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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里,除了一个美貌妇人外,还有一个丫鬟和三个孩子。因为马车宽敞,容纳他们绰绰有余。   三个孩子里都是冷氏所出,一个儿子两个女儿,方才出声的是大女儿谢蓁,今年刚五岁。   谢蓁继承了母亲的美貌,小小年纪漂亮得不像话,粉妆玉琢,玉雪晶莹,就像观音莲花座下的小玉女。她梳着花苞头,头上缠着攒丝小珠花,身上穿一件樱色绣莲花纹褙子,下衬一条百蝶穿花纱裙,佩戴珐琅五彩如意锁,更显得天真烂漫,娇憨可爱。   这会她正持一柄翠羽扇,像模像样地学冷氏煽风:“阿娘,我们什么时候到呀?”   冷氏看她一眼,她吐了吐舌头,把扇子放回原处。   “再有一刻钟吧。”冷氏摸摸她的头道。   他们此次从京城过来,是为了寻找定国公府二爷谢立青。谢立青被外放到青州担任知府,比他们母子早来一个月,早已安排好了一切,只等着他们过来便是。   听到只剩下一刻钟,谢蓁弯起水汪汪的双眸,振臂欢呼:“我就快见到爹爹了!”   她扭头看一边的谢荣:“哥哥,你高不高兴?”   谢荣平静地嗯一声,“高兴。”   谢荣比她大五岁,比她成熟稳重得多。很少有情绪外露的时候,更不会像她一样叽叽喳喳,跟个小麻雀一样。这一路他没少照顾两个妹妹,都说长兄如父,他这么早就明白这个道理了。   马车下桥时颠簸了一下,正好把小女儿谢荨惊醒了。   三个孩子凑在一块有说不完的话,你一言我一句,很快到了谢府门口。   *   门前早已有人接应,为首的谢立青一袭青衫,挺拔瘦弱,笑得满面春风,往他们这边看来。他身后跟着数十名奴仆,恭恭敬敬地低头迎人,有几个好奇地打量马车里的人,想看看知府夫人是何等容貌。   布帘掀起,先下来的是一位十来岁的少年,身姿瘦长,眉目清隽,给人一种清贵之感。   然后是冷氏抱着谢荨走下马车,众人一见,少不得感叹一句,这一家子模样都生得极好。   冷氏年方二十五,保养得当,脂粉淡伫,薄融酥颊,仍旧跟双十少女一般。她穿着一条五色梅浅红裙子,上穿一领密纱衫,怀里抱着个三岁女娃娃。女娃娃更是精致,唇红齿白,一双乌溜溜的大眼往门口一扫,尤为喜人。   本以为这就完了,没想到后面还有一人。   伴随着一声娇软的“阿娘等等我”,一个小小身影由丫鬟牵着走下来。众人眼前一亮,只见谢蓁提着裙裾蹦下脚凳,三两步来到冷氏脚边,仰着脸朝谢立青甜甜一笑:“爹爹。”   分明才五六岁,便有绝色之貌。   端看她的五官,无一处不精致,琼鼻妙目,皮肤胜雪,弯着眼睛笑时,直把人心儿魂儿都勾去。小姑娘美得这般惊心动魄,乍一看还有些妖孽,也不知是幸事祸事。   谢氏夫妻没想这么多,谢立青看到女儿高兴得紧,一把将她居高到头顶:“羔羔想爹爹了么?这一路上乖不乖,可有听阿娘的话?”   羔羔是谢蓁的乳名,盖因她出生时身体不好,镇日生病,小羊羔一般,让人心疼又喜爱。   谢蓁咯咯地笑,一点也不害怕,“想爹爹,我很乖,有听阿娘的话!”   一家团聚,谢立青把三个孩子拥入怀中,笑得合不拢嘴。   他看向面前的妻子,伸手牵住她:“这一路辛苦你了。”   两人夫妻多年,感情非但没有变淡,反而因为各种坎坷越来越深厚。一个多月不见美娇妻,谢立青自然想得很,只是碍于众人在场,一时忍住了。   *   跟随父亲来到堂屋,谢蓁一路好奇地左顾右盼。   院子统共三进,没有定国公府大,但每一处都透着精细,应该是谢立青仔细布置过的。这里比定国公府更有人味儿,谢蓁一眼就喜欢上了,她跟谢荨绕着合欢树跑了两圈,笑声不绝于耳。   谢立青跟着两个孩子一起笑,冷氏宠溺地摇摇头,让谢荣前去制止。   谢荣把两个妹妹带回来,一手牵着一个,“别乱跑,免得一会摔了。”   谢蓁紧紧握住大哥的手,痛快地点了点头。   但是她向来不是个安分性子,没一会便挣开谢荣,跑到池塘边上看里面五颜六色的鲤鱼。谢荣和谢立青管不住她,只有冷氏板起脸叫了声她的名字,她才肯乖乖跟在大人后面。生怕冷氏生气,她上前握住冷氏的手,仰起小脸:“阿娘,别生气。”   嘴巴一瘪,模样可怜可爱。   冷氏纵是有再大的脾气,看到这一幕也心都化了。女儿生得太可爱,真是想教训都舍不得。   她叹一口气,刮了刮她的鼻子,“阿娘没生气。”   闻言,谢蓁眼睛一亮,再次恢复生机勃勃的模样,眼睛笑成两弯小月牙。不过这次学老实了,一直跟着大人来到正堂,路上没出什么差错。   府里王管事让人准备茶水,小孩子家家不喜喝茶,又特意另外备了糖蒸酥酪和几分糕点,可谓事无巨细。   谢蓁跟谢荨你一口我一口地吃完一整碗,谢荨砸吧砸吧嘴,“没有家里的好吃。”   谢荨口中的家,是京城定国公府谢家。她还小,从一个地方来到另一个地方,转不过弯来。   谢蓁毫不留情地戳穿:“那你还吃这么多?”   三岁的谢荨涨红了脸,说不出反驳的话,鼓起腮帮子半天憋出一句:“那,那我饿了……”   谢蓁踮起脚垫从八仙桌上拿起一块奶卷,递给妹妹:“给。”   这一路虽不至于太辛苦,但也舟车劳顿,饮食不如以往精致,三个孩子明显都瘦了一圈。冷氏心疼,跟谢立青说:“先让厨子准备午饭吧,别饿着孩子。”   谢立青没有二话,让王管事下去安排。   这期间,谢荨又吃了好几块蜜三刀和奶卷。因为是从京城而来,谢立青担心他们吃不习惯青州的菜式,特意请了一个京城的厨子做菜,口味还算正宗。许久没吃一顿正经饭菜,三个孩子都吃了不少,就连谢荣也比平常多吃了一碗饭。   冷氏欣慰不已,摸摸这个亲亲那个,爱得不知怎么才是好。   *   用过午膳,几个孩子都累了,谢立青便让人带他们回房休息。   冷氏不放心,便跟着一起去,正好看看后院情况如何。后院房屋充足,正房住谢立青和冷氏两人,谢荨和谢蓁住东次间,谢荣住西次间。除此之外,还有好几间侧房耳房,可以用作书房和绣房。冷氏看过之后,挺满意的。   屋里都布置好了,一应俱全,没什么需要她操心的地方。   黄梨木桌椅,紫檀衣柜,博古架上陈设着几样古玩,十二扇喜鹊登枝折屏后面便是卧房。   到了新地方,谢蓁睡意全消,里里外外看了三遍,总算记住了新家的模样。后来冷氏指派了两个丫鬟把她和谢荨带到东次间,让她俩先睡一会。谢荨一沾枕头便呼呼睡去,谢蓁在床上翻来覆去好一会儿,才安安静静地睡着了。   冷氏把所有下人都叫到正房门口,一一轻点完毕。算上她从定国公府带来的丫鬟婆子,府里统共有三四十个下人。   因为是刚置办的院子,下人也都是新买的,前阵子没有当家主母,规矩也没立起来。如今冷氏来了,他们便知道不能再如以往那般松散,是时候紧一紧皮子了。   果不其然,冷氏把所有人的分内工作重新分配了一遍,又立下几条规矩,让他们各司其职。如有违背,严惩不贷。   冷氏本就是个严谨的人,不苟言笑,只有在丈夫孩子面前才会变得柔和一些。正因为如此,定国公府的老祖宗才不喜欢她,认为她天生一张刻薄脸,没点福气。其实不然,她不是刻薄,只是过于冷淡,常常给人一种孤傲之感。   偏偏谢立青就喜欢她这种冷傲,她在别人面前冷漠,夜深人静的时候,只有他知道她的热情。   夫妻俩许久不见,温存了好长时间。   更阑人静,谢蓁忽地感觉天光大亮,一抹光亮破窗而入。她困倦地揉了揉眼睛,从床上爬起来,“怎么了?”   丫鬟双鱼也被惊醒,匆匆穿了鞋过来找她,“二姑娘?”   谢荨还在睡,模样香甜。   谢蓁要下床,双鱼便伺候她穿上软底绣花鞋,牵着她一同出屋。   来到屋外,才发现并非他们府里亮灯,而是隔壁院子里灯火通明。谢立青和冷氏也是匆匆披了衣服出来,让下人去打听发生了什么事,莫不是隔壁家遭贼了?   谢立青刚搬来此处,平日忙着公务,跟隔壁人家都不是很熟。以至于现在,冷氏问他隔壁住着谁家,他居然都答不上来。   不多时下人去而复返,把听到的事说出来:“是李家的小公子病了,烧得厉害,李家正忙着给他找大夫呢。”   听到并非遭贼,几人都松一口气。   谢蓁揉着眼睛回屋,睡意朦胧。   迷迷糊糊地想,不过就是个发烧,居然这么大张旗鼓,真是比她还要娇气。    ☆、姐姐   隔壁李家的灯光一直亮到夤夜,迟迟不灭。   谢蓁睡眠浅,对光很敏感,稍微有一点动静她就睡不着。这一路都没休息好,好不容易到了青州,本以为能舒舒服服睡个好觉,没想到滚来滚去大半夜,还是睡不着。   两个女娃娃睡一张床,谢荨咕咕哝哝抓住她的手,“阿姐,我困……”   她不再乱动,睁着眼睛到天明,一直到清晨才勉强睡着。   谢荨睡得饱饱的,一早就起来了。扭头一看阿姐还在睡,便扯了扯她的袖子想叫醒她,丫鬟双鱼来阻止:“二姑娘昨夜睡得晚,三姑娘听话,别闹二姑娘……婢子带您去找夫人。”   双鱼是冷氏从京城带回来的丫鬟,她跟双雁原本是冷氏身边的人。来到青州之后,因为怕谢蓁谢荨的丫鬟太小,不能成事,于是特意把她俩指派了过来,贴身照顾两个女娃娃的起居。   一听说阿姐没睡好,谢荨懂事得很,立马松手不再闹她,张开双手要抱抱:“你带我去找阿娘。”   三个孩子里,唯有谢荨是最没脾气,又最乖巧听话的。软软的嗓音配上她水汪汪的大眼,双鱼被萌得不行,替她穿上浅红海棠纱衫,下面搭一条粉白挑线裙子,又穿上软底绣金绣鞋,这才带她去正房。   昨儿折腾到很晚,后来李家又出事,冷氏一晚上也没休息好。谢荨到时,她才刚从床上坐起来梳洗。   她眼波流转,举手投足之间娇媚横生。配上她一双冷艳的眼睛,眼尾一扫,便有无数旖旎风情。   当然,谢荨是不知道这些的,她从双鱼身上爬下来,扑到冷氏怀中:“阿娘,阿姐还没醒!”   冷氏怕她磕到床脚,忙俯身接住她:“你阿姐没睡好,不许闹她知道吗?”   两个闺女怎么样,她是最清楚不过的。谢蓁跟她一样浅眠,反正到了青州之后不必再每日晨昏定省,倒不如让她多睡一会。   谢荨点头如捣蒜,“我知道!”   冷氏轻笑,揉了揉她的小包子脸。   不多时谢荣也来到正房,精神饱满,一看就是昨天丝毫没被李家影响。双雀吩咐人端上早膳,有京城小点也有青州特色早饭,满满当当摆了一桌子。饭菜虽不如定国公府精致,但却丰盛许多,看得人食欲大开。   谢荨想吃核桃酪,她人小腿短,坐在黄梨木椅子上根本够不着桌子,“我要吃,我要吃……”   小家伙急坏了,抓耳挠腮的样子看得人忍俊不禁。   双鱼见状忙捧起核桃酪,放到她跟前,一口一口地喂她。   她总算吃到了,心满意足地眯起眼睛,不再说话。   看了看外面的太阳,冷氏搁下碗筷,让双雀去看看谢蓁醒了没有。   没一会儿双雀回来了,对她摇了摇头。   算了,就让她再睡一会吧。冷氏叹一口气,这一路没少颠簸,她心疼娇滴滴的女儿,既然目下安定下来,就应该好好补偿她们才是。   *   用过早膳,谢立青正好从外面回来。   他想起刚才在门口看到的一幕,不无唏嘘道:“李家刚把大夫送走,看样子他家孩子病得不轻。既然是邻居,日后抬头不见低头见,总是要有来往的。你等下收拾收拾,同我一起过去看看吧。”   冷氏正有此意,还在想怎么跟他开口,没想到他自己先提了出来。   她道:“总不能空着手去,我从京城带回了一些药材,虽不是多名贵,但也是一番心意。”   谢立青连连点头,对她的话表示赞同,“库房里也有不少东西,一会让王管事把钥匙交给你,你带人过去看看。”   冷氏点头,这件事就这么定下了。   谢立青环顾一圈,没看到大女儿谢蓁,“羔羔呢?”   “昨儿被吵醒了,后来一直没睡好,这会还睡着呢。”冷氏替他换下袍子,换上一身天青色柿蒂纹常服。   谢立青顿时心疼得不行,让人别去吵她,“那一会就别让她去了,留在家里好生休息吧。”   冷氏笑道:“再不醒就晌午了。”   “这有什么?”谢立青对女儿是一等一的好,宠得没了边儿。“让丫鬟好好照顾羔羔,若是醒了就给她做点东西吃。”   冷氏应下,夫妻俩坐在一起说了会话。   谢立青握住她的手,贴着她的耳朵问:“昨晚把你弄疼了没?”   没个正经,冷氏嗔他一眼,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   她越这样,谢立青便越想招惹她,没脸没皮地继续贴上来,“都是生过三个孩子的人了,怎么一点儿也不像……”   冷氏本想推开她,没想到被他先发制人,按到在贵妃榻上。   两人少不得温存一番,事后冷氏钗鬓松散,两颊粉红,好不诱人。   这样断然是没法见人的,尤其她还要到李家做客,于是坐到双凤缠枝莲纹镜前重新梳理头发,又换了身烟里火比甲轻衣。收拾好后,叫上谢荨谢荣准备出发。   听说李家老爷钟爱文墨,好结交文人,冷氏便从库房里挑了一个紫檀雕鹤笔承,又选了几样京城流行的簪花钗钿,准备送给李夫人当见面礼。   *   两家离得近,没走几步就到了。   谢荨听说要去别家做客,欢喜得手舞足蹈。可惜阿姐没有跟她一起来,不然她一定会更高兴。   因事先没有递拜帖,李家得知他们登门拜访,颇为诧异了一下,手忙脚乱地把人迎进府里。   李家老爷李息清是青州豪商,主要经营茶叶生意,他家的茶叶在青州的地位举足轻重。李息清是个精明的商人,一双眼睛睿智深沉,好在他的笑容十分真诚,没有让人觉得不舒服。   李息清的夫人宋氏模样温婉,亲切好客,把谢立青和冷氏请上座位,忙让下人去准备茶水。   冷氏从丫鬟手里接过药材,“昨日贵府灯火通明,今早让人一打听,才知是小公子病重。正好我这里有个治头疼脑热的偏方,只消熬煮喝三回,第二天便能退热。”   宋氏受宠若惊,忙让丫鬟接下来。   按理说这些个清官都不愿与商人打交道,他们虽然知道隔壁住着新上任的青州知府,但是一直没好意思拜访,没想到对方却先来了。这位知府夫人一看便是大家闺秀,居然愿意屈尊降贵给他们送礼,实在让他们感动得紧。   冷蝉玉让丫鬟把见面礼送上去,“来得匆忙,没有准备什么好东西,二位不要笑话。”   宋氏连说不会,“这些东西都是青州买不来的,夫人有这份心意,是民妇一家的福分……”   宋氏见两个孩子生得玉雪可爱,便让人去拿点心果子招待。   两家人就这么说起话来,不知不觉过了半个时辰。   眼看天快晌午,冷氏担心谢蓁一个人在家,正准备告辞,便见外面一个婆子打扮的妇人进来:“妇人,小少爷醒了!”   宋氏也是个疼孩子的,当即站起来,“如何?烧退了么?”   婆子回答道:“还是有些发热,刚才还说了几句胡话。”   这下宋氏有些急了,烧了一天一夜,没得把脑子烧坏了?她坐立不安,想过去看看,又怕怠慢了知府一家。   冷氏看出她的为难,把谢荨谢荣叫到身边,通情达理道:“孩子要紧,宋夫人还是先去看看吧,正好我们也该告辞了。”   宋氏到底着急孩子,没有多挽留,送走谢家一家后,三步并作两步往后院走。   孩子果真没退烧,宋氏急得团团转。想起冷氏送的那一副偏方,咬咬牙,赶紧让人煎了端上来,但愿能救孩子一命。   *   他们回家后,才发现谢蓁早就醒了。   小姑娘坐在垂花门台阶上,托腮一直盯着门口的方向。她初来乍到青州,心里总归有些不安,双鱼在旁边劝了很久,她依然不肯回去。   直到望见父母兄妹,她才欢喜地站起来,脆生喊道:“阿娘,阿爹!”   冷氏远远地看到她,那孤零零的小模样让人心里一抽,忙上前把她抱起来,“羔羔怎么坐在这里?”   她撅嘴道:“你们去哪了?怎么把我一个人扔下了?”   冷氏跟她解释:“我们去了邻居李府一趟,你方才还睡着,便没让人叫醒你。”   她得知事情缘由,不再如刚才那般低落。   至于去了谁家……她根本没放在心上。   孩子家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很快就跟谢荨谢荣玩成一堆。三个孩子里数谢蓁最调皮,笑声最清脆,她弯起眼睛笑时,就算想要天上的星星,估计也没人舍得拒绝。   几日之后,李氏夫妻携小公子李裕回访谢府。   正因为那副偏方,李裕才得以痊愈,宋氏因此对谢家感激的不得了。   冷氏在前面会客,谢蓁想带着妹妹过去看,“阿荨,我们也到前院去吧。”   谢荨没什么兴趣,蹲在一棵树底下刨蚯蚓,头也不抬,“我不去,哥哥说我挖到蚯蚓,就带我去钓鱼。”   谢蓁跺脚,“钓鱼有什么好玩的?”   谢荨抬头,“前院有什么好玩的?”   两人大眼对大眼,谢蓁孩子气地哼一声,“那我自己去了!”   说着不管谢荨,牵裙便往前院走去。   双鱼摇摇头,无奈地跟上。   谢蓁是个天生好热闹的,哪里人多她就喜欢往那跑。如今听说家里来了客人,当然想去看看。   她人小腿短,到底走不快,到堂屋时已是一刻钟后的事了。   屋里传来说话声,有阿娘的,还有另一个不认识的声音。   她准备往屋里走,刚迈开一步,里面便有一个人跟她同时走出。   对方脸蛋粉嫩雪白,眼睫毛又长又翘,比妹妹阿荨长得还可爱。就是有点瘦小,脸色苍白,好像刚生过一场大病。谢蓁眨巴眼睛看了又看,总算想起来问:“你是谁?”   这就是跟宋氏一起前来的李家独子李裕,五六岁的年纪,看着还没谢蓁高。   李裕被她肆无忌惮地盯着看,别开头道:“我叫李裕。”   谢蓁听成了“李玉”,因为阿娘闺字里也有一个玉字,她潜意识里把李裕当成了女孩。既然是来家里做客的,她就应该热情对待:“你长得真漂亮,我今年五岁,你多大了?我以后叫你小玉妹妹好么?”   李裕脸色一阵青白,许久才道:“我不是妹妹。”   谢蓁脑子转得很快:“小玉姐姐?”   不怪谢蓁马虎,实在是李裕长得太漂亮,让人一眼看过去,注意力全在他的脸上,根本没工夫注意他的衣着打扮。再说他大病初愈,又穿着一身月白衣服,更加显得柔弱了……   李裕恼了,义正言辞地纠正:“裕是富裕的裕,不是姐姐也不是妹妹,你应当叫我一声哥哥!”   谢蓁听懂了,不可思议地睁圆了眼睛?   这么漂亮的小美人居然是男孩?   她不信!   脑子一热,谢蓁想起小时候跟大哥谢荣一起洗澡,看到大哥身前跟女孩不一样的地方。她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往李裕胯.下摸去。   许久之后,廊下一片寂静。   她讪讪地收回手,“哦……”   抬头一看,李裕的脸又青又红,眼神几乎想把她吃了。    ☆、冤家   李裕没有说谎,他确实是个男孩。   两人年纪差不多,他只比谢蓁大了半岁。由于从小体弱多病,再加上男孩本就比女孩发育得晚,是以他非但没有谢蓁高,还比谢蓁矮了一点点。难怪谢蓁一开始见到他,就想喊他妹妹……   这下真相大白,两个小家伙都有点尴尬。   谢蓁到底还是孩子,胡乱摸了人家之后,觉得有点对不起人家,把手背到身后咕哝:“不怪我,谁叫你长得这么好看……”   李裕的脸色好不容易恢复正常,听到这句话又青了:“那你也不能……”   话到一半,自己先说不下去了。   他是跟宋氏一起来做客的,在堂屋百无聊赖地坐了小半个时辰,想去如厕,便由丫鬟领着出屋了。没想到刚走出门口,便碰到这么一个蛮不讲理的臭丫头。   谢蓁到底理亏,她是惯会撒娇卖乖的,这时没想那么多,上前抓住李裕的手笑吟吟道:“你别生气,我给你唱首歌好么?”   软软糯糯的嗓音配上一张甜美的笑脸,李裕这才发现她长得还挺可爱。随即心里哼了哼,长得好看有什么用,还不是一样摸他了!   见他没有拒绝,谢蓁热情地把他拉到廊下,清了清嗓音开始唱:“豌豆白,我再来,一般住到砍花柴……”   这是她在来青州的路上学会的,街上成群结队跑过一群小孩子,当时他们在唱这首歌,谢蓁一下子就记住了。她歌声绵软好听,明明生在京城,声音却比南边的姑娘还要娇软,拖着长腔唱歌时,直把人心都唱酥了。   李裕的手还被她拉着,他始终不情不愿的,对她没什么好感。   这时认真端详她的脸,发现她明亮黢黑的眼睛正定定地看着他,登时脸一红,转过头去。   “打哪走?打河走,河里有泥鳅……”   凉风穿堂而过,带来院里飘飘落落的琼花瓣,花香之中还伴随着清甜的奶香。李裕脖子酸了,不得不再次转过头来,一眼就看到她正专注地望着院里的琼花。她脸蛋白得就像剥壳的鸡蛋,跟他以前见过的小女孩都不一样,她们没有一个像她这样好看的,晶莹剔透,白嫩无暇。   好看是好看,就是有点缺心眼儿。   下腹一紧,李裕猛地想起这次出来的正事,想要扒拉开她的手:“我要去……”   如厕……   谢蓁不放开他,有点着急:“你等等,我还没唱完呢……”   刚才被打断了,说着就要继续唱。   李裕简直想哭,虽然她唱得好听,但他现在有急事啊!   挣扎了两下,到底因为刚刚才病愈,没有多少力气,始终没能挣开她的魔爪。   两边的丫鬟见状,都有些为难。两个小家伙都是府上的小祖宗,得罪哪个都不行,真叫她们不知如何是好。   末了还是李裕的丫鬟上前委婉道:“二姑娘,我们家小公子……”   她话说得晚了,这时候李裕已经憋不住了。   谢蓁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李裕就一把将她推开,十分羞愤道:“你别碰我!”   谢蓁猝不及防,被推得后退几步。   双鱼赶忙从后面接住她,才不至于她摔倒在地。   眼看着李裕转身就走,谢蓁懵懵地,仰头看双鱼:“他为什么生气了?”   双鱼轻咳一声,小孩子也是有尊严的,而且李裕一看就是那种自尊心极强的小孩,她还是替他隐瞒比较好:“李小公子大约是不喜欢听歌。”   谢蓁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不喜欢就不喜欢,直接跟她说不就好了?   她觉得自己唱的不难听呀。   *   正堂里,只见李裕脸色青白地回来了。   宋氏一看吓了一跳,怎么脸色这么难看?连忙询问丫鬟发生何事,因为碍于冷氏也在唱,丫鬟支支吾吾说不清楚:“小公子遇见了谢二姑娘……”   李裕看她一眼,说了声闭嘴。   丫鬟立即噤声。   他站在宋氏面前,垂头道:“我觉得身体不舒服,阿娘,我们回家吧。”   没想到他出去一趟就跟变了个人似的,宋氏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听到这话,紧张地摸了摸他的额头,“该不是又烧起来了?”   手心温热,并未有发烧的迹象。   她松一口气,朝冷氏笑了笑:“孩子不懂事,让夫人笑话了。若不是夫人上回那副偏方,估计裕儿现在还不能好。”   说着再次让李裕给冷氏道谢。   没有那副药李裕虽然不会死,但也不会这么快痊愈。而且继续烧下去,谁知道会不会烧坏脑子?是以宋氏感激冷家,不是没有缘由的。   冷氏摇摇头,“快别再谢我了,我们两家是邻居,理应互相帮衬才是。”往下一瞧,那李裕依然低着头不说话,“方才小公子说不舒服,不如请郎中来看看?”   宋氏心里一股暖流,揽着李裕站起来道:“多谢夫人好意,不过我府里正好有郎中……时候不早,民妇也该告辞了。”   他们来了好大一会,目下正是用午膳的时候。   冷氏本想留她用饭,没想到她执意要走,便没强留。   离开时,谢蓁不知从哪个地方钻了出来,紧挨在冷氏腿边,眨巴眨巴乌溜溜的杏仁眼,好奇地看着宋氏。   上回去李家她没在,冷氏便给她介绍:“羔羔,这是宋姨。”   谢蓁懂事地喊了声:“宋姨。”   忽地冒出一个粉妆玉琢的小团子,宋氏差点舍不得走,这谢家人真是得天独厚的好条件,每一个都漂亮得让人自惭形秽。   冷氏道:“这是李家小公子,比你大半岁,你当叫他一声哥哥。”   谢蓁点点头,“小玉哥哥。”   李裕脸色变了又变,想到接连在她面前丢人,以后都不想再见到她。   儿子不说话,宋氏歉意地笑了笑,“裕儿天生腼腆,不太爱跟人说话,二姑娘莫见怪,日后熟了他就会话多起来的。”   谢蓁一点也不介意,“小玉哥哥长得真漂亮,他不说话也好看。”   李裕像被踩到尾巴的猫,忽然瞪她。   宋氏离开时,谢蓁站在门口咧嘴一笑,可爱得不行。还说要他们常来她家玩,宋氏连连应下,走入李府。   李裕刚回到家,就一个人关在房间里把衣服换了,从此暗下决心,再也不要跟谢家人有任何来往。尤其那个臭丫头,就算她长得再可爱,唱歌再好听,他也不喜欢她!   *   送走宋氏和李裕,谢蓁蹦蹦跳跳地跟冷氏走回堂屋。   还没到屋里,就见冷氏停下转身,一脸高深莫测地看着她:“羔羔,方才究竟发生了什么?”   她疑惑不解,大眼睛眨啊眨,“阿娘指什么?”   冷氏想起李裕刚才的态度,以及李家丫鬟没说完的半句话,“你跟李小公子见过面了?”   她诚实地点头,指了指廊庑,“在那里见的。”   那就可以理解李裕为何反常了,一定是她的好女儿招惹了人家,最后把人家惹怒了。冷氏叹一口气,羔羔从小古灵精怪,调皮捣蛋,这就算了,偏偏还最会装无辜装可怜,让她就算想教训她也不忍心。   冷氏一开始以为两个孩子只是单纯的小打小闹,从双鱼口中得知前因后果后,才知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这,这个羔羔……   难怪李裕走的那天,连脸都是白的!   可怜的孩子,估计给他留下了不小的阴影……   冷氏猜的不错,接下来两个月,宋氏虽然来过谢府几次,但却没再见过李裕。   谢蓁还纳闷地问她:“宋姨,小玉哥哥为什么不来?”   宋氏想起来时李裕坚定拒绝的模样,委婉一笑:“他这阵子身体不好,要留在家里养病。”   谢蓁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没再追问。   两个月后,从溽暑转入初秋,天气凉快不少。   谢立青刚到青州入职为官,起初狠狠忙活了好一阵子,如今万事料理完毕,总算能闲下来了。正想带着一家五口去城外走走,便收到高府送来的请帖。高庆是总管府的录事参军,过几天是他母亲七十大寿,在府里大摆宴席,邀请青州不少官员前往。   他们才搬来青州,好些方面都要走动,正好借着这次机会认识更多人。   谢立青将这事跟冷氏说了,冷氏便开始着手准备那天的寿礼和衣饰。   七月十七这一日,早早就把三个孩子叫醒了。   谢蓁明显没睡醒,往冷氏怀里钻了钻:“阿娘怎么这么早……”   冷氏捏捏她的小脸,让双鱼和双雀带她和谢荨去洗漱,她去柜子里挑选衣服。   今天是她两个女儿头一回露面,定然要打扮得最漂亮才是。    ☆、做客   冷氏不打算在青州给女儿找夫婿,但这不代表她不想让女儿更出众一些。   总不能丢了定国公府的人。   正好前阵子刚给谢蓁和谢荨做了新衣服,布料是从京城带来的,青州有钱都买不到的真丝香云纱。一匹布刚好能做两件短衫,让她俩试了试大小,正正合适。另外给谢蓁配一条樱桃纹珊瑚红细罗裙,给谢荨配一条淡绿细罗裙,穿好后两个小丫头往跟前一站,照得整个屋子都亮堂了起来。   冷氏又给谢荣新做了一件雨过天青色锦袍,手心手背都是肉,她公平得很,从不会亏待哪一个。   再说了,就算不做,谢荣也不会跟两个宝贝妹妹计较。   谢蓁和谢荨正站在铜盂跟前洗脸,两个小家伙都矮,够不到盆里的水,只能由丫鬟代劳盥洗。谢荨很快洗完了,而谢蓁却不老实地往她脸上洒水,一边洒一边笑嘻嘻地:“妹妹是小花,我要给你浇浇水。”   谢荨只好再洗一次,气鼓鼓地说:“姐姐坏。”   她想着反抗,却屡屡遭谢蓁欺负,末了两个小娃娃闹做一团,又笑又叫。   只是洗个脸就洗了一刻钟,这样下去得折腾到什么时候?冷氏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对谢荣道:“你阿爹去叫马车了,一会就回来,你先看着羔羔和阿荨洗漱。”   谢荣点了点头。   哥哥一来,两个小家伙立马安分了。谢蓁上前拉住他的袖子,讨好地说:“哥哥给我洗我就不闹。”   在她们两个眼里,哥哥虽然很有威严,但到底还是她们的亲哥哥。只要她们老实一点,无论她们有什么要求,他都会答应的。   果不其然,谢荣接过双鱼手里的半湿的巾子,半蹲下来细细擦拭她的眼睛鼻子。“以后不能欺负阿荨。”   谢蓁这回很乖,动也不动,一双乌黑大眼就像泉水涤过似的,明亮生辉,“我没有欺负她,我在跟她玩呢。”说完扭过一张白嫩嫩的小包子脸,看向一旁的谢荨,“对吗阿荨?”   谢荨嗯嗯嗯连连点头。   关键时刻倒挺会齐心协力地忽悠他。   谢荣没说什么,拍了拍她的脑袋,继续给谢荨洗脸。洗完脸后再教她们俩用新盐跟薄荷洗牙,谢蓁学的很认真,这方面她跟别的小孩不一样,她很重视自己的身体,从小爱美,讲究精致。   可算把她俩收拾好了,双鱼双雁给她们换上新做的衣裳,又给她们一人佩戴了一块长命锁。毕竟年小,不用梳复杂的发髻,梳个简单的花苞头才最显得娇憨可爱。双鱼往两人花苞头上缠绕攒丝珠花金链,最后突发奇想,往谢蓁光洁的眉心点了一颗朱砂痣。而谢荨额前有刘海,只能作罢。   谢蓁凑到镜子前看了看,轻轻的一点,不是太浓重,她勉强还能接受。   那颗朱砂点缀了她精雕细琢的脸庞,与花苞头相衬,更加玉雪可爱。   可算把她们两个收拾完毕,冷氏换好衣服坐在铜镜前,略施粉黛,挽了一个简单的倾髻,头饰珠翠,花容月貌。   *   谢立青在门口等了好一阵子,才算把妻子儿女等出来。   打眼瞧见冷氏,他的眼睛亮了亮,再往底下一瞧,两个女儿更是叫人挪不开眼。尤其谢蓁粉粉嫩嫩的一团,年纪虽小,但已有倾城之资。平日里就够美够可爱了,这么一打扮,他更是喜爱得紧。   谢蓁正牵着冷氏的手,一边走一边低头摆弄身上的银点蓝如意云头长命锁,抬头看到谢立青,张开双手飞快地跑过去:“爹爹!”   谢立青赶忙蹲下来接住她,爱怜地摸摸她的脑袋,“怎么瞧着没睡醒一样?”   她顺势腻在他怀里,可怜巴巴地撒娇:“阿娘老早就把我和阿荨叫醒了,爹爹我困……”   冷氏看着女儿在丈夫怀里告状,宠溺地笑了笑。这么小就知道告状,真是个鬼灵精。   谢立青哈哈一笑,把她抱上马车,“那就在马车上睡一会,反正到高府还有好一段路,咱们不着急。”   抱完谢蓁再去抱谢荨,等两个娇滴滴的女儿都上了马车后,他看向冷氏:“今早累着你了吧?”   冷氏睨他一眼,“说的什么话,羔羔和阿荨是我的宝贝女儿,我还能嫌她们累着我不成?”   谢立青被她噎了一下,却不以为意,照样厚着脸皮道:“我这不是心疼你么。”   语毕,一旁的谢荣从他们身边走过,面不改色地坐上后面那辆马车,就像没听到他们的对话一般。   谢立青老脸有点挂不住:“这孩子……”   冷氏推他一把,“还不快过去,再晚就误了时辰了。”   谢立青只好也坐在后面那辆马车上。   两辆马车缓缓启程,往城南高府驶去。   谢家的人刚走,旁边李府门口才慢慢走出一个小身影。   看着越来越远的马车,李裕心里悄悄松了一口气,还好没被他们看见。今天李府也受到了高府的邀请,李息清跟录事参军高庆是旧识,后来一个从商一个从文,几十年来都没有断过来往。李府也常常去高府做客,但没有哪一次,李裕是这么排斥的。   他不想见到谢蓁。   一想到上回他在她面前尿裤子,他就恨不得再也不要见到她。   偏偏他们还住得这么近,有时她在院里的声音大了,他在家里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至于为什么能分辨出来?因为她那天给他唱歌,声音太好听,他一下子就记住了。   宋氏从里面走出来,看到他站在门口:“裕儿,你在看什么?”   李裕走到她身边,“没看什么。”   宋氏不信,这孩子平时寡淡,若是没什么东西,他能站在门口看那么久?她往门外看了看,然而什么也没有,不再追究:“若是收拾好了咱们就出发吧。”   李息清从后面走来,一把将他抱起来,笑呵呵往门外马车走去。   *   一路靠在冷氏怀里,谢蓁着着实实地睡了一个好觉。   及至高府门口,冷氏捏捏她的脸蛋把她叫醒,“羔羔,到了。”   谢荨也攀上来,“阿姐阿姐……”   谢蓁揉揉眼睛,一手牵着冷氏,一手牵着妹妹走下马车。面前是气派辉宏的高府,比谢府的大门还高还大,但是却比不得京城定国公府,一看便是用金银玉器堆砌起来的,没有大家世族深厚的底蕴。   朱漆大门,连铜环都是漆金的。   门口停了不少马车,看来他们来得不算早,还有人一早就到了。门口的仆从看过请帖,恭恭敬敬地把他们迎入府里。谢立青把装着寿礼的盒子交给他,“高大人呢?”   仆从接过,“大人正在堂屋迎客,小人这就带您过去。”   寿宴尚未摆开,距离午时还有一个时辰,男人们都聚在堂屋喝茶闲谈,女眷们则由丫鬟领着,到后院老太太的屋子里祝寿。不过今天来的人太多了,屋子里坐不下,老太太便移步后院八角亭,所有女眷都会在此处,远远看去花团锦簇,嫣红姹紫。   穿绿色夹袄的丫鬟领着她们过去,朝亭子里端坐的七旬老太太道:“老夫人,谢夫人来了。”   老太太虽是耄耋老人,但胜在心态年轻,比一般老人都有精神。   她头戴卧兔,身穿绛紫富贵竹节纹比甲,笑容和蔼。   亭子里坐了三五个年轻妇人,有三个是高家的儿媳妇,另外两个一个是巡抚夫人杨氏,另一个是谢立青手下一个官员的夫人。   见冷氏过来,老太太起身相迎,“谢夫人来了,快请坐吧。”往下一瞧,一眼就被吸引住了,“这是谢夫人的千金?”   冷氏让两个小家伙叫人:“羔羔阿荨,这是老夫人。”   俩人齐齐叫了声老夫人,清脆悦耳。   老夫人一下就喜爱到了心坎儿里,这谢家人真是会生,单看这两个女儿,就知不是普通人家能娇养出来的。   她坐回正位,替冷氏一一引荐在座几人,右手边依次排开是三个儿媳妇,左手边是杨氏,方氏。   高府几个儿媳妇和方氏对她都很客气,尤其方氏的丈夫在谢立青手下为官,待她更为殷勤。倒是杨氏有点眼高于顶,语气也很冷淡,大抵觉着自己丈夫的品阶比在场所有人的都高,才这么目中无人。   不过冷氏不是一般人,因为她自己也很冷淡。   她不是那种故意做出来的高姿态,而是天性如此,如果不是真心亲近,时常给人一种冷冰冰的感觉。   她不会上赶着巴结人,更不会刻意对谁刻薄,总是这么不卑不亢的。   杨氏在她这里碰了壁,心里不大痛快,轻轻地哼了一声。声音很轻,只有她自己能听到。   谢蓁跟谢荨站在一边看花,谢蓁往杨氏那边看去一眼,眨眨眼,转回去继续跟妹妹说话。   没一会亭子前面冒出几个小姑娘,为首的那个穿着百蝶穿花褙子和挑线裙子,约莫六七岁,梳着繁琐的发髻,神采飞扬地跟身边的小伙伴介绍什么。眉宇上挑,颇带着几分骄傲和得意,一看便是飞扬跋扈性子。   她远远便唤了一声“祖母”,飞扑到老太太怀里。   老太太嘴上让她小心点儿,心里却很受用,笑着问道:“潼潼带妹妹们去哪玩了?”   这就是高府的大孙女高潼潼,大房嫡出,后面两个分别是二房三房嫡出的女儿,还有一个方氏的女儿叶知盈。几个女孩里数高潼潼最年长,其他几个都是四五六岁的模样,叶知盈正好跟谢蓁一般高。   高潼潼指着前面的花园:“我带她们去湖边看了看,那里有莲花,开得可漂亮了。”   老太太不大赞同:“湖边湿滑,日后不能再领着妹妹去了。”   高潼潼骄傲地说:“祖母忘了我会水呀,妹妹掉进去,我会把她们都救出来的!”   那也不行,眼看老太太要训人,高府大太太立即将她领过去,“祖母说什么就是什么,不许顶嘴。”   高潼潼不大服气,但嘴上还是说,“我知道了。”   大太太徐氏正好把谢蓁和谢荨介绍给她,“这是谢夫人的女儿,她们都比你小,今日你就麻烦你好好照顾她们了。”   两个小家伙闻言转头,竟是一个赛一个地漂亮。   两双眼睛齐齐看着她,高潼潼好半响才道:“那么多人都要我看,我哪看得过来?”   她从小被人夸标致,自己也觉得自己很好看,然而今日站在这两个小姑娘面前,居然无端端生出几分自卑感。尤其左边那个头上点朱砂的,好看得就像画里走出来的小狐狸精,她一看就不喜欢。   徐氏眼一瞪,她就改口道:“知道了知道了,我会好好看着她们的。”   短短一个时辰内,接二连三地来了不少妇人,其中不乏有带孩子来的。三三两两的孩子聚在一块,一眼瞧去,唯有亭子旁边站着的两个玉娃娃最惹眼。   她们在的地方,瞬间就成了一幅画卷。   谢荨伸手去够台子上的秋菊,可惜长得太矮,半天了都没够到。   谢蓁实在看不过去,踮起脚尖便要帮她。正要摘到时,听见后面有人小声说:“李家夫人来了。”   宋姨?   小玉哥哥来了么?   她转头看去,脸上满是惊喜。   可惜宋氏身边空无一人,根本没看到李裕的影子。   他没来么?谢蓁顿时失望地瘪瘪嘴,小玉哥哥那么漂亮,她还想多看几眼来着。    ☆、偶遇   这些小姑娘之间都是互相认识的,猛地出现两个生面孔,难免会好奇地不断观望。   谢蓁和谢荨自幼习惯了这样的注视,反而显得很坦荡,自顾自玩自己的,完全不受她们的影响。大部分小丫头觉得她俩太漂亮,不敢靠近,唯有叶知盈受了母亲指使,红着脸跟她们打了声招呼。   没想到谢蓁很随和:“我叫阿蓁,这是我妹妹阿荨,你叫什么?”   叶知盈感动得不行,连忙把自己名字报了上去。   三个小姑娘这就算玩到一起了,其他人见状羡慕不已,一个两个慢慢走了过去,忙着介绍自己。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何况是才四五岁的小孩子。   不多时,就见以谢蓁谢荨为中心围了一个大圈,连缠着高潼潼的两个妹妹也都黏了过去。高潼潼恨铁不成钢地跺跺脚,嗔怒地看向人群最中间的谢蓁。   谁知谢蓁竟然回头看了她一眼,眼里带笑,天真烂漫,仿佛完全不知道她在气什么。   她转头回到高老太太身边,决定以后都不跟这些小混蛋们玩了。   很快到了开宴时间,谢蓁谢荨重新回到冷氏身边。谢荨手舞足蹈地跟她说:“阿娘阿娘,我认识了好多人。”   冷氏摸摸她的头,笑着问:“都有哪些人?”   她低头掰着手指头一个一个地数,“嗯……嗯。”憋了半天,憋得小脸通红,“我忘了……”   谢蓁在一旁扑哧一笑,觉得妹妹实在太可爱了,忍不住就想揉她的小包子脸,“你能记住什么?你就记得吃。”   谢荨不服气地反问:“阿姐都记得么?”   她当然记得,谢蓁的记忆力一向好,当即就把刚刚几个小姑娘的名字都说了出来,还包括她们父亲的官职品阶。听得谢荨一愣一愣,眼神从不服气转为崇拜,亮闪闪地看着她,就差没扑上去说“阿姐好棒好棒”了。   冷氏一手抱住一个宝贝疙瘩,亲亲这个摸摸那个,爱不够一样。   没想到这一幕被高潼潼看去,高潼潼站出来问:“阿蓁记性这么好,不如我考考你如何?”   谢蓁正忙着在冷氏怀里撒娇呢,还以为她在跟别人说话,根本没有搭理。   她脸色有点难看,又问了一遍。   徐氏没有阻止她,看样子很为这个女儿感到骄傲。   高潼潼是青州小有名气的才女,虽然才七八岁,但已能读书写字作画了。就连教书的老先生都夸她聪明,她就一定是聪明的。   谢蓁总算回头看她,“你考我什么?”   高潼潼昂起头,露出几分得意,“论语你学过么?第五卷第十二句话是什么?”   论语是像她这么大的孩子才学的,谢蓁才五岁,还没学到这本书,怎么可能知道?在场的人都看出来了,高潼潼有心为难谢家的大女儿,但都不好帮忙说话。冷氏脸色稍变,正想给羔羔解围,没想到羔羔脆生生地问:“高姐姐为何问我这个,因为你也是这种人吗?”   高潼潼一愣,“什么?”   谢蓁朗朗上口:“子贡曰:我不欲人之加诸我也,吾亦欲无加诸人。子曰:赐也,非而所及也。”她眨了眨眼睛,“我背的对么?”   其实谢蓁真没学过论语,就是有一次在谢立青的书房,找小人书看的时候偶然翻到这一本了。谢立青是读书人,随手给她讲了几句话,让她引以为鉴,其中刚好有这句话。   这句话的大致意思是,我不愿意别人对我无理,我也不愿意对别人无理。   然后孔夫子就说,你还没有做到这个地步呀。   高潼潼随口一问,未料想却被一个五岁的小姑娘反将一军,登时气得下不来台,脸红脖子粗,许久才道:“……背对了。”   徐氏笑僵了脸,称赞道:“谢夫人的千金真是才思敏捷。”   冷氏回以一笑。   *   前院宴席已经布置完毕,高府管事和高大人过来请老夫人去前院一坐。   一干女眷呼啦啦全站起来,往前院走去。   谢蓁跟谢荨跟在冷氏身旁,两个小家伙一人站一边,在冷氏后面挤眉弄眼,就跟玩躲猫猫一样。   气氛很好,只有老太太身后的高潼潼脸色不怎么好。   大抵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后面她的两个妹妹玩得没了边儿,你推我搡,一个脚步没刹住,便把她撞了出去。   高潼潼踉跄两步,正好站在月洞门下,没注意后面走来的人,直直撞了上去。   她站稳脚步后,对两个妹妹怒目而视,“你们怎么走路的?”   俩小姑娘畏畏缩缩地站好,自知有错,不敢还嘴。   老太太身边的婆子过来查看,见她没有摔伤,才对后面的人道:“多谢公子救了我家姑娘。”   谢荣是来接母亲和妹妹的,没想到被人撞了个满怀,摇摇头道:“不必客气。”   声音清润好听,透着一股贵雅,高潼潼这才想起来还有一个人在,转头要向他道谢:“多谢……”   话没说完,被他整个人吸引了去。   别看谢荣才十岁,但身高比同龄人都高出一截,身形瘦长,如松如竹。尤其他五官长得好看,俊朗不凡,若是再长大一些,必定是姑娘们魂牵梦绕的对象。   高潼潼毫无预兆地红了脸,把话说完:“多谢公子相助。”   谢荣正要说不客气,那头谢蓁便兴致勃勃地来到跟前,仰着脖子问:“哥哥怎么来了?来看我和阿荨吗?”   谢荣俯身揉揉她的额头,“阿爹说你路上睡了一觉,怕你着凉,便让我给你送件衣服。”   说着让后面的随从拿上来,是一件樱色苏绣芙蓉的褙子,正是谢蓁最喜欢穿的那一件,可见是谢立青方才命人回府拿的。   谢荣给她穿到身上,她笑嘻嘻地张开双手,“哥哥抱抱。”   谢荣笑道:“回去再抱。”   兄妹俩的对话让高潼潼大吃一惊,不可思议地睁圆了眼睛,没想到他竟然是谢蓁的哥哥。   这,这谢蓁的命怎么这么好……长得漂亮就算了,连哥哥都比别人出色。   她更加生气,可是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谢荣身上。   祖母跟母亲向他道谢,他就连回礼的姿势都那么好看。   *   宴席摆了足足七十桌,正好与老太太的高龄相对应。   这么大的场面,如果不是院子够大,还真是撑不起来。高府在青州算是有头有脸的人家,这回老太太过寿,不仅请了青州上下官员豪商,还另外摆了十七桌款待附近的百姓。可谓是与民同乐,福寿延年。   冷氏带着两个女儿跟高老太太坐在一桌,因为刚才在亭子里认识了几人,这会倒也不形单影只。而且宋氏就坐在她左手边,两人互相有个照应,偶尔说说话,场面很是融洽。   谢蓁从冷氏后面钻出来,露出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宋姨,小玉哥哥没来么?”   她到这会儿还想着李裕。   宋氏这两个月已经完全被她萌化了,忍不住摸摸她的头,“裕儿来了,这会应该跟高洵在一起。怎么,羔羔想他了?”   高洵是高府的三公子,是二房徐氏所生,今年七岁。   李家常来高府走动,高洵跟李裕年龄相近,两个人关系不错。   饶是谢蓁这么小的,也看出来一点端倪了,她懵懵懂懂地问:“小玉哥哥为什么总躲我,他是不是讨厌我?”   宋氏连声说没有,这么漂亮的孩子,谁舍得讨厌?   “裕儿只是跟你还不熟悉,他怎么会讨厌你呢。”   谢蓁被安慰了,心情很快好起来,问过的话转眼就忘。她在席上夹菜给谢荨,谢荨用筷子不熟练,嘴巴又贪吃,没有她照顾根本吃不好。   结果一顿饭下来,她自己没吃多少,谢荨倒是吃得饱饱的。   冷氏拿丝绢给谢荨擦擦嘴巴,“下回不许麻烦姐姐了,阿姐也是要吃饭的。”   谢荨睁大眼睛似懂非懂地哦一声。   小家伙拽住谢蓁的手,愧疚地把她往一边拉,“阿娘,我要带阿姐去个地方。”   宴席未散,冷氏还要留下来陪高老太太说话,她不放心,便让双鱼双雁两个丫鬟看住她们。“别走远了,一会记得回来。”   她高高地应了一声,带着谢蓁一溜烟跑远了。   走过一条小径,停在月洞门前,谢蓁不解地问:“你要带我去哪?”   谢荨小妹妹昂起头,颇为自豪,“阿姐没有吃饱,我要带你去找好吃的!”   刚才去前院的路上,她闻到了香味,而且看到丫鬟一个个端着菜从那里走出来,她料定那里就是厨房,循着走过去一定能找到好吃的。   谢蓁被她拉着走,“阿娘知道了会生气的。”   她果然停了一下,旋即为了姐姐豁出去了,“我们不说,阿娘就不会知道了!”   后面的双鱼双雁默默无言,她们要不要装作什么都没听到……   走了一会儿,到底高估了谢荨带路的本领。两个小粉团子到处乱转,一刻钟后已经完全不知自己身在何方。   谢荨哭丧着脸,“明明香味儿还在呢!”   谢蓁怕她真哭了,安慰道:“我们可以问路啊,双鱼双雁也在呢,一定能找到的。”   双鱼双雁一路跟着她们,就是为了防止她俩走丢。   话音刚落,便听到后面一声质问:“你们是谁?”   谢蓁转过头去,只见身后假山旁站着一个穿湖蓝锦袍的小少年。原本模样很严肃,她刚回头,他就愣住了。   小少年高洵霎时忘了生气,直直望着她。   谢蓁眼睛一亮,看到他身边站着的李裕,欢喜地叫道:“小玉哥哥!”   李裕小脸绷得结结实实,把头一扭。    ☆、睡颜   高洵和李裕提前给高老太太做了寿,是以这会没去前院,反而在后院闲逛。   他们原本是要去书房的,走到一半看到前面有两个女娃娃,无头苍蝇似的乱转。高洵还以为是哪里来的小贼,上前厉声询问了一句,没想到竟是如此粉妆玉琢的人儿。她一回头,他便感觉整个府里都亮堂了。   玉嫩双颊,宛如洁白梨花,清透晶莹。   他忽然想起神话书上描写的小仙女,大概也跟她一样,生得这般美好精致吧?   高洵还在出神,便见小仙女噔噔噔从对面跑来,笑意盎然,娇憨可爱。他以为她要跟自己说话,紧张地咳嗽了一声,准备好要接她的话。没想到她却直冲他身边的李裕而去,声音绵软悦耳:“原来小玉哥哥在这里,我找你好久了!”   他偏头,见李裕下意识后退半步。   李裕咽了口唾沫,干巴巴地问:“你找我做什么?”   李小少爷心情很不妙,因为他躲来躲去躲不过,最终还是被她找到了。这臭丫头怎么这么难缠?哪儿都有她。   说起这个谢蓁就郁闷,她语气嗔怪:“小玉哥哥每次都不来我家,宋姨说你身体不好,我就没去打扰你。上回我给你唱歌你生气了,双鱼说因为你不喜欢听歌。其实我还会吹笛子,你喜欢听笛子么?”   李裕根本不是因为这个生气,他想起自己当时狼狈的模样,好不容易养得红润的小脸又白了,“我不想听。”   谢蓁失望地瘪瘪嘴,“你怎么这也不想听,那也不想听,那你到底喜欢听什么?”   她上回误会了他的性别,真心诚意想跟他道歉,可是他却总不领情。她也是有脾气的!   谢蓁撅起嘴,她从小被爹娘捧在手心里长大,又因为相貌标致受到很多关注,何时被人这么忽视过?小玉哥哥真是太不识好歹了。   李裕说谎:“我什么都不喜欢。”   怎么有人什么都不喜欢?那不是什么乐趣都没有了!   谢蓁不信,“要不我教你吹笛子吧,可好学了,你一定会喜欢上的。”   李裕弄巧成拙,摇头拒绝:“不用……”   两人说话,完全把其他人当成了摆设。高洵被晾在一边,表情很有些尴尬,他想跟谢蓁搭话,却总找不到合适的机会。如果不是谢荨走上来,他估计再站一会儿谢蓁也发现不了他。   谢荨扯扯她的袖子,“阿姐,咱们不去厨房了吗?”   谢蓁这才想起来还有正事,不再缠着李裕,改口询问:“小玉哥哥知道厨房在哪么?”   李裕不说话,一旁的高洵顺势问:“你们找厨房做什么?”   谢蓁总算把视线移到他身上,歪着脑袋一脸疑惑,“你是谁?”   小仙女终于看他了,高洵激动得心口砰砰乱跳,面上却强装镇定,“这里是我家,我叫高洵。”   哦哦,谢蓁点点头,笑容灿烂,“我叫阿蓁。”   高洵看痴了,欢喜连连地念了好几声阿蓁,大抵是模样太傻,引来李裕奇怪的一眼。   *   得知事情缘由,高洵没说二话,当即吩咐下人去厨房拿了好几样菜肴点心,摆进他的书房。   他是二房嫡出长子,深得高老太太喜爱,连书房都是独立的一间。书房外面有一张矮榻,地上铺着氍毹,可以席地而坐。目下榻边围坐着四个小人,高洵是主人,理当坐在上位,左右手边分别是李裕和谢蓁,谢荨则坐在谢蓁旁边。   这样一来,谢蓁和李裕不可避免地面对面而坐。   谢蓁朝他眨眨眼,他立即别开头去。   桌上饭菜大部分跟宴席上一样,谢荨吃饱了,这回谨记阿娘的话,不断地给谢蓁夹菜。“姐姐吃饱饱。”   她刚学会拿筷子,大部分时间都拿不稳,好几次都洒在了桌子上。   谢荨很沮丧,“为什么筷子不听我的话?”   谢蓁把自己的筷子递过去,“我的筷子听话,你用我的。”   姐妹俩当真交换了一下。   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谢荨果真用得顺手了很多,夹菜时再没出现过失误。   高洵看得目瞪口呆,心想难道她真是小仙女不成,还会仙术?   他跟李裕也没用过午饭,原本打算去书房拿了书再回去吃,谁知路上遇到她们俩人,索性就一起在书房吃了。   谢蓁原本就有六七分饱,没吃几口就放下筷子,“我要带阿荨回去了,阿娘看不到我们会着急的。”   说着跟高洵道了声谢,牵起谢荨就准备走。   高洵连忙站起来,红着脸依依不舍地道:“我,我可以送你们回去……你们方才不是迷路了么?”   这倒也是,谢蓁回想刚才的光景,感激地点了点头。   高洵要送她们,李裕当然不能自己坐下来吃饭,他只得跟上去,慢慢吞吞地走在几人后面。偏偏谢蓁认定了他,时不时回头跟他说两句话,让高洵好不羡慕。   这就算了,他还爱答不理地,简直太过分了。   高洵为了吸引谢蓁的注意,拿出看家本领讲自己听过的故事趣闻,想尽法子逗谢蓁开心。可惜谢蓁身在京城,什么东西没见过,什么故事没听过,很快就不耐烦了,“你说的这些我都听过了,有没有没听过的呀?”   高洵小少年很受伤,咬咬牙讲了一桩自己小时候的糗事。   这件糗事的大致内容就是,他被一只大狼狗追了半条街,然后吓得尿裤子了。   谢蓁很给面子地捧腹大笑,一双明亮的眼睛弯成月牙儿,笑声如铃,清脆好听。   “你这么大了还尿裤子啊?”她笑够了,好奇地问。   高洵摸了摸鼻子,“我当时才四岁……”   她说:“那也不小了,阿荨都不尿裤子了!”   后面的李裕顿时脸就黑了,强忍着才没有扭头就走。   *   回到前院,宴席已经快散了,冷氏和宋氏还留在原地,估计在等各自的孩子回来。   谢蓁和谢荨一拥而上,一人抱住她一条腿,“阿娘我们回来了!”   冷氏松一口气,摸摸两人的脑袋,抬头看向双鱼双雁:“究竟去哪了,怎么花了这么长时间?”   双鱼双雁便把两人迷路的事说了一遍,还包括路上遇见高洵和李裕,顺道跟他们一起吃了一顿饭。   那边宋氏已经把李裕接了过去,见他脸色难看,关切地问他怎么了。   李裕打死不说。   冷氏向高洵道谢,高洵小大人一样摇摇头,“来者是客,阿蓁阿荨到我家来,我自然要好好招待她们。”   冷氏对他颇有好感,忍不住跟他多说了两句话。   说实在的,高洵这种孩子最容易讨大人喜欢,嘴甜又懂事,还彬彬有礼。就连冷氏都对他赞不绝口,可以想见其他长辈有多待见他了。   寿宴散去,宾客走了一大半。那边谢立青安顿好了马车,也命仆从过来接她们母女三人。   谢家和李家离得近,两个父亲商量了一下,决定正好两家一起回去。   临走时,高洵把李裕叫到一边,两人叽里咕噜不知道说了什么,回来后李裕面不改色地走在宋氏身后,准备坐上自家的马车。   然而他还没走上去,宋氏便问:“裕儿,你去哪呢?”   李裕不解:“这不是我们家的马车?”   这确实是他们家的马车没错,不过眼下宋氏却不打算坐这辆,而是乘坐谢家的马车。她跟冷氏还有几句话要说,正好谢家的马车宽敞,足足能容纳他们两家母子。宋氏不想留下李裕一人,便把他也叫了过去。   李裕千百个不愿意,指了指自家的马车,“阿娘过去吧,我坐这辆就行了。”   宋氏道:“这辆车留给丫鬟了。”   他不死心,说要跟李息清一起骑马,谁知道他爹和谢立青早就骑马走远了。李裕没有办法,只得坐上谢家的马车。   车厢内,谢蓁和谢荨早已乖乖坐好。   两人都有些累了,谢荨窝在冷氏怀里昏昏欲睡。谢蓁则蜷缩成一团,小羊羔一样倒在缎面妆花迎枕上,闭着眼睛睡觉。大约是听到动静,谢蓁揉揉眼睛,半睁着向他看来,囔囔地喊了声“小玉哥哥”,倒头又继续睡了。   这一路她都没有缠着他,静静地躺着睡觉。   宋氏和冷氏无非谈论些妇人家热衷的话题,孩子首饰和今天的所见所闻。李裕听得没意思,转头正好看到谢蓁恬静的睡颜。   她睡着的时候比醒着可爱多了。   高洵说她是小仙女,他怎么一点也没觉得?除了脸白一点,长得好看一点,她跟仙女可一点也不沾边。   看着看着,李裕发现她还真的挺白……他忽然想起昨天吃的小葱豆腐,也不知道她的脸有没有豆腐那么嫩?忍不住就想戳一戳,手刚抬到一半,他猛地放了下来。   疯了不成?万一她醒了怎么办!   李裕暗叹还好没有冲动,就这么一路时不时看向她的脸,很快回到谢府和李府的门口。   下马车时,宋氏凑到他耳边小声问:“裕儿,你怎么一直看着羔羔?”   李裕义正言辞地说:“马车太小了,我不是故意看的。”   宋氏好笑地敲了敲他的脑门,明明是偷看人家,还死鸭子嘴硬。   一到家门口,谢蓁就被叫醒了,迷迷糊糊地跟着冷氏走下马车。一眼就看到对面的李裕,立马清醒过来,笑着跟他打了声招呼。   李裕没回应,倒是宋氏热情地道了一句:“羔羔以后常来我们家玩。”   她嗯嗯点头,“好!”   说完跟在冷氏身后,没走两步,回头看了一眼。见李裕还在,笑眯眯地朝他吐了吐舌头,鬼灵精怪。   李裕拉下脸,转头就走。    ☆、闯祸   转眼快到中秋,天气一天比一天冷。   前几天高府的人递来拜帖,要来谢府回访。目下人已经来了,冷氏正在堂屋招待他们。因为他们来得早,谢蓁和谢荨还在睡觉,冷氏便没有叫醒她俩。   谢蓁醒后,屋里只剩下她一个人。   她换上竖领绣苏绣牡丹纹花边披风,照旧梳着圆圆的花苞头,攒丝珠花金链从花苞两边垂下来,随着她的走动一晃一晃,显得更加灵动活泼。她找了一圈没找到谢荨,经过丫鬟提点才知道她在冷氏的正房里。   “阿荨,你在干嘛?”她从门口跑进来,一脸狐疑。   谢荨正站在花梨木五开光绣墩上,对着四鸟绕花枝镜里的小不点摇头晃脑,“阿姐快看,我这样美不美?”   走近一瞧,才发现她头上戴着冷氏的一支玉蝉金雀簪。   谢蓁强忍着笑意左看右看,谢荨自己突发奇想挽了一个螺髻,髻上别着发簪,一张小脸稚嫩得很,却还要装成大人的模样,真是又滑稽又可爱。每个小姑娘心里都有一个少女梦,小小谢荨也不例外。   谢蓁认真地点评:“美是美,就是好像缺点什么。”   谢荨连连问道:“缺什么?”   她从椅子上爬下来,一摇一摆来到谢蓁跟前,眼巴巴地瞅着她。   谢蓁灵光一闪,指着梳妆台上的妆奁,“阿娘每次都会涂点胭脂蜜粉,要不你也试试?”   谢荨拍手说:“好好好。”   静了一下,两个小家伙贼头贼脑地往外看一眼,脑袋顶在一块儿。谢蓁说:“阿娘正在前院,不能让她知道。”   谢荨点头不迭,捂住嘴巴:“我们谁都不许说。”   两个小不点达成一致,围着冷氏的妆奁开始行动起来。内室的动静怎么都瞒不住外面的丫鬟的,也就她们俩天真,居然以为真的没人知道她们在捯饬什么好事。双鱼双雁无奈地对视一眼,只能盼着冷氏早点回来了。   谢蓁打开莲花瓣紫漆盒子,里面是红艳艳的玉肌胭脂,她剜了一块,涂在谢荨脸上:“不要动哦。”   谢荨乖乖地不动。   胭脂涂完以后,谢蓁打开另一个盒子,见里面是研磨好的细细的粉,想起阿娘每次涂后脸都会更白,便也沾了满手,给妹妹脸上抹匀。接下来是画眉,口脂……大功告成后,谢蓁拍拍手:“好了!”   谢荨迫不及待地扭头看镜子,忽然被镜子里的小怪物吓到了,哇地一声放声大哭:“丑!”   她姐妹俩继承了冷氏的皮肤,原本就白,如今谢荨被谢蓁抹了一脸玉簪粉,更加白得跟纸一样。尤其这张白脸还顶着两团红彤彤的腮红,眉毛粗黑,小嘴血红,活脱脱从话本子里走出来的小女鬼。   难怪谢荨哭得这么伤心,她怕被姐姐打扮成这样,以后再也变不回来了。   谢蓁也觉得不太好看,愧疚地对妹妹说:“要不你也给我画一画?”   她呜呜哇哇地从绣墩上跳下来,说什么也不肯:“万一阿姐变得跟我一样丑怎么办……”   说完哭得更伤心了。   谢蓁连忙哄她:“阿荨不丑,阿荨最漂亮的!没有人比阿荨更漂亮了!”   外面的丫鬟听到动静,赶忙跑到内室查看。双鱼一看到谢荨乱七八糟的小脸,忍不住扑哧一笑,“姑娘们这是怎么了?”   谢荨抽抽搭搭,“双鱼姐姐笑了,阿姐一定在骗我……”   谢蓁忙把她们两个推出去,自己惹出来的事就要自己解决:“没事没事,我有话要跟阿荨说,你们快出去……”   俩人不放心地回头,“可是……”   话没说完,就被谢蓁推到门口。她们两个不敢反抗,怕不小心弄伤这位娇滴滴的小祖宗,站在门外,眼睁睁地看着直棂门在她们面前阖上。   门内,谢蓁跑回内室,“阿荨,阿荨?”   谢荨此时正站在木架前,呆若木鸡地盯着地板。   她原本是想洗脸的,可是铜盂太高了,她怎么拼命都够不到。最后脑袋不小心撞到木架上,把头上的玉蝉金雀簪给碰碎了。   玉簪断成两截,掉在地上。   谢蓁来到跟前,循着她的视线往下看,顿时一惊,张圆了小嘴。   谢荨害怕得忘了哭,扭头不知所措地看着她:“阿姐,怎么办……我把簪子弄断了……”   这是阿娘最喜欢的一支簪子,阿娘知道一定会骂她的!她一想到阿娘板着脸训人的场景,就害怕得缩了缩脖子,大颗眼泪吧嗒吧嗒地往外滚。搁在平常她这么哭,必定楚楚可怜,惹人怜爱,可是现在她化着奇怪的妆,泪水糊了胭脂,看着既狼狈又可笑。   谢蓁比她大,很快冷静下来,去一旁搬来绣墩,站在绣墩上拿起木架上的巾子,蘸了蘸水给她洗脸,“别怕,让我来想办法。”   说着弯腰一点点给她把脸擦干净,谢荨这回不敢再动了,老老实实地站着,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满怀期待。   谢蓁给她洗完脸,拾起地上断成两截的玉簪,放在腿上琢磨了好一阵子。   怎么办,怎么办?阿娘就快回来了,若是回来后看到这一幕,一定会很生气。   不如干脆扔了?阿娘找不到,时间久了说不定就忘了。   可是万一阿娘发现了呢……她到底不敢扔。   毕竟谢蓁只是个五岁的小孩,在小孩子眼里,父母的东西是十分神圣的。   正在她苦恼的时候,屋外双鱼唤道:“二姑娘,三姑娘,夫人叫你们到前院去见客人。”说着就要推门而入。   谢荨着急得团团转,“阿姐怎么办?阿娘会不会打我?”   情急之下,谢蓁把两截玉簪用绢帕裹住,揣进怀里,悄悄带出正房。   她说:“不会,有我呢!”   门被反锁,双鱼双雁从外面进不来,可算是把两位小祖宗等出来了,纷纷松了一口气。虽然好奇她们在屋里做什么,但现在不是多问的时候,连忙把她俩请去了正堂。   *   正堂里除了高老太太和几位夫人外,还有高洵和高潼潼等几个孩子。   高潼潼是特意打扮过的,衣服崭新,颜色鲜亮,脸上甚至抹了一层薄薄的粉。她才八岁,这样美虽美,但总透着一股不符合她年龄的老成。   她梳着垂鬟分肖髻,头上戴一支碧玉金蝉发簪,跟冷氏的那支很有几分相像。   谢蓁和谢荨一进门,就看到她头上的簪子了。   冷氏让她俩分别叫了人,对她们道:“阿蓁阿荨,你们带哥哥姐姐去后院玩吧。”   谢蓁听话地点头,领着几个孩子一起往外走。   走在廊下,谢荨时不时就扭头看高潼潼头上的发簪,小脸上写满了好奇。高潼潼以为她是因为自己今天的打扮好看,才总是偷偷看自己,不仅把头昂得更高了。   谢蓁也想看,但是她被高洵缠住不停地说话,根本没工夫抽身。   高洵再次见到她显得很高兴,“阿蓁,你要带我们去哪?”   谢蓁指向前方,“那里有一个院子,里面有湖有秋千,还有我和阿荨养的大千岁小千岁,我带你们去看看。”   那个院子叫春花坞,是谢立青特地给两个女儿准备的。那里就是她们俩的小花园,她们想怎么布置就怎么布置,想养什么就养什么,他跟冷氏都不会管。谢蓁把几个孩子领了过去,院子里有一块池塘,池塘里养着十几条鲤鱼,还有一大一小两只乌龟,就是她口中的大千岁和小千岁。   池塘上架着一座拱桥,桥的那头连接着一处假山,假山底下种满了花花草草,是谢蓁和谢荨的杰作。然而现在是秋天,大部分花都败了,只剩下零零星星几朵秋菊还在绽放。   院子另一边是两架秋千,一个是谢蓁的一个是谢荨的,并排放置。平时两个小家伙就在这儿荡秋千,比谁荡得更高,笑声能传出好远。   高家二房三房那两个比较小的孩子欢呼着冲了过去,一人抢了一座秋千,摇摇晃晃地荡起来。   谢蓁心里装着事儿,也就没有阻止,搁在平时,她可是谁都不让碰的。   她和高洵蹲在池塘边,琢磨了一下,“你知道……”   她吞吞吐吐,显得很不好意思。高洵以为她要说什么呢,紧张了好半天,谁知道她却是问:“你知道高潼潼头上的发簪在哪买的吗?”   高洵啊一声,“你喜欢那个?”   并不是她喜欢,而是如果知道哪儿卖的话,她就可以去买一个一模一样的回来了。到时候放在阿娘的妆奁里,阿娘肯定发现不了。   但是她不能说实话,只能沉重地点点头,“我觉得挺好看的。”   高洵觉得自己的机会来了,连忙在小仙女面前表态,“那支簪子是阿姐八岁生辰时我送的,我当然知道在哪儿。你若是喜欢,我明天就去给你买一个!”   谢蓁眼睛都亮了,黢黑眸子熠熠生辉:“真的吗?你能带我去么,我想自己去看看!”   高洵眼睛比她更亮,“能啊能啊!”   她总算解决了心头一桩大事,笑容璨璨,真心诚意地说:“谢谢你,你真是个大好人!”   高洵心花怒放,觉得她耀眼得他有点头晕。   可是他忘了,明天是中秋,他早就约好要跟李裕一起出门的……算了算了,大不了把他也一块带上吧。   *   那边谢荨还在孜孜不倦地缠着高潼潼。   高潼潼有点不耐烦,“你老跟着我做什么?”   谢荨比她矮了一个头,仰头盯着她的发簪,亦步亦趋地跟着她:“你,你能不能让我看看簪子……”   她越看越觉得跟阿娘的簪子很像,不知道她能不能送给她?如果把这个放进阿娘妆奁里,阿娘能发现吗?   高潼潼对这个院子根本没兴趣,她打扮得这么好看,只是想见见谢荣罢了……可是转了好大一圈,都没见到他,失望之余不免有些烦躁。   高潼潼说:“不能,你别跟着我了。”   谢荨迈开小短腿跟着她跑,好商好量的口气:“我就看一眼……只看一眼!”说着还竖起一根肉呼呼的手指头,表示真的是一眼。   高潼潼完全没有被她打动,骄傲地说:“一眼也不行,我很喜欢这个簪子,万一你弄坏了呢?”   谢荨连忙保证:“不会!”   她再次缠上去,伸手抓住她的袖子,软绵绵地恳求:“高潼姐姐……”   这是高潼潼新做的衣裳,哪里舍得让她抓?当即就有点恼,抬手推开她,“我说了不行就是不行!”   谢荨身形不稳,被她推得倒退了好几步。   眼看着就要撞到身后的假山,假山嶙峋,如果真撞上去,难保不会流血受伤。远处谢蓁见状,惊恐地往这边跑来:“阿荨!”   在她赶来之前,谢荨已跌入一个熟悉的怀抱。   抬头一看,正是哥哥谢荣。   谢荨有点委屈,扁扁嘴就要哭:“哥哥……”   谢荣紧紧地搂住她,揉了揉她的脑袋,抬头看向对面的高潼潼。他神情严肃,眉峰低压,小小年纪就有别样的威严。   不必说话,便让人觉得压抑。    ☆、中秋   很快,谢蓁从远处跑来,把谢荨上上下下都看了一遍。还好妹妹没有受伤,就是哭的有点厉害。   她扭头,圆溜溜的杏仁眼瞪向高潼潼,很是愤怒。   高潼潼心虚地看了看她,再看看谢荣,连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我不是,不是故意的……”   谢荣面无表情地问:“不知道阿荨做错了什么,让高二姑娘对她如此动怒?”   如果不是他刚好赶来,谢荨恐怕已经撞到假山上了。她才三岁,若是出了什么好歹,他怎么跟爹娘交代?究竟多狠毒的心肠才会对这么小的孩子动手?   高潼潼好不容易见到他,没想到却是以这种方式。   八岁的小姑娘,已经知道的不少了。   她开始后悔,早知道刚才应该对谢荨客气一点……怕自己在他眼里的形象一落千丈,她试图辩解:“她想看我头上的簪子,但这是高洵送我的生辰礼物,我怕她弄坏,所以没让她看……后来她要抢,我才不小心推她的……”   谢荨虽然在哭,但耳朵还是很灵敏的,听到这句话立刻着急地抬头:“哥哥我没有抢,我没有……”   谢荣收回视线,用手擦掉她脸上的泪花儿,“你想要她的簪子?”   谢荨脸上挂着眼泪鼻涕,委屈地点了点头。   谢荣没有一点责怪她的意思,摸摸她的花苞头,“这有什么,明日哥哥上街给你买一支更好看的。阿荨这么漂亮,应当衬更漂亮的簪子。”   言下之意,就是高潼潼那支不够好看。   高潼潼臊得满脸通红,他的话比直接羞辱她还难受。她顿觉无地自容,亏她来之前还精心打扮了一番,可是他连看都没多看一眼。   把谢荨哄住之后,谢荣再次看向她,恢复清冷的表情:“这是谢府,是阿荨的家,高二姑娘既然来府上做客,便应懂得做客的礼数。你若是不懂,以后大可不必再来。”   别看谢荣虽小,但可是极其护短的。他的两个妹妹最是宝贝,谁若不长眼地欺负她们,他必不会客气。   目下高潼潼就是个例子,她是被家里宠坏的小姑娘,何曾被人当面数落过?当即受不住了,恼羞成怒地抛下一句:“有什么好稀罕的,不来就不来了!”   说罢闷头跑出春花坞。   远处荡秋千的两个小孩见姐姐跑了,也没想那么多,兀自玩的欢乐。   高洵目睹了全过程,替自家姐姐道歉:“对不起,我回去会告诉伯父伯母,让他们说说阿姐的。”   谢荣没说什么,抱起谢荨往外走,转身的时候对谢蓁说:“我先带阿荨回去,羔羔,你也小心点,别弄伤自己。”   这话既是叮嘱,也是警告高洵。   谢蓁点点头,目送哥哥妹妹远去。   经历方才那一出,谢蓁和高洵都没有了玩乐的心情,俩人坐在池塘边上,都有些闷闷不乐。   谢蓁伸手戳了戳大千岁的头,大千岁立即缩回龟壳里。   高询问她:“阿荨为何非要看阿姐头上的簪子?”   谢蓁僵了下,做贼一样四下看了看,见没有别人,才小声地说:“我告诉你,你不可以告诉别人。”   难道是要分享秘密?高洵受宠若惊:“当然!”   于是谢蓁趴在他耳朵上,叽里咕噜把事情缘由说了一遍,说完愧疚地耷拉下脑袋:“所以我才想给阿娘重新买一个。”   高洵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难怪姐妹俩对高潼潼的簪子这么上心,原来是因为这个……   他拍拍胸脯,小男子汉一样,“你放心,我一定给你找到个一摸一样的!”   谢蓁一喜,总算露出笑容,笑得高洵轻飘飘的。   *   送走高家一行人,冷氏回到正房,一眼就看出自己的妆奁被人动过了。   叫来双鱼双雁询问,才知是谢蓁和谢荨搞的鬼。她本想把两人叫来问问怎么回事,但是这俩小家伙都一副神神秘秘的模样,生怕别人不知道她们心虚,满脸都写着“我做了坏事”。   看着面前忸怩的俩人,冷氏心中有了主意,换成另一种态度:“听说今天阿荨受委屈了?”   谢荨趁机到她跟前诉苦:“阿娘,高潼姐姐推我……”   冷氏摸摸她的头,“她为什么推你?”   她嘤咛:“因为我想看她的簪子……”   冷氏把她抱到腿上,语重心长地教育:“以后你们想要什么,阿娘都会给你们买,用不着羡慕别人,知道吗?也不能乱拿别人的东西,今日一事就算是个教训,以后切记不可如此了。”   两个小家伙听话地点了点头。   冷氏是富养闺女的典范,在吃穿用度方面,从来不会委屈了两个女儿。原本家境就不错,再加上冷氏的娇生惯养,不难想象养出来是怎样娇滴滴的小姑娘。   嘴上虽然教育她们,但冷氏心里却是另一番主意,高家的二女儿不是好相与的,日后应当让女儿少跟她接触才是。   谢蓁见阿娘没有生气,好像没发现她们打碎了她的发簪,磨蹭了一会才开口:“阿娘,我明天想跟高洵一起上街,可以吗?”   冷氏想都没想:“不可以。”   她失望地啊一声,上前抱住冷氏的腿,仰起新月般皎白的脸庞,“为什么不可以?为什么,为什么?”   这是撒起泼儿来了。   冷氏捏捏她的鼻头,“明天是中秋,你当然得留在家里过。”   中秋是团圆的日子,就应该一家人坐在一块儿吃饭赏月,出去逛什么街?冷氏很不赞同。   谢蓁跟高洵约好了,岂能在她这里落败,挤了挤终于挤出眼里的泪花儿,使出浑身解数撒娇卖萌:“我就出去一会会,晚饭前一定能回来……阿娘就让我出去吧,让我出去好不好?我保证以后都乖乖的!”   冷氏差点招架不住,末了一狠心还是拒绝了。   就在谢蓁走投无路时,谢立青回来说明天要带谢荣一起上街,天快入冬了,正好给孩子们裁些布料做冬衣。谢蓁有如看到一线生机,缠着谢立青说她也要去。   谢立青心肠软,没坚持多久就答应了。   谢蓁欢喜地在他腿边绕圈圈,“爹爹真好,爹爹比阿娘好!”   冷氏一脸无奈。   *   中秋这天,谢蓁起了个大早。   昨天夜里刚下过雨,天气比往常都凉,她便给自己找了个件绣绫衫换上,系一条湖绿夹纱裙。双鱼伺候她梳洗完毕后,她一路蹦蹦跳跳地来到堂屋,尚未走近,便听到里面传来高洵的声音。   原来高洵比她起得更早,他一直记挂着昨天他们的约定,天未亮就跑到谢府来了。   “我带了七八名侍从,一定能保护好阿蓁的。”他向谢立青和谢荣表态。   谢荣沉默了下,毫不犹豫地拒绝:“不行。”   就算带再多人,他那么瘦小,万一真出事了哪能保护妹妹?   高洵说服不了谢荣,转而看向谢立青:“谢伯父,你相信我……”   谢立青咳嗽一声,他跟儿子一个意思,也是不大赞同:“正好我们也要出去,你若是不介意,不如跟我们一块走?”   高洵小少年很失落,还以为今天能跟谢蓁单独相处的,有一个李裕就算了,难道还要多一个父亲一个哥哥吗?他纠结了一会儿,“伯父要去哪里?我到时候去找你们,我答应了阿蓁,要给她买簪子的。”   谢立青便把今日的行程大概跟他说了一遍,他这才离开。   谢蓁看着他离去的背影,进屋问道:“爹爹,高洵为什么走了?”   谢立青笑呵呵地把她抱起来,“高小公子想带你出门,被爹爹拒绝了。他说要带你去买簪子,羔羔,你想要什么簪子?”   这个高洵,怎么什么都说了!   谢蓁一边生气,一边怕被发现端倪,便撒谎道:“阿荨喜欢高潼潼头上的发簪,我就想买来送给妹妹。”   这个谎撒得好,谢立青果真没有追问,领着她和谢荣走出家门。   高家的马车停在李府门口,高洵眼睁睁地看着谢蓁和父兄一起走远,她还朝他挥了挥手。   高洵踢了踢脚下的土,心想李裕怎么还不出来……他再不出来,他就跟着阿蓁一起走了!   *   中秋佳节,街上比往常都要热闹。熙来人往,吆喝连连,琳琅满目的商铺看得人目不暇接。   谢蓁跟着父亲来到布坊,还帮忙挑了好几匹阿娘喜欢的料子,她给自己和妹妹也各挑了两匹。别看她年纪小,审美眼光却是很独到,挑的颜色就连布坊掌柜都赞不绝口。   谢立青又带她和谢荣去书铺买了几本书,不知不觉逛了一个时辰。   三人在一处茶楼歇脚,高家的仆从过来传话:“大人,我家公子已经在楼下等着了,能否请二姑娘下去一趟?”   谢立青到底不放心,但又不好屡屡拒绝,怕伤了小孩子的心,于是抱起谢蓁道:“我下去看看。”   楼下,高洵让车夫把马车停在路边。   车厢里,李裕不大理解:“为何要停在这里?”   高洵笑得一脸神秘:“等人。”   他不以为意,掀起窗帘往外看去,正好看到谢立青抱着谢蓁下楼。   阳光柔和,照在谢蓁玉润冰清的小脸上,她脸上挂着笑意,看起来又可恶又可爱。    ☆、意外   怎么是这个臭丫头?   李裕登时放下帘子,看向高洵:“你要等的是她?”   高洵还不知他不待见谢蓁,欢喜地点了一下头,“我昨天才跟阿蓁约好的,忘了告诉你,你不会介意吧?”   怎么会不介意?他介意极了!   李裕臭着一张脸,起身就要往外走,“你们玩吧,我要回家。”   可惜还没走两步,就被高洵从后面拽住,“哎哎,你怎么就回去了?我答应了伯父伯母今儿个要照顾好你,万一你出事了怎么办?”   搁在以往,李裕的父母是绝对不会同意他跟高洵一块出门的,两个人都是小屁孩,若是出了事怎么对付?不过今天是中秋,再加上高洵带了好几名侍从,他们才勉强点头。   现在只有一辆马车,他怎么回去?半路上不怕被人牙子拐走了?   李裕被他死死拖住,想走也走不了,半个身子探出布帘外,正好被刚出茶肆的谢蓁看到。   谢蓁在谢立青怀里,一张标致可爱的脸庞引来不少注视,每个从她身边儿走过的人都忍不住多看她两眼。街上小孩子不少,但都没有她惹眼,她往人堆儿里一站,就像会发光的粉白玉人儿。   谢蓁杏眼明亮,往那边一指。   谢立青抱着她走过来。   隔着老远就能听到她绵软惊喜的声音:“小玉哥哥,你怎么在这里?”   李裕被高洵压得说不出话,一张精致小脸涨得通红。   高洵很快从他身上爬起来,拍拍衣服叫了声伯父,然后才道:“阿裕也跟我们一起去,人多才热闹嘛。”   谢蓁一点也不介意多了一个人,相反还很高兴。自从高老太太寿宴过后,小玉哥哥就好久没有跟她玩了。她每回去李府做客,他都不出来见她。   那边李裕抿紧了唇瓣,有种被小伙伴出卖的错觉。   谢立青四下看了看,见马车周围果真站着八名侍从,而且各个人高马大,一看便是习武之人。他还是有点担心,问高洵道:“你要带我们羔羔去哪?”   高洵指指前面的街道,“过了那条街便是,伯父放心,保准不会让阿蓁出事的。”   远虽然不远,但就是人太多……谢立青本想跟他们一起去,但是衙门那边忽然有事,他得立马过去一趟。想了想,便把谢荣和府上的王管事留了下来,叮嘱完两个孩子注意安全后,他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谢立青走后,王管事坐在马车外面,四个小家伙坐在马车里。   谢蓁坐在李裕对面,旁边是谢荣,高洵离她最远。偏偏高洵是最爱找她说话的,顶着谢荣冷冰冰的注视,他笑得浑然不觉:“阿蓁你想去哪里?我知道有一个地方很好玩,要不要带你过去?”   谢蓁还没来得及开口,谢荣已经帮她答道:“羔羔不能去太远。”   高洵没有气馁,继续问:“你想不想吃好吃的?如意坊的水晶包子和桂花酪都是一绝……”   如意坊离这里有好几条街,过去就得半个时辰,一来一回不知道要消耗多久。谢荣索性直接拒绝:“羔羔不去。”   谢蓁无辜地眨眨眼,表示这是哥哥的意思,跟她没有关系。“我只想去你说的首饰铺……我要给阿,阿荨买簪子。”   她差点说漏嘴,偷偷地看谢荣一眼,幸好哥哥没有发觉。   收回视线时,恰好撞上李裕的目光。她朝他粲然一笑,热络地问:“小玉哥哥为什么出来?”   李裕绷着小脸,回答得很冷酷:“不为什么。”   “……哦。”谢蓁在他这里碰灰碰习惯了,居然也不生气,扁扁嘴继续跟高洵说话。   *   马车拐弯的时候,狠狠地震荡了一下。   车身歪斜,谢蓁没有坐稳,整个人扑向对面的李裕。她的额头撞到他的下巴,两个人都疼得不行,她的眼泪几乎都要飙出来了。   “呜……”   来不及哭,又是狠狠一撞,车身发出砰地一声巨响。听声音像是跟另一辆马车撞在一起了,他们在车厢里,不知外面什么情况。   这回谢蓁吓怕了,双手紧紧地缠着李裕的脖子,脑袋埋进他的胸口,声音带着颤抖的哭腔:“怎么了……外面怎么了……”   好不容易平静下来后,她还是不肯撒手,一双小胳膊把李裕抱得死紧。感觉到李裕微微动了下,好像在抗拒,她连忙说:“小玉哥哥别推开我!”   李裕马上不动了。   说实话他是真想推开她来着,但是看她这么害怕,他要真推开好像不太仗义……算了,虽然他很讨厌她,但还是勉强让她抱一会儿吧。   谢荣掀起布帘,起身到外面询问情况:“方才怎么回事?”   车夫和管家都是一脸后怕,哆哆嗦嗦地把刚才的情况说了一遍。原来转弯时前面忽然冲出一辆马车,直朝他们而来,车夫握紧缰绳想避到一旁,因为事出紧急,不小心碰到了墙壁,本以为这就完了,没想到那辆马车转了方向,依然朝他们撞来,这才有了刚才的两次震荡。   车夫愁苦地说:“车轱辘坏了,估计走不成了。”   一行人只好从马车上下来,好在这里已经离首饰铺不远,走一刻钟就到了。   其他几人没想那么多,倒是谢荣蹙紧了眉头。   道路这么宽,为何偏偏只撞他们?   他握紧了谢蓁的手,一步也不让她离开:“羔羔,跟着我走。”   谢蓁经历过刚才的危险,变得老实多了,寸步不离地跟着哥哥。“哥哥,刚才的人为什么撞我们?”   谢荣也想不通,他担心还有危险,如果不是怕妹妹失望,他现在就想带她回家。   “可能是不小心的。”他安慰她。   谢蓁后怕地哦一声,不再追问。   *   街道两旁比往日繁荣得多,他们坐在马车里不能看仔细,目下走在街上,真是切身体会了什么叫摩肩接踵。   到处都是杂耍和戏班子,还有捏糖人、卖糖糕的。谢蓁到底是个孩子,玩性很大,很快忘了刚才的惊险,好奇地左顾右盼。   要数最热闹的,还是前面梨园春的戏班子。老远就能听到婉转的戏曲,声音悠扬,吸引了不少人去观看。远远看去,人头攒动,围得密不透风。谢蓁也想过去凑热闹,拉着谢荣就要过去,“哥哥,我们也去看看吧!”   谢荣停在原地,摇头道:“不行,人太多了。”   府里的王管事也一个劲儿地劝她,说那种地方最是混乱,容易出危险。   谢蓁求了两下,两个人不为所动,她只得放弃。   后面的高洵和李裕追上来,高洵讨好地道:“阿蓁若是想看,下回我带你去里面听曲儿。”   谢蓁立即答应:“好啊!”   结果高洵被谢荣冷冷地瞪了一眼。   高洵摸摸鼻子,假装没有看到。   要说谢蓁是小仙女的话,那谢荣就是冷酷无情的判官,一个眼神就能定人生死,胆子小的还真承受不来。   他们路过梨园春的戏班子,人群不知为何忽然散去,潮水一般往外挤出来。几个孩子吓了一跳,猝不及防被人推着倒退了好几步,往里面一看,才知是戏班子的戏曲唱完了,正要收工呢。   谢蓁紧紧地抓住谢荣的手,被好几个大人撞了几下。她哪里经历过这种混乱的场面,吓的脑子一懵,只知道找哥哥。   王管事把少爷和姑娘紧紧护住,顺着人群的方向往外走,那边高家的侍从也过来帮忙。   但是戏班子收工后,却往他们这边走来,好巧不巧偏偏挡住侍从的去路,让他们没法靠近。王管事的胳膊被人狠狠撞了一下,手一松,谢蓁就被人群挤了出去。她踉跄两步,无措地环顾左右,周围忽然变成了陌生的面孔,就这么一会儿的工夫,她就看不到哥哥和管事了。   谢蓁泪水在眼眶地打转,强忍着没哭:“哥哥……”   正在她绝望时,一双手从旁边握住她,带着她往旁边小巷子里跑去。   谢蓁以为是坏人,挣扎着叫道:“你是谁?放开我!”   李裕的声音从前面传来,“别说话!”   她一噎,硬生生把眼泪憋了回去。此时这个熟悉的声音对她来说简直是天籁,她用袖子擦了擦泪花,跟着李裕一起躲进偏僻的小巷里。   巷子很小,勉强仅能容纳一人通过,里面还时不时传来腐烂的臭味儿。李裕跟谢蓁肩并肩躲在里面,谁都没有说话。过了很久,她才小声地,可怜巴巴地问:“小玉哥哥,刚才是怎么回事?”   李裕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但直觉那些戏班子的人没安好心。   他们故意困住他们,挡住他们的去路,把他们一个个都分散开。如果不是他们跑得快,很可能已经被人抓去了。   想到高洵曾说过的人牙子,他拧紧了漂亮的眉毛。   再等了一会儿,他悄悄探出头去,见街上恢复平静,没有多少人了,才带着谢蓁走出来。   他们在周围找了好几遍,都没找到谢荣和高洵等人。   饶是谢蓁胆子再大,这会也不免害怕起来。她上前紧紧地拉住李裕的手,小可怜一样:“小玉哥哥别松开我。”   李裕一顿,甩手挣开她,“现在已经不用牵手了。”   刚才那是特殊情况,他才会牵她,现在又没有必要了。   可是谢蓁不同意,她再次握紧他的手,“万一我们两个也走散了怎么办……”   李裕说不会,再次甩开她。   谢蓁不屈不挠,很快又缠了上来。   李裕刚想甩手,一转头看到她泪汪汪的双眼,好像他再扔开她,她真会哭出来。他一愣,这才知道她害怕极了。   李裕犹豫了一下,面无表情地反握住她的手,继续往前走。    ☆、共苦   街上有两个小孩格外引人注目。   路人经过,都会忍不住往那边瞅一眼。有时候一眼不够,还会接二连三地往那儿看。两个孩子都五六岁的模样,男娃娃一身锦缎袍子,浓眉大眼,炯炯有神,五官生得很是精致,乍一看漂亮得像个女孩儿。他旁边的女娃娃朱颜绿发,皓齿明眸,樱桃小嘴儿一扁,无端端教人生出几分心疼来。   俩孩子走在一起,乍一看还以为是观音菩萨莲花座下的金童玉女。   女娃娃紧紧跟在男娃娃后面,时不时问一句:“小玉哥哥,你知道我们该怎么回去吗?”   男娃娃摇摇头,“不知道。”   没多久,她又问:“那你能找到我哥哥和王管事吗?”   男娃娃耐着性子,“先找找再说吧。”   她哭音颤抖,“我想哥哥……”   没得到回应,她吸了吸鼻子,继续跟在他身后,拿袖子胡乱抹抹眼泪逞强道:“我没哭。”   男娃娃嗯一声,没有看她一眼,加快脚步往前走。   没走多远,好看的小姑娘忍不住再次开口:“万一我们回不去了怎么办?我们是不是丢了?爹爹会找到我们吗?”   “……”   “小玉哥哥你说话呀……”她摇摇他的手,他不说话,她就觉得很不安心,“我走累了,能不能休息会儿?我想喝杏仁茶,还想吃奶油松穰卷酥和百合酥……小玉哥哥你等等我啊。”   李裕终于受不住了,凶巴巴地说:“闭嘴。”   说完许久,身后都没有任何声音。   他牵着她走了一段路,停在一家糕点铺前,转身往后看了看。不看还好,一看就有些呆了。   谢蓁眼里噙了一包泪,粉红唇瓣紧紧地抿着,大概是强忍着不哭的缘故,忍得眼眶通红。泪珠子在杏仁眼里打转,衬得一双碧清妙目更加明亮璀璨,仿佛她一眨眼,下一瞬便有泪珠沿着腮边滚落。   李裕没见过小姑娘哭,更没惹过小姑娘哭,登时就有点慌乱,“你,你哭什么……我又没说你。”   这还不叫说她?他们刚刚跟大家走散了,她很需要安慰的好不好?可是他呢,非但没有安慰她,还对她这么不耐烦。   谢蓁低头擦擦眼泪,可能觉得有点丢人,她本来不是爱哭鬼,阿荨才是爱哭鬼……都怪小玉哥哥,都是他害她哭的。她擦完眼泪后,抬起红彤彤的双眼,委屈地指控:“你凶我了。”   李裕脸色一变,矢口否认:“我没有。”   她认真道:“有。”   “没有。”   “就是有!”   李裕妥协:“……哦。”这口气是学她的,简直跟她平时一模一样。   两人心无旁骛地吵了一架,谢蓁虽然很生气,但是从头到尾都没松开李裕的手,末了她还是不死心,“我想吃百合酥。”   李裕没说话。   她又说:“还想吃奶油松穰卷酥。”   这些点心都是京城特色,青州很少见,即便有也做不出京城正宗的味道。李裕被她折磨得一点儿脾气都没有了,又气又无奈地瞪了她一眼,拽着她的手就走进前面的糕点铺。   他对着橱柜要了两种小点心,分别是红枣馅儿的山药糕和金桔蜜饯。他身上没有钱,就摘下腰上的一块螭纹玉璧抵债了,那玉璧色泽明润,洁白无瑕,少说也值几百两银子,他居然眼睛都不眨一下就扔给了掌柜。   掌柜包好点心递给他,他拿着递到谢蓁手上,那语气,嫌弃到了极致,“吃吧。”   谢蓁顿时两眼放光,再也顾不得跟他生气了,接过油纸包就往嘴里塞了一颗金桔蜜饯,咬着蜜饯笑得比花儿还灿烂,“谢谢小玉哥哥。”   俩人手牵手离开后,掌柜掂量了一下那枚玉璧,心想究竟是谁家的孩子这么缺心眼儿……这玉璧可值不少钱啊,比那两包点心值钱多了!   *   两个孩子走在街上,身边又没个大人,很容易就会被盯上。   尤其还是像谢蓁和李裕这样长得出众齐整的。   他俩完全不知危险,继续沿路寻找哥哥和管事。途中路过一个首饰铺子,正是高洵口中的那家,谢蓁到现在都没忘记出来的目的,拉着他就往店里面冲。   店里摆了不少珠翠首饰,可惜谢蓁太矮了,饶是踮着脚尖拼命看也看不到。她在下面很着急,只能向掌柜比划自己要的那种的簪子:“有没有白色的,带一只金孔雀的簪子……上面还雕了一只蝉?”   掌柜是个三四十岁的妇人,半老徐娘,风韵犹存,穿竖领缠枝牡丹纹披风,头梳委坠髻,髻上别着一支鸳鸯双翠翘,别有一番风流韵味。掌柜笑容亲切,天生喜欢漂亮的女娃娃,当即让人去搬了个小杌子,垫在她脚下,“你想找什么样的?”   谢蓁站在杌子上,视野顿时宽阔了不少。她撑在橱柜上,把上面的摆着的首饰挨个看了遍,没找到跟阿娘一模一样的。她很失望,“你们只有这些簪子吗?”   正好今日人少,掌柜对她多了几分耐心,笑着摸摸她的头,“后面还有很多,你告诉我想要什么样的,我便给你拿过来。”   谢蓁为难地唔了一声,她刚才不是已经形容了么?难道形容的不对?   顿了顿,她说:“就是……玉蝉……”   一旁李裕实在听不下去了,替她回答:“玉蝉金雀簪。”   她如释重负,“对对对,就是这种簪子。”说完仰起亮晶晶的双眼,满怀期盼:“你们这里有吗?”   掌柜赵氏觉得这俩孩子太讨人喜欢了,若是别的孩子来,她肯定没空跟他们周旋。   “是有一个,你们等等,我叫人去拿。”赵氏招来一位小婢女,叫她去后面把簪子拿来。   不多时,婢女捧着一个盒子走了上来。   掌柜打开盒子捧到他们跟前,“你们看看是这个么?”   谢蓁把脑袋凑过去,只见里面躺着一个跟阿娘的簪子一模一样的玉蝉金雀簪,她大喜过望,“嗯嗯是这个!”她从杌子上跳下来,站到掌柜跟前,“你能不能卖给我?我想要这个。”   赵氏微微一笑:“可以,不过你得付给我一百二十两银子。”   谢蓁养在深闺,平时想要什么冷氏都会给她,哪里知道银子的妙用?而且她根本没有金钱概念,不知道这数字是大是小,想起刚才李裕解下腰上的玉璧换点心,于是她也把腰上的玉兰花纹香囊解了下来,“我把这个给你可以换吗?”   赵氏摇摇头,表示不行。   她不死心,继续解下腰上的平安符,“这个呢?”   赵氏还是摇头。   几番下来,她腰上的东西解得一干二净,小家伙总算学聪明了,把脖子上的银点蓝如意云头长命锁摘下来,伸手举到她跟前:“这个可以么?这个很值钱。”   赵氏拿在手中看了看,如意锁是纯银打造,做工精致,链子上还嵌了四颗红宝石,委实价值不菲。她总算点头,把盛放簪子的盒子送到她手里,“你的如意锁比较珍贵,我先替你收着,日后你若是想赎回来,我便还还给你。”   谢蓁得了簪子,根本没去想如意锁的事,她有好几块这种锁,少一个阿娘肯定不会发现的。   她高高兴兴地捧着盒子走出首饰铺,忽然想起来问:“小玉哥哥,你怎么知道我想要玉蝉金雀簪?”   李裕走在她旁边,顺口答道:“高洵告诉我的。”   “……”   谢蓁气得一张包子脸都鼓起来了,气呼呼地说:“他明明答应过我谁都不说的!我以后再也不告诉他秘密了!”   李裕偏头看她一眼,心想你们之间还有秘密?   最后哼一声,有秘密怎么了,跟他又没什么关系。   *   有一个人牙子盯了谢蓁和李裕许久,从他们两个走出巷子开始,便一路跟着他们。把他俩的对话都听了进去,知道他们是跟大人走散的富家小孩,随手就是一块玉佩一块如意锁,若是能绑了去,必定是一笔大买卖。   就算不能敲诈他们家人,也可以买给官宦人家,听说有些富家老爷就喜欢这种漂亮稚嫩的小孩儿。尤其这两位,那可真不是一个漂亮就能形容的,若是再长大一些,不知道该是怎样的绝色。   人牙子看谢蓁和李裕,就跟看两颗摇钱树一样。   跟了一段路,他跌跌撞撞地跑到前面去,挡住两人的去路,哭得老泪纵横:“姑娘少爷啊,老奴总算找到你们了,快跟老奴回家去吧!”   正在走路的谢蓁被吓一大跳,拉着李裕惊惶后退,脆生询问:“你是谁啊?”   人牙子说:“姑娘莫不是吓坏了,居然不认识老奴了……我是王管事啊!”   “胡说!”谢蓁皱紧了包子脸,粉嘟嘟的小嘴一撅,“王管事才没你那么丑呢!”   不怪谢蓁打击人家,实在是他长得确实不好看,鼠目塌鼻,一口黄牙,一张口就散发着臭味。谢蓁嫌弃死了,她这么干净,才不跟这个脏兮兮的人说话,捂着嘴就要走:“小玉哥哥我们别理他。”   人牙子岂是这么好打发的,收起凶狠的表情,一脸担忧地又跟了上来:“姑娘吓糊涂了,不跟着老奴走,万一又碰到歹人怎么办?快别闹脾气了,老奴带你们回家找老爷夫人……”   路人见他说得头头是道,居然没一个怀疑的,更别提上前帮忙了。   顶多有点纳闷,这俩孩子穿金戴银,一看便是非富即贵,怎么府里的管事却穿得这么腌臜?   李裕知道这是人牙子,让谢蓁不要搭理他,专门挑人多的地方走。   没想到这人牙子胆子忒大,见两个小家伙比想象中的聪明,怕丢了这笔买卖,咬咬牙居然当街就要抱起谢蓁。   谢蓁觉得他又脏又臭,恶心坏了,哇地一声在他怀里乱打乱踢:“别碰我,你别碰我!”   李裕眉头一紧,“放开她!”   人牙子不听,渐渐地吸引不少路人的目光。他还想抱起另一个,但怕最后两笔生意都成不了,于是只能舍弃李裕,转头就跑。   李裕急得眼睛通红,捡起谢蓁掉在地上的盒子就往人牙子身上扔去,求救路人:“大家快拦住他,他不是我们家的管事!”   谢蓁趴在人牙子肩头,泪珠子扑簌簌往外掉:“救救我,小玉哥哥救我……”   说来也巧,李裕扔得准,那木盒子正好砸在人牙子后脑勺上,他脚步一顿,捂着头骂了一句娘,继续往小巷里跑。   眼瞅着谢蓁就要被拐跑了,路边总算站出来几个好心人,挡在他的跟前,叫他把孩子放下来。   起初人牙子还想硬闯,最后被那几个人高马大的年轻人打了一顿,这才抱头鼠窜地逃了。   经过刚才那番折腾,谢蓁的花苞头散了,衣服也皱巴巴的。几缕头发挂在腮边,狼狈之中带着几分可怜。   她拾起木盒,打开一看,玉蝉金雀簪断成了两截。   她这回没哭,揉揉眼睛小声地说:“又断了。”   李裕有点愧疚,毕竟是他弄断的,“我下回给你重新买一个。”   她嗯一声,想了想说:“可是阿娘会骂我的。”   他说不会,拉着她往前走,“我帮你跟冷姨解释。”   没走多远,谢蓁抽抽噎噎的声音渐渐小了。今天一天接连受到太多惊吓,再大的胆子都被吓没了,街上太危险,她再也不要一个人出来了。   可是他们能找到哥哥吗?还能回家吗?   谢蓁走得越来越慢,她开始耍赖:“我走不动了……”   李裕说:“走不动也得走。”   他刚才问了路人,只要他们找到衙门,就可以找到谢蓁的爹爹谢立青。那时候他们就能回家了。   谢蓁很累,软软糯糯的嗓音拖得老长,甜得人牙疼:“小玉哥哥背我好不好……”   他想也不想,“不好。”   他还没她高呢!   她呜呜两声,跟小羊羔一样,“背背我……”   “……”    ☆、羊羔   谢荣和谢蓁走失后,立即跟高家的侍从一起把周围找了一遍。但是他们被人潮冲得四分五散,找了好大一圈儿都找不见谢蓁和李裕。   谢荣神色着急,严肃的俊脸没有多余的表情,让王管事去衙门通知谢立青,自己则在附近继续寻找。   刚丢了一个孩子,难道再丢一个么?王管事说什么也不肯留下他,要么两人一起回去,要么两人一起留下。   高洵上前说:“你们回去吧,我带人再继续找阿蓁和阿裕。”   谢荣的眼神冰刀子一样刮过来,刮在他的身上,冷得他牙齿打颤。他知道一切都是自己的错,如果不是他执意要带谢蓁出来,根本不会发生这种意外。他也很后悔,同样担心谢蓁和李裕,所以才更想尽一份力。   最后高洵和王管事都没走,是一个侍从去衙门通知的谢立青。   谢立青得知后马上赶了过来,模样焦急,顾不得教训孩子,领着一干人在附近搜寻了起来。   殊不知谢蓁和李裕走反了方向,他们找了一个下午加一个傍晚都没找到。   眼看着天就黑了,再不回来恐怕有更多危险。   谢立青焦头烂额,没敢告诉妻子冷氏。然而最后还是没有瞒住,冷氏大抵是从下人口中听说的,听罢险些昏了过去。   她的宝贝羔羔走丢了,那么小那么娇的小人儿,万一受苦了怎么办?   谢蓁从小娇气,她比谢荨更甚。尤记得在定国公府的时候,她才四岁,大冬天里被三姐姐谢莹推进雪堆里,一下子病了大半个月,差点没让冷氏担心死。别人家的姑娘身强体壮,玩玩雪根本没事,唯有她的身体最是诚实,遇到一丁点儿不满就要表现出来,冻一下就生病,捏一下就青紫。   打不得骂不得,唯有捧在手心里宠爱。   如今他们娇滴滴的女儿在大街上丢了,冷氏越想越伤心绝望,忍不住坐在窗前哭泣起来。   谢立青不知家中状况,还在衙门里跟众人商量如何找人。到了这时候,他们不得不做最坏的打算,如果是被人拐去了,他们就把青州所有人牙子都找一遍,一定要找到两个孩子才行。   李府李息清和高府高庆闻声赶来,高庆拉着儿子不断地给两人赔罪,谢立青和李息清嘴上说着客套话,但都十分忧虑。   暮色西陲,傍晚来临,衙门上下乱成了一锅粥,都知道知府大人的女儿丢了。   天渐渐黑下来,远处艳红的夕阳残留着最后一丝余晖,挣扎没多久,就沉了下去。   天越黑越不安全,两个小孩子如何能在外面过夜?谢立青和李息清眼里的光芒逐渐淡了下去,带着浓浓的疲惫和无望。   忽然,守门的衙役进来道:“大人,有两个孩子在门口,不知是不是……”   没等他把话说完,谢立青便一阵风似的走出去了。   李息清闻言,也赶忙跟了过去。   *   门口悬挂着四盏灯笼,昏暗的光线下,映照出两个小小的身影。   李裕背着谢蓁蹒跚而至,他人小力弱,几乎是在拖着谢蓁行走。谢蓁伏在他的背上,胡言乱语地说着什么,明明整个人都神志不清了,却还是固执地抓着他后背的衣服,紧紧地贴着他。   谢立青走到跟前,连忙把谢蓁从他背上抱起来,一时间喜极而泣,“羔羔,爹的好羔羔!”   不抱还好,一抱吓一大跳,她浑身滚烫,有如火球一般,还在一阵一阵地打颤。   那边李息清也来到李裕跟前,把他上上下下看了一遍,紧紧地抱在怀里,口中不住呢喃“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李裕累得不轻,倒在他怀里几乎没有力气说话。   他掀起眼皮子,看见谢立青着急地抱着谢蓁,一会摸摸她的额头一会捏捏她的手心,“羔羔你怎么了,你跟爹爹说句话?”不过瞬息,他的担忧上升到了极致,转头红着眼睛吩咐:“快去请大夫来!”   李裕重重地喘了几口气,然后说:“她发烧了。”   他们走在路上时,谢蓁不断地说她走不动了,想休息一会。李裕以为她在撒娇,便没有理会她的话,谁知道她居然一声不响地倒在了路边,把李裕吓得不轻。他一摸才知她浑身发热,于是便把她背了起来,一步步带到衙门门口。   若不是路上遇到几个好心人为他们指路,他根本走不到这里来。   谢立青连着对李裕道了好几声谢,连素来沉默的谢荣也说了声谢谢,说得李裕有点不好意思……其实他对她没多好,路上还凶了她好几次,差点把她惹哭了。   想到这儿,李裕看了眼被谢立青抱上马车的谢蓁。她双眼紧阖,一张小脸烧得通红,好看的眉毛皱在一起,似乎很不好受。   “裕儿,你在看什么?”李息清让人把马车牵过来,准备带他回家。   宋氏在家估计急得团团转,好在孩子没事,平安回来了。   李裕收回视线,跟着他走上马车,“没看什么。”   坐在马车里,他大概真累得不轻,躺在坐褥上一动都不想动,手脚都是酸软酸软的。那个臭丫头真沉,他心想,下回再也不背她了。   想了一会儿,他闭着眼睛问:“阿爹,为什么她会发烧?”   李息清找回儿子后心情轻松不少,先是问了句:“哪个她?”旋即反应过来,连忙答道:“你说阿蓁?她年纪小,又受了惊吓,再加上今天天气凉,发烧是在所难免的事。”   他静了下,“可是我没有发烧。”   李息清笑着揉揉他的头顶,语重心长地解释:“阿蓁是姑娘家,姑娘本就比男孩儿娇气,不能比的。”   他又问:“娇气是什么?”   李息清想了下,这个问题还真不好回答,“就是天生柔弱……需要男人保护,怕苦怕累怕饿,唔……跟刚出生的小动物一样。”   李裕很认真地想了想,语出惊人:“什么动物?小羊羔?”   这孩子平时不吭声,倒是把谢蓁的小名记得清清楚楚。李息清哈哈大笑,点头说:“对对,就是小羊羔。”   他翻了个身,不屑地撇撇嘴。   怕苦怕累怕饿……说的可不就是她吗?他见过刚出生的小羊羔,可没她这么娇气。   *   回到谢府,谢立青连忙把谢蓁抱回正房,请大夫上前诊治。   冷氏在家拜了好几遍菩萨,总算把人盼回来了。可是怎么都没想到女儿竟烧得如此厉害,她站在床头,偎在谢立青怀里泪水连连,“我就不该让她跟着你们出去……这才半天,就成了这样……”   谢立青轻拍她的后背,不住地安抚:“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不多时大夫诊治完毕,起身时说道:“受了惊吓,脉象不大稳定。令嫒发热是受凉受惊所致,我这里开一副药方,老爷命一个人随我回去抓药,连着吃个三天便无事了。”   谢立青忙谢过大夫,让人付了诊金,顺道遣了一人过去抓药。   一直折腾到半夜三更,冷氏喂谢蓁吃过药后,她才慢慢地平静下来。期间她一直昏迷不醒,嘴里时不时蹦出一句“救救我”,听得冷氏心被揉成一团,整夜守在她的床边,半步都不敢离开。   天蒙蒙亮,晨曦微露,冷氏摸了摸谢蓁的额头,长长地松一口气。还好,总算不烫手了。   双鱼熬了药汁端过来,冷氏便一口一口喂她吃进去,刚吃到一半,她拧巴着眉头醒了过来,第一句话居然是:“苦……”   这才一天,她红润的小脸就没了血色,弯腰缩成一只小虾米的形状,长睫毛倦倦地垂下来,掩住了黢黑大眼里的光彩。过了好半响,她才反应过来自己在哪,眼珠子迷茫地转了转,看见床头一脸懊悔的冷氏,她眨眨眼,还以为是错觉:“阿娘?”   冷氏忙点头,“羔羔好些了么?还有哪里不舒服?”   真的是阿娘!   她惊喜地撞进冷氏的怀里,抱着她的脖子不松手,“阿娘,阿娘,我是不是回来了?这是我们家吗?”   冷氏说了声是,抱着她好好安抚了一会儿。   起初她很高兴,后来想起在街上所受的委屈,悄悄地在冷氏颈窝蹭了蹭,蹭得冷氏领口的衣服都湿了。她呜呜咽咽,开始诉苦:“我们的马车坏了,还遇到了坏人……小玉哥哥给我买了蜜饯和山药糕,我给你买了簪子,但是后来有一个人要抓我,小玉哥哥就用盒子扔他,那个簪子就断了……”   她说得语无伦次,但冷氏还是听懂了。   “没事,没事,只要我们羔羔没事就好。”冷氏想,如果一个簪子能换她的女儿回来,那她情愿这一辈子都不戴珠翠首饰,也要让谢蓁都平平安安的。   哄好谢蓁后,冷氏继续喂她吃剩下的半碗药。   药虽然苦,但她这回一句怨言都没有,乖乖地吃得一滴不剩。   末了冷氏奖励她一颗蜜饯,微微笑道:“一会我让阿荨进来陪你,她昨晚就吵着要过来,我怕她吵着你,就没允许。”   谢蓁大病初愈,精神不大好,谢荨进来跟她说了两句话,学着冷氏有模有样地摸摸她的头,愧疚道:“阿姐,对不起……”   她从谢荣口中得知阿姐是为了买簪子才上街的,如果不是因为她,阿姐根本不会发烧,也不会差点丢了。   谢府婢仆都看得出来,谢荨这几天特别乖,每天往谢蓁的房间里跑,帮忙跑腿儿干活儿,别提有多勤快。可惜她小,又是府上三姑娘,谁敢使唤她?   她基本上在瞎忙活罢了。   过几天后,谢蓁总算痊愈,恢复往日生龙活虎的模样,谢府里再次响起姐妹俩的欢声笑语。   一转眼天便入了冬,过完年后就是上元节,处处张灯结彩。   府里也来了位京城的客人。    ☆、元宵   来人是东平王。   前阵子太后高寿,东平王从封地赶往京城特为太后祝寿,现在带着侧妃赶回东平,正好路过青州益都县,便拖家带口地来看望谢立青了。东平王和谢立青打过交道,彼此互相欣赏,是难得的君子之交。   东平王妃身体不适,是以此行并未带她一起出来,只带了一名侧妃。   侧妃秦氏跟冷氏一般年纪,容貌姣好,身如蒲柳,瘦弱得好像一阵风就能刮走似的。她怀里抱了一个襁褓婴儿,看起来才几个月大。   冷氏和谢立青在前面会客,谢蓁也跟了过去,原本是想凑热闹的,没想到东平王居然送了她两盏漂亮的莲花灯。她开心地接过,甜甜地道了声谢,转身跟冷氏说要拿回去跟妹妹一起玩。   冷氏没反对,摸摸她的脑袋,“去吧。”   临走的时候,谢蓁恰好对上侧妃秦氏的视线。她天真无害地弯起眸子,朝秦氏笑了笑。倒是秦氏的目光很有几分复杂,一直看着她走到菱花门外面,才落寞地收回视线。   谢蓁一手提着一盏花灯,兴高采烈地来到后院,正好看到谢荣跟谢荨一人端着一只瓷碗,正坐在廊下吃元宵呢。廊下摆了一张花梨木螺钿小几,地上铺着厚厚的绒毯,四周还烧着火炉,他俩分别坐在两边,别提有多惬意了。   谢蓁顿时有点生气,气鼓鼓地来到他们跟前:“哥哥和阿荨吃元宵怎么不叫我?我也想吃!”   谢荣放下碗,忙让丫鬟再去盛一碗红豆馅儿的。   他刚才到这里来,看到谢荨正好在吃元宵,周围没个大人照顾,便索性坐下来跟她一起吃。没想到刚好被谢蓁看到了,小家伙还挺介意,鼓起腮帮子坐在他和谢荨中间,小嘴儿翘得老高。   谢荨用银勺舀了一个圆滚滚胖乎乎的元宵送到她嘴边,有点愧疚有点讨好地说:“姐姐吃。”   她看了一会儿,张开粉嫩小嘴,一口吃了下去。   不多时双鱼把她的那碗端了上来,放到她跟前,她吃了两口,总算不生气了,这才想起来还有两盏莲花灯。她把身后的莲花灯拿起来放到桌几上,一盏推给谢荨,一盏留给自己,“这是东平王送给我们的,你看看喜不喜欢?”   谢荨两眼发亮,虽然她很喜欢莲花灯,但是她对于吃更加执着,一直把碗里的元宵吃完后,她才伸手去够莲花灯。那莲花灯共有三层,每一层都漆了不同的颜色,把里面的灯芯点燃时,映照得外面的花瓣五颜六色,漂亮极了。   姐妹俩爱不释手,当场就在院子里玩了起来。   两个小家伙一前一后,从这头跑到那头,清脆的笑声传到隔壁李家,使正在吃饭的李裕听得一清二楚。   李裕咬一口元宵,皱了皱隽秀的眉毛。   什么事这么高兴?就不能笑得小声点么?   自从上回上街后,两家的父母就没允许他们再出过门,大抵是有些后怕,就连谢蓁也很少出府了。谢立青和冷氏曾来过李府登门道谢,连送了不少礼物,感谢李裕把谢蓁从街上背回来。谢蓁没有来,听说是受了惊吓,最近胆子有点小。   听见刚才那笑声,李裕怎么一点也没觉得她胆子小了?   不是挺生龙活虎的么。   *      傍晚东平王带着侧妃准备启程,却遇到一场大雪。   雪下得毫无预兆,越下越大,雪花飘飘扬扬地从天上落下来,搓绵扯絮一般,转眼就在地面铺了薄薄一层。   看看天色,晚上似乎还有更大的风雪。东平王为了安全起见,只得暂时留宿谢府,等明日天晴了再出发。   好在谢府房子多,谢立青赶忙命人收拾出几间空房子,烧上火炉,把被褥绒毯用熏香熏了一遍,里里外外都打扫干净,这才请东平王进去居住。侧妃秦氏住在西厢房,因为带着孩子,是以冷氏另外指派了一名嬷嬷过去照顾。   那嬷嬷是谢蓁的乳母,照顾孩子很有几分经验,因为跟着冷氏时间长了,在府里颇受尊敬。   秦氏把孩子放到床上,在梳妆台前坐了一会儿,没有休息的打算,反而披上狐裘披风往外面走去。陈嬷嬷跟在后面把手炉递上去,“外面天冷,娘娘当心着凉。”   外面雪下个不停,她站在门口看了一会儿,眼含惆怅,不知是冻得还是怎么,脸色愈发白了。   陈嬷嬷觉得奇怪,便没有再拦,陪着她一起站在门口。   少顷她拢了拢肩上的狐裘,随口问道:“谢夫人此时在做什么?”   陈嬷嬷答道:“夫人正在堂屋陪二姑娘三姑娘说话。”   她点点头,又问:“这么冷的天,谢大人不在府上么?”   陈嬷嬷心中觉得奇怪,但面上却没有表现出来,“老爷公务繁忙,目下应当在书房看书。”   一个东平王的侧妃,无端端关心起她家老爷夫人做什么?陈嬷嬷不得不多长个心眼儿,然而秦氏后面的问题都问得十分正常,无非是些家常琐事,比如冷氏平常怎么带孩子的,都做些什么,跟谢立青如何相处等等。   她是刚生过孩子的人,问这些问题实属情理之中。   陈嬷嬷一一答了,她在门边站了好一会儿,很快寒气侵体,禁不住打了几声喷嚏。   陈嬷嬷准备让人去请大夫,秦氏却说:“我的丫鬟们对青州不熟悉,还是嬷嬷去比较好,免得耽误了时间。”   侧妃娘娘发话,身为下人没有不从的。陈嬷嬷应了声是,先去请示了冷氏,然后才去街上请大夫。   等她半个时辰后回来时,秦氏的房门却闭得严严实实,守在门口的丫鬟说:“我家娘娘睡下了,嬷嬷明早再来吧。”   不是着凉了?又不需要看大夫了么?   陈嬷嬷面露疑惑,站在门口踟蹰不定。她是个下人,断然不敢闯进去惊扰侧妃好眠,但又怕侧妃生病牵连自己。犹豫了好一会儿,才长叹一口气,转身去正房把这事儿告诉冷氏了。   *   书房炭火烧得旺盛,直把人全身都烤得暖融融的。   谢立青坐在翘头案前处理公务,把衙门近几日的案子都看了一遍,整理好思绪,提笔记在纸上。抬头一看,窗外雪花还在纷纷扬扬地下,有几片透过槅扇飘进书房,落在翘头案上,眨眼就融化了。   他揉揉脖子,叫来下人端上一杯茶,喝过茶后又坐了一会儿,才起身走出书房。   下人替他撑起一把油纸伞,他闲庭信步地走出院子,没走几步,便看到前方一个袅袅婷婷的身影。   那抹纤细的身影被雪色模糊了,远远看去,更加显得单薄。   走到跟前一看,竟然是东平王侧妃秦氏。   谢立青弯腰行礼,“见过侧妃娘娘。”   秦氏让他起来,弯唇一笑,“听嬷嬷说谢大人这么冷的天还在办公,真是太辛苦了。”   谢立青坦然一笑,“有劳娘娘关心,伯年并不觉得辛苦。”   雪有渐渐下大的趋势,鹅毛一般缠绕在两人周围。谢立青一身藏蓝长袍落了不少雪花,秦氏抬手想替他掸去,被他不着痕迹地躲过了。   他刚过而立,与年轻时没什么两样,反而多了几分成熟稳重,比十几岁的时候还要俊美。   秦氏脸色有些尴尬,收回手去,接过丫鬟手里的食盒,“这是我刚从厨房拿的点心,我见前面有个亭子,谢大人若是不介意,可否同我过去一同吃些点心?”   谢立青蹙了蹙眉,婉言拒绝:“这恐怕不合礼数……”   他现在只想回去见妻子冷氏,抱抱两个可爱的女儿,一家人围在火炉周围说说话。外面实在太冷,他不想多待,更不想再跟眼前的人有任何瓜葛。   刚说了要走,秦氏便含着泪眼跟上来,“表哥真对我一点感情都没有了么?”   许久没听到这两个字,谢立青猛地哆嗦了下,头皮阵阵发紧。   他说:“娘娘现在是东平王侧妃,说话还是要慎重。”   话没说完,秦氏就来到他跟前,泪水盈眶,纤薄的身子抖如风中落叶,“你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气我嫁给王爷,所以如今才对我这般冷漠?”   这是哪儿跟哪儿?他完全没有这么想过……谢立青看了眼两边的婢仆,他真心诚意把东平王当朋友,若是这事传到东平王口中,他还怎么做人?   说到底,只能怪他当初年少无知。   秦氏跟他是表兄妹,幼时没了父母,便一直寄住在定国公府。定国公府几位公子里,她跟庶出的谢立青关系最好,常常跟在他后面叫表哥。   谢立青彼时十五六岁,情窦初开的年纪,也动了心。偶尔私底下碰见,会多说几句,但也恪守君子之礼,没有逾矩的。   正当谢立青准备跟母亲坦白,请娶秦氏的时候,恰好赶上东平王选妃。秦氏跟着几个姑娘去了,被王府的朱甍碧瓦所吸引,回来后魂不守舍,想尽一切办法吸引东平王的注意,最终被东平王收入府中为侧妃。   起初谢立青委实抑郁了一阵子,但很快就过去了。尤其他娶了冷氏之后,才明白什么叫真正的情爱。   现在他对秦氏没有少感情,再见面时也激不起心上任何波澜,更别提刻意对她冷漠什么的。   他绕过她往前走:“东平王是位好夫婿,娘娘不该背着他做这种事。”   秦氏情急之中抓住他的手,楚楚可怜,“你不知道他对我……”   谢立青尚未来得及挥开,一抬眸恰好看到小径尽头站着冷氏和谢蓁。冷氏一脸平静地望着这边,倒是谢蓁裹得严严实实,远远看去像个小雪球。她披着白色滚毛斗篷,头戴白色天鹅毛帽子,帽子下一双乌溜溜的眼睛正好奇地盯着这边。   谢立青大冬天惊出一身冷汗,连忙甩开秦氏的手。    ☆、雪人   因为着急,这一甩用了十成的力道,把秦氏甩得后退三步,踉跄了下才勉强站稳。   谢立青顾不得她,三两步上前,怯怯地停在冷氏跟前:“蝉玉,我……”   冷氏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侧妃秦楼月,唇瓣掀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我怎么从来不知,你跟侧妃娘娘关系匪浅。”   这句平平淡淡的话说得谢立青头皮发麻,他最怕冷氏这样不冷不热,让他有种在油锅里煎熬,不上不下的感觉。有时候他宁愿她歇斯底里地发一场脾气,或者把他大骂一顿,质问他究竟怎么回事。可她偏偏不是那种人,她就算再生气,也只会冷冷地看你一眼,明明你没做什么亏心事,却被她看得心虚起来。   谢立青连连摆手,忙着解释:“我刚从书房出来,路上偶然遇见侧妃娘娘,刚说了两句话,我正想着去找你呢,你就来了。”   冷氏眼里明明白白写着不信,只是说两句话,至于拉拉扯扯么?她又不是瞎子。   若不是陈嬷嬷去正房找她,她担心秦氏出事,便来书房跟他商量对策,岂会撞见刚才那一幕。没想到堂堂东平王侧妃居然缠着她的夫君不放,倒叫冷氏开了眼界。   不知他两人有些什么她不知道的过往?   看秦氏那表情,仿佛十分委屈似的。   秦氏被丫头扶着上前,站在谢立青身后,勉强朝她笑了笑,“我也是偶然路过此地,见谢大人办公辛苦,才想请他移步亭子里吃些点心。”   冷氏掀唇,回答得疏离客气:“今天雪大,娘娘回厢房并不会经过此地,看来娘娘很有闲情雅致,才会偶然路过。”   秦氏面容僵了僵,笑容差点挂不住。   冷氏看向谢立青,冷冷地看了他一会,看得谢立青差点招架不住,直想认错的时候,她眼里流露出几分笑意,“娘娘说你办公辛苦,你怎么从未跟我说过?你若是真觉得辛苦,我便让几个丫鬟来伺候你。”   她虽然在笑,但笑意却未达眼底,带着几分愠怒与威胁。   谢立青同她夫妻十几年,如何摸不透她的脾气,这时候他若敢说是,那往后几天一定没有好果子吃的。他摇头,“不,不。有夫人在,我岂会觉得辛苦?”   冷氏又问:“我怎么记得你不喜欢吃点心?”   他认同地颔首,“夫人记得不错,我确实不喜欢吃。”   那边秦氏的脸白了又白,几乎比天上掉的雪花还白。她不可置信地挡在两人跟前,皱紧眉毛,“表哥不喜欢吃点心?我记得你以前最爱吃藕粉桂花糖糕,每次我做的时候,你都……”   今天她拿的点心就有藕粉桂花糖糕,是借了谢府的厨房亲自做的。本以为他会很喜欢,没想到他却连看都没看一眼。   以前每次她做糖糕,他都会多吃两个。   怎么现在?   谢立青蹙眉,当真有些动怒了,他们都是有家室的人,这么纠纠缠缠像什么样子?他道:“那是以前,现在我早已不喜欢了。娘娘还请早点回去吧,您出来这么久,终归有些不合适。”   说罢带着妻子女儿就要离开,没曾想刚走两步,秦氏不死心,居然妄图拦住他们。   谢蓁早就好奇很久了,她站在冷氏和谢立青跟前,仰着雪白稚嫩的小脸,“娘娘是东平王爷的侧妃吗?”   秦氏低头看她,慢吞吞点了下头。   她更加好奇,歪着小脑袋眨了眨大眼睛,“那你为什么不陪着东平王爷?却来陪我阿爹?”   秦氏语滞,说不出话来。   没有人回答她,她苦恼又期待地等着秦氏回答。过了好半响,还是没等到答案,她泄气地扁扁嘴,想起一开始看到的那一幕,“你还牵我阿爹的手了,你为什么要牵阿爹的手?阿爹的手只能阿娘牵的。”   说着转身,两只肉呼呼的小手分别握住冷氏和谢立青的手,再把他俩的手放在一起,“这样才对!”   大功告成,她心满意足地笑起来,笑脸灿烂得像冬雪里的一朵娇花儿。   那笑容刺进秦氏眼里,刺得她眼睛生疼。她眼睁睁地看着谢立青一手牵着冷氏,一手牵着那个小姑娘越走越远,他们一家三口和乐融融,衬得她愈发形单影只。   *   转过一道月洞门,到了秦氏看不到的地方后,冷氏果断地甩开谢立青的手。   谢立青心下咯噔,想要重新握住她的手,却被她避开了去。   他顿时有种不好的预感,扭头看向冷氏。便见她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唇边勾着一抹冷笑,慢慢地问:“表哥?”   他头疼得厉害。   冷氏想了想,逐字逐句道:“你还最爱吃藕粉桂花糖糕?”   看来不老老实实交代,他今儿是过不去这一关的。谢立青一时间不知该从何说起,他从未跟冷氏说过这段过往,毕竟是年少时的一点心动,根本放不到台面上来。何况他自从娶了她后,经历了那么多事,一天比一天更喜欢她,相比之下,那些表哥表妹的过往更加微不足道。   他不说出来,是觉得没有必要,毕竟都过去那么久了。若不是东平王带着秦氏来借住,他估计都想不起来。   谢立青放软了语气,卯足了劲儿哄她:“那都是过去的事了,你看我现在何时吃过糖糕?蝉玉,我对你是什么心思,你难道还不清楚么……”   冷氏睨他一眼,“什么心思?”   他一噎,正要回答,低头正好看到地上听得津津有味的小谢蓁。   谢蓁黢黑大眼一眨不眨,见谢立青停下不说了,忙扯着他的衣裳问:“爹爹,什么心思呀?”   谢立青顿觉一张老脸都没了,挥挥手赶她:“小孩子家家不许听大人说话。”   说着让一旁的陈嬷嬷把她抱起来,带回屋里去。   谢蓁还没听够呢,趴在陈嬷嬷肩上扭动了两下,尽管不甘心但还是被带走了。   院里留下冷氏和谢立青两人,冷氏看着他不发一语,那意思:说吧。   谢立青咳嗽一声,院里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看着,他觉得大庭广众之下向妻子表达情意有损威严,想把冷氏带回屋里去,但冷氏比他执拗多了,她就站在这儿,话没说完哪儿都别想去。   他只得道:“除了两个闺女,我这心里只装着你一个女人……”   *   大雪下了整整一夜,第二天起来院子覆了一层皑皑白雪。   谢蓁和谢荨齐心协力堆了一个大雪人,谢蓁踩在杌子上,正要给雪人装上胡萝卜鼻子时,谢荨大惊小怪地叫了一声,吓得她登时从杌子上摔了下来。   谢蓁浑身上下沾满了雪花,白绒绒的一团坐在雪地里,她气恼地问妹妹:“你叫什么?”   谢荨指指前院,忽然想起来,“今天那个王爷就要走了……”   走就走吧,谢蓁心想,反正那个侧妃娘娘惹得阿娘不高兴了,走了才好呢……她拍拍身上的雪花,重新站起来,“你这次要替我扶好哦。”   谢荨点头不迭,不敢再乱叫了。   她俩在后院堆雪人,大人们则在前院送客。   谢立青和冷氏亲自把东平王送到门口,说了一番客套话,又送了一些路上需要的褥子毯子,这才把东平王和秦氏送上马车。期间谢立青没有往秦氏那边看一眼,倒是秦氏红着眼眶,由始至终都低头不语。   冷氏发现她今天没抱孩子,往后一看,才发现一位嬷嬷怀里抱着个襁褓,想来应该是她的孩子。   东平王率先走上马车,挥手跟谢立青道别。他看了眼马车下的秦氏,眼里一闪而过的深色,忽而调笑:“怎么,爱妃不舍得此处?”   秦氏忙摇头,牵裙踩着黄木凳上马车。   东平王倒没多说什么,只是对她的态度大不如昨。   这让冷氏不由得多想,该不是他知道了什么?然而他对谢立青的态度却很客气有礼,与昨日没什么两样,让人疑惑。   马车渐渐走远,谢立青解开披风盖到冷氏身上,带着她回屋,“快回去吧,别站得着凉了。”   冷氏一边走一边问道:“东平王与王妃感情如何?”   谢立青道:“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听说东平王妃性格刚烈,颇有主见,把王府上下管治得顺顺服服。”   性格刚烈,说白了就是脾气泼辣,眼里揉不进一点砂子。   昨日听完谢立青的解释后,冷氏就一直觉得疑惑,既然当初挤破了脑袋要进王府,如今好不容易进去了,又为何想吃回头草?目下看来,那东平王妃应当是位很不好相处的,秦氏在她那里吃了不少苦头,才会想起谢立青的好来。   冷氏看一眼谢立青,那眼神明显在怀疑他的眼光。   谢立青立即讨好地拥她入怀,真是爱极了她这模样,不顾是在院子里,便低头嘬了嘬她的嘴唇,“为夫现在只喜欢你,心里只有你一个人。”   冷氏一口咬住的嘴,轻轻地哼一声。   *   后院,谢蓁和谢荨在谢荣的帮助下,总算把一个雪人堆好了。   雪人头上还带着谢蓁的天鹅毛帽子,圆圆的脸盘,两颗乌溜溜的眼睛和红红的嘴唇。谢蓁指着雪人说:“像不像阿荨?”   谢荨撅起小嘴,“想姐姐才对。”   两人就雪人究竟像谁的问题讨论了好一会儿,一个说像阿荨,一个说像姐姐,最后谁都争吵不出一个结果来。谢蓁转身跑向廊庑,麂皮软靴踩在木板上发出咚咚咚的声音,“我叫阿娘来看看!”   说着一溜烟跑去冷氏的正房。   房间门口没有丫鬟,她推了两下没推开,门从里面反锁住了。她好奇地敲了敲门,“阿娘?”   可是里面没有人回应。   她正想再叫,却听到里面传来奇怪的声音。她把耳朵贴在槅扇上,只听见低沉的喘息声,还有阿娘低低的嘤咛。   什么声音?   她好奇地想再听听,却被匆匆赶来的双鱼一把抱了起来。双鱼脸色通红,抱着她离门远一点,“二姑娘,李小公子来看你了。”   谢蓁抬眸看去,只见李裕穿着黑裘斗篷,站在廊庑另一边,板着一张清隽白皙的小脸看她。    ☆、雪仗   李裕把她刚才鬼鬼祟祟的举动看在眼里,拧着眉毛问道:“你在干什么?”   他来找谢蓁,原本只想在正堂等着,但是被丫鬟热情地带到后院来了。双鱼说她在这里,他就跟到这里来,远远地看到她把耳朵贴在门上,不知在偷听什么。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找她,谢蓁很惊喜,上前拉着他的手往回走,“你过来帮我一起听听,阿娘跟阿爹怎么了?”   双鱼哪能真让他们听墙角,若是让老爷夫人知道,她还要不要活命了……连忙面红耳赤地把他们拦在门口,好言好语地劝哄:“姑娘别担心,老爷和夫人好好的……既然李小公子来找你,不如我带你们去别的房间坐坐把。”   谢蓁仰起头,眼里都是好奇:“他们真的没事么?”   双鱼好歹是个清白的黄花闺女,得知老爷夫人在屋里恩爱,自然不好意思站得太近,所以到附近走了一会儿。未曾想居然把这位小祖宗放了进来,给自己惹了个大.麻烦,她忙点头,“真的没事。”   她千方百计把这二位哄走了,临走时谢蓁还嘟嘟囔囔:“可我明明听到了……”   李裕扭头问她,“听到什么?”   谢蓁想起阿娘那种似欢愉又似痛苦的声音,天真无邪地学给他听:“就是嗯嗯啊啊……”   吓得双鱼连忙捂住她的嘴,小祖宗啊,这是能乱说的么!   日后长大了若是还记得这幕,不得后悔死啊?   好在李裕也是孩子,同样听不懂是什么意思,俩人很快揭开这一页,穿过廊庑回到刚才堆雪人的院子。她和谢荨堆的雪人还在,但是谢荨已经不知道跑哪儿去了,院子里只剩下谢荣在揉雪球。   谢蓁跑上去,“哥哥,阿荨呢?”   谢荣把揉好的雪球放到一旁,站起来掸了掸肩上的雪花,笑着看向她身后。   下一刻,谢蓁只觉得脖子一凉,被人砸中了一个雪球。   她捂着脖子转身,果然看到谢荨裹着红色的小棉袄,站在杉树下得意地笑,“姐姐笨蛋!”   这个小混蛋,居然敢欺负她?谢蓁努力装出生气的样子,但是却憋不住咧嘴一笑,弯腰拾起哥哥揉好的雪球,往她站的地方砸去。雪球正好砸在谢荨缎面软靴上,她惊叫着往旁边躲去,站稳之后,赶忙蹲下搓了一个小小的雪球,挥手一扔,没瞅准,正好扔在谢蓁后面的谢荣身上。   她立即站好,乖乖认错:“哥哥对不起。”   说刚说完,就埋头继续揉雪球,跟谢蓁乱作一团。   谢荣当然不会真跟她们生气,她们俩在一旁扔雪球,他就在树下给她们揉雪球,笑着看她们打闹。   李裕是来找谢蓁说正事儿的,没想到她竟玩了起来,在旁边等了好一会儿,最后实在太倒霉,被谢蓁的雪球砸了个正着。   他只觉得眼前一花,抹了抹脸,便看到谢蓁笑得一脸狡猾,“小玉哥哥你没事吧?你怎么不躲啊?”   他气噎,他倒是想躲,但她就在他面前扔的,他能躲到哪儿去?   明摆着是故意扔他的!   李裕毫不客气地反击,可惜谢蓁这鬼丫头身子太灵活,像条小鱼儿一样,怎么都砸不中他。末了姐妹俩居然齐心协力地对付起他来,一个在前一个在后,把他逼得无路可走,身上头上都是雪花。   李裕气急败坏地瞪向她:“谢蓁!”   这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满满的都是咬牙切齿的味道。   谢蓁眨巴眨巴水汪汪的眼睛,“嗯?”   就算她装无辜,他也不会放过她的!   李裕跳起来,毫无预兆地将她扑倒在地,半骑在她身上,紧紧地按着她的肩膀不让她乱动,恶狠狠地瞪了她许久,忽然低头一口咬在她苹果般红润白嫩的脸颊上。她的皮肤很滑,李裕咬了两口没咬住,第三口总算咬住了,正想加大力道,她却轻轻地哼了一声,声音又软又细,小猫一样。   李裕顿时停了下来,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居然有点舍不得下口了。   他咬的时候好几次没掌握好力道,舌头舔到她的脸颊上,痒痒的湿湿的,伴随着他牙齿的磕磕碰碰,她总算觉得有点疼了。谢蓁被他压得喘不上气,眼里含了一汪水,粉唇微张,带着些错愕和抗拒,“小玉哥哥好沉……”   李裕精神一振,霍地从她身上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雪:“上回我背你的时候,你也很沉。”   谢蓁挂着两个牙印和一脸口水坐起来,拿袖子擦了擦,不由自主地嫌弃起来,“噫……脏死了。”   李裕脸色更青,“一点也不脏。”   谢蓁小姑娘是最爱干净的,虽然她喜欢小玉哥哥,但是不代表可以随便被他啃脸。于是她拿袖子认认真真地擦了一遍,总算把他的口水都擦干净了,站起来扭头就往自己屋里跑。   双鱼问:“姑娘去哪儿?”   她远远地答:“我要洗脸!”   李裕抿了下唇,很不痛快。   *   总算洗完脸后,谢蓁的花苞头因为方才打雪仗弄乱了,双鱼又重新给她梳了个头发,缠上两条细细的珠花金链子,链子两头分别挂了几个小铃铛,走起路来铃铛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屋里炭火烧得旺盛,房间里暖融融的,与院外全然两个世界。谢蓁脱掉缠枝牡丹金宝地小袄,里面只穿了件水红夹衫和斜襟半臂,踩着软靴在屋里跑来跑去。双鱼担心她着凉,在后头撵着让她穿上小袄,她却怎么都不听。   谢蓁兴致盎然地来到李裕跟前,早就忘了刚才的不愉快,“小玉哥哥找我什么事?”   李裕也觉得她穿的太少,明明比别人都娇气,动不动就发烧生病,为什么不好好照顾自己?但是他不会多管闲事说出来的,他让外头李府的丫鬟进来,从她手里接过一个花梨木盒子,放到桌上,“上回我把你的簪子弄断了,我说过会赔你一个。”   谢蓁被双鱼抱到凳子上,伸手打开盒子,一眼就看到了阿娘的那根簪子。   她哇一声,“小玉哥哥在哪儿买的?”   李裕说不是买的,他指指簪子中间那圈镶金,“这是你上次买的那支,我让人接起来了。”   他一说,谢蓁才发现果然是这样,中间接起来的那层金子外表雕了一圈水波纹,极其自然,丝毫不显得突兀。谢蓁捧着簪子左看右看,对李裕佩服得不行,对于刚才拿雪球扔他的事深表愧疚。   没想到更愧疚的在后面,李裕又从怀里掏出一块长命锁,正是谢蓁当在首饰铺的那一个。   他说:“这块锁是你的么?我让人换回来了。”   他当然不会告诉谢蓁这是他特意让人去换回来的。他就是觉得这锁挺漂亮,随意给人有点太可惜了。   他的想法跟冷氏一样,自从冷氏知道她把银点蓝如意云头长命锁给了首饰铺掌柜后,不止念叨了她一次。谢蓁没想到还能找回来,高兴地戴在脖子上,由衷地说:“谢谢小玉哥哥!”   说完见李裕一脸的汗,她疑惑地问:“你很热么?”   他摇摇头。   后来才知道那是雪融化之后的水。他脸上头上的雪花被屋里火热的温度一烤,很快融化开来,变成水珠一滴滴滑落。   双鱼借来谢荣的衣服想让他换上,他却说什么都不肯。   谢蓁掏出自己柔软的绢帕,站到他面前,一点一点仔细地给他擦水珠,语气颇有点讨好的意味,“对不起啊。”   李裕不吭声,显然没接受她的道歉。   于是她擦得更卖力了,标致的小脸几乎贴到他的脸上,又长又翘的眼睫毛轻轻一颤,扫到他的鼻梁上。她说:“小玉哥哥刚才咬我,我都没生气。”   李裕说:“那是你活该。”   而且她怎么没生气?她明明嫌弃他脏了。李裕心想。   如果今天不是受了爹娘的嘱托,他根本不会过来……想起李息清和宋氏,李裕总算想起今天来的主要目的,“下个月我家要去普音寺上香,那里后山有一片桃林,阿娘让我问问你们,要不要一起去看桃花?”   谢蓁想也没想,“去!”   李裕忍不住泼她冷水,“你先去问问冷姨吧。”   她丝毫不减兴致,欢快地嗯了一声。把他脸上脖子上的水珠擦干净后,又拉着他站在火炉前烤了好一会儿,才肯让他回家去。   李裕走后,谢蓁立即跑到正房去找冷氏。   此时房门已经开了,冷氏坐在镜奁前,谢立青在后面替她梳头。   谢蓁小跑过去,“阿娘,阿娘,我有东西要给你看!”   冷氏看着跟平常没什么两样,但是眼里却满含春意,平添几抹娇艳,与她冷淡的气质非但没有冲突,反而相得益彰。   她问道:“什么东西?”   谢蓁献宝似的把簪子捧到她跟前,期待地问:“是不是跟阿娘的簪子一模一样?这是我上次给你买的,可惜后来弄断了,小玉哥哥重新接了起来,他是不是很厉害……”   小丫头喋喋不休,冷氏却听得很有耐心。   她笑了笑,“是很厉害。”   谢蓁又指指自己脖子上的长命锁,“这个也是小玉哥哥给我找回来的。”   那语气,自豪得不得了,就跟炫耀自己家的大千岁生了小千岁一样。   见冷氏笑了,谢蓁便跟她说起今日李裕来的目的,她听完之后,没有多想就答应下来了,“来青州这么久,都没有好好逛逛,正好趁着这次机会带你们出去走走。”   谢蓁雀跃地欢呼一声,花苞头下的铃铛一起一伏,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   她开始期待起下个月了。    ☆、上山   过完年后谢蓁就六岁了,姑娘家小时候长得快,抽条一般开始窜个子,比起去年又长高不少。   从京城带回来的春衫夏衫泰半都小了,冷氏拿到她跟前比划了下,袖口和裤腿两个地方都短了一截。冷氏笑着感慨,“明儿就让陈嬷嬷上街买几匹料子,给你做几身新衣裳。”   小孩子没有不喜欢新衣裳的,谢蓁也不例外,当即喜滋滋地捧着冷氏的脸亲了一口,“我要穿裙子,有花儿有鸟儿的裙子!”   她说的是冷氏那条白罗花鸟纹绣花裙,冷氏只在定国公府老祖宗大寿时穿过一次,却被这小姑娘记心里了,心心念念想要一条跟她一模一样的裙子。冷氏好笑地捏捏她肉呼呼的小脸,“等羔羔长大后,阿娘就把那条裙子送给你,好么?”   谢蓁高兴坏了,缠着她不住地问:“真的么,真的么?”   冷氏从来不骗她,“当然是真的。”   她是真喜欢那条裙子,巴不得自己能赶快长大,最好长得跟阿娘一样高,就能穿漂亮的裙子了。   第二天陈嬷嬷带人来给她量尺寸,顺道也给谢荨和谢荣量了身高,当天下午便有人把料子送进府里来,让他们自个儿挑选。谢蓁最臭美,一个人挑了七八匹布,裙子短衫褙子袍子全做了,这一年恐怕都不会再缺衣服。   谢荨是个没主见的,谢蓁说哪个颜色好看她就要哪个,最后也挑了四五匹布做春衫夏衫。   谢荣随手指了两个颜色,其他全凭冷氏做主。   冷氏让陈嬷嬷一一记下来,“这个月底就要把衣裳都做出来,否则下个月天气暖和了,便没衣服穿了。”   陈嬷嬷忙应一声是,领着一干丫鬟下去了。   雪融化后,青州接连下了好几场春雨,一场比一场缠绵。淅淅沥沥的雨滴打在屋檐上,发出叮叮咚咚的声音,偏偏又下不大,一直坚持不懈地下了半个月,月底最后一天,天气总算是放晴了。   谢蓁和谢荨被闷在屋里半个月,早就闷得快长毛了,雨停之后把整个谢府都玩闹了一遍,才算痛快。   当天下午他们的衣裳便做好送来了,谢蓁统共做了十几身衣裳,在贵妃榻上摆了一长排。她一件件拿起来看,有娇绿四合如意云纹绸缎做的短衫,还有天蓝湖绉褙子和鹅黄璎珞八宝纹裙子……因为天气热了,大部分都是春夏时穿的,还算凉快。   谢蓁不厌其烦地试了一遍,大小都很合适,连日来因为雨天变得阴郁的心情顿时晴朗起来。她当下就把过几天上香穿的衣服选好了,是一件樱色小衫和一条白纱连裙,脚上穿一双沙蓝绸扣的小鞋,连带着那天的配饰都选好了,比冷氏为她准备得还周到。   不得不说,这小姑娘在打扮自己这方面,还是很有独到天分的。   *   到了二月初七这天,谢蓁一早换好了衣裳,坐在镜子前让双鱼给她梳头。   她今儿个没扎花苞头,用红绦带扎成了两个小发鬏,带子从两边垂下来,更像是年画里的玉娃娃,娇憨可爱。双鱼蹲下替她挂上香囊和平安符,由衷地感叹:“姑娘长大了一定是位倾国倾城的美人。”   谢蓁不懂什么叫倾国倾城,她只知道双鱼在夸自己,笑眯眯地接受了。   冷氏原本还担心她自己收拾得不好,没想到她不仅把自己打扮的漂漂亮亮的,还把谢荨也打扮好了。要说这身衣裳真衬她,颜色鲜嫩,就像春天里新发的笋芽,又白又嫩,让人想把她从地里拔出,带回家去慢慢品尝。   女儿好像比去年出落得更漂亮了,眉眼愈显精致。别人家的女儿都是小时候生得好看,越长大越不尽人意。唯独她家的羔羔跟别人不同,她是越长越美,一年比一年标致。以至于现在才六岁,就漂亮得有点不像话了。也不知道再过几年,会漂亮到什么程度,会不会惹来祸端,冷氏开始发愁起来。   要不怎么说父母操心呢?女儿生得不好看发愁,女儿生得太好看也发愁,真是左右为难。   当然,这些冷氏是不会跟谢蓁说的,她只要好好的长大就行了。无论她长成什么样,都是她的宝贝女儿。   谢立青今天特意向衙门请了一天假,陪妻子女儿一块出门。   一家五口来到门口时,李家的马车也已准备好了。   两家同时出发,往城外五里山上的普宁寺赶去。五里山距离益都县有五里,马车约莫要走大半个时辰。他们主要是带着孩子踏青的,路上停停走走,一个时辰后来到五里山山脚下。   这时谢家几口人才知道,原来高家几位老爷夫人也在寺里。   宋氏说:“高家原本不打算来上香,后来不知怎么改了主意,竟然比我们来得还早。”   冷氏倒是没什么意见,她原本就对高家的人印象不深,他们来不来都一样。倒是谢荨上回被高潼潼推了一把,至今想起她便有点犯怵,躲在谢荣身后不肯出来。   谢荣让她别怕,牵着她的小手往山上走,“有哥哥在,没人敢欺负你。”   山路略显崎岖,马车走到半山腰便走不动了,剩下的路必须自己走上去才行。谢荨太小,便由嬷嬷抱着跟在老爷夫人身后,后面是李氏夫妻俩,再后面是谢蓁和李裕,最后才是谢荣。谢荣身后还跟着好几名婢仆,近身保护他们的安全。   谢蓁拒绝被陈嬷嬷抱着,她要跟李裕手牵手一起走,“小玉哥哥等等我嘛……”   李裕走得比她快,拒绝跟她站在一起。   今天出门时他俩站在一块,他发现她居然又长高了一点,这让明明比她大半岁的李裕很受打击,这一路都没怎么搭理她。   她是春笋不成,才下了几场春雨就冒出头了?   李裕把手藏进袖筒里,就是不让她牵。   谁知道这臭丫头居然自发自觉地把手伸进他袖子里,捉住他的手,硬生生掰开他的手指头,成功跟他握在一起。   李裕大概没见过这么厚脸皮的,当即就震惊了,甩都甩不开。   谢荣在后面跟着两人,并不出声阻止谢蓁,只在她要摔倒时扶她一把,让她免受伤害。不过谢荣对李裕就没那么友善了……在谢荣眼里,每回都是妹妹对他热情洋溢,他却回应得不冷不热,实在不识好歹。   *   走了半个多时辰,一行人总算抵达山顶。   起初谢蓁还能坚持走一段路,后来实在走不动了,张开双臂跑到陈嬷嬷面前求抱抱。那娇模样,可爱得陈嬷嬷心肝儿直颤,一口气抱着她爬上山顶那是半句怨言都没有。   来到普宁寺门口,自有僧人接应。   普宁寺是当初李家出钱修葺的,寺里主持把李家奉为上宾,得知他们要前来借住,立即在后院整理出好几间房间,让僧人领他们过去。房间清扫得不染尘埃,窗明几净,被褥桌椅一应俱齐,倒也是个落脚的好地方。   谢家共三个房间,冷氏和谢立青住一间,谢蓁谢荨一间,谢荣独自住一间。一切打点完毕后,冷氏才领着他们去大雄宝殿上香祈愿。殿内宝相庄严,十八罗汉姿态各异,在这等威严肃穆的气氛下,谢蓁和谢荨顿时就老实多了。   前面蒲团上正好跪着一对母女,等她们站起来一转身,才发现正是徐氏和高潼潼二人。   徐氏笑了笑,与冷氏寒暄两句,带着高潼潼就要走。   高潼潼上回被谢荣毫不留情地讽刺了,当时觉得悲愤欲绝,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他。然而今日一见,目光还是不由自主地被他吸引,觉得他比几个月前俊朗不少,也长高了不少。   许是走出几步远,发现女儿仍旧怔怔地盯着后面,“潼潼,你在看什么?”   高潼潼连忙回神,撵上她,“阿娘,我没看什么。”   *   拜完佛祖后,冷氏就领着他们回屋歇息了。   毕竟今天起的早,又爬了半个小时的山路,大家肯定都很累,不如先休息一会儿,下午才有精神去后山看桃花。   没想到下午一觉醒来,山上居然下起雨来,细密的雨点如针尖一般,扎进五里山的土壤中。细雨绵绵,断断续续,一直下到傍晚还不见停。   他们的计划被打乱,不能出去,只好在寺庙里待着。   中间徐氏领着高潼潼来了一趟,两人大人在里屋说话,孩子们便在廊庑下玩耍。这回高潼潼学聪明了,对谢蓁和谢荨客气得不行,以至于谢蓁一度以为她磕坏脑子了,才会变了个人似的。   谢荨也觉得忐忑,因为有了前车之鉴,这回无论她再怎么讨好她们,姐妹俩始终不大热情。   高潼潼腆着脸陪了她们一下午,她们却一点表示也没有。她是一个骄傲的人,能这样已经很不容易了,末了气呼呼地一甩袖子,转身就走。    ☆、火光   翌日天明,山上的雨总算停了。   天空一碧如洗,艳阳高照,是个适合出行的好天气。谢家和李家在寺庙后门会面,正要出发时,高家的人也过来了,说要跟他们一起去看桃花。徐氏带着高潼潼,赵氏带着高洵,后面还跟着几个丫鬟婆子,看样子是有备而来。   宋氏很客气:“人多才热闹,那就一块儿去吧。”   桃园距离寺庙不远,一个小僧人领着他们,走了约一刻钟就到了。几个孩子倒也算听话,没闹出什么大事情。   谢蓁始终跟在谢荣身边,大抵是下山的路不好走,她亦步亦趋地跟在谢荣身边,“哥哥慢点。”   谢荣跟李裕不一样,谢蓁让他慢点,他就一定会慢点,有时还会直接抱起她走一段路。以至于这一路下来,谢蓁小姑娘根本没出多少力气,到桃园时数她最有精神,谢荨反而趴在嬷嬷肩头睡着了。   桃园共有数十亩,成千上万的桃花瓣争相绽放,汇聚成一片花海美景,盛开在众人眼前。   桃花瓣随风散落,远远看去就像一片此起彼伏的粉色汪洋,波浪涌上来,带来浓浓花香。谢蓁几步来到一颗桃树下,仰起头看头顶的花瓣,许是被这壮观的景色震惊了,呆呆地看了半响都没回过神来。   一片花瓣从上方飘落,旋转着落到她额头上。花瓣上带着昨晚残留的水珠,覆在额头上冰冰凉凉的,她伸手拈下来,花瓣掉落的地方正好印上了一点殷红花汁,像特意点上去的朱砂。   她笑着转头时,身后的桃花都成了陪衬。   才这么小,就有了这种冶艳的气质。难怪高潼潼说她是小狐狸精,此话一点不假,她不是那种端庄大气的美,她美得有点娇有点妖,尤其笑时更有种勾魂摄魄的力量,让人情不自禁就深陷其中。   如今她站在桃花树下,粉衫白裙,笑弯了一双清澈双目,朝他们招手:“阿娘哥哥快来,这棵树的花儿特别香!”   冷氏和谢立青依言过去,谢荣也缓步上前,留下一干看痴了的众人。   这谢家的人一过去……脸蛋儿一个比一个好看,真是一幅精美绝伦的画卷。老天爷忒不公平,感情长得好看的都凑一家去了。   高洵站在原地痴痴地看着他的小仙女,连赵氏叫了好几声都没听见。   赵氏无奈之下敲敲他的脑门:“想什么呢?阿娘叫你几声了?”   他方才回神,依依不舍地收回目光,“阿娘叫我何事?”   赵氏指指前方,“李家小公子已经过去了,你不过去么?”   高洵这才看到李裕早已不知何时来到谢蓁身旁,他侧着脸,如玉的脸庞上没有多少表情。但是谢蓁很喜欢他,总是主动找他说话,这让高洵很是羡慕。   自从上回他带着他们上街,但是却差点把他俩弄丢后,他一直心怀愧疚,至今没好意思找她。然而今日一见,他终于还是憋不住了,走到谢蓁跟前吞吞吐吐半天,叫她的名字,“阿蓁……”   没想到谢蓁对他的态度一点没变,一如既往地和气,“嗯?”   高洵如释重负,只觉得连日来挤压在心头的抑郁烟消云散,整个人都轻松不少。他把酝酿了好久的话说出来,“对不起,上回差点把你弄丢了……以后要再有那种事,我一定会好好保护你的!”   谢蓁原本快忘了,被他这么一提,红润的小脸顿时白了一白。   那确实不是多么美好的回忆,她情愿以后都别想起来。   高洵上前,煞有其事地保证,“我是说真的!”   谢蓁胡乱点了下头,实在不想继续这个话题,脑子飞快地转了转,忽然想起来跟他算账,“你明明答应我对谁都保密的,为什么把簪子的事告诉小玉哥哥了?”   她娇蛮地质问,倒不是不想让李裕知道,而是她觉得他既然答应了她,就不该告诉别人。   高洵顿时理亏了,心虚地看一眼李裕,“我……”那眼神,明摆着在求李裕帮他说话。   但是李裕就跟没看到似的,转身去看后面开得烂漫的桃花,独留高洵一人面对谢蓁的责问。   最后高洵被小仙女训得蔫头耷脑,认错不迭。饶是如此,心里仍旧是美滋滋的,心甘情愿的。   *   那边高潼潼刻意跟谢荨走得很近,嬷嬷领着谢荨去哪,她便跟到哪里。   桃园往深处走有一个小筑,小筑用竹子搭建,四面透风,清幽雅致。中间搭了一个竹制的桌子,就连茶杯都是用竹筒做的,与周围的桃树非但不显得冲突,反而把红与绿两种颜色融合得恰到好处,颇有种世外桃源的气息。   妇人们在小筑里歇脚品茶,谈天说地。   不多时丫鬟摆上几碟点心瓜果,还有极具此处特色的桃花酿,在每人杯里都倒了小半杯。   冷氏小啜一口,入口甘甜,唇齿间好似含了一片浓香的桃花瓣,咽下腹中,仍回味无穷。   徐氏也喝了一口,但是她的注意力不在桃花酿上,而是放在小筑外面,“潼潼跟令千金关系真好……”   冷氏循着看去,果见不远处一棵树下,高潼潼正跟在谢荨身后,嬷嬷带着谢荨去哪,她就跟到哪里。   不知情的,还真以为她们关系多好呢。   谢荨觉得高潼潼今天好像总跟着自己,她去哪她就去哪,还对自己表现得十分热情,问这问那。   谢荨一点也不想回答,因为她问的都是一些很奇怪的问题。   比如说,“你们在家玩什么?”   还有,“谢荣做什么?他上学堂还是请先生了,功课学得好么?他平常都喜欢什么?”   话题说着说着就跑到哥哥身上去了。   谢荨年纪小,哪里记得清楚这么多,很快就不耐烦了,拨浪鼓一样摇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高潼潼不死心,“你告诉我这些,我就给你买如意坊的点心。”   这太狡猾了,谢荨鼓起腮帮子坚定地摇头,“我不要。”   天知道她下了多大的决心,才为了哥哥拒绝了好吃的。她四岁了,尚且不知道讨厌一个人是什么感觉,但是她却下意识地排斥高潼潼。   她想过去找谢蓁,没走几步,就被高潼潼拦住去路。高潼潼努力维持一副和颜悦色的表情,笑着问:“那你想吃什么?我回去让下人给你买,不如你把谢蓁和谢荣的喜好也告诉我,我一道给你们准备?”   谢荨睁着漂亮的大眼睛,“我不知道。”   高潼潼深吸一口气,“那他有不喜欢的东西么?”   谢荨还是那句话,“我不知道。”   高潼潼最终忍无可忍了,弯腰戳戳她的脑门儿,“你怎么这也不知道,那也不知道,你是不是很笨啊?”   她这一下本没用多大的力气,但是谢荨后退了半步,正好踩到一块凸起的碎石头上,踉跄了下,直直地坐在了地上。嬷嬷一时不察,忙把她从地上扶起来,掸了掸身上的土,担忧地问:“姑娘哪里疼?摔着了没?”   谢荨揉揉屁股,说了句疼。   小筑里冷氏和徐氏注意到这边的情况,立即起身赶了过来。冷氏把谢荨抱过来,问她怎么回事。   高潼潼抢在她跟前说:“我跟阿荨闹着玩呢……我只是轻轻碰了碰她,没想到她就倒了,是我不好。”   她这么诚恳的道歉,倒叫大人不好说什么。   但是冷氏的脸色不大好看,女儿三番两次因为她出事,她始终对这个小姑娘无法生出好感。   碍于徐氏也在,冷氏只道:“日后多注意就是了。”   徐氏还算明事理,拉着女儿道了几声歉,这事儿就这么完了。   大人离开后,剩下几个围观的小朋友。   谢蓁把谢荨和谢荣护在身后,漂亮的脸蛋满是怒意,瞪向高潼潼:“你又欺负阿荨了?”   高潼潼怎么会承认,“我都说了是她自己没站稳,与我何干?”   后面谢荨趴在谢荣怀里,往他颈窝里蹭了蹭,委屈巴巴地说:“哥哥我不笨。”   谢荣一怔,摸摸她的后脑勺,“阿荨本来就不笨,阿荨是我们家第二聪明的。”第一当然是谢蓁了,他身为哥哥从来不跟她们争,旋即又问:“谁这么说你了?”   在谢荣循循引导下,谢荨才说出事情的始末。   谢荣脸色很不好看,把她放到腿边,站起来看向高潼潼,“高二姑娘是不是觉得自己很聪明?”   高潼潼还在跟谢蓁对峙,根本没注意到后面的情况,闻言一愣,“什么?”   谢荣又问:“既然如此,为何却连我喜欢什么,功课学的好不好都猜不到?”   高潼潼彻底呆住了,不知所措地看着他。   谢荣继续道:“你若是想打听我的情况,就该对我妹妹和善一些。否则不仅这回,就连下回,下下回,她都不会告诉你。”他低头揉揉谢荨的脑袋,“对么阿荨?”   谢荨大力地点头,或许是嫌不够,又补上一句:“嗯!”   高潼潼臊红了脸,恨不得立即找个地洞钻进去,再也不要出来。   *   中午回到普音寺,冷氏跟谢立青商量了一下,打算明日一早就启程回府。   用过寺里的斋饭,三个孩子都累得不轻,冷氏便让人把他们送回房间休息。她跟谢立青没有睡意,便躺在榻上相拥而卧,说了一会儿话。   没过多久,两人昏昏欲睡时,槛窗外忽然明亮起来,火光映天。   谢立青起身到窗外一看,只见火源是从大雄宝殿那里传出的,隔得不远,几乎能听见噼里啪啦的火星声。   他一惊:“正殿怎么烧起来了?”   说着就要过去看看。   冷氏怕他冲动,忙披上衣服跟了过去。   几个孩子还在熟睡,冷氏让丫鬟好好照看他们,不必惊醒。   冷氏和谢立青离开没多久,谢蓁就醒了。她找不到阿爹阿娘,听双鱼说他们在前面,这时她才注意到天边的一抹红光。火势渐渐大起来,烧得半边天都红了。   寺里居住的人大部分去扑火了,宋氏和李息清也不在,后院一下子安静得厉害。   谢荨还在睡,怎么都叫不醒。   谢蓁一个人有点害怕,正好李裕的房间离她最近,她没多想,往他的房间跑去。   李裕房门紧闭,外面一个丫鬟也无。   门没锁,谢蓁推开门往里面走。   “小玉哥哥你在么?”她轻声问。   然而刚走进内室,还没看清里面的情况,身后便探出一只手捂住了她的嘴。    ☆、暗杀   屋外双鱼叫唤了两声,始终没有人答应。   起初她以为谢蓁在跟李裕说话,便没有进去,然而过了好一会,他们始终没从屋里出来。   这时候她才觉得不对劲,紧跟着走入房间。   “二姑娘?”   然而房内空无一人,绕过屏风看向内室,根本不见谢蓁和李裕的踪影!   她顿时慌了,把房间里里外外找了一遍,始终没找到谢蓁。   怎么可能,方才明明亲眼看着二姑娘进来的?怎么一眨眼就没了!她此时才注意到床铺有些凌乱,窗户微敞,很明显有人刚离开过。   双鱼忙走出室内,往外面追去,“二姑娘,李小公子!”   寺庙里的人都在忙着救火,根本没人注意到她这边的情况,她不敢耽误,忙跑到前面去通知谢立青和冷氏。   可惜已经晚了,谢蓁和李裕早已被人带走了。   谢蓁被人扛在肩上,嘴巴里堵了一块破布,连叫都不能叫出来。扛着她的人走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颠得她肚子一阵一阵地疼。她明明怕极了,但是却不敢哭出来,生怕自己一发出声音,对方就会杀了她。   刚才她去李裕的房间找他,刚走进内室,还没看清里面的情况,就被一只手从后面捂住了。   那只手粗糙干燥,带着厚厚的茧,明显不是李裕的手。   她正要挣扎,一眼看到另外一个人扛起李裕,狠狠地瞪她一眼:“若是敢叫就杀了你。”   那双眼凌厉狠辣,把她吓得登时就闭嘴了。   李裕大抵没想到她会过来,他比她冷静一点,但到底还是个孩子,忍不住大声吼她:“你站着干什么?还不快跑!”   谢蓁毫不犹豫,挣开那只手转身就跑。   她想如果她跑了,还可以找爹娘救小玉哥哥,她不想死在这里。   可是她还没跑到门口,扛着李裕的那个人就后悔了,朝同伙抬了抬下巴,“把她也带上,一块解决了。”   于是谢蓁就成了现在的处境。   扛着他们的两个人都是一身黑衣,蒙着脸,看不清五官,只能凭身形感觉出是常年习武之人,身手应该不差。他们一人扛着一个孩子来到半山腰下,本想就地解决了,但是又觉得距离寺庙太近,容易被人识破,索性再走一段路,直接翻到了另一座山头。   谢蓁的早饭午饭都要被他们颠出来了,他们才停下来,把她和李裕扔到地上。   谢蓁的后脑勺磕在树干上,上下牙齿一碰,正好咬住了舌头,疼得她当时就泪眼汪汪。   她呜咽一声,强忍着没哭,下意识地伸手去抓李裕。   李裕比她好一点,起码没受伤,迅速爬起来挡在她跟前,拧起秀气的眉毛看向两个黑衣人,“你们是谁?要做什么?”   方才在屋里没看仔细,现下就着太阳光一看,这小子长得还真像……紫禁城里那位……   虽然还小,那眉眼之间已能看出轮廓。以及那副盛气凌人的姿态,是普通人家孩子根本学不来的。   难怪有人千方百计想除了他。   *   其中一个高壮的黑衣人抓着他的胳膊把他提起来,阴冷声音在面罩下传出:“你说我们要干什么?把你们带到这里,难道是来喝茶的么?”   说着另一只手抽出腰上的佩刀,冰冷的刀刃在阳光下反射出耀眼的光,光芒刺进李裕眼里,他下意识闭上眼,旋即觉得脸上一凉。再睁开眼,刀刃顺着他的脸颊往下滑,一路来到胸口。   眼看着黑衣人一刀就要刺进李裕的胸口,谢蓁急忙忙喊了句:“不要!”   说着从地上爬起来,踉踉跄跄地跑到黑衣人跟前,抱着他的腿,仰起粉嫩天真的小脸,脸上嵌了两颗黑葡萄似的水汪汪的眼睛,含着泪光恳求:“不要杀小玉哥哥,求求你别杀他……”   黑衣人没见过这么可爱的粉团子,无论是名门千金还是皇孙公主,没有一个这么可人疼的。他登时有些愣住,很快回过神来,一脚把她踢开:“别急,下一个就是你!”   原本不打算杀她的,但是她撞破了他们的好事,回去后定会跟人说不该说的话。为了减少麻烦,还是直接灭口比较好。   李裕的肩膀被抓得生疼,骨头都要碎了一般,他咬着牙齿说:“你敢……”   你敢碰她一根手指头。   他这时候还小,根本不知道后半句话的含义,只觉得愤怒。因为谢蓁莫名其妙被牵连了,因为谢蓁为他受了伤,所以他觉得愤怒。   黑衣人冷声一笑,大概认为被一个小毛孩儿这样威胁很可笑,连解释都不屑于跟他解释。   刀剑割破他的衣服,刺入胸膛。   李裕皱着眉头问:“为什么杀我们?”   那人可能觉得他快死了,又可能觉得跟一个小孩子说这些,反正他也听不懂,“为什么?天底下哪有这么多为什么,有人想让你死,你就活不下去!”   一边说,一边把刀刃刺得更深。   皮肉被划破的感觉异常清晰,李裕疼得咬紧牙关,最终忍不住溢出一声悲鸣。   然而当他想一举刺穿李裕的胸膛时,却蓦然停了下来。黑衣人眼睛瞪得浑圆,低头看向胸口忽然多出的一柄长刀,刀尖上滴着血,正是从他胸口流出来的。   动手的正是另一位黑衣人。   那人没有拔出刀刃,反而握着刀柄转了一圈,疼得对方立即翻了个白眼,松开李裕,身子直挺挺地倒在一旁。   那人拉开面罩,露出一张清冷俊朗的脸,眉眼冷淡,不染纤尘,丝毫不像是刚杀完人的人。他看向地上没有死透的黑衣人,薄唇轻启,送了一句话:“连一个孩子都要赶尽杀绝,她可真是蛇蝎心肠。”   黑衣人死死盯着他的脸,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最终两眼一翻,彻底死了。   谢蓁和李裕都是家里娇生惯养的小祖宗,何时见识过这种血淋淋的场面,当即懵住了。尤其谢蓁,呆呆地看着动手的那个人,居然傻乎乎地问道:“你为什么要杀了他?你们不是一伙的么?你是不是背叛他了?”   那人拔出长刀,交给身后陆续出现的人,“我们不是一伙的。”   一波一波侍卫打扮的人从林子里蹿出来,恭恭敬敬地跪在他身后,不知他是什么身份?   谢蓁停顿了一下,小声又怯怯,像怕惊醒了什么一样地问:“那你要放了我们吗?”   那人居然点了下头,表情没什么大变化,反而带着点慈悲,“走远点,离京城越远越好。”   谢蓁很聪明,这种时候就算不明白他的话什么意思,也要拼命地点头,“嗯嗯嗯,我们会走的!”   那人再次深深往这边看了一眼,目光停留在李裕脸上,神情微不可察地变了变,很快恢复风轻云淡的表情,转身领着一干人等离去。   *   李裕的胸口被戳了一个窟窿,虽然不深,但也是一道伤口,还在不断地往下冒血。   荒山野岭只有他们两个小孩,谢蓁顿时觉得前所未有的无助与孤独,面对受伤的李裕,她根本不知道该如何救他。   谢蓁双手叠上去,捂住他的受伤的地方,“小玉哥哥你会不会死?你千万不要死,我带你回去找宋姨。”   李裕忍不住咳嗽了下,这一动牵扯到胸口的伤,疼得他龇牙咧嘴,早已不见刚才的冷静。   他额头不断地冒出虚汗,大概是刚才的恐惧现在才表现出来。   可怜的谢蓁早就吓坏了,他们不知道被带到了哪里,总觉得走了很远很远,远得连寺庙的影子都看不到。太阳就快落山了,他们若是不能尽早赶回寺里,听阿娘说山上有狼有老虎,会把他们都吃掉。   谢蓁拉扯他两下,“小玉哥哥起来,我们快点回去……”   李裕点点头,捂着胸口跟在她身后。   道路两旁都是杂草,有的甚至半人高,走起来十分艰难。而且这座山尚未开化,路上堆了很多碎石头,走起路来十分困难。   谢蓁牵着李裕的手走了一段路,只觉得拖着李裕越来越沉,到最后直接拖不动了。她转身一看,李裕居然趴到在地上一动不动,路两旁的杂草,几乎都滴上了他的血。   “小玉哥哥!”   谢蓁惊声大叫,怕他跟刚才的黑衣人一样死了,慌张地摇晃他的胳膊:“你死了么?你说说话啊!”   半响,李裕缓回一口气,悠悠道:“死了还怎么跟你说话……”   谢蓁喜极而泣,泪珠儿吧嗒吧嗒往下掉,囔囔地说:“你不要死。”   李裕勉强点了一下头。   他也不想死在这里啊。   这回他是彻底走不动了,谢蓁不舍得抛下他,架着他的手臂把扶到肩上,拖着他一步步往前走。   谢蓁比他高,所以扶起他来并不吃力,就是时间长了,有些呼哧呼哧。   两个小孩子脚程再厉害,今晚都是走不出这座山的,谢蓁扶着李裕没走多久,太阳都下山了。山林很快笼罩在一层夜色之中,四周黑沉沉的,只剩下天边一点残留的光亮。   谢蓁慌了神,不住地问李裕:“怎么办,我们怎么办?”   此时李裕胸口的伤已经凝固了,不再流血,而且他疼到麻木,这会儿倒感觉不到疼了。他离开谢蓁身上,正要说话,远处山谷却传来一声狼嗥。    ☆、村庄   狼嗥在夜晚空旷的山谷中,显得格外清晰。   谢蓁一抖,下意识靠近李裕身边。   俩人都是孩子,尽管李裕比她更成熟一些,但是也免不了害怕。现在西边最后一点残阳也消失了,山林很快黑暗下来,清冷的夜光透过树叶打在他们脚边,洒下一地银灰。四周没有光,他们仅能依靠微薄的月光照亮眼前的路。   李裕这回没有犹豫,牵住她的手,“我们找个地方躲起来。”   谢蓁寸步不离地贴着他走,一面走一面环顾四周,生怕某一个角落有野兽忽然蹿出来。她没有见过狼,但是别的父母吓唬小孩的时候,总说如果他们不听话就会让狼把他们叼走,她从此谨记在心,对豺狼虎豹一类的动物打心眼儿里害怕。   走了一段路,大概是被李裕身上的血腥味儿吸引,狼嗥声越来越近。   谢蓁走得两条小细腿都酸了,但是却不敢说出自己累了这种话,因为李裕比她更可怜,他还受着伤。她眨眨眼睛,把眼里的泪水憋了回去,“小玉哥哥你还疼吗?要不要我背你?”   李裕想都没想地摇头,“不用。”   他是男孩儿,还比谢蓁大,总要她背像什么样子?而且现在已经不怎么疼了,谢蓁那么笨那么瘦弱,背着他只会走得更慢。   前面不远处有一个村落,几家房子烟囱里还冒着炊烟,他们如果赶在狼群之前抵达村庄,或许能捡回一条命。   李裕把这个想法跟谢蓁说了后,谢蓁立即抖擞起精神,走得比方才快多了,“那我们快过去呀!”   李裕嗯一声,跟上她的脚步。   其实他早都走不动了,流了太多血,能支撑到这里已经是极限。他觉得眼前的景象越来越模糊,视线越来越晦暗,末了两腿一软跪在地上,倒在一旁。   前面的谢蓁听到动静,转过头来,恐惧和无助的情绪一下子汹涌而至,她再也忍不住放声大哭。   她蹲在李裕跟前,不停地叫:“小玉哥哥,小玉哥哥……”   李裕这会连嫌弃她的力气都没有了,两眼一闭,“你自己走吧。”   谢蓁摇头说不要,“我们一起走。”   她是小孩子,不懂得什么大道理,只知道他们是好伙伴,要走只能一起走,要活命也一起活命,她不能丢下他。就算李裕走得越来越慢,她也从来没想过要扔下他独自逃跑,把他一个人扔在这里。   身后的狼群逐渐逼近,谢蓁一回头,透过朦胧泪眼,甚至能看到远处冒着幽幽绿光的眼睛。   她咬住下唇,慌乱地拿袖子擦擦眼泪,抓住李裕的胳膊,把他背到背上,看清路后,拼着最后一点力气往前走。   李裕声音无力,颇有点恨铁不成钢的味道:“你想死么?”   她摇摇头,哽咽道:“我不要死,小玉哥哥也不能死,我们要一起回家。”   她跑得气喘吁吁,慢慢地没了力气,却还是不肯放下李裕。李裕两条腿被拖在地上,正要劝她放弃,熟料她脚下一滑,居然带着他连滚带摔地掉到了山坡底下。   期间李裕被压到伤口,闷哼一声,彻底昏死过去。   谢蓁忙过去找他,刚站稳,便有一束火把照过来,照亮了她周围的路。   “谁在那儿?”   *   来人是附近村落的居民,家里烧火做饭时没柴了,他便就近出来寻找,没想到居然看到两个小孩儿。   顶多六七岁的模样,一个胸口受了伤,一个浑身疲惫不堪,看了就叫人心疼。   这才多大,怎么就受了这种磨难?   救人的人姓王,家中排行老四,人称王老四。见两个孩子可怜,便把他们带回了家去。   村庄里的人为了对付山上的狼群,专门在村子周围搭建了半人高的火台,每隔几十步便有一架火,狼群夜晚不敢靠近。   王老四的媳妇儿王杨氏还在等柴火,出门来迎他,见他肩上扛着柴火,后面驴车上还躺着俩孩子,忍不住问:“怎么回事?”   王老四便把前因后果给她说了一遍,她听罢没有二话,连忙把两个孩子抱进屋里。见他们身上的衣服都被荆棘割破了,便给他们换上自家孩子的衣服,正好王家也有一男一女两个孩子,都跟他们一般大。   李裕胸口受伤,不能耽误,王老四一早就去请村里的老大夫了。   王杨氏又重新给谢蓁梳了头发,她原本的头发都乱了,妇人不会梳富贵人家繁琐的发髻,于是给她梳了两条简单的麻花辫,垂放两侧。王杨氏让女儿和儿子去打一盆水来,给他们擦脸擦手,这才发现两人竟然生得一个比一个精致,玉雪晶莹,一看便知不是普通人家的小孩。   她叹一口气,也不知道是谁造的孽,把两个玉娃娃折磨成这样。   一切收拾妥当后,她让儿女照顾谢蓁和李裕,自己继续去厨房做饭。   谢蓁是被一阵阵香味诱惑醒的,她手脚酸痛,连睁开眼皮子的力气都没有,最后实在饿得厉害,慢吞吞地掀起眼睑。   一眼就看到了床边眼巴巴站着的两人,他们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带着好奇和疑惑,还有点惊艳。   谢蓁没搭理他们,清醒过来后立刻就找小玉哥哥。   好在李裕就在她身边躺着,胸口包扎过了,换了身干净衣裳,看起来比刚才有气色了点。   床头的小丫头说:“阿爹请了大夫,给他看了好久,花了二十文钱。”   那语气,心疼得不行。   谢蓁扭头,眨眨眼睛问:“你们救了我们?”   小丫头点点头,“阿爹把你们救回来的。”   她真心诚意地说:“谢谢你们!”   小丫头露出笑意,害羞地躲在哥哥后面。   *   王杨氏做好晚饭时,李裕还没醒。   谢蓁跟着王家人吃了顿晚饭,饭菜都是普通的农家小菜,炒春笋和韭菜鸡蛋,因为他们到来,王杨氏特地做了道小鸡煨蘑菇。饭菜不如家里精致,但是谢蓁一点也不挑食,吃得前所未有的香。   吃到一半,她想起什么,不好意思地指指桌上的菜:“我能给小玉哥哥留点吗……”   说完怕人家反对,连忙补充:“他吃得不多,一点点就好了。”   王杨氏心疼得不行,“吃吧,早就给他留好了。”   谢蓁开心地说了声谢谢,埋头继续吃起来。   吃过午饭,天完全黑透了。村庄里别的不多,就是房子多,王杨氏给他们收拾出一间空房,铺上柔软的褥子枕头,又搬了两张被子,“晚上你们就睡这里,若是有什么需要的,就去隔壁房间叫我。”   谢蓁仰起头,眼里泪花闪烁:“等我回家后,一定让阿爹阿娘好好谢你们。”   王杨氏摸摸她的头,“明天让村里的人一起打听你们的家在哪,你们一定能回去的,别担心。”   她带着哭音:“嗯……”   王杨氏离开后,屋里陷入安静和黑暗中。   乡下油灯贵,普通人家舍不得用,一般天黑之后就上床睡觉了。   谢蓁摸索着来到李裕身边,紧紧挨着他,试探着叫了声“小玉哥哥”。李裕没有答应,但是她却觉得很安心,躺在他身边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再次醒来时,天已大亮。   窗外阳光刺进来,她蜷缩着嘤咛一声,一睁开眼,就对上李裕注视着她的目光。   她惊喜地叫了一声:“小玉哥哥你醒了!”   李裕早就醒了,但是她双手双脚都缠在他身上,让他根本没法起来。原本想推开她的,但是一想到她昨天固执地背着他走的那段路,顿时就不忍心了。算了,让她抱一会儿也没什么,李裕心想,是以他静静地躺着,一直在等她睡醒。   谢蓁这才恍悟自己还抱着他,连忙松开他坐起来,嘘寒问暖:“你饿不饿?痛不痛?昨天杨姨救了我们,还给你请了大夫……”   话没说完,便见李裕奇怪地看着她,看得她莫名其妙紧张起来。   “怎,怎么了?”   李裕伸手握住她的麻花辫,一脸不理解,“你的头发怎么变成这样了?”   他不说,谢蓁根本没有发现,昨晚光顾着吃饭了,吃完倒头就睡,一点没注意自己换了个发型。屋里没有镜子,她低头看了看,看到两条又粗又黑的四股麻花辫。   她说:“大概是杨姨给我梳的……”又问:“不好看吗?”   李裕撇开头,“丑死了。”   倒没他说的那么难看,谢蓁皮肤瓷白,一张小脸生得漂亮,怎么折腾都好看。就算是普通的麻花辫,她梳起来也说不出的娇憨可爱。   谢蓁不以为意,想要下床。   她习惯了丫鬟嬷嬷伺候,这会没人在跟前,连个鞋子都不会穿,最后索性直接趿在脚上,去王杨氏房里叫人。   王杨氏和王老四一早就醒了,给谢蓁和李裕烧了热水,照顾他俩简单梳洗了一遍。   王杨氏去烧火做饭,早饭是小米粥配几个简单的小菜,还有最拿手的炸萝卜糕。   萝卜是冬天剩下的,统共没炸多少,一人两个。谢蓁最后没吃饱,李裕便把自己的夹给她,抿唇,想了想还是说:“给你吃吧。”   谢蓁推拒,重新夹给他:“你流了好多血,你要多吃点。”   李裕皱了下眉头,再次夹到她碗里,“让你吃你就吃。”   俩人推来让去,最后王杨氏把自己的贡献出来,他俩才算消停。   王杨氏敲敲自家两个孩子的脑袋,教育他们:“看看人家兄妹俩关系多好,再看看你们,成天就知道打架。”   两个孩子吐了吐舌头。   谢蓁没听见,她在专心吃饭。   但是李裕听见了,他转头看了看谢蓁,半响才转回头,低头咬一口炸萝卜糕,没有反驳这句话。   *   吃过早饭后,王老四正要去村里叫人,帮谢蓁和李裕找回家的路。   还没出门,便被一个侍从打扮,体格高壮的人拦在门口。   对方问他:“有没有看到两个五六岁的孩子?”   王老四很快把此人打量一遍,想起两个孩子昨天的落魄,一时间竟不知该不该说出实话。    ☆、患难   正当王老四刚开口说了个:“没……”   侍从身后便探出一个脑袋,少年模样,言之凿凿:“我闻到了阿蓁的味道,他们一定在这里!”   王老四心想这小屁孩是狗鼻子不成,这都能闻到……正琢磨着,他便从门口的缝隙钻了进去,站在院里扯开喉咙大喊:“阿蓁,阿裕,你们在么?”   很快,谢蓁和李裕从屋里走出来,皆是满脸不可思议。   从没想过会有人找到这里来,而且这人还是高洵,他是怎么找来的?谢蓁感动得热泪盈眶,率先扑上去跟他汇合:“你怎么知道我们在这?只有你一个人么,我阿爹阿娘呢?他们在哪?”   高洵拿出早已准备好的细绢,替她擦擦眼角的泪花,“我是跟爹娘一起来的,他们就在附近,我们在这个山头找了一早上,总算找着你们了……你别哭,伯父伯母都很好,就是很担心你。这下好了,你们快跟我一起回去吧。”   谢蓁点头不迭,吸了吸鼻子很快稳住情绪,转身把李裕也拉了过来,对高洵道:“小玉哥哥受伤了,我们回去要赶快给他找大夫。”   高洵没有马虎,忙让一个侍从先回普宁寺请大夫,免得耽误时间。   等一切交代完毕后,他才发现两人身上都穿着粗布麻衣,尤其谢蓁头上梳着麻花辫,乍一看还真像农村里的小姑娘。只是模样生得太漂亮,天生富贵人家的气质怎么都掩不住。   高洵上下看一眼他俩的打扮,忍不住弯起英俊的眉眼,“你们怎么这身衣服?”   谢蓁张开双手,无奈地扁扁嘴:“我们的衣服都被草割破了,这是杨姨借给我们的……”   王扬氏的女儿比她小一岁,衣服穿在她身上小了一圈,露出一圈粉白细腻的手腕,阳光下一照,白得跟羊脂玉一样。就是皓腕被粗布划了好几道红痕,她皮肤娇嫩,穿不得这样粗糙的衣服。然而昨儿穿了一晚上,居然一句怨言都没有。   高洵明明想看她的手,但是又只能强忍住不看,他红着脸道:“马车就在村口,我这就带你们过去。”   刚要走,谢蓁却说了声等等。   她浑身上下摸了一遍,只摸到一块碧玉小鱼,也不知道值不值钱。只好问高洵:“你身上带钱了吗?”   高洵一心顾着找他们,哪里有带钱?他不忍心让谢蓁失望,便把每个侍卫身上都搜刮了一遍,勉强凑足七八两银子和好几十枚铜板,自个儿又往身上胡乱摸一通,摸出来一块翡翠人参佩和一小颗珍珠,全部递到谢蓁手上,“只有这些值钱的东西了,你要拿去做什么?”   谢蓁觉得这些应该够了,感激地咧嘴一笑,“一会儿再告诉你!”   她扭身跑到屋檐下,堂屋门口站着王杨氏和她的一双儿女,谢蓁把满满一捧金银珠宝举到她跟前,笑容明媚得像个小太阳:“杨姨,这些都送给你,谢谢你给小玉哥哥治病,还谢谢你让我们吃饭睡觉!”   王杨氏活了大半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珠宝,哪里敢收,惶恐不安地推辞,“不不,只是举手之劳……”   却不知他们救的是怎样尊贵的人儿,得到这些回报,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她不肯收,谢蓁是个鬼灵精,当即就把这些东西塞到王杨氏的女儿手里。没等对方反应过来,她就已经跑远了。   小姑娘站在院子里笑弯了眼睛,与昨日颓丧的模样判若两人,春日暖融融的阳光打在她身上,给她周身镀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整个人看起来柔软得不得了。   王杨氏刚要带着俩孩子道谢,他们却已经坐上马车走远了。   “真是遇着贵人了……”王杨氏激动地感慨。   *   坐在回程的马车上,谢蓁的心一下子平定下来。   昨日惊心动魄的恐惧仿佛还在眼前,她至今都能想起来那个黑衣人死时大睁的双眼,以及一声接一声的狼嚎……没想到居然逃出来了,她自己都觉得捡了个大便宜。   患难之后,谢蓁和李裕两个小家伙的感情似乎一下子亲近了很多。   他们俩自己没察觉,但是旁观者高洵却看得一清二楚。   他们坐在一块,李裕虽然没多热情,但也没像往常一样皱紧眉头,对她不理不睬了,甚至还会搭理她几句话。高洵吃惊地来来回回看着两人,不知道他们究竟经历了什么,怎么关系一下子变好了?   谢蓁完全没注意他的眼神,细心地关心起李裕的伤势,“小玉哥哥,你的伤还疼不疼?”   李裕摇摇头,“不疼了。”   谢蓁想起昨天的情况,嘴巴一瘪:“你昨天流了那么多血,我还以为你要死了……”   高洵听到这句话一骇,睁圆了眼睛:“流血?为什么流血?”   他这才想起来自己忘了问他们为何会到这里来,昨日又经历了什么,究竟被谁劫走了?他只知道普宁寺大雄宝殿失火后,火刚扑灭,后院住房便传来丫鬟的惊呼,说是他们两个被歹人劫走了。   谢家和李家夫妻听罢差点没昏过去,当即出动所有的下人到山里寻找,不眠不休地找了一夜。   一直到今天早上人还没找到,他千方百计地央求父母,高二爷才同意把他带出来,没想到还真让他给找到了。   谢蓁便把昨天的遭遇跟他说了一遍,他听着都觉得害怕,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挨过来的。   高洵对她既心疼又钦佩:“你居然背着阿裕……”   李裕看他一眼,抿唇没说话。   他又问:“那些人是谁?为什么要杀你们?”   谢蓁如何得知,她自己也是一头雾水,“我不知道……但是有一个人好凶,又有一个人帮了我们,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他们明明是一伙的!”   高洵还要问什么,马车已经来到村头,跟高二爷的马车汇合了。   高二爷得知高洵找到人后,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见两个孩子完好无损,忙让人回寺里通知众人,不必再找了。   *   回到普宁寺,谢家和李家早已听闻消息,匆忙赶到寺庙门口来迎接。   远远看见一辆马车,尚未到跟前,谢蓁笑吟吟的小脸便探了出来,老远喊了一声:“阿爹,阿娘!”   冷氏的眼泪登时就流了出来,喜极而泣。   真是两个多灾多难的孩子,上回在街上走丢了差点遇险,如今在寺庙里也能被人劫去。所幸及时找回来了,否则她真不知该如何活下去。   不等马车站稳,谢蓁便迫不及待地扑进冷氏怀里,抱着她可怜巴巴地撒娇:“阿娘我害怕……有人要杀我们,还有狼,我和小玉哥哥都很害怕。”   冷氏哪里知道他们遭遇了什么,登时心疼得把她揉进怀里,“别怕,别怕,有阿娘保护你……”   昨日双鱼说了他们是被黑衣人劫走的后,谢立青便立即让人去查那些人的身份,然而对方来无影去无踪,没有留下丝毫痕迹。目下一天一夜过去了,仍是毫无线索。   什么人会跟孩子过不去?还是说因为他们大人的恩怨,所以才报复到孩子身上?   冷氏思来想去,仍是想不通。他们刚到青州,没跟任何人结仇,又怎么会有人想害他们?   她忘了一件事,谢蓁是在李裕房里被劫走的,那些人的目的明显是李裕。   谢蓁不过是受了牵连而已。   李家夫妻很清楚这一点,把李裕从马车上接下来后,见他胸口受伤,宋氏既着急又心疼,抱着他就往寺庙后院走,“后院请来了大夫,阿娘这就带你去看看。”   李裕也累了,没有拒绝地趴在她肩上。向后看去,正好看到谢蓁像迷途知返的羔羊一样,窝在冷氏怀里蹭了蹭,满足又委屈。      来到后院,大夫拆开他胸口包扎的纱布重新诊断了一遍,村里人用药都比较粗糙,药草研磨得不够细致,不利于愈合伤口。大夫另外开了两副内服外用的药,叮嘱他每天喝药换药,不要大幅度走动,伤口不大深,半个月就能好了。   宋氏这才放心,送走大夫,她抱着李裕坐在床头,久久没能回神。   屋里气氛颇有点沉重,李息清负手站在窗边,似乎在想心事。   李裕在宋氏怀里动了动,抬头问道:“阿娘,怎么了?”   许久,宋氏才把他搂得更紧一些,声音带着颤抖:“裕儿,把你们捉去的那些人,长什么模样?”   李裕愣了愣,“他们蒙着脸,我没看到。”   过一会,宋氏又问:“那他们说了什么?”   李裕努力回想,那两个黑衣人一路上委实没说什么,只是要杀他的时候,多说了两句话。   “他说要有人要我死……”李裕嗓音干涩,慢慢地复述,“他的同伙说有人要对我们赶尽杀绝……”   宋氏越听越恐惧,求助的眼神看向床边的李息清。   李息清也是一团乱麻,理不清楚头绪,蹙眉道:“这阵子你好好待在家里养伤,哪都别出去了。至于这些事,交给我跟你娘处理就行。”   李裕忍不住问:“阿爹,他们是谁?为何要杀我?”   李息清叹一口气道:“大抵是我昔年造下的孽,与你无关,你莫多想。好好休息罢。”   李裕看着他,点了点头。   这阵子宋氏和李息清对他管得紧,再加上养伤的借口,更是不准他踏出家门半步,就连院子里的奴仆也多了不少。李裕这一次受伤足足养了大半年,其实他早就好了,只是宋氏和李息清对外宣称他病没好,不能见人。   李裕躺在床上的这阵子几乎要闷出病来,偶尔会想起谢蓁在农家院的那两条乌黑的麻花辫,还有她哭花了小脸叫他“不要死”的场景。   他问宋氏:“我可以去谢家么?”   宋氏说:“阿蓁也受了惊,还是过段时间再去吧。”   他便没再说话。   转眼入了冬,他跟谢蓁只见过一次面,还是在谢立青过寿的时候。谢蓁没顾得上跟他说话,只远远朝他笑了下,便被冷氏领走了。   天气一天比一天冷,一场大雪之后,青州城内银装素裹,到处都是白茫茫一片。   这日李裕正坐在廊下偎着火炉看书,墙的那一边是谢蓁和谢荨吵吵闹闹的笑声,吵得他根本没法静下心来。正想站在墙底下抗议一声,前院便来了一个丫鬟叫他:“小少爷,大姑奶奶和表姑娘来了。”   李裕下意识眉头一皱,明显极不痛快。   那丫鬟又说了一声:“夫人请您到堂屋去。”   他知道躲不过,只好扔下书,慢吞吞地跟在丫鬟身后。   刚到堂屋,尚未进门,便从里面冲出来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穿着银红撒花小袄和夹纱裙,声音扯得欢快又响亮:“表哥,你终于来了!”   李裕连连后退,差点被她撞倒在地。    ☆、特殊   不知不觉已经来到青州两年。   谢蓁在自家院里过完了七岁生日,收到了爹娘和哥哥送的礼物,分别是一条粉色箜篌项链和吉庆有余纹银帽花。还有一个定国公府老太爷特地从京城送来的礼物,是一条绿松石十八子,价格斐然,有辟邪消灾之效。   定国公府几个孩子里,老太爷是最喜欢谢蓁的,这两年一直念叨着她,想得厉害,常常问她什么时候回去。   只不过谢蓁还小,不能离开父母身边,短期内恐怕是回不去的。   谢蓁人虽小,但鬼点子一点不少,既然不能回京,她便规规矩矩地趴在桌案上给老太爷写起信来。谢立青欣慰地摸摸她的脑袋,“羔羔有什么字不会写的,可以问爹爹。”   谢蓁骄傲地吐了吐舌头,“我都会写,阿爹别小瞧我。”   她洋洋洒洒写下大半页,谁都不让看,自己用火漆封好,交给谢立青手上,让他帮自己送进京城。   谢立青去外面联系好人后,顺道还听说了一个消息。   李府李息清的妹妹从婆家回来了,还带回来一位七八岁的女儿。听说这位大姑奶奶早年曾嫁给一位商贾,三年前那商贾出海时被海水淹了,至今没能回来。那商贾之母非说是她把儿子克死的,对她非打即骂,她在婆家日子过得不好,如今终于受不了了,过来投奔哥哥家。   这都不是什么稀罕事儿,附近邻居该知道的都知道了。   谢立青将此事跟冷氏一说,冷氏收拾了一下笸箩里的针线,“那就抽空过去看看吧。”   谢立青也是这个意思,毕竟是邻居,应该时常走动。自从上回两家孩子在普宁寺出事后,他们两家就变得谨慎许多,尤其李家,平常连他们出门都极少见到。   晚上吃饭时,谢立青在饭桌上说起这事。   谢蓁第一个表态,“我要去,我要去!”   她跟李裕有好几个月没见了,搁在别人家没什么,可他们两家只隔着一道墙,便显得有些匪夷所思。   谢立青问另外两个孩子,“你们呢?”   谢荨头也不抬地吃饭,“姐姐去,我也去。”   谢荣没什么意见,妹妹去他当然要跟着保护妹妹。   于是这事儿就这么定了,明日一早他们去李家做客,谢立青让人先递了拜帖,免得到时候太过突兀。   夜里下了一场小雪,早上起来就停了,地上积了薄薄一层雪花,清晨阳光一照就都化了。   天气比昨日冷,冷氏担心三个孩子冻着,便让他们每人多穿了一件衣裳。谢蓁披上米白镶边狐狸毛斗篷,梳了个花苞头,往太阳底下一站,浑身雪白,几乎要跟院里的积雪一起融化。   偏她笑得跟个小太阳一样,牵着谢荨一蹦一跳地走在前面,时不时回头催促阿爹阿娘走快点。   两家这么近的路,她还嫌走得慢。   *   到了李家,李息清和宋氏早已在正堂迎接他们。除此之外还有一位穿青缎比甲的妇人,模样跟李息清有几分相似,应该就是李息清的妹妹李氏。   李氏在婆家受气多年,举止很有几分拘束,见到冷氏和谢立青后深深一拜,“见过知府大人,见过夫人。”   冷氏朝她点了点头,不冷淡也不多热情。   这下让李氏更加惶恐,还当她不待见自己,立在一旁越发尴尬。唯有宋氏知晓她的脾性,热情地把人拉到自己跟前,笑着寒暄:“这阵子裕儿身体不适,我跟老爷留在家里照顾他,没顾得上去拜访你们,倒让你们先来了。”   冷氏微笑,“谁来都是一样的,裕儿身体如何?上回的伤可是全好了?”   提起这个,宋氏便心有余悸,湿着眼眶道:“已大好了。”   “那就好……”   冷氏还想说什么,谢蓁从她身后探出脑袋,好奇地问:“宋姨,小玉哥哥呢?他在哪儿?”   刚进屋谢蓁就里里外外看了一遍,没找到李裕,这会儿终于忍不住了,眨巴着水汪汪的大眼睛询问。   宋氏每回看到谢家这几个孩子都喜爱得紧,把谢蓁从冷氏身后抱出来,摸摸她的花苞头,“羔羔想裕儿了?”   谢蓁诚恳地点头,“嗯嗯。”   小姑娘长得真快,一眨眼又长高不少,脸蛋儿比起去年更美了,朱唇皓齿,娇俏可人。就像院里梅花的花苞,那抹娇艳被隐藏在花骨朵儿下,让人迫切地想知道她绽放时是什么模样。   宋氏没有瞒她,“裕儿在后院书房看书,我让丫鬟带你过去找他。”   说着便招呼一个叫金缕的丫鬟过来,领着他们到后院去。   谢蓁和谢荨走在前面,谢荣跟在她俩后面,雪融化后地面有些泥泞,很容易滑倒,他得寸步不离地看着她们。   书房门前有一个小院子,院里树下卧着一只叭儿狗,不知道是哪个下人养的。谢荨一眼就喜欢上了,蹲在树下逗它,不舍得离开。   谢蓁只好说:“那让哥哥在这里陪你,我自己进去。”   谢荨仰头看她,笑着说好。   再走几步就是书房,丫鬟准备推开门请她进去,她却忙摆手说:“不用不用。”   金缕露出不解。   她狡猾地笑了笑,悄悄移步到窗户底下,闭上一只眼往里面偷偷瞄去。果然看到李裕正坐在翘头案后面,低头认真地看书。她无声地嘿嘿一笑,伸手敲了敲槅扇,发出笃笃笃的声音。   李裕闻声抬头,然而窗外空无一人。   他以为是表妹欧阳仪,不悦地皱了下眉,没有理会。   谁知道没过多久,那声音再次响起来,仍是笃笃笃三声。   他连头都没抬。   一连好几次,李裕终于忍无可忍了,声音饱含怒气:“别烦我!”   半响,窗户底下才慢慢露出个小脑袋,小姑娘眼里的笑意尚未褪去,双手托腮,撑在窗棂上,声音软软的带着些控诉和撒娇:“小玉哥哥为什么对我这么凶?”   李裕怔住,没想到会是她。   他下意识解释:“我以为……”   话说到一半,看着她笑眯眯的小脸,想起她刚才的恶作剧,他故意板起脸质问:“你怎么会在我家?”   她站在窗外,歪着脑袋看他,唇边含着一丝娇软的笑意,天真烂漫,“我想你了呀。”   大抵是她笑得太好看,又或许是太久不见了,李裕没来由脸上一热,别开头干巴巴地说:“那你怎么不进来?”   她哦一声,仿佛才反应过来。   她忽然从窗户外面消失了,很快又从门口跑进来,狐狸毛簇拥着粉嫩白腻的笑脸,讨喜得很。   李裕往旁边挪了挪,不着痕迹地给她让出一点位置。   小姑娘很不客气,站在他身旁伸着脑袋问:“宋姨说你在看书,你在看什么书?”   李裕说:“易经。”   桌上摊着一本书,上面画着各种八卦之术,谢蓁曾经在谢立青的书房看到过,但是太高深了,她至今没有看懂。谢蓁对这本书兴趣不大,翻了两页就扭头问他:“小玉哥哥最近在家做什么,为什么不去找我?”   屋里烧着火炉,比院里暖和许多,不多时她的脸上就泛起红扑扑的颜色,白里透红,让人看了就想咬一口。李裕忽然想起那天在谢家的院子里打雪仗,他咬她的时候,她的脸就跟剥了壳的鸡蛋一样滑……   李裕移开视线,一本正经地说:“先生过几天要考我知识,我在背书。”   李息清早两年就给李裕请了教书先生,李息清自己是商人,但是却很重视儿子的功课,在这方面对他管教甚严。   谢蓁追问:“那你考完之后会去找我吗?”   李裕没出声。   她有点失落,“你真的不去么?阿爹给我买了个好大的风筝,等雪融化后我们去放风筝,可好玩了。”   说完,她又补充:“你不来找我,我可没意思啦。”   李裕心想她一定在撒谎,怎么会没意思?他在家里每天都能听到她的声音,笑的别提多开心了。   他重新捧起书,姿势端正,“你不是也没来找我么?”   谢蓁咦一声,撑着小脑袋想了想,好像还真是。不过她是绝对不会承认的,强词夺理是她的强项:“宋姨说你身体不好,阿娘让我别来打扰你,我就没来。”她眨眨眼,颇有点讨好的意思,“你现在身体好了吗?可以跟我一起玩了吗?”   李裕看了一行字,没看进去,点点头嗯一声。   也不知道他回答的是哪个问题。   两个小家伙你一言我一语地搭话,不知不觉便过去半个时辰。门外站着的金缕稀罕得很,往常若是表姑娘过来,肯定没一会就被小少爷赶出来了,怎么换成谢二姑娘,就是完全不一样的待遇?   谢蓁全然不知自己的特别,李裕在旁边看书,她在趴在一边拿笔在纸上勾勾画画,没一会就画出一棵梅树来。   李裕看一眼,觉得她画得太丑,拿过她手里的笔,“这里应该这样画……”   还没动笔,门口便传来响亮的一声:“表哥!”   他一抖,墨点全洒在纸上。   谢蓁嘴边一扁,指着那颗硕大的墨汁抱怨:“小玉哥哥画的更丑,把我的画都毁了……”   没等她说完,身后风风火火地窜出来一个人,抓着李裕就往外走。   “表哥快来,我带你去看个好东西!”   谢蓁循声抬头,对上一双神采飞扬的眼睛,正是李裕七岁的表妹欧阳仪。   欧阳仪显然也看到她了,第一眼还以为她是画里的人儿,她眨一眨眼,才知道原来是真人。   “你是谁?”欧阳仪挑起眉毛问道。   谢蓁正要回答,一低头看到她和李裕握在一起的手。   “……”   李裕面上不显,手底下却默默挣开欧阳仪的手。    ☆、愤怒   谢蓁觉得这一幕很熟悉。   好像不久之前她才见过类似的场景。   努力回想了一下,总算想起一年前东平王和侧妃来她家借住的时候,东平王侧妃也曾牵过阿爹的手,后来被阿娘看到了,阿爹就是这么挣脱的。   再努力一想,东平王侧妃也叫阿爹“表哥”。   表哥表妹就能随便牵手么?谢蓁弄不明白,她隐约记得当初阿娘是不高兴的,所以她现在也有点不高兴。至于为什么不高兴……她也说不上来,总之潜意识认为李裕只能牵她的手,怎么能牵别人呢?   欧阳仪被李裕挣开后,难得地没有继续纠缠,注意力反而全放在谢蓁身上,又问了一遍,“你到底是谁?”   若是搁在以前,谢蓁肯定早就回答了,但她今天故意磨蹭了下,鼓起腮帮子吹干墨汁道:“我叫谢蓁。”   声音又绵又软,拖着长长的尾音,与欧阳仪字正腔圆的腔调完全不同,只四个字,便把人听酥了。   欧阳仪显然也注意到了这一点,对方是个娇滴滴的小美人儿,比自己漂亮得多。自己往她跟前一站,立即就被比了下去。   简直是云泥之别。   欧阳仪想起刚进屋时看到的画面,再看看桌上的画,“你为什么到这来?你难道不知道表哥不喜欢别人进他书房么?”   那语气,俨然在说“只有我能进来”。   其实没有这么严重,李裕在书房看书的时候,一般不会有丫鬟进去打扰。只有欧阳仪来了之后,三五不时地过来书房骚扰他,李裕才特意立下这条规矩的。也就是说,李裕只是不喜欢欧阳仪进他的书房。   李裕下意识看向谢蓁,见她没有反应,那一瞬间,他竟然担心她会生气。   过了一会,她才说:“我来找小玉哥哥玩,为什么不能进来?你问了我那么多,怎么一点也不说你自己的?你是谁,叫什么名字?”   李裕暗地里松一口气,转念一想,她怎么可能生气?他们认识这么久,他从没见她生气过,每次见面都是笑眯眯的,仿佛天底下的好事都发生在她身上了。   欧阳仪哼一声,对她岔开话题很不满,“我叫欧阳仪,是李裕哥哥的表妹。”   说着忽然想起什么,不再纠缠谢蓁,重新拉起李裕的手往外跑,边跑边嚷嚷:“表哥快跟我来!”   李裕皱紧了眉毛,至今仍不习惯她这个雷厉风行的性子,他扶住门框在门口止住脚步,“有话说话,别拉着我,我自己会走。”说着狠狠甩开她的手。   欧阳仪是李氏独女,李氏七八年前生下她后,一直没能再生出一个儿子,所以她们母女不怎么受婆家喜欢。再加上李氏的丈夫常年外出经商,没工夫管教孩子,李氏又比较软弱,久而久之,欧阳仪便养成了现在野蛮的性子,不懂规矩,随心所欲。   这是欧阳仪头一次被他这么严厉的拒绝,以往她做什么,他虽然不耐烦,但最多摆一张臭脸,还从没这么不给她面子过。   为什么?因为屋里多了个人?   欧阳仪没往那方面想,她愣了下,很快说:“我不拉着你,你怎么知道在哪呀?”   李裕眼角余光看到屋里的人影,他强忍着才没转头,“这是我家,我比你更清楚。”   说罢走出书房,精致的小脸写满不快。   *   谢蓁从书房走出来后,院子里空荡荡的。   谢荨和谢荣不知道去哪儿了,李裕也跟着欧阳仪走了,方才还热热闹闹的院子,如今只剩下她一个人。   她踢了踢脚下的门槛儿,撅起粉嫩的小嘴,“小玉哥哥坏蛋。”   不是说要看书么,不是说先生要考他功课么?怎么欧阳仪一叫,他就跑出去了?还说没时间找她玩,肯定都是骗人的。   为什么欧阳仪找他他就出去?因为他们是表哥表妹么?   谢蓁越想越不高兴,索性把刚才收起来的那幅梅花图拿出来,唰唰两下撕了,扔在廊庑下面的花坛里。   金缕在后面看着她的行为,不免有点好笑。小孩子就是小孩子,任性得很,一有点不高兴就要拿东西发泄。   没走几步,谢蓁回头问她:“你知道阿荨和哥哥去哪儿了吗?”   金缕从头到尾都在门口站着,自然看得清楚,“谢三姑娘追着那条叭儿狗出去了,谢大公子也跟了过去,现在应该还在院子里。二姑娘若是想找他们,婢子让人去给您问问。”   谢蓁不出声,算是默认了。   前院两家的大人还在说话,看来是没有要走的打算,听金缕说宋氏有意把他们留下一道用饭。   谢蓁在院里漫无目的地走了一阵儿,她对李家院落不熟悉,没走多久就分不清东南西北了。四周都是房间院子,还有一道道的月亮门和长廊,李家家大业大,富家大室,府里建得很是气派,甚至把李家都比了下去。   走过一道鹅卵石小径,再往里走,是一个破败的小院子,里面堆满了枯枝败叶,没什么好看的。谢蓁正想往回走,没想到从里面传来欧阳仪的声音:“表哥,咱们把它放回去吧?”   咦?   她忍不住停下。   少顷,果真响起李裕的声音:“你自己放吧。”   放什么啊?谢蓁好奇死了,可是又不好意思凑近了看,万一被发现了岂不是很丢人……她站在院子门口左右为难,粉白稚嫩的包子脸,非要端出一副大人的严肃模样,瞧得金缕扑哧一笑。   还没笑完,被谢蓁瞪了一眼,金缕立即捂住嘴识趣地后退两步。   院子里的对话还在继续,欧阳仪的嗓门很大,听得很清楚:“树那么高,我上不去啊!万一摔着怎么办?”   李裕没接话。   她又道:“不如表哥在下面抱着我吧?我把这只小鸟放回巢里,这样它就不会被冻死了。”   哦……原来是小鸟摔下来了。   谢蓁瘪瘪嘴,这有什么好稀奇的?他们家的树也常有鸟儿掉下来,都是哥哥爬到树上放回去的,根本用不着她和阿荨去做。欧阳仪怎么这么笨,爬树这么简单的事都不会,亏她刚才还那么神气。   也不知道后来李裕抱她没有,反正谢蓁没有听完,转身先走了。   *   没走多久,金缕让人找到了谢荨和谢荣的下落。   金缕告诉她:“谢大公子和三姑娘正在后院梅林里,婢子带您过去吧。”   谢蓁说了声好呀。   梅林位于后院东南角,里面种了好几十棵梅树,冬天一到,尤其下过雪后,整个院子铺满了皑皑白雪,衬得梅树枝头的花苞更加娇艳。一红一白,点缀了这黯淡的冬日。   谢蓁跟金缕过去时,谢荨正追着叭儿狗在一棵梅树下转圈儿。   叭儿狗大抵跑累了,速度越来越慢,很快被谢荨扑倒在地,软绵绵地瘫在地上懒得再动。谢荨抱着它打了个滚儿,一人一狗身上都是雪,“抓到你了!”   谢荣抱臂在树下看着,眉眼颇有些无奈。   他今年十二,已有少年郎的模样,眉眼褪去幼时的稚嫩,变得更加清隽俊美。他挺直的身板靠在树上,肩膀上落了几片雪花,远远看去像一幅画。   谢蓁心情好了很多,张开双臂扑上去:“哥哥!”   谢荣扭头看到她,笑着把她迎入怀中,“羔羔怎么找到这里来的?李裕呢?”   谢蓁在他怀里蹭了蹭,仰起小脑袋,“小玉哥哥跟表妹走了,把我一个人扔在书房里。”   小姑娘对这件事还是很介意的,虽然她一路上都没说什么。   谢荣揉揉她的头,“没关系,哥哥带着你。”   她脆声声地一嗯。   那边谢荨总算把叭儿狗制服了,抱着小狗来到她面前,大抵是刚才跑累了,这会儿鼻头上居然冒出几颗汗珠子,“阿姐跟我一起玩狗狗吧,我们给它起个名字好不好?”   那狗儿也累了,蔫头耷脑地任由谢荨抱着,放弃挣扎。   谢蓁掏出绢帕给她擦擦汗,“你别跑得太厉害,阿娘说容易生病的。”然后很认真地开始想名字,歪着脑袋问:“起什么名字?你知道这是谁的狗吗,万一它的主人不同意呢?”   谢荨没想过这个问题,抱着叭儿狗的手紧了紧,“可是……我喜欢它,我想把它带回咱们家,可以吗?”   谢蓁很干脆地摇头,“阿娘不喜欢狗。”   谢荨简直要哭了,仰头继续看谢荣。   谁知道谢荣比谢蓁更狠心,“不可以。”   冷氏对这些小动物的皮毛过敏,一旦近身就会浑身发痒,若是严重的话还可能起疹子。这就是谢家两姐妹虽然喜欢小动物,但是却从来不能养小动物的原因。   谢荨嘴巴一瘪,还想说什么,谁知道后面突然传来石破天惊的一声:“我的球球呢?”   这嗓门,估计只有欧阳仪才有了。      果不其然,几人回头,一眼就看到梅林门口的欧阳仪和李裕。   欧阳仪眼睛一眯,注意到谢荨怀里抱着的狗,“你抱着我的球球干什么?”   谢荨往谢荣身边躲了躲,声音有点怯懦,“这,这是你的狗?”   欧阳仪一激动起来,就管不住自己的声音:“当然是我的,难不成还是你的?快还给我!”   她刚才找了一大圈没找到叭儿狗,听丫鬟说看到它往这边跑了,就一路找了过来,没想到居然被别人抱在怀里。   眼看着谢荨要哭,谢蓁刚要说什么,叭儿狗不知哪来的力气,哧溜从谢荨怀里窜了出去,乖乖地蹲在欧阳仪身边摇尾巴。非但如此,还朝谢荨叫了两声,那神态那气势,跟欧阳仪简直如出一辙。   谢荨刚被告知不能养狗,又被欧阳仪凶了一顿,现在连她认为的小伙伴也“叛变”了,顿时没忍住,泪水夺眶而出,哇地哭出声来。   偏偏欧阳仪一点没觉得愧疚,还火上浇油:“谁叫你乱动别人的狗……”   谢蓁一把将她推开,厉声警告:“不许欺负阿荨!”   往常软绵绵的小羊羔发起怒来,颇具威严。   欧阳仪后退两步,正好站在李裕身边。   刚才那情况,李裕根本没有插手的余地,于是只能站在后面旁观,没想到这会反倒被谢蓁误会,认为他跟欧阳仪是一伙的了。   谢蓁愤怒的眼神落到他身上,竟让他有一点点的不安。   他刚要说话,谢蓁却对谢荣道:“哥哥,我要回家。”   谢荣说好,领着她和谢荨就往外走。   路过他们身边时,居然连招呼都没打一声。   李裕拦住谢蓁的去路,掌心出汗,带着点自己都不知道原因的局促,迟疑了许久才问:“你生气了?”   谢蓁瞪着他,清澈明亮的大眼睛里再也没了笑意。    ☆、吵架   这下不用回答,李裕也知道她真生气了。   可是她为什么生气?因为他没有帮她?她不是一直都笑眯眯的,无论怎么样都不生气么?   殊不知,谢蓁再爱笑,也是有脾气的。   她是个护短的人,但凡关系到自己家人的事,绝对不会退让。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欧阳仪欺负阿荨,对阿荨颐指气使,那样她会很生气。   尤其李裕非但没有站在她这边,还跟欧阳仪同仇敌忾,让她更加不痛快了。再一想他刚才把自己丢在书房,跟欧阳仪去看小鸟,登时不管不顾地推了李裕一把,“小玉哥哥不跟我玩,我以后也不跟你玩了!你走开,我要回家!”   谢荨还在掉眼泪,她为了帮妹妹出气,扭头瞪向地上的叭儿狗,恶狠狠地放话:“你别得意,我们才不稀罕你!”   叭儿狗随主人,不仅没被她的气势吓住,反而更大声地叫了两声。   谢荨胆小,哭声更甚。   谢荣一边安抚谢荨,一边挡在她们两个面前,对欧阳仪道:“请表姑娘管好自己的狗。”   欧阳仪叉腰,面露得意,“它非要叫,我哪里管得住?”   本以为谢荣会拿她没辙,没想到他竟面无表情地挽了挽袖子,“既然你管不住,那让我帮你管吧。”   说罢没等欧阳仪回神,他便一手提着叭儿狗的一条后腿,另一手拿着谢蓁的一条丝绢,往一棵梅树下走去。   叭儿狗受惊,汪汪大叫起来,奈何身子腾空了,又被人倒提着一条腿,一点威严都没有。   欧阳仪追上去,“你干什么?你把球球还给我!”   谢荣恍若未闻,用丝绢把叭儿狗的后退缠了两圈,倒挂在梅树上,另一端系在梅树枝上,打了个死结。   叭儿狗扑腾着前肢不住地挣扎,嗷呜嗷呜地叫,姿态狼狈。   欧阳仪气急败坏,在那儿跟谢荣据理力争。然而谢荣始终不为所动,更没有要把狗放下来的意思,她只得转身求救李裕,“表哥,你快让人把他们赶走!”   一转头,却发现李裕的脸色也不怎么好看。   李裕方才被谢蓁推了一下,踉跄着后退了两步,他还从没对她这么对待过,登时有些愣,“你不跟我玩了?”   谢蓁握住谢荨的手,鼓起腮帮子重复了一遍,“对,你跟她一起欺负阿荨,我不跟你玩了!”   她气势很足,可见真气得不轻,就是不知道是因为谢荨被欺负,还是因为李裕刚才扔下她。   她铁了心要回家,李裕拉不下脸挽留,挡在她面前好一会儿都不肯走开。   谢蓁跟他对视片刻,聪明地从他身旁绕了过去,继续往梅林外面走。   李裕还不清楚自己错在哪里,但是他是不想让谢蓁走的,毕竟他们这么久没见,而且刚刚玩得很好不是么?他拉住谢蓁的手,脱口而出:“阿娘准备把你们留下用饭,冷姨已经同意了。”   事实证明这句话的效果不怎么好,谢蓁气呼呼地甩开他,“我不要跟你一起吃饭,我讨厌小玉哥哥。”   李裕脸上一僵,呆呆地看着她。   他差点问她:“你刚才不是还说想我了么?”可惜没勇气问出来,万一她再说出更伤人的话怎么办?他的心被那句“我讨厌小玉哥哥”给戳了个大窟窿,寒风灌进来,冷飕飕的。   谢蓁生怕他没听清,加重语气:“我讨厌你!”   李裕的脸登时就黑了。   他觉得自己刚才的挽留成了笑话,狠狠瞪着谢蓁,恨不得能把她一口吃下去,“那你走吧,以后都别来找我了!”   谢蓁很有骨气地转身就走,“不找就不找!”   于是她带着谢荨走出梅林,在金缕的带领下回到正堂。她们一个执意回家,一个哭得眼眶通红,冷氏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紧张地询问她们原因,可是这两个小家伙不知是事先商量好还是怎么,竟然一个都不肯说,嘴巴闭得比谁都严实。   冷氏没辙,唯有先跟宋氏告辞,改日再来府上。   回到家后,冷氏把谢荣叫到屋里,问了他几个问题。   谢荣离开后,她也算清楚了来龙去脉,知道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孩子家的小吵小闹,这才彻底放下心来。   然而这在谢蓁面前可不是小事,她气坏了,小玉哥哥让她以后都别去找他,她才不去呢,谁去谁是小狗!   *   冬雪消融,天气渐渐暖和起来。   开春之后,万物复苏,百花齐放,院子里开满五颜六色的花朵,呈现出勃勃生机。   这阵子谢蓁说到做到,果真没去李家找过李裕一次。   一开始是因为生气,后来是因为谢荨生了一场病,在床上躺了大半个月,她担心得不行,根本没心思去想玩的事。谢荨病好之后,转眼已过去一个月。   今日晴空万里,微风拂面,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谢蓁忽然想起来年前谢立青给她做的风筝,兴冲冲地从库房里搬出来,准备在自家院里放风筝。那是一个竹制骨架的大雁风筝,比三个谢蓁还大,她一个人根本举不起来,唯有求助谢荣。   谢荣带着她们到后院一快空地上,手把手地教她们如何放风筝。   后院很大,足以让他们肆无忌惮地跑,就是有一点不好,这里跟李府的后院仅仅隔着一道墙。这里的动静,那边听得一清二楚。   谢蓁一只手扯着棉线,一只手举着风筝,欢快地跑在前面,“哥哥快看,我飞起来了!”   她回头一笑,满院的花朵都黯然失色。   风筝在她手上越飞越高,大雁盘旋在她头顶上空,跟着她跑。谢荨跟在她后面,眼里毫不掩饰里流露出钦佩,“阿姐好厉害!”   谢蓁得意洋洋,还想把风筝放得更高,未料想一阵风吹过来,她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风筝就被吹到隔壁李家院子里了。   她拉了拉断掉的棉线,惆怅地看向谢荣:“哥哥,怎么办啊?”   这可是爹爹送给她的风筝,她很喜欢的,还没玩够呢。   谢荣让她别担心,他去李家帮她拿回来。   谢荣走后,谢蓁和谢荨俩人眼巴巴地盯着墙头,希望哥哥能举着风筝出现在墙的那边。可惜她们的愿望落空了,出现在墙头的不是谢荣,而是臭着俊脸的李裕。   谢荨病才刚好,不能吹太久的风,被嬷嬷先抱了下去,院子里只剩下谢蓁和几位丫鬟婆子。   谢蓁眨眨眼,确信自己没看错,那个人确实是李裕无疑。   可是他怎么会出现在墙头,他不是不跟她玩了吗?   正在谢蓁胡思乱想的时候,李裕把风筝举起来,问她:“你还要不要了?”   两个小家伙还在闹别扭,心里都憋着一口气,谁都不肯先服软。谢蓁犹豫了下,抿唇点点头。   李裕轻轻地哼一声,“那你上来拿。”   谢蓁不明所以,仰头看着他:“你直接扔下来不就好了?”   那一瞬间,李裕脸上的表情好像有点变化,但是他头顶正好对着太阳,强烈的日光刺得她没有看清,只听到他说:“你到底要不要?不要我就把它扔了。”   谢蓁怕他真扔了,连忙说:“别扔,我要!”   她让几个婆子去搬来梯子,放在墙角下,几个人在下面围了一圈,小心翼翼地扶着她,怕她一不留神摔下来。谢蓁踩着梯子一步步爬上去,一抬头,刚好看见李裕的脸。李裕站在另一边的梯子上,两人离得太近,连对方的眼睫毛都能数得过来。   李裕的额头鼻子上有汗珠,不只是在太阳底下待久了还是怎么。他看着谢蓁的眼神一直有点凶,大概还在生她的气。   谢蓁稍微往后退一点,天真地问:“我上来了,你能把风筝给我吗?”   她真的不对他笑了。   李裕又气恼又挫败,他都亲自把风筝送给她了,她为什么还不笑?   上回那件事他被宋氏教训了,说他不该把她一个人留在书房,他后来想了想,也觉得做的不太对。他以后不扔下她就是了,她就不能原谅他一次么?   谢蓁见他没动静,忍不住提醒:“我的风筝……”   李裕没有理由不给,表情越来越臭,把风筝送到她手上,“给你。”   风筝太大,谢蓁拿着它很难保持平衡,只好先从梯子上爬下去。然而她刚走下一步,李裕就抓住她的手。   “你这就走了?”   谢蓁疑惑地看向他,很快反应过来,“谢谢你!”   李裕要的不是这句话,沉默了很久,这回没躲避,直勾勾地看着她,“你不是说要带我去放风筝么?”   他自己都没发现,这话隐隐带着些期盼,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埋怨。   谢蓁恍悟,歪着脑袋问:“可你不是让我以后都别找你吗?”   李裕一噎,她什么时候这么听话了?    ☆、约定   风筝脱手而出,谢蓁伸手去够:“哎,我的风筝……”   她怕风筝摔坏了,一着急就想挣脱李裕的手,顺着梯子便往下爬。   但是李裕刚跟她说两句话,说什么也不放她走,紧紧抓住她的手,“我的话还没说完!”   他没控制好力道,谢蓁的手腕被他抓疼了,嘤咛一声,立即停止动作。好在风筝被下面的丫鬟接住了,没有摔坏,她这才放心,扭头正视李裕:“你还要跟我说什么啊?”   梯子因为刚才那番拉扯,左右晃动了下,把底下一干人等吓坏了,纷纷扶得更卖力了些。   两个小家伙趴在墙头,两边的墙角下都围了一圈下人,替他们紧张得不行,偏他俩一点不知道他们的苦,还在旁若无人地交谈。   谢蓁低头一瞧,见自己手腕有一圈红痕,嘴巴一瘪:“红了。”   阳光照耀下,她露在外面的皮肤就跟凝脂一样,又白又嫩,近乎透明。唯有被李裕握住的那一块泛出一道红色,与别处相比很不协调,尤其她表情可怜,活脱脱他欺负她似的。   李裕没想她这么脆弱,他只是轻轻一握,怎么就把她弄伤了?   他把她的手拉过去,揉一揉,“疼么?”   谢蓁把手抽回去,掩在袖子底下,“不要你管。”   看样子还在生他的气,也不知道是气他弄疼她,还是气他上回把她扔在书房。其实她不是小心眼儿的姑娘,一般不生气,一旦生起气来,那是十足的难哄。   李裕没哄过别人,更没跟别人道过歉,如今几番张口,还是说不出那三个字。   头顶太阳越来越炙,他不让她走,她晒得有点儿头晕。   谢蓁问他:“你到底要跟我说什么?”   她现在不缠着他了,让他很有些不习惯。   李裕敛眸,长而翘的睫毛下是微微泛红的皮肤,“我家在城外买了一个新院子,那里风景好,适合放风筝。”   谢蓁哦一声,没反应。   他都说到这份上了,她还不明白吗?怎么这么笨!   李裕有点恼羞成怒,凶巴巴地瞪她:“你不是想放风筝么?你家这么小,怎么放风筝?”   谢蓁:“……”   半响,李裕被她看得脸更红了,转头只露出一只红红的耳朵,“我可以带你过去。”   这是在邀请她?   谢蓁眨眨眼,毫不留情地戳破,“你的脸怎么这么红?”   李裕腾地冒烟了,抬起手臂挡住半张脸,只露出一对剑眉和一双熠熠生辉的眼睛:“你去不去?”   谢蓁没见过他这模样,一时好奇,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她想了一下,认真地问:“那你还会把我一个人扔下吗?”   李裕放下手臂,斩钉截铁:“不会。”   “你的表妹呢?”   “她不去。”   这件事李裕压根儿没跟欧阳仪说过,他这阵子躲她都来不及,怎么会带她去别院放风筝?就连这次带谢蓁出去,他都得好好想想该怎么避开欧阳仪。   大抵是怕什么来什么,正在李裕等谢蓁答应的时候,身后忽地响起欧阳仪的声音:“表哥,你在跟谁说话?”   他回头,皱了下眉。   欧阳仪站在几步之外,眯了眯眼,看到墙头另一边的谢蓁:“怎么是你?你在跟我表哥说什么?”   谢蓁不待见她,朝她吐了吐舌头,“不告诉你!”   一边说一边往梯子底下爬,不多时就站在地面上了。李裕没等到她的答案,心里又急又气,着急她走那么快干什么,生气欧阳仪来的真不是时候。他探出脑袋,低头俯瞰她:“你还没告诉我去不去!”   谢蓁:“我……”   刚说一个字,那边谢荣便从外面回来了,两手空空,想来没找到她的风筝。他远远地叫了她一声,她立即就飞奔过来:“哥哥,我的风筝找到了!”   李裕简直气歪了鼻子,心里暗暗骂她小白眼儿狼,还不是他替她找到的。他朝她喊道:“下月初八我去找你!”   谢蓁没有回头,也不知道听到没有。   *   此后几日,谢蓁总能看到李裕出现在墙头上。   而且他的理由千奇百怪,不是东西掉在她家院子里了,就是他养的鸟儿飞了过来。他一个人趴在墙头就算了,还总喜欢把她也叫上去。   一开始谢蓁不愿意,太阳底下多晒啊,就站在院里说话不好吗?   可是李裕总有办法把她骗上去,然后说些不着边际的话。比如你喜欢什么?你讨厌什么?为什么喜欢?为什么讨厌?   谢蓁莫名其妙地答了,他却好像很不满意,久久都不说话。   谢蓁两只小手扶着墙头,白嫩嫩的小脸被太阳照得发红,粉唇微撅:“你问我这些干什么?”   水灵灵的包子脸,被太阳晒了几天竟然没被晒黑,仍跟几天前一样白得透明。一双黑黝黝的眼睛郁闷地盯着他,稚嫩又天真,让人看了就想欺负。   李裕真想再咬一口她的脸,气她说过的话就忘了,让他一个人惦记到现在。   他垂眸,问她:“你还讨厌我么?”   可惜这句话声音太小,加上院子里谢荨吵闹的咋呼声,谢蓁没听清他在说什么,“啊?”   也不知道戳到他哪根软肋,他霍地抬起头,气势汹汹,“我问你,你是不是还讨厌我?”   原来那天谢蓁说的“我讨厌你”四个字,一直记在他心里。这阵子她对他不如以往热情,也没叫过他小玉哥哥,他一直都很介意,以为她还是没原谅他。   可是他也不想想,他都没跟人家道歉,人家哪来的原不原谅一说?   谢蓁这回听清了,还从没被人这么直白地逼问过,漂亮的小脸一红,变得有些不自在。旋即她脑子里闪过坏点子,咬着唇瓣狡猾一笑,“讨厌啊。”   那小模样,既招人恨又招人爱。   李裕沉下脸,“为什么讨厌?”   她低头掰着手指头,如数家珍,“不跟我玩,总对我凶,还跟别人一起欺负阿荨……”   说起这个,李裕总要为自己辩驳一番,“我没有欺负谢荨。”顿了顿,总算找着机会说提书房那件事,“那天在书房,是我……”   他半响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谢蓁索性双手托腮,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等他说完。   李裕对上她的眼睛,却更加说不出话来。   “我……”   谢蓁软软甜甜,“你什么啊?”   他别开头,恶狠狠地:“总之你不许讨厌我!”   谢蓁还以为他要说什么呢,白期待了半天,鼓起腮帮子故意气他:“就讨厌就讨厌,就讨厌你!”   李裕果然被气到了,“不许,不许!”   她哼一声,“你管不着!”   说着不再理他,从梯子上爬下去,成功落到陈嬷嬷怀里,朝他做了个鬼脸,一扭头就跑远了。   李裕差点从墙那边爬到这边来抓她,然而刚要行动,就被欧阳仪发现了行踪。   欧阳仪站在底下不满地问:“表哥你怎么又在爬墙?我要去告诉舅舅舅妈!”   李裕只得中途停下,不甘心地看了眼谢蓁跑远的方向,心想下回若是抓住她,一定要让她收回今天这句话。   *   最近一连下了好几场春雨,绵绵不断,好似没有尽头一般。   雨停之后已是初六,这几天谢蓁一直待在屋里,没有出去,更没有到后院墙头见过李裕。今儿天气好,阳光普照,万里无云,谢蓁准备去后院看谢荣钓鱼。她穿着一身白绫短衫和百蝶穿花纹裙子,脚下一双缘金边绣鞋,在裙子底下若隐若现,走过一道墙时,墙头忽地传来一个声音:“后天辰时我到你家门口接你。”   谢蓁一仰头,李裕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她拍拍胸脯,“小玉哥哥吓我一跳!”   李裕脸色稍霁,绷着小脸说了句:“那就这么说定了。”然后从墙头下去,一转眼就没了人影。   谢蓁摸摸头,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时候跟他说定了。   晚上她特意跑到冷氏屋里说起这事,没想到冷氏一口就回绝了,“只有你们两个的话,绝对不行。”   毕竟她跟李裕在一起出过两回事,不得不引以为鉴。   谢蓁软磨硬泡,冷氏始终不肯松口。   第二天宋氏特意来了一趟,说那地方很安全,里里外外有十几个下人,院子里也清理得干干净净,冷氏才勉强同意。   不过冷氏仍旧不大放心,毕竟吃一堑长一智,于是她另外给谢蓁安排了七八名丫鬟婆子,准备陪着她一块儿去。   初八这天天气很好,碧空如洗,适宜出行。   谢蓁嘴上说讨厌李裕,但还是很期待跟他一起去放风筝的。   然而她一切都收拾完毕,等到辰时,始终不见李裕过来接她。   她以为他有事耽误了,没想到这一等,就等到天黑。    ☆、分别   暮色四合,月初西山,天色渐渐沉下来。   谢蓁等了一天,都没等来李裕。   不是说要带她去放风筝吗?怎么不来?她等得没意思,就坐在堂屋门口的石阶上摆弄风筝,这大雁风筝被她拿在手里一天,左看一遍右看一遍,看得她自己都会做一个了。她等得不耐烦:“小玉哥哥怎么还不来?”   冷氏从堂屋走出来,怕她冻着,便让丫鬟拿了件素面妆花褙子给她披上,“或许是家里有急事,羔羔别等了,跟阿娘回屋歇着吧。”   冷氏看女儿等了一天,何尝不心疼?   可惜这孩子脾气倔,怎么劝都没用,非要等到李裕来不可。冷氏下午差人去李家问了一趟,看看他家是不是出了什么事,然而李家大门紧闭,敲了半个时辰都没人答应。下人回来通禀,说李家没人,冷氏将这话原封不动地转述给谢蓁,谢蓁不相信,“他早就跟我说好的,他说要来接我,他一定会来的!”   于是一直等到现在。   冷氏叹一口气,李家没有人,可能是全家出门了,李裕还怎么来接她?这孩子怎么就认死理呢?   用过晚饭,谢蓁实在等累了,也终于意识到李裕不会出现了。   她有点沮丧,看着黑漆漆的夜空,把风筝一把扔在地上,泄愤似的踩了两脚:“小玉哥哥是大骗子!”   发泄完后,就着廊下迷蒙的灯光,她低头看着脚下皱巴巴的风筝,吸了吸鼻子。   一想到这是阿爹给她买的,她又默默地把风筝从地上捡起来,伸出肉呼呼的小手抚了抚,把它展平,抱在怀里。   冷氏就站在廊下,轻声叫了句:“羔羔,跟阿娘回屋吧。”   她软绵绵地唤一声阿娘,飞快地扑进冷氏怀里,脑袋在冷氏肚子上蹭了蹭,心酸又委屈:“小玉哥哥骗我……”   冷氏揉揉她的脑袋,安慰她:“他可能是有事耽误了……”   她嘤咛,还是不太甘心,“可是他自己跟我说的……今天会来接我的……”   冷氏只好说:“那你下回见面问问他,为何今天没来?他会跟你道歉的。”   小玉哥哥才不会道歉,他从来没跟她道过歉。   谢蓁摇了摇头,赌气一般:“不要,我下回不要见他了。”   末了还嫌不够,补上一句:“我不要跟大骗子一起玩。”   冷氏觉得好笑,小孩子就是爱说气话,可是又有哪句能当真呢?说不定没过几天,这俩小家伙就又玩到一块了。   她跟李裕天天趴在墙头上说话的那几天,她可都听下人说了。真是人小鬼大,明明前一刻还说讨厌对方,下一瞬却能冰释前嫌脑袋对着脑袋说话。只要他们不伤到自己,冷氏基本上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他们去了。   可是这一次,谁都没想到,谢蓁的话会一语成谶。   *   过了三五日,李家仍旧没有任何动静。   往常都会有下人出入大门,或是有找李息清谈生意的商贾,这几天却不知怎么回事,李府大门紧闭,不见一人进出。   不仅如此,李府院里连一点声音都没有。   李家虽然不吵闹,但往常也会有几句对话声,这次非但没有声音,仿佛连一丝人气儿都没了。   冷氏和谢立青均觉得奇怪,还当李家出了远门,可大家同为邻居,出远门怎么也不说一声?   一个月后,连谢蓁都察觉到不对劲:“阿娘,宋氏是不是好久没来咱们家了?”   冷氏与谢立青对视一眼,安抚她道:“明日阿娘就带你去找宋姨。”   她说好呀,但对于李裕失约这件事还是很介怀,撅起嘴巴说:“但是我不会跟小玉哥哥说话的。”   冷氏失笑,女儿这模样实在可爱,忍不住把她拉到怀里好好揉了揉。   翌日跟谢立青商量好时间,一家人去李府登门拜访。   他们在大门前站了许久,铜环叩了又叩,始终没人来给他们开门。   谢蓁趴在门缝里观望,嘟囔道:“怎么没人开门?人都到哪儿去了?”她拍了两下门板,长长地哎了一声,清脆绵软的声音婉转悦耳,“有没有人啊?”   仍是无人回应。   冷氏跟谢立青说:“恐怕是出远门还没回来,咱们先回家吧,改天再来。”   谢立青点头表示同意,临走前说了句:“既是要出远门,怎么也不跟我们说一声……”   没走两步,门口的石狮子后面露出一个人,她神色憔悴,模样颓唐,哑着嗓音说:“他们不会回来了。”   是个七八岁的小姑娘,冷氏差点没认出来是谁。   待仔细一看,才发现这不是之前借住李家的表姑娘吗?好端端的,怎么一个人流落在外?   冷氏刚要靠近,她就后退:“你们别来了,舅舅舅妈和表哥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谢立青问她什么意思,她却不肯再透露更多,只是身躯颤抖,仿佛经受了极大的恐惧。   明明上个月还神气十足的小姑娘,如今竟变成这副模样,这极大的反差更加让人摸不着头脑。   谢蓁冲出来,气急败坏地说:“你胡说,我不信!”   大抵是两人不对盘,谢蓁一出现,欧阳仪就瞪圆了眼睛:“我没有胡说!”这才显得有点生机。   谢蓁说什么都不信欧阳仪的话,明明前阵子李裕还要带她去放风筝,风筝没飞起来,他怎么能永远不回来了?“小玉哥哥只是出远门了,他会回来的!过几天他一定会回来的!”   欧阳仪也很执着:“我说不会就是不会!”   末了两个小姑娘居然站在门口吵了起来,颇有不把对方说服绝不罢休的气势。最后欧阳仪被逼急了,三两步冲上台阶,从怀里掏出一把钥匙打开朱漆大门,“你要是不信,就自己进去看看!”   大门应声而开,发出吱呀声响。   厚重的木门后面,是昔日朱甍碧瓦的庭院。   谢蓁来过不知多少回,每一步路都记得清清楚楚,却没有哪一次像这次这么陌生。院子一个月没人打理,冒出不少杂草,廊下石柱断裂,廊庑坍塌压倒了一旁的耳房,乱石堆叠,荒败狼狈。   院里一个人也无,空荡荡的,安静得连他们说话都有回音。   谢蓁跑到堂屋,里里外外看了一遍,什么东西都没有,只剩下黄梨木桌椅板凳。她又到了李裕的房间,他屋里更是空旷,一点住过的痕迹都没留下。   走得干干净净。      谢蓁怔怔地走出房屋,问欧阳仪,“他们为什么走?”   欧阳仪眼眶泛红,别开头不肯说。   谢蓁来到她跟前,抓住她的袖子急得团团转,“为什么?小玉哥哥为什么要走?”   欧阳仪被问烦了,一把推开她:“能有为什么,还不是因为讨厌你!”   谢蓁一愣,无助地站在原地。   或许是对她厌恶到了极致,欧阳仪的语气仿佛淬了毒,凶狠地说:“表哥最讨厌的就是你,如果不是你,他才不会搬走!”   好半响,谢蓁揉揉眼睛,“他说了要带我去放风筝……”   “那是骗你的!”   可是,可是他从没说过讨厌她啊……   就连以前她一直缠着他,他都没说过讨厌她。   谢蓁很受伤,在李裕房门口站了一会儿,才跟着冷氏和谢立青离去。她走得很慢,一步三回头,大眼睛里的光彩渐渐暗了下去,最后终于一狠心,再也没有回头。   *   谢家的人走后,欧阳仪许久没动。   直到李氏来找她,她才放声大哭。   其实根本不是她说的那样,她是故意骗谢蓁的。其实最讨厌她的是她,所以她才想伤害她,打击她。   凭什么她就过得比别人幸福?凭什么她父母恩爱,家庭美满?她也要让她伤心难过一回。   李裕要带谢蓁去别院的前一天,被欧阳仪发现了,欧阳仪说什么都要跟他一块儿去。   李裕不答应,宋氏就跟他说:“阿仪没有爹,没有家,如今只能依靠我们。你是她的表哥,如果连你都对她不好,那她将来还能依靠谁呢?”   自从欧阳仪住进李府后,宋氏常跟他说这句话。她是他的表妹,他应该好好照顾她,尽管他不愿意,但还是没有违背父母的意思。   唯有那一次,他只想带着谢蓁一起去。   李裕跟宋氏起了争执,当天一人独行前往别院,可是路上出了意外,差点被几个歹人接走。好在李裕身边带了四五名侍从,帮助他逃过一劫。宋氏和李息清把他找回来后,当晚李府便闯进来一批蒙着脸的黑衣人。   他们来的无声无息,如同他们夺去府里上下几十口人命一样。   宋氏和李息清带着李裕从后门逃了出去,李息清给了欧阳仪母女一笔钱,让他们各自逃命去。事出紧急,根本来不及安排妥当,李息清更没有向她们解释原因,一夜之间,各奔东西。   欧阳仪和李氏没有去处,于是在附近置办了一个院子,暂时落脚。   欧阳仪偶尔会到李府附近转悠,希望能看到舅舅舅妈或是李裕的身影,今天再去时,刚好碰到谢家一行人。   她一时没忍住开了口,这才有了之前那一幕。   她骗了谢蓁,李裕其实一点也不讨厌她。 ☆、长大   回到家后,谢蓁失落了好几天。   李裕不声不响地走了,居然连声招呼都没打。   他真的讨厌她么?那为什么要邀请她去别院放风筝?谢蓁小脑袋瓜想了好几天都想不通,最终还把自己折腾病了,病怏怏地在床上躺了十几天,小脸一下子瘦了一圈,让人瞧了就心疼。   原本肉呼呼圆嘟嘟的,如今摸着居然有点硌手。   病好之后,谢蓁让人把那只大雁风筝收进仓库里,再也不许拿出来。有一回路过后院一处墙角,她让人搬了梯子过来,一个人趴在上面看了很久,最后再默默地爬下来,窝在冷氏怀里许久不出声。   冷氏既心疼又无奈,“李裕走了,不是还有高洵吗?高洵这几天常来找你,你怎么不见他?”   自打高洵得知李裕不告而别的消息后,高洵对此人也是埋怨到了骨子里,把他从头到脚数落了一遍。   谢蓁闷闷地:“阿娘我难受。”   小小年纪,竟然懂得什么叫难受。冷氏不免好笑,亲亲她的眉心,“这有什么?以后会有更多人离你远去,你哪能每一个都顾得上?羔羔,你知道什么叫人来人往吗?”   她抬起湿漉漉的眼睛:“人很多吗?”   冷氏点点头,夸赞她聪明,“街上那么多人,有人过来,有人离开,他们走了又来,这是一种常态,我们没法避免的。”   谢蓁不懂,“什么叫常态?”   冷氏说:“就是一种很正常的事情。”   她想了一会儿,所以说小玉哥哥的离开是很正常的事吗?   她抱住冷氏的腰,还有一件事耿耿于怀:“可是小玉哥哥说讨厌我。”   冷氏点点她的鼻子,一点点开导她:“你不是也常说讨厌小玉哥哥么?那你真的讨厌他吗?”   她不吭声,带着点孩子气的执拗,“原本不讨厌了,但是他走了,我就讨厌他。”   冷氏轻笑,佯装松一口气,“那这下好了,你们扯平了,谁也不欠谁的。”   谢蓁仰起头,眨巴眨巴眼睛,忽然觉得阿娘说得好有道理。   她连日来阴霾的心情有了好转,咧嘴一笑,朝冷氏靠过去,腻腻歪歪地说:“阿娘亲亲……”   冷氏叹一声“你呀”,表情很无奈,脸上却漾开了笑意。   *   高洵来李府求见了好几次,始终没见到谢蓁一面。   这日他又锲而不舍地来了,没想到谢蓁居然肯邀请他到春花坞。他受宠若惊,忙赶了过去,到时正看到谢蓁一个人在慢悠悠地荡秋千。   他上前,欢喜地叫了声:“阿蓁!”   谢蓁抬头,朝他微微一笑,他觉得周围的花都不如她开得好看。   秋千把她送上前来,又慢慢往后摇去,渐渐地停下来。他这才看清她瘦了不少,脸上的肉少了,笑时两边浮现出浅浅的梨涡,漂亮得让人心惊。   谢蓁指指另一架秋千,大方地说:“阿荨不在,你可以坐她的秋千。”   高洵一屁股坐上去,双脚往地面一垫,前后摇晃起来,“我还以为你再也不肯见我了。”   谢蓁好奇地偏头,“为什么呀?”   他摸摸鼻子,眺望对面李家的院子,“因为我跟阿裕关系好……你喜欢阿裕,所以才跟我一起玩。”   如今李裕走了,他们之间的那点联系也没有了,她肯定不愿意再见他。   所以今天谢蓁答应见他的时候,他心里高兴极了。   没想到谢蓁摇摇头,义正言辞地说:“就算没有小玉哥哥,我也会跟你玩的!”   高洵眼里亮晶晶,“真的么?”   她一嗯:“真的!”   高洵总算放心了,嘿嘿一笑,别提有多傻。他的小仙女肯跟他说话,肯对他笑,不是因为李裕,这让他觉得很满足。   想起李裕,他又有点悲愤,“但是阿裕居然一声不响地就走了,委实不够义气!日后我若再见到他,必定将他好好揍一顿。”   一扭头,询问谢蓁:“阿蓁,你说揍他几拳比较好?”   谢蓁很认真地想了想,“你揍他,我在一旁看着就行了!”   高洵说好,挥舞起自己的拳头,开始在脑海里描绘那场景。他爹最近给他请了一个武学师父,每日清晨叫他练功习武,他最近学得勤勤恳恳,假以时日,必定能把李裕那小子打得趴在地上嗷嗷叫。   他想象完后,心情好了许多,绕到谢蓁身后抓住秋千的两条绳子,“你帮你推,你想不想飞起来?”   没等谢蓁答应,他就拉着绳子往后退了两步,然后轻轻把她往前送。一来一往,谢蓁在他手里越飞越高。   风从耳边呼啸而过,谢蓁每一次上升,都能看到很远的风景。远处碧空万里,风轻云净,她看着看着,对底下的高洵说:“再高一点,再高一点!”   高洵闻言,更加卖力地往上推。   她衣袂飘飘,百褶穿花裙在他眼前划出一道弧度,伴随着她欢快的笑声,将这一幕一起深深地印在他心里。此后许多年,一直没舍得忘记。   *   李裕离开这件事确实让谢蓁难过了一段时间,不过她想通之后,也就慢慢地淡忘了。   她要忙着长大,小小的脑袋瓜里根本记不了那么多东西。   何况高洵三天两头就来谢府一趟,不是给她带小玩意儿,就是给她带好吃的,还会给她讲笑话,把她逗得哈哈大笑。   一眨眼过去七年,她从当初稚嫩的小不点,不知不觉地长成一位豆蔻少女。   她连想起李裕这个名字都很少了。   十四岁生辰这一天,谢蓁跟家人吃完一顿饭,非要拉着谢荣比身高。她站在谢荣跟前,抬手比了比,一脸期待地看着旁边的谢荨,“长高了么?我长高了么?”   谢荨捧着一杯杏仁茶,诚实地摇了摇头,“阿姐,没长高。”   她失望地啊一声,仰头看谢荣,“为什么哥哥越来越高,我这两年却一点没长?”   她小时候长得快,几乎是同龄人里最高的小姑娘,当时她可骄傲了,觉得自己走到哪里走高人一等。没想到十二岁后,居然就像停止生长了一般,周围的姑娘还在长个儿,唯有她还跟十二岁时一模一样。   倒也不算矮,就是站在修长挺拔的谢荣身边,显得过于玲珑了一点儿。   谢荣年十九,五官已十分成熟,俊朗昳丽,清冷的眉眼与幼时如出一辙。这两年他到了娶妻的年纪,青州不少官家夫人有意把女儿许配给他,但谢家迟迟不表态,他们只好暗暗着急。   谢蓁是个鬼灵精,曾问谢荣喜欢什么样的姑娘,他想了半天,只说出两个字:“投缘。”   谢蓁故意问:“那头方的行么?”   被谢荣狠狠赏了两个毛栗子。   她还是跟小时候一样,鬼点子多得不得了,时常让人招架不住。要说唯一有变化的,大抵就是她这张脸,褪去婴儿肥,当初的蛹破茧成蝶,让人越来越移不开视线。   她面容精致,每一处都恰到好处,肌肤若冰雪,绰约若仙子。   然而她不是高洵口中的小仙女,反而有点像小狐狸,斜斜一眼看过来,能把人心儿魂儿都勾去。有时她向谢荣撒娇,谢荣都有些招架不住,一本正经地告诉她:“羔羔,以后不能对谁都这样说话。”   她懵懵懂懂,“怎样说话?”   谢荣想了很久,始终找不出一个比较合适的形容词。   她声音原本就软,软软甜甜,若是再拖着长腔跟人撒娇,但凡是个男人,都要酥掉半边身子。   尤其她脸蛋生得漂亮,单这一点,便不知要引来多少男人觊觎。   冷氏对两个女儿越来越谨慎,轻易不让她们出门,即便出门也要带上帷帽,挡得严严实实,谁都不让看。是以旁人虽知谢知府家有两个绝色女儿,但究竟怎么个绝色法,却不得而知。   *   要说这两年,谢蓁倒也不是一点没长,起码有一个地方长得很快。   夜里胸脯涨涨地疼,她轻轻一碰,那儿就可怜兮兮地颤了颤。真疼啊……如果不是阿娘说这是正常的反应,她还以为是自己生病了呢。   害得她晚上睡觉连肚兜都不敢穿,因为那儿一碰到布料也会疼。饶是如此,那两团肉还是长得很快,半年时间,就长的比她的一只手还大。冷氏一年给她缝了好几个肚兜,缝到最后她自己都不好意思了,“阿娘,以后这些我自己来吧……”   冷氏含笑抬头,“怎么,你自己会缝?”   她说不会,哎呀一声偎在冷氏身边,“我这不是怕阿娘累着嘛。”   冷氏担心枕头扎着她,便让丫鬟把针线笸箩拿远一点,摸摸她鬓边的头发,感慨道:“一眨眼都长这么大了,知道心疼阿娘了?”   谢蓁弯唇一笑,给自己脸上贴金,“阿娘可别冤枉我,我一直都心疼你的。”   冷氏摇摇头,轻笑。   母女俩说了一会儿话,外面进来一个丫鬟说:“二姑娘,高公子来了,目下在正堂求见。”   丫鬟口中的高公子就是高洵,这两年他们都长大了,来往也不如儿时频繁。不过高洵还是会偶尔来见她一面,有时说说话,有时喝喝茶,如同多年旧友一样。   谢蓁松开冷氏的手,站起来道:“阿娘,我去前面看看。”   说着就要走。   冷氏叫住她,欲言又止,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挥挥手道:“去吧。”   女儿越来越大,姑娘家最看重的就是名声,她这么跟高洵相处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冷氏想问问她的意思,如果她真对高洵有意,那她就跟谢立青商量商量,跟高家把亲事定下来,免得让人说了闲话,对她的名声不好。   冷氏看着高洵这孩子长大,知道他品德模样都是一等一好,又死心塌地地喜欢了谢蓁七八年,若是让羔羔嫁给他,倒也没什么好挑剔的。   那边谢蓁来到正堂,牵裙拾阶而上,一眼就看到屋中那个高大健壮的身影。   大概是习武的缘故,高洵的身体一天比一天结实,他才十六,但单看背影,已是一个能独当一面的男人了。   他后背宽阔,宽肩窄背,英武却不显得粗犷。   他听到声音回头,视线落在谢蓁脸上,眼里毫不掩饰的痴迷和惊艳。    ☆、回京   高洵打算从军,高二爷与青州提督有些交情,正好可以在军中提拔提拔他。   这几个月他为了此事,忙里忙外,已有好些天没见着谢蓁。今日好不容易抽空见她一面,眼睛就跟黏到她身上似的,痴痴地看了半天,还是没舍得移开。   谢蓁让丫鬟添茶,顺道笑话他:“你老看我干什么,是不是太久没见了,所以不认识我了?”   高洵这才回神,干咳一声,端起墨彩小盖钟喝一口,清了清嗓子。   还别说,真是有点不认识她了。谁叫她这两年越长越漂亮,才几天没见,脸蛋比起上次见面更标致了一些。   谢蓁坐在他对面的八仙桌上,抿一口新摘的碧螺春,满口都是茶香,“你在军中的事处理得如何?”   高洵收回思绪,把小盖钟放在八仙桌上,“基本没事了,过两天我要便要去军中生活一段时间。”   到了军中,他想好好做出一番成就。他是个有上进心的人,懂得一步步往高处爬,不甘于青州这片小小角落,军中便是他走出的第一步。他听说京城繁华,便想这辈子定要去京城一趟,才不枉此生。   谢蓁哦一声,对此没什么想法。   其实她也觉得军营挺适合高洵,高洵不是读书的料子,他随性恣意,不喜约束,唯有军中才满足这些条件。两人一起长大,她多少对他有一些了解,知道他想要什么,适合什么,所以她一直都支持他。   许久没见,俩人坐着说了一会话。他俩都是话多的人,不愁没有话题聊,你一言我一语,倒也从未冷场过。   快到晌午,高洵打算离去。   他一刻钟前就说要走,然而在椅子上坐到现在,都没有要走的意思。他看起来像有话说,几次张口,都没发出声音。   谢蓁忍不住问:“你是不是想跟我说什么?”   高洵总算点点头,一副难以启齿的表情:“你应该知道,这几天阿娘一直为我选亲……”   他到了成亲的年纪,从去年开始,赵氏便一直张罗着要为他选个好媳妇儿。青州有头有脸的人家都挑了一遍,赵氏问他看得上哪家的姑娘,他却说一个都看不上。这下把赵氏气得不轻,以为他想一辈子都不娶,最近实在急了。若是他参军之后,那成亲生子不是更没指望了?是以这几天把他逼得更紧了些。   这事儿谢蓁是知道的,因为他总三天两头来她这儿诉苦,她听得耳朵都快起茧了。   谢蓁好笑地咧嘴,“怎么啦?你还是都看不上?”   高洵看向她,诚恳地点了下头。   这下连谢蓁都跟着没辙,她一摊手,摇头晃脑地说:“你这个看不上,那个也看不上,你究竟想找什么样的姑娘啊?”   她笑时眉眼弯弯,亮如星辰。   高洵看了一会,似笑非笑地问:“不如你这样的姑娘如何?”      谢蓁愣住,眼里还残留着一点笑意,错愕极了。   这反应让高洵很受伤,他单手撑腮,唇边噙着一抹笑,“阿蓁,我们认识这么久,你就没考虑过嫁给我么?”   谢蓁几乎毫不犹豫地摇头,“没有呀。”   无论他们再怎么亲近,她也没想过这个问题。她以为他们只是单纯的玩伴,没有任何旖旎心思,再纯洁不过了。   高洵眼里的光彩黯了黯,不死心地问:“为什么没有想过?”   她被问住了,要真说为什么……她苦思冥想,脑子里忽地灵光一闪,“阿娘说我还小呢,不着急嫁人!”   分明就是在拿借口堵他。   高洵失落地看着她,那模样活脱脱被她抛弃了一样。   这几年他毫不掩饰对她的爱慕,明示暗示都示了一遍,偏偏她装傻工夫一流,总有理由把人打发回去。其实谢蓁说得够直白了,她只把他当好朋友,没有动过其他心思,偏他固执得很,越挫越勇,如今居然明目张胆地把话说开了。   当然,结果没什么改变。   高洵这回是抱着豁出去的态度,反正就要走了,这回不说,以后万一没机会了呢?他就是喜欢谢蓁,就是爱慕她,想把她据为己有,娶回家当媳妇儿好好疼爱。   这次不成功,他还有下一次。   这么多年都等过来了,不在乎再等一两年。等他有所成就,必定风风光光地把她娶回家。   *   高洵离开后,谢蓁一个人在屋里坐了很久。   她惆怅地托腮,琢磨着怎么样才能让高洵死心?她对他没有男女之情,总不能耽误了人家,该说清楚的还是早点说清楚为好。   没等她想出个所以然来,谢荨便端着一碟玫瑰糕走进来,“阿姐,你要不要吃点东西?”   谢蓁瞥妹妹一眼,谢荨越长大越贪吃,十二岁了非但没褪去脸上的婴儿肥,反而圆嘟嘟的像个苹果。好在她底子好,怎么都吃不胖,就是身上的肉多了点儿,瞧着比谢蓁更加圆润。   “不要,我心情不好。”谢蓁扭开头,拒绝被她诱惑。   她也不勉强,自己狭了一块玫瑰糕送入口中,细嚼慢咽:“阿姐为什么心情不好?”   谢荨吃东西有个特点,无论她吃什么,都会让人觉得很香。譬如她现在吃一块普通的玫瑰糕,但是那满足的表情却让人食欲大开,真想试试她手里的玫瑰糕多么好吃,让她露出这种飘飘然的表情。   谢蓁果真这么做了,凑上去咬一口她手里的玫瑰糕,“说了你也不会懂的。”   谢荨嚼完吞下去,不服气地辩解,“谁说我不懂了?我知道的,高洵哥哥来了,他想让你嫁给他。”   谢蓁大惊,被嘴里的玫瑰糕噎得不轻,拼命喝了两口水才缓过来。“你怎么知道的?”   谢荨指指门口,“我在那里站好久了,阿姐和高洵哥哥都没看到我。”   她才十二,居然就知道偷听了!   殊不知谢蓁五六岁的时候,就躲在门口偷听过爹娘说话。   谢蓁正色,认真地警告她:“不许告诉阿娘。”   谢荨眨眨眼,“为什么?”   “否则以后高洵给我带的点心,我都不给你吃了。”   她立马答应下来,“好好我不说。”   果然在吃的面前,永远能治得住她。   过一会儿,谢荨把半碟玫瑰糕都吃完了,舔舔指腹,重新想起刚才的问题:“阿姐,你为什么不想嫁给高洵哥哥?”   谢蓁自己也说不上来,摇摇头说不知道。   没想到下一瞬,这小丫头语出惊人:“如果李裕哥哥要娶你,你会嫁给他吗?”   谢蓁许久没听到这个名字,猛地愣了很久,半天才想起来这人是谁。想起这个人,就想起他的不告而别,想起他当初的那次失约,她慢吞吞地蜷缩进椅子里,“当然不会。”   谢荨不解,“可是你以前不是很喜欢他吗?”   她皱着眉头想了下,好像真有这么一回事,那时候她天天跟在他屁股后面,赶都赶不走。现在想想真是天真得很,要是再让她这么腆着脸喜欢一个人,她可做不出来。   她说得义正言辞,“那是因为他长得漂亮!”   过去这么多年,李裕的面孔早就模糊了,记忆最清楚的,便是他有一张比姑娘家还漂亮的脸。   *   入秋之后,百叶枯黄,天气也一天天冷起来。   谢立青今年要上京述职,正好赶上老太太六十大寿,便打算带全家人回京一趟。若是有幸能在京城谋个一官半职,便不必再每年两地奔波了。   回京之前,谢立青先修书一封寄到京城定国公府,说了自己的打算。   定国公看完很是高兴,听说捋着胡须高兴了半天,逢人便笑眯眯的。追根究底,还是几个孙子孙女儿要回来了,他几年没见孩子们,想得厉害。   定国公登时让人把他们住的二院清扫干净,免得到时候人回来了,屋子还没收拾好。   青州,谢立青联系好京城的事宜,把回京的日子定在十月初二。这边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理,回去一趟不是小事,要带的东西很多,一辆马车根本拉不完,起码得两三辆。还有路上使唤的丫鬟婆子,每一个都不能少,这些都要安排。   冷氏亲自打点好一切,到了十月初二那一日,一家人顺顺利利地坐上出城的马车,往京城驶去。   爹娘坐一辆马车,谢蓁和谢荨一辆马车,谢荣骑马跟在外面,偶尔遇到什么突发状况,还能帮他们探探路。   路上遇到一场大雪,积雪足足有半尺深,马车根本走不动。路上耽误了小半个月,老太太的寿礼迫在眉睫,只剩下七八天时间。   谢立青跟车夫商量了下,让他们紧赶慢赶,总算赶在十一月底前抵达京城。   这一路风餐露宿,可苦了两个如花似玉的姑娘。   谢蓁原本懒洋洋地躺在坐褥上,马车一驶进京城,耳边便充斥着喧闹繁荣的声音,比青州热闹得多。她霍地从褥子上坐起来,侧耳倾听,这声音太亲切,让她有种回归故土的错觉。   虽然她离开京城时还小,但她的潜意识里,京城便是她的故乡。   如今她总算回到这个地方,算算时间,已有九年。    ☆、家族   第二十七章   二爷要回来,定国公府上下早就做足了准备。      此时老太太和老太爷领着大房三房四房的人坐在堂屋等候,家仆每隔一刻钟就通传一次,随时汇报二爷到哪了。一直到了正午,总算听到下人说:“到了到了,已经到门口了!”   老太爷坐不住了,拄着拐杖便要去门口迎接,老太太轻轻咳嗽一声,“那就赶紧请进来吧。”   下人闻言,忙去门外迎接。   不多时院里传来声响,众人齐齐往鹤鹿同春影壁后面看去。   谢立青和冷氏走在前头,后面是谢荣,再后面是谢蓁和谢荨两个小姑娘。多年不见,谢立青被青州的风土磨砺得愈发成熟,比九年前黑了壮了,却也更像个顶天立地的男人了。他旁边的冷氏反而没什么变化,这是上天对一个女人最好的赏赐,三十几岁的妇人,看起来仍像二十几岁的姑娘。朱唇皓齿,肤白若雪,也不知道平时是怎么保养的,难怪谢立青对她爱不释手。   这一家子都生了副好皮囊,父母齐整,儿女自然也很养眼。   要说最惹眼的,还当数最后面披着白色绣牡丹纹狐狸毛斗篷的谢蓁。她唇边挂着浅笑,漫不经心地往前方看去,鹅蛋脸在融融日光的照耀下,仿佛一块白璧无瑕的美玉。身边的谢荨跟她说了一句话,她低头一笑,那一瞬间,周围似乎有花开的声音。   她从小就笑容甜美,无论你再怎么生气,只要一看到她的笑脸,就什么脾气都没了。   这种美是与生俱来的财富,旁人模仿不来,只能艳羡而已。   其实谢荨没说什么好笑的话,她只是问了句:“这是哪啊?”   她三岁时离开京城,对这里早已没什么印象,更别提记住定国公府了。这里对她来说太过陌生,虽然富丽堂皇,雕梁画栋,但还是比不上青州那方小小的府邸。青州的家小是小,但更像一个家。   谢蓁偏头看她,捏捏她水嫩的脸颊:“笨阿荨,这里是国公府。”   谢荨不知道国公府是哪里,她听冷氏说过,他们在京城还有一个家,里面住着祖父祖母,以及一干叔伯婶娘。她抬眼看去,果见正堂里坐了许多人,所有人的眼光都往他们这边看来,她天生胆小,不动声响地躲到谢蓁后头。   谢蓁反握住她的手,对她说了句:“别怕,他们不会吃人。”   谢荨尚小,不明白这句话的含义,但是谢蓁却知道得清楚。   她离开时五岁,寻常孩子早就忘了这时候的事,偏她记得清清楚楚。大抵是那时给她的印象太过深刻,以至于现在想忘都忘不了。   正想着,人已到了正堂。   众人呼啦啦站起来迎接,国公爷感慨万千道:“可算是回来了,在青州的这几年过得可好?”   谢立青恭敬地弯腰,向二人行了个礼,“一切安好,劳父亲挂心。”   国公爷又问了些青州的情况,这才作罢。   他看向后头的孙儿,需要仰着头才能看到谢荣,“都已经长这么高了。”   谢荣行礼叫一声祖父祖母。   再看俩孙女,一个浅笑盈盈,一个怯懦娇憨,都是一等一标致的美人儿。他的目光停留在谢蓁脸上,着实震惊了好大一会儿。小时候看不出来,如今长大了,益发像当初的谭姨娘。   谭姨娘是谢立青的生母,原本是小作坊家的女儿,生得貌美如花,倾国倾城。一日国公爷打马路过,看到她从门口出来,登时一见倾心,从此念念不忘。后来定国公把她纳入府中,做了姨娘。可惜红颜薄命,她生下谢立青没几年,就香消玉殒了,时至今日,国公爷都对她心怀愧疚,每常想起,总要怀念一阵子。   倒从未想过,这个小孙女儿跟她生得如此像。   *   老太爷想起以前,无数思绪翻涌而至,说话很慢:“好,好……这是阿蓁和阿荨吧,这些年没见,还记得祖父么?”   谢蓁水眸一弯,脆生生地叫道:“祖父!”   老太爷高兴地应了一声。   她说:“当然记得呀,我当年弄坏了祖父养的花,祖父把我训了好大一顿。”   小孩子都这样,你对她好的时候她未必记得,但凡你一教训她,她就深深地记在心上。老太爷对谢蓁是最疼爱的,这小丫头能把你惹得火冒三丈,也能在下一刻把你哄得眉开眼笑,这就是一种本事,让人又爱又恨。   定国公哈哈大笑,宠溺不言而喻:“你这丫头片子,竟还在怨祖父不成?那是要送给太后的姚黄魏紫,你把它弄坏了,让祖父怎么跟宫里交代?”   她吐了吐舌头,“我这不是知道错了嘛。”   爷孙俩还跟多年前一样,唠叨起来没完没了,若不是老太太发话,估计他们还会旁若无人地说下去。   老太太让他们一家五口坐下说话,谢立青坐在大爷谢立松下方,冷氏坐在对面,左右两边分别是大夫人许氏和三夫人吴氏。   许氏穿一件杏色缂丝短袄,下系一条姜黄琮裙,头戴珠翠,双脸用簪花粉抹得腻白,然而与冷氏一比,立刻相形见绌。她朝冷氏微微一笑,叫一声弟妹,便再无话。   倒是右手边的吴氏亲切许多,她向冷氏询问了几句青州的风土人情,然后又说了这些年定国公府的变化。谢三爷近两年刚入礼部,仕途颇为顺利,她言语之中不无炫耀之意。   冷氏听罢,反应极其平静:“恭喜三弟妹。”   吴氏碰了颗软钉子,讪讪地住了口,不再搭话。   谢蓁和谢荨站在冷氏身后,左顾右盼一番,规规矩矩地不再乱动。   谢蓁总觉得有一道视线在看她,循着看去,正好对上三姐姐谢莹的目光。   谢莹是大夫人许氏所出,年方十六,也是个美人儿。只不过她继承了许氏的高颧骨,眼尾微挑,乍一看有些刻薄,不大好相处。谢蓁对她印象深刻,笑得意味深长:“三姐姐。”   谢莹回以一笑,“多年不见,五妹越发标志了。”   虽是赞叹,但语气并无称赞之意。细听之下,反而有些酸溜溜的。   谢蓁听出来了,也客气地寒暄:“三姐姐也是,我都差点不认识了。”   话音落下,谢莹脸色变了变。   她最近脸上长了几颗小斑,不大明显,但她却非常介意。平常根本不让人说,如今谢蓁虽然没有明说,但她总觉得是在暗示什么,是以心中有些不快。   偏谢蓁一副天真无邪的表情,问她的脸怎么回事,还给她提了几条不着边际的建议。   她窝了一肚子火,无处发泄。   *   一家人在正堂用过午膳,谢立青和冷氏送走老太太和老太爷,这才带着儿女回到玉堂院。   他们离开京城之前,一直住在玉堂院中。如今这里多年没有住人,处处都透着冷清,没有人气儿。不过定国公提前让人清扫过此院,屋里摆设整齐,桌椅柜架擦拭得一干二净,被褥也用熏香熏了一遍,冷氏里外看了一遍,还算满意。   谢蓁和谢荨长大后要分房睡,冷氏便让她们住在西边两间次卧,谢荣住在东次卧。   丫鬟婆子把东西一件件搬进去,依照冷氏的吩咐摆放整齐。有哪里不如意的,冷氏又让人重新打理一遍,一切都收拾好后,已是日落。   谢蓁让双鱼双雁烧好热水送进来,倒进浴桶里,打算把自己好好洗一遍。   这一路舟车劳顿,难得有个休息的时候,她已经好久没有舒舒服服泡个澡了。脱下衣裙,坐在热水里时,她懒洋洋地叹了口气。   水温正好,她洗得昏昏欲睡。   胸前两团沉甸甸的,她伸手碰了碰,还是有点胀痛。白白嫩嫩的像两块豆腐,这一个月非但好像又长大了点,她一只手无法丈量,也不知道它们要长到什么时候。   谢蓁困扰地自言自语:“唔,疼……”   阿娘说等长好了就不疼了,可怎么样才算长好?   她想不通,索性不想了,站起来抓过屏风上的巾子,把身上的水擦干,换上樱色苏绣牡丹纹褙子和马面裙,走出房间。谢荨正在院里看下人忙活,见她出来,把袖筒里的手炉递给她:“阿姐,你穿的太少了。”   屋里暖和,一到外面果真有些冷。她接过手炉,把谢荨拉进屋里,“你在看什么?”   谢荨指指正房,“大娘刚才来了,正在跟阿娘说话。”   谢蓁好奇地看过去,大夫人素来不跟他们亲近,来做什么?   许氏来是为了老太太大寿一事。   大后天就是寿宴,府里上下都已打点完毕。冷氏才回京,这些事无需她管,许氏只是来跟她说一声。   “你刚从青州回来,本不该跟你说这些,但这次非同小可,万不可因你一家人,丢了整个国公府的脸面。”许氏原本就不大瞧得上二房,如今他们待在青州几年,更是觉得他们上不了台面。   冷氏掀眸,淡淡地问:“大嫂此话何意?”   许氏连桌上的茶都没看一眼,“这次老太太大寿,太子受王皇后嘱托,会跟六皇子一起来访国公府。你们刚回来,若是无事,就不必到前头去了。”   许氏心里自有一番打算,若是二房两个闺女去了,必定会抢走别人的光彩。若是她们不去,那自家女儿幸见到太子或六皇子一面,或许能促成一桩姻缘。    ☆、寿宴   许氏算盘打得精妙,但冷氏也不是好欺负的人。   冷氏慢条斯理地喝一口茶,平静无澜地开口:“此事不是我说了算,也并非大嫂说了算。我的三个儿女刚从青州回来,老太爷欢喜得很,若是不让他们去前面为老太太贺寿,两位老人定会不高兴的。非但如此,恐怕还要说一声荣儿他们不孝。”   此话不假,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老太爷偏心二房,对二房的几个孙儿更是疼爱有加。正因为如此,老太太对二房愈发不待见,今日见面,还是勉强端着好颜色的。   许氏此番前来,显然是得了老太太的吩咐,没经过老太爷同意,想来一个先斩后奏。   可惜冷氏还跟多年前一样,不好拿捏,轻轻松松一句话便把她堵了回去。   许氏轻笑,正因为冷氏这样的性子,她跟她说话才会如此直白。冷氏刚进定国公府的时候,许氏对她还是很客气的,起码维持着表面的和平。然而慢慢地发现冷氏此人,软硬不吃,铁石心肠。若是跟她虚与委蛇地说话,她根本不搭理你,许氏被她惹出脾气来,也就渐渐地不客气了。   饶是如此,还是拿冷氏没辙。   谢蓁跟她一样,她生的好女儿,同样有把人气死的本领。谢莹回屋后发了好大一通脾气,院里下人都遭了殃,各个胆战心惊。   许氏见她不为所动,让了一步:“老太太怕你们路上辛苦,没得累坏了,想让你们多休息几日。既然弟妹不想歇息,那我也不好勉强,后日一早寿宴开始,会有不少贵客到访,你让孩子们都行事谨慎一些,免得冲撞了贵客。”话毕,抬起绢帕点了点嘴角,“毕竟在青州待惯了,不知京城的规矩,许多事情都得慢慢学。”   冷氏看她一眼,“今日父亲还当众夸赞蓁儿荣儿礼仪周到,怕是大嫂多虑了。”   她一口一个老太爷,反而让许氏无话可说。   偏偏她说的都是实话,让人想反驳也没法。   她的孩子她最清楚,谢蓁和谢荨平常虽不着调,一个懒洋洋,一个软绵绵,但关键时刻还是很能给她争光的。尤其谢蓁,在大事上懂得分寸,知道进退,是个很聪明的孩子。冷氏反而庆幸他们在青州住了快十年,天性纯良,活泼可爱,没有被国公府这乌烟瘴气的环境熏染。   许氏该说的话说完了,好处没捞着,却碰了一鼻子灰,脸色很有几分不愉快。她起身走出房门,对冷氏道:“不必送了。”   回头一瞧,冷氏端端正正地坐在花梨木圈椅中,哪有起来送她的意思?   她一噎,转身跟着丫鬟走了。   路过谢蓁的房间,对上两个姑娘乌溜溜的大眼睛,她本想扯出个和善的笑容,奈何笑不出来,嘴角垂下去,面色难看地走出玉堂院。   谢荨站起来跺跺脚,一脸疑惑地看向谢蓁:“阿姐,大娘为何表情这么吓人?”   谢蓁正倚在熏笼上,鼻端是沉香的香味,袅袅袭来,使人昏昏欲睡。她半闭起眼睛打了个哈欠,“她是从阿娘房里出来的,必定跟阿娘说了什么话,可惜说不过阿娘,自己跟自己生闷气了。”   不得不说,她分析得实在透彻。   谢荨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那大娘跟阿娘说了什么?”   屋里很暖和,把人骨子里的懒怠都蒸腾了出来,谢蓁渐渐地歪下头,倒在谢荨肩膀上,“最近没什么大事,应该是跟祖母寿宴有关……”   话没说完,她自个儿已呼呼睡去。   谢荨推了她两下,她还是睡得很沉。谢荨只得跟双鱼一起把她放到内室床榻上,轻娟软幔下,她呼吸平稳,睡容恬静。   *   回到定国公府两天,谢蓁很快把府里逛了一遍,各个角落都摸得很清楚,熟记于心。   因为府里跟小时候没什么变化,只变动了一些细枝末节,是以她记起来倒也不算吃力。   这日她拉着谢荨去湖边走一圈,回来时路过一座花坛,花坛中间堆着好几块假山,假山后面是长长的廊庑,廊庑上并肩走着两人,正是三姑娘谢莹和四姑娘谢茵。   谢茵是三房吴氏所出,杏脸桃腮,也是个漂亮的姑娘。她性格跟谢蓁有几分相似,都是活泼的人,就是有些趋炎附势。譬如现在老太太宠爱三姑娘,大房在定国公府说话有分量,她便与谢茵交好,关系亲昵,而对二房不屑一顾。   两人在廊上说话,谢蓁跟谢荨在此处歇脚,中间有块石头挡着,谢茵谢莹没有发现她们。   谢莹似乎在为寿宴上穿什么发愁,谢茵提了好几个建议,她都否决了:“那些衣服都是去年的。”   谢茵说这容易,“三姐姐再去裁布做一身不就是了。”   谢莹蹙了蹙眉,大抵是嫌她太笨,“明日就是祖母寿宴,新做肯定来不及了。”   前阵子就让人新做了几套衣裳,但是明日太子和六皇子要来,她嫌颜色太素了,不够出彩,便想挑一件颜色鲜艳的衣裳。奈何挑来挑去,总是不称心。   哦……谢蓁跟谢荨默默对视一眼,不就是件衣裳,至于这么发愁么?   那边谢茵搭了腔,颇为热情:“三姐若是不嫌弃,我这里有几件新做的衣裳,还没来得及穿过。你去我屋里试试如何?”   谢莹看一眼两人体型,她比谢茵高,还比她瘦,大小恐怕不合适。   谢茵也注意到这一点,转了转眼珠子提议,“我看五妹跟你身型相似,不如……”   话没说完,自己先否决了,好笑地摇了摇头:“五妹在青州住了这么久,早就不知道京城最受欢迎的颜色了。还是罢了,免得撞见了太子爷,让他笑话。”   没有出阁的姑娘家谈论男人,何况这个男人还是未来储君,这谢家四姑娘真是有些大胆了。   好在周围没什么人,谢莹红了红脸,仿佛太子爷就在眼前,“别说胡话。”   谢茵会心一笑,道了声是,两人相携离去。   假山后面,谢蓁和谢荨走出来,若无其事地往玉堂院走。   谢荨忍不住人:“阿姐,明日太子爷也要来么?”   谢蓁唔一声,“你没听见三姐四姐的话?多半是会来的。”   她自己也不知道这回事,如果不是听到谢莹和谢茵谈论,根本还被蒙在鼓里。她似乎能猜到大夫人当初为何来玉堂院了,谢莹到了说亲的年纪,如果能趁机攀一门好亲事再好不过。   定国公府老太太与当今太后是手帕交,谢莹的外公在太子手下任职,再加上老太太疼爱谢莹,如果找机会跟太后说一说,说不定还能许给太子当侧妃,再不济也是为良娣。到那时,可不就飞上枝头当凤凰了。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太子要先看得上谢莹才行。   *   老太太大寿这天,谢蓁毫无预兆地生了一场病。   不是什么大病,就是夜里窗户没关好,感染了风寒,早上起来头晕乎乎的,说话瓮声瓮气。   冷氏忙让人请了大夫,开了两副治疗伤寒的药,让丫鬟煎了喂她吃下,她这才觉得好一些。   冷氏说:“要不就在屋里歇着吧,前院由我和阿荨去就够了。”   谢蓁蔫蔫地点了下头。   冷氏不放心她,让双鱼双雁好生照看着,若有任何情况,都要去前院回禀。双鱼双眼惕惕然应下。   谢蓁这一病,高兴的是大房母女俩。许氏当然没表露在脸上,甚至还让丫鬟过来表示了关怀,见谢蓁是真病了,便也不再管她。   谢蓁吃过药后睡了一会,睡醒天已大亮,想来还不到晌午。她觉得头脑清醒不少,想去前面给老太太贺寿,免得被人抓住把柄,说她不孝,日后想解释都解释不清。起初双鱼双雁不同意,但拗不过她,只得给她多添了两件厚衣服,由着她去了。   她去之前重新梳了梳头发,没有施粉黛,她最清楚自己怎么样好看。这张脸没有瑕疵,用胭脂水粉反而掩盖了原本的颜色,倒不如素面朝天,还平添几分娇弱可怜。   她没穿厚衣服,只披了件大红绣牡丹纹斗篷,手里揣一个小手炉,慢悠悠地往主院走去。   前院人多,老太太只露了一面便回来歇着了,目下正在屋里恭候太子和六皇子到来。   这两位身份尊贵,断不会跟其他人一样在前院坐着的,他们只是来送太后和皇后准备的礼物,送完了就走。   没想到等了半个时辰,却等来了谢蓁。   老太太脸色不大好看,“不是病了,怎么没好好歇着?”   谢蓁把准备好的紫檀浮雕木盒送上去,笑眯眯地说:“祖母过寿,我就算再不舒服也要过来的。”   定国公喜欢她的能言善辩,但是在老太太这里,就成了油嘴滑舌。   老太太不大喜,只说了几句话便打发她离去。   谢蓁倒也没有久留,她以为自己全好了,没想到走这一路还是有些吃力。从屋里退出来,她呵出一口白雾,举步往回走。   走出主院门口,远远瞧见对面来了两个人,身高颀长,鸣珂锵玉,一看便知不是寻常之人。   想来其中一位应该是谢茵口中的太子。   隔得太远,谢蓁不想跟对方迎面撞上,万一被人瞧见了,对她的名声也不好。于是她想了想,转身往另一条路走。    ☆、帕子   远处两人走来,一个穿绛紫宝相花纹锦缎直裰,约莫二十上下,容貌俊美,纡青佩紫,正是当今太子严韬。   他一边走,一边问身旁的人:“查到是谁了么?”   他身旁的人嗯一声,语气没什么起伏:“是三哥。”   太子笑了笑,不动声色地把袖口放低,掩住手腕上的伤口,继续往前走。他们出宫之后遇到了埋伏,十几个死士从四面八方冲出来,招招都想要他的命。恐怕是他在宫里太逍遥,老三早就忍不住了,这才如此迫不及待地想要他的命。   他偏头,若有所思,“六弟对此有什么想法?”   被他称作六弟的人是一位十五岁的少年,眉眼精致,五官仿佛雕刻,俊朗不凡。这几年被晒黑了一点,皮肤是浅浅的小麦色,褪去了儿时的稚嫩秀气,越发显得英姿勃勃。他身高从去年开始猛地蹿起来,如今竟只比严韬低了一点点。   他就是六皇子严裕。   严裕沉默片刻,平静地分析,“三哥太鲁莽,不足为惧。”   倒是跟太子想的一样,严韬轻笑,拍了拍他的肩膀,没说什么。   这个六弟是七年前才从民间找回来的,刚入宫时,一身的市井气息,行事作风都单纯鲁莽得很,没想到短短几年,就跟完全变了个人似的。脱胎换骨,判若两人,你再也从他身上看不到当初幼稚的影子。   这是一件好事,否则他根本无法在宫里生存下去。   正说话间,看到定国公住的主院走出来一人,穿着白色斗篷,瞧不清模样,看身段应该是个窈窕的姑娘。两人都没在意,走到跟前一看,才发现那姑娘离开得太匆忙,连帕子掉在地上都没发现。   严韬弯腰拾起来,摸了摸面料,是极其软滑的丝绸,左下角绣了一朵素馨花,除此之外再无别物。   严韬递给严裕,说笑道:“六弟拿着在这等会吧,说不定还能碰见那姑娘。”   严裕看一眼,没什么兴趣,“碰到了又如何?”   严韬弯唇,“那二哥我也算当了一回月老。”   竟是打的这个主意……严裕扯了扯嘴角,连接都没接,“多谢二哥好意,我不需要。”   太子叹一口气,委实惋惜,“六弟也不不小了,身边总没个女人,难道就不觉得寂寞么?”   身在帝王家,十三四就该接触女人了,偏这位非但没纳姬妾,竟然连一位通房都没有。有时严韬带他去臣子家中做客,舞姬鱼贯而入,一个比一个柳亸花娇,他眼睛却连抬都没抬,自顾自喝自己的酒,谁都不管。   每当这时候,谁都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严韬以为他清心寡欲,但是有一次他喝醉了,却从嘴里溢出一个名字。声音太轻,带着浓浓的压抑,以至于严韬没听清他叫的是谁。   后来问他,他却怎么都不肯说。   严韬又问:“还是说,你早有了心仪的姑娘?”   严裕停下,看着前方,“到了,二哥不是要送寿礼么?别耽误了。”   果然还是不肯说……严韬笑笑,没再追问。   *   从主院出来,谢蓁始终没发现自己掉了东西。她晕乎乎的,只知道往回走,哪里顾得上那么多。   双鱼跟着她,一门心思全在她的身体上,自然也没注意掉在地上的帕子。   谢蓁大抵是病糊涂了,环顾一圈,“这是哪儿?”   双鱼哭笑不得,扶着她往前走,“回姑娘,这是回玉堂院的路。”   她哦一声,“阿娘和阿荨呢?”   “夫人和七姑娘应当在前院会客,一会儿就回来了。”   没走几步,她突然停下,眼珠子转了转,“不回玉堂院了,我们去后院。”   双鱼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又是怎么了?这位小姑奶奶,病还没好,咱们就不能回屋好好歇着吗?当然,双鱼是万万不敢说出来的,她委婉地劝说:“姑娘的药还没吃……”   可惜谢蓁决定的事,是绝不会轻易改变的。“不急,先去后院一趟。”   说着不管双鱼,竟然兀自走在前面。   双鱼赶忙跟上,愁眉苦脸,“姑娘去后院做什么?”老太太寿宴,后院这会应该有不少女眷,又不认识,去了干嘛?   谢蓁扭头朝她甜甜一笑,“不告诉你。”   双鱼一阵无奈。   后院距离玉堂院有一段路,走过长长的廊庑,再穿过两道月洞门,踩着鹅卵石小径走一会,才能看到后院的光景。后院有一个不小的湖,如今湖面已经结冰,湖边建了三座八角亭,周围种满了银杏树和松树,昨晚下了一场霜,雾凇沆砀,俨然一方琉璃世界。   此时亭子里还没有人,谢蓁走过去,对双鱼说:“这里太冷了,你去提两个火炉子来,顺道把我那件月白合天蓝冰纱大袖衫拿过来。”   双鱼不明白她的用意,拿火炉就算了,拿衣服来是为什么?   谢蓁却说:“让你去你就去。”   双鱼不再多言,“姑娘等我,我很快回来。”   等双鱼走后,谢蓁坐在亭里的围栏上,倚着廊柱,闭上双眼,很快酝酿出睡意来。   不多时,亭外走进来几个姑娘,打头的是谢莹和另一个白绫袄马面裙的姑娘,谢茵和另外几人走在后头。她们交谈融洽,你一言我一语,竟没人注意到亭子里的谢蓁。   穿白绫袄的是太子太傅的孙女凌香云,笑着问谢莹,“听说府上五姑娘和七姑娘回来了,怎么只见了七姑娘,却不见五姑娘?”   方才在正堂,她们已跟谢荨打过照面,委实是个不可多得小美人儿。凌香云见到她好好赞叹了一番,夸她的眼睛会说话,是她见过最漂亮的小姑娘。谢荨被她的热情吓到了,躲在冷氏后面不肯出来,只露出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偷偷看人。   凌香云一下就喜欢上了,还邀请谢荨去她家里做客。   当然,谢荨没答应,她害羞。   她们刚从前院出来,想到后院坐着说会儿话,凌香云刚好想到定国公府还有一位姑娘,顺口就问了出来。   谢莹没能见到太子和六皇子,心不在焉:“五妹染了风寒,今儿没出来……”   凌香云说了声可惜,“开春之后阿姐要在府上设宴,我本想邀请她们一块去的。”   凌香云的姐姐凌香雾是太子妃,嫁给太子已有两年,育有一女。谢莹闻言,眼睛亮了亮,“太子妃要设宴?”   她点头,“阿姐自己培育的牡丹花,过不久就要开了,想邀请大伙儿赏赏花,培养格调嘛。”   太子府来往多是达官显贵子弟,说不定还能碰到几位皇子,谢莹动了心思,“我正好……”   不等她说完,便见凌香云一愣,直勾勾地看着前方。   谢莹循着她的视线看去,看到偎在廊柱上小憩的谢蓁后,愣住了。   要说什么叫天香国色,仙姿玉质,恐怕只要看一眼眼前的人,就会立刻明白了。   谢蓁微垂着头,大抵是风寒未愈的缘故,酥颊粉红,唇瓣微张,像两瓣灼灼盛开的桃花,又娇又艳。耳畔的头发垂下一丝,覆在她巴掌大的小脸上,随着风起,一遍遍抚摸她光洁的脸蛋。竟让有点羡慕那缕头发,想取而代之,试试她的脸究竟多滑多嫩。   她听到动静,长长的眼睫毛颤了颤,缓缓睁开,一双朦胧水眸看向来人。初时有些迷茫,看清人后,弯唇乖巧地叫了声:“三姐姐,四姐姐。”   声音很软,带着刚睡醒时的腔调,听得人耳朵发痒。   其他人都看呆了,原来美人睡醒时是这么好看,她们明明是女人,居然也会觉得心动。   谢莹脸色有点难看,勉强挤出一抹笑意,“五妹不是生病了,怎么会在这里?”   她站起来,揉揉眼睛,“我想起一件事,便特意过来等着三姐的。”   谢莹不解,能有什么事儿?   正好双鱼从玉堂院回来,她手里捧着一件大袖衫,后头的两个丫鬟提着火炉,紧赶慢赶总算赶来了。   双鱼来到谢蓁跟前:“姑娘,衣服拿来了。”   谢蓁没有接,反而让她送到谢莹面前。   谢莹没反应过来,“这是什么意思?”   谢蓁看向谢茵,谢茵忽然有种不大好的预感,果不其然,她下一刻说:“四姐说你的衣服都不合身了,我们身型相似,正好可以把我的衣服借你。这件是我最喜欢的,三姐若是不嫌弃,便拿去穿吧。”   谢莹脸都绿了,她居然在大庭广众下说这些?而且她是什么身份,居然要借庶出的衣服?   谢莹瞪向谢茵,责怪意味不言而喻。   谢茵心里喊冤,自己是私底下说过,但也没到谢蓁跟前说啊,她是怎么知道的?当即就想解释:“我没……”   谢蓁眨眨眼,“四姐忘了么?是你让丫鬟告诉我的。”   她说谎话的本事一流,面不改色心不跳。至于是哪个丫鬟……便让她们自己查去吧,反正跟她没关系。   谢莹无论如何都不会收她的衣服,一是好面子,二是看不上。青州那穷乡毗邻的地方,能有什么好看的衣裳?谢莹看都不看一眼,“多谢五妹,不过你大抵是听错了,我不缺衣裳。”   谢蓁露出遗憾的表情,让双鱼把衣服拿下去,反正她的目的也达到了,她不收正好,她还舍不得送人呢。   谢莹虽然否认了,但周围几个姑娘的眼神还是起了变化,都当谢莹是好面子,才故意这么说的。   甚至有一个掩唇轻轻笑了声。   谢莹脸色更难看了,看谢茵的眼神就跟刀子一样。   那边凌香云被美色吸引,已经开始向谢蓁发出邀请,“我阿姐设宴你去么?你刚从青州回来,应该多认识些人才对,到时和仪公主也会去呢。”   面对盛情邀请,谢蓁有些招架不住,最后点一点头,“好。”   凌香云高兴地拉住她的手,说到时候会让马车来国公府迎接,让她把谢荨也带上。   *   寿宴结束,谢莹好几天没打理谢茵。   谢茵吃了哑巴亏,把院里丫鬟全提溜出来问了一遍,但是没一个人肯承认的。她气得不轻,每个人都罚了一顿,还是不解气。   过不久就是太子妃设的牡丹花宴,她向谢莹示了好几次好,谢莹才勉强原谅她。两人凑在一块商量了下,谢莹去求大夫人,大夫人管着国公府的吃穿用度,凡事都要经过她手上。没几天,便往大房三房四房送了十几匹上等布料裁做春衫,然而送给二房的,虽不是什么下等料子,却也不多好就是了,而且颜色也都很暗沉,根本不适合十几岁的小姑娘。   谢蓁只看了一眼,原本是想让人一把火烧了的,想了想,让丫鬟拿去做抹布了。   她们以为这样就能让她出丑吗?   谢蓁心想,她偏不让她们如意。   *   太子府。   自打上回见过谢蓁谢荨一面,凌香云每每来到这里,总要夸赞一番:“阿姐不知道,定国公府的五姑娘和七姑娘那才是真正的绝色,我要是个男人,一定娶她们俩……”   太子妃凌香雾闻言扑哧一笑,她跟妹妹的性格天差地别,凌香云有点大大咧咧,她则温婉贤淑。她点了点妹妹的鼻子,“过几日就是赏花宴了,我倒要看看,是不是真跟你说的一样。”   凌香云竖起三个手指头发誓,“如假包换!”   这话不知怎的传到太子耳中,严韬问凌香雾,凌香雾一边替他更衣,一边笑着摇头,“哪有香云说得那么夸张,殿下又不是不知道她的性子,成天神神叨叨的,嘴里没几句真话。”   太子想想,还真是这么一回事,也就没再多问了。    ☆、赏花   开春之后,冬雪消融,万物复苏。   春暖花开,草长莺飞。   京城的春天比青州来得早,仿佛一夜之间,院里的花就全开了。谢蓁收到太子府送来的请柬,邀请她和谢荨三月初一到府上赏花。   就像凌香云说的那样,她们刚到京城,应该多认识些人才好。而且谢蓁原本就是好热闹的人,参加这些宴会对她来说简直是手到擒来,当初在青州的时候,她可是圈子里出了名的伶牙俐齿,跟每个人都能打成一片。   当然,青州比不得京城。   京城的人比青州显贵,认为自己高人一等,处处都透着优越感。其中,以谢莹和谢茵尤甚。   谢蓁觉得这两人挺好笑,她们以为把她的布料换成粗布,她就没办法了吗?   回京之前,冷氏给她和谢荨新做了好几套衣裳,春夏秋冬都有,都是最时令的颜色和料子。谢蓁眼光独到,让人做出来的款式和花纹都别具一格,即便搁在京城,也是让人眼前一亮的。   谢荨跑过来找她,吞吞吐吐地:“阿姐……”   谢蓁正在摆弄一条粉色箜篌项链,闻言抬了下头,“嗯?”   谢荨扭扭捏捏,好半响才把话说完整:“我能不能不去赏花……”   这下她停下动作,扭头看妹妹,“为什么?”   谢荨撅嘴,“人多。”   她哦一声,很苦恼的样子,“可是你不去,我一个人势单力薄,会很孤单啊。”   谢荨听不懂这话什么意思,眨巴眨巴眼。   谢蓁放下项链,只好问道:“你喜欢三姐四姐吗?”   谢荨诚实地摇摇头。   她虽单纯,但有些东西还是明白的。一个人喜不喜欢你,你太容易知道了。从她的动作眼神等方面全都可以感受出来,谢莹谢茵不喜欢她们两姐妹,从她们刚回府的第一天,她就感觉到了。   谢蓁很欣慰:“对呀,三姐四姐也不喜欢我们。”   小时候的事情,有些她忘了,有些她却记得很清楚,就跟记得老太爷教训她弄坏他的花那次一样。谢莹从小不喜欢她,跟她不对付,彼时她小,弄不明白为什么,一次次想接近谢莹,却都以失败告终。   谢莹是个好强的人,她想成为长辈眼里最好的那个孩子,然而前面有谢蓁。谢蓁很聪明,看过的书一遍就能记住,所以祖父最喜欢她。   再加上老太太和大夫人的灌输,谢莹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就看不顺眼谢蓁了。   于是欺负她,把她推雪地里,骗她淋雨,成了家常便饭。   谢蓁后来总算明白过来,谢莹不是她以为的好姐姐,所以她再也没接触过她,一直到现在。   谢蓁告诉谢荨:“别人越不想让我们过得好,我们越要过得很好,阿荨,你跟我一起去好吗?”   谢荨用力地点头,伸手抱住她的脖子,蹭了蹭,“我听阿姐的。”   谢蓁猝不及防,被她压倒在美人榻上,可怜兮兮地呜咽一声。   她说:“阿荨你是不是又偷吃东西了?怎么又重了。”   谢荨大声地反驳了一句“才没有”。   *   到了三月初一,太子府上的马车准备来定国公府等候。   统共有两辆,一辆坐着三姑娘和四姑娘,一辆五姑娘、六姑娘和七姑娘。   定国公府有七个姑娘,前两个都出嫁了,剩下五个待字闺中。六姑娘谢莺不大喜欢说话,时常被人遗忘,是四房嫡出。   这日谢莹和谢茵早就收拾完毕出门了,两人穿着新做好的衣裳,妆容鲜亮,登上车辇。   临上马车前,谢莹扶了扶头上的石榴纹银点蓝钗,看向后头的马车,问谢菁:“五妹七妹还没出来么?”   谢菁点点头。   她没说什么,只是唇边的笑意浓厚了些。   谢菁只觉得奇怪,却没往心里去。她坐在马车里等了一会,直到花鸟暗纹布帘被人掀起,她抬头看去,一时愣住。   谢蓁矮身坐进来,头上的红玛瑙眉心坠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了下,被窗外明媚的太阳一照,更加显得雪肤白腻。她朝她微微一笑,两颊露出浅浅的梨涡,一下子增添了不少亲切感,“让六妹久等了。”   饶是谢菁见过她两回,这下也不免被她的美貌折服。   以前她没好好收拾自己,是一种天然去雕饰的美。如今她梳着翻荷髻,穿着樱色绉纱衫,系一条彩色莲纹罗裙,头戴眉心坠,腰佩金累丝香囊,坐在阳光下,整个人好似一朵雨后沾露的荷花,让人想把她采撷回家,放在花瓶里,日日浇灌,细心呵护。   她是细心打扮过的,身上每一处都透着精致。谢菁低头一瞧,莲花纹罗裙上的针脚纹路,绣得栩栩如生,恐怕就算蜻蜓来了,也想停在上头栖息片刻。   不等谢菁开口,外面又上来一人,正是谢荨。   谢荨与梳着垂鬟分肖髻,她年纪小,不需要太隆重的打扮,只在髻上插了一支花蝶纹玉簪。她穿着白绫对衿衫儿,下配一条结彩鹅黄锦绣裙,腰上除了香囊之外,还在碧玉翡翠玉佩下面挂了两个花卉纹银铃铛,随着她的动作发出叮叮当当清脆的声响。   她看到谢菁,俏丽的苹果脸红了红:“六姐姐。”   谢菁被这两姐妹震住了,愣了许久才回应:“七妹。”再看谢蓁,“五姐。”   谢蓁完全没在意,放下帘子,让车夫启程。   从定国公府到太子府有好一段路,路上百无聊赖,谢蓁跟谢荨并肩坐在一起,脑袋对着脑袋,谈天说地。   谢蓁忽然想起来什么,问谢菁:“三姐四姐呢?”   谢菁几乎立刻回答:“三姐四姐出来得早,先走了一步。”   她点点头,便再无话。   半个时辰后,马车停在太子府门前,府里的人前来接应。丫鬟领着她们到后院去,说太子妃与和仪公主已经到了,其他姑娘也在那里。   谢蓁还当自己来晚了,好在丫鬟说:“太子妃和公主设宴款待各位姑娘,自然是到的最早的,姑娘不必着急,随婢子来就是。”   她这才放心。   赏花的地方在后院东南角,那里有一块牡丹园,里面是太子妃悉心培育的各种牡丹花。园子里有凉亭和花架,还有假山流水,以及各种姑娘喜爱的琴棋书画。谢蓁、谢荨和谢菁到时,园里仿佛世外桃源,丝竹悦耳,笑语嫣然。   *   丫鬟上前,朝亭子里对弈的两人通禀:“娘娘,公主,谢府五姑娘,六姑娘和七姑娘来了。”   凌香雾落下一子,扭头朝外面看去。   只一眼,便被惊艳。   谢府两个姑娘,都是万里挑一的绝色。小的那个尚未长开,稚嫩中带着娇憨,大的那个却是十足的美人胚子。   十四五岁的模样,身段窈窕,曼妙无双。她裙子上绣着暗地金莲花纹,金累丝香囊里透出淡淡荷花香,一走近,还真有点步步生莲的味道。   看来这回凌香云没有撒谎,整个长安城,估计都找不出这样的好颜色。   她和谢荨一进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她们身上,一旁的谢菁几乎成了陪衬。谢莹和谢茵看着她们,既是震惊,又是恼怒。   谢蓁和谢荨上前,对凌香雾和和仪公主行礼:“拜见娘娘,拜见公主。”   凌香雾虚扶了她们一下,让她俩起来。   凌香云站在太子妃后面,朝她们爽朗一笑。   石桌对面的和仪公主总算醒过神来,方才差点流了口水。她跟谢蓁一般大小,容貌可爱,性子却有几分野蛮刁钻。今日不知怎的,谢蓁和谢荨对了她的胃口,很快跟两人玩到一块儿去。   一问生辰,才知她只比谢蓁大了半岁,立即跟谢蓁又亲近了一些。   和仪公主不跟太子妃下棋了,拉着谢蓁到一旁赏牡丹,两人一见如故,居然有说不完的话。   短短半天时间,就有发展成闺中蜜友的趋势。   谢莹见状,手里的帕子都要绞碎了,“她可真有本事……”   谢茵也是嫉妒,心想不就是长了一张好看的脸么?凭什么让公主对她另眼相待?   另一边,和仪公主带着她坐在紫藤花架下,解下腰上的白玉玉佩,“这个给你,以后我们就是好姐妹了。你好好收着,要是敢弄丢了,我找你算账。”   谢蓁只好收下,她身上没带什么可以送人的东西,索性把金累丝香囊解下来,“那这个给你。”   和仪公主两眼放光,痛快地接过去,“我早就看上你这个香囊了,这里面放的什么香料?闻着真香。”   这香囊里的香料是谢蓁做的,她说起来如数家珍:“有荷花,桂花,茅香和杜蘅等……”   和仪高高兴兴地收下了。   谢蓁笑话她,“公主还缺这东西么?怎么跟没见过似的……”   和仪哎一声,打断她的话:“你以后别叫我公主了,就叫我的名字瑶安吧。”   当今国姓是严,严瑶安。   谢蓁倒也没客气,叫了一声瑶安,顺道夸她名字好听。   晌午是在太子府用的午膳,和仪公主是个野蛮性子,说什么都不让谢蓁走。到了申末,如果不是下人通禀说六皇子来接她了,恐怕她还是不肯放谢蓁离开。    ☆、重逢   和仪公主与六皇子都是惠妃所出,六皇子七年前才中民间找回来,对外宣称与和仪公主是龙凤胎,被宫人所害,才会多年下落不明。其实这里面牵扯到宫中丑闻,外人并不知晓真相。   和仪公主并非惠妃亲生,当年被人跟六皇子调换了身份,一朝入宫,享尽荣华富贵。原本六皇子回来后,她也应该恢复原来的身份的,但是当今圣上疼爱她,不舍得把她放出宫外,是以才保留了公主的封号,至今仍留在宫中。   这件事情,只有为数不多的人知道。   严瑶安与谢蓁依依不舍地辞别,临走前还提议:“你家住哪?不如我让六哥送你一程?”   她可真敢说,谢蓁哪里敢让皇子送自己,用家里有马车拒绝了。   侍女欠身,委婉地提醒:“公主,殿下已经在门口等候多时了。”   六皇子严裕跟太子外出办事,回来时路过太子府,得知和仪公主也在府里,便顺道接她一起回宫。   严瑶安站起来掸掸裙子,这才往外走。   太子府外停着一辆青帷华盖的马车,马车简单却不失华贵,一看便知里面坐的非富即贵之人。马车四角立着八名侍卫,各个训练有素,贴身保护六皇子的安全。见到和仪公主过来,纷纷行礼,其中一个侍卫挑起一边绣暗金纹帘子,请她入内。   严瑶安弯腰走进车厢,抬眼一瞧,笑着叫了声:“六哥。”   严裕坐在车厢一边,斜倚着车厢,正在闭目养神。这几天他跟太子外出,为了调查太子受刺一事,少有休息的时候,这会忙里偷闲,便在马车里睡了一会。听到严瑶安的声音,他只微微抬了下眼皮子,眼里甚至没有一点情绪起伏,随口问了句:“怎么这么慢?”   严瑶安让车夫启程出发,放下帘子,“跟定国公府的五姑娘多聊了一会。”   严裕重新闭上眼,连问都没多问一句。   严瑶安习惯了他的性子,她这个六哥总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表情,好像什么事都不能撼动他的情绪,更没人能吸引他的注意。也不知道成天在想什么,就不能多说两句话么?   她撇撇嘴,拿出谢蓁送给她的金累丝香囊,无聊地摆弄香囊下的穗子。   一时间香味充盈车厢,这种香并不浓烈,淡雅素馨,徐徐蔓延,甚至有些让人心旷神怡。很特别的香味,起码严瑶安从没在别人身上闻到过。   马车渐渐前行,一点点远离太子府,严裕仍旧在睡。   严瑶安忽地想起什么,兴致勃勃地跟他说:“六哥,你上回去定国公府见到谢五姑娘没?她可真漂亮,比我见过的所有姑娘都漂亮。”   严裕没搭理她。   她继续自言自语:“她还有一个妹妹,也是个标致的美人儿……就是还小,有点怕生……”   她的话让严裕想起另一个人。   思绪飞远,脑子里只剩下五六岁时的光景。   那也是一个很漂亮的小姑娘,她也有一个妹妹,她总是笑盈盈地叫他“小玉哥哥”,缠着他要跟他牵手。她的声音很好听,会唱动听的儿歌,还会背着他走很长的路……那个时候他总不耐烦她,因为第一次见面她就摸他裤裆。   真是一个小混蛋。   他心想,为什么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却还是对她念念不忘?   一闭眼,每一幕都记得清清楚楚。   不知道她长成了什么样?小时候就像个小狐狸,现在呢?他在宫里生活,每一步都如履薄冰,想找人去打探她的下落,但是又害怕知道她的消息。   或许是因为近乡情怯,又或许怕给她招来麻烦。   不知不觉竟已七年。   他陷在回忆中,那边严瑶安还在喋喋不休:“看,这个香囊就是她送给我的!六哥闻闻,香么?”   见严裕没反应,她倒也没气馁,继续说:“不知道我戴久了,身上会不会跟她一样香?她说她妹妹阿荨也有一个,是她自己调的香料……”   话没说完,严裕蓦地睁开眼,漆黑乌瞳再也没有平静,只剩下震惊:“你说什么?”   严瑶安没见过他这反应,呆呆地说:“我说她自己调香料……”   不是这个,严裕抓住她的拿香囊的那只手,“你说她妹妹叫什么?”   严瑶安张了张口,“阿荨,谢荨。”   许久,车厢里只剩下寂静。   严裕松开她的手,朝外面道:“停车,立刻停车!”   车夫得了命令,匆匆忙忙把马车停在路边。   他原本想让车夫调头,重新回太子府,但是又嫌马车走得太慢,于是直接夺走严瑶安手中的香囊,大步走出车厢。   严瑶安不干了,掀起帘子抗议:“那是我的!”   他没听见,让一个侍卫从马背上下来,他接过缰绳,翻身上马。他甚至连招呼都没跟严瑶安打一声,直接喊了一声驾,扬尘而去。   从没见他这么着急过。   严瑶安在后面气得跺脚,回过味来后,开始思考他为何如此反常?好像是从听到谢荨的名字开始……   他认识谢荨?什么时候认识的?   *   严瑶安说她姓谢的时候,他根本没有多想。   直到听到谢荨的名字。   这天底下,生得漂亮,妹妹又叫谢荨的人,能有多少个?   或许很多,然而这一刻,他却管不了那么多,只想回去见她一面。见到她,看看她是不是他认识的那个小混蛋。   谢蓁,谢蓁。   那个可恶又可爱的小姑娘,经过这么多年,他以前的东西都毁了,她是不是还跟小时候一样?   耳畔风声喧嚣,他却仿佛听到她撒娇叫他“小玉哥哥”的声音。   不知道还好,他可以把所有的情绪都压制在心底。一旦知道她就在京城,就在离他这么近的地方,他竟如此迫不及待。   街上行人很多,他骑马飞奔,强行闯出一条路来。   到了太子府,他跳下马,不等下人把马拴好,便直接往院里走,“太子妃在哪里设的赏花宴?”   下人一愣,不好回答:“这……殿下要去么?”   那里都是姑娘,他去似乎不太合适啊?而且六皇子来太子府,不是一般都找太子殿下么?今儿怎么想起来赏花了?   他没有耐心,又问了一遍,“在哪?”   下人只好说:“在牡丹园,小人带您过去。”   他步履匆忙,下人也不好走的太慢,几乎是小跑着带他过去的。   然而到了牡丹园,却发现里面空无一人,赏花宴早就散了,姑娘们也各自回了家中。   下人面露为难:“殿下……”   严裕站立片刻,手里握着金累丝香囊,指节泛白,捏得香囊都变形了。他一言不发地转身往外走,来到太子府门口,跃上马背,朝定国公府的方向骑去。   他上回跟着严韬去过定国公府,是以知道在什么方向。   这一路比刚才平静了点,只是手心仍旧不断地冒汗,差点握不住缰绳。他下颔紧绷,面无表情,快马加鞭总算看到定国公府的大门。   门口停着一辆马车,应当是刚从太子府回来,丫鬟打帘,从马车里走下两个人。   谢荨先踩着黄木凳走下来,她还是圆圆的苹果脸,没什么变化。   她身后,谢蓁缓缓走出。   大抵是路上坐累了,她有些困,谢荨不知跟她讲了什么,她唇边弯起一抹笑,整个人顿时鲜活起来。   她笑起来眉眼弯弯,明亮耀眼,跟小时候一模一样。    ☆、相遇   谢荣站在国公府门口接她们,他已经长成了出色的男人,身姿挺拔,成熟稳重。   印象中,他一直都是默默地站在两个妹妹身后,替她们扫平一切障碍,不动声色地看着她们成长。他现在变得比以前更加不苟言笑,只有在面对谢蓁和谢荨的时候,脸上的神情才会柔和一些。   严裕静静地看着,直到谢蓁牵裙拾阶而上,扑入他的怀中。   她埋在他怀里撒娇,那么大的姑娘了,居然还会露出小时候的表情。她仰着头向他说什么,眼睛里全是笑意,软软的,甜甜的,只是远远地看着,就能让人从心底里觉得温暖。   严裕握着香囊的手渐渐放松,他拿到跟前,一边看着她,一边轻轻抚摸香囊上的纹路。   她在谢荣怀里,小得就像一个玩具。小时候她总是比他高一个头,如今他只比谢荣低了一点,看样子总算能扳回一局了。   不知道她见到他,会是什么表情?   严裕握紧缰绳,想打马靠近,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   见面之后该说什么?怎么解释他的身份?   他当初没有履行约定,明明说好带她去别院放风筝的,但是却没实现。不知道她有没有等他?等了多久?   那时候他跟父母连夜逃走了,根本没机会向她解释一句,她会不会怪他?   严裕看着定国公府门口,始终没有再前进一步。   谢蓁跟在谢荣后面,牵着谢荨的手快走两步,走入院内。她笑着对谢荨说话,隔得太远,看不清她五官的轮廓,只能看到她笑得那么真诚,仿佛荟萃了整个春天的美景。   他想起来,严瑶安说她前几天刚来京城。   谢立青不是在青州担任知府么?她为什么会到京城来,又为什么成了定国公府的五姑娘?   人越走越远,再也看不到了。   严裕在定国公府门口停了很久,一动不动。旁人路过,免不了好奇地观望几眼,他恍若未觉。   直至暮色西陲,日落西山,他才重新握起缰绳,调转马头转身离开。   他尚未在宫外建府,至今仍住在宫里的清嘉宫。宫中除他之外,还有五皇子和七皇子,其余几位皇兄皆已成家,在外建了府邸,不常留宿宫中。   严裕住在清嘉宫中段的郴山院,他回来之后,让人把马牵回马厩,他则去了书房,一坐就是一整夜。   夜里小公公袁全进去看了好几次,发现他一直坐在圈椅里,连姿势都没变一个。   他的眼睛看着翘头案,案上有一个金累丝香囊,一看便是姑娘家的东西。   袁全看直了眼睛,他的主子什么时候对女人的东西感兴趣过?   真是不得了,难道是要开窍了?   袁全端着茶水点心,放在案上,“殿下,您从回来就没吃过东西,不如吃点糕点垫垫肚子吧?”   严裕这才动了动,伸手把香囊握在手心里,竟是当成宝贝似的,“拿下去吧,我不吃。”   袁全露出担心,“不吃东西怎么成……”   他没回应,看样子是又走神了。   也不知道那个香囊究竟有什么好看的,值得他看一整夜?袁全偷偷瞄了瞄,除了香味好闻点,其他也没什么特别的嘛。   袁全忍不住好奇,委婉地问:“殿下,这是……”   他不说话。   袁全壮着胆子,“这是姑娘送您的?”   他霍地站起来,把袁全唬了一跳,还当他是生气了。正要叩头认错,却见他风一样往外面走,也不知道是要去哪里。   *   严裕彻夜未眠,天一亮便去了和仪公主的永平殿。   殿内严瑶安刚起床,正在一个人吃饭,见他进来,忙让宫婢多准备了一副碗筷,“六哥怎么这么早来了?”她说完,忽然想起来他昨天干了什么好事,伸手便摊在他面前,“把香囊还给我。”   严裕坐下,面不改色,“扔了。”   严瑶安登时就怒了,那是她的东西,他凭什么扔了?顿时连早膳也不让他吃了,挥挥手赶他:“你给我走,别让我看见你!”   她说赶人就是真赶,管你是不是哥哥。她从小野蛮惯了,对谁都不客气,整一个霸王性子。   严裕却稳坐如山,权当没听见她的话,“明日是上巳节,你怎么过?”   严瑶安以为他要转移话题,哼一声:“你管我怎么过?”   每年都是在宫里过的,到水边洗洗手洗洗帕子,一点意思都没有。她倒是想去宫外玩一圈,但是哪有那么容易?谁肯带她出去?   偏偏严裕就跟知道她想什么似的,垂眸说:“我明日要出宫一趟,可以带你一块出去。”   她登时一喜,连香囊的事都不跟他计较了,站起来追问:“真的么?父皇同意么?咱们什么时候出发?”   严裕想了想,“明日辰时。”又道:“我会去跟父皇说一声,若是为了祭祀去灾,他应当不会反对。”   严瑶安简直高兴坏了,对他的态度立马变得恭恭敬敬,开始计划明日的行程:“六哥,我们明天要去哪儿?”   在宫里憋闷了太久,还没出宫,就跟撒了欢儿似的。   搁在以前,严裕肯定不会带她一起出宫的,毕竟嫌烦,但是这次不同以往,需要她一块同行掩人耳目。他说随你,又道:“我中途要去定国公府一趟,你最好找个人结伴而行,路上出了意外,也好有个照应。”   他既然提到定国公府,那严瑶安第一个想到的便是谢蓁,果不其然,她说:“我找一起出来,六哥会派人保护我们么?”   严裕顿了顿,颔首。   语毕,她忽然想起一事,神秘兮兮地凑到严裕跟前,挤眉弄眼地问:“昨日我一提到谢荨,你为何这么大的反应?六哥难道认识人家?”   他偏头,半真半假地说:“早年认识她的哥哥谢荣,多年不见,想确认一下是不是他们。”   严瑶安很好打发,当即就信了,“那你见到了么?是他们么?”   他点头,说了声是。   严瑶安一笑,热情高涨:“那正好,明日我把他们叫出来,让你们好好叙叙旧。”   他没说话,但是也没反对。   *   三月三日上巳节,家家户户都要到溪边净身祛病消灾。   富贵人家在家中用兰汤沐浴,普通人家便到溪边净身,祛病消灾。更有些文人雅士、王孙贵族喜好临水宴饮,曲水流觞。这一日可谓热闹非凡,家家户户都来到街上,就连平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姑娘们也都出了门,一起外出踏青游玩。   严瑶安早就听说宫外的热闹了,可惜一直没机会亲眼见一面。   如今有圣上恩准,还有六哥带着她,她可算如了一回愿。一大早不用人请,便自发自觉地收拾好一切,在永平殿里等着。   不多时,严裕底下的人小公公袁全来传唤:“公主,可以出发了。”   她一跃而起,飞奔而出。   殿外停着一辆黄杨木马车,一看便是严裕的那辆。她不用人扶,踩着黄木凳上马车,兴高采烈地喊了声出发。   马车缓缓驶出宫门,先往定国公府的方向驶去。   到了定国公府门口,严裕走下马车,在朱漆大门前站了好一会儿,才举步上前。   看门的阍者得知他们的身份后,惕惕然让他们在堂屋等候,很快把定国公和老夫人请了过来。   定国公哪里料到他们会来,忙要跪下行礼。   严裕把他们扶起来,开门见山:“府上二公子谢荣可在?”   定国公惋惜道:“他方才出门。”   和仪公主闻言,迫不及待地问:“那五姑娘和七姑娘在么?能否让她们出来一趟,我带她们出去玩一圈。”   定国公还是摇头,同样的理由,“回公主,她们也不在府上,这仨孩子一块出去的。今儿个是上巳节,荣儿估计带他们去水边踏青了。”   严瑶安失望地撇撇嘴,又问:“那你知道他们去哪儿了么?”   定国公忙差人去玉堂院询问,没多久下人回来,告诉他们谢荣带着谢蓁和谢荨去明秋湖游玩了。   明秋湖在城外,距离此处有二三里的路程,不是太远,马车两刻钟就能到。      严瑶安道了声谢,转身就出门要去明秋湖。   她上马车前问严裕:“六哥,你呢?”   严裕说:“既然谢荣也在那里,我跟你一起过去。”   严瑶安没多想,痛快地点了点头。   于是两人一起坐上马车,往城外明秋湖而去。出了城,路上行人减少,马车走得很是畅快,再加上严瑶安的催促,到的时候比往常都快。   明秋湖一边是山,一边是水,风景秀美,是个适合踏青的好地方。   湖边站了不少男男女女,泰半女子都戴着帷帽,看不清面容。一眼望去,竟像大海捞针,完全找不到谢蓁和谢荨的影子。   严瑶安怎么也没想到会这么多人,登时傻了眼:“这该怎么找?”   她有点想放弃,毕竟这是一个浩大的工程。   严裕让她站在原地,环顾一圈,然后说:“我去找。”   说完不等严瑶安反对,他便已消失在人群中。   明秋湖是个游山玩水的好地方,往常就有不少人来,今儿个更是人多。湖岸有不少姑娘泼水嬉闹,笑声传出好远,即便泼湿了帷帽也不以为意。一年中唯一一次放纵的机会,谁都不想错过。   他沿着湖岸走了一段路,路上遇到很多人,却都不是他想见的那一个。   正当他要往回走时,忽然听到一声娇软的催促:“你走快点呀!”   他一定,循声看去。   距离湖岸有一定距离,临近树林边沿,几颗高大的樟木下,站着一个穿粉衫白绫罗裙的姑娘。她戴着帷帽,一手拉着另一个小姑娘,林中吹来一阵风,刮起她面前的轻纱,露出一个光洁的下巴,以及微微扬起的粉唇。   严裕转回身,漆黑如墨的眸子里只剩下她。   她的身份毋庸置疑,因为另一边的马车旁,就是谢荣。   谢蓁牵裙往前走两步,兴致勃勃:“阿荨,快跟我来。”   谢荨慢吞吞地跟在后面,“阿姐走慢点,我跟不上。”   她在林中发现了一只小鹿,那鹿躺在草丛里睡觉,她没有惊动它,回来先告诉了谢荨,想让妹妹跟她一块过去看。   然而她只顾着回头看谢荨,连帷帽挂在树梢上都不知道,轻轻一扯,帽子便从她头上掉了下来。   丫鬟来不及阻止,霎时间,青丝流泻,露出一张姣丽无双的面容。   她一愣,正要弯腰拾起帷帽,严瑶安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远远便喊了一声:“阿蓁,阿荨!”   顿时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   谢蓁循声看去,严瑶安站在人群里,身后站着几个侍卫和宫婢,生怕别人不知道她身尊贵。   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她,谢蓁有点惊讶,回过神后,重新把帷帽戴在头上,朝她走去。   “瑶安,你怎么会在这儿?”   严裕就站在严瑶安跟前不远,谢蓁从他身边直直走过,竟是连看都没看一眼。    ☆、愤怒   严瑶安亲昵地拉住她的手,“可算找到你了!”   方才她在附近转悠,没想到一眼就看到了她。也是,帷帽掉下来后,她的模样是最出色的,跟着大家伙儿的目光看过去,就一定能找到她。   可惜是昙花一现,还没看够,她就把帷帽重新戴上去了。   谢蓁不由得感到奇怪,“你找我做什么?”   严瑶安说得理所当然,“今儿个是上巳节,我好不容易出来一趟,一个人没意思,不找你找谁啊?”   一看她的阵势,就是刚从宫里出来的。身后跟了三五名侍女不说,不远处的马车旁还站着十来名侍卫,虽然都做了乔装打扮,但还是十分引人注目。再加上刚才谢蓁露了脸,一时间明秋湖大半的人都在看她们,委实太招摇了些。   严瑶安向她诉苦,说自个儿怎么千方百计从宫里出来,又怎么去了定国公府,得知她不在府里后,再到明秋湖里千辛万苦地找到她。说完忽然想起一件事,往周围看了看,“我是跟六哥一起来的,六哥人呢?”   谢蓁愣了愣,六皇子也来了?   然而严瑶安在人群里逡巡了一遍,始终没找到六皇子的身影,一个人奇怪地自言自语:“刚才明明看到他在这儿的……”   很快,严瑶安把此人抛到脑后,“不管他了,我们自己玩儿去!”   谢蓁嗯一声,心想六皇子不在倒好,她们可以随心所欲玩自己的。她又想起刚才林子里见到的那只小鹿,拉住严瑶安的手往前走两步,“我带你看个东西,快跟我来!”   严瑶安很少出宫,对什么都好奇,于是想也不想地跟着她走,“去看什么?”   谢蓁回头朝她一笑,“小鹿。”   她顿时来了兴致,疾走两步:“好好,我们快去。”   在宫里最常看见的动物,要么是父皇养的海东青和各种鸟,要么就是后宫妃嫔的猫儿狗儿,小鹿还真是少见,尤其是在这野生的林子里。难怪她这么兴奋。   后头跟了几个侍女,一直寸步不离地护着她,生怕她有任何危险。严瑶安嫌她们碍手碍脚,便只留下清风和白露两名侍女,其余的都在林子外面等着。   谢蓁找到谢荨,忽然朝一个方向喊:“哥哥,你不要走,在这里等我们!”   严瑶安随着看去,只见树下站着一个弱冠少年,气质清冷,如松如柏。他斜倚着树干,原本在看远处的湖面,闻言转过头,看到谢蓁的那一刻微微一笑,冲淡了眉眼间的冷漠,点了点头。   谢蓁这才放心,带着她和谢荨往林子里面走。   严瑶安呆呆地任由她拉着,半响才吞吞吐吐地问:“那是……你哥哥么?”   声音轻微,跟方才的盛气凌人完全不同。   谢蓁没发现她的不对劲,天真地点了下头,“是啊。”   她哦一声,也不知是怎么回事,话明显比刚才少了。   *   她们没走多远,毕竟林中深处还是不太安全。谢蓁领着她们来到一条小溪跟前,沿着溪流走了十几步,果真看到一颗高大的樟木下卧着一只花斑小鹿。   它大抵是跟母鹿走散了,谢蓁在周围找了一圈,始终没发现它的母亲。   她们到时,它刚好睡醒。   它缓缓站起来,见到她们很有些害怕,悄悄往后退了一步。可惜没找准方向,一下子撞在树干上。   谢蓁忍俊不禁,蹲下来摸摸它的头,有模有样地跟它沟通,“你别害怕,我们不会伤害你的。”   小鹿低低地叫了一声,还是没有放下戒心。   谢蓁觉得它可怜,想把它带回家里去,但是它始终不肯靠近她,于是她捡起地上的青草喂它,“吃吗?”   小鹿没动。   她正要再喂,却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站起来往四周看了看。林中树叶婆娑,树影斑驳,一切都很平静,没有什么异常。   她抿抿唇,还是觉得哪里有点奇怪。   谢荨一边逗小鹿一边仰头问她,“阿姐,你在看什么?”   她迟疑了下,然后说:“我觉得有人在偷看我们。”   谢荨一顿,露出几分无措。   那边严瑶安也听到了,跟着往周围看了看,可是什么异常也没看到,“该不是你看错了?”   林子里三三两两有几个姑娘,都是由丫鬟婆子跟着的,没有什么奇怪的人啊?大家都在玩自己的,谁也没注意到她们这边。   谢蓁点点头,“或许吧。”   于是继续跟谢荨一起商量怎么把这只小鹿带回去。   渐渐地这只小鹿跟她们熟起来,居然一口吃掉了谢蓁手里的草,把她吓了一跳,扑通跌坐在地上。还没从惊吓中反应过来,小鹿就像没吃饱似的,一下子扑到她身上,用脑袋拱掉了她头上的帷帽,伸出舌头就开始舔她的脸。   谢蓁下意识要躲,然而晚了,已经被它舔了满脸口水。她呜咽一声,可能是跟小动物的声音有点像,小鹿又舔了她一样。   严瑶安一开始也很震惊,后来笑得东倒西歪:“它大概觉得你们是同类……”   双鱼双雁忙上来救她,拉开小鹿,把她从地上扶起来,用绢帕给她擦了擦脸:“姑娘没事吧?”   她扁扁嘴,嫌弃地说:“脏死了……”   脸上都是口水,她嫌帕子擦不干净,便提着裙子到溪边洗脸。把帕子浸在水里,拧干之后一点点把脸洗干净,帷帽搁在脚边,乌黑的头发从肩膀后面滑下来,她偏着头,露出一张白净无暇的面容。   洗了两三遍,总算觉得洗干净了,她猛地站起来,颇有些头晕目眩。   眼前一花,她似乎看到前面的林子里有一个人。   再一看,除了浓密茂盛的树木之外,哪有什么别的东西?   可是她真的看到有人,难道是眼花了么?   谢蓁不知想到什么,慌忙把帽子戴在头上,转身就往后走。   双鱼就在几步之外,见她步履匆忙,不仅问道:“姑娘怎么了?”   她顾不得解释:“我们先出去再说。”   她小时候经历过好几次危险,警惕心比一般人都强。不知怎么的,她忽然想起六七岁的时候,在荒山野岭被狼群盯上的那晚,也是这样的感觉。好像无论她怎么跑,跑到哪里,那束目光都会一直看着她,跟着她。   她逃不掉。   她猛一激灵,走得更快了些。   *   回到刚才的地方,原地除了谢荨与双雁之外,全然不见严瑶安的踪影。   谢蓁问道:“和仪公主呢?”   谢荨指指林子里一个方向,“她追着小鹿往那里走了。”   原来谢蓁离开不久,那小鹿就开始不老实起来,要跑到别的地方去。严瑶安性子野,为了抓住它,跟着它一块跑了,两位侍女担心她出意外,便一起跟了过去。   林子里面虽然没有野兽,但也不代表没有危险。万一里面有歹人,她一个姑娘家根本无从应付。   谢蓁有点担心,在原地等了一会儿,不见严瑶安回来,便赶忙让双鱼去外面求助谢荣,顺道把公主的侍卫和侍女也都叫了过来。她跟谢荣说了一遍情况,真是急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谢荣安慰她道:“林子不深,应当不会出什么意外。”   他声音冷静,莫名地就给人一种安全感。   谢蓁抓住他的袖子,还是很不放心。毕竟严瑶安是公主,若是她出了意外,她们今天一行人都没有好下场,说不定整个定国公府都要被牵连。   谢荣摸摸她的头,“我去那边找找,羔羔,你和阿荨在这里等着。”   说着,又头脑清晰地给剩下的侍卫侍女分配了方向,让他们各自分散找人。若是找到了,便带回这里来。   谢蓁点点头,“哥哥小心……”   他说放心,往谢荨方才指的方向走去。   一时间原地只剩下谢蓁谢荨和双鱼双雁,谢荣让她们到外面马车里等着,但是谢蓁坐立不安,还不如留在这里更安心一点。   等了一会儿,林子没有任何消息,她越来越不安,总觉得会出什么事。   谢荨拉了拉她的袖子,愧疚地说:“阿姐对不起,我没有阻止她……我不该让她走远的……”   谢蓁回握住她的手,一点也没有责怪她的意思,“就算你拦了也拦不住她的,你别难过,跟你没关系。”   她闷闷地嗯一声,还是很不开心。   刚才严瑶安要去追小鹿,她以为他们不会走远,哪想到一眨眼人就不见了,早知道她应该阻止他们的。   没一会,不远处传来脚步声,谢蓁惊喜地看过去,竟看到了刚才那只跑走的小鹿!   小鹿藏在草丛里,只露出一个头顶和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往她们这边看一眼,就跑走了。   “哎!”   谢蓁以为严瑶安也在那里,忙牵裙走过去,情急之下脱口而出:“你等等我!”   小鹿跑得并不快,始终跟她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她追了一段路,正要放弃的时候,发现那只鹿却停在一块石头上,石头前面是一棵粗壮的巨树。   她慢慢往前走两步,环顾四周,没看到严瑶安的影子。   回头一看,双鱼已经跟了上来,她刚要开口,却被一股力道握住手腕,往一旁的树干后面带去。   谢蓁惊愕地睁大眼,还没来得及呼救,视线一亮,帷帽已被人蓦然掀开。   眼前是一堵结实的胸膛,往上看去,是一张英挺俊朗的脸,剑眉低压,薄唇紧抿,每一个眼神都昭显着他的不愉快。毋庸置疑,这是一张很漂亮的脸。   谢蓁微微发愣,莫名有些熟悉,似乎脑海深处,认识这么一个人。   可是仔细想又想不起来。   她忘了呼救,眼里的迷茫让对方更加恼怒。   他在等她想起来,可是过了好一会,树干后面双鱼呼喊的声音越来越近,她还是什么反应都没有。   非但如此,还试图挣开他求救:“我……”   他捂住她的嘴,贴近她,身高的优势使他看人时带着点居高临下,竟有种孤傲的味道。   他咬着牙,一字一句地问:“谢蓁,你敢忘了我?”    ☆、记忆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让谢蓁一愣。   他身上传来的压迫感让她没法好好思考,脑子里一团乱麻,只想着赶快挣脱他:“呜……”   双鱼的声音就在身后,她想开口叫她,但是居然被眼前的人紧紧捂住了嘴,只能发出闷闷的声音。   荒郊野岭的,忽然被人这样对待,就算他长得很漂亮,也难免会觉得恐惧。谢蓁明亮的眼里很快升起水雾,泪水盈盈,她长长的睫毛轻轻一眨,便有一颗泪珠掉下来,砸在他的手背上。   他仿佛被烫了一下,语气有些凶狠:“你哭什么?”   谢蓁瞪向他,他莫名其妙把她抓到这里来,还不准她哭了么?   奈何眼神没什么威力,她眼眶发红,反而有点像被激怒的兔子,带着点可怜兮兮的味道。   或许是为了跟他作对,他不让她哭,她偏偏越哭越厉害,眼泪无声无息地掉下来,顺着光滑的脸蛋流进他的手心。他最终投降了,见不得她哭,只好装出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我松开你,你不许叫人。”   谢蓁乖乖地点了下头。   等他一放开她,她就扯着喉咙求救:“双鱼,我在这——”   他眼神一深,颇有些气急败坏:“你!”   他早就该知道的,她就是一只小狐狸,狡猾得不得了,嘴里没几句真话,哪能轻易相信?   那边双鱼听到声音,快步往这边赶来,一眼看到树后交叠的两个人,吓得惊叫一声,扑上来就要拉开他:“你是谁?快放开我家姑娘!”   还没近身,就被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侍卫拦住了。侍卫眼神冰冷,语气坚决:“退下。”   侍卫一身黑衣,腰上佩刀,跟双鱼说话的时候亮出了锋利的刀刃,把双鱼唬得僵在原地。   刚才谢蓁只顾着反抗眼前的人,根本没注意周围的情况,目下一看,心霎时凉了一半。居然还有侍卫,那她想逃跑是不是更不可能了……   双鱼远远地看着她,进退两难:“姑娘……”   谢蓁抿唇,横下心来拿袖子抹了抹眼泪,气势汹汹地看向面前的人:“你是谁?究竟想怎么样?”   问完之后,半天没得到答案。   也不知道哪句话触怒了他,只见他的眼神更加阴沉,直勾勾地盯着她,一句话也不说。   他不说话,她哪里知道他想做什么?   谢蓁也很倔强,他不说话,她就一直跟他耗着,最好耗到谢荣回来之后,她就可以得救了。虽然她如意算盘打得啪啪响,但他也不是吃素的,最后问了一句:“你真的想不起来了?”   谢蓁歪着脑袋,眼里全是疑惑:“想起来什么啊?”   真是好极了,他记了她这么多年,想忘都忘不掉,她倒好,一眨眼把他忘得干干净净。他以前怎么没发现,她是这么没心没肺的一个人,明明小时候缠他缠得要命,开口闭口都是“我想你了呀”“我喜欢小玉哥哥”……现在连他站到她面前,她都想不起来他是谁!   *   两人大眼瞪小眼好一会儿,谢蓁左右观察一番,发现他只带了一个侍卫,周围再也没有别的人。   她想逃跑,只要谢荨能听见她的声音,她就能得救了。然而现实终究比较残酷,她才刚动了动脚步,他就一把握住她的手腕,把她重新压回树干上,“我让你跑了么?”   谢蓁简直想哭,她哽咽着说:“你不让我跑,也不说自己要干什么,难道只是想跟我聊天么?”   静了一会儿,他扭过头,嗓音有点低哑:“那天,你去放风筝了么?”   他虽然身高长高了,但还是一个少年,最近刚处于变声期,说话时有股特殊的音色,有点哑有点沉,倒也不算难听,但绝对称不上好听。   谢蓁好半天没反应过来,放什么风筝,这又是哪跟哪儿?   她已经很久没有放风筝了,自从小时候被人失约后,就再也没有碰过风筝。印象中阿爹送给她的大雁风筝,被她一直扔在库房里,回京时也没有一起带回来……   她忽然想起什么,震惊地看着眼前的人,不可思议地盯着他的脸,一遍又一遍地看。   他慢慢松开她的手,视线落回她的脸上,看了片刻,再次移开:“如果你还想放风筝……我可以再带你去。”   很久以前,也有人用这种口气跟她说话。   明明每一个字都透着不耐烦,但是眼神却跟她一样期待。那是她心底最深处的记忆,埋藏得太久,再次翻出来的时候,竟有种恍若隔世的错觉。   那个时候他们都还是孩子,小小的一团,既幼稚又天真。   他们趴在墙头上,头顶着太阳,一聊就是大半天。   “我家在城外买了一个新院子,那里风景好,适合放风筝。”   “你不是想放风筝么?你家这么小,怎么放风筝?”   “我可以带你过去。”   ……   她到现在都记得,他对她凶巴巴的,话没说完,自己先红了脸。她问他为什么脸红,他说是太阳晒的。   记忆中稚嫩的脸孔跟眼前的人重叠在一起,她总算想起来他的名字,慢吞吞地说:“小玉哥哥?”   那一瞬间,李裕有种浑身的包袱都卸下来的感觉。   时隔多年,没想到还能再听她叫一次“小玉哥哥”。   他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拳头,强忍着才没有拥抱她。他的手臂撑在树干上,俯身逼近,不让她看到他的表情,半响才哑声道:“是我。”   谢蓁眨眨眼,始终有种不真实感。   他们离得太近,她的鼻子抵着他的胸膛,看不到他的表情。她这才发现,他们的身高已经差了这么多了。   小时候她比他高,现在她居然只到他的胸口?   谢蓁错愕不已,檀口微张,暂时忘了他刚才的无礼,“怎么是你?你怎么会在这里?你不是走了么,你当年去哪里了?”   她抛出一连串的问题,他沉默良久,只能回答:“我到了京城……”   谢蓁抓住他胸前的布料,仰着头努力想看到他的脸,再次确认他是不是当初的李裕,“为什么要来京城?宋姨他们呢?你走的时候,怎么也不跟我们……”   原本想责怪他走时不跟他们说一声,但是她想起欧阳仪当年说过的话,她说他是因为讨厌她才走的,如果不是她,他根本不会搬走。谢蓁顿时不吭声了,再一想刚才他对她的态度,可不就是厌恶到了极致么……   她小时候似乎没少欺负他,难道他现在还记着仇?   李裕没发现她的反常,因为他的注意力全放在第二个问题上。他乌瞳漆黑,闪烁着不具名的光彩,没有回答她这几个问题。   谢蓁自讨了没趣,推搡了他两下,从他怀里挣脱开来,“你在京城做什么?你把我带到这里来,有什么意义吗?”   怀抱顿时空了,他恢复一开始的面无表情,别开头说:“你又为什么会来京城?”   无论她怎么问,他就是不肯说关于自己的事情就是了。   谢蓁有点失望,这么多年不见,他们之间生疏了不少,他在刻意隐瞒她一些事情。不过没关系,她也不是那种追根究底的人,于是弯起眸子笑容真诚:“我家在京城定国公府,我是跟着阿爹阿娘一起回来的,估计以后不会再离开了。”   他点点头,没说什么。   谁都没说话,气氛很有些尴尬。   另一边谢荨总算觉得不对劲,过来这里找她,大声地叫阿姐,很快找到这里来。   谢蓁想要回去,临走前想起来问他:“你家住在哪里?你若是有什么事,可以到定国公府找我……嗯,找我哥哥也行。”毕竟他们都长大了,男女有别,传出去不太好听。   李裕顿了顿,微一颔首,见她当真要走,想也不想地抓住她的手腕:“我方才说的……你去么?”   谢蓁歪着脑袋,很显然已经忘了,“去哪里呀?”   他脸色不大好看,无声地瞪了她一会儿,“放风筝。”   静了静,到底是太要面子,补充一句:“毕竟当初是我失约在先,现在弥补还来得及么?”   谢蓁笑了笑,很好说话:“都过去这么久了,我早都忘记啦。你也不用太在意,毕竟我们已经过了放风筝的年纪了。”   李裕一愣,握着她的手不由自主地松了松。   她趁机挣脱,想要跟谢荨会面,“我先走了……”   话没说完,被他狠狠一拉,重新抵在树干上。他神情古怪,颇有点不甘心的意思,“为什么忘了,你就没什么要跟我说的?”   这句话饱含了太多的意味,估计连他自己都没察觉。   谢蓁撞得后背生疼,被迫迎上他恼怒的双目。她看着这张脸,发现他跟小时候的变化真大,五官都长开了,比小时候少了几分隽秀,多了几分英气,难怪她一开始没有认出来。她舒展眉头,掀唇笑问:“说什么?你不是讨厌我么,我干嘛要自讨没趣呀。”   李裕怔住:“我……”   他什么时候讨厌她了?他真正讨厌一个人的话,根本不会跟他说一句话。   然而还没酝酿好该怎么说,那边谢荨已经找了过来,站在几步之外,大眼睛眨啊眨,天真懵懂地看着他们。    ☆、浅眠   谢荨看看谢蓁,再看看李裕,“你是谁?”   她人小,说话同样没什么威力。但是不傻,知道这个人在胁迫她姐姐,因为她在谢蓁脸上看到了不乐意。   李裕只好松开谢蓁,向她解释:“我是李裕。”   谢荨对他还是有点印象的,小时候她喜欢缠着谢蓁,谢蓁喜欢缠着他,久而久之谢荨就把他记住了。她年纪小,童年里统共记住了俩人,一个是高洵,一个是他,都跟谢蓁有着牵扯不清的关系。   她对李裕的印象不太好,盖因他以前对谢蓁很不好,又跟她抢阿姐,后来还莫名其妙地消失了,害得阿姐难过好一阵子。目下听说他是李裕,上下把他打量一眼,不管不顾地把谢蓁从他面前抢过来,护在身后,“你为什么回来了?要对我阿姐做什么?”   李裕唯有止步,看一眼她身后的谢蓁,“我只是跟她说两句话。”   说什么话?非要挨这么近吗?   谢荨狐疑地看他一眼,拉着谢蓁就往后走,“阿姐我们快走,哥哥快回来了,我们不要跟他说话。”   谢蓁跟在她后面,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李裕站在原地,微微抿着唇,正一动不动地盯着她。   他看到她轻轻一笑,双眼含娇,粉面盈盈,恰如盛开的红粉莲花,美到极致,让人怦然心动。她笑得有点狡黠,又有点得意,唇瓣张了张,无声地吐出几个字来。   “我也讨厌你。”   李裕瞳孔缩了缩,差点没忍住就把她抓回来了。   ……这个小混蛋。   *   而另一边山林深处,谢荣正好找到了溪水边怡然自得的和仪公主。   严瑶安正在踩着石头过河,她牵着裙子,从这个石头跳到那个石头,被溪水溅湿了裙摆也恍若未觉,自己跟自己玩得津津有味。她常年被困在宫里,被迫学习那些礼仪规矩,早就腻烦得不行了。她骨子里有一种野性,不喜欢被拘束着,所以在宫里总会闹出很多大麻烦,让圣上颇为头疼。然而圣上宠着她,即便惠妃没了,也没人敢当面数落她教训她,是以时至今日,便养成了她任性刁蛮的脾性。   比如今天在山林里,她想走就走,全然不顾自己的安危,也不顾是否会给别人招来麻烦,只顾自己痛快。   岸上的侍女欲哭无泪,“公主,您是不是该回去了……”   她仰头一笑,“急什么?我还没玩够呢!”   说着又跳了两块石头,视线一挪,正好看到了不远处的谢荣。她一脚踩空,只来得及张口说了个“救”字,就扑通一声坐进水里了。   浪花四溅,她在水雾中看到谢荣微微皱了下眉。   都这时候了,她第一想到居然不是疼,而是完了完了,这下丢人丢大发了……   侍女见状,吓了一跳,赶忙从岸上跳进水里把她救出来。   清风和白露一个替她拧裙子上的水,一个给她擦拭脸上的水珠,心有余悸地抱怨:“公主下回千万不敢如此了……”   她不声不响,看着远处,毫无预兆地哎了一声,“你为什么要站在那里吓我?”   两个侍女一惊,抬头看去,只见树下站着一个芝兰玉树的少年,面无表情,冷静无比。   谢荣看她一眼,转身缘原路折返,“公主若是无事,便随我一起回去吧。”   严瑶安觉得有点丢人,他越是冷淡,她就越是生气。如果不是他突然出现,她根本不会摔进水里,他居然还不跟她道歉?这么一想,她底气足了不少,顾不得让清风白露继续擦干衣服,不依不饶地追上去,“你既然知道我是公主,为何不对本宫行礼?你刚才吓得我掉进水里,你得跟我赔礼道歉。”   追了好几步,总算把他追上了。严瑶安站在他面前,瞪圆了眼睛,端出公主的架子吓唬他。   没想到他表情没有丝毫变化,微微颔首道:“公主贵安。”   说完,继续往前走。   若是别人对她这样无礼,她肯定早都怒气冲天了,偏偏他对她这样,她居然一点也不生气。   严瑶安继续跟上去,裙子沾了水,在山林里行走得很困难,湿漉漉的绣鞋踩出一个个脚印,“谁让你来找我的?你就不能走慢点么?”   前面没反应。   她咬咬牙,盯着他的后脑勺,“你再不说话,我就让父皇治你的罪。”   谢荣总算肯理她了,“敢问公主,我何罪之有?”   严瑶安得意地一笑,“惊吓本宫,对本宫不理不睬,你说你有什么罪?”   林中道路很不好走,枝桠横生,又有碎石挡路,也不知道她刚才是怎么过来的。谢荣专门挑平坦的路走,拨开树枝,对她的话充耳不闻。   严瑶安叫他一声:“你听到了么?”   他嗯一声,“听到了。”   这反应……让严瑶安很没成就感,她也就是说说而已,根本不会真的治他的罪,谁让他是谢蓁的哥哥呢?但是他就不能装出害怕的样子么?她叫他一声,“你跟我六哥什么关系?”   谢荣问道:“此话何意?”   她跟他始终保持着两三步的距离,不紧不慢地跟着:“我六哥今日也来了,他是来找你的。”   谢荣没有多想:“公主想必弄错了,我与六皇子素昧平生。”   他刚回京城,认识的人大部分都是小时候的玩伴,并未与六皇子有过交情,他为何要来找他?   严瑶安不信,六哥怎么会弄错呢?她正欲争辩,人已经走出了山林,不远处就是谢蓁和谢荨。   她叫了她们一声,再回头时,谢荣已经走远了。   *   这一天委实称得上惊心动魄,先是弄丢了和仪公主,再是遇到小玉哥哥,回程的马车上,谢蓁倒在缂丝大迎枕里,仍旧有些晕乎乎的。   她想了又想,始终没想明白李裕当年为何忽然消失,如今又忽然出现。   他现在住在哪?家里在做什么?宋姨还好吗?   谢蓁霍地坐起来,懊恼地哎呀一声。   谢荨不解,“阿姐,怎么了?”   她拍拍脑门,后知后觉道:“我忘了问他家住哪里,怎么找他了。”   谢荨哦一声,“李裕哥哥?”   她点点头。   “阿姐现在是大姑娘,为何要去找他?你若是去了,会惹人说闲话的。”在这方面,谢荨比她明白得多。   关于李裕这方面,谢蓁的头脑总是不够清楚。   他在她最没准备的时候回来,她都快忘记他了,他却突然出现在她身边,问她还要不要一起去放风筝。谢蓁现在想想,还是有点生气的,当年他不辞而别,如今又什么都不肯说,她才不要跟他一样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所以那句“我也讨厌你”,终归带着赌气的成分。   那是她小时候的执着,等了许多年,总算有扬眉吐气的一天。   这件事只有她和谢荨知道,回家之后,谢蓁没有告诉任何人,就连冷氏也不知道。她不是刻意隐瞒,而是不知该从何说起……她想等一切都清楚后,再一五一十地告诉冷氏。   不知不觉过去两个月,这两个月内,谢蓁一直待在国公府里,没有再见过李裕一面。   近来谢立青的仕途不大顺利。他担任青州知府的这些年,青州百姓安乐,生活富庶,眼看着青州一日比一日繁荣起来,他就算不能升做京官,继续回去青州也是好的。然而元徽帝却指派了另一人到青州担任知府,他没了退路,又恰好京城官位无空缺,只好留在家中等候。   这几日谢立青心情颇为沉重,只有回到家中,看到妻子儿女,表情才会轻松一些。   冷氏把两个闺女打发出去,一边替谢立青更衣一边宽慰他:“事情总会有转机的,你不必太过忧虑。”   谢立青长叹一口气,“就怕要等上三年五载,让你们的日子不好过。”   他没有官职,便没有俸禄,如今在京城每日花销都很大,他担心会让三个孩子吃苦。尤其两个女儿,各个娇生惯养,一个刚刚绽放,一个还是花骨朵儿,若是委屈了她们怎么办?   冷氏让他放心,“我们在青州还有许多积蓄,撑个一两年不成问题。”   女儿大了,她比谢立青考虑得更多。既然回到了京城,便要开始考虑她们的亲事,丈夫是庶出,太尊贵的人家攀不上,只能退而求其次……然而女儿生得太标致,也是一件让人苦恼的事。若是被王孙贵胄看上了,以她们的身份,只能做一名侧室或姨娘……与其如此,不如做一个普通人家的正妻,还能一世安稳。   *   此时此刻,谢蓁全然不知道父母的愁苦,她在忙着找一条帕子。   过去那么久,她总算发现有一条帕子丢了。原本是想不起来的,但是那条帕子绣着未完成的素馨花,她今日闲得发慌,想捡起重新再绣,没想到却怎么都找不到了。   她不知道,那条帕子正在太子手里。   严韬这阵子睡得很是安稳,全靠这条帕子。   他天生浅眠,再加上最近风口浪尖儿上,更是没有睡好的时候。可巧了,谢蓁也是浅眠的人,于是这条帕子上熏了有助睡眠的香。这种香是谢蓁自己琢磨出来的,带着点特殊的荷香,清香扑鼻,伴人入梦。   那天从定国公府老太太的寿宴回来,严韬随后又去了宫中,没来得及处理这条帕子,回府的马车上闻着这阵香,闭着眼睛睡得前所未有的安稳,就连到了家门口都没醒过来。   后来只要没有大事,他便带着这条帕子一起就寝。   可惜帕子上的香是熏上去的,总有散去的那一天。香味越来越浅,太子又睡不好了。    ☆、才貌   其实失眠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你曾经好眠过。   严韬最近就处于这样一种状态,夜里惊醒时,这种感觉尤其明显。虽然不至于无法忍受,但几天下来,整个人也憔悴了一圈,连太子妃都察觉到了他的反常。   晨起服侍他更衣时,凌香雾担忧地看他一眼:“殿下脸色不太好,是不是夜里睡得不安稳?”   他略一点头,捏了捏眉心,“如此严重么?”   凌香雾笑笑,替他束上龙纹玉绦钩,“不大严重,是臣妾看得仔细,换做旁人未必能看得出来。”   严韬弯唇,只说了句爱妃有心了。   太子与太子妃在外人眼里是一对极其恩爱的眷侣,下人从未见过他们争执,一直都是相敬如宾,笑脸相待。但是只有他们自己知道,这其实算不得是一种爱情,只是别无选择下的一种顺从。   太子温和,不如大皇子深谋远虑,懂得审时度势,早早地便为自己打好了根基。朝廷不少官员被大皇子笼络,成为他的幕后之滨,而太子晚了他一步,便处处陷入被动局面。严韬这几年也做了不少,为了更深得人心,便娶了凌太傅家的孙女凌香雾为妻。凌太傅是朝中的老臣,说话也有几分分量,如此一来,不仅能拉拢凌家,更能博得一个敬重恩师的好名声,以此来拉拢更多官员。   一举两得的好事,他断然不会放过。   事实证明他的决定是对的,这几年来他的羽翼渐渐丰满,不再受制于人,而开始准备反击了。   他跟凌香雾的关系不好不坏,太子府虽不断送入别的姬妾,但他对凌香雾始终客客气气,其他丈夫能给妻子的,他都给了她。因为他母后和父皇的关系僵硬到了极点,所以严韬一直认为,这就是夫妻最好的相处方式,没有争吵,只有顺从。   他生在帝王家,早就不奢望会有爱情了。   用早膳时,凌香雾亲自舀了一碗山药枸杞粥给他:“一会我让下人去街上置办些沉香,我记得殿下以前用这种香睡得还能安稳些。”   严韬没有反对,“那就由你办吧。”   凌香雾笑着说了声是。   他用过早膳外出办事,说了声晚上不回来用膳,凌香雾站在门前送他。他带着侍从往前走了十来步,再次回头时,发现门前空无一人,他的太子妃早就进屋了。   “殿下?”侍从冯夷叫他。   他回神,摇头轻哂,继续往前走。   那天从宫里回来,偶然看到街上一对即将分离的夫妻,男人背着包袱,与妻子依依不舍地在门前话别。两人眼中都有泪,相互依偎说了许久的话,最终那男人还是一狠心走了,一连走出百十步都没有回头。   妻子便一直站在门前看着他,直到人再也看不见了,才默默擦去脸上的泪痕,转身回屋。   他大抵有些羡慕那种感觉,才会期望在太子妃身上看到同样的影子。可是他忘了,他们是没有感情的,不过一场交易,他从她家里得到想要的后台,她在他身上得到权势富贵,各取所需罢了。   *   夜晚回来,凌香雾让下人点上沉香。   鸭嘴鎏金熏炉中升起袅袅香雾,香气很快弥漫整个房间,闻着不浓郁,使人心旷神怡。严韬更衣就寝,见太子妃还站在床边,便道:“夜深了,你也回去休息吧。”   他没有留下她的意思,凌香雾是个明白人,当即也没有说什么,欠了欠身便退出房间。   有了沉香助眠,严韬睡得比前两天好些了。但是夜里不知怎的,总是会做一个奇怪的梦。   梦里有一个姑娘手持绢帕,站在云蒸雾蔼中朝他微笑,他上前一步,她便很快消失不见了。再次醒来时,发现那条帕子就在手边。他觉得这事儿有点荒唐,他甚至不知道这个帕子的主人是谁,更不知道对面生得什么模样,居然会对一个姑娘产生杂念。   然而事实就是如此,他不承认也没法。   沉香虽有益睡眠,但始终不如那条帕子的效果好,他这两天都是睡到三更便自动醒了,后半夜一直睡不着,只能起来坐在窗边批阅文章。   一连七八日,就是铁打的身体也受不住。   他妥协了,挑了一个早晨跟太子妃开口:“六弟到了成家的年纪,自己不好意思开口,我身为兄长,应当为他多操点心思。”这招数委实有点不光彩,拿着自己兄弟当幌子,然而没办法,总不能说他自己想找个女人,“我看他喜欢心思缜密的姑娘,你若是没什么事,便办一场宴席,邀请几位世家千金到府上,看谁帕子绣得精致,便拿过来让我过目。”   上回那帕子是在定国公府老夫人寿宴上捡的,不知是国公府里的姑娘,还是前去贺寿的千金,他没法确定,唯有都叫过来。   凌香雾没有多想,闻言说道,“六弟平瞧着寡言少语的,我还当他没有这种心思呢。”   严韬吃一口核桃酪,状似随口接道:“话再少,他也是个男人。”   都是男人,哪有不中意温香软玉的。   凌香雾会心一笑,答应下来,“那我这就着手准备,时间定下来后再告诉殿下。”   严韬颔首,“有劳爱妃。”   说起来,这阵子他的人都很辛苦,为了西夷的战事没少奔波。不如趁着这次机会把他和七弟一块叫来,顺道再叫上几位官场同盟,在院中举办一场酒宴,小酌一杯,纵情一回。   *   太子府送来请柬的时候,谢蓁正在院子里洗头。   最近连下几场春雨,天气有点凉,好不容易出了太阳,她便让人在廊庑下搭了木架,弯腰站在廊下洗头。一头青丝刚泡进水里,下人便把帖子拿过来了。   她头上涂了皂荚,没法睁开眼睛,便让谢荨念给她听:“上头说了什么?”   谢荨打开信封,坐在廊下围栏上,塞了颗乌梅蜜饯在嘴里,含糊不清道:“太子妃办了一场才貌双绝宴,时间是十天以后,好像要比赛才艺和品貌,谁若是拔得头筹,太子妃会赐予奖赏。”   谢蓁抹抹脸上的沫子,听了三遍才听明白,关注的重点居然是:“太子妃是不是挺悠闲的?怎么没事儿就喜欢举办宴会。”   谢荨忙着吃,没打理她,她就一个人自言自语:“才貌双绝?是才貌都赢才行么?赢一个行不行?”   不用说,她这张脸是稳稳的第一。   谢荨搭腔:“阿姐要去么?”   慢条斯理地洗好头后,她擦了擦脸上的水珠,湿漉漉的头发披在身后,坐在谢荨旁边说:“既然太子妃都邀请了,不去怎么行?你看看上头是不是也有你的名字。”而且宴席最能提高知名度,错过就太可惜了。   谢荨低头一瞧,果然在谢蓁俩字后面看到了自己的名字,她顿时垮下脸:“我什么也不会……”   谢蓁嘿嘿一笑,从她手里抢过蜜饯放入口中:“别担心,你还会吃呀。”   谢荨气得两腮鼓鼓,“阿娘说能吃是福!”   “……哦。”谢蓁故意戳了戳她的腮帮子,觉得妹妹脸颊太滑,忍不住又捏了捏,“看来我们阿荨很有福气嘛。”   说完,自己先笑了起来。   谢荨觉得自己被取笑了,从她怀里抢过油纸包,转身就要走:“我不理阿姐了!”   那是谢荣从街上给她们带回来的蜜饯,谢蓁虽然也喜欢吃,但绝对没有谢荨那么贪吃,所以这一大包蜜饯,大部分都进了谢荨的肚子里。目下眼瞅着妹妹要走,谢蓁赶忙抱住她的腰,认错求和好:“你走了我怎么办?你别走呀。”   闹了半响,谢荨重新坐回来,到底感情深厚,也就没把刚才的事放在心上。   她们两人坐在太阳底下,谢荨手里拿着一条巾子,坐在谢蓁后面给她擦头发,“阿姐想得魁么?”   谢蓁歪着脑袋,一张小脸白净通透,乌发披在肩后,只穿着薄薄的春衫,“想呀,既然去了,自然要得第一。”   别看她平时懒洋洋的,其实好胜心一点没少。只要是想努力做好的事情,便一定要成功才行,她若是没干劲,那就一定是因为看不上这个东西。   谢荨给她擦得半干,从双鱼手里接过牛角梳,一点一点把她的头发梳顺了,“那阿姐要比什么才艺?”   品貌是完全不用操心的,整个长安城放眼望去,估计都找不出她这样好模样的。就是才艺有点难为人,她小时候偷懒,琴棋书画样样不精,现在竟连一个能拿出手的都没有。   谢蓁想了一会儿,也有点惆怅:“不如我弹七弦琴吧?”   谢荨疑惑:“阿姐会么?”   她记得她从没学过啊……   谢蓁笑眯眯地:“不是还有十天么,我可以现在学啊。”    ☆、建府   尽管谢蓁说了要学琴,但是放出话后,却没见她学习过一天。   为此冷氏特意为她买了一把七弦琴,但是她却只拨弄过两下,除此之外,再没碰过。学琴并非一日两日之事,需要先生指点,更需要自己勤加练习。然而这两样谢蓁都没有,她每日仍旧过得跟平时一样,该做什么做什么,一点也不着急的样子。   连谢荨都看不下去了,一天问她三次:“阿姐你不练琴么?”   她正在让双鱼染指甲,闻言点了下头,“练呀。”   凤仙花花瓣碾碎成汁,覆在指甲盖上,过了一天一夜再拆开,便能染成娇艳的颜色。一个个指甲盖有如瓣瓣桃花,裹在白嫩的手指上,愈发衬得一双手有如春天里鲜嫩的笋芽,又白又细。   看她的模样真是一点也不着急,明明后天就是宴席了,她的琴还没碰过几回呢!   谢荨是知道的,她想在这场宴席上拔得头筹,不仅能得到太子妃赏识,还能为父母争一口气。如今他们在国公府过得不算好,老夫人和大夫人都不喜欢他们一家子,要想被人重视,只有靠自己努力才行。   可是前几天她还志得意满呢,怎么一转眼就兴致缺缺了?   要知道不仅是她们,就连三姐四姐也很重视这场宴席,这几天一直忙着在院里练琴练筝,许久没见她们出来了。既然是太子妃亲手操办的,到场的一定都是簪缨世家的夫人千金,还有朝廷命妇,就算场面不大,也不得不让人重视起来。   这可是关系到名声面子的大事,谁都不敢马虎。   谢荨见谢蓁并不上心,不得不提醒她:“阿姐再是如此,明日可就是垫底的了……”   没想到谢蓁毫不在意,竖起一根手指头做了个噤声的姿势,“这事只有我们两个知道好不好?我不练琴的事,你可千万不能说出去。”   谢荨不太懂,“为什么?”   她趿着绣鞋,走到七弦琴跟前转了两圈,神秘兮兮地嘿嘿一笑,“阿荨,我教你一个成语吧。”   谢荨跟过来,“什么成语?”   她竖起四根手指头,在面前晃了两晃,“声东击西。”   “……”   谢荨想了半天,想破了脑袋也没想出来是什么意思。   不过她很快就能理解了,因为最后两天时间里,谢蓁让先生代替她坐在院子里弹琴,琴声流畅优美,婉转动听,传出玉堂院外,听得人如痴如醉。定国公府的下人路过,都免不了驻足倾听好片刻,若是问起,院里的下人无一例外都说是五姑娘弹奏的曲子。   下人闲来无事经常碎嘴,是以传话的速度最快,用不了半天时间,整个定国公府上下都知道五姑娘用十天时间练成了七弦琴,并且弹得有模有样,真是让人称奇。这话传到谢莹耳中的时候,正巧她手下的筝断了一根弦。   谢莹面上表情没什么变化,让下人重新换上一根弦后,平静地吩咐:“方才是谁传的话?掌嘴十下。”   说话的丫鬟立即跪下来求饶,可惜晚了,头一歪便被两边的婆子甩了个大耳刮子,甩得头昏眼花。   谢莹试了两下音,平静地弹奏完一首曲子,低声向下人吩咐了两句话,起身走回屋中。   *   及至第十天早晨,窗外晨曦微露,玉堂院被掩映在一片青黛之中。谢蓁还没从床上起来,便听到双鱼着急忙慌的声音:“姑娘,姑娘不好了!”   谢蓁从被子里露出个毛茸茸的脑袋,睁开困顿的双眼,带着浓浓的睡音:“嗯?”   双鱼急得团团转,“琴,琴不见了!”   今早双鱼起来之后,做好自己分内的事,便想着先把谢蓁的琴搬到马车上,免得一会儿去太子府时一时慌忙给忘了,没想到她到耳房一看,桌案上空空如也,琴早就不知道哪儿去了!   她不敢耽误,跌跌撞撞地来到谢蓁房里通禀,未料想谢蓁居然极其平淡地哦了一声,见天色尚早,蒙头又睡。   双鱼轻轻拉了拉她的被子,以为她没听清:“姑娘,琴丢了!”   这是今日去太子府要用的,若是丢了,一时半会也买不到顺手的。琴和人都是需要磨合的,若是用得不顺手,那怎么能弹出好曲子来?   双鱼显然忘了,就算琴没丢,谢蓁也弹不出好曲子。   谢蓁确实没睡醒,但她头脑清醒得很,她知道是怎么回事,而且早就猜到会发生这种事,所以她一点也不着急,只想好好地睡到天亮。“我知道……你别说话,让我再睡一会儿。”   说完,往里面拱了拱,当真闭着眼睛再次睡了过去。   双鱼都服了,她不着急,自己也不好太大惊小怪,只得本本分分地让人准备早膳茶水,一会儿伺候谢蓁穿衣洗漱。   等她醒来后,反应依旧很平静,甚至没问一句关于琴的事儿,以至于双鱼一度以为她是不是忘了这茬。   换上广袖望仙裙,梳双环髻,谢蓁吃了两口杏仁酪便跟谢荨一起出府了。   路上双鱼忍不住问:“姑娘,咱们不找琴了么?”   她步履轻松,大抵是心情好,一蹦一跳地走在前面:“为什么要找琴?”   “那太子妃设宴……”   她哦一声,似乎终于想起来了,眯着眼睛笑得很愉快,“没关系,反正我也不打算弹琴。”   她自个儿清楚得很,她不是学琴的料子,要是能学成早就学成了,根本不可能在十天之内学有所成。之所以说要学琴,不过是打一个幌子罢了,她想试试谢莹会不会有所动作,没想到还真猜对了。   那琴很有可能是被谢莹的人拿走的,她不在乎琴的事,她在乎的是这院里有多少大房的人。连谢莹的人都能在她这里来去自如,足以见得这玉堂院里的下人,委实该好好整顿一番了。   等她从宴席上回来,正好趁着这次机会找出是谁从中作梗,顺道敲打敲打别的下人。   *   经过谢蓁提点,谢荨才知道什么叫声东击西。   不过谢荨还是很为自家姐姐操心的,路上问她:“那阿姐拿什么比赛?”   她说不用担心,然后从马车后面翻出一支碧绿色的笛子,“别的不会,我还会吹笛子呀。”   这算是她不可多得的强项之一了,谢立青喜爱笛子,从小便手把手地教三个孩子吹笛子。谢荨和谢荣都没什么兴趣,只有谢蓁一个人学得不错,所以她小时候才会总缠着李裕说要叫他吹笛子。   可惜李裕不愿意学,要不她一定能教的很好的。   到了太子府,她才发现就连笛子都不需要。   太子妃把宴席设在上回的牡丹院,谢蓁跟谢荨到的时候,院里只有凌香雾和几位夫人命妇坐在桌旁说话。谢蓁和谢荨上前见礼,凌香雾将她二人介绍给其他人。其中一位是骠骑将军仲开的妻子柳氏,柳氏笑容和蔼,与她们打过招呼,由衷地称赞这姐妹俩模样生得齐整。   不多时陆陆续续来了人,有凌香云和其他世家千金,还有朝中高官重臣家的姑娘,有些谢蓁见过,有些谢蓁没见过。在凌香云的介绍下,谢蓁认识了不少世家千金,都是年纪差不多的姑娘,凑在一块总有说不完的话,很快便能打成一片。   一问之下,才知道她们都准备了才艺,有诗词歌赋,也有琴筝笙箫。大部分都不在乎谁输谁赢,不过是闲来无事凑一场热闹罢了。   然而人齐之后,她们才知道自己准备的这些是完全派不上用场的。   因为太子妃让丫鬟给每人发了一块丝绢和一筐针线笸箩,让她们随心所欲地绣一样东西,谁的绣工精致,太子妃就给谁奖赏。   时间有限,不必绣太复杂的图案,一朵花或是一片叶子都可以。   谢蓁拿着针线若有所思,总觉得太子妃办这一场宴席,好像别有用心似的……旁的姑娘都没察觉不妥,要么已经开始刺绣,要么就是还在构思,唯有她迟迟没动手。   太子妃见状,走到跟前问她:“五姑娘有何事?”   她仰头,对上凌香雾的眼睛轻轻一笑,“回娘娘,我在想该绣个什么图案好。”   凌香雾也笑,“随你吧。”   然后转身离开,到别的姑娘那儿观望。   她努努嘴,还是觉得有点儿不对劲。但是又想不出究竟哪里不对劲。别的姑娘都在埋头刺绣,她一个人不动始终有点不太好,于是回想了下前阵子绣的素馨花,她起了针脚,一针一线地开始绣起来。   *   另一边太子在前院宴客,邀请了不少人来。   等候半响,迟迟不见六皇子踪影。   严韬询问他的下落,七皇子严韧搭腔道:“六哥这阵子忙着在外建府,总是不见踪影,想必一会儿就过来了。”   严韬闻言,忍不住抬了抬眉梢,“建府?”   严韧点点头,也觉得有点儿稀罕,“六哥向父皇请求在宫外建府,父皇答应了,据说府邸就建在北宁街以南。那地方清雅秀美,六哥倒是会选地方。”   话语里难免有点泛酸,父皇疼爱六哥,千方百计想弥补他这些年丢失的父爱,对他虽不至于有求必应,但也是大部分都能答应的。就比如在外建府,一般皇子成家后才会在外建府,这六哥还没成家,只跟父皇说了一声,父皇就答应了。    ☆、妻妾   元徽帝疼爱六皇子严裕不是没有理由的,早年惠妃得宠,皇后病弱,由惠妃代为管理后宫。如果不是严裕出生时被人掉包了,送出宫外,估摸着成为太子的不是当今二皇子,而是他了。   这么多年流落民间,元徽帝得知真相后,千方百计想把他找回来。奈何一直受到阻碍,直到他七八岁时才有下落。回到宫里,原本是要给他改名字的,但是他死活都不同意,末了元徽帝唯有妥协,保留了他原本的名字,只换掉了李姓,改名严裕。   彼时他仿佛惊弓之鸟,来到宫里处处都不习惯,元徽帝看着心疼,便想方设法地弥补他。好在有惠妃管教安抚,他才慢慢习惯了宫里的生活,渐渐恢复成正常孩子该有的模样。   可惜他十岁那年惠妃就去了,从那以后他性情大变,沉默寡言,几乎不同任何人说话。   严韬看中他的能力,将他纳入自己麾下,这几年他才有所好转,起码不会时时刻刻摆着一张冷脸了。当然也没变得太好,身为他最亲近的兄弟,连太子和七皇子都很少见他情绪外露过,简直跟刚进宫的时候判若两人。   那时候他就像一只没调.教好的小兽,见人就咬,时刻竖起浑身的毛,横冲直撞,一身的伤。   现在他身上的伤好了,在心口上留下一道道疤,除非他愿意解开伤口给你看,否则你根本不知他伤势如何。   正说话间,院外的下人进来通禀:“殿下,六皇子来了。”   严韬放下酒杯,“快迎进来。”   没片刻,严裕从门口走进,一袭藏青色柿蒂纹长袍,腰上系玉绦钩,身形修长,行色匆匆。他环顾一圈,大概看了看屋内有多少人在场,又分别是些什么人,然后走到严韬跟前行礼:“二哥。”   今日是一场家宴,无需讲究什么理解,严韬忙将他扶起来,让丫鬟去多备一副碗筷,“六弟怎么来得这么迟?我听七弟说,你向父皇请求在宫外建府,父皇答应了。”   这几日没什么事,是以严韬跟他有好几日没见,并不知道他要建府的事。难怪总觉得好些天没见过他,原来他不声不响是在忙着这等大事……严韬笑了笑,看来这位六弟是有情况了,否则依照他的性格,是断然不会想起这些的。   严裕坐在他手边,刚坐下,便有丫鬟往他面前的白瓷酒杯里倒了一杯酒。他捏着杯子,仰头一饮而尽:“七弟说得不错,不瞒二哥,确有此事。”   这酒是绍兴好酒,入口醇冽浓郁,他来之前,在坐的众人都喝过一轮了。   目下他一来,所有的目标都对准了他,要他自罚三杯,以示歉意。   严裕倒也没推脱,因为知道推脱来推脱去,这酒还是他的。他从十岁跟着严韬的时候开始沾酒,至今已有五年,这五年里一点点把酒量练出来了,虽不至于千杯不醉,但确实很少见他醉过。他一口气喝了三杯,没吃东西,所以胃里有点不舒服,他只微微蹙了下眉,便没再管。   他的胃一直不太好,再加上酗酒严重,胃里常常整夜整夜地疼,睡不好觉。   *   他自罚三杯后,七皇子好奇心起,非要问个明白不可:“六哥怎么想起来要在宫外建府?”   在座统共八.九人,都是太子严韬的幕后之滨,有六部里的人,也有定陵侯和向阳侯等。平日里没少帮太子办事,相互之间已经十分熟稔,是以七皇子说这番话的时候,并未避讳着众人。   桌上摆了几道凉菜,严裕夹了一颗盐水花生米放在碟子里,没来得及吃,边拨弄便回答:“有时在宫外办事,还是在外面有一座府邸比较方便。”   说这话的时候,他脑子一闪而过谢蓁笑着回头的画面。   自从那天一别后,他便忙着建府的事情。他不承认建府邸是为了谢蓁,只说是为了自己方便,因为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他其实早就规划好了他们的未来。他想她这么多年不是白想的,总要做出点什么才对得起这相思之苦。   就算她说讨厌他,那也无济于事。   严韧是个直肠子,一根筋,想到什么说什么:“六哥以前怎么没觉得麻烦?该不是为了娶媳妇吧?”   他把那颗花生米送入口中,嚼了嚼,半天没有回答。   最后是严韬解的围,让丫鬟往严韧杯子里添满酒,笑着调侃:“七弟问起这个,莫不是自己对谁家的姑娘动了心思?”   严韧倒也豪爽,一口气把杯里的酒喝了个底朝天,脸连红都不红,“二哥还不知道我么?我要是有喜欢的姑娘,肯定早跟你们说了!”   这是实话,众人哈哈大笑,气氛霎时缓和许多。   严韬不动声色地看向严裕,见他低着头,默不作声地听大伙儿谈话,偶尔插上一两句,完全不提自己为何建府一事。他这个弟弟,心思比一般人都深沉,他已经不能猜到他在想什么了,可见他这些年成长得多么迅速。   不知不觉间,便长成了出色的男人。   严韬笑笑,起身敬了众人一杯,很快融入他们的话题。   一群男人聚在一块,除了公务,谈论的无非就是女人。不是这个楼的姑娘模样漂亮,便是那个院里的姑娘声音好听,最后有人觉得干说没意思,便开始行起酒令来。严韬让府上一位姬妾作席纠,美人在旁,美酒在前,一时间场面很有些火热。   酒过三巡,时候也不早了,几人相互告辞,意兴阑珊地离去。   等严裕坐起来的时候,严韬特意叫住他:“六弟等会再走。”   他只得重新坐下。   等人全都走后,严韬和他坐在正堂八仙桌上,屏退了跟前的丫鬟,颇有几分促膝长谈的架势:“六弟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严韬很少这么开门见山地问人问题,想必他今日表现得太过心不在焉,才会让他特意把他留下来。   严裕喝了不少酒,目下很有几分头晕,喝一口酽茶醒了醒神:“二哥想多了,我没有什么事。”   严韬再问,他还是这个回答。   不是他闷葫芦,而是他的戒备心太重。这宫里能相信的人不多,尽管他跟着太子四五年,依然不能保证他说了之后,严韬会不会对谢蓁不利。   好吧,既然问不出个所以,严韬也就不问了,反正他的目的不是在此。他喝口茶润润喉,慢条斯理地开头,“你还记得定国公府老夫人寿宴那一日,我拾到的那条帕子么?”   严裕不解其意,他当然记得,那时候严韬一心想着给他,他后来没收,“那帕子怎么了?”   “说来话长。”严韬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把他素来浅眠,枕着那条帕子便能睡得安稳的事从头到尾说了一遍,说完揉了揉眉心,“自从那香味散去后,我已有好几日不得安寝。”   严裕听罢,不禁皱了下眉:“二哥打算……”   那帕子是在定国公府捡到的,如今仔细一想,当时远远看到的那个身影像极了谢蓁……难道帕子是她的?这么巧么?   严韬跟他说太子妃在后院设宴,“虽然这么找有点困难,但总好过大海捞针,但愿能找到是谁家的姑娘。”   要是勋贵千金还好,万一是谁家的丫鬟,那可真不好找了……   严裕问他:“若是找到之后,二哥打算如何?”   这问题严韬还真没深思过,一开始只想着让她告诉自己帕子上熏的什么香就行了,后来做了那个梦后,心态不知不觉就改变了一些。“先纳入府中,再做打算。”   严裕没说什么,表情却有些凝重。   与严韬辞别后,从太子府出来,他总有股不大好的预感。骑马走出几步,然后又折返回门口,向门口的下人询问今日进出太子府的人。从下人口中听到“定国公府”四个字的时候,他的脸顿时沉了下来,一拉缰绳,快马加鞭往定国公府的方向赶去。   *   此时谢蓁和谢荨正在回家的路上。   她们坐在车厢里,正在讨论方才宴席上的事儿。   太子妃让她们每人绣一个图案,这怎么看都不像是比拼才艺,更像是借此机会挑选什么人多一些。谢蓁忽然想起太子娶了太子妃多年,身边一直没有侧妃和良娣……她一时心惊,针尖戳进指腹里,很快就冒出血珠来。   她低头舔了舔,脑子飞快地转起来,没听说过太子喜欢什么样的姑娘,看现在的架势,难不成他喜欢心灵手巧的?   思及此,她赶忙放下针线。   是了,一定是为了这个原因。不然无缘无故的,为何要让她们刺绣?   反应过来后,谢蓁不急着绣素馨花了,反而马马虎虎地绣了一片叶子。倒不是她瞧不起太子府,而是太子已经有了太子妃,况且似乎感情还不错,她如果有幸被太子瞧上,到了太子府,除了妾还能当什么呢?   侧妃的身份再高贵,那也始终是被正妻踩在脚底下的。   她从小被冷氏教育,宁愿嫁到平凡一点的人家为妻,也不要给权贵人家做妾。   所以她回过味儿来后,第一个念头便是放弃。   果不其然,她那片歪歪扭扭的叶子没有被太子妃瞧上,而是谢莹绣的花开富贵图案一举得魁。太子妃和几位命妇对谢莹赞不绝口,能在一上午这么短的时间内绣出这养一朵图案,实在匪夷所思。   谢莹面上矜持,内心却是非常高兴的,尤其看向谢蓁的时候,简直扬眉吐气的一回。   谢蓁一点也不介意,甚至笑容真诚地道喜:“恭喜三姐姐,三姐姐绣工一绝,我果然比不上。”   谢莹说话的底气足了不少,“五妹只要勤加练习,也是能进步的。”   谢蓁目下想起来,都有些忍俊不禁。   “阿姐笑什么?”谢荨坐在另一边,好奇地问。   谢荨不知道她是故意输了比赛,还以为她会伤心难过,路上安慰了她好几回。谢蓁正打算跟她解释,车壁上忽然被人从外面敲响,笃笃两声,带着点急切。   不等谢蓁询问,窗帘便被一把掀开,带着一股风,差点甩到她的脸上。   谢蓁惊愕地往后坐了坐,盯着帘子上那只骨节分明的手,往上看去,看到一张不悦的脸。   严裕紧紧盯着她,眉头紧锁。   车夫不得不把马车停在路边,本想呵斥此人不懂规矩,但是看他穿着打扮不似普通人,而且似乎跟自家姑娘认识,便把后面的话咽回了肚子里。   谢蓁回过神来,又惊又奇:“……你怎么会在这里?”   她原本脱口而出想叫他“小玉哥哥”,但是一想两个人都这么大了,他又讨厌她,她这么叫他他会更不高兴吧?于是顿了顿,把那个称呼给省掉了。   他没发现,只顾着问她:“你是不是丢过一个帕子?”   谢蓁微楞,不明白他什么意思。   严裕见她迷茫,便补充了一句:“在定国公夫人寿宴的时候,你是不是丢过一个帕子?上面绣着素馨花,还带着一种能安眠的香味。”   谢蓁睁圆了眼睛,坐起来问道:“那帕子被你捡走了?”   音落,只见严裕整张脸都黑了。    ☆、矛盾   谢蓁问完之后,又觉得不太可能。   她的帕子是在老太太寿宴丢的,怎么会被他捡到呢?她到现在都不知道他的身份,也不知道他家住何处,在京城做什么,又为何突然出现问自己这个问题?而且问完之后,他好像心情更差了?   谢蓁一开始以为帕子是被府里下人捡走了,或是被风吹走了,依照他这么问,他应该是见过那个帕子才是。无论是不是在他手上,被人知道后总归对她的名声不好,谢蓁立即坐直身,不太确定地伸手,“真的在你那里么?你能不能还给我?”   严裕狠狠瞪着她,半响吐出:“不在我这。”   要真在他这就好了,起码不会生出这么多事端。   事已至此,已经基本能确定太子手里的帕子就是她的了。偏偏又没法跟她说,说了就会暴露他的身份,只能自己跟自己生闷气。   那天在定国公府,严韬本说把帕子给他,是他自己嫌麻烦才不要的。现在想想,真是悔之莫及。   他片刻不容耽误,调转马头准备直接回太子府,若是幸运的话,或许能赶在严韬看到那手帕之前阻止。刚握紧缰绳,谢蓁就从里面伸出一只手,迟疑地,小心翼翼地看向他:“不在你那,那在谁那?”   严裕原本就心情不佳,一边气她马虎,一边气自己当时没收下帕子,所以语气很有些凶:“你现在才想起来问这个问题?你自己丢的帕子,自己不知道么?”   谢蓁被凶得莫名其妙,她知道自己理亏,所以一直是虚心认错的态度,没想到他居然这么不耐烦。她也是有脾气的,玉白小手紧紧抓住他的袖子,就是不让他走,“我要是知道还问你做什么?你为何会知道我丢了帕子,你究竟有什么目的?”   严裕要被她气得七窍生烟,死死地盯着她的手,再从那只手看向她白净固执的小脸,“我有什么目的?我若是有什么目的,还会同你在这说话么!”      这个没良心的小混蛋,她居然怀疑他有什么目的?严裕模样凶狠,恨不得能把她一口吞下去。   车夫停的地方好,正好在街尾一棵大榕树后面,这里来往的行人少,又有大树挡着,很少有人会注意到马车后面的情况。不过再怎么不显眼,这位公子对他家姑娘委实太无礼了……车夫坐在前头,思忖着是不是该呵斥一两句。   不过他身后跟着侍从,一看便不是好惹的人家。   谢蓁不死心,非要问出帕子的下落不可,这下换成两只手都抓住他的袖子,“那我不管,你一定要把帕子给我找回来。”   白嫩的手指头搭在他藏青色的衣服上,对比鲜明,尤其那指甲盖儿上新染的蔻丹颜色娇艳,衬得一双手愈发纤白柔嫩。他想起这双手前一刻还在给太子绣帕子,顿时无名火气,绷着俊脸冷冷地说:“放手。”   谢蓁不依,正要使出杀手锏软绵绵地叫一声“小玉哥哥”,他却毫不留情地甩了甩袖子,扬长而去。   谢蓁坐在马车里,呆呆地看着他离去的方向,心想他是该多么讨厌她啊?才会连她碰一碰他的袖子都不愿意。   车厢另一边,谢荨目睹了两人对话的全过程,她想安慰谢蓁,但是又不知从何开口。憋了半天,挪到谢蓁身边摸摸她的手,“阿姐放心,不会有什么事的。”   谢蓁转回头,抿抿唇:“阿荨,你说他是不是还记着小时候我欺负他的事?”   谢荨早就忘了,好奇地问:“什么事?”   她仔细想了想,掰着手指头一件件地数:“叫他小玉姐姐,拿雪球扔他,让他背我……”   这么一数,好像还真挺多的……很多事情她已经忘得差不多了,只记得一些零零星星的片段。比如叫他“小玉姐姐”,谢蓁只记得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弄错了他的性别,却完全忘了她曾摸过他的裤裆,害得他尿裤子。   偏偏这些,严裕记得一清二楚。   *   严裕马不停蹄地赶回太子府,从下人口中得知太子正在书房里,他下马,大步往书房的方向走去。   他常来太子府,对这里的格局轻车熟路,很快便来到书房门口。   书房门口守着两个丫鬟,见到他行了个礼。   刚走近,菱花门从里面打开,太子妃款步走出。凌香雾抿了抿鬓发,一抬头看到他,唇边笑意更深:“六弟来了。”   严裕颔首,叫了声二嫂,“二哥在里面么?”   凌香雾往旁边走了走,见他神色匆忙,便给他让出一条路来:“在,你有事找他?”   话虽这么问,但她却好像已经知道答案了一般,不需要他回答,只是看他的反应而已。她刚才把一摞帕子送进去,没想到他就过来了,可见严韬说的话并不假,那些帕子确实是为他选妻用的。只是没想到他自个儿这么着急,明明刚走,眼巴巴地又回来了。   严裕不知她心中所想,确实有点着急,没有工夫跟她寒暄:“是,二嫂若是无事,我便先进去了。”   凌香雾十分理解地点点头,“去吧。”   话音刚落,他便推门而入,可见不是一般的着急。   凌香雾忍俊不禁,转身往回走,想起刚才宴席上见过的那么多姑娘,不知哪一个才最适合他。要说心灵手巧,那绝对非谢家三姑娘莫属……但是谢三姑娘性子沉静,不大活泼,与同样不活泼的六弟凑在一块,可不就是两根木头么……   相比之下,谢家五姑娘倒是个机灵乖觉的妙人儿,模样又生得周整,可惜绣活一般,不知六弟能否瞧得上。   她在这边左思右想,严裕已经进了书房。掀开璎珞珠帘,看到严韬坐在翘头案后,桌上摆着两摞绢帕。   他进来时,严韬正在端详手中一块绣蜻蜓的帕子。   严韬看到他颇有些诧异,把帕子放在桌上,“怎么又回来了?”   严裕没心情拐弯抹角,开门见山地问:“二哥找到了么?”   居然是问这个,没想到他比他还心急,严韬微微一笑,请他坐在对面,“哪是这么容易的?京城有多少贵女千金,六弟不清楚么?这帕子绣得千奇百怪,我看得眼睛都花了。”   听到这句话,严裕蓦地松一口气,面上却不显山露水,“即便帕子的主人真的来了,她今日绣的图案也未必与你捡到的帕子一模一样,二哥如何寻找?”   严韬当然也想过这个问题,只道:“碰碰运气罢了。”   末了又教他,把一块帕子放到他面前,“每个女人身上的香味不同,经过她手的香味也不同,你仔细闻,便能发现不一样的地方。”   严裕对女人没研究,也不想研究,他低头看一眼,明明没兴趣,却还要装出对此很热衷的样子,“二哥若是信得过我,不如让我帮你寻找如何?这些帕子一个个看过去,恐怕会花费不少时间。何况西夷战况不断,你还要随时注意那边的情况,不该为这些事情分了心。”   西夷原本是大靖的附属国,十几年前从大靖独立出去,便一直没有老实过。不是拒绝纳贡,便是想着吞并大靖,最近两年更是吃了雄心豹子胆,不断增加兵力,出兵攻打边境的几个城市,成日闹得那边的百姓不得安宁。元徽帝为此操碎了心,派出朝中骠骑大将军镇守边境,打赢了几场仗,西夷人最近才老实一些。   元徽帝为了考验太子,便将边境几座城池交给严韬管治。战后的房屋修建和百姓食宿问题,都需要他出谋划策。   严韬和严裕去过边境数月,前阵子才回来,那边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却还是不能马虎。一旦有什么新的问题,便由那边的官员快马加鞭送书信过来,询问他的意见。   事实证明,严韬管理的那几座城市恢复得还不错。   他是一个很有能力的太子,元徽帝毫不吝啬对他的称赞。   正因为如此,三皇子才会急红了眼,趁着他出宫的机会让人埋伏在外,对他痛下杀意。   好在侍卫保护得及时,他只受了一点轻伤,没有让任何人知道。目下一切都安定下来了,只要西夷不再出岔子,他们便不必再每日奔波,只需好好维护兄弟之间表面上的和平而已。   严韬有些信不过他:“六弟知道女人的香味有什么区别么?”   严裕还真不知道,半响没答出来。   严韬轻笑,跟他解释:“这女人身上的香,光是香露就分好几种,分别有茉莉蜜露、玫瑰露和桂花香露……罢了,你也不明白,还是我自己来吧。”   说着看到谢莹绣的花开富贵绢帕,他端详一番,花样绣得不错,可惜帕子上的熏香太浓郁,闻着呛人。他只看一眼,便随手放在一边。   不多时,屋外传来敲门声,下人在外头道:“殿下,外头有人求见。”   他问:“谁?”   下人道:“他没说来历,只说能为您出谋划策,应当是位谋士。”   太子爱才,只要是有能力的人,他都会重视。是以没多怀疑,便起身到前面去,临走前对严裕道:“六弟在此等我片刻。”   严裕起身,“二哥去吧,不必管我。”   他走之后,书房只剩下严裕一人,他来到翘头案后,拿起其中一摞最上面的帕子看了看,帕子后面绣着人名,极容易辨认。他一个个看了一遍,却始终没找到谢蓁的名字,他皱紧了眉头,把严韬看过的那摞也翻了一遍,依然没有谢蓁的名字。   而另一边的严韬走在去前院的路上,从怀里掏出一块绢帕,上头绣着片简单的杨树叶子。   他翻到后面看了看,却发现上面没有绣名字。   他递给身后的侍从梁宽,“去查一查这是谁绣的。”   梁宽跟了他十来年,忠心耿耿,是个足以信任的人。这件事交给他去办,他是很放心的。   说话间到了堂屋,里面果真坐着一个人。   可惜让严韬失望了,这人不是什么足智多谋的谋士,反而像一个江湖骗子,满嘴跑骡子,说的都是空话大话。严韬摇摇头,让人把他送走了。    ☆、银两   回到家后,谢蓁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不仅太子妃这场宴席很有问题,就连李裕身上也到处都是疑团。   她不知道太子妃有什么目的,也猜不出来,为了保险起见,她甚至没在绢帕上绣自己的名字。希望不会有什么事。   而李裕,他神出鬼没的,究竟为什么知道她丢了一块帕子?谢蓁一方面有点担心,一方面又想知道宋姨的下落,便把这事跟谢荣说了一下,让他帮忙调查李裕的事情。   谢荣不知此人在京城里,顺道问了句:“你什么时候遇见他的?”   谢蓁在他面前不敢撒谎,因为很容易就会被看穿,她抿唇,低头抠了抠指甲上的蔻丹,“上巳节在明秋湖边上,偶然遇见了。”   这话说得半真半假,其实不是偶然遇见的,也不知道李裕在那儿埋伏了多久,一把就把她抓了过去。这点小细节无伤大雅,谢荣看了看她,叫了声她的小名:“为什么现在才说?”   她抬起头,找不出合适的借口,只好耍赖卖乖,“上回那么多人在,我找不到机会开口,回家之后就忘了,一直到今天才想起来嘛!”   谢荣不说话,显然不相信她真能忘记。   她也知道这个理由蹩脚,从八仙桌那边探出半个身子,讨好地端过来一杯茶,眼巴巴地看着他:“哥哥帮我问问好么?”   谢荣没接,气定神闲,“为何要打听他的下落?”   她一噎,心想这能有什么为什么?想知道,不就打听了么!她要是这么跟谢荣说了,他估计更不会答应的,于是绞尽脑汁想了想,灵光一闪:“我不是想知道他的下落,我是想知道宋姨的下落。宋姨以前对我们那么好,我想知道她现在过得怎么样。”   这个理由谢荣还能勉强接受,要真是为了李裕那小子,他是不会答应谢蓁的。   那小子小时候就不讨喜,也不知道长大了什么样,是不是还跟以前一样?   谢蓁见他有所松动,趁热打铁,掀开茶盖往前送了送,小脸笑得灿烂:“哥哥喝么?喝完这杯茶,你就答应我了。”   谢荣无奈地弯起唇角,接过茶杯喝了一口。   她很欢喜,满屋子蹦蹦跳跳,一会儿来到他的跟前,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口热茶,抿起粉唇,眼睛像两个弯弯的月牙。   她大概自个儿也不知道为何这么高兴,大概是快要见到宋姨的缘故。她是绝对不是承认因为李裕的,毕竟他们白天才吵了一架,他那么凶,她不要跟他好了。   在京城找人其实不是一件困难的事,每个进出京城的人都要出示公验,每一天都有记录。谢荣动用了关系,他正好与京兆尹的小公子赵进熟识,便让对方帮了个忙,查一查这京城里有没有一户叫李息清的商户,妻子宋氏,有一个儿子叫李裕。   然而几天以后,赵进却告诉他没有这户人家,问他是不是记错人了。   京城叫李息清的不少,但是却没一个跟他描述的一样。   谢荣想了想,又请他调查有没有李裕此人。   赵进是这么跟他说的:“有是有,但足足有二十七人,不知你说的是哪一个?还是我挨个拎过来让你瞧瞧?”   谢荣到底没真让他拎过来,而是跟他过去一家一家地看了。明明名字都一样,可是却长得各不相同,没有一个是谢荣认识的李裕。   直到看完最后一个人,他跟赵进打道回府,把这个消息告诉给谢蓁。   谢蓁听罢很有些失望,怎么会找不到呢?他们都见过好几回了!   他究竟在京城做什么?为什么不告诉她?   不知不觉过去半个月,太子府没传来什么动静,她也再没见到过李裕。日子比她想象中还要平静一些,她这才渐渐放下心来,看来上回是她想多了,或许太子妃只是单纯想比拼绣工也不一定?   *   谢立青闲在家中已有一个月。   一开始他还会着急,目下已经完全淡定下来了。圣上不给他官职,他就算着急也没用,还不如心平气和地在家等着,总归会有消息的。   冷氏说他破罐子破摔,他自己一点也不这么认为,还头头是道地解释:“我就算着急也不能改变什么,倒不如在家中好好反思反思,自己前几年做得有哪些不好得地方,日后引以为鉴。往后可没有这么清闲的日子了。”   冷氏把糕点一碟碟摆在桌上,又给他倒了一杯碧螺春:“你就不想想办法么?”   他笑笑:“该想的办法都想了,时候到了,该来的总会来的。”   与他的乐观豁达相反,冷氏不得不考虑得更多一些,“万一要等上七八载呢?三个孩子都是长身体的时候,吃穿用度都要花钱,你没有俸禄,咱们总不能坐吃山空。”   谢立青喝茶的动作一顿,把茶杯放回桌案上,“从青州带回来的银两呢?不够用了么?”   “够是够,就是不多了。”冷氏说道,回京城后各方面花销都比青州厉害,再加上他们只出不进,积攒下来的银子很快用下去一大半。如今入了夏,不仅要添置夏衫和其他东西,还有一件更要紧的事:“荣儿不小了,到了说亲的年纪。说亲提亲下聘都需要钱,咱们该想想办法,不能因为这些耽误了孩子的终身大事。”   谢立青总算意识到事态严重,站起来走了两圈,与冷氏一块在屋里商量对策。   外面廊下坐着一个小姑娘,穿着粉白襦裙,双手托腮,惆怅地看着院里的蔷薇花。   谢蓁是来找冷氏的,不小心听到她跟谢立青的对话,忍不住好奇便站在外面听了一会儿。没想到是这么沉重的话题,她哎一声,头一次体会到没钱是什么滋味儿。以前在青州过得很富裕,他们想要什么父母就送什么,谁知道到了京城,居然还要操心起钱的问题。    ☆、良娣   谢蓁没有把这件事告诉谢荨,也没跟谢荣说,就算说了也无济于事,她一个人在屋里苦思冥想了好几天,终究也没想出什么好法子。   她想过去求定国公,老太爷一定会答应帮助他们的。然而这并不是长久之计,何况还有一个老夫人横亘在中间,应该不会太容易。她想起自己在青州攒了不少名贵首饰和珍珠,有逢年过节别人送的,也有高洵心血来潮送给她的,大部分都用不上,如果能拿到街上当掉,应该能换不少银子。   思及此,她立即从床榻上蹦下来,翻箱倒柜地开始折腾。   东西四分五散地放着,自从回到京城后就没收拾过,谢蓁足足找了一个时辰,才整理出一小匣子珠串首饰。别看匣子虽小,但里面的东西都极其珍贵,一个碧玉攒珠金雀簪上便镶了三颗珍珠,绝对能值不少钱。   谢蓁平常用不上这些,太华贵了,倒不如当了补贴家用。   她叫来双鱼双雁,把这事儿跟她们说了一遍,“明日你们拿这些东西到街上,找一间当铺当了。”   双鱼不解,打开一看惊奇连连,“姑娘为何要当了这些首饰?您可一下都没戴过的。”   她倒觉得没什么,这些只是冰山一角罢了,她箱子里还剩下不少,当务之急是给家里减轻点负担:“反正也用不着……放在这里碍地方。”   双鱼拿出一支翡翠鱼玉簪,觉得有点眼熟,“这个不是您十二岁生日时,高家公子送的吗?”   谢蓁摸摸脸颊,悄悄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明知不会有人,还是怕被人听见,“你小声点……不许告诉别人。”   她心里其实也有点愧疚,听说高洵为了买这个簪子,偷了他娘的私房钱,后来被赵氏狠狠教训了一顿。其实她也挺喜欢这个簪子的,但是这上面的翡翠色泽通透,青翠欲滴,一看便知能卖个好价钱……她内心挣扎了片刻,还是默默把这个簪子拿回来了,换成另一个金镶玉灯笼耳坠,“那我不当这个了,你不要告诉他哦。”   双鱼扑哧一笑,“姑娘心里还是在乎高公子的吧。”   她没忸怩,回答得坦坦荡荡,“他是我的好伙伴,我当然在乎他了。”   高洵对她的心思她当然清楚,可是她不能给予回应,她只能把他当好朋友,再多的便不行了。   双鱼走后,她一个人在房里坐了一会儿,闲来无事,重新拿了一条绢帕开始绣花。   约莫傍晚时分,两人才从街上回来,怀里捧着一个檀木雕花盒子,一人在前一人在后,鬼鬼祟祟地出现在了房间门口。   谢蓁一看,还当她们是刚刚做贼回来的,登时一愣:“你们这是怎么了?”   双鱼三两步来到她跟前,把盒子往她怀里一推,“姑娘快打开看看。”   谢蓁不明所以,掀开盒子一看,檀口微张,被里头一沓银票给震住了。她霍地重新阖上,“我给你们的东西,能当这么多钱么?”   就算她金钱概念不强,也知道这数目委实太多了些。   双鱼摇摇头,一言难尽的模样,最后还是双雁替她回答的:“我们到了当铺之后,有一个人要买下姑娘所有的首饰,开的价比别的地方都高出许多。他说日后您再有要当的东西,直接去找他就行了。”   谢蓁颇为诧异,不相信有这等好事,“他是什么人?为何要买我的首饰?”   双雁道:“听对方说,似乎是给妻子买的。”   谢蓁放心了,不再胡思乱想,喜滋滋地把盒子捧在怀里,“我要把这些钱拿给阿爹阿娘!”   她是个急性子,当即片刻也等不得,穿上绣鞋便噔噔噔往正房跑去。她推开房门,欢快地叫了声:“阿娘!”   冷氏正靠着妆花迎枕午睡,被她这石破天惊的一声吵醒了,缓缓坐起来抿了抿鬓角:“何事这么高兴?”   天转入夏,晌午的气温很是闷热,冷氏在屋里穿得凉薄,外头只披了一件薄薄的罗衫,透出婀娜姣好的身段。谢蓁身上大部分像极了她,肤白貌美,长腿细腰,还有丰满的胸口……说起这个,谢蓁好像很久没喊胸口疼了。   她快步来到冷氏跟前,献宝似的把盒子拿出来:“阿娘,阿娘这个给你。”   说完,自己迫不及待地把盒子打开了。   冷氏看清里面的东西后,没有她预料中的惊喜,表情反而有些严肃,“羔羔,这钱是哪儿来的?”   谢蓁实话实说:“我把自己的一些首饰当了。”   她怕冷氏生气,低着头老老实实地交代:“我不小心听见你跟阿爹的对话……我想帮帮你们。”她不安地抠了抠裙子上的月季花纹,声音越来越小:“反正那些首饰我也用不上……哥哥如果要娶媳妇,我可以把首饰都拿出来。”   冷氏教育三个孩子最成功的地方,便是教会了他们相亲相爱,兄妹同心。   没有哪一家的孩子,像他们感情这么好的。虽然有时会有口角之争,但那不过是小打小闹,过不了一会,便又重归于好。   就像现在,谢蓁为了哥哥,可以不要那些漂亮的首饰。要知道她可是从小就最臭美的。   冷氏心中百感交集,将她揽进怀里,“羔羔放心,你阿爹只是一时不顺,不会一直如此的。你哥哥的事不必让你操心。”   她眨眨眼,轻轻地嗯了一声,“那这些钱阿娘收下么?”   冷氏揉揉她的头,“你先拿回去放着,若真的走投无路了,你再拿给阿娘好么?”   她咧嘴一笑,痛快地说:“好呀!”   回到自己房间后,她把檀木盒子放在箱子最底下,心里的一块大石头总算落地了。不管怎么说,阿娘没有拒绝她,她还是有能力帮助父母的。   *   那之后几天,双鱼和双雁出府过几次。   偶然一回遇到上回买了谢蓁首饰的人,对方说他的妻子很喜欢,问她们还有没有要当的珠翠玉簪。谢蓁知道后,便把自己不需要的头面全找了出来,都是一等一的精致,她留了最喜欢的几样,剩下的全让双鱼卖给对方了。   她把拿回来的银票一起放在箱子底下,闲来无事数了数,被这笔不小的数目惊了一惊。   双鱼还说:“姑娘,那人说他的妻子夜里睡不好,问您有没有什么法子?”   谢蓁歪着脑袋,到底还是有点戒心,“为什么要问我?”   双鱼道:“婢子今日去购置香料被他瞧见了,香料里有助眠的成分。”   她哦一声,琢磨了下,毕竟对方帮了自己不少,而且又是有家室的,应该不会有问题……于是便把自己床头上挂的香囊取了下来,为了保险起见,甚至还挑掉了上面所有的花纹,递给双鱼:“你把这个给他,让他挂在床头,他的妻子应该会睡的好一些。”   这里面的香料是她自己配的,跟她帕子上的香味一样,有助人安眠的效果。她晚上睡不好的时候,便用这个助眠,十分见效。   双鱼应下,在下次见面的时候交到了对方手上。   一来二去,竟有了几分熟悉。   这天,双鱼来跟她回禀:“姑娘,那人说他妻子用了您的香,夜里睡得安稳了许多,他很感激您。”   能帮助别人,谢蓁也是挺高兴的,她坐在窗边的美人榻上,笑盈盈地吹着风:“那就好,我这里还有许多,他的夫人若是用完了,下回便再多送去一些。”   她始终没有怀疑,半个月后把香料缝进香囊里,通过做了五六个,让双鱼一块给对方送去了。   几日后,双鱼兴致勃勃地告诉她:“姑娘,那人说他妻子想见您一面,当面感谢您。问您后天是否有空,他们想约您在城南的萃英楼一见。”   夏日天热,谢蓁最喜欢坐在院里的桐树下纳凉,两旁的丫鬟打着风,她倚在榻上打瞌睡,再惬意不过。听到双鱼这么一说,刚酝酿起来的睡意顿时烟消云散,她睁开水雾氤氲的双眼:“萃英楼?”   萃英楼是京城有名的茶楼,听说当年太子在此处歇脚,夸赞那里的茶水一绝,这才因此出了名。   双鱼点点头,“对方姓陶,他妻子是凌氏。”   谢蓁沉吟了下,不知该不该去。   既然对方的妻子也去,那应该不会落人话柄,她犹豫一会儿,正好当面感谢他们买了她的首饰,于是颔首道:“你跟他们说我会去的。”   后天一早,谢蓁换了身白绫对衿衫儿和鹅黄裙,外头罩一件轻透罗衫,头上插一支水精簪,云鬟鬈鬈,莹泽照人。她带了两个丫鬟和两个仆从,事先跟冷氏支会过,冷氏仍旧不放心,便让谢荣陪她一块同行。   到了城南萃英楼楼下,谢蓁走下马车,她戴着帷帽,朝谢荣微微一笑:“哥哥在这等我。”   谢荣骑在马上,叮嘱道:“若是有什么事,便让丫鬟下来通知我。”   她点头,跟着双鱼双雁往里面走。   听说陶氏夫妻在二楼雅间,她们停在门口,双鱼敲了两下门,门里有个穿粉衣白裙的丫鬟打开门,对她们道:“我家少爷和少夫人还没到,姑娘请到里面等候吧。”   一边说一边请她们进去。   雅间紫檀小插屏后面是一张朱漆螺钿小几,几上摆了几碟点心和一壶茶水,谢蓁坐在垫子上,问了一些他们少夫人的情况,便开始静静地等候。   不多时,粉衣白裙的丫鬟退了出去,屋里只剩下她和双鱼双雁三人。   起初谢蓁坐在那儿很安静,渐渐过去一炷香,对方还是不来,她便有些忧虑了。   等待最能看出一个人真实的模样。   若是脾气不好,或是耐心不好,恐怕早已坐立不安,搓手跺脚了。   可是她不一样。   她就算等得有点着急,也不会让丫鬟去催促,而是一个人坐在桌几后面,给自己倒了一杯茶,细品慢酌。茶喝完之后,她摘下帷帽,露出一张精致无暇的俏脸,双手托腮,撑着下巴滴溜溜地打量屋里的摆设。她坐的方向离门口最近,是个很聪明的小姑娘。   雅间里面有个十二扇绣竹韵常青的屏风,屏风是半透明的纱质,后面的人能看到屋里的光景,屋里的人却看不到后面的摆设。   严韬坐在花梨木圈椅中,腰上挂着她亲手绣的香囊,以手支颐,含笑看着她的一举一动。   连她的丫鬟都不耐烦了,往门口看了一眼:“姑娘,要不要婢子去问问……”   她想了一会儿,“去吧。”   没片刻双鱼去而复返,有些泄气:“她说陶家夫妇在路上耽误了,恐怕还要一阵子。”   谢蓁自己倒没什么,但是她怕谢荣等得不耐烦,便让双雁下去跟谢荣说一声:“你告诉哥哥我没事,就是得晚一会才回去。”   双雁应是,走出雅间。   转眼又过去一炷香,谢蓁起身在雅间走了一圈,看看屋里的摆设。她来到十二扇折屏前,伸手摸了摸上面的花纹,正要往里走,方才的丫鬟推门而入,略带愧歉地开口:“实在抱歉,我家少爷和少夫人家中出了急事,怕是不能如约而至了。”   谢蓁踅身,愣了愣,很快大度地一笑,“没事,那就只能改日再见了。”   丫鬟将她们送出门外,为了表示歉疚,还打包了几种点心送给她。   等她们离开后,严韬才从屏风后面走出来。   他站在窗边,看着下方谢家的马车,谢蓁坐上马车,很快消失在视线中。   许久才道:“想不到谢家还藏了这么标致的小姑娘。”   梁宽站在他身后,“殿下打算怎么做?”   严韬笑笑,收回视线,“慢慢来吧,别吓到她。”   反正已经知道她是谁了,不急于这一天两天的。   他忽然想起一事,问道:“上回让你调查的事如何了?”   既然她是定国公府五姑娘,为何又要当掉自己的首饰?她在府里过得不好么?严韬特意让梁宽调查此事,不知结果如何。   梁宽回道:“谢立青去年年底回京述职,未被圣上重用,这几个月一直闲在家中。再加上他家中地位尴尬,日子似乎不大好过。”   严韬问:“为何没被重用?他以前在青州担任什么官职?”   梁宽道:“在青州担任知府。他极有能力,把青州管治得井井有条,日益繁荣。但是青州巡抚林大人弹劾他在青州任职时与突厥人有来往,圣上不放心,便暂时将他留在家中查看,过段时间再做打算。”   原来如此,严韬若有所思,“林睿所言属实?”   梁宽摇头,“属下让人查了一下,谢立青与林大人在青州曾有过节,至于他话中真假……有待考究。”   林睿此人,心胸狭隘,容易记仇,偏偏又是个滚刀肉,懂得讨好上头的人欢心,估计就是凭着那张舌灿莲花的嘴才让元徽帝信了他的话。谢立青又是个老实人,自然斗不过他。   严韬得知事情缘由,放在窗棂上的手拂了拂上头的灰,慢慢说道:“时刻注意林睿的举动,找个机会抓住他的把柄……至于谢立青,是个良才,别埋没了才好。”   *   近日边境又生事端,西夷人以五万兵攻打大小邬羌两座城市,骠骑将军仲开守城数十日,渐渐有破城之势。   元徽帝又调遣了三万兵前去支援,命严裕护送粮草提前一日出发,此事来得突然,连严裕都有些措手不及。   元徽帝既是为了锻炼他,又是为了让他增援仲开,并允他胜仗之后,必定答应他任何请求。   严裕只好连夜整装出城,前往千里之外的边境。   临走前,他甚至没来得及去定国公府跟谢蓁说一声。他们走的街道与定国公府隔着两条街,他骑马走过,只往那边看了一眼。   彼时刚刚敲过三更的梆子,谢蓁还在睡梦中,她没有听到铁骑铮铮的声音,更没有城门打开的声音。只有醒了,才听说夜里三万兵马离开了京城。   日子流水般滑过,期间她被邀请去了太子府几次。   当然不是她一个人,还有其他贵女千金。   有一回太子也在场,远远地瞧见一眼,她甚至没记住他长什么模样。其他姑娘倒是芳心大动,激动了好半天没缓过来。   太子跟太子妃说了两句话就离开了,不知为何,谢蓁总觉得他身上的香味颇有几分熟悉。   有时候和仪公主也在,便拉着她和凌香云坐一块说话。严瑶安喜欢她身上的香味,还缠着她要她教自己调香料,奈何时间地点都不方便,最后只得作罢。   一日和仪公主去昭阳殿给王皇后问安,正好碰到严韬也在。   王皇后体弱多病,常年缠绵病榻,身子骨很有些虚弱。饶是如此,她仍旧衣着端庄素雅,雍容平和,只是苍白的唇色给她添了几分柔弱之感。她已有四十,即便保养得再好,眼角也有了淡淡的纹路,笑时会更加明显。   今天她气色好,脸上明显比往昔红润一些。   严韬到时,严瑶安正在下方陪她说话。   王皇后牵出一抹笑,让他坐下,“今日怎么只有你一个人来了?”   严韬先行一礼,掀袍坐在下方,笑道:“香雾身体不适,儿臣便让她在家中养病了,免得把病气儿过给您。”说着看向对面,叫了声六妹,便继续对王皇后道:“母后今日气色不错。”   王皇后道:“瑶安陪我说了会儿话,我这才觉得精神了些。”言讫不忘关怀凌香雾的身体,让他回去好好照看着点。   他道:“母后放心,已经让大夫看过了,只是普通的风寒,并无大碍。”   皇后道:“那就好。”   母子俩坐在一块,无非是说些关怀的话。王皇后想起最近边境的动荡,不免担忧地问:“那边战事如何,圣上可有叫你过去看看?”   他摇头,“有六弟在,应该便不用我过去了。”   前几日边境传来捷报,道西夷人被后方赶来的三万大军打得猝不及防,立即放弃了攻城的打算,改为退军十里。当然,西夷人是万万不会轻易放弃的,他们在城外十里安营扎寨,商量对策,打算再做攻打。   严裕与仲开一个守城,一个进攻,听说西夷的军队已经溃不成军。   想来用不了多久就能回来了。   正说话间,那边严瑶安吸了吸鼻子,好奇地问:“我好像闻到一种熟悉的香味……”   王皇后闻言一笑,让人把香炉抬出来,“你是说这个么?”   她摇摇头,又仔细闻了闻,“不是这种香,是……是很特别的荷香,只有阿蓁身上才有的。”   王皇后哦一声,“这位阿蓁是谁?”   “娘娘有所不知,阿蓁是定国公府的五姑娘,她调的香料十分特别,既能助人安眠,又极其好闻,”严瑶安一本正经地解释,站起来看了一圈,像严韬走去,“似乎是从这里传来的……”   她停下,不可思议地看向太子。   再闻闻,香味果真是从他身上传来的。   这下连皇后的目光都被吸引过来了,两人的表情都有些意味深长,严韬轻笑,只好把腰上的香囊拿出来,“是这个么?”   严瑶安接过去,点头不迭,“就是它。”   王皇后叫了声韬儿,眸中含笑,“你告诉母后,这是怎么回事?”   严韬没打算这么早说出来,毕竟对方还未满十五,他可以慢慢等她及笄。这下是想隐瞒都瞒不住了,他只得道:“儿臣浅眠,母后是知道的。有一回在定国公府拾到了她的帕子,发现上面的香味能让儿臣睡得很安稳,事后便千方百计找到了她,让她给儿臣缝制了几个香囊,这才日日戴在身上。”   王皇后尚未开口,那边严瑶安便惊讶地睁圆了眼,“太子哥哥,你……你这是阿蓁缝的?”   他道:“正是。”   王皇后听明白了,她这个儿子怕是对人家小姑娘动了心思,不舍得说,在心里藏着掖着呢。   “你就打算一直戴着她的香囊?”皇后问。   严韬摇摇头,到了这地步,只好坦诚道:“若是母后同意,儿臣想纳她为良娣。”   谢立青是庶出,以谢蓁的身份做侧妃还有些勉强,可以先封她为良娣,日后再慢慢向皇上请封为侧妃。   太子娶妻多年,府里只有一个太子妃和几名姬妾,他要纳谢蓁为良娣,王皇后并不反对,“这事需得跟你父皇说一声,他若是同意了,过几日便能下圣旨赐婚。”   言下之意,便是你自己跟皇上说吧,她没什么意见。   严韬松一口气,起身下跪,“多谢母后成全。”   这边事情定下了,那边严瑶安看得目瞪口呆。她跟谢蓁关系好,怎么不知道谢蓁曾给太子绣过香囊……   不行,她下回见面一定要问问谢蓁是怎么回事!    ☆、嫁我   五月初五,六皇子和骠骑将军胜仗归来,百姓在城门口迎接,场面盛大,万人空巷。   六皇子与大将军仲开携手击退了西夷人,保住了大靖的土地,乃是大靖的功臣。回宫之后,元徽帝亲自设了一场宴,宴请朝中各路官员为六皇子和大将军庆功,接风洗尘,听说足足欢庆了一天一夜。   翌日清晨严裕回到清嘉宫,只睡了一个时辰,便被外头的声音吵醒了。   袁全小公公守在门口左右为难,对严瑶安道:“公主,殿下才睡下……这一路风尘仆仆,估计都没休息好过。”   严瑶安有急事,根本不管这些,让人把他往旁边一搡,她直接推门而入:“六哥,六哥!”   到底还有些规矩,没有直接闯进内室把他掀起来,而是站在屏风外面叫了几声。   严裕没有睁眼,抬起手背放在额头上,声音沙哑:“说。”   这些年因着父皇的疼爱,她被宠得愈发没有规矩,他们都不是孩子了,她居然不顾男女之别直接闯了进来,看来是该让人好好教教了。   严瑶安开门见山:“你再带我出宫一趟吧。”   严裕直接拒绝:“没空。”   他原本想着先睡一觉,再洗个澡换个衣服去见谢蓁,现在睡个好觉是不太可能了……他只求后面两件不要再被打扰。   严瑶安岂是这么好打发的,她想出宫,除了求他别无选择。他不答应,她就坐在外面一直跟他耗着,“你若是不带我出去,我便在这里吵得你不得安宁!”   说着,把桌上的墨彩小盖钟敲得咣当作响,“你答应还是不答应?”   严裕皱紧了眉头,极不耐烦,“你出宫做什么?”   她脱口而出:“去见谢蓁啊!”   内室好半天没传出声音,就在严瑶安几乎以为他睡着的时候,他哑着嗓音问:“为何要见她?”   严瑶安长叹一口气,惆怅极了:“前几日我在昭阳殿,遇见了二哥。二哥身上戴着阿蓁绣的香囊,还说要纳她为良娣,我想亲口问一问她是不是真的,她怎么从来没跟我说过呢?”   言讫,屋里寂静极了。   “六哥?”她轻声询问。   半响,才传出严裕冰冷的声音:“你说二哥要纳她为妾?”   严瑶安点点头,她那天听得千真万确,不会有错的。所以她才纳闷,怎么一点预兆也没有?“听皇后娘娘的意思,好像是不反对的。如果二哥跟父皇说了,估摸着下一步就是赐婚了。”   那边蓦地响起东西摔在地上的声音,极其刺耳,把严瑶安吓一跳:“六哥你没事吧?”   里头没动静,不多时严裕从里面走出,已经换好衣服,穿戴整齐,寒着脸出现在她面前。他乌瞳冰冷,眉峰低沉,带着凌冽的英气,没有多余的话:“你要去哪里?我带你过去。”   严瑶安大喜过望,跟着他往外走:“城南的萃英楼,我前天让人同她说好的。”   严裕大步走在前面,根本不管她跟不跟得上。   *   萃英楼内。   谢蓁来得早,坐在雅间里等了片刻。   她尚且不知宫里的情况,更不知太子已经对她动了心思,她最近听说最多的,便是六皇子大捷归来,到处都是称赞他的声音,夸他年少有为,令人敬重。   以前似乎没听说过这位六皇子,她回京之后,才知道他的存在。   谢蓁正在胡思乱想,雅间的门被人推开,严瑶安探头探脑一番,见到她后眼睛一亮,冲上来抱住她,“阿蓁!”   谢蓁被她的热情吓住了,稍稍往后仰:“公主这是怎么了……”   严瑶安让清风白露守在门外,关上门,拉着她说起悄悄话来:“你同我二哥认识么?”   严瑶安向来直来直往,学不会那套虚与委蛇,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于是一开口,便把谢蓁吓一大跳。当今太子排行数二,正是严瑶安的二哥,她怎么会跟太子认识?她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不认识。”   “真的么?”严瑶安不信,盯着她的眼睛又问了一遍。   她依然回答不认识。   当真是不认识,谢蓁虽然去过太子府几次,但每次都是在后院跟女眷待在一起的,从未私下见过太子一面,又何来认识不认识一说?   严瑶安见她模样不像撒谎,开始纳闷起来:“这就奇怪了,你不认识他,他身上怎么会有你绣的香囊?”   谢蓁一惊,“什么香囊?”   严瑶安便把那天在昭阳殿的情况复述了一遍,描绘得有声有色,让人仿佛身临其境,以至于听到那句“二哥说要纳你为良娣”时,她整个人都僵住了。   若是她没记错,她的香囊只送出去过一次,对方姓陶,还有一个妻子凌氏。他的妻子夜里睡不好,她便做了几个香囊送过去,有助人安眠之效。   她手脚冰凉,握住严瑶安的手小心翼翼地问:“你说的那个香囊……上面是不是绣了一朵素馨花?”   严瑶安努力回忆了一下,“……好像是,香囊的香味跟你身上的一样,有一种淡淡的荷香。”   谢蓁心如死灰,坐回去半天没说话。   她以为自己很聪明,万事都想得周全,没想到到头来还是被骗得团团转。当今太子名严韬,所以对方姓陶。太子妃闺名凌香雾,所以他的妻子是凌氏。她居然没发现,还以为自己遇见了好人,分明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骗子!   太可恶了,真是太可恶了。   他们此前根本没有任何交集,更没有说过一句话,难道仅凭一个香囊,他就要她这个人么?   谢蓁紧紧咬着牙,小脸越来越白,眼瞅着下一刻就要气晕过去。   她不愿意给人做妾,就算是太子的妾也一样,这是冷氏从小给她灌输的想法,根深蒂固,一时半会没法改变。   严瑶安见她脸色不对,这才觉得事情不大对劲,凑到她跟前问:“怎么?那香囊不是你绣的?”   她后悔莫及,说道:“是我绣的。”   严瑶安:“……”   谢蓁郁闷得想哭,哪里想到会是这个结果,她把前阵子的事情一五一十跟严瑶安说了一遍,说完抱着最后一点希望抓住严瑶安的袖子:“你能跟皇上说说,别让他赐婚么?我不想嫁给太子。”   严瑶安有点头疼,这事她也不好插手啊。“如果二哥跟父皇提了,就算是我也没办法……”   谢蓁眼前一黑,只觉得人生都没了希望。   就在她要昏厥时,雅间的直棂门被人从外面一脚踢开,砰地一声,严裕站在门口,冷脸看着谢蓁。   *   门里门外的人都愕住,愣愣地看着他。   谢蓁没想到他会突然出现,盘旋在口中的名字还没叫出来,一旁的严瑶安便惊奇道:“六哥,你怎么进来了?”   谢蓁呆住。   严裕一步步走进来,最后停在谢蓁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她,顺道面无表情地对严瑶安道:“你先出去,我有话跟她说。”   严瑶安见苗头不对,迅速地从垫子上坐起来,目光在两人身上逡巡一遍:“你们……”   严裕紧紧抿着唇,不回答。   而谢蓁则是完全傻了。   严瑶安抵不住一颗好奇的心,想留下来听他们对话,结果被严裕冷冷的眼尾一扫,她缩了缩脖子,乖乖地退出雅间。   雅间只剩下谢蓁,严裕和双鱼双雁两个丫鬟。   双鱼双雁是不用避讳的,她们跟着谢蓁十来年,早就跟她一条心了。   谢蓁好半天都没从刚才的冲击里缓过神来,呆呆地看着严裕坐下,呆呆地看着回视自己。她连说话都不利索了,“你,你是六皇子?”   严裕看她一眼,“你不信?”   她当然不信!   他不是宋姨和李息清的儿子么,为何会成为当今六皇子?   谢蓁以为自己在做梦,便把双鱼叫到跟前狠狠拧了一下,疼得双鱼嗷嗷直叫,她还是不信,“你叫什么?”   他看向她:“严裕。”   同样的名字,只是改了国姓。   谢蓁方才的烦闷早被震撼掩盖,她有一连串的问题:“你为何会成为六皇子?宋姨呢?你当年离开就是为了回京么?为什么不告诉我们?”   这些问题,他一个都没法回答,严裕冰冷地打断她:“你想不想嫁给我二哥?”   谢蓁被拉回现实中,情绪一下子跌入谷底,闷闷地摇了摇头,“不想。”   严裕不自觉握紧了桌子底下的拳头,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你可以嫁给我,我没有娶妻,你不用做妾。”   谢蓁有点懵:“你说什么?”   他偏头,“你若是嫁给我,二哥便不会纠缠你了。”   她总算听懂了,简直可以称得上惊慌失措,“等一下……你为什么要娶我?你,你不是讨厌我么?”   他该不是想报复她吧?谢蓁忽然想,把她娶回家,不就可以好好折磨了么?这么一想,不禁打了个哆嗦。   严裕猛地回头,狠狠瞪了她一眼:“我到了适婚的年纪,没有中意的人,只能娶你先将就着了。”   “……”   他说:“你放心,我不碰你。”   谢蓁消化半天,磕磕巴巴地问:“你能不能让我考虑几天……”或者跟爹娘商量一下也行……   然而他却站起来,语气一点也不温柔:“你若是再考虑,就要嫁给二哥做良娣,你看着办吧。”   说罢抬脚就要走。   谢蓁慌忙站起来,情急之下拉住他的手,柔软的手指钻进他的掌心,一下子就让他站在原地。她好商好量的口气:“那你说娶我就能娶我么?皇上能同意么?”   她以为他们还是小时候那样,可以毫无顾虑地牵彼此的手。   严裕用了好大的劲儿,才没回握住她的手,“我会有办法的。”   谢蓁看着他的侧脸,看着看着,忽然有点伤感,她抽了抽鼻子:“除了嫁给你,真的没有别的法子了吗……”   感情她还很不愿意?委屈她了?   严裕有点生气,回头瞪她:“嫁给我你就是皇子妃,比太子良娣的地位高多了。”   她当然也知道,就是仍旧有点不真实感。   明明前一刻他还是普普通通的李裕,怎么下一刻,就成了圣上宠爱,百姓爱戴的六皇子?   她还没接受他这个身份,就要开始学着接受他另一个身份。    ☆、赐婚   走出萃英楼,就看到严瑶安站在门口翘首以盼。   一见严裕出来,她便兴高采烈地围了上来,一脸的好奇与求知:“六哥你跟阿蓁认识么?你们何时认识的?你跟她说了什么?”   严裕根本不打算回答她这些问题,绕过她走上马车,等她上来后,对车夫说一声回宫,便坐在车壁上闭目沉思。他要娶谢蓁,不是这么容易的事,如果太子已经跟元徽帝开了口,那他便要跟兄长上演争夺一个女人的戏码。如果太子没开口,依照谢蓁的庶女的身份,做皇妃恐怕有点困难。   但是好在他出征前,元徽帝曾允诺过他一个条件。   他需善加利用才是。   正在严裕条分缕析地分析时,严瑶安不死心地凑了过来,还是跟刚才一样的问题:“六哥,你们究竟怎么认识的?”   他的思绪被打断,不仅想起小时候的事,慢吞吞地说:“我们以前是邻居。”   严瑶安恍然大悟,她知道严裕回宫以前,曾在宫外待过很长一段时间。饶是如此,得到这个答案还是有几分稀奇,“那上回我们在明秋湖,你为何要装作不认识她?”   严裕不出声。   不是他装作不认识她,而是那个小混蛋压根把他忘得干干净净!他当时太过生气,转身便走了,后来一直在暗处看着她,一个没忍住便把她抓了过去。按理说等了这么多年,他不应该着急才是,但是他等得太久了,迫切地想从她那里寻找温暖,所以当她没有想起他时,他才会那么生气。   严瑶安没在意,因为她还有很多疑惑:“你跟阿蓁说了什么?你不是在下面等着,为何要上去找她?”   严裕阖上眼,许久才再度睁开:“和仪。”   他很少叫她的封号,一般这么叫的时候,便是有非常严肃的事情。   严瑶安登时挺直了腰板,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什么?”   马车行走在宽敞的道路上,车轱辘发出沉闷的响声,车厢里却很平稳,感觉不到一点颠簸。沉默良久,严裕才缓缓道:“我要娶谢蓁。”   严瑶安以为自己听错了,下巴掉到脚底下,结结巴巴地又问了一遍:“你,你说什么?”   他没有重复,而是直接说:“我回宫后便会求父皇赐婚,若是他不答应,你便替我说几句话。”   元徽帝爱惨了惠妃,于是对他们两个也格外疼爱。如果一个人去说没有用,那么两个加在一块,终归是能把他说服的。   严瑶安惊愕地说不出话,“你……为什么要娶阿蓁?”   从来没听他说起过谢蓁,而且每次面对谢蓁也都不冷不热的,今天不是他们重逢后第一次见面么?怎么就要成亲了?二哥怎么办?   严瑶安还有一点理智,知道这事不那么好办,“二哥都跟皇后娘娘说好了,你横插一脚,他能愿意么?若是父皇已经把阿蓁许给他了怎么办?”   严裕乌瞳一沉,不是没想过这种可能,如果真这样……他不能想象谢蓁嫁给严韬是什么场景,如果真有这么一天,他大抵成为疯子,不顾一切也要把她夺过来。   思及此,严裕掀开布帘命令车夫快马加鞭,速速赶回宫中。   *   昨日欢歌宴舞一整天,元徽帝今早退朝后,便一直留在宣室殿内休息。   严裕听老公公说后,不问缘由,掀开长袍便跪在殿外的丹陛上。他身躯挺得笔直,眉眼坚定,即便是跪着,也有种不卑不亢的味道。   老公公吓坏了,忙上去扶他:“殿下这是做什么?您若是有急事,老奴进去通禀一声便是,何必下跪呢?”   然而扶了半天,也没成功把人扶起来。严裕此人顽固无比,一旦决定的事十头牛都拉不回来,更别提一个老公公了。他一动不动,直视前方,“不必告诉父皇,他何时醒,我便在这里跪到何时。”   老公公要愁坏了,哪里像他说得这么简单。若是圣上睡醒发现最宝贝的儿子跪在外面,他们做下人的都不好过啊。   老公公眼角都挤出褶子来,既着急又无奈,“您究竟为何要跪?也让老奴好跟圣上交代一声,地上石板凉,免得膝头子跪出病来。”   好说歹说说了半天,他还是不为所动,就像没听到老公公说话似的。他不让任何人叫醒圣上,铁了心要一跪到底。   老公公劝不动他,最后只好任由他去了,端着拂尘在檐下长吁短叹。   这一跪便是两个时辰,直至日落西山,薄暮暝暝,才听下人说圣上醒了。老公公片刻不敢耽误,忙进去通禀。   元徽帝此刻刚起来,正在由宫婢伺候着穿衣,他到了不惑之年,鬓边已有几根华发,然而他整个人看起来仍旧十分精神。一抬眼见俞公公进来了,随口一问:“朕不是让你在外面等着?”   俞公公叫一声圣上,“六殿下来了,已经在殿外跪了好几个时辰。”   元徽帝皱了皱眉,不大理解,“为何不进来,跪在外面做什么?”   俞公公哪里知道原因,他问了严裕不下十次,但是他都不肯说。“奴才也不知……圣上还是亲自去问吧。”   元徽帝穿戴完毕,这才举步走出宣室殿,一眼便瞧见直挺挺跪在丹陛上的严裕。   他登时竖起眉毛,让人把他从地上扶起来:“这是什么意思?你做错了什么,来跟朕认错的不成?”   他不为所动,侍卫到底不敢真拿他怎么样,虚扶了两下没扶起来,反而被他呵斥了声“退下”。   侍卫为难地看向元徽帝。   元徽帝又问:“难道还要朕亲自扶你起来么?”   严裕摇摇头,唇瓣干涩,声音也有点沙哑低沉,“我出征前,父皇曾允诺过答应儿臣一件事……这话还作数么?”   哪曾想他居然是为了这个,元徽帝既好气又好笑,“当然作数,朕一言九鼎,还会赖你不成?”   他抿了下唇,跪得太久,两条腿都麻木了,身子很沉重,头脑却很清醒,他说:“我有一件事,想求父皇同意。”   元徽帝不急着问他什么事,反而饶有趣味地问:“你跪了这么久,便是为了这件事?”   他也不觉得丢人,干干脆脆地点头,“是。”   “说吧,何事?”   严裕垂眸,没头没脑地来了句:“我要谢蓁。”   元徽帝一懵,“谁?”   他咽了咽唾沫,不知为何忽然有点紧张,喉咙火烧一般生疼,“我要娶谢家五姑娘为妻,求父皇成全。”   元徽帝听明白了,也有点乐,感情跪了这半天,就是想求自己赐婚?   原本赐婚不是什么麻烦事,他难得有中意的姑娘,当爹的应该尽量满足才是。但是好巧不巧,前天太子刚跟元徽帝说了这事,也是定国公府家的五姑娘,搞得元徽帝非常好奇,这五姑娘究竟是何方神圣,能让他两个儿子都惦记上?   *   元徽帝迟迟没有表态,严裕就一直跪在原地。   宣室殿底下,一干宫婢公公屏息凝神,不敢发出丁点儿声音,生怕打扰了两人的思绪。一时间风静云止,好半响,元徽帝叫他起来,“别跪着了,起来说话。”   严裕倒是想起来,可惜两腿已经失去知觉,根本没办法移动分毫。   侍卫从左右两边搀扶着他,才勉强把他从地上捞起来。   元徽帝好整以暇地问:“你为何要娶谢五姑娘?你认识人家,何时认识的?”   这明摆着是要逼他老实交代,他只得道:“幼时我住在青州,与她家是邻居。”   元徽帝哦一声,没有怀疑他的话,只是没想到中间还有这层关系。谢立青之前在青州担任知府,他又在青州住了七八年,这一切可真巧。元徽帝心里这样想,表情却很严肃,“你是不是从小就看上人家了?”   “……”   严裕顿了顿,别开视线,拒绝回答这个问题。   七八年下来,这个儿子的性格元徽帝已经摸得十分清楚,口是心非,面冷心热,典型的死要面子。就比如现在,明显对人家姑娘很有好感,却偏偏不肯承认。他要是直接承认,他就同意他了,说句实话有这么难么?   元徽帝没舍得为难他,负手在檐下踱了两个来回。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委实是一对良配……   就是谢立青庶出的身份有点尴尬,他的女儿嫁给严裕做皇子妃……他看向严裕,问道:“先做侧妃行么?”   严裕一点商量的余地也没有,“儿臣要娶她为妻。”说着又要跪下。   不是侧妃,更不是妾。   元徽帝让人拦住他,皱着眉头思考了一会儿,语气也严肃起来,“要朕答应你并非不行,只是你二哥前几天也跟朕要了人,朕允诺他考虑几天……你若执意要娶谢五姑娘,想好日后怎么面对你二哥了么?”   严裕迟疑了下,缓缓点头,“儿臣想好了。”   看来他是已经有主意了,元徽帝惆怅地叹一口气,“容朕再想想,你回去吧。”   一般元徽帝这么说,便是同意的意思。   严裕懂得见好就收,弯腰一拜:“多谢父皇。”   元徽帝又叹一声,终于知道儿子多了也未必是件好事。   *   不出几日,赐婚的圣旨便下来了。   俞公公跟礼部的人一块来到定国公府,让谢家二房的人前来领旨。    ☆、圣旨   圣旨到时候,谢蓁正端着一碗酸枣汤坐在桐树下,一小口一小口地啜饮。最近天越来越热,即便只穿着薄薄的罗衫也无济于事,她热得蔫蔫的,开口让两旁手持团扇打风的丫鬟用力一点。   谢荨一身的汗,躺在她旁边的竹簟上翻来覆去地问:“阿姐看看我熟了吗?”   谢蓁咽下一口酸枣汤,摸摸她嫩藕似的胳膊,捏了捏:“快了,已经八分熟了。”   她翻个身,打算烤得更均匀一点,“那我再晒晒。”   谢蓁被她逗笑了,把手里的酸枣汤送到她嘴边,喂她一口,“你打算烤熟了把自己吃掉吗?”   谢荨倒也不客气,咕咚咕咚喝下去大半碗,鼻头上都是细密的汗珠,撅着嘴说:“我不好吃。”   末了吸吸鼻子,好奇地往谢蓁身上凑了凑,“阿姐,什么味道?”   谢蓁被她弄得莫名,也跟着闻了闻:“什么?”   她总算找到源头,拦腰抱住谢蓁:“阿姐身上好香。”   “……”   天气一热,谢蓁身上的熏香就像从骨子里蒸出来似的,随着高温蒸腾而出,旁人若是凑得近了,鼻子里都是她的香味。往常不会这么浓郁,或许今儿天实在热得厉害,才让谢荨觉得稀罕。   本来就热,两人挨得这么近,谢蓁更是受不了。她一手举着瓷碗,一手推搡谢蓁的脑袋,扁扁嘴故意嫌弃:“你快起来……汗都蹭我身上了!”   谢荨不听,抱着她不撒手。   两人便在美人塌上闹了起来,前院来人时,谢蓁正被谢荨压在身下讨饶。谢荨拿脑袋蹭她肩窝,她笑得一双眼睛都弯了,“阿荨,你再这样我要生气了!”   可惜语气太较软,又含着笑意,一点威慑力都没有。   前院的老嬷嬷紧赶慢赶地过来,看到这一幕差点跪在地上,“我的两个小祖宗,你们怎么还在闹呢,圣旨都下来了!”   对面两人霎时停住。   谢蓁眼里的笑意尚未来得及退去,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圣旨?”   老嬷嬷让人把她俩扶起来,又另外叫人去通知冷氏和谢立青,急得跺脚:“老奴也不清楚,您先跟老奴过去看看吧,宫里的人送来了圣旨,可千万不能怠慢!”   谢蓁慢慢收住笑意,从美人塌上坐起来,让双鱼去拿一件苏绣牡丹纹褙子披上。   不一会冷氏和谢立青从屋里走出,神情凝重,领着她们和谢荣一起前往前院。一路上谢蓁都有些惴惴不安,不知是不是她想太多,总觉得这圣旨似乎跟她有关……她想起前阵子在萃英楼,严裕曾经跟她说过的话,该不是皇上赐婚的圣旨吧?   如此一想,手脚都有些发软。   来到前院,定国公和老夫人都已经到了,旁边还站着大房三房四房的人。   听说皇上赐下圣旨,他们的眼神都透着惶惶。   人齐以后,定国公领着他们跪下,俞公公往二房那边看去一眼,打开圣旨,缓缓念道:“谢五姑娘端庄贤淑,蕙心兰质……特赐六皇子严裕为妻,于十月初六完婚,一应事宜交由礼部打点。”   言讫,看了看地上呆住的众人,咳嗽一声:“谢五姑娘还不接旨?”   谢蓁脑袋空空如也,只能凭着本能上前,双手接下圣旨,“民女接旨……”   *   俞公公回去后,定国公府就跟炸开了锅一样。   尤其老夫人和徐氏脸上,可谓精彩,青一阵白一阵,好半天都没能说出话来。吴氏的表情也有些古怪,不过还是强撑着上前贺喜:“五姑娘好福气……”   其实她更想问的是,怎么偏偏就是你?   以前也没听说六皇子的事,一点风头都没有,怎么忽然就要娶妻了?还娶的是二房的女儿?   谢蓁也懵懵的,没想到圣旨下来的这样快,她以为起码还有好长一段时间。严裕究竟用了什么方法说服圣上的?她真的就要嫁给他了?   比她更错愕的是冷氏和谢立青两人,这毫无预兆的,闺女还没养大怎么就成别人的了……   旁人对他们贺喜,他们自己都有些云里雾里,不知该如何回应。   唯有定国公是真心为她感到高兴,摸着胡子笑得合不拢嘴,“我家羔羔有福气,有福气!”   谢蓁捧着圣旨不知所措,看向冷氏,迷茫地叫了一声“阿娘”。   冷氏把她拉到跟前,勉强笑着回应了其他几房的问话,先将他们打发走了。临走时谢莹复杂地看了谢蓁一眼,嘴唇紧抿,嫉恨又不甘。   待人都离开后,冷氏才一本正经地问:“你告诉阿娘,这是怎么回事?”   谢蓁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久久才道:“我见过六皇子了……”   一听这话,连冷氏这样冷静的人都着急了,恨不得让她一次性.交代清楚:“何时见过的?你们说了什么,跟皇上赐婚有什么关系?”   谢蓁一想起那天在萃英楼的对话,就无助得厉害,她明明谁都不想嫁,却不得不答应严裕的提议。其实她既不想给太子当妾,也不想嫁给他当皇子妃,她只想在爹娘身边多待几年,然后嫁给一个门当户对的人,从此过一辈子顺心顺意的小日子。   她想起这些,心里泛起一阵阵委屈,双手抱住冷氏,像小时候那样往她怀里拱了拱,“阿娘,六皇子是小玉哥哥。”   冷氏跟她当初的反应一样,一下子没想起是谁,“谁?”   她闷闷地重复,“李裕。”   这下冷氏想起来了,李裕就是当初邻居李家的孩子,彼时李家无声无息地走了,冷氏还当以后再也见不到了。目下听谢蓁这么说,不免错愕,“他怎么会是皇子?”   这些事情谢蓁也不知道,没法解释,“我问过他了,他不说。”   冷氏与谢立青对视一眼,从彼此眼里看到了震惊。   谢蓁还挂在她身上胡思乱想,忧心忡忡地自言自语,“阿娘,我觉得他跟小时候比起来变了很多……对我更凶了,他那么讨厌我,为何还要娶我?”   冷氏摸摸她的头,从最初的震撼中缓过来,得知对方是李裕后,心里渐渐平静下来,“你们从小就认识……如今多年不见,感情应该比以前好才是。”   谢蓁说:“一点也不好。”   他们每次见面,他都一副要吃了她的模样,哪里好了?   一想到要他过一辈子,她就忧愁得很。她觉得自己得想一个法子,为日后的生活想一条后路。   *   宣读圣旨的俞公公回到宫中,像元徽帝回禀了一下结果:“谢五姑娘已经接旨谢恩了。”   元徽帝坐在龙椅上,随手翻阅了一下奏折,偏头问站在一旁的少年,“满意了?”   这小子大清早就来书房等着,除了刚进来时说了句“我来看望父皇”,接下来几个时辰一句话都没有,谁不知道他是等结果的!来看父皇?元徽帝冷笑一声,傻子才会信呢。   严裕站在背光的地方,阳光从槅扇流泻进来,照在他的下巴上。他薄唇罕见地翘起一丝弧度,他很少笑,笑起来极其赏心悦目。可惜只那一瞬,便收了回去,很快恢复冷傲的一张脸,“多谢父皇。”   哼,臭小子。   心里不知高兴成什么样了,还在这儿装模作样。元徽帝批阅完一张奏折,睨他一眼,“改日跟礼部商量个时间,去定国公府下聘吧。朕看你也等不及了。”   严裕微滞,“是。”   过一会,元徽帝想起另外一件事,语重心长道:“顺道再抽空去一趟太子府,你抢了你二哥的女人,总该给他一个说法。”   他这个父皇夹在中间,也是很难做人的啊。   严裕静默片刻,回答的不着边际,“谢蓁不是他的女人。”   哦,说错话了。元徽帝改口:“是是,是你的女人。”   他没出声,算是默认了。   “你在宫外的府邸八月底大约便能建成了,剩下一个月自己添置点东西,若是有什么不会的便去请教皇后,需要什么便跟朕说。免得到时候娶了媳妇儿,府里参差不全,让旁人看了笑话。”元徽帝事事都考虑得周到,前头几位皇兄都是成亲后才建的府,府里有皇子妃帮忙操持着,再不济还有母妃参谋,根本用不着当爹的操心。唯有他,没娶媳妇,还没有母妃,怎么能让人省心?   严裕一一应下。   一切都交代完后,元徽帝见他杵在边上没事干,便挥挥手让他退下了。   严裕没有回清嘉宫,而是翻上马背,往太子府的方向而去。   有一件事元徽帝说得很对,他得给严韬一个说法。圣旨是早上宣读的,到这会儿,该知道的肯定都知道了。    ☆、提亲   确实,严韬是从梁宽口中得知的。   俞公公带着圣旨来到定国公府的同时,严韬便知道皇上要把谢蓁赐给严裕了。他以为板上钉钉的事,没想到中途居然会出变故,杀出一个程咬金来。别看他这个六弟平时一声不响,做起事来倒是很有效率。   严韬坐在花梨木圈椅中,手里拿着谢蓁亲手绣的香囊,若有所思地看着,拇指慢慢地摩挲上面的纹路。   脑海中渐渐浮现谢蓁在萃英楼既紧张又不安的模样,她有点小聪明,但阅历不够,仍旧是个非常单纯的小姑娘。这样的姑娘,来到太子府乃至后宫后,很快便会被勾心斗角的阴谋设计。他想要她,就是因为觉得能护住她这份单纯,让她以后的日子安乐无忧。   大抵是经历得太多,心思变得复杂,所以她的纯真便显得难能可贵。   那么六弟又是看上她哪里了?   严韬尚未想出一个答案,便有下人进来道:“殿下,六殿下来了。”   他仿佛一点也不惊讶,微垂着头,琢磨不清情绪:“请进来。”   下人退下,不多时领着严裕来到堂屋。   严裕迈过门槛,一眼就看到他手里绣着素馨花的香囊,眼眸一暗,停在原地叫了一声“二哥”。   他知道那是谢蓁绣的,那天谢蓁跟严瑶安说话时,他就在门外听着,每一句都听得清清楚楚。那个小混蛋不仅亲手做了香囊,还绣上自己最喜欢的素馨花,她是想活活气死他么?明知她自己也糊里糊涂的,但他还是免不了愤怒。   同时,也为严韬的手段感觉心惊。   要论心思缜密,深沉复杂,论谁都比不上太子殿下。他不费一兵一卒,甚至没让谢蓁见他一面,就把她引到了设好的圈套中。如果不是自己赶回来得及时,强行把谢蓁要过来,恐怕他回京之后,早已人去楼空。   如此一想,无比庆幸。   严韬抬眸一瞧,似乎才注意到他,比了个请坐的手势,“六弟来了?坐下说话。”   严裕没有坐,一动不动地站着,语出惊人:“二哥能把手里的香囊给我么?”   严韬一愣,旋即没好气地笑了。这小子抢了他的人,如今还理直气壮地站在他面前要香囊,脸怎么这么大?他把香囊重新挂回腰上,老神在在:“我晚上要靠着这个香囊入睡,不能给你。”   他薄唇抿成一条线,看样子不高兴了。   还没娶妻就这么善妒,日后若是娶了媳妇,每天还不一缸醋喝死他?   严韬以为他是过来认错的,没想到居然是要东西的,看来他高估了这个六弟,以他的脑子,估计根本不知道“认错”两个字怎么写!   思及此,严韬反而豁达了,姿态轻松地倚在背靠上,“今早下发的圣旨,你不打算解释解释?”   他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香囊上,平静地说:“我跟谢蓁比二哥认识得还早。”   严韬微微诧异,抬眸哦一声:“有多早?”   他说:“我们五岁便认识了。”   竟这么早!严韬没想到中间还有这层渊源,平日没见他跟谢蓁碰面过,还当他们从来不认识,他抢走谢蓁,不过是为了跟自己作对罢了。“怎么从没听你提起过?”   他脸上闪过一丝不自在,以前不提,是因为那是他埋在深处的记忆,一旦告诉别人,便不是他自己的了。现在不提,是不想让旁人知道她是他的软肋,以此抓住他的把柄。他偏头,“没什么值得一提的。我不喜欢接触女人,二哥是知道的,只有她是我从小就认识的女人,我只能接受她。”   严韬以手支颐,静静地端详他脸上的表情,许久轻轻一笑,“你的意思是,二哥必须把她让给你么?”   严裕转过头,对上他的目光:“请二哥成全。”   “我不成全又能如何,圣旨已经下来了,我难道要抗旨么?”他唇边浮起意味深长的笑,笑中带着几分无奈,“阿裕,你这是在打你二哥的脸。”   严裕站着,不发一语。   他们原本是一对好兄弟,恐怕从这件事开始便会产生隔阂了。严韬其实待他很不错,这些年教会了他许多,让他能咬着牙撑到今日。可惜他们不是一路人,就算没有谢蓁,也终究会走向分歧。   静了许久,严裕才说:“其实当年,我很感激二哥。”   严韬诧异地挑起眉毛,饶有兴致:“此话怎讲?”   他回忆起当年,表情才有些柔和,“当初在普宁寺上香,我和谢蓁被人劫持,是二哥最后放了我们,对么?”   严韬低低一笑,“你何时知道的?”   他说:“刚一入宫,便猜出来了。”   他记忆力不算差,彼时他六七岁,前后不过相隔半年时间,还不至于忘记。虽然严韬当时穿着一身黑衣,又蒙着脸,但人身上的一些特质是不会改变的。他猜出来后,才会在众多皇子中独独亲近他一个,与他谋事,为他效忠。   严韬回味了一下他刚才的话,恍然大悟,“当初护在你跟前的小姑娘,便是谢蓁?”   他一愣,点头说是。   那个傍晚他这一生都难以忘记,谢蓁小小的身躯挡在他跟前,抖得比他还厉害,但是就像保护幼崽的小母鸡,一脸的坚决与勇敢。他到现在都想不明白,她哪来这么大的勇气?那么小一只,不是该让他保护她么?   每每想起,那天利刃穿透皮肤的痛觉就仿佛回放了一次,记忆犹新。   严韬恍悟:“难怪你要娶她。”   少顷看了看仍旧站着的严裕,不如趁着这次机会把话说开了,“此事我可以不与你计较,你还有什么要同我说的?”   严裕知道他想听什么,犹豫了一下,然后说:“我会助二哥完成大业。”   如今二皇子虽已被立为储君,但背后仍有大皇子和三皇子虎视眈眈。三皇子不足为惧,大皇子却如同潜伏多年的野兽,不容小觑。严裕深得元徽帝重视,他这句话也算给严韬吃了个定心丸,抢女人这件事,暂且可以不计较了。   *   严裕离开太子府后,原本想去定国公府一趟,然而早上才下过圣旨,他现在就过去,似乎显得很迫不及待?最后骑马在定国公府外面的街道绕了两个来回,傍晚才慢悠悠地回到宫中。   礼部的人定下了提亲的日子,就在下个月初一,距今还有七八天。   元徽帝早已下了圣旨,提亲这事就像走个过场,但宫里的人还是忙得乐此不疲。一是因为皇上亲自赐的婚,二是因为从来不与女人亲近的六皇子要娶妻了,大家都迫不及待地想知道对方是个什么样的姑娘,能把他拉下神坛,成为芸芸众生其中一位。   初一这一日,六皇子骑着高头骏马,身后领着礼部几个官员,往定国公府的方向而去。   定国公和定国公夫人早已在正堂候着,下方还有冷氏谢立青两人,各个正襟危坐,怕有丝毫怠慢。严裕到时,刚过辰时。   定国公夫妻和谢立青两口子站在门口迎接,便瞧着众人簇拥着严裕从鹤鹿同春影壁后面走出来,忙挤出笑意,惕惕然行礼,把人往里面请。   严裕穿着一身靛蓝绣暗金宝相花纹长袍,比平时更多了几分器宇轩昂。   他眉目英朗,端看模样真是一等一的良婿,就是眼神儿里总有股冷傲,让人一对上他的视线,就心头犯怵。   定国公把他请到上位,他倒也没客气,直接坐下去了。   提亲这事用不着他开口,一般都是礼部的人在边上说话,他只管着听就是。无非是说他和谢蓁怎么般配,怎么郎才女貌,天作之合……他听见这些话也不嫌烦,每个字都听进耳朵里,认真得很。   总算把场面话说完后,接下来便是商量下聘和成亲的相关事宜,他偶尔插上一两句,不如表面上看起来那么不好相处。   一应事宜商量完毕,还未到午时,礼部大臣准备开口说回宫,严裕却忽然对定国公道,“让我见见谢蓁。”   定国公愣了愣,“这……”   那边冷氏帮忙答道:“殿下见谅,依照礼节,成亲之前小女都不能跟您见面。”   他不走,其他官员也不能走,在旁边站着试图劝他。他却吃了秤砣铁了心,“我只跟她说两句话,用不了多少时间。”   最后礼部的人赶着回去跟元徽帝汇报情况,便帮着严裕一块劝说定国公,最后定国公扛不住便说:“请殿下长话短说。”   于是让人去后院把谢蓁叫来。   冷氏在边上皱紧了眉头,她还是不赞同。她认为姑娘家就该矜持一些,成亲前让对方见不着面,成亲后他才会百般珍惜。   这门亲事来得突然,她一开始没做好准备,目下接受之后,冷静下来便要好好为闺女的以后考虑。严裕这孩子小时候还不错,就是不知道过去这么多年,他的品行有没有变化……   不多时丫鬟领着谢蓁从后院走来,谢蓁穿着白绫短衫和织金璎珞裙襕马面裙,打扮得很清凉,看样子是一点防备都没有,毫无预兆地就被叫来了。她迈过门槛,一抬眼就看到了正中央坐着的严裕,抿了抿唇,挨个叫一遍众人,就是没跟严裕打招呼。   不是故意不搭理他,而是不知该如何称呼。   现在他的身份是六皇子,可在她心里,他还是小时候那个不爱搭理人的小玉哥哥。难道要跟他行礼么?可他以后又会是她的丈夫。   挣扎一番,于是错过了最佳时机。   老夫人正要斥她不懂规矩,那边严裕便对众人道:“你们都下去,我有话想单独对她说。”   礼部带头走出堂屋,冷氏和谢立青不放心,走前多看了谢蓁两眼。谢蓁眼巴巴地看着爹娘全出去了,屋里只剩下她和严裕两个人,她慢吞吞地收回视线,对上严裕的双眼,憋了半天,憋出一句:“你要对我说什么?”   她站得远远的,明明就在一个房间里,却好像隔着万水千山。   严裕放在云纹扶手上的手紧了紧,对她说:“你站近一点。”   谢蓁头摇得像拨浪鼓,“为什么,站在这里不能说话么?”   他拉下脸,站那么远怎么说话?    ☆、条件   两人僵持许久,屋里静悄悄。   谢蓁始终站在几步之外,睁着水润大眼,没有要靠近的意思。   严裕等得不耐烦,原本就没多少时间,可不能都浪费在这上。他看向谢蓁,“你究竟过不过来?”   谢蓁一点也不清楚他在想什么,仍旧摇了摇头,十分好说话:“你说吧,我在这听得见。”   谁管她听不听得见?她站得那么远,是怕他吃了她么?   严裕握了握扶手,霍地站起来走到她跟前,不由分说地抓住她的手,把她往旁边的八仙椅上一带,“坐。”   说完,这才感觉到掌心里柔若无骨的小手,他不受控制地轻轻一捏,她就往后缩了缩。他这才发现她不仅人比他小,就连手都变小了,这么多年她都没长么?怎么哪儿都这么小一点?   没握多久,最终还是松开了。他坐在旁边的八仙椅上,看向门口的碧纱橱,“你日后不要再接近太子。”   谢蓁跟着他坐下,默默地往椅子另一边挪了挪,听话地点点头,“嗯”。   这点她没什么异议,她也不想跟太子有过多的接触,尤其一想到自己还给他绣过香囊,便说不出的别扭。她只希望以后都不要见面,各自过各自的生活就行了。   严裕的表情缓和了些,他咳嗽一声,偏头又说:“再有两个月我在北宁街的府邸便建好了,你若是有什么想添置的东西便跟我说,我让人去准备。”说罢自己想了下,补充一句:“到时我带你去看看,府里的一切可以根据你的心意布置。”   谢蓁似乎没什么兴趣,轻轻地哦了一声。      便再无话。   又是一阵寂静,严裕抿了下唇,倏然扭头看她:“你就没什么要求?”   谢蓁被问住了,她对这些不在行,一时半会还真没什么想法。不过既然他这么问了,她便要回答一下表示诚意,于是歪着脑袋认真想了想,“我的床能不能放在朝阳的地方?我早上起床喜欢看到阳光。”   严裕在心里记下来,“可以。”   旋即她的下一句话,便将他的好心情破坏殆尽,“府里房间多么?我睡侧室还是哪里?”   严裕差点跳起来,忽然间变得怒气冲冲,暴躁地问:“你要睡侧室?”   谢蓁被他毫无预兆的变脸吓住,往椅背后面仰了仰,尽量与他保持距离,“不睡侧室……那我睡别的房间?”   她根本不知道他抽的哪门子风,说得好好的,怎么忽然就生气了?   严裕薄唇紧抿,下巴紧绷,从嘴里一个字一个字地蹦出:“你要跟我分房睡?”   谢蓁愣了下,难道她想的不对么?从一开始她就以为他们成亲只是个形式,她是为了躲避太子的纠缠,他是因为没有意中人才找她凑合的,既然他们都不待见对方,为何要勉强自己同榻而眠?   谢蓁安静片刻,“不是你说,不会碰我的么?”   严裕猛地僵在原地,脸上的表情有一瞬间的抽搐,他的怒气渐渐消下去,大抵体会到了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滋味。他偃旗息鼓,有些不甘地看向谢蓁,“谁说睡一张床我就会碰你?我们若是分房睡,传出去不是让人笑话么?”   谢蓁想了一下,觉得他说得有道理,这样一来不仅让人看笑话,还会给定国公府带去麻烦。她看得开,妥协道:“那我睡在侧室吧,反正是在一间房里,就算传也不会传得太过分。”   “……”   总之她是铁了心不跟他睡一块就是了,严裕认清这个现实,头顶就像笼罩了一层乌云,又阴又沉。   然而说出去的话不能收回,他还在这边懊悔,谢蓁就在那边问:“你不说话,是答应了?”   他咬牙切齿,“我睡侧室,你睡内室。”   谢蓁有点诧异,很快答应下来,“好。”   于是这事儿就这么定了,严裕准备离开,省得她再说出什么话激怒他,到那时不知他还忍不忍得住。   可惜没走两步,便被谢蓁从后面扯住衣袖,力气很小,带着些许迟疑。   他定住,回头没好气地问:“还有什么事?”   谢蓁抬起水光潋滟的眸子,细白的牙齿轻轻咬住粉唇,赧然问:“你能不能答应我几个条件?”   严裕一听就知道不是什么好事,想都没想,“不能。”   说罢踅身继续往外走。   没走两步,走不动了,他低头看着袖子上那只白嫩的小手,循着往后看去——谢蓁不知何时从八仙椅上坐起来,一脸希冀地瞅着他,那目光跟小鹿一样,瞅得他有点心软。他问道:“怎么了?”   谢蓁眨眨眼,“你上次说自己没有意中人,迫不得已才娶我的对吗?”   他一愣,“对。”   她又问:“那你有了意中人之后,能放我走么?”   严裕眼神一凛,脱口而出:“不能。”   话刚说完,对上她可怜巴巴的视线,他只好话风一转,“再说吧。”反正也不会有那个人的存在。   谢蓁很没安全感,怕自己一走进他的地盘,就被他吃得连骨头都不剩,到那时退无退路,自己未免太可怜。“我想每个月都回家一趟。”   这个要求还好答应一点,他每月陪她一起回来就是了,严裕颔首,“可以。”   她又说:“以后不管你多生气,都不能打我……也不能对大吼大叫。”   他什么时候打过她?什么时候对她大吼大叫了?严裕一口气哽在嗓子眼儿,差点没上来,“好。”   “……你说过不碰我的。”她还是不放心。   严裕抿唇,许久才干巴巴地嗯一声。   “我不干涉你的生活,你以后也别干涉我,行吗?”   他一张脸都黑了:“你想在外面找男人?”   谢蓁脸一红,莫名其妙地嗔了他一眼,“你想到哪里去了!”   他轻轻一哼,她那句话不就是那个意思么?她想得美!只要她嫁给他一天,就是他的女人,无论他们有没有圆房,都没法改变这个不争的事实。“这条不行。”末了一顿,扭头道:“夫妻生活,哪有不互相干涉的?你嫁给我,便是对我的干涉。”   这是什么歪理?偏偏谢蓁还没法反驳!   她撅起嘴:“哦。”   严裕问:“还有别的要求么?”   她说:“没了,等我以后想到再告诉你。”   “……”   严裕拂了拂袖,早就被她气得没脾气了,冷声说:“那我走了。”   谢蓁站在原地,目送他离去,“那你走吧。”   他走到门口忽然停住,转头看她。她双手负在身后,脸上总算露出盈盈笑意,她穿着鹅黄罗衫,一袭碧纱裙,像一束刺透绡纱的阳光,散发着融融暖意。那一瞬间,严裕很想上去抱抱她。   他想到什么,俊脸微不可察地红了红,为了掩饰自己的失常,故意压低嗓音:“你就不能过来送我?”   谢蓁笑意渐消,不知所措地上前:“怎么送啊?”   院外站着爹娘和祖父祖母,她若是出去送他,肯定会被数落不够矜持。她为难地看向他,发现他的脸有点红,“你怎么了?”   严裕偏头,“天太热,晒的。”   她没怀疑,却忘了这句对话太过熟悉,小时候他们趴在墙头,他也是这么回答的。   她站在门口,酝酿半天,选了个比较委婉的方式:“这会还不到晌午,你若是不走,晌午的太阳更热。”   严裕毫不留情地拆穿:“你就这么巴不得我走?”   她抬头,又长又翘的睫毛忽闪忽闪,眨得他心里发痒。真想现在就把她带走,以后她只能让他一个人看。   谢蓁摇头不迭,还算聪明,“你若是不走,留下来用午饭也行。”   谁在乎她那一顿午饭?   严裕几番张口,想叫她的名字,让她抱他一下,可惜最后都拉不下脸。他踅身迈出门槛,这回走得干脆,连头都没回,“你回去吧。”   谢蓁目送他走远,许久才叫来双鱼双雁,缓缓走回玉堂院。   谢荨在院里等候许久,见她回来,忧心忡忡地扑上来,一连声询问:“阿姐,你们说了什么?六皇子有没有为难你?”   谢蓁说没有,带她一起走回屋里,“他说自己在外面建了府邸,问我有没有什么要求。”   谢荨听后,才夸张地松一口气。   自从她知道严裕就是六皇子后,一直担心阿姐嫁过去会受欺负。而且她跟谢荣都不太满意这门亲事,毕竟严裕小时候的表现实在不好……但是圣旨难违,他们就算再不满,也不能反抗。   谢荨问道:“婚期定在什么时候?”   谢蓁说:“十月初六。”   谢荨掰着手指头数了数,阿姐生辰是在年底,这么说来……她仰头问:“阿姐,你那时候还没及笄?”   谢蓁一愣,好像还真是。   *   李裕离开定国公府后,没有回宫,直接去了北宁街的六皇子府。   府邸尚未建成,只建好了大致轮廓和一扇朱漆大门,门口两座石狮威风凛凛。他翻身下马,将鞭子交给门口的下人,“带我进去看看。”   下人都认识他,惕惕然接过鞭子,领着他往里面走。“殿下请。”   他步伐宽阔,一边走一边问:“建得如何?”   下人答道:“堂屋和正房已经盖得差不多,还剩下几个小院子正在日夜赶工,管事一切都是按照殿下吩咐布置的。春花坞到了竣工阶段,殿下要随小人去看看吗?”   他顾不得去看,开门见山,“先带我去正房看看。”   下人应是,快步走在前头,领着他过去。   正房修建得雅观精致,雕梁画栋,一看便是花费不少心思的。严裕看一眼外观,还算满意,然后直接往屋里走,“内室和侧室在哪?”   下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依言引路:“殿下随小人来。”   房屋刚建好,屋里空空如也,只有花白的墙壁和孤零零的窗牖。走过花鸟闹翻落地罩,下人指着里面道:“这是内室。”说罢领着他走出去内室,从另一道门走进去,是一个小房间,“殿下,这是侧室。”   他观察了一下布局,发现内室与侧室之间只隔着一道墙,于是语无波澜道:“把这两个房间打通,装一扇门。”   下人目露不解。   他却不打算多做解释,交代完后,心满意足地离开正房。    ☆、暗示   亲事定下之后,便要开始准备嫁衣嫁妆等东西。   做嫁衣之前要先量尺寸,谢蓁量完以后,才发觉自己比来京城之前长高了一点点。她高兴得不行,在屋里蹦蹦跳跳,郁闷的心情一扫而空,“谁说我不长了,我还在长个儿呢!”   别的地方还没量好,冷氏让她消停一点,“瞧你高兴的,都要嫁人了,还这么毛毛躁躁。”   一提起嫁人,她就整个人蔫下来,扁扁嘴控诉:“阿娘就不能说我点好的。”   冷氏让双鹂和双鹭左右按住她,锦绣坊的掌柜亲自给她量胸口和腰肢的尺寸,看着胸前鼓鼓的衣料,她有点羞赧,总算肯老实了。量到腰的时候,软尺往她腰上一缠,勒出一个小小的圈,锦绣坊掌柜瞅一眼尺寸,禁不住称赞道:“五姑娘这腰,真细。”   掌柜给她量尺寸的时候就注意到了,她每一处都生得纤细匀称,恰到好处。顾虑到这位是大家闺秀,有一句话憋在心里没说,那就是“天生尤物”。   男人碰到这身子,还不骨头都酥了。   谢蓁自己倒没在意过,她用手量了量,举到面前一看,觉得没掌柜说得这么夸张。   她最近心情郁闷,吃得比以前少,当然会细了,还不是这门亲事闹得!   身上各处量完以后,已是一个时辰后的事,谢蓁疲惫地倒在一旁的贵妃榻上,闭着眼睛眯了一会儿。外面天热,她懒得出去,索性就在屋里纳凉。   谢荨大概知道这几个月是最后跟阿姐相处的日子,几乎每天都来她房里缠她,不是跟她一起闲聊便是一起绣花,从未有过的乖巧听话,甚至把自己私藏许久的果脯拿出来分她一半,“阿姐我晚上跟你睡好吗?”   她们小时候是睡一张床的,自从谢蓁十岁以后便开始分床睡了。谢荨很想趁她走之前跟她多亲近亲近,一想到以后阿姐就是别人的了,更加舍不得她嫁人。   谢蓁咬着冬瓜果脯,痛快地说:“好啊。”   搁在以前她肯定是不同意的,天气那么热,两个人挨到一块又黏又腻,晚上还怎么睡觉?但是她跟谢荨想的一样,都知道相处的时间不多了,妹妹想跟她一起睡,她当然不会拒绝。   谢荨高兴极了,起身就要回屋拿枕头,“阿姐等我哦!”   谢蓁捧着脸,笑眯眯地提醒:“记得多拿两把扇子!”   其实她屋里也有这些东西,不过既然谢荨乐意,那她就不会阻拦。   桌上摆着谢荨送来的小点心,有冬瓜果脯、蜜枣果脯和乌梅果脯等……谢蓁以前都不知道,这个爱吃鬼居然偷偷藏了这么多点心!亏她以前一有好吃的,就跟她一块分享,谢蓁愤愤地想,她一定要把这些东西吃完才能平衡。   正往嘴里送一颗乌梅,门口忽然传来动静,她以为是谢荨,张口就道:“找到扇子了吗?”   门口没声音,她抬头看去,才发现谢莹站在门口,略带笑意。   “五妹,是我。”   *   若非无事,谢莹绝对不会来玉堂院。   当然,就算有事她也不会来。   所以她出现在这里,谢蓁还是有些诧异的,她咬着果脯问:“三姐姐怎么有空到这儿来?”   谢莹款步轻移,走到她跟前坐下,掀唇一笑,“以前不常来,是因为委实没空。你知道我要学功课和女红,还要跟着先生学筝,自打你和二婶从青州回来,便一直抽不出时间过来。”   谢蓁眨眨眼,哦一声,出于礼节把蜜枣往她面前推了推,“三姐姐吃么?那你今天过来,想必是有很重要的事吧?”   谢莹看看碟子里的蜜饯,她为了保持身形,已经许久都不吃甜食。“不了……我不爱吃。”   谢蓁也不勉强,让双鱼去端两杯酸枣汁来,最好是用冰镇过的。谁知道谢莹嫌味道太甜,仍是不肯喝。   于是谢蓁就不再管她了,端坐在位子上自己吃自己的,等她开口。   谢莹笑得有些勉强,她以前对待谢蓁都是颐指气使,骄傲自信的,从来没有这样和颜悦色过。“五妹是咱们国公府第一个飞出的金凤凰……”   居然在夸自己,谢蓁别扭得很,坐在垫子上扭了扭,心想她还不如对自己刻薄一点呢。   谢蓁很惶恐:“三姐不要这样说……”   难道是先礼后兵?   犹记得圣旨刚下来的时候,谢莹看她的眼神恨不得把她撕了,怎么短短几天,就变了个人?   谢莹没理会她的话,继续道:“你嫁给六皇子后,便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地位更是一跃千丈。日后六皇子再在圣上面前替二叔美言几句,赏个一官半职,那你们一家后半辈子可就风光无限、衣食无忧了。”   “……”   谢蓁不太喜欢她这么说,好像自己嫁给严裕,就是为了得到这些好处似的。于是她抿抿唇,没有回应这句话。   谢莹是个聪明人,看出她的不快,没再啰嗦这个话题,又开始称赞起严裕的好处。   “六皇子英勇无畏,上阵杀敌,堪称少年英雄……又英姿勃发,俊朗无俦,五妹嫁给他,真是好福分……”   谢蓁听了老半天,也没听出她的重点,托腮慢吞吞地问:“难道三姐姐也中意六皇子?”   谢莹连连摆手,示意自己并非对六皇子有好感,“五妹别误会,我不过感叹一两句罢了。”   谢蓁恍悟地点了下头,“那三姐姐找我,只是为了说这个吗?”   她说不是,总算开始切入正题,问起心中最困惑的问题:“你与六皇子,莫非有什么渊源不成……圣上为何要将你许给他?”   谢蓁眨眨眼,“我们就见过一面。”   她没撒谎,来到京城后,她确实只跟严裕见过一面。只是那一面,就定了终身而已。   谢莹显然不信,目光不经意落到她的脸上,又觉得并非没可能……大部分男人,大概都会被这张脸吸引吧。她重新堆起笑,语气很亲切,“无论怎么说,五妹以后都是皇室的人了……可千万不能忘了我们这些家中姐妹。”   到这里,谢蓁总算听明白了,这是暗示她帮她牵桥搭线,做第二只飞上枝头的金凤凰呢。   谢蓁有点想笑,好在忍住了,“三姐姐别担心,我怎么会忘记你们,即便我嫁人之后,也会时常回来看你们的。”   谢莹根本不是这个意思,苦于不好明说,暗地里着急:“经常回来多麻烦,你若是想我们,可以随时在府里办个家宴,多叫几人,大家伙儿在一块聚聚。”   这么明显的暗示,谢蓁怎么会听不懂,她是故意装听不懂罢了。在府里设宴,叫上她们,说不定还会遇上跟严裕交好的王孙贵胄,一来二去,自己不就做了红娘么。她叹一口气,总算知道谢莹是为何而来。   她明面上不好拒绝,便敷衍下来,“三姐姐说得是,不过此事我不能做主,得跟六皇子商量一下。”   谢莹目露失望,脸上勉强维持着一抹笑,“五妹说得是,那等你嫁过去后,再同殿下商量吧。”   说罢坐了一会,实在找不到话题,谢莹起身告辞,一转身正好觑到落地罩下站着的谢荨。   谢莹吓一跳,叫一声“六妹”,绕过她走了。   谢荨一手抱着枕头,一手抓着两把团扇,飞快地跑到谢蓁面前:“阿姐,三姐姐来跟你说什么?”   谢蓁见窗外谢莹已经走远,才轻轻一笑道:“来用自己的矛,刺自己的盾。”   *   半个月后,礼部带着人到定国公府下聘。   聘礼流水一样,足足抬了小半个时辰,府外的围观的百姓悄悄数了数,足足有一百零八抬。皇室的派头就是不一样,看呆了众人,直叹国公府五姑娘有福气。   定国公让管事带人从后门进去,送入库房,把聘礼都记下来,傍晚时再清点。   到了傍晚,一箱箱清点里面的东西时,简直要被晃花眼。珠钏首饰,珍珠玛瑙,还有珍惜古玩,绫罗绸缎……每一样都是精品,就连定国公这种见惯大风大浪的人,也免不了感慨:“圣上真是下足了血本。”   可见对六皇子的宠爱程度。   谢蓁没看到那场面,但是听下人口口相传,第一个想的不是东西多珍贵,而是那些东西能记在二房账上吗?   不管怎么说,那是她卖身得来的金银珠宝啊!   后来没顾得上多想,因为嫁衣已经缝制好了,她要在领口上亲手绣一朵并蒂莲。她绣活不好,为此练习了好几个夜晚,才勉强绣得像模像样。   绣完以后试了试,大小都很合适,她便让丫鬟收起来,等到成亲那天再穿。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过了溽暑,转入秋季。    ☆、成亲   六皇子府已经处于竣工阶段。   大小院子都修建完毕,后院有一个不小的湖泊,湖心建了一座八角凉亭,九曲桥蜿蜿蜒蜒向湖岸伸展,岸边栽有两排柳树和一排杨树,树叶枯黄,摇摇欲坠。后院旁边是一个月洞门,门内有一条鹅卵石小径,往深处走去,抬头一看,梧桐树叶子的遮盖下,隐约能看见院子的匾额——春花坞。   这是严裕特意吩咐管事留出来的小院子,里面的摆设跟谢家在青州的春花坞相同。谢立青给谢蓁和谢荨单独开辟出一个小院子,里面摆设成她们最喜欢的样子,有花藤秋千,还有拱桥溪水。   严裕凭着仅剩的印象,让人建出一模一样的庭院来。   他走到院里看了看,花架上的紫藤花已经败了,秋千从两座变成一座,其他地方都跟以前一样。一恍惚,还以为自己仍旧身在青州。   他站在拱桥上,俯瞰池塘里的鲤鱼,忽然想起什么,对管事道:“再去弄两只乌龟来,放在池子里。”   管事没多想,以为他自己喜欢,便把这事记了下来。   其实并非严裕喜欢,他只是想起谢蓁的大千岁和小千岁,想讨她欢心才这么做的。   除了春花坞,别的地方也都建得极好。尤其正房的侧室和内室之间,按照严裕的吩咐装了一扇碧纱橱,连锁都没有,只要有心,可以随时出入。   严裕看过以后很满意,再放上床榻衣柜,这便像一个家了。   管事请了十来名木匠,每日在一个小院子里做家具,桌椅板凳,床榻条案,短短一个月便已全部完工。他们不仅做事迅速,而且做工精致,管事领着人挨着看了一遍,竟是一点瑕疵都没发现。   管事给木匠们结清恭工钱,便把这些家具分别抬往各个院落,逐一摆放周整。   剩下的便是一些细枝末节。   原本这些由管事亲自操持就行了,但是严裕每天都会抽出时间过来一趟,看看哪里需要完善,再提出一点意见。他对待这些比管事还上心,就连床帏的颜色都是自己亲自挑的……管事起初很震惊,后来渐渐习惯,也就随他去了。   新房布置的比其他地方都精致,入门便是两张黄花梨木玫瑰椅和一张方桌,条案上放着白釉花瓶和松树盆栽,条案两旁是青花瓷大花瓶。再往里走,是一扇百宝嵌花鸟纹曲屏,内室放着一个雕花亮格柜,柜子旁边是梳妆台,另一边放着一张黄花梨架子床,床上垂挂帷幔,上面铺着一层大红绣年年有鱼图案的被褥,是屋里最喜庆的地方。   管事领着严裕里里外外看了一遍,“殿下还满意吗?”   严裕颔首,“就这样了。”   剩下的只需把这里布置成喜房的模样,准备大婚就行了。   管事要去街上添置些玉器,放在屋里做摆设。正好严裕今日得空,便跟他一起出门。   *   玉器坊距离北宁街有一段路,马车走了小半个时辰。   男人买东西效率很快,严裕和管事只用了一刻钟,便挑选了好几种瓷器,付完帐后抬上自家的马车,准备回府。   严裕骑在马上,视线不经意一转,看到不远处从琳琅馆走出来的两个姐妹花。   虽然两人都戴着帷帽,但他就是一眼认出其中一个是谢蓁。   他勒马停下,往那边看去。   谢蓁和谢荨走上马车,她们似乎还不打算回家,往另一个方向而去。   那地方跟他回府的方向相反,管事见他久久不动,循着他的视线看去,发现什么也没有,“殿下,咱们回不回?”   他握紧缰绳,驱马跟上,“暂时不回。”   于是头也不回地追上谢家的马车,不动声色地跟在后面。管事不太能理解他的举动,但是主子都发话了,他们做下人的岂敢不从,只好驾着马车也跟上去。   跟着走了一段路,严裕骑马来到窗边,刚想抬手敲车壁,听到里面的对话,又放了回去。   *   谢蓁在家闷了两个月,冷氏不准她出府,让她老老实实待嫁,学点规矩,但她哪里闲得住,简直快要闷出病了。今日好不容易说服冷氏出一趟门,她便带着谢荨和几个丫鬟,一同到街上走走逛逛。   方才去了琳琅馆,她给自己挑了一对金镶玉灯笼耳坠,准备一会带谢荨去八宝斋吃点心。   八宝斋的点心远近闻名,尤其一碟枣泥拉糕做得精致可口,不知馋坏了多少人。谢荨也是那其中一位,她想吃很久了,如今总算有机会尝尝。   坐在马车上,谢荨在那掰着手指头数来数去,谢蓁很奇怪:“你在干吗?”   她嘟嘟囔囔地说:“我在数距离阿姐出嫁,还剩下几天。”   “……”   谢蓁倒在一边的迎枕上,鼓起腮帮子道:“数好了么?”   她点点头,“五十一天。”   谢蓁不说话,她就问:“阿姐,你想嫁给六皇子吗?”   谢蓁把脑袋埋进枕头里,瓮声瓮气地说:“不想又能怎么样,圣旨都下来了,这也不是我能决定的。”   说得也是,谢荨歪着脑袋忽然道:“我觉得高洵哥哥也不错,早知道这样,阿姐还不如在青州就跟他定亲呢。他喜欢你这么多年,要是听到你嫁人的消息,一定会很难过的。”   经她提起,谢蓁才想起高洵的存在,他们没回京之前他便去参军了,是以没能通知他一声。若是他知道后,一定会责怪她吧。   不知道他听说自己要嫁人会是什么反应?想起他那股执着劲儿,谢蓁没来由地觉得愧疚,幸好他不知道,否则自己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   谢蓁在想事情,没有回应谢荨的话,然而听在不知情的人耳中,便成了默认的意思。   严裕准备敲车壁的手紧握成拳,愤愤地想,原来他离开的这些年,她一直跟高洵在一起。   高洵那家伙……从小就迷恋谢蓁,天天在他耳边夸她是小仙女,没想到长大了,还是这么肤浅!   他无声地冷哼,咬咬牙,骑马转身离去。   *   日子一天天走过,天气越来越冷,脱下夏衫,换上秋装,很快便到了十月初三。   定国公府上下张灯结彩,一派喜气洋洋。放眼望去,到处都是红色,谢蓁最近不知怎么,一看到这个颜色就紧张,于是索性关在屋里,闭门不出。   然而逃避是没用了,转眼到了初五晚上,明日就要嫁人,她却好像什么都没准备好,一团糟糕,却偏偏什么都不想动,躺在贵妃榻上装死。她一想到明天就要嫁到另一个地方,离开父母兄妹,便止不住的伤感,偷偷地把眼泪蹭在引枕上,还没哭完,冷氏就从外面进来了。   天色已黑,院外月色迷蒙,廊下几盏灯笼被风吹得忽明忽暗。光从窗牖透进来,照在谢蓁身上,把她小小的身躯笼罩在一层朦胧的光晕里,投在墙上,映出一个庞大的影子。   冷氏坐到她旁边,把她扶起来,用绢帕拭了拭她红红的眼眶,“怎么哭了?明日就是大婚的日子,若是肿着一双眼睛,恐怕要被人笑话。”   她呜呜咽咽,再也顾不得许多,伏在她的肩头放声大哭:“我舍不得阿娘阿爹……也舍不得阿荨和哥哥,我不想嫁人。”   冷氏听得心酸,她和谢立青又如何舍得让她嫁?   然而到了这地步,退缩也没有用。   她轻轻抚了抚她的头顶,声音比所有时候都温柔:“傻姑娘,就算你嫁了人,也是我和你爹疼爱的羔羔。你若是想家,随时都能回来看我们。”   谢蓁听不进去,她觉得是严裕拆散了她和家人,又哭又抱怨:“我讨厌小玉哥哥,我小时候怎么会喜欢他。”   冷氏听罢,伤感一扫而空,好笑地道:“你忘了么?你小时候天天缠着他,一点也不知道疲惫,每天就想着找他玩。他跟李家搬走以后,你还难过了许久。”   她自己有印象,确实是有这回事,闷闷地说:“那是我不懂事……”   冷氏问:“那你现在懂事了么?”   她说:“当然!”   冷氏把她扶正,敲了敲她的脑门,笑道:“那就别哭了,赶紧洗漱睡觉,明日还要嫁人。”   她蔫蔫地哦一声,从榻上爬下来,让双鱼双雁伺候更衣。   洗漱完毕,她一扭头,发现冷氏还坐在贵妃榻上。   “阿娘,你怎么没走?”   冷氏屏退一干丫鬟,把她叫到跟前,从袖筒里掏出一本册子,放到她手里,“你睡觉前随手翻一翻。”   谢蓁莫名,“什么呀?”   冷氏却没多解释,摸摸她的头顶,起身走出房间。   谢蓁很听话,晚上睡觉时特意让人留了一盏灯,她躺在床上,翻开冷氏给她的小册子。   一眼便看到马背上的两个人……   她被唾沫呛住,趴在床上咳得面红耳赤,忍不住好奇多看了一眼,然后飞快地合上册子,藏在枕头底下,再也没敢翻开。   拜这本小册子所赐,她夜里睡梦中跑出来一匹马,马上驮着两个人,一个是她,一个是严裕。   她惊恐地睁开双目,发现天已大亮,外面丫鬟忙碌地走来走去,每个人脸上都是喜色。   她今天就要嫁人了。 ☆、大婚   自从清晨醒来后,谢蓁便没休息过。   一大早便被冷氏按在铜镜前,先是沐浴,再是开脸。沐浴还好,泡在花瓣澡里舒服惬意,但是开脸便不一样了,要绞去脸上的绒毛,那可不是一般的疼。好在她脸上皮肤细腻,毛不多,婆子好不容易给她绞去两根,她嗷一声,疼得泪水在眼眶地打转。   冷氏按住她的肩膀,难免觉得好笑,“有这么疼么?”   她娇里娇气,“疼……”   冷氏只好让婆子下手轻点,谁知道婆子在她脸上找了半天,也没找到其他的绒毛,收手道:“好了。”   谢蓁总算熬到头,还以为自己能休息会儿了,谁知道还要梳头更衣,涂脂抹粉。这一坐,便是两三个时辰。   期间她连动都不能动,等一切都打扮好后,她想站起来,却发现自己浑身僵硬,不能动弹。末了可怜兮兮地唤一声“阿娘”,让冷氏把她扶起来。   换上大红喜服,她这才有工夫端详镜子里的姑娘。镜子里的她头戴金丝冠儿,一副金头面,身穿大红妆花吉服,腰上环佩繁琐,走起路来叮铛作响。顺着通袖云肩往上看,是一张略施粉黛的脸,大抵是平常没有这般盛装打扮过,猛地一看,竟有些不认识自己。   平常伺候她的丫鬟们也看呆了,一个个痴痴愣愣地张着嘴,不会说话。   谢蓁还没看够,冷氏便往她手里送了个金宝瓶,让她一路抱着去六皇子府。此时已过未时,再有不久严裕便要带人来迎亲,她根本没有歇息的时间。   谢蓁又累又困,跟冷氏央求了很久,才在贵妃榻上眯了一会儿,连午饭都没顾得上吃。   吉时一到,外面便响起敲锣打鼓声,不等人叫,谢蓁猛然从睡梦中惊醒。她睁开迷迷糊糊的双眼,往外面一看,居然忘了身在何方,“怎么这么吵?”   婆子叫一声小祖宗,给她盖上销金盖头,忙背起她往门口走去。   谢蓁哎一声,终于反应过来这是要嫁了,她还没来得及跟冷氏谢荨倒一声别。在门口抓住谢荨的手:“阿荨……”   谢荨亦步亦趋地跟着她,万分不舍,“阿姐要常回来看我……”   她点头说:“一定,一定!”   婆子背着她来到门口,门外早已停满了迎亲的队伍。严裕骑着高头骏马站在最前方,穿大红圆领袍,簪花披红,眉目英朗,器宇轩昂。自从谢蓁出来后,他的目光便落在谢蓁身上,等婆子把她放入花藤大轿中,正要起轿,她的手却紧紧握住冷氏的手,舍不得松开。   这一幕看在外人眼里极其正常,毕竟是要嫁人的姑娘,哪个不是对娘家依依不舍?   可是看在严裕眼里,便是别有一番滋味。   谢蓁握着冷氏久久不肯松开,大红喜服下一双嫩白的手紧紧地抓着冷氏的袖子,颇有点可怜兮兮的味道。最后是婆子担心误了及时,才强行分开母女俩的手,把她送上花轿。丹凤朝阳盖子一放,立即起轿。   谢蓁坐在轿子里,想掀开窗帘最后看阿爹阿娘一眼,可惜婆子死死地捂住帘子,不让她掀开。   婆子也纳闷,当了这么多年喜婆,还没见过哪家的姑娘这么恋家的。   嫁给六皇子,不是该阖家欢欢喜喜么……怎么这一家,爹娘的表情都很惆怅?   *   迎亲的队伍一路吹吹打打,锣鼓喧天,震得花藤大轿里的谢蓁耳朵嗡嗡作响。   她怀里抱着个金宝瓶,冷氏嘱咐她千万不能碰碎了,于是她就牢牢地抱住,身板儿挺得笔直,动都没敢动一下。街上应该有许多人,可惜她的视线被销金盖头挡住了,什么都看不清,只能听到周围此起彼伏的喧闹声,还有孩童的呼声,一路伴着她来到六皇子府门口。   花轿轻轻落地,她的心跟着咯噔一下。   严裕翻下马背,接过仆从手里的箭矢,拉弓对准,一举射中花轿门头。   众人齐声呼好。   喜婆把谢蓁从花轿里扶下来,递给她一个大红绸带。她刚握在手里,婆子便把另一端递给严裕,“殿下请拿这一端。”   他们分别握着红绸的两端,严裕看了她一眼,目光往下,落在她白如嫩笋的手上,抿了下唇,一言不发地牵着她府里走。院子两侧站了不少前来贺喜的亲朋好友,一边是王孙贵胄,一边是高官忠臣,见到一对新人走来,有些跟严裕交情深的,平常没机会看他笑话,这会难免忍不住哄闹使坏。   新妇进门要跨火盆,也不知是哪个坏心眼儿的,往火盆里多添了几块木炭,火势一下子蹿得老高,谢蓁又穿着繁琐的喜服,根本没办法跨过去。她停在火盆面前左右为难,心里恨恨的想,要是让她知道是谁干的,一定饶不了他……   想归想,火盆终究要跨的。   两旁有几个年轻的后辈起哄,七皇子也跟着喊了两声:“六嫂,不如让六哥抱你过去吧?”   其余人纷纷附和。   七皇子旁边站的便是太子,严韬唇边含笑,静静地看着穿大红喜服的小姑娘。她看似为难,却一点也不慌乱,很有大家风范。   谢蓁是不指望严裕能抱她过去的,正要提起裙摆,一咬牙准备跳过去,却蓦地觉得腰上一紧,身子一空,整个人靠在一堵结实的胸膛上。下一刻,她便被放到地上。   大约是一身红衣的缘故,严裕脸上被映得微微泛红,表情却没什么波澜,牵着她继续往堂屋走。   堂屋八仙椅上坐着帝后二人,元徽帝心里很高兴,但是碍于太子在场,不好笑得太明显,只是含蓄地弯了弯嘴角,笑眯眯地看着严裕跟谢蓁一起走来。严裕的母妃惠妃离世,便由王皇后代为主婚,王皇后端庄温和,然而到底不是自己的儿子大婚,是以只微微笑了下。   一对新人跪在蒲团上,听由司仪引领,拜完天地高堂,再是夫妻对拜,然后送入新房。   新房在后院主院,布置得到处都是一片红色。谢蓁被几个丫鬟婆子簇拥着送进内室,其中似乎还听到和仪公主和太子妃的声音了。   她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其实并不是。   和仪公主在旁边一个劲儿地起哄:“六哥快掀盖头,我要看看阿蓁什么模样?”   严裕从喜婆手里接过玉如意,走到床边,床上坐着他费尽心思娶回来的姑娘。谢蓁坐得规规矩矩,微低着头,看不见红盖头下是什么表情。   他手持玉如意,放在销金盖头下,不等众人反应,一下就挑起了盖头。   眼前突然明亮,谢蓁抬起双目,看向面前的人。   *   原本就是绝色无双的美人儿,如今再一精心打扮,更是美得让人惊叹。   她头顶是大红帷幔,身后是大红年年有鱼绸被,在龙凤通臂巨烛的照映下,酥颊粉红,妙目娟娟。饶是见惯了新嫁娘的喜婆,这会也免不了呆愣住了。   谢蓁眼波一扫,这才知道屋里站着那么多人,有大皇子三皇子四皇子等人的皇子妃,还有几位命妇。她只认得和仪公主和太子妃,于是朝她们轻轻一笑,垂下眸去。这一笑落在旁人眼里便成了羞赧,只觉得新妇子笑得真是好看,整个屋子都明亮了起来。   喜婆提醒一旁的严裕:“殿下,该喝合卺酒了。”   严裕方回神,忽然间变得不在起来,轻咳一声,低低说了个嗯。   他坐在谢蓁旁边,手放下膝上,微不可察地紧了紧。   喝合卺酒之前,喜婆分别取两人的一束头发,打成一个结,然后拿金剪子剪掉这束头发,放在一个紫檀木盒子里,笑着阿谀道:“殿下与皇子妃百年好合。”   说罢分别递给两人一杯酒,又道:“恩爱白头。”   谢蓁握着酒杯,抬头看对面的人。   两人距离前所未有的近,仿佛再往前一点,就能碰到彼此的鼻尖。严裕的眼睛定定看着她,看得她有些不自在,正要开口,他却忽然举杯把酒一饮而尽。不等她喝完,他起身走出内室,“我到前面看看。”   谢蓁捧着酒杯,有些愣愣的。   其他人也看呆了,没见过新婚之夜这么不懂风情的新郎官儿,放着貌美如花的新娘子不管,急着去前面做什么?   喜婆忙打圆场:“殿下这是害羞了,娘娘别介意,晚上等殿下回来,您使点儿脾气,撒个娇,他就一准后悔了!”   谢蓁有点委屈,低着头囔囔地说:“嗯。”   她知道严裕不喜欢她,但是没想到不喜欢到了这个份儿上。他离开的时候,就没想过她会难堪么?   和仪公主帮着她骂严裕,骂完之后得出一个结论:“六哥定是看你今日太美了,不好意思见你才走的!”   太子妃经事多,说话比较靠谱,“六弟年纪尚小,不懂得如何怜香惜玉,弟媳原谅他这一回,日后好好管教就行了。”   说实话,凌香雾没想到严裕最后娶的会是她。上回那个绣活比赛,绣的最好的明明是谢家三姑娘,五姑娘只绣了一片杨树叶子,六弟不是最喜欢心灵手巧的姑娘么,又为何会看中她?   可是换个方面想想,又没什么好稀罕的。   谢蓁低眉顺眼,眼眶微红,天生丽质的好模样,使得她现在看起来更加楚楚可怜。但凡是个男人,大抵都逃不过她的一颦一笑。   ……严裕是个例外。   *   众人离去后,屋里只剩下谢蓁和她从定国公府带过来的四个丫鬟和两个婆子。   谢蓁累了一天,换上牙色上襦和海棠红细褶裙,外面罩一件浅黎色缠枝灵芝纹半臂,歪在床上睡了一会儿。   睡完以后,还是很生气。   她觉得自己短期内不会原谅严裕了。   把双鱼叫来跟前,问道:“他什么时候回来?”   双鱼刚遣人去前院看过,是以直接答道:“殿下被太子和七皇子留下了,估计还有一会儿……”   她鼓起腮帮子,愤愤道:“不回来最好,我自己睡!”   说着往床榻里一钻,连晚饭都气饱了,蒙头就睡。   双鱼哭笑不得,没听过新婚之夜就闹别扭的夫妻,她在一旁劝:“姑娘好歹把脸洗了……”   她这才想起来脸上涂了不少脂粉,只好重新从褥子里爬出来,站在木架铜盂跟前洗漱一番,拆卸满头珠翠,放下青丝,坐在床边。   洗完脸后,反而不那么瞌睡了。   她坐在床边,半眯着眼,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屋里烛火燃了大半夜,始终不见严裕回来。最后只剩下一个小小的灯芯,灯光微弱,勉强照亮了屋里的光景。   严裕回来的时候,已是三更。   今日大喜,他被灌了不少酒,目下头昏脑涨,走路都有些轻飘飘。丫鬟准备替他更衣,他却要先回内室。   头脑尚留存几分神智,知道谢蓁在里面。   内室的灯都吹熄了,只剩下条案上一盏油灯,照得屋里昏昏昧昧。他走到床边,皱了皱眉头,只觉得喉咙火烧一般难受。   他坐在床沿,莫名有点紧张,许久才哑声问:“你睡着了?”   床里没有回应。   他往里面看去,这才觉得有点不对劲,伸手一摸,床里面空空如也,哪里有人?   他顿时酒醒了大半,就着月光仔细一看,床上果真是空的。    ☆、认错   严裕霍地站起来,厉声道:“来人!”   丫鬟着急忙慌地跑进来,见他面色不豫,还当自己犯了什么错,惶惶不安地跪在他跟前:“殿下有何吩咐?”   他问道:“皇子妃呢?她在哪儿?”   丫鬟壮着胆子往床榻看一眼,见谢蓁不在里面,顿时恍悟过来怎么回事,心有余悸道:“回殿下,娘娘说您回来得晚,她夜里浅眠,便先在侧室歇下了。”   谢蓁今天太过疲乏,没等多久便先睡了,然而心里憋着一口气,便没打算跟他同床共枕。反正他们提前商量过的,婚后分床睡,谁睡侧室都一样。   严裕知道后,脸色缓和许多,对丫鬟道:“你下去吧。”   丫鬟应一声是,蹑手蹑脚地退了下去。   屋里只剩下一盏灯,烛光闪烁,估计撑不了多久。严裕得知谢蓁在内室后,心里平静许多,他坐在床榻上,没多久忽然站起来,想去敲响侧室的门,然而手还没抬起就放了下去。如此重复三四次,自己都有些瞧不起自己。   她就在里面,他为什么不敢进去?   他们不是成亲了么,不是应该理所当然地睡一张床?   可是成亲前,他亲口答应过不碰她的。   严裕挣扎许久,躺回床榻上,望着头顶的大红绣金帷幔,想起这是他的新婚之夜,不知为何忽然觉得有点悲凉。他一跃而起,再也顾不得什么约定,大步来到侧室与内室想通的门前,抬手轻轻一推。   门没开。   他蹙眉,又推了一下,还是没开。   他不是让管事没装门闩么?   管事确实没装门闩,但是谢蓁进屋的时候,发现这道门没法上锁,于是为了提防某些心怀不轨的人,她特意吩咐双鱼双雁搬来桌子,抵在门口。是以这一时半会,严裕还真推不开。   他气急败坏地骂了声小混蛋,在门口站了一会儿,不甘地叫:“谢蓁?”   屋里没回应,谢蓁早睡下了。   他既然下了决心,便是不会轻易放弃的,重振旗鼓又重重一推,菱花门被推开一条宽缝。   桌子腿在地上摩擦出沉闷的声音,吵醒了床上的谢蓁,她迷迷糊糊地问床边坐在杌子上的双鱼:“什么声音?”   双鱼目瞪口呆地盯着从门缝里钻进来的严裕,结结巴巴道:“是,是……”   严裕睨她一眼,她立即不敢说下去了。   谢蓁以为没什么大事,翻身继续睡去,睡着前还不忘叮嘱:“记得看好桌子……”   她说这话时,严裕已经走到床边。   秋天夜里清凉,她穿着散花绫长衫,又盖了一条薄褥子。大抵是睡相不老实,领口微敞,露出里面胭脂色的绣玉兰纹肚兜,窗外皎洁的月光洒进来,落在她身上,更加显得她肤白胜雪,细腻柔软。   严裕看着看着,俯身撑在她身体两侧,把她圈在自己怀中。   双鱼在一旁看呆了,小声叫道:“殿下……”   严裕偏头,冷声道:“出去。”   主子的命令不能违抗,然而双鱼又担心他对谢蓁不利,一时间踟蹰不定,“我家姑娘睡了……”   严裕好像没听到:“我叫你出去。”语气不容置喙。   双鱼愁眉苦脸地退出侧室,在心里求了无数遍观音菩萨,希望菩萨保佑姑娘与殿下相处和睦,不要出事。   *   双鱼走后,屋里只剩下严裕和谢蓁两人。   谢蓁睡得不安稳,是以严裕只敢撑在她上方,没再做出什么过分的举动。   他静静地端详她的脸,睡着之后,倒跟小时候更像了。眉眼鼻子如出一辙,还是那么小巧玲珑,就连这身板儿,也没长大多少。   他的目光往下,落在一处,似乎又不全没长大……   他想跟她说话,但是不知如何开口,于是就这么一直看着,看了足足半个时辰。末了谢蓁翻身唔了一声,不甚压到他的手背,他才轻轻地抽出来,站在床边刮了刮她秀挺的鼻子,这才离开。   这次他躺回内室床榻上,虽然有些遗憾,但心里比方才踏实多了。   他闭上眼,一觉睡到天明。   再睁开眼时,神智比昨晚清醒多了。他坐起来,只觉得喉咙干渴得有如火烧,正欲开口唤丫鬟端茶,一眼却瞥见谢蓁坐在梳妆镜前,手里举着一个烛台,烛台那头是蜡烛燃尽后露出的金刺,她居然眼睛都不眨一下,就要往手腕刺去!   严裕以为她要寻短见,连鞋都顾不得穿,快速上前一把夺过烛台,喘得厉害:“你干什么?”   因为着急,声音带着几分严厉。   谢蓁也是刚起床,乌发披在身后,遮住大半张脸,益发显得她的脸只有巴掌那么大。她仰头看他,水汪汪的大眼里满是平静:“阿娘说新婚第一天要拿带血的帕子入宫,我没有流血,所以想用这个割破手腕,滴两滴血。”   她很怕疼,还没想好要在哪个地方下手,他就疯子一样冲了过来。   昨晚她想了很多,既然他不喜欢她,那他们做一对相敬如宾的夫妻就行了。她不对他抱有任何期望,以后才不会让自己陷入难堪。   所以割手腕这回事,她没有想过指望他。   严裕脸色由黑转青,再由青转白,总算从刚才的惊吓中缓过神来,面色恢复正常。他拿起烛台,面无表情地往自己手臂上一划,顿时有血珠冒出来。他另一手夺过谢蓁手里的绢帕,盖在手臂上,胡乱抹了两下,再把绢帕递回给她:“这样行了么?”   谁知道谢蓁根本不搭理他,站起来往里面走,“一会还要入宫,你自己交给皇后娘娘身边的人吧。”   严裕站在原地,手里握着绢帕,轻轻蹙了下眉。   不知为何,似乎有哪里不对劲。   *   成亲第一天要入宫向帝后请安,因为考虑到他们新婚燕尔,元徽帝特准他们晚一个时辰去。   谢蓁换上粉色对衿衫儿和白罗绣彩色花鸟纹裙襕马面裙,今日太阳正好,暖融融地照在身上,容易使人心旷神怡。   她坐在缠枝葡萄镜前,双鱼在身后替她梳头,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余光一扫,便看到严裕站在窗边,直勾勾地盯着她的后背。谢蓁粉唇微抿,移开目光,理都没理他。   直到双鱼为她梳好百合髻,戴一副金丝翠叶头面,额头坠了一颗水滴状红宝石眉心坠,端是芙蓉玉面,娇丽无双。她起身走出内室,也不问严裕收拾好没,开口让丫鬟带她去门外马车里等候。   严裕跟上她,总算忍不了了:“你没看到我么?”   谢蓁走在廊下,轻轻点下头:“看到了。”然后便再无话。   严裕一口气哽在嗓子眼儿,憋得难受,却又不知从何处发泄。他眼睁睁地看着她走远,竟然没有等他的意思,他下巴紧绷,默默无声地看着她的背影,竟有种被抛弃的感觉。   贴身侍从吴泽从前院走来,停在他面前恭谨道:“殿下,马车已经准备好了,现在出发么?”   他抿着唇,举步往外走,“出发。”   吴泽又问:“您是骑马还是坐马车?”   一般时候,严裕出入宫廷都习惯骑马,是以吴泽才会体贴地问一句。   严裕想不都想,“坐马车。”   说话间已经来到门口,门外停着一辆黄杨木马车,周围没人,谢蓁想必已经坐上马车了。他大步上前,踩上车辕,一掀帘子对立面的丫鬟道:“入宫面圣无需下人陪同,你们都下去。”   双鱼双雁面面相觑,看看严裕,再看看谢蓁。   他们小夫妻闹别扭,她们这些丫鬟夹在中间真是难做人啊。   末了两人欠了欠身,对谢蓁道:“姑娘,婢子下去了……”   谢蓁坐在里面,不动声色地看一眼严裕,然后收回视线,轻轻道:“下去吧。”   丫鬟下去后,严裕从外面走上来。   他哪里都不做,偏偏要坐在谢蓁旁边。马车本来不小,但是他大马金刀地坐下来,硬生生占去不少地方,显得她这边有点拥挤。   谢蓁往旁边挪一挪,他也跟着挪一挪。   最后谢蓁被逼到角落,一边是车壁,一边是他。她偏头看他,黑黢黢的眸子古井无波,粉唇轻启,“你跟着我干什么?”   不是这样的。   她对他不是这样的。   以前她面对他时,总是天真又娇俏,带着甜甜的笑,还有软绵绵的嗓音。而不是现在这样冷淡平静。昨天之前还好好,为什么今天忽然不一样了?   他有些不安,想问她怎么回事,但是说出口的话却成了:“入宫以后随时有人看着,坐得近才不会引人怀疑。”   谢蓁居然信了,哦一声便没再理他。   她低头摆弄裙襕上的花鸟纹,也不知道有什么好看的,能看得这么入神?   严裕低头看着她的侧脸,腻白的皮肤,精致的眉眼,粉嫩的唇瓣,每一样都很诱人。她长长的睫毛一颤一颤,眨得他心里发痒,他想伸手碰碰,但是手在膝盖上紧了又紧,还是没伸出去。他靠在车壁上,挫败地闭上眼:“你昨晚睡得好么?”   谢蓁嗯一声,“好啊。”   他又问:“昨晚等了多久?”   她说:“没多久。”   “……你想何时回定国公府?”   她想了一下,“明天好么?”   严裕顿了下:“好。”   然后又是沉默。   过了许久,马车辘辘走远,他问:“你没什么话跟我说么?”   她说:“没有。”   “……”   严裕脸一黑,闭上眼睛睡觉,不再吭声。   *   马车很快来到宫门口,马车不停,一直驶入昭阳殿前才停下。殿外有宫婢迎接,将他俩请下马车,便带着往殿内走去。   走上长长的丹陛,皇后早已在殿内等候他二人多时。   皇后气虚,等了一会便有些疲乏,见两人来了,强打起精神笑着道:“可算来了,快坐。”   严裕的生母早逝,谢蓁敬的茶也是由她承受。   两人终究没坐,不多时宫婢奉上一碗热茶,谢蓁接过,上前递给王皇后:“娘娘请用茶。”   王皇后接过去,抿了一口,便让人把她给谢蓁准备的礼物拿上来。宫婢呈上一个紫檀雕花纹盒子,打开送到谢蓁手中,里面是一对红玉镯子,通透晶莹,无一丝瑕疵。谢蓁跪下行谢礼,到底是国公府的金枝玉叶,端起姿态宠辱不惊,又做得恰到好处,让人心里舒服。   王皇后让她起来,留下两人说了一会儿话。   然而到底身体不适,没多久皇后便有些吃力,无奈只得让两人先退下,她回屋休息一会。   严裕和谢蓁一前一后走出昭阳殿,谁都没有搭理谁。没走多久,前面便出现一个人,身穿绛紫柿蒂纹锦袍,高首阔步,气质不俗。他身后跟着两个侍从,正往这边走来。   谢蓁察觉严裕微微僵了一下。   等人走到跟前,他叫一声“二哥”,她才知道眼前的人是太子。   她心中一紧,面上却波澜不惊,垂眸不再多看一眼,规规矩矩地跟着叫:“二哥。”   严韬听说王皇后情况不好,这才一大早就赶了过来,目下遇见他们两个,仍旧能端出一副翩翩风度:“你们来跟母后奉茶?”   严裕站直身体,把谢蓁挡在身后,“是。”   严韬微微一笑,看向他身后只露出一个脑袋顶的姑娘,没多言语,意味深长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错身而过:“我去看望母后。”   太子走后,严裕索性直接牵住谢蓁的手,大步往御书房走去:“你走得太慢了,跟着我。”   谢蓁猝不及防被他一拽,踉跄了下,想甩开:“我不用你拉着。”   他握紧她的手,说什么都不松开,“用。”   她说:“不用。”   前头的宫婢听到他俩对话,还当这是他们小打小闹的情趣,禁不住弯起嘴角,偷偷地笑。   严裕憋了很久,心中有一团浊气,语气古怪地说:“小时候你不是很想牵我的手么?”   谢蓁看疯子一样看他,大概觉得他脑子有病,“那是以前的事……现在我不想跟你牵手。”   他薄唇抿成一条线,直视前方:“为什么?”   她挣了两下,鼓起腮帮子,“没有为什么,就是不想。”说着成功脱离他的掌控,继续不紧不慢地跟在他后面。   手心蓦然空了,严裕握成拳头,心想女人真是太奇怪了,是不是每个人都跟谢蓁一样善变?   就这么来到御书房,元徽帝正在里头批奏折,俞公公进去通传以后,便让他们进去。   圣上以前没见过谢蓁,今天是第一次见面,见到之后,好像知道两个儿子为何争她了。   确实是难得一遇的美人。   整个京城里,估计都找不出跟她一样标致的。   谢蓁给他奉茶,他露出满意的笑:“好好,真是乖顺。”   大抵是心情好,元徽帝多赏赐了她几样东西,其中还有一颗手掌大的夜明珠。谢蓁显然对这个东西很有兴趣,回去的路上一直在摆弄它,一会捂在手里看看是不是真会发光,一会拿到太阳底下端详,更加没有工夫理会严裕了。   是以回去的路上,严裕的脸简直阴云密布。   他问:“有这么好玩么?我再给你弄几个?”   她说不用,“我有一个就好了。”   马车一直驶回北宁街六皇子府,刚停稳,谢蓁便牵着裙子走了下去,没有等他。双鱼双雁早已等候在门口,她上前,跟着她们走回府里。   严裕一人被抛在门外,紧紧盯着她的背影。   赵管事吩咐车夫把马车停到后院,转到前面,看到小两口这一幕,忍不住提醒:“殿下,您和娘娘路上是不是闹了矛盾?怎么娘娘好像生气了?”   严裕转头看他,顿悟:“你说她生气了?”   这不是明摆着的事么?管事有些无力,“娘娘似乎一整天都没笑过,您没发现?”   他像忽然被人点醒了一般,扔下管事,大步便往府里走。他腿长步阔,谢蓁又走得慢,是以没多久,便追上了廊庑下的她。   他气喘吁吁地抓住她的手腕,对上她疑惑的眼睛,紧张地咽了咽唾沫,“你……生气了?”   谢蓁静静地看他,不回答。   他又问:“为什么生气?”   她用另一只手掰开他的手,孩子气地说:“不要碰我,你说过不碰我的。”   他一噎,无法反驳。      谢蓁转身继续往前走,他气急败坏地站到她面前,挡住她的去路:“谢蓁,跟我说话!”   身后丫鬟都惊呆了,还没见过六皇子这么着急的时候。   谢蓁歪着脑袋,黝黑明亮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我把你一个人留在马车里,你生气吗?”   他目光闪烁,不置可否。   她问:“早上出门,我先走了,把你一个人留在屋里,你生气吗?”   他终于点了一下头。   确实生气,当然生气,她当他不存在么?   谢蓁看着他,又问:“那你昨晚把我一个人留在新房,我为什么不能生气?”   说完,不等他有反应,绕过他往前走。   严裕大彻大悟,心口砰砰跳个不停。他总算知道她为何忽视他,为何不对他笑了,他总算知道自己错在哪里。   其实昨晚他不是故意扔下她的,当时那么多人看着,她又那么美,他怕自己再看下去,会做出什么失态的事。他抱着逃避的心态,转身就走了,却没考虑过她的感受。   当时那么多人在,她是不是受了委屈?   如此一想,顿时抛下面子尊严,想继续追上她,跟她好好解释。可是廊下空空,她早就走远了。   他一路追到正院,向下人打听她的去处,知道她在屋里,三两步便走了进去。   谢蓁正坐在梳妆台前,摆放皇后和圣上送的东西,她一样样归置整齐。正要站起来,抬头从铜镜里看到身后的严裕。   他也不知道站了多久,见她发现了,一开口,才知道自己嗓子又哑又沉:“你别生气。”   谢蓁眨眨眼,“为什么要听你的?”   他别开头,看向窗户外树叶枯黄的桐树,不习惯跟人认错,语气生涩:“昨晚,是我……”   说到一半,半天都没再开口。   谢蓁抿唇。   眼看着她又要走,他着急了,挡在她跟前,直视她的眼睛——   “是我不好。”   话说完,自己脸红得不行。    ☆、示好   他肯说出这两个字,已是十分不易。   若是搁在以前,必定不管你生不生气,或者明知你生气也开不了口认错,就跟小时候一样,憋了大半天,就憋出一句“你要不要来我家放风筝”。   现在大抵醒悟过来,这跟小时候不一样了。他们成为一对夫妻,日后是想面对面相处一辈子的,如果他不认错,谢蓁以后都不会原谅他。谢蓁不原谅他,就会跟今日一样,处处忽视他的存在,他受不了这种待遇。   所以尽管觉得羞耻又没面子,但他还是说了。   说完之后,环顾一圈周围的丫鬟,语气不善道:“看什么?都出去!”   这屋里伺候的统共有八名丫鬟,四名是谢蓁从定国公府带来的,双鱼双雁,红眉檀眉。她们伺候谢蓁都有好些年头了,使唤起来很是顺手。另外四名是六皇子府的丫鬟,晴霞,笋芽,翠袖,绿袄。这四个丫鬟还算伶俐,模样也生得周整,就是伺候起皇子妃来,还有些摸不清脾气。   目下严裕这么一命令,其他丫鬟知道他不会伤害谢蓁,头一低便退下了,只有一个还站着不动。   严裕皱眉:“你有何事?”   那丫鬟正是晴霞,是几个丫鬟中最标致的,欠身乖乖顺顺地说:“殿下与娘娘都在气头上,万一伤了和气……婢子恳请留在屋里……”   严裕皱眉道:“谁允许你自作主张的?出去。”   晴霞一怔,抬头看了他一眼,大概是被训斥了,眼里很快蓄上泪水。她一低头,委屈地说:“是。”   然后欠身退下,看背影还真有点楚楚可怜的味道。   可惜严裕是个不懂风情的人,更不会怜香惜玉,他若是懂了,估计便不会把谢蓁和自己逼到这个地步。闲杂人等都离开后,他再次注视谢蓁的眼睛,见她非但没反应,还若有所思地看向门口,登时一恼:“我方才的话你听到了么?”   谢蓁收回视线,下意识:“嗯?”   话音刚落,他再次脸黑。   谢蓁回过神后,哦一声,开门见山:“你哪里不好?”   这个人,就连道起歉来都比别人姿态高傲。他说是他不好,谢蓁等了大半天,也没等到他说哪里不好。他以为说一句“是我不好”就能完事了?要真这么简单就让他糊弄过去,那以后这府里,哪还有她的地位?   严裕没想到她会穷追不舍,哪里不好?他要怎么说出来?   他抿紧薄唇,“你不清楚么?”   “……”   听听这叫什么话,真是要把人气死!   她当然清楚,她是怕他自己不清楚!说出来以后,才能认识到自己哪里错了,日后改正。可是要从他嘴里撬开一句话,真是太难了,谢蓁狠狠瞪他一眼,觉得刚才对他抱有希望的自己就是个傻子。   她转身出屋,他不依不饶地跟上去:“你去哪?”   她不回答。   严裕大步来到她跟前,一手扶住屏风,一手撑住墙壁,挡住她去路,“你原不原谅我?”   谢蓁觉得好笑,然而也当真弯起唇角,“你又没错,为何要我原谅?”   他这回听出来了,她在说气话。   屋里静得厉害,他不由自主地放下双手,想抱住她,又怕她更生气:“谢蓁……”语气竟有点可怜。   谢蓁不理。   他垂眸说:“我昨晚不该将你一个人留在屋里。”   她低着头,看不清表情,只能看到两排又翘又长的睫毛。   他很不安,继续认错:“我回来得太晚……没有跟你喝合卺酒。”   她总算开口,说出的话却很气人:“我不想跟喝合卺酒。”   严裕当没听到,被她噎习惯了,反而不再容易生气。这句话似乎给了他一个台阶,他让丫鬟立即准备两杯酒端上来,要补上昨晚的礼节。   很快,红眉手捧托盘走入内室,托盘上放着两个金酒盅,酒盅里盛着佳酿,是上等的绍兴酒。   她欠身道:“殿下,娘娘,酒来了。”   严裕让她把酒放下,“下去吧。”   红眉把托盘放在贵妃榻旁的方桌上,敛衽离开。   严裕握着谢蓁的手走过去,两人并肩而坐,他递给她一杯酒,自己又拿了一杯。一对上她的眼睛,就匆匆移开:“喝完合卺酒……我们才是真正的夫妻。”   谢蓁心想,谁要跟他做真正的夫妻?他们从一开始,就不是心甘情愿嫁娶的。   但是没说出口,因为他已经勾住她的手臂,把酒倒入喉中。   谢蓁敛眸,抬手把酒杯放到嘴边,用舌头尝了一口,便被辣得拧紧了眉心。眼看严裕都喝完了,她便没想那么多,学着他一饮而尽。酒水顺着喉咙滑进胃里,她第一次喝酒,被这种滋味呛得咳嗽不止。   严裕连忙放下酒杯,轻拍她的后背,“好些了么?你以前没喝过酒?”   她晃了晃脑袋。   两人挨得很近,这个姿势,就像他在抱着她一样,他的心顿时变得柔软,“谢蓁,你原谅我了么?”   然而等了半天,还是没等到她的回应。   他又失落又气恼,究竟怎么做她才会原谅他?   “你别太得寸进尺……”   他话没说完,她就一头栽进他的怀里。   他愣住了,手足无措地抱住她,一时间连手不知道该放在哪里。她的身体又小又柔软,脑袋埋在他的肚子上,乖巧得不得了。   “谢蓁?”   他试着叫她,然而她没反应。   他又叫:“小混蛋?”   还是没反应。   他怕她捂坏了,便把她的身子转过来,侧面对着他。她不胜酒力,才喝了一杯便脸蛋通红,柳叶眉轻轻颦起,粉嫩的小嘴微微张开,难受地嘤咛了一声。   他忍不住碰了碰她的脸,放低声音:“羔羔?”   她居然答应了,“嗯……”然后往他怀里拱了拱,寻了个舒服的姿势,蜷缩成一团。   严裕起初被吓一跳,还当她醒了,后来见她仍旧醉醺醺,顿时心柔软得一塌糊涂。不敢叫得太大声,怕吵醒了她,便捂着她的耳朵,又叫了一声:“羔羔……”   嫁给我,你就这么不开心么?   *   担心她在外面躺着不舒服,严裕便把她抱到内室床榻上。   她不老实,拽着她的衣襟说胡话,一会儿叫阿娘,一会儿叫阿荨……把认识的人都叫了一遍,就是不叫他。   严裕索性不走了,就坐在床边看着她耍酒疯。   他不知道她的酒量这么浅,一杯酒就能把她撂倒,好在昨晚没有喝合卺酒,否则这副模样被别人看去,还不让人笑话?   如此一想,唇边竟然弯出一抹笑来。   他的袖子被她握在手心,他盯着她如玉般的小手,一时间心痒难耐,掰开她的手指头,把自己的手放了进去。她果真握上来,像小时候那样紧紧握着他不松手,可是他还是不满足,便岔开手指头跟她十指相扣,千丝万缕地纠缠在一起,再也不想松开。   期间严裕喂她喝了一杯茶,她闹腾许久,总算安静下来。   严裕正低头摩挲她的手指甲,她忽然呢喃:“小玉哥哥……”   他一怔,定定地看着她。   她用另一只手揉揉眼睛,慢吞吞地说:“为什么……”   后面几个字太轻,他没听清。   他翻身而上,把她罩在身下,手臂撑在她头顶,“谢蓁,再说一遍?”   她呜咽,摇摇头不肯再说。   男人与女人体重悬殊,他压在她身上,那么沉,把她压得喘不上气。他只好两条腿撑在她身体两侧,身体悬在她的上方,继续不死心地问:“什么为什么?你说清楚。”   谢蓁此刻意识已经涣散,哪里听得懂他在问什么……她只知道自己头疼,想好好睡一觉,但是有个人一直阻挠她,在她耳边嗡嗡作响。   她说一声“别吵”,耳边果真清净了,她扁扁嘴,沉沉睡去。   严裕无可奈何地抵住她的额头,咬着牙齿道:“我没嫌你吵,你居然敢先嫌弃我。”   她没有回答,呼呼睡得香甜。   严裕不甘心,毫无预兆地俯身,在她脸上咬了一口。她的脸蛋很滑很嫩,牙齿轻轻刮过去,她没觉得疼,反而有点痒,可怜巴巴地哼了一声。   这一声又绵又软,长长的尾音拖进他的心里,让他恨不得把她一口吃下去。   他又咬两口,没有用太大劲儿,故意逗她发出撒娇一般的声音。   最后自己受不了了,听得浑身酥软,又爱又恨地盯着她的脸。她的脸上有两个浅浅的牙印,他舔了下,渐渐地,便有些收不住了。   如果不是念在她睡着的份上,他一定狠狠咬一口,才能发泄这么多年的相思之苦。   最后到底没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他抱着她睡了一晚,天快亮时,才回到自己床上。   *   谢蓁夜里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梦里她的家里忽然闯进来一条大狗,不由分说地把她扑倒在地,她连挣扎的时间都没有,就被他糊了满脸口水。   这还不算,那狗从她的脸舔到脖子,连手不放过。她想反抗,但是手和脚都使不上力气,只能任由它为所欲为。第二天醒来的时候,迎着窗外晨曦,仍旧恍恍惚惚的,分不清现实还是梦境。   她闻闻自己的手,似乎真有种怪味儿。   正好双鱼从外面走进来,她问道:“昨晚院里有狗么?”   双鱼奇怪地摇头,“没看见有狗进来……姑娘怎么了?”   她坐起来,把头发别到耳后,小脸皱得像个包子,苦兮兮地说:“大概夜里出多了汗……我觉得自己身上臭烘烘的,想先洗个澡。”   双鱼应下,“婢子这就让人去准备。估计要一会,姑娘先吃过早膳再洗澡吧?”   说着放下铜盂,上前为她穿鞋。   她揉揉眉心说好,回想昨晚的画面,仍旧有些云里雾里,“我昨晚怎么睡着的?怎么一点印象也没有。”   双鱼道:“您跟殿下喝了合卺酒,婢子进来的时候,您已经睡着了。”   她哦一声,总算想起来问:“那,那他呢?”   “殿下晨起练罢剑,目下正在外面等您共用早膳。”   换上衣服,洗漱一番,她的头发随意挽了一个同心髻,便跟着双鱼出来用膳。清晨微凉,她穿一件绣绫衫和一条彩鄃裙,一边走一边拿湿帕子擦脸,走出内室,正好迎上严裕的目光。   他在这坐了好一会,练过剑后换上一身黛青缠枝莲纹长袍,眉清目朗,比往日都神清气爽。   桌前摆了几碟小菜粥饼,一样都没动过,他在等她。   见她出来,他破天荒地先开口:“坐吧,用过早膳我们便回定国公府。”   按规矩应该是成亲第三天回娘家,但是昨天他问过谢蓁,谢蓁说先今天回,他当时为了讨好她,脑子一热就答应了。今早想起来,才匆匆让管事去准备回门礼,好在管事办事效率高,一早上就准备好了。   谢蓁听罢,双眸一亮,终于露出久违的笑:“真的么?回去几天?”   他说:“一天。”   她蔫下来,不吭声地坐在他对面。   他见她手里拿着一条帕子,不停地擦脸,问道:“脸上怎么了?”      她说:“昨晚似乎被什么东西又咬又舔,脸上黏糊糊的。”   他一愣,旋即低下头去,脸上一闪而过的心虚。    ☆、回家   两人用过早膳,谢蓁去内室洗澡,浴桶放在百宝嵌花鸟纹曲屏后面。屏风不大,勉强能挡住她的身影。   她除下衣服,坐在水里把浑身上下都搓洗了一遍。   因为一会还要回娘家,不敢洗得太慢,匆匆洗完后便站起来,往旁边一看,发现自己忘记带衣服进来了。她只得重新坐回去,叫一声檀眉:“把我的衣服拿过来。”   檀眉正站在外面,闻言忙应一声,转身就要去拿衣服。   严裕早就收拾好了,此刻正坐在外面的黄花梨玫瑰椅上,眼观鼻鼻观心,面无表情地等人。   檀眉行事匆忙,颇有些冒冒失失,找到谢蓁的衣服后便飞快地跑去送给她。奈何路上左脚绊右脚,踉跄两步,不甚把谢蓁的橘红色肚兜掉在地上。一阵风起,肚兜正好飘到严裕脚边。   他一开始不知道是什么,弯腰拾起来一看,一张漂亮的脸红又红又白。脑子不安分,一想到谢蓁正在里面洗澡,便觉得胸口有一股气血翻涌而上,直冲到天灵盖。他掩唇轻咳一声,把肚兜递给檀眉,“快送进去。”      檀眉恍然大悟,道一声:“婢子失礼。”忙走入内室。   最后是谢蓁嫌那肚兜弄脏了,让檀眉从柜子里重新拿了一件。她当然不知道那是严裕碰过的,没时间训斥檀眉,换好衣服梳好发髻,便匆匆踏上回定国公府的马车。   大抵是刚洗过澡的缘故,谢蓁身上透着一股水雾,坐在她身边都能感觉到清爽。走得匆忙,她一边坐进来一边往身上点香露,那是她最常用的荷香,轻轻点在脖子和手腕上,便会透出清雅馨香。   不一会,整个马车里都是这种香味。   她倒不避讳严裕,他坐在旁边,她就跟看不到他一样。   马车里除了她们,还有双鱼双雁二人,一路上马车走得很安静,谁都没有先开口说一句话。   严裕假装随口问道:“什么香?”   她盖上瓷塞,言简意赅:“荷花香露。”   经她提起,他才想到太子捡到的那条手帕,上面也有这种香味。正是因为这种香,才会让严韬对她念念不忘,他不悦地皱起眉头,“日后别再用这种香。”   谢蓁抬眼看他,那眼神明显在说:关你什么事?   严裕也知道自己要求无理,但他开不了口解释,于是偏头口是心非,“我不喜欢这个香味。”      谁知道谢蓁轻轻一笑,像夏日一天天绽放的睡莲,毫无预兆地盛开出美丽的颜色。“你不喜欢没关系,我喜欢就好了。”   说着斜倚在缎面妆花迎枕上,闭上眼小憩,不再理会他。   马车里有丫鬟,他不好说太跌份儿的话,即便憋得一肚子火,在看到她睡容的时候,也都默默咽了回去。她是真困了,没多久便睡得死沉死沉,趴在迎枕上东倒西歪,一点也没有大家闺秀的样子。   严裕看不下去,只好坐过去,扶着她的脑袋让她靠到自己身上。   她听话得很,枕着他的肩膀一点怨言也没有,没多久,枕着枕着就滑上他的胸口。他伸开双臂,把她纳入怀中。   *   马车停在定国公府们口,谢蓁被人敲了敲脑门,一个讨厌的声音响起:“醒醒,到了。”   她缓缓睁开眼,一眼就看到严裕精致的脸孔。她睁着大眼迷茫地看了看左右,这才恍悟自己居然倒在他怀里,立即手忙脚乱地从他怀里爬起来,抿了抿鬓角,别别扭扭地解释:“我睡着了。”   严裕没想到她居然会心虚,觉得稀罕,忍不住多看两眼。   这是个难得的好机会,他指指胸口上的水印:“一会若是被人看到,该如何解释?”   她只看了一眼就转过头去,耳朵粉粉嫩嫩,声音又轻又小,“不知道。”   严裕薄唇弯起一抹浅浅的弧度,似笑非笑,把她这模样爱到了心坎儿里,“你枕了我一路,不跟我道谢么?”   她掀起帘子就要下去,双鱼双雁在心里替自家姑娘捏一把汗,这都到家门口了,可千万别吵起来啊……好在谢蓁只是走下马车,等严裕下来后,再一言不发地跟着他走入府邸。   路上严裕似乎心情颇佳,没再板着一张脸。   谢蓁步子小,他长腿步阔,没一会两人之间就拉开好一段距离。他自己没察觉,兀自走了一段路,一回头,才发现谢蓁竟已落后十几步。   他站在原地等她走来,第一句话就是问:“你怎么走这么慢?”   谢蓁平静地说:“我走不快。”   严裕看一眼她的腿,大概觉得可以理解,改口又问:“那为何不叫住我?”   她牵着裙子上台阶,站在三层石阶上,还是没有他高。她回头看着他:“我在等你自己发现。”   说完,踅身走在前头。   严裕无话可说,但是后面果真学聪明了,放慢脚步一步一步走在她旁边,考虑到她的情况,还故意把步子迈得小一点。他问她:“你这七年里,就没长高么?”   说起这个话题,谢蓁便积郁难平,她狠狠嗔他一眼,“我当然长高了,你看不到么?”   是么?严裕眼神里明显透出疑惑,她看着仍跟小时候一样。“以前你总是比我高。”   她不想谈论这个话题,走在前头不吱声。   严裕慢吞吞跟在她后面,心血来潮,伸手在她头顶比了比,正好到他的胸口。谁知道这一幕正好被她抓个正着,她突然回头,恼羞成怒地说:“你别得意,我哥哥比你还高!”   他一愣,这才想起她还有一个极其护短的哥哥。   两人磨磨蹭蹭总算来到堂屋,屋里围了一大圈子人,定国公府的人听说六皇子要带皇子妃回来省亲,一大早便起来等候了。如今听下人说两人已到跟前,忙到门口迎接。   严裕和谢蓁并肩走来,定国公带着家人行礼:“老臣拜见殿下,拜见娘娘。”   谢蓁见他和爹娘要给自己行礼,哪里受得了,眼眶一红就冲上前去,“祖父是要折煞我吗?您不许拜,阿爹阿娘也不许拜!”   冷氏和谢立青站在定国公后面,眼里既是含笑又是酸楚,最终化成一句:“羔羔回来了。”   定国公和二房有了谢蓁的特赦,可以免于行礼,但是其他几房的人没听到她说不用拜,只得向她和严裕欠身行礼。大房的人笑得多少有些勉强,自己闺女尚未嫁出去,谢蓁排行比谢莹小,居然嫁得这么好。   *   回家之后,谢蓁与爹娘兄妹自然有说不完的话,她一会儿缠缠冷氏,一会儿抱抱谢荨,分明才两天不见,就像分别了十几年一样。   冷氏说她嫁人了,应该有嫁人后的样子,可是她骨子里还是个孩子,腻在冷氏怀里说几句好听的话,便轻轻松松糊弄过去了。严裕在外面陪着定国公和府里的男人说话,谢蓁便和女眷来到西厢房,两人分开以后,她便更像撒欢儿的野羊羔,不必再绷着装着,可以肆无忌惮地笑闹。   冷氏点点她的鼻尖:“这两天把你拘谨坏了?”   她点点头,至于原因却不能说,只能往冷氏怀里一缩,“阿娘对我好点,我今天还要走的。”   冷氏骂她小没良心,“我平日对你不好么?瞧你说的这话。”   她嘿嘿两声,抱着她的胳膊不肯撒手,“阿娘待我最好,比谁都好。”   这边母女俩说不完的腻歪话,那边许氏和吴氏听了一会,吴氏忍不住插话:“阿蓁何出此言?莫非六皇子待您不好?”   谢蓁抬眸,抽空看了看吴氏,笑眯眯地说:“小玉哥哥对我很好,我们一起入宫面圣,圣上还给了我一颗这么大的夜明珠。”说着用手比划了一下,语气里满是雀跃和欣喜,就像天真懵懂的小姑娘。   吴氏注意她比划的大小,忍不住露出几分艳羡。想到什么,故意看了看左右,悄声道:“可是我怎么听说……”   谢蓁偏头,“听说什么?”   吴氏故意做出吞吞吐吐的样子,“听说你和六皇子……”   话说到一半,冷氏疾言厉色:“三弟妹!”   谢蓁从未见冷氏如此动怒过,登时在她怀里一僵,直觉不是什么好事。她无辜地握住冷氏的手,在她手心抓了抓,轻声细语地劝慰:“阿娘别生气,我今天刚回来,阿娘怎么能生气呢?”   然而话毕,冷氏的脸色刚刚有所缓和,那边许氏却接了话:“二弟妹堵得住我们的口,却堵不住其他人的口。如今整个贵女圈子谁不知道,六皇子新婚之夜连合卺酒都没喝,便把阿蓁一人扔在新房,直到后半夜才回来……这期间,也不知道去哪了。”   谢蓁蓦然愣住,没想到竟是说的这件事。   那天严裕把她扔在新房,屋里统共没多少人,一个手指头都能数得过来。和仪公主和太子妃不像是会碎嘴子的人,那么剩下的,究竟是谁传出去的?   谢蓁咬紧牙关,心中冒出一丝丝的冷气。   她没想到最后让她难堪的,会是她的大娘和三婶。   从震怒中缓和过来,她心中大定,一边安抚似的握紧冷氏的手,一边咬着唇瓣轻笑,“大娘和三婶从哪里听来的?”   吴氏眼里藏不住的幸灾乐祸,“大家都在说,谁知道从哪里传出来的。”   本来么,谢蓁毫无预兆地指婚给六皇子,就已经让他们嫉妒眼红好一阵了。如今忽然传出一桩丑闻,就像给了他们一个嘲笑的话柄,似乎拼命揪着这件事不放,自己就能过得比谢蓁好,或者说,能让自己得心里稍稍平衡一点。   谢蓁慢吞吞地哦一声,“那三婶亲眼见到了么?”   吴氏一愣,不忿道:“我是没见到,但这又不是我传的,肯定有人亲眼见到了,才会这么说。”   谢蓁握着冷氏的手逐渐冰凉,心里有点乱。这是事实,她再怎么生气,也反驳不了这个事实。   冷氏气得浑身哆嗦,“三弟妹是羔羔的长辈,怎能当着她的面说这样的话?你莫非要让孩子亲眼看看,什么叫为老不尊么?”   吴氏被噎住,“我怎么就为老不尊了?”   吴氏到底冲动,很容易便被冷氏激怒,坐在一旁心有不甘地冷哼:“还不让人说实话么?”   许氏给她一个眼神,让她安静一些,然后对冷氏和谢蓁道:“这种事咱们自家人知道就好,羔羔即便承认了,大娘和婶婶们也不会笑话你。本来六皇子那等尊贵的人,怎么会瞧得上……”   说话说一半,点到为止。   谢蓁气到极致,反而轻轻一笑,“大娘错了,不管他之前是什么身份,但是成亲以后,他就是我的丈夫。”   说完,抬起一双滢滢妙目,静静地扫视她们一眼,“嘴巴是别人的,耳朵是自己的。别人听什么就信什么,那是傻子。”   一句话,将两人堵得哑口无言。   许氏怒极,霍地站起来:“你怎么同长辈说话的?”   谢蓁依旧坐在榻上,“大娘的一言一行,哪里像个长辈?”   她还是这样,伶牙俐齿,说话轻易就能把人噎个半死。许氏气得胸口起伏,若是平时肯定要跟老夫人一起罚她,然而今日老夫人不在,她又成了身份尊贵的皇子妃,一时半会还真动不了她。末了,只得咽下这口气,憋得面容青紫。   谢蓁还是头一回把人气成这样。   但是怪不了她,她们当着她和阿娘的面说这些,从一开始就没考虑过她和阿娘的感受,她又为何要考虑她们?   谢莹站在徐氏后面,她上回刚向谢蓁示好,本不好多说什么,但是这会儿忍不住替徐氏说话:“不怪阿娘,大家都这么说,阿蓁你不打算解释么?”   谢蓁看她,“没有的事,我为何要解释?”   话音刚落,门口传来声音:“殿下,娘娘在这里面。”   谢蓁往屏风后面看去,直棂门被人推开,发出吱呀一声。   原来正堂的谈话散了,一会就要用午膳,严裕过来找谢蓁,刚走进屋里,就觉得里面的气氛不大对劲。   屋里安静得厉害,一个说话得声音也没有。   他看向谢蓁,见她坐在冷氏身旁,耷拉着脑袋,一副小可怜的模样。   严裕走过去,问道:“怎么回事?”   她抬头,眼眶红红的,泪珠子在眼眶里打转,仿佛她一眨眼,就会簌簌掉下泪来。   严裕怔住,顿时慌了神,蹲在她面前想碰她,但是又不敢,眉眼里都是着急:“怎么了?你哭什么,跟我说不行么?”   她抽了抽鼻子,呜呜咽咽:“大娘说……”   大抵是太委屈,她攒住他的袖子,好半天都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但是前半句,严裕却是听清楚了。他霍地站起来,转身恶狠狠地瞪向许氏,质问道:“你对她说了什么?”   许氏对上他的眼神,浑身一颤。   哪里料到谢蓁刚才还好好的,威风凛凛像个小狮子,怎么六皇子一来,她就成泪人儿了?    ☆、出气   徐氏不回答,他寒着脸又问了一遍:“我问你对她说了什么?你是聋子?”   事已至此,再装傻也瞒不过去了。而是六皇子处于盛怒中,凌厉的眼神看得她心头一怵,心惊胆颤地跪到地上,到了这会仍想隐瞒:“回殿下……民妇只是跟娘娘唠唠家常罢了……”   严裕不是好糊弄的,一拂袖把旁边八仙桌上的茶杯扫到她面前,溅了她一脸的茶水茶叶,“唠家常能把人唠哭?你若再不说实话,本宫今日便掀了你这定国公府!”   他极少在人面前拿身份压人,更很少自称“本宫”,大抵是小时候没养成习惯,谢蓁从未从他口中听过这两个字。今日或许是气急了,说出的话处处都透着杀气,好像一把锋利的匕首,随时都能捅到对方心口上。   此言一出,非但许氏面色一惊,两旁的人都呼啦啦跪了下去,包括方才趾高气昂的吴氏。   吴氏面色煞白,抖得不成样子。清楚自己方才也说了谢蓁是非,恐怕今日逃不过一劫……   谢蓁坐在冷氏怀里,抬头怔怔地看着严裕的后背,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感觉。她刚才趁他进来的时候故意装可怜,想着他们夫妻一场,他怎么着也会帮自己出气的。但是没想到他这么当回事,居然一本正经地帮她教训大娘……倒让她心里有点愧疚。   她低下头,默默地揉了揉眼睛,不知为何眼睛又有点酸。   严裕放出狠话,果真有人坐不住了。   吴氏低头,忐忑不安地阐述:“都是民妇的错,是民妇先起的头……”   严裕偏头,睨向她。   她继续惴惴道:“前日殿下与阿蓁大婚,隔日便有消息传出来,说殿下新婚夜弃阿蓁不顾……民妇也是关心阿蓁,便多嘴问了一句。”话说到这,她几乎能感觉到头顶锋利的眼光,登时身子一软,强撑着把后面的话说下去,“后来大嫂接了两句话,或许是话说的重了,才会让阿蓁委屈。”   许氏闻言,震惊地看向她。   严裕面色不豫,“她说了什么?”   吴氏头头是道:“说殿下之所以离开,是因为瞧不上阿蓁……”   许氏猛地叫了一声“三弟妹”,语气不无咬牙切齿,“你岂能如此搬弄是非?莫非你没搭腔?”   吴氏此时态度与方才判若两人,端的是一心为谢蓁出气的好婶婶,“我只不过问了一句,哪像你语气刻薄?若不是你,阿蓁能哭么?”   许氏气得头顶冒烟,偏偏又拿不出话反驳她,毕竟那句话确实是自己说的。   严裕脸色难看,垂在身侧的手拢握成拳,仿佛随时都会出手。   许氏和吴氏争执不休,两人谁都不让谁,但是许氏没有吴氏嘴皮子厉害,不多时便被噎得气急败坏。谢莹和谢茵见状,纷纷上去劝慰自己的娘亲,再加上四房的人也在劝和,一时间一个小屋子里,叽叽喳喳全是女人的声音。   “都闭嘴!”严裕忍无可忍地斥道。   他胸口燃着一团火,差点就把自己燃烧殆尽。   既愤怒这些人欺负他的谢蓁,又懊悔这一切的源头都是他自己。   如果不是他,他们的新婚之夜岂会传出那样的言论?谢蓁又怎么会被人非议?连她的婶母至亲都能随意议论她,难以想象旁人口中会是什么样子。   *   或许是西厢房的动静惊动了堂屋,没一会定国公和老夫人便匆匆赶来这边,进屋一看,被里头跪倒一片的场面震惊了。   大房,三房和四房的人都在地上跪着,谢蓁眼眶红红地坐在贵妃榻上,身边是冷氏和谢荨。   两位老人直觉出了大事,一问之下,才知道是两个儿媳妇嘴欠惹得祸。   老夫人敲了敲拐杖,指着许氏道:“你,你们两个……”   真是没有脑子,私底下议论也就算了,哪怕谢蓁再不济,她的身份也是皇子妃,是她们能明面上胡说的么?更何况今日她是和六皇子一块回来,按规矩是明日回来省亲,六皇子肯答应她今日回来,那就说明了他对她宠爱有加。而且回门礼准备得十分周全,给足了谢蓁面子,她们连这点都看不出来,真是白白活了几十年。   许氏和吴氏总算消停了,两人都认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追悔莫及。   老夫人再生气,也得为两个儿媳妇求情,一把年纪就要下跪:“殿下看在她们是谢蓁长辈的份上,饶了她们这回吧……”   严裕与谢蓁不愧是夫妻,说出的话都如出一辙,“她们可有把自己当成长辈?”   老夫人与定国公面面相觑,定国公也琢磨不透他是什么打算,便跟着一块求情:“殿下……”   他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今日一定要严惩这些碎嘴的妇人,否则谁知道以后她们还会传出什么话?不管她们是不是谢蓁的长辈都一样,但凡欺负他媳妇的,都不能轻易放过,“许氏私下议论皇室是非,对皇子妃不敬,胆大包天。”他剑眉一蹙,疾言厉色,“来人,带下去掌嘴!我倒要看看,谁以后还敢口无遮拦?”   音落,吴泽带着两个侍卫从外面走进,架着许氏就要往外走。   许氏大惊失色,她一个妇人,若是被这些牛高马大的侍卫掌嘴,那还有活路么?顿时挣扎着向严裕求饶,见他不为所动,便又去求谢蓁:“阿蓁,我好歹是你大娘,你难道忍心……”   谢蓁把头埋在冷氏怀里,假装听不见。   其实她嘴角的弧度早就翘起来了,原来有人替她出头,比她自己替自己出头还痛快。   谢荨坐在她旁边,还以为她又伤心了。方才阿姐被大娘和三婶看笑话,她跟冷氏在一旁干着急,却帮不上忙。那时候她真是恨透了严裕,把他想成了虐待阿姐辜负阿姐的大坏蛋,现在他替阿姐出气,她很快就对他改观了,甚至还有点刮目相看。   到底是小孩子,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她叫道:“姐夫。”   严裕一开始没反应过来,很快知道明白这是在叫他,心情稍霁:“何事?”   谢荨一指对面的吴氏,揭露道:“三婶方才也议论阿姐是非了,还说外人传的都是实话。”   吴氏脸一白,还没来得及求饶,那边严裕就冰冷道:“那就带下去一起掌嘴。”   她惊愕地睁大眼,“不……我没……”   侍卫刚要把她带下去,严裕说一声等等,吴氏还当事情有转圜余地,眼里迸发出希冀的光彩。谁知道他下一句话居然是:“下回若再让我听到这话,便不是掌嘴这么简单。”   说完,侍卫便把她也带了下去。   严裕的侍卫都是习武之人,力气足得很,一巴掌打下去,便打落了许氏的一颗牙齿,她半边脸几乎立刻就肿成馒头。吴氏见状,双腿一软,涕泗横流地求饶。   可惜严裕不发话,谁都救不了她。   *   好端端的一场家宴,最后闹得不欢而散。   定国公也很郁卒,让人把双颊高肿,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的许氏和吴氏送回院里,连连向严裕赔罪:“都是老臣管教无方……”   严裕说:“管教无方,以后就好好管。”   定国公满口答应:“是是是,老臣一定好好管理内宅。”   最后几人草草在正堂用了午膳,谢蓁胃口不好,只吃了一点,冷氏怎么劝都没用。严裕从头到尾都没说什么,但是表情渐渐不好,定国公见状,怕他又动怒,忙让人去准备谢蓁最爱吃的杏仁酪。杏仁酪端上来后,她多吃了两口,严裕的表情这才好点。   用过饭后谢蓁跟冷氏一起回玉堂院歇息,严裕不好进内院,谢立青怕他觉得无趣,便对谢荣道:“荣儿,你陪着六皇子到府里逛一逛吧。”   他想着谢荣和严裕年纪差不多大,应该很有共同话题才是,可惜打错了算盘。谢荣领着严裕走出去,两人都是不爱说话的性子,走了大半个院子,对话都没超过两句。   严裕想着谢蓁哭泣的模样,心乱如麻,根本没心情跟大舅子套近乎。   谢荣是天生不爱说话,路上统共说过两句话,一句是“走这边”,一句是“走那边”。   偌大的府邸,他俩没一会就逛完了。快回到堂屋的时候,谢荣总算先开口:“你跟羔羔本不合适。”   严裕停住,偏头看他。   其实谢荣这句话不无道理,严裕和谢蓁的性格确实有很多不合适的地方,他们两个都不成熟,小孩子心性,既冲动又容易意气用事。虽然严裕跟以前相比稳重了许多,但到底年纪太小,一遇到谢蓁,便容易不冷静。   而且他太口是心非,心高气傲,不轻易低头。谢蓁脾气也倔,两个同样固执的人碰到一快,本来就不是一桩幸事。   谢荣又道:“虽然说这些有些晚了,但我想告诉你,不要再让她承受今天这种委屈,你若是做不到,就把她还回定国公府。”      严裕眼神一冷,“还给定国公府?不可能。”   娶到手的媳妇,哪里有还回去的道理?   他大步走到前头,甩下一句话:“我自有分寸,不必你操心。”   *   谢蓁跟冷氏回到玉堂院,起初还有点低落,没多久便躺在冷氏怀里睡着了。   她睡觉的姿势还跟小时候一样,喜欢握着冷氏的衣角,蜷缩成一团,睡得满足又香甜。冷氏侧卧着,手里拿着一柄团扇轻轻地替她打风,秋天刚到,晌午仍旧有些热,冷氏怕她出汗,手上便一直没停。   丫鬟想要接手,都被她无声地挥退了。   谢荨坐在一旁,忧心忡忡地问:“阿娘,你觉得大娘她们说的真的吗?”   她不是故意嚼舌根,就是想知道严裕对谢蓁究竟如何。   冷氏半垂着眼,拨了拨谢蓁脸上的头发,“是真是假又如何?今日六皇子替你阿姐出头,你没看到么?只要日后他对羔羔好,我便别无所求了。至于外人传的那些话……即便是真的,想必其中也另有隐情吧。”   谢荨似懂非懂地哦一声,“那阿娘觉得他是喜欢阿姐么?”   冷氏笑了笑,“喜不喜欢我不清楚,但肯定是不讨厌的。”   说这话的时候,她想起七岁那年李家搬走,谢蓁哭着对她说“小玉哥哥讨厌我”,直到今天,她似乎都还觉得严裕讨厌着她。她疼惜地摸了摸谢蓁的额头,心想这真是一个傻姑娘,严裕这么明显地护着她,她难道看不出来吗?   谢蓁只睡了小半个时辰就醒了,醒来见到阿娘和妹妹都在身边,顿时觉得心中大定,真想留下来不走了。   可惜事与愿违,该走还是要走的,只是时间早晚问题。   临走前,冷氏特意把她叫到一旁问道:“你跟六皇子……圆房了么?”   谢蓁双手背在身后,左顾右盼,“没有。”   回答得倒很老实,冷氏哭笑不得。   她仰着头问:“阿娘怪我么?”   冷氏摇摇头,想说什么,最终化成一句:“只要你过得好就行,其他的顺其自然吧。”   她开心极了,阿娘没有强迫她,她觉得一下子轻松很多。肚子里还有许多话说,可是前面的人已经来催了,马车就在门外等着,她再舍不得,这会也得回去。   冷氏和谢荨把她送到玉堂院门口,她一步三回头,直到再也看不到了,才步履轻快地走到国公府门口。   门口站着定国公和谢立青等人,严裕站在马车旁,往她的方向看来。   她依次跟祖父父亲道别,然后才踩着脚凳上马车。双鱼双雁正打算进来,却被严裕挡在马车外,“你们坐在外面。”   说着,打帘走了进来。   双鱼双雁只好坐在车辕上,车夫一扬马鞭,马车缓缓驶出。   严裕坐在谢蓁旁边,也不知道有什么话要单独对她说,非要支开丫鬟。   谢蓁也不催他,窗户外面的阳光流泻进来,洒在两人身上,在脚边投下斑驳的影子。她的侧脸被镀上一层金边,或许是在想事情,她微微敛眸,模样有点出神,唇边甚至含了一丝暖融融的笑。   严裕心潮涌动,张了张口,“你……”   谢蓁斜斜看过来,眼神有尚未融化的笑意,轻轻一眨眼,把他的神智搅得七荤八素。他胸口跳得剧烈,多怕她会听到,于是往另一边挪了挪,移开视线不敢再看:“成亲那晚……我没想到会变成这样。”   谢蓁回神,笑意慢慢收回去,“那你以为会变成哪样?”   他今天帮了她,她其实很感激的……但仔细一想,这一切不都是拜他所赐么,所以功过相抵,她就不打算跟他道谢了。   严裕眼神飘忽,明显没有底气,“总之,我以后不会……再……”   谢蓁好奇地等着,以为他要说出什么话。   他憋半天:“不会再把你一个人扔下了。”   小时候遇到危险,那么危难的时候她都没有扔下他,他为什么舍得留下她一个人?现在再怎么后悔都晚了。   谢蓁弯起眼睛,在太阳底下微笑,“你还想把我扔下几次啊?”   一刹那,他以为他们之间再也没有猜忌了,终于忍不住,伸手就想抱她,“我……”   谢蓁往后退了退,眨巴着无辜的眼睛:“你干什么?”   她刚才那么说,一是因为心情好,二是因为他今天表现还不错,可不代表他就能随意碰她。   严裕一僵,收回手坐回去,“没什么。”   想了一路都想不明白,他今天帮她出气,为什么她只对他笑了一下?就不能多笑一会么?   *   晚上两人还是分房睡。   谢蓁睡侧室,他睡内室。自从第一晚谢蓁知道侧室没有门闩后,隔天便让人装了一个,是以即便他想推门而入,也是不大可能了。   晚上各自盥洗完,谢蓁坐在铜镜前拆卸珠翠,红眉站在后面替她梳头。   严裕坐在灯下看书,偶尔抬眸瞥她一眼,书上写了什么内容,一个字都没看进去。   她梳好头,站起来往侧室走,“我去睡了。”   严裕下意识叫住她,她回头,他一时想不出留下她的借口,盯着书上的古训:“今天夜里有雨,你关好窗户。”   谢蓁纳闷:“你怎么知道?”   他说:“傍晚天气阴云密布,一看便知。”   她点点头,“我知道了。”然后扭头继续往里走。   他又道:“还会打雷。”   谢蓁这回听明白了,转身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你害怕?”   他恼羞成怒,瞪她一眼,“我怎么可能害怕?”   他是怕她害怕好么!   谁知道这个没良心的小混蛋居然不点不懂他的用心良苦,莫名其妙地反问:“那你跟我说这些干什么?我也不害怕。”   他抿唇,绝不承认自己有点失望。   谢蓁走进侧室没多久,他就放下书卷,洗漱上床了。   说来奇怪,以前他都是一个人睡的,从来不觉得有什么,自从娶了谢蓁后,一个人睡就显得有点奇怪。他抬起手臂搁在额头上,扭头打量外面的月亮,也不知道谢蓁这会在干什么……睡着了么?   到了后半夜时,果真下起雨来。   起初雨很小,后来慢慢变大,漂泊大雨砸在屋檐上,发出密密集集声音,吵得人不能入眠。   严裕被雨声吵醒,室内漆黑一片,桌上的油灯早就燃尽了。他一时间不能适应黑暗,躺在床上缓了一会,才勉强看清内室的轮廓。   他记得谢蓁从小浅眠,夜里有一丁点声响便能把她吵醒。有一回晚上又打雷又下雨,她一整夜都没睡好,第二天早晨眼眶底下一圈青紫。那时候觉得滑稽,现在却会关心她睡得好不好。   严裕正在犹豫过不过去,一扭头,便看到一个身影向他走来。   身形轮廓跟谢蓁很有些像,他以为她害怕雷声,坐起来问道:“你醒了?”   恰好窗外一道电闪雷鸣,一瞬间将屋里照亮。   他看清了她的脸,却不是谢蓁。    ☆、雨夜   是丫鬟晴霞。   他对屋里丫鬟印象不深,是以想了一会才想起她的名字。   他皱了下眉:“你来干什么?”   晴霞手里拿着一盏油灯,见他醒来,低眉顺眼地站在他几步之外,声音在雷声下小得几乎听不清:“婢子见内室灯芯熄了,便想来给殿下续上。”   严裕躺回去,语无波澜:“不必,下去吧。”   今夜是她和笋芽当值,笋芽早就歪在门框上睡着了,雷打不动。她顿了顿,露出踯躅,“今夜风大,殿下冷不冷?可要婢子再拿一张毯子来?”   严裕这会儿只想一个人待着,觉得她声音很吵,语气便有些不善:“你去侧室看看皇子妃醒了么,若是醒了就来告诉我。”   晴霞欠身应是,走时回头看了一眼床榻,见他手臂放在额头上,曲着一条腿,明显心烦气闷的模样。她眼神闪了闪,也不知在想什么。   来到侧室门口,晴霞抬手轻敲两下门。   里面很快打开一条细缝,露出双雁的半张脸,“何事?”   她道:“今夜雨大,殿下让婢子来问问王妃睡得可好?”   双雁颔首,“很好,回去吧。”   她不着痕迹地往里面看了看,奈何屋里黑暗,根本看不清里面的光景。只能看到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蜷成一团,也不知是睡着还是醒着。   她说是,旋即关门退了下去。   她是六皇子府建好以后才买进来的丫鬟,彼时只听说六皇子即将大婚,这府邸是为未来的皇子妃准备的。她一开始以为六皇子与未来的皇子妃情投意合,恩爱不移,谁知道两人成亲第一天,六皇子便把皇子妃一个人扔在新房,直至夜深才回来。   这就算了,他们居然还分房睡。   此举震惊了屋里伺候的丫鬟,但是她们被管事交代过,谁若是把这事说出去,谁就吃不了兜着走。   是以大家惊讶归惊讶,但都默默都憋在心里,谁也不敢说,更不敢议论。   隔天一早,皇子妃与六皇子便闹了别扭,起了争执。她们丫鬟暗暗猜测,六皇子必定是不满圣上赐婚,才会大婚没多久就跟皇子妃屡屡不和。   有一回大家憋久了,忍不住在下人房悄悄议论,“你们说这样下去,殿下会不会休了皇子妃?”   绿袄斥她胡说八道,赶紧让她闭嘴。   翠衫却觉得自己说得很有道理,“婚后久不圆房,不仅如此,还分房睡。就算殿下不休妻,也是要纳妾的吧。”   说罢调侃晴霞,“咱们几个数你最好看,你猜会不会是你先被收房?”   晴霞登时烧红了脸,没有回应这句话。   绿袄是真生气了,站起来反驳:“皇子妃生得不比咱们都好看?殿下若看不上她,能看得上咱们?”   翠衫头头是道:“皇子妃不懂得讨殿下欢心,说不定殿下就喜欢乖顺听话的呢?”   就是这么一番言论,深深扎根在晴霞心上。   他不喜欢与她作对的,喜欢乖顺听话的。这些她都可以做到。   *   晴霞回到内室,只能看到严裕在床上躺着,分不清他是不是睡着了。   她壮着胆子上前,刚来到床边,就对上严裕冷漠平静的一双眼。她忙低头,恭敬道:“殿下,皇子妃娘娘已经睡着了。”   严裕心里一阵失望,闭上眼道:“下去吧。”   她还想多留,但是怕引来他的反感,于是行了行礼便退下。   大雨下了半个时辰还未停,窗外风雨交加,吵得人更加睡不着。严裕索性不睡了,披上外袍走到与侧室相通的那扇门,手刚放上去,门就轻轻开了。   原来方才晴霞问过话后,双雁忘了栓门闩,是以他才能轻轻松松就进来。   严裕强压下心中的欢喜,对床边的双雁挥挥手,示意她出去。双雁原本趴在床头东倒西歪,见他进来,瞌睡虫立马全跑了,见他让自己出去,知道他不会对谢蓁不利,于是一撒腿便跑了出去。   严裕坐在床边,看着把自己缩成一团的小姑娘,恰好窗外响起一声惊雷,她皱了皱眉头。   严裕脱鞋上床,罩在她身上,把她圈进自己怀里。   谢蓁根本没睡着,外面那么大的声音,她怎么可能睡得着?可是她委实困了,是以迷迷糊糊的觉得有人进来,还以为是双雁出去又回来,根本没管,哪料到下一刻就被人紧紧缠住了?   她睁大眼,只能看到一个脑袋,惊恐地问:“你是谁?”   严裕在她耳边道:“我。”   低沉沙哑的声音,在这么近的距离显得格外清晰,她耳朵一麻,抬手便要反抗:“你来干什么?你放开我!”   窗外雷声一阵接着一阵,轰轰隆隆,好似没有尽头一般。   她力气不大,但是这么挣扎下去也不是办法。严裕四肢都缠住她,心一横道:“我怕打雷。”   谢蓁果真停下了,不可置信地扭头,“你怕打雷?”奈何他凑得太近,根本看不到他的脸。   严裕抿紧薄唇,坚决不会重复第二遍。   她扑哧一笑,笑完之后语气软了很多,“我刚才问你,你不是说不怕么?”   他不说话。   天空劈下一道闪电,将屋里瞬间照亮。床上有两个交叠的人,身形颀长的男人把娇小玲珑的姑娘盖得严严实实,每一个姿势都透着占有。   然后雷声大作,严裕应景地把她搂得更紧。   谢蓁总算抓住他的一个弱点,眯起眼睛,也就不跟他计较那么多了,“你怎么会害怕打雷啊?我都不怕,阿荨也不怕,你是男人,为什么会害怕?”   严裕心想,我也不害怕,若不是为了你,我何必装成这样?   谢蓁说完以后,总算想起来提醒:“雨停之后,你就回去睡哦。”   严裕不出声。   谢蓁是个小话唠,反正睡不着,于是就好奇地问:“你是不是害怕得说不出话了?”   严裕咬着牙,“不是。”   她哦一声,已经不大瞌睡,“今天谢谢你帮我。”   严裕闭上眼,非常不喜欢听到她说“谢谢”两个字,他们是夫妻,做什么都是应该的。于是他只道:“嗯。”   他们贴得这么近,他感觉到她胸前软乎乎的地方,脸颊染上血色,好在屋里黑暗,她看不到。但是时间长了,难免会有反应,于是他不动声色地退了退,不让她察觉到自己的变化。   谢蓁又问:“你为什么要帮我?”   这是她思考一天的问题,可惜最终也没想出个答案。   严裕腾出一只手放在她的腰上,玲珑的腰线让他爱不释手,手掌往下滑了一点,不敢太放肆,怕她起疑,便放在她的腰窝下方,忍得手心滚烫。   他声音沙哑:“你哭了。”   谢蓁水眸明亮,一门心思都在对话上,根本没注意他不安分的手。“还不都是你的错……”   他顿住,点了下头。   能让他认识到错误已属不易,今天这事他是真知道错了,估计以后都不会再犯同样的错。   外面雨势渐小,谢蓁的声音也慢慢弱下去,等到完全雨停的时候,她已经躺在他怀里睡着了。严裕撑起身,摸摸她的脸,又摸摸她的眼睛鼻子,最后盯住她粉唇的双唇,迫切地想尝一尝是什么滋味。   他刚要低头,她就翻了个身,吓得他动作戛然而止。   做贼心虚大概就是他这种感觉……他最后放弃了,抱着她老老实实地睡觉。   什么雨停后就回去?他早忘了。   *   经过一整晚雨水的洗涤,翌日天高气爽,碧空万里。   谢蓁睡到日上三竿,最后是被勒醒的。   她只觉得自己喘不上气,浑身上下都被束缚着,难受得很。她睁开双眼,发现严裕正像大狗一样抱住她,把她缠得密不透风。   难怪她会觉得难受。   脑子迟钝地转了转,回想昨晚的画面,他说他怕打雷,自己就勉强让他抱了一会……后来,后来他们好像都睡着了?   谢蓁手忙脚乱地推开他,就差没把他踢下床去:“你,你快起来!”   严裕被闹醒,先是皱了皱眉,才缓缓睁开双眼。他刚睡醒时带着几分慵懒,漂亮的脸没了锋芒,领口微敞,眼神迷蒙,看得谢蓁有一瞬间的呆滞。   “怎么了?”他看清她后,不明所以地问道。   谢蓁回神,往床榻角落里躲,“你还问我?这……这是我的床。”   他清醒过来,带着睡音嗯一声,薄唇一抿,居然耍起无赖,“反正都天亮了,再睡一会也无妨。”   说完闭上眼睛当真要睡。   谢蓁岂会让他如愿,连推带搡地把他从床上赶下去。她叫来丫鬟,让人在门外看着,谁都不许进来,换好衣服才去外面洗漱梳头。   严裕已经换过一身衣裳,此刻正站在铜盂前洗脸,已经恢复平常清贵冷傲的形象。   晴霞替他绞干净巾子,正欲替他擦脸,他面无表情地接过去,没有让别的女人碰触的习惯。   听到身后有声音,他头也不回道:“用过早饭,我带你去个地方。”   谢蓁坐在铜镜前,从镜子里面看他,“什么地方?”   他却不肯说。   元徽帝念在他新婚燕尔的份上,特意准了他十天的假,这十天他都不必入朝。与其在家闲着,不如自己找点乐子。   用过早饭,他带着她往外走。   院里到处都是积水,一不留神就会踩到水洼里,溅上一身泥水。谢蓁走得小心翼翼,牵裙跟在他身后,他现在走路学会等着她了,偶尔还会递上手,把她从对面牵过来。于是这一路,谢蓁发现他们走的都是坑坑洼洼的水路。   终于到了鹅卵石小径,路才好走一些,谢蓁刚刚松一口气,路边草丛里便蹿出一只不小的蛤蟆,朝她叫了一声。   她哇一声,上前紧紧握住严裕的手:“小玉哥哥!”   严裕身子一僵,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它不会咬人。”   她说:“可是我害怕……”   于是严裕从一旁树上折下一根树枝,挥了挥,把蛤蟆赶走了。   她这才放心。   两人继续往前走,她完全忘了自己刚刚脱口而出叫了声什么,可是却在他心里惊起不小的波澜。成亲以后,她没叫过他的名字,也没叫过他殿下,她是否还把他当成小玉哥哥?   最后停在一个院子前,谢蓁抬头一看,念出声来。   “春花坞?”    ☆、童趣   春花坞这个名字,曾经贯穿了谢蓁整个童年。   她大部分喜怒哀乐,都是在这里发生的。   那时候谢立青给她和谢荨建了这样的房子,她们两个一天之中大部分时间,都在这里面度过。里面有花藤秋千,小桥流水,还有她们养的两只小乌龟。   每次家里来人,她们都会把小伙伴邀请到春花坞去。   后来渐渐长大了,虽然不再跟小时候一样闹腾,但她和谢荨还是常常去那里,坐在各自的秋千上说悄悄话。再后来回到京城,春花坞里的东西没法搬过来,就只能作罢。   所以现在看到这三个字,第一反应是惊奇,然后才是惊喜。   她拾阶而上,把严裕扔到身后,迫不及待地走入院子里。   入目还是一模一样的场景,院子正中央有一座紫藤花架,紫藤花都枯了,只剩下一些枯黄的枝条。旁边是一架秋千,左手边是一座小小的拱桥,桥下有流淌的溪水,她走到水边一看,里面不止有十几条鲤鱼,还有一大一小两只乌龟。   她惊奇连连,走到桥上探着脑袋往下看,眼里都是欢喜,“大千岁和小千岁!”   仔细一看,龟壳上的纹路还是有些不一样的,不过这已经够了。能看到这一幕,她已经十分心满意足。   从桥上下来,她脚步不停地来到秋千旁,坐上去前后荡了荡,握着秋千的绳索,笑容灿烂地看向严裕,“你怎么想起来建这个院子的?”   自从她冒冒失失地跑进来后,严裕便一直跟在她身后,看着她从这里跑到那里,再从那里跑到这里,幼稚得要命。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看到她高兴,他的心里就像开花一样,一朵一朵开满胸腔。   他偏头,看向别处:“这个院子太偏僻,用不着,正好拿来给你建东西了。”   说罢,转头看谢蓁的反应。   谢蓁笑盈盈地坐在秋千上,眼里盛载熠熠光芒,她歪着脑袋,绵绵软软地说:“可是我很喜欢啊。”   她笑时脸颊有浅浅的梨涡,眼睛弯弯,好似月牙,又明又亮。   严裕耳朵通红,红晕逐渐蔓延到脸上,他站在太阳底下挣扎:“哦……”半响生涩地补上一句,“你喜欢就好。”   谢蓁是真的喜欢,如果能让谢荨也过来就好了。不过她很知足,他能有心为她建造一个这样的地方,无论是什么原因,她都很感激。   谢蓁问他:“我以后能不能把阿荨带来?”   他点头,反正这个院子是她的,她想带谁来都行,“可以。”   她仰头看他,“哥哥呢?”   “可以。”   她又问:“阿爹阿娘呢?”   他不厌其烦:“也可以。”   她好像来劲儿了,一迭声吐出好多名字:“瑶安呢?凌香云呢?谢莹谢茵呢?”   他眼角抽了抽,“都可以。”   许久,她问道:“那你呢?”   他愣了一下,然后抑制不住地冒出欣喜,但是却嘴硬:“我不喜欢这些小玩意儿。”说完,看到她眼里闪过失望,登时后悔了,匆匆补上一句:“不过我可以陪你过来。”   可惜他说这话时,谢蓁的注意力已经被另一样东西吸引了。   桐树后面露出一只花斑小鹿,圆溜溜的眼睛,看着很有几分熟悉。谢蓁忙走过去,又惊又喜,“哎,你……你是不是明秋湖那只鹿?”   小鹿当然不会回答她,她转头又问严裕,严裕还沉浸在刚才的对话里,心不在焉地点了下头。   她到底听到他后面的话没?   如果听到了,为什么没有表示?如果没听到,为什么这么快就释怀了?   谢蓁不知他的纠结,悄悄绕到小鹿后面,一把抓住它的尾巴:“你怎么会在这?谁把你带回来的?”   小鹿受到惊吓,挣脱她的手飞快地跑到严裕身后,好奇又畏惧地露出一对鹿角和一双眼睛。   谢蓁惊讶地看向严裕,“是你带回来的?”   他嗯一声,想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谢蓁,我……”   小鹿从他身后逃走,她匆忙追上去:“等等我呀!”   严裕:“……”   最后小鹿被追得走投无路,扑通跳进水池里,谢蓁就在它后面,躲避不及,被溅了一身一脸的水。水下鲤鱼被惊动,慌张地四下逃去。   她脸上挂着水珠,呆呆地站在原地。   严裕走过来,哪里料到才一会的功夫她就把自己弄成这样,错愕之余,拿自己的袖子给她擦擦脸,一边擦一边气恼地问:“你不知道躲躲么?”   他不会控制力气,布料重重地摩擦她娇嫩的脸,她忍不住抗议:“疼……”   严裕瞪她,手上的力气却明显放轻很多。   他一点点擦掉她脸上的水珠,语气不善:“鹿有这么好玩?”   她说:“我以前没见过嘛。”   过了一会,袖子渐渐换成了手,他的手指在她眼睛上慢慢摩挲,不舍得离手。   谢蓁等了很久,忍不住问:“擦干净了么?”   他说没有,在她脸上多摸了两下才放开。她的皮肤光洁无瑕,白豆腐一样,又滑又嫩。   他趁她走之前拉住她的手,咳嗽一声,“我刚才说的话你听到没有?”   她疑惑:“什么话?”   瞧这模样,果真是没听到。严裕剑眉一压,气急败坏地质问:“你没听到就瞎跑什么?”   谢蓁往后一缩,眼里闪过畏怯。   他好不容易才让她重新露出笑意,他一训斥,她又要缩回自己的壳子里。严裕又心疼又懊恼,语气不由自主地放轻许多,他重复道:“日后只要你想来,我就带你来这里。”   谢蓁点点头,却不再笑。   她知道自己有些得意忘形,但那是情理之中。猛地看到跟小时候一模一样的场景,能不欢喜吗?   是不是因为她太放肆,所以他生气了?   *   回去的路上,谢蓁不再说话。   严裕心烦意乱地走在前面,不知道她为何突然沉默。刚才不是还好好的,难道他对她凶一点,她就生气了?   他沉着脸,谁也不搭理谁。   走了一段路,没有听到身后的声音,他回头一看,才发现谢蓁正提着裙子慢吞吞地走在后面。他抿抿唇,大步折返,停到她跟前,弯腰不由分说地打横抱起她,一边走一边问:“为什么不说话?”   谢蓁一惊,下意识抓紧他的衣襟,“说什么?”   严裕问:“路不好走,你怎么不叫我等你?”   她莫名其妙,觉得这人简直反复无常,“我们不是吵架了么?”   他顿住,漆黑乌瞳直勾勾地盯着她,“谁说我们吵架了?”   他的眼睛像一泓深水,藏着无底的深渊,容易让人沉溺。谢蓁辩驳:“你之前答应过我,不能打我也不能对我大吼大叫。”   他一阵心虚。   果不其然,她下一句话就是:“你刚才对我大吼大叫。”   严裕试图辩解:“那是……”   可惜他嘴拙,半天也说不清楚。   正好他们走出最艰难的那段路,谢蓁从他怀里下来,前面不远便是正院,她可以自己走过去。   回到正院,两口站着两个丫鬟。   双鱼和晴霞把她迎入正室,双鱼转身去倒茶,晴霞却屡屡看向门外。   谢蓁注意她的视线,突然问道:“你看什么?”    ☆、对策   谢蓁早就看出这丫鬟心思不对,只没点破而已。   上回严裕叫屋里的人都出去,偏偏她不出去,说什么担心他们关系不和。从那时起,谢蓁便知道这是个不安分的丫鬟,她平日里倒还算老实,只是今天表现得太过明显,大抵是憋不住了,才会露出破绽。   晴霞突然被点名,脸上闪过慌乱,很快低头道:“回娘娘,婢子没看什么。”   谢蓁没那么好糊弄,懒洋洋地睨她一眼,“没看什么?那我在这坐了好一会,你不知道端茶倒水,你的心思在哪里?”   “婢子……”晴霞欲言又止,想说双鱼不是去倒茶了吗……但是主子说什么,她们素来没有反驳的余地。   谢蓁今日非要问出什么,故意恐吓她:“你再不说,我便把你卖给人牙子。”   晴霞脸蛋一白,她们都是从人牙子手里出来的,知道那是怎样的生活,每日动不动打骂不说,还没有一顿好饭。她登时就怕了,老老实实地交代:“婢子见您是跟殿下一块出去的,目下只有您回来了,婢子出于好奇,就多看了两眼。”说罢诚惶诚恐地认错:“婢子知错了……日后再也不敢乱看,求娘娘不要把婢子卖掉。”   话音刚落,严裕正好从外面踏进来,听到晴霞那句话,往这边看来:“什么卖掉?”   晴霞抽抽噎噎,看了看谢蓁,明显想说不敢说的模样。   谢蓁撑着脑袋,“如果府里有不听话的丫鬟,我能不能做主?”   严裕心里装着另外一件事,漫不经心道:“随你。”   谢蓁看向晴霞,抿唇一笑,“听见了么?”   晴霞脸上的表情可谓精彩,一时间既是羞惭又是屈辱,但是她伪装得好,很快就变成乖顺屈服的模样,微微欠身:“婢子听见了,求娘娘再给婢子一次机会,婢子定当尽心尽力地服侍您。”   谢蓁让她下去,等她走到门口又叫住:“你刚入府,许多地方做得不如双鱼双雁周到,这几日就先跟着她们,给她们打下手。”   她们八个丫鬟原本是同等地位,都是贴身服侍六皇子和皇子妃的,这样一来,就只有晴霞的地位比她们低一等。晴霞顿时红了眼眶,下意识看向严裕,奈何严裕看都没她一眼,注意力全在怎么哄媳妇上。   晴霞刚离开,双鱼就端着茶走了进来,刚想问晴霞的眼睛怎么红红的,就见谢蓁和严裕之间气氛诡异。她是个有眼力劲儿的丫鬟,没有多话便退了出去。   人一走,严裕便道:“我说话声音大。”   言下之意,便是不是故意大吼大叫的。   谢蓁歪头,“有多大?”   他想了一下,“像刚才那么大。”   好吧……谢蓁唇角上扬,得寸进尺,“那你现在是不是该跟我道歉?”   他扭头,不可思议地看她。   他眼神的意思大概是——我都这么说了,为什么还要道歉?   谢蓁就知道从他嘴里听到道歉的话是不可能的,她没有勉强,想出另外一个主意,“那你以前答应我的事,每违反一次,就让我多回家一天,行吗?”   严裕认真思考一会儿,颔首答应下来。   反正他认为自己只会犯这一次错,最多让她回家一天。   *   晴霞被谢蓁指派给双鱼双雁打下手,心里不是没有不服气的。   大概是心里成了魔,越想越不甘心,越想越觉得是谢蓁阻碍了自己前途。她心里不服,面上却维持得很好,仍旧尽力尽力地替双鱼双雁做事,底下的丫鬟都喜欢她,糕点茶水也都愿意让她送到堂屋来。   偶尔会遇到严裕一人在屋里,时不时便搭话一两句,端的是乖顺娴熟。   今日原本是翠衫到书房送茶水,翠衫肚子不舒服,临时换了她去。书房里只有严裕一人,他坐在床边静静地看书,她上前轻轻唤了声“殿下”。   严裕头都不抬,敲敲桌沿:“放下。”   她一眼放下茶水点心,一样样放得极慢,“殿下在看什么书?”   严裕很不给人面子,“与你何干?”   她倒也不退缩,轻声细语道:“幼时父亲会念书,便教婢子学了几个字,可惜后来家贫,买不起笔墨纸砚,便没有继续下去。”   严裕冷冷地:“与我何干?”   他对是不感兴趣的事,回答通常只能分成两大类,那就是“与你何干”和“与我何干”。   晴霞不死心,“殿下不尝尝点心吗……”   最近谢蓁对他不大热情,他很受伤,便想到书房看会书静静。却没想到到哪都不能清净,他只觉得这女人废话真多,送完点心还杵在这干什么?他冷眼看她,直言不讳:“你可以走了。”   晴霞失望,欠身退下。   刚走出书房,便看到双鱼迎面而来,双鱼见到她很热情:“晴霞妹妹,堂屋廊下有一块地板脏了,我没时间清理,你帮我去擦擦吧。”   晴霞刚想拒绝,她便到:“平常在定国公府,这些事情都是我和双雁做的,毕竟不是什么大事儿,能做就做了。”   说完,人已走远。   她是故意说后面那句话的,因为谢蓁曾吩咐过,让晴霞给她和双雁打下手,所以她说出这句话后,晴霞根本没有拒绝的道理。   晴霞站在廊庑,眼里浮起一丝戾气。   双鱼从书房离开,直接去了正院正室。谢蓁正在屋里坐着,她进去把听到的对话一五一十地复述了一遍,然后提议道:“姑娘,这样的丫鬟不能留。”   骨子里不安分,用不了多久便会爬上主子的床。如今谢蓁跟严裕刚刚大婚,便有丫鬟蠢蠢欲动,再过一段时间还了得?她语重心长地站到谢蓁身便,附耳低声:“不只是晴霞……这院子伺候的丫鬟,都得好好管治管治。”   谢蓁也有此意,她托腮好奇地问:“那你说该怎么管治?”   双鱼跟过冷氏两三年,在彼时冷氏跟谢立青住在定国公府,尚未移居青州,她在府里见多了这种例子,对付起来还是有些手段的。双鱼附在谢蓁耳边,悄声耳语一阵,末了道:“姑娘只需以儆效尤,剩下的人便该懂得收敛了。”   谢蓁若有所思地点了下头,点完以后,自己有点迷茫,她为什么要这么做?谁想勾搭严裕,同她有什么关系?   她想一会儿,大概是不喜欢有人在她眼皮子底下耍心眼儿吧。   *   十五这日是严裕休息最后一日。   晚上月明星稀,清风和畅。谢蓁心血来潮,在院里的小亭子里摆了一桌菜,一边赏月一边吃饭。   她把严裕也邀请过来,两人同坐一桌,面对着面。   谢蓁在那头笑靥盈盈,主动夹一只醉虾给他:“你尝尝这个,是我最喜欢吃的菜。”   严裕并不喜欢这些需要剥壳的东西,觉得麻烦,不过既然是她夹的,他就勉强可以尝尝。他去掉头尾,剥壳送入口中,嚼一嚼。   谢蓁期待地问:“好吃么?”   除了肉质鲜嫩,别的没什么特殊。严裕勉强点了下头,“嗯。”   她弯唇一笑,给自己也夹了一只。   严裕几乎没怎么动筷子,一直都在看她吃饭,最后看得她浑身不自在,停箸问道:“你看我干什么?”   她刚吃完一口糖醋咕咾肉,嘴角沾着一点汤汁,她不以为意,伸出舌头轻轻一舔,完全不知道这个动作让他喉咙一紧。   严裕匆匆移开目光,哑声道:“你叫我来这做什么?”   谢蓁唔一声,指指头顶,“赏月呀。”   今晚的月亮像个银盘,又亮又圆,高高地挂在天上,两旁是树木枝桠,仿佛一伸手便能触到。   可是这个答案严裕却不信,前几日她对他不冷不热,他甚至提出再带她去春花坞,她都没同意,怎么今天就忽然对他热情起来了……严裕直觉其中必有古怪,至于哪里古怪,却说不上来。   正好这时檀眉端上一壶酒来,打断他所有的思绪,他把酒壶拦下,“不用上酒。”   这酒是谢蓁要上的,她疑惑地问:“为什么不用?”   她不知道上回自己只喝了一杯合卺酒,便醉倒不醒的模样。   严裕看向她,眼里居然含了几分嘲笑,“你知道自己喝醉酒是什么模样?”   她拨浪鼓似的摇头,“我喝醉过?”   严裕不打算跟她解释,直接让檀眉把酒端下去。   不喝酒也行,那就吃饭赏月。吃到一半,谢蓁说要回屋取样东西,她对严裕道:“你趴在桌子上,闭上眼,不能偷看。”   严裕蹙眉,“什么东西?”   她神秘兮兮,“不告诉你。”   严裕起初不愿意做,但对上她期盼的目光,只得面无表情地照做了。   谢蓁走时不放心,特特叮嘱了好几遍:“不许睁开眼哦。”说完见严裕老老实实地趴在桌上,一动不动,她一溜烟跑回屋里,翻箱倒柜地找东西。   那边厨房刚做好一道热菜,厨子忙得腾不出手,便让晴霞帮忙送过去。   晴霞提着食盒到时,严裕仍趴伏在石桌上,露出半张俊朗的侧脸,眼睛闭起,似是睡着了。   她从食盒里端出菜式,放在桌上,他还是没醒。   于是壮着胆子来到他身边,忍不住伸手,覆在他放在桌上的手背上。   还没收回,便被一股力道擒住手腕,力道极大,疼得她立即叫出声来。   严裕睁开双目,冷厉地看向她。    ☆、请求   “婢,婢子……”   晴霞语无伦次,磕磕巴巴地开口。   他什么都不问,只平静地说:“你好大的胆子。”   恰逢此时,谢蓁从屋里面走出来,两手空空。她原本也不是要去拿什么东西,只是为了引出晴霞而已,目下站在亭子外面,没有上前,安安静静地看着这一幕。   晴霞扭头回望谢蓁,才恍悟自己已经落入圈套,露出可怜的神情:“娘娘,您为何要陷害我……”   谢蓁有些想笑,头一次见到这么能颠倒黑白的人,“你是什么身份,值当我陷害你?”   如果不是她心术不正,能被抓个现成么?   晴霞又看严裕,扑通跪在地上,抓着他的袍裾求饶:“殿下请听婢子解释……婢子见您睡在亭子里,担心您受冻,是以才想试试您手上的体温,并未怀有不轨之心。请殿下绕了婢子一回吧!”   这个理由倒还说得过去。   可惜严裕不想在她身上多浪费时间,让人府里管事请来。   不多时赵管事来了,路上便听人说了怎么回事,一到凉亭先给严裕跪下,然后训斥晴霞,“你真是吃了雄心豹子胆,不知好歹的东西!”   晴霞垂眸,一声不吭。   严裕叫他,“该如何处置,你看着办吧。”   说罢起身走出凉亭,路过谢蓁身边时,停下多看了她一眼。旋即绷着脸,面无表情地拉住她的手,往屋里带去。   谢蓁心虚,知道自己利用了他,也就乖乖地任由他拉着走了。   亭子里只剩下一干下人,赵管事站起来狠狠瞪向晴霞,毫不留情,劈头盖脸便讽刺起来,“你也不瞧瞧自己的身份,竟敢在皇子妃眼皮子底下做这等事!如今落得这个下场,便怪不了别人。”   晴霞两手撑地,手掌紧握成拳,端的是十分不服。   任凭赵管事怎么说,她都一口咬定是要试探严裕的体温,并非存有非分之想。   赵管事最后被她惹恼了,原本只想把她降为下等丫鬟,去后面扫院子,临时改了主意,让她去后院西南角清洗恭桶。   晴霞以前好歹也是贴身伺候主子的丫鬟,吃住都没得挑,若是主子高兴,说不定还会赏赐一两样金银首饰,比其他丫鬟风光多了。如今忽然让她去清洗恭桶,那是比下等丫鬟扫院子还不如的活儿,登时面上青白交错,拽着赵管事的衣服连连求饶:“不……管事,我不要去……”   赵管事挥开她的手,毫无商量余地,“要么去清洗恭桶,要么再被卖出去,你选一个吧。”   被人买走再卖回去的丫鬟,多半没有人家再愿意买,几乎日日都要被人牙子打骂,她是见过的。更可怕的是,他们还会扒光她的衣服……   想到那场景,她忍不住瑟缩,含泪屈辱道:“我去。”   赵管事漠然道:“既然要去,就回屋里收拾收拾包袱,我带你去以后住的地方。”   晴霞站起来,往边上一扫,才发现有不少人都在看着她,包括往昔她熟悉的好姐妹。翠衫此时连一句话都不说,扭头与绿袄说话,假装没看见她。   她心如死灰,低头从她们跟前走过。   *   内室,谢蓁负手站在严裕面前,一副乖乖认错的模样。   严裕很生气,但是他生气的时候不会表现出现,就是冷着一张脸,憋得脸黑如锅底,只会恶狠狠地瞪着她。   仔细看,那眼神里还含着怨气。   谢蓁抬眼瞧瞧觑他,一不小心对上他的视线,慌慌张张地重新垂下脑袋,继续站好。   严裕等了半天,也没等到她开口,故意问:“你拿的东西呢?”   谢蓁根本没拿东西,她原本想找个东西随便凑合的,但是翻来翻去,屋里只有一些女儿家喜爱的簪子镯子,拿给他他肯定不屑。于是她只得放弃,空着两只手回来了。   眼下被问起,她拿不出东西来,只好从身后抽出手,摊开白嫩嫩的手心举到他面前,“这里有我的一片心意。”   严裕真是要被她气死,瞪着她水灵灵的大眼睛,恨不得把她狠狠教训一顿。没见过这么能胡诌的,什么心意?她把他当傻子么?他气恼地问:“你就没什么要跟我说的?”   谢蓁这回答得很痛快:“有啊。”   他脸色稍稍好点,“什么?”   她粉唇一抿,眼神飘忽,最后才看向他,“对不起。”   严裕愣住,一瞬间气全消了,但还是不想轻易饶过她,“对不起什么?”   她自己干的好事,自己记得清清楚楚,“我没提前告诉你,利用了你……对不起,你别生气了。”   她跟严裕不一样,认识到错误懂得跟人赔罪道歉,而不像某个人,死要面子活受罪,打死也不肯说出“对不起”仨字儿。   严裕张了张口,想说不仅如此。他介意的不仅仅是这一个,还有她把他推入别人怀里……明知是陷阱,还是不能释怀。他在她心里,难道没有一丁点分量么?   然而他忽略了一件事,若真没有一丁点分量,谢蓁又为何对晴霞耿耿于怀?   这是一个最根本的问题,可惜他俩谁都没发现。   谢蓁颇有点讨好的意识,上前拽了拽他的袖子,“你还吃饭么?”   气都气饱了,吃什么饭?严裕盯着袖子上的小手,冷哼一声,话到嘴边却变了味道:“外面风大,让丫鬟把菜端到屋里来。”   谢蓁笑弯了眼睛,“好呀。”   他板着脸,目光却不离开她身上。   桌上饭菜没动几口,双鱼双雁让人重新热了热再端上来。谢蓁和严裕分别坐在两侧,严裕见她爱吃醉虾,自己却懒得动手剥,他默不作声地剥了小半碗,放到旁边,“我剥好了,你吃吧。”   谢蓁探头一看,疑惑地问:“你不吃么?”   他拿巾子擦了擦手,垂眸道:“我不喜欢吃虾。”   谢蓁哦一声,自然而然地挪过去,坐到他身旁。夹起一块虾肉蘸了蘸酱,放入口中,偏头看他:“很好吃呀。”   她眼里含笑,唇角微翘,说话的时候眼里都是他。   严裕忽然有些想尝尝她口中的虾是什么味道。   他忍住了,可惜心思却不在饭菜上,一顿饭下来,根本没动几次筷子。谢蓁问他为什么不吃,他说自己吃饱了。   明明吃饱了却舍不得站起来,一直陪她吃完整顿饭。   *   翌日严裕天没亮就离开了。   谢蓁刚起来,坐在铜镜前听双鱼说晴霞的下场。她听完以后,让双雁吩咐下去:往后谁若不老实,便跟晴霞一样的下场。   双鱼给她梳好翻荷髻,正要去准备早膳,便听前院来人道:“娘娘家中来人了。”   谢蓁在内室听到这句话,忙走出来惊喜地问:“谁来了?”   下人道:“是谢六姑娘。”   阿荨?   她喜出望外,换好衣服便往外走,谁都不等,一阵风似的走在前头。来到堂屋门口,谢荨正襟危坐地喝着茶,见到她来,笑道:“阿姐!”   她走上前,坐到谢荨身边,“你怎么来了?阿爹阿娘知道么,来之前为何不同我说一声?”   谢荨缩缩脖子,附在她耳边悄悄地说:“我偷偷来的,阿爹阿娘不知道。”   谢蓁收起笑容,端出姐姐的威严,“阿荨,你胆子越来越大了,万一这样出危险怎么办?”   谢荨只好道:“我有话对阿姐说……”   看她愁眉苦脸的样子,一定不是小事。谢蓁勉强原谅她,带她去后院春花坞说话,顺便带她参观一下这个院子。      谢荨看后果真合不拢嘴,跟她那天一样惊奇又惊喜,四处看了一遍,跟谢蓁肩并肩坐在花架下,“姐夫对你真好!”   谢蓁不大习惯“姐夫”这个称呼,恍惚半天才反应过来这是在叫严裕。   她开门见山:“说吧,你有什么要紧事?”   谢荨嘟起嘴,拧着眉头,有点像小大人,“还不是阿爹的事。”   谢蓁紧张起来,“阿爹怎么了?”   “阿爹闲在家中已经好几个月了,上面也没个准话,只说让他等翰林院的闲缺。如今大伯三叔仕途顺利,如日中天,只有阿爹前路渺茫,他这阵子心情不好,我和阿娘都替他着急。”谢荨这两天瘦了点,露出尖尖的下巴,方才谢蓁没察觉,现在她抬头眼巴巴地看着她,她这才发现。她又道:“阿爹阿娘昨天商量了一下,想请姐夫在圣上面前说说好话,让阿爹早日入仕……后来阿爹阿娘又觉得你刚嫁过来,不好给你添麻烦,便打消了这个打算。”   说完,谢荨有点不好意思,“可是……如果是我的话,我一定不觉得麻烦。”   最后一句话几乎没有声音:“阿姐跟我想的一样么……”   谢蓁摸摸她的头,笑着说:“当然一样。”   她眼神骤亮,张开双臂便挂到谢蓁身上,大喜过望,“阿姐真好!”   沉默了一会,总算想起来问:“姐夫会不会不答应?”   谢蓁想了想,也不是没可能,毕竟严裕这人阴晴不定的,谁知道他一天到晚想的什么……不过她试试吧,尽量说服他。   *   散朝以后,严裕跟几位大臣又去了御书房一趟。   自从击退西夷大军后,边境几座城镇要重建,需要消耗巨大的财力物资。元徽帝最近犹豫该让谁去监管重建城池一事,太子严韬前几年刚去过,最近元徽帝准备把朝政慢慢交给他,是以他不合适。剩下的几个皇子里,唯有大皇子,三皇子和六皇子能委以重任。   而六皇子刚刚大婚,还没温存便拆散人家小两口,似乎不太厚道……   君臣商量了一早上,也没商议出结果来。   元徽帝挥挥手让大家散了,各自回家吃饭吧。   严裕回来时,谢蓁还没想好该怎么开口。   她心里装着事,破天荒地服侍他擦手,亲手绞干净帕子递到他手里,“你在宫里吃饭了么?”   他说没有,忍不住多看她两眼,“你有话要说?”   她点点头,事到临头才知道这么不好开口,“我……我有件事想麻烦你。”   严裕直接问:“何事?”   那口气,仿佛她说什么他都会答应。   她便把今日谢荨来的事说了一遍,再说到谢立青官场不顺……最后底气不足道:“你能不能帮帮我阿爹?”   本以为他肯定不答应,谢蓁原本没抱多少希望,没想到他居然痛快地颔首:“可以。”   谢蓁惊喜不已,怀疑自己听错了,一个劲儿地问他:“真的么,真的可以么?”   他说真的,一点为难她的意思都没有。   其实严裕原本就有这个打算,不单因为谢蓁,而是谢立青此人确实有能力。短短数年便将青州管理得改头换面,若不是官场被人弹劾,估计也不会落得今日下场。正好边关几座城镇需要重建,他可以向元徽帝引荐谢立青,若是做得好,赢得圣心,往后必定前途无量。   这些他没跟谢蓁说,等一切定下后再说也不迟。   他对上谢蓁熠熠生辉的双眸,不知为何,忽然改口:“我有一个条件。”   谢蓁收起笑,一本正经,“什么条件?”   他别过头,表情很不自在,干巴巴地说:“你亲我一下。”   谢蓁哪里料到他会提这个要求,先是错愕,再是紧张:“为,为什么?”   好端端的,怎么话题就变了?   他一时间也想不到好的借口,但是想亲她是真的。从把她娶回来的第一天,就觊觎她那双粉嫩的唇瓣很久了,一直不敢下嘴。如今总算抓住机会,说什么也不能放过。   可是用什么借口呢?   难道要告诉她他偷偷喜欢她很久了?他说不出口。   严裕见她迟迟不动,剑眉一蹙,逼问:“你亲不亲?”   两人心里都有小小的萌动,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谁都没有说开。谢蓁明知他的要求无理取闹,但还是配合道:“那……那你不能出尔反尔人。”   他嗯一声,“不会。”   屋里丫鬟早就识趣地退下了,她走到他面前,他太高,她根本够不着。   “你低一点。”她说。   他配合地弯下腰,把侧脸送给她,胸口砰砰直跳。   她闭上眼,飞快地在他脸上啄了下,然后退开数步,转身就往内室跑,“我亲好了!”   严裕愣在原地,摸了摸被她亲到地方。   轻轻的一下,便回味许久。    ☆、坦白   第五十八章   来到书房,严裕让吴泽去搜集谢立青在青州任职时为百姓做过的所有事。   吴泽离开后,他独坐在翘头案后,时不时摸一摸侧脸。   谢蓁的嘴唇柔软温暖,轻轻地碰到他脸上,带着些胆怯和羞赧,他甚至来不及看看她的表情,她就跑远了。他当时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头脑一热就提了这么个要求,等一下还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谢蓁,所以他躲到书房来了,一躲便是一个下午。   吴泽去了太子府一趟,带回来不少信息,整整有两摞文书。   太子最近也调查过此事,想借机一举除掉佞臣林睿。林睿是大皇子党羽,大皇子是前皇后所生,前皇后在他六岁时离世,元徽帝是立他为太子的,但是他十岁时企图残害二弟严韬,被元徽帝得知后,以他性情残暴为由免除了他的太子之位,改立二皇子严韬为太子。这么多年,大皇子一直处于暗处,养精蓄锐,不知何时会反咬人一口。   太子忌惮大皇子多时,是以才会想方设法除掉他手下的人。   严裕翻开一沓文书,上面记载的是最近十年青州的税赋和兵力,他一页页看过去,发现谢立青此人确实有本事,不应该被闲置家中。也不知元徽帝打的什么主意,既没有让他留任青州,也不给他一个准话。   严裕从天亮看到天黑,傍晚最后一丝余晖滑落西山,天很快便暗下来,他却一直保持着一个姿势。起初是为了谢蓁在看,后来渐渐被谢立青的本领和手段吸引,竟看得不知疲惫,一晃神,已是夜深。   他叫来吴泽,揉了揉眉心问道:“什么时辰?”   吴泽道:“回殿下,戌时三刻。”   竟这么晚了……他坐起来,浑身都坐得僵硬,他把整理好的东西拿镇纸压住,往屋外走去,“皇子妃用过饭了么?”   吴泽一直在外面站着,跟他一样不知道。   回到正房,内室燃着一盏油灯,透过窗户能看到里面的人影。谢蓁正坐在窗户旁边的贵妃榻上,大抵是刚洗完澡,丫鬟站在后面给她梳头,她歪着脑袋轻轻哼唱小曲。声音还是一如既往地绵软,拖着长腔,传到窗户外面,轻轻柔柔地钻进严裕的耳朵里。   严裕霎时停住,他只听过她唱过一次歌,只那一次,便一辈子都忘不了。   一想起她唱歌,就想起他们第一次见面的场景。   他好气又好笑,听了一会儿,从正门走进去。   谢蓁余光瞥到他的身影,想起自己刚刚亲过他,有点尴尬,又有点害羞。她随手抓起桌上的团扇,挡住半张脸,只露出一双黑黝黝的眼睛,忽闪忽闪地问:“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用过晚饭了么?”   他摇摇头,“没有。”   “哦……”他以为她要关心他,可是她居然遗憾地说:“可是我吃过了。”   严裕一噎,问她:“你没给我留点儿?”   她说:“留了。”然后从榻上站起,让双鱼去把饭菜端上来。她知道他一直在书房,便没去打扰他,而且怕两人待在同一个屋子会更尴尬,于是索性就没去。   双鱼把饭菜热一热,端到桌上。   严裕坐在桌边,不由自主地往内室看去。   他三两口吃完一碗饭,又去隔壁偏房洗了个澡,回来的时候谢蓁已经回侧室睡下了。   *   躺在床上,怎么都睡不着。   他坐起来,穿鞋来到侧室门口,敲了敲门:“谢蓁?”   里面没动静。   他推了推门,没推开。   说不失望是假的,他以为经过今天一事,他们之间的关系会有进展,没想到她还是拒他于千里之外。在门边站了一会儿,他正要离去,正好檀眉从里面打开门,一边打哈欠一边去如厕。   看到他在门外,嘴巴大张:“殿,殿下?”   严裕没管她,直接往屋里走。   谢蓁躺在床上,背对着他睡意正酣。他反身把门关上,顺道拴上门闩,举步来到床边。   他脱鞋上床,慢慢地在她身边躺下。   “谢蓁?”   他叫了一声,她却没反应。   他贴上去,握住她放在身前的手,这个姿势正好能把她抱在怀里。他贴着她的耳朵,忍不住咬了一口,声音低低地:“谢蓁,醒醒。”   谢蓁被他吵醒,睁眼是一片黑暗,紧接着惊觉自己被人抱住,她扭身反抗,“谁?”   严裕道:“是我。”   她简直惊呆了,脱口而出:“怎么又是你?”   上回他也是这样突然闯进来,那次是害怕打雷,这次是什么?谢蓁想挣脱他的怀抱,奈何没他力气大,半天也没能成功。她低头一口咬住他横在身前的手臂,“你放开我!”   严裕皱了下眉,任凭她怎么咬都不放手。   她最后闹腾累了,在他怀里气喘吁吁:“你,你说话不算数……”   严裕质问:“怎么不算数?”   她气呼呼地说:“你说过不会碰我,那你为什么抱我?”她很生气,控诉道:“大骗子。”   他语滞,许久才道:“我不是骗子。”   “就是骗子。”   “不是。”   “就——是!”她声音拖得老长,大有跟他吵到天荒地老的架势!   严裕顿了下,“……哦。”   反正跟她吵架,他从来没有吵赢过。倒不如让着她,还能让她高兴一点。   谢蓁耷拉着脑袋,看向墙壁,“你说过的话从来不算数,你总是骗我。”她跟他算旧账,一件件数落道:“你答应跟我分房睡,但是新婚夜却到我屋里来,双鱼后来跟我说了,你别以为我不知道。”   他沉默,无话可说。   她又道:“你打雷那晚抱我,后来还对我大吼大叫。”   “……”   “你是不是骗子?”   严裕没想到她都记得清楚,他脸上青白交错,好在黑暗中她看不清,否则一定会笑话他。“我没骗过别人。”   她忿忿不平:“那你就骗我一个人?”   他没反驳,看样子是默认了。   谢蓁又想起一件事,忍不住旧事重提,“你以前说要带我去放风筝,后来不告而别,所以你从小就是骗子。”她哼一声,“小时候是小骗子,长大了是大骗子。”   严裕简直要被她气死,双手合抱把她带到胸前,一翻身把她压在身下,咬着她的耳朵恼羞成怒:“我连自己的命都保不住,怎么跟你去放风筝?”   谢蓁被他压得喘不过气,歪头不明所以,“什么意思?宋姨呢?”   她一直很好奇宋姨在哪,可是她当时问过他,他不肯说,后来她就识趣地不再过问。今日他主动说起,她这才想起来。   严裕埋在她颈窝,方才盛气凌人的姿态霎时消失不见,只剩下痛苦和无力,他说:“死了。”   谢蓁僵住,张了张口,半天都没能说出一句话。   她印象中宋姨是非常温和娴熟的人,每次她去李家,宋姨都会对她热情相待,还会亲切地叫她“羔羔”。过去那么久,她忘了宋姨的模样,却仍旧记得她温和的笑。   眼眶蓦然一湿,她结结巴巴地问:“那……那你爹呢?”   他闭上眼,忍得浑身颤抖,“也死了。”   几年前那一幕再次出现在他眼前,他至今无法忘怀,爹娘大睁的双眼,以及那一片片的血。他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死在眼前,却无能为力。   本以为过去那么多年,他只剩下仇恨,不会再痛苦,没想到面对她时,仍旧克制不住情绪。   他童年里所有的东西都毁了,只找到她,她还跟以前一样。所以对于他来说,她是多么弥足珍贵。   *   许久,谢蓁慢吞吞地说:“你起来。”   他翻身离开她。   两人面对面躺着,窗外月光流泻到他们身上,谢蓁举起袖子擦擦他的眼睛:“你别哭了。”   严裕看着她:“我没哭。”   她嘿嘿一笑,笑容甜软:“我知道你在忍着,其实你可以哭出来,我不笑话你。”   严裕瞪她,最终也没哭。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安慰他,毕竟没经历过生离死别,说什么都显得多余。她本想问问是谁杀害了宋姨,但是怕戳中他的痛处,又怕他不肯告诉自己,所以还是没有问。   笑着笑着,她嘴角的笑容渐渐塌下来,主动握住他的手,抽抽鼻子道:“我不知道是这样……”   他回握住她的手,也许是她的话起了作用,也许是忍得太辛苦,居然有种落泪的冲动。他抬手抱住她,把她紧紧箍在胸口,“我可以抱抱你么?”   谢蓁眨眨眼,“你不是已经抱了么?”   他把她搂得更紧一些,不让她看到他的表情。   许久,谢蓁觉得腰都快被他勒断了,扭了扭,“我有件事想问你……”   他问:“什么?”   “所以你当年离开,不是因为我讨厌我么?”   别看她平时不说什么,其实心里还是介意的。当年这事给她不小的打击,让她颓唐了好一阵子,以至于长大后再遇到他,下意识有点胆怯。再加上他身份忽然变得尊贵,她更加不敢对他敞开心扉了。   严裕握着她的腰,不让她乱动,“我讨厌你?”   她点头,“对呀。”   他用下巴蹭蹭她的头顶,冷傲道:“我没说过。”   谢蓁想抬头看他,可惜浑身上下被他掌控得严严实实,哪里都不能动,“真的?”   他冷哼:“骗你做什么?”   谢蓁弯起唇瓣,小手悄悄抓住他的衣服,“你本来就是大骗子。”   原来他没有说过那种话,原来那是欧阳仪骗她的……她觉得自己真可笑,被人骗了这么久,为何不知道求证一下?   把话说开以后,俩人之间的距离一下子变近不少,挡在他们之间的隔阂一下子抽离,仿佛又回到多年前一样。   不,还是有点不一样……   他听罢,翻身覆到她身上,双眸紧紧地锁住她。她两靥含笑,自己都没察觉刚才的话有多勾人。   严裕俯身,哑声说:“我就是骗子。”   说完,找到她的双唇,毫不犹豫地亲了下去。    ☆、初恋   严裕一口擒住,终于吃到引诱他许久的双唇。   很软,很甜。   一开始两个人都不知道该怎么接吻,他就在外面啃啃咬咬,咬得她一双唇瓣都肿了,他才知道闯到里面去,品尝她嘴里的滋味。他的呼吸渐渐变重,无论她发出什么声音,就是不放开她。   他尝不够,十几岁的少年原本就容易冲动,精力旺盛,如今终于碰到渴望已久的小姑娘,恨不得把她一口吞进肚子里,哪里舍得放开。   谢蓁发出嘤咛,被他吻得喘不过气,憋得脸颊通红,“小……”   她终于挣开,转头气喘吁吁。   严裕比她好不了多少,红着眼睛看她,等她喘完以后,捧着她的脑袋继续吻她。   这一吻便没有尽头,一刻钟以后,谢蓁简直想哭,无力地推他:“够了……”   她嘴巴都被他咬疼了,他是狗么?   以前都没发现,原来他有这么缠人的时候。   严裕放开她的嘴唇,却改成在她脸上亲亲啃啃,一会是眼睛,一会是耳朵,啃得谢蓁脸上都是口水。他一边啃,她就一边拿袖子擦,总觉得这场面有些熟悉,“你别咬了……噫,好脏。”   谁知道说完这话,他居然把舌头伸进她的耳朵里,“我都亲过你了,你居然嫌我脏?”   谢蓁浑身一麻,半个身子都软了。她左边的耳朵很脆弱,平时只要有人在耳边说话,都会痒得受不了,如今他居然舔她的耳廓,她顿时一点反抗的力气都没有,身躯颤抖,“起来……”   严裕发现了,眼神一深,故意在她耳朵边说话:“谢蓁?”   她翻身趴在床上,用两只手捂住耳朵,只露出半边粉红的脸颊。   他拿开她的手,提出请求:“叫我一声。”   谢蓁不想搭理他,可是他就坏心眼地玩弄她的耳朵,一会呵气一会咬她的耳垂。她想哭,身子又软又麻,“严裕……”   他抿唇,不满意:“不是这个。”   “李裕?”   “不是。”   她心里明镜似的,知道他想让她说什么,可是就是不服气,凭什么她要乖乖听他的?她偏不让他如愿,于是故意叫:“小玉姐姐。”   严裕一张俊脸都气黑了,“再叫一遍?”   她脑袋埋在枕头里,看不到他的脸,理直气壮地又叫道:“小玉姐姐!”   真是好得很……他在心里骂了一句小混蛋,把她翻过来,这才看到她眼里狡猾的笑。他更生气,一低头,再次含住她上扬的嘴角,反复辗转,缠绵不休。   谢蓁这一晚上不知被他亲了多少下,最后看到他都躲得远远的,不让他靠近半步。   她一双唇瓣都肿了,脸上脖子上都是他的口水,她拿袖子一遍遍地擦干净,嫌弃得不行。   正要想起什么,严裕躺在她旁边开口:“你给我唱首歌。”   谢蓁气鼓鼓:“不唱。”   他自动忽略她的拒绝,缓慢地说:“唱你以前给我唱过的那首……你在青州学的。”   谁说要给他唱了?   谢蓁瞪他,“我忘了。”   他心里一阵失望,扭头质问:“你怎么这么笨?我都还记得。”   这一下,谢蓁忽然来了兴致,她笑眯眯地看着他,带着些不怀好意,“哦,是吗?那你唱给我听听,说不定我就想起来了。”   严裕绷着脸,坚决不唱。   谢蓁撑起上半身,软软甜甜地劝哄:“你唱吧?让我听听,到底是什么歌?”   他直接拿褥子盖到她头上,双臂一缠,把她整个人抱进怀里,冷着声音说:“快点睡觉!”   谢蓁扁扁嘴,在褥子里面瓮声瓮气地说:“我知道你唱歌不好听。”因为他的声音又哑又沉,就跟哥哥十五六岁时一样。哥哥那时候都不说话,他的话可真多。   谢蓁觉得闷,从褥子里钻出来,正好对上严裕呆呆的视线,两人停了一下,一个晚上不由自主地亲昵太多,这才想起来害羞。幸好是在深夜,看不清互相脸上的红霞,一个低头装睡,一个看向别处。   后半夜时,谢蓁睡得正浓。   耳边总能听到一首熟悉的儿歌,唱歌的人嗓音低低的,生怕吵醒什么,又笨拙又温柔。   “豌豆白,我再来……一般住到砍花柴……”   *   院里伺候的丫鬟最近都能发现,六皇子和皇子妃的关系似乎有了变化。至于哪里变化,却又说不上来……总觉得两人一下子亲近不少。   比如皇子妃无论做什么,六皇子的目光总是追逐着她,被皇子妃发现以后,他又匆匆移开。再比如六皇子总是支开下人,跟皇子妃单独待在屋子,也不知是做什么,每次都弄得两个人满脸通红。还有就是……六皇子睡内室的时间少了,总是半夜坐起来,到侧室跟皇子妃挤一张床。   这种感觉并不坏,因为连他们下人都觉得心里甜滋滋的。就像小孩子闹腾了很久,终于吃到喜欢的糖。   怕吃得太快糖会化,就一遍一遍小心地舔,每舔一遍心里就甜一层。   严裕也是这种感觉。   他不敢对谢蓁做太放肆的事,可是又忍不住想亲近她,便只能对她又亲又舔。有一次急红了眼,差点剥掉她的衣服,才刚露出一件桃红色肚兜,他甚至来不及多看一眼她白腻的皮肤,谢蓁就手忙脚乱地推开他,红着眼眶对他说:“我,我还没及笄呢……”   也是,他们成亲成得太匆忙,她到现在都是个孩子。   于是即便忍得难受,也舍不得再碰她。   这阵子严裕经常去书房,为了整理谢立青的功绩,一去便是大半天。他一忙起来就总是忘记吃饭,原本就胃不好,以至于夜里常常胃疼。谢蓁便让双鱼踩着饭点给他送饭,他不吃,说要她过去送。   谢蓁没见过这么无理取闹的,嘴上说他麻烦,最后还是自己去了。   她提着食盒来到书房,见他全神贯注地看文书,也就没打扰他,端出一碟碟饭菜放在一旁的方桌上,站起来便走。   严裕叫住她:“你怎么不说话?”   她好奇地问:“你不是在忙?”   他放下羊毫笔,“你说,我能听见。”   其实谢蓁也没什么要说的,想了大半天,指指桌上的饭菜,“你一会记得吃饭。”说完牵裙一溜烟跑出书房。   严裕薄唇抿成一条线,从窗户里看到她离去的背影,轻轻地哼一声,最终也没听她的话乖乖吃饭。   这事被谢蓁知道后很不高兴,为了监督他,她便每日坐在书房里,等他吃完饭才离去。   时间一长,她便在书房找自己爱看的书,坐在一旁的短榻上陪他一块看书。一开始还好好的,后来他忍受不了屋里有她的存在,每看一会资料,便瞟一眼她,见她看得入神,根本不在乎他,便有些不痛快。索性站起来走到她身边,捧住她的脑袋低头就吻。   他学得很快,短短几天就技术了得,把她亲得晕头转向,趴在他的胸口任由他胡作非为。   “什么书这么好看?”他凑到她左边耳朵,低声询问。   谢蓁俏脸烧红,放下书便走:“我不看了。”   他总是这样不分场合地亲她,背地里她都被双鱼双雁笑话好几回了!她总算知道那天晚上的大狗是从何而来,可不就是他么,那时候他们还在闹别扭,没想到他白天装得正人君子,晚上竟做出这种不要脸得事,真是道貌岸然!   严裕哪里舍得,把她罩在又是一顿温存,然后才说:“你以后就在这看书。”   谢蓁不答应,他用拇指揉捏她的耳朵,“看不看?”   她脖子一缩,忍不住想躲,然而哪里都是他,能躲到哪儿去?只能妥协道:“看,我看。”   他满意了,抱着她娇软的身体,爱不释手。   *   青州提督孙扬从青州来到京城,亲自向骠骑大将军引荐了一个少年。   少年只有十七八岁,身姿矫健,相貌堂堂,更关键的是他射击了得,射程精准,简直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孙扬觉得此人是可造之材,为了不埋没英才,便把他引荐给骠骑大将军。   大将军仲开亲自考验他几回,委实被他的准头折服。无论目标是动是静,跑得多快,他都能迅速拉弓上箭,一举射中目标。   仲开对他很满意,便把他留在军中,暂时从千总做起。   这人正是高洵。   高洵长得好看,又会说话,笑起来眼睛明亮,十分亲切,很快便在军中混得风生水起。短短几天,便掌握了京城近况。   其中跟他关系最好的,便数骠骑大将军的长子仲尚。   此人参军以前,是个斗鸡走狗的纨绔公子,成日跟他的狐朋狗友走街串巷,不务正业。最后仲开实在看不下去,便把他扔到军营里历练了。一年以后,他虽然改掉了一身的臭毛病,但还是改不掉骨子里的痞气,说话时歪着嘴一笑,配上一双上扬的凤眼,能把良家姑娘看得面红耳赤。   这一日练完军棍,两人坐在太阳底下,高洵问他:“你知道京城有一户姓谢的人家吗?”   仲尚不以为意,“京城姓谢的人有好几百户,不知你说的哪一户?”   他想了下,“他家有一个儿子,名叫谢荣。”顿了顿,“还有两个姑娘,分别叫谢蓁和谢荨。”   仲尚斜眼看他,“你要找定国公府的人?”    ☆、钓鱼   第六十章   前阵子六皇子刚娶妻,对方正是定国公府五姑娘谢蓁,是以仲尚对这个名字有些印象。   高洵听罢,愣了好大一阵。   “什么定国公府?你说他们在定国公府?”由于太惊讶,他整个人都地上跳了起来,引来周围不少人的目光。   仲尚双手后撑,仰头奇怪地睨他一眼,“怎么?你认识?”   高迅冷静下来后,重新坐回他身边,也不知是受了打击还是怎么,半天都没说出一句话。   对于他来说,确实是不小的打击。   当初他参军前跟谢蓁提过,没多久就入了军营。后来好长一段时间没法跟外面联系,等他回家的时候,才知道谢家举家都搬离青州了。他在谢家附近打听过,谢立青回京述职,这一走杳无音讯,不知何时才会回来。   那一阵高迅受到打击,整个人生都灰暗了。   幼时最好的朋友不告而别,一走便再也没有回来。这次换成他最喜欢的小姑娘,如今她也不声不响地走了,她还会回来么?   上京述职一般只用三个月左右,高洵在青州等了三个月,没等到他们。   他想过了,既然她不会来,那他就来京城找她。   现在人没找到,却得知她竟然是定国公府的五姑娘?定国公府是京城有头有脸的人家,当年定国公的祖父谢鑫跟先帝元宗帝出生入死,忠心耿耿,最终收复大靖疆土,是一等一的功臣。如今几十年过去,定国公府虽不如当年风光,却也是高不可攀的人家。   当初在青州,从没听她说起过。   高洵呆坐片刻,神情恍惚。   仲尚捅捅他的胳膊,让他回神,“究竟怎么回事?”   高洵抹一把脸,苦笑道:“一言难尽。”   原本仲尚对这事没多少兴趣,但是看他反应,却似乎很有内情。仲尚挑起眉毛,歪嘴意味深长地一笑,“哦?艳史?”   本以为高洵会矢口否认,没想到他居然半天都不出声,这反应……仲尚诧异地问:“还真是?”   高洵坦诚道:“我从七岁就开始喜欢她。”至今已快十年。   “……”   仲尚大惊,谢立青的大女儿谢蓁已经嫁了,莫非他说的是小女儿谢荨?那谢荨今年才几岁,有十岁么?这小子难道恋童?   那边高洵不知他的猜测,兀自回忆起童年来,“当年我第一次见她,就觉得她是天上掉下来的小仙女。”他想尽办法吸引她的注意,可是她的眼里只有李裕,后来李裕走了,他才有更多的机会接近她……即便如此,她依然把他当成幼时玩伴,从未动过其他心思。他不死心,总觉得一定能打动她,却没想过她跟李裕一样没心没肺,居然不打一声招呼就走了。“我来京城是为了找她。”   仲尚摸摸下巴,“你真想见她?”   高洵忙问:“你有办法?”   办法不是没有,他爹跟定国公谢文广有几分交情,平时偶尔来往,他去定国公府一趟并非难事。难得是该如何让他跟谢荨见面……仲尚思来想去,再次问道:“你确定是谢二爷的女儿?”   高洵颔首,“她还有一个哥哥叫谢荣。”   那就是谢荨没跑了……仲尚对高洵有些刮目相看,人姑娘还没长大,就被他给盯上了,若是被她父母知道,还不打断他的腿?   *   为了帮助兄弟一把,仲尚决定先到定国公府探探口风。   虽然他爹跟定国公关系好,但是他却一次都没来过定国公府。以前忙着吆五喝六,吃喝玩乐,现在忙着强身健体,打拳练功。他在军营里被骠骑大将军仲开管着,成日素得跟和尚一样,有好几个月没出来过了。   这次还是因为仲尚的祖母过寿,仲开放了他几天假,他才得以出来一趟。   将军府老夫人过罢寿宴,隔日他便来到定国公府登门拜访。   定国公听说是这个混世魔头后,想了半天都没想出他因何而来。不敢怠慢,忙让人请入堂屋。   仲尚来时准备了一株灵芝当见面礼,定国公受宠若惊,还以为这小子是来闹事的,没想到竟错怪了人家。   仲尚还算老实,说话中规中矩:“听闻国公爷身体大不如前,您是我爹的恩师,他最近军务繁忙,抽不出空,我自当替他来看望您。”   定国公当年对仲开有知遇之恩,仲开是个重情重义之人,这么多年过去仍旧不忘他的恩情。   谢文广闻言感慨道:“军务要紧,他哪怕不来,我也不会怪他。”   两人坐着聊了一会,仲尚是个能言善辩的后辈,与长辈交谈头头是道,不知不觉便谈了小半个时辰。期间仲尚不经意地问起谢立青,谢文广说他一早便被传入宫中,目下尚未回来。   又坐片刻,仲尚问起:“不知我可否到府里一逛?”   定国公以为他坐的无趣,满口答应:“是我招待不周。来,我带你去走走。”   定国公府占地宽广,从前院到后院有好一段距离,后院种了不少奇花异草,如今到了秋天,仍零零星星有花朵绽放。仲尚边走边看,还要忙着跟定国公搭话,可谓一心多用,即便如此,他还是一眼就看到坐在岸边的两人。   两人在湖岸支了一大一小两个杌子,小姑娘坐在少年旁边,手中持一鱼竿,时不时偏头往少年那边看一眼,见他也没钓到,再气馁地转过头去。   仲尚有预感,问定国公:“那两人是……”   定国公循着看去,一眼便认出:“是我的一双孙子孙女儿,大的叫谢荣,小的那个叫谢荨。”   说着,带领他走过去。   仲尚没想到见得这么容易,他仔细端详了下谢荨的背影,小小的一只,看起来确实没多大。   走近后,便能听到她跟谢荣的对话:   “哥哥,我们今天能钓到鱼吗?”   谢荣气定神闲地坐着,回答她的话:“或许。”   她顿时欢喜地说:“我想吃鱼!”   谢荣道:“钓到就给你吃。”   她一脸馋相,一道一道地数菜名:“我想吃糖醋鱼,红烧鱼还有清炖鱼汤!”   声音奶声奶气,还是个小娃娃。   仲尚微微蹙眉,高洵怎么喜欢这种小家伙?一看就是小馋猫,哪里像小仙女了?   定国公叫了他们一声,两人齐齐扭过头。   仲尚这才看清她的脸,比他想象中大一点,但是也大不了多少,最多十二三岁的年纪。生得小巧玲珑,眉眼精致,雪肤花貌,圆圆的苹果脸笑起来十分可人。她指着湖面对定国公说:“祖父,我跟哥哥在钓鱼!”   定国公笑呵呵,对二房的几个孩子都有点偏爱,“阿荨钓到几条了?”   她看一眼地上空空的竹篓,腼腆道:“一条也没有……”   定国公安慰她再接再厉,顺便将仲尚介绍给二人,“这位是骠骑大将军的长子,仲尚,目前在军中担任守备一职。阿荣,你们两个年纪差不多大。”   谢荣微微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谢荨有点怕生,半天都没叫人。   定国公也不勉强,让他俩继续钓鱼,他跟仲尚去别处走走。   临走时仲尚回头多看一眼,发现那小家伙刚好钓上来一片荷叶,表情从惊喜转变为失望,仅仅只需要一瞬间。仲尚咧嘴一笑,这完全就是个小孩儿啊。   *   高洵觉得这几日仲尚看他的眼神有点不对。   至于哪里不对,他又说不上来。   似乎饱含各种意味……   他被这种眼神看得浑身不舒服,终于忍不住道:“你有话直说。”   仲尚倒也痛快,直接告诉他:“我打听到谢姑娘明日会去八宝斋买点心,你若是想见她,我可以帮你一把。”   高洵清楚仲尚的行事作风,不放心地问:“你要如何帮我?不能破坏她的名声。”   仲尚笑笑,“你只管放心。”   翌日谢荨果真坐上马车,领着几个丫鬟婆子,往八宝斋去。   谢荨想买几样点心送去给谢蓁,自从阿姐嫁出去后,她一个人在家益发无趣。哥哥不陪她玩,她只好自己给自己找乐子,在她的认知里,吃就是最好的乐子。   马车停在八宝斋门口,她让两个丫鬟进去买枣泥拉糕和玫瑰糕,自己则坐在马车里等候。   不多时,丫鬟去而复返,两手空空。   谢荨坐起来问道:“点心呢?”   与此同时,车壁被人从外面敲了两下,她掀开,看到一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谢荨想了半天,也没想起他是谁。   仲尚朝她一笑,痞里痞气,举起手中的食盒开门见山:“想要点心?先跟我去见一个人。”   谢荨对他一点印象也无,向后缩了缩,“你是谁?”   俩人好歹前几天刚见过,仲尚哪料到她忘得这么快,想了想,重新介绍一下自己,“仲尚,你在府里钓鱼的时候,我们见过。”说罢,把食盒放在马背上,他扭头问她:“你认识高洵么?”   谢荨当然认识,诧异地问:“你是高洵哥哥的朋友?”   仲尚心想,得了,这下肯定没找错人。叫得这么亲昵,一定就是高洵口中的小青梅。    ☆、癸水   谢荨是被一碟枣泥拉糕诱惑走的。   听仲尚说,高洵就在这附近不远的茶肆里。她想着正好许久不见,她有些话想对他说,见一见也好。   谢荨到时,高洵正在雅间坐立难安,时不时站起来往窗外看一眼。门被人从外面推开时,他蓦然停住,往门口看去。   然而走进来的却是谢荨,近一年不见,她比去年长高了,穿着粉白裙子,外面罩着一件素面妆花褙子,显现出豆蔻少女的窈窕。高洵不死心,一直盯着她身后,然而她身后除了丫鬟就是仲尚,再也没有别人。   仲尚自动自觉地坐到一楼,不打扰他二人谈话。   屋里,谢荨见真是他,不可思议地问:“高洵哥哥何时来的京城?你怎么会来这里?”   高洵收回视线,请她坐在对面矮塌上,“阿蓁……”   她立马反应过来,“我阿姐没来。”   两人面前各摆着一杯茶,香气袅袅。高洵失望地喝了一口茶,他以为谢蓁会来,他还准备了好多话对她说……她为什么不来?是不是不想见他?高洵放下茶杯,缓缓开口:“我半个月前刚到京城……”   他把前因后果跟她解释一遍,简明扼要,不一会便说完了。   谢荨听罢,似懂非懂地哦一声,“那你以后打算留在京城么?”   高洵沉默,缓慢地点了下头。   谢蓁是定国公府的姑娘,日后肯定不会再回青州了,他必须要在京城做出一番作为,才有资格迎娶她。他张口欲言,最后终于问道:“当初你们离开时,为何不跟我说一声?”   谢荨愧疚地抿一口茶,眼神飘忽不定,“那时你已经去参军了……阿姐本想给你留一封信,但是怕你在军中收不到,后来便作罢了。”   他苦涩道:“军中若是收不到书信,那家书该寄到哪里?”   谢荨似是恍然大悟。   他又道:“以前在青州我们是玩伴,如今到了京城,却是连见一面都困难。”   谢荨听出他话中之意,这是在责怪她们没坦白身份……可是那时候,他也没问她们啊?谢荨不会安慰人,憋了一会儿憋出一句:“高洵哥哥若是想见我们,以后直接去定国公府就行了。”   高洵笑着说好,见她杯里的茶喝完了,提壶为她添茶,“阿蓁最近如何?”   他倒也不拐弯抹角,跟小时候一样,毫不吝啬表达对谢蓁的爱慕。当初两家确实有为他们定亲的打算,若不是谢蓁迟迟不点头,估计两家早已互为亲家。   谢荨低头,看着从壶嘴里徐徐流出的茶汤,不想隐瞒他,慢吞吞地说:“阿姐成亲了……”   茶水顿时洒出杯外,高洵错愕地抬头,“你说什么?”   眼看着茶水溢了满桌,谢荨忙跳起来躲到一旁,惊慌失措地叫道:“高洵哥哥,茶满了!”   高洵恍然回神,连茶水沾湿了衣服也不知道,一双眸子紧紧盯着她:“你方才说……阿蓁成亲了?”   谢荨点了下头,彻底断了他最后一丝希冀。   现在告诉他也好,早点让他认清现实,免得他越陷越深。谢荨觉得谢蓁嫁给六皇子,虽然说不上多好,但是总归会越来越好的。而且她不希望阿姐为难,依照高洵对阿姐的痴迷程度,一定不会轻易放手,只有让他知道阿姐嫁人了,他才会死心。   高洵怔怔地坐在位上,起初是迷茫,最后越来越悲哀,变成浓浓的怅然若失。   他放下紫砂壶,手掌放在桌面上,渐渐用力拢握成拳,手背上每一条凸起的青筋都透着无力。他声音痛苦:“她嫁给谁了?”   谢荨说:“六皇子。”   原本还想告诉他六皇子就是当年的李裕,但是看他现在失魂落魄的模样……若是再告诉他这个,他会更崩溃吧?于是谢荨善解人意地没有再说。   许久,高洵才道:“她过得好么?”   谢荨迟疑了下,轻轻点头,“好。”   他没有再问,怕问得越多越心痛。明明走前还好好的,他们仍旧是小时候的模样……为何来到京城一趟,却什么都变了?他的小仙女嫁给别人,他连一点消息都不知道,还沾沾自喜地以为自己快能娶她了,殊不知她又不是他一个人的,凭什么要等着他?   高洵心里少了一块,空落落的,很不好受。   就像他亲手养大一朵花,每天给它浇水施肥,比任何人都期待它快点长大。他眼巴巴地等着,有一天他只是离开一小会,那朵花便被人采走了,甚至都没跟他说一声。他以为花是自己的,其实他只是负责陪它长大而已。   她的生命里会路过许多人,他只是路过得时间长了一点而已。   *   谢荨没有让高洵送她回去,她独自走下楼梯,心不在焉地绊了一跤,被两个丫鬟及时扶住,才免于受伤。   楼下多半是喝茶闲谈的客人,只有一个少年坐在窗边异常现言。   他皮肤偏黑,五官深邃,剑眉星目,正在漫不经心地观察路上的行人。他面前放着一个食盒,正是谢荨的那个。   无论什么时候,谢荨都不会忘记吃的。   她让丫鬟把食盒拿回来,仲尚抬眼,嘴角一咧朝她笑了笑。他以为她跟高洵说了什么了不得的话,并未为难她,把食盒还给她后,就去楼上看望高洵了。   岂料门一推开,就被里头的场景吓一跳。   高洵躺在矮桌底下,双目紧闭,模样痛苦。   仲尚上去踢了他两脚,他却一动不动。“她跟你说了什么?”   任凭仲尚怎么问,他就是不肯开口。   这倒让人稀罕极了,看着柔柔弱弱的一个小姑娘,究竟能说出多么伤人的话?把一个大男人难过成这样?   仲尚在他旁边坐下,“不就是个女人。”   高洵终于睁开眼,双目有些失神,第一句话不是别的,而是让仲尚陪他喝酒。   仲尚爽快地答应了,带着他走出茶肆,去酒楼一醉方休。   是啊,不就是个女人……可是那是他最中意的姑娘,这辈子都不会再有第二个。   *   六皇子府。   谢蓁一整天都觉得肚子不大舒服,涨涨的,还有点疼。   她胃口不好,一天下来都没吃多少东西。严裕去宫里见元徽帝了,这阵子圣上常常召见他,也不知是为何事。但是他每次回来脸色都不大好,谢蓁问他怎么回事,他却不肯告诉她。   不说就不说,偏偏他晚上还喜欢跑到侧室跟她一起睡。谢蓁赶他走,他大狗一样缠住她,一声不吭在她脸上又亲又舔。   这天晚上他回来得早,一回来没看到谢蓁,便问丫鬟她去哪儿了。双雁道:“娘娘身体欠佳,用过午饭便歇下了,目下还没醒。”   他闻言,走到内室一看,果然看到她在睡觉。   她黛眉轻颦,睡着了都不舒服,一张小脸病蔫蔫的,瞧着颇为可怜。严裕抚平她的眉心,问道:“请过大夫了么?”   双雁摇头,“娘娘不让请大夫,说睡一觉就好了。”   严裕不放心,担心她真病了,便让双雁下去请大夫。她似乎肚子不舒服,睡着的时候总爱蜷起来,两只手抱在肚子上,也不知是什么毛病。她把褥子盖得乱七八糟,严裕为她重新盖好,盖到肚子那里,伸手轻轻地替她揉了揉。   一低头,注意到她身上的异样。   他瞳仁紧缩,掀起褥子扔到一边,紧紧盯着她白绫裙上的血迹。不只是衣服上,就连床榻上都是血。他声音颤抖,把她扶起来,带着浓浓的恐慌:“谢蓁,谢蓁?快醒醒!”   谢蓁被他叫醒,先是觉得小腹坠疼,再是被他苍白的脸色吓住了,“你怎么了?”   严裕把她搂进怀里,双臂紧紧箍着她,“你受伤了?为什么会流血?”      听他一说,谢蓁一骇,赶忙查看自己哪里流血。   当她看到床上腿上的血迹时,吓得小脸惨白,伸手摸了摸,黏黏的,确实是她的血没错。她以为自己要死了,难怪中午一直觉得肚子疼……顿时悲痛欲绝,抱着严裕不肯撒手,呜呜悲鸣:“小玉哥哥我怎么了?我不想死……”   俩人都是门外汉,不知道怎么回事,一个比一个惶恐不安。   严裕扬声让丫鬟去请大夫,期间催了一遍又一遍,大夫始终不来。   他坐在床头,抱着谢蓁不断安抚她:“没事,没事。”   他嘴巴笨,只会说这么一句话安慰人的话。   谢蓁伤心得要命,以为自己被人下毒了,不然好端端的身体为何会流血?正准备抓出下毒的人,大夫总算来了。   大夫扶过脉后,面色尴尬,“府上可有年龄稍长的婆子?”   严裕一直在旁边站着,问道:“她怎么样?是什么伤?”   大夫让他跟自己一块出去,剩下的交给婆子处理就行了。谢蓁坐在床上,看着他们离去,不一会便有个四十多岁圆脸的婆子进来,告诉她究竟为何流血,流血代表什么,日后应当如此处理。这些她出嫁前,冷氏来不及同她讲,是以她根本不知道怎么回事,目下听婆子解释一通,明白过来后,脸上通红。   大夫把严裕叫到廊下,对他道:“经脉初动,天癸水至。此乃喜事,殿下无需太过担忧。”   大夫跟他解释老半天,他才明白怎么回事。   明白过来后,他耳根一热,掩唇咳嗽一声:“多谢大夫。”   送走大夫,他才回到内室。   此时谢蓁已经换好干净衣服,底下垫了棉布条,丫鬟婆子一通手忙脚乱,总算把一切都收拾妥当。婆子说这些晦气,劝严裕回避,他却不听,执意要进来看她。   弄清真相后,两人都有点尴尬。   尤其谢蓁,方才还以为自己要死了,哭着喊着叫他小玉哥哥,现在真相大白,她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不想看到他,索性用被子蒙住头,“你出去。”   严裕偏头,抿唇问:“你还疼么?”   还是有点疼,不过谢蓁不想告诉他。   他继续看窗外,故作平静:“大夫说不能碰冷水,你注意一些。”   谢蓁羞得声音都带了哭腔:“你走……”   他只好从屋里退出去,站在廊下,想起刚才两人手足无措的场面,有点好笑。   *   婆子说若是痛得厉害,喝红糖水能缓解一些疼痛。   严裕让丫鬟去熬煮红糖水,前院的下人找到这里来,向他传话:“殿下,前院有两人求见,说是您的旧识。”   严裕脚步一顿,偏头看去,“什么人?”   下人道:“是一对母女,夫姓欧阳。”    ☆、表哥   六皇子府门口,一对母女正在与下人纠缠。   她们的衣服陈旧,可以看出好几次洗得泛黄,但是勉强还算干净。大抵是路上长途跋涉,两人面色都有些疲惫,尤其年长的那一位,似乎随时都会晕倒。   里面没有发话,门外的下人自然也不敢让她们进去。任凭她们怎么说,怎么闹,就是不肯放人。   严裕到时,正好听到一个女声争辩道:“我们不是骗子!”   下人早就不耐烦,若不是她们是女人的份上,估计早就拳脚伺候了,怒道:“不是骗子?殿下怎会有你们这种远方表亲,你们是哪来的皇亲贵族,流落成今日模样?”   门口围了不少人,对着母女俩指指点点,大部分百姓跟这个下人的看法相同,不相信她们的话。赵管事跟严裕一同赶来,担心传出去不好听,忙让人把看热闹的百姓赶走了。   方才情绪激动的母女俩顿时安静下来,一言不发地看向管事身后的严裕。   其中那个二八年华的少女仔仔细细端详他的容貌,从眉毛到眼睛,从鼻子到嘴巴,一丁点都不敢遗漏。似乎要从他脸上确认什么,许久才迟疑地开口:“表,表哥?”   此女正是欧阳仪。   欧阳仪身高出挑,一双上扬的长眉仍旧跟小时候一模一样,带着几分英气。或许是被生活磨平了棱角,再也不复当初的桀骜与自信,在严裕面前,竟显得有些紧张和无措。   要认出严裕并不难,他的变化不大,除了身高迅速蹿起来,别的地方都跟小时候相差无几。比如他的眼睛,鼻子,嘴巴,组合在一起,便是一张再熟悉不过的脸。所以欧阳仪在街上看到他,才会一眼就认出他来,他骑马,她就在后面偷偷跟着,亲眼看着他走入六皇子府。   欧阳仪起初很震惊,以为自己认错了人,他跟李裕只是长得像而已……然而打听之后,得知当今六皇子单名一个裕字,又重新燃起希望。   怎么会这么巧?   当初他跟舅舅舅母逃跑后,究竟发生了什么?   欧阳仪躲在门外偷偷观察好几天,从他出门到回府,从他每一个举止每一个神态判断,越来越觉得他就是当年的李裕。她把这事跟母亲李氏说了以后,李氏自然不相信,还说她累坏了脑子。   当初李家走后,她们母女俩的生活并不好过,在附近租了个小屋子做针线活儿营生,时间长了,李氏的眼睛渐渐不行,便改成给人洗衣服。寒冬腊月也不能停歇,一洗便是好几年,为了养活女儿,李氏的身体越来越差。等到发现时已经来不及了,欧阳仪四处寻访为李氏看病,然而遇到的大夫都说治不了,欧阳仪不死心,便带着李氏来京城求医。京城名人云集,一定有大夫能治她娘的病。她们一路省吃俭用来到京城,还没找到名医,居然先遇到了严裕。   欧阳仪把严裕的外貌特征描述了一遍,李氏才将信将疑地跟她过来,一看之后,便愣住了。   严裕的视线在她们身上扫一遍,第一眼没认出她们,当欧阳仪唤他表哥时,他才想起来。   他神情怔怔,半天没说话。   管事揣摩不透他的态度,还当他不认识她们,转头吩咐下人:“愣着做什么?还不把这对母女赶走!”   欧阳仪被推了一把,踉跄几步,伸手想抓住严裕的衣角:“表哥,你不认识我了么?我是阿仪!”   她不知道他为何会变成六皇子,她只知道她是他的表妹,无论过去多少年都是。   那边李氏被猝不及防地推倒在地,身子磕在石阶上,她原本就身体不好,目下这么一撞,趴在地上好半天都没起来。欧阳仪忙上去扶她,紧张地叫了好几声“阿娘”。   李氏弯腰咳嗽几声,分明才三十几岁,却像个病入膏肓的老妪,眼角爬满了细密的纹路。她看向严裕,张了张口,百感交集地叫了声:“裕儿……”   然后头一歪,昏倒在欧阳仪怀中。   *   丫鬟熬好姜枣红糖水端上来时,谢蓁正坐在床头,摸着肚子若有所思。她听婆子说完那番话后,觉得很神奇,流血了就能生孩子?   她不懂这些,婆子不好跟她说得太仔细,毕竟身份有差距,便让她找个机会回去问阿娘。   她一口一口喝完红糖水,躺了一会,确实感觉好受不少。   正院名叫瞻月院,因为是后院第一个院落,是以外面有什么动静,这边都能听到。她躺在床上昏昏欲睡,外头却已乱做一团。   严裕让人把李氏送入瞻月院斜后方的长青阁,并请大夫为她诊断。   管事不敢做多猜测,忙吩咐下去,不多时下人便请来一名老大夫。大夫为李氏诊断过后,颇为凝重道:“体虚气寒,心肺衰竭,乃常年劳累所,并非一朝一夕能调理好的。夫人病症拖得太久,恐怕并不好治。”   一旁欧阳仪闻言,立即扑倒在李氏床头失声痛哭:“阿娘……”   严裕蹙眉,仔细询问:“治得好么?”   大夫思忖良久,摇了摇头,“我只能尽力而为,究竟能不能治好,要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说罢,大夫伏在一旁的桌案写药方,上头列了好几种药,让府上派一个人跟他回去拿药。   管事付过诊金,跟他一并走出房间。   欧阳仪还在哀声哭泣,李氏刚醒,听到大夫那番话,长长地叹一口气。   青州好多大夫都这么说,说她活不长了,可是欧阳仪不愿相信,非要带她到京城来。如今到了京城,仍是一样的结果。   她撑起身子,拍拍欧阳仪的后背,“别哭了,让你表哥看笑话……”   欧阳仪直起身,擦擦眼泪,扭头看身后的严裕,“表哥,求求你治好我阿娘……”   严裕眉峰低压,脸上看不出是什么表情,听到欧阳仪的话,只微微点了下头,没有说话。   他也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有点微妙,他以为自己在世上没有亲人了,可是原来他还有一个姨母和一个表妹。他原本就对人情关系很淡薄,多年不见,更是感觉不到任何感情,然而那份关系还在,他就不得不承认,她们是他的亲人。   尽管宋氏和李息清不是他的亲生父母,但是在他心中,却胜过亲生父母。   只有李家才是他真正的家,他在家里过日子叫生活,在皇宫过日子是为了生存。   天差地别。   严裕安排了两个丫鬟照顾她们的起居,分别叫留兰和香兰。   不多时下人取来药材,留兰煎好药服侍李氏喝下。丫鬟劝李氏睡一觉,李氏却不放心地望向严裕:“阿仪跟我这一路都受了不少苦,裕儿若是可怜我们母女俩,就让我们暂住一阵子……”   严裕看向她两鬓的白发,以及额头的皱纹,点了下头。“姑母先睡吧,把自己身子养好。”   言罢,他走出屋子,在廊下站了一会儿,准备往瞻月院走。   欧阳仪从屋里匆匆走出,追上他的脚步:“表哥!”   他停住,偏头询问:“还有事?”   欧阳仪觉得他比小时候更难接近,小时候他虽然不多热情,但脸上起码会有别的表情。现在他无论眼神还是语气,都透着疏离和冷漠。   欧阳仪止住不前,看一看左右,试探地问:“你真的是六皇子?”   他薄唇微抿,不喜欢被问到这个问题。   欧阳仪见他不回答,还当他有难言之隐,上前抓住他的衣袖,“你怎么会是六皇子?舅舅和舅母呢?他们在哪?你们当年又去了哪里……”   严裕后退半步,顺势扯开袖子,低声道:“放手。”   她满心疑惑,根本没听进去他的话,他往后退,她便一个劲儿地往前跟,说着说着便有一肚子的委屈:“当年你们离开以后,我和阿娘两人相依为命,舅舅给的那笔钱被人抢走了,阿娘就去给人做针线,洗衣服……”   她越说越伤心,从抽泣转为嚎啕大哭,拽着严裕的袖子死活不肯撒手。   “我们好不容易才来到京城,没想到还能遇见你……”   严裕皱紧眉头,被她哭得心中烦躁。   *   一个时辰后,谢蓁总算睡醒了。   肚子的疼痛缓和许多,她坐起来环顾一圈,这才感觉有些不对劲。   刚才严裕离开时并未说去哪里,怎么过了这么久还不回来?再看屋里的丫鬟,一个个欲言又止,想说什么却又不敢说的样子。   谢蓁察觉后,把最没心眼儿的檀眉叫到跟前,“府里发生什么事了?”   檀眉拧巴着脸,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她们也是刚才听说的,六皇子带了一对母女回来,并且安顿在长青阁中。她们还没琢磨好怎么跟谢蓁说,没想到她就先问了。   檀眉吞吞吐吐,在谢蓁的视线下老实交代:“殿下方才带回来一个妇人和一个姑娘……”   其中内情她们并不知晓,只知道六皇子请了大夫给妇人看病,似乎很紧张的模样。   谢蓁听她说完,黑黢黢的眸子一眨,半响才问:“住在长青阁?”   檀眉颔首,只觉得脑门上都是汗。   她轻轻地哦一声,让檀眉给她穿鞋,“那我们也去看看。”   檀眉弯腰为她穿上笏头履,担心她受凉,又给她披上一件湘妃色缎地彩绣花鸟纹披风,这才领着她往外走。其他几个丫鬟跟在她后头,倒也没多说什么,大概是先前被双鱼告诫过,谁都不许在谢蓁面前乱嚼舌根。   一路来到长青阁,新建的府邸哪里都很崭新干净,没有丁点儿破败的痕迹。   就是下人有点少,院里统共有两个丫鬟,还是严裕刚刚调过来的,目下都在屋里伺候。是以皇子妃来了,连个通传的下人都没有。   谢蓁拾级而上,来到院内,没走两步,便看到廊下面对面站着的两个人。   严裕背对着她,他对面是一个妙龄少女,看不清什么模样。她的衣服有点旧,不像是大户人家的姑娘,她的声音听起来像在哭,一只手紧紧抓着严裕的袖子,边哭边叫他“表哥”。    ☆、不甘   会叫严裕表哥的,谢蓁至今只知道一个人。   那边欧阳仪还在哭,语无伦次地说个没完:“表哥救救我阿娘……你是六皇子,一定有办法……”   严裕听得蹙眉,扬声叫屋里的丫鬟出来,把她带回去。   留兰和香兰匆匆走出屋子,被外头的状况吓一跳,欧阳仪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居然还敢抓着六皇子的袖子,难怪六皇子脸色这么不好。她们在屋里忙着照顾李氏,没注意外头的动静,没想到一眨眼就出了这种乱子。   两人忙上前拉住欧阳仪,欧阳仪看着瘦弱,力气却一点不小,她们两个费了半天劲儿才拉开。   香兰一抬眼,没来得及松口气儿,看到桐树后面的人,心中一惊,拉着留兰便行礼:“皇子妃娘娘。”   一句话惊起千层浪。   谢蓁从桐树后面走出来,双手负在身后,乌黑大眼对上严裕的视线,不等他开口就移开。她看向一旁的欧阳仪,抿起唇瓣,粉腮含笑,“我本来想等你哭完再出来的。”   听到这话,严裕顿时慌了神,也就是说她在那站很久了?   那她为何不出声?   严裕张口欲言,那边欧阳仪听到丫鬟的称呼,一瞬间忘了哭泣,不可思议地盯着她。   “你是……”   欧阳仪没想过严裕会这么早娶妻,准确地说,是没想过严裕会娶妻。他对谁都是一副高高在上,不冷不热的态度,欧阳仪实在没法想象他娶妻时是什么模样,更想象不到他会娶什么样的姑娘。   如今见到了,难免多一些探究。   欧阳仪看向谢蓁,不得不承认她生得十分标致,杏脸桃腮,明眸皓齿,就像画里走出来的美人儿,每一处都是精心描绘的手笔。然而仔细一看,又觉得这张脸有几分熟悉,好像记忆深处,也出现过这样的脸,这样的笑。   她一时想不起来,又或许是隐约想起什么,只是不愿往深处想。   谢蓁停在几步之外,歪着头往屋里看了看,问欧阳仪:“你阿娘在里面么?”   欧阳仪点点头,哭得双眼红肿:“你,你是皇子妃?”   谢蓁嗯一声,大大方方地承认:“是呀。”   原本欧阳仪这话是越矩的,但是皇子妃不跟她计较,留兰和香兰自然不敢多说什么。但是香兰见她一动不动,忍不住扯了扯她的衣服,小声提醒:“姑娘,见到皇子妃是要行礼的。”   欧阳仪恍悟,看向谢蓁,磨蹭了下才慢吞吞地行了一礼。   她不知是出于什么心态,低头向谢蓁解释:“我是六皇子的远方表亲……小时候曾在他家中住过一段时间,后来因故分开……”   谢蓁听完,然后微微一笑,“嗯,我知道。”   欧阳仪停住,疑惑地抬头,正要问她怎么会知道,另一边严裕总算按捺不住,开口问道:“你何时过来的?”   谢蓁想了想,“有好一阵了。”   那时候欧阳仪在他面前哭,他根本没注意到她。   她其实也没来多久,丫鬟发现她的时候,她刚刚走到桐树旁边。   严裕顿了下,“你不是身子不舒服?”   或许是怕她误会,他表情有点紧张,情急之下语气有点急,便显得不那么和善。   谢蓁发现了,沉默许久都没说话,少顷朝他看去,“你不希望我来?”   严裕瞪起眼睛,迅速反驳:“我何时这么说过?”   她轻飘飘地哦一声,故意刺激他:“那你心里肯定是这么想的。”   他果真被激怒了,无可奈何地叫她的名字:“谢蓁!”   这几天他被她气急之后,总会这样叫她。简简单单的两个字,被他咬牙切齿地叫出来,竟有种缠绵的味道。   这一声之后,是长久的沉默。   欧阳仪吃惊地睁大眼,惊愕的目光落到谢蓁身上,盯着她看了一遍又一遍。   她从未想过兜兜转转一大圈,严裕会娶谢蓁为妻。   面前的人真的是谢蓁么?真的是小时候那个狡猾得像小狐狸,又漂亮又讨厌的谢蓁么?   她不相信,表哥为什么会娶她?表哥是六皇子,她又是什么身份?她爹不过是一个青州知府,她哪来的资格当皇子妃?   不知道皇子妃是谢蓁还好,她可以说服自己心服口服地接受,一旦知道这个人是谢蓁后,她的心情就有了变化……想起自己刚才还对她行了一礼,顿时悔得肠子都青了。   谢蓁说:“你又对我大喊大叫了。”   他顿时偃旗息鼓,连气势都弱下来,头一扭坚持道:“我没那么想过。”   欧阳仪忍不住插入两人对话,将信将疑地询问:“你……你真是谢蓁?”   谢蓁没有正面回答她,而是反问:“你希望我是,还是不是?”   她被问住了,半天答不上来。   可是心里已经十分明确,此人正是谢蓁无疑,是她小时候最讨厌的人,也是她最嫉妒的人。她有出众的相貌和幸福的家庭,如今还成了皇子妃。   欧阳仪想不通,明明当初他们都分开了,为什么过去这么多年,还是会走到一起?   以前她就总缠着表哥,是不是也是因为这样,所以她才成为皇子妃的?   一旦有了这种念头,便再也挥之不去。   *   从长青阁出来,回主院的路上。   谢蓁在前,严裕在后,两人始终保持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   严裕步子大,为了配合她的步伐,必须走一步停一步才能不超过她。他在后面叫了她一声,“谢蓁。”   她没听见,继续往前走。   严裕快走两步,走在她斜后方,“你看到了什么?”   她还是不说。   一直回到瞻月院,她进了屋,始终对他不理不睬。   严裕完全不知怎么回事,明明刚才还好好的,在长青阁她还会对他说话,怎么一出院门,就完全不搭理他了?   严裕紧跟着进屋,刚一进去,就被两个丫鬟拦在屏风外。“殿下……娘娘身体不适,请您回避。”   他以为她又有哪里不舒服,在外面问了半天,才知道她是要换月事条……严裕脸红得像火烧,站在外面竟有些手足无措。好不容易等她换好了,他不管不顾地闯进去,劈头盖脸地问:“为何不跟我说话?”   谢蓁小腹坠痛,心情不好,鼓起腮帮子瞪了他一眼。   他被瞪得莫名其妙,自动自觉地坐在她身边,“你生气了?”   她往旁边挪了挪,不看他,“没有。”   严裕继续坐过去,“那我为何不跟我说话?”   她垂眸,“肚子疼,不想说话。”   她一定是在撒谎,她满脸都写着不高兴。严裕仿佛一下子开窍了,顺着她的视线往下看,落在自己的袖子上,一瞬间顿悟,站起来脱下外袍扔到一旁,站到她面前,“现在能跟我说话了么?”   谢蓁愣了下,继续摇头。   她不说为什么,他只好自己参悟,从头慢慢跟她解释:“姑母在门外昏倒了,所以我才把她们接到府里来。”   他一边说一边观察她的脸色,“等她把病养好后,我就把她们送出府去。”   顿了顿,继续解释:“表妹没有拉我的手。”   谢蓁总算出声了,“你想跟她拉手?”   严裕对她怒目而视,猛地把她扑倒在罗汉床上,整个身子都叠在她上面,对着她左边耳朵说话:“我不喜欢跟别人拉手。”   语毕,左手却往旁边摸了摸,一把抓住她的手,牢牢地攒在手心里。   *   李氏和欧阳仪在六皇子府住了七八日,每日都有丫鬟送饭煎药,伺候得面面俱到。她们在外面苦日子过多了,忽然住进这样舒服的地方,起初是感动受惊,最后住习惯了,竟有些舍不得离开。   李氏的病情用过几天药后,稍微有点好转,偶尔下床去院里走动走动。   她前几年忙碌惯了,如今闲下来,很有些不习惯。有一日居然去井里打水,洗起自己和欧阳仪的衣服来。   此事被欧阳仪看到,一把将她扶起来责怪道:“阿娘!你做这些干什么?大夫不是让你少碰点冷水,这都什么月份了?水这么凉,你的身子受得住么?”   李氏让她小点声,“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以前不也这么过来的?”   她又气又急,声音不由自主地放大:“现在不一样了,我们找到表哥了!”   她一心以为只要跟严裕攀上关系,他就不会弃她们于不顾,无论怎么样,她们都不会再过过去那种生活了。   李氏带着她回屋,嫌她嗓门大,怕她的话让别人听见。   她从小就这么毛病,说话咋咋呼呼,不讨人喜欢。如今过去这么多年,还是一点都没变。李氏问她:“你问过裕儿了么,他可有告诉你什么?”   欧阳仪失望地摇头,“表哥什么都没说。”   这几天谢蓁来过两次,严裕来得多一些,也就四五次。每一次都是探看李氏病情的。欧阳仪便趁机问他一些事情,比如他为何转变身份,为何没跟舅舅舅母在一起,又为何会娶谢蓁。   然而他什么都没说,无论她怎么问,他都不回答。   欧阳仪不死心,决定去谢蓁那里探探口风。    ☆、告白   瞻月院虽然与长青阁只隔着一条长廊加一条小径,但是布局却天差地别。   刚一进入瞻月院,便是一道浮雕鹤鹿同春纹的屏风,屏风后面是一座精美的庭院。庭院宽阔,东边是一座凉亭,西边栽种几株梅树和桂树,如今桂花都开了,满院都是清新淡雅的桂香。院里丫鬟足足十余人,做事井然有序,她刚进院子,便有人进去通传,另一人领着她往正室走去。   正室更加精细,两把椅子放在正中央,一看便知不是普通的木材。欧阳仪的视线在屋里巡视一遍,入目都是珍贵的玉器,就连条案上随随便便拜访的白釉花瓶,都是她以前想都不敢想的。   百宝嵌花鸟纹曲屏后面,应该就是内室。   欧阳仪隐约能看到红色的罗帏和墙上的壁画,不知里面又是怎样的精致。   她心里的不满渐渐涌上来,谢蓁何德何能,能住这么好的屋子?她和阿娘在外面流落街头的时候,谢蓁就过得这么好的日子么?   还不是因为嫁给了她表哥!   丫鬟请她入座,她想了想,毫不客气地坐在中间主位的黄花梨玫瑰椅上,等谢蓁从里面出来。   外面是双雁伺候,见状先是一愣,然后提醒她:“表姑娘,你应该坐这儿……”   说罢指了指下方的椅子。   欧阳仪假装听不懂,询问道:“我为何不能坐这?”   双雁直言:“这是我家娘娘的位子。”   她疑惑地指向对面,没有挪地方的打算,“这里不是也能坐么?”   双雁许久不出声,大概知道了这位是什么样的人,说好听点是六皇子的表妹,说白了不就是个普通的平民百姓么?有什么资格在皇子妃这里拿腔作势的?   双鱼改变了态度,语气也不那么客气了:“这是殿下的位子。”   欧阳仪这才无话可说,但还是不愿意挪动。   眼看着谢蓁要从里面出来,红眉端着茶水从外面走进来,双雁直接接过去,放在下方的八仙桌上,对她道:“请姑娘坐这里。”   欧阳仪这才不情不愿地站起来,坐到下面去。   双雁站在她后面,朝屋顶翻了个白眼。   这就是六皇子的表妹?昨儿听人提起,还以为是个什么样的姑娘,害得她们好奇了好一阵。没想到今日一见,真是开了眼界!   俨然是个毫无教养,不知礼数的山野村姑!   先不说对方身份比她尊贵多了,就算去别人家做客,哪有一屁股就坐在主位上的?这不是让人笑话么!   双雁算服了,只盼着谢蓁出来,她不要再做出什么让人意外的举动才好。   约莫一刻钟后,谢蓁穿戴完毕从里面出来。天气稍凉,谢蓁在外面多穿了一件红织金缠枝牡丹披风,比起昨日那件更加明艳,也更显富贵。她是完全能撑得住这些衣裳的美人儿,穿上身非但不显得庸俗,反而更显得精细大气。她梳了一个百合髻,头顶簪一个宝相花纹猫眼花钿,髻上用攒丝珠花点缀,耳朵上戴一个嵌珠宝花蝶金耳环,端的是穿金戴银,艳丽无双。   她盈盈走来,似一盏明灯,照得屋子瞬间亮堂起来。   欧阳仪紧紧盯着她,看着她目不斜视地从眼前走过,坐到主位上,期间连看都没看自己一眼。   双雁在后面提醒:“表姑娘,该行礼了。”   欧阳仪却一动不动。   谢蓁坐定,等红眉端上茶水,她才看向欧阳仪,等了一会儿才说:“表姑娘才住进府里,不懂得府上的规矩,今天就算了。”   言下之意,就是以后见到还是要行礼的。   而且欧阳仪听出了她的话外之音,她说她是外人,又不懂规矩,所以她不跟她一般计较。   欧阳仪瞪向谢蓁,心里太不服气,所以说不出感激的话。   *   此时天色尚早,谢蓁刚刚起床,尚未用过早饭便被双鱼从床上叫起来。双鱼说表姑娘来了,她反应了好半天才想起表姑娘是谁。   在床上磨蹭了一会,她才起床洗漱更衣。   屋里屋外距离不远,再加上欧阳仪说话声音高,是以她在里面把刚才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她当时在里面,明明该生气,但是又觉得好笑。   这些年不见,欧阳仪的本性真是一点没变。   当初她住在李家,也是这副高高在上的态度,完全没有寄人篱下的自觉。大抵跟她成长的地方有关,父亲过世,母亲又懦弱,没有人教她规矩,是以才养成这样的性子。   她跟她有什么好计较的?   谢蓁心想,根本不值得生气。   李家搬走后,她们在院子里吵了起来,欧阳仪说严裕是因为讨厌她才搬走的,当时她很伤心难过,现在想想,不知道是不是真话。她问过严裕,严裕说自己没说过,那么是欧阳仪骗她么?   为何要骗她?   谢蓁陷在回忆里,歪着脑袋想了好一会,直到欧阳仪叫她,她才回过神来。   欧阳仪看一眼左右,咳嗽一声说:“我有话单独对你说。”   谢蓁不知道她要问什么,弄得神神秘秘,为了配合她便让丫鬟们都到外面等候。双雁不放心,临走前磨磨蹭蹭,一副想说又不好说的表情:“娘娘……”   大概想提醒她别被欺负了。   谢蓁想了想,笑道:“别走远,万一我有事想叫你们呢。”   双雁哎一声,跟红眉肩并肩站在廊下。   丫鬟离开后,欧阳仪才放松一些,对谢蓁的态度也随意了很多。在欧阳仪心里,谢蓁还是以前的谢蓁,她能有今天的身份,全是因为严裕给的。“你是怎么找到我表哥的?”   谢蓁收起笑,“是他找到我的。”   “表哥找你?”她明显不信,用怀疑的眼光打量谢蓁,“你在青州,他难道特意回去找你?”   谢蓁告诉她:“我家不在青州,我们搬到京城来了。”   她露出原来如此的表情,但还是有些不解,到底不傻,知道这门亲事有问题,“你只是青州知府的女儿,表哥是六皇子,他要娶你,圣上能答应么?”   谢蓁若有所思地哦一声,语无波澜:“我们的婚事是圣上亲自赐婚的。”   语毕,欧阳仪蓦然噤声。   她傻了一般,或许是太震惊,连说话都吞吞吐吐:“圣,圣上……怎么会给你赐婚,你不是……”   谢蓁喝一口茶,耐心地等她把话说完。   她又道:“你爹只是个青州知府,哪里配……”   谢蓁微微敛眸,打断她的话:“我爹是青州知府,比不上皇孙贵族,但也是个四品官,矜矜业业,在职时一心为了青州百姓,你在我面前,最好不要这么说我爹。”   欧阳仪见她脸色不好,总算醒悟到自己现在是住在别人家里,收敛了一点,不再做声。   两人都不说话,屋里一时安静得过头。   欧阳仪是太震惊,没想到他们的婚事是圣上亲自赐婚,圣上为何要给他们赐婚?她想问谢蓁,但是看谢蓁脸色不大好,识趣地没再开口。   坐了一会,双雁从外面走进来,对谢蓁道:“姑娘,国公府来人捎话了。”   谢蓁忙坐起来,“人呢?谁来了?”   双雁领着她往外走,“在堂屋呢,听说是夫人身边的陈嬷嬷。”   没说是什么事,谢蓁刚要走,想起屋里还有一个人,便对红眉道:“一会你亲自送表姑娘回去,我先到前面看看。”   红眉应下。   她说罢头也不回地走了,只给欧阳仪留下一个背影。   欧阳仪听到丫鬟说出“国公府”的字样,想了一会儿也想不明白谢蓁为何会跟国公府的人有牵扯。   哪个国公府?又或是她听错了?   *   谢蓁刚走,严裕正好散了早朝回来。   他听说前面来人,本想来叫谢蓁一块过去,没想到谢蓁走了,他站在廊下,却碰到了准备回去的欧阳仪。   欧阳仪一见到他,远远便叫了一声“表哥”。   严裕眉心微拧,等她走到跟前第一个问:“你来这里做什么?”   她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我能来做什么?还不是来跟皇子妃说话的。”虽然嘴上说谢蓁是皇子妃,但她的表情却没有一点对皇子妃的尊敬。   严裕问后面的红眉:“谢蓁呢?”   红眉欠身:“回殿下,娘娘已经去前院了。”   他失望地抿唇,看来他们是在路上错过了,没有废话,转身就往院外走。欧阳仪跟上他的脚步,在他身边毫无顾忌地问:“表哥,我听她说,你们的婚事是圣上亲自赐的?”   严裕步子很大,她跟得有些吃力,但是他却没有放慢脚步的意思。   欧阳仪没听到他回答,不死心地问了一句:“表哥,到底是不是呀?”   他总算嗯了一声。   欧阳仪想不通,拽住他的袖子让他走慢点,他却直接抬起手臂,抽出自己的衣服,继续大步走。   “表哥!”她在原地嗔一声,见他没反应,直接大声问道:“圣上为何要给你们赐婚?是不是她缠着你,败坏了名声,闹得人尽皆知,你不得已才娶她的?”   前面的严裕猛然定住。   红眉都听不下去,皱着眉头提醒:“表姑娘,你不能这么说……”   严裕回身,脸色却黑得吓人。他目光锋利,一个字一个字地问道:“你说什么?”   欧阳仪被这样的目光看得心虚,没来由地感到害怕,气势也弱下来:“否则以她的身份,怎么可能配得上你……”   严裕静静地看她一会,漆黑的眸子只剩下冷漠,“她的身份怎么了?”   欧阳仪嗫声:“她是知府的女儿……”   严裕不喜欢用身份压人,今天是第二次为了谢蓁这么做:“她不但是知府的女儿,她还是定国公府的五姑娘。”   说罢,又道:“无论她嫁不嫁给我,都是身份尊贵的玉叶金柯。”   欧阳仪呆住,张了张嘴,说不出话。   谢蓁是定国公府的姑娘?这定国公府她虽然没了解过,但是知道但凡带了“国公”二字的,都不是寻常人家,甚至比一般官家地位都高……谢蓁竟是这种出身?为何她从不知道?   严裕垂下眼,他这几个月又长高了点,看人时带着点睥睨众生居高临下的味道,“而且,不是她缠着我。”   欧阳仪抬头,仍旧没有从方才的冲击里回过神来。   严裕薄唇轻启,移开视线,“是我要娶她,我心仪她,爱慕她。”   这下不只是欧阳仪僵住,连后头的红眉都傻眼了。   什么时候听到六皇子这么坦白过?他脾气古怪,最喜欢口是心非,明明表现得把谢蓁爱进骨子里了,却还是闷在心里面,打死都不肯说。   今儿个若不是被表姑娘逼急了,估计也不会说出这句话来。   他自己说完都愣半天,抿了抿唇,大概觉得不好意思,踅身也不管欧阳仪,继续往前院走。   然而刚一转身,就猛地停住。   谢蓁傻愣愣地站在几步之外,不知道听了多久,对上他的视线,脸颊腾地泛上红霞。她觉得热,心口涨涨的,有什么东西要溢出来,她慌慌张张地捂住脸,看向一旁的大树:“我忘了换鞋……我要回去换鞋……”   严裕低头一看,她果真穿着在屋里穿的丝鞋。   他觉得丢人,半天才吐出一个字:“……哦。”   天底下大概没有比这更丢脸的事,他以前明明说过没有喜欢的人,才会勉强娶她。这下可好,该怎么圆回来?   如果知道他就在后面,他是绝对不会说出那句话的。   严裕还在后悔,谢蓁已经匆匆从他身边走过,回屋换鞋去了。    ☆、真假   回到屋里,双鱼给她换鞋时,她仍旧心不在焉的。   心口的跳动一直没停过,她捂住脸,只露出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双鱼,你听到他刚才说什么了么?”   这一路上她问了好几次,双鱼不厌其烦地回答:“听见了,殿下说他喜欢您,爱慕您。”   她干脆连耳朵都红了,一想到严裕刚才一本正经地说这句话的模样,就觉得耳根子发软。她揉揉耳朵,羞得埋进大迎枕里,“我不想去前院了,你去看看,再回来告诉我究竟什么事。”   她想逃避,怕一出去严裕还站在外面,那时他们再对上,该多尴尬啊?她怎么面对他?   想了半天,还是决定不出去了。   双鱼笑了笑,知道她害怕什么,但是却乐见其成,“姑娘若是不去,万一错过了要紧的事怎么办?”   她们做丫鬟的虽然没资格说什么,但是私底下都是希望她能跟六皇子好好的。前阵子他们关系不和,她们都悄悄捏了一把汗,如今好不容易有转机,六皇子把话说开了,她若是再躲下去,那就说不过去了。   谢蓁想了想,还在挣扎:“怎么会错过……”   双鱼说:“那可不一定,婢子记性不好,或许路上会忘记什么。”   谢蓁明知她是故意这么说的,抬起头瞪了她一眼,被她这么一搅和,心跳得才不那么厉害了。“那你帮我看看……外面还有人么?”   双鱼干脆地答应,顺着她的话走到外面,周围都看一圈才道:“没有人,姑娘放心出来吧。”   她磨磨蹭蹭地走出来,院里除了几个不明状况的丫鬟,确实没什么人。   谢蓁慢吞吞地走出瞻月院,院外也没有人,连欧阳仪都不知去哪了。她松一口气,牵裙裙襕,快步往前院走去。   生怕遇见什么。   陈嬷嬷来是为了她两个月后及笄一事,冷氏让她生日前一天回府一趟,在定国公府行及笄礼。谢蓁听完陈嬷嬷的话,回应道:“我知道了,到时候会回去的。”   顿了下问:“阿爹阿娘最近好么?”   陈嬷嬷颔首,“娘娘放心,一切安好。”   她想起一事,忍不住又问:“阿爹最近还是在家里么……”   陈嬷嬷温柔一笑,让她放心,“二爷近来被圣上召进宫里几趟,听二爷与夫人的谈话,圣上似乎有重用的意思。姑娘别担心,夫人说过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她听罢,心里的一块大石头总算落了地,笑眯眯地点头,“嗯!”   陈嬷嬷看着她跟谢荨长大,如今俩人都出落得亭亭玉立,一个接一个就要嫁出去,心里还是有颇多感慨。   谢蓁另外问了几桩家中琐事,陈嬷嬷一一同她说了,她这才放人回去。末了依依不舍地把人送到门边,脸上的笑意尚未收回去,一眼就看到门外杵着的人,顿时吓得僵住脸,刚迈出去的腿默默收了回去。   陈嬷嬷不知发生何事,朝两人欠身道:“殿下,娘娘,老奴这就告辞了。”   谢蓁勉强一笑,“嬷嬷回吧,我改日再回家看阿爹阿娘。”   陈嬷嬷笑着离去。   *   陈嬷嬷刚走,谢蓁提着裙子就往屋外走,打算从严裕眼皮子底下逃回去。   可惜走得太慢,被严裕一把拦在廊下。   严裕俯身逼近,手臂撑在她旁边的墙壁上,挡住她的去路。他绷着下巴,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谢蓁不敢看他的眼睛,转身往另一边跑。   谁知他动作更快,另一只手撑在她另一边,把她整个人都圈在怀抱里。他低头,寻找她的耳朵:“你听见了。”   嗓音低哑,语速缓慢,语气很笃定。   谢蓁半个身子都软了,欲哭无泪,想逃开他的掌控,可是到哪儿都是他,根本没地方跑。   他咬住她的耳垂,责怪地问:“谁让你偷听的?”   谢蓁偏头躲避,她一缩,他就继续痴缠过来,像找到骨头的大狗,又咬又啃。她嘴巴一扁,“我不是偷听,我不是故意听见的。”顿了顿,好商好量的语气,“要不你就当我什么都没听见?”   他拉下脸,装出凶巴巴的样子:“听都听到了,怎么装?”   谢蓁也觉得不太可能,可是那该怎么办?她要做出什么反应吗?想了半天,头脑总算清醒过来,“你刚才说的话是真的?”   严裕撑在墙上的手臂放下来,改为圈住她的腰,两只手在她身后紧紧交叠。   好半天,才慢慢吞吞地说了句:“不是假的。”   跟刚才的盛气凌人截然不同。   谢蓁斜眼看他,只能看到他弧度漂亮的下巴,眼珠子骨碌碌地转,转移话题:“你以前不是说过……”   没有喜欢的人么?   他不吭声。   谢蓁双手抵着他的胸膛,这种姿势太亲密,她一下子接受不来,“你那句话也是骗我的?”   他还是不吭声。   谢蓁哎一声,看到他这个样子,反而不那么紧张了,咬着粉唇问道:“那你究竟还骗了我什么?”   他说:“没了。”   谢蓁才不信,把他说过的话在脑子里回想了一遍,头脑灵光一闪,“你真的害怕打雷么?”   他明显僵了僵,不用回答,谢蓁就知道自己猜对了。   她轻轻一哼,没想到他从那个时候就心怀不轨了,原来害怕打雷只是一个幌子,他想趁机占她便宜。亏她还可怜他,白白让他抱了那么久。谢蓁越想越觉得稀罕,明明看起来这么心高气傲的人,居然会为了她耍这些小心眼,他心里究竟怎么想的?   谢蓁心里装了一罐蜜,忽然被人打翻了,流淌进四肢百骸里,连声音都是甜的:“你说了那么多假话,刚才那句话,究竟是不是真的?”   不必言说,两人也知道是指哪句话。   严裕嘴巴就像粘了胶,紧紧抿着,不肯回答。   谢蓁眨眨眼:“你不说,我就当假话忘了。”   他急了,一把将她压在墙上,额头抵着她的额头,“不许忘!”她什么都容易忘,他们几年没见,她就把他忘得干干净净,还有比她更没良心的么?   他咽了咽唾沫,声音干涩:“是真的。”   丢人就丢人吧,没面子就没面子,只要她高兴,他就牺牲一回。   院里的丫鬟们看到他们这样,早就各自找地方回避了,如今廊下只有他们两人,说什么都可以。   谢蓁眼睛一眨,挨得太近,能看见他眼睛里的自己,“哦,小玉哥哥喜欢我,那我要不要勉为其难地喜欢他一下?”   没等严裕回答,她就自问自答:“还是不要了,小玉哥哥总是骗人,我不喜欢爱说谎的人。”   严裕咬了咬牙,低头一口咬住她上翘的嘴角,贴着她的唇瓣叫了一声“小混蛋”。   *   这以后,两人之间再没有欧阳仪插足的余地。   或许是上回受了打击,欧阳仪回到长青阁闭门不出好几天,一直不见人影。又或许跟李氏的病情有关,李氏近日身子日益变差,甚至连床都下不来,每日都需要人在跟前伺候,喂药,满屋子都是药味儿。   有一日她坐在院里,留兰在给李氏煎药,她佯装不经意地问:“听说皇子妃是定国公府五姑娘?”   留兰没在意,一心观察药罐子的火势,“是啊。”   她定定神,又问:“定国公府是什么地方?”   说起这个,留兰便有些滔滔不绝,把当年定国公谢文广的祖父如何跟着元宗帝出生入死的丰功伟绩说了一遍,这是京城流传很广的事迹,百姓津津乐道,是以留兰能从头到尾说得天花乱坠。   欧阳仪听完,总算明白了谢蓁跟自己的差距。   她祖父的祖父跟着先帝打江山,而自己却连皇宫是什么模样都没见过。   欧阳仪拾起地上一根枯枝,抵在地上,一用力,枯枝从中间折成两段。啪嗒一声,就像她胸腔的不甘膨胀到了极致,最后爆炸,把她整个人都吞噬掉。   *   十一月中,骠骑大将军仲开过寿,邀请了不少文官武官,其中还包括不少交情好的皇室中人,严裕自然也在受邀之列。   骠骑大将军年过不惑,膝下只有仲尚一个儿子,上头有五个闺女,是以这一个儿子被妻子和母亲宠得上了天。当初小小年纪不学好,跟着一群纨绔子弟走街串巷,不干好事。小时候仲开不管他,后来长大了,眼看着不管不行,仲开才把他扔进军营里历练。   好在这小子也有点本事,当初不学好的时候,那些公子哥儿都听他的话。如今到了军营,依旧有办法让大家伙儿都服他。   不过短短一年工夫,便凭着自己的本事,从无名无分的小卒升到千总,再到守备。   仲开对这个儿子还是挺满意的。   若是能改改那一身的臭毛病,娶回来一个媳妇儿就更好了。   仲尚明年及冠,仲开打算这一年里给他挑好媳妇,弱冠后成亲,没一年就能抱上孙子。是以趁着这次寿宴,大将军让夫人在后院也办了宴,宴请一些命妇或者官家夫人,看看哪家有适龄的姑娘,给儿子配一个,让他赶紧成家立业,说不定就能改头换面重新做人了。   对于此事,仲尚完全不知情。   他爹寿宴那一日,他把高洵也带了过去。    ☆、害怕   第六十六章   请柬送到六皇子府时,丫鬟正犹豫着该不该往里面送。   最近六皇子和皇子妃腻得厉害,根本没有他们下人的容身之地。准确地说,应该是六皇子缠皇子妃缠得厉害。   殿下一回家,恨不得把皇子妃拴在裤腰带上,时时刻刻带着算了。丫鬟们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自打表姑娘来了以后,殿下和皇子妃的感情似乎变好了。这种好跟以前不一样,是一种雨过天晴的好。   就比如现在,殿下在书房看书,皇子妃也在里面,里面时不时传来些声音,她们丫鬟都不好意思进去打扰……   书房里,谢蓁也不知道怎么会变成这样。   严裕非要她到书房陪他,她答应了,坐在在一边老老实实地看着书,他忽然把她叫过去,臭着脸问她为什么一句话都不说。   谢蓁简直莫名其妙,他不是在看书么?她不打扰他,他还不满意了?   严裕岂止不满意,简直是有很大的落差。她小时候那么喜欢缠着他,就算他在看书,她也会在窗户外面甜甜地叫他小玉哥哥。现在她不叫了,他当然不满意。   他抱着她坐在书案上,下巴抵着她的头顶,跟自己生闷气一样,“谁说你不能打扰我了?”   谢蓁在他怀里眨眨眼,懵懵懂懂,“你上回自己说的。”   上次她让双鱼来给他送饭,他凶神恶煞地把人赶回去了,并且让双鱼带话告诉她,不要去打扰他。   严裕沉默了一下,自己说的话,不得不自己圆回来,“别人不行。”   谢蓁似懂非懂地哦一声,“我就可以吗?”   他不吭声。   谢蓁抓住他的袖子,仰头想看他的脸,声音又软又甜,“小玉哥哥,我可以吗?”   严裕是十几岁的少年,正值精力旺盛的时候,面对喜欢的姑娘自制力非常不好,尤其谢蓁还这样跟他说话,他当然受不了。低头找到她喋喋不休的小嘴,一口含住,一遍又一遍地品尝她的滋味。   他亲起人来不懂得温柔,有一次把谢蓁的嘴巴咬破了,谢蓁捂着嘴不让他碰,他就一边温柔地安抚她一边红着脸叫她“羔羔”,从那以后才知道收敛一点。   吻着吻着,就渐渐失去控制。   严裕松开她的唇,低头往下,埋在她肩窝重重地喘了几口气,“我想……”   谢蓁哆哆嗦嗦,心里有预感知道他想做什么,但是很陌生,又很害怕,“你想什么啊?”   他的手心滚烫,温度隔着衣料传进来,让她不由自主地缩了缩。   这一动刺激了他,怕她又逃走,于是忍不住抱紧她,毫无章法地亲吻她。他不禁想起饭后吃的杏仁豆腐,白白嫩嫩的,舍不得吃,只好一口一口慢慢地品尝。   谢蓁抖如风中落叶,既害怕又不安,尤其被他亲到的地方,奇怪得很。   她羞怯地推搡他的头,蚊子一般开口:“小玉哥哥……”   他以为她只是害羞,把她整个身子都圈进怀里,嗓音沙哑得不像话,“好不好?羔羔,我们圆房好不好?”   这是他第一次这么坦白,大概是真忍不住了,想现在就把她占为己有。   一边说一边抓着她的手,“我很难受……”   谢蓁想挣脱,偏偏他握得紧,她不能反抗。   严裕等了一会儿,等不到她任何反应,禁不住抬头看她。这一看就愣住了。   她眼泪汪汪地咬着唇,身躯轻颤,抬眸对上他的目光,可怜巴巴地恳求:“等我及笄好不好,小玉哥哥等等我……”   严裕顿时涌上前所未有的负罪感,把她从书案上抱下来,让她坐在自己腿上,“哭什么?”   她抽抽噎噎地哭,被他刚才的模样吓住了,那么陌生,根本不是她熟悉的严裕,“我害怕……”   严裕抱着她安抚,“有什么好怕的?”   他还想说哪有成亲不圆房的,但是考虑到她的情绪,在喉咙里转了一圈,又咽回肚子里了。   他替她整理好衣服,低头咬了一口她的耳朵,“再哭我就亲你。”   谢蓁确实被吓到了,抬起泪眼朦胧的大眼睛,硬生生把眼泪憋了回去,忐忑不安,“不要……”   严裕叹一口气,是真的拿她没办法。   谢蓁抹抹眼泪,好不容易才把情绪缓和过来,拿手在他腿上蹭了蹭,“我觉得好奇怪……”   边说还边撅起嘴,要多嫌弃有多嫌弃。   严裕一口气哽在嗓子眼儿,气得不轻,“你小时候也摸过。”   谢蓁睁大眼,不可思议地看向他,脱口而出:“不可能!”   她早忘了他们第一次见面的事,更不记得她曾经对他做过的事……严裕咬着牙,一字字逼问:“你想不认账?”   谢蓁根本不记得,哪来认不认账一说。   严裕只好搂着她的腰,把那天发生的经过重复了一遍,说到自己尿裤子时顿了顿,最终选择了隐瞒:“你当时非要唱歌,我根本不想听。”   谢蓁斜眼看他,“那你上次为何还非要我唱歌?”   他别过头,“想听听你是不是还唱得那么难听。”   谢蓁哦一声,揉揉眼睛,“那我以后不给你唱歌了。”   她见他死鸭子嘴硬,情绪慢慢好转,狡猾地问:“小玉哥哥想听吗?”   他绷着,“不想。”   谢蓁从他怀里钻出来,笑盈盈地站在他面前,清澈明亮的眼睛看着他。看得他心虚,最终不得不承认:“……想。”   谢蓁歪着头,佯装不懂,“想什么啊?”   他瞪她,伸手想把她抓进怀里,偏偏她躲得快,一眨眼就溜到屏风后面。她悄悄探出半个头,露出一双月牙似的眼睛,眼见他想站起来捉她,她迅速地缩回头,小狐狸一样跑出屋外。   留下严裕一个人在书房懊恼。   谁知道没多久她自己又回来了,手里拿着将军府送来的请柬,放到他面前,“骠骑大将军要过寿,请你过去。”她指了指上面自己的名字,“为什么我也要去?”   严裕丝毫不关心这个,把她拉到怀里,不高兴地问:“刚才为什么跑了?”   她笑嘻嘻,总是有无数个理由,“我不出去,怎么知道有人要给你送请柬?”   严裕瞪她一眼,忍不住捏了捏她的鼻子,“坐好,不许再出去。”   她哦一声,自己从里面搬了个花梨木圈椅放在他旁边,他在看书,她就在一边玩自己的。   没多久,她趴在桌上一动不动,只露出半张精致的小脸,长睫垂落,不知何时睡着了。   严裕撑着下巴看了一会儿,摸摸她滑嫩的侧脸,起身把她打横抱起,抱到里屋的榻上。   刚把她放下去,她就张开双臂环住他的脖子,贴在他耳边轻轻地说:   “小玉哥哥上回唱错了,应该是‘打哪走,打河走,河里有泥鳅’……”   *   十五这日,骠骑大将军过寿,请柬上写着严裕和谢蓁两个人的名字。   谢蓁本不想去,但是打听了一下,冷氏和谢荨也受邀前往,于是立即改变主意,跟严裕一起去将军府贺寿。   仲开邀请了不少人,将军府门庭若市,到处都是马车。   谢蓁跟着严裕一起走下马车,把请柬递给门口的下人,一人领着严裕去前堂,另一人领着谢蓁去后院。   后院来了不少女眷,谢蓁几乎都不认识,她只跟将军夫人和老夫人见了一面,便领着丫鬟坐在一旁的石凳上,等候阿娘跟阿荨的到来。   将军夫人姜氏跟冷氏差不多年纪,看起来很随和,逢人便笑,一点架子都没有。倒是老夫人显得严肃了一点,不苟言笑,有点不大好相处。   仲将军和姜氏统共生了五个闺女,四个闺女都出嫁了,还有一个是巾帼英雄,跟着仲开上阵杀敌,冲锋陷阵,至今没有男人能降得住她。如今仲将军大寿,几个女儿都回门了,谢蓁也得以见上一面。   姜氏秀眉,是以几个女儿都长得好,各有千秋。唯独第五个女儿仲柔,遗传了仲将军的脾气不说,连模样都跟他长得像,一双眼睛明亮带着英气,长眉一挑,活脱脱是个英武的少将军。   谢蓁看到她的第一眼,还当自己看到了男人。   她穿着胡服,又身高颀长,真不怪谢蓁误会。   仲柔来到老夫人和将军夫人身边,坐下跟她们说话,谢蓁隐约听到姜氏不满地问:“我不是给你准备好了衣服,为何又穿这一身?”   仲柔随口答:“穿习惯了。”   再后面谢蓁就没注意听了,因为她看到冷氏和谢荨往这边走来,忙站起来,欢喜地上前迎接。   *   堂屋,严裕送罢寿礼,仲开亲自把他请入屋内,留了一个位子,“殿下坐。”   屋内已有不少人官员,见到他纷纷行礼。   严裕来得还算早,太子和其余几位皇子都没来。仲开在外头迎客,几位大臣便把注意力放到他身上,或是聊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或是谈论近日朝中大事,后来见他兴致缺缺,也就不再烦扰他。   不多时,陆陆续续来了不少人。   严裕坐在位上,漫不经心地听着旁边的大臣谈论边境状况,偶尔说一两句看法,低头喝自己的茶。   没注意门外进来的两个人。   仲尚领着高洵走入屋内,两人换下齐腰甲,身穿常服,倒也不显得那么引人注目。仲尚一一为他介绍在坐官员,停到严裕跟前,便听仲尚道:“这是六殿下。”   严裕掀眸,看向两人。    ☆、落水   高洵穿着黛青锦袍,身高肩阔,器宇轩昂,与仲尚肩并肩站在严裕面前,倒显得有些不卑不亢。   严裕认得仲尚,元徽帝在宫中设宴他去过几次,两人交情不深,只说过几句话罢了。   目光一转,落到他身边的人上。   严裕默不作声地端详他的五官,眸色越来越深,最后皱了一下眉,有种不大好的预感。   仲尚拍拍高洵的肩膀,让他回神,“傻了?”   高洵对上严裕视线的那一瞬,便怔住了。   他以前跟严裕关系好,两个人从小玩到大,是穿一条裤子长大的兄弟,虽然这友情没维持多久,七岁时他们就分开了,但这并不代表他会忘记他的模样。   高洵怔楞许久,正要开口,忽然想起那天在茶肆,谢荨跟他说过的一番话。   “我阿姐已经成亲了。”   “她嫁给六皇子了。”   方才仲尚对他说什么?这位是六殿下?   高洵的手不由自主地握紧,定定地看着面前的人,似要把严裕看透一般。仲尚在耳旁说了什么,他听不清楚,只看到严裕薄唇轻启,慢吞吞地吐出两个字:“高洵?”   音落,高洵的瞳孔紧紧一缩。   仲尚在旁挑了挑眉,颇为诧异,“你们认识?”   何止是认识,他们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当年自己喜欢谢蓁,毫无保留地向倾诉情愫,当时他很不屑,对此一语不发。后来他一声不响地走了,是自己陪着谢蓁度过了七八年,陪着她长大,如今他又一声不响地回来,娶走了谢蓁。   说不愤怒是假的。   高洵像在发泄什么,极其缓慢地问:“你是李裕?”   他微微垂眸,“放肆。”   用这种态度跟六皇子说话,确实是有些没规矩,然而高洵忍不住,若不是顾忌周围有人在场,早就冲上去把他揍趴下了。   什么六皇子?他以为换了个身份,他就不认识了么!   仲尚发现两人之间气氛不对劲,与严裕寒暄两句,便带着高洵往外走。两人站在廊下,仲尚坐在围栏上,抬眼看他,眼里明明白白写着:说吧,老实交代。   高洵一动不动,看似冷静,眼里却一片紊乱,凝聚着狂风骤雨。   他控制不住一拳砸在廊柱上,红着眼睛道:“那个混账!”   他一想到里面坐着的是幼时伙伴,就满腔怒火翻涌。他听说六皇子今日会到场,想看看对方是何方人物,才会来到将军府向仲将军贺寿。却没想到看到李裕,他当初离开,就是为了入宫当皇子么?   为何又要娶谢蓁?为何要动他的小仙女?   廊下来来往往不少人,仲尚却自得其乐地坐着,丝毫不在意旁人的目光。他歪着嘴笑话高洵,“六皇子曾在宫外流落过一段时间,这不是什么秘事,当年在宫外,你们认识过么?”   高洵渐渐冷静,收手坐在另一边,“还记得我要找的人么?”   仲尚抬抬眉,“记得。”   他掀唇,苦涩地扯出一抹笑,“如今是他的皇子妃了。”   仲尚微愣,听到这话第一反应不是别的,而是想问,他要找的人不是那只圆乎乎的小馋猫么?   *   后院谢蓁全然不知高洵到场,她许久见冷氏,少不得在她跟前撒娇卖乖。   冷氏点点她的眉心,“都嫁人,怎么还这么缠人。”   谢蓁嘿嘿一笑,开始耍起无赖,“谁说长大就不能缠着阿娘了?”      冷氏看出她心情好,自打她嫁人以后,便很少见到她这般真诚的笑脸,忍不住私底下问她是不是跟六皇子有了进展。她想起跟严裕亲昵的画面,忍不住红了脸,嗔道:“阿娘不要老问我这些!”   她们身边就是将军夫人姜氏和其他几位命妇,要是被人听见了,她以后还要不要做人啦?   谢蓁悄悄往后面一看,好在姜氏正跟几人交谈,没有注意她这边。   她仔细听了下,姜氏似乎对那几位夫人的女儿颇有兴趣,不断地打听她们的生辰八字,意图再明显不过。仲将军和姜氏仅得一个儿子,宝贝疙瘩似的宠着,大抵是宠过了头,以至于仲尚在外的名声并不怎么好,大部分人都不愿意把女儿送入火坑。   冷氏两个女儿,一个已经嫁了,另一个还小,于是便没在姜氏考虑范围内。   谢蓁四下看一圈,没看到谢荨人影,她方才还在这儿,不过一会儿的工夫,就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起初谢蓁和冷氏都没在意,有丫鬟跟着,应当不会出什么事。是以听到吆喝“有人落水了”时,她们根本没想到那人会是谢荨。   左右看一圈,不见谢荨踪影,谢蓁才慌起来。   如今正值深秋,湖水冰凉,掉进去寒冷刺骨,若是时间长一点,很有可能毙命。她跟冷氏一起赶到湖边,人已经沉下去了,不能确定究竟是谁。谢蓁急得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趴在岸边不断地叫:“阿荨,阿荨!”   仲柔早在她们来之前就已跳下去救人了,好片刻以后,才把人从水里救出来。   那个躺在岸上娇娇小小的人,除了谢荨还能是谁?   冷氏心疼得一颗心都揪起来,顾不得问怎么回事,忙让丫鬟脱下衣裳裹在谢荨身上,抱着她为她取暖。一旁姜氏到底是当家主母,立即让人把谢荨带到客房里,准备干净衣服为她换上,并不断地向冷氏赔罪道歉。   毕竟是在她家后院出了事,无论如何都是她的过失。   冷氏和谢蓁的心都挂在谢荨身上,没时间去想谢荨为何落水。谢荨已经昏迷,无论怎么叫都没反应。   仲柔拧干身上的水,从冷氏怀里接过谢荨,把她平放在地上,然后按了几下她的胸腔,她吐出几口水后,才有缓缓转醒的迹象。仲柔抱起她,长腿一迈,“我带她去客房,阿娘先请大夫。”   她比一般姑娘家高,抱起小小的谢荨毫不费力,一眨眼的工夫就走出好几步远。   姜氏回神,吩咐丫鬟赶紧去请大夫。   谢蓁和冷氏不放心,一起跟在仲柔身后,来到客房。   将军府的丫鬟做事麻利,很快便把干净的衣服拿了过来,给谢荨和仲柔换上。不多时大夫便来了,捏着谢荨的腕子给她把脉,慎重道:“先喂她一碗姜汤驱寒,一会可能会发热,我先留下一副药方,若是发起热来,便照着药方上的给她煎药。”   除此之外,大夫还叮嘱她别再受寒,今日所幸被救上来得及时,否则很可能对身体有损,日后调理起来便麻烦了。   送走大夫,谢蓁亲自喂谢荨喝下一碗姜汤驱寒。   此时谢荨已经醒了,就是身体有些烫,迷迷糊糊地不大清楚:“阿姐,我不是故意掉进去的……”   谢蓁摸摸她的额头,果真开始烫起来,一边让丫鬟去照着大夫的方子煎药,一边安抚谢荨:“不是你的错,阿荨好好休息,没有人怪你。”   谢荨抓住她的袖子,心有余悸地说:“有人推我……”   她很害怕,落入水中的时候真以为自己要死了,湖水冰冷,她被呛了好几口水,头一次体会到什么叫绝望。好在后来有人搂住她的腰救了她,她想问那个人是谁,但是头越来越重,意识渐渐不清,人也昏迷了过去。   谢蓁听到她最后一句话,紧紧握住她的手,不无震惊。   当时后院有不少人,站在湖岸徘徊的姑娘也不少,她们刚回京城,更没有得罪过人,究竟是谁对谢荨下如此毒手?   *   谢蓁走出屋外,冷氏正在对仲柔道谢。   冷氏至今仍旧脸色发白,不敢想象如果仲柔没有救人,谢荨会怎么样……她不是感性的人,更很少哭,如今忍不住红了眼眶:“多谢仲姑娘。”   语气诚恳。   仲柔忙回以一礼,“不过举手之劳罢了,夫人无需如此。”   她换回姑娘家的打扮,穿着月白合天蓝冰纱小袖衫,配一条蜜合罗裙子,水墨披风,头上插着水晶簪和碧玉簪,与方才的英姿飒爽截然不同,又是另一种截然不同的韵味。若说方才谢蓁觉得她异类,目下却觉得她真是漂亮到了极致。   冷氏要到前面跟谢立青说一声,让他准备马车,提前带谢荨回家。   客房门口只剩下谢蓁和仲柔,以及另外几个丫鬟。   虽然冷氏谢过了,但谢蓁还是要多说一句:“多谢仲姑娘救了阿荨,若不是你,恐怕……”   仲柔看向她,“你知道她为何落水么?”   谢蓁一愣,脱口而出:“你看到了?”   仲柔正要说话,余光瞥到不远处的人影,偏头看去,只见仲尚与另一人向这边走来。   仲尚担心高洵继续留在前面会跟六皇子打起来,便带他到后院走走,没想到路上听到有人落水的消息,便来到客房看一看。   打眼看去,仲柔面前站着一个穿翠蓝小衫,白纱连裙的姑娘,她不似别的姑娘满头珠翠,只戴了金丝翡翠簪,侧对着他们,肌肤莹泽照人,粉腮晶莹,是万里挑一的绝色。尚未走到跟前,高洵便停住脚步。   仲尚往前走了两步,回头看他,“怎么不走了?”   他不回答,目光定定地看着前方。   仲尚循着看去。   谢蓁注意到两道视线,一偏头,正好对上高洵的注视。    ☆、苦涩   算算日子,两人有近一年不曾见面。   去年离开青州的时候,谢蓁才刚满十四,高洵还是爽朗的少年,如今再见,竟有种恍若隔世的错觉。   高洵比去年黑了不少,大抵是在军营里晒的,皮肤是健康的深麦色,身高也比去年高了,昂藏七尺,英武不凡。谢蓁第一眼差点没认出来,若不是他看她的眼神太熟悉,她还以为是哪个路过的官家子弟。   仲尚和高洵走到跟前,仲尚叫了一声四姐,然后看向谢蓁,不必人介绍便能猜出她的身份,“这位想必就是六皇子妃了。”   他们来之前听下人说落水的是谢家六姑娘,此时寸步不离的守在跟前,又跟谢荨生得有几分相似的,只能是她的姐姐谢蓁了。思及此,他不着痕迹地拍了拍高洵的肩膀,态度自然地介绍:“这是高洵,父亲是青州录事参军,与我编入同一支军营,目下担任千总一职。”   仲柔是第一次见到高洵,朝他点了点头,“我弟弟在军中劳烦你照顾了。”   仲尚闻言,哭笑不得。   仲柔不过比他大了一岁,却处处端着长者的架子,对他管东管西,甚至瞧不起他的能力。以前他带那些不学无术的公子哥儿回家,她从来看都不看一眼,如今他改邪归正,结交的都是正人君子,她这才对他勉强改观,只是每逢遇到他带人回家,都要感谢对方一两句。似乎他能有今天的悔悟,全是对方的成就。   仲尚早已习惯她的举动,倒也没有阻止,只是笑了一下,抱着作壁上观的态度。   高洵收回神智,摇摇头道:“仲姑娘言重,平日都是向崇照顾我居多,不敢在仲姑娘面前邀功。”   语毕,眼神不由自主地转向一边的谢蓁。   谢蓁已经认出他了,双眸含笑,如同久别重逢的旧友,“你何时到京城来的?怎么没同我说一声?”   居然先怪起他来了。   高洵无可奈何地弯起唇瓣,语气坦荡,却不无责备之意,“你不声不响地来了京城,要我如何同你说?”   谢蓁自知有错,惭愧地笑了笑,“当时家里走得匆忙,本想跟你说的,但是你又在军中,于是只能作罢了。”她没想到会在京城重逢,既惊又喜,“你自己来的么?伯父伯母没有陪同?”   他颔首,“我自己来的,才到京城不久。”   两人对话十分熟稔,却又恪守于礼,没有任何出格的动作。   仲尚的视线在两人之间逡巡一遍,不得不心疼起高洵来。他对人家一腔深情,但是人家却一点也不知情,又或者知情了,却没法给予回应。   单相思罢了。   仲柔目露疑惑,“你们认识?”   谢蓁点点头,向她解释,“我们在青州就认识,小时候家里常来往,高洵就像哥哥一样照顾我们。”   仲柔了然。   那边高洵听到她说自己像哥哥,只觉得一股苦涩从心底涌上来,说不出的滋味,比吞了黄连还苦,偏偏又不能反驳,这滋味只能自己品尝,再苦也只能往下咽回去。   以前她是未出阁的小姑娘,是他一个人静心呵护的花朵,他或许还能心无旁骛地追求她照顾她。如今她嫁了人,成了别人帐中的小娇妻,他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同她走得太近,免得影响她的名声。   一想到这些,心里就益发悲苦。   他不能说,只能强压下这些情绪,转开话题,“我们来时路上听说阿荨落水,目下情况如何?还好么?”   提起这个,谢蓁的情绪瞬间低落下来,眉心拧起,慢慢摇了两下头,“不太好,刚刚发起热来,才喂她喝完一碗药,现在又睡着了。”   谢荨这一回烧得不轻,深秋的湖水那么冷,根本不是她能承受的,刚被仲柔救上来那阵她一个劲儿地打哆嗦,现在盖了厚厚几层被褥才勉强缓和过来。方才谢蓁出来的时候,她脸颊烧得像苹果,神智不大清楚,偶尔说一两句胡话。大夫说如果第二天早上烧还是不退,便有可能引发炎症,要好好重视了。   高洵见不得她难过,想上前摸摸她的头安慰她,但是一想现在身份不必以往,他这么做就有点出格了,忍了忍,刚抬起的手又放了下去。“湖边很滑么?好端端的怎会落水,旁边可有人在?”   谢荨昏迷前说过有人推她,谢蓁打算等她醒了以后再问那人是谁,目前人没找到,她不好多说:“阿荨最是胆小,平常根本不会往危险的地方去……如今忽然出事,也怪我跟阿娘没有看好。”   说着垂眸,很是自责。   仲柔听出她话外之意,叫来廊下一个丫鬟道:“你去后院问一问,当时有谁在湖边,离谢姑娘最近。或者谁看到了谢六姑娘落水时的场景?若是问出结果,便来跟我说一声。”   丫鬟应下,转身去办。   仲柔方才寻问谢蓁是否知道谢荨落水的原因,便是觉得其中含有蹊跷。因为谢荨落水的地方并不容易出事,石头上也没有青苔,只有一颗柳树挡着,谢荨的丫鬟就在几步之外,岂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出事?   谢蓁对她道谢,她却道:“六姑娘在我家中出事,原本就是我们照顾不周,做这些不过分内之事罢了。”   她是见惯了大风大浪的人,面对这点后宅小事,处理起来很是得心应手。而且骨子里有一种沉稳之气,能让人觉得很放心,似乎什么事都能交给她做,她总会有办法解决。   该交代的都交代完后,谢蓁不放心谢荨一个人在屋里,便跟几人说一声:“我去照顾阿荨。”   她踅身回屋,看向高洵,“我大哥在前面,你可以去找他说说话。”   高洵颔首,脚下却没有一动。   *   屋里,谢荨的情况仍旧没有好转。   她嘴里说着胡话,一会儿叫救命,一会儿又呜呜咽咽地哭,谢蓁看得心疼,上前握住她的手柔声安抚,“没事了,阿荨没事的。”   不多时,她安静下来。   冷氏去前院还没回来,谢蓁便在屋里陪了她一小会。   不多时冷氏跟谢立青一并从前面赶来,后面还有谢荣,几人神色都有些凝重。谢立青听冷氏说完经过,目下情绪已经冷静下来,跟将军府的人支会过后,便让嬷嬷抱着谢荨往外走,立即回家中。   他们前脚刚来,严裕也从前面过来了。   彼时谢蓁正站在廊下,婆子刚把谢荨背在背上,她在后面扶着,对面是仲尚和高洵等人。高洵从小就跟他们家关系好,方才见到冷氏和谢立青顾不得答话,这会见谢立青脸色不好,便上来宽慰了他两句。   谢蓁回头,谢立青正好在问他怎么来了京城,他如实回答,一抬头,正好对上谢蓁的注视,回以一笑。   谢蓁抿唇,勉强弯了弯嘴角。   严裕上前,一把握住她的手,眉毛拧成一个疙瘩:“怎么回事?”   边说边不着痕迹地隔开两人,把谢蓁护在另一边,不让他们接触。   谢蓁便把前因后果说了一遍,包括仲柔下水救了谢荨,“多亏了仲四姑娘……”她手心冰凉,至今想起来都有些后怕。   不必明说,严裕听出了其中蹊跷,直觉其中不会这么简单,应当是有人故意加害谢荨才对。   他问谢蓁:“让人去查过了么?”   谢蓁嗯一声,“仲姑娘让人去查了,还不知道结果。”   后院的女眷尚未散去,真要查起来应该不难……若不是谢荨昏迷着,现在就能问出来是谁行凶。   谢荨趴在老嬷嬷肩上总是不老实,大概是受了凉的缘故,一个劲儿地打哆嗦,偏偏嘴里还咕咕哝哝地说:“我想喝红枣香米汤……”   这一声不大,谢蓁跟冷氏都没听清她说什么。   唯有几步之外的仲尚听清了。   仲尚和仲柔走在前面,负责送客,听到这句话不免好笑。   ……说她是小馋猫,没想到还真馋,都什么时候了还不忘记吃。   他刚这么想,停顿了下,正好嬷嬷背着谢荨从他面前路过,小姑娘忽然睁开眼睛,迷迷糊糊的,眼神很迷茫。她看到他,他本以为她就是个普通的娇气的小姑娘,没想到她居然无声地掉下一滴泪,她不想让冷氏和谢蓁看到,就转头面向他,在嬷嬷背上蹭了蹭。小脸烧得通红,一定很不好受,但是她从头到尾除了说一句想喝香米汤外,再也没说别的话。   仲尚忽然有些佩服她。   她哭过以后的长睫毛湿漉漉的,掀起又放下,期间大概看了他一眼,但是根本没过脑子,转眼就把他忘了。   *   一行人来到将军府门口,嬷嬷先把谢荨放进马车里。   谢蓁不放心,想跟着一块回家。   那边高洵把谢立青送到马车旁边,谢立青对他印象不错,再加上他只身一人来京城,身为长辈自然要多关照他一点,便邀请他到家中,“阿荨今日出了意外,我还没来得及同你说上几句话,你同我一块回去,等阿荨病好之后我再好好招待你。”   仲将军过寿,军中准许他们出来三日。高洵想了想,应下,“那就叨扰伯父了。”   谢蓁跟严裕商量了下,跟他说自己就回去一天,等谢荨病好了再回六皇子府。严裕答应了,忽然不知为何改变主意,翻身上马,把谢蓁也抱上去:“我跟你一起回去。”    ☆、真相   到底还是不放心,自从高洵出现后,严裕就一直处于戒备状态。   他清楚记得高洵小时候有多喜欢谢蓁,后来他离开,这几年都是高洵陪着她,他不知道他们的感情发展到了什么程度,也不想知道。   他把谢蓁抱到马上,一抬手替她戴上帷帽,慢悠悠地跟在国公府的马车后面,不快不慢地前行。   谢蓁不知道他此举何意,只觉得自己坐在马背上很不舒服,她很少骑马,以前哥哥带她学过几次,每次都磨得她两条腿生疼,后来就再也没骑过。她紧紧地抓住严裕的手臂,下意识看向国公府的马车:“我想坐马车……”   严裕把她圈在怀里,两手握着缰绳,不高兴地问:“跟我一起骑马不好么?”   她瘪瘪嘴,不舒服地换了换姿势,“我想照顾阿荨。”   他说:“有岳母和丫鬟照顾她。”   前面谢立青和谢荣分别骑马走在马车两侧,高洵走在谢立青旁边,两人偶尔说上一两句。不知怎么,高洵忽然回头看了他们一眼,目光没有多停留,只轻轻一笑,便转过头去。   严裕不由自主地把谢蓁搂得更紧一些,薄唇抿成一条线,眼睛看着前方,心思却早已飘远,“高洵跟你说了什么?”   路上有风,不断地吹起谢蓁脸前的透纱,她一边要稳住自己的身体,一边要防止轻纱被吹起来,根本没留意他话里的醋味儿,“没说什么……就问他什么时候来京城的……他当初跟我说要去从军,我还当他是一时兴起,没想到如今竟做得有模有样了。”   严裕轻轻哼一声,目光落在前方的人身上,“他还跟你说了什么?”   谢蓁来不及捂住轻纱,一阵风来,吹得她露出个尖尖滑滑的下巴,她忙用手捂住,娇声道:“你别问了……我帽子快掉了。”   严裕低头一看,她两只手扶着帷帽,就没法稳住身体,正绷得紧紧的坐在他身前,生怕随时都会掉下去。他帮她扶正帷帽,侧身替她挡住大部分风,继续纠缠刚才那个话题,“他还跟你说了什么?”   这是他心头的一根刺,若是不问清楚,恐怕会越扎越深,到最后拔都拔不出来。   谢蓁歪着脑袋想了一会,“我忘了。”   都是些琐碎的话题,要么是问谢荨的情况,要么是问她最近如何……说起来,高洵好像没提过她嫁人的话题,他不知道她嫁人了么?若是知道她嫁给严裕,应该会惊讶才对吧?怎么两人刚才见面,就跟不认识对方一样。   谢蓁想不通,于是扯着严裕的袖子仰头问:“高洵认出你了么?”   严裕正在气她那句“我忘了”,听到此言嗯一声,不禁想,他跟小时候没什么变化,也就她会没心没肺地忘了他,旁人看到他,哪个不是一眼就认出来了。   她本想问他们为何不搭理对方,忽然想起一件事,抿唇一笑,笑声从帷帽底下传出来,娇软又动听,“我知道高洵为何不理你了。”   他垂眸,带着点傲慢:“为何?”   谢蓁的声音被风吹散,柔声细语伴随着清风灌进他的耳朵里,“你刚刚搬走时,高洵很生气,曾经跟我说日后再见到你,必定要揍你一顿才解气。”   严裕噤声,唯有这点永远无法反驳。   谢蓁故意问:“他揍你了吗?”   严裕脸一黑,“他敢!”   说话间,人已来到定国公府门口,他把她从马车上扶下来,还没来得及多说一句话,她就迫不及待地跑到谢荨身边,向冷氏询问谢荨的情况。   府里早已请好了大夫,几个嬷嬷小心翼翼地把谢荨抱回玉堂院,大夫寸步不离地在旁边候着,一会用湿巾子给她祛热,一会煎药喂她喝下去。谢蓁心疼妹妹,在旁边守了大半晚上,若不是严裕担心她身子撑不住,半夜把她提溜回自己屋里,估计她要坐上一整晚。   一直到天微凉,谢荨才退烧的迹象。   谢荨这次生病惊动了不少人,早上定国公和老夫人都来看了一次,定国公见她已经没什么大碍才稍稍放心。老夫人倒是没什么表情,自打上回严裕当着下人的面惩戒许氏和吴氏后,她对二房的态度一直不冷不热的。既因为六皇子的身份不敢拿捏他们,又看他们十分不顺眼。正因为如此,许氏和吴氏都没过来,唯有四夫人来慰问了几句,没说几句话就离开了。   谢蓁倒乐得清静,见谢荨醒了,亲自喂她吃完一碗药,又拿绢帕给她擦了擦嘴。   谢荨身体仍旧很虚弱,靠在迎枕上咂咂嘴,满嘴都是苦味儿,可怜巴巴地跟说:“阿姐喂我吃蜜枣。”   谢蓁把早就准备好的蜜饯塞她嘴里,摸摸她的额头,总算不烫得吓人了,“感觉好些了么?”   谢荨点点头,或许是生病的缘故,水汪汪的大眼失去光彩,显出几分虚弱,“我昨天烧得厉害么?我好像听见阿娘哭了。”   昨晚她高烧不退,冷氏确实吓得不轻,在一旁急得掉泪。本以为她没有意识,没想到却都还记得。   冷氏陪了她一宿,今天早上才回正房眯一会。   谢蓁让人把香米汤端上来,“你烧得净说胡话,阿娘能不哭吗?”   她有点愧疚,小声地问:“我说什么胡话了?”   谢蓁翘起嘴角,故意打趣她:“你说想喝香米汤,这不一大早,就赶紧让人把汤端上来了。”   说着舀了一勺喂到她嘴边,她啊呜一口吃下,露出心满意足的笑,“每次我一生病,阿姐就对我特别好。”   谢蓁忍不住嗔她,“我平常对你不好?”   她又吃一口,撑得一遍腮帮子鼓鼓的,这时候倒懂得讨好她,十分真诚地回答:“都好。”   谢蓁喂她吃完整碗粥,她才勉强恢复一点精神。   谢蓁把碗递给丫鬟,丫鬟收拾好退了下去,屋里只剩下她们姐妹两人。谢蓁问起昨天落水的事,“你说有人推你,你看清那个人的模样了吗?”   经过一晚,谢荨的头脑清醒不少,不再如昨日那般混混沌沌。   她回想了一下当时的场景,“看清了。”   当时她并不岸边,她看到有个姑娘脚下一滑,差点掉进水里,她才过去帮忙的。但是那个姑娘自己站稳了脚步,她却被身后路过的丫鬟撞了一下,她脚下一滑,扑通掉进水里。掉入水中的那一刻,她往岸上看了一眼,那是个极其普通的丫鬟,穿着打扮都不像将军府的人,不知是谁家的丫鬟,撞完以后连看都没敢看她一眼,就匆匆离开了。   谢荨记得她的模样,勉强称得上清秀,身形不高,低头时正好能看到她耳朵后面有一颗红痣。   谢荨把这些跟谢蓁说了后,谢蓁思忖片刻,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那个要落水的姑娘,当时身边有没有丫鬟?”   “……好像有?”她记不清了。   谢蓁觉得奇怪,若是有丫鬟的话,主子落水必定第一时间伸手搭救,根本轮不到谢荨帮忙。若是没有就更奇怪,前来将军府贺寿的人,哪个不是有头有脸的人家,身边会没有丫鬟跟着?   她问谢荨:“你记得那是谁家的姑娘么?”   谢荨苦思冥想,“我听别人叫她林姑娘。”   昨日在场的人中,姓林的姑娘并不多,谢蓁只知道一个青州巡抚林睿的两个女儿林画屏和林锦屏,莫非与她们两个有关?   *   安顿好谢荨,谢蓁从屋里出来,冷氏仍在睡,外有只有谢荣和严裕两个人。   谢蓁把谢荨的话复述了一遍,惆怅不安地看向谢荣,“哥哥,我觉得阿荨落水与林姑娘脱不了干系……但是她为何要害阿荨?阿荨同她有过节么?”   谢荣听罢,微微拧起眉心。   谢荨与林姑娘确实没有过节,但是牵扯到林家,便不得不多想……   严裕在一旁听罢,把她带到跟前,一语中的,“不是谢荨与林姑娘有过节,而是你爹跟巡抚大人林睿有过节。”   林睿曾经在元徽帝面前诬陷谢立青勾结突厥人,一心想要毁掉谢立青的官路。前不久严裕刚证明了谢立青的清白,林睿便因为涉嫌贪污被人参了一本,元徽帝把这事交给太子去办,事情尚未查出结果。严裕与太子是一派,而谢立青又是严裕的老丈人,林睿想必以为是谢立青从中作梗,对他怀恨在心,在家说了谢立青的坏话,被女儿听去后,才有了昨日谢荨落水的一幕。   林睿是大皇子的人,大皇子与太子不和,这是众人心照不宣的事实。   只是可怜了谢荨,平白无故被林家姑娘恨上,还因此大病一场。    ☆、情敌   谢荨在床上躺了一整天,总算恢复精神,可以下床了。   明明才病一天,她却好像整个人都瘦了,下巴尖尖的,不如以前圆润。冷氏让厨房被她熬煮了滋补的海参乌鸡汤,她一个人喝得干干净净,哪怕是在病中,也胃口好得出奇。   谢蓁总算放下心来,打算今晚留下过夜,等谢荨好了再回六皇子府。   晚上一家人在堂屋用膳,定国公和老夫人坐在上位,只有二房和四房的人来了,大夫人和三夫人借口称病,没有过来一起用饭。   倒也不奇怪,她们上回被严裕的侍卫掌嘴,面子里子都没了,哪里还愿意出现在她们面前?   于是一顿饭吃得还算平静。   高洵也在场,谢立青把他留了下来,后日谢荣带着谢荨去将军府道谢,顺道把他一块带去,他可以跟仲尚一起回军营。   高洵盛情难却,只好答应下来。   或许因为谢荨大病初愈,谢立青心情不错,便说起他们小时候的趣事来。他们在青州有不少回忆,真要说起来,三天三夜也说不完。谢立青笑着道:“高洵成日来我们家中,有一日旁人问起,还当你是我的小儿子……”说罢哈哈一笑,脱口而出:“原本我也以为你会跟……”   话未说完,被冷氏冷冷地瞪了一眼,立即噤声。   谢立青掩唇咳嗽,故作淡定地把后半句话接上:“我以为你会跟荣儿一样,走上仕途,未料想你只对军营有兴趣。”   高洵坐在谢荣旁边,另一边是严裕,他微微一笑,敛眸道:“当初以为这是条捷径,没想到却走错了路,如今想反悔都来不及了。”   他话里有话,旁人听不明白,但是身边的严裕却意味不明地看他一眼,眉心微蹙,转头给谢蓁夹了一筷子菜,“多吃些菜。”   谢蓁看着碗里绿油油的青菜,想挑出去,但是又不好当着众人的面,“我……”   高洵循着看去,下意识道:“阿蓁不喜欢吃龙须菜。”   音落,便见严裕的脸色沉了沉。   席上静了片刻,还是谢立青反应得快,笑着打圆场道:“还是高洵记性好,同我们吃过几顿饭,便把每个人的喜好都记住了。你还记得我不能吃什么吗?”   高洵回过神,勉强牵了牵唇角笑道:“伯父不能吃辛辣食物,一吃便会身上起疹。”   谢立青颇欣慰,“你记得不错。”   说起这个,他便不得不提一下当年的糗事。冷氏偏爱甜辣味的菜,谢立青刚娶她那阵,为了配合她的口味勉强吃了一短时间,结果就是浑身的疹子下不去,被定国公知道以后,非但没有同情他,反而狠狠地嘲笑了一顿。   当时冷氏被他弄得好气又好笑,直骂他是傻子。   他年轻时为了她确实做过不少傻事,不过甘之如饴罢了。   被他这么一搅和,饭桌上的气氛顿时融洽不少,大伙儿都忘了刚才那一段小插曲。唯有严裕从头到尾绷着一张脸。谢蓁坐在他身边,只觉得浑身的气氛都不对劲了,她看着碗里的龙须菜,心里纠结究竟是吃还是不吃……   严裕看她一眼,大概猜到她在纠结什么,一声不响地把菜从她碗里夹出来,面无表情地自己吃了。   好在饭桌上没人注意他们,否则谢蓁肯定会不好意思。   她脸红红的,“你为什么吃我的菜?”   严裕轻轻哼一声,“你不是不喜欢吃么?”   两人对话声音小,不想让别人听见,是以谢蓁往他那边凑了凑,不知情的看过去,只会以为是小夫妻俩说悄悄话,别有一番情趣。她自己没察觉,但是严裕却很喜欢,脸色稍微有所缓和。   高洵的视线落在两人身上,他们态度亲昵自然,一如多年前那样,没有旁人的容身之地。   这顿饭大抵是他吃得最痛苦的一顿,饭菜到嘴里变得索然无味,时间过得缓慢,不知何时才是尽头。   总算吃完一顿饭,他起身向定国公和谢立青告辞,准备回客房。好巧不巧的是,客房的方向跟玉堂院在同一个方向,要回屋,必须跟谢蓁和严裕同行。   谢立青和谢荣留在堂屋,有话跟定国公商谈,冷氏要去后院看谢荨的药煎好没有,是以回玉堂院的路上,只有他们三人。   严裕与谢蓁走在前面,到了抄手游廊,他忽然握住她的手。   高洵走在两人身后,看到这一幕眼神黯了黯,掀唇唤道:“阿裕。”   严裕脚步未停,好半天才应一声,“何事?”   他以为他要问什么高深莫测的问题,没想到他居然说:“你还是我认识的阿裕么?”   严裕蓦地停住,回身看他,“什么意思?”   高洵从旁人口中得知他如今不叫李裕,而是跟随元徽帝改姓严,严裕。他变得陌生了许多,跟小时候判若两人,只有在面对谢蓁的时候才会露出一些孩子气。   后面跟着两个丫鬟,见他们气氛不对劲,站在后面低着头,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高洵轻笑,“你当初走时一声不响,如今换了个身份再回来,难道不打算解释解释么?”   严裕看向别处,态度很随意,“没什么好解释的。”   搁在以前,谢蓁肯定会跟别人一样觉得他傲慢无礼,可是她知道了他当初离开的原因,如今居然有些理解他了。这事无论放在谁身上,都是一个无法触碰的伤疤,多年养育之恩的父母被人杀害,他被陌生人接回宫中,一下子成了当今六皇子,在宫中如履薄冰,不知吃了多少苦头。这原本就不是一言两语能说得清楚的,更何况他的脾气又古怪得要命,当初若不是他告诉她,她是怎么都想不到这其中有多少变故的。   高洵愤怒又无奈,上前攥住他的衣领,一句话饱含多种深意,“你当真把我当过兄弟么?”   高洵比严裕大两岁,身高也比他高了半个头,再加上他高大伟岸,两人要真打起来,严裕肯定是吃亏的那个。   谢蓁有点着急,脱口而出:“高洵哥哥,不要打他!”   她一边说一边拉开严裕,期间不得不推了高洵两下。她把严裕护在身后,一如小时候那样,小小的身躯似乎真的能替他遮风挡雨,“他……他是皇子,你打了他要进大牢的。”   都什么关头了,居然还在为别人考虑。   严裕本来很感动,听到这句话不禁恨得牙痒痒,伸出手臂把她捞进自己怀里,“你究竟是在关心谁?”   谢蓁看到高洵眼里一闪而过的受伤,没来得及说话,便听他道:“阿蓁,当时他不告而别的时候,我说要揍他几拳,你还记得自己说过什么吗?”   谢蓁认真地想了想,“不记得了。”      高洵只得告诉她:“你说过会在一边看着。”   严裕拧了拧眉心。   他又问:“如今你还能心如止水地在一旁看着么?”   谢蓁答不出这个问题,她肯定做不到了,不仅是因为她嫁给了严裕,而是因为他们都不是小孩子了,没道理再为小时候那些矛盾纠缠不休。可是她又说不出口,怕伤了高洵的心,只好沉默不语站在严裕跟前,躲避他的视线。   高洵或许明白了什么,无奈牵起一抹笑,“你以为我真会打他?”   谢蓁不明所以地抬眸。   他脸上说不清什么表情,既像笑又像哭,最终什么也没说,从他们两人身边走过,往客房的方向走去。   *   回屋以后,谢蓁的情绪一直不太高涨。   甚至有点低落。   丫鬟端来的饭后茶点,她一口都没动,也没有去看谢荨,一个人双手托腮看着窗户,不知在想什么。   严裕站在她身后,表情不好地问:“你刚才叫高洵什么?”   谢蓁眨眨眼,不明所以地问:“高洵哥哥?”   他果然还是介意这个,两只手臂撑在她身边,咬住她的耳垂说:“我记得你以前叫他高洵。”   她没闻到空气里的醋味儿,还在傻乎乎地说:“他比我大两岁呢……阿娘说我应该叫他哥哥。”   冷氏虽然说过她,但她依然很少叫高洵为高洵哥哥,方才那一声是太着急了,脑子还没反应过来,嘴巴就已经叫出声。   严裕抿抿唇,想说什么,最终没开得了口。   总不能要求她以后只叫他哥哥?那谢荣怎么办?   他自己挺矛盾的,生了一肚子闷气,偏偏不能跟她说,只能自己一个人慢慢消化。   晚上那顿饭是在自己屋子里吃的,严裕让人准备了几十道菜,荤素各十五道,一个桌子摆不完,旁边还放了两张小方桌。谢蓁走过去一看,差点被这阵势吓到了,扭头问他:“你要设宴么?这么多菜,我们两个怎么吃得完?”   严裕让她不用管,坐下吃就是。   她惶惶不安地坐下,总觉得事有蹊跷。   谁知道一顿饭下来根本不用她动筷子,他每一样都给她夹一点,然后问她好不好吃。她若是答好吃,他便让人记下来,若是答不好吃,便让人把那道菜撤下去。每样菜吃一点,足足三十道菜,谢蓁被他喂得饱饱的,总算明白了他的意图。   她恍然大悟,长长地哦了一声,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小玉哥哥想知道我喜欢吃什么,为何不直接问我?”   他故作淡定,从下人手里接过记录她口味的那张纸,叠起来,揣进袖子里。   “不用问也能知道。”   高洵都不用问,他为何要问?   总有一天,他要比高洵了解她还多。    ☆、馋猫   虽然谢荨是在将军府出事的,但是毕竟仲柔救了她一命,于情于理都该上门道谢。   第二日谢荨能下床后,冷氏便带着她和几个丫鬟去了将军府。   高洵明日要跟仲尚一块回军营,便顺道一路同行。   谢蓁与严裕原本是要回六皇子府的,但是谢蓁中途改了主意,想查清楚究竟是谁想害谢荨,也跟着去了。   到了将军府,仲将军和将军夫人亲自在堂屋迎接,姜氏心怀愧疚,慰问了谢荨好几声,仍旧十分过意不去。姜氏让仲柔领着她和谢蓁去了后院,自己和冷氏稍后就到,把堂屋留给几个男人说话。   时值深秋,后院实在有些冷,八角亭四周都有帘子遮挡,另外还架了两个炉子,这才勉强暖和一些。丫鬟端上来几样糕点,谢荨生病这几天冷氏不让她乱吃东西,是以她看到点心后馋得不行,捏起一块豆沙馅儿的山药糕咬了一口,满嘴都是香甜,忍不住又咬了一口。   谢蓁看见她埋头吃东西的样子忍不住想笑,“要是让阿娘知道,一定饶不了你。”   她专心致志地把里面的豆沙吸完了,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拿起一块点心放到谢蓁面前,好言好语地恳求:“阿姐别告诉阿娘……”   居然还懂得贿赂。   谢蓁不接,就着她的手咬了一口,弯起唇瓣看对面的仲柔:“这里可不止我一个人看到。”   仲柔原本在看戏,忽然被点名,咳嗽了一下转过头去。   谢荨听出了话中之意,索性把一整碟点心都推倒她面前,长睫毛忽闪忽闪,“仲柔姐姐也吃。”   对于一个把吃放在第一位的姑娘,这大抵是她最盛情的邀请了。   谢荨对于那天的事有点印象,她虽然昏迷了,但是仍旧记得有人把她从水里救出来,事后谢蓁告诉她是仲柔救了她,她就一直对仲柔心怀感激。奈何仲柔跟寻常的姑娘不一样,身上透着一种英气,让人不大敢靠近,谢荨是鼓起了很大的勇气才说出那句话的。   好在仲柔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难相处,她拿了一块点心,体贴道:“你吃吧。”   谢荨绽开笑意,连连点头,“嗯嗯嗯。”   于是就真的没了顾忌,自己一个人默默坐在啃起点心来,时不时往谢蓁和仲柔碟子里放一块,让她们两个也吃。   谢蓁担心她一下子吃太多对胃不好,忍不住提醒:“你少吃一些,一会儿肚子都撑圆了,阿娘会发现的。”   她闻言,赶忙停住,低头看自己平坦的小肚子,见没有凸起来才放心。   趁着她吃点心的工夫,谢蓁向仲柔询问:“不知仲姐姐调查得如何,当时有人看到了么?”   仲柔摇头,娓娓道来,“前天你们离开以后,丫鬟便来跟我说了,六姑娘落水的地方正好在一颗柳树后面,没多少人在意,是以并未有人看到。”   如今是秋天,湖里的荷花早就败了,只剩下一片湖。一般姑娘家都不愿意到湖边去,要么在亭子里吟诗作对,要么在院中赏菊怀秋,彼时站在湖边的,只有寥寥数人。   谢蓁问她有哪些人,她便一一说完,其中包括林巡抚家的三姑娘林画屏。   谢蓁久不出声,她问道:“你有头绪?”   说是头绪,不过是个猜测罢了,毕竟没有确凿的证据。谢蓁把谢荨醒来后的话说与她听,前因后果理一遍,不难怀疑到林画屏头上,“只不过没人看见……总不能空口白牙就认定是她,除非能找到那个丫鬟,否则我们只能吃下这一个哑巴亏。”   仲柔闻言,看向谢荨,“你还记得那丫鬟的长相吗?”   谢荨放下玫瑰糕,轻轻点了下头,“记得。”   “若是再见到,你能认出她么?”   她仰起小脸,回想了一下那人的相貌,肯定地点头,“能。”   仲柔想了想道:“后日我与五弟要去林家一趟,你若是身体养好了,便同我一块去看看吧。”   林家跟将军府来往不算密切,不过是因为上回林睿求仲将军办事,又差人送了不少东西。彼时仲将军不在府上,姜氏不明情况,便替他收下了。事后被仲开知道大发雷霆,一定要让人送回去,这件事自然而然就落在了仲柔和仲尚头上。   他们把谢荨带去并非不可,只是……   谢蓁蹙眉,不大放心,“阿荨是姑娘家,一眼就会被人认出来,此举恐怕行不通吧……”   仲柔也考虑到这个问题,露出迟疑,“可以让六姑娘扮成丫鬟与我同行,只不过我身边很少带丫鬟……”   她出门一般都带小厮。   这边还没商量出一个结果,那边便有人提着食盒从远处走来。端看那长腿阔步,伟岸身形,便知是仲尚无疑。   谢家的人来之前,仲尚便被仲柔指派去街上买点心了,还点名要八宝斋的枣泥拉糕和玫瑰莲蓉糕。八宝斋距离将军府隔了好几条街,一来一去便要花去几刻钟,偏偏仲柔不爱使唤下人,偏要叫他去。   仲尚把点心买来以后,原本可以让丫鬟送去,食盒尚未交到丫鬟手中,他鬼使神差地自己过来了。   一眼便看到仲柔和两个姑娘坐在亭子里。   他大步上前,目光不由自主地往旁边斜了斜。   谢荨坐在仲柔手边,脑袋微微垂着,不知是在想事情还是睡着了。他故意把食盒往她面前放了放,歪着嘴笑:“阿姐,枣泥拉糕好吃么?”   她听到声音,果真抬起头来。   像受惊的小老鼠。   她睁着圆溜溜的眼睛,两颊的肉消瘦了些,皮肤胜雪,白白嫩嫩的,让人一眼就想到上元节吃的元宵。不知道她咬一口,会不会也又甜又糯。   谢荨还记得他,上回就是他带她去见高洵的,还差点抢走了她从八宝斋买的点心。   只是没想到他居然是将军府的人。   仲柔没回答,让他放下点心就离开,“阿爹在堂屋,你过去看看吧。”   他颔首,脚下却没有动,反而把紫檀食盒的盖子拿开,端出里面一碟碟的点心,有藕粉桂花糖糕,花香藕,枣泥拉糕和玫瑰莲蓉糕。每一样都做得精致,香甜气味扑鼻而入,诱人食欲。   每端一样,便故意在谢荨面前停顿片刻。   他垂眸,果见她眼巴巴地盯着他的手,想吃又不敢吃的模样可爱到了极致。他原本只想逗逗她,没想到一下子上了瘾,竟有些收不住手。   仲柔深深地看他一眼,倒也没说什么。   仲尚从未见过这么贪吃的姑娘,大部分女人都是矜持的,尤其是在饭桌上,夹一两筷子就说饱了,用帕子沾沾嘴无论如何都不肯再吃。即便是吃,也吃得缓慢克制,更没见谁对吃的如此执着过。   他看一眼谢荨,话却是对着仲柔说的:“买点心时掌柜同我说,凉了便不好吃了,阿姐趁热吃吧。”   说罢放下最后一碟三层玉带糕,转身往回走。   没走多远,便听一个小小的声音问:“阿姐,我能吃吗?”   谢蓁两手托腮,似乎很无奈:“我说不能,你会听我的吗?”   她轻轻一笑,带着点小姑娘特有的娇憨,声音轻飘飘地传进他耳朵里,让他不由自主地想起那天她在嬷嬷背上哭泣的模样。   乖得要命。   *   在将军府逗留没多久,仲将军和姜氏准备留人用饭,冷氏和谢立青盛情难却,正要答应下来,门外便有人急慌慌地通传,说是六皇子府的下人求见。   谢蓁不知府上出了什么情况,不好让人直接进来,便跟严裕一起到门口查看。   门外的人竟然是赵管事,一见他们出来,忙迎了上来。   赵管事一把年纪急得脑门都是汗,严裕和谢蓁都不在府上,他原本先到定国公府找人,被告知他们来了将军府,这才着急忙慌地又赶来了将军府。如今总算见到人,如同找到了主心骨一般,“殿下,娘娘,快随老奴回府看看吧!”   外面马车都准备好了,只能他们回去。   赵管事是个稳重的人,平常不会这样大惊小怪,一定是有什么要紧事,才会如此慌乱。   谢蓁心中一跳,有种不大好的预感:“怎么了?”   管事便把事情经过说了一遍,“今儿早晨……”   原来今儿一早长青阁的丫鬟来找他,说李氏的状况不大好,想让赵管事请一名大夫为她诊断诊断。因为谢蓁和严裕今日回府,赵管事忙着打理瞻月院,便没有顾得上这事,等到想起来时已是晌午。   他让丫鬟去问李氏的情况,没想到李氏已是进气多出气少了。   他立即让人去请大夫,大夫看过之后只摇头,说一声无能为力,让府上准备后事。   管事不敢耽搁,忙过来找六皇子。   严裕听罢,意外地没有丝毫情绪起伏,举步往外走,“现在如何?”   管事摇头道:“约莫只剩一口气儿了。”   严裕先走上马车,把手递给谢蓁,拉她上来时才发现她小手冰凉。他以为她害怕府上死人,顿了顿,不会安慰人,只会说一句:“没事的。”   其实谢蓁怕的从来不是这件事。   六皇子府的马车离开后,高洵才从将军府门后出来,他在门边站了片刻,最终从马厩牵出一匹马,翻身而上,追了上去。    ☆、托付   第七十二章   回到六皇子府已是一炷香后,车夫赶得急,硬生生缩短了一半时间。   下马车后,管事领着严裕和谢蓁匆匆往长青阁去,“殿下和娘娘随老奴来。”   他们走入院子不久,便有一人骑马紧随而至,堪堪停在府门口。   高洵下马,随手拦住一个下人问道:“我与六皇子是旧识,路上偶然遇见,尚未说两句话他便匆匆走了,敢问府上是否出了何事?”   下人是看守大门的阍者,两手揣进袖子里,把他上下打量一遍,见他不像说谎才道:“确实出事了。”   府上平白无故住进来一对母女,六皇子并没有隐瞒她俩的身份,下人都知道她们是六皇子流落民间时的姨母和表妹。只不过大伙儿都不怎么待见她们就是了,来府上蹭吃蹭喝不说,还对他们颐指气使,吆来喝去。   服侍人虽说是他们下人的本分,但那表姑娘委实太不客气了一些,俨然把自己当成了六皇子府的主子。   要知道这六皇子府的主子,只有六皇子和皇子妃两人。   下人们都暗暗议论她,猜测她跟李氏究竟打的什么主意,要在这府上住多久?要真打算常住,皇子妃忍受得了么?   高洵猜得不错,牵着马来到跟前,“出了何事?”   下人瞅一眼院内,用手虚掩着嘴,小声地说:“前阵子府里来了一对母女,据说是殿下的以前的姨母和表妹。如今那位姑奶奶恐怕不行了,管事这才把殿下请回来商量后事的。”   姨母?表妹?   难道是他以为的那样?   高洵蹙起眉头,故意问道:“殿下的生母是惠妃,惠妃是白尚书之女,我怎么没听过白尚书还有别的女儿……”   下人露出一个“你有所不知”的眼神,大抵是在心里憋得久了,随便逮着一个人便能说上好久,“殿下曾流落民间一段时间,这对母女就是那时候的亲戚……这不看咱们殿下身份尊贵了,眼巴巴地上门来认亲么。”   说罢露出一个轻蔑的表情,“要我说,她们可真好意思……殿下同她们非亲非故,救了她们一命已是慈悲……”   那边下人还在喋喋不休,高洵却已陷入恍惚。   下人口中的这对母女,十有八九是李氏和欧阳仪。他对这两人有些印象,盖因欧阳仪飞扬跋扈的性子让人印象深刻,彼时她住在李府,分明是寄人篱下,却一点不知收敛,闹得李裕对她厌烦得很。   没想到时隔多年,还是一点变化都没有。   高洵颔首,深深看了门内一眼,“你方才说,李氏快不行了?”   下人嘴快,一会儿的工夫全抖搂了出去,“可不么,大清早在院里摔了一跤,正好摔在井沿上,这会已经快不行了。”   高洵了解前因后果,朝下人抱了抱拳:“多谢小哥解惑。”   说罢牵着马便往一边走,下人把他拉住,不放心地叮嘱:“你可千万别说出去……”   他笑笑,“自然。”   然而转过身,笑意立即收了回去。他牵马离去,一步步走得极其缓慢。   *   刚走近长青阁,便听见里头传来哭声。   哭声悲恸,几近声嘶力竭,听的人心头一震。   严裕和谢蓁走入院内,院子里站了两个丫鬟,颇有些手足无措,见到二人回来,如同见到主心骨一般迎了上来。   留兰急急道:“殿下,娘娘,姑奶奶要不行了!”   严裕一面往屋里走一面问道:“请大夫看了么?”   留兰点头不迭,“请了,大夫说是病入膏肓,回天乏术了。”   刚一入屋,浓重的药味扑面而来,还伴随着一些不太好闻的味道,呛得两人皱紧了眉头。   留兰面色如常地解释:“姑奶奶这两日下不了床,吃喝都是在床上解决的……”   自从严裕和谢蓁回定国公府后,李氏的病情就越来越严重,肚子整夜整夜地疼,有时甚至会呕出一口血来。大夫看后,全都束手无策,纷纷摇头。   她被病痛折磨了两天,今日一早醒来觉得神清目明,精神也足,便亲自到井边打水洗脸,未料想脚步不稳,一脚踩空,头重重地撞上了井边的石头上,再也没能起来。欧阳仪寸步不离地守在她身边,哭了整整一天,嗓子都哭哑了。原本只剩下低低的呜咽声,听到丫鬟说六皇子和皇子妃来了,哭声又渐渐大起来。   房间时间昏暗,欧阳仪守在李氏床头,抱着她不住地叫阿娘,“你别离开我……阿娘……”   床上李氏瘦骨嶙峋,短短几天没想到只剩下一把骨头,模样吓人。她半睁着眼睛,还剩下一口气儿,似是察觉到有人进来,慢吞吞地转了转眼珠子朝严裕看去。   谢蓁甫一进来被李氏的模样吓了一跳,她从未见过将死之人,停在几步之外,不敢靠近。   严裕上前,唤了一声,“姨母。”   语毕微顿,想再说点什么,然而想了想,实在没有什么好说的。   欧阳仪听到声音转头,脸上挂满泪痕,哭得一双眼睛肿如核桃,“表哥……”这一声凄怆悲苦,哀婉久绝。   她又说:“阿娘……阿娘快不行了……”   严裕面无表情地看向李氏。   李氏奄奄一息,居然还知道是他,张口叫了声“裕儿”。   他敛眸,“我让人去请大夫。”   说罢真唤了香兰过来,正要开口,便听李氏摇头道:“没用的……我的身子我自己清楚,怕是活到头了,不必给你添麻烦了……”   他偏头,面对生离死别,即便是从来不亲的亲人,居然也有一点点动摇。   李氏向来懦弱,这一辈子都活在夫家的阴影下,卑微惯了,无论跟谁说话都习惯低声下气。正是她这样的人,偏偏生了一个欧阳仪这样飞扬跋扈的闺女,以她的性子是绝对管不住欧阳仪的,也只能采取放任态度。然而越放任,欧阳仪便越无人管教,她将要死时,才醒悟自己似乎做错了什么。   留下闺女一人在世,她不放心。   李氏伸手,艰难地抓住严裕的袖子,气息微弱道:“我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阿仪……”   她每说一句话便要喘几次,一句话说得极其缓慢:“若我死后,你能否替我照顾她一阵,让她留在府里……你若是不嫌弃,让她做妾也好……我……我就……”   严裕身子一僵,拧眉看她。   她睁大眼睛,想必到了穷途末路,“裕儿,能不能……”   严裕薄唇紧抿,没有说话。   李氏流泪,“姨母求你……”   可惜他始终不松口。   下一瞬,李氏睁着眼没了气息,手里还紧紧抓着他的袖子。   “阿娘!”   欧阳仪扑上去,失声痛哭。   丫鬟递来剪子,严裕剪掉半截袖子,转头一看,屋里早已不见谢蓁的身影。   他神情一乱,正要出去,却被欧阳仪叫住:“表哥,阿娘死了……她死了,我怎么办……”   严裕想起李氏临终前的嘱托,心中一烦,冷声道:“我会为你找好夫家。”   她见他要走,快一步挡在他面前,泪水连连,“阿娘把我交给你,她尚未入土,你便要把我嫁给别人么?”   严裕停步,冷眸睨她:“那你想嫁给谁?”   她擦擦眼泪,别开头居然带了点羞赧:“阿娘让我给你做妾……我听她的话。”   他咬牙,毫无商量的余地,“不可能!”   说罢拂袖将人挥开,大步往外走,对门口的赵管事道:“姨母的后事交给你打理,就葬在青要山山腰,与李家的人葬在一起。”   管事应下,正要问棺材选用什么木材,抬头便见他已走开好远。   严裕沿路往回走,回瞻月院的路只有这一条,然而他追了一路,始终没看到谢蓁的身影。就连回到瞻月院,院里也没有她。   他问丫鬟她在哪里,丫鬟皆是一脸茫然:“娘娘从未回来过。”   他心急如焚,转身便往外走。   *   府里里外都找了一遍,始终不见皇子妃人影。   下人不知谢蓁去了哪里,只知道六皇子疯了一样,脸色难看,大有掘地三尺也要把人找出来的趋势。   下人不敢马虎,天色渐渐暗了,便提着灯笼在后院寻找。   守门的仆从说并未见到皇子妃出府,那就应该还在府里才是。可皇子妃虽大,经常活动的地方就那么几处,能去哪呢?   赵管事着急道:“娘娘可千万别做什么傻事……”   音落,被严裕一个眼风扫来,立时噤声。   严裕忽然想起一个地方,心里骤然燃起希望,夺过下人手里的灯笼,抛下一句“别跟来”,快步往一条小路上走。   赵管事不放心,跟两个下人跟在他后面。   他越走越快,穿过一条鹅卵石小路,停在一处小院门前。夜幕四合,看不清院子匾额写的什么字,只见六皇子大步走进院内,很快淹没在夜色中。   赵管事停在院外,不知该不该进去。   末了道:“在外头等等吧。”   其余两人忙应是。   严裕走入院内,打着灯笼照了一圈,四周都很安静,不像有人的样子。他不死心,从花架下走向秋千,就着灯笼昏黄的光线,勉强看到秋千上坐着一人。她两手轻轻握着绳子,或许是早看到他过来,但就是没有出声,也没有叫他,只歪头静静地看着他。   乌黑杏眼明亮生辉,比天上的星空还要璀璨。   严裕好似重新活了过来,被她看得心都软成一片,把灯笼放在地上,慢慢走到她跟前,“谢蓁?”   他一步步走近,她仰起头来。   “嗯?”她拖着长腔,在月色下更加醉人。   严裕还没失去,便体会到失而复得的欣喜,弯腰一把将她抱进怀里,“谁让你乱跑的?”   语气责备,双臂却搂得越来越紧。   面对她时,他总是容易患得患失,早晚有一天要被她折磨成疯子。   谢蓁想从他怀里挣脱,然而越挣扎,他就抱得越紧,她觉得骨头都快被他捏碎了,不舒服地唔了一声:“我只是想来这里坐坐。”   他嗓音颤抖:“为何不跟我说一声?”   方才找不到她的慌乱仍在,心跳剧烈,半天都没缓和过来。   谢蓁眨眨眼,语气平静:“你要忙着听李氏说话,她快死了,我不好意思打扰你们。”   严裕僵住,“她的话……”   谢蓁嗯一声,“我都听见了,她要你纳欧阳仪做妾……”   不等她说完,他就急着解释:“我不会纳妾。”   她是因为听到这句话,所以才出来的么?他方才找她的时候就想好了,他不会纳欧阳仪做妾,他会给她找一个好夫家,让她嫁过去,也算是给李氏一个交代。但是让他收她,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除了谢蓁,他谁不想要。   谢蓁歪头,“李氏临终把欧阳仪托付给你,你能不要吗?”   他慢慢蹲下来,抱住她的腰,“不要。”   谢蓁静了静,“为什么不要?”   他埋在她肚子上,不说话。   “小玉哥哥?”   他终于开口,声音有点闷:“我只想要你。” ☆、欺负   李氏的灵柩在灵堂停了三天后,被皇子府的下人抬去青要山葬了。   出殡那日欧阳仪趴在棺木上哭得昏天暗地,若不是被丫鬟强行拉开,还不知道要哭到什么时候。   青要山葬着严裕的养父母宋氏和李息清,当严裕被接回宫不久,便让人去寻找两人的尸体。彼时他们在山上遇害,等到尸身被人找到的时候,已经只剩下一具骸骨,若不是凭着周围的衣物,根本辨识不出他们的身份。   葬完李氏后,严裕带着谢蓁走下马车,往前方两座墓前走去。   坟墓简陋,只是两个拱起的小土堆,坟前竖了一块墓碑,分别写着“显考讳李息清之灵”和“显妣李氏宋锦之灵”。他从赵管事手里接过一壶酒,各自倒了三杯,分别淋在两人的坟头,“阿爹,阿娘,恕孩儿不孝,许久才来看你们一次。”   他牵着谢蓁的手,把她带到两人墓前,“我今日带了谢蓁一起来。”   谢蓁怔怔,看着面前两座墓,张了张口,叫不出“宋姨”两个字。   尽管严裕跟她说过,但是她仍旧没法接受,明明回忆里活生生的人,忽然间以另一种方式出现在她面前,她看着看着,忽然觉得眼眶酸涩。印象中宋姨是那么温柔亲切的人,为什么说没就没了?   严裕站在她身边,给自己也倒了一杯酒,仰头一饮而尽,借着酒劲说:“我们成亲了。”   他把剩下的酒全洒在李息清墓前,顿了顿说:“你们放心……我会好好待她的。”   谢蓁偏头,还没看清他脸上的表情,他就拽着她往后走,“话说完了,走吧。”   谢蓁不得不跟上他的步伐,“我还没跟宋姨说话呢……”   他大步走在前面,以她的角度,只能看到一张冷漠的侧脸。他薄唇轻启,“不用说也行。”   说着,带她走向停在路边的马车。   谢蓁走得踉踉跄跄,跟不上的脚步,索性挣开他的手自己走。她回头看了看远处的两座坟墓,不远处还有一个新盖的土堆,孤零零地立在半山腰,周围长满了杂草。   生前无论多么光荣的人,死后都逃不过一抔黄土。   她感慨完,一扭头发现严裕站在原地盯着她,不禁一愣,“你看什么?”   他没说话,抓住她的手就走上马车。   府上办白事,一路没有带多少丫鬟,马车外面除了车夫,只剩下赵管事。赵管事的脸色有些微妙,看到他们欲言又止,最终也没说什么。   严裕扶着谢蓁上马车,一掀开帘子看到里面的人,不悦地皱了下眉,“你怎么在这里?”   马车里不是别人,正是一身斩衰的欧阳仪。   欧阳仪坐在里面等候多时,听到这声质问,非但没有心虚,反而回答得理直气壮:“马车只有这一辆,不在这里,那我该在哪里?”   来时路上她跟着李氏的灵柩,一路来到青要山,目下回府自然不能再走回去了。是以她不需人说,自动自觉地坐上谢蓁和严裕的马车,赵管事劝了两句劝不动,只好放弃了。   严裕带着谢蓁坐进马车,对她道:“后面不是还有一辆么?”   她大惊小怪,“那是丫鬟坐的马车!”   要不是她脸上还有泪痕,就凭着这嗓门,也一点都不像刚死过至亲的人。   严裕拧眉,下意识看了眼身边的谢蓁,但见她神色平常,稍微有点放下心来,也就不再跟欧阳仪计较。马车辘辘前行,行驶在山间小路上,慢悠悠地往山脚下驶去。   马车里,谢蓁坐在窗帘旁边,偶尔被风吹起的帘子挡住了严裕的视线,他想坐近一些,然而对面欧阳仪的视线直勾勾地看着他们,看得他没来由地心烦意乱。马车外的阳光穿透进来,洒在地板上,形成一圈圈斑驳的光晕,随着马车的行走而晃动。马车绕到另一条小路上,光线倾斜,大部分落在谢蓁身上,她静静地坐在一旁,眼睑微垂,像是睡着了。阳光打在她脸上,散发着莹润的光,照得她整个人仿佛透明一般,不说话,随时都会离去。   严裕蓦地抓住她的手,另一只手扶着她的头放到自己肩上。   她微微动了下,他问道:“你累了么?”   她闭着眼,轻轻地嗯一声。   他说:“累了就歇会,靠在我肩上。”   谢蓁没再出声,或许是睡着了,长睫毛懒洋洋地垂下来,挡住了那双顾盼生辉的乌瞳。   严裕小心翼翼地扶着她,为了让她枕得舒服,不得不微微弯下腰,一动不动,这个姿势足足为了半个时辰。   欧阳仪在对面看着,心中五味陈杂,说不清什么滋味。   她从没见过表哥对谁如此迁容忍过,无论是小时候还是现在,她一直以为他对谁都板着脸,天生冷漠骄傲,谁都看不上眼。原来他不是对谁都看不上眼,他只是看不上她而已。   他面对谢蓁时,哪里有一丝丝冷淡?   他简直把谢蓁当成了易碎的宝贝。   可是为什么?   欧阳仪想不明白,为什么他会爱上谢蓁?明明小时候是谢蓁缠着他,他对待谢蓁跟对待她一样,他不是不喜欢被人缠着么?   谢蓁有哪里不同?   欧阳仪看着对面两人看了一路,始终想不通这个问题。马车停在六皇子府门口,严裕把谢蓁叫醒,两人一起走下马车,留下她一个人在车内无人理会。   欧阳仪呆坐片刻才下来,她站在府邸门口,阿娘没了,如今她只剩下严裕一个亲人。   谢蓁缠了他这么多年,他最终对谢蓁心动了。如果她一直跟着他,他会不会也对她心动?   *   李氏刚走前几日,因她不是六皇子的亲姨母,是以严裕只让长青阁的下人跟着服了几天丧。   梵音绕梁,三日不绝。   三日之后,下人们脱掉丧服,又过回以前的日子。   李氏是欧阳仪生母,她仍旧要为李氏守孝,穿着素衣,头上不戴任何珠翠,连吃饭都以清淡为主。   在严裕没给她找到好归宿之前,她一直都住在长青阁。本以为她会就此安分一些,没想到依旧是个闲不住的性子,三五不时便要来瞻月院一趟,若是严裕在家,便缠着严裕,若是严裕不在,便搅得谢蓁不能安宁。   严裕在家还好,她多少有些害怕他,不敢太放肆,顶多他去哪里,她就跟到哪里,大言不惭地问他何时把她收房。可严裕若不在,她对谢蓁便没有那么守规矩了,有时说的话,连丫鬟都听不下去。   这不今日,她趁着严裕不在,又来到谢蓁房中。   她坐在外头等候,刚喝了两口茶,谢蓁便从内室出来,她一抬头,正好觑到她头上的鸳鸯珍珠双翠翘。白晃晃的珍珠又圆又润,一看便是无价,她有些眼红,语气酸溜溜地道:“皇子妃娘娘头上的簪子真好看,估计值不少钱吧?”   谢蓁没回答这个问题,“表姑娘过来,有事么?”   欧阳仪反问:“没事就不能来同你说话?”   谢蓁直言:“我今日要出门,没工夫同你说话。”   说罢让双鱼双雁准备好东西,便往外面走,顺便对杵在门口的红眉檀眉道:“送表姑娘回去。”   两人刚应是,欧阳仪便站起来不满道:“你在我面前端什么架子?你以为嫁给表哥,就能目中无人了么?”   谢蓁停步,回头看她:“你再说一遍?”   谢蓁要出门是真的,她要回国公府一趟,根本没空跟欧阳仪周旋。谢荨今日要扮成小厮跟仲柔一起去巡抚府,她担心途中出现变故,便想趁着谢荨没走过去看看。这是下下策,如果不是仲柔再三承诺不会有事,她绝对不会同意谢荨跟去。   她原本心情就不好,如今被欧阳仪一激,更加不痛快了。   欧阳仪以为戳到她的软肋,眉毛上扬,颇有些洋洋得意,“我说的不对?你现在的荣宠,难道不是表哥给的?若是没有他,你能穿上这身好衣裳,戴这么好簪子么?”   谢蓁指指头上的双翠翘,“你说这个?”   欧阳仪不置可否。   谢蓁看向双鱼:“我有些记不清了,你告诉我,这簪子怎么来的?”   双鱼欠身道:“姑娘,这簪子是国公爷在您十三岁生日时,命人特意打造好,送去青州的。”   她哦一声,“不是六皇子送的?”   双鱼又道:“不是。”   她点点头,看向对面的欧阳仪,“表姑娘想必弄错了,我妆奁盒子里还有不少这样的首饰,全是家中带来的,与六皇子没有关系。我柜子里也有不少衣裳,是出嫁前阿娘找人做的。”她说罢微微一笑,十分善解人意,“倒是表姑娘,当真不需要我接济么?”   说罢上下看了她一眼,明明唇边含着娇软的笑,但是却让人觉得那么可恶。   欧阳仪穿得确实不怎么样,这已经是她最好的衣服了,月白缠枝莲纹褙子和短衫挑线裙子,李氏死后,她就只有这一身素色衣服。每天都洗,颜色早已掉得不成样子。   如今被谢蓁毫不留情地指出来,登时恼羞成怒,“你,你欺人太甚!”   谢蓁偏头一笑,眼里的笑既狡猾又得意,故意气她:“我就是欺负你,你能拿我怎么样?”   说罢不等她反应,转身就走了。   留下欧阳仪在原地气得咬牙切齿。    ☆、采雪   定国公府门口停着一辆翠盖朱缨的华车。   谢蓁到时,谢荨刚好从门口走出。   她是瞒着冷氏出来的,若是让冷氏知道她要扮成小厮去林家,估计说什么都不会同意。哪有姑娘家这么大胆的,若是被人发现,名声还要不要了?   谢荨也怕,但是一想到林家可能要害自己家,也就壮着胆子骗了冷氏一回,说要到将军府做客。争取找到一些证据,说不定还能帮阿爹一把。   她跟谢蓁一起坐上将军府的马车,仲柔在马车里,让人拿出早已准备好的衣服。   谢荨展开一看,是一件小厮的青色长衫。她拿到身上比了比,大小尺寸还算合适,看来是仲柔特意让人给她做的。   她年纪小,又生得细皮嫩肉,扮成小厮比一般的人都白嫩,乍一看还真有点不像。   她在马车里换好衣服,扶着头上的帽子,泪水在眼眶里打转:“阿姐……我,我有点怕……”   谢蓁顿时就不忍心了,阿荨才十三,要是出了意外怎么办?   她掏出绢帕替她擦了擦眼泪,转头问仲柔,“仲姐姐,还有别的办法吗?阿荨最胆小了,她从没去过林家,万一惹出什么事,被人发现身份怎么办?”   仲柔与谢荨正好相反,她胆大果断,认为有问题就要解决,就算前面铺了一条荆棘路也要走过去。她这回看到谢荨哭,才恍悟有些方面可能没考虑周全,让这个娇生惯养的小姑娘心生畏惧。“是我疏忽了,你到时候就跟在我身后,不会有任何问题的。若实在害怕,你就藏在马车里,我试着把林姑娘的丫鬟叫出来,你在马车里偷偷看一眼,别出来就行。”   她这才放心,红着眼睛点了点头。   眼看着马车就要出发,谢蓁不放心地问:“仲姐姐,你们何时回来?我好在府里等着,免得让阿娘起疑。”   仲柔算算时间,让她放心,“不会超过两个时辰,我和五弟会尽快回来。”   谢蓁这才从马车走下来,频频回头。   马车外还停着几匹马,全是将军府的人。   仲尚早已等候多时。   天冷,他穿着玄青菖蒲纹杭绸直裰,腰绶玉佩,外面又罩了一间黑色绣金纹披风,笔直地站在马车马车旁边,像一株山间松柏,挺拔入云。他准备出发,翻身上马,往马车里看了一眼,“阿姐,走不走?”   仲柔掀起帘子,对他道:“出发。”   这一掀,他正好看到坐在仲柔身边的小白脸。忍不住一笑,冲淡了眉宇间的严肃,平添三分不正经,“阿姐,这是你何时买的小厮?我怎么从没见过?”   谢荨朝他看去,抿了抿粉唇,往里面挪了挪,努力缩小自己的存在感。   仲柔把人护到身后,或许知道自己弟弟是什么德行,不想让幼小的谢荨受他残害,“走你的路。”   他不以为意地笑笑,收回视线,专心致志地骑马。   *   谢荨前脚刚走,谢蓁后脚就回来了。   冷氏听丫鬟禀告时,着实吃惊了一下。   谢蓁没有提前说一声,怎么突然就回来了?该不是同六皇子闹了矛盾?   她这么想着,谢蓁已经走入玉堂院,来到厅堂了。   冷氏正坐在罗汉床上绣花,闻言忙收起针线笸箩,坐起来把人迎进屋里。什么话都不说,先是把人前后看一遍,然后才问道:“怎么忽然回来了?就你一个人么,六皇子呢?”   谢蓁配合地跟着她转了一圈,不答反问:“阿娘看什么?难道担心我挨打么?”   真是个不识好歹的小冤家,冷氏嗔她一眼,“不要嬉皮笑脸。”   她忙收起笑意,端端正正地站在冷氏对面,眼珠子骨碌碌地转,古灵精怪的模样瞧得人又爱又恨。   冷氏若不是担心她,何至于这么紧张?   然而看她的样子,又不像跟六皇子闹过矛盾。冷氏带着她坐到罗汉床上,稍微放松一点,“羔羔,你告诉阿娘,究竟为什么回来了?”   谢蓁弯唇,笑盈盈地说:“我想阿娘,自然就回来了。”   不怪冷氏大惊小怪,实在是放心不下她。前几天高洵来府上,严裕和他之间的关系剑拔弩张,旁人不清楚,冷氏可是看得真真切切。   严裕是男人,更是一个皇子,但凡他对谢蓁有一点在乎,就不能忍受身边有人觊觎自己媳妇。   偏偏高洵放不下谢蓁,尽管极力克制,仍旧无法掩饰心里的情意。   那时候她真怕严裕跟谢蓁之间有罅隙。谢蓁跟李裕离开后,她一直心神不宁,如今没几天谢蓁就回来了,她能不担心,能不多想吗?   她不放心地又问一遍:“不是同六皇子闹矛盾?”   谢蓁踢掉绣鞋,坐在她对面看她绣的富贵牡丹,心不在焉地说:“没闹什么矛盾……我昨天跟他说过要回来的,他答应了。”   冷氏这才松一口气,让丫鬟端上茶水,捏捏她的手道:“日后不许再这样吓我。”   她嘻嘻一笑,得了便宜还卖乖,“分明是阿娘不经吓。”   丫鬟端上她喜爱喝的杏仁茶,她捧着抿一口,还是家里的味道好喝。冷氏怕冷,屋里已经升起火炉,她坐了一会儿便觉得热,于是脱掉外面的褙子,只穿着翠蓝绉纱衫,白春罗洒线连裙在屋里走动。   冷氏告诉她:“阿荨被仲四姑娘接去将军府了,一时半会回不来。”   她当然知道,还是她亲眼看着谢荨走的。   谢蓁假装不知,露出遗憾,“哥哥和阿爹呢?”   冷氏说:“他们一早便入宫了。”      谢蓁哦一声,把院里的人都问了一遍,就是不说自己的事。冷氏原本耐心也不算差,没想到还是比不过她,硬生生被她弄得着急起来,把人带到跟前,“你老实同我说,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谢蓁眨眨眼,“阿娘怎么知道?”   冷氏点了下她的额头,力道不轻不重,“你是我生的,我能不了解你么?”   她被训了一顿,却笑着弯起眼睛,“阿娘是神人,我什么都瞒不住。”   果真是出事了,冷氏心中咯噔,一边替她担心,一边又恨这鬼丫头守口如瓶。若是一般的事,肯定不用自己问她就老实交代了,能让她这么难开口的,不是没事,就是大事。   果不其然,听谢蓁说完前因后果,冷氏静静坐了片刻,说不出话。   谢蓁枕在她腿上,仰着脸问她:“阿娘,我不想让她留在府里,更不想看见她,我是不是很坏?”   冷氏低头看她,忍不住捏捏她的鼻子,“你说呢?”   她睁着水汪汪的大眼,有些迷茫和懵懂,“那我就当坏人好了。”   冷氏忍俊不禁,笑完以后,不得不正视这个问题,“此事你不好出面,还是要交给六皇子解决……稍微有点偏差,你就会被冠上善妒的恶名。”   姑娘家一旦被冠上“善妒”二字,那可不是开玩笑的,不单是她一个人的名声不好,就连家里的姐妹都要受到牵连。   谢蓁明白其中的利害,谨记冷氏的话,“可她对我出言不敬。”   冷氏问道,“如何不敬?”   谢蓁向她娓娓道来,末了皱皱鼻子,“……如果不是严裕收留她,她哪来的资格住在皇子府,一点都不识抬举。”   腮帮子气得鼓鼓的,十足像个孩子。   冷氏叹息,“我的话可能有些不好听,你听个意思就行了。”   她睁大眼:“什么话?”   “若是街上有一条大狗冲你叫唤,你会对它叫回去吗?”   她想象了一下那场景,摇摇头,“当然不会,我又不是狗。”   冷氏笑着看她,“同样的意思,你说欧阳仪没有礼数,她对你出言不敬,你若是与她争执不休,岂不是把自己摆在跟她一样的位子上?”   谢蓁有点懂了,从冷氏腿上坐起来,“那她日后再招惹我呢?”   “你是皇子妃,又是定国公府的姑娘,总要拿出该有的架子,让她不敢再在你面前放肆。”   她歪着脑袋,对一件事耿耿于怀:“万一她一直住在皇子府怎么办?”   这是最主要的问题,也是冷氏不能忽视的。   冷氏让她如实回答:“李氏求六皇子把欧阳仪收房,六皇子可曾答应她了?”   她摇头,“没有。”   那天在春花坞,严裕曾经笃定地说不会纳欧阳仪为妾。她相信他,所以这几天都没有为难他。   冷氏又问:“那他是什么态度?”   谢蓁眼神飘忽,“他说他不会纳妾。”   那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六皇子能给她这样的承诺,足以证明他对她的真心,冷氏宽慰一笑,握着她的手道:“阿娘知道你为难,不过这件事你不好出面,只能交给六皇子处理。你若是不高兴,使些小手段也不无不可。”   谢蓁似懂非懂,“什么小手段?”   可是冷氏却不肯再说,这是他们小夫妻磨合的机会,她说得多了反而不好,不如让他们自己参悟。   *   午时之前,仲柔把谢荨平安送回定国公府。   冷氏在屋里睡觉,谢蓁一人出来迎接。   谢荨从马车下来时仍旧穿着小厮衣服,唯一不同的是脸上抹了一层灰,原本白嫩嫩的小脸顿时变得灰头土脸的,与刚去时判若两人。   谢蓁下意识看向仲柔,仲柔向她赔罪,“都怪我和五弟……不过皇子妃放心,林家并未认出七姑娘。”   除了脸上有点灰,谢荨确实看起来一切都好。   一双亮晶晶的眼睛嵌在灰突突的脸上,愈发显得明亮。   她来到谢蓁身边,似乎在故意躲避什么,“阿姐,我们快回去吧,我好累。”   谢蓁颔首,把仲柔一道请入府中,“仲姐姐也进来坐会吧。”   她们今日去巡抚府,结果如何还不知道,把人请进府里问一问,顺道还可以留下一起用饭。   仲柔没有拒绝,与谢蓁谢荨一起进门,走到一半回头对仲尚道:“你先回家吧,跟爹娘说我晚点回去。”   仲尚骑在马上,俯瞰她们三人,最后目光往谢荨身上一落,很快又收回去,挑眉笑道:“好。”   然后勒马,转身离去。   回到玉堂院,谢荨趁着冷氏睡觉的工夫,连忙洗干净脸上的灰土,换回干净衣裳,心有余悸道:“阿娘真没发现吗……”   谢蓁摇头,拿巾子擦掉她脸上的水珠,“你的脸究竟怎么回事?”   她们在内室,仲柔在厅堂坐着,是以两姐妹说话,才会无所顾忌。   谢荨瘪瘪嘴,老实交代:“我们刚到巡抚府门口,仲尚哥哥说我的脸太白了,会被人看出破绽,就用路边的土涂到我脸上,他说这样才可以。”   “……”   谢蓁反复地问:“真没出事?”   她拨浪鼓似的摇头。   谢蓁不大相信,带着她往外走,分别坐在圈椅中。   谢蓁又向仲柔询问了一遍,得知真没出事才放心。“那阿荨见到林姑娘的丫鬟了么,是不是那天推你入水的人?”   谢荨说见到了,“她是林二姑娘的大丫鬟。”   彼时她跟在仲柔身后来到巡抚府,没想到正赶上林家姑娘出门。她没有下马车,仲柔在外面同她们说话,她就悄悄在马车里观察,果然见到了那天故意撞她的丫鬟。虽然那个丫鬟换了身衣裳打扮,但眉毛眼睛都跟她看到的一模一样,她听丫鬟叫一个穿油绿裙子的女子“二姑娘”,才知道她是林二姑娘的丫鬟。   所以她不是失足落水……而是林家真要害她。   她当时在马车手脚冰凉,仲柔见她脸色不好,便没让她进府,让她在门口等候。   她听话地坐在马车里,等了半个时辰,仲柔脱不开身,是仲尚先从府里出来的。   谢蓁咬牙,气得拿不稳茶杯:“这林家……真是无耻,官场上的事,竟拿一个姑娘撒气……”   仲柔颔首,颇为赞同,“确实不齿。”   然而她们虽然知道是林家所为,但是又没有确凿的证据,一时半会还真动不了他们。   林家最近处在风口浪尖上,朝中上下都盯着他们,皇上让人彻查林睿贪污一事,林家人人自危,估计要不了多久,阖府上下便要有一场灾难。谁叫林睿做官时不懂收敛,处处与人树敌,以至于到了今日地步,竟没有一人帮他。   就连昔日拉拢他的大皇子,此时也对他不闻不问。   林家嚣张不了多久了。   送走仲柔,谢蓁想了一下,林画屏推谢荨入水这一事,无论如何都不能罢休的。迟早有一日,她要替阿荨讨回来。   *   冷氏醒后,谢蓁在定国公府逗留片刻,见天色不早,才踏上返程的马车。   她回到皇子府时已是黄昏,霞光染红了半边天,照得门前两座石狮子散发着莹莹橘红色。   走回瞻月院,她听到院里有哭诉声,停在院子门口听了一会儿,不难听出是欧阳仪的声音。   她抬头看看院子的匾额——瞻月院。   她没进错院子啊?   这欧阳仪还真把这里当自己家了?   谢蓁微微抿唇,走进院子,一眼便看到坐在廊下的两人。   廊下摆了一张朱漆小几,严裕正好面对着她,他旁边是嘤嘤哭泣的欧阳仪。严裕脸色不大好,跟她说了句什么,她哭声更甚,擦擦眼泪站起来就往外跑。路过谢蓁身边,扭头看她,脚步不停地跑远了。   天气越来越冷,地上凝了一层寒霜,严裕原本在廊下温酒,顺便等谢蓁回来,没想到等来了欧阳仪。他听得不耐烦,冷声把欧阳仪打发走了,没想到一抬眼就看到谢蓁站在影壁旁。他站起来,撞翻了桌上的酒壶,“你何时回来的?”   谢蓁往屋里走,“刚刚。”   他跟上去,问道:“为何这么晚才回来?”   屋里有外面暖和,谢蓁脱下妆花褙子,用丫鬟端上的热茶暖了暖手,“跟阿娘多说了会话。”   他颔首,见她神色平常,不知该不该解释刚才那一幕:“我……”   谢蓁抬眸,“嗯?”   他踟蹰半响,偏头道:“我也不知她为何会过来。”   谢蓁长长地哦一声,意外地好说话,“那你跟她说了什么?”   严裕莫名有些心虚,正色道:“没说什么。”   谢蓁便没有多问,她不想总为欧阳仪浪费心思。   去内室换身轻便衣服,她到铜盂前净手,一转头见严裕还在椅子上坐着,想了想,便把今天谢荨去巡抚府看到一幕跟他说了,“……林家大抵恨上了我们家,林二姑娘要为她爹出气,便对阿荨起了歹念。”   严裕肃容,嘲讽冷笑,“林家现在自身难保,竟然还有害别人的心思?”   谢蓁拿巾子擦擦手,想说欧阳仪现在寄人篱下,不是也有与她对抗的心思?然而也只是想想,最终没说。   她故意笑着问:“万一她们还要害我怎么办?”   严裕冷眸:“她们敢!”   谢蓁看他一眼,吐了吐舌头。   他错开她的视线,死要面子,冷冰冰地说说:“有什么事我会替你解决的。”   熟料谢蓁一点反应也没有,只平静地哦了一声,便从他面前走过,一点也没有表现感动。   他握住她的手,硬声问:“你不相信?”   谢蓁眯起眼睛:“信呀。”   他抿起薄唇,干巴巴地问:“那你怎么没反应?”   她睁着眼睛说瞎话,“我太感动了,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严裕瞪她。   她弯起眼睛笑,毫无预兆地低头,在他脸上吧唧亲了一口,声音甜得像蜜:“谢谢小玉哥哥。”   他俊脸一红,还是不满意,握紧她的手把她捞进怀里,低头找到她的唇瓣,好好尝了一回。   *   立冬之后,京城下了第一场雪。   谢蓁醒来只觉得比平常都冷,没想到走到窗户一看,院子里银装素裹,白茫茫一片,连屋顶上都积满了雪。她哇了一声,连衣服都顾不得披,兴致勃勃地来到院子里踩雪,“好大的雪!”   双鱼见到,忙从屋里拿了一件大红织金斗篷给她披上,“姑娘当心着凉!”   她心情很好,一脸踩出好几个脚印,站在树底下回眸浅笑,眉弯新月,粉雕玉琢,那一瞬间,还真让人误以为仙子落了凡尘,来到这俗世间。可惜严裕不在,他天未亮就走了,听说是去太子府与严韬谋事。   谢蓁突然来了兴致,让双鱼准备一个小罐子,她要到后院的梅园采雪。用枝头上最干净的雪煮茶,煮出来的茶浓香四溢,赞不绝口。   她刚走出院子,小脸露出久违的笑,然而这笑还没维持多久,看到对面走来的人后,慢慢收了回去。   欧阳仪似乎变了个人,穿着白绫袄和绉纱裙,外面裹着一件牙白绣宝相花纹披风,不再总穿着那件洗得泛白的褙子。不仅如此,她头上还戴着珠花,更夺目是髻上插的金丝翠叶珠花簪子,一看便价值不菲。   谢蓁停步。   她像是有备而来,满脸含笑停在谢蓁面前,欠身行了个礼,“皇子妃娘娘要去哪?”   谢蓁绕过她继续往前走,“我去哪里,是你能随意过问的?”   她不依不饶地跟上来,“我不是关心一下你么!”   谢蓁含笑,“我有阿爹阿娘关系,还有殿下关心,哪里轮得到你?”   欧阳仪气噎,好不容易忍住了,故意走在她面前,金丝翠叶在阳光底下晃得人眼花,“哎,你就没发现我有什么不同?”   谢蓁懒得理她,继续往前走。   她在后面道:“这是表哥让人给我新做的衣裳,连这簪子也是她送的,你看好看么?我觉得颜色有点素了,不过没关系,我正好在为阿娘守孝……”   她在耳边吵得心烦,谢蓁终于停步,粉唇弯起一抹笑,上上下下将她打量一眼,“是挺好看。”   她露出得意。   下一瞬,谢蓁就笑着对她说:“你信不信你再啰嗦,我就让人把你这身衣服脱下来?”   欧阳仪脸色一白,看谢蓁的脸色,似乎真会这么做。更何况这是六皇子府,她是皇子妃,要做什么不行?“你……”   谢蓁收回笑,不再看她,踅身往梅园的方向去。   *   谢蓁的好心情被破坏干净,然而还是堵着一口气,收集了半罐子雪,这才从梅园出来。   她小脸冻得红红,一张口便呼出一口白雾。   双鱼一路跟着她,方才在梅园里半句话都不敢说,想劝她早些回去,但是看她那个固执劲儿,估计谁的话都不听。于是只得默默地陪着她,等她气消了,才跟她回来。   回到瞻月院,谢蓁放下小罐子,让双鱼双雁去屋里收拾东西。   双鱼惊道:“姑娘,为,为何要收拾东西?”   她语无波澜,执着道:“回家。”   她是气消了,但也更坚定了心中的想法。与其整日看着欧阳仪不痛快,倒不如回定国公府住一阵子,严裕爱怎么处置她就怎么处置她,爱送什么衣服送什么衣服。   她不管他,随他高兴吧。    ☆、醒悟   听到她说回家,双鱼双雁心脏都要跳出来了。   这可不是闹着玩的,若是六皇子回来没看到人,她们这些丫鬟能有好果子吃吗?皇子妃要回家,还专门挑六皇子不在的时候,她们说什么也得拦住了……   双鱼双雁一个极力劝阻谢蓁,一个给她倒茶消气,偏偏她是一根筋,绝对了什么事不会轻易悔改。她其实不生气了,采雪的时候就想得很透彻,阿娘说她不应该插手此事,凡事都交给严裕处理,可是严裕迟迟不处理,那她就不等他了。她先回家,何时他把欧阳仪处理好了,她再回来。   想好以后,她更加坚定了心里的想法,见双鱼双雁没有要行动的意思,“你们究竟是谁的丫鬟?”   两人齐齐低头,“是姑娘的。”   她又问:“听谁的话?”   两人抢着答:“您的。”   她一皱眉,“那我让你们收拾东西,你们还站在这做什么?”   于是两人不敢再有任何异议,回屋收拾东西去了。   谢蓁坐在八仙椅上,面前是她早上刚收集的半罐子雪,原本想今日在廊下煮茶的,目下也没了那心情。她坐了一会儿,想起欧阳仪今早的打扮,叫来门外的红眉,“你去长青阁问问,表姑娘的衣服首饰,真是六皇子送的么?”   红眉应下,转身就去办了。   不多时去而复返,低眉顺眼道:“姑娘,婢子问了长青阁的留兰香兰……确实是殿下的意思。”   谢蓁颔首,想了想,“上回六皇子送我的金累丝翡翠发簪还在么?”   红眉说在,“您一直没戴过,就放在妆奁里呢。”   她让红眉拿出来,托腮道:“你去送给表姑娘,就说是我的一片心意。六皇子都送她东西了,我总不能不表表心意。”   红眉露出为难之色,“可……那是殿下送您的……”   她抬眉,总是有一大堆的歪理,“他既然送我了,那就是我的。我要送谁他管得着么?你就送给欧阳仪,让她戴着,最好天天戴。”   红眉说不过她,只好苦着脸去屋里取东西了。   那个簪子她一次都没戴过,是严裕有一次向她赔罪的时候送她的,他当时心意不诚,只把这簪子放到她面前,别的话一句没有。谢蓁心里也有气,于是就一直没戴,一放就放到现在,如果不是看到欧阳仪头上的簪子,估计她也不会想起来。   红眉捧着一个檀木盒从屋里出来,犹豫不决地看了她一眼,见她没有反悔的意思,这才慢吞吞地去了长青阁。   没片刻,双鱼双雁收拾好行李,不敢收拾太多,只带了两天三的衣服和几样常用的首饰。   两人还想劝她一劝,可是见她心意已决,便识趣地住了嘴。   谢蓁已经让檀眉准备好马车,她领着几人往外走,来到门口时,严裕仍未回来。石阶上积了厚厚一层雪,她踩上去,松松软软的,一路来到马车旁,踩着黄木凳走上马车。她放下帘子,没再多看一眼,便让车夫启程。   *   她这次回去只带了双鱼双雁两个丫鬟。   红眉和檀眉被留在皇子府,惶恐不安地等着六皇子回来。   方才红眉受谢蓁命令,把金累丝簪子送去给表姑娘。欧阳仪一开始担心有诈,不放心地摸摸看看许久,见没什么古怪以后,才放心地收了下去。   欧阳仪问她:“皇子妃为何要送我东西?”   红眉脑子转得快,好听的话信口拈来,“我家娘娘见表姑娘穿今日这身衣裳,觉得这个簪子与您很般配,这才特意差婢子送来的。”   奉承的话人人都爱听,何况欧阳仪是真心喜欢这个簪子,当即就让留兰给她簪在头上,“你把我头上这个换下来,戴上这个试试。”   留兰取下她头上的金丝翠叶簪,换上红眉拿来的金累丝翡翠簪子,笑着道:“确实更衬一些。”   她走到镜子前照了照,满意地左看右看,金累丝衬托着中间的翡翠芙蓉,确实精妙又细致。“……替我谢谢你家娘娘了。”   红眉实在不懂姑娘为何要把这么好的东西送人,违心里说了几句好话,便从长青阁出来了。直到回到瞻月院,她还是有些忿忿不平,那簪子戴在表姑娘头上一点也不好看,那明明是六皇子给姑娘买的,为何要送给她?   等等,六皇子买的?   红眉似乎有些明白谢蓁的意图了……   红眉与檀眉不安地守着院子,约莫酉时一刻左右,才听说六皇子回来了。两人霍地从石阶上坐起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檀眉简直要哭,“要不先跪下认错吧……”   红眉琢磨这方法可行,她们没拦住皇子妃,让皇子妃跑了,确实是大错。若是六皇子怪罪下来,打死都有可能。   还没想出个说辞,严裕已经从门口进来了。下午飘飘扬扬下起小雪,他披着黑裘斗篷,肩上落了几片雪花,从她二人身前走过,直直走入厅堂。   严裕解下斗篷,环顾屋子一圈,总觉得有些安静,问两人:“皇子妃呢?”   红眉拉着檀眉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一边哆嗦一边求饶:“殿下恕罪……”   严裕眉心一跳,有种不好的预感,连声音都冷了下来,“恕什么罪?说清楚。”   两人连头都不敢抬,“娘娘,娘娘回国公府了……”   音落,屋里静了静。   半响无声,红眉和檀眉连哭都不敢哭了,只觉得从脚底下冒出一股凉气,冷得她们浑身哆嗦。   严裕冷冰冰地问:“何时回来?”   红眉摇头,“婢子也不知道……娘娘走时,带走了好几身衣裳……”   此话一出,无异于给严裕一个重击。他眉峰低压,不明白为何早上出门还好好的,傍晚一回来人就不见了,“她为何要回国公府?何时走的?”   红眉道:“晌午走的,目下已有两三个时辰了……婢子也不知娘娘为何要走,只知道娘娘早晨去梅园采雪,路上碰见表姑娘,回来后情绪便不对劲了……”   他凝眸,沉声问:“她们说了什么?”   红眉摇头,“婢子也不知。”   他看一眼这厅堂,感觉没有她以后,看哪里都不顺眼,没来由地怒火中烧,“什么都不知,要你们何用?”他举步走出堂屋,下命令道:“所有人都跪在院子里,皇子妃何时回来,你们何时再起来!”   红眉檀眉心中一骇,这天寒地冻的,地上都是雪,若是这么跪几个时辰,那双腿岂不废了?   可是严裕听不进去他们恳求,寒着脸走出瞻月院,到长青阁去。   *   长青阁里,欧阳仪戴着谢蓁送的簪子舍不得摘下来,披着斗篷在院里走了一圈又一圈。   听说谢蓁早上去梅园采雪,她也学着拿了一个陶罐子,踮着脚尖在收集院里桐树枝上的皑皑白雪。她仰着头,一不留神被树上掉下的雪花砸到脸上,吃了一嘴雪,雪花落进领子里,冻得她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她刚抹掉脸上的雪,偏头瞥见门口进来一个身影,她看清是严裕,欢喜地叫了声表哥,迎上前:“你怎么来了?我刚收了一些雪,我给你煮茶喝吧?”   说着把陶罐捧到他面前,满脸堆笑。   严裕却没心情,一眼就看到她头上戴的簪子,原本就阴沉的脸顿时又冷冽了三分,直勾勾地盯着她的头,“这簪子你是从哪来的?”   欧阳仪以为他在夸她,抬手摸了摸,笑问:“好看吗?衬不衬我这身衣服?”   他咬着牙,一字一字:“我问你从哪来的。”   她这才意识到他脸色不对劲,不知为何,竟不敢说是谢蓁送的……她咽了咽唾沫,在他面前始终不敢撒谎,“是,是皇子妃送的……她说这个簪子衬我这身衣裳,所以就让丫鬟送给我了。”   话说完,严裕的脸色实在不能用好看来形容。   他看了看她的打扮,似乎明白了什么,“你穿这身去见她?”   欧阳仪点点头,“有何不可?这是你送的衣裳,我不能穿吗?”   他问得没头没脑,“你跟她说,这是我送你的?”      她没说什么,但是表情明显默认了。   严裕怒火翻滚,眼神冰冷如刀子,每一句话都透着警告:“我不是说过,不许在她面前乱说话?”   欧阳仪不服气,偏要跟他争执,“这原本就是你送我的,为何不能说?”   严裕扬手,脸色难看至极,她以为他要打她,下意识闭上眼睛,熟料他只是拔掉她头上的簪子,紧紧地握在手里,似要将它捏碎,“这些东西都算在你的嫁妆之内,日后你嫁给别人,与我再无关系。”他下颔紧绷,每一句话都说得冷厉,“还有这个簪子……不是你该戴的。以后你出嫁之前,便一直住在长青阁内,不许再踏出院子半步。”   说罢转身走出院内,留下两个侍从看着门口,“看好门,若有丁点疏漏,我唯你们是问。”   两人忙应下。   欧阳仪哪里料到变故来得如此快,想追出去找严裕要个说话,然而被门口的侍从拦住。   侍从面无表情道:“表姑娘请回去。”   她不死心,千方百计要钻出来,然而两个侍从受过严裕嘱托,万万不敢马虎,更不敢怜香惜玉。其中一个被她闹得烦了,抬手把她挥出老远,趁她摔在地上没爬起来时,砰地一声把长青阁的门关上,让另一人去找来一把锁,锁上,任凭她在里面如何闹腾,就是不肯开门。   *   严裕大概了解事情缘由,片刻不容耽误,让管事去马厩牵来一匹马,他翻身上马,冒着细雪便往定国公府的方向赶。   天已擦黑,管事原本想劝他明日再去,然而劝不动,他怕去得越晚谢蓁对他误会越深,迫不及待地想见到她。他想问她为何要把簪子送给欧阳仪,更想对她解释……解释什么呢?解释欧阳仪的首饰和衣服都跟他没关系,是管事一手操办的,如果她不喜欢欧阳仪,他就让欧阳仪嫁出去,再也不让她受委屈。   他醒悟得太晚,她还会不会原谅他?    ☆、坦诚   谢蓁坐上马车离开不久,身后的胡同便有人骑马走出来,缓缓跟在她身后。   马上的人一身石青锦缎长袍,身躯挺拔,正是高洵。   自从上回李氏死后,他就一直觉得六皇子府要出事,偶尔得空便来附近转一转。大抵是他一身正气,不像歹人,门口的下人竟没有怀疑过他。今日军中无事,他便和仲尚一起出来,仲尚回家办他父亲交代的事,他便又来到六皇子府最近的这条街上。   没想到真能遇见谢蓁。   谢蓁气鼓鼓地从府里出来,身后的丫鬟还带了两个包袱,她踏上马车,马车往定国公府的方向驶去,一看便非同寻常。高洵不放心,没等她走多久便跟了上去。怕被人发现,所以保持一定距离慢吞吞地跟在后面。   马车走了一段路,来到一条街上。   这条街人并不多,两旁多是住宅,路上只有三三两两的行人。   刚穿过一条拱桥,街上的人多了一些,然而谢蓁乘坐的那匹马却忽然不受控制,嘶鸣一声横冲直撞起来,往人群里冲去。   街上行人受到惊吓,纷纷往两旁逃去。   马车撞翻了路旁的菜摊,失控的马却仍旧没停下,接着往另一个方向撞去。   车厢东倒西歪,隔得远远的都能听到里面的惊呼声。   高洵一骇,忙握紧缰绳冲上前去。   那匹马像是忽然受了什么刺激,一边嘶叫一边乱冲乱撞。高洵快马加鞭赶到马车前面,顾不得危险,伸手便要去抓马的缰绳。   然而那匹马前蹄乱动,险些踩到他身上。   情急之下,他只好夺过路边卖糖人的扁担,从侧面击中马的前蹄。马受重击,身子向前倒去,这才慢慢安静下来。   他顾不得许多,忙跳上马车掀开车帘,看向里面的人:“阿蓁?”   车厢里两个丫鬟惶恐不安地看向他,她们把谢蓁护在中间,大抵是受过惊吓,身子抖得很厉害。   谢蓁抬头,小脸煞白,看到他的那一刻颇为震惊,“高洵?你怎么来了?”   他没法解释,只好扯谎道:“我在路上看到马车失控,便上前搭救,认出了这是六皇子府的马车。”   她露出感激,虚弱地笑了笑,“谢谢你。”   高洵看出她的不对劲,她额头冒汗,手一直扶着左脚脚腕,他脱口而出:“你的脚怎么了?”   双鱼替她解释:“方才马车撞到墙上,我家姑娘不甚扭伤了脚。”言语里都是担忧。   高洵立即紧张起来,“我带你去看大夫!”   说着就要走进马车。   毕竟男女有别,谢蓁摇头拒绝:“不用……双鱼双雁陪我去就行了。”   他的心思被揭穿,眼里闪过一丝狼狈,“路边有医馆,我陪你过去……这事不能马虎,万一没处理好,可能会落下一辈子的毛病。”   谢蓁实在疼得厉害,便没有再拒绝。   双鱼双雁扶着她过去,高洵便在后面默默地跟着,不远不近。到了医馆,大夫说不太严重,回去用冷水敷一晚上,再热敷三日,另外开了一种药膏让谢蓁每日涂抹,这几天尽量少下床走动。   回去时,高洵用自己的马拉着车厢,把她们送回了定国公府。   *   那匹失控的马不能再用,高洵想了想,马不可能无缘无故地发疯,恐怕有人在背后捣鬼,于是便随手叫住街上一个壮丁,给了他一些钱,让他把马送回六皇子府。   快到定国公府时,高洵坐在外面,犹豫再三问道:“怎么就你一个人回国公府,阿裕呢?”   马车里静了静,半响才传出谢蓁的声音:“我不想跟他一起回来。”   高洵轻笑,“吵架了?”   或许是小时候的友谊比较深厚,谢蓁并没有瞒他,她和严裕之间的事,只能用吵架两个字概括了。   其实并没有吵架,只是她一个人生闷气而已。   到了定国公府门口,谢蓁请高洵进去坐坐,他说不了,一会还要回军府。   谢蓁进去以后,他不厌其烦地叮嘱:“小心你的脚,大夫说了别下床走动。”   谢蓁只好再点点头。   回到玉堂院,冷氏见到她被人扶着进来,吓了一跳,顾不得问她为何回来,忙把她扶到里面罗汉床上。谢蓁虽然嫁人了,但到底还是没及笄的孩子,什么都不说,扑在冷氏怀里掉了两颗眼泪,红着眼睛说:“我不想回去了。”   冷氏问她原因,她说讨厌欧阳仪。   冷氏问她:“那你这样回来,就高兴了吗?”   她摇摇头,诚实地说:“不高兴。”   冷氏摸摸她的头,她不懂,身为母亲的就一步步开导她,“你凡事不同他说,他又是个闷葫芦,两人凑在一块,连对方为何生气都不知道,这算哪门子吵架?你这样回来了,只能让别人高兴而已。”   她闷闷地问:“那我怎么办?”   冷氏让丫鬟准备半盆冷水,双鱼上前褪下她的鞋袜,把她的左脚浸到冷水里。她冷得浑身一哆嗦,咬着牙齿拼命忍住了。   “你若是不想回去,就留下来住几天,阿娘对外宣称身子不舒服,你是回来看我的。”冷氏细心地想好了一切。   她感动地叫了声“阿娘”。   冷氏轻轻地捏了下她的鼻子,“小麻烦精!”   她嘿嘿一笑,心情这才有所好转。   左脚冷敷以后,扭伤的脚踝才不至于肿得那么厉害,只是淤血仍旧不散。双鱼拿了药膏替她轻轻地抹在伤处,她又疼又想躲,最后被冷氏恐吓一句“小心日后便成瘸子”,才老老实实地不敢再动。   上完药后,她坐在罗汉床上想起那匹失控的马,她跟高洵想的一样,认为有人在后头动手脚,但是究竟是谁,一时半会还真猜不出来。   今天受到惊吓,外面天气又冷,她坐没多久便困意袭来,打了个哈欠,懒得再挪动地方,便直接在罗汉床睡下了。双鱼拿来毯子替她盖上,屋里又少着火炉,不多时,她便昏昏沉沉地睡去。   中间谢荨得知她回来兴冲冲地跑了过来,得知她在睡觉,便一个人坐在边上玩自己的,等她醒来。   *   严裕刚一出门,便遇到一个壮汉拉着一匹马过来。   壮汉说是他府上的马,他让管事过来查看,确实是马厩里养的马无疑。   而且是谢蓁今天出门用的那匹。   怎么会在这里?   细问以后,才知道这匹马路上失去控制,在街上横冲直撞,疯了一样,还撞翻了不少摊贩,好在没有人受伤。   严裕闻言,眼睛一红,抓住他的手臂,“马车里的人呢?”   壮汉说道:“被一个年轻人救了,应该没什么大碍。”   严裕警惕:“被谁救了?”   “这我就不知道了,只知道他让我把马送过来……”壮汉说到一半,恍然大悟,“他说他姓高!”   严裕静默,许久不语。   然后翻身上马,交代管事,“去查这匹马被谁动过手脚,但凡跟它有过接触的,一个都不许放过!”   管事连连应下,还想说什么,他却已经骑马走远了。   严裕骑得飞快,冷风在耳畔呼啸而过,雪花刮在脸上,凉意一直蔓延到四肢百骸。他不知道高洵为何会出现,更不知道他是怎么救了谢蓁,不敢往深处想,一想便要发疯,只知道快点赶到定国公府,看看谢蓁有没有受伤。   一人一马停在定国公府门口,路上跑得太快,马刚到门口就卧在地上不肯再动。   严裕没工夫管他,把缰绳交给下人,脚下生风一般,直接往玉堂院走去。   此时天色已晚,夜色笼罩在府邸上空,下人得知六皇子到来,慌慌张张地去禀告定国公。   严裕来到玉堂院,问院里洒扫的丫鬟:“谢蓁回来了么?”   丫鬟受惊,磕磕巴巴地答:“回,回来了……五姑娘……”   他没听完,直接往堂屋走去。   正好冷氏从屋里出来,见到他也不意外。他张口叫了声岳母,莫名有些紧张,“……我找谢蓁。”   冷氏没有让开,而是笑了笑道:“羔羔在里面睡着了。”   他下意识往屋里看去,可惜被屏风挡住了一切,看也看不到。   冷氏知他着急,但还是有些话想对他说:“让她再睡一会,你随我到偏房来一趟,我跟你说两句话。”   或许是因为小时候就认识冷氏,再加上她是谢蓁的母亲,爱屋及乌,他对冷氏一直很尊敬。目下虽然着急见到谢蓁,但是却还是跟着她来到了偏室,走的时候频频回头,生怕谢蓁醒来似的。   偏室有一张矮几,地上铺着氍毹,冷氏和严裕分别坐在矮几两侧。   屋子里暖融融的,丫鬟端上茶水,严裕来时灌了一肚子冷风,这才觉得喉咙干渴,端起一杯来不及细品,一饮而尽。   冷氏等他喝完,挥退屋里的丫鬟,说道:“这话有些不敬,殿下若是听了不高兴,就告诉我,我便不说了。”   严裕敛眸,“您说。”   冷氏想了想,笑道:“虽然你现在是六皇子,但在我心里,依然是以前那个性格别扭的裕儿。”   她不知道他为何变了身份,但是打心眼儿里还是把他当成了后辈,是以才会邀请他坐在这里,开诚布公地谈话。   严裕不解渴,自己又倒了一杯茶。   冷氏直接问:“你知道羔羔今日为何回来吗?”   他停住,敛眸道:“是我考虑得不周到,让她受了委屈。”   知道自己错在哪里,那就还不算太笨。冷氏笑了笑,她不是喜欢拐弯抹角的人,说话开门见山:“那你告诉我,你对我家羔羔有情意吗?”   他刚喝下一口水,全呛进喉咙里,咳得满脸通红。   好不容易止住了,他假装用袖子擦脸,顺道挡住通红的脸颊,点了一下头,“有。”   要是没有,何必这么急切地赶回来找她?   虽说他早已在谢蓁面前说漏了嘴,但是让他在长辈面前坦白,还是有些艰难的。   听到他这么说,冷氏反而放心了,递给他一条帕子让他擦擦脸,“我知道你不擅长表达……小时候是羔羔缠着你,你大概被她缠得很烦吧。”   他说没有,胡乱抹了一下脸,不好意思地说:“不烦。”   *   要让他坦白还真是不容易……   冷氏扑哧一笑,满脸都是慈爱:“羔羔小时候是真喜欢你,我可从没见她对谁这么执着过。当时她常常念叨要找小玉哥哥,把荣儿都忘到一边了,为此荣儿一直都不大待见你。”   严裕抿唇,“……我知道。”   她想起了什么,不无缅怀:“当年你离开时,她伤心难过了许久。我们到李家拜访,院里已经人去楼空。当时羔羔在院里遇见了你的表妹,两人在院里吵了一架,回来以后她哭得更厉害了,你知道她为何哭吗?”   严裕微怔,不知道还有这一件事,“为何?”   冷氏道:“欧阳仪说你之所以搬走,是因为讨厌羔羔。”她笑了笑,补充道:“还是最讨厌她。”   严裕总算知道她当初为何问他“讨不讨厌她”,原来他不知道的时候,欧阳仪曾经这样骗过她。   他着急解释:“我不……”   冷氏打断他的话:“你一声不响地走了,她又受了这打击,我和老爷都担心她缓不过来。好在当时高洵天天来陪她,她才慢慢好转。”   “……”   严裕不吭声。   “后来回到京城,你成了身份尊贵的六皇子,她大概对你心存畏惧,又被你稀里糊涂地娶回了家。”冷氏温和一笑,看向他,“或许是因为这样,她才对你有所防备,总是热情不起来吧。”   严裕被戳中痛处,慢慢地嗯了一声。   冷氏微笑,“你们两个都不诚实,若是能再坦诚一些……恐怕会比现在好很多。”   她见严裕不说话,偏头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已经不早了,想必谢蓁也快醒了,她站起来道:“羔羔是最好哄的,你多跟她说几句好话,对她体贴一些,她的气就会消了。”   末了,走出偏室。   严裕没走,在里面多坐了一会,脑子里过了一遍冷氏对他说的话,有如醍醐灌顶,一切都清明起来。   *   严裕进屋时,谢蓁刚醒,正坐在床边跟谢荨说话。   她笑语嫣然,两颊有浅浅的梨涡,笑容很甜。   他这才恍悟,她这些天都没对他这么笑过。如果他早发现就好了,发现她心里的不痛快,发现她不喜欢欧阳仪,就不会让她一个人承受这些委屈。   姐妹俩坐在罗汉床上翻花绳,一人坐在一边,谢蓁的左脚受伤了,便在脚踏上垫了一个小枕头,让她踩在上面。谢荨撑着两只手,谢蓁苦思冥想一阵,小心翼翼地勾起两旁的绳子,架出一个拱桥的形状。   谢荨不会了,她笑盈盈地说:“阿荨好笨,我上回教过你的……”   话没说完,一抬头看到门外站着的严裕。   笑意停在脸上,她慢慢收了回去。   谢荨回头,脆声声地叫了声“姐夫”。   严裕上前,停在两人面前,因为谢荨在,表现得比较克制,目光落到她的只穿着罗袜的脚上,再回到她脸上,“你……”你了半天,笨拙地问出一句:“你的脚疼不疼?”   谢蓁仰头看他,“你怎么来了?”   她不问还好,一问他又要气急,脸色都变得不好,“你回来了,我能不过来么?你居然……”   一扭头,见谢荨还没走,后半句话只好硬生生地吞回肚子里。   谢蓁眨眨眼:“我居然怎么?”   碍于谢荨在场,很多话都不方便说。   好在冷氏及时过来,借口外面下雪把谢荨叫走了。走前谢荨还有点依依不舍,“我想跟阿姐玩绳子……”   冷氏敲敲她的脑门,说了一声“小笨蛋”。   再说什么,谢蓁已经听不到了,因为冷氏和谢荨已经走远了。严裕坐在一旁的紫檀绣墩上,把她的脚放到腿上,“还疼么?”   谢蓁没理他,把绳子收起来放到一边。   谁知道严裕居然毫无预兆地脱掉她的袜子,要查看她的伤势。   她的脚被他握在手里,如果不是扭伤了,谢蓁真想踢他。可是她现在怕疼,连动都不敢动,“你放开我!”   白皙精致的小脚像玉莲,不安地动了动,他的拇指按住她的脚心,认真查看她肿起的脚踝。“听说马车路上出事了?”   谢蓁怕痒,他略显粗糙的拇指按在她脚心,她忍得眼眶都红了,才不至于笑出来,“不要你管!”   他却没有放开她,垂眸问道:“不要我管,那要谁管?高洵么?”   她咬牙,“放开我!”   再这样下去,小羊羔恐怕真会发怒,再也不理他了。他适可而止,重新替她穿上袜子,可是又忍不住心里的那股醋意,她坐在罗汉床上,他仰头看着她:“你怎么会遇到高洵?他救了你?”   她眼眶红红的,低头揉了揉,扭头不看他。   他有点可怜巴巴:“羔羔……”   谢蓁还是不看他。   他往前坐了坐,握住她放在床上的手,“你们说了什么?”   谢蓁抿唇,“没说什么。”   他不信,高洵那小子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他们单独相处,又是在他和她吵架的时候……想问,但是又不敢再问。   冷氏让他坦诚一些,为了她,他不介意拉下脸。   他慢慢分开她的手,与她十指相扣,“你这些天不高兴?”   她说没有,但是却满脸都写着“对,我不高兴”。   她要挣开他的手,但是他紧紧握住,不让她挣脱。他说:“我不知道……我如果知道你不喜欢欧阳仪,就不会让她住进来的。”   谢蓁这才看他。   他喉咙发紧,一对上她的眼睛,就不由自主地紧张:“对不起……”   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跟人道歉,很不熟练,可是为了她,什么都值得。   谢蓁抿起粉唇,有点感动,但是脸上却没表现出来,“可是你已经让她住进来了。”   他说:“我会把她安顿出去,不让你看见。”   她哦一声,没再说什么。   他着急地问:“你原谅我么?”   “没有。”   他站起来,情绪不自觉地激动起来:“为什么?”   谢蓁被他吼得愣了一下,粉唇一点点抿起来,指着门口对他说:“你出去。”   他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后露出后悔,站在原地怎么都不肯走。他恍然大悟,急急解释:“她的衣服不是我送的,簪子也不是,是管事一手准备的,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改日她嫁出去,那就是她的嫁妆。”   两人在屋里说了好半天,眼看着天全黑了,这是冷氏的房间,冷氏为了给他俩腾地方,一直跟谢荨坐在偏室。   时间不早了,冷氏让丫鬟收拾好谢蓁以前住的房间,让他们两个暂时住过去。   谢蓁腿脚不便,原本该婆子背着,严裕却说不用,他亲自把谢蓁背了回去。   廊下灯光昏昧,双鱼双雁在前面打着灯笼,他背着她一步步走回房间。   严裕同她解释了半天,也不知道她听进去没有,目下背着她往回走,心里一阵阵忐忑。   他酝酿许久,问她:“明天跟我回去好么?”   谢蓁趴在他背上,“不好。”   他把她往上提了提,对她毫无办法,又不敢大声说话:“为什么,你还在生气?”   她说:“嗯。”   背上背着她,前所未有的踏实,他只觉得这段路不够长,如果能一直走下去就好了。院里明月高悬,照在两人的身上,拖出一条长长的影子,慢慢往前走去。   快到谢蓁房间的时候,他叫她:“谢蓁。”   她不应。   他又叫:“羔羔?”   她总算搭理他了,“什么事?”   他说:“我不讨厌你。”   “……”   “……我喜欢你。”   月色迷蒙,看不清他的脸。若是能看到,应该会发现他的脸比晚霞还红。   “别生气了好么?”   谢蓁在他肩上蹭了蹭,“不好。”   他这么晚才说,她才不要轻易原谅他。    ☆、烟火   谢蓁以脚伤为由,在国公府住了三天。   这三天里,严裕也一直没走,跟她挤在一个她的小屋子里。有时白天他外出办事,天黑之前便回来陪她。   定国公为此纳闷了好大一阵,一开始以为是他小夫妻俩闹矛盾,然而来看过一趟,却又不太像。彼时严裕正背谢蓁在院子里走,京城刚下过一场大雪,院里积了厚厚一层雪,足以淹没人的脚背。   谢蓁说想看雪,他就背着她出来看雪。   这怎么看,都不像是吵架的样子啊?   定国公原本想上前跟六皇子说说话,然而看看两人的温存劲儿,似乎没有他插足的余地,也就识趣里离开了。   其实谢蓁是在屋里太闷了,才想出来走走。她自己腿脚不方便,原本想让双鱼推个椅子,没想到严裕居然主动背她。他要背她,她当然不会拒绝,顺理成章地趴在他的肩头上,让他走到院子里。   这几天谢蓁最熟悉的,大抵就是他的后背。   她不方便去的地方,他都会背着她去。以至于谢蓁现在已经能十分自然地揽着他的肩膀,指挥他去左还是去右。   她指着一棵银杉树,“我要去那里!”   严裕没有二话,背着她走到树底下。   树枝上积了不少雪,不是还会扑簌簌落下几片雪花。谢蓁和严裕站在树底下,她直起身子够了够,正好能够到最低的树枝,于是忍不住打起坏主意,让严裕往后一点,再往后一点。   严裕问她:“你要做什么?”   她笑容狡猾,等他站稳以后,身后摇了摇头顶的树枝,向后一仰,积雪全部扑簌簌掉到严裕脖子上。   他一凉,旋即怒道:“谢蓁!”   谢蓁笑出声来,眼睛弯弯好像月牙,“你身上白白的,好像我今天早上吃的糯米团子……”   她还好意思笑?   严裕回头瞪她,然而一对上她含笑的双眼,顿时什么气都撒不出来了,抿紧薄唇,轻轻地哼了一声。   算了,只要她高兴,怎么样都行吧。   这两天她一直冷着他,无论他做什么她都不松口,今天好不容易心情好一点,露出璨璨笑靥,虽然可恶了点,不过他不跟她一般计较。   谢蓁用手拍掉他脖子上的雪,继续搂住他的脖子,跟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   严裕绕着院子走了半圈,问她:“还想去哪里?”   她歪着脑袋,若有所思。   天色渐渐不早,玉堂院的下人主子都起来了,从廊下路过的时候,难免会看到他们两个。   谢荨来找谢蓁,屋里没看到,就到院子里找。远远地叫了声阿姐,正要跑过去,被冷氏从后面拽住了,“你过去做什么?”   她回头,见是阿娘,“我找阿姐去后院看雪。”   冷氏点点她的额头,“你阿姐在跟姐夫说话,你可别去打扰。”   她似懂非懂,难过地问:“阿姐嫁人了,就不能跟我玩了吗?”   这小笨蛋,冷氏好笑地说:“谁说不行?只不过现在不行而已,你要去后院看雪,阿娘陪你一块去吧。”   谢立青入宫去了,元徽帝准备把边境几座城镇修建的重任交给他,与他同行的还有一位皇子,他主要是去辅佐皇子工作的。至于是任命大皇子还是六皇子……元徽帝正在权衡当中,恐怕再不久便有结果。   约莫来年开春就要出发。   谢立青要带着谢荣一起去,将这事跟冷氏说了以后,冷氏没有反对,多出去见见世面,磨砺磨砺,对谢荣来说不是坏事。这一去恐怕就是一两年,冷氏早早地准备了两人春夏秋冬的衣服,还有其他盘缠细软,处处都打点得细心。   谢立青取笑她:“东西都准备好了,你就这么巴不得我走?”   冷氏睨他一眼,故意问道:“我让你现在走,你舍得走吗?”   他说不舍得,搂着她的腰,“舍不得,有你在这,我当然舍不得。”   冷氏虽然三十好几,但仍旧腰身纤细,身段窈窕,如同双十妙龄少妇。两人是老夫老妻了,却感情深厚,若不是这次仕途机会难得,谢立青委实舍不得离开她们母女。   冷氏是面冷心热的人,她嘴上虽然不说,但是对他的情意却体现在每一处细节里。在他低谷的时候,从来不责怪他,把他周围的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条,无言地支持他鼓励他。她对三个孩子也都教育有方,有些道理他参不透,她却比他看得更透彻。谢立青常常感慨,得妻如此,此生还有什么好遗憾的?   这么一想,更加舍不得离开。   好在还剩下两个月时间,他有机会与她慢慢话别。   *   天冷,不适宜在外面逗留太长时间。   严裕顶着一院下人的目光,背着谢蓁走了两圈,便回到屋里去了。   屋里火炉烧得暖意融融,谢蓁怀里揣着一个手炉,脸颊被冻得红通通的,双眼含着笑意。   严裕解下两人的斗篷挂到一边,借着她心情好的机会,再一次问:“你打算何时跟我回家?”   谢蓁仰头问他,“这里不是我家吗?”   他抿唇,“这是国公府,不是我们家。”   顿了顿又说道:“皇子府才是我们家。”   她说:“欧阳仪住在里面,我不想回去。”   严裕坐在绣墩上,把她的左脚放在腿上,脱下她的鞋袜。她的脚每天都要上药,早晚各一回,一开始是丫鬟帮忙,有一次谢蓁被她们弄疼了,他从此便亲力亲为。他看了看,见已经好得差不多,估计明天就能下地了,倒了一些药膏在手心,轻轻地涂抹在她细嫩的脚腕上,“你跟我回去,我让她搬出去。”   谢蓁的脚被他抓在手里,很痒,她忍不住想动,但是越动他就握得越紧,最后仍不住抗议:“别挠我……”   她的眼睛像月牙,但是嘴巴却撅起来,“那她以后想回来怎么办?她住在外面,你常去看她?”   严裕顿了顿,语气坚定:“不去。”   谢蓁见他抹好药了,便把脚缩回来,自己慢吞吞地揉了两下,才套上袜子。   每当她的脚在他手里,她总觉得很不安全……   他想了半天,“我让赵管事找一个好人家,把她嫁过去。”   不过欧阳仪仍在孝期内,暂时不能嫁人。严裕便先叫来吴泽,在别处为她选一座宅子,让她先搬过去。   吴泽这两天都跟着他留在国公府,闻言下去办了。   没过半个时辰,他去而复返。   严裕问他:“宅子选好了?”   他说没有,却带来了另一个消息,“府里来人,说那匹马失控的原因查到了。”   严裕站起来,走到廊下,“详细说。”   吴泽便一五一十地道来,前天皇子妃出事以后,管事便让人把去过马厩的名单全列了出来。统共没几个人,马厩里养马的人就那几个,每一个都仔细盘问过了,谁都没有嫌疑。然而有一个人的行踪却比较古怪。   那人既不是马厩的人,工作范围也不在这附近,却在谢蓁准备回国公府的时候,出入过马厩一次。   此人正是前阵子被赵管事吩咐去洗恭桶的晴霞。   自打晴霞被降为下等丫鬟后,一直对谢蓁怀恨在心,她等候这个机会大概很久了,才会往马的饲料里加入能使马精神失常的药物。   管事找到她时,她死活都不肯承认,最后管事让人打了她二十板子,并威胁她若是不老实交代,便将她打死为止。她才哭哭啼啼地承认了。   严裕听罢,寒声问道:“人呢?”   吴泽回禀:“如今被关在柴房里。”又问,“殿下要如何处置她?”   严裕拂袖回屋,留下冷冷的二字:“杖毙。”   吴泽怔了怔,回去跟赵管事传话。   赵管事几乎每天都差人询问严裕何时回去,然而严裕自己都不知道,他何时说服了谢蓁,何时再回吧。   吴泽带话回去,赵管事领着人去柴房把晴霞从里面带出来。短短几个月,她就跟当初干净秀丽的丫鬟判若两人,一身脏污不说,头发蓬乱,身上还有上回被打的伤。如今被人带出去按在板子上,她听到赵管事无情地吩咐两旁的人:“殿下说了,要将人杖毙,你二人看着打吧。”   说罢退到一旁,不再管她死活。   晴霞有如五雷轰顶,呆愣半响,待板子落到身上才觉得惶恐,不断地哀求:“赵管事,婢子错了……求您绕了婢子一命……”   可惜这事却由不得赵管事做主。   谋害皇子妃是大罪,殿下没折磨她,直接赐她一死,已经算是便宜她了。原先她不老实,犯过一次错,本以为在后院能安分一些,没想到她心肠狠毒,竟想对皇子妃不利。自己断送了自己的命,怨不得别人。   院里求救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管事走出院子,见多了这种事儿,也就越来越麻木了。   只有不老实的下人才会落得如此下场。   他们留在主子身边,就该一心一意地伺候主子,不该肖想那些有的没的,安守本分才是最重要的。   *   严裕告诉谢蓁对马动手脚的人找到了,她问是谁,他说:“一个叫晴霞的丫鬟。”   谢蓁想了一会,才想起来晴霞是谁。   “那她现在呢?”   他说:“死了。”   “……”谢蓁大概猜到怎么回事,也就没有细问。   她的脚今天请大夫看过,大夫说能下地走动了,就是需得小心一些别再崴到。她下床走了两圈,许久没走路,走得很慢。   傍晚她原本想去冷氏房里坐坐,但是严裕却说带她出府。   她不是很想出去,外面天冷,又快天黑了,她问道:“出去干什么啊?”   偏偏他不肯告诉她,只说:“出去你便知道了。”   弄得神神秘秘。   谢蓁摇摇头拒绝,“我不想出去,我想去找阿娘说说话。”   严裕劝不动她,最后没有办法,索性直接把她抱到马车上,强行带出府去了。等到马车从二门驶出大门,谢蓁才从呆愣中回神,“你!”   然而这时候下马车已经晚了,严裕堵在车厢口,任凭她如何挣扎,就是不让她出去。   最后他困在她的四肢,把她抱在怀里说:“我带你去看个东西。”   她这才老实一些,“看什么?”   他咳嗽一声,移开视线,“到了你就知道了。”   又是这句话!   谢蓁愤愤,被他弄得有些好奇,也就不反抗了,想知道他究竟要带她看什么。   马车在街道中间停下,前面是夜市,灯火通明,有不少路人,马车不方便行走,他们便下车步行。严裕握着她的手,考虑到她脚伤初愈,便没有走得很快。后面跟了吴泽和吴滨两人,不远不近地护着他们的安全。   谢蓁出来得仓促,没有戴帷帽,好在天黑,旁人也不会把目光放到她身上。   严裕一直带着她往前走,夜市上没有多少人,天气寒冷,大部分百姓都回家睡觉了,少部分才出来走动。   走没多久,谢蓁停了下来了,夜空下睁着一双灿若晨星的眸子,对他说:“我走累了……”   她的脚伤刚好,确实不适合走太多路。   然而这是外面,不是国公府,也不是玉堂院,他不能说背她就背她,要是被人看见,估计皇子的尊严都没了。   可是他却什么都没说,在她面前蹲下.身,语气纵容,“上来吧。”   谢蓁弯腰爬上他的后背,身子一空,就被他背了起来。   这样一来,路边不少人的目光都落到他们身上。   可是他却始终走得很平稳,仿佛感受不到别人的目光,面色如常地继续往前走。   谢蓁搂着他的脖子,扭头看他的脸,“我以前让你背我,你都不背。”   她是指小时候。   这姑娘小心眼儿,对她好的时候她不记得,对她不好的事她却记得一清二楚。   严裕抿唇,直视前方,“那时候你比我高。”   她想了想,好像真是。   可是现在他比她高,还高了一个头不止。   谢蓁问他:“你累不累?”   他停下,把她往上提了提,扭头看她,然后转过头去不说话。谢蓁还以为他怎么了,谁知道他好半响才说:“你亲我一下我就不累了。”   谢蓁:“……不要!”   这是在大街上,谁要亲他!   他却不生气,敛眸微微一笑。灯光下他表情柔和,五官俊美,原本他就长得很好看,却因为常年冷着一张脸,给人一种冷厉的感觉。如今他展颜一笑,倒是把路过的几个姑娘看呆了。   他背着她穿过闹市,又走过一个石桥,最后停在湖畔边。   湖畔停着不少画舫,画舫精美,断断续续地传来悦耳的丝竹声。离他们最近的一艘画舫上走下来几个人,其中有几个官场上的熟面孔,他们中间簇拥着一个人,宝蓝杭绸宝相花纹直裰,纡青佩紫,一身贵气。   那人看到他们,好似惊讶了一下,走到他们跟前,叫道:“六弟。”   严裕把谢蓁放下来,微微侧身挡住她,“大哥。”   此人正是大皇子严韫。   严韫不同于太子的温润之气,像一只目光锋利的狼,看起来极不容易相处。他视线滑过严裕的肩头,笑着问道:“这位莫非是六弟妹?”   谢蓁没见过他,被他看到刚才那一幕,觉得有点丢人,低着头跟着叫了声大哥。   严韫仿佛发现了什么有趣的玩意儿,耐人寻味地打量了他们一遍,哈哈一笑,“六弟与六弟妹真是……颇有情趣。”   严裕僵硬地转移话题:“大哥怎会在此?”   严韫指指后面的一干大臣,“几个老头儿非要拉着我来喝酒,我闲来无事,便跟他们过来了。”说罢再笑,“没想到会遇到六弟,也算意外收获。”   严裕不语。   他很懂得看形势,没有打扰他们,识趣地告辞,“我先走了,不打扰你们。”   一行人离开后,许久,严裕才带她走向另一边的画舫。   自从严韬被立为储君后,大皇子便很少出现,旁人以为他老实本分,其实不过在养精蓄锐罢了。   画舫上有几个下人,一个乘船,另外两个站在一旁伺候。   画舫渐渐驶出岸边,往湖畔中央划去。   严裕带着她走到船头,她抓住他的袖子,“刚才那是大皇子?”   他轻轻一嗯。   “我还没见过……”她喃喃自语。   站在船头遥望岸边,远处星星点点的灯火像天上的星辰,点缀了无边的黑夜。   谢蓁看着岸边,“你带我来这里,就是为了看这个?”   他站在她身后,叫她的小名,“羔羔。”   她回头,恰在此时,对面的岸上发出砰的一声,火光绽放,在他的头顶绽开一朵绚烂的火花。她还没回神,接二连三的烟火已在对面燃了起来,一瞬间火树银花,照亮了夜空,整个湖面亮如白昼。   她怔怔,耳边全是烟花爆炸的声音。   砰砰砰,看得她眼花缭乱。   严裕走到她跟前,弯腰抱住她,低低地说:“跟我回家吧。”    ☆、及笄   好半响,谢蓁才在他怀里出声:“这是……你弄的?”   他轻轻地嗯一声。   她想了半天,居然问:“谁教你的?”   在她的认知里,严裕绝对不可能做这些……太可怕了!他什么时候开窍了?   果不其然,他松开她,扶住她的肩膀沉默片刻,“吴泽说姑娘家都喜欢这些。”   哦……   所以这是吴泽的功劳。   远处的五颜六色的烟火还在放个不停,一朵接着一朵,不断交替。动静惊动了两岸的路人和百姓,不少人驻足观看,仰头既惊喜又纳闷,今儿又不是什么节日,怎么会有人放烟火?   挨家挨户推开窗户,带着孩子观看湖畔上空的烟花。一瞬间整条街道都明亮起来,伴随着孩童的惊呼声,比平常热闹了好几倍。   谢蓁没工夫理他,钻出他的怀抱,站在画舫船头,跟着大家一起欣赏。   她的脸上乍明乍暗,唇边含着软乎乎的笑意,眼睛明亮,似乎承载了满天的星辉。严裕站在她身后,没有看天上,反而不错眼地看着她。   看得整颗心都柔软起来。   他扫兴得很,非要又问:“跟我回家好不好?”   谢蓁假装听不懂,歪着头说:“好啊,正好天色晚了,再不回去阿娘会担心的。”   谁跟她说回国公府了!      严裕直直地看着她,眼神里居然有那么点哀怨的意思,他干巴巴地说:“不是那个家。”   “那是哪个家?”   湖岸的烟火总算结束了,两岸路人意犹未尽地离去。夜空重新恢复黑暗,只剩下一弯明月高高地挂在天上,习惯了明亮,猛地暗下来,竟有些看不清周围的环境。谢蓁看不清他的脸,只能听见他说:“回我们的家。”   她背过身去,故意拖着长腔哦一声,“不回。”   严裕气急败坏,怎么这样了还不回?吴泽不是说姑娘家看到这些,无论什么要求她都答应么?是这招没用,还是她跟别的姑娘不一样?   他没有时间多想,当务之急是把她带回去再说。想起刚才遇到的大皇子,他心中一乱……恰逢船夫把船驶回岸边,谢蓁从岸上跳下去,他三两步追上去,“那你还要在国公府住多久?”   岸边树下站着两个人,一个是吴泽一个是吴滨,方才的烟火就是他俩的杰作。   目下看到六皇子和皇子妃下来,吴泽兴高采烈地朝严裕望去,没想到竟被他冷冷地瞪了一样。吴泽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怎么殿下瞧着心情不好?莫非这招没效?   确实没效。   回去的路上,谢蓁始终不松口,严裕用眼神把吴泽凌迟了一遍。   一直到坐上马车,谢蓁才说:“我想等及笄完再回去。”   她是年底生日,距离她及笄还剩下大半个月。   难道这期间一直住在国公府?   严裕不太愿意,毕竟不是自己府上,做什么都不方便,还有一个谢荨总是来找谢蓁,相比之下还是回自己府里好。   然而谢蓁既然这么说,便是做好决定的,他再不愿意也不能改变。   *   谢蓁以冷氏身体不适,她回来照顾为由在国公府住了近一个月。   这期间六皇子时常出入国公府,即便有心人想传闲话,也没什么可说的。再加上一个月后谢蓁就及笄了,留在国公府更是情理之中。   腊月二十五,谢蓁早早便被叫了起来。   家中女性长辈都来到祠堂,老太太和几位夫人齐坐一堂,冷氏为谢蓁行笄礼。衣服一件件加在她身上,她朝着几位长辈跪拜以后,又跟着冷氏去席上,向府里宴请的夫人行礼见面,折腾大半天才结束。   她到今天总算满十五。   回到玉堂院自己的厢房,谢蓁正准备让双鱼给自己脱下繁冗的衣服,严裕便从宫里火速赶了回来。他匆匆进屋,一眼看到站在窗户边上谢蓁。   蓦然停下。   谢蓁穿着墨绿色暗地绣金牡丹大袖衫,腰上缠着绸带,掐得腰肢盈盈一握。她头梳鬟髻,繁琐的发饰堆叠在头上,缜发如云,更衬得那张小脸玉一样白净无暇。随着他进屋,外面的风吹进屋里,吹起她腰上的玉佩环佩,叮咚作响。   她回头朝他看来,有点诧异,“你怎么回来了?”   今早出门的时候,他还说圣上召见他有急事,她还以为要商量到夜晚才回来,没想到天还没黑,他就回来了。   严裕一步步走到她跟前,让两旁的丫鬟都下去,大概是被外头的冷风灌进了喉咙里,他嗓音哑得不像话,“你的笄礼行完了?”   谢蓁点点头,“外面还有宾客没有散,不过阿娘说我可以不去了,我想在屋里休息一会。”   他有点惶惶然,一眨不眨地看着她,整个人都太对劲。   谢蓁被他看得奇怪,扭头问道:“怎么了?”   他却把她带到床边,床头放着双鱼刚才拿进来的衣服,是她要换的常服。他扶着她站好,一本正经地问:“刚才笄礼我不在,是谁给你穿的衣服?”   谢蓁不明所以,“阿娘。”   他嗯了嗯,脸上闪过一丝不自在,手心滚烫,“那我替你换衣服。”   说着,用咳嗽掩饰自己的尴尬。   谢蓁有点懵,这跟阿娘给她穿衣服有什么关系?他可真能编!   然而刚出神了一下,他的手就已经放在她的腰上,替她解开了腰上绸带。她想阻止,急急地伸手阻拦:“不……”   手放在他的肩膀上,他抬头看了她一眼,那眼神跟他平常有很大的不同,漆黑沉着,带着摄魂夺魄的吸引力。   谢蓁霎时僵住,被这双眼睛看得失神。   严裕却趁着这个机会脱下她的墨绿大袖衫,露出里面的深衣,再是襦裙,内衬,他一件件脱下去,动作轻柔又小心,像亲手剥开一朵含苞欲放的花骨朵,第一个看到她掩藏在花瓣里的美丽。   眼看着再剥,她里面就只剩一件大红绣富贵花开的肚兜了,谢蓁死活不让他再脱,“我自己来,你出去……”   严裕当没听到,把她按在自己腿上,直接把她剥得干净。   好在屋里没有丫鬟,否则谢蓁真要羞死在这里。尽管如此,青天白日的她还是没脸见人,拼命往严裕怀里钻,声音都带着哭腔:“你无耻!”   床榻对面就是窗子,不保证会有下人在窗下行走,严裕索性抱着她上了床,抬手把两旁的帷幔放下去。帷幔挡住了外面的光线,眼前霎时便得昏昧,谢蓁想用被子把自己裹起来,但是他不让,强硬地束缚住她的四肢,让她整个身躯都贴着他。   她正要继续挣扎,他却在她耳边说:“羔羔……”   谢蓁身上只剩下一件肚兜和一条绸裤,他却衣冠整齐,让她觉得很不公平。   她恨恨地一口咬在他的手臂上,气鼓鼓地说:“不要叫我。”   他没有抽离,被她咬疼了也不说一声,语气带着浓浓的愁思,“父皇让我开春去边关。”   他今日入宫,元徽帝便是告诉他这件事的。   大小邬羌两座城池需要重建,经过上次一役,城内没有能主事的人,城主赫连震弃城而逃,置城中数万百姓于不故。大靖击退西夷人后,元徽帝让人捉拿赫连震,最终在城外几百里外的一座小庙将他拿下,并赐他一死。如此一来,城内无主,重建一事更加遥遥无期。据闻邬羌如今满目疮痍,百姓过得并不算好,是以重建这两座城市变得迫在眉睫,元徽帝最终决定派遣严裕和谢立青前往边关,重用谢立青。   这对谢立青来说是好事,但对严裕来说……就不那么好了。   元徽帝不让大皇子严韫去,却让他去,只会让严韫察觉到危机感,激化严韫与太子的矛盾。说不定大皇子还会因此背水一战,到那时候,朝中势必要发生大动荡。   严裕是太子这边的人,太子若是有事,他也不会好过。   而且……这一去少则一两年,多则三五载,他跟谢蓁刚成亲,怎么舍得分开那么久?   可惜元徽帝不懂得他的苦恼,让他开春后三月就出发,刻不容缓。   所以才今天回来,才会不大对劲。   谢蓁坐在他怀里,消化了半天,睁着眼睛不知道说什么。   她对这些事不大了解,但是听冷氏提起过。阿爹和哥哥也要去边关,明年开春就动身,阿娘早早地就准备好了他们的衣服,听说要去很久,那里气候水土都跟京城有差别,不知道他们能不能适应得过来。   严裕紧紧抱着她,头枕在她的肩膀上,许久没出声。   不能不去,却又舍不得她。   许久才又叫她:“羔羔?”   谢蓁:“啊?”   他埋在她的颈窝,“抱抱我。”   谢蓁愣了一下,总觉得他最近很喜欢跟她撒娇……   本来这个要求不过分,但是谢蓁现在衣不蔽体,她迟疑了下,伸手抱住他的腰,往他怀里钻,“抱抱你你就能不走了吗?”   他一僵,“你不希望我走?”   谢蓁酥颊微红,摇了摇头,“我没这么说过。”   她的声音软软的,身体也软软的,严裕的心跟着软得一塌糊涂。他低头堵住她粉嫩的唇瓣,迫切地品尝她嘴里的滋味。她每一处都是甜的,让他怎么尝都尝不够。   她不是脸皮薄的姑娘,但是却被他亲得满脸通红,忍不住嘤咛叨扰:“别咬我的舌头……”   可惜抗议的话没说完,就被他吞了下去。   *   行过笄礼,总算可以回六皇子府。   严裕向冷氏和谢立青辞别,带着谢蓁回家。她在国公府住了将近一个月,来时没拿多少东西,离开的时候却多带了两个箱笼,全是她这几个月新添的衣裳首饰。冷氏另外给她安排了两个嬷嬷,分别是王嬷嬷和桂嬷嬷。王嬷嬷是服侍冷氏多年的老嬷嬷,帮助冷氏打理后院,井井有条。   冷氏觉得谢蓁年纪太小,遇到些事不知如何处理,这时候两个嬷嬷就可以在她身边出主意。   比如上次晴霞的事和这次欧阳仪的事,若是有嬷嬷在身边,她就不至于这么孤立无援。   谢蓁欢欢喜喜地接受了。   回到六皇子府,马车一直停在瞻月院门口。   一个月没回来,院里的下人都到外面来迎接,红眉和檀眉刚看到谢蓁眼睛就红了。自从她回国公府以后,他们被严裕惩罚跪在院子里,没有允许谁都不许起来。当时天寒地冻的,有几个身子弱的没跪多久就倒下了。还是谢蓁细心,知道严裕会惩罚他们,当天就让严裕把他们都放了。   他们这才逃过一劫。   谢蓁不在的这些日子,他们把院里打扫得干干净净,一点也看不出多日不曾住人的样子。   谢蓁让人把她的东西拿下去,进门前往后面看了一眼,偏头问道:“欧阳仪还住在那里?”   严裕说:“吴泽已经在城西找好院子,她说要收拾东西,后日就搬过去。”   收拾东西,哪里用得着那么多天?   不过想拖延时间罢了。   这阵子三五不时就能听见长青阁传来的哭声,府里的下人都不愿意经过那里,听久了心烦,渐渐地连往里面送食材都懒得过去了。原本是一日送一次食材的,后来就渐渐变成两天或者三天一次,下人见管事也不说什么,就更加懒惰了。   以至于没几日,欧阳仪就瘦了一大圈。   如今严裕给她在外面找好房子,她应该感恩代谢才是,没想到却很不领情。   欧阳仪出府的那一日,雪还没化,她不情不愿地看着下人把她的东西搬上马车。长青阁有不少花瓶玉器,她一个都舍不得,居然想全部搬到城外的院子里。   谢蓁站在不远处,等下人把东西都搬上去以后,才说了声慢着,让王嬷嬷拿着账册去长青阁盘查。   王嬷嬷领着红眉檀眉两个丫鬟去了,不多时去而复返,恭恭敬敬地说:“娘娘,屋里少了两个汝窖四喜落地花瓶,两个漆金楠木盒子和一方端砚……”   林林总总的东西加起来,足足有二三十样。   欧阳仪的脸都青了。   谢蓁敛眸一笑,再看向欧阳仪时就多了两分严厉,“表姑娘是打算把长青阁搬空么?”   欧阳仪站在马车旁边,握紧了手中的帕子。   她跟李氏住进来的时候,一贫如洗,只有一件换洗的衣裳。后来李氏去了,李氏的东西也跟着入土,这长青阁里更是没有她什么东西。要真说属于她的,大抵也只有管事让人做的那几身衣裳……可是就让她这么走了,她如何甘心?   这用金银堆砌起来的屋子,里面每一样东西她都舍不得。   原本只想着悄悄带走几样,严裕是皇子,应该不会跟她计较那么多。可是谁想到谢蓁会中途冒出来阻止她。   她不死心地挣扎:“表哥都没说什么……”   谢蓁问她:“谁是你的表哥?”   她急红了眼:“自然是六皇子。”   倒还真说得理直气壮。   谢蓁眯起眼睛笑,笑容乖巧,说出的话却很残忍,“你是李裕的表妹,不是严裕的表妹。”   话说完,就对王嬷嬷道:“去把马车上的东西都搬下来,府里登记在册的都留下,属于欧阳仪的让她带走。”   王嬷嬷和桂嬷嬷应声而去。   这两个嬷嬷虽然才来没几天,但因为是谢蓁身边的红人,又年纪较长,还会做事,府里的下人很快就对她们服服帖帖。没用多久,下人重新把东西搬下来,陪着王嬷嬷和桂嬷嬷一一清点。   东西分成两边,一边是长青阁的,一边是欧阳仪的。   属于欧阳仪的东西只有一个小包袱,里面装着几件衣裳首饰,还有管事奉严裕之命准备的两箱嫁妆。   欧阳仪眼看着自己的东西只剩下一小半,瞪向谢蓁:“你……”   谢蓁却不理会她,让双鱼拿出准备好的契书,“这些嫁妆你可以拿去,这是六皇子对李家最后的恩情。不过你得签下这张契书,嫁人以后,从此你与六皇子再无半点关系。”   其实如果不签契书,也没什么大问题,原本欧阳仪就不是严裕正正经经的表妹,只想他们不理,她自然没什么办法。   可是签下契书,能省去许多麻烦。   欧阳仪不可思议地看着她,下意识摇头,“怎么会没关系?我是……”   谢蓁不等她说完,“那你就把嫁妆留下。我是你表嫂,你母亲不在了,以后你要嫁什么样的人,我替你做主。”   欧阳仪睁大眼。   那更不行了!   谁知道她会把自己嫁给什么样的人?万一半脸麻子半脸褶子还品行不端,那她怎么办?   欧阳仪咬碎了牙,只好接过谢蓁手里的契书,满肚子气愤地签下自己的名字,然后盖了个手印。   谢蓁看也不看,让王嬷嬷收起来。   王嬷嬷收好以后问众人:“都看见了么?”   这里是大门与二门必经的道路,在这里发生的事,不出半天便能传遍全府。   下人们齐齐点头。   王嬷嬷点点头,“既然看见了,就下去做自己的事吧。”   如此一来,欧阳仪哪怕以后再回皇子府,估计也不会有人插手管她了。欧阳仪打落牙齿和血吞,气急败坏地上了马车,带着两箱嫁妆去往城南院子。    ☆、上元   送走欧阳仪,谢蓁只觉得整个府里都清净了。   她让人把长青阁的东西都放回去,院子里里外外都打扫一遍,把欧阳仪居住的痕迹都清理干净才罢休。   严裕从宫里回来的时候,她正指挥下人把欧阳仪用过的桌椅板凳都扔了,换上新的桌子椅子。   她站在长青阁院子里,连颐指气使的模样都那么可爱。   留兰抱着欧阳仪用过的被褥枕头走出来,问她:“娘娘,这些东西还留着吗?”   她义正言辞地反问:“留着过年啊?”   一转头,看见严裕正意味深长地看着她,她脸一红,三两步跑到他面前,“我把欧阳仪用过的东西都扔了,你生不生气?”      他垂眸,一点也不觉得奇怪:“为何要生气?”   她说:“因为重新买东西要花很多钱。”   那守财奴一般的小模样,让人看了就觉得好笑。   严裕不顾下人在场,捏捏她的脸,“我看起来很穷么?”   她嘻嘻一笑,捂着脸后退一步,“不穷。”   小混蛋。   严裕盯着她,忽然上前握住她的手,把她从长青阁带出去。走在回瞻月院的路上,他说:“以后府里的财产都归你管,你想买什么就买什么。”   路上不少来往的下人,见到他们屈膝行礼。   谢蓁歪头看他,故意笑着问:“这么好啊?”   他无奈地回头瞪她一眼,大概是觉得她不上心,“我平常对你很不好么?”   她想都没想就点头,“当然不好,可差了。”   尤其是她刚嫁进来的那阵,她现在想想都觉得自己很委屈。当时她只觉得自己入了狼窝,没有一点逃跑的余地,连说话都没底气。那个时候她就像受气的小媳妇。也不知道怎么就好起来了……反正自从她回了一次家,他们的关系就变了。   严裕想反驳,然而想了一想,似乎真是那么回事。   他走在前面,理亏地哦一声。   后面还说了一句什么,谢蓁没听清,追着他问他说了什么,可是他却怎么都不肯再说第二遍。   任凭谢蓁怎么说,他自守口如瓶。   走着走着路上忽然下起雪来,今年冬天似乎总是下雪,瑞雪兆丰年,来年庄稼地里必定要有好收成。严裕回屋给她拿了件斗篷,替她披在身上,没让下人跟着,带着她往后院走去。   后院湖面结了厚厚一层冰,站在湖心亭看景,满目都是白色,能一览府里的大部分风光。   谢蓁戴着白色镶狐狸毛斗篷,冻得鼻子红红的,“你带我来这里干什么?”   走过长长的九曲桥,他和她站在亭子里,亭子里提前准备好了火炉,还有一壶温好的酒。他带着她坐下,把桌上的手炉放她怀里,“不干什么。”   只是忽然想和她单独待着。   想来想去,只有这里最合适。   谢蓁奇怪地看他一眼,虽然怀疑,但也没说什么。见桌上只有酒,就给两人分别倒了一杯,“这是什么酒?”   “陈年绍兴。”   严裕刚说完她就要喝,但是这姑娘大概忘了自己酒量很差,一杯合卺酒就能把她喝醉,他实在不对她抱什么期望。原本想阻止,但是看她一脸跃跃欲试,想着反正只有他们两人,她想喝就喝吧,大不了喝醉了他把她抱回去。   于是就纵容她喝了半杯。   温酒下肚,整个人都暖和不少。谢蓁酒劲儿上来,勉强还存在一点意识,抱着手炉歪着头念念叨叨:“马上就过年了……”   以前过年都是在青州跟父母一起过,今年来京城,原本是要跟定国公一大家子人过的,但是她嫁给了严裕,便要入宫去参加家宴。   严裕托着下巴,欣赏她摇摇晃晃的呆样子,“过年你想要什么礼物?”   她一阵头晕,看什么都是重影的,勉强撑起精神想了想,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风筝……”   话刚说完,就一头倒进严裕怀里。   他伸手接住她,低头看向她红彤彤的双颊,忍不住用手指刮了刮,旋即弯起薄唇,勾出个昙花一现的笑容。“你也忒没要求了。”   过年这么难得机会,他本想给她准备一份厚礼,谁知道她只想要一个风筝。   远处琼花晶莹,雾凇沆砀,雪花一瓣瓣从天上飘下来,勾勒出银装素裹的琉璃世界。近处他拥着她,用斗篷把她裹得严严实实,俊脸含笑,冲淡了眉梢的冷峻,最后一低头,含住她的双唇。   刚才她问他说了什么,其实不是什么大不了的话。      她不是说他以前对她不好么?那他以后对她好就行了。   *   过年这天,元徽帝在麟德殿设置家宴。宴上没邀请多余的官员,只邀请了皇家子嗣。   谢蓁得以见到以前没见过的三皇子,四皇子等几位皇子,还有他们的皇子妃,以及各路后妃。家宴没有外人,元徽帝似乎心情很好,忍不住跟太子和几位皇子多喝了几位。谢蓁坐在严裕身边,右手边是七皇子,七皇子没有娶妻,为人倒是很热情,一个劲儿地叫她六嫂。   有人来给谢蓁敬酒,都被严裕挡了回去。   有些是在挡不住的,他索性直接替她喝了。   大皇子见状忍不住笑话,“平时看老六冷冰冰的,没想到是个这么护短的。”   他倒也没反驳。   用过家宴,元徽帝领着众人去太液池湖畔看烟火,天边骤亮,火树银花。大抵是看过严裕为她准备的烟火,谢蓁看这些反而没有多少热情。但心情还是很好的。   接下来没有在宫外建府的留下来陪元徽帝守岁,在宫外建了府邸的,元徽帝也不勉强,想回去就回去吧。严裕当然选择回去,没跟元徽帝客气,带着谢蓁就出宫回自己家。   回去的路上,谢蓁不解地问:“你为什么不让我喝酒?”   其实她在宫里就想问了,只不过一直找不着合适的机会。她觉得自己喝一两杯应该没什么,但是严裕却连碰都不让她碰。   严裕一晚上被几位皇子灌了不少酒,浑身都是酒味,他闭着眼睛说:“你会喝醉。”   谢蓁不信,“我从没喝醉过!”   那是因为她喝醉的时候从来不记得吧?   严裕睁开眼看她,眼里蕴笑,大抵是他刚刚喝过酒的缘故,眼里没有平时的冷漠和凛冽,只剩下缠绵柔情。谢蓁被这样的眼神看得满脸通红,顿时偃旗息鼓,向后坐了坐,不甘心地说了句:“……好吧。”   回到皇子府,吴泽把他扶下马车。   来到瞻月院门口,他挥手让吴泽下去,勉强稳了稳神智,带着谢蓁往厅堂走去。   过了厅堂便是内室。   在国公府时,谢蓁一开始不让严裕跟她同榻而眠,让他自己睡外面罗汉床上。他总是半夜爬到她床上,一觉睡到天亮,赶都赶不走。后来回来皇子府,他自然而然地不肯再让她睡侧室,把她放在侧室的枕头拿了过来,逼着她跟自己睡一张床。   谢蓁一开始是抱着视死如归的态度,睡就睡吧,反正都拖了这么久了,再拖也拖不下去。   可是严裕却没有跟她想的那样,他跟在她睡在一起,只是晚上抱着她,没有做出什么别的举动。   谢蓁一边纳闷,一边又有点庆幸。   出嫁前听嬷嬷说,做那什么很疼的……   她还在胡思乱想,严裕已经把她罩在身下,对着她的脸就啃了下来。   她疼得呜咽一声,“你轻一点……”   他满身都是酒气,身子火热,在她身上每亲一下,她就觉得那里好像着火了一样。越吻越收不住,她以为今晚他们就会圆房,没想到他只是在她脖子上亲亲啃啃,最后重重地喘着粗气,抱着她哑声说:“睡觉。”   “……”   这怎么睡得着啊?   他的身体都要烧起来了啊!   谢蓁白白紧张了一番,低头小心翼翼地觑他的表情,见他只是紧紧闭着眼,好像忍得十分辛苦。她不懂得男女之道,但是之前答应过他及笄之后就圆房的,她以为他是为她着想,以为她害怕,所以伸手挠了挠他的手背,“小玉哥哥……”   严裕嗯一声,又哑又沉。   她看着他的长睫毛,实在不好意思开口,咬着唇瓣犹豫再三,“其实,其实我还是有点害怕……”   他没说什么。   她又道:“不过……不过……”   他开口:“不过什么?”   谢蓁脸颊红得滴血,一直红到耳朵根,连声音都变小了不少:“如果你轻一点……就……”   这大抵是世上最动听的话,严裕听得浑身都酥了,好不容易快压下去的情绪,一瞬间被她重新点燃。他咬牙切齿,恨不得一口把她生吞活剥了,箍着她的手臂不由自主地收紧,恨恨地说:“谢蓁……你这小混蛋!”   谢蓁莫名其妙,她都说到这份上了,他骂她干什么?   于是鼓起腮帮子转了个身:“我才不是小混蛋。”   严裕好气又好笑,把她重新捞回来,贴着她的脖子又亲又吻,最后咬住她的耳垂说:“我一走不知道要何时才能回来,万一我们现在圆房,你有身孕了怎么办?”   谢蓁最招架不住他咬她耳朵,用手捂住,“那就生下来啊。”   他不吭声,许久才道:“我想陪在你身边。”   谢蓁后知后觉地再次红了脸,心想八字还没有一撇的事,他想得可真远。   “你会去很久么?”   他说:“最少一两年。”   谢蓁在黑暗中哦一声。   他不放心,人还没走,就开始叮嘱:“不许忘了我。”   她忍俊不禁,故意跟他唱反调,“我尽量吧。”   他气得咬牙,最后再次把她按在身下狠狠亲了一通,小姑娘在他身下鬓发凌乱,睁着水汪汪雾蒙蒙的眼睛,看得他浑身上下热血沸腾。他抽身而出,什么都没说,自己跑到隔壁洗了个澡才回来,然后再也不敢自己给自己找罪受了,老老实实地抱着她睡了一觉。   *   日子很快到了上元节。   十五这天,家家户户吃元宵,六皇子府也不例外。   谢蓁最喜欢芝麻馅儿的,吃下去满口香甜,她能一口气吃好几个。不过严裕不喜欢吃甜的,她就舀了一个送到他嘴边,一个劲儿地劝哄:“你吃一个,你尝一尝,可好吃了!”   他也就看了一眼,始终不为所动。   谢蓁最后气鼓鼓地塞到自己嘴里,用牙齿一咬,香甜的芝麻馅儿溢满口腔。她撑得一边腮帮子圆圆的,看得他心动,探身吻住她的双唇,撬开她的牙齿跟她一起品尝嘴里的元宵。   谢蓁受到惊吓,没想到还能这么吃!   等他把她嘴里的元宵吃完了,连馅儿都舔得干干净净,她还没回神。   他得寸进尺,喝一口清茶润口道:“太甜了。”一语双关。   谢蓁轰地红了脸,捂着双颊瞪他:“你为什么抢我的元宵?”   他问她:“不是你让我吃的?”   可是没让他这么吃!   谢蓁抿唇,没发现他还有这么无赖的一面。可是事后想一想,又没什么好生气的,反正他幼稚,她不跟他一般计较。   上元节最大的节目不是吃元宵,而是晚上的灯会。   太阳还没落山,花灯初上,街上都是各种各样的花灯,形状稀奇古怪,五颜六色。每到这个时候,养在闺阁里的千金都出来了,一年里最热闹的时候,莫过与元月十五上元节。街上不仅有卖花灯的,还有猜灯谜的,熙熙攘攘到处都是人,喧哗热闹,远处繁光缀天,月明星稀,是京城一大盛景。   谢蓁老早就坐不住了,她也想去外面玩,可是严裕说外面人太多,怎么都不肯答应带她出去。   她在院里急得团团转,似乎能听到远处街上的喧闹声,“我们带着吴泽和吴滨?”   严裕坐在廊下,“不行。”   她朝他哼一声,“小玉哥哥是坏蛋!”   他不为所动,偏头坦然地接受了这个罪名。不是不让她出去,实在是最近不安全……朝中异动,他到哪儿都被人跟着,带上她只会更危险。   谢蓁不死心,乌溜溜的眼珠子转了转,噔噔噔跑到他面前,弯腰在他脸上啄了下,“我们出去吧?”   他耳朵一红,抬眼瞪她。   她假装没看到,从脸上亲到嘴巴,学着他亲她的样子照猫画虎,慢慢地舔他的嘴角,“好不好?”   她认认真真地啃他,娇软的嗓音轻轻哼哼,每一个都是诱惑。   他最终没抵抗住,在她唇上咬了一下,“……好。”   *   谢蓁如愿以偿地出来。   一到外头,就像从笼子里放出来的鸟一样,撒了欢儿似的欢喜雀跃。马车停着街尾,他们走下马车,她带着他穿梭在各个摊贩铺子上。她的孩子心性未褪,看什么都觉得稀罕,就连路边捏的小面人儿也不放过。   谢蓁让老大爷照着她和严裕的模样一人捏了一个,没想到还真捏的有模有样,眼神姿态都像极了他们。   谢蓁把笑得眉眼弯弯的女面人递给严裕,自己则拿着凶神恶煞的男面人,左看右看,嫌弃地说:“小玉哥哥就不能笑笑吗?”   一边说一边把面人放到他脸庞,就着花灯的光线看了看,还真是一模一样。   她扑哧一笑,拉着他往下一个地方走去:“我想吃窝丝糖!”   严裕就给她买了一小包。   她一路捧着油纸包,看见什么都想要,严裕负责给她付钱。并且她吃不完的东西,一般也都交给他解决。别的还好,窝丝糖实在太甜,他无论如何都不吃。她就亲自喂到他嘴里,笑眯眯地问:“好吃吗?”   严裕抿唇看她,不承认也不否则。   她要走,他把她拉住,伸手用拇指拭去她唇上的白糖,“你怎么吃得满嘴都是?”   她眨巴着大眼睛问:“好了吗?”   他多停留了一会儿,才嗯一声,“好了。”   左手便是一个卖花灯的摊子,上面挂了不少精致的花灯。谢蓁的目光被吸引过去,站在摊子面前挑了两个最好看的莲花灯和兔儿灯,自己拿着莲花灯,把兔儿灯递给严裕,大方地说:“这个给你。”   严裕还在吃她剩下的那包窝丝糖,随口问道:“为什么买兔子灯?”   她回答得头头是道,“跟你很像啊。”   他堂堂七尺男儿跟兔子哪里像了?   她继续说:“……一急就会红眼睛。”   严裕不接,把兔儿灯递给后面的吴泽,腾出一只手牵着她往湖畔走。那里才是最热闹的地方,岸边树上都是猜灯谜的,放烟火的,还有放河灯的。两岸亮如白昼,不少书生佳人相会于此,胡诉衷情,暗生情愫。   湖面上飘着不少河灯,星星点点的火光像一个个星辰,点缀了平静的湖面。犹如一条银河,两头牵着女郎和织女。   严裕把吴泽买来的河灯递给她,她兴高采烈地带着他到湖边,点燃上面的蜡烛,轻轻地推向湖心。   等河灯飘远以后,谢蓁扭头问他:“小玉哥哥猜我许了什么愿望?”   她一双妙目熠熠生辉,明亮夺目。   他看着她。   她凑到他耳边,声音很轻,像说悄悄话:“我希望小玉哥哥平平安安地回来。”   他心中一动。   这个笨蛋,不知道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吗?    ☆、胎记   放完河灯,谢蓁站起来。   远处河岸灯火辉煌,人声鼎沸,可谓热闹非凡。   她原本想带着严裕去猜灯谜,然而没走几步,忽然停了下来。不知是不是错觉,总觉得有道视线一直追随着他们。   可是仔细一想,又觉得不大可能,他们站在暗处,又不显眼,谁会看到?   本以为是自己多想,她站在湖畔与街道的交汇处,不经意地抬眸往一间茶肆二楼看去,果真对上一双犀利深邃的眼睛。   茶肆临街而设,门口熙来人往宾客盈门。一楼请了说书的先生说书,二楼是单独的雅间,阁楼精致,雕栏玉砌,一看便不是普通人来来往的地方。她看到那个人坐在窗边,身后站了两个侍卫打扮的人,那人朝她微微一笑,算是打了个招呼。   大皇子?   谢蓁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错愕过后,心里渐渐涌上一种不舒服。   说不上来……她下意识地不喜欢严韫。   严裕察觉到她的异常,循着她的视线往上看去,看到阁楼上的人后,脸色不变,放在袖子下的拳头却暗暗收紧了。   街上穿梭的行人挡在他们面前,很快大皇子的侍卫走下茶肆,来到他们跟前问道:“平王邀请六殿下去楼上一坐。”   大皇子严韫十八岁被元徽帝封王,如今居住在宫外的平王府。元徽帝赐他的这个“平”饱含多种深意,大抵是想让他平心静气,平平和和地过完一生。然而元徽帝始终不了解自己的几个孩子,严韫是前皇后所生的嫡长子,怎能甘心做一个平庸的王爷?   如今元徽帝精神矍铄,不到退位的年纪,一旦他的身体出现任何状况,恐怕就是严韫起兵造反的那一日。   他如今兵力与太子不相上下,而严裕则颇受元徽帝重视,手中把持着边关的二十万兵。若是能将严裕纳到自己麾下,绝对是如虎添翼,那他跟太子之间便可以分出个胜负了。   可惜严裕是太子的人。   他曾想方设法要拉拢严裕,始终未果。   严裕与他道不同不相为谋,除此之外,还有一些无法化解的矛盾。他想收买严裕,不是那么简单的事。   严裕顿了顿,婉拒:“皇子妃身体不适,请帮忙转告大哥,我们正准备回府,就不上去了。”   侍卫直起身,往谢蓁身上看了一眼,旋即点点头,转身回去禀告。   谢蓁盯着他离去的方向,直到那侍卫上楼与大皇子回禀,大皇子举起茶杯惋惜地摇了摇头,他们才离开。   谢蓁看出他的不愉快,等走远以后才问道:“大皇子是什么样的人?”   他们停在一座桥下,花灯从他们面前漂流而过,严裕才说:“平王手段狠毒,心机复杂,你对他最好敬而远之。”   他不叫严韫大哥,而是叫平王。   这其中似乎还有别的牵扯。   谢蓁听罢,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   于此同时,对面的湖岸站了几个熟悉的身影。   今日上元,冷氏让谢荣带着谢荨到街上转转,顺道挑选几个漂亮的花灯带回来。这阵子为了谢立青去邬姜一事,府里上下都过得比较压抑,冷氏心疼孩子,便特意让他们到街上放松放松。   谢荨不喜欢花灯,她喜欢街边卖的糖人。   谢荣就让卖糖人的画了一个谢荨的生肖,付了钱,带着她随处到岸上走一走。   前面树下支了不少灯笼,树上牵扯红线,每一条红线下面都系着一个绣连理枝的香囊,香囊里分别写着半句诗。这树上挂满了香囊,然而成上下句却只有那么一对,谁若是能和另一个人拿到一对,那便是天赐的缘分。   因此树下站了不少姑娘少年,纷纷满怀希冀地取下香囊,寻找各自的有缘人。   谢荨和谢荣都没兴趣,一个是太小,一个是觉得不靠谱,正准备绕过这棵树往前面走,却听到后面传来一声——   “七姑娘!”   谢荨咬着糖人回头,在众多人中,一眼就看到站在明亮处的和仪公主。   她穿着秋香色秋罗大袖衫,配一条大红宫锦宽襕裙子,外面披同色遍地金妆花缎子鹤氅,头戴珠翠,明艳照人,一看便是精心打扮过的。谢荨看到她身边还有一个姑娘,与她同样身高,梳飞仙髻,戴八宝碧玺如意簪,穿一件织金浅红纻丝袄,系一条结彩鹅黄锦绣裙,身段窈窕,玲珑有致,原本是极引人注目的打扮,却因为脸上挂了一条透纱丝绢,挡住了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碧清妙目和一双秀气的柳叶眉。   她跟着和仪公主往这边看来,那一眼微波流转,风动月华,更引人无限遐想。   谢荨与和仪公主交情不深,等她们走到跟前,腼腆地笑了笑:“你们也来看灯会?”   严瑶安点点头,目光却落在一旁的谢荣身上,向来率直大方的姑娘露出赧然,不敢多看,很快移开视线对谢荨道:“是啊,我原本想求六哥带我来的,不过他没答应,我就只好自己出来了。”   一年里只有这个时候,元徽帝才会准许她出一次宫。   说着,严瑶安向两人介绍身边的姑娘,“这是内阁首辅顾大学士的四女儿顾如意。”说罢,又向顾姑娘介绍他二人,“如意,这是定国公府的二少爷和七小姐。”   顾如意看向二人,弯目一笑。   这就算认识了,严瑶安是个急性子,没等说上几句话,一眼就看到后面挂满香囊的姻缘树,“那是什么?”   谢荨方才听过路的姑娘说了,所以这会能解释上来,“树上挂了香囊,香囊里写着诗句,若是两个人的诗句能凑一对,便是一种缘分。”   严瑶安听罢,顿时来了兴致,带着顾如意便往前走,“我们也去看看!”   没走两步,见谢荨和谢荣站在原地不动,想了想,折返回去拉着谢荨一起过来,“阿荨也来吧。”   谢荨不会拒绝人,只好跟着去了。   她扭头向谢荣求助,谢荣果真跟了上来。   几人站在树下,下面的已经被人摘得差不多了,严瑶安偏要够最上面的那个,踮起脚尖够了半天,始终没够到。她不服气,便让身后跟着的侍卫帮她摘下来,她没打开,怂恿顾如意也摘一个香囊。   顾如意顺手摘了离她最近的那个。   两人一起打开,严瑶安的字条上用簪花小楷写着:“暗想玉容何所似?一枝春雪冻梅花,满身香雾簇朝霞。”再看顾如意,却是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但愿人长久。”   严瑶安把自己的字条翻来覆去地看,苦闷无解:“这句话有什么含义么?你的多好理解呀,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么!”   顾如意敛眸含笑,安慰她:“不过是凑个热闹罢了,何必当真。”   她想了想,释然多了,然而转头见谢荣手里也拿着一个香囊,顿时重新燃起希望:“谢二少爷字上写了什么?”   谢荣面色如常地把字条叠起来,收入袖中,“一句闲诗而已。”   严瑶安失望地瘪瘪嘴,要是能跟他凑成一对就好了。   她转身去跟顾如意说话,顾如意站在灯火辉煌处,侧脸恬静,螓首蛾眉,偏头朝她微微一笑,周围绚丽生辉。谢荣收回视线,正好谢荨也凑热闹,从树上拽下来一个香囊,来到他面前神神秘秘地解开,自己小声地读出来:“……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什么呀。”   谢荣揉揉她的脑袋,带着她往别处走去。   没走几步,看到对面走来的严裕和谢蓁,谢荨顿时把字条的事忘到一边,远远地喊了声:“姐姐!”   *   谢蓁和严裕原本打算回府的,没想到会遇上他们,这下想回也回不了了。   “阿荨,哥哥!”   姐妹相遇,免不了有许多话说。   吴泽和吴滨就近找了一家茶楼,一楼是大堂,二楼是雅间。雅间设施周全整洁,处处透着雅致,正是说话的好地方。   反正没有外人,不必顾虑那么多。   雅间里有一张朱漆楠木小几,分别可以坐八个人,谢蓁和严裕原本坐在一边,谢荨偏要跟谢蓁坐在一起,把严裕挤到了一旁。严裕一人一边,对面是谢荣,右手边是严瑶安和顾如意。   严裕看着谢蓁,脸色不太好。   可是这有什么办法,总不能把阿荨赶走把……谢蓁回以一笑,假装自己什么都看不懂。   他轻哼,把手里的两个面人放到桌上。   严瑶安看到惊奇地哇了一声,拿在手里左看右看,“捏得真像,尤其这个跟我六哥的脸一模一样!”   店里伙计陆续上茶上点心,茶是今年秋天新上的铁观音,茶香浓郁,茶汤晶莹,还未入口,便能闻到一股醇厚清香。接二连三上来的还有各种各样的点心,除了茶,这里的点心也是一绝,虽然不如八宝斋,但也在京城排得上名号。   伙计把糕点一碟碟放下来,有枣泥山药糕,炸荷花酥和芙蓉糕等……谢荨馋嘴,第一个拿了一块枣泥山药糕咬了一口,里面枣泥馅儿又甜又足,就是刚刚出炉,有点烫口,她小心翼翼地吹凉一口,给在座每一个人都分了一个。   严裕好不容易吃完谢蓁的那包窝丝糖,嘴里都是甜味儿,目下对这些东西一点兴趣也没有,只看了一眼,便自顾自地喝起茶来。   谢蓁从前没见过顾如意,疑惑地问严瑶安:“这是?”   严瑶安再次介绍:“这是如意,内阁首辅顾大学士的四女儿。”   谢蓁笑着朝她点了下头,“我是……”   严瑶安插嘴,“她是我六嫂!”   谢蓁微微一顿,露出羞赧。   顾如意不似别的富贵千金爱端架子,她显得十分平易近人,笑起来更是添了两分亲切感,“我在骠骑大将军的府里见过六皇子妃。”   她们见过?   谢蓁有些不好意思,“那次阿荨失足落水,我没注意周围,不记得曾与顾四姑娘打过照面……”   顾如意摇摇头,让她无需介意,“我只是远远地见了一面,并未与你打招呼。你不记得是应该的。”   说罢露出一双弯弯笑目,透着薄纱,似乎都能看到她脸上的笑容。   谢蓁这才察觉她从头到尾都戴着面纱,若是在外面还说得过去,不想让外人看到罢了,为何到了屋里还不摘下?她目露疑惑,顾如意大抵也察觉到她的不解,只是轻笑了笑,低下头去,眼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   然而却没多做解释。   发现奇怪后,谢蓁不由自主地就注意到她。   她从头到尾都没摘下面纱,原本谢蓁想看看她吃点心时是否会把面纱摘下来,熟料她连桌上的点心碰都没碰,始终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偶尔与他们说一两句话。   如果她仲开将军寿宴那天她也戴着面纱,那就可以解释谢蓁为何对她没有印象了。   喝茶吃点心大约用了半个时辰,看看外面天色,已经过了二更,再不回去宫门都要关了。严瑶安走时仍有些依依不舍,其中无数次想偷偷抢走谢荣的袖子里的字条,但都被谢荣发现了,只好悻悻然地收回手。   一行人走下楼梯,谢蓁一回头,恰好看到她朝谢荣做了个鬼脸,然而谢荣却没有理她,淡定从容地走自己的路。   严瑶安盯着他的后背,居然也不生气。   谢蓁似乎明白了什么,不动声色地转回头去,佯装什么都没看到。   和仪公主该不是对她哥哥……动心思了吧?可是大哥开春就要去邬姜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而且严瑶安是元徽帝最喜欢的公主,就算她真的对大哥有意,圣上也不会同意这门亲事吧?   大哥今年及冠,到了说亲的年纪,谢蓁一直不知道他中意什么样的姑娘,总感觉他对什么都淡淡的。   如果是和仪公主……谢蓁摇摇头,让自己别想太多,万一是她误会了呢?毕竟严瑶安对谁都是一副大大咧咧的脾气。   走出茶楼,一行人停在路边。   严裕和谢蓁回皇子府,谢荣和谢荨回定国公府,正好与顾如意同路,严瑶安则自己回宫。   天色已晚,怕路上不安全,谢蓁本想让顾如意跟哥哥阿荨同路,但是她谢过谢蓁的好意,并说自己家的马车过来了,便辞别众人先走上马车。顾府的马车停在茶楼门口,她扶着丫鬟的手准备踩上脚蹬,路边却突然蹿出来一个醉汉朝她撞来。   顾如意受惊,忙向一旁躲去。   那醉汉借着酒劲,趁顾如意和丫鬟都没有防备的时候,一挥手扯下了她脸上的薄纱,笑眯眯地道:“小美人儿……”   话音未落,看清她的脸后,脸色大变,站稳身子骂骂咧咧一句难听的话就走了。   顾如意呆呆地站在原地,薄纱掉在地上,她身躯轻颤,眼眶微红。   谢蓁和谢荨也呆了。   她肌肤如雪,琼鼻妙目,却在眼角下生了一块胎记。胎记不大,却足够影响整张脸的美观,颜色深红,在五光十色的花灯下显得格外醒目。顾家的丫鬟生气地跺脚,指着醉汉的背影破口大骂,她回过神来,弯腰拾起地上的薄纱,重新戴在脸上,眨去眼里的酸涩,笑容云淡风轻地对他们说:“我一生下来脸上就带着胎记,怕吓到你们,所以才一直戴着面纱,望你们不要介意。”   谢蓁连连摆手说没有,“顾姑娘太见外了……”   她话没说完,却见身边的大哥不见了。   没一会,方才冒犯了顾如意的醉汉鼻青眼肿地被谢荣带回来,跪在顾如意面前磕头认错,“是小人该死,姑娘大人大量,原谅我这一次……”   连连磕了好几次头。   顾如意感激地朝谢荣看去,没有多说什么,牵裙上了马车,往家中方向驶去。   *   几人相继离开后,谢蓁和严裕坐上回府的马车。   她想起方才看到的那一幕,托着下巴不住地惋惜,“顾姑娘生得如此漂亮,若是没有脸上那块胎记,该是怎样的美人啊……”   严裕坐在一旁,一路上听这话已经听了不下十遍。   她对别人的脸怎么这么上心?把注意力多放在他身上不行么?   严裕不吭声,她就继续喋喋不休:“小玉哥哥,你说这种胎记有办法医治吗?宫里有没有秘方?”   他看她一眼,说不知道。   她气馁地叹一口气,总算不再继续纠缠这个话题了。   马车行驶在街道上,路边的铺子大部分都关门了,只剩有个别门前还亮着灯笼。整条街上安宁寂静,与方才的喧闹形成鲜明对比,天上挂着银盘一样的月亮,马蹄踏在街道上,发出清晰的橐橐声响。   没走多久,马车忽然停下。   严裕问外面的车夫:“怎么回事?”   车夫道:“回殿下,车轱辘似乎坏了。”   他微微蹙眉。   少顷,坐在外面随行的吴泽道:“殿下在此稍等片刻,属下去别处借一辆马车。”   谢蓁坐在车厢里不安地问:“好好的怎么会坏呢?”   严裕让她在车里等着,他下去看看。   原来车轱辘与车身固定的卯榫断了,马车不能再行走,只好暂时停在路边。   严裕看过以后,掀起车帘重新走上马车。“是……”   这一看,顿时浑身发冷。   马车里空空如也,方在还坐在这里的谢蓁,却已经不见了。    ☆、平王   他眼神骤然变得阴冷,握拳重重地砸在车壁上。   车壁发出一声巨响,惊动了外面的人。   吴滨忙问道:“殿下,发生何事?”   他走下马车,咬着牙说:“谢蓁不见了。”   吴滨大骇,忙掀起车帘查看,果见里面空无一人,连一丝挣扎的痕迹也没有,可见将谢蓁带走的那人武艺高强,不是一般人。他忙往后追出几十步,一直追到巷口,只看见来往路人,却没发现一点蛛丝马迹。   此时正好吴泽借了一匹马来,牵到他跟前道:“殿下,天色已晚,只能借到一匹马……”   话刚说完,严裕夺过他手里的缰绳,翻身而上,朝来时路上奔去,一句话都顾不得与他多说。吴泽怔在原地,不知所以,直到吴滨过来跟他说皇子妃被人劫走了,他才恍然大悟,紧张起来,“怎么回事?你没看着么?”   吴滨向他解释当时的情况,对方有备而来,身手高明,几乎没发出一点动静就带走了皇子妃。   两人互看一眼,然后吴泽飞快地解下马与车厢之间的套绳,跳上马背,对吴滨道:“我去追随殿下,你尽快回府通知管事,多带一些人出来!”   吴滨颔首应是,往另一个方向跑去。   吴泽追出街外时,严裕已经跑远了。   他向人稍微打听了下,才知道严裕是去往湖畔的方向。   为何要去那里?难道殿下知道了什么?   实际上,严裕确实隐约猜到是怎么回事,又是何人所为。他一路疾驰,飞快地往方才遇见大皇子的茶楼而去,终于快马加鞭地来到楼下,却发现茶楼已经打烊了。大门紧闭,门前站着一位穿黑衣的侍卫,见他过来,上前恭敬道:“见过六殿下。”   他没心思周旋,开门见山:“我的皇子妃呢?”   侍卫道:“王爷猜到您会来此,让属下转告您一声。六皇子妃无事,请殿下到平王府走一趟。”      他怒火中烧,俯身拔出侍卫身上的佩剑,朝对方身上刺去。   侍卫不躲不避,硬生生受了他这一剑。   严裕扔下长剑,调转马头往平王府的方向去。   吴泽赶来时,正好他要往回走,遂跟在他的身后。   平王府距离此处有一段距离,原本半个小时候的车程,硬生生被他缩短了一半时间。来到平王府门口时,大门半开,似乎随时等着他到来。   严裕下马,一言不发地走入府邸。   院内灯火通明,路旁灯笼高悬,却寂静得无一人说话。王府管事领着他来到大堂,堂内宝椅上坐着大皇子严韫,姿态悠闲,怡然自得。   “六弟来了?”   看到严裕,他不慌不忙地起身让坐,顺道让丫鬟端茶递水。   严裕不坐,面无表情地立在他面前,“平王劫持了我的皇子妃,不知有何用意?”   严韫重新坐回位上,锋利的鹰目染上笑意,“六弟何必说得这么吓人?劫持谈不上,不过是请六弟妹来府上坐坐罢了。”   严裕冷声:“她人呢?”   “方才在街上听六弟说六弟妹身体不适,本王这才想将她请入府上,如今王妃正陪着她,想必两人谈得正愉快。”   听闻此言严裕的脸色才算好一些,然而却仍旧没有松动:“现在坐过了,烦请平王让我带她回家。”   严韫却笑笑,没有回应也没有让下人去叫谢蓁,而是请他坐下谈话。   “如果不是六弟妹在此,恐怕六弟永远不会踏足我这平王府。”   他倒是很有自知之明,知道严裕对他深恶痛绝。可是有些人就是脸皮厚没底线,但凡想达成的目的,不择手段也要完成。   严裕没有接话。   他喝了一口茶,兀自说道:“六弟与我素来疏离,不如趁着这次机会敞开心扉说一说,我是否不经意时冒犯过你?”      严裕冷笑,“平王想多了,并无此事。”   若真没此事,他会不叫他大哥,只称呼他为平王么?   严韫不信。   这个六弟孤高傲慢,除了与太子走得近一些,与其他几位皇子都是泛泛之交。然而严韫却能从他的态度中感受出来,他对自己深恶痛绝。   严韫屡屡想把他招入麾下,但他却始终不为所动。现如今要维持面上和平恐怕不太可能,只有撕破脸开诚布公地谈一谈,好话说不成,只能走这招险棋逼他就范了。   思及此,严韫反而不着急了,鹰目敛去精光,“那六弟为何对我如此疏远?”   大皇子长得像他的生母卫皇后,剑眉鹰目,五官深邃,一眼看去便给人一种不易相处的感觉,尤其他不笑时,更加显得严肃冷厉。太子严韬则更像元徽帝多一些,眉目谦和,翩翩君子,与大皇子恰恰相反。   严裕语无波澜地解释:“我回宫时你已封王,又长我十岁,我理应对你更尊敬一些。”   胡话连篇!   严韫心中冷笑,面上却不为所动,“既然六弟对我如此敬重,为何却三番五次拒绝我的邀请?”   他偏头,“我与大哥道不同,不相为谋。”   这已是说得十分清楚了,他一心一意要为太子效力,无论严韫怎么劝,他始终不会动摇。   严韫不是傻子,自然知道他的决心,只是十分稀罕自己究竟哪里得罪过他,竟让他怀恨到现在。旋即想到什么,轻轻一笑,“若本王没记错,开春六弟便要去边关了吧?”   他说是。   严韫以手支颐,若有所思地看向他,“这一去不知多少春秋,六弟妹一人在家,六弟放心么?”   音落,严裕抬眸狠狠看去。   严韫却像什么都不清楚似的,用极其稀疏平常的语气,“六弟若是不放心,不如将让我代为照顾六弟妹如何?”   他咬牙切齿,一个字一个字道:“不劳大哥费心,我自有考量。”   严韫抬眉,“哦?六弟可别想得太久,毕竟剩下的时间不多了,我可保不准会不会临时改变决定。”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   严裕紧紧握住云纹扶手,似乎下一瞬,就要将其捏碎。   严韫注意到他的动作,只是轻飘飘打量了一眼,却没揭穿。   当初在画舫遇见严裕时,他背着那个漂亮的小姑娘,他就猜到她在他心里的位子不一般。事后找人调查了一下,没想到两人在青州就认识,还是邻居,既然是青梅竹马,想必比一般的夫妻都感情深厚。趁着过年元徽帝设宴,严韫特意试探一番,没想到从不懂得体贴人的六弟,居然会为了她拦酒,看来她在他心里的位子,比他认为的还要重要。   是以严韫才会动了用谢蓁要挟严裕的念头。   同原先计划的一样,他动摇了。   严韫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这一切还要感谢后院正陪平王妃说话的谢蓁。   想到谢蓁,便想到她那张清丽绝色的脸。   生得如此粉妆玉琢,难怪六弟对她一片痴心。   *   谢蓁也不知道怎么会到平王府来。   她原本在车里好端端地坐着,突然被一个穿黑衣的人劫持了,她想呼救,却觉得眼前一黑,再次醒来时便是在平王妃的屋里。   她看着面前亲热含笑的平王妃,仍旧有些摸不清头脑。   外面天色漆黑,平王妃这里却处处都亮着灯笼,穿戴整齐,似乎早已等候她多时。除此之外,桌上摆满了瓜果点心,这大半夜的,请人做客也不是这么个请法吧?更何况她与平王妃只在宫宴上见过一面,根本没有别的交集。   谢蓁提出要走,平王妃李玉瓶却想尽各种办法拖住她。   一会问她青州风土,一会跟她说起京城趣闻,她却一个都没听进去。   谢蓁等不及,直接站起来往外走:“太晚了,我不叨扰大嫂,请大嫂让人送我回去吧?”   一只脚刚踏出门槛,便被门外两个五大三粗的婆子拦了下来,“皇子妃娘娘请留步,我家王妃难得邀您来一趟,您就这么走了,是否不大妥当?”   谢蓁气得要死。   这是邀请么?   这简直就是绑架!   可是她现在在别人的地盘上,而且身边没有一个丫鬟,撕破脸只会对自己更不利。她暗暗咬牙,回头问平王妃:“大嫂深夜叫我过来,该不会只为了与我喝茶聊天吧?”   平王妃也不反驳,想着她反正都是要知道的,便没有瞒她:“我家王爷与六弟有话要说,王爷让我先照顾你。六弟妹别着急,一会六弟就会来接你了。”   有话要说?什么话非得用这种方式?   谢蓁隐隐有不大好的预感,想冲出去,奈何势单力薄。   她只好重新坐下来,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门边,等严裕过来接她。   平王妃见她这样,忍不住笑道:“听王爷说六弟妹与六弟感情深厚,如今看来,果真不假。”   谢蓁抿唇,不搭理她。   约莫一刻钟以后,听到外面丫鬟对婆子说:“六皇子来了。”   她霍地从绣墩上坐起来,心急火燎地冲出去,站在廊下。婆子被她撞到一边,捂着胳膊嘀咕了一句。   她没听清,眼里只有远处走来的人。   严裕的脸色铁青,与大皇子并肩走来,看到她的那一瞬才柔和了些。   谢蓁不管不顾地冲上去,张开双臂抱住他的腰,“小玉哥哥,你总算来了!”   严裕扶住她的肩膀,心中大定,轻轻地嗯了一声。   严韫退到一旁,好整以暇地看着二人。   谢蓁在他胸口蹭了蹭,顾忌有人在场,好些话都没说,硬生生地吞回了肚子里。但是那满满的依赖姿态确实骗不了人的,她像撒娇的猫,拖着娇软的嗓音对他说:“我们回家吧?”   严裕说好,然后抬头看一眼严韫和李玉瓶,没有打一声招呼便转身离去。   *   回到六皇子府,谢蓁才有种脚踏实地的安心。   她想起平王妃跟她说的话,洗漱过后坐在床边问道:“大皇子都跟你说了些什么?”   严裕换衣服的动作一顿,面不改色心不跳:“没说什么。”   “骗人!”谢蓁不信,要真没说什么,至于这么大费周章,闹这么大的动静么?她见他衣服穿半天也没穿好,便上去替他整了整衣襟袖口,“到底说了什么?”   严裕不告诉她,她气鼓鼓地瞪他一眼。“你不说,我就去睡侧室!”   他一愣,很快把她抱到床上去,打消她这个念头。   吹熄了床头的烛灯,屋内很快陷入黑暗。谢蓁不喜欢亮着灯睡,那样她会睡不着,所以屋里没有留灯,连桌上那盏小小的油灯都熄灭了,只剩下窗外月光照进屋里,洒下一地银辉。   谢蓁原本以为他要跟她坦白,没想到他只是说了句:“睡吧。”   语气透着疲惫。   谢蓁闻言就要从他身上爬下去,他反应倒是快,一翻身把她压在身下,黑暗中盯着她熠熠生辉的双眸,“你去哪?”   她眨眨眼:“睡侧室。”   侧室许久没有睡人,里面的被褥枕头都空了,她也没真打算睡过去,就是想逼他说出实情罢了。   严裕沉默片刻,无可奈何地咬住她的唇瓣,“他问我何时出发去边关,手中握有多少兵。”   谢蓁只觉没那么简单,脑子转了转,反应迅速,“他是不是用我威胁你了?”   当今朝中状况她还是有所了解的,大皇子和太子不和,朝中早已分为两派,严裕是太子的人,但是难保大皇子不会对他手里的兵权心动。如果这次严裕去边关,立下功劳,那对太子来说更加如虎添翼,大皇子受到威胁,自然不会坐以待毙。   用她来牵制严裕,不失为一个好方法。   严裕不说话,她就知道自己猜对了。   “他威胁你什么?”   严裕顿了顿,“要我为他效力。”   她很聪明,很快想到关键所在,“如果你不答应,我会有危险吗?”   他抱紧她,掷地有声:“我不会让你有任何危险。”   谢蓁被他搂得喘不过气,脑袋想得很简单,轻而易举地问:“那如果我跟你一起去边关,是不是就没事了?”   他一愣,撑起身看她:“那里荒芜偏僻,寸草不生,你过去只会受苦。”   谢蓁笑眯眯地说:“你会好好保护我吗?”   他想都不想地点头。   “那我就不怕吃苦啊。”   他的胸腔被她的笑容充满了,这一刻对她怜爱到了极致,双臂缠着她,与她脸贴着脸,许久说不出一句话来。   *   自从谢蓁说过要跟他一起去邬姜后,严裕认真思考了这件事的可能性。   后来发现还是行不通。   先不说边关的水土她适宜不了,她身娇肉贵,到了那种地方根本没法生活。最要命的是战役过后,城中死伤数千,有些尸体来不及处理,便引起了一些疾病。疾病传染速度快,听说已经死了数百人,若是她跟着过去,也染上同样的病怎么办?   严裕不能让她冒险。   但是她留在京城也会有危险。   这几日严裕想了无数种办法,却失踪想不出一个万全之计。   雪融化后,天气一天天暖和起来,再过不久便要脱掉冬衣,换上春衫了。也就是说距离严裕出发的日子只剩下十来天。   谢蓁听他说了邬姜的状况,没想到那里已经到了如此水深火热的地步,她可以不去,那他呢?阿爹和哥哥呢?他们会不会染上疾病?   谢蓁越想越担忧,不忍心看严裕为难,就乖巧地对他说:“你多派些人手保护我,府里府外都守着,那样就不怕平王的人了。”   若真能如此轻松就防得住严韫,那他就白白蛰伏这么些年了。   后来还是太子看出他的反常。   一问之下才知怎么回事。   严韬蹙眉,“大哥此举不大地道。”   确实不地道,可人家能把不地道的事儿做得理直气壮,谁又能拿他怎么办?   严韬想了想,最终道:“你放心去边关,在府里多留下一些侍卫,我再安插几名人手,一旦你府上出事,我便让人前去援助。六弟妹是你正正经经取回来的王妃,平王再怎么猖獗,也不敢伤害她。真到了那个地步,我便禀明父皇,不信他不会放人。”   话虽如此,但他不在谢蓁身边,如何能够放心?   思来想去,唯有按照严韬的方法做。他留下自己的十二卫贴身守护谢蓁的安危,一旦出了事,第一时间带她回定国公府。这十二卫是宫里培养的最杰出的侍卫,严裕迎战西夷时,元徽帝将这几人送给了他,如今他便让这些人保护谢蓁。除此之外,府里府外还有近百十名侍卫,分布在明处暗处。   平王再猖狂,也不会明目张胆地来皇子府抢人,这些人足以抵挡一时。   一切都布置完后,很快到了他出发前一日。   夜里严裕一整夜都没睡着,他躺在谢蓁身边,屋里点着一盏灯,他就这么安安静静地看着她,看了整整一夜。    ☆、花宴   天快亮时,谢蓁忽然伸手抱住他的腰,细如蚊呐地说:“不要走。”   他一夜没睡,她有何尝睡得着?   这一去前途坎坷,生死未卜,也不知道元徽帝是怎么狠得下心让他去的。不是说最宠爱他么?难道不怕他回不来?   这个时候谢蓁真是怨极了元徽帝。   然而无论怎么样舍不得,还是要走的。外面的骏马已经准备好了,只等着他赶到城门跟谢立青一起出发,门口还等着数百军队,容不得她任性。   谢蓁刚说完这话就后悔了,默默地抽回手去,耷拉着脑袋补充:“其实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快起来吧,再不走就该晚了。”   如今刚过寅时,离出发还有一个时辰,他们还有一段时间可以说说话。   可是说了又能如何呢?那么一点时间,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能做,徒增伤感罢了。严裕无言地亲了亲她的额头,他是男儿身,为果效力本就是分内之事,不该为了儿女情长优柔寡断,可是那不是他,他就是舍不得她,就是不想与她分离。   若是能把她揣进兜里带走就好了。   “羔羔……”   他唇瓣翕动,轻轻地叫她。   谢蓁嗯一声,长睫毛微微抬起,扫到他的下巴上,有一点点痒。   他下了决心,无比认真地说:“等我回来。”   这个时候谢蓁格外听话,想也不想地点了下头,“好。”旋即想到什么,不放心地叮嘱:“一年四季的衣服我都给你准备好了,就放在那个雕四褔纹的大箱子里,听阿娘说边关那里很冷,我就给你多拿了几件冬天的衣服……还有一些治跌打伤痛的药,也都一起放在里面了。哦,听说那里疫情严重,我还请了四五个大夫跟着你一起去,万一你生病了,周围总得有个人懂医术吧。”   她倒是什么都想好了,别看平常心不在焉懒怠松散的,关键时刻倒是细心得很,甚至有些严裕都没想到的东西,她都一一准备好了。   严裕低低地嗯一声,埋首在她的发间,久久不语。   再不舍也要有分开的时候。   天蒙蒙亮,窗外透出薄薄熹微,丫鬟进屋伺候他们梳洗。   严裕今日穿的跟平常不一样,穿的是明光铠,戴的是凤翅盔,原本就是英姿勃发的少年,这么一打扮,更加显得英挺耀眼,器宇轩昂。谢蓁站在绣墩上,亲手替他整了整头盔上的红缨,笑眯眯地说:“小玉哥哥穿起铠甲来,总算不像姑娘了。”   这是故意取笑他的。   自从他十三岁长个子以后就不像姑娘了,而是个剑眉星目的俊朗少年。而且他肩宽背阔,劲瘦挺拔,哪里像姑娘了?就算是小时候,别人也不会一眼把他当成小姑娘,只有她眼瘸,才会一张口就叫他小玉姐姐。   严裕无声地瞪她一眼,偏她笑盈盈的,让人发不出火来。   一想到马上就要离开这个小活宝,他在心里叹了口气,“羔羔,你别说话了。”   谢蓁不解:“为什么啊?”   他说:“你再说话,我就会忍不住把你带走。”   谢蓁嗔他一眼,背过身去不再理他。   那边严裕收拾妥当,她也换上蜜合罗衫和白春罗洒线连裙,洗漱一番,很快到了辰时。   谢蓁把他送到门口,看着他骑上马背,负手含笑,十足的乖巧:“小玉哥哥一路平安。”   严裕深深地看她一眼,不放心地叮嘱管事一定要好好照顾她周全,又把十二卫叫来吩咐了一遍,直到他们保证誓死守护皇子妃安全后,他才一狠心,纵马离去。   马蹄声橐橐远去,消失在长街路口,只留下一个直挺挺的背影。   谢蓁在门口站了许久,直到再也看不到人了,她才转身回屋。屋里似乎一下子空了不少,到哪都感觉少了一个人,她低头笑了笑,觉得自己想太多,正准备让双鱼去国公府一趟,把谢荨请来,没想到却突然听下人说:“娘娘,殿下回来了!”   她愣住,还没消化这个消息,就看到严裕从二门走进来,一阵风似的来到她跟前。   谢蓁吓一跳:“你怎么回来了?”   他来不及解释,拉着她的手就往书房走去,步伐匆忙,似乎有什么天大的急事。   谢蓁追不上他的脚步,他索性把她抱起来,三步并作两步走向书房。   推开房门,他来到里间,从书柜最上面拿下一个红色锦鲤的风筝,送到她手里:“差点忘了给你,上回我问你过年想要什么礼物,你说要个风筝,我便趁有空给你糊了一个。”   风筝不如街上卖的精致,骨架却捆绑得十分扎实,锦鲤一看便是他亲手画的,上面的每一个地方都是他亲手糊的。做工很生涩,但却是他一点一点做出来的。谢蓁的眼睛有点酸涩,拿着风筝看他:“你回来就是为了给我这个?”   他点点头。   “不耽误出发的时间吗?”   他敛眸笑了一下,最近他笑的时候比较多,不再像以前那样阴阳怪气的,“耽误了。”   可是如果不把这风筝亲手交到她手里,他不放心。   谢蓁揉揉眼睛,“难怪前阵子总看你神神秘秘的。”   有一段时间他总是一个人在书房,一待就是一整天,谁都不让进去。每次她过去找他,他就显得有些手忙脚乱,桌上收拾得干干净净,问他在做什么也不说,只骗她是在查阅边关状况。   谁信?   谢蓁原本想好好调查一番,可惜后来出了大皇子那件事,心思渐渐就被分走了,也就忘了这事。   严裕也忘了,若不是快整军出发时想起来,估计等他回来,这个风筝早就潮坏了。   他牵着她的手走出书房,一路来到大门口,这回是真的要出发了。他俯身在她颊畔亲了一下,忍不住摸摸她的头,“照顾好自己。”   说罢扬起马鞭,疾驰而去。   *   自从开春以后谢蓁就很少出府,一是为了躲避大皇子,二是提不起精神。   春红匆匆而谢,这朵花败了那朵又开,一整个春天院里的花都没停过。似乎一早上醒来,便能听到花开的声音。   谢蓁期间去过太子府一趟。   是太子妃亲自邀请的。   太子妃大概问了她一些府上的近况,有没有什么紧缺的,府里的下人是否听话,还说要给她多指派几个嬷嬷丫鬟。谢蓁身边的人手都够,便委婉地拒绝了。她知道太子妃是一番好意,但是身边的人太多也不是什么好事。   她在太子府坐了半个下午,最后起身告辞,却在前院影壁后面遇见了刚回府的太子严韬。   谢蓁自从知道他算计自己以后,一直对他敬谢不敏,保持一定的距离。如今偶然遇见,她在几步之外行礼,“二哥。”   严韬应该是刚从宫里回来,衣裳穿得很正式,眉宇也有些严肃,见到她时微微一停,“六弟妹。”   谢蓁想离开,但是又不好直接从他身边走过,只好解释:“二嫂请我到府里喝茶做客,如今天色不早,我该回去了。”   说完也不管他同不同意,绕过他往门口走。   严韬忽然道:“边关送来书信,说六弟与谢三爷已经到邬姜了。”   谢蓁猛地停住。   严裕离开三个月,她还没收到过一封书信,她去国公府问过冷氏,冷氏也没收到谢立青和谢荣的来信。她们猜测是边关疫情严重,普通人不敢随意出入。   如今有了严裕的消息,她自然感兴趣。   但是要问太子……   她踯躅犹豫,最终没忍住:“何时到的?”   严韬温和一笑,实话实说:“信上说是三月初六,正是一个月前。”   她睁着好奇的双眸,迫不及待地问:“那他和我阿爹还好么?边关的疾病蔓延了么,有没有危险?他们何时能回来?”   到底是十五六岁的小姑娘,不够沉稳,想到什么就问什么。   严韬看着她的目光露出温柔,一一为她解答:“信上说他们都好,边关疫情已得到控制,六弟与谢三爷应当不会有危险,六弟妹尽管放心。”顿了顿,继续道:“至于何时回来……这个我无法确定。”   谢蓁听到前面时一颗心稍安,听到后面情绪又低落下去,闷闷地哦一声,末了自己安慰自己,“只要没事就好。”   阳关照在她的头顶,几缕绒发金灿灿的,严韬忍不住想摸一摸,安慰她几句话。   然而这不是他该做的事,好在没有冲动,最后只是道:“六弟妹尽管放心,六弟既然将你托付给我,我便要尽心尽责地照顾你,你也要照顾好自己才是。”说着若有所思地看了看她的脸,含笑道:“府里下人没劝你多吃些饭么?”   她最近瘦了点。   谢蓁下意识后退一步,总觉得他这话有些越矩了,偏头硬声道:“多谢二哥,我会照顾好自己。”   这是防着他呢。   严韬摇摇头,却不点破,“那就好,六弟回来也能放心了。”   她听不下去,牵裙往外走,“我走了。”   说罢只留给他一个纤细的背影,转眼就消失在影壁后面。   其实严裕一开始就没想过把谢蓁托付给太子。   毕竟太子对谢蓁曾经动过心思,虽然谢蓁已经嫁给他,但是不保证严韬会不会恪守君子之礼。如果不是万不得已,严裕怎么也不会求助严韬。   所以他才会皇子府周围安插侍卫,太子说要替他加派忍受,却被他拒绝了。府里里外都是严裕的人,如果可以,他更希望自己能保护好她。   *   谢蓁不知道严裕的用心良苦,很快到了上巳节,顾大学士的妻子柳氏在家中设花宴,邀请了不少贵妇千金。   谢蓁和定国公府也在受邀之列。   眼看着春天的花都要败了,柳氏便想趁着最后一点时间办一场花宴,与各家夫人讨论一下这养花之道。   反正这阵子没什么事,谢蓁就去了。   时值暮春,谢蓁换上锦裙绣衫,脚上穿高底绣鞋,鬓边插两支金玉梅花簪子,路上怕热,让双鱼双雁多准备了两把团扇,一路打着风来到大学士府。丫鬟领着她们到后院八角凉亭里,远远看去,那边已经来了不少人。   有站在树下笑语嫣然的,也有坐在一旁的石桌上下围棋的,更多的实在亭子里纳凉,一遍喝冰镇酸梅汤,一边观赏院子里的牡丹花。谢蓁一眼就看到坐在凉亭里说话的和仪公主和顾如意。   严瑶安抬眸看见她,远远地打了声招呼:“阿蓁!”   一下子把不少人的目光都吸引过来。   谢蓁走上前,顺势坐到她身边,“没想到你也来了。”   她原本以为这只是一个小小的花宴,没想到今日一见,人还挺多,有许多她不认识的生面孔。目光循着看一圈,正好对上一双不含善意的眼睛。她愣了愣,仔细朝对方看了一眼,只见那位姑娘穿着藕色罗衫和碧纱裙,头戴金绞丝灯笼簪,身后有几名丫鬟仆妇,应当不是普通人家。   可是谢蓁却对她一点印象也无。   直到严瑶安循着她的目光看去,才好奇地问:“你认识林巡抚的女儿?”   谢蓁放在袖子下的手紧了紧,林巡抚统共有两个女儿,一个十六一个十四,眼前这个明显不到十六,应当是二姑娘,“你说她是林画屏?”   严瑶安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一丝不痛快,“我不喜欢林家的人,六哥也烦他们,你不要同他们打交道。”   那模样,厌恶得不行。   谢蓁忍不住笑,看来严瑶安跟严裕真是一条心,无论做什么都跟严裕站在同一条战线上。   她们不喜欢林画屏,但却不妨碍别人喜欢。   宴上不少姑娘围在她二人左右,看着林画屏和林锦屏对弈。   两人棋艺精湛,一人执黑一人执白,不多时棋盘上便暗藏汹涌,看得人心惊胆颤。   林画屏与林锦屏两姐妹是京中出了名的才女,颇有才气,听说林锦屏三岁会作画,五岁会作诗,一度让林巡抚将她视为掌中宝。她两姐妹的名声远扬,未到及笄,便有无数人踏破了门槛,想说下她们其中一人。可惜林巡抚眼界甚高,认为自己女儿这么优秀,必定要嫁个不一般的人,普通人家根本配不上她们。   是以一拖再拖,林锦屏过了年便是十六,至今仍未说下亲事。   林巡抚原本是不着急的,想着大女儿好歹要嫁一名皇子才行,可惜算盘落了空,女儿尚未嫁出去,他自个儿却自身难保。如今即便想为两个女儿说亲,旁人也不愿意娶他女儿当媳妇了。   林睿不死心,前不久刚向太子投诚,以表忠心,奈何太子不吃他这套,一直把他晾着。   他在家中着急上火,却一点办法也无。   林家两个女儿知道家里难过,又听见父亲在家里大骂谢立青,自然而然地把这些过错归到谢家身上,以至于对谢蓁和谢荨都很看不顺眼。   如今看到谢蓁和和仪公主有说有笑,更觉不平。   林画屏收回视线,抬眸与林锦屏对视一眼,意味深长。    ☆、七七   不多时,冷氏便带着谢荨来了。   谢荨前阵子染上风寒,前几天才见好,今日一见,仍旧有些病怏怏的。自从上回被林家的丫鬟推入水里后,她的身子骨就不大好,容易着凉,养了这么些日子仍旧没有养过来。谢蓁心疼她,原本不想让她来的,但是她说想阿姐了,非要跟着冷氏一起过来。   冷氏拿她没办法,便给她多加了两件衣裳,带着她一块来大学士府做客。   一来到后院,她便欢天喜地地扑到谢蓁跟前,抱怨道:“阿姐整日在府里做什么,也不去看我?”   谢蓁接住她,好笑地刮了刮她的鼻子,“我前天不是刚去看过你?你转眼就忘了?”   她仔细想了一下,好像还真是那么回事。   冷氏到一旁与柳氏说起话来,把场子留给她们几个姑娘。严瑶安与顾如意走得最近,常来大学士府做客,是以知道府里后院有一片玉兰花,每当春天便会开出粉白的花朵,顾家的花跟旁人家的不一样,她们的玉兰花期甚长,一直开到现在也不败。   大抵跟顾如意的培育方式有关系。   严瑶安便提议带她们过去看看,正好树底下有石桌石凳,她们可以坐在树底下喝茶谈天,打发时间。谢蓁听严瑶安说顾如意的大哥会作画,画工一绝,不由得心生好奇,想看看究竟是怎样的一绝。   来到玉兰院,顾如意让身边的丫鬟去把顾府大公子顾策的画拿过来。   很快,丫鬟捧着两幅画回来了。   顾如意在她们面前展开,一幅画的是夏天池塘里的睡莲,一幅是顾如意坐在树下的侧影。睡莲栩栩如生,懒洋洋地躺在水面上,花瓣娇艳,就连上面的水珠都能看得清楚。而另一幅画的顾如意侧着身子,恰好挡住了另一边脸上的胎记,美人含笑,温婉姣丽,仿佛画中的人就在眼前,随手一摸便能触到。   难怪严瑶安对顾策的画工不住地夸赞。   谢蓁出口赞道:“确实好看……”      在自己家,玉兰院里又只有她们几人,顾如意便摘下了脸上的薄纱,露出眼睛下方的一块暗红胎记,以真面目示人。起初她还有点不好意思,但是看谢蓁和谢荨态度坦荡,没有拿异样的眼光看她,她才稍稍安心,渐渐地放开来。   顾如意亲自给她们煮茶,一点点把茶汤上的泡沫撇开,每人盛了一杯放到她们跟前,“这是今年开春才送来的碧螺春,你们尝一尝。”说罢见谢荨还在盯着那两幅画看,禁不住笑道,“七姑娘若是喜欢,正好我哥哥今天在家,我让他画一幅送给你吧?”   谢荨露出喜色,旋即又腼腆地摇摇头,“还是不麻烦了……我看看就好。”   顾如意说不麻烦,不知不觉就打开了话匣子,“……哥哥今年刚考中举人,家中为他庆祝一番。家父让他休息一段时间,如今他正闲在家中无所事事,你若是喜欢,让他画一幅权当打发时间了。”   谢荨有点心动。   冷氏前几日刚让人重新整饬了她的房间,目下房里还缺一幅挂在墙上的壁画,如果能让顾如意的哥哥画再好不过。   谢荨下意识看向谢蓁。   这些事情她自己能做主,谢蓁便不左右她的意见,“你自己决定吧。”   她轻轻地点了下头,“那就麻烦顾姐姐了。”   顾如意便问她想画什么图案,她说想要一幅竹韵常青图,顾如意便记下来,让丫鬟去跟自己大哥说一声。   最后还是谢蓁想的周到,“等顾公子画好以后,你差府里的丫鬟告诉我一声,我让大哥来取,顺道向顾公子道一声谢。”   顾如意点点头,还没说话,倒是一旁的和仪公主听到谢荣的名字,忍不住浮想联翩,羞红了脸。   *   在玉兰院做了一阵子,快到午膳时候,几个姑娘起身准备往前院厅堂去。   路过一处假山,听到后面有人在谈话。   说话的是两三个姑娘。   有假山和树挡着,她们仿佛没注意到从后面走来的几人,自顾自说着话。   “听说边关现在乱得很……”   “可不是么,又死了好几十人!”   另一个穿鹅黄春衫的姑娘做出神神秘秘的样子,朝另外两人窃窃私语,“六皇子和国公府的谢三爷,还有谢少爷不也去了么……听说谢三爷染上疾病,也不知道能不能回来。我爹说圣上派他去边关,也不知是看重他,还是要……”   话没说完,做了一个歪脖子的表情。   几人被她的表情逗笑了,忍俊不禁,正在笑时,看到一脸寒霜站在不远处的谢蓁,顿时脸色煞白,说不出一句话来。   方才还神气活现的几人,目下一个个都像被捏住喉咙的小鸡,叫都叫不出来。   谢蓁来到她们跟前,面无表情地问:“你们是谁家的姑娘?”   几人面面相觑,哭丧着脸:“皇子妃娘娘……求您绕了我们,就当什么都没听到吧……”   谢蓁弯唇冷笑,“你们说我爹染上疾病,我怎么当没听到?这话是谁教你们的?”想到她们大胆的言论,忍不住怒火中烧,“若是不老实交代,我便将你们今日的话转达给圣人,竟敢私下揣测圣意,你们不要命了?”      揣测圣意,议论皇家,这可是要抄家的大罪!   三人立即抖如筛糠,扑通一声跪在谢蓁面前,砰砰砰磕头,悔不当初请求谢蓁原谅:“我们知错了……”   其中一个怕她真捅到元徽帝那里,立即老实交代:“我们也只是道听途书,没有真凭实据。谢三爷病重的消息,还是从林家姑娘那里听来的……娘娘大人有大量,绕了我们这一回吧。”   谢蓁蹙眉,“她们怎么会知道我爹的消息?”   三人齐齐摇头,说不知道。   再问下去也问不出什么,谢蓁只不过吓唬她们罢了,不会真把她们送到元徽帝跟前的,冷声让她们都下去,“下回若是再让我听到你们议论是非,可不是这么简单!”   三人谢恩,软着双腿退了下去。   躲在石头后面的和仪公主、顾如意和谢荨走出来,和仪公主不满地瞪向三人离去的方向,“你怎么这么轻易就让她们走了?要是我,肯定拔了她们的舌头!”   谢蓁皱着眉头,一脸严肃,“公主知道我爹在边关的情况么?他是不是真染上疾病了,可有人在圣上身边说过此事?”   严瑶安摇了一下头,正当谢蓁松气时,她却道:“父皇身边的情况我哪能事事都知道,就算真病了他也不会告诉我。这样吧,我今日回宫帮你问一问,若是有消息,便让人去皇子府告诉你。”   她面色凝重地点了下头。   继而想到三人说林家姑娘传谣言的事。   严瑶安也纳闷,按理说林睿近来一直罢官在家,不应该了解朝中状况才是,那么她们两人又是如何知道的?   谢蓁把谢荨在将军府落水的事说了下,“……我们怀疑是林画屏身边的丫鬟所为。”   她没说谢荨去林府认人的事,只说谢荨落水时认出那是林画屏的丫鬟。严瑶安听罢,气愤地甩了甩袖子,“这林家人还真没一个好东西!”   谢蓁赞同地点了下头。   严瑶安一边走一边替她们出主意,快到花厅时,眼睛骤然一亮,凑在谢蓁耳边嘀咕了两句。   听她说完,谢蓁跟着一笑,目露慧黠,“公主莫非不怕林家记恨?”   严瑶安不以为地撇撇嘴,颇有点蛮不讲理地意思,“她家都要倒了,我还怕她爹不成?”   何况她可是公主!   谢蓁一听,确实有几分道理。   *   一行人在花厅用膳。   冷氏和柳氏以及一干长辈在东间用膳,她们这些姑娘家便在西次间用膳。席上谢蓁和谢荨对面正好做好林画屏和林锦屏姐妹,一顿饭下来,谢蓁没吃多少,就连谢荨也吃得比平常少了点。   事后谢蓁问她为什么,她哼哼地说:“没胃口……”   用罢饭后,柳氏邀请她们到后院凉亭小坐,顺道煮好了花茶,整好饭后润润喉。   午后的太阳比早上毒辣许多,太阳照在头顶,热得人心浮气躁。还未入夏,天气就开始闷热起来。   谢蓁与谢荨站在湖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此时湖边没多少人,大部分姑娘都躲在停下纳凉,少部分才出来走动。   没多久,她们就看到严瑶安跟林画屏一起从亭子里走出,停在距离她们不远的河畔上。林画屏脸上有些受宠若惊,她们都知道和仪公主不易亲近,只跟自己喜欢的人说话,素来不爱搭理她们,怎么忽然对她亲热起来?   林画屏忽然有了一线生机,若是能与公主打好交道,请她在圣上面前替阿爹美言几句,那她家是不是就有救了?   因为太过喜悦,林画屏甚至来不及想和仪公主为何忽然对她转变态度,一边走一边来到湖边。   严瑶安看着湖心,饶有兴趣地问:“刚才我走在院里,听到有人说谢三爷在边关染病了,你知道这事么?”   林画屏面色如常,笑了笑,“竟有此事?回公主,我并不知道。”   “是吗?”严瑶安偏头看她,唇边噙着一抹笑,“若这是真的,你应该很高兴才对吧?”   林画屏屏息,面上仍旧维持着淑静的笑,“公主说笑了,谢大人与六皇子去边关乃是为了邬姜百姓,替大靖分忧,若是他们出事,我们担忧还来不及,又岂能做出幸灾乐祸之事?”   倒真说得头头是道。   严瑶安差点被她糊弄过去了,心想这林睿真有本事,两个女儿,一个是京城有名的才女,一个张嘴便会忽悠人。她弯唇,笑容不无嘲讽,“林姑娘好肚量……”   林画屏笑而不语。   “如果令尊贪污受贿一事被揭穿,不知你是否还能如此平静?”严瑶安微笑着问道。   果见林画屏的脸色变了一吓。   言讫,严瑶安又问:“你觉得你爹能逃过这一劫么?”   林画屏声音颤抖,“公主此言何意……”   “我可以帮你在父皇面前说两句话。”她挑挑眉,“不过得答应我一件事。”   林画屏急急问:“何事?”   她说倒也不是什么难事,一伸手指了指面前的湖畔,“我见前面那颗莲蓬长得不错,你替我摘过来如何?”   林画屏循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只见那颗莲蓬长湖畔近乎中心的位子,周围一个借力的地方都没有。湖心深约十几尺,她又不会水,要游过去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林画屏露出为难之色,“公主若真喜欢,我让会水的婆子替您掐过来……”   她笑着摇头,“林姑娘不亲自去,怎么证明你的诚意?”   话里没有一点商量的余地。   林画屏一噎,她若真过去,别说能摘下莲蓬回来,说不定连命都丢了!“公主为何非要那一颗?”   严瑶安眨眨眼,一派天真模样,“我觉得它长得好,晚上回去让宫婢熬莲子银耳汤,一定很好喝。”   话说了半天,不见林画屏有一点点动静,她叉腰怒目:“你到底去不去?机会只有这一次,可别后悔啊。”   林画屏一咬牙,“公主说话算话?”   她哼一声,“本公主何时骗过人?”   因为有她这句话,林画屏一横心豁出去了。只要能救父亲度过一劫,让她去摘个莲蓬算什么?更何况湖岸有那么多人,林锦屏也在,万一她落水了,难道没有人救她么?如此一想,她毫不犹豫地跳入湖中,整个身影都没入水中,没一会扑腾了两下游上来,想向严瑶安说得那颗莲蓬游去,然而她终究高估了自己。别说去摘莲蓬了,如今她连上岸保全性命的能力都没有。   林画屏在水中呼救:“救命……救我……”   亭子里的人看到这边的动静,纷纷坐起来,露出慌乱之色。   严瑶安站在岸边急得团团转,不住地抱怨:“你说你不会水,还往湖里跳什么?就算我说想吃莲蓬,你也不能不顾自己的性命啊!”   说了半天,总算想起来让自己身边的宫婢嬷嬷拉她上来。   可惜她离湖岸有一段距离,饶是伸长了手臂也够不到。   林画屏在水里喝了一肚子水,眼看快不行了,两眼一翻往水底下沉去,吓坏了一干夫人千金。林锦屏面色惨白,在岸边不断地叫妹妹,“谁会水?快救救我妹妹,画屏不会水!”   严瑶安总算想起来自己有一个会水的嬷嬷,那嬷嬷跳进水里,把林画屏从水里捞了出来。   林画屏此时已经昏迷,婆子替她按了按肚子,她哇地吐出一口水来,这才算得救。   林锦屏扑在她身上哭红了眼睛,问一旁的人:“她是怎么落水的?”   有看到的姑娘嗫嚅道:“林姑娘是自个儿跳下去的……”   林锦屏不信,好端端的谁会想不开跳进水里?一定是有人害她!她下意识想到谢家两个姐妹,然而扭头看向谢蓁和谢荨,这俩人正站在外围,脸上表情光明磊落。而且林锦屏刚才也看到了,她们两个离林画屏远远的,根本不可能害她……   当时离画屏最近的是公主,难道是公主?   她疑惑地朝严瑶安看去,严瑶安也是一脸苦恼,露出忧虑之色,“都是我不好,我说想吃莲蓬,林姑娘就说要替我去摘。我若是知道她不会水,怎么也不能让她去的!幸好没闹出人命,否则我心里怎么过意得去?”   林锦屏对这套说辞十分怀疑。   可是几乎所有看到的人,都说林画屏是自己跳进去的,谁都没有推她,林锦屏就算不信,也不能说什么。   *   请大夫给林画屏看过,送走林家人后,谢蓁几人坐在八角凉亭里。   想到刚才那一幕,谢蓁仍旧觉得好笑,“林锦屏回去问过林画屏以后,大抵会恨上公主。”   严瑶安不以为意,“讨厌我的人多了去了,我还在乎她们两个?”   十足的霸王性子。   “那你打算如何收场,真要在圣上面前替林巡抚说话么?”要真是这样,那林画屏今天落水也不亏。   谁知道严瑶安竟理直气壮地反问:“她又没给我摘到莲蓬,我为何要替林睿说好话?”   谢蓁和谢荨目瞪口呆。   “再说了。”她喝一口茶,气定神闲地道:“就算我在父皇面前替林睿说话,我也没答应她一定说的是好话啊……我早就看林睿不顺眼了,滚刀肉一样,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我没落井下石算不错的。”   谢蓁可算是见识到什么叫翻脸不认账,对严瑶安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   不管怎么说,到底是她帮谢荨出了一口气,谢蓁打心眼儿里感谢她:“……想不到林画屏会真跳下去。”   谢蓁和谢荨当时站在另一边,本以为林画屏会转身离去,没想到她真毫不犹豫地跳进水里,倒让她们两人吃惊了一下。   严瑶安一针见血:“她傻呀。”   说罢自己先叹了一口气,颇为可惜:“不过也真是便宜了她,阿荨落水时是深秋,湖水冰凉。现在到了暮春,顶多让她受一点教训而已。”   就这一次教训,足以让林画屏记一辈子了。   估计她以后都不敢再靠近水边一步,再也不想吃莲蓬了。   林画屏和林锦屏回到家中,林画屏把当时跟和仪公主的约定复述一遍,想起落水时的恐惧,仍旧有些瑟瑟发抖:“阿姐……你去帮我问问公主,她答应我的话还作数么?”   林锦屏听完她的话,并不抱多少希望。   然而还是找机会去问了和仪公主。   没想到和仪公主竟说:“我已经在父皇面前说过话了,至于他听不听,那我就管不着了。”   林锦屏将这话带着林画屏,林画屏因为落水受到惊吓,在床上躺了整整三日,“她……她骗我……”   一开始是愤怒,然而静下来心来一想,公主为何要对付她们?   和仪公主与谁走得最近?   姐妹俩一对视,从互相眼里看到了愤怒,“一定是谢蓁和谢荨,一定是她们出的主意,唆使公主这么做的!”   说罢愤怒地握了握拳头,气红了眼睛。   *   溽暑将至,谢蓁终于收到严裕寄来的书信。   信上三言两语写了他在邬姜的情况,几乎都是些无关要紧的事,说他一日惯例的行程,然后又说了一下谢立青和谢荣都安好,让她不必挂念。谢蓁看完以后,没想到居然还有第二页,仔细读了一下,居然是问她最近过得如何,每天都做什么,去过哪些地方,恨不得把一日三餐都问一遍。   谢蓁看后,抿起唇瓣轻笑。   她来到书房,让双鱼准备了笔墨纸砚,提笔准备写回信。想了半天该怎样开口,正要下笔,双雁突然心急火燎地走入屋中,顾不得行礼便道:“姑娘,表姑娘在别院出事了!”   谢蓁眼皮子都没抬一眼,“哪个表姑娘?”   双雁这才恍悟说错了话,改口道:“是欧阳仪出事了。”   欧阳仪搬到别院以后,一开始还算老实,本本分分地守着李氏的牌位过完了七七。七七以后,便开始不老实了,与邻居家相处得很不好,三天两头便要吵上一架。这不前几天,她的两箱嫁妆丢了,她怀疑是邻居刘家所为,当场与刘家媳妇打骂成一团,听说互相都受伤了。   刘家怎么都不承认偷了她的东西,她一口咬准了是刘家偷的,如今两边闹得不可开交,甚至到了要见官府的地步。   谢蓁听罢,只觉得头疼,“上回不是说过她的事与我们没关系了?跟我说这些干什么,我可不管。”   双雁知道她不待见欧阳仪,这才知道自己不该多管闲事,道了一声是,不再多言便退了下去。    ☆、高洵   本以为这事就这么过去了,但是事情又有了新转折。   原本严裕找赵管事为欧阳仪说了一门亲事,对方家中有十几亩田,在京城街上做小本营生,是一户姓王的人家。王家的儿子最近在准备今年的会试,若是考中进士,那是光宗耀祖的好事,欧阳仪若是能嫁过去,肯定是一门打着灯笼都难寻的好亲事。严裕这样对她,已经是仁至义尽。   今天双鱼又来跟她说,欧阳仪的嫁妆找到了,不是隔壁刘家拿的,而是被自家院里手脚不干净的婆子偷回家了。   欧阳仪得知真相后,气得让人把那婆子从家里找出来,当着街坊邻里的面狠狠打了一顿。   经过这一事,虽然嫁妆找回来了,但欧阳仪也因此跟邻居刘家结了怨。大家住在一条街上,统共这么大点地方,事情很快就能传开,大家都说欧阳仪性格泼辣,性子强悍,谁娶了她肯定遭殃。   恰巧这话被王家听见了,王家的儿子自幼读书,性格温润,哪里管得住欧阳仪?而且娶一个悍妇回家,还不把家里搅得天翻地覆?王家一商量,决定赶紧退了这门亲事,把当初赵管事送的东西也一道送回去了。   赵管事没告诉他们欧阳仪与六皇子府有关系,所以那东西直接退回了欧阳仪住的别院。   欧阳仪气得当场对王家破口大骂,众人见状,纷纷摇头。   双鱼把这些当笑话一样讲给谢蓁听,谢蓁听了以后只在心里说了句活该,欧阳仪这性子本就要吃亏的,谁受得了?她自己若是不改改,只会一辈子嫁不出去罢了。      好在当初让她签过字按了手印儿,她拿到嫁妆离开后,便与六皇子府再无关系。   谢蓁感谢王嬷嬷想得周到,要是没有那纸契书,还指不定欧阳仪要怎么来闹。   过不了几天,又听双鱼说欧阳仪与隔壁刘家的小儿子勾搭在了一起,刘家不计前嫌愿意娶她,但是她却死活都不肯承认,如今闹得人尽皆知,她的名声更不好了。   谢蓁有些不懂,她为何不肯嫁过去?   在家里待了两天,谢蓁决定去看个热闹。   她让双鱼准备好马车,带着两个丫鬟两个嬷嬷和几个侍卫道城西欧阳仪住的别院,刚走出府门口,便看到门外停着一人一马。   抬眼看去,马上穿着深蓝素面锦袍的俊逸少年正是高洵。   谢蓁有点惊讶,等他走到跟前问道:“你怎么在这?”   高洵笑容坦荡,牵着高头大马停住,“听说阿裕去了边关,我便来看看你,不知你最近过得如何。”   几个嬷嬷都认得他,叫了一声高少爷。   虽然他们之间没什么,但这里是大门口,总归要保持一点距离,谢蓁盈盈一笑,“我过得挺好,闲时常会国公府看看,你若是得闲也可以过去,阿娘前几日还说许久没看见你,有些想你。”   他一愣,“我明日准备了东西就登门拜访伯母。”   谢蓁点头说好。   他看她要出门,忍不住多问:“你要去哪?”   谢蓁想着反正没什么好隐瞒的,而且他也认识欧阳仪,便把前因后果解释了一番,“……我正好过去看看她。”   他听罢,脱口而出:“我跟你一起去吧。”   说完见谢蓁不出声,才知自己刚才太过鲁莽,连忙咳嗽一声解释道:“我在军中听说了一些边关的消息,你若是感兴趣,我可以边走边跟你说。”   言罢,果见谢蓁的眼睛亮了亮,“真的么?什么消息?”   他翻身上马,笑容阳光,“路上说。”   于是谢蓁就痛快地钻进了马车,隔着一道帘子她问高洵:“有我阿爹和哥哥的消息么?他们身体好么,修建城墙的工作顺利么?”   高洵便一路徐徐道来,其中大部分是边关百姓的情况,跟谢立青和谢荣没什么关系,更没提到严裕几句。饶是如此,谢蓁仍旧问得兴致勃勃,一想到他们就住在那里,哪怕是知道那边的一点消息都是好的。   高洵陪着她说了一路,她便坐在马车里慢慢地听,他这个问题说完,她就立即问下一个问题。   高洵的声音不大,仅能让马车里的人听见。   旁人看到他大马金刀地坐在马背上,还当他是个侍卫,便也没把注意力放在他身上。   *   半个时辰以后,他们来到城西花竹胡同口。   胡同狭窄,勉强能容纳一辆马车通过。   车夫驾着马车往里去,高洵跟在马车后面,欧阳仪的院子就在这胡同最深处。还没走到头,便听见里面传来摔打声,伴随着一个女人的骂声:“不识好歹的玩意儿,你无父无母,我儿子愿意娶你那是你的福分,我们没嫌弃你,你倒嫌弃起我们来了!”   听到声音,双鱼偷偷掀起帘子一角,往前方看去。   只见一个院子门前叉腰站着一位穿毛青布衫,勒黑包头的妇女,气势汹汹,正指着欧阳仪的大门骂得难听。   这胡同里什么人都有,谢蓁从未来过这种地方,一时间有些不习惯。   那妇人骂了一会儿,正要坐在门前歇息歇息,正好大门从里面推开,一盆脏水兜头朝她泼了过去。   欧阳仪把木盆扔在地上,气势上一点也不输给她:“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打的什么主意?让我嫁给你儿子?呸,你们不过是觊觎我的陪嫁罢了!”   原来刘家住在欧阳仪隔壁,早就听说她有两箱陪嫁,里面装着不少好东西。前阵子王家又退回了一些东西,他们远远地看去,只看到红绸下面珠光闪闪,那是他们辛苦一辈子也挣不到的。刘家一商量,决定让自己儿子去跟欧阳仪私通,这样一下,她就只能嫁到他们家来,那些陪嫁也自然而然就是刘家的了。   这两家的事纠缠不清,附近住着的人家也都不想插手,旁人见到都避得远远人,没人愿意上去帮忙。   双鱼下去一打听,把事情真相跟谢蓁说了。   那边刘家媳妇浑身滴水,差点就跟欧阳仪扭打起来,谢蓁在马车里静坐片刻,说道:“回去吧。”   这是欧阳仪的烂摊子,让她自己收拾去吧,他们是不会再管了。   回去的路上高洵也没说话,两人一路沉默回到皇子府,谢蓁走下马车准备回去时,他开口道:“你若是觉得麻烦,我可以帮你处理好这事。”   谢蓁诧异地回头看他,旋即忙摇头,“不用……跟你没关系,我上回跟欧阳仪签了契书,以后她的事都与我无关了。”   高洵却以为她是不想让自己蹚浑水,咧嘴一笑,“原本这就是阿裕处理得不够好,他是我的兄弟,我帮他是理所当然的。”   难怪家里长辈都喜欢他,他笑起来明亮又耀眼,为人热情,就连冷氏都对他赞不绝口。谢蓁实在不忍心拒绝他,犹豫着点了一下头,跟着他笑:“那就麻烦高洵哥哥了。”   他呆呆地看着她,旋即转头呢喃似地说:“不麻烦。”   谢蓁不知为何心里忽然涌上一股愧疚,牵裙往府里走,也不说邀请他到里面坐坐,“那我先回去了!”   高洵怔怔地望着她的背影,直到她消失在影壁后面,眼里才露出几许落寞。   他一直以为谢蓁是他的,跑不了的,是什么时候他把她弄丢了呢?   他苦涩地弯了弯唇,翻身上马,重新回刚才的花竹胡同里。   *   过不了几天,高洵便让人来送来话,说欧阳仪的事情已经解决了。   欧阳仪愿意嫁给刘家的小儿子,不过她要求跟刘家小儿子搬出去住,用严裕给的陪嫁在另一条街上开了个杂货铺子,以此营生,日子过得还算太平。   谢蓁得知后,让人去问高洵怎么说服欧阳仪的。   高洵只回话说:“她应当不想再过以前那种颠沛流离的日子了。”   谢蓁深以为然。   人啊,若是一直过苦日子也就算了,如果尝过苦日子的滋味,又享受过被人伺候的舒坦日子,那再让她回去过苦日子基本是不可能的。欧阳仪就是这样,她跟着李氏吃尽了苦头,后来被接近皇子府享受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待遇,再让她去受苦,她肯定不愿意。   谢蓁很感激高洵,把他请入府里好好招待一番。   厅堂有丫鬟和嬷嬷伺候,两人举止坦荡,偶尔说一说小时候的趣事,气氛倒还算融洽。   快要走的时候,高洵欲言又止,谢蓁还当他怎么了,关切地问:“高洵哥哥想说什么?”   高洵用食指蘸了点茶水,一边写一边道:“我在军营经常能听到边关的消息,你若是想知道伯父的情况,我可以经常写信告诉你。”   谢蓁颔首,眼睛却盯着他写的字,这一看不禁愣住。   他写的是:“府外有人监视,小心府里的人。”   谢蓁放在桌下的拳头慢慢收紧,脸色也渐渐严肃起来,很快抿唇一笑,露出两个浅浅的理我:“好啊,你若有什么消息,可要第一个告诉我。”   高洵说:“自然。”   等桌上的水渍干后,他才告辞离去。   谢蓁让人把菜肴撤下去,却不得不开始考虑府里是否有大皇子的眼线……    ☆、一年   自从高洵提醒她当心府上的人后,谢蓁便想找出府里是否有大皇子的眼线。   在瞻月院当值的人里,双鱼双雁和红眉檀眉,以及两个老嬷嬷都是她从娘家带来的,打小就跟着她的,不可能有任何问题。剩下的便是原先皇子府的人,晴霞走后,就剩下笋芽,翠衫,绿袄和另外四个婆子。   她让双鱼仔细注意这几人,双鱼观察了几天,却没发现任何异样。   谢蓁让她和双雁不要松懈,继续观察。   天气渐渐入冬,京城的天气一天比一天冷。谢蓁怕冷,屋里很快烧起火炉,饶是如此她还是穿得很厚,白绫短袄外面加一件鹤氅,再披一个兔儿毛斗篷,常常冬得鼻子通红,像个小萝卜。   严裕每隔一个月便会给她写一封信,信上说明他在邬姜的情况。   两人不知不觉分开快一年了,最近一封信送到谢蓁手里的时候,正好是半个月前。   严裕大抵是真受不了了,信上只写一行字——   “羔羔,我好想你。”   谢蓁捧着那封信,忍不住翘起嘴角,笑得有些傻。   边关那个地方很能磨砺人,她似乎能感觉到他这一年的变化,说话不如以前心浮气躁了,给她写的信越来越沉着稳重,渐渐有大男人的样子。邬姜许多事需要他处理,他必须让自己很快成熟起来,才能解决接二连三的问题,于是就像一颗种子在夜里悄无声息地发了芽,她的小玉哥哥在她不知道的地方长大了,说好想她。   谢蓁写信问他什么时候回来,还把前阵子欧阳仪的事跟他说了,她在信上写:“……多亏了高洵哥哥替你收拾烂摊子。”   她知道他看到一定会生气,但是她就是要让他生气。   谁叫他一走这么久,把她留在京城好没意思。   偶尔谢蓁会把谢荨叫过来,两人要么坐在廊下煮茶吃点心,要么去春花坞坐秋千看乌龟,日子过得还算惬意。谢蓁还邀请过和仪公主和顾如意来府上,谢荨把仲柔也带了过来,几人便在亭子里搭了几个火炉,一边谈天一边烤火。   谢荨跟仲柔走得近,大抵是仲柔救了她一命的缘故,她不怕仲柔,每次见面都甜甜地叫“仲姐姐”。仲柔跟冷氏一样是面冷心热的人,尤其对这种甜美可人的小姑娘招架不住,一开始有点不自在,后来就慢慢地接受了。   此时谢荨从厨房拿来两个红薯,扔在火盆里专心致志地烤红薯,她无师自通,对吃的这方面总有很多想法。   很快亭子里传出红薯的香味,她凑上去闻了闻,口水都要流出来:“好香啊。”   仲柔在旁边问:“熟了么?”   说着就要扒拉出来看看。   谢荨忙摇头,“还没呢,仲姐姐当心烫手!”   仲柔跟着仲将军上战场,什么危险没见过,这点小火又算得了什么?她拿出来捏了捏,见果真不熟又放了回去,叮嘱谢荨小心一些。   严瑶安在一旁看着,忽然问谢蓁:“六哥说什么时候回来了么?”   谢蓁茫然地摇了摇头,“没说,你知道?”   “听阿爹说那边的城墙已经修得差不多了,剩下的都是城里的房屋和街道,问题不大,应该很快就能回来了。”严瑶安漫不经心地说。   谢蓁先是高兴,很快气呼呼地鼓起腮帮子,“他都没跟我说过!”   严瑶安嘿嘿一笑,打圆场:“六哥应该是想给你一个惊喜。”   然而谢蓁还是不高兴,严裕这一年几乎没跟她说过边关的情况,他在那里做了些什么也不告诉她。如今快回来了,她还是从别人口中听到的!   剩下的时间谢蓁的话明显少了,严瑶安见她心情不好,也就主动不招惹她,偏头去跟顾如意说话。   顾如意一边煮茶一边听她说话,唇边笑意柔和。   最后谢荨把红薯烤好了,谢蓁没心情吃,顾如意和仲柔只吃了一点,剩下大部分都进了谢荨和严瑶安的肚子里。   她们离开后,傍晚高洵过来了一趟。   高洵几乎算得上是她的线人了。   他说:“听说上个月西夷大将军重整军队,又攻打了邬姜一次。不过只有区区一万人,连城门都没攻进去,便被六皇子的人拿下了。六皇子放出话来,若想让他们放人,西夷国主便要主动向大靖投降,否则便割下西夷大将军的头颅挂在城墙上。”他说着,眼里多少有点向往,毕竟上阵杀敌为国效力是每一个热血男儿的夙愿,“过不了多久,西夷便会归顺大靖,边关的日子也会太平了。”   谢蓁问他:“那你知道他和我阿爹哥哥什么时候回来吗?”   高洵这就不清楚了,老老实实地摇了下头。   她失望地瘪瘪嘴,“我也不知道。”   高洵不由自主想安慰她,话到嘴边,又不知道该怎么说。最终忍不住摸摸她的头,安慰道:“应该很快就能回来了。”   她心情正低落,没注意到他这个动作多少有些不合适。   高洵没逗留多久,起身回军营。   他这阵子出来得比较勤,连仲尚看他的眼神都有点不对劲,今日还特意语重心长地对他说:“你别忘了自己的身份。”   他苦笑。   他一刻都没有忘记,正是因为记得如此清楚,才会觉得痛苦。   想再进一步,绝无可能。想保持距离,又心中不舍。   他是个懦弱的人,狠不下心跟谢蓁断了联系,所以才变得优柔寡断,趁机而入。   送走高洵后,没几天谢蓁就收到从边关送来的书信。   不用看署名也知道是谁的。   她打开一看,果见上面张牙舞爪写着几行字——“不要跟高洵走得太近,我会尽快回去。”   后面还补充了一句:“最晚春天回去。”   就凭着这潦草的字迹,都能想象出写信的人当时有多么心急如焚。   严裕的字一直不大工整,他不是自己规规矩矩的人,他的字带着几分张狂和硬朗,看到他的字就跟看到他的人一样。   谢蓁朝着信纸吐了吐舌头,“谁叫你去了那么久都不回来。”   她的生辰快到了,他也没点表示!   *   邬姜这边,严裕正在怒火中烧。   高洵这混小子……真是一点也松懈不得,他才走了多久,他便见缝插针地跑到他家门口了!而且还不止一次?他真以为他不在京城,他就能撬墙角了?   严裕叫来一个下人,此人姓周明怀志,是严裕在邬姜的得力手下。他问道:“我让你调查得如何?”   周怀志道:“殿下,小人让人去调查了,高千总最近确实常到皇子府门口徘徊。不过大部分时候都是在门外站半个时辰,没有进去。”   严裕又问:“他在军中没事干么?”   周怀志答:“军营每日都有定额的训练内容,高千总完成得比别人快,富裕时间相对较多,再加上他跟仲公子交好,仲公子又是仲大将军的独子,自然没有人敢拦他。”   严裕想了下,冷声说:“那就给他加大训练额度,让他好好锻炼身体,日后才能为我所用,上战场时以一敌百。”   每天训练都练不完,看他还有什么时间胡思乱想?   周怀志答应下来,让人去给仲大将军传话,好好操练高千总,六皇子对他抱有重望,可千万不能马虎了。   这话传到仲开耳中,仲开从儿子口中得知高洵与六皇子是旧识,六皇子赏识他是应该的,也就没有怀疑,二话不说马上加重了高洵的训练任务。旁人都是一天跑五十里,他却要跑一百里,还是负重跑,除此之外,练习弓箭和拳脚功夫也翻了一倍,让高洵一天下来完全没有时间做别的事。   高洵几次想去皇子府看看谢蓁,但都是一训练完就趴下了,一闭眼再一睁眼,就到了第二天。   连着一个月,他都没再去找过谢蓁。   严裕得知后,心情稍霁,满意地点了点头。   一年来,他的五官被边关的沙尘打磨得棱角分明,眉宇之间也多了几分成熟,清隽脸庞变得刚毅。不再是当初冲动锐利的少年,总算像个深藏不露的男人了。他行事越发稳重,偶尔会被属下气得发脾气,但却不会动不动就将人打一顿,反而知道想办法解决问题。他这一年里跟谢立青通力合作,将大小邬姜管理得井然有序,城中百姓无不对他们称赞,提起来都会竖起大拇指。   他迅速地长大,只为了能早点回到京城,早点回到谢蓁身边。   想起谢蓁,他就想到离开前她陪伴他的那几个月。   那是他们冰释前嫌后最亲昵的一段时间,还没来得及甜到心里,就要迫不得已地分开。现在想来,真是令人怀念。   谢蓁的呢喃软语似乎还在耳边,一闭眼,就是她坐在他怀里边撒娇边叫他“小玉哥哥”的声音。每天夜里都是她的声音陪他入睡,有一次白天多想了她两回,梦中便出现了她的身影。   温香软玉在怀,他一低头便能看到她水润清澈的双眼,以及感受她缠在他身上娇软的身躯。醒来后裤子湿了一块,他才知道多么想她,面不改色地换好衣裳,让周怀志去询问谢立青城中房屋重建得如何,若是没什么大问题,他今年开春就要回京。    ☆、男人   谢立青回不得,剩下的工作全由他一人看管,他若是回去了,邬姜连个能说得上话的人都没有。于是听闻严裕的打算,想了想便让谢荣也跟着他一起回去,这一年来两人吃得苦头够多了,再待下去也学不到什么,还不如早些回家,说不定还能赶上上元节。   严裕谢过他的好意,转头便让周怀志准备回京。   邬姜还剩下些零零散散的问题,他必须解决完了才能回去。   京城,谢蓁并不知道他在高洵身上动的手脚,还觉得高洵有好一阵子不来了,纳闷了一下,倒也没多想。   三九寒天,她生了一场大病。   夜里窗户没关好,冷风从风口灌进来,即便烧着火炉也无济于事。她头疼发热,病怏怏地在床上躺了好几天,嗓子哑得连句话都说不出来。严瑶安和顾如意等人相继来看她,见她身体不适,没有多打扰,慰问了两句便离开了。倒是冷氏心疼得不行,跟谢荨轮换着在床边守她,直到她神智清明了,才长长松一口气。   冷氏质问谢蓁生病那晚是谁在守夜,丫鬟们面面相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都不吭声。   最后冷氏问了双鱼,双鱼才说:“是翠衫。”   翠衫当即白了脸,跪在床头不断求饶,“夫人明察……当时婢子确实关好门窗的,夜里不知怎么就被风吹开了,是婢子该死,求您饶恕婢子一次。”   冷氏皱起眉头,让王嬷嬷把她带到外面罚跪。   王嬷嬷领命,把翠衫带了下去。   天寒地冻的,翠衫在外面没跪多久就扛不住了,拉着王嬷嬷的裤腿不断求饶。   王嬷嬷心狠,让她一口气跪了两个时辰。据说翠衫当时两条腿都不能走路,是被人扶回去的。她以为这惩罚已经够重了,没想到第二天她还不能下床,王嬷嬷便能让她擦洗外面的走廊。   先不说这么冷的天,水有多冷,关键是她膝盖的伤还没好,擦地板不得跪着么?她这两条腿还能要么?   可惜翠衫不敢跟王嬷嬷讨价还价,提了水桶便跪在廊上,一点点挪动。   一条走廊她擦了一天,到最后手冻得冰凉不说,双腿一点知觉都没有了。她回去后愤愤地把抹布扔在地上,嘴巴一咧就哭了起来。   她正是当初怂恿晴霞勾引严裕的人。   当初是她先挑的头,猜测严裕会不会休了谢蓁,又说晴霞模样好看,性子温和,肯定会被严裕收房。   她是几个丫鬟里最唯恐天下不乱的。   王嬷嬷平常早就看她不顺眼了,但是一直憋在心里没说,没想到她这回自己触到冷氏的逆鳞,被好好惩罚了一顿,着实不亏。是以王嬷嬷没有同情她,反而可劲儿地使唤她,以至于她受伤的两条腿拖了足足一个月才见好。   冬天悄无声息地过去了,谢蓁重新恢复生龙活虎的样子。冷氏说要带她和谢荨去灵音寺上上香,把病痛灾难都消了,来年才能过得更顺利。反正她在家中闲着无事,于是就答应下来,定下时间一块去了。   *   去的那天正值冰雪消融,阳光万里。   母女三人坐在同一辆马车上,谢蓁一路上心情都好,脑袋靠着车壁,哼着不知从哪听来的小曲,眉眼弯弯。   她声音灵妙,无论什么歌声从她嘴里唱出来,总会变成婉转动人的曲子。   一路上伴随着歌声来到灵音寺,寺庙里有不少人。大抵是刚开春的缘故,半山腰上有一片桃花林,每到春天开得漫山遍野,美不胜收,京城常有人慕名而来。马车停在山脚下,她们不得不徒步上山。   几人平常都很少活动,更别说一下上这么长的楼梯,爬到山顶山时,谢蓁和谢荨两腿酸软,被丫鬟搀扶着才能勉强上来。谢蓁擦擦额头的汗,不禁抱怨道:“寺庙怎么都喜欢建在山上?要是没有体力的,难道还上不来了?”   惹得冷氏和嬷嬷发笑。   她小时候去普宁寺可是积极得很,从来没喊过累,长大后却是越来越懒散了。   一行人被小和尚领去大雄宝殿,分别跪在蒲团上,上了三炷香。谢蓁闭着眼睛许愿,把香插入香鼎中,规规矩矩地跟着冷氏拜了三下。   她没什么大愿望,就是希望一家人团聚,阿爹哥哥和严裕早点从边关回来。   拜过菩萨,她们到后面的客房休息。   听说灵音寺的斋饭好吃,冷氏来之前让人跟寺里的主持打过招呼,中午特地准备了她们的饭菜。虽说都是素菜,但斋饭却坐得颇精致,一碟八宝豆腐细嫩香滑,入口即化,其他的几个菜也都让人回味无穷。   用罢斋饭,冷氏和谢荨留在房中休息。   谢蓁坐了一会儿,觉得没什么意思,便到外面的院子里走了一圈。院里有一颗百年榆树,上面结满了榆钱,随风一吹便扑簌簌落下来,香气扑鼻。她心血来潮让双鱼跟主持说一声,能不能敲一袋子榆钱带回去,晚上可以做榆钱鸡蛋饼和榆钱饭。   主持很大方地答应了。   谢蓁就坐在廊下,看着双鱼双雁和王嬷嬷桂嬷嬷在树底下敲榆钱,青黄的榆钱落了一地,还有不少落到谢蓁的脚边,很快就敲了大半袋子。青州的家里也有一颗大榆树,小时候她和谢荨喜欢吃榆钱炒鸡蛋,冷氏便让厨房天天都做这道菜。定国公府没有榆树,她们已经有一年没吃到了。   谢蓁把榆钱分成两袋,一袋给冷氏,一袋自己拿回去。   她正准备回屋叫醒冷氏和谢荨,红眉突然匆匆跑进来,凑到谢蓁跟前说:“娘娘,府里来人说殿下回来了,请您赶紧回去!”   谢蓁一愣,坐起来问道:“什么时候回来的?”   红眉也不清楚,她听到这消息就赶忙来跟谢蓁汇报了,“咱们要不要跟夫人说一声?”   上回严裕来说说春天回来,如今已经开春,算算日子正是这几天。谢蓁只怪他回来得毫无征兆,忙让双鱼双眼收拾东西,顾不得跟冷氏说一声,只留下一句话便先离开了。刚到半山腰,皇子府的马车就停在路边,她领着丫鬟嬷嬷坐上去,没有丝毫怀疑。   *   马车走到半路猛地颠簸了一下,忽然停下。   外面传来打斗声,兵器碰撞,一声比一声激烈。双雁掀起帘子悄悄往外看,只见外面冒出来几个穿黑衣服的人,手持刀剑,与严裕留下的侍卫缠斗在一起。对方大约有二三十人,一看便是有备而来,与十二卫不相上下。   一开始十二卫占了上风,将那些侍卫干净利落地解决,然而他们解决了一批,便有另一批从远处赶来,前仆后继,络绎不绝。渐渐地十二卫体力不支,有七个被打倒,还剩下五个苦苦支撑。   谢蓁这才恍悟自己中计了。   她咬牙,一边跟双雁观察外面的形势一边飞快地想办法。   这些人十有八九是大皇子派来的,他们想捉拿他,用她来要挟严裕。上回高洵说府外有大皇子的人,让她留意府里的情况,她让双鱼调查了一下,没注意到有人举止反常,便将这事暂时搁置了。没想到今日跟冷氏阿荨一起出门,反倒让人钻了空子。   这么说来,严裕回来也是假的?   她问几人:“你们谁会驾马车?”   桂嬷嬷说:“老奴以前赶过牛车,跟了夫人以后便许多年没碰过,娘娘若是信得过老奴,便让老奴试一试。”   眼下这情况,即便不信也得信了。   谢蓁跟她解释了一下情况,让她驾马冲出去,最好能冲到山脚下,路上行人多,他们一定不敢在人前肆意妄为。   桂嬷嬷连连应下,趁着外面的人都在打斗,没人注意到她们,她掀起车帘坐到车辕上,一手拉过缰绳,喊了声驾便朝前面撞去。正在缠斗的侍卫见状,一个个全都跟上来,下手也更狠了些。   十二卫只剩下三个,寸步不离地守在马车周围,抵挡大皇子的人劫持。   马车横冲直撞,桂嬷嬷到底不大熟练,绕了许多弯路,不知怎么居然来到一处山坡边缘。山坡陡峭,一直连到山脚下,底下是密密匝匝的参天大树,仿佛看不到尽头。红眉檀眉年纪小,此时早已吓坏了,蜷缩在角落抱成一团,眼里都是恐慌。   大皇子的侍卫终于追上来,把桂嬷嬷从车辕上抓下来,扔到一边。此时马儿受到惊吓,忽然发出一声嘶鸣,调转身子往来时路上冲去。车厢在后面打了个圈儿,车厢和马分离,在山坡边沿晃了晃,少顷往山坡底下滚去。   谢蓁在马车里一阵天转地转,脑袋磕在车壁上,很快失去知觉。   车厢顺着山坡滑下,中途撞到一棵树上,四分五裂。丫鬟婆子都摔在草丛里,唯有谢蓁运气差,掉进一旁的河道里,顺着水流被冲到山下,飘飘摇摇不知去了哪里。等她醒来的时候,天色已晚,周围只有她一个人,头顶是黑漆漆的天空,两旁是高大的树木,陪伴她的只有虫鸣。   她浑身湿透了,夜里稍凉,寒风浸体,冷得她止不住地哆嗦。   *   谢蓁扶着树干坐下来,忍不住嘶一口气。   她摔下来的时候额头碰伤了,如今血虽然止住,但还是有点疼。她蜷缩成一团,仰头看头顶的星星,一时间心里既害怕又无助。   不知道双鱼双雁醒来会不会找到她?大皇子的人会不会来找她?这山林里会不会有野兽?   她这么待一晚上,即便没危险,恐怕也要被冻死。   如此一想,更加无望。   谢蓁想站起来往别处走,即便找不到回去的路,或许还能看见农家,也好过在这里等死。林子里的树叶挡住了月光,投影到地上只剩下一片黑暗,谢蓁走得磕磕绊绊,看不清前路,只能慢吞吞地挪动。   忽然被一块凸起的石头绊倒。   她发出呜咽声响,坐起来,看不清腿上有没有受伤。她好像迷路的小动物,蹲在地上眨了眨眼,泪珠子从眼眶里滚下来,无声地落在地上。她不想哭,那样显得自己很懦弱,可是又忍不住,于是一边用袖子擦眼泪一边忍住哭泣,孤零零地蹲在地上,格外想念严裕。   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说不定他还没回来,她就已经被大皇子的人抓走了。   “小玉哥哥……”   静了一会儿,身后传来脚步声。   她蓦然僵住,动也不敢动。   直到身后的人开口:“阿蓁?”   她慌张站起来,不可思议地向后看去,“高洵?”   这个声音必是高洵无疑。   可是他怎么会在这里?   高洵终于找到她,提起的心放回肚子里,“总算找到你了!”   原来谢蓁的马车摔倒山下后,丫鬟婆子在山腰找了一圈没找到她,便回府调动了数十名侍卫,到山上一起来寻找。彼时高洵好不容易抽空过来一趟,没想到正赶上她出事,立即马不停蹄地来到灵音寺,沿着山坡仔细地寻找。   大家都没想到她会掉进水里,被冲到这么远的地方,是以只在附近寻找。后来找了两个时辰也没找到,高洵便往深处走去,本以为今晚肯定找不到了,没想到忽然听见前方有动静,他忙赶过来查看,她果然就在这里。   山里不仅有严裕的人,还有大皇子的人在找她,高洵没有拿灯笼,正是因为不想被大皇子的人发现踪影。   他从附近找了几根干柴,从怀里掏出火折子点燃,体贴地说:“你的衣服都湿了,先用火烤干,等休息好了我们再往前走,找到一户人家暂住,明日一早我再送你回去。”一边说一边脱下自己的外袍,披到谢蓁身上。   谢蓁是真冷,于是就没有拒绝,裹成一圈往火堆前凑了凑,身上总算恢复了一点温度。   她的脸蛋在火光下纸一样白,睫毛倦倦地耷拉下来,整个人都蔫蔫的,“为什么不现在回去?”   高洵一愣,然后跟她解释:“这山上除了六皇子府的人,还有大皇子的人,你若是现在出去,保不准会被他们捉住。何况夜里行走不安全,还是等天亮以后再出山吧。”   她听懂了,抬起大眼睛朝他看去,抿唇乖乖地嗯了一声,不再说话。   *   月亮升到正中央,已是子时。   谢蓁身上的衣服总算烤干了,她对着火堆打了个喷嚏。   高洵把会对熄灭,把烧剩下的木柴埋进土里,见状准备把中衣也脱下来让她披上,她连连摆手,“再脱你就没衣服穿了,你也会着凉的!”   他不以为意:“我是男人,身强体壮,你不一样。”   可是谢蓁坚持不让他再脱,并威胁他如果不听话,就把身上这件外袍也还给他,他才作罢。   一整晚待在这里也不是办法,万一大皇子的人照过来,他们两个根本没有抵挡之里。高洵指着前方对她说:“我们去那里看看,说不定能遇见农户。”   谢蓁点点头,跟着他一起往那边走。   来的时候不知道,没想到这座山这么大,他们走了半个时辰也没看到一户农家,反而走得精疲力竭。谢蓁原本就着了凉,从山坡上摔下来摔得浑身酸疼,跟着他一声不响走了这么长时间实属难得,高洵见她越走越慢,知道她体力不支,便蹲下来对她说:“你上来吧,我背你。”   谢蓁连连摇头,“我自己能走。”   他笑了笑,“你别骗我,你看起来随时都要晕倒了。”   谢蓁抿唇不语。   她确实很累,可是也不想让高洵背着。   大抵猜到她心中所想,高洵劝慰她:“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没有人看到,更不会对你的名声有影响。”   她皱眉:“我不是……”   “阿蓁。”高洵蹲在地上回头看她,眼神坦诚,笑容在夜色里多了几分沉重,“小时候去普宁寺上香,我还背过你几次。你既然把我当成哥哥,哥哥背妹妹,有何不对?”   “……”   谢蓁最终还是摇了摇头,“我还能走。”   高洵眼里闪过受伤。   他站起来,很快神色如常地走在前面,就当什么事都没放过一样。   走着走着,谢蓁只觉得越来越冷,她把高洵的衣服紧了紧,仍旧忍不住瑟瑟发抖。脚步越来越沉重,她只觉得头重脚轻,每走一步都显得特别吃力,她吃力地唤道:“高洵哥哥……”   高洵听到声音回头,只见她身体前倾,慢慢往前倒去。   高洵大吃一惊,忙过去接住她。   “阿蓁!”   这才发现她浑身滚烫,他摸摸她的额头,许是方才落水的缘故,眼下烧得很厉害,连神智都有些不清楚,一会儿叫高洵哥哥,一会儿叫小玉哥哥,可怜巴巴地缩在他怀里,眼泪从眼角溢出来。高洵心疼得不得了,把她打横抱起,飞快跑到前面寻找农户,一路上不断地叫她的名字,“阿蓁,阿蓁别睡!”   她抓着他的衣襟,呜呜咽咽:“我好难受……”   她都烧成这样了,刚才是怎么坚持跟他走这么久的?   高洵一面责怪她倔强,一面又心疼她的坚强,他的小仙女受了那么多苦,他却不能为她分担一点。   好在不远处有一户农家,他赶忙抱着谢蓁走上去,拍响木门,“有人吗?救救我们!”   附近有十几户农家,每一家院里都挂着山鸡野兔等猎物,想来是山里的猎户在这里居住,正好被他们找到了。   不多时屋里有一个妇人走出来,面容还算和善,问他有什么事。   高洵临时编了个谎话,说他和谢蓁是兄妹,今天到山上寺庙上香,没想到路上被歹人劫持。好不容易逃出来,但是妹妹却发烧了,“……正好我这里还有一块碎银子,大娘您留下,让我们借住一夜行么?”   妇人来回打量他们一眼,很不信的样子,“你们真是兄妹?”   高洵说是。   妇人目光落到谢蓁脸上,虽然谢蓁浑身脏兮兮的,但仍旧能看出姿容不俗,她笑道:“凡是从家里逃出来的,都爱说是兄妹。”   说罢也不管高洵听不听得懂,回屋叫醒自家男人,临时给他们收拾出一个房间,让他们先住进去。他们是猎户,打猎为生,家里常备着多种药材,连退烧祛热的药也有。妇人收了高洵的银子,便连夜给谢蓁煎好药送过去,顺道还准备两身干净衣裳,让他们先换上。   谢蓁烧得糊涂,衣服是妇人帮忙换的。   高洵喂她吃过药后,她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第二天早晨,她的温度退了点,不如昨晚烧得那么厉害,人也清醒了,一睁眼看不到高洵,显得有点惊慌失措。   妇人喂她喝完粥,笑着对她说:“你说你的哥哥?他在外面给你煎药呢,一会儿就来了。”   说罢将昨晚高洵如何敲门,如何抱着她求助的事说了一遍,末了话里有话:“你这位哥哥待你可真好……”   谢蓁低头不说话。   她大概猜到高洵是如何解释他们的关系的,也猜到这位大娘误会了,但是又不好解释,毕竟人家没有问,解释反而显得欲盖弥彰。   不多时高洵端着药进来,见她醒了,欣喜地坐到床边:“阿蓁,你感觉怎么样?好些了么?还难不难受?”   昨晚他抱着她,她一个劲儿地说难受,说得他的心都揪起来了。   谢蓁笑着摇了下头,仍旧有些虚弱,唇色发白,一笑露出两个梨涡:“我好多了,谢谢高洵哥哥。”   高洵要喂她吃药,她说要自己来,高洵拗不过她,只得让她自己端着喝。   那么大一碗又腥又苦的药,她边喝边皱眉,还是坚持喝完了。   要是搁在以前,肯定一边撒娇一边吵着要吃蜜枣。   她不在他面前撒娇。   高洵发现这个现实,有一瞬间的苦涩,叮嘱她再睡一会,自己从屋里走了出去。   *   白天果然有人找到这里。   是大皇子的人。   高洵多给了妇人和猎户几锭银子,跟他们解释:“我妹妹原本是大户人家的丫鬟,如今逃了出来,他们要把她抓回去。若是有人来问,你就说没有见过我们。”   妇人哪里料到还会有这么多麻烦,当即后悔不迭:“若是知道你们身份不清白,说什么也不能让你们住下的!”   高洵只得把身上一个玉佩也给她,她才勉勉强强地答应下来。   晌午时候,谢蓁在屋里吃药,高洵坐在一旁。   好几个侍卫骑马冲进来,大声地问有没有见过一个女人,描述的正是谢蓁的模样。   妇人和猎户站在院子里,战战兢兢地点了下头,“昨夜见到了……”   侍卫正色,“人呢?”   妇人随便指了一个方向,“她说要借住,我看她身份不明,怕惹来什么麻烦,就没让她住下。她后来往那个方向去了。”   侍卫仔细端详她表情,见她不像撒谎,于是调转马头,领着一干人往她指的方向追去。   等人离开后,谢蓁和高洵在屋里松一口气。   从这里出去不容易,更何况还会遇见大皇子的人,他们商量了一下,决定先住在这里等一天,一天之后如果严裕的人还没有找到,他们就再自己出去。   一天以后,谢蓁的烧全退了。   暮色西陲,正值黄昏。   谢蓁在床上躺了一天,想下床走走。高洵也觉得走动走动比较好,便没有拦她。院子里晒了一地的小麦,妇人正要收起来,谢蓁便坐在一边看着。山间气候清爽,到了傍晚还能看到晚霞,比在京城里还要惬意。   她跟妇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居然还聊得有模有样。   她跟谁都能说得上话,妇人说山上很多猎物,他们以打猎为生,她就问有什么猎物,抓到以后该怎么处理,妇人都一一告诉她。   她托腮听得认真,偶尔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乌溜溜的大眼睛恢复精神,笑起来明亮夺目。   高洵站在窗户底下,静静地看着她们。   他从未想过会跟谢蓁有这样相处的一天,虽是劫后余生,但却宁静致远。   这样的时光能多过一刻,都是他赚的。   西边的太阳只剩下最后一点余晖,眼看着天就要落山了,妇人收好小麦,准备去灶房做晚饭。刚站起来,便听见远处传来马蹄声。   声势浩大,一听便有不少人。   妇人脸色煞白,向谢蓁看去。   谢蓁也有点愣,大皇子的人不是走了?难不成追出去以后发现受骗了,又回来了?   对方来得又急又快,他们尚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农户的门便被人砰地推开。   全是兵马。   谢蓁目露不安,直到有一个人从马上下来,定定地站在农户门口,身姿笔直,有如青松翠柏。他身上穿的还是走时谢蓁亲手替他穿的明光铠,经过一年的打磨,仍旧明光熠熠。穿在他身上,衬得他坚毅挺拔,英朗不凡。   他一眼就看到谢蓁,大步朝她走来。    ☆、亲昵   妇人收麦子的簸箕哐当掉在地上,麦子掉落一地,扑簌簌洒在脚边。   山间妇人哪里见过这等阵势,立即被外面包围了整个院子的兵马吓坏了,话都说不出来,“你,你们这是……”   严裕没听到她的话,停在谢蓁跟前。   谢蓁愣愣的,怎么都没想到他会找到这里来,杏眼圆睁,粉唇微张,结结巴巴地问:“小,小玉哥哥?”   严裕一把将她抱进怀里,把她的脑袋紧紧按到胸口,嗓音沙哑:“是我。”   他的双臂变得比以前更有力,胸膛更结实,浑身都透着英武伟岸的男子气概。谢蓁被他勒得腰疼,抬头想看看他的脸,但是却发现他好像又长高了,她只能看到他坚毅的下巴,还有凸起的喉结。   严裕顾不得手下和外人在场,克制不住对她的思念,埋首在她头发里贪婪地汲取她身上的香味。   她的味道一点没变,还是淡淡的荷花香,既清香又雅致。   在边关多少个夜晚,他似乎总能闻到这个香味,可是一睁眼却又什么都没有。那个时候他真是思念极了她,总觉得时间过得太慢,每一天都是煎熬。如今他总算回来,真真切切地把她抱在怀里,闻着她身上的香味,她还是他的小羊羔。   他微微抬头,看到窗下站着的高洵,眼神微微一黯。   高洵在他们进来的时候本想带着谢蓁逃跑,没想到来的人会是他。   高洵僵立在原地,手足无措,颇有一些尴尬。“阿裕……”   他来的时候已经知道了怎么回事,高洵出现在这里,无疑是救了谢蓁。他垂眸不冷不热地说:“多谢。”   高洵面上闪过惊讶,很快故作轻松地笑了笑,“你和我之前哪里还需要言谢?”   说着神色如常地从他身边走过,拍了拍他的肩膀,“阿蓁昨晚掉进水里着了凉,发了一夜的烧,你好好照顾她。”   严裕点头,把谢蓁抱得更紧一些。   高洵对他的怨恨已经随着时间冲淡了,毕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虽然中间多年不见,但那份感情却是泯灭一了的。以前他对他愤怒生气,是因为他当年不告而别和夺人所爱,如今想清楚了,即便谢蓁不嫁给他,依照谢蓁定国公府五姑娘的身份,也不可能嫁给自己。   要不然怎么说谢蓁是小仙女的?   他是凡人,永远配不上谢蓁。   即便退场,也该走得昂首阔步,风风光光。   严裕让属下给他一匹马,他翻身上马,没有回头多看一眼,喊一声驾便骑马离去,离开这个地方。这个地方大抵是他和谢蓁最后的回忆,即便是他一厢情愿,也足以珍藏一辈子。   高洵骑出很远,忽然放声大笑,笑声传进山谷,惊动了树上停息的鸟儿。   直到再也看不到那家农户他才停下,停歇在路边,低头许久,也不知在干什么,最后一扬马鞭,骑马慢悠悠地往京城走去。   *   严裕谢过那家猎户,给了他们一些银子,这才带着谢蓁回京城。   严裕今天刚从邬姜回来,回到六皇子府还没来得及脱下一身铠甲,便听管事说谢蓁不见了。他仔细盘问发生了什么事,连忙召集百八十名将士到山林里寻找。这些人都是刚跟着他从边关回来的,凳子都没坐热,便又被他叫了回来。   如今他们跟在严裕后面,一齐往京城回去。   谢蓁跟严裕同乘一骑,周围是面无表情的军官士兵,她一个姑娘家在这里面显得特别突兀。   严裕带着她走了一会儿,走过一条乡间小路,忽然低头附到她耳边问道:“你的身体怎么这么僵?看到我不高兴么?”   谢蓁摇摇头小声地说:“不是。”   她是不好意思,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难道要她跟严裕亲热吗?她的脸皮可没那么厚,不想让人看笑话。   所以从猎户家出来,她一直直挺挺地坐着,后背始终跟严裕的胸膛保持一定距离。   严裕搂着她的腰,让她靠在自己怀里,手掌放到她的额头上摸了摸,低声跟她说悄悄话,“烧退了,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要不要我走慢点?”   谢蓁还是摇头,小脑袋在他胸前晃啊晃,晃得他心痒难耐。   严裕想了想,还是忍不住要问:“昨晚是高洵找到你的?他把你送到猎户家里,你们住在哪里?”   谢蓁说:“徐大娘收拾出一间空房,我晚上和徐大娘一起睡,高洵哥哥和徐大娘的丈夫一起睡的。”   严裕放心了。   两人继续走了一段路,山间古木参天,遮天蔽日。树上茂密的叶子遮挡了头顶的太阳,林间阴凉静谧,只剩下马蹄踩在树叶上发出的窸窣声响。严裕和谢蓁走在最前面,两旁是他的得力手下,其中一个就是周怀志。   周怀志没有见过谢蓁,忍不住侧目多看了两眼。   偏偏这时候严裕还低下头问她:“你怎么不跟我说话?你是不是不想我?”   谢蓁一面盯着周怀志的目光,一面要听他说话,她只觉得尴尬,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   严裕不满意,非要逼问:“想我没有?”   谢蓁酥颊微红,杏眸润得能滴出水来,“你先不要问这个。”   为什么非要当着这么多人问?有什么话回去说不行吗?   严裕低头看到她的粉脸,抬头瞪了一眼周怀志。周怀志立即收回视线咳嗽一声,规规矩矩地看着前方,再也不赶造次。   严裕两手圈住她的腰,伸到前面握住缰绳,故作惆怅:“我才走了一年,我的羔羔就跟我不亲了。”   谢蓁脸颊更红,抗议道:“你不要胡乱说话。”   说得他们以前有多亲似的,他才走了一年,怎么好像就变了?搁在以前,打死他都不会说出这种话来的!   他凑近了又问:“那你想我么?”   谢蓁低头握住他持缰绳的手,轻轻地挠了挠,“想了。”   她的力道很轻,像一种小动物撒娇,痒痒的触感从手上传进心里,让他的心都酥了一半。严裕一手松开缰绳,捧着她的脑袋压到自己胸膛,低头亲了亲她的头顶,“我怎么瞧不出来?”   谢蓁抿唇不语,他就维持着这个姿势骑马,在边关磨砺得脸皮越来越厚,即便在人前也一点不害臊,硬生生把她弄得满脸通红。   谢蓁把头埋进他的胸膛里,只露出两个红彤彤的耳朵,声音细得像蚊子:“小玉哥哥别问了!”   严裕知道她是真害羞,总算放过她,摸摸她的头不再逼问。   *   一对人马踏入京城,轰动了不少城内百姓。   严裕让他们都各自回去,她带着谢蓁回六皇子府。   走出最热闹的一条街,来到他们回府的必经之路。这条路两旁多是府邸,住的都是京城有头有脸的人家,路上行人少,来往都是马车,一眼看去似乎只有他们骑马慢悠悠地走着。   严裕一路把谢蓁按在胸口,等没人以后才低头咬住她的耳朵:“羔羔?”   她轻轻地嗯一声。   “你就没什么要问我的?”   当然有,而且还很多。只不过刚才在路上不方便,她一直憋在心里,原本打算回六皇子府再问的,不过反正现在没什么人了,问就问了。   她仰头正好对上他一上一下的喉结,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你怎么知道我在哪里?”   严裕抓住她乱动的小手,在她手指上咬了一口:“今天才回来的,回来后听管事说你出事了,这才急急忙忙地赶到山上去。听山上侍卫说半山腰找不到你,我便到领着人到山下寻找,那里统共就几乎农家,挨个找总能找到。”   谢蓁恍然大悟哦一声,“我阿爹和哥哥呢?”   皇子府就在眼前,他骑得更快一些,“岳父还在邬姜,过一阵子才能回来。谢荣同我一起回来的,如今应该早都到家了。”   她露出疑惑,水汪汪的大眼睛满是迷茫,“阿娘不知道我出事?你们没有告诉她?”      昨天她提前下山的,不知道冷氏和谢荨是何时离去。   严裕用拇指揉揉她的眼睫毛,指腹痒痒的,他觉得好玩,“昨天你一夜未归,赵管事没有让人声张。今天我回来以后也没让人通知定国公府,不想让他们担心,如今你回来了,你若是想告诉他们,改日说也可以。”   谢蓁点点头,幸好他们没让冷氏知道,否则阿娘一定会很担心。   回到六皇子府门口,赵管事谢天谢地他们总算平安回来了,忙领着他们回到府里,让下人端茶递水地伺候。另外又通知人去山上,让那些侍卫别找了,就说皇子妃已经被六皇子找到了。   谢蓁受到惊吓,回屋躺在榻上一沾枕头就睡着了,严裕守在她旁边,仔仔细细地打量她的模样。   这一觉睡到天黑,醒来窗外一片漆黑,屋里染着一盏油灯,严裕就坐在她旁边。   她揉揉眼睛,带着睡音:“小玉哥哥?”   严裕把她扶起来,因为她大病初愈,还是要再喝一天药。严裕早已让丫鬟煎好风寒退烧药,等她醒来后热一热,喂她喝了下去。   喝完药后,严裕把碗放到一旁。   谢蓁抓住他的袖子,把昨天出事的情况同他说了一遍,说出自己的疑惑:“我觉得府里有大皇子的人,否则怎么会有人乱传消息?”   严裕点点头,让她放宽心,“我已经问过了,昨日乱传消息的人已经找到了,你别担心。”   在她睡着的这段时间,严裕已经让赵管事调查了一番。   除了昨天的车夫,还有在府里传假消息的人都抓住了,车夫直接打死,乱传消息的正是丫鬟翠衫。赵管事让人打了翠衫二十板子,向严裕请示该如何发落她,严裕还想用她套出大皇子的消息,便先让人把她关进柴房里,听候发落。   谢蓁听到那人是翠衫,倒是没多大惊讶,“难怪前阵子王嬷嬷总说她不是个安分的丫鬟。”   严裕问:“你想怎么处置她?”   谢蓁歪着脑袋想了想,“她被大皇子收买,又差点害得我丧命,身为家仆,不忠不义都占了,还留着她做什么?”   严裕闻言,已经知道该如何做了。   这个翠衫暂时不能死,还要留着与大皇子对峙。严韫在谢蓁身边安插眼线,又趁他不在的时候想劫持她,此事若是传到元徽帝耳中,绝对会引来泼天震怒。只要人证物证确凿,到时候不怕严韫不认。   至于翠衫那个丫鬟……就像谢蓁说得那样,不忠不义,等这件事过去以后,照样留不得。   想好解决的方法,他一低头,看到谢蓁正好奇地看着自己。灯下烛光昏昧,她漂亮的脸蛋蒙上一层朦胧面纱,滢滢水眸一眨,勾得人心痒难怪。   毕竟一年不见,忍不住想跟她亲热。   他俯身把她抱起来,往内室走去。   毫无预兆的,谢蓁搂住他的脖子无措地问:“干什么?”   他薄唇噙笑,“等了一年,当然是先圆房。”   眼看着就要到床边,谢蓁连说了好几个等等,脸蛋通红地埋进他的肩窝,“我想洗澡……”   她昨天从山上掉下来,后来又掉进水里,又在山林里走了好长一段路,身上早就脏兮兮的。在猎户在没能好好洗洗,她早就受不了了,要是让她这样跟他亲热,她说什么都不答应。   严裕被她猫儿一样勾人的声音迷惑住,居然答应了,“好,你先洗澡。”   谢蓁松一口气。   没想到他叫丫鬟搬进来浴桶,烧好热水以后,居然直接抱着她往屏风后面走去。   谢蓁吓懵了,“……你怎么不放我下来?”   严裕剑眉扬起,意味深长:“你说呢?”    ☆、羊羔   小玉哥哥在边关一年学坏了!   这是谢蓁脑子里第一个想法,第二个想法是把他推开,朝门外看去:“让双鱼进来……我要双鱼!”   她一着急脸蛋就红,含羞带怯,偏偏还要在他面前使小性子,看起来可爱得要命。   严裕的怀抱空了,他惋惜地问:“你身体虚弱,为何不能让我帮你洗?”   “……”   他居然打的这个主意!   谢蓁大吃一惊,连连后退,后背直挺挺地撞在木桶上,“我,我自己会洗……不用你帮。”   要真让他帮忙……谢蓁一想到那个画面就羞耻得不行,虽然两人早已成为夫妻,但还没到那个地步……眼看着再逼下去她就要哭出来,严裕怜惜她,不好过于急进,只得后退一步替她把丫鬟叫进来,他踅身走出屏风,“我到外面等你。”   谢蓁连连点头,长长地松一口气。   双鱼和双雁进来,往浴桶地洒了几片桃花瓣,一边替谢蓁更衣一边问:“姑娘的脸怎么这么红?”   她下意识摸了摸,水光潋滟的眸子眨了眨,“有么?”   双鱼颔首,“是不是水太热了?婢子再倒点凉水?”其实不止是脸红,姑娘整个身子都是粉红色的……   谢蓁知道不是水的原因,她忙说不用,随口扯谎:“大抵是发烧的缘故。”   双鱼和双雁信了,没再多问。   这次谢蓁在灵音寺出事,她们两个身为最贴身的丫鬟居然没能好好保护她,两人心里都十分愧疚。尤其昨儿找了一晚上都没找到谢蓁,她俩差点以死谢罪,万一谢蓁遭遇不测,她们这辈子都没脸再见冷氏和定国公府的人了。严裕回来以后,她俩一直在瞻月院里跪着,好在最后谢蓁找回来了,而且没有受伤,两人这才不那么自责了,起来以后更加尽心尽力地服侍谢蓁。   当然,她们这番心里变化,谢蓁是不知道的。   谢蓁坐进浴桶里,身子被热水包裹,浑身的疲乏一瞬间都消除了。她趴在桶沿,双鱼在后面为她洗头,她一想到接下来的事,就有点心不在焉。   双鱼把她的头发拢在手里,打上皂荚,仔仔细细地揉搓,“姑娘昨晚掉到哪儿去了?婢子在山上找了好几个时辰,都没找到您。”   谢蓁偏头,水眸半睁:“我掉进河里被水冲走了……一直到山脚下,我也不知道那个地方是哪。”   双鱼和双雁一阵唏嘘,双雁在旁边拿着巾子替她搓手臂,愤慨地说:“这大皇子真是猖狂!”   她们是谢蓁的贴身丫鬟,有些事情没有瞒着她们,是以她们也都知道是怎么回事。   双鱼舀了一瓢水,冲洗她头上的泡沫,“那姑娘又是如何得救的?没遇上什么危险吧?”   谢蓁说没有,想了想还是没说:“我走了一段路,找到一户农家,在那里借住了一个晚上。”   她俩这才放下心里的大石头,认认真真地给谢蓁洗澡,洗完以后替她擦干身上的水渍,换上藕色罗衫和绣鞋。   谢蓁走出屏风时,严裕正坐在厅堂的八仙椅上跟赵管事交代事情,偏头见她出来,匆匆打发了管事向她走来。   *   谢蓁坐在铜镜前,不知为何忽然想起冷氏给她看过的那本小册子。   冷氏给她那本册子的时候,她根本不知道里面是什么内容,一翻开就被上面的画吓住了……她只草草看了几页,然后就把那个册子藏在了装衣服的箱笼底下,再也没翻出来过。   可是那些画面却深深地刻在她脑海里。   什么姿势都有……她都怀疑是怎么办到的!   脑海里胡思乱想,一抬头就看到严裕出现在镜子里。她猛一回头,他就站在她身后,抿唇看着她:“你在想什么?脸这么红。”   谢蓁脑袋摇得像拨浪鼓,欲盖弥彰,“什么也没想!”   可惜这话可信度实在不高,严裕收回视线,低笑出声。   他这一年真的变了不少……总觉得更像一个成熟的男人了?谢蓁在他面前,就像任性,爱闹脾气的小姑娘。   哦,还爱撒娇。   大概是察觉到她的紧张,他从一旁的木架上取下毛巾,站到她身后,“头发怎么不擦干?”   他循序渐进,她果然放松下来。   谢蓁回头看他一眼,飞快地收回视线,“我在等小玉哥哥帮我擦头发。”说完咬着唇瓣,有点害羞。   严裕把她的头发拢在掌心,用巾子一点一点吸干水分。从镜子里看到她粉光馯馯的脸蛋,忍不住低头咬住她左边的耳朵,“刚才不让我帮你洗澡,现在怎么就让我帮你擦头发?”   居然还记仇,小气鬼。   谢蓁鼓起腮帮子,从镜子里嗔他:“那你不要擦了。”   他当没听见,凑到她耳边骂了一句“小混蛋”。他的手劲儿大,不一会儿就把她的头发擦得半干,他顺手拿起妆奁上的象牙梳,慢慢把她的三千丝梳理通顺。谢蓁被他弄得很舒服,很快浑身都放松下来,坐在绣墩上半倚在他身前,好奇地问:“小玉哥哥?”   严裕问:“什么?”   她沉吟一声,还是忍不住:“你在边关……是不是遇见什么事了?”   他不明所以,他在边关遇见了很多事,不知道她指的哪一种?   谢蓁支支吾吾半天,乌溜溜的大眼慧黠地转个不停,“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你好像变了。”   他哦一声,有些不以为意,“变成什么样了?”   “……你以前很幼稚。”谢蓁毫不留情地戳穿。   严裕咬咬牙,瞪她一眼,“怎么幼稚?”   她歪着脑袋认真地想,说得头头是道,“动不动就生气,跟我瞪眼睛……还总喜欢恼羞成怒,跟我大喊大叫的。”   那指责的模样,就跟她自己不幼稚似的。   其实他们俩人在一起半斤八两,谁也没资格说谁。只不过谢蓁长大了一岁,觉得自己成熟了,就连看严裕也成熟了,这才有的这番言论。   严裕用木梳敲敲她的脑袋,力道不大,带着些纵容,“是谁惹我生气的?”   谢蓁捂着脑袋,朝他吐了吐舌头,“不知道,反正不是我。”   滑头!   严裕看她一眼,轻轻笑了,俯身把她圈在手臂和铜镜之间,慢慢逼近她,“不是你说让我不能对你大喊大叫的?”   谢蓁对上他的眼睛,点了点头。   他又问:“我现在做到了,羔羔,我可以碰你了么?”   “……”   谢蓁被他绕了进去,一时间居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他这个问题问得实在狡猾,当初谢蓁提那些条件,其中一个就是不能碰她,可没说过做到哪一件,能够让他碰她。他问得真诚,谢蓁想了好半天,忽然红着脸扭头,“我说不可以……”   你会听吗?   严裕没等她说完,就把她打横抱起来,往一旁床榻上走去。   *   两人都是头一次,经验不足,多多少少要闹笑话。   谢蓁缩在床榻一角,浑身裹得严严实实,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你骗人,明明很疼!”   严裕额头冒汗,哪里料到她会忽然把他踢开,都到了这关头,难道要就此打住吗?   他试图把被子掀开,把她从里面捞出来,“羔羔,我没骗你……”   谢蓁不让他碰,蜷缩成一团滚了一圈,后脑勺对着他,“我不相信你了!”   严裕简直头疼,这可真是一个小祖宗,浑身上下娇得不行,碰都碰不得,他要怎么继续?   今晚是万万不能放过她的,他在边关等了一年,过的是和尚的生活,回来要是还不能碰她,那可真是比和尚还可怜。   严裕下定决心,翻身重新罩在她身上,只得重头开始,慢慢再小心翼翼地伺候她。   窗外月光迷蒙,三三两两的星星挂在天边,偶尔传来几声虫鸣,在静谧的夜晚更加显得宁静。   屋外站着两个守门的丫鬟,正是双鱼双雁。   两人原本都有些瞌睡,但是听到屋里的声音,反应过来是什么后,立即羞红了脸。   她们俩大小跟在谢蓁身边,如今已有二十,虽然没有嫁人,但到底知道怎么回事。自从谢蓁嫁给严裕后,两人迟迟不圆房,每次回定国公府冷氏都要把她俩叫到旁边盘问一番,冷氏嘴上不说,但心里还是很替他们着急的。   这下好了,夫人心里的一块大石头总算可以放下了。双鱼和双雁想到。   完事以后应该要用热水,双鱼提着灯笼准备去厨房烧水,忽然听到里面传来谢蓁夹杂着哭腔的声音:“我都流血了……”   她和双雁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尴尬。   双鱼道:“我去烧水,殿下一会应该用得着。”   双雁颔首,“你去吧,我在这里守着。”   很快,谢蓁不再哭泣。   双雁在门外听得面红耳赤,只觉得今天晚上真是热,往常都没有这么热,莫不是快到夏天的缘故?   一刻钟后,双鱼在厨房烧好热水。   可是屋里却没让她们进去,更没说要热水。   半个时辰后,依然没有。   一个时辰后也没有。   双鱼和双雁站在屋外,等得东方既白,天边渐渐露出一抹鱼肚白,屋里才重新响起动静。   *   谢蓁昨晚被累着,浑身酸疼,睡得一点都不安稳。   她本想着今天要好好休息一下,可是大清早就被严裕闹醒了。她原本就浅眠,稍微有一丁点动静都睡不着,如今严裕只不过起床穿衣服,她就迷迷瞪瞪地睁开了眼睛。   严裕穿上外袍,回身用拇指摩挲她眼角的泪痕,“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昨晚她哭得厉害,怎么哄都哄不住,他都不知道她这么能哭,真是一个水做的人儿。   谢蓁气鼓鼓的,语气带着点起床气,绵软的嗓音微微有点沙哑:“还不都怪你……”   她的澡都白洗了。   严裕心情很好,她说什么就是什么,“我去让丫鬟烧热水,给你擦擦身子。”   谢蓁连忙拖着身子往后缩,白净的小脸紧紧绷着,“不要……我自己来。”   严裕问她:“你自己可以?”   她不说话。   半响把脸埋进枕头里,从脸颊红透耳根,也不知道想到什么害羞的画面,闷闷地说:“那让双鱼进来帮我。”   反正不要他。   严裕知道她脸皮薄,怕把人一下子惹急了,不再逗她:“那我出去了?”   她嗯一声。   屋里响起脚步声,渐渐消失在屏风后面。   不多时双鱼进来,她才从被褥里悄悄露出脑袋,眼眶红红的,一看就知道昨晚哭得可怜。双鱼原本有些不自在,但是一看谢蓁比自己还害羞,顿时忍俊不禁,打叠起精神沾湿巾子,细心地伺候她洗脸洗漱。还要擦别的地方,她非要自己来,双鱼拗不过她,只好把巾子交给她。   她自己在屋里磨蹭了半个时辰,正准备穿衣服,严裕却从外面拿了个瓷瓶进来。   她慌忙把自己缩进去,睁着水润清澈的大眼睛,“你怎么又进来了?”   严裕坐在床头,晃了晃手上的药瓶,“你身上的伤上了药才能好得快。”   “……”   说得轻巧,也不想想怪谁!   谢蓁连坐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他把她揽进怀里,把药倒在手心里慢慢化开,极其温柔地涂抹在她身上每一个伤处。最后她不好意思,埋在他颈窝里怎么都不肯抬头,他只好替她一件件穿好衣裳,在她唇瓣上啄了啄,“你别叫羔羔了,叫小乌龟吧。”   谢蓁不解地问:“为什么?”   他抱着她来到镜子面前,摸摸她的脑袋,“你看你现在像不像缩头乌龟?”   她在他脖子上咬了一口,“我不看!”   说着双手把他缠得更紧了一点,好在屋里没有别的丫鬟,否则一定该笑话她了。   镜子里照出两个相拥的人,严裕低头含笑,满心满眼都是她。若是她此刻抬头,一定会看到他眼里罕见的柔情。   他把她往上抬了抬,正准备这样抱着她走出内室,她连连叫了两声,“你快放我下来!”   在屋里腻歪就算了,在丫鬟面前也这样,她的脸往哪搁……   严裕问道:“真要下来?”   她十分肯定地点头。   严裕一松手,她就手忙脚乱地从他身上爬下来,可惜脚刚沾地,就觉得身子一软,差点摔到地上。   严裕眼疾手快地接住她,她又羞又气,“都怪你!”   他颔首,薄唇抿起,“是是,都怪我。”   谢蓁狠狠瞪他。   他却笑出声来。    ☆、安王   用早膳时谢蓁的手酸,自己埋头默默地喝粥,谁都不理。   忽然面前的碟子里放了一块榆钱鸡蛋饼,她抬头看向严裕,严裕咳嗽一声说:“多吃点。”   她抿唇,眼巴巴地看着却没有动。   严裕偏头问:“你不喜欢吃榆钱吗?这些榆钱还是你从灵音寺带回来的。”   那天她让丫鬟婆子摘了大半袋子榆钱,想带回来做榆钱鸡蛋饼,没想到路上被大皇子的人劫持,榆钱没吃到,还差点遇险。好在榆钱被王嬷嬷抱在怀里,只洒出来一点点,剩下的还能做好几盘菜。   谢蓁举起筷子夹住榆钱鸡蛋饼,可惜还没送到嘴里,饼就掉到碗里了。她手酸得使不上一点力气,所以才会一直低头喝粥。   严裕总算发现问题所在,坐得离她更近一些,重新夹起一块榆钱鸡蛋饼送到她嘴边,“吃吧。”   这逗猫逗狗的语气是怎么回事?   谢蓁怒目而视,低头哼一声,“我喝粥就好了。”   可惜头还没低下去,严裕就用手抬起她的下巴,捏捏她的脸颊,“吃不吃?”   她很有骨气,“不——吃!”两个字故意拖得老长。   严裕笑了笑,露出一排干净整洁的牙齿,“那要不要吃点别的?”   谢蓁起初没反应过来,但是一对上他似笑非笑的眼睛,再一联想昨晚的画面,登时腾地一下红了脸,“你,你好不要脸!”   屋里还有丫鬟,虽然她们未必听得懂他在说什么,可是她就是觉得没脸见人,一把推开他气呼呼地说:“我不吃了!”   严裕知道逗得过头了,收起坏笑,肃容道:“快吃,吃完一会还要入宫一趟,别饿着肚子。”   她转过头,眼里满是疑惑:“入宫干什么?”   严裕把榆钱饼喂进她嘴里,漫不经心地回答:“不清楚,去了便知道了。”   他才从边关回来,怎么说元徽帝都要为他设宴的。昨日回来后他就去灵音寺找谢蓁了,没来得及入宫面圣,元徽帝因此对他有了意见,今日再不去,恐怕更不好收场。   就是苦了谢蓁……一身酸疼,还要跟着他东奔西走。   谢蓁咬一口榆钱饼,食物全裹进左边腮帮子里,“是不是为了大皇子?”   严裕又舀了一口粥喂她,“这事父皇还不知道,我打算今日宴后跟他说。”   谢蓁张口吃下,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于是他一边喂她,她就一边乖乖地吃下去,偶尔问一些问题,倒还算乖巧。   严裕看她吃东西是种享受,她粉嫩的小嘴张开把食物吃进去,慢条斯理地嚼了嚼,再吞下去。连吃东西的样子都那么勾人……他喂完最后一口粥,拿帕子擦了擦她的嘴角,“吃饱了吗?”   谢蓁点点头,吃完东西连力气都恢复不少。再看严裕,一直都在喂她吃饭,自己反而没吃多少。   她去内室换衣服,他这才顾得上自己吃,草草吃了几块鸡蛋饼和萝卜糕,她已经从里面出来了。   *   谢蓁换上鹅黄春衫,花鸟纹挑线裙子,腰上垂挂两个香囊,还有一块箜篌玉佩,头上别一个金绞丝灯笼簪和一对金玉梅花簪,略施粉黛,莹泽无暇。严裕到一旁净手,让赵管事准备好马车,便带着谢蓁往外走。   马车在门口停着,他们坐上去以后直接前往宫门。   严裕把她抱到腿上,手放在她的腰上,“疼不疼?”   谢蓁睁着圆圆的杏眼瞪他:“你说呢?”   他咬住她的粉唇,手一下一下地替她按摩腰部。他的力道适中,每一下都按到点子上,确实能消除不少疲乏。可惜谢蓁是个怕痒的,没按两下她就笑倒在他怀里,哭着喊着求饶:“小玉哥哥别碰我了!”   她不敢再坐他怀里,一溜烟缩到角落里,戒备地看着他。   严裕目露无奈,“不是你说腰疼么?”   她擦擦眼里的水花,“可是我怕痒……”   声音绵软,娇气得要命。   他不碰她,她就说这也疼那也疼,他替她按摩,她就说怕痒。最后严裕索性把她的双腿放到腿上,力道轻缓地揉捏她的小腿,她这才觉得舒服一点,不再怪他了。她眨巴着水汪汪的大眼,一动不动地打量他,语出惊人:“小玉哥哥是不是在边关有别的女人?”   严裕动作一顿,扭头狠狠瞪向她:“你说什么?”   她被他的眼神看得一哆嗦,连说话都没底气了,“要不然……你怎么,会讨人欢心了……”   不怪谢蓁疑惑,实在他以前给人的印象太差了。   先不说不懂得体贴人,还动不动就甩脸子给她看……现在呢,他会照顾她的感受,还会给她按摩腿脚,连说话都没那么讨厌了。谢蓁觉得稀罕,除了这个原因她实在想不出别的什么了。   偏偏触到严裕的逆鳞,他薄唇抿成一条线,停下手里的动作,“除了你,我还讨过谁欢心?”   谢蓁认真地想了想,好像还真没有。   她不吱声。   他继续揉捏她的小腿,慢悠悠地问:“你希望我找别的女人?”   谢蓁差点跳起来,“你敢!”   说着一下子坐到他腿上,掰着他的脑袋与他四目相对,掷地有声,“你要敢找别的女人,我们就和离!”   端的是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   严裕眼睛微微闪烁,有些触动。   过一会,她又自己坐回原来的地方,懒洋洋地趴在榻上,自言自语:“我刚才就是随口一说。”顿了顿补充,“你不许放在心上。”   严裕唇角慢慢翘起,“哪句话是随口一说?”   她的脑袋枕在双臂上,轻声哼哼,“你自己知道。”   其实她刚问完他在边关有没有别的女人就后悔了,因为他怎么都不像有经验的样子……昨晚把她弄得那么疼,她流了好多血,他笨得要死,也只有她这么倒霉这么好,愿意让他折腾。   严裕的手慢慢放到她的腰上,一点一点替她按摩酸软的腰,语气一贯的清冷孤高,“有你一个还不够闹腾么?我要别人做什么。”   谢蓁回头抗议,“我才不闹腾。”   他问:“你哪里不闹腾?”   她胡搅蛮缠:“这里和那里。”   严裕硬生生被她气笑了,在她脑门上狠狠弹了一下。   *   到了宫门,谢蓁跟严裕先分开,一人去麟德殿,一人去昭阳殿。   谢蓁被宫人领去昭阳殿,王皇后正在殿内等着她。      她到了那里才知道,原来今天早朝时元徽帝下旨为严裕封王,封他为安王并任怀化大将军,手握二十万精兵,可由他自己任意调配。谢蓁从王皇后口中听到这个消息,忍不住想那她以后是不是就是安王妃了?   果不其然,王皇后与有荣焉地拍了拍她的手背,“恐怕你们在宫外的府邸还要重建,日后你就是安王妃了,手底下的人会更多,你若是管不过来,我可以指派宫里几个老嬷嬷过去帮你。”   谢蓁当然不会拒绝,真诚地道:“多谢皇后娘娘。”   王皇后苍白的脸上露出笑容,细细打量面前的姑娘。说实话,她刚嫁给严裕的时候,她并不看好她们两个。严裕那样性格古怪的孩子,不是一般的姑娘能制服的,她以为严裕只是看中了她的相貌,时间长了就会有矛盾,没想到他们居然和和气气地走过了一年,如今感情益发地好了。   就连严裕在边关那么长时间,都没生分他们。   王皇后不得不重新审视谢蓁,不知道这个姑娘有什么特殊的手段,能让严裕对她心悦诚服?   殊不知不需要什么手段,只要一个人喜欢你,无论你做什么他的心都牵挂在你身上,如果他不喜欢,那你做什么都没用。   谢蓁在王皇后这里坐了一会,期间陆续来了平王妃,太子妃以及其他皇子妃。   看来今日宫中设宴,元徽帝邀请了不少人。   得到消息的人纷纷上前跟谢蓁道喜,谢蓁站起来一个个回礼。直到平王妃来到她跟前,平王妃说得滴水不漏:“恭喜六弟妹,我早跟平王说六弟是几个兄弟中最出色的,又得父皇赏识,六弟果真不负众人期望,是众位兄弟里最年轻便封王的。”   平王妃穿着沉香色遍地金妆花缎子短衫,油绿宫锦宽澜裙子,妆容精致,笑容完美,连道喜的话都说得真心诚意。仿佛那晚强行困住谢蓁的人不是她,也仿佛要劫持她的人与大皇子无关。   谢蓁只回道:“大嫂谬誉。”   好在和仪公主也来了,谢蓁才不至于没人说话。这些人里还有她从未见过的大公主三公主,大公主严瑜安和三公主严玑安,二公主幼时体弱多病,没活过五岁便病逝了,四五公主远嫁他方,逢年过节才会回来一趟。严瑶安为她一一引荐,然后便拉着她坐在一旁闲聊,说着说着,严瑶安忽然咦了一声。   谢蓁扭头,严瑶安指着她的脖子问道:“阿蓁,你这里怎么红红的?”   谢蓁没反应过来,伸手摸了一下。   她很快想起这是昨晚严裕吮过的地方,登时面红耳赤,羞红了脸:“应该是被虫子咬了一口……”   她出门的时候没看到,严裕居然也没提醒她!   春天的衣裳都比较单薄,不像冬天那样能遮住脖子,好在她这个痕迹不是很明显,只有像严瑶安这样离得很近才能看到。   严瑶安是未出阁的姑娘,对这些事情不太懂,很轻易就相信了,“你屋里还有虫子?下人也太不上心了,要是我肯定责罚他们!”   谢蓁抿唇,讪讪一笑。   *   她们在昭阳殿待了大半天,晌午在这里用的午膳,下午便跟着王皇后一块去太液池赏荷花,到了傍晚时分,才一起到麟德殿参加宫宴。   宴上来了不少人,有文官也有武将,因为这次主要是为严裕设宴,所以严裕坐在元徽帝左手边,太子坐在右手边,依次排开是各位王子皇孙。谢蓁和王皇后同坐一桌,周围都是命妇和皇子妃,她两靥盈盈,笑着回应上来道喜的人,每一个动作每一个仪态都叫人挑不出毛病。   王皇后在一旁不动声色地看着,最终一笑,认可地点了下头。   谢蓁重新坐回去,严瑶安就坐在她旁边。   她不由自主地往严裕那一桌看去,严裕身边就是谢荣,两人是刚从邬姜回来的大功臣,免不了要有许多人上去敬酒,一拨接着一拨,就像没完没了似的。然而也可以理解,毕竟朝中这么多大臣,每人敬一杯,就足够他俩喝的。   谢蓁一回头,发现严瑶安也在定定地瞧着那边,她循着看去,正好落在自家大哥身上。   要说谢荣今日穿得真是俊朗,一袭玄青绣金锦袍,纡青拖紫,腰上垂挂玉佩,比平常打扮得都要正式。他从边关回来,谢蓁还没来得及看过他,如今一见,发现哥哥也有很大的不同了,就连喝酒的样子都那么沉稳内敛,难怪严瑶安看得舍不得眨眼。   谢蓁转过头,却不得不替大哥操心起来。   谢荣今年已经二十一了,却还没有说亲。要她说,依照哥哥这样的条件,配哪家的姑娘都没有问题……可惜大哥的心思难以捉摸,就连阿娘都不知道他中意什么样的姑娘,宁愿再拖一两年,也不想让他娶一个不喜欢的人,既耽误自己,也耽误别人。   严瑶安呢?   说实话,谢蓁还挺喜欢她的。可是她是圣上的女儿,又是身份尊贵的公主,大哥同她注定没什么好结果……   谢蓁托腮,总算体会到阿娘的惆怅了。   元徽帝上宴上再次说了封六皇子为安王的事,底下大臣一应附和,没有异议。毕竟严裕的功绩在那儿摆着,就算有人想从中挑刺,也实在挑不出什么毛病。只有大皇子严韫坐在位上,表情显得很有些微妙,笑着朝严裕说了声:“恭喜六弟。”   严裕面无表情地回应:“多谢大哥。”   宴会行将散去,众大臣意兴阑珊地放下酒杯,正准备一会宴席散后回家,却听严裕对元徽帝道:“儿臣有话要说。”   元徽帝很随意,“你说。”   他娓娓道来:“昨日儿臣从邬姜回来,刚一回府,便听下人说皇子妃去灵音寺上香的遇上遇害,险些被歹人劫持。好在儿臣赶往及时,皇子妃才幸免于难。事后儿臣回府调查,才知有人假传消息,欺骗皇子妃儿臣已经回来,并趁机在路上埋伏。”   为了谢蓁的名声,他没有说她在农家过夜,直说自己到的及时,救下了她。   此言一出,场上大臣都惊了,原本还融洽的气氛顿时闹腾起来,大家伙儿都看向元徽帝。   元徽帝皱了皱眉,“查到怎么回事了么?”   严裕道:“查到是府里一个丫鬟传的假消息,如今已被抓了起来。”   元徽帝问:“一个丫鬟也敢有这么大的胆子?莫不是背后有人指使?”   严裕道父皇英明,不着痕迹地往严韫的方向看去一眼,果见严韫绷着脸,一动不动看着他。他道:“如今那丫鬟就在儿臣府中,已经让下人审问过了。”   元徽帝一拍桌子,怒道:“是谁这么大的胆子?”   他却道:“儿臣不敢随意揣测,还请父皇找人严加审讯。”   元徽帝想了想,让侍卫去他府里把那丫鬟捉起来,带到牢里审问。毕竟谋害皇子妃不是小事,元徽帝又护短,这事儿当然不能就这么过了。   说完以后,元徽帝把谢蓁叫到跟前亲自问了几句,担心她受到惊吓,还让人赏了不少好东西。大致看了看,有玉如意夜明珠还有翡翠玛瑙……她屈膝谢恩,在众人艳羡的目光下领赏。   一转头恰好对上大皇子那双深不见底的鹰目,她僵了僵,然后平静地站在严裕身边。   宴席散后,两人坐上回府的马车,回到六皇子府。   第二天宫里就有人送来一块新的牌匾,是元徽帝亲自题字,上面写着几个苍劲有力,龙飞凤舞的大字——安王府。    ☆、拒绝   第九十章   六皇子被封为安王。   谢荣也被元徽帝赐官兵部员外郎,谢立青尚未从邬姜回来,元徽帝便已承诺要擢升他为兵部左侍郎,一时间定国公府喜事连连,可谓好不热闹。定国公在府上设宴,大摆酒席,宴请了在朝为官的众位同僚,还请了京城里最有名的戏班子,连连唱了三天三夜,任何人从定国公府门前走过,都知道里面发生了喜事。   谢蓁和严裕一起前往定国公府,前头在热热闹闹的款待宾客,后院则有各家女眷赏花对诗,闲谈说笑。   和仪公主特意从宫里出来,以王皇后的名字给谢荣送了一份大礼,据说是宫里流传许久的宝剑,光刀柄上就嵌了四五颗宝石,明晃晃的耀眼。严瑶安的心思旁人不知道,谢蓁可是知道得一清二楚,她看在眼里,却不好多说什么。   若严瑶安不是元徽帝宠爱的公主,或许真会是大哥的良配。   她的目光转了转,移动到公主身边的顾如意身上。   顾如意今天穿着锦裙绣衫,沙蓝潞绸羊皮金云头鞋儿,在月白秋罗裙子下若隐若现。她仿佛察觉到谢蓁的注视,乌黑眼珠子转了转,对上谢蓁的视线,旋即弯眸一笑,既亲切又矜持。   谢蓁回以一笑,态度坦然,一点也不像偷看被抓现成的人。   府里举办这场流水宴,很大一部分原因还是要给大哥物色媳妇吧?谢蓁看向一旁正与户部侍郎的夫人高氏说话的冷氏,会心一笑,有点能体会冷氏着急的心情。户部侍郎正好有一个二八年华的女儿,名叫尹秋棠,待字闺中,性格品行都是一等一的好,冷氏一眼就看中了,正在跟高氏周旋呢。   谢蓁竖起耳朵偷偷听她们谈话,正听得津津有味,余光瞥见远处来了个挺拔身影,正是谢荣。   谢荣停到八角凉亭前面,对冷氏敛衽行礼,“阿娘,阿爹在边关寄来了书信。”   冷氏忙看过去,儿子回来了,丈夫却没回来,她心里说不想念是假的,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却不好表现得太心急,只问道:“太爷看过了么?”   谢荣摇头,从怀中掏出一封火漆家书,“父亲写了两封信,一封已经拿给祖父了,这是专程写给您的。”   不得不说,谢立青与冷氏是十足恩爱。   冷氏心中高兴,面上也只是淡淡一笑,她让一旁的丫鬟送回屋中,“我一会回去再看。”说着叫一声荣儿,为他引荐一旁的几位夫人,“你大抵还没见过,这是户部侍郎尹大人的夫人,高夫人;这是翰林院申大学士的夫人……”   谢荣一一见礼,礼节周到。   几位夫人对他赞不绝口,夸他是青年才俊,日后有大出路,又生得一表人才……无论谁家的母亲都爱听别人夸奖自己孩子,冷氏笑容比平常还多,谦逊地说哪里哪里。谢荣立在一旁笑容无奈,他弯腰向冷氏告辞,“前面还有事情,阿娘若是没事,我便先回去。”   冷氏挥挥手让他过去。   谢荣离开以后,严瑶安的目光也跟着他走了。   她原本就坐在位上坐立不宁,时不时往谢荣的方向瞟一眼,心想他怎么这么好看,哪里都好,就连行礼的姿势都让人移不开视线,更别说他笑的时候了。严瑶安一看到他就胸口砰砰直跳,心里头好像有一只小鹿乱撞,撞得她心神不宁。   谢荣走远后,她忽然坐起来对身后的宫婢道:“我有些不舒服,你扶着我四处走走。”   宫婢紧张起来,关切地问:“公主哪里不舒服?可要婢子去请大夫,这宴会还有好一会才散……要不咱们先回宫?”   她摆摆手,不容置喙道:“不是什么大问题,我四处走走就行了。”   宫婢将信将疑地扶着她。   她又对顾如意和谢蓁也如此解释了一番,两人一阵嘘寒问暖,问得她心虚,只推脱说这里人多,她要去别处透透气。两人见她真不像有什么大病,这才放心地让她去了,并叮咛别走太久,一会记得回来。   严瑶安总算离开后院,站在月洞门另一边长长地吁一口气。   宫婢问道:“公主好些了么?”   她摇头,指着谢荣离去的方向,“我们到那里去!”   那是一条青石小路,一边是通往前院的抄手游廊,一边是满满一排桐树。春天到了,桐花开满枝头,纷纷扬扬地从头顶上落下来,仿佛下雪。她顾不得欣赏美景,加快脚步往前走去,倒一点也不像身体不适的样子。   没走多久,果见前方出现熟悉的背影。   谢荣正在低头跟一个小厮交代事情,他侧脸俊朗,眼睑微垂,交代完事情以后,转身继续往前走。   严瑶安忙走上前,可惜两人身高有差距,眼看着要追不上了,她灵机一动,身子一软发出“哎呀”一声。   前面的人果真停了下来。   她低头偷笑,还没想好说辞,一边的宫婢便着急地问:“公主没事吧?有没有扭伤脚腕?”   说着试图把她从地上拉起来。   谢荣没来,她怎么能站起来?   严瑶安站到一半,成功地重新摔下去,哀哀喊了一声疼,“别扶我……快去找大夫……”   宫婢雪茹手足无措,不知道该留下陪她还是该去找大夫。   严瑶安等了一会,面前出现一双金线纹墨靴,头顶响起谢荣低沉缓和的声音:“你能站起来么?”   她仰起小脸,平日飞扬跋扈的小脸竟有了种低眉顺眼的感觉,“我的脚扭了,你扶我起来。”   谢荣在外待过一年,对付这种突发措施有些经验,他不好直接碰她,便让雪茹把她扶到一旁的石头上。他蹲到她身边,用手轻轻捏了捏她的脚腕,“疼么?”   严瑶安做出龇牙咧嘴的模样,“疼疼疼!”   谢荣没说话。   他按着她的脚腕又问了几个地方,她无一例外都说疼,脑袋小鸡啄米似的不住点头。少顷,谢荣站起来平静道:“公主的脚没什么事,起来多走几步就行了。”   说罢转身便走。   严瑶安愣住了,他这就走了?怎么跟她想的不一样!   当即管不了脚不脚伤,忙跳下石头追上他,“你怎么知道我没受伤?”   他停下看她一眼,目光耐人寻味。   她总算意识到自己刚才跑得飞快,哪里像扭伤脚的样子,讪讪一笑,“我刚才真有点疼……”   可惜谢荣不听她解释,继续往前走。   她哎一声挡住他的去路,挑眉蛮不讲理,“就算我没受伤,我是公主,我摔倒你扶我一下,难道不行么?”   谢荣却道,“公主身边的人何其多,哪里轮得到我扶?”   严瑶安以为他对自己也有意,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连声音都柔和了许多:“你若是愿意,以后我只让你一个人扶。”   说完期盼地看向他。   十六岁的小姑娘,满眼都是不加掩饰的情意,他怎会看不出来?   谢荣微怔,旋即冷漠道:“微臣不敢。”   她神采飞扬,仿佛要给他天大的特权,“你有什么不敢的?连父皇都要听我的话,我说什么就是什么。我说让你扶我,谁都不敢有二话!”   谢荣沉默。   严瑶安以为他在考虑,满心欢喜地等他的答案,没想到他却后退一步以君臣之礼说:“公主厚爱,微臣担当不起。”   她不可思议地睁大眼。   他继续说:“前院有事,微臣先告辞。”   说罢转身便走。   严瑶安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气急败坏地问:“谢荣,你这话什么意思?你竟敢对我这么说话!”   谢荣顿了顿,没有回头,“正是公主理解的意思。”   严瑶安看着他一步步走远,然后消失在垂花门外,她气愤地把廊下几株盆栽全摔了,花盆四分五裂,花朵跟土壤分离,躺在她脚边。她越想越生气,在心里骂谢荣不知好歹,她是身份尊贵的公主,能看上他是他的荣幸,他非但不知道感激,居然还拒绝她?   他以为自己是谁?      “不知好歹!”她骂道。   雪茹在一旁担惊受怕,想劝又不敢劝,不知道公主方才还好好的,怎么忽然就发起脾气要砸东西?雪茹眼睁睁地看着严瑶安砸碎了几个花盆,正头疼时,却见她眼角忽然掉下一颗泪,然后越掉越多,没一会整张小脸就挂满泪痕。   雪茹手足无措:“公主怎么哭了……”说着掏出绢帕为她拭泪。   她哭得伤心,一边哭一边控诉:“他居然敢拒绝我……”   雪茹连连附和,“谢二公子真是不识好歹。”   “我看上他,那是他的荣幸……”   雪茹继续点头,“是是,旁人羡慕都羡慕不来的。”   可是没用,别人怎么安慰都没用,她还是心里难受。仿佛有一团东西堵在心口,不上不下,连喘气都觉得困难。她从没喜欢过人,第一眼看到谢荣的时候就觉得他跟别人都不一样,冷静自持,寡言少语,正是因为他从不讨好她,所以她才对他青眼有加。可是她今天都暗示得这么明显了,他居然说“微臣不敢”。   她是公主,什么时候这么低声下去过?   他简直太过分了!   *   后院。   严瑶安回来时眼眶红红的,无论谢蓁和顾如意怎么问,她就是不肯说。最后宫婢雪茹在一旁打圆场,说路上有一只飞虫撞进眼睛里,公主觉得丢人,这才不想说。   顾如意扑哧一笑,“这有什么可丢人呢?让我看看,虫子还在么?”   雪茹道:“婢子已经给公主吹走了。”   严瑶安抿着唇,始终不发一语。   谢蓁却觉得事情不如雪茹说得那么简单,然而究竟出了什么事,她也不知道。她不想看到严瑶安不开心,站起来提议道:“阿荨刚才跟几个姑娘一起去掐莲蓬了,咱们也去吧?看看谁掐得多,晚上还能煮银耳莲子汤!”   严瑶安兴致缺缺,“你们去吧,我在这坐一会。”   这可真不像她,平常她都是最积极的,一刻也闲不住,今天究竟怎么了?谢蓁和顾如意面面相觑,顾如意说:“那我和阿蓁去了?”   她一点也没有挽留的意思,趴在桌上蔫蔫的说:“嗯……”   谢蓁和顾如意只好相携离去。   婆子找好小船,她们一人一艘,分别带了一个会水婆子和一个划船的丫鬟,往莲花池塘深处划去。两旁都是荷叶,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谢蓁拨开密密麻麻的荷叶,看到个头大的莲蓬便让丫鬟停下,伸手去够。不一会就摘了七八个。   她回头一看,已经看不到顾如意了。   谢荨也在这里面,她想找到谢荨,便让划船的丫鬟沿着池塘划了一圈,途中遇到不少姑娘家,唯独没有谢荨。   婆子劝慰:“七姑娘或许已经上岸了。”   她不放心地点点头。   其实婆子说得不错,谢荨确实已经上岸,不过却不是有八角凉亭的那一边,而是另一边的柳树荫下。划船的丫鬟方向感不好,划着划着就划到这里来了,她只好上岸,见岸上绿草如茵,头顶有柳树遮挡,索性坐下来先吃一个莲蓬再说。   她拨开莲蓬,露出里面白嫩嫩的莲子,放入口中,又香又脆。   谢荨一连吃了好几个莲子,还拿了一个问身边的丫鬟,“你吃不吃?”   丫鬟不敢,摇头拒绝。   她就放入自己嘴里。   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含笑声音:“好吃么?”   谢荨回头,之间仲尚倚在柳树旁,穿一袭天青色实地纱金补行衣,墨色厢边经带,轩昂整齐。他手中持一酒壶,歪嘴笑看着她,应该喝了不少酒,但是眼神却十分清明。   谢荨惊讶:“仲尚哥哥。”   谢荨与仲柔走得近,经常会去将军府,有时候便会遇见仲尚,所以她跟仲尚之间并不陌生。   他一步步走到她面前,俯身看她手里的莲蓬,“你就在吃这个?”   带来一身的酒味,可是他喝酒不上脸,即便喝了很多,脸上仍旧面色如常,而且没有丝毫酒醉的迹象。   她点头,甜滋滋地笑道:“嗯,很甜的。”   他语气自然,“让我尝一个。”   于是谢荨就给他掰了一个,他伸手接过去,扔到嘴里嚼了嚼,味道还行,勉强可以下酒。   仲尚顺势坐到她身边,随口问道:“怎么就你一个人在这?”   谢荨指指一旁的丫鬟,实话实说:“杜若停错方向了,我们先在这里歇一会。”   杜若羞愧不已。   仲尚低笑,偏头看一心一意吃莲子的小姑娘。正值晌午,她的脸蛋被太阳晒得红扑扑的,却掩不住原本的白嫩,鼻尖有细细的汗珠,越发显得她像刚刚从水里捞出来的嫩豆腐,一掐全是水。   仲尚见她只顾着吃,谁也不理,忍不住把手里的酒壶递过去,想逗逗她:“你喝一口酒,再吃一口莲子,味道会更好。”   谢荨抬头,干净澄澈的大眼睛满是信任:“真的吗?”   他昧着良心点了下头。   谢荨很想尝试,可是又有点犹豫,“阿娘知道我喝酒会生气的……”   仲尚觉得自己就像一条大尾巴狼,一点一点诱惑善良无知的小白兔落入圈套,“你不说,我不说,谁会知道?”   她看向身后的丫鬟婆子。   仲尚问她们:“你们转过身去,没有吩咐不许回头。”   丫鬟婆子对视一眼,只好转身。   仲尚对谢荨说:“这样就没人知道了。”   谢荨很心动,她凑过去闻了闻他手里的酒壶,抬起杏眼,“喝完这个再吃莲子,真的会更好吃吗?”   仲尚对上她的眼睛,喉咙莫名其妙有点干涩。   她天真地接过去,终究抵不住好吃的诱惑,倒出一点点酒忙凑上去,伸出粉嫩的小舌头舔了舔,然后皱眉,砸吧砸吧嘴:“……不好喝。”   仲尚把一颗莲子放到她嘴边,“张嘴。”   她乖乖地吃进去。   一边嚼一边把酒壶还给他,带着点埋怨:“仲尚哥哥骗人,这样一点也不好吃。”   仲尚愉悦地笑出声来,也不在乎那酒壶被她舔过,就着嘴喝了两口,“应该是你还没习惯,等你会喝酒以后再试试,就觉得好吃了。”   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谢荨似懂非懂地哦一声,吃完一整个莲蓬,她站起来问道:“仲尚哥哥怎么会来这里?”   他仰头看她,一阵风来,正好吹起她的碧纱裙,带来清甜香味,“前面人太多,我到这里来静静。”   她乖巧地指指前面的小船,“我要回去了,阿娘看不到我会担心的。”   他颔首,“那我们改日再见。”   她坐上小船,临走前还不忘送他几颗亲手掐的莲蓬,笑着朝她挥挥手。丫鬟在前面划船,她渐渐消失在池塘深处。   仲尚目送她走远,若有所思地转了转手里的莲蓬,弯唇失笑。    ☆、讨厌   安王府总有人上门拜访。   无一例外全是贺喜的。   有朝中要员,也有皇家子嗣,最常见的还是那几位皇子,经常三三两两结伴来到安王府,不是道喜便是要蹭吃蹭喝。有一次三皇子和四皇子来了,非要让谢蓁过去作陪,虽说是弟媳,但兄弟们吃酒,她过去总归有些不合适。严裕护短护得厉害,连面都没让他们见着,借口说谢蓁身体不适,只把他们两个留下用了一顿午膳,便打发人回去了。   既然上门贺喜,便不能空手而来,有送珍奇古玩的,也有送珍禽异兽的,但更多的,还是送美妾歌姬的。   严裕无一例外,但凡是送女人的,便全部打发回去,甚至连门都没让她们进来。   那些官员悻悻然地回去,颇有些不解。   到最后也不知道怎么传的,竟然传出六皇子惧内这种话。百姓口口相传,说安王被安王妃管治得严严实实,连其他女人的手指头都不敢碰,就连送到家里的女人都完完整整地送了回去。一时间有说安王惧内的,也有说安王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好男人的,但是无一例外,都认定安王妃是一位悍妇。   谢蓁听到后气得不轻,对着严裕抱怨:“我怎么成悍妇了?我哪里凶悍了?我这么貌美可人!”   屋里丫鬟都在憋笑,没听过这么夸自己的,安王妃可真说得出来。   其实做悍妇总比妒妇好,悍妇说明她治夫有道啊。   但是谢蓁还是很不高兴,她真是冤枉,她明明什么都没做,这一切都是严裕出手的,她却白白得了个悍妇的名声。   严裕没笑,一本正经点了下头,“我也觉得他们传得不真实。”   她气呼呼地坐在他腿上,抱着他的脖子故意问:“你为什么不要那些姬妾?我那天看了一眼,都很好看的。”   他任由她撒泼,闻言只是皱了一下眉,“好看么?”   她点头,“嗯嗯。”   他说:“我没在意。”   谢蓁想了想,底气十足地补充一句:“不过没我好看。”   他垂眸看她,薄唇弯起一抹弧度,似笑非笑,促狭中还带着一点点坏。   不过谢蓁还真没说错。   她原本就生了一副祸水模样,标致无暇,尤其一双眼睛极为明亮,盈盈一笑,比天上的太阳的还要明媚。再加上前几日刚与严裕圆房,这两天严裕都没放过她,每天晚上把她捉到身下,一遍遍地疼爱,她整个人都跟以前有大不同,似乎眉眼更柔媚了一些,脸蛋更莹白了,举手投足都透着一种诱人的气息,介于少女和女人之间,既天真又娇媚,常常勾得严裕把持不住。   严裕自然而然地揽住她的腰肢,抬抬眉,没说话。   她不依不饶,捧着他的脸让他看着她,“小玉哥哥,我好看吗?”   严裕对上她的视线,抿起薄唇,“谁像你这么……”   话没说完,她就在他唇上亲了一口,笑盈盈地又问:“我好不好看吗?”   他噤声,眼神游移。   因为想试试她会不会有进一步动作,于是便绷着没说。   果不其然,谢蓁趴到他脸上,认认真真地啃他的嘴巴,非要问出个所以然,“小玉哥哥,她们好看还是我好看?”   姑娘家都爱问这些无厘头的问题,一遍又一遍,乐此不疲。   严裕扶住她的头,反客为主,尝遍她嘴里的滋味后才道:“你好看。”   她嘻嘻地笑,埋在他颈窝蹭了蹭,小猫一样。   那些官员送来美妾歌姬时,她心里却是不怎么高兴,端看严裕怎么处理而已。不过后来他处理得还算叫人满意……谢蓁也就不跟他计较了。   *   天气越来越热,还没到夏天,便能听到后院池塘传来的蛙鸣。   谢蓁晚上被吵得睡不着觉,第二天严裕便让下人把池塘里的青蛙全捉了,不知道放生到哪个地方,谢蓁这才得以睡一个囫囵觉。   除了蛙鸣,院子外面的蝉鸣也叫得厉害,好在它们只有白天才叫,晚上就消停了。谢蓁白天喜欢让丫鬟搬一个美人榻坐在桐树底下,她在一旁看书,饶是有两个丫鬟帮忙打风,还是动不动就热出一身汗来。   她不喜欢身上黏黏腻腻的感觉,每天都要洗两次澡,早晨一次傍晚一次。   偏偏严裕老是把她身上弄得黏黏腻腻的。   谢蓁很生气,恨不得挠他的脸,“你怎么这么过分!”   严裕握住她的手,在她脸蛋上偷香,“我在边关素了一年,回来还不能碰自己的女人么?”   谢蓁气鼓鼓:“可是我很累。”   他立即把手放到她腰上,“我给你揉揉。”   猫哭耗子假慈悲!   居心不良!   一瞬间各种各样的坏话从心里蹦出来,谢蓁推开他说:“不要不要!”谁知道他揉着揉着会变成什么样?上她可不敢以身试险。   上回他就这样……   现在她可不会上当了!   她想洗澡,双鱼双雁把准备好的热水抬进来,倒进浴桶里。她拭了拭温度,不太热也不太凉,刚刚好。她把严裕赶出偏室,不放心地叮嘱:“不许进来。”   严裕站在门外,看着她戒备的小脸,抿唇没说什么。   谢蓁甚至还叮嘱两个丫鬟看着他,不许他进来,然后才放心地关门走进屋里,到屏风后面脱衣服。其实谢蓁也不是多排斥他,他们分开一年,常言道小别胜新婚,她也想多跟他待在一起,舍不得分开……   可是也不能一天到晚就想着那事啊!   他是神清气爽了,受苦受累的可是她。   谢蓁胡思乱想,坐进浴桶里滴了两滴蜜露,便开始闭目养神。她想趁机在这里好好休息一会,反正外面天热,一出去便是一身的汗,还不如在水里多坐一会儿。不知不觉就睡着了,她闭上双眼,迷迷糊糊地做了个梦。   梦里有人舔她的嘴唇,还把她抱进怀里,她以为自己又梦到那条大狗了,没想到一睁眼,严裕就坐在她对面。   “……”   他什么时候进来的?她就说怎么感觉浴桶变挤了……   谢蓁没来得及出声,他便倾身堵住她的嘴,把她所有的话都吞进肚子里。   *   偏室水声传出,连站在外面的丫鬟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两个丫鬟都是小丫鬟,十三四岁的年纪,实在不适合听壁脚,没一会就红得脸颊能滴血。   半个时辰后安王妃被安王从里面抱出来,两人衣衫还算整齐,若不是她们站在这里,恐怕根本猜不到里面究竟发生了什么。   只不过安王妃白嫩嫩的脸颊泛红,闭着眼睛缩在安王怀里,又长又翘的眼睫毛一颤一颤,像两把小扇子挠在心上,看得人心里发痒。安王抱着安王妃离开后,两个丫鬟进屋收拾东西,一看到里面的场景便愣住了。   浴桶里的水溢出来一大半,整个屋子里湿漉漉的,到处都是水。   足以见得这里刚才发生了什么。   两人把头埋进胸口,红着脸收拾里面的残局,心道安王与安王妃实在如胶似漆,连洗澡这么点时间都舍不得分开……   可是谢蓁很生气!   为此她一整晚都没打理严裕。   无论严裕说什么好话她都不信,下定决心要冷一冷她。这也太过分了,还有完没完了?连她洗澡都不放过!   用晚膳时谢蓁匆匆喝完一碗莲子八宝汤就放下筷子,到屋里洗漱一番,把自己裹在被子里准备睡觉。不多时严裕也过来,想掀开她的被子看看,谁知道这姑娘倔起来不容小觑,他拽了两下都没拽开,只好叫她:“谢蓁?”   她不应。   “羔羔?”   她还是不应。      严裕在旁边跟她耗了好一会儿,才如愿以偿地把她身上的拿开,这才发现她还穿着白天的衣裳,焐得一张小脸都是汗,连脖子上都湿湿的。严裕用手抹掉她额头的汗珠,“你打算就这么睡觉?”   她转头用后脑勺对着他,端是下定决心不搭理他。   他躺到她身边,搂着她的凑上去问:“我把你弄疼了?”   倒也没有……   他把玩她纤细柔软的手指头,想了半天除此之外实在想不出还有别的原因让她对他生气的,抿唇问道:“你不喜欢我碰你?”   一想到这个原因,他的脸色立即不好看了。   谢蓁把他的手拿开,往角落里拱了拱,总算肯开口:“好热,你别贴着我。”   他在边关学会了耍赖,脸皮厚了不少,她一边躲他就一边贴上去,“那你告诉我为何生气?”   她抬脚踢在他跨上,让他不能再前进,“我今天洗澡的时候你为什么要进来?”   他回答得条分缕析,“我在屋外叫过你,你不应,我还当你出事了,所以才进去看看。”   那时候她睡着了,没听到他叫她……   她语气放松了一点,“那你为什么,为什么要在浴桶里……”话说到一半说不下去,狠狠地瞪他。   严裕若有所思,“你不喜欢?”   她气鼓鼓地:“丫鬟都听到了!”   而且她们一进去,肯定也都看到里面的狼藉了,这让她怎么在下人外面立威严?   原来是因为这个,严裕答应得很快,“那下回不让她们站在门外就是了。”   “……”   谢蓁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她是恼羞成怒,原本准备了一肚子说辞要跟他辩解,到头来却被他这一句话轻轻松松地堵了回来,她无处发泄,指着地板对他说:“你今晚睡这里,不许上来!”   严裕这才意识到事态严重性,忙向她保证日后不再在人前跟她亲热,也不让外人听去看去。若是有哪个不懂事的丫鬟说出去,他就狠狠地惩罚她们。谢蓁听他说完还算满意,竖起小拇指与他拉勾勾,“还不能没完没了的……”   严裕勾住她的小拇指,趁她没说完之前堵住她一张一合的粉唇。   *   距离上次宫宴已经过了十天。   从宫宴回来后,严裕让赵管事把翠衫交给御前侍卫,侍卫领着翠衫回宫,把她压入牢中。翠衫不过一个小小的丫鬟,哪里见过这等阵势,当即就吓傻了,不断地磕头认错让严裕绕她一命。   严裕始终无动于衷。   翠衫被侍卫带去牢中关起来,一听说明日会有专门的人来审讯她,吓得只知道哭,连话也说不利索。   她是有一回出门买菜的时候遇见大皇子的人,那人知道她是六皇子府的人,便开出条件问她愿不愿意替大皇子办事。对方开得条件太诱人,足够她成亲以后好几代人的开支,还不用给人为奴为婢,于是她没多挣扎就答应了。她以为事情败露顶多一死,如今看来连死都不那么容易,墙上挂着各种各样的刑具,上面还有残留的肉糜,她一个姑娘家哪里见过这些,立即吓得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她本想着等上邢之前就把大皇子供出去,可是没等她见到第二天早上的太阳,夜里就被人用刀割断舌头,没撑住死了。   翌日检查起来,也可以说成是咬舌自尽。   人证死在狱中,此事传到元徽帝耳中,元徽帝坐在龙椅上沉思了很久。   其实宫宴那晚,严裕已经告诉他怀疑是大皇子所为,他当时不信,私底下让人暗暗监视大皇子。没想到当天晚上果真有人行动了,杀死丫鬟以后便逃回平王府,再也没有出来。   元徽帝揉揉眉心,那丫鬟什么都没说,老大就迫不及待地把人给杀人,莫非真与他有关?   只能用心虚来解释。   严韫为何要劫持安王妃?是为了拉拢老六,还是为了把老六逼入绝境?   如果是为了拉拢,他一个大皇子为何要拉拢底下的弟弟们?   其心叵测。   元徽帝越想越觉得心寒,叫了几个侍卫暗地里继续监视大皇子的一举一动,若他有任何反常,都要入宫禀告。   消息传到严裕耳中,他似乎早就料到一般,一点也不惊讶。   倒是谢蓁气恼得很,不用想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一定是大皇子下的杀手,他怕翠衫把他供出来!”   严裕不置可否。   她见他没什么反应,扭头奇怪地问:“你早料到他这么做了?我们没了物证,不就吃哑巴亏了吗?”   严裕弯唇,继续给她扎风筝,“你都能想到是大皇子所为,父皇为何想不到?”   他们的一举一动他都清楚,元徽帝虽然老了,一样不能小瞧。   谢蓁似懂非懂,自己在一旁想了一会儿,坐到他身边问:“所以大皇子是不打自招么?”   严裕刮刮她的鼻子,“你说对了。”   谢蓁咬着唇瓣一笑,总算放下心来。   现在他们不需要做什么,按兵不动便是,最先坐不住的肯定是大皇子,等他一有所动作,元徽帝必定会有所察觉。到时候顺着一点点蛛丝马迹往深处查,不难发现大皇子这么多年的勃勃野心,到那时候不需要他和太子动手,元徽帝第一个不会放过他。   想起大皇子的所作所为,严裕眸色不由自主地黯了黯。   他一失神,竹篾便刺入指腹,很快流出豆大的血珠。   谢蓁忙把风筝竹架扔到一边,仔细查看他手上的伤势,好在刺得不深,她下意识把他的手指头含在嘴里,用舌头舔掉上面的血珠。味道有点腥还有点咸,一点也不好吃。   严裕一愣,只感觉一个温温热热的小舌头舔了一下,他还没来得及感受那滋味,她就吐了出来,拿绢帕给他缠起来,“好了,这下不流血了。”说完抬头看他,“你怎么这么不小心?今天还扎风筝吗?”   一年前他给她扎的风筝早就潮了,不能再飞起来,反正两人在家闲着无事,他就说给她重新做一个。   严裕摇头,“一点小伤,不碍事。”   说罢把风筝骨架拿来,反正还差最后一点,今天就能做完了。趁着春天还没结束,他可以带她去城外放风筝。   于是他在一旁糊风筝,她就在一旁看着。   偶尔有面糊沾到他脸上,她就拿帕子替他擦掉。   谢蓁正专心看他糊风筝,他忽然用沾满浆糊的食指在她脸上抹了一下,她立即跳开老远,“你——”说完觉得脸上黏糊糊的,用手擦了下,皱着小脸苦兮兮地说:“好脏……小玉哥哥怎么那么讨厌!”   严裕把画了一张大猫的风筝举起来,大猫的尾巴在风中摇摆,神气活现。他张开双手,笑着对她说:“我讨厌?过来抱抱。”   她把头一扭,“不抱!”   山不来就我,我便就山。   于是严裕长臂一伸,把她捞进怀里,顺道用在脏兮兮的手在她白净的脸蛋上蹭了蹭,“还嫌我脏吗?”   她在他怀里拱了拱,故意跟他唱反调:“脏脏脏,脏死了……”   他哦一声,“那我糊的风筝你要不要?”   她不吭声。   他抬眉剑眉,“你不要的话,我一会儿就让下人拿去烧了。”   她抬手在他腰上掐了一下,末了伸手圈住他精壮的腰,乖乖地抱住他。    ☆、阿短   三月三上巳节这天,严裕带着谢蓁一起去城外明秋湖游玩。   一起同行的还有谢荨谢荣和仲柔仲尚等人,严裕原本不打算叫这么多人,人多反而不好,影响他和谢蓁浓情蜜意。不过既然谢蓁想带着谢荨,他自然不能有二话,到了明秋湖以后,支开谢荨也是一样的。   偏偏谢荨就是一块小牛皮糖,怎么甩都甩不掉。   无论他们走到哪里,她都会眼巴巴地跟上来。   上巳节到处都是人,明秋湖附近更是人山人海,放眼望去,全都是姿容清丽的姑娘和英俊的少年郎。严裕和谢荣仲尚坐在一棵大桐树下,看到远处谢蓁和谢荨在放风筝,谢蓁怎么都放不起来,两人站着干着急,一旁的仲柔笑出声来。   严瑶安没有来,若是搁在以前,她一听说谢荣在场肯定也会过来。可是最近不知怎么了,跟受了什么打击似的,谁也不见谁也不理,整个人精气神都蔫蔫的。   谢蓁虽然不在场,但也大概能猜到她那天跟谢荣发生了一些事。   谢蓁问过谢荣,但是谢荣却什么都没说,只告诉她公主扭伤了脚,他帮忙看了一下,仅此而已。   ……谁信!   但是谢荣不肯说,饶是谢蓁有再大的能耐也不能从他嘴里撬出来一个字。   反正她也管不着,索性不管了。   谢蓁正走神,没有注意脚下,一不留神就被绊了个跟头。丫鬟和谢荨都来不及扶她,她坐在地上倒吸了一口气,想着大概是擦破皮了,从膝盖那里传来一阵阵疼痛。她正准备让双鱼扶她起来,就见严裕紧张地从远处大步走来,弯腰把她打横抱起,绷着脸问:“你怎么这么笨?”   谢蓁不悦地反驳,“石头长在那里,我又没看见,怎么能怪我?”   他把她抱到马车上,定定看着她,抿唇不语。   双鱼双雁想为她检查伤口,他挥手让她们都下去,准备一些清水来。   丫鬟离开后,严裕跟她大眼瞪小眼,最后他先沉不住气,“疼么?”   谢蓁眨巴眨巴眼,点点头,“疼。”   他蹲在她面前,把她的周纱裙掀起来,挽起裤脚,果然看到她的膝头红了一片,还有点破皮。他既心疼又生气,“疼还乱跑乱跳?老老实实待着不行么?”   谢蓁看到他明明很担心却要板着脸训她的模样,忽然觉得不怎么疼了,她扑哧一笑,捏捏他的脸,“小玉哥哥说什么傻话,老老实实待着怎么放风筝啊?你今天带我出来,不就是陪我放风筝的吗?”   她还知道是他陪她放风筝?   她从头到尾都跟谢荨和仲柔待在一块,正眼都没瞧过他几眼。   双鱼用竹筒盛了一杯清水送来,严裕扶着她的小腿,为她清晰膝盖上的砂砾。她往后缩了缩,但是他把她的腿按得紧紧的,她动也不能动。“疼……”   清洗干净以后,严裕用干净的帕子给她包扎起来,抱着她坐到怀里,“还疼不疼?”   她埋在他颈窝嘤嘤哭诉,“小玉哥哥对我凶,我就疼。”   严裕拿她没办法,在她头顶亲了一下,“我凶么?还疼不疼?”说着低头在她脸蛋鼻子眼睛上分别亲了一下,既轻柔又缠绵。   她往后缩,抬起一张盈盈笑脸,哪里有刚才哭泣的模样,狡猾慧黠地摇摇头,“不疼了。”   严裕说她小骗子,她一点也不在意。   “能不能走?”   她站起来蹦跶两下,证明自己真的没事,“一点小伤,哪有这么严重?”   说得轻巧,仿佛忘了刚才喊疼的人是谁。   见她真的没事,严裕才扶着她从马车上下去。方才众人看着她摔倒,只看到那一下摔得不轻,也不知道她怎么样。目下见她出来,纷纷上前关怀,她摆手说没事,大伙儿才松一口气。   谢荨却不敢再跟她一起放风筝了,转而去求仲柔。   这样正好如了严裕的意,他让吴泽拿来那只大猫风筝,替她放飞到天上。谢蓁在一旁看着,看风筝飞得越来越高,忍不住喝彩:“小玉哥哥好厉害!”   她按捺不住上前,严裕就手把手地教她,整个明秋湖里,就数他俩最显眼。   仿佛从画里走出来的一对璧人。   谢蓁仰头看漂在天上的风筝,周围好像只有她和严裕的风筝飞得最高。吴泽递上来一把剪刀,严裕交给她:“把线剪断,明年才不会有厄运。”   谢蓁接过去,依依不舍地剪断丝线,直到风筝再也看不见了她才惋惜道:“我第一次放这么高的风筝。”   她小时候在院子里放风筝,总有树木挡着,所以一次都没飞起来过。   后来长大了也就不稀罕玩这个,是以她这话一点也不假。   严裕说:“以后我再带你来。”   她忽然想起什么,“那你每年都要糊一个风筝吗?”   他不说话,算是默认了。   谢蓁笑嘻嘻地,拉着她往树下走去,“日后小玉哥哥不当王爷了,还可以靠糊风筝这门手艺过日子。”   严裕无奈地瞪她一眼。   *   树下只有谢荣一人。   仲尚不在,他嫌这里无趣,骑马到别处找乐子了。   他往林子深处骑了一段路,似乎早就料到那里有人,来到溪边时朝里面喊了一声,“你准备躲到何时?”   溪水澄澈,溪流淙淙,不多时,高洵骑马从里面走出。   他沿着溪流往下游走,“我只不过偶然路过此地。”   仲尚发出一声轻嘲,也不急着跟上,只是在溪边徘徊,“偶然路过?你是如何从军营路过这里的,不如教教我?”   高洵比前阵子瘦了一些,脸也更黑了,以前意气风发朝气蓬勃的人变得有些沉默,面对仲尚如此明显的嘲讽居然也不吭声。   他今天是跟高洵一块从军营出来的。   高洵说要到明秋湖来,他随口问了一句还有谁,仲尚告诉他以后,只是笑了一下,什么也没说。可是无论仲尚怎么邀请,他始终不肯来。   还来做什么?   他这份感情原本就没有希望,要断只能趁早断干净,拖得越久越舍不得。   有一句话说得对,长痛不如短痛。   他想清楚以后,这些日子努力让自己不去想谢蓁,给自己找更多的事情。一开始还真有点用,后来有一天他梦里出现谢蓁的身影后,猛然发现不过是自我麻痹罢了。   他看向远处站在严裕对面笑语嫣然的姑娘,不禁有些出神。   末了一狠心,调转视线不再多看。   仲尚笑话他,觉得他这样实在没出息,“京城有多少姑娘?以你的身份还怕找不到么?为何偏偏执着这一个?”   他若是能想得通,恐怕也不至于变成今日这种局面。   他现在连严裕都没脸见。   高洵慢慢往前走,不发一语。   仲尚在后面叫住他,“你若真放不下,就去找些事情做,再这么下去,连我都看不过眼……安王妃刚刚经历磨难,又与安王久别重逢,实在没有你插手的余地。”   话说得简单粗暴,但却很在理。   高洵猛然停住,似乎想到什么,回头目光灼灼地看着他。   仲尚被看得莫名,“怎么?”   他似是下定决心,一扬马鞭冲了出去,“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留下仲尚看着他的身影渐渐远去。   仲尚嗤笑,摇摇头准备往回走。   没走几步,看到谢荨怀里抱着兔子站在不远处。   他上前,稀奇地问:“你怎么在这?”   谢荨把怀里的兔子举起来,让他看它受伤的腿,“我刚才追着一只兔子过来,它的腿受伤了。”说罢往高洵离开的方向看去,大眼写满疑惑,“仲尚哥哥,刚才那个人是高洵哥哥吗?”   仲尚咧嘴一笑,“是他。”   她又问:“你们说了什么?”   她刚才过来的时候,正好看到高洵离开,是以没听到两人的对话。   仲尚从马上跳下来,脸不红心不跳地骗小姑娘,“没说什么,他就是路过这里,让我问问你和安王妃好不好。”   谢荨弯起杏眼笑得很乖,“我和阿姐都很好。”   仲尚看着她的笑脸,心里痒痒的,把她手里的兔子接过去,“它哪里受伤了?”   兔子毛色灰黑,只有一条短短的尾巴是白色的。吃得圆圆滚滚,难怪会被谢荨给逮到。   谢荨上前,指指兔子的一条后腿,“它的腿被树枝划伤了。”   不是什么大伤口,只是流了点儿血。仲尚不以为意地抱着兔子来到溪边,用水给它把伤口周围清洗干净,偏头问谢荨:“你身上带帕子了么?”   谢荨忙从衣襟里掏出一条绣梅花的素绢帕,“这个行吗?”   他说行,然后三两下就把兔子的后腿包扎好了,重新递给她:“你喜欢它?要不抱回家去吧。”   谢荨一脸想要又不能要的样子,挣扎了很久,最终摇摇头,“我不能要,仲尚哥哥把它放了吧。”   她刚刚连手都举起来准备接了,为何又放下?   仲尚挑眉,“为什么不能要?”   她惆怅地说:“阿娘对毛发过敏,我们家从小就不养这些小动物。”   谢荨小时候不懂事,看别人家都养猫儿狗儿什么的,她也想养。小姑娘天生喜欢可爱的动物,冷氏不忍心她失望,勉强答应让她养了一只小奶猫。谢荨高兴极了,天天把小猫带到床上跟它一起睡觉,可是有一回小猫不听话,闯进冷氏的房间,冷氏当时不在屋中,丫鬟也没注意,当晚回来在屋里睡了一觉,第二天便生了一场严重的病。冷氏浑身起疹子,浑身温度惊人,谢荨吓得放声大哭,愧疚地趴在冷氏床边说“阿娘不要死”。   当天谢荨强忍着不舍把小猫送人了。   从那以后,她再也没养过任何小动物。   仲尚听罢,露出个“原来如此”的表情。   谢荨以为他会把兔子放了,没想到他居然手一收,把兔子抱在怀里,“你若是不要,我就带回去养着。哪天你想它的话,随时可以去将军府看看。”   谢荨的眼睛霎时明亮起来,灿若晨星,“真的吗?你要养它吗?”   仲尚走在前面,一手抱着兔子,一手牵马,笑道:“真的。”   谢荨高兴极了,就跟她自己养小动物一样,真心诚意地说“仲尚哥哥真好”,听得仲尚心情愉悦。   她当场就给小兔子起好了名字,要叫它阿短。   仲尚好奇地问:“为何要叫这个名字?”   她说:“因为它尾巴短短的。”   兔子的尾巴原本就短,仲尚看了看,低笑出声。   她兴致盎然地跟他讨论怎么养兔子,担心他养得不好,还说以后要常去将军府走动,免得他把阿短养死了。仲尚还真就跟她说得一样,他没有养过动物,能把自己养得毫发无损已经很不容易了,更别提再加上一只兔子。   不过看这小姑娘高兴的样子,他觉得自己可以尝试一下。   毕竟也不亏。   回到外面,丫鬟婆子找了她一大圈,见她没受什么伤才放心。   嬷嬷还当是仲尚救了她,连连对仲尚道谢:“多谢仲公子。”   谢荨脑袋摇得像拨浪鼓,“我是去追一只兔子了,没有出事,仲尚哥哥也没有救我。”   谢蓁把她拉到一旁,“那你怎么会跟他在一起?”   谢荨看向仲尚,正想说看到他和高洵在一起,忽见他竖起食指抵在唇峰,朝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她不会撒谎,支支吾吾半天答不上来:“我们偶然碰见的……”   仲尚看着她轻笑。   谢蓁摸摸她的头,把她带到另一边去。   不是谢蓁不待见仲尚,实在是他以前的名声不怎么好。   没参军以前是京城出了名的玩世不恭,没连仲将军都拿他没办法,参军以后虽然逐渐走上正道,但是却一身痞气,不太正经。如果他是狡猾的大尾巴狼,那谢荨就是天真无知的小兔子,谢蓁怕他把谢荨带坏了,所以才不想让谢荨跟他走得太近。   天色不早,该回去了。   谢蓁和谢荨坐上回程的马车,安王府和定国公府的下人都渐渐远去。   仲尚把阿短交给府里的下人,叮嘱道:“给我带回去好好养着,若是养死了唯你是问。”   下人是他的随身仆从,名唤李安。   李安心中疑惑,少爷何时对这些小动物感兴趣的?然而却不敢多问。   仲柔看过来,随口一问:“哪来的兔子?”   他笑着道:“捡的。”   仲柔一眼看到兔子受伤的后腿,知道自己弟弟是个什么样的人,无论什么生物在他手里,都活不过半个月。“要不要我帮你养?”   熟料他居然摇头,坚定地拒绝:“不用,我自己来。”   仲柔疑惑地看他一眼,没有多问,走上自家马车。   反观仲尚的心情却很好,骑马走在一旁,不准备多做解释。   *   深夜,平王府。   严韫最近脾气不好,下人都战战兢兢。   府里最近已经处死了两个下人,那两人都是在严韫跟前服侍的,只是做错了一点小事,连轻饶的余地都没有,就被他一句话给赐死了。下人连话都不敢多说,生怕厄运会降临到自己头上,是以服侍得更加小心翼翼。   自从严韫让手下解决翠衫那个丫鬟后,元徽帝便命人时刻监视他的一举一动,他这几天不能有任何动静,只能在家伪装成一个清心寡欲的平王。   父皇为何怀疑他?   难道是六弟说了什么?   他越想越觉得不安。   他心情不好,遭殃的自然是身边的人。   平王妃已经被他莫名其妙训了好几次,这几天除了必要的接触,基本不主动招惹他,免得惹火上身。   这一日严韫正在书房看书,一直在书房待到戌末。   下人见天色太晚,便劝他回房休息。   他多待了一刻钟才起身。   廊下空无一人,只有头顶的月亮作伴。今晚与往常没什么区别,墙角下的蛐蛐儿甚至叫得更大声了,一声接一声,此起彼伏。他被吵得心烦,准备加快脚步回屋,忽听身后传来一声不正常的声响。   似有重物落地。   提灯的下人顿了顿,“王爷可否听到什么声音?”   他蹙眉,声音是从前方墙下传来的,“你去看看。”   下人应是,提着灯笼谨慎地靠近。   廊庑只剩严韫一人。   那边下人走到墙下一看,提着灯笼照了一圈,发现是只死猫,咒骂一声抱怨道:“不知是哪个缺德往院里扔来一只断气的猫,真是晦气!”   话刚说完,便听廊下传来打斗声。   下人一惊,忙叫了一声“王爷”。   严韫左胸口受了一剑,正与来人缠斗中。   来人一身黑衣,蒙着脸看不到五官,但是身手十分敏捷矫健,一看便是练家子。严韫与他过了十几招,自觉功夫不如他,再加上胸口受伤,只想把他拖住,等府里侍卫赶来以后把他拿下。   下人着急忙慌地叫:“来人,有刺客!”   那人发现不能再得手,不再恋战,收剑往后院跑去。   严韫想追,奈何胸口的伤不轻,扶着廊柱吐了一口血,指着黑衣人离去的方向道:“给本王追!”   下人忙来扶他。   很快府里侍卫赶来,朝后院追去。   可惜那人已经翻墙而出,消失在夜幕中。   严韫大怒,扬言势必要抓到此人,即便翻遍整个京城也要把这人找出来,他倒要看看是谁这么大的胆子,敢闯进平王府行凶!府里侍卫得令,连夜在京城各个街道寻找,可惜找了整整一夜,也没找到任何线索。   倒是严韫受了重伤,差点伤及心脉,大夫来看过后,费了好大劲儿才把血止住,还说他情绪不宜有太大波动,应该静养。另外又开了几幅药方,让他按着上面写的抓药吃。   他现在一肚子火,哪里听得进去,连夜把府里下人都骂了个狗血淋头,“一群废物,有人闯进府里都不知道,要你们何用!”    ☆、中毒   黑衣人从平王府离开后,没有离开多远,而是来到附近林巡抚府墙后换下一身黑衣,穿上准备好的衣裳,再坦然自若地走出来。   此时天方既白,晨曦微露。   高洵来到街道两旁的早点铺子上,要了一碗面片汤和一张烙饼,坐到角落面色如常地吃起来。   他一边吃一边观察街上的动静。   街道还跟往常一样,两旁皆是叫卖声,熙来人往,热闹非但。然而仔细看却能发现不同,这条街上的似乎有不少侍卫,正在挨家挨户地查看,百姓问起出了什么事,他们便说平王府夜里遭贼,被偷了一样珍贵的宝贝,平王命令他们必须将这个贼人拿下,严惩不贷。   很快他们就来到高洵所在的摊贩前。   侍卫看了一圈,见没有可疑之人便离开了。   其实昨日高洵跟严韫交手时,被他用贴身匕首划破了胸膛,但是严韫自己估计都没有察觉,所以才漏掉了这个线索。高洵庆幸自己昨晚蒙住了脸,再加上夜色昏昧,乌云挡住月光,严韫没有看见他的五官,如今要找在京城找到他,简直堪比大海捞针。   严韫的那把匕首十分锋利,一刀划在他的胸膛上,切开一个不小的伤口。   高洵只用布料匆匆包扎了下,没来得及处理,想着等回到军营以后再上药。   他喝完一碗面片汤,用袖子擦擦嘴准备站起来。   忽然一阵头晕。   他停了一会儿,没放在心上继续往外走。   走了一段路正好看到前面有一家医馆,他推门而入,准备包一些治疗外伤的药。却因为脚下不稳,与里面出来的人撞了个满怀。   “你——”对方是个穿天蓝绣衫嫩绿周纱裙的姑娘,不满地皱起眉头抱怨了一句,抬头瞪他一眼。   他没看对方,垂眸说一声抱歉,继续往里面走。   林画屏不满地努努嘴,道了声晦气,没跟他一般计较。   她是来给爹爹抓药的,爹爹最近急火攻心,再加上咳嗽得厉害,她担心这样下去会出大病,这才想着亲自来医馆抓药。没想到会遇见一个不长眼的男人……她哼一声,坐上自家的马车,不由自主地想起方才那人的容貌。   长得是挺好看的,就是太无礼了。   高洵自然不知林画屏对他的评价,跟大夫抓了些药便回到军营里。   他彻夜不归,本是违背了军中纪律,但是他是千总,上头又有仲尚和仲将军包庇,自然也没人说什么。   更何况他回来时满头大汗,旁人还当他偷偷去外面锻炼了,心中很是敬佩。   回到帐中,他脱下上衣,露出光裸的胸膛。只见胸膛被匕首划伤的地方已经变成紫黑色,血浸湿了包扎的布条,至今仍未止住。   匕首有毒!   他咬牙,这大皇子真是心机深沉,连贴身的匕首都能淬上毒,可见随时都在准备与人对抗,连身边的人都不信任。   他对外面站岗的士兵吩咐没有允许,谁都不许进来,然后便开始一个人艰难地包扎伤口。   当务之急是要清除毒素,可是他还不知道自己中了什么毒,军营里更没有对应的解药,只能先止血再说。他正往伤口上洒药,帘帐唰地被人从外面掀起,仲尚大步走进来:“你昨天去了哪里?”   他背对着门口,声音嘶哑:“出去。”   仲尚听出他声音不对劲,非但没有出去,反而绕到他跟前细看。   这一看惊住了,仲尚盯着他受伤的胸口问道:“怎么回事?”   他回答得轻描淡写,“中毒了。”   这不是废话么,瞎子才看不出来他中毒了!   仲尚坐到他对面,没有上手帮忙,仔细看了一下他的伤势,不浅,而且有毒,处理起来很麻烦。他难得露出严肃,“你怎么受伤的,中了什么毒?毒素未清,你打算就这么处理了?”   高洵让他去一旁拿来白纱,草草缠了一圈,暂时把血止住了,“还不知道什么毒,一会我去街上让大夫看看。”   他倒是一点不着急!   这毒的毒性若是强烈一点,不等他走到医馆就没命了。仲尚霍地站起来,指着他道:“你坐在这里别动,我让人去请大夫。”   没走两步便被高洵叫住,“不要声张,对外说我只是患了风寒。”   高洵虽不知道怎么回事,但也尊重他的意见。   不多时大夫过来,对着他的胸口仔细研究了一番,说这是西夷的一种毒,毒性不算强烈,就是解起来比较麻烦,需要好几种药做药引,连续喝上一个月才能全部清除。这期间他都不能用武,需饮食清淡慢慢调养。   仲尚让大夫开药,大夫在一旁写好药方交给他,他让一位信得过的士兵跟着过去抓药。   帐中只剩下仲尚和高洵两人,仲尚双手环抱,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你从哪里带回来的这种毒?”   他却什么都没说,倒头躺在床榻上,“我累了想睡一会,你先出去吧。这一个月就说我身体欠佳,不能跟你们一块训练了。”   仲尚真想朝他脸上踹一脚。   念在他手上的份上他没跟他一般计较,等他醒了以后再好好逼问。仲尚掀开帐子走出去,高洵躺在床上许久都没睡着,翻来覆去地想事情。他的事情有很多,一会儿是谢蓁的笑脸,一会是谢蓁蹲在荒山野岭哭泣的身影,一会是昨晚他跟严韫交战的画面……正在他昏昏欲睡,差点睡着的时候,帐子突然被人从外面掀开,带进来一股夏日燥热的风。   仲尚三两步来到他跟前,把他从床榻上提起来,看着他的眼睛问:“你去刺杀平王了?”   他的眼睛古井无波,平静地问:“你怎么知道?”   这句话等于默认。   仲尚也不管他有没有受伤,把他摔回床榻上,气得咧嘴一笑,“平王在城里大肆找刺客,还有谁不知道?”   他闭上眼睛。   仲尚在床前走了两圈,从最初的震惊中回过神来,偏头好整以暇地看着高洵,“真是你?”   他倒也坦荡,这时候没有什么隐瞒的必要了,“是我。”   平王昨夜遇刺,他昨晚彻夜不归,身上还受了伤,时间巧合得近乎诡异,不怪仲尚怀疑。   只是没想到他承认得这么快……   仲尚扬眉,“你怎么想到要刺杀平王?不怕他要了你的小命?”   他虚弱一笑,“我这条命不值钱,谁想要拿去就是了。”居然有点破罐子破摔的意思。   他昨天去平王府时就想好了,若是不幸被抓住,无论对方怎么逼供,他就一口咬定是林巡抚指使的。他不能给谢蓁和严裕添麻烦,哪怕死也要把罪名嫁祸到林巡抚头上,他不怕死,只怕不能为谢蓁出一口气。   可惜下手的时候出了偏差,没能一剑杀了大皇子,实在可惜。   仲尚不知他跟大皇子有何过节,但是勉强能猜到七八成。大皇子与太子不和,严裕是太子的人,谢蓁又嫁给了严裕,难道高洵想帮太子铲除大皇子?未免太异想天开了。   他如今能不能躲过严韫的人还是个问题。   不过好在他们在军中,严韫的人应该搜不到这里,即便搜也不能搜得太仔细,他说不定能捡回一条小命。   仲尚坐到一旁,姿态随意,“你这次失手了,以后还打算去么?”   他摇摇头,“不去了。”   仲尚挑眉。   他却道:“因为我发现一个更有价值的消息。”   “什么消息?”   他为了方便说话,便撑着身子坐起来。他心里头把仲尚当兄弟,是以什么话都不避讳他:“刚才大夫说我中的毒是西夷才有的毒,这几年我们与西夷几乎断绝来往,商贾也很少贩卖他们那边的东西,更不要说这种罕见的毒。可是大皇子手里却有,你说为什么?”   仲尚支着下巴,吊儿郎当地笑了笑:“你怀疑他跟西夷人有来往?”   高洵颔首,“很有可能。”   虽不知平王与西夷来往的目的,但此事若是被元徽帝知道,那肯定会引起元徽帝泼天震怒,到那时候严韫可没有好果子吃。元徽帝最近本就在怀疑平王有犯上作乱的嫌疑,若是再扣上一个勾结外域的帽子,他精心布置多年的计划也就到头了。   高洵让仲尚替他准备笔纸,他要给安王府写一封信。   仲尚依言拿来笔纸。   他坐在床榻上,就着榻上的小方桌提笔写字。信上只字不提他行刺严韫一事,只说看到大皇子与西夷人来往,怀疑他与西夷勾结,让严裕多留意大皇子的动向,准备好充足的证据,再一五一十地汇报给元徽帝。   写好以后,高洵用火漆把新封起来,让仲尚找人送到安王府。   仲尚目光复杂地看着他,看得他莫名其妙,“怎么?”   许久,仲尚才说:“你这么做,是为了安王,还是为了安王妃?”   一针见血。   他无语凝滞,脸上有种被戳穿后的狼狈,“……他们两个是我幼时旧友,我当然希望他们都好。”   仲尚一笑,“但愿你真这么想。”说罢走出帐中。   高洵一人独坐床上,思考了很久。   *   严裕收到信时,关于平王遇刺的消息已经过了两天。   平王遇刺,头一个怀疑的便是太子党羽。然而严韫却找不出任何与他们相关的蛛丝马迹,即便有心栽赃陷害,却也找不到由头。   偏偏黑衣人的那身衣服是在林巡抚府后门找到的,林睿在平王府院里跪了三天以证清白。严韫虽然知道不可能是他,但还是忍不住迁怒于他,谁叫他这么蠢?被人在家门口陷害都不知道!   此事传到元徽帝耳中,到底是亲生儿子,元徽帝指派宫里的三个老太医去给平王医治伤口,并且把监视平王府的人撤走了一部分。平王也算因祸得福,心情不再如以前那么糟糕了。   严裕展开书信放在桌案上,若有所思地看了很久。   谢蓁到时,他还在看那封信。   “丫鬟说你不吃饭,你在看什么?”   他沉默片刻,然后把信纸叠起来放到袖中,摇摇头道:“没什么。”   说罢站起来握住谢蓁的手,跟她一起到厅堂用膳。    ☆、沧浪   宣室殿内,元徽帝坐在龙纹宝椅上,平王严韫跪在下方。   殿内死一般的寂静。   龙椅两旁的公公垂首而立,大气都不敢喘一声,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惹怒了圣上。   许久以后,元徽帝才缓缓开口:“你说是老六派人行刺你,你可有证据?”   严韫让人呈上一把宝剑,一板一眼道:“这把兵器是儿臣遇刺那晚从地上捡到的,上面刻着麒麟纹,只有六弟手里的精兵才会佩戴这种兵器,请父皇明察。”   元徽帝接过去,翻来覆去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却不发一语。   严韫有十足的把握,所以一点也不着急。   熟料元徽帝居然面色如常地把宝剑放回去。   他费解,“父皇……”   元徽帝正要开口,门口的小公公进来通传:“圣上,安王求见。”   来得倒巧。   元徽帝宣严裕进来。   不多时严裕一身靛蓝柿蒂纹锦袍出现在大殿门口,他长腿步阔,看到殿内跪着的严韫时微微一怔,眸色转深,旋即一脸平静地上前向元徽帝屈膝行礼。元徽帝谁都没让起来,只是促狭地问:“怎么,你们兄弟俩是商量好一起过来的?”   严韫看向严裕,违心地叫了一声“六弟”。   严裕却不回应,从袖中取出一样东西呈递给元徽帝,“儿臣有一样东西,请父皇过目。”   元徽帝示意手边的公公接过来。   那是一封用火漆漆好的书信,信上写了严韫最近两年与西夷人来往的时间和地点,不一而足。前一年几乎没什么来往,但是今年上半年却与西夷大将察格儿见了不下五次面,不仅时间地点列得清清楚楚,甚至还有证人作证。   元徽帝看后,脸色变得难看,紧紧握着那张纸揉成一团,扔到两人面前。   “朕还没死,你们就坐不住了!”他震怒非常,从公公手里夺过宝剑指着两人,愤然道:“兄弟反目?互相揭发?就这么想坐朕的位子么?”   打从严韫来的时候,元徽帝的心情已经不太好,如今严裕又来火上浇油,他自然忍不住爆发了。   严裕信上的内容,不能不信也不能全信,严韫究竟有没有跟西夷人来往还要好好调查。   可是这并不代表他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兄弟窝里斗。   元徽帝双眼赤红,若不是有公公在一边劝着,估计他真会朝两人身上捅几个窟窿。   “方才不是有很多话么,怎么这会儿都不吭声了?”元徽帝重新坐回龙椅上,气喘吁吁地问。   他年事已高,又常年劳累,身体早已大不如前。平日看不出来,一旦动怒就喘不过气来。   老公公一脸担心地给他顺气,口里不住地劝道:“圣上息怒,圣上息怒……”   严裕知道今天来得不是时候,语气平坦,不惊不惧:“回父皇,既然您已立了二哥为储君,我便一心一意拥护二哥,不敢有任何二心。”   严韫跪在一旁,迟疑许久:“儿臣也不敢有二心。”   元徽帝吹胡子瞪眼,冷哼一声:“现在说得好听,指不定背后又要做什么小动作!”   两人不语。   元徽帝如今看见他们就心烦,挥挥手让他们下去:“这两个月你们都在自己府里待着,哪儿都不准去,谁若不从,朕便剥夺他的王爷封号,让他尝一尝当平民百姓的滋味!”   严裕和严韫齐声应是,从宣室殿退出来。   *   骑马并肩走在出宫的小路上,严裕和严韫谁都没先开口。   严裕收到一封没有署名的信,看到信上内容后大吃一惊,抱着怀疑的态度让吴泽和吴滨私底下调查,没想到这一查还真查出点名堂来。严韫数次与西夷大将来往,想会的地点正是在城中一品楼,严裕让吴泽花重金收买酒楼的伙计,那伙计便把知道的全说了出来。   本以为趁着最近的风头把这封信呈递给元徽帝,能一举扳倒平王,却没想到他晚了一步,让平王先一步贼喊捉贼。如今元徽帝非但两个都不相信,还把他们禁足两个月,真是失策……   严裕正想着,掉在后面的严韫忽然加快速度挡在他前面,鹰目直勾勾看着他,耐人询问,“行刺本王的刺客真不是六弟的人?”   严裕从他身边绕过,虽然平时不声不响,但是关键时候说话却能把人噎死,“大哥值得我这么鲁莽么?”   严韫没有生气,一反常态地哈哈大笑,“本王只是觉得稀罕,没想到六弟竟如此能忍。换做是我,杀父杀母之仇,无论如何也要报的吧?”   严裕握紧缰绳,下颔紧绷。   他恍若未觉,继续刺激他:“又或许六弟从没把他们当成父母,虽然不是亲生的,但怎么说也养育了你七八年……”   严裕眼瞳充血,咬得一口牙都要断掉。   缰绳死死地嵌进他手里,他手背青筋泛起,最终闭上眼睛,许久以后剧烈起伏的胸膛才平静下来。他语气冰冷:“大哥终于承认是你所为?”   严韫跟在她身后,笑容极其放肆,“就算本王承认又如何?你有任何证据么,你为了两个毫无血缘的人,还能手刃亲兄不成?”   当年元徽帝下旨一定要把流落民间的六皇子找回来,六皇子是当时最受宠过的惠妃所出,彼时仍未立太子,大皇子与二皇子之间剑拔弩张,大皇子自然不希望再多一个人争皇位,是以得到消息后,便连夜派出侍卫,要在宫外神不知鬼不觉地取走严裕的性命。   只不过他没想到,严裕的那对养父母如此执着,即便自己只剩一口气了,也要拼死护住严裕的安全。   侍卫最终杀了他们两个。   正准备解决严裕的时候,恰好元徽帝和二皇子的人马来了,他才幸免于难。   可惜宋氏和李息清已经断了气。   严裕背脊挺得笔直,父母临终前那一幕再次出现在他的脑海,他却已经不是当初被恨意冲昏头脑的少年。   彼时他刚入宫,得知是大皇子的人杀了他的父母后,一次次企图为父母报仇,却一次次差点丧命于大皇子手中。若不是太子严韬护着他,或许他根本活不过今日。   如今他羽翼渐丰,慢慢懂得如何隐藏自己的情绪。   等等,再等等。   他告诉自己,迟早有一日要为父母报仇,取下严韫的项上人头。   这一等便是八年,很快就等到了头。   他走在前面不卑不亢道:“大哥是前皇后所生,我是惠妃所生,你我算不上亲生。”   到了这地步,撕破脸也没什么,继续维持假惺惺的兄弟情反而显得恶心。   严韫看着他渐渐远去,唇边笑意慢慢隐去,最终换上一张阴沉沉的脸,盯着他的背影。   *   严裕还没回到安王府,外面便下起雨来。   今年夏天雨水格外充沛,三天两头便有一场大雨,每次都是下不多久便停了。起初谢蓁做在屋里没有在意,可是一个时辰后,雨仍旧不见停,而且外面的天色越来越阴,严裕入宫两三个时辰还是没有回来。      她不禁担心起来,在屋里来回走了一圈,让双鱼去门口看看有没有严裕的马。   双鱼去而复返,摇摇头道:“看不见安王爷。”   谢蓁问她什么时辰,她说:“申时一刻。”   虽然不算晚,但因为下雨的缘故,显得与傍晚无异。   雨点砸在廊庑上,发出咚咚声响,颇有大珠小珠落玉盘之势。谢蓁担心严裕在路上出事,便让府里下人去外面寻找。下人沿着安王府到宫门这条路找了一遍,始终找不到严裕的身影。   谢蓁越来越忧虑,他怎么还不回来?究竟去哪了?   她在屋里坐不住,索性自己撑伞去外面寻找,双鱼和双雁劝了又劝,最终劝不住她,只好一个替她撑伞,一个搀扶着她往门口走去。从瞻月院到门口这一段路,路上汇聚不少积水,打湿了她的鞋袜。   她往前走一段路,忽然看到前方有人骑马而来,她几乎一眼就看出是谁,欢喜地叫道:“小玉哥哥!”   严裕的衣衫被雨水打湿,湿漉漉地贴在他的胸膛,他勒马在她面前停下,翻身下马,“你怎么出来了?”   她把伞举到他头顶,“你出去这么久还不回来,我担心你出事……”   她粉白酥颊滴上几滴雨水,鬓发贴在颊畔,一双妙目仿佛被雨水涤过,又清又亮。此刻她唇边含着笑意,乖巧地举着伞替他遮风挡雨,小手钻进他的袖子里牵住他的手,“你怎么不说话?我们快回去吧。”   话音刚落,便被严裕扯进怀抱里。   她一愣,转头看他:“小玉哥哥怎么了?”   严裕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就是很想抱她,想把她小小的身体纳进怀里,填补他的空缺。   他说:“让我抱一会儿……”   谢蓁唔一声,有点为难:“可是外面在下雨……”   他坚持:“就一会。”   “……那好吧。”   谢蓁一手举着伞,一手抓住他后背的衣服,没一会就开始抱怨:“小玉哥哥我的手酸了……”   总是这么爱撒娇。   严裕偏过头,在她脸上轻轻咬一口,最终松开她,接过她手里的伞跟她一起走回安王府。   *   两人的衣服都湿了,尤其严裕更加厉害,浑身都湿透了。   双鱼双雁从屋里找出衣裳,本欲服侍他们两人换上,可是严裕却说不用,拉着谢蓁走进内室,没多久便换好衣服重新走出来。   谢蓁重新换了一身衣裳,上面是白绫通袖衫儿,下面是一条娇绿缎裙,衬得她像春天抽出的笋芽,又嫩又娇。她拆散发髻,半湿的长发披在身后,从丫鬟手里接过帕子为严裕擦拭手脸,“你刚才去哪了?”   外面大雨还在不停地下,伴随着斜斜轻风,把雨点吹入廊下。雨水落在廊下湿了又干,留下斑斑驳驳的痕迹。   严裕坐在八仙椅上,眼睑微垂,沉默片刻才道:“我去了城外青要山上一趟。”   青要山是埋葬李氏夫妻的地方。   谢蓁动作微顿,仔细端详他的脸色,“你怎么想起来要去那里?外面下那么大的雨,万一出事怎么办?”   他不出声。   谢蓁在一旁的铜盂里洗了一遍巾子,继续擦他的双手,“你下回若是想去,可以让我陪你。”   他看着她,低嗯一声。   谢蓁察觉到他情绪不对,但也没逼问他什么。等他自己想说的时候自然就说了。只是没想到他夜里居然发起热来,浑身烫得像火球,偏偏他手脚都缠着谢蓁,把她紧紧抱在怀里,让她连动都不能动,只能唤丫鬟去请大夫。   大夫看过以后,说是着凉才导致风寒,吃一副药,发发汗就没事了。   谢蓁喂他吃过药后,又拿了两条被子焐在他身上,她今晚本想到偏室睡觉,没想到他却紧紧握着她的手不让她走。   谢蓁没办法,只要踢掉绣鞋上床陪他一块睡。   可是他身上太烫,而且大夏天的,尽管下过一场雨,盖两条被子也热得厉害……没一会谢蓁就出了一脑门汗,反观严裕,睡得倒是很安稳。他双手搂住她的腰,两人之间毫无缝隙,她抗拒地嘤咛:“好热,别动。”   他睡着了没听见。   到了第二天早晨,谢蓁是被热醒的。   她一睁眼,就对上严裕漆黑如墨的双眸。   他什么时候醒了?   谢蓁下意识摸他的额头,长松一口气:“总算不烫了。”   说罢要从被子里钻出来,她非得先洗个澡不行……身上都是汗,也不知道昨晚怎么睡着的。可是刚一动,就被严裕反身压在身下,她呼吸一窒,虽然他是病人,可是也很沉啊!她抗议:“小玉哥哥起来,我让丫鬟给你煎药。”   他不为所动,反而默不作声地在埋在她颈窝蹭了蹭,声音带着病愈后的沙哑:“羔羔……你陪我一会。”   谢蓁的小脸贴在枕头上,回头不解地看他:“我不是一直陪着你么?”   他的手掌放到她的腰上,沿着她光滑的肌肤来回摩挲,“……以后也要陪着我。”   谢蓁觉得莫名其妙,好端端的为何要说这个?但是看他一本正经,于是先答应下来,“好好,你先放开我行吗?”   他更紧地搂住她:“不行。”   跟个闹脾气的小孩子一样。   谢蓁既好笑又无奈,慧黠的眼珠子转了转,“那你今天不吃药了?不下床了?你打算以后都这么抱着我?”   他想了想,“起码以后两个月我可以天天抱你。”   谢蓁从他的话里品味出怪异,翻转过身,直勾勾地看着他:“你昨天进宫,是不是圣上说了什么?”   他答得浑不在意:“父皇禁足我和平王两个月。”   谢蓁一愣,怎么跟平王也有关系?   她歪着脑袋,“你跟平王一起入宫的?”   他说不是,便把昨日进宣室殿后的情景跟她说了一遍,她这才恍然大悟,“……你和平王一同入宫,他难免会不相信你们任何一方。”顿了顿,安慰他:“这有什么好难过的?禁足两个月,就当休假了。”   她倒是看得很开,严裕被她轻松的语气逗得一笑。   他贴着她的脸颊,在她耳边道:“不是因为这个。”   她努努嘴,“那是因为什么?”   顿了许久,严裕才跟她慢慢讲述这么多年的前因后果,“你还记得当年我们在普宁寺遇害么?”   谢蓁想了半天,总算想起来了。   当时他们谢家、李家、高家三家一起去普宁寺上香,谢蓁和严裕被黑衣人劫持,那时他俩才七岁。她忘了他们是怎么逃脱的,只记得他们后来来到一户人家,被一对好心的夫妇收留一晚。   谢蓁说:“记得呀。”   那两个黑衣人里,其中一个是严韬。   另一个是前皇后姬皇后的哥哥姬明。   当时姬皇后尚未离世,但是命不久矣,她怕自己死后元徽帝立惠妃为后,把严裕找回来立为太子,更怕严韫在朝中无立足之地,才会下此狠手。   不仅如此,就连当初做出严裕和严瑶安偷龙换凤一事,也是姬皇后所为。   当时的太子是大皇子严韫,严韬只是端妃生的二皇子。   严韬需要一个人连手,制衡大皇子,所以才会在姬明手中救下严裕。   后来姬皇后离世,元徽帝得知严裕的下落,一心想把他从民间找回来。   所以严韫才会对他起杀心。   只是没想到李氏夫妻会拼死护住他。   哪怕事后被严裕得知,严韫依旧不以为意,他大可以欺骗众人,说李氏夫妇不同意他带严裕回宫,侍卫失手杀了他们。   严韫只需惩罚下手的侍卫就行了,他可以从中摘得干干净净。   谢蓁听他说完这一切,总算知道宋姨是怎么死的……她眨眨眼,想眨去眼里的酸涩,最后反而两只眼睛都红红的。   她抱住严裕的脖子,想了半天也不知该安慰他什么,最终在他胸口蹭了蹭,声音软软地:“我给你唱首歌好不好?”   他摸摸她的头,“唱什么?”   她其实会唱很多歌,还会吹笛子,不过嫁给他这么久一直没机会表现。而且他最喜欢她唱那首童谣,所以她每次都给他唱那一首。   谢蓁想了一会,往他怀里拱了拱,清了清嗓子开始唱:“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   曲调悠扬,从他怀里轻飘飘地传出。   原本是豪迈壮阔的过歌曲,却被她唱出婉转悠扬的味道。   她长腔绵软,悦耳动听:“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   少顷,没听到他有反应,她抬头问:“你到底听了没?”   他点头,“听了。”   “那你怎么不夸我呀?”   他方才的愁绪一扫而空,脑海里都是她唱的曲子,俯身凝望她圆溜溜的眼睛:“羔羔,你是我的沧浪水吗?”   她嘻嘻一笑,不承认也不否认。    ☆、恶霸   被元徽帝禁足两个月,若说严裕一开始有些抑郁,到后来想通了,完全是很惬意的态度。   他不着急,每天就陪着谢蓁度过漫长的夏日。   要说着急的应该是平王。   元徽帝最近已经开始把朝中事务交给太子打理,常常让太子留在御书房批奏折,一批就是大半夜。底下官员都在纷纷猜测,圣上是不是要退位让贤,让太子御极了……估计就是这一两年的事。   平王脾气益发暴躁,稍有不顺便拿身边的下人出气,下人各个战战兢兢,能躲活一天都是侥幸。   再加上最近林睿贪污受贿被人翻了出来,正好落在太子手里,太子良善,没有取他性命,只革了他的官职,把他贬为詹事府通事舍人。一个正九品的小官,晾他也翻不出什么大风大浪来,反而还会感念太子的恩情。   严韬想的不错,林睿从此在官场小心谨慎,虽然本性不变,但却老实了很多。   严韬如此明目张胆地收买平王的人,此事被严韫得知后,在家一阵大怒。他已经没有多少时间可等了,再这么拖下去迟早要把这江山拱手让人。   太子之位原本就是他的……   想到这里,严韫握紧了手中的云纹扶手。   他怎么会甘心?   若不是母亲死得太早,他孤身一人,何至于落得如此田地?   严韬不过是运气比他好而已。   他性格温润,不够果决,根本不是当君王的料子,只有他才是最适合的人。   思及此,严韫站起来,让贴身侍从给仍旧跟他一心的大臣分别送一封信,部署今后的计划,不得让人发现端倪。   元徽帝命人在府外监视他,他几天前就已经知道了。他目前需要做的,就是老老实实安守本分,做他的平王爷。   可惜这不是他想要的。      相比严韫这边的未雨绸缪腥风血雨,安王府倒显得和乐许多。   天太热,严裕便让人在后院搭了一个葡萄架子,葡萄架下有短榻,榻上铺竹簟,外面还罩一层碧纱橱,能够驱蚊防晒。过了晌午最热的那段时间,谢蓁便喜欢到葡萄架下面睡午觉,头顶是一串串圆溜溜的葡萄,想吃随手就能够到。不过她一般只吃双鱼洗好的,一边吃葡萄还可以一边看话本,别提有多舒服。   榻上刚好能容纳两个人,有时候严裕也会挤进来,她嫌热,好几次想把他赶下去,偏偏最后都被他抱在怀里,两个人闹着闹着就睡了过去。醒来已是寅正,太阳西斜,严裕把她圈在臂弯里,随手翻看她手里的话本,“这里面写的什么?”   谢蓁打了个哈欠,带着睡音说:“就是一些民间小故事……说一个姑娘跟她的青梅竹马一块长大,两人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彼此也是情投意合,正准备说亲,那姑娘却忽然被一个恶霸看上,硬生生娶回家当媳妇了。”她说完这些,头脑清醒不少,坐起来继续津津有味道:“姑娘嫁给恶霸以后,每天都过得郁郁寡欢,她的青梅竹马却一直没有娶妻,痴痴等着她……”   还没说完,就看见严裕的脸色不太好:“你怎么了?不喜欢听这个故事?”   他把话本扔到一边,语气生硬道:“胡编乱扯,有什么意思!”   谢蓁不赞同,笑吟吟地哎一声,“我倒觉得挺好看的,那姑娘的竹马真是一往情深……”   严裕不说话。   因为他想到了谢蓁和高洵,如果他们两个也算青梅竹马的话,那他岂不就是话本里的恶霸?   他冷哼,恶霸又怎么了,能把媳妇娶到手就行,至于用什么途径却一点都重要。   想开以后,他捉住谢蓁的手,把她按在短榻上,从方桌的碟子里拽了一颗葡萄喂她,“你这就感动了?”   谢蓁不吃,让他剥完皮以后再喂她,“他等了那姑娘好几年,现在哪还有这么痴情的人!”   吃个葡萄也这么多事,严裕嘴上说她麻烦,手里却听话地给她剥好皮,喂进她嘴里,“几年?”   谢蓁竖起三个手指头,“三年!”   他轻哼,“三年算什么?”   他可是等了她七年,从八岁到十五岁。   可惜没好意思说出口。   要他承认他小时候就喜欢她,那真是比登天还难。其实七八岁的时候感情都很懵懂,根本不知道什么叫男女之情,只是单纯的有好感,喜欢跟这个人在一起玩,仅此而已。严裕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喜欢上她的,只不过在宫里过得很累时,总会想到谢蓁笑盈盈的小脸。她总是笑得这么灿烂,仿佛世上没什么难事能打倒她。   他想她,所以跟她相处的每一幕都在脑海里回忆很多遍,到最后想忘都忘不掉。   然而当他出现在她面前时,她居然目不斜视地从他面前走过。   当时他真是又恨又恼,恨不得直接逼问她,是不是真把他忘了?   他也真这么做了。   一晃已经过去一年半。   谢蓁推推他的头让他起来,太阳快落山了,院里也不那么热,她想到葡萄架外面走一走,“你起来,压着我了。”   严裕没有动,低头看到她鬓发鬅鬆,双眼含嗔,忍不住心念一动,凑到她耳边问道:“还想不想吃葡萄?”   谢蓁摇摇头,“不吃了,今天吃得有点多。”   双鱼洗了两串葡萄,她自己一个人都快吃完了,为此连午膳都没胃口吃。话刚说完,严裕便又从旁边拽了一颗葡萄,意味深长道:“我们今天换个吃法试试?”   谢蓁原本没兴趣,但是停他这么一说,眨巴眨巴眼睛问道:“换什么吃法?”   他噙着笑,薄唇贴着她的脸颊滑到她双唇,吻住她接下来脱口而出的尖细叫声。   葡萄架下只能听到一声细如猫叫的哭泣声,可惜被碧纱橱挡着,看不到里面的光景,光听声音就已经让人浮想联翩。谢蓁声音又细又轻,好像在哭,又好像在求饶,“不要放进去……”   好在后院没什么下人走动,再加上天快黑了,大家都在前院忙着准备晚膳,这里没什么人。   否则被人听去,可不仅仅是没面子的问题。   半个时辰以后,谢蓁浑身无力地躺在严裕怀中,抬手愤愤地拧他的腰,“你不听我的话!”   可惜她的手没力气,拧起人来一点也不疼,更像是小猫在挠痒。   严裕下巴抵着她的额头,唇边含笑,“我怎么不听话?”   她双颊鼓鼓:“我说了不想吃……”   话说到一半,自己的脸蛋通红。   严裕低低地哦了一声,也不知是在军营一年脸皮变厚了还是怎么,居然用稀疏平常的语气道:“可是我喜欢吃。羔羔,我们下回也这样吃葡萄好么?”   一边说一边给她系上束带,把她扶起来整齐好衣服,又理了理她的鬓发,左看右看一番总算满意。   谢蓁脑袋摇得像拨浪鼓,飞快地拒绝:“不好不好!我不喜欢!”   经过这次以后,谢蓁都不敢再在葡萄架下纳凉了,生怕严裕哪天突发奇想又要像这次一样再来一次。可是天气很热,除了那里她实在无处可去,要么就在屋里躲着,没几天就闷坏了。   听说山里凉快,严裕让人在城外长峪山山脚下买了一座别院,那里位于山阴面,又有树木遮挡,夏天很是凉快。可惜严裕现在处于禁足状态,不能随意出行,否则便可以带她过去避暑。   谢蓁很惋惜,让严裕连连保证不会再逼她吃葡萄,她才肯重新躺回葡萄架下。一面是湖,一面是柳树,这个夏天过得还算快。   *   军营。   高洵身体里的毒清了一半,还剩下一半要每天到医馆针灸治疗,把毒素逼出体外。   仲尚想把大夫请到军营来,省得每天两地奔波。但是高洵却拒绝了,把大夫留在军营,只会更加引人怀疑,还不如他每天过去,反正也用不了多少时间。   这天高洵从医馆出来,见天色尚早,便到一旁酒楼要了一壶酒。   他没回军营,直接坐在窗边喝了起来。   他胸口上的伤好得差不多了,大夫说喝点小酒没什么大碍。但是他喝着喝着就停不下来,一杯接一杯,烈酒下肚,没多久眼前的一切就开始模糊起来。他又喝了几杯,直到把壶里最后一滴酒喝干净,才站起来到柜台结账。   走出酒楼,街上熙熙攘攘都是人,每一个人的面孔都很陌生,他找了一圈,都没找到自己想看的那个人。   他脚步虚浮地往前走,路上似乎撞到几个人,他只点头道一声歉,对方见他醉态熏熏,便也没跟他一般计较。直到他撞到一个穿大红妆花对襟衫儿的姑娘,姑娘皱着眉头说了声:“怎么又是你?”   他眯起眼睛,印象中谢蓁也有一件这样的衣服,脱口而出:“阿蓁……”   话刚说完,人便直挺挺地往路旁倒去。   林画屏吓一跳,让丫鬟往他鼻子底下探了探,发现他没死才松一口气。   想起他昏迷前叫出的那两个字,林画屏忍不住对他多看两眼,看到他嘴巴一张一合,似乎在呢喃什么,便蹲下身凑到他嘴边倾听。   “阿蓁……阿蓁。”   来来回回只有这两个字。   她拍拍他的脸,“哪个阿蓁?阿蓁是谁?”   他拧起眉头,“谢……蓁……”   林画屏眸子一亮,很快平静下去,对身后的两个婆子道:“把他抬上马车,送到最近一间客栈里。旁人若是问起,就说他是我的远方表哥。”   婆子虽不解,但也依言照她的吩咐行事。   她爹爹刚被革职,俸禄自然一落千丈,家里的日子也不如以前宽裕,她本想把不常用的首饰当了补贴家用,没想到路上却又碰见这个人。上回他们在医馆见过一面,他也是无礼地撞了她一下,没想到今天还这样。他喝了不少酒,嘴里还叫着谢蓁的名字,不知道他跟谢蓁什么关系?   林画屏露出兴趣。   婆子把高洵送到客栈,给他开了一个房间。他躺在床上很快睡了过去,没再说什么胡话,一直睡到第二天早上。   第二天早上醒来,他一眼便看到陌生的房间。   坐起来后头疼欲裂,他回想了一下,只记得自己从酒馆出来,再后面便记不清了。他目光一转,看到屋里圆桌旁站着的姑娘,微微一僵:“你是谁?”   林画屏走到他跟前,清丽干净的脸蛋露出一抹笑意,走到床前关切道:“你总算醒了,你昨天突然昏倒在大街上,我还当你出了什么事。”   高洵揉了揉眉心,“是你把我带来这里的?”   她笑着点头。   屋里还有两个丫鬟,林画屏见他头疼,便让丫鬟端上早已准备好的解酒汤,“你先把这碗汤喝了,应该是舒服一些。”   高洵戒备心强,虽然道了声谢,但却什么都没说。   林画屏坐在他对面的绣墩上,看着他问道:“你认识阿蓁么?”   高洵看着她,皱了皱眉。   他不说是也没说不是,只要是跟谢蓁有关的事情都戒备得很,是以林画屏这么问他时,他下意识地选择不回答。   林画屏似是看穿他的想法,微微一笑道:“我是詹事府林通事舍人的女儿林画屏,阿蓁未出嫁前,我们的交情跟好。你昨晚昏迷时曾经叫过阿蓁的名字,我便猜测你们应该认识……现在看来我猜对了吗?”   高洵看向她:“我叫了她的名字?”   这句话无异于默认了。   林画屏含笑,十分体贴道:“只叫了一声。我昨天命人去阿蓁那里打听了一下,她说你们确实认识。既然认识,醉酒后叫一声名字当然不为过。”   她在替高洵打圆场。   若是不知情的人,恐怕会被她此刻的笑容欺骗,误以为她是个体贴温柔的好姑娘。殊不知她根本没去找过谢蓁,更跟谢蓁不熟,又何谈交情很好这一说?   林画屏见他还是不信,从怀里拿出一支簪子,“这是阿蓁的簪子,你若是不信大可拿去看看。”说罢一顿,欲言又止地看他一眼,面露踟蹰道:“阿蓁得知你酒醉,担心你出什么事,便想过来看看你……我想阻止她,但是她却不听我的,说什么都要来,眼下应该已经在路上了。”   那个簪子是金镶玉翡翠簪,高洵曾在谢蓁头上见到过。   他拿着簪子,半响才问:“她要过来?”   林画屏颔首,“我骗你做什么?”   他握着那根簪子,双臂颤抖,轻轻的簪子似有千斤重。   林画屏以为他是心情激动,趁他不注意弯起一抹笑,起身走出房间,“我到外面看看,若是阿蓁来了我叫你。”   说罢走出客房。   客房廊下,林画屏见四下无人,对身后的丫鬟道:“你再去安王府送一封信,说高洵在清平客栈,让安王妃立即赶来。她若是不过来,就赶不上见高洵最后一面了。”   丫鬟不解,“若是安王妃来了又能如何?”   林画屏笑容诡谲,“她是堂堂安王妃,若是被人看到跟其他男人共处一室,私相授受,不必我们说什么,她的名声自然就败坏了。到那时我倒要看看,安王会如何对待一个不贞的女人?”   说罢一笑,走下楼梯。   再说那个簪子,其实那簪子根本不是谢蓁的。   只不过林画屏曾经见谢蓁戴得好看,便让人打造了一个一模一样的,可惜她戴在头上不如谢蓁戴得好看,从此把那簪子藏在妆奁里,很少拿出来,没想到今日居然会派上用途。她心情大好,她家不好过,她也不会让谢家好过。   *   谢蓁接到丫鬟口谕时,她正在看双鱼双雁在院里捕蜻蜓。   严裕在屋里睡觉。   前院丫鬟来到后院,附耳在她耳边说了两句,她手里的团扇掉到地上,不可置信地问:“你说什么?”   那丫鬟又重复了一遍:“高公子在清平客栈,快要不行了。”    ☆、迷药   不行了?   什么叫不行了?   谢蓁想起他们上一回见面,在山间农户的院子里,他那个时候还好好的。这才多久?怎么就不行了?   她霍地站起来,勉强镇定思绪,问传信的丫鬟:“谁跟你说的?你哪得来的消息,那个人在何处?”   高洵来过府里几次,是以那个丫鬟认得高洵,此刻也是回答得哆哆嗦嗦:“婢子是听清平客栈的人说的……说高公子在客栈昏迷不醒,掌柜的找不到他的家人,便从他口里问出六皇子府,这才赶忙过来通传的。”   谢蓁只觉得眼前一花,差点站不稳:“你,你带我去看看。”   她不信这是真的,高洵前几天还活蹦乱跳的,怎么就要死了呢?从小他的身体就是最结实的,她很容易生病,每当生病时高洵就跳到她的床头,向她展示自己习武后健康的身体,还语重心长地跟她说多吃点饭才不会得病。   他,他究竟出了什么事……才会这么严重?   丫鬟走在前面带路:“娘娘随婢子来。”   没走几步,身后忽地传来一声询问——   “你去哪里?”   谢蓁蓦然停住,转身往后看去。   严裕刚醒,听到屋外有动静,穿上鞋袜刚走到廊下,就看到她手忙脚乱地往外走,一时好奇,这才把她叫住。他穿着鸦青宝相花纹常服,直挺挺地站在门口,目光一看到谢蓁的脸颊,顿时怔住。   他走到她跟前,抬手拭去她眼角的泪花:“哭什么?”   谢蓁都不知道自己哭了,她抬手一摸,脸上果然湿湿的。她吸吸鼻子,红着眼睛说:“高洵要死了……”   严裕一僵。   谢蓁就把丫鬟说的话原原本本复述了一遍,她虽然对高洵没有男女之情,但是毕竟是一起长大的朋友,这么多年不是没有感情的。若是让她眼睁睁地看着高洵死去,那她一定做不到。   严裕听她说完,蹙眉反问:“客栈的人怎么会知道高洵认识我们?”   谢蓁解释:“听说是掌柜的问过他……”   说罢一顿,意识到不对劲。   如果掌柜问了高洵,高洵的父母不在京城,他第一个说的应该是军营,第二个是定国公府,一般情况他是不会说出安王府三个字的。   他不会给她添麻烦。   谢蓁很了解高洵,高洵从来不想让她担心,所以即便有事也不会麻烦她。   那这是……   谢蓁左思右想,明知不对劲,但又想不出一个合理的解释。她只有亲眼看过才会知道怎么回事。   门外的马车已经准备好了,她看向严裕,犹豫不决:“小玉哥哥……”   严裕虽然也觉得有问题,但是却不能不去。万一高洵真的出事了呢?他们毕竟是幼时旧友,即便有再多的矛盾分歧,他也不能弃他于不顾。   严裕反握住她的手,带着她大步往外走:“我跟你一起去。”   谢蓁茫然地哎了一声,叫住他:“可你不是被禁足了?怎么能出去?”   元徽帝禁足他两个月,如今才过了一个多月,若是他就这么出去了,传到圣上耳中,圣上降他的罪怎么办?何况前门有侍卫把守,即便他想出去也出不成,谢蓁不是没想过跟他一起,而是想了一遍发现没办法,才只能作罢。   严裕顿住,思忖片刻,带着她往另一边走:“我们走后门。”   严裕口中的后门不是下人出去的后门,而是在春花坞单独开辟的一扇偏门。门后面是一条小河,河岸两边栽种柳树,夏天到这里是个纳凉的好去处,严裕以前是打算跟谢蓁到这里乘凉的,没想到今日反而有了别的用途。他带着她从门外走出,不多时府里的马车赶过来,两人乘上车辇,往清平客栈而去。   *   清平客栈,林画屏坐在一楼不起眼的角落。   她等了半个时辰,总算从窗户里看到安王府的马车。   丫鬟扶着谢蓁从马车里下来,她微微一笑,做足了看好戏的姿态。   马车里只有她一个人下来,看来她是瞒着严裕出府的。   清平客栈宾客盈门,络绎不绝,是以谢蓁看不到她这一桌。她却看到谢蓁向掌柜问了些什么,掌柜指了指楼上东边一间房的方向,让伙计领着她上去。她道一声谢,往楼上走去。   林画屏特意在楼下等了一会儿才上去。   她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便领着丫鬟一同走上二楼。高洵的房间在走廊最东间,极其好认,她走过去时直棂门紧紧地闭合,看不到里面的光景。她在屋里点了迷香,香料中含有催情的成分,只要谢蓁走入房间,她的贞洁名声就别想要了。   只要推开这扇门,她就再也没法当高高在上的安王妃……   林画屏的心被嫉恨充满,以至于面容微微有些扭曲,她差点忍不住笑出声来,伸手猛地把门推开。   门内寂静无声,只有余香袅袅。   她收住笑,直觉有些地方不对劲,下意识往里面走去。可是她刚刚往前走两步,直棂门便被人从后面狠狠关上,发出砰地声响。   她一惊,忙来到门边推门,“谁在外面?开门,让我出去!”   门外无人回应,只有一道清晰无比的落锁声。   她心口一凉。   怎么回事?为何跟她想的不一样?   林画屏心慌意乱,把门推得吱唔作响,可惜门外却没有一个人给她开门。她的情绪渐渐失控,放高声音:“开门!给我开门!”   桌上的熏香传入她的鼻子里,她察觉时已经晚了。   头脑逐渐变得昏沉,手和脚都不受自己控制,她还在拼命地叫喊:“给我开门……开门……”   她顺着门板滑落,觉得身体越来越奇怪。   她觉得很痒,至于哪里痒却说不上来。   余光瞥见有一个人从里面走出,她眯着眼睛,看不清那人的五官,但是能看出他个字不高,身形偏瘦。他走到她面前,把她抱起来往里面走。   林画屏不断地挣扎,然而她的挣扎却显得那么无力,那个人还是把她放到了床上。   到最后她的意识已经乱了。   身体仿佛被别人掌控着,又疼又热,一阵阵激烈的感觉涌上头顶。她哭着挣扎求饶,但是身上的人却恍若未闻,一次又一次,把她推上顶峰。   她把嘴唇都咬破了,喉咙也喊哑了,但是依然没人来救她。   *   其实谢蓁上楼以后没有进入高洵的房间,而是停在门外,正准备让丫鬟先进去看看,却被一只手带到隔壁房间。   双鱼跟她一起上来,本欲大叫,看到那双手的主人后,惊诧地唤道:“高公子?”   高洵松开谢蓁,讪讪道:“是我。”   他没想到谢蓁真的回来。   从他醒来见到林画屏开始,便觉得不大对劲,直到林画屏说她跟谢蓁多年好友,他才确定林画屏是满口胡言。谢蓁去年初才来京城,此前一直在青州,她怎么可能跟谢蓁认识多年?   所以当林画屏说谢蓁要来时,他就起了戒心。   他问谢蓁:“你怎么来了?难道你真认识林画屏?”   谢蓁不明白与林画屏有何关系,她把高洵上下打量一遍,见他好好的才放心,“有人给我送信,说你快不行了,我能不过来么?”   高洵的眼睛亮了亮,“你关心我?”   她偏头,不想给他一些莫须有的希望,与他拉开距离,“是小玉哥哥带我来的,他这个人嘴硬,虽然表面上不待见你,但心里还是关心你的。他不方便出来,便让我先上搂看看……”说完忽然想起什么,抬头问道:“你既然没事,那为何要假传消息?”   高洵笑笑,指着墙壁对她道:“我是在隔壁房间醒来的,醒来时屋里有一个姑娘叫林画屏,她说跟你交情好……”   谢蓁蹙眉,打断他的话:“我跟她从未有过交情。”   ……看来高洵猜对了。   他松一口气,把前因后果跟她讲一遍,“……她大抵是想引你过来,又在屋里点上熏香,诬陷我们两个……私相授受吧。”   高洵原本想说通.奸,后来怕这两个字吓坏了谢蓁,这才换了一个委婉的说法。   可是谢蓁还是吃了一惊。   这林画屏……真是蛇蝎心肠!   她爹都被降职成九品的通事舍人了,她还这么不安分,难道非要害得全家走投无路才甘心么?   谢蓁拧起眉心,“她就在这客栈里?她怎么知道你跟我有关系?”   高洵不好说是自己喝醉了叫她的名字,咳嗽一声,正欲解释,突然听到隔壁房里传来男女之声。男的声音从未听过,那女的哭叫声……谢蓁听了一下,很快辨认出是林画屏的声音,她张大嘴:“这是……”   高洵转头,不敢对上她的视线,“她打算对你做的事……我不过是奉还到她身上而已。”   墙壁那边还在不断传出声音,谢蓁听懂了,莫名地耳朵一红,远离墙壁,“那……那屋里的男人是?”   高洵垂眸:“客栈里的伙计。”   “……”   要是林画屏醒来,不知道该懊恼成什么样。   明明是想算计谢蓁的,没想到反而被别人算计了!   而且这一切都是她策划的,即便想找人做主,也是有口难言。光是她为何出现在客栈已经很难解释了,又为何出现在高洵房里?这房里为何有迷香?她就是浑身长嘴也说不清楚。   *   严裕在马车等候片刻,不见谢蓁出来,这才冒着被元徽帝严惩的风险从马车里出来。   他走上二楼,看到高洵房间门口站着两个常服打扮的侍卫。   这两人是他的手下,方才谢蓁上楼时,严裕让他两人跟着一起上去。若是谢蓁遇到危险,他们可以挡在前面保护她。   目前两人正挺拔地站在门口。   方才谢蓁被高洵带入房间,两人本欲与高洵对抗,得知他跟谢蓁认识后才住手。而且林画屏进屋后,是他们两个锁的门。   若不是他们,估计林画屏早已从里面逃了出来。   严裕上前了解事情始末,偏头看一眼房门,里面正好传来尖细的哭声。   他蹙眉,踅身走向隔壁房间。   谢蓁和高洵正尴尬着,听到门被推开的声音,齐齐看去,看到严裕正绷着俊脸站在门口。 ☆、下次   一开始屋里的人都没反应过来有什么。   但是当隔壁房间传来令人脸红心跳的喘息声时,谢蓁浑身一僵,明明跟高洵只见坦荡得很,但却无端端生出一种被捉奸在床的错觉。   她抽动嘴角,正纠结要不要解释这一切,严裕就已经大步来到她跟前,拉住她的手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她叫一声,“小玉哥哥,你不跟高洵说说话吗?”   从她的角度只能看到严裕英朗的侧脸和高挺的鼻梁,她能感觉到他的不痛快,也知道他这不痛快从何而来。但是她不希望他跟高洵之间一直这么下去,形同陌路,再不相识。她怕他以后留下遗憾。   严裕压低嗓音,平静无澜道:“没什么好说的。他本不该出现在这里,若是有自知之明,便该趁早离去。”   谢蓁一噎,心道这人还是数年如一日地别扭。   若是一点不关心高洵,那又为何得知高洵要死后没有迟疑地跟自己来这里?   口是心非!   正要继续走,高洵叫住他,“阿裕。”   他停步,立在门边等他说话。   高洵唇畔含着一丝苦笑,有些无奈,“设下这一计的是詹事府通事舍人的女儿林画屏。”言讫一顿,看向面前这一对郎才女貌的璧人,不知是故意挑衅还是别有深意地说:“阿蓁嫁给你以后屡遭波折,说实话我很不放心。”   他眼神一沉,无情道:“根本就用不着你操心,又何来放不放心一说?”   高洵权当没听到他的话,继续问道:“上回灵音寺遇刺,这次林画屏设下圈套,你当真能护阿蓁周全吗?”   他说话这种话,原本就是僭越了。就算他是谢蓁的同父同母的胞兄,也不该用这样质疑的语气怀疑一个王爷的能力,更何况他只是一个对安王妃怀有爱慕之心的青梅竹马而已。谢蓁岂料他会说出这种话来,着急地劝阻他:“高洵哥哥这时候怎么不在军营?你出来得太久,是不是该回去了?”   高洵低笑,“我从昨晚就出来了,不急于这一时半刻。”   竟是一个比一个固执!   再看严裕,面无表情地盯着高洵,缓缓启唇,一个字一个字问:“我不能护她周全,谁能?你么?”   高洵笑而不语,如果不是碍于彼此之间的身份,恐怕他真会说出那个“是”字。   正是这个态度惹怒了严裕,他叫来门口的侍卫,冷冰冰地吩咐:“高千总擅离职守,懈怠军规,立刻把他送回军营,交给骠骑将军严惩。”   侍卫从门口而入,一左一右架住高洵的胳膊,拖着他往外走。   其中一个侍卫不知他身上有伤,不甚牵扯到他胸口的刀伤,只听他蹙眉闷哼一声,极轻,若不是谢蓁时刻注意他们两个的表情,恐怕也不会注意到。   谢蓁让两个侍卫住手,不确定地问:“你……你是不是受伤了?”   她想起林画屏不可能无缘无故传出假消息,就算捕风捉影,也应该有三分真实。她忙向严裕求情,摇晃他的胳膊,抬起水润漂亮的杏眼:“高洵是为了帮我才留下的,如果不是他,恐怕我……”恐怕隔壁房里的主人公之一就是她,想起这个,不免浑身一抖。她稳住心神继续道:“小玉哥哥让他回去就行了,别惩罚他……好吗?”   严裕抬手抚摸她的眼睛,想说一句不好,轻抿薄唇,沉默不语。   明显是不高兴了。   谢蓁与他大眼瞪小眼,谁都不肯退让一步。眼瞅着他的气息越来越不稳,像是要爆发的千兆,被侍卫押着的高洵出声道:“阿蓁不必替我求情,我违背军规,回去原本就是要受罚的。”   谢蓁真想让他闭嘴,都这时候了,就不能别一个接一个地闹别扭吗?   为何不能坐下心平气和地谈一谈?   少顷,严裕让侍卫都下去,眉峰之间的冷冽淡了几分,但语气还是一如既往的冷硬:“你为何受伤?”   高洵一滞,显然没料到他会问这个,气息有一瞬间的紊乱。   严裕又问,这一次语气比方才更加笃定:“平王遇刺,与你有没有关系?”   这话有如平地一声惊雷,炸得谢蓁耳朵嗡嗡作响。她曾经猜测过许多可能对平王下手的人,但是却从未猜疑到高洵头上。   当真是他么?他为何要这么做?   谢蓁满怀疑惑的视线落在高洵脸上,高洵从震惊中回神,忽而一笑,明明被人揭穿了却一点也不慌张,反而十分磊落:“阿裕,你为何不直接问那人是不是我?”   严裕不语。   他倒是老实,“没错,正是我行刺平王,我身上的伤也是拜他所赐。”   严裕条分缕析地问:“那封信也是你送给我的?”   “是我。”   果真是他……他几乎不用问,就知道他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他跟严韫无冤无仇,唯一有牵扯的便是上次谢蓁在灵音寺遇害,他救了她。   他想杀了平王,为谢蓁报仇么?   严裕目光灼灼地看向他,语气讥讽:“你有没有想过这样鲁莽行事的后果?若是那晚你没有逃出来,被平王的人抓到,以他的本事,会查不出你跟定国公府的关系?到那时整个定国公府都要陪着你遭殃!”   这话一点也不严重,严韫完全可以借题发挥,高家与谢家在青州来往密切,高洵受定国公府指使行刺也并非不可能。到那时候牵扯出来的可不止是定国公府这么简单,恐怕连安王府和太子府也难逃一劫。   他此举确实太过冲动。   高洵垂眸,许久自嘲道:“你当我去的时候没想过后果?我若真被拿下,不等严韫逼问,自己便先了断这条性命。”   谢蓁杏目圆睁,震惊道:“高洵!”   他抬眸,看向严裕,语气近乎温柔:“阿裕,我比你想的要聪明一些。”   严裕一噎,握着谢蓁的手踅身便走,“你好自为之!”   忽然想起什么,停在门边又道:“你以后不得再跟安王妃私下相见,若是被我发现一次,我绝不放过你。”   说罢走得果决,瞬息就只给他留下一个背影,和一句言辞铿锵的警告。   方才屋里还站满了人,如今走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他一个。他扶着圆桌坐到绣墩上,捂着胸口嘶一口气。胸口的伤虽然痊愈得差不多了,但是毒素却还有一些没有清楚,方才急火攻心,又闻了隔壁房间的迷香,一时间气闷于心,差点喘不上气来。   他缓了一阵子,待到神智清明后才走出房间。   路过林画屏的房间时顺手把门上的锁摘了,屋里已经平静下来,就算明日林画屏醒来,也不担心她会来客栈大闹一场。姑娘家的名节何其重要,一般人遇到这种事,必定想方设法的遮掩,而不是大张旗鼓地宣扬。   他走到楼下,从袖中掏出一锭银子不着痕迹地放入掌柜手中,颔首道谢,然后平静地走入川流不息的街巷中。   他不是对别的姑娘没有一丝一毫同情,只不过若要在林画屏和谢蓁之间做个选择,那他毫无疑问地站在谢蓁那边。   要怪只能怪……林画屏被他看出了破绽。   上回拿的药吃完了,他又去医馆包了一副药,走在回军营的路上。街上来人熙攘,他走了一段路,忽然停下,从怀里掏出林画屏拿给他的那个簪子。   金镶玉翡翠簪在夕阳照耀下发出莹莹润光,精致得耀眼。   林画屏说这是谢蓁的簪子,他不知道这簪子怎么会到林画屏手里,猜测大概是谢蓁不甚弄丢被她拾到了……方才在客栈里时他忘了还给她,如今安王府的马车已经走远了,他追也追不上。   想了想,他慢慢踱步往前走,重新把簪子塞回衣襟里。   下次再找机会还给她吧……下次,下次吧。   *   这天晚上,林画屏在外彻夜不归,林家找了她一天一夜,仍旧未果。   林夫人哭得眼睛都肿了,只当宝贝女儿遇到歹人,有了性命危险。   然而翌日一早,林画屏却自己回来了。   是了,身边没有丫鬟婆子,更没有马车护送,只有她一个人步履蹒跚地从外面走回来。   昨日服侍她的两个丫鬟察觉到情况不对,一个已经逃了,另一个不敢回林府,今早才偷偷地跟在她后面回来。林夫人听到下人传话出来迎接,见状忙把她拥入怀中,流着泪心疼道:“我儿怎会弄成这样!”   她不说话,窝在林夫人怀里一昧地哭,昨晚噩梦般的回忆汹涌而至,她甚至不知道那个男人是谁……她今早醒来浑身酸痛,连看都没敢看那人一眼,就匆匆地从客栈逃回来了。她不敢想,哭着哭着就晕倒在林夫人怀中。   自此以后,林画屏鲜少出门。   林家对外宣称林画屏得了重病,需要在府里修养一段时间,不便见客。   可是熟悉内情的人都知道,林画屏是患了病,却一种疯病。她整日待在屋里不出门,时常对着空无一物的地方大喊大叫,叫着叫着就哭起来,一边颤抖一边把自己裹进被子里。林夫人为她找了许多大夫,大夫们却都束手无策,纷纷摇头。   林夫人曾问她发生了什么事,她不肯说,然而当天给她换衣服洗浴时,不可避免地看到她身上的斑驳痕迹。   丫鬟大惊,忙禀告给夫人。   林夫人知道后两眼一黑,晕厥过去。   林画屏不说真相,她就只能猜测是女儿被歹人玷污了身子,至于那人是谁……稍微一查就能查出来。   林家是不可能允许自家闺女嫁给一个毫无前途的伙计的,私下里命人把那伙计打得半死不活,听说带到山上活埋了。至于那家客栈……掌柜早就逃了,如今也已关门盘了出去。   林家上下对此事讳莫如深,林睿亲自下了封口令,谁若是敢说出去,便跟那个伙计一样的下场。   可惜尽管如此,林画屏还是没有恢复正常,让林家两位老人一夕之间愁白了头发。   正屋,林夫人坐在床头哀声哭泣:“画屏才十四……正是说亲的年纪,今后可怎么办……”   林睿在屋中来回踱步,被她哭得心烦气躁,狠狠甩了甩袖子,“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画屏还小,等过两年从这件事里缓和过来后再为她说一门亲事,至于新婚之夜……就想个办法糊弄过去吧!”   林夫人泪水涟涟,这几天下来几乎把眼睛都哭坏了:“我可怜的女儿……”   如今林睿被革职,他岂能甘心当一个九品的通事舍人,必定要等候时机一步步夺回原来的位子。他原本寄予了重大的希望在两个女儿身上,他的两个女人无论才情还是容貌都是上层,即便不能给皇子当妾,也能与朝中重臣联姻。锦屏已经十六了,不能再拖,这两年就该嫁人……而画屏的年纪刚刚好,即便再等两年也没什么,却没想到居然出了这种岔子,他很不得把那间客栈所有人千刀万剐!   *   严裕私自外出的事被元徽帝知道后,自然又残忍地多禁了他两个月。   与其说是禁足……到不如说是阻止他参与某些事情。   太子与平王的矛盾益发激烈,太子私下架空了一部分拥趸平王的官员,让他们在朝为官有名无实,无权参与议事。平王明知他的一举一动,明面上却仍旧一脸平和,不急不躁,暗地里却让都指挥使司的魏提督私下招兵买马,壮大军队,另外又训练了一批效仿严裕的精兵,统共有三千人,一个个都栋梁之才。他正在与西夷密切联系,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给太子一个重击。   朝中的波诡云谲,似乎与安王府没有关系,严裕和谢蓁的日子过得平稳安乐。元徽帝既然不想让他插手此事,他就如他所愿当一个好儿子,置身事外,端看事态如何发展。   自从上回客栈回来后,严裕闷不吭声地回到府里,明显还在置气。   谢蓁说了很多好话才把他哄住,他小气得很,明令禁止谢蓁以后不许跟高洵来往。谢蓁一开始不答应,多年关系岂是说断就断的,何况他们之间根本没有什么,他怎么就这么喜欢吃干醋呢?   然而谢蓁不答应的后果就是,当晚严裕在床榻上折腾她许久,咬着她最敏感的左边耳朵不断地说:“羔羔……不要跟他来往……”   直至东方既白,他才放过她。   谢蓁在床上躺了一天一夜,若不是身子没有力气,真想一脚把他踹到地上去。   她娇嫩得很,哪里守得住他这样的折腾,身上的红痕三天都没下去。   他事后知道愧疚,拿着药膏仔仔细细地往她身上抹药,一边抹一边小心翼翼地问:“疼不疼?”   谢蓁把头一扭,故意让他愧疚:“疼死了……这儿也疼那儿也疼,都是小玉哥哥害的。”   他果然心疼得不行,贴着她的脸颊又亲又舔,含住她的双唇极其温柔地品尝她的滋味:“以后不会了……”   谢蓁乌黑大眼瞥向他,“如果高洵哥哥再出现呢?”   他轻轻咬住她的下唇,不想从她嘴里听到这个名字。   看来这人会是他心里永远的疙瘩,每每想起,都会觉得不痛快。   谢蓁在心里叹一口气,他可真会给自己添堵,心眼儿那么小,为什么偏偏揪着这件事不放呢?   端午节前两天,谢立青正好从邬姜回来,阖府上下为他接风洗尘。他如今是元徽帝看中的人,此一时非彼一时,定国公府的人都要对他高看一眼,再也不像从前那般奚落调侃。   这等大事谢蓁必定不能不去,严裕特意向元徽帝上书,元徽帝看过以后,特允他提前解禁,去定国公府看望一下老丈人。   答应得这么快,让人不得不怀疑元徽帝其实很早就想放他出来了,继续关着他只是为了好玩。   谢蓁没有在意这些细节,第二天便带着丫鬟婆子一行人回到定国公府。   一年不见,谢立青在边关黑了瘦了,但是人却更精神抖擞了。即便满面风霜,也遮挡不住骨子里的英气,反而更添两分沧桑的魅力。   谢蓁走过影壁,老远便欢喜叫了声“阿爹”。   待人来到跟前,谢立青才责怪道:“都已经嫁为人妇了,怎么还这般没规矩,也不怕安王笑话。”   话虽如此,但脸上的慈爱笑意却是怎么都掩不住。   谢蓁在父母面前,永远是一副小女儿的娇态,“我跟阿爹一年不见,高兴一些怎么了?若不是不高兴才有问题呢!”   谢立青说不过他,看向一旁的严裕,抱拳施礼道:“下官教女无方,让安王笑话了……”   严裕虚扶一下,“岳父言重。”言讫看一眼笑盈盈的谢蓁,唇边难得地溢出一抹笑意,“她只是太想念您了。”   语气无奈,还透出一点点纵容。   谢立青立即听出两人关系融洽,不似刚成亲那阵僵到了冰点,发自肺腑地笑道:“我这女儿的品行我能不清楚?安王就不要为她开脱了。”   谢蓁鼓起腮帮子,娇娇地嗔了一声:“阿爹……”   谢立青是那种典型的喜爱在别人面前数落自己孩子的人,她和阿荨都被数落过,本以为出嫁后会好点,没想到还是跟以前一样。他们兄妹三人里,唯有谢荣没被谢立青拎出来批评过,不是谢立青偏心,而是谢荣实在没什么缺点,即便有心挑毛病也挑不出来。要说唯一的不足……应该是性子太寡淡,太沉默了点。   一行人在堂屋和和乐乐地洽谈,就连平素总爱板着一张脸的老太太也露出笑意,夸奖了谢立青几句。      谢立青没有表现得受宠若惊,只是笑着说母亲过誉了,谦逊而温和。   快用午膳的时候,谢蓁四下看了看,不见谢荨,低声问冷氏:“阿娘,为何不见阿荨?”   冷氏放下茶杯道:“她一早便被仲四姑娘叫去了将军府,算算时间应该快回来了。”说罢让一旁的丫鬟去门口看看谢荨回来没有。   丫鬟应声离去,在国公府门口站了一会儿。   不多时看到府里的马车迎面赶来,稳稳地停在门口,正欲上前迎接,便看到谢荨穿着月白锦衫和六幅裙从车厢里哭哭啼啼走出来,怀里还抱着一只半死不活的兔子。   丫鬟名叫雨清,是冷氏的贴身丫鬟之一。雨清三两步上前关切地问:“七姑娘为何哭泣?”   谢荨让她看怀里的兔子,她哭了一路,眼睛红红的,一抽一噎地比那只兔子还可怜:“阿短要死了……雨清姐姐帮我去叫大夫,让大夫给它看看好吗?”   阿短……是这只兔子的名字?   可是怎么从没听她说过?是路上捡的?   她正疑惑,却瞥见后面有人骑马追来,人到跟前,才看清是将军府的独子仲少爷。仲尚身穿青莲直裰,轩昂俊朗,此刻却顾不得形象,从马背上翻下来来到谢荨跟前:“阿荨妹妹,我话没说完,你为何忽然跑了?”   谢荨少见的坚持:“阿短要死了,我要救它!”   仲尚准备从她怀里把兔子接过去,但是她却往后一躲,仿佛戒备极了,他莫名地烦闷头疼:“我一定找人医好它……你把它交给我,我带它去医馆。”   谢荨摇摇头,刚哭过的杏眼仿佛被泉水涤过一般明亮,她吸吸鼻子:“仲尚哥哥这次就差点把它养死,我不相信你了。”   任凭仲尚怎么说,她就是一个劲儿地摇头。   仲尚头一次面对姑娘是这么的无措,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哄她……可是看她樱唇一扁,可怜兮兮的模样又觉得堵心,他更喜欢她笑容娇软地对他说话,而不是现在这样充满了戒备。   今日谢荨到将军府,她跟仲柔一起到他的院子里看望阿短,正好看到阿短无精打采地卧在廊下,无论喂它什么它都不吃。她一问下人,才知道阿短已经三天没吃东西了,她心中一急,抱着兔子就要往外走。   仲尚从屋里出来叫住她,她什么都没说,坐上自家的马车就走了。   仲尚以前没养过兔子,哪里知道该怎么养,没养死就不错了。这几天阿短不吃东西,他在军营里很忙,顾不上管它,便让下人代为照顾,没想到居然到了这么严重的地步。   现在他说什么都晚了……谢荨已经不相信他,不愿意把阿短交给他了。   雨清看着两人在门口谈话,踟蹰片刻,不知该不该请仲尚进去:“仲少爷……”   话音刚落,便见仲尚一把将兔子夺了过去,故意用吓唬的语气对谢荨说:“你既然把它交给我,它就是我的,我想怎么处理都可以。”   谢荨以为他要把阿短扔了,眼泪再次夺眶而出,伸着双臂想要夺回去:“不要……仲尚哥哥还给我……”   她一边哭一边拉扯他的袖子,可惜两人身高有差距,她刚刚到他的胸口,蹦了半天也够不着。   她呜呜地哭,可怜得不得了。   仲尚有种欺负小姑娘的罪恶感,但还是硬着心肠问:“那你以后还跑不跑?”   她这时候很聪明,知道顺着他的心意才能把阿短要回来,抽抽噎噎地摇了摇头。   仲尚把兔子还给她。   她抱着兔子后退半步,一边抹眼泪一边认真地说:“我讨厌仲尚哥哥……”   仲尚心里一虚,“你说什么?”   她抬眸,亮闪闪的眼睛看着他,“仲尚哥哥欺负我,我不原谅你了!我讨厌你!”   这句话大抵是鼓起了全部的勇气,她一说完,就转头跑进府里,只留给他一个越来越小的背影。   雨清张了张口,最终什么也没说,跟着谢荨一起回府了。   仲尚这才知道自己弄巧成拙,在国公府门口站了很久,最后翻身上马,一扬马鞭飞奔离去。心里有一股浊气发泄不出来,他也说不清是什么感觉,在街上逛了一圈,停在一家酒楼门口。    ☆、说亲   谢荨不敢去堂屋,她知道那里有很多,今天阿姐和姐夫都来了,阿娘阿爹和祖父祖母都在那里。而且阿娘不能见到这些带毛的小动物,她心思一转,只好偷偷回到自己的房间里,让丫鬟用毯子褥子临时给阿短做了一个窝,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到里面。   雨清请的大夫还不来,她抹抹眼泪,一边看着阿短一边小声抽泣。   “你别死……你要是不死,等你病好了我就把你放走。”她用商量的口气跟兔子说话,小小的人儿蹲在地上,轻轻地拨弄它的耳朵。   可是阿短一动不动,还是那副无精打采的样子。   不多时大夫总算来了,可是大夫只给人看病,对付畜生实在不在行。坐看右看一番,在谢荨紧张的眼神下慢吞吞地道:“七姑娘前几天喂它吃了什么?”   谢荨眨巴眨巴眼:“……不知道。”   阿短一直是仲尚喂养的,她经常过去看看,偶尔喂它吃一些青菜叶子,至于仲尚都喂它吃什么……她还真不知道。   大夫若有所思:“若是没诊错,它大抵是前几天吃得太多,导致食物沉淀,在胃中不能消化,所以才会食欲不振。”   说着摸了摸阿短的肚子,果然有一块地方鼓鼓的。   大夫如释重负,到一旁提笔写药方:“我开几种药草,姑娘让下人捣碎成汁倒在它的水里,让它一起喝下,看看是否见效。”   谢荨点头不迭,等大夫写好药方,让雨清付诊金多谢大夫。   下人拿药回来,捣碎成汁后谢荨亲自看着阿短喝水,阿短实在太虚弱了,连喝水的样子都蔫耷耷的。谢荨看着它,忽然想起刚才在家门口仲尚欺负她的光景,她鼓起腮帮子枕着双臂,“仲尚哥哥坏蛋……”   话音刚落,便听后面一声脆响:“阿荨,你何时回来的?”   她慌忙转头,谢蓁一身水蓝提杜若纹衫裙,头上斜插一支云形嵌宝金簪子,似一抹清泉,毫无预兆地撞进她的视线。“阿姐。”叫完这一声忽然有点心虚,往旁边挪了挪,企图遮住身后的兔子。   可惜还是被谢蓁看到了,她往她这边走来,“你后面藏了什么?”   谢荨拨浪鼓似的摇头,“什么也没有!”   胡说,明明满脸都写着“我就是藏东西了你不要过来”。   要说谢蓁是谎话精,那谢荨就是最不会撒谎的,一撒谎就着急脸红,太容易分辨了。所以谢蓁只是哦一声,趁她猝不及防的时候绕到她身后,盯着在花团锦簇薄毯里懒洋洋地趴着的兔子,一脸诧异:“哪来的兔子?”   这下肯定瞒不过去了……   她心虚,低头左看右看:“嗯……仲柔姐姐送给我的。”   谢蓁明显不相信,仲柔像是会养兔子的人么?这里面肯定还有内情。于是她眼珠子转了转,转身就往外走:“你不说实话,我就去告诉阿娘!”   谢荨赶忙拉住她的袖子,又急又可怜地请求:“阿姐别去,求求你别告诉阿娘……我说,我说。”   于是她就把明秋湖放风筝那天救了一只兔子,然后交给仲尚抚养的事跟谢蓁一五一十地交代完毕。谢蓁听罢沉默了片刻,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你跟仲尚经常见面么?”   谢荨点点头,回答得很诚恳:“我想去看阿短的时候,都和仲柔姐姐一起去他的院子里。”   说完见谢蓁脸色不好,忐忑地问:“阿姐?”   谢蓁把屋里的丫鬟都支开,坐在对面的五开光绣墩上语重心长道:“阿荨,你不要跟仲少爷走得太近了。”   虽然谢荨才跟仲尚生过气,但那是她的原因,如今听到谢蓁这么说,还是有些纳闷:“为什么?”   谢蓁沉吟了下,“……你如今也十四了,马上就要说亲,不能总跟别的男子来往,对你的名声不好。”   其实她想说仲尚此人风评不好,少接触为妙,但是担心说得太直白阿荨会难堪,所以才换了个委婉的说法。   仲尚以前的风流名声还在,虽说参军以后收敛许多,但谁知道他私下又是如何?把谢荨交给他,谢蓁实在太不放心了。她妹妹就跟院子里的白茉莉一样,干净洁白,像仲尚那种城府颇深又玩世不恭的浊世公子,实在不适合她。   谁知道他对阿荨打的什么主意,万一只是一时兴趣,玩玩就撒手呢?阿荨跟他不一样,可承受不了那种伤害。   所以谢蓁是绝对不会让这种事发生的。   谢荨听罢乖乖地点下头,“我以后会少跟仲尚哥哥接触的。”   反正他们刚才吵架了……她心虚地想。   谢蓁见她这么乖松一口气,摸摸她的头看向地上的兔子,“等它好了以后你打算如何处置?”   谢荨把阿短抱回来的路上就想好了,“这几天我先藏在自己屋里,不让它跑出去。等过几天阿短的病好了,我就把它送人或者放回明秋湖林子里。”   也只能这么做了,谢蓁说好,带着她一起去前院跟大家共用午膳。   *   那天晚上仲尚在一家酒楼喝到很晚,一杯接着一杯,最后索性不耐烦了,让店小二再拿祭坛陈年佳酿,掀开盖子便往嘴里倒。他喝得十分豪迈,酒顺着光洁的下巴滑到脖颈,染湿了胸前的衣服,湿漉漉地贴着胸口,透出肌理分明的精壮胸膛。   他一口气喝完一整坛,然后把酒坛往地上狠狠一掷。酒坛应声而裂,瓷片散落满地。   “仲尚哥哥欺负我,我不原谅你了!”   一个气呼呼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然后接二连三,都是同一个声音,有怯懦的,有娇软的,也有甜滋滋的。   “阿娘知道我喝酒会生气的……”   “仲尚哥哥要养它吗?”   “仲尚哥哥真好!”   他的头有些疼,被她吵得不得安宁,满脑子都是她的声音。他心想,既然她说他很好,那今日又为何这么生气?   不就是一只兔子么?   想了半天也想不通,反而更加头疼。他起身结账,牵马慢吞吞地走回将军府,天已尽黑,头顶月色溶溶,晚风穿过里坊扑面而来,却吹不散他心里的烦闷。他徒步走回将军府,府里下人纷纷迎上来伺候,他索然无味地走回屋里,顾不上梳洗,倒头就躺在床上睡着了。   第二天醒来好了很多。   他换下昨日的衣服,沐浴更衣,洗漱一番,先去了一趟军营。回来后已是申末,原本想去国公府向谢小姑娘赔礼道歉,但是转念一想她应该余怒未消,再加上天色不早,还是改日再去吧。   一拖就拖了三天,他想着她应该消气了,就让下人以仲柔的名义传话,邀请她到城里望月楼一聚。   然而仲尚在楼里等了两个时辰,谢荨都没来。   他问下人究竟有没有把信送到,下人连连保证送到了,是谢荨身边的丫鬟亲自收下的。   既然送到了,为何不来?   答案只有一个,她不想来见他。   仲尚又多等了半个时辰,眼瞅着日落西山,薄暮暝暝,京城主街道上的行人越来越少,望月楼顶楼还是只有他一个人。他的心情渐渐沉下来,脸色如水一样平静,最后把杯子里的茶一饮而尽,起身对下人道:“回府。”   那以后半个月,两人都没再见面。   阿短的病渐渐好了,谢荨把它交给屋里的陆嬷嬷,陆嬷嬷有一个七岁的小孙女,心思细腻又喜欢养小动物,送给她正正合适。送走阿短,谢荨让丫鬟把门窗大开,清扫干净阿短留下的一切痕迹,免得阿娘进来后再起疹子。   上回仲府的人送来书信,虽然用的是仲柔姐姐的名义,但是仲柔姐姐从来不会邀请她去望月楼这种地方,所以一看就知道是仲尚的主意。可是她刚答应阿姐少跟仲尚接触,总不能出尔反尔,于是她想了想,最终选择没有去。   一直到端午这天,谢荨跟陆嬷嬷学包粽子,煮好以后打算给冷氏和谢立青送去。她兴致勃勃地来到正房,正准备推门而入,里面传出冷氏的声音:“阿荨还小,说这些是不是太早?”   跟她有关?   她停步,本能地没有敲门,而是朝身后的丫鬟婆子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藏在窗户底下偷听。   谢立青仿佛心情不错,含笑道:“先把亲事定下来,往后就不用操心了……阿荨如今还是小孩子心性,若是为她定下一门亲事,或许能让她长大一些。”   冷氏没有说话,不知是不是被说动了。   谢立青又道:“我观察过了,顾大学士家的大公子尚未娶妻,博学多才,又相貌堂堂,与阿荨很是登对。”   冷氏缓缓道:“你说的是十八岁就中举的顾翊?”   “正是。”   许久,冷氏缓缓道:“确实是位不错的人选……不过这要过问一下阿荨的意见,她还小,不用太过着急。”   谢立青笑着答应下来。   里面的话题渐渐转到别的方向,但是谢荨却站在外面愣住了。   阿爹阿娘要为她说亲?   她心慌慌的,不知该如何是好。抬头一看数双眼睛都看着她,她面上一窘,居然毫无预兆地脸红了。她把粽子交给离得最近的陆嬷嬷,“嬷嬷帮我送进去吧……我,我还有事,先回去了。”   陆嬷嬷识趣地没有多问。   她转头悄无声息地跑了。    ☆、画卷   冷氏和谢立青合计几天,都觉得顾翊此人是一位不可多得的青年才俊,前途无量,再加上他父亲是当朝内阁首辅顾大学士,两家若是能结亲,那是再好不过。   只是不知道谢荨的意思。   虽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两人希望都希望儿女幸福,是以婚姻大事都比较尊重孩子的意见,不像别人家那么专制。有一回冷氏把谢荨叫到屋里,旁敲侧击地问:“你同顾大学士的女儿顾如意关系很好?”   谢荨想也不想地点头,“顾姐姐对我很好。”   冷氏哦一声,又拐着弯问:“你去过大学士府几次,可有见过她的兄弟姐妹?”   谢荨前几天才听到她跟谢立青的对话,一下子就猜到她想问什么了。谢荨低头盯着脚上的垂丝海棠纹绣鞋,吞吞吐吐:“没……没见过。”   可惜这语气太心虚,冷氏一下子就听出她在撒谎。   “当真没有?”   她仔细想了一下,先摇摇头,然后再点头:“见到顾姐姐的两个妹妹了……”   这话不算撒谎,谢荨确实只见过顾如意的妹妹,根本没见过顾翊的面。她之所以心虚……是因为忽然想起来顾如意说要让顾翊给她画一幅画,竹韵常青,挂在她的屋里当摆设,也不知道画好没有,至今都没有让人去拿。   她怕冷氏知道这件事后,会更加致力于把她跟顾翊撮合到一起。   她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   冷氏摸摸她的头顶,突然问道:“上回我跟你阿爹说话,你是不是听见了?”   谢荨僵住,抬头讷讷地问:“阿娘怎么知道的?”   本来冷氏只是一个猜测,不过她表现得这么明显,更加证实了冷氏的想法。冷氏唇畔含笑,一副知女莫若母的表情:“那天陆嬷嬷来正房送粽子,说是你亲手包的。我就想若是你亲手包的,那你肯定会亲自端过来……结果你不在,我一问陆嬷嬷,她说你提前离开了。阿娘想来想去,只有这一个原因。”   谢荨咬咬唇瓣,不说话。   “你对顾大少爷不满意?”冷氏语气柔和。   她晃了两下脑袋,“不是……我只是没见过他,不知他是什么样的人。”顿了顿,蔫头耷脑地说:“我舍不得阿娘和阿爹。”   冷氏一笑,“你以为阿娘就舍得你吗?你阿姐才嫁人,若是连你也嫁了,我身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说罢告诉她,只是为她选一门好亲事而已,至于何时成亲……肯定要等她及笄之后。   她这才安下心来。   冷氏又说顾大公子怎样的好,文采斐然,一表人才,京城有许多姑娘悄悄爱慕着他。又说他此人谦逊温和,温润如玉,怎样怎样的好,听得谢荨对这个人都有点好奇起来,不再如一开始那么排斥。   在冷氏的套话下,谢荨乖乖地说出顾如意让顾翊给她画画一事,那幅画至今还没拿回来。   冷氏一晚上的思想工夫没白做,当即就对她说:“明日让荣儿去大学士府拜见顾大公子,替你把画拿回来。”   *   说是让谢荣拿画,其实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让谢荣看一看此人私下品行如何,是不是真如传闻中那样完美。   谢荨阻止无效,谢荣一大早就出门了。   谢荣没带多少人,就带了两个贴身侍从,骑马来到大学士府。向门口下人说明来意,下人进去通禀,很快回来把他请入府中。   顾翊住在大学士府西南边一个名叫壅培园的院子里,亭外种了一片竹子,风从竹林穿过,竹叶簌簌作响。谢荣对这里不太熟悉,他以前跟顾翊见过几次面,却都没有深交,如今这样登门拜访还是第一次。   下人领着他走过竹林,朝里面示意:“我家少爷就在里面,谢公子请。”   谢荣往前走了两步,便看到前方树下有一个身影。他背对着他,穿着一身月白缠枝莲纹直裰,面前摆着一张瑶琴,他的手指放在弦上,缓缓流泻出一首悠扬洒脱的曲子。谢荣站在顾翊身后听他弹完一曲,才走上前道:“展从君不止文采好,琴艺也是一绝。”   顾翊这才注意到身后有人,起身向后看,对上谢荣一双沉静如水的眸子,笑了笑道:“原来是永昌,顾某不知你要来访,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说罢,忙招来下人添茶递水,热情地邀请谢荣在对面方桌后面坐下。   顾翊确实如传闻中一样,风度翩然,温润柔和,没有一点架子。他坐在谢荣对面,亲自为他倒一杯茶,“我不过一时兴起,随手弹奏一曲,让你笑话了。”茶汤从壶嘴流出,茶香扑鼻。   两人虽说君子之交淡如水,但见面还是能聊上几句。顾翊的性格与谢荣恰好相反,他个性随和,与谁都能说几句话,而谢荣则少言寡语,很少主动开口。两个同样俊美的翩翩佳公子坐在树下,一人含笑,一人沉默,若是中间再摆上一副棋盘,那就更添加了几分美感。   谢荣没有忘记冷氏的嘱托,说了一会话问道:“舍妹说你为她画了一幅竹韵常青图,不知可否完工?她嘱托我替她带回去。”   他不说,顾翊还真忘了。   那幅画他完工许久,但是一直不见人来取,他渐渐就忘了,如果不是谢荣今天过来,恐怕还会一直放在他的书房里。顾翊让下人去书房取画,谦逊道:“画中稍有不足,希望令妹看后不要见笑。”   谢荣笑着说不会。   不久下人去而复返,一脸为难地说:“少爷……小人按您说的地方找了,怎么也找不到。”   顾翊微微拧眉,“你没找错地方?”   下人不大确定:“应该没有……”   怎么是应该?   顾翊与他说不清,于是起身跟他一起去书房,起身对谢荣愧歉道:“劳烦永昌在此稍等片刻。”   顾翊离开后,谢荣一人坐在树下。   面前摆着一壶刚煮好的碧螺春,他又倒了一杯,正准备端起来喝,肩膀却忽然被人从后面拍了一下,伴随而来的还有一个带笑的声音:“哥哥又在偷懒不看书,当心我去告诉阿爹,让他罚你做三篇文章!”   *   他放下茶杯转头时,身后的人蓦然僵住了。   顾如意原本是来找顾翊的,也不是什么要紧事,就是想跟他借几本书。他这里藏书多,有好些都是民间找不到的孤本,她一般想看什么书都找他借。今日她刚进院子,就看到树下坐着一人,她只能看到一个背影,身形跟顾翊很有些相像,周围只他一人,而且顾翊很少在院子里接待客人,所以她几乎没有怀疑,认为这就是哥哥。当她的手放在他肩膀上,迟迟等不到回应时,已经察觉到不对劲了。   果不其然,他缓缓转头,露出一张清冷如玉的侧脸,他身后是茂盛的梧桐和一张七弦琴,明明该是一副温柔缱绻的画卷,却硬生生被他贵雅冷漠的气度逼退了几分,变成隔着山水的画面,明明只有一步之遥,却觉得触不可及。   他回头,目光落在她来不及刹住的笑脸上:“哥哥?”   顾如意僵硬地收回手,收起笑意,“原来是谢公子……我以为是兄长,冒犯之处请勿见怪。”   她很快恢复如常,变回人前淑静温婉的顾姑娘,唇边一抹笑意恰到好处,只是眼神一对上他的时候,便有些尴尬地闪开。她让身后的丫鬟拿来娟纱,当着他的面戴在耳后,挡住了半张脸,也挡住了眼睛下面的胎记。   谢荣看到她的动作却没说什么,静静等着顾翊回来。   两人都不说话,一时间安静得很。   顾如意作为主人,自然要尽地主之谊,迟疑了一下问道:“谢公子来找我哥哥?”   谢荣颔首,“展从日前作了一幅画相赠,方才去了书房取画。”   顾如意立即明白过来是哪张画,那还是她替谢荨要的,前阵子国公府一直没人来拿,她还以为他们不要了,没想到一拖就拖到今天。   她也想去书房,不过要是她走了,这里就只剩下他一个人,这种待客之道实在太无礼了。可是她留下这里又不知道说什么,跟谢荣说话想,谢荣虽然会回答,但每一句话都回答得让人接不下去。她见壶里的茶水没了,便让丫鬟重新煮一壶茶,顺道问谢荣:“谢公子怎么想起今日来取画?”   他道:“家母让我来的。”   “你也喜欢画吗?”   “尚可。”   “上回的事一直找不到机会跟谢公子道谢……多亏了你……”她是指上元节那晚被醉汉轻薄的事。   谢荣垂眸,仍旧是那副平淡无奇的语气:“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   这对话实在进行不下去,正在顾如意受不了想中途逃脱时,顾翊总算从书房回来了,他手里拿着一个长条方盒,来到谢荣跟前,从里面取出一幅画轴缓缓打开,“总算找到了,谢公子看看吧。”   画中青竹慢慢展现在眼前,似一株株随风摇摆的珠子,被风吹弯了腰肢,只剩下树叶沙沙作响。隔着画卷,似乎都能听到竹叶婆娑的声音,栩栩如生,让人赞叹。    ☆、孩子   谢荣收下画卷,向顾翊道谢,又留下说了一会话才离去。   他离开后,树下只剩顾家兄妹二人,顾翊偏头看向顾如意,清润的眼里染上无奈的笑:“在家里怎么还挡住脸?我不是说过不吓人么。”   顾如意慢吞吞把面纱摘下,黑如绸缎的头发有一缕滑到腮边,她素手挽到耳后,有点落寞地说:“哥哥觉得不吓人,那是因为哥哥看习惯了……我不想吓到别人。”   顾翊目露怜爱,叹一口气,却不知该如何安慰她。      十六年前阿娘生下如意的时候他才两三岁,记不得当初是什么心情,应该是非常高兴的。但是如意一出生脸上就带有一块胎记,一开始不大明显,到了四五岁时颜色却越变越深,印在她巴掌大的小脸上,极其影响美观。府里孩子多,都不懂事,有的就喜欢拿她的脸说事,当着她的面说她是丑八怪。他记得如意以前是很爱笑的小姑娘,渐渐地脸上笑容越来越少,眼里的光彩也黯淡下去,她七八岁的时候出门就知道要戴面纱。顾翊把欺负她的人都教训了一顿,可是仍旧不能消除她内心的自卑,直到今天她还认为自己是个“丑八怪”。   其实她一点也不丑,若是没有那个胎记,一定是个很标致的姑娘。   这些话顾翊跟她说过很多遍,她始终不信。   家中遍访名医,想尽办法医治她脸上的胎记,可是试了很多种办法,始终一点效果都没有。   顾如意已经开始放弃了,反正这么多年都过来了,大不了她不嫁人,一辈子留在家里,只要阿爹阿娘不嫌弃,她就陪他们一辈子。   可是顾大学士夫妻总不能真让她一辈子不嫁。   但凡有一点点法子,他们都不会放弃。   顾翊也是。   顾翊陪她去书房选了几本书,从书房出来,他让下人去屋里拿来一个青釉莲纹瓶子,递到顾如意手中,“这是我托人从江南水乡带回来的良药,据说是一个杏林春暖的大夫用祖传药方调制的药膏,你先用一段时间,看看是否见效。”   顾如意不好扫他的兴,接过药膏还是忍不住道:“哥哥以后不用为我找这些了……试过那么多种药都没用,这个应当也不例外。”   顾翊却不赞同她的说法,“没试过怎么知道没效?这是我千辛万苦找回来的,你可要上心一点。”   说罢故意摆正脸色,做出一副严肃的样子。   顾如意扑哧一笑,晃了晃手上的药瓶,“知道了,哥哥的一番好意我怎么会辜负?”   她笑起来十分好看,眼下的暗红胎记变成一个蝴蝶的性状,似要振翅高飞,翩跹而去。连那抹红色也变得娇艳起来。可惜她不常笑,像这样发自内心的笑许久都见不着一次,只因有一次她笑时二伯父家的女儿嫌恶地说:“你笑起来更丑了。”   她原本就没自信,听到这句话后更是不敢笑了。   顾翊心疼又无奈,唯一能做的,就是想法子逗她开心。   顾如意从壅培园离开后,路上正好遇到四姑娘顾吉祥和五姑娘顾锦绣,两人分别是二姨娘和三姨娘所生。两人走到顾如意跟前,欠身叫了声“三姐姐”,表面上是一副恭敬有礼的态度,然而唇边却溢出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笑里暗含嘲讽。   这样的眼神顾如意见得太多,不想与她们计较,正欲离开,却听见顾锦绣叫住她:“三姐姐是从壅培园出来的吗?”   她回眸,“我去看望大哥,是又如何?”   顾锦绣今年十四,说话怯生生的:“听说谢家大公子方才来拜访大哥,不知三姐姐见到了吗?”   顾如意不置可否。   “上回仲将军寿宴时我远远地见过他一面,真是丰神俊朗一表人才,不知近看是不是也如此,三姐姐能告诉我吗?”顾锦绣一脸期盼地看向她。   她眼波微动,弯起一抹柔和的笑,“五妹妹想知道?”   顾锦绣含羞带怯地点点头。   她云淡风轻道:“谢公子尚未走远,五妹妹这会去府门口,应当还能见他最后一面。”   她明明热心地给了建议,但是却噎得顾锦绣无话可说。总不能真追到门口去吧?那多跌份儿啊。   顾如意见她不答话,说自己还有事就先走一步。   目送她离开后,顾锦绣朝顾吉祥重重地哼了一声,“不就是比我们多见了一面,有什么好得意的?她生得那么丑,谢公子才不会看上她呢!”   顾吉祥在一旁附和,“说不定谢公子就是被她吓走的!”   两人朝着顾如意的背影发泄一通,正欲扭头扬长而去,一回头,便被忽然出现在拐角的顾翊吓了一跳。   顾吉祥和顾锦绣看着面沉如水的顾翊,心中一虚,后退半步异口同声道:“大哥……”   顾翊负手而立,视线在二人身上逡巡一遍,不豫道:“二姨娘和三姨娘平日就是这么教你们礼仪的?”   扯到生母身上,两人都有些胆怯,低头喏喏:“是我们一时昏了头脑,请大哥绕了我们……”   顾翊从她们身边走过,端的是铁面无私,“此事我要禀告父亲知晓,让他找一位师父教教你们,没的被二姨娘和三姨娘教歪了。”   说罢举步离开,不管二人哀求。   顾大学士最注重这些礼仪义理,认为女子便该遵从女德,更别说在后面道人是非,就连对姐姐也应该恭谨敬重。他若是跟顾大学士说了,她们的母亲少不了被训诫一顿,她们也会被迫学习礼节。顾大学士请的师父都严格的很,根本别想着偷懒。   *   回到定国公府,谢荣把竹韵常青图送到谢荨屋里,顺道帮她挂在墙上。   谢荨以前觉得一幅画而已,没什么,如今知道阿娘阿爹的心思后,房里挂着一幅顾翊的话,怎么看怎么奇怪。她想让谢荣把画摘下来,但是他却摸着她的头说:“我特意为你跑一趟,你总要挂几天才对得起哥哥的心意吧?”   谢荨一想,还真是那么回事,“那好吧。”   她就勉强答应下来了。   国公府有意跟大学士府结亲这件事八字还没有一撇,冷氏和谢立青都只是有这个打算而已,也不知道是谁走漏的风声,居然把这个消息传了出去,京城一些有头有脸的官宦人家都知道了,大伙儿心知肚明,作壁上观,却谁都没刻意点破。   消息传到将军府的时候,仲尚正在跟府里一个侍卫过招。   他听罢动作一顿,猛地收起蛇矛,扭头问下人:“你再说一遍?”   对面跟他过招的侍卫收手不及,眼看着木棍就要砸到他肩膀上,他拧眉用枪把人挥到一边,不耐烦地道:“滚!”   侍卫不敢招惹他,爬起来站到一边。   传话的下人惕惕然重复一遍:“听说谢家七姑娘要跟顾翊定亲……”   这些天仲尚虽然没有去找谢荨,但是让下人在定国公府外面守着,若是有谢荨的消息便通传给他。这些天谢荨一直没有出府,他还以为她在府里乖乖待着,没想到居然悄无声息地定亲了?   仲尚心情很烦躁,把蛇矛扔回兵器架子上,撞翻了一排兵器。他在院子来回走了两圈,越走脸色越不好,“你确定是真的?”   下人忙不迭点头,“千真万确!”   这才过了几天?   那小不点就要定亲了?   她才多大!   仲尚眉头紧锁,不知这股抑郁从何而来,却像野火燎原一般,瞬间把他整个人吞噬干净。   当天晚上,谢荨洗完澡出来,半干的头发披散在身后,裹住纤细的肩膀,她只穿着薄薄罩纱衫,正坐在床头一遍翻阅民间杂谈,一边喝玫瑰杏仁粥。双莺和双雀在外面守着,她喝到一半,觉得粥不够甜,正想让双雀多加点冰糖,忽见半开的窗户被人从外面推开,有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跳了进来。   他背着光,脸上表情晦暗莫测。   谢荨一惊,粥碗掉到地上,张口便想叫人:“双……”   可是那人却更快一步来到她面前,捂住她的嘴,凑到她面前低声:“别叫!”   粥碗恰好摔在氍毹上,厚厚的毯子缓解了落地的冲击,粥洒落一地,但是碗却好好地在地上滚了一圈,只发出一声小小的闷响。   谢荨睁大眼,就着窗外微薄的月色看清眼前的人,剑眉上扬,星目朗朗,不正是仲尚么?   她吃惊不已,“仲尚哥哥……”   他怎么到她家来的?   没有人发现么?   仲尚缓缓松开她,站直身子,开门见山:“听说你跟顾翊定亲了?”   谢荨疑惑,他怎么知道的?他来这里,就是为了问这个?   不等她回答,仲尚一抬头恰好看到对面墙上挂着一幅画,要是别的画也就算了,偏偏那幅画下方的落款写着——展从。   正是顾翊的字。   他见到她后刚刚缓和的脸色,瞬间又不好了。   *   这几日定国公府发生的事谢蓁全然不知,因为朝堂上发生了更大的事。   严裕跟侍卫对话的时候从不避开她,所以她大概了解怎么回事。   无非是平王手下的人一些被太子架空了,一些被言官弹劾,检举出各种罪状,就连去年朝廷下发粮食赈灾也被平王的人克扣了一大半。元徽帝知道后大发雷霆,一下子摘去了一百二十多名官员的乌纱帽,其中有一百人是平王的拥趸。   平王势力大减,本欲在家养精蓄锐,却又发生了一件大事。   近来元徽帝的身体状况日益变差,时不时气虚咳嗽,让大夫诊断却诊不出是怎么回事,病症足足拖了半个月,元徽帝越发虚弱,连下床的力气都没有。与此同时,坊间忽然传出谣言,说圣上快要登上极乐,太子温润,不是储君最佳人选,储君之位应该让给平王才是。   话不知怎么传到元徽帝耳中,元徽帝让侍卫去平王府搜寻,没想到真的在他床下搜出一个纸扎的小人,小人身上贴着元徽帝的生辰八字。非但如此,还在严韫的书房搜出一个绣金龙纹的长袍,长袍的尺寸正好跟严韫相仿。   侍卫把这些东西带回宫中,元徽帝当即气得吐出一口血来,陷入昏迷。   醒来以后,元徽帝第一件事就是把平王召入宫中,问他怎么回事。然而平王抵死不从,元徽帝对他失望透顶,没心情同他多周旋,下旨虢夺他的亲王之位,改封高阳王,三日后动身前往高阳,此生不得再踏入京城半步。   今日正好是严韫离京的日子,谢蓁与严裕一块坐在廊下,丫鬟端上两杯冰凉的酸枣汁,为炎炎夏日解暑。   谢蓁正要端起来喝,严裕却为她拦下,让丫鬟换一杯温茶。   她抗议:“这么热的天还喝热茶,我都要烧起来了。”   严裕看向她的肚子,“你昨天不是还喊疼么?今天不疼了?”   她昨日月事刚来,躺在他怀里抱着肚子哼哼唧唧,说一大堆胡话。她每到这几天都肚子疼,有时候疼得厉害连床都下不来,嬷嬷嘱咐过不能吃凉的,偏偏她自己不上心,什么都记不得,还要严裕天天管着。   谢蓁语塞:“那好吧……就喝热茶吧。”   她往严裕那边挪了挪,拉着他的手放在肚子上,“小玉哥哥给我焐焐?”   这时候倒不嫌热了。   严裕的手放在她平坦的小肚子上,另一只手用袖子擦去她额头上的汗珠,眉宇从昨天开始一直没有舒展。   谢蓁仰头看他,忍不住抬手抚平他眉头的皱褶,“你怎么一直愁眉苦脸的?是不是有什么烦心事?”   严裕抓住她的手,沉默片刻,点了点头。   她立即坐起来,一脸的兴趣:“什么事?大皇子去高阳了,离京城几千里,难道是因为他?”   他摇摇头,看着她认真地问:“羔羔,何时给我生个孩子?”   他日夜辛苦耕耘,这都过去两三个月了,怎么还是没能让她有孕?   若是她怀上他们的孩子,不知该有多么好。   谢蓁一愣,脸微微一红,“我怎么知道?又……又不是我能管得了的。”   他低笑,一想也是:“……是我管得了的。”   谢蓁瞪他,抬手捂住他的嘴让他不许再说。    ☆、圣谕   严裕认真地想了一下这个问题,觉得一个孩子太少,最少要生三四个才行。   他把这个想法跟谢蓁说了以后,谢蓁静了一下。   不等她回答,他改口道:“不……生五个。”   三男两女,正正好。女儿都像她最好,儿子他们可以慢慢教,一个从文一个从武,还有一个被他们宠着,自由自在地长大。他想得美好,谢蓁却是一张脸都熟透了,一把把他推开:“谁要给你生这么多孩子?你想得美!”   严裕正好站在走廊边沿,被她这么一推身体晃了晃,马上就要掉下去。   谢蓁下意识拉住他的手,可是她的力气怎么能比得过他的重量?他轻轻一拽,把她抱进怀里,两个人一起摔在地上。   谢蓁倒没觉得多疼,因为她整个人都被严裕护得严严实实的。   她一抬头,看到他噙笑的薄唇,气恼地在他唇上咬了一口:“你故意的!”   故意把她拉下来,故意看她出丑。   严裕直起身坐在地上,居然不在乎地上有多么脏,反客为主地稳住她的唇瓣,与她更深入地纠缠。好在周围的丫鬟都被他们支开了,否则这个样子被人看见,可不让人笑话?谢蓁心不在焉地想,他轻轻地咬了她一口,贴着她的嘴唇问:“你在想什么?”   谢蓁眼里一闪而过的慧黠,“我在想小玉哥哥中午是不是吃了茴香?”   严裕一顿,旋即松开她,眉头拧成一个疙瘩默默地看着她。   ……这是伤自尊了?   谢蓁扑哧一笑,主动凑上去亲了亲他的嘴巴,“你忘了我也吃了?我又没嫌弃你。”   他抿唇不语,一双漆黑如墨的眸子静静地凝睇她。   谢蓁以为他真生气了,在他嘴巴上啃又啃,正要放弃的时候,他忽然大狗一样缠上来,把她狠狠亲了一遍才罢休。谢蓁一抹嘴巴都肿了,真不知道他是亲人还是咬人,“你就不能轻点儿?”   严裕抱着她坐起来,放到廊下螺钿小几后面,抬手在她唇上摩挲了一遍,“轻点就不肿了?”   她娇娇地哼一声,“我怎么知道。”   方才摔到地上又被他按着吻了一通,她领口的衣襟半开,露出脖颈一片细腻光滑的皮肤,再往下是渐渐隆起的弧度。他无意间扫见,便觉得喉咙一阵干渴,又不是没见过,可是每一次看到还是忍不住口干舌燥,因为他知道布料掩盖下的皮肤是多么美好娇嫩,让人爱不释手。   他的眼光太灼热,以至于谢蓁无法忽视,她后退一步警惕地看着他:“你看什么?”   严裕别开目光,“没什么。”   ……谁信!   青天白日的,谢蓁可不想跟他在这里闹起来,她忙不迭坐起身,准备回去换一身衣裳。无奈起来的时候太着急,左脚踩到自己的裙摆,身子一倾就整个人朝前扑去。严裕就坐在她面前,她整个人都趴在他的身上,紧紧地贴着他的胸膛。   严裕顺势搂住她的腰,低头凑到她耳边叹息:“好软。”   知道他是指什么,谢蓁从耳后根一直烧到脸颊。   她胸脯原本就饱满,她一只手都握不住,但是对他来说却刚刚好。尤其他们两个人圆房后,他每天晚上都要玩弄她,让她羞得没脸见人。   那里有什么好看的!她浑身软乎乎地想,可是他却乐此不疲……   谢蓁撑着他的胸口坐起来,粉唇一撅骂道:“你不要脸!”   他越来越没脸没皮,听到这话非但没有反驳,反而还一把把她打横抱起,往屋里走去,打算好好地不要脸一回。   *   自从谢荣拿到顾翊的画后,事后又去了大学士府两趟,一趟是为了表示答谢,一趟是为了切磋。谢荣和顾翊某些方面很能说到一块,比如两人都喜欢下棋,他们就可以坐在树下一下就是一整天,连午饭都忘了吃。   以前没有深交过,没想到他们的性格竟如何合得来,颇有些一见如故的感觉。   这日谢荣与顾翊下完最后一盘棋,黑子被白子逼到死角,没有一线生机,顾翊甘拜下风,亲自把他送出壅培园。谢荣准备出府,途中路过一个院子,院子传出悠悠扬扬的琴声,不似普通姑娘家的婉转忧愁,反而是一种豁达轻松的曲调。谢荣在院外停驻片刻,从琴声中可以听出弹琴人轻松的心境,他忍不住摘下身旁的一片的竹叶,放在薄唇中间跟着吹了起来。   一时间两种声音响在院子上空,配合得极为巧妙。   谢荣只吹了一会便作罢,他收回竹叶,面色如常地继续往前走。   方才不过是一时心血来潮,觉得对方琴声悦耳,想要附和一两声罢了。他不想惹来麻烦。   走了十几步,正好来到方才那个院子的门口。   他从门口走过,察觉到一道视线落在他身上,偏头看去,顾如意正坐在院子里,面前摆着一张琴。她朝他客气地一笑,没多问也没多说什么,就像两个萍水相逢的人,见面点个头的关系。   谢荣回以一笑,大步离开。   此后再来大学士府,他偶尔会遇见顾如意,两人始终维持着平淡疏离的关系。顾如意知道他通晓音律,有一回弹琴时遇到几个不懂的音,便趁着顾翊在场向他请教了一番。他替她解答,顾翊笑道:“这样干巴巴地说也说不出什么,不如永昌为故意演示一遍?”   谢荣十三四岁时学过琴曲,彼时谢立青特意为他请了为乐器先生,就是想让他从乐声中变得柔和一些,不要总是冷着一张脸。可惜好像没什么大用。   谢荣坐在琴后,修长刚毅的手掌放在琴上,倒也不显得突兀。他弹了几个音,没有讲解,直接把一整首《广陵曲》弹了下来。   期间顾翊的下人来了,说顾大学士找他有事,把他叫走了。   只剩下谢荣和顾如意。   谢荣弹完后,问道:“看懂了么?”   顾如意摇摇头,“还是有点不懂……比如方才这里……”   她指着琴谱上一个地方,乌黑长发顺着肩头滑下来,带来幽幽浅香。她的话还没说完,便听前面忽然传来一声质问:“你们在干什么?”   谢荣和顾如意抬头,只见和仪公主和两个宫婢站在院门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   顾如意退开半步,“瑶安……”   严瑶安狠狠地瞪着他们,没想到她居然会看到这一幕。她今日心血来潮来到大学士府,还拿了宫里的御膳点心来跟严瑶安一起品尝,却怎么都想不到她会跟谢荣在一起,而且……而且关系还这么亲密!   她的眼眶慢慢变红,气愤之下口指责道:“你们,你们太过分了!”   说罢从宫婢手里接过檀木食盒狠狠地摔在地上,摔碎了一地的糕点果脯,她转头跑出院子,再也不想看到他们两个人。   顾如意面色着急,虽然不知道她为何发火,但总要解释一下自己跟谢荣的关系。于是不顾谢荣,牵裙追了上去。   “瑶安!”   谢荣一动不动地坐在树下,直到顾翊去而复返,看到只有他一个人,纳闷地问:“如意呢?”   他起身,却没有多做解释,“我先告辞了,展从君,我们改日再聚。”   说罢举步走出院外。   顾翊虽疑惑,却也没多问什么。   *   本以为这事不过是一个小插曲,没想到十日之后,礼部的人和高公公带着圣旨来到定国公府。   国公府上下都很吃惊,不知道这回又是什么事?   阖府的人跪在圣旨面前,高公公清了清嗓子,朗朗念道:“圣谕。定国公府大公子谢荣,字永昌,文通三略,武解六韬,学富五车,骁勇善战……相貌昳丽,仪表堂堂,特赐和仪公主为驸马,与和仪公主乃天造地设。朕心甚慰,择日由礼部主婚……”   后面还说了什么,泰半人却都没有听进去。   直到高公公宣读完圣旨,大家的目光齐齐看向跪在中间的谢荣。他微垂着头,看不清脸上什么表情。   高公公笑眯眯地说:“谢公子,快接旨吧。”   等了一会儿,不见他有任何动静。   高公公脸上的笑有些挂不住。   他叩首,语气坚定地说:“恕臣不能接旨。”   高公公的脸僵了,眉毛也跟着皱起来,“这话是什么意思?谢公子莫非想抗旨不尊?”说最后一句话时,语气已经多了几分严厉。   谢立青和冷氏不知怎么回事,却都担忧地看向儿子。   谢荣端是铁了心,“臣不能……”   “孽障!”老夫人忽地斥道,旋即转头向高公公赔笑,“这孩子不过一时头脑不清,说了些胡话,还望高公公不要见怪……这圣旨您就搁下吧,我自会说服他同意的。”说罢招呼来人,送高公公出府。   高公公离开后,谢立青扶着冷氏从地上站起来,惶惶然问道:“荣儿,这究竟怎么回事?”   谢荣拧眉,想起那天在大学士府和仪公主哭着跑开,那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他当时什么都没说,更没给予她任何错觉,为何圣上会下这道圣旨?   他定下心神,拿起八仙桌上的圣旨道:“我入宫去见圣上一面。”   老夫人在后头气急败坏地叫他:“你给我回来!”   他仿佛没听到,大步往外走去。    ☆、仗刑   宣室殿内,元徽帝端坐在浮金龙纹宝椅上,静静地端详跪在下方的俊朗年轻人。   他是兵部员外郎,前途无量,又有自己独到的见解,往后仕途必定有很大的上升空间。他若是娶了最受宠的和仪公主,无异于给自己手中握了一张更加有利的底牌,别人求都求不来的好事,落到他头上,他居然要拒绝?   谢荣在下方跪了小半个时辰,元徽帝始终一言不发。   久得连一旁的高公公都感觉不安。   谢荣的背脊挺得笔直,眼睛静静地看着龙椅下方的一个台阶,一动不动,端是下定了决心,脸上连一丝动摇也无。背后的烈阳投影在他挺拔的身形上,在大殿里打下一个修长的身影,正好停在龙椅下方。   元徽帝终于开口:“和仪是金珍玉贵的公主,哪里配不上你一个员外郎?”   谢荣诚恳道:“是臣配不上公主。”   “朕既然下旨为你们赐婚,便是看中了你,就是觉得你配得上!”元徽帝着实有些动怒,把手中的奏折摔到桌上,虎目怒视着他。   元徽帝这阵子身体不好,大抵是跟废黜平王有关,在床上卧病一段时间,最近才有所好转。   他一愣,却仍旧坚持:“臣有负圣上厚爱,恕臣不能答应这门婚事。”   元徽帝蹙眉,“你当真要拒婚?”   他双手贴地,深深一拜,“当真。”   “好,好得很!”元徽帝狠狠瞪着他,下令让殿外的侍卫把他带下去,“谢荣,你违抗圣意,难道不怕朕要你的命?”   谢荣沉寂片刻,长身屹立,孤寂的身影竟带着几分决然,“若是能让圣上收回赐婚,臣自甘受罚。”顿了顿,又道,“只希望圣上不要迁怒臣的家人,此事是臣一人决定,与他们无关。”   元徽帝冷冷一笑,多说无益,“把他带下去,打五十大板,给朕着实地打!”   原本违抗圣意是要杀头的大罪,更何况是拒绝皇上赐婚,元徽帝若不是看在公主对他有几分情意的份上,担心把他给弄死了,又岂是只打五十大板这么简单?他气得胸膛起伏,久久平静不下来。   前几日和仪哭着跑到御书房,求他为她和谢荣赐婚,他当时震惊之余,第一个反应是拒绝。然而和仪公主为了逼他答应,竟然想到用绝食来威胁,三日之日,她虚弱地昏倒在殿中,他哪里忍心宝贝女儿遭这份罪?虽不满意,却也只好答应下来。毕竟谢荣如今官阶虽低,但是颇有前途,文韬武略,日后必有大作为,把和仪嫁给他,他思想来去总算说服了自己。可是没想到圣旨下去以后,他居然如此不识好歹,当天就跑到宣室殿来拒婚?   元徽帝越想越觉得愤怒,是以才没有让侍卫客气,着着实实地打了五十大板。   这五十板子打下去可不是开玩笑的,即便是身强力壮、怀有武艺的壮年人也承受不住,更何况谢荣这种文质彬彬的人?   可是出乎元徽帝预料,五十板子打下来,他居然还能强撑着站在他面前,屈膝一拜,“请圣上收回成命。”   元徽帝大怒,“再打三十大板!”   侍卫领命,再次把他带下去。   他背上的衣服都被献血浸湿了,却死死咬着牙关,没有发出一声求饶,直到唇边溢出血迹。他喉结一动,硬生生把一口鲜血咽了回去。   板子一下一下落在他背上,就连殿外的公公都不忍心再看。   “啪——”   “啪——”   突然一个身影从大殿后面冲出来,愤怒地出声制止:“住手,都给我住手!”   侍卫没有圣上的命令不敢擅自停下,她就冲上去亲手拦下侍卫手里的板子,“不许打了,我说不许打了你们听见没有?”   侍卫后退两步,跪地行礼:“参见公主……”   严瑶安让人把行刑的侍卫赶下去,她站在谢荣面前,看着他伤痕累累的后背,踯躅犹豫,不知该不该上前。她眼眶含泪,咬着唇瓣问:“你就这么不想娶我?”   宁愿被打成这样,宁愿冒着生命危险,也要拒婚么?他为什么不肯娶她,为什么就不能多看她一眼?   谢荣阖上双眼,俊脸苍白,声音嘶哑:“我对公主无意,你嫁给我,只会受委屈……”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清楚地表明立场,却是在这样的场合……严瑶安心中一阵苦涩,她蹲在他面前,素手试图抚上他的面容。他就像有感知一样,偏头避开了,她讪讪地站起来,“那你对谁有意?如意么?”   这个问题搁在她心里很久了,这些天她吃不下睡不着,满脑子都是他和如意坐在树下抚琴的场景。她承认自己嫉妒,为什么他对她没有好脸色,却对如意露出那样柔和的表情?   谢荣身子一沉,从长椅上倒下来,他躺在地上,压到了背上的伤口,深深蹙眉,“同她无关。”   说罢不再出声。   严瑶安叫了他两声,他不答应,她还以为他死了,着急地叫太医过来:“你快看看他怎么了!”   太医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再捏捏他的脉搏,告诉严瑶安:“公主放心,他只是昏过去了。”   她这才松一口气。   她是恨他,怨他,但是却不希望他死。   严瑶安向上一看,元徽帝正站在丹陛上方,面无表情地端详殿外的一切。“来人,把他叫醒继续打完三十大板!”   严瑶安屈膝下跪,急急摇头,“父皇,别打了,求您别打他了!”   元徽帝轻轻地哦一声,“他不答应朕的赐婚,朕若是不教训他,如何对得起皇室的颜面?”   她哭着摇头,“他不答应,父皇还能打死他不成?”说着抹了抹眼泪,似是下了极大的决心,“不答应就不答应吧,京城又不是只有他一个青年才俊……”   元徽帝许久没出声,目光落在她身上,意味深长地叹了口气,踅身走回殿中。   “来人,把谢员外郎送回家去!”   *   谢荣被送回家时,一身血迹,把冷氏吓得一张脸都白了,差点没晕过去。   冷氏忙让人把他送回屋里,“去请大夫,快去请大夫!”   若是知道他入宫是这种结果,当时她说什么都要拦住他!好端端的入宫,怎么就剩下半条命回来了?谢荣的衣服和肉都黏在一块,给他脱衣服的时候冷氏的手都在颤抖,看着他背上一道道的血痕,冷氏泪眼婆娑,亲手绞干巾子替他擦拭背上的伤痕,“你究竟说了什么,惹得圣上下狠命打你?娶公主就娶公主,有什么不好的?怎么你偏偏要拒绝呢!”   一边说一边哭,“瞧瞧你背上还有一处好地方么?荣儿,你可有考虑过我和你爹的感受?”   谢荣睁开双眼,握住冷氏的另一只手,一字一字艰难道:“是孩儿不孝……”   冷氏心疼他,让他先别说话。   谢荨和谢立青立在一旁,谢荨从未见过大哥这么虚弱的时候,在她的印象里,大哥是能一只手支起一片天的,强大而且可靠。如今她显然被吓到了,一眨不眨地看着谢荣,唇瓣嗫嚅,想开口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很快大夫来了,替他查看了一下伤势,开了一副治愈伤口的药方,还留下一瓶外敷的药膏,内服外用,一日三日,另外还叮嘱:“未来半个月都不要有剧烈活动,忌辛辣刺激食物,吃食以清淡为主。”   冷氏忙记下,让雨清付给大夫诊金,把他送走。   大夫离开后,她小心翼翼地给谢荣上药,丫鬟把煎好的汤药端上来。谢荣半坐在床上,几口喝完,脸色总算不如刚被抬回来时苍白了。“阿娘回去吧,我没事了。”   冷氏一直很想问,“圣上怎么说?”   他敛眸:“这门婚事就作罢了。”   “我见过和仪公主几面,除了性子有些张扬跋扈,却是一位挺好的姑娘,你为何要拒婚?”   他不语。   冷氏又问:“你如今都快二十二了,我和你阿爹尊重你的意见,从未逼过你。只是不知道你究竟喜欢什么样的姑娘?”   他自己也答不上来,却觉得不应该是和仪公主那样的。他如今一心仕途,无心儿女情长,若是身为驸马,仕途上必定会有许多限制,他拒婚的时候没有多想,一是为了自己,二是不想耽误严瑶安的一生。   他想了下答道:“阿娘再给我一段时间。”   冷氏无可奈何,不忍心打扰他休息,只好把一肚子的话咽回去,“那我们先出去了,你躺着休息一会儿。”   说着与谢立青和谢荨一并出屋,临走前不放心地回头看了一眼。   *   安王府。   谢蓁得知谢荣拒婚,被元徽帝打了一顿的消息后,霍地从罗汉床上坐起来,“怎么回事?哥哥怎么会做这么冲动的事?”   严裕刚从宫里回来,坐在她对面,“他不肯娶瑶安,父皇盛怒,命人打了他八十大板。”   语气平淡,没有丝毫同情。   据说当天严瑶安回去以后哭了很久,至今眼睛都还肿着。   谢蓁着急忙慌地往外走,“我要回去看看。”   严裕拉住他的手,想了想道:“我陪你一起。”   两人一起回定国公府,谢荣的伤势虽然过了两天,但还是很严重,连下床都不能,这两天只能趴在床上养伤。谢蓁到时,他正半坐在床上刚喝完一碗药,丫鬟要给他上药,谢蓁上前道:“让我来吧。”   谢荣本不想让她动手,但是她非要坚持,最后谢荣拗不过她,只好任由她掀起背上的衣服查看伤势。   当谢蓁看到他背上没一处好地方时,眼眶一下子就红了,“哥哥怎么被打成这样?皇上赐婚不是好事么,你为何要拒绝?”   她原本觉得圣上不会同意严瑶安下嫁他,没想到元徽帝居然下了一道圣旨为他们赐婚,圣上都答应了,他为何不答应?一路上谢蓁都在想这个问题,始终没有想通。   谢荣放下衣服,用拇指抹去她脸上的泪水,“羔羔希望我成亲?”   大部分人都跟谢蓁和冷氏想的一样,认为他不应该拒婚,但是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所以他宁愿走得路坎坷一些,也不想走到弯路。   她点点头,旋即又摇头,“我希望哥哥……好好的。”   他低头轻笑,“你放心,我很好。”   “胡说,你现在哪里好了?阿娘这几天不知道为你哭了多少次!”她站起来,语气责备,但眼里却流露出担忧。她从安王府带过来很多补品,光灵芝人参就有三五支,她让丫鬟现在就去熬汤,多给谢荣补一补身子。   谢荣愧疚道:“你若是有空,就多劝劝阿娘,让她看开一些。”   谢蓁鼓起脸颊,“她担心你这辈子都娶不上媳妇,一时半会儿怎么能看得开?”   他一愣,旋即无奈地弯起薄唇,“我迟早会娶妻的。”   她闻言眼睛亮了亮,“你是说……你有中意的姑娘了?”   他却不肯回答。   谢蓁问不出来,想给他上完药后再出去,可惜他不肯,把她支了出去。谢蓁走出屋后,看到严裕正站在院外等候,一见到他她就板起脸,朝他重重地哼了一声。   严裕莫名其妙,她哥哥受伤,她为何要同他生气?   他正欲上前,她却指着他脚下说:“不许过来!”   严裕蹙眉,“怎么了?”   她两手叉腰,气鼓鼓地说:“你们把我哥哥打成重伤,我现在不想跟你说话!”   “……”   同他有什么关系?   严裕上前,耐着性子解释:“那是父皇……”   她牵裙便走,根本不听他解释,“你来之前还说他自作自受,我都听见了!”   严裕是严瑶安的哥哥,他偏心严瑶安是情理之中,可是谢荣是她的哥哥,她看到谢荣重伤在床的样子,难免不会迁怒。   她不知道严瑶安是用什么办法说服圣上同意的,这件事他们两个人都受到伤害,谢荣是身体上的,严瑶安是名声上的,两败俱伤。她不能责怪严瑶安错了,只能把一切怒火都撒到严裕身上。   大抵是吃定了他不会跟她生气。   果不其然,谢蓁与父母在厅堂说了一会儿话,然后动身回安王府。   回去的路上严裕一直哄她,还说要给谢荣请京城最好的大夫,保准让他半个月内好起来。   谢蓁这才好受了点。   拒婚这门风波过去没多久,京城的人甚至没工夫议论,就被另一个更震撼的消息给吸引了注意。   大皇子严韫在高阳起兵造反,弑杀了城中大部分官员,攻破了周围的两座城池,如今正打算往临沂和开阳进攻。    ☆、拉钩   大皇子的军队势如破竹,以不可抵挡之势迅速攻下了两座城池,速度之快,甚至让元徽帝来不及反应。   严韫很早以前就在民间招兵买马,筹备军队,如今他精兵有三千人,除此之外手中还握有二十万兵马。高阳百姓陷入恐慌之中,消息传到京城的时候,久居庙堂的官员一个个既惶恐又震惊,纷纷提议要元徽帝派人出征,立即前往高阳讨伐大皇子。   元徽帝本就身体不适,目下更是被大皇子气得卧床不起,躺在床上大骂“逆子”。   他当初顾念着父子之情,对严韫的惩罚算是轻的,希望他日后能想起出,洗心革面。没想到他还是不了解这几个儿子,严韫的狼子野心早就昭然若揭,他却奢望一头狼能改邪归正。如今好了,他被儿子反咬一口,使得整个大靖都陷入慌乱之中。   他咬着牙把太子叫来和骠骑将军叫来,“立即调遣十万兵前往高阳捉拿这个逆贼,无论生死!”   严韬和仲开屈膝跪地,郑重领命:“臣谨遵圣旨!”   高阳,严韫却不知元徽帝的想法,即便知道了,恐怕也会嗤之以鼻。   他认为皇位本该就是属于他的,如今他只不过是夺回自己的东西,有何不对?他的军队刚刚攻下临沂,下一步就是兰陵,迟早有一日要攻入京城,占领皇宫。他野心勃勃,与属下部署周密的计划,准备后日就起兵攻打兰陵。   兰陵是大靖要地,四通八达,极为繁荣,更有数十万军队驻扎此地,若是能拿下这里,便等于成功了一半。严韫非常看重此役,要求手下将士三个月内将这个城镇拿下,谁若成功,日后成就大业,必定封其为护国大将军。   此话一出,众将士皆受鼓舞。   然而兰陵城内,城主高渊和将军李燊抵死守住城门,率军队在城墙设置弓箭巨石,将严韫的军队牢牢防守在胡城池外。短短十日,严韫便损失了好几千兵,他大怒,命众人退兵再作商议。   兰陵城内,百姓都知道大皇子要反了,各个惶恐不安。好在高渊让手下亲自去安抚百姓,让大家暂时留在城内,不要自乱阵脚,大家这才勉强平定下来。   太子和骠骑将军率领十万兵来到兰陵城时,高渊和李燊已经拼死守了一个月。   好在终于把他们给等来了。   除了十万兵外,太子还带了粮草辎重,足足够众人多撑一个月,加上城内原本的屯粮,撑上三个月没有问题。高渊和李燊郑重地接待了他们,把如今的形式分析给二人听,指着桌上的虎皮底图道:“严韫的大军驻扎在十里之外的一个山坡,领兵的是当初的定远将军徐进,此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之前为了攻破城墙,让手下士兵一个接一个地送死……”   如今严韫已然成了叛军首领,扰得民不聊生,大靖百姓对他恨之入骨,再也不尊敬他一声大皇子,而是直呼其名。   太子听罢沉思片刻,四人坐在一起,商量日后的打算。   *   京城,严裕虽然没有前往兰陵,但是也日夜忙碌,要么是入宫与众位大臣商讨策略,要么是去军营,每天到很晚才回来。好几次他回来的时候,谢蓁已经躺下睡着了,他不忍心打扰她,洗漱完毕,便轻手轻脚地睡在她身边,把她揽进怀里。   虽然他的动作很轻,但谢蓁还是不可避免地被吵醒了。她眼睛都没睁开,下意识往他怀里钻了钻,伸手抱住他的脖子,“小玉哥哥怎么又是这么晚回来?”   严裕拍了拍她的后背,让她继续睡,“宫里的事情有点多,父皇今日又病重了,我留在宫中陪着他。”   这些天发生的事她都清楚,虽然严裕没有告诉她,但是外面传得这么厉害,她早就知道得七七八八了。大皇子在高阳造反,最近正在发兵攻打兰陵,不仅是兰陵城的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热中,连京城的百姓都惶惶不安,生怕哪一日灾难就落到自己头上。太子和骠骑将军已经前往兰陵了,奉旨将严韫拿下,目下不知情况如何,恐怕没有那么简单。   如果兰陵城被成功攻下,那么整个大靖百姓都会陷入恐慌之中。   到那时候,京城可就不再太平了。   谢蓁睁开困顿的双眼,乌黑大眼蒙上一层氤氲,带着睡音问道:“是被大皇子气的么?兰陵那边情况如何,你是不是也要过去?”   她最担心的就是这个,若是太子和骠骑将军守不住,是不是还要派严裕过去?   她明知这是躲不过的,却还是私心不希望他过去。   严裕低头对上她的眼睛,用手轻轻摩挲她的眼睛,他的声音在寂静的夜色里,有种沉重而温柔的味道,“他在高阳自立为王,父皇一提起他就生气,每日都要用药才能入睡。二哥若是不能守住兰陵,我迟早要过去的。”   看,她想的果然没错。   谢蓁许久都没说话,脑袋埋在他胸口半天,才咬着牙齿说:“严韫真是疯了……他就算靠这样的手段坐上皇位,他以为天下百姓会服他么?”说罢抬起湿漉漉的眼睛,可怜巴巴地说:“我不希望小玉哥哥去兰陵。”   那里太危险,她怕他出事。前两次他去边关都是死里逃生,平平安安地回来了,这次情况不同,手足相残,万一他一时不忍,中了严韫的埋伏,受伤了怎么办?   严裕被这样一双眼睛看得心都软了,他安抚她:“一切未定,若是二哥能守住兰陵,拿下严韫,那我就不用去了。”   其实他还有前半句话没有说出来,严韫确实是疯了,他为了皇位已经入了魔怔,整个人都神志不清了。这样的人最容易有弱点,若是太子能拿捏住他的弱点,那么击溃他不是难事。   严裕相信严韬的能力。   严韬虽温润,心思却一点也不简单,他不如看上去那么平和,否则便不会一直坐在太子的位子上。他有自己的手段和见解,是个不容小觑的人。   谢蓁听罢,垂下眼睫,“若是太子守不住呢……”   严裕抚平她眉心的皱褶,“那我也只能迎战了。你放心,我会把你送到安全的地方,这回不会再出现任何意外。”   谢蓁拧一把他腰上的肉,“……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知道,她是担心他。   他忍着痛笑道:“那我就把你揣进袖子里,一起带上战场。”   谢蓁眼睛一亮,明知不可能,还是伸出小拇指举到他面前,“那我们拉钩钩好不好,说谎的是小狗?”   严裕犹豫了一下,伸出小拇指与她拉钩,轻轻地盖了一个章。   谢蓁放心了,缩进他怀里沉沉睡去。    ☆、平安   也不知严裕最近怎么了,明明每天都回来很晚,却还是要执意把她叫起来,折腾一番,才肯睡去。   一开始谢蓁还能勉强应付,一连三天都这样,她就有些吃不消了。   因为每次结束以后他都不放过她,还会把她抱在怀里温存片刻,这里亲亲那里摸摸,爱不够一样,她被他扰得不能睡觉,浑身无力,只能趴在他胸膛狠狠咬了一口。“我累死了……”她嘤嘤控诉。   严裕摸摸她的头,“睡吧。”   这一夜都快过去一半了,再睡也睡不了多久。谢蓁不知道他是受了什么刺激,每天总有使不完的精力!他这几天不是很忙么,宫中和军营不是有很多事么?   谢蓁隐隐猜到些什么,却没有追根究底。   直到有一天实在浑身酸疼,偏偏他还在耳边说:“再等一会儿…羔羔,一会儿就好了…”   谢蓁气恼极了,觉得他简直是胡说八道,她都等了多久了?她一翻身滚到墙角,把身下的枕头扔到他头上,“我不要垫这个,难受死了!”   他每天晚上都往她身下放这个,也不知道是什么用意!   严裕被她扔个正着,抿抿唇,却一点也不生气,一挥手把枕头扔到床下,长臂一伸把她捞了过去。他的额头抵着她的额头,乌黑深沉的眸子静静地看着她,一本正经地问:“你不想给我生个儿子?”   谢蓁眨眨眼,长长的眼睫毛扫到他的眼皮上,她咬着唇瓣轻哼,“谁说我想了?”话虽如此,漂亮的唇瓣却翘了起来。   他的脸色立即沉下来,气恼中带着着急,“你不想?”   上回他们不是说得好好的么?以后要一起生五个孩子,三个儿子两个女儿,她怎么变卦了?   谢蓁佯装没听到这句话,拖着软软的腔调哦一声,带着三分刚被疼爱过的柔媚,“原来你想让我给你生儿子,所以这几天才……”   他不反驳,看来被她猜对了。   谢蓁恍然大悟,难怪他这几天这么反常,原来打的是这个主意!她用食指指着他的鼻子,气呼呼地问:“那为什么非要我生儿子?如果是女儿你就不喜欢么?你是不是偏心,你这个大骗子!”   严裕被骂得毫无还口之地,静了静,握住她纤细白嫩的手指,实话实说:“如果是个儿子,以后他就能保护你。”   “……”   谢蓁听懂了他话里的意思,但是却假装没听懂,任性地说:“为什么要让他保护我,你呢?你在哪里?”   他低声笑了一下,“我当然要保护你们两个。”   他的觉悟不错,越来越有大男人的风范了,若是搁在以前,一定要不甘示弱地跟她吵起来。现在居然会说动听的情话,说要保护他们母子。   谢蓁有点感动,作为礼尚往来,她打算也给他一点甜头,“我不需要儿子保护我……我有你就够了。”说罢想了一下,抬起湿漉漉的杏眼威胁他,“所以你不能只想着要儿子,若是闺女,你必须一样疼她!”   严裕听话地点头,他怎么可能不疼爱闺女?他们的女儿,只要想一想就觉得心中一片柔软,巴不得他们的孩子一个两个蹦出来,眨眼就能出现在他们面前。   *   兰陵战事接连高捷,骠骑大将军率领精兵连连战胜严韫三战,逼得严韫不得不退步三十里,修整军队再做计议。   仲开之所以得胜是有理由的,就像严裕想的一样,严韬足智多谋,心思诡谲,很快就发现了大皇子的弱点。   大皇子此人心肠狠毒,手段狠辣,手下杀戮无数,手底下有几个武官并不是很赞同他的铁腕。然而他们是大皇子的人,多半时候只需要服从就行了,所以即便有一点点不满,也只会压制在心头,不值得拿到台面上提。   严韬知道此事后,让手下的人去这几个武官的家乡,抚慰他们的亲人,把他们的亲人安顿在安全的地方。这几个武官得知后,虽然困惑,却还不至于傻到去跟大皇子说这件事。严韬确实聪明,他用仁慈宽爱感化了这些人,不出多久,便让他们心甘情愿地诚服于他,甘愿为他效力。   这几个武官成为太子的人后,暗中把大皇子军队的内情偷偷告知他。所以他才会知道大皇子手下的士兵大部分来自豫州,正巧近日豫州发生洪灾,淹没了两岸不少百姓。严韬让他们在严韫的军中散播这个消息,尽量夸大其词,要多严重就说得多严重,就算不严重也得往严重了说。果不其然,不出一天,大皇子的军队就被搅得人心惶惶,大家担心家中老人孩子,无心应战,一到战场上就像霜打的茄子,一点儿士气都没有,难怪被仲开打得节节败退。   严韫不知道严韬暗中收买了自己的人,还当是自己的士兵无用,气得当场摔坏了两个茶杯,“一群废物!”   原本临时从民间征集的壮丁就比不上积年累月训练的士兵,前阵子他们士气高涨,势如破竹,不过是仗着人多而已。现在兰陵城有了救兵,还有太子亲自坐镇,兰陵士兵安心之余,连打仗都有力气了。   事情到了这一步,他岂能就此善罢甘休,一气之下叫来定远将军徐开,“叫齐所有士兵,把今日一战往后逃或动过逃跑念头的士兵都抓起来,在他们面前一个个斩了!让他们看看,这就是逃跑的下场,本王倒要看看还有谁敢退缩?”   徐进愣了愣,“王爷……此举虽好,但是万一适得其反……”   严韫如今什么话都听不进去,冷着脸自管叫他下去办。   徐进只好依言行事,把战场上逃跑的数百人都抓了起来,斩首示众,一时间场上献血飞溅,哀鸿遍野。叫人不忍心多看。   底下士兵各个噤若寒蝉,生怕有一次这就是他们自己的下场。   徐进在前面大声询问众人:“以后还敢不敢逃跑?”   众人齐声:“不敢!”   他又问:“遇到敌人怎么办?”   众人大呼:“杀——”   原本都是大靖人,如今战事起,兄弟反目成仇,竟然一夜之间就成了敌人。   *   仲尚的爹在兰陵,仲尚自己在京城当然坐不住,正好这几日朝廷要另外调遣三万士兵去兰陵,他打算跟着军队一块过去。   把这事跟高洵说了一下,高洵想了想道:“我也去。”   保家卫国是男儿本色,仲尚没有多想,拍了拍他的肩膀道:“那就一起。”   军队定在三日后出发,这之前他们还有时间跟家人道一声别。   仲尚属于先斩后奏,他自己做好了决定才跟家人说,结果不出意外,几乎全家人都反对。仲家世代子嗣单薄,到了他这一代统共就这么一颗独苗,万一出了点什么意外,他们该怎么跟列祖列宗交代?   可惜仲尚已经决定的事,无论家中长辈怎么劝,他都不会改变。   仲柔在母亲和祖母的劝阻声中平静地说:“你要去可以,不过必须时刻跟在我身后,让我保护你。”   仲柔此话不是看低他……而是她确实比他厉害。   仲尚想了想,当务之急是要让她们同意,只要她们同意了,到了兰陵仲柔还真能时刻看着他不成?于是歪嘴一笑,“没问题。”   三辈人这才勉强同意。   仲尚说服家人后,骑马到军营逛了一圈,从军营出来后,不知不觉就来到定国公府门口。门前有下人来往,他在门前来来回回绕了两圈,没看到想看的人,难免有些失望。   他原本准备走,思来想去还是舍不得走,于是调转方向来到国公府后面的侧门,抬手在门上敲了两下,不多时从里面出来一个小丫鬟。   小丫鬟离开后,没多久谢荨就过来了。   她穿着鹅黄色绣衫襦裙,站在门内,经过上次他夜闯她闺房后,她就对他有些警惕:“仲尚哥哥有事么?”   仲尚从马背上下来,没有走近,而是牵着缰绳似笑非笑,诚实地道:“我要去兰陵了,阿荨妹妹。”   这些天兰陵发生的事,谢荨当然也知道。   如今那里乱做一团,成日打仗,他怎么也要去?   谢荨檀口微张,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忽然想起他爹是将军,他又在军营,即便过去也是理所当然。“你……那你小心一点,不要受伤了。”   仲尚哑然失笑,堂而皇之地朝她伸手,挑了挑眉。   谢荨不懂,这是什么意思?   他笑着说:“傻瓜。”然后耐心地解释,“你让我不要受伤,不是希望我平安的意思么?既然希望我平安,总该有点表示吧。”   谢荨恍悟,哦一声,低头解下腰上的绣红芙蕖纹的香囊,从里面拿出一个泛黄的平安符。“这是我十岁的时候和阿娘阿姐一起去山上求的平安符,如果仲尚哥哥想要,那就送给你吧……希望你平平安安地回来。”   说着把那枚平安符放到他手心。   仲尚本意是逗一逗她,没想到她真把自己的平安符送他了,怔楞之余,难免感动。他看向面前一脸纯真懵懂的小姑娘,心软成水,头脑还来不及思考,身体已经下意识做出举动。   他一把把她搂进怀里,低声郑重地说:“等我回来。”    ☆、兔子   半响,没听到怀里有任何声音。   仲尚松开谢荨,低头看小姑娘花朵般娇嫩的俏脸,心里似乎被什么掏空了,想把她揉进怀里填补那空缺。他从来没有认真想过对她是什么感情,一开始是觉得好玩,被她的贪吃吸引了,觉得这就是一只小馋猫,只要用好吃的就能诱惑她。然而慢慢地又发现她比馋猫可爱多了,既乖巧又懂事,娇娇嫩嫩的一朵小花儿,接触得越深,就越想把这朵花儿摘回家,放在宝瓶里养着,每日给她浇水灌溉,让她长得更加娇艳动人。   他想亲眼看着她开花结果,不假任何人之手,让她完完整整地属于他。   他以前不是没有过女人,却都只是露水姻缘,从未动过真情,更没有对哪个女人如此上心过。   难道他对她动真情了?对这么一个还没长大的小姑娘?   仲尚放在她后背的手渐渐往下,落在她柔软的腰肢上,那腰一手可握,又软又纤,娇弱得仿佛他一用力就能掐断。可是他怎么舍得?他疼爱她还来不及。   只不过她的皮肤实在太好……白白的,在太阳底下近乎透明,他忍不住想低头尝一尝她的脸,究竟是什么味道,到底甜不甜?居然诱惑了他这么长时间。   仲尚还在胡思乱想,谢荨就已经在他怀里挣扎了,毕竟他们还在定国公府侧门门口,万一被哪个来往的下人看见,传话到冷氏耳中,她肯定要被阿娘念叨的。“为什么要等你……仲尚哥哥什么时候回来?”   他也说不准,打仗这种事哪里有个准话?何时能击退大皇子的军队,何时就是他们回来的那天。但是他又担心回来得晚了她便跟人定亲了,前阵子她父母还张罗着给她定亲,对方是顾大学士的长子,万一他去兰陵的这段时间,他们真定亲了呢?这么一想,仲尚不得不重视起来,“要么半年,要么一两年。”他顿了顿,一只大手扣住谢荨的后脑勺,俯身与她对视,坏坏一笑,“我走的这段时间,你可千万别跟别人定亲。”   谢荨歪着脑袋,她一直把仲尚当哥哥,就跟谢荣一样,从来没往男女之事上面想,是以即便听到他这么明显的话,也还是迟钝地问:“为什么?”   仲尚没见过这么不开窍的姑娘,寻常姑娘若是听到这句话,肯定早都羞红了脸,唯有她眨着眼睛似懂非懂的一脸天真。不过他不着急,越不开窍越好,这样他不在的日子,起码她不会对别人动心。“你若是定亲了,就是别人未来的妻子,自然不能再跟我接触。我听说兰陵地方繁荣,有各地的特色点心,到时候打完仗后我带一些点心回京,不就不能给你吃了?”   这是一个很严重的问题。   谢荨忙点头,几乎想也不想地答应:“仲尚哥哥放心,我不跟别人定亲!”   仲尚勾起唇角,本不想笑得太张扬,但是按捺不住心里的高兴,整个嘴角都翘起来,配上他一双招魂的桃花眼,使得整个人看起来又坏又神采飞扬。“若是你父母逼你呢?”   她嘴巴一撅,“我要吃好吃的点心。”   ……就想着吃。   仲尚摸摸她头上的双鬟髻,顺着她的脸蛋往下,捏了捏她软乎乎的小耳垂,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摘掉她耳朵上的金镶玉灯笼耳坠,低沉的嗓音循循善诱:“若是你父母逼你,你就说你有了意中人,他叫仲尚。”   这话太明显,就是谢荨是大笨蛋,这会肯定也明白了什么。   再说她十四了,春.心萌动的年纪,偶尔会跟谢蓁或者小伙伴说起女孩儿家私密的话题,也知道关于情情爱爱的一些事。如今仲尚说得这么直白……她木怔怔地看着仲尚,翕了翕唇,想说什么,可是什么也说不出口。心慌意乱,手足无措。   她下意识后退半步,假装自己没听懂,“我……我……”支支吾吾半天,才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可是仲尚哥哥不是我的意中人……”   仲尚乌瞳深沉,“那你的意中人是谁?”   她答不出来,急得都快哭了,小手一伸转移话题,“你为什么拿我的耳坠?你还给我。”   仲尚伸长手臂不给她,离开这么久,总要拿点她的东西留个念想吧?他嘴角勾笑,眼神却很柔和,“你不是想吃点心?就用这个当报酬吧。”   她又不是真傻,才不会为了几样点心把自己给卖了。她拽着他的袖子,拼命想抢回自己的东西,“仲尚哥哥还给我!我,我要生气了!”   他低笑出声,只觉得她好可爱,好想抱进怀里揉一揉。   小姑娘脸颊气鼓鼓的,杏目圆睁,又愤怒又娇憨。   她忽然一蹦,手指头不小心划到耳坠上的银钩,银钩刺破指腹,瞬间冒出一颗绿豆大小的血珠。他听到她嘶一口气,忙把她的手抓过来,低头含住她纤白的食指,吮去上面的血珠儿,怕她疼,还轻轻地舔了舔。   谢荨手指一麻,忙从他嘴里抽出来,红着脸娇娇地说:“……你把耳坠还给我好不好?”   仲尚凝望着她的眼睛,“那你告诉我,你的意中人是谁?”   她摇摇头,诚实地说没有。   仲尚有些庆幸,又有些失望。他很快调整好情绪,动作轻柔地为她重新戴上耳坠,“等我从兰陵回来,阿荨妹妹就把这双耳坠送给我。”   谢荨等他戴好以后,双手捂着耳朵后退两步,一双眼睛红彤彤的像受惊的兔子,“我不要……这是阿娘送我的耳坠,我很喜欢的。”   仲尚还想说什么,门内忽然跑过来一个穿绿衫的丫鬟,神态慌张,“姑娘,夫人来看您了……”   她惊诧地张口,没有跟他打一声招呼,心虚地转身就往里面跑。   仲尚抓住她的指尖,“记住我的话……”   谢荨情急之下挣脱他的手,心口扑通扑通直跳,忙让丫鬟把侧门关上。   刚关好门,谢荨盯着门板出神,冷氏便已经从远处亲自走了过来。冷氏见她呆呆地盯着门板,忍不住问道:“荨儿,你怎么在这?”   她恍惚回神,指尖轻颤,转头软糯糯地叫一声“阿娘”。   门外仲尚站了片刻,心想这小姑娘躲得真迅速……他失笑,跳上马背,骑马慢悠悠地往外走。   *   三天时间转眼就过了,明天一早三万大军便要出发去兰陵。   傍晚云蒸霞蔚,红霞染红了半个天空,天空比以往都要艳丽。   高洵躺在军营校场后面的一片草地上,双手枕在脑后,静静地端详头顶的云彩。他嘴里咬着一根草,这是从仲尚那里学来的毛病,眼睛一动不动,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许久,直到太阳慢慢垂下西山,他才霍地从草地上跳起来,拔掉嘴里的草随手一扔,牵过一旁的高头大马,翻身而上,往城里的方向骑去。   他去的方向是安王府。   这次没有在门口等候,而是堂堂正正地登门拜访,仆从把他迎入堂屋,让他坐在椅子上等候。   不多时谢蓁和严裕从后院走来,尚未走近,便能听到谢蓁甜甜脆脆的声音:“高洵哥哥来了!”   严裕低声说了句什么,她故意哦一声,“……你就是小心眼儿。”   说话间,两人已走到门口。   谢蓁像以前那样招待高洵,亲近又不显得越矩,让人挑不出一点儿毛病。丫鬟端上茶水,她低头小啜一口:“天都晚了,你怎么想到这时候过来?”   高洵也喝一口茶,酝酿片刻坦诚道:“我明日要去兰陵。”   谢蓁一愣,连茶都忘了喝。   不是说兰陵这地方不好,而是最近那里太乱……他是千总,既然要去,肯定是领兵打仗的。谢蓁沉默半响,正要叮嘱他万事小心,严裕已经开口问道:“你来便是为了说这句话?”   高洵颔首,“是。”   他偏头,显然对此很不屑。   谢蓁怪他态度不好,抿抿唇,拿眼睛狠狠瞪了他一眼。转头对高洵道:“高洵哥哥小心点,听说大皇子诡计多端,你不要中了他的计。凡事都要量力而行,不要硬撑,自己的身体最要紧……”   高洵一一应下,“我知道了。”   其实也没什么话说,几句话后,便沉默了下来。主要是因为严裕的眼神太炙热,再加上谢蓁知道高洵对她的感情了,谈话不如以前那么自在。   她正想着要不要留下高洵一块用晚膳,高洵已对严裕道:“我能跟阿蓁单独说两句话么?”   严裕想都没想,睃向他,“不能,有什么话就在这里说。”   他无奈弯唇,“阿裕……”   严裕薄唇抿成一条线,很固执,“就在这里说。”   他无计可施,只好重新看向谢蓁。   想了想,鼓起勇气问出搁在心里许久的问题:“阿蓁,如果没有阿裕……你会嫁给我么?”   严裕猛地瞪向他。   谢蓁心里一跳,不用回头,都能感觉到身边人的熊熊怒火。她认真想了下这个问题,点了下头:“……应该会。”   严裕握着扶手的手一紧,手背爆出青筋。   她抿唇,看向高洵继续道:“可是高洵哥哥,这个假设本来就是不成立的。我认识小玉哥哥比你还早,如果没有小玉哥哥,我也不会认识你。”她早就知道会有把话题说开的一天,是以这一天来的时候,丝毫不显得慌乱,“我们小时候关系那么好,你总是逗我笑,陪我玩,我把你当成除了哥哥以外最好的兄长。如果我不嫁给小玉哥哥,或许真的会嫁给你……但是那是因为阿爹阿娘喜欢你,不是因为我喜欢你……我怎么会喜欢上自己的哥哥呢?”   她一口气说完,几乎不敢看严裕的脸色,脸颊微红,水光滢滢的眸子看向高洵,“可是小玉哥哥不一样……我是心甘情愿嫁给他的。”说完咬了咬粉红的唇瓣,多少有点不好意思,“高洵哥哥不要总想着以前,其实京城有许多漂亮娴熟的姑娘,你……”   话没说完,只听见一声瓷器摔碎的声音。   她一抬头,看到高洵脸色苍白,手里的杯子滑到地上。    ☆、浓情   室内一静。   严裕面无表情地叫来丫鬟,让她们把地上的碎瓷片都收拾起来,对高洵道:“时候不早,你该回军营了。”   高洵怔怔然站起来,脑子里还回荡着谢蓁方才的那番话。   她说就算没有严裕,她也不可能嫁给他。她只把他当成要好的哥哥,不喜欢他,她喜欢的人是严裕。她还让他在京城找一个好姑娘,从此与别人琴瑟和鸣……高洵哑然,曾握过杯子的右手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他用左手扶住,窘迫地笑了笑,“我刚才是糊涂了,居然问出这种话。你们就当我什么都没说过,也当我今晚从没来过。”   说罢,转身大步走出堂屋,背脊挺直,萧索又落寞。   谢蓁想要上去送他,被严裕从一旁拉住手,“让他自己回去。”   谢蓁不放心,总觉得他失魂落魄的样子在街上会出事,可是转念一想,自己若是再去送,便是给他希望。一次次地给他希望再让他的希望落空,还不如一次性让他看清,从此彻彻底底地放下。想通以后,她叫来府里一个比较机敏的下人,“你跟着高洵,不要被他发现行踪,直到他平安回军营再回来。”   下人应下,转身跟上。   严裕拉着她回瞻月院,他的表情一直不怎么好,薄唇紧紧抿着,英俊的侧脸满是冷峻。   他不说话,谢蓁也不说话。   谢蓁刚刚把话说得很明白,她伤了高洵的心,现在还有点自责。   若是她一直装傻的话,他们之间或许还能保持纯粹的友情,如今她说开了,或许以后连朋友都做不成。可是不说开,却会一直让高洵抱着近乎飘渺的奢望,这样对他实在不公平,也会给她和严裕造成困扰。   所以就算自责,她也不后悔。   快到瞻月院时,严裕停在抄手游廊最后一段路,借着西边最后一点昏黄的霞光,偏头凝视她娇美的脸蛋,“你刚才说的那番话……是真的?”   总算憋不住了。   谢蓁一路上都在猜他什么时候会问出口,没想到他忍的时间还挺长,她还以为他在堂屋就会问自己呢。“我刚才说了那么多话,你是指那一句啊?”   她佯装不懂,眨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看向他。   严裕顿了顿,嘴角一撇,扯出一个不自然的弧度,“你说心甘情愿嫁给我那句……”   谢蓁双手背在身后,长长地哦一声。她朝他眨了眨眼睛,模样古怪又狡黠,慢吞吞地绕过他往前踱步,“当然是假的……那时候小玉哥哥对我那么坏,我怎么会想嫁给你呢?我是故意说给高洵哥哥听的,只有这样才能让他死心。”   话刚说完,就被严裕紧紧扣住双肩,往他怀里揉去。   谢蓁足下踉跄,后背紧紧地贴着他的胸膛,唇角扬起一抹得逞的坏笑。   她知道他想听什么,但是她才不要让他如愿呢……显得她很在乎他似的,虽然事实却是如此,但是姑娘家么,总爱拿娇,心思让人猜不透。   严裕的下巴抵着她的肩窝,一扭头就能看到她笑得像只小狐狸,这才恍悟自己上当了。他一口咬住她小小的耳垂,板着俊脸问:“那现在呢?”   她缩着肩膀往一边躲,然而无论躲到哪里都逃不出他的怀抱,她被他舔得痒痒的,又笑又闪,“现在什么呀?”   严裕抱了满怀,恨不得把她揉进身体里,“现在想嫁给我么?”   她笑声清脆好听,说出的话却有点可恶,“小玉哥哥是不是傻了?我现在想不想有什么用,反正都已经嫁给你了……就算不想也没办法呀……”   说着抬手掰开他似铁的肩膀,用手挡开他的脸,“快放开我,让下人看见了不成样子!”   只能怪她太伶牙俐齿,说得他不能反驳,只能咬牙切齿地瞪着她,又爱又恨。终究是爱比恨多,最后在她的手背上轻轻落下一吻,宠溺地抱怨:“小混蛋。”   谢蓁在他怀里反驳“我才不是小混蛋”。   大概是看他态度好,她从他怀里钻出来,站到走廊旁边的栏杆上,张开双手笑眯眯地说:“小玉哥哥抱抱我。”   这个角度她正好比他高了半个头,平常都是他俯视她,难得有一次他能仰头看她,这种感觉很稀罕,也很微妙。严裕上前,听话地张开双臂对她说:“快下来,不要摔着。”   她毫无预兆地一跳,整个人稳稳当当地落入他的怀中。她的双手下意识抱紧了他的脖子,贴着他的耳畔像说悄悄话一样,故意放低声音,“如果我现在嫁给你,一定是心甘情愿的……”   严裕猛地一僵,低头看向怀里娇滴滴的小姑娘。   她没说完,又一字一句慢慢道:“因为,我喜欢小玉哥哥。”   严裕不知不觉扬起唇角,脸上的阴霾被笑意取代,只剩下柔和宠溺。   他捧着她的脸颊,与她额头相抵,眼睛对着眼睛,鼻子对着鼻子,“有多喜欢?”   她狡猾机灵的乌瞳一眨,答得聪明:“像小玉哥哥喜欢我这么喜欢。”   ……真是一点亏也不吃。   可是这回严裕没有沉默,从喉咙里溢出一声低低的“嗯”。他吻上她的粉唇,辗转多遍,把她的舌头都吻疼了,他才问道:“你怎么知道我有多喜欢你?”   她胡乱猜的,张开手臂比划了一下,“有这么多?”   他看着她摇头。   她有从游廊这头指到那一头,扭头好奇地问:“这么多?”   他还是摇头。   谢蓁泄气了,拇指和食指并在一起比了一个一粒米的大小,“该不是这么多吧?”   他轻笑,执起她的手放到自己胸口,让她感受他胸膛扑通扑通的跳声。他问她听到了么,她点头说听到了,他诚实地告诉她:“有这一颗心这么多。”   谢蓁愣了愣,抬头对上他郑重的双眼。   她有种不好的预感,果不其然,他下一句话就是问:“羔羔,你有这么多吗?”   她刚才挖了一个坑给自己,目下自己跳了进去,救都救不出来了。   想了半天,她选择老实交代:“……我比你少一点点。”说完用手指比划了一下,大约有半个指头大,强调道:“只有这么一点!”   她心里还要装着阿爹阿娘,阿荨哥哥……剩下所有的位子都给他了,他应该觉得知足才是!   严裕倒也不跟她计较那么多,今天从她嘴里套出来太多话,他已经很心满意足了。他握住她的手指头,带着她往回走,“只要没别的男人就行。”   谢蓁笑嘻嘻地跟在他身后,甜腻腻地保证:“我只喜欢小玉哥哥嘛!”   他弯唇,牵着她慢悠悠走路。   *   连败三场后,大皇子士气大减,十几万大军足足消沉了半个多月,直到有一日,大皇子请来了西夷的军队搭救。   大皇子早就跟西夷将军有来往,这次更是为了夺位不择手段。他向西夷借了十万兵马,并向西夷族长承诺,若是有一次能攻下大靖的江山,一定割据边关最富饶的七座城池送给西夷做谢礼。西夷族长这才答应借兵。   西夷是马上的民族,男孩子还没学会走路就会骑马,能骑善射,各个骁勇善战。当初严裕击败西夷人花费了好大一番功夫,如今严韫又把他们重新请回来,极大地引起了大靖百姓的恐慌。   然而严韫的军队有人西夷士兵助阵,一夕之间士气大涨,战鼓喧天,当天晚上便起兵再次攻城。   西夷人从城下往城上射箭,不多时便射杀了城墙上一半的士兵。   太子召集骠骑将军严防死守,士兵死了一拨便接着迎上另一拨,坚决不能让西夷人攻上城墙。   城主高渊愤慨大骂:“这些反贼,竟然把西夷人招来了!这帮人就是野狼,没有丝毫道理可讲!”   仲开一边指挥士兵迎战,一边对他说:“如今说这些也没用,大皇子彻底疯魔了……与其抱怨,城主还不如多派些人手守住城门,已经有士兵冲破护城河,开始撞击城门了!”   高渊大骇,忙下去部署。   这一仗足足打了两天一夜,恰好高洵和仲开所在的军队及时赶来,救了兰陵城和城中数万百姓的性命。领兵的是一位二十五岁的少将军,太子和城主亲自接待了他们,并连夜设宴感谢他们赶来得及时。   仲尚事先没有支会仲开一声,免不了被一顿责骂。   然而儿子有这份心,他又觉得欣慰。   一帮人坐在一起喝酒,不知不觉就讲到如今的形势上。说起大皇子严韫,众人均表示痛心疾首,没想到他居然会求助西夷人,真是有辱大靖的皇室尊严!   此后又打了两场仗,高洵和仲尚骑马上阵,两人身上都受了大大小小的伤,却一点也不放在心上。西夷人越挫越勇,兰陵城怕是撑不了多久了,听太子安插在大皇子那里的内应说,大皇子最近正在秘密部署一场计谋,计划十分缜密,只有他和西夷将军两人知道,其他人根本不知道什么内容。   若是这场计谋成功了……那兰陵也就破城了。   太子说起此事时,眉宇深深蹙成一个“川”字。问众人:“你们有什么办法?”   下方坐着城主高渊,将军李燊,骠骑将军仲开和另一位少将军,还有仲尚和高洵两人。   众人陷入沉思,他们都知道这个计划必定十分关键,关系到所有的成败,不容忽视。当务之急,便是弄清楚大皇子计划的内容……只有知道他们是如何打算的,他们才能提前做好部署,从容应对。   仲尚思索片刻,出声道:“我……”   话未说完,便被高洵抢去,“太子若是信得过我,便允我夜间带领三十人前往大皇子营帐。”   太子坐在宝椅上,第一次正视最后面坐着的这个年轻人,他生得英俊,五官如雕刻一般,年纪最多二十,一看便很年轻。然而眉眼间都是坚韧,说话的气度也很沉稳。   他记得他,知道他叫高洵。   最近两场仗他是先锋,英勇无畏地斩下西夷人的头颅,充斥着血气方刚。非但如此,还他射术一绝,能在百步之外射中敌人眉心,一招毙命。西夷的副将就是这样死在他的箭下。   仲开不止一次向他举荐他。   严韬重视起来,“你有信心么?”   他站起来,掷地有声:“回殿下,有!”   严韬点点头,“那就你去,争取探听到他们的计划是什么。若是被发现了别逞强,保住性命回来再说。”   他颔首说是。    ☆、重围   夜里,高洵在军中整装待发。   为了方便行事,他穿着一身胡服,袖口和腿脚都紧紧扎着,利落又干净。胡服里面又套了一件软甲防身,他踩上墨色皂靴,紧了紧腰带,便准备往营帐外走去。   仲尚叫住他,平素满不正经的脸罕见地端起严肃,“不要大意,时刻提防那里的动静。不要被发现了,大皇子阴狠狡诈,落在他手里没有好下场。”   高洵笑了笑,这句话天黑以后他就说过不下三次,他都不知道原来他这么絮叨,“你当我不知道么?放心吧,你想的那些我都想到了。”   说罢抬手,掀开营帐。   仲尚歪歪斜斜地倚着交椅,黑眸幽幽看向他:“你当时为何要抢走我的话?”   高洵一默。   仲尚虽然看起来什么都不上心,但是观察却极其入微。当时他们在帐中议事,原本是仲尚先开口的,才说了一个字,就被他抢去了话头。他怎能不知道仲尚想说什么?他们同时想到了对策,但是却被他抢去了。   高洵假装低头整理腰带,半响才笑笑道:“你是家里独苗,你阿姐千里迢迢跟过来,就是担心你有丝毫闪失。我不一样,我来这里就是要历练的,不多经历些事怎么能往上爬?”   他说得合情合理,但是仲尚却忍不住把手边的杯子挥到地上。   什么狗.屁话!   他爹娘远在青州,若是知道他出事了,他该怎么跟他爹娘交代?   仲尚站起来开始解腰带,没有任何废话,甚至也不跟他商量一下,“把衣服脱下来,我去!”   都什么时候了,太子派来的三十个精兵都在外面等着,哪里容得了这样胡闹?   高洵自然不听他的,转身便走。   仲尚一把握住他的肩膀,无端端生出几分沉重之感,他握了握他的肩膀,最后只说一句:“给我全须全尾地回来!”   他一笑,神态轻松,“老子当然要回来,我还没娶媳妇儿!”   总算露出了这种爽朗的笑意,这阵子也不知道他是怎么了,自打离开京城来到兰陵,他便一直很消沉,连话都比以前少了。目下见他还跟以前一样,仲尚暗自松一口气,拍拍他的肩膀,“我还当你不想要女人,你既然知道就好,快滚吧!”   高洵没计较他的话,钻出营帐,从士兵手里牵过一批枣红色的高大骏马,翻身而上。   他怎么不想要女人?只不过最想要的那一个,早已成了别人的女人。   身后有三十个跟他一样打扮的精锐士兵,一个个像极了一把锋利的匕首,在夜幕下泛着森森寒光,锋利又精悍。高洵面向众人确认了一下今晚的行程,众人都得到过太子命令,现在都听从他的吩咐,一个个齐声附和,跟随他潜入夜色之中,像一把一把离弦的箭。   *   大皇子的营帐在兰陵城五十里外,高洵领着三十精兵从山上抄近路,抵达营帐的时候正好是子时。   他们一行人立在山上,远远地看着脚下大皇子大军安营扎寨的地方。   这个地方地势不错,一面是山,一面是水,身前身后两条退路,不怕太子的人突然袭击。山上不时有寻岗的士兵,高洵他们隐在暗处才没有被发觉。   几十人在暗中重新部署了一下缜密的计划,依次行动,高洵见没有疏漏,便让他们半个时辰后开始行事。   半个时辰后,其中四人纵马下山,绕到军营后方点燃了一把火,烧了他们的粮草。   借着风势,火势很快大起来,不一会儿便变成熊熊烈火,染红了半个夜空。军中士兵察觉的时候已经晚了,高洵他们特意观察过风向,这时候要烧起粮草来十分容易,而且那四个精兵身手矫健,善于隐藏,不容易被人发现行踪。   好在军营另一边就是一个湖泊,士兵纷纷从被窝里爬起来,提着水桶到湖里打水救火。这火起的诡异,很快就惊动了中间营帐里睡觉的几个军官和大皇子。众人急忙披上衣服起来查看,大皇子下令必须将纵火之人捉拿,一个都不许放过!   一时间军营里救火的救火,捉人的捉人,场面很有些混乱。   趁着严韫还没有回过味儿来,高洵又命二十精兵去把马厩里的战马都放出来,一匹马背上抽一鞭子,数百匹烈马疯了一样从后面冲出来,踩伤了不少救火的士兵。   军营里马鸣风嚣,还有士兵呼喊声和大火噼啪燃烧的声音,乱成一锅粥。场面不好控制,好几个武官骑上战马挥舞着鞭子,让大家镇定镇定,可是那么大的火,粮食都烧完了他们以后吃什么?还有这马,今天晚上难道要死在马蹄底下么?   见火势渐小,高洵又命三人去把附近几个营帐也一块烧了,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士兵还以为是被粮草的火势感染了,一块烧起来的。   借着大火,高洵甚至能看到大皇子铁青的脸,他骑在马上一勒缰绳,朝仅剩的一个精兵道:“走,该咱们出马了!”   他们顺着小路下山,一路都隐藏在丛林里,根本没人发觉。   大皇子的营帐在中间靠山的一处地方,距离他们下山的山脚很近。此时营帐外站岗的士兵都去救火了,根本无人,高洵悄无声息地潜入里面,在翘头案上的一个上锁的匣子里找到了行军布阵图纸。   他打开粗略看了一眼,知道这就是太子想要的东西,直接揣进怀里带走了。   那匣子被他一拳砸烂了,案上只留下几片木屑。   他悄悄潜出营帐,跳上马背,离开这个鬼地方。   跟随他而来的精兵在前方开路,他们提前商量好了汇合的地方,正是这座山后面,只要离开这座山便安全了。高洵俯身贴在马背上,流畅精悍的背脊线条流畅,与黑暗融为一体,一道疾风在耳畔呼啸而过,牢牢地钉在前面那个精兵背上。   *   那个一路跟着他的精兵摔在地上,背后插着箭羽,高洵来不及停下,路过他身边时对上他的眼睛,还没开口,他就咬舌自尽了。   身后蓦地亮起白光,他回头看去,只见大皇子严韫领着数百士兵站在身后不远处,士兵举着火把,竟比后面烧起来的粮草还要刺眼。严韫身前一排弓箭手,银白色的箭头纷纷对准他,触目惊心。   严韫唇角含笑,眼神阴狠又毒辣,缓缓开口:“就凭这点雕虫小技,也想糊弄过本王?”   他说话的时候语气像一条毒蛇,凉飕飕的触感从身体上爬过去,一点点渗人。他身后的火光还在燃烧,有渐渐缓和下来的趋势,失控的马也被士兵掌控住了,正一匹匹带回马厩。   高洵的身体慢慢僵住,只觉得背脊发冷,脑子有一瞬间的木。   他是怎么发现的?   脑子飞快地想了一遍,然而却没发现任何疏漏。   严韫其实一开始也被懵了进去,这是一个计中计,先是烧了他大军的粮草,再是把战马放出来搅乱场面,大家都在前面忙着应付混乱,谁还有空注意后方?然而仔细一想,却觉得不对劲,对方为何要这么做?没有伤害他们一兵一卒,只是为了转移注意力。   严韫到底是蛰伏多年的老狐狸,心眼儿比一般人多,很快就明白过来,有人想要偷图纸!   于是他赶忙回到帐中查看,果见匣子里的图纸被人拿走了。   好在他追赶及时,没有让人跑掉。   严韫骑着高头骏马往前走了两步,目光锐利而狡诈,近乎诱惑地说:“把东西交出来,本王饶你不死……”   高洵不动声色地握紧缰绳,面上极其平静,没有露出丝毫慌乱,“什么东西?”   严韫先是一笑,笑声让人从骨子里觉得冷,很快变了一张脸,阴狠狠地瞪着他:“少装蒜,若是为了偷东西,为何敢孤身一人闯入本王军营?”他抬起右手,身后的一排士兵立即抬起弓箭,对准高洵。“你若敬酒不吃吃罚酒,就别怪本王把你射成刺猬,一样能把东西拿回来!”   高洵默了默,做出畏惧的样子,“我把东西还给你,大皇子就能放了我?”   严韫眸光一闪,“当然。”   他道:“那大皇子亲自过来拿吧,我怕你出尔反尔。”   严韫勾唇,“本王从不出尔反尔。”   话虽这么说,人却骑马走了过去。刚一靠近,高洵便取出袖中的匕首,直直地朝他胸膛掷去。   饶是严韫事先有准备,侧了侧身,但还是没躲过。   高洵的手法很准,他在军中就是擅长骑射,如今弓箭换成匕首,一样稳稳当当地插.进严韫的胸膛。   严韫捂着胸口俯身,咬牙切齿道:“开弓,射箭!”   一时间箭矢如雨,密密麻麻地朝高洵逃离的方向射去。   严韫愤怒的声音穿透箭雨传过来:“谁射中一箭,本王便奖他白银一百两!”   听到有赏金,士兵的士气更加鼓舞了,一个个使不完的精力,对准那个身影,接二连三地搭箭射箭。高洵即便身手敏捷,也躲不过接连射来的箭矢,很快肩头便中了一箭,他闷哼一声,然后是腰侧,大腿,胸膛……   他咬紧牙关,强撑着一口气冲出军营,奔向后山与其他精兵汇合。    ☆、关雎   其余士兵见状一惊,驱马上前:“高千总……”   他浑身插满箭羽,衣服都被鲜血浸透了,因为穿着黑色胡服,所以不太明显,然而从马背上流到地面的血迹足以证明他的伤势有多严重。他的脸色苍白,紧紧捂着胸口一处箭伤对众人道:“先回去!”   其中一人想上前扶他,但是却被他躲过了。   一行人沿来时路折返,身后有大皇子的追兵,谁都不敢松懈,快马加鞭欲赶回兰陵城中。其他人或多或少受了一点轻伤,却没有哪个像高洵伤得这样重。他目光直直地盯着前方,始终撑着一口气骑马跑过护城河,在城门口时,身子一倾,双眼一闭,终于从马背上摔了下来。   “高千总——”   闭上眼的那一瞬间,他仿佛听到谢蓁在耳边叫他。   “高洵哥哥?”   声音那么轻柔甜腻,听得他心口重重地撞击了一下。   他想起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在他家的院子里,她带着笑回头,双颊玉嫩,晶莹剔透。那时候他想,就算画上的小仙女也比不上她好看吧……   “你是谁?”   “我叫阿蓁。”   “你说的这些我都听过了,有没有没听过的呀?”   他给她讲逗趣的故事,只是为了多看看她的笑脸。时间一眨眼过去,他从七岁看到十九岁,不知不觉过去十二年。当初的小仙女成了别人的小妻子,同他再也没有半分关系。   她劝他找别的姑娘……   可是他只想要她一个人啊……   高洵浑身都疼得麻木了,心口那块却还是一阵一阵地抽疼。自从来到兰陵他便有了这个毛病,一想起谢蓁就心口疼,他每天都要花费很大的力气才能不想谢蓁。他以为自己能放下,久而久之就像她说的那样,找一个贤惠温婉的姑娘过一辈子,但是他却没做到……现在做不到,以后可能都做不到。   他的眼眶湿热,喉咙腥甜,一偏头便吐出一口血来。   *   高洵被送回军营时,只剩下一口气。   他浑身插满箭羽,其中有两处致命伤,一个在心口,一个在脖颈,明明昏迷不醒,连开口说话的力气都没有,手中却紧紧握着从大皇子那里拿来的图纸。士兵把他抬回营帐中的时候,仲尚正在帐中坐立不安,来回走动。   掀开营帐,他抬头看到高洵时瞳孔猛地一缩。   后面跟着军医,顾不得跟他汇报情况,连忙跟到床边替高洵处理伤口。然而哪里还有一个好地方?浑身都是窟窿,不断地往外冒血,堵都堵不住。   两个军医手忙脚乱地给他拔箭,止血,手臂腿脚的伤虽然处理好了,但是胸口和脖颈上的箭却不敢轻举妄动。   仲尚回神,揪住一旁的一个士兵责问:“怎么回事?他怎么伤成这样?”   双眉凛然,燃烧着怒火。   士兵跪地,把当时的场景跟他叙述了一遍,然而他们见到高洵的时候,他就已经伤成这样了,即便想救他也无能为力。当时大皇子的追兵在后,他们只能抄小路躲避,对方穷追不舍,一直到护城河三里之外才停下。   仲尚握拳狠狠砸在桌案上,对那两个军医道:“救活他,无论如何都要救活他!”   军医擦了擦汗,一句话都不敢说。   高洵胸口和脖颈上插的两支箭目前只剪断了箭尾,箭头仍旧插进皮肉中,不敢轻易拔.出来。若是拔.出来后血止不住,那这条命便救不过来了……   胸口的箭伤距离心脏很近,两位军医折腾了一个时辰才把箭头拔.出来,止住血。脖子那处伤更难处理,军医拔箭的时候手抖了一下,大约是碰到一旁的血管,血流个不停,很快便染红了身下的床褥。   高洵的脸色苍白,死人一般。   军医“扑通”跪到地上,向仲尚磕头求饶:“小将军,恕属下无能为力……他的伤势太重,恐怕救不回来了……”   仲尚眼眶发红,一脚把两人踢到一边,“救不回来也得救!他若是死了,你俩也别活了!”   说着一手揪住一人的衣领,把二人提到高洵床头,看着他受伤的伤口,近乎嘶哑道:“不止血还愣着干什么!等我把你们的血放干么?”   军医一哆嗦:“小将军饶命……”   大抵是被他们说话的声音吵醒,高洵缓缓睁开漆黑双眼,那眼里再也没有昔日迸发的光彩,只剩下虚弱和枯竭。他捂着胸口微微一笑,唇色发白,连笑都要花费十二分的力气,“别为难他们……”   仲尚松开两个军医,狠狠瞪着他命令道:“不想让我为难他们,那你就给老子活着!”   高洵每说一句话,心口便痛上一痛。他从袖中掏出一张被血染湿的图纸,好在是羊皮做的,上面的内容还很清晰。他费力地递给仲尚,一字一句道:“这是我从严韫那拿到的……你交给太子……”   仲尚接过去,让自己身边的士兵去交给太子。   他浓长的睫毛垂下来,似乎累极了,说一句话就要歇很久。原来他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睛,明亮璀璨,眼睫毛很长,笑起来整个人都神采飞扬的,可惜现在只剩下疲惫,他想休息了,再也笑不出来。   过了许久,久得仲尚几乎以为他不会再醒来,他才再次睁开眼,慢慢地从衣襟里掏出一支金镶玉翡翠簪。这支簪子被他拿出来看过许多次,夜里曾摩挲过许多遍,上面翡翠的光泽都有些黯淡了,却被他当宝贝一样贴身戴在身上。   他曾经告诉自己,下次见到谢蓁一定还给她。可是拖了一次又一次,始终舍不得。   这是他唯一跟她有关的东西,大概是舍不得断了这仅有的联系,才会安慰自己,下一次,还有下一次。   如今再也没有下一次了。   其实他不知道,就连这个簪子都不是谢蓁的。   是欧阳仪买的跟谢蓁一模一样的簪子。   只有他这个傻子,当成宝贝。   如今他把簪子郑重地交给仲尚,皱着眉头,艰涩地开口:“帮个忙……”   仲尚凝视着他,“你说。”   他扣住他的手腕,近乎恳求:“把簪子还给谢蓁……帮我,带句话……”   仲尚反握住他的手,喉咙仿佛被什么哽住了,说不出一句话。他咬咬牙,残忍地挥开他的手,“这个忙我不帮,你要带话,就自己亲口对她说!”   高洵无力地弯唇,或许是身上的伤口太疼,他瑟缩了一下,表情有点委屈,“我也想亲口说,但可能没机会了……”说罢剧烈地咳嗽了几声,咳嗽的时候牵扯到身上的伤口,疼得他额头冒汗,龇牙咧嘴。   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情玩笑。   仲尚喝住他:“别乱动!”   他重新躺回床上,刚才那一下真是伤到了内脏,到现在都没缓和过来。他把手放在脖子上,拿到眼前看了看,满手的血。   “你跟她说……”   他慢慢闭上眼,声音越来越轻,“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辗转反侧……   他喜欢她那么久,喜欢到每一夜都睡不好。   如今,总算能安安心心睡着了。   他要到梦里寻找他的小仙女,最好这一次比严裕更快找到她。把她变成他的,永远也不分开。   *   太子拿到图纸,识破了大皇子的计谋。   大皇子原本打算里应外合,将兰陵城一举击溃。如今图纸上的内容曝露了,跟大皇子有联系的官员自然而然地被揪出来,太子命令把这些人押往城墙,当着全城百姓的面斩首示众。   大皇子的计谋不攻自破,兰陵躲过了一场灾难。   高洵是一等一的功臣。   太子向元徽帝请命,追封他为正四品上阶的勇义伯,食实封六百户,他的亲人都可以接到京城生活。   元徽帝准了。   可是又有什么用?人都没了,身后再多的虚荣都挽不回性命。   伴随这个消息一起送回安王府的,还有那支金镶玉翡翠赞和一首关雎。仲尚在前线,抽不出空回京,便让手下一个值得信任的士兵送回来。   在那之前,谢蓁已经听到高洵死去的消息。她本不相信,憋着一口气撑了三天,当看到簪子的时候再也没忍住,放声哭倒在严裕怀中。   “高洵不会死的……”   他离开前还好好的,跟以前一样谈笑风生,谁知道竟会成为他们最后一次见面。如果知道以后再也见不到他,她还会说这么绝情的话么?   谢蓁泣不成声,抱着严裕久久不肯撒手。她哭得身体都在颤抖,让人以为下一秒就会昏厥过去,可是她没有,她不停在他耳边说“高洵哥哥不会死”。   是啊,他怎么能死?   严裕紧握双拳,无声地看向槛窗外的天空。风声寂寥,云朵攒动,跟高洵走的那天一模一样的天气。什么都一样,唯独他不在了。   不得不说,在这方面他实在卑鄙。   明明知道谢蓁放心不下他,偏偏他就这样走了,连一句话都没有留给他们,不是存心要让他们愧疚么?念着他,念一辈子。   严裕低头看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小姑娘,拨开她的头发,在她额头上轻轻烙下一吻。他安慰她:“别哭了,这里还有一封信。”   说着替她打开信封,取出里面的一张白纸。信上只有一首诗,写的是关雎,正是高洵临终前那句话。   严裕一句一句读给她听,每读一句便停顿一下,不动声色地继续往下读。   谢蓁从最初的嚎啕变成呜咽,在他怀里蹭了蹭眼泪,最后渐渐没了声音,竟是哭晕过去了。    ☆、破军   信是仲尚写的,写的时候大抵用了很大的力气,墨汁几乎把整张纸面都浸透了。   严裕把谢蓁轻轻地放在床上,在灯下静静地打量那张信纸。他敛眸看了许久,不知在想什么,最后把纸放在烛灯上方,火舌渐渐吞没信纸,一瞬间便燃烧殆尽。残留的灰烬掉在地上,就像高洵的生命一样,燃烧的时候那么炽热,却因为烧得太快,过早地把生命都交代完了,只剩下一缕青灰。   他叫来丫鬟清扫地面,又让人烧来热水,亲自拧干净帕子坐在床边给谢蓁擦脸。她哭得太厉害,连睡着了都在流眼泪,嘴里不停地呢喃着“不要死,不要死……”。   严裕用帕子拭去她眼角的泪珠,轻轻地摩挲她哭肿的眼睛,“就这么难过么?”   一边说,一边紧紧握住手里的绢帕。   连手背上泛起青筋都不自觉。   谢蓁听不见他的话,呜呜悲鸣,小小的身子蜷成一团。   她一边哭,严裕就一边给她擦眼泪。   最后实在不行了,眼看着这样下去要把眼睛哭坏,他索性脱鞋上床,把她罩在身下,宽大的手掌压着她柔嫩的小手,一点点舔掉她眼里溢出的泪。他声音沙哑,仿佛在极力抑制什么,“不要哭,羔羔,不要在我面前这样哭。”   哪怕是因为高洵,也别这样哭……   想起高洵,他不由自主地握紧双拳。   这个混人,真是卑鄙到了极点!他死了,是存心要让他们愧疚么?他以为这样谢蓁就能记他一辈子么?   早知如此,还不如在他去兰陵那天把他狠揍一顿,让他清醒清醒!   严裕俯身,凝视身下渐渐睡容安稳的小姑娘,在她唇瓣上啄了一下。像是安抚,又像是占有,他逐渐往下,路过每一处都吻一下,在她身上打下自己的烙印。这里是他的,那里也是他的,高洵想都别想。   *   翌日清晨,严裕早早就醒了,差遣下人去青州送去书信。信上把高洵的事迹一五一十写明,包括他身前身后的功名和爵位。   兰陵城死去士兵的尸体一批批被送回来,却没有高洵的。   仲尚来信说直接送回青州了,毕竟高洵的家在青州,死后终是要回归故土的。   三日过去,一切事情都料理完毕。   谢蓁渐渐接受了高洵离开的消息,虽然不再伤心,却始终有些闷闷不乐。她想了很久,决定把那个翡翠簪交给严裕,“你把这个簪子也送回青州……跟高洵哥哥一起葬了吧。他以为这是我的簪子,其实不是……他那么喜欢,就送给他吧。”   而且她知道严裕看到这个簪子很不高兴。   每次她一拿起这个簪子,他的眼神就变得晦暗不明。其实他很介意……只不过高洵刚走,他不愿意计较那么多。   谢蓁认真想了想,也觉得留下来不太好,所以才会做出这个决定。   严裕接过去,叫来吴滨,“把这个跟高洵的衣物一起送回青州,若是他的家人问起……就说是他的贴身之物。”他的家人应该会明白。   吴滨应下,下去办事。   屋里只剩谢蓁和严裕两个,丫鬟都被支开了,这些天谢蓁不喜欢有人在跟前伺候,觉得碍眼,她想一个人静静。可是没有人的时候,心里又会空虚,仿佛大千世界只剩下她一个人,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每当这时候,她就喜欢躲进严裕怀里。   她最近变得有点缠人,大抵是被吓怕了,生怕他去到战场上,会跟高洵一样的下场。白天没什么,就是喜欢找他,晚上她以为他睡着的时候,便会偷偷地缠上来,静悄悄地搂住他的腰,把小脸贴在他后背上娇糯糯地问:“小玉哥哥也会死么?”   严裕一翻身,把她压在身下,黑夜里一双星目熠熠生辉:“我不会死。只要你在,我就不会死。”   他怎么舍得把她一个人扔下?   他早就做好了跟她白头偕老的准备。他们还没有生儿育女,现在死多不值得!   可是谢蓁却一点也没感到安慰,她一语戳穿:“可你还是要去兰陵,对不对?”   他虽然没说,但是她都知道。   这些天他暗地里做的准备,她其实都知道。他要去兰陵,明知道她担心,还是要去。   严裕一下子僵住,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解释,“我……”他语塞,不告诉她是怕她担心,更怕她一下子承受不来。其实这一趟兰陵怎么都逃不过的,他手中还握着大靖的二十万精兵,若是不去,便是置大靖于不顾。   何况严韫未除,岂能心安?   想到那人,他乌瞳一深。   这一次一定要亲手了解严韫,等了这么久,再也等不下去了。父母的死,高洵的死,都跟那人脱不了干系!   谢蓁见他不说话,索性开门见山:“什么时候出发?”   他默了默,情不自禁握住她的手,“三天后。”   这么快!   谢蓁生气了,他三天后就要走了,居然都不跟她说一声?如果她不问,他是不是打算一直瞒下去?等到他走的那一天,她一觉醒来,发现他不见了么?谢蓁推开他,一板一眼地问:“能不能不去?”   兰陵在她眼里俨然成了危城,谁去都没有好下场。她不希望严裕出事,她私心认为那里有太子就够了,有他没他又能怎么样呢?   可是没用,那仅仅是她自己的看法,男人和女人在某些观点上天生存在差异。   半响,严裕才道:“羔羔,我一定要去……”   怕她不理解,他便把前因后果解释了一遍。他跟严韫之间的矛盾不可缓解,只会愈演愈烈,不是你死便是我活,若是不趁此机会做个了断,以后再没有这样千载难逢的机会。“我要亲手杀了他,为爹娘,为大靖子民讨回公道。”   谢蓁知道劝不动他,于是没再说什么,翻了个身,用后脑勺对着他。   “小玉哥哥若是出事……我不会哭的。”   说不出来那个字,她赌气一般囔囔道。   严裕从后面环住她,大手罩住她的小手,“再哭就把眼睛哭坏了,不许哭。”   她不回应,他过了一会儿又道:“你放心,我们还要一起生小羊羔,我怎么可能回不来?严韫的军队已是穷途末路,最多两个月,我们便能团聚。”   小羊羔?   她脸一红,把头埋进被子里,“不生!”   臭不要脸,她明明在生气,谁要跟他讨论生孩子?   严裕的手刚摸上她胸口一对软乎乎的小兔儿,就被她打了回去,“别碰我……”声音又气又娇,平添几抹诱惑。   为了高洵的事,严裕好几天没碰她,如今又要走了,如何还忍得住?   她不让碰,他就用嘴巴吃她的耳垂。   吃得她浑身娇软,用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瞪他。   屋里逐渐有了动静,谢蓁娇滴滴的声音传出来,外面守夜的丫鬟都知道是怎么回事,眼观鼻鼻观心,假装自己什么都没听见,偏一双脸颊羞得通红。这一夜持续了很久,到了后半夜还没歇下,只听谢蓁得声音都哑了,带着无助的哭腔,求着严裕停下。   后来又是要热水又是哄她,一直到天快亮时才消停。   *   严裕带着二十万士兵出发时,谢蓁没有送他。   他领兵出城,走过护城河后,忍不住频频往后看。   偏那姑娘心狠,当真不见身影,这时候应该在安王府里默默地骂他。他今早出府的时候,向她保证两个月内一定回来,她不信,歪着脑袋近乎挑衅地问:“万一你回不来呢?”   他抵着她的额头,与她四目相对:“那我就任凭你处置。”   她粉唇一撅,把他往外赶,“你快走吧!”   话是牢牢记住了。   心里还是生他的气的,不然不会连出门送他都不愿意。   严裕叹一口气,不得不承认心里有点失落。这才刚离开,就迫不及待地想回去跟她重逢了。也不知道接下来两个月要怎么熬过去。   他驱马前行,一路上日夜兼程,紧赶慢赶,硬生生提前了七八天来到兰陵。   太子隆重地接待他,亲自向他讲解目前的战况。   严韫的军队目前看似牢固,实则不堪一击。他与西夷连手,大靖对西夷人始终存在戒心,不可能真正齐心协力。如今军心涣散,大靖看不起西夷,西夷不服从大靖,军营乱成一锅粥,此事若是给他当头一击,保准让他溃不成军。   严裕和严韬略一商量,决定快刀斩乱麻,不给大皇子反应的时间,第二天便起兵攻打他的军队。   严裕的二十万兵各个英勇善战,能骑善射,他们从前方进攻,后方设有埋伏。大皇子安营扎寨的地方两面被围住了,其他两面一面是山,另一面是水,就连山上也有严裕的士兵,有人想从水中逃跑,没想到水里早就设好了陷阱,人一跳进去便被利刃刺穿,清澈的湖水转眼晕开一层血色。   这一场仗注定了胜败,只有大皇子严韫还在苦苦挣扎,不肯罢休。   他骑马迎战,手持长剑冲上前方,与严裕对视,目光狠戾毒辣。“六弟果然不负我所望,一出手便要大哥的命。”   严裕目光冰冷,语无波澜:“让你多活了这么些年,还不够么?”   严韫一笑,不再多言,一声令下,身后士兵冲锋陷阵,两边的人再次厮杀起来。   趁着混乱,严韫示意身后的人放箭,冷森森的箭矢一个个对着严裕的心口。   高洵死的那天是否也是这样的待遇?   严裕想起士兵叙述高洵死时的模样,浑身都是窟窿,身上没有一处好地方,满身的血,止都止不住。   那是他的好兄弟,好伙伴。   他下颔紧绷,竟然没有躲闪射来的箭,直直地朝严韫冲去。   弓箭如雨,漫天而下。   严韫没料到他居然不躲,一时愣住。只见他用一柄蛇矛挑开飞来的箭羽,被一箭射中肩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眨眼来到自己跟前,举起蛇矛便刺过来!   严韫堪堪躲过,与他在马背上过了两招,然而他积攒了多年的仇恨在此刻爆发,势如破竹,居然有些招架不住。   严裕睚眦欲裂,将他打得只有防守的份儿,没有还手的余地。严韫渐渐露出破绽,他举起蛇矛朝他胸口刺去,纵身跃下马背,两人一起倒在地上。蛇矛穿透严韫的胸膛,把他死死钉在地上。   一地的血。    ☆、嗜睡   严韫还想挣扎,伸手想抓住地上的长剑,却被严裕一脚踢开了。严裕握住蛇矛往他胸口更深地扎了扎,用力一旋,把他的皮肉都搅成一团,血水不断地从他的铠甲下面流出。   严韫瞳孔紧缩,疼得神志不清,“你……”   一张口便吐出一口血。   想必到了穷途末路,离死不远了。严裕那一下刺得正正好,刺中他的心尖儿上,就算大罗神仙来了也无济于事。   严裕直起身,踩住他的肩膀,垂眸睥睨,带着冷漠和残酷一个字一个字地问:“你想过自己会有这一天么?”   当他残忍杀害宋氏和李息清的时候,当他用谢蓁威胁自己的时候,当他万箭射穿高洵的时候,可有想过自己的下场?   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严裕握紧蛇矛拔.出他的身体,猩红的血珠溅了一地一身,他却连眼睛都没眨一下,“你没想到也没关系,今天就可以尝试一回。”说罢最后看了他一眼,语气近乎悲悯,“到地下去向爹娘和高洵赔罪吧。”   严韫早就在他拔.出蛇矛的那一瞬间疼得浑身抽搐,听到他的话目露惊恐,更多的却是仇恨。   他怎么都想不到,当初毫不起眼流落民间的少年会长成今日的模样。他当初瞧不起他,以为他不过是被一对平民百姓养大的庸才罢了,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即便杀了他的父母,也从未有过悔改之心。却没想到当初瘦弱的少年长成顶天立地的男人,手握重兵,杀伐果决。他亲手刺伤他,给他最沉重的打击。   他这么多年的处心积虑,终究功亏一篑。   严韫两眼一翻,怎么能甘心……   严裕翻身上马,转身走回自己的军队中,对早已站成一排的弓箭手命令道:“射箭,谁都不许手下留情!”   弓箭手领命,一个个动作熟练地搭弓射箭。   严韫刚站起来,便被一箭刺中小腿,身子一软重新倒了下去。   箭羽像大雨一样落下来,身后不断传来士兵的哀叫声,血流满地,哀鸿遍野。他身上多处箭伤,再加上心口那致命一击,能撑到现在已是奇迹。如今兵败如山倒,士兵逃的逃,死的死,他身边是数不尽的尸体,倒在血泊之中,不甘地睁着眼睛死去。   *   大皇子死后,他的士兵自然而然成了严裕的俘虏。   俘虏共有上万人,大部分是大皇子生前强行招募的壮丁。谁都不愿意手足相残,同胞相杀,然而身在战场上谁都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前进。严裕没有严惩他们,只在为首的几百名军官身上饰以墨刑。在他们背上刺一个“靖”字,再染上墨,此后一辈子都不能洗掉这个字。   “靖”代表大靖,表示他们永远是大靖的子民。   这已经是最轻的刑法,众人对严裕千恩万谢,痛哭流涕。   然而这并没有结束,严韫曾与西夷连手,如今他死了,西夷士兵却仍旧留在兰陵附近,蠢蠢欲动,不肯回乡。严裕与太子商讨战事,定下计划决定三日后领兵出征,将西夷人赶出大靖疆土。   其中一些俘虏自告奋勇上阵杀敌,严裕准了,若是能成功击退西夷人,也算他们戴罪立功。   西夷人胡搅蛮缠,不如严韫那般好对付,这场仗足足打了半个月,才将他们撵回自己的故土。为防日后仍有这种事发生,太子命人前往西夷与他们签下契约,未来三十年内都不能进犯大靖一步,若有违背,大靖驻守在边关的士兵则会先一步对他们起兵出征。   这场战争总算尘埃落定。   胜仗以后,严裕来不及参与庆功宴,第一件事便是赶回京城。   太子严韬问他:“为何不过几日同我一起回去?”   他当时正在挑选良驹,从兰陵到京城有十几日的马程,必须要挑选一匹精壮的宝马才能尽早回到京城。听到这话连动作都没停顿,直接将包袱甩到马鞍上,翻身而上,“二哥不懂,我要回去陪自己媳妇儿。”   严韬一愣,脑海里浮现出一个灵气十足的小姑娘的模样。   正如严裕所说的那样,他确实不懂,他跟太子妃相敬如宾,两人之间没有感情,根本无从体会这种归心似箭的心情。   家里有一个人在等候自己,盼着自己回去,应当很幸福吧?   他有些向往,笑着调侃道:“你跟阿蓁的感情倒是越来越深了。”   阿蓁?   严裕听到这个称呼微微抬眉,朝严韬看去。   严韬却恍若未觉,让人给他多准备一些盘缠,以备路上使用。另外又调遣了两名身手矫健的士兵随身保护他。   临走前,他骑马走出两步,想了想又打马折返,停在严韬跟前道:“二哥想必误会了。我跟阿蓁幼年相识,青梅竹马,感情一直很好。无论成亲前还是成亲后都如此。我着急回去是不放心她,怕她一个人在京城害怕。”   他话里有话,说了这么多无非是想表明谢蓁本来就是他的,让严韬最好打消莫须有的心思。   前年那场乌龙两人都记得清清楚楚。   严韬想纳谢蓁为良娣,中途被严裕横插一脚,最终成了他的六皇子妃。   这件事一直是严裕心里的一块疙瘩,他知道他们都没有忘记,他介意,严韬应该也介意。只不过两人都藏得很好,表面上根本看不出来任何罅隙,一心一意对付大皇子。如今大皇子倒了,严裕当初答应严韬的事做到了,他们之间的这层窗户纸也该捅破了。   严韬失笑,显然没将这句话放在心上,“六弟在想什么?你难道还信不过二哥的为人?”   严裕不说话。   “阿蓁既然嫁给了你,便是我的六弟妹,我尊重她,不会对她有任何非分之想。”他道。   严裕拽紧缰绳,在手臂上缠了两圈,偏头凝视他片刻,“二哥多虑了,我只不过阐述事实而已。”   说罢喊一声驾,马蹄踏在战争过后的土地上,黄沙漫天,渐渐远去。   *   严裕总共走了两个多月。   一开始谢蓁会向人打探兰陵的情况,后来也不知怎么,身体一天比一天懒怠,睡得也越来越多,好像每天都睡不醒似的,做什么都没精神。她以为是冬天快来临的缘故,天气一冷,人就睡得多,所以也没放在心上。   与之相反的是,她胃口却不怎么好了。   厨房做的东西明明跟以前一样,但是她却一点食欲都没有。每每筷子抬起又放下,什么都不想吃。   丫鬟以为她是过度思念严裕所致,想着法子地劝她多吃点,不然严裕一回来看到她瘦了,倒霉的还是他们这些下人。有时候双鱼双雁在旁边劝说,她才勉强多吃几口,吃完早早地就睡了。   严裕胜仗的消息传回京城,听说元徽帝很高兴,精神都比以往好了很多,还说等他和太子回来,要领着一干大臣去城门亲自迎接他们。   大皇子的尸身被运回高阳,简简单单地埋了,甚至比有些平民百姓家的葬礼更不如。   元徽帝剥夺了他的皇子身份,贬为庶民,他的妾室都被发落了,唯有妻子守着他的墓碑,留在高阳陪他。   京城总算恢复往日的繁荣安定。   谢蓁听到这个消息长长松一口气,问吴滨他何时能回来,吴滨回答道:“王爷已经在回京的路上了。”   也就是说最多半个月就能到京城。   谢蓁又问:“他没受伤吧?”   吴滨摇头,“王爷一切安好。”   谢蓁连着问了几个问题,得知他平安无事后才罢休。   她刚睡醒又困了,挥手让吴滨出去后,一个人躺在榻上昏昏欲睡。她怕冷,屋里早早地烧起炭盆,地上铺着羊绒毯子,整个屋里都暖融融的,丝毫没有屋外秋风萧瑟的冷寒。   双鱼走进来,看到她又要睡觉,免不了担忧:“姑娘这阵子总瞌睡,要不要请个大夫看看?”   冷氏送给谢蓁的两个婆子前几天回乡下了,谢蓁放了她们几天假,让她们回家看看孙儿。   闻言,谢蓁懒洋洋地睁开一双杏眼,“应该是夜里没睡好……不用请大夫了,一请大夫就要吃药,苦得要命。”   她觉得自己没什么事儿,除了嗜睡没别的毛病,应该过几天就好了。   双鱼劝不动她,只好由着她去。   不几日听说严裕快到京城了,她这才打碟起精神去外面迎接。她一开始是坐在正堂等候,等了约莫半个时辰,还是不见严裕回来,渐渐有点焦虑,就走到院子里观望。今天太阳有些炽烈,照得人头昏脑涨,晕乎乎的。   谢蓁额头冒汗,举起袖子擦了擦,忍不住抬头看了看头顶的太阳。   她一点也不觉得热,为什么会冒汗呢?   想了很久,才明白原来是冷汗。   双鱼劝她回屋:“还不知道王爷何时回来,姑娘先进屋等着吧,站在外面多累啊。”   她摇摇头,固执地站在原地,“我都两个月没见他了,想第一个看见他!”   说着让其他人都回屋去,只留下双鱼双雁两人在身边伺候。   快晌午时,严裕总算快马加鞭赶回城门,直奔安王府的方向。   他跳下马背,直接把缰绳扔给门口的下人,看也不看对方一眼,大步往院内走去。他走得匆忙,颇有些风尘仆仆,这一路下来顾不得打点形象,下巴上甚至冒出青青的胡茬。然而他却精神得很,足下生风,只因知道有人在等待。   走过影壁,便看到有一个姑娘站在银杏树下,百无聊赖地观赏头顶的树叶。   她穿着一袭香色雁衔芦花对襟衫儿,下面配一条碧色羊皮金沿边挑线裙子,外面罩一件樱色缘金边褙子,身段儿窈窕,纤细玲珑。她头上戴着金丝翠叶眉心坠,叶子服帖地垂在她光洁的额头上,随着她一转头,映得双目流光溢彩。   瘦了。   严裕上前两步,想抱抱她,又想多看她两眼,站在原地许久没动。   谢蓁双手背在身后,脸蛋有点苍白,唇边却勾着软乎乎的笑:“小玉哥哥怎么不说话?是不是傻了?”   严裕问她:“怎么不在屋里?”一张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有点沙哑。   她两靥盈盈,“我想你了。”   严裕心软得不像话,正欲上前,然而刚一动,她就疲惫地闭上眼,身子晃了晃,往地上栽去!   严裕一惊,忙把她搂进怀里,手臂微微颤抖:“阿蓁!”    ☆、有孕   谢蓁晕倒在严裕怀中,人事不省。   严裕这才发现她不止瘦了,脸色也有点苍白,额头上沁出细细的汗珠,一看便是病态模样。方才两人离得远,她又站在树荫下,是以他才看不到她的异常。   怎么回事?   严裕冷冽的眸子觑向双鱼,浑身散发着怒意,“她怎么了?”   双鱼和双雁也都唬一跳,刚才她们就觉得谢蓁脸色不太好,多次劝她进屋休息,可是她都说自己没事。她们两个拗不过她,以为她真的没什么大碍,没想到竟严重地昏了过去……两人神色慌乱,屈膝跪地:“王爷恕罪,是婢子照顾不周……娘娘刚才说头晕,想必是站得时间长了体力不支……”   严裕不听她们两个废话,打横抱起谢蓁便往内院走,冷冷地抛下一句:“去请大夫!”   双鱼双雁从地上站起来,不敢耽误,忙去叫人把大夫请来。   严裕抱着谢蓁走回瞻月院,把她小心翼翼地放到床上,拿袖子替她擦了擦额头上汗。他轻轻叫她:“羔羔?”   可惜谢蓁听不见了,无论他叫什么她都没有反应。   严裕怎么也想不到回来后会看到这副光景,他才走了两个月,她怎么瘦了那么多?以前那个活蹦乱跳的小姑娘呢?是不是下人没好好照顾她?一想到她受了委屈,他就心疼得不行,恨不得把府上所有下人都叫过来罚一顿。   他为了尽快从兰陵赶回京城,这一路都没好好休息过,如今更是眼巴巴地看着她,连眼睛都不舍得眨一下。   双鱼见他形容憔悴,显然一副疲惫极了的样子,劝他到侧室休息一会儿,他却连动都没动。   双鱼不敢再劝,走出屋外让人看看大夫请来了没有。   约莫一炷香后,一个丫鬟才领着大夫匆匆忙忙地赶过来。老大夫朱颜鹤发,被小丫鬟催得气喘吁吁,走到门口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儿,便被双雁一把抓过去带到内室了。   双鱼把大夫领到床边,对着严裕恭敬敛衽:“王爷,大夫来了。”   严裕坐在床边,没有挪动位子,只朝大夫点了点头便把谢蓁的手腕拿出被褥,“有劳大夫。”   老大夫知道两人的身份,来的路上丫鬟就跟他说了许多遍,目下也不敢含糊,坐在绣墩上认认真真地给谢蓁把脉。他眉头时舒时展,看得一旁双鱼心惊肉跳,生怕他说出什么噩耗,好在他最后展颜一笑,捋一把胡子道:“王妃的脉象往来流利,如珠滚玉盘之状,是为滑脉。”他不再拐弯抹角,直言道:“王妃是有喜了。”   他刚才故弄玄虚的时候,严裕一直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现在听到他的话,狠狠地愣住了,好半响都没回过神来。   好半响才哑声询问:“你再说一遍?”   大夫站起来,笑容和煦地重复:“恭喜王爷,王妃已有两个半月身孕,府上要添新丁了。”   严裕怔怔地转头,看着床上睡容不太安详的姑娘,一时间百感交集,五味陈杂。既激动又惊喜,更多的不敢置信……她真的有了他们的孩子,他要当爹了么?   严裕转头问道:“她何时能醒?”   大夫掐指算了算,“王妃昏迷是因为近来思虑过度,又饮食不规律,王爷在旁边陪着她,想必傍晚就能醒了。”非但如此,大夫还叮嘱谢蓁醒来后要喂她吃点进补的东西,多多照顾她的情绪。“王妃是头一胎,应当更为注意才是。”   严裕颔首,把他的话都记下来,然后让丫鬟给他诊金,把他送出去。   待屋里的人都离开后,严裕这才好好地端详谢蓁的脸,方才的恐惧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无穷的喜悦。他的手放在她的脸颊上慢慢摩挲,俯身贴着她的额头,一双眼睛紧紧地盯着她,看不够似的,只觉得她怎么看怎么可爱,“阿蓁,快醒醒……”   他想亲口告诉她,告诉她她肚子里有了他的孩子。   这个小笨蛋,连自己有孕了都不知道?她是怎么照顾自己的?站在院子里那么长时间,有没有把自己累坏?   *   诚如大夫说的那样,太阳快落山的时候,谢蓁果然醒了。   她是被饿醒的。   她从早上起来就没吃什么东西,厨房熬了一碗玫瑰薏米粥,她在双鱼的劝说下勉强喝了小半碗,一直撑到现在,肚子早就饿得咕噜噜响。她缓缓睁开双眼,眼珠子滴溜溜转了一圈,正好对上床头坐着的严裕的眼睛。   她一呆,一动不动地继续看着。   严裕从她醒的时候就注意到了,一直默默地观察她的动静,这姑娘刚睡醒的样子还真傻,一点也没有平时的机灵劲儿。他唇边噙着笑,把她从床上扶起来,又在她身后垫了一块迎枕,“丫鬟说你今天没吃什么东西,饿不饿?”   她诚实地点了点头,然后终于反应过来有点不对劲,追问严裕:“我不是在院里等你么?怎么到屋里来了?”   厨房早就准备好了晚膳,只要严裕一句话,双鱼双雁便端着晚膳走入内室,放到床边的方桌上,再恭恭敬敬地退出去。严裕把她鬓边蓬松的头发别到耳后,捏捏她的小耳垂:“你昏倒了。”   她回忆了一遍,总算想起来了。   她好不容易等到他,还没投入他的怀抱,就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严裕端起一碗山药莲藕牛骨汤,舀一勺吹凉后送到她嘴边,“先喝点汤。”   谢蓁觉得他有点奇怪,但是哪里奇怪又说不上来。她盯着他左左右右看了很久,还是没看出什么破绽,他怎么突然这么温柔了?好像把她当成宝贝一样,跟他以前一点也不一样!她就着他的手慢吞吞地喝一口汤,眨巴眨巴大眼睛:“我为什么昏倒了?”   严裕又舀了一勺,薄唇微抿,慢慢地越翘越高,“喝完这碗汤我就告诉你。”   古里古怪。   谢蓁狐疑地瞅他一眼,还没见过他卖过关子。不过想来应该不是什么要紧事,否则他不会这么悠哉。所以谢蓁也没往心里去,就着他的手乖乖地把一碗牛骨汤喝完了,胃口还不错,另外又吃了两块萝卜糕和几口菜肴。她心满意足地擦擦嘴,歪头看严裕:“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吧?”   严裕把碗筷放回八仙桌上,轻轻握住她的手,钻进被子底下。   谢蓁不解,“你干什么?”   他却不解释,握着她的手放到她肚子上,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愉悦,“这里有一只小羊羔。”   “……”   谢蓁呆住,眨眨眼,再眨眨眼。她只觉得手心下的皮肤格外灼热,隔着一层衣料,她能感受到肚子上的温度,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滚烫。   她磕磕巴巴,说话都不利索:“你,你什么意思?”   关键时候脑子就变笨了。   严裕弯唇轻笑,精致冷峻的五官笑起来明朗又柔和,让人情不自禁地看呆了,“就是那个意思。”他不再捉弄她,另一只手刮了刮她的鼻子,带着无限宠溺:“羔羔有了我的孩子,这一辈子都是我的人。”   谢蓁檀口微张,还沉浸在他带来的震撼中。   从没想过会来得这么突然,她一点准备都没有,怎么就忽然有孩子了?难怪前阵子她总觉得瞌睡,吃得也比以前少,是不是跟这有关系?越想越觉得不可思议,她掀开被子,低头观察自己还没有凸起的肚子,那么平坦,真的有一个小生命么?   她抬头,仿佛为了确认:“你没弄错?大夫看过了么?什么时候有的,我怎么不知道?”   严裕坐到她身边,把她整个拥入怀中,下巴抵着她的头顶一个问题一个问题耐心地回答,“大夫来看过了,没有弄错。已经有两个多月了,你对自己一点也不上心,如果不是突然晕倒,还不知道要迷糊到什么时候。”   谢蓁这才算有一点真实感,一双杏眼亮亮的,像夜空里璀璨闪烁的星辰。她蓦地扭头,抬头对上他的眼睛,唇边含笑,傻兮兮的。   严裕亲亲她的鼻尖,“笑什么?”   她埋头缩进他的怀里,万分小心地护住肚子,“我高兴嘛!”   以前严裕说让她给他生个孩子,她嘴上说不同意,可是当这个孩子真正到来的时候,还是止不住地喜悦。她既欢喜又恐慌,因为从没当过母亲,不知道该怎么做,怕自己做的不好。可是她愿意去学,又不是什么难事,当初阿娘不是也把她生下来了?   这么一想,更加期待这个孩子的到来。   她跟严裕的孩子会是什么样子的?   像她还是像他?   她一个人胡思乱想,把严裕抛在一旁。   严裕紧了紧搂住她的手臂,不满地问:“你在想什么?”   她没隐瞒,撑起身子环住他的脖子,与他平视,两只眼睛弯弯的好似月牙,“我在想我们的孩子会是什么样子,像你还是像我?”说完自己沉吟片刻,得出结论:“还是像我好一点,你脾气古怪,像你肯定很不可爱。”   严裕薄唇一抿,“若是儿子,肯定要像我。”   说起这个谢蓁就不乐意了,嘴巴一撅,底气十足地反驳:“像你有什么好的?你小时候就像个小姑娘!”   这句话无疑戳中了严裕的痛处,他眼睛一瞪,如果不是看在她有身孕的份上,真想把她压在床上证实一下自己到底哪里像姑娘?   谢蓁见他生气了,嘿嘿一笑,讨好地啄了啄他紧抿的薄唇:“那是因为小玉哥哥长得漂亮,我就喜欢漂亮的人!”   他哼一声,“肤浅。”   谢蓁一点也不介意,反而理直气壮道:“你说过喜欢我,我也漂亮,那你也是肤浅的人?”   他一噎,居然无法反驳。   论起歪理来,严裕永远说不过谢蓁。好在他早就学聪明了,不跟她一般计较,就让她讨点口头便宜,她高兴就行了。   谢蓁继续构思了一下以后孩子应该像谁的问题,最后得出结论,眼睛和鼻子应该像严裕,嘴巴像她,这样无论生的是儿子还是闺女都好看。   不过他夫妻俩本就一个比一个好看,生下来的孩子必定也差不到哪里去。    ☆、孕吐   这几天严裕可谓是把谢蓁捧到手心儿去了,对她宝贝得不行,生怕她有一丁点闪失,无论她做什么他都要旁边跟着。   谢蓁要去湖边走走,他亦步亦趋地走在靠岸的那一边,担心她掉到河里,所以把她护得严严实实。又担心她着凉,还让丫鬟回屋拿来一件披风披到她身上,闹得谢蓁兴致大减,最后只能败兴而归。   回屋以后她的腿不小心绊住绣墩,严裕便让丫鬟把屋里的桌桌椅椅的菱角都用棉布包起来,以免以后她再撞伤。   簪子钗钿等尖锐的东西都收进了妆奁……   熏香和香料也停了……   非但如此,连一日三餐的膳食都换成对身子有益处的菜式,每一样都是滋阴进补的。这就算了,她原本对吃的就没什么胃口,吃什么都一样。可是严裕居然把她的那些脂粉口脂都收起来,不让她找到!   虽然她不常用,但是姑娘家么,哪个不喜爱这些胭脂水粉,就是摆在梳妆台上看看也好啊!   谢蓁气得趴在他胳膊上重重地咬了一口,瓮声瓮气地说:“你还给我!”   有身孕的人本就脾气暴躁,无理取闹,谢蓁也不例外。她还算好的,平常都很乖巧安静,偶尔遇见不称心的事才会朝他发一顿脾气,今天实在是忍无可忍了,才会咬得这么毫不留情。   偏偏言语连眉头都没眨一下,扶住她得脑袋顺了顺毛,“那些东西含铅,有的含有麝香,对你和孩子都不好。”   谢蓁不甘心,换个地方又咬了一口,颇有点委屈兮兮:“可是我喜欢……我就看着,不用。”   严裕还是不松口,他不是不相信她,而是不敢拿她和孩子开玩笑。   屋里的丫鬟都信得过,但是不排除有任何意外,若是有那些心术不正的下人,在她的香料和脂粉里动手脚,到时候发现就晚了。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严裕听大夫说过,怀孕的女人情绪都很脆弱,千万不能跟她们较真,要哄着疼着,她们说什么都是对的,你说什么都是错的。尤其是谢蓁这种头一胎的姑娘,本身年纪就不大,心智尚未成熟便要当母亲,更要好好照顾才是。   严裕一开始不大能理解,有孩子不应该是高兴的事儿么?为何会情绪脆弱?现在他是完全懂了,他甚至不舍得对谢蓁说一句重话,因为只要她一露出那种水汪汪、可怜巴巴的眼睛,他就束手无策了。   比如现在,谢蓁咬着粉唇,又气恼又撒娇地瞪他:“还给我吗……”   严裕必须要有很坚定的立场才能拒绝,他大掌一盖,捂住她的眼睛:“不行!”   谢蓁扒拉开他的大手,立马换成另一张脸,气呼呼地指控:“小玉哥哥真坏!”到底还是怕他真把东西扔了,那些首饰脂粉可是很值钱的,她偷偷藏了很多呢,“那你什么时候能还给我?”   严裕想了想,“等孩子生下来后。”   那得好几个月呢!   谢蓁一想到这几个月都要蓬头垢面地见人,简直完全没法忍受,她是最注重外表的,到哪里都要穿戴得漂漂亮亮,如何能忍受?当即纤手一指,气呼呼地赶人:“你出去,出去……”   严裕站着不动,有点无奈,“我是为了你好。”   谢蓁杏眼圆圆的,一点儿也不领情,“谁家像你这么夸张的?我大姐二姐有身孕的时候,都是满头珠翠,大姐夫二姐夫才没你这么谨慎呢!”   她也知道他是因为谨慎。   毕竟这个孩子盼了这么久,他不希望有任何差错。   更不希望她出事。   严裕一动不动,末了见她一张小脸气得红彤彤,发鬓乱糟糟的,额头有几根碎发掉在前面,衬得她就跟个小疯子一样。他忽然一笑,似乎明白她为何这么生气了。他把她的头发掳了掳,露出光洁的额头,俯身在上面轻轻亲了一下,“你就算不戴那些东西,也一样好看。”   他很少说这些露骨的情话,大抵是自己也不习惯,声音有点哑哑涩涩的,带着点讨好的意味。   谢蓁哼一声,把头一扭,丝毫不领情。   他连忙保证:“我说的是真的。”   谢蓁这才慢吞吞地转过头,漂亮的杏眼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他窘迫地咳嗽一声,正好这时丫鬟端着午膳进来,一碟碟摆在外面的圆桌上,他似乎总算找到台阶了,“我们去吃饭。”   谢蓁抿抿唇:“不吃。”   每天吃饭是顶顶大事,严裕为此操碎了心。她的口味越来越挑剔,这也不吃那也不吃,就连以前最爱吃的糖醋咕咾肉这会儿也一点胃口都没有。严裕只好让厨房变着法子做菜,要是有哪道菜她多吃了两口,下一顿严裕肯定会让人再上这道菜。   就这样,这两个月来她瘦下来的肉,总算让严裕几天内一点一点地养回来了。   在严裕好说歹说的劝哄下,谢蓁总算肯坐下来喝一碗枸杞红枣乌鸡汤。只不过还没喝两口,她便皱眉捂住嘴巴,偏头把刚才喝下去的汤都吐了出来。   把肚子都吐空了,还在不住干呕。   丫鬟忙围上来,双鱼拿帕子给她擦擦嘴,双雁端上一杯清茶让她漱口,她漱罢口后,把乌鸡汤远远地推开:“我不要喝这个……”   严裕接过双鱼手中的帕子,一壁替她擦拭嘴角一壁问道:“怎么了,厨房做的不好喝么?”   她摇摇头,不肯看桌子,只觉得看一眼都腻得慌:“我也不知道……一闻到那个味道就恶心,你让人撤下去……”   严裕便让人把乌鸡汤端走,问她想吃什么,然而她扫了桌子一眼,什么都不想吃,手脚并用地爬进他怀里,搂着他的腰把头埋进他胸口:“什么都不想吃了。”   可是不吃东西怎么成?她现在可不是一个人,肚子里还有一个呢。   她腻荤腥,严裕便让厨房做几道清淡可口的菜式,她多少吃了点,另外还吃了一碗核桃酪。事后严裕把她送回内室,另外找她身边的嬷嬷问了问,桂嬷嬷昨天刚从乡下家里回来,得知谢蓁有身孕后高兴了一整夜都没睡好。目下听严裕一问,立即头头是道地回答:“王爷不必担心,娘娘这是正常现象……等过了这阵儿就好了。”   严裕听罢,这才放心。   不过还是不放心,便让吴滨去库房把元徽帝赏赐的几颗百年老参拿来,切成片,让谢蓁含在嘴里。   谢蓁躺在床上,一只手不死心地捏住他的袖子,“我的簪子……”   严裕拿她没办法,捏了捏她的鼻子问:“我都还给你,你答应我以后好好吃饭。”   她眼睛一亮,嘴角抑制不住地往上翘,“好。”   于是第二天一早,谢蓁就看到她的首饰脂粉全都放回妆奁里,一个不少。她不知道的是,严裕让人连夜把胭脂水粉都查了一遍,确认没有任何问题才还给她的。   *   谢蓁有孕的消息十天后才传到定国公府,一开始谢蓁身体虚弱,严裕不想让人前来打扰,便有意封锁消息,等到十天后她身子稳定得差不多了,才让人前来探看。   冷氏和谢荨第一时间就来了,给她带了许多补品,还叮嘱她不少事项。   冷氏还给她带了两名婆子,对生孩子这方面比较了解,留在谢蓁身边,以后有事方便使唤。   谢蓁很乐意,她跟严裕什么都不懂,总是闹笑话,有两个婆子在身边确实能帮许多忙。   她才三个月,肚子一点都显怀,身段还是跟以前一样窈窕纤细。   谢荨一下子懂事了不少,不再缠着她闹她,规规矩矩地坐在床边托腮看她,“阿姐,有孩子是什么感觉?”   谢蓁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就是觉得肚子里多了个东西……让我吃不好睡不好,时常牵挂着。”   回答得倒很实在。   谢荨把手放在她肚子上,揉了揉,“疼吗?”   她扑哧一笑,“现在还不疼,阿娘说等它长大以后会踢人,到那时候就疼了。”   谢荨微微张口,跟她一样觉得稀罕,嗖一下把手缩回去,不敢再摸,生怕把孩子摸坏了。   冷氏和谢荨没待多久,严裕不想累着谢蓁,便站在门边委婉地提醒她该休息了。冷氏和谢荨又逗留片刻,这才起身离去。   这以后,冷氏便时不时送补品过来,可不是一般的上心。   立冬这天,太子和骠骑大将军从兰陵回来,元徽帝在宫中设宴。   这场庆功宴空前盛大,击退了内忧外患,京城百姓举杯同庆。非但如此,听说元徽帝还有退位让贤的打算,要把皇位传给下一位储君。   这些事原本跟严裕和谢蓁没关系,然而不知道从哪里传出来的消息,说元徽帝对太子此次出征兰陵很不满意,嫌他优柔寡断,反而颇为欣赏六皇子的英勇果决……这储君之位,落到谁头上还不一定呢。   严裕听完吴泽汇报,面无表情地挥了挥手,“我知道了。”   吴泽欲言又止,最终还是老老实实地退下了。   严裕没跟谢蓁说起此事,免得她知道后多想。当晚宫中设宴,他们两个一起出门。    ☆、反差   马车行驶至宫门口,正好遇见定国公府和骠骑将军府的马车。   谢蓁跟严裕在门口分离,一个前往麟德殿,一个前往昭阳殿。临走前严裕不放心,叮嘱双鱼双雁仔细她的身子。他的一颗心都牵挂在她身上,偏偏这姑娘不领情,见到阿娘阿妹就把他忘了,末了还嫌他啰嗦,把他往旁边一推不耐烦道:“知道了知道了,你都说了一路了,不能走得太快不能单独行动,我都记着呢!”   严裕踉跄两步,即便被她推搡也心甘情愿,皱着眉头道:“也不能这样冒冒失失……”   谢蓁眼睛一瞪,他只好闭嘴。   好不容易目送着严裕离开,她听到身后传来扑哧一笑,转头看去,正是顾如意在笑话她呢。   顾如意脸上依旧带着面纱,盈盈站在马车旁,温柔的眼里露出促狭笑意。两人有好些阵子不见,自从严裕去兰陵后她就没怎么出门,更没出现过贵女圈子里,如今怀了身孕,被严裕管得严严实实,更没机会出门了。   目下相见,被人看见这么腻歪的一幕,谢蓁有点不好意思,抿唇赧然一笑,“让你看笑话了。”   顾如意摇摇头,偏头跟母亲说了句话,便走上跟前与她同行,“安王爷这么关心你,让人羡慕都来不及,怎么会笑话呢。”   那边谢荨牵着嬷嬷的手从马车上跳下来,三两步来到她跟前稳稳地停住,挽住她一条胳膊:“阿姐,我扶你走。”说着便来到另一边搀住谢蓁的手。   谢蓁被这阵势吓坏了,真觉得他们大惊小怪,不就是怀个身孕,怎么一个比一个紧张?她向后看去,朝冷氏抱怨:“阿娘,你快看看阿荨……”   谁知道冷氏非但不帮她,还怪罪起她来:“你自己也该长点儿心,都是要当娘的人了,还是这么孩子气。我看阿裕说的一点都没错。”   得了,居然还是她的不是。   谢蓁扁扁嘴,“他什么都管着我……我已经很听话了。”   冷氏嗔她一眼,显然不相信。   一旁的顾如意惊诧地睁大了眼睛,不由自主地往她肚子上看去。才三个月,根本看不出什么迹象,再加上她身材娇小,还是跟以前一样纤细。好奇道:“你有身孕了?几个月了?”   谢蓁笑眯眯地竖起三根手指头,“三个月啦。”   那模样,颇有点小骄傲。   看得冷氏连连摇头,又好笑又纵容。   她们的马车停在宫门口挡住了别人的去路,冷氏便领着她们往里走,宫内有宫婢接应,一路领着她们往昭阳殿去。路上顾如意跟谢荨分别走在她两边,问东问西,两人都是未出阁的姑娘,对这些事一知半解,当然好奇。   谢蓁倒挺有耐心,她们问什么她答什么,跟她们普及了不少知识。   这阵子她孕吐一天比一天厉害,常常半夜胃里不舒服,伏在床头干呕。一整夜都睡不好,整个人都有点神经兮兮。严裕心疼她,找了大夫来问,大夫说是胎儿发育挤压了内脏的位子,是正常现象,熬过这段时间就好了。她后来吐着吐着就习惯了,尽量让自己过得更快活些,这所谓的快活……自然是拿严裕撒气。   严裕的脾气前所未有的好,知道她不舒服,所以什么都迁就她。   说起这个,谢蓁嘴角止不住地往上翘,“……他什么都听我的。”   顾如意一笑,朝她看来:“平常可看不出,安王爷是那么脾气好的人。”   谢蓁抿唇,这是当然,因为他的好脾气都给了她一个人。   外人眼里,严裕是个很不好对付的人。冷漠,锋利,说话不留情面,看人时还仗着身高优势带着居高临下,造成他极其不容易相处的错觉。好多姑娘都不敢正眼看他,怕他的眼神一扫过来,就被冻成冰柱了。   偏偏他看着谢蓁的时候眼神柔和,就像变了一个人。尽管眼里有不悦和不满,但依然温柔。   不知道有多少姑娘羡慕着谢蓁呢。   昭阳殿就在前方,她们走过漫长的丹陛,来到殿内。殿内上方端坐着王皇后和太子妃,还有几位公主。谢蓁一眼就看到旁边贵妃榻上的严瑶安,她穿着织金缠枝花卉纹夹袄,下配一条云龙纹双膝襕马面裙,明艳照人。严瑶安显然也看到了她们,表情有一瞬间的不自在,视线落在顾如意身上,旋即别过头去,不再看她们。   自从上回谢荣拒婚后,谢蓁便一直没有见过她。   不见也好,毕竟她们还没想好该用怎么样的表情相见。见了只会徒增尴尬。   赐婚那事儿,谢蓁可以在谢荣面前埋怨他,但是到了外人跟前,还是十分护短的。她的哥哥,她怎么责备都可以,但是别人却说不得打不得。谢荣吃了元徽帝八十个板子,她都悄悄记着呢。   不是说严瑶安做得不对……只是婚姻本就该讲究个你情我愿,强扭的瓜不甜,硬凑在一块有什么意思呢?   谢蓁跟在冷氏后面向王皇后请安,王皇后把她叫到跟前说了几句话,知道她有身孕后十分高兴,连忙让人赏赐了几样宝贝,其中还有一尊南海求来的送子观音。谢蓁屈膝感谢,王皇后忙把她扶起来,“你如今有了身孕,就别跪了,免得让老六看见心疼,背地里还要怪我。”   话是玩笑话,没几人当真。   谢蓁只好欠身道谢,她跟皇后不熟,说不到一块,在旁边坐了一会便到后面去找谢荨和顾如意了。   *   自从顾如意走入大殿后脸色便有点不对劲。   谢蓁问她怎么回事她也不说,只是一个劲儿地低头喝茶。可是她表现得这么局促,傻子才看不出来有问题呢!   在谢蓁的连连逼问下,她才老实交代,说那天谢荣到将军府找她大哥顾翊,顾翊被叫去前堂,恰好被公主看见她和谢荣单独待在一起的一幕。“……瑶安想必误会了,后来我追出去解释,她也不听。没几天我便听阿爹说起皇上赐婚的消息,为此还害得谢大哥被杖责……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原来是这么回事!   谢蓁总算弄明白来龙去脉,她就说严瑶安怎么忽然沉不住气了,原来是受了刺激。事情都过去那么久了,谢荣背上的伤早就好了,元徽帝也没因此在仕途上难为他,如今他一帆风顺,在兵部连升两品,已经做到郎中的位子。“我大哥身强体壮,禁得住打……你就别愧疚了。”   顾如意点点头,想了想还是过意不去,便打算回府以后让顾翊多去定国公府走动走动,顺道带几样赔礼。   虽然晚了点,但聊胜于无。   宫婢端上几碟点心,谢蓁拿起一块莲蓉红豆糕咬一口,就着油茶喝了下去。她一面吃一面看暖阁里的王皇后和公主,“那你跟和仪公主……还有交情么?”   顾如意苦笑着摇了摇头,颇有些无奈,“我来宫中求见过几次,但都被瑶安拒之门外了。”   也不知道严瑶安是内心过意不去,还是铁了心不跟她们来往。   谢蓁耸耸肩膀,显得很是豁达:“她仅凭一个画面就不相信你,跟你断绝来往,你也没必要太伤心。反正还有我和阿荨呢,你若是闲来无事,可以找我们两个谈心。”   谢荨把一块红豆馅儿的山药糕吃得干干净净,舔了舔拇指上的馅儿,闻言扭头看来:“还有仲柔姐姐!”   顾如意一笑,被她们说得心境开阔不少,“那我去找你们,你们可千万别嫌我烦。”   谢荨眨眨眼,“才不会呢。”   谢荨小姑娘最近活泼了不少,反而更讨人喜欢了。   几个姑娘说说笑笑,笑语嫣然,又因为模样标致,殿里的姑娘都不如她们出众,以至于吸引不少目光频频看去。严瑶安坐在暖阁榻上,隔着一道水晶珠帘往外看去,只见谢蓁偏头与顾如意说话,听不见她们说了什么,只见三人眉眼弯弯,一看便知洽谈愉快。她撇撇嘴,不忿地哼了一声。   *   因为今日宴请的官员众多,还有不少女眷,元徽帝便让人把宫宴直接设在麟德殿外的高台上。高台有半人多高,占地宽阔,四周圆柱围抱,柱上浮雕水龙纹,台后的麟德殿气势恢宏,雄伟壮阔。   宴席统共设了一百八十桌,几乎朝中所有的官员都到齐了。   谢蓁与王皇后坐在同一桌,她坐在皇后右手边,太子妃坐在皇后的左手边。邻桌不远处便是元徽帝和严裕他们。   因为是晚上,宫灯明亮,灯火辉煌,谢蓁一抬头便能看到对面的严裕。   他不断地被朝中大臣敬酒,推拒不过,便一杯接一杯地喝下去。他不放心谢蓁,仰头喝酒的时候还抽空往她这边看过来,冷清清的凤眸,一动不动地盯着她,仿佛喝的不是烈酒,而是她手里的梅子茶。   谢蓁朝他吐了吐舌头,扭头回应王皇后的话,不再看他。   宴席到一半,元徽帝忽然示意众人安静。元徽帝这阵子身体不好,今日是强打起精神参加寿宴的,明显能看出眼睛下一圈青色。“大靖能有今日太平,少不了太子和安王的功劳。”   底下大臣纷纷符合,又是一声接一声地朝严裕和严韬道喜。   元徽帝赏赐了两人不少东西,其中命太子为监国,又提升了严裕在军中的官阶。此次一同前往兰陵的人最少都官升两品,仲尚顶替了谢荣以前的位子,成为兵部员外郎,与谢荣在同一处谋事。   至于战争中殉职的烈士,元徽帝命骠骑将军好好安抚他们的家属,尽量补偿,一定不要亏待了他们。   仲开诺声应是。   一应赏罚都分配完后,元徽帝的目光重新落在严裕头上,“裕儿今年有十八了么?”   严裕颔首,“过了年便十八。”   元徽帝若有所思,语重心长道:“朕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可是连你二哥都有了……”   这话的意思再明显不过。   严裕蹙了蹙眉,刚要开口,他便打断他的话:“听说你安王府甚冷清,没几个主子管事。正好陈大学士家的孙女年方十五,芳华正好,朕亲自做主,许给你做侧妃如何?”   陈大学士陈滕是内阁大学士,胡子一大把,膝下有五个孙女儿,四个都已经出嫁了,元徽帝指的是最小的那个陈映雪。   陈映雪就坐在谢蓁右手边,中间隔着四五个人。    ☆、昙花   元徽帝说话的声音不低,以至于谢蓁这桌的人都能听见。   谢蓁举箸的手微微一顿,下意识往陈映雪的方向看去。是个很清秀的姑娘,模样不太出众,但一双眼睛很是漂亮,笑起来会说话一样,濯濯照人心扉。她举止也颇有规矩,一看便是从小教养极好,目下听见元徽帝一番话,红着脸低下头,被身边儿的姐妹推搡打趣也不敢抬起来。   谢蓁心中一沉,好心情顿时烟消云散。   元徽帝是什么意思?嫌她没给严裕生个儿子?   这个陈映雪她有几分印象,常常出现在京城贵女圈子里,不过两人没什么交集,来往也少,她对她的秉性不大了解。听人说是个文采斐然的姑娘,饱读诗书,能诗会画。而且她的四个姐姐出阁后分别生了好几个儿子,大姐陈昕雪甚至生了两对双生儿,颇得娘家器重。元徽帝把她指给严裕做侧妃,想必也是存了这方面的心思。   谢蓁悄悄朝严裕看去,粉唇微抿,打算看他如何回应。   她春水般娇滴滴的杏眼虽然不愠不怒,但是慢悠悠地看过去时,那其中的警告意味不言而喻。要是严裕今晚敢答应下来,恐怕回家就别想看见她们母子了。   严裕自然知道她心里打的什么小九九,整一个小醋坛子,隔着大老远便能闻到一股酸味儿。偏他又不舍得把这摊醋打翻,每日抱在怀里闻着,竟觉得这醋味儿都变得清香扑鼻。   他心中稍定,笑了笑对元徽帝拱手:“父皇多虑,儿臣喜好清净,府里这么多人正正好。再多便显得拥挤嘈杂了。”语毕一顿,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跟元徽帝说起谢蓁的身孕,如今总算能说出来了:“再加上阿蓁已有三个月身孕,大夫说她应当安心静养,若是府里添人丁,少不得要吵闹一番。儿臣不舍她受苦,恕不能答应父皇好意。”   元徽帝讶异地抬了抬眉梢,朝谢蓁看去:“有三个月身孕了?怎么从未听你们说过?”   严裕解释:“儿臣也是从兰陵回来后才知道的。前几天阿蓁胎儿不稳,儿臣便让她留在府里安心养胎,没有进宫叨扰您。”   元徽帝显然没料到谢蓁怀孕怀得这么及时,一开始还能拿她进府两年没能生下一儿半女当借口,如今既然怀了身孕,正好堵住了这个借口。   元徽帝一时无话,握着金樽慢吞吞地啜饮一口,似有所思。   底下陈大学士原本喜盈盈的一张脸顿时拉了下来,被六皇子当众拒婚是十分跌份儿的,他一张老脸挂不住,索性咳嗽一声佯装镇定,低头不再插管此事。   自家孙女儿样样都好,当初元徽帝跟他商量起来的时候,他本以为严裕一定会同意。本来么,又没什么拒绝的道理。   没想到他回绝的这么干脆,一点儿情面都不留。   还有意无意地秀了一把跟安王妃的恩爱。   他倒没什么,就是担心自家孙女儿脸皮薄,受不住……思及此,下意识往陈映雪的方向看去,只见她微垂着头,肩膀微微颤抖,似乎在啜泣。   当即忍不住叹息一声,早知道是这么个结果,还不如不攀这棵高枝儿呢。   *   许久,宴上安静得针落可闻。   元徽帝才掀眸往严裕的方向看去,“你可是想清楚了?”   原来刚才是给严裕时间让他自己好好想想。   严裕没有含糊,重新一礼:“儿臣想清楚了,请父皇收回成命。”   他不愿意对不起谢蓁,当初娶她的时候,这一辈子就没想过别人,只想跟她好好过下去。他们走过了最艰难的时候,现在好不容易敞开心扉接受对方,他不希望中间再出现什么波折,成为他们之间的阻碍。   元徽帝心里打什么主意他不清楚,但总归不会是什么好事。   这次从兰陵回来,朝中那些流言蜚语不知是谁散播出来的,但元徽帝肯定都听过。陈大学士身兼户部尚书的职位,虽挂着虚职,但这么些年手底下到底有不少听话的官员,若是能跟他结成亲家,想必会对日后的前途颇有帮助。   如果元徽帝是打的这个主意,那他置太子于何地?他想亲眼看着他和太子手足相残么?   若真是这样,严裕就更不可能答应这门亲事了。   他从头到尾都对那皇位没兴趣,等严韬御极以后,他便当一个闲散王爷,跟谢蓁过神仙眷侣的生活,朝中那些是非一概不管,谁爱管谁管。他们生三五个孩子,每天教他们读书写字,吟诗作画,这样的日子足矣。   元徽帝的表情明显有些不悦,然而没在人前给他难堪,毕竟他现在是大功臣,兰陵是他守下来的,西夷人是他击退的。所以即便再不满,也只是似笑非笑道:“原先听太子说你和王妃鹣鲽情深,朕原本不信,没想到今日就见识到了……裕儿总是出乎朕的意料。”   后半句话里有话,引人深究。   严裕却没兴趣细想,元徽帝自打经历过大皇子谋反的事后,就变得有些疑神疑鬼。连自己的亲儿子都要算计。   他在严裕和严韬之间举棋不定,想考量考量他们。严韬沉稳睿智有余,却太过心慈手软,不够果决狠辣。严裕手段狠戾,杀伐果决,然而却拘泥于儿女情长。所以元徽帝才会借此机会试探一下他,如果他太在乎谢蓁,在乎一个女人,便不适合坐上龙椅之位。   没想到结果还是让他失望了。   又或者应该说,严裕从一开始就对那把龙椅没兴趣。所以他活得随心所欲,谁的想法都不在乎。   元徽帝睨向太子,徐徐开口:“若是把陈大学士的孙女儿许给你,太子可否愿意?”   严韬起身行礼,回答得滴水不漏,“儿臣听从父皇安排。”   同设想的回答一摸一样。   元徽帝笑了笑,完全不觉得把人家孙女儿当物品让来让去有什么愧疚,只道:“罢了,容后再议吧。朕看你们都倦了,不如带你们到太液池转一转。宫外前不久送来几十盆昙花,品种独特,宫人算了算日子正好今晚开花,等宴后便一起过去吧。”   严韬微愣,颔首应是。   底下一干大臣自是没有二话,纷纷答应下来。   严裕重新坐回位上,往谢蓁那里看去一眼。   谢蓁端得一本正经,没有露出丝毫笑意,大抵是知道这时候笑不合适,所以绷着一张小脸,模样还有点小严肃。她察觉到他的视线,朝他眨了眨眼睛,既慧黠又俏皮。   严裕低头一笑,若不是顾忌着这么多人在场,真恨不得把她抱在怀里揉一揉。   *   太液池后面是三座山,山前便是元徽帝所说的种植昙花的地方。   一旁是阁楼,一旁是通往后宫的道路。元徽帝和官员在楼下凉亭里喝茶解酒,王皇后领着一干女眷来到二层阁楼上,从上往下眺望院里的昙花。宫里四面都点着宫灯,是以把附近照得很是明亮,她们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昙花含苞欲放的模样。   眼下戌时刚过,昙花还有半个时辰才绽放。   谢蓁和谢荨、顾如意站成一排,兴致勃勃地赏花儿,时不时点评一两句,打赌哪一朵花最先绽放。因为周围都是姑娘,声音一个比一个欢快,是以她们的说话声也不多么明显,很快就被淹没过去。   即便如此,仍旧有一道目光时不时落在谢蓁身上。      陈映雪从来没有这么丢脸过,当着众多大臣的面被皇上让来让去,偏偏最后哪一个都不要她。如今她的名声算是毁了一半,皇上亲口将她赐给安王又赐给太子,以后谁还敢上门求亲?她还能嫁给谁?   再一想安王拒绝她的那些话,不由得对谢蓁更多了几分好奇。   她究竟哪里值得安王青眼有加?因为脸长得漂亮么?   探究着探究着,差点忘了收回视线。   所以当谢蓁忽然转头看她时,她一慌,表情很有些狼狈地回以一笑,这才低下头去。   谢蓁一直觉得如芒在背,背后老有个灼热的视线盯着她,让她想忽视都忽视不了。这才想吓一吓陈映雪。   只是没想到陈映雪表现得很无辜,仿佛她欺负她似的。   谢蓁抿抿唇,有点不痛快地移开视线。   顾如意问她:“怎么了?忽然就不高兴了?”   她垂眸往楼下看,半天才回答:“没什么。”   可是她的表情骗不了人,顾如意蕙质兰心,回头一看,不用猜便知道怎么回事。握住她的手道:“安王在宴上都那样说了,你还不放心么?”   谢蓁摇摇头,她对严裕可放心了,那就是一只大狗,怎么撵都撵不走的。她也不知道自己心烦什么,大概是不喜欢有人觊觎严裕。静了一会儿,脑袋枕着手肘悄悄地问:“如意姐姐,如果是你,你愿不愿意跟别的女人分享丈夫?”   顾如意认真想了想,倒也没敷衍她:“如果我真心诚意爱慕他,应当是不能容忍的。”   谢蓁弯起杏眼,笑眯眯地说:“我跟你想的一样。”   她就是小心眼儿,做不到跟别的女人分享严裕。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她宁为玉碎,也不为瓦全。   *   半个时辰过去了,忽然听阁楼下一声激动地叫喊:“开了,开了!”   谢蓁和其他姑娘忙探出头往楼下看,果见院里有几株昙花一朵接一朵地绽放。花苞剥开淡紫色的外衣,露出洁白素雅的花瓣,在月光下缓缓舒展身姿,莹白动人,使人眼前一亮。因为是新培育的品种,有蓝色粉色和白色,不到一炷香的时间竟然全都开了!   这可是难得一见的盛景,一朵昙花盛开不足为奇,若是几十朵一起盛开,那就让人匪夷所思了。   阁楼上的姑娘们惊叹不已,赞叹连连,在楼上看已经满足不了她们,各个蠢蠢欲动,想到楼上近距离一探究竟。   王皇后宽容道:“本宫带你们一块下去,让你们仔细瞧瞧。”   姑娘们高兴极了,跟在王皇后身后一起步下阁楼。   顾如意问谢蓁:“咱们去么?”   既然皇后都打了头,她们再不去便是不合群,不给皇后面子。谢蓁想了想,点头跟上,“那去一块儿下去吧。”   楼上的人都走得差不多,只剩下她、谢荨和顾如意,以及另一边的陈映雪和严瑶安等几人。   谢蓁跟谢荨走在前头,顾如意走在后面,没走两步,陈映雪和严瑶安也跟了上来。   陈映雪和严瑶安不相熟,两人之间没什么话。   楼梯走到一半,陈映雪不甚踩到自己的裙摆,身子一倾往前倒去。她身前便是顾如意,这样一来便直挺挺地往顾如意身上撞去!   顾如意猝不及防地往前倒,然而她身前就是谢蓁,谢蓁前面可是空荡荡的楼梯,什么都没有,而且谢蓁还怀着身孕!   她一惊,下意识抓住一旁的木扶手,可惜没有抓稳。   身后的严瑶安本欲拉她一把,不知想起了什么,手伸在半空中,却又缩了回去。   顾如意叫道:“阿蓁小心!”   谢蓁一回头,还来不起看清什么状况,便被撞得踉跄了下,脚下一空,往楼下倒去——   谢荨惊叫:“阿姐!”   谢蓁脑子一乱,第一动作便是紧紧地护住肚子,心想完了完了孩子该不会摔坏了吧——    ☆、礼仪   好在最后关头没摔成。   有一个身影从阁楼门口飞快地冲上来,把她牢牢地接进怀里。   谢蓁心惊肉跳地抬头,正好可以看见严裕紧绷的下巴和抿成一条线的薄唇。他的手臂越收越紧,似乎被刚才那一幕吓得不轻,到现在还有点颤抖。他背脊挺得直直的,尽管如此还是照顾到她的想法,没有把她勒疼,小心翼翼地接着她,怀抱既温柔又坚固。   严裕冷冷地向楼梯上看了一眼,然后面无表情抱起谢蓁轻轻地放回地面。   楼梯上几人接触到他的视线都有些发怵,那眼神就像刀子刮在人身上,冷冽彻骨,让人不寒而栗。   尤其陈映雪和顾如意心虚,僵硬地站在原地,连话都说不上来。   陈映雪那一跤委实不是故意摔的,只不过她当时明明有机会扶住栏杆,或者拉住一旁的丫鬟。然而摔下去的那一刻,她看到走在最前面的谢蓁,也不知道怎么鬼使神差的,就整个人朝着顾如意扑了上去。   她想,如果严裕是因为谢蓁有了身孕才拒绝她,那如果这个孩子没有了,会不会有所改变?   现在被严裕这么一瞪,登时清醒了,手心惊出一身冷汗。   她应该庆幸谢蓁没事,否则如果谢蓁和孩子有了什么差池,严裕都不会轻易放过她。   至于严瑶安……她刚才没有出手相救,周围的丫鬟婆子都看得清清楚楚,若是顾如意告诉严裕了,她在严裕面前也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   她为何没有拉住顾如意?   原因无他,她心里始终对顾如意很生气。   她从头到尾都没原谅顾如意。   当初若不是顾如意跟谢荣走得太近,被她撞见那一幕,她也不会着急地请父皇赐婚,然后最终被谢荣厌恶,与他再也没有可能。严瑶安有时会幻想谢荣以后会娶什么样的女人,难道是顾如意这样的么?他喜欢顾如意么?想着想着,就被嫉妒吞噬了。   如果今天是顾如意把谢蓁撞下去的,谢蓁和孩子出事了,顾如意肯定也脱不了干系吧?   这样一来,依照谢荣对两个妹妹爱护的程度,就不可能会娶她了。   当时那一瞬间,严瑶安根本来不及多想,脑子一晃而过便是这个年头。现在她冷静下来,看着谢蓁苍白受惊的小脸,心里突然涌上愧疚。   她怎么能这么想?谢蓁不是她的好姐妹么?   她怎么能为了一己私欲害她?   顾如意和谢荨都下去慰问谢蓁的情况了,唯有她木讷讷地站在楼梯上,上也不是下也不是,只觉得没有脸再见她们。   严裕似有所觉,偏头往楼梯上看来。漆黑冷厉的眼眸仿佛能洞悉一切,看得严瑶安手脚冰凉,差点以为他看穿了自己的想法。   *   安王妃被人撞了一下,差点从楼梯上摔下来,此事可大可小。往大了说是有人企图谋害王妃,谋害小世子,居心叵测,心狠手辣;往小了说就是一不小心没踩稳,不甚撞倒了安王妃。端看安王想要如何处置。   一群人围在谢蓁身边嘘寒问暖,就连王皇后都惊动了,忙让宫婢宣来太医,给她看看有没事。   谢蓁坐在阁楼一层的圆桌后面,仍有些心有余悸。严裕就站在她身旁,她一边回应顾如意和谢荨的问话,一边悄无声息地抓住他的手。她的手指冰凉,可见刚才吓得不轻,严裕主动包住她的手,供她取暖。   顾如意愧疚难当,一个劲儿地自责:“都怪我没站稳,若不是安王爷及时出现,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谢蓁也知道她不是故意的,让她别太自责,顺道问了一下当时的情况。顾如意说她是被陈映雪撞了一下,才会脚步不稳往前栽去。至于严瑶安没有拉她,她却没有跟谢蓁说,事情已经够乱了,就别再添油加醋了。不过对严瑶安失望却是真的。想不到她们两个人多年的交情,竟然会因为这点小事轻易破裂。   谢蓁听罢,认真地想了想,“陈映雪摔倒了,她身边的丫鬟为何没有扶她?”   顾如意也觉得奇怪,按理说在那么狭窄的楼梯里,丫鬟都是贴身跟随的,怎么可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摔下去?   除非是不想扶……   谢蓁抓着严裕的手慢慢收紧,带着些许愤怒:“是我太大意……”   陈映雪被严裕当众拒婚,驳了面子,心中心存怨恨,所以要拿她撒气?她跟孩子出事了对她有什么好处,她以为自己就能嫁进安王府了么?   谢蓁对陈映雪本就没有好感,如今更是厌烦到了极点,别说让她进安王府的大门,就是多瞧一眼都嫌多!   谢蓁扭头看向严裕,清澈水润的杏眼眨了又眨,可怜兮兮,“小玉哥哥帮我做主。”   其实她不是不能自己解决,只不过现在怀着身孕,大夫说了情绪不宜起伏过大,为了以防万一,还是让严裕出马更保险一点。   再加上元徽帝刚要把陈映雪许给严裕坐侧妃,她就出面为难陈映雪的话,难保不会落人口实。   严裕揉揉她的头顶,“放心。”   不用她说,他也会替她做主的。   方才一干女眷都出来了,他在外面等了一会儿不见她,便想到楼上去看看,没想到正好看见这么惊心动魄的一幕。不敢想象若是他没有及时接住她,会是什么样的后果。当然,他接住谢蓁以后,陈映雪和严瑶安眼里的心虚也没能逃过他的眼睛。   他让人把陈映雪和陈大学士都叫来,准备当面问个清楚。   很快两人就来到跟前,陈大学士已经知道怎么回事,拉着孙女儿屈膝给严裕和谢蓁下跪,“卑职管教无方,映雪险些误伤了王妃和小世子,求安王息怒,莫与她一般见识……”话没说完,先出了一脑袋汗。   陈映雪也害怕了,跪在地上低着头,一句话都不敢说。   严裕冷漠的视线扫到两人身上,“陈大学士都没问我为何把你们叫来,这么急着认罪做什么?”   陈滕一僵,无措地抬头。   严裕不理他,视线移到陈映雪身上,缓缓启唇:“听父皇说,陈大学士的孙女儿礼仪都学得很好?”   陈映雪小声地应了一个“是”。   话音刚落,严裕便话锋一转,冷厉质问:“那为何连个路都走不好?若是不会走路,可否要本王找人教你?”   陈映雪一抖,眼神慌乱,不知所措。   宫里有规矩,礼仪不好的女眷都要发落回尚仪局重新调.教,那里规矩苛刻,女官严格,时常把人折磨得苦不堪言。严裕这话的言外之意,就是要把她送到那个地方重学礼仪。她虽不是宫里的人,但是冒犯了安王妃,只要安王一句话,随时都可以进那里面去。   陈滕连忙替自家孙女儿求情,“求王爷看在卑职服侍圣上多年的份上,网开一面……”求了半天,见严裕不为所动,转头又去求谢蓁:“求王妃饶了映雪这一次……”   谢蓁原本就是想吓唬吓唬陈映雪,给她一个教训,目下目的达到了,看陈滕一把年纪跪在地上求人委实有些可怜,便让他起来。脑瓜子转了转,语重心长地跟他说道:“不是王爷狠心,而是今天太过惊险,我到现在都有点后怕……连下个楼梯都走不好,可见陈大学士的教导实在有些问题,依我看尚仪局就不用去了,回家让陈四姑娘再多多学些规矩吧。”   陈滕松一口气,感激地带着陈映雪向她道谢。   陈映雪眼里泪花闪烁,尽管委屈,却一句话都不能说。   今晚以后,肯定没人敢再去她家提亲了。她被元徽帝转手两个皇子不说,还落得个礼仪不好的名声,日后想翻身都不大容易了。   临走前,她忍不住回头多看了谢蓁一眼。只见她坐在绣墩上,仰头正在跟严裕说话,脸上满意是依赖和信任。而安王则一改面对旁人时冷漠的态度,眼神温柔,带着宠溺,认认真真地听她说话。   陈映雪忽然有点羡慕。   那样的关系,无论别人做什么都没法插足吧?   *   好好的一场赏花宴,中途被打断了,大伙儿都没了赏花的兴致。   阁楼后面,顾如意正在跟严瑶安谈话。   身后是宫灯,脚下是一簇簇绽放的昙花,花开正盛,洁白照人。顾如意支开丫鬟,也让严瑶安屏退宫婢,这里只剩下她们两人。   顾如意摘下面纱,乌瞳透亮,面容平静:“我在人前一直带着面纱,瑶安,你是第一个让我肯在外人面前摘下面纱的人。”   严瑶安始终不看她,偏头假装观赏一旁的昙花。   “我一直拿你当姐妹,有什么知心话都跟你说。”顾如意娓娓道来,声音像透彻的清水,缓缓从心尖流淌,“我对你掏心掏肺,我以为你对我也如此。没想到到头来是我想多了,你从未把我当过姐妹,只因为一个男人便要同我撕破脸。”   严瑶安被人说中心事,一噎,竟无话可说。   她确实因为一个男人斤斤计较,可是她以前的确是把她当成姐妹的!当然,前提是她没有跟谢荣来往……   顾如意想起刚才的一幕便心寒:“你迁怒我可以,但不要因此害了谢蓁。她肚子里有你哥哥的孩子,那个孩子出生以后应该叫你一声姑姑。”   严瑶安一怔,总算抬起头迎上她的视线。   是啊,那个孩子是她的侄儿……   她当时究竟在想什么?   顾如意该说的话都说完了,踅身离开,没走两步又停下,“我若是早知道你爱慕谢公子,断不会与他来往。”   说罢毫不含糊地走了,留下严瑶安一人深深愧疚。   顾如意刚走出阁楼,迎面便看到谢荣从阁楼里出来。他应该是刚刚探看完谢蓁,正往外走。两人在门口相遇,顾如意想起刚刚跟严瑶安说过的那番话,下意识便要躲避他。   她现在不知道拿什么表情面对他,索性直接与他擦身而过。   谢荣出于礼节打招呼:“顾姑娘……”   话没说完,她人已经走远了。   谢荣愣了愣,不知自己怎么惹人厌了。    ☆、胎动   太医来看过了,谢蓁虽然没有摔着,到底受了惊吓,可能会动胎气。所以太医另外开了一副安胎的药方,让她回去照着药方吃药,除此之外应该没什么大碍。   回宫以后,谢蓁不敢耽搁,忙让双鱼照着药方抓药煎药。   等药熬好的时候已是深夜了,她瞌睡得眼皮子不住打架,但还是勉力支撑着把药喝完了。药味腥苦,苦得她一个劲儿咋舌,人倒是清醒了不少。严裕递过来一颗青梅蜜饯,她一口咬住,津津有味地含在嘴里,仰头看着严裕问:“今天圣上要把陈映雪许给你做侧妃,你为什么没答应?”   瞧这话问得。   他为何不答应她难道不知道么?要是答应了,他回来后才没有好果子吃吧?   然而这姑娘就是想让他亲口说出来,回来的时候憋了一路,想必这会儿早就憋不出了,就等着他说好听的话哄她呢。   严裕把碗交给丫鬟手里,让丫鬟拿下去,他坐在床头对面的花梨木五开光绣墩上,弯唇看她:“你希望我答应?”   谢蓁才不希望,她抖了抖身上盖着的被子,假装一点也不在意,“我是无所谓……”她语速极慢,说到一半忽然扭头朝他一笑,笑容璨璨,比窗户外面的星辰还要夺目。“我早就想好了,小玉哥哥要是有别的女人,我就带着孩子跟你和离,再嫁一个一辈子都不纳妾的人。”   大靖统治了数百年,民风开放,不拘小节,对于和离过的妇人也十分宽容。谁家的妇人若是和离,非但不会遭到歧视,还会有媒人登门再次为她说亲。这种事虽不寻常,但也不算特殊,如今贵女圈子里都有好几个例子了。比如仲柔的二姐仲芸,就是跟前夫和离了,另外嫁给了永乐侯的二儿子,现在还不是过得顺顺当当的。   是以谢蓁刚说完这句话,严裕的脸就黑了,“再嫁?”   他只不过问了一个问题,她就想着要离开他再嫁?他就这么不值得她信任么?这姑娘的心究竟是怎么做的,他真想剖出来看看。   谢蓁眨眨眼,“哎……”   他没听清她的前提么?她的意思是如果他敢有别的女人,她才要跟他和离!   可惜严裕被愤怒冲昏了头脑,坐到床边握住她的手腕,就像怕她现在跑掉似的,“你敢!”   谢蓁一噎,被他捏的手疼,往后挣了挣嗔道:“你急什么?我还没走呢!”   半响也没挣开,反而被他一把搂进怀里,滚进床榻里面。他紧紧地按着她的脑袋,让她一动也不能动,被她刚才的话吓坏了,以至于说话都带着威胁的口吻:“你敢离开我再嫁,你嫁给谁我就不让谁好过!”   这还是他第一次说这种狠话,眉毛皱得紧紧的,拳头在她身边紧紧握着,好像已经幻想出了那个人的模样。谢蓁抬头看到他的样子,禁不住弯起唇角,翻身趴在枕头上,肩膀一抖一抖的,竟是笑得快岔过气儿了。   严裕明明很严肃很生气,被她这么一笑什么气势都没了,顿时有点窘迫,掐住她软绵绵的腰肢逼问:“你笑什么?”   谢蓁笑个不停,泪花都从眼角逼出来了,指着他的鼻子说:“小玉哥哥好像逼良为娼的恶霸!”   严裕情不自禁地摸摸自己的脸,哪里像了?   他自己不觉得,倒是谢蓁笑得肚子疼。她捧着肚子笑话了好大一会儿,把严裕笑得一点气都没有了,俯身贴着她的额头闷闷地问:“这么好笑么?”   从小就觉得她没心没肺,没想到长大了还这样,她轻飘飘的一句话,把他说得闹心揪心,她这个小混蛋倒好,笑一笑就完事儿了。这么一想,严裕还是觉得不忿,一口咬住她挺翘的鼻尖儿,把她咬得嘤嘤呜呜求饶,他才松开。   “还笑不笑?”   谢蓁眼睛水润润的,像九天银河的繁星洒在她眼里,只看一眼,便能将人吸引进去。她唇瓣儿弯弯,笑得一点力气都没有,气喘吁吁地说:“不笑了……”   严裕哼一声,翻身躺在她身旁,不再压着她,改为双手环住她的肚子。他最近总喜欢摸她的肚子,一圈又一圈地揉,好像能感觉到里面有一个生命在活动一样,“今天宫宴你也在场,你没听到我拒绝了她么?”   严裕敢打赌,谢蓁小混蛋一定是听到了的,当时她还给了他一个威胁的眼神,别以为现在装傻充愣就能糊弄过去!   没想到谢蓁出乎意料地诚恳,笑眯眯地点了下头,“听见了呀。”   严裕蹙了蹙眉,手掌往上一把握住她胸前软乎乎的肉包子,用力揉了揉,泄愤一般:“那你还要气我?”   他握得十分顺手,让谢蓁连躲都没地方躲,身前是他的手,身后是他的胸膛,整个人都被他牢牢锁在怀里。她嘤一声,前阵子因为胎儿不稳定,他们听从大夫的建议一直都没有行房事,如今胎儿稳定了,算算日子已经有半个月了。严裕总是忍不住动手动脚,但都被谢蓁阻止了。   现在她也不知道可不可以……谢蓁被他揉得有点疼,抓住他的手求他轻一点儿,“谁说我气你了?未雨绸缪你听过吗?呜……”他加重力气,她那儿本就敏.感,目下更是整个身子都软了,“你今天拒绝了,日后圣上再给你找第二个第三个侧妃,你还能拒绝么?你能一直拒绝吗?”   这个问题严裕还真没认真想过,他动作一顿,旋即在她一对小包子上捻了捻,惹得她发出婉转娇甜的声音。他煞有其事地说:“能。”   只要他不想,谁都不能勉强他。   无论元徽帝想给他塞多少人,他都一概不要。   怀里有她就够了。   不过经过她这么一说,他不得不正视一个问题。元徽帝想用陈映雪试探他对皇位有没有兴趣,陈映雪身后牵扯到一大群势力,都对他很有帮助。他拒绝了,元徽帝应该知道了他的决定,日后不会再有这种事了才对……他唯一担心的,就是严韬会多想,会对他和谢蓁不利。   谢蓁在他怀里拱了拱,被他揉得身子发软,哼哼道:“我知道,我知道了。你松开我……大夫说了现在不能……”   小姑娘长成了大姑娘,连胸脯两团包子都长大了不少,原本他一只手刚刚能握住的,现在有了身孕,那儿也跟着大起来,如今一只手已经快握不住了。不过他喜欢得紧,这阵子不能同房,他就喜欢吃她那儿,把她都咬肿了,拦都拦不住。   谢蓁又羞又恼,眼瞅着他又要埋进胸口,忙抬手推搡他:“小玉哥哥别这样……”   他不听,没脸没皮地问:“羔羔,为什么不出水儿?”   这个问题叫她怎么好回答!   谢蓁俏脸通红,尽管两人同房已久,关起门来什么事儿都做过,可不代表她就得习惯听他的荤话!“我、我怎么知道!”   他啜了两口,耳边是她羞恼的声音,偏他还要说:“那我明天问问大夫……”   不要脸!   他要真问大夫,她的脸往哪儿搁!   谢蓁双颊通红,杏眼水润,咬着唇瓣强力忍耐不发出声音,双手被他牢牢地按在头顶,真是被欺负得楚楚可怜。终于被他的厚颜无耻打动了,吞吞吐吐地说:“阿娘说……没有那么快的,还要再等几个月……呜……别吸了……”   为了她的身子着想,他好长时间不能碰她,难道现在还不能解解馋吗?   严裕抬头堵住她喋喋不休的小嘴,与她唇齿相依,直至她差点没喘上气儿来,他才松开她。   原本谢蓁打算一回府就睡下的,谁知道不知不觉地耽误了大半个时辰,被他闹得想睡都睡不了。到后来实在困得不行了,他这边还在亲她的耳朵,她那边已经倒头呼呼大睡了。   双目紧闭,像蝴蝶翅膀一样又长又翘的眼睫毛倦倦地垂下来,鼻翼翕动,粉唇微启,怎么看怎么顺眼。看来是真累得不轻,严裕不再闹她,替她整理好衣服,低头碰了碰她的额头,“今天就饶了你。”   她听不见,早就睡死了。然而潜意识里还知道攀附他,双手搭在他的脖子上,蹭了蹭他的胸膛。   严裕很受用,低声笑了笑。吹熄了灯,与她同榻而眠。   *   五个月的时候,谢蓁的肚子总算明显了点儿。   她腰身纤细,微微隆起的时候弧度完美,漂亮得很。严裕最喜欢把她抱在怀里,摸着她圆圆的肚子,又或者趁她换衣服的时候,什么都不做,站在一旁一动不动地看着她,眼神缱绻而痴迷。   可惜天气一天比一天冷,穿的衣服也越来越多,把谢蓁肚子的曲线完全遮住了。厚实的斗篷罩下来,什么都看不见。   严裕有点失望,从朝廷回来想摸摸她的肚子,可惜被一层层衣服挡着。他的大掌探进斗篷里,动作轻柔地碰了碰,“今天有动静么?”   谢蓁摇摇头,“没有,今天乖得很。”   前几天的时候,谢蓁偶然发现肚子里的孩子动了下,把手放上去,能感觉到它微微的动静,像鱼儿在肚子里吐泡泡。   谢蓁一下子觉得好神奇,养了这么久总算有点成就感了,当即把这件事告诉严裕。   没想到严裕比她还着迷,因为是他们两个人的孩子,所以格外上心。每天下朝回来就要问问她孩子有没有动静,最喜欢做的事,就是在下雪天的时候,一边拥着她坐在廊下,一边跟她探讨该给孩子取个什么样的名字。   远远看去,两个人好似一个人。他怀抱着她,低头在她耳边说话。她杏眼弯弯,抬头迎上他的视线。   絮絮叨叨的,一说就能说上小半天。    ☆、八月   旁的妇人肚子六七个月时,体态已经十分臃肿。唯有谢蓁怀孕七个月,仍旧是细胳膊细腿儿的,但是肚子却大得不像话。冬天的时候尚且看不出来,因为有厚重的斗篷或氅衣掩盖,天转入春,一天天暖和起来的时候便明显了。   脱下厚厚的冬衣,换上轻便的春衫,这才发现她的肚子似乎比一般孕妇还要大一圈儿。   严裕登时慌了,难道怀了个巨婴不成?依照谢蓁这么纤细的身板儿,若是孩子太大,生产的时候必定十分痛苦。严裕舍不得她痛快,表情一天比一天惆怅,若是哪天早上起来发现肚子又长大了,他就会心疼地问她:“要不我们不生了?”   谢蓁不可思议地看他一眼,好像他说了什么疯话:“你说什么?怎么能说不要就不要,这可是我怀了七个月的!”   这七个月来她受了多少苦,她自己可是记得清清楚楚!   一开始孕吐得厉害,一天下来根本吃不了几口饭,即便吃了,当天夜里也会马上吐出来。到后来不吐的时候,晚上却常常起夜,那会儿天寒地冻,半夜起来简直要耗费很大的勇气,她睡都睡不好,眼窝底下迅速泛起一圈青色。现在七个月了,肚里的孩子好不容易稳定下来,她都以为苦尽甘来了,他居然叫她别生了?!   谢蓁挺着肚子从他怀里钻出来,一手扶着腰一手气呼呼地指着他:“你不生我生,这是我的孩子,说什么我都不会放弃的!”   严裕握住她的手指,忧心忡忡地看了一眼她的肚子,“听说生孩子是女人的劫难,我怕你受不住……”   她这么小一点儿,他最清楚不过,孩子怎么能从那里生出来呢?   而且这个孩子,明显比一般的孩子要大!   谢蓁横眉竖目,当真觉得他无法理喻,“那不生了?那它怎么办,一直待在我肚子里么?”   这也是个问题,严裕眉头紧皱,仿佛当真思考起这个问题来。   最终想来想去也没有结果,还被谢蓁狠狠数落了一顿,他没法,只好让人把大夫请过来。最后不仅大夫来了,连府上早就准备好的产婆也来了,几个人围在谢蓁身边,挨个儿查看究竟怎么回事。   大夫只能看一些寻常病痛,对于未出生的胎儿还真是没辙,只能肯定地告诉严裕一句:“王妃和小世子都健康得很,王爷无需担心。”   产婆在谢蓁肚子上摸了一遍,看谢蓁双颊红润,没有任何不适之状,也欠了欠身行礼道:“回禀王爷,王妃身体好得很,腹中胎儿也十分健全……”说道一半顿了顿,有些犹豫道:“老奴斗胆问一句,敢问王妃母系家中可否生过孪生儿?”   谢蓁不明所以,想了一会儿摇摇头道:“没有。”   产婆略一思忖,笑了笑道:“没什么,是老奴多虑了。”   产婆原本猜测谢蓁怀的可能是双生儿,然而不是每个女人都有机会生双生儿,这是需要家族遗传的。若是家中从未出过生双生儿的例子,那么这个可能便微乎其微,所以产婆没有把自己的猜测告诉谢蓁,而是让小夫妻俩放宽心,安慰他们不会有什么大碍的。   谢蓁和严裕是门外汉,产婆不说,他们根本没有往那个方向想过。   送大夫和产婆,严裕这才稍微放心一点。   谢蓁笑话他:“都说了没什么事……”   其实这也怪不着严裕,他太担心她了,难免会大惊小怪。毕竟听说生孩子不是件容易的事儿,那么狭小的产道要生下一个婴孩儿,想想就替谢蓁担忧。   *   八个月时,正值春日,草长莺飞,百花绚烂。   谢蓁听从大夫的建议,每天都绕着院子走两圈,她肚子一天天大起来,夜里睡着只能侧躺着,感觉整个人都笨重了不少。她现在低头都看不到自己的脚尖了,也不敢照镜子,怕看到一个臃肿的自己。她这么看重外在的人,能为孩子忍受到这份儿上,委实不容易,好像所有的好脾气都给未出生的孩子了。   其实没有她想得那么夸张,她还跟以前一样,除了肚子大了好几圈,人还是一样美。   严裕有时下朝早,便扶着她的腰跟她一起逛院子,她走一步他走一步,可真是慢得不行了。难为严裕身高腿长,为了迁就她不得不放慢脚步一步一步走,偏偏还一点怨言也无,瞧着十分心甘情愿。   这日俩人正一块散步,谢蓁忽然停下“呀”了一声,严裕立即紧张地问:“怎么了?”   她的手放在肚子上,笑眯眯地朝他看去:“小玉哥哥,它又踢我了!”   严裕表情微松,扶着她走到廊庑的栏杆上坐下,“让我听听。”说着蹲在她面前,耳朵贴上她的肚皮,认真地听里面的动静。   等了好一会,什么动静都没有。   严裕直起身,“怎么不动了?”   谢蓁掩唇偷笑,笑起来狡猾得像只小狐狸,“一定是它不喜欢你,所以你一来,它就不动了。”   严裕无奈地碰碰她的鼻子,“我是它爹,它敢不喜欢我?”   谢蓁弯着嘴角故意挑衅,“有什么不敢的?”   两人大眼瞪小眼,最终严裕认输了,站起来正要带她回屋,还没走出两步,便看见前方有人穿过月洞门朝这边走来。走近了才发现是双雁。   双雁一脸着急,心急火燎地通传道:“姑娘,国公府来人传话了,说请您快点回去一趟!”   很少见双雁有这么慌忙的时候,谢蓁不由得心里一揪,问道:“说什么事了么?”   双雁摇摇头,“婢子也不清楚,但来的是夫人身边的老嬷嬷,说是有要紧事跟您商量……”   阿娘的人?   冷氏既然把身边的人派来,想必不是小事。   谢蓁拽着严裕的手,也跟着着急起来,“快,快,你扶我去堂屋看看。”   她现在大腹便便,走起路来很不方便,避免路上出现什么意外,还是让严裕扶着比较好。   来到堂屋以后,老嬷嬷果真在这里等候。谢蓁上前问她怎么回事,她说是为了谢荨的事。谢蓁还想再问得仔细一些,然而她却不肯多说,只有所保留道:“娘娘还是回去后亲自问夫人吧……”   谢蓁什么都问不出来,只好跟她一起回定国公府。   严裕不放心,正好手边无事,索性跟她一起出来了。   *   来到定国公府,谢蓁直接走入玉堂院。刚到正室,便听到冷氏冷厉的责问:“你们平时是怎么伺候主子的?竟没有一个人通传我?今日若不是被我发现,还要瞒到什么时候去!”   谢蓁与严裕交换了一个眼神,知道冷氏这会儿一定怒火冲天,便让严裕在门外等候,她一个人进去就行了。冷氏生气的时候,跟前的人越好越好。她举步进屋,看到屋里跪了两排下人,一眼看去全是伺候谢荨的人,她搀着双鱼问道:“阿娘这是怎么了?为何生这么大的气?还把我也叫过来。”   谢荨一看见她便像看见救星一样,眼睛骤亮,“阿姐”两个字还没说出口,就被冷氏打断:“你来得正好,过来说道说道阿荨,她非要把我气死不可!”   什么事这么严重?   谢蓁朝谢荨看去,只见谢荨缩在八仙椅上,眼眶红红的,一脸无辜地瞅着她。“我没有……”   谢荨一直是三个孩子里最听话的,谢蓁想不通她做了什么事竟让冷氏如此气愤?   谢蓁把谢荨叫到屋里问了问,才知道原来今天仲尚来找过她,她本不想见,但是仲尚居然在角门等了一个时辰。谢荨担心他再等下去会被人发现,只好过去见他一面,他也没什么要紧事,就是想跟她说说话。   可是说话就说话,他老动手动脚的,谢荨想走,他却不让。   上回仲尚说要从兰陵带好吃的给她,后来两个人都忘了,仲尚前几天才起来,忙去西市买了奶油松穰卷酥补偿。他在怀里捂了一路,拿给她的时候她却不要,拨浪鼓似的摇头:“仲尚哥哥,我要回去了。”   仲尚抓住她的手,“你不同我说会儿话?”   谢荨试图掰开他,拧起秀眉露出为难:“我阿娘在家……”   她不想被阿娘发现,那样她会挨骂的。   然而事实证明害怕什么就来什么,她刚说完这句话,冷氏身边的老嬷嬷就寻过来了,边走边问:“七姑娘,你在跟谁说话?”   “……”   就这样,谢荨跟仲尚在后门见面的事被冷氏知道了。   冷氏大发雷霆,把谢荨身边的人狠狠训斥一顿。   冷氏本就不太待见仲尚,因为此人有前科,以前品行不良,现在一时半会难以改变对他的印象。再加上他跟谢荨私会,所以冷氏对他的成见就更深了。   听下人说他们不是第一次私下见面,冷氏气得禁止谢荨的出行,让她未来三个月都待在家中,哪儿也不准去。谢荨解释:“我跟仲尚哥哥之间没什么……”   冷氏哪里听得进去,当即就让人去安王府把谢蓁请来了,要谢蓁好好劝劝她,以后别再跟仲尚来往。   谢蓁听完前因后果,沉默片刻,毫无预兆地问:“阿荨,你对仲尚是什么看法?”    ☆、莽夫   第118章   谢荨被问住了,扭头一脸迷茫:“什么意思?”   她以为谢蓁会跟冷氏一样责备她,毕竟她自己也知道错了,未出阁的姑娘私自跟男人见面,传出去名声委实不太好听。可是她当时也没有办法,仲尚等了那么久,总不能一直让他等下去吧?   谢荨已经跟冷氏认错了,保证以后都不会再发生这种事,可是冷氏仍旧不满意,要她跟仲尚断绝来往。   仲尚哥哥做错了什么,阿娘这么讨厌他?   她想了好久也想不通,以前仲尚也来过家里,阿娘都没表现得这么排斥,为何这次忽然变了态度?殊不知以前是以前,以前冷氏拿他当普通小辈看待,反正跟自己家没什么关系,也就有一颗包容之心。如今他居然要来祸害自己的女儿,那就不一样了!看待小辈跟看待女婿,完全是两码事儿。   谢荨还没想清楚,谢蓁又问她这么个问题,她自然疑惑:“阿姐也不喜欢仲尚哥哥么?”   谢蓁一直对仲尚就抱有敬谢不敏的态度,知道此人不良于形,放荡形骸,所以一直敬而远之。没想到他居然会跟自己妹妹牵扯不清,阿荨那么单纯的姑娘,同他根本就不是一路人!   谢蓁左思右想,觉得还是不能让谢荨被仲尚给糟蹋了,她就这一个妹妹,当然希望她过得比别人都好。诚恳地点了下头,“我是不喜欢他,以前听高洵说他的事……”提起“高洵”二字,她微微一僵,脑海里浮现出高洵那张笑容和煦明朗的脸,不自觉握紧了榻上的美人靠,直到谢荨叫她,她才从恍惚中回神,收了收心思继续娓娓道来:“……他是京城里的小霸王,百姓见了他都要躲着走,是谁都不敢招惹的对象。”   高洵不会主动跟她说这些,都是她不放心妹妹,逼问之下他才说的。   谢荨听她说完那些例子,难以想象仲尚以前跟人起冲突的模样,“我看他现在挺好的呀……”   那是因为仲将军管着他,把他扔军营里历练了!本性难移,谁知道他以后会不会变回来?   谢蓁为了给谢荨洗脑,一股脑儿地把仲尚的黑历史都跟她说了一遍,什么今天跟人打架了,明天跟狐朋狗友斗鸡走狗,过几天又去赌场赌钱……听得谢荨好一阵唏嘘,这些她从来不知道呢!   末了,谢蓁盖棺定论,一句话总结道:“总之你以后不要再跟他来往了。”   谢荨为难地皱了皱包子脸,“其实……”   她其实没觉得谢蓁说得多严重,因为那都是过去的事儿了,现在仲尚跟以前相比有很大的变化。他一心求上进,也没有那么多臭毛病,虽然笑起来一样痞里痞气的,但是骨子里却大有不同。她也从没见他跟以前的狐朋狗友来往过,结交的都是京城勋贵子弟,说话言之有物,不如谢蓁和冷氏说得那般不堪。   谢荨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解那么多的,忍不住想为仲尚辩解,但看谢蓁一脸愤慨的模样,话在嘴边打了个旋儿,最后还是咽下去了。   谢蓁问:“其实什么?”   她扁扁嘴,改口道:“我不跟仲尚哥哥来往,可是仲尚哥哥会来找我……”   这倒也是。   总不能特地跑到将军府一趟,对着仲大将军说,让你儿子以后别来找我妹妹吧?   谢蓁想了想,想到一个好主意,便跟谢荨说了。   谢荨没有反驳的余地,合计一番,这事儿就这么定了。   *   当晚谢蓁和严裕在国公府住下,住的还是谢蓁以前的闺房。   谢蓁躺在严裕怀中,把今天的事跟他说了一遍,“……前阵子阿爹阿娘相中了顾大学士家的大公子顾翊,我觉得顾翊比仲尚好多了,他比仲尚成熟稳重,婚后也会更疼阿荨一些。”   谁知道严裕听完沉默了一下,然后替仲尚说话:“我在兰陵跟仲崇远打过几次交道,他看似轻浮,实则心里很有想法,再加上重情重义,不见得比顾大公子差。”   严裕极少帮人说话,因为他清高孤傲,没瞧不起人就不错了,这样听他夸奖另一个人,还是头一次听到。   谢蓁纳闷:“你何时跟他关系这么好了?”   严裕一顿,良久才道:“当初处理高洵的后事时,多说了几句话。”   屋里霎时安静下来。   高洵是他们两个都不愿提起的话题,这个人就像一根刺,扎在他们心底,不疼,却永远在那儿。前阵子两人都不说,是刻意避免伤感,如今毫无预兆地提起,才发现这事儿根本就没过去,逃避永远不是办法,该面对的总归是要面对的。   谢蓁静了静,抵着他的胸膛瓮声瓮气道:“等我生完孩子,我们就回青州看看高洵哥哥吧。”   这一次严裕没有抗拒,摸着她的脑袋点了点头:“好。”   半响,从惆怅中恢复过来,谢蓁继续跟他讨论仲尚的话题。   “就算他像你说得那么好,以前的事就算了,那他今天来角门找谢荨也太过草率,幸好是被阿娘发现了,若是被有心人看见……”她一顿,语气比方才软和了点,“他考虑不周,谁知道是不是对阿荨真心的,要是想玩弄阿荨的感情,我是绝对不允许的!正好趁着这次机会考验考验他,给他点苦头吃,看看他的诚意。若是过了我这关,我才放心把阿荨交给他。”   都说长姐如母,这话一点儿也不错。谢蓁自己的事都操心不完,还要为谢荨分一份心,也真是难为她了。   严裕揉捏她的耳垂,笑了笑问:“今天走这么多路,累着了么?”   她诚实得很,立马说累了,“小玉哥哥给我揉揉腿吧。”   孕妇身体容易水肿,她听从大夫的建议,每天除了走路还会让丫鬟捏胳膊捏腿,预防臃肿。有时候是严裕帮忙,几个月下来,他的手法倒是熟练不少。   这会听她要求,没有含糊,松开她坐起身,抬起她的小腿放到腿上,力道适中地捏了两下,“行么?”   她嗯嗯点头,笑嘻嘻地嗔道:“有点痒……”   严裕失笑,故意在她脚心挠了一下,“这样呢?”   她笑出声来,杏眼弯弯的,想把脚抽出来,奈何被他握的紧紧的,动也动不了,“不是那里!小玉哥哥坏蛋!”   到底顾虑着别人,没有闹腾得太厉害,严裕很快就把她放开了。他抬头拭去她眼角泪花,哑声道:“睡吧。”   谢蓁用褥子蒙住头,哼了哼,不多时便睡着了。   *   他们在国公府住下第三天,仲尚果真又来了。   这次没走角门,而是带着见面礼光明正大来的。   谢蓁当然要见一见他。不止要见,还准备了好长一串话对他说。冷氏原本也要来的,被谢蓁按住了,让她暂时不要出面,她一个人去就够了。   来到堂屋,仲尚穿着青莲色直裰,笔直地站在条案前,腰间挂着两块玉佩和一个平安符。谢蓁不由得多看了平安符两眼,只觉得怎么看怎么眼熟,很快想起来,这不是谢荨贴身戴的么!   他什么时候顺去了?   心里虽疑惑,但面上却装得平静,谢蓁坐在花梨木八仙椅中,对仲尚道:“仲公子也坐吧。”   严裕也跟着过来了,顺势坐在她旁边。   仲尚没有客气,掀袍坐在对面,英俊的面容挂着客套的笑,这次没有歪着嘴笑得一脸不正经,反而多了几分严肃。他开门见山道:“阿荨妹妹还好么?”   谢蓁喝了口丫鬟端来的碧螺春,慢吞吞地道:“不太好。”   仲尚立即蹙眉,站起来道:“我要见她。”   上回被冷氏发现后,他本想留下来解释,但是谢荨被老嬷嬷带走了,他又被拒之门外,只好暂时先回家。然而回到家中始终不放心,担心谢荨受委屈,这才没隔几天就又过来一趟。   谢蓁抬头,笑问:“仲公子以什么身份见阿荨?阿荨是未出阁的姑娘,与你非亲非故,你在角门偷偷见她就算了,如今还要到我府上光明正大地相见么?”   话里带刺,仲尚总算明白她的意思了。   这是要让自己知难而退。   他放松下来,重新坐回位上,目光凝视谢蓁,“我就是想光明正大见她,不知安王妃答应么?”   谢蓁摇头,一点商量的余地也没有,“不答应。”喝一口茶,继续道:“不仅如此,我还希望你以后都别来找她,免得坏了我妹妹的名声。”   仲尚眉宇沟壑更深。   她当没看见,一字一字道:“阿娘已经为阿荨定好了一门亲事,你若真为阿荨好,日后就不要再来找她。”   仲尚蓦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差点撞翻了八仙桌上的茶杯,茶托叮铃咣铛响了几声,堪堪站稳。他表情有些震惊,咬着牙问:“说给谁家了?”   谢蓁低头,抿一口茶水:“顾家大少爷,顾翊。”   ……又是他!   仲尚有种小媳妇儿被人抢走的感觉,勉强定了定心神,想知道事情进展到什么地步了,他还有没有挽救的余地:“顾家来提亲了么?定亲了么?”   谢蓁平淡道:“已经对好八字了,阿爹阿娘都很满意。阿荨跟顾大公子八字相合,婚后应当会合合满满。”   都是她胡诌的,其实冷氏和谢立青只不过有这方面的意思,还没跟顾家透漏,八字也没对。她这么说,只是为了刺激仲尚而已,想看看他究竟有什么反应。   仲尚僵立许久,一句话没说,谢蓁好奇地抬头,便见他脸色不太好看,惯常扬起的唇角抿了下来,昭显不悦。   他握了握拳头,沉声道:“如果将军府先来提亲呢?”   总算逼得他说出这句话。   他大概自己都没想明白,他把谢荨看得有多重要吧。   谢蓁一笑,“那也要看爹娘同不同意把阿荨嫁给你,你要知道,我阿爹喜欢的顾大公子那样学识渊博,彬彬有礼的后生,而不是仲小少爷这样鲁莽的莽夫。”   她话说完,仲尚的脸色又难看了几分。   这么说他要娶媳妇,还得先讨好岳父岳母?    ☆、临盆   仲尚还从来没有刻意讨好过谁,都是别人上赶着巴结他。   但是他仔细想了一下,如果能因此让岳父岳母对他刮目相看,心甘情愿把谢荨嫁给他,他就算讨好一次也没什么。   为了谢荨,他可以试试。   仲尚坐在那里不说话,谢蓁还以为他退缩了,心里忍不住失望,心想他对阿荨也不过如此……这个念头刚升起没多久,便见仲尚握了握扶手重新站起来,桃花眼漫不经心地往这边一瞟,说话的语气却很正经,“如果我这个莽夫让令尊令堂认可了,是否可以将阿荨嫁给我?”   这会儿倒不酸溜溜地叫什么阿荨妹妹了,可见还是有几分认真的。   谢蓁一直想不通他为何要痴缠阿荨,按理说他这种人,喜欢的应该是风花雪月、妖娆蛊丽的女子,为何却偏偏看上白兔一样纯真的阿荨?   谢蓁拉回神智,模棱两可地回应:“那要看仲少爷打算如何让阿爹阿娘认可了。”   仲尚并不气馁,与她商定以后,打算回府就立即行动。   临走前被谢蓁叫住,谢蓁故意补充一句:“仲少爷最好动作快一些,爹娘已经在为阿荨的婚事着手准备了。万一顾家的人比你先提亲,到那时候爹娘答应下来,可就没你什么事儿了。”   仲尚僵住,乌瞳一沉,心中很快有了计较,没有回应谢蓁,大步走出定国公府。   谢蓁让下人送客,他挥手说不必,人已经走出好远。   目送仲尚远去后,谢蓁才捧着脸弯起一双杏眼,得意洋洋地说:“想娶我家阿荨,可没那么容易。”   严裕坐在她身边,由始至终都没说一句话,看着她刁难仲尚,竟然有种“夫妻同心”的错觉。果然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他已经被这个小混蛋带坏了。   严裕端起碧螺春喝了一口,笑睨向她:“你怎么确定他还会再来,若是他就此放弃了呢?”   谢蓁摊手,一副“那就再好不过了”的表情,“他不来正好,我看阿荨跟顾大公子挺般配的,正好阿爹阿娘也同意。”   严裕一噎,无话可说。   回到玉堂院,谢蓁没有把跟仲尚的对话完全告诉冷氏,只说他送了几样赔礼,有琉璃雕荷花笔洗还有一串开过光的楠木佛珠。冷氏对这些不感兴趣,直问谢蓁他还有没有说什么。   谢蓁实话实说:“他说上回私下面见阿荨确实是他考虑不周,这次专门登门赔罪,希望阿娘不要责怪阿荨,都是他一个人的错。”说罢见冷氏面色不豫,又补充一句:“不过我没让他久留,只跟他说了几句话,便打发他走了。”   冷氏坐在罗汉床上,拧着眉头一脸严肃,“就算他来赔罪,我也不能再让阿荨与他来往……”   谢蓁偷偷咧嘴,倚着罗汉床上的锦缎绣牡丹纹大迎枕,摸着肚子笑道:“我看他的意思,是想把阿荨娶回家的……”   话没说完,冷氏就喝道:“不行!”   谢蓁抬眸,歪着脑袋眨了眨眼。   冷氏这才恍悟自己太激动了,勉强平定心神,心平气和道:“我是不会同意的。”   谢蓁问:“为什么?”   她虽然也不太待见仲尚,但是绝对没冷氏那么排斥。如果仲尚能改过自新,婚后好好疼爱阿荨,一心上进,她还是不反对的。   再加上今天仲尚在堂屋的表现还不错,替他挽回了不少分数,谢蓁还算满意。   冷氏上前握住她的手,犹豫良久,还是忍不住惆怅地说道:“你不知道……我跟仲将军的夫人有过来往,好久以前将军夫人就忙着为仲尚物色妻子,听她的语气,似乎偏爱心灵手巧、蕙质兰心的姑娘。再看阿荨,除了会吃还会什么呢?我担心阿荨嫁过去会不受婆婆喜欢……”   冷氏当然觉得能吃是福,自己家的女儿自己怎么看都好,就怕到了别人家受委屈。   谢蓁哪里想到是这个原因,忍不住扑哧一笑,笑得眉眼弯弯,“那阿荨嫁去顾家,阿娘就不担心了?”   说到这里冷氏松一口气,“顾夫人见过阿荨几次,言语里对阿荨颇为喜爱,想来是不用担心的。”   谢蓁顿时乐了,歪倒在迎枕上笑得停不下来。   要是让仲尚知道是这么个原因,还不得呕死!媳妇儿没娶着,先让母亲给搅和了。   不过看仲尚那个霸王性子,若他真疼宠阿荨,即便将军夫人不喜欢,有他宠着,将军府上下也没人敢为难阿荨。   *   仲尚回去以后,派了两个人去顾大学士府时刻注意顾家的动静,若是有任何风吹草动,便要回去通报他。如果顾翊跟谢家的人来往,更要第一时间告诉他!   安顿好一切,他才回府。   傍晚有两个军营的兄弟叫他出去喝酒,他拒绝了,破天荒地在书房里坐了两个时辰。   可把仲将军吓坏了!   仲将军还以为儿子忽然开窍,要开始读圣贤书了,当即命令谁都不许打扰,留他一人安安静静地待着。其实仲尚哪里是在看书,只不过在思考该如何讨好老丈人和丈母娘罢了。   他仲少爷活了二十多年,还没为谁这么费心过。   仲尚双臂环抱,两条长腿搭在桌案上,姿态懒散地维持这个姿势坐了很久。他盯着窗外的桐树,桐花透过窗棂飞入屋中,一些落到桌案上,一些飘到他面前。他“呼”地轻轻一吹,桐花向两边散去,有一片正好落到手背上,痒痒的,他不知为何忽然想到了谢荨。   他抱着她的时候,也总觉得心里有一块发痒,怎么挠都挠不到,就想把她抱紧一点,再抱紧一点。   那个贪吃的小姑娘不知道在做什么?   他为了她这么愁苦,她知道么?   那个小没良心的,估计就想着吃吧。   等他们成亲以后,她想吃什么他就给她买什么,把她养的圆乎乎的,抱在怀里也不硌手。   嗯……这么一想,现在苦点儿也没什么,反正成亲以后她就是他的,关起门来怎么疼爱都行,还要让她吃以前没吃过的东西。   仲尚一直在书房待到深夜,下人奉了将军的命令不敢来打扰,他夜里索性直接在这睡了一宿,第二天一早就出门了。下人跟上去问他去哪儿,他直接扔下一句:“别跟着我。”   于是从马厩牵出一匹马,一个人骑着往西市的方向去了。   直到暮色四合才回来。   这两天都是如此,天不亮就出门了,天黑才回来,回来以后便把自己关进书房里,谁都不见。仲将军问怎么了,下人纷纷摇头,谁也不知道。   第三天下午,仲尚让人从云南捎来的南海观音象送来了,听说这尊观音是有名的主持亲自开过光的,十分灵验,弄来花了好大一番功夫。另外还有今年春天新摘的娥眉毛峰茶叶,味道甘醇,茶味飘香,深受官家老爷的喜爱。除此之外还有莲花翡翠玉洗,金鼠噬瓜瓞纹簪,剔红缠枝莲纹文具盘……分别送给定国公府家的各房长辈,他这些天把每个人的喜好都问得清清楚楚,投其所好,那娥眉毛峰就是为定国公准备的,剔红文具盘是为谢立青准备的,相信两个人一定会喜欢。   仲尚吩咐下人明日送到定国公府,务必要送到每个人手中。下人忙应下,把哪个应该送给谁记得清清楚楚。   翌日下人回来,仲尚问道:“如何?”   下人道:“小人按照少爷说的一一送出去了,只说是将军府送的,没有提起您的名字。除了二夫人没有收金鼠噬瓜瓞纹簪,其他几房都很感激欣喜,还说改日要到将军府登门拜谢。”   二夫人就是冷氏。   冷氏大抵猜到他是什么心思,所以才没有收。   仲尚斜倚着菱花门,看来他想讨好丈母娘的这条路,还漫长得很。   接下来只要让冷氏点头就行了。   他看着院里的桐树想了片刻,忽然想见谢荨了,想看看她,哪怕不说话也好,就看着她在自己面前吃东西,都会让他有种满足感。   真是着了魔了。   可惜现在定国公府防他就跟防贼一样,即便他想见也见不着。   也不知道那小姑娘是什么心思,愿意嫁给他么?还是想嫁给顾翊?   要是想嫁给顾翊的话,门儿都没有。吃了他的点心就是他的人,这辈子只能跟着他了,谁都不能抢走。   他哂笑,踅身回屋,准备接下来的打算。   *   在国公府住了十来天,谢蓁和严裕准备动身回家。   马车刚停到安王府门口,严裕就被叫走了。   是太子府的人,说严韬有要紧事找他,让他现在就去太子府一趟。严裕听罢不疾不徐,把谢蓁送回瞻月院才跟着那人出去。   临走前还说:“我晚饭前会回来,你到屋里睡一会,跟前留一两个丫鬟,有事便找人叫我。”   越来越唠叨。   谢蓁连连点头,怕他耽误时间会让太子不快,便催着他往外走:“知道了,你快去吧,我没事的。”   严裕不放心地看了看她的肚子,让双鱼双雁好好照顾她,这才离开。   她的肚子现在大得厉害,挂在那纤细的身体上,瞧着颇有些触目惊心。不怪严裕不放心,总想寸步不离地跟着她。   严裕离开后,谢蓁到内室躺了一会儿,不知不觉便睡着了。睡到一半肚子传来一阵疼痛,硬生生被疼醒了,她觉得不对劲,扬声把双鱼双雁叫进来,“我肚子疼……”   双鱼双雁一听就慌了,算算时间孩子正好是这几天降生,难道是要生了?   还是双鱼冷静得快,连忙道:“我去把产婆叫来,姑娘在这等等,双雁好好看着,我马上回来!”   双雁连连点头。   不多时双鱼很快把产婆请来,谢蓁一开始只是微微有点疼,到后来越疼越厉害,等到产婆来的时候,她已经满头的汗。她抓着产婆问:“我是不是要生了?”   产婆不敢耽误,走到床边摸她的肚子,又掰开她的腿看,凝重道:“王妃要临盆了。”   谢蓁抹一把额头的汗,有气无力道:“去,去太子府把严裕叫回来……”   她给他生孩子,那么痛苦,他不在边上听着怎么行?    ☆、龙凤   听到这话,产婆当时就愣了。   女人生孩子是极其晦气的事,普通官宦人家的男子都要躲避,更何况这种皇亲国戚?王妃这会儿要王爷回来,是不是不太合适?   产婆面露犹豫,正欲劝说:“娘娘别急……”   话没说完,双鱼转身就往外走,“婢子这就吩咐人去太子府!”   产婆来不及拦,她就走远了。   双鱼心中自有计较,断然不是冲动行事。从这些日子严裕对谢蓁的重视程度来看,若是谢蓁临盆,他一定会在边上守着的,相反,若是因为担心晦气而没有告诉他,他才会生气才是。   所以她立即通知一个下人前往太子府,就说娘娘要生了,让安王爷赶紧回来。   下人拽着一匹马就往太子府赶。   彼时严裕还在严韬的书房,两人分别占了正室内室,中间隔着一道璎珞翡翠珠帘,面前都摆着一个汝窖水仙纹茶杯,茶色晶莹,茶汤飘香。可惜严裕自从坐在这张太师椅上后,连一口茶都没喝过。   他微垂着头,骨节分明的手指握着花梨木云纹扶手,拇指慢慢沿着花纹的纹路婆娑而去,一语不发,似有所思。   他不说话,严韬在书房内室也不说话。   两人就这样保持了许久的沉默,严韬才慢吞吞地翻了一页书卷,唇边含着一抹浅笑,朝严裕的方向看去:“六弟考虑得如何?”   说着放下书卷,两只手交叉而握,撑在翘头案上,一副静候佳音的模样。   严裕的睫毛微微颤了下,却没抬起来,始终不肯看他,声音清冷孤高,仿佛不带有一丝情绪:“二哥萌生这个念头,已经有很久了吧?”   一句话似一块石头落进平静的湖泊,激起一圈圈涟漪。   严韬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大抵是觉得这个弟弟聪慧,倒也没有隐瞒:“确实,这个念头已经在我心里构思很久了,只不过一直没有说出口。”      严韬忌惮他,还没问鼎大宝就开始忌惮他。   仔细一想也不出奇,严裕在兰陵表现得太过出色,前面还屡屡击败了西夷大军,元徽帝对他刮目相看,文武百官也对他心悦诚服。严韬尚未登基便有人谣传他更适合宝座,怎能不让严韬心生隔阂?   所以太子把他请到府上,与他商量条件。   这个条件很诱人,严韬承诺日后登上宝座,便给严裕在东南一片划几座富庶的城镇,封他为荣亲王。他可以亲自管辖那几座城镇,城中官员可以不听皇帝的命令,直接受命于严裕,等于说他在这几座城镇中,地位等同于皇上。   严裕唇角弯起一抹讽刺的笑,因为侧脸对着太子,所以严韬并未察觉。   地位等同于皇上……严裕点了点扶手,看不出来,二哥为了对付他竟然费了这么大的心思。   他如果去了封地,手中兵权自然要带到封地去,到那时候,人不在京城,可不由着他们怎么说都行了?手握二十万兵,拥兵自重,随便安一个造反的帽子,都足以让他成为千古罪人,跟大皇子一个下场。   严裕沉吟片刻,出乎意料地问:“二哥怕我么?”   严韬微怔,就连一贯温和的笑意也僵在了嘴边。   “二哥担心我抢走你的位子?”他又抛出一问,语气平缓,气度坦然,似乎谈论的不是什么家国大事,而是稀疏平常的天气。他等了片刻,等不到严韬的回答,抬头往内室睃去一眼,凤眸清冷,似笑非笑,“二哥大可不必担心,人各有志,我的志向与二哥不同。我既然帮你走到这一步,便不会中途变卦,喧宾夺主。等到父皇退位以后,你御极大宝,我做我的闲散王爷,若是边关有外族侵犯,我便上阵杀敌,若是天下太平,我便闲在家中,照顾妻儿,我们互不冲突,有何不可?”   他们谈论的话题不适合被人听见,是以书房门里门外早已支开了下人,只剩下他们两个。   话说到这份儿上已经很明显了,严韬若是再不放心,那就说不过去。   他只得暂时压下顾虑,站起身道:“有六弟这句话,二哥就放心了。”   其实现在说这些为时过早,毕竟元徽帝还没有退位,他仍旧是太子,若是今天的谈话传出去,对两个人都不利。然而他太过急进,严裕的功劳就像一根刺刺在他心尖儿上,一日不拔除,便一日寝食难安。   严裕没有接话,跟着他站起来。   出来半日,是时候回家了。   告辞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窗外便匆匆闪过一道人影,接着一个穿青色直裰的小厮来到书房门口,模样有些焦急:“殿下!”   严韬掀开珠帘从内室走出,叫他起来:“何事慌慌张张?”   小厮站起来回话,对严裕道:“回禀殿下,是安王府来人了。听说,听说王妃要生了!”   严裕浑身一震,狠狠地盯着他:“是谁说的?”   小厮如实禀告:“是奉一个叫双鱼的丫鬟吩咐……”   他神色一凛,不再多问,举步便往门外走。   脚下生风,速度极快。   来到前院后,果见安王府的人正在那里等着,说的话相差无几。严裕没想到他刚出来这么一会儿,谢蓁就要生了,当即片刻不敢耽误,甚至没有跟严韬招呼一声,便走出太子府骑上马背,快马加鞭赶回安王府。   严韬跟在他身后走出府邸,看着他的背影,少顷吩咐道:“去,给本宫也准备一匹马。”   小厮微愣,“殿下去哪儿?”   严韬负手而立,微微一笑,“六弟妹要生孩子了,本宫不去看看怎么行。”   可是……不太好吧?又不是自己媳妇儿。   小厮心里虽然不解,但却没有拂了严韬的面子,毕恭毕敬地应下,很快便从马厩牵出一匹枣红骏马。   严韬接过缰绳,翻身而上,“驾”一声扬长而去。   *   安王府。   一人一骑飞快地冲到门口,稳稳地停在门口两座石狮子跟前。门房下人还没来得及看清是谁,便见对方扔下马鞭,一阵风似地卷进了府里。   再一看那马,不正是王爷的坐骑青海骢么!   严裕径直走向瞻月院,刚来到院子门口,便听到里面传来撕心裂肺的叫声。   他心中一紧,加快步伐往里面走去。   丫鬟从正室进进出出,热水烧了一盆又一盆,有些不能让严裕看到,他便喝住那丫鬟,问她手里端的什么。丫鬟掀开盖在铜盂上的巾子,只见盆里的水都被血染红了,也不知道流了多少血,看起来触目惊心。   严裕踉跄了下,好不容易稳住,便往内室冲去。   丫鬟们都不敢拦他,齐齐退到一边。   内室门窗关得严严实实,正值春末,扑面迎来一股燥热之感。   谢蓁的声音从里面传出,她已经叫得没多少力气了,从一开始的哭叫变成现在细细呜呜的悲鸣,猫爪子一样挠在他心尖儿上:“我疼……好疼……”她抬手抓住床边的产婆,巴掌大的小脸被汗水浸湿了,一双水汪汪的眸子满含希冀,“小玉哥哥还没回来么?我快死在这里了……”   屋里有两个产婆,一个在床尾掰着她的腿,一个在床头给她鼓劲儿。   床头那个一边听她说胡话,一边拿帕子给她擦额头的汗:“娘娘别想这些了,先使劲儿把孩子生出来再说……王爷身份尊贵,是不能进来看您的。”   谢蓁显然疼得迷迷糊糊了,只觉得自己一点力气也没有,随时都有可能昏过去,“为什么……我……我快生不下来了……”   产婆一听顿时慌了,这生孩子要是没了力气,那可不得了!她赶紧给谢蓁鼓劲儿,让她想着肚子里的小世子,“小世子还没见过爹娘……娘娘一咬牙,就出来了……”   胡说,谢蓁心想,她都咬了好几次牙了。   正昏昏沉沉间,听见产婆惊叫了声“王爷”,她掀眸看去,只见严裕正站在床边。   产婆忙道:“您怎么进来了……”   说着便要把他往外赶。   严裕不为所动,坐在锦杌上握住谢蓁冰凉的手,“羔羔,我回来了。”   床上的姑娘脸色苍白,浑身被汗水浸得湿漉漉的,他何时见她这么痛苦过?只觉得一颗心绞成一团,心疼得不得了。   谢蓁有点委屈,豆大的泪珠从眼角溢出来,落在枕头上。她虚弱地抱怨:“你怎么才回来?我都快疼死了。”   严裕情不自禁握紧她的手,一个劲儿地道“对不起”。   眼看这样拖下去不行,产婆不再赶走严裕,却让他站在一边免得碍事。两个产婆轮流给谢蓁打气,让她使点劲儿,再使点劲儿。   “快了,娘娘,就快了!”   谢蓁觉得自己快要撕裂了,从没这么疼过,她想以后再也不要生孩子了……严裕还说要生一窝,他想得美!他自己生吧!   因为谢蓁盆骨小巧,又是头一胎,所以生起来十分艰辛。这一次足足折腾了四五个时辰,谢蓁床上哭喊,咬得两瓣粉唇都出血了,严裕听得心肝欲裂,他什么都做不了,不能帮她分担痛苦,只能在一旁干着急。末了把自己手掌送到她嘴边,让她咬着,另一手抚摸她的额头,“阿蓁,阿蓁……不生了,我们以后再也不生了……只要这一个……”   他是真怕了,眼睁睁地看着床下的被褥都被她的血染透。那么小的身体,怎么能流出那么多血?   谢蓁一张嘴,毫不犹豫地咬住他的手。   也许是他的话起了作用,也许是时候到了,丑时末,屋里传来一声清脆的啼哭。谢蓁只觉得身子一轻,刚要喘气,便听产婆道:“还有一个,还有一个!”   什么还有一个?   小腹又一阵疼,她这才恍悟,原来肚子里还有一个!   谢蓁这回是真哭了。   一个时辰后,当第二个孩子掉出来时,她已经筋疲力竭,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天擦亮,她甚至没来得及看孩子一眼,便沉沉睡了过去。   严裕让人换上干净的床褥被子,亲自绞干净绢帕一点点拭干她脸上的汗珠。眼神专注,好像视野里只有她一个人。   产婆抱着清洗干净的婴孩走近,笑盈盈地说:“恭喜王爷,是龙凤胎,先出生的是小世子,您瞧瞧……生得多精致呀……”   严裕抿唇,头也不回:“抱走。”   产婆一愣,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儿女   产婆只好把另一个孩子抱过来,“那小郡主……”   两个孩子哭得厉害,男娃声音洪亮,一听便十分健康。女娃声音弱一些,哭不过哥哥,襁褓下只露出一张红通通的小脸,眼泪吧嗒吧嗒掉下来,可怜得心酸。   严裕终于没抗住这俩孩子的哭声,让产婆把孩子抱给他看看。   产婆把女娃递过来,他接住襁褓,小小一团,闭着眼睛哇哇大哭,看起来脆弱得不得了。就是这个小东西折磨了谢蓁这么久?真是不乖,老老实实出来不就行了么?他想着,伸手在她脸上碰了碰,太软了,他有点担心把她碰坏。   抬头看一眼产婆怀里的另一个孩子,男孩比女娃生得强壮些,大抵是在谢蓁肚子里没少抢夺妹妹的营养……   猴子一样。   严裕嫌弃地看了俩人一眼,哪里有产婆说得标致?五官都没有长开,眼睛也紧紧闭着,只有头上有几根稀疏的毛发,一点儿也看不出漂亮的影子来。   他们的阿娘这么漂亮,怎么不见他们继承一点?   严裕看够了,怕两个孩子在这里会把谢蓁吵醒,便让乳母把两个孩子抱下去,吩咐人给产婆送了厚重的诊金和谢礼,不多时就把人都赶走了。屋里恢复安静,谢蓁恐怕真的累坏了,她向来浅眠,然而刚才那么吵闹的哭声都没把她吵醒,可见她睡得多沉。   严裕想起刚才她生产时得痛苦,仍旧心有余悸……他当时甚至怕她撑不下来,毕竟这样的例子不是没有。好在她比他想象中的坚强,撑着最后一口气,把两个孩子都生下来了。   他伸手探进被子里,慢慢握住她放在身侧的手,又爱又怜地捏了捏她的手心。   “阿蓁……”   她真厉害,一下子就生了两个小东西。先前他还说想要四五个孩子,现在却有点犹豫了,因为不舍得她再受一次这样的苦,他在旁边听着都受不了,她又该有多疼?   窗外晨曦微露,居然已经过去整整一夜。   这一夜他一直没有阖眼,就站在边上陪着他,到这会儿一点也不觉得疲惫。他起身到外面用了几口早膳,回来看谢蓁还没有醒,便又在床边坐了半个时辰。   乳母许氏给两个小不点喂了奶水后,转身就去厨房让人准备一锅乳鸽炖汤给王妃备着,刚生完孩子的女人吃这些好,补血养气,还不油腻。因为一开始以为是一个孩子,所以乳母也只请了一个,许氏想着长此以往,奶水可能不够小世子和小郡主喝,便进屋跟严裕说了一声。严裕听罢点点头,“那就再请一个。”   吩咐双鱼去办事。   一炷香后,有人进来通传道:“王爷,太子殿下听说娘娘生下一双龙凤胎,特意送了贺礼来,您是否要见见?”   严裕有些疲倦,撑着床头的方桌以手支颐,半响才道:“就说王妃情况不好,本王在这里陪她,不便见客。替我谢过二哥的好意,请他早点回去吧。”   下人应是,退了下去。   严裕守在床头,不知不觉困意袭来,很快就撑着脑袋睡着了。   *   谢蓁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申时左右。   门窗都关着,看不到外面的光景,但是透过绡纱窗户能看到一层薄薄的红色,想来太阳快落山了。她仰躺着,稍微一动便觉得浑身散架一样疼,而且虚弱无力。她正准备叫人,一偏头便看见床头趴着个人,侧着头,浓密的剑眉微微蹙起,就着昏昧的光线,勉强能看到他俊美的五官。   谢蓁动了动手臂,他就有所感应,霍地睁开眼睛坐起来,直勾勾地盯着她:“你醒了?”   谢蓁勾起苍白的唇,眨了眨眼,“我的小羊羔呢?”   虽然当时很累,但她还是记得自己生了两个孩子,听产婆说大的是男娃,小的是女娃。   龙凤胎!   她当时想着疼死了再也不生了,可是现在又觉得值得,人还没完全清醒过来,就迫不及待地想见到孩子。毕竟是从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她想看看俩人长什么样,也不知道长得像谁?像她还是像严裕?   严裕看着她不吭声,小心翼翼地扶着她半坐起来,往她背后垫一块大迎枕,“一会再让你见他们。”   他在旁边守了那么久,她第一句话就是问孩子,多少让他有点受打击。   谢蓁倚着迎枕,放在床边的手抓住他的衣摆,仰头可怜巴巴地问:“为什么?我还没见过呢,他们长什么样?好看么,像我么?”   严裕想了想,摸摸她的头说:“不像,有点丑。”   谢蓁的心“啪嗒”碎了,扁扁嘴说:“那我也想看。”   那可是她怀胎十月生下来的!再丑也得让人看一眼啊,偏偏无论她怎么求,严裕就是不肯,还让她先喝完一碗乳鸽炖汤才肯让她见两只小羊羔。谢蓁肚子确实饿了,折腾了一宿,到现在都没吃什么东西,一遍委屈地瞪他一边由他喂完一碗乳鸽汤。喝完汤后,趁着严裕给她擦嘴的间隙,她又问了一遍:“我的孩子呢?”   严裕这回没再坚持,让乳母把两个孩子抱过来。   两个孩子分别用缎面妆花襁褓包裹着,只能看见一个小小的脑袋。谢蓁惊喜地让乳母把孩子放到她怀里,她一边一个搂着,看了这个看那个,末了得出一个结论:“没有你说得那么丑嘛。”   刚才把她吓了一跳,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没想到目下一看,两个孩子都长得挺精致的。   大的那个已经睁开了眼睛,睫毛又翘又长,乌溜溜的大眼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嘴里还唆着一根大拇指,吃得津津有味。谢蓁心都要化了,低头碰了碰他的小鼻子,只觉得他浑身上下都软塌塌的,根本不敢用力。她再看小的那只,还在闭着眼睛睡觉,眼睛有点浮肿,小嘴一砸吧,还当她醒了,没想到依旧睡得香甜。   就这两只小家伙,她足足看了一刻钟还不够,甚至试图跟大的那个对话:“你叫小鲤鱼好不好?妹妹是小羊羔,你们两个小家伙,可把我害苦了!”   小鲤鱼继续吃手指头,听罢咧嘴朝她一笑,好像听懂了她的话一样。   严裕在一旁忍不住问:“为什么叫小鲤鱼?”   谢蓁总算有空看他一眼,弯着杏眼,一副很乐意解释的样子:“因为你以前叫李裕,谐音鲤鱼,他是你儿子,当然要随你了。”   “……”   这么一说,好像有点道理。   严裕没有再问,看她跟这个玩了跟那个玩了,乐此不疲,不一会儿小的那个就醒了,张嘴“啊啊”地叫着要吃奶水。谢蓁怀孕七八个月的时候,胸脯那里就涨涨的,生完孩子更是大了一圈儿,她忍不住想喂,心疼地哄着:“别哭别哭……”   可是严裕却叫来乳母,把两个孩子都抱走了。她不敢抢,身上又没有力气,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俩孩子越来越远,依依不舍地问严裕:“为什么不让我喂?”   严裕是这样回答她的:“有乳母就够了。你刚生产完,身体虚弱,而且……”   谢蓁歪着头问:“而且什么?”   他却忽然不说了,避开她的视线咳嗽一声,颇有些尴尬道:“总之,有乳母就够了,你不用操心。”   无论谢蓁怎么问,他就是不肯说。   末了谢蓁鼓起腮帮子重新躺回床上,倒头就睡。她现在还没缓过劲儿来,再睡个三天三夜也不成问题。   这个问题没有困惑她多久,过几天晚上她就知道了。   两个人躺在一张床上,他腻着她,把她轻手轻脚地捞进怀里,然后头一低,埋进她的胸口。   “小玉哥哥?”   她一开始有点疑惑,很快觉得被咬了一下,接着脸一红,浑身上下烫得像煮熟的虾子,“你,你起来!”   这个不要脸的……他,他居然真的跟孩子抢奶水!   双手抗拒地放在他头上,明明想推开,可是又犹豫了。因为这几天不能喂孩子,乳汁撑得她胸脯涨涨的,晚上还会疼。现在有人帮她解决,那股胀痛感消失了,她……她当然很乐意……可是也不能这样啊!   谢蓁反抗无效,被他压在身下狠狠吃了一会儿,她一张莹白小脸红得不像话,眼眶湿漉漉的,一看就是被欺负得狠了。嘤嘤呜呜地控诉:“你咬我……”   他没控制好力道,吮得太用力,难怪她会喊疼。   严裕吃饱喝足,把她抱在怀里哄了好大一会儿,才把她给哄住。“……乳母说你母乳不够,喂了这个便顾不上那个,为了不失偏颇,还是便宜我一个人吧。”   他也知道便宜他了,还说得这么理直气壮!   谢蓁没见过这么厚颜无耻的人,趴在他胸膛上气呼呼地咬了一口,“小玉哥哥变了,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严裕居然也不反驳,一本正经地问,“我以前是什么样的?”   谢蓁想了想,想起他小时候的别扭劲儿,跟今日真是天壤之别。“你以前,你以前啊……口是心非,死要面子呗。”   严裕不生气,低声失笑,捏捏她嫩生生的脸颊,“你以前还追在我后面要跟我玩儿。”   当时他觉得她烦,缠人得要命,甩都甩不开。可是她总是给他意外,让他对她一次次刮目相看,后来不知不觉就会下意识找她,眼神也不由自主地落在她身上,明明想跟她说话,非要端着架子等她来找他。   再后来他想跟她玩儿的时候,他已经回到京城了。   兜兜转转这么大一圈,还能找到她,老天爷真是待他不薄。   *   孩子出来了,总不能老叫小名,还得起个正儿八经的名字。   谢蓁让双鱼找来一本《楚辞》一本《诗经》,坐在床头翻了整个下午,想了好几个名字,还是没找到一个合适的。   她正头疼,严裕轻描淡写地说一句:“大的叫严肃,小的叫严槿,不行么?”   谢蓁瞠目结舌地看着他,心想要真起这么个名字,孩子长大以后能同意吗?她问:“你是认真的?”   严裕一颔首,看来是没开玩笑。   谢蓁还想挣扎一下,但是他动作很快,当天就让人报到元徽帝面前,询问了元徽帝的意见。有其父必有其子,元徽帝大笔一挥,赐小孙子一个“肃”字,小孙女儿一个“槿”字,这名字就算定下了。   谢蓁有点想哭。    ☆、满月   名字定下来后,自然要写入族谱。严裕顺道给儿子女儿把世子之位、郡主之位也请封了,省得以后再多跑一趟。而且长子本就该立为世子,时间拖得越长越不好,以后儿子再多起来,保不准会为这点小事起冲突。不如趁早断了他们的念头,一心一意敬重大哥。   话虽如此,也不知道他跟谢蓁以后还不会再有孩子……   那种痛苦他是不舍得让她承受了,短期内还是不要再想这个事儿了,顺其自然吧。就算不生,现在这两个也挺好的。   他这么想着,从宫里出来后便回到安王府,便名字的事儿跟谢蓁说了,“儿子叫严肃,女儿叫严槿。”   谢蓁恨不得挠他一脸,差点儿没一口气厥过去,“你怎么这么草率!就不能再多想几个么?我这里有好几个备选,你……你给他们起这么个名字,究竟走没走心?”   严裕轻飘飘地嗯一声,一弯腰把她搂进怀着,下巴抵着她的头顶磨了磨,“走了,父皇说着名字起得好,寓意深刻。”   她现在还在月子期间,不能下床,每天吃喝都在床上,大事小事都是他一手伺候的。有些事情难为情,谢蓁不愿意让他帮忙,红着脸非要双鱼双雁伺候,叫他出去。他木头一样站在床头,死活不肯出去,后来见她憋得小脸通红,索性一把将她横抱起来,亲手放到偏室里的恭桶上。   考虑到她身子不便,所以特意在偏室置备了恭桶,每隔一个时辰便有丫鬟来打理,室内还熏了香,闻不见一点异味儿。   可是这不代表谢蓁不会尴尬。   他就站在几步之外,她小解的声音他听得一清二楚,即便没有亲眼看着,也足够难为情了!   完后谢蓁正准备提裤子,因为那儿伤口没好,站起来还是会疼。她刚嘶一口气,他就从外面走进来,面不改色地替她穿上亵裤。   谢蓁窘迫,“别,别……”   他蹲在地上,抬头看她,俊朗的眉峰微微扬起,似笑非笑,“怎么了,害羞吗?”   不说还好,一说谢蓁的脸更红了,就跟初秋熟透的柿子一样。她支支吾吾说不出话,埋在他颈窝哼唧:“帕子,帕子……”   严裕很快会意,取过一旁木架上的绢帕替她仔细地擦了擦,这才提上亵裤。那儿娇嫩,又因为刚生产而撕裂过,所以绢帕用的是最棉软的料子,不担心会弄伤她。   做完一些,谢蓁已经完全没脸见人了,脸红得能滴血。偏偏严裕就跟上瘾一样,一次不够还有第二次,无论她怎么抗拒都没用,每次小解都是由他亲力亲为的伺候。以至于谢蓁觉得那些丫鬟的目光,都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   思绪一下子飞远了,明明在为一双儿女的名字吵架,她忽然走了神。他见她脸蛋红红,笑着问道:“你想起什么了?”   谢蓁忙回神,总感觉他笑得不怀好意,移开视线底气不足道:“反正已经定下来了……就,就这样吧。”知道反抗也没用,于是只好屈服了,想了想还是忍不住嘟囔:“那我以后就叫他们的小名好了,小鲤鱼小羊羔,或者阿肃和阿槿,比严肃严槿顺耳多了。”   这方面严裕从不与她争辩,她喜欢就好,于是直起身笑看着她:“随你。”   *   毕竟是当爹当娘的人,一夜之间好像长大了许多,严裕表现得尤其明显。大抵是一下子多了两个孩子,还有一个小娇妻要照顾,所以不得不快速成熟起来,肩膀才能承受他们三个人的重量。   谢蓁在床上躺了二十多天,终于能下床走动了。   这些天来她躺在床上,不能洗澡不能洗头,只觉得浑身都臭烘烘的。她自己都受不了,真是难为了严裕每天晚上睡觉还要抱着她,脸上一点嫌弃都没有,宠溺的表情能将人融化。   谢蓁好几次把他赶下床,他受得了她还受不了呢,“你去榻上睡!”   这时候他的表情就有点受伤,不愿意挪动,握着她的手低声下气地说:“我想陪你。”   即便谢蓁是铁石心肠,这时候也全部服软了。   她叹了口气,往里面挪了挪,“睡吧。”   于是他薄唇很快扬起一抹笑,心满意足地跟她同床共枕,耳鬓厮磨。   如今谢蓁能下床,也代表能洗澡了。她足足在浴桶里坐了大半个时辰,头发不知洗了多少遍,身上也打了皂荚,还滴了几滴荷花蜜露在水里,总算洗得能见人了。双鱼双雁替她换上干净衣裳,天气还很热,她只穿了一件月白织杜若纹的夏衫,下面配一条娇绿挑线裙子,瞧着颇为清爽。   她坐在廊下,双鱼在后面为她擦头发,她让乳母把两个孩子抱过来。   如今已经快一个月了,过不几天便要设一场满月宴,听元徽帝的意思是要在宫里举办。谢蓁本不想这么隆重,在府上办一场邀请几个人就行了,又不是皇子,办得太大容易引人注目,她只希望两个孩子能在她和严裕的庇佑下健康长大。可惜皇命不可违,这些话她也只能在心里想想。   正好阿肃和阿槿都醒着,放在竹编的摇篮里,一个在打哈欠,一个嘴里正吐泡泡。泡泡“啪”一声破了,口水落了阿肃满脸。   谢蓁笑出声来,拿帕子轻轻替他擦了擦脸蛋,“小笨蛋!”   哥哥明显比妹妹活泼些,表情也多,一会儿咧嘴一会儿吐舌头,自己跟自己玩得不亦乐乎。妹妹显然不如他闹腾,或许是在娘胎里没睡饱,现在爱睡得很,一天里几乎有十个时辰都在睡觉,所以能看见她醒着实在不容易。即便醒了也睁着乌溜溜的大眼出神,对于哥哥“哇啦哇啦”的声音不予理会,偶尔被谢蓁逗一逗,才咯咯笑出声来。   谢蓁拿着一个拨浪鼓在阿槿面前晃了晃,拨浪鼓一摆一摆发出“咚咚”脆响,阿槿的眼睛也跟着她的手转,小模样别提多专注,看得人忍俊不禁。谢蓁算是看出来了,哥哥活泼爱动,妹妹是个木桩子,但是对声音很感兴趣。坐月子的时候冷氏来过一次,抱着阿槿就说:“怎么跟荣儿小时候有点像……”   谢荣小时候也这样,还是小萝卜头的时候就跟别的孩子不一样,不爱说话,偶尔很专注。   谢蓁却觉得没什么不好,每个孩子的性格不一样才好,若是都一个模子,那有什么意思?反正两个孩子她一样喜欢,就是觉得阿槿有点瘦弱,让乳母平常多看顾她一些。   正逗得有趣,身后擦头发的人忽然换了,她偏头笑睇过去:“小玉哥哥什么时候回来的?”   严裕搓着她半干的头发,这些细枝末节的事儿干得多了,居然变得很熟稔。“刚一会儿。”   他今天进宫跟元徽帝商量满月宴的事情,元徽帝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怕是撑不过今年冬天了。人老了,就喜欢热闹,想趁着最后的机会给孙子孙女儿大办一场,所以场面很隆重,邀请了不少文官武官。   严裕把名单对了一下,没什么问题便从宫里回来了。   他喜欢回家看着谢蓁逗两个孩子,只是在后面看着,便觉得一身轻松。心里有一块被填满了,说不出的欢喜。   头发擦干以后,他便拿着犀角梳一下一下给她梳头,偶尔把她头发扯痛了,她抱怨一声:“轻点儿……”   他立刻放轻力道。   谢蓁伸手跟两个小家伙玩,阿肃抓住她一根手指头就啃,啃得她手上都是黏糊糊的口水。她那么爱干净的人,这会儿居然也不嫌弃,弯起眉眼笑容开怀,声音绵软悦耳,像穿堂而过的风,吹在人身上又清爽又舒服。   *   满月宴时,宫里设宴,谢蓁和严裕抱着两个孩子去了。   元徽帝和王皇后还没见过孩子的面,太子和太子妃一直没有孩子,她想抱孙子想了好久,如今就算不是自己嫡亲的孙儿,也是喜爱到了骨子里。舍不得撒手,便抱在怀里哦哦地逗弄。   王皇后喜欢男孩儿,仔细端详阿肃的眉眼道:“都说儿子像娘,这孩子跟阿蓁长得可真像。”   阿肃争气,自从入宫后一声都没哭,逢人便笑,可爱得不得了。   王皇后把他爱到不行,到了晚宴都舍不得还给谢蓁。   相反阿槿便显得受冷落了,不过孩子太小,不知道计较,缩在谢蓁怀里闭着眼睛睡觉,偶尔砸吧砸吧嘴,一身的奶香味儿。   元徽帝反而喜欢孙女儿多一些,阿槿长得像严裕,无论鼻子还是眼睛,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可惜他身体不好,抱不了多久便压手了,只好还给谢蓁,连说了三个“好”字。    ☆、驾崩   满月宴结束后,大家都知道安王妃生下了一对龙凤胎,两个孩子都长得标致,一个叫严肃,一个叫严槿。   太子妃跟太子成亲六年都没有孩子,一面惆怅,一面抱着严槿来到严韬跟前,笑着询问:“殿下瞧瞧,这孩子生得多可爱。”   严槿睡了一晚上,这会儿总算醒了,她和严肃一样都是不怕生的。哥哥逢人便笑,她则是睁着一双葡萄似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你,红红的樱桃小嘴一咧,露出一个笑模样。   太子妃便道:“一晚上没见她笑过一回,目下看见殿下反而笑了,可见这小丫头跟殿下有缘,是喜欢您的。”   太子闻言看过去,果见一只粉雕玉琢的小家伙笑着朝他伸手,那肉呼呼的小手,雪玉一样白。他不由自主地伸手,小家伙很快握住他一根食指,放在嘴边啃了啃,大抵是觉得不好吃,没啃两口就放下了,依旧咯咯咯地笑。   这还是阿槿今晚第一次笑得这么欢快。   谢蓁差点看直了眼睛,心道这小家伙怎么回事,莫非真像太子妃所说的,跟太子有缘么?   严韬到底不是铁血心肠,从太子妃手中接过襁褓,他没抱过孩子,头一回总有些滑稽,太子妃便在一旁细心地教他,“要托着头,轻轻晃一晃……”   两个大人对着一个小婴孩反而束手无策了,好在有嬷嬷在身边提醒,严韬抱了一会总算上手了。严槿在他怀里不哭也不闹,间或发出几声“啊啊”的声音,严韬腾出一只手碰碰她的脸,水豆腐一样嫩,好像一碰就碎。   严槿张着小嘴打了个“喷嚏”,唬得严韬和太子妃纷纷停手。   她眼睛朝谢蓁的方向看过来,举着手想回到阿娘的怀抱。谢蓁把孩子接回来,一壁拿帕子给阿槿擦脸一壁佯装漫不经心地提醒:“二哥和二嫂若是喜欢孩子,自己也该要一个了,皇后娘娘方才还跟说,想抱孙子想了许久。”   语毕,太子妃脸上露出几许尴尬,勉强笑道:“这也急不得……”   她跟严韬的事情只有自己心里清楚,两个人都不爱对方,房事上也不积极,能走到今天已经不容易了。再加上她小时候受过一场寒凉,每每来月事都不准时,大夫也说了要受孕恐怕不容易,只能喝药慢慢调节,也不知道要调理到什么时候。   没有孩子也好,这样就没有太都牵挂,他们还是独立的两个人。   谢蓁又劝了她几句,她都没听进心里,只笑着附和一两句。待谢蓁离开后,她转身寻找严韬的身影,却发现他不知何时早就离开了,正在跟朝中的几位言官兜搭。   凌香雾失笑,总是这样,她早都习惯了。   他们想要一个孩子,应该还要很久吧?反正不会太容易。   *   孩子长得最快,三五天一个样。还没出生的时候冷氏做了许多小衣小裤,因为摸不清是男孩女孩儿,便每样都做了一套,如今正好都用得上。可是两只小家伙长得太快,尤其是严肃,好多衣服已经穿不上了,还要找嬷嬷另做。   他才六个月!   谢蓁好奇地捏捏他的胳膊腿儿,白藕一样,“怎么长得这样快?你要等等妹妹知不知道?”   严肃的五官已经完全长开了,不再如刚出生时那样像猴子,如今越看越像谢蓁,水润润的眼睛,笑起来两颊还有浅浅的酒窝。听到谢蓁这样说,他咧着嘴抱着谢蓁的脖子,“啊呜啊呜”啃她的下巴,糊了她满脸口水,一看便是没听懂她的话。   谢蓁嫌弃地哎呀一声,把他从身上提溜起来,故意把眼睛瞪得圆圆:“不许吃阿娘的脸……”   严肃眨巴眨巴眼睛,显然没听懂。   这小子跟他的名字一点儿也不沾边,说他严肃,那可真不严肃,明明是调皮捣蛋的典型。严裕给他买了好几种玩意儿,有风车、拨浪鼓、钟馗面具和布老虎,可是不出三天都会被他拆得七零八落,可怜兮兮地扔在一旁。   那布老虎如今还在角落地放着呢,浑身上下脏兮兮的,也不知道他是怎么破坏的。   谢蓁还要再说,严肃便被人从后面提起来,一个声音说道:“阿娘的脸只有阿爹能吃。”   严裕站在罗汉床旁,一手托着儿子,一手拿着把木制短刀,把刀送到严肃怀里:“拿去玩吧。”   严肃果真对这东西感兴趣,那木刀跟他差不多高,他抱着刀坐在一旁的罗汉床上,摆弄了两下,刀柄从刀鞘里掉了出来,刀刃上还雕刻着精美的花纹。他睁圆了眼睛,小嘴微张,模样别提有多惊讶。   谢蓁问道:“不会伤着他吧?”   严裕让她放心,“是木头做的,又轻,没什么大事。”   男孩子么,不能总玩风筝布老虎一类的东西,否则长大后会变得娘里娘气。严裕正是考虑到这点,才四处寻找适合严肃玩的玩意儿。看来这木刀是买对了,他抱在怀里便不肯撒手,不再缠着谢蓁。   严槿在他身后睡觉,不一会儿醒了,咕噜翻了个身爬到严肃身边。   两只小家伙大眼瞪小眼,哇啦哇啦说一堆大人听不懂的话,好像还聊得挺愉快。   严槿想看他手里的木刀,严肃两只小手紧紧护住往后躲,不让她看。他不让看,严槿偏要看,谢蓁正想劝一劝,严槿已经扁扁嘴哭了出来。   小孩子的哭声是会感染的,这个一哭,那个也要哭,一时间不知道该哄哪个,谢蓁急得头大。   严裕和她一人哄一个,不一会儿严槿哭声渐止,躺在严裕怀里把玩他腰上的玉佩,不再哭泣。好在严裕公正得很,不会偏爱任何一方,给儿子带了玩具,那自然也少不了女儿的。他变戏法一样从袖子里掏出一个镂空玲珑球,球里有两颗铃铛,摇晃起来发出清脆的声响。严槿最喜欢听声音,当即就喜欢上了,眉开眼笑地学着严裕摇了两下,铃铛“叮咚叮咚”作响。   谢蓁总算回过味儿来,难怪刚才总听见铃铛声,她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原来是他藏了一手。   怀里严肃也渐渐不哭了,她抱起孩子板着脸问:“为什么不给妹妹玩?”   严肃小小年纪就知道撒娇,以为抱着她的脖子她就不会生气,还故意装出一副无辜的样子。谢蓁果然有点心软,但该说的还是要说,她点着严肃的鼻子道:“为什么不给妹妹玩?”   他听不懂,歪着脑袋看谢蓁。   谢蓁又道:“妹妹是你最亲近的人,你不能欺负她,以后阿爹阿娘不在了,你们两个要相依为命的……”   话没说完,就被严裕狠狠瞪了一眼,“说什么胡话。”   在他心里,他一直认为能跟谢蓁走到白头,这一辈子才算结束。   谢蓁嘿嘿一笑,“总有这么一天嘛。”说完又继续认认真真地教育严肃,“你手里有好东西,不能只想着你一个人,妹妹也想要,你们两个一起玩不好吗?以后她有好东西也会给你的,你想要妹妹的铃铛吗?”   谢蓁把他抱起来,让他看严槿手里的玲珑球,球在严槿手里发出一连串的脆响。他果然有点心动,但是也知道自己刚才没让妹妹玩木刀,所以眼巴巴地看着,不好意思要。   谢蓁便试着把两只小家伙放到一起,严槿很大方,把玲珑球递给哥哥一起玩,一点也不计较他刚才的举动。   总算重归于好了。   不知道严肃听懂谢蓁那番话没有,反正从那以后,他便什么事都想着妹妹,妹妹想要的东西都给她,丝毫不吝啬。他越来越有当哥哥的样子,虽然依旧很淘气,但却对严槿爱护得很,谁若是欺负严槿,他一定会很生气。   *   今年京城统共下了两场雪,一场是刚入冬不久,一场是除夕前夜。   元徽帝到底没能熬过今年冬天,除夕夜里忽然咽了气,半个时辰以后才被殿外的老公公察觉。据说他走的时候很安详,是闭着眼睛的,那天晚上精神头儿很足,还吃了几个茴香肉馅的饺子,说一会要跟王皇后去后花园看烟火。去之前他想睡一会,便让高公公在殿外守着,殿内的人都赶了出去,一个人躺在龙床上悄悄没了气息。   高公公发现的时候已经晚了,跪在龙床边叫了好几声“圣上”也没人答应。   严裕连夜被召入宫中,与太子一起商量元徽帝的后事。   好在元徽帝身前把一切都安排好了,帝陵建在城外三百里的高坡,后宫没有生育过的女人都遣散,生过皇子的便留在后宫颐养天年。王皇后和一干妃嫔哭得肝肠寸断,尽管早就做足了心理准备,一时间还是有些接受不了。   悲恸归悲恸,身后事还是要料理的。   元徽帝的灵柩在宣室殿停了七天,便送到帝陵埋葬了。   这个年恐怕过不好了。   全京城的百姓都要身穿缟素,不得食用荤腥,不得夫妻同房,要为元徽帝服丧百日。就在元徽帝下葬这一日,京城忽然飘起鹅毛大雪,雪下了一天一夜,足足淹没人的脚踝。   谢蓁裹着披风站在廊下,袖中揣着手炉,等严裕回家。   这么大的雪,也不知道会不会耽误回来的时间?   天快黑的时候,才看到严裕迎着风雪从影壁后面走出来。他穿着斩衰,外面披一件黑裘披风,肩上头上落满了雪花,连眉毛上都是。谢蓁忙把他拉到廊下,掏出绢帕替他擦擦脸,“事情都办好了么?”   严裕颔首,“父皇葬在帝陵,有三个嫔妃自愿留下陪伴,想来应该不会孤单。”   谢蓁说那就好,把手里的手炉递给他:“你焐焐,外面很冷吧?”   瞧这风雪,恐怕短时间内不会停。前阵子雪下得少,没想到都攒到今天来了,下得没完没了。   严裕不接,直接包住她的手取暖:“严肃和严槿呢?”   “在屋里睡觉,刚才闹得厉害,乳母刚把他们哄下。”   他点点头,想了想道:“后天是二哥的御极大典,我也要跟着出面,应当会晚点回来。”说罢,揽着谢蓁的肩膀往屋里走,“等事情都安定以后,便没有我什么事了,我带你和孩子回青州一趟。”   回青州看望高洵,这是他们以前就商定好的。   二皇子终于要即位了。国不可一日无君,元徽帝离世以后,大臣们便纷纷上书请严韬即位,严韬因为悲恸过甚,所以才推迟了几天,把日子定在后天。   谢蓁听罢点了点头,“也好……”   只是隐隐觉得有些不安。   元徽帝在世的时候,朝中便有不少声音支持严裕,因他战功煊赫,又能力卓群,是以有几人认为他比二皇子更适合储君之位,上奏恳请元徽帝废除太子,改立六皇子。如今严韬要登基了,想来那些人的日子也不好过,这会儿应该在家里后悔呢。   不知道严韬会不会对付他们?   谢蓁心里装着事,心不在焉地走近屋里。   应该不会吧……太子和小玉哥哥的关系不是很好么?他们不是一路人么?   正想着,乳母忽然踉踉跄跄地跑进来,跪在地上焦急地说:“王爷,王妃,小郡主不见了!”    ☆、交锋   谢蓁只觉得脑中“轰隆”一声,震得她整个人差点没站稳。若不是严裕扶着,恐怕整个人都要摔在地上。   她手脚冰凉,嗫嚅着一字一字问:“你说什么?”   乳母也慌了神,撑在地上的双臂还在打颤,说话却很利索:“是,是老奴无用……今天把小世子和小郡主哄睡下后,便到暖阁眯了一会,留葛氏一个人照看。没想到醒来以后,小郡主和葛氏都不见了……”   葛氏是严槿的乳母,当初没想到生得是对龙凤胎,只请了许氏一个人。后来孩子生下来,管事便另外请了葛氏到府上,听说她手脚干净,家世清白,人也活泛,便没太注意她,没想到竟出了这样的岔子!   乳母许氏懊悔不已,直起身自己掌了自己两个耳刮子,“都是老奴无用,不该睡懒觉……”   先不说弄丢了小郡主要受怎样的惩罚,光说这半年来她寸步不离地照看两个孩子,早就有了感情。两只小家伙都生得玉雪可爱,她早就当自己的孩子看待了。如今弄丢了一个,心里也十分不好过。   但再怎么样,也不及谢蓁难过。   才这么一会儿的工夫,她便已手脚冰凉,要去隔壁厅房看一眼才相信。   厅房里面摆着两张竹编摇篮,一个躺着严肃,一个里面是空的。严肃根本不知道发生什么事,还在玩自己的脚丫子,他倒也厉害,居然能掰到嘴里啃脚趾头。看到谢蓁来了,张开手咿咿呀呀要抱。   谢蓁悲从中来,急得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早晨还是两个人,到现在怎么只剩下一个?她的心就像被掏空了一块,补都补不回来了。   严裕眼神冰冷,睃向外面跪了一排的丫鬟,语气难掩愤怒:“这么多人看着也能把孩子看丢?你们是废物么?”   丫鬟低着头认错,其中一个胆子稍大些,忍不住辩解道:“葛氏平常为人和善,谁都没想到她会带走小郡主……小世子和小郡主在屋里睡觉,婢子们守在屋外,以前都是这样的,谁曾想今天却出事了……也不知道葛氏是怎么把小郡主带走的……”   门外有丫鬟,葛氏不可能从门口出去。但是偏厅有一扇窗户是朝东北方向开的,窗子不高,拿开支撑的棍子便能从那里跳出去。葛氏在安王府待了这么久,早就把这里的一草一木摸熟了,要带着严槿出去想必不难。   严肃叫来管事,让他去门口问问葛氏什么时候出的府,又往哪个方向去了,咬牙切齿道:“掘地三尺也要给本王找出来!”   管事领了吩咐,忙带人下去查办。   谢蓁把严肃从摇篮里抱出来,双臂微微颤抖,额头紧紧贴着严肃的脑门。小家伙就像能感应到阿娘恐惧一样,眨了眨水灵灵的大眼睛,醒来后不哭不闹,张开一双短小的胳膊搂着她的脖子,啊啊说话。   那模样,居然有点像在哄她。   不多时,管事从外面回来,到严裕跟前回禀道:“王爷,那葛氏是从角门出去的,当时正好被一个丫鬟看到了,可惜那丫鬟只看到一个背影,没留意她手中是否抱着小郡主……”   严裕凌厉的眼神睃过去,他打了个寒颤,终于说到重点:“不过那丫鬟还记得她是往北边去了。”   严裕的府邸坐落在京城东北方,再往北不远便是宫廷。宫廷和安王府之间,隔着一座太子府。   *   傍晚时分,严裕让人去查看的事情有了结果。   侍卫跪地回禀:“未时左右,太子府确实有一个妇人打扮的人进出。一炷香后府里有丫鬟出入,属下一路跟过去,发现那丫鬟是去街上买半岁孩子穿的鞋子。”   是了,葛氏把严槿抱走的时候太过匆忙,没有来得及给孩子穿鞋。到了太子府后现做又来不及,只好到街上买现成的。   一定是太子把阿槿抱走了!   谢蓁抹抹眼泪从榻上坐起来,胸腔中凝着一股愤怒,咬着牙说:“我要去太子府把孩子要回来。”   太子打的什么主意她不管,但是他们大人的事,凭什么要把孩子牵扯进去?严槿才半岁,连话都不会说,能妨碍到他什么呢?   可是没走几步,便被严裕拦住了。他从后面拉住她的手,嗓音干涩,“阿蓁,你别冲动,若真是二哥所为,你即便去了也无济于事。”   他从后面看她,只觉得她浑身都绷得紧紧的,两只拳头握在身侧,纤薄的背脊挺得笔直。他走上前握住她的肩膀,让她面向自己:“二哥喜欢阿槿,他把她接过去肯定不会伤害她……”   话说到一半,看到谢蓁泪水涟涟的小脸,一下子愣住了。   他的心抽疼,抬手抹去她脸上的泪水,许久没见她哭得这么无助,一时间颇有些手足无措,“别哭,别哭……他只是想引我过去罢了。我向你保证,阿槿不会有事的。”   谢蓁两手胡乱抹了一下,抬起红红的眼睛看他:“他引你过去做什么?他后天就要登基了,他难道还不放心么?要把我们逼到什么地步才甘心?”   原来她都知道,就算他不说,她心里一直跟明镜一样。   严裕把她揽进怀里,安抚地拍了拍她的后背,“交给我,我会解决好的。”   谢蓁在他怀里动了动,以前是绝对不会问他这些的,然而今天是被吓坏了,不确定地问:“小玉哥哥,你会威胁到他么?你想做王爷还是……”   屋里的丫鬟都被打发出去了,今天小郡主出了事,虽然是葛氏犯错,但也是因为她们粗心大意。所以严裕每人罚了二十板子,发落出府,让管事另外添了一批听话的新人进来。   严裕摸摸她的头,都什么时候了,居然还有心情开玩笑,“做皇帝要三宫六院,你愿意么?”   谢蓁沉默良久,在他腰上狠狠拧了一下。   她的手劲儿小,拧起人来不痛不痒。严裕抵着她的头顶叹息一声,想起严韬,脸上表情重新变得冰冷。他不是没想过那个位子,权利和地位对于男人的诱惑是无穷大的,能够站在天下人之上,坐拥万里疆土,确实很让人心动。然而如果这一切要用妻子儿女来替换,那他宁愿守在谢蓁身边,教两个孩子长大成人,再跟谢蓁白发苍苍。   严韬这一手做得有些卑鄙,他想拿严槿当人质,威胁他,这跟当初的大皇子有什么区别?   若是不伤害严槿还好,一旦伤害到他的女儿,即便刀山火海,他也不会放过他!   *   当天夜里,严裕让人去太子府打探情况,顺便用他的口谕探一探太子的口风——就说是安王府的小郡主丢了,看严韬有什么反应。   可惜严韬表面功夫做得很完美,甚至派人帮着去街上寻找,一副全然不知的模样。   严裕在府上摔碎了三盏墨彩小盖钟,最后定了定心神道:“去太子府。”   谢蓁紧跟在他身后,“我也去!”   他却要求她留在府里,有些事当着女人的面不好说,那场面会把她吓坏:“……你留在府里等我,我一定会把阿槿带回来。”   ……   来到太子府,严韬亲自坐在花厅里迎接他。院外灯火通明,厅里点着通臂巨烛,想必等候他很久了。   严韬就坐在上方的太师椅上,转了转大拇指上的扳指:“如何,阿槿找到了么?”   严裕上前,也没有行礼,直直地看着他道:“没有。”   他一蹙眉,装得很有些像,“既然没找到,六弟怎么有闲情来我府上?不怕阿槿落入歹人之手么?”   听到这话,严裕反而笑了,不疾不徐地坐在一旁的椅子上。吴泽跟随他进屋,腰上佩刀,贴身站在他身侧。他问道:“二哥要跟我装糊涂么?阿槿去了哪里你不清楚?”   那个所谓的歹人,难道不是他自己么?   严韬露出诧异,“我怎么会知道?”   他的这些个兄弟,一个比一个会演戏,平素都戴着一张面具,端看谁更会演而已。以前他们是一路人,所以关系比别人都亲近,如今到了利益面前,只能撕破脸了。   严裕让人把一个丫鬟带上来,那丫鬟正是目睹葛氏从角门离开的人。丫鬟没见过太子,跪在地上哆哆嗦嗦把当时的情景描述了一遍,严裕才让她下去。   “二哥听见了,从安王府往北走只有你这一座府邸,除了你还能有谁?”      严韬低头不语,少顷微微勾出一抹笑,“仅凭这一番话,六弟便能猜到是我?”   严裕眉梢微扬,“这些就够了。”   他倒也坦诚,挥手支开屋里两侧的丫鬟,让她们都到外面守着。“确实够了,我早就教过你的,防人之心不可无。如今被我钻了空子,只能怪你不把二哥的话放在心上。”   屋里只剩下他和严裕,还有一旁的吴泽三人。他不担心吴泽动手,因为手上有人质,所以坐得分外安稳。   葛氏是他半年前就安排好的,是太子妃老家的一个孀居妇人。家里两个孩子都死了,邻居说她命硬,再也没人敢跟她说亲。她在家里过不下去,严韬便把她接到京城来,故意接近安王府,做了严槿的乳母。   半年过去了,总算能派上用场。   严裕的手放在雕花扶手上,紧握成拳,“你想做什么?”   严韬以为他妥协了,想想也不意外,他把谢蓁看得那么重要,他们的孩子自然也关爱得很吧。于是笑了笑道:“我同六弟说过,你忘了么?南边那三座城市富饶繁荣,你跟安王妃住过去,三年以后我自会把阿槿还给你们。”   三年以后他的兵力该削弱的都被削弱了,到那时候便是强弩之末,一点反抗的余地都没有。   何况谁知道这三年里,他会对严槿做什么?   严裕愤怒地瞪向他,气得手抖,一挥手把八仙桌上的茶杯砸出好远。茶杯在地上碎成瓷片,茶水溅了一地,他飞快地站起来拔出吴泽腰上的佩刀,架在严韬的脖子上:“你做梦!”   严韬却显得不慌不忙,明明刀刃紧紧贴着他的脖子,脸上却丝毫不见畏色,“六弟想杀我?”   严裕又下了几分力气,薄刃割破他的皮肤,渗出血来,“你以为我不敢?”   他眼神一沉,唇边勾出个讥诮的弧度,“你忘了阿槿还在我手里么,只要我一句话,她就再也回不到你们身边。”   原来是手里握着底牌,所以才显得这么有恃无恐。   可惜他太自大了,又低估了严裕,所以才会被反将一军。   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吵闹,不多时谢蓁抱着襁褓出现在门口,怀里的怀子正是严槿,她眼神温柔地替严槿掖了掖被角,抬眸看向严韬时,眼里只剩下憎恶。不知道想起什么,忽然莞尔一笑,眉眼在灯光的映照下分外动人,“二哥没有照顾过孩子吧?给阿槿买的鞋子都不合脚,小孩子的皮肤嫩,不能穿棉鞋,会磨红的。”   严韬瞳孔一缩,不可置信地盯着她。   他明明让人好好看着孩子,为何却被轻易找到了?其他人呢?怎么没有来通禀他?   再看严裕,早已不复刚才的愤怒,双目冷静自持,连握刀的手都变稳了。原来刚才的表现都是装的,只是为了让他大意。    ☆、契约   院子里的侍卫分成两拨,一边是太子的人,一边是严裕的人,两方对峙,谁都不肯退让一步。   原本严裕是不打算把谢蓁带来的,但是临时改了主意,要给严韬迎头一击,所以便分开两头行动。他去前院会见太子,放松严韬的警惕,谢蓁则由吴滨护送前往后院,找到严槿,打得严韬措手不及。   一开始谢蓁在后院转了很久,不知道严槿被送到了什么地方。她来过太子府几次,所以记得府里大致的方位,也许是母女心意相通,最后在太子妃的屋里找到了榻上睡觉的严槿。太子妃被侍卫制住,目下已在他们的掌控之中。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不闹大恐怕是不行了。如果严裕妥协,等待他的将会是深渊万丈,只有趁着这次机会跟严韬好好谈一谈条件,他们才有后路。   严裕握着刀柄的手一动不动,屋里静得针落可闻,他道:“我本不想跟二哥闹得这么僵,可惜二哥总是不信我,要将我逼到绝路才罢休。”   严韬坐在太师椅上,抬头与他对视,脸上不复往昔的温润儒雅,嘴角的弧度颇有些自嘲,“阿裕,你知道生在皇家,有一个默认的规则是什么吗?”   严裕不语,等他解释。   他淡声道:“不是你死,便是我活。”   兄弟反目,手足相残,这在帝王家是再寻常不过的事。他以为自己做得足够好,可惜最后还是被这个弟弟反将一军,他以为他还是多年前那个从宫外带回来的小少年,其实他早就长大了,长成他不可控制的样子。他替他铲除异己,最后成了他最大的敌人,让他寝食难安,说来也真是可笑。   严裕哦一声,不为所动,“那么今日,究竟是我死还是二哥死?”   太子府已经被安王爷的人包围了,太子府外面看着风平浪静,其实里面早已暗藏汹涌。严裕有足够的底气和能力可以一刀杀了他,第二天登基大典他不出现,大臣们即便想追究,也会被严裕的人打压下去。到那时候,他怎么死的,什么时候死的都不重要的,重要的是皇位换了人坐,他不过是夺嫡之争中的一个失败者。   思及此,严韬后背一身冷汗。   他抬眼看向院外,估计自己的人早就被控制住了,否则不会在他被人举刀威胁的时候也不出面。今日怕是难逃一死,他索性闭上眼道:“是我能力不够,你杀了我吧。”   他表情平静,不像将要死去的人,反而有种超脱的释然。   他当了十几年的太子,每日都要活在勾心斗角中,算计来算计去,生怕哪一天被人从背后捅了一刀,委实有些累。以前是跟大皇子斗,大皇子死了,他便开始猜忌起严裕来,其实现在想想,严裕确实没做过什么让他怀疑的事。严裕一直都很淡薄,对皇权不太热衷,大概是从小生长在民间的缘故,比起权势,更向往共挽鹿车的生活。其实跟心爱之人做一对平凡的夫妻也没什么不好,起码能儿女绕膝,含饴弄孙……   唯一遗憾的是有些对不起严槿,他是真心喜欢那个粉团子一样的小丫头,若是可以,他也希望自己能有一个这么可爱的女儿。从宫宴上她抓住他的手那一刻起,他的心就柔软了一块,所以乳母把她从安王府抱回来后,他让人好好地照顾她,怕下人疏忽,还让太子妃亲自看着。   ……说什么都晚了,严裕要杀他,他没有反抗的余地。   等了很久也没等到疼痛,严韬睁开眼,看向面前面无表情的严裕,“为何不动手?”   严裕一挥手把长刀扔到地上,语气冷淡:“我杀了你,明日谁去登基?”   他怔住,错愕地看向他。   *   严裕不怕严韬起身反击,就算不举着刀威胁他,他也一样逃不出去。   扔开刀,不过是为了方便与他谈条件而已。   严裕让吴泽去拿来笔墨纸砚,俯身在八仙桌上写下一纸契约,递到严韬面前:“我早就说过不会跟你争那个位子,但是既然二哥不相信我,那我便不能坐以待毙。玉玺在你手上么?盖个章吧,我总要为自己留一条退路。”   严韬接过那张纸看了一遍,上面写着严裕的条件,他仍旧做他的安王爷,手中掌握二十万兵,安居京城一隅,不问朝中之事。严韬也不能动他的妻子孙儿,世世代代都以亲王之位优待,不得以谋逆之名诬陷之,若有违背,他或者他的后人便可手持这张契约起兵攻打京城,坐实了这造反的名声。反正手里有严韬亲自盖的龙印和手印,道理在他们那一边,别人即便想挑刺也挑不出来。   严韬看了两遍,牵出一抹苦涩的弧度:“玉玺在宫里,不在我身边。”   严裕也不着急,让他先盖个手印。   居然连印泥都准备好了,想来来的路上就已经想好了一切,刚才的举动只是为了逼他就范。   严韬盖上手印,他却道:“我随二哥一起到宫里,只有盖上玉玺,我才能放心。”   是他亲手把严裕越推越远的,这时候不被他信任,也没什么好抱怨的。严韬起身,“那就走吧。”   月亮越升越高,这时候已经是寅时了,明日一早便要准备登基大典,这时候入宫并不会引人怀疑,甚至还会被夸赞一句勤于政务。可是谁都不知道,他如今的性命掌握在严裕手中,自由也受制于他。   临走前看了看站在门口的谢蓁,眼神一低,落在襁褓里的严槿脸上。小家伙是醒着的,刚才醒来没有看见娘亲,哭了好大一会儿才消停,如今眼睛红红的,虽不哭了,瞧着仍旧有些可怜。   他停住,想摸摸她,手抬在半空中又落了回去。罢了,有什么资格呢?   *   宣室殿内,严韬在契约上重重盖上一印,看向严裕:“这样六弟可以放心了么?”   严裕抽回纸,看都不看便叠好放入袖中,最后瞥了严韬一眼,“这话应该我问二哥吧?”   他一愣,旋即笑了一下,没有再问。   他确实可以放心了,被逼到这样的地步,严裕居然还能放弃到手的皇权,把他送上皇位,可见他确实对这个位子没有多大兴趣。   这么说来,一直都是他一个人杞人忧天。   天边渐渐亮起来,晨曦冲破云朵,第一缕阳光照在宣室殿琉璃瓦上,早晨要来了。宫人鱼贯而入,跪在他面前听候他的差遣。宫婢上前为他穿上冕服,戴上冕冠,透过面前的十二旒,他看到严裕站在宣室殿门口,身后是越来越灼眼的晨曦,映得他面容不大清晰,但是声音却很清楚:“今日是二哥登基的日子,然而阿蓁受了惊吓,我便不出面了,请二哥替我向文武百官解释一句。”   严韬静了静,颔首道:“回去吧。”   他不客气地转身就走,刚才说那番话不是为了得到严韬的允许,而是需要一句话,堵住其他言官的悠悠众口。   看着严裕的背影渐渐消失在丹陛上,严韬苦恼地捏了捏眉心。古往今来,估计还没有一位帝王当得自己这样窝囊,太子府上还有严裕的兵,天明才会撤去。   严裕就是他喉咙里的一根刺,可是这根刺注定要永远卡在那里,拔不出来。因为这个皇位是严裕不要的,让给他的。   *   从宫廷出来,严裕本欲骑马回去,却看到城外停着一辆马车,马车外面站着一个身姿单薄的姑娘,她前面有两个人,一个是吴泽一个是吴滨。   天气很冷,刚下过雪,她披着狐狸毛滚边斗篷,一张雪白的小脸冻得通红,看到他的时候长长松了一口气。   严裕牵马上前,解下身上的披风披到她身上,“你怎么来了?站在这里冷不冷?”   谢蓁摇晃两个脑袋,鼻子红红的,脸上却带着笑,“我担心你,所以就叫吴泽吴滨带我来了。”   那时的情况委实有些惊险,好在严韬是个言而有信的人,最后关头还留着一点良知,没有让人失望透顶。   外面太冷,严裕和她坐进马车里。马车里烧着炉子,四周暖融融的,严槿躺在榻上已经睡熟了,这一天想必累得不轻,回到阿娘身边后便睡得死沉死沉,小小的鼻子一下下翕动,长长的睫毛垂在眼睑下,像两排小扇子。   严裕碰碰她的脸,少顷从袖子里取出那张盖有玉玺的纸,“你回去把这张纸收起来,严韬应当不会出尔反尔。”   谢蓁展开看了看,上面除了龙印外,还有严韬的手印。   先不说严韬的人品值不值得信任,只要有了这个,便是他们的退路和底牌,不必再担心严韬再做出今天这样的事。   回到安王府,管事在门口等了一整晚,见他们全须全尾地回来,还带回了小郡主,不禁放下心来,忙将二人迎入府中。谢蓁担惊受怕一整夜,这会儿一切风平浪静倒,有些扛不住了,回到瞻月院倒头就睡。   心里终归有些后怕,没敢再离开两个孩子,把严槿放在床头,母女俩一起睡了过去。      乳母把严肃从厅房抱过来,严肃也睡着呢,两个孩子紧紧挨在谢蓁身边。三张极其相似的脸,严裕站着看了一会儿,脱鞋上床,紧挨着他们躺下。   长臂一伸,把他们都揽入怀中。    ☆、嫉妒   仲尚统共有四个亲姐姐,三个堂姐,两个表妹,还有三姑六婆……因为家中实在女人太多,以至于他对女人一直没有多大兴趣。他认为女人不过是一种玩意儿,闲来无事打发时间,用来消遣的乐趣。   再加上父亲和叔父都是将军的缘故,家里的女人都很凶悍,小事动口,大事动手,以至于谁都不敢招惹。就比如他嫁出去的三个姐姐,每一个都把姐夫管教得服服帖帖,三个姐夫在她们面前,那是一点说话的地位都没有……至于没嫁出去的四姐,就更不用说了,换上军装就是个男人,打起架来比他都厉害。   这叫女人么?女人都这样粗鲁么?   十二三岁的时候,他才慢慢懂得男女之别,发现不是所有的女人都跟自家里的那几位一样。女人合该是温婉多情、细腻柔媚的,而不是整日想着打打杀杀。   有一段时间,他喜欢看女人抚琴弹筝,绣花唱曲儿,认为这才是女人该有的常态。后来渐渐地又觉得太矫情,柔弱的女人动不动就哭,看多了心烦,还不如他家里的姐姐来得顺眼。   到后来宁愿跟一群纨绔公子哥儿喝酒,也不愿意去秦楼楚馆,招惹女人。   当然,这一切都是在遇见谢荨以前。   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倒没多大的悸动,只是觉得这小姑娘可爱,泉水一样干净,说起话来软软甜甜,听起来很舒服。那时候以为她是高洵看上的人,所以就没敢招惹,匆匆一眼看过去,有一个大致的印象。   后来才知道自己搞了个乌龙,她和高洵是清白的,高洵喜欢的是她的姐姐。   那一瞬间,也不知道为何松一口气。   再后来家中设宴,她不甚掉进水里,听说是四姐救了她。初春的水很冰凉,她当场就发起热来。姑娘家么,总是比男人要娇气,发烧是在所难免的。他以为她一定会忍不住哭起来,最起码撒撒娇也行,没想到她就算烧得迷迷糊糊了,也只是在嬷嬷背上偷偷抹了抹眼泪,不想让父母担心,所以一句话抱怨的话都没说。   真是让他刮目相看。   她好像跟别的姑娘都不一样,别的姑娘喜欢打扮,喜欢衣裳首饰,唯有她独独喜欢吃。四姐叫他去街上买点心,他估计端到她面前逗她,那眼巴巴望过来的渴望的眼神,真是像极了小馋猫。   她什么都不必做,就吸引了他的注意。   都说谢家五姑娘和七姑娘生得美,尤其五姑娘天香国色,娇美如花。他却觉得谢荨比谢蓁更顺眼,每当她用一双水润清澈的眼神看过来时,他都忍不住想欺负她。   他以为他们的关系足够好了,他把她当成小兔子,就像那天从明秋湖旁捡回来的兔子一样。却忘了兔子也是有脾气的,也是会发火的,所以当她生气地说“我讨厌仲尚哥哥”的时候,他竟然有些手足无措。   要哄吗?该怎么哄?   他没哄过女人,本以为让她自己静一静,过两天就好了。没想到两天之后,居然传出她要和顾翊定亲的消息!   *   那时候起,他才明白过来自己对这小姑娘的感情不简单。   那天夜里他做了以前最不屑的事,闯了她的闺房,迫不及待地想从她嘴里知道是怎么回事。   知道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不由得长长舒一口气。   他握住她的肩膀,灯光下她的脸蛋光洁,玲珑剔透,看得他心痒痒,忍不住在她脸颊上啄了一下:“不许跟他定亲。”   谢荨小姑娘被吓坏了,连被他亲了一下脸颊都没反应。反应过来后连忙把他推开,“你快走,会被人看到的!”   尽管舍不得,仲尚还是依依不舍地走了。   从那以后谢荨便开始躲着他,对他的邀请视而不见,就连他要去兰陵出征,她也没有让人稍一句话。最后还是他忍不住了来找她,她才勉勉强强出来见他的。   好在小姑娘有良心,临走前给他送了一个平安符。他贴身佩戴,也许是平安符起了作用,他好几次从刀下死里逃生,鬼门关下走了几遭,回到京城后分外想念她。高洵走了,他太过悲伤,忘了给她买兰陵的特产,回去后只能用奶油松穰卷酥代替,可惜还没说几句话,便被她的母亲发现了……   他认真思考了几天,重新来到定国公府拜访,早就准备好了一套说辞。没想到最后关头被谢蓁逼上绝路,脱口而出要娶谢荨。   ……原来他心里一直这么想的,想娶谢荨,想把她领回家,夜里怎么亲亲摸摸都不用担心被人发现,想给她吃天底下所有的好吃的,想把她养得白白胖胖。   他想得倒美,只要定国公府的人不同意,他就别想跟谢荨有一丝一毫的牵扯。   冷氏和谢立青都中意顾翊,就快到了合八字的地步,他再不赶快讨岳父岳母欢心,以后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谢荨嫁给别人了。   可惜纵然仲尚使出十二分的力气,冷氏也对他没什么好感。   那顾翊有什么好的?   仲尚两条腿搭在翘头案上,想着谢蓁称赞顾翊“学识渊博,彬彬有礼”的那些话。不就是个书生么?他又不是没见过,关键时候,女人还是喜欢他这样的莽夫!   仲尚决定去会一会顾翊。   他没有骑马,而是乘坐马车来到顾大学士府门口,正好看到顾翊牵着一匹枣红骏马准备出门。仲尚坐在马车里,用一柄玉扇挑起窗帘一角,斜眼看向身穿宝蓝符文直裰的顾翊,唇角勾起一抹似有若无的笑。   想跟他抢媳妇儿?还早了八百年呢!   仲尚毫无预兆地从马车上走下来,正好挡住顾翊的去路,他抱拳一笑,“顾兄是要去哪?”   顾翊猝不及防,后退一步站定,回以一礼笑道:“原来是崇远兄弟。”   崇远是仲尚的表字,平常很少有人这么叫他,因为他生在军营里,大伙儿都喜欢叫他小将军。所以猛地听到这么一声,还真是有些不习惯。   仲尚歪着嘴皮笑肉不笑,玉扇在手里转了转,一指大学士府门口:“你要出去?真不巧,我正打算去府上拜访。”   顾翊这时候当然要问一句,“不知崇远找我何事?”   他哦一声,不以为意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听说顾兄画中了得,想向你请教请教。”说罢弯唇,笑容忽然变得暧昧,“我喜欢上了一个姑娘,想做一幅画讨她欢心。”   他那天擅闯谢荨闺房,看到了她墙上挂着的那幅画,正是顾翊所作。他心里如同打翻了五味瓶,什么滋味儿都有,更多的是嫉妒。明明都妒火中烧了,还要在谢荨面前保持风度,强忍着才没有把那幅画撕下来。   他想让谢荨把那幅画摘下来,但是又没有个正当的理由,如今见了顾翊,茅塞顿开,临时请求他教自己作一幅画。   仲尚的风流名声在外,是以顾翊听他说这番话时,并未多想,只面露愧疚道:“崇远兄弟来得不是时候,我跟人约好了要出门一趟,今天恐怕不能教你了。”   仲尚顺口问道:“顾兄跟谁有约?”   顾翊心胸坦荡,回答得不遮不掩:“我与谢家大公子约好,去他家借几本前人的书籍。你若不急,便明日再来吧,我明日一整天都在家。”   仲尚眼神一沉,“谢荣?”   京城姓谢的不少,可是有头有脸的谢家,只有定国公府一家。   顾翊果真点了下头,“正是。”   他脸色登时不好了,顾翊去谢家真的只是单纯的借书么?他会不会跟谢荨见面?这是不是冷氏为了他们见面故意安排的?   顾翊见他不说话,眼看快过了商量好的时间,便抱拳道一声“失礼了”,翻身骑上马背,往定国公府的方向而去。仲尚握了握拳头,很快回过神来,咬着牙跳上马车,对赶马的侍卫道:“去定国公府!”   侍卫早就摸头了自家少爷的心思,当即不敢耽误,调转车头便跟在顾翊身后,来到定国公府。   可是到了门口他又停住了。   以什么身份进去?他进去做什么?   冷氏原本就不待见他,如果他再贸贸然地闯进去,只会更加让她不喜,到那时候,求娶谢荨就更遥遥无期了。   这点自知之明他还是有的,在没让冷氏认可他以前,他最好老实一点,不要冲动行事。   那怎么办,难道就这么离开么?   他做不到。   明知道顾翊和谢荨待在同一个院子里,明知道两家人有意把他们撮合到一起,他做不到置之不理。仲尚嘴边的笑早就消失了,薄唇抿成一条线,握着玉扇重新坐回马车里。他就在这里等着,看那顾翊什么时候出来。   闭着眼睛等了一会儿,心里乱成一团麻,他吩咐外面的侍卫:“你进去看看,他和七姑娘见面了没有。”   那侍卫有飞檐走壁的本领,要进入定国公府不是难事。   不多时侍卫去而复返,在马车外面回禀道:“顾公子一直在谢大公子的院子里,没有出来。”   他心中稍安。   然而天色渐渐晚了,始终不见顾翊走出。   傍晚时候天上下起淅淅沥沥的细雨,雨水打在车棚上,发出叮叮咚咚的脆响。天色一下子变暗,一道电光闪过,紧接着天边轰隆炸起一声巨响,雨越下越大,有如倾盆,狠狠地砸在地上汇聚成一滩滩水洼。   侍卫第三次进去查看,回来后道:“少爷,谢二爷和谢二夫人说雨势太大了,这时候不方便回去,要留顾公子在府上住一晚。”   仲尚额头青筋一冒,握着玉扇的手紧了又紧,最后还是没忍住,一下子把扇子扔出好远。 ☆﹀╮========================================================= ╲╱= 【书香门第】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版权归原文作者! =============================================================═ ☆〆 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