ 多年前的同样泠泠雨落的清晨,他曾问过她这样一句。 而那个时候,她轻轻同他十指相扣,清润眸中蕴着的了然的澄澈,却仍是带笑,道过一句,“我怎会恨你。” 慕禾不知,那一句的温存,成了他的铠甲,叫他终于可以百毒不侵。 …… 夜半三分,早已封闭的城门缓缓启开。 寂静无人的街道之上马蹄声响将早已入睡的百姓惊醒,纷纷屏息凝神地靠在窗边,面色苍白地凝望那黑压压入城而来的骑兵。就着晦暗的月色,瞧见其肩章上凌霄宫的标志。 主城府邸之中,灯火未歇,似是早便等待着这一场姗姗来迟的救援。 一袭玄衣的林程面容紧绷,风尘仆仆地赶至府门前时,温珩正淡然高居主位,执一盏清茶望着几乎半闯而入的一群人,笑意轻缓而无害。 便就在林程预备进屋之际,屋前带刀侍卫稍稍向前一步,拦住其去路,“入内者,不得携带兵器。” 林程面色微微一沉,回眸与其身后偏瘦的男子对视一眼,看其微微点头,才手腕一抖,卸下刀具。 两人入门之后,门扉便被人从外面合上了,隔绝外遭的凄风冷雨,扑面而来的暗香奢华而温暖。 温珩并未起身,谦和朝两人一笑,“坐吧。” 消瘦的男子闻言后安然去坐了,而林程两步走到座位上,却微微拧了眉,朝温珩一拱手,“吾弟林立身死,作为兄长我实在无法同温相一般从容,还望见谅。不知他的尸身如今何在?可有安置妥当?” “林立为洛城城主,我自然也不可能怠慢他。”温珩一抬手,便有一名侍从走近,”宫主期望的话,现下就可见他。” 林程神色一动,正要开口,袖口便给那消瘦的男子一扯,低声与其耳语,“人死不能复生,还望宫主以大局为重。”林程微启的唇一僵,面色一瞬变得格外苍白。 温珩移眸看向林程身后消瘦的男子,微微一笑,未作多言。 “城主意外身死,洛城却不可一日无主,我们此番前来,便是为了尽快平息城内躁动,亦带来了合适的城主人选。”见林程面色难看,那消瘦男子代为开口,“在下凌霄宫司云,举荐凌霄宫林青接管洛城。” 温珩抿了口茶水,笑着,“凌霄宫愿任何人,原也不是我北陆应当插手之事。” 司云下颌微低。 “只不过林立身死一事尚未查出原因,林青紧接上位,宫主就不担心重蹈覆辙?” 林程眸子狠狠一缩,“温相这是何意?” “死者为大,我本不想再追溯过往之事。但既然宫主不解,我自当稍作解释。”温珩搁下茶盏,声音不急不缓,“自林立任城主以来,南北两陆海上贸易几次多番出现阻碍,北陆商队被无故扣押劫持。有钱能使鬼推磨,得罪这样的人,总归会有隐患的。” “扣押商船,做下错事的人是林立,与林青又有何干?” “着实并不相干,可如今凶手未归案,林青是宫主最后的血亲。我不过是在建议宫主,莫要赌这个万一罢了。” “……”司云与林程齐齐沉默下去。 林立之死背后有些谁人动的手脚,在座双方都是心照不宣的,错就错在林立触怒北陆在先,疏忽防备在后。可凌霄宫失去林立之后,再赔进去一座城池,这代价实在过于惨痛。 见两人都默下去不语,温珩风轻云淡地笑笑,谦和有礼,浑似无害,“如若宫主担心的话,我愿代为举荐一人,为宫主但下这个风险。等凶手归案,洛城自当原封不动的归还与凌霄宫,如何?” 听到温珩这番的言论林程面色已然铁青,率先抑不住声音冷硬,“温相一句万一,便要占去一座城池,这么可是欺人太甚了些?” 温珩抬眼,缓缓道,“你如若有同我说不的资本,何必还需如此小心翼翼?” 一室的和缓刹那之间冷厉紧绷,林程衣袖之下拳头攥得发白,冷冷一笑,“我凌霄宫虽然不至于可以同北陆匹敌,但温相可知,你如今所处乃是我南陆之地!”话音落时,房门砰然一声被人从外撞开,七八带刀的侍从强行闯入,另有几人在外挟持了门口侍卫。 暖色烛光映衬在亮堂堂的刀刃之上,触目惊心。 温珩起身,在满室肃杀之中仍亦从容,指尖不紧不慢地抚了抚杯沿,笑道,“是你南陆,又如何?” 司云眼见这个局势已经控制不住,两步站到林程的身前。温珩其实从未在外显露过什么,但只栖梧山庄慕禾亲传弟子名号便足以震慑四方,让他小心复小心的戒备。 “温相自持剑术精妙,可曾想过这世间之大,你亦并非那第一人?”司云沉着嗓子,一挥手屏退感知气氛不对而冲进来的侍卫,亦朝后打了个手势,“温相势大,我们也不能做无打算的来访。只是不知,这回我们有没有与温相谈判的资格……” 话音落时,侍从已然尽数撤离,洞开的门扉正对敞亮的庭院。 碎石堆砌的园林小路,青葱树木之间走出一道人影,清丽淡雅,迈步之间行云流水,淡化女子的婉约,自成一派宁静利落。 眸似清月,缓和而并不至于清高,皎皎月华如渡,从容安宁。 女子走入室内,只朝温珩浅淡一笑。 那一霎,温珩眸中倒影恍似精致的瓷人,被人轻轻一敲,寸寸碎裂。 “阿禾……”   ☆、第二十五章 洛城到北陆上京海程一来一回,即便是不眠不休也须得一天一夜。 本是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却堂堂的站在了他的面前,温珩敛下眸,纵然神色中的震惊转瞬即逝,眨眼间恢复了往昔的笑意,唇色却无法遏制的转淡,隐隐苍白,“师父为何会在这。” “适才凌霄宫宫主不是说了么……”慕禾低首收好雨伞,靠放在门边,言语缓慢而真诚。未含半点含沙射影的装腔作势,好似闲话家常的直接,“温相一家独大,便没了谈判一说。洛城左右都是南陆的地域,温相就这么占了去,怕是不合适?” 林程原本还有些担心,当他遇见主动找上门来的慕禾之时,便是存了赌博之心。 赌本就有能力扭转一切的慕禾不会多此一举的骗他,更赌那并非空穴来风种种的传闻。而现时现刻,他辨出慕禾语气中分明的立场,与温珩只有在她出现时轻微的动摇,只觉内心缓缓一稳,面色也转晴了不少。“凌霄宫与栖梧山庄皆愿效忠北陆,可我丧弟之初,温相便要夺去麾下最繁华一座城池,实乃相逼太紧。兔子急了也会咬人,我们也不想同温相闹得两败俱伤。” 温珩笑得极浅,眸光只是淡淡的落在慕禾身上,“唔,怎么个两败俱伤?” 林程不敢说,慕禾却敢。她明知温珩隐隐着了性子,却未有半点的触动。 认真着道,“凌霄宫与栖梧山庄俱不想同朝廷闹翻脸,既不想让朝廷知道,亦不想将城池交出去,法子不就只有一个么?温相何必明知故问。” 正如温珩调换城主一般,神不知鬼不觉,抹杀他即可。如今境况就算做不到神不知鬼不觉,那北陆军队,便是尽数灭口了又能怎样。 温珩唇角微动,似是想要说些什么,几次多番,欲言又止。 素来应对从容之人,头一回失了声。若画的眉眼,再牵不起一个笑容。 灯光通明,那极具欺骗性的暖意隔绝了外遭的凄冷。 慕禾的神情尚且算的上是缓和,只是淡淡说着,“我从未行过谈判之事,亦不懂谈判之道。既然现下温相愿意心平气和好好坐下来谈谈了,那便听听我举荐之人如何?”言罢,也不待温珩应声,便开口,“我举荐太守苏瑜。” 单纯找来给人使绊子从来都不是慕禾的作风,既然三方权衡,她自然也要为自己这一方作想。洛城是块肥肉,好不容易露出一角,说她没有心思瓜分一份是不可能的。 苏瑜虽然是北陆势力,但却实为朝政核心之外的编制,不然也不会接下到南陆小小梨镇空守太守之位的苦差。兼之与他两年相处情谊,慕禾发觉苏瑜确为有能之人,更并非温珩信任之人。彼时苏府中冒出来的数十暗卫,监视着他一举一动的,便就是温珩的手笔。 ”由苏瑜在刺杀林立一案未了结之前暂为执掌洛城城主之位,城内税收供奉理所应当仍归于凌霄宫。温相也提及了那“万一”的隐患,可城主如若是换做了北陆之人,这隐患自然也就不复存在,不是么?” …… 整整一夜语言之中推来搡去的谈判,最终得出的结果:苏瑜任城主之位,凌霄宫林青,北陆萧顾兼辅佐之职。 凌霄宫保全一城供奉税收,以及参政权利,算是抢回了大头。最终离开之际,心中虽然对她突然插一脚之事颇有微词,亦能心平气和道一句告辞。 一夜未眠,慕禾早有些犯困,得见外遭雨势渐歇,便也起了身,意欲离开。 温珩亦随之撑开伞,伞面摩擦轻缓的一声在寂静庭院中悠悠荡开,似是悠闲。 “前日花展时,你曾让人代为转告过说,再也莫要相见。” 慕禾揉着眼睛,点点头,“原本应当如此。” 熹微晨光之中,无人的空巷中远远传来马蹄声响,并非是策马帅气的驰骋。而是蓝衣少年歪歪扭扭的撑着把伞,闷头牵着马缰一路走来,停在府门前。 尉淮同样是揉着眼睛,一脸的困倦与不悦,起初并没有看见给门扉遮掩住的温珩,只是闷闷不乐着,“你可算出来了,我们什么时候能回家?” 少年的嗓音,微微依赖,自然而然说出一声并不会让人觉着唐突的回家。 慕禾两步上前,代为执了马缰,笑着,“就回。” 后知后觉,尉淮这才瞧见了温珩,揉着眼睛的手一僵,半晌都没有动弹。 黛蓝天幕,朦胧水雾之中,他只是看见温珩面容之上血气尽失,惨白若素,更没有舒然人心的笑容。幽暗的眸底,呈现着一种比疲倦更深的倦怠。 “多亏尉淮的赦免令,渝水才得以被释放出狱。我得此空闲,便再走一趟了洛城。”慕禾利落翻身上马,低首向尉淮递去一只手。 诚然,尉淮只是在交易中给予慕禾赦免令,却并不知道自己会阴差阳错,打乱了温珩计划筹谋,是个全然不知情者。 尉淮沉默着跟随上马,纵然对其他事端毫不知情,眸光亦不自觉的避开温珩。 “陛下为何会给出赦免令?” 慕禾拉紧僵绳,看出尉淮不自然的沉默,轻松着语气代为道,“自然是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将前尘过往一一拖出,尉淮便会知晓,渝水本是情有可原、无罪之人,再要赦免不是正常么?” 空荡荡的街道,寥寥传来几声打更人的呼声,悠长而绵延,拖出一种别致的韵律。 在慕禾这个角度,只看到温珩低垂的伞檐,和他微微抿起的唇角。纵然是一个俯视的视角,那唇形轮廓,亦是美好得无以复加。 忽然就起了谈话的兴致,慕禾并未早早的驱马离去,而是稍稍挺直了背脊开口道,“我曾经唯一的盼头,便是你同祁容公主的大婚。普天同庆之时,便可大赦天下。这么,我才能将渝水赎回来。其实这事儿一直以来都让我介怀,渝水本是因你二者入的狱,到头来却还需要托你二者的福才能出狱。我虽可以不上心尊严面子一事,但这事每每想起来也是打脸得很。如今终于是换了种法子了结,这么实在再好不过了。” 温珩未答,尉淮沉默,好在她一个人也是可以开开心心地将自己想说的话都说完的。 “洛城之事,我虽然是刻意搅了局,但从未是抱着复仇之心来找的你。是我抉择之中割舍了林立之命,理所应当,我该补偿凌霄宫些什么。原本你伤我一分,我也该如是伤回去才好。但想想,我已经在你身上浪费了十年,终究是不愿再继续浪费下去了。唔,我已经老大不小的了,只想要份安定些的生活。你既然去了北陆,便好好在那里呆着,做你的驸马亦或者是丞相。来南陆也没什么不好,只是莫要来找我,也莫来找我南陆的麻烦。” “……” 淅淅沥沥的雨声之中,慕禾始终没有等到温珩的回答,但想想这都只是她想要说的话,并不见得非要他听进心底,兴许说过了,再不久自己也该忘了当时是个如何的心情。 最初在醉酒醒后的那日清晨,慕禾自然是将他恨得咬牙切齿。可随着时光迁移,她一遍遍的告诉自己只需忍耐一月,等到花展那日便可以将之摆脱,多次的暗示恍似也起了些效应。 不是不恨,而是不愿再将他搁在心尖日夜的记挂。 …… 慕禾驱马前行,身后的尉淮悄然贴近了她的背脊,“阿禾,你是不是不会生气的?“ 慕禾本是出着神,听罢莞尔一笑,”怎么可能。“ “那……以女子的角度,两年前,温珩岂不是对你做了许多过分的事?可你剑术这样好,竟然都不曾伤过他分毫。” 这样事很匪夷所思么? 慕禾有一搭没一搭的拉着马缰,心中缓缓浮出往昔。 九岁那年,她曾答应过温珩,纵然会是麻烦,也会护着他一辈子。 十六岁那年,她曾发誓,这永远不会再伤害到他。 成婚之际,山盟海誓许诺同生共死,白首不相离。 你可曾爱过一个人,胜过自己的生命? 盲目而偏执,又怎舍得伤他分毫。 往昔时过,再度回想之际,那份曾经以为的刻骨铭心仿佛早已淡得消失不见。 正如慕容凌同他痴恋的姑娘,几年时光,过往宝贝珍惜的信物,也成了无关紧要。 所以,为何会舍不得伤他分毫呢? 痴迷之后的愚昧罢了。那时,着实是蠢得厉害。 韵律的马蹄声一直伴随着走入了梨镇,时间方至晌午,城门口行人寥寥。低矮的城墙,斑驳的石板,同洛城的庄重气派相差甚远,却偏偏与人一份安心。 正要回身唤一声依靠着她行将睡着的尉淮,烈烈阳光下,慕禾的瞳孔急剧缩小,定格在朝着尉淮,飞射而来的一枚箭矢之上……   ☆、第二十六章 城门前蝉鸣寥寥,渗透午日的平和。 最是叫人卸下心防的一刻,突如其来的箭矢让慕禾亦惊了惊,一把拉开尉淮,微微一偏,极度精准任携带杀意的流矢从其肩头之上的空隙错过。 尉淮被拉得一偏,迷蒙着的眸中一惊,本是要扬起怒容问一句作甚,却睁眼瞧见一枚飞箭极近地偏差而过。尚未反应过来时,慕禾一手扶了他的肩,尉淮只见眼前衣袖纷繁带过,下一刻她便旋身到了他的身后。手心仍捏着马缰,将他环抱在怀中。 慕禾动作纵然迅速,语速却没有放快多少,轻轻将他往怀里一带,“莫睡了,有伏兵。” 双腿一夹马肚,本是悠然行步的马顿时撒开蹄子飞奔起来。 尉淮终于意识到现状,正要开口问一句什么,但见马蹄飞快,行将要踏入城镇之中。本是策马疾驰而来的速度,在即将跨越城墙下阴影与阳光分割线之前,慕禾倏尔一拉马缰,千钧一发之际生生扭转马头方向。 马嘶鸣着扬起前蹄,于此同时,城墙之前空无一人、方圆三丈地范围,飞箭铺天盖地、密密麻麻地落下,力道之大来势之猛,甚至有数道刺入青石板的地面。 尉淮面色猛然煞白,根本来不及看一眼四下埋伏的众人,马头方向便整个偏转,朝着城外方向飞奔而走。 箭阵不同于其他,一发若是不能得手,再要追击便难了。身边护着龙体金贵的一人,慕禾不想一回身之后引来追击的箭矢,故而才有此引发箭阵的一举。殊不知却将尉淮实打实的惊着了,一路到了山林之中,也不见他开口说过半句话。 山林是他曾经邀约她见面的山林,清泉凛冽,旁及立着一方颓败的小屋。 慕禾将马牵到树边系好,才俯身在泉边鞠了一捧水,覆在面容上凉爽了片刻才回眸。望见站在原地,面色有些缓不过来苍白的尉淮,想到什么的笑着,”吓着了么?” “你为何不杀了他们?那些……那些大逆不道之人!”尉淮脸色隐隐发青,不知是吓的还是气的。 慕禾听罢,将手浸到冰凉的泉水之中,“杀人是需要理由的。” “我帮你救出了渝水,你为何不能帮我?”这一回就是真的生着气了。 慕禾摇摇头,不赞同道,“我方才才救过你一命,怎的不算帮你?” 尉淮被一句话噎住,站在原地,紧绷的身子隐隐轻颤。 泉水澄清,倒映着慕禾的面容,没有多少慈悲与关切,只是平缓着。 有些人一旦救起,就成了一辈子的负担。他会困住你,让你心软一次次的迁就。可这个人是尉淮,北陆的皇帝,他身边的水太深太深,一旦被他赖上,她怎还会有安宁之日。 而且,他不是温珩,他不懂自保。混混沌沌的坐上了王位,却不知底下谁人私心反叛。要护他安稳,实在太难。 既然不能护到底,越线的援手又有何意义。 正如那日在医馆,尉淮道,让她留在他身边,护他免于伤害。慕禾提出赦免令要求的同时,也给这一份保护加持了期限:只在他踏上回京船只的那一刻之前。 梨镇之中没了华大夫与小竹等人,其实回不回去都无甚关系。而尉淮忧心着刺杀一事,更是提都没有提过。 傍晚之际,慕禾在小屋之中寻到一些用具,洗净了就着泉水煮了一锅鱼汤。 纵然是不大好吃,但她手艺素来如此,自己也没多挑剔,倒是尉淮喝一口后险些没把舌头吐出来。 实在无法,慕禾便又去采了些蘑菇,煮了清汤,他这才勉为其难的喝了两口。 尉淮仍是闹着性子,只是没有像从前那样脾气一来就朝她大声嚷嚷,而是自己靠在树边,耸立的肩膀明显带着置气的疏远。 慕禾一个人在泉边发呆久了,也觉得这没意思,便主动的凑上前去了。一时没想好要说什么,不自觉拿掰下来的枝桠戳了戳他的衣服。 尉淮怒,一把揪走自己的衣服,”你走开些,别动我!” 见他终于回身过来,慕禾赶忙笑笑,丝毫不介意他语气中的发冲,开口问,“我听闻你是同温珩置了气,便离宫出走了,你这气天天生对肺不好。不妨说出来,咱们心平气和的谈过了,就乖乖回北陆不行么?你好歹是皇帝,怎么能说都不说一声就离宫。” 尉淮这回倒是没有一句极快的抵触过来,呼吸都是缓的,似乎当真没有半点火气。 就在慕禾以为这个话题开得不好,预备换掉之际,他才开口,声音微微低哑,“你是不是也觉着,我不适合当皇帝?” 慕禾稍稍一怔。 其实皇帝这个位置,实在是不挑人的。如若是太平盛世,民心凝聚,有忠臣栋梁。再废的废材也可以在这宝座上,安安稳稳的废完他们的一辈子。总的来说尉淮也不算是多么废的废材,不过是太嫩了些而已,孩子气都没有褪干净。 这种时候,若是有人对他怀有二心,他的“不合适”才算显露出来。 偏头想了好一阵,慕禾才道,”你要听实话?” 尉淮脸色一沉。 慕禾笑了,并未将之当做是一国之主,而是寻常人的随意,“不愿意听实话,就不要问嘛。”枝桠拨弄一下安稳的火苗,“我不能跟你去北陆,却可以同你说一下真心的建议。我以为你能依赖之人,便是曾经的温相,温辰了。他纵然是请辞,多年来的余威仍在。若是同他亲近,任他坚定站在你这方,你这皇位便不会有问题的。” “为何不是温珩?他才是一直鼎力辅佐我的恩师。” 火光照耀之中,尉淮偏头过来,眸光熠熠的将她望着,神情之中难得的认真与耐心。 进谏之人就是有这样的难处,当权者以俯瞰的角度思考,不会单纯的听取一句进谏,非要你述说分明,将他说服才可。殊不知,进谏者不能太拼命干当权者一般超然物外,身处其中而受了太多的牵绊,当权者的追问就显得无从回答了。 为何不是温珩? 北陆先帝突然驾崩之后,王储之间争得头破血流,尉淮稀里糊涂被推上了那个位置,全靠温家的扶持。而温珩更曾是他的太傅,依他那个性子,会将这扶持当做是授业师徒间情谊也不是不可能的。 可扶他上位的毕竟是对皇室一生忠心的温辰,温珩能力有余,从其态度而言,却不见得对他有多少敬畏。两者之间择忠心者信任,不是理所应当之事么? 温珩欲夺去洛城,甚至不曾告知过尉淮。他自主性太强,尉淮也没那个能力将他控在手心。所谓棋子,如若脱离掌控又能有何用处? 但尉淮语气之中对待温珩,总是眷顾有佳。慕禾若是当着他的面说温珩不好,一则有挑拨离间之嫌,二则有私心迁怒之疑。 慕禾故作轻松,“我曾在上京待过两年,以为温辰温相沉稳可靠,便想要举荐一番而已。至于温珩,哈哈,我不是不待见他吗。” 尉淮兀自嘟囔了两句,并没有再追问。 慕禾再同他有一搭没一搭的聊了些旁的事端,说着说着,尉淮忽而翻了个身,嘀咕了一声冷。 慕禾起身看火,被催促了两声,只得跑去捡柴火。 回来的时候尉淮就已经睡着了,皱着眉头似是睡得并不安稳。慕禾将外衣脱下给他盖上,山林之中的夜风偏凉,她若是就这么睡了定然是会伤风的。 在火堆前坐着愈发的昏昏欲睡,慕禾再醒神之际,估摸还未到三更天。 抱了抱自己的手臂仍觉着有些冷,便起了身,往小泉边上走去。 彼时月光正好浮出云头,漫漫撒下澄澈的空灵,倒映在湖底犹若明镜。 林中安静,偶尔冒出三两虫鸣,慕禾轻轻活动活动了手脚,跃上小泉边缘,自水中冒出来的青石…… 尉淮脑中昏沉,好似浸在水中沉浮的难受,悠悠转醒之际才发觉身边早没了慕禾的身影,心中一急便霍然清醒坐起身来。 然还没来得及抽离开身上盖着的慕禾的外衣,眸光在月光萦绕的小泉之上落定,整个人便是一呆,目瞪口呆怔在原地。 林中空寂,隐藏在未得驱散的黑暗背后,整个视野之内唯有那一汪泉,水光粼粼,因为月华轻渡而平添三分空灵温柔,安宁恍若仙境。 泉水明镜之上,有人翩然起舞,素衣宁静而温柔。姿态唯美若仙,却不曾清高遗世,恍似眷恋的浅淡温存,挥袖与回眸之间,皆做万般缱绻,蕴着让人心动、心疼的欢喜。 “阿禾……”尉淮微微失着神,心跳乱了节拍,只想伸手抓住那若蝶翩然起舞的女子。 不晓是何时,不自觉的靠近,等尉淮意识到时,他已经来到了慕禾的身边。 慕禾早知他的临近,却没有说什么,缓缓止了动作,面上一热,似乎有些窘迫。 这支舞她还从未跳给旁人看过,纵然是无意之间给尉淮瞧见的,却还是让她心底有微微的异样。 正要问一句可是她吵到他睡觉了,腰间一紧,尉淮贴身过来,将她抱了满怀。 少年的声音似是梦中的呢喃,在他耳边轻轻问着,“阿禾,你为什么不能喜欢我呢?”   ☆、第二十七章 慕禾是个吃软不吃硬的性子,如若尉淮像是从前一般冷着脸呵斥她,用责问的语气说出这么一句,她定然是不会放在心上的。可如今少年轻轻枕着她的肩,纵然会让她滋生介怀男女授受不亲的退却感,但听得他那番的呢喃后,心中缓缓一软,竟不敢将态度摆得太过冷然,伤了他一颗心。 挺直着背,任尉淮抱着。其实也是因为一刹那的无措,不晓得该如何应对。 好半晌才轻轻拍了下他的背,干咳一声,“唔,你别太靠着我,我站不住了。” 慕禾原本就是站在小泉边,临近浅谈的地方都是鹅卵石,稍稍施力踏上去则容易滑动,这种地方才好练习身法。可自打尉淮抱上来后,就一个劲的往她身上靠。头枕着她的肩膀,浑似整个身子的力道都压在了她的身上。 慕禾开始没想到是这样,只是腰部暗自施力撑着,后来发觉越来越沉,才忍不住开口。 尉淮似乎恩了一声,头微微一动,就要站直身。然他脚步一退,似乎是踏着鹅卵石滑了下,本来只是个极小的趔趄,可下一刻他整个人都往下瘫倒下去。 慕禾意外之下赶忙搀扶住他,施力太晚反倒是被他帯着摔了下去,脸颊蹭到旁及一块岩石的边角,霎时就见了血。 慕禾半压在尉淮的身上,浅浅的泉水浸湿了两者的衣裳。尉淮身子僵硬着往旁边退了一下,面色红得有些不正常。 慕禾伸手探了下他的脖颈,脸色微微一凝。紧接着一个伸手将之从水中扯起来,沉着嗓子,“病了怎么不做声?!” 尉淮被这一声吓得一缩脖子,迷蒙着湿润的眼无辜的将她望着。 慕禾登时气不打一处来,亦意识到自己方才的失态,深深的吸了口气,扶着他到岩石边上坐着,“你在这坐着,我去牵来马,然后我们回医馆。” 尉淮当真老实巴交的往那坐了,纵然心里千般不愿再回那个让人后怕的小镇,却因为慕禾头一回的变脸而有些发怯。”华大夫不会睡了吗?“ “他不在医馆了。” 泉边的风一阵冷过一阵,兼之衣服方才又湿了,尉淮微微缩着身子,冷得发抖,”他去哪了?” “栖梧山庄。”慕禾牵着马走过来,俯身又看了看尉淮的面色,才道,“你自己能骑马么?夜里的山路不好走,我在前面牵着马会安全一些。” 尉淮张了张嘴,”应该可以。” 慕禾一瞬没有动弹,认真道,“不要逞能,如果头晕得厉害就说不能骑。这种山路,万一摔了怎么办?“ 尉淮被说得涨红了脸,恼羞成怒的发火道,“那不然怎么办?不能骑马的话,总不能你背我下山吧!” 慕禾的脸色不像是在开玩笑,“我可以背你。” “说什么鬼话,我可是男子,你一个女子……”尉淮支支吾吾。 “从前温珩生病的时候,也是我背他下山的,栖梧山庄的路比这难走多了,你不用担心这一点。只不过你若是放不下自尊心的话,我就只能把你绑在马背上拖下去了,你选一个。” “……” 慕禾算是明白了,尉淮其实是个吃硬不吃软的性子。难怪温珩对他不温不火的,反倒叫他死心塌地…… 不晓得是被人背着新鲜了,还是太冷了,尉淮明显比刚才精神一些,快走到城门的时候甚至还有闲心问,“不知道那些箭被清理干净了没?” 慕禾没说的是,她背温珩那都是他十三岁之前的事。等十三岁之后他们就搬去栖梧山庄了,哪里还用这样折腾。 慕禾累得不想吭声,兀自暗暗调节气息,抬头看一眼城门,正要回答。又想人尉淮在她背后居高临下、视野更宽阔,做什么要闲的没事干问自己,嫌她不够累么? 想着华大夫不再担心他身子金贵,病情恶化本来就心塞,看他这么悠哉,便没好气道,“你不会自己看么?” “你今天态度怎的这样差?“一顿,”唔,我快掉下去了。” 慕禾微微气沉丹田,咬着牙再将之掂了下,环紧,才道,“我想凶你么?我都心塞死了。你说你出来一趟生几次病了,三次!身子不好不要在外面乱跑,没人跟你说过么?” “又不是我想病的!” “那你也不看看你现在拖累的是谁。” 尉淮登时真怒了,“我明天就回去行了吧!!” 慕禾平静地表达了不屑,“你在逗我么?你明天能爬起床就不错了。” 行至街道,白日的箭矢早被清理干净,家家户户屋门紧闭,一派望过去连街尾的风月场所都关了门。 遥遥的,只有街道中一家酒店二楼开了半扇窗,隐隐透出些昏黄的烛光。那样色泽,在一派月光冷华之中显得格外的突兀。清风刮起两片儿叶,端的空寂可怖。 尉淮不晓得是不是突然之间头晕了,竟然半晌都没有接话。 慕禾怕他被自己气晕过去,便回了下头,“你怎么了?做什么突然不吭声了?怪恐怖的。” 尉淮趴在她肩上,“你脸受伤了,我才注意到。怎么弄的?” 本就是锋利切割的口子,将血拭去之后,大晚上的很难瞧出来,所以最初尉淮并没有瞧见。直到方才他想要挣扎着从慕禾的背上跳下来,歪动了一下才看到她脸上重新溢血的伤口。 慕禾默了一下,开始是不想搭话的,但是街上气氛着实有些怕人。所以纵然有些累,还是预备说话壮壮胆,“蹭到岩石了。” “我弄的?” ”……“ ”会留疤么?” 慕禾想了想,“应该不会。”她不是疤痕体质,这样的蹭伤不会有事。 “幸好。”尉淮在慕禾背后动了下,将头枕到她受伤脸颊的那一面的肩膀上,小声道,“我记得小时候有一次玩的时候,把姐姐的脸划伤了。当时她把我推到水里去,很生气的让人淹死我。其实也就是你这样的伤,不深,但是是在脸上。” “姐姐?” “祁容公主。她比我大两个月。”尉淮悄悄从背后抱紧了慕禾,“同样是伤在脸上,你不生气么?” “……”慕禾觉得回答这个问题都矫情。 脸颊上忽然袭上一丝温润,软软的,轻轻带过她的伤口。 慕禾身子微微一僵,片刻后便又头疼着劝阻自己快速冷静下来。 这就好比一场恶作剧,你的反应越大,人家恶作剧的兴致也就越高。慕禾不想在小自己这么多的人面前表现出一份无措来,这样的话,大人的从容成熟可都到哪去了? 暗暗深吸了几口气,才笑出来,像是平素的语态调侃,“你是猫么?这么舔伤口是没用的,唔,还有口水。” “是么?”尉淮偏过头,像是仔细瞅了瞅那伤口。 “……” 过了阵,“阿禾,我可以亲你么?” “……” “上次你给都我亲了,再亲一次不行么?” 这是要把人逼疯的节奏吧。 慕禾实在从容不下去的干咳两声,“你生病了,不要传染给我。“ 尉淮埋首在背后轻轻笑了,是因为从他这个角度都可以看见慕禾渐渐泛红的耳根。才知道,她对这样的撒欢竟是最没有抵抗的。 “病好了就行么?” “我没有说过这样的话。”慕禾赶紧澄清。 “谁管你,反正我听到了。” “……”这孩子今天怎么了。 “哈哈。”尉淮像是瞬间心情好起来,说话的声音也没有起初那么蔫蔫的了,“你耳根都红了。” “……”慕禾本想无语望苍天,微微抬起的视线却一瞬落定在整条街道那唯一洞开的窗边。 暖黄的烛火衬染,本是不难想象是有人在。然慕禾抬头望见,独坐在窗边的那一人,容颜似是画中的谪仙般清雅出尘。微微低敛俯视的视线同样落在她的身上,烛光剪影,睫羽之下投射出一片阴影,叫人看不透他的眸光。 慕禾清清淡淡的扫过温珩的脸,而后就像是看到什么再寻常不过的事物,平静移开眸去。 …… 唯独尉淮浑然不觉,“阿禾,我想喝肉粥。” “大晚上的,让我哪里给你弄肉去?” “肚子饿。” “青菜粥将就一下行么?你现在也不能沾油腻。” …… 好不容易熬到医馆,慕禾把尉淮背进房间,又找了两套他之前留在医馆的干净衣服,便揉着肩膀去柜台那里给他抓药。 慕禾的医术尚可,只是架不住尉淮的身子太金贵,华大夫头两次医他的时候都伤透了脑筋,便叫她心中有些没底了。 一面升起火炉煎药,慕禾匆匆忙忙也煮了些粥,今个给他吃的蘑菇汤定然是不好饱肚子的。 粥比药先做好,慕禾自己尝了下味道,再加了两勺白糖,才托着托盘预备将两碗粥端到房间去。 尉淮的房间被安置在一楼,就是她偶尔会到医馆住的房间。屋前就是个庭院,因为她实在没力气把他拖上二楼的客房,才有了这不得已之举。 慕禾两手端着托盘便没有举灯,庭院之中月光如许倒也还看得清来路。将前厅医馆的门带拢之际,眼角余光扫到院中站了个人,便下意识的以为是尉淮出来找他了,自然而然的发声问道,“衣服换了么?外面有风,别站着了。” 院中之人回眸过来,没有应答。   ☆、第二十八章 彼时月色暗淡,隔着层层竹影,慕禾虽然凭借着那份熟悉之感将温珩认了出来,却也不过匆匆一瞥。 温珩会来这,实属预料之中。 梨镇失败的刺杀应该闹出了不小的动静,兼之方才在街道上的一见,温珩应该也知道尉淮是病了。他作为北陆臣子,过往再怎么能容着尉淮乱来,这种时候也该将其拎回家了。 毕竟不是一方的势力,没做一样的考量。慕禾如今的任务就是将尉淮照顾好,等他安安稳稳上了回京的船,也就同渝水的人情两清了。至于别人要不要插手先将尉淮接手过去,那皆是别人的主动,自然轮不到她操心。 于是淡淡地瞥了一眼温珩,便要端着粥进屋。 “我来接陛下回宫。”温珩适时地开口。 慕禾一手开门,一手托盘,稍微顿了下,不慌不忙的应声,“恩,我去告诉他。” 可是进屋之后,尉淮却已经睡着了。身上裹着厚厚的被子,缩做一团睡的,眼角有些发红,烧还没有褪。 药还没有煎好,粥也有些烫,慕禾将托盘轻轻放在床边,预备等他稍微休息一下再唤他。自己则半掩了门,走到庭院,压低了声音,“他睡着了,今个受了惊,便让他稍微休息一下,一会喝药的时候再说回京的事吧。” 这么交代了一句,慕禾脚下未停,担心厨房那里正在煎的药,打算再去看看。 月色暂隐云后,风吹草动,侧身的一瞬间,慕禾眼眸低垂,余光忽而瞥见屋顶有人一晃而过,紧接着破空的箭矢迎面射来…… 箭矢方向微偏,既会给她逼近的压迫之感,但实际角度而言却是指着屋中之人,意在将之下意识的逼退。 慕禾手中无物抵挡,箭矢来得又急,云袖微动,正要抬手。 面前却忽有清风拂面,月光被倏尔临近的身影遮掩,一只修长白皙的手探出,在她伸手之前,恍似并没有承受多少力道般一把握住箭头…… 慕禾几乎是下意识的看了温珩一眼,徒手抓住势带凌厉的箭矢,自然没有看上去那么轻松,殷红的血液很快便自其指缝中溢出。 三棱箭,箭头带倒钩和血槽,杀伤力大,放血也快。纵然是伤在手上,也算是严重的情况了。 可她作为旁观者,神色却并无动容,下一刻屋顶树边的枝叶轻动,便自然吸开了她的注意。 刺杀者孜孜不倦之态度终于让她烦躁起来,往旁边迈开一步,避开温珩,嘱咐一句,“你注意着尉淮。”便要去追暗杀之人。 “阿禾……”温珩忽而出声唤住她。 慕禾想起院子那边连着四通八达的小巷道,暗杀者失手之后无论随意往哪里一窜都不好找,微微头疼,一时间便也迟疑着顿下。 回眸时,温珩的神色微微一亮,似是有些惊讶于她当真会留下。半晌后才低声道,“我也受伤了。” 慕禾淡淡瞧他一眼,“我看到了。”既无冷漠,也无关切。 思绪漫漫思及邻院房屋修建得都甚高,以此居高追踪或许还有一试的余地。心中打定主意,故而言语时,人已经到了阶梯之下。 可再进一步,手腕却给人扣住,不轻不缓的力道,偏偏能适好止了她的步伐。 “你不要去。北陆实况复杂,阿禾,你不要再介入了。” 慕禾没有回头,本是想要径直甩开他的手,可一下的挣扎竟然不能撼动其力道分毫。这么再一停顿的片刻,屋顶那边树影的摇曳都几乎平息。手腕边传来强烈的束缚之感,更是让她心生一股极度不悦的抵抗。 眸光带过阶梯下的灯台,瞧见其上一贯挂着的练习用钝剑。只不过一个旋身的随意,行云流水抽剑回刺。 敛下眼,一剑毫无预兆,却扎扎实实的割在了温珩的手臂上。 钝剑的伤会比锋利刀刃的割上痛得多,慕禾的剑身又正要敲击在关节,当即便将温珩的手震开。 从头到尾,一句”放开“,亦或是一个冷淡眼神的警告都不曾给过。那一剑的干净利落与刻意泄愤般的伤害并不一般,只是为了挣脱能做到的最快捷的方式。而这样恰恰才是最伤人的。 仿佛对他的伤害,在她的心中已经无关紧要到无需考虑的地步。 …… 嗤啦的一声,是剑刃划破了袖口。昭然的显露出其上簇新的伤痕。并不算深,却因为是钝剑切口,瞧着血肉模糊的可怖。 那一刹那,温珩眸中轻轻的恍惚并着愕然,望入慕禾蕴着强烈戒备与抵抗的眼底,忘了呼吸般,极轻的屏息。 “我怎会恨你。” 心底深处瑟缩,行将瓦解之时,似是救赎般轻轻回响起一句呢喃。可容他极快极快的,压抑住适才一瞬决堤而出的不安。想要沉静下来,面色却无法自控的苍白。 嘴唇微动,欲要在这徒然对立紧绷的气氛之中道出一句解释,可面前慕禾却不过在挣脱他之后,淡然收剑,转身走远。 慕禾心思全在追杀者身上,自然没有意识到,自己方才给温珩的那一剑,乃是这十多年来,唯一一次刻意予他的伤害。 然而方至墙根,背后忽然剑光一闪,慕禾心中警铃大作地堪堪闪身避让,手中厚重的剑身叮的一声碰撞上一处微沉的力道。心中一沉,颦眉望着执剑贴近的温珩,迫不得已停下脚步,举剑回防。 被几次逼停,最终只能舍弃追踪,让慕禾也抑不住上了火,更是不能理解温珩反常的行为,一剑挥出的间隙,压低声音道,“你可知晓自己在做什么?那可是刺杀你家陛下之人!” 慕禾每三剑之中必有一剑落在其身上,除此之外,却是她渐渐被逼下围墙。温珩的剑招舍去防备,只求将其逼退的进攻,偏执得要将她拉回来。 “我自然知晓,更知晓你连栖梧山庄之事都可全然不去过问,却要插手北陆之事。你便是可以为尉淮,做到如此地步么?”不知是否是因为痛楚,他的声音都带着轻微的颤抖。 钝剑的切口不深,然慕禾下手还是着了力气的,无数的伤口同时崩裂的痛楚并非常人所能忍受。温珩身上的华服渐渐被血染红,在月光之下墨黑得可怖,他偏偏却好似感觉不到那痛楚,只是一张脸上血色愈发的寡淡。 原本两者的对抗并不至于落得如此分明的下场,可温珩手中可断吹发的利剑却不曾一次落在慕禾的身上,便没了上风可言。 慕禾微微皱眉,“你无须借题发挥,牵扯上旁人。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你须知你如今已经没有再左右我考量的资格。” 刀光剑影下,温珩墨瞳之中是随着身上剑痕累积的裂痕,一寸一寸的漫入心底,一点一滴在眼角沾染上灼红,“那泉边为他跳舞的人可是你?” 慕禾挥剑抵挡下温珩的剑势,心中一惊,手臂在承力之后被牵连着微微下沉,那相撞传来的力道愈发的沉重,叫她的手心都有些发麻。 “背他回梨镇的人可是你?” 再一剑,力道之大,震得她虎口发疼。 “让他躺在你房间的人,可是你?” 慕禾唇角抿紧,始终不曾回答。纵然剑式上不曾落得下风,脚步却也被逼迫得寸寸后退。 再两步的后退,慕禾只觉背后一凉,便是贴上围墙,断了后路。 一刹那惊讶,心神稍稍失守,便成了漏洞。 而微微睁大眼所见,温珩的眸光也在那一瞬间从让人如沐春风的温和,徒然转变做沼泽一般的寂黑,妖异着极致的危险,眼角的灼红隐约湿润。 一股寒气,猛然窜上慕禾的背脊。那一刻,她几乎以为他要与她同归于尽。 然而那一柄锋利的剑却只是钉入她脖颈边的墙内,只要轻轻一拉,便可割破她的喉管。 而温珩的胸膛之上却已然受了她一掌,掌风切入他身体时,那沉闷的声响近在她的耳畔,出乎意料的没有给她太多的痛楚。 而他的眸中,则是一刹那的涣散。 慕禾抬手,以掌心握住那一柄临近她颈脖的剑刃,可以毫不费力的从温珩手中抽取那一柄偏差的剑,却无法将他死死抱住她的手掰开。 温珩身上的血液染透了她的衣袍,身子则是像乏力一般,轻轻的依偎在慕禾的肩上。 “阿禾……”近在耳边的声音轻轻的,像是连喘息都颤抖,“你不要我了么?” 慕禾微微仰头,沉默良久。 开口淡淡,“你当真以为,我不恨你么?” 耳边的呼吸就这样凝滞。 慕禾移眸,望见洞开的屋门前孤零零站着的少年,锦衣华服,病容依旧,一双凤眸之中却含着滔天的怒火,恨不得冲上来将她掐死。 “慕容禾!你把他怎么了!”   ☆、第36章 尉淮以紧急讯号的方式唤来暗卫时,温珩已经因为重伤昏迷了。 没过多久医馆的院子里便涌进来一大帮抖着面皮的老者,提着药箱,看到衣服都被染成墨赤色的温珩,一副仿佛看到自己大限的受惊模样。 那不仅仅是因为温珩重伤,也是因为将温珩重伤的人,正若无其事坐在屋内。 当夜的闹腾一直没有停歇,御医到了之后不久武装的骑兵军队也来了,几位将领面色铁青、小心翼翼的将温珩护送上马车带走。尉淮都没有说什么,他们只当敢怒而不敢言。 尉淮也生着气,但适才人来之前慕禾没有给过他解释,这气也就越生越闷。到后来病情加重,高烧不止,众将领一干劝说,自然也将之连带着接走了。 慕禾按着将他送上船的约定,一路策马随行骑兵之后。 整支队伍就像是消了音,背脊挺得笔直,目不斜视,只剩马蹄阵阵。 到海港之后,慕禾便看见了早就等候的苏瑜。他如今已经是洛城城主,今夜北陆将领强势要求解除港口的夜禁,他自然是得连夜赶来了。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样,在前方同主事的将领交谈。 慕禾并没有跟随军队上前,独自留在较远的地方,只等着一切妥帖,尉淮早早离开,她便能了却最后一桩的心事。 月光黯淡,马匹轻轻嘶鸣一声,无趣地在原地顿了两步,晃了晃尾巴。带动其执马缰的手残留的震痛感,有意无意的,传达着存在…… 那一掌,若不是温珩内功深厚,即便换做慕容凌,也该当场毙命了。 下手如此没有轻重,像是失去理智一般的情况,当还是头一回。 温珩临近之时,眸中灼灼的愤怒,仿佛偏执疯狂地要拉扯着她同归于尽。 然而最终,他的剑只是钉死在她预备逃离的方向,而她的掌风却在生命受胁的境况下毫不犹豫的落在他的胸口。 掌风切入体内撕裂的一刹那,他全无抵抗,却不着痕迹、微微的松开了剑柄…… 就像是,害怕自己受不住那一掌的力道,不经意的偏离剑刃,或许会将她伤到。 …… 事情发生的太快,慕禾并不确认当时境况是否真的如此,可只要这么一丝丝的微妙,也足够让她介怀。 温珩总是擅长如此,纵然最后是她大获全胜,却会给她道德上的挫败感,像是伤了一个并不愿伤害她的人。 使得两人之间,不曾有人胜得彻底,亦不曾有人败得彻底,着实奸诈。 …… 放目海港,尉淮被人搀扶着从马车上走下,一步步地朝船只走去。慕禾瞧见他,双腿轻夹马肚,缓缓的走近。最后一刻了,她不想再出任何岔子。 若是此时有人从天空俯瞰,必定会见着军队排列像是受了什么排斥的牵引,不自觉地为慕禾的临近让开一个突入的尖锥型,面面相觑的警惕着。 尉淮离得远,没有看清慕禾的临近,低头捂着唇咳嗽,慢慢走到了船舱之内。 有一盏灯懒懒散散绕过散开的人群,来到她的马前,停下后,语气是极度自然的闲话家常,“唔,搭把手,帮我提一下灯。” 而众人眼中,清高如月的慕禾听罢后,竟就这么顺从地跳下马,赶忙去接着灯了。 还没来得及开口,苏瑜抱起方才腋下艰难夹着的文书,便开始懒懒抱怨,“你倒是闲得很,在我上任的当天晚上,便就闹出个这样大的乱子来。” 慕禾讪讪干笑,转移话题,“你身边带的人是不是少了些?连帮着提灯的都没有。” “我自然也想要多带点,可现在这个时辰……”苏瑜明显没有深究的意味,随意的跟着她换了话题。一面说道着时,一面抑不住伸手打了个哈欠,“能招来这么多人已经不错了,我在洛城还没站住脚嘛。” 苏瑜新官上任她就帮衬着揽了件这么大的乱子,实在有些对不住,只得老实的道了声歉。 苏瑜摇着手中的文书半晌没有回应,末了,才微微一个机灵回身道,“你这声抱歉可是真心的?” 慕禾稍稍站直,“自然。” “人手欠缺,那北陆船只编号的记录说是需要我再复核一遍。”苏瑜似模似样的叹息一声,“可我已经两天没有合眼了,瞧什么都带着重影,怕是不好。你得空的话,帮我去瞧瞧?” “……” 稀里糊涂的落了桩差事,慕禾只得随着苏瑜站在海港口最后一一核实离岗的船只编号。只不过她是一手挑灯,一手举着记录的看过去,而苏瑜则是在一边站着打盹。 船队渐渐启程,慕禾也仔细的核对到了最后一艘船,正是温珩尉淮所在的这支。 稍稍一瞥,慕禾便轻轻咦了一声。旁边的苏瑜眼睛都没有睁开,漫不经心问,”怎么?出错了?“ 慕禾摇摇头,”没有,没事。” 尉淮是自己偷偷跑过来的,不计其列。任温珩的身份,会承租一艘较之奢华气派,区别与其他的船只也实属正常。 不正常的是,他所在的并非是北陆官方的船只,而是墨家旗下的私人船只。 更不正常的一点,苏瑜曾经将过往两年的海航记录一部分给她瞧过,隐隐约约更是记得几艘特殊的船只。比如温珩现在乘坐的这一艘,少则每月都会从上京到南陆走一个来回,呆上一日两日,便又离去。 慕禾原以为这应该是一艘隐匿在私人船只名号下,走某种特殊交易的固定商船,担心有非法因素,还曾经给苏瑜提过。 可为什么这样一艘船,其现任主人却是温珩? 船只已经渐渐开始启动,慕禾一时站在那里没有动静,脑中微微混乱。苏瑜站着似是睡着了,闭着眼睛也站得四平八稳。海风拂面,透着一股淡淡的腥味。 “温大人其实经常会来梨镇。” 渐渐淡了人声的海港之上,零零星星的传来几声交谈,苏瑜的声音平静着,像是海平面那边不知何时冒出头的初阳,等到意识到,才觉着恍然的震惊。 “你说什么?” 苏瑜轻轻吸了口气,眯着的眼启了一丝缝隙,望向水天相接之处,冉冉升起的朝阳,“从两年前起,他就像是着了什么魔似的,千里迢迢的赶到那一方小小的城镇,仅仅呆上几天就会离开。你可知,他是为什么?” 慕禾没有作声,移眸将他望着。 苏瑜漫不经心的打了个哈欠,“唔,你也不知道吗?”那一笑意味深长,似是蕴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只是作为旁观,会觉得好奇罢了。” “……” 未得十日,北陆陷入战乱。 新帝登基之后,威信不足,一贯是由温珩主持大局。 不晓得是不是温珩倒下,北陆朝政群龙无首的消息传到骁国,引来大举入侵,不足半月便连失五座城池。 骁国本是西边的小国,领地多为山地和临海的岛屿。虽是国土贫瘠,可传闻之中,其军队将士却是骁勇善战,步兵个个虎背熊腰,精壮魁梧,弓箭手更是有百步穿杨之能,令人闻风丧胆。 九龄听到这些,总是面色发白的沉默,而后愈发紧凑的跟在慕禾身后,寸步不离。 …… 月前,慕禾送别尉淮等人之后,便回往栖梧山庄去接自家徒弟九龄。 意欲离开之际,因为不能带着小竹,她一时伤感,便哭了一场。慕禾脱不得身,遂决定暂时在栖梧山庄落住一阵,然没过几日便收到北陆战乱的消息,整个南陆皆是一派沸腾。 最伤心之人,莫过于慈悲天下的华云了。他隔日便收拾好了包裹,说要去北陆战乱之地行医。 慕禾听罢,只觉自己整个人都不好了。一遍两遍的劝说战乱之地极度危险的,他腿脚不方便怎么能去。 后来慕容凌淡淡的道了一句,”战乱之地物质紧缺,更何况还是药材。能用银子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可诚然,如果银子买不到药材,你预备如何?” 华云面色一僵,突然就不闹了。 慕禾站在原地,微微移开眼,心中暗然对慕容凌肃然起敬。 敢这么对华云直白的道出现实的,也就是他一人了。毕竟华云腿脚不便,是从来不自己去采药的。 良久,华大夫才微微一声叹息,侧过身去,“我知道,你们就是嫌我腿脚不好。” “……” “……” 慕禾与慕容凌双双的默了,独有不暗世事的九龄深深沉浸在华云的苦情戏码之中,生怕他是真的难过,慌慌张张的跑来扯一扯慕禾的衣袖,“师父,师父你不是也会医术吗?” 慕禾干笑着从九龄的手中夺过自己的衣服,哈哈道,“我医术太浅了。” 华云适时的转过身来,满眸低落沧桑,“阿禾你能代我走一趟吗?我最近,因为这个事总是心神不宁。人老了,很多东西实在是放不下……” 华大夫其实是个有些迷信的人。 慕禾听说,他曾经有一个女儿,后来夭折了,他的妻子过于伤痛,不久后也离世,他就这么孤单的过了一辈子。 小的时候,慕禾总听华云教导,要善良,不要做坏事,等报应来的时候,就来不及了。他总说是自己的做的冤孽太多,才害死了自己的妻女,故而学了医术,想要弥补那些孽障。 那些孽障是什么,慕禾从来没有听他说过,到后来更渐渐的不敢问了。 而方才华云开口时的神情好似又是从前的悲切,无论是真是假,都无法让她干脆的拒绝。 沉默时,慕容凌率先接口,“既如此,我便同阿禾走一趟了。” 慕禾转过头,纳闷道,“你去做什么?”一把揪住当了猪队友就准备撤的九龄,“让我徒儿跟我去打下手就可以了,正好当给他的历练。” 九龄惶恐,结结巴巴,“去……去战场?我?” “恩。” …… 杨镇离前线只有二十里,时常会有伤患被送往这里暂时修养。北陆朝廷节节败退,伤者愈来愈多,军医的药材和人力都不足,故而只能征用镇上还没来得及逃离的大夫。 慕禾就在其列,虽然她是自己找上门的。不想对华云阳奉阴违,实实在在的做着行医的事,最忙的时候几乎整日都不能合眼。还好有九龄在身边,时不时给端茶递水,帮忙煎药煮饭,累了还会给捏肩捶背。如此乖巧安分,反倒是会让她惭愧起来:这样的环境,会不会对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来说太过于困苦了? 可他没闹过说想回去,慕禾一面笑他一提及骁国弓箭手就吓得脸色发白,一面也欣赏着他的忍耐力。其实她还有一份私心,这一次出来之后,等战乱平息,她便会直接带着九龄云游,不会再回去栖梧山庄了。不然各方人的求情,到时候又会被拖住脚步的。 在杨镇忙得昏天黑地,一日午后靠在桌子上打盹,外面忽然就起了一阵的欢呼,一路传到院子里面,正休息伤者都醒了。 慕禾揉着眼睛赶出去,正瞧见院子前面有位妇人重复的高声嚷嚷道,“泉城被收回来了!” 嚷得脖子上满脸通红,仍是抑制不住的激动,奔走相告。 慕禾认得这位妇人,她正是前阵子刚被攻陷的泉城那边逃离出来的人。 伤者具是一阵欣喜,喜悦充斥在一张张为病痛折磨而苍白的脸上,十分的具有感染力。慕禾揉了揉额角,因为屋里根本没有可以休息的地方,便走到台阶上坐下。忍不住也笑了笑,”不晓得是哪位将军的功劳,力挽狂澜,着实不容易。“开战半月以来,这还是北陆真正意义上的首胜。 小城镇消息不灵通,伤者知晓的不会比她更多,故而她这一句也就是自己说说而已,却在伤者里头引发了一片热切的讨论。 慕禾在一边听着,竟也才知男子们凑到一堆,竟也有护短到幼稚的时候。每人都争得脸红脖子粗,说定然是自家的将领做出的这一番大作为,人家不信,就一副恨不得立马冲上街去将事情问个一清二楚才好的模样。 慕禾看他们最后吵得不可开交,只得出来打圆场,刚说了一句,”别激动啊大家……“语句便给外遭来的人截了,”上头下了命令,尚有战斗力的伤者,随军队去令城。” “令城?”慕禾一愣,令城不是在泉城更前面的位置么? 两步走进屋子,士兵身上铠甲摩擦出铿锵的力道,声音雄厚庄严,只稳稳将那激动隐匿在语句之中,“如今温相率兵亲征,一日之间连收两城,驱敌出境指日可待!”传话士兵的脸上还挂着伤,虽然不曾同那妇人一般激动的奔走相呼,眸中隐隐激动的震颤却过犹不及。 整个医馆之内先是死寂般的一默,随后爆发出一阵震天的欢呼,“温相!”“温相!” “你们如今受伤,若是勉强,我定然不会让你们再上战场。“士兵眼眶已然激动得隐隐发红,声音亦是愈发的雄厚,”可有了温相的带领,咱们手刃敌人的时候到了,你们可愿错过?“ ”不愿!” 又是震天的一呼,慕禾站在门外微微皱了皱眉。 “好!”传话士兵终是笑了,“愿意随军者,半个时辰之内到镇门口集合,即刻出发!“ 传话士兵道完之后离开,伤者仍是沉静在一派热血沸腾的气氛之中,一个个眼眶湿红,有些更是干脆得哭了出来,却一声不吭,抖着手匆匆收拾行李。 慕禾不想给他们泼冷水,只是在门口瞧着。失去家园之痛,并非常人能够理解,战败的时候,他们互相鼓励着打气,如今战胜了,反而喜极而泣。 若不是在军队,哪里又会有这样浓烈的爱国情怀?不顾伤痛也要奔赴前线。 陆续有几人整理好行囊,朝她道了句谢,便头也不回的走了。 好在这里多数都只是受了外伤的患者,严重者也换不到她这里来,原本闹哄哄连休息地方都没有医馆没一阵便空了大半。 九龄仍是有些担心,”他们伤还没好,上战场没问题吗?“ 慕禾呼吸微微一顿,脑中一闪而过温珩的脸,随即皱眉摇了摇头,“随他们吧。” 自己的命,总归由该自己来决断。 …… 当夜,终于能空闲在床上睡觉,可这一觉却睡得格外的不安稳。噩梦连连,半夜惊醒之后,独身一人在屋顶上吹了一夜的冷风。 她时隔多年,梦到了温珩。 那时还在梨镇,华云将将赶过来,不由分说将她染了心病,将她强行的拉住院子,说是不能在屋里闷坏了。 不想有人跟着,她便只得一个人漫无目的的在街上晃,或有那么一刹那,在人影重叠的背后,她瞧见了温珩。 他的眸光穿过人潮,微有些失措将她瞧着,明明慌张,却不曾移开眼眸。然而一个人群错落,她就再没瞧见过他。 错觉吧。 那个时候,她就是这样想的。所以再然后,连回眸都不曾有过。 梨镇之中,有个很有名的说书楼,里头的先生最会将的便是灵异鬼怪的故事,直能讲得人在大堂之中也背脊发凉,口干舌燥。 她其实不怕这个,怕这个的是温珩。听着听着,会有些犯困。可回去之后,华大夫又会让她开口说很多话,她并不是不想说,是觉着倦,想要一个人安静的呆着。耳边的说书声絮絮,楼中不住有人轻轻倒抽着凉气,而她趴在桌上安然的打盹。 便是丁零当啷有人匆匆离去的脚步响起时,有人极轻的在她身边的位置落座,小心翼翼的牵住了她的衣袖。 修长的指尖,攥得隐隐发白。却执拗得不肯离去。 如果那个时候,不曾那么困倦,只消微微睁眼,或许此时此刻,心中便不会那么困惑。 可那时早已成死灰的心,连睁眼这么一丝丝的期待,都不曾有过。 …… 三天的风平浪静,三夜的噩梦缠身,慕禾只觉自己浑浑噩噩,再这么下去,怕是自己首先要给折腾病了。 九龄乖乖的给她锤着肩,小声道,“师父,明天杨镇上的伤员都要被撤走了,前线连续告捷,他们都往前线赶了。咱们要跟着去么?” “不用。”慕禾揉着额心,压下一阵突如起来的心悸,“等他们撤走之后,我们便去别的地方吧。” 九龄一愣,点头称是。他并非一个会说乖巧话的弟子,看到慕禾一副疲倦的模样,虽然心中担忧,却不晓得该怎么开口,给慕禾捏了下肩便去后院做晚饭了。 这天天色沉得很快,西方的天边烧透了一片火似的云,远远望着,纵然格外的刺目,却会与人一种微妙的温暖之感。 慕禾伏在二楼的窗台上,眸前一片光亮,不知不觉的睡去。 这一觉不晓得睡得多久,睁眼时面前空荡荡的庭院已经没入一片漆黑,回首楼下,竟也未有半点的烛光。 慕禾心中微微一跳,起身去开门,才发觉伤者一个都不在了,医馆的门大敞着,透进来些冰冷的风。隐隐约约,有哀切的哭声如诉。 遥遥的有一点火光一跳一跳的跑进门来,九龄停在她面前,弯腰撑着腿,提着灯,喘息着,脸色隐没在烛光投射的阴影之中,许久许久才喘过气来。 以稚嫩的嗓音,怀着让人无法质疑的真挚,开口。 “师父,温相殉亡了。”   ☆、37| 温珩是被强弩从马背上射下来的,受伤后掉入了敌人堆之中,之后就再没能起身。 钦州的那一战格外的惨烈,尸横遍野,双方具是损失惨重。 温珩的尸身没有被带回来。 交战的战场是在山地之中的小型平原,进出入山口都是逼仄的山道,双方同时从不同方向退兵,运输不便,附带伤者已经是极大的负累,更何况是尸身。 温珩是受伤之后,落在敌人堆中的。以他将领的身份,敌方无论是谁见着,都想要上前砍上两刀,谁知晓得最后会是个怎样的模样。 最可能的,莫过于身首异处,被人带回去邀功行赏了。 起初大部队共同寻找几个时辰无果之后,天色渐渐转黑,将领担心敌方会派人回来暗袭,只得让人撤回。 又听闻有将士之后偷偷回去战场,搜寻了一夜,仍是无果。骁国那边也没有消息,正是因此,众人才仍怀揣着一份希望,以为温珩会有一天再归来。 可他们不知道,温珩本就是负着严重内伤上的战场,再受一记强弩,不可能还能熬得下来。 若不是因为他身受重伤,更不可能会被强弩击中。 温珩身死的消息来得突然,前一日还有捷报传来,后一日就是举国的恐慌与凄惶,街道上都有抑制不住的哭泣声。 可那哭声之中多少绝望悲切,谁人又能说得清楚? 仅仅是因为失了他,祁国便也失了胜算的保障。 为当权者的倒塌而绝望,无论那人是不是温珩 …… 最开始从九龄那听闻温珩没了的消息时,慕禾并没什么触动,只是一瞬间脑中空茫,足足愣了半晌,才垂眸淡淡道出四字,“死要见尸。” 话说出口的那一瞬,自己也道不出是个怎样的感觉。 觉着自己可笑,也觉着这纷扰乱世,凑巧得可笑。 偏偏要在听闻温珩死讯的前一日,于痴缠的噩梦之中,再度回忆起早已淡忘的记忆,串连着蛛丝马迹,让她隐隐不安。 最离谱的,是两年之前,她带着休书离开温府。 车行海港,杂乱的人流之中,却给人驱马强行拦下。 温珩在车夫骇得面色煞白的时候,倏尔掀开帘子进到马车,一言不发抢走了她的休书。眼眶微红的凝着他半晌,头也没回的走了,任她原地无言了良久…… 人心的抉择总是有太多自以为的弊端。 譬如那个时候她便只是以为温珩追上前来要回休书,兴许是因为这休书正是他与她过往唯一的证据了。他既然瞒住了公主,瞒住了全天下,便不会再留这样一道痕迹。 由此相关,苏瑜茶会上,温珩执拗回道两人之间仍是可以见面招呼的关系,她也只认为是他的不可理喻。 在此之前,慕禾都是可以笃定着自己的自以为的,人本就是活在自己的认知里。即便当年的事,当真有所偏差,事实不可逆转,破镜早难重圆。自苏瑜说过那番话后,慕禾心中便是如此想的,再知晓也并无意义,只做不知,兴许反而轻松。 可温珩却毫无预兆的殉亡了。 一朝身死,断绝所有身后事的同时,也没再给她怀疑“自以为”的机会。 只能如此笃定的,将他的背叛,刻在永生的记忆之中,湮灭了爱恨。 对死亡最深有体会的那一次,是老嬷的离开。 最初的一瞬都是发愣,在老嬷将要被火化的时候才开始哭,哭得撕心裂肺,心中空落落的痛楚与不舍,却并没有多少悲切。 等到孤身一人回到了栖梧山庄,面对空寂无人的竹屋,那悲切才一阵盖过一阵的漫上来。 渐渐的,开始明白所谓死亡的离开,会是哪一种的离开。 幸得,她早已接受温珩离开自己的现实,终是未得多少切实的悲切。 …… 骁国在钦州一战之后元气大损,占据险要易守难攻的云城,缩而不出。 钦州距离云城不远,寻常百姓早已经逃离,城市之内亦空落得怕人。 沉了一日的天色,终于开始飘雨。街道上人影寥落,再未得商贩叫卖的声响,墙角还有几堆燃尽的纸币灰烬,被风一吹,撒落四周。 城门哀鸣一声,被缓缓拉开。一支整装的军队神情肃然,行军出城。 不多时,便是轰然一声,城门再度在其身后掩合。 如今距离钦州之战已有一日之久,上方将领未能寻到温珩尸身,并不愿罢休。兼之钦州战场临着山地水源,为了防止疫情爆发,便有一只军队特地前去清理尸身。 队伍之中,独有一人未着铠甲,素衣轻便,泼墨一般的发被丝带随意束起。面色比及见惯了战争血腥的士兵还要宁静几分,瞧不出多少情绪变化,清丽的身影驱马而行,平添三分的英气,一路沉默。 慕禾在安置好九龄之后,最终还是来到了钦州,随着清理战场的军队上山。 将士们砍伐掉山林间的树木,隔出一道隔离带,好就地火化掉已经渐渐溃烂的尸体。 慕禾则是一人在尸堆之中徘徊,经久未能好眠的面色微微发白,忍着空气之中形容不出的气味,神情认真,一个个的瞧过去。 搬运尸身的将士见她如此模样,心中好奇,开口道,”姑娘你可是再寻自家的亲人?“ 慕禾未得言语,抬眸望了那男子一眼。 “早几日随军队来找人的妇人很多,大多是一路上哭天喊地,真正见着战场遗骸后,大受刺激而倒下,只能被拖回镇上。我们虽然不忍,却不能再多加累赘,今日是看姑娘你神态宁静,才破例将你带上来。可若是亲人离去,即便不曾悲切痛哭,至少还会有一丝丝的难过,姑娘你既然不畏俱,执着过来寻人,神情之中又怎生显得如此凉薄?” 人心之中总是存在着如此的悖论,一方凉薄的舍弃,一方莫名的执着,道不清孰是孰非。 慕禾低眸,”大抵是因为家属来寻,是抱着亲人兴许会有一丝存活的期许,而我则已经接受他离去的现实。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寻着他,我才能带他回家。” 骨灰也好,带他回他的家,北陆上京。 客死他乡的孤魂,是无法投胎的。 …… 十二年,将他搁在心尖尖上疼惜。 两年,被他伤得刻骨铭心。 若能这么结束,便送他最后一程也无妨。 总好过多年之后,蓦然回想,曾任他孤零零一人埋骨他乡,喟叹那漠然中昭然的恨意,绵延无期,再无法放下。 …… 军队在天黑后撤离,山上不能留人,慕禾迫不得已随军下山。 离钦州几里开外有一间小村庄,队伍途径那村庄之际,正好遇上一位惊慌的妇人,怀里抱着个孩子,发着高烧,浑身热得通红。 原是要赶着进城的,可如今战乱,此时的城门早该关闭了。妇人见着军队,便像是抓紧了救命稻草一般赶上来相求。 可军队有军队的规矩,虽然有军医,却不敢耽误入城的时间。 慕禾在后听着,便自个走了出去,稍微拉低襁褓瞧了瞧那孩子,转而对那些迟疑的将领道,“军令不可违,不晓能不能留下些药材?此趟谢过冯将军的照料,我就不随军入城了。” 冯将军本也为难,听罢问道,“姑娘是大夫?” “恩。” “再好不过。”他松口气般的回应。 温珩死后,对民心的打击很大,这种时候再拂民意似乎有些不妥,但军令如山,责怪下来却又是他一人的责任。冯将军立即让随行的军医留下足量的药草,再不迟疑的率军离开。   ☆、38|5.15 慕禾跟随妇人进入村落,暮色已深举目望去却只有寥寥的三两灯火。 这里距离战场颇近,村庄里头留的人不是不愿走的,就是走不了的。慕禾入门后望见床上孤零零躺着的一位老者,便也了然。 妇人匆匆忙忙将孩子放在摇篮中,便要给慕禾倒茶,虽然急切却也不失礼数,恭敬道,“大夫,求您救救我家孩子。“ 慕禾原是以手指着孩子的脖颈,认真查看。听闻这么一句,指尖不自觉微微一僵,面色徒然的寡白,好半晌都没有吱声。 好在并非是什么大病,战场之下最怕就是水源污染,传播疫病。但孩子只是普通的伤寒,病来得又急又快,才吓着了他家娘亲。 慕禾宽慰了妇人几句,便就着现成的药材抓了些药,让她拿去煎。 妇人离开之后,小小的茅屋之中,才传来老者低低的咳嗽,像是慢了许久才有的反应,虚弱着,”宝儿没事吧?” 慕禾彼时正伸出手想要再摸一摸摇篮中小孩的脸,那柔软又娇嫩的肌肤,可爱得让人心口发疼。忽而听得这一句,才猛然受惊一般的回神,缩手负回身后,解释道,”没事,过两天就会好的。“ 老人不知道有没有听到这一句的回答,慕禾重复了两遍,又等了半刻钟都没有等到回应,只得作罢。 慕禾环顾四周,整间茅屋只有一张床,一个摇篮和一些简单陈旧的用具,心中微微一动,拂袖坐在摇篮边守着睡得并不安稳的孩子。 妇人很快将药煎好,慕禾帮衬着喂药完毕之后,便起了身,”家中还有亲人等候,我就先回城了,这些药按时给宝儿服用便可。” 妇人神色消除了起初的惊慌之后,便有些拘谨尴尬。她不是瞧不出来慕禾气质与常人并不一般,让她留在这一间小屋实在怠慢。且而方才将慕禾留下,只想着求一个医生,却忘了自家根本没有待客的地方,独有一张床,还须得同病重的老母亲共勉。故而听到慕禾这么一句,心中纵然抱歉,却稍稍的松了一口气,“可,可如今城门该已经封闭了,大夫你怎么回城呢?” 慕禾笑笑,“我自有办法回去的。” 百姓不懂官僚之间的事,见方才慕禾随行军队,同冯将军说话不卑不亢,便以为她是背后有人的人,微微心惊的点头。 孩子吃过药后,有些哭闹,慕禾见妇人手忙脚乱便阻了她想要相送的念头,独自走出门去。 宝儿是个嗓门很大的男孩,走到村口,慕禾都可以听得见他哇哇的哭声。或许半夜这样的哭声会觉扰人,慕禾靠坐在村前的树边,静静的听着这声响,却会觉着珍惜。 即便什么都不剩了,独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孩子,也会有了活下去的支撑。 可她这一辈子都不会再有了。 万幸的是,她还有九龄。 村前是一片砂石铺平的地面,人走上去会有莎莎的声响。 夜半三分,慕禾正要入眠,临着寂静的村中响起了几番莎莎的声响,叫她自然的睁了眼。 村道的那头隐没在夜色之中,慕禾只朦胧瞧得见有三人步履缓慢,朝村口走来。 见着是人,慕禾也便再度磕了眼,山林之中总还是少不得会有些带攻击性的动物的。 慕禾听力敏锐,那三人的步伐声应在脑海里便颇为突兀。若是用常人来对比的话,那三人的步伐可谓是慢到了一个境界,歪歪扭扭的前行。 可即便是觉着异常,慕禾今个身心俱疲,并没有好奇的意思。直待三人行到村口,与她相距约莫三丈的距离,未免给人当做奇怪之人,慕禾还是打算装作才发觉,起身打个招呼。 然将将睁眼,瞳孔便是狠狠一缩,整个人僵立在原处。 好半晌才拧眉不确信的道出一句,“温珩?” 之所以是不敢确信的道出这么一句,是因为传闻中本已殉亡的温珩,不过面色微微虚弱,仅仅只是经由一名十二三岁少年稍稍搀扶便可正常走路。 其身后则跟着一名约莫二八年华的少女,连搀扶都不曾,只是默然相送罢了,如此看来,从头到脚根本没有一分重伤的痕迹。听得她开口,微微垂敛着的眸才倏尔一颤,直直落定在她身上。 慕禾确切的瞧见他的脸,原地的默了。 温珩脚下一顿,轻轻的松开了少年扶住他的手,脚步比起方才来说微微急促了些,眸中墨一般晕染不开的暗黑徒然破入一缕缓缓升腾的欢喜。 一步一步的临近,慕禾在他明朗的神情中迟疑,衣袖下掌心合拢。 你可是忘了,上一次见面,我如何决绝,让你重伤昏迷? 脑中一闪而过这样的念头,下一刻清风拂面,便见温珩毫不顾忌的凑上来,将她满当当的揽入怀抱。呼吸蹭入她的颈窝,似有如无,偷偷磨蹭着亲了一口。 随行的少女面色一变,匆忙移眸开开。少年猛然咳嗽,垂下眸去。 慕禾这才回过神来,一手抵在他的左肩,一手拉开他不安分环在自己身上的手臂。不过寻常抗拒力道的推却,本是顶多能将人退开两步,却听得身后两人徒然一声刺耳的惊呼。 慕禾心中一凛,想要收手却也晚了,掌心相贴之处不同寻常的湿腻。温珩面色微微一白,身子便似是透支了所有力道一般,就那样倒了下去。 其玄色衣袍近胸前,极快的晕染开一团暗黑的血迹,正是慕禾方才碰到的地方。 小姑娘在温珩倒地的时候,徒然尖叫了一声,像是受了极大的惊慌,开始喊救命。 慕禾本是在温珩倒下的同时,便想伸手去拉他,可措不及防扑了个空。随之蹲下的同时,也着紧着挑开他被血透染的前襟,里面一派血肉模糊,清晰可见被强弩洞穿的痕迹,白骨森然。 即便是残骸满地,也不曾给她这样强烈的心里震撼,这样的反差,她也无法做出解释。更未能料想,他在身受如此重伤的同时,却还能将步伐迈得如此沉稳,瞧不出一丝的不好来。 慕禾说不出话来,温珩却从一刹那的意识淡薄中转醒,眸底微微震颤着,似是完美忍下那一份突如其来的痛楚。含笑伸手拉回被她扯开的前襟,小声道,“吓人么?还是不要看了。“ 慕禾力道转轻的拉起他的手臂,“起来,我带你去屋子里躺着。” 一个人集中的力道怕再拉扯到他本来就已经崩裂开的伤口,慕禾只得抬头去求助方才的两人。 少年会意的上前,小姑娘却原地不动的站着。 慕禾只得再开口请求,“姑娘,你能过来帮下忙吗?” 小姑娘一愣,低下头磕磕巴巴,“他……他说男女授受不亲,他夫人知道会生气,不……不让我碰。” 慕禾失语。 温珩却像是没听到少女的言论,不适时的开口,轻声问道,”阿禾,你能背我吗?” 慕禾面色一沉,“你胸口有伤,让人背是想要早死么?” 温珩眸光一抖,安分着不说话了。 慕禾将他带到一间空置无人的住房,不愿意打扰那对姐弟是因为温珩身份特殊,或许会招来不必要的麻烦。 小姑娘在门前踟蹰不愿离去,等得慕禾给温珩重新包扎好,出门洗擦血的纱布之际,才匆匆两步拦在她面前道,”公子昏迷,方才才醒,说是要回城,你一个人会不会照顾不了他?我们明天可以帮着把他送回去的。“ 慕禾不动于衷,找到原住民储水的水缸,舀了些出来,”你在何处瞧见的他?“ 小姑娘虽然不懂她为什么有这么一问,还是老实回答,“在山上。”怕慕禾觉着奇怪,又进一步解释,“钦州被骁国占领的时候,我和弟弟没有来得及逃亡,只得逃到了深山里面。后来从泉水里面看到了血流,害怕得不行才知道是发生了战争,没了粮食又只得带着弟弟出来看看风头。然后就在遇到了重伤的公子,他告诉我们钦州收复了,可以回家了。我们才又将他带回家来,可之后他就昏迷了。” ”他那时还醒着?“慕禾偏头问。 ”恩。“小姑娘连连点头,”手上拿着剑,甚至可以自己走路,我也没想到他伤得这样重。“回想起刚才看到的温珩身上的伤痕的一角,小姑娘脸上也是深深的戚戚然,”他没跟我们说过。“ 温珩本就是这样的性子,再痛的痛楚,他也能自个的忍下来。这性子,从九岁那年,他摔落山崖骨折之后,慕禾就已经了然了。 ”如果需要帮忙,到时候便只能麻烦你们了,不过现在倒还好。“ 小姑娘眸色黯淡下去,失落的点点头,被自家弟弟拉走了。 慕禾回屋,瞧见温珩正睁着眼睛瞧着房梁,正欲告诉他,等明天一早,她就找人来将他接走,如今他可以好好休息。 殊不知却给温珩快了一步,蔫蔫着道,”阿禾,我冷。”   ☆、39|5.15 宁静山村的一夜,除了一起身温珩就哼哼着唤疼以外,大抵过得安稳。 疼肯定是真疼,但哼哼也肯定是刻意的哼哼。 慕禾半夜给他换过几次纱布,因为现在没有治伤疗伤的药,只有她随身携带的一些金疮药,可是分量不多。方才那一下将他伤口撕裂之后,着实任他白白淌了不少的血,金疮药也见了底。他如今还发着低烧,所以时时都需要注意情况。 因着这层关系,慕禾纵然知道温珩哼哼得刻意,也还是止住了想要出去的冲动。 清晨时分,慕禾见温珩终于睡着,才去了村口。现在本该是上山清理战场的士兵们经过的时辰,只要见着人,跟他们说温珩在里头,她就可以甩手走人了。可等了半个时辰,却未等到半个人影。 村庄内依稀响起了些人声,慕禾站在村口远远瞧见昨天的小姑娘从她家屋中走出来,原是要折去温珩所在的房屋。原地顿一顿后却又转向村口走来,见着守在那的慕禾似有奇怪,眸中一闪而过的担忧,“夫人你没有在照顾那位公子吗?在等什么?” 小姑娘约莫是因为昨日温珩的行为误会了什么,慕禾从山道口收回目光,淡淡道,“我并非他夫人,唤我慕禾便好。你这么早出村子是有什么事吗?” 小姑娘起初先是一呆,听得慕禾并非温珩夫人的消息后面容之下掩藏不住的欣喜,随即才反应过来失态,面色微红的垂下头,“抱歉,是我误会了。”咬着唇笑了笑,“这里离钦州城镇不远,我怕公子重病行动不便,便想要先去趟城镇,好弄一辆马车过来。” 慕禾沉吟一阵,笑了,“彼其之子,美如玉,姑娘你会心动在所难免。只不过乱世之中,你一个姑娘家,还是多为自己考量下比较好。” 小姑娘被人当面挑破了心思,霎时仓皇的低下头,面红欲滴,“我……知道他有妻子,但能做妾我也……” “我不是那个意思。”慕禾截断她的话,转身欲朝村内走去,一面解释,“昨日我随军而来,知晓他们清理战场的任务今日仍需继续执行,可如今晚了半个时辰都不见有动静。虽然只是猜测,但军令有变怕是有旁的情况。你在山中若能自保,便再收拾着带上你弟弟上山吧。” “可是公子他……” 慕禾脚下停顿,再其每句话都不离温珩的痴缠之后终是移眸,温声不行,便换上冷言,“姑娘先想想如何自保吧。” “……” 慕禾回到屋内,将将睡着没多久的温珩不晓为何已经坐起了身。 屋外起了风,慕禾进门后便将门带拢,顺带问道,“怎么坐起来了?” 温珩神色几不可查的一暗,默然躺了回去,盖好被子,道了一句,”不知道。“ ”……“什么鬼。 不晓得是哪里来的确切风声,村庄内最后的几户人家都匆匆的收拾行李进山去了。唯有昨日慕禾见到的老人一家,因为实在不能走开,紧闭门窗,抱着必死的决心留下。 温珩的伤口虽然处理得及时,但是苦于没有好的药材做支撑,身体状况愈渐恶化。 慕禾从没提要何时带他去城镇看大夫的事,他也不曾问过,更不曾像昨天遇上慕禾时,自己支撑着离开。 没有想过要离开,只因要她在,他便安心。 一整天,温珩只喝了些清粥,昏迷的时候也越来越多,醒来之际慕禾多数是不在身边的。问她去哪了,多是洗东西做饭这样琐碎的事。 可偶尔,温珩坐起身从窗边看到慕禾的身影,望见她绕过篱笆去了另一户的家中。她说那一户有个病着的孩子,三四个月大,生得很可爱。 入暮后,慕禾才回来,带回来些不知名的草药,碾磨之后煎水喂给他喝了些。 ”今夜我会守在外面,你呆在屋里不要出声。”慕禾这么嘱咐了一句,或似想起什么,临出门前又道,“你不必强撑精神,浪费体力。如今钦州的城门关了,我们进不去,弄不好你这伤还需拖个几日。期间没有充足的药物和食物,万一撑不住……“顿一顿,”你的命,你自己总该珍惜着。” 言罢,未能等到温珩的回答,慕禾便离开了。 适才她向昨天的妇人打听周遭的植被,发觉尚有些可以采用的药材,便去摘了些。 可如今局势不同,骁国的军队随时会经过村庄,两头挂心便只采了少量的回来。温珩的身体状况越来越差,不能再拖下去。 …… 夜半,隐没与暗黑之中的山道远远传来轻微的震感,伴着错落的步伐,渐渐临近。 骁国的旗帜高举,近百人马在狭长的山道拉成一条长线,有条不紊的前行,却无多少士气可言。 骁国的主站的两名将领,陈旭与*宇。一人于钦州之战中被温珩斩于马下,一人则因为几番战败,被朝中大臣联名换下。骁国地处贫瘠,国力微薄,本是打着速战速决的强攻,被反扑之后就没了后继之力,民养不起战,战而无胜,这战事便无法再继续下去。 所幸的是,温珩一死,长期处于其集中统治下的政权登时变得群龙无首,双方都处于无法再战的境界。骁国便瞧中了这样的局面,主动派人求和,派数百精锐相护,前来谈判。 队伍一路无言的前进,走出山道,路途终于可以平坦些的时候遇见一方村庄,点灯不剩,一派漆黑。 为首将领警惕将之扫上一眼,没做声张的驱马而去,然队伍才过三分之二,寂静的村庄之中却忽然溢出婴儿的啼哭,划破夜空,明晰的传达到村外的小路上。未得几声,又似是被人慌张捂住。 中间的骑兵有不少回头者,面面相觑,交换意味深长的眼神。 有婴孩在的地方,十有□□还有少妇才是。 “走。”后方伴行的将士目不斜视的喝令。 骑兵被喝得回头,安分的离开,全然未能注意到军队尾端悄无声息,已然少了两骑。 …… 慕禾瞧见来的人只有百骑,心中安定了些,可方才骑兵听到了孩子的声音,却分外的不妙。 牵着两匹马先是去了妇人所在的庭院,让出一匹马,告诉她最好带上家人今夜之内离开,哪怕是找个地方躲一天也好。既然是百骑,定当不会是去打仗的,去时安分,回来的时候会不会不安分却是不好说了。 而后才回到温珩身边,将他唤醒,不由分说的解释,“我知道一条小路,可以绕开钦州,令城去到靠内的泉城,想必也只有那里的武装会松懈。可一路要在马上待近一整夜,路上基本没有歇脚的地方。你若是撑过去了,我就算救了你;你没有撑过去,我只当仁至义尽。” 温珩眸中微微恍惚,浑身都出着冷汗,没有接话,只是在慕禾过来扶他的时候下意识的靠了上去。 “……” 温珩的体温很低,呼吸也很浅,上马靠在她背上之后几乎没有开口说一句话。 慕禾再不迟疑的策马离开,耳边只有如泣的风声和马蹄踏地后的清脆声响。 马背上颠簸,温珩如今所受的痛楚可想而知,他愈发的沉默,呼吸颤抖,让慕禾愈发的意识到,他可能真的会熬不到泉城。连着未好的伤,早将他的身体折腾垮了。 ”你要把我送去哪?“马行到一处逼仄的林间小道,步伐已经慢了许多,温珩似是终于有了浅薄的意识,突然发问。 ”泉城,那里有驻扎的军队。” “我现在不能回军队。”温珩声音轻轻的,如是道,“会死的。” 慕禾莫名笑了声,没作理会,言语之中那股突如其来的冷然很快便消散在丛林之间。 高大的树木遮蔽下,只透露下来斑驳的光影,林中的虫鸣声杂乱,却会恍惚给人一切宁静之感。 温珩从后恍似无力般的贴了上来,头轻轻靠在慕禾的肩边,声音也是轻的,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梦呓般的呢喃着,”我原本想,等你来了,我就不死好了。” 突然平稳的语调,与他方才颤抖的呼吸并不一般,像是又在勉力克制自己的痛楚,”可我等到了你,却好像太晚了些。” 慕禾心中一跳,因为马蹄声响听得并不很真切,颦眉问,“你说什么?” “祁容公主,我从没有打算与她成婚。指婚是先帝亲口下的。抗旨则死。”温珩自顾自的这么道着,语调缓慢,语气却格外的认真,认真得肃然,肃然得让人心中微微发凉。 “所以他在我娶祁容之前,就死了。” 弑帝? 慕禾因为他语气之中几近漠然的轻描淡写而心悸,轻轻抽气的同时,思绪片刻混乱。 听他谈及过往,还是第一次。 同她的“自以为”相矛盾,却会与那些被她可以忽略去的蛛丝马迹相吻合。 可屏息等待,却再没听得下文。 浅浅的呼吸过后,只是有一句近乎缥缈,轻轻的落到她的耳边,像是来不及匆匆截断解释,只道出更心切的问题。 ”阿禾,你爱过我么?并非师徒亲情的陪伴,而是男女之间的情爱,将我……当做你的夫君?“ 云影稍淡,空明月色中慕禾收敛马缰而立,背后的温珩,轻轻枕在她的肩膀,头微微一沉,再无动静。   ☆、40|5.15 两日之后,泉城。 城北一方院落前聚集围拢了一队人马,玄色的铠甲从上头望去乌压压的一片,肃穆庄严,厚重的铁剑之下,隐隐透着冷凝的杀气。 邻里周遭都散了,远近百丈都只有这么一户人家在晨起后袅袅飘散出炊烟,寂静无声,萦绕着一股让人屏息的紧绷感。 烈日之下,小小院落被围得水泄不通,却无一人敢越院门一步。纵然那门还因为要透风而大敞着。 慕禾给温珩喝过药后,才从屋内出来透透气。屋门吱呀一声的被拉开,院前正对的将领微微一晃神,不由紧张的按了按手边的佩剑。 声音也发干了些,道,“慕容庄主,我们是来接温相的。” 慕禾的手边正捧着一盏茶,面目宁静,走到台阶前,阳光底下的木椅,恍似疲惫一般,舒一口气的坐下。 好半晌才开口,声音低低的,“温珩昏迷没醒,等他醒了你们再来吧。“ 见慕禾的态度比想象中的平和,郭砾面上紧绷的肌肉稍稍放松了些,手上的汗依旧是一层盖过一层。 两日之前,在令城通往泉城的小路上,一路过来零零散散发现了近百北陆将士的尸身,身上皆只有一处致命伤,精准致命而未得浪费一丝气力。 作为泉州的守兵将领,郭砾自然紧张起来,以为前线刚刚传来和解的消息,后方便又受了埋伏。殊不知当夜便有一精神几近恍惚的将士,蓬头垢面的出现在守军之前,同时也传来了一句话。 ”回去之后,告诉你们主子,温珩在我慕容禾这。” 传话的士兵脖颈边被割了一道浅痕,像是受了刀口抵在颈脖的威胁,整个人精神有些涣散,带话时愣愣把完完整整的整句都说了出来。 守军将领之中顿时疑惑,一则不知道慕禾为何要劫持温珩,并杀了他北陆将士。二则,“主子”是说的谁? 被慕禾全灭的那一只小队并非泉州守卫,而其中一名身死领头者则是周将军手下的心腹,莫非是周将军与慕容禾结了仇?可他如今也不在泉州啊。 郭砾瞧着百具尸身横呈,心中也是忌惮,可温相还是万万要接回来的,若有个什么闪失,他同样小命不保。只得硬着头皮召集百名精锐,在寻到慕禾踪迹之后,便率人赶过来了。 “何时?” “这个,确实道不清楚。我建议你们留两人在这里等着,其他人还是先回去吧,全副武装而来,不是很扰民么?”慕禾风轻云淡的道着,抿了一口清茶。 郭砾被她配合的举措弄得没有头绪,身边军师赶忙凑上来再其耳边道了句,“我们权且先答应,看之后的发展。” 郭砾点点头,正要上前说话,慕禾又道,“唔,不要进门。踏入门口一步者,我只当你要同我抢人,后果自负。” 郭砾脸色一变,定住脚步,“慕容庄主这是何意?” 慕禾道,“三日之前,有人要暗杀温珩,我放了一人离开,想必你见到他了。” “暗杀?!” 慕禾点点头,“我本没有宁可错杀也不放过一人的念头,所以如今正在同你好言相劝。等温珩醒后,他若信任你,我便将他交给你,反之……我好不容易将他救活了,若稀里糊涂的让他被人谋杀了,岂不冤枉? 郭砾沉吟许久,才对着慕禾一抱拳,“原来如此。可战事紧迫,谁人会在这个时间点动温相?” 慕禾答曰,“那是你北陆的事,不要来问我。” “……” 前夜温珩昏迷之前道出来一番话,十分轻描淡写的透露的他曾弑帝的事实。 门口的围兵很快散去,独有郭砾、军师和两位侍从留下。 连着几日没有好眠,慕禾当夜入暮之后便合了院门,早早歇在了外屋软榻。 屋内没有动静,屋外的人当真也不曾给过打扰,安稳守候着。 夜半时分,月光透过窗子散漫下来,或有一缕悄悄的停留在温珩微翘的眼睫之上,轻轻一动,便落入其眸中的幽黑…… 温珩睁眼,入目之处是一方寻常的床幔,简朴的花纹被月光涤荡出一派安宁舒心的意味,可床边位置却只不过空落落,让出一片素白的月光。 轻轻拂开身上盖着的被子,温珩起身,因为动作牵扯的痛楚稍作停顿,稳了稳心神,便下了床。 陌生的房间之内并没有点灯,他微微眯着眼,面色透白若纸。神情之中却并无多少虚弱的痛楚,仿佛只在那一稳神之间便被稳妥的收敛进那若渊的墨瞳,步履缓慢沉稳地朝房中唯一一扇门走去。 门连同着内外屋,温珩行至外屋亦没有多做停留,甚至于没有着意查探屋内的打算,径直朝外而行。 然而指尖意欲触上外门门扉之际,倏尔的一定,眸光偏移,落定在门边衣架那件熟悉的衣裳。 前一刻尚且还淡漠无波的眸微微一亮,唇角抿了抿仍是抑不住浅浅上扬,连要将动作放缓也忘了的回身。就着月光黯淡,瞧见较之宽阔的屋内,靠窗的位置摆置一方软榻,其上或有人影躺卧其上,身姿面目的轮廓具是熟悉。 那一刹那,心口似是被烫了一般缓缓的安稳,道不出是痛楚多一些,还是温暖多一些。 他还以为她会将他丢下,再也不管了…… 翌日。 终于没有噩梦缠身的慕禾起了个大早,活络着筋骨去前院开门。惯例的从郭砾那得到一句问候,而后便是焦急询问,“温相今个好些了吗?” 慕禾见他如此尽忠尽责,便给他顺道的递了杯茶,压一压一夜未眠的倦意,“气色是好些了,但还没醒。“ 说来奇怪,昨夜她睡得沉,可总像是隐约的感知到温珩起了身,走到门口,站了一阵又退回了屋中。然这份记忆极浅,她也说道不出究竟是梦境还是真实。 倘若温珩再近两步,她惯来而有的警惕便会任自己从似醒非醒的临界点走出来,而他偏偏没有。那似醒非醒临界点,又像极了梦中的朦胧,所以今晨她去给温珩端药,见之依旧昏迷亦是奇怪了许久。 慕禾前脚离开,那军师便凑到郭砾面前一通嘀咕,生怕她是在那耍心眼。 慕禾不习惯他那眸光的瞩目,烧了些热水对着端进屋,一阵后又返身回来将外屋的门带拢。 泉城天热,温珩身上有伤,受不得汗,会引起伤口炎症。 尚可庆幸的是,慕禾即便是闭着眼,也可以分毫不差的帮其换下衣衫,因为早就熟悉了他身体的肌理与轮廓。 褪下温珩的上衣,慕禾拧了适温的帕子,先是在自己肤上试了试,才轻轻避开伤口给他擦拭。 一路细致,却也无言。 末了,慕禾为他换上干净的衣服,坐在床沿,垂眸手法熟悉的欲给之系上腰带,”既然醒了,做什么要装昏迷?“ 心跳与体温做出的反应是无法遮掩的,方才擦拭之际,她无意识触到温珩的耳垂与脖颈,才觉他体温似是上升了些许。一贯发着低热的人,体表徒然升高…… 慕禾心中微顿,可当次境况尴尬,便没说什么。 待得将之衣服尽数穿好,睁开眼,瞧见他无论如何都无法遮掩去,红透的耳根,忍无可忍,终是问出了口。 温珩没有睁眼,其实早也明白自己无可遏制的露馅,略微朝床内侧偏了下头,随后抬起未受伤的手,以手背,覆上自己的眼。 借此彻彻底底的避开慕禾的视线,身子微微的蜷了一下,声音稍显低哑,”唔,头疼。” 慕禾牵了一下唇,“……你不觉着说胸口疼会更切实一些么?” “诚然,但头疼不是更适合昏迷吗?” “……”你赢了总之。 慕禾俯身拧干了帕子,”既然醒了,屋外郭砾郭将军已经等了你一天一夜,若他可信,你便随他回军营吧。” “……” 温珩没有回答,慕禾端着水盆先行离开内屋,合门之际望他一眼。温珩遮掩住眼眸的手已经放下,低垂着眸,显得有些无精打采的模样。 自温珩道出他拒婚弑帝一事,慕禾略微思忖也觉着他该并没有说谎。 一则当年先帝驾崩得突然,她那时虽然并不在北陆,也略耳闻其间动荡。毕竟是太子与先帝两位至尊皇族先后逝世,民心大动,甚至一度流传过天谴这么一说。二则如此心系与他的公主却至今未能如愿出嫁。而慕禾更是听闻尉淮出走,是因为祁容催他向温珩逼婚,他无可奈何对温珩提及,却被其以为先皇守孝之名当场而婉拒。 尉淮几次三番被他拂了面子,气不过便要同他对着干,可事行不畅,又伤心于自身实权不足,一怒之下跑出了皇宫。 可诚然如此,人心并非流水,剑过之后,只要道一句误会,便依旧能恢复往初的模样。 或许可以不那么刺心的怨怼,却也谈不上谅解。 他向她隐瞒了两年之事,早已无关紧要。 自他死而复生,再见的那一刻起,慕禾更是清楚的意识到了这一点。 那些所不知道的前尘,成了她放下的助力。 头一次意识到自己同温珩,竟会如此的不合适。   ☆、41|40|5.15 慕禾端着水出门,一路走到后院边上,守在门前的郭砾都没有出声询问一句温珩,不由诧异回眸瞧了他一眼,但见他面色紧绷,青白得有些不正常。 是以,这不正常没能维持多久,小巷之中隔着围墙传来整齐划一沉闷的脚步声,铠甲磨合着铿锵的力道,端的气势汹汹。 慕禾彼时正在院中晒纱布,从她这个角度正好瞧见郭砾朝着人来的方向单膝跪下,微微收敛下颌,沉着嗓子唤道,“周将军!” 门边随即走出来一虎背熊腰,着铠甲的男子,瞧上去三四十岁的模样,生的粗犷威武。上前后不由分说,当众便扬手甩了郭砾一个耳光,将他打得一个趔趄,唇边当即就溢了血。 雄厚的声音隐隐含怒,虎目圆睁,颇具威严,“废物!几百个人连一个人都拿不下,温相在哪?!”言语时,眸光便往慕禾的方向扫来。 郭砾一怔,先是移眸飞快的望了慕禾一眼,随后跪着移到门前,企图拦住来者,“将军不可啊,慕容庄主并非恶意,您先听我说……” “滚开。”周岳当胸一脚将郭砾踹开了去,声音暴躁若雷,“屠我麾下百余将士者,你竟然还敢为他求情,简直鬼迷心窍!” 一方四合院落,围墙屋檐具明目张胆围上弓箭手,蓄势待发。 周岳手持重剑,身量若熊,毫不顾忌的迈步入院,冷冷凝着慕禾,“这位就是慕容禾,慕容庄主?” 慕禾被之前一番动静弄得怔忡了一会,随后才将手中的纱布展开,挂在绳上晾好,“恩。“笑了笑,望着院门口捂着胸口面色发白,却依旧跪着的郭砾,”周将军对自个手下都是这么随性的么?“ 周岳浓眉一皱,“我北陆的将领,还轮不到你一个南陆的蛮子来管。温相在哪?给我交出来。” 慕禾以下巴示意了下房间,“就在内屋。”一顿,笑笑,“但我似乎还没答应,要将他给你。” 话音落时,周岳离慕禾只有两步之遥,面色一沉,搭在腰间剑鞘上的手臂暗动,似要施力拔剑。 可力之将施,便给人一脚措不及防踢在相对脆弱的手腕,力道尖锐切入薄弱之处,手腕一震,剑身反而被按回剑鞘。 下一刻,眼前云袖浮动,慕禾一步轻巧跃上阶梯旁的石柱,动作行云流水,恍似曼妙起舞的回身,靴尖适好的踏在周岳的颈脖之处,借以重力的辅助,看似轻飘飘的力道,却生生让一个壮于她两倍的健壮男子当场横飞摔出院门去。 郭砾瞳孔一缩,赶忙上前试图扶住周岳。 周岳捂着脖子半跪着爬起身,弯下腰突然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咳得几近干呕,掺杂着几丝血沫儿。 慕禾向前一步,郭砾面容登时煞白,护在周岳身前,“庄主手下留情!” 而跪地干呕着的周岳却双眸猩红,似是格外的上火,声音沙哑难辨,“放箭!” 四面八方的箭矢汇聚而来,若铺天盖地的黑色流光,冷然着肃杀之意。然箭雨将放不久,又是周岳若雷的声音暴躁着,“停,给我停下!” 流矢已出,哪是他能说停就停的。 慕禾毫发无损,手边似有若无的掌控着一人,其背后密密麻麻的箭矢,若刺猬的身上的突刺,血流如柱。望向面色无异的慕禾,隐隐涣散的眸中满是措之不及的惶恐与不可置信。 慕禾松了手,那军师也便就那么直挺挺的倒了下去,神情之中还凝结着未散的恐惧,就这么咽了气。 今日清晨守在外面的独有郭砾一人,慕禾原以为这细皮嫩肉的军师该是受不住露宿街头回去了,却不想他是跟在周岳身后来的。起初是一脸的苦相,面容之上分明的掌印,在周岳踹开郭砾后,却又暗自幸灾乐祸的冷笑两声,面色稍缓似乎觉着慰藉了许多,随着他大摇大摆的入了院门。 之后周岳被摔出门去,军师畏缩避让,竟是往旁边避了避,而不曾走出门去。 慕禾早想,周岳既然会为了那暗杀温珩而来的百骑明目张胆的发飙,极大的可能就是他压根不知道那只小队暗杀的目的。 是谁吹的这耳边风,原本很难说清。可自她瞧见自郭砾与周岳双方中,毫不犹豫站到周岳身后的举措想通:一则,这军师压根就是周岳手下的人,二则暗杀的事发之日他与周岳大部分脱离,正在泉州,三则军师脸上与郭砾同出一辙的掌印,若不是为了那百骑,又会是什么? 温珩所道的泉州不安全,想必就是指这留守泉州的军师和他原本所带的百骑了。 恰好,慕禾正需要一个挡箭之人,便顺手将之拿来用了。 “将军可仍是执意要跟我抢人?”慕禾淡淡一笑,“若是如此,下轮挡箭之人,就该是将军本尊了。” 周岳本就是个暴躁受不得压的性子,连着在慕禾那挫败了两回,喉咙一甜便是涌上一口闷血。眸光若割,恨不得在慕禾身上剜上几刀。 慕禾吃软不吃硬,若周岳不曾上来就动手,她也早该做了番解释,不至于将局面闹得这样僵。 周岳依旧是咳嗽不止,气息起伏颇大,未作回答。弓箭手则依旧搭弓上弦,静待号令。 慕禾朝门口走近两步,周岳的虎眸明显瞪大两分,大有拼命的意味。 是以,这个关头,一直扶着周岳的郭砾倏尔起身,举剑往前两步,刺向慕禾。 一剑朴素,并未有多少杀意。慕禾徒手化了郭砾的剑招,单手扼住他的脖颈,却并没有立马伤他。因着身高差距而微微抬头将他瞧着,抿唇冷然,“我可有告诉过你,入了院门,便后果自负?” 郭砾绷直身体,”末将在将军与庄主之间没有说话的余地,便只得以性命进谏。庄主并非蛮不讲理之人,周将军不过性子急躁,还望海涵。若庄主觉着冒犯,并不解气,我自甘一死,只求庄主放过将军。“ 周岳气得咬牙,”懦夫!” 慕禾未言,却见身前怒火滔天的周岳神色稍稍一缓,眸光越过她落到屋前,飞快的激动起来。原是双膝跪地捂着颈脖的狼狈模样,如今则迅速撑起身子,单膝着地,挺直后背。 随着脚步轻响,温珩的声音在她的身侧响起,望着郭砾,“你让开些。” 郭砾一愣,心道定是温珩在救他,暗中稍喜。艰难的咽了口口水,僵硬着脖子,低眸瞅了一眼慕禾。 慕禾亦是这么猜想的,纵然给他白白当了好人心里头有点不乐意,但还是松了手。 郭砾自发的后退,脚步急切。 慕禾心中奇怪他这么赶趟儿一般的退什么,他们口口声声,心心念念要寻的人就在这儿了,反而一个个都敛了性子,沉默寡言起来。 然而正欲开口,手中一动,便给人轻轻牵住。温珩凑在她跟前,小声道,“阿禾,我给你当人质好了,把我带走吧?” “……” …… 既然温珩都自己出来了,这里也就没她什么事了,甩手之后,慕禾遂打算启程去接九龄。 她这边刚刚收拾好东西,却见院外已然停稳了一辆宽敞的马车,郭砾守在马车边,朝她道,“慕容庄主,温相道回内地顺路,可以一起走。” 慕禾挑了下眉,”不用了。” 郭砾接着道,“骁国求和之后,从北域调集来的军队如今正要赶回,滞留在泉城往内地的官道上。城门通行以军队为先,庄主若是只身一人,怕是要随着军队的进度,这么等下去了。” “无碍。” 温珩适时掀开马车的窗子往外瞧了一眼,没有作声。 慕禾径直朝拴住马匹的地方走去,整个人在墙边转角处愣住了,末了,转而朝温珩,“我的马呢?” “唔,马车上绑的其中一匹就是。” “……” 慕禾最终还是上了马车。 马车摇摇晃晃的启程,哒哒的马蹄声响韵律自起,慕禾放下车帘才回身对温珩,“你今个装昏迷也是为了这个?你如今的身子不适合赶路,何必要跟上来。“ 温珩半倚着窗,神情之中似是疲倦,承载细碎阳光的睫毛微微一动,唇角勾勒一抹浅笑,胜似春光的缱绻温柔,”因为你不会留下来等我。” 慕禾心中低低一叹,沉默好半晌。 “三日之前,你跟我说的话,可还记得?” 三日之前,他曾向她坦言了弑帝一事,以及同祁容的过往。 温珩微点了下头,眸色专注将她望着。 “前尘过往,我本不想再提,但既然知道了个开头,未免心结,我也希望你能解释明白。”慕禾道,“以及,你当初为何要瞒着我。”   ☆、42|41.40,5.15 有些时候讲话说开,不仅仅是为了解除误会,也是为了让自己好过。记着一个人的坏过一辈子,总要比记着人的好难熬。 就譬如过年前渝水刺杀她的那事。先前慕禾支支吾吾,连温珩都没有告诉,后来闷得心里难过,给温珩瞧了出来。他拿的主意,说是让慕禾去问问缘由,省得兀自猜着烧心。 若不是他促就,慕禾这种性子定是不会去明着质问的,而彼时的渝水面色沉静,只是道,若她死了,他也会陪同。 一句话,让她哑口无言。 慕禾理解她作为栖梧山庄暗卫的立场,却不能认同他的做法。即便是挑明说了,两人依旧是竖起隔阂,渐行渐远。 可其实能渐行渐远也是好的,至少她的难过不会显露到让旁人都担忧的份上,也不会再觉得受了背叛,撕心煎熬。 今日的事,慕禾原本站在马车下思量,就是打定的这个主意。 温珩缠着她不放手,自打见面起一贯而来的举措,若说她瞧不出来点端倪是骗人的,女子在这事上往往敏感,她对温珩的性子又把持得清楚。 她只是心里头放不下两年的郁结,放不下那说没就没了的孩子。 两年之前的婚姻落得这样的结局,双方之间必定是有过错的。她心里添了伤痕,还是陈旧了两年,早已灰败凄冷的伤痕,再跨不过那个坎…… 慕禾眯着眼靠在马车的窗边打盹,忽而又想起在钦州山脚下的村落时遇见温珩的光景,那个时候他一身的伤,端的是半分的反抗力道都没有,却能满眸承载欢喜,朝着她这个险些要了他命的人扑过来。 他的心究竟是怎么长的? 为何一时八面玲珑,冷漠如冰,心眼里不晓得揣着些什么,一时又似个孩子,半点不记仇,只想着往她身上缠。 温珩道车上不便,要到地方了才肯开口解释。慕禾心中明白他九成九是为了拖延,可嘴长在他身上,她人已经坐到了车上,也没了辙,左右他答应开口已经算不错的了。 到了内地的一个小镇,慕禾坐到马车前面去些给车夫指路,好能顺当的找到九龄在的院子。 温珩对自己倒是做得绝,他明知道她是不愿意带他的,却在她上车之后,屏退了郭砾,换了个寻常马夫。说得冠冕堂皇,真等到马车动的时候,原地等待的军队没一个跟了上来。 重伤到走动都难的境况,他偏偏不带一兵一卒,就这么跟着她出来了,着实有些不将自个身上那个大窟窿当伤看了。 马夫轻轻的“吁”了一声,停了马车。 慕禾坐在驾座边上,回睨了温珩一眼,“到地儿了,你是打算现下这么摊牌说,还是要如何?” 窗边的阳光漫下来,温珩的面色瞧起来白得近乎透明,听得她开口,才缓缓的睁了下眼,眸子里濛濛的,神情有些倦。帘子已经被慕禾挑开,马夫走远了些,是慕禾的吩咐,空荡荡的街道上近处就他们两者,大片大片的阳光落着,颇有些刺目。 温珩神情一动,忽而低声道,”我方才做了个噩梦。” 慕禾举着帘子没动,乌黑的眸子就那么不近不远的瞅着他。 “梦到你十六岁那年的光景,不同的是,在梦里你嫁给了林立。” 慕禾嘴角牵动了一下,“你这个梦倒是很蹊跷。” “是很蹊跷,就算是做梦,也不想要再体验第二回。”温珩附和着笑笑,依旧端着一副无害的模样,眸光温柔得若化了一汪的水,眸底却是漆黑幽定的一片,望不见尽头,“幸得,他已经死了。” 一句不咸不淡,五月的天,当头的烈日下,却让慕禾经不住生生打了个寒颤,皱着眉半天没能道出一句话来。 慕禾没扶,温珩自个下了马车,微凉的指轻轻握住她的手,莫名有种不可置否的力道,”两年前的事有许多,我可以慢慢跟你说,但现在身子熬不住,只能说一些。这些日子我哪儿也不去,在你身边留着,时间很多,可以慢慢同你讲。” 慕禾道,“我何时说过要留你在我身边了?” 温珩却似没有听见一般,牵着她自顾自的往屋里面走,“你知道罢,我其实不当这个丞相也没所谓的,没有你,什么都没所谓了。要杀我的人是温辰,但他现在已经没有实权了,他的人都被我掏空了,所以就只能借着战争混乱,唆使两个往日的幕僚来暗杀我。” 慕禾心中冒出一丝怪异之感,被他大力牵着往屋内拖更是莫名,偏过头看他的神情,忍了忍,还是忍不住,“你怎么了?” 温珩拉开门,在门前站定了一会,回过头来时已经含了笑,似是觉得她问得更莫名,“什么怎么了?” 慕禾仔细的瞅着他的眉眼,依旧温存若浸着月光,却像是禁锢了涌动的墨黑,再透不进一丝光彩来。 她微微的叹息一声,“温珩,那只是梦。” 院中飞来一尾碟,蹁跹停落在门扉雕花之上,像是被迷了眼,被那花以假乱了真。 “我如今已经不是你的妻了,这才是现实。你如今有未婚妻,就是当下的祁容公主。”慕禾说完,温珩面色一白,久久都没有接话,望着门扉上的花刻出神。 揉了揉眉心,慕禾再度理清了下思路,才接着问,”你说温辰要杀你?你是他的儿子他为什么要杀你?”一顿,才想起来从她带着温珩进温府那天,温辰就没怎么把他当儿子看,“莫不是因为弑帝的事?唔……即便是要悔婚,也不一定要弑帝吧?” 慕禾用的是悔婚二字,实是因为她对温珩为祁容公主苦心栽培丹桂之事颇有印象。他这么招惹了人家,或许是为这一先皇掌上明珠身上的好处,却不想撩拨得过了头,公主不谙世事,就这么许下芳心,才叫他犯了难。 说到这份上,温珩未答之前,慕禾心中顿时一个机灵,”尉淮也愿促成公主与你的婚事,你……你不会……” 适才还怔着的温珩不晓得是听到了这一句中的哪一个字眼,眸中刺心般的一缩,半晌儿之后,倏尔就展了丝微笑,”你欢喜他么?” 心口重重一跳,慕禾往后退了一步。他今日情绪很奇怪,明明是个重伤的身子,却会给她一种强烈的不安感,像是窥见了什么不该窥见的东西。 正惊疑不定,以为他起床气还没有散透,走道那边冒出来个小脑袋,往这里望了一望,眼眸一定,登时大喜,“师父!” 慕禾被这一声喊得回神,刚转身腿上便给人挂住了,”师父你来接我啦!”九龄的声音喜不自胜,笑吟吟的,早没了往日的拘谨,在慕禾面前放得开了许多,然后才一偏眼,看到旁近的温珩,吓得尾音都颤了一下,似是给火烫了一般将手从慕禾身上收回来。喏喏的一低头,添一句,“温相。”他当着慕禾的面,几乎从来不唤温珩师兄,只因他虽然忌惮敬畏着温珩,然到底心中地位还是慕禾更胜一筹。 慕禾咳嗽一声,觉着温珩今天的情绪不大爽利,怕他吓着九龄,遂道,“你身上有伤,先进屋躺着吧,我和九龄去弄些吃的。一路上没停,都三个时辰滴水未进了。” 然温珩是个极克己的人,怕是也觉得不该将这些事迁怒到九龄身上,应声时声线似乎又恢复了往日的和煦,乖巧温顺的应着,”恩。”其实是辨不出来有多大区别的,可听在心中却又不晓为何,明晰的存在着差异。 慕禾最后睇他一眼,匆匆拖着一头雾水的九龄往后院走去了。 待她走后,温珩的面容神情轻轻一晃,才缓缓浮现一丝痛楚,白净若瓷的指触上心口,不晓得是身子上的窟窿在疼,还是心口的窟窿在疼。 慕禾眼色很准,一眼便瞧出他是因为那一桩虚无缥缈的梦而闹着性子。可情随事迁,她早不会若从前一般着紧的过来搂着他,大有搁下一切的势头,只将他放在心上,声声宽慰。 受了偏心之后,又被收了这偏心的疼爱,总是会让人时不时自发的在心中比较。从中挑出差异,然后缓缓了悟,他已经不是她心尖尖上的人了。 任他如何痴缠,都没有回心转意的念头,决绝得就像是心中又装了另一个人,再没有他的位置。 温珩记得,十年之前,他同她躺在栖梧山庄的小院里头,她的嗓音脉脉的像是泉水的声音,一字一句都能流进他的心底。 她说,她学了一支舞,往后是要跳给心上人看的,偷偷练着,想着有一日练好了,再跳给他看。 她说,他不在了,她也会觉着寂寞。 可那支舞却献给了尉淮。 温珩回北陆之后,每每想起这件事,都似在受着凌迟之痛,刀刀剜在身上,心上。偏偏身子却是好的,没有流血,也没有这样崩塌溃败,永无止境的延续循环。只有胸口慕禾留下的一掌的伤,越积越深,像是生生世世都好不了了。 温珩心知,慕禾服软不服硬,所以掩下行将脱缰的执念,想要在她的身边待得更久些。 然而一个顺应所思所惧,感触几近真实的梦境,仿佛生生撕下了心防上的一片豁口。拥挤着的不安,仿佛快要叫他支撑不住。   ☆、43|5.15 九龄的手艺不错,现在的男孩子愈来愈下的来厨房,让慕禾觉着倍感压力的同时,亦默然宽慰。 话虽这么说,她还是有向九龄拜师学艺的,可不经意的一抖,半勺盐就这么下去了,九龄面色都沉了一半。这情景多年了不见好,过往温珩也是这么将她好言劝出去的,天赋问题让人扼腕。 慕禾在前厅收拾好碗筷,末了才去问温珩要不要起身在厅内吃饭。 按说她是大夫,知道温珩这种伤目前还是不能动弹的,可他不仅动弹了,还下地走路了,浑似没事人一般。而温珩其实有轻微的洁癖,不喜欢寝房里头有旁的味道。 可跑去问过了,温珩心情似乎莫名的转好大半,挪开眼,道一句倦了。 慕禾哦了一声,想着给他做的粥反正在灶上,晚点等他饿了,热一热就可以了,便退出寝房。 这头九龄端着菜入厅,望一眼室内,“温相不起身吗?”等一会,“可那不是师父你的房间?” 一路上慕禾他们住的院子都是栖梧山庄下的隐性产业,因为现在是战乱,人都走了,便也有一些失了联系。这一间是个小院落,除开单独的厨房,就只有两间寝房,一间给九龄住着,一间给慕禾留着。 慕禾的那一间给九龄稍稍移置过,屋内布置同梨镇相差不远。温珩路经看了一眼,便自发的往这房里去了。 人都躺下了,这还要怎么搬?他一个病人,面皮那般厚,轰又轰不走,又不能动粗。 慕禾想了下,“没事,我搬个躺椅睡堂中好了。” “夜了起了风会冷的,师父你睡我那吧,我是男孩子,我睡躺……“ 慕禾没吱声,倒是听到屋内起了些动静,赶忙抄起了个馒头塞到九龄的嘴巴里。 房门应声而开,温珩身子虽然不好,但身量仍是笔直的。修长的身影从门后的阴影下头走出来,古井无波的眸望了眼九龄,绕过桌子在慕禾边上坐下,静了下,又将凳子往她身边更紧的挪了挪。 九龄不晓得是被温珩吓着还是被馒头噎住,垂头咳嗽几声,好半晌才缓过来,唤了句温相。 慕禾也觉着这氛围不妥,掉过头问温珩,“不是道倦了么?怎么起身了?” ”睡不着,便起了。”没什么起伏的调子,也没若方才在闹着性子,只是有些蔫蔫的。 慕禾唔了一声,那方九龄就忙起了身,“我去盛些粥来。” 步伐急匆匆的远去,慕禾也不晓得这孩子是怎么了,一见着温珩就跟耗子见了猫似的。奇了,“你是不是对九龄说过什么奇怪的话?” “没有。”温珩神色都没动一下的拒绝,而后问,“九龄多大了?” “今年刚满十二。” 温珩唇色仍透着病弱苍白,眉宇之间蕴着一股子难言的慵懒魅惑,似扇的眼睫微微一掀,“女子十三都能嫁了,男子虽然晚熟些,但早也过了对师父亲昵撒娇的年岁吧?” 谁都能义正言辞的说出这话,但是给温珩来说,慕禾当真只觉着微妙。这就叫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吧。“等他长大些,自己就会注意的。” “这等事不就是长辈要教的么?当初便就是华大夫教的你罢。”温珩语态较缓,神情却认真着,恍似真心实意将这看做件大事。 慕禾最开始的时候也考虑到了这一点,但是九龄好不容易才向她敞开心扉,平素肢体接触也惯有分寸。今个只是激动了才蹭了上来,老实说还是头一回,慕禾自个颇为受用,没想偏了去。再经温珩一提,又觉似乎略微不妥,也该稍微正视一下了。九龄自小跟着下庄一伙儿男孩长大,出了栖梧山庄就是跟着她,她不教真还没人教了。 迟疑一会,“唔,也是。” 温珩微翘的唇还没来得及再道出什么,门口一暗,便闪进来一个少年。站到温珩面前,面色因为窘迫有些泛红,神情却还是较之沉静的,像是勉力的压制住情绪,朝着温珩,“背地里说这些来挑拨我和师父,你卑鄙。” 一句卑鄙,让慕禾惊了惊。闷在心头想,当面骂温珩的,她从前似乎真还没见过。 温珩眼皮都没有掀一下,“你仗着年纪小就毫不顾忌,你不卑鄙?” 慕禾在旁边默然喝了口茶水,真是稀奇了,温珩居然以如此孩子气的口吻同人吵架了。 “我哪里毫无顾忌了。别以为我没瞧见,那天你把我支使开去砍柴之后,就跟师父讨抱了!” 慕禾一口茶水险些呛着自己,垂头咳嗽起来。 温珩不紧不慢地给慕禾递过去一方帕子,才道,“阳奉阴违,应承师命离开,却又留下来偷看么?” ”我只是一不小心看到的。“ 九龄虽然敢跟温珩吵,勇气可嘉,然经验不足。温珩气定神闲,尾音都没带扬一下的,他自己就已经哆嗦着肩膀,红着脸摇摇欲坠了。 权衡之下还是开了口,没头没尾的道了一句,“菜该凉了。” 一顿,拍了拍自个身边的凳子,“九龄,过来坐。” 前一刻还在气愤中颤抖的九龄,下一刻就好似得了糖,喜上眉梢的同时飞快的瞥了眼温珩,小小倨傲地在他面前放下粥,然后喜滋滋跑过来端起碗,坐到最靠近慕禾的地方。 温珩垂下眼,笑意尽失。 …… 晚饭过后,慕禾挑灯在屋中看栖梧山庄之人送来的几封信,窗前看见九龄哒哒的经过几趟,问他做什么,他道在烧水。 慕禾开始没有反应过来,末了,在他第三次经过的时候问,“给谁烧水?” “温相。”他这么答。 好吧,孩子不记仇是好事。可从吵红了脸到这种甘愿跑前跑后的程度,就不是心眼大这么回事了,八成就是温珩又跟他说了些什么,将他安抚顺毛了罢。 唔了一声,嘱咐道,“他身上有伤,切勿沾水。” 九龄脚下停了停,“我原是想他的伤在肩上,自己沐浴不方便,可他不让我帮忙。” 这回慕禾没有吭声,由他走了。 月色更亮堂了些,慕禾回复完几封书信,走出院落之际,约莫已经有了半个时辰。 彼时九龄正在孜孜不倦的练着剑术,神情认真,一脑门子的汗。慕禾原地寻思一会,便往温珩的房中走去。 屋门未合拢,虚虚的掩着。慕禾据此稍微宽了心,扣了扣门扉,未得应答,便自发的走了进去。 屋内有屏风,遮挡住些许陈设,慕禾偏头往床上微微一瞄,瞧见他并不在。心道奇怪,便又往后屏风那退了两步,扬声唤了一句,“温珩?” 房中独有一盏灯,亮在桌案上,不晓得是窗外来了一阵风还是如何,映衬在屏风上的光芒微微晃了晃。 无人作答。 慕禾稍一迟疑,还是绕开屏风走了进去。 若说男女之嫌,他们做了几年的夫妻,种种的亲密都有过了,这等的事与她而言并不是道多大的坎,更不会让人窘迫。再者,慕禾心中猜想,温珩九成九是故意不回答她的,想要将据此将她挡回去,能拖一天算一天。 慕禾如今心中起了好奇,才不至于转身就带着九龄离开。温珩知晓这一点,却不晓得她听过事情原委之后会是如何的反应,若她仍是要走,他还能怎么办? 他如今当真已经一点法子都没有了。 靴子的声音渐渐临近,慕禾手中同样执着灯盏,望见温珩正靠坐在窗边。烛光在他的眼睫下投射出一派阴影,面若冠玉,白璧无瑕。一袭宽松的白衣随意在肩上挂着,露出修长脖颈下,精致的锁骨。适才洗过的发尚且濡湿,若瀑垂散肩头。本就因为病弱而柔化的眉眼,更是染上三分慵懒两分魅惑,不过这么蔫蔫的模样,便能平白的叫人心疼起来,美若画卷。 慕禾见他果真睁着眼而并未吱声,也不说他,只是将桌上几乎要淹没在烛泪中的火光拨亮堂些,顺带回眸去瞥他一眼,“怎么不去床上躺着?” “头发是湿的。”温珩淡淡道。 他这么十成十幽怨的模样,让慕禾静了半晌不知道怎么搭话。温珩也明显没有想要说话的念头,撇开眼不看她。 一不做二不休,慕禾敛袖坐在温珩的对面,“既然睡不了,不若我们接着谈谈?九龄如今在练剑,不会再来打扰。” “恩。”温珩轻轻吸了口气,极缓得应着,“你可能帮我个忙?” “什么?” “帮我将发拭干。” 这样的小事并不算为难,慕禾点头应允一声“好。” 又见温珩没有先说的意图,便自个先起了身,走上前去。 指尖执起一缕微润的青丝,以棉帛轻轻擦拭,手法纯熟,只因这早不记不清是第多少次,替他拭发了。那个时候她总是羡慕他的发要比她的柔顺,有事没事便凑上去摸摸,更喜欢帮他拭干发的差事。 温珩总是很乐意,可偶尔也会抱怨,说她从来会主动碰的,瞧得出喜欢的,就只有他的头发了。 …… 慕禾手上的动作可道是温柔,声音却未得迁就,催促着,“可以说了吗?”   ☆、44|5.15 ”你要从哪里开始听?”温珩并没有像从前一样缠上来,歪着头倚着窗,朦朦的眸子浅浅的望着她,不晓得为何有种迷蒙的疏离。就像是太过于刺痛之后,忍不住想要收敛自护的戒备。想要逃离抗拒却又不得,不知如何自处所以粉饰太平的疏离。“我也不晓得从哪里开始说起……阿禾,我的命是你给的,不管你信不信,我从未有过一丝一毫背叛你的意思。” 慕禾指尖滑过他的发,并没有吭声。 温珩似乎想了许久,才启唇,“我娘亲出生贱籍,本不能出仕,先帝为牵制栖梧山庄破格给我一份闲职。栖梧山庄不久之后就投靠了,我据此得了先帝信任,兼之温辰之子的身份步步升迁,三月里拜了太傅。祁容公主和怀永王(前太子)是同胞兄妹,走得颇近,一回授课中时便将她见着了。” 烛中的火光轻轻一闪,温珩忍不住睇了一眼慕禾,见她神色丝毫未动心中暗自苦笑,舌尖压下莫名的涩然,”怀永王的正妃在他被册封为太子之前溺水亡了,此后多年怀永王侧妃妻妾成群,正宫之位一直悬空。一回酒宴上怀永王多饮了几杯,挥别众臣,独独将我留下。” 慕禾眯了眯眼,“留你做什么?” …… 那时怀永王醉了,一脚深一脚浅地端着酒盏从主位上下来,忽然正襟危坐的跪在了温珩面前,面容上散去微醺的酒意,认真问道,”或有一事,我定当请太傅帮衬着拿捏主意,正宫之位未得定数,太傅看何人是好? 怀永王乃是太子,后宫争云的利害之处不消辨别。然温珩并未开口,怀永王便率先道,“栖梧山庄,慕容禾如何?” 当那三字问出口,温珩便知这些日间他的或远或近的试探是从何而来的了。 温珩官拜太傅之际,怀永王为表虚心从师的礼数,曾亲自来过一趟温府。经临园林之际,匆匆一眼瞥见了树下小憩的女子,阳光潋滟,她的一片衣袖都似蕴着盈盈光泽,晃得他胸中巨响。 从画像里头走出来的人,活生生的站在了到面前,怀永王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匆匆要上前,却给温珩适时的拦住了,”师父如今正在午间小憩,不喜人打扰,太子有君子之道,还望晚些再来。” “师父?她……她当着是慕容禾么?”怀永王止不住的欣喜。 温珩眉眼一淡,唇边笑意消减得虚无,同为男子他如何瞧不出来怀永王的心境,眸色深深敛住墨黑,安然道,“是。” 怀永王的书房之内有一副慕禾的画像,听闻是出自南陆一位名家之手。不多不少整好三千两纹银买下的,胜于古玩的价值,只因为那画者道画中的并非寻常的仙人女子,正是现实之人。 这一句,撩动了他心口的一把火,只为了个名字,便花了三千纹银。 栖梧山庄,慕容禾。 竟然是真的。 怀永王纵然一时给冲昏了头脑,回宫之后在房中踱步,忽而便又想起了温珩。此人城府若渊,入仕不过一年便到了当朝一品,侍奉太子左右。前日父皇召见,便提点了他一句,“孤有温辰,乃一幸,尔有温珩,乃二幸,我祁国之福也。”父皇如此器重温珩,他才会礼贤下士特地前来拜访。 可彼时他要入园,温珩拦在他面前,那一贯悲天悯人般清润的墨瞳之间,突如其来寒透的震慑力,如今想来都叫他暗暗心悸。若仅仅是师父,为何要如此容不得人? 怀永王生性好女色,从温婉可人到清秀可爱,侧妃妻妾样样皆有,独独没有慕禾这般清幽若兰,卓绝芳华的。得不到的便是最好的,他派人监视温府,甚至于亲眼在市集阁楼之上,瞧见温珩隐在袖下与她牵手,转眼避开人群将她带进了深巷。一阵后出来,温珩清雅出尘的眉眼弯弯的具是笑意,慕禾唇*滴,眸光闪烁,微微不安的抿着唇,妍丽泛红的眼角,隐约着曼妙羞涩的风情。 师徒*。 怀永王在阁楼上冷笑,眸中妒火熊熊险些吞没了理智,一掌碎裂了红木茶桌。 而远远的,温珩眸光越过人潮,朝他轻飘飘的落来,恍似只是不经意,又恍似给他留下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叫人琢磨不定的眸光犹若冬日里一通冰水,将他淋得透彻。 就算是做皇帝也有得罪不来的人,更何况他还是个太子。那一个眼神之中警告意味犹若一阵钟鸣,横亘盘绕而无法消散。 可就是这样的时候,祁容瞧上了温珩,不谙世事,不晓得畏惧,仗着父皇的宠爱,起了心思便对外道了。 父皇为难,不好立刻决断。祁容那丫头却突然跑到他府上,喜滋滋的道了,“父皇说他老人家不反对,只要我说服了皇祖母就行。” 丫头什么话都敢说,怀永王暗自打听,才晓得是温辰做了手脚。 温珩并非温辰嫡子,其母更是贱籍出身。温辰原本有打压温珩升迁之嫌,可奈何温珩极懂人心之道,一路升迁却一直将自己置于辅佐温霄的位置,大有顺势提拔其“亲弟弟”,甘为陪衬的意图。 温夫人则日夜思虑唯恐温珩得势了回过头来欺压她,又闻公主倾慕温珩传言,便向温辰进言,“珩儿知分寸,品性也再好不过,若能攀上祁容公主,皇亲国戚不也甚好么?官场沉浮,伴君如伴虎总叫人担心,我这个做娘的哪里想要儿子们都身陷其中?总归是迫不得已,好不容易公主有心,能让珩儿安定下来也是极好的。” 攀附做了皇亲国戚,温珩这辈子的仕途也就到头了。温夫人只想着温珩危及到了他儿子的地位,就算不为这份家产。四岁的温珩和他那娘亲当年也是她亲手赶出去的,若非那女人桃花旺,他两早不知在她手中死了多少回。 四岁的孩子有没有记忆她不知晓,只是看着一贱婢的儿子竟也生得如此的好,才能丝毫不输于天之骄子的温霄,难免抑郁。 男人同女人的思量并不一般,温辰早前就是打定让温霄继承衣钵的主意,平白多出来一个温珩,虽然让他刮目相看,却也隐约不安。温珩是个极具目的性的人,懂得审时度势,收敛锋芒,八面玲珑的手段,需要时其果决程度也让他暗叹。 可一个在南陆已经站在制高点的人,回到北陆若仅仅为了荣华富贵,谁人会相信呢? 温辰思量到温珩娘亲那一层,虽然觉着震心的忌惮,却也无法完全肯定,暗自忧虑。 所谓无懈可击,就是慕禾站在他身后的境况,两人可抵千军万马。进有运筹帷幄的智谋,退有卓绝天下的剑术,得栖梧山庄势力支援,温辰几乎对他无从下手。 只有与之离间,消弱防备,才能探出真像。 若真如他想的那样,慕禾温珩两人一人都不能活,若并非如此,温珩攀上祁容,对温家的权势更是一大的提升。温珩和温霄在朝堂之上只能留一个,不然一个家族触手伸得太广,自己不断,迟早会给当权者断掉。 故而温辰欣然接受先皇赐婚,又闻太子心事,暗中勾结,意图推波助澜,想要卖给太子个顺水人情。 太后是个看重出生之人,不喜欢温珩母亲的身份,却更看重情谊。 怀永王最擅长便是讨得女子欢喜,大手一挥移植百棵丹桂,佯作是兴趣爱好,向温珩求问。 温珩作为太傅,职责在为太子答疑解惑,对他提出来的问题自然上心,然此事蹊跷,便在心中存了疑惑。果不其然没两日,宫中便传来消息,道太傅为宫主种下百棵丹桂,精心培养,打动了太后有意首肯他与公主的婚事。 几方势力,这么一通的弯绕,温珩听罢这个消息,心中也就了悟了。 当夜的酒宴,就是怀永王正襟危坐,一脸严肃,几近逼迫问他愿不愿意让出慕禾的时刻。 这个问题实在可笑,温珩淡淡眸光扫过去,连笑容的消了,唯有一双淬了寒冰的眸子,零零碎碎着极寒的光。 不卑不亢,“臣以为,不可。” ”温辰多年根基,并非我一年两年就可撼动,兼之他有太子、公主做护,你我本处于绝对的弱势。“温珩声音轻轻的,轻描淡写道出来的事让慕禾震惊得忘了手中的动作。 温珩余光瞧见慕禾的动容,或有一丝期盼在心底随着火光摇曳而滋生着,蜿蜒而上。忍了忍,终究是没能忍住,小心翼翼的朝她靠过去,“我其实多次都想告诉你。在栖梧山庄的时候,你曾道要将练舞的认真告诉我,这样我才能多心疼你。我也想你多心疼我,可你身后还有栖梧山庄。”温珩稍稍垂下眼,小心的掩盖出险些脱口而出的另一个理由,继而道,”若你留在上京,知晓怀永王的心思,免不得拒婚,你是栖梧山庄的庄主,这件事又会发展到怎样的状况?再者,我原就是为了弑帝报复而去,他跟我娘的死有着莫大的关系。事迹败露,便是九死一生,我并不能带你涉险。而在那之前,多方逼婚,不仅仅是联姻,更是一种变相强令的表态,温辰已经对我生疑,早已是骑虎难下的时刻。” 慕禾心中一乱,恍然低头才觉温珩已经抱住了她的腰身,扬起的面容因为失血而苍白,烛火月光两厢交融,若白玉无暇,说不清是冷还是暖。眸光清润,却是分明着讨好。“怀永王本可以万事不晓,顺利御极,可他偏偏对你存了心思,所以走在了先帝前头。”顿一顿,“阿禾,你要知道,我绝不会将你让给他人,谁都不行。”   ☆、45|5.15 月白的光在窗口浮现一层冷冷的霜,不知道是冷风从窗子里灌进来的缘故,还是温珩仰望时那一双眼依旧清润如许的缘故,无端的叫她背上冒了层细密的冷汗。 前朝太子她着实没有见过,唯一听闻的是他从皇家后院西林山坠了崖,尸首挂在半截崖壁上,花了好大功夫才收集妥帖。 慕禾不是怕人手段毒辣,而是忽觉同自己床共枕之人,曾有过这些她不晓得的算计。他定然是恨的,不然为何要怀永王死得这样难堪,而这些情绪,过往之时她却统统不曾知晓。只觉那段日子他过得不开心,冷清着,抑或干脆忙到昏天黑地,不若往常般喜欢往家中赶了。 着实不晓是他心思太深,还是她思量太浅。彼时他在清晨低低问她一句,“阿禾,你会恨我么?”的言语,她过后想来,隐隐以为他或是变了心,在提前求一份原谅。殊不知他只是背负太多而无法说出口,惶惶然想要向她多讨要一份保障,容自己安心罢了。 思及此,慕禾身体僵硬,竟没去挣开温珩。 温珩见她没有挣扎,更紧的将她箍在怀中,默了一阵后才继而道,“休书是温辰吩咐办下的,那时我正被软禁在宫中,因迟迟不肯受诏书而为先帝拷问。可笑么,寄送休书的是温辰,说你我并未成婚的亦是他。” 自在温府落居,他便同慕禾道了,短则三年,长则五年,他们就会离开上京。 公主的介入起初并未叫温珩上心,一是因为木已成舟,温辰不会绕这么大个弯子再去得罪慕禾,二则是因为觉着温辰再如何也是他的父亲。先帝顾及温家势力,定不会做多大的强求。然温辰突然变向,头一夜任怀永王假以宴会之名拖住他的脚步,翌日便有口谕,让他尽快面圣。那一份不由拒绝的诏书来得急,先帝亲临,形势倏然到了风口浪尖。温珩方知,纵然是血亲,温辰终究是对他放心不下的。 温辰不愿受拜高堂之礼,是因为温珩与慕禾名义上是师徒。正若当初的慕容阁一般,他不能接受这样的事,让他面上无光。 这等的事,温珩自然没有告诉慕禾。 实则有无婚姻之名对上并无太多区别,太子好色成性,早已名声在外。史上也不乏撬臣子墙角的君主,一道诏令下来吩咐和离,不过多了道程序。公主那便更简单了,她是公主自然要做大的,能让慕禾做小已经是大度。如此一来,却是更加羞辱人了。 温辰不想让自己家的名声难听,早早散了休书,止了温珩的念想,亦封了他的口。在踏上丹陛之时,回眸淡淡提点他道,“栖梧山庄居远,慕禾武功再高,也抵不过暗地的人心险恶。她曾是你的妻,我亦不想太过为难她。可毕竟是南陆之人,肆意惯了,受不的拘束。若不能谨言慎行,日后恼了谁,不是得不偿失么?” 诏书正式下达,温珩跪地沉默了甚久。 双膝跪得麻木之后,忽然的想开,这么也好。 形势突然转变,慕禾恰好的全不知情。 先前怀永王之事确然是他心中计较,在压下平息后的隐瞒不言;形势忽变,却是从没有时间见面解释,到后来局势所迫的无从开口,一路错过。 事已至此,温珩想,她得了休书,不再牵挂于他,离开上京之后,普天之下便没人可以再迫得了她。 一纸诏书,若是没人寻得到她,又有何用?远远离开,才能避开这些险恶。 温珩缓缓伸手,接下圣旨。 还需等等…… 他眉眼填上笑意,俯身再拜谢恩,这么告诉自己。 “当日受诏之后自殿门出来,我与公主受渝水袭击,才知你在宫外等我,休书于前夜已递交到你手中。当时人眼四伏,我无法同渝水解释,公主在慌乱之中受伤,帝后皆在,令我留下照顾,更无法立马抽身赶到你面前。” 爱是克制,慕禾全不知情,种种条件限制,便只能让她往不知情的方向走下去。若他乱了阵脚,便会将唯一一个可以走出混乱的人再拖累回来。温辰似乎察觉了蛛丝马迹,在背后虎视眈眈,圣令已下,他的态度容不得一丝不明确的存在。 可一日之后,温珩终究还是忍不下等待,挑拣了个借口,为了找寻渝水的下落而回院,见着正欲动身离开的慕禾。 一路策马而返的时候,他也会想,如果两人身份对调。慕禾给了他一封休书,从此消失不见,会如何? 这样的念头,只要稍稍一起,内心似是被搁在磨盘之间碾磨,熬出淋漓的鲜血,痛不可遏。 可待他再见慕禾,她略显虚弱的面容之上神情平静若素,淡淡的同他说了一番决裂的言语,浑似不痛不痒。沉云之下沥沥的细雨,犹若渗进骨髓的冰寒,铺天盖地的失落茫然后,便是无法自抑的惶恐。 为何不在意呢? 这个问题,即便是今日也不敢如实的问出,像是一道决不能触碰的底线。 在目送她的马车渐渐离开之际,竟至于将几日以来的忍耐都抛却脑后,策马将她拦下。 那一刻,数百支箭矢对准了他与她的所在。 可数百冷芒的杀意,也抵不过她眸光之中,自始至终未显露半点留恋的平淡,温珩只觉周身血液都已然逆流,好似心里心外都被人射了一箭,无处可逃。 “你离开北陆之后,只消将怀永王安插在你身边的眼线抹除,他便再无从得知你的消息。”温珩指尖隐隐发白的攥住她的手腕,声音却平稳,“我因为先帝逼婚,提前动了手,百密一疏,终是被温辰知晓了。他虽然喜权势,对先帝却是忠心不二,更从未将我当做他的血亲看待过。然弑帝乃诛九族之罪,他不能揭发我,将我看做一颗北陆的毒瘤,更怕我杀了先帝之后,下一个便轮到他。故辅佐新帝上位之后,温辰几次三番欲要将我除之后快。整整两年,我才将他的势力连根拔起。“ 温珩眸光静静的将她望着,薄唇轻抿,乖巧又安分地道着,”阿禾,你是不是觉着失望,不想等我了?” 父子相杀,期间缘由便是温珩已然逝去的母亲。 慕禾从温珩言论之中才领悟知晓这境况,却不晓得事情是从何而起。然温珩言语之中总好似她知晓这件事,她自己却毫无头绪。 他何时说过么?倘若说过,她又为何一点印象都无? 就这般,丝毫不知他曾对她许诺的在上京居住三五年,其实便是在告诉她,他要用这时间抹消那杀母之仇。 阴差阳错。 慕禾脑中缓缓浮现这个字眼,当两人的记忆慢慢重叠,才知十余年的相处之后,两人之间却依然有空白的认知。 一人以为知晓,一人却毫无知晓。起点微小的差距,便成了日后的天差地别。 如果慕禾知道温珩是因为复仇而来,往后的心境便又截然相反。 可没人提过,只以为信任理解就够了,不愿质问,不想彼此难堪,两个人皆将心思闷在心中。寻不出乱作一团的表象之后,根结究竟在何处。 慕禾心底正搅乱如麻,唇上忽而覆上一点冰冷,温珩仰着头,幽定若渊的眸中恍似有股靡丽的脆弱,一触之后,轻声犹若呢喃般唤了一句,“阿禾。” 那一吻中的情愫让慕禾心神微微一震,猛然回神后偏开脸。 温珩感知到她的身体紧绷的抗拒,纵然早有预料,呼吸依旧经不住微微一滞。 慕禾在他转瞬的迟疑之中欲要站直身体,后脑处却倏尔压下一只手,力道奇大不容置否。 两唇再度被迫的相接,早不若方才的缓和,乃是狠狠磕上去的,慕禾只觉唇上一痛,嘴角便有血腥之气缓缓散开。 温珩自然看得到慕禾皱眉,心底密密麻麻的刺痛涌上来,周身都是微微麻木的,恍似渐渐要沉溺于沼泽之中的绝望,更死也不愿再放开她,一口咬上她的下唇,辗转舔舐。 “唔……” 慕禾被温珩推到墙边,左手的手腕则被扣押,按压在她的肩边。窗边的月光正好散落在他的前襟,一派素白之中恍若一朵红梅缓缓绽放。 她并非不能推开温珩,温珩力气再大,终究也不过一个病人。可前尘的种种,就像是一团郁积在胸口的闷气,让她发不出来声拒绝,亦无法坦然心胸的接受。 血腥之气在彼此的唇舌之间缠绵,闻得久了有种微微麻痹的错觉。 慕禾被他吻得发疼,心底微微一声叹息,抬起手,轻轻的回抱住了他的腰身。 温珩原本轻轻颤抖着的身子一僵,思绪一刹那空白。 慕禾挣开他震惊之下形同虚设的束缚,两手在他的背上合拢,恍似温顺般埋入他怀抱。 心跳转瞬的凝滞,而下一刻,他未能所见之处,手刀犹若幻影般落在后颈,转瞬剥夺了他的意识。 原本就紧抱着他的双臂,顺当的承了他的体重。 慕禾抱着已经被她打昏的温珩,神情有些怔然,好半晌才重新回过神来,抿了抿唇上溢出的鲜血,将他抱回床上。 掀开温珩被血水染红的交领,伤口果不其然已经崩裂。 慕禾望着温珩苍白失血的侧脸,只觉自己从未这么头疼过,心烦意乱得怒火灼烧,却又无处可得发泄,压抑得心口都是疼的。   ☆、46|5.15 夜半的时候九龄来唤她,在门口虚虚的瞧了好一阵才敢进门,问她要不要去房间里睡。 慕禾适才将温珩的伤口重新包扎好,道了句不用,“温珩伤口崩裂了,不得翻身,我在这看着他。” 九龄不知想到了什么,模模糊糊的哦了一声,和门退下去。 慕禾微微一叹,回退到窗边椅上坐着,待得周遭全然安静下来,无奈到觉着好笑。 适才局势混乱,温珩情绪波动丝毫没能去顾忌自己身上的伤,慕禾心中一乱便直接将他敲昏了。可快刀斩乱麻之后暂时的安宁,将换来的会是什么却难说了。 譬如温珩醒来的第一瞬间,若是没有瞧见她在身边,心底会是个怎样的念想? 如今想来,这一幕却又似两年前的缩影:因为局势不对,心境不对,便选择了看似最干脆的方式,来不及明说的一刀斩断,想着待得之后再来解释。 不同的是,她有这个机会等在他的床前,等自己情绪安定之后再做解释。可他却无法抽身,卷入权势争云。 好比是的当初的渝水,虽然不甚赞同,却可以理解他的立场,而后便是更大的一股无法言说的怒气积攒在心中。纵未有背叛,那这些年的痛楚又该怎么清算?连恨都失了对象,何其的莫名。 桌上的烛火明灭几下,终于燃尽,月光霎时的强盛起来,曼若流水默然而至。 慕禾想起两年之前的事,胸口依旧是若压了快基石,沉闷难受。 在公主出现之前,慕禾从未感觉男女之爱同早前的相伴情谊有多大的区别。只想着一直的相伴,等老了也会永久的在一起。她本不是多较真的人,当每一丝心神都被他一人牵动,即便是糊里糊涂的同他成了婚,也没甚计较的顺其自然了。 然而活力天真的公主出现,像是突然闯进来的另一个世界的人,她有着她没有的明媚活力,娇羞可爱。书中常道,女子便该是如此的温婉可人才惹人疼爱。 心中默无声息地打翻了醋坛,才开始着紧,自己这么些年的混混沌沌过下来,是否温珩也是一样的将就随意? 她向他求婚的时候,他才十四。 如今想来都两人并非那么有意,好似是两人一齐的将就,懒得再挑,就这么荒唐的定了下来。 温珩常对她有亲昵之举,或吻或抱,极度习以为常的,每日少则都有三两次。可这样的事在没有爱情之前,亲切最浓的时候也还是会有的,慕禾以为他是个喜欢撒娇的性子,毕竟她年长与他三岁。自打一开始的局促,后来也就慢慢习惯了。 没有自我意识明确的爱过,也就不知道感情之中的独占欲是多么可怖的一件事。祁容的出现让她觉着不适,可想到温珩兴许将她当做将就,两厢情绪抵触又微妙的畏缩。 大抵是那个时候没有多少危机意识,心思来得并没有那样急,兼之多年以来对温珩自以为长辈式包容的溺爱过后,压抑的以为倘若温珩真心喜欢那样明媚活力的公主也没什么不好。 或者,他觉得好,就好。 所以当他问出,“可会恨我?”的言论,她心中不着痕迹的痛楚,面色却缓缓一笑,回着不会。 如此矛盾的心情,许是因为觉着再匆忙美好的爱情,也抵不过十多年的相濡以沫。他就算是喜欢了祁容,也并不会搬空她所在位置。一面惶恐,也一面笃定。 可毕竟还是不一样的。当从渝水口中确切听闻这个消息,才知自己并没有想象中的豁达,或者那从来就不是可以豁达的事,绝不能有一丝一毫的与人分享。 而那个时候,纵然是恨,也是恨自己多一些。恨自己明白得太晚,毫无作为的任人将他抢走。 可造化弄人,她的肚中偏偏还有个孩子,因为服用避子汤,在她刚知晓这么个消息的时候,便走了。 一日之内,世界两次的崩塌,若不是渝水紧紧攥住她的手,强令她睁眼,那一夜的灰沉之后,她或许都不想再醒来。 万念俱灰的时候,甚至生不出一丝气力来恨谁,恍似世间无可留恋,呼吸都疲倦。 华大夫道这是心病,连同崩裂而未能愈合的伤口一起为心如死灰的绝望所封印,伤痕犹在,整整两年亦未能愈合,只是她从来不去看而已。 温珩所道的前尘,其实还有许多令她疑惑的地方,可是脑中占据着空白的混乱,心乱如麻,整理不出头续。说到底还是在意,面上不想显露,却因为太过于仓促,心底乱成了一锅粥。 明明浑身都不痛快,却更不想显出一丝的不痛快,矫情得自己都觉得好笑。恍若是生气后端着的架子不肯放下,又或者是心底的隔阂不曾全然消失,可就这么将温珩撇下亦是做不到的,不干不脆,很是恼人。 洞开的窗口吹进来些许冷风,颇有些凉意,慕禾本是抱膝坐在窗边,九龄后来搬进的躺椅上,想要关窗,便扶着桌子站起身。 然起身的一刹那,月光漫漫,慕禾自余光所见温珩的手指轻轻收拢了一下,心中立有所悟,唤了一句,“温珩?” 温珩紧磕的睫颤了颤,没吭声。 慕禾一瞬间觉着有些泄气,她原本想,话头可以从自己方才为什么打了他开始说起,解释一番之后,再心平气和的说一下之后的事。可温珩不接腔,让她很没辙,因为她总不能对着一个眼睛都没有睁开的人就劈头盖脸的说上一通,显得很傻。 关了窗,慕禾在漆黑的屋内转了两圈,实在忍不下去,还是道了,“唔,我知道你醒了,拖下去也没意义,你不必装昏。” 说到这,像是上了弦的弓,已经不得不发。慕禾也顾不上自言自语有多傻,兀自地道,“我搁在心里两年的伤口,不能因为你一番话就彻底抚平、当做没发生过的揭过去。说实在的,我现在很没辙,如果你没有受伤,我肯定就走了。你现在伤得很重,如果还要像刚才那样的乱动,我就只能再敲晕你,丢到郭砾那里去。” “脖子好疼。”温珩的声音突兀地在黑暗之中寂然散开,无端带着几分示弱讨好的感觉。 慕禾瞥了下唇,“你不用再同我扮乖,我现在没有可以用来泛滥的同情心。” 左右也瞧不很清温珩的脸,慕禾说话时眸光也四下不经意缓慢的游离,颇有些不知道将眸光往哪搁的感觉,“适才我也想过你说的话,可如今却不是失不失望的问题,我并没有那样的情绪。打个比方说,就好似两人曾一起共渡一船,船行江中你将我推下去了,我溺得半死不活,因背叛而煎熬难耐,却还是自己挣扎着爬上了岸。你瞧么,我不曾原地等过你施救,自然也便没有了失望这么一说。” “如今隔了两年,你又找到了我,告诉我说你并非本意,情有可原。我听过之后,当然可以理解你的苦楚,可我即便是得了解释,也不能抹消自个两年前那险些溺死的记忆,这个是强求不来的。恨了两年,发觉一直以来都恨得毫无意义也是挺悲哀的,连唯一一个可以为自己曾经的煎熬做出的解释都没了。说真的,如果你没有受伤,我定然会揍你一顿,可惜现在的条件不允许,我很窝火。我觉着你也应该理解一下我,不要再强势相迫,叫我觉着负担。破镜难圆,你若能想开,我们往后至少还可以当朋友亦或者是表面上的师徒。” “我可以想开。”温珩点了点头,“所以做师徒罢。” 慕禾一愣,“诚然,我以为你没有理解我的意思。” 温珩不经意的抿了下唇,转瞬而逝一个极浅的苦笑。 慕禾不知,早如十三那年,他便已然看开。即便她与林立的婚约让他辗转难眠,即便是答应伴着她闯荡江湖,若无其事的去给她寻一个如意郎君,也并不是不能忍的。只要结果是好的,他可以收敛所有的情绪,等着她回心转意。 自昏迷之中醒来时,瞧见慕禾依旧守候在床边,在温珩看来已经是一道救赎的曙光。只是那一番话也叫他明白,那曙光何其的细微,容不得他再不顾一切、肆无忌惮的索取,只能退回安全的地方。 沉默良久之后,才道,”你明个会离开么?” 慕禾被他突然转变的态度弄得有些怔然,不自觉微微颦眉,“你不要耍花招,我不会带上你的。” “恩,我会先回一趟上京。” 慕禾原本打算问他回上京做什么,可想了想还是作罢,“你身上有伤,不妨在这多留几日修养好了再走。我同九龄离开之后,官府的人会来照顾你的。” “都一样。”他这话带着两分破罐子破摔的赌气意味,“我不喜欢外人碰。” “这性子还是等伤好了再使吧。”慕禾白了他一眼,站起身,“没必要跟自己过不去,唔,我去睡了。” 既然温珩都醒了,慕禾自然没有再守下去的必要,转了身边准备离开。 行将绕过屏风之际,温珩徒然开口,“阿禾。” 慕禾回眸,磕上了窗的室内一派漆黑,什么都瞧不见,自然更不晓得温珩如今是个什么样的表情。 “没什么。”恍然隔了甚久,温珩才道出这么一句,“明日醒来之际或许你已经离开了,便想着提前跟你道个别。” “师父,一路顺风。”   ☆、47|5.15 转眼半月,春意渐浓,正是草长莺飞的大好时光。 慕禾近来有些嗜睡,心情虽然较之从前开朗许多,偶有兴致喜欢往人多的地方凑,但身子总觉有些乏力昏沉。 九龄怕她是心情不好,等吃过晚饭便要拉上她去河边逛逛,一介青葱水嫩的少年,为做让她开心些多说说话,时不时在夜市摊位上挑拣两个团扇亦或是旁的小饰物问她好不好看,喜不喜欢。 慕禾觉着好笑,终是忍不住逗他,“唔,这美人扇同你是挺搭的。” 九龄噌的涨红了脸,匆匆将扇子放下。反倒是摊位的老板娘瞧不下去,捂着唇笑,“小公子如此贴心讨好,姑娘怎的还不领情呢。小公子眼光不错,这扇子可是上品呢。” 慕禾亦笑着,”这倒是提醒了我。“伸手将窘迫想要扎进人堆中的九龄拎回来,”听闻今个韶雪殿的小少主梨清过来招亲,你看,咱们备上点什么礼物好,给人姑娘送过去?” 韶雪殿乃南陆三大势力之一,殿主唯一就有个女儿,梨清,今年整好十三岁。 跟慕容阁不同,梨轩臣乃是爱女如命之人,如今招亲乃是为了提前做个准备,比武招亲乃是头一层的选拔,不求十全十美,至少也要十全九美。早些把关,才能避免日后匆匆将就,绝不能让他家宝贝女儿受上丁点的委屈。 九龄诧异的抬眸,“师父……” “唔,她虽然大了你一岁,但确然是个标准的美人,能不能瞧上咱们去瞧了再说嘛。”慕禾拍了拍他的肩,复尓又将方才给他弄皱的衣衫拍敛和顺,“就当是凑个热闹?” 韶雪殿惯来中立,独善其身,殿主梨轩臣实力非凡,深不可测。十年之前,三大势力中乃是他一家如日中天,大有吞并其他二家之势。 可恰好那年隆冬,梨轩臣的妻子病逝。 一夜颓靡,白发若雪。世间再无那不可一世,睥睨四方的梨轩臣,唯有爱女如命,性格阴晴不定的避世散人。只将那豪情万丈,埋葬孤坟之下。 纵然是不愿再问世事,可宝贝女儿渐渐快到了待嫁的年龄,还是会出手帮衬。 慕禾让九龄去,确然也有想要两家联姻的意味。她曾听闻梨清的剑法同样不俗,日后会不会成为第二个梨轩臣还很难说,若能拉拢而不去对立当是最好的。 可感情的事情说不准,慕禾本就是揣着凑热闹的心去看看的,若能见着梨轩臣,备上些薄礼才合称。他虽然大不了她多少,毕竟也是和她舅舅同辈的人。 …… 招亲的地方是一方水榭阁楼,环水三面的廊道里都挤满了人,湖中心独有一座三层的高楼,飞阁流丹,琉璃鳞次,给那如昼的灯火一衬更是金碧辉煌。 这方本是韶雪殿,外人不得出入之所,因为招亲而破例开放,也叫慕禾开了回眼界。梨轩臣其人当真是会享受,一座休憩的小楼也修得如此精巧将就,她舅舅就没有这种闲情雅致。 通往湖中心阁楼的两方走廊各守立了十六带刀侍卫,不予通行。 这招亲的第一层,基本的资格就是能进到那阁楼。水路陆路都可,只要能过得去,不能伤人。 阁楼三层,轻纱浮动之后隐约可见一身量修长的白发男子,纵然相去甚远也依旧能感知那内敛的气势,不容轻视。男子身侧则坐着一娇小着浅青色衣裙的女子,只瞧那亮丽的色泽也觉着赏心悦目。 九龄却顾不上赏心悦目,他有点被这阵仗弄晕了,面色渐沉的嘟囔道,“击退十六守卫,或者轻功点水可跃十余丈,这怎么可能做得到?这殿主是打算给他女儿物色个三十多的‘才俊’吧。” 慕禾被他逗笑,“谁说这里是让人独自过去了?殿主当着女儿面明着不好说,心底也是在意门当户对这么回事的,背后没有势力的连门槛都进不了,自然不会让他烦心。”摇摇头,也一叹,“可是这么招下去,估摸真的连能进阁的都没几个。“ 话题一转,”教你的轻功练得如何了?” 九龄垂下头,”同十丈距离还差得甚远。” 慕禾倒没在意,点了头,“唔,我带你过去。” 正要动身,攒动着人头的岸边忽而散开一阵惊呼,九龄回眸但见湖面之上好似轻飘飘的浮过一片雪,贴着水面像是毫无重量一般承风而过,临近阁楼之时又倏尔直转而上,犹若鹅毛的轻巧,一派随意,安然若素的走入楼阁开阔之处。 待得人影落定,才叫人辨清那雪衣胜仙的男子身侧,竟然还带着一人,如此实力,着实震得人心口发凉。 九龄看清那人影,还未来得及说什么,手腕便是被人扣住,轻轻一带,身子顿轻,整个人就好似可以脚踏虚空,浑身的不切实感。 不若方才那雪衣男子贴水而行,慕禾则是牵着九龄犹若蝶翼轻舞的蹁跹,看似朝阁楼临近的同时,看似轻缓而自若的踏临三丈有余的虚空,同阁楼灯火汇聚处齐平,引发一阵山呼似的惊叹。 “敛息。” 距阁楼尚有两丈远,慕禾在九龄身边缓缓开口,同时也松开手去,将之轻轻一推。 众人昂首所见湖面之上恍似能若蝶飞舞、携手而来的两人悄然分离开来,前者速度转急,率先踏入阁楼。后者姿态依旧轻缓,慢一步才步入栏杆后的开阔,瞧见温珩,一言未发。 适才那个模样,慕禾自然可以将温珩辨出来,却不知道他来是作甚的。 起初远远得见,温珩身边还带着一名武功全无的男子,一路负担,全靠仰仗他才得以入内的。 瞧到这,慕禾入阁之时才想要凸显一下自家九龄的优势,松手让他自个稍微展示了一下轻功,博个好印象。如是小胜一筹,慕禾心中正淡然得意,拍着九龄的肩膀。而后才移眸瞧见温珩身边,脸色霎时惨白的尉淮…… 岸上之人被连番两次的惊吓震得面面相觑,争相抢夺着离阁楼最近距离地界的客者皆愣在原地。能不沾水入阁楼一层已经是极佳了,竟然还有两人能带人直上三层,这…… 此后,陆陆续续有人入阁楼,亦有不少掉水的,引发一片唏嘘嘲笑。 掉水后舍得下面子还是可以爬上阁楼的,不说旁的,至少还能用那浑身*的凄凉显出两分痴心之感么。这边七零八落的狼狈,那边却没有多少人去闯那十六侍卫的守护,是怕到时候没能入阁不说,反倒落得个坏名声,说是连侍卫都不如。 三层的楼阁,陆陆续续上来了不少人,有人一身狼狈湿漉,有人则是泰然自若,谈笑风生,自然而然的分开了去。泰然自若的一派中又独有二者各成一家,离群而立,气度不凡。 九龄自见到温珩后略有些不自在,几次想要上前招呼,碍于他身边的尉淮而没有动作。尉淮显然也是没打算走过来,一副避之不及想要离开的模样,眸光都不晓得该往哪里搁。 桌上的三炷香都燃尽了,临窗雅阁的屏风才为下人缓缓撤下,隔着落地的轻纱,隐约可见临窗而立的女子,纵然年仅十三,面容依稀可辨的俏丽姣好,唇角含笑,一副甚好相与的模样。 她好相与,她身边,自帘缦后走出的雪发男子却不怎么好对付。 慕禾曾听慕容阁提及过,梨轩臣年轻之际乃是一等一的翩翩佳公子,气度容貌具是上佳。如今瞧来,虽是可以赞同这一番话,就是那面容之上半点不含笑容,眸光平缓扫过众人之际,生生给人一种抢了他东西的愧疚感,压迫得人不敢抬头。 在场之人顿时噤声,紧张垂下眸。 就在慕禾意欲招呼之际,梨轩臣淡淡开口,语气之中三分平缓,“栖梧山庄,慕容禾?” 此话一出,厅内又是一阵不动声色的躁动,眸中闪烁,往慕禾相反的方向靠了靠,唯恐冒犯。 慕禾自问自个从未见过梨轩臣,一见面就给人点了名不由诧异,微微颔首,是为尊敬他是长一辈的人物,”正是。” 梨轩臣唇角终是微扬了些,点了点头,转身之际眸光不经意带过九龄,停留一瞬,才转而朝温珩,”温相此番前来,所谓何意?” 温珩墨瞳清润,恍似可容皎皎明月光辉,脸色依旧有些苍白,神色却很好。态度谦和,彬彬有礼,浅笑着,“殿主掌上明珠招亲,陛下同我前来,自然也正是这个意思。” 尉淮神色一变,想要说什么,却终究没能开口。 既然都已经入了阁,梨轩臣并没再说刁难的话语,只是身为南陆之人,多少有些抗拒北陆的势力,点点头便入了主座。 “眼下闲人众多,未免我家清儿看花了眼,非求亲者便暂时退下二楼雅阁,暂作休憩。待得谈论完毕,我自会派人去通知的。” 梨轩臣说到看花了眼时,特地得扫了一眼温珩,言下之意表达得格外明显。 论说样貌,温珩美人之名盛负已久,广传为天人之姿,冰肌玉骨,倾世无双。梨轩臣纵然只远远见过温珩一面,多余年后再遇,倒也能将他认得分明。 十几岁的女孩最爱对男女之事抱有唯美的幻想,相应的,便更爱那容貌姣好之人了。像温珩这般的,依托清儿那单纯的性子,一眼沉沦不过寻常,可若是如此,后来的事就会难办了。毕竟人家说了,他是陪他家陛下来求亲的,他身上也早有同祁容的婚约。 温珩听罢倒是没说什么,反而是眸底微微一亮,朝他一拱手,快步的走出去了。慢半拍才只有慕禾应声跟出去,一步三停留,最终才将门合上。 其他人的相随者本就只停留在了一楼,所以这一番被驱逐出去的就只有温珩和慕禾两个人了。   ☆、48|5.15 温珩是重点被隔离对象,出门后被两个人带领着下楼去了。慕禾跟在后头走得慢,给人领着到达二楼的时候,温珩已经在临窗的位置坐下。 领路的人瞧他们是分别来的,便将两人错开引到不同的位置。两人隔着一重镂空的屏障,相去约莫三丈,抬眸便可瞧见。 服侍之人上过茶,便顺应暂且退下了,大厅之内独有数盏明灯安静的摇曳,烛光柔和。 今日一番折腾,已经过了慕禾平素睡觉的时刻,等得人散声尽的时候,百无聊赖的干坐着不觉倦意袭来打了个呵欠,脑中又开始昏沉了。想着上去招亲的也有十来个人,一番问下来少不得半个时辰的耽搁,遂而就着高度刚好的桌子趴上去,打算小憩一会。 一面是为困倦,一面也是为做眼不见心为静了…… 时间确然是种神奇的东西,是为淡化情绪的一剂良药。 同温珩分别的这半月,慕禾将他的解释前前后后的想过一遭,最开始依然是难过的。这两年是如何熬下来的,只有她自个心中清楚。生无可恋亦有过,不过是觉得为了旁人的背叛平白死了不值,又得过且过的活了下来。 最恼人的是留下一身刻骨铭心的伤痕之后,才晓得一切都只因为一番虚无的错过,年代久远得禁不起细细推敲,早道不出谁对谁错。 感情之事,失了可惜,想要再度收回来又觉着不甘与生疏。 两厢矛盾,便想着若是没有那些错过与误会便好了。渐渐的心生悔意,思忖自己是否曾对温珩太过于依赖,一味的相信,而不曾要求他敞开心扉的说出自个的压抑;又或者自己不够细腻,看不出温珩的不好来。种种思量,检讨过自己,也抱怨过温珩,若他当真有心透露过一丝情绪,她也不至于完全在云里雾里的绕,让彼此兜了这么大一个圈子。 来来回回的情绪,都是悔不当初。 温珩总能在她面前得到更多的宽恕,即便是有千般的怒火,亦会于那盈盈一笑之中打了七八的折扣。 换个角度说,两人之中,是她爱得更多一些,冥冥天意,早就落了下风。 若非深爱,又怎会有这些千丝万缕的斩不断?慕禾也弄不清楚自己到底要的是什么了,只觉一败涂地,终于叫她心服口服,连最后的尊严都在返回钦州路上时候被马蹄踏做了粉尘。 舍不得是装不来的。 无法释怀,不能原谅亦是真的。 心中郁结两日,忽而又想这事其实并不若她想象中的紧要,温珩都看开了,她又有什么看不开的?亦或者说,他已经代她做了份决定。 突然的福至心灵,像是快刀斩乱麻一般的决定,强令停止旁的思绪,只做认可。终于呼出一口积郁多年的闷气,神清气爽了。 可她这般刚刚豁然开朗,像是掐准了时机一般,温珩又赶着出现了,端端的坐在她面前。 少了针锋相对的恨意,两人之间什么都不剩,空白得犹若头一回见面的陌生人。比及从前一见面就涌上心头激烈又压抑的怒意,如今却像是冷却下来的湖水,一开始的沉默之后,便再无从开口,连气氛都一点一点在凝结成冰。 大概一般和离的夫妻见面,都是这样尴尬的罢。 清风徐来的阁楼之中静了许久,慕禾趴在桌上渐渐有些要进入梦乡的迷茫之感。 “阿禾,要看烟花么?” 寂静之中,忽然有人开腔,将慕禾昏沉的神思猛然拖了回来,下意识地睁了下眼,枕在手臂上的头却没有移动。 慕禾抬眸正见,窗外空荡荡的夜幕,静悄悄的河岸,除了人头攒动,哪里会有烟花? 心中一面疑虑,再回味他方才说的那一句话,顿时思绪万千,忍不下去的爬起身,”我怎会给你骗第二次,分明没有烟花。” “你那里没有?”温珩说道着,好似好奇一般的起了身,往这边走来。 慕禾见他要过来,面色瞬间就不好了,想他怎么面皮这样厚,说好了看开,竟然还要来招惹她。也顾不上真实虚假,满口回绝,“有有有,我这有,咱们各看各的。” 温珩倏尔笑了,一本正经,“是么,可我这没有。” “……你……” 谴责的话语还来不及说出口,一道银白的亮光倏尔划破天际冲上云端,崩裂开千万朵的雪白梨花,犹若冰霜堆砌一束接一束的争相怒放,直将天空都映衬照亮。流光溢彩,复又换上姹紫嫣红的艳丽色泽,震撼人心。 烟花爆竹的声响热闹在耳际,慕禾愣了半晌才回过神来,面色有些古怪的朝着温珩,”怎么弄的?” 温珩早已经落座在慕禾对面,笑吟吟的,微翘的睫羽之下,细碎着星辰般的光辉,“梨殿主大手笔,不好让招亲失利、败兴而归的人落下不满,便办了这烟花宴。也好给他们个台阶下,说是凑了个热闹离开的。”复又指了指自己先前坐的位置,解释道,“我那方的位置偏了些,确然是瞧不见烟花的,可不算我骗了你罢?” 他适才所在的位置,开窗的方向同慕禾这边的不一样,说是为了瞧烟花的确说得通。 只是他开口第一句言语微妙熟悉,难免叫人觉着别扭。 …… 五年之前,她才将将同温珩到了北陆,虽然是对天对地的拜过,发了山盟海誓。可依旧还是懵里懵懂的愣头青一个,住客栈也是要的两间房,想都没想过要同温珩一齐睡。 头一回意识到温珩并没有那么纯洁,便是在一叶扁舟上,害得她一夜心跳狂乱,没敢睡着。 彼时一路闲游到了北陆,刚刚拜过天地,行程更是放缓了许多,四下里游玩。 她同温珩都是依山长大的,不怎么玩过水,一回便弄了条小舟,两人相伴着,懵里懵懂的学人垂钓。 不晓得是定率还是如何,河里的鱼儿总是垂青于学钓的新手,慕禾第一回放钩,没一刻钟便勾起来一条半斤重的鱼。拉着鱼竿愣了半天,眼睛才想起来放亮,一个劲的朝温珩嘚瑟,挑着眉没笑得太明显,怕打击到还没钓上的温珩,拍着他的肩,委婉的自夸道,“哎,我可真是天才。” 一路哼着小曲儿,撑开渔网,将鱼丢进去,乐不可支得差些没抚掌大笑。终于能在一面上胜过他,她自然是开心得要飞起来了。 温珩后来怎么了,她没心思理会,头顶烈日的垂钓,心中静得像那湖中的芦苇,风动我才动。 一日虚晃而过,待得入暮之后清点战利品,慕禾兴冲冲绕过已经仰躺在船舱内休憩去了的温珩,拨开他的渔网一瞧,生龙活虎的一堆,登时傻了眼。 看到慕禾终于有动静,温珩移开挡在脸上的书册,稍稍支起些身,语调之中透着三分慵懒,”阿禾?你不钓了吗?” 慕禾蔫了,矮身坐在在船头,满心疮痍,说不钓了。 吃过晚饭,温珩掰着两枚糕点,在船头喂鱼。慕禾坐在船尾手中芦苇杆拨弄着平整的水面,颇有几分凄凉,总觉得这样下去,她的威严都会要慢慢散尽了。 清风荡过,芦苇轻轻摇曳,温珩回身倏尔唤了她一声,慕禾低低的应了,兴许是野鸭钻进芦苇的水声太大,他没能听见。 便又唤了一句,“阿禾,要过来看烟花么?” 慕禾暗忖这里又不是城内,没有那些大手笔的富贾,哪里会有人放烟花?且而她分明没有听到烟火的声响。最重要的,他在船头能瞧见的,她在船尾自然也能瞧见啊。理智上这么想,可温珩都开口了,她第一个反应还是起了身,凑了过去。 一面走一面望着天际,最终才在他身边蹲下,却见温珩将两手合着,举到她面前。迷蒙透过芦苇荡的月光之下,他眸光熠熠,将手举着挨近的模样瞧着难得的有些孩子气,轻轻道了一句,”瞧着啊……“ 修长的十字相继松开,期待了半天,却不过有寥寥两只萤火虫一晃一晃的飞了出来,东倒西歪的扑腾远了。 慕禾怔在原地,唇一瞥,还没来得及吐槽着烟花的规模居然能小到如此地步,将好在她面前松开的手却顺势的将她环住了。 慕禾措不及防,被他推到半压在船舱之内。 满眸的星光璀璨,静谧无声,胸腔之中却像是按了战鼓,咚咚咚的震个没完。温珩一声不吭的亲上来,啄两下她的眉眼,又低头去吻她的唇。埋首在她的颈窝,低声道,“你今天玩得可开心?” 若是从前,温珩虽然会推倒她,但一般就会抱一下,然后就让道一边去了。慕禾想,大抵是船小了,容不得两人并排,他才没能及时退下去。这么抱着虽然有些……那啥,但是慕禾并不觉得反感,一时也就没有推却,只是点头,“开心。” 这回答显然有些不称温珩的心,遂而沉默了下去。 一段听得见彼此呼吸声的相拥,慕禾被温珩吻得有些出神,像是有点喘不过气来的迷幻,整个人朦朦的,然而某一瞬忽而感觉到身前一阵清凉。慕禾猛眨了几下眼睛,低头望着温珩,不敢置信,”你……你你你,你做什么?” 彼时的温珩已经拉开了她的腰带,手也顺势的绕过了她的腰身,穿过衣料抚上了她光洁的后背。温珩给慕禾一问,似乎也有点愣神,将将反应过来。指尖触感之美好叫他心神一荡,竟然当场红了脸,嗫嚅道,“我忍不住了。” “可,可这是在外面……” 听闻慕禾言语之中的松动,温珩赖着不肯收手,“恩,就抱一会,我不会乱来的。” 慕禾只觉所有的血液都冲上脸,烫得不行,第一次擦枪走火到这个地步,才叫她徒然有了那方面的意识,不晓得作何反应。“那我,我可以把衣服穿上吗?” “你冷么?” 温珩的手还是不安分的在她身上摸来摸去,却不是那种很急色冒犯的感觉,而是犹若爱怜留恋一般轻轻抚着她的后背腰身,指尖似有若无带过,撩拨得她心尖都是痒的。 慕禾暗自抽气,只想快些止了这叫人无措的煎熬,连连点头。殊不知温珩却更紧的将她搂了搂,或似有些不稳的喘息,呼吸重时,她的心口便是狠狠的一撞,身体莫名发热。 温珩却好似很开心,一点没尴尬地靠上来,舔着她的耳垂,”那你可以抱着我,抱着我就不冷了。” 慕禾自那以后才知道,谦谦公子和登徒子其实也就是人前人后的区别。 温珩其人最要命之处就在他根本惯不得,就像是一种攻陷,第一次没好意思拒绝给他摸过了,之后他再伸手就完全毫无负累了。 可以说,温珩在慕禾心中纯情禁欲的假象,就是在那一夜彻底被击溃的。 所以连带让她上钩的那一句,都叫她印象格外的深刻。   ☆、49|5.15 烟花易冷。 盛大的烟花宴持续的时间不长,待得天空恢复深夜的寂黑,赏客昂着头等待半晌,才缓慢反应过来已经结束了,意犹未尽的收回目光,心中震撼依旧遮掩不住。 慕禾撑着头,敛眸望见天际之上繁华过后的萧索寂寥,远端殿宇楼阁,奢华富贵。忽而在想自己是不是做错了,她不应该将九龄送到这样一个地方来。 她不爱权势富贵,却深能体会大多人都是喜欢此道的。所以下意识的以为九龄接管栖梧山庄心下定然岿然满足,既如此,他若能同韶雪殿联姻,便是锦上添花。可一番而来,她甚至没有问过他乐不乐意。 若他不乐意,却仅仅因为是她的要求而答应前来该如何是好?慕禾想到这里,心里有些发慌。 可这毕竟只是一个缥缈担忧的念头,九龄心中如何作想她还并不清楚。梨轩臣已经逐客,她突然再上去不仅抹了他的面子,还显得有些不知好歹。 扫眼瞧见对面的温珩,忽而又想起,”尉淮此番在这,是你诓骗他来的么?不是他自个的意愿罢?” 温珩笑容不减,“不是。” “你无需骗我。”慕禾叹息一声,再度合上手肘,趴回桌上,“尉淮并不是会审视大局之人,不然他堂堂皇帝怎么会在战乱初歇之时,就自个跑出宫来?既然不懂审视大局,自然也不会为了朝堂利益,来同韶雪殿联姻。不是你诓他,还能是什么?” “我只是告诉他,你在这。”温珩手边握着一盏空盏,指尖轻轻滑过杯沿,“说的都是实话,怎么算诓骗?” 话题到这,忽而就明晰得有些尴尬了。同前夫谈论一个喜欢自己的人,着实奇怪,慕禾侧了下头,打算止了这个话题,“好罢,其实也没关系,我想那梨清应该也不会看上他。” “这话的意思,是陛下不够好么?”温珩声音淡淡的,含着丝缕的笑。 慕禾听他这样回,虽然有些预料之外,却也有些松一口气之感。纵不敢相信感情之事在他那可以这样轻易调节,不过看来他当真是放下了,至少不会是男女之情,若是按着从前的性子,他定当是会冷不丁的冒出一句醋意十足的,“那阿禾你可瞧得上?” 其实能够理解,处了十多年,两人之间早就不是单纯的爱情,或有亲情,亦或有相知相伴的脉脉依赖,并拢在一起早分不清熟多熟少。他之前缠着她,兴许也是不想让她恨他。待得她不再恨他,他也能放下一道心结,随着释然一道解脱,不必因为分不清亲情爱情,而伪装成喜欢她的模样。 所以她一开口,他便道放下了,就这么简单,他或许像从前的自己一般福至心灵。不同的是,当初她是突然意识到自己对温珩是居心叵测的。而他,则是意识到,对她还是亲情多一些。 一方感情,两人不同的看待,爱或不爱本就在一念之间。慕禾觉着自己能看开实在明智,无论前尘,她不想再继续一败涂地下去了。 “他自然很好,只是多数的时候性子上来,却是需要人哄着的,梨清年岁方才十三,怕是会同他合不来。再者,梨轩臣那样的性子,怎会容忍尉淮的孩子气?”顿一顿,“唔,你不是道他是来找我的么?我觉着你还是不要这样戏弄他得好,毕竟他待你是真心的,你不知道他同你赌气之后离宫,跑到梨镇来,孤零零的一个人站在雪下……” “别说了。”三字沉静,格外突兀地卡断了慕禾的言语。 温珩手中的杯盏咔嚓的一声轻响,不晓得是哪里出了差错,至少从外观上看还是完整无缺的。 慕禾从臂弯中抬起头,深望着温珩自上次受伤以来就一直苍白失血的面容,眯了眯眼,“我从前就想问了,你是不是对尉淮有二心?我说这些,你愧疚了是么?” 温珩微微一笑,竟莫名给人一种天真无邪之感,“没有。”此回的语调没有方才的生硬,仿佛是面对抬起头来的慕禾,又遮掩了许多情绪。 慕禾得了这一句回答,登时有些后悔,暗叹自己怎么一句话里头问两个问题,他这“没有”答的是前头的还是后头的呢? 好罢,其实北陆的事跟她没什么关系,事已至此,温珩也不会为了她一句话而改变心意。方才若不是被他突如其来的一丝火气弄得同样有些上火,她也不会按捺不住好奇问出心底的话。 沉默半晌,才道,“烟花看完了,你可以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去了。我想要趴一会,你坐在这有动静,我睡不着。” 他道,“阁楼临水,夜里有风,你睡在这会冷的。” “你可能不太知道。”慕禾瞥他一眼,“这两年我吃了不少药,把身子调理好了,不再若从前那样极度畏寒了。这点风倒是无碍,就是想要清净一些。“ 温珩沉默了一下,烛火的浮光在他若无暇白玉般的面容上镀上一层淡淡的暖芒,眉含仙峰,眸蕴灵水,淡雅禁欲至极反倒有种别样的魅惑之感。 “我知道。”若玉石一般的指尖抚在杯沿,仿佛要比那上等的白瓷还要精致细腻几分,指尖停顿,仿佛有些退缩,又仿佛不得不说,“我经常来看你,所以知道。” 慕禾嗯了一声,心中无甚恻动,“这个我早知道了。可我想要强调的是后头的那一句。” 然温珩还未开口,紧绷的厅门便给人扣了扣,外头的人唤道,“慕容庄主,温相,殿主道可以上去了。” 慕禾揉了揉太阳穴,眼见是睡不成了,倦意袭上来四肢都有些乏力,让她忍不住的轻轻叹了一声。 温珩道,“是哪里不舒服么?” 慕禾打了个呵欠,起身,一派正经道,”大抵是老了,熬不得夜了。” “……” 可容温珩现身,梨清自然是被早早的藏到内屋里去了。 慕禾一进门就看到空荡荡,再无旁人的阁间中,孤零零站在梨轩臣身边的九龄,面色隐隐发白。不由皱了皱眉,瞌睡也醒了,上前一把将他拎到自己身边,低声问,“怎么了?” 九龄摇摇头,老实巴交的站在她身后,不吭声了。 “梨某瞧慕容庄主的高徒资质不错,心地也好,关键是同清儿也搭得上话,便想将他暂且留在韶雪殿一段时间,不知庄主意下如何?” 慕禾一愣,没想到无心插柳柳成荫,还真给九龄选上了。唔,不过这也证明她眼光的确不错。 可这事要是先就这九龄的看法才好,就像是给天上掉的馅饼砸晕乎了一瞬,慕禾一时有些错乱,又回首问九龄,”你觉得如何?梨清少主看着还喜欢?“一顿,又觉自己当着一个爱女如命的人面前问这个话,决然是脑子被冲晕了,不是让九龄无法作答么。赶忙咳嗽一声换言道,”你想要留下不?“ ”恩“九龄倏尔红了脸,而后反问,”师父会留下吗?“ 慕禾心底明白他恩的一声为的那般,尚未来得及喟叹现在的孩子当真是一个赛一个的早熟,紧接着又为他后一句而愕然,”我?我留下做什么?“韶雪殿出了名的讲究,可不是个好待之所。 “那我跟着师父。” 此话一出,梨轩臣的面色便沉了下来。 慕禾顿时也明白九龄为难在哪儿了,他可能还没做好要给人当童养夫打算。 慕禾安抚的拍了拍他的背,转而道,”梨殿主,想让我家九龄留多久?” ”三个月,两个小辈若是相处得来,便可定下婚约。待得适婚年龄,两家再做联姻即可。”作为长一辈的人物,梨轩臣的言语之中一贯带着三分居高临下的压迫。 慕禾皱了下眉,三个月待在这连花枝都要修剪过才能被允许开放的殿宇之中,怕是要将人逼疯了去。 ”至多一月。”慕禾道着,“虽说是我们上门来求亲,可毕竟没有打算着入赘,选女婿也有试用期我还是第一回听说。不过梨少主知书达理,艳绝群芳,许给我家徒儿自是我们赚了大头,这才愿意退上一步,不知梨殿主意下如何?” 梨轩臣不悦着,还待说上什么,屏风之后一道女子清澈若泉的声音响起,不算太腻,却有种干净的甜软,“爹爹~” 一代叱咤风云的人物、梨轩臣就这般登时合了嘴,忍了好半晌才冷硬道,“那就一个月罢。” 慕禾心中直叹真是奇了,她从前怎么没瞧出来九龄还有这般大的魅力,见一面就能让那梨少主开口偏向她这边。再者说,这招亲走的是比武的模式,可现下才将将过了一层二层的选拔,还没正式比武呢,怎么就已经说选好人就选好了呢? 九龄被慕禾盯得面上发烫,一路红到耳根,然后才小声同慕禾解释,“我曾经和梨少主见过。” 慕禾哦了一声,登时了悟有情人的世界里头,所有的再见都是久别重逢,这缘分还真是说不来的。 既然这样,为了九龄的大好前程,慕禾还是决定留一留,遂而对梨轩臣一拱手,”那我师徒俩便在贵殿打扰一番了。“ 立在一边的温珩浅笑着紧接道,”师徒两人是怎么回事?师父怎好将我忘了呢,师弟的婚姻大事,我个做师兄的,自当要仔细瞧着了。“   ☆、50|5.15 温珩前来,还指不定是打的什么主意,慕禾有些头疼本想要同他撇清干系,九龄却率先的点了点头,“师兄也留下来罢。” 九龄虽然对梨清颇有几分好感,可还是深深忌惮着梨轩臣,有慕禾在,他心底便没那么害怕,再加上温珩,才更加底气十足了。 慕禾迟疑,“那尉淮怎么办?” “陛下日理万机,不能多做就留,想必再过一阵就走了吧。”温珩说话的感觉,像是一切同他毫无干系。 慕禾奇道,“你不随他回宫,他不会闹性子?” ”我已经请辞了,陛下还没有答应辞官,但准了我暂且修养生息。”见慕禾仍旧是一脸不敢相信,继而提点她,“恩,我身上还有伤,险些致命的那一种,休息很奇怪么?“ “……” 一句轻描淡写,再度让慕禾早前的判断重归于零。 次次都是如此,以为终于能明白一些他的所思所想,他却又有了截然相反的举措,莫非他对那皇权当真是没有兴致? …… 慕禾留下后被奉为上宾,入住映雪园,坐落韶雪殿北边的僻静之所。 温珩愣是挤入他们师徒三人的名额,没随着尉淮落住在南院,悠哉悠哉的进了映雪园。 彼时慕禾正好得见高大梧桐树下一方秋千,虽是暗忖自个已经过了天真烂漫的时刻,可四下无人,在秋千边上磨蹭半天,还是摸了上去。还没坐稳,便瞧见温珩在三位女子的簇拥下入了园,便是在一群美人之中也独有他颜色依旧,人面桃花相映红,连失血苍白的唇色也红润了不少。笑吟吟,凑上来道,“怎么还没睡?” 温珩一开口,那群叽叽喳喳的少女顿时噤声,偏头过来瞧挺直身子坐在秋千上慕禾。 温珩肯定不懂,一个上了年纪的人被一群天真烂漫的少女撞见正坐在少女感爆棚的秋千上,是个怎样的感觉。 脑海隐约有数万只神兽呼啸奔腾而过,慕禾唇角笑意扯得有些艰难,“九龄被叫出去了,我打算等他回来了再睡。”又瞧了瞧紧跟在慕禾身后的三位女子,“这些小姑娘是?” 温珩还没开口,其间一着浅青色薄裙的女子便垮下了笑容。她生来娇贵,适才一路追着温珩也没见他多给一个笑脸已经是窝了一肚子的火了,却见他绕了个弯,自己主动给另外一个女子打了招呼,这叫她如何不生气! 女子眉眼带妆,原本是个娇俏的模样,眸光一冷瞧着便有些刻薄了,“你这人好生没礼貌,温相同你说话你不起身也就罢了,竟然还一口一个小姑娘的贬低人,充什么长辈?!” 慕禾未想到一个水灵灵的姑娘,开口便是着了火药一般的嗓音,不晓为何觉着违和得很,牙酸一般的咧了咧嘴,“叫你小姑娘你不开心么?我倒是很想旁人这么叫我的,可惜已经过了那个时候。” 温珩眸光一动,没有吱声。 慕禾方才那隐约嫌弃的表情更加激怒了女子,声音都变了调,”可笑!我凭什么要高兴!“她如今十四出头,家里人着紧着她,直道她年龄还小,婚约之事可以慢慢谈来。出门之后瞧见十三便可风风光光招亲的梨清,心里登时不平衡起来,对于旁人口中“年少”这个问题便像是命门一般的敏感。 慕禾足尖轻踮,晃了晃秋千,漫不经心道,“那你便不高兴着吧,难不成要我哄你么?”顿一下后,摸了摸自个的脸蛋,带了几分刻意气人的浅笑,“唔,你不想我唤你小姑娘,莫不是因为我看上去很年轻?“ 女孩直气得脸色发白,“你是哪路的人,竟敢这样同我说话?” 慕禾望了望树顶,“我正巧也想问你这一句来着的,你这么怒气冲冲的,实在是有些不讨喜。”慕禾脚未离地,轻轻晃着秋千,“难怪你一路跟着的温珩,他瞧也不瞧你一眼。” 女孩身为南陆人,自然有南陆人的豪爽,捋起袖子就想往慕禾身边凑,却被身边一名终于看好戏的女子拉了个趔趄,眉眼弯出一份温婉来,”呵呵,小妹性子急,有些口无遮拦,慕容庄主莫要见怪,我代蔓儿给你陪个不是。“ 那名被称作是蔓儿的女子听得慕禾名号,脸上极愤慨的神情蓦然一僵,愣了半晌之后倏尔抱头尖叫了起来,不顾身旁女子的拉扯,猛地蹲下身子,死命的摇头,一副逃避现实的好笑模样。喃喃道,”完了完了,我又闯祸了。“ “蔓儿?”慕禾想了阵才想明白,“你爹便是如今韶雪殿如今管事的莫谦罢?唔,妆浓了些没瞧出来。” 彼时门口正挑灯的进来一个小小的人影,倏尔听得方才那一声尖叫,吓了一跳的园口摆出个戒备的模样,又听得慕禾的声音,才提起灯往这边照了照,“师父?” 慕禾嗳了一声,从秋千上跳下来,除了蹲下的莫蔓,其他两女皆朝她欠了身,可她却理也没理,径直走过去了。 对待九龄的时态度早不如适才的漫不经心,举着灯稍微俯身看了下他的红润水光面色,才失笑着站直身道,”别乐坏了,明个还要习剑呢,早点睡。” 九龄声音喏喏的哦了一声,好似羞涩,又远远的望一眼秋千这边,“这些人……” 慕禾道,”不必理会。“ 慕禾说的话无异于圣旨,九龄当真瞅都没有多瞅一眼,乖乖朝住房走去。 适才拉住蔓儿的女子斜眼偷瞧着慕禾的举措,但听得她堂而皇之道出四字“不必理会”,眼神似刀般凶狠了一瞬,银牙咬紧,下一瞬又缅起一丝柔媚的笑意,“既然庄主要休息了,莫雨也不多做打扰了,先行告辞。”言罢,随同另一名女子几乎是用架的将缩成一团的莫蔓带走了。 一直安然着看戏的温珩这才换下一副沉静如水的淡薄模样,行两步跟上慕禾的脚步,笑吟吟的,负着手从从容容的凑上来,一副讨赏的模样。 慕禾瞥他一眼,嘴角抽了抽,“做什么笑成这样?” 温珩伸出手,帮着执灯,听得慕禾一句大有过河拆桥意味的言语,反倒一讶,眨巴眨巴眼,不敢置信,“我帮了忙,你不赏我么?” 慕禾不以为然,“谁也没拜托你不是。” 温珩听罢只是笑,倒也没继而计较。 梨轩臣是个同慕禾一般的甩手掌柜,韶雪殿自然也就有同慕容凌一般处境地位的莫谦。莫谦其人虽然比慕容凌为人正派许多,却也是个出了名的讲究之人。 繁文礼节,长幼尊卑拉出来的条条框框丝毫不能逾越,就连这殿宇也要规规矩矩的分上一分,什么身份的人住什么园子,那是分毫不能乱的。 慕禾犹记得她正式成为栖梧山庄之主的前一日,莫谦早早带人来了山庄。当夜慕禾独身出来散步,恰好遇上莫谦,当时她也不知道他是谁,两人打了个招呼,就这么相安无事的在偌大的花园里头走了一遭。 最后莫谦先与她半人的距离出的门,听得守门的侍女换了慕禾一声庄主,才愕然回头。拧着眉当即就一本正经的同她赔了不是,一为未能将她认出,礼数不周,二为那半人的距离,他不该先于她出门。 慕禾稀里糊涂的得一块难求的宝玉,回去同温珩一说,两人在凉席上笑得直打滚。 自然不是笑莫谦迂腐,这等的事虽然极端了,但慕禾身边也是有这等墨守成规、思想上的保守者。他们当时是笑,那白润凝滑的玉石背后,歪歪扭扭的刻了几个字。 “爹爹的玉。”旁边还有个模糊一团,叫人瞅得眼都快瞎了才辨别的出来的字。“蔓儿。” 这等坑爹的事,慕禾确然是第一次遇见,当即便印象深刻了。 今日一见,这两父女还当真是一个性子,都爱将长幼尊卑搁在嘴边念。今日莫蔓冒犯了她,少不得明天莫谦就要登门道歉。 依梨轩臣之爱女如命的脾性,估摸看再好的女婿也只有那个滋味。慕禾心知他家梨清确然是万中难挑的好女孩,她家九龄则尚处打磨之中,品性虽好,但武力值确实还没跟上。自己捡了个这么大的便宜,却又不想九龄在梨轩臣面前太吃亏。梨轩臣其人油盐不进,最好的法子就是在莫谦身上下功夫。 慕禾之前并不知晓那是莫蔓,可多年相处还是能从温珩反常的沉默旁观中看出点什么来,故意说了些激人的话,惹得莫蔓跳脚。只待这事传到莫谦耳中,她明天再见好就收的摆一回软硬不吃的架子,引导着让他补偿到九龄身上,有个意愿照顾照顾的念头,这事儿也就可了。 “你怎的往屋里走?不回南院?”走到门前,慕禾才想起来自己手中的灯盏已经被他格外自然的接过去了,大有随她推门而入的架势。 温珩脚下未停,当真推开门进去了,”我不是北陆的丞相了,他们不让我住南院。“ 慕禾咧咧嘴,信你有鬼了。   ☆、51|5.15 映雪园占地面积颇广,寝房亦有六间之数。慕禾见温珩将她送到屋、点上灯后,便自觉转身去了邻屋,遂也没再多言什么,回身默然将门窗都锁紧了。 屋内有宁神的熏香,可被褥房间都不是慕禾适应的摆置,寻常时刻适应一阵也便还好,今夜却整夜翻来覆去没怎么睡好。好不容易在清晨眯了一会,还未待赖床一番,便有侍女通告道莫谦前来拜访。 这事儿推拖不得,慕禾只得撑起精神,去打发了他。 殊不知莫谦前脚刚走,后脚紧接来了几拨小势力头目的拜访,请个安,混个脸熟,一趟下来已经到了晌午。若不是为了给九龄日后的人脉基础,她根本不会理会这些势力勾结。 烈日当头,映雪院中人声不歇,慕禾眼皮都快要垂到地下,头脑发沉。困得狠了,不晓为何连胃也难受起来,一阵阵的犯恶心,只喝了些清粥,午饭也便打发过去。 一拨接一拨的拜访之人没有个消停的时间,断断续续从园前进来,因为午饭时间而安宁片刻的室内气氛祥和,没一阵便挤满了人。 座上慕禾的话越来越少,可没人注意到。皆以为她本就是这样高不可攀,更加卖力的侃侃而谈,想要换来慕禾一个青睐的浅笑。 屋外阳光宁和,风过之际,树叶摇晃着沙沙作响,却是个让慕禾巴巴渴望着的午间休憩的场所。下颌微收的支颐依在椅背上,倦怠之后不经意流露出的丝丝慵懒神情,柔化了让人不敢亵渎的清冷,微微空灵茫然的眸光悠悠带过,直叫座下几名年轻的男子莫名红了脸,尴尬移开眸去。 不多时,院外走进来独身的一人,一袭雪衣如画,腰束月白流云锦带,并未冠发,三千青丝垂肩。有如斯美貌做衬,当众如此随意的装饰,倒也不会让人觉着于礼不合,而是平添三分闲散自由的随性,愈发飘然欲仙的出尘。眉眼之中脉脉的笑意,且近且远,恍似能轻易的化了人心。 一大早就不见人影,甩脱干净的人,慕禾觉着温珩此番过来,顶多是来看个热闹的。遂而远远的瞥了他一眼,便又继续去听旁近的人说活去了。 正因温珩那么惊艳四座的一亮相,先前听到哪去了,慕禾一下子竟给忘了,沉吟一下后,望了望鸦雀无声的四周,亦沉默下去。 “小厮道你中午只喝了些粥,是不舒服么?” 寂静着时,温珩已经走到了她的跟前,旁若无人的同她说道起家常的话题。 说实在的,旁的人都不敢直接走到距她这般临近的位置,慕禾低眸扫了眼他流云细纹的锦靴,方轻声道,“唔,还好。” “你寝房的摆置已经换过,明天便不会这样累了。”温珩声音温温的,语调莫名其妙的像是安抚闹性子的孩子,只差手没搁在她发上抚上一抚了。 慕禾几番张了嘴,却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温珩在一干目瞪口呆瞧着的看众面前转了身,笑意谦和,温文儒雅道,”师父今个有些疲乏,须得休息,实在对不住各位。明日我在栖凤台设晚宴,师父也会到场,届时还望诸位赏光。” 慕禾心中缓缓一悟,她是这方面的新手,即便络绎不绝的巴结没完没了,叫人烦躁,想到是为了九龄,也权且忍下来。殊不知其实可以设宴将他们聚一聚,放在一个特定的时间,一回招待完了,也便就轻松了,还能落得一个主动好客的美名。 众人纷纷应好,喜气洋洋的离开。 慕禾巴巴的望着最后一个人出得门去,心底一松,不由朝温珩露了丝笑意,“谢谢。”随即赶忙起了身,往屋外走,嘴上喃喃着,“那我去睡觉了。” 除了这两句,她没再多给他半分理会。 温珩坐在主座边没有动身,乖巧安宁地望着慕禾离开,轻声应的一句好,撑着头,仿佛霎时蔫了许多。 慕禾走到门前,又定了定身,“今日之事多亏你解围,你要什么谢,可以提来听听。” 温珩眸色一动,面容无甚变化,却与人感觉焕然一新,澈澈的明朗,笑吟吟道,“我得先想想。” 慕禾瞥他一眼,“唔,今日之内告诉我,别想着留后招。” 温珩浅浅笑着,“好。” …… 正是仲春,庭院之中气候怡人。 慕禾习惯在阳光正好的天,搬把躺椅仰躺在树荫下小憩,轻风拂面时添着丝丝的暖意。也因为这个时辰若是往床上躺下了,晚饭时想要再起来就艰难了,她这两日状态愈发的不好。 距离九龄寝房不远有个供人休憩的园林,潺潺流动着,引入的清澈溪水汇成一汪清池,其中三五成群,极具观赏性的鱼类散漫游动着。清池之上有一方精致的小亭,踏着恰好能露出水面的石台前行,水中鱼也并不怕人,摇曳着凑到脚边,漂亮的紧。 亭中正好备了一方软榻,摆置在亭中石凳边,榻上备着薄毯,在这诗情画意的景致之中略显突兀。 这么些东西昨日瞧还是没有的,慕禾想起温珩,迟疑一阵,才合衣躺上软榻…… 鸟鸣清脆,溪水潺潺,恍似一切节奏都缓了下来。 慕禾睡着之后不久,位于僻静之处的庭院前走进来一人,白衣飘然胜雪。 近几步又停了,拂袖坐在临岸石台上。安宁适然,仿佛一开始就没有打算着要去到慕禾的身边,仅仅保持着一个可容她安心的距离,就此满足的沉默下来。 隔着一汪清澈的池水,几方石阶,温珩甚至瞧不清慕禾的容颜。可即便是如此,也能成为心底一丝丝的慰藉,像是终于得了个机会,可以无所顾忌停留在她的身边,无人能扰。 本该是要等等的,等到她心中的怒火渐渐平息,等到她不再抗拒,才能走进到一个亲近的距离。 可若在感情之中亦能时刻的理智从容,又怎会在早有预料之下,触到她同瞧陌生人无异的疏远目光后,仍旧无法自抑的茫然失落? 只是待上一刻,一刻后就会离开。 温珩这么告诉着自己,一遍一遍。 岸边聚拢的红鲤都散开了去,待得他摘下一片叶轻轻丢在水面,便又缓缓聚起来。 日头渐沉,斜晖散落在邻屋的屋檐之上,拉长的灰暗的阴影。 温珩终于起身,打算趁慕禾醒之前离开,可将将迈步欲走,又折了方向,朝亭中踱去。 借口自然是有的,天色晚了,怕她再睡下去着凉,可以这么唤她醒来。 有些借口是用来骗自己,亦或是潜意识里,已经接受了这种现实的人的。温珩自然担心自个这般不分时刻接近慕禾,会让她看出些什么来,从而觉着负担,连所谓的师徒、朋友都没法当。然而一面却又宽慰着自己,只是多了一次。明日他便会早早的离开韶雪殿,不会再出现在她面前,所以……不会有事的。 温珩缓步走进,可奇怪的是,一贯警戒的慕禾在他近身之后没有丝毫的反应,呼吸平稳,睡得很熟。 温珩微微皱眉,稍稍俯身,偏头打量着她的面色,担心她是否确有什么不适之处。 慕禾睡颜宁静,闭眼敛下那一双澄澈无暇、却又清冷如月的眸,侧脸轻轻倚着枕,蜷缩着,竟透着一丝我见犹怜的柔弱。气色一如既然的水润,不晓得是睡得有些热了还是如何,脸颊之上稍稍泛红,似是睡得格外香甜。 温珩不自觉弯了弯唇角,心口的某一角像是被融化了一般,暖意盛满得将要溢出来。 仿佛突然着了魔,忘记移开胶着的视线。 极突然的,慕禾睫羽轻轻颤了下,便就那么叫人措不及防的睁开眼来。 当此状况,温珩微微一怔,眸光便滑入她一派澄澈的眼底。 而慕禾不过神色迷茫的同他对视片刻,便只做寻常的坐了起来,低首揉揉眼,像是还没有缓过来一般,好一阵没有吭声。 要说些什么…… 温珩自然瞧见慕禾适才移开眸时,浅浅颦起的眉。那澄澈的目光,像是在不经意间望入了他的心底,窥觑到什么情绪之后,并没有觉着多么愉悦。 慕禾醒来之后,第一眼瞧见的近在咫尺的温珩,不由吓了一跳。怎的他离得如此之近,她却毫无防备的继续睡下去了? 他曾对她做出了什么事,她至今仍是记得的。虽然他俩曾是夫妻,慕禾当时怒不可遏,过后了倒也没有想象中的介怀。 可毕竟不是她情愿的,一次的教训过后,她对温珩的戒备也高了不止一层两层。今日竟然还露出了这么大个破绽,实在是不应该,况且他方才瞧自己的眼神,凭着多年相处的经验来看,着实有些危险了。 莫不是男人都是如此的么?看到毫无防备的女子就要狼化了? 慕禾这边揉了半天的眼睛,才想起温珩在那之后竟然一句话都没有说过。这才回眸,瞧见蹲在她软榻边,捂着胸口,冷汗涔涔,一脸苍白的温珩,呆住了,“你怎么了?” 温珩半倚着软榻的边缘,声音低了许多,”唔,伤……”言语之际,他雪白的前襟,已经被血水染红。 慕禾一听,赶忙趿拉上鞋子,过去将温珩扶上软榻,“躺着别动。” 因为是仲春,温珩身上穿的衣服也不过薄薄的两层,慕禾为了避免衣服蹭到伤口,动作迅速的解开了他外衣的腰带。 温珩就这么瞧着,被慕禾半压在身下,一声也不吭的任由她帮他迅速的宽衣解带,最后伸手拉开了他的前襟。 一般伤筋动骨,被强弩洞穿的口子,怎么也不可能半月之内就愈合。温珩小时候身子底子差,长大了却格外的好。慕禾这两日看他从未显过什么不好,只以为北陆富饶,一副好身子骨加上各种灵丹妙药的养着,便以为他已经无大碍了。 可掀开了他的衣服,拆下被血水浸染的包扎,愈合大半的伤口尚有几分狰狞。伤口纵然未能裂开多少,鲜血却冒得欢快。 “你方才做什么了?” 慕禾彻底醒透了,本该是一个不能牵动她情绪的人,却突然让她有些冒火。 他定不知小时候为了养好他这身子,她花了多少心思!到头来受了这般严重伤,他却总是一副没痛在自个身上的风轻云淡,一而再再而三的拿这个伤来恼她。 温珩被慕禾突如其来的怒火喝得微微一愣,眼底却漫上一曾细碎的星光,眨巴眨巴眼,隐下欢喜。无辜道,“一不小心,牵扯到伤口了。” 慕禾瞪他一眼,没再接话,动作迅速的给他止血,眉心越敛越紧。 大多的时候,慕禾都宁做一个“缺心眼”的糊涂人,这般才能活得轻松闲散一些。若对方即便是费了大力气,也要给出的一个彼此心照不宣的借口谎言,慕禾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照单全收,维持一个表面上的平和,这样彼此都好过。明着暗着道尉淮答应来相亲的事也好,非要跟到映雪园的事也好,整理寝房的事也好。她又不是头一回认识他,她都是嫁过一次的人了,这般明显心思都瞧不出来,那她岂不是蠢到家了! 可慕禾偏偏不喜欢温珩丝毫不将自己身体状况放在心上的借口,像是一下挑中了她的痛处,叫她失了耐心,不愿配合下去。更顾不得对于温珩叫人拿捏不定的感情的猜度,大不了错了,丢了个脸,又能如何? 脑中这么想着,手上的动作未停,翻出习惯随身携带的金疮药,麻利的给他止了血。 温珩躺在那,不管慕禾下手轻重都全无反抗,安分待着。 瞧着她沉下去的脸色,倏尔浅浅笑了,胜似十里春光的明媚,“阿禾,你是心疼我么?” 慕禾神色一动,低声问,“你自个不疼?” “还好。” 夕阳收敛起最后一缕散落屋檐的阳光,转投下来一片阴影。 一时静谧,四目相接,像是有奇妙且致命的吸引力,催快了心跳,变得难以自控。 温珩瞧了慕禾一阵,原是忽而醒悟,意识到不妥地想要移开目光,却见她俯下身,缓缓的靠近,凑了上来。 意识到她要做什么的那一刻,思维,呼吸,连同血液一起,因为太过于小心翼翼而凝滞不敢流动,唯有震颤的心跳无法遏制,几近晕眩的在耳膜边轰鸣。 慕禾从未主动吻过他,一次都不曾。 恍似有一团火在胸膛烧得炙热,几近疯狂的渴望着,渴望她的温存,一点一点瓦解着仅存的理智。 可那唇只在距离他一指的距离时,便停了下来。并未开口,其同方才的目光柔和截然相反、平静了然的表情便可说明了一切。 她不过一番试探,一个主动的吻,便逼退了他所有的理智,看透了他的谎言,知晓他并没有看开,没有打算只同她做师徒亦或者是朋友。 慕禾看到他适才动情的表情,恍似能要人命的勾魂摄魄,心里头不是没有悸动。然而仅仅那么一瞬,她停滞不前,他的神情便也冷却下来,慕禾随之清醒。 抿了抿唇,正要同他整理一番现状,腰身忽而一紧,被人牢牢圈住。 温珩眸中清明,并不如适才的沉溺不可自拔,却多了一份不若置否的强硬,着了两分莫名的孩子气,”吻我。” 慕禾没吱声,温珩眸色渐深,望着她近在咫尺的唇,像是徒然的失落之后,忍不住置了气一般,低声催促,“你不是道要谢我么?” 慕禾自然瞧得出他这番毫不遮掩的情绪变化,嘴角牵动一下,“你有什么可生气的,从头到尾不是你在骗我吗?被人揭穿了你还要生气?” 压下不适时宜的心浮气躁,慕禾身子微微朝后退一些,避开彼此临近后无形的暧昧。女子同男子其实也没什么区别,受了撩拨一样会动容,如此要命的美色当前,着实不好把持。 温珩未动,紧抿着唇,眸色愈加沉得厉害,受问之后就只是这么瞧着他,一声也不吭。 慕禾还是头一回见他这样生闷气,退开之后因为两厢沉默,眸光略有些尴尬的四下瞟了瞟,突然有些警醒的反思起来,莫非这种试探对男子而言十分的过分么?不检点么? 唔,不检点好似是真的有些。 莫名其妙的,慕禾自己说服自己退了一步,语气不由软了一些,“好罢,是我不该用这种法子试探你。”一顿,“可咱们说好了互不相干,你却总来招惹我,时机不利的就扮弱,你这么会不会太不将面子当回事了些?竟还真伤了自己,你究竟存的什么心思?” 温珩脸上罕见的一直没有笑意,声音平淡,几分认真,“我存的什么心思,你不知道么?” 慕禾哑然。他存的什么心思,表面上是很昭然,可谁知道他心里头九曲十八绕,真实到底如何?从两年前起,她便觉着自己再看不透他,每回以为有了进一步的认知,他又能轻易的将之颠覆了。虚虚实实,叫人瞧不明白。 迷蒙得久了,便不想去猜,若是没了全心的信任。感情这番本就没有实体,虚无缥缈的东西便更加没了存在感。 慕禾当然是喜欢他的,见他皱眉亦会心软,像是过往一般不自觉迁就,无法自控。这一点,自这次重逢之后感触愈深。 爱上温珩是件极容易的事,她却不能容任自己再喜欢他。一为前尘的伤害无法释怀,二为无法信任,留在他身侧患得患失,没了踏实贴心的安全感。 ”我知道。“慕禾半真半假的顺应他的话点着头。又想温珩自小粘人得厉害,她都已经记不得自己曾几次,简单明了的同他说不要再来招惹的话语。 然事实证明这都是无用的,人无赖则无敌。她默了半晌,只得换一个舍远求近,权且安抚的法子,“可我暂时无法接受你,这个我已经同你说过了罢?” 温珩点了点头,似乎是瞧出了她的意图,除此之外没再接话。 慕禾没了话头,又不甘就这么放弃,只得硬着头皮强接上来,“那你等我三年罢,三年之后我若是想开了,就会去找你。你那时若已经同别人成婚,我自不会打扰,若没有,那我们还可以凑一凑。” 温珩平静道,“你觉着你还可以释怀吗?“ 一句话,戳穿了她权宜之计的安抚,慕禾冷静下来,终于放弃那半吊子安抚小孩的把戏。“这不是个死循环么?我不能释怀,甚至依旧心存怨怼,所以不能同你再在一起。强扭的瓜不甜,再者了,你不是还有祁容公主?” 温珩唇一抿,”我辞官之际已经向祁淮说明,不会娶祁容。” “可诏书一日没下,你一日还是她的未婚夫,于情于理都不能来招惹我。万一尉淮不允,舍不得你这国家栋梁,你当如何?难不成……” 温珩并没有回答,其眸底的淡漠清明便已默然说明了一切。 慕禾心中微微一凛,不晓为何突然有些生怯的愣在原地。只为了一句不合心意,便要推翻一个朝政,一个并无大错的君主。若是一个暴戾之人,也便罢了,可他偏偏是温珩。安宁温和,眸间清润恍似悲天悯人的仙人。 这样的反差,仿佛让记忆中的那一人渐渐面目全非,无端可怕。 沉默之际,温珩支起身,忽而伸手抱住了欲退缩却无处可去的慕禾。 分明的感知到她身体徒然的僵硬,温珩心中一疼,小声道,“阿禾,你不要怕我。” 慕禾破天荒的回抱住他,心底焦急,强调着,”你不能伤尉淮。” 温珩被她拥住时身子微微一顿,复听闻那一句话,竟是偏头瞥她了一眼。倏尔扬起的浅笑,任她通体冰寒,恍似乖巧的应承,“你在,我便听话。” 慕禾觉着他的反应有些不对,还待要解释,下唇便给他咬住。 倒不是真的咬,而是虚虚的衔住,舌尖轻轻勾勒描绘起她的唇形,让慕禾想要退却,却又生生止住。 一是为适才他道的“谢礼”,与尉淮一事上自发的“乖巧配合“。 二是为温珩情绪今日沉郁得奇怪,像是闷着一口气。她总觉若是推开他,便好似会将他逼到一个悬崖边,不知会有如何的后果,叫人畏手畏脚起来。 慕禾未拒绝,温珩便更加大胆的索吻,一手压住她的后脑,再不会容她有半分的退缩。 唇齿间的纠缠就好似淬了麻药,一点一滴蔓延开说不清道不明的酥麻之感。温珩身上熟悉的气息并未有丝毫的改变,积极索取着时,竟还会给她一种莫名其妙,叫人怜爱得心都要化了般*的感觉。大抵是从小到大都照顾着他,所以永远觉着他是被庇佑的那一方,这种感情在他刻意显弱卖乖的时候,尤其的明显。 都是假象么? 临得近了,慕禾自然还闻得到他身上淡淡的血腥之气,分明可怖的伤痕在他身上却好似不痛不痒,可*凡胎,又怎会不痛? 只不过,是他不想显露出来罢了。   ☆、52|5.15 一番深吻纠缠间思绪迷失,渐渐听闻有脚步声临近,温珩最后在慕禾红润欲滴的唇角落下一触即离的浅吻,才缓缓从她怀抱中退出来。 回眸院前,是前来知会晚饭已经准备好了的小厮。模样懵懂,浑然不觉气氛有异。 相顾无言,两人一前一后的出了亭子,恒定两步的差距之中,无形的距离感横亘。 慕禾望着身前温珩的背影,心底渐渐泛起一种无力感,像是能抽空人所以的气力,想要深深的叹上一口气。 无计可施的叹息。 …… 晚饭只是试了些青菜,慕禾便兴致寥寥的起身离开了。 做什么都意兴阑珊,脑中混混沌沌皆是今日温珩的模样,纠结之下寻了处小阁发呆,想要整整思绪,不料半途却飘了些细雨。 僻静园林之中四下无人,慕禾没有感时伤春的习惯,只是想着一会雨下大了不好行走,好不容易放空了些许的心思收回,顺手的摘了片梧桐叶顶在头上,一溜烟小跑的回到了寝房。 绵绵的雨细得犹若发丝,梧桐叶也遮不住什么,慕禾走到屋檐下后却没有将它丢了,执在手中又可以当聊以慰藉的扇子使。 寝房换成了熟悉的布置,慕禾点上灯,打量室内光景,才重新意识到了温珩无孔不入的存在感。 慕禾打着梧桐扇,几次三番在屋中晃来晃去,并不往床上去,一面有着微妙的抗拒,一面也觉着自己这抗拒,抗拒得很矫情。 一个想要划清界限的人,偏偏给送来了一份无法拒绝的礼物,承受了心里头不痛快,拒绝了又格外矫情。放大了想,她铁了心想要远离温珩,可见他失神难过的模样,依旧还是会心软,并不愿做得太绝。两厢矛盾,怎么都合不来心意。 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慕禾原本是想逼着自己多思量一下与温珩的关系该如何才能整理得通顺,总是这么僵着也不是个事,然身影带过烛台,烛光晃动之际,房门处传来轻叩的声响。 慕禾听也知道,这样叩门的韵律是温珩的习惯,当即思维空白了一瞬。 在想清楚该怎么反应之前便是一个急扑,踢掉鞋子钻到了被中坐好,抓起床头上摆置的一本书摊开放在膝上。一趟动作完成,才咳嗽一声,对外头,“有事么?我要睡了。” 听得里头应声,门才从外遭给人推开,雪衣的温珩站在门边,手中执着几封书信,眸光清润如泉,烛光映衬之下,恍似有粼粼水光潋滟。 整个人的神情宛如被安抚了下来,换上了温顺的模样。缓步走近,语气如常得道是栖梧山庄那边给了几封书信。 慕禾点点头,瞥见温珩与平常无异的表情,心底暗暗的松了一口气。然后才意识到,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竟然有些忌惮起温珩来。 一般而来栖梧宫往来的书信都是九龄代为转交的,是为了让他稍作了解栖梧山庄之内的事。如今九龄两头忙,自己都顾不过来,想必也是因此才答应转手给温珩。信件的封口仍是完好无损,并没有翻看过的痕迹,约有十余封之多。 温珩替她将灯芯挑亮一些,低声问,”这些今晚都要看完吗?” 慕禾不自在的摆弄了一下自个膝上的书,适才没注意,竟然拿倒了…… 心中嘀嘀咕咕想着不知道温珩没有注意到,面上却如常,“看累了就会睡的,慕容凌想必也没指望我会回信,只是写信来知会我些事情。” 温珩拢上灯罩,烛光一如他眸中的光泽,蒙山一层淡淡的灰暗,轻描淡写问,“他何时开始写信给你的?” 慕禾放下手中的书籍,改为伸手拿过来一封厚厚的信件,拆开。心中想着别的事,也便没注意到温珩语气细微的变化,答道,“你来梨镇之后。” 温珩得了答案,没再吱声。 慕禾手中纸张展开,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想起来便瞥了温珩一眼,“你的伤势还是自己多注意调养一下的好。”白净的纸面上落着密密麻麻的黑字,慕禾一面看,一面道,”不然等老了才晓得这些病根的厉害,也就晚了。” 温珩微微一笑,应承得乖巧。却因为太过于轻便,让慕禾心中又是一阵叹息,感觉他并没有往心里去。可话已至此,她又不是长舌妇,自然也就作罢。 温珩没有停留多久,自发告辞离开了。 慕禾自然注意到,寝房之中,他同她离得最近的便是为她挑灯的那一回。之后退却床边三步的距离,不远不近,恰好的礼貌敬重。 这样的态度,就好似是回到了摊牌前的原点。他主动退开叫她觉着负担的距离,回到一个让她觉着无可厚非,不能加以责备驱赶的位置:师徒。 他想告诉她,他可以等。 慕禾在清池亭的态度扎实的安稳了温珩的心,叫他领悟到,只要他在,就能格外突兀的戳在她的眼珠子里头,无法忽视。 好比是穷途末路之后的柳暗花明,有了一丝转机,也便可以不再那般绝望焦躁,急切的想要证明些什么。重新回归从容,将她圈在身边,耐心的一点点蚕食,一点点的动摇。 慕禾无法形容自己看着温珩侧影时的心情,忽而在想,感情一事,最忌讳的便是拖着。 一来二去的拉扯,忽上忽下的提心吊胆,忽远忽近的患得患失最容易叫人疲惫。 或许他还有执念,因为可惜,亦或者因为两年的分离之后,还未消退的感情,不愿放手。 他可以这么缠着她一月,两月。一年,两年之后,又会是如何的光景?时光可以消磨一切热情,现实往往可以击败感情。 从这一面看上去,执拗又不肯让步,偏要如此不可的他二者之间,便是同样的优劣势。 因为不愿将彼此冲撞得头破血流,所以安静的僵持不下。可长久的时光之后,总会有因乏力而败下阵来的那一人。 慕禾靠坐在床头,低首缓缓覆上自己的小腹,眸中竟至于迷茫。 …… 翌日下午。 韶雪殿的人将就起来是一绝,下午时分便有七八多名侍女前来替她打扮。慕禾本想将他们一并劝回去,但左思右想,自己好歹也顶着一个栖梧山庄的名头,思忖之下便应了。 自打答应帮山庄养一个小庄主,慕禾从未拒绝过自庄内源源不断而来的供给银两,只是她生性不爱穿金戴银,兼之日日都要练剑活动,所以多做男子款式的打扮,倒也英姿飒爽。 不做打扮是一回事,会不会打扮又是另一回事,既然不想给栖梧宫丢面,慕禾也便将眼光往上抬了抬。数条裙裾之中挑了一套,回眸便对那侍女道,“这些衣裙想必都是出自锦绣阁,价格不菲,我不好让韶雪殿破费,晚些便帮我带些东西回去给你主子吧。” 侍女迷蒙的朝慕禾眨了眨眼睛,韶雪殿?然慕禾意料之外同她说话,侍女只觉自个背脊都有些僵硬,不敢有异,只得乖乖点头应承。 这边慕禾将将收拾完毕,门口便已经停好了顶轿子。慕禾抿了抿唇,站在轿前傻眼了一阵。 路过的九龄小眼睛一瞪,咻的窜了上去不见了人影,大惊小怪道,”师父,这轿子好生漂亮呀,如果颜色再喜庆张扬点,比那八人抬的花轿还要将就许多呢!“顿一下,更加惊讶,“师父快来,你瞧瞧着轿顶上的雕纹是不是出自鲁石之手?栩栩如生啊,啧啧,这里头还嵌了颗夜明珠。” 慕禾静了静,忽而想,这难道是一场鸿门宴? 答案自然是否的。 轿子稳稳的落在栖凤台前,九龄率先将轿帘撩开,两步便跳了下去,准备伸手来接慕禾。 奈何轿子并未被人放下,九龄身高不够,仰头举得艰难。慕禾见他如此孝心,虽然觉得有些好笑,却仍是将手递了过去,殊不知九龄身形一顿,旁近忽而探出来一只手,稳稳的扶在慕禾的手心。 浅笑着,声音温和,“师父,慢些。” 九龄嘟囔两句,直觉的让了道。慕禾终于走出轿帘,栖凤台悠悠散开的灯光像是给人披上了一层柔和的面纱,浅浅的金色,靡丽而沁人心脾。 慕禾的眸中映衬着那一座南陆最负盛名的栖凤台,这一为百位名匠精心雕琢,古朴内敛的建筑,在灯光的交映下端的美轮美奂。 其挥金如土的建造方式,和比及皇宫正殿更为奢华丰富的布置典藏更为人津津乐道。传闻中,栖凤台千金难买一杯清茶。这话虽有夸大之嫌,却也真正表明栖凤台不俗的名声,并非是有那银白之物就可轻易玷污之所。 暗暗好奇的打量过一眼栖凤台,慕禾才回眸瞧见执着自己手的温珩,看到他眼中霎时犹若千万星光汇聚的璀璨,潜藏不住的惊艳与欢喜。   ☆、53|5.15 殿中灯火辉煌处已经聚集了不少宾客,欢声笑语在那一顶华贵的软娇初至的时候骤然停歇,室内眸光齐刷刷的扫来,是因为知晓这阵仗定当是来个了大人物。兀自都在心中猜度了一阵,随后便见人潮中心的温珩举步而去,谦谦有礼的停驻,朝那轿中之人递去一只意欲扶持的手,缓缓道了一句,“师父,慢些。” 这一下,轿中之人的身份便明了,定是那栖梧山庄,慕容禾。 这么个人,江湖上流传出的名声其实格外的有趣。十六岁名动天下,十八岁入主栖梧山庄,最该是张扬的年华,却不怎么坦露过行迹,端得像个假意神秘的高人,故弄玄虚。低调得除了有这庄主的名声在,而后便是一片空白。 没多少人晓得她长什么模样,市集上流传的图画多种多样,自小家碧玉到大家闺秀型的通通都有。想是众人都对那可望而不可即境界之人怀有一丝憧憬,所以皆宁愿毫无由来得相信她是个美人,再不济也得是个清秀的模样。 可待得后来,温珩至北陆入仕后名声迭起,其近仙近妖的容貌一度掀起女子们穷追猛打,倾心追逐的狂潮。效力之广,恍若那九州四海之内唯一的灯火,引得南北两路“飞蛾”前赴后继的赶来扑火。来的时候摩拳擦掌,势要拿下;到了上京,远远能瞧一眼也都成了奢望。 也就是那一阵,大街小巷无数耳目的紧盯下,温珩日日念得最多的名字,便传到众扑火的“飞蛾”耳中——“阿禾。” 阿禾? 某“飞蛾”脑子灵光一闪,猛拍大腿,那不就是美人的师父,慕容禾吗! 女子的嫉妒心来得奇妙,吃不着葡萄道葡萄酸。花钱买来听说了是“慕容禾”的画像,着眼一扫,见她也不过尔尔的姿色,怎么瞧都不合衬。同温珩只差三岁,这一点最不合衬。心头不悦,便传了画师,“本小姐听闻那豆腐坊的沫花儿就是隐居于市集的慕容禾,左右也没甚干系,便给你这个赏赐,将消息散出去,自行生财。” 女子财大势大,画师不疑有异,感恩戴德的将画像散了出去。 众版本画像中,“沫花儿”这一版本尤其的特立独行,夺人眼球。画中人面颊之上点缀着密集着雀斑,衬一双瞳孔不对称。倒三角的眸子,乌青的嘴足可以咧到耳根。自那以后,慕容禾其貌不扬一说便占了主流。 众人睹之,思之,以为这样便可说通一介本可以艳绝天下的女子,为何便要避世而行了。若不是见不得人,何必要躲着,不去受那可叫世人如痴如狂的巅峰之位? 遂而当温珩的手搭上那一人的掌心,在座的男女心中皆缓缓一抽,大有鲜花抚了牛粪的惋叹痛惜之感。 然轻纱缦动,那一抹浅蓝的色泽自如烟如雾的轿帘中渐渐明晰,或似拨云见月的措不及防,那一张未施粉黛,淡雅清丽的面容便深深的印进了眼眶。慕禾眸底盈盈柔和含笑,姿态雍容华贵,犹若九天仙女的不可侵犯,却不至于清高而疏远,垂眸间隐隐透着悲天悯人的温情。浅蓝长裙之上银丝勾勒清新的铃兰细纹,素雅雪白披肩曳地,每一步从容,都似流转着月光,光华尽揽。 慕禾身侧,执手温珩浅笑而立,同样着一袭浅蓝衣袍,腰系月白锦带,袖口点缀精致小巧的铃兰,气度翩然胜仙,眉眼之中蕴着远山黛水的脉脉情愫。远远望着竟像是一对璧人仙侣,赏心悦目如斯,直叫人自惭形秽。 众人呆滞原地,只怔怔瞧着两人携手入了厅堂,慕禾眸光自在座之人身上一一扫过,才弯眸浅笑稍稍颔首,简单的丢出三字的自我介绍,“慕容禾。” 轻飘飘的三字,却无端与人振聋发聩之感。 众人皆呆滞无声之际,温珩扶着慕禾从容落座,向来八面玲珑之人却不曾道出一句场面话,早将呆立的众人抛却心神之外。 适才不过数丈的携手而行,眼前灯火万丈,奢贵繁华,身侧之人温雅相伴。温珩左手收紧,心跳紊乱之际,竟会生一丝可以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错觉。虚幻的蜜意沁入心底,像是幻境般不可自拔。 好在室内的鸦雀无声,很快被源源不断的新客所打破。慕禾坐下后便将手心自温珩的手中抽出来,倒是没关心众人种种的反应,只顾低头不自在的给自己倒了杯清茶,兀自嘀咕,他怎的同自己穿了差不多花式的衣裳?锦绣阁的衣服不是每款独此一件? 温珩坐在一边,漫不经心瞥一眼旁及的女侍。女子心领神会的端上来壶酒,打算将茶水撤下。 慕禾一愣,忙开口阻止道,“不必换了,我喝茶。” 温珩道,“今个这个气氛,你身为主人怎的能只喝茶?” 慕禾默了一阵,“可我现在不能喝酒。” 是说的不能。 温珩眸光一闪,也便没再多劝,只是命人用酒壶盛了茶水,替换下来。 慕禾其实后头还备了一句半真半假的解释,可温珩都率先的发了话,她思量着又将话咽了回去,磨蹭着朝温珩展了一丝笑,“你今个突然这么好说话,我竟有些不适应。” 温珩抬眸,“我一向听话。” 慕禾笑了笑,无言以对,面皮厚的人你拿什么话说他都是无用的。 言语之际,临着慕禾的另一边空置的位置终于坐过来一个人,灼目的绯红衣裳似卷积着不可名状的明艳,腰间玉带勾勒蟒纹,眉眼含笑,眸光之中像是蕴着千丝万缕摇曳的轻纱,一旦触上便可将人紧紧缠绕住,莫名缱绻缠绵。五官精致偏柔,妖而不媚,不参杂半点女气,含着莫名的吸引力。 慕禾一贯看温珩看习惯了,看谁都不会觉得多惊艳,然这一回却瞧了那入座的男子许久。不为其他,只为他同自己的一位友人,苏瑜生得三分相似。只不过苏瑜眉宇间添的是淡薄慵懒的风韵,往细了瞧,又会觉着两人千差万别。适才她又恰好同温珩说话去了,不知道这男子是个什么样的身份。 一时无法确定,宴会也开始了,慕禾只得撑起精神去应付其他人的应酬,时不时却会无意识的拿眼睛瞟他。 这边,慕禾将将顺应着大多人的邀请,举杯将充做酒水的清茶一饮而尽,暂告一段落的间当,又往身边瞧了一眼。但见那绯衣男子撑着头,似笑非笑的瞧着这边,不晓为何并未出声,只是以唇语道,”庄主可是瞧上我了?“ 因为没有声音,慕禾听不出他语气之中是否有轻佻,只是这个似笑非笑的模样,当真是像极了苏瑜。 慕禾坚定的摇了摇头,莫名顺应气氛,以唇语,”公子名讳?” “我之前说过了。”挑眉望了眼门口,示意他是在那说的。 慕禾做了个哦的恍然模样,“我没听见。” 男子牵扯了下唇角,神色低迷道,”被人忽视,我很伤心。” 慕禾点了点头,盯着他的唇等了半晌,见他调侃的眼神在这静谧中渐渐转变疑惑,不由提点他,“可你还没告诉我你是谁。” 温珩的声音忽而插进来,平静若水,“这位便是栖凤台的所有者,墨公子。” 慕禾神情微微一收,隐约因为男子同苏瑜有些干系的友好与耐心缓缓散了去,愣了半晌之后对他点了点头,转过身去不再瞧他。 墨公子。 慕禾知晓栖凤台正是墨家的产业之一,而传闻中墨清是二十七八的年岁,这位墨公子却瞧着不过二十一二的模样。可温珩正是这世间少数几个认识墨清本人的人,他既然承认这位公子的身份,却并不点明他的名讳。 依着温珩喜欢用含混暗示性极强的言语,混淆视听、误导人的性子,这墨公子八成是墨清族人中的一员,而非本人吧。 可想通了这一点,慕禾心中却并没有多少豁然,暗暗的瞥一眼温珩,低头舀了一勺呈上来的清粥。 她自然不会要求温珩对他多坦然,毕竟现在她都打算彼此桥归桥路归路了。理智是这么想,可感知到温珩说话对自己留了三分的余地,不由又动了心思,一则是提起防备,怕他又似从前一般在她松懈之际,给个会心一击。二则,就是生生将心思扭转了个方向的纠结,想他嘴上说着喜欢,却依旧不愿坦然,想必他那喜欢也是不可信的了。 咬着勺子,慕禾眼前忽而一顿,瞥见温珩在桌面上以茶水写着字,“不开心。” 慕禾看了半晌,只待恰好抬眼望入温珩的眸,才晓得他是在说自己,莫名其妙的摇了摇头。 温珩继续写。”是说我。“ 慕禾云里雾里的点了下头。 温珩瞧向这边,启唇无声,“你也这么偷偷的问我,唇语或者写字,我就都回答给你。”顿一下,补充,“你想知道的所有,都行。”   ☆、54|5.15 温珩突然这么说,慕禾并不是很相信,孤疑的瞅了他一阵。思量许久还是觉着机会来之不易,还是宁可信其有,指沾茶水,在桌上简洁的问了个问题。 “墨清是谁?” 墨家人有多少都无关所谓,外传的主事之人是墨清,她既然要问便只需挑个大头来问。 温珩的眸光停留在慕禾的指边,并没有什么触动,甚至没多少犹豫便抬手在桌上写起了字。 慕禾见他当真回答,不自觉微微伸长脖子朝他那边瞧去,七分保留,三分好奇的心思,在真正瞧到那周正的字迹之后,陡然空白。 红木矮桌上的水迹规律的勾勒,显出毫无遮掩的两字。 “苏瑜。” 慕禾张了张嘴,想要质疑,却因为太过震惊而思绪暂顿什么都说不出口。 温珩浅浅一笑,又写了个字,“我。“ 没有下文。 慕禾脑中又是一阵的混乱,他?他怎么?是因为有话说开了个头,但是桌上的位置不够而没有继续写下去么?还是说,他也是所谓的”墨家人”?双重身份? “没骗我?”慕禾颦眉认真,开口出声,“你可不能拿这个骗我,我会非常非常生气的。”在理清混乱之前,慕禾更迫切的想知道这个震惊了她的消息的真实性,温珩越是轻描淡写,她便愈是心中没底。 两人桌上的水迹没一阵便干了,温珩笑着,一若往常般的平静道,”没骗你。“而后在桌上一个只能同慕禾看到的角度上写道,”墨竹不知道我。” 墨竹,应该就是指她身边的这位墨公子了。温珩说墨竹不知道他,其实便是告诉告诉慕禾不必像墨竹求证的意思,这么一来慕禾便更加不知该如何判断了,一面,或许温珩的确是有双重身份,并且是想墨竹隐瞒而只同墨清,也就是苏瑜有干系。另一面,又或者根本就是一个谎言,他这么一来便可切断慕禾探知真相的可能。 慕禾心中也以为温珩没必要拿这个骗她,真要骗随便说一个不相识的岂不是更好?可是苏瑜…… 慕禾回想初次见到他的场景:梨镇颓败的城墙之下,他半靠在辆朴素的马车上,手中摇着把扇子,极寻常的同无处可去、抱臂坐在树下的她搭话,“这天气能闷死人了,对吧?” 苏瑜的确是没有半点要主动搭讪的意思,这么一句说出来纯碎是因为那阵子江洋大盗横行,城门前官兵一个个在检查过路人,门口堵了不少人。烈日当头,他等得烦了就算是拎起个小花小草也可以说上半天。等门口的人一散,他就慢悠悠的的驱着马车走了,浑似不晓得自己刚才是不是跟人说了话。 如果苏瑜就是墨清,那他留在那一小小的梨镇是为何 说实在的,如若苏瑜当初真的是冲着她来的,便真真叫人觉着毛骨悚然了。他怎能做到如此的不着痕迹便得了她满心的信任,甚至于让她大费周章跑去洛城,去跟温珩协商一个让他做城主的结果! 这么一思量,慕禾心中倏尔一定,难怪当初温珩在谈判之际并没有反驳她一句。原来绕了个大圈,她还是巴巴将洛城送到了他手上! 慕禾心中涌起一阵暗火,该说是她太蠢,还是温珩的暗触四通八达可怕如斯?而他竟然还就这么轻描淡写的告诉她了,倒也真是心宽。 好吧,慕禾也知道自己是气昏了头。这等的事温珩若是不自己告诉她,而是由别人告诉她,岂不是会叫她的背叛感更甚?这么一想,心里头又舒服一些,缩回脖子,端端的坐正在自己的位置上。 时阴时晴的情绪切换,慕禾也意识到自己最近情绪的波动颇为不稳定,正思量,侍女朝她一点头,呈上来一道荤菜。 慕禾其实连那是道什么菜都没有看到,只是徒然闻到空气中微微油腻的味道,面色便是一白,胃中涌上来一阵强烈的恶心之感。 侍女尚未躬身,慕禾飞快的对温珩道句,“我出去一下。”便赶似的离开了位置。 自然,她并不是以捂唇欲吐的模样离开的,挺直着身子走得很周正,只是步伐微急,连温珩的回应都没有能听到。 到了后院,面色发青得寻着了个木桶,才扶着栏杆蹲下干呕起来。胃部一阵阵的痉挛,慕禾抠着栏杆的手指都像是脱力般的发着颤,没完没了的恶心感涌上来,却没能吐出多少东西。 干呕才是最难受的,原本这两天她就没吃什么。慕禾吐过一阵,便扶着肚子站起身,在水井边取了些水漱口,随后又遇到了侍女,朝她讨了些温热的茶水,想要将胃中发酸,空空痉挛着的感觉压下。可两杯温茶下肚,没走两步,慕禾就近一蹲得扶着木桶,又吐了起来。 短短一刻钟,慕禾整张脸已经煞白如纸,连站起来的气力都无,抱着膝移回水池边,蹲在那发着颤,只觉天旋地转,看不清实物。泪眼朦胧,倒不是她情绪上想哭,而是一次次胃部的痉挛,呕吐时自动涌上来的泪。 温珩担心慕禾迟迟未归,相随而来之际便是看到的如斯的场景。 慕禾独自一人伶仃的蹲在黑灯瞎火的水池边,抱膝的肩头轻轻颤着,瞧上去那般脆弱。也只有在这种时刻,她身上才会有那么一丝丝的脆弱的痕迹。 温珩不敢置信的唤了一句阿禾,慕禾抬起眸来,眼眶微微泛红,眼底蕴着朦朦的水雾,面色苍白,声音因为虚弱而无力,轻轻道,“我在这。” 那一眼触及的场景,像是能将他的心生生绞碎,此后多年的记起依旧心有余悸的刺痛。 慕禾从不曾在他面前落过泪,一次都不曾。 “你怎么了?”温珩未能察觉,自己的嗓音之中竟有一丝的颤抖。 慕禾舀了一捧适才给自己打上来的水,扑在脸上,像是要给自己醒醒神,而后道,“我已经好了,再缓一下便随你回去。” 温珩走近两步,想要过来拉慕禾的手,”我带你去看大夫。” 慕禾眸光闪烁一下,避开他的手,“不用,我自己就是大夫。” 温珩在她身边蹲下,未带丝帕便只得拿袖子仔仔细细地将她面容上的水渍擦干。触到她微微颤抖、冰冷着的身子,心尖都是疼的,却因为不想违背她的意思,叫她不开心,只能极力的压抑住情绪,声音温和得似是在哄着孩童,“那你告诉我你怎么了。” “我……肚子有些不舒服。” 温珩改扶住她的手臂,“恩,那我陪你去三楼休息一会。” “不用了。“ 慕禾并不想两人独处,正要拒绝。温珩眸色一黯,微微低头,轻轻靠在她的肩上,手臂合拢将她揽入怀中。 这份亲近并不迫切,更似是将她的重量挪回到自己的怀里,索取着她向他的依赖。”阿禾,不要折磨我了,听一次我的话好么?我只是要你好好的。“ 慕禾一时说不出话来,一是因为没有力气,二是因为心中早腹诽了他千百遍,那你也不看看这都是因为谁,因为谁! 温珩见她没再反抗,微微抬头的拉离距离,便是小心翼翼打横的将慕禾抱了起来。 慕禾浑身上下已经没有了半分的力气,可见着他竟然是以如此的姿态抱着自己,仍是惊得瞪大了眼,”等等等等……不行不行,你要么放我自己走,要么背着好了。“ ”可背着是会压着肚子么?你这么会舒服些。“温珩手臂收紧,将慕禾抱起来些,可容她不着丝毫力道的依附在自己身上。 慕禾头一回似朵娇弱无力的小白花靠在温珩的肩上,声音低靡,语速却很快,”你这让我怎么见人?这么大个人了还被人抱着走!“ “那就不见人好了,咱们不见人。”温珩无条件顺从的安慰着。 慕禾一牵嘴角,怎么就觉着这句话那么奇怪呢。 温珩抱着她在地势复杂的后院左绕右躲,大费周章得避开四下走动的侍女。临近主楼才两步借力踏上回廊的屋檐,轻轻一跃,纵上三楼一间雅居的窗口。 屋内没有灯,也可以大致的看出轮廓,温珩将慕禾放在床上躺好,替她将被子都掩好之后,似乎有些手足无措的愣在原地半晌,好一阵之后才坐在床边道,“加上今日,我一共才见你生过两回病,是发生什么事了吗?如果哪里不舒服,你定要同我说,我现在有些不冷静,你不告诉我的话,我会乱猜的。” 这间屋内有一股很莫名的香味,像是能够安抚人心,连带着慕禾都觉着好受了不少。望着温珩真切的眸子,迟疑一阵后将两只被他埋进被子里的手抽出来,右手搭在左手的脉搏上,“别急,我看看啊。” 温珩竟乖乖的应了一声好,眸光乖巧宁静的落在她相触的两手上,一副当真在等着的模样。 这么本是想调侃他反应过度的慕禾,反倒是自己窘迫了一下,有点下不来台,讪讪的将手又缩回去,面上还得装作一派肃然,“放心吧,小……“原本想要说是小毛病,但思及肚中那一块肉,用这个词实在不好,遂改口,”小意外,性命无忧,好着呢。” 温珩沉着的将她望了一眼,静了良久。 “阿禾,你是怀了么?两个月的脉象把不把得准?”   ☆、55|5.15 慕禾跟在华云身边学医的这些年,多数是跟药材打交道,真正把脉的经验算不得丰富,自己切脉来看,只能隐隐的探知一些异动。 一句怀了,如果是作为医者对别人说,兴许加上句恭喜也便能了事。摊在自己身上,便可以顷刻叫人慌了神,未来轨迹翻天覆地的变化。 慕禾是偏冷体质,并不那么容易受孕,兼之长期服用温珩给过的避子汤和后来的一次流产,身体受创之下,便一度以为自己是再也怀不上了的。她心底怀着这样的潜意识,一直避而不看自己身上那些反应。虽然也隐隐知道事情发展的方向越来越超脱自己的想象,却只能安慰、按捺下那一丝慌乱,告诉自己,再等等,等真正确定了再来想想该怎么办。 对于这个孩子的到来,慕禾固然惊讶喜悦,却也难免带了些其他缘由的担忧。 其中一个缘由,是因为她曾失去过一个孩子。痛彻心扉,多年都未能走出来。再度拥有的时候,无形的压力逼得她喉咙发紧,夜晚中几度难以入睡。 再者,便是因为温珩了。孩子在她想要同他一刀两断的时候出现,仿佛成了一条枢纽,再剪不断。若就这般强行同温珩断了联系,带着他/她远远离开,孩子将来若是没有父亲,会不会觉着怨怼? 若为了孩子在一起…… 慕禾还是个女孩的时候,常听闻山下的小镇有丈夫家暴妻子的事,怒不可遏,几欲拍桌而起。老嬷拉着她,说别人家的家事管不了,管了讨不得好。她不得不听老嬷的话安分下来,然一回下山时恰好遇上一起事故。 当时那名妇人被甩出门,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样甩倒在街道上慕禾身前,身上都是棍痕。男子抄着手臂粗的木棍站在门口,酒气熏熏的将女子动弹不得,半悬在门槛上的脚踢开,骂句,“滚,老子不让你管。”半点不在意女子死活,将门甩关上了。 慕禾忍无可忍,一脚将那老木门踹开,一把拉住那男子的后颈,反手将他丢到池水里,一脚踏在他的后背之上,冷冷将之压住不许浮出水面。任他四肢像是被钳住壳的乌龟一般拼命的挣扎划动。 彼时七邻八坊都炸开了锅,小声唤着要死了人,要死人了。 直淹得他翻白眼,独剩了一口气,慕禾才将他提出来。 那个时候毕竟年少,一举一动都是凭心情来,哪里晓得考虑别人的处境,她扶起满目呆滞的女子道,”这样的人,你不要再同他过日子了,问他讨了休书,我带你去栖梧山庄,在那不会有人欺负你了。” 女子却似半分没听到她说的话,推开慕禾,爬到男子身边泣不成声,反倒像是看一个强盗一般的看着她,等回过神来后,便撕心裂肺得喊起了救命。 不多时,屋内跑出来个小奶娃,一家三口就这般的聚集一堂,独有她傻站在原地,被那一致对外的眼神剜得心上一阵一阵的发凉。 手上一热,是老嬷握住了她的手,将她往身后带了带,躲开那些像是刀刃一般的目光。身子微微一弯,丢下一袋子金银,”我家禾儿不懂事,这些银子便当做赔偿了。” 回去的路上,老嬷道,她年轻的时候也想,如果夫君待她不好,她定然是不会忍的。可现实总是有很多让人妥协的地方,或许那女子也是感激的,可人不能只活在激愤的一时。那男人死了,她就成了寡妇,带着个孩子,要怎么活下去?就算衣食无忧,也会被人戳脊梁骨。 慕禾摇摇头,说,“我同他们不一样,我不会一个人就活不下去。” 老嬷牵着她的手,“是,你不一样,这世间怕也只有你有资本说出这等的话了,老嬷死也不能看你受这样的罪,所以你往后万不能妥协。”老嬷爱惜的摸摸慕禾额角,“其实,被打的女子不是没有闹过,可女子都是心软的吧。第一次被打,震惊之后想要决裂,当心爱之人酒醒后跪在面前,一嚎二求的哭诉,保证往后再也不会。父母邻里劝解,说哪里有人因为夫妻之间这点小矛盾就休离,便就心软了。可忍了一回,就会有第二回,愈演愈烈。等到后来,有了孩子,又怎么能若从前一般任性?只为了孩子,也要苟且的继而这么生活着罢了。” 这件事在慕禾心中印得清晰。后来想想,男儿膝下有黄金,那人渣般的男子会在酒醒跪下相求,或者的确是有悔意的。 可自那以后,还是会冲动,还是会在醉酒之后将女子揍得半死不活。本质上来说,该也算是性格与相处的问题,两人俱是可怜又可恨。 慕禾同温珩在一起时,几乎没红过脸。可他们最大的问题,便是沟通上,性格的不合。 慕禾不是个喜欢刨根问底的犀利性子,温珩则是个会将不好的事闷在心中的人,一个不问,一个不说。长期以往,隔阂总会出现,亦或者愈积愈烈。 两年之前,祁容之事便是最好的证明。再者便是温珩娘亲的事,两人的认知至今都有着差异。 慕禾不问,并非为了面子,而是因为她大了温珩三岁。很多时候,譬如祁容出现的时候,看她笑靥如花,明媚活力竟会有一丝微妙的自卑感,难以启齿。 她比他大,这一点无法逆转。 再见之后,慕禾发觉温珩早不是从前那个温珩,他有太多的她所不知道的秘密:墨家之事,弑帝之事,避子汤之事,辞官之事……等等等等,不胜枚举。 两人之间的天堑,不仅仅是伤害带来的隔阂,发现了无法缝补的性格不合,年龄身份本身的不妥,还失去了十多年培养起来的信任。 她已经无法向从前那般,站在毫无保留信任的角度去看待他,一点风吹草动都会叫她竖起防备,生怕处在一个更大的局中,这么真的很累。 如果两人之中有一方的坦然该多好,可她无法先敞开心胸,自然也无法要求温珩做到。 尉淮出现之后,慕禾虽然对他没有男女一面的情感,却有极大的好感。第一次在想,她或许适合那些会将心情写在脸上的人,不开心了就会甩脸子,可只要哄上两句便可以恢复元气,感情更近一步,不用担心他会背后捅你一刀。 争吵有争吵的好,她同温珩的相处模式几乎不像是夫妻,多像亲人。 如今她肚中有了孩子,温珩同祁容的婚约却还没有撤回,抛开彼此的问题不谈,只站在众人目光中,她的处境该多么尴尬。 慕禾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她还没能考虑好这些…… 即便温珩早已猜测怀疑,她也不愿立刻的承认。“我大概是有点水土不服。韶雪殿这边的地域偏湿热了些,闷得人难受,食欲不振几日没吃东西,兴许是伤着胃了。” 听慕禾这样说,温珩垂下眸没争辩什么,只是道,“这里相去二十里地有一处建筑在瀑布边的行宫,最好消热。只不过如今还是春季,会有些冷,你加几件厚衣裳,我可以带你去那里住上一阵,好过这般折腾下去。” 慕禾抿了下唇,知道他这是潜台词的在说她编的借口不怎么好用,可她本来就是在胡诌,脸皮厚一点便无所谓了,“那处瀑布我倒是知道,可是那里有行宫么?” 温珩点头,“恩,因为是私人的,所以外面知道的人少。” 慕禾回望床帐,想这八成又是以墨家的名头建的,不然他一个北陆的丞相,怎会在这里建行宫。默了一阵,“也好,好山好水散散心,等脑中清明了,便好想开了。” 屋中没有灯火,从慕禾的角度看来,温珩的身后有一轮清月,温柔普照,却让人看不清他的面容。 “阿禾。”温珩轻声问,“两年之前,是不是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事……伤你很深?” 慕禾侧着身子靠在枕上,想起了她仿佛失去了整个世界的那一夜,淡淡摇头,”没有。” 其实她想说有的,想说她曾经失去过一个孩子,心疼得差点死去。 可身体却自己动了,拒绝说没有。她没有向他泣诉的立场,一边退却想要一刀两断,一边增加他的愧疚,让他补偿,那多矛盾。 说完之后,又想,无论谁先,这心防早已堆砌,谁都不愿再开口谈及了。 …… 因为楼下尚有客人,温珩待上一阵便离开了。 慕禾捂着自己的脉搏睡不着,左思右想好不容易睡惯了韶雪殿的床,这下又搬过来怕又成不了眠,正要起身看看力气恢复得如何,温珩却又回来了。 一条雪色的绒毯将她整个的包裹住,温珩将她抱在怀中,温声道,“你不露头,别人就瞧不见的,我帮你备了马车,咱们先回韶雪殿。” 慕禾头上搭着薄毯的一角,抬眸瞧着他有些发愣,“可不是还有客人?我还打算着晚点身子好些了就下去的。” 温珩替她拉了下薄毯,有意无意触到她苍白的脸颊,眸中疼惜,认真着道,”他们不重要。“ 温珩就是这般,在她每每觉得没有理由继续,想要放弃的时候,无比精准的扣住了她的心脉,忽远忽近的折磨。   ☆、56|5.15 由于行宫同韶雪殿相去不远,快马加鞭一刻钟就可以到达,九龄被安置留下,独有温珩随着慕禾启程,名曰调养。 昨日一宴,慕禾提前退席,温珩相随。众人虽然诧异不已,然代为主事的墨竹和栖梧山庄的一名殿主却圆融的将场面控下来。 事件过后,众人的议论比慕禾想象的要平缓许多,谈论之间几乎没有人责怪她。她不知道,自己的行事举止在世俗眼中本就乖僻桀骜,此回出来晃上一遭就离开,似乎也没什么不可理解的,惯来作风而已。 于是今日,慕禾一出门便是受得四面八方的眸光扫视,声声溢美听得人头皮发麻。 便就是有这样的区别,当一高高在上之人总是背负着清高自傲的名声为人暗中不忿,只要稍加亲和,就会迎来大片倒戈式的赞美。相反,如若是换了本就站在台面上的莫谦亦或是慕容凌,昨日之事便又会变成为人戳脊梁骨的话柄,说他竟敢如此的怠慢宾客。 慕禾关上马车的窗帘,打了个呵欠,又有些犯困。 本该是一刻钟的马程,温珩偏偏换做了辆宽敞的马车,一路走得平且稳,慢慢晃过去。车厢里头的软垫格外的夸张,绵软得坐下去都要凹进去。 小半个时辰过后,马车停在山道口前的阶梯下,铺面而来的水汽掺杂着丝丝的凉意,隐约已经可以听见瀑布的撞击岩石的悍然声响,空谷之间悠然回荡。 青石板的阶梯旁是瀑布蔓延而下的河流,到此处水流已经很急了,瞧上去清澈凛冽。 这方林间的山道比栖梧山庄的要将就许多,只不过头顶树木遮掩郁郁葱葱,长期处于阴湿的环境青石板上生出不少湿滑的青苔。温珩唤慕禾注意着脚下,声音还未歇便将她的手牵着了。 慕禾自然感知到他昨夜以来突然不再遮掩的刻意接近,却也没说什么,五指稍稍用力回握住了他的手,“肚子饿了。” 温珩步伐不着痕迹的一缓,眸中色泽无法遏制的亮了亮,“想吃什么?” 慕禾两步走下阶梯,往一边的河岸瞧了瞧,回眸笑道,“想吃鱼。” 靠近河岸的浅谈边正有一男一女的两人,架起了火堆,上头架了孤零零的一条鱼。书生打扮的孱弱男子浑身湿透了在河岸边拧衣裳,年纪尚浅的青衣女子则对着火堆上的烤鱼沿着口水。慕禾便是看见女子的模样,觉着无端食欲大增,想要吃些东西。 出来游玩,原是有很多的乐趣,譬如抄起裤腿淌个水,抓两条鱼烤着吃。即便是弄的浑身湿透,也能哆哆嗦嗦的烤着火笑。 多年之前,她同温珩的确是这样。然今时不同往日,温珩牵着她走到浅摊,解下披风给她垫着坐了,顺手丢过两个石子便放倒了三条鱼,便省了旁人大费周章的过程。 青衣女子当场便惊呆了,拎着裙子两步跑过来,不作半点矫揉造作的大声赞叹,“这位公子,好厉害啊!书林抓了一早上才抓到了一条鱼,我都快饿死了。” 慕禾被她语气里头的孩子气逗笑了,起身去捡旁近的干柴,“能向你们借些火吗?我们可以给你条鱼。” “好啊,可以。”女孩连声道着,只觉占了便宜,正要一溜烟跑回去挪了些火过来,一直没搭理她的温珩忽而开口,“有煮汤水的锅么?” 温珩会这么问,是因为女子的火堆边还搁了一大包的行李,其中一截小锅赫然露在外头。 慕禾不动声色,捡着干柴,看女子二话不说的将那一口将好可以煮两三人份汤水的小锅从行李中扒拉了出来,跑去溪边温珩的身侧,洗了洗锅,讨好一般的递给他。 温珩接过,留下一条鱼放在近水的鹅卵石边,道了句谢便走回来了。 青衣女子捧着鱼,兴冲冲涉水的朝书生跑过去,愣笑出了一份绝地逢生的喜悦,”书林啊,我们有鱼吃了!” 慕禾生好火堆之后,还在费心挑选着烤鱼的棍子,由于是背对着火堆那边,便根本没注意到温珩的动作。 只待一阵后,青衣女子连连感慨道,“怎么,你家娘子身体不大好么?恩,那是应该喝汤补补,就是可惜了这么好吃的鱼。我那还有些佐料,给你捎带拿点啊。” 慕禾听罢这话回过头,不敢置信的看见火堆上架起的锅,以及锅里端端平稳的溪水。脑中一卡,一手并着两根挑选好粗细的棍子,走过来,“这鱼要放到水里头煮?” 温珩点点头,瞧着她手中提溜着的烤棍,想笑又忍着,平静道,“恩。” 慕禾腹诽他这也是够狠的,才两个月就准备限制她的饮食,虽说烧烤的食物的确不很好,怀孕期间要尤其的注意,但是…… “一条,半条行么?我就想吃……”点有味道的。 话没说完,水开了,两条鱼噗咚一声的滑下了锅。与此同时,对面火堆青衣女子咬了口香喷喷的鱼肉,美滋滋的支使着那书生,“书林啊你把这些葱蒜给旁边的公子送去呗,他家娘子身子不好,哎,非得白水煮鱼来喝汤。烤着多好吃,看我这舌头都要咬掉了。” 登时,来自世界的恶意扑面而来,慕禾捶胸顿足亦晚矣,她是真的不是想吃这种鱼啊!! 温珩则截然相反一副心情愉悦的模样,美滋滋的看着火。他虽然知道慕禾是个不计较旁人言论的,自然更不会在意青衣女子的一句娘子,这种宣誓了所有权的词语就算是一时的虚假,也依旧会叫他觉着开心。 慕禾内心无声咆哮毕了,万分抑郁地坐下来,戳他一下,“你是故意的吧。”故意这样气她,反正她没承认怀孕,连反驳都说不出口。 “不是。”温珩笑着。 慕禾略上火,“我还没说是什么了,你就说不是。” 温珩将慕禾挑拣的烤鱼棍丢进火堆,笑吟吟,“恩,阿禾说是就是。” “……”吵不起来也是闹心,简直不晓得他哪来的这么好心情,无言以对了。 温珩本也不想如此,可昨日慕禾害喜害得厉害,万一在外头吃坏了肚子,到时候又要难受了。 可过了好一阵,就当慕禾都沉静下来,基本自行洗脑完毕,告诉自己鱼汤好歹很鲜很爽口的时候。温珩倏尔开口,“回去再给你做烤鱼吧。” 慕禾望着那一锅的乳白鱼汤,脑中咔嚓了一下,似是有弦崩断了。 这……说他不是存心的,她自己都良心过不去啊! 温珩添柴的时候,顺带靠过来些,依在慕禾隐隐发颤的身侧,似是半点没感受到她的愤慨。 其实在妥协的话说出口的时候,温珩便有了一丝丝后悔。他从未有过这样做出抉择后又摇摆不定的状况,想硬起心肠坚定否决不怎么健康的食物,可见她沮丧失望的模样,又觉得无可奈何的心软,“明火烤的鱼外头容易焦,里头却不好熟,沾染着柴木燃烧后的灰尘,吃了着实不好。回去用炭火给你烤,但是只许吃一点,行么?” 慕禾心中一动,瞥一眼丝毫不顾旁人眼光,就这么厚颜无耻贴在她身上的人,不着痕迹地耸了下肩膀,将他推开些。随后默然咽了下口水,终于体会到什么叫得不到的永远在骚动。最开始她还没那么想吃鱼的,温珩越说不给,她竟渐渐执着起来。 嘴上磨磨蹭蹭的道了句好。心底却倏尔在想,是否温珩也是如此,她愈是退怯抗拒,他才愈是执念? 念头将将闪过,被推开些许的温珩见她答应,毫无负累的再靠了过来。对面吃鱼的姑娘躲在袖子下头望向这边嘿嘿的笑,笑着笑着一抽,不知是被鱼刺卡住了还是噎住了,脸色一白,倒在地上打滚。 温珩扫了对面一眼,盛碗鱼汤给慕禾,“仔细着刺。” 书生急红了眼,朝这边大喊,”公子,小姐,求求你们帮忙救救人啊!” 慕禾抿了一口鱼汤,当真是又鲜又浓,半点腥味都无,而后才对那书生,“没事,你家小姐只是笑岔气了。” “……” 鱼汤比她想象中的要好吃许多,亦不会叫她觉着反胃,慕禾一连喝了几碗,腹中好受了些,心情亦转好了。目光灼灼的盯着旁近的小溪,“这里的鱼着实不错。”然后着眼一瞟对面树枝上挂晾着的男子的外衣,笑了,“只不过鱼还是自己淌水摸来的趣致一些。” 书生和那青衣女子,其实有些像多年前的她与温珩。 那个时候她为了让温珩练出一身好身法,多数都是陪他在瀑布边练习。跨越瀑布的石台被冲刷得湿滑,若是身法不济便极容易被冲下石台。 温珩回回练着倒也耐心,一次被冲下去了,爬上岸时怀中竟还抱着条活蹦乱跳的鱼,跑到她跟前,像是献宝一般笑吟吟道,“它恰好撞我怀里了。” 那个时候,少年眸中明媚宛如熠熠的宝石,湿润的发丝沾染着晶莹的水珠,滴滴的坠落,唇似花瓣般调研不出的美好色泽。当初年少,道不尽的靡丽风华。 其实慕禾或许只是想看看他再一次明媚的笑,不那么谦和,那么内敛,像是玉一般的温润。她只是想看看当初那个一心依赖欢喜着她的温珩,简单又纯粹,没有那么多的心思与计谋。 像是,独属于她的星辰。   ☆、57|5.15 不晓得是否是山间环境宜人的关系,慕禾感觉自个今日的状态好了许多。不巧的是在餐后随着温珩出去散步,瞧见一伙野炊的男子炖了一锅乱烩肉,人家好客,热情的盛了一大碗给她端了过来。慕禾愣了好一阵,脸色都青了,笑说不用,匆匆避开人群,扶树将胃里的东西全抖出来了。 慕禾身子骨一贯很好,从小几乎没怎么病过,只是不晓得为何独是害喜害得格外厉害的,吐完之后手心全是虚汗,最后还是温珩将她抱回去的。 数千阶石板路蜿蜒在瀑布边时上时下的折磨人,单人行走便已经是个负担,然而温珩抱着个半点力气都无、全然挂在自个身上的人,却没露出一丝惫态。反倒是为了转移她的注意,时不时会同她说说话,让她瞧瞧边上的风景。 慕禾依偎在他的怀中,耳边是振聋发聩的瀑布水声,但温珩开口的时候,那声音纵然温和却还是会清晰的传到她的耳中。兴许是此刻病弱的示弱,不自觉存了丝丝的依赖,那声声轻柔的落在心底,萦绕不散,感触有些陌生,亦有些眷恋。 陌生是因为她从不曾这么小鸟依人,安分的呆在他的怀中被护着。眷恋是因为山河静好,两人相依偎平和的说着话时,会让她时时无意识的回忆起过往,亦或是说,是恍惚分不清现实与曾经将他搁在心尖疼爱的那些时光。 “瞧见对面那颗古树了么?”温珩脚步停了下来,目光所及之处路边的草木空出一片开阔,恰好可以得见被瀑布劈开的山谷空隙。底下百丈的山崖流水潺潺,对面同样百丈高的山体边缘铺设好的石板路隐约在茂盛的草木之间,正是他们来时走的路。本是无异,却生有一棵高耸入云的古树格外的显眼盘踞在峭壁边。 慕禾偏头看了那树一眼,稍微一愣,竟觉着有些熟悉。 “你曾在那追求过‘青年才俊’”温珩语气平淡,并无异常的含着笑,“忘了吗?” 慕禾稍稍支起些身,依托“青年才俊”四字,脑中这才一晃的想起多年之前,受舅舅之名出来找夫君的事。 那时候的事印象已经不大深刻了,到如今连那男子叫什么,长什么样子都忘了,恩……或许她压根就没问过人家叫什么名字。她是在离韶雪殿不远的街上遇见那“才俊”的,说不上是一见钟情,只是在温珩之后,头一回觉着这世上还是有其他能入眼的容貌的。彼时肤浅,以为找夫君不外乎自己看得顺眼,便想上去问问人愿不愿意入赘了。 可到底还是头一回生疏,一路跟到这山谷才终于逮着个机会能和那男子说上话,于是支开了温珩,爬上了古树,打算在半路拦一拦他。倒不是为了起什么莫名其妙的范,就是觉着这么窄的路,拦在中间有点强迫的意思。待在树上两人也可以不用靠得太近,陌生人嘛,离得远点,她自在些。 说了什么现在亦不记得了,唯一记得的是…… 当她直截了当地说明来意之后,那才俊反问了她一句,“一定要入赘?” 她点头,”是的。” 于是就谈掰了。 这事她没往外说过,温珩是怎么知道得这么细节的,她一开始有点想不明白。后来窝在温珩怀中瞅着对面的古树,好一阵才反应过来——原来当时他就在对岸,他们现在处得这个地方瞧见的。 想通这,慕禾心底徒然涌上一抹异样,抬头,“你当时是不是就在这?听到什么了?” 温珩被她这个问题问得莫名,微微一笑,似是有些无奈,”怎么可能听得到?“不说这几十丈的虚空屏障,单单是这瀑布声响,也会将所有的声音遮掩。 慕禾尴尬的咳嗽了一声,觉着自己八成也是傻了才会问这个问题,讪讪解释,“我最近总觉着你什么都能看到、听到、知道。唔,说真的,就算你现在同我说你有千里眼、顺风耳我也是信的,不是也差不离了,不然为何这么大的山谷,你却偏偏能看到我?” “很奇怪么?” “不奇怪么?” “习惯了。”温珩说这话时,眸光落定在霞光中的古树上,像是微微发了下呆。好半晌才轻轻一笑,淡淡道,“所以我大抵真的有些奇怪吧。” …… 回到行宫临水而建的阁楼,慕禾在三楼的大敞的门窗边寻了个藤席躺着,只觉悠然怡人,除了腹中空空有些难受,盖个薄毯就可以睡觉了。 然而安静没一阵,有侍女过来将灯点上,将一方矮桌搬过来摆到藤床边。 慕禾不知这是做什么,从藤床上爬起身,见侍女一个接一个,接连端上来许多粥。 的确是“许多”粥,少说有八种,堆满了桌子。各色肉粥,虾粥,鱼粥等等等,以及一些清淡的小菜,切好的水果。 侍女退下之后,是温珩亲自端着一碗冬瓜排骨汤过来坐下,神情自然的将瓷勺交到她手中,“这么做的肉食不会太腻,你吃着试试看?” 慕禾意识已经是处于混沌状态,这么一大堆粥的夜宵还是头一回见到,原本是想跟他说不必这么大费周章,兴师动众的。然瞧见他熠熠生辉的眸,话到嘴边却有些说不出口了,沉默着舀了一口瘦肉粥,咽下去,再默。 良久,”你做的?” “恩。” 很好吃。 即便是很久没有再吃过,也忘不了的感觉。胃像是也怀念起这味道,一连尝过了各种肉粥,慕禾也没觉着有丝毫的不妥。只是微妙的在想,他这莫不是在担心孩子营养不均?怕她挑食不能吃荤腥的东西,所以想方设法的让她吃下去些? 慕禾忍不住偷偷觑温珩一眼,看他精致如画的眉眼之中浅浅温存的笑意,只是隐隐的,却又不敢太过明显,内敛在如墨的沉寂,静静地将她的模样收入眼底。 因为初为人父,所以也会手足无措,不惜反应过度劳师动众,做出些前所未有的反常举措。 慕禾忽而觉着心中灼热般狠狠地一疼,几乎就要心软的伸手摸一摸他的眉眼。 那一眼偷觑,含着几多昭然的动摇,却又像是因为一石的投入,变起了波澜的水面,石沉入水之后,便无可转圜的冷却下去。 然而抢在那冷却之前,温珩毫无预兆倾身临近,在她唇上像是蜻蜓点水般一触即离的浅浅一吻,慕禾身子猛地一僵。 两人稍作拉离距离之后,温珩手撑着矮桌,纤长的睫羽微微一抬,小心翼翼像是要看清楚慕禾的反应。可那双澄澈的眸中却并无多少情绪,无波无澜,叫人拿不定主意。 这样直接而又大胆的试探,叫慕禾径直呆住了,一时竟不晓得该如何做反应。 即便只是早一天,仍在韶雪殿的时候,这番亲昵讨好的浅吻,她定会毫不犹豫的拒绝他,起身就走。 多可怕,只有一天。 他便蚕食了她抵抗中最顽固激烈的那部分,开始怀疑起是否是自己太固执,才叫两人陷入这样进退不得的困境。 虽然她也明白这样的迟疑会给温珩得寸进尺的资本,可只有那么一瞬,她无法控制住自己情绪的变化。一刹那的自我怀疑,眼神的挣扎便成了漏洞,像是暴露出了动摇的缝隙,被他毫不留情的欺身挤入。 慕禾只觉一阵的力道覆上来,天旋地转之后整个人便被放倒在藤床上。温珩并没有直接压在她身上,一手撑拦在她身侧保持距离,一手则是捧着她的后脑,身体贴合而并无重量负担。发丝垂落在她的脖颈边,丝丝缕缕的缠绵。温珩低首埋在她的颈边,肌肤相触,呼吸交融,真实拥有的感觉比想象的要强烈炙热数倍,丝丝酥麻之感像是渗了醉人的毒药,透过血液极快的蔓延周身,再未动过抗拒的念头。 ”阿禾,抱着我。” 他的齿轻轻的咬着她的耳垂,暧昧的磨合舔舐,低低一声的呢喃,究竟是痛楚多于欢喜还是欢喜多于痛楚,都已然叫人分辨不清。 温珩最擅长的便是如此了,让她毫无原则的心疼,心软,一步步迁就,逃脱不能。指尖用力,攥紧了他的衣袖。 并非是她不想抱住他,而是身子发软,有点没力气了。 模糊的黑暗之中,缠绵的吻剥夺了人所有的思绪,一片空茫之中,慕禾忽而懦弱的想:如果他还爱她,如果他不会后悔,她是不是可以再相信他一次? 即便是为了孩子,重归于好不也是最好的一条路么?为什么不呢? 甘愿沉溺之时,越来越多的妥协之声决堤喷涌而出,固执的反抗土崩瓦解,慕禾觉着心慌,却无法拉回奔腾而去的心意。 情到浓时,饶是以温珩的定力,都忘了该保持的距离,忍不住将她紧紧压入怀中,半点不留缝隙。 然而两人脑中最后一丝清明都快要湮灭之际,一声破碎格外突兀的炸响在三楼的阶梯口。窗外恰好一阵冷风吹过,桌上蜡烛尽数灭去,室内徒然暗下来。 女子的尖叫声几乎可以刺破耳膜,如此的撕心裂肺,像是用尽全身气力的否定。整个人抱着头蹲下来,喊道最后尾音全是颤着的,带着明显的哭腔。 即便她只发了一个撕心裂肺的单音,即便满屋皆黑,瞧不见人影。慕禾单单从那一份剧烈而张扬的反应之中,便可以听出来者的身份。 公主祁容。   ☆、58|5.15 慕禾以为自己会看到一场闹剧,激烈的争吵,蛮横的尖叫,可都没有。 祁容的感情或许比她想象得更卑微,在温珩开口之前,她蜷缩做一团的身子一颤,像是从噩梦中徒然的醒悟,起身提裙,逃也似的离开了。 有些话说出口就是覆水难收,温珩怀中抱着另一个女子,面上神情是她从未见过的眷恋依赖。她在这,除了得到驱逐还会有什么?区别在,真的换来了他的驱逐,便连最后的希望都没有了。 慕禾侧眸看见楼梯口一片衣角晃过,紧接便听到木阶上咚咚急促的脚步声,底下侍女一阵惊呼,大门随之被砰的一声撞开。紊乱的脚步在一干侍女轻唤中,渐行渐远…… 这么突兀的一闹过后,室内无光暗然沉寂,气氛像是灼灼的火焰被一盆冰水泼息后,徒留一堆未燃透的灰烬,莫名其妙的尴尬。慕禾望着身侧已经撑身坐起,在替她整理外衣的温珩,“你不去追她么?”默了默,“她该是为你才到的南陆罢。”况且,她还是他的未婚妻。 温珩神色未动,安然系好腰带后,倏尔问,“你想我怎么做?” 这一微冷的语态,问得慕禾心中一凛。抬头之际,这才瞧见温珩抿做一线的唇,眉宇的柔和都淡了几分,墨似的瞳中浸透着摸不着痕迹的冷然。 慕禾挑眉,着实是意外极了,”敢情这么个情况,你还冲要我生气?祁容是你未婚妻,给她撞见,你觉着我一丝愧疚都没有么?” 温珩移开眸,声音已经淡下来许多,“我原并不是对你生气。” 慕禾扫他一眼,没吭声,沉在心底酝酿一句言简意赅的话语,好让他明白她其实是想让他解释点什么的,倒不是为了生气的事,而是祁容的事。 殊不知慕禾还尚未能酝酿好,这边温珩见她不适时宜的沉默下去,以为她不悦了,便一种前所未有的直白语气坦然轻声问着,“如果祁容没有出现,会是个怎样发展你可知道?” 慕禾一呆。 “我好不容易才等到你有了丝丝回心转意的征兆,被她搅了局,心境已然不妥到了份极致。我承认我不够理智,更无法去顾及一个外人的感受。只想问你,你方才抱了我,还做不做数,你却让我去追祁容。这么一来即便不用问,答案也昭然了。可我不想走,所以明知故问,便就是这么回事。” 连带心里分析的解释还真是少见,慕禾已经被他惊呆了。温珩不是一贯遮掩住心思,以师徒的安全距离维持着相处么?突然这么直白,她还真有些不习惯,往后挪了些,下意思的避让,”是以,我俩方才都有些不冷静,你即便是要同我梳理什么,或许等到冷静下来又会不作数了,我这么说你明白么?如果单靠感情就做判断,其实并不可靠。” 温珩安宁将她瞧着,“不可靠总比什么都没有好。” 那若黑曜石一般的眸,灼然又乖静地望进她的心底,避无可避,慕禾只觉着额头抽痛起来,“你仍是祁容未婚夫的一天,便该对她负责一天……” 温珩倏尔低低一笑,笑得她心脏一阵抽痛。 “好罢,我也不想再说些违心的话。可是温珩,你若来招惹我,便要思量好往后。”慕禾轻轻握住他的手,瞧见他若渊般沉寂的眸中缥缈缀上星辰,点点光亮起来,伴随着因他的欢喜而滋生的欢喜,心中缓缓笃定了自己的选择。心存相思,又怎舍得分开?她何尝不是在压抑着自己。 “当初我可以拿了休书就一声不吭的离开,那是因为年少良善得过了头,痴傻得觉着你好就好。这段日子以来,我在理智上从未想过要同你重归于好,如今是你先来招惹我的,我无法自控、一棵树上吊死两次我都认了,你如若再敢……再敢……“ 十指交扣,缠绵得连着心的震颤。 温珩低眸,满心欢喜着吻上她的指尖,认真道,”此生我若再负你,便让我万箭穿心,永堕轮回,尝遍炼狱之苦。“ …… 隔天白日的时候,慕禾并没有在行宫中瞧见祁容的身影。 慕禾终究还是在意,思忖之下问了侍女。侍女遥遥一指韶雪殿的方向,眼中懵懵的,”我听说昨天夜里温大人已经派人将公主送到韶雪殿了,其他的我也不知道。“ 温珩则道,无论诏书结果如何,他都没必要再见祁容,不将她送走难道还要伺候着么?一来,祁容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当宠的公主,言效甚微。二来,温珩或许对祁淮有些亏欠,但是对于祁容却丝毫没有愧疚。婚约是她得势时单方面促成的,如今轮到他得势,要强势的单方面解婚约又有何不可。 慕禾没法再说什么,温珩又黏得紧,两人下下棋,散散步,一天时光眨眼而过,平和得有那么点虚无的感觉。 晚上的时候,慕禾又吐过一次。每次孕吐过后,就像是生了一场大病,由内而外的虚弱,气力全无。好在折腾折腾着便习惯了点,身体的反应没有起初那么大了,吐过之后只是有些蔫蔫的。 当夜下了阵雨,温珩将她带到离河流较远些的阁楼,说是为了避开河边的寒风。可慕禾看这边房间的布置心中便有些了然了,这分明是他的房间。 触到慕禾微妙的眼神,温珩的面容之上染上阵可疑地绯红,只是一言不发,将她抱到床上。 默了许久,“我就睡在隔壁书房,你可以随时唤我。” 慕禾心中好笑,他这八成是想留下,但是面皮又难得的薄了一次。行宫中多少寝房偏偏要挑书房来住,莫不是想要她开口将他留下? 可现在怀了才两月有余,最是要注意的时间,着实是不能……引狼入室。于是佯装不知的往被子里头钻,“你去三楼睡吧,那不是有空房吗?” 温珩垂着眸乖乖的应了句好,替慕禾掖好被角,起身离开,往外走了两步却又回了身。迟重的灯光映衬在他如画的面容之上,犹若白玉无暇,眸中熠熠的期盼都能将人的心化了,“我只抱着你睡,可以么?” 慕禾只觉自己被会心一击,早有防备的抿唇才没立刻回应,首先是默了。 门外适时的响起侍女的叩门声,温珩神色微动,道了句进来。慕禾便见三四侍女抱着被褥和枕头鱼贯而入,朝温珩微微一福身后,便要过来铺被子。 在温府住着的时候,慕禾也听婢女低下议论说,别人家夫妻基本都是一人盖一床被子,相敬如宾云云的。 相敬如宾是个好词,慕禾听到过后,当夜便将寝房的大被子撤了,换了两床小点的。大冬天的,分被子睡也不容易着凉。 温珩初见到分被场景一点情绪也没露,抬眸瞧了她一眼,便乖乖在自个的被子里头睡了。然一觉起来,他不晓何时已经挤到了她的被中,因为被子小了些,半个肩膀都在外头。 慕禾连爬起来,裹着被子凑过去,才发觉温珩的被子已经掉到床下去了,思忖半天只以为是温珩有踢被子的习惯,半夜又冷才凑到她的被中。第二日便同他换了个位置,让他睡里侧,这么被子总不会被踹到床下面去。 玄幻的是,第二天是她的被子被丢到了地下。 当夜正是下了场大雪,慕禾早晨起来发觉两人团在一床单人被中,缠手缠脚的抱做一堆,冷得发抖。 这回慕禾也便想开了,好笑着摸摸他的耳垂,”被子你是丢下去的吧。” 温珩默了好一阵,才靠在她的头顶问,”我做错什么事了吗?“ “恩?什么时候。” 温珩低眸,像是有点诧异,又三分认真问,“我没做错事,你为什么要同我分被睡?” “……” 见她无言,又自个喃喃,“唔,所以今晚就换回来吧。阿禾你昨夜睡得冷么?” 慕禾想不通的是,他为何将“分被睡”说出了份“分房睡”的沉重感。 那自那以后,慕禾才晓得,温珩是很不待见同她同床分被的。所以他安排人搬被子来,九成九就是为了证明自个心思纯洁,没有别的念想。 然而这此地无银三百两的,着实才叫人大大的不安。 慕禾坐在床上,抬手拦了拦,“这里我睡,一床被子就好了,温相睡三楼,你们将被子送上去罢。” “……” 众婢女应是,又缓缓而出。慕禾趁着温珩没开口之前赶忙道,“我要睡了,出去的时候记得帮我把门带上啊。” 温珩只得黯然离去了。 …… 被褥之上有淡淡熟悉的味道,慕禾一面觉着安心,一面又觉着心慌。她从来都不是个喜欢优柔寡断之人,既然选择了重归于好,虽然无法彻底回到同从前一般感觉的相处,但“家庭和睦”还是可以维持的。 慕禾悄然抚上自己的腹部。收敛起过往所有的不甘,只想沉浸于现有的喜悦,这么对谁都好,不是么。 难得一次入睡得这样快,慕禾抱着被子原本已经睡去,然耳力所及,屋门忽而传来咔嚓的一声轻响,被人从外推开了。   ☆、59| 月白的光泽渡下来,屏风上的人影轻晃,蹑手蹑脚的靠近着,超过安全的距离让慕禾从睡梦的混沌之中转醒,隐隐以为是温珩,眼皮都没睁便又要睡去。 床榻一矮爬上来个人,明显没有褪下外衣,却拉上了床帐,像是呆立一般的坐在床沿上,没了下文。 也不知是过了多久,慕禾混沌中只觉手腕上一凉,贴上来个玉质温润的东西,整个将手腕合扣住,伴随咔嚓的一声,像是某种机关切合的声响。慕禾一惊,几乎是条件反射般的出了手…… “啊,痛痛痛!你突然之间做什么!!!!” 床帐因为动作带起微微的晃动,依旧好好的隔绝了外头的月光,慕禾瞧不见身下被反手压制住的男子是谁,却能从他的声音中听出那叫人无言的熟悉感。没有立刻松手,而是抚上了右手手腕上的物什,确定只是类似手镯的无害之物后,才缓缓放松了身子,“你怎么在这?” 尉淮整个人趴在床褥上,手被慕禾反在背后,羞辱暂且不提,好端端的一双手险些就给折了去。如今施暴者半点歉意都没,他当即便是火冒三丈,”你不应该先给我道个歉么?!” 慕禾从尉淮身上起身,明显和他的情绪不在一个境况之内,自顾自的试图取下手腕上的东西,“你半夜三更爬到女子的床上,这待遇难道还不算轻的?”顿一顿,”你在我手上戴了什么?” “我怎么知道你是在这间房子里!”黑暗之中看不到彼此的面容,四周寂静环境所致更有种火气撒着也没有意思的感觉,尉淮往后靠了靠摸到松软尚还带着人体温的被褥,心底一动,音量便低了三分,“我是今夜才从韶雪殿赶来的,并不知道行宫的布局,还以为这处是没人住的,才偷偷的进来,想要休息一会,不知道刚好碰到你在的屋子。” 手腕上的玉环很诡异的一丝缝隙都摸不到,仿佛适才她听到一声机关的扣合声都是幻觉,慕禾明显记着这手环是扣上去的,而不是圈上去的,取也取不下来。慕禾原本是首先要问手环的事,可话到嘴边思绪忽而一转,想他夜访行宫,这般急切难道是因为祁容? ”你是见到祁容公主了?“ 黑灯瞎火的帐子里头,慕禾也不确定自己是不是面向着尉淮在的方向,却实打实的感知到周遭的气氛一凝,突然的冷冽的三分。 ”祁容公主的婚约经先帝亲定,由皇祖母点头应允,不是说废就能废的。你比我更晓得其中曲折,做什么一定要弄到这个地步,让大家都难做?”若不是将才咋呼的时候,慕禾已经判定了对面的人就是尉淮。不然他这一番的话语说出,那前所未有的肃然冷凝的语态,定会让她以为他是个从未见过的陌生之人,对她如此不掺杂半点玩笑的横眉冷对。 慕禾淡淡一笑,“当祁容公主横插在我与温珩之间的时候,她可想过她会让我难做?抢走的东西,便可以理所应当的当做自己的了么?你们皇族着实霸道得紧。”她并不是生气,谁都有个私心,习惯站在自己的立场来思量旁人带来的麻烦。 再者,如若当真是温珩站在劣势,她必然真正会给那一句话激得勃然大怒,然而当她知晓尉淮不会退婚的态度立场,更多的想要劝诫说服,好过以后撕破脸面,“婚姻之事最是强求不得,即便公主如愿得嫁,可她的往后平生,你可思量过?“ 尉淮冷哼一声,“这是她自己的抉择,我又何必替她多想。” 慕禾兀自哽了哽,只得接着循循善诱,“你既然对祁容无甚亲缘感情,又何必为她得罪了温珩?这买卖岂不是亏本得很?” “我何时道过是为了祁容才不肯退了这婚约?”对话之中,尉淮早已经辨别得出慕禾退居床脚,似乎是抱膝的缩着身子,一丝一毫也不想碰到他,远远避开。自嘲的一笑,“我从头到尾都是认真的,可你却从未将我放在心中。阿禾,我只问你,你可曾有,哪怕一刻想要同我在一起过?” “我要说实话么?”慕禾无意识的偏头,就好似在黑暗中看清了尉淮的轮廓,认真的瞧着。 “……恩。” “有。”慕禾手指搭上手镯,“或许当时不知,但我应当是喜欢过你的,不然又怎会容你几次三番的……咳,只不过喜欢一事是有度量权衡的,轻则为好感,重症为爱。当你同我求婚的时候,我亦的的确确的动摇过,若你并皇室血统,或许我已经答应同你在一起了。我说这话没有旁的意思,不为给你留念想,也不为安慰,一则是答应你说实话,二则,开诚布公态度才能坦然,我……” “我并不非得当皇帝。”尉淮倏尔的截断她的话,连音量也不自觉的拔高两度,“我根本不是当皇帝的料,我可以跟你走,现在都可以。” “我怎么带你走?皇帝是你说不当就不当的?你倒是一身轻松了,我背的是怎样的骂名,祸国妖姬?”慕禾摇摇头,轻声道,“再者,我并不是那种意思,一丝动摇也不算爱。就好比你往后会有后宫三千,其中却不见得有你挚爱之人,愿意平和相处一生的人可以有许多,心尖之人却只有一个。“ 尉淮听罢,连呼吸都沉寂下去的沉默了。 半晌,”你说这些,就是为了告诉我早些死心,说服我解除婚约?” “是的。许久没有这么绕弯子的说话,我还担心你理解歪了呢。” 慕禾如此没心没肺的说话方式,转瞬击溃了尉淮心底好不容易酝酿起来的的凄凉惆怅,怒急攻心的咬牙切齿起来,“如果我偏不肯呢?” 慕禾听罢,浅浅一笑,”强扭的瓜不甜,而且,你也扭不过我。” 话音未落,慕禾只听得耳边风声一过,尉淮便发狠一般的扑了过来,慕禾早有防备往旁边一闪便就只给他拖住了一条手臂。“便看我扭不扭得过!” 尉淮呼吸有些粗重撒在慕禾的脖颈,其实男子的力气还是很大的,尤其当慕禾不久前刚孕吐过,身子都发着软。可功底摆在这,虽然床帐之内不好发挥,慕禾亦可以做到一手简单的将尉淮的身子一拖,就床一滚的力道,直将他按在床沿,任其半悬空不得借力,“看到了,似乎是扭不过的。” 床帐被拨开些许,月光倾泻落在尉淮气急败坏的面容上,“有你这样对一个男子的么!将朕的尊严置于何地。” 慕禾一愣,觉得他说得有那么几分道理,自己那一句“扭不过”实在有些刺激人,当即就改口,“我不该说那句话,我认错。你就听我一句劝,咱们都不折腾了行么?莫说什么求不得,我都说了喜欢过,咱得也得了,就是错过了,我也很难过。可如今的状况,再继续就是胡搅蛮缠了,有碍君子风度的。” 尉淮漂亮的凤眸死死的瞪住她,“我哪里看出你有分毫的难过,你就是在敷衍我!” 慕禾神情一滞,竟当真有些无法开口。其实她也想过,如果没有后来温珩强制的介入,她或许会更偏向同一个喜欢她的人过一辈子。温珩是她真心喜欢的人,可每每同他在一起,又会觉着内心挣扎煎熬,像是吞了一口淬着毒的蜜。这本不是她想要的生活,可有了孩子,自己也再无法做到像从前般的洒脱,她其实是难过在这一点,万万同尉淮没有干系。可有些话说着的时候无心,听着的时候又有了旁的含义,越解释反而又越奇怪。 慕禾眸光不自觉的偏移躲避,却猛然凝滞在自己的手腕之上,“九转玲珑扣?!”慕禾失声轻呼,下一刻便摸到了尉淮的手腕,勾住其上的玉镯。 两人的人拉到月光下一照,便是一对精致温润的玉镯的呈现。两镯相触之际,月华流转其上犹若灵动的脉脉水流,通融圆满宛若天成一对。 尉淮见此情此景有些难为情的垂下眸,慕禾则是彻底的黑了脸。这东西是怎么到他手上的,这分明是当初舅舅让她出去招亲之际,给的信物。 九转玲珑扣素有“月老线”的俗称,一旦扣上便在无法打开。正也是如此,舅舅将玲珑扣交到她手上,便就是要她谨慎又谨慎的思量再做出决定,选出自己的夫婿,省得日后反悔。 然而那时肥水还是落了自家田,慕禾一时没能转变过来身份,面皮薄得没好意思将玲珑扣给温珩带上。多年之后,两人已经在了一起,心思既定,慕禾则是务实的考虑到一个只有象征意义的东西,如果成了脱不掉的束缚其实并没有必要。 后来兜兜转转,连这九转玲珑扣是什么时候丢的也记不清了,没想到竟到了尉淮的手中。 慕禾想到这些,深深拧眉,一把抓住尉淮的手,“给我摘下来。“ 尉淮眸中一缩,猛地推了慕禾一把,滚到床铺内侧,捂住自己的手腕,”可笑,朕的东西怎容你肆意定夺,要取你便去取你自己手上的。” 慕禾被尉淮大力一推,下意识的护住了自己的腹部,被迫闪道一旁,依旧是严肃着,“我没有再同你开玩笑,快取下来!” 这玲珑扣对她意义重大,可以丢了,却绝对不能同时的扣在她和另一个男子的手腕上。 要制服尉淮远比她想象的费力,如果是伤人她绝对在行,可要用蛮力禁锢住一个奋力挣扎的男子一段时间却有些难度了,而且,她还不能让他的力道碰上她的腹部。 扭打之中,两个人几乎是在被中搅成了一堆,慕禾以全身压制住尉淮的挣扎,伸手拉住尉淮的长手臂,使劲往床头上砸。 尉淮不晓得是累的还是气的,气喘吁吁,一口咬住慕禾的手臂上,将她往外推,大喊,“你是疯了么,疯了么!” 慕禾丝毫听不见他的声音,敲了两下床头木料往里陷下去了些,玉石却没有点滴异样。心中火气大胜,一低头,“你记着,你已经咬了我三口,我一会自会咬回来的。疯了的人是你,这东西是可以不经同意随意往人手上扣的么?” “你不喜欢砸了就是!” “我不是正在砸么!”慕禾终于还是抑制不住,音量提高的吼了回去,尉淮身子一僵,竟是一瞬停止了挣扎。 慕禾心中一动,爬到床沿边一些抓住已经熄灭好一阵的的烛台,看尉淮已经停止动静,呆呆的躺在那便以为他是要配合的了,所以只是将他的手拉过来些,“我会小心不伤到你的。” 慕禾以为,这一句其实是不带半个刺激性的字眼的,不晓得是如何能让一个就算挣扎也只有小白兔力道的男子,徒然爆发出了猛虎一般的气势。,慕禾一时不察险些都要被他扑倒,手中的烛台吧嗒甩下床,两人重新扭打在一起,床上的被褥不适时宜的变成束缚,搅得不成样子。 两人呼吸急促,帐内分明怒意滔天的针锋相对,隔着层层的帷幔晃动,从帐外看来,却是一派暧昧旖旎。 方才牵制住尉淮已经耗费了慕禾太多的气力,如今虽然依旧占着上风却有些力不从心了,正当她预备一记手刀直接将他劈晕的时候,床帐之内的漆黑忽而破开一丝光亮,月光从那掀起的口中倾泻下来,勾勒那一道雪白的身影。 他的手中执着适才倾倒在地的烛台,苍白面容之上极其罕见的未有一丝表情,淡淡道,“这么大动静,是在做什么?”   ☆、60| 四目相接,无人应话。长久的静默凝结,比及窗台上的月华冷霜更要苍白几许。 温珩并不催促在桌边放下烛台,拉开床帐系好。月光散落下来之际,慕禾不着痕迹的朝前一些挡住尉淮,试图解释,”今夜之事是个误会,尉淮误打误撞才闯进了这个房间。“ 温珩得了这么一句微微一笑,不似介怀,真切的满足了。“恩。” 尉淮早前一瞬被慕禾反手推得靠在床头,晕乎了一阵才撑身坐直,瞧着慕禾被夺去的视线,看清楚她的偏向担心,心底一痛,抿着唇低声,“误会,自然是误会。阿禾你亲口道喜欢我,因为温珩出现才变了。而我自始至终都是一样的心态,这便成了我的误会。” 慕禾回眸尉淮,想给他一个眼色,却见他只凝住温珩,不由皱了下眉。 “既然大家都在,不妨现下便把话说开了。”尉淮扯开身上纠缠的被褥,直面着温珩,“退婚祁容之事,我绝不会应允,你是祁容的夫,这件事在两年之前便由先帝定下了。婚后你要如何对待祁容都可以随意,皇室的颜面不能就这么任人践踏。”一顿,“我喜欢阿禾是想娶她做夫人的,阿禾有了身孕,她的婚礼拖不得。未婚先孕,对于一个女子的声誉来说是个何其沉重的污点,你如今娶不了她,我却可以。” 温珩站在床边,眸光淡若深潭幽水,”陛下仁厚,可皇族的血统却不能混,阿禾肚中的孩子……“ “你怎的就确认,那会是你的孩子?!”尉淮像是要抹去什么现实一般愤然挥袖,胸口起伏强烈的呼吸着。 慕禾坐在旁近眸中一缩,并非是为尉淮直接的话语,而是因为月光下,尉淮手腕的玉环明晰的在半空晃出一道微弱的乳白光芒,格外突兀。 不自觉将手往袖中一收,真就好比被人抓了现行,慕禾心脏在那一刹那骤然紧窒,小心翼翼瞥眼温珩,见他神情如常,似乎并未发觉。尚且平静回应着,“那陛下以为,孩子是谁的?” 然而躲不过的,终究是躲不过。尉淮的侧影淹没在阴影下,背脊绷得僵直,一言不发。 温珩依着床沿坐下,轻轻的握住了她的手,“阿禾怎么不说话?孩子的事该是只有你最清楚了。” 慕禾只觉自己喉咙一哽,被握住的那只手无可避免的僵硬起来,“我……” 温珩并不似在听,垂眸挑开她衣袖,皓腕如凝脂挂着一截九转玲珑扣,精致玉环呈现在月光下,流转着如水的光泽。 慕禾无法形容那一刻的凝滞过后,温珩抬眸,幽定眸光望入她眸底时的眼神,是如何的溃不成军。 久久的四目相接,温珩松开同她的十指相扣,轻轻一笑,偏开头时微微闭了下眼,再睁开之际,眼底便再无一丝动摇,淡淡道,”阿禾今日有些不适,陛下如若是有事,还是明天白日再来罢。” 尉淮看不明白他们之间的暗涌,只是见温珩态度从始至终的淡然安稳,恍似有恃无恐的自信,当即眸光冷淡下来,“若我偏不肯离开呢?” “尉淮!”慕禾低喝一声,企图将之看不懂形势的小性子喝止。 温珩微微一笑,”陛下尽可留下试试。“ ”你、你敢威胁朕!“ “陛下定要做出这番态度,我亦可将话说明白。其一,陛下手中的九转玲珑扣,若不能在明天之内取下还给我,我便会以我的方式夺过来。其二,先皇遗愿、皇室颜面,陛下定要用这般可笑的理由以祁容公主缚住我,陛下可知将会付出什么代价?” 尉淮静默一瞬,脸上血色尽褪,“你什么意思?” 尉淮微微低眸,居高临下淡然俯视着他,一身肃杀清冷,唇角微翘,“杀你。” 慕禾从未见过他如此沉不住气、竟至于当面同北陆帝王剑拔弩张的模样,回眸一眼呆滞住的尉淮,起身一把牵过温珩的手,将他往外拉去,“你跟我来。” 温珩并未挣扎反抗,自从她牵起他手的那一刹那,神情便安宁乖巧下来,一言不发随着她离开。 夜里起了些风,慕禾一手拉着温珩往外走,面色凝重又有些茫然,心跳自帘子被温珩掀开的那一刹那起似乎就没有正常过,剧烈而忐忑的撞击着胸腔。 其实她是有些怕他的,这一回真真切切的意识到,所以方才明明可以阻止争吵的场面,她却没能好好的解释清楚。 这样的心情如果要用一句话形容的话,那便是伴君如伴虎了。她猜不透他,却知道他运筹帷幄的手段,已经让她输了太多回;更知道他隐忍的情绪之中有种恐怖的凝聚,隐隐偏执,一旦爆发会将所有都燃烧殆尽。 温珩隐藏的一切都同她的记忆截然相反,让慕禾觉着害怕。 走到一处小树林,两人才停下脚步。慕禾轻轻吸了一口气回过身来,抬眸望着温珩,“你,现在冷静了些吗?” 温珩眨了眨眼,似乎觉着莫名,良久之后才在慕禾认真的注视下轻轻笑了,朝她伸出手,淡淡道,“抱我。” 说不清是不容置否的命令还是明朗撒娇的语气,张开双臂,站在原地等着,神情之中看不出半点破绽。 慕禾抿了下唇,上前小步,依言将他满当当的揽进了怀里。温珩短暂一愣,像是没有想到慕禾当真会顺应他的意思抱上来,唇角微微上扬,低头靠在她的发间,手臂用力,将她紧紧禁锢在怀中。 熟悉的冷香萦绕在鼻尖,慕禾轻轻一叹,他靠近的小动作,携着一份熟悉的依赖眷恋,叫她心中隐隐的恐惧诡异的消散了些,终于能摒弃那一丝莫名愧疚后的无言以对,解释道,“九转玲珑扣并不是我送给尉淮的,我的早就丢了,适才我睡得熟,并不曾注意才给他扣上了。” “恩。” 仅仅一字的回答让慕禾有点失落,继而道,“他误打误撞进到我房间也是真的,我也知道是我没有考量太多,可是当时也是心急着将九转玲珑扣解掉,并没来得及注意时间地点。” 温珩静了一会,埋首依在慕禾的身上,几番欲言,却终究是没能说出什么。 “尉淮不过是使了些性子,并不见得是真心要同你为难,你不要……” 他自然知道,当慕禾下定决心留在他身边之后,便绝不会做出背叛之事。他介意,是因为尉淮道,慕禾曾亲口说过喜欢他,不像是谎言。而她从不曾认真对他说过这样的话。 那一句陈述的过往现实,像是一根刺,狠狠扎在他的心尖之上。叫他溃不成军,理智几欲崩塌地嫉妒。所以在慕禾为尉淮开脱的时候,忍不住冷冷打断他的言语,“你不要维护他,一句都不要。” “我只是就事论事。” 慕禾想要抬头看温珩,却被他一把强硬地按在怀中,“无论如何,你从前都只会站在我这边。” “从前怎么能同现在比?!”话语说出口,慕禾便有些悔了。 “为何不能?”温珩接话只在她言语落下后的一刹,急切的语态同一贯的风轻云淡相悖,几乎是爆发一般,”不过是因为,你心中还有了旁人,有了旁的立场。” 慕禾一愣,皱眉想要推开温珩,”你何必这样同我无理取闹,有不满不妨直接说出来。“然而力道上不如温珩,反倒是退后一步背抵上树干,昂起头,”你要是觉着我做了什么对不住你的事,我也没什么可说的,你要知道离别的两年间你我男未婚女未嫁,并没有丝毫的干系!梨镇的那次,事实情况如何不消我再多同你提半句,从头到尾都是你勉强的我。我在恨极了你的时候,曾喜欢尉淮一段时间也是我的不对?!” 真实境况同言语还是有出入的,譬如她对尉淮还远不是男女之间喜欢的那一层。可尉淮公然说道再先,她那时失了解释的机会,如今单独相处时再跟温珩说不是,便又会显得欲盖弥彰,像是墙头草的轻浮。 慕禾总以为温珩在感情一事上是彻彻底底的赢家,掏空了她的心,留下满身创伤之后离开两年,只要再勾勾手指,她竟然还是一头吊了上去,叫自己都觉着自己可悲。他这样有恃无恐,又何必再说这些话来刺激她,要求她证明,即便是在离开的时间,她也是一心一意只等着他的,是嫌她还够没尊严的么? “所以你同他的亲吻是甘愿的,为他跳舞也是甘愿的。”良久之后,温珩已经换上了平淡语气,只是陈述。 慕禾也是气急,“你还想听什么样的解释?我方才说的难道不够清楚?” 温珩几乎有些踉跄般的朝后退了步,松开慕禾,抬手揉了揉眉心,“清楚,很清楚了。”   ☆、61| 天边晨光初起,散落在尚未来得及关的窗台。慕禾从浅眠中醒来,望了一会床帐后起身,只着单薄的纱衣走到桌前,给自己斟上一杯凉茶。 侍女听得屋内动静,叩门而入,小心将她壶中的凉茶以新泡的温茶替下。慕禾看侍女背后空无一人,心中暗暗一声叹息。温珩每日清晨都会过来,今个突然不在了,理由大抵就是昨夜的不欢而散。 温珩从不曾真正跟她闹性子冷战过,一夜过后脑中清醒,慕禾再审度这境况,撑着头,着实是觉着尴尬得紧。 “祁淮今日离开了么?” “似乎尚未离开。“侍女低声道着,将茶壶搁好,而后才在怀中摸索出来个丝巾包裹住东西,放置在桌面上,”温相道等庄主醒来,便将这个代交给您。” 侍女退下,慕禾解开丝巾,心底骇然一凉。 入目之处,只见隔着一层雪纱,九转玲珑扣支离破碎的散落在桌面,应和着她腕上完好的玉泽,冰冷如斯。九转玲珑扣变成这样,那尉淮呢? 慕禾越想越心惊,挥袖收好桌面上的碎片,出门两步,一把扣住侍女的肩膀,“祁淮在哪?” 温珩他该是真的疯了,不然怎么可能会丧心病狂到真对尉淮下手! 侍女显然是不知情的,却被慕禾肃然的神情吓到了,支支吾吾,“应当,应当是在临水的那间阁楼。” 然而等慕禾真正赶到临水阁楼,里头侍女忙着清扫的动作停滞下来,同慕禾打了个招呼,在她茫茫然问起祁淮的时候,恭恭敬敬回答,“昨夜就走了。” 慕禾有些反应不过来,愣在原地,“走了?”一顿,”他受伤了么?可是发过一大通的脾气?” 几位侍女面面相觑,“祁皇并不曾受伤,离开的时候亦没有在生气,瞧上去颇平静的模样,是自己要求离开的。“ 其中一位侍女打量着慕禾百思不得其解的模样,便偏了头,指一指二楼,”祁皇离开的时候温相也是在的。”眼见着慕禾的面色倏尔的转变,声音徒然便小心翼翼起来,“需要为庄主引路吗?” 慕禾仰头看见二楼窗边隐约的衣角,静默一阵,握住袖下轻颤的手,咬牙压抑下愤怒,淡淡道一句不必,转身离开。 吵架过后的冷战,原本慕禾都是想要主动同他和好的,理智上也晓得这么僵持着其实没有意义。但人总有个脾气,尤其他还在未熄灭的灰烬中添了一把柴。 温珩将破碎九转玲珑扣交到她手中,在她看来不仅是三分威胁,更带了刻意赌气、几分报复般想要激怒她的意味。如若不是那侍女自己弄错了,那她这么兜兜转转、大清早的在行宫里心急如焚的跑上一圈,便全是在温珩的戏耍之下的。他这番刻意的试探,在她因为担心尉淮而破绽尽出时,又恰好的出现,给她心理上压迫。这不着痕迹的教训控制,何其霸道! 慕禾知晓,当她心底开始这么猜度温珩的时候,便有什么开始变得不一样了,愈渐背离…… 下午时分,九龄走了一趟行宫给她解闷,按着惯例带来几封栖梧山庄的信件,天色未暗之际便心不在焉,似是记挂着想要离开。 慕禾打趣他,“果真还是那句话说得对,有了媳妇忘了娘,更何况我还只是师父,是么?” 九龄面容上的心不在焉一顿,突然挺直了胸膛,脸上却红了,宣誓一般认真道,“不会的。” 慕禾只是笑,漫不经心地撑着头,“好罢好罢,左右天色也晚了,你还是早些回去韶雪殿吧。” 九龄站起身,“师父如今身体不适便还是早些睡下得好,若是觉着无聊,九龄明日会再来陪师父的。“ 慕禾摇着扇子歪头瞧着他,”为何是明日,跑来跑去不嫌麻烦?” 九龄神情中片刻的僵硬被慕禾敏感的捕捉到,心中微微一顿,才听得他红着脸解释,“我,我晚上还要同梨清一起练剑的。” ”唔,果真还是为了小娘子。“ 九龄几乎是要跳起来,”师父~~!“ 慕禾被他激动的模样逗笑,连连摆手,“好好好,我不说了。”言罢伸手爱怜地摸了摸他红透的脸,轻声道,“一会天该黑了,路上不安全,你当心些。” 九龄一怔,垂下眸不敢再看慕禾温柔笑着的模样,生怕自己就这样不想走了。良久之后才嘟囔着应一声好,磨蹭着离去。 会让九龄听话离开她身边的,自来也就只有那么一个人了。慕禾走到阁楼窗前,其下便是万丈的瀑布,团扇轻摇带来的风都是微微湿润的,就着冷蓝的天色几分入骨的寒。 时至今日,她就算是为了孩子,也要保证自己日日心情舒畅,不去细想太多。 翌日一早,慕禾用过早饭后在屋内看信,整整一沓的书信叠放在那,每一份都是鼓囊囊的。慕禾撑头看过去,忽而眸中一动,从中抽取一份薄得几分反常的信封,着眼一瞧并未署名。 慕禾心中好奇,拆开来看,果不其然呈现而出的是一派陌生的笔迹,再看落款处赫然的苏瑜二字,眯起眼竟至于微微恍惚。 前不久慕禾才知,苏瑜就是墨清,可谓是温珩手下最得力的一把匕首。他演技超群的骗过了她的信任,不费吹灰之力得了洛城城主之位,不是温珩自己说及,她永远也不会怀疑到他身上。如今江湖不见,慕禾以为他万万是不该再写信给他的,若是给她瞧见了可以欺瞒之语,再见后就更尴尬了。 然而着眼不经意的一瞥之间,却不是如她想象中的欺瞒,极为简单的列数了两个事件。 十年前,古树初遇。 五年,承墨清之名。 苏瑜该是知道她定不想看他信件,所以才刻意摆了这两句在信的开头,成功的激起了她的求知欲,叫她凝了凝神只得往下看去,字句透过纸张递来一派风情云淡,“隐匿身份两年一事,是我对不住你,如今你我相隔万里做不到任杀任剐,思来想去,未免你日后当真同我江湖不见,乃是前来求一个坦白从宽的。” 看到这慕禾抿唇轻笑,终于放宽了心。 “这世间并无‘墨清’其人,而是一个称号,谁都可以是,谁也不会是。这个称号,便是五年前温相给我的。他才是真正的”墨清“,隐在暗处,五年内稳稳掌控了北陆贸易命脉。这些事温相想必已经告诉过你了,我的诚心所在,是打算用些本该烂在心中、除我之外无人知晓的秘密,再换一换你我之间的交情。” “世人皆不知晓,骁国战乱,温相带兵亲征,其实是抱着必死的决心的。他曾给我留下一道命令,道等他死于战场,便要一并抹杀了曾助他弑杀先帝与前太子的权贵,捍卫祁淮皇权的同时,也卸下他所有已成势利。这便是我能看到层面中的,他为自己定下的结局。温相对我的信任一直有限,故而我也不知道他之后反转,所谓殉亡的安排,究竟是不是勒令全天下,独为你演的一场戏。我向来不怀疑温相对自己残忍的程度,你那时若不再对他存有一丝恻隐,他或许当真就如自己安排中的般殉亡于战场了。而你最终还是救了他。” ”温相从战场回来后,并没有对那些叛臣动手,而是卸下了对祁皇的辅佐,任祁皇落入虎狼奸佞的操控之中,心态立场已然隐隐变化。北陆皇室凋零,两年之内三度易主,岌岌可危的祁皇权政势必崩溃。北陆朝野风雨欲来,皇权架空,只等着温相一个明晰态度。只要他想,无论朝野势力还是财产皆可以轻易撼动北陆皇权命脉,再不若两年前的铤而走险。同为男子,我深知温相所为,赌赢了你的恻隐,自然还会更加的贪得无厌,再容不得他人。“ 信件内容到此戛然而止,若非瞧得见末尾的落款,慕禾都会以为内容少了几页。翻来覆去的看过几遍后,目光总会忍不住怔怔瞧着纸上”殉亡“二字,想要回想过往来找出同苏瑜言论契合的地方,脑中却是一片空白。 木门倏尔发出一声轻响,慕禾回神,只见温珩着一袭金丝镶边绣祥云纹的正装缓步走进,手中执着朵不知名的浅蓝花株,朝她轻轻一笑,”昨日北陆有急召须得处理,我便下山了一阵,今晨才赶回的,你身子还好么?” 慕禾被他这想象之外的态度唬得一愣,稀里糊涂的受了他递来的花株,“恩,昨天没有难受。” 慕禾整个人靠在椅内,两手讷讷地捧着花抬头将他仰望着,乌悠悠地眸满当当的倒映着他的影。温珩只觉心底一软,情难自控,俯身在她额角轻轻亲吻。 并不是头一次知道,她仅仅一个不设防的表情,便可以如此轻易地松动他埋藏至深的芥蒂,长驱直入的霸占他所有的心房。却会在头一回的冷战之后明白,所有的别离都增长了他的思念,每一寸都深刻入骨。   ☆、62|5.15 浅吻过后,温珩从身后拥住慕禾,轻声道,”等你身子稍微好些了,我会走一趟北陆,大抵十天半月才会回来。回来之后,我们便举办婚礼罢。“歪头凝着她,“好么?” 他忽而这么道,慕禾只觉极度的不适应。一来是在她瞧来,两人冷战的尴尬仍在,他这么毫无负累的对她搂搂抱抱实在是刷新了她认知。二来,这大抵就是温珩在同她求婚了,求得这么风轻云淡,叫她措手不及。慕禾尴尬得举着拳头在唇边咳嗽了两声,紧紧低眸瞅着受伤的浅蓝花株,“你……”一顿,“好。” 原本说来,两人都是老夫老妻,什么世面都已然见惯。然而那一句应承顺应心声泄露出口的时候,心脏却还是会骤然紧缩,僵硬身子,悸动到叫自己都觉着笨拙。 这世间,也唯有他能给她这样的感觉,头晕目眩,微微恍惚。 温珩环着她的手臂一紧,眸色似是化开了暖意,刹那明媚不可方物,抑不住欢喜,吻住她的耳垂,一连两声急急的追问,“你答应了么?答应了么?” 这般年少欢喜难以自持的模样,又有多少年不曾显与人前?慕禾偏过头,回眸望入他靡丽的眸,缀了星光,亮得惊人,灼灼一如桃花绚烂。 “我向来不怀疑温相对自己残忍的程度,你那时若不再对他存有一丝恻隐,他或许当真就如自己安排中的般殉亡于战场了。” 起初读到这一句的时候,是极致的寒意爬上背脊,是因为想来后怕,也是因为她好似从来不曾懂过他,不曾了解他如斯偏执到几乎疯狂的境地。可如今,慕禾望入他的眸,墨似的幽黑中蕴着从未遮掩过的眷恋与依赖,只不过从前她以为他待她,是亲情多与爱的。 一切都是她以为。 原来梨镇的刀剑相向,并非是他刻意的激怒,而是醋到了心坎,闹着天大的性子。可她却一掌将他重伤了,神情冷落告诉他,她恨极了他。 思及此,慕禾只觉心中一痛,伸手将温珩搂紧,指尖轻抚上他的发,像是幼时那般给予安抚。是为了他,也是为了她自己所能给出的最大亲昵举措。 挣扎过,彷徨过,害怕过,最后还是败在无可替代的钟情,无法再自欺欺人。即便是满盘皆输,也是心甘情愿。 所以闭上眼,认真地轻声回应,”恩,答应了。” …… 山涧之中连着几日晴光初好,行宫近水边新架起了座秋千,树影摇曳时几分趣致。 大抵是近日来孕吐的关系,侍女时时跟在慕禾身侧寸步不离,但凡她有个大点幅度的动作,都要抽几口冷气,像是将她当做了手无缚鸡之力柔弱小姐。 慕禾拂袖在院前乘凉用的木榻上坐下,撑着手往后微微靠着,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旁近便有人举着把扇来帮她遮阳,小心翼翼劝诫道,”庄主,今个风大,咱们坐一阵后,还是进屋歇着罢?“ 慕禾默然望了望苍天,无言以对。 温珩是今晨离开的,走的时候对侍从们几番嘱托了照顾,于是才有了这么一番的光景。 侍女们本是切切想要将慕禾说服,却见她她清澈的眸倒映着蔚蓝的天空,像是看得有些出神、一副不想进屋的模样。心中担忧便要再开口劝诫,殊不知那双无波淡漠、映衬着蓝天的眸忽而一颤,轻咦了声,“金雕?” 侍女们皆是一愣,反应过来后骇然回头朝天上望去,退后的同时,手也下意识的向后探去试图攀住慕禾。她们虽然知道慕禾今时不同往日,乃是有孕在身的人,可她毕竟是栖梧山庄的庄主,只要攀住她便能叫她们觉着安心宽慰。 然而手这么一伸,却意料之外的扑了个空,侍女仓皇回身,正是慌乱,有个声音适时在耳边提醒道,“蹲下。” 慕禾依旧是撑头端坐在木榻之上,与旁人的慌乱并不一般,面容之上只是有淡淡的惊讶,仿佛是在诧异这地方怎会有这样的猛禽。玉白的指从棋盒中执起两枚漆黑的棋子,并不着急射出,眸光落在那只翅翼展开足有七尺长、自山谷盘旋而来的金雕,就那么望着。 而依言抱着头蹲在木榻下的两名侍女只觉心跳得快要蹦出嗓子眼,可这么久久蹲着,上头却没有丝毫异动,心中忐忑便鼓足勇气从肘弯中偷偷看外头的境况。这一眼,直瞧地她们心尖都凉透了一截。 木榻之上,支着颐的慕禾丝毫没有要出手的模样,反倒是好整以暇的瞧着这难得一见的猛禽。此时此刻,侍女只以为是她那乖僻的性子又上来了,心中又惊得厉害,生怕出什么闪失,不由出声央求,“庄主,庄主求您救救我们,将那猛禽赶走吧!” 慕禾瞥她一眼,尚未抬头,手中两枚棋子一闪,便是凌空射出…… “叮叮”的两声脆响,自一旁树丛射出,直指金雕而去的箭矢,箭头被两道黑色的流光生生削掉,轨迹亦被打偏了去,从金雕翅膀下的虚空处穿了过去。 金雕避开箭矢之后翅膀一收,落在院前秋千上,直骇得两侍女魂飞魄散。 院门前,有一笔挺的玄色身影从树荫下走出,手中执着一把通体漆黑的弓箭,眸光如炬,面容犹若雕塑,深刻着刚毅冷漠。然而面对慕禾之际,却在一眼过后,情不自禁低下头。 慕禾似笑非笑,“你何时来的?” “几天前。” “几天前就到了,却不露面。是不想见我,还是不想见温珩?”慕禾接过话头。停靠在秋千上的金雕在她应声的同时,锐利的眸光便直勾勾的落在她身上,像是通人性一般在聆听着。 然而有人聆听,却没有人回答。 慕禾重新执起两枚棋子把玩,低眸之际,眸中一闪而过的怒气,“我最近不想杀生,这雕大抵也是某位隐士养的,你不要用箭,去给我将它拴住,省得它去旁的地伤人。” 渝水听闻此言后眸都未抬,卸下弓箭,一丝犹豫都无,大步向秋千走去。 侍女未见过场面,意识到这个素未谋面的男人竟然真的打算赤手空拳打算去抓住一只雕,不由为脑中想象的血腥画面而惊恐的尖叫起来。“庄主这是要做什么!会死人的!” 慕禾这一回却连瞥她一眼都不曾,冷冷补充道,”不准伤它。“ 尚有十步之遥的时候,金雕毫无预兆的展翅而起,伴随着女子足够刺破耳膜的尖叫声,俯冲朝渝水扑去…… 一番实打实的肉搏,渝水受了些不轻不重的皮肉伤,完成任务后便沉默不语的站在慕禾的身边,即不解释什么也不询问什么,仿佛就是一根木杆子杵在那,一个不晓得痛的工具。 金雕则完好无损,被铁链暂时拴住,养在山庄前的一棵大树下,等着它家主人前来认领。 “从前慕容落道,你是给人欺负得最顺手之人,亦是欺负得最无趣之人,我一贯以为她这爱好颇有些独特,今个体会一番,还真是别有一番滋味。”慕禾看着他手臂上淋漓的鲜血,眉头都没有皱一下,轻声问,“渝水,你说,我自小待你好不好?“ ”好。”回答得急而稳。 “可我对你再好,也是无用的。” 或许她算不得是个多洒脱之人,也并不认为君子之交淡如水,在慕禾心中,既然是青梅竹马的玩伴,她偏心着他,他自然也该偏心着她的。彼时形势所迫,慕禾可以理解渝水对她拔刀相见,也为上京的那一夜,他为她留下的眼泪而感动。 可他终究首先是栖梧宫之人,为了慕容凌的一句命令,竟然生生骗了她两年! 当初渝水砍伤祁容温珩之后,虽为北陆朝廷所囚禁,可依温珩的手段怎会连从牢中换一个人都换不出来。他早已出狱。 正是那时,栖梧宫因此与北陆关系敏感,内外忧患。慕容凌为了逼迫她回庄,刻意瞒下渝水已经被解救的消息,命他不准接近她半步,除非她愿意回来接管栖梧山庄。 而彼时听闻渝水出事消息之后,慕禾真的回到了栖梧山庄。只是一反常态时的冷静,态度坚决、要求不惜一切地救回渝水,哪怕与北陆朝廷势不两立。 她并非一个感情用事的人,但也不是绝对理智之人,她那时只知渝水是为她惹下的滔天大罪,那她还有什么可顾忌,而不去庇佑他? 然而这样的态度却激怒了包括慕容凌在内的所有长老,以为她只是恨温珩恨得彻骨,借机小题大做,一群向来只求着她回来的人竟抖着脸皮,中气十足朝她怒吼,”你怎可为了一人之私将栖梧山庄至于不利之地,如是不明智之人,怎能掌管栖梧山庄!请庄主反思!“ 所有人的劝阻都是无用的,她的□□屏绝了长老反抗强烈的进谏。只有当华云坐在轮椅之上,身影出现在门边,就那么静静的看着她,眸光温柔而无一丝指责。 那一刹,脑中鱼死网破疯狂的念头像是被猛然泼了一桶冰水,从心底凉透。她可以不在意所有人的喜怒哀乐,唯独不能忽略华云。 他是在意栖梧山庄的。 渝水和华云,她又能怎么抉择呢? 所以离开了栖梧山庄,等了足足两年。 不能以武力,不能以栖梧山庄的名义,要想将渝水救出来,就只能等天下大赦。 而渝水,却因为慕容凌单方面以为她最终会低头妥协的念头,真正不靠近她半步的守了两年的命令。不在意她是否愧疚,因为温珩所伤心死之后独自承受的伤痛。 他只在意栖梧山庄。 这便是她以为的发小的友情,一场空的可笑。 温珩早知一切,却并不愿刻意拆穿。唯一的漏洞,是她行事独断。同尉淮协商暗下释放“渝水”一事,并没有并没有告知慕容凌,他来不及撤回对渝水的命令,所以渝水便一直没有出现在栖梧山庄。 当初洛城事定、尉淮释放渝水后,回栖梧山庄住的那一阵,慕禾只以为是路上耽搁才没能见着他,可最终还是埋了疑惑。等到前些日,她终于忍不下执笔回了慕容凌的信,慕容凌没有给予相应的回信,而渝水便就这么出现在了她的面前,事情如何,一目了然。   ☆、63|5.15 渝水的性子同温珩千差万别,你气他也好,恼他也罢,他既不会道歉更不会哄你,往那一杵便默了下去。 慕禾拿他没辙,偏偏心里头火气又憋得厉害,便只当他不存在,同从前一般散步看书,调和自己的情绪。 翌日一早九龄按着往常习惯来送信,进屋后一眼瞧见杵在慕禾身后默不作声的渝水,杯盏在手中绕了几圈,才小心翼翼问,“师父,这位是……” 慕禾喝了一口清粥,“韶雪殿的长老如今对你印象怎么样?” “应该……还过得去。”九龄干咽了口唾沫,“可是师父,你背后站着个人……” “我昨个听说,韶雪殿来了位容貌惊为天人的小公子。”慕禾撑着头,懒懒道,“我听说梨清颇有几分颜控的脾性,你可还拿捏得住?” 九龄一愣,神情明显的动摇,“我不知道。”竟也不再去问渝水的事,“那公子是谁?” ”说了你也不认识。“慕禾以指轻轻扣着桌面,思绪一转,起了身,“我如今身子仍是不大爽利,你又涉世未深,叫人放心不下。渝水,你代我去看看具体境况,若那乖张之人确是来抢人的,我定不会让他得逞的。” 九龄听到渝水的名号,瞳孔微微紧缩,满脸惊讶,正待说些什么的时候,慕禾回身直视着身侧那面色漠然度外的男子,”九龄是我新收的弟子,再往后便是栖梧宫之主,你的主子。你也知道,我就是个挂名的,向来不管正事,所以你也没必要留在我这。这件事办完之后,你要么回去慕容凌那,要么就随着九龄身边,别再来同我浪费时间。“省得瞧见了心烦。 在慕禾转身回眸的一刹那,渝水便自发的微微低敛起眸,听她道完那一番话后,神情冷漠得似是一块坚冰。这倒不是做出了什么反应,而是他犹若雕琢出的五官呈现出的表情,从小到大几乎都只有那一种。极平静的瞧着她,”我不会走。” 这样的回答太过于出乎意料,慕禾怔忡了好半晌,几乎以为是自己出现了幻听,待得看到九龄切实的反应,才沉了脸色,“你说什么?” “你身体不好,我不走。” 慕禾哼了一声,“我身体好不好与你何干?” 渝水冰冷着表情,平静道,“你怀孕了。” 一旁的九龄如遭雷击,瞪大眼睛傻在原地,磕磕巴巴,”怀……怀孕?!” 那两字由他口中道出,就像是被人毫无预兆的掀了伤疤,撕扯到内心极深处的痛楚,慕禾抑不住寒声低喝道,“闭嘴!” 九龄以为是在说他,整个人一缩,捂住嘴巴,大气不敢出的屏住呼吸。 大厅之内,玄衣男子神情冷漠依旧,低头俯视着慕禾,四目交接,看清她眼底的愤怒与抗拒亦没有丝毫的退缩。 淡淡的,重复了一遍,“我不走。” “……” 事实证明,人还是会变的。 慕禾原以为自己会很生气,明明她才是被违抗了命令的那一个。可长久的沉默之后,她才发觉自己似乎并不讨厌这一份反抗。甚至,是有些惊喜。 她一直盼着渝水身上能有一丝人情味,就像正常人那样,会有自己的思量,而非栖梧山庄的一柄剑。这样,她才会觉着自己还是有一个贴心的朋友的。 原本在老嬷走后,她就只认三个人,温珩,华云,渝水。可惜这么些年过去,他知道的仍是只有栖梧宫,与她渐行渐远。这种境况,多多少少会让她觉着寂寞。 “九龄的事……” “我会派人查清,不会让白拂搅局的。” “……哦。” 是哦,不是恩。渝水垂下眸,知道慕禾的火气无端的消了大半,没再同他刻意用高高在上的语气,所以终于敢开口,同她说一些话,“粥要凉了。” 慕禾扫了陷入呆滞境地的九龄,低头喝上一口粥,才对他道,”白拂便是那世间谣传的狐狸精,唔,公狐狸精,皮相生得尤为惑人,性格乖张,有三十二位妻妾。他的长子年纪略大于你,名为白华。白拂早年放浪形骸,得罪了不少人,索性常年隐居,今个出山九成没有什么好事。” 九龄自知得老实本分些,拎清楚此时此景哪些能问哪些不能问,遂压下心底其他疑惑,只是道,“师父似乎对白拂有不浅的结缔?” 慕禾搁下瓷碗,默上半晌,“没有的事。” …… 人道,年少轻狂的时候,哪能不爱上两个人渣。虽然喜欢这个人渣的,不是她慕禾,而是月娘。可兜兜转转的一趟回忆下来,也总会让人唏嘘不值,怎的偏偏时运不济到如此的地步,竟遇上了这样的人渣。 十六过后,慕禾携温珩出来历练,肩负寻个衬心郎君的重任。认识月娘是出于一场意外,即便是软玉阁的头牌也是会卸下珠钗脂粉,亲自背着药篓上山采药的,慕禾当时见她那样纤细漂亮,一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娇俏贵小姐模样却只身一人在山野,便顺道将之护送了回来,殊不知这一趟回的却是软玉阁。 软玉阁其实很雅致,没有浮华夸张的装潢,所以将开始慕禾也并不知这里就是传说中的风月场所。只晓得月下翩翩起舞的月娘,惊为天人。 看台处总是人满为患,所以慕禾总是同温珩一齐坐在屋顶上,双手托腮,做思索状。一回看得兴致上来,有感而发,”若月娘是男子,我定会娶了她的。“复又想,温珩可不就是男子么,便戳了戳他,”你呢?想不想娶月娘?“ 温珩不知为何总是对歌舞弹奏等等好看得不得了的东西不感兴趣,枕在她的肩头都快要睡着,被她两下戳醒,便懒懒回,”不娶。“ 慕禾从齿缝中发出一声啧音,颇有几分感慨,”你还是太小了,没有咱成年人的审美啊。“ “哪儿美?”温珩靠在她身上,声音慵懒却问得一本正经。 “脸呀,身段儿啊,你看那腰,又细又软,看那皮肤,这这这,那那那,多好看!” 温珩嗯了一声,“夜里太暗了,看不清楚。” 慕禾默了好大一阵,”你得把眼睛睁开才能看见。” 屋顶上的风总不能停歇,带起细碎的发轻轻浮动。温珩抿了下唇,才将眼睛睁开一条细线,远远映衬着斑斓的灯火,靡丽若晕染星辰。看了一小会,丝毫都未能牵动地重新闭上眼,伸手抱住慕禾,“阿禾,我好冷啊。” “……” 慕禾方知榆木脑袋开不了窍,劝解无方,只得将披肩裹了一半给他任他安分去睡了。 此后每回去看月娘,都是她在屋顶看得津津有味,温珩则裹在她的披肩里睡觉,夜深露重,几回都险些冻出伤寒。 慕禾尤为喜欢月娘,所以慢慢同她亲近,好在月娘不若传闻中的高冷,一来二去也渐渐同她熟络。 遇见白拂正是一回在月娘的闺房中的同她讨教之时。月娘刚好去内屋屏风后拿东西,洞开的窗口黑影一闪便跃进来一个人,衣饰花哨,眸眼似蕴着桃花,眼角未翘,只那么半依窗口静静将人瞧着,都能透出一丝入骨的媚意,无端叫人心跳快了几分。 “你便是月娘?”白拂笑吟吟地开口,半眯着眼淡淡审视着她,眸光中有丝说不清道不明的轻佻,偏偏也不会让人觉着过于轻浮而厌倦,“美人之名,名不虚传。” 慕禾左右瞧了瞧,才发觉他是在对自己说话,可那不重要。忙对他摆了摆手,“这里是女子闺房,你身为男子是不能进来的。”向来同她形影不离的温珩都止步门外了,他这么闯进来,让她觉着十分的不公平。 白拂一听,勾唇笑了,眸光潋滟似是都能勾人魂魄,”我都进来了,你还要将我丢出去么?” 慕禾道,“按理说,是这样没错。“ ”你忍心么?“ 慕禾眼见屏风后的人就要出来,心中一急来不及回应什么,两步上前,一手抓过白拂的领口,身体前倾,霎时间便拉近了两人距离。 白拂见慕禾毫无预兆得凑上来,姿态又如此之暧昧,下意识以为是美人献吻,唇角未翘还未来得及迎上,心口便受了一记狠狠地膝击,下一刻整个人天旋地转,被径直丢出了窗口…… 慕禾还站在窗边往下看了看,像是要确认他有没有被摔死。 白拂心口本就受了伤,坠地后一口老血都被震了出来,看到三层窗台探出来的小脑袋在瞅他一眼后,心安理得的缩了回去,不由默然。 这是……什么……情况。 他明明是花重金约了月娘才去见面的! 事后对温珩提及此事,问他在楼下等着的时候有没有见过一个受了伤的人。 温珩默了半晌,“见过,我看见你把他丢下来了。” 慕禾咬着糕点,“恩,擅闯女子闺房的多半是登徒子,而且他长的就是一副登徒子的模样。” 慕禾彼时常年呆在栖梧山上,涉世不深,对于风月场所知道得更是少之又少。温珩不便多言,只得委婉道,”说不定,他是月娘请来相见之人,你下次还是莫要,恩,上手太快了。“ 慕禾摆摆手,”他都把我认成月娘了,他不是熟人,不会错的。“   ☆、64|5.15 那段时日慕禾也算是有任务在身,不会在一个地方久留,四下乱晃。 离开软玉阁约莫半年光景,慕禾断没想到她会在一家山村酒店中再见到月娘,白纱掩面,与着僻壤穷村一站亦是风姿依然,不同的是,她的腹下微隆,眼眶泛着浅浅的红,弱柳扶风我见犹怜。 她的身侧站着一名管事模样的中年人,束手站着,虽然是个诚恳的模样,神情却没有丝毫的恭敬,一面对她说,“公子道近来谷中事物繁忙,故而不能亲自前来相迎,不周之处还望多担待。” 听到这,慕禾并未没有上前同只低头望着手中茶盏的月娘打招呼,而是回头略有些错愕的对温珩比划了一下自个的肚子,手掌朝内,在肚前画了一个半弧。 温珩朝她点点头,慕禾微微倒抽一口气。 慕禾确切知道月娘身份,还是在离开软玉阁后不久的事。她乃是天下第一的舞伶,虽然在软玉阁之中身价极高,却也并不能算是个清倌人。她原出生清贫,为软玉阁收养,手无缚鸡之力。对软玉阁而言,她充其量是个金贵一些的赚钱工具,哪有半点言语分量。 抛却这些暂且不提,依月娘如今的处境,她也是万万不能怀上孩子的。但现在看来,这孩子怕已经有五六个月了。 心中在意,慕禾便尾随着月娘一行人,入了琳琅谷。 琳琅谷乃是一处避世的势力,虽然隐居山野却也并不能小看其势力,琳琅谷的暗器举世闻名,用毒精妙。而用毒之人必定懂三分的药理,慕禾曾听华云道,琳琅谷中还有一名可妙手回春,起死回生的神医,白拂。 久久得盯着谷口琳琅二字,慕禾忽而转念一想,若那神医年纪轻一些,说不定是能拐回去当夫君的。一来舅舅身上的旧疾说不定还有个指望,二来家中有位神医无论是对从小身子不大好的温珩来说,还是长者华云都是极好的照顾。找夫君可不就要照这样有一技之长的人找么。 心中有了这样的计量,慕禾也便大大方方的从草堆中走了出来,朝温珩挥了挥手,“算了算了,咱们不躲了,递个帖子,好好的去拜访人家吧。” 温珩慢悠悠走出来,“白拂如今二十有一,已有一妻三妾。” 慕禾心中一阵晃,复拉着一步刚迈出灌木丛的温珩一头重新扎进了丛林。 无论北陆南陆风气皆是如此,当慕禾初初听到白拂有一妻三妾的时候,并没有多少感触。那些个长得似个土豆般圆滚滚的财主都有一堆儿如花似玉的妻妾,更遑论琳琅谷的少谷主。 月娘在管家的”照看“下,挺着肚子走过崎岖山路与数千阶梯,香汗淋漓之际,守在门前,扎着包子头的小孩天真烂漫迎上来,“你便是软玉阁的舞姬,月娘么?” 管家往旁边走了两步,并没有指责小孩的言语。月娘轻轻喘了几口气,方艰难地点了点头。 小孩复又歪头道,“我娘亲这两日成天哭。阿姐,你生得这样美,为什么要弄哭我娘亲呢?” 月娘眸光一闪,愣愣地瞅着她,并没有接话。 “我去求过爹爹,问他如何才能让你离开。”小孩一派无忧的笑着,丝毫没有她语气中隐约的凄切,颇给人几分背脊发凉之感,“他给了我一枚丹药,说让我在这里给你,你吞下就可以入门,不吞,就离开。” 月娘先是抬眸望了眼管家,见他一副不闻不问的模样才伸手接了药,搁在掌心闻了闻。辨识到这是何药之后,因为吃力而微微苍白的面颊竟又惨白了几分,朝女娃笑了笑,“你爹爹……”一顿,“当真对你这么说的?” 小孩抱着手臂,那样半眯眼看人的姿态不晓为何让慕禾觉着几分眼熟,“半句不假。” 月娘朝后退了一步,出神般的低头看着手中的丹药,并没有立刻吞下。 小孩似乎从月娘退后半步的举动中找回了一丝自信,朝她天真地笑了,“娘亲对我道,女子最爱之人有二,一是怀胎十月后所生之子,二是情投意合之夫。可虎毒尚且不食子,你该不会为了同我爹爹在一起,放弃你肚中的孩子吧?” 远远待着的慕禾在听到这一句之后惊得瞪大了眼,心中一急就要从树上跳下去,却反被一手捞了回来。温珩的声音伏在她的耳边,低低道,“阿禾,白拂出来了。” 慕禾自然早便看到了,她还认出,那站在紧闭门后静静听着的白拂就是半年前在月娘闺房同她有过一面之缘的登徒子。 那时瞧他不是什么好人,果真他就不是什么好人,竟将那种药托给儿子递出去!这究竟是怎样的一朵盛世人渣! “我瞧见了,他们白家一大一小欺负人,我怎能忍他!”慕禾说着就要怒气冲冲拂开他的手。 温珩更紧的将她抱住,可手臂上的力道却远不如轻飘飘的一句话来得实用。 “万一月娘是愿意的呢?” 慕禾身形一滞,回过头来,“那怎么可能!” 温珩敛着眸,轻声道,“我们不能代她做出抉择,这一路无人相迎,她却一声不吭挺着肚子走到这,定是下了决心的。”一顿,“若她对白拂无情,不愿委屈,我们再下去罢。” 纵然年纪比她小,温珩总是比她更冷静一些的,有时甚至会给她一种只要他在,便不会有多大事的错觉。 他道,别人的家事不好插手。或许是因为冷静判断得出的,或许则是因为他与她不一样,是丝毫不在乎月娘的。可慕禾赞成的是,就算月娘打算为了白拂放弃孩子,她也没资格说一句不。因为她们其实连朋友都算不上。 因为这是别人的人生。 …… 隔着一扇门,白拂散漫打着扇,既不离开也不出面,懒散听着外面的动静,低眉间发丝轻浮难以言喻的魅惑。 门外管家,白华两人一唱一和,将腌臜之事说得冠冕堂皇,月娘始终无言,低首听着。 他们道,月娘为软玉阁舞姬,并非只委身白拂一人,孩子是谁的只有她自个心中知道,所以断然是不能留的。 两刻钟的沉默之后,月娘莫名朝门前福了下身,像是透过了那扇厚重的木门,瞧见漫不经心依在门边之人,柔声道,”我来琳琅谷便是打算割舍一切的,只要你愿意留下我,我可以什么不要。“ “不在乎你心中有些谁,不在乎你有几妻几妾,我原是尘土里的人,早没有同你计较这些的资本。我肚中的孩子确然是你的,我不会对你说这种假话,若你此时此刻告诉我,你本意是不打算要我的,我自会离开的。” 单薄的身影,倔强的语气,慕禾远远望着月娘,头一回朦朦胧胧体会到所谓爱意到底是种怎样的东西。无形无物,偏偏锋利得惊人。 厚重的木门吱呀一声启开一丝缝隙,白拂一身红衣,眉眼似钩,胜似山边桃花灼灼。 他漫不经心开口道的那一句,让此后的慕禾都莫名印象深刻,像是一道阴影,投射在她最不愿触碰的地方。 他笑意吟吟,道的是,”我要的是你,而非你肚中的孩子。” …… 那时只是以为这一句话残酷,当瞧见月娘下山时失魂落魄,若死灰般的表情,又觉似乎用残酷形容太浅了些,可彼时的她却体会不到。 直到她也有了孩子,而那孩子又在她怀中生生的溜走,大夫告诉她避子汤的事实。那之后,她便常常在想白拂的这一句。 像是给感情划下了一道不可逾越的线,告诉她,给你的只能有这么多,再也不会有了。 如果这就是她舍弃一些才能获得的东西,那该有多么悲哀。 离开上京温府之时,慕禾便就是这么想的,想着,这些年自己毫无保留的掏心掏肺,都那般可笑又毫无价值。 …… 青石板阶梯有桃花作陪,蜿蜒隐没在丛林深处。 慕禾在月娘走后方才现身,那时门前已经只留有白拂一人了,回眸瞧见她,身子一僵,似乎有些出神。 慕禾手中握着拜谒的请帖,指尖轻轻用力便将之嵌入了门口的木柱上,”舅舅道我这一趟出来,须得来琳琅谷露个脸,拜谒一番。我人来了,露脸了,不巧正碰上少谷主家事烦心,虽然不是有意的,还是听了个全,唔,实在对不住。既然这么对不住你,我就不进去多做打扰了。” 白拂眼风扫到请帖上栖梧山庄四字,“你是栖梧山庄……”一顿,“慕容禾?” 慕禾将请帖送到琳琅谷主人家的手中,便算是打了个到此一游的标记了,兼之她本人对白拂的印象极其恶劣,遂没再理会他,颔首之后转身要走。 白拂两步上前,纵是迈步拦在她面前,也不显分毫焦急,平静道,“月娘告诉我,你是慕禾。” 眼前的光线稍暗,是白拂身影挡住了石阶小道,殷红的衣袍在桃花映衬下深刻了几分绚烂。他的面容之上是初见时的轻慢,勾勒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魅惑,偏淡的眸光却将她牢牢拢着,那般温柔的注视,恍似能给人一种被珍视的错觉。 慕禾挑了下眉,正要说话,手掌之中倏尔滑入五指微凉,同她交缠相扣。 温珩站在她的身侧,眸光清润如水凝望着白拂,不言不语,浅笑靡丽,唇角弧度荡开凉凉的寒意。   ☆、65|5.15 出谷的时候,温珩一路抓着她的手未曾放开。山谷桃花开得绚烂,却来不及流连细看。 慕禾在男女情事上体会得晚了些,在那个年纪尚且懵懵懂懂。只是幽静小路上山风微凉,独有她的手被紧紧攥在他的手心,那份执拗的占有,莫名让人觉着好笑,觉着可爱。 两日之后,慕禾按照计划行程在出山一年无果之后,蔫蔫赶回栖梧山庄。 大概正就是那一日石阶小路伴着热烈的桃花、少年倔强的背影与掌心隐约残留的触感,才叫她鬼使神差地同他道了那一番话,稀里糊涂的对他求了婚。 着实儿戏。 …… 夜深,露重。 慕禾半夜醒来后了无睡意,起身推开窗,皎洁月光倾泻入室,明亮得有些出人意料。清幽庭院之中,清晰可见对面树上坐着男子,长发未束垂散开来,玄色的衣袍在轻风中轻轻浮动着。 慕禾随意一瞥,牙疼般地嘶了一口气,好半晌才安抚稳心神,“你夜里不去睡觉,杵在我窗台前吓人么?” 渝水低头抱剑,靠着树的姿势纹丝不动,像是睡着了的形容。 没有得到回答,慕禾也未有多少尴尬,沉默一阵后轻松翻身坐上窗台,与渝水远远相对。双膝悬空在二楼,双手向后撑在窗台的木框之上,只需微微仰头就可以看见漫天的星辰,在明亮的月光遮掩下略有些暗淡。 清风徐来,庭院寂静得像是陷入了深眠。 慕禾瞧着月,忆起老嬷走后的那段时光,与近时情景几分相似,两人发呆般地坐在草地,不言不语,却有浅浅的慰藉。 她最近总爱回溯过往,像是无端多了一份感时伤秋的天赋。而后发觉,她实在是个容易被回忆所困的人。大抵是因为回忆中唯有那么几个重要之人的存在,所以心软得让自己都觉得不争气。 “你要记着。”清幽的风中,慕禾忽而的开口,“下一次,你若再背叛于我,我定不会再原谅你。” 树荫遮挡男子雕琢般的轮廓,慕禾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得他轻声回应,“好。” …… 拖白拂的福,第二日的清晨慕禾匆匆吃过早餐,紧接着赶趟儿般的吐过一场,便赶回了韶雪殿。 手下传来的消息相当的惊人,白拂当真是舍得,唯一一个水灵灵的儿子打算入赘给韶雪殿,甚至于答应让整个琳琅谷依附归顺韶雪殿。这么大个礼,即便梨轩臣爱女心切可以不动心,韶雪殿的长老却纷纷忍不住要表斟酌之态了。 之所以会有这么个叫人难以置信境况,皆是因为白拂这朵盛世奇葩。白拂功力在历代谷主中只算中流之辈,唯有医术独步天下。早年放浪形骸惹下的祸根成了如今的索命符,历年来的”债务“叫琳琅谷势力频频受挫。他渐渐力不从心,掌控不住局面,更懒得再管,大掌一挥要将整个身家抛掉,求一个自我逍遥。 这等败家的行为,不晓得那老谷主知晓了,会不会气得从坟墓中爬起来掐死他。 赶至韶雪殿时已近晌午,慕禾前脚刚到,后脚便受邀前往正殿用膳。 这一场酒宴庄重得有些出人意料,位上端坐着数位韶雪殿鲜少出面的长老,望见慕禾亲临,肃然绷紧的脸皮皆抖了两抖,好歹是对九龄扯出了些许笑容。 席上琳琅谷一方的位置上独坐着一位翩翩有礼的少年,唇红齿白,眉目清秀。若非是有人介绍,慕禾定还认不出来,当年天真嬉笑着逼走月娘、性子老成得叫人背脊发冷的小娃,竟长成了这般无害的模样。 几方利弊权衡的事最叫人压抑,一场宴席吃得各怀心思。梨轩臣自始至终没有表态说什么,长老们眼神交流密切而晦涩,慕禾指尖不紧不慢,私下轻轻敲击着桌面,彰显一份潜藏不住的焦躁。 不晓是不是怀孕的缘故,她的情绪明显比从前要容易波动些了。而那些长老频频朝她这边看来,似乎是在等着慕禾退一步,同样抛出些许好处,也好让他们稍作权衡。 栖梧宫负责辅佐九龄的杜晖见情况所迫,在慕禾耳边低声细语,试图建议妥协时抛出的砝码。慕禾则是低头饮着茶,在杜晖的细语中反而冷静下来,一言不发。梨轩臣早年是个独裁者,如今无心权贵,却爱女如命。如今之计有二,一则从梨轩臣这下手,只要能让他立场坚定,那些个长老都不是事。二则是从长老身上下手,梨轩臣不表态或许是在迟疑什么。这时,以权喂养那些看到肥肉而坐不住的长老,自会让他们乖乖听话,大体局势也便偏向她这边了。 可慕禾仍不确认九龄的想法,不晓得他是否同当年的她一般,只是在众人的撮合下,做着“情景合适的顺意而为“的抉择。感情这种事,一旦沾上就是一辈子,糊里糊涂的开始,想必不会有的多少美好的结局。 梨轩臣在观望,她又何尝不是。 既不能让人抢走,又不能着急的据为己有,实在是件麻烦事。 栖梧山庄沉默的态度让琳琅谷的一方占了些许优势。白华纵然年纪尚轻,亦可当着众人之面泰然谈笑风生,单从这一方面来说,便可远胜九龄了。 慕禾远远瞧见他垂眸饮酒时,眉眼间一闪而过的厌烦,暗自弯唇浅笑。若非是他性子藏得深了些,瞧着的确是个很好的女婿人选。 …… 散席之后,韶雪殿内人影渐稀,一名长老笑意亲切拦住晚些才起身的白华,“今日宴会不曾见过谷主,不晓谷主如今何在?” 白华谦和有礼朝人拱了拱手,笑意可掬,“阿爹如今想必仍是在休憩罢。” 那长老愣了愣,抬头愕然瞧瞧堂堂挂在正中的日头。忽而思及白拂花名在外之时才算是悟了,当着晚辈的面老脸抖了抖,尴尬干咳了两声,只当之前没问过般继而道,”那不知白神医何时有闲暇,我这尚有一事相求,且看神医…” “长老哪里的话。”白华笑起来唇边露出可爱的虎牙,纯真而无害,“若联姻能成,我白家与韶雪殿不分彼此,又何谈求字,长老尽管吩咐便是。等阿爹酒醒了,白华自会随着阿爹前去拜访长老的。” “……” 慕禾受不得宴会酒气,早便离了席,到正殿附近的凉亭中休息,有意无意将这一段听入耳中。还未来得及感慨医术果真是一门颇实用的手艺活时,那边园门前光线一暗,进来个人,正是适才打发走了长老的白华。 白华双手朝后负着,瞧见慕禾后眸光一动,走路不若在殿中时的沉稳谦和,颇有几分孩子的玩性与活泼的小跑过来。走上凉亭台阶,大咧咧地绕过渝水,坐到了靠她最近的位置。 少年双手撑头,将脸凑到她跟前好奇般的打量着,露出两颗小虎牙。连一句招呼都没打,便直接道,“慕容庄主,你比爹爹画的还要好看几分。” 这嘴皮子一碰就能说出甜言蜜语的本事,倒是同他爹爹十分的相似。慕禾执茶的手未动,眼眸轻抬,“那想必是白谷主画艺略粗糙了些。” “那倒是不假的。”白华白得近乎透明的脸颊上润着水色的红晕,连同那露出的小虎牙,瞧上去一派可爱的纯真,”有形而无庄主本尊的神韵,犹若皎皎清月,既做悲天悯人之温柔,亦做遗世独立之清冷。唔,的确是爹爹画得不够好。” 慕禾哽了一瞬,不知道旁的女子能不能受用这一番话,反正她是从发丝颤到了脚尖,没一处舒坦的。于是帮他换了个话题,”找我有事?“ ”没有。“白华给自己斟了杯茶,咬在杯沿,无辜的仰着头,像是渴望着什么的小狗一般,“只不过我前不久,在北陆听到了些许的传闻,恰好同慕容庄主有关。今个左右也见着了,便想问问这事儿都是不是真的。” 慕禾因他似乎隐隐刻意的搔首弄姿有些默然,也觉他话中有话,言简意赅丢出一字,”说。“ “我听闻,庄主于骁国战场之上不惜一切救回温相,这般决绝,乃是因为……”刻意的一顿,“庄主与自家徒弟温相,有过一段不伦之恋,可是?” 那语气,就像是恶意重伤人之后,装着无辜不知的阴阳怪气。 慕禾早年见识过白华一面天真含笑,一面道着刺心的话语。今日再切身遭遇一回,便也达不到白华预想中那会心一击的效果了。”原来白公子也是个介意不伦之恋的人,令尊三十二位美姬,个个都有一段故事,公子又怎么看呢?“ 白华神色僵硬一瞬,眸光黯淡下来,沉默了会儿,不复方才刻意的微笑,朝着慕禾冷笑两声,“我生平最厌恶的,便是毁人家庭之人。温相同祁容公主早有婚约。” 慕禾打量着白华的神情,“谁告诉你,是我毁了人家的婚约在先?“捕捉到那些许的表情痕迹,“是你的自以为,还是迟未归朝,跑到你们琳琅谷的祁容?” 白华面色徒然的一惊,豁然起身,却被渝水一掌按回了原地。 “我便道,堂堂公主怎么说没有踪影就没了呢,原来是跑去了避世的琳琅谷。“慕禾在匆忙之中伸手接过挣扎中岌岌可危的杯盏,”仔细磕着了,哎,别人家的东西。“ 白华肩上被强按着坐在凳上,半点力气使不出来,皱着眉道,“你要如何?” “不如何。你不是说么,我是毁人婚约的恶人,白白给你骂了,不将它坐实可怎么行。自然是让她回去退婚,不然……“慕禾朝他微龇了下牙,“杀了。” ”阿禾。”渝水淡淡开口。 慕禾立即收了笑,直起身,“开个玩笑。” 白华看着面前两人一来一回的互动,眼珠微转。他早听闻慕容禾同众多高人一般,多少有些乖僻,即便是她那已经过世的舅舅,都不能说可叫她诚心的臣服听从。可眼前这么个言语甚少的男人却可以简单的喝止住慕容禾,且而慕容禾似是丝毫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并不觉着有何不妥。 以白华的经验而言,男女之间无外乎那一种感情。感觉自个想通了些什么,白华才停止了暗自较劲的反抗,仰着头对慕禾,“原来你和爹爹是一样的人。” 慕禾自然不知道他脑袋中的弯绕,还以为他说的是方才的事,思绪模糊了一阵,反问道,”怎么,你爹还杀过同他抢人的人?“ 白华被噎了下,怒瞪她一眼,忍住了即将脱口而出的话语轻吸了口气,以平静内心,却到底没能抑住火气,“依仗一张面皮四处勾引人,末了再装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当着这个男人的面……”白华朝渝水一指,“你便显得对温相丝毫不上心,对他一味顺从,这等的手段,你敢说不是有所图的?” 对温珩毫不上心? 慕禾被人这么指着鼻子骂,有点儿笑不出来了,“你是如何看出来我对温珩不上心的?” “我从祁容公主那听闻了你同温相之事,虽说是件同我毫不相干的事,但祁容遭遇与我已逝的母亲颇有几分相似,最终落得无名无分的下场。我原是要激怒你一番,既然喜欢,那便是容不得旁人说半句的不好。可你非但没有动怒不说,反倒有心情开玩笑。我原以为女子都是重情之人,殊不知,女子中也有同我父亲一般博爱之人,尤其你!竟还专挑年幼的下手。” 前头的话慕禾还有解释的话想说,最后一句倒真让哑口无言了,一瞬愣在那里,”年幼的?“ ”祁帝之事,祁容公主都已经同我说过了。“ 慕禾想起他早前刻意对自己卖弄风姿,眉眼间一副可将她手到擒来的自信模样,原来是以为她好这一口么……”诚然,年幼者到尉……恩,祁淮那个年龄是我的极限了。大家都是成年人,自由恋爱,有什么不可以?” 慕禾本不想同白华多做言论,乃是因为他手中有祁容的消息,由于他对她有敌对的情绪,要直接问出来铁定不可能。琳琅谷的地盘上,她总不能公然去搜人,还落得个妒妇的名头。要绕着问,自然便要多费些口舌去同他扯些别的,好分散他的注意力,再让他不经意透露一两分的消息。 原是这样打算的,加上本就是同年幼的人说话,回答时也并不那么走心。再者,依她的性格也不至于会对一个陌生之人掏心掏肺的说,她实在是爱极了温珩的,这种话,她连对温珩都不会说。 所以当白华侃侃而谈,说她花心而不将温珩搁在心上的时候,她也不曾认真的回应,只是含笑调侃。 她不知,园墙的那一头有人脚步微顿,驻足倾听,却迟迟没能等到想要的答案。   ☆、66|5.15 白华到底是个机灵的小子,东拐西绕的言语愣是没能将他绕进去,慕禾渐渐失了耐心也便作罢,撇了白华打算回一趟映雪园。 午后阳光几分刺目,慕禾身后跟着渝水,一前一后绕过月门。摇曳的树影之下,斑驳光影汇聚让出一道雪色人影,似是卓绝风景让人一眼惊艳。脚边错落着飘零的树叶,像是等了有一阵了。 慕禾瞧了他一眼,神情未有所触动,本就是再正常不过的遇见。祁容既然还在北陆,温珩要顺道将她带回去,便须停滞个两日寻着她,不然又要怎么”和平“退婚? “我方知的消息,祁容在琳琅谷。”慕禾在他身边停了下脚步,渝水则驻足在一丈以外的地方,同温珩保持着距离。 “恩,我找到她了,原是打算立刻动身去北陆,是因为听说你来了韶雪殿,所以过来看看的,再片刻便要启程了。”温珩笑意温和,睫下的剪影蕴着道不尽的温柔,承载眸中一汪清润幽潭。上前一步,伸手毫无预兆将她抱紧了,“身体还好么?” 这方正是正殿之前的空地,一颗郁郁葱葱的梧桐遮挡,摒绝了殿内尚余侍女的目光,却唯独毫无保留的呈现在门边那一人眼前。温珩轻靠在慕禾鬓边,淡淡瞧了眼渝水,眸中笑意尽失。 “我没事。”公众之地突然被抱了个满怀,慕禾心中倏尔跳了两跳,不自在想要将温珩推开,却反被他抓住了手腕。 修长指尖下滑落入了她的手心,与她十指相扣才侧了身。“回映雪园?” “恩。” 透过指尖传来的力道让慕禾微微触动,这么个细微的动作,若是在过往她定然是注意不到的。然当下她打量着他的侧脸,和轻抿起浅淡弧度微笑的唇角,竟会觉能感知到那么一丝他潜藏极好的情绪。 心中好笑,指尖收拢轻轻回握了下温珩,弧度甚小的晃了晃,低声笑道,“光明正大听人墙角,自个心里头反倒别扭了是怎么回事?” 温珩表情微妙一瞬,却并没有明说什么,轻笑了两声,解释道,“我并非刻意偷听的。” 那样的表情让她突然想起小时候,她独身一人下山去山庄里拿些生活用品时,一回身却从树干后瞧见来不及躲避的温珩的模样。那神情说不清是尴尬还是什么,他只是手足无措,脸红的站在原地,却能老实的告诉她,他想要随她一起,所以就跟来了。 不知道何时起,他就不爱对她直言心事了。或许正是因为这样,她才会开始注意到他的细节,猜度他的心思。 …… 一切的事情就像是进入了一个瓶颈,日子平静着毫无进展。九龄愈发沉着练剑,慕禾在一旁看着默然叹息,这孩子也是死脑筋,如今这么拼命练剑,哪比得上将人家小姑娘芳心抱在手里来的直接。 隔两日之后北陆传来消息举世震惊的消息,曾由先帝指定的温珩同祁容婚约废除。这么个消息传来,慕禾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下一刻她便成了众矢之的,成功的激怒了近乎半个北陆。 慕禾曾与温珩师徒不合一事举世皆知,后北陆与骁国一战,慕禾不远千里前去救人,甚至于为护他单枪匹马犯险灭杀几十暗卫,逼退守卫将军。如此不顾一切,总叫人浮想联翩。兼之温珩回来不久便与慕禾纠缠不清,更要求废除与公主婚姻,虽然原因尚未公布于众,却实在是花了大价钱才可得到的结果,否则祁帝又怎么会自毁皇家颜面? 对此,慕禾并无介怀,左右她外头素来是骂名多于美名的,多一条少一条都是一回事。直待她随着九龄上街游玩,一四十多岁的妇女当街指着她的鼻子一面哭,一面骂不伦,下作等等的话语之后,她瞧瞧围观之人鄙夷厌恶的神情才恍觉,这还真是有点吃不消了。 大抵是这世间没有白白得来的东西,她要重新找回温珩,就要失去点儿什么才平衡,慕禾只能这般安慰自己。 然则又一日,民间的蜚言流语再度转向,言道祁容公主已委身白拂,温珩在琳琅谷找到祁容知晓此事后,才愤而朝祁帝请愿毁婚。 ”难道不该么,像温相那样若谪仙般的人,即便对方是一朝的公主,也绝不能接受不洁之身。这般来看,慕容庄主也不知能好过那人多少倍了!气度容貌样样都不是那花瓶儿似的小公主能及的。“ 慕禾自昨儿起便自觉止步于园中,听到底下侍女热切的讨论,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且不论这流言真假,从哪里传来的,世人对温珩的揣测还总是往好了想啊,无论是她被骂的时候还是祁容被骂的时候,他都是不染纤尘的那一个,这口碑,着实叫人羡慕。只不过,她的口碑还是好过白拂的,这才有了今个一边倒的舆论转向。 …… 想着想着心境转好不少,在慕禾终于能沉下心,看进去些书时,窗前纸页之上徒然袭来一大片的阴影。下一刻渝水的剑已出鞘,两个回合后明晃晃的架在来者的脖子上。 慕禾这才抬头看了他一眼,仅一眼便觉好笑似笑了声。”你一贯到别人房中都是走窗户的么?”眸光在他脸上一顿,复又将视线转回书册上,“有事?” 白拂面皮委实是惑人的好看,尤其那双眼,道不尽的魅惑,可让人轻易忽略了他身上的那些不好,这一点着实不太妙。 “自然是有事的,不然这花好月圆的大好时光,我怎会来找你。”白拂微微仰着头,避开渝水的剑锋,眯着眼瞧着慕禾,心情似乎不大好,“我并不曾同祁容公主有过什么,庄主这顶帽子扣得我有些受不住了,还请您高抬贵手。” 慕禾心里头转悠一趟,淡淡道,“那你不妨想开些,就当你这些年做的事有了个回报。收留祁容公主的时候,你难不成当真没有些许念想?”眼光一动,让渝水收回剑,”再者了,你这么来找我,一点成本都没的,就准备用两句话让我高抬贵手?“ 白拂显然也是陷入了一个绝境,琳琅谷势力原本就要支撑不下去,这关键时刻再给人挡上一箭,他白拂怕真就要在南陆寸步难行了。没心情再卖关子,“祁容怀孕了,孩子不是我的。” 慕禾哦了一声,思维却跟他的重点不一样,”难怪祁帝会答应退婚。”他该还没那个权势让温珩接受一个不是他的孩子,然后才注意到白拂难看的面色,“所以,孩子是谁的你可知道?” “她怎会对我说这个,她来我琳琅谷之后身体状态不好,我便帮她把了下脉。她腹中孩儿那时虽然尚小却还是给我看出了端倪。”说到这,白拂才真正打量了一眼认真倾听着的慕禾,看她低垂着的睫羽似扇,香腮胜雪,言语也不自觉的顿了下。 慕禾立即抬头,“然后呢?其他一点消息都无了?“ “自打知道她肚中有孩子之后,我便隐约预知到了今日状况,毕竟我也不是第一次替人背这种黑锅了。”白拂的语气像是自我调侃,“所以我便给她尝了些特制的酒,本是想要套话,可她却一直在哭。即便如此,我听到的消息,也足够让慕容庄主斟酌掂量了。” 慕禾想了一会,”你不必同我说些耸人听闻的话,无论是对我还是对温珩,祁容都知道甚少,怎可能还会有什么把柄。“ ”兴许并非如此,有些人为了能够让自个活得久一些,是会装出一副无知模样的。”白拂摇摇头,“祁容道,她其实一直都知道你和温珩的关系。多年之前她翻墙头去温府撞见了你,心中存了不安,便问过自家同温珩走得颇近的兄长,当时的太子。方才得知你与温珩的那些事,心中巨震,又受太子怂恿,便去向先帝请了婚。祁容更知道,前太子,正是温珩所杀。原因极简单,因为他觊觎与你,又蓄意毁了你二人的关系,我说的可对?” 慕禾心中只极快的一过,便并不迟疑道,”故事很吸引人,然则你似乎忘了一点,祁容请婚之后,温珩便将我赶出了温府,且不论太子之死是否如你所说与温珩有关。我都是不知情之人,你随意编一个我不知道的故事,便要要挟与我,你觉着可能么?再者,他若是为我而杀的人,那又为何要将我赶走,两年都不来见我呢?“ 这半真半假的一番言论叫白拂一时语塞,一阵之后语气也急了两分,”你不知情?“ 慕禾脸不红心不跳的回应,“不知道。” 白拂微微眯起眼,“即便我说出去也没关系么?” “尽可去说。”左右依温珩如今的权势,又怕的了什么。 白拂沉默了一会,似乎从慕禾风轻云淡的态度中领会到了些什么,脸色又苍白了几分。 慕禾看着他有些出神的模样,虽然人可恨,那失落的眸色却还是会勾人心疼的,寻常女子怕也就这般栽进去的。好在有温珩在前,模样更胜他三分,这么看来也就好把持许多,淡淡道,”河边走久了,总会湿双鞋的,你还是好自为之,早日做好心理建设的好。另外,其实我也不大想给别人背黑锅,传出这流言的人不是我,我前个儿被人骂得出不了门,今天才凑巧听闻了些,你来找我改变不了什么。“末了,自嘲的一笑,”难不成我长得就像个工于心计的恶人么?“ 什么事儿找茬的都是来找的她,美好的形象和口碑都给温珩了,殊不知人家才是正主。   ☆、67| 白拂的到来就像是一种预兆,预兆着诸事堆积起来的瓶颈壁垒一齐坍塌,回归平静。而这一切操作都不曾经慕禾的手,温珩身在远方,仿佛也可以遥遥看清她的所思所想,虽然不曾言明过什么,却能四两拨千斤的化了她的烦恼。 像是一种滴水不漏的保护,寂静无声,疏而不漏。自小到大,唯有这一点让她最为喟叹时间流逝,不仅仅是独当一面,他已经是可以轻易将她挡在身后之人了。 …… 琳琅谷名声一落千丈,梨轩臣心知这底下的水深,拒绝替人收拾烂摊子,白华联姻之事并无转圜的告吹。可白拂这些年的心境不是白练的,从慕禾这了悟自个再无回天之力后,破罐儿破摔,很是干脆的放弃了。慕禾翌日后再见他时,他正在花园中与一位美姬嬉戏,推杯换盏好不惬意。 慕禾从花园经过,给他出声唤住。她原就不待见白拂,事已了了,更不想再同他多说一句话,遂而在心中默念两句哎呀风声好大,施施然预备径直走开。 “慕容禾。”白拂轻轻拍着美姬的背,一副温柔郎君的贴心模样,眸光却是跟着慕禾走的,说不上多神情,携着几分风流的撩拨,“你若愿意回头再瞧我一眼,我便告诉你个秘密如何?” 听得这一句,不晓为何慕禾脑中忽而冒出一句,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的话语来。犹豫片刻后,旋了个身重新往回走,“恩,我看了,说吧,何事?” 白拂其实从未料想慕禾会当真依言回头,直勾勾盯着她背影的视线来不及收回,赫然撞入那一双澄明的眸,一刹心悸像是有人在心口狠狠撞击的震撼。饶是万花从中过的老手,也因那不该有的心悸而局促不已,赶忙低眸佯装抚了抚身边美姬的头,轻吸了一口气,容她先离开了。 白拂定了定心神,遥遥给慕禾递了个杯盏,大有几分相邀之意。 慕禾想起昨日他道曾给祁容喝药酒的事便没有去接,拒绝道,“我是出来消食的,喝不进东西了。” 白拂轻笑出声,“莫将嫌弃说得这般冠冕堂皇,我知道你不待见我。”搁下酒盏,“你可是还因月娘之事恨我?” 若不是知道月娘不是她时的悔恨感尤甚,若不是因为她正好处在他可望而不可即的位置,他或许并不会破天荒对一个女子挂心了这么些年。说到头都是男人的劣根,只因求不得,所以才是最好的。 慕禾往小亭栏杆上一靠,未猜想到白拂心中的情绪,“我今个心情挺好,却没时间同你闲聊往昔,一会儿温珩该回来了。”手指触上栏杆雕木,”你说的秘密是什么?唔,虽然我没什么兴趣,闲着也是闲着,我就权且听一听罢。” 白拂目光轻飘飘落在她若凝脂般的手腕指尖,幻听一般的听闻她含着浅浅笑音,连语气都欢快几分的声音,淡淡一笑仰头喝空一盏酒。 温酒入肚,却浇不熄灭内心的躁动,“瞧得出来,你心情很好。”顾忌着慕禾的心切而未再废话,“你道两年前,温珩曾将你驱逐出府,然而两年之后,你却在战场之上将他救了下来。这等的女子我见得很多,却万不曾想依你之骄傲也会妥协。” 慕禾神情未动的瞧着他,静待下文。 “你既然做到这个地步,我也再兴不起别的念想,唯能做的便是叫你心底开心些了。” 白拂心知自个其实没那么好心,做不来将女子往别人怀里推的事。而是因为昨夜谈话后方知,在同他说话的时候,慕禾习惯性地凝视着他,乌泱泱的眸印刻着他的影,神情认真,仿佛他在说什么重要的事,并不会因为他轻浮言语而随意相待。 她这般专注的模样,叫人爱极了。 “祁容道,温珩答应指婚时她确有一阵以为自己在他心中还是有一席之地的,沾沾自喜的以为温珩就此弃你不顾了。然而先帝崩后的足足一年有余,明明只有一墙之隔的两人却一次也不曾遇见过,托人送去的书信也未有过回音。再见是在温珩袭其丞相之位后,祁帝为表礼贤下士之态宴请四方。祁容于人影疏散的后花园拦住孤身一人,不晓是不是因为稍有醉意而眼眶微红的温珩,原是想要表爱慕之意,却被他三言两语一盆冷水浇到了底。” 彼时的温珩脚边散落倾倒着一二酒壶,眼眸微眯透出两分靡丽的迷蒙,即未作平素的谦和有礼温润如玉,也未作淡然疏远。依着石台,神色平静,静静将悄悄唤了他一句夫君后,局促在原地不知所措的祁容瞧着,”你在唤谁?” 温珩的声音一贯是具有迷惑性的温润,祁容不知,还以为是他绕着弯从她嘴中套情话,大着胆子上前两步,想要执起他的手,几分含羞,“唤你呀。” 然则祁容手将伸至他的身旁,温珩身姿未动不避不闪,搁置得好好的酒壶却就那般啪嗒的从石台上滚下,摔做粉碎的同时也让祁容小小惊呼一声的退开两步。”快来人呀!” 温珩皱了下眉,转瞬又恢复平静,淡淡劝阻道,“公主唤人做什么?” 祁容原本是预备脱口而出的道叫人收拾东西,然则这寂寥无人的后花园中,孤男寡女的相处,对方还是自个魂牵梦萦之人,态度隐隐不愿有人过来……这…… 祁容心中一颤,也便不喊了,小心翼翼绕过碎瓷在温珩对面坐下,“你如果不想,那我便不唤人来了。“见温珩不理会她,祁容自然闲不住,想要显出两分体贴来,温声道,“外头那么多人,何以你要一个人在这呢?” 温珩轻声道,“在等人。” “等人?”祁容左右将这后花园一打量,也不见有什么旁的人影。 温珩倏尔弯眸一笑,唯美胜画,却叫人辨不出情绪,”若我家夫人今个回来了,而我却在人群之中,或许就说不上话了。” 祁容这才意识到什么不对,唇边止不住的笑容僵硬下来。 ”公主知道我夫人是谁不是么?”温珩语气轻飘飘的,只是陈述,”你愿意装作不知,我也可以当做不晓,记着莫要再怀旁的念想,你我之间尚有一笔一年前的旧账,全看在你是女子的份上才未同你清算计较。至多一年,婚约便会销毁,公主要自重才是。” …… 温珩不知孩子之事。慕禾微微思忖,当初她在听闻渝水消息之后,因为流产而昏迷过去,醒来后心若死灰,又因常年以来年长者的心态叨念着从容,不曾质问过他一句为何,伪装出一份淡然平静离开了。 这等的事换在温珩的眼中,便是她听闻消息之后一点波澜都无的接受了,不在意是否能同他一起的离开,就算是有恨也不至于多么炙热。所以尚怀着希望,以为她或许有一天念及往日的旧情过来寻他,哪怕是见上一面也好。 她不曾懂过温珩的心事,因他的不肯言说,也因她的惯性思维,未得那般体贴注意到他的变化,善解人意。 白拂看着慕禾的面色,便知道再说什么都是无用的,她的心思早已飞到了温珩的身上。原是想要自己好过一些的离开,却仍是忍不住心中微微的妒意道,“庄主大抵不知,你家温珩徒儿的心思起得要比你要早上许多的,纵是顶着一张谪仙般禁欲面容,心底却早暗自打起了你主意,善妒又容不得人。” 慕禾眼刀飞快的横过来,正要开口,便给白拂稍快的摆摆手,断了,“唔,这可是我的切身体会。当年你从琳琅谷离开之后,我曾派人尾随与你,却不想大半夜的被人作了一番威胁,警告我不许对你动歪脑筋。”白拂偏着头回想,“那是在一处崖壁上,他突然出现让我心虚了许久,只不过那警告话语醋意熏天,我一时好笑便打趣了他,问他若我非要抢你,他要如何。” 慕禾心里头倏尔的一跳,没想到他竟然在多年之前就…… 面上不由自主的开始发烫,却依旧是忍不住的瞥白拂一眼,声音冷硬着道,”他说什么了?“ ”他没说什么。“白拂恶趣味的勾了下唇,满意的看着慕禾微微失望的表情,而后眸光一低,似笑非笑道,“他只是朝我伸出了一只手。我之前并没有意识到这是在做什么,回头之后才发觉身后便是万丈深渊……” “他的神情不似在开玩笑,我不怀疑继续跟着你,他当真会杀了我,遂而便放弃了。呵呵,你知道,我只有医术拿得出手些。“ ”……“ …… 阔别白拂之后,慕禾跑去韶雪殿正门前等了一会儿,心里头多少有些不平静,吹吹冷风会感觉好很多,然则心底的想要再见温珩的迫切却越演越烈。像是一簇星星之火,渐渐发展成了漫天火光,自极内心之处燃起,烧得她脑中空白,不知所措。 不久后九龄从外方回来,看到独自傻等着的慕禾,上前道,”我听闻昨个海上有风浪,温相返程的船只晚了些,大抵今天夜里才会回来。” 慕禾瞥了九龄一眼,表面上波澜不惊,心底却早就吓了一跳,他怎的知道她是在等温珩的。“我只是在这吹吹风,你先进去罢。” 九龄不疑有异,老实巴交的点头,进去了。 慕禾也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动摇得这般厉害,叫自己都觉着无语惭愧的境地。或许有些事放在心中强调了数万遍,也不及第三方一句肯定来得有可信度。她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可若是有人明明白白的告诉她这就是井绳,不会有蛇,便会给她很大的安全感。 等到入夜,外头一直没能传来什么声响,渝水催促她睡下,慕禾磨磨蹭蹭的拿着书,”唔,我再看一会。” 渝水没说什么,和上门离开了。 外头传来九龄的声音,一派恭顺道,”渝水长老,师父还没睡下么?” ”恩。”慕禾决然想不到,向来不会多话的渝水竟然添了一句,“在等温珩。” 慕禾只觉自个面皮要给点燃了,吧嗒合上书册,侧身吹灭灯,利落缩到被中去了。 九龄咋见屋内灯熄灭了,咦了一声,”师父刚睡下了么。“ 渝水同样回眸一眼屋内,静默夜中,竟至于轻轻弯了弯唇角,转身离去。留九龄一人摸不着头脑,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慕禾原以为自个是睡不着的,后来想想温珩他即便是回来了,赶了一天的路自然是会去好好休息,不至于会来她这。遂侧了个身,面朝里方睡去了。 夜半,慕禾自迷迷瞪瞪的梦境缠绵中为一道接近的气息而惊醒。 有孕之后,她睡得一直很沉,有时则是为梦缠绵似醒未醒。所以当她终于挣扎着睁开眼时,来者已经凑到了她的跟前,连开口的机会都不曾给她,一手扶住她的脖颈,压下来密不透风的亲吻。 慕禾起初挣扎了几下,纵然知道来人就是温珩,可照他这情况发展下去似乎有些不妥。然而他却难得霸道的一手交叉扣住了她两只手腕,按在她的头顶之上,继而肆无忌惮对她施以“欺压“,或啃或吻的在她唇边耳畔流连,手亦是越来越不安分。 ”唔,你别,别压着我。”慕禾虽然心知只要她想,便可以挣开温珩,却到底没能这么做。 温珩微微紊乱的呼吸散乱在她的耳边,轻声喃喃,似是毒药一般的蛊惑着,”阿禾,你上来些。“ 慕禾只觉胸口有什么轰然一声,脑中一片空白,迷茫中被他环住腰身带到了身上。 既不是新婚也不是黄花大姑娘,可如今温珩发丝微乱躺在她身下,唇边含笑,桃花似的眼灼灼将她瞧着。那视觉效果,直叫她全身血液都逆流,只能堂皇地避开眼,“我现在……” 温珩支起身捧住她的脸浅浅一吻,偏头含住她的耳垂,“轻一些不会有事的。” “……” 理智上明知应当克制,却到底没能从那致命的蛊惑中逃脱开来。对慕禾而言,最有效的莫过于他轻声呢喃的耍赖撒娇,既叫人心软,又叫人无法克制的喜欢。 近清晨,慕禾才有空隙磕眼安稳睡觉。沐浴过后的温珩竟没有离开,再度钻进了她的被子,自身后轻轻抱住了她,身上淡淡的香味熏得她又是一阵心浮气躁。 “九龄去迎我的时候,说你等我等了一天,是也不是?”语气抑制不住的欢喜,在她颈脖处蹭了蹭。 慕禾缩了下脖子,什么都道不出口,耳根却红透了。 温珩看在眼中,更紧的抱住她,“阿禾,你喜不喜欢我?” 慕禾耳朵都要熟透了,闷在被中,有点磕巴的转移话题,”天都要亮了,你不走么?“ ”为什么要走?我往后天天都要睡在你这,我答应同我成婚的,不是么?” “……”问题是他们现在还没成婚,好罢,其实成没成婚都无所谓,反正不该做的都做全了。 “阿禾……”温珩见她又不打算理会他了,便继而在她耳边轻声骚扰着。 慕禾捂住发烫的耳朵,试图从根源上摒绝他的会心一击,“是是是,你说的都是。” “是是是?是三个问题一齐回答了么?”背后抵着的胸膛微震,似是他在轻笑。 慕禾没回答,继而硬着头皮道,”哪有你这样的,一回来便将人闹醒了还不准人睡。” “唔,听闻你在等我,不小心开心过头了,对不住。”嘴上说着对不住,却没有半点悔改的意思,偏着头在她脸畔亲吻着,“阿禾,来我这睡。” 慕禾只觉在他怀中整颗心都是轻飘飘的,不自觉配合了许多,朝他怀中缩了一些,“我不是本来就被你抱着么?” “朝着我睡。” “为什么。” “想亲你。” “……” 温珩粘人的本事又有了进一步的突飞猛进,好在他的怀中仍是极舒坦的,慕禾依言磨磨蹭蹭的转过身,靠在他的胸前,纵然时不时还是会被他骚扰,却仍是安心着很快的睡了过去。 这些年的得失,慕禾总算是看开了些,若能当下的幸福,总是拘泥于过往只会叫自己过得更艰难。 她不过要确认温珩待她是否还认真着,一旦确认又有什么可顾虑的。但凡是人,相处之间都会留下或深或浅的伤痕,她知道她还有介怀的事,却不愿因此而再推开温珩。 失去过,才方知弥足珍贵。   ☆、68| 日子一天天的过,慕禾的小腹也在不知不觉中有了动静,孕吐的迹象随之转好了许多。 在九龄婚事定下之后,一行人回至栖梧宫,安顿下来。 庭院之中,除却基本的侍从,慕禾身边总是有人的,编遍嘱咐她不可摸剑,不可随意一个人去后山,有着等等诸多的限制。若不是有个养胎的名号在,慕禾简直以为自个是被软禁起来。 好在她无事扰心之后变得愈发的嗜睡,除了日常简单的锻炼之外,眼睛一闭一睁的,日子便好打发许多。 慕禾不管事,众长老自有目标,统统前来明里暗里地请温珩代为执管。 慕禾同温珩办了个内部的婚礼,并未对外公布,这是华云要求的。前阵子的流言蜚语叫他印象深刻,他一直都将慕禾当做女儿来看,又怎么受得了旁人如此说她,现在离温珩退婚公主的事情时间尚短,华云的意思是再过两年,等事情淡下来,公主也出嫁了,再宣布也不迟。 对不对外宣布都没关系,慕禾心里头知道,她和温珩这次是真的拜了天地的,又栖梧山庄诸位长老做的证。莫说程序不重要,她都感觉自己作为正室,腰杆子都能挺直了些。 又五月,入秋之后,天气变得阴湿许多,不曾间断,连绵了近大半月的小雨。 慕禾到了分娩期被限制了行动,叫上下雨外头湿滑,挺着肚子也只能在屋内窝着,用过午膳后言语上指教了九龄一阵剑术心满意足的回房小憩去了。 虽然是嗜睡,但也没到躺下就能睡着的程度,兼之中午温珩亲自下厨,她嘴馋多吃了些,撑走了睡意,便眯着眼听着外面侍女们的低谈。 譬如说山下哪家的糕点好吃啦,温珩其人脾性如何如何的好啦,九龄进步如何如何的大啦,简而言之,其实听着心情蛮愉悦的。 迷迷瞪瞪都要睡着,不晓得是哪个丫头忽而惊呼了一声,将她思绪从混沌中又稍稍拉回来些,听得她道,”哎呀,终于天晴了。”紧接着又开始唤人,“小若,咱们把被子拿出去晒一晒把,好久不见过阳光了,这屋里头有些湿气,怕庄主睡着不舒坦。” 小若忙捂住侍女的嘴,压低声音道,“你可小声些,庄主正睡着呢,莫将她吵醒了。” ”唔,可庄主都睡一个时辰啦,这个时间不是该醒了吗?“ 听到这,慕禾才意识到自己竟然躺了这般久却没有睡着,本是想起床,可起身实在是有点艰难。挣扎一会好不容易坐起来了,晃了眼窗外还不怎么暖人的阳光,扶着酸痛的腰,沉默好一阵。往下缩了缩,再度躺下睡去。 反正没人会让她出门的。这么大个肚子,她只能安分一些。 没一阵屋门前传来轻微的声响,有人的脚步声几近小心的临近着,去了另一处隔间,想是去拿被子了。待得声响沉静下去,慕禾只觉一阵朦朦胧胧,不知不觉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肤上递来暖洋洋的温度,身后临着一人的心跳,沉稳而有力。慕禾打量着四周,有好一阵的迷惘——她竟给人抱到了室外却浑然不觉。 ”你怎么回来了?“慕禾在他的肩上挪了个位置,栖梧山庄的长老们皆知今时不同往日,恨不得将温珩捧到天上去才好,只为求他多照顾山庄一些。为做回应,温珩偶尔也会去议事殿走一趟,今个便就是那“偶尔”的日子。 祁淮依旧并没有同意温珩辞官,诏书中只是道容他休息一段时日,不死心地盼着他能回去。墨家势力亦不曾搁下,南北两陆商业往来密切,三方周旋。慕禾虽然认为温珩定会很忙,可实际上只要她心念稍起,他定会出现在她的跟前悉心陪伴着。 若非他是她瞧着长大的,慕禾都会以为他兴许有些什么神奇的能力,一人做三人用,才能如此游刃有余。 ”难得太阳出来了,想起你许久没见过阳光,便想带你出来晒一晒。” 慕禾觉着好笑,“旁人晒被子,你抱着人晒。” 温珩以手抚上她的腰身,轻轻揉着,“腰还酸么?” “酸着酸着就习惯了。”无论坐着躺着站着都得拖着一个娃在身上,哪能不腰酸呢。 雨后林中的空气极好,阳光毫无阻碍的散落下来,透着绒绒的暖意。即便是这么平平淡淡的过着日子,平平淡淡的相处,慕禾也觉一切都足够了。 只是掰着手指头,按着华云从前教的方式来算,她超过分娩期已经有个几天了,虽说迟几天早几天都是正常的。可庄内上下似是并没有一个人觉着有异,她作为当事人,内心纵然忐忑异常也只得听从产婆的建议尽力维持一个稳定的心境。 可如今这么窝在温珩的怀中时,又难免显出一份需要依靠的柔弱来,吸了一口气后轻声道,”我最近总觉着肚子隐隐有些疼。“ 温珩听罢几乎是立刻的紧张起来,却没有乱了逻辑,“肚子疼?还是腹下疼?” 他突然强烈起来的反应让慕禾想笑,可是笑了没两下,腹下当真就是一阵不算剧烈的隐痛袭来,慕禾脸上笑意一收,温珩则整个人僵住,一瞬不敢眨眼。 两人就这么瞪眼互相瞧了好半晌,温珩忽而将她抱紧,”阿禾,你不要拿这个同我开玩笑。” 慕禾被他搂住,有点莫名其妙的眨眨眼睛,正要说点什么,倏尔再次感觉到一股锐利的剧痛涌上来,疼得她嘶了一声,扶住他的肩膀小声道,“唉唉,我没开玩笑,我,我好像要生了。” 从平静到混乱,一直都是个措不及防的时刻。 从稳婆稍快语速的呼喊声中,慕禾被同样煞白着脸色的温珩快步抱进了产房,那阵痛来得又猛又烈,明明是秋高气爽的艳阳天,生生给她疼出来一身的冷汗。 慌张奔跑的侍女在院中来来回回,慕禾听到门外赶来的华云急声问,“怎的早了呢,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早了? 怎么是早了呢?明明都迟了几日的。 慕禾忍疼一直很好,如今还有心神去听一听旁人的人言论。稳婆筹备应急的东西之后,才想起开始劝温珩,说产房不能给男子进来,不吉利,温珩却到底没能松开她的手。 整个过程慕禾记忆都很模糊,感觉肚子里有什么东西要坠下来却又坠不下来,疼得好像要将她生生撕裂一般。说到底她自己也算是个半吊子大夫,知道一些事情,但毕竟没有遇上过真事。胆量再大,再怎么不怕疼,真遇见了这场景还是会乱了阵脚的,心神皆乱。 耳边都疼出现了幻听,有时又什么都听不清了。极致的痛楚中,慕禾只记着一双手稳稳的将她抱在怀中,偶尔轻吻着她的鬓发,对她轻声说些什么。 慕禾以为自个还算坚强,生孩子的时候咬着牙,冷汗出了一身又一身,却到底没怎么哭喊,吓坏外面等着的一群人。然而孩子脱体而出的那一刹那,她一口气险些提不上,瘫软在温珩肩边的时候,他着手环抱着她,语气既是心疼又像是哄小孩一般,紧紧贴住她的身子,低声道一句,“不疼了,再不疼了。”时,竟叫她抑不住眼泪夺眶而出,不争气的哭了出来。 极致的疲惫过后,稳婆将孩子抱过来给慕禾看,那一刹那血浓于水的感觉,着实是难以言喻的玄妙。稳婆道是个儿子,生得白白壮壮,足有八斤二两。 慕禾同样很开心,强撑着精神看过他许久,才在温珩的轻哄下睡着了。 由于孩子的大名几方都各持己见,争持不下。慕禾一时无法取舍,寻思总得先取个小名才是,遂而便先定了——小白。 所谓大俗即大雅,无外乎如是,慕禾自己倒是很满意的,体现了她家胖小子白白嫩嫩的特征嘛。 温珩听罢,沉默许久回应道,“你开心就好。”于是就这么定了。   ☆、69| 时光流逝飞快,算算小白也有个小三岁了,比及刚出生时要苗条修长了许多。走路带风,左右是不肯给人牵着慢慢晃悠的,必然连跑带跳没个消停的时候。 小竹极是疼爱小白,喜欢得不得了,可也仅是一段叫人唏嘘的“单恋”。小白对谁都没多少上心,唯独黏起慕禾来着实是叫人没有半点法子,任谁都不能将他拉走,其闹腾的性子也唯有在慕禾身边才会消停些。 慕禾有午休的习惯,小白时时都会拖着小被子挤到躺椅上、慕禾的怀中,睡不着也不会吵闹。一回小竹来寻小白,竟瞧见他趴在慕禾的怀中,乌溜溜的眼睛圆圆的睁着,胖乎乎的小手有一搭没一搭的拍着她的肩,恍似他才成了哄人睡觉的那一方。 而小白每回自己过来,慕禾都不会睡得太熟,因为偶尔还能听到他睡不着后,兀自玩着手指,奶声奶气的嘀咕,可爱得让人恨不得低头咬他一口。 “小白活泼成这样,倒是半点不似庄主和温相二人的,闹腾起来的样子尤其地像尉淮不是么?”小竹尚且不知尉淮就是祁帝,说起话来也没有遮拦,“不过咱们小白性子可比他好多了,长得也比他好,哼。” 慕禾心有所触,歪头打量一眼正在浅滩边上兴高采烈玩水的小白,对小竹道,”你觉着小白长得像温珩么?“ 小竹仔细看了半天,”……眼睛有点像?小白还小,没长开,大抵是没有温大人那种风姿,所以看着不像罢。” 慕禾从浅水那鞠了一捧水,慢悠悠的起势过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小白转身的一刹那朝他轻轻泼了过去。小白被当头撒了水,整个人冷得一颤,惊讶地捂住头愣在原地,连抽了几口气。等他晓得转过来的时候,慕禾已经收回了手,正儿八经继而同小竹道,”可他同我也不像。“ 小竹分不清慕禾是真心还是开玩笑,顾不得笑小白,忙着对慕禾解释,”华大夫道小白像极了小时候的庄主,怎会是弄错了的。” 起初小白感觉到有人泼他之后,并没有什么很大的反应,拂了拂头上的水珠,自个又在那玩了一会儿。 慕禾看他那反应,还以为他都已经发现是自己对他下的‘黑手’。 ”孩子同父母不大像也是常有的事,只不过我从前倒是盼着他能像温珩一些。”慕禾将手伸到水里晃了晃,“哈哈,毕竟这么好找姑娘不是么?” “……那是庄主过度偏爱了吧,小白这样也很好看的。” “恩,温珩小时候更好看。” “小白听到会哭的。” “……” 好在小白是没听见的,一会儿后踩着鹅卵石歪歪扭扭走过来,一脸若无其事的带着明朗天真的笑。肉嘟嘟的小脸搭上圆溜溜的眼,粉嫩的脸颊,瞧着着实可爱得紧,可似乎离俊秀还差了点感觉。 原因很简单,胖了些。脸跟包子一样,肉肉的。 华大夫说小孩这么才好,所以慕禾也致力于将他养得更壮。可她从前也没养过小孩,现在白白壮壮是好了,等以后瘦不下来可怎么办。 育儿真是一个大问题。 正想着,晃晃悠悠走到近岸边的小白一个转身,忽而双手合着举到了小竹面前。 小竹还以为他是要给她什么东西,受宠若惊便要伸手去接。 结果就是从那白白胖胖的小手中,吧嗒滑出来一只蝌蚪,落在她的手中,在其掌心欢快地蹦跶着…… 小竹神情霎时木了,“小白!“后半晌才像是被针扎了一样甩了手,整个人从台子边蹦起来,连退了好几步。 站在岸上居高临下地瞅着小白,倏尔意识到什么,”你这是在整我吧,是在整我吧?” 小白仰着头,清润若宝石般的眸一派澄澈地将她瞧着,便就在小竹行将融化成水,暗自惭愧的目光中,很是淡然的点了下头,“恩。” 小竹整个人一卡。 慕禾再忍不住,噗嗤地笑出声。 …… 玩水过后,慕禾给小白洗过一回澡。 慕禾抱着他,一路往院子里走,一面也感慨。他现在才近三岁,就重得跟个铁块儿似得,个子也高,旁人家同龄孩子往他面前一杵就跟纸片儿一样,导致她从前对婴儿体型一直都有个错误的认知。 一回在街上遇见个小女孩,小白一根冰糖葫芦打头阵立马上前与之混熟了,慕禾杵在那里尴尬,只得上前搭话。问那女孩的娘亲,这孩子有两岁了吧,她娘亲沉默了许久,说四岁了。慕禾惊讶地点点头,心里头还曾暗道,“大抵女孩子会娇小些。” 现在明白过来了,只是她家的格外的壮而已。 慕禾抱着小白在院子里晒太阳,好将他湿头发弄干些。小白平时很闹腾,今个大抵是玩累了,趴在她的身上有些昏昏欲睡。 前一秒她都以为小白睡着了,下一秒耳边便响起他奶声奶气的发问,“爹爹回来了吗?” “明天才会回的。” ‘北陆墨家‘彻底在南陆扎根,温珩偶尔也会出去办些事,一趟出去大抵五六天左右才会回来。 慕禾轻拍着他的背,想要将他哄睡着,可他安分了没两秒,忽而抬起头朝门口看去,奶声奶气,格外惊喜的唤了句,“爹爹!” 斑驳树影勾勒出宁静,融汇那一人身姿笑冒,便可做极好的一副画卷,映入眼帘。 温珩走过来,小白开心的朝他张开了怀抱,笑得十分开怀。 是以,目睹这一幕,慕禾或多或少有点儿羡慕他们父子之情。 温珩伸手轻而易举的将他从慕禾的怀中带了过来,然而小白还没能从惊喜中缓过来、将他爹抱上一抱。 温珩面容上笑意未改,举着似铁块的小白,稍微转了下角度,随后,就那么将他儿子…… 放在了地上…… 而后回身,将慕禾揽入怀中,旁若无人道,“阿禾,你想我了么?” 一脸诧异的慕禾和一脸愕然的小白,一大一小隔着温珩两两对视,良久…… 慕禾憋不住,嘴角微微一翘,回抱住温珩。 小白唇一撇,却到底没哭,默默埋头上前抱住了两人的腿,外人看来简直几分心酸。 小竹总是不忍心小白跟他爹争宠的,那简直是毫无胜算、一场连硝烟都燃不起来的单方面完虐。所以自打看见温珩入庄后匆匆往慕禾院中赶,她便立刻跟了过来。如今果真眼见这么个场景,简直心疼得无法,上前将小白拉离了这么个伤心之地。 说也奇怪,小白一般是绝不会轻易离开慕禾身边的,但若是他爹在场,那又好劝许多。简直跟镇压物一样,万试万灵。 温珩回来之后,盼星星盼月亮一般翘首等着他的众长老们连他的面都没见着,匆匆赶上去,就见守门的小厮挠挠脑袋,懵懵懂懂道,“温大人说今个儿是七夕,他要罢工,便同着庄主下山去了,说是今晚不回来了。“ ”……“ 身边没了小白,慕禾一路在外面走,总感觉丢了什么东西似的。平时没觉着自己对那胖小子有多上心,真离得远了心里又忽上忽下的,一时担心这个,一时担心那个。 “我的不在的时候,你也会这么魂不守舍么?”温珩面上带着半截的银质面具,本是普通小摊上随便挑的东西,戴在他脸上却愣像是名匠精心雕琢而出。不然又为何能衬得那双眸流光溢彩,露出的轮廓如玉雕琢,唇色水润如斯…… 慕禾扶了下自个的面纱,脸上发烫,收起越来越偏的思绪,咳嗽了声,”从来没和小白分开过,一时有点不习惯。“ 这方七夕灯会有这么种习俗,满大街走着的小情侣皆带着面具,更有无聊的约好了时间分开进来,就是要看对方能不能在茫茫人海中找到她/他。 慕禾原本也不想跟这种让人一听就肉紧的事扯上关系,然而行至街口看到琳琅满目的面具摊,正思量着小白的她忽觉自己这么抛下他逍遥有点抱歉,须得拿点什么作赔。脚下这么一停,手中也就多了三个面具,慕禾倒不是反感,就是有点拉不下面,推脱道,“都老夫老妻了……没必要吧。” 温珩虽是笑着,眉眼却丝丝含怨,”才几年,你就厌了我么?“ 他就是能毫无负累的说出让她压力山大之话的人,于是老实巴交的和他一起戴上了面具,扮演起年轻小情侣,走在路上都要十指相扣。 路上遇见一对猜错了对方的情侣,不作死就不会死,两人就在七夕这么个大好的日子里翻脸了,中间夹着个莫名其妙的姑娘,低着头不知所措,一溜烟跑了。 这么一吵引来了大多人的围观,由于带着面具,被伤了心的姑娘也没顾忌什么,又哭又闹。 慕禾远远看了一眼,就同着温珩进了一家茶楼,听说这家今天会来个很厉害的说书先生。 包下的房间在二楼正中最好的位置,温珩将前来招呼的店老板打发之后回眸,却见慕禾难得的正出神似的看着他。 “怎么了?”温珩微微一笑。 ”我在想外面那对正吵着的情侣,怎会有这么笨的人。“ 慕禾撑着头,继而看着温珩,像是自己也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一手伸出轻轻地抚了抚他的面颊,”喜欢的人,只要戴上面具就会不认识了,这不是很奇怪么?我连你的脚步声都可以分的出来,鬓边浅褐色的痣,手的触感……“言罢,自己先笑了,”我是不是挺痴汉的?“   ☆、70| 温珩的眸色倏尔一深,想要借着杯中氤氲的水汽的遮掩,避开心底那一份难以遏制的悸动。压抑下,化作一丝并着甜意的苦涩,痛不可遏。 她道她了解他,可她却从不懂他的贪得无厌…… 楼下说书的先生已经开始拍板,慕禾松开了抚着他面容的手,正身端坐。那柔软温和的触感抽离的时候,他的手不自觉的抬起想要阻止,可她的目光早移作旁处。 明明是个有名的先生,这回说的却是个十分俗套的段子。唯一区别的是人家说的是英雄救美,他讲的是美救英雄。楼下一干侠女们听得兴奋激扬,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如此有感染力,证明先生确有几分本事了。 只是这个故事越听越觉得熟悉,讲的是一位侠女在悬崖救下落难公子哥的事。慕禾撑着头,脑中突然闪过一张清秀的小脸,哭得梨花带雨。 那张脸颇有几分眼熟,然则慕禾却没有将他认出来。记忆像是开了锁的匣子,登时回忆起了过往的种种。 那还是多年前,在梨花满园的皇宫某院的事。 慕禾闲着无聊第一次偷进皇宫打算去看看温珩,在偌大的皇宫里东南西北的一通绕,彻底迷路了。便是在那个时候,她遇见了一位少年。 着着一身绯红的衣裳,一根银色丝带松松系着腰身,纤细的身姿簇拥在雪白的梨花下,明艳得夺目。他的手中攥着一把匕首,面容算不上凄冷,只是木然空灵,并无哭音,却有清泪从眼角滑落,坠地无声。回眸看见她时,像是受惊了一般,急切地将匕首抵在了自己白皙的脖颈之上,冷声道,“你走开。” 慕禾脚下一顿,也有点愕然了。她到假山上是准备借着较高的地势看一看周围方位的,却不想这上面竟然还有个想要寻死的人,一时进退两难。 “你要寻死么?”她问着。 少年并不作声,匕首就要陷入皮肤。 “要寻死的话便从这假山上跳下去,那比及匕首割来放血要快很多的。”慕禾保持着和他两步的距离,神色之中并无多少怜悯,长身而立,催促道,“跳吧。” 少年冷冷地睇了慕禾一眼,眸中的空灵绝望更甚,唇角勾起一丝嘲讽,不知是自嘲还是嘲笑他人。手中的匕首滑落,身子往后一仰,便就那般毫无预兆的倒了下去。 绯红的衣裳犹若绽放的曼珠沙华,艳丽而不详。慕禾紧接着随之跃下假山时,便是看见这样的场面,一眼撞入了心底,不自觉皱了下眉,倾身一把环住少年纤细的腰身,拖起他下坠的力道。 那个时候,她并没有看见少年的表情,只是感知到他像是突然涌起了求生欲一般紧紧攀附而来的体温,心中微妙的一动。便在行将及地的时候,手一松,将之噗咚一声丢进了池水中。自己则一个旋身,安然无恙地落在岸边。 池水不深,少年等了一会才从水底站起身,看着她,眼眶红得厉害,怒声道,“不是让我跳么?为什么要救我?!” 慕禾捡起落到池边的匕首,擦了擦,揣进自个口袋里。“我让你跳,又没说让你去死,为什么不能救你?”一顿,”听闻死过一次的人,都不想死第二次,你跳了一回假山,晓得怕了么?“ 慕禾以为她这句话虽然是气人了些,但实在不至于戳中了人的泪点。殊不知泡在池塘里,狼狈不堪的少年看着她,唇一瞥,忽而就嚎啕大哭起来。 奇怪的是,他这样吵,在皇宫这个四处堆满了”眼睛耳朵“的地方,却没能招来一个人。 慕禾隐约体会到他的处境,心中动了恻隐,但是刚才那么抱了他一回已经够对不起温珩了,实在不能再对他温声轻哄。于是蹲在池边鞠了一捧水,迟疑了一会,径直朝他梨花带雨的脸上盖去…… 这一下,不怎么清澈的池水沿着他湿漉漉的发丝流淌,有些还泼进了他的嘴里…… 生气也好,别哭就行。慕禾是这么想的。 连泼了三次,少年忍无可忍,彻底炸毛了。咬牙切齿使劲地朝慕禾泼水泄愤,嘴上还大喊着,”你是疯子吧,是吧,是吧!” 那水自然是一滴没有沾在慕禾身上。等少年累瘫了,跟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姑娘一样瘫软在地上喘粗气,后院终于有一位老管事走了出来,神情虽然不悦还是命人将他拖了回去。 她蹲在假山上微微一叹,皇家啊……轻轻跃上宫墙,出宫去了。 …… 很多时候,经久的记忆存于脑海中并不至于会因为一点模糊的牵连,轻易而举的浮现,所以她在遇见尉淮的时候,并不知道自己是曾见过他一次的。 那个着红衣,眸中空灵沉寂的纤细少年与彼时的他也已经有了天壤之别。 难怪,他说他知道她的过去。 慕禾神色几番的转变落在温珩的眼中,又成了另一番的光景,唇边缓缓扬起弧度,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说书的先生是他请来的,并不是他拘泥过往,非要她想起来什么。仿佛只有提及过往,才会能给他安定的温暖。告诉他,曾有那么一段时日,她将他捧在心尖,宝贝珍惜着,谁人也碰不得。 她说她早不记得初见他的情景,不记得凄冷月下,她抱着他,说的那些话。 可看她现在的模样,是记起来什么了么? “在想什么?”他还是忍不住,打断了她的倾听。 慕禾正想得出神,听到温珩忽然问她微微一讶,有点被吓到似的,回头惊疑不定的看着他,见他神情并不似质问,却有着较之随口一问更深层次的执拗,下意识想要回避,飞快道,“没什么。” 等冷静下来了,又觉着自己这样遮遮掩掩的反而可疑,遂而咳嗽一声,低声道,“你原来都知道吗?” “知道什么?”温珩微微一笑,眸中是完美无瑕的温和。 “我在五年前就见过尉淮了,我救过他,所以他才……“慕禾看着他,”这些,他是不是都和你说过了?” 那么这出戏,又是不是他刻意给自己看的呢? 温珩沉默了半晌,弯着眸,“我不知道。” “那你……”慕禾欲言又止,不知为何觉着这个境况实在有点不对,“对不住。“ “阿禾。” “恩?” “我可以亲你吗?” “……” …… 她应该是说错话了,慕禾自己心里也清楚,可哪里错了却又摸不着头脑,是不该提及尉淮么? 七夕自然还会有些热闹的节目,譬如灵韵阁的舞宴。 由于灵韵阁本就是“墨家”财产,位置已经订好,慕禾听过书后也不着急着赶过去,随着温珩一路步行而去。 街道上都是买的些小玩意,慕禾挑了几个好玩的打算给小白带回去,复想起小竹天天念叨话本的存货都没了,便又走到了一鲜有人至的书摊。 书摊的老板是个精瘦的老翁,那一把胡须生得格外的仙气飘飘,瞥了一眼低头挑书的慕禾和缓步跟上来帮着提东西的温珩,眼皮子一磕,老神在在道了一句。 ”破镜难圆,何必逢场作戏?“ 慕禾抓着书的手一顿,下意识的看了眼温珩,见他神情平淡,眸中沉寂,一副丝毫未被触动的模样。回过头来的时候已经微微皱了眉,却没有理会那老翁,仍是看着手中的书册。 老翁见眼前两人没一个搭理他,不由又添了一句,“本不是委曲求全之人,却做出这等委屈之事。长久不了,长久不了啊……” 慕禾忍无可忍,开口道,“老伯是在说谁?” “眼前人。” 一阵儿沉默。 慕禾将手中的话本放下,“今个儿正是七夕佳节,老伯说这些,不觉着煞风景得很么?” 老翁眸中清明,“忠言逆耳,煞风景又算得了什么?总好过闹出人命再来悔过。” 句句戳心,慕禾底气不足,反驳也显得没那么力道了,反倒被他说得隐隐不安。她自不会因这些虚无缥缈的言论而动摇,她的不安,是因为温珩…… 这些年,他们其实远不若表面上看来的和谐。表面亲昵依旧,心却已然远隔万重山,再寻不回过往的全心全意了。 毕竟分开过,又怎会毫无痕迹。 “老伯会算命么?”温珩低声发问,语气温和。 老翁抚了一把胡须,几分清高自持,”稍能窥见几分而已。“ ”算得出旁人的,自己的命格如何,老伯也能算出?“ 老翁的手微微一顿,抬头看着眼前这位温和含笑的如玉公子,半截面具映衬,他那一双漆黑的眸,似渊无波而了无笑意。那一刹,极致的寒意爬上背脊,竟让他一时失言。 “看来是算不出了,既如此我倒是可以帮老伯算上一卦。”温珩笑意谦和,一字一顿道,“老伯近日,怕是会有血光之灾。”   ☆、71| 人流熙攘,温珩在前,慕禾在后,遥望着他的背影,也不知是从哪一点痕迹得出的结论,心底却能笃定——他不高兴,很不高兴。不然依他绝世无双的好脾性,怎会因为一个外人的两句话而动了杀意。 可他也不想在她面前显露出来,理由呢,或许是因为七夕佳节,又或许他不想在她面前生气,毕竟过往的这二十几年他都做到了这一点。 情绪不对人释放,可以是一种呵护的温柔,也可以是一种不愿提及的疏远。五年前,她可以笃定温珩不对她生气是前者,现在,却无法自然而然的这么想了。 “且不论那位老伯是真心还是恶意诈骗,因为两句话而……不大好吧。” “当然是假的。”温珩背对着她,语气稍显冷硬的截断了她的话,回过身来的时候面上已经看不出一丝阴沉的情绪了,笑着道,”他既然喜欢用言语恐吓人,我自然以牙还牙。”语气轻松得好似在开着一个玩笑。 慕禾本想拉着他的手,告诉他,其实不必在她面前这样遮掩住情绪,生气也没有关系,可她不懂他到底在隐忍些什么。她的心思不够玲珑,离得这般近也依旧看不透,胡思乱想,望而却步。 灵韵阁的舞会是今夜的一大盛事,多半的情侣进不去富丽堂皇的楼宇,便选择了驻足在外,同自家心上人挤做一堆兴奋的朝内探头探脑。 慕禾随着温珩在人群中一路畅通无阻的入了楼,目光停留在围观的公子小姐身上,忽而便觉艳羡。 曾几何时,她也和温珩跟在人群中凑着一时兴起的热闹,因为害怕走散而紧紧牵着手,指尖的力度稍有松动都可以让彼此大惊小怪,忙收回好奇,非要凑在一起才会往前走。 隔阂。 他如今仍会牵起她的手,人潮拥挤的时候,他却不会像从前一般紧张,反倒会轻轻地松开了她的手,淡淡站在原地等她。 淡了。 她百思不得其解,却知道自己和温珩,正在走向一个恶性循环,应着破镜难圆的诅咒。 灵韵阁中灯火辉煌,有人引路,带领他们上了楼。 楼梯口上,慕禾刚抬头便看到一位身姿曼妙的女子从楼上下来。着着一身寻常很难见着的”清凉“服饰,绯红纱衣下若隐若现的勾勒着让人血脉喷张的曲线,朱红的唇恍似蕴着难以明状魅惑。微挑的凤眼,眯着三分慵懒,四分妖媚,眼尾点着一点血色的蔷薇,精致得颇有韵味。 经过温珩的时候,身子像是无骨一般稍稍一懒,整个人便勾手朝温珩身上扑去。 不管她认不认识戴着面具的温珩,光凭他那一身卓绝天下的温润气质,面具勾勒下精致完美的轮廓,华贵清雅的服饰,便足以让人投怀送抱。又况且,她还是知道他的,朝思暮想,已经数不清多少岁月。 慕禾早知灵韵阁算是半个风月场合,虽然不至于小心眼到还避讳这些。可当眼睁睁看到温珩身子不动声色地一让,毫不怜香惜玉的任那女子从楼梯上倾倒,真的控制不住朝她扑来,也是呆住了。 出于人性的理所应当和幸灾乐祸的同情,慕禾扶了一把女子,柳腰盈盈不足一握,一手从容撑了下她的后腰。在眸光相撞的那一刹,冷冷睇了她一眼,未发一言,抽身离开。 呵了个呵,要不是看她一会还有舞要跳,慕禾连扶她一把都不愿。 秦蓉为那冷然一瞥震撼住,扶着栏杆望着犹若仙人眷侣的两人上了楼,心口恍似撞上了一堵无可撼动的冰山,撕裂开伤口,嘶嘶的往里灌着冷风。 她乃是取代了月娘,占据第一舞姬身份的清倌人。这回宴会本是可以不用出面的,只是因为她听闻温珩要来,才毛遂自荐生生挤了进来。 月娘说,十多年前他和慕容禾每夜都会出现在舞宴上,一待便是许久。 秦蓉想,他定然是喜欢看舞的,或许在看过她跳舞后,会连带着有那么一丁点的喜欢她。 可他却是同着慕容禾一起来的,那个名冠天下的人物。她竟还有一张惊为天人的容颜,皎皎如月高不可攀,让她的心意看上去那么可笑。 …… 这种事,慕禾早已经见怪不怪,只是这次撞过来的姑娘漂亮了些而已,遂没多往心里去。坐上雅座之后点了些酒菜,便津津有味的看起舞会来。 温珩难得的要了一壶酒,浅笑着告诉她,”今个月娘会来。” 慕禾一惊,心中立即涌上太多的东西,多半是喜悦的,“月娘不是在洛城?怎的过来了?“ “自然是请过来的。”温珩眸中含笑,给自己斟了杯酒,“上回没有看成,这回算是补上了,要喝些吗?” 慕禾吃了根蔬菜,含含糊糊,“我可以陪着你喝一杯,就一杯。” 温珩一如既往的对舞会并不感兴趣,慕禾从前只是觉着月娘跳舞好看,单纯的欣赏,后来……渐渐的就是有些向往了。 她觉得自己身上少了些什么东西,那本该是女人特有的。温柔。这种差异,在看着她们衣裙飘飞、姿态曼妙时尤为的清晰。 就像是七夕出来散步,寻常的女子都会温温柔柔的握着男子的手,低声说着软绵的蜜语。可她既做不出过分亲昵的举动,也说不出甜言蜜语,就连心思也不够细腻。他们出来,就是单纯的散步,逛街,听书,看舞,只要温珩不主动亲昵,他们就可以像是从前师徒一般的相处模式。 她恍似在这方面天分极低,这种事往往让她沮丧,更加艳羡他人。希望亲昵,又想都多少年的老夫老妻了,何必刻意。 慕禾心思在舞会上,全无所察温珩安静坐在一边,一杯接着一杯喝空了酒壶。小厮应声而入,再给他添上了一壶新酒。 没一阵舞台上出现了道熟悉的身影,引发一阵不正经的口哨,慕禾微微侧目,那正是她在楼梯口上碰见的女子。 孤身来到舞台正中央的秦蓉微微仰头看了二楼正对舞台的大雅间一眼,本是期望接下来的舞能够被温珩看到,殊不知那方栏杆衣袂浮动,靠过来一人,静静将她俯视着。 慕容禾。 慕禾来看她当然不是抱着恶意的,而是后来从介绍的帖子上看到,将要出场的是如今风头正盛的秦蓉,便想离近了瞧瞧。号称世间第一的舞姿,不晓得是她胜了月娘,还是月娘自己淡出了。 “温珩,你要过来瞧瞧么?快到最精彩的地方了。”慕禾忍不住喊温珩过来分享。 温珩一贯是没有兴致的,然这一回听了慕禾的邀请,当真起了身,朝这边走来。 伴着渐起的丝竹之声,慕禾听到他临近的脚步声,并没有回头,而是下意识的往旁边让让,给他腾出一个观看的位置来。 身子将将一偏,腰上便缠上来一双手将她揽了回来,动作轻柔却不可置否。温珩从身后抱着她,贴近而来的还有一股淡淡的酒香,像是有些醉意般眯着眼,满足地贴着她的面颊,安宁一声不吭。 慕禾的脸几乎是立马的烧了起来,且不论正对着的舞台之上只要一抬眼就可以看见他们的那些人,即便是在这个雅间内,也还是有服侍的小厮存在的。 遂而挣扎了两下,“你是不是醉了?头晕吗?” 温珩稍稍低头躬身,埋首在她的脖颈间,蹭了下,语调慵懒应了一句,”恩。“ 小厮红着脸,放下酒壶,默默带上门退了出去。 “那我先送你回房吧。”反正温珩也说了今夜不回栖梧山庄,早就在这里定好了房间。 温珩偏头,轻轻的含住了她的耳垂,温热的气息纠缠上来,让慕禾浑身都有些发麻。 “我还可以等一会。” “恩?” “等你看完月娘,然后一起回房,我不想一个人睡。” 他的呼吸散落在她敏感的脖颈间,言语之中淡淡的依赖顷刻之间将她的心化作了一汪水,虽然是当着这半公开的位置格外的难为情,也还是回身抱住了他。 “月娘下次再看,我们先回房吧,你是不是难受得厉害?”有了小白后,便没见他这么粘人过了,这种返童现象被慕禾归结为酒精的作用,他定当是醉了。 慕禾催促着,也不见温珩怎么动。伸手拿起桌上早就备好的醒酒汤给他喝了一口,丝毫没心思留意舞台上动人的舞姿,拉着他就要往楼上走。 温珩走了两步,甩开慕禾的手,往雅间的门框上一靠,闹出一阵不小的动静。 走廊上的一干侍女小厮皆呆呆将他望着,不晓得这是怎么了。 慕禾亦是一副吃惊的表情,而后便看见温珩朝她伸了手,旁若无人,堂而皇之道了四个字。 “阿禾,背我。” 在场所有人都是一副被雷劈了的震惊模样,除了慕禾。她迟疑了半个瞬息,便走过去在温珩面前转了身。 温珩毫无负累的环手在她的肩膀上,笑意盎然的在她的侧脸上啄了一口,道,“辛苦你了。” “……” 在场掉了一地的下巴。 温润如玉的温珩和淡雅若仙的慕容禾竟然是这等相处模式,怕是说出去也没人会相信吧。 而慕禾之所以不动声色,乃是因为她绷紧了面皮,单方面以为温珩已经醉得不省人事,有返童现象了,未免旁生枝节,只能对他百依百顺。 …… 仙音缥缈处。 秦蓉默然从舞台正中退了下来,脸色寡白,她自然看见了在栏杆边相拥的二人。从未曾想,看似温润,实则淡泊冷清的温珩也有那样一面。像是贪得无厌索取着温暖的小兽,以那样执拗的表情拥着她,眷恋而不知所措。   ☆、72| 就算没有身边嘶嘶倒抽的冷气身,慕禾也知道她背着温珩回房是件多么离谱的事。 他一没有受伤,二没有行动不便,只不过有点撒娇般的这样要求,她便简单的应了,没做过多的思量。然而在拐角无人处,温珩一个举措让她心尖倏然一颤,终于明白所谓“返童”,只不过是她想要将他单纯化的念想罢了。 彼时的温珩紧紧贴着她的身子,昂头,恍似是她的脸上依稀残留着那一道伤口,轻轻在上舔了一口。 和尉淮所触的一模一样的位置,用这一模一样的姿势。 无声的控诉。 慕禾没有说什么,在进屋后便被他压在了床上,也来不及说什么。 身上紧紧抱着她的那个人,还是温柔而熟悉的,却又似乎带着显而易见的别扭。压下来的吻密不透风,带着微醺的酒气,在她某个闪神的瞬间倏尔一口狠狠地咬在她的肩上。 本是一个攻击的行为,锋利的齿却又在最后的关头控制着力度,没有给予她痛楚。 便是这样一个轻微的小动作,勾住了慕禾的心神,至少也明白了一点。 温珩一部分的怨气是冲着自己来的。而这三年有余的陪伴,她竟然一点都没有发觉。 …… 第二日,平和的阳光分割开昨夜的疯狂,安静下来后便恍似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慕禾是被温珩吻醒的,睁眼看到并不熟悉的装饰,迟疑了好几秒才起身。 温珩见慕禾一醒来就要穿衣起床,不由分说将她系腰带的手扣住,支起身搂着她,懒懒道,“山庄左右没有急事,不多躺一会儿么?你昨夜都没怎么睡。” 慕禾脸一热,”渝水说你今天就要动身去北陆,不早些回山庄准备一下吗?” 温珩仍像是有些倦,发丝若绸缎亲昵的滑过她未着寸缕肩头,”不用准备。” 同从前不一样的是,自从有了小白,她的心思都在小白身上,插手温珩的事就渐渐少了。所以他一句不用准备,竟让她一时无话可说。 默了半晌,”要多久回来呢?“ ”半个月。” …… 回到栖梧山庄时已经过了晌午,小竹嘻嘻哈哈的凑上来,说要告诉她好消息,“庄里来了一位客人,说是温大人特地请来的,叫月娘。” 慕禾飞快的瞥一眼将才同她分别,往主殿去的温珩,朝小竹一笑,“恩,那领我过去吧。” 小竹微愣,“庄主回来不先看看小白吗?他这会子正睡着觉……” “恩,我寻她有些急事,一会就去找小白。” 小竹不明就里,还是愣愣应答着,“好。” …… 悠然竹篁重重,翠竹生机盎然处,有一名女子微微倾身,神情安宁地在空无一人的茶桌上沏茶。 或有微风带动,一缕发丝滑落腮边,平添两分的温柔美人羸弱韵味。 慕禾匆匆行至墨竹院的时候,便是撞见的这样一幅场景。心里头一动,嘴上便唤了一句,“月娘。” 月娘应声抬头,眸光望来,面上神情是让人不自觉怜爱、无害的柔弱,犹若弱柳扶风,朝她盈盈一笑,“我刚沏好茶,要喝些吗?“ 慕禾冷清疏远的眉眼稍作收敛,挥袖在石台上坐下,“多谢。” 月娘温温婉婉为她端上来杯茶水,虽然时隔多年未见,却也未显生疏,自然而然的轻笑着,”阿禾好福气,得有夫君如此疼惜。” 慕禾知道她是在说温珩特地请她到栖梧山庄的事,默然无语,低头抿上一口茶水。清香霎时于口舌间化开,伴着微微的苦意,滑入喉间却又在舌尖残余淡淡的醇香,回味无穷。 见慕禾没有搭话,月娘退后两步,款款朝她一福身,”月娘为庄主献舞一支。“ ”不用。”慕禾倏尔开口,欲言又止一番,最后看了看院门,脸上诡异的浮上些许浅红,“我有事,想要找月娘你谈谈,能随我入屋吗?” 这一回月娘也愣了,温柔笑笑,点头应允。 …… 光线充盈的室内门窗紧闭,月娘坐在正中的梨木桌边,眸光温和,一副洗耳倾听的模样。 慕禾在屋内转了两趟,最终还是嗒的将手中的扇收拢,搁在桌前,面对着月娘坐下来了。“我和温珩,房事不合。” 饶是以月娘的镇定,也在这一刻愕然的睁大了眼,“什么?” 慕禾脸上很快就烧了起来,神情却是很淡定的,接着道,“成亲的这三年,他几乎很少碰我。” 月娘唇角牵了一下,似乎是想笑却又忍了下来,望见慕禾认真的眼,不留神再看见她衣领遮掩下隐约的红印,一时间迷惘了。“庄主道温大人很少“碰”你,很少是个什么概念?“ 月娘本是风月出身之人,咋听到慕禾的话虽说是惊讶,但很快就调整过来。想想慕禾基本没有长辈,这种私密之事对谁也不能说,只有她,问起来不至于会那么尴尬。可慕禾虽然是一副豁出去的表情,说话却还是有些委婉,要理清楚事情,自然得她问得直白些。 慕禾耳根泛红,移开眸没好意思再去看月娘,低声道,”大抵一双手能数的过来。” 月娘惊了一下,“庄主的意思,温大人在外头另寻新欢了?” 这回轮到慕禾怔了,“啊?”一顿,“新欢?” 月娘瞅着慕禾微怔的眼,叹息了一声,“不过寻常的男子或许是这样,温大人……”语气稍转,“不合是从成婚开始起的,若是大人有异心,又何必同庄主成婚?应当是月娘想岔了。” 慕禾正要说什么,院外忽然响起脚步声,小竹急匆匆的跑过来,”庄主,庄主!“ 慕禾在她闯进院来的一瞬便敏感的闭了嘴,早于她敲门之前拉开了房门,淡声问,”怎么了?” “温大人将小白带走了,带去北陆了。” 原本只是件小事,却好像有一声钟鸣敲响在她的脑中,震得她思绪一片空白。 “小白起床之后看到大人要走,非要缠着跟上去,大人便将他带上了。可去北陆路途遥远,大人有公事要忙怎么顾得上他,庄主要一同前往吗?“ 月娘上前,看到慕禾脸色不好,柔声问,”怎么了吗?” 慕禾摇摇头,问小竹,”他们走多久了?“ ”一刻钟。“ …… 仅仅一刻钟的时间,他们带着小白驾着马车离开,而她骑马追赶,及至淮城(前往北陆的必经处)也不见他们的踪影。 不是追不上,而是他不想让她追上。 在淮城等了一日,一无所获,慕禾只得驱马返回。 温珩不可能会伤害小白,她只是不懂,他为什么要将小白带走,还是去的北陆。因为不懂,所以隐隐不安。 回山的时候,她牵着马,独自在山道上行走。远远的看见一个人坐在轮椅上,等在树下,鬓边的乌丝不记得是何时染上了雪白,神情之中微微肃穆。 是华云。 慕禾上前,扶住他的轮椅,下意识觉着不对,便问,”怎么出来了?“ “我有件事,想要问你。”他抬眸,一贯慈爱的眸中隐隐认真的将她瞧着。 慕禾不知道这时候华云找他能有什么事,但为了尊重还是将马拴好,站在他面前,”恩,好。” “小白是温珩的吗?” 慕禾手一僵,眯起眼。 ”三年多前,在药房,我听见了。”华云淡淡开口,没有指责的意思,语气很是平和,”刚到栖梧山庄的时候,周途劳顿,我担心你胎气不稳便熬了药,让温珩给你送去。“ 慕禾的眸光倏然一暗,半晌无话。 …… 她对药物很敏感,尤其是在怀孕期间,尤其是温珩,当所有的敏感因素凑在一起,她也没想到自己会有那么过激的反应——她当着温珩的面,毫无预兆的打翻了那碗药。 温珩当时也愣住了。 彼时的慕禾很快的意识到了自己的不理智,两人相对无言的半晌之后揉了下眉心,“我……不想喝药。” 温珩并没有多说,多问什么,安抚了她突然暴躁起来的情绪,便要出门唤人来收拾碎瓷片。 或许是那一刹那微妙尴尬的情景,让她想起了太多。 想起那一日,温府的芭蕉叶被雨水冲刷得干净,她拿着休书曾问他,避子汤是不是在他授意下给的。 想起他眉眼冷漠,回答了一句是的。 想起白拂笑吟吟的脸,淡声道,“我要的是你,而不是你肚中的孩子。” 慕禾看着温珩离去的背影,倏尔开口,道了一句话,一句只可以藏在心中,却不能拿出来说的话。 “如若没有了孩子,我不会同你成婚的。” “……” 或许就是这番话,听在别人的耳中又有了旁的意义。她也没想到临着的药房之中,华云听到了这一切,而到了后来提及这件事的也是他,而非当事人的温珩。 慕禾摇摇头,缓缓道,“小白是温珩的。” 华云神色不变,只是稍作思考,继而道,“你可还记得生过小白后的事?” “恩?” “我担心小白早于正常预期时间出身,会身子不好。你却告诉我,小白是晚了几天出生的,但在正常范围内……”顿了顿,“我推算的预产期,是温珩告诉我的时间,和你说的几乎有一个月的差距。” 这回轮到慕禾惊讶了,“这怎么可能?”   ☆、73| 但是这种事,除了当事人谁也解释不清楚,慕禾惊讶之后便选择了沉默,想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误差。 华云看着慕禾的脸,吸了一口气,慢慢道,“我的立场本就不算公正,无论是不是你的过错,我都会维护你。所以这三年,将温珩的种种看在眼中,却始终粉饰太平。小白健康长大,你能好好的便是我所有的念想。” 慕禾脑中一时混乱,断续回忆起过往,也断续的听着华云现在说的话。 这话是什么意思?她不曾做过对不起温珩的事,又哪里需要人宽容维护? “小白是温珩的。”慕禾再重复了一遍,因为他是她重视的长辈,所以才会解释,“除了他,我没有被任何人碰过,所以根本不需要有任何的质疑。”语及此,微微一顿,有点恍惚的低声道,“可能是您误会了,依温珩那样的性子,若他以为小白不是他的,是不可能会接受的,更不会就那样和我奉子成婚。” ”我可能误会了你……“华云眸光静静,有那么点怜悯和挣扎,”却绝没有误会温珩。“ ”……“ “他将小白带走……你知道缘由么?“ 慕禾没做声。 “这世上有一个人,让他三年都寝食难安。害怕一旦那个人回来,他会在顷刻之间一无所有。他不会恨你,却会恨让他恐惧的人。”华云低声说着,”他忍了三年,给你三年平和,终于到了极限。阿禾,就在山庄等他回来,等一切尘埃落定,都会好起来的。“ 慕禾听罢,极缓极缓的抽了一口气,”小白是……” “祁皇膝下无子,皇室血脉断绝,龙座不可能空置。” 慕禾心中巨震,却死死压抑住,闭了一下眼,冷淡丢下一句,”荒唐。” 转身要走,来路却被人堵住。 慕容凌执剑与渝水二人拦在她面前,”阿禾,北陆很快就会易主,你阻止不了的。你越阻止,越会激怒温珩。” 慕禾说不清自己心中是种怎样的滋味,感觉一口气憋在心里,整个人都是僵着的,冷冷道,“他疯了,你们也要顺着他疯么?还是说……”拔剑出鞘,剑端直直指着慕容凌,“你觊觎北陆,温珩如今……也不过是你在顺水推舟?” 慕容凌听到她的指责,眸光一冷,“是谁将他逼成这个样子,你自己心里不清楚么?” 慕禾心里一跳。 “世人皆知他的委曲求全,只有你看不到。”慕容凌语气冷硬,下颌紧绷着,邪气的眸中溢出的怒火汹涌得毫无预兆,他对她控诉,却不知是为谁而控诉,”慕禾,你根本就是没心的罢?“ “我……”慕禾刚要开口,便觉身后冷芒一闪,带来一阵压迫感极强的危机感,迅速回身防御,抬手挡下朝她后脖颈落下的重击。 刚要一掌回击,就看到华云往那暗卫面前一挡,慕禾自然赶忙收手。 这一瞬的迟疑震惊显露出空隙,慕容凌长剑一展,架在她的脖子上。“你就当我是为栖梧山庄考虑也罢,你既然回来了,就不要打算再离开,等温珩回来那之后……” 慕禾倏尔一笑,“好意心领了。”两指夹上刀刃,状似轻而易举的一翻,只听“叮”的一声,剑身霎时从中折断。 手中断刃甩出,若一道流光轻易割断了系马的绳子,慕禾灵巧的翻身上马,冷冷一瞥慕容凌,一一挡下暗卫压制而下的攻势,速度丝毫不减的扬鞭远去。 她是不懂为什么会造成现在这个局面,不懂温珩为什么会以为孩子是尉淮的,他到昨天为止不都还好好的么。 不,也不能说是好好的。 慕禾一鞭愤恨的抽在树干上,却连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着急气愤,亦或者,心疼些什么。 温珩。 温珩那样的人,平素纵然温文尔雅,可瞧见尉淮亲了她一下,不但是立刻委屈爆发差点将她折腾死,狠咬了她一口,还一直余怒未消的记恨到现在。如果他当真以为小白是尉淮的孩子,又怎么可能忍下来,不动声色安宁抱着她入眠? 她想起尉淮送她九转玲珑扣的那一夜的争吵,每一句都是个悔字。 “那陛下以为,孩子是谁的?” “阿禾怎么不说话?孩子的事该是只有你最清楚了。” “所以你同他的亲吻是甘愿的,为他跳舞也是甘愿的。” “清楚,很清楚了。” 不清楚,他当然不清楚,慕禾迎着风,眼尾像是上了妆般泛起浅浅的红。 初初怀孕的那一阵,温珩还在她身边,夜里不安分的从躺椅上摸上来,少说都要搂上一搂才会去睡。 怀孕的第一个月,慕禾自然是不知道的,当日有少量的出血,只以为是月事来了。小竹给她备了红糖姜水,未喝完的搁在床头,早早睡下了。 当夜,温珩一如既往黏了上来,只不过未像从前一般念叨着让她转过身来抱着他,而是以掌心贴着她的小腹,从身后搂着她入眠了。 温珩清楚的了解着她每一个习惯,细心如斯,细致如斯。 慕禾自己就忘了,忘了曾有过这样一个小的插曲。她不需要特地的推算日子,因为她和温珩只有一次。 然而温珩却细心的记住了每一点,也听慕禾亲口承认,在她恨极了他的那段日子,爱过尉淮。撞见过两人夜半三更从山林中走出,撞见过他两次吻上她的脸颊,听闻她给他跳那一支宣称只给心上人跳的舞,听到她一次又一次违背冷淡的性子维护他。 他从一开始就以为小白不是自己的,所以在知道她怀孕时,没有表现出一丝的喜悦。 所以在尉淮质问的时候,反问着,”那陛下以为,孩子是谁的。“ 所以在慕禾打翻汤药的时候一言未发。他知道她在怕什么,她怕他会伤害这个孩子,可他从未这样想过。 她说,”如若没有了孩子,我不会同你成婚的。“ 可一旦接受一切,他又成了什么? 温珩有多高傲,慕禾自然是清楚的,几近偏执的占有欲,容不得一丝背叛。 ……他接受了。 …… 船靠岸的时候,正是夜半,慕禾知道他如果不在皇宫,便一定会在温府。 可真正站在熟悉又陌生的房门前,慕禾又瞬间的胆怯了,她真的很不擅长应对这种场面。手触上门扉,又莫名觉得一阵心疼。 推开门,走了进去,不意外的看着着了一声宽松白纱衣的温珩,半依着床头柜而坐。清幽月光投射而下,他的面容显出两分苍白,神情宁静的看着她,墨瞳中淡淡的,皆是她看不懂的情绪。 ”怎么过来了?“ 从这一句,慕禾就已然听出了他的情绪,他的声音是平和的,音质却偏冷。 慕禾站在门边,没有走近,道,”我来接小白。” “……” “你一个人,又有公事要忙,管着他会很累的。” 月光下,温珩倏尔笑了,唇角勾起三分笑意,眸底却是漆黑的一片,“你分明是为了祁皇而来,为什么连一个理由都要遮遮掩掩的?” 慕禾皱起眉,他不喜欢看到温珩这样笑,明明是笑意盈盈的模样,却会给人一种很远的感觉,“孩子是你的。” “你的孩子,当然只能是我的。”他依旧是笑着的。 “温珩。”慕禾一字一顿,连名带姓的换了他一声,低声却认真道,“我说的都是事实,我没有和他在一起过。” “我也说过了,孩子是谁的不重要。只要是你生的,对我来说就没有区别了。”温珩没有再笑,“但是尉淮,他必须死。” 纵然心里早有准备,当慕禾真正切切听到他说出来的时候,心里还是抑制不住的震动,“你不能把我们之间的问题强推给别人,他是无辜的。” “这跟无不无辜没有干系,只是胜者为王,败者为寇,如果我不如他,他也会杀了我。“月光伴着风在他的发上浮动,明明是仙人般的容貌,说起杀戮却那般的平静,恍似还带着些许轻哄的温柔,“我们之间没有问题,只有尉淮。” ”温珩。”慕禾心情极端复杂,狠不下心来对他冷言相对,又绝不想他伤害尉淮,所以只有软下声音,”你听我一次好吗?我们回山庄,不要牵扯进不相干的人了,小白也决不能和北陆扯上关系。“ ”……“ 温珩没有回答,静静将她瞧着。慕禾看着他那样的眉眼,分明是含着怒的,只得叹息一声,心乱如麻,”好吧,我们明天再谈,等你冷静了。我知道我这么过来,一定会惹怒你的。” 说完,慕禾就要转身出门。 “你要去哪?”温珩开口拦住她。 “去屋外吹一下风。” “外面凉。”他的声音是极具迷惑性的温柔,“阿禾,来我这。” “不必了。” 她本想说去看一下小白再睡,然则下一句话还没有开口,寂静的屋内便徒然炸开一声瓷片碎裂的声响。 慕禾因为这个声音稍惊的回头,便见碎片伴着湿漉的茶水躺在地面,温珩低敛着眸,唇角似笑非笑的抿起冷淡的弧度。 下一刻,他的袖子边攀上来一只白白胖胖的小手,拉了他一下,随后冒出来一个小脑袋,似乎还睡得晕晕乎乎,半闭着眼吭哧吭哧的爬到温珩的怀抱,在他肩边蹭了蹭,软软糯糯的唤了一句,“爹爹。” 温珩将小白抱紧,才慢慢移眸,看向她,极缓极缓的道了两字。 “过来。”   ☆、74| 慕禾不是没有见过强硬的温珩,最显然的莫过于在梨镇那时。然而大多的时候他都是温柔随着她的,纵然他早已经有超出她的能力,却很少站在主宰一般的位置对她说话。 他很生气。 知晓这一点的慕禾并不打算和他对着来,也没有理由这么做,依言走上前,在他的床侧坐下。 几乎是落座的瞬间,他便一把将她拉倒了怀中,狠狠吻下来。 极富侵略性质的吻让慕禾喘不过气来,彼此之间隔着微微打呼噜的小白,这种感觉让慕禾既心疼又无奈。轻轻回抱住温珩,手也抚上他的发丝。与他侵犯的急切不同,她只是缓慢而轻柔的让指尖穿过他的发,耐心的梳理,恍似能够包容宠爱他的一切。 就好像一切最初的模样,她还若栖梧山上的那般,只独宠着他一人。 感受到慕禾温柔的回馈,温珩呼吸微微一滞,僵立半晌,神情偏淡的将她推开了些许。 慕禾原本要说话,却见他轻轻将小白从身上抱开,放到床的里侧。而后倾身,无甚表情的去解慕禾的衣带,“连夜赶过来的?” 慕禾小心翼翼的瞅了他一眼,看他眸光看上去虽然偏冷,却平静了许多,配合的脱下外衣,“恩。” “在船上睡了吗?” “没睡着。” 温珩伸手将她的发簪拆下,如瀑的长发垂落,披散在肩头。他看了她一回,几番欲言又止,最终眸色一暗的再度将她揽回怀中。 这样贴近的距离,慕禾都可以听到他胸腔内的跳动。 她很想劝说些什么,然而长到这么大,她从没有应对生气的温珩的经验,完全不知道怎么做才能哄得他开心。 温珩如今有多危险她自然感知得出来,尤其她的立场还这般尴尬,举步维艰,只能小心的看着他的眼色,这情况到底还是头一遭的。 不知道温珩是不是也醒悟过来这般抱着她,时间久了实在有点摧残人,便问了她一句,“困了么?”在慕禾点头之后,两人都躺下了,他扣在她腰上的手却始终没有挪开过。 温珩睡在外侧,慕禾则睡在他和小白的中间。三人靠得很近,慕禾可活动的唯有一只手,发顶靠着他的下颌,听到他的呼吸声,一直,一直都没有入睡的迹象。 他在发呆。 从前很少有这样的境况。 慕禾忽而想问,他怎么会知道自己来了,坐起来等她。可再站在他的立场上想想回答,兴许并不会是件可以以愉快的语气说出来的话。 “阿禾,你可爱过我?” 寂静的月夜下,唯有他的声音淡漠若水,并无起伏。 慕禾微微混沌的神思轻轻一凛,抬头瞄了他一眼,正欲开口,他又淡然补充,“不是师徒情分,不是亲情,而是将我当做一个男子,当做你的夫君一般的爱慕。你有吗?” 他们有时候实在是很像的,她过往也这么想过。想温珩愿意同她在一起,是亲情占得多一些还是爱情多一些,明白着这份不安。 她渐渐明白温珩的感情,却从没对他说过自己的。所以并没有犹豫,“有。” “是么。”温珩淡淡的语调,没有半分惊喜。 他问了一个问题,在她斩钉截铁的回复之后,却没有多少的相信,轻轻道着,“可你从没主动吻过我,即便成婚之后同枕而眠,也绝不会主动靠近我半分。在梨镇,你道你恨极了我的时候,便是这样冷待着我。阿禾,难道你喜欢一个人和恨一个人的反应都是一样的么?” 一时无话可以辨别。 她只是习惯了他的主动,以此依赖,也并不习惯主动的亲昵。想要这样解释,却连自己都觉着牵强。 是她心底隐约的潜意识仍在自我保护的疏远着温珩,而这一点,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 没有等到慕禾的答案,温珩似乎也并不在意。于黑暗中寻到了她的手,十指交握,像是捧着珍惜之物,在月下一一轻抚着她纤细的指。 月下幽静,慕禾屏息低眸,唯有温珩在静静陈述,“我自然是能受住的,无论如何现下你的夫君是我,不是么?” “是我做得不够好。“慕禾紧紧握住他的手,“可是温珩,我是不会嫁给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的。” 慕禾过往每一次的主动,都会让温珩开心不已,可她今日这样急切的握住他的手时,他唇角的笑意一僵,却是面无表情的将指从她的手中抽离。 正如慕容凌所说,在慕禾踏入北陆领地起,他就已经认定了,认定了她想要救回尉淮,认定她对他余情未了,越描越黑。 ”你跟我成婚是因为孩子。” 这话终于是将慕禾说得心中一震,不是因为他平淡陈述的语气,而是他直面的态度。直白的剖析心底最痛楚的地方,解下自尊骄傲给予的防备,正面相对,让她顿时自惭形秽。 慕禾纵然明白现在是个需要说善意谎言的时候,却在面对他那一双沉静的眸,没法开口。 她只对他撒过一次谎,就是告诉他,她爱过尉淮。这本就是阴差阳错的事,却会越滚越大,变成今日的状况。 “是,有这方面的因素。”慕禾坦然言说。 温珩轻笑一声,低低问,“还有呢?” “我方才说过了,可你不信。” “恩,我不信。”他轻飘飘的点了下头,“尚在栖梧山庄的时候,你告诉我说月娘教的舞只给心上人看,成婚前后的这么多年,我都不曾见过。只听说过一次,是手下传来的,说在山林中,你沿着清泉跳了一支舞,连祁皇都看呆了……你可知我听闻后的心境?” “好在那一夜,你在我胸前落下一掌,险些震碎了心脉,昏了多日。不想,不看,才不至于痛不欲生。”他轻轻的呵了一声,胸腔微微震动,尾音冰冷着,却又矛盾的掺杂了温柔。“九转玲珑扣,那本是我的东西,却只有将之打碎了,我才能要回来,你叫我怎么信你?” 言及此,他微微一顿,似是想起什么,浅淡一笑,“我知道你曾为破碎的玲珑扣而与我置过气,虽然并无必要,我却亦然因此事而赌过气。你可曾想过,那玲珑扣若是我夺回来了,怎可能会递交到你手上,即便是一堆碎片我亦会收敛起来。祁淮是留下玲珑扣走的,当着我的面打碎了它,径直要求侍女将它送还给你。我本愿尊重你的选择,期盼你有朝一日能亲手将玲珑扣交到我手上,所以并没有阻止。可那一日在阁楼,你却看也不看我一眼,置气的离开了。分明是祁淮让侍女做的误导,你却偏心的只怀疑我,连解释的机会都不给。” “温珩……”慕禾皱起眉,一时听得愣了去,心底细密蔓延开来的痛楚伴随着的呼吸,时强时弱的涌动,如鲠在喉,只能吐出苍白的三字,“对不起。” 听到她的轻唤,温珩低头倏尔一笑,唇瓣似有若无的,碰了一下她的脸颊,”没关系,等你心中再无旁人,我即便是得不了你的爱慕,也好过今天这般妒恨。” 言下之意说得分外清楚,慕禾登时翻身,死死抱紧他,”听我说,温珩,冷静些。舞我可以只跳给你看,玲珑扣可以再打一副,从此以后什么都可以听你的。但是你,你不能伤害尉淮,现在局势刚稳,你杀了他北陆会大乱的!听话好么?我们的事跟他没关系。“ 温珩不动声色,反问,“那跟什么有关系?” 慕禾猛然噎住。 有些事不说,最开始是为了所谓的尊严不想乞求同情,到如今便是于心不忍,不想让他也承受同样的痛苦。 不能告诉他,她给他怀的第一个孩子,便是因为他给的避子汤,没有了。 温珩闭上眼,即没有再等,也没有再问,吻了一下她的唇,不容置否道,”睡吧。” …… 长途跋涉兼之半宿未睡,慕禾躺在温珩的怀中不知是何时睡着的,一觉醒来已经天亮。 小白压在她的手上,面朝着床里方,可温珩的位置却空了,慕禾爬起身环顾四望,忍不住一声轻叹。 “娘亲让爹爹伤心了吗?”小白不知何时转过头来,软软的脸贴着被褥,脸上没有过往天真无邪的笑容,却像是在认真的思考着什么。 慕禾回身抚了抚他的发,刚想说一句话引开他的注意力,却听得他继而奶声奶气,颠三倒四道。 “爹爹抱着我走了很久……难过。” 慕禾从小白牙牙学语的时候就已经可以理解他的意思,轻轻将手放到他的腋下,将之抱进了怀中。 “你是说,昨天晚上来这里的时候,爹爹没有带你坐马车,而是抱着你从码头走到了这,是么?” 小白难得安分的埋首在她的肩膀上,一动不动,便就在她准备起身的时候,奶声奶气,轻轻道,“我看见……” “爹爹哭了。”   ☆、75| 温珩一整天都没有回来,小白今个格外安静,坐在一边,拿着笔神情认真严肃得在一张张白纸上鬼画符。 慕禾身前坐着一个人,正装官服,墨发高束,含笑饮茶,同她解释着有关北陆的一切。 原来温珩和尉淮得不合早在三年多前,祁容之事过后便爆发了。原本的尉淮像是未断奶的孩子,无论军事还是政治一方的治理都让各方大臣颇有微词,他觉着头疼,一到有事的时候便巴巴呼唤温珩,将他当做万能之人,抵挡一切难关,维持一个顺风顺水,平和悠哉的天下大局。 尉淮是极少见的,没有半点野心的帝皇,正如他自己所言,他不适合做皇帝,没有那独揽天下的气魄和能力。他的势微在与骁国一战尤为显著,温珩战死的消息传来,他整个人都六神无主了,迟迟没有下令挽救溃败的局面。将自己锁在寝宫中,以为失了温珩,就等同于失了天下,过早的颓败。前线为他卖命的将领心中怨气升腾,却不好说什么。上面无人指挥,下面自然各自为战,乱成了一锅粥。 若不是温珩提前布置,将自己的”死“巧妙的建筑在骁国同时的元气大伤之上。骁国久久未能缓过神来,才失了这么一大好的时机,未去攻打溃不成军的北陆。这件事,让尉淮寒了一干众将领之心,却将温珩推上了至高无上的统治地位。 尉淮从前是没有半点反抗温珩的心思的,在玲珑扣一事上第一次摆了温珩一道,又在祁容之事上怒不可遏。温珩好事占尽,得了慕禾,生了一子。他并不是不能容温珩的势大,他是嫉妒不甘,明明是他的天下,人人却唯温珩马首是瞻,明明是他喜欢的人,却只能生生推到温珩的怀中。 从日日乞求温珩回归北陆,到大臣联名请谏,才使他忍无可忍的拜谒温珩。从满心信任,到满心戒备,这三年他或明或暗的给温珩使绊子,温珩却像是毫不介意,淡淡作壁上观,从不将他放在眼中,不痛不痒,无可伤及根本。 又一年,温珩将苏瑜调回上京,温珩更多的抽身朝政,却也更紧的抓住了北陆命脉,留下苏瑜同他斡旋。 这才渐渐明白,他连苏瑜这一座高山都无法越过,更遑论他背后的温珩。他们二者一个□□脸一个唱白脸,让他的皇权看上去那般可笑。 尉淮自然反抗过,激烈顽抗,然则好比蚍蜉撼树,结果徒余绝望。 渐渐到了今日,也便一若困兽,失了斗志。 “祁皇能容人,原是有一颗温柔之心,却不适合为帝。若是在太平盛世却也无所谓,偏偏南陆与邻近几国都不安分,温大人不愿再给予庇护,一旦抽身,至多两年,北陆便会垮了,不是温大人,也会是别人。阿禾,你的意思我自然明白,然则这事并非仅仅牵扯到儿女私情,乱世之中需要一位明君。再者,局势发展到今,就算温大人不对祁皇动手,祁皇也早容不下温大人了,朝廷重臣皆在温大人一方,他只是没有反抗的资本而已。”苏瑜慢条斯理的喝着茶水,似笑非笑,且平且静的道着大逆不道之言。 皇权被架空的皇帝,慕禾想起初见的那一日,他空灵到绝望的眸,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苏瑜打量着她的面色,笑着下结论,“看来你站在祁皇这边多一些?” 慕禾道,“我自然站在自家夫君这边。” 苏瑜似笑非笑地抿了下唇,懒散道,”看来温珩,没白疼你。“ “……” 入暮之际,慕禾亲自下厨做了些东西,小白浅尝了一口,咽下去的时候脸都白了,拉着她的袖子,弱弱道,“娘亲,还是出去吃吧。” 慕禾想还是莫要折腾孩子,遂又命厨娘重新做了一桌。小胖墩本就饿极了,即便不用人喂也能坐在小凳子上吃得专心致志。 慕禾撑头望着门外,食欲寥寥,忽闻车马声响,身子一震,搁下碗筷匆匆迎上门去。 然而马车停靠门前,下来并非温珩,却也叫她惊了惊。 月娘在她面前盈盈一福身,”我想起庄主对我道的事,放心不下……” 慕禾脸一热,看看怔怔望向这边的车夫,打断她的话,“唔,先进屋罢。” 入夜,慕禾将小白哄睡着之后,才轻手轻脚退出屋,去寻月娘。 正在灯下刺绣的月娘看见一声不吭坐在她面前的慕禾,不由觉着好笑,抿了下针线,”我原以为你来是要再同我说些什么的,可你却杵在这里不做声了。瞧你今天一天都没怎么说话,是见着温珩了?“ 慕禾看着她绣的那一对比翼鸟,愣了半晌,才将昨夜遇见温珩的事说了。自然,隐下了温珩谋反之事,虽然这件事可谓天下皆知,可她却不想从自己嘴中向人透露,有种微妙的维护感。 月娘听罢,似有不解,”你既然心意已定,为何昨夜不同他解释?” 慕禾移开眸去,“我解释了,他不听。” 月娘手中针线停滞,偏头望着她,沉默下来。 ”温珩道的都是实话,我没办法用谎言来安抚他。“慕禾叹息一声,“最初跟他在一起并非我本意,即便没有到他说的那种程度,心底也确然在抵触这件事,温珩心细敏感,想必早就看出来了。我还能怎么解释,欲盖弥彰反而会让他觉着我居心叵测罢。” 然而时光是可以改变一切的东西,流水磨润了尖石,她的戒备渐渐变得不像戒备。年少的时候,可以因为一件事而铭记很久,自己折腾自己的难过。人性就是如此,一个人为维护了你九十九,却只要有那么一次做错,便可让人深深记住,以为背叛。 栖梧山庄平静生活的感染,才叫她明白原来最美好的,不过一切照旧,是她自己在钻着牛角尖。渐渐淡了非要将每件事都要分出谁对谁错的锋芒,渐渐放下过去的种种。 可她改变得太慢,越过了他等待的极限,目睹了他的爆发。 慕容凌说得没错,是她将他逼成现在的模样。她不是不知道,而是不想知道。 …… 皇宫,御书房。 一个酒瓶从书桌上坠下,啪嗒碎裂一地。外头的小太监浑身一凛,睡意消散许多的躬身进来,“陛下?” “滚。”又一个酒杯直直投来,猛地砸在太监旁边的木雕上,吓得他腿一软,赶忙跪下,“滚出去!” 声音冷硬,染着浓浓的醉意。 “陛下明日还要早朝,今日这般晚了,却还在饮酒么?”院前走来一群人,为首者簇拥在提携的灯火之中,华贵紫袍蟒纹官服,腰间系一指宽墨色腰带,其上点缀二十四枚玉石。明眸熠熠,染尽桃花,唇角三分温和笑意,清雅身形在一干躬身屈膝的太监映衬下更显卓绝,不染纤尘。 跪在尉淮门前的太监见是温珩来了,不敢挡路,挪着膝盖朝里退去,头低得快要埋到地下。 温珩进门,打量一眼房内狼藉,尉淮一双赤红的眼死死的盯着他,浅淡一笑,瞥一眼脚边瑟瑟发抖的人,“你下去吧。” 那太监像是得了御令,竟也没去询问尉淮的意思,感恩戴德退下了。 尉淮看到手下这幅模样,气得猛地一推桌上堆积的东西,身子朝后靠上椅背,闭上眼,“都到了这个时候,你何必还在这假惺惺,要杀便杀就是。” 温珩走上前,替他点上桌台已经熄灭的灯盏,声音近乎是温柔着道,“我说的是明天。” “你简直欺人太甚!难道我即便是死,何时死,都要听你的么?!” 尉淮声音都微微嘶哑,虽然不至于狂躁,压抑的低音中却也有了几分歇斯底里的意味。殊不知温珩反而朝他温和一笑,“自然是。” 尉淮倏然噎住,盯着他的脸,良久,失心一般的笑起来,“你怎敢,你怎敢……这般猖狂。”尉淮猛地站起身,“你杀了我父君,杀了我兄长,到头来还要杀了我。我知道我扳不倒你,就连这皇位也是你给我的。我只能诅咒你,诅咒你生生世世,爱而别离,求而不得,即便坐拥万人之上也不过独享万年孤寂!” 温珩并无所动,灯光下,他的面容犹若白玉无暇,长睫之下墨瞳清润,寂静如斯,唇边的笑意却不改。”我有阿禾,便够了。“ 手中一翻,丢下来把匕首,明晃晃的刀刃在月光下闪出一道寒光,尉淮倏尔抬头,听得温珩接着温和道,“等不及明天的话,你可以自便。” “……” 耀眼灼目的灯火伴随着温珩的离开而消散,屋内只剩下尉淮,面前一把明晃晃的匕首,相顾静默。 夜色犹若黑雾,渐渐被升起的朝阳吹散,不知何时,他的门口站了一人,神态慵懒,唇角携着两分似笑非笑的弧度,“陛下,该准备着早朝了。” 尉淮被这句话惊得猛一晃神,看到外面升起的朝阳,心底极剧的惊恐像是徒然清晰起来,更深的缩进椅中,“不去。” 苏瑜没有再说什么,轻飘飘的瞥眼身旁等候的侍女,她们便像是得了御令,鱼贯而入,朝尉淮围拢而去。 “朕说了,朕不去!”尉淮一把推开离得最近的侍女,下意识抓住了桌边的匕首,“都给朕滚!” 侍女见到匕首,皆吓了一跳的往后退去,一个推一个,登时替换的龙袍配饰掉了一地。 不知是否是被眼前混乱的场景惊住了,尉淮神色微变,手中抓着匕首便朝门口苏瑜跑去。 苏瑜是文官,并不会剑法这个他是知道的,身边除了没用的太监一个侍卫都没有带,如果能逃出去……说不定…… 心中只是想着逃,然而看着愈渐接近的苏瑜,仍是免不得一阵紧张,身体早于意识之前朝他举起了匕首。 便就在他举刃欲刺的那一瞬间,眼前手无寸铁的苏瑜仍是风轻云淡,含着笑的,仿佛他如今所做的不过困兽之斗。 紧接着他的手便给人扣住了,力道不至于很大,却带来一阵刺痛,他的手腕一抖,匕首便无力从指间滑落,坠了地。 “恶趣味。”身后有人皱着眉,低声道了这么一句,嗓音偏冷,却让他整个人微微一凛,不敢置信的回眸看去。 慕禾长发未绾,仿佛只是随意,用一根丝线简单束起。身上却不是若平素一般着着男子的衣袍,而是着一身木槿紫广袖曲裾,腰部缚以玉白锦带,一若既往的清丽得利落,雪色的肌肤为那深色的裙裾一衬,又多了三分窈窕矜重。 苏瑜见慕禾眼神疏淡,笑得颇有些无辜与讨好,“有你在,我怎还会怕他伤了我。”一顿,话音稍转,似笑非笑,“你不是道,站在温大人这边么?” 尉淮前一刻还震惊的眼神,这一刹那倏尔黯淡碎裂开来,愤然一甩手,却未能挣脱。 慕禾偏头看尉淮一眼,没说什么,一把扯住他的袖口往外走。 苏瑜并没有跟上来,却有全副武装的侍卫拥堵而来,一层又一层的包围了御书房。 慕禾将尉淮拉倒身侧,一手缓缓拔剑出鞘,眸光淡然,气势已有三分慑人。 “退下。”苏瑜依旧站在御书房的门口,挥了挥袖,两字清淡,指教那那一干将领傻了眼。 慕禾错愕反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这是温相下的指示,若你来劫人,只需护你毫发无损,不用顾忌其他。” 慕禾一愣,尉淮眸中复杂更盛,冷飕飕的道了两字,“虚伪。” 这毫无由来的二字将将落下,一道冷箭破空而来,直指尉淮所在。慕禾只是余光稍顿,便瞧见了屋顶之上潜藏之人的面容,眸中一闪而过的思虑,挥剑利落,斩断那枚流矢。 苏瑜自然也将这一幕看在了眼里,素来风轻云淡的脸在这一刹那风起云涌,末了,匆匆收回看向杀手的目光,眸光定定望向慕禾的方向。 等其他人发觉的时候,那射暗箭之人早已消失不见。 慕禾意味深长瞥一眼苏瑜,攥住被冷箭吓呆的尉淮,快步朝外走去。 ”阿禾看到了吗,看到了吗!他分明说让你走,结果却让人暗下杀手!” 慕禾只当未闻。 “适才之事,阿禾你万不可对温相说。”将领不知所措的纷纷避让,唯有苏瑜快步追上来,“便当是我求你。” 慕禾无甚动容,“何必轻易道出求字。”瞥见苏瑜当真慌了神的表情,不觉还是心一软,“我自会斟酌的。“ 劫人劫到这份上,慕禾以为自己也是无话可说了。 一路上带刀侍卫纷纷回退开一段距离,眼睁睁看着她去马厩里取了马,扬鞭远去。 …… 晨光初起,庄重的城墙投影出几分厚重,恍似沉睡中的巨兽,俯趴于此。 别院之中,一池莲花开得宁静而热烈,独有一人坐于凉亭之中,远远望着隐没在院墙那头的城门,自斟自饮。 身着银甲的将领策马匆忙而来,入门后单膝跪地,低首道,“温相,宫中传来消息,祁皇为人劫走。” 他执壶的手微微一僵,唇角的笑意不觉扩大了几分,“恩。” “昨夜城门未开,祁皇若是要逃走,必当途径城门,不若……” 温珩轻飘飘截断了将领的话,“无碍,开门。” 温珩话语分量重于圣旨,再离谱的决策也能令人毫无缘由的相信。将领只以为自己愚钝,反而还在他面前自作聪明了一会,更低的低下了头,“是。” 温珩饮完杯中酒,进屋换下了一身官服。看来今天是不用上朝了。 出门的时候,外面已经候了数百将士,整装待发。 别院往外是一条笔直的大路,纵然遥远却可以一眼看见大开的城门,门洞下投射出温暖的斜阳,一派刺眼。 适才的将领神态几分信服虔诚的上前来,”温相神算,劫持祁皇之人已然往这边而来了。“ 温珩瞥他一眼,温和浅笑,”祁皇早已不足为惧,何必还提防与他?” 将领神情一呆,“臣愚钝。”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能逃去哪?我不过是让她安心罢了。”一顿,又淡淡道了一句,“将军抬举了。” 将领听不出“他”和“她”的区别,却能听出最后一句的意思,不由暗暗心惊,难不成祁皇退位之后,温珩却不愿接手北陆?还未来得及开口询问,前方将士已然传来轻呼。 “他们到了。” 青石板的街道上,唯有三两店铺拉开了店门,查看一番外面剑拔弩张的局势,又瑟缩着将门关紧了。临着斜斜投射而来的晨光,马蹄声响渐渐临近。 慕禾眯着眼,逆着光,看到在她面前展开的军队,和尚且阴沉在阴影之下的街道上,一袭雪衣飘然胜仙的温珩。 他看着她,眸似蕴着远山黛水,清润且从容。   ☆、76| 他从容着,慕禾却紧张起来,拍了拍靠在她肩头快要睡去的尉淮,”起来了。” 尉淮连日都处于死亡倒计时的逼迫下,根本无心睡眠。原本以为终于到了最后一天,他已经能够平静应对,可事实上他要比自己想象得更怕死一些,战战兢兢,直到慕禾出现…… 他不在意慕禾会把他带到哪里去,不在意她最终是否还是会抛弃他。他原本就是一无所有的,为慕禾救了一次,因温珩的施予,拥有了所有的一切,然后这一切又被他毁了。 只是回归了当初。 当慕禾身上清冷的气息淡淡围绕着他的时候,他忽而觉得疲倦,疲倦于惊恐,疲倦于苟且偷生,却不会忘却心底的渴望。手指紧缩抓住她的衣袖,依靠着那缕冷香,淡淡安心,沉沉睡去。 可如今,是该醒来的时候了。 慕禾偏头在他耳边道了几句嘱咐,不动声色将马缰交到他的手上,随后怀中一空,她已然翻身下马。 戒备着的将士因她这个突如其来的动作受了刺激,纷纷拔剑,却没有一个人真的上前,尤为慎重的回头看着温珩的眼色。 没人阻拦,尉淮就那般骑着马,以一个缓慢的速度,经过了数百将士,经过了温珩。 长长的街道终点,便是一派光明的城门,他轻轻的吸了一口气,觉得可笑又可悲。 错身而过的那一刹那,微风涌动,拂起温珩的长发,淡然无害却慑人心魄。 相安无事的错过。 将领不若温珩的从容,目睹这一番如履薄冰却到底平稳的对峙,心底慌乱,亟不可待,上前一步单膝跪地,“温相,斩草须除根啊!” 尉淮闻言,心底一紧的回头,双腿狠夹马肚。原本慢悠悠的马吃痛的嘶鸣一声,猛然撒开蹄子,绝尘而去。 温珩对此不闻不问,自打一开始便将他彻底忽略了去,仅是着眼淡然缓步而来的慕禾,看她衣襟似蝶轻轻浮动,明眸之中澄澈印着他的影。 他想过很多种她可能会有的反应,最可能的,莫过于执剑与他相对。 她要护人,一贯都是用着这般简单明了的方式,不喜欢拐弯抹角,所以径直去宫中将尉淮劫了出来。诚然,她也有着这般的实力。 温珩唇角稍弯,笑意温和,眸底却为席卷而来的墨色的暗潮冲淡光泽,没入无尽深渊。 慕禾同样凝着他,面色不知为何的紧张苍白,就那么看了他好一会,而后,于众目睽睽之下…… 扑到了他的怀中。 温珩眸底亘古不变的从容在那一刻狠狠一僵,不自觉的,屏住呼了呼吸,竟是久久都没有缓过神来。 将领并不知慕禾身份,却也能明白英雄难过美人关一言,只怕温珩也栽了进去。在一干将士迅速默然低头的间当,浓眉一拧地再次请命,“温相!” 这一段的沉默并不算短,温珩神色一动,像是回过神来。 意识到境况不合适,闭了下眸,轻轻吸了一口气,原是准备要推开慕禾,却听得慕禾在他耳边极低的道了一句,“别动。” 这轻飘飘的两字,远比将领撕心裂肺的几番怒吼来得有用得多,温珩没动了,而后便感知到两片温润细腻的唇轻轻擦过他的耳畔,似有若无的触碰,像是羽毛扫过,柔软而温暖。 那一刹,心脏倏尔紧缩,到了几近痛楚的程度。 慕禾也是面红耳赤,稍微挪动一下脸,埋首在他的肩头,轻声道,“听话,不要追了好不好?” 月娘说,对待温珩这样骨子里独占欲极强的男子,若是能学会撒娇,会有意想不到的效果。 她不想要什么效果,只是想要和好。 虽然时机有点不对,还是拉下面子听从了月娘的话,见面的时候首先往他怀里一钻,主动亲一下,说一句撒娇性质的话。既能让他明白自己的心意,也可以阻止他再去追杀尉淮。 她钻了亲了也说了,却好像弄砸了。 温珩的表情不像是感动,反倒像是她狠狠刺了他一剑,垂眸敛下眸中情绪。 可他还是回抱住了她,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好。” 他想过她很多可能会有的反应,却到底低估。没有哪个法子能若现下这般,兵不血刃的,让他痛也心甘。 只用一个吻,一句话,便让他溃不成军。 …… 北陆上京近来有几件大事。 其一是边境战况紧张之际,祁皇再次“离宫出走”,下落不明。其二,祁皇走之前亲笔诏书召回先帝流落民间的遗子,恢复其王位,这个人慕禾还见过。 墨竹。 苏瑜同母异父的弟弟,那个在她欲劫走祁淮之际,对祁淮暗下杀手的黑衣人。 他与祁淮不同,是个有野心的人。 慕禾不想将事情想得太复杂,然而苏瑜墨竹与温珩有联系,是从多年前就开始了的,这中间太多的事情牵扯,只看表象不可能理得明白。 本来苏瑜那样的人怎么可能甘愿做人“傀儡”,整整五年。 对此,温珩没有对她解释太多。北陆大事连连,他连回家的时间都极少。 …… 三日之后,手下之人突然传来消息说,他们和尉淮失去了联系。 慕禾抱着睡着的小白在院中的芭蕉叶前坐了半天,闭眼时,温珩偏冷的声音便在脑海回响,“他必须死。” 一度怅然若失。 直待怀中的小白醒来,乌亮犹若宝石的眸定定望入她的眸,高兴笑开的时候,忽而又叫她莫名地安定下来。 她是站在温珩这边的,也已经对尉淮做了能给的努力,结果如何实非她所能操控。她不能护他一辈子,便得让自己看得开些,诚如苏瑜所说,这并非仅仅牵扯到儿女私情,是尉淮站得这个位置,太过于让人眼红。若是没有能力守住便是给人啃得连渣都不剩的结果,这一点,她早就知道的。 最现实的,是她打心底也以为尉淮是毫无威胁可言的,所以才会去救他,他对温珩带来的困扰已经微乎其微了。 只但愿尉淮的失去联系并非出事,并非是因为温珩。 朝政的暗涌都与她无关,温珩强大得不需要她再担心分毫,这样很好。 慕禾坐在一边守着正荡着秋千的小白,她喜欢平静的日子,没有过多的*,最大的愿望是喜欢的人都安好。 她和温珩现在可以算是婚内分居的关系,跟从前一样,因为朝中事端太忙而温府路程较远,他选择了居在过往的温相府。 温辰早已经搬走颐享天年,分家的时候这座院子给了温珩,这也是温辰唯一给他的东西。 慕禾本想,他既然忙,而且也是她在主动求和,她可以等他时间缓过来了,一切安顿,再好好谈谈彼此的事。 实则也是因为温珩每日中午都会回来吃饭,也仅限中午。慕禾每次都以为他既然都回来了,晚上没有理由不回来睡,思量着他近来疲惫,遂而未去念叨太多,结果境况维持了四五天没有变化,这才意识到“分居”的境况了。 他是在避着她罢。 正想着,院前进来个侍女,朝里头低了头,恭敬道,“夫人,到用膳的时间了。” 小白脚一踮,从秋千上跳下来,两步扑到她怀中,意思很明显,要抱。慕禾低头朝他笑,而后问,”温相回来了吗?“ “是,刚回来的,正在前厅等着夫人。” ”……“ 吃饭的时候基本没人说话,正所谓食不言。只是小白吃得最慢,两个人用完膳后便相对而坐,无言的时候视线都汇聚在小白脸上,看得他略有些茫然。 慕禾替他把脸颊上的饭粒弄掉,而后道,“没事,你吃便是。” 小白安了心,继续专心致志埋头努力。 “今个晚上会回来吗?”慕禾状似无意的问着温珩,心底早已紧张一片。这么其实有点可笑,多大的年纪了,竟然还为了一句话而在意成这个样子。 温珩没有正面回答,浅笑着,”等忙过这一阵吧。“ 慕禾说不上心底是失落还是心疼,事到如今也更全心的相信温珩,不想再猜度什么。温珩这段时间明显消瘦了些,面容失了血色显得苍白疲倦,蔫蔫的。她看在眼中,自然是疼惜的。遂而道,”中午往返温府也会花不少时间罢,你可以去相府用膳,再多休息一下。“ 温珩愣了许久,才轻声道,“我想来看你。”一顿,或许是觉得自己说话的语气太过沉重,又笑了,轻松着补充,”想要每天能都看到你。” 慕禾道那她可以带着小白搬到相府去,温珩笑笑,轻描淡写地搪塞了过去。 慕禾自然感知地出那份拒绝。 这算是在冷战么? 他还会说想她,只是不会若从前一样动不动黏上来要亲要抱的,他仅仅要求见她一面,而后便疏远开来。 成婚的三年她一直表现得对他的亲近无甚热衷,所以他便真的以为她不会想他么。 慕禾心底苦笑,看来自己种的苦果,怎么也要吞下去。 温珩吃过饭后不久便要离开,慕禾将他送到门口,院内无人,只有透过半开的院门,可以外面等候的马车。 慕禾站在门边,看着温珩走下台阶,含笑回头跟她道别。 那一刹阳光依稀落在他的眼睫,渡过他墨色的瞳,似乎能将它染成浅浅的橘色,漂亮地靡丽。慕禾心中一动,忽而伸手拉住了温珩的手臂,微微倾身,便要朝他吻去。 温珩静静地瞧着慕禾并未闭上的眼,清淡的,印着他的模样。便在最后一刻,脚下朝后一退,踏上下一层的阶梯,侧脸让渡,状似无心的避开了她的吻。 意料之外的扑了个空,慕禾怔在原地。 温珩却仿佛并不知晓,轻轻拂开她抓住他的手,笑着提醒,”小白在唤你了,我先走了。” “……”   ☆、77| 果真是在冷战了。 慕禾看着温珩进入马车,头一次头都没有回的离开,思及月娘临别前说的话,心里头这般缓缓笃定。 月娘道,温珩虽然年幼于她,心思却远远比她敏感细腻。 她与温珩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感情从师徒转做亲情,再然后才有了爱情。两人这一感情转变不能完全同步,便会有人将求而不得的心情归结为年龄的问题。 慕禾介意彼此的年龄,体现在时时刻刻以为自己才是保护温珩的那一方,给予过度的宽容和溺爱,在爱情中显得大度,在对方看来本身便是一种不重视。 温珩的介意则体现在隐藏。 慕禾的情感在温珩看来始终风轻云淡,可他却恰恰相反,炙热到沉重的地步。所以隐藏起种种情绪,不愿给她负担。 这些都是月娘说的,慕禾自己反反复复的思索。忽而便理解为何当初在梨镇,她会以为看见了不一样的温珩,深不可测,亦正亦邪,危险。 他一直不给她看全部的模样,而她居然也就那么傻乎乎的得过且过了,这么多年。 …… 翌日,温珩没有过来。 小白吭吭哧哧吃过午饭之后,搬着小凳子到门口去等,却始终没能盼来巷口的马蹄声。 慕禾也没有说什么,陪着小白去街上逛了一下午,到得晚上也一若既往的哄着他睡下了。 小竹在一边看着,几番欲言又止,终于想开口的时候,慕禾从床边起身,径直从她身边经过,拉开了挂衣服的柜门,“今夜我要出去一趟,若是小白醒了,你便帮我多看看他。” 慕禾向来是不喜欢过于女性化的打扮的,一来是不方便,二来是从小的习惯,并不喜欢花色纷繁的华丽的东西,所以家里头数不清的衣饰都成了摆设。 墨家旗下有闻名于世的锦绣阁,也不知是不是温珩的授意,家里总会有多出许多没穿过的衣裳来,皆是量体定做的,颜色偏素,迎合着她的喜好,可她平素却没怎么穿过。 想到这小竹惊讶了一瞬,“庄主是要去哪儿?” 慕禾似是有心事,又似是赶时间,挑出件鹅黄色的衣裙,在身上比了下,匆匆转过身,问小竹,“这件如何?” 小竹一呆,首先接话,“庄主穿什么都好看,这些衣服也……不对。”她突然急了,“这大晚上的,您精心打扮不是要,不是要……“ ”唔,浅色的晚上穿也显不出来。”慕禾转身换到另一个柜子前,背对着小竹,原本是想要平静一点,但是话说出口还是尴尬到有点僵硬的程度,“我要去丞相府,你看我穿什么好?” “哈?”小竹脸色瞬变,原地愣了半晌,登时欢天喜地挤过来,“这样得挑到什么时候,我看看啊,庄主你让一下,哎哎,这件,这件红的怎么样?” 慕禾看看她晶亮的眼,失笑,“……好吧。”看来身边比她心急的人有很多,只是她这温吞的性子,谁也不曾指出来,绕了很多弯路。 温珩都已经为她忍了这么些年,步步紧跟,她自然也该放下心防,朝他走一步了。 …… 慕禾原以为温珩会回来得很晚,所以她虽然觉得尴尬得心颤,也还是准备着等着他,然后在他入门的那一刻把他心心念念想看的舞跳给他看了。 然而事实并不是这样,她赶到的时候,相府的灯光已经熄得七七八八。领路的小厮频频回头看她,一路上不知道绊了多少石子,险些将灯笼都烧了。 “温,温相,在,在寝房,可能睡了。”他几乎把她领到温珩门口,才告诉她这么件事。 慕禾为难的皱了下眉,倒不希望自己突然跑过来打扰到他的休息,“那我可以进去吗?” 小厮头要垂到地下,原本是不敢在这种时候再去打扰温相的,而且,他只是看门的小厮,根本没有传唤的资格。可他还是上前了,扣了两下房门,低声朝里唤,“林伯,林伯……” 里头有人将门拉来,还没等掌灯小厮开口,压低嗓音就是一通骂,“喊什么,喊什么,温相要休息了,你在这喊魂,不要命了么。” 慕禾看看里屋寥寥的灯火,也不知是不是与原计划的误差,导致她有点儿泄气。想着既然如此还不如明天早一点过来,就能按流程走了。遂而同样压低声音,轻轻道,“不用怪他,是我要来的。” 林伯这才看到慕禾,仓皇醒了个礼,已经是作势要将她往里请了,“夫人,温相已经睡下了,您要进去吗?” 慕禾朝他笑了下,“算了。” 话音将落,里头便有声音传来,似有倦意,微微慵懒的一句,“阿禾么?” 慕禾听到他的声音,心里头倏尔的一跳,莫名其妙的脸热了,原地呆了一阵,才迈步上了台阶,入门,也回应,“恩,是我。” 门在身后被带关,林伯和小厮一并挑着灯远去。 温珩的房间有一个外屋,连着一扇门才是内屋,侍女便是要在这将灯熄了走的。遂而此时此刻,慕禾所站的位置一片漆黑,唯有内屋半掩的门后有昏黄的灯光。 这个房间慕禾从前没有来过,一面是心里紧张,一面也是怕撞着什么东西,这里的摆设几乎都不便宜,所以便暂时放缓了动作,四处看看。 一段路不长,慕禾其实也没有多磨蹭,然则刚走两步,让开一个等人高的花瓶,里屋的门边霍然给人拉开了。 灯光霎时散落而入,虽然并不刺眼,却投入了他的影子,渡到她的身上。 慕禾的手还扶着花瓶,被这突然的声响弄得惊了惊,赶忙回头看他,”怎么了?吓我一跳。” 温珩着一袭宽松的白纱衣,腰间的襟带似乎只是稍微系了下,松散的交领露出精致的锁骨,为披散的墨发半遮半掩,诱惑而靡丽。 他看见慕禾,眸光稍稍一定,随后才笑了。揉揉眉心,靠在门框上,“我还以为你走了。” 他很少做这种慵懒的动作,有点儿蔫蔫的感觉,看上去既疲惫又……让人心疼。 “我打扰你休息了?”慕禾就着光走上前,原本是想去拉一下温珩,又想他衣服这么宽松,感觉一扯就会掉下来,才又作罢。改做伸手为他整了整衣襟,系腰带的时候手绕过他的腰身,比量一下,的确是瘦了些,“你最近休息不好还是吃得不好?瘦了好些了。” 温珩低头看她一眼,自顾自的爬回床上,“都还好,只是太忙了。” 慕禾打量四周,看见他的床头柜上还有一本半合的书册,其他东西的摆置皆井然有序。他屋内的东西一般不给人碰,若真若他所说的太忙,也不至于还能维持着这么干净的模样。 看她站在那里没有作声,温珩不由再开口询问,”过来找我,是有事吗?” 这样的开头并不好,跟她脑中做的副本并不一样。在这种紧张的感觉下,她几乎没办法很灵活的随机应变,简直跟见到暗恋对象的少女一样,感觉自己表现得一塌糊涂。 “你说每天都要见我一面,所以我就过来了。” 温珩一怔,慕禾也同样一怔。这是实话,可她本不想说出来。 一般而言也不会有人将那一句明显带着哄人意味的话放在心上,就跟情到浓时,情侣互诉衷肠的时候可能难以自抑道出往后每天都要在一起的誓言一样。那都是说说的,运用了夸张的修辞手法,为的就是体现一下心情。 慕禾记着也不是为了让他履行什么承诺,见面是两个人的事,她以为自己也要为此努力一下,潜意识的在意,下意识的说出口,然后就剩尴尬和丢脸了。 “唔,你若是要睡的话,我便走了,小白还在温府。”她当然记着自己提出要来相府住温珩拒绝的事,不想再提第二次。 然而刚转身,便听得一声轻唤,”阿禾。” 慕禾是希望他能让自己留下来的,心底一跳转过身,眸光晶亮的看着他,“怎么?” “能不能帮我在桌上倒杯茶。” 好吧,是她想多了。 慕禾垂眸,哦了一声,移步过去给他倒茶,再端到他床边。本是要放下就走的,后来一想干脆就在床边坐下了,等他喝。 温珩握着杯子,倒没急着喝水,看她一眼,“你今个去街上了么?” “恩,带小白出去了趟。” 温珩得了回答,低头喝水。 慕禾在一边看着,只见温珩修长的脖颈在月光下若白玉无暇,唇色若蜜,忽然幽幽问,“温珩,你今天累吗?” 温珩有个习惯性的小动作,喝东西的时候最后都会无意识的咬一下杯沿,她从很早前就知道,但是私心的没有告诉过他。感觉有点儿像是□□的少年,有着这样那样的小动作,每次看见都觉着心都要化了。 温珩抬眸,黑曜石一般的眸定定看着她,像是没有听清般的轻哼了一声,“嗯?” 慕禾没说话,倾身过去接过他手中的杯盏,顺带一俯身,便要去吻他的脸颊。 结果仍是一样,温珩起初没有动静,在她要吻上他前的最后一刻偏了头,避开了她的吻。 慕禾没有吃惊,就保持着这个居高临下的动作看着他,而后将杯盏往床边的柜子上一放。像是心底涌上来了点火气,两下甩掉鞋爬上床,径直抛开了矜持,两腿分开,面对面跪坐在温珩的腿上,一手抓住他一个手臂,再次仰头吻上去。 这一吻实实在在落在温珩的唇上,他呼吸猛地一滞,眉头微皱,愣是依仗着力气挣开了慕禾的束缚,两手抵在她的肩上,将她带远了些。“你不用做这些。” 慕禾被他接连的拒绝惹恼了,她从前再怎么也没有这么明显的抗拒过他。两人之间的沉默萦绕着诡异的气氛,由于是坐在他的腿上,慕禾基本与他平视,看着他了无笑意的脸,淡淡问,”不用做哪些?” 温珩对她的质问避而不答,改为道,“你回去吧,小白还在温府。” 慕禾很久都没有开口,温珩也没有再劝,沉默再度袭来,只是更加沉重。 慕禾清楚的知道自己是来求和好的,可就是管不住火气蹭蹭蹭往上涨,想要沉默着冷静一下,温珩却又开口让她回去。 这便是几个意思吧,他闹着性子她可以哄,可是她现在是哄一下都受到了强烈的抵抗,油盐不进了。 “要离婚么?” 这话说出是没过脑子的,她只是突然在想,他是不是等够了,想要一个人冷静冷静,然后就可以心平气和的对她说分开。因为他觉着沉重,忍受了三年,终于觉着没必要这么继续痛苦下去。 两个人在一起,如若只剩了难堪和沉重,那还有什么在一起的必要。 慕禾两只手都被人抓住,就那么看着话音落后,温珩的表情骤变,前一刻还温和着的眸光像是被击碎,沉入深渊,阴郁得可怖。 他的唇紧紧地抿着,呼吸不觉重了两分,直直的看着她,眼眶渐渐泛红。 慕禾一直以为他会说点什么,干脆了结,可他没有,一直没有开口。 “答应,还是不答应?” “……” 慕禾轻而易举的推开了擒住她的手,像是已然脱力般仅仅握在她的手腕。温珩的表情,就像是被逼到了万丈深渊前的位置,连身子都在轻轻颤抖着。 慕禾就这么看了他一会,然后双手捧住他的头,闭眼狠狠吻了下去。 那一刹的贴合,慕禾只觉心底一酸,眼角一滴泪飞快的滑过脸颊,坠了下去。明明是将才才吻过的唇,比及方才却冰凉了些许,像是淡了念想,安宁的绝望。 慕禾抱紧了温珩轻颤着的身子,眼泪终于断线般的溢出,低低唤着,“温珩……” “……” “温珩……”她不住的吻着他的眉,他的眼,他的唇。 “……” “温珩……”终于吻到了他的耳畔,与他贴近的脸畔忽而一热,或似有泪淌过。 是他的泪,无声无息。 心口犹若被烫出一道裂口,既是炙热又是痛楚,慕禾以为自己永远都无法说出的言语,只在这一刻就好似倾泻的情绪找到了个出口,那般拥挤浓烈,却又压抑小心的,在他耳边轻轻道出。 “我爱你。” 温珩的身子狠狠一僵。 慕禾却好似没有感知到一般,一面胡乱的吻着他,从脖颈到锁骨,再到喉结,最后婉转吻回了他的唇。一面死死的抱住了他的手臂,怕他再次将她推开。 她的吻法虽然不算毫无章法,却也实在不够看,毕竟观摩得多实践得少,真正主动吻人她还是第一次。好歹是寻着了合适的角度,慕禾笨拙地撬开了温珩的嘴,刚欲将舌头探进去,忽而一阵剧痛毫无预兆的落在了她的舌尖。 慕禾闷着一声低呼,登时感觉脑子都疼懵了,一把捂住嘴。甚至来不及看一眼始作俑者的温珩,便要准备朝一边避让而去。 慕禾原是跪坐在温珩的身上,如今身子朝床外边一歪,便是起来了些。她本只是下意思的疼得东倒西歪,却似乎被温珩误会了要抽身离开,紧张的一手环在她的腰身,将她往下压坐下来,又伸出一手飞快的将她捞了回来。 慕禾如今还是疼得晕乎着的,自然没有察觉温珩这些动作,只是低头拿额头抵着温珩的肩膀,一手捂着唇,痛苦得缩起身子,咬着牙没发出声音。 …… 这么一折腾,再多的旖旎风光都没了,慕禾最终捂着嘴半摊在温珩的身上,连生气的话都道不出来,兀自缓神。 温珩也破天荒的没有去安慰慕禾,只是紧紧抱着她,同样一言不发。 又一阵,忍不住伸手摸了下她的发,“出血了吗?” 慕禾感觉整条舌头都麻了,也不知道出没出血,捂着嘴,“不知道。” 温珩偏头,”抬头我看看。” 慕禾依言照做了,将舌头伸出来,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怎么样?” 舌尖已经肿了,有轻微的出血。温珩神色一动,垂眸,凑上去亲了亲她的脸颊,淡淡道,”活该。” 慕禾牵了下唇角,但也自觉理亏。无论如何,她也不该说出离婚的话。她只是着急过了头,也心疼过了头,情绪到了极致的时候便萌生了干脆放弃的念头,好过这般互相折磨。 她没敢再凑上去亲他,只是埋首在他的怀中,”对不起。“ “你说要离婚。”他淡淡的重复了一遍。 “对不起。” “还问我答不答应。” “……对不起。”慕禾微微汗颜,她还从不知道温珩是个会斤斤计较的人。 “……” “……” “阿禾。” “恩?” “我还以为我适才会死的。”温珩微微仰头,将她的手带到他的胸前,“忽然呼吸不过来,这里仿佛也停了,疼得快死了。” 慕禾心底一痛,贴着他的脸,尽量平静道,“人不会因为伤心死的。” 温珩认真着,”会的。” …… 那一夜,温珩再没有提过她对他表白的事。 此后多年,栖梧山庄的后山上,两人平躺在草地上看星星。温珩一若既往的喜欢动手动脚,被她拍开后,以厚颜无耻的缠绕方式整个翻身压了上来,在她耳边轻声道着喜欢。 慕禾每一回都无可奈何的败下阵来,任他吃干抹净。只有那一回,她想起来问他,”你怎么都不让我说这些的?“ 他会要求她亲他,抱他,只是没有要求过说喜欢他。 温珩吮着她微微红肿的唇,含含糊糊低声道,“说多了就不灵了。” 慕禾听罢笑出声来,“不灵?哈哈,拜菩萨么。” “不准笑。”温珩轻轻咬住她的唇,面颊似是染上些许绯红。过了这些年,已经很难再见他脸红了。 然而他却是以这样的表情,低语着,“我只要你说一次,便可以记着一辈子了。” 作者有话要说:到此全文就完结了,后面会不定期放出一些番外,由于明天准备东西,后天出发旅游了,所以番外会放得比较晚~ 大家可以留言说要看谁的,我会看着写的,现在已经定的是一篇温珩的番外。 新文目测先开《吾皇万岁》同古言,《彼岸》末世文稍迟一点开,感兴趣的求收藏~ ^_^ 好哒,下一篇文再见哦,挥挥 ●━━━━━━━━━━━━━━━━━━━━━━━━━━━● 本图书由(色色lin)为您整理制作 作品仅供读者预览,请在下载24小时内删除,不得用作商业用途; ●━━━━━━━━━━━━━━━━━━━━━━━━━━━● 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