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 本书由(孖妃钰)为您整理制作 =============== 一把油纸伞 作者:一暖青灯 文案: 六年相守相护换来你当胸一剑和半张草席, 然而我终究还是活了下来, 只是再次醒来,前尘尽忘。 大家都叫我阿四,在神秘组织“阴司”里外号孟婆, 我习惯一个人撑着油纸伞穿街过巷,游走于朝廷江湖的种种是非之中 一切的一切,只是为了想起,心底那个属于自己的名字。 最后的三个任务疑团重重,环环相扣的不是妙计却是杀机! 终于离真相越来越近,而这次我却想问问,你......是谁? 本文是披着诡异悬疑外衣的言情文,有酸有甜有虐恋,结局HE,绝不弃坑,欢迎收藏! 扫雷:男主腹黑,女主平凡,文中有狗血,暖男渣男恶女均有出没 主角:阿四,苏幕遮 ┃ 配角:刑关、轩辕彻、阿朵 ┃ 其它:失忆,爱情,复仇 =============== ☆、第1章 楔子   浓云赛墨,蛰雷轰鸣,一记霹雳打下,瞬间照亮了山间那条草木横生的小道。   小道上,一驾破旧的油布马车急急行来。   “吁!”,一声粗喝,黑马双蹄腾空后落地,马车也骤然停下。紧接着,一件用草席紧裹的事物被用力扔在了路边的杂草丛内。等天际再一次飞来闪电,马车早已匆匆离去,只余下深深的车辙和那草席紧裹的事物。这一切发生在弹指之间,却被不远处的一双眼睛全然看了去。   参天古树后,一人撑着油纸伞缓缓踱出。这满山的狂风暴雨,他薄衫长带,行走在及膝的野草中竟有闲庭散步的潇洒从容。   此时,电光再一次闪过,将草丛中的那团事物映照地分外清楚。草席破旧潮湿,一头赫然露出两截雪白笔直的长腿,腿上的斑斑血迹染红了周边的杂草。   这里头赫然裹着一具女尸!   突然,草席里传出一声闷哼,那一声虽不大,却透过雷鸣传了开去,诡异地让周边的草木更加疯狂的颤抖。女尸也就是在这时开始蠕动,如同挣脱束缚的蚕蛹般急切。终于,草席散开,黑发纠缠的女体如此美好,早已干涸的血迹被雨水再次湿润,顺着妖娆的曲线滑入草丛。   女子似乎已然用尽了力气,平息很久才勉强睁开眼睛。她费力地歪过脑袋,直直看向自己的胸口。娇嫩的左胸上有一个乌黑的洞,鲜血便是顺着那翻卷的皮肉不停地涌出。   “嘿嘿……”苍白干裂的嘴唇里溢出一串嘶哑的欢笑。   这时,当空突然落下两个字。“死了?”,那声音明明温润得如同古玉划过水面,却偏偏冰凉彻骨。   女子一惊,缓缓转头,入目的却是一双厚底黑皮软靴。再往上最先看到的是一把青伞,青色的伞面配的是翠竹柄,伞柄被凝脂白玉般的手握住,有道不明的风流。   “没死透。”不冷不热的声音再次响起,引得女子眯起眼睛,抬头循声看去。却也就在这一刻,闪电犹如一柄长剑,狠狠将天空劈成数块!天光乍起,遮住了周遭万物,也遮住了未知的容颜。女子在一片白光之中睁大双眼,却只撞入一双深邃的眸子,黑得几乎将她的灵魂也吸食进去。待到再看,却因受不住疼痛再次摔回地面。   你是谁?她想问,终究只是张了张嘴,便再也承受不住地陷入了黑暗。   黑暗中,她似乎又回到了刚才那潮湿肮脏的所在。   “看在你多年伺候的份上,允你全尸吧。”这就是相知相许多年的他,淡漠着俊美高贵的脸,温柔地恩赐了这一场凉薄。   回手一剑,凉风便顺着剑刃穿胸而过。   “知死不可让,愿勿爱兮。”她反复低吟那首绝笔《怀沙》,笑叹心境与当时的屈原相去甚远。   就这样死去吧,记得一定要忘记,忘记他。   在失去意识前,她一遍一遍地对自己说。 ☆、第2章 为尔画眉(捉虫) 女人的脖子就是自己的年龄,那上面的痕迹如同树桩上的年轮。一圈又一圈,纪念着曾经走过的年年岁岁。 杜九眼前的脖子早已不再优雅美丽,一层又一层的褶皱堆叠,大小不一的黑褐色斑点点缀其中,如同固执的孩子般一路爬上了那皮松肉赘的脸庞。他干枯如柴的左手一顿,如待珍宝般地将一缕银丝别到其耳后,叹道,“卿卿,四十多年就这么过去了,我们都老了。” 被唤做“卿卿”的是一位老态龙钟的婆婆,此时闻言将干瘪的嘴一努,老眼一瞪,哼道,“你这糟老头子,这是嫌弃我了不成?” 说实话,这一连串的动作如果放在一个美女身上,那定是眼波流转,娇嗔美丽,惹人无限怜爱。可如今,这老得眼皮垂到不见眼睛的老太太做起来,真真...... 站在老者身后的人齐齐打了个冷战,掉了一地鸡皮疙瘩。 杜九却丝毫不在意,甚至笑呵呵地讨饶,“卿卿我错了,来来来,瞧瞧你九哥哥这么多年手艺有没有落下。”边说,边轻轻捧起老太太的脸,右手娴熟地拿出了眉笔。转眼,老太太一双眉毛长长弯弯青青,像远山一样秀丽。 杜九满意地点点头,“卿卿,你还是和以前一样美。”老太太不好意思了,捂了捂嘴想笑,却又转眼泪湿眼眶,“九哥,是我连累你......”话未尽,哽咽难言,惹得杜九忙忙安慰。 俞烈见状皱了皱眉,道,“盟主......” 雷霸性暴躁,见这哭哭啼啼不停,早已忍不住,截了俞烈的话骂道:“杜九,这是坟场,你这老不死的,还当是你的洞房花烛夜,唔!” 话音未落,只听雷霸闷哼一声,猝然倒地! 日沉西山已久,阳光已收,黑色渐浓下的坟场就这样突然安静了下来。风止鸦不鸣,连适才啜泣的老太太也收住了眼泪。有人按了下雷霸的颈侧,颤声道,“死了......” 众人这才发现雷霸虎目圆睁,呼吸停止,唯有胸口插着一支眉笔!事情发生在弹指之间,饶是在场一众人都是艺高胆大,也忍不住齐齐后退一步。心道:不愧是连任三十年的武林盟主!雷霸好歹也是武林中排行前五十的好手,竟被他毫无声息地一招毙命! 场中陡变,杜九却只关注自己怀中之人,那双杀人于无形的双手此时正轻拍着老太太,如哄婴儿般道,“卿卿先去,九哥哥很快就来。”老太太脸色惨白,嘴唇紫乌,显见是中了剧毒,毒发了。她之前还老泪纵横,临死却笑得欢喜又满足,急喘间不忘安慰,“我不疼。”随即,一阵抽搐后便伏在杜九怀里再也不动了。 杜九轻轻拭去老太太脸上的汗水,埋怨道,“你从小就最怕疼,还骗我。”长长叹息一声后又道,“不过,好在马上就不疼了。”自言自语间,明明粗噶难听的破锣嗓音偏偏柔软到要滴出水来。 “盟主,该上路了。”俞烈似也被感染,声音放得很低。见杜九未反对,吩咐道,“送盟主上路!” 有四人执刀而上,忌惮地将杜九困在中间。 杜九纹丝未动,连看也未看愈烈一眼。他微微低着头,粗噶的声音再次在场中回响,沧桑又笃定,“俞烈,老夫我死则死矣。只是你记着,请神容易送神难,‘阴司’岂是你能招惹的,好自为之!”顿了顿,突道“俞烈,你永远也比不上向天涯。” 说完,嘎嘎而笑。笑声嘶哑刺耳,穿透力极强,竟惊得周遭的乌鸦尖叫着乱飞。 “住口!”笑声撕裂了一方宁静,也同时撕裂了俞烈的镇定。他面目狰狞,挥手一剑就朝杜九刺去! 电光火石之间,两柄长剑左右夹击,生生将俞烈的剑势转了方向。俞烈大怒,却见阻拦之人黑衣鬼面,正是来自阴司的鬼差。当即怒喝,“你们阴司这是何意?” “大胆,敢对阴司不敬!” 场中鬼差闻言,不待命令便剑指俞烈。另一方见状也是怒不可遏,立即拔剑相向。夜色已浓,月亮也冲出了云层,在这空寂的坟场,一场战事一触即发! 然而有人却在这时轻轻一笑,笑声虽然清朗毫无威慑,但却压得众人动弹不得。“我阴司数十人,而你俞烈也就是十个人。你觉得自己有胜算吗?”话音未落,有一人紫袍披身站到了俞烈身前。 这人脸罩面具,此面具与其他鬼差不同。一般鬼差的面具面目死板肃然,毫无表情。此面具浓眉虎目,怒目圆睁,做工精细,这人便是阴司的四大判官之一罚恶司。他到场后,只在联手伏击杜九时出过手,之后便一直站在暗影中一动不动。这种能将气息隐匿到忘记存在的人,当然不好对付。 想到这儿,俞烈按捺住那股戾气,收剑,抱拳笑道,“阴司今日既然让判官亲自前来,可见诚意十足。你们协助杀杜九,俞某给你们兵器库钥匙。判官大人不会忘了吧?” 判官一摆手,道,“今日如不是我们抓到杜九的情人,乱了他阵脚,就算再来这么多人也奈何不了他。再者,杜九已经死了。既然死了,就该轮到你兑现承诺的时候了。” “死了?”俞烈不信。 这时,有人走到俞烈身侧,“俞堂主,杜九确实已经咽气了。” 杜九仍是微微低着头,嘴角略微上扬,只是双眼已闭。俞烈上前伸手轻轻一推,杜九就这样抱着死去的老太太僵直地倒了下去。 “老匹夫,哈哈哈!”俞烈开怀大笑,“我俞烈总有一天要坐上盟主的宝座,杜九你就在地下看着吧!”身边一众人闻言,都纷纷道贺,“恭喜俞堂主,盟主宝座指日可待啊!” 俞烈等人兴奋不已的时候,判官早已拿了钥匙,带人悄然退去。明明有数十人之多,离开时却毫无声息,甚至连俞烈都没有发觉这些人是何时离开的。 圆月高悬,夜风忽起。判官罚恶司最终在十里之外的十里亭停了下来。十里亭的四周荒芜,十里之内除了野草连棵树和石头都没有。这种地方,任你武艺再高也会在月色下无所遁形。对于判官来说,这是个好地方。 “孟婆为何还没有到?”时过良久,判官问道。 “消息在坟场就已发出,想是孟婆本就晚到,多走了些冤枉路。”副官见判官点了点头,忍不住问道,“大人,属下不明白。” “说。” “阴司规矩,凡与阴司接头之人只有两条路。一是死,二是饮了那孟婆汤抹去记忆。为何刚才我们毫无作为,匆匆离开?”副官一口气说完,等了半天却不得判官回应,手心渐渐沁出汗水。正准备跪下请罪,判官却开口了。 “你听。” “什么?”副官很疑惑,静下心来听了很久却毫无所获,“大人?” “愚钝!”判官叱道。 “大人息怒。”众鬼差应声而跪。 “哼!”判官转身,冰冷面具上的那双怒睁的双眼显得尤其渗人,“怪道你在阴司多年竟仍是个副官!” 副官只觉得两股战战,颤声道,“属下无能。” “夜听风声,风声能告诉你很多东西。今天的风声告诉我杜九可不是这么好杀的。他最后那一声笑极不寻常,气出丹田绵延不尽,不知传出几远。俞烈这些人还在那儿做他的春秋大梦,这会儿不用我们动手,估计都已经去见阎王了。” 副官恍然大悟,“杜九临死成功向亲信报信,如今我们及早撤离,他们定当以为一切皆出自俞烈之手。怪不得大人吩咐属下提醒孟婆改道十里亭,只是......” “嗯?” 副官接着道,“只是万一杜九那些亲信,从俞烈等人口中套取到我们阴司的消息......” “他们没这个机会开口,”判官嗤笑一声,“撤离时那些毒粉会让他们一个时辰不能开口,这点时间足够那些赶来的正道做很多事了,更何况正道中也有我们阴司的人。一切,尽在先生的掌握之中。” 同一时间,有人历经生死,也有人蹲在墙角发脾气,这个人就是刘三。刘三这城门的守门人已经做了三个年头,也算是老资格了。此时,他正很不耐烦地训着新人小马。 “我说小马,今天是鬼节七月半,按理轮不到我刘三来值勤,瞅瞅你惹的这些祸!你说你,口吃也就算了,脑子还这么笨!你得罪谁不好,竟然得罪陆家。陆家是谁你知道吗?陆家那是我们风城城主木惊天的少公子木言之的未婚妻陆小姐的娘家......” “有......有......有......” “有有有,有你个头啊!”刘三见小马那哆哆嗦嗦的怂样就气不打一处来,一巴掌招呼在他脑门上,“你刘大爷每次说你都当耳边风!走走走!时辰到了,还不快去关城门!” “有鬼......鬼......”小马嘴张张合合折腾了半天,脸都憋红了,只吐出来硬邦邦的两个字。 “出息!”刘三骂骂咧咧,“这世上哪有什么鬼?有鬼也是假......假的......” 刘三这下说不出话了。 城门外,古道上,有个女子一身广袖长衣,正踏着月色迤逦而来。青色的伞,青色的衣,月色凄迷的当下,她左手挽着一只暗红色食盒。食盒上漆色包浆很漂亮,盒盖上是金漆绘才子佳人的漆画,周边饰一圈花枝纹。 不对啊,他为什么能瞧这么清楚呢? “哇啊!”刘三如同一只被踩到尾巴的猫,一跳而起,“你你你,你什么时候走到我面前了?!” 不对啊! 这女子明明之前还在百丈开外,一路行来连衣服都没动过,可见走得很慢才对,怎么眨眼间就到身边了呢?莫不是......莫不真是鬼不成? 刘三犹自不信地揉了揉眼睛:翠竹的伞柄,青色的伞面,伞下一张清秀的脸。刘三不受控制地瞄了眼地上:月色明亮,将女子纤细的身影拉得更加细长柔美。 哦,有影子...... 有影子那就是人,不是鬼啦! 刘三暗暗松了口气,抬头再看那女子:星眸如水,琼鼻如玉,真是张秀丽的脸!此时此刻,这张脸正笑盈盈地望着他,红唇微动,“请问小平山怎么走?” “沿大路直走,看到翠御斋后右拐,然后走到底就能看到。”刘三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回答,话完愣了愣,暗骂自个儿也没出息,“你要去小平山?” 女子点了点头。 “可是......”刘三心里咯噔一声,他忽然觉得这七月的晚风竟然冷飕飕,激得他连着打了好几个冷战,哆嗦道,“可是那是坟场啊。” 青衣女子早已飘然远去,只有软软糯糯的声音回荡在耳边, “可是我要去那儿给人送汤......” ☆、第3章 阴司孟婆 七月半,坟场。 月色照在猩红的鲜血上,看着它从这具尸体的胸口滑到另一具尸体的指尖,一路游弋,最终停在一双绣花鞋前。 绣花鞋的主人是个着青衣的女子,她身边站着三个浑身是血的男人。男人们身受重伤,却站得笔直笔直,其中一个个子较高的正在向女子说着些什么。 声音低哑,只有近了你才能听清。 “孟婆大人,属下乃查察司大人御下暗探,此次任务已成。” 女子闻言点点头,看着这满地横尸叹道,“看来先生早有安排,今日这碗孟婆汤要浪费了。”她又指了指不远处那对至死也不愿分开的老人,心生敬意。 温柔乡,英雄冢,古人诚不欺也。在这死气弥漫的坟场,那个备受江湖人推崇爱戴的武林盟主,就这样拥着自己的爱人含笑而去。 “杜九之死非同小可,你们小心善后,尽量不要损了两位前辈的遗体。” “是!” 孟婆离开坟场就直接回了阴司总舵,她从来不信高傲的罚恶司大人会耐心地在十里亭等人。果然,在去找崔判官的路上,她遇到了回来已久的罚恶司。 “阿四,你任孟婆已有一年,却仍不及青狸的一半。你可知稍有不慎,任务就会坏在你的手上?” “刑关,我知道了。”阿四应道。 阴司在江湖上一直是个神秘的所在,一般人只知道阴司替人办事。只要你给得了阴司感兴趣的东西,无论烧杀抢掠,还是治病救人,阴司必让你得偿所愿。而阴司到底在哪里,共有多少人,如何达成交易,知道的人却少之又少。 其实阴司由四大判官主事,罚恶司刑关主要负责击杀,善赏司规仪负责内训,查察司天眼负责暗探,而崔判官统领全盘。至于孟婆一职,其实只有一样,那就是天南地北地送药。那药,名为孟婆汤,配合相应的行针,便可永远抹去人的一段记忆。这也是为什么阴司近几年动作连连,却很少有人清楚细节的原因。而眼前的罚恶司刑关,面白如玉,浓眉如墨,虽然一向行事狠辣霸道,其实还只是个高傲的弱冠少年。 又是这样子,又是这副样子! 刑关见这女人忽然间眼神呆滞,一副魂游天外的样子就忍不住胸口疼!这女人平时看着挺机灵,却总会莫名其妙地走神。阴司不养无用之人,每个人都是经过层层选拔,通过严酷的考验后才能正式进入阴司,而这女人却是个例外。他刑关从来不把阿四放在眼里,就算是先生他亲自...... “那我先去崔判官那儿复命了。”阿四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腹诽。刑关闻言,从鼻子里喷出了一口气后,头也不回地拂袖而去。 阿四也不在意,相比杀场上的刑关,这个时候的刑关已经是可爱温柔到极致了。还记得她任孟婆后的第一次出任务,只要一人一碗孟婆汤,顾家庄上下五十六口人其实都能活下来。然而事出突然,药汤根本不够,阴司派出的人手除了她和刑关又全军覆没。刑关一怒之下,提着一口长刀,一人一刀,刀刀毙命,将顾家庄杀得干干净净,连昏死过去的八十岁老太太都没放过!那种杀戮,简直是死神附体,恶魔重生,最后竟生生将紫袍染成了黑袍。 思忖间,阿四已经踏入了阎罗殿。 阎罗殿乃阴司重地,等闲之人不能随意进出。此时殿内上首坐着一个老年人。此人其貌不扬,气质平平,浑浊的眯眯眼,倒吊的扫把眉,大脸正中一颗酒糟鼻。如不是他红袍加身,腰间又挂着那支判官笔,估计丢在人堆里,就跟那路边卖茶叶蛋的老头子没啥两样。 可他就是崔判官,统领阴司上下,刺杀当朝元老,灭四大世家满门,逼杀武林盟主,搅起一番腥风血雨的崔判官! “阿四,你回来了。”崔判官慈眉善目地问道。 “是。” 崔判官不像其他判官一样有名字,因为大家只叫他崔判官,也许也是有名字的,只是叫久了崔判官反而把真名给忘了。 “阿四,你进阴司三年了吧?” 阿四不知崔判官为何突然说起这个,只能答道,“回崔判官,阿四三年前到阴司,养伤一年,伤好后在查察司呆了一年,去年此时任职孟婆。” 崔判官点点头,道,“先生立下的规矩,凡入阴司者,完成三十六个任务,便可自行选择去留。阿四,你已经完成了三十三个,只剩下最后三个了。” 崔判官嘴上说着,眼睛却没离开过阿四的脸。只见对方脸色平静,才满意地暗自点头,问道,“你虽然比不上青狸,但做事很尽心,也算对得起当年先生对你的救命之恩了。阿四,可有什么打算?” 阿四一愣,打算,当然是有的。 阿四有一天醒来,发现自己身受重伤,躺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这还不是最严重的,最严重的是,她失忆了。 她不知道自己来自哪里,今年几岁,有无亲友,甚至不记得自己叫什么。 这时,这位笑眯眯的崔判官出现在她面前。他告诉她,她受了重伤被扔在野外,是先生将她带了回来,还花了不少心思将她救醒。最后,他说,“既然忘了就忘了吧,忘了也未必是坏事。你是先生初四那天将你救回来的,那就叫阿四吧。” 让人奇怪的是,阿四后来从别处得知,自己被救回阴司并不是初四,而是初九。她还曾因为疑惑问过崔判官,可崔判官只是朝她笑笑,并若有所指地回答,“不急,总有一天你会知道的。如果哪一天你不想做阿四了,那就去问问先生吧,也只有他能回答你。” 可是先生并不是这么好见,阿四敢肯定,整个阴司见过先生的,恐怕不会超过五个人。 阿四每次看见别人喝下孟婆汤都会觉得很惋惜,她始终觉得,没有记忆,那就和流亡在天地间的孤魂野鬼没有什么区别。 所以崔判官问她有何打算,其实,她的打算从来没有变过。 她必须顺利完成三十六个任务,因为只有这样,她才能见到那个从来只出现在大家口中的“先生”。而只有那位先生,才能帮助自己找回记忆! 阿四猛然发现自己又走神了,她抱歉地朝崔判官笑了笑。“阿四,想见一见先生。” 崔判官脸上并没有太多意外,甚至还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会儿,才说,“这是你下一个任务。” 说着,递过一张红色的手笺。“回去再看吧,这个任务很特别,和前任孟婆青狸有关。阿四,及早归来。” 青狸,这是阴司的另外一个特例。 阴司里的任何人,只要完成足够的任务数量,便可自行选择留去。但事实上,阴司接的交易都不简单,大多数人都死在了执行任务的路上。而少数活下来又选择的离去的,必须饮一碗孟婆汤,才能开始新的生活。 但是有一个人活了下来,并且离开了阴司,却并没有被抹去记忆。 这个人,就是前任孟婆——青狸。 青狸是阿四在阴司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 彼时她刚上任孟婆,一个毫无武功内力,只会些许轻功的女人,背地里被太多人诟病。而青狸非但没有嘲笑欺负她,反而耐心指教。久而久之,两个人越走越近,竟成为了无话不谈的好姐妹。 她还记得,那是一个夏日炎炎的午后。骄阳似火,热得人喘不过气来,连阿四都忍不住躲到葡萄架下偷懒,青狸却精神奕奕,劲道十足地拉着她聊天。 阿四并不知道青狸第二天就要离开阴司,也记不清她们那天具体聊了哪些,但她对青狸最后的笑靥记忆犹新。 阿四问她最大的愿望是什么。 青狸当时正往嘴里塞葡萄,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葡萄太甜。她梨涡浅笑,顾盼间姿容生辉。 “我要找到木言之,实现我们曾经的承诺。” 想到青狸,阿四忍不住满眼含笑。离开近一年,青狸她还好吗,是否完成了她的诺言,是否找到了她的木言之? 阿四一边想着,一边打开手笺。手笺呈血红色,一如既往的精美。上面的字体苍劲有力,却如扑面而来的一盆冰水,将阿四浇了个透心凉。 手笺上只写了四个字: 救木言之。 ☆、第4章 春风渡口 风城的春风河是一条远近闻名的情人河,它呈东西走向,贯穿整个古城。春风河有个更加有名的渡口,名叫/春风渡。春风渡河舫竞立,灯船萧鼓,不但孕育了不少风流佳话,还是风城的繁华地段。 阿四正陪着青狸在春风渡等人。她们来得太早,早得连春风渡都还没睡醒。 天将亮,却还未亮。 “青狸,你重伤未愈,何必非要亲自来接人?如今这种境况,你更应该照顾好自己,你看看自己......”心里憋了太久,阿四终究没有忍住。“青狸,木惊天虽然是风城城主,但你出身阴司,何必生生受此屈辱!他实在太过狠毒,这一身鞭伤尚可慢慢调养,胸口那一掌却是损了你心脉,再此下去,你......” 阿四三天之前就赶到了风城,她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让暗探收集木言之的近况。陆家大小姐莫名死在闺房,据说被开膛破肚,肠子从床上一直拖到地下,面容俱毁,死相十分之惨烈。案发后,有人指认木言之曾在陆小姐的小院外徘徊。木言之虽是风城的少城主,却也因为凶案在百姓之间传开,造成骚动,陆家又乃城中首富,于是城主木惊天大义灭请地将儿子丢进了大牢。 至于青狸,阿四从来都没有想到,那个梨涡浅笑的青狸,竟然落魄至斯!面庞消瘦,衣带已宽,长期的伤痛压得她脊背微佝。 青狸此时额头已见汗珠,却仍是倔强地站着,摇头道,“阿四,木惊天不但是风城的城主,还是言之的父亲。” 阿四忍无可忍,“青狸,枉你曾在阴司纵横多年,竟也如此迂腐!你快醒醒吧!木惊天是木惊天,木言之是木言之,更何况木言之早已弃你而去,非要吊死在这一棵树上,你这是何苦?” “阿四,我不爱听这些。”青狸闭了闭眼,僵硬道,“阿四,阴司这次要做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救木言之,你身为孟婆,不要忘记自己的职责。” 阿四被堵得哑口无言,气道,“我是阴司的孟婆,但也是青狸的姐妹!” “既然是我的姐妹,”青狸坚定地说,“那么阿四,你一定要帮我救言之。” “言之言之,你心里只有木言之,但是他木言之是怎么做的?青狸,他准备要和那个陆家大小大婚!你自己也说了,亲眼看见他和陆双双在春风渡相会!”阿四用手指了指两人站着的地方,“青狸,就是在这个地方,木言之和另外一个女人卿卿我我......” “够了!”青狸大喊,急喘了几口气,痛苦道,“言之不会的,那是他之前喝了孟婆汤,他什么都不记得了!他不会的,他不会的!” 她言辞间明明惊惶不定,却又固执地不肯相信。阿四忽然觉得鼻子酸酸的,于是掩饰般地将眼神放到河面。 天刚破晓,有一缕微光正照在宽宽的水面上,阿四就是在这时听到了水声。须臾,一只木船破雾而出,船桨规律地摇动,划出一圈圈漂亮的涟漪。船只乌黑,并不很大,船头隐隐站了一个人。 白衣长衫,迎风而立。 青狸精神一振,“来了!” 她欣喜异常,竟是与阿四重遇以来第一次笑了起来。 阿四见状不解道,“青狸,此人是何来历,竟能让你如此高兴?” 青狸难得心情不错,“阿四,孟婆执行的任务机密但却从来都不是先锋主力。你这次单独前来,难道不觉得奇怪么?” 阿四的确很疑惑,然而在阴司,只需要服从,并不需要原因。 “迫不得已之下,我冒险与阴司交易。但是言之此案,阴司里能帮上忙的只有查察司。至于为何查察司不来,却让你带了多名暗探前来协助,这个我就不得而知了。不过好在,我需要的只是暗探,不管是你还是查察司,只要能为我探听到确实的消息即可。而要还言之清白,重中之重的还是这一位。老天保佑,他最终还是答应我的请求,来了!” 说话之间,船只已经靠岸,船上下来一名男子。 此人月白长衣,不着修饰,头戴翠玉冠,端的是风姿翩然。他有一张堪称绝色的脸,好似人间美色都凝结于眉宇之间,一不小心就惊艳了万里河山。阿四美男子见得不少,阴司的罚恶司刑关长得也美,然而美到如斯境界的却还是第一次。她好奇地看着眼前之人,等着青狸来做引荐。 “苏公子远道而来,青狸叩谢!”说着,竟拖着病弱之身要行跪拜之礼。不知是不是阿四的错觉,她总觉得青狸对这位苏公子有点又敬又怕。 “青狸不可,幕遮此行也是顺路。”他一手阻止青狸,一边询问地望向阿四。 青狸见状,忙道,“阿四是青狸的好友,也是远道而来,她虽毫无功夫傍身,但轻功卓然,言之一事,案情特殊,要多劳她相助。”说着,又像阿四引荐,“苏幕遮苏公子乃当世名士,有再世诸葛之称,当朝太子还是七皇子时,也曾多次相邀其入世。” 竟是赫赫有名的鲁南苏幕遮?阿四暗暗叫奇,青狸请得动此人,不愧是阴司中特例的存在。 “苏公子。” “阿四姑娘。” 两厢见礼完毕,天色已亮,路人渐渐多了起来。人多嘴杂,并非谈话之所,三人便匆匆往回赶。 青狸现暂居西街柳巷的一处院落,院落主人曾受过她恩惠,所以冒了生命危险将她安置于此。院落虽地处闹市街口,但大隐隐于市,短时间内应该不会被木惊天发现。 一番休整,青狸早已按捺不住焦虑,急急唤了阿四与苏幕遮商讨木言之一事。 “苏公子,言之虽曾在案发当夜出现在陆小姐住处,但并非当场行凶被抓。因此案尚有多处疑点,所以时至今日尚未宣判。但因言之乃风城少主,此次凶案就算并非属实却也是一桩丑闻。百姓本就对城主多有不满,此次更是激起了血性,不仅有人聚众闹事,甚至有人偷偷潜入木府无故偷袭打伤了城主的几个姬妾。”青狸也不绕弯子,进来就直奔主题。 苏幕遮先是饮了一口茶,将茶盖盖在茶杯上,这才不急不缓地说,“有何疑点,不妨一一道来。” “这个我比较清楚,”阿四曾从衙府处偷看过案宗,“陆小姐死于闺房,虽是子夜,但下人并不少,如果木言之是凶手,那么他是如何避过众多耳目行凶的呢?木言之与木惊天不同,从小习读诗书,乃一介书生,这根本做不到。更何况......”阿四看了下青狸,接着道,“更何况木言之不日将与陆小姐大婚,据闻木府与陆府私交甚笃,他没有要杀陆小姐的理由。” 苏幕遮闻言点点头,又问,“还有吗?” “还有个诡异的地方,这也是为何木惊天能将案子拖延至今的原因。”阿四皱紧眉头,压低了声音回答,“案发当夜下过雨,凶手没有留下其他痕迹。然而,衙役最后在陆小姐的窗外发现了一串脚印。那脚印从窗下,沿着外墙,一直走到了院门口。” “哦?”苏幕遮笑道,“有脚印应是好消息,何来诡异之说?” 阿四抬起头,黑白清澈的大眼睛里全是不可置信,她说,“因为那脚印很小,明明就是一个三岁小孩子留下来的!” 苏幕遮闻言也是一惊,长眉微皱,想了片刻后,又问,“陆府中是否有三岁大小的孩子?” 阿四的回答让人更加头疼,“有!陆府只有一个小孩,是陆府大少爷的嫡子,今年三岁半。可是案发当夜,他根本不在府内,而是被陆府的大少奶奶带回了娘家省亲。” 屋子里的人都陷入了沉思,别说那唯一的孩子不在府内,就算是在陆府,他又怎么可能轻而易举地杀害陆小姐,并悄无声息地逃走呢,这根本不可能!但如果木言之的确就是凶手的话,那串脚印又要如何解释? 最终,苏幕遮决定再去陆府探一探,如有可能,最好再找那个提供口供的丫鬟问一问当夜详情。因青狸病弱又正被木惊天追踪,于是陪同一事就自然而然地落到了阿四头上。 陆府坐落在东街,距离较远,两人到那儿已近黄昏。 正当阿四准备要跃入院内一探的时候,她被眼前的苏公子给惊到了。 “你连爬树也不会?”阿四几乎睁圆了大眼,“你不会武,不会轻功,现在连爬树也不成,还说什么要亲自一探虚实?”阿四虽然疑惑,但也不得不怀疑这位苏公子空有其表。他说是来帮忙,结果连木言之和青狸是什么关系都不清楚。现在别说飞檐走壁了,连爬树都不会,难道要她一个小女子背他进去不成?!阿四决定回去一定要仔细问问青狸,她找这位翩翩佳公子是来干嘛的! 苏幕遮闻言微眯着那双漂亮的狭长凤目,慢吞吞道,“姑娘,凡事不能总指望蛮力,多用用这个。”说完,长眉轻挑,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这是在说自己愚蠢无脑么?阿四不高兴了,抱胸而站。意思是,聪明的苏公子,赶紧动动脑子吧! 苏幕遮的回答很简单,他一步一步地走到陆府大门,扣动了门环! “你说的动脑子就是大摇大摆地上门去打听?”阿四觉得此人简直不可思议,这难道不是打草惊蛇吗,说不定还会把木惊天也引来! 可是苏幕遮胸有成足,他甚至还有心思理了理衣袍,面带微笑地等着人来给他开门。 阿四在阴司办事从来都是来去如风,从来不惊动任何人,她颇为不屑地等着看苏公子碰壁。然而事实证明,一切皆有可能。他们不但大摇大摆地进了陆府大门,甚至还轻而易举地说服小厮带他们去见一见那个叫小荷的丫鬟。阿四最后得出一个结论,那就是,长得好才是真的好! 身边这位苏公子只是做了个揖,然后就凤母含泪,谎称自己是小荷远房的表亲,从小就漂流在外,近日遇到了贵人相助,攒了些钱财。因急于寻得家人,四处打听之下,竟打听到小荷竟是通州何家村人。因那村子里住户极少,他肯定小荷必定就是自家哪房的小女儿。这套说辞简直漏洞百出到令人发指,偏偏那开门的小厮听得一愣一愣,傻乎乎地开了门。不仅如此,还热心地将他们引到了偏院。 阿四的确跟苏幕遮说过这丫鬟原是通州何家村人,从小就被买进了陆府做丫鬟。她不知道是该庆幸小荷这身份够简单,还是该感谢这睁眼说瞎话的苏公子能编。 此时,他们已经到得偏院外,小厮指着院门说,“此处院子空了多年,也无人居住,自从府里出了事,小荷就被调到这里一个人负责杂扫事宜。小的不便多待,二位去问了还望尽快离开。” “多谢小哥,哪日小可找到了家人,毕当报答!”之后又是一通胡编乱,惺惺作态,把那善良的小厮给感动得眼眶红红才算作罢。 这厮看着衣表光鲜,明明做了一副丑态,偏偏谁看了都舍不得不相信,阿四甚至有那么片刻以为这小荷搞不好真是他的远房表亲。 “咳咳咳,”苏幕遮不自在地咳了两声,取笑般说道,“阿四姑娘,苏某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阿四闻言俏脸一红,怒道,“我是在看谁人脸皮竟厚比城墙,实乃人间罕见!”说完,自顾自去敲了院前小木门,转了话题,“你真的不知青狸为何要为了救木言之不顾性命么?” “青狸与木言之有情,这个谁都能看出来。但为何会被木惊天追杀,又为何对即将大婚的木言之不离不弃,苏某的确不知。” 青狸在阴司任职孟婆之前也是查察司之下的一名暗探,而探查消息,有什么地方能比得过鱼龙混杂的青楼呢?于是,青狸化名青娘,掩身于红尘之中。 也许是命中注定,一向清心寡欲的少城主木言之,竟然迷上了青楼名妓。这事遭到了城主的阻拦,戏子无情,□□无义,木惊天放话青娘永远不能入木家大门。谁知白弱书生木言之闻言更加变本加厉,他在外置了一处房产,用于与青娘幽会。青娘起先并不在意,她是个优秀的暗探,懂得顺势而为。 于是每日破晓的春风河岸,总会有人看见有一女子纱衣妖娆,盛装而行。她喜欢提一盏雕花红灯笼,静静地站在春风渡口。而总会有一个眉如远山的男子,他总担心佳人怕水,每每都要亲自接她渡河。他们就是青狸和木言之,两人朝夕相对,痴情才子总算打动了美妙红颜。于是,日复一日,一个渡口相待,一个踏舟来迎。阿四认为,素手磨墨,红袖添香远远不如青狸与木言之之间那些来得美好。 然而这些过往多少与阴司有些牵扯,于是好多话在阿四舌尖一转,吐出来就变得简单了。 “青狸与木言之早年曾相知相恋,因为木惊天阻挠,两人不得已分开。” 苏幕遮又问,“既然如此,木言之又怎么会娶别家女子?” 阿四想了想,摇摇头回答,“我只知道木言之因意外失忆了,为何又变成如今这局面,还需要再等两天,我已经遣了人去探查。” 苏幕遮点头表示同意,接着又突然抬头,“不对!” “怎么了?” “这院子不大,怎么半天没人应答?” 阿四这才想起,天啊,他们这可是在别人门口!敲门有一会儿了,按理那个小荷应该出来开门,就算不出门,也应该有其他动静才对! 两人四目相对,同时用力推了一下木门。 不想木门根本没锁,“吱呀”一声,木门应声而开,而门口不远处正横躺着一个女人! 阿四与苏幕遮同道一声“不好”,急忙跑过去细看。 女子二十岁不到的样子,额头上半个巴掌大的血窟窿。黄昏下,血水蜿蜒,将整张脸衬得异常恐怖! “怎么回事?”阿四大惊! 苏幕遮翻看了下尸首,站起身道,“这个女尸应该就是小荷,我看了下,没有中毒迹象,全身只有头上一处重伤。已经死去多时,看来我们来晚一步。” 阿四极快地环视了下小院,小院是真的很小,所有的东西都一目了然。她走进院子里唯一的一间屋子,屋子也不大,共有两室,也没有什么异常的情况,于是不禁气道,“谁杀的?” 苏幕遮后脚也跟了进来,摇摇头道,“不清楚,但有一点可以肯定。” “是什么?” 苏幕遮看着阿四说道,“你想想小荷头上的伤,那伤是在面门上。从尸首的情况可以看出,小荷遇害时并未挣扎。凶手可以正面将小荷杀害,而使得小荷毫无准备,那就说明,这是熟人所为!” “原来如此,但是是谁呢?这个时候杀了小荷,木言之不是更加无法定罪?难道......是木惊天?” 苏幕遮很肯定地说,“不可能是木惊天,除非他想自己的儿子死。这个时候口供者被灭口,反而会使得大家胡乱臆测,恐怕木府接下去几天会更难熬。” 阿四刚想点头附和,忽然觉得哪里好像不对! 是哪里不对呢? 她环视了一下房间,在掠过不远处的水缸时停了下来。 水缸里注满了水,水面平静。斜阳的最后一丝微光透过窗棂照在了水面上,水面便如镜面般明亮了起来。 而此时的水面上,倒映出了极其骇人的一幕! 有一张脸,倒挂在房梁之下! ☆、第5章 被囚西山 水面倒映下,房梁上分明倒挂着一个人,而且阿四敢肯定,那是一个活人! 阿四强忍着惊骇,镇定地移开目光,迅速判断眼下情况。陌生的陆府,死去多时的女尸,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男人,一个只会用轻功逃命的女人,梁上倒挂却不闻喘气的神秘人。 这个人或许是凶手,但显然身手非凡,还是保命要紧! 想到这儿,阿四拉住苏幕遮的手就快步往外走。一面走一面若无其事地说,“这地方死了个人阴森森的太恐怖了,我们还是先回去吧!” 苏幕遮难得反应迟钝,木头般地看着那只拉着自己的手。手很白,有点凉,柔软得像一首情诗,轻轻触到了自己心头。 “吓傻了吗?”阿四气不打一处来,关键时刻不配合,发什么愣啊!然而她还没来得及发火,便听得耳边劲风袭来,好快!尚未来得及反应,只觉得颈后钝痛,眼前一黑。 失去知觉之前,阿四猜想那双房梁上的眼睛恐怕早就发现自己行迹泄露了。早知如此,还不如一开始就先下手为强,搏一搏运气,失策失策...... 再次睁开双眼的时候,阿四发现自己双手双脚被绑,躺在铺了些干草的地上。她下意识往腰间一看,还好油纸伞还在。这把油纸伞自从她有记忆开始就随身携带,崔判官甚至特意找了能工巧匠将其改造,这并不仅仅是一把伞。 “你总算醒了?”阿四还没回过神来,一张堪称绝色的脸就贴了过来,正是与她一起进入陆府的苏幕遮。这张脸太美,贴得又近,从来不觉得自己难看的阿四都要开始自卑了。 她嫌弃地转开脸,生硬道,“男女授受不亲,你贴这么近......” 话音未落,苏幕遮用手狠狠地捂住了阿四的嘴巴。“嘘!你这么大声干什么,不想活了吗?” 阿四这才转了转眼珠,这是个窄小的木屋子,除了一扇门,连个窗都没有。“咦,你怎么没被绑住?”虽然被闷着嘴,阿四还是奇怪地开口问。 苏幕遮不知为何突然脸色一红,见鬼般地撤了手,“你轻点说话!”指了指门,又拿起脚边的绳子,压低声音道,“我也是刚解开绳子,这绳子绑得虽然紧,但是这种绑法解起来并不算很难。” 说完,伸手将阿四身上的绳子也一一解开,并解释道,“你听听这周边的声音,蝉声蛙鸣不停,首先就说明现在是夜晚,如果苏某没有猜错,应是将近三更天。再者,这蝉声蛙鸣频繁且声音较大,可见这周围应是草木较多。一个草木茂盛又无丝毫人气,连更鼓报时都听不到地方,那只能说明,我们在昏迷期间,被人从东街的陆府带到了郊外。而这个郊外,能搭建这种牢固又不廉价的木屋子,那就说明这不是城东的小平山坟场。那么现在就只剩下一个地方,那就是城西郊外的西山别庄。” 不得不说,这位名声在外的苏公子的确足智多谋,仅凭借这几声蝉鸣蛙叫便轻易得知所在的位置。 苏幕遮见阿四安静下来,接着道,“风城我并不算很熟,只知道西山有别庄,但到底共有几处别庄,又是属于哪家,就不得而知了。现在我们被关在这么个封闭的屋子里,恐怕暂时逃不出去。我去门缝里看过了,门外栓了一头凶恶的藩狗,有一个人站岗,但不清楚还有没有其他同伙在附近,所以没有把握逃出去之前,切不可轻举妄动。” 阿四活动了下僵硬地四肢,想起如今的处境气道,“还不是因为你反应慢,要不是你傻站着,我们有可能不会被人暗算!” “阿四姑娘,你太天真了!”苏幕遮几乎是反唇相讥,“你以为当时那个情况,我们当时走得了吗?” “这是何意?” 苏幕遮后背靠在墙边,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这才说道,“你以为陆府作为风城首富,又是如今这种风声鹤唳的处境,会这么轻易地放人进府么?” 阿四闻言瞪大了眼睛,失声道,“那小厮是领命等在那儿,是故意放我们进去的?”说完又气道,“你疯了,我们这是自投罗网!” 苏幕遮摇头否认,“阿四姑娘,这叫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见阿四仍是一脸不赞同,又耐心解释道,“我们到得陆府已近黄昏,可是陆府的大门竟然没有关严,留了丝缝隙在那儿。按理说陆府近日出了命案,死的又是千金大小姐,别说时辰已晚,就是大白天也应该是大门紧闭才对。没听我们一路过来,不少人在议论陆府最近的采办都比以前低调很多,采买些日常吃食也都是人最多的时候才出门吗?” 阿四这才明白,为何苏幕遮要坚持自己走路去陆府。当时那张脸实在扎眼,一路招风影碟不停,习惯了独来独往的阿四非常不习惯。要不是走之前青狸交待不能跟苏幕遮分开,她恐怕早已施展轻功独自先行。 而现在听下来,阿四总算觉得这位苏公子顺眼很多。她侧耳听了听,还是没其他动静,与其关在这里发呆,不如和聪明人一起整理一下思路。 于是,说道,“不知道是谁设了这么个局让我们跳,会不会就是凶手?能支使得动小厮的必定是陆府的主子,而陆府人丁单薄,人事简单,苏公子要不要猜一猜?” 苏幕遮见这姑娘适才还一副埋怨的表情,转眼多云转晴,不关心自身安危却对案情跃跃欲试起来,不禁笑问,“苏某才到风城,对陆府的情况并不清楚。青狸说阿四姑娘搜集了不少消息,苏某洗耳倾听便是。” 阿四并不是个扭捏的人,如果一味计较,估计都能愁死好几回了。阿四还是个很念情分的人,就如阴司虽然很多人不喜欢她,但也并没有多少人讨厌她,她很懂得如何与人相处。虽然阿四也不想与这位苏公子纠葛太多,但是女人的第六感告诉她,这个人对她并无恶意。 于是,阿四微微一笑,大方道,“你也别一会儿‘我’,一会儿‘苏某’地换来换去了。相逢即是缘分,随意些就好。” 苏幕遮听后略微诧异,而后又笑道,“你我第一天相识,阿四不怕我算计你么?” 阿四忍不住笑了,“我孤家寡人一个,也没什么好被你算计的。”说完话题一转,道,“陆府人丁不旺,能称得上主子的,除了已死的陆家千金陆双双,无非就是陆老爷,陆家的大少爷陆双江,大少爷的妻子刘氏以及他那三岁的儿子。我认为陆老爷应该不会是凶手,虎毒不食子,更何况他是巴不得能将女儿嫁给少城主,现如今的局面绝对不是他想看到的。刘氏和她那三岁的幼儿也不可能,他们当夜回了刘家,只是奇怪为何案发当夜会有小孩的脚印。剩下的就只有......” 阿四说到这儿顿住,“难道这一切都是陆双江所为?” 苏幕遮一直在很认真地听阿四说,到这儿才谨慎地开口,“这样说来,这陆双江嫌弃颇重,但也并非就一定是凶手。” 阿四闻言一愣,这凶手这么明显,还有什么好怀疑的?“为何不一定是他?” “如果陆老爷没有嫌疑,那么陆家的大少爷也不应该有嫌疑。作为陆府的继承人,他跟陆老爷有同样的立场。” “这样说来也有道理,那么,难道凶手真的是木言之?” 苏幕遮同样摇头否定,“木言之应该是被冤枉的,你之前说卷宗里提到,陆双双死状异常惨烈,开膛破肚,连肠子都被拎出来了?” 阿四点点头,“这个不需要看卷宗,现在几乎全城老百姓都知道。” “既然如此,凶手如果不是对陆双双异常怨恨,那就是行事歹毒凶狠之人。但是与其父木惊天的好武全然相反,他好诗书,在城中多有美名。试问这样一个翩翩佳公子,为何会对即将过门的妻子痛下杀手?” 阿四也很赞同,笃定地说,“如果木言之是心狠手辣之人,青狸就必定不会对他念念不忘,还为他差点死于木惊天掌下。”说完,忍不住为了青狸长叹一口气,“看来我们又走进了死胡同。” “我们并非神仙,光凭手上这么些消息无法判断也属正常。但是从今天的事情来看,凶手必定与陆府息息相关,甚至就是陆府中人。如果我们今天得以逃出生天,再去仔细探一探陆府那几个主子,估计真相很快就能浮出水面。” “哼,闻名不如见面,苏公子果然当得起当朝七皇子相请。只是在下竟不知苏公子除了有经纬之才,竟还解得一手好绳子,今天真是大开眼界。” 人未至,声先到。 随着木门的打开,三个高矮不一的身影出现在了月光之下。为首之人矮小精瘦,一对招风耳,贼眉鼠目,正是曾倒映在水面上的那张脸! 阿四见状起身,问道,“阁下何人!不知尊姓大名?我们与你无冤无仇,将我们绑来此地做什么?” 那人呵呵一笑,“小姑娘莫心急,我裘老四行不改姓,做不改名,自然不会让你做个冤死鬼。”话毕,又朝苏幕遮微微一拱手,笑嘻嘻道,“苏公子果然人中龙凤,此番真是受委屈了。” 苏幕遮冷哼一声,厌恶地撇过头。那人见此也是一声冷笑,一摆手,身后一人随之而上,手上用托盘端着一个小小瓷瓶。 只听那人不阴不阳道,“此乃顶级鹤顶红,也算是对得起苏公子的名号了!” 话音未落,身后另一个人谄媚地朝裘老四笑道,“大哥,这两个长得还真是如花似玉,尤其是这个姓苏的,比春风河边那怡红院的小红还要水嫩几分。大哥,您这一夜辛苦,何不先好好享用一番,让他们死也死得其所,您看是不是?” 阿四闻言脑中嗡的一声,大怒道,“你们简直畜生!”这个人渣,竟然垂涎苏幕遮的美色,想...... 然而那裘老四听后却是眼睛一亮,“你小子,是看上这小姑娘了是不是?但是不行,可不能因为一己私欲坏了大事!”话虽如此,一双绿豆般的小眼却在苏幕遮身上溜来溜去。 苏幕遮一言不发地站在阿四身边,一张脸黑沉沉的,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倒是阿四,她都为苏幕遮感到恶心,那眼神就犹如一只肥大的绿头苍蝇叮上了一块绝世美玉! 另一人完全没有被阿四影响,正好顺着杆子往上爬,拍马屁道,“这两个没什么能耐,大哥武功盖世怕他们何来。再一个,这小妞还有这小哥都是我们大哥的,我和王二如果能捡个漏就是大福气了!”说完嘿嘿一笑,口水都差点流了出来。 裘老四哈哈大笑,命他们将鹤顶红放在一边,一脸淫,邪龌蹉地吩咐,“女的给你们,这小哥留给我,也不知这闻名天下的苏公子味道如何,哈哈哈哈!” 说着不紧不慢地向苏幕遮走去!而王二两个几乎是闻风而动,瞬间就朝阿四窜了过来! 阿四空有一身轻功,却不适合在如此窄小的屋子里施展,更何况还有个武艺高强的裘老四。于是,她一咬牙,任凭两个男人将她拖到墙角。 如狼似虎的男人见此更是心花怒放,急急忙忙扒了自己裤子,又是心肝宝贝地一通乱叫,几下就扯破了阿四的外衣!两个人一个大力地扯着阿四的裤子,另一个就急吼吼地来亲她的嘴。 阿四往腰间一探,心道,就是这个时候! 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噗嗤”一声钝响,其中一个男人哼都没哼一声便“砰”地倒在了地上!还趴在地上扯裤子的王二,刚刚抬起头来看,便觉头顶忽得一凉。同时,小半个长着头发的脑袋掉在了自己腿边!咦,这半只头上的那个眼睛好像有点眼熟啊...... 呀!这不是我王二的右眼吗?! 然而他已经来不及惊叫了,死前,他只看到面前一张溅满鲜血的脸。那个刚才还柔柔弱弱的小姑娘,此时竟如修罗一般地贴着自己仅剩的半张脸,朝后扑去! 说时迟,那时快!正被裘老四抱着的苏幕遮膝盖往其□□用力一顶,逼得裘老四往后一退,直直往阿四的剑上撞去!然而裘老四岂是刚才那两个小喽啰,耳听背后不对,竭尽全力一个侧身。于是,剑尖一偏,划过半寸,将裘老四的左肩刺了个对穿! 说来话长,其实这一切只发生在眨眼之间。 阿四的油纸伞看似比一般的伞要略短,甚至还要细许多,挂在腰间不仔细看,还以为是把稍微大一些的长箫。但其实伞柄内设机关,里面是一把削铁如泥的短剑。剑身薄而细,吹发可断,锋利无比! 阿四虽然没有上乘武功,但练过轻功的人身手极快。转瞬间就解决了两个人,也是好在这两人都没什么武功底子,又毫无戒备之心,这才让阿四有机可乘。 “啊!”裘老四一声痛喝,也不管肩上那剑,闪身就给了阿四和苏幕遮一人一掌!苏幕遮被一掌拍到了地上,而会轻功的阿四凭着巧劲一扭腰,泄了一半力,所以只是退了一步。但她丝毫不做停留,脚尖一点,如罗刹般扑向裘老四。 阿四之前偷袭成功只是打了个出其不意,如今裘老四有所准备又被激怒,结果可想而知。 弹指之间,阿四又身中两掌,只觉得头昏脑涨,胸口闷痛,随之一股腥甜破口而出!“哇!”的一声,便倒在地上站不起来。 裘老四咬着牙一用力,忍痛拔出了短剑。 他提剑走到阿四身前,高高扬起又狠狠落下! 刀光一闪,短剑狠狠扎进了阿四的胸口! ☆、第6章 惊世之举 冰冷的木屋,昏黄的灯火,肮脏的地上斜躺着一男一女。 女人衣衫褴褛,浑身上下刀伤无数,半阖双眼,佝偻着,微微抽搐。她胸口处的伤尤其严重,前襟上的血渍尚未干涸,又被新涌出的血液浸透。而那男人被踢到一边,乍一看毫无血迹,并不如那女人严重,但是身上沾满泥灰。他一条腿不自然地向外折起,呈一个诡异的姿势,显然是伤了筋骨。 裘老四对此很满意,恶狠狠地唾了一口,“呸,老子改变主意了,鹤顶红给你们真是浪费了,老子要你们生不如死,都给我等着!”一脚踩在苏幕遮腿上,苏幕遮一声闷哼,霎时,汗珠就顺着他额头滚了下来。 “嘶!”裘老四因动作牵动了伤口,骂道,“格老子的,要不是今日人手不足,老子非好好收拾你们!臭娘们儿你等着,等老子包扎了伤口就来好好伺候你!”说完,捂着肩上的伤口就往外走。 裘老四走到门外似乎又想起什么,他看了眼门口拴着的大狗,将短剑往远处一扔,冷笑道,“别想着逃,这恶狗可不是一般地狗,乃是凶悍出了名的藩狗。这小姑娘现在这样子,别说跑,就是动一下,估计都会要小命!” 话落,哈哈一笑,连门也不关就匆匆离去。 于是,冷寂月光照射下的门外,只剩一头高大结实的獒犬。它两只眼睛下吊着,朝屋里流着哈喇子,喉咙里嗬嗬有声。 “阿四?”苏幕遮勉强爬起来,才挪到阿四身边,腿一软,又倒了下来。“阿四你如何了?” 阿四嘤咛一声,睁开眼睛虚弱道,“还没死。” “对不起,是我连累了你,的确是我莽撞了,不该毫无安排就跳进这陷阱的。”苏幕遮一边说,一边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瓶,倒出两粒丹药,看也不看就塞进了阿四嘴里,又利落地撕下里衣,简单地为她包扎胸口的伤口。 阿四缓过一口气,努力抬起头看着门口说道,“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快想想办法怎么逃出去。裘老四真够自信的,一个看守的人都没有,我们不能错过这个机会!” “他有这个自信也不奇怪,这藩狗的确非同寻常。别说我们两个半死不活受了重伤,就算完好也没有把握能空手制住它,更何况深夜寂静,动静稍大他们便能发现我们的异动,要逃出去,太难了!” 阿四咬咬牙,不死心道,“那我们也不能坐以待毙,等裘老四包扎了伤口回来,我们两个都活不了。与其坐着等死,不如拼一拼!” 苏幕遮面色沉重,“我有个办法,”他看着阿四的眼睛,“但也只能试一试,看运气了!裘老四暂时不会过来,听他的口气附近应该也没有其他多余人手。这里只有门这个出口,也只有一条藩狗看着,我们想办法把藩狗引进来,然后用链子将它绕在门栓上,弄死它!” 话毕,两人不约而同地看了下门口那头神气的藩狗,犯难了。 问题来了,用什么引,怎么弄死它?阿四连动都动不了,苏幕遮别说受了重伤,就算没受伤,也未必斗得过这条训练有素的藩狗。更要命的是,短剑被裘老四扔到了门外,他们俩连武器都没有。 这藩狗又称獒犬,民间有“一獒犬抵九狼”之说,最是勇猛善斗,孤傲凶狠。 门口这头一看就是精心豢养,它眼睛炯炯有神,在夜色中闪着凶恶的亮光。头颅宽大,头顶部呈拱形,有一条轻微的沟槽。此时,两人一狗,六只眼睛的眼神交汇。两人只是微微往前挪动了一下,那三角状的肥大耳朵便突地向前竖起,警觉地朝着他们龇牙咧嘴。 “我有法子!”阿四吃力地从头上拔下一根簪子。簪子是黄金所制,一端煅烧成了梅花状,一端却非常尖锐。她也不废话,手起簪落,毫不犹豫地扎在了自己的手臂上! “你这个笨蛋干什么?”苏幕遮急忙伸手拦住,但是他动作太慢,青色的衣袖上血色更浓。 阿四力气不足,就这么一下就累得喘气,“我看那栓狗的链子不长,狗就算进来,最多也就只能进到门内两尺。獒犬喜食生肉,我剁块肉下来放在两尺左右的位子,引它进来吃。它只要一进来,链子就会绷直,这个时候我们趁它进食分神,一起将它制住!” 苏幕遮闻言气极,“那我们如何制住它?你别忘了,裘老四,或者他的同伙可能就在附近,我们必须一击必中。而且这獒犬虽然年龄不大,但要凭我们现在的样子,根本没办法将它挂到门栓上。你这样伤自己,不但不能与我共同进退,反而会拖后腿,这样我们一个也别想逃出去!” “那你有什么办法?” 苏幕遮脸上阴晴不定,最后似乎是豁出去了,咬牙道,“我想到一个办法,但是......你先闭上眼睛。” 阿四怀疑地看着苏幕遮,“有什么办法,说来听听,我配合你做就是了。为什么要闭上眼睛?” “这可是你说的。”苏幕遮几乎咬牙切齿地慢慢站起来,然后,伸手解开腰带,撩开长衫,并开始往下褪裤子...... “你干什么?!”阿四大惊,连忙捂住眼睛,又羞又怒地大喝! “本公子要出大恭,不准偷看。”耳边传来苏幕遮自以为懒洋洋的声音。 阿四浑身疼痛,还是忍不住大骂,“苏幕遮你发什么疯,这都什么时候了?!” 阿四觉得现在不仅伤口疼,连脑子都一抽一抽地疼了起来,正要破口大骂,鼻尖传来阵阵恶臭。 “什么味道?”阿四几乎要忍不住睁眼瞧个究竟,忍了又忍,还是没动。她没有得到苏幕遮的回应,只听见耳边传来衣服布料悉悉索索的声音。没过多久,苏幕遮才尴尬地咳嗽了一声,说道,“好了,睁开眼睛吧。” 阿四睁开眼看去,苏幕遮面色奇怪地靠在一边。 不远处的干草上,有什么东西一坨,黄灿灿的夹杂着些许黑色。一阵阵无法言语的恶臭,正从那儿源源不断地传来。 阿四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是......大名鼎鼎苏公子的......一坨屎? ...... 世界忽然就这么静止了,直到阿四忍不住反胃,“呕,你......你这是干什么?” 苏幕遮没有回答,门口的獒犬却在此时躁动了起来。它宽阔的背部挺直,整体稍略下蹲,朝着那坨屎的方向拼命嗅着。 阿四恍然大悟,“难道?” 苏幕遮不自然地点点头,“獒犬虽然不是一般地狗,但总归也是狗,狗改不了□□。”又道,“如果拼一口气,让你用手中的簪子刺破獒犬的咽喉,你做得到吗?” 阿四刚才吃了两颗苏幕遮的药,觉得稍微有一点力气了。她看着那獒犬拖着铁链子,一点点向屋内走过来,严肃地点点头。 苏幕遮这个时候很紧张,此次真是托大了。想他苏幕遮活到二十几岁,大大小小的阵仗见过不少,从未被逼到这种地步。他详细地将等下的注意细节说与阿四知道,然后静静地等待那最后一击! 獒犬终于一步一步走到了屎的附近,然而链子太短,差了那么一丁点距离。它狂躁不安,伸长脖子去够却偏偏怎么也够不着,于是,干脆趴下了身子,全神贯注去舔。 就在这个时候,屋里原本默不作声的两个人一起动了。 那真是动作流畅,配合默契,跟演练了几十遍一样! 苏幕遮整个人从侧面扑到獒犬身上,同时用链子一下子勒住了它的脖子,几乎是使出了吃奶的劲,憋红了脸,“阿四快!” 阿四在苏幕遮动的时候就动了,在獒犬被扑倒还未反击的一瞬间,簪子已经“快、准、狠”地刺破了它的喉咙!还没等到獒犬大声嘶吼,阿四也一个鲤鱼打滚坐在了獒犬身上,同时手上竭尽全力地一阵狂刺...... 阿四不知道一共刺了多少下,但等她跟苏幕遮脱力地倒在一边的时候,獒犬翻着白眼,腥臭的狗血沾满了衣衫,那畜生已经一命呜呼了。 两个人并不敢休息,苏幕遮将死狗拖到门口,发现木屋建在一座别院的尽头。别院围墙较高,不远处有几栋亮着灯火的小院。 令人惊喜的是,木屋的后面是一片小小的竹林,竹林身后是一片树海! 当苏幕遮背着阿四穿过小竹林的时候,阿四已经开始意识模糊,刚才一番恶斗几乎耗尽了她所有力气。 苏幕遮瘸着一条腿,他走起来异常困难,却咬紧牙关一步一步往前挪动。一边走,还一边逗着阿四说话,“阿四,你怎么样?” 阿四自认为去鬼门关兜过好几回了,所以很清楚地知道自己绝对不能睡着。她很感激苏幕遮,笑道,“北有七皇子,南有苏幕遮,当世闻名天下的鲁南苏公子用一坨黄金屎,智斗獒犬。这个故事传出去,肯定异常精彩,要碎掉天下无数的怀春少女心。” 苏幕遮喘着粗气,从牙缝里蹦出了一句话,“早知道如此,我刚才就该把你扔了,一个人还能走得快一些。”说完还嫌不够,笑道,“阿四姑娘你平时是吃什么的,怎么能这么重?” 许多年后的某一天,阿四问苏幕遮,“首次相见,就当着个如花似玉的小美女拉屎,惊艳绝尘的苏公子果然不同凡响,你是怎么做到的?” 目下无尘的苏公子当时正在优雅地给孩子洗尿布,他指了指手上的东西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近了阿四姑娘,就满世界都是‘黄金’了。” 事情的结果是,苏公子怒了,阿四姑娘泪流满面,因为她不但再也无法欣赏美男洗尿布,还整整洗了一个月的尿布才算完事。这个事情告诉阿四,智斗獒犬这件事一定要烂在肚子里。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此时的阿四眼皮越老越重,勉强打起精神取笑着苏幕遮,“苏公子今天吃了什么,怎么能臭成这样呢?我当时真担心自己没被裘老四杀死,也没被狗咬死,最后却被一坨屎给熏死,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千古第一冤死鬼......” 苏幕遮恼怒地停了下来,正想回敬几句,却突闻背后一声撕心裂肺地尖叫! ☆、第7章 共患难 尖锐的嘶叫划破夜空,歇斯底里得令人毛骨悚然,如同那不死的冷风拂过耳边,然后远远传开,久久不散。 苏幕遮二人纯粹是侥幸逃脱,如果再被抓回去,估计难逃一死。嘶喊声听起来是个女人,想来这别庄今晚麻烦不少,怪不得人手不足。 “这三更半夜,别庄里为什么会有女人尖叫,会是谁?”阿四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一惊,反而精神了起来。 “这别庄应与陆府有关系,至于这女人,我们如今自身难保,还是待逃出去了再做考虑。” 经过这一打岔阿四也没心思开玩笑,她抱紧苏幕遮的脖子,艰涩道,“苏幕遮,我们一定都会好好的!” 苏幕遮这次没有回答,他低着头,全然忘记自己有一条腿已经折断,只是拼命地,一步一步往前走...... 皇天不负有心人,再次疼醒的时候,阿四发现他们面前出现了一条羊肠小道。有路就说明有人烟,阿四暗暗欢喜,看来有希望了! 时间过得很快,但也很慢,此时天还未亮,他们已走了一个多时辰。苏幕遮裤腿已经被一路上的荆棘枝桠钩破,一条腿已然完全没有知觉,只凭着一股劲强撑着走到现在。 阿四拍了拍他,挣扎着要下来,“我好多了,可以自己走。” “没事,我还能检查次一会儿。”苏幕遮断然拒绝。 “我下来,你扶着我走,这样才能走得更远,否则万一被裘老四追上......”阿四声音不稳,她几乎是从苏幕遮身上滚了下来。 苏幕遮其实已经是强弩之末,被阿四这么一阵乱动,脚下一个踉跄,差点就趴下了。好在阿四眼疾手快,百忙之中抓住了他的腰带。可惜的是,阿四本身就很虚弱,这一拉一扯之间重心不稳,然后苏幕遮被这么一带,两个人便如叠罗汉一般滚到了草丛里。 “唔!”悲剧的阿四被压得胸口更痛,差点一口气没上来!不过,她少见的没有发火,唇上有什么东西,软软的,热热的,湿湿的...... 她抬眼看,近前贴着一张俊逸的脸。贴着她红唇的是另一个人的唇瓣,柔软湿润,薄厚适中。此时的树林格外清新,鸟语花香,可是阿四只觉得空中全是淡淡的青草香气。再往上便是挺翘的鼻,鼻子往上有两排蝶翼般地睫毛。睫毛微颤,狭长的凤眸张开,那双黑曜石般地瞳孔里倒映着自己小小的影子。 “啊!” 阿四一声惊叫,于是两个本还气息奄奄的人,却在同一瞬间弹跳而起。 淡定从容的苏公子觉得最近脸红得有些频繁,他故作不在意地朝阿四拱拱手,“刚才,多谢。”阿四也很不好意思,暗骂自己没定力,刚才竟被美色给迷住了。 不过,好软...... 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如是暗叹,虽然感叹的完全不是同一样事物。 尴尬并没有持续太久,僵局被远远传来的脚步声打破!似有两队人马渐行渐近,脚步整齐划一,惊飞林中鸟儿无数。 阿四脸色一沉,“两队人马,越来越近了,没想到还是被追上了!不过这踏步如此整齐,应是只有军队才能做到。” 两人对视一眼,苏幕遮脸色难看,“风城绝对不可能有军队出现!” “为什么?” 苏幕遮不愿多做解释,只道,“总之,不可能有就对了。” 当下还是保命最要紧,两人相互扶着绕到了一丛浓密的树丛后面。可是,等了又等,脚步声越来越大,却半天也没看到人影。 阿四觉得有点奇怪,她俯身将耳朵贴紧地面,一开始还不动声色,到后来脸色就越来越难看,最后一脸不可思议地朝苏幕遮看去。 苏幕遮眉头紧锁,“如何了?” 阿四的回答让人头皮一紧,她说,“只有两个人!” 两人一阵静默,苏幕遮面色有些古怪,阿四则想了想说,“两个人竟能走出两列人马的声势,这两个人绝非一般人。苏公子,你先走!” 苏幕遮面露诧异。 阿四似乎已经下定决心,“我内伤外伤都很重,根本走不远。我留在这儿引开他们,你快走,然后想办法来救我!” 说话间,两个人慢慢走进了他们的视线。 就在这时,苏幕遮忽然挣脱阿四的手站了起来。他迎着微弱的晨曦向两人走去,头也不回...... “你!”阿四大急,但是因为苏幕遮动作实在出乎意料,她连片衣袖都没有抓住。她想大骂,苏幕遮你是疯子,手无寸铁的白面书生一个,这是想去寻死么?! 然而不知是受伤太重还是急怒攻心,阿四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然后彻底失去了意识。 模糊中,身体一阵颠簸,身边却很温暖。可惜眼皮实在沉重,她很累,努力了很久也没能睁开眼睛。不知道过了多久,耳边又有人轻轻呼唤,“阿四,阿四,阿四你醒了吗?” 阿四这次总算如愿睁开了双眼,只见有人一脸惊喜。她一袭蜜色锦衣,头上松松绾了一个流云髻,随意插着一只粉玉兰花簪,说,“阿四,你醒了!” ☆、第8章 青衫客 此人正是曾经的阴司孟婆——青狸。 青狸?我怎么回来了,苏幕遮呢? 青狸见阿四一脸焦急,安抚道,“别急,苏公子也没事,在隔壁厢房修养。你还是好好关心下自己,苏公子虽是伤了筋骨,但这几天养得好好的。虽还不能行动自如,但能吃能喝。哪里像你,这都昏迷四天了!”说到这儿谨慎道,“阿四你应该是阴司有史以来最差劲的孟婆了,竟被个江湖宵小给放倒了,简直丢脸丢到姥姥家了。阴司里高手云集,我当初就劝你趁机学点武艺,偏你......” 青狸唠唠叨叨,一副恨铁不成钢又心疼不已的样子,这是风城相遇以来再也没有出现过的。阿四这下觉得伤口也不是很疼了,笑道,“这才是真正的你,青狸,你的世界不是只有一个木言之。” 青狸一滞,缓缓道,“阿四,你不懂,他就像是天上的太阳,没有他我的世界就是一片黑暗。” “这是何苦,你好不容易脱离了阴司。可是现如今别说与木言之相认,竟然连一面也未曾见过,可见木惊天对你的防范是要有多紧。” 青狸勉强一笑,“你啊,刚醒就开始唠叨我了!明明阴司拨了暗探给你,怎么出门不带上,现在一身是伤,要不是苏公子,你这次就真是凶多吉少了。经过这次教训,记得一定要开始习武了。” “习武就不必,我轻功不弱,其他本事没有,逃命的本事却不小。这次实在是意外,你知道我一向都是独来独往,一般都是传送一些机密,或者就是到处送汤药。这次案情复杂,暗探全部出去了,我也没有想到。” 说到这儿,青狸凑到阿四耳边,“暗探消息三天前就到了,都是好消息。阿四,我觉得言之肯定有救。” 阿四听后紧张道,“对了,我昏睡四天了,那陆府有什么动静没有,案情有进展吗?苏幕遮呢?” “这个还是苏某来回答吧。” 话音未落,门被推开。苏幕遮手执折扇,含笑坐在轮椅上,他已然恢复了风光霁月,若不是轮椅,阿四恐怕要以为背着她狼狈脱逃并不是眼前这位。他身后跟着两个黑衣男子,一人抱剑,一人推着轮椅,进来后便默默站在一边,眼观鼻,鼻观心,一副下人的样子。 阿四总觉得这两人的身形有些眼熟,她疑惑地看向苏幕遮。 “这是我的家仆,苏左和苏右,此次能平安归来,多亏了他们及时赶到。” 阿四杏眼圆睁,“你们就是那两列人马?” 苏幕遮闻“噗”地笑出了声来,“不错,他们就是那两列人马。” “看来苏公子不但聪明绝顶,手下也尽是高手啊?”这苏幕遮肯定当时就认出来了,竟然不早说,害她...... 青狸若有所思地看着两人斗嘴,阿四她是知道的,至于苏幕遮......从认识苏幕遮那一天起,她就没有见到谁能跟他相处得如此......如此自然。 阿四这时更关心案情和自己的任务进展,她就不信栽了跟头的苏公子会毫无动作。果然,苏幕遮告诉她,“阿四姑娘在这儿睡大头觉,苏某却没有消停过,我着人好好布置了一番,然后给风城的城主大人送了一封信过去。” “信,什么信?” 苏幕遮凤眸一眯,“不急,我慢慢告诉你,答案马上就要揭晓了。” 半个月后,风城发生了一件大事,这件事再次将陆府送上了风口浪尖。 陆千金的凶杀案终被告破,凶手并非少城主木言之,而是陆府的少夫人刘氏。更让人吃惊的是,死者并非陆府千金陆双双,而是刘氏的一名贴身丫鬟。据传,刘氏将小姑陆双双囚禁于西山别庄,正要将其灭口的时候,被木惊天率众冲入,抓了个正着。刘氏的打手裘老四因反抗被当场击杀,刘氏也随后被投入大牢。 此案性质恶劣,按理应立即开堂刑审,然而死者是一无名奴婢,事情就拖了几日。当世之下,签了死契的奴婢可以随家主任意处置,于是凶杀一事就变成了刘氏心狠手辣,无故虐/杀奴婢而已。最终,负责刑审的知县事只能借由刘氏劫持贵家千金之罪,将其押上了公堂。 当日,公堂之外人山人海,大家都好奇这残忍的凶手刘氏是不是生了张狠毒的嘴脸。结果让大家失望了,刘氏长得并不凶神恶煞,甚至还很柔美。她很平静,平静得犹如坐在自家院子里赏花,从头到尾连眉头都没皱过一下,口齿清晰地交待了犯案经过。 原来刘氏子嗣艰难,好不容易生下一子,之后三年就再无所出。小姑陆双双担心兄长子嗣单薄,不顾嫂嫂反对,将一容貌俊美的丫鬟塞到了大房做通房,这个通房便是死者。案发当夜,抱着儿子提前归来的刘氏出现在了陆双双房中,同行的还有那位通房。刘氏本就对骄纵的小姑非常不满,一言不合便吵将起来,失手间砚台击中了一边的通房。通房气绝当场,刘氏慌乱之下唤来新换的打手裘老四。裘老四乃一江湖无赖,怂恿刘氏绑走陆双双,将现场伪装成凶杀,然后运起轻功,神不知鬼不觉地带人逃回了刘氏娘家。至于那串小孩脚印,刘氏解释案发时太乱,是三岁的儿子独自一人跑到外面去玩不小心留下的。 案件解决地异常顺利,也只有阿四他们几个知道,真相其实源于一封信。苏幕遮以鲁南苏公子的名义给木惊天送了一封信,信中将案情一一剖析,最终促成了刘氏别庄的一幕。阿四有一次问苏幕遮,别庄当晚的女人嘶喊,是否就来自被困的陆双双?但如果真的是陆双双,为何陆双双被救回时毫发无损,难道是刘氏最后心软了不成?那如厉鬼般嘶叫声给阿四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所以非要讨个理由不可。苏幕遮当时沉默良久,最后摇着轮椅出门,至此几日不见踪影。 近日,有人痛斥刘氏心狠,也有人为死者抱不平,但不管如何,一场闹剧就这么落下了帷幕,少城主木言之也总算可以正大光明地走出大牢。 陆家大小姐陆双双一早便带着小厮候在了监牢大门口,她与刘氏不同,喜欢穿金戴银,脾气又从小骄纵,随便站在哪里都非常显眼。此时,她正在因为木言之迟迟没有出来朝下人发脾气。 “木言之也不知是什么眼光,怎么看上这个千金大小姐的?”阿四推了推身边的青狸,一脸不屑。她近来恢复得极好,虽不能飞檐走壁,寻常走动还是没有太大问题。 青狸没有理会阿四的问话,她今日戴了幕离,幕离的帽裙很长,罩住整个身子的同时,也将脸一并遮了起来。 阿四看不到青狸的表情,只得将目光放到远处那陆双双身上。 “言之!”随着陆双双的一声欢叫,有人缓步走进了阿四的视线。那人剑眉飞扬,黑眸明亮,分明满脸倦容,却莫名给人一种不屈不挠的感觉。 这个人,就是青狸心心念念的风城少城主——木言之。 陆家大小姐如同快活的小鸟一般扑进了来人的怀里,嘴里又哭又笑道,“言之言之,我吓死了,差点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木言之被陆双双这突如其来的一抱怔在当地,片刻后才笑着拍拍她的肩膀,推开后,说道,“众目睽睽之下,不可如此。”语间不见责怪,眉间满含怜爱。陆双双瞧见小嘴一撅,拉着木言之撒娇,“言之你不安慰我还怪我,你都不疼我了!” “好了好了,是我错了,双双这次受惊了,待我回去打一套你最喜欢的金玉翡翠头面给你压惊可好?” 人来人往的街道上,他眼角眉梢尽是怜惜,一点不剩地全部落在娇俏的女子身上。两人温情脉脉,言笑晏晏地携手离开。他不知在几步之远那阴暗的角落里,有个女子为了他望眼欲穿,不肯离去。 青狸从一开始就不发一言,从木言之出来后更是连动也没有动过,站在那里好似一尊木刻的雕像。隔着幕离,阿四听到的是急促的呼吸,感受到的是浓浓的悲伤。 “青狸,都走远了,我们回去吧。”人去影无踪,喧闹的街道上早已找不到那个叫木言之的人了,阿四不忍心地提醒道。 青狸怔愣许久才点了头,哽咽叹息道,“他瘦了......” 那一个瞬间,阿四只觉得眼睛鼻子喉咙里全是酸涩,“青狸......” 阿四完成了崔判官所交待的任务,按理可以回阴司复命了,但是她只是先将暗探全部遣回。 阿四知晓青狸的心结,不敢争取,不敢质问,害怕从他口中听到你是谁,害怕更深的伤害!阿四第一次知道,生离,比死别更痛苦。隐忍,真的太难太难,阿四决定不要忍! “阿四不要!”一直在自己世界伤心的青狸没有注意阿四,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阿四已经朝着木言之的方向追去。青狸怕被人注意,丝毫不敢追上去,只能在原地急得团团转,暗怪自己大意。 再说阿四一阵急追,一盏茶的功夫就从人群中找到那对俊男靓女。 “木言之你个忘恩负义的混蛋!”一声大喝,阿四旋风般刮到两人面前,不待人反应过来,一巴掌狠狠甩在了木言之脸上。 白皙的面庞瞬间映上了五个指印,木言之眉头紧蹙,喝道,“姑娘哪位,在下何时何地得罪于你,竟然何故出此重手?” 阿四脑中嗡嗡作响,一巴掌下去只觉得痛快,见此脖子一扬,“你管姑奶奶是谁?姑奶奶问你,你记不记得青娘?” 此处正值闹市,阿四这声质问很轻,但木言之明明是听见了。他呼吸一滞,僵立在当场。口中念叨着,“青娘......青娘......”又是低头又是皱眉,似乎这两个字让他绞尽脑汁。 阿四心中欣慰,凡喝了孟婆汤之后,从未有人能记起过去。这木言之能有这种感知,可见曾经的确对青狸动过真心。然而未等她感慨天下有真情,木言之下一刻便面无表情道,“在下不认识,再说这青娘,一听便是流落风尘的妓子。在下堂堂风城的少城主,难道会饥不择食沾染上这些肮脏之物!” “你!”阿四面沉如水。 陆双双起初被怔得目瞪口呆,回过神来简直就是怒火冲天。“你这个疯子竟敢打我的言之!”叫嚣着扑到阿四身上就是一个巴掌。 木言之见状连忙抱住陆双双,阿四闪得飞快,很轻松地躲了开去。陆双双见一巴掌落空,喉间怒吼,厉声尖叫,“贱人贱人贱人!”她忽然牙齿咬得咯吱咯吱地响,双眸通红,瞪得几乎要将眼眶崩裂般,那样子,五官扭作一团,狰狞可怖! 这陆双双好古怪! 此时周边不少人驻足围观,阿四暗道一声太冲动,脚下一错,擦着围住自己的下人朝外挤去。 阿四转过一个街口,正要往前跑。斜刺里伸出一只玉手,抓住她轻轻一扯,便将她扯进了一台轿子里。 轿帘落下,坐在里面的正是青狸。 阿四大大地喘了口气,“你怎么没先回去,我们快走,被人盯上就麻烦了。” 青狸无奈道,“原来你还记得不能被人盯上。放心吧,我看过了,没有可疑之人。” 阿四这才真正放下心来,捂住自己胸口的伤处,怒骂道,“青狸,这木言之不是好东西,他说青娘是......” “青娘本就是红尘中肮脏之人。” “你......”阿四忽而心中一跳,“你都听到了?” 阿四这才发现轿子中的青狸泪凝于睫,将落不落,脸色凄冷。她拉住青狸的手,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阿四为了青狸揪心不已,同一时刻的木府内,也有人惶惶不安。 此人却是城主木惊天。 木惊天伸手擦了擦额上汗珠,保养得宜的脸上布满惊慌。他对面坐着一个男人,白帢青衫,正不急不缓地品着手中的香茶。 木惊天咽了口唾沫,试探着说,“在下愿为主公分忧,欧阳先生,明日我就安排下去,让我那不孝子早日成婚。” 那欧阳先生微微一笑,道,“木城主德才兼备,实乃栋梁之才,屈在这小小风城,可惜了。” 木惊天心里一松,转而又大喜道,“多谢欧阳先生指点,在下愿为主公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豪言壮语并未马上得到那位欧阳先生的回应,他只能忐忑地低着头,耐心等待。 半晌,对面之人才抬头第一次正眼看他,阴沉沉地说,“主公如今让木城主做的事只有一件,那就是陆府的全部家财!木城主,你已经慢了不止一两天了......” 言罢,茶盖被丢在茶杯上发出“嗒”的一声响。声音清脆动听,回荡在寂静诡秘的房内,也深深敲进了木惊天的心里。 ☆、第9章 往事不可追 青狸病倒了。 自从传来木言之与陆家千金即将大婚的消息,她便一病不起。 重伤未愈,又加上心力交瘁,实非常人所能忍。阿四徘徊良久,还是叩响了青狸的房门,今日是木府大喜之日,她实在不放心青狸。 “青狸,你怎么起来了?” 青狸见阿四进来后微微一笑,当窗理了理云鬓,回头问她,“我睡得太久了,想起来动一动。阿四你看,我气色好点了,这样好看吗?” 青狸今日着一身淡紫,轻纱罗裙一层一层地堆在脚下,宛如一朵艳色牡丹。她乌压压的云鬓高绾,青黛扫眉似远山,唯一不足的是脸色过于苍白。红润的胭脂涂在脸上不见妖娆,反而如同白纸上抹了一层红墨,更显憔悴。 阿四不知道怎的,心中愈发难受,“好看。”说完似觉得不够,又紧接着连连点头,“青狸最好看,简直沉鱼落雁。” 青狸垂了垂眼皮,苦涩道,“阿四何必骗我,我如今病骨支离,哪里称得上沉鱼落雁。” 阿四坐到她身边,小心翼翼道,“青狸,心里难过就哭出来吧。” “我不难过,”青狸摇摇头,她拉住阿四的手,“阿四,我想去木府。” “不行,你不能去!”阿四想也不想就回绝,“木惊天视你为眼中钉,你这是要去送死么?”风城少城主迎娶富家千金,这木府大喜之日,青狸去了只有伤心抑郁的份。原本就心身交病,如此一来,只怕更会加重病情。阿四见青狸垂头不语,缓了口气,劝道,“你现在需要做的就是好好休息,哪一天恢复了再做其他打算。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你现今这情况,要是被木惊天发现,我们逃命都来不及。” “可是,”青狸抬起头,眼泛波光,“不去,我这病更好不了。阿四,我想再看他最后一眼,就最后一眼......” 你忍辱负重,等了他一年又一年,只是为了看他一眼吗?青狸,你这是何苦?阿四张了张嘴,最终在青狸的苦求之下将这些话咽进了肚子里。 张灯结彩的木府,下人们连走路都轻快了许多,愁云惨淡许久,如今总算是拨开云雾见彩云了。 风城少城主大婚算是城中一大盛事,所以木府可谓是贵客盈门,络绎不绝。木大总管今日忙上忙下,恨不能掰成数份,孰料府中那位贵客偏偏要他亲自去送茶。虽然城主吩咐了要小心服侍,但送茶这种小事就不用亲力亲为了吧?于是,当有两个相貌清秀的小丫鬟走近时,他随意指了其中一个,吩咐道,“你,送壶茶去东厢房,记得要最好的龙井。” 两个小丫鬟正低着头往大堂方向走,闻言齐齐一愣,半天没反应过来。木大总管见状不耐烦了,“是昨日新来的吧,还不快去,东厢房的可是贵客,伺候好了,少不了你的好处。要是怠慢了贵客,等下十个脑袋都不够你砍的!”言罢,也不等人反应,指了指方向就急急忙忙离去。 “青狸,我去去就来,你切记不可轻举妄动,万事小心。” 原来,这两个小丫鬟正是乔装改扮的阿四和青狸。不巧的是,两人刚刚混进来,就碰上了木总管。阿四怕引人注意,只能和青狸先行分开。 按理,东厢房一般住的都是主人儿子或者东床快婿,也不知木府这位贵客是何方神圣,竟然能让木惊天这般看重。思忖间,阿四已经托着茶盘站在了其中一间厢房门口。门内传来两个人的对话,听起来都是中年男人,言语间神神秘秘,有几分古怪。 “欧阳先生,风城事了,我们是否即刻赶往听云山?” 此人口气较急,另一人却显得慢条斯理,“不,邕州城背靠听云山,我们去的不是听云山,而是邕州城。” “可是,邕州城乃边陲之城,又值南疆暴、乱,主公他......” 被称为欧阳先生的人不待他说完,便接口道,“兹事体大,我等只需领命,揣摩上意只会令主公不喜。再则,主公他自有安排,届时......” “谁?” 阿四正好奇他们口中的“主公”是要有如何安排,房内一声暴喝,随之,房门“砰”地一声被拉开,里面窜出一人。 此人人高马大,太阳穴微微凸起,正目光如炬地瞪着阿四。阿四吓得连忙低下脑袋,暗恨自己多事,于是假装害怕至极,颤抖着声音哆嗦道,“奴婢奉木管家之命前来送茶水。” “那还不进来?”那人冷哼一声,吩咐道。 “是。”阿四急忙进门,将茶水放下,然后慢慢地退了出去。 “慢着,”眼见着就要到门口,那位欧阳先生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你抬起头来。” 阿四猛地站住,余光瞥到一截青衫下襟,脑中思绪万千。她虽是阴司中人,又在查察司领命过,但除了上次围杀武林盟主,手上接触的案子大多不太重要。这欧阳先生的名号,从未听闻,应该无碍吧?想到这儿,她站直了身体,缓缓抬头。 正在此时,身后大步走进一人,郑重道,“欧阳先生,惊天有一事相告!” 来人竟是木惊天! 阿四慌忙躬身低头闪到一旁,只听那欧阳先生问道,“木城主,此时应是少城主拜堂吉时,可是出了什么意外?” “托欧阳先生的福,今日一切顺利,至于犬子拜堂这等小事,岂能与主公之事相提并论。”木惊天顿了顿,似乎这才看到站在一边的阿四,一皱眉道,“木管家怎么叫一个小丫鬟前来伺候,这里没你的事儿了,下去吧!” 阿四巴不得早点走开去找青狸,于是答应一声,匆匆退出门外,顺手将门带上。走开之前,只听得什么军资之类的,阿四皱皱鼻子,原来是朝廷的走狗。 话分两头,再说另一边的青狸。 青狸迷路了,她提着灯笼,穿廊过院,满目尽是红灿灿的喜庆。那些耀眼的红火,几乎要将满天繁星也盖了过去。木府前院人声鼎沸,歌舞升平。丝竹之音袅袅传来,不依不饶地钻进她心里,将胸腔之内的所有都狠狠搅碎。青狸明明在大口大口地呼吸,却仍然觉得要窒息而亡。 所以,当她终于找到拜堂所在之时,新人早已就位。 青狸一直知道,她的言之相当英俊,却仍想不到他穿上这身红袍是如此的俊美夺目。他一如既往的嘴角含笑,那种笑如沐春风,此时却又多了些别的东西。供桌横卧,上设天地君亲师的牌位,后方悬挂着神宗神幔。而高堂上,有一贵妇人含笑而坐,青狸知道她是木言之的继母,如今的城主夫人李氏。 青狸看着这场景,眼眶湿润,心中滋味难言。 犹然记得多年前的那时,你我海誓山盟,以日月为证,共拜天地。你曾不屑世俗礼仪,亲手为我绾发勾眉,笑说要陪我到天荒地老。我当时喜极而泣,却因着不可告知的身份调侃,“如果有一天自己先去,千万不能将我忘记。” 你当时是如何答来? 哦,你执我之手,指天为誓,“如果有一天你先我故去,那么下一世,我一定要再次找到你,娶你为妻!” 言犹在耳,如今我就在你身边,你却正牵着别一个她喜结连理。你们一下又一下,依着傧相的唱诺行三跪九叩之礼。言之啊言之,此时此地,如果我出现在你面前,你是否能想起我们的承诺,想起世上还有一个我? 模糊间,傧相声音更加宏亮。 “跪,献香!” “跪,叩首,再叩首,三叩首!” 堂上,宾客亲友殷切祝福,喜笑颜开。角落里,有个不知名的小丫鬟,泣不成声。 青狸自问,是不是那些回忆都是幻觉?那个温文尔雅的男子,与之耳鬓厮磨,与之琴瑟和鸣,誓要与我生生世世永不分离。而现如今,你眼角的爱意怜惜都给了对面那个女人,你们执手叩拜,得到全世界的艳羡称赞。 丝乐齐鸣,喜气洋洋,青狸觉得自己顿悟了。 那就这样吧...... 白驹过隙,时过境迁,原来唯一不变的只有心中的回忆。 回忆中的言之永远都是我的言之,我会独自坚守下去。而你,就让我用成全,祝福你们白首偕老! 青狸最后看了一眼红袍加身的木言之,再无留恋地转身,踏步,离去。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送入洞房!” 身后丝竹喧嚣,心中平淡如水,可惜的是这份平淡尚未维持多久,就被一阵嘶叫打破!欢庆的人群中陡然间一阵骚乱,青狸回身看去,发现始作俑者不是他人,竟是今天的新娘子——陆双双! 新娘陆双双不知受了什么刺激,蓦地扯开冠上红帕,伸手抓住身边喜婆就是一阵撕咬! “啊!”只听得喜婆惨叫一声,双手捂住眼睛,下一刻便是满脸血污地翻到在地。而不远处的地上,有圆圆的事物一路滚动,竟是两颗人的眼珠!陆双双厉声尖笑,面目狰狞,十指尖尖上血水滴答,回身就往人群中抓去! 宾客们见状惊恐万分,纷纷四下逃窜。木言之离得较近,连忙叫上傧相一起上前制止。诡异的是,这陆双双好似被厉鬼附身,猛然间力大无穷,一个回手就将三人甩开。这情况,如果阿四在的话,必然会忆起大街上扇巴掌那一幕。 这陆双双果然有问题! 此时反应最快的当属城主夫人,她高声吩咐下人,“按住她!按住她!她这是之前受了刘氏的惊吓尚未好全!” 于是,小厮、丫鬟纷纷加入,喜堂上瞬间乱成了一锅粥。木言之顾不上其他,起身就去拉陆双双。 混乱中,惊、变突起,陆双双不知从哪个女人头上抓下一根簪子,回手就朝身边的木言之刺去! 木言之离得实在太近,根本躲闪不及,心中暗叹一声“我命休矣”,只能闭着眼睛等死。然而疼痛迟迟未来,身上却忽的一暖。他奇怪地睁开眼睛,只见有一女子正挡在身前,脖间鲜血长流,慢慢往旁边地上倒下去。 不知为何,木言之心中一空,慌忙伸手将她抱住。 喜堂前,红烛下,周遭惊叫连连,他们两人却安静地相拥而视。 青狸欣然一笑,犹如百花齐开,美不胜收。 她颤抖着伸手,想要抚摸木言之脸庞。木言之下意识地接住她的手按在自己脸上,双唇微颤,问,“你是谁?” 青狸胸口起伏急促,万分不舍得看着木言之,双唇几番张合,却一个字也没有说出口。 木言之见状焦急万分,明明从未相识,却不忍不住泪流满面。他有种预感,有什么非常重要的东西正从他心口剥离,一点点远去。木言之紧紧地抱住怀里的女子,一遍一遍用眼光描摹她的眉眼,竟是无语凝噎。 青狸还是在笑着,她想起多年前的月下花前,他曾说,“我怎么会忘了青娘呢,就算忘了自己是谁,也不会忘记春风渡口的小青娘啊!” 青狸释然了。 流离半世,能与你相知相许,亦是足矣...... 所有的疼痛与辛酸就这样忽而远去,恍然间,青狸又一次看见那个眉如远山的男子,他唇角含着一抹缱绻的笑意,穿过薄薄的雨雾,踏舟前来相迎...... 阿四赶到的时候,青狸正躺在她思慕已久的男人怀里。她面带微笑,却已然断气,刺眼的血液染红了她粉色的胸襟。身边的男人双目无神,泪如雨下。他口中念念有词,失魂落魄地抱着青狸的尸体不肯松手。 阿四犹自不信一般,蹲下身拉住她已经冰冷僵硬的手,唤道,“青狸......” ☆、第10章 另有其人 红烛高照的喜堂混乱不堪,供桌被掀飞到角落,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不少人,各个呻/吟不已。也不知是谁的鲜血,正好溅在了天地君亲师的牌位上,红艳艳的异常刺眼。 混乱一直持续到木惊天的出现才得以结束。稍加清点后发现,死两人,重伤三人,还有数十人轻伤。青狸被一击毙命,还有一位宾客被当场戳破了肚皮,陆双双甚至残忍地拉出了一部分肠子。 那血腥的场面,直接吓晕了一众夫人女眷。在场众位不约而同地想起陆府那宗命案,这种死法,与那陆府丫鬟的死法可谓惊人的相似。虽然陆双双已经被带走看管起来,众宾客依旧惊疑不定。 也有胆子稍大点的,上去安慰木言之,“那刘氏太过狠毒,把好好的一个千金小姐吓得疯疯癫癫。看装扮,死了的应该是个丫鬟。少城主切莫伤怀,她这也算是尽忠了。” 木言之从青狸死后便坐在地上一动不动,直至此刻,才赤红着双眼怒喝,“你闭嘴!” 那宾客被吓得一哆嗦,缩着脖子就躲到人群后面去了。 木惊天见状面露不满,“此事自有爹爹替你做主,言之,快放下,回房去看看你媳妇儿。” 木言之闻言倏地后退到墙角,将怀里的青狸抱得更紧,一脸警惕地说,“爹,你告诉我,她是谁?” 木惊天浓眉一立,“逆子!这就是个新买的小丫头,你这样抱着成何体统!” “新买的小丫头?”木言之惨然一笑,“你以为我会相信你,我一定认识她,你到底瞒了我什么?”说完,他忽然转向阿四,“是你?”略一沉思,问道,“她是不是,就是青娘?” 木惊天大吃一惊,怒喝,“胡说八道!什么青娘红娘!来人,少城主惊吓过度,给我带下去!” “谁敢动我?”木言之死死抱住青狸,“你果然有事瞒我,怪不得总会有人对我欲言又止,偏偏问他们又不肯说。原来都是你!” 阿四心头百般滋味,可是这又能如何呢,青狸......她已经死了。 木言之却似浑然忘记了青狸已死这回事,他不依不挠地追问阿四“你肯定知道,你来说,”他双眸崭亮,毫无形象地抱着青狸重重跪下,“我求你,你告诉我。” 阿四此时心如刀割,为了青狸,也为了木言之。 她斟酌一番,简单道,“她是青狸,你叫她青娘,你们两情相悦却被你父亲阻拦,最终抹去了你的记忆,追杀青狸。青狸九死一生,总算回到风城找你,不料被你父亲打成重伤......”她掩去了阴司相关事情,将两人的恩恩怨怨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 “孽障!竟由得一个外人妖言惑众!人呢,都死了?还不快把少城主带下去,把这个信口雌黄的女娃娃给我丢进大牢!” “是!”随之,一众小厮朝他们围了过来。 阿四暗叹一声糟糕,侧身与木言之并立,思量着该如何脱逃。众宾客见状分外尴尬,只得僵立在原地。 于是,场中就忽然安静了下来。 正在此时,堂外传来一声喝喊,“城主,手下留人!” 声音清透响亮,紧接着,传来了轮子碾过石板的声音。 观望的人群自动一分为二,让出一条小道。阿四就看到有人墨发白衣,斯斯文文地坐在轮椅上,被人渐渐推到场中央。 此人正是多日不见踪影的苏幕遮。莫名的,阿四长吁一口气。她暗暗朝他投去希冀的目光,不料苏幕遮也正巧回眸看了过来。他看起来神色寡淡,只是朝阿四略一颔首,双眸却幽如深壑,让阿四有种被看透的错觉。 好在苏幕遮只是一扫而过,下一刻便对上了风城城主木惊天。 “木城主,在下乃鲁南苏幕遮,今日不请自来,是有一事相告。” 话音刚落,周围便传来阵阵吸气声,接着便是七嘴八舌的纷纷议论。 “鲁南苏幕遮?竟是舞勺之年便中探花的鲁南苏公子?老天,我有生之年总算有幸一见!” “苏公子果然是浊世翩翩佳公子,这一低头一抬眼,能与之相比的,想必也只有当朝太子一人而已。” “相貌气度固然出众,但这一介庶民怎能与皇室相比?你还是少说几句,小心祸从口出。” “那有什么,苏公子束发之年便能智退姜国三千玄甲骑兵,怎是一般庶民能比?再则,太子当时还是七皇子时就曾三顾茅庐,只为求得苏公子入世,只是苏公子散漫惯了,才一直未答应。” “也是。不过苏公子今日怎么会出现在我们风城的木府,这腿又是怎么了?” ...... 惊者有之,喜则亦有之,众人一边讨论得兴致勃勃,一边竖起耳朵瞪起眼睛围观,深怕错过任何一丝细节。 这关键时刻,苏幕遮姗姗而来,饶是叱咤风城的木惊天也不得不掂量着说话。于是,略一沉吟,他客气道,“不知苏公子远道而来,有何赐教?” 苏幕遮表情微妙,他一字一句道,“苏某今日前来,只为陆府命案一事。” 话毕,场中骤然寂静无声,静到连根针掉在地上也能听得见。事实上,几乎所有人心中都掀起了轩然大波,这些人中也包括木惊天。从刚才这些事情看来,陆府的命案恐怕另有隐情。但如果任由这事态扩大,岂不是要影响主公的大事?可是拒谈此事,又显得自己虚心,这众目睽睽之下...... 木惊天游移不定,最终只能道,“苏公子,如果本城主没有记错的话,这陆府一案已结。连这破案的关键,也都是苏公子你亲自写信告知,不知今日旧事重提,是何道理?” 苏幕遮面不改色,回道,“说来惭愧,苏某无意间得知此案,查探时被那裘老四抓走,险些命丧黄泉。脱困后尚未复原便急于揪出真凶,竟被那凶手摆了一道。”说到这儿,他凤眸一转,不带任何感情地扫过在场中人,最后将目光定在木惊天身上。 木惊天心中警铃大作,心跳陡急,不禁挺直了脊梁,按捺着问道,“苏公子这是何意?” 只见苏幕遮嘴角一勾,笑痕未深又匆匆隐去。他正色道,“凶手另有其人。” “谁?”场中众人不由得齐声问道。 “陆府的千金大小姐,也就是今天的新娘——陆双双!” ☆、第11章 参不透 那日,木府喜堂简直是一个神奇的所在,变故突起,喜堂变丧场。接着,鲁南苏公子如天外来客一般降临,当着风城权首和满堂宾客侃侃而谈,至此陆府一案终于尘埃落定。 原来,陆府千金陆双双竟是真正的凶手。 她患有失心疯,此种病患,发作时神志不清,却暴戾非常,力大无穷,甚至无故攻击身边之人。 苏幕遮为了证实此事,将陆双双母亲陆夫人的死因也翻了出来。陆夫人生前便患有此恶疾,当年生下陆双双没多久又突然发作,结果一不小心掉进湖里溺水而亡。陆双双肖其母,年过十八之后竟也开始发作。第一次发作时,也就是案发当夜,刘氏正与小姑陪儿子玩耍,谁知小姑突然发狂,活生生掐死了一个丫鬟。大惊之下,刘氏护子心切,第一时间将儿子推出了门外。好在动静很大,门外留守的小厮丫鬟冲进来才算救了剩下的两条命来。没想到的是,贴身丫鬟小荷禁不住吓,竟直接跑出去嚷嚷了开来,这才引来了官衙仵作。 事情闹开以后,陆家老爷辗转难眠,连夜将爱女陆双双送到了别院,并遣了儿媳刘氏前去照应。 谁知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本想杀了小荷灭口,顺便栽赃嫁祸,却引来了个苏幕遮。苏幕遮岂是一般人,别说嫁祸,就是死在陆府,他们都有口说不清。于是,只能咬咬牙,临时命裘老四将他们送去别庄灭口。好死不死的,裘老四那厮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又让这两人给跑了! 陆老爷一晚上心惊肉跳,急急忙忙与儿子一商量,终于想出了个万全之策——那就是让儿媳妇刘氏顶缸。于是,就出现了公堂上刘氏认罪那一出。而再一次出现在众人面前的刘氏再也没有那份平静,她形销骨立,跪在木惊天面前嚎啕大哭。原来刘氏替小姑顶罪之后,陆家不但不遵守约定帮助她娘家人,竟不允许她见亲生儿子。儿子就是她的命,这跟刮她心肝没有任何区别。苏幕遮前去游说,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将她带来作证了。 铁证如山,一心偏袒陆府的木惊天当场色变,义正言辞地嚷着要严惩不贷!随之,命人将陆府一众人全部捉拿归案,陆双双更是被严密看管。没过几日,风光一时的陆府就再也不存在了,据说连那栋宅子也被收归官府。 阿四再一次觉得人世无常,现实中的悲剧往往比戏文里唱的还要曲折离奇,跌宕起伏。比如陆府,又比如,青狸和木言之。 阿四至今仍记得,那个叫木言之的男子,抱着青狸的尸首跑了不下十家医馆。那种执拗与不肯相信,让任何人看了都觉得痛彻心扉。她曾也去劝说让青狸入土为安,可木言之每每泪流不停,反复解释:我不想娶双双的,可是爹爹不让,所以我才会在陆府凶案那夜去找双双和谈,我只是把她当成妹妹而已。虽然我不记得青娘了,可是我知道自己不能娶她。我后来怎么就心软松口了呢?是我错了,是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木言之最终还是安葬了青狸,只是他再也不会笑了。 不知从何时开始,歌声缭绕的春风渡口对岸,总有这么一个神色凄然的男子,他每每都要租一条船,什么都不做,就那么静静地站在船头,隔着碧波绿水瞭望对岸,久久不去。偶尔,也会有路人询问他在等谁,他每次都会思量许久,然后痛苦地摇头。 而阿四知道,他要等的那个人,再也等不到了...... 陆府的凶杀案被列入了风城的十大凶案,多年之后,还被人们津津乐道。当然,同时被人们挂上嘴边的还有那位惊艳绝尘,气度从容的苏公子。 想到那位苏公子,阿四觉得自己此次出门还是很幸运的。那天听苏右说苏幕遮的生辰快到了,为了报答他的救命之恩,阿四绞尽脑汁,最后决定绣个荷包给他。 所以,某天的早晨,阿四逮住了正要出门的苏左,亲手将荷包递了过去。“苏幕遮两次相救,阿四实在不知如何感谢,劳烦苏左大哥将此荷包转交给你家公子。” 苏左犹豫了很久才面无表情地接了过来,阿四心想果然是苏幕遮的家仆,连木着脸的表情都一模一样。不料苏左拿着荷包看了又看,抬抬眼皮问道,“这是给我家公子的?” “是啊。” “这上面绣了什么?” 阿四闻言俏脸一红,“阿四不善女红,但也实在拿不出其他东西,就是一份心意。苏左大哥是不是怕你家公子不喜欢这荷包?唔,如果他不喜欢扔了就好,苏左大哥不必为阿四烦恼。” 苏左万年黑的脸上鲜少出现了惊奇的表情,他张了张嘴,不确定道,“但是阿四姑娘为何要绣个......绣个屁/股在上面?” 咔擦! 阿四听到了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她脸色从红转白,又从白转黑,最后暗吸一口气,“苏左大哥你仔细看,这是个绣了桃子的荷包!” 苏左脸一僵,极其不自然地弯了弯唇角,“哦......我看花眼了,的确是个粉色的......桃子。” 这时,苏右从月门处拐了进来,“苏左你怎么还在这儿?”苏右比苏左要开朗一些,熟悉之后,阿四跟他的交流也更多。他见苏左拿了个荷包杵在哪儿,阿四脸色也不太好,便笑嘻嘻道,“哟,这哪儿来的荷包?” 说完,手一伸便夺了过来。 这不看不知道,一看之下,苏右险些没被自己的口水给呛着。他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我说苏左,这是谁给你送的大礼啊?怎么绣个屁/股在上面?” 苏左依旧是面无表情,他瞥着快笑趴下的苏右说道,“这是阿四姑娘送给公子的寿桃荷包。” “啊?”苏右的笑声戛然而止,他不可置信地把荷包凑近眼前仔细研究了一番。这乱七八糟的一坨线堆在上面,瞧这形状,明明就是一个屁/股嘛!他看看脸色铁青的阿四,又看看一脸忍笑的苏左,小心翼翼地笑道,“啊对啊,的确是寿桃,阿四姑娘你看我,今儿还未进食,眼花了眼花了。” 拜托,从小到大给公子送东西的姑娘不少,送荷包的更是多见,只是阿四姑娘这刺绣实在是......说惨不忍睹都是已经是在夸她了。 阿四是真的气到了,手一摊,就要让苏右把荷包还给她。“你们眼光太差,欺负我不懂刺绣么?快还给我!” 可是苏右不但没把荷包还给她,反而纵身一跃,窜到了两丈之外。 苏幕遮老远就看到他们三个人围在那儿嘀嘀咕咕,正打算摇着轮椅去看个究竟,就被忽然窜过来的苏右堵在了半道上,于是不快道,“阿四脸色不太好,你们是不是对人家无理了?” “公子,送你的荷包。”苏右迫不及待地把荷包塞进了他家公子的怀里。 苏公子捏起手上那个奇形怪状的荷包,斜睨着苏右,道,“又是哪个脑中无物的女人送来的,谁让你们收下了?”无意间瞄了一眼荷包的花样后,突然皱起他那双好看的眉毛,奇道,“咦,谁在上面绣了个屁/股?” 苏左、苏右:“......” 阿四,“苏幕遮!” 阿四一气之下,几天都没有出门,连苏幕遮三人离开也没去送上一送,直到青狸的头七回魂夜。 时至夏末,夜风微凉,皎白的月光照在孤零零的墓碑上。碑上有血红的字迹,上书:爱妻青狸之墓,夫,木言之立。 阿四将祭品放好,又斟了满满一杯酒,正打算倒在坟前,却不由一顿。墓碑后的阴影里,有人安然而睡。 “木言之?”他睡得太熟,阿四怎么拍都没把他吵醒。木言之满脸胡子邋遢,好好的白衣也变得灰蒙蒙的,褶皱不堪。他早已不复那翩翩公子的样子,此时却眉头舒展,如同睡在自家床上一般安宁自在。 阿四无奈地摇摇头,“青狸,阴司来消息了,我明天就要回去。”她有很多话要说,却不知如何说起,“青狸,木言之他......他虽然因为孟婆汤忘记了很多事,但他依旧记得你,” 阿四心中百感交集,忍不住长长一声叹息。回应她的只有凉凉的山风,敲在山间的每个角落,呜咽有声,如泣如诉。 而就在不远处的月影里,有人一袭青衫,背手而立。他朝身侧的黑衣人说道,“木惊天怎么就突然死了?他武艺高强,这是怎么回事?东西都运过去了吗?” 黑衣人恭敬地回道,“回欧阳先生,属下们赶到的时候木城主被一剑封喉,已经死去多时了。好在东西都早早运出去了。” “木惊天死得蹊跷,我先去邕州城,你查查清楚再来与我汇合。” “是。” “慢着,”那欧阳蓦地脸一沉,吩咐道,“木府那个不小心闯进来的小丫头,你记得去查一查。” 黑衣人闻言一愣,“欧阳先生可是认为这小丫头与木城主之死有关?” 欧阳微眯了眯眼,“不,我总觉得她有些眼熟,可就是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他顿了顿,接着又道,“另外,调查一下苏幕遮最近的动向。切记,要暗中行事,决不能惊动他!这鲁南苏公子的名号,可不是白给的......” “是” 夜凉如水,月光将两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一阵风吹来,影子便跟着奋力扭动,诡异非常。 ☆、第12章 夜半鬼敲门 那少年不知道是伤到了哪儿,半身染血,脸上血迹模糊,一双眼睛只是直勾勾地盯着前方,黑洞洞的好似要将万事万物吞尽。巷子里脏且乱,连日的雨水冲刷下一股恶臭扑鼻而来。只见少年扶着墙,一路跌跌撞撞,几番摔倒又立马爬起来不要命地跑。 小巷里很安静,除了簌簌的雨声,还能听到少年急促的喘息和凌乱的脚步。她急忙撑开手中的油纸伞,几步都溅起了难闻的积水。吃力地踮起脚,把大部分偏过去遮到佝偻着的少年身上。 “喂,你,要躲雨吗?”她这样小心翼翼地问道。 彼时不知哪家的歌女正倚窗而歌,“半城柳色半城烟,一袭青衫照万年。春风湖畔阑珊院,透骨朱砂画缱绻。”歌声低迷又缠绵,远远传来,萦绕在她心间。 她很用心地去看近在咫尺的脸,却是朦朦胧胧,怎么也看不清楚。 忽而,她又潜伏在烛火微弱的营帐里,怀抱着一个滚烫事物。后方传来异响,未及回头脑后就一阵剧痛,然后就是天旋地转。烛火突地用力跳动了几下,便“噗”地一声归于黑暗,也不知道背后是人是鬼…… 后脑勺的疼一阵胜过一阵,如同有人用锤子将一根根长钉敲进脑袋里。“唔!”随着一声痛叫,阿四“唰”地睁开了眼睛。眼前是黑影重重的树林,偶尔有风吹过,便随之摆动。 “又是这个梦......” 脏乱的雨巷、营帐内的偷袭,自从在阴司接任孟婆之后,这个梦境就很少梦到了。似曾相识又全然不明白始终,每每醒来都是头痛欲裂,万分折磨人。她按了按太阳穴,脚边的火堆不知何时已经熄灭,天色将亮未亮,也没了睡意,便靠在树旁发起呆来。 离风城之事已经过去三个多月,这次的目的地是最南边的邕州城。邕州城乃国之南界,有听云山做天然屏障,是兵家必争之所。四十年前,小南国不堪交趾国突袭掠夺,损伤惨重,为免国内暴、乱突然引兵北伐轩辕国。当时的轩辕国,在前朝哀帝的统治之下非常混乱,竟不敌小小南国节节败退。那时今上武帝仍是将军之身,年不及弱冠,由于大败北方鞑靼而镇守北疆。小南国消息传来,当时的哀帝听信阉党谗言,夺其北方军权,只给了五万兵马便命其千里奔骑营救。不料,武帝和武后就是带了这区区五万人马,收服小南国,逼退交趾军马五百里。最后在听云山发动兵变,黄袍加身,被拥立为武皇。随后,武皇重整人马以雷霆万钧之势,一口气攻陷了十座城池。老百姓早已不堪前朝统治,纷纷支持加入。转眼间,人马已近二十万,浩浩荡荡一路北上,势如破竹,直取京师! 今上称帝后收小南国,改名邕州,立帝后双像于听云山脚之下,以示永保邕州百姓,并对交趾国严防警戒。而今,今上年近花甲,对邕州依旧分外关注,前不久便派了赫赫有名的虓虎大将军何守正前来平定邕州暴、动。而她此次的任务,便是协同查察司天眼和罚恶司刑关,共同保护这位虓虎大将军。 “阿四,想什么呢?”对面坐下一人,笑嘻嘻地问话,“你总时不时发愣,你不知道吧,你发起愣来就一点都不机灵了。” 阿四闻言收起满腹心事,轻笑一声,“天眼,你捡了便宜还卖乖么?我的愚钝岂不是正好衬托出你的聪明?” 这人正是阴司四大判官之一的查察司天眼,他约莫三十上下,长了张再平凡不过的脸,唯一能让人记住的就是那口白亮亮的牙齿。天眼统领查察司上下几百号精英,打理全国各地暗桩。可是恐怕谁也想不到,闻之色变的四大判官之一,天眼却与刑关全然不同。由于在查察司待的半年几乎没被派出去过,阿四其实很好奇这完全不上道的男人,是如何坐上这查察司宝座,又是如何御下的。 回头瞅了一眼依旧横卧而眠的刑关,阿四压低声音道,“我很奇怪,为何崔判官要将我们三个放在一起执行邕州的任务。” 天眼也随之瞥了一眼刑关,心领神会道,“这家伙就是讨厌,天天冷着张俊脸,我也不乐意跟他一起。不过他就是外闷里骚,我有一次无意间发现了个很有趣的事情。”说到这儿,他咧着嘴抬抬眉毛。意思是,快来问我啊快来问我啊,问我我才说。 阿四对这厮已经习惯了,动不动就自以为神秘地笑得见牙不见眼,干脆配合道,“是什么有趣的事情,说来听听?” “嘿嘿,”天眼眼睛一眯,捂着嘴乐了好一会儿才凑过来,说,“刑关的亵裤,每条上都要绣有一只小鸡!” “噗!” 酷霸狂拽叼的刑关大人,果然,口味非凡啊! 阿四和天眼两颗脑袋凑在一块儿,笑得眼泪鼻涕都要出来了,还是停不下来。 “何事惹得二位如此开怀,说出来刑关也跟着乐一乐可好?” 阴测测的声音让两人的闷笑声戛然而止,都呆呆地正襟坐好,一副刚才什么也没发生的样子,齐声道,“刑关你醒啦?” “唧唧喳喳半天若还是不醒,我估计都已经死了好几回了。”刑关黑着脸,往二人面前一坐,冷冷道,“此次邕州之行事关重大,出门前崔判官刻意叮嘱多次需谨慎行事,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二位如果精力过旺,不如多想想进了邕州城如何探听一下各方消息。” 阿四点点头,阴司此次任务的确非同一般,至少她从未听说过,有哪一次任务能劳动两大判官一同出现的。 天眼那厮刚才还浑身不正经,此时却把背挺得直直的,虎着脸说,“刑关放心,暗探早已先一步进行,待我们进了邕州城便可知晓。” 阿四打量了下周围,不放心道,“阴司这次给我们安排的身份是师兄妹,这身份也不知能不能得到虓虎大将军何守正的信任。他不是一般人,不好糊弄吧?再则,何守正此次是为镇压土司余孽的暴、乱,那我们是否只要防备这些人就够了。” 天眼呵呵一笑,轻松道,“阿四放心,这师兄妹身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刑关安的可是何守正私生子的身份。” 说完,意味不明地将目光放在了刑关脸上。阿四不明所以,循着视线颇为疑惑地看着刑关。刑关面有异色,冷哼着转移了话题,“查察司的本事刑关并不怀疑,但是你们也知道,我们如今已经是半只脚踏入了邕州界。今上自从颁布执行‘改土归流’便一直受到当地多方土司阻挠,此次暴、乱本身并不严重,严重的是这些村寨竟拧成了一股绳,还推了个酋长出来。” 天眼难得正色地点头,“何守正毕竟是沙场出身的将军,那些刺杀的宵小我们倒不必在意,需要留意的是......”他顿了顿,似乎颇为忌惮,“我们需要留意的是蛊毒,邕州多苗寨,苗人盛行养蛊,此物防不胜防啊。” 蛊毒非一般毒物,不但能让人在无意中中招,中蛊者往往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甚为惨烈。武帝上位之后对巫蛊禁了又禁,但此物禁无止境,如今大家是谈蛊色变。 阿四心中一紧,疑惑道,“阴司能人众多,善赏司规仪不是精于岐黄之术,为何不参与此次邕州之行?” 刑关不屑道,“我也想知道,为何先生指名要你参与,只盼你别关键时刻傻乎乎地,发呆发愣拖了我们后腿。” 天眼见刑关此话太过刻薄,忙安慰道,“阿四也不差,上次风城之事做得很好,先生甚为满意。况且,阿四也会熬草药,恩,也算是会点医术的......” 刑关瞧对面两人那心虚样,丝毫不留情面,“她的确会熬药,只是除了孟婆汤什么也不会而已。 风城之事我也有所耳闻,的确是救了那木言之一命。不过这完全是那苏幕遮的功劳,更何况,青狸也死透了。” 再美的花也能被说成一坨屎,查察司刑关大人就是有这个本事。气氛越到后面越僵,于是三人也不等天完全亮了,一致决定提前起身赶路。 晨风微凉,吹在赤、裸的皮肤上就有点冰,沁得阿四连着打了几个冷战。 “麻烦!”刑关见状居高临下地斜了她一眼,随后抬脚走到了阿四身前。他身高体阔,往那一站,风就小了不只一点点。 阿四心中一暖,轻轻道,“多谢了。” 刑关却是理也不理,自顾自地往前走。倒是天眼窜到了阿四身侧,“阿四,你说这到处都是蛇虫鼠蚁的,一踩一个准,怪不得这边的人喜欢弄些虫子吓唬人呢。” 没等阿四回答,前面的刑关道,“山中瘴气重,天色又还早,我们慢些走即可。” 天眼嘿嘿一笑,白白的牙齿晃到阿四眼前,一副果然如此的样子。继而又挤眉弄眼地说,“这样赶路多无趣,不然这样吧,我牺牲一下,来给你们讲个故事吧?” 他也不管别人同不同意,摇头晃脑,掀开嘴皮就噼里啪啦地讲了开来。 从前有个接生婆,住在山脚下的朱家村,因为接生的手艺不错而远近闻名,大家都叫她朱阿婆。 有一天子夜时分,她美梦正好,却被急切的拍门声吵醒。黑漆漆的晚上,有人抖着声音在嘶喊,“救命啊救命啊......” 朱阿婆开了门去看,门外站了个面生的白衣公子哥,他应该是很急,跑得脸色惨白如纸,满头大汗,哭着让朱阿婆救他媳妇儿一命。朱阿婆很为难,这人明显不是村里的,她年纪大了,又是半夜三更,哪里经得起折腾,于是便婉言拒绝,让他找找其他接生婆。 那公子哥急得狠了,抓着朱阿婆的的袖子不放手,哭着说自己媳妇儿难产,找了很多接生婆都不行,这才跑了远路来求她。只要能救她媳妇儿和孩儿一命,酬金多少都可以。他又是作揖又是求情,朱阿婆最后心一软便收拾了东西跟着他去了。 公子家在后山之上,金砖铺地,琉璃瓦片,真是富贵非常,里面造着精致的亭台楼阁,可惜朱阿婆也没太多心思欣赏就被拖进了产房。情况果然相当危险,小孩太大,产妇又后继无力,再这样拖下去,肯定是一尸两命啊。好在朱阿婆定力好,经验也足,有惊无险地将那白胖胖的大小子给接生了下来。那白衣公子一看母子平安,这下高兴坏了,赏了一个金锭,又让丫鬟端了清香扑鼻的排骨汤上来。朱阿婆这番下来也是又累又饿,当下也不客气。吃饱喝足,那公子抱着孩子殷勤地送她到门口才算作罢。 朱阿婆待门一关,才发现刚才啃完骨头忘记洗手了。手上油腻腻的很不舒服,便随手往门上一抹,然后按着原路回去休息了。 第二天,朱阿婆醒来后便与邻里吹嘘昨晚接生碰到个大富贵的人家,那是如何如何有钱,对她又如何如何客气。邻里听后便道,那后山方圆十里之内全是荒山野林,哪里来什么大富人家,孤坟倒是不少。朱阿婆信誓旦旦说不可能,还将那公子赏她的金锭拿出来给邻里看。谁知,翻开钱袋,哪里有什么金锭,明明是黄橙橙的元宝冥币!朱阿婆当场一惊,心想这小夫妻俩看着都很良善,没想到竟干出这种事情。于是,一气之下按着记忆寻路找到了后山。后山的确如邻里所说的一片荒芜,而昨晚还存在的高门大户变成了一个夫妻合葬墓,上面还映着一个红艳艳的手印。那个手印朱阿婆记得很清楚,就是她昨晚啃完骨头后擦上去的...... 阿四听到这里胃里一阵翻滚,环顾着四周灰蒙蒙又寂静无声的树林,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天眼毫无所觉,忽然压低了声音贴到阿四耳边,继而道:故事还没结束呢。 朱阿婆想到那些吃进去的骨头,吐了一场,吓得是肝胆俱裂。回家后就关起了大门,坚决不出门了。谁知,好不容易熬到半夜,大门又被拍得“砰砰”直响,紧接着传来一个男人虚弱又颤抖的声音。 说到这儿,那该死的天眼神经兮兮地左顾右盼,故意捏着嗓子,抖着声音嘶鸣:“救命啊救命啊......” 阿四背后汗毛倒竖,伸手就往天眼身上拧去,“你要死啊不准讲了!” 天眼幸灾乐祸地东躲西躲,哈哈哈直笑,嘴上不停,“这故事是我手下讲给我听的,可不是我编出来的。在邕州相当有名,叫夜半接生。” 两人一个追一个跑,正玩得起劲,走在最前面的刑关突然停住了脚步,沉声道,“嘘,你们听!” 两个人被刑关这怵然一声,双双停了下来,侧耳倾听。 山间吹来一阵冷风,冷风凄凄,有什么声音被掺杂着送了开来,“救命啊救命啊......” 那声音似男似女,似苦似怨,如一条冰冷的毒蛇,一圈一圈地缠上了三个人的脖子。 ☆、第13章 盛装少女 鬼故事才讲完就听到些古古怪怪的声音,这滋味不是一般般的美妙,饶是天眼这种艺高人胆大的家伙也背后凉飕飕。 阿四觉得这深山老林,不管是人是鬼,都不是好事,该是走为上策。刑关则说,世上本无鬼,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于是,三个人打起十二分精神,循声而去。 那一缕缕传来的呼救声很轻,时断时续,三个人在林中东拐西弯,花了不少力气,最终停在了一个岔道的草丛边。草丛里正躺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少女身侧蹲守着一个青色土布衣的男子。 男子面如金箔,显示受了重伤,此时却停止了呼救。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警惕地盯着突然而至的三人,他一边不着痕迹地后退,一边用身子挡住身后的少女。 阿四打量了几眼这个包着青头帕的男人,就将眼光放在那昏迷着的少女身上。少女粉脸红唇,着交颈上衣和百褶裙,胸坠多层项圈,头上装饰华丽。她戴了一个雷山型银帽,帽围上布满凸纹动物花卉银片,帽顶有颤枝银花,银帽下缀着齐眉流苏,密匀整齐。花姿绰约,银光闪烁中,长长弯弯的睫毛一动不动。 这打扮...... 阿四三人交换了下颜色,暗叹,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这两人的一身穿着打扮,显然就是苗人,尤其是这盛装少女,恐怕不一般。尚未进邕州就碰到两个行踪古怪的苗人,刑关一张俊脸拉得更长,一副不愿多管闲事的表情。天眼则和和气气地问那个男人,“我们路过此地听得呼救声,不知这位兄台有何难处?” 回答他的是一把明晃晃的弯刀,伴随着一声怒喝,“卑鄙无耻的汉人!” 这劈头盖脸的一刀出人意料,却输在功夫粗浅。天眼长腿一抬,身子瞬间挪出刀锋,随后一个回腿蹬在了对方胸口。“砰”的一声,男子不出意外地被踹出一丈之远。天眼一招制敌,阿四和刑关站在旁边,连眉毛都没动一下。 三个人本是难得好心,此时却也是怒了,面色不善地看着地上。远无仇近无冤,这人见到他们前来相助反而起了杀心,好没道理! 男子用弯刀撑起上半身,面目凶狠又很得意,一边喘气一边叽里咕噜地说着什么,应该是苗语。 阿四正奇怪呢,忽觉小腿传来钻心的疼痛,腿一软,竟然跌在了地上! “阿四!” 变故来得突然,刑关急忙弯腰去扶,只看见有绿色的东西,嗖的一声朝那男子飞射而去。而阿四小腿裤腿上渗出红色的一点,双目无神,犹如被夺去了神魄一般。 天眼气急,风一般地卷到对方面前,抬腿又是一脚,“我们本是好心救你,你竟然偷袭,说,你到底对她做了什么?” 男子被一脚踩在了地上,仍不死心,左手一挥,一条绿色的东西朝天眼门面射去!天眼冷哼一声,也不躲闪,刷刷刷几剑,地上便多了几段东西。这下刑关看清楚了,那是——蛇!那条蛇青翠碧绿,被天眼砍成了几段,犹自不甘心地扭动了一番才算了事。 天眼当然也看到了,却见脚下的男子突地眼睛一翻,紧接着一阵抽搐,痛得满地翻滚,嗷嗷大叫! 这是怎么回事? 天眼与刑关对望一眼,均是一头雾水,阿四还没怎么样,他倒先要死要活起来。 却在这时,男子又不动了! 他双眼通红,冲着天眼等人一阵狂笑,一会儿苗语一会儿汉语,语速极快。未等人听清楚,他身子一斜,“呕”地一声,口中污秽喷泄而出。他应该极其难受,一口紧接着一口,一开始还是黄白污秽,到后来变成血淋淋的块状物体。那呕声惊天动地,似乎要用尽力气,将脾胃也吐出来才能作罢。 “你装什么蒜,快把解药交出来!”腥臭气冲天,还有股酸腐味儿,天眼不耐烦了,剑尖指着他脑袋,准备要来个严刑逼供。 刑关顾不上什么男女有别,第一时间撸起阿四的裤管,并从身上撕下布条紧紧扎在伤口附近,同时倒出两颗解毒丸塞进阿四嘴里。然而情况不容乐观,只见黑色从伤口处快速蔓延,莹白如玉的小腿早已灰败。更让人头疼的是,阿四神情呆滞,脸色逐渐转为青黄,这与一般中蛇毒的状况极其不同。他无法,只能面色铁青地将注意力放在那男子身上。待看清那地上的污秽,刑关忍不住心底发毛,忙大声道,“天眼快回来!” 天眼本不是普通人,被刑关一喝,再往地上一看,差点也跟着吐了出来! 只见地上一滩一滩,湿漉漉血淋淋,尚未消化的食物中间竟然夹杂着热腾腾的内脏。令人毛骨悚然的是,残缺不已的内脏上攀爬着数不清的肥硕白色蛆虫,它们上下蠕动滚爬,异常欢快!再看那男子,早已是出气多进气少,眼睛鼻口耳朵中还汩汩地流出血液来,然而他依旧在歇斯底里地呕着。每呕一声,便有大小不一的内脏携着肥滚滚的虫子喷泄出来。 那场面太过恶心恐怖,连刑关都忍不住转开视线,忧心忡忡朝天眼道,“天眼,这人恐怕中了蛊毒。” 天眼脸色也是难看,凑近检查了下阿四情况,又看了几眼死去多时的蛇,把牙齿咬得咯咯直响,“他为何中了蛊毒跟我们无关,但此人恐怕也是个蛊师!” 刑关大吃一惊,“你的意思是......” 天眼点点头,眉头都要打结了,“我还奇怪此人功夫极差怎还敢偷袭?想来是打了这个主意,神不知鬼不觉地放了蛇,阿四,应该是被下了蛇蛊。” 何为蛇蛊? 《诸病源候论·蛊毒病诸候》有言,“著蛊毒,面色青黄者,是蛇蛊。其脉洪壮,病发之时,腹内热闷,胸胁支满,舌本胀强,不喜言语,身体恒痛。又心腹似如虫行,颜色赤,唇口干燥,经年不治,肝鬲烂而死。”简言之,蛇蛊乃是将百多虫子聚于一起,经年后开启唯一存活下来的蛇。此蛊极其歹毒,中后心腹之内如有虫行,最后难逃一死。 刑关面色沉得几乎要拧出水来,“该如何解开这蛊毒?” 天眼将目光转到不远处的地上,那里躺着个浑身是血的男人。男人已经停止了呼吸,怒目圆睁,脸色痛苦,嘴角却诡异地勾起。他叹道,“蛊毒,需要下蛊人才能解开。” 不约而同地,两人陡然懂了那男人在死前颠三倒四的话语,“要你们赔命!要你们赔命!” ☆、第14章 瞎眼老汉 阿四是在刑关准备背她的时候清醒过来的,除了脸色不好外,她并未觉得有任何不适。在得知自己中了蛊毒之后,沉默了一会儿,勉强笑道,“好在是我一个人中了这蛊毒,否则耽误了邕州的事情,恐怕活着回去也不好交代。” 天眼嗤之以鼻,说小命都快没了,瞎操个咸蛋的心,等蛊毒发作起来恐怕哭爹喊娘都来不及,你还有心思笑。刑关则是默然以待,不知在想些什么。 男尸附近白虫滚滚,阿四道既然已经无人能解,此地也不宜久留。三个人一番商量,只得先行离开,待进了邕州城再做打算。 刑关在离开时略作犹疑,最后还是带上了那个一直安然而眠的盛装少女。荒郊野岭,一个中蛊的蛊师带着一个昏睡的少女,这里面恐怕非同一般。万一运气好,救了个苗寨的关键人物,阿四的蛊毒或许还有希望。 事实证明他们的运气的确很好,这少女果然不同凡响。可是刑关怎么也没有想到,救回去的这个苗女会将他的一切搅得天翻地覆。这是后话,我们暂且不表,先回过头来说说接着赶路的三人。 哦不,准确来说,应当是四人。 这一次,天眼和阿四并肩走在前方开路,刑关背着昏迷的少女紧跟在后头。大家心情沉重,天眼也没了开玩笑的心思,于是一路都是抿着嘴低头赶路。 不知道走了多久,天已经蒙蒙亮。微弱的光挣扎着穿过枝桠树叶的间隙,照在了前行的路上,却照不清厚重树荫下的身影。 刑关一直是刀口舔血,对于危险有着近乎神奇的感知。他下意识地停了脚步,侧身朝右手边的阴影里看去。 “刑关,怎么不走了?”阿四听不到背后脚步声,和天眼一起回头,奇怪道。 刑关脸色凝重,刀削般地下巴朝一个方向点了点,轻声道,“那里,有人。” 阿四顺着方向看去,只见茂密的树叶遮天蔽日,漆黑的树影中有猩红的星火一闪一闪,忽明忽暗。 三人靠在一起严阵以待,天眼则出声询问,“在下与师弟师妹路过贵地,不知阁下何人,有何指教?”声音宏亮,惊飞树上几只小鸟,树影中也传来一阵咳嗽。咳嗽一开始还轻缓,慢慢地又急促起来,一阵响过一阵,似要断气一般。 天眼三人却不敢怠慢,静静待在原地不动。良久,有人一边喘气一边暗哑着回道,“年轻人,连夜赶路辛苦,是时候坐下来休息一会儿了。” 天眼暗自皱眉,谨慎道,“我们尚有要事在身,就不打扰前辈休息了。” 阴影中红光上下晃动,那人清了清嗓子,“也可,你们可以走,但是要把那答啤留下。”说着,有个佝偻的老汉慢吞吞走出了树影,最后坐在离他们不远的一块石头上。 刑关等人没反应过来,天眼却是因司职查察,略知一二。这答啤,就是少女的意思。他瞄了瞄那犹自昏睡的少女,暗自猜疑这人到底是何许人也。 老汉似乎也想到这些人怕是听不懂,又重复了一遍,“要命,或者要那个苗女,你们可都要想清楚了。” 这老汉包青头帕,一身青色土布衣,话完也不看他们,吧嗒吧嗒地自顾自抽着旱烟。 天眼与刑关对视一眼,稍作思量,便客气道,“原来前辈与这位姑娘相识,那就再好不过了。我们半路上见到一位小哥病死在路旁,这位姑娘就昏睡在一边,于是就......” 老汉嘿嘿一笑,打断道,“这么说来,倒是你们救了阿朵了?”他忽的转身,“汉人多狡诈,这话果然不假。嘎癸是病死的吗?难道不是被你们杀了吗?” 说到“杀”的时候,他正好正脸对着阿四。此时,细碎的光撒在一张枯槁的脸上,那对不见黑色的白眼球直愣愣地盯了过来。阿四不禁惊呼,“啊,他的眼睛......” 老汉抽了口老烟,朝着阿四的方向嘿嘿一笑,黄黑色的牙齿间冲出一些白烟,“我达召眼睛瞎了,耳力却是极好,心里也清楚得很。我不但知道阿朵被你们绑了,还知道这个小女娃身上中了嘎癸的蛇蛊,你们还有什么话好说?” 达召?天眼闻言一惊,这达召莫不是...... 刑关却暗道此间事情恐怕难以善了,便将背着的少女放在地上,诚恳道,“原来那位小哥叫嘎癸,这位达召前辈,我们的确只是路过,不知为何遭嘎癸下蛊攻击。至于这位阿朵姑娘,既然与您相识,那我们也就不多管闲事了,告辞!” 说完,朝阿四和天眼打了个眼色,准备尽快离开。 “慢着!”就在这时,那老汉又说话了,“你们欺人太甚,就准备这样跑了么?” 天眼憋了一肚子火,干脆撕破脸皮,谁怕谁!于是,喉咙就跟着响了起来,“怎么,前辈是要出尔反尔么?” 青布衣老汉闻言白色的眼球翻了翻,无所顾忌地抽着烟回道,“我达召要是出尔反尔,何虓虎就是出尔反尔的祖宗!一面答应我们和谈,一面却掳走我司神婆,我达召绝不善罢甘休!” 天眼心里一咯噔,面上却不动声色道,“原来老前辈便是邕州苗寨达召酋长,失敬失敬。不过,这阿朵姑娘年纪轻轻,竟是你们神婆,我们的确是全然不知情的。” 刑关暗道一声晦气,何守正的面还未见着,麻烦事倒是惹了不少。神婆在苗人中地位超然,这个少女年纪很轻,他们虽想到身份也许特殊,但也未往神婆身上去猜测。然而据之前天眼所查,虓虎将军何守正虽是来镇压暴、乱,采取的却是招安。此间事情错综复杂,他们又不明详情,恐怕是想解也解不开,当下便坦言道,“达召酋长此言差矣,您与何将军的恩怨,我们暂且不知。但那小哥嘎癸,却是中了相当厉害的蛊毒而死,这种蛊我们几个都是闻所未闻,不信,你们随时可以遣人前去探查一番。” 达召闻言脸色一变,厉声道,“此话当真?” “千真万确!” 达召沉吟片刻,朝刚才那树影处用苗语高声说了些什么。树影中一阵悉悉索索,又走出五个汉子。五人均是青色土布衣,面露悲愤。其中一人更是恶狠狠地指着刑关三人,大声叫嚷。 苗语难懂,天眼等人也只能静观其变。倒不是他们害怕,实在是巫蛊之术防不胜防,太过厉害。 阿四的蛊毒还未解开,现在这种情况下,尽量不要轻举妄动才是上上之策。 达召的威望很高,只是轻轻敲了敲烟杆,众人便不再吭声。其中两个朝着阿四他们来时的方向走去,想来是寻那嘠癸的尸体。剩下的三个人一字排开,竟慢慢朝着阿四等人围了过来。 刑关面色一变,一边与天眼和阿四并肩往后退,一边道,“达召酋长这是何意?” “年轻人,我们苗人好客,要请几位到我们寨子里去做做客而已。” 达召双眼失明,却准确又快速地朝少女阿朵的方向走去。 他快,刑关更快! 只见他纵身一跃,力贯右臂,长刀携着煞气直逼达召门面。对方才堪堪退开,刑关早已一个扭身,抱着少女阿朵站在了原来的位置。 别说是一个瞎眼的老汉,就算是近前的几个壮汉,也完全没搞明白这年轻人是如何在眨眼之间夺人的。 几个男人气得脸上肥肉抖动,红了眼睛,捞起袖子就要大干一场!达召面色也是相当难看,一对早已无神的白眼珠在忽明忽暗的林中格外诡异,“小娃子有点本事,就是不知道能不能抵得住邕州界苗族的集体追杀!” 天眼气极反笑,拔出佩剑骂道,“真当我们是怕了你们么,敬酒不吃吃罚酒!” 两方一言不合,眼看着就要大打出手,斗个你死我活。那一直昏睡的少女阿朵却一声嘤咛,突然醒了过来。 ☆、第15章 本命金蚕蛊 这个被叫做阿朵的少女一声嘤咛,犹如突降的定身魔咒一般,将场中众人的动作暂时停了下来。 达召与那些汉子是且惊且喜,天眼等人却一时不知如何反应。 刑关怀中的少女长长的睫毛颤动,随后睁开了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她有些茫然地看着近在咫尺的男人,粉嫩嫩的嘴唇开合,“阿哥你真好看。”话落,阿朵两弯藕臂猛地一抬,整个人挂在了刑关的脖子上。她笑得眼睛弯弯,柔嫩脸蛋上的甜蜜都快要腻出水来,娇俏俏嚷道,“阿朵喜欢你!” 这场面......阿四觉得只有用惊天霹雳才能形容自己当时的心情,这闹的是哪一出?更可怜的是刑关大人,他僵着身子看怀里的少女。莫名其妙搂着他一顿表白,十四只眼睛瞪着自己,这是要继续抱着吗,能不能先把她扔地上? 刑关大人难得的纠结了...... 其实不只刑关这方人,本来气势汹汹的达召等人也是目瞪口呆,愣了半晌才回过神,大叫,“阿朵,不可胡闹!” 阿朵闻言皱了皱鼻子,嘟着嘴说,“阿朵哪里有胡闹?达召阿爷太坏了,欺负阿朵喜欢的阿哥。” 达召几乎要喷出一口老血,也顾不得什么颜面,好声劝道,“这些人杀了你嘠癸阿哥,是我们的仇人!” “才不是呢!”阿朵更加抱紧刑关,紧紧贴在他胸口,忽然抽着鼻子泪眼婆娑,“嘠癸哥哥杀了阿姆,还要把阿朵关起来,嘠癸阿哥是坏蛋,是这个阿哥救了阿朵!”说完,也不管其他人,埋进刑关怀里就是一阵嚎啕大哭。天眼在一旁撇撇嘴,心想当时那情况下刑关只顾着阿四,从头到尾没动过手,就算是救也该是自己救啊。 “什么?”达召等人齐声惊呼,“怎么可能!” 见几人不信,天眼最先反应过来,他幸灾乐祸地朝刑关连连使眼色。意思是,这小丫头看来挺喜欢你,好像还知道些什么,赶紧赶紧啊! 刑关犹如在表演巴蜀变脸,一张俊脸一会儿红一会儿绿一会儿黑,此时被这颗满头银饰的脑袋一埋,已然转成了白色。他忍了又忍,拍了拍怀里的少女,“你......叫阿朵?这些人要杀我们,你,你知道什么,帮......我们解释一下吧......”一句话说得磕磕巴巴,一点都不连贯,最后实在忍无可忍,来了句,“我说你能不能不要把眼泪鼻涕糊我衣服上!” 天眼和阿四非常同情地看着刑关,脸上满满写着:爱莫能助,但是靠你了啊。而一边几个苗汉子就怒了,其中一个甚至不等达召发话便骂道,“敢对神婆不敬,小娃子活腻了!” 阿朵委屈地止住眼泪,手臂却一点也没放松,扁扁嘴,强忍着泪意,“阿姆死了,阿朵伤心。” “阿朵,究竟是怎么回事?”最后还是达召抓住了重点。 此时天光早已大亮,阿朵在阳光下眨了眨眼睛,指着刑关和天眼三人回答道,“这两个阿哥和阿姐救了我,阿金看到告诉我的。” 刑关大惊,难道当时还有一人在场,为何他和天眼都没有发现,当下失声问道,“阿金是谁?” 阿朵一听刑关在问她,立即破涕为笑,“阿金是阿朵的好朋友,它可乖了。”说完,献宝似地甩了甩衣袖,空中就多了一只嗡嗡飞行的金色小虫子,“阿哥你看,阿金漂亮吧?” 阿金就是只圆滚滚的小虫子,摇头摆尾,亲热地绕着阿朵的转圈圈,双翼嗡嗡作响,这......实在称不上有多漂亮,连阿四都忍不住腹诽。 除了达召,剩下的几个苗汉子在阿金出现的一瞬间齐齐跪在了地上,满面敬意,口中高呼,“金蚕蛊大人!”达召却着急万分,“阿朵不可调皮,金蚕蛊大人岂可随意现金身于汉人,这可是你的本命蛊,快快收起来!” 阿朵小嘴一嘟,不乐意道,“这样也不可以,那样也不可以,阿朵不要当神婆了,阿朵要阿姆......”说完,眼泪如同不要钱一般刷刷刷地往下掉。 刑关此时顾不得什么脏不脏的,他从天眼和阿四眼中同样看到了肃然起敬,谨慎地盯着眼前嗡嗡乱飞的小虫子。 这小小的虫子,就是号称蛊中之王的金蚕蛊? 只听得那达召一声无奈的叹息,好似忽然老了几岁,妥协道,“阿朵莫哭,你是我们的神婆,也是我们所有族人的希望。达召阿爷,尤大阿叔,还有阿黛阿姐都需要你,你怎么能相信汉人而不信我们呢?” 阿朵见达召心痛不已的模样,忍不住自责。她总算舍得从刑关怀里下来,但仍拉着刑关的袖子不放,幽幽道,“达召阿爷不要伤心,阿朵错了,阿朵只是害怕。嘠癸阿哥要害阿朵,这个阿哥及时出现,阿金才有时间下蛊。要不然,阿朵就再也见不到达召爷爷了。” 阿四等人闻言不由得心胆一颤,一齐看向那只在空中飞行的小虫子,又不约而同地瞄了瞄阿朵。 如此美丽无辜的少女和如此弱小的虫子,竟是那场杀戮的罪魁祸首?那些内脏携裹着蛆虫飞泄而出的场景如今仍然历历在目,阿四简直不敢相信。 最后的最后,达召总算是接受了那个叫嘠癸的男人是叛徒这一事实,但对阿四等三个汉人仍然有强烈的戒备之心。若不是阿朵非要粘着刑关,达召恐怕是立马转身就走。 “刑关阿哥,原来你们也要去邕州城,太好了!阿朵也要进城去找阿黛阿姐!”阿朵如同一只跌入花丛的小蝴蝶,一路唧唧喳喳开怀不已。只可惜刑关一路冷着脸,自始至终连屁都没放过一个。 阿四对这个叫阿朵的少女还是很有好感。 苗疆盛行蛊毒,阿四一直以为地位超然的神婆是一个垂垂老矣的婆婆,她定然与蛇虫鼠蚁为伍,一身邪气,满眼怨毒。原来,传言也终究只是传言,就好像阴司的孟婆一般,知道名号的人恐怕一直以为是位老太太吧?也许出于类似的经历,阿四也喜欢这个甜甜叫她阿姐的小姑娘。阿朵是不一样的,她的眼中只有纯粹,纯粹的喜欢,纯粹的讨厌,纯粹的害怕。这种纯粹,赋予阿朵与众不同的气质。 阿四甚至敢打包票说,每个见过阿朵的人,都会觉得她干净纯洁得像一汪清泉。 ☆、第16章 虓虎将军 一众人面和心不合,脚程却是不慢,就连瞎眼的达召也是腿脚利索。日铺之时,他们已经翻过山头,并顺利到达听云山山脚之下。 听云山乃邕州城的天然守卫屏障,也是今上起初建立兵权的所在。而其山脚下矗立着的两座雕像,更是见证了轩辕国帝后传奇的一生。 两座雕像均为石刻雕像,约莫五六丈之高,分立东西两侧,坐北朝南,面向交趾国界。武帝像面容严肃,体态威猛,跨坐于宝马之上。他一手执长矛直指苍天,一手执辔御马。马儿矫健,前腿腾空而起。武后也是安坐于马背之上,却是手执长鞭,淡定从容,放眼遥望前方。帝后双像立于十五年前,是今上为了警示国人,也是为了纪念与武后共拓疆土。 帝后之间的爱情一直是举国上下的典范,至今仍有多种版本的书籍歌颂这段传奇。今上起初只是末代将军,几经迫害,幸得妻子聪慧不凡,多次轻松脱身不说,还助他揽了一身军功。更甚者,在听云山发动兵变,直接将他推上了皇帝的宝座。这段历史,史家一直言辞隐晦,却也没有跑出来驳斥。武帝上位后因久经沙场,身体大亏,导致眼睛突然失明。于是,轩辕国再次陷入了朋党之争,武帝甚至一度沦为傀儡皇帝。而作为一国之后,武后花了三年时间,忍辱偷生,用尽心血暗中安排,最终铁腕般力挽狂澜!释兵权,除贪官,灭阉党,扶清流一派,重设六部,再推科举,举国上下一派新气象。至此,武后开始监国,直至两年后武帝恢复才重回后宫。熟料上天无眼,五年之后,也就是十五年之前,今上称帝的第十个年头,武后突染怪病,薨于坤宁宫。 帝一夜白头,悲痛不已,将后安葬于帝陵之中并大赦天下,从此后位空悬。没过多久,也许是为了纪念曾经的携手天下,从未大兴土木的武帝下旨,于听云山下立帝后双像,永守边疆。 经过了十多年的风吹雨打,岁月洗礼,帝后的传奇仍在民间传颂,英姿勃发的双像也仍旧屹立不倒。一如现今的轩辕国,国强民安,昌盛繁荣。 阿朵被达召叫到一边叽里咕噜了半天,最后哭丧着脸,拉着刑关的袖子依依不舍地道别。阿四和天眼觉得,刑关甩开阿朵后步伐都轻松愉快了不少,他们过了帝后双像再走六七里路,便到了邕州城门。 邕州城依水傍山而建,城郭三面环水,是一个历史悠久的千年古城。而虓虎将军何守正所在的将军府,就坐落在古城东郊的藤州路上。 三人到达的时候已近傍晚,斜阳映红了半边天空,衬得威武雄壮的将军府如同背负着满天的鲜血,异常肃杀。而出人意料的是,虓虎将军何守正竟然带着亲兵亲自出门迎接。 何守正年约四十岁出头,虎背熊腰,一脸络腮胡。他一出现就眼含泪光,抓着刑关的手不放,几番哽咽后语无伦次,“刑关我儿,我儿,好!好!好!” 真心话,何守正与刑关长得简直是天南地北,毫无父子之相。阿四对阴司的本事更加佩服,骁勇善战的虓虎将军可不是三岁小儿,怎么就这么肯定刑关便是自己的私生子呢?这个问题,阿四一直等到去了京城才算真的明白过来。 一众人稍作介绍礼让便到了正厅,何守正挥退了其他人,只余下了刑关、天眼和阿四。 “二十年了,我儿,是为父对不住你和你娘亲啊......”何守正忍不住热泪盈眶,看着眼前的刑关,又像是透过他看着别人。刑关由始至终都不怎么说话,此时也是低头不语,看不出什么表情。 何守正长叹一口气,感慨道,“我知你怨我,但是当初两军对立,又正是战事的关键时刻。别说我不知道你娘已经怀了你,就算知道了,我也不能为了你们而弃十万将士的性命于不顾,我实在做不到。关儿,你怨恨是对的。为父不怪你,只怪自己无法为你们遮风挡雨,牵连你们如斯......” 何守正絮絮叨叨,大有不说完不痛快的心思。刑关拧了拧眉,瞥了阿四一眼。阿四正好看到,有点莫名其妙,就听刑关道,“不管怎样,何将军如今也是妻贤子孝,刑关这江湖草莽,怎敢不要命地攀附起权贵来。”见何守正被这话噎得怔在当场,他勾唇一笑,接着道,“师父夜观天象,算出何将军命中有此一劫。刑关带着师兄师妹前来护你,既是师父对国事的烦忧,也是刑关借此报将军之生恩。此后,天高水长,我们便两不相欠!” 此话说得铿锵有力,如锥心之剑直插何将军心口,那表情且惊且痛,场面一下子非常尴尬。 阿四也觉得尴尬,暗道看不出来,木头脸般的刑关演起戏来有板有眼,简直是何守正亲身儿子附身啊。于是,轻轻一笑,急忙帮着转开了话题,“何将军,我们师兄天眼因着师父的吩咐,要去一趟听云山见一位故人。由于此次途中遇到了些状况,时间就有些紧了,不知将军可否为我师兄准备些干粮?”阿四当然知道刑关口中说的师父就是阴司里神一般存在的先生,原来刑关也见过先生?也是,刑关任罚恶司判官,是四大判官之一,见过也不奇怪。阿四打定主意,待方便的时候定要向刑关打听一番这位“先生”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虽然刑关肯定不会多说,但哪怕只是只言片语也能解一解她心中的疑惑。 “怎会如此着急?你们远道而来,应是休息几日再做打算才好。” 天眼是个极有眼色的人,也适时地插话缓解气氛,道,“多谢何将军美意,待天眼完成归来,定要腆着脸来叨扰几日的。” 何将军也不强求,点点头,笑道,“干粮盘缠都不是问题,你是关儿的师兄,便如同我的子侄一般,凡事不必客气。” 天眼哈哈一笑后肃容道,“家师临出门前曾告诫我们师兄妹三人,要多多防范邕州界苗寨连纵一事,不知将军可有法子?” 天眼问得很有水平,既捧了“家师”——先生,又给足了何守正面子。何将军这才正色看了天眼和阿四,抚着胡须笑了。那眼中泪意退去,只余精光奕奕,哪里有半分儿女情长,或许这才是真正的铁血将军吧? “邕州界苗寨连纵已成,酋长达召虽年老眼瞎,却是不可多得的人才。防范已然达不到目的,早些日子,我已与达召传达过招安的意思。不过,大皇子他......”话到这里,何将军微微一顿,才道,“大皇子任此次监军,奉今上之命已秘密潜伏在邕州半年有余。” 天眼与阿四闻言一愣,大皇子是今上的长子,其母病死后,今上才娶了后来的武后。这个大皇子身份比较尴尬,虽是嫡长子,然由于少小之时便跟着武帝四处流离,体弱多病,几乎长年药不离口。更有传言,说大皇子身患痨病,活不过五十,而没记错的话,他今年已过四十。也是这个原因,大皇子失去了太子之位的角逐资格,彻底淡出了人们的视线。 如今邕州暴、动,今上竟然将一向默默无闻的大皇子派遣至此,也不知是何用意。不过阿四想,今上兵出听云山,点了亲儿子做监军,恐怕也是担心旧事重演吧。 何将军公务繁忙,没坐多久就被人急匆匆叫走。阿四和刑关暂时没事,便陪着天眼打理好行装,送他出门。天眼司职查察司,作为阴司的眼睛,他有太多的事务需要秘密处理。 “此次邕州事宜,第一批暗报就在这儿了,如有新进暗报,我会叫人给你们送来。你们谨慎处理,各自保重,待我去处理些杂事,就尽快赶回来与你们汇合!”天眼将两封烙了蜡印的信笺,小心地递给刑关,而后嬉皮笑脸地摆摆手,哈哈笑着,飘然远去。 阿四被逗得噗嗤一笑,与刑关缓步往回走,准备找个地方将暗报仔细分析一二。尚未跨进大门,便听得有人娇笑着飞奔而来。 “刑关阿哥,果然是你!” 闻言,阿四忍不住笑了,刑关的脸黑了。 ☆、第17章 又见苏公子 来人正是才分别不久的苗寨神婆——阿朵。 只见小姑娘犹如猫儿见了鱼,鸟儿见了虫子一般,两眼放光,撒欢朝刑关怀里冲了过来。刑关面沉如水,如同见着什么脏东西一般躲了开去,拧着眉毛道,“之前是迫不得已,大庭广众之下,阿朵姑娘请自重。” 阿朵抱了个空,努着小嘴委屈道,“刑关阿哥不喜欢阿朵吗?阿朵很乖,会做糍粑,会打扫,还会生小胖娃娃.......” ...... 阿四一口气没上来,差点被这话给惊得倒地不起。她清楚地看见刑关额角的青筋一跳一跳,脸色红了又绿,绿了又黑,这是要发怒的征兆! “阿朵真厉害,我们都喜欢。”阿四在心中笑了个够本,才拉住阿朵问话,“你们不是回寨子了吗,怎么又来了将军府?” 阿朵是个聪明的姑娘,见刑关面色黑沉沉的像是在生气,只能退而求其次地拉住了阿四,“达召阿爷他们回寨子了,阿朵没有回去,而是来找阿黛阿姐了。阿姐告诉阿朵,说有两男一女从北边而来,进了府门找将军。阿朵当时就猜到是你们了,阿朵厉害吧!”说完,还扭头朝刑关眨眨眼,一脸得色。 阿四已经是第二次听到阿黛这个名字了,不过也没留心,忍着笑说道,“阿朵果然厉害,但是阿朵,在我们汉族,生小胖娃娃这个事情,只能等到两个人拜堂之后才可以哦。” 阿朵皱皱鼻子,“可是阿姆说,阿朵这么漂亮,以后可以给喜欢的人生很漂亮的小胖娃娃。阿朵喜欢刑关阿哥,为什么要等到拜堂呢?唔......阿姐,拜堂是什么?” 阿四被阿朵这天真无邪的眼神给盯得脸红,想了半天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倒是远远落在背后的刑关,冷冷丢来三个字,“不要脸!” 让人欲哭无泪的是,阿朵不但不生气,还撩起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闪啊闪,一脸好奇地凑过去问,“刑关阿哥,拜堂是不要脸吗?那为什么阿姐说汉人生小胖娃娃要先拜堂呢?刑关阿哥,你也觉得不用拜堂对不对?” 阿四这下总算明白了,纯真无邪的阿朵姑娘才是道行的最高境界,解释什么的,这简直就是自虐啊!眼看着刑关将牙齿被咬得咯吱直响,浓眉拧成一团,就要忍到崩溃边缘,耳边忽然传来毫不掩饰的笑声。 笑容如初雪绽放,笑声清朗,阿四瞅着眼前这位,再给她十个脑袋也想不到会在邕州城再遇。刑关恼羞成怒,正要发作,被阿四及时拦了下来。这人虽然没什么功夫,心机却深沉,能不得罪还是不要得罪为妙。 “苏公子,离风城之事三月有余,看来你的腿已经好了。” 不错,此人正是芝兰玉树的鲁南苏公子——苏幕遮。他手摇折扇,脸上笑意连连。“诶,当初是谁说相逢即是缘,随意一些就好。我叫你阿四,你就叫我一声幕遮就好。” 阿四想起两人风城之时的种种,心里也不由得一松,笑道,“我与师兄来此寻亲,你又是如何到了这里?” 话才说完,她胸腹之间突地一阵闷烫,一阵胜过一阵,渐渐钝痛起来。片刻之后,心腹之内恍如有蛇虫游走,疼痛难当。阿四一个没忍住,“砰”地滚倒在了地上,痛到眼泪鼻涕都控制不住地流了下来。 “快叫大夫!”刑关离得最近,当下神色一凛,抱起阿四就朝里面冲去。一边喊,一边黑着脸跑向刚刚安排好的厢房。苏幕遮见状先是有些着急,后又不知怎的皱起了眉毛,抿着嘴随后跟去。 阿四被放到床上的时候,已经痛得叫不出声音来。她一张小脸变得青黄青黄毫无血色,唇色发黑,只能发泄般在床上翻滚,双手一顿乱抓。 刑关不放心,连忙一把将阿四搂进怀里,死命抓住她的手,不让她伤害到自己。 苏幕遮盯了刑关的手半晌,最后不动声色地看着满头大汗的阿四问道,“这是什么毒,竟如此厉害?” “阿四中了蛇蛊。”刑关无意识地回答,之中不自知地带了丝颤抖。 阿朵不知何时已经跟了进来,眼泪汪汪地说,“刑关阿哥不给阿朵抱,却要抱阿姐,阿朵不开心!” “你闭嘴!”刑关本就对阿朵十分厌烦,心头火一下就窜了起来。 阿朵含着一包眼泪,要落不落,“刑关阿哥讨厌!不就是区区蛇蛊嘛,解了不就是了!” “你以为这么好解......”话到一半,刑关猛然转过头来,欣喜地盯着阿朵,“你不是神婆么,你的本命金蚕蛊是百蛊之王啊,你能解蛇蛊?”阿朵是苗寨中地位等同于酋长的神婆,怪就怪她平时娇娇弱弱,又爱哭闹,刑关差点就将这事儿给忽略了。 阿朵委屈地抽噎着,“蛇蛊不是很简单嘛,刑关阿哥干嘛这么紧张,还凶阿朵,呜呜呜......” 刑关大怒,忍不住就破口大骂,“你会解这蛇蛊怎么不早说?装疯卖傻到底是何居心?!” 阿朵被吼得一愣,紧接着嘴一咧,“刑关阿哥讨厌阿朵了!呜哇......”不管不顾地嚎啕大哭起来。 苏幕遮嫌弃地翻了刑关一个白眼,耐下心来劝解,“阿朵姑娘快别哭了,刑关是以为阿四姑娘有性命之危才生气的。” 阿朵闻言,哭声戛然而止,脸上泪痕点点,嘴边却已笑开,“真的吗?刑关阿哥不是讨厌阿朵,只是着急而已?” 刑关僵着一张俊脸,只得闭着眼睛点点头,无力道,“你不是也很喜欢阿四么?” 阿朵立马云收雨霁,抹了抹脸上泪珠,“阿朵是喜欢阿姐,但阿姐也不能跟阿朵抢刑关阿哥。” 话间,一只金色的小虫子嗡嗡叫着,飞进了阿四的嘴巴里。顿时,阿四的脖子上多了一颗小小的肉球。小肉球灵活地滑动,顺着阿四白皙的脖子一路往下,直至看不见。三个人除了阿朵笑意盈盈,其余二人皆是面色沉重地观察阿四情况。不知道过了多久,那颗小肉球又回了上来。终于,肥嘟嘟的金蚕蛊爬出了阿四的嘴巴,再次出现在众人眼中。 它朝着阿朵一阵摇头摆尾,邀功似的,惹得阿四咯咯笑着轻轻抚摸一番,然后才回到袖子里。再看这边的阿四,脸色渐渐好转,也不再喊痛。她有些虚弱地朝阿朵道谢,“多谢阿朵了。” 阿朵不在乎地一笑,“阿姐你这蛇蛊虽然解了,但还需要休息,阿朵等会儿帮你熬一些药来,连喝三天才能将余毒去掉。”说完,也不要阿四回应,双眼亮晶晶,十分讨好地看向床边的刑关。 刑关脸色缓了下来,对着阿朵却仍笑不出来,只能僵硬地扯了扯嘴角,然后站起身就往外走。 阿朵就是个小跟屁虫,刑关前脚一走,她后脚就跟了出去。 这下只剩苏幕遮和阿四两人,房中霎时安静了下来。阿四瞧见苏幕遮意味不明地看着自己,没话找话说,“阿朵虽然是普通人闻之色变的神婆,但天真又善良,就是刑关好似不太喜欢这种活泼可爱的女子。” 苏幕遮闻言却并不苟同,道,“的确天真又善良,但越是纯善之人,就越是容易滋生出那种毁天灭地的恶毒来。” 苏幕遮似乎想起了什么不愉快的事情,皱着双眉轻轻一叹,却不想有朝一日,一语成谶! ☆、第18章 宴无好宴 邕州下雨了。 阿四不喜欢岭南的雨,潮湿的滴滴答答回响在天地之间,让人烦闷不堪。微微将油纸伞倾斜,她问在另一张伞面下走神的刑关。“大皇子为你摆宴,虽在情理之中,但我今天总觉得心里不踏实。” 刑关将伞柄握紧,也不答话,默默往前走。 阿四想到昨日又哭又笑的阿朵,忍不住笑道,“是不是在想阿朵姑娘?小姑娘性格直接又开朗,其实很可爱......” 刑关总算开了金口,就是有点不耐烦,“别提那块牛皮糖成不成?你不是担心接风宴的事情,继续担心就是!不过你再担忧又能如何,”他扫了阿四一眼,不屑道,“我们只要知道,宴无好宴,那就行了。” 牛皮糖? 阿四差点笑出声来,可不就是块牛皮糖?虽然用来形容小姑娘不太贴切,对刑关来说简直太形象了。于是只能笑着转移话题,“话是这样说没错。你现在是虓虎将军的儿子,但顶多是个私生子,又无官职在身,别说大皇子如今丢了争一争的资格,就算要争,也不必为了你这个无名小卒摆宴吧?” “大皇子殿下怎会是为了刑关公子摆宴呢,只是借了这个由头向虓虎将军示好罢了。”此话不是出于阿四之口,更不是出于刑关,两个人闻言陡然一惊,不禁向发声处瞧去。 羊肠小道蜿蜒,小道尽头有一个人执了一把紫竹伞长身而立,正是那俊美无俦的苏公子苏幕遮。苏幕遮给人印象总是高高在上,话不多表情也不多,没事就爱冷了张脸,几乎要赶上罚恶司刑关。但在不知为何,阿四眼中的苏幕遮有很多张脸,或冷情,或温和,或神秘,甚至偶尔调皮。现在,他一个毫无功底的平凡人,竟然一声不吭地站在那里,却没被两人发现。 他来了多久,听了多少? 阿四将伞面一低,遮住自己脸上的表情,“苏公子,秋雨甚凉,没事儿站在雨中听人闲话,就不怕得个头痛脑热的毛病?” 苏幕遮勾了勾唇角,“阿四姑娘还是改不了,仍旧叫我苏公子。也罢,称呼也就只是个称呼而已。”他朝近前的刑关略一点头,继续道,“大皇子与将军意见相左,执意要对苗寨土司残余进行策反,然而凡事又离不开将军府的支持,示好也没什么意外的。” 阿四是见识过苏幕遮本事的,闻言只是先刑关一步走到其身侧,“看来苏公子所知不少,此次前来不知道又是为了什么呢?” “如果苏某说是将军相邀而来,不知二位信不信?” 刑关一直不动声色地观察着眼前这个男人,不可否认,他是个光彩夺目的!“那么苏公子,大皇子此次乱中前来邕州,苏公子以为,这究竟是为了什么?” 阿四不料刑关问得这么直接,微微诧异,然后看向苏幕遮。然而苏幕遮毫不在意,微眯着眼睛望向前方,不紧不慢地边走边答,“你们认为是为了什么,那就是为了什么。” 刑关难得一愣,与阿四相互看到了对方眼中的震惊,不确定道,“苏公子的意思是......” 苏幕遮却将话题一转,回首扫了一眼阿四手中的油纸伞,略有所思道,“阿四姑娘,你这把伞,很特别。” 阿四还沉浸在刚才的不可置信当中,随口答道,“苏公子风城西山那次没看清楚吗?又不是没见过,何来此问?” 苏幕遮却蓦地低头,认真地看着阿四的眼睛,“武器有很多种,虽然这把伞暗藏杀器,但带着把伞到处走总归有些怪异,为何不考虑换个东西防身?比如深受江湖侠女喜爱的长笛和长箫,哪怕是把古琴,走出去也是风流无双啊。” 阿四一笑,“那又如何,泥娃娃就算穿上绫罗绸缎也仍旧是个泥娃娃。阿四粗人而已,比不得这些风流雅士的。” 苏幕遮一挑长眉,“哦?那想来阿四姑娘这把伞,是把有故事的伞.....” 阿四在阴司醒来便全无记忆,身边只有这把翠竹柄的油纸伞。它起初只是一把再普通不过的青面翠竹伞,直到她决定进入查察司,崔判官才将其带走。经过能工巧匠一番改造,既没破坏原先的模样,又将短剑暗藏其中。 但这把伞究竟是什么时候到自己身边的呢?为什么失去所有的她身无一物,却偏偏只留了一把伞呢?阿四不禁细细回想...... 苏幕遮见阿四低头不语,问,“阿四姑娘,在想什么?” 阿四一番思虑,脚步便自然慢了下来,这时已经离苏幕遮与刑关有一段距离。 灰蒙蒙的远天,薄薄的雨帘,随风而动的绿树红花,还有几步之外两个俊秀的男子。他们都是一身长衫,各执一把雨伞,半回着身子停在了一棵不知名的古树下。古树不知长了多少年,厚厚的枝叶成就了一片阴影,阴影投在两人的脸上,遮住了原本的神色,只余下莫名的沉重。阿四忽的心中一动,下意识地停了脚步,又将眼神放在那两只执着伞柄的手上。一个是刀客杀手,一个是风流名士,却都有一双丝毫不逊于美女的玉手,手指修长秀美...... 有什么的东西在脑海中快速地一闪而过,阿四急着要去抓,竟突然觉得头痛欲裂!紧接着,眼前的事物一阵摇晃,脚下一轻就要往地上栽去。就在这时,一只有力的手抓住了她,耳边响起刑关似有别样情绪的声音,“阿四,你怎么了?” 阿四脑中一片白茫茫,她站稳了身子摇摇头。 “阿四姑娘,是否是昨日蛊毒初解,尚未恢复完全?”苏幕遮不知何时也站在了身侧,轻声询问。刑关抿着嘴,只瞧着阿四不说话。阿四轻拍了下刑关的手示意放心,然后朝苏幕遮勉强一笑,“没什么。” 苏幕遮眼神古怪地瞥了眼刑关,而后轻笑一声,“那就走吧,堂堂轩辕国大皇子,去迟了我们可是担当不起。”说完,一拂袖,转身而去。刑关见阿四的确眼神清明,也放了手,随后跟上。 事实证明,苏公子又说对了。三个人都是不熟路的外来之人,一路走走停停,果然迟到了。 到达宴客厅之时,已是宾主就坐,就差他们三个人。 阿四第一眼就看到了正位上那个衣饰华贵的男子,面容苍白无血色,眉宇之间尽是病色,双眼却格外明亮。他先是与苏幕遮见礼,进而对刑关打量一番,哈哈笑着走过来拍拍他肩膀,笑道,“何将军,不想令公子人才兼备,真是恭喜恭喜啊!” 虓虎将军何守正闻言也高兴得哈哈大笑,嘴上却说,“殿下过奖,犬子哪里担得起。关儿,还不与你师妹见过大皇子殿下!” 于是,刑关领着阿四一番见礼,又连喝了三杯酒赔罪,方才落座。大皇子也陪着大家喝了一杯,不想才坐下便猛地一阵咳嗽。他一手握拳抵在唇边,良久才重新坐直身子。只见他嘴唇鲜红,眼角带泪,沧桑的脸上多了些病态的嫣红,明明已经四十出头,却给人一种莫名的病态美。阿四想,武帝的原配夫人也定是一位美人吧。只是这位病弱体虚的大皇子,传言活不过五十的大皇子,真的有心要一争天下? 难道,来蹚邕州这趟浑水并非武帝戒备,而是大皇子有心之为? “殿下,这是阿黛特意为您准备的梨汁,是用我们邕州当地才有的高山水梨熬成。您喝点压一压,会舒服很多。”一只琉璃玉勺递到了大皇子嘴边,勺柄被捏在一只女儿手中。女子年约二十出头,肤色呈小麦色,杏眼迷人。身着藕丝琵琶衿上裳,如云的高髻将一张稍显异域风情十足的脸蛋儿衬得端庄许多。阿黛,是那个阿朵口中提到的阿姐? 只听大皇子眼中温柔尽现,轻柔道,“还是爱妃体贴。” 爱妃,大皇子的正妃乃左相庄琦嫡三女,真正的大家闺秀名门淑媛。那么眼前这位,应该是个侧妃了。 阿四想知道的答案很快就被揭晓,因为娇俏的阿朵见到刑关那一刻就想说话了,忍到现在真是不容易。“阿姐梨汁中还加了我们苗寨特有的草药,有清肺解热的功效,殿下一定要喝完,可别伤了您这侧妃的一番苦心哦?”说完眼睛弯成两个月牙,高兴地朝着刑关道,“刑关阿哥,你要喝吗?” 大皇子爽朗一笑,刑关却把脸一侧,僵硬地拉了拉阿四,粗声粗气道,“阿四你不是说饿了吗,快吃吧。” 阿四被拉得一晃,一脸尴尬地对着满桌人士傻笑,“哦!是,是有点饿。” 阿朵没得到刑关回应,嘟了嘟嘴,不过很快又笑了起来。“刑关阿哥,阿四阿姐刚解了蛊毒,不能吃太多哦。” 阿四闻言嘴角一僵,左手边的苏幕遮却跟着笑。苏幕遮作为当今一代名士,多少权贵央他入世不得,本被大皇子邀去身侧坐,却偏偏要挨着阿四坐在下首。他夹了一筷子大蒜放在阿四碗里,催促道,“来,这个多吃肯定没问题,别害羞多吃点。” 阿四,“......” 打破僵局的还是大皇子,他喝了口梨汁,笑道,“都吃吧,今天算是个家宴,不必拘束。” 众人这才纷纷笑开,气氛一下子好了起来。 这时,阿黛下首的一位白帢青衫人站了起来,此人面白无须,既不像权贵,又不似将领,倒似个谋士。可是,一个被大皇子请上来的谋士,可见是不同一般的。 “久闻鲁南苏公子,可惜一直未有机会得见。欧阳明今日乃是借了殿下的福,定要敬苏公子一杯。” 这声音...... 阿四浑身一震,这个声音,不就是...... 言语间,苏幕遮已经与欧阳明相互敬过落座。这时,这位叫欧阳明的谋士眸间一闪,道,“这位阿四姑娘,很是眼熟啊......” ☆、第19章 阿黛的请求 欧阳明,风城木府里那个青衫客。 忆及当时偶然听来的对话,邕州城、听云山、南疆暴、乱,而所谓的主公......阿四毫不怀疑地目光落在了正与阿黛相视而笑的大皇子身上。 看来,作为大皇子身边的得力谋士,欧阳明却偷偷摸摸地出现在风城木府。这里面,恐怕少不了谋算吧。好在,自己没听到多少。想到这儿,阿四心下一松,弯起嘴角给了欧阳明一个笑脸。 欧阳明显然也很清楚阿四在想什么,然而他好像并不着急,甚至有些迟疑地盯着阿四,那种眼神,如同透过她看着另外一个人般,良久才整了整面容,道,“阿四姑娘,欧阳唐突了,您与在下一位故友长得太像了。不知,阿四姑娘是何方人士,家中亲友几何?” “阿四一介草莽,从小随着师父和师兄们四处漂泊,天南地北一通乱走,又长得平凡,欧阳先生觉得面熟倒并也不奇怪。” 欧阳明得了阿四这么一个回答,却意外地没表示出失望,反而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突然道,“眉为两目之华盖,一面之仪表。在下看阿四姑娘眉相,细而浓密,聚却不宽,高而不扬,乃是大富大贵之相也。” 阿四绣眉一紧,正待要答,一旁却传来一声嗤笑,“看不出来,欧阳先生除了有经天纬地之才,安邦定国之术,竟还能给人看相算命,真不愧为大皇子殿下身边的第一谋士。” 此话一出,宴上霎时安静了下来,就连正在隔着圆桌朝刑关撒娇的阿朵也噤了声。 虓虎将军何守正将酒杯一放,怒道,“何琼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当众编排起殿下来,还不赶紧磕头认错!”说完,浓眉倒竖,虎目一瞪,只是随随便便地往那儿一坐,众人便感到场中瞬间一冷,莫名多了股压力。 这就是铁血将军何守正! 阿四只觉得那种驰骋沙场的戾气让人开不了口,而那个叫何琼的大个子却腾地一下站了起来。 他一脸络腮胡,此时正目光炯炯地瞪着欧阳明,“何琼怎敢编排殿下是非,实乃你这欧阳明不是个东西!你到底知不知道,蛊惑殿下阻挡我军捉拿乱党,害死了我大轩辕国多少男儿!你一介书生,怎知我将士艰辛,轻轻松松耳边风一吹,竟然强行让将士们在冲杀半路放下武器?三百铁甲军啊,铮铮男儿,竟被那群乱党放了一地虫子活活咬死!你说......” 何琼人高马大,声音如宏钟,却说得又急又快。堂堂七尺男儿,硬是眼含泪光,砰地一声跪在了地上,“殿下,何琼斗胆,请殿下为死去的将士们正名!” 大皇子面色一肃,默了半晌,凄然道,“何参将,本宫执圣上手谕,行监军之职,此举并无他意。当今太平盛世,本宫不愿看到兵戎相见,只希望凡事和平处之。而你之所言,怪不得他人,只怪本宫测算有遗,枉送了将士们的性命。本宫答应你,定会妥善安排这些将士们的身后之事,你且起来。” 一番话说下来,动之情,晓之礼,又兼谦逊自责,作为天、朝皇子可谓之贤仁! 虓虎将军何守正见状离席见礼,“殿下仁慈,”转身又朝何琼喝道,“何琼,还不快叩谢殿下不怪之恩!” 可惜何琼好似并不满意,虽然气势收敛,却仍长跪不起。这个状况更加尴尬,何守正虎着脸站在那儿,也不知如何是好。 “你这胡子阿叔好生可恶!”谁也没想到,说话的竟是娇俏俏的阿朵,她将筷子往桌上一拍,“那些坏蛋恶魔屠我族人近千,死了活该!阿黛阿姐与殿下一片好心,你却跑来哭鼻子,好不要脸!” 何琼怒极反笑,鼻子里喷出一口浊气,哼道,“我们将军一向对你们采取招安,除非你们先动武!而你所谓的近千人,回去好好问问那个达召,顺便想想内讧到底结束没有!小丫头信口雌黄,颠倒黑白的本事不小,想必是得了你那姐姐的一身真传!” “住口!”一直恬静温柔的阿黛娇叱一声,眼中寒光毕现,“小妹阿朵话不中听,道理却也不差。你大可对阿黛及小妹咒骂,但怎可对殿下不敬!何参将既然是人臣,就应当知进退!”说未落,眼中泪光盈盈,下一刻便如雨直下,染湿了衣襟,惹得大皇子心疼得直唤爱妃。 何琼在阿黛说话的那一刹那便握紧了双拳,挺直腰背,大骂妖女。 何守正见闹得不像话,双眼一闭,提声道,“何琼放肆!”朝门外大喊,“来人,给我拖下去,杖五十军棍,扔进死牢!” “得令!”四个戎装士兵应声而入,拖着何琼就往外走。 何琼并不反抗,却放声大骂,“非我族类,其心可诛!老子宁死也不与你们这两个妖女同坐一席!奶奶个熊,阿黛你等着,老子总有一天杀了你个妖言惑众的婊、子!你等着,你给我等着......” 咒骂声如雷贯耳,远去多时仍回荡在众人耳边。何守正规规矩矩给大皇子和阿黛请了罪,又道自己御下不严,竟然出了此等大逆不道之人。于是,自罚三杯之后便起身告罪,说要去整顿军纪,然后离席而去。 如此一来,席间一空,欧阳明自嘲一笑,“何参将痛失手足,情绪失控也是在所难免。不过要说经天纬地之才,在下实在不敢当。倒是苏公子,不但精通古今兵法,更兼聪慧过人,素闻天纵奇才,胸中乃有沟壑。” 苏幕遮被阴险的欧阳明拎出来也不生气,低低一笑,推道,“苏某只是山间野人,素来闲云野鹤一般,多是世人以讹传讹罢了。” 欧阳明微微一笑,阿黛却抹着眼泪,泣道,“都怪阿黛与小妹不好,我们才是真正的山间野人,平白给各位添了麻烦。” “阿姐!”阿朵眼睛红红。大皇子也忙安慰,“爱妃何出此言,切勿多虑了。”于是,一众人也少不得跟着安慰。 半晌,阿黛才破涕为笑,依偎在大皇子身边继续布菜。气氛一直维持得不错,直至宴请将近尾声,阿黛突然缠着大皇子,说要讨要阿四做自己的贴身女侍。 大皇子尚未反应,刑关便跳了起来,“阿四是我小师妹,且只会一些粗浅的轻功,自保都嫌不够。再一个,我的师妹,不做奴才。” 大皇子也收了笑意,劝道,“阿四姑娘是刑关公子的师妹,也是将军的座上宾,阿黛,不可调皮。” 阿黛面含委屈,朝刑关颤声道,“都是阿黛鲁莽,刑关公子请原谅阿黛出身平民,不懂规矩。” 大皇子颇为欣慰地拍拍阿黛手背,阿黛便顺势往其身上一靠,不依道,“阿黛怎会如此不懂事,只是觉得院子里冷情,而阿四姑娘很投我们姐妹眼缘,想邀请她住过去,也好陪陪阿黛而已。”说完给了阿朵一个眼色,阿朵迷迷糊糊,似懂非懂,但也跟着说,“是啊,阿朵也喜欢阿四阿姐,住过来吧,我们三个人一起多好玩儿呀。” 阿黛见大皇子面有松动,水眸一眯,再接再厉道,“将军府虽然宅深院大,但阿四姑娘一个姑娘家,跟刑关公子共用一个院子却也不妥。如今不复当日,再是草莽出身,也得注意言行举止,不要污了何将军与刑关公子的名誉才是。” 刑关暗骂一声狗屁,这个时候你倒是又懂规矩了,不是那个凭着美色摇身变成皇子侧妃的平民了? 大皇子听后略一思索,却探询地看着刑关,“刑关公子,你看......” 刑关面色一黑,闭口不言。苏幕遮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只是低着头,一口一口地喝着杯中小酒。阿四心中几经权衡,最后不得不笑着答应,“阿四初来乍到,又笨手笨脚,娘娘到时可千万别嫌弃阿四嘴笨不会讨人开心就好。” “怎么会?你来了,阿黛高兴都来不及呢!”阿黛双眼一亮,几乎迫不及待地回答。 最后,刑关不得不硬邦邦地加上一句,“阿四到时若是打扰到娘娘清闲,刑关定然第一时间把她带走。”说完,臭着一张俊脸将阿四带出了正厅。 阿四一直走出了很远,都觉得那宴请的院子里,有一道目光透过薄薄的雨帘追随着她。那眼神怨毒非常,凉飕飕如同冰棱刺骨,使得她背心一阵阴寒。 ☆、第20章 银耳莲子羹 阿四做了个噩梦,吓得满头大汗地坐了起来。 屋子里烛光温和,她粗喘一口气,伸手去取睡前就放好的凉茶。然而,阿四手才伸出去便又惊出了一身冷汗! 只见,床头端端正正地摆着一个人头!它面色惨白无血,露出一口森森白牙,正朝着她嘿嘿冷笑。 啊!!! 阿四尖叫着从床上弹坐而起,才发现这一切都是做梦。那梦境太过真实,尤其是那血淋淋人头,总觉得分外面熟,但就是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她下意识往床头看去,那里只有一杯凉水,被孤孤单单地放着,哪里有什么冷笑的人头? 阿四揉了揉太阳穴,暗道定是这几日被那阿黛给虐得太惨了,这才噩梦连连。 窗外晨光初现,有几缕调皮地窜了进来,照在青纱帐上,这是来大皇子侧妃临时别院的第四天。这几天,阿黛娘娘对她可谓是挖空心思,毅然决然地苦其心志,劳其筋骨,将她好好一顿磋磨。 第一天,听说阿四轻功不错,借着阿朵要学艺之名,逼得她如同一只疯癫的猴子,在院子里窜上蹦下一整天。而阿黛却拉着阿朵和一众丫鬟仆从坐在廊下嘻嘻哈哈,指指点点,看得津津有味。最后,还是阿朵嘟着嘴抱怨说让阿四阿姐飞来飞去太累,不好玩,反倒像在欺负人。阿四记得娘娘大人当时脸就绿了,不过,也总算是开了金口放她回房间休息。 谁知接下来几日,阿黛依旧变着法子整她。比如没事就让她翻墙找风筝,上树摘果子,甚至不时点名要她几次上街买点心。理由是,点心要刚出炉的口感才最好,而阿四姑娘脚程快,最是合适不过。各种稀奇古怪的事宜轮番上场,层出不穷。事例大大小小,不一而足。 而这次,又是要去给大皇子的随身侍妾送一碗银耳莲子羹。阿四愁眉苦脸地瞅着手上食盒,心想自己到底是哪里惹到了这位大神娘娘,竟然劳烦她每天一睁眼就绞尽脑汁地琢磨出这么多麻烦来。 大皇子这个随身侍妾名叫绿柳,临居于将军府的西偏院。据说,绿柳虽然年近三十,但跟随大皇子多年,非常得大皇子青眼。就连新晋的侧妃阿黛,仗着新宠嚣张跋扈,对着绿柳夫人却不得不忌惮一二。 思量间,西偏院近在眼前。西偏院并不很大,甚至可以说非常窄小。 “姑娘稍待,殿下昨日歇在此处,今日刚刚起身,此时正在里面与夫人叙话。”通报过后,一个扎着双髻的小丫鬟轻声细语地将阿四拦着门外。 “无妨,阿四也是因着娘娘的吩咐给夫人送碗莲子羹。既然殿下在这儿,阿四等着便是。”阿四这几天被侧妃娘娘支使得团团转,却只见过大皇子一两次,基本上都是在阿黛那儿坐一坐便走。不想今天竟在绿柳夫人这儿遇到,可见传言并非空穴来风。 阿四并没有等太久便被小丫鬟领了进去。 侧妃阿黛青春逼人,美艳无比,而传说中的绿柳夫人身材高瘦,姿色只能说是平平,惹眼的反而是那周身的气质。闲静似娇花照水,行动如弱柳扶风,言笑转眸中尽显风韵。大皇子正端着茶轻轻吹着,脸色不快,连正眼也没给阿四一个,而绿柳夫人则言笑晏晏地陪侍在一侧。 “夫人,娘娘挂念夫人体虚,特意着阿四给您送一碗银耳莲子羹。娘娘说,这银耳莲子羹有益气补血、健脾和胃、补血脏、治虚损的功效,需趁热吃才好。”说到这儿阿四心下自嘲,这才几天,便是一副标准的奴才样了?要是被阴司那些人看到,定是要笑掉大牙的! “绿柳多谢娘娘,烦请阿四姑娘替绿柳回了娘娘,待绿柳身子好一些,必当前去叩谢。”绿柳夫人眸间含笑,大皇子却冷冷道,“柳儿身子要紧,阿黛身为侧妃也是有容人之量的,岂会因为一些小事怪罪于你?” 闻言,绿柳夫人粉面一柔,泪眼朦胧道,“柳儿多谢殿下。”大皇子这才微微一笑,命阿四将东西放下便可离去。这两人无所顾忌地你侬我侬,阿四恨不得立马消失。可惜绿柳夫人素手一抬,接过盛着莲子羹的青瓷碗,“既然是娘娘的一番心意,柳儿怎可辜负,殿下请稍待。” 说完,也不待大皇子发话,就这么站立一旁,就着碗,一口一口地将莲子羹用尽。 阿四愕然,这位绿柳夫人看起来柔弱不堪又唯唯诺诺,做事倒是有些江湖儿女的爽利。 “娘娘所赐,味道果然好极,也多谢阿四姑娘了。”绿柳夫人用绸帕按了按嘴角,笑道,继而将那只青瓷花碗又递回给阿四。 那只青瓷碗青如玉、明如镜、薄如纸,玲珑可爱的青瓷勺子在里面随着动作晃动,听起来声声如磬,让人心情愉悦,而阿四的心情却在下一瞬跌落底谷,甚至能用骇然来形容! “啪!”名贵的青瓷碗掉在地上,被摔得粉身碎骨,一同摔倒在地的,还有刚喝完莲子羹的绿柳夫人! “柳儿!”大皇子反应过来的时候,绿柳夫人唇色青紫,已经双眼紧闭地倒在了地上。 “夫人晕倒了!快请大夫!”阿四背后冷汗涔涔,愣了半晌才想起来叫人。同时,手忙脚乱地去扶地上的绿柳夫人,“夫人这是怎么了,怎么突然晕倒了?” “啪!” 阿四只觉得左脸一麻,耳朵嗡嗡作响。 大皇子掴了一掌还不解气,跟着又是狠狠地一脚。阿四这次可以躲开,但是不能躲。于是咬紧牙关硬受了这一脚,被踹中腰眼,跌出了半丈之外。阿四痛得倒吸一口凉气,她从来不知道一个病怏怏的男人,发起狠来也是可以要人命的。 “滚开!柳儿要是有什么事,本宫拿你是问!”大皇子面色铁青,乌黑的瞳子里满是杀气! 阿四头皮一紧,顾不得嘴角的血渍,无力解释,“不是的......不是我......” 只可惜话音未落,大皇子却蓦地脸色一白,紧接着呕出一口鲜血! “殿下!”正好推门而入的丫鬟仆从纵声尖叫。 一向清静安然的西偏院刹那间人声鼎沸,上上下下一众人乱成了一锅粥。 而阿四,被两个凶神恶煞的侍卫押着跪在了门外。意外一触即发,她浑浑噩噩间呢喃,“谁要害我?” 突然,阿四想到了那双时不时闪过算计与狠毒的眼睛,想到了那位莫名对自己恨之入骨的侧妃娘娘...... ☆、第21章 牢狱之灾 天下间所有的大牢都是四面高墙,没有窗户,也不见日月。夹杂着腥臭与霉味,四处都是犯人的嘶吼与呻\\吟,邕州的大牢也不例外。 阿四在这样的大牢里已经待了整整三天。 这三天里,没有预想中的提审,也没有任何有关于她的消息传来。期间,刑关倒是来过一趟。他隔着栅栏默然无语,黑着一张俊脸,然后又一声不吭地扭头离开。 尽管刑关一句话也没有说,阿四却能在沉默中感受到满满的嫌弃与怒其不争。阿四也很自责惭愧,无端遭人陷害以致身陷囹圄,她或许是阴司有史以来最憋屈无能的孟婆,堪称愚笨的最佳典范! 隔壁牢房传来一阵癫笑怒骂,夹带着狱卒的喝斥与鞭子抽打上皮肉的声音。 阿四长叹一声,暗道,又开始了! 从昨日开始,大牢里突然塞进了一大批苗人。自此,鞭打怒骂声不绝于耳。有没有人听过皮开肉绽的声音? 虽然阿四已经听了整整三天,但是依旧无法习惯这种野蛮与暴戾。 监牢里潮湿脏乱,偶尔会有老鼠窜行,甚至有肉眼不可见的小虫子钻入人的毛发之间。阿四嗅着空气中的腐臭膻骚,听着不间断的嚎叫,心头袭上一种莫名的熟悉感。好似曾几何时,有个一身血污的女子,蜷缩在冰冷的角落里慢慢憔悴凋零。 隔壁的怒骂声总算停歇,有人被狱卒拖拽着经过她的眼前。然后过了一段时间,又被人气息奄奄地扔了回来。 路过的狱卒骂骂咧咧,“妈了个巴子,死到临头还嘴硬!费了老子不少力气,走走走,去喝口酒歇一歇。” 另一个狱卒也唾了一口,“这个尤大可是朝廷重犯,算得上土司余孽的中坚分子,大皇子殿下吩咐要好好招待着。酒就不要喝了,喝口茶回来继续盯着吧。” 说话间,两人吆喝着让其他人盯着,消失在监牢过道。 阿四心头一跳,尤大这个名字,她从达召口中听到过,貌似与神婆阿朵的关系颇为亲密。虓虎将军何守正想要招安,应当不会抓他。大皇子一派提倡策反,按理更加不可能将他抓回来严刑拷打才对!然而据这些狱卒所言,这次大肆拘捕拷打苗人,都是大皇子所为。 阿四疑惑了。三天,外面究竟发生了何种翻天覆地的变化? 看来大皇子殿下这几日并不是不想提审自己,实在是事务繁忙,分、身乏术了。难道,朝廷与达召势力最终还是撕破脸皮了吗? 只会些跑路轻功的阿四无法逃出去,当然得不到答案。不过,她意外见到了一个绝对不会出现在此地的人。 她就是当朝大皇子殿下的侧妃,风情迷人的苗女阿黛! 阿四本来心中忐忑,暗想,难道她终于忍不住,跑来对自己行私刑? 然而阿黛早已不复几日前的盛气凌人,她一改前呼后拥的声势,孤身一人走进了隔壁尤大的牢房。远远的,阿四见她着一身琉璃蓝长裙,神情憔悴地摆手挥退近前狱卒。 尤大奄奄一息,闻声却艰难地半坐而起,虚弱地说了句什么。阿黛沉着脸在原地打转,口中喃喃不停,声音越来越大,显然情绪有些激动。只可惜两人交流用的全是苗语,苗语难懂,阿四竖着耳朵听了半天仍是一头雾水,一句话也没搞明白。 尤大反应好像并不算强烈,只是话语间的急促喘息暴露了他的急切。相反的是,他每说一句,阿黛便跟着尖声喊叫,伴随着猛一阵摇头。阿四正奇怪间,尤大突地一阵抽搐,然后倒地不起,再也没有动一下。阿黛见状连忙跪在地上一边掐他人中,一边用汉语叫着救人,喊声带着丝丝颤抖与绝望。 狱卒们片刻便冲了进来,一番忙碌后,其中一人答曰尤大已死。阿黛一脸不可置信,红着双眼连打带骂地一阵发泄,“狗奴才,要你们死!要你们死......” 阿黛翻来覆去的“要你们死”,一众人哆哆嗦嗦地跪了一地,口中大呼娘娘息怒。最终,阿黛崩溃地哭泣,“不可能,他答应过我的,他答应过我的......”接着,歇斯底里地叫嚣着冲出了牢房。 随着阿黛的离去,大牢又恢复了原样。有个年轻狱卒忍不住恨恨地唾了一口,“什么娘娘,要不是她怀了大皇子子嗣,母凭子贵,早就跟这些逆贼一样.....” “闭嘴!”小狱卒没说几句就被喝止,警告道,“小心祸从口出!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滚去把那尸体给处理了,留着占位子!不知道最近贼人太多,都关不下了吗?” 说话的是个狱卒头子,约有四十出头。一番喝斥之下,众狱卒这才一哄而散,各司其职。 这个时候,刑关出现在了大家的视线之中。 和刑关一同前来的还有牢头,他用钥匙客气地打开了阿四的牢门,笑呵呵地说着多有冒犯,然后领着二人往外走。 多日监、禁,重见天日的阿四觉得外面的空气格外新鲜,连之前厌烦的雨丝都给她一种亲切感。一路无言的刑关在牢头离去后总算忍无可忍,竭其所能地冷嘲热讽,对着阿四毫不留情地一阵挖苦。 明月皎皎,挂在树梢之上,阿四忽然觉得刑关的侧脸说不出的好看,不经意间便露出了笑意。 正在冷言冷语的刑关见状,一口气堵在胸口,瞪了阿四半天才道,“阿四!你真是烂泥扶不上墙!你!你!你......” 刑关“你”了半天,似乎已然词穷,气得嘴唇直哆嗦。 阿四见此连忙收起笑意,正色道,“我其实也察觉到阿黛对我的敌意,只是大皇子一派与何将军一派关系敏感,两方势力又不明朗。而阿黛乃大皇子侧妃,又与土司余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除非必要,我并不想因为自己引起争端,惹来不必要的麻烦。万一暴露了阴司的行动,你和天眼也会有危险。”见刑关脸色稍缓,她再接再厉道,“刑关,这次是我拖累于你,抱歉。” 刑关一声冷笑,“抱歉就不必了,只是拜托你不要再如此不中用了。忍气吞声也就罢了,堂堂孟婆大人,竟然被一个小小妇人设计进了监牢,像只老鼠一样关了整整三天!” 阿四连忙点头,表示以后一定小心谨慎,下不为例。 刑关这才满意地停了嘴,继而嘲讽起阿黛来,“她算哪门子的侧妃娘娘?”见阿四疑惑,又解释道,“皇子正侧妃需要宫中懿旨或者圣旨封诰,阿黛她虽是前土司族女,但一介余孽之女,若不是圣上有招安达召势力之意,又兼怀了皇子子嗣,也就一玩物而已。再者,大皇子也才刚刚写了折子着人送去京都,到没到圣上手中还说不定,她倒是先显摆起了娘娘身份!” 刑关难得有心思说这么多话,阿四也就跟着放开了,问道,“阿黛有了身孕,为何我在她身边跟了三天都没发现?” 刑关给了阿四一记白眼,“说你笨还不承认,也不知道先生是怎么想的。” 阿四红着脸不敢反驳,刑关才耐心解释,“你被关进大牢后大皇子就醒了过来,着人彻查此事。正好苏幕遮闲来无事去欧阳明处窜门,被大皇子逮了个正着,于是便被拉去查案。这一查便查到了阿黛头上,大皇子震怒。本要发作,阿黛却当场昏了过去,最后查出怀了身孕,已是两月有余。” 阿四一阵唏嘘,心里又嘀咕,那苏公子何时与欧阳明这么亲近了,怎么又这么巧的“闲来无事”?想了想,又道,“刑关,尤大死了,还是在大皇子的放纵下打死的,怎会如此?” “达召等人行刺大皇子和何将军,如今已与朝廷撕破了脸面。” 阿四大惊失色,“何将军没事吧?” 刑关脸色古怪,张了张嘴,只说,“无事,此事说来话长,稍后再议。” “稍后?” 说话间,两人已经离开了大牢很远。阿四见越走越偏,身边景物陌生,奇怪道,“刑关,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刑关面色一整,肃然道,“到了便知。”话落,脚下加快,再也不说一句话。 阿四无奈,只能提气跟上。 月色当空,清风悦耳,阿四却只觉得空中凝了一层薄纱,将眼中事物半遮半掩,看不真切。 不知过了多久,刑关停在了一片竹林的深处。竹子粗壮高大,如一把把长剑直直刺向夜空。而那抬青布小轿就这样突兀地出现在了夜空中,没有人看到它何时出现,又是如何出现的。 它就仿佛出自嫦娥的广寒月宫,被人抬着,从神秘的月亮中飞奔而来。 阿四发现的时候,青布的轿子正缓缓落下,最终悬在了竹林半空。直到这时,阿四才看清,有四个人抬着轿子! 他们带着青面獠牙的鬼面,脚尖轻松地点在竹子上端。四个人将竹子压得朝四个方向弯下,而轿子则稳稳腾于半空。 半夜三更,常人见到这情景怕是要头皮发麻,而阿四在看清面具的一刻便有了猜测。 果然,身侧的刑关朝着轿子的方向单膝跪地,恭恭敬敬道,“罚恶司刑关,拜见先生!” 先生? 这就是阴司最隐秘的存在,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头号人物——先生! ☆、第22章 真面目 “起。” 随着左侧那抬轿人毫无情绪的下令,阿四与刑关两人应声而起。 “谢先生!” 这时,一只玉白的手伸出了轿帘。 柔美的月光照耀下,那手朝着阿四两人轻轻一摆,便收了回去。 阿四正不明其意,左侧那抬轿人又开口了。 “先生口令,罚恶司刑关,孟婆阿四,除保虓虎将军何守正性命之外,格杀大皇子,不得有误!” 同样是柔美的月光,照在那森然的鬼面之上,只让人觉得阴冷。阿四却是被这一段话怔在当场,正待询问,身旁的刑关躬身为礼,“罚恶司刑关,得令!” 阿四无法,只得跟着作答,“孟婆阿四,得令!” “退下吧。”抬轿人直板僵硬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刑关伸手一拉阿四,两人一起单膝着地,“恭送先生!” 这就走了? 如若不是亲眼看到那只伸出轿帘的手,阿四恐怕会以为这四个人,抬的是个空轿子而已。 林中竹叶沙沙作响,阿四壮着胆子偷眼看去。 骤然间,一束凉风吹过,掀开了帘子的一角。借着月色,阿四看见的是一个坚毅的下巴,线条冷然,犹如刀削。然后,帘子一晃,轿子连同那些鬼面人便一同悄然远去。 这,就是阴司传说中的先生? 他真的能助自己恢复记忆,找回曾经的自己吗?下一次吧,下一次就算冒着大不韪,也要硬着头皮问一问!一定要! 阿四在进入梦乡之前暗暗告诫自己。 连续蹲了几天大牢,又连夜谒见阴司首脑,阿四却不得不起了个大早。原因是,她搬回到刑关的院子同住,必须要去向主人虓虎将军何守正见礼。 何守正何将军今日少有的一身家常打扮,面色却不是太好。见到阿四温言安慰,道自己事务缠身,照顾不周。 阿四一个小小江湖女子,怎敢端架子,忙不迭一番感恩戴德,才道,“大师兄昨日告诉阿四,说将军您中了奸人暗算,不知蛊毒解得如何了?” 何守正满面笑容,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欣然道,“好得差不多了,多亏了关儿四处奔波,才求得那神婆阿朵替老夫解毒。” 说完又是长叹一口气,说,“阿朵这姑娘脾气古怪,虽然救了老夫,但无论我们如何规劝威胁,就是不肯解了大皇子身上的蛊毒。” 阿四这才想起昨晚刑关谈及何将军遇刺一事的表情,想来阿朵愿意救何将军,他也是拉下脸面来了。而对于大皇子中的蛊毒一事,阿四坦言,“大皇子身上的蛊毒来自阿黛侧妃,如今母子蛊相连,密不可分。阿朵乃阿黛亲妹妹,一是不想违背她姐姐的意愿,二来母子蛊一旦解开,阿朵可能也怕害了她姐姐的性命。” 何将军仍然唉声叹气,拱手向北为礼,道,“话虽如此,殿下却也是容不得任何闪失,否则老夫如何对得住圣上的栽培。” 两人因着刑关之故才需要照面,因此并不熟悉。几句话下来,阿四便告退,准备去向大皇子谢罪。 无法,就算接了暗杀大皇子的命令。短时间内,阿四也不敢对此皇子掉以轻心。否则,一道令下来,她不但完不成任务,连小命都要赔上。毕竟,这次的任务涉及皇权贵族,阴司小动作可以,如在江湖草野一般地肆意妄为却是万万不敢的。 想到这儿,阿四又想起刑关昨晚离去时所言,“大皇子如今虽然式微,但暗中势力不少,不可小觑。如今虓虎将军坐镇邕州,必定不能容忍皇子在自己势力范围之内被刺。待我飞书给天眼,此次行动,需从长计议。” 一路思量,阿四不知不觉间便走到了将军府花园的假山旁。 假山一侧有人临湖而立,长衣墨发,却是鲁南苏公子——苏幕遮! 只见他凝神将手一扬,几片叶子便飘飘晃晃,最后转着圈儿落在了湖面上,荡起圈圈涟漪。 苏幕遮拧眉望向湖中树叶,右手一掐,口中喃喃有声,突然浑身一震,就此发起呆来。 这种茫然的神情,阿四从来不曾在他脸上见过。忍不住好奇,又想着需多谢他再次相救,阿四抬脚向苏幕遮走去。 “苏公子?” 苏幕遮迅速收敛了神色,回眸一笑,“阿四姑娘。” 那笑明明非常随意又不够明媚,偏偏如一记闪电,刺入阿四的心海。为了摆脱这种不可名状的感觉,她若无其事道,“苏公子这是......是在欣赏自己的水中倒影么?” 苏幕遮噗嗤一笑,弯着那双好看的眼睛对着阿四纵容一般回答,“是啊!” 差点忘记此君也是厚脸皮中的顶尖人物,阿四撇了撇嘴,“无怪乎站在这儿腿都挪不动,原来是被自己给迷住了,苏公子您当自己是朵水仙花吗?” 苏幕遮闻言哈哈大笑,阿四嘲讽了一番,见对方无动于衷不免就有点动气,吐出一句多谢苏公子再次相救,便要转身离去。 苏幕遮却在这时收了笑意,正色道,“阿四姑娘言重了,苏某也只是奉命行事而已。”忽而一摇折扇,转眸间问她,“阿四姑娘不是问我在看什么吗?” “你在看什么?”阿四收回脚步,疑惑。 “苏某在看这湖中的叶子。” 阿四满头雾水,“叶子有什么好看的,苏公子能看出什么名堂来?” 苏幕遮这次没有了丝毫笑意,“天下气数异变,天象将显,未来之化数难料。”他回转身子,遥望天际道,“而如今,局处海中漩涡,更需小心谨慎。每踏出一步,都唯恐葬身于波涛下的暗潮之中。” 阿四心中不能说不惊讶,苏幕遮竟然还会占卜之术!可惜这话文绉绉的,虽然每个字都懂,放在一起却怎么也想不明白他在暗指些什么,阿四最后不得不放弃思考。 这厮还有什么是不会做的吗?哦对了,他不会武功,连轻功也不会。阿四如是自我安慰一番,总算有些些扬眉吐气的感觉,于是昂首挺胸地大跨步走向大皇子暂住的院子。 然而阿四还是被拦在院子外面,侍卫们横刀而立,口气不善。阿四本想就此离去,却听得院中传来女子惊呼! 一番斟酌,阿四不得不假意离开。一直走出了守卫们的视线,才身形一晃,躲进了阴暗之中。紧接着,她随手丢了一块石头引开侍卫注意,一个翻身便越墙而入。 院中安静得出奇,阿四不禁有些奇怪。 大皇子刚刚对上土司余孽,又被人行刺,虽然有惊无险,但阿黛下的蛊毒却是毫无办法。现今正应该是草木皆兵的时候,侍卫却远远守在院子外,里面一人皆无。 她不自觉地放轻脚步,调整呼吸,转眼便来到了唯一有动静的厢房。脚下轻点,阿四跃上房顶,轻轻揭开瓦片,定睛往里瞧去。 这不看还好,一看之下,阿四大吃一惊! 只见房间正中央,大皇子正死死搂着阿朵,形容猥琐,不堪入目。 阿朵奋力扭动,但终究比不过男人的力气,憋得两颊通红。“你放开,你都娶了我阿姐了,怎么可以这样?” 大皇子一手搂紧阿朵,一手轻佻地拂过阿朵唇间,信誓旦旦道,“本宫喜欢的是你啊,可惜你阿姐给本宫下了蛊毒,逼着本宫向父皇请封她为侧妃。阿朵,只要你答应,本宫就算与左相为敌,也会想办法立你为正妃,本宫是真的钟情于你啊!” 大皇子言语之间尽显真挚,满面含情。说完,便不管不顾地朝着阿朵粉嫩嫩的双唇压去。 阿朵躲闪不及被吻个正着,只能拼命地呜呜闷叫。半天才转开脸,又急又怒道,“你!你再这样,我就要阿金咬你了!” 大皇子晓得厉害,动作一顿,似乎是清醒了不少,恢复了些许皇子风范,“本宫钟情于阿朵良久,这才控制不住自己,刚才弄痛你了吗?” 阿朵在大皇子放开的一瞬间,挣脱出来。小脸绯红,眼泪吧嗒吧嗒地掉了下来,呜呜哭着道,“你骗人!你才认识我几天,哪里来什么钟情!阿姆说过,骗人的男人都不是好男人!” “本宫怎会骗你?的确,本宫只认识你几天,但谁说认识几天就不能喜欢了?阿朵不是也对刑关那小子有点意思吗?本宫对你也是一见钟情啊!” 阿朵争不过,跺着脚一阵摇头,“刑关阿哥跟你不一样!” 大皇子见状玩味一笑,“怎么不一样?我哪里比不上刑关?我是轩辕国的嫡长子,堂堂大皇子,天子骨血!而他,只是一个野种!就算是他老子何守正,本宫是君,他是臣。君要臣死,臣还不得不死,更遑论他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了!” 姜还是老的辣,阿朵到底比不上大皇子的能言善辩,气呼呼地鼓着腮帮子,急得直掉眼泪,“刑关阿哥就只是刑关阿哥,谁都比不上!”随后又指着大皇子,“你欺负我不懂,汉人的君是皇帝,你是皇子。你的命都是阿姐救的,还指望着阿姐帮你造反,你......” 大皇子闻言额际青筋毕现,双拳握得指节作响,似被戳中了痛处。 不待阿朵说话便冷哼一声,背过身寒声道,“也罢,既然阿朵执迷不悟,我们就换个方法来谈吧。”话未落,猛地一个回身,袖子中一捧白粉正好扑到了阿朵脸上。 阿朵连哼都来不及哼一声,两眼一翻,软倒在大皇子怀中! “果然如欧阳所言,金蚕蛊虽然厉害,但只要主人不发令。在不危及阿朵生命的情况下,并不会主动攻击。”说完,大皇子哈哈哈大笑。 他左手食指从阿朵额头一路滑进了衣襟之中,得意道,“小丫头矫情个什么劲?待本宫得了你的身子,还不是和你那贱人姐姐一样死心塌地,到时候看你给不给我解这蛊毒!” 话落,“嘶啦”一声,阿朵的衣襟应声而裂,露出了雪、白的脖子和迷人的锁、骨。 ☆、第23章 可怜之人 什么贤明仁爱,什么皇子贵族风范?这才是大皇子的真面目! 阿四心中焦急,此时附近正好没有守卫,要不要直接将大皇子杀了? 可是,贸然动手,不仅会将何守正陷于险境,更是断了自己所有退路! 犹豫间,院子外传来呼喝打斗的声音! 有一抹红色穿过防线,轻而易举地冲进了大皇子所在的房间。 阿四从房上看得清清楚楚,此人不是别人,正是怀孕在身的阿黛。 “为什么?” 经过挣扎撕扯,房中两人的情形,不需要任何人解释,明眼人一看便知发生了什么。 几个时辰不见的阿黛比在狱中更加憔悴了,她目眦欲裂,难以置信地看着大皇子,美丽的脸庞上爬满泪痕,“阿朵是我亲妹妹!轩辕齐,用你们汉人的话来说,你简直是禽兽不如!” 大皇子先是一愣,闪过一丝惊慌,没过片刻便一脸寒气,喉间哼出一声冷笑,“本宫堂堂皇子,以后是要有大作为的!你们姐妹二人若能伺候在本宫身边,便是你们的福气!” 阿黛脸色灰败,如同被抽了骨头的鱼一般浑身颤抖,“骗子!骗子!你这个骗子!”她应该是惊痛交加,几乎是毫无形象地嘶吼,“什么借我土司之势,什么坐享天下,什么钟情于我,哈哈哈......原本尤大阿叔以死相告我还不信!他说汉人狡诈,你是借着我的婚事,麻痹达召阿爷。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 “疯妇,不可理喻!” 阿黛狠狠抹去泪珠,满眼怨毒,“嘠癸无缘无故绑架了阿朵,还杀害了阿姆,这一切也都是你在背后操纵,是不是?” 大皇子眉头一掀,“话不能这么说,你们族内自相残杀,与本宫何干,本宫顶多也就是帮了他一把而已。” “是啊,此种小事,当然不需要你皇子殿下费神,光一个欧阳明就足够了对不对?”阿黛此时已经收住了眼泪,昂着头颅冷笑,“你利用我来治病,甚至妄想求个长生不老。哼,可笑这世上哪里来什么灵丹妙药,恐怕你当初做梦也想不到,我给你服下的是寨中密不外传的蛊卵吧!” 大皇子脸上神色一变再变,最后归于平静。只见他将阿朵放在一旁榻上,背手而立。不愧是轩辕国武帝的儿子,这么凌然一站,竟猛地多了几分威仪。 他好似不忍般叹了一口气,“阿黛,你以为真的是本宫算计了你们的达召酋长?” 一个让你爱入骨髓的男人,真的那么容易就放弃掉了吗? 恐怕阿黛心里也存有一丝丝侥幸吧,所以她虽然心中怒气难平,脸色也惨白,却咬着牙厉声道,“怎么,难道不是,你还能如何狡辩?” “本宫是真心求娶你,”大皇子斯斯文文地说着,“你救过本宫性命,而你的那个达召阿爷,却利用你亲近我。”他见阿黛似有动容,接着道,“达召布了一手好局,借着你与本宫的婚事做缓冲,竟然集结了分散各地的势力!不但偷袭暗杀军中将领,更对府衙发动了致命袭击。要不然,你以为本宫会下令不论生死,缉拿你的亲人吗?” 大皇子声音并不宏亮,却震得阿黛倒退两步。她睁大了双眼,克制着自己颤抖的双手,“不可能!我不相信,你对阿朵做出这种事情,竟然还想骗我!” 大皇子脸露愧色,懊恼般道,“世间男儿皆如此,男人三妻四妾古来有之,本宫也是犯了所有男人都会犯的错而已。这是本宫唯一对不起你的地方,阿黛,你难道不能原谅本宫?”大皇子低下高贵的头颅,闭了闭双眼,道,“本宫也是真的喜欢阿朵才会情不自禁。阿黛,如果不相信,那你尽可以杀了本宫,为你的族人报仇!”说完,竟不知从哪儿抽出一把匕首。手腕一转,将柄端塞到阿黛手中,然后挺起胸膛,一点一点,朝着锋利的尖端靠近。 “阿黛,你难道忘记了吗?我们一起泛舟采莲,一起放歌纵酒,你如今还有了本宫的骨肉,那是我们共同的骨血啊!” “叮!”阿黛终于将短剑扔在地上,放声痛哭,“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只要他们不动,本宫答应过你,必然不会害了他们的性命。” 阿黛捂住自己的耳朵,泣不成声。 阿四不知道其他人如果见到这种场景会如何,但她看得心里直骂娘,简直憋得快要爆了! 这前土司族女阿黛,不是聪慧狡黠,手段高明吗?怎么一碰到渣子皇子便随人揉圆搓扁,变成了坨没有脑子的面粉团团? 被这种女人设计陷害丢进了大牢,阿四猛然觉得自己也是蠢到了尘埃里。 她趴在房上胡思乱想,大皇子却已经见机唤来了早已围在门口的侍卫们。见阿黛软在地上哭得伤心,大皇子也不想多留,吩咐仆从仔细看好这对姐妹。然后,面沉似水地拂袖而去。 大皇子虽然就此离去,守卫却被增派了许多。十步一岗五步一哨,连阿黛二人所在的窗格之外也有人轮首。饶是阿四这般轻功卓然,也忍不住急上心头。好奇心害死猫,这下惨了,如此阵仗,自己哪里有那个本事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 于是,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太阳也从东边爬到了正中,暖呼呼地照在阿四的身上。不能轻举妄动,又无热闹可看,无聊至极的她只能乖乖趴在房上发呆,最后抵不住周公的召唤竟然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再次醒来,是由于身下房里的阿朵总算醒了。 这位姑娘叫嚷着发了脾气,将那些摆设和饭菜也摔了个干净,最后不知阿黛凑到她耳边说了什么才赌气般坐了下来。房中凌乱无比,自有那丫鬟仆从进来收拾干净,又重新端上热好的饭菜。 阿朵瞧也不瞧一眼,反而在下人退下之后朝阿黛发火,“阿姐,你忘了阿姆说过不能相信坏男人的吗?这个大皇子,简直可恶!” “阿姐心中有数,”阿黛绞着手中帕子,不知在想什么,“倒是那个阿四,听说被放了出来。可惜了,阿姐当时应该趁机毒杀她了事。如今你阿姐我自身难保,恐怕无力助你。” 两人提及自己,阿四瞬间来了精神,连忙竖着耳朵,聚精会神起来。 只听阿朵嘴里一阵呢哝嘀咕,似乎很不服气,“阿朵挺喜欢阿四阿姐的,阿姆说过,我们不能欺负好人的。阿姐,你这样做,不对。” 阿黛跟着叹了一口气,“阿朵,今后,你要懂事了,凡事要学会靠自己。”顿了顿,语重心长道,“刑关对那个阿四嘘寒问暖,言语之间多见亲昵。他骗得了别人可骗不过我阿黛。阿朵,刑关对阿四这丫头必有男女之情,你要多加小心。” 阿朵摇摇头,“刑关阿哥是阿四阿姐的师兄,亲近些也正常啊。” 阿黛见阿朵掉以轻心,恨铁不成钢般斥道,“什么师兄妹?刑关性子冷淡偏执,却能为了阿四屈身去求苏幕遮。再则,有哪个师兄妹亲近到半夜三更跑出去赏月,还同住一个院子的?” 阿朵有点不高兴了,嘟着嘴,泪眼汪汪偏偏吸着鼻子就是不肯哭。阿黛无法,坐到她身边劝道,“阿朵,自己喜欢的东西就要靠自己的双手去争,去抢!汉人有句话,叫做先下手为强。你看阿姐我,就是慢了一步。她绿柳能以侍妾身份独霸殿下多年,不就是因着先到一步吗?如果我能早一些,再早一些遇到殿下......”她适才语气凄凉,此时又突然咬牙切齿,“这个阿四,跟那贱人绿柳简直如出一辙,一样的装模作样,扮起无辜来谁都比不上。总之,你听阿姐的,想要刑关,这个阿四必须尽早除掉!” 阿四在上面听得背后凉飕飕,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脖子,一边庆幸,一边暗骂这阿黛简直已经疯魔了。老娘好端端什么也没做,干你屁事啊!再说了,刑关和自己哪里她说的那些龌龊?他们俩干净得不要太干净,纯洁得不能再纯洁了好不好!最最重要的是,刑关那厮明明对自己冷冰冰,哪来的嘘寒问暖? 她真是够冤的! 当然,她也只能心里骂一骂过过干瘾了。阿黛虽然现在身份尴尬,但到底还是大皇子手里一颗关键的棋子。棋子,可比她一个可有可无的平民老百姓重要多了! 不过阿四的心情很快就好了起来,因为,机会来了! 午休时间到了,守卫们开始换岗,而东南方的墙根死角空了下来。阿四不再犹豫,足尖轻点,嗖的一下跃了下去。 正得意间,旁边树丛里忽然伸出一只胳膊!阿四还未回神,便被捂住了嘴巴,毫无反抗之力地被人往后拖去! ☆、第24章 画中之人 阿四心头巨震,却乖乖停止了挣扎。 因为,几乎就在被人拖走的下一瞬,一支白羽箭矢堪堪贴着她的耳际飞过! “抓刺客!”院子中刹那热闹起来,而身后之人毫不停留,一边闪身腾挪,一边打出几颗暗器。没看错的话,那应该只是几颗石子而已。噗噗几声,有人应声倒下,而阿四就如同他手中的一只小鸡,被拎着一阵晃荡,转眼便翻过了墙头。 眼前景物一变再变,最后他们在一处隐蔽的柴房停了下来。阿四第一时间挣脱束缚,转身一看,心中长长松了口气。 “阿四姑娘,我家公子有请。”来人是好久不见的苏左,苏幕遮的贴身家仆。他惯常的面无表情,三两下脱了身上的侍卫服饰,并小心地将其藏到角落。 “多谢苏左大哥相救......”阿四正待相谢,苏左抬手止住,一副不愿多事的样子,道,“苏左乃是奉我家公子之命前来,另外,还请姑娘下次记得,称呼在下姓名便可。” 阿四也不矫情,大方点点头,“阿四记住了,不知苏公子找阿四所为何事?” 苏左不愿多言,只道,“阿四姑娘,请随我来。” 说完,领着阿四兜兜转转,最后走进了一个满是桂花香的院落。 院落不大,但胜在所处之地清静非常,干净整洁,又鸟语花香。桂花树下的石桌旁,苏公子手执琉璃杯,正笑意浅浅地酌酒花间。 然而,阿四的注意力全部落在了满桌的珍馐美味和另外一个男人身上。 面白如玉,浓眉如墨,默然而坐的他虽比不上苏公子姿容,却也独有一番风仪。 刑关,他怎么会在这儿? “阿四姑娘,一大早爬人家房顶上晒太阳,现在还不饿?”苏公子似笑非笑地调侃,指了指左手空位,“不坐吗?” 经此一提,阿四肚子顿时咕噜噜直响,于是也不扭捏,大大方方落座。不管了,填饱了五脏庙再说! 苏公子一脸满意,笑盈盈地夹起一大块鱼肉放入阿四的饭碗。正在大快朵颐的阿四姑娘惊得眼珠子都要掉下来,苏公子却是莞尔一笑,意有所指道,“怎么,阿四姑娘不知道吗?多吃鱼,才能变得更聪明。” 一直闷头喝酒的刑关这时也接话了,“怎么,苏公子不知道吗?这女人不会吃鱼的,一吃就卡刺,百试不爽。”说完,还破天荒头一次地往阿四碗里放了一勺豆腐炖猪脑。 想到阿黛曾说的嘘寒问暖,阿四心头一跳,莫非刑关他真的对自己...... “连刺都吐不出来的人能变聪明吗?不会吃鱼的人都很笨,她就是其中的典型,所以还是不要浪费鱼肉了。阿四,吃什么补什么,你还是多吃点猪脑吧。” ...... 阿四正满脸绯红,眼前有旖旎的粉红泡泡乱飞,就这样被刑关大人毫不留情的一句话戳破。她甩了甩头,不得不承认,刑关大人就是刑关大人,怎么能听信阿黛那个怪女人的疯言疯语呢? 阿四愁眉苦脸地瞅着碗里那白花花的鱼肉和猪脑,瞬间没了胃口,放下筷子道,“你们猜我刚才看到什么了?” 苏公子抿了一口小酒,狭长的凤眸一转,“莫非是殿下为了解蛊毒调戏阿朵姑娘,不想被娘娘搅黄了好事,最后甩袖而去?” 阿四一噎,一种敬仰之情油然而生,大叫,“你怎么知道?” 一旁的刑关倨傲地一声嗤笑,“说你笨还不承认,这是将军府又不是大皇子的宫殿,根本没有不透风的墙。瞧瞧他院子里的动静,进进出出一闹,动动脑子就能猜出来!” 阿四的脸黑得如同锅底,“我当时也怕晚一步,你的阿朵妹妹便要被人吃干抹净了!” 刑关脸色一变,“干我何事?苗寨的神婆,着急也自有她族人和阿黛去着急,你跑去多管什么闲事。” 阿四心里抱怨刑关太过冷情,嘴上便忍不住反驳,“阿朵姑娘心地善良,和阿黛可不一样。人家阿朵好歹对你一片痴......” “够了!”刑关将酒杯往石桌上一掷,愤然起身,“这酒也喝了,刑关谢过苏公子出手相助。我还有事,就不打扰了,告辞!”说完,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 阿四有点摸不着头脑,刑关冷情但却不暴躁,怎么突然就发起脾气来了? 淡定从容的苏公子朝着茫然的阿四姑娘笑笑,“阿四姑娘,吃饱了?” 阿四哪里还有胃口,又念及那个莫名其妙的阿黛,便道,“娘娘出身苗疆,也不知道是中哪门子的邪,对我莫名仇恨。”她见苏公子侧耳倾听,忍不住想要一吐为快,“虽然她的妹妹阿朵看上了师兄,但是也犯不着非要置我于死地不可啊。别说我跟师兄之间没什么,就算真的有什么,阿朵姑娘都没说什么,她急什么?皇帝不急,急死太监!” 苏公子斜睨她一眼,感兴趣道,“哦?你跟刑关之间真的没什么吗?” “当然!他可是我的师兄!”阿四振振有词,却见苏公子不置可否,漫不经心地剥开一个桔子,道,“尝尝,很甜。” 阿四接过几瓣放进嘴里,酸酸甜甜的汁水绕过舌尖,然后顺着喉咙流进了胃里。她被打断了话语也不在意,一边点点头,一边对苏公子道,“还不错,就是上面的白经太苦,我不喜欢。” 苏公子噙着笑意,“这叫桔络,有理气,化痰之功效。能治经络气滞,久咳胸痛,痰中带血,以及伤酒口渴。” “哦,”阿四暗道这厮果然学识渊博,“那这些拿去孝敬大皇子殿下正好,我就不需要了。”自从偷窥到大皇子真面目那一刻,贤德皇子的形象早已一去不复返。 “也是,”苏幕遮也不勉强,“饭后容易积食,走一走消消食如何?” 阿四自然点头同意,起身跟着苏幕遮往外走。 “苏公子,你一而再,再而三的出手相救,阿四都不知该如何报答。哪一天,如有需要,阿四定当竭诚相报......” “嘘,”苏公子似乎不爱听这些,他手上正剥着一只桔子,道,“景色宜人,阿四姑娘,你不觉得,此时无声胜有声吗?” 秋风习习,暖阳拂面,阿四却并不觉得有多舒服怡然。刑关主要负责保护何守正,天眼外出未归,暗杀大皇子的主力也许要落到她头上来。 然而,这个人面兽心的皇子殿下一点也不好对付。先不说他本人,光光一个欧阳明就够她喝一壶的了。 “吃吧,”思忖间,眼前递过来两瓣桔子,黄橙橙的汁水包裹在薄薄的桔衣之下,上面的白线被清理干净,一丝不剩。苏公子背光而立,阿四看不清他的脸色,只听他说,“白线摘干净了,不苦。” 阿四几乎是受宠若惊地接过,而苏公子又回过身去,继续往前走。 小道蜿蜒,桂香扑鼻,他就这样低着头走在前面,仔细地将那些长长短短的白线摘去。认真的模样在阳光的照射下投在了地上,纤长的身影被拉扯得矮短臃肿。 阿四童心忽起,一下,又一下,轻轻地踩在前面那个温柔的影子上。那一刻,她把所有的烦恼抛却,口中的桔子很香,很甜,回味无穷...... 然而欢乐的时光总是短暂,苏公子还未走出多远,阿四也未将桔子吃完,两人便被人拦在了半路。 来人并不陌生,乃是大皇子殿下的贴身随侍,大家都称他一声吴公公。吴公公眼睛几乎要翻上头顶,尖着嗓子道,“阿四姑娘,大皇子殿下有请。” 苏幕遮若有所思,阿四却猛然绷直了身体。 好吧,虽然礼数上她的确应该前去叩谢,但区区一无名小卒,又是被冤枉的,不去也并不会被责罚。而刚才偷窥到的一幕幕再次浮现,阿四心里七上八下,一阵提心吊胆。 最后,在吴公公没耐心地催促下,苏公子给了她个放心的眼神,阿四这才不情不愿地跟着离去。 阿四再次见到大皇子的时候,他面前展开了一轴画,正在凝神而观。 那双手在画上来来回回,如同抚过情人的身体般缱绻温柔。而那双眼却精光发亮,闪烁着不可言状的贪婪与疯狂。 “你来了?”阿四正惴惴不安,大皇子却倏然抬起了头来。 老实说,大皇子虽然不是什么好东西,但在阿四面前一向都是彬彬有礼,对身边女人也是爱护有加。而他此时的表情,简直称得上是诡异。 阿四怔然出神,大皇子殿下竟然也不以为意,挑眉道,“怎么,还要继续装下去?” “什么?”阿四稀里糊涂,下意识地反问,换来大皇子一声冷哼。 “本宫可是很配合你的,不过如今戏也演得差不多了。怎么,你以为换个名字,然后装疯卖傻就能瞒过本宫?”大皇子紧接着狞笑出声,“没想到啊没想到,原来他也不够铁石心肠!”他紧紧盯着阿四,道,“本以为你早已被抛尸野外,却不想还能好端端站在这里。” 他堂堂大皇子殿下,竟然认识阴司里的孟婆?难道,他竟然跟阴司也有牵连?不对,大皇子如果与阴司有瓜葛,又认识她,或许她早就被指派去送他一碗孟婆汤了。而先生,更不会突然对他下格杀令。要知道,先生从不现身,阴司内外一应事务都交给了崔判官。那么,大皇子言之灼灼地说自己隐瞒身份,这又是为什么呢? 阿四被大皇子这一番颠三倒四的话语搞得一阵头晕,心底却有个声音在说,他说的都是真的! “只要你投靠到本宫这里,并且助我将他扳倒,本宫便答应你,到时候一定让你手刃仇人!”大皇子还在热血沸腾地说着,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然而,阿四只是低身作礼,“回殿下,阿四不知道您在说什么。” “早就料到你会矢口否认,”大皇子将手中的画推到桌沿,脸上腾起一种古怪的笑意,“不过你恐怕想不到,从你消失的那一刻,它就落到了本宫手上。” 阿四闻后抬眼看去,只见纸上亭台楼阁,墨洒烟雨,尤其那个娇俏俏站在河上桥中央的女子。可谓是惟妙惟肖,几乎要破画而出。 阿四惊恐万状,然后突地心里一揪一揪的疼。 那画上的女子撑了把油纸伞,正回眸轻笑,一颦一笑之间是那么熟悉,竟与镜子中的自己一模一样! ☆、第25章 听云山之战 阿四用眼神仔细描摹着画中的眉眼,越看便越是心惊肉跳。 人世间相似容貌定然不少,但如此毫无二致的长相与神韵能有几个?几乎在画面落入眼帘的那一刻,阿四便确定了,画中之人正是自己! “且慢,”大皇子却在阿四伸手去碰画像的一瞬间将其拦住,得意洋洋道,“此画来之不易,不便相赠,除非......” 阿四心中砰砰直跳,想她在阴司徘徊多年,费尽心力只为一个真相。而今真相就在眼前,却又有点踌躇不前。这并非是近乡情怯,反而是由于眼前的大皇子殿下实乃“骗”中高手,她怎敢掉以轻心? 可是,机会或许一纵即逝,难道就此放过? 一番犹疑,阿四故作深沉地扫了一眼大皇子,语焉不详道,“没想到这画像竟在殿下这里,也罢,殿下既有此意,我一区区小女子,怎敢违抗?不过,时至今日,这画,也该是物归原主了。”言罢,伸手便要去夺。 不料大皇子反应也快,“刷”的一声,身子往后一退,画像就被挪到了桌子的另一侧。 “如此甚好,不过不急,我们还是先叙叙旧为好。”他眼中掠过暗芒,道,“明人不说暗话,此画如若就只是一幅画像而已,本宫就不必随身携带,日日参详了。人都说他十全十美,百炼精刚,你却是他唯一的弱点。而此画,便与他暗中势力密切相关。古尚宫,你说呢?” 尚宫,宫中从九品的女官?她姓古,曾在宫中任职,怎么可能?轩辕国的尚宫女官一职虽品阶不高,但司职重要,掌导引皇后及赏赐等事宜,一贯得人敬重,乃后宫众人争相讨好之职。既如此,她又如何会被人丢弃山野? 阿四心中惊涛骇浪,面上却丝毫不显,反而愈加冷淡道,“大皇子殿下,您将我丢入大牢三日,一幅画而已,舍不得么?”她哪里知道这画里有什么秘密,就连大皇子口中说的“他”是谁都毫无印象。于是,也只能这样变着花样绕圈子了。 大皇子哈哈一笑,道,“许久不见,古尚宫脾气渐长。你如今是一平民女子,本宫若对你莫名关照,岂不是容易坏你的好事。本宫对你为何要改头换面不感兴趣,但古尚宫你要知道,如若不是本宫安排,别说在邕州城大牢关了三天,你便是待上一时片刻,都已经死透了!” “原来如此,那我在此要多谢殿下恩情了!”阿四低着头笑道。 大皇子又是爽朗一笑,摆手道,“无妨,你如今既已是本宫的人,本宫自然不会亏待于你。”说到这儿,他笑意不减,却微微一顿,“古尚宫,这幅画像果真如传言那般......” 关键时刻,门外忽然传来嘈杂的争吵声。阿四心里松一口气的同时,又忍不住暗暗着急,那个“他”到底是谁啊?可惜她还没想好用什么说法打探一番,身后的房门便被大力撞开,一个身姿曼妙的女子就这样出现在了房里。 “娘娘?”阿四一声惊呼,大皇子却颇有些恼羞成怒,喝道,“阿黛,你这是成何体统!” 阿黛一进门便将眼神放在了桌上那幅画像上,她丝毫不见惊奇,神情却陡然萧索了几分。然而大皇子话音一落,她又高高扬起脖子,咬着下唇倔强道,“那又如何?我就知道!” 阿四正疑惑阿黛知道些什么,便听一句,“果然是你,贱人!”接着,迎面飞来阿黛狠狠抽过来的巴掌。躲闪间,斜刺里伸出一只男人手,携着大皇子的浓浓暴戾,道,“放肆!” 他一用力,将阿黛被甩到了一步之外,“人呢,都死了?小吴子,还不伺候娘娘下去歇息!” 阿黛热泪满眶,不可置信般盯着跟前的男子。阿四正想解释,吴公公就带着几个侍卫冲了进来。二话不说,拖着人就消失在了门外。 屋子里恢复了安静,大皇子这才喘了口气,正待与阿四说些什么。门外又出现了一个侍卫模样的男人,惊慌失措般道,“殿下不好了!就在娘娘闯过来的刚才,阿朵姑娘被人救走了!对方人数众多,欧阳先生恐生变故,特意一面带侍卫去追拿,一面遣人来禀告殿下。” 大皇子眉头一拧,怒道,“一群饭桶!快,叫何将军!” 那男人颤颤巍巍道,“大将军未用午膳,便领着一路军队出城去了。” “那给本宫把刑关叫来!”大皇子心急如焚,重重锤了一拳桌子。 那人一听,一副要哭出来的模样,“据线报说,土司余孽出现在了听云山附近。刑关公子已经带兵前去追击达召等人,苏公子正在院门外,说是此事紧急,需阿四姑娘一同前往。” 大皇子闻言阴沉着脸,“此去乃是追击凶犯,又不是游山玩水,阿四手无寸铁,去了又有何用?” 阿四见此不得不上前一步,道,“土司余孽手段繁多,令人防不胜防。苏公子一向聪慧过人,想必定有安排。阿四先行告退,待此事过后,再来向殿下谢恩。” “也罢,”大皇子想了想,勉强点头,又吩咐门外那人道,“记住,多分派些人手去支援欧阳先生,同时注意娘娘院子里的动静。再出什么岔子,本宫要你们人头落地!” “遵命!” 大皇子怒不可言,阿四留恋地看了眼桌上画像,识相地出了房门,脚步飞快地朝院子外走去。此时已是日铺之时,有个人在院子门前负手而立,正是分开不久的苏幕遮。 不待阿四询问,苏公子一摇折扇,道,“刑关公子不放心你一个人待在将军府,走,带你去看一场好戏。” 于是,半柱香之后,苏公子带着阿四和苏左急急出了将军府,快马加鞭地朝听云山而去。一路飞奔,到达目的地的时候,围剿的战事早已开始。 进入阴司整整三年,阿四接触过的血腥杀戮并不算少,然而听云山下的那种场面仍然吓得她脸色惨白。 其实目测之下,两方人马加在一起不过三百多人,土司余孽甚至不过百人。然而就是这为数不多的人马,竟打得朝廷一方人仰马翻,哭爹喊娘。 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曾有一面之缘的瞎眼老汉达召! 只见几十个壮汉呈外八字排成两排,而达召就这么孤身一人站在中间。他这次没有再抽老烟,只是翻着一对白色的眼珠子,口中念念有词。 而在他们的几步之外,成千上万的虫子滚成一团。浑身是脚的蜈蚣、尖头尖嘴的老鼠、软绵黏腻的毒蛇、长满脓包的蟾蜍等等,可谓是应有尽有。 它们如同受了什么刺激,你推我赶,吱吱叫着一拥而上,不约而同地奔向朝廷军。一个不小心,便有将士被咬中,尖叫着边跑边拍。更甚者,中了剧毒掉了队伍,眨眼之间便被密密麻麻地爬了一身,然后嘶叫翻滚几下就再也不动了。 放眼望去,草地早已不复原色,而是乌压压的一片。好似一块深棕色的绸布,携裹着诡异的虫鸣带来扑鼻的腥风! “这是......他们放蛊了?”阿四倒吸一口凉气,连忙寻找刑关的身影。 苏幕遮皱着眉头没说话,调转马头催促阿四跟上,最后在朝廷军的集合处翻身下马。 “师兄!”阿四这才看到人群中央的刑关。看来吃一亏长一智,刑关也是早有准备,此时正指挥几个士兵往蛇虫鼠蚁方向撒药,一边又命令身后众将士往身上倒一些不知名的粉末。 “你怎么来了?”刑关见到阿四的时候吃了一惊,回过头瞪了眼苏幕遮,正要说些什么。有个士兵冲上来抱拳道,“禀公子,这药粉虽然有点用处,但撑不住太久,时间一过便失去效用。” 似是为了应和他的说法,场中连续响起了男儿的嘶嚎! 远处的达召哈哈大笑,一对白眼染上了诡异的紫色,“老夫的蜈蚣蛊横行苗疆二十年少有敌手,臭小子,你以为弄些上不得台面的药粉就万事大吉了?哈哈哈!” 刑关脸色一冷,隔着万虫喊话道,“达召,朝廷好好的俸禄你不享,偏偏要造反,你这是自掘坟墓!” “哼!”达召连连冷笑,“废话少说,如若早知道你是那何虓虎的儿子,老夫当时就该把你杀了!” 说话间,又有几个士兵跌入虫堆,腥气更浓,呼声不断,其间夹杂着咯吱咯吱的啃噬声。下一瞬,虫群翻滚过的地方又多出了一具面目全非的尸体。阿四清楚地看到,有不少蜈蚣老鼠蜘蛛顺着七窍和伤口拼命往里钻。不过片刻,死人皮肤上满是奇形怪状的凸起游弋,随着“噗”地一声,那些裹满血肉器脏的虫蚁便欢快地破皮而出,个个吃得肚子滚圆,然后贪心地拖着剩下的肠子追着大部队前进! 呕...... 四周已经有几个将士忍不住吐了一地,惹得阿四更加胃中翻滚。刑关少有地心急如焚,强自镇定地指挥众将士不停地撒药,一步步慢慢后退。 正在大家一筹莫展之时,空中传来一声佛号! “阿弥陀佛!” ☆、第26章 貌美秃驴 众将士束手无策的时候,天上落下一声佛号。随后,一个白袍僧人出现在了众人眼前。 此僧手执金刚杵禅杖,上面环扣叮当,端的是一副高人模样,可惜年纪太轻,且...... 阿四偏头想了半天,觉得这唇红齿白,长相妖娆的小白脸僧人,简直可以用“妖孽”二字来形容。 场中之人包括达召都被这突然出现的美貌和尚惊了一跳,他自己却浑然不觉,悠然自得地弯腰做了个揖,然后道,“苏公子,小僧没迟到吧?” 苏幕遮转过脸扶了扶额,才道,“没看到死伤惨重吗,小白你什么时候才能改了这个紧赶慢赶的毛病?” 小白...... 阿四差点笑出声来!这名字,取得真好! 小白闻言连忙肃起脸来,高唱一声阿弥陀佛,然后道,“反正小僧没迟到,你要记得欠了小僧我一坛极品女儿红!” 言罢,不与其他人招呼,也不待苏幕遮反应,一个翻身便落在了达召所驱的万虫堆里! 阿四来不及惊讶和尚喝酒一事,又开始担心这漂亮和尚小白会被虫群给啃了。然而出人意料的是,小白只是往那儿一站,那些蛇虫鼠蚁便好似遇见了天敌,纷纷夹着屁、股四处逃窜。 达召一愣,大喝一声秃驴尔敢!他腿一弯,蓦地席地而坐,口中越念越快,越念越响,然后祭出一条五彩斑斓的大蜈蚣!那条蜈蚣甫一出现,场中的蛇虫鼠蚁便停止了逃跑,大有杀回来的势头。 小白分毫不惧,不知道从哪儿掏出一只酒壶,先是喝了一大口,痛快道,“好酒!你们也来尝尝!”说完,猛地往嘴里灌了几口,随即朝着虫子连喷数次! 几次之后,刚刚纠集而成的虫子们便逃命般离去,只剩为数不多的一些还围在那条蜈蚣身边。小白这时收了酒壶,金刚杵一晃,脚踏法步,如离弦之箭,飞纵而去! 阿四还没看清怎么回事,只听达召一声痛叫,随即呕出一口鲜血,趴倒在地。而那条威风凛凛的大蜈蚣,早已分、尸数段,几番扭动之后便再无声息。 “不可能,这不可能!”达召被两个壮汉搀着,口中血沫子不断,仍虚弱地叫着。 小白一触即退,此时早已窜到了苏幕遮身边。苏公子言笑晏晏,“果然不愧是小白,你是如何做到的?” 小白调皮地眨眨眼,“这要是告诉了苏公子,小僧不是要没饭吃了?”说完,朝苏幕遮抛去一个妖娆的笑靥,便倏地如鬼魅一般往后退去。弹指之间,不见影踪,只余下空中笑嘻嘻一句,“记得小僧的女儿红!” 须臾之间,不费吹灰之力便破了这万虫之蛊。这讨酒喝的僧人小白,除了苏幕遮谁都没看一眼。来得突然,走得更加突然。 然而无论如何,这僵局算是破了! 刑关心头一定,正待发号施令捉拿反贼。那老不死的达召却忽然哈哈大笑起来,那笑声如同破铜烂铁刮过石面,刺耳至极。 “以为这就结束了吗?哈哈哈,我们也不是这么好欺负的!这就让你们好好尝一尝后悔的滋味!杀!” 随着那一个“杀”字落下,四面山头忽然冒出无数苗人,个个都是一身青色土布衣,眼神凌冽,手持满弓。那人数太多,站满四面山头,阿四粗粗估算,少说也要有四百多号人! “上当了!”刑关手边一个副将见状吓得魂飞魄散,“怪不得达召这老匹夫只带了这么点人,原来是想将我们引进来射杀!” 刑关也难得地大惊失色,朝达召喊话道,“达召,你想清楚了!只要你投降,回了邕州城你还是朝廷将臣,如果你执迷不悟,这些人射杀我们的同时,你们也要给我们陪葬!” 达召咳出一口血,嘿嘿直笑,“那又如何,我族中能人辈出,死则死矣!明明是何虓虎的儿子给老夫陪葬,值了!”话落,手势一起一落,大小不一的滚石和漫天飞羽便夹着厉风扑面而来! 一时间,人喊马嘶,惨叫连连,士兵们如被割麦一般,一片片倒下。混乱中,刑关慢了半拍,阿四被身边的苏幕遮一把拉进了自己怀中,一矮身躲进了一个死角。而苏左立在正面,长剑舞得密不透风,将他们牢牢护在身后。 刑关顾不得太多,长刀一横,一边命令将士们朝东边出口突围,一边扫开迎头飞来的羽箭。 “苏公子,这就是你带我看的好戏?”苏公子的怀抱很温暖,还有股说不出来的香味。然而缩在他怀中的阿四只觉得眼皮直跳,毫无旖旎。 苏公子果然是苏公子,他甚至还有心情逗阿四,“阿四姑娘这可就不对了,苏某好歹救你几次,你可不能贪生怕死。要不这样吧,死到临头,阿四姑娘要不就圆了苏某的一个小小心愿,说一说你对苏某的印象如何?” 阿四气不打一处来,似笑非笑道,“苏公子的印象,太深了!那就是风也来,雨也来,一条黄瓜挂下来!” 空中万箭齐发,将士们浴血奋战,苏公子却僵着脸蹲在角落里不吭声,以致于百忙之中的苏左都忍不住回过头来看了一眼,问道,“阿四姑娘这是,猜谜吗?” 阿四脸色古怪地一笑,“是啊,苏左猜猜,谜底很简单,打一件人人都要做的事情。” “都什么时候了,还猜谜?”刑关刀锋上下翻飞,破口大骂道。苏幕遮警告地瞥了眼阿四,语气轻松道,“不急,他们也快到了。” 谁? 几个人正想发问,忽闻杀声四起,四面山头陡生异变! 阿四抬首看去,只见原本在围射的逆贼被人从后方包围。不下一刻钟时间便被打得毫无反抗之力,杀的杀,抓的抓。空中的羽箭和滚石,也同时消失殆尽。 “是将军!虓虎将军到啦!冲啊!”场中朝廷军里有人喊了一嗓子,紧接着众将士士气突增,犹如打了鸡血一般地奋起搏杀!将场中少剩下的一些土司余孽,给就地格杀了个干净! 战况一变再变,终于就此成了定局。 阿四望向山头上那络腮胡的虓虎将军,他一身铠甲,挺直着脊背坐在高头大马上。即使隔着千军万马,她也能感受到那种无形的杀气。阿四这才算真正明白,什么是军人,什么又是纵横沙场多年的老将! 厮杀呐喊振聋发聩,其间血腥便不一一赘述,值得一提的反而是那瞎眼的达召。这位统御一方的老汉由于身处战场无处可避,最终被自己人万箭穿心,扎成了只刺猬。但是他那瘦骨嶙峋的身子仍然屹立不倒,死气沉沉的白眼珠邪气地翻着,犹如一个得胜归来的英雄,令人不由得肃然起劲。 然而战场无父子,更何况是这么一个反贼的头领?于是,理所当然的,达召的项上人头最终被挂上了邕州城的城头。 十月的邕州城花香满地,这血淋淋的人头高高悬于半空,眼神轻蔑,顿时引来了无数百姓争相围观。据闻阿黛得到消息之后大闹了一番,最后连大皇子的面都没见上,导致气急攻心晕死了过去。 阿四却在回到将军府的第一时间,得到了大皇子殿下的召唤。那个时候刑关已经跟着何将军去处理后续事宜,苏公子便挥手将苏左和苏右叫到跟前,命他们跟着阿四,不得有失。事实上,阿四很清楚大皇子找她所为何事,可是几次推脱不成,便也只能受了苏公子的好意。 同行的路上,闷不吭声的苏左破天荒地向阿四讨教,问适才混乱中那个谜题的谜底到底是什么。阿四脸一红,支支吾吾半天没好意思开口。可惜满脑子鬼点子的苏右,不太好打发。 他眼珠一转,奇道,“什么谜题,说来听听?” 此次的听云山一战看起来惊险,却早已在苏幕遮的算计之中。阿四也是在回来的路上才得知,所有的一切都是出于苏公子的手笔。比如引达召上钩,利用内线怂恿其出动大部队围杀,最后暗中排兵,来了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而苏右,便是被苏公子委派跟着何将军去排兵布阵了。对于虓虎将军,此战在他的沙场生涯中或许算不得什么。对于只见过暗杀偷袭的阿四来说,这种几百上千人赤、裸裸地砍杀和直面生死的阴谋就太过后怕了。连带着,与多智近妖的苏公子一样,阿四对精明的苏右也开始略有排斥。 果然在苏左的复述之后,苏右马上反应了过来,瞠目结舌地看着面前的阿四道,“这个......阿四姑娘果然不同凡响,不拘小节啊!上次是绣个屁、股,这次又是......” “都说了上次荷包上绣的是寿桃,小心公子听到骂你!”苏左打断他的啰哩啰嗦,不满地瞪了一眼,“卖什么关子,你到底猜出来没有?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这你都猜不出来?风也来,雨也来,一条黄瓜挂下来。”苏右咧嘴一笑,“这不就是放屁、撒尿,然后拉堆屎坨坨嘛!” 苏左目瞪口呆,傻乎乎地看着阿四,然后吞了口唾液,道,“可是我明明听到公子是在问阿四姑娘对他的印象啊?” 苏右闻言也虎躯一震,不可思议地张大嘴巴半天说不出话来。阿四脸上顿时烧红一片,装作什么也没听见地低着头一阵快走。苏右拍拍苏左,“你确定,这是阿四姑娘对公子的印象?” 苏左非常肯定地点点头,两人对视一眼,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阿四健步如飞,恨不能立马见到大皇子,好名正言顺地将二人甩开。可惜,好不容易到了大皇子院子门外,却被告知大皇子带着绿柳夫人,移驾去了侧妃阿黛那里。于是,三个人又少不得埋头一阵急赶。 到达阿黛院落之外的时候已近黄昏,一弯月牙正慢悠悠地爬向树梢。 院子里灯火通明,其中的丫鬟仆从行色匆匆,却大气不敢出一声。直觉地,阿四觉得气氛异常压抑,难道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回答她的是一声撕心裂肺地尖叫,夹杂着无力、悔恨以及无法言状的怨毒...... ☆、第27章 虎毒食子 急匆匆的阿四三人刚冲到阿黛的房门外,便再次被侍卫拦了下来。他们旁边还站着一个扎着双髻的小丫鬟。 这个小丫鬟阿四并不陌生,正是绿柳夫人的贴身小侍女。小丫鬟也不解释,如同一根木头般地杵在那儿,嘴上翻来覆去一句话——请稍待片刻。终于,屋子里的痛呼弱了下来。渐渐地,除了零落的脚步声便再无其他。 跨进房门的时候,几个婆子端着满是血水的铜盆与阿四擦肩而过。阿四很清楚地看见,其中一个盆中放了一团红艳艳的血块,不知为何物。 房中床榻桌椅俱全,器物精美,床设九华帐,昭示着这里的主人是如何受尽宠爱。九华帐中的阿黛发丝凌乱,面如死灰,气息奄奄的惨状却又让人霎时明白过来,恩宠早已如过眼云烟,一去不复返。床边站着的绿柳夫人时不时用帕子抵一抵眼角,如若不是那一闪而过的快意,她仍是一个再善心不过的柔弱美人。大皇子殿下算是相对完美的戚戚然,甚至悲痛欲绝般地掉了几滴眼泪。 苏右一进门瞧见这满屋神色各异,便暗怪自己大意。于是,忙不迭拉着苏左见了礼,解释了一番经过便匆匆退到门外。大皇子虽然面有不悦地喝斥了门口的守卫,声音中却隐约有些许喜色。他一边吩咐下人照顾好阿黛,一边领着阿四进了隔壁的另一间厢房,眉间尽是春风得意。 自从意外发现了一些自己从前的踪迹,阿四便如同百爪挠心,难受得紧。于是,几乎是房门一关,她便入竹筒倒豆子一般,把想好的一番说辞道出,“殿下,我之前受了些伤,这几年花了不少心思调养,才算稍有所成。但由于实在受伤太重,如今有些事情还是记不太清。殿下之前那幅画我非常熟悉,但有些事情明明浮上心头却总是少了些什么。所以,不知殿下可否让我今晚拿回去,细细琢磨一晚后归还?” 大皇子闻言警惕地看了阿四一眼,笑道,“不知古尚宫是哪些东西记不清了,不如说不出来,或许本宫可以为你解答一二。” 阿四心头一跳,正待解释,就被门外突如其来的一声呼喝打断! “抓刺客!” 大皇子闻后一下子惊慌失措,几乎跌跌撞撞地跑出了房间。阿四不明其意地跟了出去,只看见几道黑影一闪,便跃出了墙头消失不见。身边的大皇子一把抓住贴身侍卫,颤着声音问道,“那东西呢?要是被偷了本宫要你们用人头来换!” 侍卫连连摇头,“回殿下,那东西还在,欧阳先生亲自看着大夫熬药。只是......” “只是什么?”阿四暗暗好奇那“东西”指的是什么,竟需要那谋士欧阳明亲自监督。大皇子却在得知东西还在之后,便缓了语气,只是不快地例行询问。 侍卫连忙低下头,“回殿下,适才几个人扮作丫鬟混了进来,把娘娘带走了。” 大皇子这才真正松了一口气,转眼,似乎才发现这是被挑战了权威。于是,脸一板,怒气冲冲道,“真是一群饭桶,连个人都看不住!去,快快通知何将军,务必给本宫捉拿回来!”言罢,还毫无波澜般了加了句,“生死不论。” 阿四那一刻觉得,那些温热的灯光将大皇子的侧脸照得阴晴不定,格外阴森恐怖。 如果没有看错的话,适才那些翻墙而逃的影子里,有一个是阿朵。阿四虽然讨厌性格诡异的阿黛,却颇为喜欢活泼纯洁的阿朵。当下,心中便腾起些许不安。最后在那十几个侍卫也杀气腾腾追出去的时候,阿四忍不住一声告罪,飞身而起,向黑影遁去的地方纵去。 阿四一动,苏左便也跟着动了,苏右却一转身跑去给自家公子报信。 阿四足下轻点,心急火燎地提气飞纵,几下便超过了那队侍卫,跟上了首批追踪的两个侍卫副统领。这样你追我赶,大概奔走了近三刻钟的时间,那几个黑影才慢了下来。远远的,阿四看见他们背着阿黛,翻身进入了一座破庙之中。 破庙坐落在一处杳无人烟的山坳之中,前前后后除了草木石头便是见人就跑的野物,可是阿四等人无人敢再上前一步。 破庙围墙还算完整,但是屋顶早已破烂不堪,显然是废弃已久。此时,它那摇摇欲坠的门墙之上爬满了各种各样的毒蛇,他们花花绿绿的身子绕成一团又一团,吐着红信子,阴毒地盯着面前这些不请自来的人们。 阿四瞧着这些数不胜数的毒蛇,头皮一阵阵发麻,暗骂到底是哪个祸害研究出来的驱虫蛊术!无奈之下,其中一个侍卫统领只能扬声警告。“里面的人听着,识相的话马上交出侧妃娘娘,否则我们身后的大队人马一到,必定要你们有来无回!” “呸!”话音刚落,庙里面瞬间骂声一片,“狗官!我等誓死保护小姐,有种你进来!” “什么侧妃娘娘?虎毒不食子,轩辕齐那禽兽不如的东西将我们小姐强行堕胎,生了儿子也没屁、眼!” “生儿子没屁、眼!” “畜生!” “杀了他!” 咒骂花样层出不穷,此起彼伏,里面夹杂着无法听懂的苗语,叽里呱啦一阵乱吼。而那侍卫统领却只能梗着脖子,一句话也答不上来。 阿四一回想将军府中阿黛院子里的情形,心中不禁一寒。阿黛心肠歹毒,大皇子也不遑多让,连亲生儿子也下得了手!瞧他刚才那副假惺惺的样子,真是猫哭耗子假慈悲。若不是阿黛被族人救走抹了他面子,大皇子恐怕早已将其抛之脑后不管不顾了。 这种毫无良知的天子骄子,爱的时候恨不能塞进嘴里含着,一个转身却能亲手将你推入悬崖! 满地扭动的毒蛇虎视眈眈,阿四等人丝毫不敢轻举妄动,直到身后马蹄声响。 刑关带着近百人的士兵到了!一同而来的,还有一身长衫的苏幕遮与手执长剑的苏右。 刑关是吃过这些蛊虫苦头的,见此情况忍不住一阵蹙眉。一边命令手下将破庙围起来并撒下药粉,一边命人继续朝里面喊话劝降。 刹那间,咒骂声愈加响亮。更有甚者,乒呤乓啷地操家伙,叫嚣着要同归于尽。骂声惊天,粗粗判断,少说也有七八十人。如果这些蛮人拼死一战,再加上这些难缠的毒蛇,刑关也没有把握安然离开。于是,场面一时又僵持了下来。 这时,苏幕遮贴近刑关窃窃私语了一阵。刑关听后拧了拧眉,又看了眼阿四,勉强点了点头。只见他马缰一提,往前踏了一步,扬声道,“阿朵,我是刑关。我知道你在,这些毒蛇就是你驱来的。” 言罢,破庙中突地一静,有个声音可怜兮兮道,“刑关阿哥......” 刑关大喜,与苏幕遮对视一眼,继续道,“阿朵,听我一句。让他们放下武器,我们好好谈一谈。只要你们要求不过分,将军都可以帮你们争取到。” 破庙中再一次陷入死静,只余下冰冷的夜风声,直到连阿四都以为对方不会再开口的时候,阿朵却突然尖声笑了起来! 那笑声刺耳,充满无法言表的愤恨,落在熟识人的耳中有种说不出的违和感。刑关与苏幕遮两人不约而同地皱起了好看的眉头,奇怪地朝破庙中望去。 阿朵没笑多久,笑完后又诡异地恢复了以往的声调,委屈中带了些天真,“刑关阿哥,你知道他们对阿姐做了什么吗?” 刑关面色一变,却镇定道,“阿朵,任何事都会有解决的办法。” 阿朵却呜呜地哭了起来,抽噎着道,“轩辕齐不知从何处得了方法,用药将阿姐的母蛊逼入了胎儿。为了拿到母蛊来斩断与阿姐的联系,竟然残忍地落了阿姐的胎儿,将死胎熬成汤药解蛊!那还是一个未成形的胎儿,是他自己的亲生骨肉啊!你说,他轩辕齐是不是魔鬼!” 阿朵一开始还悲戚伤怀,说到后面几乎是声嘶力竭,啼血一般地控诉! 虽然是本朝武帝的亲生儿子,众人听到这里也禁不住暗骂禽兽。阿四难以置信地睁大了双眼,却听马背之上的苏幕遮蓦地大喝一声,“不好,快闯进去!” 话音一落,其他人还沉浸在悲愤当中,苏左和苏右却双双将手中药粉洒向蛇群,连砍带踢地杀出一条路来。刑关紧跟其后,随着二人一个翻身,便凌空跃进了破庙。阿四担心刑关,也来不及问苏幕遮,脚下一点,好似一只燕子一般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痕,眨眼间就站在了破庙之中。 然而,出人意料的是发生了! 破败的庙中空空如也,别说那些呼喝叫嚣的数十人土司余孽,就连阿朵和阿黛也不见了踪影! 外有几大高手坐镇,四下又被重重围住,短短时间之内,他们莫非有上天入地的本事,怎么可能呢? 一众人百思不得其解,不信邪地四处查看摸索。可惜的是,折腾了近半个时辰,并没有发现任何机关暗道,反倒是从角落里揪出了了一个瑟瑟发抖的叫花子。 那叫花子年过半百,衣衫褴褛,浑身异味,被几个士兵一吼,吓得抖成筛糠一般,连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最后还是苏公子上场,柔声安慰一番后,轻飘飘几句话,老叫花便一一招来。 原来老叫花一直避居于此庙,今日半夜却陡然被人惊醒。他直言具体情况自己并不清楚,因为还没搞清楚便被人打晕了过去,直到刑关等人进入并将他找到叫醒。 众人齐齐道了声可惜,一时间都不知该如何是好。说到这里,或许有人要问了,这老叫花子半夜三更哪里去睡觉不好,偏偏来了这里,搞不好和阿朵阿黛他们是一伙的。 这事根本没人怀疑,原因很简单。因为这个走路不稳的叫花子不但胆小如鼠,最要命的,他还是一个瞎子! 那么,这几十号人,又是如何凭空消失,连丝毫痕迹也没有留下呢?众人陷入了疑团之中,而苏公子却所有所思地看了眼站在一边发呆的老叫花,沉默不语。 阿四也和大家一样一筹莫展。 她倒不是忧愁如何抓回阿黛,而是担心可爱的阿朵。 这个年轻美丽善良得几乎透明的神婆,这个如泉水一般纯净的姑娘,希望她不要就此被仇恨遮住了眼睛,失去了原本的光华。 ☆、第28章 夜半接生 金秋十月,邕州城中的将军府。 点点金黄细碎地铺在桂花树下,阿四呼吸着四溢的芳香,感叹这些肥美的花瓣一旦落下树枝,就只能接受丰润土壤的宿命。她又想起了那个美艳聪慧的大皇子侧妃,阿黛事件已经过去五天,一切好似又回到了原先的样子。 然而,也就只是“好似”而已。 大皇子自从那晚之后便闭门谢客,从未踏出房门半步。忎是阿四想尽办法请人带话暗示,都没有再见过他一面。阿四也曾私下里和刑关讨论过,刑关结合天眼捎来的消息,语气肯定地告诉了她原因。大皇子好不容易拿到了解开蛊毒的药方,这是在躲起来保命。 查察司几乎称得上手眼通天,两天时间便查到大皇子房中有一地道。大皇子殿下藏身其中,有一专门的医师在助其恢复,其手下谋士欧阳明并着两大高手,亲自坐镇护法。欧阳明机智精明,手段繁多,两个不曾露过面的高手更是大内数一数二之人。刑关精心挑选了手下杀手,连去三波却都无功而返。 阿四这几日吃不好,睡不香。一面担忧完不成先生交待的任务会酿成大祸,一面又怕大皇子被暗杀成功会断了好不容易得来的那丁点消息。如此焦灼难安数日,人便瘦了下去,脸色憔悴不堪。 一人智短,两人计长,要不要请人帮忙呢? 阿四姑娘想到了那位不太好对付的苏公子。 苏幕遮几番救她于水火,按理应该是个可信之人。只是,阿四跻身阴司多年,什么样的龌龊和意外没有见过,自当多留几个心眼。令人烦恼的是,自己这些事情如若不托盘而出,即使人家愿意,又如何出手相助呢? 阿四不自觉地又望向了几步之外的苏公子。 有一阵秋风拂过,携裹着沁人心脾的芳香,骚弄得树叶沙沙作响,搅碎了满眼的阳光。而苏幕遮苏公子,便是在晃动的金光中席地而坐。他随意地背靠一棵桂花树,入迷般翻看着手中的书籍。 阿四屏住呼吸,盯着苏公子耳边那缕调皮的发丝,只觉得此情此景很美妙,安静舒心,让人忍不住放松。 “你今天怎么总是偷看我?” 苏公子隐含笑意的问话,将神游天外的阿四拉回了现实。她甩了甩脑袋,只见阳光跳跃在那男子微微勾起的嘴角上,并着那一双黑曜石般地瞳子,有说不出的暧昧。 苏公子瞧着眼前这有些迷糊的阿四,强忍着轻笑了几声,玩味道,“阿四姑娘再这样看下去,苏某怎么还能看得进书呢?” “谁要看你?真往自己脸上贴金!”阿四脸一热,不知是不是因为这漫天飞舞的花瓣,由内而外都有种说不出的痒。又好似怀里揣了一只可恶的小兔子,害得她整颗心都砰砰直跳。 阿四头脑一片发昏,红着脸想解释,却支吾了半天都没说出个一二三四来,惹得苏公子又是一阵开怀大笑。 笑闹间,苏左和苏右远远朝他们走来。二人脸色古怪,几步便站到了苏幕遮和阿四跟前。 “公子,我们刚听到一个消息。”苏右沉下声音,低低说道。 苏幕遮一挑眉,道,“什么消息,说来听听。” “听说,从前天开始,大皇子那儿连续三天发生了怪事。” “哦?”苏幕遮把书一合,放到一旁,示意苏右继续。 阿四在一旁听得心惊肉跳,连忙装着感兴趣似地问道,“大皇子那儿最近守卫森严,据说几番遭贼人偷袭都相安无事,能有何怪事?” 苏右吞了吞口水,鬼鬼祟祟地左右看了看,才道,“听说这三天每到夜半子时,便能听到墙外有时断时续的呼救声,搞得上上下下都疑神疑鬼睡不着觉。也有几个胆大之人,提着灯笼循着声音出去看个究竟。”说到这儿,苏右神情诡异地顿了顿,才道,“你们猜,他们看到了什么?” 明明是大白天,阿四却听得心里毛毛的,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连平时只会木着脸的苏左也觉得背后阴森森,最后还是苏公子肃起脸来,“关键时刻,卖什么关子!” 苏右连连点头,沉声道,“几个侍卫循着声音找出去,竟然在墙角下找到了一具血淋淋的死婴!” “啊!” 阿四被吓了一大跳,情不自禁地往苏幕遮身边靠了靠。苏公子正蹙眉凝思,见状微微一笑,伸手摸了摸阿四毛茸茸的脑袋,道,“阿四莫怕。” 苏左和苏右神情紧绷,都等着自家神通广大的公子大发神威。结果被苏公子如此宠溺温柔的一声莫怕给惊到了,一同瞠目结舌地盯着阿四。 阿四被盯得羞恼了起来,发狠道,“怕什么怕,老娘才不怕!” 这话阿四喊得惊天动地,心中异常爽快,没过几个时辰却悔得肠子都要青了。她怯生生地问身边的苏幕遮,“苏公子,阿四是小女子,胆子小。” 苏公子淡定从容地一摇折扇,道,“巧了,苏某也不是大丈夫,胆子也不大。” 阿四满头黑线,苏公子你要不要如此没有下限? 谈话间,耳边传来凄厉的呼救声,“救命啊救命......” 阿四与苏幕遮不约而同闭上了嘴巴,抬眼往院墙处瞧去。 月光照耀下,夜风凄凄,墙下空无一人。但那如泣如诉的求救声却仍固执地传来,仿佛要透过一切障碍,钻入人的心里去。 阿四从苏右处得知此事后,反身便找到了刑关商量。刑关也很讶异,忙令下属立即联系天眼询问情况。如此重要的消息,为何查察司从未提起?由于天眼踪迹未定,飞鸽传书也不方便,查察司的副官亲自前来回话。解释很合理,无非是百密终有一疏,查察司近日主力被调往京城,留下的部下办事不力,愿受惩戒等等。 看在天眼的份上,刑关并未出手。只是命令他们今晚必须全力配合罚恶司与孟婆,不得有误。 不巧的是,未过人定之时,阿四便被苏公子强行拉走。大皇子院落外今晚也是守卫众多,两人自顾自地窝在对面的灌木丛中,一边蹲伏一边斗嘴,没过多久便熬到了子夜时分。 果然,那阴阳怪气的哭声真的又来了! 两人尚未行动,便有侍卫一声呼喝,十几个人一齐往发声处奔去。然后阿四只见那群大老爷们儿聚在一处墙角,齐齐倒吸着凉气退后了数步。 苏幕遮不再耽搁,拉着阿四几步快走挤了进去。 “死婴!”阿四惊声尖叫。 尽管已有心理准备,真正见到的时候阿四仍是忍不住叫出了声来。那情景实在太过恐怖,小小的婴儿浑身是血,死去多时,却偏偏瞪着没有焦距的眼睛,表情似笑非笑,异常诡异。 “这莫非是......”刑关不知何时也站在了阿四身旁,一副匪夷所思的样子。 阿四疑惑,问道,“师兄,莫非是什么?” 刑关不确定地再次看了眼死婴,对阿四道,“阿四,你还记得天眼当时给我们讲的鬼故事吗?” 阿四闻言一惊,“你是说,邕州城有名的鬼故事——夜半接生?” 话音一落,四周的侍卫哗然! “夜半接生!果真是夜半接生!鬼,有鬼啊!” 不知虚实的事情往往最容易造成恐慌,而此事就是。 将军府除了一些嫡系将士,是跟着何守正与大皇子来的北方人士,其他大多数都是邕州城本城人。夜半接生的故事可谓是家喻户晓,常常被爹娘拿来吓唬小孩子。此刻身临其境,怎能让他们不害怕呢! 于是,第二天一早,整个将军府都散布着大皇子殿下德行有缺,得罪了神灵,要被天罚的消息。更有意思的是,不知从哪里传出,大皇子杀妻灭子。那阿黛死后转化成厉鬼,要来找大皇子索命,而这些夜夜前来报道的婴儿,便是前奏! 一时间,整个邕州城都遍布了与大皇子相关的鬼怪之说。到最后,虓虎将军何守正不得不采取了非正常手段,严令禁止议论当朝皇子。但尽管如此,坊间私下里的传说却仍是愈演愈烈。 何将军正为此事愁白了头发,大皇子那儿却又出事了! 大皇子突然不见了! 据谋士欧阳明说,大皇子是自己走出去的。大皇子闭门多日,坊间传闻并不知晓,一切都显得很正常。可是,有一天清晨,大皇子一起床便抬腿往外走去,谁都拦不住。在欧阳明的劝说下,大皇子竟然红着眼下令,任何人不得跟随,否则杀无赦。 大皇子的脾气并不好,尤其是中了蛊毒之后,所以此话一出,无人再敢阻拦。然而欧阳明还是放心不下,须知这几日是去蛊毒的关键时刻,平时大皇子是半步都不会踏出房门的。于是,便遣了两个侍卫偷偷跟随。谁知大皇子这一去,整整一天都不见回来。欧阳明拍案而起,暗道肯定出事了。 果然,经过一番寻找,他们在一个无人的街巷里,找到了那两个侍卫的尸体,而大皇子却毫无踪迹。 虓虎将军何守正听到这一噩耗的时候一点都不虓虎了,一口气没喘上来,晕了过去。大夫跑来一瞧,内伤未愈,劳心不得,需静养。于是,自然而然地,这事儿又落到了刑关头上。 阿四心头一阵呜呼哀哉,刑关却是十分满意。他自信满满地对阿四说,只要安排得当,半路就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干掉大皇子,到时候他们就能早日回阴司,离开这个鬼地方了。 不知为何,刑关莫名地不喜欢邕州城。不过现在他们需要考虑的是,如何找到那失踪的大皇子呢? 在这个紧要关头,天眼回到了将军府。同时带来的,还有大皇子的消息! 真是瞌睡的时候,有人给你递枕头,刑关喜不自禁! 一番调遣,刑关带着天眼和阿四,火速奔出了将军府。 到达目的地的时候天色已晚,弯月半悬于空中,将那破破烂烂的小庙照得格外冷清。这破庙大家都很熟悉,正是当时追拿阿黛等人,却又被他们离奇逃脱的地方。 刑关不料大皇子竟会跑来此处,而阿四则颇为不解地看着比他们来得更早的三人。 他们不是别人,正是苏左、苏右,以及他们家公子——苏幕遮! “苏公子怎么在这里?”阿四翻身下马,问道。 “这个不重要,”见到这一大队人马狂奔而来,苏公子面上波澜不惊,反而笑呵呵地跟阿四打了个招呼,才道,“刑关公子来得好快,苏某正打算着人去通知你们呢。” “哦?”刑关一拉马缰,接口道,“苏公子见到大皇子了?” “没有,但是......”苏公子正待回答,那破庙之中突然传出一声女子的尖笑,疯狂凄厉的笑声中,有人正气息奄奄地呼叫: “救命啊救命......” ☆、第29章 永不分离 那女人的笑声如同一个机关,机关一起,破庙之中便突然人声鼎沸,然后打砸痛骂之声不绝于耳。 众人倾耳听去,尽是拳头和棍棒砸在肉身上沉闷的声响。 刑关暗暗放慢了脚步,因为他听出来了,那个被殴打到叫救命的声音正是出于大皇子之口。 刑关没料到苏幕遮也会跑来凑热闹,大皇子在里面被暗算是再好不过,最好直接被打死也就省得他动手了。当然,到底身后还有那么多士兵看着,面子上还是要过得去才行。他与阿四和天眼相互交换了下眼色,实在不行,他们就见机行事! 由于刑关这个领头人的纵容,一众人进入破庙之后已经过了半柱香时间。而踏进破庙的一瞬间,刑关就后悔了! 他娘的,又是一个空空如也! 不错,上次发生的那一幕再次出现了,整个小庙之中根本没有任何人影!刑关甚至看到,之前翻动过的那块砖头都是原封不动地躺在角落里。 那么,刚才还在肆无忌惮揍人的家伙都跑去了哪里? 刑关阴沉着脸,苏幕遮却转身往佛像后面的死角走去。佛像破败,连脑袋都少了半个,只有那褪色的身躯还直挺挺地坐在中央。而在佛像背后,一个满身邋遢的叫花子缩成一团。 叫花子听见响动便抬起了头颅,动了动只有眼白的眼珠,哆哆嗦嗦道,“谁在那儿?” 苏幕遮笑了,“还演戏呢?” “你是谁,在说什么,我听不懂。”老叫花惊恐地往角落里缩,却被苏左一个用力,拎着领子就扔到了刑关脚下。 刑关有点意外,眯着眼问苏幕遮,“苏公子这是何意?” 苏幕遮微微一笑,朝那老叫花不紧不慢道,“福老爹,你当真还要演下去,真以为我们这些人都是蠢货不成?” 刑关与天眼闻言皆是一震,一脸原来如此地望向那叫花子。 阿四见这几人的反应就茫然了,焦急道,“福老爹是谁?” 在众人迷惑不解的视线下,苏幕遮也不卖关子,道,“你们有没有听说过口技?善口技者,一人、一桌、一椅、一扇、一抚尺,即可在同一时刻演绎出精彩纷呈的不同声响,凡所应有,无不所有。而福老爹,就是口技中的佼佼者。” “你的意思是,我们听到的那些男女老少的说话声,还有那些打砸的声音,都是出自这一人之口?”阿四惊奇道。 苏幕遮默认,刑关也点头称是,“除了这些,也许连几日之前的阿朵,以及今夜大皇子的声音也都是他模仿而成。恐怕,这间破庙一直就只有他一个人,大皇子他们根本就没有进来过!” 众人听到这里无不讶然,口技,竟如此神奇!他们既崇拜又怜悯地看向那个叫福老爹的叫花子。 福老爹一声轻笑,一改之前的唯唯诺诺,傲然地挺起胸膛,道,“果然不愧是闻名于世的苏公子,老朽落在你手上也算是心服口服。不过,你们谁也别想从老朽这里得到任何消息,是打是杀,悉听尊便!” 刑关脸色一沉,正要发飙,却听苏公子也跟着哈哈大笑起来。 “福老爹,一而再,再而三,我们虽然不聪明,但也不是这么好耍的。你怎么不问问,堂堂轩辕国大皇子被挟持,为何虓虎将军没有来呢?你猜,他去哪儿了?” 福老爹脸色一变,“不可能,老朽这里只要一有动静,大小姐就不会下山......”话到一半,福老爹怒然一挣,破口大骂道,“尔等小子,竟敢诈我!!!” “他们一直躲在右手边的青松坡上,快去!”苏公子莞尔一笑,道,“苏某多谢福老爹指点。” “绑起来,封住嘴,带回去再审!”刑关满意一笑,随后朝苏幕遮作揖谢道,“多亏苏公子机智。” “无妨。”苏幕遮摆摆手,示意追敌要紧。 于是,一众人骑马的骑马,用轻功的用轻功,纷纷往青松坡上奔去。 路上,阿四问苏公子,为何那福老爹才说了半句,便能确信阿黛他们在右手边的青松坡呢。苏公子笑意盈盈地解释说,破庙地处山坳,两边山坡都不高。但是要能在第一时间发现庙中异变,并能逃之夭夭的就只有这青松坡。左手边的山峰虽高,但山顶终年积雪,山中常有野兽出没,容易遇到猎人或者山民。而这青松坡就不一样了,它是一处坟场。由于许多百姓埋骨于此,便种满了青松,而坟场戾气重,一般人不会轻易跑去闲逛,他们也就相对安全。 如此相谈一阵,众人便顺着山路上到了半山腰。路边的坟墓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密。阿四抬头瞧了瞧明晃晃的月亮,不太自然地往苏幕遮身边靠去。那些话本上好似说过男人阳气足,那么,应该比她安全些吧? 阿四心慌意乱,一路闷着头胡思乱想地自己吓自己,然后又变着法子自我安慰,忙的不亦乐乎。 正在此时,有歌声从坡顶飘了下来,它像一阵清风掠过人们的心房,又像一只纤纤素手轻轻地撩动了人们的心弦。平心而论,这种如潺潺流水般地浅吟低唱,非常非常之动人。如若是放在平时,阿四恐怕要静静聆听来洗涤一下心灵。然而,在这荒郊野岭,满地坟墩的地方,她只觉得冷汗涔涔,格外渗人。 刑关等人仗着一身修为越走越快,早就将阿四他们甩开了一大段路。阿四只能靠在苏幕遮身边,亦步亦趋。 苏公子瞥了一眼抓着自己衣角的小手,弯了弯嘴角,脚步也跟着慢了下来。 歌声婉转低唱,没过多久却猛地拔高了起来。刹那间,犹如被万蛇噬心,凄厉嘶鸣,尽情宣泄着无言的怨恨与不甘。那种悲鸣混合着夜风的嘶嘶声,乍一出现,就将一众人惊出了一身冷汗。 然而更让人惊讶的还是登上坡顶的那一幕! 在黑幕般的夜空中高高挂着一弯冷月,冷月下是满目林立的坟碑。有一个红衣黑发的女子,怀中抱着一个男子,正坐在其中一个坟墩上唱歌。 那男子双目紧闭,脸色惨白如纸,好似睡了过去。而那女子却一边唱,一边柔情似水地抚摸怀中男人的脸庞。眼中泪水朦胧,脸上爱恨交织。 这个红衣女子就是早前消失不见的阿黛,而那怀中的男子,便是大皇子轩辕齐! 饶是刑关、天眼等人见多识广,也都被眼前这一幕怔在当场。连苏公子也停下脚步,神思恍惚地定在当地。 “你们都来啦?”阿黛总算停下了歌声,无限怀念地对怀中的大皇子道,“还记得我们第一次相遇,我采莲放歌,你因为看我看得入神,竟掉进了湖里成了只落汤鸡。”她呵呵笑着,又扫了眼四下的荒坟,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你放不下手中权势,这些已死之人虽然最是忠诚,但到底抵不上你生前的那些下属,的确委屈你了。” 阿四心中一紧,没多思考便忍不住脱口而出,“殿下他怎么了?” 这不问还好,一问之下,阿黛蓦地停下了所有动作。怨毒地侧过身盯住阿四,冷冷道,“很好,你这个贱人也来了!” 众人一听,都好奇地朝阿四看来。阿四却管不了那么多,心急如焚道,“殿下他......”那个死字,怎么也不敢说出口。如果大皇子就这么死了,那么她又该去找谁问自己的身世?早知如此,还不如当初就甩开来讲,唉,悔矣! 阿黛闻言抿嘴一笑,幸福地如同花儿一般,道,“不,他不是死了,他将会永远和我在一起。谁也不能分开我们,而你,”她胜利般地大笑了起来,“你什么也得不到!都是我的,都是我的了!哈哈哈!” 阿四不可理喻地摇头,“谁要分开你们,你疯了!” 阿黛此时早已听不进任何话,入魔一般地放声大笑。一会儿大骂阿四贱人,一会儿抱着大皇子说你的臣子都来送我们上路了。言语之间颠三倒四,毫无逻辑,可见是真正的癫狂了。 刑关与天眼见大皇子的确已经死透了,心中大喜,正待命令手下人将阿黛拿下,那疯疯癫癫的女人却突地安静了下来。她温柔地低头看着大皇子,欢喜又眷恋地描摹着怀中男人的五官,道,“时间差不多了,黄泉路太孤单,别怕,我就来了,就来了......” 众人尚未回神,阿黛猛地抽出一把匕首,狠狠扎进了自己的左胸口。那一刀,决绝,凶狠,毫不手软! 一瞬间,血流如注。阿四知道,阿黛这一刀命中要害,活不成了。可是阿黛仍紧紧抱着怀中那已死去多时的大皇子,满脸的得意与餍足。 “我们再也不分开,再也不分开,不分开了......” 直到断气之前,阿黛口中仍在固执地喃喃,不肯停歇...... ☆、第30章 白衣女子 风和日丽的某一天,一骑飞入邕州城,带来了太子手谕。 于是,阿四等人回阴司的打算就此搁浅。经商量,天眼回总舵述职,刑关与阿四则跟着大部队日夜兼程地扶柩北上。 行至湘江地带,苏公子突犯旧疾,阿四连续几天坏了肚子。为避免耽误行程,刑关不得不与此次带队的何琼何将军商定,大部队继续前行,而他与阿四及苏幕遮五人则就地稍作休息。他答应下来,一两天之后,必当快马加鞭赶路,前去与大部队汇合。 阿四等人被滞留在一个叫刘家村的地方,此地民风淳朴,山水秀丽,倒是个消遣玩乐的好地方。可惜阿四毫无浏览风光的闲情逸致,她自从大皇子之死开始,心情就一直烦闷不堪。 其他的不提,光是此次入京就足够她摸不着头脑了。太子消息来得快就算了,命刑关和苏幕遮进京也可以理解,毕竟那灵柩中躺着的是他大哥。现今长兄莫名客死异乡,如不仔细应对又该如何向武帝交待? 但是,请问她一个无名无姓的小女子,为何也会被点名? “又在想入京之事?”刑关将熬好的汤药放在床边,道,“此事不必多虑,更何况,崔判官亲笔来信命我们需尽早入京。” 阿四收起满腹心事,笑道,“也不是,我是在想,阿黛虽死也不肯松开大皇子,但最后还是难以逃脱有缘无分的宿命。” 刑关也想起青松坡上那一幕。当时阿黛已然断气而亡,却仍然死死抱紧大皇子的尸身不放。十数人轮番上场,想尽办法也无法将两人分开。无奈之下,只能将阿黛的双手砍断,然后用剪刀和匕首将剩下的断肢残肉一点一点刮干净。美艳高傲的土司族女阿黛,曾经的大皇子侧妃,最终落了个死无全尸的下场。 只是刑关并没有一丝丝的怜悯同情之心,反而冷笑一声,“怎么,你倒是忘记她生前是如何对你的了?” 阿四自嘲一笑,“你当我在阴司整整三年,还是一只小白兔吗?”她摇摇头,道,“我虽觉得阿黛此人着实可惜,但也不想做个烂好人。只是同为女子,有些感慨而已。” 刑关不置可否,用下巴点了点药碗,道,“快趁热喝吧。” 阿四用手碰了碰,还是有点烫手,“入不了口,再凉一会儿吧。”她转念想起天眼,不由问道,“据天眼所言,我们下一次任务应该会在京城?” 刑关见床上躺着的女子虽然难掩病容,但双眼崭亮,可见精神尚佳。于是他也坐了下来,顿了顿,笃定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入阴司三年,你如今只剩下最后一个任务。阿四,你在考虑脱离阴司之事。” 阿四心中“咚”地一声跳,愣了一分,才道,“刑关......” 刑关摆了摆手,截口道,“阿四,其他我不多说,就只有一句话,听与不听,就看你自己的了。” 阿四闻言坐直了身子,只听刑关语焉不详道,“你要记住,先生此人,能不接触还是不要接触为妙。” “噼啪”,烛花乍响之后,满室的光辉一晃,引得墙上的身影随之扭动,分外不安。 而一墙之隔的另外一个房间,一双纤长细手却干脆利落地一刀,轻而易举剪去了烛花。明亮的烛光照在苏幕遮那张堪称惊艳的脸上,饶是苏左和苏右长年相伴,也不禁为之惊叹。 “欧阳明如何了?”苏幕遮将剪去的蜡烛芯扔掉,似随意一般问道。 “欧阳明失踪了,至今下落不明。”苏右想了想,低声回道。 苏幕遮轻哼一声,道,“轩辕齐遗骸入殓,按理扶柩之人应当一身素缟北上,却在此时太子手谕突至,几乎是接踵而来。此后,无人再身穿丧服,大皇子之死也被压了下来。” “公子的意思是,”苏右略一思索,惊道,“欧阳明他是......” “十有八,九,”苏幕遮勾唇一笑,道,“倘若没有猜错,过不了多久,便会有大皇子贪赃枉法的传言,我们就等着看好戏吧。” 这时,一直不吭声的苏左上前道,“公子,阿朵姑娘应当如何处置?” 苏幕遮一挑眉,“怎么,不是一早就让你们把她带出邕州了吗?” 苏左连忙道,“是,只是苏左觉得,阿朵姑娘虽然能相隔数里用蛊控制轩辕齐心智,但毕竟是被逼到了绝路,其本心倒也不坏,不知......” 苏幕遮叹了口气,“金蚕蛊乃蛊中之王,就怕她有朝一日......也罢,放了她,顺便给他们找些麻烦。”他拿起手边清茶小酌了一口,不知想到了什么,眉头轻蹙,“此事不急,倒是那幅画,你们查得怎么样了?” 苏右和苏左对视一眼,忐忑道,“将军府中的每个角落都已经查过,不知所踪。” 苏幕遮眉头更紧,透过半开的窗户看向夜空,右手食指却弯曲着,一下一下地敲击在桌沿。 “哆!哆!哆......” 沉默不语中,毫无规律的声音在屋子里回响,忽急忽缓,还有些许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 同一时间的湘江岸边,大胡子将军何琼正在发火。 “哪个王八羔子干的好事,狗屁鬼影子都没有一个,定好的船呢?!妈了个巴子的,你,带上几个人,赶紧给老子去问问那知州是怎么办的差事!” 何琼是个出了名的火爆脾气,骂起人来一帮子属下也真是吃不消。这下总算是骂完了,被指的伍长王二赶忙一声答应,带上三个人便翻身上马就直奔知州府。 何琼发泄了一番,也知道没用。再者,连夜奔波数日,这五六十个士兵也都是疲惫至极,于是也只能静下心来安排大家就地休息。 今夜无月,黑漆漆的天幕下伸手不见五指。好在士兵们的火把烧得很旺,将身后的一小片江水照得微微发光,也将不远处的小路照得异常清晰。 远远的,有一颗红彤彤的东西晃晃悠悠地向他们靠近,犹如一只毒蛇的眼睛,散发着莫名的阴冷。夜风吹来,带起满江的寒气,激得这数十男儿们齐齐打了一个激灵。 “谁在那边?”何琼右手握紧腰侧刀柄,提声喝道。 喝问声在空寂的夜里传得很远,却半天无人应答。正在疑惑间,有一个女子的身影缓缓出现在了众人视线之中。 她着一身雪白的衣服,墨黑的鬓发边簪了一朵娇艳欲滴的红花,手上提了一只雕花的红灯笼,正向他们款款走来。 士兵们见状轰然而笑,都为自己刚才那怂样汗颜不已。有几个调皮的,还吹起了口哨,嬉笑打趣道,“哟,哪儿来这么标致的小妞?” 话音未落,又是一阵哄笑。 唯一不同的,是那曾跟着虓虎将军出生入死过的何琼。他身体紧绷,再次警惕地喝问, “兀那女子,快快报上名来,否则本将军不客气了!” ☆、第31章 虞美人 阿四与刑关整装走出屋子的时候,苏公子正在逗弄一个光屁股的小娃娃。 小娃娃牙都没长齐,拖着长长的鼻涕,肥肥的小胖手里抓着一只黄橙橙的大柿子,咧着嘴呵呵直笑。苏公子竟也不嫌脏,取出一块干净的帕子,俯下身子,细细地擦着小孩儿满脸的哈喇子。 此时尚是清晨,山中的村人也未忙碌开来,于是小孩子银铃般的笑声便将这山水之间衬得格外宁静。 阿四看得有趣,只觉得此情此景中的苏公子有种说不出来的味道。她朝不远处的苏左和苏右打了个招呼,上前道,“看来苏公子的旧疾好了许多。” 苏幕遮依旧半俯着身子,直到将那孩子的小脸蛋儿全擦干净了,才站起身来放他屁颠颠儿地跑开。 “本就是苏左他们二人小题大做,其实并不严重。这腿,之前修养得很好,前几日恐怕也如同阿四姑娘一般,只是水土不服罢了。”苏幕遮漫不经心地说着,一直目送那蹒跚而去的小屁孩儿扑进了母亲的怀里,才回过头看向阿四。有一瞬间,不知是不是阿四的错觉,她看到苏幕遮眼中似有无言的艳羡一闪而过。 怔愣间,一声急切凌乱的马蹄声由远而近,将这美丽村庄的宁静给狠狠撕了个粉碎。 苏左和苏右面面相觑,不动声色地分立在苏幕遮两侧。而阿四看着那早起的妇人被吓得抱紧孩子躲回了屋里,心中闪过一丝不好的预感。 果然,片刻之后,一身军甲服的男人纵马来到他们面前。 他满脸狼狈,几乎是滚下马背,惊慌失措地冲到刑关跟前,急切道,“刑关公子,大事不好!” 此人年约二十,名叫王二,虽是个小小的伍长,但胆大心细,聪慧机灵,是个可造之材。刑关认得他,是因为他在听云山一战中表现突出,曾被自己指定跟随何琼护送大皇子遗体回京。 如今分开不过一日,是什么事情吓得他如丢了魂一般,瑟瑟发抖地回过头来找自己呢? 刑关很快就知道了答案。 与那伍长王二一样,一众人大惊失色,满脸的不可思议! 当下,刑关等人甚至来不及向借宿于他们的老妇告辞,便齐齐飞身上马,迫不及待地往村外奔去。 几个人一路毫不停歇地飞驰,终于在日跌时分到达了湘江岸边。 湘江水犹如天上掉落的一条玉带,它滔滔南来,汩汩北去,孕育了一方儿女。正值金秋,湘江岸边柚黄桔红,清香一片,分外美丽。 然而,此时此刻,阿四扫了一眼波光粼粼的水面,眼中只有血腥与死亡! 水岸边,数十众身穿铠甲的士兵倒在地上,黑压压一片。满地的鲜血早已干涸,但微寒的江风一送,仍能呛你满脸的腐臭和腥气。 “数十人的正规军,竟就这样全军覆没?”刑关并没有多难过,语气中只有掩不住的惊奇。伍长王二显然不是第一次看到这种场面,但仍然眼眶微红,道,“数十兄弟,全部死了,没有活口。属下和另外三个弟兄,因去了知州府逃过一劫,连何琼将军也......” “何琼将军的尸首找到了吗?”苏幕遮瞧了眼四周地形,道,“大皇子殿下的遗体还在不在?” “何将军尸首找到了,大皇子殿下遗体仍在棺木里。” 于是,在王二的领路之下,一行人在一处树荫下看到了被撬开了的棺木,以及摆放在一边的何琼尸体。与此同时,他们也见到了潭州的知州周大人。 周知州是个脸胖体圆的中年人,浑身上下透着富态。一小支正规军队莫名被灭,皇子遗体被扰,这事儿不管摊在谁身上,都要剥掉一层皮。所以他那养尊处优的脸上也是汗涔涔,对着虓虎将军的儿子和鲁南的苏公子无不彬彬有礼,客气有加。 据周知州所查,这些死者全都被一剑封喉,唯一例外的就是何琼。经仵作验尸,他应是先被断了一臂,然后才一剑封喉,最后抛尸于江水之中。巧的是,江边水草较多,正好将他的尸体缠住,这才没有被水流送去其他地方。 刑关也查看了何琼尸体,由于在江水中泡了一夜,面目早已看不清,但那齐根而断的手臂与喉间的伤口仍然清晰。那伤口平整细长,仵作认定那是薄剑所为,而刑关则有些怀疑。连问了两遍还有无其他的可能,他说,“世间薄如蝉翼的长剑的确存在,但我总觉得这伤口蹊跷,还是再多仔细推敲一下为好。” 周知州连连应是,最后哭丧着脸指着大皇子的木棺,道,“也不知道是哪个贼人,为了金银财宝,竟敢强行破开大皇子殿下的棺木,还......” 周知州嗫嚅着没说下去,阿四等人却看得分明。 大皇子的棺盖被生生打开,横了过来,有半截支在了地上。而棺木的周围,散落着一地的衣裳鞋袜。这些衣衫的布料光滑细腻,描金绣红,乃衣中上乘。不需旁人解释,大家都猜到了,这是灵柩中那位大皇子殿下的身上衣物。 “唉,真是大不敬啊大不敬!”周知州在一旁念念叨叨,一边吩咐人放好矮凳,引着刑关等人踩上去查看。 宽敞的棺木中,死去多时的大皇子安安静静地躺在中央。他半裸着肩头,从胸口处开始,却被一匹白布盖住。阿四暗想,难道这大皇子又招惹了什么难缠的桃花,死后还要来调戏一番?胡思乱想间,苏右右手一指,惊声问道,“快看,这是什么?” 阿四顺势望去,只见死气弥漫的棺木中,那位魂归幽府的大皇子耳边,躺着一朵娇艳欲滴的虞美人。 众人齐齐倒吸一口冷气,明明是阳光明媚的午后,却都有一种从头顶凉到脚底的错觉。 刑关思索片刻,对周知州道,“这不是简单的劫财。” 周知州一愣,道,“刑关公子,何出此言?” “知州大人请仔细看,”一旁的苏幕遮面容肃然,“大皇子衣衫被脱,随身而放的玉器字画也的确不翼而飞。但他头上及手上所戴的饰物更加珍贵,却反而被留了下来。试问一个真正劫财的江洋大盗,会放过这些吗?” 的确不是一场简单的劫杀! 如果只是劫财,没有必要将这些士兵杀个一干二净。这简直是在与朝廷结仇,等着被一锅端的节奏。 “那,难道是仇杀?”周知州苦思冥想了一番,试探着问道。 回答他的是一众人的沉默不语。大皇子本身就是死于情杀,再看这满地的衣裳,仇杀,有可能。 阿四的思绪却仍停在那朵红艳艳的虞美人上面,她看了眼地上的衣服,又再次扫了眼棺内的情形。小声道,“我有种感觉。” “什么感觉?”刑关和苏幕遮异口同声地问道。 阿四有点不好意思,摇摇头道,“我也是瞎猜的,只是觉得,凶手杀了这么多人,又将大皇子的木棺翻了一遍,倒有点像......有点像在找什么东西。” 话音一落,一众人皆是面色一正,各有所思地盯着棺木中的大皇子久久不语。 ☆、第32章 死去的虞美人 相传,虞姬死后,项羽一直将她的头颅随身携带。临死前,他将爱人的头颅亲手埋葬。而就在第二年,虞姬的墓上长出了一种草。 那草形状如同鸡冠花,茎软叶长,无风自动,似美人翩翩起舞。民间传说这是虞姬精诚所化,于是就把这种草称为“虞美人草”,其花称作“虞美人”。虞美人花朵呈鲜艳的红色,据说乃是虞姬飞溅的鲜血染成。似乎虞姬虽死犹在,她幻化成了娇美可爱的虞美人,一如生前那般,为霸王展颜巧笑、弄衣翩跹。 苏幕遮手上的这朵虞美人早已枯败萎靡,不复最初所见的那般娇艳。他将这朵莫名出现在大皇子棺中的花朵放在桌上,指了指静待一旁的苏右,道,“你说。” 苏右一步上前,躬身道,“公子,苏右曾谨遵您的安排——只能暗中行事,不可泄露一丝痕迹。就连当初半路上给阿四姑娘下药,我们都是万分谨慎地转交他人之手。” “哦?”苏幕遮面色一变,沉声道,“你的意思是,此事并非我们的人所为?” “绝无可能!”苏右信誓旦旦。 苏幕遮眸中暗光一闪,道,“如此说来,我们这次是被人捷足先登了?” “是,”苏右额间见汗,低下头,轻声道,“不过,依案发当场的情形来看,此人应是一无所获。”他见苏幕遮点了点,又再接再厉,“倘若被盗走的那些字画玉器中有那件东西,他就不必再将大皇子身上的衣服都扒掉,甚至还宣战一般地留下一朵虞美人。” “那么,”苏幕遮轻轻揉了揉眉心,长叹一口气道,“那东西究竟去了哪里呢......” 苏右道,“该找的地方都找过了,如果连棺木之中也没有,那么......” 苏右也跟着一阵沉默,不知该如何作答。身后的苏左这时却冷不丁开口了,“公子,苏左虽然不知那东西去了哪里,但突然想起了一个人来。” “说来听听。” “公子可还记得,今年的七月,我们暗中找人做掉了风城城主木惊天?” “不可能!”苏右听到此处禁不住打断了对话,他见苏左仍有犹疑,用万分肯定的语气道,“当时,暗杀木惊天一事,是由我亲自布置安排,前前后后都清理地非常干净。为了避开眼线,招来不必要的麻烦,我甚至不远千里去找了一个杀手。” 苏左没有反驳,他盯着苏右的双眼,道,“对,那个你千里之外找来的杀手,正是湘江人士,祖籍——潭州!” 苏右哈哈一笑,荒谬至极地看着苏左,道,“那就更不可能了!” “为何?” 同一时间的客堂之上,潭州知州周大人也万分不解地看向刑关,道,“为何?” 刑关正将周知州带来的卷宗看完,往手边一放,尽量耐着性子解释道,“知州大人难道不觉得奇怪吗?杀人越货诸如此类的案件并不少见,少见的是行事作风如此明目张胆。试问,如果真是一个心慕大皇子的女子所为,那她为何冒了生命危险杀人之后,不带走大皇子遗体,也不带走大皇子贴身饰物,反而是拿了几件无关紧要的玉器字画呢?” 他见周大人似有所悟,又道,“最重要的,试问一个女子,又如何能轻而易举地将这些沙场喋血的军士给杀光殆尽?” 周大人恍然大悟,“刑关公子的意思是,作案的不止一人?” 阿四在一旁听得有点头疼,饶是她自以为蠢笨也受不了这知州大人了,于是插嘴道,“周大人,死者都是一剑封喉,仵作也证明他们都是死于同一件凶器。也就是说,凶手只有一人,至少杀人的只有一个人。而大师兄的意思是,这件事不是情杀!” “原来如此!”周知州绿豆眼一亮,惊喜道。 阿四强忍着才没有摆出一副受不了的表情,暗骂跟这位大人打交道真是累死人不偿命的差事。刑关同样也不好受,若是放在以前,恐怕早就甩袖而去。可惜,如今身负阴司重任,需要他在最短的时间内打入朝廷内部。至今,刑关还记得崔判官那副笑眯眯的样子,语重心长地对他说,“年轻人,这是一次机会,好好磨一磨你那脾气。” 深吸一口气,刑关继续道,“周大人,之前所说的那朵虞美人,可曾查清楚了?” 周知州听后叹了口气,颇为头疼地说,“如刑关公子之前所言,这虞美人花期乃是五月到八月,也就是春末夏初,而今却是十月秋季。整整一天时间,知州府的人走遍了大街小巷,连周边的小山村都没有放过,可是根本找不到开得如此好的虞美人。” 阿四看了眼刑关,道,“据闻,近两年,世家大族都风行培植花卉。” 周知州胖胖的脸上肥肉一抖,笑道,“姑娘,你也说了是世家大族,无缘无故的,怎能随随便便冲进去搜查啊?不过,本官也不笨,”他颇为自得地对刑关道,“本官派了些人,以本知州要买花送人之由打听,最后得知,潭州共有三家培植了虞美人。” 这位大人一高兴,就要用“本官”来装门面,可是刑关和阿四来不及感叹,就一脸惊讶道,“真的吗,都是何许人也?” “一个是潭州首富朱府,一个是外迁而来的锦侯府,还有一个是封家。”周大人说到这儿,轻松笑道,“不过查了也是白查,他们三家可都不是一般人家,不可能与这案子有关。” 刑关闻言,问道,“为何?首富和侯府暂且不提,这封家又是哪一家?” 周大人收了笑意,左右看了看,才轻声道,“封家,就是前帝师的封家。” 阿四不由奇怪道,“前帝师封太傅封家,不是被满门操斩,连诛九族了吗?” “是啊,所以是封家的旁支遗脉,”周大人说到此处又叹了口气,“封太傅曾是一个响当当的人物,这些旁支子孙也都相当争气。虽受了牵连,从此再不能踏入官场,生意却是做得一年比一年红火。眼看着,这潭州首富的位置就要换人咯!” 刑关略一思索,执意道,“还望知州大人再安排些人手,将这三家近几日的动向都盘查一番。” 周知州虽不甚乐意,但身在其中,也只能勉强答应。随着又对刑关说,“刑关公子,知州府虽然对虞美人这花的线索无甚进展,但却查到了另一条线索。”他两眼泛着亮光,得意洋洋道,“据手下人来报,湘江一带有一个非常有名的女杀手。巧的是,她的名字就叫‘虞美人’。而且,她还有一个习惯,但凡是她犯下的案子,现场都会留有一朵虞美人!” 阿四暗道这周大人不知是不是年纪大了记性不好,这么重要的事情竟然忍到现在才说!刑关却是大喜,忙道,“怎不早说,太好了,可有派人去找?” 周大人笑得眼睛都要眯成一条缝,点着胖墩墩的脑袋道,“早安排下去了,只是此人行踪难定,怕是一时难有进展。” “不用找了!” 门口一暗,苏幕遮领着苏左、苏右二人抬腿而入。 周大人一愣,先是礼让一番,继而问道,“苏公子此话怎讲?” 苏幕遮并不直接作答,他朝苏右略微点了点头。苏右见状上前几步,站在客堂中央,道,“那个叫虞美人的女杀手,就不需我们劳神去找了。因为,她已经死了。” “什么?”阿四等人一声惊呼。那种感觉,简直就是天上好不容易掉下个馅儿饼,你却发现那是馊的,令人异常郁闷。刑关面色不定,猜疑道,“江湖之中势力众多,奇人也多。这个女杀手,真的已经死了吗?” 苏右道,“千真万确。” 阿四也有点不死心,接着问道,“为何如此肯定,要知道江湖之中无奇不有。” 苏右思索片刻,才缓缓道,“因为,我是看着她死在我面前的。而且,她已经死了三个多月了......” ☆、第33章 谁在看我 杀手虞美人乃是行走江湖的人送错号,而她的真名,叫止水。 苏右说,他与止水乃是友人引荐相识。有一日,两人路上偶遇之后,便一起坐下来喝茶。不料,畅聊正酣,却有一群蒙面人杀入。而止水,便是那时死在了她的那些仇人手里。 江湖恩怨,难以明说。刑关等人听闻后也不便多问,只能沉着脸,继续探查。此时事关重大,拖得越久对他们就越不利。其他暂且不谈,光是那灵柩中的大皇子,就是个等不起的主。 于是,经过一系列的明察暗访,他们最终将目光锁定在了封府。 理由很简单,朱府和锦侯府虽也培植虞美人,但都已经谢了。只有封府的虞美人,开得正艳。 正当大伙儿摩拳擦掌,准备一同去封府一探虚实的时候,潭州知州周大人又得到了个新消息。 有个邋遢的流浪汉跑来府衙报案,说是昨日子夜时分的湘江水岸,他正在杀人现场! 此人初来乍到,因被人排挤无处可去,便一个人摸索到野外,随手找了个小山洞歇息。夜里,他睡得正甜,忽闻马蹄人声无数。迷迷糊糊地揉着眼伸头去看,才发现远处火光冲天,不知从何处来了一队军爷。流浪汉平时囊中羞涩,偶尔也会扒点小钱使使,突然见到刀剑傍身的官爷心里就有点发怂。再加上那领头的大胡子将军,不知为何正扯着嗓子骂人,更是吓得缩回小洞中一动不敢动。 如此提心吊胆地靠了好一会儿,外面的声音莫名就轻了,随即传来了一阵阵乐声。流浪汉大字不识一个,乐器更是一窍不通。被追问了半天,只得说大概是箫声吧,“呜呜呜呜”的,听起来像是女人在哭,甚是凄凉。 苏右当时听到这儿就脸色一白,说那名叫虞美人的杀手,兵器正是一把萧中剑。据说,她生前也酷爱箫。 众人越想越玄乎,忙问那流浪汉是否看到凶手。 流浪汉打了个冷战,哆哆嗦嗦地说当时半夜三更的,他忍不住好奇,便又伸出头去看。远远的,只见一个身穿白衣的女人趴在一个棺材上。流浪汉直以为见了鬼,吓得屁滚尿流,在山洞里缩成一团,直到天亮才敢出来。至于那女人的相貌身形,他只知道身材窈窕,其他就完全一无所知了。 世界上是没有鬼的,但是一个小女子,又是如何将这些曾驰骋沙场的战士,给一击毙命呢? 如此毫无声息取人性命的事,就算是那位嚣张一时的女杀手止水,也不可能做到。更何况,那女杀手早已魂归幽府,不在人间了。 那么问题来了:女人、虞美人花以及箫声。这些,难道就都是巧合? 这世上真有如此多的巧合吗? 四下无人,阿四扯下一张泛黄的树叶把玩,对刑关道,“已经过去一天了,查察司还是没有回音吗?” “查察司的消息我已经收到了,”刑关缓缓道,“时间太紧迫,所以只说要留心封府。” “查察司的动作还是很快,”阿四转过头,道,“另外一个来消息了没有?那叫止水的女子,到底是怎么死的?” 刑关少有的面露疲惫,皱紧眉头道,“说来也奇怪,查察司来信说,他们查不到丝毫信息。” 阿四惊讶,“没想到,这天下,还有阴司查不到的事情。” 刑关不答,道了声累便先行回房休息,而阿四则一个人转身往小花园行去。 忙碌了一天,在花草的香味中静静待一会儿,是件非常享受的事情。阿四微微眯着眼,深深吸了一口气。 最近几日她睡得不是太好,那个脏乱的雨巷、营帐内的偷袭、桌上的人头,一次又一次地出现在梦中。每一夜,只要一沾枕头,这些画面便不停交错。最令她崩溃的是,每每用尽了全力,她都无法看清梦中人的脸孔。 正烦恼间,阿四的身子猛地一僵。她下意识地竖耳倾听,双眼极快地掠过周遭的每一处暗影。 知州府的花园不算太小,但其中那一株株的秋海棠分外扎眼。四季不绝的秋海棠此时开得正好,一簇一簇的花朵五彩斑澜,妖艳繁茂。秋风一吹,便纷纷摇摆,绣姿各异。 阿四打起十二分精神,一步一步地往花丛中走去。正准备伸手一看究竟,却听身后传来苏右的声音。 “阿四姑娘。” 阿四蓦地停了动作,回身道,“苏右?” 苏右见阿四神情紧张,顺口道,“阿四姑娘这是怎么了,出什么事儿了吗?” 阿四扫了扫四周,摇摇头,不安道,“我总觉得,有人在看我。” 苏右闻言一惊,沉声静气地站在原地,双眼却谨慎地看向了四周。片刻后,才道,“这,阿四姑娘,这小花园里连只鸟都没有啊......” 阿四面色一囧,舒了口气,笑道,“可能是我最近没睡好,总是疑神疑鬼的。苏右,找我何事?” 苏右难得地面色严肃,道,“我家公子刚刚得知一件事,想寻刑关公子商讨一二。可是几乎找遍了整个知州府,都没有找到他本人,不知阿四姑娘可知道刑关公子去了哪里?” 阿四奇怪道,“怎么可能,师兄他明明回房歇息了。” 苏右摇了摇头,道,“我们去敲过门了,里面无人应答,难道是睡着了?” 阿四想了想,又道,“不可能,师兄向来眠浅,稍有风吹草动就会醒来。”她见苏右面有异色,也有些担心,“要不这样,我跟你一起再找一找,师兄他应当不会随意乱走的。” 苏右点头赞同,正待阿四一起走,却听“嘶啦”一声响。 原来,阿四的衣角不小心被一根枝桠勾住,一动之下,半片衣角竟被生生扯了下来。更让人郁闷的是,旁边那枝桠上生有倒刺。勾住衣角的同时,也将阿四的另一边裙角给死死勾住了。 苏右见阿四蹲在地上忙碌,自己也帮不上什么忙,便告辞一声,道,“此事紧急,苏右先走一步,阿四姑娘慢慢解就是。” 阿四无奈,只得答应一声,然后一个人闷着头,哼哧哼哧地将那些倒刺弄开。 恍惚间,有一道白色的影子一闪而过。 阿四敢肯定,这绝对不是她的错觉! 她手中顿时慢了下来,不动声色地握紧手边的油纸伞伞柄。 蓦地,一道掌风从背后刮来,又急又快,刚劲猛烈!电光火石之间,阿四就地一滚,紧接着脚尖朝树干上斜斜一点,便如一只乳燕,刷的一声朝右侧掠去!然而,对方动作也快。眨眼间,一双肉掌好似如来佛印,重重威压,狠狠从高空拍下。阿四只得将柄中短剑往外一递,然后咬牙弃剑,抽身而退! 弹指之间,对方步步紧逼,打得阿四完全落了下风。可是,阿四却连对方的影子都没瞧见。 “噌”! 短剑一声悲鸣,被对方掌风轻轻一扫,竟整个插、进了地下。 阿四心中狂跳,口中却叱道,“何方宵小,报上名来!”说着,干脆抱着玉石俱焚的想法,揉身逆着掌风向斜上方撞去! “咦?”对方似乎没想到这女人打起来如此不要命,诧异出声的同时,手上也缓了一缓。 也就是这么一缓,阿四已经在空中诡异地一个腾空回转,身轻如燕地站在了树干之上。而对面那棵郁郁葱葱的青松之上,有一个白衣翩翩的女子,犹如那凌空而来的九天玄女,悠然而立。 阿四只觉得背后一凉,手心禁不住出起了冷汗。 因为,此女子白衣墨发,脸戴面纱,鬓发边簪了一朵红艳艳的虞美人。 空灵,美艳,却更令人觉得诡异!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那女子不但停止了攻击,还如魔怔一般地立在当场。满眼不可置信地盯着阿四,声音低哑道,“小池?” 阿四可不管这女人在磨蹭什么,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当下,虚晃一招,扭身便夺路而逃! ☆、第34章 少爷封珏 如阿四所料,待她找到人手回头再来之时,花园里已经人影无踪。 苏幕遮带着苏左和苏右随之赶到,同行的还有衣冠不整的周大人,却唯独不见刑关的踪影。 阿四细细回忆,将适才所发生的向大家一一道来。 知州大人听完之后是又气愤,又害怕,红着脸叫嚷,“太嚣张了!竟敢杀到本官府祗里来了!”他发髻凌乱,显然是被人从温柔乡里挖出来,颤抖着的肥脖子上映着几个红痕。只是官威还没怎么发,下一瞬又哭丧着脸,道,“此人究竟是所为何来,这知州府可没有她要的东西。” 他绿豆般的小眼睛骨碌碌直转,言下之意,你们招惹的麻烦,自己可要抓紧解决啊。 阿四暗叹,为官之人果然没几个是真笨的,瞧这周大人的神速反应,扮猪吃老虎的本事恐怕不小。 苏幕遮没有做声,而是微皱了眉头沉默不语,似是遇到了什么令人费解的事情。而苏右则在一旁道,“如此说来,各位还是要小心为妙。另外,我们之前托人询问了些封府的事情,刚才有答复了。” 周大人理了理身上的衣衫,道,“封府的事,我倒还是知道一些的。封府虽然称封府,但其实府上已经没什么人了。除了一个瘫在床上的老太太,就是两个寡居在家的妇人。府中的两位小姐已经出嫁,三位少爷则跟着封老爷常年在外奔走。”他一副早知如此的表情,“所以嘛,我早就说过,封府的人是不可能做出这种事情的,更何况他们如今还是罪臣之后。要我说,定是那贼人偷偷潜了进去,盗取了府中的虞美人。” 苏右看了眼苏幕遮,见他没有反对,便接口道,“的确如此,但知州大人您还是漏掉了一个人。” 周大人偏头想了想,道,“你说的难道是那个珏少爷?怎么可能,他是个外室之子,从小被养在别院。而且,他可是个瘸子,天天坐着轮椅。退一万步来讲好了,适才这阿四姑娘也说了,杀手是一个女人!” 苏幕遮此时回了神,点了点头,道,“知州大人所言不差,但苏某得知,那虞美人并不是种在封府之中,而是被种在封珏少爷的宅院里。无论如何,那珏少爷恐怕与此事多少有些关系。” 周大人对苏幕遮的话一向颇为信服,闻言马上改变了立场,连呼是也是也。随即一摆手,道,“事不宜迟,我们现在就去封家别院探个虚实!” 苏幕遮却出手阻拦,道,“知州大人,此事尚未定论,还是不要大张旗鼓,以免打草惊了蛇。” 周大人连连说好,又谄媚地拉着苏幕遮一番商量。 最后的最后,由苏右赶车,阿四和苏幕遮二人再度搭伙。 马车不大,两人坐在里面就稍显拥挤。阿四鼻间充斥着另一个人的气息,偶尔吹在头顶心,暖暖的,痒痒的。 为了看起来更自在些,阿四没话找话地主动聊天,从今日天气晴朗阳光不错,聊到昨天吃了什么,明天想吃什么。而苏幕遮苏公子总是恰到好处的或点头,或微笑,或者简短精辟地回答一二。 直到阿四绞尽脑汁都不知该说什么的时候,苏公子才笑眯眯道,“阿四姑娘,你与苏某坐在一起觉得很不自在吗?” 阿四尴尬一笑,梗着脖子道,“苏公子何出此言?” 苏公子摇了摇手中折扇,微笑不语。阿四见状不太高兴,正待说些什么,忽然马车陡地一晃,她便不由自主地往苏公子怀中扑去! 千钧一发之际,阿四姑娘急中生智,背一弓,双手往前一伸...... 好险好险,阿四大大喘了口粗气。暗叹还好自己聪明伶俐机智敏捷,要不然又要上演林中那嘴对嘴的一幕了,那她就太尴尬了! 庆幸间,头顶传来苏公子隐忍的说话声,“阿四......姑娘,你......你是不是可以松手了?” 嗯?怎么这声音,听起来怪怪的...... 阿四疑惑不解地抬头来看,只见近在咫尺的俊脸上隐约有些绯红。 苏公子见这女人傻乎乎地瞧着自己,墨色的眸子里闪过戏虐,惊讶不已地说道,“阿四姑娘,不想你如此着急。”说完,低头将视线落在了阿四的双手之上。 阿四也顺着视线看下去,只见自己那双爪子,正牢牢按在苏公子的腿\\间。 咦?什么东西,怎么又长又圆还硬邦邦的? 阿四下意识地一捏,引得苏公子突地一抖,痛呼道,“你在做什么?” 阿四也被吓得一抖,见对方这反映,竟然神奇般地反应过来自己干了什么! “啊!” 刹那间,她像屁股上装了个弹簧一般地贴到了马车壁上,双手抖个不停。谁也没有看到,驾着马车充当车夫的苏右正在无声地哈哈大笑。 阿四下马车的时候已经恢复了神色,只是稍有不安地跟着苏公子,亦步亦趋。而苏幕遮苏公子虽然表情正常,面色却仍泛着青黑。以至于敲门之后,那封府的仆从都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 封府的别院面积也不算小,它分东西两厢,前后三进,最后方还有一座两层的小楼。庭院非常宽敞,正中央不知用何物搭了个棚子,里面有悠扬悦耳的箫声传来。 苏公子与阿四互看一眼,在管家的引领之下,快步走去。 阿四走进那棚子的时候,那位封珏少爷正提了个水壶在浇花。 他一身家居常服,坐在轮椅之上,周围却是风姿万千,飘逸梦幻的花朵。那花的花瓣为四片,质薄如绫,朵朵向上,远远看去犹如一片掉落人间的红云,和着飘飘仙乐,摇曳生姿。 那是一整片红艳艳的虞美人! 此时,那位珏少爷已经听到动静。他转动着轮椅,回头朝门口的他们看来。他面目白皙,双眼先是在阿四脸上足足停留了十几息,而后才转移到苏幕遮的身上。 “珏少爷,在下鲁南苏幕遮。”苏公子作了一揖,开口道。 珏少爷微微一抬手,阿四这才注意到,在这棚子的末端,花丛的最里边,站着一个白衣如雪的女子。她身形高挑,双眸如电,在珏少爷的一摆手之下便停了箫声。略一低头,白衣女子缓缓退了出去。 阿四追随着那女子的身影远去,心中暗暗计较这身影与花园中人是否相似。可惜的是,衣服宽大,看起来像,但是又好像不像。不过,可以肯定的是,这女子身负武功,而且不弱。 思索间,耳边传来那珏少爷的说话声,“苏公子,久仰!” ☆、第35章 话不投机 十月的天气,其实已经有点偏凉,但置身花丛的阿四却恍如来到了初夏。 似乎看出了她的迷惑,封珏少爷笑着解释道,“娇花柔弱,经不得秋风冬雨,珏又不忍心看其衰败,故而借了外力,将它们温养了起来。”他颇为欣慰地抚了抚手边的一朵虞美人,嘴角扬起了一个甜蜜又幸福的弧度。 说不出为何,阿四总觉得对封珏此人有种莫名的熟悉感。尤其是那不经意的笑脸,让她心中顿生亲切。可是心思百转,阿四却是怎么也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她愣神一般地瞧着封珏少爷的脸庞,而适才正与封珏一番礼让的苏幕遮,则扫了一眼这些花朵,问道,“这花开得很艳,珏少爷想必花了不少心思吧,不知培植多久了?” “怎么,苏公子也有此雅兴?”封珏遥遥望向最里侧的一丛虞美人,脸上爱怜甚浓,答道,“是啊,这花,种了很久很久了......” 说来有些奇怪,这里的虞美人都是成片地长在地上。只除了最里侧的那一小丛,被孤零零地用小栅栏单独围了出来。 苏幕遮双眉微蹙,盯着那一小丛的虞美人,静默不语。而阿四自从进门之后,就对这些花朵莫名地不喜。女子多爱娇花,这是再普遍不过的事情,阿四也并不例外。可是,这里的虞美人,总让她想起湘江水岸的满地死尸。 “珏少爷,不知您可曾听说湘江水岸,已故大皇子灵柩被扰一事?”阿四略一沉思,开口问道。 封珏饶有深意地看了眼苏幕遮,这才回头对阿四道,“珏一个残废之人,此事纵然听说也从不挂怀,原来二位竟是为此事而来,不知有何指教?”说完,他双手轻轻放在膝上,轻笑一声,“能劳烦苏公子走一遭,看来珏这院子是被人盯上了。” 风中摇曳的虞美人妖娆多姿,苏幕遮伸手抚上其中一株正含苞待放的花朵。它微微低垂着脑袋,好似低头沉思的少女。“珏少爷多虑了,只是此事事关重大,而现场又碰巧地留有一朵开得正好的虞美人,苏某受人之托,便只好上门叨唠了。”说完,他又话头一转,道,“珏少爷,不知对此事,您有何高见?” “珏身有残疾,又常年深居,唯一的爱好便是弄花听箫,何来高见之说?倒是你们所言的那朵虞美人......据珏所知,花朵虽娇弱,却也有不少方法能将其保存。” 苏幕遮闻言一笑,“珏少爷怎可如此妄自菲薄,依苏某所看,珏少爷脸相方正,颧骨圆和。而人如其脸,此相之人必是有福之人。” “苏公子竟还会看相?”封珏诧异道,而后将轮椅上的身子一侧,“那就有劳苏公子再看一看,珏何时也能如你们一般,站起来走路呢?” 苏幕遮摇了摇头,道,“面由心生,苏某虽信面相,但也只是略知一二。” 此番相谈,无论苏幕遮二人询问何事,封珏都只作不知。这种装模作样又明显不在重点的谈话,最让阿四头疼。她就不明白了,明明几句话能说清楚的事情,为何要半遮半掩,一句话掰成几句话来说呢? 最终,二人毫无成果地告辞离去。 跨出花棚之前,阿四回头看了眼那一丛用小栅栏围着的虞美人。阳光照耀之下,那一小丛显得尤其的鲜艳娇嫩,红如血滴。将逆光而坐的病弱封家少爷,衬得异常红润光泽。 阿四后来与苏幕遮讨论过封珏,问他可是真如面相那般,是有福之人。如是有福之人,怎会从出生就进不得家门,甚至双腿有疾,连奔跑也不能。或许是出于怜悯与同情,也可能是由于心中那种无法言明的亲近之感,阿四为了封珏少爷略有不平。尽管,她也很清楚地感觉到,此人定是与劫杀一事脱不了干系。 苏公子当时的回答是,面相广而博,他当时也只是说了一半。阿四又忙问另一半是什么,得到的回答是骨消形瘦,内心坚硬自尊强,无利不起早。阿四听后丝毫不放心上,摇摇头一笑置之。 而那个身穿白衣的吹/箫女子,阿四一直到走出别院大门也没有再看见。她曾拐弯抹角地问过那位送他们出门的老管家。老管家掀了掀眼皮,说那是珏少爷的侍女,仅此而已。 直觉地,阿四认为这侍女并不简单。她将这种怀疑说与苏幕遮听的时候,苏公子笑叹一声阿四姑娘总算也聪明了一回。而车外的苏右则透过帘子,好心解释了一句。道是他家公子一出门,就暗暗交待务必尽快查清那女子身份了。 一样都是两只眼睛一只鼻子,可惜人比人,气死人啊。好在阿四还没来得及感伤,便被窗外的人影吸引了过去。 夕阳斜挂,熙熙攘攘的街道上,有人背负一把长刀,正如离弦之箭,擦着路人急急奔走。 而离此二三里远的野外,有一身白衣迎着红霞缓缓踱来,最终停在了一棵歪脖子老树之下。 老树的另一侧,早早站了一个白帢青衫的中年男子。这个看起来很文弱的青衫人面白无须,温文和气,但那微垂的眼皮下却藏着一双精光熠熠的眸子。 此时,那双眸子中飞快地闪过一丝怒气,然后又不动声色地恢复了原样。青衫人微微一笑,道,“你迟到了。” 白衣人的头颅微微一低,鬓边那朵娇媚的虞美人也跟着在风中微微颤抖,“欧阳先生这就不高兴了?”她垂首倚在树边,冷笑道,“欧阳先生却不知,我已经不高兴很久了。” 不错,那青衫人正是消失已久的谋士——欧阳明! 欧阳明脸色不变,反而跟着从容一笑,装糊涂道,“这是何意?” 那白衣人猛地一抬头,眸中冰冷刺骨,“你让我杀的人竟然是她?你从没告诉过我,她竟然还活着,为什么?” 欧阳明正对着白衣人,眉间一丝嘲讽,道,“哦?你连止水都杀了,难道还舍不得一个名不见经传的阿四吗?” 白衣人蓦地一僵,继而又莫名轻笑,冷哼道,“明人不说暗话,你应该知道,她可不是一个江湖游侠阿四而已!她是我的......”她突地顿了顿,斜睨着欧阳明道,“你可千万记住,她还是我们轩辕国......” “不管她现在是谁,以前又是谁,都必须死!”欧阳明厉声打断了白衣人的话语,道,“你也千万记住,那幅画到现在还没有找到!” 白衣人噗嗤一笑,“那又如何?欧阳先生仔细算算,我为你们揽了多少金银,杀了多少忠烈之士?” “你的确功不可没,你之所求,主公也定会帮你办妥。只是,”欧阳明脸色一变,“只是,莫要忘了,你如今的一切,都来自于主公。” 白衣人不痛不痒地嗯了一声,见对方总算阴起了脸,才不失时机地嘲笑道,“欧阳先生也好意思说那幅画,须知那画可是被你大意弄丢的。好不容易日日潜伏在大皇子身边,却偏偏再次失手。唉,这可让我说你什么好呢,欧阳先生?” 欧阳明已然脸色铁青,“我分明看他藏在书房暗格之中,怎会突然就不翼而飞了呢?” ☆、第36章 暗潮汹涌 新月已生飞鸟外,落霞更在夕阳西,眼看着,夜幕就将落下...... 苏右奔走在越发昏暗的林子里,几次想要说些什么,最终还是闭上了嘴巴。前方那青丝飞扬的女子一路行来都神情紧张,一副随时都会大干一场的表情。他心中叹一口气,想起这位阿四姑娘向来脾气倔强,是个拧起来十头牛也拉不回来的主。比如当时只是随口一提公子生辰,她便是扎破了十指一夜不睡,也咬牙绣了个奇形怪状的荷包出来。再比如一旦被惹恼,便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把房门一关,连他们公子前去辞别也没吱一声。 唉,这种性情的女子,公子他...... 苏右想到这儿又暗自摇摇头,心道,那可是他们公子,岂是凡人所能比拟的? 罢了,船到桥头自然直。 “奇怪,我们明明看见他往这个方向走了,怎么一眨眼就不见了呢?”阿四想不通一般地喃喃自语。 苏右见阿四话虽如此,脚下却越走越快,连头也不曾回一下。于是,斟酌一番,他道,“阿四姑娘,你确定刚才看到的,是刑关公子吗?” 阿四身轻如燕地跃上一棵老树,一边眯着眼四处瞭望,一边回答,“绝不会错。” 苏右想了想,又道,“刑关公子武艺高强,忽然独自外出,会不会是有什么私事?” 阿四闻言一愣,莫不是阴司突然来了什么紧急事务需要他处理?她想起往昔与刑关一起出门走动,大多都是自己给他找麻烦,心中便是一虚,暗道也许真是自己多心了。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 阿四看了眼快没有耐心的苏右,又想起独自一人先行返回的苏幕遮,提气一纵,轻轻落回了地面。正准备与苏右说就此回去,却见他浑身骤然一紧,沉声道:慢着,有动静! 苏右闭目侧耳倾听,片刻后双眼猛地一睁,“在那边!”说着,脚下一错,飞身便往一侧掠去。而阿四并不多言,噤声提气,紧跟在后。 渐渐地,风中传来了金铁交击的声音,并且越来越清晰响亮。循着声响,二人最终停在一处暗影之中,悄悄朝不远处看去。 只见,有一男子面白如玉,浓眉如墨,手中一把长刀上下翻飞。刀锋凛冽,划出一圈圈令人气短的刀气。 此人不是他人,正是阿四和苏右正在寻找的刑关! 然而,阿四并没有丝毫欣喜。因为,阴司四大判官之一的刑关在江湖之中少有敌手,此时却和三个面容普通的黑衣人打得难解难分! 黑衣人虽是三个人,却个个身手矫健,相互配合默契,进退之间攻守有度,仿佛只有一人。饶是刑关将一把长刀舞得密不透风,腾挪之间却颇有些束手束脚。 阿四心中焦急,奈何除了逃跑有点本事之外,丁点刀光剑影都招架不住。无奈之下,只能将期盼的小眼神投向了苏右。 苏右却是第一眼就看到了立在战圈之外的另一人。白帢青衫,不是那欧阳明还能是谁? 见此,苏右眼珠一转,也顾不上一旁的阿四,纵身便往欧阳明处扑去! 欧阳明密会白衣人之后,匆匆往回赶,不料被半路杀出来的刑关拦了个正着。一言不合,两方人马便斗在了一处。本以为有主公亲赐的三大高手,必是无往不利。谁知,时间一点点过去,竟是脱不得身。沉思间,斜刺里剑光一闪,有人携着雷霆之势劈头盖脸就是一招! 欧阳明大惊失色,顾不得体面就地一滚,狼狈万分地险险躲过。哪知来人武艺超群,一招刚落,下一招又到,顿时吓得他肝胆俱裂,怔在当地! 苏右眸中一暗,剑势不变,剑尖直刺欧阳明左胸。电光火石之间,“呛”的一声,一柄长剑堪堪将他架住,却是三个黑人之中的一个及时赶到。如此一来,刑关那边战局瞬间逆转,轻松以一战二,打得另两个黑衣人毫无招架之力。而那刚刚才松了口气,正狼狈逃跑的欧阳明,却被掩在暗处的阿四堵住了去路。 形势大好,苏右也越战越勇,手中长剑欢鸣,几招便将对手踹飞了出去。随即右手挽起一个剑花,他飞身就朝与阿四拉扯的欧阳明刺去。 眼见着,欧阳明就将被擒于剑下。 就在此刻,突然白影一晃,苏右等人尚未回过神来,便被扑面而来的白烟惊得齐齐后退。 也就是这一退,三个黑衣人护住欧阳明便纵身而逃!刑关正待再追,却被苏右蓦地拉住,指了指那弥漫空中的白烟,捂着口鼻朝他摇头。 这白烟,有毒! 穷寇莫追,刑关也知晓其中道理。于是,只能黑着脸站在阿四和苏右身边,眼睁睁看着那些人消失不见。最后,三个人将目光齐齐放在了留下来断后的白衣人身上。 没错,那白衣人脸戴薄纱,鬓发边簪了一朵娇艳欲滴的虞美人,正是那在花园击杀阿四之人! 她站在离他们十步之远的地方,不言不语,只是紧紧盯着阿四不放。阿四觉得她眼中似有情绪翻滚,却终是化作无言的一瞥,然后再次撒下漫天白烟,飘然远去。 事后,苏右问刑关这是怎么回事,这白衣女子又到底是何许人也。刑关瞧了眼阿四,道,“此地并非谈话之所,回去再说。” 言罢,再不多话,掉头就走。 苏右心中不快,阿四也被瞧得心中一沉,暗怕坏了刑关的好事。 潭州,知州府。 时间已经不早,灯火通明的客堂里却坐满了人,个个神色不明。 潭州知州周大人忍不住第一个打破了沉默,“刑关公子,此次劫杀真的是那欧阳明在背后一手策划的?”他实在无法理解,为何曾为大皇子身边第一谋士的欧阳明,要铤而走险做这么一件大不韪的事情呢?于是,他又朝着另一边的苏幕遮道,“难道,这欧阳明与朝廷作对,是在背后谋划些什么不成?” 苏公子沉默不言,倒是刑关瞧了眼阿四,道,“欧阳明劫杀所为何事暂且不管,只是为何又要遣了那白衣人来暗杀你?阿四,你可认识那白衣人?” 刹那间,堂中众人都好奇地看向阿四。 阿四迷茫地看着场中各位,摇摇头,道,“从未见过此人,不过”,她略一回忆,又将曾与苏幕遮说起的怀疑道了出来,“封家别院那位珏少爷的侍女,恐怕与此事有些关联。” 封家别院所见所闻,苏幕遮在回到知州府后便与周大人通过气了。周大人闻言点头赞同道,“封家别院已经安排了人盯着,不过,如今千头万绪,这桩案子也不知何时才能了断啊......” 周大人唉声叹气,苏公子此时却眸光闪闪,耐人寻味地对着刑关微微一笑,道,“刑关公子,此事牵连甚广,不知你是从何处得来的消息?” 阿四也是百思不得其解,同为阴司之人,刑关凡事都会与自己说道,为何今次突然独自行动呢? 刑关脸色一变再变,最后平淡道,“我也是收到暗报,失踪已久的欧阳明忽然现身潭州,时间竟然与劫杀发生的时间完全一致。时间紧迫,我来不及通知各位,原本也不想打草惊蛇,于是才会先行去查探一番。” 苏幕遮听后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堂中短时间内又陷入了沉默之中。阿四觉得有些不自在,正想询问一番,便见门外管家急急奔入,同行的还有那位常常跟在周大人身边的师爷。那师爷脸色凝重,一进门也没顾上和在座之人打招呼,便径直跑到周大人的身边一阵耳语。 周大人当时正端着茶杯在抿茶,不知听到了什么,竟然手一抖。一个不小心,“啪”的一声,茶杯掉在地上,应声碎裂。 “此话当真?!”周大人腾地站了起来,惊疑不定地问那师爷。 “千真万确,”那师爷点点头,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躬身递上,道,“密函在此,大人请看。” 周大人亟不可待接过信函,快速地浏览完毕,肃容朝众人说道,“诸位,看来劫杀一案我们必须要尽快了!”说完,他顿了顿,将书信递到了刑关手上。刑关不明所以地阅尽,浓眉紧皱,沉声道,“太子殿下密函。” “说了些什么?”阿四忙问。 “有人千里上京,于闹市之中拦轿状告大皇子谋财害命。刑部上书圣上之后,着大理寺彻查此事,不料竟牵扯出大皇子身前所犯诸多重案,贪赃枉法,草菅人命等罪状数不胜数。太子手谕,两天之内破劫杀一案,尽快送大皇子遗体回京,不得有误,否则提头去见。” 话落,苏左和苏右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将钦佩的目光投到正襟危坐的苏公子身上。苏公子面不改色,甚至还淡定从容地抿了一口香茶。 最正常的,莫过于目瞪口呆的阿四。 大皇子明面上是一颗失去皇位继承资格的废棋,背地里又是一个野心勃勃的皇子。但无论哪一个身份,出于对皇家颜面的维护,一般都不会允许大皇子牵扯进此类案件。试想,天龙之子滥用身份职权,无论此事是真是假,一旦传开,叫天下百姓如何再信任拥护朝廷?这,可是正大光明地往天家脸上抹黑啊! 阿四开始佩服那位闹市喊冤之人了,她好奇不已,问道,“那喊冤告状的是何方人士?” 刑关面无表情地翻了翻信函,摇摇头表示未有写明。而站在周大人身后的师爷却说,“此事小的却向那信差大哥打听过了,据说告状之人乃是一女子,风城人士,名叫陆双双。” ☆、第37章 一幅画 廊檐深深,檐下挂了几盏气死风灯。圆圆的灯肚由红色的桐油纸糊成,内里的烛光一照,便晕出柔和的光辉,使得阿四心头稍有了些许暖意。 风城陆府的陆双双,那位活泼骄纵的千金大小姐,阿四一旦想起她来,脑海中出现的便是躺在木言之怀中含笑而去的青狸。如今陆府早已不复往昔,陆家上下也都被官府关押,而那位得了失心疯的罪魁祸首陆双双,据传最后还是被判了死刑。 如若传言不假,那么出现在京城的那个陆双双,又是谁呢? 阿四百思不得其解,紧锁双眉的样子惹得一旁的刑关频频侧目。 “大皇子死了还身陷丑闻不得安宁,京中的意思其实表述得很清楚,劫杀一案告破与否他们并不关心,最重要的,是我们必须按时将大皇子的遗体带回京城。”刑关眯了眯眼睛,叹了口气道,“今上英雄迟暮,京中早就暗涛汹涌,一步踏错便容易粉身碎骨。此次奉命潜入朝堂,我们应当谨记小心为上。” 面冷的刑关很少主动说这么多话,阿四忍不住停下脚步。 “阿四,”刑关也随之停下,侧过脸庞,低头看着她道,“有内部消息透露,崔判官给你的最后一个任务,就在京城。” 阿四精神一振,正要开口追问详细,却见刑关的眼中仿佛有什么情绪一闪而过。昏黄的灯光下,阿四尚未来得及细看,它便被幽幽夜色掩盖得无影无踪。 “阿四,答应我一件事情。” “你说,我答应你便是。” 见阿四想也不想就满口答应,刑关闷笑出声,片刻后,才正色道,“阿四,我是说如果,如果有一天,你见到了先生,记得要多留一个心眼。” 阿四认真地点头,暗自却好奇,是何种原因使得刑关对先生如此戒备。却见刑关蓦地浑身紧绷,冷声喝道,“谁,出来!” 话落,不远处的花丛一阵窸窣颤动,然后从里面走出了一个娇俏俏的十五六岁少女来。她交颈上衣配着百褶裙,不知所措地捏着衣角,眼光躲闪,越发的楚楚可怜。 阿四大惊失色,低呼道,“阿朵?!” 刑关面沉似水,冷冰冰道,“你怎么在这儿?” 阿朵憋红着脸,眼看就要哭了起来,“刑关阿哥,阿朵......阿朵身上没钱了。” 刑关却不管这些,无动于衷道,“那又如何,关我何事?” 阿四听着二人一番对话,又结合今日刑关突然外出,大致也猜到了一些。她一直很喜欢阿朵的天真纯净,此次却总觉得这女孩眉间郁色浓重。而那双会说话的眼睛依旧水汪汪,似乎还是原来的阿朵,却又似乎有所不同。 阿朵此时眼睛红红,豆大的泪珠将落未落,只是咬紧唇瓣站在原地不吭声。阿四心头一软,道,“阿朵,你怎么来这儿了?事实上,大皇子死后,虓虎将军招安了你们残余的族人,也并没有通缉你,所以你没有必要躲躲藏藏。” 阿朵撇过头,道,“你懂什么?你什么也不知道!” 邢关闻言叱道:“你只是怕暴露行迹,会被大皇子生前的势力盯上。现如今大皇子是树倒猢狲散,此后恐怕连皇陵也入不得,你该放心了。快走吧,自此逍遥自在,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阿四以为阿朵肯定要哭,谁知小姑娘深吸了几口气,带着哭腔道,“阿朵不走!刑关阿哥,阿朵跟踪了欧阳明很久,知道他很多事情,还可以帮你破了这个案子。阿朵今天告诉你的消息,不是就很有用嘛,刑关阿哥,不要赶阿朵走,好不好......” 阿朵说到后来声音开始哽咽,却偏偏不肯掉一滴眼泪。阿四觉得阿朵变了,经过了家破人亡,孤身漂泊流浪的她从柔弱变成了柔韧。然而,刑关只是面无表情地吐出了两个字,“不用。” 说完,长腿一抬,便要转身离去。 阿朵一急,一阵风似地跑了过来,拉着刑关道,“刑关阿哥别走,阿朵真的知道很多,阿朵还知道他们杀了那么多人是要找一样东西!” 刑关瞳孔一缩,紧紧盯着阿朵道,“果真?” 阿朵急忙点头,道,“真的,我偷听来的,不会有错!而且,阿朵一早就知道大皇子不会有好下场。欧阳明他们很久之前就开始布局,唆使大皇子去邕州,以大皇子的名义在风城敛财,并暗中招兵买马。贪赃枉法只是暂时的说法,过不了多久,就会传出大皇子早有反心,结果罔顾人伦烹食亲生骨肉,多行不义而自毙于野外。” 这段话阿朵说得又急又快,却将阿四和刑关惊出了一身冷汗! 才短短几句话,竟将二人心上蒙盖了一层透不过气的黑布。如果这些都是真的,他们岂不是无意间,撞进了一场没有尽头的阴谋里? 阿四与刑关心下波涛汹涌,暗道此间之事复杂不堪,希望别影响到他们阴司的安排。只是,这欧阳明究竟是谁,竟能将堂堂轩辕国的大皇子玩弄于股掌之间?又或者,这欧阳明,到底是谁的人呢? 邢关拧眉沉思了片刻,忽然冷森森道:“既然你早知如此,为何今天又要骗我,说是为了躲避大皇子势力而来?” 阿朵一愣,随后道,“邢关阿哥别生气,阿朵也有难言之隐。阿朵如果不这样说,阿哥恐怕就不会相信我了。还有就是,虽然欧阳明可恨,但有些人也很可怕。” “谁?” 阿朵嗫嚅着,正要说些什么,身后却陡地传来说话声。 “这不是阿朵姑娘吗?” 阿四闻言回头看去,只见暗影重重的拐角处,苏幕遮苏公子正遥遥朝他们这边望过来。阴影笼罩之下,她莫名地感觉此时的苏公子,有种说不清的灰暗,好似从未认识过一般。 苏幕遮缓缓踱到近前,瞥了眼刑关,戏虐道,“咦,难道是在上演千里追夫的戏码?” 邢关的脸不由黑了下来,瞄了眼阿四,才道,“苏公子,东西可以乱吃,话请不要乱讲。” 苏公子摇摇头,道,“苏某只是想早一些破了劫杀一案,也好早早赶去京城,不用担心被京中的贵人怪罪而已。而刑关公子刚才在周大人面前的一番说辞,破绽颇多,引得苏某夜不能寐啊。” 说完,他扭头扫了眼突然一声不吭的阿朵。而口齿伶俐的阿朵却异常安静地躲在邢关背后,连头也不曾抬一下。 刑关沉默不语,阿四瞧了眼四下无人的廊檐,建议道,“此地并非谈话之所,我们还是换个地方吧?” 没有人前去通知知州周大人,几个人穿过长廊,最终在刑关的暂住之处齐坐一堂。 阿四仔细地关好窗户,又给每个人倒上茶水。而阿朵也在众人的视线之下,慢慢将她所知道的事情,尽数讲了出来。 原来,当时在邕州城将军府,阿朵和阿黛能得以逃脱,均是由于欧阳明暗中相助。条件是,他们苗寨需配合他将大皇子名声毁尽,并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大皇子引出将军府。也正是因为如此,才会出现夜半死婴,以及满城鬼婴上门的谣言。阿四一想也是,那金蝉蛊虽含剧毒又有迷幻之能,但如相隔太远,又无引子,如何能控制大皇子神智呢! 说到这儿,阿朵突地一笑,笑中尽是阿四从未见过的痛苦与苦涩。她说,“活该也是阿朵和阿姐太傻,一个背主之人,哪里有什么信用可言?欧阳明真是一箭双雕,大皇子刚一出将军府进入我方势力,便被突然出现的黑衣蒙面人刺杀身亡。饶是阿姐出手相救,也是枉然。你们恐怕也想不到吧,大皇子根本不是死于我们之手。” 阿朵这一席话口气突变,如若不是刚才一直没有离开过大家视线,阿四都要怀疑这个阿朵是假的了。只听阿朵又道,“如果事情只是到此为止,也就罢了。当时我们已经与朝廷撕破了脸皮,背一个黑锅,算不得什么。不料,欧阳明此人赶尽杀绝,竟将你们引去了我们的藏身之所!” 阿朵脸上倏然腾起了一股戾气! 这种阴狠,万分突兀地出现在了阿朵脸上。阿四看得心中难受,唯有惋惜地低下头不看。 便听阿朵咬牙切齿地径自继续道:“阿姐不想活了,一个人留下来给我们断后。孰料,欧阳明又在我们的逃亡过程中埋伏暗杀,所剩的一百多族人就此死了个干净,除了阿朵之外,竟然无一生还!” 阿朵闭了闭眼稍作停顿,又喝了口水,才道,“此次湘江岸边的劫杀与当时那场景何曾相似,都是杀了个干干净净,不留活口。而且,”说到这儿,阿朵不知为何瞄了眼苏幕遮,“阿朵逃出来后就一直跟着欧阳明,希望能得以报仇。可惜他身边那三个黑衣侍卫太过厉害,阿朵就一个人,根本不是对手。虽然如此,他一路上做了些什么,阿朵却大致都看到了。” 阿四闻言不禁接口道,“哦?那你可知道那白衣女子究竟是何身份?” 阿朵听后一愣,道:“女子?阿朵从未在他身边见过女人啊。” 阿四疑惑地和刑关互看一眼,刑关略一思索后,道,“今天你给了我欧阳明的行踪,我本来可以将他捉拿回来,可是半路却窜出了一个白衣女子。此人武艺高强,会使毒,据证人所言,应该就是她杀了那几十个运灵柩的军士。” 阿四连忙接着道,“她一身白衣,喜欢在鬓边簪一朵虞美人,很好认。阿朵,你想想,有印象吗?” 阿朵皱着眉头想了半天,最后支支吾吾道,“阿金离开邕州后就越来越容易饿,阿朵经常要帮它去找食物,有可能是漏掉了吧?”她见众人面露失落,道,“阿朵虽然没见过这个人,但是却在暗中偷偷看见过他们分赃,而且还知道他们在找一样东西。” 阿四和刑关闻言一震,这时,一直静默而坐的苏公子开口了,“分赃?阿朵姑娘说的,可是大皇子棺木中所放的那些字画器具?”他见阿朵点头,紧接着问道,“那他们,究竟在找什么东西?” “他们在找一幅画。” “什么画?”阿四与苏幕遮不约而同道。 阿朵摇头道,“他们没细说,欧阳明曾经说过一句话。” “什么话?” 阿朵脆生生的声音在屋子里回荡,“他说,怎么都是山水画,没有画像。” 画像...... 堂中一静,刑关闭目沉思,苏公子双眉紧皱,而阿四则心中咚咚直跳。 是,那幅画像吗? ☆、第38章 朦胧梦境 烟雨朦胧,春风扑面,她撑着一把油纸伞缓缓而行。 路旁春花烂漫,随着微风轻轻摇曳,舞出万千妖娆。她一边慢走,一边轻轻拂过花瓣,然后小心地绕过一处假山,最终站在了一架木桥之上。木桥横跨小河,河水清澈透底,河底有调皮的小鱼,它们欢快地穿梭在漂亮的石头之间。 “小池!” 背后一声呼喊,她下意识回身去看。只见不远处的亭子里,有一人临着石桌而坐。他玉冠束发,一手执笔,一手却朝她摇摆。 “你果然在这儿!”她眉飞眼笑,轻提起裙摆,欢叫着跑去。 “莫跑,雨湿路滑,会摔!”那人将手中东西一放,急急站起来迎。她却丝毫不在意,甚至轻轻将手上的油纸伞往地上一扔,大笑着扑进了那人的怀里。 那怀抱里有说不出的温暖,熏香阵阵,喜得她不肯撒手。耳边的胸膛却微微震动,传来悦耳熟悉的笑声,宠溺又无奈道,“你这样可不成,欧阳看到了又要说你。” 她撅了撅嘴,正要反驳,却发现石桌上摊着一幅成色不久的新画。画上亭台楼阁,小桥流水,隐隐有一女子婷婷而立。她好奇地走近,指着画上那巧笑嫣然的女子,吃惊道,“这是......我吗?” 那人低低而笑,有力的臂膀搂住她的腰身,“如何,喜欢吗?” “哇哇哇!原来我这么漂亮啊?”她高兴地抓着腰间的手臂摇晃,换来身后更加畅怀的笑声。 笑声中,他双手微微用力,将她搂得更紧,然后轻轻在她发顶落下温柔一吻,继而笑道,“唔,还不算最难看。” “讨厌!”她不依地扭过身去呵痒痒,惹得那人哈哈大笑。 笑声清朗通透,飞出了红色的小亭,穿过了薄薄的雨雾,传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而湿热的气息却喷在了她的耳垂,男人神秘地贴着她,说道,“小池,我在里面藏了一个秘密。嘘,要保密,只有我们两个人知道,连欧阳也不能告诉。” 她猛地一怔,忽然想起自己明明叫阿四,而不是什么小池啊?! 还有,这幅画...... “你是谁?”阿四蓦地回头,却倏地一阵天旋地转。刹那间,欢声笑语,那个男人,连带着那幅画都统统消失无踪。而她,正孤零零地站在一条脏乱湿臭的小巷里。 她握紧了手中的油纸伞,伞面上响着雨水滴落的啪嗒声。正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时候,有个半身染血的少年朝她跌跌撞撞地跑来。他显然是太累太累了,脚步凌乱毫无章法,几次跌倒又爬起来。阿四心下一软,撑着油纸伞急急跑去为他遮雨。少年个子很高,尽管佝偻着身子,仍比她高出了不少。阿四见那少年脸上血迹模糊,只顾着喘息,于是只能勉强踮着脚尖,小心翼翼道,“喂,你,要躲雨吗?” 雨声簌簌,夹杂着幽幽传来的歌女清唱,可是她却得不到任何回答。 “你是谁?”她不知为何突然心跳加速,万分焦急地凑近那个人,甚至亟不可待地伸出右手。 眼见着就要碰到那张脸庞,右手中指指尖却忽地一烫,传来一阵钻心般的疼痛。 “嘶!”阿四疼得低叫一声,倏地坐直了身体,彻底醒了过来。 天光微微放亮,桌上香茶已冷。残烛熄灭,静静地倒在了一边。 阿四怔怔地看着被烫红的指尖,脑海中挥之不去的是梦中那玉冠束发的男子。湿热的气息仿佛仍在耳边,渐渐地穿透肌肤与血肉,深深地窜进了自己的骨髓里。她心头浮起一丝说不清,也道不明的滋味。仿佛酸甜,又仿佛沁入心肺的苦辣,使得阿四口中难受,喉间干涩。她不管不顾地抿了一口早已冷却的茶水,低头却看到了压在自己手臂之下的画像。 画中烟雨朦胧,有一个女子撑了把油纸伞,只身站在一架小木桥上。她回眸轻笑,缱绻的笑意缠绕在弯弯的眼角,将整张脸衬得分外好看。阿四一动不动地盯着画中女子,只觉得那双与自己一模一样的眼睛里盛满了爱意,而一转眼,却又似乎满是嘲讽。 她用力地揉了揉太阳穴,不停地回想着梦中的每一个细节。古尚宫、小池,还有......这画中的女子,难道都是自己吗? 那个为自己作画的男子,究竟是谁,为何自己看不清他的脸呢?而雨巷中的少年,还有营帐中的偷袭又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欧阳......那人口中的欧阳,是不是就是那个谋士欧阳明呢? 小池,小池,小池...... 阿四闭上眼睛,集中精力去回忆,然而才不过片刻,便觉后脑勺刺痛!疼得她大汗淋漓,险些晕了过去。她不得不喘着粗气放空自己,告诫什么都不要去回想。 果然,如此一会儿,阿四便觉得精神好了一些。 她用指尖描摹着画中的身影,暗道好在自己先下手为强。当时,大皇子忽然失踪,邕州城的将军府瞬间乱成了一锅粥。阿四心心念念着这幅画,此时不偷更待何时?所以,她趁乱潜进了书房,循着记忆将这画从暗格里偷了出来。此画关乎自己的过去,与皇宫或许有些关系,与阴司却毫无关联,于是她理所应当地藏了起来,谁也没有说。 熟料,就在昨夜,阿朵却亲口告诉大家,湘江岸边的劫杀,乃至欧阳明的算计,或许都与这幅画有关。千里奔袭劫杀,拼了藐视皇族的危险也要拿到这幅画,这是阿四始料未及的。 那么,要将这幅画拿出来让大家参详吗?还是,偷偷拿去与同为阴司之人的刑关商量?又或者,找那聪明绝顶的苏公子讨教一二? 苦思冥想一夜未眠,阿四终究还是觉得不妥。事关自己的身世之谜,又涉及皇室,哪怕是那死去多时的青狸,她也不敢就此放下心房,前去与之说道的。但是,此事错综复杂,谁也不说一个人闷在心里,又委实难受得紧。 “唉......”阿四长长叹了一口气,暗道都怪自己愚笨,若是换了苏幕遮那样的脑子,恐怕是弹指之间的事儿吧? 踌躇间,门口传来急促的敲门声。 “阿四,起来没?快开门!” 刑关?他为何一大早就来找自己,难道又出什么事了不成? 阿四一边疑惑着,一边手脚麻利地将画像卷好,并藏在床下暗处。一切收拾妥当,她才整了整仪容,跑去将房门打开。 “刑关,这么早?” 刑关一脸凝重地站在门外,见阿四开了门先是一愣,道,“你这副样子是怎么了,一夜没睡?” 阿四勉强地扯了扯嘴角,随口瞎掰道,“哦,我想了一晚上怎么去抓那个白衣女子,可惜就是没想到什么好办法,懊恼地睡不着觉。” 刑关斜着眼睛哼了一声,受不了一般地说道,“此事我和苏公子昨晚就通知了周大人,据阿朵所言,欧阳明潜在潭州穆阳县。未免夜长梦多,我们连夜安排了一众高手和衙役前去追踪。而如你所说,封家别院颇有些古怪,周大人急急忙忙增派了人手过去,连苏公子都遣了苏左前去盯梢。”他见阿四瞪圆了眼睛,一副吃惊不已的样子,恨铁不成钢道,“须知破案要的就是一个先机,必须又快又准,要都像你阿四一般坐着闷头苦思,黄花菜都凉透了!” 阴司里不少人对自己有意见阿四自然是清楚的,但一大早就听到如此耿直的一番言论,她面上还是忍不住红了起来,于是不自在地咳嗽一声,转开了话题,“额,刑关,你这一大早的,找我有事吗?” 刑关闻言一顿,左右看了眼,沉声道,“阿朵突然昏迷不醒。” “怎么会这样,大夫来看过了?” 刑关蹙着眉头点了点头,道,“大夫已经到了,但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是这丫头,在这节骨眼上突然昏迷不醒,这事恐怕......” “你的意思是......有人对阿朵不利?”阿四偏头想了想,不确定地问道,“难道,我们这儿有内鬼,欧阳明还有这本事?” 刑关不置可否地摇摇头,“现在说什么都为时尚早,先去看看再说吧。” 说完,两人步履匆匆,直奔阿朵住所而去。 阿朵是以刑关远亲表妹的名义住进来的,故而与刑关和阿四的住所离得都不远。院子略微有点偏,周围几棵参天老树粗、壮挺、拔,被秋风一吹,洒了满地的金黄。 阿四与刑关二人赶到的时候,大夫已经离开。她瞧着床上面色惨白的阿朵,疑惑道,“阿朵身负天下第一蛊,若要说是中毒,恐怕不太可能。可是,如今这个样子......” 刑关愁眉不展,道,“我刚才从周大人那儿借了一个小丫鬟过来服侍,不过这两天,恐怕要连累你花心思照看一二了。” 阿四义不容辞地答应,心中却与刑关一样,暗道阿朵昏迷得可真是时候。原本还指望着她能多提供些欧阳明的消息,或者亲自带他们前去追踪,这下看来...... 正在这时,门外脚步急促,潭州知州周大人派人来报: 封家别院,有动静了! ☆、第39章 黑皮软靴 夜凉如水,无月。 阿四拢了拢衣袖,一边目视远方,一边侧耳听着那衙役絮絮叨叨。 衙役名叫张德,是被周大人派去盯守封家别院的其中一员。他脸孔方正,年过不惑,往那儿一站,便能给人一种稳健持重之感。然而,或许是连续几日未有好眠,也可能是跟了人家整整一天太过疲乏,此人不开口则以,这一开口,颇有些停不下来的意思。 “邢关公子,你有所不知啊。别看这女人白衣飘飘,身材窈窕,端的是一个温柔娴淑,美貌可人,可事实上,狡猾得狠呐!这女人一大早就鬼鬼祟祟地出门了,先是去东街买了花,然后一边逛一边吃,横跨了整整一个城区,跑去西街买了包茶叶和糕点。好不容易往回走了,又进了潭州最大的酒楼,听着小曲儿吃吃喝喝老半天才结账走人。可怜我们兄弟几个,东躲西藏遮遮掩掩地跑了整整一天,这下算是明白过来,这女人是故意带着我们到处溜达,耍人呢!所以,其他几个兄弟立即返回,留了我张德一人跟着。谁知这女人不是个消停的主儿,竟然又大老远地跑去南市买了一盏雕花的红灯笼。哦,那灯笼可真好看啊,出自咱们潭州有名的月灯坊……” 邢关本来还和阿四一般,全神贯注地盯着远处的动静。结果,被这张德一顿叽里呱啦,顿时觉得脑仁都开始痛了。于是,浓眉一横,也不说话,将那冷冰冰的眼风直往张德的脖子上扫。 张德被看得一个激灵,脖子上冷飕飕地难受,瞬间就冷静了不少,砸吧砸吧嘴,才继续道,“额,这女人买了盏雕花红灯笼,然后……”他指了指远处,“然后就提了个灯笼,边走边逛地往郊外来。我一看不对,这才发了信号。接下来的,邢关公子你们也看到了,她竟然一个人走到湘江边上来了。还好我张德反应快,否则定是会被对方得逞,回去可要交不了差了。” 邢关点点头,问道,“这期间,她可与其他人接触过?” 张德分外肯定地回答道,“绝对没有!她一直是一个人!” “我觉得并不一定,”二人被这突然的插话打断,回过头来。只见阿四双眼清亮,偏过脑袋来说道,“我觉得她或许早就与其他人接触过了,比如买花、买茶、买糕点,或者买灯笼,又或者是那些擦肩而过的路人。” 张德闻言一震,邢关却一副出乎意料的样子,不可思议地将阿四从头到脚扫视了一边,难得多嘴道,“不想我们阿四也是个聪明的姑娘。” 这语气,不知为何让阿四想到了苏幕遮。那人总是一副孺子可教的样子,三番五次地嘲笑她太笨。于是,阿四不高兴地翻了个白眼,“我是不聪明,但也没笨到痴呆的程度好不好?” 张德缩着脖子跟在二人身后,邢关却是无声地笑了起来。阿四正要发火,却听身后张德低呼一声,“快看!” 阿四凝神望去,只见黑漆漆的湘江边上,那个身穿白衣的女子提了个雕花红灯笼,缓缓行走在草木之间。江水寒气升腾,吹得阿四再次拢了拢衣服,而那白衣女子却似丝毫不觉寒冷,甚至忽然一个转身,竟然往湘江之中走去! 她想干嘛?! 阿四与邢关对视一眼,心中暗想,这女人兜了一整天,莫不是跑这里来投河自尽的?额,这个也太…… 阿四三人都不自觉地身子往前倾,犹豫着是否要上前相救。还未等他们做好决定,却见那白衣女子将手上灯笼一放,扑通一声,跳进了冰冷的湘江之中! 阿四等人瞧得目瞪口呆,愣了一会儿才一齐飞速冲到了岸边。 天太黑,阿四拿起地上的灯笼往水面上照。江水平静,早已没有那白衣女子的身影,只余下圈圈涟漪,微微荡漾。 “这么快就沉下去了?”阿四疑惑地说道,却见身边的张德二话不说,脱了外衣就往江里跳! 又是扑通一声,张德伸展开身子钻进了水里。阿四意外地回头看邢关,暗道这衙役果然很称职。邢关浓眉紧锁,只是不发一语地盯紧水面。 片刻之后,一声水响,离岸不远的江面上打起了一个水花。只见那张德翘着*的脑袋,拖着一个白色衣装的女子,正奋力往岸边游来。 再之后,便是一阵手忙脚乱。将二人拉上岸来,一番拍胸捶背的营救,连衣服也来不及拧干,便急急忙忙地呼喝起来。 “姑娘,姑娘,醒醒!快醒醒!” 白衣女子嘤咛一声,悠悠转醒。黑幽幽的眼珠里一片茫然,迷迷糊糊地盯着近在咫尺的阿四,问道,“这是哪里,你是……” “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为何要投河自尽呢?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这大好青春年华,又怎可随意辜负?”阿四几乎是厉声叱责。 那白衣女子浑身湿透,黑发一缕一缕地黏在脸上,正是封珏少爷身边那位吹、箫的侍女。她被绷着脸的阿四说得一怔,眼中极快地闪过什么,然后若有所思地盯着面前的女子,道,“多谢相救。” 阿四站了起来,退到邢关身边,摆手道,“谢就不必了,要谢,你就谢谢这位差大哥吧。”说完,拉了拉邢关衣袖,转身离去。 “这位姑娘,如今这世道并不太平,没事还请不要大晚上出来乱晃了。”邢关说完又张了张嘴巴,最后却什么也没说,只是扫了眼地上的女人,又狠狠瞪了眼张德,紧随而去。 张德被瞪得一个哆嗦,缩着脖子站在那白衣女子身边,表示这次一定不辱使命。邢关并不再管,府衙中人到底是周大人的下属,自己手伸太长不免遭人闲话。 此时,阿四却突然开口说道,“缩头缩脑地忙了一晚上,没想到只追踪了个轻生的女子,劫杀一案却丝毫进展都没有。”她回头远远扫了一眼那白衣女子,思索片刻后对邢关道,“邢关,这个女人颇有些古怪。” 邢关浓眉一挑,低头瞅了瞅正色严肃的阿四,道,“哦?怎么个古怪法?” 阿四咬了咬嘴唇,又抬头瞧了眼邢关,不确定地说道,“湘江岸的杀手是个白衣黑发的女子,身材窈窕,懂音律,擅吹、箫。”她见邢关点点头,才继续道,“在封家别院看到这个女人的第一眼,我就觉得她有点问题。你看看她的身形、习惯以及喜好,难道不觉得她和凶手有颇多相似之处吗?再则,哪里有这么巧的事情,大半夜跑到这里来自尽的?” 邢关停下脚步,认真地看着眼前这身形单薄的女子,道,“阿四,你今天让我刮目相看呐。” 阿四闻言俏脸一红,虎着脸道,“大哥,我好歹也身居阴司孟婆一职。要真傻,只怕早已死了几次都不知道了。” 邢关弯了弯嘴角,道,“哦,原来你是假傻。” 阿四被噎得脚下一顿,气道,“我本来就不傻好不好?!” 邢关也点点头,笑意连连道,“嗯,看出来了。”说完话锋一转,肃着脸沉声道,“阿四,你我都知道,如今朝局不稳,江湖也是风波不断,我们身处其中,稍有不慎就可能得一个万劫不复的下场。” 他与阿四并肩而行,眸中隐隐有担忧闪过,“阿四,希望你以后每一天都能如今日这般警惕。” 阿四不明所以地听着,正想说些什么,却见邢关脚下又是一顿,低声道,“关于刚才那女人,你还漏了一点。” “什么?” “她不但一身白衣,身材窈窕,懂音律,擅吹、箫,能随时取到新鲜的虞美人,还有一身好功夫。据我所观察,她那一身武功,并不比我弱。” 阿四闻言大惊,须知邢关位列阴司四大判官之罚恶司,虽说不上武功天下无敌,但要排上江湖高手前十几还是轻而易举的。 而这个女人…… 阿四想到这儿打了个寒颤,顿在当地道,“难道,她就是……” 邢关却是摇摇头,道,“虽极有可能,但也未必绝对,凡事都有例外。须知,有奶的不一定都是娘,她虽看起来像,指不定是谁在背后装神弄鬼呢!” 阿四嗯了一声,抬头看了看天色,道,“浪费了整整一晚上,也不知道阿朵如何了。”因此,两人商量一番,快步朝来路赶去。 潭州,知州府偏院。 枯败的树叶一层层地铺在院子里,一双厚底黑皮软靴轻轻踩过,厚厚的枯叶发出了嚓嚓的响声。而那双软靴丝毫不作停留,不急不缓地继续往前走去。穿过院子,推开小门,最后走进了一间燃着灯烛的房间里。 房间里陈设简单,除了桌椅,便是一架挂着青帐的木床。床上铺着锦被,锦被里躺着一位十五六岁的女子。女子睡得香甜,微微泛白的脸蛋在烛光之下,犹如剥了蛋壳的鸡蛋一般娇嫩。 那双厚底黑皮软靴就这样停在了床前,接着,一双手缓缓向床上的少女伸去。 ☆、第40章 夜会美 那双手伸到阿朵的眼前却停了下来,烛光轻晃,此人就这样暴露在了微光之中。 他一身不着修饰的月白长衣,头戴翠玉冠,眉宇之间尽是天成的风、流与绝色,正是鲁南苏公子——苏幕遮! 只见他慢慢收回了手,不露情绪地说道,“别装了,他们都不在,该起来了。” 言罢,自行踱到床头,找了张椅子坐下。而床上本已昏迷的阿朵却猛地睁开了双眼,然后坐了起来。 “苏……苏公子……” 如果阿四看到这一幕,恐怕又要被惊得目瞪口呆了。苏幕遮和阿朵,这两个毫无瓜葛的人夜半同处于一室,想破脑袋她也猜不出为什么啊。然而阿朵并不意外,仿佛早就知道苏幕遮的到来,她只是咬着唇瓣,忐忑又惊惶地坐着。 苏幕遮一声不吭地看着阿朵,隐在光影之后的脸上表情不明。 金蚕蛊被尊为天下第一蛊,须知这蛊毒乃是害人利器,可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苏公子坦然而坐,竟吓得身负金蚕蛊的阿朵瑟瑟发抖。 “苏……苏公子……阿朵……阿朵没有,没有说不该说的话……” 苏幕遮从鼻子里吐出了一个“嗯”字,这才语气无波地说道,“阿朵姑娘,要是说了不该说的话,你或许已经和你那阿姐团聚了。” 阿朵白嫩的小手揪住床被,咬紧双唇摇摇头,“阿朵本来不想出现在阿四阿姐面前的,但是阿朵是真的没有办法了。欧阳明他们能人太多,一路跟踪下来,阿朵被他们发现了,所以才……”说到欧阳明三个字,阿朵眉目之间倏然爬满了阴霾,言语之间颇有不甘。 “事已至此,阿朵姑娘还记得苏左曾经带给你的话,那便是最好不过。但是,”苏幕遮缓缓说道,“不知你能否告诉苏某,那幅画,在哪里?” 阿朵又是摇了摇头,道,“阿朵没有见过那幅画。” 苏幕遮这次没有再说话,就那样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处。而房间里,便霎时间安静了下来,只余下阿朵粗重的喘气声回荡在微弱的烛光之下。 忍了又忍,终于在一柱香的时间之后,阿朵颤抖着说,“阿朵真的不知道那幅画在哪里,要说见过,也是以前在邕州的将军府偷偷看到过。”一句话说完,阿朵几乎要哭出来,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蓄满泪水,无辜地看着苏幕遮。 这模样,随便放到哪个男人面前,恐怕都要心软怜惜一番,偏偏苏公子连眉头都没动一下,面无表情道,“阿朵姑娘你须记得,苏某最厌烦别人骗我。这是第一次,也希望是最后一次。” 他停了一停,那双黑如古潭的眸子幽幽盯住阿朵,“夜深人静,苏某也不便太过打扰,不如阿朵姑娘尽快将所知道的说一说道,我们也好各自安歇。” 阿朵吸了吸鼻子,边点头边说道,“阿朵真的只在将军府见过一次那幅画。那时,阿姐抱怨说大皇子经常拿着一幅画像观摩,眼中痴迷不已。阿姐说,那画中之人不是已经死了,就是个狐狸精,迷得大皇子神魂颠倒。那幅画一直藏在大皇子书房的暗格之中,有一次,我们支开了守卫,一起去拿出来看过。那只是一幅普通的女子画像而已,并没有什么特别,正好当时大皇子突然返回,我们也不敢多留,将画像放回了原处就走开了。这也是为什么阿姐一见到阿四阿姐就不喜欢的原因,不过就阿朵看来,阿四阿姐根本就不认识大皇子,他们……” “大皇子恐怕不是痴迷那画中之人,而是这幅画本身吧。”苏幕遮摆摆手,打断道,“那幅画,阿朵姑娘你仔细想一想,它真的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阿朵蹙着眉头深思良久,说道,“阿朵觉得唯一特别的地方,就是画中那女子和阿四阿姐长得一模一样,其他就是画得很好,没什么特别的了……” 苏幕遮闻言叹了口气,喃喃道,“也罢,倘若谁人都能看出些什么来,恐怕大皇子也不会藏着此画却迟迟不动作了。” 阿朵听后疑惑地问了一句,“那幅画,很特别吗?为什么你和欧阳明都想找到它?” “阿朵姑娘现下还是多关心自己的事比较好,须知好奇心害死猫,知道的越多,死得越快。”苏幕遮见阿朵又恢复了害怕的神情,这才继续道,“那幅画,欧阳明他们也不知道在哪里?” 阿朵使劲点头,“欧阳明本以为,那幅画会被当做大皇子的随葬品带回京城,不料竹篮子打水一场空,最后什么也没找到。只是……” “只是什么?” 阿朵又咬了咬嫩红的唇瓣,道,“阿朵在暗处听欧阳明跟一个黑衣人说,那幅画如果不在大皇子棺木之中,就一定在这些送葬人身上,务必要查清楚,不能遗漏任何一个人。” “原来如此,怪不得突然多了不少跳梁小丑。”苏幕遮锁眉沉思了片刻,喃喃自语道。 阿朵没听清楚,睁着大眼睛问,“苏公子,你说什么?” “无事,你继续。” “嗯,还有一个就是,”阿朵抬眼看了看苏幕遮,道,“不知道为什么,欧阳明下令让那个白衣人追查画像下落的同时,还让她暗杀阿四阿姐。” “哦?欧阳明此人果然固执,几年过去了依旧初衷不改。”苏幕遮说到这儿挑了挑眉,冷哼一声道,“既然如此,你当时又为何要骗大家,说你没在欧阳明身边见过那个白衣女人?” 阿朵犹豫地看着苏幕遮,最后低着头轻声说,“因为,当时阿朵被欧阳明身边的人发现,差点就被抓住了,是那个白衣的阿姐救了阿朵。”她抬头见苏幕遮拧紧了双眉,不由得着急道,“那个阿姐真的不是坏人,她杀人也是被逼的,而且,她和那欧阳明关系也很僵。” 苏幕遮饶有兴趣地抬起头,正要再次询问,却听门外传来脚步声。没过多久,苏右出现在了房门之外。他站定之后也不说话,连头也不抬,只弯腰朝苏幕遮作了一揖。 苏幕遮见状总算有了些许笑意,他瞧了眼苏右,笑着转过头对阿朵道,“看来,欧阳明有消息了。” 他本是冷着脸毫无情绪,这突如其来的一笑,恰如一瞬之间冰雪消融,百花齐放,将这深夜里的昏黄也陡然照亮了几分。 而阿朵却在恍然之间觉得,对面这个男人笑起来太过刺眼,记忆中的那种如沐春风消失不见,唯独让她背后莫名窜上了一股股凉意。 同一时刻的郊外,行至半路的阿四与邢关也被人拦了下来。 “禀邢关公子,周大人命小的前来告知,欧阳明出现在了西郊桔山。” 阿四看了眼报信的衙役,又与邢关对视一眼,道,“知州府果然进展神速,不知已有哪些人前去?” 那衙役道,“周大人吩咐我等稍安勿躁,等邢关公子与苏公子过去,听从二位公子的吩咐,不可打草惊蛇。” “事不宜迟,我们现在就去,劳烦带路。”阿四客气一番,便与邢关跟随那衙役,匆匆赶往西郊。 “邢关,需不需要将那投河的侍女先抓起来?”路途中,阿四沉思片刻,终究对邢关建议道。 “我明白你在想什么,我们跟着那白衣侍女跑来了东郊,欧阳明却出现在了西郊,这实在太过巧合。”邢关毫不意外地回答,“但是,事已至此,与其将那女子抓回去引起了对方注意,还不如将计就计。” “如何将计就计?” 邢关从腰间摸出一件事物,拇指一按一拔,随着“嗖”的一声,一缕红光冲上了黑黝黝的天空。他偏过头道,“这是周大人之前给我的信号,知府的人看到后会派人前去增援张德,而我们二人现在最重要的,就是赶去西郊会一会那欧阳明。” 阿四点头赞同,道,“希望此间事情早日了去,也好尽快赶去京城。” 三人一路飞奔上了官道,早有人在那儿准备好了马匹等候。于是,也不多说废话,纷纷飞身上马,拍马朝西郊而去。 马虽不是名驹,脚力却尚可,三人快马加鞭一路飞赶,总算在破晓之前到达了潭州西郊的桔山。 顾名思义,桔山之上种满了桔子树。天将破晓,阿四借着微弱的光亮,发现视线所及的桔子树上都挂着黄橙橙的桔子,又圆又大,分外可爱。它们或调皮地藏在叶子下,或大方的露在枝头上,晨风一吹,便忍不住一阵抖动,惹得人恨不能一把摘下来,仔细品尝一番。 可惜的是,阿四现在根本没有时间和精力去摘桔子了。因为,初秋的山间,正隐隐传来打斗的声音! 那带路的衙役也听到了,瞪着眼睛,吃惊道,“怎么回事,周大人可是吩咐过不可先行动手的!” 邢关第一个翻身下马,伏在地上侧耳倾听了一会儿,而后站起身来,道,“不对,这打斗虽然猛烈,但人数不多。据我适才所查,再过去一点,离打斗之处不远,潜伏着不少人。他们气息长短粗浅,不一而足。也就是说,这些人武功路数皆不相同,高低不等,甚至有些人喘息粗重,毫无功夫可言。” “意思就是说,知州府的人仍埋伏在远处,并未擅自行动。”阿四听完接着说道。 那衙役这下纳闷了,“这就奇怪了,既然我们没动,难道他们正自相残杀呢?”他说完还望了望天,道,“总不可能是闻鸡起舞,吆喝着大家一起晨练吧?” 没有人理会这衙役的喃喃自语,邢关二人一边说完话自行警戒,一边收敛气息往打斗处潜去。 随着声音越来越清晰,三人逐渐靠近了战斗圈,他们还一边前行一边与埋伏在侧的自己人打了招呼。刚刚屏住气息,收住脚步,便听不远处传来一声暴喝: “欧阳明休走,纳命来!” ☆、第41章 两个白衣 黎明之前,破晓时分。 西郊桔林之中金铁交鸣,暗影腾飞,打得好不热闹。 阿四定睛看去,只见那青衫谋士欧阳明远远站在一棵桔子树下。他的脚边地上,正插着一把长剑,迎着冷风微微发颤。而战圈之中,几条黑影翻腾,正手持兵器,将一个白衣女子围在中间。 那白衣女子,面罩轻纱,鬓边一朵娇艳欲滴的虞美人,正是潭州知州府全力通缉的杀人嫌犯!而她对面三个黑衣人,也不是别人,却是当日守在欧阳明身边,围攻邢关的高手。 阿四糊涂了,就在没多久之前,这白衣女子还从他们手中救走了欧阳明。结果,一转身,他们几个又自己热闹地打成了一团。 这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内讧? 阿四这方胡乱猜测,场中却起了变化。 只见那白衣女子,一手玉箫,一手短剑,腾挪之间如行云流水,然后一个转身,突地在眨眼之间频递杀招!那几招既快又狠,饶是那配合默契的黑衣三人组也躲闪不及,各自挨了一剑。 皮肉破开,鲜血淋漓,瞬间一股血腥味儿扑鼻而来。阿四皱了皱眉,正要抬头问一问邢关,却见邢关竖起左手食指,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阿四无奈,只得回过头继续观战。却在这时,场中传来欧阳明一声轻喝,“够了,都停下来!” 话音刚落,四个人同时收回招式,飞身而退。 黑衣人依旧警惕地围在欧阳明身侧,那白衣女子却一声长笑,拿剑尖点了点欧阳明,哑声道,“来吧,且再听你说一说。” 尽管相距甚远,阿四还是能从欧阳明的口气中,感受到那止不住的怒气,“你疯了!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否则……” “很可惜,回答错误。”白衣女子哂然一笑,左手手腕一转,剑尖朝上,剑上鲜血滴答。她双眼直勾勾地盯着欧阳明,头却优雅地低了下来。晨风拂过,吹起她一身白衣的同时,也将那面纱带了起来。 阿四分明看到她将柔嫩的唇瓣凑近剑身,柔软粉嫩的丁香小舌就这么温柔地舔舐起来。 山风寒冷,那白衣女子却如沐浴在阳光之下,化身为一个最最温柔的情人。她是如此的小心轻柔,似乎害怕有点滴落入尘土,直至殷红的鲜血全部消失,短剑恢复如初,才风情万种地抬起头来。 “唔,好甜。”短剑雪亮,将那女子鲜红欲滴的唇瓣映照得妖娆到极致。阿四看得头皮发麻,甚至清晰地听到周围传来齐整的吸气声,连那欧阳明都绷着脸,带着黑衣人倒退了数步。 却见那白衣女子只是呵呵一笑,继而伸出舌头舔了舔唇瓣,哑声道,“不知道欧阳先生的血是什么味道,哦不对,欧阳先生你年纪一大把,这血估计是比不上这些热血男儿了。就算不臭,恐怕也不会甜了吧?” 她笑得开怀,鬓边的虞美人也在风中跟着微微颤动。而那欧阳明却是笑不出来,阴沉道,“我最后再说一遍,你想要自己全家死光光吗?” 话音未落,那白衣女子陡地停了笑,冷哼一声,“就知道不该跟你废话!” 言罢,脚下一踏,整个人突如一道白光般,朝着欧阳明直射而去!然而他快,那些黑衣人却也不慢。阵型一变,呈品字形递进,三个人攻守相契,奋力应战。 场中战况激烈,邢关也没闲着,一边观战,一边将埋伏的衙役重新布置。只等着他们两败俱伤,自己好来个渔翁得利。 可惜,如意算盘谁都会打,场中个个都是人精,而那白衣女子也不差。只见她手中短剑不停,口中忽道,“怎么,还准备看热闹到什么时候?小心这只老狐狸溜了,放虎归山的后果你们就自己承担吧!” 阿四闻言大惊失色,而邢关却面色不改,“这女人武艺高强,如此多乱糟糟的气息,恐怕早就知道有人埋伏。” 既然如此,这白衣女子怎么偏偏在这个时候窝里斗呢?阿四正要相问,邢关却没有时间回答。他打了个手势,领着一众人走出了暗影,将那五个人围在了正中央。 邢关等人的出现,将欧阳明打了个措手不及。只见他双眉一横,怒指那白衣飘飘的女子,道,“竟然背叛主公,尔敢!” 他狠戾的怒斥只得来一声嗤笑,白衣女子一个窝心腿踢飞一人,然后虚晃一招退出战圈,道,“兵不厌诈,你说这些衙役,如今想要的是我这个杀人凶手呢,还是你这个幕后黑手?” 欧阳明扫视一圈,最后将视线落在邢关和阿四身上。他此时已不再惊慌,镇定且傲然地站在原地,对那女子说道,“抓了我又如何,就他们,能奈我何?!” 这话说得狂妄,知州府的人就不答应了,有个衙役紧接着就开骂,“老匹夫,你满手血腥,罪恶滔天!识相的赶紧束手就擒,否则通缉令一发,追你到天涯海角,叫你永世不得安生!” 而那白衣女子瞥了邢关等人一眼,“咦”了一声,道,“不对啊,还少一个人呢!”说完,广袖一甩,也不见她如何动作,握剑的左手已然空空如也。 阿四只看到一缕银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入右侧的树林。未等大伙儿回过神来,锵的一声的巨响!紧接着,一道身影掠至场中央,随之而来的是那去而复返的银光。 白衣女子脚下微动,左手一探,连带着几个转身卸去飞来之力,稳稳将短剑抓在了手中。她低哑一笑,脸却不去看那忽然出现的身影,反而对着那远处的树林,道,“这才对嘛!” 话毕,风吹草木动,有个月白长衣的男子缓缓踱了出来。他走得慢条斯理,丝毫不在意场中一促即发的战况,甚至脸带笑意地对着那白衣女子笑道,“苏某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走得慢了一些,还望这位姑娘海涵啊。” 阿四见此人还装模作样地做了个揖,简直气不打一处来。她快跑几步,一把抓住他的衣袖退到安全位置,这才压低声音道,“这都什么时候了,想变成箭靶子吗你?!” 苏幕遮也不反抗,顺着阿四的力气退到一边,然后笑着拍了拍阿四的手,又指了指适才飞身而至的苏右,眸中闪过一丝别样的情绪,“没事的。” 阿四再一看苏右那戒备十足的样子,暗骂自己果然多管闲事,于是抿着嘴退回邢关身边。邢关则与苏幕遮眼神交流了一番,打了个手势,道,“上,生死勿论!” 一声令下,刚刚安静下来的桔子树林里,一片刀光剑影! 邢关最是勇猛,他一马当先,长刀一横,几个回合就将一个黑衣人毙于刀下。剩下两个黑衣人,一人勉力而战,另一人却将欧阳明护在身后,只守不攻。而苏右则是长剑一抖,刺向了那个笑嘻嘻的白衣女子。 欧阳明将这乱作一团的险境看在眼里,一手指着那白衣女子道,“此人才是湘江劫杀一案的真正凶手,你们怎不拿下?邢关,不想你这将门虎子,也是个欺软怕硬的软、蛋!” 不料邢关丝毫不上当,手下动作却越来越快。一个横扫,便将场中央的黑衣人踢到了人群之中。众衙役本被那黑衣人打得气喘吁吁,猛然瞧见这种便宜从天而降,简直红了眼。于是,吆喝着一哄而上,七手八脚地将那受了重伤的黑衣人摁在了地上不得动弹。 “欧阳明,你的阴谋阳谋和我没关系,束手就擒吧,我邢关只要能交差就行。”邢关手执长刀,立在欧阳明二人身前。 眼见着大势已去,欧阳明的嘴角却蓦地浮上一丝诡异的笑意。 邢关见状心中一凛,暗道一声不好。 “嘭!嘭!嘭!” 然而还为等他反应,连续三声炸响,只觉得眼前一阵火光冲天,耳中嗡的一声,便再也听不到其他…… 阿四与苏幕遮并肩站在场外,本以为胜券在握。却不料,场中突变。只听得几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场中烟雾弥漫火光冲天! 眨眼再看,那死去和被擒的黑衣人被炸成了肉糜,破烂的布条和残肢漫天飞舞。原本围在黑衣人身侧的衙役们倒地不起,纷纷翻滚呻、吟。而即将擒获欧阳明的邢关,如一只破败的麻袋一般,被狠狠摔出场外!便是那正以快打快的苏右和白衣女子,也被这突变波及,猝不及防地摔倒在地。 “黑火药!” 苏幕遮一声惊呼,脸色相当难看。 饶是他足智多谋,也没有料到会有这么一出。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最后一个黑衣人,带着欧阳明逃之夭夭,剩下这满地呻、吟与漫天浓烟。 变故来得突然,事情却仍需要处理。场中还有三五个衙役未被火药波及,其中一人回去报信,另外几人便紧急救援。 阿四第一时间冲到了邢关身边,只见他双眼紧闭,脸色苍白地横躺在地。连忙抓起他的手,号了号脉,脉象还算平和。这手臂上的灼伤和胸口的鲜血,恐怕都是些外伤。 阿四松了口气,转头却发现,那白衣女子又与苏右战在了一处。而苏幕遮几步走了过去,道,“姑娘,你要不要先停一停,听苏某说几句?” 那白衣女子百忙之中回道,“有话快说,有屁快放,怕你何来?” 苏幕遮果然不愧是闻名天下的苏公子,只见他面不改色,笑道,“你确定吗?”说完,他伸手击掌三下,道,“苏左,出来吧。” 阿四一愣,原来苏左也在啊,那怎么刚才如此危险都不出现呐? 思量间,只见苏左从暗影中走了出来,而他的身边还站着一个白衣翩然的女子。 那女子墨发白衣,面罩轻纱,端的是一个飘逸出尘,只可惜鬓边簪了一朵妖娆至极的虞美人,瞬间就多了出了一种另外的味道。 阿四看到这一幕的时候简直呆若木鸡,她瞧了眼手执短剑的白衣女子,又瞅了瞅这跟在苏左身边的另一个白衣女子。 两个人从身形,到着装打扮,甚至连耳边那朵虞美人,都完全一模一样! 这…… 这是,怎么回事啊? ☆、第42章 殊死搏斗 此情此景有些诡异。 东方已白,寒气未歇,桔子林中撒进了些许晨光,照在满地翻滚呻、吟的伤患身上。在这血气弥漫的当下,站着两个一模一样的白衣女子。她们笼罩在即将散尽的硝烟里,遥遥而立,却相对无言。 阿四无法形容此刻的心情,一模一样的两个簪花的白衣女子,到底哪个才是真正的凶手呢? 下意识地,她看向那手执短剑的女子。 那白衣女子在苏左出现的一刻,便收住了招式,与苏右各退几步。她稍愣了一愣,但也仅仅只是一愣而已。 “给人下的套子,却把自己给套住了。唉,这种滋味,果真不太好受啊......欧阳明这只老狐狸,竟还有这么一招,用活人引黑火药,真亏他想得出来!”她声线低哑,朝着苏幕遮轻轻一笑,嘲讽道,“欧阳明遇到你,也不知道是福是祸。不过,今天我栽在你手上,却要送你一句忠告。” “苏某,洗耳恭听。”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更何况,”白衣人若有所指地说道,“苏公子,你最近这双手,也是越伸越长了。” 苏幕遮闻言眸光一闪,讶然地看着背光而立的白衣女人,脑中思绪万千。 而就在这一瞬间,有人动了! 先是那个站在苏左身侧的白衣女子,她原本只是低垂着眼皮静静而立,此时却猛地用力一撞!电光火石之间,她脚下一勾,一手飞点苏左周身要穴,一手却抓住了苏左腰间的剑柄。 “锵”的一声响,剑光一闪,长剑出鞘! 那女人陡然发难,速度又是奇快,苏左只来得及探手一抓,却只抓了张薄薄的面纱。他虽然已经反应神速,却到底还是慢了一拍。而就是这一拍之间,他身上一麻,人被一股突如其来的力道,猛地推向了正长身而立的苏幕遮。苏幕遮怔愣之间躲闪不及,两人便“砰”的一声,滚成了一团。 与此同时,手执短剑的白衣人只攻不守,不要命地和苏右连对三招。三招过后,苏右因着心忧自家公子的安危,自然而然地落在苏幕遮附近。而那白衣女子却借机一个回旋,蓦地扑向了阿四。 阿四正护着昏过去的刑关,小心翼翼地躲在树下,哪里料到忽然一道银光直逼而来,尚未来得及动作,脖子上便多了一把锋利冰冷的短剑。然后,身后一暖,有个人在耳边呵呵一笑,高声道,“别动,谁动一动,我就要了这丫头的小命!” 说来话长,但是这变故,发生得太快太快! 偷袭、夺剑、击杀、挟持,等等一连串的动作和杀招都完成在弹指之间。两个一模一样的白衣女子,如同演练过上千上万回一般,配合地天衣无缝。 阿四气得压根直痒,恨不能一口咬死这女人,奈何被对方制住连动也不能乱动。她用余光瞄了眼冷冰冰的短剑,背后冷汗涔涔,口中却道,“你抓我一个无名小卒,就是在给自己添累赘,奉劝你还是想想其他办法吧!” 回过神来的苏幕遮被苏右扶起,他并没有去看阿四,而是阴沉着脸,死死地盯着阿四身后的女人。苏左也站到了苏幕遮的另一侧,不可置信地对另一个执剑而立的白衣女子道,“我明明封了你的穴道,怎么可能......” 于是,场中几个人的目光,不由齐齐放到了独自站在一边的白衣女子身上。 这不看便罢,一看之下,苏幕遮和阿四齐齐一怔。尤其是被短剑勒住脖子的阿四,简直瞪圆了双眼!她几乎要忘记自己受困于人,惊呼道,“怎么会,怎么是你?你不是......” 此人是谁? 此人不是别人,却是阿四等人不久前才救下的女人。那个封珏少爷的贴身侍女,那个吹得一手好箫,却穿了身白衣,飘荡到湘江去投河自尽的女人! “我叫王玉。”自称王玉的女人左手掐剑诀,右手长剑一抖,指向了苏幕遮等人。 苏幕遮见状却不着急了,对那依旧面纱轻罩的白衣女子道,“你们是一伙儿的?她叫王玉,你呢,你到底是谁?” 阿四这时才发觉,王玉和身后这个女人长得并不完全一样。只是两人装扮刻意地统一,身材又颇为相近,还都长了双大眼睛。如此一来,乍一看之下,都会误以为是同一个人。 白衣女子吃吃而笑,温热的气息喷在阿四的耳边。只听她慢悠悠道,“我是谁很重要吗?重要的是,我手上这个人是谁。苏幕遮,你考虑一下,是放我们走,还是......” 苏幕遮见那白衣女子岿然不动,短剑却又贴近了阿四一分,不禁怒道,“不管你是谁,眼下,你以为你们还跑得掉吗?”话音一落,苏左和苏右同时跨前一步。那一步明明看似很轻,落地却如千斤坠地,又稳又沉。 白衣女子见状皱了皱眉,道,“苏公子,容我提醒提醒你,这丫头,长得可是很像一个人的!” 像谁? 阿四心中一跳,却见远处的苏幕遮脸一黑,厉声道,“装神弄鬼,不知死活!给我拿下!” “谁敢?!” “啊!” 苏左二人尚未动作,便听到阿四一声呼叫。那白衣女子微微一用力,殷红的鲜血便顺着剑身直流而下。苏幕遮见状心中大骇,脸上却丝毫不显,只是手一摆,止住了苏左和苏右的进攻,道,“你待怎样?” 那白衣女子笑而不答,拖着脖间血淋淋的阿四一步一步往后退。 于是,苏幕遮长眉一横,苏左和苏右便一起动了! 他们放任白衣女子不管,如出山的饿虎,一左一右,纵身扑向王玉。王玉早有准备,抖剑便刺。只是,之前的突袭胜在出其不意。如今苏左和苏右双双齐上,打得她是毫无还手之力。几招之内,身上就多了两处伤口。然而尽管如此,王玉仍旧咬紧牙关,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反而越战越勇,越打越快! “锵!”王玉勉力而为,横剑架住了苏左和苏右的合力一击,却也被震得倒退数步。苏左一双肉掌上下翻飞,禅意绵绵却杀意横溢,见此机会觑了个空隙,一掌拍向王玉右肩。而苏左剑扫秋风,携着雷霆之怒直刺王玉腹部。 两人通力合作,为的便是抓了此女来交换。眼见着胜利在望,却见那王玉眼中闪过凶光,继而一声悲鸣,竟然以血肉之躯扑向苏右的剑尖。 说时迟那时快,“噗嗤”一声,钝器捅进血肉格外沉闷。愣得苏右一时间闪了神,被王玉抱了个正着。同样的,苏左连拍三掌,掌掌拍重王玉,却由于突地被其死命抱住,导致距离过劲且力道不足。尽管如此,王玉也被打得喉头一甜,连呕几口鲜血。 只是,她犹不知疼,毅然气沉于丹田,然后双臂一绞,竟然如同大力士附身一般,紧紧将二人缠住。 “走啊!”王玉倏然一声尖叫,悲戚莫名...... 场中一变再变,这一切都发生在一呼一吸之间,而王玉也以命搏命,打得异常惨烈。那白衣女子闻听此言,浑身一震。随后,足尖一点,拖着阿四便应声而退。她一边地看着苏幕遮,一边顺手打出飞镖。镖镖致命,竟然将那零零散散围在她周围的衙役,杀了个片甲不留。 等到苏左和苏右摆脱王玉的纠缠,那白衣女子早已挟持着阿四飘然远去,空中只余下一声不明情绪的叹息: “痴儿......” 此时,红日已升,朝霞将天边染成了热烈的红色。有些许霞光透过树枝,照在那双缓缓闭起的双眼上,勾勒出一丝吐不尽的哀伤。 ☆、第43章 图穷匕现 潭州的知州府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太子所给的期限将至,凶手却跑了。跑路之前,还将知州府衙役给重创!于是,死的死,伤的伤,能用的人就更少了。 作为潭州的知府,周大人他老人家很操心,饭不思茶不想,连怡红院里最爱的小红也没时间去看。跑进奔出,恨不能再多长出几个脑袋来才好。 这不,他刚想坐下喘口气,下人来报,说刑关公子醒了。于是,水也来不及喝,周大人抖着一身肥肉,吭哧吭哧就往刑关所住之处跑。 开玩笑,这刑关可是当今虓虎大将军的儿子。倘若死在了他府上,头上这顶乌纱帽不掉也要晃好几晃啊! 值得庆幸的是,刑关并无大碍。 周大人气喘吁吁赶到的时候,刑关已经起来了。之前突然昏迷的苗族少女阿朵,不知何时早已苏醒。此时,她正端着一只小瓷碗,一口又一口地给刑关喂粥。 孤男寡女,俊男美女,郎才女貌,你侬我侬...... 周大人脑海中闪过一系列的词语,暗道:这个,好像来的不是时候啊! 然而刑关已经看见他了,“周大人,如何了?” 周大人还没从幻想中回过神来,被问得一懵,“何事如何了?” 刑关面露不悦,拧眉道,“我是说阿四,阿四找到了没有?”他一边说着,一边不耐烦地推开了阿朵递过来的勺子,“早说了我不爱吃这些黏糊糊的东西,拿走。” 阿朵原本粉面含春,被这突然一喝,瞬间眼睛就红了,含着一包眼泪委委屈屈道,“刑关阿哥......” 呃,果然来的不是时候啊!周大人尴尬地咳嗽一声,道,“刑关公子醒过来便好,这要是有个万一,我可怎么跟何将军交待啊。至于阿四姑娘,苏公子说是有了线索,带着人出去了。刑关公子就好好养伤,等消息就好,不必太过劳神。” 话一说完,也不等刑关反应,大呼一声府中有急事好忙,便一溜烟跑了个没影。 那么,苏公子去哪儿了? 苏公子正在花丛中喝茶。 还是那个开满虞美人的所在,苏公子手中一杯龙井,茶的清香混着扑鼻的花香,口舌之中似要美出一朵花来。 而他对面的轮椅之上,珏少爷的脸色却不太好。他仍旧爱怜地抚、摸着身边的虞美人,嘴角的线条却绷得紧紧的,“玉儿,她是封府拨给珏的侍女,从小就跟在珏身边,是个乖巧安静的女子。如今人死魂消,珏还没说什么,你们倒是先找上门来了!” “珏少爷此言差矣,”苏公子将茶杯放在茶几上,“须知你口中的玉儿可是凶手同犯,苏某闲人一个自然不能如何,但若是逼得急了,朝廷也不是好惹的。” 封珏眼风凛冽,冷声道,“苏公子何出此言,难道珏一个瘸腿人士,还能跑出去到处杀人么?” 俗话说得好,话不投机半句多。这两人没说上几句,口气就差了起来。一旁的老管家一看便是个人精,见状插嘴道,“少爷,这些贵客前来只是为了问一问玉儿,我们知无不言即可,您身体最重要,切不可随意动怒。” 封珏听后整了整神色,方才放缓了口气道,“玉儿就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侍女而已,至于跟哪些人来往过密,我们并不清楚。该说的,我们都说了。不知苏公子,还有何吩咐?” 封珏的口气并不算太好,苏幕遮却也不在意,站起身来作了一揖道,“吩咐不敢,倒是劳烦珏少爷帮忙四处查看一番,否则万一何将军的爱子——刑关公子怪罪下来,苏某可是吃不消的。” “你!”封珏闻言怒不可遏,正要发作,却被身后的老管家一按。于是冷哼一声,扭过头再不吭声。老管家见此,道了声,“这边请。”低着腰,领着等待多时的苏右前去搜查院落。 风吹花摇摆,一朵朵虞美人犹如化作花木的仙子,扭出了一支支风姿各异的舞蹈。如此,身边只有闷不吭声的苏左和封珏相陪的苏幕遮,也显得不是很无聊。 时间飞逝,苏右再次出现的时候,已近中午。他将一众衙役留在外面,独自走到苏幕遮身边,摇摇头道,“四处都搜过了,没有任何痕迹。” 苏幕遮闻言眉头一皱,却闻那封珏少爷冷哼一声,张嘴便道,“慢走,不送!” 苏幕遮道了声叨唠,“有花无酒无味,苏某就先行告辞了。”说着,领着人转身朝外走去。刚走到门口,只见他突地一顿,回过头来,意味深长地一笑,道,“王玉,真是个好名字啊,珏少爷觉得呢?” 话毕,也不顾脸黑如锅底的封珏,微微笑着拂袖而去。 回来路上的马车里,陪侍在侧的苏右想了又想,对苏幕遮说,“公子,此事,真的要吩咐崔判官?”见自家公子并不阻止,便大起胆子接着道,“此时我们正在紧要关头,把阴司牵扯进来,恐怕......再则,公子您对阿四姑娘......” 苏幕遮正闭目养神,闻言睁开了双眼,眸中阴晴不明,“如何?” “公子,为了阿四姑娘,您破例太多了。你是我们的......” 苏幕遮一摆手,打断道,“这个女人有大用处,是我手中不可或缺的筹码。时机未到,不能有任何损失!”他似乎很疲惫,按了按太阳穴,喃喃不停,也不知道是说给苏右听,还是说给自己听:“为了得到这个女人的信任,我不介意让她喜欢上我。而为了让她真正死心塌地地喜欢上我,我也不介意假装很喜欢她。我如今还清楚地记得,她为了那个人做过些什么。情爱,能让女人为之疯狂啊.....” 情爱,也能让男人为之彷徨啊!苏右想说,却最终闭上了嘴巴,只字未言。 不知名的某一处厢房,阿四悠悠转醒。 “你醒了?” 随着低哑的声音响起,阿四转头便看到那个坐在桌边的女子。她依旧一身白衣,面罩轻纱,却支着下巴,笑呵呵地看着阿四。 阿四不想问这是哪儿,你是谁,为什么偏偏抓我等诸如此类的傻问题,她试着运了运气,发现一切正常后大喜过望,暗自筹谋着如何才能逃出去。 “别想了,就你这点功夫,能逃得掉么?” 这个女人...... 想一想湘江岸边的尸首,再回忆一下她那嗜血如妖魔的模样,阿四心中一阵恶寒。却见那白衣女子长叹了一口气,失望道,“你果然不认识我了。” 阿四一愣,忽然想起此人挟持自己时,说过自己像一个人。于是,想也不想,脱口而出,道,“你认识我?” “我当然认识你,”白衣女子说到这儿,突然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穿着打扮,然后哈哈一笑,道,“也怪我,此番模样,你恐怕是要认不出我了。那,如果这样呢?” 说着,她右手伸到耳后,将面纱轻轻摘下。 “你是......”阿四耳中嗡的一声响,瞠目结舌地看着眼前之人,脑海之中一片混乱! 天啊...... ☆、第44章 王玉为珏 刑关第一次知道,女人,真的是个麻烦的东西。 阿朵来帮忙换药了!她小手将绷带一拆,什么都没做呢,便忍不住泪水连连,一边嘤嘤直哭,一边大惊小怪,“好可怕呀,刑关阿哥你痛不痛啊?” 阿朵来送汤药了!她小手将药碗一放,刑关还没开始喝呢,便泪禁不住泪眼婆娑,一边呜呜哭泣,一边哽咽着道,“好难喝啊,刑关阿哥这药苦不苦啊?” 阿朵来送吃食了!她小手将食盒一摆,什么都没吃呢,便憋不住眼泪汪汪,一边吸着鼻子,一边扁着小嘴哭道,“荤腥都不能碰,刑关阿哥你好可怜啊,嘤嘤嘤嘤嘤嘤......” 本想休息的刑关被吵得脑仁疼,满耳都是嘤嘤呜呜的哭声,真是烦不胜烦!他忽然想到了阿四,那个武功太弱,喜欢走神,还不太聪明的姑娘,貌似,从来没有哭过呢...... 正在这时,门外又有人通报,说是阿朵姑娘又来了,吓得他浑身一激灵,好些没跳起来。于是,刑关使劲儿虎着脸,凶神恶煞地一顿叱骂,这才将可怜巴巴的阿朵给气得涕泪横流,掩面而去。 他总算真心佩服起了每一任皇帝陛下,想要挤进三宫六院的女人如过江之鲫,他们一个个竟也能安然无恙,实乃真龙天子是也!而他罚恶司刑关,只应付了一个阿朵,就累得够呛,差一点就要阿弥陀佛了! 刑关实在无法理解,那些世间的大好男儿,为何总有那么几个会为了红粉枯骨,葬送了自己的英雄之路。 大道轮转,因果循环。 直到有一天,他才真正明白,厌恶之人,就算美如天仙,在自己眼中也不如污泥可爱。而如果一旦真正上心,即便她是那地上的泥,你也会觉得她比天上的云,还要再美一万倍。 如此胡思乱想之际,却听梁上突然传来一声异响! 刑关心中一跳,脸上却丝毫不显,右手缓缓伸向了挂在不远处的长刀。 然而,尚未碰到刀柄,他便心下一松,手也跟着停了下来,低声道,“出来吧。” 话毕,一个鬼面黑衣人落在了刑关的眼前,抱拳道,“罚恶司大人。” “何事?” “禀罚恶司大人,湘江劫杀一案已经彻查完毕。行凶与劫持孟婆大人的是同一个人,乃封家遗脉,这是详细资料。”说着,躬身递上了一纸卷宗。 刑关伸手接过,展开快速一看,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惊道,“此事当真?!” “千真万确,此事乃崔判官亲自下令,纠集湘江周边的阴司据点,倾巢而出,全力侦查的结果。” 刑关好不容易从震惊中回过神,听得此言又是一怔,道,“之前不是说人力不足吗?就连本司连发多次暗号,都一直无法调动。” “回禀罚恶司大人,崔判官将大量人手都遣进了京城。不久前,查察司和赏善司两位大人也已经亲自入京。如今,您与孟婆大人深入朝堂,而崔判官坐镇阴司本部。未免二位大人身边动静太多,引起不必要的注意,所以才撤出了大部分的暗卫。” 刑关点点头,锁眉道,“这些本司自然清楚,本司想知道的是,京城之事事关重大,崔判官怎会突然留意到潭州这里的动静?” “这......属下不知。” 刑关又仔细看了一遍手中卷宗,陷入了沉思。 正在此时,门外通报之声再次传来,“刑关公子,苏公子来了。” 苏幕遮?他这么快就回来了? 刑关连忙将手中卷宗收拾好藏起,然后躺回床上,扬声道,“有请。” 话音一落,门被推开,苏幕遮背着手慢慢地走了进来,而屋子里的鬼面黑衣人早已不见踪影,似乎从未出现过一般。 “苏某一回来,就听周大人说刑关公子醒了。此番一看,刑关公子气色尚可,应该并无大碍。”苏幕遮进门之后,找了张椅子坐了下来。 “刑关见惯刀光剑影,本就并无大碍,是各位太过着紧了而已。”刑关见苏幕遮一副淡然自若的样子,心中不知为何划过一丝不是滋味,于是故意皱着眉头问道,“此次劳烦苏公子了,不知,阿四可有消息了?那劫杀一案的白衣凶手,不知落网了没有?” 苏幕遮侧目一瞥,眼中闪过一丝了然,慢条斯理道,“阿四姑娘虽然尚未找到,但那凶手已然明确,苏某已经与周大人商量过了,待他准备就绪,就可出发抓人。” “如此神速?”刑关惊讶不已,不由得接着问道,“那白衣女子,究竟是何方高人?” “凶手,就在封家别院。” 刑关故作吃惊地一愣,探究的目光却在苏幕遮脸上游移,“苏公子何出此言,不知有何证据?要知道,封家别院唯一的女人就是那个叫王玉的侍女。她死之后,别院里就全是清一色的男人了。” 苏幕遮淡淡一笑,“女人多的是,别院里没有,还有封府呢。更何况,这个并不是重点。” “哦?那重点是什么?”刑关紧接着问道,“苏公子为何如此肯定,凶手与封府有关呢?” 苏幕遮摇了摇头,双眼明亮如星,“凶手不是与封府有关,确切地说,应该是与封家别院有关。” 饶是刑关刚刚看过卷宗,却也被苏幕遮差点绕晕了。于是,脸色一整,道,“请苏公子赐教。” 苏幕遮唇角微勾,眯着眼睛看了看窗外,“刑关公子难道不觉得,王玉是一个好名字么?” “呃......尚可。”刑关脑海之中已经有了整件事情的始末,却仍不太明白,一个侍女的名字,有何好不好之说? 却闻苏幕遮叹息一声,“王玉王玉,王字加一个玉,可不就是一个‘珏’么?” “珏......封珏?!”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 这厢豁然开朗,另一厢的阿四却心情复杂。 她脖子上当时流了不少血,看着着实吓人。但只有自己知道,伤口并不很深,伤势也不算严重。 重新换了一次药,洗漱一番,然后穿上刚送进来的干净衣服,阿四又将桌上的吃食全部填进了自己的五脏庙。因为饿得狠了,一上来就狼吞虎咽,丝毫没有尝出什么美味来,反倒撑得她直打饱嗝。 最后,阿四只能一边呼吸着空气中的花草香气,一边慢走消食。沿着蜿蜒小道,缓缓走上九曲桥,她穿廊过院,最后轻轻推开了一扇红木小门。 随着“吱呀”一声轻响,小门应声而开。便见窗明几净,有人描眉敷面,点唇簪花,对镜正梳妆...... ☆、第45章 柔情止水 乌黑柔亮的长发,披散在雪白柔软的衣衫上。阳光斜照,两相对比之下,显得黑发更黑,而白发也更白。 白衣的对面是一张宽大的红木梳妆台,其上摆着一面古色古香的镜子。镜面明亮,里面映着一张白皙俊美的男人脸。 男人有一双堪比女儿家的巧手,他熟练的拨弄着桌上的胭脂水粉,然后如行云流水地束发敷面,涂脂抹粉轻点唇。几番下来,那张稍显刚毅的男人脸,竟眼睁睁地变了模样。 眼还是那一双眼,嘴也还是那一张嘴,然而经过他一番梳妆,却全然变成了另一张脸。只见他捻起一支眉笔,最后精心为自己描了一双青黛眉。 待到一切完毕,男人这才理了理鬓发。那双大眼睛微微眯起,为这张脸平添了一股媚意,柔媚得似要滴出水来。 他冲着镜子里的自己古怪一笑,道,“止水,早上好。” 那张俏脸柔美,红唇中吐出来的声音却偏偏暗哑低沉。饶是他刻意伪装,低哑的声音依旧破坏了此刻的完美。 男人的骨血披上了女人的皮,女人的皮里却仍住着个不折不扣的男人。不知别人看到这一切会如何,推门而入的阿四却只觉得背后阴凉,头皮发麻。 她先是对着镜子中的那张脸怔了一怔,然后思索一番,咬唇道,“封珏,别这样。你明明知道,止水死了,已经死了整整三个多月!” “住口!”原本笑而不语的白衣人陡然面色铁青,对镜子中的阿四怒目而视。 阿四见状叹了口气,一步一步走到那人身边,张了张嘴巴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白衣人双手握拳,脊背僵硬,美丽的脸上只有愤怒与怨恨。 他是封珏,此刻却也是止水。 封家别院的外室之子,瘸腿少爷封珏。人送错号虞美人的江湖人士,女杀手止水。这两个看似绝不会有交集的人,偏偏阴错阳差地相遇并相爱了。只是,他们猜中了开头,却谁也无法猜到结局。 阿四忽然又想起了昨天醒来的那一幕幕。 面纱轻揭,出现在自己眼前的是一张并不算陌生的脸——封家别院的少爷封珏! 尽管他妆容精致,柔美不已,阿四却仍在第一眼就叫出了他的名字。 封珏却失望地笑着,说小池,你曾经并不叫我封珏。你再仔细想一想,真的记不得我是谁,自己是谁了么。 阿四被一声“小池”叫得懵在当场,甚至来不及询问他为何男扮女装,又为何要去湘江劫杀众人,便哆嗦着追问谁是小池。 封珏闻后连连叹气,说没想到你什么也不记得了。不过如此也好,万般罪恶都已经过去了,你竟然活了下来。太傅爷爷泉下有知,定当能够瞑目了。 阿四当时激动得汗毛直立,却也忍不住近乡情怯。暗暗深吸几口气,才问封珏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又问他为何认得自己。 封珏本意并不想告诉她实情,说那些肮脏忘记了就忘记了,重新开始生活才是正理。阿四却是不依,她再也不想浑浑噩噩,不明不白地过日子了。 作为阴司的孟婆,她看着一个又一个人喝下了孟婆汤。他们也许出于被迫,也许出于自愿,但是被剥夺记忆的他们就真的高兴了吗?而自己比他们更甚,没有人能理解,对自己都毫无所知的人,每天一睁眼就要开始小心翼翼。就怕自己一不小心,就会摔进不知名的深渊里。 就算那些曾经丑陋不堪,那又如何?敢作则敢当,既然是属于自己的过去,无论罪恶还是良善,一个都不能少,她都要! 由于她的刨根问底,穷追猛打,封珏最终还是松了口。他告诉阿四,说你姓古名池,是前帝师封太傅的外孙女。而我家虽也在京城,但我的爷爷与太傅爷爷却只是远房表亲。所以,仔细算来,你可以叫我一声表哥。而害你差点魂归幽府的,是那个狡诈阴狠的欧阳明。 “欧阳明,他为何要害我?” 阿四记得当时紧追着反问,却得来封珏一声冷笑。他说欧阳明害得人还少吗?封府被满门抄斩,株连九族,这事离不开他欧阳明的背后谋算。就连他的止水,也没有逃脱欧阳明的魔爪。 阿四又惊又怕,脑中一片混乱,喉咙也似被堵了什么东西。她蓦地觉得心里难受至极,眼睛泛酸,想说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而封珏却在那时赤红了双眼,完全陷入了自己的回忆里。 他面目扭曲,时而怒骂,时而痛哭,时而又如疯魔一般,猛地抓住阿四深情忏悔。言语之间,爱意横流,却又有止不住的无奈与沧桑。封珏就这样抱着阿四颠三倒四地叙说,情绪不稳,激动异常。她稍有挣扎反抗,便会遭到变本加厉地哭诉与痛骂。阿四刚醒不久,武功不及对方,又不知身在何处,未免引起麻烦,便只能一动不动地被动听着,间歇着低声安慰。 如此,时光飞逝,转眼之间便到了夜晚。或许是难得一吐为快,也或许是将那些淤积在心里的委屈与不甘赘述完全,封珏终于趴在阿四的怀里渐渐冷静了下来,最后竟然不知不觉地睡了过去。 而阿四却是无法睡着的,她低头瞧着这个自称是自己表哥的封珏,心头涌上一股莫名的悲伤来。尽管他语速极快,条理又混乱不堪,阿四还是从这一下午的赘述中,还原出了封珏与止水之间的始末。 封珏与止水相遇在一个蒙蒙细雨的午后,一个是隐藏身份的翩翩美少年,一个是艺高胆大的傲气美娇娘。两人因为一件小事针锋相对,却也因此不打不相识。 缘分就是如此,来了,谁也无法阻挡。 湘江地带说小不小,说大却也不大。两人身份不同,喜好也不同,却偏偏总能在不经意间相遇。故而,几次三番下来,两人也偶尔一同小坐喝茶。 或许是由于陌生人之间的无所忌讳,两人从一开始的互吐苦水,到后来的相互安慰。久而久之,竟然养成了每隔一段时间,便要见上一面的习惯。江湖险恶,两人却于刀光剑影之中寻到了难得的一丝温暖。于是,携手互暖,日久便生了情意。 封珏虽是外室之子,但却是潭州封府的顶梁柱。为了避免引起朝廷的再次注意,也未免有一天事发会牵连满门,他毅然继续假装瘸子留在别院。当时,他在暗地里帮欧阳明揽财杀人,一面支撑起几近落败的封家,一面隐匿起身份四处查访封家灭门的真相。皇天不负有心人,经过一再探访,他终于找到了真正的幕后黑手。 封珏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真相竟是这样的!他单枪匹马去找欧阳明理论,却被告知此人已经去了风城。待到他快马加鞭追到风城,欧阳明却又去了南边的邕州城。如此折腾一番,封珏也冷静了下来。发现了欧阳明在其中搞鬼又如何,自己又如何能抵挡得住他背后的势力呢! 冷静下来的封珏暂时留在了风城,绞尽脑汁地计划着如何暗中转移家人。却在这时,他收到了两封信。一封来自欧阳明,内容是,他们的暗线,风城城主木惊天被刺,要他即刻追杀凶手。而另一封来自止水,内容是,她因多造杀孽,近日是非愈见繁多,恐是活不了多久,希望再见他一面。 无巧不成书,封珏怎么也想不到,这一次,他要杀与要救的,竟是同一个人。 缘分就是如此,走了,谁也无法挽回。 炎炎夏日,路边茶馆,当他黑衣蒙面杀到止水面前的时候,封珏当场就想放弃甚至倒戈。然而事与愿违,他被人以家人性命相逼。僵持之中,受了重伤的止水为了封珏,竟然一心求死。 她趁封珏不备,连杀三人,然后突地扑到了他的剑上。长剑锋利,穿胸而过,血水沾满了封珏的衣襟,而怀中的女人却在下一刻停止了呼吸。此后,封珏再也不碰长剑,反而用起了止水曾用过的萧中剑。 人生如戏,封珏与止水的戏幕才刚刚拉开,这场悲欢离合却突地就此落幕。 阿四想到这里的时候,又记起了那个叫王玉的侍女。同样的白衣,同样的箫声,同样的为封珏而自绝于剑下。再回想封珏逃离之时的那句“痴儿”,阿四心中起伏不定。 封珏恐怕就是被这种决绝给逼疯的吧,一边是家恨,一边是情仇,怪不得会变成如今这番模样了。 呵,舍身求死,她们爱得果真是深刻又惨烈。但是如果换成自己,阿四还是认为活着才有希望!死则死矣,也仅此而已。 翅膀的扇动声越来越近,最终停在了窗边。鸽子“咕咕”的叫声扰乱了阿四的思绪,终于将她拉回了现实。 她收起满腹心事,却见封珏丝毫不顾飞来的信鸽,反而捻起桌上的那朵虞美人,熟练地簪在了鬓边。他食指微翘,轻柔地抚过鬓边那朵艳丽的花朵,眼中无限宠溺,似有回味地对着镜子道,“止水,这世上,只有你衬得起这虞美人了。” 阿四听得心中沉闷,好似压了一块巨石一般。她将手搭在封珏的肩上,轻声道,“表......表哥,止水若是在天有灵,也不愿意见到你这般模样的。” 封珏闻言眼中一湿,却咧开嘴角冲着镜子里的自己一笑,“止水,我想你了,你呢?” 阿四听得眉头一皱,犹疑不定地看着封珏。 封珏微微笑着站起身来,亲手拆下信鸽脚下的东西。也不见他细看,便头也不回地朝外走去,“小池,该回别院啦。他们,也该到了吧......” ☆、第46章 算不尽 封珏脚下生风,越走越快。阿四见状只能紧随其后,一路穿过陌生的院落小径,最后出了大门。 跨过门槛之后,她回身来看,只见门上两个大字挂在正中——封府。 潭州封府,前帝师封太傅封家旁支遗脉。 她摸了摸包扎好了的脖间,心里莫名窜上一种情绪。这种情绪无法言说,就如同一个流浪多年的乞儿,突然拥有了巨额之财,惊喜不已的同时也涌起了惶恐不安。 事实上,阿四还有许多话想要同封珏说。比如,她的父母亲人,她的朋友仇人,还有......还有那个总在梦中相见的男人。 可惜的是,昨天的封珏突然情绪失控。一大早跑去寻他,他又是一副神思恍惚的样子。阿四看了一眼封府的府门,思索着问道,“原来这里是封府,听说,封府如今跻身潭州几大世家之列,颇有一番地位与富贵。只是,我们一路行来,却是连个人影也没有碰到,这是何故?” 前方匆匆而行的封珏听到这儿脚下一顿,他缓缓回首朝着半开的府门看去,眼中情绪翻涌,口中却只淡淡道,“盛极而衰,短时间的荣盛也不过只是回光返照而已。如今该走的人也都走了,从此以后,世上便再无封府。”说完,他最后瞥了一眼那两个遒劲苍凉的大字,疾步而去。 阿四无奈,运起轻功才追上封珏,与之并肩而行。她扫了眼皱眉不语的封珏,迟疑道,“表哥,湘江的劫杀案是你做的吧?据阿朵说,你们是为了找一幅画,那是幅什么样的画,很重要吗?” “那幅画与你有关,欧阳明也绝不会放过你。那个蛮族的小姑娘倒是挺仗义,我当初救他一命,就是想让她去透个消息,好让你提高防范。”封珏说到这儿脸一沉,道,“哼,从我知道真相的那一刻起,就再也没有什么‘我们’了。” “那,你为何要在湘江岸边帮欧阳明杀人?” “那幅画很重要,据说事关朝局,我当时遂了欧阳明的意去杀人,也无非是想看看此物是否可以洗刷我们封家人的冤屈。” 用这么多无辜的性命,来赌一场?就算最终得以洗刷冤屈,这湘江边的鲜血,却再也洗不净了。阿四暗自腹诽,嘴上却不好说太多,只能继续道,“表哥,你当初为何要为欧阳明卖命,他到底是什么来头?” 封珏听闻此言蓦地看向阿四,叹息一声,道,“你果然是将他忘了......” 阿四心中一跳,脚下不由自主就慢了下来,紧张道,“他,是谁?” 封珏摇摇头,道,“欧阳明的确是个狠角色,但却也算不得什么大人物。你之前险些进了鬼门关,虽是欧阳明在其中搅了局,他却也逃不脱罪责。至于他......唉,忘了就忘了吧。” 这半遮半掩的回答,如同隔靴搔痒,害得阿四如百爪挠心,既好奇又焦急,干脆直言道,“告诉我吧表哥,我想知道!” 封珏这才正色看了她一眼,深思片刻后警惕地环视周围,贴在阿四的耳边,道,“小池,我也不知道这样做对不对,但如果是曾经的小池,她一定不想记起往昔。不过,如果有一天,你真的想搞清楚以前的是是非非,去潭州知府找一个叫张德的衙役。” 阿四一愣,张德,下水救回王玉一命的衙役?看来,那一晚的投河自尽也是算计好了的。她想到这儿,又觉得不对,停下脚步抬头问道,“为何要去找别人,表哥又为何不亲口告诉我?” 封珏微微一笑,那笑容轻松恣意,如同换了个人一般。他瞧了眼振翅飞翔于树间的鸟儿,低头对阿四道,“因为,我累了,想休息了......” 他逆光而立,阳光之中的笑脸便有些恍惚。阿四有一种错觉,白衣如雪的封珏,在这一刻与虞美人止水合、体了。那个素未谋面的女子好似就此重新活了过来,她簪了一朵生前最爱的虞美人,站在阳光中冲着自己嫣然一笑。 而另一边的苏右却怎么也笑不出来,他费了好一番唇舌,才将前来相问的衙役给打发走。暗数一下,这已经是第九拨人了。 苏右将苏左撇下,自己整了整衣冠快步追到苏幕遮身边,压低声音问道,“公子,这,您是不是走得有点慢?周大人已经遣了好几拨人来询问,恐怕是快熬不住了。” 苏幕遮今日没有再穿那身月白色长衣,而是换了一件宝蓝色锦服。纯净又带着珠玉光泽的冷色调将他衬得高贵不已,走在一众队伍之前如同鹤立鸡群,分外扎眼。 高贵冷艳的苏公子,正在剥桔子...... 他手腕上挂了个布袋子,身边跟着一个背着背篓的桔贩。小贩走在苏幕遮身边大气不敢出一声,一边给递桔子,一边接过桔子皮。苏公子则接过桔子剥开皮,熟练至极地弄干净桔瓣上的白色经络,然后将黄橙橙的桔肉放进自己的布袋子里。 他剥得异常认真,骨节分明的手指将那些白色桔络拣得一丝不剩。仿佛太过专注,过了半晌他才头也不抬的回答道,“急什么,慢慢走便是。” 苏右再次听到这句回复的时候,几乎绝望地回头看了看那小幅度挪动的轿子。心想:公子诶,您现在岂止是慢啊,恐怕连乌龟爬起来都会比我们这队人马快一些吧? 他瞅了瞅地上蠕动向前的小蜗牛,不觉有些眼熟。却见那小蜗牛一边爬行,一边扭动着触角回过头来。好似正咧着嘴角冲他嘿然一笑:竖子,还不赶紧跟上,要不然小爷我可就不等你们啦! 小蜗牛当然不可能嘲讽也不可能笑,但是苏右却着实摸不着头脑。忍了又忍,他终于抬手抢过小贩的背篓,打发了些银两将他赶走。然后亦步亦趋地走在苏幕遮身后,问道,“公子,我们不是要去封家别院嘛,走得太慢,万一那封珏带上阿四姑娘,一起跑了可怎么办?” 苏幕遮正聚精会神的拣橘络,也不搭理他,直到全部弄干净,并将桔子放进了布袋子,才慢条斯理地说道,“封珏如今半疯不疯,早已不是阿四当初的表哥了。他不但不会跑,还会带着阿四一起回别院。” “为什么?”苏右一边问,一边递过一个桔子。 苏幕遮接过桔子勾唇一笑,”因为,别院里有人在等他。” “谁?”苏右猛地一怔,沉声道,“难道是欧阳明?” 苏幕遮略微摇摇头,“当然不是他,但不管是谁,我们都不能太急。阿四的身世复杂,封珏若要说清,恐怕需要不少时间。” “可是,”苏右略有不解,奇道,“公子既然想让阿四姑娘知晓自己的过往,昨日为何又要吩咐苏左潜进封府,然后下暗器刺激封珏发疯呢?” 苏幕遮瞥了苏右一眼,笑道,“本公子要他说,但他也不能说得太多,时机未到。” 苏右似懂非懂地点头,又问,“公子,我们此次是去捉拿封珏,但是万一阿四姑娘阻止,或者干脆不跟我们走了可如何是好?” “她阻止不了,”苏幕遮手中一顿,眉间微动,道,“她也不大可能一冲动就不管不顾起来,用阴司困了她三年,也该有长进了。” 苏右一时不知如何接话,于是转回起初的话题,道,“公子,走得太慢,周大人和刑关公子恐怕要耐不住性子了。” 苏幕遮正拧眉沉思,闻言朝他一瞥,似笑非笑,“到底是他们耐不住,还是你耐不住。”他也不顾苏右脸红,继续道,“周大人全靠我们出谋划策,而刑关,不是让阴司送了消息嘛。枪打出头鸟,他不会轻举妄动的。” 苏右点点头不再多话,递过一只桔子后,回头往队伍的末端瞧去。 长长的队伍几近百人,苏幕遮一人慢吞吞地走在最前端。原本,他和苏左并肩跟在苏幕遮之后的五步之远。而他们之后是两排持刀衙役,共约十数人,护着四人合抬的官家小轿。轿子侧边挂着“知州府”的印记,里面坐着肥胖圆滚的潭州知州周大人。而背负长刀的刑关,则隔着数十护卫,一个人缀在队伍的最末端。 刑关心知阿四并不会有危险,但俊朗的脸上仍满是担忧。他忽然想起前任孟婆青狸,竟然被一个疯女人用根簪子给刺死了。当时听到消息的时候,他只觉得讽刺与不屑。如今轮到阿四,这个只会点跑路轻功的笨女人,落到了一个半疯不疯的男人手里,千万不能出意外啊...... 只是,连神机妙算的苏公子都没有算到,真的,出意外了! ☆、第47章 美人骨 微风吹过,摇曳生姿的虞美人在空中划出一条条幽美的弧线。 而有一条醇香的弧线,则顺着酒壶流出,滑过花瓣,最终滴入了青瓷的酒杯中。于是,酒香混着花香,充盈在阿四鼻尖。 她坐在花丛中深深吸了一口气,说道,“表哥,这一丛虞美人种类不同么?鲜花都是浇水,我还是第一次看人用酒浇花的。” 封家的别院早已人去楼空,连那位兢兢业业的老管家也不见了踪影。封珏对这一切视若无睹,坦然自若地提水浇花。足足忙活了半晌,才不知从哪儿端出一壶酒来。他先是自己不声不响地扪了一口,说那苏公子果然说得对,有花无酒无味,如今有花有酒,好甜! 说完,他畅怀大笑,拉过阿四让她帮忙倒酒。此情此景,阿四虽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也能勉强猜出个大概。 封府与封家别院空空荡荡,定是封珏使了计谋,将家人全部成功转移。而他自己,则一个人留下来断后。 也是,明目张胆地击杀近百名朝廷军士,这是死罪。更何况,他还惊扰了已故大皇子的灵柩。就算大皇子不日就将臭名昭著,然死者已矣,今上念在父子之情,必当会为其留一些颜面。 如此,封珏要面临的,便是个死局! “表哥,走吧,忘了这些是是非非,走得远远的,从此天高地远海阔天空。你也可以再找一朵虞美人,然后永远不要回来。” 阿四承认自己非常想找回曾经的记忆,但这并不代表她赞同封珏永远活在记忆里。此种局面,如果一定要选,她支持他离开这里,重新开始。当然,此时的她虽然从封珏口中得知自己的身世,但根本想不起任何东西。与其听人叫自己“古池”,她更习惯叫自己阿四。 匆匆三年,古池仿佛死了,而阿四却真正地活了下来。 活着,才会有希望! “我知道表哥你在担心什么,知州府的人,我可以试着拦一拦,你快走吧!” 然而,封珏却笑了笑,他接过斟满酒的青瓷杯,然后横跨两步,站在一小丛虞美人旁边。 这里的虞美人逆天而放,如同要与苍天日月竞寿,开得妖娆多姿,美丽非常。其中,有一小丛被小栅栏单独围了出来,它们朵朵向上,开得最是艳丽。 封珏就站在这丛虞美人旁边,亲手将酒水撒下。一杯又一杯,足足撒了九杯才停了下来。他说,“我不会走的,有人在这儿等我。” 阿四闻言一惊,警惕地环视周围,却没发现任何动静,“谁,谁在等你。” 封珏闭着双眼深吸一口气,然后弯起唇角,扑通一声坐在了地上。 阿四被吓得倒退一步,反观封珏,春风满面,情意绵绵地抚、摸着花瓣,“止水,你等久了吧?唔,这么久都等了,那就再稍等片刻吧......” 微风吹面,也吹得虞美人随之摇晃。于是,盛开的花朵如同娇羞的姑娘,微含着下巴,一点又一点。好似在说,好的呀...... 阿四也算经历了不少风雨,见此情景却仍忍不住背后一寒,咬了咬唇,道,“表,表哥......” 封珏回眸一笑,如同腻在蜜罐中的孩子一般,高兴道,“别怕,这是你表嫂止水啊。” “止水,已经死了。”阿四忍了忍,还是小心翼翼地回道。 封珏倒是少有的面不改色,喜滋滋道,“她就在这儿呢。”说完,右手食指一伸,点了点身边那丛虞美人,示意阿四快看。 阿四快要哭出来了,暗道表哥啊表哥,你不是吧?这个关键时刻,你又犯病了。之前见你胸有成竹,还以为你有所准备呢,如今...... 正在这时,门外黑影一闪,有人出现在了二人眼前。 他作了一揖,恭声道,“珏少爷。” 阿四一愣,“张德?” 此人正是张德,那个引着她和刑关前去跟踪王玉的衙役。可是仔细一看又好像不是,一模一样的面容与着装,往那儿一站却全然是另外一种气势。 那个唠哩唠叨罗里吧嗦的笑呵呵小衙役已然不见,此时的张德面目肃然,双眼精光有神,浑身透着一股杀气。 他微弓着腰,语气谦卑,字里行间却全然没有一丝害怕,反而尽是傲然,“花开得好不好,得看养料好不好。珏少爷的这丛虞美人美得如此惊艳,那是因为有了不得了的花肥啊,珏少爷,您说,是也不是?” 封珏在张德出现的那一瞬间,便敛去了笑意。此时他不答反问,森然道,“张德,明明让你潜伏在知州府,为何会出现在此处?” 张德眼中暗光一闪,先是看了看呆立一旁的阿四,才低声道,“珏少爷,主公有话带给你。” 封珏不屑,厉声道,“我猜到有人会来,却怎么也没想到会是你。张德,枉你我主仆多年,你可真是条好狗,这么快就找到了下家!” 张德听到此处脸色一沉,忽而阴测测一笑,“我张德就算要做条狗,也不会做你的狗。”他低头扫了眼娇艳欲滴的虞美人,嘿嘿笑道,“都说青山埋忠骨,珏少爷却颇有风流,来了个花下美人骨。哟,你这脸黑成这样怪吓人的,这就恼羞成怒了?啧啧啧,当时你一刀砍下止水的脑袋,可是连脸眉头都没动一下的......” 话音未落,罡风乍起! 一支玉箫如同天外神兵,携着雷霆之怒狂扫而来。张德哈哈大笑,虽然躲得狼狈,到底还是没被打中。 如此,封珏脸色更黑,张德笑得更欢,而阿四......阿四又一次被惊呆了,不可置信地看着将将相认的表哥。 只见他横眉怒目,哆嗦着双唇,手中玉箫划出一道道的剑气。剑气凶戾,追得张德飞速腾挪四处躲避,也将那些开得正旺的虞美人扫倒一大片。 封珏眼珠微突,眼中血丝骤起,额头青筋直跳,阿四回过神来后暗道一声不好,又要如昨天一般发作了! “张德,我不管你是谁,快救他!” 说完,阿四抽出伞柄中的短剑,纵身一跃,直直朝封珏扑去。张德原本捉弄得正起劲,见此心中一跳,大叫一声不可。 阿四要是有个意外,自己可如何跟主公交待?于是,也跟着飞速朝封珏扑去。 当时的情况是,阿四站得最远,而张德离得却很近。 如此,待阿四飞身掠至的时候,张德已经与封珏滚成了一团。 两个人你一拳我一脚,原本是一流的剑客,此时却如同小孩打架一般,连扯头发和咬人都用上了。 “啊!”随着一声嘶叫,封珏竟生生咬掉了张德的半只耳朵。阿四站在一旁不知如何是好,再看那滚入花丛的半只耳朵,只觉得自己的耳朵也开始疼了。 回神之后,封珏已经将张德完全控制住了,“狗奴才,敢跟本少爷玩儿这招?本少爷如果想要弄死你,一层功力也不用!” 刚才还洋洋得意的张德此时灰头土脸,眼珠子骨碌碌一转,吼道,“封珏,你不要命了。我是受了主公之命前来,潭州发生的这些事,主公事先并不知晓。无论是虞美人止水之死,还是暗杀阿四姑娘都并非他本意。主公说了,只要珏少爷愿意放下屠刀,那么珏少爷还是曾经的珏少爷。主公曾允诺的,一定为您办到。还有还有,”他用余光扫了一眼呆若木鸡的阿四,道,“主公说,只要你能将姑娘也带回去,他定然重重有赏,许你一个前程似锦! 这长长的一段话,张德说得又快又急,恨不能再多长一张嘴似的。可惜的是,封珏无动于衷,右手一用力,张德便觉得喉间一紧,呼吸越来越困难了。 急中生智,张德瞄到站在一旁的阿四,拼命叫到,“姑娘救我,封珏早就半疯不疯了。止水就是被他亲手杀的,咳咳咳!” “闭嘴!我没有,我没有没有没有!!!” “咳咳咳,”张德翻着白眼,求助地望着阿四,“救我,否则下一个就是你了。封珏不但发疯,亲手杀了舍身救他的止水,还将她的尸骨埋在了花园里!” 他一边嘶声力竭地叫着,一边偷偷按住腰间一物。 “快拦住他!”阿四惊叫一声,却来不及了。只见一缕红烟直冲云霄。最后“啪”的一声,在空中腾起一团红雾。 张德此时又是得意一笑,瞥着封珏道,“咳咳咳,你没有资格在这儿祭奠止水,你也根本配不上这些虞美人。你亲手杀了止水,你还害死了王玉!你这个自私自利的畜生!” “闭嘴闭嘴!我不是故意的,那是意外,是意外!”封珏如被踩中尾巴的猫,眼中凶光毕现。 张德嘿嘿一笑,“用两个最爱你的女人,换你封府一家上下,封珏,你赚翻了!” “我说了是意外!”封珏袖中闪过什么东西,然后猛地一用力,唇瓣发白,哆嗦着重复道。 阿四定睛一看,只见张德脖间嘴巴张得老大,喉间却横着一丝红线。疑惑间,却见那红线慢慢变粗,渐渐地,有流不尽的鲜血顺着“红线”淌了下来,染红了衣襟一片。 而眼泛血丝的封珏却神经质地喃喃,“我杀了你!杀了你!杀了你这个狗奴才!” 张德已然断气,封珏也渐渐放松了下来,最终将怀中的死人一扔,一屁股坐在了花丛中。 阿四小心翼翼地靠近,但见封珏手中抓着一缕细细的丝线,“表哥,这,是什么?” ☆、第48章 不过因果 阿四小心翼翼地靠近,但见封珏手中抓着一缕细细的丝线,“表哥,这,是什么?” 封珏呆呆地回过头来,先是看了眼阿四,然后又瞧了瞧密密卷在自己手上的丝线,嘴角挂上了一丝温柔,道,“这是,天蚕丝。止水擅长萧中剑,但每次暗杀用的却都是天蚕丝。” 说到这儿,他顿了顿,继而眼中含泪,“止水,你不会怪我的对不对,我也是被逼的。我都想好了,你活,我放弃一切陪你走天涯。你死,我也绝不爽约。把生机给封府吧,你我手中沾满鲜血,也该休息啦。” 阿四这才想起,起初发现湘江劫杀一案的时候,刑关曾几番推测,杀人的凶器不是剑,应是其他极细极长的事物。 果然啊...... 思索间,封珏蓦地窜到了她的眼前。 阿四惊愕不已,正待反应,却见封珏将一根细细的丝线密密地缠在自己手上。 “天蚕丝乃一件不出世的兵器,杀人之后无痕无影,其锋如刃,可穿铁甲;其柔似水,可作丝线。天下诸物,已无可断!此物乃是一位天才铸剑师的毕生心血,小池,好好保存。” “表哥?”阿四满头雾水,急得直跺脚。 “嘘,时间不多了,听我说!”封珏一下子凑到阿四耳边,低声道,“小池,听表哥一次,不要进京,离得越远越好。如果逃不过,那么王玉投河的湘江岸边,那水下有一个密封的盒子,你找个没人的时候去拿走。” 阿四脑中一片混乱,各种信息交替,却不知该抓住哪一样,于是一只手抓住封珏的衣角,想要细细询问。 正在这个时候,却见封珏脸色一变,然后倏然朝她拍出一掌! 变故来得太快,阿四浑浑噩噩之中,只觉得胸口一痛,身边轰隆隆的声音震耳欲聋。而自己就如一只断翅的蝴蝶,被封珏这一掌拍得飞出了老远。 这一切说起来太慢,其实只是眨眼之间的事情。阿四也不知身在何处,只觉得内息翻涌,喉头一甜,便连着呕出两口鲜血。 苏幕遮到达封家别院的时候,漫天的烟火飞扬,火舌窜起几丈之高,将他那张堪称绝色的脸庞映照得分外鲜红。 以周大人为首的一众衙役立刻就乱了,纷纷操起家伙,加入了救援的队伍。 不需要他吩咐,苏左第一时间就飞身跃了进去。紧随其后的,是身负长刀的刑关。而苏右则横剑守在苏幕遮身边,“公子,出意外了,竟然着火了!” 苏公子淡淡地嗯了一声,如果不是握得青筋直暴的右手,恐怕真的以为他依旧从容自若。 苏右紧锁眉头,嘀咕道,“不知阿四姑娘如何了,可别再出什么意外才好。”他说完半天没得到回应,便回头去看自家公子。 只见苏公子僵立当场,一双凤眸一眨不眨地盯着大火不放,口中喃喃有声,却因为声音太轻听不清楚他在说什么。那身宝蓝色的锦衣在火光的映照下,显得格外幽冷,凭空添了一股无助与孤寂。 苏右下意识地揉了揉眼睛,暗骂自己肯定是眼花了! 果然,再次睁眼去看,苏公子背手而立,双眉之间腾现的是凛然霸气和胸有成竹。 而苏公子的正前方,有一个俊朗如风的男人。 他一身紫袍,背负长刀,怀中横抱着一个青衣女子。冲天的大火将他背后的天空染上了血色,他却如闲庭散步,紧紧抱着怀中的一抹娇柔,仿佛那就是他自己的一小片天空。 那一个瞬间,苏公子恍惚觉得那大火变成了刑关身后的翅膀,将他托得很高很高,似乎马上就要飞起来一样。他捏了捏怀中的布袋子,最后看了一眼完全瞧不清眉眼的阿四,拂袖而去。 阿四再次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知州府的厢房里。 房门大开,门口坐着正在喝茶的苏幕遮。而床头则趴着一个黑黝黝的脑袋,阿四刚刚动了动身子,撑着胳膊想要坐起来,便见那只脑袋猛地抬了起来。 然后,出现在阿四视线里的是刑关惊喜的表情,“阿四,你总算醒了!” 或许是由于半梦半醒,那张英俊不已的脸上难得的懵懵懂懂,尽是一些怎么也收不住的情绪。阿四有丝尴尬,正不知该如何是好,便见床帐另一侧突地伸进一张脸来。 她什么也不说,只是包着眼泪一扁嘴,然后扯着嗓子委屈地哭了起来,“阿四阿姐,刑关阿哥欺负我呜呜呜!” 刚刚醒来的阿四被这一声撕心裂肺的哭泣一惊,顿时觉得脑中嗡嗡作响,当场就倒回了床上。 于是,刑关急得大骂,阿朵被骂便哭得更响,苏公子摇着折扇在一旁看热闹,房中又是一番闹腾。 待到房间再次安静下来的时候,阿四床头便只剩下了一个苏幕遮。 苏公子将一个布袋子放到阿四枕边,然后小心地替她掖了掖被子,道,“好好休息吧,我们两日后再走。这个,”他指了指那个布袋子,“这个是剥好了皮的桔子,我尝过,很甜,经络也已经摘干净了,慢慢吃吧。” 阿四等到苏公子离开,才打开那个布袋子,里面装着黄橙橙的桔肉。薄如蝉翼的一层桔衣包裹着金黄芳香的汁水,放进嘴里咬碎,汁水便会蔓延在舌尖和口腔的每一个角落,最后滑进喉咙。 阿四觉得,桔子,很甜。 此刻,她又想到了封家别院的那一幕离别。 此起彼伏的爆破声中,封珏与几个黑衣人战在一处。烟雾弥漫,火光冲天,待到解决完那些黑衣人,他也被包围在了火光之中。 火舌撩起无比炙热的风,吹起他那身如雪的白衣和如墨的黑发。 刺目的火,艳红的花,以及恣意微笑的白衣人。大火袭来,封珏站在虞美人盛开的地方,冲着阿四投来最后那甜甜的一笑。 阿四后来发现,终此一生,她都没有见过比这更美丽的虞美人了。一如那个为爱丧命的止水和自、焚而亡的封珏。 第二日,夜。 换上夜行衣的阿四忍痛赶到了湘江岸边。 湘江的水一如既往的冷,犹如那个无月无星的夜晚,近百名军士莫名丧命,而那灵柩之中的遗体被人扒光了衣物,只剩下了一朵娇艳欲滴的虞美人。 时隔多日,故地重游的阿四却想到了王玉。那个以君之名,命吾之名的女子。阿四想,恐怕她假装投河自尽的那一刻,就想好要舍命了吧? 冷风凄凄,由不得重病的阿四一再地感慨伤怀。于是,她利落地潜入水中,找一阵后又上来歇一阵,如此几次三番,总算在天亮前找到了封珏口中的那只盒子。 盒子密封得非常好,里面滴水不进。阿四打开以后,发现盒子里装的是一只绒布袋子,而绒布袋子里装的却是一块木头。 一夜折腾,阿四第二天便发起了高热。大夫一边叹气,一边捋着胡子给重新开了药,又一再强调必须静养。因此,行程又耽搁了下来。 这日,阿四从梦中惊醒后,便再也睡不着了。 她从床下暗格拿出一个包袱,包袱里并没有什么特别的,除了一幅画和一个木头方块。 阿四后来研究过,这并不只是个木头方块,它还有个名字——叫鲁班锁。 鲁班锁,又称孔明锁或者八卦锁,坊间也叫莫奈何,是个老少皆宜的小玩意儿。此物乃是拼插器具内部的凹凸部分,也就是榫卯结构啮合,十分巧妙。一般的鲁班锁,是容易拆不易拼。然而,这个鲁班锁非常难,阿四把玩了一整天,竟然连拆都拆不开来,好生奇怪。 封珏表哥为什么要给自己这个东西呢? 阿四百思不得其解,正是郁闷不已的时候,有人在门外轻叩几声,随后传来了苏幕遮的声音,“阿四姑娘,醒了吗?” 呃,苏公子最近很闲吗,怎么这几日天天往这里跑? 阿四也来不及多想,手忙脚乱地将画和鲁班锁藏在枕头下面,然后扬声道,“苏公子,我醒了。” 苏公子貌似真的很闲,这不,他又将满满一袋剥好的桔子放到阿四枕边,“阿四姑娘,今日觉得如何?” 苏公子就是苏公子,只要站在那儿微微一笑,便能让人如沐春风,遍体升温,果然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国色天香、天生尤物...... 呃,天生尤物...... “阿四姑娘,想什么呢?”见阿四靠在床上盯着自己看,那呆头呆脑的样子......苏公子忍不住心中暗笑,嘴上却严肃正经地问话。 阿四被拉回思绪,暗骂自己粗俗,于是随口胡诌道,“唔,没,在想封珏和止水,好可惜。” 苏公子闻言也是轻叹一口气,道,“唉,看似天地无情,其实不过因果。” 阿四听得似懂非懂,于是,一脸茫然地看着苏公子的侧脸。 苏公子的侧脸也很好看,线条优美,真如上天神作一般。他还有一个坚毅的下巴,线条冷然,犹如刀削。 咦,这个角度看去,为何有点眼熟,是不是在哪儿见过? “阿四姑娘?” 苏公子的话语打断了阿四的腹诽,他眼中若有所思,用手指了指阿四的枕头。 阿四顺着方向看去,只见枕头被她不经意间挪动了一下,露出了下面压着的一样东西。她心中咚咚直跳,正不知该如何是好,却听苏公子慢条斯理的声音传到了耳边。 他说,“这,是一幅画吗?” ☆、第49章 哆哆哆 阿四又做梦了。 梦里烽火连天,遍地狼烟,山下旌旗在望,山头鼓角相闻。 那寒风凛冽的城墙上,有个锦衣的俊雅男子负手而立。吹角声中,他转身回眸,阿四正努力地辨识那张脸庞,然而尚未看清其面容,天外便陡然射来一支箭矢! 箭矢呼呼作响,眨眼便到了眼前,而变故也就在这一瞬间猝然而发! “砰”的一声巨响,箭矢竟突地爆裂而开! 转念之间,阿四尖叫一声猛地将那锦衣男子扑到在地。于是,铺天盖地的火星子就这样砸在了她的身上。 “啊!” 她放声大叫,一下子便坐了起来! 房间里黑漆漆的,木格子小窗半开,而外面的天,将亮未亮。 阿四抹了抹额头上的汗珠,长长舒了口气。 梦境太过真实,那种虚幻的滚烫,好似能够烧破皮肤,然后穿胸而过,将她整个人都完全吞噬在火热当中。 她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背后,肩胛、背面以及后腰处的皮肤都凹凸不平,犹如那未剥壳的荔枝,触感分外粗糙怪异。夜风顺着冰凉的手指划在上面,不但不冷,反而更加灼热滚烫。 其实不用看也知道,她的背后曾被灼伤,整块皮肤几乎没有一处完好。阿四闭着双眼靠在床头,想起有一次出任务重伤后,青狸前来帮她包扎。 浑身的鲜血和溃烂的伤口只是令青狸皱了皱眉头,而等她翻过身来,那镇定自如的孟婆大人,竟然忍不住一声惊呼,被吓得当场连退三步。 阿四从来没有仔细看过自己的背,当然,她也没办法清清楚楚地看完整。但是据青狸形容,自己背上的肌肤,犹如被搅碎的肉块重新拼接,疙疙瘩瘩异常恐怖。 她揉了揉疼痛不已的太阳穴,一边穿衣服起床,一边暗自告诫不要再去想那近乎真实的梦境。 摸索着找到火折子点亮蜡烛,烛光将她微微佝偻的身影投在墙上。阿四怔怔地看着,一时之间竟然想到了死去已久的封珏。 那个自称是自己表哥的男子,即使以身赴死于烈火之中也站得挺拔笔直,仿佛他只是去赴一场盛宴,而非生离死别。 想到封珏,便想到自己千辛万苦找回来的那个鲁班锁。 她打开藏在暗处的包袱,里面除了画卷,便是一个小布袋。小布袋曾经用来装过桔子,如今里面却是一堆木条木块。阿四打开布袋子看了一眼,脑海中浮现的是在潭州知州府的那一幕。 彼时,她正对着清风朗月的苏公子发呆,却不知人家眼睛尖,一眼便看到了自己枕头下压了东西。 阿四当时心中急跳,一面纠结要不要找苏幕遮参详,一面却不知为何地撒了谎。 “什么画?你眼花了吧,是这个!”说着,她回过身来一遮,手从枕头下一把取出了鲁班锁,然后勉强一笑,“是个鲁班锁,我不太会玩,苏公子会吗?” 事实上,当时露在外面的,的确是画卷的卷轴。阿四自认为急中生智,却也知晓掩饰得太过明显。 苏公子当时什么表情呢? 唔,他好像什么表情也没有,只是顺其自然地接过鲁班锁,眯着眼睛笑了笑,道,“看不出来啊,阿四姑娘童心未泯。” 阿四忐忑一笑,“这个,”指了指他手中的鲁班锁道,“太难了,玩了好几天,我却连拆都拆不开,更别说装了。” 苏公子闻言瞥了阿四一眼,先是拧眉细细看了一番。继而唇角爬上了丝丝笑意,然后手指灵活地旋转着手中方块,几个轻按拉取。眨眼之后,榫是榫,卯是卯,对阿四来说难于上青天的鲁班锁竟然被完全拆开。 阿四瞠目结舌地看着眼前一堆长长短短的小木条,磕磕巴巴道,“苏......苏公子......好,好厉害!” 苏公子粲然一笑,把玩着其中一截木条居高临下道,“这个鲁班锁与一般的鲁班锁不太一样,难度的确颇高,也不怪你拆不开了。” 阿四一脸崇拜地点头,笑呵呵半晌才反应过来,丫的这不是变相地夸他自己聪明,损自己蠢么?! “如何,是不是要我装回去,然后教一教你。唔,其实吧,”苏公子弯起食指了指自己的脑袋,道,“动一动,其实也不是非常难的。” 当时的阿四嘴角一扯,脸色不太好看,瓮声瓮气道,“不用了多谢!苏公子都帮我拆开来了,难道还装不回去吗?” 说完,也顾不上苏公子说了些什么,一把将拆开了的鲁班锁夺了回来。 事实证明,即使苏公子将鲁班锁给拆了开来,她阿四也依然装不回去! 阿四颓然地把玩着这些鲁班锁的根柱,既不甘又无奈,“真是奇了怪了,小小几段小木条,竟将本姑娘给难住了!唉......尺有所长寸有所短,这也不是我阿四不聪慧,只是本姑娘不屑于耍这类小娃娃耍的玩意儿!罢了罢了,本姑娘能屈能伸,求他一求又如何?人家苏幕遮,可是闻名当世的鲁南苏公子!” 自我安慰一番后,阿四下定决心要去找一找苏幕遮。于是,收拾好东西,梳洗装扮,然后让楼下小二送上些吃食。 等到阿四出门的时候,天已经蒙蒙亮了。 此地乃是宛城,位于京城之南。再北行百里,穿过两个小镇,便能进入轩辕国都城。 清晨的宛城人流稀少,街上的商铺大门紧闭,连做早起生意的包子店也才刚刚开张。 阿四呼吸着空气中尘土和早点的混合香气,出了临时下榻的客栈往西而行。她要去苏幕遮所住的另一家客栈,于是一路穿街过巷,最终在一处偏僻的街角停下了脚步。 然而,一停下来,阿四便忍不住后悔了。 清晨的宛城还不是很亮,高高的房屋矗立在两旁,因着微弱的光线显得影影憧憧。稍有风刮过,天地间便响起沙沙沙的声音,衬着随风摆动的树枝,格外渗人。 更渗人的是,沙沙的声音中夹杂着单调且诡异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好似有人穿了木头的鞋子,走在光滑的青石板路上——哆!哆!哆! ☆、第50章 啧啧啧 哆!哆!哆! 青石板路上单调的敲击声,回荡在空寂的小巷里。 “谁,出来!” 阿四蓦地回头,空荡荡的街路上除了随风扭动的树影,便再无其他,连那诡异的哆哆声都刹那消失无踪。 她下意识地往有些晨光的地方挪了挪,又侧耳听了半晌,确定毫无声响后才转回身继续往前走。 然而,这才抬腿了走了几步,“哆哆哆”的声音又再次响起! 阿四心中狂跳,却也不敢回头,闭着眼睛埋头就往前跑。只是,她跑得快,后面的哆哆声也跟着快,甚至有越来越急的趋势。而她一停,那声音也跟着停,直到她再次赶路。 阿四在宛城已经逗留了几日,这是头一次觉得此处的巷子是那么的长,长到没有尽头似的。 第五次停下脚步的时候,阿四决定不走了,干脆踮着脚尖往回走。 是人是鬼,本姑娘倒是要见它一见! 眼看着走到一个拐弯口,就要准备往左拐,却见一个黑影倏地窜了出来! 阿四只来得及看清对方那一身乌漆墨黑的长袍和倒披在脸上的头发,便觉得眼前一晃,一把尖刀朝她递了过来! “哇呀妈呀!”阿四的心跳到了嗓子眼,头一扭,撒腿就跑! “嘿嘿嘿......” 哆哆哆的声音愈来愈急,伴随着一连串沙哑刺耳的欢笑,如同刀剑划过铁片一般,异常难听。 阿四再不犹豫,提气猛纵,眨眼便跃到了几丈之外。接着,脚下一错,无头苍蝇似地往亮一点的地方发足狂奔。 真不怪她没出息,用刑关的话来讲,她阿四浑身上下拿得出手的,也就这跑路的功夫了。 好在,随着阿四憋足了劲的一路飞奔,身后那怪异的声音越来越轻,取而代之的是前方时断时续的吆喝叫卖声。 天光放亮了,两边的商户都陆陆续续开了门,赶早市的百姓各自行色匆匆,主街道上人迹也渐渐多了起来。 阿四在混进人群的一瞬间,稍稍松了一口气。但是,她也丝毫不敢掉以轻心,脚下动作不慢反快,飞速朝前奔去。 宛城有条路叫做月阳路,月阳路上有家月阳客栈,客栈坐北朝南,坐落在闹市中心,生意异常红火。 阿四到达月阳客栈的时候,苏右正急匆匆地往外赶。两人一进一出,又都是闷头快跑,直接就撞了个满怀! “哎哟!” 阿四被撞得头脑发晕,她还没说什么,苏右一个大男人却哇哇大叫了起来。一个纵身弹跳,仿佛怀中的女人是个吃人的恶魔一般,骤然跳出了一丈开外! “阿,阿四姑娘......你,你怎么来了?” 他一双眼珠子差点要瞪到地上来,先是鬼鬼祟祟扫了一眼二楼上那半开不开的窗户,见那窗口有人影闪过,便哭丧着脸道,“阿四姑娘,你,你走路怎么不看路的?你说你老大清早,撞哪儿不好,撞我身上干嘛?” 阿四今早心情也不好,见状一手揉着发疼的肩膀,蹙着眉头恼怒道,“大清早的你叫什么叫?明明是你撞了我,你还好意思恶人先告状?!” 苏右被吼得一愣,撇了撇嘴嘀嘀咕咕道,“大清早的,一个两个都这么冲是什么毛病?” “你嘀嘀咕咕的以为我耳朵聋了么,你说谁毛病呢?” “我,”苏右梗了梗脖子,又马上垂头丧气道,“我有毛病行不行?!” “你家苏公子呢?” “呃,”苏右瞅瞅阿四,想了想才道,“公子起了,此时应该用完早膳,阿四姑娘,你要不要上去看看?” 二楼的房内,苏公子一身家常装扮,手执一颗黑子,正拧着一双好看的眉毛不知所思。 棋盘上黑子错落有致,白子已然被吃了一大片,他捏着那颗黑子迟迟不下手,双目放空,仿佛走神。 阿四和苏右进来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这么一幕。 阿四不懂棋艺,瞄了一眼棋局,随口道,“白子都快被杀得片甲不留了,大势已定,一颗黑子而已,犯得着想这么多么?” 苏幕遮闻言收回了满腹心事,一双丹凤眼若有所思地看了看阿四,然后又垂头打量着棋局,闭了闭眼,缓缓道,“大局虽定,这颗棋子却不太一般,苏某,有点......有点舍不得用在这里啊......” 阿四疑惑不解地看着难得犹豫的苏幕遮,一双杏眼里满是好奇,“一颗棋子而已,又有何舍得,舍不得的呀?” 苏幕遮听后浑身一震,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口。反倒是跟在阿四身后的苏右,见状缩了缩脖子,又咬了咬牙,一副豁出去的表情,道,“这颗棋子不一样,阿四姑娘你不知道,其他的黑子都是黑曜石做的,只有公子手上那颗是玉石所制。公子又天天带在身边,难免有了感情。” 阿四听后点点头,似懂非懂地看着棋子。苏幕遮却忽地沉了脸,朝苏右斜了一眼,冷冷道,“多嘴!” “一个人下棋而已,哪有这么多唧唧歪歪的,累不累啊?”阿四找了张椅子坐下,又自己给自己倒了杯水,轻飘飘道。 苏幕遮听到这儿却又是一怔,缓了缓,才道,“累,所以以后,还是少下吧......” 说完,闭了闭眼,将黑子轻轻按在了棋盘之上。 今日的苏幕遮有点奇怪,阿四却也不理,径直将布袋子中的鲁班锁倒了出来,睁着又大又圆的眼睛道,“苏公子,你有空吗?” 苏幕遮瞧了瞧满桌零碎,当下便乐不可支道,“苏某还以为,阿四姑娘这么快就装好了呢?” 苏右见自家公子那阴晴不定的脸上总算放晴,这才舒了口气。于是,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关上房门,然后安静地守在门边。 时间过得很快,并没有过太久,日头便从东面的边角,移到了天空正中。 苏右正迟疑着,是否要进去问一问午膳的事儿,房门却被从里面拉开了。阿四笑意盈盈地跨了出来,还好心情地给了苏右一个大大的笑脸。 “苏公子,待我回去再琢磨琢磨,下次准成。”说完,也不待房内的人回话,哼着小调,一蹦一跳地往楼下而去。 苏右看得目瞪口呆,还情不自禁地揉了揉眼。说句实话,自从认识阿四到现在,他还从未见过她有这么高兴过。仿佛得了糖果的孩子一般,笑得找不着北。 然而,更让他吃惊的,是自家那位腹黑的苏公子。 惊艳绝伦的苏公子,正撅着屁股趴在床上,半个身子窝在床头,不知道捣鼓些什么。 “公子?” 苏右见自家公子毫无反应,犹豫片刻,还是慢慢走了过去。 这不看便罢,一看之下,苏右差点傻了眼。 只见床头散着一堆木头块和木头条,自家这位公子正皱着眉头拆拆弄弄,嘴里喃喃自语。 “公子?公子......” 苏右连着唤了几声,苏幕遮却头也不回。长短不一的木条在修、长的手指间翻飞,他肃着脸,像是在做一件神圣不可侵犯的大事! 苏右左想右想,最后不得不硬着头皮,凑上去大喊了一声,”公子!” 苏幕遮被这突地一喊吓了一大跳,手上一抖,一根木块掉进了床缝缝里。 “苏!右!” “......” 苏右又是拖床,又是钻床底,总算将那块小木块拿了出来。再次回到桌边的他抹了抹汗,双手递上小木块,道,“公子,您看看。” 苏幕遮脸色总算好看了些,接过小木块哼了一声,道,“鬼鬼祟祟,再有下次,你就去把苏左给我换回来!” 苏右频频点头,心想苏左待的那个鬼地方,我可不想去!他看着自家公子手上的那堆木头疙瘩,问道,“这是,鲁班锁?” 苏公子瞄都不瞄他一眼,嘴角却控制不住地往上扬,脸上洋溢着一片笑意,算是默认。 “公子怎么突然玩起鲁班锁来了,以前不是说这是小孩儿的玩意儿,浪费时间么?” 苏公子闻言手中一顿,故作轻松道,“好久不玩,玩一玩打发时间也不错。怎么,你很闲么?” 苏右心中暗笑,他家公子他难道还不了解?打发时间,骗鬼的吧!想起阿四之前倒在桌上的木头条,苏右非常肯定地猜测,他家公子这是怕丢人,在这儿偷偷练手呢! 他这边偷着乐,苏公子脸上却有点挂不住。于是,苏右眼珠一转,连忙岔开话题,“公子,上次您在桔子中放了药,可是今日看来,阿四姑娘好像没什么反应啊?” 苏幕遮双眼依旧专注在手中的木块上,头也不抬道,“你最近派人暗中盯紧阿四,时间差不多,药效也快发作了。” “呃,”苏右思索一番,低声问道,“公子,您当初救她回来,直接给她用了孟婆汤,如今为何又要给她暗中下解药呢?” 苏幕遮这才停了手中的动作,抬头瞥了他一眼,道,“此事本公子自有定夺,倒是刑关那小子,你要给我好好盯着。” “是,”苏右点头领命,下一刻又道,“其实,刑关虽然喜欢阿四姑娘,但暂时也不会找崔判官谈亲事的吧?再者,他到底是阴司的人,是自己人啊。” “只有放在我的手心里,才算稳妥。其他人,变故太多。” 苏右心里暗想,放在手心里的可是宝!公子您这样用合适么?对于阿四姑娘,您可是三天两头地将底牌筹码什么的挂在嘴边啊。 心里这样想,嘴上却什么也不敢说,反而点头哈腰道,“是是是,那公子,还需要我现在去放消息给崔判官,让他给刑关多找点事情么?” “不用。” 苏幕遮回答地斩钉截铁,苏右不免诧异,却听他家公子紧接着就说,“不用了,本公子亲自飞书崔判官,刑关要是有什么异动,立即调回阴司本部,将他们两个人分得远远的。”末了还幽幽加了句,“可不能让这小子坏了本公子大事。” 苏右心中大笑,面上也跟着有点抽搐,于是低着脑袋站在原地不动。苏幕遮见状眉头一紧,将手中装了一半的鲁班锁一放,笑盈盈道,“对了,刚才是怎么回事?” 苏右有点摸不着头脑,“刚才怎么了?” “刚才在楼下,你抱谁呢?” 苏右瞬间苦了脸,“公子,你听我说......” ☆、第51章 阴司手笺 仲冬,京城。 日光仿佛被人揉碎,然后从云端撒下,落在大地的角角落落。 刑关坐在屋顶,眯着眼睛俯瞰这光怪陆离的都城,然后狠狠地扪了一口酒。烈酒入喉,一路烧到了胃里,方才觉得这阳光有点暖和。 “看看你,自从来了京城整个人就不太对劲!”坐在一旁的天眼一把抢过酒壶,看不下去地数落,“怎么,一大早就跑这儿来喝闷酒,将军府住得不舒服?” 刑关冷笑一声,“你真当以为将军府是我家,来去自如,舒服得紧?” “将军府怎么不是你家?”天眼回嘴道,“刑关,明人不说暗话,你我共事多年,我难道还不知道你?虓虎将军何守正,他可是你的亲......” “好了!”刑关猛地打断,翻脸道,“你今天若是来陪我喝酒就坐着,若是来说些废话的,趁早滚蛋!” 天眼被吼得暂时闭了嘴,却终究忍不住道,“好好好,不提这茬行了吧!”说着,他迎着风灌了口烈酒,然后无语地看着身旁的男人。 刑关却更关心他那壶酒,见状手一探,抢过酒壶急呼道,“你喝那么大口干什么,给我留点!” 天眼哭笑不得,见刑关自顾自又灌了一大口,道,“罚恶司刑关,被你手下那些小子瞧见这副德行的话,恐怕都要被惊掉下巴!” 刑关咕咚咕咚地吞了酒,默然半晌,忽然转过头,“天眼,你说,那个笨蛋为什么不跟着我入京,反而要和那苏幕遮一起留在宛城?” 天眼怔愣了一会儿,试探道,“你是说,阿四?” “除了她还有谁会这么笨?”刑关显然气得不行,咬牙切齿道,“不和我这个自己人同路,跟着个外人算是怎么回事?真该找崔判官,好好告她一状!” 天眼欲言又止,最后无奈道,“你难道偷喝了阿四的孟婆汤不成?阿四那是在宛城等赏善司规仪,崔判官亲自安排的你懂不懂?再说了,你为何独自带人和灵柩先行入京?除了阴司的安排,你还代替了虓虎将军!看着吧,不出多少时间,一官半职是少不了你的。” 刑关听后嗤笑一声,“若不是被逼无奈,你以为我想要跟那何守正有什么瓜葛?再一个,你说规仪好端端和你两人潜在京城,她倒好,没事儿倒着走,跑宛城去跟阿四汇合算个什么事?我看,崔判官也是老糊涂了。” “喂!”天眼大叫一声,警惕地环视了下四周,低声道,“你小子疯了!崔判官也是你能数落的?人家说什么,你做什么就成,胡言乱语是不想要命了?!” 刑关似乎也发觉自己失言,不再多说,只顾自己喝酒。 天眼哪里看不出来刑关的心思,他伸手拍了拍对方的肩膀,几乎是语重心长道,“我以前就说,你这人就是块冰,对谁都冷冷的毫不在意。却只会动不动对着个阿四发火,这是什么你知道吗?这就是你上心了!瞪什么瞪,瞪了我今天还是要说!你啊你,之前还死鸭子嘴硬不承认,如今没话说了吧?唉......行了,趁现在还没全陷进去,赶紧把这心思给摘干净咯!” “为何?” “为何?嗨!”天眼又狠狠拍了拍刑关肩膀,道,“别给我装糊涂,你可别告诉我你不知道!整个阴司,能动阿四的,就只有先生。其他人,别说你我,就连崔判官都不敢跟阿四大声说话。阿四破格升了孟婆,本事却连上几任孟婆的一半都不如,背地里多少人不舒服,但你看看,除了你时不时去给她找不自在,谁曾当面说过半个字?” 刑关这下不说话了,眯着双眼遥望远方,一副陷入沉思的样子。 “离阿四远一点吧,做兄弟的,只能说到这儿了。” “我若是说不呢?” 天眼扯了扯嘴角,食指指了指天空,“你知道现在是几月份么?” 刑关莫名其妙,顺口回道,“十一月啊。” “十一月又称什么?” “仲冬?霜月?子月......” 刑关连说了几个,天眼都摇摇头,最后索性闭上了嘴巴,等那厮自己说。 却见天眼脸色一正,缓缓道,“龙潜月。” 西风太冷,冷得刑关的手一僵,险些连酒壶也没有抓住。 他垂下头颅,支起一条长腿,就此静默不语。 长腿踩在屋檐上,而不太远的檐下,有个娇俏俏的女子悄然而立。寒风容易将人的脸吹得通红,她却被吹得脸色苍白,贝齿紧紧咬住唇瓣,一双水汪汪的大眼里满是冰凉。 “阿姐,你说得对,阿四她......”她面朝南方,轻喃声被凉风一吹,便散在了风里不知所踪。 宛城,月阳客栈。 去了外袍的苏公子,正坐在桌边,认认真真地剥着桔子。 剥好的桔子被放在一个晶莹透明的水晶盘里,旁边是一个完整的鲁班锁。那鲁班锁形状怪异,看着要比阿四手上那个难上几倍不止。 房间里非常安静,似乎只有苏公子剥桔子弄出的响动。倘若不仔细看,你会以为这里只有他一人。 而其实不然,在阳光照不到的角落里,正站着一个人。 此人一身绿袍遮身,大大的面具遮住了脸庞。面具做工精良,表情灵活自然,一副笑容可掬的模样。那些鬼差的面具,与之相去不知几多远。 苏公子慢条斯理地剥完最后一个桔子,摘干净上面的经络。然后,将其与盘中的桔子一起,放进了一个新的小布袋子里。 “苏右。” 话音刚落,房门应声而开,整装待发的苏右行到桌前接过袋子。“公子,可有什么话要带给阿四姑娘?” 见自家公子摆摆手,苏右便躬身退下,才至门边,却又听他扬声道,“慢着,回来。” “公子?” 苏公子想了想,嘴唇张合,却还是说不出一句话来,于是赌气一般地扭过头,“走吧走吧,没什么好说的了。” 苏右心中闷笑,顺手关上门,疾步离去。 房中再次陷入了安静,苏公子用丝绢擦了擦手,沉思片刻,对那暗影之中的人道,“规仪。” “在。”声音清脆动听,竟然是个女子。 被叫做规仪的女子轻轻踏前一步,“先生,京城之中的事宜,已然安排妥当。” 苏公子点了点头,又看了看她的面具,道,“规仪,你这是在做什么?这些面具是给鬼看的,本座不喜欢。” “是。”规仪一面答应,一面将面具摘下,露出了一张不俗的女人脸。鹅蛋脸,青黛眉,琼鼻樱唇,端的是一个姿容无双的大美人儿。 美人儿脸上毫无笑容,一板一眼地作了一礼后,便站得笔直笔直。 苏公子见状挑了挑眉,“怎么,还在跟本座赌气?” “规仪不敢,规仪乃阴司赏善司,直属先生座下,不该心存妄想。” “是不敢,还是不该?”他微微一笑,“瞧瞧你那嘴,翘得都能挂上个酒葫芦了,还敢说不生气?” 规仪听后抿了抿嘴,又望了望近在眼前的男人,试探道,“先生,京城之事牵连甚广,孟婆阿四原本是那......先生请三思而后行,万不可因私生变......” “啪!” 那只晶莹剔透的水晶盘被推下了桌子,砸在地上,碎成了大大小小的一片一片。 规仪浑身一震,恍然觉得自己的心,也在这一瞬间碎成了一片又一片。 然而苏公子却好似什么也没做过一般,依旧笑盈盈道,“规仪,你若守不住本分,本座现在就可赐你一碗孟婆汤。” 规仪不可置信地看着苏幕遮,然后缓缓垂下眼皮,再不多言。 苏公子见状满意地点点头,这才缓缓道,“京城是孟婆最后一个任务,此次的手笺,你替崔判官去送。”说完,将准备好的手笺递了过去,叮嘱道,“接下去的时间,你暂且放下阴司内务,跟在阿四身边,除非本座对你另有安排。” “规仪得令。” 苏公子见规仪虽是受了令,身子却一动未动,眉峰一动,道,“怎么,还有话说?” “先生,那幅画卷还未寻到,是否先让孟婆先寻到画卷,再......” “画卷,就在阿四身上。” 苏公子回答地淡定从容,却将规仪惊得脸色大变,张了张嘴,道,“这,先生,画卷怎会突然到了孟婆手里,可是,她并未上报阴司啊?” 苏公子闻言眉头一跳,“阴司又何曾下过命令,令她需寻得画卷后上报?”说着瞥了她一眼,语气无波道,“怎么,赏善司大人对本座的话也有质疑?” “不敢,规仪立刻去办。” “去吧。” 于是,太阳下山之前,阿四所住的客栈先后来了两位客人。 先来的是苏右,他送来了一小布袋剥得异常干净的桔子。 阿四有些受宠若惊,不好意思道,“这个,你回去代我跟你家公子说,多谢他,下次不用了。” 苏右此时才切身体会到自家公子的烦恼,他有些复杂地看了眼桔子,面上却嬉皮笑脸道,“别啊,我家公子不剥桔子,搞不好就要剥我的皮啦!阿四姑娘,你就当行行好吧。” 他见阿四噗嗤一笑,弯弯的眼睛里全是星光,又想到临出门自家公子那副样子,于是眼珠一转,挤眉弄眼道,“我家公子让我带句话。” “什么话?” “阿四姑娘独自一人住得太远,方便的话,还是搬来月阳客栈同住吧。” 苏右说得摇头晃脑,阿四听得俏脸一红,偏头想了想,才道,“当时不就是月阳客栈客满,我才被迫住到这儿的么?” “当时是当时,此时是此时,也许是有人退房了吧。” “哦......”阿四慢慢吞吞地吐了一个字,不知道在想什么。 苏右见状心中大笑,口上却说,“也不用太急,等我先去把房间安排好。今日时辰也不早,阿四姑娘明日过去正好。” 今天当然不能去啊,去了可不是露馅儿了?待我等会儿回了公子,就说阿四姑娘一个人住着人太寂寞,非要搬去月阳客栈同住。这样的话......哈哈哈! 苏右高高兴兴地走了,却又来了个身穿绿裙的姑娘。 “规仪?!”那姑娘出现在门口的时候,阿四吃惊不已。 她下意识扫了眼门外,问道,“你一个人来的?不是说,你来这儿与我汇合,是有要事要办吗?” 阴司之中,规仪与阿四不生不熟。阿四对她说不上喜欢,也说不上讨厌,却一向能直觉地感受到规仪的憎恶。 阿四自认为从不主动招惹人,于是也就当做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过自己的日子就好。 此时,规仪她淡淡一笑,用余光瞥着阿四道,“是有要事,但此事以你我二人为主,其余人等皆在暗线候命。而在说要事之前,崔判官也另有一事吩咐我代为转达。” 说完,规仪取出手笺,递给了阿四。 手笺,又见手笺。 这是,最后一个任务了吧...... 阿四有些感慨,一时万般心绪涌上心头。 手笺一如既往地呈血红色,精美异常。阿四吸了口气,轻轻打开,见上面的字体苍劲有力,却只有两个大字: 皇陵! ☆、第52章 皇陵与画卷 “皇陵”两个大字笔力遒劲,力透纸背。 阿四不谙此道,隐隐觉得这两个字写得有些味道,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这任务是一次比一次精彩,以前是到处给人灌药,如今是要开始盗、墓了不成?” 阿四收好手笺,颇有些自嘲。 规仪抿着嘴笑了笑,“我司怎可能去干些盗、墓的勾当?崔判官临出门曾交代,此乃先生亲自给你下的任务。” “真的?”阿四颇有些意外,“却不知,先生需要阿四完成到何种程度?” 规仪轻笑一声,理了理袖口才道,“先生之意哪里是你我可以揣度的?倒是崔判官曾亲口提点,你只需要负责找到皇陵入口,带阴司之人安全进入便可。” 阿四的脾气并不太坏,然而也并不意味着她很好欺负。除非是被逼无奈,否则要她忍气吞声,恐怕有些困难。 眼前的赏善司规仪说话阴阳怪气,挺漂亮一双眼睛好似得了毛病一般,动不动就朝她斜两下。饶是阿四想与之好好相处,见此也忍不住打消了套近乎的念头.于是,她敛了脸上的笑意,肃着脸,一板一眼地说道。 “其实,轩辕国真正的皇族陵墓,叫做轩辕陵。轩辕陵里安葬着每一任帝后,及其后裔。而皇陵又叫帝后陵,乃是当今武帝年轻时筹备建造,只等着自己百年之后,能与武后合葬在一处而不被人打扰。据闻,连当今武帝的原配以及那些早夭的皇子皇孙,都被葬去了轩辕陵,没有资格入葬在那儿。” “这些都是众所周知的事情,你想说什么呢?”规仪总算正眼瞧了阿四一眼,问道。 “我想说的很简单,轩辕陵乃是轩辕国帝君积累数代所造,其中财富虽被多次盗墓贼所窃,但底子雄厚。同时,入口也相对好找。试问一个随时会被打开或者拓建的所在,秘密藏起来容易不容易呢?相反地,皇陵里只有已故的武后,而武帝又担心重蹈轩辕陵覆辙,连选址都是秘密完成。现在别说入口了,我们恐怕连皇陵在哪儿都找不到。” 规仪听到此处正了正身子,饶有兴趣地看着她,道,“谁说我们是为那些陪葬品而去了?” 规仪这动作表情,活脱脱一个苏幕遮的翻版。阿四不喜欢苏幕遮那故作深沉的样子,就更加不喜欢现在规仪的样子。暗想,这两个人并未相识,怎么这抬手投足之间那么相似? 偏偏两个都是大美人儿,怎么做都赏心悦目,自然到无法挑剔。于是,阿四撇了撇嘴,口气冷硬道,“赏善司大人这是在卖关子么,我脑子笨,你尽管直说就是了。” 规仪噗嗤一笑,娇美的脸上现出了两个酒窝,“这个我也不知道,如果你想知道,可以去问一问先生啊?而且,皇陵虽然难找,但是我们已经有线索了。” 说完,她有意无意地瞄了瞄桌上那个小布袋子,眼中似有暗光流动。 阿四闻言倒是精神了,暗道若是如此,这个任务恐怕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困难。只见规仪双目如电,直勾勾盯着她,沉声道,“要入皇陵并不难,只要找到一幅画,便万事大吉。” 阿四陡然有了不好的预感,接口道,“什么画?” 规仪的美眸微闪,贴在阿四耳边轻声细语道,“说来也奇怪,据说,那是一幅画像,而画像上的女子跟阿四你长得一模样......” 阿四面色微变,心中漏跳半拍,若有所思地看着眼前的美人儿,就此沉默不语。 规仪很快就离开了,就如同阿四不喜欢她一样,她也不喜欢阿四。 两厢看厌,又何必委屈自己非要守在一处?于是,简单说了句自己住在隔壁,然后推门匆匆而去。 此时的阿四心中很乱,如同被塞了一团乱麻,怎么理也理不清。 欧阳明与大皇子竞相争夺的画像,也正是阴司所寻之物。阿四并不介意阴司沾染上皇室宗亲,但她非常在意的是,此物正是自己的画像! 那岂不是,自己也被拖进了朝廷争斗的漩涡?! 当然,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自己一直都处在势力交斗的漩涡之中!无论是曾经的古池,还是现在的阿四...... 想到这儿,阿四冷不丁地一个冷颤,猛地站了起来,然后闷着头在房间内来回走动,烦躁不堪。 突地,她看到桌上放着的一个小布袋子。那布袋子用锦布制成,暗纹细密,质地上乘。这样的布袋子,阿四还有一个。以前被那苏幕遮用来装桔子,现在被她用来装了鲁班锁。 想到苏幕遮,阿四无意识地轻松了起来。她打开布袋子,取出了两只桔子。 桔子皮早已被剥干净,连一丝经络都不剩。阿四掰开桔瓣放进嘴里,一股香甜刹那充满了整个舌尖。 味道太好,以致于阿四忍不住就多吃了几个。这桔子很甜,却不是很腻,她非常喜欢。 唯一不足的是,桔子虽然性热,但仲冬食之就显得太冰,吞入腹中后让她觉得浑身一颤,竟冷得打了个激灵。 奇怪的是,没过多久她又开始犯困了。 最近怎么总是犯困想睡觉呢?! 透过窗格,阿四瞧了瞧愈见黑沉的天色,心里忐忑不已。 不知为何,近日越来越嗜睡,而梦境也越来越多。偶尔,阿四真的担心自己会沉迷在梦境中不能自拔,因为那些梦境都太过真实,以致于她好几次没搞清哪个是梦境,哪个又是现实。 如此颠来倒去,害得她时常神思恍惚,连在大白天看见一些寻常事物,都会莫名地浮想联翩。 阿四有种预感,也许,不需要见那所谓的先生,所有的记忆都要回来了。 只是,说不清,也道不明。脑海中的景象越来越多,她却越来越慌。最后,阿四甚至开始害怕黑夜降临,连觉也不敢睡了。 既然不想睡,那就找点事情做吧! 阿四从暗处取出那幅画卷,然后小心翼翼地打开摊在了桌上。 画卷里的女子笑意盈盈,眼梢眉角全是遮不住的欢喜,她却看得莫名心酸。 这是曾经的自己吧,那时候她还叫古池,是封太傅的亲外孙女儿。小小年纪就参加了武帝选秀,不知为何竟被今上钦点为女官,任尚宫一职。她这尚宫并未做多久,便遇到了太子位之争。紧接着,连续几个皇子被圈禁,而她的外祖封太傅锒铛入狱,最终家破人亡。 这是她现在能查到的所有消息了。没办法,情况特殊,身边又没有人手。光这些消息,还是靠着刑关,才勉强得到的。 她抚摸着桌上那幅画卷,暗想,京城是什么样呢?入京之后,这些谜底是否能被全部揭开? 如此胡思乱想,迷迷糊糊中,阿四睡着了。 她出现在一片白茫茫的云海之中,待到烟消云散,眼前是一座城池。 夜幕中的城池灯火通明,厮杀声震耳欲聋。 而一处宽敞的营帐内,却有两个人在下棋。 他们一人玄衣,一人白衫,面对面,盘腿而坐。 只见那白衫人轻轻落了一颗黑子,玄衣人见状将手中那颗白子一丢,哈哈大笑,道,“苏兄果然棋高一招,彻,佩服!” 正说着,那自称为“彻”的玄衣人忽地转过脸对阿四道,“小池,你怎么起来了,伤还没好怎么能到处乱跑呢?” 阿四站在门口,着急地想要看看这个人的脸,却因为灯光昏暗,怎么也看不清楚。正在这时,那背着门口而坐的白衫人转了过来。 他有一双神采飞扬的丹凤眼,看见她后眼中流光闪动,继而勾起唇角冲着她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 他说,“古池姑娘,初次见面,幸会!” 阿四被这一笑猛地惊醒,“唰”地睁开了双眼! 是他! 怎么会是他?! ☆、第53章 深巷险境 阿四被这一笑猛地惊醒,“唰”地睁开了双眼! 是他! 苏!幕!遮! 原来我们以前就认识,原来你根本就知道我的底细!那你为何要假装不识,又......又为何要对我这么好? 阿四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了! 于是,也不管此时才刚过子夜,当即起身收拾了一番,提了个灯笼便匆匆出门。 至于隔壁的赏善司规仪,阿四心情不好,早就将她抛在脑后。 寂静深巷,一弯上弦月幽幽悬在半空,如同巨蟒的一只半盲的眼睛,静静无语地看着她。 到底是个女儿家,阿四心中虽是急切,却也免不了害怕。于是,几乎是憋着一口气,她竖着耳朵,一路上越走越快。 周围静谧无声,疾行中的阿四却倏地停了下来。凝神细辨,几不可闻的风声,从两旁的树梢轻轻传来。 不对,这不是风声! 阿四将将反应过来,只来得及转了个身,便见两道雪亮的刀光扑面而来! 刀锋逆着凛冽的寒风,呼呼作响,而阿四光听这破风之声,便暗呼一声我命休矣! 怎么办? 当然是小命要紧,于是脚底抹油,发足狂奔,跑啊! 阿四脚底的功夫绝对比她的脑子好使,只见她足尖一点,向上一个提纵,又借力踏在树枝上,身形一转又一转。转眼之间,已然轻飘飘飞出了几丈之远。 然而,她快,对方却也不慢! 不等她松口气,刀锋的破空之声再度紧随而来。阿四想着故技重施,却因招式用老,被人一前一后地拦住了退路。 阿四被这夜风一吹,又是惊吓一番,出门时的那种愤怒恼恨早已烟消云散。 她牵了牵嘴角,勉强笑了几声,“两位大哥,麻烦让让?” 只是那笑声,恐怕比哭声还要难听。那两人却也就这样看着,不说话,也不动手。她心中虽然奇怪,但自觉方法管用,于是就继续弯腰作揖。 她也不管黑衣人是何反应,一直俯着身子,仿佛是要低到尘埃里去。不过片刻,厉风又起,阿四连忙左手暗扣着天蚕丝,在灯笼上轻轻一划,右手劲力一吐,将那灯笼猛地掷在了一人的身上。与此同时,也管不上什么身形身法,滚葫芦一般就地一滚。然后连滚带爬地逃出包围圈,埋头就是一顿乱跑! 苏幕遮......苏幕遮......到他那里,就应该安全了吧! 只是,阿四轻功虽然不错,但内力极弱,跑了一阵便难以为继。眼见着两个黑衣人就要追了上来,她心中自是又惊又惧,当下便不管不顾地大叫了起来:“来人啊,救命啊!” 空寂冷巷,阿四自觉这呼救声当真是凄惨! 因为,此时此刻,就算她叫破喉咙也不会有人出现的。 追击的黑衣人却也不理会阿四的大呼小叫,身形掠动,紧追再紧追!眼看和阿四就差两个身位,眨眼之间就能将其擒住,却不料变故陡生! 竟然真的有两个“破喉咙”出现了! 阿四从来都没发觉自己运气这么好过,这一通乱叫,居然真的就叫来了帮手。 不过,咦,怎么是鬼面人?她这孟婆什么时候这么威风了,出门还有暗卫跟随,自己怎么从来不知道? 然而不管她在想些什么,那鬼面人已然迎了上去,并且一对一地斗在了一处! 看,这才算公平嘛! 想她阿四虽然是阴司孟婆,但两个黑衣人欺负她一个弱女子,算什么本事?不过,她要不要趁此跑路呢? 阿四有些犯难,她急着去找苏幕遮,却也不能就此丢下两个属下不管。再者,她也需要好好问问这二人,是何时开始跟着自己的。 打定主意后,她便避到了一边角落观战。阿四虽然武功不高,但眼力还是不错的。毕竟,在阴司这种高手如云之地,她的见识想少都难。 从刀锋声可以判断一个人出手时所用的气劲,而出手时的气劲又可以看出内力、功法以及身法之间的配合。所以方才,她只凭刀锋声,便知那黑衣人虽算不得什么高手,但随便一个也能砍瓜切菜一般将她给解决掉。 此时阿四定睛再看,才发现黑衣人的刀法精妙,端的是一个厉害!于是,暗自庆幸黑衣人适才并没有直接对她下杀手,否则早已一命呜呼,去见真正的孟婆了! 黑衣人厉害,另两个鬼面人却是令阿四大吃一惊! 交手之中,鬼面人处处制敌先机,任对方刀法精妙,却根本逃不出他们的压制。几招下来,黑衣人便被逼得只守不攻,毫无还手之力。 阴司里等级森严,按照地位及武力值排序,由低到高分别是鬼面人、副官以及四大判官,此三种人等级不同,面具也完全不同。越到上面,面具就做得越精致。 而此时出现的鬼面人,虽是鬼差装扮,却身手不凡,甚至有直逼四大判官的势头。据闻阴司暗中还有一股神秘力量,但她至今从未见过,难道...... 思索间,场中战局已定。那两个黑衣人见讨不到好处,便齐齐虚晃一招,飞身遁走!而鬼面人却也没追,回过身朝阿四作了一揖,便要转身离去。 “等等!你们隶属哪个司,直属哪位判官位下?怎么会出现在此地......” 可惜的是,阿四还没说完。那两个人便好似聋了一般,头也不回,急退而去。弹指间,便消失地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一般。 于是,空荡荡的小巷里,阿四再次孤身一人。 巷子里的过堂风呼呼直响,吹得几棵老树随之扭动,也吹得阿四浑身冷飕飕。 “跑那么快干嘛,一起走有个伴多好啊。”阿四嘀嘀咕咕,还咳嗽几声,算是给自己壮胆。 然而,才走出几步路。空寂无人的身后,便突然响起了脚步声。 还来?! 阿四忍不住暗骂一声,却觉那脚步声古怪又熟悉——哆!哆!哆! 这不是,之前遇到过一回的吗?她头皮发麻,环视了下四周,心中暗恨自己蠢。妈的,怎么又跑到这条巷子里来了?! 后悔已经来不及,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想到这儿,阿四站住了脚,回身看去。 巷子又窄又深,高悬半空的月亮将一小半青石板路照亮,却还有一大半掩在沉沉的黑色里。阿四之前早已丢了灯笼,此时举目远眺,却不见半个人影,唯有单调的脚步声起起落落,不停不歇。 “什么人装神弄鬼,出来!” 话音落下,撞在墙壁与石板路上,最后回荡在空气中。阿四心中恼怒,正打算扭头赶路,却见一个黑色的人影出现在了月色之下。 紧接着,有人踩着步子站在了阿四眼前。 阿四一抬眼,吓得倒吸一口冷气。 此人身披一件破破烂烂的黑色披风,脚上蹬着一双木屐。大冬天的,他却光着脚,乌黑的脚趾被冻得皲裂,有干涸的血迹留在上面。他蓬头垢面,乱糟糟的头发几乎遮住了整张脸,只余两只圆滚滚的眼睛露在外面。 “嘿嘿嘿......”只见他嘶哑一笑,下一瞬竟猛地扑了上来,手中一把亮晃晃的尖刀! 说时迟那时快,阿四脚下一错,侧身轻松躲开。 这次她看明白了,此人虽是举了把尖刀,却压根没有武功。全凭一股猛劲,稀里糊涂地一阵乱扑。怪不得上次她提气一跑,这人便追不上了。 阿四一边暗笑自己大惊小怪,竟被个小小流浪汉吓了两次。一边又连连躲开,合计着继续赶路。 就在此时,盖在流浪汉脸上的头发被劲风吹开,露出一张眼熟的女人脸来! 阿四凝神一想,继而双目圆睁,惊在原地,失声叫道: “陆双双,怎么是你?!” ☆、第54章 烦乱的夜 由于好友青狸之死,阿四对陆双双不但谈不上同情,甚至可以说是憎恨的。可惜的是,此人总会在不经意间,几次三番地出现在她周围。 早前在潭州知州府的时候,听闻有人千里上京,于闹市之中拦轿状告大皇子谋财害命。此事搅起轩然大波,甚至逼得刑关连夜赶路,提前将大皇子灵柩护送回京城。当时那师爷有言,告状之人乃是风城人士,名叫陆双双。 此时再见面目全非的陆双双,阿四禁不住惊诧万分! 被风城府衙关押的陆双双患有失心疯,她如何能一路跑到京城,又当街拦轿告状的呢?既然状告成功,为何又变成这样一番模样? 阿四愣在当地,陆双双却是精力过人。一个不注意,便嘿嘿直笑,携裹着满身酸味儿,一脑袋扎进了她的怀里。 反应过来的时候,阿四吓得急退数步,却也为时已晚。 电光火石之间,阿四双手往前一探,手腕一转,险险抓住了刺过来的尖刀。刀锋很利,好在刀子很短,刀尖停在阿四腹部不到一寸的地方。 好凶险! 却见陆双双桀桀怪笑,溜圆的眼珠子里全是掩不住的得意,然后头往前一磕,鼓足力气往阿四怀里蹭! 陆双双个子不高,比阿四还要矮一些。如此猛力一磕,一股冲天恶臭便汹涌而来。阿四被熏得好些没闭过气去,瞄了眼扫在脸上那沾满不明物又黏糊糊的条状头发,恨不能跑一边去好好吐一吐! 然而,她武功不好,臂力也很差,完全敌不过这疯子的全力一送。于是,双手死命抓住刀柄,借力往后连退几步。紧接着,重心一沉,一条腿绷住不动,另一条腿倏地向后抬起抵在了墙上。 借着墙面的阻力,阿四抓着刀柄的双手往下一压,双腿往上一翻,竟在半空来了个漂亮的后空翻。如此,尖刀被夺了过来,陆双双却被这一带哇哇大叫着扑到了地上。 “陆双双,今天就让你为青狸偿命!” 阿四站稳之后怒火中烧,举刀就准备跟这个疯子干一场! 熟料那陆双双异常灵活,爬起来就飞快往前跑。一边跑,还一边哈哈大笑,口中洋洋得意地欢声嘶叫,“就说追到你了吧,现在轮到你追我啦,快来啊快来啊哈哈哈哈!” “......” 妈的,敢情你半夜三更抓把刀子,跑这破巷子里就是为了找人跟你玩游戏! 阿四被气得浑身发抖爆粗口,苏右这一晚上却被吓得不轻。他缩着脖子,恨不能变成一只乌龟,免得自家公子发起火来突然拧断他的脖子。 今夜有风,从半开的窗户里吹了进来,带起满室凉意。苏幕遮连外衣也没穿,月白色的丝制里衣上冰凉一片。 从这个位置,正好能将进入客栈的每个人看得一清二楚。而他,已经在这儿站了许久。 “怎么还没到?” “呃,公子,可能已经在来的路上了吧。” 苏幕遮一脸寒霜,冷冷道,“这话你已经说过好几遍!去,去问问,到底到哪儿了!” 苏右再次缩了缩脖子,心想你都问了不知道几遍了,我这才刚刚进来,又要出去问,人都还没回来呢! 于是垂着头,有气无力道,“公子,暗卫既然已经将那些人赶跑,阿四姑娘应该就安全了。” 苏幕遮冷哼一声,“既然如此,她应该早就到我这儿了。为何迟迟不见踪影,若是出了什么意外......” “公子,据暗卫所查,那两个企图带走阿四姑娘的,应是来自京城。” 苏幕遮总算回头瞥了他一眼,“本公子自然能猜到是他所为,你想说什么?” 苏右咬咬牙,道,“孟婆汤的解药下得差不多了,阿四姑娘恐怕已经恢复了部分记忆。所以,既然是那人所为,就算将阿四姑娘带走,只要以后能找得到她,我们的目的也达到了。” 苏幕遮低眉沉默了一阵,才道,“阿四太笨,如今这一知半解,就怕回去了也是被人利用。万一一不小心又被谁给弄死了,本公子不是白忙活!” 苏右闻言暗地里撇撇嘴,暗想留在这儿也是被我们利用,被谁利用不是利用。口上却道,“公子说的是,或者,我们安排个人先将她之前的事说出来,这样就算哪天阿四姑娘一不小心被带走,也都会在公子的掌握之中。” 苏幕遮依旧摇摇头,“别人嘴上说的终究只是别说人而已,就如同封珏肯定也说了不少,至少封太傅的事情应该是说过了。可是,你看阿四,感情如此深厚的外祖父,她却只是偷偷找人查而已。若是放在从前,恐怕早就提着剑就去找人拼命了!” 苏右若有所悟,“公子的意思是?” “关于那个伤她伤得最深最重的男人,就是要她自己慢慢想起来。倘若也是先从别人口中听说,然后才自己记起来,她恐怕已经冷静得差不多了。冷静下来的阿四,还能做那些我想让她做的事情吗?” 苏右这才恍然大悟,十万分佩服地看着自家公子。 却见智慧无双的苏公子说完话后竟蓦地沉默了下来,一脸迷茫地看着窗外。 苏幕遮心中千丝万绕,越是用心去理,却越是乱成一团。于是,他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不耐烦道,“怎么还不来,苏右,你亲自去,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苏右得令,躬身就往外退。还未退几步,苏幕遮手一抬,“慢着,”他急急忙忙走到床边拿起外衣,道,“本公子睡不着,陪你走一趟吧!” 说着,三下五除二,将衣服穿戴整齐,抬腿就往门口走。一步,两步,三步,才走到第四步,苏幕遮不知道想到什么忽然停了下来,扭过头对苏右道,“本公子脚程太慢,还是你自己去吧。” 苏右强忍着才没笑出声来,头也不抬地回道,“是!” 苏幕遮满意地点点头,看着苏右退到门外马上就要离开,忍不住叮嘱,“本公子困得很,快去快回!” “是!” 苏右直接用上了轻功,如同一阵风似地刮了出去。 而穿戴整齐的苏公子一个人慢吞吞地回到床前,一件件地把刚穿上的衣服脱了下来,然后躺进了被窝里。才躺下就被什么东西硌的疼,伸手一抓,发现是只鲁班锁。 他看了看远处的窗户,又低头摆弄了几下鲁班锁,干脆又坐了起来。拿起床边的衣服气呼呼地穿上,然后手忙脚乱地拖了把椅子放在窗边,坐在那儿开始玩鲁班锁。 只不过,他玩得不太认真。看一眼手中的根柱,却要瞄好几眼窗外的情况。如此拆拆卸卸,平时半柱香就可拆完装好的东西,今夜却花了他两倍的时间。 最后,他干脆将完成一半的鲁班锁一丢,站起身来走动。 烦躁不安的苏公子在房间里绕圈圈,苏右也带着人在巷子里绕圈圈。 这已经是第二遍了,别说阿四了,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苏右凝声问身边的暗卫,“你确定是这里?” “属下跟到这里就回去给您报信,另外一个兄弟依旧跟着。不过,如果有危险,他应该事先发信号的,除非......” “除非事发突然,他根本来不及发信号。”苏右一脸凝重,“适才去阿四姑娘所住客栈的暗卫回来了没有?” “回来了,但是阿四姑娘并未回去。” 苏右听后心头一沉,正不知该如何是好,却猛地发现不远处的巷子角落里躺着一把尖刀。 月色凄冷,照在透亮的刀子上,反射出一道冰凉透骨的光线。苏右下意识地用手遮了遮眼,然后带着人走了过去。 漆黑肮脏的角落,那把雪亮的尖刀孤零零地躺着,旁边有一滩腥气的鲜血。 那血早已干涸,凝成了黑色。 ☆、第55章 乱上加乱 阿四是被一声尖叫吵醒的。 醒过来的时候,后脑勺针扎一般的疼,眼前却是一片黑蒙蒙。 她被蒙上了眼睛,手脚也绑了起来! 怎么回事,这是哪儿?! 阿四摸了摸盖在身上的东西,细腻又光滑,是......锦被? 她竟被人绑着放在一张锦床上! 阿四只记得疯疯癫癫的陆双双在跑,自己又气又怒,却犹豫着是不是真的要追。还没等她想好,后脑一痛,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正焦急不知所措的时候,耳边再次炸出一声尖叫,伴随着几个男人的哄笑。 阿四侧耳倾听,发现声音来自墙的另一边。 女人厉声哭叫,阿四甚至能听到不停地挣扎和求饶。女人的声音有些熟悉,却一时想不起来哪里听过。 男人们却似乎很高兴,一阵高过一阵的笑声穿墙而过,笑声淫、邪、猥、琐,惹得身在险境的阿四都忍不住皱紧眉头。 片刻之后,一墙之隔的女人不哭了,却开始哼哼了起来。那哼哼犹如小猫被挠着痒痒,又绵又柔,娇嗔甜腻。男人的声音也齐齐低了下来,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悉悉索索的细碎响动。 阿四武功不高,耳力却是不错的。 她正觉奇怪,那女人忽地一声吟、叫,缠绵柔腻,好似要滴出水来。紧接着便是皮肉拍打的噼啪声和时高时低的呻、吟。 “舒服......快......点,再快一点......” 媚到极致的女儿声酥得隔壁的喘息声更重,却吓得阿四浑身发抖。 她总算听出来隔壁发生了什么。更可怕的是,她忽然听出来这女人是谁了! 这! 这女的竟然是陆双双啊! 阿四在阴司待了这么久,什么事都见过,却不知为何,硬是没吃过这种皮肉之苦。此次莫名被抓,又被隔壁这动静一惊,吓得她汗毛倒竖,手脚冰凉,僵在床上是一动也不敢动。 陆双双当时跟自己在一起,如今她被不知道几个男人给......万一被人发现自己醒了,不知道会是什么样的下场! 正在这时,门外传来了脚步声。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急中生智,阿四努力平复自己的心情,放柔了身体,缓下呼吸,假装仍在昏睡。 “吱呀”一声,门被从外推开。 阿四暗数着脚步声,猜测来了两个人。 一人身带芳香,步履轻松,呼吸轻柔,应是个身负武艺的女子。而另一人走路步子相对较大,步履和呼吸皆沉重,应是个普通男子。 两个人一起走到了床边停下,阿四连睫毛都不敢扇一扇,却听那女人冷哼一声,骂道, “这贱人真是越养越娇弱了,只是被打了个闷棍而已,竟到现在还没醒过来。” 话音未落,阿四藏在被子下的手就开始止不住地微微发抖。 她不是害怕,而是愤怒! 原来是她,规仪! 同为阴司之人,规仪竟然绑她,为何?! 然而阿四终究没敢开口,甚至更加努力地假装着,她希望这个女人赶紧离开。 可惜的是,规仪不但没有离开,反而弯腰坐在了床沿。 她猛地掀开锦被,带起了一阵冷风,激得闭着眼的阿四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规仪却不管,笑呵呵地伸出右手,冰凉的食指轻轻点在阿四额头。然后沿着小巧的鼻子,樱红的双唇,途经白嫩的下巴和脖子,最后伸进了前襟里。 “啧啧啧,真嫩,怪不得招男人喜欢。”规仪口中啧啧有声,又嫉又恨,手指却绕着阿四的锁骨打圈圈。“怎么,欧阳先生这副尊荣是为何,不是你千方百计要抓了这贱人回来弄的么?” 好似平地一声雷,阿四被惊得差点魂飞魄散! 欧阳先生,莫不是欧阳明?! 她马上就知道了答案,因为那个男人开口了,他阴测测地说道,“仙子,你每次相见不但易容还要蒙面,人生在世谁没个秘密,所以欧阳也并不介意。然而此女事关重大,我欧阳有言在先。欧阳要的,是她的命!我要她彻彻底底地死在我的面前,仅此而已。” 阿四听得心中波涛汹涌,暗呼一声我命休矣。规仪却噗嗤一笑,“哟,欧阳先生也说了是要她的命,她的命现在在我们手中,难道还怕跑了不成?” 欧阳明冷哼一声,“夜长梦多,奉劝你一句尽快动手。” 规仪毫不在意地笑了,“急什么,这贱人敢抢我的男人,罪该万死!但是,也不能就这么便宜她了,就算死,我也要她求着死!” 说着,另一只手轻轻一扯阿四的腰带,竟开始给阿四脱起了衣服! 才扯开了一件外衣,欧阳明就打断道,“仙子,无论你要做什么,我欧阳只有一点,天黑之前,我要此女的尸体。你记住,要完完整整地给我!”说完,板着脸,甩袖而去。 规仪呵呵娇笑,连连点头道,“放心吧,绝对死得透透的!欧阳先生还是去看看那陆双双吧,可别死透了,您不是说那女人还有用嘛。” 欧阳明本来已经跨出了房门,闻言却忽地转头回眸,脸上极快地闪过一丝狠意,然后笑眯眯道,“仙子果然非同凡人,消息很灵通,欧阳很佩服。” 说完,也不多待,门一关,抬腿往隔壁走去。 如此,房中就只剩下了装死的阿四,以及面罩轻纱的规仪。 陡然的静谧让阿四心口咚咚直跳,手心都开始冒汗。好在,不过片刻规仪就开始动了。 她先是在阿四身上连番急点,然后帮她解开了手脚上的绳子,最后才是眼睛上的黑布。 只是如此一来,阿四想动也动不了了,因为规仪彻底封住了她的全身穴道。 衣服一件又一件地离开了阿四的身体,最后竟连肚兜和亵裤都被丢到了床下。尽管阿四知道此时房里,有且只有规仪一个女人,但她依旧羞愤欲死! 这是一种践踏,一种侮辱,比杀她的头,割她的肉还要让她觉得羞辱。 锦缎很柔滑,贴着肌肤并不难受,却让阿四觉得屈辱。她好似一头待宰的猪仔,被烫了毛,然后光溜溜地丢在人面前,任君挑选。 肌肤上窜起了一颗颗鸡皮疙瘩,连脚趾头都不自觉地蜷了起来。 阿四后悔了,早知如此她还装什么晕!就算拼得一死,也要跳起来拉个人垫背! 可惜机会只有一次,稍纵即逝! 此时装也装了,就算突然睁开眼去瞪规仪几眼,阿四相信不但吓不到对方,死前还要受一番嘲笑与羞辱。 规仪却不知道阿四在想什么,她太开心了,以至于竟没有发现对方已经苏醒。 她轻佻地沿着阿四的曲线抚、摸,路过长得娇嫩的地方便用力掐它一掐,得意洋洋道,“真可惜你没醒过来,不过这样也好,更好玩!” “古池,我真的真的讨厌你,讨厌你很久了!可惜阴司里盯得太紧,再多阴招也奈何不了你。不过没关系,我等得起,看,这不是成功了么?”她笑了几声,忽地俯下身子贴着阿四的耳朵低声道,“你真不要脸,一只破鞋,竟然还想勾引鲁南苏公子!你知不知道,我,只有我规仪,才是那个一直陪在他身边的女人!你算个什么东西,给我提鞋都不配!别说想做他的女人,就算做颗棋子都不够格!不过,你放心,我好歹是阴司的人,不会让你死的。这笔账,会算在那个自以为是的欧阳明头上。到时候,你脏了,陆双双找到了,那批财宝也拿到了,我不但还是他身边的女人,甚至还会是阴司的功臣。” 苏幕遮? 她阿四何时勾引过苏幕遮?陆双双和财宝又有何关系?规仪怎么跟苏幕遮有一腿? 阿四彻底乱了,什么跟什么,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她被点了哑穴无法开口,规仪也无法回答,却好似说上了瘾,对着一个昏迷不醒的阿四滔滔不绝,“时间太久了,他恐怕都已经忘了你曾经是仇人的女人,没关系,我会让他记起来。等她看到你在别人身下婉转承欢,不知道会不会醒悟过来呢?” 说完,规仪给*的阿四盖上了被子,甚至好心情地帮她掖了掖被角,春风得意道,“我规仪虽不是什么好人,却也不算个坏人。你乖乖的,马上就有人来陪你了,保证你喜欢。” 门被打开,然后又被关上。 直到确定规仪真的走了,阿四才缓缓睁开双眼。 她在一间贵气逼人的房间里,锦缎被,九华帐,远处设有一方软榻。榻后云母屏,屏风过来是一张梳妆台。妆台正中央摆着一架菱花镜,镜子里映照着满室风华。 可是阿四一点欣赏美的心情都没有,她的脑子里塞了一团乱麻。 欧阳明、规仪、陆双双、苏幕遮,这些毫无关联却又好像紧密联系的人结成一坨一坨的,怎么理都理不清,怎么想也想不透。 隔墙时断时续的呻、吟声仍在继续,阿四焦急如焚却毫无办法! 难道就真的要交待在这里? 回答她的是再次响起的脚步声,越走越快,越来越近...... ☆、第56章 同床共枕 屏风用云母装饰,精美细致,极尽奢华。 它矗立在软榻附近,挡住风的同时,也将阿四的视线完全遮挡。 于是,门开了又关,她却依旧无法看到来人。 此时隔壁的声音陡然消歇,阿四除了能听到自己的呼吸,便只剩下那来人的脚步声。 却见那人原本动作奇快,却忽然停在了云母屏风背后。随后,那人“呕”的一声,竟突地吐在了屏风之上! 阿四眯着双眼看去,只见屏风之上平添了一抹异色,斜斜地划在上面。而屏风之后,正靠着一个高大的黑影。 空气中腾起丝丝腥气,阿四眼珠转了转,暗道此人必然受了很严重的内伤。 思索间,窗外有人说话。 “原本以为就是个破烂叫花子,没想到洗洗干净却是又白又嫩,简直是肤、白、奶、大,这滋味,嘿嘿嘿......” 另一人未开口就跟着一阵淫、笑,甚至猥琐地咽了下吞口水,“就是半路被那书生样的男人给带走了,兄弟们都还没玩够呢。李富贵,也不知道我们什么时候,能再尝一尝这种*滋味,比那怡红院的小红可真是美妙太多啦!” “啧啧啧,瞧你这出息!小红算个屁,你看这间房,”李富贵和那男人停在了窗边,然后止不住地笑道,“这里边还有个妞,比刚才那个还要好看!” “真的?你什么时候见过了,怎么样怎么样,奶、子大不大?哈哈哈,走走走,我们去看看!” 说着,一边搓着手,一边就往门口走来! 阿四听到这儿心中大骇,却是连呼救的能力都没有,只能浑身发凉地躺在床上。 正在这时,屏风之后那人忽地动了。 他先是警惕地环顾了下四周,似乎发现床上可以躲藏,于是往前一扑,就地滚了过去。 阿四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大男人,滚地葫芦一般地滚到自己床边。然后,他自以为安全地站了起来。 再然后...... 再然后,阿四和那男人一起傻了! 好在阿四已被点了哑穴,否则定要叫出声来。 刑关,来人竟是刑关! 而刑关似乎也极为震惊,他一身紫袍,脸色惨白毫无血色,却瞪圆了双眼看着阿四,一时竟忘了反应。 好在窗外的李富贵及时拉住了那个男人,并没有冲进来。 “妈了个巴子的,少给我惹事,以为这里是怡红院?我们这是来干活的,记住了!”说完,咳嗽一声,“刚才那妞疯疯癫癫,但恐怕来历不凡,”李富贵忽地压了压声音,顿了顿才道,“刚才你们走得快,我在后面正巧听到了些。这妞以前可是个千金大小姐,如今也不知道是得罪了谁,白白便宜了我们几个。” “真有此事?” “当然,那中年书生看起来挺斯文,做事可不秀气。开口就让那妞把剩下的金砖交出来,要不然就要把我们叫回去!” “啊那岂不是很好?我们要不要先回去房门口等着,不对等等,你说什么,金......金砖?” “嘘,轻点,不要命了!”李富贵紧张起来,拉着那人就走,“得了便宜就赶紧撤吧,走走走,找个地方喝酒去。” 说完,两人渐行渐远,最后连脚步声也彻底消失。 而刑关大人,也在这个时候回过了神来。 “阿四,你怎么在这儿?快起来,这里危险,跟我一起离开这里!” 刑关难得一脸着急,阿四却比他更急。 她很想问他怎么受伤了,明明在京城,怎么忽然来了宛城?又想说,我是被规仪绑过来的,你路上遇见她没有?刚才那女人说会有人来陪,是不是你也被算计了啊? 可是最终,阿四只能眨眨眼睛,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你被人点穴了?”刑关到底是习武之人,见阿四半天不动,皱着眉头问道。 阿四眨眨眼睛。 “谁干的,你不是跟那苏公子在一起吗,怎么突然被人掳到了这里?” 阿四再次眨眨眼睛。 刑关擦了擦嘴边的鲜血,扶额道,“我也是疯了,在这儿浪费时间,先给你解穴再说。”说完,一步跨前,伸手就要来掀阿四的被子。 阿四疯狂地眨眨眼睛! 奈何刑关没想太多,用力又过猛。于是,呼啦一声,上好的锦缎被子被掀开。露出了里面曲线柔美的女体,莹白如玉,白得刑关喉咙一紧,险些背过气去。 阿四满脸通红,羞愤欲死,却不见刑关连耳朵尖都红了! 他扭过头闭着眼,手忙脚乱地将被子盖了回去,“你,你,你......” “你”了半天,却愣是没说出第二个字来。 事实上,这也不能怪他刑关。毕竟救人要紧,谁会想到被子里的阿四光、溜、溜、一、丝、不、挂呢?!唔,不过皮肤真好,看起来又细又嫩,摸起来应该也很滑吧...... 呸呸呸!!! 刑关暗骂自己下流,脸上却如火烧云一般,越烧越旺,竟连整个脖子都跟着红了起来。 这一男一女,一个欲哭无泪,一个面红耳赤。正尴尬间,门又一次被推开了! 刑关将自己一顿暗骂,都怪自己刚才走神,竟没听到脚步声。如今时间太紧,连躲都没地方躲。 他看看宽大的木床、厚重的锦被以及丈青的帐子,才刚起了念头,就被瞪着水汪汪大眼的阿四给打消了。 于是,按住胸口的伤处,头一低,再一次滚了起来。只是这次,刑关没有滚出去,却是滚到了床底下。 还好此床的床腿较高,底下空间也足,否则...... 腹诽之间,云母屏风处出现了一个男人。 此人一身月白长衫,面目俊朗无双。原本带着一身戾气,却在见到床上阿四那一刻消弭无形。他控制不住地浮上了一丝笑意,几步跨到床前。 “你在这儿,太好了!” 来人是谁呢? 当阿四看清来人的时候,她比刚才看到刑关还要吃惊。若不是被点了穴,恐怕嘴巴一张,要惊掉下巴来! 来人正是害得她被规仪嫉恨的罪魁祸首,鲁南苏公子——苏幕遮! 苏幕遮啊苏幕遮,你害得我好苦! 苏公子却完全沉浸在惊喜之中,他亟不可待道,“你怎么这么不小心,不是最会跑?怎么这么轻易就被抓了?” “......” “你怎么躺在床上,他们有没有对你怎么样?” “......” “怎么不说话?” “......” “眼睛疼?怎么一直眨?” “!!!” 阿四快哭了!她憋得脸红脖子粗,无奈什么也说不出来。 好在这只是由于关心则乱,聪明绝顶的苏公子很快反应了过来,转念一想,便道,“你被人点穴了?” 刑关听到这儿松一口气,原来是苏公子。确定并无危险,他正准备爬出床底。却听门外再次响起了脚步声,而且,还不止一个! 阿四这次真的哭了,眼泪汪汪,心中大骂:妈的,还来?! 不过,不知道是身边有了苏幕遮,还是有了刑关,她虽然愤怒担忧,却一点都不觉得无助和害怕。 苏公子也听到了,他皱起好看的眉头,看了看满床的锦被,又扫了眼黑漆漆脏兮兮的床底。 只见他毫不犹豫地放下帐子,利落地爬上床,然后“嗖”的一声,优雅地钻进了被窝里! ☆、第57章 无巧不成书 青松绿水,亭台小楼。 有女子一身湖蓝色长裙曳地,正抬起尖尖的下巴,凭栏而立。她的身侧站着一个体格高壮的男子,劲装疾服,满面肃然。 蓝天白云之下,两人并肩而立,一人低眉,一人抬眸。远远望着,颇有一番郎才女貌的意思。 忽地,“啪啪!”两声乍起,清脆响亮,竟是那看似柔美的女子,给了一旁的男人狠狠两个巴掌! 那女子下手颇重,打得男人的头一歪,脸庞两侧霎时就肿了起来。可是男人一点也不生气,反而身子一弓,唯唯诺诺道,“赏善司大人息怒!罚恶司刑关实乃杀神,大人您又吩咐我等不可出面,所以欧阳明的人根本奈何不了他。好在虽然被他逃脱,但他也遭了重创。况且,刑关还中了那春药之毒。此毒霸道异常,非阴、阳、交、合不可解,按着时辰来算,恐怕就要发作了。” 不错,女子正是阴司的赏善司规仪。 规仪气得脸色铁青,咬牙切齿道,“若不是本司事先备了人以防万一,刑关不但不会进那房间,恐怕早就跑了!真是一群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废物!” “是!” 面对直属副官的低头,规仪不但眉头不展,反而更加烦闷,总觉得有什么事没有安排妥当。于是,她整了整脸色,缓下口气道,“此事暂且不谈,本司问你,接下去的事情是否按计划进行?” “那些地痞流氓,原本是欧阳明用来吓唬陆双双的,我等只是假扮成了府中小厮,就成功将他们哄骗了进去。大人放心,属下适才就接到信号。这些人已经去那房间了,孟婆......哦不对,是那阿四,此时必然已经被糟、蹋了个遍。” 规仪听到这儿脸色才好看了些,但还是谨慎道,“要确定此事牵连不到我司身上来,那些地痞流浪,事后也全都想办法一一解决掉,不留后患。” 副官一一称是,趁机拍马屁道,“大人此计甚妙,刑关被药控制了心神无法自持,等到醒过来,阿四早已被那些地痞折磨得半死不活。到时候,先生匆匆赶到看到这场面,恐怕再也不会对那女人绮念了。更妙的是,此中种种,就算先生想要彻查,也只能查到敌手欧阳明身上。哪怕是发些邪火,这火气也是烧在刑关身上。至于那阿四嘛,经此一事便更加势单力薄,还不是由着大人发落。” 规仪得意地笑了起来,“罚恶司刑关三番五次救那贱人性命,多次坏了本司的好事,也怪不得本司要迁怒于他。否则,即使那贱人被先生放弃,指不定又被他给救回来。”说着,她忽然想到什么,转眸问道,“不是安排了人去月阳客栈送信?都什么时辰了,为何还未回来?” 话落,副官也跟着神色一紧,却见远处疾步行来一人。 那人也是一身劲装疾服,一路跑得飞快,尚未到跟前便大汗淋漓地扑倒在地,“赏善司大人,副官大人,大事不好!” “何事,快说!” 那人哆哆嗦嗦了半天,才硬着头皮道,“苏公子不在月阳客栈,我等排查了一番,他......他好像朝着凤阳楼去了!” 嗡! 规仪眼前一黑,差点就此昏死过去。副官也急了,抬腿就是一脚,竟将那人踢到了足足一丈之外! 苏公子苏幕遮乃是阴司幕后真正主人,这件事知道的人并不多。送信之人在阴司中地位并不高,也并不知晓其中机密,如此恐惧只是事情办砸,怕被规仪惩罚。副官却不一样,他几乎贴身跟着规仪,当然知道如果苏公子跑去了凤阳楼,就意味着,他们算计的一切都可能被人察觉。 其他人先不提,若是被先生发现是他们在背后搞鬼...... 副官只是想一想,便觉得冷汗涔涔,吓得魂飞魄散。 规仪在这当下也缓过神来,唇角浮起一丝决绝,阴狠道,“还愣着干什么?没到最后,也不一定就被发现了,副官,带上所有人!记住了,孟婆大人被抓,我们这是去凤阳楼救人!” 话音一落,人却已然飘出了几丈之远。剩下的二人不敢怠慢,连忙提气跟上。 却在这时,几步之外的青松之上传来了一声嗤笑。 三人惊得脚下一顿,齐齐抬头看去。 只见粗壮的青松树上,有人迎着冷风,抱剑而立。 “这是要去哪儿?来来来,识相的话自己把脖子递过来,省得等会我苏右砍起人来,顾不上你们死得好不好看!” 宛城,凤阳楼。 凤阳楼有轩辕国第一销金窟之称,即使是帝都京城的达官显贵,只要来过一趟的,无一不沉迷其中。据传,凤阳楼中,但有所求,莫敢不从。只要你开得了口,凤阳楼就能拿得出来。吃喝玩乐不在话下,酒池肉林更是家常便饭。 而此时,凤阳楼的某间房前,一群男人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这群人正是被规仪算计成功,准备进房侮辱阿四的地痞流氓。他们原本刚喝完了酒,正吞着口水搓着手,准备一尝房中的美人,却被人生生拦在了门外。 拦他们的也并非他人,正是一袭青衫的欧阳明。 欧阳明蹙着眉头,看了看这些去而复返的男人,面有不满。于是,黑着脸命手下将这些人给统统打发掉,阴测测道,“最毒妇人心,杀个人闹如此大动静,是想告诉全天下人,我欧阳今天在此害人么?你们跟我进去,给我一刀将那女人的项上人头给砍下来!” 说完,带着身边的黑衣人推门而入。 说来也巧,他们才将将跨入门槛。背后就有人叫了起来,“欧阳先生且慢,主公有密函送到。此次乃吴语大人亲至,已在厢房等候!” 欧阳闻言顿在当地,紧锁双眉,最后一咬牙,孤注一掷地冲着黑衣人低声道,“你进去将人杀了,人头留下,尸体扔到那群地痞适才喝酒的房间。切记,动作要快!” 话毕,脸色不快地甩袖离去。而剩下的那个黑衣人躬身称是,随后把门一关,提刀而入。 房间里一点声音也无,转过云母屏风后,黑衣人便透过丈青色的帐子,朦朦胧胧地看见有人睡在床上。 他舒一口气,暗道今晚的任务简单至极。一个昏睡在床上的女人而已,杀她真是再轻松不过! 于是,他快步走到床边,手中的短刀一横,然后撩开帐子,对准那女人的脖子就往下扎去! 他本以为一切尽在掌握之中,却不料才扑到半路,自己脖间突地一痛! 尚未明白发生了什么,却听到“噗噗”几声连响!紧接着喉间、胸口、额头无一不痛,是利剑刺入了皮肉! “咳咳......”大意的黑衣人只来得及喘了两口气,便一命呜呼。 闭眼之前,他看见原本昏睡的女人蓦地睁开了双眼。而她的枕侧,坐了一个容貌无双的男子,他广袖上撩,左臂伸直对准自己,上面绑的是...... 袖箭! 这边几经生死,乱成一团,床下的刑关却丝毫不觉。 他不知何时竟开始昏昏沉沉,身上也越来越热,越来越烫,好似整个人都在火中烧烤一般。 刑关此时眼前一片模糊,好像看到了一张秀气的小脸,脸上嵌着翦水双眸,柔情缱绻,似有万语千言。她冲着自己羞涩一笑,眼睛便跟着弯成了美丽的月牙。 哦,这是他的阿四啊! 阿四你在哪里? 刑关甩甩头,努力睁大眼睛,似乎想起来了。阿四,不就正在他的头顶之上嘛! 就在这张锦被铺就的大床上,她不着丝缕,肌肤比那白雪还白,比那美玉更美...... 她,她肯定正在等自己...... 刑关再也忍不住,也不想再忍了! 他嘤咛一声,手脚并用地爬了出去。 外面很亮,有点刺眼,但并不能影响惯常习武的刑关大人。他很快摸到了床沿,一个用力攀了上去,然后倒在了床上。 这过程中,他好似迷迷糊糊看到,有个俊雅的身影正在费力地拖着什么东西往外挪。不过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咫尺之外,有一张他朝思暮想的脸。 他习惯将她珍藏在心底,独自于黑夜之中遥想、触摸、拥抱...... 刑关太热了,热得要喘不过气来。于是,他一把掀开了碍事的厚重锦被,无所顾忌地扑在了心心念念的人儿身上。 唔,原来她是这样的软,软得他觉得自己浑身都硬了。 她果然很滑,还凉凉的,好舒服。 刑关欢畅地呼了一口气,舒服地几乎要哭起来。然后,他发现自己貌似穿得太多了。 穿这么多,当然热啦! 所以,刑关恋恋不舍地停了下来,一只手意犹未尽地抚在阿四的玉臂之上,另一只手开始疯狂地扯着自己身上的衣物。 ☆、第58章 大战一场 苏幕遮从来不打无准备的仗,然而阿四消失得蹊跷,阴司暗部又无意间发现此事与凤阳楼有了牵扯。 凤阳楼只是座吃喝玩乐的山庄吗? 答案当然是否定的! 凤阳楼建立于三年前,起先并不起眼,却在一夜之间,犹如得了春雨滋润的竹笋一般,忽地茁壮成长、拔地而起。据传,凤阳楼的老板与朝中势力多有纠缠,于是趁势而为,越做越大,越做越好。 苏幕遮却很清楚其中的弯弯绕绕,凤阳楼面上的势力七弯八拐一堆子人,归根结底却要绕到庄羽身上。 庄羽是谁呢? 庄羽乃是当今左相庄琦的嫡长子,也是庄瑶的同胞长兄。庄瑶是谁恐怕还不算重要,重要的是,她的丈夫叫轩辕彻! 轩辕彻,轩辕国曾经的七皇子殿下,三年前就被册为太子的监国储君是也! 在得知阿四有可能被劫去凤阳楼的时候,苏幕遮禁不住一声冷笑。 “招呼不打一声就从本公子手上抢人,好,真是好啊!” 于是,自视甚高的苏公子屈尊亲临凤阳楼。 当时事发突然人手不足,苏左去了京城未归,而苏右又带人循着线索去抓幕后主使。偏偏苏公子着急上火,根本等不及,于是长袖一甩,风流倜傥地支开了暗卫独自行动。他暗想,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以身犯险,上次在风城差点被废了一条腿,这次却不一样,好歹是有备而来。 偏偏他千算万算,算破脑袋瓜子却也没算到,二次搭档的阿四姑娘再次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惊喜。 孤身手刃强敌算什么,更厉害的在这里! 彼时正值晌午,房间里光线颇好,所以尽管放下了帐子,床也很大被子又很厚,但只要走近细看,稍微留个心眼,便能发现上面其实睡了两个人。 于是,为了尽量伪装得不让人发现,聪明绝伦的苏公子一钻进被窝,便紧紧贴住阿四,双手也顺势往对方身上抱去。 结果,这不抱还好,一抱之下,竟抱了光、溜、溜软绵绵的一团,摸了一手凝脂! 苏公子顿时就有些发愣,这这这,难道没穿衣服? 他僵了僵,脑子也破天荒地锈住,竟然不可置信地用手往下摸了几把...... 无法动弹的阿四那个恨啊,恨不得把被窝里这厮狠狠一脚踹出去! 她发誓,一旦能动,一定要揍他! 呀!竟然敢埋在她胸口......天杀的!一定要揍到他满地找牙! 倘若目光能杀死人,窝在被子里蠕动的苏公子恐怕早已被扎成了筛子。但是苏公子太震惊了,震惊得浑身发麻,竟一时没反应过来。 待到他反应过来,霎时就浑身一紧,手都开始冒起了热汗。 这这这,真的真的没有穿衣服啊!!! 大名鼎鼎的苏幕遮苏公子被吓得直抖,然后一个鲤鱼打滚,“唰”的一声坐了起来! 然而他慌头慌脑,动作又实在太猛,坐起来的同时,也将一大半的被子给掀了开来...... 阿四银牙咬碎,几乎绝望地闭上了双眼。而苏公子却因眼前这一幕,倒吸了一口凉气! 满室风华无限奢侈,竟抵不过身边的柔美凝玉,以及那扑鼻女儿香。 女儿香又甜又腻,绵绵缠绕在苏公子鼻端,骚得他头晕目眩,浑身痒痒,竟不知为何地咽了一大口口水。 这口口水着实太大,咽下去的声音也就尤其的响。响得连阿四都听得清清楚楚,心里是又怒又羞,想死的心都有了! 好在窗外忽然有人高声叫喊,“欧阳先生且慢,主公有密函送到。此次乃吴语大人亲至,已在厢房等候!” 苏公子被这突如其来的喊声一震,总算是彻彻底底地回过了神来。 回过神来的苏公子张了张嘴,然后抖着手去给阿四姑娘盖被子。 他抖得太厉害,好不容易把厚重的被子盖上,指尖却不小心从人家胸口划过...... 唔,暖暖的,很嫩...... 不过,苏公子果然不愧是苏公子! 稍许正常的他殷勤地帮阿四掖了掖被子,若无其事地低语一声对不住,然后脸不红心不跳地重新钻进了被窝里...... 苏公子依旧紧紧贴着光滑如丝的肌肤,却因为滑进去的时候不小心,摸到了阿四那贴着床单的后背。那后背摸上去一片疙疙瘩瘩凹凸不平,害得他好奇不已。 苏公子忍不住将被子顶了顶开,然后借着光线去瞧。只见,原本应是凝脂白玉的后背红白相间,一片模糊,犹如长满脓包又被突然挖破一般,简直惨不忍睹! 苏公子拧着眉头略一沉思,似乎想到了什么,黑水潭般的眸子里划过浓浓愧疚。不过也就是一瞬之间,他便恢复了脸色,也不知说给阿四还是自己听,止不住地絮絮叨叨喃喃自语道,“事出无奈,性命要紧。我们得再靠紧一些,否则会被人瞧出来。” 说完,一只手再次抓了把阿四的小蛮腰。 “......” 双眉凝成一坨的阿四再次暗中发誓,不光是牙齿,还要废了他的双手! 只是很快地,阿四就不敢怨恨了。因为,有人已经开门进入,转过了屏风,最后停在了她的床边。她心中惴惴,紧张得心都要跳到了嗓子眼。 刹那之间,尴尬消失无踪,只余下肃然,阿四禁不住把希望全部寄托在了苏公子身上。 她并没有托大,只觉得苏公子动了一动,然后噗噗几声利剑刺入皮肉的声响,待她再次睁开双眼的时候,床沿便趴着一个一身黑衣的男子。 此人额头、喉间以及胸口各中一箭,黑色的血液流淌,竟是箭尖有毒。只见他正大张着嘴巴,瞪着双眼盯着自己,简直是死不瞑目。 苏公子却没有心思观察这些,他安排的人尚未赶到,指不定那欧阳明哪根筋搭错又突然冲进来。为了以防万一,须得将尸体藏好。 床底下虽然隐蔽但是太近,到时候来个人往床边一站,腥臭气遮都遮不住。苏公子环顾了下房间,最后看中了云母屏风另一边的几只木箱子。木箱子由红木制成,里面放了些锦缎与衣物。 于是,出于无奈,苏公子咬着牙,喘着粗气将那尸体,一点一点地拖了过去。苏公子的运气不太好,因为这黑衣人是个胖子。拖一拖倒也罢了,要将他塞进有点高度的木箱子里,苏公子可谓是使了吃奶的力气。 总算,功夫不负有心人,苏公子最终还是圆满、完美地完成了任务。 他狠狠出了一口气,一边抹汗一边往回走。心想,自己不会武功根本无法给阿四解穴,也不知道苏左这家伙何时能到。若是实在不行,也许只能自己吃点亏,把阿四给偷偷抱出去了,唉...... 这房间虽然奢华宽敞,但窗门紧闭,苏公子非常放心地边踱边想,甚至还半道拐了个弯,去桌上倒了杯茶灌下去。 而待到他心满意足地转回大床,差点被吓得魂儿都飞了! 垂下的帐子被人撩起,锦被被人踢开,一半垂地,一半挂在床边将落未落。 而有个高壮结实的男人,正露了半个肩膀,衣衫半解地靠在阿四身上...... 苏公子愕然地傻了一瞬,下意识抬头看了看封得密实的房顶: “谁?” 从哪儿跑出来一个男人,竟敢...... 苏公子简直要气疯了,三步并作两步地飞奔过去,一把将人推开,顺手拽起被子就将阿四盖了起来。然后,头也不回,一个黄狗撒尿的后踢腿,将刚刚坐起来的那人又踢得倒回了床上。 这动作,若是苏右在场,恐怕要惊得掉下眼珠子来。真可谓神招啊,简直是苏公子有史以来的巅峰之作! 说来话长,但这所有却只是发生在眨眼之间。 等到两个男人撩起袖子面对面的时候,两个人不约而同地顿了顿。 苏公子是惊愕地不知说什么,他目瞪口呆地指着面色异红的对方,“刑关?” 刑关却是药劲太足,浑身发烫,眼前也是模模糊糊看不太清楚。于是侧着耳朵,糊里糊涂道,“咦,怎么有两个阿四?” 阿四的脸红了白,白了绿,绿了黑,早已被折磨得彻底没了脾气,只是闭着眼装死。 苏公子被刑关这句话一提醒,瞬间想起了刚才那一幕。心中怒极,冷着脸摸了摸已被用光的袖箭,连一句话不说,抡起胳膊就打了过去。 然而刑关却也不是那么好对付的,虽然他受了重伤使不上武功,又因为中了毒脑子糊涂,但力气还是有一把子的。 谁,谁竟敢打扰本大人的好事? 于是,刑关大人也不再细辨眼前是谁,抡起拳头就揍。 兔子急了也咬人,苏公子急起来也不是泛泛之辈。几次没打到对方,闷头就往刑关身上撞去。 ...... 苏右带着人匆匆赶到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这让他永生难忘的一幕。 他家那位英明神武卓尔不凡的翩翩美公子,正头顶一窝乱发,与衣衫半解的刑关滚在床上扭打。 你一拳我一脚,连抓头发挠脸都用上了。打得那叫一个如火如荼,难分难解! 而床上的被子里,睡着痛不欲生的阿四姑娘。她连着几次被两人从身上滚过,一张小脸几乎要皱成了包子。 呃...... ☆、第59章 打的就是你 烛残香冷,一灯如豆。 疯狂放/纵,抵/死/缠/绵之后,香汗湿了纤腰,也将累极而眠的男人染上浓重的欲/色。满室弥漫着欢、爱过后的味道,沾满了每一个角角落落。 男人和女人的衣物混乱地杂在一起,从门口一路丢到了床边。床帐轻轻摇晃,然后,伸出了一只白嫩的玉手。 那春葱玉指如兰花,懒懒捻起了被扔在地上的肚兜。肚兜红彤彤的,上绣凤穿牡丹,衬着青葱似的手指,看着分外香、艳。 手指的主人却长得并不香艳,圆润可爱的小脸,弯弯的睫毛水汪汪的大眼,若不是那眼角眉梢的丝丝柔媚,你或许会以为她还只是一个孩子。 阿朵再也不是一个孩子了,她浑身被碾过一般的疼,于是扶着腰坐起身来,转眸朝里侧的刑关看去。 刑关总算停了下来,却仍旧睡得不太安稳。他的脸上没有清醒时的不耐烦,反而尽是无边的餍足,若不是那紧皱的浓眉,阿朵觉得此时此刻真是非常完美。 幸福来得太快,快得她有些措手不及。 阿姐说得也不全对,刑关阿哥是喜欢阿四,但她相信,经此一事,他总会慢慢喜欢上自己的。 想到这儿,阿朵禁不住高高扬起嘴角,随手披了件衣裳便坐到了镜子前。镜子里那熟悉的脸上添上了些许妩媚,好似圆滚滚的毛毛虫终于挣脱了束缚,破茧成了蝶。 阿朵努力回忆着阿黛讨好大皇子的神色,无比羞涩地冲着镜子里抿了抿嘴。 刑关阿哥,希望你一醒来,就能看到阿朵最美的笑脸。此后,年年岁岁朝朝暮暮,都能陪在你的身边。倘若如此,阿四得不到机会时时粘着你,或许也就不会如阿姐说的那般可恨吧? 阿朵此般一想,心中对阿四的憎恨也随之渐渐消弭。 正在此时,床上刑关忽地喊了一声,“阿四!” 阿朵被惊得连忙跑回床边,这才发现他只是梦语。 “阿四,笨蛋......”只见刑关皱着眉头嘟囔几声,然后翻了个身,沉沉睡去。 此时,残烛也燃到了尽头。眨眼之间,灯烛熄灭,只腾起一缕细细的青烟。房间刹那就黑成了一片,而一只金色的小虫倏然飞起。曾经肥硕可爱的它瞪着阴沉沉一双黑豆眼儿,停在了主人那张比黑夜还要黑几分的脸上。 比阿朵的脸色还要难看的,是阴司的善赏司——规仪。 规仪看着眼前这一床一桌一椅,以及密不透风的四面墙,猜测这儿应该是一个密闭的暗室。 她并不清楚自己到底身在何处,也不清楚时间究竟过去了多久。只能听到隔墙那阵阵撕心裂肺的吼叫,一声高过一声,一阵尖过一阵。一边才停,另一边却又再次重新开始。 如此循环,周而复始。原本有恃无恐的规仪,也禁不住手脚冰凉。 这种刀架在脖子上,却迟迟不落下来的情形,几乎要让她崩溃。 好在,在她崩溃之前,密室的门被打开了。 规仪抬头一看,色厉内荏地高声喝道,“苏右,凡事留人一线,说到底你也只是苏家的家仆,莫要太猖狂!” 苏右好不容易按着自家公子的吩咐,安排好了刑关、阿四以及陆双双。他水都来不及喝一口又被赶到这里,结果得来这迎面一吼,气得忍不住冷哼一声,怒极反笑道,“说得好,我苏右的确是苏家家仆。但别忘了,你的老子老娘,你老子的老子老娘,以及你老娘的老子老娘也统统都是苏家家仆!你说,你一个仆从世家出来的女人,在我这儿吆五喝六的威风个狗屁啊?!” 规仪先是被说得一愣,紧接着似被戳中了要害,几步跨到苏右面前,指着对方的鼻子厉声叫道,“胡说!你也敢跟本司比?本司从小跟在公子身边,夫人也答应了娘亲,本司以后将会是他的女人!会是以后的夫人!是人上之人!” 苏右像看疯子似地看着规仪,靠墙抱着胸连连冷笑道,“人上之人的话都说出来了,可见公子说得不错,你根本就忘了自己的本分。” 说完,再不理张牙舞爪的规仪,扭头冲着门口喊道,“端进来吧!” 话音刚落,门外走进了一个鬼面人。鬼面人双手托着托盘,托盘上放了一碗汤水。 汤水浓香扑鼻,却将规仪吓得面无人色。她不可置信地连着倒退数步,最后双腿一软,瘫坐在床上,摇头道,“不可能!这不可能!本司要见他......我要见公子!” 规仪拼命摇头,甩得鬓发凌乱,泪珠乱滚,歇斯底里地冲着苏右厉声尖叫,“你们想擅自毒死我!我不要喝,不要喝!” 苏右忍无可忍,如鬼魅一般地掠了过去,伸手就甩了她几个巴掌。规仪一早就被逼着服用了消功散,一身功夫暂时封住。这几个巴掌来得又快,她根本无法躲避,于是挨了个结结实实。最后只能捂着脸停止了尖叫,坐在床边开始嘤嘤哭泣。 “谁说这是毒药?” 规仪被苏右这话说得一顿,转眼便破涕为笑,喃喃不停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他不舍得我的......” 苏右不耐烦听她唠叨,挥手让鬼面人递上了浓汤。 规仪赶忙擦了擦泪痕,瞬间恢复了往日的傲然风仪。她微笑着接过浓汤,一口不剩地喝了个底朝天。 末了,按了按嘴角,对着苏右羞涩一笑,道,“回去替本司回谢公子,浓汤很好喝,只是本司虽受了些许惊吓,但并不怪他。如今想见他一见,滋补便不用了。” 苏右听完这番话,又见她此般作态,简直要将隔夜饭都吐了出来。他鄙视地斜了眼规仪,忍着恶心说道,“味道不错就对了,这可是公子亲自吩咐给你准备的滋补凝神汤。” 规仪闻言莞尔一笑,端着姿态道,“本司知道了,去吧。” 苏右从鼻子里喷出一口气,似笑非笑道,“给三分颜色就想开染坊,哼,你可知这汤是用何物熬制而成?” “用何物熬制而成?” 苏右恶意地咧嘴一笑,“你的副官跟了你这么多年,你难道没有尝出来么?” “你是说......”规仪陡地一缩,失声尖叫道。 苏右点点头,“这碗汤是用你那个副官的头骨熬制而成,熬了整整四个时辰啊,实乃汤中精华。” 眼见着规仪惨白着脸就要吐出来,苏右转身就走。出门前,他头也不回道,“公子说了,下不为例!若不是你爹娘对他和夫人有救命之恩,这就是你的下场。善赏司大人,你就在这儿好好想想,什么时候做完了春秋大梦,就什么时候出去。” 话毕,再不多言,匆匆离去。 苏右赶到月阳客栈的时候,苏公子已经换了三套衣服。头发已然梳理整齐,峨冠博带,端的是一个翩翩佳公子。 “公子,试探过了,规仪并未拿任何事物威胁我们。” 苏公子闻言挑了挑眉,叹道,“看来她还没完全昏了头,否则将阴司的事情透露给了欧阳明,这事可就不好收场了。” “她总归从小跟在公子身边,忠心还是有的,只是......” “哼,”苏公子打断道,“鼠目寸光的妇人而已,早晚要被她那一身自负给害死。先晾着,能不用就不要用了,坏了本公子大事她就是死十次都不够!” 苏右连连应是,却听自家公子接着道,“欧阳明这老狐狸,果然又溜了。也罢,这凤阳楼也先不去理会,倒是刑关那边,如何了?” “按苏公子的意思,已经办妥。只是公子,刑关可是虓虎将军的亲生儿子,我们这样做是不是......” 苏公子长眉一横,冷笑道,“若不是看在何守正是他亲爹的份上,本公子有的是办法弄得他求死不能。再者,”说到这儿,他顿了顿,然后才地笑道,“本公子可谓是宽宏大量,不但没怪罪于他,还帮他找了个可心的美人儿,呵呵呵......” 苏右被笑得头皮发麻,暗想,刑关要是半路醒过来,恐怕还不如去死一死呢。唉,庆幸自己和公子是一伙的,不怕被人阴啊...... 腹诽间,苏公子偏头问道,“对了,陆双双安排好了?” “将她安排在了阿四姑娘隔壁,有专人看管。” “唔,看紧点,别像京城大皇子余党那般无用,连个疯子都看不住。陆府家财被偷偷收进了木府,可是木惊天至死也不知道那些钱财去了哪里。问题是,类似的案件发生了好几次。除了风城首富陆府,还有遍布天下钱庄的南溪城王府,甚至是专供绫罗绸缎的皇商吕府。这些人的钱,到底去了哪里呢?” 苏右也跟着蹙起了眉头,“公子是认为,这些人的钱都进了一个人的口袋里?” 苏公子笃定地点点头,笑道,“必然是,否则也不会有两批人在找陆双双这个疯子了,哦对了,你嘱咐过没有?陆双双发起疯来可不好惹,切不能伤了阿四。” 苏右有些摸不清自家公子为何忽然转了话题,却也只能老实答道,“叮嘱过了,而且陆双双吃了我们从薛神医那儿取的药,此时已经恢复正常,只要不受刺激就不会发病。” “那也不能掉以轻心!” 苏右垂头称是,苏公子却仍不太满意。最后对镜整理了一番,决定亲自去探一探陆双双的情况。顺便,也去看一看隔壁的阿四。 不知为何,苏公子今日的心情大好,一路眉角飞扬,满脸春风得意。 他压根儿看都没看陆双双的房间一眼,笑意盈盈地直接去敲了阿四的房门。 “咳咳,阿四姑娘,我是苏幕遮,你起了吗?” 话音刚落,房门就开了。飞出来的是一只绣花鞋,端端正正不偏不倚地拍在了苏公子的脸上。 苏公子被一鞋子拍得有些发懵,捂着脸呆了呆。直到怒气冲冲的阿四站到自己跟前,才莫名其妙道,“阿,阿四姑娘,我是苏幕遮啊!你忘了?昨天是我把你从凤阳楼中抱回来的。” 他这不说不要紧,才刚说完,阿四便如同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唰得一蹦而起! 只见她简直目眦欲裂,抡起拳头,照着苏公子身上就是砰砰砰一阵乱打。 “臭流氓!打的就是你这个无耻之徒混蛋苏!!!” ☆、第60章 一只绣花鞋 “叫你乱摸!叫你乱看!叫你动手动脚......” 毫无章法的拳打脚踢夹杂着一迭声的痛骂,苏幕遮心中大喊冤枉却是开不了口。连续地几次东腾西挪,奈何脚力比不上阿四,几乎是被追着打。 阿四无甚内力,却比一般的娇娇女要厉害许多。这拳腿交加下来,苏幕遮纵然有心相让,面子上也挂不住了。 这两日难道是衰神附体,为何连着被人打?偏偏他苏幕遮算计别人的本事一流,打架的本事却着实拿不出手。刑关也就罢了,吃了亏就丢去给他最厌烦的女人暖床。阿四嘛,虽然......但,但好歹也把她从凤阳楼救了出来,犯不着见人就打吧! 真是岂有此理! 于是,苏幕遮也不跑了,腰背一挺脸一板,凶巴巴道,“差不多就行了!你以为本公子愿意看?!” 阿四没料到这厮竟然还敢回嘴,愣了一愣,卯足力气又踹了一脚!这一脚凶狠非常,正踹在苏幕遮伤过的腿上。疼得苏幕遮“嘶”的一声,瞬间也怒了! 怒了的苏公子面色更寒,却是顿了半晌都不知该如何发泄。最后,一不小心瞄到扔在地上的绣花鞋,便想也不想地捡起来就往外丢了出去! 这一丢可谓是鼓足了力气,真叫一个气势十足,凶猛异常。那架势,好似手上丢的不是鞋子而是阿四本人。于是,“嗖”的一声,绣花鞋飞出了老远,刹那不见了踪影。 扔完鞋之后的苏幕遮瞬间舒爽不少,暗道,让你用鞋砸我,本公子要你没鞋子穿! 想到这儿,他洋洋得意地回首去瞧。但见阿四应是刚起,一只脚穿着鞋,一只脚却光着,正睁大眼睛看着自己,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 苏幕遮扫了一眼那只光着的脚丫,又回想起同床共枕的一幕,不但心中的怨气荡然无存,甚至还有丝丝美意。于是,他腰板挺直地撇过脸,道,“三番几次救你反倒被打,简直不可理喻......算了,本公子不跟你这等小女子计较!” 说完,冷哼一声,袖子一甩,便转身大踏步离去。 匆匆离去的苏公子一路走得飞快,走出了好远却又忽然停了下来。他小心翼翼地观察了下四周,见确实毫无人影,这才放下心来往回走。 斜对着客房有一条小径,小径两侧有四季常青的灌木丛,而苏幕遮便在灌木丛边上止住了脚步。只见他弯下腰一阵掏弄,最后掏出了一只绣花鞋。 女人的绣花鞋不能乱丢,本公子以德报怨,先替你保管着吧。 因此,苏右再次见到自家公子的时候,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直到,苏幕遮揽镜整了整衣冠,然后从怀里取出那只沾了泥的绣花鞋...... 苏右不敢多问,脑子却一下子糊涂了,直到自家公子连问两遍,才收起了心思回道,“如公子所料,刑关不但没去找阿四姑娘,反而一醒来就纵马往京城去了,后面跟着哭哭啼啼的阿朵姑娘。” 他见苏幕遮点点头,想了想接着道,“另外,兵器库已经打开,所有兵器都已转移完毕。只是,盘清后发现,数量虽然可观,但还是太少,远远不够我们......” 苏幕遮听后平静地点点头,“意料之中的事,轩辕国武帝当朝之后便对私铸兵器开始了限制。江湖草野,能有如此数量也算可喜。也不枉费阴司花了众多人力物力,从那俞烈手上换来兵器库的钥匙。” “那俞烈也是个蠢的,据崔判官所报,他本以为死了杜九那个武林盟主,自己便可上任。却不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最后自己也死在了别人手里,真是为他人作了嫁衣裳。” 言谈之间,身后有人叩门。 苏右听到后开了门出去,不过片刻却又白着脸回了进来,肃容道,“公子,规仪,不见了!” 苏幕遮闻言陡然色变,闭眼沉吟一番,冷冷道,“阴司如今是状况百出,连结党营私都出现了!飞鸽传书,让崔判官好好清洗一番,整顿不好,这辈子就不用来见本座了!” “是!” “加派人手追查规仪下落,生死勿论!” 苏右听后犹豫道,“公子,可是夫人她曾经......” 却见苏幕遮一摆手,一字一句道,“一而再却不可再而三,此女留不得,否则堤溃蚁穴,坏了大事,若是娘亲在此,也改变不了。” 苏幕遮这边锁门密谈,阿四那一边却仍在生气。 她重新换了鞋子,却是找了半天也没找到那只绣花鞋,最终胸口堵着一口气,闷头跑去客栈院子里透气去了。 这世上果然没有无缘无故对你好的人。好比这位青年才俊苏公子,明明早就相识,甚至可能清楚自己的所有底细,偏偏在春风渡口相遇就开始装糊涂。说不定连他们被困风城西山郊外,也是算计好的。亏得自己当初还想找他帮忙,参详那幅画像的秘密,真不是个好东西! 阿四想到这儿自嘲一笑,暗道自己区区一个小孤女,犯得着他如此费劲折腾么?或许是自己多虑了,否则自己身无分文,他们到底是图个什么呢? 倒是规仪那个恶毒的女人,忽然就不见了。她身为四大判官之一的善赏司,总揽阴司内务,怎么可能凭空消失呢?自己连发了几次阴司的暗号,却丝毫不见回应,真是怪了! 也罢,来日方长! 她阿四虽然不聪明,但也不是好惹的,拼个同归于尽,也要向崔判官讨个说法。实在不行,逼着那姓苏的自己去说个清楚。 说来说去,还是那苏幕遮的过错! 风流桃花债自己不偿,竟还惹到自己身上来! 阿四一边暗骂一边闷头乱走,不知不觉间,竟然走到了一处凉亭。 此时正值十一月仲冬,天气颇凉,却有人在寒风嗖嗖的凉亭里摆了一大桌。 桌上鸡鸭鱼肉,珍馐美食,远远站着便能闻到阵阵香味。桌旁摆着一个红木椅子,椅子上坐着一个裹着披风的姑娘。 那姑娘并非别人,却是性格大变的陆府千金陆双双。只见她几乎半个身子趴在桌上,连筷子也不用,直接用手抓了食物就往嘴里送。 阿四看过去的时候,她正撕了一块蹄髈肉往嘴里塞。那蹄髈肉太大,根本塞不进去,将嘴巴都撑圆了,却还有小半块露在外面。 陆双双的表情滑稽至极,阿四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对于陆双双,阿四总归还是无法给予她同情和怜悯。就算她在凤阳楼遭了罪又如何,青狸却已经死了,再也无法活过来,害得那服了孟婆汤的木言之也如行尸走肉一般。 这一切,难道不是陆双双一手造成的吗! 天道轮回,报应不爽,这就是陆双双该有的报应! 然而想归想,看到眼前这一幕的时候,阿四依旧忍不住叹了口气。据说苏幕遮将她一同带了回来,不仅好吃好喝,还拿了薛神医的灵药替她稳定病情。 阿四不想去探究苏幕遮此番做法的原因,但从现在这状况来看,虽是服用了灵丹妙药不再发狂,陆双双终究还是不太正常了。 思忖间,耳边响起乒呤乓啷的碗碟敲击声。 原来,陆双双忽然发现有别人出现,生怕被人抢食。急得不知如何是好的情况下,便不管不顾,整个人都扑到了桌上。然后,双臂一伸,将那些美食全数揽进了怀里。陆双双的两只眼睛睁得老大,连眼珠都凸了出来,警惕地盯着自己。 阿四看到这儿再不愿多待,转身就往回路走,却不料突然听到“啪嗒”一声响。 她停下脚步回身看去,只见地上掉了一只小布袋子。布袋的口子没扎紧,散了开来,于是掉了一地的小木头块。 阿四曾在苏幕遮那儿学了几招,勉强将鲁班锁拆了开来,却是怎么也装不回去。鲁班锁是表哥封珏的遗物,虽然至今没发现什么特别之处,但也算是她亲人的唯一念想。 于是,阿四蹲下身来,一点点将散落一地的鲁班锁根柱捡起。 凉亭下的陆双双却不知道这些,只以为此人真的要来抢自己的美食,便慌忙跳下桌来,飞快地跑到每一碗菜前,狠狠吐了几口口水。直到每道菜都沾满了口水,陆双双才停下来,眉飞色舞地瞧着阿四。 原本阿四收拾好东西就准备离开,却不想被个疯子小瞧了,瞬间就有点气不顺。被苏幕遮冷嘲热讽也就罢了,一个疯子而已...... 最后,阿四干脆赌气不走了,就地往树边一坐,也不管那虎视眈眈的陆双双,专心玩起了鲁班锁。 鲁班锁的根柱大小形状不一,只要弄错了其中任何一块,便永远装不回去,最后落个前功尽弃。 阿四手上的鲁班锁已成功装好了一半,接下去却再难继续了。正愁眉不展的时候,倏地凭空伸出一只手来。 那只手力气颇大,阿四一个不注意,鲁班锁便被人一把夺走。 “陆双双,还我!” 阿四忍无可忍地站了起来,暗道自己的确是个傻缺,跟个疯子待这么近,能有好日子过么? “你的?撒谎!这明明是爹爹留给我的鲁班锁......” 陆双双一手紧紧抓着鲁班锁不放,眼神清明,神色肃然,哪里有半分疯癫? ☆、第61章 不堪回首 你爹给你的...... 你说是你的,就是你的了吗? 阿四不愿废话,劲气一提脚下一转。弹指之间,那装了一半的鲁班锁又回到了自己手中。 陆双双不料阿四如此厉害,轻轻巧巧就将东西给抢了,忍不住眼中一红,顿足道,“还我的鲁班锁!”说完,往前一扑,就要用蛮力去抢。 阿四吃过这女人的亏,不想与之纠缠,于是脚尖一点,转身就跑。 陆双双原本心中焦急,见此却突地大喊,“我想起来,你就是当初当街打了言之哥哥的那个泼妇!” “泼妇”二字让阿四皱了皱眉,而“言之哥哥”这四个字却让她有点恍惚,好似自己又回到了喧嚣的街口。彼时,青狸掩在街角垂泪,而陆双双却满身金光闪闪,娇嗔不已地拉着木言之喋喋不休。 若不是陆双双之故,青狸也不会......阿四想到这儿就觉得悲愤不已,一只手顺势按上了腰侧的伞柄。她想,只要此人再往前一步,我就杀了她! 然而陆双双却就此停了下来,满目仇恨地盯着阿四,尖声道,“你们这些大皇子轩辕齐的走狗,害了我全家竟然还想夺人钱财!哈哈想不到吧,我陆双双不但逃了出来,还借势告了那奸人一把!谋财害命算什么,囤积财富夺取兵权,这谋逆才是大罪!哈哈哈,我看你们这些畜生能猖狂到几时?!” 陆双双似乎许久不曾与人交流,此时话匣子一开,说得畅快淋漓。 对面的阿四听得惊诧不已,暗道竟是如此? 怪不得大皇子死后,便被下令火速送回京城。到京城后没有声势浩大的葬礼,却还落了个谋财害命、罔顾人伦的骂名,连在邕州城烹食亲儿的事情都被翻了出来。谋逆之罪倒是未有听说,想必是今上到底念着最后一丝父子情谊。 阿四心中百转千回,下意识便接口道,“轩辕齐这也是活该,关我甚事?” 陆双双原本心头大快,听得此言不由一怔,继而想到什么似的,忽然害怕地倒退数步,惊惧道,“你是欧阳明的人,你们到底想怎么样?” 阿四听得稀里糊涂,心想我怎会跟要杀我的人一伙,刚刚看她还挺正常,转眼又神经兮兮。 却见陆双双又恨又怕,咬牙切齿道,“我已经按照你们的意思,将那大皇子拖进了脏水,甚至把爹爹留给我的所有东西都给了你们。你们到底想要如何?我真的不知道爹爹把财宝藏在哪儿,就连偷偷留着的鲁班锁,都给了那个白衣服女人!” “白衣女人?”阿四闻言若有所悟,紧跟着跨前几步,追问道,“她可是身材高挑,蒙了面纱,鬓边簪着一朵红色的虞美人?” 陆双双连连点头,下一瞬猛然反应过来,瞪圆了眼珠指着阿四,道,“你怎么问我?我的鲁班锁都在你的手里了,你,你到底是谁?” 阿四却想到了死去的表哥封珏,他曾嘱咐自己千万远离京城,若是实在逃不过,便把这鲁班锁带上。 这鲁班锁里,究竟藏着什么秘密? 联系陆双双的说法,莫非......莫非这里面藏了陆府未被收缴的财富?可是,这鲁班锁在自己手里好久了,反反复复经常把玩,并未有何异常之处啊! 寻思间,阿四忍不住研究起了手中这装了一半的鲁班锁。 不就是些木头块嘛,难道要全部拆开来看? 她在这儿左思右想,陆双双也没闲着。眼见此人满脸疑惑不解,便趁机冲了上去。 陆双双颇有些力气,一个出乎意料的猛力撞击,竟迫得阿四的手一滑。于是,本就未装完的鲁班锁,一下子就砸在了地上。“啪”的一声响,鲁班锁瞬间全数散开,有几根根柱甚至连跳几下,掉到了几步开外的树下。 “你!” 阿四气得回手就是一掌,堪堪拍在了陆双双的左肩,逼得她连退数步后才停下。 如此,两人相隔几步,横在中间的是大小不一的木头块。 两人反应都是奇快,第一时间便蹲下身来捡。 然而,这两人才将将蹲下,一双云头皮履却从树后转了过来。皮履穿在一双不大不小的脚上,其上是镶了金色边宽的袍角。袍角在风中一摇一晃,明明很常见,却偏偏给人一种风情。 阿四与陆双双禁不住停下手中动作,齐齐抬头看去。 只见有一女子着了一身素色锦衣,一根紫色腰带勒紧细腰,款摆之间便到了眼前。她拢了拢鬓发,笑道,“原来都在这里,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你道是谁? 她便是阴司的善赏司——规仪! 规仪不出现便罢,她一出现,剩下的二人便突然同仇敌忾了起来。 阿四也不藏拙,“唰”的一声,拔出了伞柄里的短剑横在胸前。陆双双更加爽快,二话不说闷头就往前撞去! 出人意料的事情发生了,跻身四大判官之一的规仪竟然被这一撞,给撞飞了...... “砰”的一声,身子重重砸了树干上,疼得她倒吸一口凉气。 阿四看得发懵,陆双双却趁胜追击,毫不迟疑地扑过去,“啪啪啪”的就是几巴掌! “你们这群畜生,过河拆桥忘恩负义,我杀了你!” 说完,双手一用力,死命掐住了规仪白玉一般的脖子。 规仪的半张脸顿时高高肿起,紧接着呼吸一紧,脸色就越来越青。她起先也是有些懵,后来想起武功已被药物压制,转瞬便反应了过来。 只见她虽身处劣势,眼中却丝毫不乱,手从袖子中抓出一物,然后一刻不停地朝陆双双拍去。 陆双双见到规仪之后就有些控制不住地发狂,嘴唇哆嗦,口中赫赫有声。正神志不清的时候,忽然一股白色粉尘扑面而来,一不小心便吸了满嘴满鼻子都是。 阿四暗叫一声不好,脚尖一点,提剑便刺了过去。 熟料,规仪虽然武功不能用,招式却都还在。危急关头身子往后一缩,然后用力将陆双双往前一送。 “噗”,阿四的短剑插进了陆双双的后背。 陆双双连哼都没哼一声,便倒地不起。脸上一片青黑,显然是中了剧毒。 规仪一边大口地吸气,一边嘿嘿冷笑,扶着树干站起来道,“阿四,你想以下犯上么?本司可是善赏司,四大判官之一,就算不用一层功力,也能一根手指弄死你!” 她说得狠厉,阿四却并不害怕。 一个突然使不上武功的善赏司,指不定已经得罪了谁,如今自食恶果。于是,冷哼一声,也懒得发话,觑了空隙便是拔剑就刺。 眼见着那凌厉的刀锋就要贴到规仪身上,阿四只觉得眼前忽然一片白茫茫。 又是毒粉! 心有准备的阿四陡然撤了力道,在半空中一个后腾,扭身便翻到了规仪身后。尚不及站稳,借势一掠,朝着急急忙忙转身的规仪抬腿就是一脚。 这一脚,正正好好踹在对方的胸口。 阿四可不是只会蛮力的陆双双,虽然力气不算最大,穴道却准,势头也狠。 于是,中了一脚的规仪尽管没有倒下,却是闷哼一声,连连后退。她喉间一甜,弯腰呕出了一口腥血。 阿四正待补上几脚,忽觉胸口一堵,浑身都使不上劲来。她连忙抓住手边的树干,一边喘息,一边暗自调息。 “我明明躲开了,没碰上那些毒粉,怎么会......” 规仪又呕了一口血,咧着鲜红的嘴笑道,“谁说那是毒粉,善赏司的毒从来看不见,从我出现的那一刻,你就已然中毒了。” 阿四心知技差一筹,恨恨道,“卑鄙小人,有种你就杀了我。否则,只要我尚有一口气在......” 规仪对这毫无力道的威胁丝毫不挂心,她直了直身子,然后一手抹干净嘴边的血迹,笑逐颜开道,“就算你吵到先生面前,本司也照样是阴司的判官,能奈我何?”她见阿四捂着胸口运气,忍不住得意洋洋,“别费劲了,此药越是用气,越是霸道。” “我与你无冤无仇,何必一次次害我性命?苏幕遮跟我根本没有任何关系......” 阿四还没有说完,规仪挑了挑眉,截口道,“哟,原来你当时已经醒了?也罢,本司也不怕你知道。啧啧啧,你可真是痴人说梦。公子当然不可能与你有任何关系,就算有关系,也是看你痴傻,好利用而已。” 阿四并不知自己中了何种毒药,只觉得适才还只是使不上力气,现在竟开始手脚僵硬起来。她心头害怕,便道,“这到底是什么毒?什么利用不利用,我傻不傻干你何事?” “哦哟你瞧我,差点忘了你想不起从前了,”规仪捂嘴轻笑,“你放心,公子虽然封了你的记忆,但总会让你想起来的。” 苏幕遮封了我的记忆? 为何?什么时候的事? 阿四瞬间怔在当场,“想起什么?” 规仪哈哈一笑,幸灾乐祸道,“瞧你这蠢样,怪不得公子觉得你好用。想当初,你为了个男人死里逃生好几次,结果呢,还不是像块抹布一般,用完就被人扔了个彻底。” 她见阿四魂不守舍,满目茫然又不可置信的样子,心中痛快至极。我规仪不好受,也不让你这个贱女人好受!破鞋一只,竟然连番几次让公子为你破例,凭什么?! “咦,你这是什么表情?唉,好可怜,真的是忘了个干干净净。对了,你不会连自己嫁过人的事情都忘了吧?” 嗡! 阿四浑身僵冷,脑中一片嗡嗡轰鸣。 她胸口急跳,似乎有什么东西马上就要破土而出。于是强自定下心来,喘了口气,语无伦次道,“嫁人?谁?什么死里逃生......苏幕遮要干什么?” 规仪见状满意地笑了。 她腰肢款摆,风情无限地走到了阿四近前,带着血气腥味儿的红唇贴在阿四耳边,蛊惑道,“那个没进洞房就亟不可待将你灭口的男人,你的夫君,你爱到骨子里的男人,想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吗?” “他,叫什么名字?”阿四傻傻重复,眼中水波盈盈,却拼命抬起头来,不肯落下一滴。 “他叫......” ☆、第62章 为你凝眉 规仪呵呵笑着,如同一条吐着红信的毒蛇,缠着自己的猎物,瞅准机会便要一口吞下。 “他叫......” 红唇初启,才将将吐出了两个字而已,天外陡然飞来了一支利箭! 那箭又急又快,转瞬便来到了眼前,阿四甚至听到了空气被撕裂的声音。 场中的二人被这突变一惊,皆是下意识地往旁侧躲去。那箭却仿佛长了眼睛一般,咬着规仪便追了过去。 “啊!” “啊!” 相同的惊叫出自两个不同的女人,一个被一箭刺中倒在了地上,另一个却被一把搂进了温暖的怀抱。 变故来得太快,阿四尚未从上几波震惊中回过神,便再次被这场面吓得顿住。 待她再次回过神的时候,只觉得蹭在脸上的缎面温凉舒适,扑鼻的桔子清香沁人心扉。 “来人,将这女人给绑了带走,再也不要出现在本公子面前!苏右,按我之前说的,把她给我扔到明山去喂猪!” “是!” 熟悉的语调依旧慢条斯理,却裹不住那熊熊的怒火。阿四被这对话拉回现实,于是抬起了头来。她的眼前是线条冷硬的下巴,越过下巴,是绷得紧紧的嘴角。 阿四知道,他的嘴角寻常时候并非如此。它时常微勾,带着些算计,却也不妨碍那一身的名士风流。 “苏幕遮......” 阿四心中混乱至极,想说话、想骂人、想打架、想大哭一场!最终,却只是张了张嘴巴,缓缓吐出了这样三个字来。 “你没事吧?” 苏幕遮拧着眉低头看她,一边询问,一边扫视了下阿四的周身。结果,阿四尚未回话,便听得他急喊道,“苏右!快把薛神医给我备的解毒丸取来!” 苏幕遮心急如焚,甚至都忘了自称一声“本公子”。 按理,阿四应当感激涕零,更或者......更或者放纵心中那颗悄悄萌芽的种子,让它长成树,开出花,然后结出一个叫做“倾心”的果子。 可惜啊可惜,可惜狂风暴雨,雷电交加,这颗小小的种子尚在萌芽,便烂在了泥土里。 阿四心灰意冷地推开了苏幕遮,眼波平静道,“多谢苏公子。” “你怎么了......还在生气?”苏公子略一思索,低眉问道。 阿四不想回答,却转身去看规仪。 那位如孔雀般高傲得意的赏善司规仪,转眼就变成了一只只能在地上蠕动的可怜虫。她右肩中箭,被几个男人利落地捆成了一只粽子,躺在原地动弹不得。 “公子,公子你不能这般对我!我,我是......” 规仪不死心地嘶叫,却被苏幕遮冷硬地截了口,“你什么也不是!愣着做什么,都死了么?把嘴巴给本公子堵上!” “不能,你不能!她不是寻常人,会坏了你的大事,别忘了她是轩......” 阿四正听得用心,却见规仪话到一半,却被人硬生生堵住了嘴。她此刻满心满脑都想尽快恢复记忆,见此简直勃然大怒! “住手,让她继续说!” 话音落地,苏幕遮蹙了蹙眉尖,而剩下那些人却连瞟都没瞟她一眼。于是,片刻之后,规仪便被人火速套进了麻袋,抬着就往外走。 “住手,听到没有!” 阿四手执短剑,赤红着双眼就冲了上去。 她也不看谁是谁,“唰唰唰”就是一顿乱砍。因无内力加持,那力道虽猛,却笨拙又不够灵活。对于周边的几位高手来说,这简直就是小孩儿跳舞,完全不够看的。 所以,弹指之间,几个人便抬着规仪略微腾挪,大气都不喘一声地飘然远去。 “混蛋!你说清楚,说清楚再走!” 阿四连扑几下都扑了个空,脚下一个不留神踩在了鲁班锁的一根掉落的根柱上。 “咔擦”声响,根柱碎裂,阿四也跟着脚一扭,摔在了地上......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呢......” 阿四反复地喃喃,直到一片阴影将她遮住。有人轻声一叹,低柔道,“阿四,你怎么哭了......别听她的,她都是胡乱臆测,骗你的,做不得准。” 阿四抬手抹了抹眼,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然泪流满面。泪水明明又烫又咸,她却感觉不到半分。 因为,她很痛...... 啊,原来赏善司规仪的毒这般厉害。不仅痛得她手脚发麻,竟将那颗心也要痛穿了...... 她缓缓抬起脸看着苏幕遮,拼了命地咧了咧嘴,算是笑了一笑,“骗我?” “是的,她是骗你的。”苏幕遮认真地回答。 “难道你没骗我?” “我没......” 阿四见苏幕遮敛眉沉思,暗笑一声,怒气勃发道,“你敢说你没骗我?那我问你,你是没骗我你早就认识我,还是没骗我是你害得我失忆?!你说!” 苏幕遮闻言脸一僵,眼中闪过懊恼,讷讷道,“你中毒已深,先解了毒再说......” 阿四已经接近崩溃边缘,她死死揪住苏幕遮的衣襟,恨声道,“苏!幕!遮!” 怀中的女人面色惨白,紫色的双唇已被咬破,流出了暗黑的血。可是她不知道痛,怨恨却无助地望着自己。那些大颗大颗的泪珠滑过她的脸庞,然后一路翻滚,最后落进了他的脖子,很烫...... 苏幕遮用力将女人抱住,他不喜欢阿四这个样子。好似一朵浮云,好不容易抓在手里,却被凭空而来的歪风一吹,眨眼便消散得无影无踪。这是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心情,有点难受,有点担心。 苏右赶到的时候,阿四早已昏了过去。 昏过去的阿四闭着眼,却依旧翘首“望”着苏幕遮,满脸泪痕,双眉紧蹙。 苏幕遮的衣襟已被揪成一团,但他难得地没有嫌弃,只是呆呆地抱着女人坐在原地,不知在想些什么。 “公子,再不给阿四姑娘服用解毒丸,恐怕......” 苏右的提醒让苏幕遮极缓地转了下眼珠,然后低头看了下怀中的阿四,点了点头。 苏幕遮将阿四横抱而起,正跨了一步准备离开,突闻脚下“咔擦”一声响。 他低头看去,只见脚下一根鲁班锁的根柱被踩碎,露出了里面极小的一张纸团。 这鲁班锁的根柱竟然是空的?! 苏幕遮见状将阿四搂在怀中,弯下腰单手捡起了那张纸团...... 而在不远处的明山上,某个不知名的山坳中,十数头野猪正围着什么东西激烈兴奋地嚎叫。 两个大汉站在远处抱胸观望,听着那震耳欲聋的女人哭叫,其中一个无不惋惜地说道,“啧啧啧,规仪也算是难得一见的美人儿,便宜了这些野猪,真真是可惜了!” 另一人瞥了他一眼,警告道,“公子可是下了死命,挑断她的手筋脚筋,割了舌头,还彻底废了武功,她这次是玩儿大了。你可老实点,别想不通自寻死路。” “怎会?好不容易把这些野猪赶到一处,还费劲了喂了春、药,我还没蠢到去跟猪抢食。” “走吧走吧,她之前还中了一箭,被这些畜生折腾一整天,阎王想放人她也活不成了。” 说着,两人摇摇头,匆匆往来路走去。 日落月升,暗黑骚臭的猪群中,数不清的眼睛绿光闪闪。规仪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在一群畜生疯狂至极的围扑之下,痛到再也哭不出声音。 好在,当她再也流不出眼泪的时候,终于得以昏厥。 她解脱般地笑了,却没有看到有个高壮的猎人缓缓走近,将她带入了另一种人生。 ☆、第63章 青布小轿 熏香袅袅盘旋而上,将整个屋子都抹上了一股幽幽的芬芳。 芬芳的角落里摆着一张桌子,桌面宽阔,其上散乱地丢着形状各异的小木块,并着一盏香茗,半盘残局。 苏幕遮疲惫不已地揉了揉太阳穴,然后单手一划,一把抹乱了棋局。 “万般思后行,一失废前功。一着不慎,就是满盘皆输,唉......” 苏右觉得之前那棋盘之上黑白子棋布错峙,明明是个僵局,何来“输”之一说?他没看明白,便劝道,“公子近日太过操心,布棋费神,若是累了,便休息一会儿吧。” 苏幕遮坐在椅子上怔怔出神,口中却回道,“不,此时此刻,大量子力的扭杀已然行不通,少量子力之间的较量才至关重要。可惜本公子调运不当,白白浪费了子力却不知,最终酿成了死局。” 苏幕遮言语之间颇多遗憾,又若有所指。苏右已然习惯自家公子话语之间暗藏天机,暗道时机一到公子必然会告诉他。于是也不多嘴,垂首听着,时不时点点头作罢。 苏幕遮回过头来,看见苏右这幅德行颇有一些扫兴。顿了顿,转移了话题,道,“一天时间过去了,不知阿四的情况可有好转?” 既然担心,为何不自己去看看,以前不是跑得挺勤?忽然之间瞄都不去瞄一眼,只会拉着我来问,也不知是想通了什么,还是什么也没想通。唉,我三年前就发觉了,动不动就关注一个毫不相干的女人,这不是动了心思是什么?起先还美其名曰知己知彼,最后更好,干脆将人都弄进了阴司。 苏右一面腹诽,一面肃然道,“阿四姑娘服了解毒丸,余毒已清,但并未苏醒。大夫说,阿四姑娘她近日忧思过重,此次再被一惊,多睡一些反而更好。” 苏幕遮嗯了一声,沉吟道,“孟婆汤的解药虽已全数下完,但要完全恢复记忆,还需一段时间。这段时间里,兵器、财粮以及暗部军力务必要准备完全。然后,赶在阿四恢复之前带她入京。” “可是,阿四姑娘情绪不稳,如今又受了刺激,万一一不小心提前恢复了所有记忆......”苏右偷偷抬头看了看苏幕遮,犹豫道,“那人若是知道画像在阿四姑娘手中,恐怕会无所不用其极。阿四姑娘到底是女儿家,又曾......若是心一软,把东西交给了别人,再杀我们一个回马枪,那可就遭了。” 苏幕遮脸色晦暗不明,好似没听到一般,自顾自说道,“此去京城变数颇多,我们须得小心应付。好在,陆双双虽然昏迷不醒,那笔财物却总算到了我们手中。” 说着,他将桌上那些鲁班锁根柱推开,露出了下面压平了的小纸条。小纸条一共两张,都写着蝇头小字。 其中一张笔力遒劲,字迹工整,上书:唯吾轻狂生,千金散不尽。 另一张上的字迹却潦草许多,好似急急忙忙写上去一般。仔细辨认,却发现是一个地名,而且是一个非常熟悉的地名——潭州封家别院虞美人。 苏右看到这些也忍不住庆幸道,“真没想到,这鲁班锁的根柱还暗藏机关,里面竟挖空塞了纸条。那陆府的陆老爷,果然不愧是传承了几代风城首富的身家,颇有些脑子。还好还好,这东西几经转手,最后落到了阿四姑娘的手中。” 苏幕遮也是一笑,“阿四怎可能拿到陆双双的鲁班锁,定然是封珏给她的。那封珏做得也绝,不但将陆府的信息截了,还将之前谋来的几家财富全数藏了起来。最后依样画葫芦,写了张纸条塞进了这只鲁班锁内,那欧阳明若是知道,恐怕要吐血三升!千辛万苦算计来的财富,白白落进了我们的口袋。” 苏右喜上眉梢,兴奋道,“暗部的人昨日就已动身去了潭州,想必不日就会有喜报传来。如此,剩下的兵器和粮草应当不成问题。” 苏幕遮摇摇头,淡淡道,“自古以来兵戎相见都利弊相间,如有可能,本公子希望不费一兵一卒便能成事。” “这个......” 苏幕遮摆手打断苏右,继而说道,“只是一策而已,皇天不负有心人,尽力而为吧。” 说到这儿,他将那张字迹工整的字条推到苏右面前,问道,“这句话,你有何看法?” 苏右挠了挠头,不好意思道,“公子你是知道我的,呵呵......” “算了,”苏幕遮莞尔笑道,“本公子昨夜忽然想起来,近两年来有出戏红遍了大江南北。那戏好似说的是一个千金小姐嫁了个穷书生,最后穷书生一朝得势却始乱终弃的故事。” 苏右听得莫名其妙,好好地说着正事,怎么突然说起戏曲儿来了。他仔细想了想,最后不确定道,“公子说的,莫不是出自京城红袖楼的《红娘记》?” “红袖楼?” “是,红袖楼乃是京城一有名的戏班子,轩辕国不少风靡一时的戏曲都出自那里。” 苏幕遮闻言挑了挑眉,一脸果然如此的表情道,“出自京城那就对了。” “公子何出此言?” 苏幕遮用食指点了点纸条,“唯吾轻狂生,千金散不尽。你去查一查,红袖楼那出《红娘记》里,男主角是否有这么一句唱词。” 苏右崇拜不已,果然是他家公子,连取词都有印象。于是作了一揖,躬身就准备退下。 正当此时,窗外倏然窜进了一条黑影。 此人一身黑衣劲装,脸上罩了鬼面,一进来便单膝跪地,急切道,“先生,阿四姑娘不见了!” 苏右闻言悚然色变,下意识便去看自家公子,却见他低着头难辨情绪,右手食指微屈,一下又一下,轻轻地敲在桌边。 “咚、咚、咚”,好似一个人心脏的跳动,又急,又快。 那么,阿四到底去了哪里呢? 阿四已经离开了宛城,正飞奔在冷风嗖嗖的山间小道。 冬季的野外分外荒凉,连杂草都被寒风吹倒,最终烂在了泥里。阿四尽量挑了小路飞纵,于是,脚下踩的不是光秃秃的路面,便是光秃秃的树枝,全无生机可言。 她深深觉得,若不离开,自己的结局也将和这些枯枝烂草一般。 所以,要快!快一点,再快一点! 月朗星稀,照亮了前方的小路,却照不清心里的方向。 阿四不清楚自己这一口气跑了多远,只觉得时间过去了好久,久到她双脚好似灌了铅,再也跑不动了。 然后,她遇到了一个三岔口。 左边,几乎不能算是一条路。它应是被人踩出来的,陡峭异常,一路蜿蜒着通往山顶。 而右边,则是一条笔直平整的小道。只是它虽相对平整,却被两边树木的层层阴影笼罩。极目望去,只觉得一片漆黑,竟不知道要通往何处。 阿四被难住了,愣在原地喘着粗气,一时间不知该如何选择。 就在此时,有一抬青布小轿乘着夜风缓缓而来。 它从遥远夜空的边际腾空而起,背后是一轮冰冷的圆月,好似来自神秘古老的月宫,让夜行的旅人禁不住就要伏地跪拜。 ☆、第64章 绝地反击 冰冷的圆月幽幽悬在半空,将荒凉凄冷的三岔路口照得更加凄凉。 那顶四人抬着的青布小轿,起先还只是圆月里的一个黑点,一路乘着夜风飘飘荡荡。眨眼之间,却如鬼魅般行到了近前,然后来势一顿,缓缓落下。 四个鬼面人脚尖着地,明明是落在那陡峭的山路间,肩上的轿子却四平八稳,连帘子都未动一动。 阿四站在原地,只觉得那四张獠牙青面泛着诡异的冷光,好似真真来自地府阴司,有种说不出的心悸。 她是第二次看到这场面,也知道青布小轿里坐着的,便是阴司幕后的真正主人——先生。 怎会如此之巧,竟被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先生拦在了半路? 阿四又惊又疑,一下子便顿住了。 苏幕遮给的解毒丸不愧是出自薛神医之手,几颗下去,她便恢复了精神。所以她一早就醒了,硬是逼着自己装睡,直到众人懈怠下来,才趁着夜色独自离开。 若要问她为何独自离去? 呵,一个致使你记忆皆失的罪魁祸首,难道还要与之勾肩搭背,同行相伴不成?当然,规仪对自己有怨,她之所言也未必就是真相。然而规仪乃阴司四大判官之一,苏幕遮处理她却如同处理一只小猫小狗般随意。这鲁南苏公子,恐怕并不如表面一般与世无争吧......再则,对于自己的追问,他虽并未多说,但只看他那表情,便知规仪所言恐怕是八、九不离十了。 她阿四记忆不全,也不聪明,如何知道谁真谁假,又如何能斗得过谋算了得的苏公子?与其被傻乎乎地困在局中,还不如彻底跳出来,凭己之力好好探查一二。 原本自己最后一个任务是在京城,留在宛城也只是为了协助规仪而已。如今规仪生死不知,崔判官虽然不一定会把这笔账算到自己头上,但多少还是会招惹些是非。事不宜迟,她需要尽快进京,尽早完成任务。还好那幅至关重要的画在自己手里,待她去京城找到刑关...... 想到刑关,阿四更加纳闷了。明明在凤阳楼见过他,为何之后连连发了暗号却得不到任何回应呢?虽然当时尴尬,但他应是中了春毒。相对于故意毛手毛脚的苏幕遮,自己并不怪他。 也罢,待她到了京城,找到刑关好好问一问便是。找到了刑关之后,她还要去一趟京城的梨山别庄。 因为,她昨夜在昏睡中,忽然看清了那张脸...... “大胆孟婆!见到先生竟敢不拜!” 陡然一声粗喝,将神游天外的阿四给拉了回来。 阿四冤枉,她觉得自己肯定病了,神游地也越来越厉害。动不动地,脑子里就飞速转换着一幅幅陌生又熟悉的场景。有时候明明在吃包子,脑海里却出现两个少年在厨房里偷嘴的画面,唉...... 阿四不敢辩驳,连忙整顿了脸色,单膝跪地道,“孟婆阿四,拜见先生!” 话毕,她半点不敢好奇,垂下头来等候吩咐。 熟料,阿四等了半天,只听到耳边呼呼而过的寒风。她忍不住偷偷抬眼去看,却听到青布小轿里传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唉......” 那声叹息似饱含了千言万语,长长一口气,连寒风都无法将它吹散。阿四听到后却如五雷轰顶,被这一声叹息狠狠地定在了当场。 出现在阿四眼前的,是一只白净的男人手,手指纤长,指节分明。它轻轻撩起了轿帘,帘后是一张再熟悉不过的俊颜。 “阿四,你要去哪里?” 阿四根本记不得要回话,只是木然地愣在原地。男人也不介意,眉间微蹙,躬身走出了轿子。 天地间忽地刮起一阵大风,吹得他衣袂翻飞、发丝凌乱。他脚下不停,沿着崎岖的小路,披着满身月光朝她潇洒走来。 “是你......”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 怪不得规仪会与他有纠缠,怪不得他能随意处置规仪,怪不得...... 阿四看着眼前这个白衣长带,逆风而立,一脸淡然的男子,心底却波涛翻滚,卷起一股股怒潮!她竭尽全力地平息着越窜越高的火苗,僵硬地勾起嘴角,自嘲道,“机关算尽,真不愧是鲁南苏公子。哦不,应该尊你一声先生才对!” “一个称呼而已,随你喜欢就是。就如同,不管你以后会不会恢复成古池,我都只叫你阿四。”苏幕遮背过一只手,另一只手便伸过去扶她。 阿四低低冷笑两声,紧接着右手一挥,“啪!”的一声,狠狠拍开了苏幕遮的手。然后,她膝盖一动,缓慢又坚定地站了起来,将腰背挺得笔直笔直。 苏幕遮见状一僵,默默收回了手,低眉叹道,“何必如此,我虽对你做过一些错事。但请你相信我,待你回忆起过去之后,你会感谢我。对你而言,这是殊途同归。” “哈!”石子划破了阿四的手心,沁出了丝丝鲜血,她却一声长笑,然后陡地一收,盯住苏幕遮冷冰冰道,“我的确要多谢你!” “多谢你抹去我的所有记忆,让我像傻子一样被耍得团团转!多谢你将我困在阴司给你卖命,让我看清自己有多无力多愚蠢!多谢你一边用阴司给我下圈套,一边又换个身份跑来与我相交!真是多谢你!” 阿四说一个“多谢”便往前跨一步,明明个子娇小,却偏偏如一座喷发的火山般移动着,竟将苏幕遮给逼得连连后退。 苏幕遮思忖片刻,脸色也冷了下来,“此地不宜久留,你先跟我回去。若是不喜欢我的方法,也不妨换一种合作方式。我们有共同的敌人......” 话音未落,阿四按住伞柄,“唰”的一声抽出了短剑。短剑在月色下愈加明亮,倒映着阿四紧绷的脸庞,显得杀气腾腾。 阿四的剑拔得快,鬼面人的动作更快。她这才刚刚将起剑势摆好,对面的苏幕遮便被三个鬼面人护了起来。 苏幕遮见状一顿,他从下轿的那刻便告知自己,以不变应万变,一切尽在掌握之中,必须冷静。却不料对方只是一个拔剑,一股莫名的情绪却瞬间占领了他的心房。 他禁不住寒了脸,道,“这剑还是我让崔判官帮你准备的,不想有一天,竟会用到自己身上来。好,好,好!” 苏幕遮连说三个“好”,然后一把推开身前的鬼面,大步一跨,站在了阿四的三步之外。他指了指身侧的鬼面人,又指了指自己的心窝,“来,朝这儿扎!我倒是要看看你到底有没有这个能耐!” 他不说倒也罢了,如此一说,阿四气得头脑嗡嗡直响,“怕你何来?!” 话音未落,短剑一抖,携着一股劲风直刺苏幕遮的胸口! 阿四轻功颇好,剑法却真心极差。饶是她愤然一搏,也被倏然窜上来的鬼面人给拦了下来。她心中悲愤,好似自己是个被人把玩的木头人,怎么跳都跳不出别人的手掌心。 “啊啊啊!”阿四仰天大叫三声,一剑震开鬼面人。然后,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往苏幕遮方向。苏幕遮身前站了另两个鬼面人,见状提剑便刺。 按理,两人这一招,应该能将阿四逼退。熟料,阿四不要命似的,竟然以不顾长剑,揉身扑上! “噗!” “小心!”电光火石之间,苏幕遮大喊一声,却终究是慢了。长剑锋利异常,一下子便将阿四的左肩给刺了个对穿! 苏幕遮一脚踹开刺伤阿四的鬼面人,然后一步抢上,慌慌张张便去扶她。可是,手才将将碰到阿四左臂,一根细长的银丝便骤然套上了他的脖子。 阿四吞咽着血水呵呵而笑,双手握住天蚕丝,道,“如何,我说能杀了你,便能杀了你!” “大胆!”变故陡生,场中的几个鬼面惊得放声大喝。 “还想拿我当枪使!休想!”阿四咬牙切齿,一双手稳稳拉住天蚕丝,同时扫了眼蓄势待发的几个鬼面人,恨恨道,“我是打不过你们,今天让我回去也可以——我杀了你们的先生,你们杀了我,然后抬着我的尸体走!我就算是死,也再不做你们这些居心叵测之人的工具!” 说完,双手一用力,苏幕遮的脖子间便出现了红痕。 几个鬼面惊得不敢乱动,纷纷将长剑放下,怒道,“放了先生,否则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此时此刻,苏幕遮本人却在发懵。他无力地看着近在咫尺的容颜,朝鬼面人摆了摆手。 眼前的女人,让他再次体会到什么是犟。 是啊,洗了她的记忆,改了她的名字,但她骨子里还是那个倔强刚烈的古池。想当年,他们第一次在千军万马前相见...... 苏幕遮眼见着阿四双眼赤红,眼眶里水光一片,却迟迟不敢伸手去碰。想起当时被困风城西山的情景,他可以打赌,只要自己动一下,这女人就敢跟他拼一个你死我活! 最终只能闭了闭眼,缓缓道,“我知你现在听不进任何话,原本出现在这里,也并不指望你能跟我回去。怪我当时自作主张,以为此计甚妙,既助你复仇,也帮我成事。也罢,你本是个困不住的性子,从此以后阴司与你无关,你,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吧......” 阿四的心中原本烧着熊熊烈火,却不想被苏幕遮这轻飘飘几句话一说。仿佛突然天降大雪,瞬间便将火团给埋了,连丝青烟也没留下。 她非常清楚阴司内的规则,想要脱离组织,简直太难了。 “当真?” “千真万确,你走吧。” 说完,苏幕遮竟也不看脖子上的天蚕丝,自顾自准备起身。阿四一愣之下,手就松了,于是,几个鬼面人一下子纵了上来,飞快将苏幕遮拉倒了身后。 苏幕遮再不看阿四一眼,摸了摸脖子上的细细伤口,低低笑了笑,然后转过身缓缓朝轿子走去。 阿四如在梦中,一时心思复杂难言。正不知该说些什么,却见苏幕遮又倏地停了下来。 他背着身负手而立,挺拔的身影仿佛要烙进阿四的心里。只听他头也不回地说道,“阿四,我等着你回来找我。” 回去找你,怎么可能?! 阿四抖落一身风尘,迎着刺骨的寒风,捂住伤口往那条平整却阴霾的小道慢慢行去。梦中人口中的京城梨山别庄,我来了! 她知足地笑了,按了按包袱里那幅画像,暗道,一切谜底就从这里开始吧。 而在她的身后,苏幕遮也不紧不慢,一步步走上了那条陡峭的山路。他最后弯腰坐进了轿子,从怀里抽出一轴画卷展开。画卷里,有个女子撑了把油纸伞,正盈盈而笑。 他满意地笑了,抚了抚画上笑颜,暗道,一切因果就从这里开始吧。 北风萧萧,拂起满地沙尘,吹奏出一支离别曲。漫天风沙中,有一男一女,背道而行。 他们一个朝南,一个往北...... ☆、第65章 玄衣男子 戏台高筑,胡琴咿呀。 那旦角儿青衣搭起珠帘,甫一露面,便轻启朱唇,唱得台下夫人小姐们心中百转千回,忍不住就要泪眼朦胧。 那青衣好似不知,全然沉浸在自己的戏词之中。她挽着洁白的纺绸水袖袅袅行来,好似风摆杨柳,轻柔无限。而一个转身,两靥顿生悲戚缠绵,举手抬眸之间,尽是酸楚凄惶。 阿四看着这莲步旋转,水袖翻飞,一时间神思飘忽。 好似许久许久之前,也是同样的珠帘半卷,她满心欢喜,正对镜梳妆。而她的身后,站着一玄衣男子,嘴角含笑,轻柔又熟练地替她将一头青丝绾起。 她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噗嗤一笑偏了偏头,镜子中便出现了一张俊朗的脸孔。那双黑曜石般的眸子里满含情意,他薄唇微张,贴在自己耳边道,“六年了,终于等到了这一天。小池,待我去梨山别庄迎你。” 梨山别庄...... 轩辕国的京都颇大,阿四寻了不少时日也未打听到什么梨山别庄。 直到有一天,有位酒楼的掌柜奇怪地瞧了瞧她,斟酌着说道,“若是没有猜错的话,姑娘问的应是南郊的孤山。只是那孤山如今守卫森严,乃是当今太子的行宫。我们一介白衣,是无论如何都进不去的。” “小女子问的是梨山,与这太子行宫所在的孤山有何关系?” “姑娘有所不知,自从三年前太子大婚,他便将孤山改成了梨山。只是改名之后,因百姓不得随意入内,故而去的人少了,知晓的人也越来越少了。” 梨山别庄,便是当今太子的行宫么? 据说,今日太子妃携了一众官家小姐在行宫听戏。阿四等了半天,却连太子妃的影子也未见到。 她双手抱胸,迎风而立,足尖轻轻点在房檐之上。脚下是一个偌大的院子,院子正中央搭着戏台。台上男女咿咿呀呀,演着生死苦恋,台下一众锦绣罗裳,看得唏嘘不已。 阿四看得索然无味,劲气一提,翻身便掠了下去。几个轻点连纵,转瞬便到了别庄的后山。 红袖楼的戏子果然非凡,相去甚远,她仍能听得清那白面小生的唱词,“探花尚公主,青云添富贵。五花马,千金裘,唯吾轻狂生,千金散不尽。” 字正腔圆,运气酣畅,只让人觉得韵味醇厚,耐人寻味。 阿四如此想着,脚下却不停留。几个翻身腾挪,最后莫名落在了一汪湖水之畔。 暮色渐浓,清澈的湖面也被晕染成了深色,有种说不出的深邃。 阿四鬼使神差地坐了下来,弯腰朝波光粼粼的水面瞧去。 恍然间,有个着了粉衣的女子正斜坐在湖畔。她两只小脚欢快地拍打着水面,甩起数不清的水花,“啪啪啪!”,玩得好不开怀。 而她身后不远,有个玄衣男子无奈苦笑,“小池你又胡闹,姑娘家用冷水洗脚不好,还不快些上来!” “哼,就不就不......”那女子娇俏回头,咯咯而笑,说不出的得意。 你,你到底是谁? 阿四心中若有所觉,却不敢去想。待她回神细看,一阵凉风吹皱了湖面,里面除了自己扭曲的面庞,便再无其他。 她低声一叹,想起表哥封珏曾警告过自己。他说千万要远离京城,可如今她不但只身入了京,连表哥留的鲁班锁也不见了踪影。 事到如今,阿四也说不清为何非要进京。仿佛冥冥之中,有人在千百次呼唤她的名字。 小池,小池...... 那个声音来自遥远的北方,带着一种道不明的情绪,勾着她踏过千山万水,一路飞奔而来。 或许,这就是所谓的宿命。 是宿命要她找回自己残缺的记忆,找到家人的去向,也找到那个每每只出现在自己梦中的男人。 他喜欢着一身玄衣,有一双未语先笑的丹凤眼。那眼睛有点像苏幕遮,却又不是很像。它们都微微向上勾着,顾盼之间神采飞扬,只是一双深似古潭,一双情意绵绵。 胡思乱想间,阿四已不知不觉地下了梨山,随着越来越多的人流,行到了热闹的禾坊街上。 此时,夜幕已然降临,禾坊街两侧的店家都挂起了灯笼。叫卖吆喝声混杂着小孩的嬉笑声,俨然一副天子脚下的盛世繁荣景象。 然而就这个时候,天空却开始下起了雨来。雨滴起初又细又小,渐渐地就越来越急,越来越密。转眼间,人群耸动,热闹的街道便冷清了下来。 阿四撑着一把油纸伞缓缓而行,最后停在了一座百年的老桥边。老桥显然已经经历了无数的风吹雨打,连厚实的青石板都被磨得光滑发亮。 阿四站在桥边回望,脑海里出现的是火树银花不夜天。那夜的街上人声鼎沸,她拉着玄衣男子在月下满街乱跑闹花灯。可惜游人如织,一不小心,两人便被挤得寻不到踪影。她正蹲在桥边急得大哭,肩膀上却有人轻拍。转身去看,那个男人站在桥下,抬头朝她微微一笑。 欢声笑语和蜜语甜言犹在耳边,转眸却只剩滴答的雨声缭绕心田。阿四依稀看到有人就站在桥下,抬头对她笑道:“小池,原来你在这里。” 可是,待她再次定睛去看,便只剩下满眼灯火迷离。 阿四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脑袋,暗骂自己最近果然睡得不好,还是早些回去歇息为妙。 她最后看了眼桥下那空洞洞的街道,转身离开。 只是,阿四前一脚才走上桥顶,后一脚街道上便拐进来一抬轿子。 那轿子看起来并不显眼,细看之下却能发现用的都是顶好的料子,连那缀在轿帘上的珠子,竟都是货真价实的南海明珠。 “停!” 轿子里突来一声急喝,紧接着一双手撩开轿帘,出现了一张俊朗的男人脸。那男人一身玄衣,有一双特别好看的丹凤眼,眼尾微微勾着,正抬头往桥上望去。 “你们刚才看到没有?有个撑着油纸伞的青衣女子......”他一脸焦急,紧张地冲着手下众人问道。 “主公?”一位劲装护卫躬身上前,一脸疑惑地低声询问。 “方才,孤好似看到她了......” “主公是说......不应该啊,吴语大人前几天才飞鸽传书说,她与那位苏公子在一起呢。”那护卫想了想,斗胆道,“主公怕是心忧姑娘安危吧,您放心,有吴语大人在,欧阳先生再也不敢轻举妄动了。” 玄衣男子闻言冷哼一声,满眼柔情刹那间犹如猝了毒的利箭,“欧阳固然想除去她,此次凤阳楼一事却出自庄家人之手,哼,庄家人的手真是越伸越长了。” “这,主公难道是说......太子妃?” 玄衣男子不置可否,却忽然黯然出神,“孤负她良多,竟然几次害她徘徊生死之间。”说到这儿,他双眸一亮,决绝道,“如此,孤不等了,这就亲自去接她回来!柳护卫,速传十三护卫,我们今夜就去宛城!” 那柳护卫闻言大吃一惊,一双眼珠滴溜溜乱转,却一动不动。 玄衣男子见状脸一寒,冷冷道,“怎么,聋了不成?” 柳护卫憋了又憋,最终只能冷汗涔涔道,“回主公,太子妃今日在梨山别庄设宴,说是为主公准备了最喜欢的江南细点,顺便让您见一见兵部尚书和虓虎将军的两位千金......” 适才还心急如焚、黯然神伤的玄衣男子闻言一怔,继而点了点头,随手放下了轿帘。 “去梨山别庄,莫要让太子妃久等。” 轿子里传出来的声音温和异常,混进冬夜的雨中,便显得冷冰冰,凉飕飕,让人心底忍不住窜上一股寒意。 ☆、第66章 风雪京城 腊月二十这天,京城飘起了鹅毛大雪。 不过半日光景,天地间便一片肃杀,千里之内只剩下一望无际的银白。 轩辕国京城城外三十里,有四骑并排而列,飞奔在漫天风雪之中。那四匹健马分外神骏,虽跑得飞快,却是分毫不乱,甚至连抬腿下蹄都是不约而同。明明是四匹马在奔跑,远远听去却仿佛只有一匹。 马上各坐一人,皆是黑衣劲装,头戴皮风帽。他们身后一丈之远,跟着一驾马车。马车四面被墨色的绸缎装裹,连那小窗都被盖得严严实实。 官道上天寒地冻,这马车里却温暖无风,完全是另一番天地。 马车里坐了两个男人,一人正优哉游哉地剥着桔子,而另一人则低声轻语。 “公子,陆双双已经醒了,昨日便到了京城,只是时而清醒时而疯癫,对红袖楼一事,更是闭口不言。”说到这儿,苏右顿了顿疑惑道,“公子既然说她并不知鲁班锁内机关,又为何说她必然知晓红袖楼的事呢?” 苏幕遮吞下一瓣桔子,一股清凉便顺着舌尖滑入了心肺,说不出的精神。他用锦帕按了按唇角,淡淡道,“陆双双若是知晓鲁班锁里有东西,就不会轻易地把它给了封珏。同样,她若是真的不清楚纸条上那句话是何意,便不会每每你们问到红袖楼,她便突发疯癫。” 苏右恍然大悟,却见自家公子正拿着桔瓣,细细将那些经络摘去。他忍了忍,最终意有所指般地说道,“公子,寒冬干燥,桔子吃多了容易上火。您之前不太吃,且就算吃一些,也一向是连着经络一起吃的,还说这白线通络化痰、顺气活血,是好物啊。” 苏幕遮闻言一顿,继而横眉瞪了苏右一眼,“就你多事!” 他烦躁地将一桌子的桔子全部推到一边,状似随意地问道,“阿四最近在做什么,这都快一个月了,依旧一个人在那孤山转悠?” “那孤山已经被改成梨山了,”苏右小声提醒了句,接着道,“阿四姑娘这几日去了已故封太傅的旧居,正在四处找寻曾在封府伺候过的老人。只是,封太傅的旧居早已被夷为平地,那些老人更是死得差不多,难得剩下几个小丫头小厮,也都是外门之人,什么也问不到。” “哦?”苏幕遮感兴趣地挑挑眉,笑道,“阿四虽得封太傅疼爱,但从未在封府居住,她就算想查,也查不出自己的事情。而封府被满门抄斩一事,知情人都已不在人世,她这算是白忙活了。” “的确如此,”苏右接着道,“阿四姑娘几乎是一无所获,今天暗卫来报,说是又上了梨山发呆去了。” 苏幕遮蹙了蹙眉尖,嗤笑一声,“她应是想起了不少,这是去那小破山睹物思人去了。”说着,又冷哼一声道,“不过,由此可见,她还是有很多关键未想起来。甚好,如此一来,时间就刚刚好。苏右......” “在。” “安排几个妥帖之人,将封太傅之死的缘由透露给阿四。有一点,记住一定要万分清晰地告诉她,此案曾是当今太子旁听,并且亲自监斩。” “公子的意思是......”苏右垂头想了想,不确定地问道,“可是,太子轩辕彻与封太傅问罪并无关系,他甚至还暗中使了些力气。若是如此,阿四姑娘万一想不明白,岂不是要对太子感激涕零?” 苏幕遮摆摆手,“不对,阿四如今一知半解,只会将他视作敌人。就算有一天她查清了其中缘由,也并不会感激太子。你难道真的以为,我们这位太子殿下是个宅心仁厚的主么?”又道,“一个人受过重伤,便会下意识将那伤疤藏起来,越是如此,阿四就越想不清太子的真面目。所以,我们得帮她一把,好好提醒她此人并非善类。” 苏右似懂非懂,只得应道,“但若是让阿四姑娘记恨上太子,我们又如何让她心甘情愿地接近太子?阿四姑娘那性子,可是相当倔的。” 苏幕遮听后轻轻一笑,胸有成竹道,“所以,本公子才要她记起一些,但又记不清全部。如此一来......” “原来如此,”苏右总算听明白了,暗中却偷偷抹一把汗。心道,世上没有后悔药,公子你以后万一后悔了,可要想起来我可是按照你的吩咐办事的。 正腹诽呢,只听苏幕遮忽然问道,“阿四她......从未去找过刑关么?” 苏右连忙摇头,道,“从未找过,刑关最近也一直在将军府,正全力向太子示好。” 苏幕遮听到此处满意地点点头,笑呵呵嘀咕,“没去找别人,还算聪明。”然后想了想,又道,“刑关麻烦也不少吧,那个阿朵可不是善茬。” 苏右瞧着自家公子这副幸灾乐祸的样子,不知为何忽然想到了狐狸...... 将军府中的刑关连连打了几个喷嚏,却是一点也笑不出来。 他几次拿起筷子又放下,最后还是一口没吃,反而将壶中的美酒给闷头喝了个干干净净。 “阿哥酒量越来越好了,下次阿朵为你酿苞谷烧,奇香无比,我们寨子里......” 寒冬腊月,阿朵一点丹唇,两靥春风,却穿了薄薄一件纱衣,雪白浑圆的胸、脯露出了小半边。她不知从何处学了这么一套,走起路来绣带飘扬,一步三摇,看得刑关不但不喜欢,反而平添了一股怨气。 果然不是什么好女子,若不是那夜...... 刑关想到此处便一股邪火蹭蹭蹭往上烧,“啪”的一下丢了筷子,站起身来就往外走。 “阿哥你去哪里?姨娘她......”阿朵不知道自己哪里又惹到了他,见状急忙站起来去追。然而她长裙曳地,又跑得太急,一个不小心便“哎哟”一声,狠狠绊倒在了门口。 “阿哥......” 走得飞快的刑关听得动静,便回头去看。但见那阿朵小脸痛成一团,却不敢哭,只是咬着唇瓣,泪光盈盈地看着自己。 铁汉也有柔情,刑关见此心头便是一软。那夜之事,要怪只能怪自己无能。明明是自己不敌中了春、药,偏偏要将那罪责都推到一个姑娘家身上。他果然是虓虎将军何守正的亲儿,只顾着自己风流,便不去管他人死活。始乱终弃,哪里是大丈夫所为? 于是,刑关暗叹一声,回身便想去扶。只是他才刚伸手,便看见那两坨圆肉白生生粉嫩嫩,随着阿朵的抽噎,一晃又一晃,直晃得他眼睛疼。 “哪里去学来的风骚打扮,简直......”刑关气得眼冒火光,“仔细想想阿四她是如何做的,别再学那些妓子一般的......” 话未说完,刑关便已拂袖而去,只留下无声而泣的阿朵依旧伏在门边。她牙齿咬得咯咯直响,脸色铁青地捏紧了双拳。 这时,一位风韵犹存的锦服妇人从廊角拐了过来。她年约三十有余,与刑关长得有八成相似,身后跟了两个丫鬟。 “咦,阿朵这是怎么了?那个阿四,是谁?” 阿朵听得此言,连忙掩了眼中的嫉恨,强笑着撑起上半身,柔弱道,“姨娘,阿朵没事。” “没事就好。” 那妇人皱了皱眉,两个小丫鬟见状忙机灵地跑上来扶人。结果才跑到阿朵身边,便忍不住尖声大叫起来。 阿朵听得一愣,低头去看,却见下身的衣裙猩红一片。她这才发觉肚子很疼,好似有什么很重要的东西,正慢慢地从她生命里离去...... “啊......” 寒风呼啸,天色已晚。那铺天盖地的白雪,织成了一张柔白的棉被,将整座城都牢牢遮了起来。沉睡中的阿朵知道,翌日若是出了太阳,地上便会一片泥泞。那些沾了泥的雪白便从此化身肮脏,再也不复从前...... ☆、第67章 无妄之灾 “阿朵姑娘还在睡,三公子要进去看一看吗......”门外的小丫鬟低声询问。 “不用了,让她好好歇息,本公子还有要事,改日再来。”男人的声音低沉暗哑,想了想才如是说道。 接着,便是渐行渐远的脚步声,以及门口两个丫鬟的闲聊。 “三公子虽然在乡间长大,但样样都比二公子强。听说呀,连太子殿下都对三公子格外看重,已经几次邀请入了东宫小聚。唉,我们崔姨娘也总算是要熬出头了!” “嘘,小菊你轻点!把里面这位吵醒了你就麻烦了,没看到姨娘多紧张这位吗?!” “切,这深宅后院,姨娘总归只是个姨娘。若是抓不住男人的心,都落不得什么好下场,也就你没看明白。” “胡说什么呢?小心祸从口出......” “我说的是事实啊,”被叫作小菊的小丫鬟忽然压低了声音,兴致勃勃道,“里面这位可是小产啊,孩子都没了三公子都未踏进过房门半步呢!” “三公子不是连着几日都来这问一声么,兴许是心里自责不好意思进门呢?” “说你傻你还真傻,要是自责就早进去安慰了。没看前几天这位哭得多惨?啧啧啧......我瞧着都心酸。”说到这儿,她话锋一转,嗤之以鼻道,“不过要我看啊,这完全是她自作自受。瞧她学的那副狐媚子样儿,真真一个窑姐儿似的......” “嘘嘘嘘!哎哟你轻一点,快别说了......” 阿朵听到这儿便不再去听了,她强撑着坐起身来,伸手去够那矮桌上的水杯。 矮桌离床不远,但也不近,好不容易探出了半截身子,伸手将那水杯抓住。却不料那杯身太滑,一不留神,便“啪”的一声,掉到了地上。 门外两人听到动静,连忙跑了进来。 其中一个神情紧张,强笑着道,“姑娘您醒了,是要喝水吗?这水冷了,奴婢马上就去给您换一壶。” 另一个小丫鬟却昂着头不阴不阳道,“喝水就说话,姑娘这动不动就摔东西,主子们怪罪下来奴婢可不好交代。” 阿朵靠在床头微微喘着气,一脸苍白毫无血色,连嘴唇都有些干裂。她谁也没有看,只是出神地盯着地上那堆粉身碎骨的陶瓷,最后摆摆手,哑声道,“都下去吧。” 待到房门被再次带上,阿朵再也忍不住地软软滑到被子里。滚烫的泪珠溢出了眼眶,沿着日渐消瘦的脸颊流进了脖子里。 不知何时,一只小小的虫子沿着泪痕爬上了阿朵的鼻子。它瞪着两只黑洞洞的小眼睛,软软蹭着阿朵的脸庞。 阿朵伸手将它引到了手心,另一只手抚摸着那披着金光的小身子,眼中划过一道暗光。 “阿金,他们都走了,幸好还有你在阿朵身边。” 小虫子似乎略通人性,瞬间祭出一身金光,洋洋得意地绕着她的手心飞舞。 “阿姐说得对,不是你死,便是我亡。”阿朵低声喃喃,从枕边取出一只香囊。她再次起身,靠着床头坐好,然后将香囊一点点拆开。 香囊里除了寻常的干花,还有几缕头发,黑长粗亮,被一根极细的红线扎住。 “阿朵,阿姐已经在那贱人身上下了灵蛊。只要寻到引子,然后用你的金蝉蛊再下一蛊。两蛊一合,在她身体内拼杀撕咬,必将让那贱人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阿朵耳边响起阿姐生前的交待,脑海里却是刑关转身拂袖而去。他走得绝情又狠心,丝毫没有回头看自己一眼。 她心中钝痛,却捻着发丝无端笑出了声来。那嘴角咧的幅度太大,以至于干涸的唇瓣被生生撕裂,瞬间就涌出了鲜血。 阿朵毫无在意地伸出粉舌,将这些鲜血一滴不剩地舔进了嘴里,暗想这血果然好甜...... 梨山别庄的后山,两个男人正腿脚发软地跪在地上磕头。 他们人高马大,却哭得稀里哗啦,颤着声音嚷着,“都是主子们的吩咐,真的不是我们害死你的,你要报仇找他们去呀!饶命呐,放过我们吧,我们兄弟一定逢年过节就给你烧纸钱,让你地下日子安稳啊......” 阿四身披软毛织锦披风,脸上的表情比那冰雪还要寒几分。只见她将手中的长剑一抖,冷声道,“你们刚才说,将我扔到了城外的虎头山,是也不是?” “是是是!”那两人瞧着剑尖吓得直哆嗦,哭道,“原本爷的意思,是要将你扔到这梨山的,可是后来主子临时让我们丢到城外去了。可是,可是那个时候,你就已经死了!我们真的什么也没干,只是觉得你身上的衣物值钱,把衣服和首饰都拿走了而已,呜呜呜我们再也不敢了......” 阿四心中惊涛巨浪,面上却不露半分,依旧煞气横流地追问道,“说,你们爷是谁?主子又是谁?” “我们爷是......啊!” 两个男人正说到紧要之处,耳边忽来破空之声。电光火石之间,阿四极快地侧身避过,而身后,却便传来“砰砰”的两声。 待她再次看去,那二人趴在地上,早已七窍流血,断气身亡。而他们的喉间,都钉着一颗乌漆墨黑的铁骨钉。 好快,好歹毒的手法! 这整整一个月东奔西跑,阿四也是算略有所获。比如她在山间闲逛的时候,无意间碰到了这两个人。却不料这二人见了她如见了鬼一般,拔腿就跑,边跑还边喊有鬼。她越想越疑,于是便跟着查了查。这不查还好,一查之下才发现,此二人,竟是太子妃的马夫! 北风呼呼,天寒地冻,想到这里,阿四握着剑的手心竟沁出了汗水。她沉下心来,警惕地环顾四周,却见满地残雪,根本没有人影。 正在此时,左侧突然纵出一条黑影! 那黑影快如闪电,甫一出现,便如鬼魅一般向山下掠去! “休走!” 阿四大喝一声,提剑便追。然而,她才追出没多远,心头便霍地一跳,紧接着好似有两条长虫在心口撕咬扭打,将整个五脏六腑都要搅碎一般的难熬。 撕心裂肺,肝肠寸断! 阿四痛得放声大叫,蓦地翻滚在满地的残雪之中。 然而即使是寒冷刺骨的冰雪,也无法让她好过哪怕一点点。阿四满身汗水,连呼吸都急促了起来。最后,忍无可忍的情况下,她咬咬牙,一头撞在了旁边的山石之上。 “嗡!” 阿四脑中一片混沌,终于失去知觉昏了过去。 朦胧中,她瞧见满天又飘起了鹅毛大雪。漫天雪花中,有一辆马车停在了不远处,车上下来一个披了大氅的年轻女子...... ☆、第68章 □□美人 “混账!” 随着一声暴喝,有一物从书房飞出,砸在地上后咕噜噜滚了几圈,然后停在了冰冷的台阶上。 那是太子最喜爱的一方双龙抱珠澄泥砚,此时却被当做污秽一般丢了出来,甚至磕出了一条细缝。 这还了得?! 要知道,太子温润如玉,素有贤德的口碑,几时见他愤怒如斯? 守在门外的侍卫们见状,皆是屏气凝神,一副如临大敌的阵仗。 太子书房之内也是一片肃穆,静得能听清每个人的呼吸之声。 临窗那张黄花梨木书案上一片凌乱,白玉笔架和金猊兽镇纸堆在一处,下面是一幅半成的画像。 画上的女子眉目清秀,眼中灵气逼人,调皮地瞪着案边这个盛怒的男人。男人脸色铁青地扫了那一地奴才,又看了看画中人笑靥,忽而口气平淡道,“她不但早就到了京城,还在梨山晃了一月之久?呵呵呵,一个月,一个月你们竟然没有任何人发现,孤要你们何用?” 他越是冷静平淡,齐齐跪了一地的众人越是吓得魂飞魄散。一个个如见砒霜,抖成一团地唯唯诺诺道,“殿下息怒。” 此刻的太子却似乎全然忘记了适才的怒火,转身朝外吩咐道,“来人,备轿,孤要去红袖楼听戏。” 欧阳明见此心下大急,忍不住膝行上前,大声道,“殿下!切不可为了一介女流乱了分寸,万一古池早已恢复了记忆,使了一招请君入瓮.....” “欧阳,”太子头也不回,径直打断道,“知情不报,自作主张,你该当何罪?” 欧阳明闻言一震,却依旧咬牙继续谏言,“殿下,您日后将是一国之主,江山美人无所不有,何苦心系一区区女子......” 太子眉间一皱,眸中暗光微闪,正待说些什么,却听门口传来回报,道,“殿下,将军府三公子求见。” “刑关来了?”太子略一沉吟,点头道,“也罢,待孤见一见三公子再去不迟。” 话毕,他头也不回地抬腿出了书房,然后一边理了理衣袖,一边笑意浅浅道,“大雪封山困住了不少百姓,东宫几位贤人能士进山施救,最终舍己为人,命丧深山。” 身侧随从听后低头称是,然后转身离开。 太子姿态雍容地往偏厅行去,脸上的笑意依旧让人如沐春风。只是他的周身是纷飞大雪,身后则是肝胆俱裂的哭喊...... 京城一处偏宅,苏幕遮心头狂跳,连声音都在不知不觉间有些颤抖,“无缘无故,怎会忽然自己撞石晕厥?” 苏右再次回道,“千真万确,暗卫一直跟着,若有危险,定然会现身相救,可是......” 苏幕遮来回踱了几步,道,“被路过的戏班子带回了红袖楼,请了大夫也查不出所以然来?” “是。” “怎会突然如此?”苏幕遮百思不得其解,最后看了眼苏右,道,“把本公子的狐裘取来,我们去一趟红袖楼。” “可是,”苏右犹豫道,“公子,您今日约了兵部的刘侍郎。” 苏幕遮淡淡道,“早就听说红袖楼的那出《红娘记》风靡京城,本公子好不容易来了京城,当然要带着丫鬟小厮前去听一听。当然,听戏的时候偶遇了旧识刘侍郎,总归要坐下来回忆一下往昔了。” 苏右霍然明白过来,正待去安排,却忽然一顿,奇怪道,“可是公子,您身边从来没有什么小丫鬟的?” 苏幕遮站在窗边回过头来,逆光之中眉目如画,他说,“陆双双来了京城数日,如今也该带她见见旧识叙叙旧了。” 苏右一直走到门外还在想,这旧识是指阿四姑娘呢,还是指红袖楼中之人?好吧,想不明白也就不想了。不过公子策算无遗,必然是对红袖楼一事有了自己的安排。他略一思索,将今日陪同出行的暗卫加了一倍。 红袖楼,屹立京城梨园界十年不倒,恐怕不只戏文唱得好吧? 红袖楼的戏文却是真的唱得好,所以尽管外面风雪交加,金大班也依旧忙得团团转。 金大班乃是红袖楼的班主,认识的人都赞她一句交际广泛,手腕了得。即使在遍地显贵,势力繁杂的京城,她也仍然混得如鱼得水。更难能可贵的是,这金大班还是一花信年华的弱女子。 然而上天总是公平的,金大班万般皆好,却是长得分外抱歉。 她脸大如盘,眼小如豆,一颗蒜头大鼻子悬在脸中央,衬着那张长了龅牙的血盆大口,真是要多难看有多难看。更要命的是,她不笑便罢,一笑之下,更是猫狗嫌,鬼见愁,恨不能立马戳瞎自己的双眼。 这不,年方花信的金大班正笑得花枝乱颤,对面那位侯府管事却整个人都不好了。 卿本佳人,奈何太丑! 那管事捏了捏袖中的银子,强忍着敷衍几句后,一溜烟便跑了个没影儿。 金大班撇了撇嘴,洋洋得意道,“有钱能使磨推鬼,本姑娘就是长了张猪脸,你也得笑嘻嘻看着。” 身后的几个杂役一听,心想班主大人你可不能再侮辱猪了,猪可比你美多了! 有人是心里偷着想,有人却干脆直接说了,“美人,人家没吐出来已经是分外给面子了,得了便宜还卖乖。” 金大班闻言捂住一笑,几下便踏到那布衣郎中的跟前,“哎哟我的顾伯伯您快别叫人家美人了,叫得人家多难为情,还是叫四娘吧!” 说着,一巴掌扇在那大夫肩头,竟将那人过中年的顾大夫给生生扇退了两步。顾大夫也非第一天认识这姑娘,揉了揉肩膀气道,“轻点,我这一把老骨头都要折在你手上了。”又道,“也不知道你爹娘怎么想的,竟给取个金美人的名字。叫我看,应该叫做大牛才更贴切!” 金大班见状也是万分抱歉,咧着嘴直讨饶,“顾伯伯您大人不记小人过,这样吧,四娘今儿个给您备些酒水,就当赔罪了。” 顾大夫听后却是连胡子都气得翘了起来,“还说呢,为了给你带回来那姑娘治病,我都两顿饭没吃了!那姑娘脉象诡异,时乱时稳,转眼又忽然停了下来。唉,我行医至今从未见过。酒水就不必了,我要回家吃饭。你呢,要么另请高明,要么就准备后事吧!” 说完,也不管背后大呼小叫的金大班,背了药箱就匆匆离开。 金大班无奈,只能暂时将事情交给手下的管事,然后三步化作两步地赶往后院厢房。 前脚才踏入后院,惊天动地的痛叫声便传进了耳朵。嘶叫声中,小脸雪白的小丫头兰花跑到近前,语气急促道,“班主班主你快去看看,那姑娘恐怕不行了,都快叫满十二个时辰了,挺漂亮一姑娘,现在人不人鬼不鬼的,太可怜了!” 金大班转了转两颗绿豆儿眼,脸色严峻地赶到门前。 便见有一青衣女子被牢牢绑在柱子上,满头乱发,面色青黑,正扯着嗓子叫得撕心裂肺! 小丫头兰花忍不住唠叨,“太可怜了,叫到现在没停过,班主你看到没?她呀,把自己嘴唇都咬了个稀巴烂,十根手指上的指甲更是被抠得一片不剩。我看看都替她疼,啧啧啧......” 金大班瞧着面无人色的青衣女子也忍不住同情,正不知如何是好,却见那女子陡然停了下来,然后浑身一震,头一歪便没了动静。 “怎么了?”金大班赶忙跑过去,伸手一探才松了口气,“原来是疼晕了。” 小丫头兰花絮絮叨叨说道,“晕了也不管用,等不了多少时间便又要痛醒。顾大夫什么药都用了,就是不见效。他说啊,再这样下去,过不了一天时间,恐怕就要被活生生痛死呢!” 说话间,却见那被绑着的青衣女子霍然睁开了双眼! 那双透亮清澈的杏眼透过凌乱的发丝,万分镇定地盯着眼前二人。 她用嘶哑如破锣的声音问道,“你们是谁,这是哪里?” ☆、第69章 坠楼女子 大雪下下停停,好似闺中怨妇的愁思,不知何时才能消停。尽管如此,京城的红袖楼依然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班主金四娘好不容易钻了个空子喝口水,却听小丫鬟兰花一路咋咋呼呼地冲了过来,“班主班主不好了,死人了死人了!” 金四娘听得一口水呛了出来,咳得泪眼朦胧地大声问道,“你说什么?”说完,也不等答话,拉着满头大汗的兰花就往后院跑。 “怎么回事,那姑娘不是清醒后一直好好的,难道是怪病又发作了不成?”金四娘一边快跑,一边气喘吁吁地问道。 兰花被问得一愣,满头雾水地回了句,“哪个姑娘?” 金四娘气不打一处来,“不是那个前天救回来的姑娘么?” “啊?”兰花反应过来后,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不是不是,不是她!” “不是她?”金四娘这下纳闷了,奇怪道,“那是谁?” 兰花急得直跳脚,脚下不慢反快,口中嚷道,“到了你就知道了!” 两人一路飞奔,片刻之后便进了后院。 后院被连日的大雪盖得严严实实,连那偌大的院中湖也被冰封成了白色。冰湖旁边有一座三层高的小楼,楼顶上站了个年纪轻轻的女子。 金四娘暗叫一声不好,也顾不上驱散楼下围着看热闹的人群。急忙一边吩咐小厮盯紧前院,不要打扰了贵人们的雅兴,一边抬头去看那女子。 只见那女子一身素衣,面容憔悴,抽抽搭搭哭得伤心。柔弱的身子随风晃动,仿佛只要一个不留神,便要从高处坠下。那下面是冻成坚冰的湖面,这要是掉下来...... 饶是金四娘恼她给自己找事,心下也忍不住升起一丝着急。于是,她想也不想,提声问道,“姑娘,您是哪一位啊?这是何事惹你伤心,可别想不开啊?” 金四娘不问便罢,一问之下,那原本只是啼哭的女子好似被触动了机关,掩面就跳了下来! “啊!” 场中霎时一片尖叫,连那些指指点点看稀奇的人,都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有胆子小的,干脆直接用双手捂住了眼睛。 就在此时,一条绯色的身影从天而降! 她仿佛一片落入凡间的绯色云朵,腾空出现在天地之间,刹那便惊艳了四方宾客。 待到众人回过神来,才发现是一墨发绯衣的女子。她竟掠到了半空,翻身将那素衣女子救下。 金四娘这才大大出了口气,暗道这要是出了人命可就太晦气了!届时不知道要损失多少银子啊,还好还好...... 咦,这位不是...... 金四娘大吃一惊,昨夜还满头乱发奄奄一息,今日却精神抖擞,丝毫看不出憔悴来。若不是那被咬得破烂不堪的唇瓣和裹着白布的手指,她一定会以为自己眼花了。 “啊,姑娘好身手,真是多谢多谢啊!”金四娘一张巧嘴不知为何笨了起来,怔了半晌才说了这么一句。她看了看呆呆站好的素衣女子,转身感激不已地说道,“额,我叫金四娘,是这儿的班主,敢问姑娘芳名?” 那绯衣女子脸色有些古怪,瞧了那跳楼女子好几眼,才略一沉吟,答道,“举手之劳不必多谢,倒是要多谢金班主救命之恩才对,我......你就叫我阿四吧。” “阿四,”金四娘大嘴一咧,拍手笑道,“好好好,阿四姑娘果然是江湖豪杰,你这朋友我交定了!” 说着,她扫了眼站在一边的素衣女子,不得不敛了笑颜,低声道,“姑娘长得如花似玉,又有大好光阴尚未享用,这是何苦?” 阿四也面色不定地看着身侧之人。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曾经的陆府千金——陆双双! 仔细一想,她们二人可真是孽缘,每次相遇都没有好事。阿四在看清所救之人的那一刻,也是后悔不迭。不过转而又想,这金班主救过自己一命,如今她救了陆双双,也算是帮她解决了个麻烦。 思索间,却见那陆双双蓦地脸色一变,抽搐着倒在了地上。 这,难道是疯病发作? 可是阿四心里清楚,金四娘却全不知情。好端端一个文文静静的姑娘,转瞬便两眼一翻,口吐白沫地滚在了地上。吓得她简直要跳将起来,也来不及问此人来历,按着胸口便大叫,“兰花,快快快,叫大夫!” 兰花答应一声,转身就往外跑。一边跑,一边还想,真是见鬼,怎么连着两天都碰到这种莫名其妙发癫的姑娘! 于是,后院又是一番忙乱,被搅得人仰马翻。谁也没有注意到,陆双双呆愣的眼眸中划过一丝亮光,转瞬即逝,快到没让任何人发觉。 此间诸事细杂,暂且不表。却说众人看完热闹纷纷退去,雪白一片的后院便只剩下了班主金四娘与阿四两个人。 阿四的十根手指还是疼得发麻,但相比那种肝肠寸断的痛法,这种滋味简直算是美妙了。她甚至有种幻觉,若有下次,她恐怕熬不过去了。 由此,阿四心中更是感激对面的金四娘,“金班主救命之恩,阿四无以为报,请先受阿四一礼。” 金四娘一手拦住,大大咧咧地一巴掌拍在阿四肩头,笑哈哈道,“相识即是缘分,如你刚才所言,我也是举手之劳。” 她那一巴掌没注意力道,径直将措不及防的阿四,给拍得倒退了两步。 阿四被拍得有些发懵,金四娘见状也龇着龅牙满脸不好意思,两人就此无语对视了良久。 也不知是谁起的头,倏然就笑出了声来。于是,皑皑白雪的冷风中,两个初初相识的女子抚掌大笑,仿佛已是相识多年。 最后,阿四也不再拘于小节,爽朗道,“你我二人名字中都有一个四,你叫我阿四,我便叫你四娘可好?” “甚好甚好!”金四娘一双小眼睛满是笑意,转念想起什么,低声询问道,“对了,大夫查不出你得了什么病?阿四你现在感觉如何?” 阿四摇摇头,茫然道,“我自己也不清楚,就突如其来发了病。说来也奇怪,之前痛得恨不得去死,现在倒是什么感觉都没了。若不是手指还疼,我肯定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呢。” 金四娘闻言也不知如何是好,只得关怀劝慰道,“既如此也心急不得,在我这儿先住着,换几个大夫再试试。”又语重心长道,“出门在外谁没个不方便,别跟我客气。你一个弱女子,须得懂得照顾好自己才是......” 阿四原本心里沉闷,听得此言却不知为何心中一烫。连那扑面而来的冷风,都似乎带了丝丝暖意。 这个萍水相逢的陌生女子,她虽生得面目丑陋,阿四却觉得要比那面如冠玉的苏幕遮要好看一百倍,一万倍! “嗯!” 阿四用力点了点头,双眼一红,竟无端滚下了热泪来。 她想不起自己是谁的时候没有哭,被人刀剑相逼的时候没有哭,连昨日痛得满地乱滚也没有哭,可是现在却忍不住轻轻哭了起来。 天寒地冻,眼泪才滑下,便化作了冰珠子。阿四怕吓着金四娘,连忙笑着去抹,却越抹越多,怎么也抹不干净。 最后,还是金四娘递了块帕子,调侃般哈哈笑道,“哟哟哟,这大冬天掉这么多金豆子哟!啊呀,这可不是瑞雪兆丰年么?看来我金美人注定来年要大发横财啊!” 泪水连连的阿四被逗得噗嗤一笑,再瞧金四娘那虎背熊腰花枝乱颤的模样,心中阴霾顿时一扫而光。 “行,阿四你好好歇息切莫拘束,我还得去前院照看,顺便问一问那姑娘的来历,这就先走了。” 目送着金四娘匆匆走远,阿四也紧了紧手中温暖的帕子,笑意盈盈地往厢房而去。 而不远的一处拐角,有人盯着那万千白中的一点红,早已泪流满面。 “小池......” 短短两个字,却好似被他嚼碎吞下,又连着血吐了出来。是痛彻心扉,还是柔情百转? 轩辕彻觉得,这些都远远不够,连自己内心千万分之一的感受都没有表达清楚....... ☆、第70章 混乱的回忆 红袖楼的后院遍地白雪,轩辕彻眼中却只有那一片绯衣。 这一幕,相似又不尽相同。 那也是一个冬日,千里冰封,万里雪飘。他与小池一脚深一脚浅,狼狈奔跑在全然陌生的野外。 两人的白衣已被鲜血染红大半,连呼吸都开始痛了起来。追兵越来越近,他却怎么也跑不动了。最后,小池不顾自己的反对,竟拼死将他藏了起来。 五年,五年过去了。他却好似已经过去了大半辈子,久到连小池最后说了什么都已然忘记。 唯一记得的,便是冰雪连天一片白,他的小池一身白衣被沁成了绯红。她咬着牙头也不回地提气飞纵,只是一个眨眼,便化成了天地间的一点红色,直至再也看不见...... “小池......”轩辕彻忍不住哽咽,下意识便要向愈渐远去的人影追去。 就在此时,有人一步拦在了前面,低声恳求道,“殿下恕罪,您已经出来太久,时辰将近,今上还在宫中等着您回报雪灾灾情。” 轩辕彻闻言一顿,又是担忧去晚了父皇怪罪,又是不甘心就此离去。他抬眼瞧了眼拦在身前的吴语,眉间微动。 吴语是谁?他乃是太子太师——东宫三师之一,见状心中了然,口中却委婉道,“殿下,姑娘既然仍在世间,就不必急于一时。近几日您政、务繁忙,您看是否妥善处理好之后,再找一个合适的机会,将此中误会一一解开?姑娘对您可谓是情深意重,想必只要殿下肯低头,定能成就美事一桩。” 听吴语这般娓娓道来,轩辕彻一想的确如此。于是,抬眼最后瞧了瞧那绯红色的身影,领着众人转身赶到了门外。 外面又在下雪了,轩辕彻才到门口,便瞧见柳护卫撑着把油纸伞远远跑了过来。 身后是缠绵悱恻的咿呀吟唱,身前是铺天盖地的茫茫白雪,轩辕彻满眼却只有那一把青色的油纸伞。 曾几何时,在那个脏乱的雨巷,他第一次见到了小池。那时候的小池才刚刚来到京城寻亲,也不知是不是吃得太差,长得干干瘦瘦。浑身上下,便只那一双水亮圆润的大眼睛格外好看。 她便是用那双好看的眼睛看着自己,小心翼翼地问,“喂,你,要躲雨吗?” 轩辕彻早已不记得自己后来说过什么,只记得小池吃力地踮着脚,将手中那把油纸伞全部遮在了自己头顶。 彼时不知哪家歌女正倚窗而唱,唱得他心中狂跳不止,至今也难以忘怀。 “殿下,时辰不早了。” 轩辕彻被柳护卫轻轻点醒,伸手捏了捏鼻梁,默然往马车走去。 “殿下,卑职刚才在红袖楼看到了兵部侍郎刘大人,不知跟谁坐在包房,相谈甚欢,您看......”柳护卫想起之前那辆马车,一边护着轩辕彻往外走,一边下意识问道。 轩辕彻默了片刻,淡淡道,“无妨,刘侍郎虽是朝廷的老人,但一向中立,出来听戏遇到相识之人多说了几句,倒也不必在意。”说到这里,忽然停了脚步,对身后的吴语道,“倒是兵部尚书那边,要劳太师多多费神。” 吴语点头笑道,“殿下放心,潘尚书心里门儿清。更何况,托太子妃的福,潘二小姐来宫中玩耍的次数愈发多了。” 轩辕彻听后嘴角浮上些许笑意,“阿瑶不愧为左相嫡三女,贤良有德,深知孤的心意。” 马车朝着皇宫缓缓而去,载着深深寒意与心满意足,转眼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红袖楼里的阿四对这一切毫无所觉,她还在为新结交了朋友感到高兴,最终带着甜甜的笑意进入了梦乡。 梦中,那场雨簌簌有声,似乎永远也不会停下。 阿四又一次站在脏乱湿臭的小巷里,而不远处,有个浑身是血的少年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她连忙撑开油纸伞,跑过去为他遮雨,口中急急道,“喂,你是谁?” 那少年猛然抬起头来,微微勾起的眉眼带着说不出的冷意。阿四正自纳闷,却见那少年勾唇一笑,回手就是一剑! 剑尖冰冷,直接穿透了她的左胸。 阿四不可思议地瞪大了双眼,随后腿一软倒下,溅起了难闻的水花。她嘴唇翕动,几次想说什么,喉咙里却如塞了一团泥,吐不出任何字来。 而那少年却刹那间锦衣黄袍,他负手而立,淡漠着俊美高贵的脸,叹息道,“看在你多年伺候的份上,允你全尸吧。” 凉风顺着窟窿穿胸而过,阿四去看,却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竟赤、裸着身子,躺在杂草丛生的山间。浓云赛墨,蛰雷轰鸣,大雨倾盆而下,阿四越发觉得皮肉翻卷的胸口疼得出奇。 焦急间,头上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那声音明明温润得如同古玉划过水面,却偏偏冰凉彻骨,他说,“死了?” 阿四心中陡然一惊,慌忙抬头细看。入目的却是一双厚底黑皮软靴。再往上最先看到的是一把青伞,青色的伞面配的是翠竹柄,伞柄被凝脂白玉般的手握住,有道不明的风流。 “你是?” 阿四迟疑地开口,得来的却是斜斜劈下的闪电,刺得她双目生疼,耳中嗡嗡作响...... 阿四醒过来的时候浑身是汗,连头发丝都已湿透。她抖着手将放在床边的油纸伞拿了起来:翠竹柄,青伞面,竟与梦中那人所执一模一样! 她心如擂鼓,咚咚直跳,如果没有记错的话,那男人的声音,分明就是......苏!幕!遮! 是了是了! 苏幕遮就是阴司的先生,的确是他救了自己。但是,他明明出手相救,又为何要抹去自己的记忆,甚至禁锢在阴司之中为他效力呢?据她所知,无论才智还是武功,自己都算不得出众啊。 还有,这把油纸伞,又有什么意义么? 阿四抚摸着伞面,再一次陷入了沉思。 难道,苏幕遮与梦中那人是同一人?这念头才刚起,阿四便立刻否定了。两个人的声音相貌相差太多,绝对不可能是同一个人。那既然如此,苏幕遮无缘无故又为何要救自己,自己身上又有什么可以为他所用吗? 阿四突然想到了那自己的画像! 她披衣下床,将那轴画像缓缓打开。画卷上亭台楼阁,烟雨朦胧,有个女子撑着把油纸伞回眸轻笑,眉眼间有说不出的绵绵情意。 阿四每次看这幅画的心情都不同,时而高兴,时而心酸,此时却心如刀割。那个雨巷里的染血少年,那个为自己作画的玄衣男子,那个与自己甜蜜相拥的温柔男人,竟然......竟然就是他想要自己的性命吗? 可是,可是表哥封珏曾经提过,要害自己的性命的,是那个欧阳明啊? 阿四心头思绪万千,却是越理越乱,简直一团乱麻。最后,她索性穿戴整齐,披了软毛织锦披风,匆匆往外走去。 而京城的另一处偏宅,苏幕遮一袭常服,也正挑灯看画。 如果阿四在此,定然要惊诧万分。因为,苏幕遮手上这幅画,竟然和她手上那幅一模一样。同样的亭台楼阁,烟雨朦胧,也同样有个女子撑着把油纸伞回眸轻笑。 苏幕遮轻轻抚过画中人的眉角,脑海中出现的却是五年前的第一次相见。 当年,姜国的玄甲骑兵凶猛异常,连破三城后竟直逼燕阳关。燕阳关以“险”著称,乃是轩辕国内陆的第一重要关隘。军情紧急,七皇子领命前往支援,同行的一众人中便有阿四。 哦,那个时候,她的名字叫古池,大家都叫她一声姑娘。 想到这儿,苏幕遮禁不住一声冷笑。姑娘?主不主,仆不仆,不明不白地跟在一个男人身边,也亏他们叫得出口! 苏幕遮那日到燕阳关的时候,旌旗摇动,鼓声喧天。而七皇子轩辕彻一身白甲,竟亲自带队迎战。 隔着千军万马,苏幕遮遥遥望见了那个骑着黑马的女子。她实在太过醒目,独一份的素衣轻裘,墨发披肩,手执一柄长剑紧紧贴在轩辕彻身边。 苏幕遮当时就想,战场无眼,姑娘家不躲家里刺绣赏花,跑这儿来找死么?结果如他所料,这女人果真是来找死的。 当时的情况很乱,两军混战,乱箭齐发,早已分不清谁是谁。却见,那女人死死贴在轩辕彻身边,至少替他挡了两刀。 这还不算什么,更让苏幕遮难以置信的是,一月之后的燕阳关城楼。他好不容易找准了机会,将裹了黑火药的箭矢精准地射向了七皇子。可惜啊可惜,天时地利人和,他算计好了一切,却独独没有算到这个女人。 这个女人真的不怕死,竟然眼睛都不眨一下,直接扑在了轩辕彻身上...... ☆、第71章 孤月照白雪 苏右进门的时候,苏幕遮正目光沉沉地盯着手中画像,好似要将它盯出一个洞来。 这种情景,已非第一次撞见。苏右虽习以为然,心中却不免担忧。此画像是找到皇陵的唯一途径,公子日日参详并不为过,但若总盯着画中人发愣,那可就...... 想到这儿,苏右咳了咳,低声道,“公子,可是从画中发现了什么?” 苏幕遮回过神,难得无力地摇摇头,又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道,“轩辕彻这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对于自家公子最近的莫名烦躁,苏右深有体会,于是躬身倒了杯清茶,道,“公子自幼聪慧过人,我等并不着急。这画中暗藏的玄机,恐怕除了太子和阿四姑娘,便再无第三人知晓。而今,真正的画像已被我们暗中调换,那画就算落入太子手中,也并无用处。” 苏幕遮接过香茗,却没有急着喝,叹了口气道,“话虽如此,我们也千万不可大意。尤其阿四近日有些动作,许是想起了些什么。若是忽然记起这画中玄机,必然能猜到真正的画像在我们手中。” “即使如此,阿四姑娘曾经为阴司效劳,定然不敢轻举妄动。” “未必,”苏幕遮似乎心情不佳,僵硬地转了话题道,“还真是小看了陆双双,又是跳楼,又是装疯卖傻,死活都要留在红袖楼,现在那边情况如何?” “暗卫盯得很紧,暂时没有情况,”苏右说到这儿顿了顿,迟疑道,“不过......” “不过如何?” 苏右小心翼翼道,“不过,据暗卫来报,阿四姑娘刚才出门了。瞧这方向,应该是虓虎将军府。” “将军府,刑关?”苏幕遮闻言一震,继而轻轻摩挲着手中玉杯,喃喃道,“阿四一直都是阿四,从未改变......”他低垂着头,沉默良久,直到案桌上的烛花噼啪一声爆响,才忽然抬眼。 他说,“是时候去拜访一下老朋友了......” 苏右不明其意,一脸疑惑地看着自家公子。却见苏幕遮再次将目光投向了画卷,紧接着低低一笑,似低喃,又似自言自语,道,“阿四,我等着你回来找我......” 虓虎将军府,后院。 刑关掸去一身雪花,停在了风廊下。他的几步之外,有位风韵犹存的锦服妇人缓缓转过身来。她说,“三公子,你来啦。” 刑关环顾了下四周,颇为不解地问道,“娘亲,半夜三更的,您把孩儿叫来这地方作甚?” “傻孩子,私下里就算了,日后人前切不可忘记,你是将军府的三公子,要叫我姨娘。”那妇人口中埋怨,脸上却浮起了柔柔笑意。 刑关起先并不作声,直到禁不住那妇人的殷殷期盼,才垂下眼帘,叫了声,“崔姨娘。” 崔姨娘闻言满意地点点头,“这繁华的京城,这吃人的后宅,你我若想坐拥一席之地,便要忍辱负重。如此,他日才能有出头之日。” 刑关浓眉一紧,低着头并不答话。崔姨娘见状,自认为儿子这是默认,便温和规劝道,“今日姨娘想说一件事,便是那阿朵姑娘。这姑娘长得乖巧,也真心待你,但却并非良配。” 刑关一愣,下意识道,“之前还是姨娘劝我将阿朵留在府中的。” “此一时彼一时,”崔姨娘淡淡道,“此时你与当今太子交好,要知道势力交错复杂,你们男人的考量至关重要,但后宅妇人的联络却也必不可少。阿朵一个毫无身份的外邦女子,又如何能替你撑起后院呢?” 崔姨娘见刑关闷不做声,便笑了笑继续道,“姨娘也看出来了,你对阿朵怜意有,情意却无。将军府也并非养不起一个闲人,更何况她之前曾怀过你的孩儿。只是此女只能是个妾室,你的正妻人选还需好好谋算。” 刑关听到这儿面色一冷,忍不住道,“姨娘,你变了。你曾经最恨男子多情,女子为妾,甚至奋起反抗离家出走......” 崔姨娘紧跟着脸色一变,转眼却又恢复自然,“若非如此,你又怎能在草野乡间平安长大,早就不知死在这后宅的哪个旮里旮旯了。”她伸手抚了抚爬了皱纹的眼角,轻笑道,“姨娘老了,当然变了。” 刑关看着近在咫尺的生母,一时无言以对。却听崔姨娘又道,“也罢,你与你父原本不同。姨娘人微言轻,便再多说一句,那位阿四姑娘,姨娘很喜欢。” 刑关一惊,奇道,“姨娘见过阿四?” “三公子也说了,姨娘出身江湖,多少有些人可用,”崔姨娘缓缓道来,“那位阿四姑娘,乃是已故封太傅的亲外孙女。封太傅学生遍布天下,所以封府虽被满门抄斩,只要阿四姑娘愿意,她便能帮你......” 刑关终于再也听不下去,高声道,“谁说喜欢她便要去利用她?喜欢一个人,不是应该保护她吗?姨娘,这是你曾经亲口教我的!” 崔姨娘被这话震在当场,良久轻轻叹息道,“痴儿,你虽利用但却并不会伤害她......” “我不允许任何人打阿四的主意,就算我自己也不可以!” 刑关横眉冷目,从心口喷涌而出的话语掷地有声。崔姨娘见状摇着头离开,只剩下呼呼的风雪,以及转角那个咬着唇瓣的女子。 女子身侧的小丫鬟瑟瑟发抖,却还是硬着头皮提醒,“阿朵姑娘,天寒地冻,你还在小月子,早些歇息才是。” 阿朵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眼,平静无波地说道,“再多话,就可以去找你的小姐妹小菊了。” 小丫鬟听后背后发毛,脑海里全是小菊横死眼前,连尸体都被一堆虫子啃噬干净的场面。她吓得眼泪直打转,却只能陪着阿朵盯着远处的三公子刑关。 此时的刑关突然身体一僵,似有所觉地望向对楼的房檐。 清泠泠一轮孤月幽幽悬在夜空,衬着世间的皑皑白雪,有种说不出的味道。而雪白的屋顶上,一个墨发绯衣的女子撑着油纸伞迎风而立。 刑关呼吸陡急,脚下却一步又一步,缓慢镇定地走了出去。 那女子也收了伞,脚尖一点,如一朵火红的云霞,倏然飘下。哗哗哗,风雪撩起她那绯红的披风,滑出一个个绝美的舞姿。转瞬,便轻轻落在了他的对面。 冷风寒雪,她美目含水,波光流转间,便是他心中的绝美芳华。 刑关想过无数种再见的场面,却还是没有猜到会这样突然。此时此刻,他不想解释凤阳楼的意外,也不想纠结姨娘的建议,更不想去思考阴司的任务。他觉得心跳加快,又是欢喜又是紧张,却在开口的瞬间全部化作了平淡。 他说,“阿四,是你啊。” 阿四来了有一会儿,所以,之前那些对话便一字不差地钻进了耳朵。 她原本有些不知所措,此刻见刑关又是一副冷淡平静的样子,眼眶就莫名一红,刹那间,各种难言滋味涌上心头。 她点点头,笑了笑,道,“嗯。” 阿四想来问一问先生的底细,也想找刑关帮自己查一查身世,还想......但若是如此,自己岂非是另一个苏幕遮?自己区区一介孤女,真的要让前途无量的刑关得罪阴司吗? 孤零零的圆月下,有一男一女遥遥相望,一站便是好久好久。 雪越下越大,顷刻间,冰凉柔美的雪花便落了他们满身满头都是。 刑关终于笑了,他望了望天上的明月,又看了看自己和阿四满头的白雪,缓缓道,“飞雪吹满头,是不是也可以算是共白首......” 可是,今生今世,我恐怕是再也没有机会了。 ☆、第72章 注定无缘 飞雪吹满头,是不是也可以算是共白首...... 阿四只觉得霎那之间万籁俱静,唯有耳畔低低回旋的叹息。她透过纷飞的雪帘循声去看,却被漫天的风雪模糊了双眼。 “咯吱”一声响,积雪压断了身后某处的一根枯木,也压断了阿四胸口的那根心弦。 “刑关。” 刑关只听得一声带着颤音的低唤,尚未回神,便突觉馨香满怀。一时之间,他大脑一片混沌。于是难以置信地僵在当场,半抬着双手,竟不知如何是好。 他想大笑,又想哭一场。低眉间,却见怀中的阿四双眼一闭,轻轻撇过头去,滚烫的眼泪滚滚而下。唉,四处飘零,她之所求,无非是心有所安。 刑关第一次笑得开怀,露出了整整齐齐的八颗牙齿。他抬手轻轻拍去了阿四那满身冰凉的雪花,像是拍去了她那满身刺骨的苦楚。然后,轻嗅着盈满眉睫的女儿香,缓缓将手搭向那单薄的肩膀。 然而就在此时,他的身后传来低低的啜泣。 那哭泣声很轻很轻,好似想死死忍住,却终究抵不过满心悲戚。于是,时断时续,就这样丝丝缕缕地绕进了人的心田。 半夜三更冬雪夜,谁会想到这偏僻的小花园还另有其人呢? 于是,刑关和阿四被惊得一僵,极快地分了开来,齐齐朝着声音处看去。但见拐角的廊下,阿朵被一个小丫鬟扶着,哭得泪水连连,两眼通红。 阿朵瘦了很多,仿佛再来一阵风,便能将她吹倒。可是她咬着唇瓣斜斜靠在柱边,哭得一抽一抽,却不敢大声,只是用盈盈的双眼望着刑关。 “阿朵,你......你怎么出来了?”想到阿朵因为自己刚刚小产,刑关愧疚不已。于是,想也不想便抬腿朝风廊走去。才走到一半,又陡地停下,回身去看神色复杂的阿四。 阿朵原本只是哭泣,见状却再也忍不住地高声道,“果然如此,原来阿姐说的都是对的!”她一边摇头,一边哭得撕心裂肺,“阿哥,你是为了她才不要我们的孩子的,是不是,是不是?!” “不是!”刑关急吼一声,看着神色各异的两个女人,一时无言以对。 孩子?! 阿四蓦地清醒过来,不可思议地倒退几步。却见刑关连连看了阿朵几眼后,又回到了阿四跟前。 他满脸愧色,说,“阿四,我,我......” 明明该有千言万语,明明想要放手一搏,然而大丈夫岂能敢做却不敢当?他想到了日渐老去的娘亲,又想到自己垂死拼杀的从前,最终嘴唇翕动几下,却只能颓然轻喃,“我知道的,今生今世......”说到这儿,他勉力咧嘴笑了笑,道,“阿四,我知道你有很多疑惑。我也很想帮你彻查到底,却无法违抗命令。” 阿四手忙脚乱地擦了擦早已干涸的泪痕,又瞧了瞧远处的阿朵,掩饰般笑道,“啊,看我,好久不见便忍不住放纵了,希望不会给你添麻烦。” 刑关一颗心轻颤,面上却丝毫不显,反而正色道,“我也是刚刚知道,他,便是先生。”又道,“其余的我不能多说,但你可以去找一个人。只要他愿意说,你所有的迷惑都可豁然开朗。” 阿四一愣,“谁?” “当今太子,轩辕彻。” 刑关扶着阿朵缓缓离去,留下了雪地上的一排脚印。脚印大大小小,凌乱不堪,与阿四此刻的心情竟颇为相似。 月光如注,寒气逼人。天大地大,终归又只剩了一个自己吗? 孤零零的阿四对着自己的影子苦涩一笑,有些失落,却也有些释然。她再一次撑起油纸伞,足尖一点,逆风而去...... 这一夜尤其得漫长,好似注定会发生很多。 红袖楼的后院一片静穆,圆月、冬湖、白雪,若不是那个鬼鬼祟祟的身影,阿四觉得她能在这屋顶坐一整夜。 那身影娇小玲珑,脚下步履虚浮,显然是个毫无功夫的女子。她借着月色穿廊过院,鬼鬼祟祟地摸到了一间房门前停下。 风吹云动,月光偏移,正好洒在那女子的脸上。阿四极目望去,禁不住大惊失色! 这是,陆双双?! 真是冤家路窄,半夜晒月光竟也能相遇。如此看来,这陆双双大白天跑红袖楼来寻死,莫不是还有别的原因? 思忖间,陆双双已经将那房门拉开了条缝,一个侧身便钻了进去。 阿四目光一凛,猛地站了起来!她忽然记起,这房间里住的,是红袖楼的班主——金四娘! 陆双双可是个疯子,若是发起疯来...... 阿四想到这里心中骇然,翻身一掠,便轻轻停在了门前。 正待推门而入,却忽然发现房间里毫无动静,安静地好似什么也没发生一般。 咦,难道自己刚才看错了? 也就是这迟疑之间,房中“嚓”的一声火石声响,竟倏地亮起了烛光。 烛光盈盈,在手边的窗上投下了一团剪影。 黑色的剪影随着摇曳的烛光晃动,阿四却看得异常清晰。有两个人面对着面坐着,一个是刚刚潜进去的陆双双,而另一个人..... “你来了啊......” 似乎是为了印证阿四的猜想,金四娘的声音从屋里传了出来。 金四娘竟然和陆双双认识?可是,她们白天明明就...... 阿四急忙捂住嘴才没有惊讶出声,却听陆双双语气急促道,“你知道是我?” 金四娘今夜的语气却不似平常那般爽朗欢快,而是带着点点感伤。她说,“我不知道你是谁,但你姓陆,来自风城,白日里千方百计赖在红袖楼,我也算猜了个大半。” 陆双双闻言突然哽咽,“爹爹说过,如果陆府有一天灭门,便让我拿着鲁班锁来京城。我之前并不知晓其中奥义,反而是被那苏公子发现了其中的纸条。“唯吾轻狂生,千金散不尽”,这句话我知道,娘亲最爱看戏,于是爹爹曾亲自写过话本。他还曾亲口告诉我,京中有位唱戏的姑娘叫金四娘,小时候受过他大恩,必定会将这戏传遍大江南北。” 阿四听到这儿脑中嗡嗡作响! 鲁班锁竟真是陆府之物,表哥留给自己,最后却被苏幕遮拿走!那鲁班锁中,竟然暗藏了纸条?难道,表哥让自己带着鲁班锁进京,是为了自保么?可是...... 思索间,又听金四娘长长叹了口气,道,“怀璧其罪,我金四娘放在身边也是寝食难安多年。总算,你们自己来取了。” 陆双双突然压低声音,道,“好,那你告诉我,我家的东西都放在哪里?” 阿四提心吊胆,却出于好奇没有马上离开,正听到关键所在,却听里面的金四娘一声低喝,怒道,“宵小之徒,还不快快现身?!” 阿四一惊,正待飞身撤走,却听背后猛地传来破空之声! ☆、第73章 彻夜难眠 背后破空之声大起,又急又猛! 避无可避的情况下,阿四只能竭力一扭身形,然后伏抱成团地往前扑去。于是,“砰”的一声,大门应声而开,她就地滚了几圈后,一个挺身,最终站在了房中央。 对窗轻晃,烛火摇动,忽明忽暗的房间竟在眨眼之间乱作了一团。 一惯笑眯眯的金四娘满脸肃容地拉着陆双双躲在墙角,而她的身前,有人一身肃杀,执剑而立。阿四定睛一看,此人却也见过,正是被金四娘用作跑腿的小子。这小子才刚过束发之年,因为姓胡,被人叫做小胡子。 此时的小胡子哪里有半分乖巧憨厚,只是这么随意地往那儿一站,便让一丈开外的阿四嗅到了满满杀意。 出人意料的是,包括小胡子在内的几个人,竟然连看都没有看阿四一眼。因为,他们与阿四中间的桌椅都已横七竖八地倒了一地。而地上刀光剑影,明明只有两个人的屋子,竟不知何时凭空多出了十个蒙面黑衣人! 他们手持刀剑,混战在一处。 你来我往,拳脚如风,阿四看得有些发懵,这些黑衣人......夜半三更,跑到别人的屋子里自相残杀,这是个什么道理? 疑惑间,不知哪个黑衣人喊了句,“有时间跟我们打不如直接抢,鹿死谁手,便各凭本事!” 话音一落,几个黑衣人同时停手后退一步。霎时便四人一组,分成了两队人马。他们警惕地互看一眼,然后二话不说,竟杀气腾腾地朝着小胡子三人冲去。 小胡子见状冷冷一笑,手中长剑一横,抖剑便迎! 阿四武功不好,眼力劲却还是有的。据她观察,这小胡子年纪轻轻却武功深厚,应是吃不了亏。果然,几十招下来,小胡子手中长剑上下翻飞,如游龙走凤,潇洒自然。对方八个蒙面黑衣人却均已挂彩,各个气喘如牛,被打得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 败势已显,眼见着小胡子几剑斜刺,便能将那些黑衣人打个溃不成军。突地,剑光一闪,有个黑衣人裹着寒气,犹如老鹰捕食,竟穿过窗户,凌空向金四娘扑了下来。 距离太近,又事发突然,若等着小胡子回救,金四娘恐怕已遭不测。于是,电光火石之间,阿四连剑都来不及拔,手中天蚕丝一拉,飞身去救! 天蚕丝乃是神兵利器,可断万物,区区一把普通长剑更是不在话下。只听得“当啷”一声,剑身被阿四这一隔,生生断成了两截。 几乎就在断剑落地的那一瞬,阿四回身护住金四娘便往外退,口中疾呼,“走!” 那偷袭的黑衣人未想到阿四手中有此等利器,起先愣了一愣,却也极快地反应过来。但见他眼中一寒,左手五指成爪抓向金四娘,右手却将断剑一递,刺向了阿四。 那黑衣人内力深厚,只是如此简单的一刺,竟压得阿四有点喘不过气来。来势颇猛,阿四惊得满头大汗,一时间有点束手无策。 紧急关头,原本袖手而立的金四娘一只脚尖轻轻一点,竟将那断剑踢到了半空。阿四只见金四娘徒手一把捞住断剑,然后看也不看,反手便是一剑撩出! “呛”的一声响,两截断剑交在了一起,震得阿四耳中翁翁直响。她回头去看,见那黑衣人连退数步,然后一个俯身,呕出一口鲜血。而身边的金四娘连眉梢都未动一下,只是面带笑意地看着自己。 黑衣人见再也讨不到好处,唿哨一声,纷纷撤去,转眼便不见了踪影。 于是,屋子里只剩下了阿四、金四娘、小胡子,以及惊魂未定的陆双双。 “如此身手,竟甘心做一个梨园班主,你究竟是谁?”阿四警惕地看着执剑而立的小胡子和恢复笑意的金四娘。 金四娘不答反问,“阿四你病因未明却夜半出门,若是出什么意外可如何是好?” “你跟踪我?!” 金四娘却好似没有发现阿四的怒火,神态如常地打发了小胡子,然后将陆双双和阿四引到了另一张书案前就坐。 为二人各斟了一杯茶后,她眯着小小的一双眼睛,道,“我谁也不是,便只是一个操心着戏班子的金四娘而已。然而,梨园界鱼龙混杂,养个把打手也不为过,更何况是红极一时的红袖楼呢?四娘乃是这儿的班主,楼中稍有动静,自然有人来报。”她见阿四神情略有松动,咧嘴笑道,“四娘便知阿四乃是性情中人,无论如何,四娘以茶代酒,谢你刚才那一救。” 说着,也不待阿四反应,仰脖便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 阿四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见状心里已然信了,却仍忍不住眉头微拧,道,“既然如此,四娘又怎跟陆双双扯上了关系?” 一直不吭声的陆双双闻言脸色一变,怒道,“你什么意思?” 阿四的脸色也不见得好看,嗤笑一声,“你懂就好。” 金四娘见此尴尬一笑,先是拍了拍陆双双,继而对阿四道,“不瞒你说,我少时流浪风城,得了陆老爷的一饭之恩。若不是当时陆老爷相救,也没有今日的金四娘。于是,几年前他找到我,说是要将累世积攒的家财托我保管。想也没想,我便答应下来了。” 阿四之前在门外也猜得七七八八,此时听金四娘亲口来讲却是另一番心境。却见陆双双铁青了脸,对着金四娘怒目而视,“金四娘,我陆府对你有救命之恩,你怎能将我府中的绝密透露给不相干之人?!” 金四娘再次安抚地拍了拍陆双双,“陆小姐稍微勿躁,阿四是我金四娘的朋友,那便是我的人,也就是自己人。我金四娘尽可直接将藏宝之地告诉你,但是想想你一路的遭遇,以及刚才那些黑衣人,钱财烧身啊。所以,我金四娘固然可以袖手旁观,却也不想看到恩公唯一的骨肉身死魂消。” “当真?”陆双双眼珠一转,又瞧了眼默不作声的阿四,谨慎地盯着金四娘问道。 金四娘面色一肃,正色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四娘行走江湖又混迹京城,能有今天,凭的便是一个‘义’字。” 阿四听得佩服不已,陆双双却神色淡淡,平静道,“如此,便多谢金班主了。” 漫漫长夜,有人辗转生死,有人却孤枕难眠。 苏幕遮干脆披衣起身,把苏右叫了进来,问道,“什么时辰了?” 这已经是第六次问时辰了,苏右无力般回道,“丑时三刻,时辰尚早,公子该多休息才对。” 苏幕遮好似没听到一般,径直道,“之前忘了问,阿四去虓虎将军府找了刑关,不知道后来如何?” “遵照了公子的嘱咐,刑关什么也没说。不过,”苏右说到这儿看了下苏幕遮脸色,顿了顿才道,“不过,他提醒了阿四姑娘,说是太子可以解开她的疑惑。” 苏幕遮久久不语,直到苏右想告退的时候,他才幽幽说道,“时间差不多,是该去轩辕彻身边了,如此......也好......” 苏右听得心中长叹,面上却不显,只是低着头等了一会儿,见再没有其他吩咐,便躬身往门外退去。 却在此时,苏幕遮再一次开口道,“你说,我是不是和轩辕彻越来越像了,阿四若是知道,是不是永远不会原谅......” 苏右左思右想,最终只是轻声安慰道,“开弓没有回头箭,更何况,公子你也是被逼无奈,夫人她......” “罢了,着人叮嘱刑关明日事宜。你也去歇息吧,太子殿下身边不乏人才,明日外围需得你小心应付了。” 当房间里再一次安静下来的时候,苏幕遮朝着案桌上的画像轻喃,“我和他不一样,总有一天,你会明白......” “我和她一样,总有一天,你会明白。”阿朵今夜吹了风,脸色愈加不好,却是固执地不肯睡去。 刑关第一次踏进阿朵的房门,惹得阿朵激动不已,竟拉着自己的手又哭又笑,死活不肯放开。他心底异常沉重,还有些酸酸的难过。刑关安慰自己,人生在世岂能尽如人意,大丈夫立世,肩上的责任才是最重要的。 于是,他微微笑了笑,道,“说什么呢,你是你,她是她,怎么可能一样?” 阿朵听到这儿眼眶一红,泪珠噼里啪啦地掉了下来,她几乎哽咽道,“会一样的会一样的!阿朵知道阿哥喜欢阿四阿姐,你给阿朵一点时间,真的会变成一样的。” 说完,小心又可怜地看着刑关,生怕他断然否定。刑关不知该如何是好,在女人方面,他永远敌不过天眼那小子通透。最后,身心疲惫的他便只能沉默,犹如一尊没有感情的雕像一般,静静伫立在床边。 我知道你在想她,但是,我还是不愿意放手。 阿朵恋恋不舍地看了刑关一眼,最后强忍着泪意闭上了眼睛。 阿金啊阿金,我如今一点都不后悔唤醒了阿姐种在她身上的灵蛊,一点都不后悔将蛊毒发作的时间提前到三天一次。呵呵,阿四,想到再过几个时辰,你便要痛不欲生,我就可以安心去睡了...... ☆、第74章 悬崖煮酒 大雪缠绵多日之后,云与树,山与水,上下皆白,天地浑然成一色。而梨山别庄后崖,唯有那崖上小亭一痕,亭中黑白两粒而已。 若是近前细看,便能发现亭中站着的乃是两个同样俊逸的男子。 他们中一人着琉璃白的锦衣狐裘,另一人却身披墨黑的紫貂皮裘。如此,一左一右,一黑一白,两人并肩而立,凭栏听风。 寒风萧萧,带起满山满树的冰雪飞扬,最后打着旋儿坠落山崖,又或者碾入泥中。也有少数轻盈自在,一路顺风而走,最后落在了亭中二人的肩上。 苏幕遮拍去肩上残雪,又拢了拢身上狐裘,道,“悬崖绝壁,磐石险峻,殿下挑了个好地方。” 轩辕彻眸光轻闪,眯着眼极目远眺,道,“绝壁悬崖,飞鸟难觅,彻不光是要登高望远,更是要警醒自己居安思危。” 苏幕遮双眸微眯,笑道,“殿下身份尊贵,乃是天龙之子,如此德行兼备,实乃百姓之福。” 轩辕彻回眸轻笑,一双眼却如有神光,牢牢盯住咫尺之间的男人。他遥指天边峰峦,缓缓道,“此山原名小孤山,虽是四周山峰环绕,却独独它一个陡峭挺拔,直冲云霄。如此一来,它虽傲然天地,却只能只身承受那风雪雷电,独享百年孤独。” 苏幕遮面不改色,遥望天际道,“孤山虽乃京城第一山,却也有天下五岳共比肩。此时虽是风雪加身,过不了几个月却会遍地梨花白。可见,孤山不孤。” 轩辕彻眸中一亮,意有所指道,“然而天地无情,沧海桑田,若是有朝一日,那五岳入了云霄,世上岂不是再无孤山之名?” 风声忽急,刮得苏幕遮脸上生疼。他却只顿了顿,便逆着风朗声道,“既然天地无眼,那说不得,便要谋算一番了。” 轩辕彻哈哈大笑,一手拍在苏幕遮肩膀,“知我者,苏兄也!” 说着,他一伸右手,将苏幕遮引到亭中桌旁就坐。 桌上樽俎已设,另有红泥小火炉,上面温着的老酒已熟,正散发着醉人的醇香。 酒香盈鼻,未饮先醉,轩辕彻便好似醉了一般地懒懒靠在椅背。只见他半垂着眼帘,声音顺着风声断断续续地传来,“五岳太高,一一铲平了就是。既然是天命所归,孤那几位兄弟便少不得受些委屈了......” 许是冬雪初化,北风便带了股说不出的阴沉,致使这低低呢喃犹如尖利的刀子,直直刺进了心房。 苏幕遮想到连死都死得不干净的大皇子,心中冷笑连连。然而他面上丝毫不显,甚至平添了份暖意,眼中带着无限遗憾,道,“落子无悔,殿下莫不是后悔了?” “后悔?”轩辕彻抬头直视苏幕遮双眼,“若是后悔,岂非对不起为此而死的亲友?进一步或许海阔天空,退一步却是万丈悬崖,所有人,”他眸中暗光盈盈,一字一句道,“所有人都白死了!” 北风忽停,静得几乎能听到冰雪消融的声响。 而苏幕遮缓缓将温好的热酒取出,然后满上两杯,一杯握在手中不动,一杯便推向了对面的轩辕彻。 轩辕彻接过酒杯后忽儿一笑,“你我相识多年,我既称你一声苏兄,你便一如既往地叫我轩辕吧,来,烟花散尽人未去,把酒言欢又十年!苏兄,你我相识已是十年啊......” “不敢,殿下便是殿下,不管是十年前,还是十年后的今日。”苏幕遮低头饮酒,掩去目中嘲讽。 温酒入喉,顺着喉咙直接流到了胃里,苏幕遮却仍然丝毫感觉不到暖意。 轩辕彻闻言哈哈大笑,畅快地将酒一口饮下,道,“说得好!” 此时风声大作,吹起满亭残雪,呜呜有声。 轩辕彻笑意盈盈地将酒杯一放,沉声道,“既是如此,苏兄何不来助我一臂之力?” 他抬手遥指那白茫茫的远山,意气风发道,“这多娇江山,这锦绣河川,孤若是得你一臂之力,必能北抗姜国,南扫蛮夷,百年盛世更是指日可待!” 他满脸红光,慷慨激昂,言辞间好似天地万物皆在手心。 苏幕遮理了理被风吹乱的狐裘,叹气道,“可惜苏某志不在此,且殿下你看,”他指了指脚边的万丈悬崖,忐忑不安,“此地虽好,却有悬崖绝壁,稍不留神,便会摔一个粉身碎骨。苏某人小志微,干大事而惜身,见小利而忘命,实非良才。” “苏兄这是过度自谦了,”轩辕彻笑意一敛,懒懒地靠回椅背,缓缓道,“孤至今还记得五年前的燕阳关大战。想当初苏兄还是束发之年,你孤身单骑入危城,却能在谈笑之间,智破姜国三千铁甲骑兵......” “若非殿下鼎力相助,又肯信任于我,苏某就是再有通天的本事,也是做不了什么。” “既如此,又为何一再推脱?哦,”轩辕彻似乎想起些什么,笑道,“苏兄说过,散漫惯了,受不得拘束。” 苏幕遮好似没有看到对方眼中一闪而逝的流光,他只是歉然一笑,又默默满上了两杯。 酒是好酒,入口温和,回味绵长。二人默不作声,连着对饮了三杯,这才停了下来。 苏幕遮望了望渐渐灰暗的远天,道,“殿下,又要下雪了。” 轩辕彻转目看去,叹道,“天意从不遂人愿,它若要下,便下去吧。只是今日未有备下棋局,否则你我杀上几盘,定当痛快!忘了告诉你,时隔多年,孤的棋艺可是大进啊。” 苏幕遮想到当初二人一下便是一整天,抚掌大笑道,“殿下哪里话,苏某虽不才,但殿下若有吩咐,定当奉陪到底!” “好!哈哈哈!” 轩辕彻哈哈大笑,眼中却平静无波,并无丝毫笑意。只见他不知从哪里取出两只盛满白雪的碗来,道,“孤今日未备棋局,却备下了天下美味。苏兄,一起尝尝?” 说完,将其中一只碗推到了苏幕遮面前。 碗是青瓷碗,碗面印着鱼藻青花纹,灵动俊秀,异常精致。碗里盛着的却是再普通不过的白雪。白雪虽细腻好看,却冰凉彻骨,并不好吃。 轩辕彻此时却已然用青瓷勺舀了一勺,迫不及待地塞进了嘴里。他口中轻轻咀嚼,好似正品尝着独一无二的珍馐美食一般。甚至到后来缓缓闭上了眼睛,一边细细品味,一边摇头晃脑,颇为享受。 苏幕遮听着对面传来“咔擦咔擦”的咀嚼声,心中忽地腾起了一股嫉妒与不甘! 连许久前的一幕,也再次腾现在了脑海。 那也是一个千里冰封的冬天,他使计将羽翼未满的轩辕彻引到了野外。整整一百个精锐杀手追击,却依然将人给跟丢了。抓回来的,却是那个为轩辕彻挡刀子的古池! 他要一个身份低微的孤女来做什么?更何况,就算能攀上封太傅又能如何?那封太傅垂垂老矣,能活几年?相比之下,当然是识时务的左相千金更适合自己。 然而,人都已经抓来,也不能白忙活。于是,威逼利诱,使尽各种手段,只为问出轩辕彻的下落。令人遗憾的是,此女非一般女人,那张嘴好似被鸟吃了一般,硬是挺过一次次重刑,半个字都没有说。 最后她小命去了半条,京中却传来七皇子回宫的消息。无奈之下,苏幕遮决定将这女人送回去,顺便卖轩辕彻一个人情。 当苏幕遮假装无意间碰上,并要将她救走的时候,那个女人正背对着他蹲在雪地里。 她应是饿狠了,地上的雪还和着泥,却被她一把把抓着塞进了嘴里。她几乎不咀嚼,直接吞,吃得满脸满嘴都是泥浆,却连气都来不及喘。 苏幕遮当时不知为何就怒了,冲上一把将雪拍下! 他说了什么连自己都记不太清了,大致的意思,就是痛骂她不懂得珍惜自己,为了个男人犯、贱! 她的回复很简单,才简简单单三个字,却深深烙进了他的心里。 她说,“我甘愿。” 轩辕彻啊轩辕彻,你何德何能?有包容你的父皇,有为你筹谋的母妃,有为你保驾护航的外家,还有这个一次次为你舍命的女人...... 可是,这一切原本不应该是这样的! 我的娘亲,我的外家,我的姐姐......他们都...... 苏幕遮最后还是将这个叫做古池的女人,送到了七皇子身边。那时的轩辕彻几乎喜极而泣,抱着满身是伤的女人死死不放手。 哦,原来你也是喜欢她的?哈,天家哪里来的真爱,便让我苏幕遮来给你上一课吧。 你不是喜欢这个女人嘛,我偏要让你大张旗鼓地娶另外一个女人。女人,你不是“甘愿”嘛,那你甘不甘愿看着他另娶她人,却怎么也无法将你迎进门呢? 一步又一步,最终,这些所有微小的举动造就了今天的阿四。 阿四,当你再次记起所有,然后重新站在这个男人面前,你会怎么做? 我很期待...... ☆、第75章 晚来天欲雪 苏幕遮坐在椅子上神游天外,轩辕彻却也被这白雪的滋味带回了过去。 小池不但没死,还完完整整地回到了身边! 他那时觉得太幸福,却不料只是一个转身,便怎么找不到人了! 轩辕彻当时都急疯了,根本顾不上会得罪几位虎视眈眈的兄弟,一个宫殿挨着一个宫殿地找。最后的最后,他在母妃的后殿外找到了她。 小池曾在母妃手下做过女官,自从他想方设法将小池讨过来后,母妃便再也没有找过她。却不料,那一晚,母妃大发雷霆。原因很简单,竟是由于自己受伤,责怪她伺候不力?! 是小池,是她用命将他换回来的啊! 那时候的小池应是受了杖责,她后腰一片血红,被人随意地扔在雪地里。他赶到的时候,小池正在往自己的嘴里塞雪。白色的雪和着殷红的血,一坨一坨地被她吞入口中。 轩辕彻当时就哭了。 他想去找母妃理论,想去找父皇告状,但是他知道,这一切还是不会改变。他必须强大起来,强大到不需要依靠任何人!否则,别提江山社稷,就连区区一个女人也保护不了! 于是,当时的轩辕彻蹲了下来。他学着小池那样,将肮脏冰凉的白雪一口一口吃进嘴里。泪水滚烫,烫得他浑身发抖。他暗暗发誓,从此再不落泪,他要记住这耻辱,记住这无奈,记住这透骨的冰凉! 时过境迁,白雪的味道依旧,故人却已不再。 轩辕彻蓦地睁开了双眼,寒意从喉咙直接涌到了眼睛。他说,“这白雪,乃是上天赐福,苏兄不尝一尝吗?” 苏幕遮闻言眼皮一跳,却镇定自如道,“这一碗白雪,让我想起了古池姑娘。” “哦,原来你还记得小池?” “殿下此话怎讲?” 轩辕彻瞥了瞥对面之人,半笑不笑道,“有人说,小池跟着你从风城到邕州,然后又一路北上,经过湘水,然后回到京城?” 苏幕遮恍然大悟,缓缓道,“确有此事,只是古池姑娘似乎记不起从前,又口口声声说自己名叫阿四。苏某万般无奈,却也不好逼她。至于为何一路同行,殿下恐怕也已经查到,都是巧合而已。” “既然如此,为何不书信告知于孤,难道你不知道,孤......” 苏幕遮见轩辕彻欲言又止,体贴地接口道,“是苏某的过错,应当提前知会一声。只是之前碰到过欧阳先生,还以为他已经通知过殿下了呢。” 轩辕彻闻言一声冷哼,“欺上瞒下,若不是他,小池也不会离开孤整整三年!” “哦?殿下的意思是......”苏幕遮装得挺像,一脸的吃惊不已。 轩辕彻却站了起来,从小亭俯瞰脚下山路,叹道,“孤当时也是逼不得已,若不是......但即使如此,孤也安排好了一切,着人将假死过去的小池放到这梨山别庄。只待风声过去,便可将她接回。熟料,只是晚了一个时辰,人却不见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轩辕彻面露悲愤,而苏幕遮想到的,却是三年前那个雷雨交加的夜晚。 说不清为什么,当他知晓古池被轩辕彻亲手斩杀之后,便怎么也睡不着了。鬼使神差的,他循着踪迹跟踪到了虎头山。 虎头山不同于小孤山,其地多有野狼出没。他赶到的时候,抛尸的马车刚刚停下。于是,他眼睁睁看着古池被一卷草席裹着,狠狠扔进了草丛。 草席破烂,她便这样浑身赤、裸地躺在那里,面色死灰,早已不复当初神采。苏幕遮仍记得她左胸的剑伤,用劲狠厉,穿胸而过! 无论轩辕彻现在说些什么,他当时明明就是要置古池于死地啊! 苏幕遮那时就想,女人,傻过这一回,且当你已经死了吧。死,死,那便叫做阿四好了...... 正想到这儿的时候,轩辕彻已然回到了桌旁坐下。他看了苏幕遮好几眼,嘴唇翕动,最后低声问道,“小池,她,好吗?” 轩辕彻眼中似嗔似怨又有殷殷期盼,苏幕遮看得心下暗爽,却并不打算就此罢休。只见他先是长长叹了一口气,旋即为轩辕彻斟满一杯热酒,这才垂着头缓缓道,“她很好,爱哭也爱笑,动不动就要发脾气。可惜就是谁也不记得了,连自己的名字都想不起来。苏某曾经问她,记不记得轩辕彻这个人......” “她......如何说?”轩辕彻面色微变,既期待又紧张,甚至咽了口口水,急急忙忙追问道。 苏幕遮却是有意要磨他一磨。 他也不抬头,几乎一滴一滴地将杯中酒抿完,这才摇着头,叹息不已,“她说,阿四便是阿四,哪来的什么古池?想她以前活得那么凄惨,死了都只给半张草席,估计身边也没几个好东西!”说到这儿,他猛地捂了捂嘴,焦急道,“殿下切莫见怪,苏某可没说你不是个东西啊!” 轩辕彻的脸色一会儿白,一会儿青,一会儿又黑沉沉。然而对着苏幕遮却也无法发泄,于是一口气堵在胸口,闷得他险些吐血。良久,他才缓过气来,佯装淡然地说道,“无妨,小池生气也是人之常情,况且,她如今记不得我们之间得情意。孤坚信,只要她想起来......” 轩辕彻说到这儿,竟忍不住绽颜一笑,好似已经看到自己的小池恢复记忆,然后飞奔入怀的情景。 苏幕遮见状却瞳孔一缩,顿生一股莫名戾气! 天边愈加灰暗,眼看着一场新的大雪又要来临。 火炉已熄,酒壶亦空,崖上罡风凛冽,眨眼间便将酒意吹得四处消散。两人凭栏而立,相视一笑,然后各自一边,走下山去。 轩辕彻才到崖下,便有护卫迎上,其中一人俯到他耳边轻声道,“殿下,查过了,苏公子来京之后与礼部尚书陈大人来往紧密。” “礼部的人我们也不缺,陈大人又一向中立,从不参与朋党之争。他与苏幕遮十年前便是忘年之交,听起来,似乎没什么特别。” 那护卫疑惑道,“殿下,那我们......” 轩辕彻眼中闪过寒意,语气却依旧温和,“不,什么问题都查不出来,反而就是最大的问题。” 那护卫被绕得有点摸不着头脑,正想再请示一番,却见轩辕彻脚步不停地往前走去,只留下一句,“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人。” “是!” 轩辕彻回味着适才的悬崖对酌,心想时光易逝,能把很多东西一洗而空。那繁华贵气的铜雀台早已荒芜,古战场上也没了金戈铁马的模样,便如同之前烫好的那壶美酒。即使再香再醇,一入喉间便化作了黄汤。 昔日好友,难得的旗鼓相当,他却要亲手将其送去阴曹地府。近日,宫中那位的身子日渐消瘦,敏感期间,他不允许有任何闪失。唉,这世间,又要再少一个知己。王者,果然是一条孤独的不归路,一旦踏上,便再也回不了头...... 而山崖另一侧的小道上,苏幕遮低声问道,“让刑关去查一查崖上那座亭子。” “已经安排好了,等轩辕彻一下山,他便会上去仔细查看。” 苏幕遮嗯了一声,又道,“如何,查清楚他身边护卫的布置没有?” 苏右谨慎地将身侧几个随从遣开,这才回道,“查清楚了,其余人等并不棘手。让人为难的是那十三护卫,我等刚才仔细数过,明面上只有六个跟随,暗中也瞧见了三个,还有四个却连影子都没看到。” 苏幕遮点点头,淡淡道,“轩辕彻恐怕已对我起了杀心,最近的暗卫加倍,将苏左也叫回来吧。” 苏幕遮淡定自如,苏右却大惊失色,失声道,“怎会?那轩辕彻怎会突然对公子起杀心,难道是刚才露了马脚?” 苏幕遮面色如常,笑道,“北有七皇子,南有苏幕遮。在坊间,我苏幕遮与他堂堂储君并驾齐驱本就扫了他的颜面。可惜的是,他几次三番相请,却总以失败告终。轩辕彻疑心颇重,手段又狠辣异常。如我之人不能得以己用,为了安全起见,他当然是要除去的。” 苏右实在无法理解自家公子的平静淡然,他紧张不已地追问,“可是公子,我们虽已有完全准备,但就此暴露不是会影响之后事宜?” “谁说本公子要与之对抗了?” “那......” 苏幕遮但笑不语,他最后一次回转身子看向远方。 崖下的风光与崖上全然不同,它有白的积雪,却也有黑的阴面。而黑与白的背后,究竟藏了一双怎样的眼呢? 苏幕遮不再多想,他顺着台阶,一步一步地往山下走去。 待到他带着一众人消失在路的尽头,有一女子却从小路转出。她墨发绯衣,身披软毛织锦披风,逆着苏幕遮刚才走过的小道,缓缓拾阶而上。 此人并非别人,正是曾经的古池,如今的阿四。 山路并不难行,却是越往上走,越是寒气逼人。阿四一再裹紧了披风,这才勉强行到崖顶。 这里是梨山别庄的后崖,说不出为何,她便这样走了上来。原本听说太子今日在梨山别庄,她便想来求见一番。熟料才进梨山,她便鬼使神差地走到了这个地方。 崖上只有一个亭子,亭子不大,却也不小。 亭子的周围竖着栏杆,内设桌椅。亭中应是刚刚有人来过,桌上的小火炉虽然熄灭,却冒着缕缕青烟。那酒杯虽凉,却算不得冰,想是有两个人在此小酌。 阿四看着看着,最后将目光落在了那两只碗上。碗是青瓷碗,里面盛着的却是地上随处可见的白雪。 而就是因为这两碗雪,阿四的脑海中无端出现了一幅画面。 她囚禁在暗无天日的地牢,每天除了审讯行刑,便是丢到雪地里挨冻。她又渴又饿,却没有东西吃。忍无可忍的情况下,她抓了把雪塞进了嘴里。雪很冰,却解渴,霎时清醒过来的她便忍不住地拼命往嘴里塞。 她第一次知道,原来雪可以这么好吃! 正吃得开怀,忽然有个人冲了过来。他面目俊朗无双,脾气却不太好,一来就将好不容易吃到的雪给拍了。他几乎是恶狠狠地骂她,“你脑子被驴踢了不成,有没有自尊,还做不做人,为了个男人,你不要命了是不是?” 她当时心里好难过,却也很迷茫。有人对自己好,自己不是也该倾心倾力以待吗?然而,那男人实在太可恶,一边骂自己,还一边骂着自己全力保护的人。 阿四用尽全力去想,却怎么也想不起那人骂了些什么,她只记得自己几乎咬牙切齿地站了起来,梗着脖子道,“我甘愿。” 那男人一下愣住了,继而又忽地暴躁起来,指着她的鼻子吼道,“你会后悔的,你一定会后悔的!” 阿四想着想着,便觉一阵头疼,然后便是天旋地转!模糊中,她看清了那张怒目而斥的脸,凤眸无双,竟是怎么也想不到的一个人! 苏幕遮?! 苏幕遮,你到底还有多少事情瞒着我...... 却在此时,阿四蓦地心口一阵绞痛!这方尚未平定,胸口另一处便紧跟着痛了起来,这种痛阿四并不是第一次尝到。 她那双早已没有指甲的手紧紧抱住亭柱,口中发出的是野兽般的悲鸣。 “啊!” ☆、第76章 锦衣夜行 天,终于又下雪了。 刑关上到梨山后崖的时候,芦花一般的雪片已经盖满了整座小亭。 先生曾言,梨山别庄的后崖恐有颇多玄妙,须仔细探查。然而他一望之下,除了遍地银装,便是那如羽毛,如柳絮的纷纷白雪。刑关仔细地扫过亭中石桌石椅,然后看到了躺在亭柱边的阿四...... 自刑关入京,将军府上下对这位半路杀出来的三公子评价一致:才能出众却沉默寡言,喜怒不形于色。 而这一日,虓虎将军府的的三公子宅院忽然乱作了一团。连那负责杂扫的小丫鬟都陡然意识到,这位三公子性子暴躁,危险勿近。 将军府的大夫进进出出不知几多,个个面色惶急,如丧考妣。刑关所住的铸剑院,上下众人更是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声,四处回荡着凛冽的北风与男人的怒吼。 铜壶滴漏初尽,高阁鸡鸣半空。 京城的某一处偏宅,苏幕遮披上了狐裘,整装出发。 苏右急得搓手顿足,却怎么也劝不住,“公子,轩辕彻那边盯得正紧,即使您心忧阿四姑娘安危,但这深更半夜,也莽撞不得啊!” 苏幕遮疾步出了门,头也不回,道,“谁说本公子是担心她?本公子可没这个闲功夫,不过阿四是我们手中至关重要的一颗棋子,若是出了状况,将会影响整盘计划。左右今夜精神好,睡不着出去走走也是无妨的。” ...... 于是,风雪交加的寒夜,奔走在路上的苏右后悔不迭。 明明知道自家公子那小心思,偏偏跑去将阿四姑娘再次发病的事给说了出来。说出来也就算了,还要事无巨细地将刑关如何救她回去,如何请了无数名医却束手无策,又如何偶然发现竟是中了蛊毒...... 中了蛊毒便不用着急了,将军府有个阿朵身负天下第一蛊,如此一来,阿四姑娘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有危险的。偏偏自家公子搔首踟蹰,熬到半夜再也不肯等了,梗着脖子就往外跑。 看看,快看看!这下可好了吧?! 苏右抹去嘴边的血迹,一边腹诽,一边扶着苏幕遮退到树下。 苏幕遮腿上中了一剑,月白的袍子上鲜血淋漓,远远看去好似绣了一团怒放的红色牡丹。他脸色惨白,连走路都有些摇晃,如画的眉目上却偏偏只有淡定从容。那双黑潭一般的眼睛里精光熠熠,明明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却给人一种杀气蔓延的错觉。 杀手的攻势弱了下来,显然他们也没想到此人如此难缠,身边的暗卫虽少,却个顶个的厉害! 风雪越来越大,包围圈也越来越小。苏右扫过地上那十几具死尸,暗想今夜实在托大!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这么着急出门,好歹要拖到苏左回来了再说。他死死握住手中长剑,正思考着如何脱身,忽地浑身一震。 只见那些杀手的背后,阴暗的树下,不知何时站了一排鬼面人。他们好似地狱的幽魂,来得悄无声息。怒目圆睁的鬼面,被满地的白雪一照,映射出阴冷无比的幽光。然而苏右见此却浑身舒爽,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杀手似有所觉,却不料才将将转身,便有一条人影腾空而起,如飞来山岳,携裹着万千冰寒压顶而来! 白光乍闪,还未看清来人,连着三个黑衣杀手便被一剑毙命!他们甚至连哼都没哼一声,便就此软倒在地,再也没有起来。余下的杀手见状警惕地后退,定睛一看,才发现有人冰天雪地里一席普通长衫,横剑而立。 他说,“敢伤我家公子,这就要你们拿命来赔!” 话音未落,长剑迎风一抖,他已如鬼魅般欺近,眨眼时间便刺出了七八剑!剑法快而辛辣,招招致命,不留任何余地。 那些杀手原本功夫不差,但一来连夜追袭,而后又杀光苏幕遮近十个顶尖暗卫,此时早已疲惫不堪。于是,飒飒风雪中剑光翻飞,转眼间便剩下一地残肢,以及那浴血而立的男人。 他将剑在尸体上擦了擦,然后带着一众鬼面人单膝着地,肃然道,“苏左来迟一步,请公子恕罪!” “请先生恕罪!”鬼面人垂头齐齐抱拳低喝。 “都起吧,”苏幕遮摆摆手,裹了裹狐裘道,“也不算很晚,本公子尚要去一趟将军府。苏左你与苏右随本公子一道走,记得要安排一部分人留下善后,另一部分人暗中跟随。” 苏左眉间微动,却只顿了顿,道,“是。” 苏右看着苏幕遮腿上的伤,忍了忍,直接道,“公子腿上的伤不轻,是否先行回去包扎,明日再去探访?” 苏幕遮看都没看他一眼,径自撕下了一方袍角,然后几下便将腿部利落地绑好,“你们要么就跟本公子走,要么就一个都别跟了。” 说完,再不废话,挥袖而去。 苏幕遮的腿应是伤得不轻,他微微弓着背,一脚深一脚浅,慢吞吞地走在泥泞的雪地上。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歪歪扭扭地投在银白的地面,有种说不出的孤单。 苏右看得心中一酸,便再也不顾地扯了扯苏左。两人互看一眼,各自长叹了一口气,随后紧紧跟上。 此去将军府不算太远,却也不是很近。所以,待到三人赶到将军府后门,丑时已过。 白雪笼罩的将军府一片寂静,檐下的气死风灯晃晃悠悠,照得院中的小路一片昏黄。除了偶尔巡夜经过的侍卫,三人一路也未遇见他人。铸剑院却一反常态的灯火通明,苏右飞身查探,最后给苏左递了个眼色。 苏左点了点头,带着苏幕遮几个腾挪飞纵,转瞬间已经站在了铸剑院一间屋子的房顶。随后赶来的苏右俯下身,轻轻揭开瓦片,温暖的灯光便就此透了出来。 房内陈设简单,一看便是临时收拾的客房。苏右揭开的瓦片,正对着那张挂着纱幔的大床。床上躺了一个捆成一团的女人,寒冷的冬夜,她却浑身被汗浸透,连着发丝儿都湿哒哒黏在一块。侧耳去听,还能听到那嘴里咕咕有声,却始终听不清她在说什么。 “阿四......” 苏幕遮喉头轻颤,将这两个字从口中吐出,又狠狠地吞进腹中。他说不出此时此刻的心情,只觉得若是可以,他愿意去替...... 却在此时,“啪”的一声响,将苏幕遮拉回了现实。他低头定睛一看,这才发现床边还站在另外两个人。 一个是刑关,另一个则是许久未见的阿朵。 阿朵惊叫着冲过去拉住刑关的右手,心疼不已道,“阿哥你这是何苦,阿四的蛊毒跟你无关,为什么要自责?” 刑关充耳不闻,左手一挥,又狠狠甩了自己一巴掌。只是弹指之间,那张脸便肿了起来,却听他魂不守舍般喃喃不停,“说什么不让她受苦,说什么护住她,其实我什么也做不到!” 那两巴掌抽得又快又狠,抽得房顶上的苏幕遮心尖微颤。他一双拳头握紧又松开,总觉得那巴掌该抽在自己脸上才对。好好的,怎会中了蛊毒,明明一直有人盯着,明明...... 房中的阿朵却顾不上别人,她眼中带泪,死死抓住刑关的两只手不放,拼命摇头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正在这时,被绑住的阿四一声嘶吼,如万蚁蚀心一般翻滚了起来。刑关第一时间回过神,一下子扑到床上将阿四的嘴掰开。 “张开,快张开嘴!” 阿四很疼,将牙关咬得咯咯直响,好不容易凝固的唇瓣也再次伤口崩裂。于是鲜血顺着齿缝流进嘴里,然后因为嘶喊再次倒流出来。她早已分不清东南西北,好在刑关手劲足,硬生生将她的嘴掰开。 然后,他将原本就血肉模糊的左手,伸了进去! “唔!” 阿四越是疼,就越是咬得狠。刑关的左手皮开肉绽,血水横流,牙印更是深可见骨。然而他却是笑了,一边笑,一边轻轻抚摸阿四的头顶,叹道,“别忍着,痛就叫出来,咬得重一些。” 站在一旁的阿朵看到这里,再也忍不住地哭了出来。 她很伤心,伤心刑关将阿四视作掌中宝,心上人。但她更心疼,心疼刑关手上的伤口,脸上的掌印,以及心上的钝痛。阿朵开始后悔,她终于如愿以偿地折磨了阿四,却不料最终折磨到了刑关阿哥身上。她最喜欢的刑关阿哥啊...... 阿朵蓦地冲过去拉开刑关,放声痛哭,“阿朵骗你的,阿朵可以救她,阿朵现在就救她!”她柔嫩的双手捂住刑关的左手,“阿朵求你,求你不要再这样伤害自己,呜呜呜......” 阿朵如同崩溃一般地坐在床沿,哭得不能自己。刑关闻言却先是惊喜,继而脸色一寒,沉声道,“既然能救,为何之前执意说救不了?” 阿朵哭到哽咽,断断续续道,“这是阿姐下的灵蛊,阿朵不想让阿姐死了也不能安心。” 刑关看着阿朵哭得红彤彤的鼻子,心头一软,蹲下身来轻声道,“快别哭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这是在为你阿姐祈福,知道了吗?” 阿朵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强自停下哭泣,带着哭腔道,“阿金可以救她,但是需要人帮忙。” “如何帮?” 阿朵犹豫半晌,才不甘不愿道,“阿金太烈,虽可解开灵蛊,但也可能损了心脉。最好是有人内力绵长,这样方可护住阿四心脉。” 刑关想也不想便爬上了床去,口中急道,“这事我可以做,事不宜迟,我们赶紧开始吧?” 阿朵泪眼朦胧,差点又要哭出声来,最后忍了忍低低道,“此法耗时耗力,心脉又是脆弱,需得贴肉而行才可以。” 刑关听到此处一顿,俊朗的脸上不由爬上了绯红。他咳嗽一声,低声道,“性命要紧,阿四应当不会怪我。” 此时的阿四已经再次晕了过去,刑关将阿四抱起来坐好,自己也盘腿坐在她对面。他也不假他人之手,几下扯开了阿四的衣襟,将那贴身的肚兜一把扯掉,然后一双肉掌贴了过去...... ☆、第77章 恍然顿悟 寒风呼啸的房顶,苏左和苏右识相地撇过了脸去。 苏幕遮气得浑身发抖,若不是苏左眼疾手快,怕是要一个跟头栽下去。他这才觉得腿部伤口出奇地疼,连着倒吸几口凉气,抖着手指着房中,“他,他,他竟敢......” 苏幕遮嘴唇发颤,“他”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于是黑着一张脸目眦欲裂地瞪着身边二人。苏左和苏右难得的表情一致,皆是一脸无辜又可怜地看着自家公子。苏右心里更是暗想,男未婚女未嫁的,又是江湖儿女,救人要紧,哪来什么敢不敢的?倒是他们三个...... 半夜三更的,他们三个七尺男儿鬼鬼祟祟地蹲在人家屋顶,伸着脖子偷窥,呃...... 房中的声音轻了下来,连阿朵的抽咽声也消失不见。苏右被北风吹得直缩脖子,却偷偷伸手抓住自家公子的袍角,深怕他一个不小心掉下去。 苏幕遮此时的注意力全部放在了房内,朦胧的纱幔,昏黄的灯光,还有那若隐若现的玉色肌肤。他气得呼呼直喘粗气,却也是无可奈何。 他苏幕遮又能如何,难道冲下去?苏幕遮虽不会武功,也知道忽然打扰容易出岔子,阿四若是再有个万一,他......再一个,自己一丁点武功都不会,不让刑关救,难道还让苏左苏右上? 苏左听着苏幕遮咯咯直响的咬牙声,不忍道,“公子,刑关乃是阴司之人,我们大可直接进去。” 一旁的苏右偷偷翻了个白眼,暗道你个木鱼脑袋知道个球,公子夜半爬墙来看人,若是让知道岂不是大大地折了面子?尤其,这个人还是与阿四姑娘关系亲密的刑关! 房顶上有人抓心挠肝百般难熬,房内也有人心酸成水。 阿朵没有哭,眼中却依然烫如火烧。尽管刑关秉持非礼勿视的君子之风,早在一开始便闭上了眼睛,但阿朵还是如鲠在喉,异常难受。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她这才深切体会到汉人所说这句话的意思。 金蝉蛊早已祭出,暗沉的金光里藏着双乌沉沉的小眼睛,说不出哪里不对,但真的一点都不可爱。它的身子比之前又大了一圈,“嗖”的一声窜进了阿四的嘴里,便开始欢快的爬行...... 云动月移,雪也已经停下。 苏幕遮若不是有苏左和苏右轮流用内力相助,恐怕早已冻成了冰棍。好在,房中的救治总算完成。 刑关劲气收敛,双掌回撤,大红的锦被被那劲气一震,如有神思般落在了半、裸、的阿四身上。而后,刑关缓缓平息内力,这才睁开双眼。 红艳艳的被子衬着阿四雪白的脸庞,看着异常憔悴。刑关见阿四虽然昏迷不醒,却眉目舒展,总算会心一笑。 然而他总归是耗了不少内力,下床的那一刻差点没站稳。阿朵急忙跑来扶住,恨不能立马送他回了房去。所以,没过多久,房中便只剩下摇晃的烛光和熟睡的阿四。 当苏幕遮带着一身寒气站到床边的时候,烛光被风扫得一歪。明暗交替中,他瞧清了那双再熟悉不过的眉眼。 苏幕遮在床沿坐下,静默半晌后,却忽然想不起来这儿是为了什么。他要来探一探这颗最关键的棋子,他也如愿以偿看到了,但他还是不开心。 为何不开心? 苏幕遮一面想着,一面伸出右手食指,凌空描摹着她的眉眼。阿四长得颇为清秀,最为引人的可能要数那双如水的星眸。哦当然,小巧鼻子下的这双唇瓣也很好,彷如花瓣一般馨香红润。苏幕遮至今尚未忘记那林中的偶然一吻,水润、柔滑、又香又软...... 然而今时今地,拇指下的唇瓣温热却不再柔软,老的伤口刚刚结疤,新的口子却又再次裂开。苏幕遮的心软成了一团,长长叹了口气,幽幽道,“你啊你,为何总有法子将自己搞得这般狼狈?” 阿四却并不知有人风雪无阻地跑来看自己,她正苦苦挣扎在瞬息万变的回忆里。 床边的椅子上叠放着一套簇新的嫁衣,阿四看到侍女鱼贯而入,她们点灯、端水、收拾衣物首饰,各自忙碌又井然有序。催妆乐已然响起,她却没有亲友前来添妆送嫁。 凤衣凤冠,红巾一帕,当满目艳红,身侧出现了官靴喜袍。然后,一双厚实有力的男人手,扶住了她的手臂。不知为何,她清楚地知道那饱满的指端粗糙,有无数细小的伤口存在。 鞭炮齐响,鼓乐喧天,只是一个转眼她便端坐在喜床之上。她含羞带怯,满心欢喜,却不料红盖头掀开之后,看到的是欧阳明那张笑意盈盈的脸。 他说,“姑娘,大理寺来了人,恐怕要委屈你一下了。” 冷冰冰的衙役一路叱喝,阿四却满目尽是红灿灿的喜庆。隔壁院子笑声嘈杂,远远听去,依稀有那个男人无奈又欢喜的声音。 他说,“各位,彻好不容易才将左相家的阿瑶娶回府,切莫吓到了她。” 阿四只觉得身上的枷锁又沉又凉,连她最喜欢的嫁衣也变了温度,冷得她刺骨般地疼了起来。 她正疼得肝肠寸断,画面却陡地一转。 那是阴暗潮湿的监牢,阿四一身染了鲜血的嫁衣,心如刀割地看着眼前的男人。那男人却一身锦绣黄袍,头束紫金冠,回手便是一剑! 长剑穿胸而过,阿四疼到深处,竟看着那张俊美高贵的脸哈哈笑了起来。她一个字一顿,和着滴答的血声,缓缓道,“我,会回来的!” 长剑一顿,然后回撤,男人淡漠着眉眼,道,“看在你多年伺候的份上,允你全尸吧。” 他凉薄无比,就此悄声远去,徒留纵声狂笑的阿四,“畜生,畜生!” 苏幕遮正如珍如宝般地勾勒阿四的五官,那玉白的指尖从额头划过鼻梁,最后停在满是女儿香的樱唇。谁知,那花朵般的双唇里,竟恶狠狠地蹦出了两个字——“畜生!” 苏幕遮脸色刹那青白,转瞬又阴沉沉黑了一片。他刷的一声站起,一边呼哧呼哧地大喘气,一边在房内来来回回不停地走动。 刑关动手动脚你不说,本公子这才碰了一下,你连做梦都要骂我畜生?他简直怒火焚心,却又强自冷静下来,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 三年多以来,为何一而再,再而三地为她破例呢?因为,她是轩辕彻难得的软肋,手中又握有皇陵的地图,是一颗好到不能再好的暗棋。 既然是棋子,又为何一而再,再而三地因她动怒呢?因为,她实在太蠢,被自己骗骗占些便宜也就罢了,怎能被别人占了便宜去?!不好好当棋子,天天拈花惹草,他还如何下子?! 既然怕她被人骗了去,为何不牢牢捂进自己的口袋呢?因为,她是颗棋子啊!停停停,不对......既然是我的棋子,难道不是我的人吗?! 想到此处,苏幕遮好似突然打通了任督二脉,简直是浑身舒畅。他再一次为自己的聪明才智而沾沾自喜,于是满面春风地站了起来,干脆利落地用锦被将阿四裹好,然后横抱而起...... 苏左和苏右为了避嫌,也为了以防万一,一直静静守在门外。可是,当他们二人看到自家公子抱着阿四一瘸一拐地走出来的时候,整个人都不好了。 苏左还好,只是低着头不说话。苏右却把心一横,压低着声音道,“公子,我们只是来看看而已,您这又是何必?虽然刑关知道了也不会说什么,但公子您之前也说了,阿四姑娘到了刑关这儿,将她送进太子东宫便更加顺理成章啊!” 苏幕遮面不改色,点点头,淡淡道,“没错,但是本公子现在改变主意了。” 说完,他将怀中的阿四紧了紧,朝着那张睡颜莞尔一笑。 苏右和苏左被惊得瞠目结舌,呆呆地看着眼前一幕,一时间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苏右反应比苏左快,极快地上前一步,道,“公子,阿四姑娘不到轩辕彻身边,我们接下去可就......” 苏幕遮脸一板,趾高气扬地哼了一声,“本公子的人,何时沦落到伺候别的男人?”他瞥了眼二人,又道,“你们记住了,阿四,是我的了!” 说完,再不愿多说,支使着二人运起轻功,飞速离开了虓虎将军府。 雪地难行,更何况苏幕遮手上还抱了一个人,偏偏他就是不肯将阿四递给苏左或者苏右。几次差点摔倒,又咬牙挺了过来。 “你可以,那本公子也可以。” 风很大,苏右不知是不是自己听错。但即使没听错,他也完全没明白自家公子在说些什么。 一路泥泞,苏幕遮腿上伤势愈加严重起来,稍行几步,便有血迹落下。于是,日与月交替的黎明时分,有朵朵红梅开在了雪白的地上,开在了那男人步履蹒跚的脚下...... ☆、第78章 来日方长 苏幕遮并没有走太远。 几丈开外,雪地里,银树下,有两个人执剑而立! 其中一人虽是花信年纪的女子,却是与美貌无关。说句不好听的,简直长得惨不忍睹。但见,那张盘子脸上带了三分笑意,小眼睛里冷光幽幽。她抖了抖手中长剑,客客气气道,“大名鼎鼎的苏公子亲自护送,我家阿四真真是个有福气的。” 苏幕遮眉头微蹙,抬手止住拔剑相向的苏左和苏右,笑道,“红袖楼,金大班,幸会幸会。” 来人正是金四娘。 阿四出门前曾言,梨山别庄有个故人要去见一见。孰知这一去,便是有去无回。直到天黑,金四娘左等右等皆是不见人影,便带上了小胡子,两人一路来寻。 金四娘捂住大嘴呵呵直笑,道,“难为苏公子竟能记住我等小杂鱼,实乃四娘天大的荣幸。” “金大班不是也记得苏某人嘛。” “哟,那可不一样,四娘吃的便是这碗饭。红袖楼迎来送往,一记一个准,更何况是与当今太子齐名的鲁南苏公子。”说到这儿,她忽地浓眉一立,转过话题道,“时候不早,苏公子连夜跑来偷人,想来也是疲惫不已。” 苏右闻言大怒,“放肆!” 金四娘呵呵一笑,转过眼看着苏右,“怎么,难道是四娘眼花,适才将阿四偷出将军府的,乃是另有其人?”又回头扫了眼一身狐裘的苏幕遮,自言自语却大声道,“阿四虽不是伤在你们手上,也定然与你们拖不了干系。” “你!” 苏右正要发怒,被一旁的苏左急急拦住。 苏左摇摇头,又贴着苏幕遮低声轻道,“公子,这二人一路跟随却连暗卫都没发现,可见武功极高。看他们对阿四姑娘乃是真心,要不然,让他们带回红袖楼吧?” 苏右听到此处暗暗点头,却见自家公子面有难色,便拉着苏幕遮后退几步,附耳劝道,“公子,还是让他们将阿四姑娘带走吧。我们已被轩辕彻盯上,此人一旦动了杀心便会全力出击。将她留在身边,反而危险重重。况且,您难道忘了,陆双双也在红袖楼......” “陆双双”三个字一出,苏幕遮眸中暗光微闪。 他垂头看着闭目而眠的阿四,心想怕是等不到她醒过来了。 临别那一刻,苏幕遮最后看了眼金四娘怀中的阿四,道,“阿四的伤与本公子无关,还有一点金大班须记得。” “什么?” “阿四,是我家的。” 话落,苏幕遮转身离去。 也罢,他们有的是时间,来日方长。 苏幕遮不知道的是,便是这“来日方长”,让他与阿四历经磨难,差点就再难回头。 金四娘看着那蹒跚远去的男人,又看了眼昏睡过去的阿四。饶是她自诩聪慧,也猜不透二人之间是何情谊。 红袖楼,后院厢房。 陆双双秀眉一横,冷冰冰道,“金四娘,我早就说过,阿四与那苏公子关系密切。你若是执意要此人参与进来,我陆家的财产恐怕早晚要落入他人之手!” 金四娘无奈,“阿四性情耿直,我信得过她。你我如今手上靠得住的人并不多,若非如此,我又何必麻烦她?” 陆双双冷冷一笑,“我看她半死不活,能不能醒过来也犹未可知!” 金四娘闻言面色也是冷了下来,淡淡道,“若不是看在陆老爷多年前的救命之恩,这等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四娘才不想沾手。两手一丢,把地址给你,随你怎么折腾,是死是活又与我何干?” 陆双双听得一僵,想起之前遭遇不由得有些后悔。她忍了忍,终于道,“好吧,就听你的。” 金四娘轻叹一声,耐心解释道,“这就对了,届时我会带上人手把那笔财宝运出来,阿四陪你一起在南街等候。碰头之后,我备好几辆一模一样的马车,兵分几路出城。同时,你易容之后骑马转水陆南下,自此隐居,休得出来。” 阿四是被两人的说话声吵醒的,初初醒来,一时竟不知身在何处。 后崖与剧痛,刑关与阿朵,嫁衣与监牢......画面一转再转,转得她头昏脑涨,完全分清哪个是现实,哪个又是回忆。 模糊间,二人争执谋划,声音越来越响,这才使得她回过神来。 阿四披衣而起,往外间走的时候,正碰到迎面走来的金四娘。 “阿四,你醒了,感觉如何,可有好些?”金四娘满脸欣喜。一边的陆双双只是点头算作招呼,继而便随意找了个借口,出了门去。 阿四也不介意,只冲着金四娘不好意思道,“劳四娘费心了,不知我是如何回到红袖楼的?” “你,真的什么也不记得了?” 阿四偏头想了想,最后泄气地摇摇头,“只记得好像被刑关带回了将军府,阿朵也在,当时疼得厉害,不过却也隐隐约约听到自己是中了蛊毒,然后醒来便回到这里了。” 金四娘惊呼一声,“怪道我请了几个大夫都瞧不出毛病来,竟是蛊毒!你小小年纪,怎会得罪如此狠辣之人?唉,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你可要记住了。”她长吁短叹,也不待阿四回答又道,“阿朵又是谁?那刑关,可是虓虎将军府的三公子?那位可是京城近日炙手可热的人物,虓虎将军第三子,当今太子跟前的红人,前途不可限量。” 阿四有些尴尬,事情复杂,一两句话说不清,也不知道从何说起。 蛊毒源自苗疆,苗女多善蛊,她以前还不相信,如今算是切身体会到了。若是没有猜错,她身上的蛊毒恐怕是在邕州城染上的。阿朵应当不会,倒是她那个恨自己入骨的姐姐阿黛,可能性非常大。 金四娘也只是出于关心多问了几句,见此便将话题转了回来。她一边回忆,一边将自己如何潜进梨山别庄,又如何上了后崖,然后几经周转寻到了将军府。结果,尚未想好如何进将军府寻人,却看到苏幕遮将她抱了出来。于是,她与小胡子半路截胡,将她又带回了红袖楼...... 说话间,小丫头兰花大呼小叫地冲了进来。她笑得嘴都合不拢,人没站稳便拍掌欢叫,“班主班主你快去看,外面来了个美男子!” 金四娘被这丫头嚷得头晕,“大呼小叫的,什么时候能改一改,什么美男子不美男子,这么大人了没见过男人是不是?” 兰花不服气了,鼓着腮帮子道,“真的是美男子,比我们红袖楼的红袖还要好看!要我看,那通身的贵气,身份定是不凡!” 金四娘哭笑不得,红袖女唱男角,当然好看啦。她也不跟这小丫头一般见识,笑道,“好吧好吧美男子,那请问美男子来听戏,你不去偷窥,跑我这儿来作甚?” 兰花听后笑声一顿,满面通红地看了看一脸好奇的阿四,讷讷道,“那位公子,说是要找阿四姑娘。” 阿四疑惑道,“找我,是谁?” ☆、第79章 戏如人生 金玉杯,琉璃盏,瑞瑙销金兽。 阿四推开红袖楼最好的雅间,眼中看到的不是这富丽堂皇,而是那临窗而立的那个男子。 这一日雪歇风止,阳光甚好。暖暖的光线透过窗格照射进来,而他,便侧身站在光晕中。 “小,小池......” 他丹凤眼里情绪翻涌,嘴唇嗫嚅几下,却只带着颤音说了三个字。 字如金石,掉进阿四的心田,荡出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却再也惊不起波澜。阿四目不转睛地盯着面前这张脸——这张只在梦中出现过的脸! 男子苦涩一笑,眸中缱绻万千,贪恋地看着近在咫尺的容颜,道,“差点忘了,你已记不得从前。” “我记得你。” 男子浑身一僵,瞬间狂喜不已,却见阿四款款行礼,恭敬道,“民女阿四,叩见太子殿下。” 不错,来人不是别人,正是曾经的七皇子,也是当今的太子——轩辕彻! 轩辕彻“噔噔噔”后退三步,失魂落魄地瞧着缓缓跪下的女人,怔怔道,“你,你以前从来不曾这样叫我。” 阿四颔首低眉,语气无波道,“记得一些,但记不太清了。” 此时,楼下中央的戏台上檀板一打,锣鼓胡琴随之而起,好戏即将开场。 轩辕彻猛地回过神来,弯腰将阿四扶起,强笑道,“无妨,你我许久未见,小池记不清也是有的。且坐,陪我听听戏可好?” 阿四却之不恭,谢了礼,安然就坐。 轩辕彻见状欣然一笑,道,“这出戏红透半边天,京城贵女都以听过此戏为荣。记得你曾经调皮,三五不时到处凑热闹,便帮你点了它。你且一听,看合不合心意。” 其实轩辕彻并不清楚这戏好不好看,只知道太子妃庄瑶异常喜爱,红袖楼的戏班更是梨山别庄的常客。既是受尽追捧,那自然是不差的。 此戏的确好看,话本编得好,连这些个戏子也是个顶个的出挑。其余的先不提,光这扮作千金小姐的戏子,便是功底深厚。 她的出场尤其惊艳,人未见,声先到。娇滴滴清脆脆,宛如出谷黄莺,再加上唱词婉转柔美,勾得人禁不住去肖想究竟是何等美人儿。珠帘微动,出现在视线中的娇人果然不负众望。 体态风流,婀娜多姿,举手抬足尽是楚楚动人。 轩辕彻看得津津有味,不时点头,甚至微微和着曲调打拍。 面对面而坐的阿四却全然不是,她脑中嗡嗡作响,出现在眼前的则是另外的画面。 雨巷的第一次相遇,亭中的泼墨作画,湖畔的嬉笑打闹,这些画面无一不美。那俊颜与对面的男子相融,竟让阿四又甜又苦,滋味难言。 如同台中央那水袖轻舞的小姐,只需对方随意一个眼神,便能心花绽放,痴笑半晌。可惜天意弄人,只是几个转身,那小生便尚了公主,徒留小姐翘首相盼。盼啊盼,盼来的却是那新驸马的一纸休书。小姐抱着麟儿泣声相求,却得来那曾经的郎君飞来一剑! 剑一落,血溅三尺,美人断魂。惹得台下众人撒了一地泪珠,也将阿四惊得头脑发胀! 沾满鲜血的嫁衣,换来的是隔墙之外的另娶她人。而昏暗潮湿的监牢,他回手一剑,亲自斩断了所有牵绊。胸口的伤疤越来越疼,好似再次被人刺穿! 她一手捂住胸口,一手按住头部,疼得头昏眼花。有什么东西近在咫尺,却怎么抓也抓不住! 是什么,到底是什么呢...... 轩辕彻正随戏中悲喜沉浮,却忽觉阿四脸色不对。他心中一抖,忙小心翼翼地问道,“小池,你,你这是怎么了?” 阿四呼吸急促,抬眸望见这张熟悉得俊颜,胸中竟倏地腾起一股戾气! 那戾气好似烧不尽的火焰,燃烧了她所有的理智与隐忍。于是,电光火石之间,阿四往桌上一扑,挥手就是一巴掌! “啪!” 手掌拍在脸上,声音又脆又响,打得轩辕彻懵在当地。 阿四却尤觉不够,抓起手边滚烫的茶壶,劈头盖脸就往他头上砸去! “啪嗒!” 又是一声脆响,骇得守在门外的护卫蜂拥而入! “殿下!” “主公!” “主子!” 熏香袅袅的雅间里瞬时乱作了一团,还是那柳护卫一声低喝,“噤声!想将贼人也嚷嚷过来么!”又指着另两个随从,吩咐道,“愣着做什么,快叫大夫!你,把这贱民给我抓起来!” “是!” 轩辕彻便是在此时缓过了神来,他解开衣袖,发现半条手臂都被烫起了水泡,中间更是被碎片划出了蜈蚣般的长口子,四周鲜血淋漓。 相比心口的难受,他并不觉得疼,反而又抬头看了看怒目而视的阿四,然后轻声笑了起来。 众护卫一愣,皆是满头雾水,却见自家主子摆了摆手,道,“都退下吧。” “可是,殿下,这贱民......” “退下!” 众护卫无可奈何,只得遵命退下。于是,雅间再次恢复了原本的模样,除了满地紫砂壶的残骸,和轩辕彻湿哒哒的衣服,仿佛从未发生过什么。 轩辕彻也果真演得比戏台上还要好几分,他面不改色地笑了笑,无奈道,“打得好,这才是我的小池!出完气了吧,出完气,便随我回去吧。” 阿四不可思议地看着对面的男人,好似看着一头怪物,“不要脸!” 轩辕彻低低一笑,缓缓道,“小池,我在你前面从来都只是一个我,从来都不是什么皇子太子,这你应该知道。的确,我曾经愧对于你,又负你良多。但,我对天发誓。”说到这儿,他一手指天,掷地有声道,“我轩辕彻,日后毕当对古池万般补偿,若是再有相负,便叫我天打雷劈!” 台上胡琴咿呀,好似有道不尽说不清的心酸悲苦。阿四却忽地觉得索然无味,她讥诮一笑,道,“殿下可知这《红娘记》讲了什么?” 轩辕彻明明觉得自己这海誓山盟,应是感人至极,却不料对方突地聊起了戏来。只听她吃吃而笑,“红娘记,讲的便是那位叫做红娘的千金小姐。她不顾一切地嫁给了个穷书生,好不容易将他送去了京城赶考,却不料那书生一朝得势,却始乱终弃!” 阿四一字一顿,那“始乱终弃”四个字更是仿佛和了血,带着无尽的仇怨与悲愤。 “小池......” 轩辕彻话语未尽,阿四便断然喝住,“烦请殿下记住,民女名叫阿四,而那个名叫古池的女人,三年前就已经死了,死得彻彻底底!” 话毕,她再不愿多言,转身推门而去。 尺方戏台,水袖翻飞,生旦净丑,演尽了千年的爱恋与悲苦。 恍然间,是你在给我梳头,修长白皙的手指,温柔地滑过我的长发。而我只需一个回眸,便能见到你眼中的光华流转,无尽怜爱。 然而,一切都过去了...... 阿四心中有痛,眼中却已无泪。她穿过嘈杂热闹的人群,匆匆走向后院。 而那华贵无比的雅间里,欧阳明愤然向前,“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苦口婆心道,“殿下,消息绝对可靠。那幅暗藏皇陵入口的画像,就在她手上。您千万不可因为儿女私情,而坏了大事啊殿下!” 轩辕彻淡淡一瞥,“孤自有主张,欧阳,若不是当时吴语为你求情,你早已回归幽府,切莫让他与孤后悔当时的决定。” 欧阳明双拳紧握,慢慢低下头颅,眼中却闪过浓浓杀意! 一旁的柳护卫见状忙来解围,“殿下您玉体金贵,需及时包扎才是。” 轩辕彻默然而立,盯着手臂上的伤口良久,才怔怔道,“不必,就让它留着。” 此时有多痛,便要记多深! 江山社稷,美人天下,真要因小失大?他一定要牢牢记住今日,一将功成万骨枯,心若是软,得来的便是遍体鳞伤和粉身碎骨...... 曾经的小池从未逃出过自己的掌心,如今权势财力在手,端看她能逃到哪里了。 轩辕彻意气风发,自信一笑,看得远远偷窥的小丫头兰花寒毛直竖。 金四娘一手拍在她脑门上,恨声道,“你个不长记性的,太子殿下明明来过,怎就不记得了?还敢借着楼中暗设的机关偷窥,不要命了是不是?!” 兰花委屈得不行,嘟囔道,“上次那位陆双双小姐突发奇想跑来跳楼,人家根本没看到嘛!不过,太子真的好好看!”才说到这儿,她却又扁了扁嘴,垂头丧气道,“好看归好看,但好似坏得很,怪不得阿四姑娘要抽他耳光呢!” 她一个人在这儿一会儿惊喜不已,一会儿又愁眉苦脸。看得金四娘叹为观止,连忙谨慎地关了那洞口,勒令她跟着自己去前院招呼客人。 她们这边前脚刚走,雅间里的轩辕彻后脚便出了房门。 他披上了紫貂皮裘,孤身一人挤过热闹的走廊。 他的方向很明确,正是寂静无声的后院! ☆、第80章 尽忠与惨死 大雪连绵几日,今日总算是停了,帝都迎来了半月以来的第一个大晴天。 阳光甚好,红袖楼的生意也出奇的好,好到连后院的杂扫都被调到了前院打下手。 阿四一个人走在寂静无声的走廊,阳光照在身上却并不温暖。她拢了拢绯红色的软毛织锦披风,正待往厢房行去,却听得“扑通”一声响,似有什么东西掉进了湖中! 阿四心中好奇,脚尖一转,循声而去。 后院的小湖冰雪融化,湖面上却咕嘟嘟冒着泡泡,一只惨白的手五指张开,徒劳地在空中抓着。 只是几个眨眼,那露在湖面上的手便渐渐无力,眼看着,就要彻底沉下水底! 阿四来不及多想,天蚕丝一头勾住湖边老树,一头牢牢拽在自己手中。她纵身一跃,脚尖划过水面,如同洛神般漂浮而去。然后,一个弯腰抓住那只手,又借着远处老树,拽住天蚕丝往回一扯。 如此,人便如离玄之箭,飞速掠回到了岸边。 此事说起来简单,却极考究一个人的轻功与巧劲运用。阿四指甲尚未长好,此番动作下来,便崩裂了伤口,隐隐作痛。然而,等她看清所救之人,阿四甚至连心肝肺都开始疼了起来。 孽缘啊孽缘,青狸死在陆双双手上,自己非但不能报仇,还几次三番地救她性命! 阿四心情不好,陆双双的表情也美不到哪里去。但见她咳了几口水,便靠在树边闭目不言。忎是阿四如何问她,她硬是木着一张脸,一个字也不肯说。 至此,阿四也不打算继续狗拿耗子多管闲事。看在金四娘的面子上,她将身上的披风盖在陆双双的身上,然后转身回去包扎。 真真有意思,救她一命还给自己脸色看,果真是个千金大小姐! 只是,她这厢才将将离开,风廊那边就走来了一个男人。 他面如冠玉,身披紫貂皮裘,却是太子轩辕彻。 轩辕彻远远看去,便见湖边树下,有一女子身披绯色的披风,背对着自己软软靠在树干。 他心中一软,暗叹相去多年,他的小池还是这样:她一有心事,便独自跑去水边坐着,将自己缩成小小一团。 轩辕彻怕惊扰她一般地轻轻走过去,停在她背后叹息一声,道,“小池,无论你是曾经的小池,亦或是现在的阿四,我都不会放手。你忽然失了记忆,无妨,我等得起。” 他说得起劲,披着绯衣的陆双双却缓缓闭上了双眼。 苏幕遮给她的药已经用完,这几日神思异常恍惚。适才只是一个不慎,便莫名其妙地落了水。她迷迷糊糊地被人弄上了岸,也听到有人在说话,却是怎么也听不清楚。 身后似乎有个男人叽里咕噜,但她太累了,想睡一睡。 轩辕彻却不知树下的女人已然昏睡,见她无动于衷,心中便有些动怒。但无论如何,那画卷至关重要,而除了他本人,恐怕再也没有第二个人能让小池心甘情愿交出来了。 想到此处,轩辕彻整了整面色,诚意拳拳道,“你定是还在生气,也不怪你,要怪便怪那左相府逼人太甚。若非他们执意不肯接纳你,我只需去父皇那处跪上几个时辰,虽不能立你为正妃,良妾却是十拿九稳的。”说到此处,他突地声音哽咽,又语气坚决地说,“小池你放心,今时不同往日,过不了多久,我便能脱离左相府的挟制,到那时......” 一边说着,他一边靠近树下的女人,又蹲下身子从背后将其环住。见对方没有动作,轩辕彻心中大喜,试探着将手也扣在了她的腰间。 怀中温香暖玉,他禁不住心荡神驰,满足地吻了吻她的发顶,柔声道,“小池你曾经最喜欢我这样抱着你......你听话,先随我回梨山,只要再等上一些时日,你我便能成双入对,不知有多逍遥......” 毕竟曾经生死与共整整六年,轩辕彻抱着失而复得的女人,既得意又甜蜜。他不由得闭上了双眼,失魂般地汲取“小池”发间的芳香。 只是有些奇怪,这天寒地冻,“小池”的头发怎么湿哒哒的呢...... 轩辕彻并没有时间想太久,因为,浑身一凉,他耳边风声陡急! 尚未睁眼,便听得“噗嗤”一声,竟是刀剑刺入血肉的声音!紧接着怀中一沉,“小池”的痛哼一声竟僵住不动了...... 他蓦地睁眼来看,首先映入眼帘的,竟是欧阳明那张疯狂又决然的脸! 轩辕彻心口一颤,嗅着鼻间血腥之气,缓缓将手按到了“小池”的胸口。回手再看,手中湿润,沾着莫名发黑的血液! 轩辕彻拼命摇摇头,连手脚都发起抖来,不相信一般将“小池”翻过来。潮湿黑长的发丝浓密异常,遮住了她乖巧的脸庞,他也来不及细看,便顺势将手按在了她脖子的侧边。 怀中温暖,却脉搏已停,这次,她是真的走了...... 变故突发,几乎是弹指之间,“小池”便闷哼一声,伏下不动。 而欧阳明一击得手,回手便拔了刀子,看着瘫在地上的女人哈哈大笑了起来! 轩辕彻喉中艰涩,眼眶发红,哆嗦着双唇却哭不出来。他凶狠地抬头盯着狂笑不止的欧阳明,忽地一把将“小池”抛在地上,站起身来抬腿就是一脚! “混账!” 这一脚狠厉异常,踹得欧阳明翻倒在地! 笑声戛然而止,欧阳明捂住腹部慢慢爬起来,膝行到轩辕彻面前。 他神色轻松坦荡,先是额头触地,“嘭、嘭、嘭”连磕三个响头。应是用力较猛,待到抬头之时,额头上已经是花成一片。红色的血,黑色的泥,未化的雪,全部混在一起,看着万分滑稽。 然而,当场之人却谁也笑不出来。 欧阳明也丝毫不在意,他只是抬首看着自己的主公。这个少年时期受尽磨难,这个他陪着慢慢长大成人,又终于踏上王者之路的男人——这是他愿付出毕生心力去扶持的主公! “殿下,若想登上那无上宝座,便要学会隐忍,学会割舍,学会拔去所有隐患!人生苦短,你曾经是欧阳明全心相付的主公。而今后,你是这万里江山的主宰,必将一身硬骨,没有任何软肋!” 饶是轩辕彻怒火焚烧,却也为之侧目。只是三年未见的恋人好不容易得以生还,尚未来得及温存便又奔赴黄泉,他怎能吞下这口气?再则...... “你究竟知不知道,就是你这一刀下去,孤不仅失去了小池,更是连那皇陵的地图也拿不到了!这图,普天之下,有且仅有这一幅!” 欧阳明脸上浮出笑意,眼中却带了泪光。他再一次五体投地,触地而拜,恭敬肃穆道,“大爱无疆,愿殿下早日窥得天机,齐家、治国、平天下,坐享这锦绣山河!” 话音一落,那钝器刺入血肉的声音再次响起! 轩辕彻大惊,“你......” 却见那把涂了毒药的短刀,早已没入了欧阳明的腹部,只是一个瞬间,黑色的血液便疯涌而出。 欧阳明却在笑,他提着最后一口气,断断续续道,“容,容欧阳......提......前说一句,吾......吾皇......万......岁!” 话落,他头一偏,面带着微笑,撒手人寰。 毒药太烈,见血即是封喉。只是不到半盏茶的功夫,轩辕彻身边便先后走了两个人。 一个是他割舍不下的爱人,一个是他忠心耿耿的谋臣。 “欧、阳、明......” 轩辕彻来回扫视着躺在血泊中的两具尸体,遽然坐在了地上。 此时不知哪里的风铃无风自动,叮咚有声又清脆好听。 据说,风铃乃是有灵之物,能撞响它们的不是风,而是那化作虚无的缕缕魂魄。 阿四包扎好伤口回来的时候,正看到轩辕彻将欧阳明一脚踢翻,而陆双双早已气绝当场。她站在拐角远远看着,此时此刻,竟对那要置自己于死地的欧阳明生出了一丝丝敬佩来。 前院不知是谁点了一出穆桂英挂帅,铿铿锵锵,乒乒乓乓,打得如火如荼。戏曲和着台下众人的轰然叫好,衬得小湖边骤然而去的两缕魂魄异常苍凉。 血水仍在涌出,滴滴答答地流到地上,有一些转瞬便被泥土吸了个干净,还有一些却蜿蜿蜒蜒地爬进了湖中。 湖水清澈,染着血腥将湖畔这一幕全部记下。却又在鱼儿的一个跳跃间,将其化作了圈圈波纹,转眼便消失不见。 ☆、第81章 完璧归赵 一地冷香,两缕残魂。 满院萧索衬着那沾了泥的华贵衣角,轩辕彻心中顿生一股荒凉。 柳护卫原本被打发到了远处,待他听到动静带人赶过来,欧阳明已经自绝了。斟酌再三,又看着逐渐偏西的日头,他不得不躬身上前去轻声询问,“殿下,您看这......” 轩辕彻勉强收了收神,指着欧阳明的尸体,叹息不已,“带回去吧,务必将欧阳先生厚葬。”又道,“欧阳膝下无子,娇妻早亡,如今只余一老母瘫痪在床。你回去记得找吴语提一句,善待未亡人。” 柳护卫领命,又瞅了眼瘫在岸边的女尸,犹豫道,“殿下,此女是不是要......” 轩辕彻眸中一烫,忽有哽咽地摆摆手,咬着牙沉痛道,“你们退下,待孤再静一静......” “是!” 脚步远去,湖边再次安静了下来。 恍惚间,轩辕彻再次回到了那个雷电交加的夜晚。 那个夜晚的雨声特别地大,噼里啪啦地砸在他心里,好似要戳出几个洞来。饶是如此,梨山别庄的后崖空空荡荡,除了远在天边的挂龙与风声,便再无其他。 人呢?他的小池呢?! 那一夜,他冒雨在后崖找了整整两个时辰,却连根头发丝也未见到。于是,那场雷雨在他心里,一下便是整整三年...... 三年后的某一天,邕州城忽然传来消息,他的小池竟然仍在人世!失而复得,那是怎样的激动与惊喜,轩辕彻至今仍然难以忘怀。然而,眼睛一眨,仅仅只是几个月,活生生的小池再一次死在了他的眼前! 失而复得,得而复失! 轩辕彻眼中波光潋滟,低声喃喃,“孤的女人,自然要自己来......” 此时此刻,他突地不忍去看那张毫无生气的脸庞,于是弯腰蹲下身来解开紫貂皮裘,轻轻盖在了“小池”身上。皮裘宽大,将娇小的“小池”从头盖到了脚。 轩辕彻这才将女人横抱而起,悲恸欲绝道,“小池,走,这就带你回家......” 前院胡琴锣鼓热闹非常,后院却即使阳光灿烂,也抵不住那丝丝寒意。轩辕彻将“小池”紧紧搂住,正要转身朝外离开,却又猛地顿住! 他不可思议地睁大了双眸,见鬼一般地盯着那正拐过廊角的身影,不禁失声惊呼,“小池?!” 话落,那身影一顿,继而飞快离去。 他们曾日日相伴整整六年,怎可能看错,那身影分明就是小池! 可是,如果那人是小池,他怀里的人,又是谁呢? 轩辕彻背后发毛,忍不住双手颤动,于是屏着呼吸去揭皮裘。皮裘滑落,带走遮住容颜的青丝,最后露出了一张陌生的脸来! 这是...... 轩辕彻又是欢喜,又是愤怒。暗自庆幸着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觉欧阳聪明一世,竟死得稀里糊涂,颇不值得。他怨愤地将女尸扔在地上,连那最喜欢的紫貂皮裘也干脆不要了,脚下生风,急急忙忙地朝着廊角那处追去。 风铃叮咚,眼见着远处的身影愈来愈近,轩辕彻欣喜地喊了一声,“小池,等等我!” 湖边那一幕,阿四看得清楚,听得更清楚。想到轩辕彻之前的那一句——“这图,普天之下,有且仅有这一幅!”再联想到雅阁之内那张情意绵绵的脸,阿四心下冷笑不已。 因此,身后脚步虽急,她却似失聪了一般,自顾自走得飞快。 然而轩辕彻不仅是轩辕彻,还是轩辕国当今太子,未来的一国之主!他只是跑了几步便发现,对方不慢反快,简直将自己当做了虎狼一般。 轩辕彻喉中一哽,便停了下来,凭空道,“来人,将她拦下!” 话音未落,不知从哪儿窜出了两个黑衣男子。两人皆是一身劲装,手执长剑,转眼间便如天外来客,横剑站在了阿四的面前。 被逼无奈,阿四也只能停下了脚步,转过身,看着渐渐走近的轩辕彻默默不语。 轩辕彻今日大悲大喜几次,眉目间已有疲色,却强自打起精神,眼中泛光地说道,“小池,你怎不等我?” 阿四眉头一皱,作了一礼,低声敛气道,“殿下恕罪,民女名叫阿四,之前您在叫‘小池’,民女一时未有反应过来。” 轩辕彻宽厚一笑,无奈又宠溺道,“罢了,你既然喜欢阿四,那便叫做阿四吧。”说到这儿,他抬手指了指远处的小湖,又道,“只是,你啊你,你也太调皮了。好端端怎就将披风给了别人,害得我都认错了人。” “民女知错。”阿四嘴上如是说着,心中却嘲讽不已。 暗想若不是将披风给了别人,如今死的恐怕就是自己。且,照之前那一幕来看,自己死了便也就死了而已,又能如何?如此一想,阿四觉得陆双双真是死得太冤枉。虽然青狸因她而死,但今日她救自己一命,改日当去她坟头上一炷香才是。 轩辕彻原本因阿四一口一个“民女”有些不快,此时见她一副神游天外的样子,眸光一柔,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小池......哦阿四,你啊,还是和以前一模一样,动不动就走了神。” 阿四微愣,抬头看着近在咫尺的男人,一时竟无言以对。 却听轩辕彻又道,“小......阿四,我知你有太多事情记不清,恐怕连我们曾经住了整整五年的梨山都忘得一干二净。但是没关系,只要你愿意跟我回梨山,我便陪你一起想起来。你难道不想知道自己的过去,不想记起自己的亲人,不想看看自己曾经住过的地方吗?” 阿四心神恍惚,看着轩辕彻张张合合的嘴巴,脑海中忽地浮现出了一个清瘦的白胡子老头。他满头白发,后背已然微微佝偻,却是满脸红光,眼中精光闪烁。 他轻抚着胡须轻笑,说,“小池,快到外祖这里来......” “小池......阿四,阿四,阿四你有在听我说吗?” “嗯?”阿四被轩辕彻连着几声叫喊,倏地回过神来。只见自己站在红袖楼后院的回廊,身前站着一脸担忧的轩辕彻。 “殿下,殿下适才说什么了?” 阿四有些茫然,一副摸不着头脑的样子,看得轩辕彻禁不住又是一声低笑,缓缓道,“我说,阿四,离开三年了。今日,便随我回去吧?” 回去,去梨山别庄? 去了哪里,是否就真的能完全找回失去的记忆,是否就真的能记起自己的亲人? 阿四动了动唇,正待要说些什么,却听有人陡然间一声高呼,“阿四,原来你在这里!” 黑衣暗卫早已隐去,廊下二人听得此言,便不约而同地循声去看。 只见,几丈之外的墙角,有棵梅花开得正好。 梅花树枝条细长,婀娜地伸展开来。上缀着黄灿灿的小花,金钟似地立在其间,带起满院的暗香浮动。 而就在那清幽淡雅,傲然怒放的花朵下,苏幕遮长身而立。 他身披狐裘,如画的眉目比那腊梅更是美上几分。可是他却有些气喘吁吁,额头微微见汗,连那发间的玉冠也是歪歪斜斜。 他自以为风流倜傥地整了整发冠,又理了理乱飞的头发,这才步伐自然地走到二人近前。 “殿下金安,没想到殿下也爱听戏。” 轩辕彻昂首挺胸地站在阿四身边,淡淡笑道,“不想苏公子今日也有此雅兴,果然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苏幕遮点了点头,然后朝着阿四勾唇一笑,连眉梢都带了丝丝暖意。阿四瞧得纳闷,心想这只狐狸今天是什么毛病。 却在此时,苏幕遮意有所指地盯着阿四得眼睛,道,“阿四,你莫不是忘了吧?” 阿四彻底懵了,连一旁的轩辕彻都拧起了眉头,语气不快道,“苏公子找阿四何事,若是无事,她便要随孤回去了。” 苏幕遮闻言挑了挑眉,却在下一瞬,黑潭似的水眸腾起了丝丝雾气。只见他长长地叹了口气,“想那夜在宛城,你我同床共枕......” 说到一半,他蓦地顿住,后悔不迭地看着高贵得体的轩辕彻。然而他只是慌了半刻,便恋恋不舍地从怀中掏出一物。 阿四有种非常不好的预感,却在看到那物之后忽然成了真! 她瞠目结舌地盯着苏幕遮手中的那只绣花鞋,又想到这厮说的什么同床共枕。想要分辨,却终究词穷,只能恨恨道,“你,你,你!” 轩辕彻原本心情甚好,此番下来也瞬间黑了脸。沉声道,“苏公子,东西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讲。你忽然跑来红袖楼,莫不是来找消遣的?” 苏幕遮闻言又是一阵唉声叹气,欲言又止地瞧着轩辕彻,直瞧得轩辕彻脑中浮想联翩,彻底阴沉了脸,他才转而去看阿四。 只见他一步一步走到阿四跟前,依依不舍地将绣花鞋塞进她的手中,意味深长地说道,“拿去吧,下次切不可再忘了......” 阿四原本只是生气,此时却被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憋得满脸通红。只是她尚未开口,脸黑得要滴墨的轩辕彻却受不住了。 他目眦欲裂,厉声喝道,“大胆!” ☆、第82章 残垣断壁 轩辕彻目眦欲裂,厉声怒喝,“大胆!” 话音未落,冷风忽起,苏幕遮只觉得颈侧一凉,便有雪亮的锋刃贴在脖间。 刀锋凛冽,激起一层鸡皮疙瘩。却见他面不改色,只是笑意盈盈地看着烧红了脸的阿四。 阿四见状倒吸一口冷气,鼻尖萦绕着阵阵梅香,心头却涌起一股莫名烦躁。 北有七皇子,南有苏幕遮,如今两位当世才俊并肩站于同一屋檐下。一个云淡风轻,言笑晏晏,另一个却是满目阴沉,怒发冲冠。 阿四自认愚钝,当然猜不到此二人又在算计些什么。于是,她略一屈膝,疲惫又嘲讽,一字一句地说道,“谢殿下青眼,只是民女身份低贱,岂敢盘桓殿下行宫?”说到这儿,她扫了眼勾唇而笑的苏幕遮,也不待轩辕彻反驳,坚决道,“既然殿下有客来寻,民女便先行告退了!” 言罢,连余光都不给二人一瞥,一个转身,决然而去。 轩辕彻心头如万蚁蚀心,说不出的痛苦愤懑,却因为笑眯眯的苏幕遮不得不强自收敛。 苏公子一直目送着阿四的身影消失于拐角,这才回转黑眸,拱手为礼地笑道,“坊间传闻,大雪纷飞,灾情绵延不知几百里。而太子殿下为此夜不能寐,废寝忘食地处理公务,实乃百姓的福气。”说到此处,他刻意顿了一顿,缓缓道,“只是这红袖楼人多嘴杂,若是有人看到......” 苏幕遮欲言又止,轩辕彻勃然变色,又想起之前所言的“同床共枕”,怒极反笑道,“苏公子果然是个人才,好,好,好!” 他连说了三个“好”字,然后广袖一挥,拂袖而去! 话分两头,再说那急匆匆脱身离开的阿四姑娘。 阿四姑娘将那只绣花鞋放回了房间,原本因为手指疼想休息片刻,却偏偏怎么也睡不着了。最后,她干脆推开了房门,去外面透透气。 红袖楼前院人声鼎沸,后院也乍然间喧嚣了起来。 有人惊声尖叫跑进跑出,连金四娘也出现在了小湖边上,她的身边站着一个劲装侍卫。如此看来,轩辕彻已经让人安排好了陆双双的后事。 虽觉内疚,阿四终究还是没有勇气去看一眼。她心中烦闷不堪,便一个人穿过人群,跨过大门,眨眼便融进了人流里。 常言说,雪化霜融天最冷。可即使寒冷如斯,街上依旧人流川息,热闹非凡。想必是这连着的大雪天差点将人憋坏,难得见了太阳,便一窝蜂地涌了出来,四处唠嗑唠嗑,也活动活动筋骨。 阿四眼瞅着这大街上的女人们嬉笑怒骂,人生百态,胸口暖洋洋的,说不出的舒服。好似只有如此,方觉自己竟是和千千万万个别人一样,是个徜徉在阳光下的女人。 夕阳映屋檐,斜照木格窗,时间走得飞快,少顷便是黄昏。 阿四漫无目的地一通乱走,最后神使鬼差一般,停在了一处僻静的所在。 这个地方并不陌生。 之前的半个月,她风雨无阻,几乎日日要来此坐一坐。然而即使她日日都来,这残垣断壁却一如往昔,给不了她丝毫启发与记忆。 这里曾经是封太傅的府祗。 据说封太傅乃是今上的帝师,风光一时无二。却不知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三年前的某个午时,封府竟被满门抄斩,株连九族。 三年,好似不久,却也已经太久太久。久到那牌坊斑驳沧桑,其上残留的断章也早已瞧不清原来的模样。阿四轻轻抚摸那千疮百孔的落款,眯着眼睛想,时光易老,不知这落款之人是否还健在? 胡思乱想间,忽闻低低抽泣的声音,断断续续,隐隐约约,好似就在耳畔。 阿四心头一跳,蓦地转过身循声去探! 她绕过破碎乌黑的瓦片石堆,最后看到那苍松古柏下,跪着一个驼背老妪。 老妪白发苍苍,正跪在地上磕头。她一边磕头,一边轻声哭泣,嘴里念念叨叨,“老爷,三年了,老奴总算还是回来了。苍天无眼啊,老爷您是难得好人,竟为奸人所害,家破人亡啊!” 说着说着,那老妪便伏在地上,止不住地嚎啕大哭起来! 老妪身侧蹲了个黄口小儿,原本都好好的。他正抿着小嘴,乖乖地帮忙烧着纸钱,见此害怕地叫了声,“太太!”。然后“哇”的一声哭了起来,那哭声尖锐,大有压过老妪的架势。 老妪哭声一顿,忙爬起来摸摸小孩儿的头顶,柔声道,“二蛋子莫哭莫哭,这是老爷的旧居,切莫惊扰了他老人家的安息。” 小孩儿也只是被自家太太吓到了,闻言半懂不懂地停了哭,鼓着一包眼泪道,“太太,二蛋子想吃糖糖。” 老妪闻言低声安抚,“二蛋子乖乖,男儿有泪不轻弹。这样,你若笑一个,太太就给你买糖糖。” 小孩儿压根儿没听懂前面那句,后面的却是懂的。他眼光闪闪地笑了起来,那小嘴咧地,阿四真担心那口水流下来会将衣服给淋湿了。 只是,恍惚间,好似也有个白发苍苍的老人站在自己面前。 他的后背微微佝偻,满面都是藏不住的关怀笑意,然后伸手轻轻摸摸自己的头顶,爱怜道,“小池乖乖不哭了,哭了可就不漂亮了。如此,小池若是笑一个,外祖就带你去看花灯如何?” “外祖?”阿四喃喃自语,眼中也跟着烫了起来。无端的,她觉得心口刀绞一般地疼。外祖,你在天有灵,为何不告诉小池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 想到此,阿四抹了抹眼角的泪珠,抬腿朝那一老一少走去。 那二人已经在收拾祭具,此时倏地窜出个人来,把他们吓得够呛! 眼见着小孩儿扁着嘴又要哭,那老妪连忙紧紧抱住轻声安慰。 “这位老人家......”阿四上前作了一礼,客气地开口。 而此时的老妪正好抬头,待看清阿四面目,竟是又惊又喜,叫道,“表小姐?!” 阿四一愣,却见那老妪将小孩儿一放,摇摇晃晃几步到了自己跟前。她先是上下打量,继而一声惊呼,竟是热泪纵横,“真的是表小姐......” 阿四瞧着老人家哭得泣不成声,连忙伸手扶住她。那老妪却是一个回身,跪在了地上,道,“老爷,您快看啊,您最疼的表小姐她来看您了!她还好好的,和大小姐长得真是一模一样啊......” 老妪哭得不能自己,阿四站在一旁竟也莫名心揪成一团,抽着鼻子道,“老人家,您认识我?” “老奴怎会不认识表小姐,你是我家老爷封太傅的嫡亲外孙女。虽然表小姐从未在这府中住过,但因得了老爷喜爱,倒也经常来玩耍。当初若不是大奶奶看不过你,又与大少爷联手,偷偷将你的名册送进了宫,老爷是一定会将你养在府上,直到你出嫁的。唉,不过此时看来也是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表小姐你偏偏因此而逃过了一劫......” 那老妪似乎是激动非常,见着她便抹着眼泪怎么都停不下来。阿四闻言心中又痛又喜,哽咽道,“对,我就是古池。时过境迁,我遭人算计很多事记不清了。不知老人家是否知道,我家外祖究竟是因何而判罪,个中原因是否真如外界所言,外祖他......” “呸!”老妪听后,气得连腮帮子上的垂肉都抖了起来,她愤愤道,“老奴虽是个妇人,但也知道老爷他与六皇子走得不近。这明明就是有人栽赃陷害,将他与那谋反的六皇子硬生生放到了一起!” “六皇子谋反,外祖就算参与,也不至于满门抄斩,还株连九族。到底谁才是背后黑手,我在京城徘徊多日,竟是毫无所获。” “还能有谁?”那老妪嘿嘿一声冷笑,道,“老奴其他的不清楚,却知道此案乃是当今太子旁听,甚至亲自监斩的!” “轩辕彻?!”阿四陡然一惊,竟一时有些喘不过气来。却听那老妪咬牙切齿道,“就是他,老奴当年因为家事回了乡下而逃过一劫。那一日监斩,老奴是亲眼看见那人坐在首位,看着老爷他们一个个,一个个地被......” 老妪再次陷入了回忆,闭着眼睛呜呜哭了起来。 阿四脑中嗡嗡有声,一遍遍闪现着轩辕彻那张俊朗温柔的脸。 难道,真的是他? 竟然,真的是他?! 如果是他,就算有朝一日真的查清,她一介孤女,又该拿什么去斗去拼! 阿四痛苦不堪,她一直以为轩辕彻只是背叛了他们的海誓山盟,却不料,他还杀了自己唯一的亲人! 背叛我,我可以不想不理不报复!永永远远地离开他,然后走得远远的!但若是...... 老妪伤心了好一阵,回过神来,发现阿四怒容满面,缠在手指上的纱布沁出了血丝。她安慰地拍了拍阿四的手臂,叹息道,“那个人位高权重,我们又能如何,表小姐你千万想开,要保重自己身体。老爷他若是泉下有知,定会欣慰。” 阿四红着眼眶点了点头,却听那老妪接着说道,“老爷遭人陷害与那太子脱不了干系,而那左相府便更加可疑!” “老人家何出此言?” 老妪眯着眼睛想了想,道,“虽已过去多年,老奴却仍然记得,事发的半个月前。老爷与左相大人在书房吵了起来,惹得老爷将那幅最喜爱的古画都扔了。好巧不巧,这厢封府才出事,那厢左相府的三小姐却要与当时的七皇子大婚了......” 时光乃是手中沙,一个不小心,它便溜得不见了踪影。阿四默默站在原处,目送着一老一少离开。 青石巷,老残墙,那个黄口小儿丝毫不知大人们的哀愁。他嚼着糖,哼着不成调的小曲,一蹦一跳,渐渐走远。 ☆、第83章 东方既白 轻月流云,寒星迢迢。 夜,来得很快。 苏幕遮指尖轻勾,膝上的古琴便铮然低吟,最后袅袅消失于夜色之中。他看了眼在角落缩了一下午的苏左,笑道,“真是难得,你竟然在此安安静静、老老实实听了半个下午的琴。” 苏右原本垂着脑袋有些打瞌睡,闻言陡然一惊,连忙扯了扯嘴角,算是笑过。 苏幕遮见状指尖拨了下琴弦,摇摇头笑道,“我们苏右大人可是出了名的不懂音律,最不耐烦听这些个催眠曲调的。说吧,你这次又给本公子找什么麻烦了?” 苏右抹了抹额头,将脑袋埋得更低了,“公子,您可记得尚未进京之时,提起过阿四姑娘?” “唔,如何了?” “这两日苏左在应付轩辕彻安排的杀手,我去排查了金四娘有可能藏宝的地点。” 苏幕遮瞥了他一眼,淡淡道,“怎么忽然说到金四娘了?不过,你此时的表情告诉本公子,藏宝的地点并没找到。” “苏右无能!”苏右接口道,“金四娘仗义非凡,原本是要帮着陆双双解决宝藏事宜的,如今......” “如今陆双双意外丧命,金四娘秉着报恩之心,必不会将陆家财富公诸于世。” “是,我等难为的便是这个,瞧这金四娘的性子,若是想要从她手里拿到这些财富,怕是不太容易。” 苏幕遮点点头,却面不改色道,“尽管如此,但她手中拽着陆府财产,心里也肯定不安。江湖之人仗义随性,不受拘束,却也终究只是一介凡人而已。是人,便会有弱点。” 苏右眼前一亮,喜道,“公子难道已经有了对策。” 苏幕遮嗯了一声,却转了个话题,道,“小白那里,还是未有回复?” “没有。” “这秃驴,总是改不了迟到的毛病!”苏幕遮无奈地扶了扶额,又瞧了眼惴惴不安的苏右,道,“还有什么话,说吧,本公子听着呢。” 苏右把心一横,道,“还有就是,之前找到了一个封府的老人,便安排她去将部分信息透露给了阿四姑娘。今日戌时正,下面有人来报,说是......” 话未说完,“砰”的一声,古琴落在地上,砸出了裂痕。而苏幕遮蓦地站了起来,颤声道,“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苏右又抹了抹额头,硬着头皮道,“阿四姑娘已经知道,封府满门抄斩之事与左相府,还有东宫那位有关。” 苏幕遮一怔,这才猛然想起进京前,自己曾嘱咐苏右去安排此事。如今再一回想,真有抽自己两嘴巴子的冲动!这下可好,阿四那一根筋的脑子,必然要削尖了脑袋往轩辕彻那凑了! 苏右见自家公子面无人色,一副失魂落魄,又不得不强打精神的模样,上前一步低声道,“公子,其实封太傅之死与轩辕彻干系并不大,倒是那左相府谋划了许久。我们是否可以将此事原委,毫无保留地说与阿四姑娘知道,或许......” “阿四虽然莽撞耿直,但并不蠢,你以为谁说她都信?再则,恐怕已经来不及了......”苏幕遮暗恨不已,又道,“苏右,你交代下去,千万要盯紧红袖楼,阿四有任何一举一动,都要第一时间来报。” “是。”苏右瞧着自家公子这心急如焚的样子,暗叹不妙啊不妙,真是大大的不妙! 这厢着急上火,那厢却早已坠入了梦境。 青石板上,马蹄嘀嗒远去,阿四一个人撑着油纸伞遥遥望去,却只瞧见一个模糊的背影。然而不知为何,她就是清楚地知道,那个人,是轩辕彻。 此时,身后来了个侍女,幽幽道,“姑娘你就莫要再纠缠了,七殿下这几日为了封太傅之事彻夜未眠,今晨一早又偷偷跑出来看你。为了以免惊扰到你的清梦,他甚至只是看了你几眼,便又急急忙忙赶去了宫中。这等尊贵身份,又如此痴情,你该当......” 耳畔的女人仍在喋喋不休,阿四却低头看了眼脚下的青石板路。 此路千人踩万人踏,早已被磨得发光发亮。伞面上的雨声越来越响,阿四却执意不肯回去。她只是出神地盯着倒映在石板上的影子,喃喃道,“他不肯见我,我就在此等他。” 风雨交加,阿四觉得自己和那影子一样,她们都没有家..... 不知过了多久,雨势陡急,而马车便也是在那时缓缓停在自己面前。 一只纤纤素手抚开轿帘,帘后是一个花容月貌的少女。少女嫣然一笑,声音婉转动听,她说,“小池姑娘,这大雨磅礴的,怎生站在此处呢?切莫着了凉,让人瞧着心疼。” 阿四抬起头,透过雨帘艰难地看着马车中的贵女,脱口而出道,“三小姐。” 那三小姐口中关怜无限,却连身子都未动一下。她反而娇娇一笑,道,“知你定是担心封太傅的安危,七殿下在我左相府中,连下棋也下得不得劲。这不,着我过来接你呢。” 阿四眼中一暗,道,“有劳三小姐,但古池不去左相府。” 话音才落,驾着马车的车夫怒声大喝,“大胆贱民,我家小姐亲自来迎,竟敢给脸不要脸!” 阿四面色不动,那三小姐却宽容一笑,“切莫听这刁奴胡说,小池姑娘你好歹也曾经是宫中女官,自是懂得些规矩的。不过,既然姑娘执意不去,阿瑶便先行回去了。”她才要放下帘子,又突地停了停,道,“哦,差点忘了,七殿下说了,若是你不肯去左相府,便去孤山等他。” 话落,轿帘一晃,骏马一声嘶鸣,然后快速离去。 阿四想起曾经的海誓山盟,你侬我侬,刹那觉得悲凉不已。那些承诺都太重太重,重得她几乎要挪不动腿,连路也走不动。 然而,她还是咬牙赶到了孤山。 “孤山不孤,犹如我轩辕彻,虽置身险境,却终究有一天要问鼎天下,坐拥江山!” “唔,那就改一个名字!这孤山遍地梨树,春风一吹,便漫山遍野的梨花白,美到让人心醉。如此,我们便叫它梨山吧?” 梨山依旧,言犹在耳,后崖的亭中却只剩她孤身一人。 雨势早收,天幕上也早早地挂起了一轮明月。 阿四等啊等,等到明月从这边滑到了另一边,却依然没有等到那个人。她再也支持不住,沉沉睡去。醒来的时候,身上被人披了衣服,手边坐着面色古怪的轩辕彻。 他见她醒来,歉然说道,“都怪我,忙到太晚,竟害你等我一夜。小池你也真是,若是要等,回房等我便是,何苦如此?” 阿四面无表情,“你昨日去了哪里?” 轩辕彻笑道,“这是怎么了,我昨天一直在宫中为封太傅周旋,今日卯时才回到这里。” 阿四心中钝痛,口中却越发平淡,“昨日,我见到了左相府的三小姐。” 轩辕彻一顿,为难地说道,“你外祖之事颇为复杂,其中左相府至关重要,你切莫胡思乱想。”又忽地喜笑颜开,“先告诉你个好消息,我已经想到了法子,将封太傅救下来。” “真的?!”阿四喜不自禁,将之前的种种不快抛之脑后。却听轩辕彻接着道,“但是,目前为之,我只能救他一人。” “那其他人呢?全府上下两百口人啊......” 轩辕彻见阿四眼中带泪,叹气道,“他们以前也不见得对你多好,否则也不会将你送入宫中选秀。” “虽然如此,也有不少人都是很好的,而且很无辜。”阿四说是如此说,口气却也缓了下来。想到至少外祖性命无忧,脸上也难得的有了些许笑意。 轩辕彻心情也跟着好了起来,试探着问道,“小池,你别忘了答应我的。” 阿四一愣,嗫嚅道,“什......什么......” 轩辕彻不满地抓住阿四一双玉手,笑道,“你明明答应过我,只要救了你的外祖,立马就嫁给我,别告诉我你忘了,又要耍赖不成?” 画面一转她又坐在房中镜子前,旁边挂着火红火红的凤冠霞帔。 轩辕彻笑得如沐春风,正亲手为她绾发。那双黑曜石般的眸子里满含情意,他薄唇微张,贴在自己耳边道,“六年了,终于等到了这一天。小池,待我去梨山别庄迎你。” 阿四虽然羞涩,却也忍不住担心,“明日成亲,外祖真的会来吗?” “会来,但他老人家如今身份尴尬,须在事后方能来见你我。” 阿四嗯了一声,心里说不出的感激。熟料,她心心念念,柔情百转地等啊等,却等到大理寺亲自来新房拿人。 洞房变监牢,她裹着一袭染血嫁衣,身上带着的却是冰冷的枷锁。时隔三日,当轩辕彻一身黄袍进来的时候,阿四讥诮一笑,“听狱卒们说,殿下双喜临门,娶了左相三小姐,第二日又被封了太子,真是——可喜可贺!” 轩辕彻脸上晦暗不明,抿着唇,只字不言。阿四眼中的热泪却再也忍不住地汹涌而出,一字一句道,“你说过,救下我的祖父,太子殿下!” 轩辕彻淡漠着一张高贵不凡的脸,道,“逆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小池,回头是岸吧。” 阿四惊痛交加,竟哈哈大笑起来。她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痛声道,“我太蠢,竟然相信你会为我心痛!” 轩辕彻抽出长剑,低眉道,“小池,你要记住。骗你的不是我,是你自己。心痛的也不是我,也是你自己而已。” 话落,他回手一剑。长剑穿胸而过,饮了热血,便禁不住欢快低吟。而阿四似已不知如何是痛,她纵声大笑道,“我,会回来的!” 长剑一顿,然后回撤,男人淡漠着眉眼,道,“看在你多年伺候的份上,允你全尸吧。” 牢中潮湿阴冷,除了腥酸腐臭,便是痛叫呻、吟。阿四血流不止,恨不能就此死去,但她还不想死。她怎么能就此死去?死了,外祖的仇谁来报,自己的恨谁来填?! 她呵呵笑着目送男人决然而去,难觅那一眼风流和青涩悸动。 浮浮沉沉间,不知何处吹来一阵凉风,将那曾经的眷恋吹散成了凋零,最终碎成了片片仇怨与愤恨! 阿四便是在这五内如焚的疼痛中醒了过来,她抹去额上的细汗,缓缓坐起了身来,哧声一笑,道: “东方既白,待我回去寻你......” ☆、第84章 缎面锦盒 朝食之时,轩辕国,京都。 宫门外的官道上,一骑快马飞奔而来,扬起了尘土阵阵。 马上之人一身劲装,怀里紧紧抱着一只锦盒。锦盒乃是锦缎绸面,红色呈长条形,其上绣着连理枝与双飞蝶。 那人一路马不停蹄,只是将一面金黄的令牌高举头顶。 于是,千重宫门次第而开,不过片刻,那只锦盒便被直接递到了东宫太子的手上。 “此物,出自红袖楼阿四姑娘之手?” 轩辕彻屏住呼吸,一双眼紧紧缠住锦盒上那金线绣成的花样。连理枝的枝干合生一处,透着浓浓的缠绵情意。枝上双飞彩蝶翩翩,尽是无穷眷恋。 送信之人躬身一礼,回道,“回殿下,千真万确!此物乃是阿四姑娘亲手托人送来,言明须劳殿下亲启。” “吧嗒”,铜做的扣锁一声轻响,锦盒中的事物便一目了然。 一直沉默无言的吴语见后眉头微皱,略一沉吟道,“殿下,姑娘送来此物,不知是何用意?” 轩辕彻连连吸了几口气,然后嘴角一弯,眼角眉梢的笑意是止都止不住!他忍了又忍,最终一把抓住那物,忍不住就笑出了声来! “小池,小池她想起来了,她原谅我了!” 轩辕彻喜形于色,吴语却悄悄蹙起了眉头,道,“殿下,此乃东宫,衣食住行,言行举止,皆有尊卑礼法。殿下切不可妄自菲薄,自称于‘我’啊。” 轩辕彻压根没有听进去,他此时满心满肺满眼,都是阿四送来的信物。 青色面,翠竹柄,这是一把简单却不失风流的油纸伞。 “你们都不懂,九年前的雨巷追杀,她与我的第一次相遇,便是因着一把油纸伞。此伞虽不是原物,但她着人送来,便表示承认曾经的誓约,也记起了曾经的情意。” 吴语见堂堂轩辕国太子,因着一把破纸伞,竟喜不自禁,魂不守舍。略一思忖,委婉道,“殿下,若是姑娘记起了所有。那是否,她也记起了封府的满门抄斩,以及三年前的那场婚礼?” 轩辕彻笑容一僵,猛地顿在了原地,一时间竟无言以对。 此时此刻,琉庆宫的太子妃刚刚梳妆完毕。 镜子中的容颜堪称绝色,眉不描而黛,肤不敷却白,再配上那媚眼朱唇,便是世上最挑剔之人看了,怕也要忍不住心动。 她满意地点点头,摸了摸头上那支金步摇,道,“我们这位太子殿下虽一向让人觉得如沐春风,却很少喜怒行于颜色,却不知是得了什么好物,讨得他别样欢心?” 金步摇长长的珠饰颤颤垂下,摇曳在墨色的鬓发之间,瞧得近侍丫鬟都险些走神。她只能低下头来,道,“此事说来也怪,送上来的也并非什么奇珍异宝,只是一把遍地可寻的油纸伞而已。” “哦?”太子妃秀眉一挑,想了想,正色道,“你着人去仔细探听一番,此物究竟从何处送来,太子殿下又作何处置。” 近侍躬身应“是”,又犹豫道,“娘娘叮嘱奴婢送去的礼,吴语大人只略收了一二,其余全部退了回来。” 太子妃闻言轻叹一口气,缓缓道,“吴语此人,究竟是不如欧阳好用。欧阳虽是愚忠,却也因此甚好拿捏,而此人......无妨,父兄送去的礼,他一丝不收。本宫送去的却收了一二,可见此人谨慎小心,却也并不是木鱼脑袋。” 近侍点头称是,想了想,又道,“可是娘娘,安插在太子殿下身边的耳目被拔去了近一半,这......” 近侍心忧不已,太子妃却只是淡淡笑了笑,道,“太子殿下乃是今后的九五至尊,岂容他人随意窥视?伴君如伴虎,凡事过犹不及。此事,是父兄他们过了。”又道,“你且记住,我们是左相府的人,却也是太子殿下的人。在这宫墙之中,我们少了任何一方,皆会一败涂地,落个惨不忍睹的下场。” 宫墙深深,谁人做戏。即使阳光普照,大地回春,也依然掩不住那繁华尊贵之后的阴暗。 苏幕遮却一把将帘子拉上,整个人都窝进了阴沉沉的角落里。 岂有此理? 真是岂有此理! 本公子特意着人铸就的东西,她竟然招呼也不打一声,拿去送给那个黑心肝的轩辕彻?! 苏幕遮越想,心里便越是难安,越想就觉得越憋屈! 苏右瞧着自家公子那脸色,却还是壮着胆子上前一步,咳了咳说道,“公子,还有一件事。” 苏幕遮口气不太好,几乎冷冰冰道,“还能有何事?说吧!” “暗卫来报,说是阿四姑娘一早便整理妥当,孤身一人出了门去。” “出去了,”苏幕遮脸色陡然一寒,冷笑道,“莫不是急不可耐,送了信物不说,还早早地跑去投怀送抱不成?” 苏右很为难,暗想这些事无论早晚,迟早都是要发生的,公子你一个人在这儿生闷气又有何用啊?想归想,嘴上却并不怠慢,道,“那倒不是。说来也怪,阿四姑娘一大早起来,却是匆匆赶去了绸布庄买衣服。她挑得极仔细,几乎将一整条街都逛遍,才算勉强买好。” 苏幕遮闻言脸色一松,又好奇道,“阿四虽是姑娘家,却不甚在意衣饰外貌。暗卫可有看到她究竟买了什么衣服?” “看到了。” “是什么?” 苏右禁不住咽了口口水,才张嘴回道,“是,是一件嫁衣......” 苏右言罢,赶紧低下头来。便只听得耳边“啪”的一声碎响,应是茶杯滑落在地,瞬间化成了渣子和粉末。 几方人马乱作一团,红袖楼中却寂静无声。 时辰尚早,今日又无贵人邀去府祗,所以伶人戏子都还在歇息。杂扫虽已忙活起来,却也不敢弄出太多动静。因为,一向笑眯眯的金大班心情并不太美。 金四娘早已起床,正坐在床沿看信。 自从陆双双意外丧命,她便一直愁眉不展。陆府的财富已然泄露,如今陆家之人应是死绝,背后眼馋之人指不定更加肆无忌惮。钱财烧手,她虽想弃之自保,却也不愿背弃已故陆老爷的恩义。 好不容易在这喧嚣的京城之地结交一好友,却偏偏...... 她再一次展开书信,信上字体娟秀,写的是: 四娘吾友,阿四恩怨缠身,此去梨山只为求一个公道。然而,兹事牵扯甚广,其中凶险难以言说,恐是凶多吉少。今日一别,不知何时方能相见,愿君勿念,珍重。 阿四,留。 ☆、第85章 归去来兮 春风夏雨秋落花,素娥白玉染梅香。 深冬的京城果然少不了雪,只是晴了两日,便再一次被这皑皑白雪覆盖。 饶是有绽满枝头的腊梅香,这纷纷大雪仍然叫人不太痛快。人一旦不痛快,便容易上脾气,这脾气一上来,便容易出些七七八八的岔子。 比如有个端茶送水的小宫女落水而死,比如东宫的吴语称病不起,又比如琉庆宫的太子妃,失手打碎了她最喜欢的一个琉璃盏。 那琉璃盏乃番邦上供,太子妃自从得来,便日日放在近前赏玩。如今一个不小心,便粉身碎骨,得了个化为污秽的下场。 然而即使如此,太子妃今日的脸色依然不好。她长长的指甲扣在手心,不知是气愤还是害怕,语带颤音道,“可看清楚了,真是那贱人?” 近侍宫女躬身回道,“回娘娘,千真万确,的确是曾经长居梨山别庄,名叫古池的那个女人。” “狐狸媚子,三年前让她侥幸逃得一死,今日竟还敢回来魅惑主上!”太子妃恨声道,一张俏脸阴沉得似要滴下水来。 近侍不敢上前触霉头,更不敢回话,只是垂着头耐心等候吩咐。果然,不过片刻时间,太子妃的呼吸便不再急促。她甚至还微微笑了起来,好似之前所有都未发生一般,轻声细语道,“也罢,一介庶民而已。她叫古池的时候都斗不过本宫,如今一个阿四,来十个本宫也不怕。” 说到此处,她看了眼近侍,问道,“太子殿下如今身在何处,父亲不是说,今日要带了五弟前来拜会,为何一丝动静也无?” 近侍惴惴不安地回道,“左相大人刚刚下朝,便带着五公子候在东宫了。只是,只是太子殿下并不在宫中。” 太子妃闻言眉头一拧,不悦道,“太子殿下,去了何处?” 近侍回道,“太子殿下出了宫,然后便不知去向。” “好一个不知去向,本宫要你们何用?”太子妃寒声怒斥,转眼却又冷冷一笑,“罢了,他还能去哪里?若是本宫没有猜错,我们的太子殿下,一定是去了那梨山别庄。” 梨山别庄是太子行宫,别说一般人不可随意进出,便是她堂堂太子妃,若是想去那儿散心修养,也必须征得他本人的同意。 而那梨山别庄的后崖,更是被列为了禁地。任何人等,一旦踏入,便是——杀无赦! 轩辕彻此时,的确到了梨山别庄。 他今日的心情却是极好,迎着烈烈寒风,笑意盈盈地问道,“小池性子倔,你们不可背着她意愿而行。切记,将轿子停在梨山山脚等候,届时将送她到后山停下,然后让她自行上崖即可。” 护卫领命而去,带着一个男人无限的喜悦与憧憬。 却也有一个男人,带着满身的疲惫与风雪,直挺挺站在那梨山的山脚。 雪越下越大,像鹅毛一般晃晃悠悠地往下坠落。纷纷扬扬,飘飘洒洒,好似那九天仙女撒下的玉叶琼花。 漫天风雪中,苏幕遮紧紧盯住那几步开外的女人。 她墨发披肩,一身红装嫁衣,翩然而立。 远远看去,仿若一只火红的蝴蝶。好似只要一个眨眼,便会展开双翅,从此天高海阔,自由翱翔于花海之间。 苏幕遮有生以来,第一次真正尝到后悔的滋味。他懊恼地按了按疼得发颤的胸口,软声道,“阿四,你要上梨山?” 阿四没有料到苏幕遮会孤身一人,冒雪前来相送。然而,只是一个转瞬,她又苦涩一笑。怎么忘了,苏公子策算无遗,想必还指望着自己帮他做点事吧? 想到此处,阿四淡淡一笑,“苏公子,阿四多谢你曾经的救命之恩。但我也为阴司几次死里逃生,是否可算作略有所报?如今阿四家仇己怨未了,便不能为苏公子效劳了。” 话音落,苏幕遮心头钝痛,急促道,“阿四,你听我一言。事情并非你所想的那般,今日你先随我离开。只要你愿意,凡是你之所想,苏幕遮便尽心尽力为你达成,如何?” 然而,阿四只是沉默不语。她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的翩翩贵公子,只是千篇一律的淡淡轻笑。 于是,苏幕遮苦口婆心,得来的却只有那呼啸的北方。 北方凛冽,刮得他露在外面的肌肤生疼。但是他再也顾不上这些,愈加急切道,“阿四,我承认,阴司对你一直有所企图。但是今时不同往日,我苏幕遮敢在此保证,日后必当诚心待你。” 阿四其实想问一问,诚心,究竟是阴司,还是你苏幕遮本人? 不过,这又有何区别呢?她在阴司,便如同一颗石头磨成的棋子。每走一步,都在他精心算计之下。如此多智如妖,她一个蠢笨之人,又如何算得过他呢? 于是,阿四再不多言,脚尖一转,便要绕过苏幕遮自行离去。 苏幕遮见状心如火烧,蓦地扑过去一把抓住了阿四的手腕,道,“阿四你听我说,无论是东宫还是梨山别庄,皆是虎狼成群。你此时莽撞闯入,难道要以身饲虎就地成佛不成?现在还来得及,随我离开!” 阿四大为意外,眼中却决绝道,“苏公子对阿四的身世果然分外挂心,但阿四既然已有了决定,便不准备回头!” 说完,她瞧了眼抓住自己手腕的男人手,平淡道,“苏公子,男女授受不清,劳烦您放开。” 岂料苏幕遮不松反紧,眸中厉光一闪,竟蓦地一用力,将阿四死死按在了怀里。他银牙紧咬,狠狠吐出了两个字——“不!放!” 他抱得那样紧,紧得阿四只能听到耳边砰砰砰的心跳声,差点就要喘不过气来。 阿四怒极,她轻功虽好,力气却不大,被如此抱住竟怎么也挣脱不开。 她心头愤起,也不知怎么想的,张口就狠狠咬在了苏幕遮的颈侧! “嘶!” 苏幕遮一声痛叫,刹那便被咬得血流如注。 便是趁着他的略微分神,阿四如一尾游鱼,倏然脱了怀抱,警惕地站到了几步开外。 正在此时,一抬轿子无声无息地落在了不远处。 为首一人腰悬长剑,躬身为礼道,“恭请阿四姑娘入轿!” 苏幕遮见此,竟有些站不稳地倒退几步。他面白入纸,盯住阿四的眼睛,轻声道,“阿四,别走。” 然而,那声音太轻太轻,轻到才刚出口,便被化作了风雪,消失得无影无踪。 阿四见苏幕遮嘴唇张合却毫无声响,便再无留恋地转过身,朝着那轿子踏步而去...... 苏幕遮僵立当场,风雪迷了双眼,却执意地不肯回去,只是呆呆地目送那一袭嫁衣慢慢远去。 在那雪白的山脚之下,有座小轿正安然相待。 许是那轿子华贵非常,虽是隔了几丈之远,其上镶嵌的珠宝却将夺目的光彩傲然绽放。 孤身而立的苏幕遮被刺的眼眶发酸,好似,要落下泪来。 抬轿的皆是武功高手,只是几个弹指,便轻松入了别庄,将轿子轻轻放在了后山。 阿四站在崖下,遥望那崖顶的一点黑色。 她知道,那是自己苦苦追寻的记忆之一,他叫——轩辕彻! 梨山的后山崖下,阿四一身红色嫁衣,带着未知的命数拾阶而上。 她难得的轻启朱唇,哼起了歌来: “浮沉千载化作泥,为尔妆成满庭芳。一经别离两相忆,偶听漏转忧思起。如今归来兮,着我旧时衣。青山不懂解花语,吾问君心君不知......” 轩辕彻在后崖的亭中等候良久,焦虑烦躁间,崖下传来渺渺歌声。 歌声并不甜美动人,甚至略有些暗哑低沉。然而轩辕彻听得如痴如醉,欣喜若狂。 他撑起手中那把青色的油纸伞,喜不自禁地往崖下迎去。 千里冰封,万里雪飘。 纯白无暇的天地之间,那一袭血红的嫁衣,伴着缠绵悱恻的歌声迤逦而来。 一去三年,她嘴角依然挂着柔柔笑意,还是那般的美好。 她说,“阿彻,我回来了。” ☆、第86章 温柔一刀 深红色的黄瓦高墙之内,雕梁画栋,飞檐斗拱,尽是一片金碧辉煌。 此时,一弯残月幽幽晃下那精致的角楼,将清冷的银光撒在白玉铺就的小路上。小路上脚步声响,有个稚气未脱的宫人快步而来。她手提一盏昏黄的绢灯,灯光因着夜风忽明忽暗,一如她内心一般的忐忑不安。 顶着寒风一路急行,终于,“琉庆宫”三个大字出现在了眼前。 “嬷嬷,奴婢小蝶,求见太子妃娘娘。” 这三日,琉庆宫的上下众人皆是夹着尾巴,连走路都不敢发出一丝声音。深怕自己一个不小心,便会惹了那位主子不高兴,然后再也见不到明日的太阳。 今夜守门的嬷嬷姓刘,原本正为接下来的日子忧心不已。见得宫女小蝶,竟不由得喜笑颜开,大大地舒了口气,道,“原来是梨山别庄的小蝶姑娘,娘娘这几夜都睡不好,正醒着呢。” 说完,连忙将小蝶引进门来,又转身前去通报。 太子妃正歪在铺着绒毯的美人榻上,手中轻晃着盛满美酒的夜光杯。 “这高高宫墙,锁住的岂止是那阴谋阳谋,勾心斗角?呵呵,还这无数妃嫔媵嫱,王子皇孙啊......” 近侍并不敢多嘴,只是垂着头颅屏气凝神。 只听太子妃幽幽一声叹息,凄凉道,“静怡,本宫近日记性越来越差,你来说说,离太子去梨山是第几日了?” “回娘娘,”近侍静怡躬身上前,谨慎地回道,“已过去三日了。” 太子妃闻言呵呵一笑,讥诮道,“堂堂轩辕国太子,一国储君,将来的一国之君,竟不顾江山社稷,乐不思蜀,沉醉在温柔乡里不可自拔!三天,整整三天!究竟是本宫与父兄看错了眼,还是她古池魅力无边?!” 铜漏轻响,她扫了眼这空荡荡的寝宫,又忽地一笑,“本宫也真是,愈发可笑了,为了个贱人......”说到此处,她略一停顿,转眸道,“吴语呢,怎会毫无动静?” “据说,吴语大人卧病在床,这三日闭门谢客,正在好生修养。” “哦?此人果然非同一般,怕是比那欧阳明还要强上几倍不止。有趣,真有趣......” 正说着,有人来报,说是小蝶求见。 太子妃眉间一松,懒懒坐起身来道,“宣。” 垂帘掀起又放下,上缀的晶莹珠子叮叮当当敲在一处。清脆的叮咚尚未停歇,便陡然传来夜光杯碎裂一地的声响。紧接着,是太子妃惊诧万分的怒喝,“当真?!” “当真?!” 苏幕遮腾地一声站了起来,若有所思道,“轩辕彻窝在梨山别庄整整三日,竟然是因为......难道......” 苏幕遮这几日恹恹的,除了必不得已的事务,大多时间便是在房内枯坐。然后,手捏那颗黑子,落下又拿起,如此反复无数次,棋局却一如当初,分毫未变。 苏右拉了拉苏左的衣袖,意思是,你倒是说句话呀? 苏左性子耿直,也拐不来弯。此时被苏右拖来挡刀,便无所顾忌道,“公子,那轩辕彻虽在梨山别庄住了三日,却也因此碰不得阿四姑娘半根毫毛。既然如此,公子还有何担忧?只要一声令下,我等便是拼了命去,也要为公子将阿四姑娘抢回来!” 苏右听到这儿恨不得大骂一声蠢货! 公子是什么人,身后从来不乏美人竞相追逐,熟料一不小心落到一个叫阿四的女人手里。沦陷倒也罢了,他蠢蠢欲动三四年,却偏偏死鸭子嘴硬不肯认。不承认倒也罢了,才刚豁出去点头承认,人家却转头直奔老情人的怀抱...... 他瞄了瞄自家公子的脸色,再次不动声色地拉了拉苏左的衣袖。 苏左看了眼苏右,刹那明白过来,连忙改口,“啊不对,只要公子一声令下,我等定然拼死帮您去偷了阿四姑娘回来。” 苏右听得额头冒汗,却见苏左仍不知死活地叨叨絮絮,“不管如何,公子您为此茶不思饭不想,却是大大的不该,便不为了自己,也要想一想夫人才对。公子莫怪苏左不会说话,那阿四姑娘的确是个好姑娘,却是不太适合您,尤其是夫人她还......再者,公子虽对阿四姑娘欺瞒蒙骗,却终究是救了她一命。以救命之恩,换她为公子办些殊途同归之事,想必她也不会拒绝。” 苏幕遮意外地挑了挑眉,“不料苏左去了一趟九黎山,竟爽快了不少,真是可喜可贺。” 苏左一顿,这才发现自己说得太多,心里不免就有些后悔。可又想到自家公子近日的萎靡不振,便忍不住道,“苏左还是那个苏左,公子却不像以前的公子了。儿女情长,磨磨蹭蹭,岂是那个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的苏公子?” 苏右为苏左捏了把汗,心里却大呼过瘾。 却见苏幕遮也是一怔,随即哈哈笑了起来。 他拍了拍苏左的肩膀,笑道,“枉我自负天纵奇才,却不如苏左看得透彻。” 言罢,右手一抚,指尖便捻起一颗黑子。然后,干脆利落地将它放在了一圈白子中间。 “喜欢便争取,后悔便挽回,本公子这里从来没有‘失去’二字。便是千山万水,也誓要将它踏出一条路来!” 苏左与苏右闻言对视一眼,齐齐道,“公子有对策了?” 苏幕遮并不作答,反而再次捻起一颗黑子,笑意盈盈地放在了棋盘一角。 他说,“山不就我,我去就山。” 苏右见苏幕遮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刚想问些什么,便听他话题一转,忽道,“刑关近日如何了,怎生就生起了病来?” 苏右也是百思不得其解,答道,“暗卫前去探过,并未发现任何不妥。只是刑关这一病来得甚为凶猛,竟是昏睡多日不醒,真真奇怪。” 苏幕遮却面不改色,意有所指地说道,“关键时刻竟状况百出,他若是连个女人都摆不平,便枉费何守正的一番用心良苦,终究是个不堪大用的命。” 苏右二人闻言一惊,变色道,“公子的意思,莫不是那个来自邕州苗寨的阿朵......” 苏幕遮不置可否,却是眯着眼睛笑道,“还有月余便是年关,小白就算是再慢,也快到京城了吧。”说着,他转身执笔挥墨,须臾便写好了一封书信。 吹干墨迹,苏幕遮亲手将其折好递给苏右,吩咐道,“明晚此时,你将信送去红袖楼,亲手交给金大班金四娘。切记,一定要让她当场拆开阅览,如此你方能回来。” 苏右不明所以,但对自家公子一向心服口服,于是点头称是,然后退下。 长夜漫漫,太多的人无心睡眠。 梨山别庄的太子寝宫,四处溢满着厚重刺鼻的药香味儿。 其中层层叠叠的帷幄垂挂,微风一撩,便露出了那张六尺宽的沉香木大床。床边悬着鲛绡宝罗帐,帐上用金丝银线绣了繁复的花样。繁花缭绕,映在那张灰白无血色的脸上,显得尤为不搭。 一个宫人扮相的女子看了眼滴漏,然后端着金盆缓缓走到殿外。她将手中染了血色的事物递给旁人,轻声道,“小蝶,你可有见到娘娘?” 小蝶带着一身寒气,点头道,“红袖姐姐放心,已经将此间之事告知了娘娘。想必等到太子妃娘娘安排妥当,便会尽快赶来梨山。” 红袖松了口气,忧心忡忡道,“殿下昏睡三日不醒,吴语大人不见踪影,若是连太子妃娘娘也不知会一声,万一有个......你我就是有十个脑袋,也是不够砍的。” 小蝶口中称是,脸上却尽是犹豫,想了想,说道,“可是红袖姐姐,殿下来梨山前曾千叮咛万嘱咐,无论发生任何事,都必须守在梨山不可轻举妄动,也不可随意将任何消息泄露出去,更......更不能怠慢了浣纱院的那位姑娘。” 红袖略有不安,但事已至此,只能坚持道,“殿下的确早有安排,连御医都备在了梨山。但你我千算万算,哪里算得到那人竟敢行刺当今太子?!殿下此伤颇重,若不是......总之,你若是看了便懂,殿下宅心仁厚又心系天下,届时便是怪罪于你我,也能保下命来。但若是有个万一,那我们......” 门外窸窸窣窣,是说不完道不尽的重重心事。 门内寂静无声,是没有尽头的朦胧梦境。 大雪纷飞,天地皆白。 晶莹剔透的雪花落在青色的伞面上,转瞬,便凝成了绵绵一层柔白。伞下配的是翠竹柄,伞柄的一端,被握在轩辕彻那指节分明的手中。 他欣喜若狂,不由自主地踩着石阶往下,疾步去迎。而崖下某处,有个红衣丽人且歌且行,迤逦而来。 “如今归来兮,着我旧时衣,青山不懂解花语......” 歌声渺渺,转眼便行至半崖。 轩辕彻深吸一口气,也缓缓停下了脚步。 彼时北风呼啸,却吹得尤为好听。仿若一个凌空飞行的仙女,白衣翩翩盘旋半空,调皮地吹乱他的黑发,也撩起了对面血红的衣摆。 于是,大雪天,青伞下,一人红衣如血,一人黑衣赛墨。 然后风雪陡急,将一黑一红吹在一处,连那些长长的青丝都不能幸免。 轩辕彻见小池盯着那交相缠绕的万千青丝,便带着笑意伸手去解。解着解着,他却低低笑出了声来。 青丝相绕,衣袂相连,他们好似一对恩爱夫妻。轩辕彻就这么莫名其妙地雀跃起来,如同孩子般笨拙地俯身,眉眼弯弯地解着发。 此时,小池嘴角挂起了柔柔笑意,她说, “阿彻,我回来了。” 阿彻,阿彻...... “只是帮你撑把伞而已,不用谢。我叫古池,你可以叫我小池。你叫轩辕彻,那我叫你阿彻可好?” “阿彻你怎会在宫中,啊,莫不是要杀你的坏人也是宫中之人,这可如何是好?!” “阿彻,孤山算什么,刀山火海我也陪你!走,我随你去!” “阿彻,你莫急,待我去求了外祖,他定然会帮我们。” “阿彻,追兵太多太急,我去引开他们,你一定要见机逃走!” “阿彻,流火灼背虽然疼,我却更怕你疼。” “阿彻,我明日便要嫁给你了......” “阿彻,阿彻,阿彻......” 恍惚间,轩辕彻又回到了昨日的是是非非之中。物换星移,人事全非。他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而她,却漂泊流浪,辗转沉浮于江湖之中。 轩辕彻心头一热,蓦地往前一步,伸手便将那一身嫁衣的女子抱进了怀里。 “小池......” 随着缠绵悱恻的一声叹息,那把沾满雪花的油纸伞落在了石阶之上。然后几个翻滚,最后卡在了冰凉的石缝之中。 低眉间,轩辕彻见伏在怀里的女人倏地抬起了头来! 她嘴角勾起一个诡异的弧度,说,“你又叫错了。” 轩辕彻不知所云,下一瞬却惊觉胸口剧痛! “噗!”利刃钝器刺破皮肉,刮过骨头,然后穿胸而过,发出闷闷的声响。 轩辕彻吸着冷气低眉再看,只见一把雪亮的刀子已深深没入了自己的胸口。刀子的刀柄甚短,被捏在小池那双莹白的小手中。 “你......” 轩辕彻才刚开口,却见小池手腕突然一转,一边搅动,一边将刀柄慢慢往外拔。 “啊!” 轩辕彻两眼发白放声痛叫,险些就要晕死过去。 小池却拔得异常认真,刀尖带出淋漓的鲜血和翻卷的血肉。惹得她轻声一笑,道,“阿彻,记住了,我叫阿四。” 她低头看了眼自己染血的嫁衣,满意道,“古池那个傻子已经死了整整三年,如今着我旧时衣,归来的却是另外一个女人。阿彻,你要记住她的名字,她叫——阿四!” “阿四不要!” 轩辕彻惊叫着弹坐而起,满身都是密密的细汗。 他有些恍然地扫了眼熟悉的锦被床帐,又摸了摸包扎过的胸口,晕过去之前的画面在脑中拂之不去。 半崖之上,他被反应过来的暗卫救下,而一身血衣嫁衣的阿四站在几步之外。她扫了一眼手执刀剑的暗卫,爽快地扔了刀刃束手就擒,却又冷冷一笑,冰寒彻骨地问道,“怎么,还要再刺我一剑?” 轩辕彻当时只觉得心痛不已,失去知觉之前,几乎是提着一口气地叫道,“不准动她,谁都不准!” 想到此处,他下意识又摸了摸胸口,暗叹小池此次真是下了狠手。 “阿四便阿四吧,孤三年前刺过你一剑,你这一刀,来得好!” 轩辕彻吁了口气,靠在床头喃喃自语道。 正在此时,帐外脚步声起。 有人急急冲到床侧,然后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带着哭腔道,“殿下您总算醒了,您快去看看吧,绿袖无能,阿四姑娘她......” 轩辕彻大惊失色,一把撩开床帐,喝道,“阿四她如何了?!” “阿四姑娘她......” ☆、第87章 天将破晓 天将破晓,轩辕彻裹着厚厚的皮裘,将苍白无血色的脸藏在细软的狐毛领后面。 肩舆被四个人合力抬着,旁边站在柳护卫。柳护卫原名柳俊,前几日刚领了太子太保的职,便也不能再称作柳护卫了。 太子太保一向负责太子的安全,此次出了这么大的纰漏,柳俊至今仍是心有余悸。 再一想浣纱院那位,心里更是“咚咚咚”跳个不停,于是便道,“殿下,您贵为一国储君,切不能再陷自己于危难之间。崖上那一出戏固然事出有因,但......”他瞧了眼半眯着双眼的轩辕彻,叹道,“太子殿下您此番略有些莽撞了。” 轩辕彻轻咳一声,摆手道,“事已至此,太保无需多言。小池......阿四她性子执拗,喜欢还是厌恶更是一目了然。孤算到她定是要发泄报复一番,也将御医与暗卫全数备齐。却不料她此次下手如此之狠,竟真想要了孤的命去,唉......” 柳俊愤愤道,“此女真是胆大包天,竟敢刺杀当今太子!若非殿下您仁慈,她便是死个几十次都不够赎罪的!东宫之人都为此愤恨不已,言之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轩辕彻闻言眸光一暗,寒声道,“下人们咋呼几声便也罢了,柳太保可要牢记孤之所谋,切不可为了一时气愤坏了大事!” 柳俊听到此处连忙停步,抱拳一礼道,“侍从观察了阿四姑娘几日,连包袱都翻了好几遍,还是没有见着那幅画像。但是殿下尽可放心,卑职牢记于心,必不会坏了殿下大事。” 轩辕彻满意地点点头,“阿四虽犟,性子又直,但并不蠢,你们办事多留个心眼,免得弄巧成拙。”他见柳俊垂头称是,才接着继续道,“孤此次三日不朝,朝堂有何风吹草动,宫中呢?” 柳俊道,“工部因雪灾之故参了殿下一本,但被兵部尚书和左相大人齐力驳下。另外,有些个臣下闲来无事,私下里风言风语,均被左相大人找了些由头,处理了个干干净净。” 轩辕彻捂着嘴轻咳几声,笑道,“孤这位岳丈大人实乃雷霆手段,只得些许苗头,便将其扼杀在摇篮之中。只是,不知他这番动作究竟是为了孤呢,还是为了他庄府。”又道,“太子太师吴语今在何处,孤安排给他的事情,办得如何了?” “吴语大人以重病之名闭门谢客,暗中将此次朝中各方的反应记录在册,只待殿下一观。私下里,他曾接洽过工部的人,并无意间将殿下此次事故算在了左相府的头上。同时,还在那些被处置的下臣之中精挑细选了一番,据说,里面尚有不少可用之才。” “吴语办事,孤甚为放心。”轩辕彻紧了紧毛领,转言道,“却不知左相府如何动作?” “起初,左相府出动了无数暗人四处寻找殿下,甚至鼓动了兵部潘尚书,准备带兵前来梨山。后来,太子妃娘娘得了小蝶的通风报信,转身便送了书信出去。结果,左相府便立刻收回了所有人手,一切如常,毫无异动。” “哦?”轩辕彻扬眉一笑,“阿瑶不负众望,果真如孤所料,挡住了左相府的介入。如此,想必等到天亮,她便要赶来梨山了。” 柳俊跟着笑道,“太子妃娘娘贤惠聪颖,原本该是殿下的得力内助才是。” “可惜啊,她是孤的太子妃,却也是庄府的女儿。身在皇家,嫁出来的女儿,可不是泼出来的水。”轩辕彻低低一叹,转而却又笑了起来,“不过却也无妨,此番将她与阿四放在一处。让她去一去阿四的戾气,也让阿四来下一下她的威风。” 柳俊听到此处,不由疑惑道,“可是殿下,若是太子妃娘娘忽然住到了行宫,今上岂不是......” 轩辕彻眯着眼睛摆了摆手,道,“无妨,你以为我们这些事,瞒得过父皇的眼睛?呵,父皇他怕是心里一清二楚,偏偏睁只眼闭只眼。只要不是闹得太难看,便作不知罢了。” 言谈间,肩舆已经走过了大半个别庄,最后拐进了后山的宅院里。 宅院深深,本该是寂静无声,安静恬然。轩辕彻见到的,却是滚滚浓烟与冲天火光! 大火来自宅院之中的浣纱院,那是阿四曾住了五年多的旧居。 在浣纱院,他为她绾发描画,她替她磨墨添香。原本,他将阿四安排进浣纱院,是想让她睹物思情。一旦她念及过往的执手相护,他们便能再回昨日。 然而,昨日之日不可留。 小池已被自己一剑穿胸,当她以阿四之名再次归来,他们便再也回不到过去。难道,那些曾经的眷恋缱绻...... 整整六年啊,便真的能一把火烧个干干净净,从此一去不复返了?! 许是夜风太凉,他又重伤初醒,被这么迎面而来的烟气一呛,竟止不住地咳嗽起来。 柳俊待肩舆放下,便连忙上前扶住,搀着轩辕彻站稳了身子。 他瞧了眼乱成一团的宅院,犹豫道,“殿下,您重伤未愈,此间又乱作一团,您看是不是......” 轩辕彻咳了个撕心裂肺,胸口更是闷得难受。好不容易停了下来,闻言喘息着道,“扶孤过去,此次若是不去,别说那画,便是强行将她留在梨山,也是无济于事。” 浣纱院已被烧得面目全非,火光掩映下,阿四一身青衣,笑盈盈立在一边。她的身后,丫鬟仆从早已跪倒一片,口中齐呼: “叩见太子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柳俊见阿四这一番作为,怒斥道,“大胆刁民,见了太子殿下,竟......” 轩辕彻忍不住又咳了两声,摆手打断他的喝斥,又将一众丫鬟仆从挥退。 于是,烟火滚滚的当下,便只剩下了阿四与轩辕彻相视而立。 阿四的身后有一棵柳树,那还是她当时初入梨山所栽。 曾几何时,抽出绿芽的柳树昂然而立,为她挡去了丝丝寒凉。如今四季轮转,一去近有九年。一朝回来,那粗壮高大的柳树却被她一把火牵连,烧了个噼里啪啦,怒火焚、身。 轩辕彻看着阿四无动于衷的脸庞,叹气道,“浣纱院你曾经住了五年多,自你走后,我一直交待下人必须原封不动,好生打扫。既然你不喜欢,烧了,便烧了吧。” 阿四哼了一声,缓缓道,“不错,一切都是原来的样子,连出嫁当日敷了面妆,却又未盖好的盒子都没有变动。但是,这又能如何?我每看一眼,便多一分恨,每想一遍,便多一分怨!阿彻,你说,如此讨人厌的地方,该不该烧?” 轩辕彻被烟熏得咳嗽不止,只能强自压下胸口的翻腾血气,道,“三年前我刺你一剑,这次你还我一刀,阿四,你我可不可以算作扯平?” 阿四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长发,转眸盯住对方的眼睛,道,“阿彻,你不懂,眼泪也会结疤。今生今世,你我永远也扯不平。欠我的,我便要自己亲手拿回来,一样也会不少!” 轩辕彻闻言哈哈一笑,他猛地上前几步,咄咄逼人道,“既然如此,那你为何不直接杀了我,又为何要偏过去半寸?!别告诉我你不会用刀!在梨山,你学的第一样,便是如何一刀毙命!” 他动作太大,高声一吼,竟崩裂了胸上的伤口。却见阿四只是瞄了眼那沁出血色的胸口,淡淡道,“一刀杀了岂不是可惜?你死了倒是一了百了,那我呢,岂不是要亡命天涯。” 她说到这儿,不知想到了什么,呵呵一笑,道,“不急,我孤身一人,又无牵无挂,这条小命也不值几个钱。此番回来,便是要看看你这张嘴脸,还如何装模作样,假仁假义。然后,等着看你身败名裂!一无所有!” 轩辕彻的胸口一抽一抽的疼,他连忙按住伤处,缓了口气,才看着阿四,笃定道,“阿四,你我相识多年,怎会不知你心中所想。你,是为了封府,为了你外祖之死而来吧。” 阿四眉间一跳,抿着唇不说话。 轩辕彻见状又是一声长叹,道,“如果我说,封府的事与我无关,你,信不信我?” 阿四一声冷笑,嘲讽不已地看着眼前的男人。 只见轩辕彻脸色灰败,似乎痛苦不已,“你不信我,我却不能瞒着你。”他双眼直视阿四,坦坦荡荡道,“封府之事乃是左相府背后操纵,就连你外祖,好不容易被我救出,却不知那左相庄琦从何得来的消息,竟半道将你外祖给劫杀了!” 说到这里,他见阿四面色雪白,不复初时自在,便软了口气,柔声道,“阿四,只要你开口,我便是倾尽所能,也会为你达成所愿。一报还一报,抄了他左相府,以报你外祖在天之灵,可好?!” 阿四心口钝痛,头脑却依旧清醒,她勉强一笑,道,“哦?世上还有这种便宜事?恐怕此事少不得要我出点力吧?这样,你不妨直言,且看我能不能做。” 轩辕彻心中大定,脸上却浮现了一丝愤懑和苦恼,“实不相瞒,我登太子之位已有三年,却处处受庄府掣肘,要想将左相扳倒,也需大费一番周章。” 阿四静默不语,只是要笑不笑,听他如何继续。 只见他忽地回眸一笑,轻松自然道,“阿四,你还记得那幅画吗,就是当初我为你画的一副肖像。只要你将它给我......” “那画,的确在我手上。” 轩辕彻闻言喜上眉梢,甚至顾不上胸口的伤,疾步上前,急切道,“果真?那画是我为你作的第一幅画。我便知道,你是舍不得丢的。”又道,“时隔多年,每每忆起当日,我便后悔不已。若非没有将它保管好,这漫长的三年,我便也能用它一解相思之苦。” 他说得声泪俱下,情真意切,阿四心中却平静无波。 她掠了掠鬓发,佯装吃惊道,“只是一幅画而已,竟让你如此费心,难不成是什么不得了的宝贝,竟能助你扳倒如日中天的左相府?”说到这儿,她突地一顿,惋惜道,“不过,很可惜的是,此画我并未带在身上。” 轩辕彻闻言脸部一僵,嘴角勾着,想笑又笑不出来,只得拼命咳嗽一番,才道,“无妨,你空时去取了回来便好。此画的确暗藏玄机,但今日不便,改日与你细说。阿四你一定记着,此画若是到了我手中,定能一举扳倒左相,偿你所愿。” 阿四好似异常认真地点了点头,然后抬起双眸,正色道,“还有件事。” “何事,只要我知道,便都告知于你。” “我来问你,三年前的婚嫁,究竟是怎么回事?”阿四一步又一步,慢慢地走到轩辕彻身前,几乎就要贴到他的鼻子,才最终停下。 她双眼微微赤红,厉声道,“你为何出尔反尔,为何半路另娶她人,又为何要置我于死地?!” 轩辕彻一怔,继而满脸愧色,闭了闭眼睛,才道,“阿四,此事说来话长,其中涉及多方势力角逐,牵扯甚广。当年,我的确是罪该万死,愧对于你。但是,你一定要相信,我也是被逼无奈,实在无力可施。若非如此,恐怕......” 正在此时,太子太保柳俊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他声音急促,恭敬道,“启禀太子殿下,太子妃娘娘来了。” 轩辕彻一惊,拧了拧浓眉,又瞧了瞧还未全亮的天空,转身道,“哦?天尚未亮,她到哪儿了?” “回禀殿下,太子妃娘娘的车辇已然停在了梨山脚下。肩舆也已备好,恐怕过不了多时,便要去殿下寝宫问安了。” “竟来得如此之快?” 轩辕彻幽幽一叹,却没有看到他身后那个女人。 她正垂着头,嘴角浮着古怪的笑意。 浣纱院的火,烧红了梨山的半边天空。而就在这红彤彤的浓云背后,有一轮红日正缓缓升起。 阿四深吸一口气,第一次觉得这烟火味儿,竟也如此美好。 新的一天,全新的开始。 庄瑶,三年不见,我真是好期待啊...... ☆、第88章 唇枪舌剑 寒冬冷夜,狂风呼啸,带起了漫天飞沙。 沙子转着圈儿,穿廊过院,最后轻飘飘地,落在了花岗岩的台阶上。台阶一路蜿蜒而下,越走便越是潮湿温暖,最后停在了一方温泉池边。温泉池两壁嵌着小灯,上镶无数夜明珠。明珠与烛光交相辉映,透过氤氲水雾,最后撒在汤池里。 朦胧间,似有一层红梅疏疏密密地浮在水光潋滟里,衬着那汉白玉花鸟石雕,有道不尽的春意缱绻。而泉水潺潺,从蓝田玉雕琢的莲花花蕊中流泻而出。飞珠走玉间,一团墨色缓缓浮出水面,与那红梅交织在一起,好似一幅绝世画作。 此时,一双素手划出水面,蓦然打破这静美画卷。紧接着,水光乍起,一副冰肌玉骨跃水而出! 飞雨之中,一粒晶莹的水珠凝结了在长卷的睫毛之上。 睫毛微微一颤,它便滚落在秀气的琼鼻,然后划过粉嫩的樱唇,又沿着天鹅般柔美的脖颈,停在那精致的锁骨边。最后,只是一个眨眼,便消失在了雪腻香酥的胸、脯间。 刹那间,暗香浮动,满室尽是令人心摇神动的凝白。 道是温泉水滑洗凝脂,却不知,纵是那四周的汉白玉池壁,也不及这凝脂的一分颜色。 “唉!”低低一声轻叹,惊扰了一池春水。 水波涟漪间,那双素手缓缓地抚过背上的肌肤,沿着那不规则的凸起和凹陷一点一点向上。 那手每移动一分,阿四的脸上便多一分冷笑。 这满背的疮痍,怕是永远也无法消除了吧? 这满背的伤痕,便如烙印融入骨血,又如何能扯得平?! 阿四满脸嘲讽,只觉这满池的汤水也无法温暖她的内心。却在此时,石门轻响,还未待她回神,便听得一阵惊声尖叫! “啊!鬼啊!!!” 阿四悚然一惊,腰肢一扭,划水而动。 水波荡漾,转瞬间,她便已极快地掠回了池边,将长袍牢牢裹在了身上。待她借着柔光定睛去看,只见一个红衣少女站在门边,手中紧紧抓着一条长鞭。 此地乃是太子轩辕彻的御用温泉池,一般人怎可随意进入?阿四思索一番,却依然猜不透对方身份。 那红衣少女见阿四默不作声地站着,又借着灯光瞧见那投在地上的影子。几乎是猛地松了口气,白着小脸喃喃道,“吓死我了吓死我了,原来不是鬼......” 阿四听到此处,又记起满背的伤痕,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却见那红衣少女缓过神后,竟突地柳眉倒竖,娇叱道,“你是何人,太子殿下人呢?” “你说,太子殿下?”阿四莫名其妙,道,“他不在这儿啊。” “撒谎!”红衣少女怒极,“静怡明明说太子殿下在温泉池沐浴!你,真是好大的胆子,竟敢擅闯太子行宫,在殿下御用的温泉池里撒野!” 阿四闻言一愣,心想我哪有撒什么野,倒是你个小姑娘,没事跑来大呼小叫,这才是真大胆。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百倍而索之。当时为了掩藏身份而不得已在大皇子跟前装孙子,此时今非昔比,阿四也犯不着委屈自己。 她呵呵一笑,顺了顺湿哒哒的长发,笑道,“你又是何人?我在这庄内多日,怎就从未见过你?” 红衣少女听阿四俨然以女主人自居,气得火冒三丈,“哪里来的贱婢,竟敢趁太子妃姐姐镇守东宫之时,在这苟且之地,狐媚勾引主上!” 阿四听到太子妃三个字,胸口一滞,冷冷道,“既然是太子殿下沐浴之处,姑娘你就这么冲进来,又是意欲何为呢?” 红衣少女一时语塞,转眼却硬是梗着脖子道,“大胆贱婢,也不打听打听本姑娘是谁!今日我潘宁就替天行道,也替太子妃姐姐,收拾了你这个贱婢。”说着,她右手一抖,长鞭便如活了一般,贴着阿四的脚尖抽在地板上。 潘宁,兵部尚书潘大人的二女儿? 阿四瞧着眼前这一口一个“贱婢”的潘二小姐,心中不停冷笑。 庄瑶啊庄瑶,大张旗鼓地为轩辕彻选侧妃,千挑万选却选了这么一个回来。啧啧啧,她都要忍不住为这位太子妃娘娘拍手叫好了! 庄瑶这一子棋,既解了轩辕彻的兵权之弱势,又给自己添了贤惠大度的名声。再瞧瞧这骄纵放肆的潘宁,便是得了个侧妃之位,也没那个脑子去威胁她庄瑶了吧?指不定,还会变成她手中的一把利剑。届时,真是指哪儿打哪儿,好不痛快! 真真的一箭三雕,计谋了得! 想到此处,再看一眼怒火冲天的潘宁,阿四不禁一笑。 轩辕彻千请万请,才把本姑娘请到这里来。别说你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姑娘,便是那太子妃庄瑶亲自前来,本姑娘也不见得怕了她。于是,她丝毫不在意耳边啪啪啪的鞭子声,只是怜悯地看了对方一眼,便理了理湿发,转身取了外衣仔细披上。 潘宁何时受过这种气,见状气得牙根直发麻,手指都痒了起来! 说时迟那时快,她脚下一踏,手中长鞭便如灵蛇般卷了出去。这一鞭使了十成功力,又带了她满心怒火,到得阿四耳边的时候,竟携裹着一股雷霆万钧之势! 阿四脸色一变,头也不回,抬腿提气,扭身便是连续几个上纵! 她脚下轻点,几番腾挪翻转,最后单脚立在了一块石雕之上。 阿四没想到只是两语不和,这潘宁便真会打杀起来。而那潘宁却也被阿四此举惊了一惊,一时竟呆在当地有点不知所措。 父亲虽是戎马出身,潘宁却到底还是个闺中的娇小姐。这手中的长鞭,自从被她带到身边,便是一抽一个准,从未失手。孰料,马有乱蹄,人有失足,她尽在区区一个女婢手上吃了亏! 阿四见潘宁脸色愈来愈黑,缓缓道,“我一个贱婢,潘二小姐不嫌脏了手?若是叫太子殿下瞧见......” “还敢提太子殿下!”潘宁长鞭一挥,冷笑道,“竟想用太子殿下来压我,待我将你抽个皮开肉绽,看你还如何用着一身烂肉去魅惑太子。” 说着,长鞭一抖,又要杀将过来! 却在这时,那潘宁不知想到了什么,长鞭骤然一顿,竟出乎意料地定在原地,然后上下打量起了阿四来。 “哦哦哦,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潘宁恍然大悟地收回鞭子,哈哈大笑起来,“我道是谁,若是没有猜错,你便是那个古池吧?” 阿四正待要应答,却见那潘二小姐嗤笑一声,抱胸而立道,“啧啧啧,还以为多漂亮呢,不过猫卑狗贱之辈,我就奇了怪了,咱们太子殿下怎么......什么脏的臭的往身边拉......” 阿四不怒反笑,慢吞吞道,“都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你们的太子殿下看上了我这等猫卑狗贱之辈,想必也是脏的臭的。同理,你上赶着往又脏又臭的地方凑,想必,也是香不起来的。” 此时的阿四已经披上了缎绣氅衣?,如缎的长发垂到腰间,衬着那粉嫩的脸颊,竟如那含苞待放的花蕾,有种说不出的娇媚。 “狐狸媚子!” 潘宁咬牙切齿,却听门外忽然传来一声低斥,“阿宁,你又胡闹了。” 人未到,声先至。 明明如夜莺初啼,却又偏偏含了无端威严。好似那端坐于云上的仙者,垂眸低语间,便有威压扑面而来。 阿四听得浑身一僵,心头热血直冲脑门,险些就要寻剑去刺。 然而,她不能。 三年前的旧案疑团重重,她一介平头老百姓,如何进得了高门大户的左相府,如何比得过大理寺一众精英,又如何仅凭一己之力为外祖翻案呢? 想啊想,想了整整两天,她想到了那幅轩辕彻求而不得的画像。 好在,画像在她手上! 便是重伤了轩辕彻又如何?按照他曾经的处事风格,定然不会要了自己性命,不仅如此,恐怕还要因为那副画像善待于她。 而如此一来,身为太子妃的庄瑶定然坐不住的。无论如何,也要来探一探自家夫婿的死活吧? 庄瑶啊庄瑶,三年前你抢了我的男人,你的家人还害了我的外祖。三年后的今天,我便要扳倒左相府,断了你的后路。 一切,便从今晚开始! 思忖间,石门被完全推开。清一色的丫鬟提灯而入,将昏黄的室内照得分外透彻。待到丫鬟们分列两边,有一位绝色女子扶着个女官缓缓走进。 她一身正红色金线压边缠枝牡丹衣裙,乌黑的秀发高高挽起,上头插着一支点翠镶珠凤凰金步摇。那凤凰嘴衔珠链,眼睛乃是以红宝石镶嵌。女子顾盼间,那发间红光闪动,好似一只凤凰就要活过来,然后腾飞而去。 最后,她悠悠停在了阿四跟前,尚未开口,又有人搬来了锦缎绣凳,躬身服侍其坐下。 潘宁喜上眉梢,瞪了阿四一眼后,一个箭步冲到那女子面前,撒娇道,“太子妃姐姐你来得正好,快来教训教训这女人!” 来人便是太子妃庄瑶,她安抚地拍了拍潘宁的手背,似责怪更似宠溺地说道,“都是快婚嫁的年纪了,怎生还是如此大呼小叫,成何体统?” 潘宁闻言小脸一红,支吾几声,指着阿四不服道,“太子妃姐姐,这次真不怪宁儿,要怪就怪这贱婢,在这儿魅惑主上,行为不轨!” “哦?”庄瑶似这才看到阿四一般,抬头扫了她一眼,又立刻低头看着潘宁笑道,“什么人,也值得你气成这般,真是越发长进了。” 阿四见这两人在自己面前做戏,真是越看越无聊。在她看来,这一番唇枪舌剑也只是逞个口舌之快,若不是情非得已,真想一把刀子递过去,痛痛快快地打一场! 于是,她眉头一扬,对着庄瑶笑道,“许久不见,可还记得我这个旧人?” 庄瑶好似并没听见,表情淡淡,近侍却上前一步,怒喝道,“不懂规矩的贱婢,见了太子妃娘娘竟然还不跪?!” 阿四这才随意作了一礼,却依然不跪。她当众摸出一支碧玉簪,眼睛紧紧盯着庄瑶,笑道,“娘娘不记得我,这支簪子应是忘不了的。” 庄瑶在看到那簪子的时候,脸色突地一变。一众侍从见状皆是屏气垂头,连咋咋呼呼的潘宁也若有所觉地退到一边,不再说话。 阿四满意地抚了抚玉簪,眼中掠过一丝痛意。她看着庄瑶,又好似透过她看到了别处,喃喃道,“娘娘,三年前的仲夏夜,你我是第一次见面吧?” 庄瑶面部僵硬,如玉的手指握紧裙边一角,竟有些微微发抖。良久,方才强自镇定地挥退众人,对着潘宁道,“宁儿,时辰不早,你也去歇息吧。” 潘宁对这急转直下的形势颇为好奇,却也着实不好多待,于是作了一礼,便随众而出。 室内再次安静了下来,隔着朦胧的水汽,庄瑶微微喘了口气,“小池姑娘,哦不对,听说你如今改名阿四了。”她侧身坐于绣凳之上,将娇美的容颜藏进阴影里,才道,“阿四姑娘,想必你应该明白,知道的越多,便越是危险。” 阿四凛然一笑,“之前死得太惨,便是因为知道的太少。如今重来一回,好歹也要多抓些把柄在手中才好。” “哦?”庄瑶冷声一笑,道,“别说你如今一介平民,便是三四年前的你,只要本宫乐意,碾死你跟碾死一只蚂蚁一般简单!” “你如今的确有这个本事将我就地处决,”阿四说到这儿顿了顿,眯着眼笑道,“但是,你要考虑如何向轩辕彻交待。同时,你也考虑如何保住你的婉儿......” “闭嘴!”庄瑶厉声低喝,道,“贱人,你没有资格提她的名字!” 阿四心头大快,庆幸自己如愿恢复了记忆,否则就算再次杀到这些人面前,怕也是落个惨死的下场! 想到这里,她上前几步,亲手将玉簪递到庄瑶手中。 庄瑶没料到如此简单便拿回了簪子,诧异万分地去看阿四。只见阿四也正看过来,甚至居高临下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庞,意味深长道,“三年未见,娘娘出落得越发水灵了。只是,整整三年却未有子嗣,着实令人可惜啊。” 庄瑶惊得一跳而起,眼里迸射出仇恨的火花,咬牙切齿道,“你,不要得寸进尺!” 阿四见对方几近崩溃,也不想逼得她狗急跳墙,于是整了整自己的衣服,道,“阿四要的很少,只要娘娘了了阿四的心愿,便仍然是完美无瑕的太子妃娘娘。” “说吧,你究竟想要什么?”庄瑶握紧手中的玉簪,寒声道,“若是想入东宫,只要不是侧妃位及以上,本宫便如了你的心愿!” 她没说的是,入了东宫进了后宅,接下来可就由不得你了! 却见阿四忽而一笑,回眸道,“娘娘可有听过鹓鹐的故事?” “嗯?”饶是庄瑶自负聪慧,也被阿四这莫名转折懵了一下。 阿四不待她反应,自顾自地说道,“鹓鹐乃是天上神鸟,终生以珍馐为食,所饮所住皆是上等之品,却不料途遇一只猫头鹰。那猫头鹰正啄食地面上的一滩腐鼠,见鹓鹐从头顶掠过,竟瞋目切齿,竭力嘶叫,一副欲与之决一死战的模样。你说,这猫头鹰,可笑不可笑?” 庄瑶一愣,下一瞬却猛然反应过来! 她愤怒的脸扭曲成一团,若不是刻入骨子里的教养,怕是要冲上去撕扯起来!她颤着手指,遥遥指在阿四鼻尖,“你,你竟敢说本宫是......” 阿四见状纵声大笑,拂袖便要往门外走去。 庄瑶蓦地提声高喝,“慢着,你还没说你到底要什么!” “娘娘等着便是,阿四自会上门叨扰。” 阿四头也不回,笑盈盈地离去,徒留那满室氤氲与怒不可遏的华衣女子。 同一时间,太子妃发指眦裂,太子轩辕彻却正抱着手炉轻声低笑,“潘宁再加上一个阿瑶,可不是好对付的。阿四这次真让孤刮目相看,不但没吃亏,还把阿瑶气得不轻。唉,早知如此,孤便不用分了十三护卫中的三个,前去暗中保护了。” 太子太保柳俊跟着点头,接口道,“只是,后来太子妃娘娘将人全都遣了出来,暗卫也不清楚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 “唔,如此,孤便更加好奇阿四究竟说了些什么。”轩辕彻瞧了眼柳俊,道,“暗卫还是要跟着,除了保护阿四不受委屈,也仔细盯着她究竟做了些什么。” “是。” 柳俊垂头领命,一直沉默不语的吴语听到此处,却躬身问道,“太子殿下将阿四姑娘与太子妃娘娘放在一处,难道不怕两方较量起来,一时不慎伤了性命?” 吴语用词相当妥帖,轩辕彻瞄了他一眼,笑道,“吴语大人想说的,是打将起来闹出了人命吧?” “臣下不敢。” 轩辕彻摇摇头,道,“阿瑶不傻,她知道阿四在孤心中地位,便是发起怒来,也顶多推给那潘宁去折腾。但这潘宁虽然骄纵却也简单直爽,孤都已经安排好了,绝对伤不了阿四的一分一毫。此番闹将起来,不但挫了阿瑶锐气,也让阿四知晓,在这梨山甚至以后的皇宫,甚至是今后的天下。只要有孤在,便能保得她一世平安!” 柳俊闻言,犹豫一番,道,“殿下英明。只是,臣下还是有一事不明。” “说。” “殿下吩咐臣下,要借此机会追踪太子妃娘娘安插在梨山以及东宫的暗线,也同时暗中观察阿四姑娘的动静,却不知为何要带上潘二小姐?” 轩辕彻抿了一口茶,道,“孤执太子印已有三年,却始终触不到军中事务。莫说军权,便是几个交心的将军都走得不近。此次苦肉计,既是为了阿四与左相府,也是为了推一推我们的兵部尚书潘大人。” 柳俊与吴语对视一眼,低声道,“殿下英明,臣下这便去准备!” “嗯,”本该是喜事,轩辕彻脸上却并无笑意,反而叹了口气道,“柳太保你且记住,此事办起来并不复杂,太子妃那里无需顾虑。但是阿四那里......” 柳俊躬身执礼道,“臣下明白,此事定当不会漏半点风声到阿四姑娘耳中。” “嗯,”轩辕彻疲惫地靠在椅背,又重重地揉着太阳穴,喃喃道,“孤也知负她良多,但是,这条路一旦踏上,便永无回头之日。” 此时夜风忽来,吹得烛火轻轻摇晃,在雪白的墙上投下一片奇形怪状的阴影。阴影随着寒风抖动,最后罩在桌上的一张薄薄白纸上。 纸上字迹遒劲,墨迹未干,写着: 三日后,红袖楼,绝命击杀苏幕遮! ☆、第89章 绝命击杀 三日后,红袖楼。 一顶青布小轿远远靠近,最后轻轻一顿,落在了后门门外。 轿帘微动,这才刚刚停稳,却有一阵疾风破空而来! 风声呼啸,携裹着漫天箭矢,铺天盖地地射向那顶青布小轿! 噗!噗!噗...... 只是几个眨眼,小轿竟被射成了刺猬,连那几个轿夫也无一幸免,万箭穿心地躺倒在地。 风过无痕,红袖楼的后院却被扫成了修罗之地。离门槛几步之远,遍地尽是断箭与尸体,还有那蜿蜒成溪河的淋漓鲜血。鲜血滑下轿夫的身体,绕过冰冷的箭矢,最后爬到了那破碎不堪的轿子前。 轿子前出现了一只男人手。 那手粗糙厚大,满是老茧,一看便是常年握剑而成。它抓住垂下的轿帘,轻轻往右一掀,便露出了里面的情形! “怎么会如此?!” 手的主人黑衣蒙面,双目里满是不可思议,怒道,“不是安排了内应查探,说那苏幕遮今日要来红袖楼?!你倒是看看,这要如何向主公交待?!” 一旁的黑衣人不明所以,闻言顺势去看,却见那轿子中空空如也,莫说什么苏幕遮,便是半片衣角也无! “老大,这不可能啊,消息绝对可靠。况且,我们甚至从苏幕遮上轿开始便一路跟随,连眼睛都没眨过一下,按理......” “找,便是把这京城的地皮给翻过来,也要把人给我找出来!”领头人不愿再听手下解释,一个手势,便带着人遁入重重阴影。 由此,红袖楼后门便只剩下了呼呼北风与满地残血。而那些冷漠残忍的黑衣杀手,好似从未出现,也从不存在一般。 那么,苏幕遮他究竟在哪里呢? 苏幕遮,他正在喝茶。 茅草庐,小火炉,炉上咕嘟咕嘟,正煮着香茗。 茶香并不浓厚,反而是清清的,淡淡的。它柔和温婉,一如那江南的雨,一如那江南的风,一如那江南的采莲女。 金四娘虽出生于江南鱼米之乡,却并不温婉。她精明能干,性格豪爽,心情不好的时候也偶尔刻薄无礼。 此时的金四娘,心情极端恶劣! 任谁坐在寒风中,没完没了地帮人少烧着一壶又一壶的茶水,也会心情恶劣。 于是,心情不好的金四娘忍无可忍地将茶壶重重一放,道,“苏公子,你已经连续喝了至少六壶茶,难道不想歇一歇,或者去一边解个手么?别一忍又忍,忍出个什么见不得人的毛病来!” “唔,入口生香,回味无穷。天高地广,再配以如此好茶,实乃完美。”苏幕遮抿完了杯中最后一滴茶,瞥了眼金四娘,道,“有劳金大班担忧了。不过无妨,本公子,肾(甚)好。” 金四娘瞠目结舌,看了看头顶干枯厚重的茅草,又扫了眼那四根被风吹得直抖的竹子。这四面八方都是风,狂风乱舞中,他们二人面对面坐在石桌旁。 “苏公子果然好雅兴,但是,”金四娘绷紧了脸,道,“四娘今日来此,便只为知道那人的下落。若是苏公子只是扔饵钓鱼,那四娘便要先行告辞了。” 苏幕遮见对方总算没了耐性,勾唇一笑道,“怎会?苏某既然应邀前来,必定会如实相告的。不过......” “不过如何?” “不过,苏某也有一事相求。不知金大班能否酌情思量,解了苏某这燃眉之急?” 金四娘满脸尽是果然如此,道,“四娘一个混迹在京城三教九流的弱女子,哪里有什么本事?苏公子若是不嫌弃,倒可以说道一二,四娘若是有那个本事,必定不会推迟。” “好!金大班果然快人快语,爽快!”苏幕遮爽朗一笑,将茶杯放在桌上,道,“此事对金大班来说,也并不太难。苏某别无所求,只是想问金大班借点东西而已。” “借东西?”金四娘惊讶不已,问道,“不知苏公子所借何物?” “风城首富陆府,剩下的所有家财。” 苏幕遮语气淡淡,金四娘却陡然变色,冷冷道,“苏公子莫不是笑话,别人家的家财岂会在四娘这里?若是果真如此,四娘也犯不着四处打点讨生活了。” 苏幕遮听了也不意外,淡笑着看了看金四娘,然后从怀中取出一张纸条,摊开放在了金四娘面前。 白纸黑字,却看得金四娘愣在当场。她不可置信地看着对面的如玉公子,道,“这是,借据?” 苏幕遮点点头,正色道,“金大班,这些钱财放在你手上,不但没有任何用处,反而引来些豺狼虎豹。” 金四娘闻言不由想笑,“豺狼虎豹,苏公子莫不是在说你自己?再说了,这钱从来不是我金四娘的,自然也轮不到我来做主。” 苏幕遮并不介意,只是将纸条又往前推了一寸,道,“人死不能复生,这如数金银财宝,不仅不能偿还恩义,甚至会给你带来无数麻烦。金大班不妨考虑先借于我,苏某保证,不出一年,定当如数奉还。” 金四娘听到此处默然片刻,盯着苏幕遮道,“不料鲁南苏公子不仅有经纬之才,还有包打听的本事,竟然将四娘的过去查得一清二楚。也罢,那苏公子你倒是说一说,我为何不借别人,却偏偏要借给你?” 苏幕遮笃定地笑了起来,道,“不为别的,只为那个爱喝酒的美、秃、驴。” 金四娘一僵,急切道,“他在哪里?” “在路上。” 金四娘一双黑黝黝的小眼睛盯着苏幕遮良久,好似要将他看出朵花来。沉默又沉默,她的脸色几经变化,苏幕遮却依旧笑意盈盈。 终于,金四娘把心一横,咬牙将纸条推回到苏幕遮面前,道,“四娘什么时候见到他,便什么时候收下公子的字据。” 说完,似乎怕自己反悔一般,她招呼也不打一声,腾地站了起来,然后旋风般朝外奔去。 “四娘先行告辞,只等公子前来品茶看戏!” 顷刻间,人影无踪,只余空中这句话久久不去。 苏幕遮微微一笑,再次为自己斟满一杯香茶。他抿了一口,无限享受地眯起了一双好看的眼睛,高声吟道,“寒冬客来茶当酒,竹炉汤沸火初红。” 诗句洒脱,和着不绝于耳的北风,竟是别有一番风味。 却在此时,苏幕遮长眉一挑,冲着远处笑道,“天晴茶好腊梅香,此情此景怎可随意错过?阁下既然来了,何不坐下来,陪苏某同饮一杯,如何?” 话音刚落,风声骤急! 只见人影掠动,一个、两个、无数个,竟如雨后春笋,又如天降神兵,猝然出现在了苏幕遮面前! 他们黑衣蒙面,手握长刀冷箭,纷纷走出暗影,将草庐团团围住...... ☆、第90章 最后的念想 茅草屋,小火炉,茶香阵阵。 清香中,有一人轻裘缓带,临桌品茗。 他的周围,站了密密麻麻的蒙面杀手。杀手们黑衣劲装,个个眼中精光熠熠,手中刀光闪闪,将草庐里里外外围了整整三圈。 “原来来的不是一位,是很多位?”他眼神掠过屏气敛息的一众人,面不改色心不乱,轻声一笑道,“太子殿下倒是看得起苏某,只是这下可好,这里如今只有一个石凳,该是给了哪位英雄好呢?” 一方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书生,一方是刀剑傍身的铁血杀手。然而,偏偏那孤身一人的苏幕遮只是一个眼神,便叫一众刀头舔血的汉子们不敢轻举妄动。 最终,还是那蒙面领头人吃不消这等僵持。他右手一抬,做了个利落斩杀的动作! 刹那间,周边寒风又寒了几分。而那雪亮的刀身,更是因着阳光一照,直直射进了苏幕遮的眼睛里。 苏幕遮眯了眯眼,唉声叹气地站了起来。 “苏某与各位英雄好汉打个商量如何?”他衣带翩飞,迎风而立,笑道,“各位都是叱咤杀场的杀神,苏某原本也不准备反抗,来个引颈就戮,便算是牺牲小我,造福大家。但是,人之将死,竟突然想起,还有件很重要的事未与殿下说。” 一众黑衣人听得目瞪口呆,只拿眼睛去瞧自己的老大。却见那领头人略一犹疑,沉声道,“若是尚有遗愿未了,便去寻了那地下阎罗说吧!” 言罢,仓啷一声,长刀出鞘,横在了身前。 苏幕遮环顾四周,见这一众杀手皆是双眼如电。怕是只要那领头人一个命令,自己便要命丧黄泉了吧? 他想到此处频频摇头,甚至皱着眉头掸了掸衣裳,然后从袖中摸出一块令牌来。 那令牌乃是纯金打造,映着洒落人间的阳光,便显得异常醒目! 令牌一出,一众黑衣蒙面皆是大惊失色,齐齐愣在了当场!连那领头人也百思不得其解,呆呆抓着手中长刀,不知如何是好。 苏幕遮挑了挑眉,高声道,“怎么,见了太子令,还不下跪?” 于是,一群人你看我,我看你,最后还是将目光投向了领头人。那领头人满眼疑惑不解,问道,“你怎会有太子令?这不可能,此次乃是主公亲下的暗令。那暗令明明是......” “是绝命击杀。”苏幕遮不待他说完,便截口道,“但是,你们看清楚了。苏某手中所握,乃是货真价实的太子令。见太子令如见太子,若是杀错了人,你们承担的起么?” 话音一落,包围在侧的黑衣人再次陷入沉默。 苏幕遮见状将令牌收起,缓缓道,“苏某有个法子,不知各位想不想听?” “苏......苏公子,请说。” 从追杀对象变成了苏公子,苏幕遮闻言心头舒畅,展颜一笑道,“今时今日,你们不杀苏某,但苏某却可以跟你们回去交差。届时见了太子殿下,若他还是要杀,苏某依然在你们的掌握之中,各位何愁抓不住我?如此一来,岂不是一举两得?” “......” 于是,烈烈寒风中,蓄谋许久的暗杀瞬时翻了盘。 乌压压一群蒙面黑衣人,明明是来横刀夺命的,此时却摇身一变,变成了带刀护卫。他们亦步亦趋,跟在那个墨发白衣的公子身后,浩浩荡荡地往梨山别庄赶去。 梨山别庄的腊梅开得正好,点点红梅,连成了无尽芳香。 听说当今的太子妃最爱梅花,若不是三日前有要事急急回了宫里,这梅花园定是少不了她的身影。 阿四香凝满袖,却没有丝毫赏花弄香的心情。 她穿梭行走于花丛之间,心头有些急乱。 庄瑶不但没有安安分分等着自己去找她,竟还一转身回了宫里。人进了皇宫,那岂不是白算计了一番,见不着人影,她又该如何查案,如何报仇呢?当然,庄瑶还是留了自己的近侍静怡,她传话说事出有因,凡事回头再谈。 不过,不知为何,阿四心中总有隐隐的不安。这种不安,随着时日的推移,越来越重,重到她几乎夜夜难眠。也许,终究还是自己太嫩,斗不过这些谋略高手吧? 阿四忽然想到了苏幕遮。 那人往往嘴角含着狐狸般的笑意,眼角眉梢一挑,便有无数计谋浮出水面。若是他在...... 唉唉唉,人比人,虽然气死人,但也不能因此便指望他能来帮忙吧?再者,谁知道那狐狸眼睛一转,到底在算计谁呢?! 阿四挥去脑中尚未成型的假设,再次将心思放回了庄瑶这边。她越想越不能理解,此事若是公诸于众,莫说太子妃的尊位,便是存活于皇族之中也是相当困难。那高高在上的太子妃庄瑶,难道真的一点都不急? 哎呀,想不通想不通,还是去找那直愣子潘宁旁敲侧击来得快! 阿四想到此处,不由得脚下生风,飞快地往潘宁所住的小院行去。 可惜的是,她才刚刚望见那小楼的楼角,便能人拦了下来。 拦住她的,是两个劲装男人。 他们面目普通,却呼吸绵长,腰悬长剑。 若是其他人,定然不知道这二人是谁。但阿四曾跟在轩辕彻身边多年,对这二人简直太熟悉了。 于是,她虽是怔了一怔,却立即反应了过来,冷笑道,“二位好久不见,这突然从天而降,莫不是要与阿四叙叙旧情?” “不敢,姑娘莫怪,我等只是奉命行事。” 阿四闻言脸上更冷三分,“太子殿下真是愈发奇怪了,阿四明明住在他的行宫,却还要遣了暗卫前来......前来护卫?”转眸间,她偏头想了想,忽而笑道,“亦或,盯梢?还是说......怕我坏了谁的好事?” 话才出口,阿四腰身一扭,提气一纵,竟如利箭一般飞射而去! 那脚下功夫太快太快,快到两个暗卫毫无准备,只能暗叫一声不好,然后拼了全力发足狂奔! 然而,十三护卫虽是个顶个的武功高手,阿四的轻功却也不是吃素的! 于是,几条人影如鬼魅般腾挪飞纵,只是几个弹指,便纷纷落在了一座小楼前! 暗卫是不敢再踏前一步,而阿四却是被眼前的阵仗惊了一惊。 潘宁虽是兵部尚书的千金,却终究是陪着太子妃前来做客,所以她所带的丫鬟仆从便也只有那么几个。 而此时的院子里,小楼前,竟莫名多出了不少人来! 阿四只是随意一扫,心中便大致猜到了谁在里面。 无意识的,她脚下一错,闪身就站在了房门前。不待门人怒喝阻止,阿四双手重重一推! 然后,“吱呀”一声,房门应声而开。 门里面,满地罗衣,一床锦绣。锦绣堆中,两具如玉的裸、体交缠在一起,伴着粗重喘息与低低吟哦。 突如其来的动静让那男子蓦地一顿,他睁着一双异常好看的眼睛,遥遥望向阿四。 可惜的是,他已入深巷,此时想要脱身,其下的女子却不答应。 潘宁双眼迷离,娇吟喘喘,似痛还甜地搂住男人的脖子,柔腻道,“殿......殿下......” 这二人肤色皆白,其上汗珠滚滚,明明是落在床上锦缎之上,却似落了阿四心里,最后烫出一个个深坑来。她胸口翻腾,恨不能自戳双目,然后找个地方狂吐一番! 一薄纸窗,里间热情如火,外面冰凉透骨。 阿四终于没有进去,她逃了。等回过神来,鞋子丢了一只,她光着一只脚,两手空空站在柳树下。 这是被她付之一炬的浣纱院,除了满地残骸,便只有这棵老树还屹立不倒。但阿四仔细去看,还是看到树身上,那漆黑的焦痕和断裂的枝干。 阿四相信,只要再轻轻一脚,它便会轰然倒地,碎成树渣,然后碾落成泥,做了来年的花肥。 此情此景当真好笑,岂不是正合了她如今的境地? 阿四一直以为已对轩辕彻死心,于是,仗着他对自己的几分情意,便敢孤身来探虎穴。她也清楚对于轩辕彻如今的身份,联姻结盟实乃常见,却不知待到亲眼一观,竟还能有揪心之痛...... “不该,阿四你不该的!”她声音哽咽,闭着眼睛喃喃自语。 她想起了那年春天,第一次来到这梨山别庄。 彼时,梨山还被叫做孤山。她整理了衣服用具,一个人提着包袱从皇宫出发,最后来到了这浣纱院。当那天最后一缕阳光照到柳树下,他正侧身站在光晕中。只是不经意间的一个回眸,他便看到了她。 “小池,你来啦。” 她当时喜极而泣,恨不能用尽一生,只换他开怀一笑。 暮色虽浓,斜阳却仍旧将他那一袭青衫染得微红。只是一个眨眼,他那笑便全部融进了蒙蒙烟雨里。然后就此深深烙在了阿四的心尖之上,若要拔出,必定要割肉断骨,流掉一身鲜血! 阿四自嘲一笑,道是已无情,却不知情丝如藕,似断还连。 她太蠢,竟还存了一丝侥幸与念想! 今日这一幕,她一定要牢牢记住。它如同一记耳光,将她扇得心如死灰,却也将她扇得耳目聪慧!一个男人,连杀她都敢,睡几个女人岂不是小菜一碟?! 阿四想通之后筋骨舒畅,连凛冽的北风都觉得馨甜起来。 于是,她理了理鬓发衣袖,脚尖一转,便要往住所行去。 回眸间,有一男子裘衣博带,逆着狂风潇洒而立。 他将手中的绣花鞋往前一递,柔声道,“阿四,我来了。” ☆、第91章 我来就山 狂风忽卷,乱了阿四的满头青丝。 而苏幕遮肩披一抹斜晖,正遥遥立在废墟里。 不知怎的,阿四忽然有种莫名的错觉。好似他只这么轻轻一站,黑暗与寒冷便纷纷退去,徒留那溢满眼眶的柔柔暖意。 斜晖脉脉,眼波悠悠。千帆过尽之后,她是不是也能...... 阿四猛地摇了摇头,暗骂自己真可谓异想天开。大名鼎鼎的鲁南苏公子,怎会无缘无故出现在太子行宫呢? 于是,她扶额一笑,启唇道,“苏公子,你怎会在此?” “山不就我,我来就山。” 苏幕遮手中的绣花鞋尚有余温。 那温暖如同一把柔柔软软的刷子,刷过手心,刷过经脉,骚得他心尖痒痒,几乎就要颤抖起来。于是,他有些不能自己地踏前一步,递过鞋子,柔声道,“你的。” 阿四瞧着那只大手之中的绣花鞋,忍不住粉面通红,正要伸手去接,斜刺里却突然多出了一只手来! 那只手相当蛮横,几乎是一把将那绣花鞋拽了过去。 阿四与苏幕遮齐齐一怔,顺势去看。只见那棵焦黑的柳树之下,有人背光而立。 斜阳西下,昏黄的光线模糊了他的脸庞,阿四却只凭一眼便能叫出他的名字。然而,她只是揽裙低身,垂目道,“太子殿下。” 来人正是当今太子轩辕彻,一晃多年,他仍那样站在柳树下。却不知,时光荏苒,吃人的宫廷早已将他那些年少轻狂啃得干干净净。 如今,携裹一身寒气,他踏着暮色匆匆赶来。 “阿四......”轩辕彻几次开口,最终化为一声低叹。犹如午夜梦回时的低语,轻轻落在谁的心田,然后尚未激起一丝涟漪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逆光之中,阿四看不清他的表情,却也不想看清。松垮的领口,汗湿的鬓角,还有那身凌乱的华衣,她垂下头来一声冷笑,就此不再说话。 苏幕遮看了眼被抢走的绣花鞋,又扫了扫轩辕彻凌乱不堪的华衣,最后冲着着低眉敛目的阿四扬起嘴角。 “叩见太子殿下。”破天荒的,苏幕遮完完整整地行了一礼,甚至心情颇好地为轩辕彻掸去了肩上的落叶,道,“殿下的行宫亭台楼阁,雕梁画栋,苏某这一路走来差点便被迷花了眼,真是大开眼界啊。” 轩辕彻来不及与阿四说些什么,便被苏幕遮气得够呛! 找了一帮子人前去砍人,结果被砍之人不仅笑嘻嘻地跑到了自己家里,还大摇大摆地与自己的女人眉来眼去...... 任谁摊上这等破事儿也高兴不起来,更何况是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 然而,这厢一波未平,另一波又要起吗? 当然不能! 于是,轩辕彻只能铁青着脸低喝,“来人!” 话音未落,便有侍卫满头是汗地跑了过来,行礼道,“叩见殿下,苏公子他非要......” 轩辕彻寒着脸摆了摆手,沉声道,“贵客临门,怎可怠慢如斯?”又道,“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领下去歇息?!” “是。” 苏幕遮也不多言,最后看了眼默不作声的阿四,然后缓缓退下。与轩辕彻擦肩而过的时候,他忽地玩味一笑,不紧不慢道,“啊对了殿下,听说,虓虎将军的三公子从行宫回去后便一病不起。何将军闻言惊怒交加,正上奏今上要回京探病呢......” 轩辕彻闻言一震,继而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对那侍卫道,“孤此时分、身乏术,你去请了吴语过来,苏公子远来是客,切莫怠慢了才是。” “是。” 苏幕遮笑意盈盈地越行越远,柳树下便就此安静了下来。 轩辕彻环顾四周,苦笑道,“知道为何这浣纱院被烧成一片废墟,我仍不让人修葺么?” 浣纱院被阿四一把火烧了个干净,唯一幸存的便是那棵摇摇欲坠的柳树。残阳映照下,它弓着背,好似垂垂老矣,尽是沧桑颓败。 阿四揉了揉眼睛,总觉得盈满鼻间的烟熏味儿,刺得她眼睛酸疼酸疼。 轩辕彻见阿四不答话,忽然心底荒凉,于是指着那残垣断壁,缓缓道,“这浣纱院就如同你我之过往,一把火下去,便是镶金嵌玉,也回不到从前。既然不能回去,便不回去。” 他双眸闪动,似有万语千言,却终究摇头一笑,道,“阿四,我从不后悔。如果,如果还有一次机会,我轩辕彻依然会这样做!” 寒风呼啸,带起两人的发丝衣带,也带走轩辕彻脸上的无奈与苍凉。他闭了闭眼,朝着阿四缓缓走去。 明明只有几步之远,他却走得那样缓慢又认真。好似步步千斤压顶,又好似处处都有陷阱埋伏。而当他终于站到阿四面前的时候,甚至连手都有些颤抖起来。 他看着阿四那双圆亮的眼睛,一字一句道,“阿四,我忽然庆幸自己曾经辜负于你。如此,他日那宫墙之内,你便永远是最纯粹的你。” 阿四陡然一惊,怔怔盯着近在咫尺的容颜,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却见轩辕彻蓦地旋身过去,背对着自己负手而立。 “为帝王者,审时度势,物尽其用,人尽其才,心宽以容天下,胸广以纳百川!然,这些还远远不够,帝王道术,有道亦有术。于是便又有帝王之道与帝王之术。想常人之不能想,忍常人之不能忍!便是天地崩塌,也要咬紧牙关,去拓出一片疆土!” 阿四默然站在原地,仿佛再一次失忆般,陌生不已地看着那男人的背影。 原来时隔多年,阿彻早已不是当年的阿彻。他的肩背愈发宽阔,身子愈发挺拔,浑身上下全然没有了当年的那一丝孤勇。 他是一国储君,是轩辕国未来的一国之君! 寒风凛冽,衣袂翻飞,轩辕彻蓦然回过身来。 他的双眼莫名有些发红,却又笑得恣意畅快,“阿四,你便看着!看这四海天下,看这江川山河,究竟落入谁人掌中!又究竟是谁,真正笑到了最后!” 风过无痕,落叶无声,轩辕彻这一番话语却好似利剑一般刺进自己的心田。这短短的一刹那,阿四甚至觉得那个曾经的轩辕彻又回来了!又或者,那个曾经的轩辕彻其实从未存在...... 阿四想不通,便也不再去想。 她低头理了理鬓发,疲惫道,“殿下心怀天下,阿四却只是一个阿四而已。她想要的不多,却偏偏是你无法给的。” 话落,寂静无声。 待到寒风再起,轩辕彻哈哈而笑,却撇过脸不肯再看对面的女人。“孤想要的却也不多,如今万事俱备,便只差你手中的一幅画而已。” 阿四闻言喉中一哽,抬眸道,“画可以给殿下,但,用什么来换?” 轩辕彻似是受不住这迎面袭来的狂风,负着手背过身去,才道,“阿四你想要什么?” “阿四想要还外祖一个清白!” “已故帝师封太傅?”轩辕彻说到此处想了想,才道,“若是孤告诉你,关于此事,孤也是一知半解,知之不详,你信是不信?” “殿下曾亲口说此案与那左相府有关,此时又是何出此言?” “封太傅遇害的确与左相府相关。但他为何被牵扯进谋逆一案,,孤三年前就查过。可惜的是,每每查到一丝线索,就会被无端掐断,仿佛有人在暗中窥视,无论是谁,只要稍有异动,便被抹得了无痕迹。” “殿下的意思是......”阿四背后寒毛直竖,口气也跟着沉重起来,“殿下的意思是,阿四的外祖死得果然蹊跷。而且非常有可能,幕后黑手计谋了得,甚至握有重权?” “孤只是觉得此案蹊跷,但究竟凶手是谁,至今查不出什么有价值的线索。” 阿四不信,咄咄逼人道,“难道普天之下,竟还有人胆敢算计你太子殿下,甚至比一国储君还要位高权重?” 轩辕彻淡淡一笑,“京城形势错综复杂,便是那皇宫内院的妇人把戏,也离不开朝堂中人的运筹帷幄。若论真正的位高权重,不是皇帝,更不是孤,乃是上下朝臣,乃是内外形势。” 阿四听得愈发糊涂,苦涩道,“殿下莫不是在告诉阿四,外祖之死便如此算了?”顿了顿,她连连倒退几步,摇头道,“不,我不甘心!若是,若是查不出真相,我便毁了那画!” 轩辕彻闻言一僵,良久方才叹息道,“你......你便是如此,一直未变。也罢,孤愿意再试一试,但丑话在前,无论结果如何,那幅画,归我。” 寒风中,柳树下,有一男一女击掌为誓。 不是金石之盟,不是你侬我侬,只是一场你情我愿的交易。 阴谋阳谋,冰冷彻骨。 仅此而已。 ☆、第92章 明暗交错 轩辕彻踏进书房的时候,苏幕遮正凝神站在一方桌案前。 房门打开又被关上,苏幕遮却好似入了神一般,自顾自地喃喃不停: “笔力遒劲,干净利落,唔,好字啊好字!” 轩辕彻心中好奇,顺势去看,便见那雪白的纸上写着一行大字:三日后,红袖楼,绝命击杀苏幕遮! 再念及之前提到的虓虎将军一事,太子殿下胸口蓦地腾起一股怒气,随之,脸色也越发难看起来。 苏幕遮却犹自不知,一如继往地摇头晃脑,叹赏不已,道,“不料太子殿下不但胸有沟壑,还写得一手好字。这起笔落势,啧啧啧,堪称书法典范,果然不愧为真龙之子啊......” 轩辕彻忍无可忍,沉声道,“苏公子。” “咦,”苏幕遮夸张地惊叫一声,才道,“殿下来得好快啊。” 轩辕彻冷哼一声,回身坐在了红木椅上,要笑不笑道,“孤若是不来,苏公子怕是要将这书房翻一个底朝天了。” “不敢。”苏幕遮躬身一礼,道,“苏某以后还要在殿下跟前讨生活,岂敢放肆?” “哦?”轩辕彻闻言吃惊不已,挑眉道,“却不知苏公子怎生又想通了?” 苏幕遮扬眉一笑,叹气道,“之前的确是苏某太过笃定,幸得殿下点拨,方才幡然醒悟。苏某虽不愿封侯拜相,却也想为这天下,也为殿下尽一丝绵薄之力的。” “好,好,好!”轩辕彻连说三个好字,简直是喜上眉梢。然而,尚来不及敛去笑意,便又猛地僵在原地,冷声道,“听说,苏公子有一面太子令牌?” 苏幕遮面有愧色,端端正正行了一礼,道,“那面令牌虽乃纯金打造,却是个假货。苏某一介平民,怎会有那太子令牌?唉,实在是殿下身份尊贵,苏某若不出此招,恐怕是再也见不到殿下您了。” 轩辕彻想到自己拉拢不成,便派了几批杀手前去,当下也有些尴尬。 却听苏幕遮慢吞吞道,“再者,这太子令牌乃是代代相传,普天之下有且只有一面。想必殿下的令牌定然还在,既然如此,那我苏幕遮怎有那个本事变出一面来呢?” 轩辕彻点头一笑,却又不知想到了什么,蹙眉道,“话虽如此,凡事却也有个万一。便是这太子令牌,也的确不只这一面的。” “嗯?”苏幕遮蓦地抬眸,顿了顿,方道,“殿下,说的是什么?” 轩辕彻闻言一震,笑了笑,“哦,无事,没说什么。”又沉吟半晌,转言道,“上次在红袖楼,你说曾与阿四同床......” 轩辕彻说不下去,苏幕遮却哈哈笑了起来,道,“殿下误会了,那次乃是情况危急,切莫污了阿四姑娘清誉才是。” 轩辕彻舒了口气,却不料苏幕遮紧接着说道,“不过,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苏某的确心仪阿四姑娘久矣。” 轩辕彻面色一白,寒声道,“你明明知道她曾是孤的......难道,不怕孤一怒之下杀了你?” 苏幕遮轻轻一笑,“苏某当然怕死,但苏某却也知道殿下求贤若渴,怎会为了区区一女人,坏了大事呢?尤其,还是在虓虎大将军即将回京的节骨眼上。” 轩辕彻双眸微眯,掩住其中暗光,沉声道,“苏公子这是在威胁孤?” “苏幕遮不敢?”苏幕遮躬身作礼,恭敬道,“苏某既然做了殿下的门客,便要为殿下着想。便如阿四姑娘,她若已经心死,殿下就算想得再多也是无济于事。“ 轩辕彻侧过脸庞,叹息道,“她曾说,眼泪也会结疤......” 苏幕遮嘴角弯起,又立刻垂下,随之叹息道,“万事皆有定律,殿下乃是天命所归,却也自己的爱别离、怨憎会和求不得。” 轩辕彻眼中一烫,停了一停才回眸道,“相识多年,苏兄,你果然知孤甚多。若是你我联手,莫说这轩辕国,便是那南疆与北地,也定如囊中取物。而虓虎将军府,更是不值一提。“ 说到这儿,他又顿了顿,瞥了眼立在跟前的苏幕遮缓缓道,“说来也怪,那刑关原本好好的,为何从梨山回去便一病不起?” “若是担心何将军会因刑关公子之事迁怒,苏某有一计,能解殿下之忧。” 轩辕彻大喜,道,“孤就喜欢与聪明人说话,不知苏兄有何妙法?” 苏幕遮淡淡一笑,胸有成竹道,“殿下心怀天下,此等小事便交给苏某人即可。只需三日,刑关不但能恢复如初,甚至能为殿下跑一趟邕州。” 轩辕彻眼中精光一闪,默了一默,缓缓站起身来道,“若是苏兄能让那虓虎将军府站到孤这一边,莫说封侯拜相,便是......便是阿四......” 苏幕遮低眉垂目,看不清眸中神色,只听得他诺诺道,“多谢殿下,此事不急,倒是潘尚书此人,苏某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讲。” 苏幕遮似有犹豫,道,“兵部尚书潘大人出身将军世家,其身后是潘家军,乃至西北联营,但......” “苏兄有话,不妨直说。” “但今上对兵权甚是敏感,如今英雄迟暮,心中何想更是难以捉摸。此时此景,殿下若是公然亲近潘府,恐怕......” 轩辕彻脸色一凛,只闭了闭眼,便冲着门外吩咐,“来人,将吴语大人请来书房议事!” ...... 苏幕遮被安排在了偏角的西院,里面青松梅林,小屋成排,颇为雅致。 华灯初上,院中内室也燃起了一暖小灯。 灯光柔软温和,将苏幕遮的身影拉得更加修长。只是略有冷风吹来,那影子便随风扭动,有种说不出的诡异。 正在此时,窗棂微微响动。 紧接着,灯光一晃,房中便多了一个人。 此人一身劲装,腰悬利剑,拱手道,“果然如公子所料,何将军请奏回京,却被今上驳回了。” 苏幕遮为自己倒了杯茶,缓缓抿了一口,道,“无妨,如今我们大可借着轩辕彻之手,助得何守正将亲兵带回京都。” “但是公子,即使何将军成功带了亲兵回京,兵力也并不算多。” “苏右,越是紧要关头,越是要冷静自持。”苏幕遮扫了惶急不已的苏右一眼,从怀中取出一面金色令牌。 “叮铛!” 令牌被扔在桌上,然后几个转圈,最后险险停在沿边。 苏右瞧得心头直颤,差一点就要跪下来用手去接,忍了又忍,才道,“公子,这......” 苏幕遮面不改色,连看也不看令牌一眼,道,“将此令拿去给兵部刘侍郎,他知道接下去该如何做。” “是,”苏右领命,郑重其事地双手捧过令牌放进怀里,道,“苏右定当不辱使命!” 苏幕遮点点头,想了想又道,“刑关醒了吗?” “今日一早,苏左便亲自前去安排,算一算时辰,应当是醒了。” “醒了便好,潜在轩辕彻身边的时日不短,邕州之事便交由他亲自去办。” “是!” 虓虎将军府,刑关的确已经醒了。 他正倚在窗边,手握一把沾满鲜血的长刀。长刀背阔锋利,刀尖却插在半颗脑袋之中。 黑发红血,混着白白的脑浆,拖拖曳曳,涂了一地腥气。 刑关连眉头都没皱一下,脚尖一勾又一送。那半颗血淋淋的脑袋便骨碌碌滚了起来,最后堪堪停在一双女人脚前。 都说看一个女人要看手,纵横情场的男人看的却是女人的脚。此时这双脚娇小玲珑,只是随意一瞥,便让人忍不住升起怜爱之意。 这双脚的主人确实很可怜,她发丝凌乱,满面泪痕,蜷缩在墙角颤抖不已。 她惊恐地盯着脚边那团血肉,甚至因为瞧得太过仔细,竟分辨出了那只剩半边的嘴唇,和那滚出眼眶的眼珠。 眼珠早已失去生气,被红和白包裹着落在了桌脚边。但尽管如此,它却依然将死前的惊惧与痛苦留了下来。 却在此时,一只黑皮靴从天而降,一脚踩在了眼珠之上。 “噗”的一声,那惊恐随之爆裂成一滩浓水,化在男人的脚下。 那男人仿佛修罗在世。 他俯下来身来,将阴沉黑浓的影子盖在了女人的脸上,冷声道,“阿朵,你这次,太过分了......” ☆、第93章 殃及鱼池 当东方那第一缕曙光穿透黑暗,光明便随之绽放于天地之间。 阿四瞧着这日阳光甚好,却愈发觉得无聊。想了又想,实在找不出什么事来做,便端着茶壶,又搬了把躺椅,跑到梅林里发起了呆来。 封府满门抄斩,外祖莫名被害,原本将这一切归于朝堂争斗,又或是贼人的栽赃陷害。却不知,千丝万缕,越理越乱,越想越烦。 轩辕彻虽然与自己击掌为誓,但终究不能将希望全部放在他身上。若不是她手中握有画卷,他又尚有一丝丝旧情,自己哪里能如此逍遥自在地呆在梨山别庄里晃悠。 而那太子妃庄瑶,别说什么找她交易,便是人影也是见不到的。回宫回宫,这一回便是好几日,干脆给她来了个杳无音信。看来,光一根簪子远远不够,得再拿出点有分量的东西才行啊...... 想到此处,阿四无声一笑,伸手为自己倒了一杯清茶。 茶水清香,却带了苦涩,划过她的味蕾喉间,最后苦得她忍不住拧起了眉来。 阿四吐了吐舌头,将茶杯放回原位,纳闷道,“苦兮兮的一点都不好喝,怎就会有那么多人喜欢?据传那姓苏的也是,尤其爱茶。” “姓苏的爱茶,却不只爱茶,不知阿四姑娘可有兴趣听听在下其他的乐趣喜好?” 半空忽然落下男人的声音,惊得阿四连忙抬头去看。 只见梅香阵阵,枝条妖娆,苏幕遮身披狐裘,分花而来。 逆光之中,他先是偏头一笑,继而伸手取走了阿四面前的茶杯。 “唉这杯子是我用过的......” 然而尚未来得及说完,苏幕遮双唇一抿,便将剩下的茶水喝了个滴水不漏。 “茶太差,水太凉,总结一句话,果真难喝。”他嫌弃地扫了眼一旁的茶壶,转手将茶杯一放,若有所指道,“茶是好物,但也需因人因地而异。什么样的人,在什么样的地方,喝什么样的茶,得到的是完全不同的感受。” 阿四并非考究之人,今日突发奇想弄杯茶水喝喝,谁知会被苏幕遮撞个正着。他嘴唇一动,便是噼里啪啦一堆,绕得阿四迷迷糊糊。 于是,没甚耐心地问道,“苏公子,你很闲?” 苏幕遮闻言双眉一挑,慢悠悠道,“苏某人见了阿四姑娘,再忙也闲得下来。” 阿四瞧着对面那双亮晶晶的眸子,莫名其妙就想到了奸计得逞的狐狸。再配着那一身雪白的狐裘,她蓦地噗嗤一笑。 苏幕遮原本是有些哀伤的。 啊,也说不上哀伤,便是心头闷闷的,有些委屈,还有些彷徨。 低眉间,却见阿四于暗香之中展颜一笑。刹那间,那笑便如拨开云雾的太阳,照得他胸口暖洋洋的,说不出的舒服自在。 于是,凝香浮动的梅林之中,多智近妖的苏幕遮憨然而立。他低低垂眉,嘴角略微勾起,只将那流转满目的柔软,全数投在了阿四身上。 而那个女人,眉眼弯弯,笑得没心没肺。 潘宁冲过来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这样一番场景。 男人女人,暧昧柔情,瞧得她一声冷笑,大喝道,“好一对狗男女,光天化日之下,竟敢在此偷情,真真不要脸!” 笑声戛然而止,林中二人齐齐一怔,继而不约而同地回过头来。 但见那潘宁依旧一身火红,衬着脸上娇媚,有种道不尽的春风得意。 阿四如今天不怕地不怕,此时被说得浑身不自在,当真也不是吃素的。于是,也是挺了挺腰背,笑嘻嘻道,“怎会呢?再如何,也比不得你潘二小姐自荐枕席,青天白日与人偷情的好。” 潘宁被噎得一口气上不来,小脸憋得火红火红,正要提鞭来打,却被苏幕遮的俊美容颜惊了一惊。太子轩辕彻长得也俊,甚至气度雍容华贵,如今比着这一介白身,竟微微有些失色。 苏幕遮可不管另一个女人的闪神。 他此时正笑意浅浅地看着自家女人,唔,瞧不出这丫头平日里笨笨的,斗起嘴来却相当伶俐。唔,这表情也很好,像只炸了毛的小猫,乖乖的。唔,我家阿四,生起气来也很文雅秀气...... 潘宁到底也是个大家小姐,只是微一闪神便反应了过来,长鞭一横,嗤笑道,“果然是狐狸媚子,专做勾引男人的勾当!” 话落,再没耐心说什么,抬手便是狠狠一鞭。 鞭势狠厉,阿四却早有准备。 只见她一个翻身躲了开去,顺势右脚一勾,盛满水的茶壶便呼啸着砸向对面。 “雕虫小技,且看本小姐如何教训你!” 潘宁出身武将世家,又从小喜刀弄枪,底子可谓相当浑厚。阿四轻功卓然,打斗经验丰富,相比之下却也不算太弱。 如此一来,两个人你来我往好一阵子,已然没分出个胜负来。 这一厢,苏幕遮正看得津津有味。甚至在心中大叹,阿四虽混迹江湖却自有一份优雅镇定。熟料下一瞬,便瞧见她一脚又一脚,茶壶、茶杯、凳子、甚至躺椅都被踹飞了出去...... 呃,苏幕遮听着耳畔乒呤乓啷的响动,又瞧了瞧原本静谧美好的梅林,禁不住僵了一僵。然而这也仅仅是短短一瞬,下一个眨眼的时候,苏幕遮已然面带微笑,朝着那腾挪翻转的身影叹息道,“如狡兔,如飞蝶,唔,我家阿四身姿矫健,乃是巾帼英雄啊。” 话音未落,阿四飞纵间正好落在苏幕遮身侧,随之而来的是一卷携着雷霆之势的长鞭。 长鞭无眼,眼看着就要甩到苏幕遮脸上。 说时迟那时快,阿四将苏幕遮用力一推,又飞快拾起一截树枝往前一挡,自己便飞身跃开。 熟料,那长鞭被半路的树枝一挡,宛如有生命般地转过了脑袋,飞快往苏幕遮扑去。 阿四看得大急,却见苏幕遮百忙之中就地一滚,险险躲过了鞭子。 “潘宁,你不要欺人太甚。打便打,欺负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算个什么本事?” 阿四怒火焚烧,潘宁却忽地放声大叫! “你你你,你个大胆奴才!等本小姐去叫殿下,叫你不得好死!” 潘宁捂住眼睛,转身便逃了个无影无踪。阿四正觉奇怪,便听得身后的苏幕遮淡淡道,“什么叫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苏某人不才,杀只小鸡小鸭,却还是有把子力气的!” 阿四蓦然回首,正要反唇相讥,却惊得目瞪口呆,慌慌张张地回过头去。 苏幕遮原本正在生气,可连续把两个女人吓成这样,他也便觉得有点不对劲了。 此时,冷风忽动,刮得他耳边生疼,两腿凉飕飕。 咦,好奇怪,两腿怎会凉飕飕? 苏幕遮垂头去看,这不看便罢,一看之下,恨不能刨个坑躲进去才好! 只见,他的裤腰带断成两截,阵亡在地。而外裤松松垮垮,被风一刮,便彻底落了下来! ...... 最后的最后,阿四扯下系在发间的飘带往地上一丢,然后逃一般的飞身远去。 而俊逸非凡的苏幕遮苏公子,一边手忙脚乱地系着裤子,一边暗暗发誓定要让姓潘的好看! 风吹花香,阳光万里,待到苏公子再一次走出梅林的时候,他已然恢复了以往的风姿翩然。 衣带翻飞中,苏幕遮若无其事地赏花看景,缓缓踱向住所。 却在此时,有人蓦地大喊一声! “喂喂喂,你的裤子掉了!” ☆、第94章 消失不见 “喂喂喂,你的裤子掉了!” 这一声呼喝,惊得苏幕遮寒毛直竖,顿觉屁、股和大腿都有点凉飕飕。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捂住腰间,垂头去看。 却见,衣物整齐,哪里有半分问题? “说你呢,裤子掉了,快些捡起来!” 苏幕遮闻言循声望去,只见约莫有十几个男人,两两合力地抬着几个木头箱子急步而行。而最后那位小哥,大概是走得太快,竟将半箱子的裤子掉落在了地上。 远远的,苏幕遮瞧得也不是很仔细,却也看得出那裤子虽看上去华丽,质地却是一般。 于是,他好奇地走了过去,问那站在最后的管事之人,“请问这位管事,这些人急急忙忙跑进跑出,不知在忙些什么?” “哦,这些是红袖楼的人。” “红袖楼?”苏幕遮一惊,愈加好奇起来,“红袖楼之人怎会突然来了殿下的行宫?” 那管事腼腆一笑,道,“事实上,红袖楼经常被太子妃叫来梨山别庄唱戏。只不过,这一次不太一样,所以我等相对要谨慎着些。” “哦,这位管事,不知此次如何各不一样法?” “这个,主人之事我等也不甚清楚,便只知太子妃娘娘约了潘府的大小姐来此听戏。尚书府的女儿一个比一个金贵,我等怎敢怠慢,领了差事,谨慎行事而已。” 那管事说完作了一礼,然后匆匆离开。 苏幕遮却望着背影会心一笑,心道,太子妃约潘大小姐来听戏?呵呵,恐怕听戏是假,接人才是真吧?也是,堂堂潘家二千金在太子行宫住了那么多时日,总不能大张旗鼓地跑来说接人吧?更何况,此女早已与太子殿下不干不净,要是一不小心传了什么风声出去,岂不等于在昭告全天下?说潘宁倒贴,辱没了潘家的脸面是小,要是引起了有心人乃至今上的猜忌,怕是太子和潘家都说不清了吧!太子想要兵权,从潘家下手无可厚非,只是这手段啊…… 不过,这轩辕彻其他不说,挑女人的本事却是一流。便是这太子妃,也不是个简单货色。相约听戏,可真是个全了双方颜面的好主意...... 日移云动,夜幕降临。 冬夜的梨山之上冷风呼呼,而别庄深处的院中却灯火通明。 胡声咿呀,戏台高筑,水袖翻飞中,宾客齐聚一堂。 苏幕遮也应邀在列,然而因着男女分屏而坐,他自始至终都未见着阿四的身影。 台上悲欢离合,台下一杯孤酒。苏幕遮虽身在人群,却忽地有些寂寥。他执杯对着明月遥遥一举,于鼎沸人声之中扪下一口。 轩辕彻也在对月而酌。 戏班子的戏,他不感兴趣。 皇宫朝堂,人前人后,他时时听戏看戏,自己也是唱得一手好戏。如此一比,这方台之上的咿咿呀呀,便只能让他觉得索然无味。 太子妃庄瑶见轩辕彻果然无甚兴趣,便抿了一口果子酒,掩下满眼笑意,然后道,“这霸王别姬,柔情、苍凉、霸气样样不缺,却不是臣妾等的最爱。只是此次乃是宁儿特意为了殿下所点,想必殿下定是极喜欢的。” 轩辕彻闻言满脸红光,哈哈一笑道,“甚好,孤甚欢喜!” 一旁的潘大小姐听得捂嘴一笑,嗔怒道,“宁儿这丫头自小调皮捣蛋,从不让人省心,也亏得太子殿下与太子妃娘娘宽厚,才不怪罪她的无礼。” “许夫人此言差矣,”潘大小姐夫家姓许,太子妃庄瑶便尊称一声夫人,只听她道,“宁儿活泼可爱,又天性纯良,不知多招人喜欢。便是这一出霸王别姬,也深得太子殿下的心意。” 许夫人闻言喜上眉梢,举杯一礼道,“多谢太子殿下,太子妃娘娘厚爱。” 接着,双方又是一方恭维与推迟,直到杯中酒尽,放才停下。 轩辕彻乃是男主人,又是一国储君,按理并不需要亲自作陪。但由于时局紧张,他之前又急于求成,将那潘宁给...... 想到此处,他一口灌下杯中烈酒,朝那许夫人礼节性地问候了一声,“此乃家宴,许夫人不必拘束。” 许夫人听得脸儿一红,恭维道,“臣妇多谢殿下,唉,我们宁儿真是个有福的。” 说到这儿,她猛地一顿,环顾了四周,笑着对太子妃道,“宁儿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开席至今已有多时,她却不知跑到了哪里。” 太子妃淡淡一笑,轩辕彻却蹙起了眉尖。 却在此时,台上乐声陡急! 众人眼前一花,便见一条身影如游龙,如惊凤,飘然落在了高台中央。月光与灯光交相辉映,混着寒风,幽幽撒在了一张人脸之上。 那张脸,油墨重彩,眉梢眼角尽是煞气。 “宁儿!” 许夫人与太子妃庄瑶齐齐惊呼,不可思议地盯着台上之人,一时竟有些不知该如何是好。 不错,此人虽是化了浓彩,换了衣装,却也能凭着身段面容,猜出她的名字。 潘宁听到惊呼后却是不动声色,只是柔情似水地远远看了轩辕彻一眼。紧接着,她一个后空翻,腰身跟着一转,手持虎头盘龙戟,耍得虎虎生威! 这几下简单干脆,却又不失力度与风度。刚与柔,快与慢,结合得恰如其分,多之一分太多,少之一分又太少,看得台下众人拍手叫好!就连一直走神的轩辕彻也颇为意外,笑意盈盈地看着台上佳人。 不得不说,此时的潘宁大放光彩,乃是一颗真正的绝世明珠。 自然而然的,曲已终,人未散之前,太子殿下喜不自禁,竟亲自上台引了潘宁下来。紧接着,又是一通赏赐和太子妃娘娘的夸赞。 潘宁娇羞不已,却又忍不住得意洋洋。于是顶着一张油墨重彩的脸庞站了半晌,这才恋恋不舍地回去整理妆容。 苏幕遮独自一人坐在角落,见到此情此景,脸上尽是讽刺。他倒是非常期待阿四的反应,不知那丫头看了这一幕有何感想。 阿四起初的确有些伤感,只是弹指之间,便被太子妃庄瑶吸引了过去。 庄瑶今日着了一件珍珠白的袄裙,领口和袖口都用金线绣了缠枝莲。她的腰间系了一条金色的宽丝带,黑亮的发间却插了一支碧玉簪。 碧玉簪青翠欲滴,瞧得阿四心中大喜。 看来之前猜测的确不错,这玉簪对她很重要!但既然如此,她不是更应该紧张碧玉簪的主人吗? 那么,她又为何敢晾着自己,难道不怕她将此事公之于众,毁了她的所有? 思忖间,太子妃庄瑶似有所感。她突地回过头来,转眸朝她微微一笑,然后又若无其事地侧过脸庞,继续与那许夫人聊天谈地。 不知怎的,庄瑶只是随意的一眼,甚至连那笑容都温温柔柔,毫无攻击力,阿四却被看得有些不舒服。 正当此时,有个小丫鬟神色匆匆地跑了进来。 她甚至来不及行礼,便径直奔到了太子妃身旁低语。也不知道她说了什么,太子庄瑶脸色一白,惊声呼道,“什么,此话当真?!” “奴婢罪该万死!” 那小丫鬟被这一喝,直接跪倒在地,吓得哭出了声来。 这边动静太大,别说阿四,便是那轩辕彻也看到了。 他皱了皱眉,沉声道,“有贵客在此,大呼小叫成何体统?”又转头对庄瑶道,“何事惊扰了爱妃,不妨直说。” 太子妃环顾四下,似有难色,但沉默半晌之后,她咬了咬牙,垂首道,“殿下,宁儿她......” “宁儿?”一旁的许夫人原本只是觉得气氛凝重,此时再听得自家亲妹的名字,便不由得紧张起来,颤声问道,“宁儿如何了?” 庄瑶面容肃穆,强笑着拉过许夫人的手轻拍,又对着浓眉紧锁的轩辕彻道,“莫急,宁儿不知跑去了哪儿,下人们整个行宫都要找遍了都没找着。” “哦,”许夫人笑了笑,心中却砰砰直跳,总觉得发生了些什么,于是道,“宁儿调皮,却并非不知礼数,此时忽然找不到人,还望太子殿下和太子妃娘娘不见怪才是。” “怎会?许夫人莫要担心,还是先去后院歇息一番,待本宫找到了宁儿,便一同前去看你。” 见许夫人欲言又止地点了头,庄瑶与轩辕彻对视一眼,然后拉着她往后院行去。 待到人影不见,轩辕彻才面色难看地叫来了太子太保柳俊,寒声吩咐,“多带些人,给孤一寸寸地找,一定要把潘家的二小姐给孤找出来。”又看了眼台下坐着的众人与台后的戏班子,转眸道,“将此处也围起来,任何人等不得随意走动,违令者,格杀勿论!” “是!” 风吹草木,圆月当空。 作为太子行宫,梨山别庄第一次乱作了一团。燃烧的火把连成一片,通红通红,好似要将拿漫天的星光也遮盖住。火光中,四下都是步履匆匆的带刀侍卫,他们一声不吭,动作却奇快,正沿着精致的小路仔细搜索。 然而,有白便有黑,有明便有暗。 暗影幢幢中,有人拖着沉重的麻袋,一声不吭地隐在暗处。 待到确认无人靠近,便取出一把雪亮崭新的锄头,快手快脚地挖起了坑来。 一下,又一下,锄头砸在泥地之上的声音闷闷的,伴着沙沙的风声,有种说不出道不明的诡异…… ☆、第95章 风雨欲来 寒风凛冽,圆月高悬,官道上迎来一匹快马。 马儿毛色亮丽,动作矫健,一看便是匹好马。 马上之人却真真不咋地,若不是能借着月色看清那张俊秀的面容,任谁见了都会以为是乞丐偷了人家的骏马在跑路。 官道上有人披星戴月的赶路,却也有人坐在路边燃着火堆。 火堆上支着铁架,铁架上又吊着个大锅子。那锅子乌漆墨黑脏兮兮,却咕嘟咕嘟冒着欢快的泡泡。火堆旁那人戴了顶破破烂烂的斗笠,斗笠如小鸡食米,一点又一点,昭示着主人马上就要睡死过去。 此时,骏马嘶鸣,双蹄一抬,竟蓦地停在了火堆边。 马上之人轻轻跃下,也不去拴马,放了它在一旁自在吃草,自己却一屁、股坐在了锅子边上。 他也不打个招呼,甚至连手也不洗,抓起筷子,便要去夹吃食。 可惜,筷子才到一半,便被另一双筷子生生架住。 “我说,路边的野花不要采,路边的野食也是吃不得的,若是吃下去一命呜呼,我天眼可是赔不起的。” 话音落,斗笠被一把摘下,露出了一张笑嘻嘻的脸。 天眼很开心,将整整齐齐的八颗雪白牙齿都露出来晒月光。却听对面之人嗤笑一声,道,“废话这么多,你刚才怎么没一瞌睡掉进火堆里烧死?好了好了,吃完赶紧赶路!” 天眼无奈,唉声叹气道,“我说刑关,你都已经是虓虎将军府的三公子了,怎还忒的小气,好歹带壶酒来。你明明知道,若没有酒,我是吃什么都吃不饱的!” “喝不死你,”刑关面无表情,左手却从腰间解下一个酒壶,看也不看地扔了过去,“拿着!” 天眼哈哈大笑,抱着酒壶猛吸一口,道,“还没开,便能闻出是好酒!好兄弟,果然够意思!” 刑关摇头一笑,道,“快点吧,若是完不成任务,别说你我,便是崔判官也吃不了好果子。” 天眼瞧着面容憔悴的刑关,叹气道,“英雄难过美人关,你啊,好自为之吧。” 刑关闻言手中动作一顿,道,“放心吧,我一个浪人杀手,的确是配不上她的。会放下,给我点时间吧。” 天眼有点懵,道,“你在说谁?” 刑关莫名其妙,“你不是在说阿四么?” “我在说阿朵啊,”天眼看怪物一般地看着刑关,语重心长道,“你别告诉我还没想通啊,从知道苏公子便是先生那一刻起,你便没机会了,懂么?倒是那个阿朵怎么回事?这就是一条毒虫,一不如意就会咬你一口,你这次还没被她折腾够是不是!” “多话!”刑关干脆不吃了,将筷子一丢,起身便去牵马。 天眼气得直哆嗦,恨恨道,“不就是睡过一次嘛,有什么了不得的?你可别死脑子,非要来那套从一而终,负责到底!唉,我说你听到没有,那是你老爹犯的错,跟你毛关系没有,你犯个什么傻......” 话未说完,刑关早已翻身上马,扬鞭而去。 天眼气得大骂,却只得来远远一句叮嘱,“尽早回京,阿四危险。” 天眼这下气笑了,骂骂咧咧道,“阿四危险个屁,再危险有先生在旁边盯着,你以为她还是以前那个阿四不成?笨蛋笨蛋!” 话虽如此,他却也不敢怠慢,转身翻上马背,追着刑关的身影急急赶去。 阿四的确不需要担心什么,因为那潘宁是死是活,与自己毫无关系。 但她还是很不高兴,半夜三更不让人回房睡觉也就罢了,还把人围在院子中央。若不是轩辕彻黑着脸坐在高处没动,她恐怕早就溜回去休息了。 偏偏苏幕遮苏公子很是高兴,他甚至兴趣盎然地挪到了阿四身边。 “阿四你喜不喜欢白色,红色呢,或者是绿色?” 阿四被问得有些摸不着头脑,却见人家苏公子好似并不需要自己的意见。因为下一瞬,他便理所当然地说,“其实我觉得这些都不好,你还是适合青、色。青色生机勃勃,又有股韧性,咦,说的可不就是你?” 阿四连连打着哈欠,正想问他怎么忽然问起这个,便见苏公子笑眯眯从怀里掏出一大捧飘带。 阿四仔细一看,红的绿的白的紫的,真是应有尽有。 苏幕遮欢天喜地地等着表扬,却见对方默不作声,瞬间便有些紧张起来。于是,想也不想,他急忙一把将所有飘带抓回来,又手忙脚乱地全数塞回了怀里。然后撇过脑袋,道,“罢了,这些都不好看,待我再寻个特别的给你。” 阿四本想说,这些都挺好看,随便来几条就好。正想伸手呢,人家却把东西全要回去了,哼,小气鬼! 于是,她更不高兴了,也撇过脑袋不再说话。 却在这时,太子太保柳俊匆匆赶到。 “殿下,整个行宫全部搜过,连后山都去找过了,没有找到潘二小姐。” 轩辕彻今日一身黑色缎袍,金色绣成的蛟龙怒目腾飞,一如他此时的心情。只见他纹丝不动,脸色却越来越难看,道,“行宫的每个角角落落都搜过了?” “搜过了,”说到这儿,柳俊一顿,斟酌道,“但有一处未搜。” “哪处未搜,为何不搜?” 柳俊道,“那里一直是殿下您的寝宫,后来阿四姑娘无处可住,殿下便将寝宫让了出来。” 柳俊回话的声音并不低,阿四坐在远处,却也听个一清二楚。潘宁不见了关她什么关系,难道自己无聊,把她绑了关自己屋里玩儿么? 她抬眸去看轩辕彻,只见他只是略微抬了抬眉,连看也不看自己一眼,便道,“带上所有人,一起去寝宫。” 于是,深更半夜,一群人浩浩荡荡地到了寝宫门外。 他们到的时候,太子妃和许夫人已经站在了门口。 许夫人眼眶通红,显是已经哭过。而太子妃满脸愧色,暗中朝轩辕彻摇了摇头。 轩辕彻无奈,上前轻声道,“宁儿忽然失踪不见,孤与太子妃都很担心。许夫人也切勿太过着急,兴许过一会儿便找到了。” 许夫人声音哽咽,道,“臣妇已经听人说了,道这寝宫住的是个女子,请殿下为宁儿做主啊!“ 言罢,便扑在地上嚎啕大哭,任是谁去拉都没有用。 轩辕彻无法,便只得道,“许夫人莫急,待孤命人搜过一遍再做定论。” 可惜的是,一群侍卫进去将寝宫翻了个底朝天,依旧连个人影也没有。那许夫人见状惨呼一声“宁儿”,差一点又要晕死过去。 紧接着,潘宁随身的几个小丫鬟,也跟着放声大哭起来。 轩辕彻被哭得脑仁疼,按了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道,“潘二小姐回来换装,可有人跟着?” “奴......奴婢桂香,叩见太子殿下。桂香一开始是跟着的,可是后来,小姐嫌奴婢走得太慢,便不要奴婢跟了。但是奴婢记得很清楚,辞别了殿下和娘娘,小姐去了戏班后台。” 话音落,一众人都把目光投在了安静站在角落的戏班子身上。 戏班子领头的是个年轻女子,虽然长得歪瓜裂枣,气度却是不错的。即使是当今太子等一众人盯着看,她也依旧临危不惧,镇定自若道,“潘二小姐的确来过后台,还来过两次。第一次只是因为上场需要,路过后台而已。因为,她来之前便上好了妆,连衣服头饰都是自己准备的。而第二次来的时候,是散场。潘二小姐将台上用过的兵器还了回来,然后就走了。她甚至没有说过任何一句话,所以......” 说话的当然是金大班金四娘,原本以为来趟梨山别庄,好歹能与阿四说上几句话。熟料,无缘无故的,竟被拖进了一滩浑水。 阿四此刻也觉得有些不太对劲,但凭着自己的脑子,也实在想不出来会发生什么。她看了眼投来关心的金四娘,最后把目光落到了身边的苏幕遮身上。 苏幕遮正神色肃然地思量着什么,见状朝着阿四柔柔一笑。 无端的,阿四心中腾起一股暖流。她回之微微一笑,然后安静地注视场中变化。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且看你们能搞出什么花样来! 此时轩辕彻已将潘宁的贴身侍女亲自盘问了一遍,可惜并未发现什么异常。于是,他回转过来继续问金四娘,道,“你们可曾看见潘二小姐出了后台,往哪个方向去了?” 金四娘听后微微一顿,看了眼阿四,道,“红袖楼有位旦角,看到潘二小姐妆也未卸,便匆匆往北面走去。” “北面?中院的北面便只有这寝宫,那岂不是说......”那叫桂香的小丫鬟忍不住叫了出来,甚至一下子跪在地上,膝行到轩辕彻面前道,“殿下,小姐对您一片痴心,您一定要为小姐做主啊!” 轩辕彻面色铁青,道,“这寝宫并没有人在,宁儿来这里作甚,莫不是走错了路,后来又自己回了住所?” “不会的,”桂香低声哭泣,“奴婢在客院等了小姐许久,她根本就没有回去过。”说到这儿,她突地停了下来,道,“而且,小姐,小姐她......” 许夫人早已哭成了泪人,闻言带着哭腔骂道,“贱婢,还想瞒什么,还不老老实实把知道的都说出来!” 桂香一惊,赶忙垂下头来,瑟瑟发抖地说道,“小姐虽然脾气直爽容易得罪人,但从来不跟人打架的。但,但今日,小姐与......与阿四姑娘打了起来!” “嗡!” 阿四脑中发晕,倒吸了一口凉气,暗暗道: 来了! ☆、第96章 一口箱子 “是你,肯定是你?!” 许夫人声色俱厉,若不是旁人扶着,怕是要扑打过来。“你到底把我们宁儿藏哪去了?” 阿四很无奈,眼瞅着那暗暗垂泪的小丫鬟,还有这鬼哭狼嚎的许夫人,真不知说什么是好。但是,全场这么多双眼睛,更有那笑眯眯的太子妃在,不解释一下怎么行? “这位夫人,阿四理解您担忧潘二小姐的心情,但我一个弱女子,无缘无故藏了她有何好处?没有任何好处的事情,我冒着得罪权贵的风险是为了什么?” 许夫人被这番话噎住,阿四却连礼也不行一个,不卑不亢道,“再一个,你们的潘二小姐消失之时,我明明和你们一样,好端端地坐在台下看戏,哪里来那个时间去藏人?” 许夫人原本就又惊又怕,再加上哭得呼天抢地,早已精神不济。此时被阿四一番抢白,一时竟接不上口。倒是那叫作桂香的丫鬟,哽咽着回道,“阿四姑娘息怒,我家小姐爱玩爱闹,虽然抽着鞭子跟您打了一架,但真的没有什么坏心眼......况且,您说您一直在戏台下看戏......” 言谈间,她暗暗瞄了几眼许夫人。 这许夫人反应倒也快,下一瞬便昂首扫了几眼周边众人,怒道,“说得不错,你说自己一直在戏台下,可有人给你作证?” 话音一落,一众人你看我,我看你,最后纷纷垂下脑袋不说话。 一个是有权有势的尚书千金,一个是来历不明的孤女。这孤女之前倒也得了太子殿下的青眼,却不料没多久便被丢在一边不闻不问,换成谁,都该明白自己站在哪一边吧? 阿四被这一幕惊得目瞪口呆,明明就在刚才,那几个小丫鬟还笑嘻嘻地给自己换过杯盏,怎就...... 她着急,苏幕遮更急!男女分屏而坐,他根本看不到女客那边的情况,若要作证,恐怕就只有...... 于是,他将希冀的目光,投向那高高在座的太子殿下——轩辕彻。 轩辕彻似乎也很为难,神色古怪地瞧了眼阿四,便僵硬地撇过脸去不再说话。直到看到苏幕遮的暗示,才蹙起眉尖想了想,朝太子妃庄瑶递了个眼色。 太子妃见状勉强一笑,抚了抚鬓边道,“哦,若说阿四姑娘,本宫倒是见到了的。只是阿四姑娘坐得比较偏,正巧又是个角落,恐怕没几个人注意到吧。” 话落,适才不吭声的几个丫鬟才附和道,“娘娘说的是,奴婢们也看到了,一时竟没想起来。” 阿四见此又好气又好笑,正要松口气,却听有人突然道,“娘娘如此一说,奴婢倒想起来了。” 众人循声去看,见说话的不是别人,却是太子妃身边近侍静怡。 静怡乃是有品阶的女官,见状也不慌乱,反而朝着太子和太子行了一礼,才缓缓道,“奴婢突然想起来,潘二小姐离开之后不久,阿四姑娘的确也离开了一会儿,只是去了哪里......” 她说到这儿便停了下来,静静地站在原地不动了。 许夫人听后差点又要哭叫起来,忍了又忍才呜咽道,“宁儿一走,你也跟着走。宁儿明明是跑来了你住的地方,结果你回去了,她却不见了人影,你,你倒是说说看你去了哪里?!” 此时别说那群丫鬟小厮,连金四娘等也齐齐看向阿四。 阿四脸都红了,也不知是气的,还是羞的,咬唇道,“人有三急,不可以?” “当然可以,有谁可以给你作证?”许夫人咄咄逼人,阿四只觉得胸口都要炸了,气得不知如何是好。 正当此时,有人轻声一笑。 那笑,犹如温玉落入冰水,清朗柔和,令闻者随之一震,皆是情不自禁地循声去瞧。 只见月光下,星辉中,那位狐裘披身的男子俊逸非凡。只是一个浅笑,竟有说不出道不明的风流,而他却犹似不知,只是满眼流光地看着阿四。 许夫人也看得呆了一呆,转瞬醒过来后红着脸道,“这位......公子,不知是哪位?” 苏幕遮行了一礼,客气道,“在下山间野人,姓苏名幕遮,见过夫人。” “苏幕遮?”许夫人闻言大惊,道,“鲁南苏公子,苏幕遮?” “苏某一介白身,陋名不足挂齿。” “苏公子谦虚了,”许夫人一脸仰慕地行了一礼,又看了看一边的太子和太子妃,才道,“却不知,苏公子适才为何而笑?” “是苏某无状了,夫人恕罪。只是,当下这情况,我们是不是应该尽快找到潘二小姐才是?” 许夫人点点头,回道,“的确如此,但若是这女人不说,我们又如何找到宁儿呢?” 苏幕遮又是一笑,道,“苏某说句直白点的,潘二小姐身负武艺,寻常人想要将她拘起来,怕也不太容易。而阿四姑娘,上午她们二人才斗过一场。”说到此处,他不知想到了什么,顿了顿才道,“苏某那时便在当场,她们二人打了个平分秋色。所以,别说将潘二小姐藏起来,便是将她制住,光凭阿四姑娘一人也是不太可能的。” “这......” 许夫人一想的确言之有理,犹疑道,“既然如此,不知苏公子可否帮我们找到宁儿,宁儿她......”说着,眼眶一红,又忍不住哭了起来。 轩辕彻见状叹了口气,朝苏幕遮笑道,“素闻苏公子谋略第一,不知可否出手相助,解了孤这燃眉之急。” 苏幕遮却瞧了眼气呼呼的阿四,暗暗摇了摇头,拱手道,“能为太子殿下效劳,苏某的荣幸。” 轩辕彻闻言喜形于色。 许夫人更是拉着太子妃,偷偷抹干了眼泪,道,“不知苏公子,可有什么办法?” “办法却是没有的,”苏幕遮淡淡一笑,道,“不过,凡事都有蛛丝马迹可循,找到了藤去摸瓜,便方便很多。” 话落,他转身指了指那丫鬟桂香,道,“你刚才说,潘二小姐本是要回去整理妆容,最后却先去了戏台后台?” 桂香早已止了眼泪,恭敬道,“回公子的话,的确如此。” 苏幕遮眸光一转,道,“得了殿下与娘娘的赏,不是应该尽快回去换洗,怎就先去了后台?” 金四娘听到此处,再次道,“潘二小姐将台上用过的兵器放回了原处,然后就离开了。” “不不不,”苏幕遮拧眉摇头,低声道,“肯定不仅仅是放兵器。” 这次,连太子妃也忍不住道,“那,苏公子以为宁儿还要去后台做什么?” 苏幕遮看了眼好奇不已的众人,缓缓道,“这个嘛,苏某得先去后台看看方能知晓。” 于是,夜半之时,一众人都毫无睡意,各怀心思地赶到了唱戏的后台。 后台挂满了戏服与道具,梳妆台上更是乱成一片。苏幕遮径直走到其中一架梳妆台前,问道,“这是?” 金四娘连忙道,“这是为潘二小姐准备的梳妆台。” “那为何干净整洁,似乎没人用过?” “这个,”金四娘也一脸奇怪地回道,“潘二小姐许是觉得后台脏乱,来的时候便已经自己画了好妆容,连衣服都是自己准备的。” “哦?”苏幕遮抬了抬眉,眸中暗光一闪,沉声道,“如此说来,潘二小姐来和走的时候,都是画着妆容,穿着戏服的?” “的确。” 苏幕遮若有所思,顾不上身旁许夫人、太子妃人等的盘问,又停在了一堆箱子旁边。箱子一个挨着一个摆得很整齐,里面尽是些衣物用具。 他环顾了下四周,最后指了指中间一处,道,“此处怎么是空的,原先放了什么?” 金四娘看了眼那空处,正好是一个箱子的大小。于是,转身问了身边之人,才回身道,“此处原本放了一只木箱子。” 苏幕遮再次环顾了四下,道,“那么,那只箱子呢?” “箱子,被抬回了潘二小姐的院子。” 此言一出,场中众人都是精神一震。轩辕彻沉声道,“箱子怎会被抬去潘二小姐的院子?” 此时,金四娘身侧一老人颤颤巍巍地上前一步,轻声道,“回殿下,这箱子原本就是潘二小姐差人抬到我们后台的。后来唱完了戏,她回来还武器,同时交待了我们帮她把箱子再抬回去。” 苏幕遮与轩辕彻对视一眼,继而问那桂香,道,“真有此事?你家小姐为何将箱子送过来,又抬回去?” 桂香躬身一礼,回道,“确有此事,小姐原本准备了服饰去后台装扮,后来怕有外人吵闹,又想给殿下一个惊喜,便自行装扮了。至于这箱子,恐怕是觉得无甚用处,便吩咐他们帮忙抬回去的。” 苏幕遮仔细看了几眼桂香,点点头,又道,“你在潘二小姐身边服侍多久了?” “回公子,奴婢跟在小姐身边五年了。” “唔,不错。”苏幕遮点点头,转而回身朝轩辕彻一礼,道,“殿下,苏某还需要去潘二小姐暂住的客院一探,恳请殿下恩准。” 轩辕彻含笑看了看太子妃,道,“准!” 当一众人浩浩荡荡进了潘宁暂住的院子,时间已经过了子时。别说那许夫人和太子妃,便是阿四也是哈欠连天,困得受不住。迷糊间,有人蓦地撞了她一下。非常时期,惊得阿四寒毛直竖。可是待她回眸去看,却并没有发现异常。她甚至谨慎地检查了一遍,却发现浑身上下分文不少,甚是奇怪...... 她在那边一惊一乍,苏幕遮这边也忙得不不亦乐乎。他两眼炯炯有神,先是将整个院落排查了一遍,最后才领着众人停在了那口木箱子边上。 木箱子被放在了卧房,梳妆台的边上,不知为何呈打开状。箱子里是五彩缤纷的戏裤,胡乱地堆在一起。 苏幕遮只是看了一眼,便想起了白日里那件事。两个男人抬着木箱子,却莫名掉了几条裤子出来。他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裤腰带。确认毫无异常,才掩饰般地咳了咳,然后蹲下身去检查。 令人失望的是,箱子毫无异常,除了裤子,便还是裤子。 苏幕遮摇摇头站起了身,正要走开,却发现箱子的一个角上竟沾了些泥。他心头一跳,用手指碰了碰,暗道:泥,新泥? 房中的众人原本疲惫不已,见苏幕遮猛然间面目肃然,也跟着紧张起来。 轩辕彻道,“苏公子,可是发现了什么?” 苏幕遮沉默了半晌,忽然问那丫鬟桂香,“潘二小姐的房间,多久打扫一次?” 桂香莫名其妙,但还是认真道,“回公子,一日两次,若有例外便要随时清扫。” “这就怪了,”苏幕遮眉间微蹙,又转眸问道,“这个房间,今日有哪些人进来过?” 桂香首先道,“回公子,小姐的卧房需及时清扫打理,桂香与桂花、凝香、梅兰都时常进入。” “没有其他人了?”苏幕遮此时已然站起了身来,一脸沉重地扫向房中众人。 许夫人见状擦了擦泪痕,对着轩辕彻道,“殿下,臣妇之前担忧家妹,硬拉着太子妃娘娘进来看过,这箱子,也是臣妇无意打开的。” 言罢,场中便静了下来,连苏幕遮都眯着眼睛看向许夫人。 太子妃见状咳了一声,轻声慢语道,“许夫人所言属实,当时还有柳大人陪行在侧。” 话落,轩辕彻也朝许夫人安慰般笑了笑,“许夫人心忧宁儿,人之常情。”又回首望向苏幕遮道,“不知苏公子所言何意?” 苏幕遮并不答话,而是借着昏黄的灯光,看向场中数人。 半晌,他才缓缓开口,“如此说来,进过此房间的,有桂香等侍女,太子妃娘娘,许夫人,还有,”顿了一顿,接道,“还有,太子太保柳大人?” 轩辕彻听到此处脸色一变,道,“苏公子,此言何意?” 此时夜风忽来,吹得烛光一晃,将苏幕遮完全掩进了黑暗里。 恍然中,听得他幽幽道,“无甚,只是这箱子里,味道有些古怪......” ☆、第97章 意料之外 冬月映帘笼,悬光入厅堂。 铜壶滴漏嘀嗒轻响,时间,过得非常慢。 阿四偷偷瞄了眼神色严肃的一众人,忍不住捂嘴打了个哈欠。 太子妃兴师动众,又是请戏班子,又是请潘家大女儿许夫人,为的便是能将潘宁大大方方地送回去。结果几个眨眼,人没送回去,还莫名其妙地失踪了。 这下可好,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急得行宫上下人心惶惶,连着太子和太子妃都强打起精神,亲自连夜追查。而作为潘宁亲姐的许夫人,更是哭得两眼肿成了核桃儿。 全场最淡定从容的,恐怕要数苏幕遮了。 这厮领着一众人东走西晃,又是看戏台,又是查箱子,最后更是兜兜转转回到了寝宫。紧接着,袖子一撸,亲自带人围着寝宫溜达了不下两遍。 待他再次回到厅堂的时候,一众人早已濒临崩溃的边缘。正要问一问有无新进展,却见这位苏幕遮苏公子,优雅伸出了沾着泥的手,“唔,有点脏......” ...... 于是,金盆洗手玉碗漱口,苏幕遮甚至还慢条斯理地抿了两杯龙井。阿四见这厮舒服得眯起了眼睛,真是佩服地五体投地。 太子殿下轩辕彻却没有如此好的耐心,见状轻咳一声,道,“苏公子,不知可否有新的线索?” 话落,连着阿四在内的所有人,都将目光放在了苏幕遮身上。 苏幕遮也不慌,不急不缓地放下手中茶杯,行了一礼,才道,“回禀殿下,有一些进展,但最终结果,还需等到场外各位大人排查完毕,才能再做定论。” 轩辕彻闻言微微点头,许夫人却是忍耐不住,急切道,“苏公子既然说那箱子颇有古怪,为何不将那木箱抬来再做详查,反而跑回寝宫里来呢?” 这问题问得好,连阿四都跟着瞪圆了眼睛,坐等苏幕遮如何回答。 却见苏幕遮勾唇一笑,缓缓道,“夫人莫急,容苏某再喝口茶解个渴,然后为各位慢慢道来。” 说完,他也不待其他人回应,自顾自地倒水沏茶,最后饮完一杯,才舒了口气道,“唔,殿下所赐果真好茶,回味甘甜,清香扑鼻,总算将苏某鼻尖那股怪味儿给压了下去。” “怪味,哪里来的怪味,本宫怎未闻到?” 苏幕遮朝太子妃躬身一礼,道,“回娘娘,并非这寝宫有何怪味,而是适才那口放在客院的木箱子。” 太子妃庄瑶疑惑不已,许夫人更是摸不着头脑,“那口箱子,仅是放了些戏服而已,除了樟木的味道,哪里来什么怪味?” “樟木味道甚浓,娘娘与许夫人又因身份尊贵离得较远,闻不出来,也在情理之中。” 轩辕彻听到此处也是好奇不已,问道,“不知是何味道如此古怪,竟然苏公子如此挂心?” 苏幕遮闻言眉头一拧,神色蓦地严肃了起来,好似适才淡然微笑并非他本人一般。 他说,“那口箱子,有股腐臭!” 话音一落,厅堂之中倏地静了下来,个个都毛骨悚然地站在原处。那许夫人更是倒退几步,惊呼道,“腐......腐臭?!” “是,腐臭,很淡很淡,却绝不会错。” 许夫人猛地泪水连连,哆嗦着唇瓣半天,磕磕绊绊道,“那箱子,难道是......难道是......” 苏幕遮此次很干脆,斩钉截铁地回道,“那箱子,定是装了尸体,或许是牲畜,或许......是人......” 厅堂再次一静,阿四甚至能听到齐齐倒吸冷气的声响。 半晌,还是太子轩辕彻斟酌道,“苏公子的意思,莫不是宁儿她......” 苏幕遮摇摇头,若有所思道,“殿下莫要忘了,箱子被抬去客院的同时,有人亲眼看到潘二小姐孤身一人往这寝宫赶来。” 轩辕彻又道,“既然如此,那口箱子乃是重要证物,苏公子为何弃而舍之?” 苏幕遮闻言先是停了一停,扫了眼场中各人神色,才道,“木箱子之上的破绽既有所查,便无甚大用。更何况,那味道风吹便散,过不了多久定是消失不见。苏某更在意的是,潘二小姐离开戏台后台,便径直来了这寝宫,然后就此人间蒸发,再也不见了踪影。” 许夫人声音哽咽,颤抖道,“苏公子,这是何意?” “意思就是,潘二小姐特意嘱咐戏班伙计将箱子送回,本人却独自来了寝宫。如此,这里便有两个关键点,一是这箱子对她至关重要,甚至比她卸妆后去见殿下更重要;二是这寝宫有她必须要见的人,或者必须要做的事。而这人或事,甚至比那口箱子更重要。” “不可能,”许夫人脸色苍白,此时也顾不上什么忌讳,语带哭腔道,“宁儿倾心殿下久矣,在她心中,恐怕连父亲母亲都不能与殿下比肩。所以,哪里来什么更重要的事情?” 苏幕遮眸光一暗,直直盯着许夫人,一字一句道,“哦?那么,如果此人根本就不是潘二小姐本人呢?” 此言一出,一众人背后汗毛直竖,许夫人更是惊得瞪圆了双眼,嗤笑一声道,“简直荒谬,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其他人不提,我潘玉怎可能连家妹都认不出来?” 苏幕遮闻言认真点了点头,笑道,“倒也是,那么还有一种可能。” “什么?” “潘二小姐的确有非来寝宫不可的理由。” 轩辕彻听后眉头一挑,环顾了一番寝宫厅堂,道,“所以,此处才是整个事件的关键所在?” 苏幕遮微笑点头,道,“越是关键所在,越是容易找出更多的蛛丝马迹。” “但是,孤已经将这寝宫搜了好几遍,并未有何异常。” “殿下莫急,过不了多时,行宫护卫必有所获。”苏幕遮胸有成竹,道,“不过在此之前,苏某要给各位看一样东西。” 众人大惑不解,一个个伸长了脖子翘首以待,却见苏幕遮慢慢踱到了适才洗手的地方。 他将那擦过手的白布拿起,摊开,然后摆在正中的桌上,道,“各位请看。” 阿四随着众人一同去看,便见那雪白的布上沾了泥,还染上了些花花绿绿的颜色。 这颜色,哪来的? 思忖间,只听苏幕遮气定神闲道,“诸位恐怕会觉得这颜色眼熟,却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吧?” 他见一众人齐齐点头,笑了笑,才道,“此乃油彩,时常被用于戏子妆容。而潘二小姐在失踪前,便是油墨重彩,满脸都是这些颜色。” “啊!” 众人齐声惊呼,纷纷点头。 却不料,尚未回过神来,便听有人遽然尖叫道,“是你!” 这下,连苏幕遮也被吓了一跳!他浑身一震,随之循声去看。却见那潘宁的贴身丫鬟桂香,正捂着双唇,泪流满面地指着阿四! 阿四莫名其妙,正待相问,桂香竟噗通一声跪在了自己面前! 她哭声凄厉,悲痛道,“阿四姑娘,奴婢求求您,求您放了我家小姐吧!” 阿四勃然色变,沉着脸道,“你此言何意?” 场中众人其实也有点满头雾水,苏幕遮却在此时突地心悸,无端有种不好的预感。 似乎是为了印证他的猜测,桂香嫩白的手指颤颤巍巍地指向阿四身后。而苏幕遮定睛一看,暗叫一声不妙! 但见,阿四那青色的衣裙下摆,不知何时多了一抹多彩相间的颜色,竟与那白布的油彩一模一样! 甚至没有给阿四辩白的机会,太子妃庄瑶拍案而起,怒喝道,“来人啊,给本宫拿下!” “且慢!” 出声喝止的是首座之上的轩辕彻,以及脸色黑沉的苏幕遮。 轩辕彻见话落之后,厅堂中人神色诧异,便只能朝着苏幕遮勉强一笑,道,“此事既然交给苏公子,便劳你负责到底了。” 太子妃见状先是安抚地拍了拍许夫人,才道,“殿下,话虽如此,但阿四姑娘嫌疑颇大,是不是......是不是先看管起来为妙?” 苏幕遮与轩辕彻对视一眼,正要回话,却听门外有人冲了进来,急急道,“禀告殿下,有发现!” 苏幕遮闻言喜形于色,躬身行礼道,“殿下,娘娘,请再给苏某一点时间,天亮之前,必当还诸位一个真相!” 太子妃见此为难地看了眼许夫人和阿四,又连连使了几个眼色给轩辕彻,道,“这......” 轩辕彻却似毫无所觉,一边站起身来往外走,一边坦荡道,“即便阿四真与此事有关,此时也是逃不了的。既然如此,各位不妨随孤一同去外头走一走。枯坐半晌,吹一吹夜风,想必能清醒一些。” 太子妃面色微变,转瞬却又恢复自然,淡淡笑着往外走去。 而苏幕遮则是先安慰地看了眼阿四,这才紧追着众人脚步飞奔而出。 不多时,包括阿四在内的所有人,都立在了一棵不知年岁的老树下。 老树的枝干佝偻,其上缠着枯萎的藤蔓。岁月夺去了它周身的光泽,只剩那灰黑色茧皮包裹着垂垂老矣的身躯。而顺着那满是沧桑的树纹向下望去,一方四季常青的灌木草丛,正长得郁郁葱葱。 灌木丛下,泥土松软湿润,与周边干涸的土地截然不同。 苏幕遮脸上总算浮现出了笑意,他指了指周边站着的护卫,道,“挖!” 砰!砰!砰! 几个大汉轮流翻掘,才没几下而已,苏幕遮便猛地大喊一声,“停!” 言罢,他倏地抢过一把锄头,亲自上前,然后轻轻刨开松土。 泥土滑落,渐渐地,露出了那物原本的模样。 围在周边的众人一看之下,皆是骇然色变! 只见,月光下,泥土中,一只森森白手从地下伸出。它五指猛力张开,好似用尽生命,想要从地下爬出来一般...... ☆、第98章 你是凶手 东方未白,长夜未央。 梨山别庄太子寝宫之外,立着一棵歪脖子老树。 那老树下,泥地中,却横躺着一个女人。 女人身着厚重肥大的戏袍,两眼紧闭,气息全无,显是已经死去多时。 这,是一具女尸! 夜半天寒,女尸晦气,苏幕遮苏公子却两眼绿光,如获至宝般地蹲在一旁细细查看。从衣装到发饰,甚至连头发丝儿他都不肯放过。 与之沉静相反的,是他身后那一票哭天抢地的女人。 许夫人昏死过去又哭醒过来,衬着一群泪流不止的小丫鬟,哭喊声可谓是撕心裂肺,异常心酸。就连一旁的太子妃庄瑶,也似禁不住悲痛,泪眼朦胧地软倒在太子怀里。 于是,太子轩辕彻一面温柔软语,一面忙着调遣人手安排案件事宜。 正在此时,小丫鬟桂香似发疯一般地扑到了阿四脚下! “你好狠的心,我家小姐只是与你争吵几句,你竟然!你竟然......” 此言一出,四周众人神色各异,但都在一瞬间将目光落在了阿四的脸上。 阿四扫了眼四周众人,又看着趴在自己脚边,狠命拽着自己衣角的小丫鬟,冷冷一笑,道,“你这丫鬟才好狠毒的心思,你家小姐莫名惨死,你不仔细回忆她今日所作所为,也不好生准备后事,倒跑来咬我?” 话音才落,许夫人哑着嗓子叫道,“哪里来的贱婢,谁准许你喝斥别家的奴才?宁儿原本好端端的,怎就突然与你打架,为何下了戏台就匆匆跑到你暂住的地方来,你又如何解释半路离席?最重要的是,你口口声声说自己一直并未见过宁儿,身上却沾了宁儿脸上的油彩!” 她抹了抹脸上的泪珠,咬牙切齿道,“贱人,本夫人劝你从实招来,否则,有的是法子让你知道什么是代价!” 太子妃此时已然抹着眼泪走到了许夫人身侧,软声道,“许夫人节哀,宁儿在太子行宫出了事,太子与本宫必当还她一个公道。” 说完,她转眸朝轩辕彻递了个眼色。轩辕彻见到后先是用余光扫了眼阿四,略一迟疑后,悲愤沉痛道,“宁儿聪慧可爱,竟不知哪个狠心的贼子,将她......许夫人放心,孤定会给你,给潘尚书一个交代!” 阿四瞧着这些人一唱一和,言语之中便定人生死,一股怒火从胸口一路烧到了眼眶。她紧了紧单薄的披风,挺直了脊背冷笑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今日你们来势汹汹,我阿四便是百口也莫辩!来来来,倒是让我开开眼界,看这天子脚下太子行宫,是不是也有人敢草菅人命!” 话完,她脖子一梗,迎风而立,满眼皆是煞气! 轩辕彻见此眉头紧皱,太子妃庄瑶更是痛彻心扉地叱喝,“阿四你怎可如此忘恩负义?若非殿下收留,你......” 许夫人听到此处理智尽失,丝毫不顾仪态礼仪,尖叫着就冲杀了过去。丫鬟侍从见状那还了得,纷纷激奋而起,将阿四紧紧围在当中。眼看着就要打将起来,太子妃庄瑶却好似惊讶过度,死死抓住正准备去救场的太子,呆在当场不肯动弹。 群起而攻之! 苏幕遮回过头来,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场景! 什么! 我的女人,怎能被别人欺负了去? 这还了得! 苏幕遮来不及多想,甚至连手都忘记擦一擦,甩开两条长腿,蹭蹭蹭几步便拦在了阿四身前。他脸色铁青,气喘吁吁道,“各位这是做什么,欺负一个孤女,想要屈打成招不成?” 许夫人丝毫不退让,扭曲着一张脸怒道,“苏公子的意思,难道是要放过一个杀人凶手?!” 苏幕遮充耳不闻,他一把将阿四藏到自己背后。阿四的手,细嫩,娇小,却冰凉透骨。苏幕遮心疼地抓紧再抓紧,高声道,“此案尚有多处疑点,许夫人如此心急处置阿四,莫不是自己心虚吗?” 他也不待对方应答,只回身看向上首的太子轩辕彻,横眉冷目道,“殿下,适才您说过,要让苏某来断此案,不知还算不算数?” 轩辕彻眼光掠过两人交握的手,一字一顿道,“孤,说话,算数。” “谢殿下!”苏幕遮躬身作礼,又将神色复杂的阿四拉到一边。 他微微弯下腰,轻轻靠在阿四的耳边,嘴角挂笑,却只柔声说了两个字。 他说,“莫怕。” 狂风黑夜,遍地寒霜,阿四伸手往耳畔一摸,摸了一手的潮湿柔软,温暖暧昧。仅仅两个字而已,她却觉心头咚咚直跳,连鼻子都有些酸了起来。她努力抬头挺胸,目送那愈渐伟岸的背影走向人群。 而由于太子殿下发话,人群也终于安静了下来。他们神色各有不同,却都紧紧盯着那俊逸男子的一举一动。 苏幕遮看了眼天边渐渐淡去的黑色,回身朝那许夫人遥遥一礼,叹道,“长夜将尽,如同霸王别姬那一夜啊。苏某也是极度喜爱这出戏的,尤其潘二小姐台上唱的其中一段。” 说着,他当着这上下几十号人,竟自顾自地高声唱了起来,“想孤出兵以来,大小七十余战,攻无不取,战无不胜,未尝败北。今被胯夫用十面埋伏,困孤于垓下粮草俱尽,又无救兵。” 众人面面相觑,正纳闷这苏公子怎就突地唱起了楚霸王,却听他又猝然停了下来,然后拧眉问那许夫人道,“咦,又无救兵,接下来是什么?” 许夫人呆呆的,骤然间被问到根本反应不过来,几乎下意识接口道,“又无救兵,能闯出重围,也无面目去见江......” 念到此处,她遽然一顿,双目圆瞪地看着苏幕遮。而一旁的太子和太子妃也陡然怔住,恍有所悟地看向死去多时的潘宁。 “潘二小姐唱的下一句‘也无面目去见江东父老’,许夫人,敢问潘大人尊姓大名。” 许夫人唇干舌燥,磕磕巴巴道,“家......家父姓潘,单名,单名一个......” “单名一个‘东’字,苏某说得对不对?”苏幕遮紧追不舍,许夫人也并不否认,神情不安地点头称是。 苏幕遮见状满意一笑,甚至百忙之中朝阿四挑了挑眉,才道,“当今圣上以礼治天下,有避名讳之说。对于帝王和父祖,不但不能直呼其名,甚至连与他们名字相同的字也不能用。却不知潘二小姐为何会有此番作为,竟丝毫不避家讳?” 场中众人闻言沉默不语,许夫人却勉力解释道,“宁儿虽然调皮,但从小遵守礼法,从无逾规越矩之举。但,也,也许是一紧张忘记了避讳。” 苏幕遮眼中精光一闪,忽地沉声道,“也许,台上那人,根本就不是潘二小姐本人呢?” 话音刚落,场中便陡然一静。众人面色俱变,齐齐倒吸一口凉气,不可置信地看着那俊逸男子。 许夫人脸色苍白,顿了良久才摇头道,“不可能,之前说过了,本夫人怎会连家妹都认不出来?那相貌身段,还有那戏台上的身手......不可能,这是不可能的事情!” 许夫人所想,也正是众人所想。 苏幕遮也不急着反驳,只是理了理衣袖,抬腿踱了几步,然后长身立于老树之下。 他含笑掠过众人的脸色,继而眸光一暗,“身手可以学,身段相近的也不是没有,至于许夫人提的相貌......” 苏幕遮说到此处嗤笑一声,一字一句道,“楚霸王的脸谱乃是‘无双脸’,那妆相当之浓,再加上头饰与服装,更有那一大捧的胡子......许夫人,您确定自己看清楚了吗?” 许夫人浑身一震,不可思议地愣在原地。 太子妃庄瑶却道,“话虽如此,却也都是苏公子的猜测。本宫还是相信自己的眼睛,尤其太子殿下还亲自上台将她迎了下来。难道说......” 话完,她迷惑不解地看向太子轩辕彻。 轩辕彻从小便是天龙之子,按理早已被注视惯了,此时却也被看得有些不自在。他瞄了眼苏幕遮,又强笑着看了看太子妃,模糊道,“孤与宁儿男女有别,一时倒也未有细看......” 阿四听到这句差点呸出了声来! 哈!哈!真是好一个男女有别啊! 其他人却不同,他们不是属下便是门客,皆是唯太子马首是瞻。于是经此一提,便各抒己见。 有说,太子殿下火眼金睛,怎会看错人。台上那人定是潘二小姐,不会有错。 也有人说,太子殿下身份尊贵,礼仪周全,没看清也属正常。 还有人说,若台上那人并非潘二小姐,那么谁竟有如此大的胆子? 总之,男男女女,上上下下,七嘴八舌说得不亦乐乎。 苏幕遮静静地听着,待大家你一句我一言,说得差点要吵起来的时候,才及时清了清嗓子,道,“各位,且听苏某一言。” 言罢,他星眉朗目,墨发狐裘,慢慢踱到潘宁尸体边上。 众人正满头雾水,却见苏幕遮指了指尸体,缓缓开口道,“苏某劳烦各位,再来仔细看一看潘二小姐。” 许夫人一听,禁不住眼眶一湿,又掩面啜泣了起来,小丫鬟们见状缩成一团,更是不敢抬头。 于是,唯独太子与太子妃等人依言上前几步,垂眸细看。 “宁儿被贼人所害,然后埋于此地,不知苏公子可是另有发现?” “殿下,娘娘,各位请看。”苏幕遮见太子妃哽咽相问,拱手一礼,回道,“潘二小姐身穿台上项羽戏服,脸上、发丝与指甲里皆有泥土,却并没丝毫油彩。可见,她是卸了妆容才被人埋于此处。” 说到此处,他停了一停,见一众人皆点头同意,才道,“但是,各位有没有想过,潘二小姐下了台就匆匆赶往这寝宫。那她究竟是在哪里卸妆的呢?要知道,这油墨重彩,可不是几滴水便能卸干净的。” 对啊,潘宁脸上干干净净,连手上都没沾到一丁点颜色,竟是卸好了妆容,却没来得及换下戏服? 许夫人听到这儿略微回过神来,她想了想,说道,“这戏妆卸起来虽是麻烦,但宁儿若是想卸,也有的是方法。再者,此事与凶手又有何干系?” 苏幕遮摇摇头,“除此之外,更让苏某好奇的是,卸妆还容易些,那么上妆呢?她究竟是在何时何地,又如何上的妆呢?” 言罢,他眸光一闪,幽幽看向那几个丫鬟。却见那些个小丫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不约而同地摇起了头来。其中一个沉稳些的,行了一礼,道,“奴婢们虽跟随小姐来此,但小姐一向自有主张,如今日上台唱戏此等事宜,奴婢们便全不知晓。” “什么,宁儿在哪里上的妆你们都不知道么?” 许夫人大惊,苏幕遮却早有所料般地笑了起来,紧接着问道,“这位姐姐,既然如此,你们可还记得最后一次见到潘二小姐是在哪里?需注意的是,是没有上过妆的潘二小姐。” 那丫鬟见苏幕遮俊朗无双,待自己又如此客气尊重,俏脸一红,便垂头细细回想一遍,答道,“回苏公子,小姐今早出了门去,我们便再无见过。直到傍晚戏台之上,小姐忽然出来唱了一出霸王别姬。” 苏幕遮闻言笑了一笑,又看了眼场中众人,才道,“如此说来,没有人知道潘二小姐是如何上妆的?甚至,从早上离开,你们就一直没有见过潘二小姐?” “不对,”许夫人眉间微蹙,指着那叫桂香的丫鬟道,“她明明见过宁儿与人打架,怎会没人见过宁儿,苏公子此话又是何意?” 苏幕遮被个妇人吼了几句,倒也不生气,反而笑眯眯地看着桂香,道,“很不巧的是,潘二小姐与阿四打架的时候,苏某正在一边。”说到此处他蓦地一顿,情不自禁地摸了摸裤腰带子,然后才尴尬一笑道,“当时潘二小姐先走一步,阿四......阿四则与苏某说了几句话才走的。那么,苏某想问一问这位桂香姑娘了,请问你可知道潘二小姐离开梅林去了哪里?” 桂香早已哭红了双眼,跪在地上哽咽着回道,“小姐离开梅林,原本是要去找太子殿下的。后来碰到红袖楼的戏班子,便突发奇想,要亲自上台给殿下一个惊喜。再后来,小姐催促奴婢去戏班帮她准备,而她究竟去了哪里,又是如何上妆的,奴婢也不清楚。” 众人听到此处皆是疑惑不解,苏幕遮勾唇一笑,道,“苏某适才寻人排查寝宫的时候,也顺便让人盘问了一番行宫上下仆从。然后,苏某发现一件很奇怪的事情。” “何事?”太子轩辕彻好奇地问道。 “不仅是潘二小姐的丫鬟,自从上午梅林之后,梨山别庄上下一百多口人,竟没有任何人见过她。也就是说,梅林之后,潘二小姐莫名消失,直至傍晚戏台开唱。” 许夫人心中惴惴不安,吞了吞口水,紧张道,“苏公子,你的意思是,宁儿她,宁儿她......” 苏幕遮不置可否,只是一声不吭地盯着许夫人与那群丫鬟不说话。 许夫人见此越想越乱,呼吸急促地环顾四周,最后泪水连连地看向苏幕遮,道,“怎么可能呢?若果真如此,台上之人会是何人?而真正的宁儿,到底又去了哪里?” 话音一落,场中再次安静了下来。而那数十道目光,便不约而同地落在了苏幕遮身上。 苏幕遮却将目光投向隐在暗中的那个身影。 他面不改色,言笑晏晏地指了一指,道,“这个,众位便要来问一问她了。” 众人闻言精神一震,争相循着他所指的方向去瞧。 便见夜风呼呼,暗影重重,有个小丫鬟缩着脖子垮着肩膀,脊背却挺得笔直。 她,是谁? 疑惑间,却闻苏幕遮突然一笑,轻声慢语道,“潘尚书府果然卧虎藏龙,没想到小小一个丫鬟,不但身手不错,曲子竟也唱得这般的好。你说是不是啊,桂香?” ☆、第99章 谈笑之间 “什,什么,奴婢不明白公子您在说什么。” 桂香回答的时候分毫不乱,满脸都是惊讶。连那许夫人都停了泪水,偏头想了一想,解释道,“桂香身手好并不奇怪,苏公子恐怕不知道,宁儿从小顽皮,未免她闹事,家父特意挑选了个会武艺的小丫鬟贴身服侍。” 话音落,场中一片悉悉索索,议论纷纷。 “凶手竟是个小丫鬟,怎会如此?竟有如此胆大妄为的小丫鬟么?” “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小丫鬟假扮自己小姐倒是游刃有余,但若要上台献唱,并且站在许夫人与太子等贵人面前,难道不怕稍有差池就要小命不保么?” “呵,你这话说得好笑,都说了是凶手,何来害怕之说。再者,这戏曲儿唱腔与人原本的声音完全不一样,谁又听得出来?” “对啊对啊,你一说我想起来了,那潘二小姐被殿下请下台后就只管笑,从未开过口。之前我站在一旁看到,还直以为她害羞,如今看来......” 七嘴八舌中,苏幕遮已然缓缓走到了桂香面前。桂香似乎惊惧不已,双眼含泪,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而此时的苏幕遮,丝毫没有怜香惜玉的心思,居高临下道,“你与潘二小姐朝夕相处五年,对她的习惯喜好自是了如指掌。再加上,你们不但身段极其相似,连脸型轮廓竟也出奇地相同。于是,你便换了妆容在众人面前表演一番,然后孤身一人匆匆离开。你的离开,并非为了掩饰罪行,而是为了引开众人的视线,来一个偷梁换柱!” 说到此处,苏幕遮猛地一顿,目光轻扫脊背僵硬的桂香。却见桂香也忽地抬头,扑倒在许夫人脚边大哭道,“奴婢冤枉啊,大小姐救命!” 许夫人与所有一样正听得入迷,被桂香这突如其来的一扑,吓得险些没背过气去。于是,她发泄般地狠狠踢了桂香一脚,怒声道,“贱婢,你好大的胆子!” 太子轩辕彻见此眉头深锁,忍了忍才撇过脸问苏幕遮道,“苏公子,如何有偷梁换柱一说?难道,她竟是趁此机会,才将真正的宁儿转移?” “殿下所言极是。” “哦?”轩辕彻正了正身子,急切道,“你快说说,真正的宁儿究竟去了哪里?” “真正的潘二小姐,”苏幕遮朝四周人群微微一笑,一字一顿道,“她那时已是一个死人了。” 言罢,众人相顾无言,皆是满脸骇色。 “我可怜的宁儿啊!”许夫人再次痛哭流涕,太子妃庄瑶便不得不轻声安抚一番,才道,“如今宁儿已然......唉,便请苏公子将此案清断,还她一个公道。” “遵命,”苏幕遮遥遥一礼,转身朝几位护卫道,“几位小哥,麻烦了。” 轩辕彻等人见此颇有些摸不着头脑,茫然间,却见护卫带着一个人走进了人群。 此人倒也并非陌生,乃是梨山别庄的管事之一,人称刘管事。 待其作礼完毕,苏幕遮上前一步,拱手道,“刘管事,可记得苏某。” “不敢,苏公子乃是殿下贵客,老朽自然认得。今日午时,公子还与老朽说过话的。” “正是,苏某要说的便是今日午时。”苏幕遮满脸笑意,道,“请问刘管事,当时有两位小哥抬了口箱子,却不小心将其中的裤子掉了出来,可有此事?” “有,那些箱子装的都是些戏服杂物。东西太多,便由红袖楼的人自己抬了进来。”刘管事细细回想,说到此处却猛然一顿,然后倒吸一口冷气,道,“这,说到这儿老朽倒是想起一件事来。” 苏幕遮见状满眼是笑,鼓励般点点头,道,“刘管事但说无妨。” 刘管事咽了口口水,看了眼上首的太子与太子妃,又瞄了瞄哭倒在地的桂香,道,“当时老朽正在安排红、袖楼的小哥抬箱子,潘二小姐的近侍丫鬟桂香,便跑过来说她家小姐晚上要登台唱戏。正好有箱换用的衣物,让老朽寻人一同抬去后台。” 苏幕遮听到此处笑了,“啪啪”拍了两下手掌。但见下一瞬,两个大汉将一口箱子抬到了众人面前。 这口箱子并不陌生,正是潘宁房中那口放了戏服裤子的木箱子。 箱子将将落地,刘管事便指着它,道,“对,就是它,就是这口箱子。” 事情进展到这一步,太子妃庄瑶脸色却有些不快,“绕了半天,苏公子便是要证明此物乃是宁儿装过戏服的箱子而已吗?” “娘娘稍待,且让苏某再问两个人。” “谁?” 苏幕遮闻言却朝金四娘那方一指,道,“便是这两位小哥。” 众人连忙去看,便见两个很一般的杂役,正站在戏班人群之中。他们见众人来看,不免有些紧张,慌慌张张扑倒在地,磕磕巴巴道,“我,小的们什么也不知道啊。” 苏幕遮摇摇头,道,“两位请起,苏某只是想问一两句话而已。” “公,公子请问......” 苏幕遮听后先与刘管事对视一眼,道,“刘管事看好了,是不是他们?” 刘管事频频点头,笃定道,“正是,老朽正是让他们将这口箱子抬去后台的。” “既然如此,”苏幕遮朝那两个杂役笑道,“不知二位抬此箱子的时候,有无发现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没,没什么不一样的地方啊......” 其中一个吓得手脚发抖,连声音都有些哭腔。另一个却镇定些,仔细想了一番,才抬头道,“若非要说什么不一样的地方,便是这口箱子没盖好,小的们只是一个没走稳当,里面的东西就晃出来不少。当时裤子掉了满地,还被刘管事说了几句,还是一个丫鬟姐姐快手快脚帮我们捡起来放进去的。” 苏幕遮听到此处指了指桂香,问道,“你们且仔细看看,那个丫鬟,是不是她?” 那杂役抬头仔细地看了一眼,急急道,“是的,就是她!还有就是......” 见他说着说着就停了下来,一副欲言又止地模样,苏幕遮安慰道,“这位小哥莫要隐瞒,有殿下在此,必不会牵连无辜。” 那人听后才似松了口气,满脸犹疑道,“还有,就是这箱子虽说是装了贵人的衣物,但却出奇的沉,好似......好似......好似,好似,里面装了个人一般......” “此话当真?!” 许夫人闻言大惊,连轩辕彻都蓦地站了起来。 那杂役何时见过这种阵仗,连忙哆嗦着扑倒在地,口中高呼,“小人在戏班中一直负责抬衣物箱子,也偶尔抬抬轿子,衣物和人大有不同,绝对不会错的。” 太子轩辕彻怒目而视,叱道,“既然如此,为何不早早来报!” 两个杂役哭丧着脸,惊恐道,“小人乃是受人之事,举手之劳,贵人之间的事情从不敢多嘴,殿下饶命啊......” 轩辕彻面色铁青,太子妃拉着哭晕过去的许夫人,脸色也不太好看。唯有苏幕遮慢慢走到桂香面前,道,“如何,你还有何话可说?” 桂香此时已然停止了哭泣,一张俏脸隐在暗影里,声音清脆道,“这又与奴婢有何干系?奴婢也只是遵了小姐的吩咐,至于那箱子为何有了古怪,奴婢也无从知晓。” “还要狡辩!”苏幕遮面色一寒,厉声道,“苏某已然着人查过,这口箱子,根本不属于潘二小姐,也不属于梨山别庄,而是红袖楼戏班的箱子!” “那,那又如何?” “很简单,潘二小姐乃是贵家千金,若果真是她的吩咐,为何会不用自己的呢?” 桂香哑然,苏幕遮却步步紧逼,“所以,答案只有一个,这口箱子是你偷偷从戏班取出,又转身换了东西,让人抬走的。” 桂香闻言笑了,道,“苏公子,若真是如此,戏班之人难道不会怀疑吗?奴婢此番作为,岂不是不打自招?” “唔,成语用得不错,”苏幕遮淡淡一笑,紧接着道,“这便是你胆大的地方,潘尚书乃是当朝兵部尚书,手握重权不可轻易得罪。而潘二小姐此番又是为了献唱于太子殿下,所以你是笃定了戏班子人不敢乱说,便如同你笃定戏台之上的妆容可以叫人难分真假一般!” 桂香沉默不语,苏幕遮却又上前一步,高声道,“潘二小姐出了梅林不久,你便将她杀害。忙乱之中,你来不及掩盖,便随手借用了戏班的箱子,将尸体藏了进去。然后找了地方自己上妆换衣,扮作她在众人面前走一遭。之后,你假借还兵器的说辞,到后台命人将箱子抬回客院,自己却故意往阿四的寝宫方向走。此番下来,你便将众人视线全部转移,最后你才用轻功将尸体一路背到了此处掩埋。只是,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千算万算,就是没算到慌乱之间,竟将脚上的新泥蹭到了箱子上!” “公子之言自然也是有理,但终究乃是个人推测,可有何证据?再者,奴婢跟随小姐五年,为何自绝活路,竟要谋害主子?” 桂香话落,场中众人也随之点头,纷纷一脸疑惑地看向苏幕遮。 苏幕遮冷声一笑,道,“苏某倒是不好奇你为何谋害自家主子,反而好奇你为何盯上了阿四。故意埋尸此处,又偷偷往阿四身上抹油彩,真可谓歹毒!至于证据,阿四衣服上的油彩,你手上肯定也有。” 话到此处,桂香情不自禁地缩了缩手,苏幕遮却也不急,笑道,“不用擦了,这油彩可不是擦擦就能干净的。包括你脸上那些油彩虽然卸得差不多了,苏某却敢保证,带过发饰与胡子的你,定然还有蛛丝马迹可循。更何况,你脚上还有新泥。哦对了,”他指了指桂香的脚,笑了起来,“别以为苏某没有看到,你才到此处便自作聪明地往潘二小姐尸体旁凑,一面哭一面四处踩泥。苏某要提醒你的是,便只这泥,我轩辕国的仵作,也能验出个一二三四来!” 苏幕遮将将说完,许夫人一声痛哭,尖叫着冲了过去。众人还未反应,便见她砰砰砰几脚,便将那桂香踢倒在地! 桂香身负武艺,怎就被一妇人几脚下去,便...... 思忖间,人群中爆出一声惊恐之极的呼叫!苏幕遮暗叫一声不好,连忙拦开许夫人去看,却见那桂香软倒在地。 她两眼翻白,七窍流血,竟是已然断气身亡! 东方既白,天将破晓。 这便如人的一生,善念罪恶,生死轮回,生生不息。 比如潘二小姐潘宁,比如小丫鬟桂香,又比如,隔日便突发旧疾猝然去世的许夫人...... ☆、第100章 环环相套 “啪!” 这一巴掌声音清脆,扇得很重! 静怡半张脸一瞬间肿了起来,人都有点发懵,却不顾一切地跪倒在地。 “娘娘饶命,这,这,奴婢明明交待那桂香只是将人迷晕带走,娘娘明察啊!” “明察?人都死光光了,你倒是说说看,该从何查起?!”贵妃椅上,太子妃庄瑶横眉冷目,怒道,“只是让你栽赃陷害,将那阿四给赶出行宫而已!这点小事,你竟然还能让潘宁当场撞见?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 “娘娘息怒,奴婢也着实不知潘小姐为何会莫名出现在梅林附近。但是,尽管被她当场撞见,奴婢也告诫那桂香不可轻举妄动,只是将她藏起来而已!” “既然如此,那桂香为何又突然动手杀了潘宁?你可知道,这潘宁,乃是本宫掌控太子后宅的重要一子!连她身边的桂香,也是本宫亲手精心挑选,你,你!”太子妃庄瑶一手按在胸口,一手指着近侍静怡,显然是气急攻心,说不出话来。 “娘娘息怒,娘娘保重凤体!”太子妃一向温婉端庄,便是人后发怒,也是极少的。静怡见状更加惶恐,颤抖着声音说道,“奴婢斗胆,猜此事必然与许夫人脱不了干系。更何况,整个尚书府都知道,许夫人与潘小姐两姐妹的关系并不融洽......” “这些事本宫自然知晓,如若不然,也不会为了拿捏潘宁,特意邀了她来接人。但是,许夫人此人本宫再熟悉不过,有野心却无甚胆量,夫家虽算个将军,但终究是个闲职,怎可能做出此等弑杀亲妹的举动?” “可是,奴婢这两天借着娘娘整顿行宫之令,仔细排查了一遍所有下人。昨日更是抽空,连许夫人府中也亲自走了一遭,并未发现任何疑点。” “你都查仔细了?” “奴婢查仔细了,确无遗漏!” 太子妃闻言双眉紧锁,沉默半晌后,泄气般靠回贵妃椅,道,“罢了,此案既然已结,也丝毫没有牵扯到本宫,便随它去吧。你且记住,若再有下次,便不用跟在本宫身边了!” “是,奴婢遵命,奴婢谢娘娘不杀之恩!” 房中主仆一乏一喜,谁都没有注意到房顶上有个人影正悄悄退去。他两眼精光熠熠,几个腾挪飞纵,便轻轻落在了一间书房里。 “启禀主公,太子妃娘娘没有查到任何蛛丝马迹,决定收手了。” 他单膝跪地,躬身禀告,可惜半天没听到任何声响。正迟疑间,耳边“啪嗒”一声,继而响起太子殿下的哈哈笑声。 “罢罢罢,孤棋差一招,输得心服口服。” “殿下承让,在吴语大人面前,苏某也颇有班门弄斧之感。” 见言谈之间提到了自己,待立一旁的吴语拱手谦虚道,“哪里哪里,苏公子棋艺精湛,吴语佩服不已。” 轩辕彻将手中白子一丢,哈哈大笑,“二位乃是孤的左膀右臂,都不必自谦。”说着他朝跪地不起的黑衣人摆摆手,待他悄声退下,才冲对面正襟危坐的苏幕遮道,“若非苏公子及时提醒,孤恐怕早已急急忙忙娶了潘宁,在父皇那儿落一个染指兵权,觊觎皇位的印象。” “殿下此言差矣,”苏幕遮行了一礼,道,“那位子早晚都是殿下的,何来觊觎之说?只是您如今万人之上,却终究在一人之下。听闻今上龙体有恙,凡事,还是小心谨慎为妙。” 太子轩辕彻含笑点头,连一旁的太子太傅吴语也赞同道,“幸亏苏公子来得及时,否则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啊。” 于是,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好一番谦让恭维。最后,还是轩辕彻瞧了瞧窗外,道,“天色不早,听闻苏公子今日有访客来到,不如早些回去歇息。” “哦,乃是失散的家仆来寻,”苏幕遮不好意思地笑笑,作礼回道,“既然殿下开恩,苏某便先行告退了。” 门被打开,然后又关上。当房内只剩下两个人的时候,吴语脸色便严肃了下来,道,“殿下,此人心有城府,不好把握啊。” 轩辕彻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惨败的棋局,“若无心机,怎能凭一己之力,扭转燕阳关局势,智退姜国三千玄甲骑兵?再者,”他指了指棋局,笑道,“苏幕遮在孤面前丝毫不隐瞒实力,此等骄傲之人,想必也不屑四处卖弄罢?” “若是真心臣服,自是再好不过,但最近朝堂表面风平浪静,底下却暗涌不止,殿下还是得小心为上。尤其,这潘二小姐一事,若是一个不小心......” 吴语苦口婆心,轩辕彻也随之皱起了眉头。只是想了一想,又道,“此事随他们如何去查,最终还是要落到许夫人头上。便是退一万步,查到了阿瑶身上,孤也有的是办法脱身。” 吴语听到此处,内心焦灼不安,叹息道,“殿下此事实在操之过急,虽然及时将那许夫人灭了口,也将太子妃娘娘摘除了出去,但......” “一个女人而已,本也不是很喜欢,死了便死了。若那潘东真心来投,便是明了真相,也不会有异动,而若是假意......”轩辕彻似不耐烦,扶乱满盘棋子,冷哼道,“至于阿瑶,若非她与孤同为东宫之主,孤也不愿意花那力气去帮她脱罪,将左相府一道牵扯进去岂不是更好?” 吴语见状,想着寻了机会再谈不迟。于是,垂眉敛目站在一边,再不多言。 这方敛容屏气,那方苏幕遮却言笑晏晏。 “如何,都打点好了?” “回公子,都按照您的吩咐进行。刑关和天眼昨日到了邕州,此时应已护着何将军往京城赶了。而那许夫人,苏左已经将她救回,只等公子吩咐便可。” 苏幕遮满意地点点头,低声道,“很好,不要暴露身份。然后,找个适当的机会,将许夫人送到潘东潘尚书面前。” “是,”苏右一脸喜色,道,“待潘东知晓这都是太子在背后捣鬼,必然愿为公子尽一分绵薄之力!届时,轩辕彻四面楚歌,根本就不是公子您的对手!” “对手?”苏幕遮神色淡淡,缓缓道,“本公子的对手,从来都不是他轩辕彻。” 苏右自知说错了话,瞧了瞧自家公子的脸色,连忙转了话题,道,“公子,小白师父按说应该到京城了,可是......” “这家伙,定是又窝在哪里偷酒喝呢!”苏幕遮毫不意外,甚至哭笑不得地摇摇头,道,“你交代下去,让下面的人多跑跑酒楼,眼睛都睁大一点,逮到那只小和尚,就赶紧给本公子送过来。” 苏右抱拳称是,正想问一问那画卷之谜可有进展,抬头却发现自家公子不见了踪影。焦急间,听得身后传来悉悉索索的声响。于是,赶忙回身转头去看! 只见,适才还淡定从容、玉树临风的苏公子,转身便曲着腿儿半蹲在角落里。 乒呤乓啷,噼里啪啦,一阵翻箱倒柜...... 苏右默默看了一会儿,结果眨眼的功夫便满地七零八落,乱作了一团。忍无可忍的情况下,他一边跟着自家公子屁股后面捡东西,一边问道,“公子,可是有何重要之物?说来让苏右帮你找便是。” 苏公子却如聋了一般,自顾自忙成一团。他一会儿凝眉沉思,一会儿偏头苦想,终于在半个时辰之后,拎着两件衣服跨过衣箱,兴冲冲站到了苏右面前。 “你来看看,这两件披风,哪件好看?” 苏右瞅着自家公子满眼星星的模样,又瞅了瞅两件几乎一模一样的白色披风,然后随意指了一件,道,“呃,这个,这个可能好一点。” “这件?”苏幕遮狐疑地看着苏右,“你确定?可这件领口有绒毛,跟本公子身上这件也太像了。”他摇了摇头,拿起另外一件纯白披风,道,“要不还是这件吧,纯白色,本公子喜欢。” 苏右被弄得满头雾水,有点摸不着头脑地问道,“可是公子,您身上这件狐裘也是纯白的啊。” 苏幕遮闻言瞥了他一眼,“你懂什么,本公子天天穿这套,人家看都要看腻了!” 苏右这下更加稀里糊涂了,傻乎乎道,“谁,谁看腻了?” “当然是阿四啦!” 说完,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苏幕遮突地抿嘴一笑,微红着脸换好了披风,然后腰身一板,站直了身子道,“如何,这样是不是更好一些?” 苏右已然瞠目结舌,大张了嘴巴半天也说不出一句话来,“公,公,公子......” “怎么,不好看?”苏幕遮神色一急,慌慌张张地垂头看了几眼,道,“果然,太素了,根本衬不出本公子的气场!” 思忖片刻,他忽地眼前一亮,然后手忙脚乱地换回原来的狐裘,又支使着苏右帮他取来一块环形玉佩挂在腰间。 “唔,这样才好看。” 苏右的脸都快要憋成了大便色,他瞧了瞧窗外愈渐浓烈的黑色,忍不住道,“公子,天黑了,阿四姑娘恐怕看不清您换了块玉佩吧?” 意思是,公子诶,您大动干戈只为佳人眼前一亮,可是这乌漆墨黑,人家压根儿看不见吧? 却不料苏公子闻言略一思索,竟点点头正色道,“唔,言之有理,这样,你去为本公子找只灯笼来照一照。” “......” 于是,朦胧月下,暧昧的那一条小径上,风流倜傥英俊潇洒的苏公子手提一盏雕花灯笼,突然出现在了阿四眼前。 他一双凤眸波光流动,隐在暗影中的脸上烧成一片,然后深吸一口气,脱口而出道: “阿四,你愿不愿意,做我的女人?” ☆、第101章 我是你的 “阿四,你愿不愿意,做我的女人?” 话落,苏幕遮觉得天地之间陡然一静,似乎只剩下了自己无端急促的呼吸声。 只是,静了又静,对方却丁点动静也没有。脸色绯红的苏幕遮略觉奇怪,深吸一口气后,抬眸去看。 明月辉,叶如剪,婆娑树影之中的阿四墨发飘飞,正幽幽靠在一棵树边。那单薄的背影衬着如水凉夜,苏幕遮心中便如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忐忑不安。 他想了又想,终于鼓起勇气走到阿四身后,清了清嗓子,道,“阿四......阿四......阿四?” 百转柔情化在风中,一吹,便洒满了周边的每个角落。连那些枯枝都似被感染一般,随风招展起来。唯一例外的却是那树边的倩影,斜身而靠,纹丝不动。 苏幕遮见状强自一笑,厚着脸皮道,“咳,你......你定然是害羞了吧?唔,都怪苏某,今次莽撞了......” 说着,也不管阿四到底背对着自己在想些什么,他往前一步,伸手就去掰她的肩。熟料,只是轻轻一碰,阿四便如没了骨头一般,猝然往他怀里撞过来! 苏幕遮下意识双臂一拢,顺势便拢了满怀的馨甜,扑鼻女儿香! 幸福来的太快,快得苏幕遮又惊又喜,一时间竟然石化当场,杵在那儿连眼睛都不知道该往哪儿看才好! 不,不是吧...... 这,这么主动...... 苏幕遮偷偷紧了紧双臂,只觉得怀中软绵绵、热乎乎,简直美得要飞起来! 他欣喜若狂,恨不能仰天狂笑三声,结果磨蹭了半天,却低声下气道,“阿四我错了,错了整整三年,好在,一切都还来得及,阿四,你,你,你......” “你”了半天,怀中佳人却吱也不吱一声,才高高飞起的心,又瞬间沉了下来。苏幕遮惴惴不安,吞了吞口水,垂眸去看。 这不看便罢,一看之下,吓得他遍体生寒,魂儿都差点飞了! 月下,怀中,阿四脸色苍白,双目紧闭,竟是已然昏迷多时! 这,这是怎么回事?! 若不是阿四软在怀中,苏幕遮恐怕早已手脚发软,瘫倒在地。此时此刻,也顾不上多想,他将灯笼一丢,弯腰抱起阿四,拔腿便往住处跑! 苏右再次见到自家公子的时候,也被吓得不轻。 离开的时候,面如冠玉,风流倜傥,走得自信从容。回来的时候,面白如雪,披头散发,跑得气喘吁吁。再仔细一看,怀里多了个女人,脚上的鞋子却不知为何少了一只。 正要相问,他却“嗖”的一声窜进了房里,只慌里慌张地留了一句——把薛神医备的药取来,要快! “......” 蜡滴如泪,烛花将尽,时间,过得飞快。 阿四在昏睡中沉沉浮浮,最终是被耳边聒噪不已的怒喝声吵醒的。 “公子,之前为了让您与阿四姑娘不经意间偶遇,手下已经盯了很久。她这两日半步未出房门,直到今日晚饭后,才出来消食。除了您,她尚未见过任何人。” “你们查仔细了,确定没有任何疏漏?” “公子,连潜伏在行宫的暗探都调动了,一无所获。” “岂有此理,真是岂有此理!究竟是哪个不要命的,竟然动我的女人?!” “谁的女人?”阿四迷迷糊糊坐起身,朝着迷蒙灯光中的那个身影揉了揉眼睛,问道。 “你,你醒了?”苏幕遮大喜过望,蹭蹭蹭,转瞬便趴在了阿四的床边。 饶是他貌若潘安,如此饿虎扑狼一般地纵到面前,阿四还是被吓了一大跳! 试想你明明是吃多了出门遛个弯,遛着遛着,却莫名从另一张床上醒过来。这倒也罢了,好不容易醒过来,这还没回神呢,眼前便扑来一只巨型长毛怪! 不幸中的万幸,阿四眼神不差,电光火石之间,认出了墨发之中的那张俊脸。 “苏,苏公子?” “你怎么样,头疼不疼,晕不晕,到底哪里不舒服?怎就突然晕在了路上?你啊你,脸色惨白惨白的,怎就照顾不好自己?” 这厢巴拉巴拉唇瓣翻飞,那厢阿四却有点发懵。她迷茫地看向站在不远处的苏右,正待开口询问,谁知他脖子一缩,头一扭,转身便一溜烟消失在了门外。 “咦,阿四你怎看起来笨笨的,是不是又要晕了?”苏公子一个人叽里呱啦说了一堆,半天不见反应便有些心有余悸,手一伸,直接就往阿四额头上摸去! 阿四见状身子往后一缩,抬手拦道,“苏公子,男女授受不亲,请自重!” 话落,苏幕遮愣住,阿四想到凤阳楼那一幕,紧跟着也是脸色一红。她不自在地理了理鬓发,僵硬地转了个话题,道,“呃,这,我怎么会在这里?” “你......你不知怎的晕在了路边,正好......咳咳咳,正好苏某路过看到,便把你带了回来。” “哦。” 明明两人近在咫尺,一个手足无措,回答得磕磕绊绊,另一个埋着脑袋,接得漫不经心。 良久的沉默之后,烛花“啪”的一声爆响。 两人同时一震,又不约而同地抬眸启唇。 “你......” “你......” 惊觉对方似也有话要说,这一男一女皆是忸怩一笑,然后异口同声道。 “你先讲。” “你先讲。” 话音一落,两人大眼瞪着小眼,然后“噗嗤”一声,再也忍不住地一同哈哈大笑了起来。 最后,还是苏幕遮收敛了下情绪,缓声道,“阿四,这行宫太过凶险。你听我一次,离开这里。想要查封太傅一案,我们还有其他办法。” 阿四一惊,讶然道,“你有其他办法?” “这,”苏幕遮有些犯难。 他并非上天入地,无所不能。封太傅一案的确另有隐情,但饶是他调动所有身边人手,却也没查出个所以然来。于是,顿了顿,他只能叹气道,“办法可以想,只要你跟我出去,我就答应帮你查,如何?” 阿四犹疑不定,也不说好,也不说不好,便只垂着头不说话。 苏幕遮见此更是后悔不迭,柔声道,“阿四,你还恨我吗?” 阿四听后两靥带笑,摇了摇头,“苏公子,阿四从来都不恨你。” 苏幕遮心中大喜,正要笑出声来,却听她接着道,“苏公子乃是‘阴司’之主,凡事谋定而后动,必定有自己的打算和主张。对于几面之缘的古池,你并不曾亏欠。而对于阿四,你给了她再来一次的机会。即使欺瞒利用,也是两不相欠。更何况,你曾几次三番救她于水火之中,无论出于何种原因,阿四都欠你一句谢谢。” 阿四说得情真意切,却不料她每说一句,苏幕遮脸上便跟着黑上一分。直到落下感激涕零,柔情万千的“谢谢”二字,他原本喜滋滋乐颠颠的心情也早已荡然无存。 “阿四,这里并无外人,我便再问你一句。你,真的不知道我在说什么吗?” 阿四闻言一怔,躲闪着对方的目光,轻声道,“苏公子,在说什么?” 苏幕遮面沉如水,扯了扯唇角,似乎想笑,却终究没有笑出声音。他蓦地站了起来,也不看阿四,背着双手,一声不吭地在房内来来回回。 一趟,又一趟,不知道走了多久,久到阿四都记不清他转了几圈的时候,苏幕遮猛地停了下来。然后,他缓缓地,轻轻地,坐回到阿四的床边。 “阿四,原来你不懂,什么叫我的女人。” “啊?”阿四支支吾吾缩在床角,连耳朵都烫了起来。正揪着头发苦思冥想,眼前却倏地一黑,一张俊颜贴面而来! 情急之下她正待要躲,后颈却被一只大掌牢牢扣住。继而唇上一暖,满面皆是潮湿灼热的气息。紧接着,有什么东西柔软滚烫,却又霸道强硬,蛮横地抵开她的牙齿,然后凶狠地冲了进、来! “唔!” 阿四浑身一震,不可置信地瞪大了双眼。她被夹在男人与墙壁之间,除了可怜地呜呜几声,便丝毫不能动弹。 而唇齿之间,他放肆地扫荡,纵情地深吻。忽而凶悍地舔\咬,忽而又爱怜地勾弄,许久撩拨之后,阿四反抗愈加无力,连呼吸都开始沉重,眼见着就要喘不过气来。 苏幕遮见她睫毛颤动,双眼迷蒙,又乖又软地伏在自己胸口,连心尖尖都开始疼了起来。 于是,他浑身一紧,更加凶狠奋力地吮吸舔\弄! 转瞬,整个房间里都是令人脸红心跳的搅动声,直到阿四开始被动地吞咽口水,他才恋恋不舍地退了出来。 双唇渐离,呼吸却早已融在了一处。 苏幕遮悠悠勾断连在二人唇间的水润银丝,右手拇指却在阿四的红唇上细细摩挲。那唇瓣饱满红肿,无力半张着,使得柔滑的小舌若隐若现,似有意犹未尽之感。 “阿四,我的女人,懂了吗?”他强自移开视线,幽暗的眸光直射阿四水色朦胧的大眼,声音暗哑而又隐忍。 阿四却是在一刹那间回过了神来! “无耻!” 她简直恼羞成怒,气急之下,又是擦嘴,又是怒骂,然后就是全力拍打挣扎。许是一个姿势半坐太久,她一个不小心,竟然脚一麻,直接往床下栽去! “阿四小心!” 苏公子一开始还满眼宠溺地看着她闹,见状心头一颤,赶忙大叫着飞身去救! 然后...... “砰砰砰!” “哎哟哎哟,阿四轻点,阿四轻点......” 窗外蹲墙角的苏右听到此处连连摇头,公子啊公子,阿四姑娘轻功卓然,到底是谁比谁笨啊? 却说房内地上,滚成一团的男女正闹得不可开交。 阿四满脸通红,压在苏公子身上,狠狠拧住他的耳朵,恶声恶气道,“谁是你的女人,臭不要脸!” 玉树临风的苏公子此时嗷嗷直叫,也不知是痛的,还是甜的。他一面仰躺着往阿四胸口瞄,一面求饶道,“好好好,你不是我的,不是我的好不好?” 阿四原本又气又恨,恨不能挖个洞钻进去把自己埋了!或者,或者把这不要脸的臭男人给埋了! 可是,可是,此刻听他如此回答,心中却不知为何突然一空。 患得患失之间,身下之人霍然一笑,竟一个翻身将她压在下面! 然后,他洋洋得意,双眸亮晶晶地说道,“你不是我的,那,我是你的,好不好?” ☆、第102章 女人的算计 房内,床下,地上。 苏幕遮凤眸微眯,一手半支着脑袋,懒懒斜躺在床脚边。 他发丝凌乱,衣衫不整,却偏偏眉眼带笑,回味无穷地舔了舔双唇。那舌尖齿缝,仍留有馨香甜腻,如一只调皮的小猫爪,一下又一下,挠得他心里痒痒的,麻麻的。然后一个不小心,便融成了一滩水,顺着喉咙滑进了心里。 那,我是你的,好不好? 想不到这一句话,竟吓得她一跳而起,恍如一只受惊过度的小白兔,三下两下,落荒而逃。 呵呵呵...... 苏右已经在门口站了很久,自家公子长相出众,如今这邪魅撩人的一躺,瞧得他口干舌燥,两条腿怎么都抬不动。好不容易稳定心神要往里走,却听他时不时发出一声憨笑,笑得苏右寒毛直竖,心里发毛。 尽管如此,当他磨蹭着站到苏幕遮面前的时候,还是遭了一记白眼。 “何事?” “呃,公子,适才阿四姑娘离开之后又匆匆回来过一趟。” “啊?人呢?在哪里?”苏幕遮闻言弹跳而起,鞋都不穿就准备往外跑。 好在苏右早有准备,手一伸,及时将他拦了下来。人在哪里,人家来了又走,公子您还赖在地上傻笑呢!唉,英雄难过美人关啊...... 苏右一面暗暗叹气,一面将手中之物递了过去。 “这是何物?”苏幕遮接过那只玉色瓷瓶,疑惑地问道。 “此物乃是阿四姑娘让苏右转交给公子的,”苏右回答道,“瓶中乃是一种药物,可致服用之人短暂昏迷一个时辰。” “哦?”苏幕遮饶有兴趣地把玩手着中瓷瓶,道,“她可还有其他交待?” “有,”苏右想起阿四当时又羞又臊满脸通红,却强装着一本正经的样子就觉得好笑,“阿四姑娘说,咳咳咳......她说,公子您先帮她把这件事办好,事成之后,必将亲自登门道谢。” “哦,当真?” “千真万确。” 真真真,真个毛线啊!哈,我苏右果真也是个人才啊! 阿四姑娘明明说的是:“嘴上没毛,办事不牢,是骡子是马,先拉出来遛遛才行!办好了这件事,本姑娘再来寻他。” 苏公子却是不知晓这些的,他只顾捧着小瓷瓶欢天喜地,好一阵才想起来问苏右待办事宜。 今夜的阿四也有些恍恍惚惚,如被鬼追一般地逃回了住处,却是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倒不是担忧自己为何突然昏迷,而是满脑子都是苏幕遮那张俊逸非常的脸庞。 一会儿霸道非常地宣称自己是他的女人,一会儿又情意绵绵地说他是自己的男人,她甚至还几次想起了梨山脚下那一幕。风雪飘摇,天地皆白,他孤身一人前来送行。轿子越走越快,越来越远,她却清楚地知道:只需一个回头,便能穿过风雪,看到那遥遥而立的身影。 苏幕遮,此人救过她,算计她,利用她,又似乎真的爱......喜欢上了她。是真的吗,还是,这又是他的再一次谋划? 阿四辗转反侧,却是绞尽脑汁也猜不透真相。 罢了罢了,就,就再信他一次吧...... 仅此一次,最后一次...... 虽是心烦意乱,阿四却不自知地弯起了嘴角。若是仔细去看,你会发现,原来她笑起来竟有浅浅的一只梨涡,原来笑起来的阿四竟也这般的好看。 烛光昏黄,柔柔撒在那张笑脸上,也赫然撒在了窗外的那条人影之上! 那人影略微停留之后,缓缓移到了门边,然后轻抬右手,敲在了门上。 “笃!笃!笃!” 敲门声响,霎时惊醒了胡思乱想的阿四。 她瞧了瞧夜色,暗想是谁会在此时找自己,难道是苏...... 想到此处,阿四翻身而起,一面整理仪容,一面努力拉长了脸。然后,满眼不耐地打开了门。 门外却不是苏幕遮,甚至是个从未见过的陌生人。 她明明身为女子,却一身劲装,腰悬长剑,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冷声说道,“阿四姑娘,我家太子妃娘娘有请。” 夜浓天寒,阿四再次见到太子妃的时候,她却正在修剪花枝。 锋利雪亮的剪刀扣住细小的枝条,“咔擦”一声脆响,那盆中的木枝便一分为二,横躺在烂泥之上。 “啊呀!”太子妃一手捂了捂嘴,惊叫一声道,“本宫一时手滑,竟然剪错了!” 阿四站在一旁默不作声,却听她摇头叹息一声,继续道,“可惜啊可惜,本可抽芽、开花、结果,茁壮成长。却不料本宫手一抖,竟害你夭折于此。唉,也怪你命不好,长在哪儿不好,偏偏要挤破脑袋进到这天家来......” 说完,她将剪子一放,无限怜悯地回过头来。 “哟,阿四姑娘,你来了?”太子妃似乎这才发现阿四的到来,上前几步,笑道,“你也真是,来了怎一声不吭地站着,好歹也是相识多年的旧人。” “阿四不敢,不知娘娘召唤,可有何急事?” “狗东西,一个个都瞎了眼不成?愣着作甚,还不将那绣凳搬上来!”太子妃却不正面回应,转身朝着一众丫鬟高声怒喝。然后,她一反之前的针锋相对,亲热地拉住阿四的手,和颜悦色道,“来,先坐。” 阿四心中冷笑不已,也不说话,便只冷眼旁观,端看她作态到几时。 太子妃一番指桑骂槐,却见阿四正襟危坐,面不改色,便也停了下来。她摆手挥退身侧侍从,抿了口茶,缓缓笑道,“两日不见,阿四姑娘愈加淡定从容,颇有已故封太傅之风啊。” 庄瑶不愧是手腕高超,轻轻一句话,便狠狠戳中了阿四的痛处。只见她脸色一沉,眸中闪过浓浓杀意,连手都开始抖了起来。 太子妃庄瑶却不急不缓,幽幽道,“哟,这是生气了吗?唉,果然有了新的靠山,便又不一样了啊!” “你想说什么?” 阿四咬牙切齿,庄瑶却噗嗤一笑,一副你知我知的表情,道,“行了,你与本宫也算相识多年,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不过话说回来,鲁南苏公子虽比不上我们殿下,却也是天下女子心中的好男儿,阿四,你这次可要惜福啊......” “你胡说什么?”阿四气得一跃而起,指着庄瑶的鼻子,怒气冲冲道,“庄瑶,莫要以为我怕你!” “啧啧啧,”庄瑶眉头都没皱一下,反而呵呵一笑道,“苏公子抱着你穿过半个行宫,又在住处待了一个时辰之久,这孤男寡女的......” 阿四见她欲言又止,挤眉弄眼的模样,恨不能一巴掌扇过去,却终究深吸一口气,嗤笑一声,道,“庄瑶,我阿四不聪明,却也不蠢。别以为我不知道,三年前的那一夜发生了什么。”说到此处,她故意顿了一顿,见太子妃庄瑶面色陡变,才接道,“啧啧啧,说起来的确挺丢脸。堂堂左相千金,竟沦落到给男人下药,来行苟且之事的下场。最最让人掩面的是,你这药下了,人也到了,人家七皇子却宁可叫来御医,也......不!要!你!” “放肆!”太子妃也倏地站了起来,横眉怒目半晌,最终却又莞尔一笑,道,“那又如何,七皇子登太子位,最后还是娶了本宫。要说最可怜的,应该是你才对!” 说来也奇怪,以前每每提到过往,阿四总有刮骨剥心之痛,如今却只剩下惆怅与枉然。于是,她不怒反笑,指了指庄瑶头上的碧玉簪,又缓缓靠到她耳边,轻声细语道,“哦,真的是我最可怜吗?” 庄瑶浑身一震,继而眯了眯双眼,一字一顿道,“阿四,你敢!” “你敢用潘宁的死来算计我,我又有何不敢?”阿四冷声一笑,道,“你真以为我之前在跟你说笑?我之所以不动,是因为可怜你。可怜你堂堂名门千金,却得不到所爱之人。可怜你堂堂一国太子妃,却只能对着一支碧玉簪以解相思之苦。” 庄瑶的脸色越来越黑,阿四却越笑越开心,同情不已地看着她道,“用尽手段,华妆扮笑,得来的却根本不是你想要的。唉,可怜啊可怜......” “够了!”庄瑶额头青筋直爆,从牙缝里蹦出一句话来,“潘宁之死,算是一个忠告。阿四,你要记住。只要本宫点点头,你便可以随时去死,而且是——死!无!全!尸!” “好!”阿四抬眸一笑,眼中却只有森森寒意,道,“那我们便来赌一赌,看是我这贱民先死,还是你的丑事先扬?” 说完,她再不愿多待,转身拂袖而去! “忘了提醒太子妃娘娘,阿四贱民一条,便是死,也定然要拖一个垫背的!” 夜风不大,话音徘徊良久才缓缓消失在空气中。而庄瑶直到阿四的身影和声音消失不见,这才再也坚持不住地脸色雪白,腿一弯,软到在地! “静然,你说,她会不会,会不会......”庄瑶朝那从夜影中走出的劲装女子,喃喃不停。 那被叫做静然的女子叹息一声,上前将庄瑶扶起,道,“娘娘宽心,阿四此人心性不差,许是做不出此等事来的。” “不怕意外,只怕万一啊!”太子妃庄瑶忽地眸光一闪,正色道,“将军府的那个女人,查得如何了?” “那女人的确与阿四颇有宿怨。她出身苗疆,虽然跟在虓虎将军三子身边,却是无名无分。只是,那三公子刑关虽然出门前将她关了起来,却也特意着人照料起居,应是个极为特别之人。另外,据奴婢暗中查探,此女应是会些厉害的蛊术。” “哦?”庄瑶眼前一亮,追问道,“可有确认过?” 静然点头称是,道,“奴婢暗中观察了几日,听闻府中有传言,说是此女为了留住三公子竟给他下蛊,还致使三公子几日不起。甚至,奴婢还从一小丫鬟口中探知,此女还给阿四下过蛊。后来,还是三公子出面,才将阿四的蛊毒给解了的。令人奇怪的是......” 见她欲言又止,庄瑶眉头微蹙,催促道,“有何奇怪,一一道来便是。” 静然想了想,回答道,“奴婢发现她今日夜色降临之时,曾取出来一缕发丝,然后用一只金色小虫作法。也不知,是在给哪个人下蛊。” “有点意思,”庄瑶闻言默然半晌,然后莫名一笑,道,“潘尚书这两日沉浸在丧女之痛中,兵部之事也被暂且搁浅。刑关乃是虓虎大将军之子,又深受殿下器重。如今他为殿下鞠躬尽瘁,本宫作为太子正妃,也当犒赏一番他家女眷才是。去,传本宫之令,梨山腊梅花开,本宫欲邀她来行宫赏花。” 静然领命称是,“区区小妾,能得了娘娘的青眼,也算是她的福气。” 庄瑶闻言悠然一笑,手中清茶一杯,朝着阿四离去的方向道,“敬酒不吃,吃罚酒,好,好的很。” 话音刚落,近侍静怡突然神色慌张地冲了进来,人还没站稳,便大喊一声,“娘娘,不好了,出大事了!” “何事如此慌张?” 静怡气喘不停,连礼数也顾不上,扑到庄瑶耳边一阵低语。 夜风陡急,吹起满室寒凉,竟冻得庄瑶惊愕失色,手中茶杯滑落在地。 “啪!” 一声脆响,也不知碎的是茶杯,还是人心...... ☆、第103章 舍得舍得 月隐西楼,烛熄东窗。 本该正是好眠时,阿四却毫无睡意。 她手捧一杯热茶,隔着氤氲热气,朝神情肃然的庄瑶投以一笑。 这次的庄瑶却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了,她将手中的茶盏拿起又放下,如此往复多次,忍不住道,“说吧,你想怎样?” 阿四抬眸一笑,道,“娘娘这话阿四不爱听,何为我想怎样?阿四丑话已经说在前面,是娘娘贵人多忘事,总是记不清正事而已。” “你想查封太傅之死,却不知此事乃是朝中禁忌,根本无从查起。”庄瑶往后一靠,脸上尽是嘲弄,“奉劝你一句,及时收手吧,否则你不但查不清真相,指不定还要糊里糊涂地丢了性命。” “如此说来,娘娘所作所为都是在替阿四着想,真可谓用心良苦啊。”阿四说到此处冷声一笑,道,“阿四所求并不过分,只需要娘娘去左相大人那儿问一句,我外祖究竟为何而死,死于何人之手,仅此而已。” “呵呵,”庄瑶听到此处哧声而笑,斜眼看着阿四,道,“阿四啊阿四,你可真是天真。此事关系复杂,别说是你,就算是太子殿下开口,爹爹也不会多说一个字。” “哦?娘娘竟如此肯定?” 庄瑶定定瞧了几眼阿四,转眸间叹息一声,苦涩道,“并非本宫肯定,而是三年前,太子殿下曾带着本宫,亲自前去左相府找爹爹。所问之事,正是封太傅之死。但是即使当着我这个女儿的面,爹爹他也什么都不肯说。” 阿四闻言诧异不已,怔然出神了半晌,才道,“娘娘从小在左相府长大,又是左相大人的掌上明珠,多少也应该有些自己的人才对,阿四就不信,你丁点消息都查不到。” “阿四,你不要欺人太甚!”庄瑶赫然而怒,抬手便将杯盏一把扫到了地上。 伴着噼里啪啦的碎裂声,阿四纹丝不动,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她耐心地取过一个新杯,重新满上茶水,然后推到庄瑶面前,缓缓道,“娘娘此言差矣,比起你们的手段,阿四简直没得看。娘娘今夜火气甚大,不如饮一杯茶水,想想办法再说?” 庄瑶怒极反笑,一边点头一边靠回椅背,道,“查到又如何,你难道妄想让本宫扳倒自己的娘家吗?” “阿四所求不多,娘娘只需尽力而为,那件事便不会有另一个人知道。再说了,堂堂左相府,岂是这般容易扳倒的?” “本宫知道的,便只有一点,那就是你外祖封太傅的确是冤枉的。但究竟得罪了谁,又是如何被栽赃陷害,本宫一概不知!”庄瑶声音冷硬,说到此处顿了一顿,却倏然笑了起来,“左相府又如何,还不是今上指尖的一颗棋子,指哪儿打哪儿,用起来好不痛快。” “我外祖当然是冤枉的!”阿四想到外祖亲切和蔼,为轩辕国鞠躬尽瘁,结果竟落了个不得善终的下场,胸口便疼得要炸开来一般。她缓了一缓,微蹙起眉头,迟疑道,“怎突然提到今上,你这是何意?” “本宫什么也不知道,能说的都在这里!本宫在意的是,怡然院的人,什么时候才能醒过来?” 凡事有度,过之而不及。阿四想了想,回答道,“放心吧,太子妃娘娘既然亲自前来,怡然院的人,很快就能醒过来的。” “但愿如此!”庄瑶冷哼一声,也不打招呼,起身甩袖而去! 夜色安然,人却一个比一个焦躁。 阿四慢慢将杯中清茶饮尽,定下神来后,长长出了一口气。苏幕遮果然不愧是鲁南苏公子,办事牢靠速度也快,唔,不知道他现在在做什么呢? 苏幕遮在做什么呢? 苏幕遮正在陪太子殿下下棋。 方形的棋盘之上,黑子白子错落有致。而这一次,却是苏幕遮输了。 太子轩辕彻抚掌轻笑,扫了眼对方脸上那止不住的春意,若有所指道,“苏公子今日心神不宁啊,莫不是有史以来第一次输吧?” 苏幕遮大方点头,输了棋却丝毫不在意,眼角眉梢尽是柔柔笑意,道,“输给太子殿下,苏某心服口服。” “哦?”轩辕彻勾唇一笑,怅然道,“苏公子恐怕不是输给孤,是输给了......一个女人吧?” 苏幕遮这才回过神来,正色瞧了眼轩辕彻,不急不缓道,“输给她,或者输给殿下,结果都只有一个。那便是苏某输了,殿下您才是最大的赢家。” 轩辕彻眉头一挑,目光灼灼地看向苏幕遮,笑道,“那苏公子倒是说道说道,若是孤想要赢这天下,又该当如何?” 苏幕遮闻言又是一笑,坦然道,“天下便在咫尺之间,端看殿下如何来守。” “哦?” “殿下请看,”苏幕遮伸手指了指盘上棋局,道,“这黑子白子,恰在其位,局势既然已定,殿下又何愁有人想来翻盘呢?” 轩辕彻点头不语,默了默,却捻起一粒黑子,意有所指道,“既然局势已定,那孤若是想要一颗小棋子,当是不过分吧?” 苏幕遮面不改色心不跳,淡淡一笑,道,“连这天下都早晚是殿下的,一颗小棋子而已,若是殿下想要,自然唾手可得。” “哦?”轩辕彻闻言惊愕不已,愣了愣,才欢喜道,“当真?” 却见苏幕遮忽地起身离座,然后躬身一礼,道,“但是殿下,凡为王者,乃是大爱之人!此等小棋,不但令人玩物丧志,更可乱人心志,若为江山社稷,乃是大大的不妥啊!” “有何不妥,”轩辕彻面沉如水,沉声道,“苏公子莫不是以为,孤得不到自己想要的?呵,区区一颗棋子而已。” 苏幕遮眼中暗光一闪,抬眸道,“殿下,舍得,舍得,有舍才能有得啊......” 轩辕彻面色一僵,漆黑如深潭般的眸子紧紧盯住眼前之人。而苏幕遮却也不怕,抬头挺胸,如出一辙的凤眸里尽是拳拳之意。 世间便突地静止。 连同那窗外的风,桌上的灯,甚至两人火热的呼吸都似停了下来。 良久,也或许只是一刹那,轩辕彻霍然笑了! “坐。”他抬手指了指椅子,又回身从案桌上取来一只锦盒。锦盒乃是锦缎绸面,红色呈长条形,其上绣着连理枝与双飞蝶。 轩辕彻神色复杂,他用眼神描摹着缎面上的花纹,恋恋不舍地抚过盒子的铜扣,然后闭着眼睛撇过脸,将它推到了苏幕遮的面前。 “拿去吧。” 仅仅三个字,却似有千斤之重。才说出口,浑身便是一松,继而整个人都有些轻飘飘的,连腿都有些使不上力气。 “这是?”苏幕遮疑惑不已。 “打开看看吧。”话落,轩辕彻似已力竭,闭着眼靠在椅背上,竟是一动也不想再动。 “吧嗒,”铜扣轻响,苏幕遮依言打开了锦盒。却见里面躺着的,竟是一把油纸伞! 青面伞,翠竹柄,衬着大红色的绒布,瞧得苏幕遮眼前一亮。这,正是他当初特意为阿四打造的油纸伞! 苏幕遮见此倏然起身,躬身作了一礼,喜道,“多谢太子殿下成全!” 轩辕彻却无力地摆摆手,“退下吧,孤累了,要早些歇息。” “是,那,苏某告退。” 苏幕遮抱着锦盒翩然而去,徒留一灯如豆,伴着那孤孤单单的华衣贵人。 吴语走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 奢华宽大的书房里点着一丁烛火,熏香袅袅之下,却是一张麻木疲惫的脸庞。再联系到适才听到的那些流言蜚语,吴语心里又是欢喜,又是担忧。 欢喜的是,太子殿下总算将那执念放下,接下去便能更加专注于朝政。担忧的是,忘了这个女人,太子殿下身侧的女人是否会更少?作为一国皇储,太子殿下却是子嗣艰难,唉...... 吴语暗叹该是时候为殿下充盈后院了。 如是想着,他慢慢走到了轩辕彻身边,轻声道,“殿下,打听清楚了。怡然院的事,乃是出自阿四姑娘之手。没想到,她竟如此狠心,对一个......” 轩辕彻此时似极不耐烦听到阿四的名字,胡乱摆摆手,道,“无妨,她从来就是心软,定不会伤害无辜之人,随她去吧。倒是太子妃那儿,你们盯紧一些,看她如何动作。一旦与左相府联系,立刻报予孤知晓。” 吴语领命称是,又不死心地添油加醋道,“殿下,莫怪老臣多嘴。天家皇族,子嗣乃是头等大事,殿下您也得上点心才是。” “行了行了,孤自有分寸。”轩辕彻无力地坐直了身子,睁开眼转移了话题,道,“刑关他们到哪儿了?” 吴语垂眸细细一算,回答道,“若是老臣没有算错,应当是要过湘江了。” “嗯,孤使了一番力气,才让父皇答应让何守正回京。此次算是卖了他一个人情,接下来,端看成效如何了。” 吴语赞同地点头,道,“虓虎将何守正已是八年未回京都,若不是殿下相助,别说府中妻儿,便是刑关公子也见不着的。更何况,他与刑关公子向来不和,此次殿下亲点刑关公子前去相迎,他日回朝,何守正也必定记您一个恩情。” 轩辕彻这才满意地笑了起来,略一思索,叹道,“说起来,此事也多亏了苏幕遮。若不是他,孤也想不到用这个方法来劝服父皇。” 吴语听到此处也喜形于色道,“若是虓虎将军何守正愿意投到殿下门下,那又何必苦苦守着潘东那老匹夫。他这两日以丧女之痛为由不上早朝,也不知是做给今上看的,还是做给殿下看的。” “哼,”轩辕彻冷冷道,“孤早先就有言,若是真心来投,我们大门敞开,随时欢迎。但若想空手套白狼,孤也不是好惹的。” “话虽如此,”吴语斟酌着说道,“潘尚书手上毕竟握有兵权,殿下还是要礼数周到才是。” “孤自然知晓,多一个敌人,不如多一个朋友。只要他潘东本本分分,孤也是极愿意与之结交的。” 万籁俱静,寒夜森森,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太冷,一个一个的,竟都毫无睡意。 比如喜笑颜开的苏公子,比如心思繁杂的轩辕彻,又比如连夜写信的太子妃。 太子妃出身名门之后,写得一手漂亮的簪花小楷。高逸清婉,流畅瘦洁,颇有魏晋风骨。净手燃香,磨砚洗笔,当笔尖触到纸上,留下的却并非风花雪月,更不是儿女情长,而是浓浓杀意。 落下最后一笔的时候,太子妃庄瑶勾唇一笑,然后吹干了墨迹,对身旁的静怡道,“着人将此信交给兄长,切记不能让外人看到。” “是。” 静怡转身离去,却不料才片刻之后,便匆匆跑了回来。 “这么快,交待你的事都办好了么?” 静怡抬眸看着自家主子,又扫了一眼门外,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可是,磨了又磨,她最终却只是绞着衣角站在原地垂头不语。 庄瑶见状眉头一拧,寒声道,“静怡,还不快快回本宫的话来!” 正在此时,门外飘进一声叹息。 “莫要怪她,要怪,便怪我吧......” 话音未落,庄瑶却如同雷轰电掣一般,呆呆傻在了当场。 然而只是一瞬,那绝美的脸上便涨起了红晕。她蓦地起身,连鞋子也未穿,慌慌张张地便往门口走去。 盈盈水眸,窈窕身姿,连她头上的每一根发丝都在颤动。 似惊,似喜,似爱怜,却又似有说不尽,也道不明的悲苦...... ☆、第104章 情难绝 门外那声叹息,犹如落在心湖之上的一片花瓣。它荡起圈圈涟漪,却被小鱼儿的一个翻身拖入了水中,然后眨眼之间便消失不见。 一向端庄骄傲的太子妃,竟就被这么轻轻一叹给勾去了魂魄。待到对方话落,她已然迫不及待地奔到了门边。 此时月光迷蒙,将门前之人也映照得分外朦胧。 不知是因为这浓浓夜色,还是因为那眼眶中的水雾,庄瑶努力睁大了双眼,却是怎么也看不清那人的面容。 她不自在地仰起头,将不停涌上来的泪意压下,然后才稳了稳情绪,启唇道,“婉儿,你来看我了......” 被称为婉儿之人又是一声叹息,然后缓缓走到了亮光之下。 “阿瑶......” 婉儿身披狐裘,鬓发如雾,芊芊细步之间如弱柳扶风。将将几步而已,竟已忍不住泪光点点,娇喘微微,好似再也走不动了。 庄瑶心头一颤,隔着一道门槛却怎么也跨不过去。她贪恋地痴痴看这近在咫尺的容颜,一时间竟是无语凝噎。 “唉......你,这是何苦......”婉儿一双含情之目似喜非喜,波光流转间竟是未语泪先凝。 庄瑶心头波动,却见婉儿皓腕轻抬,露出了手中的一封书信。 如葱玉指,衬着红色火漆,可谓是美到了极致。可惜,婉儿接下来的话,并不太美。她说,“你写信给庄大公子,是又要害哪个可怜之人?” 庄瑶心头一堵,红唇张了张,半晌才无力道,“你曾发话说再不愿意见我,如今破了誓言,却只是为了一封无关紧要的信么?婉儿,我在你心中,竟是此般人物......” 婉儿眉尖微蹙,眸中水色朦胧,似乎只要再重一句,便会哗哗落下泪水来。尚未开口,庄瑶便被她这幅神情给逼得心头一软,松口道,“夜风太重,婉儿你快些进来吧。” 此时,静怡已经自觉退下。庄瑶便弯着身子,亲自扶着那柔弱女子往里屋走去。待到婉儿坐定,她又一阵端茶倒水,好是一番忙碌。 “好了,不用麻烦,”婉儿指了指空位,轻声细语道,“阿瑶,你也来坐。” “好,好。”庄瑶受宠若惊,几乎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婉儿脸色,这才缓缓坐下。 婉儿水眸带雾,看着庄瑶神色,无限感慨道,“上一次见你,应是一年以前了,阿瑶,你还是没有变。” 庄瑶脸色一红,突地妩媚一笑,羞涩道,“我,我,我变丑了......倒是你,还是原来的样子。” “你也还是原来的样子,”婉儿摇摇头,伸手轻抚隆起的腹部,垂眸叹息道,“阿瑶,人生短暂,何苦将心血都花在算计之上。你夺我抢,造的都是罪与孽,下辈子是要还的。” “你就是太过善良,”庄瑶满眼宠溺,柔声道,“婉儿你肯来见我,我就心满意足了,要什么下辈子?” “不许胡说。” “好,好。”庄瑶柔情似水,转瞬却忽地狠厉了起来。她神色复杂地看了看婉儿隆起的腹部,咬牙切齿道,“阿四那个女人心狠手辣,竟然对你出手!你明明无辜至极,还身怀六甲,要是有个......哼,我庄瑶只要还有一口气在,便绝对不会放过她!” 婉儿眉头紧锁,语重心长道,“切莫如此,阿瑶,婉儿今夜一行,为的便是这件事。”她见庄瑶满脸戾气,却乖乖听自己说话,心疼道,“太子遣了御医来瞧过了,婉儿与孩儿都很好,那药并不伤人。阿瑶,此事且当是婉儿为你受过,你便就此收手吧,莫要再起害人之心了。” “婉儿莫要担心,你如今只管安心产下麟儿,他日富贵尊荣,你我还需一同共享,且不可生出这等轻看自己的心思。”庄瑶面色铁青,闻言却也不得不缓下了神色,爱怜地摸了摸她的腹部,然后柔声道,“你也无需担心庶长子之事,届时只要养到我的名下,便也是嫡长子,同样身份尊贵!” “你,你竟真不打算为殿下生下子嗣?阿瑶,若是如此,左相大人也不会答应的!” “山高水远,爹爹暂时管不着,”庄瑶瞧着婉儿发间的碧玉簪,越看心情越好。这碧玉簪出自一能共巧手,世上只此一对。庄瑶下意识抚了抚自己发间的那支,叹道:婉儿竟未将这簪子丢弃,唉,她仍是这般心软。 于是,庄瑶越加温柔,恨不能化成一滩水,融到婉儿的骨血里去,“婉儿你只需记着,无论是今天的太子后宅,亦或是今后的皇帝后宫,我要做的便只有一件事。那就是,为你我筑起一道高墙,它既能挡风遮雨,又能给我们无上荣华......” 庄瑶两眼发光,滔滔不绝,婉儿听到此处却知是多说无益。 她神情也淡了下来,玉指点了点桌上那封信,失望不已地说道,“婉儿若是没有猜错,此封信中所写,便是寻庄大公子帮忙杀害阿四姑娘吧?”她也不顾庄瑶的解释,摆了摆手,带着哭腔道,“阿瑶,你我原本就有违伦常。你杀了多少无辜之人,竟还想着要害人性命?!其他不提,便是这阿四姑娘,便是那古池古小姐吧?” 庄瑶顿住,想要否认,却是开不了口。 只听婉儿继续道,“你们相府为了荣华富贵杀她至亲,夺她挚爱,甚至要害她性命。如今她好不容易逃出生天,你竟还想杀着要杀她?阿瑶,你收手吧。否则越走越远,便再也不是那个阿瑶了!” 庄瑶大惊失色,怔在当场许久,才道,“你,你怎会知晓?” “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婉儿抹了抹泪痕,气道,“我甚至知道,三年前,你支使着欧阳明暗中将阿四姑娘扔去荒山野外喂狼。阿瑶,你真是好狠的心,若是阿四姑娘此次真的死在你的手上,你,你这辈子便真的不用来见我了!” 说完,她似已失望透顶,起身便缓缓往门外走去。 庄瑶不敢去拦,因为她知道自己根本拦不住。 眼见着婉儿的身影即将走远,她慌张着站起身,急道,“三年前的确是爹爹逼迫殿下去杀阿四,也的确是我暗中坏了殿下计划,半路将她扔去了荒郊野外。但是,但是婉儿,封太傅之死真的并非我相府所为!你,你信我!” 婉儿身形微滞,却并未回头。她幽幽叹息一声,似有无限心事,然后越走越远,直至再也看不见。 庄瑶神情落魄地站在门边,望着人影消失的地方久久无法回神。 当静怡和静然两人再次回到门前,太子妃庄瑶已然在不知不觉中泪流满面。 两位近侍瞧着主子这般模样,心中也是凄苦。只是想到那封信,便硬着头皮问道,“娘娘,张良娣已经回到怡然院,并未惊动任何人。” 庄瑶半天没有反应,仿佛没有听见一般。于是,咳了一咳,静怡继续道,“娘娘,那封信......” 太子妃庄瑶这才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转眸看了眼桌案上的那封书信,然后轻抹眼眶,道,“烧了吧......” 两位近侍闻言似早有所料,依言照做。 忙碌间,庄瑶缓缓靠回软榻,沉默良久,道,“静怡,明日一早,你便去虓虎将军府,将那阿朵姑娘给本宫接上山来。本宫不动手,那便让别人来动手。” 静怡大吃一惊,回头便去看自家主子。熟料此时灯光昏暗,庄瑶的一张脸隐在了阴影之中,全然看不清神色。 谁也没有看到,暗影之中划过一道泪痕,晶莹剔透,灼热滚烫,藏着卑微的爱意与不甘的灵魂。 东方渐亮,夜去晨来,老天似乎也心情沮丧,莫名地下起了雨来。 冬雨虽不会像夏雨那般倾盆而至,却是冰寒刺骨,分外惹人讨厌。 阿四无聊至极地坐在回廊听雨。 淅淅沥沥的雨声,配上她最讨厌的茶水,日子真是不能再惨。 好在她喝到第三杯茶的时候,小径深处行来了一人。 他衣褒带博,手撑一把油纸伞,潇洒漫步于冬雨之间。 阿四停了下来,眼睛却不是落在那人的身上,而是那把油纸伞之上。 青色伞面,翠竹伞柄,被一只凝脂白玉般的手握住,有道不明的风流。 阿四蓦地想起了三年前的那个夜晚。 那一夜,浓云赛墨,蛰雷轰鸣,苏幕遮便如天神降临,突然出现在了自己眼前。便是从那一夜开始,自己的命运被人改写。也是从那一夜开始,她从古池变成了阿四,从此再不回头! 阿四抬眸看着那越走越近的男人,他是闻名天下的鲁南苏公子,他是“阴司”组织的先生,他是那个送她一把油纸伞的苏幕遮。 苏幕遮,这次的油纸伞,是要为我撑起一片天,还是张开一张网呢? 思忖间,苏幕遮已然翩然行到了面前。 只见他将油纸伞往前一倾,嘴角带笑道,“阿四来,带你去听雨。” 阿四直到行至后山,也没搞明白自己刚才怎会轻易就点头答应了。 不是害怕相信?不是最讨厌听雨了么?怎么就...... 小桥流水,枯藤老树,他们在翩翩细雨*撑一把油纸伞,呼吸相闻,并肩而行。虽是只字不言,却连那枯死的小草,都听清了齐齐跳动的欢喜声。 只是,雨未停,路有尽。似乎只是一个眨眼,两人便从行宫内院走到了后山。 苏幕遮在心中扼腕叹息,暗骂这条路真是太短太短!他多希望它能长一些,再长一些,恨不能就这般走下去,一直走到天涯海角,走到天地的尽头。 阿四却有些不好意思了,她绞尽脑汁想了想,终于找到个话题,道,“昨夜怡然院之事,多谢你相助。” “唔,应当的。”苏幕遮低眉笑了笑,道,“可惜你不去看我,我便只能自己来见你了。” 阿四哑然,心想老大清早的,我一个姑娘家,没事往你那儿跑岂不是坐实了那些难听的流言蜚语。 苏幕遮却不管这些,好心情地说道,“不过你那药甚是难得,虽然会令张良娣昏睡一会儿,但既不会伤了她与胎儿,又成功威胁到了太子妃。如何,得到你想要的了吗?” 阿四蓦地一顿,诧异万分地抬头盯着苏幕遮,“你,你怎会知道?” 苏幕遮卖乖地眨眨眼睛,好笑地看着阿四,“你是指哪件事?是你威胁太子妃,查封太傅的死因,还是太子妃与人磨镜?” “磨镜”二字一出,惊得阿四目瞪口呆。却见苏幕遮哈哈一笑,伸手摸了摸阿四的头顶,道,“这有何好吃惊的,耿耿残灯背壁影,萧萧暗雨打窗棂,宫花寂寞红你懂不懂?不过如此看来,我们的太子殿下着实可怜。正妃娘娘和怀上子嗣的侧室搞在了一起,啧啧啧......” 阿四满脸不可思议,道,“你,你是说,宫中此事并非没有。” 苏幕遮瞧她睁圆了眼睛,一副好奇不已的乖宝宝模样,恨不能立刻揉进怀里好好疼惜一番。 只可惜...... 唉...... 苏幕遮长长出了口气,又逼着自己将空着的那只手放到身后,才道,“张良娣腹中所怀乃是太子的第一个子嗣,阿四你此次运气尚佳,下次切不可如此鲁莽。宫廷皇室,一个踏错便是粉身碎骨知道吗?” 阿四听到后撇了撇嘴,不置可否地转身往回走。 苏幕遮连忙撑着油纸伞一步跟上,嘴上忍不住念叨,“你不相信?远的不说,便说那庄瑶,若不是一时贪欢,喜欢上一个女人,何至被你威胁?不过阿四,你到底从庄瑶口中探听到什么消息没?” 阿四眸光一转,也学着苏幕遮眨了眨眼睛,道,“你不是能掐会算么?来,你掐一个,算给我瞧瞧,看你算得准不准。” 苏公子闻言不乐意了,板起了腰身振振有词道,“本公子乃是鲁南苏公子,你当是摆摊算卦的江湖神棍么?” 阿四见他神情骄傲,若是再添些羽毛尾巴,怕是与山上那之孔雀一模一样了。 “瞧你这德行,若是有条尾巴,岂不是要摇头摆尾起来?”阿四努了努鼻子,一脸不屑,“纵是你再聪明又如何,还不是照样猜不到庄瑶所说,也查不出我外祖的疑案。” 苏幕遮先是羞愤,听到后面却觉气氛沉闷了起来。再看阿四一脸落寞伤神,心口便不禁地揪在了一处。 “莫急,有我在呢......”苏幕遮心中着急,想要俯身抱一抱她,却差点忘了手中还撑了把伞。于是,最后只能泄气地伸手拍了拍佳人的肩膀。 阿四朝他投以一笑,正要继续往回走,却忽闻“啪嗒”一声轻响。 循声去看,却见一只荷包掉到了路中央。 她心中好奇,正想弯腰去拾,却见苏幕遮心急火燎地一把将它抓了起来,然后二话不说就往自己怀里塞。 阿四一愣,问道,“什么东西?” “没,没什么。” 见苏幕遮眼神躲闪,阿四一手叉腰,一手伸了出去。摊开掌心,道,“拿来,我瞧瞧到底是什么宝贝。” 苏幕遮的脸莫名飞起了红色,忸怩半天,才磨磨蹭蹭将一只荷包递到了阿四手中。 阿四将荷包拿到近前,才看了一眼便嘀咕道,“这什么玩意儿,谁在上面绣了个屁、股?” 话音未落,场中瞬间就是一静。 阿四在自己说完后便想起了这只荷包,她脸色通红,恨不得立马找个没人的地方躲起来。而苏幕遮则是凤眸大张,一副看到妖怪的样子,震惊不已地盯着她。 “哈哈哈!” 最后的最后,苏幕遮苏公子一路慢走一路狂笑,几乎不带停地“夸赞”阿四好手艺、好眼力! 不错,此物正是风城之时,阿四自己熬夜绣给苏幕遮的生辰礼!想当初,苏左、苏右以及苏幕遮第一眼就把寿桃认成了屁、股。此事害得阿四大为恼火,几日闭门不出,羞得她连送行都不肯出现。谁知人世无常,才过了半年,她自己却...... 哈哈哈哈哈! 苏幕遮笑得开怀,阿四却是又羞又怒,一路上闭嘴不言,脚下也是越走越快。 眼见着,轩辕彻给她安排的小楼就在眼前,斜刺里却突然蹿出了一群人来。 来人总共七八个,男男女女兼而有之,领头的却是梨山别庄的二管家。 二管家朝苏幕遮二人客客气气一礼,随后便转身匆匆离去。 阿四原本也并不在意,却总觉有人在看她。待她定睛细看,才发现被簇拥在最后的那个女子,非常眼熟。 是谁呢? 阿四在脑海中搜索一番,猛地一个激灵,脱口而出道,“阿朵!” 上一次见到阿朵,还是在虓虎将军府,刑关逼她为自己解毒。那时的阿朵一身新妇装扮,眉眼之间尽是春意绵绵。熟料时隔不久,原本水嫩嫩的娇娇女,竟几乎瘦成了一张皮! 阿朵实在太瘦了,瘦得下巴都尖了起来,如此,便衬得那双眼睛更大更圆。曾经水汪汪的黑葡萄,竟变成了两个黑黝黝的大窟窿。它们看着你的时候,阴森森,冷飕飕,麻木得好似不是人,而是鬼。 阿四震惊不已地看着阿朵,阿朵却也隔着数个人头看着她。 她动了动干涸的嘴唇,声音暗哑道: “阿四,好久不见。” ☆、第105章 无解之蛊(一更) 灯辉摇曳,满城,都在静静地听着雨。 雨声嘀嗒,敲击在房檐瓦片,也敲击在人们的心里。 太子妃的心里,也有一场雨。 那雨,滴滴答答一下便是多年,而今被婉儿一激,更是一发不可收拾。于是,她发髻松挽,再一次取出了那张青桐木琴。琴身的漆面已经黯淡,一看便知已是用了多年。太子妃却爱如珍宝般地放到眼前,指尖轻轻抚过琴身,连拨弄一下琴弦都舍不得。 静然站在一侧瞧了半宿,轻声劝道,“此张桐木琴,乃是张良娣多年前赠与娘娘的生辰礼。娘娘既然喜欢,又为何夜夜把玩,却从不弹奏一曲呢?” 太子妃闻言一顿,叹道,“时隔多年,日久声溃,弹出来的怕也只是沧桑惆怅,还不如不弹了罢。” 静然自是不信,却也不敢多言。踌躇间,珠帘微动,近侍静怡走了进来。 “娘娘,蛊毒就快发作了。” “哦?竟是如此之快......”太子妃略微诧异,随即便小心地将桐木琴放好,扶着静然的手缓缓站起。 静怡见此,想了又想,脸色发白地回道,“娘娘,此蛊相当歹毒,奴婢斗胆,恳请娘娘还是歇着等候消息,切莫污了您的眼。” “无妨,”太子妃毫不介意,冷哼一声道,“未免被婉儿发现是本宫下的手,届时本宫就提前回宫去了。看不到阿四如何去死真是遗憾,好在今晚可以先睹为快,否则本宫如何能咽得下这口气?!” 话落,她人已经行到了几步之外。静怡与静然见状皆不再多话,两人屏气凝神,紧紧跟上。 三人一路快行,转眼便跨进了一处偏房。 偏房虽然偏,面积却是不小。此时,房间里灯火通明,里面或站或躺,却仅仅只有三个人。 此三人,都是女人。 太子妃进来的时候,两个人迎头作礼,另一个却躺着一动不动。 她并不是不愿意动,而是根本动不了! 只见她手脚被绑,嘴巴里更是塞了麻布,一双眼睛里满满的都是乞求与恐惧,混着那满脸的鼻涕泪水,看起来真是好不可怜。 太子妃却满意地点点头,然后转身拉着另一个女子,亲热道,“阿朵,真是辛苦你了。” 阿朵微微低头,轻声道,“不敢,娘娘厚爱。” 太子妃见状长叹一口气,颇有感慨地拍了拍阿朵的手背,道,“三公子也真是的,好端端的一个如花少女,竟也能养成这样一幅皮包骨头的模样。唉,连本宫这等铁石心肠之人,都瞧得心疼......” 阿朵眸光一暗,头颅垂得越发的低,一时竟冷了场。 太子妃见阿朵不答,也不以为意。她一边为阿朵理了理鬓发,一边含笑道,“莫要伤心,这男人啊,最是不能宠的。一宠,他便飞上了天,把你忘个一干二净。不过你放心,有本宫在,保管他怠慢不了你!” “真,真的?”阿朵听后抬了抬头,眨着大大的黑眼睛,迟疑道,“阿哥,他,他真的会听你的话?” 静怡与静然在一旁听到此处便相视一笑,道,“阿朵夫人这是哪里的话,娘娘贵为太子正妃,又乃左相府的嫡小姐,保你一个身份,那是再简单不过。” 阿朵双眸一亮,期冀地望向太子妃,得到肯定一笑后,神情也松了下来。然而,却也只是一下,她便再次皱起了眉头,心有余悸道,“可是,可是阿哥不准阿朵再用蛊伤人了的。上次......上次让阿金将他迷晕了几日,阿哥一醒来,就把帮过忙的小丫鬟杀了!” 想到那夜化身修罗的刑关,阿朵浑身便禁不住颤抖。那小丫鬟连哼都没来得及哼一声,便被他唰唰两刀给分了尸。她甚至亲眼看到,刀尖顺着鼻梁劈开了头颅,只留下满地的红血与白浆,还有那颗被踩爆了的眼珠子...... 太子妃却只当阿朵怕东窗事发被刑关怪罪,于是垂眸一笑,意有所指地瞧了眼躺在地上的小丫头,“阿朵你莫要忘了,三公子如今可是在太子殿下麾下做事。无论怎样,还不是殿下一句话的事情,而至于殿下,”说到此处,她展颜一笑,胸有成竹道,“本宫在殿下那儿还是有几分薄面的。” 阿朵却依旧摇摇头,挣扎道,“阿哥要是知道阿朵用蛊毒伤了阿四,肯定会不高兴的!” “阿朵果然善良,”太子妃脸上笑意一僵,转而轻笑一声,直言道,“实话说了吧,若是本宫不高兴了,太子殿下也未必高兴。而太子殿下不高兴,你家三公子,可也讨不得什么好处!” 话到此处,纵是阿朵再笨也听明白了利害关系。犹豫间,却听太子妃又是柔柔一笑,拉着她的手缓缓道,“但是,阿朵此事若是办得好,本宫不但能保你荣华富贵,也能为三公子在殿下面前多多美言。如此,你岂不是一举两得?说不定,三公子知道后,一个高兴,便将从前的不愉快都一笔勾销了......” 阿朵一震,惊喜地睁大了双眼,好似已经看到刑关正满眼宠溺地对她微笑了。太子妃见状也是随之欢笑,紧紧拉着她的双手,好生宽慰了一番才算作罢。 这厢轻声慢语,地上之人却是欲死不能!眼看着她两眼一翻就要昏死过去,一旁的侍女连忙端起一盆凉水,兜头就倒。 “哗啦!” 水声一响,太子妃便也停止了虚与委蛇。她拉着阿朵,站到了那垂死挣扎的小丫头旁边。 小丫头不过十七八岁,长得白白嫩嫩异常讨喜,再加上她略有心计,差点就爬上了太子的床。太子妃看着她此时生不如死地躺在自己脚边,真是说不出的痛快。 “下辈子记得投个好去处,奴才就是奴才,胆敢勾引殿下,真是找死!” 小丫头原本半死不活,听到此处竟想以命搏命,咬牙一个纵身便跳了起来! 事发突然,太子妃吓得花容失色! 正要惊叫,却见她才跳到一半的时候浑身一僵,倏地又倒了下去。然后,身体一抽,两眼翻白,连露在外面的肌肤都忽地变了颜色。由白转青,由青转黑,最后竟黑里透出了隐隐的红色。 惊讶间,却听阿朵的声音幽幽响起。 她说,“蛊毒发作了,你们往后退一退。” 话完,一众人尚未反应为何要退,却见那小丫头突然闷哼一声!下一刻,眼睛、鼻子、耳朵、嘴巴七窍之中竟有白色的东西缓缓流出。 那白色一开始还只是一条细线,渐渐地越来越多,越来越快,竟将人的七窍也越撑越大! 太子妃不看还好,定睛一看,差点就呕了出来! 原来,数不尽的白色蛆虫又肥又圆,你推我挤地蜂拥而出。它们连滚带爬,驮着血块和器脏欢快地扭动,直扭得太子妃觉得自己的肠子也在动一般。 眨眼之间,汹涌的蛆虫撑爆了七窍,撑破了皮肤,连衣服都被抬了起来。太子妃眼睁睁地看着,那满头青丝,被连皮带肉地从头顶驼到了脚边。 然而,这却还不是全部。 因为,那人即使如此,竟神奇地活着! 她翻滚、嘶叫、蜷缩,得到的却只是更多的白蛆破体而出...... 太子妃回到门外的时候,是被静怡和静然双双扶着出来的。而阿朵更是问了好几遍,才将她从恍惚中唤过神来。 “哦,此法,此法,甚好......”太子妃惨白着一张脸,断断续续道。 阿朵听后高兴地点点,转眼又有些犹豫地说道,“此蛊乃是我们寨中独有,但它虽然厉害霸道,却有一个问题。” “有......有何问题?” “此蛊,只有下蛊法,却没有解蛊法。也就是说,人一旦中蛊,便是神仙也救不回来了。而且,娘娘您刚才也看到了。人如果中了此蛊,除了等死,还死得相当痛苦,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太子妃努力压了压胃中酸水,默了一会儿,才朝阿朵缓缓点头。 阿朵见状嗯了一声,然后皱眉道,“还有最后一点,之前跟您提过,这个蛊术需以鲜血为引。不知道娘娘是不是安排妥当,阿朵需亲自去取阿四的血。” 太子妃又是点了点头,道,“安排好了,明日一早你去梅林等候。接下去,便有劳阿朵姑娘了。” 说完,她连一个字也不想多说,简直如见鬼一般地往住处逃去...... 云收雨霁,阳光四射,赶走了黑夜的冰凉,却赶不走无尽的罪恶。 阿朵闻着满园沁人心扉的梅花香气,心里却还是很不舒服。许是因为不习惯此地风气,许是因为不喜欢冬日寒凉,也可能,是因为马上就要见到的那个女人。 她叫阿四,早早地住进了阿哥心里,霸占了他整个心房。 所以,自己与阿哥的每一个拥抱都那么那么的拥挤。挤得她呼吸困难,挤得她用尽了所有力气,也听不到阿哥心动的声音。 她也曾亲口答应过阿哥,说再也不伤害阿四。但是,阿哥,这一次阿朵也是被逼的。 你会原谅我吗? 会原谅我的,对不对。 “我原谅你,但请你再也不要出现在我面前了。” 阳光正好,这突如其来的一句却让阿朵如坠冰窟! “唰!” 阿朵惊恐不已,蓦地转了身来! ☆、第106章 桐木琴(二更) “我原谅你,但请你再也不要出现在我面前了。” 从天而降的一句话,惊得阿朵寒毛直竖! 她急急回头,看到的却并不是别人,却是她所等之人——阿四。 阿四面无表情地站在梅花树下,阳光在她脸上撒下一片细细绒绒的金光。许是逆光而站之故,阿朵觉得那张脸,分外的刺眼。 阿四见阿朵脸色变换不停,却是一声不吭,便道,“你不是捎信约我来梅林么,刚才那话我听见了。怎么,没有其他要说的了?” 原来,阿朵一个人闷坐良久,心头又十分紧张,竟不知不觉地将所思所想嘀咕了出来。还好,前面的几句没被听见,否则岂不是功亏一篑? 阿朵暗自庆幸,强笑一声,道,“是,阿朵,阿朵想找人,说说话。” 阿四见梅林中央的石桌上,摆了茶水糕点,兴致缺缺道,“阿朵,看在刑关的份上,我原谅你曾对我下蛊一事。但是,对不住,你我就此打住。从此以后,井水不犯河水便好。” 说完,她转身便走。 阿朵见状焦急不已,正不知如何是好,却听有人细语柔绵地说道,“瞧这位夫人急得都要哭了,阿四姑娘为何不稍坐片刻呢?” 阿朵闻言一喜,这才看到阿四身边还站了一个女子。 此人腹部微微凸起,身穿华服,发间却只斜斜插了一支碧玉簪。但即便如此,她通身上下也自有一股气韵。 “这寒冬腊月一大早,你屋子里却出来条毒蛇。既是如此,还不如在这梅林坐坐。婉儿也觉得此地芳香扑鼻,甚为惬意。不如一同坐下,待婉儿为二位抚琴一曲?” 她怀抱一张桐木琴,明明是太子侧室,却偏偏亲切随和,举手抬足间尽是温柔婉约,说不出的柔美。 为了威胁太子妃,阿四曾不得已对张良娣下过药。此时再看她为人处世,心里更是愧疚不已。于是,几乎想也未想,她便扶着张良娣坐了下来。 阿朵感激地看了眼张良娣,然后给二人倒上茶水,道,“阿哥出远门办差去了,阿朵一个人闷出了病来,太子妃娘娘厚爱,便将我接了过来小住。” 阿四面无表情,张良娣却温柔地看了阿朵一眼,道,“确实憔悴,该当好好歇息才是。” 说完,她瞧了眼满桌糕点,伸手便想拿一块桂花糕尝尝。可惜手才伸到一半,阿朵却突地将桂花糕端走,然后放到了阿四面前。 “啊,这个,这个桂花糕,阿朵用了寨子里祖传的手法特制,张良娣如今有孕在身,还是不吃为妙。”她朝张良娣尴尬地笑笑,紧张兮兮地将桂花糕推到了阿四面前,“阿四,你,你尝尝看?” 阿四莫名其妙地看了眼阿朵,又扫了眼香喷喷的桂花糕,心想: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于是,她只是淡笑着点了点头,却并不动手。 一时之间,场中气氛便有些凝滞。 张良娣见状心中不忍,便将桐木琴摆好,笑道,“今日好风光,梅香阵阵,二友相伴,婉儿一早去太子妃娘娘那儿借琴,看来是借对了。如此,便抚琴一曲,以纪流年。” 话落,她眉眼带笑,玉指微勾,一曲《广陵散》倾泻而出。 阿四一愣,她虽不通音律,《广陵散》却是略知一二。《广陵散》又名《广陵止息》,可以算作是一支“武曲”,乃是古时聂政刺杀韩王所弹。 此曲有一种愤慨不屈的浩然之气,也有一种萧萧兮易水寒的悲凉。阿四听着耳畔宏亮松透的琴音,奇怪为何这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柔弱女子,竟也能弹得出如此气魄。而且,此时此地弹《广陵散》,是不是有些...... 怔然间,忽闻“嘣”的一声,一根琴弦猝然断裂! “嘶!”张良娣一声痛叫,手一缩,琴声也停了下来。 阿四与阿朵面面相觑,便见张良娣摇了摇头,一脸遗憾地说道,“此琴被太子妃娘娘空置良久,竟是经不住这曲广陵散。” “没想到您虽是闺阁贵女,却能弹得如此大气,阿四实在佩服。” 张良娣闻言却是羞涩一笑,道,“此曲乃是太子妃娘娘亲手教导,而婉儿也只会此曲。一遍两遍三四遍,婉儿弹了整整十年,多少也学到了她的三四分模样。” 阿四惊讶不已,道,“竟不料,太子妃娘娘也有如此胸襟气魄。” 张良娣听到此处眸光如水,犹似想到了什么,甜腻非常地说,“是啊,她并非一般的闺阁女子,若是生做男儿身,怕是......” 阿朵见对面二人相言甚欢,自己却怎么也插不上嘴。又想到今日要做之事,便从袖中取出一支簪子。簪子已被阿朵事先处理过,只要阿四的手指碰到下端,就一定会被扎出血来。 阿朵狠了狠心,然后用力往前一掷...... “叮当”一声脆响,发簪落到了阿朵对面几步之远的地上。 聊得正欢的二人被这声脆响打断,齐齐低头去看。只见脚边不远,一支银簪静静地躺着。 阿四顿了顿,张良娣却下意识便弯腰去拾。她挺着个大肚子相当吃力,阿四瞧得心中不忍,也跟着弯腰伸手,抢着去捡。 于是,一快一慢,一先一后,最终二人却同时抓住了簪子。 阿朵在对面看得心跳加速,焦急间,只听得阿四一声惊呼,然后将那银簪一把给扔了开去。 阿朵见状大喜,跨步便先将那沾了血的银簪揣进怀里。等到她放完东西再次站起身来,却见阿四指尖沾了鲜血,一脸愤慨地盯着她,“你,你......” “怎,怎么了?”阿朵怕被识破,慌慌张张地回答。 阿四见此一声冷笑,然后一把抓起桌上的桐木琴,扶着张良娣道,“张良娣如今双身子,阿四送你回院歇息吧。” “哦,无妨,小事。” 张良娣将手往袖子里缩了缩,安抚地笑道。 阿四却是全然不管,冷冷瞪了阿朵一眼,强搀着她就往梅林外走去。 阿四走得愤怒,阿朵却心头大定,长长地喘了一口气。 书房之内,轩辕彻也是大大地喘了口气。 他看着手中的信件烧成了白灰,然后朝柳俊道,“你即刻去将阿四请来,便说孤有要事与她说道。” 于是,一柱香之后,阿四从怡然院赶到了太子行宫的书房。 书房里一如既往地整洁,满室书籍墨宝,还有那个魏然而坐的男人。 阿四裣衽一礼,恭声道,“民女阿四,请太子殿下安。” 隔着击掌为盟已有一段时日,再次单独邀见眼前女人的时候,轩辕彻的心湖仍禁不住撩起了涟漪。 “起吧。”他定了定心神,又指了指对面座椅,道,“坐。” “谢殿下,民女不敢。”阿四神色恭敬站在原处,发问道,“不知殿下寻阿四来,有何吩咐?” 轩辕彻胸口堵得闷闷的,冷笑一声道,“阿四你何必如此,孤既然与你击掌为誓,便不会再变,还不快快坐下?” 阿四闻言微微皱了皱眉头,半晌才恭敬不如从命地坐了下来。 轩辕彻见此面色微缓,盯着阿四的面容瞧了一番,道,“孤找你来,自然是有要事。但在说此事之前,也有些话要问你。” “殿下请问。” “若是封太傅之死,的确与左相有关,你该当如何?” 阿四一震,惊道,“殿下查到线索了?此案,果真是左相庄琦的手笔?” 轩辕彻哂然一笑,道,“阿四,你尚未回答孤的问题。” “还能如何,自然是求一个公正清白!” “那,”轩辕彻用眼光描摹着阿四的容颜,道,“那凭你一己之力,又该如何扳倒左相府呢?” 阿四蓦地一顿,瞬间便有些迷茫。 是啊,自己一心要求个真相,但求到以后呢?难道,真如轩辕彻所说,单枪匹马去复仇么? 小小蚍蜉,也敢撼大树吗? 当然敢! 但是...... 但是,但是她孤身一人,根本无法撼动权倾朝野的左相府! 如果,如果苏幕遮...... 阿四想到此处猛地摇摇头,叹了口气,抬眸道,“阿四记得,太子殿下对左相府也是诸多不满。如若如此,阿四愿意为殿下孝犬马之劳。” “可以,”轩辕彻一口答应,紧接着又道,“但是孤要的东西,你也不能忘。” “阿四时时谨记在心,”阿四正色道,“但殿下也应该记得,当时的约定是——查出真相,画卷归殿下所有。” 轩辕彻摇摇头,辩道,“不不不,孤明明说的是——无论结果如何,那幅画,归我。” 阿四却并不争辩,她勾唇一笑,淡淡道,“那画自然是殿下的,但阿四也曾说过,若是查不出真相,我便毁了那画。” “你!”轩辕彻勃然大怒,眼看着就要大发雷霆,却又生生忍了下来。 他面色铁青,嗤笑一声道,“也罢,你偏耳过来,孤便说与你听。” 阿四闻言惊喜交加,差一点就要从椅子上跳起来。她极力克制着缓缓起身走到轩辕彻身边,然后弯下腰来,道: “太子殿下果然神通广大,您查到了什么?” “孤查到了......” ☆、第107章 风雨之前 “太子殿下果然神通广大,您查到了什么?” “孤查到了......” 轩辕彻侧首抬眸,神情却是一怔。 眼前是雪白柔嫩的脖子,上面是再熟悉不过的容颜,衬着扑鼻的甜香,竟让他不由心摇神动。情不自禁地,他眸光一暗,一口亲在了那截凝脂白玉般的脖子上! 阿四正满心惶急地等着轩辕彻说话,陡然间,却觉脖间一烫,继而一个闪神,竟被人拉进了怀里。 刹那间,龙涎香扑鼻而来! “轩辕彻!” 蓦然回神之后,阿四大怒,挣扎着就要起来。轩辕彻却用力将她搂在怀中,不顾她的厮打,恨声道,“苏幕遮就真的那么的好,比孤这一国储君还好?你会后悔的,你一定会后悔的!” “我不后悔!”阿四先是一僵,继而怒声道,“轩辕彻你这个小人!” “小人?呵,那孤今日就偏要小人一把!”说完,轩辕彻双臂用力腰下一沉,竟直接将阿四压在了桌上。 阿四的轻功少有敌手,武功却着实太烂,此时被轩辕彻先发制人压在桌上,竟一时动弹不得。 桌面冰凉,她的心也跟着凉成一片。 千钧一发之际,却听门“砰”的一声巨响! 房中二人皆是一顿,同时循声去看。却见逆光之中,有一男子峨冠博带,负手而立! 他先是皱眉扫了眼房中情形,随后抬腿而入,朝轩辕彻一礼,道,“殿下息怒,不知我这女人何处惹您不开怀,竟需殿下亲自动手责罚?” 轩辕彻脸色巨变,怔然间松开了双手。而阿四也是反应奇快,一个闪身便跳到了苏幕遮身后。 苏幕遮原本黑着一张俊脸,此时见阿四如一只受惊的小兔,双眼通红地藏到自己背后,他心头忍不住一软,顿了良久才回过神,道,“殿下,不知她所犯何罪,不妨说与苏某,待到苏某回去,定会好好教训她。” 此时此刻,轩辕彻也是悔不当初。明明是要好好谈一场交易,怎就莫名其妙变成了这番模样? 他有些泄气地看了眼苏幕遮,咳了一声,解释道,“苏公子莫要多想,阿四与孤乃是多年旧识,刚才是她没站稳,孤扶了她一扶而已。” 苏幕遮依旧面黑如铁,淡淡道,“原来如此,那苏某便多谢殿下关照之恩了。”说着,他伸手拍了拍揪住自己衣角的阿四,“杵着作甚,还不赶快向殿下谢恩?” 阿四心中又是委屈,又是着急,就这样走了? 那怎么可以! 于是,她脖子一梗,完全忽视苏幕遮的暗示,硬着头皮道,“殿下,您话还没有说完。” 轩辕彻瞧着二人神色,心头五味杂陈,一时便有些疲惫。他颓然靠回椅背,摆了摆手,道,“孤乏了,改日再议吧。” “可是......” “可是什么可是?”阿四还待争辩,却苏幕遮一把拉住,一本正经道,“你昨晚把我的亵裤丢哪儿了,找了一上午没找到,先回去帮我找裤子去!” 话音一落,轩辕彻脑中嗡嗡作响,当即就懵了!他不可置信地在二人之间扫来扫去,脸色难看道,“亵......亵裤?!” 阿四比轩辕彻还要惊讶,简直瞠目结舌不知所以! 苏幕遮的亵裤,什么亵裤?我,我怎么知道啊天呐?! 苏公子可不管她张口结舌不可思议的样子,匆匆一礼,拉着阿四就往外走。 阿四第一次知道,原来苏幕遮不会轻功,走起路来却是相当快的,简直可以用健步如飞来形容! 而当二人穿廊过院,最终停在假山之后,阿四再也忍不住地喊了停,“你干嘛,我,我还没问清楚呢!” 苏幕遮面沉似水,双眼如电般狠狠盯着她,“问?再问下去,便要问到床上去了!” 阿四闻言喉头一哽,眼眶莫名就湿了起来。她鼻间酸涩,看着眼前之人这张黑脸,又想到之前那危险一幕,硬是梗着脖子,倔强道,“你是谁,我要你管?” 说完想走,双腿却如灌了铅,怎么都走不动。 苏幕遮只要眼睛一闭,想到的便是两人叠在桌上的画面。别说脸色难看,便是一双眼睛都要烧了起来!他拳头捏得咯吱直响,正要狠狠教训教训这个不听话的女人,回眸见她如此模样,胸口却无端袭上一阵绞痛。 明明委屈,明明难过,偏偏就不肯哭。努着嘴,瞪着眼,大大的眼眶里一片亮汪汪的水色。一晃又一晃,晃得他心口如被火烫,说不出的难受。 他最后叹了口气,认命般地拉了拉阿四的袖子,道,“唉,瞧你,我这还未说什么呢,你倒好,眼泪汪汪先掉起了金豆子......” 阿四原本牙关紧咬正准备发飙,如今听得此言,眼泪便如开了闸的洪水,一发不可收拾。看着近在咫尺的脸庞,她掩饰般地一拳抽在苏幕遮身上。 “哎哟你好狠的心,桃花出墙还不够,竟想谋杀亲夫!”粉拳砸在身上其实一点不疼,苏幕遮却夸张地乱奔乱跳,抹着丁点泪水都没有的眼角直哭,“本公子好惨,真是太惨了,呜呜呜......” “呸,屁的亲夫,找打!”阿四被羞得满脸通红,怒极之下粗话也爆了出来,抡起拳头又是一阵捶打。 “哎哟哎哟,我错了我错了......” 静然路过假山的时候,听到的便是苏幕遮可怜兮兮的叫唤。若不是她有要事在身,定是要循声过去一探究竟的,只是...... 只是阿朵既然已经得手,她便需第一时间通知太子妃娘娘才行。 她忍住好奇,一路飞奔入了太子妃的琴房。 桐木琴已被张良娣一早借走,徒留一张琴架。 琴架上空空如也,太子妃庄瑶却如时坐到了架子旁边,双眼遥看窗外,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娘娘,阿四的鲜血已经顺利取到,蛊毒已然发动。” “哦?”太子妃缓缓回过神后,开口道,“你可有确查一番?” 静然垂头回道,“回娘娘,奴婢确查无误,且离开的时候,阿朵已经开始作法。” 太子妃听后勾唇轻笑一声,满意点头,“很好,果然不愧为南疆神婆。如此,本宫便等着喜讯了!” 她扶着静怡的手臂站起身子,嗤笑一声,道,“阿四死里逃生,好不容易活了下来,却偏偏要把主意打到本宫的婉儿身上,这不是找死么?原本还想赐她一个好死,今日却不能便宜了她。便是死,也要死得本宫心里舒坦才行!” 两位近侍闻言垂眸称是。 想了想,静然轻声问道,“娘娘,回宫的车辇都已备好,不知娘娘准备何时出发回宫?” 太子妃眉间愁绪忽起,叹息一声道,“静然,你有无问过阿朵,此毒需多少时间才会发作。” 静然回忆起昨夜之事,身子抖了抖,低头道,“回娘娘,下蛊完成后,一个时辰之内便会发作。届时,阿四会被万虫啃噬一柱香的时间,直至气短身亡。便是大罗神仙来救,也是再难回天了。” “还有一个时辰?”太子妃对着梳妆桌理了理鬓发,缓缓道,“刚刚与婉儿缓和了一些,便又要远离,唉......静怡、静然,你们去准备一下,陪本宫走趟怡然院。回宫之前,本宫再去看一眼婉儿......” 庭院深深,美人堪画。 太子妃跨进怡然院的时候,张良娣张婉儿正倚在一棵梅花树下。她闭着双眼,朱唇轻启,哼着一首异常熟悉的曲调。 “未语先垂泪,滴尽相思血。” 那眉眼容色,那点点红梅,瞧得太子妃驻足不前。恍惚间,她觉得天地忽然一空,似乎只有自己和婉儿,只有那鼻端暗暗袭来的梅香。 她眸中一烫,接着曲子,便开口和唱,道,“未语先垂泪,滴尽相思血。魂欲断,情难绝......” 歌声缠绵柔腻,两厢交错缠绕之下,尽是温情脉脉。 “阿瑶,你不是要回宫去,怎又突然来了怡然院?”歌声停歇后,婉儿面色一喜,心中却也奇怪不已,诧异地问道。 庄瑶先是展颜一笑,摆手挥退身后侍女,然后才缓缓走近道,“无甚,便是离开之前来看一看你,此去宫中,怕又是要几日后才能回来见你。” 婉儿见她面有愁绪,一刹那也是感慨良多,便柔声安慰道,“之前三年,我不让你踏入怡然院半步,你不是也就这般过来了?此次只是几日之别,阿瑶你想一想今后能日日相对,便也值得。” “嗯,”庄瑶含泪点头,“此去宫中,我定去求了太后,借口说你身子愈重,将你迎入宫中。” 说完,她小心翼翼地扶着挺着大肚的婉儿,一起坐在了石桌边上。 婉儿略微觉得不好意思,伸手取了茶壶,便来给庄瑶倒茶。 庄瑶原本柔情万千,满眼迷蒙,见到婉儿那只手的时候,心中却猛地咯噔一声。 “婉儿,你的手......” 一厢温柔,两情缱绻。同一时刻的太子行宫,太子妃二人对坐细语,苏幕遮二人嬉笑打闹,而阿朵却是蓦地睁开了双眼! 冰寒阴冷的屋子,在一个阳光照不到的角落里,她的一双眸子竟成了诡异的白色。 远远看去,只有眼白,没有眼仁! 然后,只见她咧开了红唇,嘿嘿笑了起来...... ☆、第108章 报应不爽 纤纤出素手,皓腕卷轻纱。 太子良娣张婉儿的手,堪称是一双绝世美手。她的手指细细长长,仿佛雨后新出的笋芽尖儿,分外娇嫩。 而此时此刻,其中一根嫩如凝脂的手指上却被仔细包扎了起来。 许是适才急着端茶倒水,又用力过猛,那布上甚至渗出了血丝。 莫名地,这血丝落在太子妃庄瑶眼里,让她心头咚咚咚一阵狂跳。 “婉儿,你的手......” 婉儿见太子妃神情紧张地盯着自己的手指,安抚一笑道,“阿瑶莫要紧张,今早弹琴之时,不小心划破而已。” “你啊你,怎就如此不小心。”太子妃也觉自己有些紧张过度,挨着婉儿柔柔轻笑。 于是,清风淡茶,红颜相伴,两人执手坐看梅香绽放。 然后,一坐,便是半个多时辰。 情到浓处,自然难舍难分。太子妃起身离开,张婉儿便去相送。 依依惜别之际,太子妃伸手理了理婉儿鬓边碎发,叮咛道,“瞧你,只是略微坐了会儿,便脸色发白。快快回去好好歇息,等我回来。” 婉儿一向身体康健,今日却不知为何头昏脑涨,闻言眉眼含笑,抿唇微微点了点头,道,“婉儿,等你回来。” 太子妃春风满面,跟着柔柔一笑,便准备转身离去。 而变故,便是发生在她转身的那一瞬之间。 只听得身边侍女一声惊叫,紧接着便是扑通一声人体倒地的声音! 太子妃动作一顿,赶忙回眸来看。看到的却是婉儿面白如纸,昏死在地的场景! “婉儿!” 她几乎扑倒在婉儿身上,惊慌失措道,“婉儿你怎么了?婉儿!婉儿......” “快,快,御医,御医!”伴随着太子妃的惊声尖叫,怡然院乱成了一锅粥。 待到大家七手八脚将人抬回床上,张良娣的脸色已经有些发青。 太子妃见她眉头紧皱,似是痛苦不已的样子,吼道,“人呢!御医呢!都死哪里去了!” 太子妃大怒,一众下人更是惊恐不已,齐刷刷跪了一地却无人敢说话。最后,还是静怡膝行到跟前,颤声道,“回娘娘,您原本打算回宫为太后娘娘侍奉汤药,便将御医先行遣了回去,以便替她老人家把脉问安......” 太子妃闻言一震,这才想起来确有此事。原因并非什么太后娘娘,而是届时阿四蛊毒发作,怕御医若是出现,会扰乱她的计划。虽说阿朵此蛊相当歹毒,那若是有个万一...... 只是此情此景,她却无法再多作考量,想也不想便喝道,“愣着作甚,还不快给本宫把御医请来!” 可惜的是,御医尚未赶到,张良娣却被生生痛醒了。太子妃眼睁睁瞧着她体一抽,两眼一翻,连露在外面的肌肤都跟着陡然变了颜色。由白转青,由青转黑,最后竟黑里透出了隐隐的红色! “这,这是......” 太子妃见此吓得花容失色,一惊而起! “快,快,快......”她手脚颤抖,拉着静然说了半天却怎么也接不下去。 “这,这不是阿朵的......”一旁的静怡也忽地反应过来,捂住嘴尖叫了起来。 这情况,与阿朵昨夜下蛊试药的小丫鬟——一模一样! 似乎为了证实她们的猜想,张良娣倏地直挺挺坐起!她双眼翻白,瞪得连眼眶都要裂掉一般,嘴里更是赫赫有声! “婉儿,婉儿你忍一忍,快快快!” 太子妃扑在床边,哭得面无人色。 一旁身负武艺的静然连忙夺门而出,匆匆去寻阿朵,而剩下的一众下人,皆是面色俱变,不明所以地怔在原地! 原因无他,只因美貌温婉的张良娣,竟突地开始七窍流血! “疼,阿瑶......婉儿疼......” 张良娣气息奄奄,落下来的泪水却是殷红的鲜血。 太子妃心如刀绞,紧紧抓住她的双手,哭道,“婉儿,我在,我在这儿!” 话音刚落,便见张良娣七窍之中开始流出了白色! 那白色起先是极少,极细,越到后面却越是多,越是急。与此同时,张良娣开始哭叫了起来! 她应是极疼,疼得抽搐翻滚,纵声尖叫!太子妃只是一个失神,便被她挣脱而出,从床上滚落到了地上! 一众奴仆吓得惊叫连连,一个个远远逃开,却没有人敢上前去扶一把。太子妃头晕目眩,心如死灰地紧跟着扑在翻滚的张良娣身上。 “婉儿,婉儿......” 然而,除了呼唤爱人的名字,她什么也做不了!她眼睁睁地看着那些丑陋恶心的白蛆你推我挤地爬出婉儿的七窍,眼睁睁地看着婉儿漂亮的眼眶被翻滚的虫子啃噬殆尽,眼睁睁地看着婉儿的气息越来越弱...... 张良娣婉儿却努力地朝太子妃的方向转过脑袋,用尽全力地张开了嘴。她似有话要说,却不料嘴一张便涌出一堆白蛆,说一句便带出几块血肉。远远看去,众人只觉得原本美貌如花的张良娣,正一口又一口疯狂地呕着蛆虫! 太子妃无能为力地将耳朵凑近她的嘴边,伴随着欢快滚动的虫子,她总算听清了婉儿的话语。 她说,“杀,杀了我......” 机关算尽,斗了半生,却不料只是一个回眸,便失却了生命中最重要的存在...... 她颤抖地拔下发间的碧玉簪,紧紧盯着已然模糊的容颜,然后丹唇轻启,竟哽咽着断断续续地哼了起来: “未语......先垂泪......滴尽......相思血......魂......欲断,情......难绝!” 话音才落,只见她双眼一闭,猛地将簪子一下插进了张良娣的咽喉! 肥硕滚圆的白蛆还在欢腾,它们驮着血块器脏穿梭于皮肉骨髓之间,推推攘攘,摩肩接踵。而温良柔美的张良娣,却在那倏然抽搐之后永远地停了下来...... 太子妃眼泪已干,喉咙已哑,颓然瘫在地上。 直到,拉着阿朵的静然飞身闯入! “还我婉儿来!”她几乎在瞬间弹跳而起,目眦欲裂地揪住阿朵的衣领,泣血一般地叫嚷! 阿朵也被房中的情景震在当场,她下意识摇了摇头,道,“不,这不可能啊!明明是......” 同一时刻的后山小径,苏幕遮一把拉住了阿四的右手,急道,“你的手上怎么有血,伤到哪儿了?” 阿四一怔,抬手看了看指尖干涸的血渍,笑道,“啊,这,这不是我的血。” 说着,她抬手一抹,将手指抹干净,道,“今早张良娣被琴弦割伤了手指,又去帮阿朵捡簪子,谁知那簪子一端尖细异常,其上还按了倒钩,直接将张良娣的手指割了个更大的口子,真不知道这阿朵安的是什么心!” 寒风忽急,吹乱了阿四的三千烦恼青丝,也吹得太子行宫不得安宁。 这就好似一颗石子掉入了暗涌不停的大海。 一切,都仅仅只是开始...... ☆、第109章 夕阳已去 夕阳已去,皎月方来。 梨山别庄被笼罩在乌沉沉的黑云之下,萧索而立,默默无声。 这异常的平静,不但不能让人感觉到丝毫放松舒适,反而徒增一种紧迫压抑。于是,梨山别庄上上下下一众人,皆是屏气凝神,夹紧了尾吧做人,生怕一个不小心便得罪了主子,然后再也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张良娣莫名惨死,据闻死后化为一堆蠕动的白蛆,疯狂爬滚到了房内的角角落落。太子妃见状昏死当场,随后赶到的太子殿下更是惊怒不已! 要知道,这死去的,不仅仅是一个太子良娣,还有她肚子里的孩子!太子轩辕彻从不沉迷女色,子嗣也就相当艰难。此次又是他第一个子嗣,别说太子,便是宫中的贵妃娘娘和太后娘娘也纷纷震怒不已! 到底是谁人,竟有如此大的胆子?! 太子妃一身素白,冷笑着拍了拍阿朵的脸庞,“静然出身草莽,偶得下蛊之术,因思慕殿下而嫉妒婉儿,因此才丧尽天良,下了杀招!阿朵,你觉得本宫耗费心血,又损失一名得力干将给了宫中与殿下这样一个结果,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太子妃笑声尖锐,双眼如毒蛇一般地盯着赤、裸躺在地上的阿朵。而那长长薄薄的指甲,更是沿着阿朵的脸庞一路滑到了胸口。然后,一个用力,便划出了一道道深痕。皮肉翻卷,血流如注,引来了太子妃更加猖狂的大笑,“啧啧啧,这胸口的两只乳鸽,简直嫩如豆腐,一掐便能掐出水来哟!” 她阴笑着地欣赏阿朵满脸的惊惧恐慌,又扫了扫那*身体上的鞭印掐痕,吩咐道,“来人呐,将阿朵夫人扶起来好好梳洗一番,切莫怠慢了贵客。” 话音才落,一盆混了盐的冷水直接浇到了阿朵的身上! “啊!” 阿朵何时受过此等刑法?莫说苗疆神婆,便是被暴怒的刑关责罚,也不过是恐吓一番,然后丢进柴房饿几顿而已。 此时此刻,她早已被折磨得气息奄奄,谁知一盆冷水下来,却禁不住再次扯开了嘶哑的喉咙痛叫起来! 只是,她叫得越惨,太子妃笑得越欢。 直到最后开始两眼翻白,太子妃才满意地摆手喊停,然后亲自蹲到阿朵身边,低声道,“你说,本宫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阿朵闻言努力抬了抬眸,动了动被咬得稀巴烂的嘴唇,竭尽所能道,“你,你是疯子!” “疯子!对,本宫早就疯了!”太子妃哈哈大笑,继而猛地一停,厉声道,“你听着,本宫要你把阿四做干净了!若是再有个万一,本宫保证,不但可以将你碎尸万段,还能叫你的刑关阿哥——不得好死!” “刑关”二字一出,原本软绵绵的阿朵蓦地抬头,仇恨不已地瞪住太子妃。太子妃见状呵呵一笑,沉声道,“哟,生气了?别忘了,连你那只小飞虫都被本宫着人关起来了,你还能有什么本事?再者,”说到此处,她双眼迸射出无尽的痛意,道,“再者,该仇恨的,不该是本宫吗?!” 阿朵怔了怔,想到那位温柔可人的张良娣,想到远出未归的刑关,想到依旧逍遥的阿四......她用力抬起头来,朝太子妃缓慢而坚定了点了点。 张良娣的猝死让太子妃心神大乱,作为最应该悲伤的太子却并未有何影响,“死了就死了,一个女人而已,孤最不缺的就是女人。” 吴语听得此言抹了抹汗,道,“殿下,子嗣乃是皇族大事啊......” 轩辕彻及时抬手止住了他的念叨,叹气道,“放心吧,孤省得。” 只是话虽如此,人却已如一道风一般,飞速刮到了门外。吴语见状心中焦急,大喊道,“殿下,天色已晚,您这是要去哪儿?” 他老胳膊老腿,一阵狂奔猛追,废了好大一番劲才气喘吁吁地追上了。却听轩辕彻头也不回,低声道,“去找阿四,要回原本就属于孤的东西。” 披星戴月,一路急行,二人最终停在了阿四的房前。 只见幽幽月色,袅袅花香,柔软的的烛光在薄薄窗纸上投下了暖暖的昏黄。而此时此刻,昏黄的光晕中正有两条人影交缠在一处! 不用猜,便只是用余光瞄一眼,便知道里面二人必然是阿四与那苏公子。吴语忙忙垂下头,咳了咳,轻声道,“殿下,非礼勿视,依老臣之见,我们还是改日再来吧?” 偏偏太子殿下一声不吭,沉默良久后竟直直走到了门前——“砰砰砰”! 门被拍得响声大作,里面的人却越发缠在一处! 轩辕彻双目微红,狠狠盯着二人贴在一处的头颅,然后一脚往门上踹去! “砰!” 木门应声而开,房间的地上映着轩辕彻孤独的身影。他神思恍惚地看了几眼自己的影子,心口却是一空。明明是一国皇储,明明坐拥江山美人,明明正享用着京城唯一的行宫,但是...... 但是,他却忽然觉得自己没有家。 他的影子,没有家...... 惆怅间,月光将轩辕彻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一直延伸到了屋里的桌脚。他抬头看去,便见桌子的另一侧,正站着一男一女二人。 不出所料,正是阿四与苏幕遮! 出乎意料,两人神情姿势莫名诡异! 其一,苏幕遮双臂紧紧抱住阿四的腰身,脸上毫无喜色却满脸惊恐。他正急得如锅上的蚂蚁,好似下一刻便要哭出声来...... 其二,阿四依偎在苏幕遮怀中,脸上并无娇羞却尽是麻木僵硬。她正翻着一对白色的眼珠,一动不动地盯着前方,好似灵魂出窍死去多时一般...... “阿四?!” 轩辕彻大惊失色,一个箭步冲到了二人面前! 他一把将阿四拉出苏幕遮的怀抱,正要开口询问,却见阿四双眼一翻,一对不见黑瞳的白色眼睛直勾勾朝他看来。 “你,你,你......” 太子轩辕彻连说几个“你”字,却无论如何也说不下去了。 因为,在月光与烛光的交汇处,阿四睁着一双怪异无比的眼睛,如同行尸走肉一般地直挺挺站着。然后,悄悄地,她咧开了嘴巴,嘿嘿地笑了起来...... ☆、第110章 失魂之症 月光与烛光的交汇之处,阿四双眼翻白不见眼仁,嘴角却嘿嘿勾出一丝冷笑。 轩辕彻蓦然之间抬头看到这一幕,吓得一身冷汗,脸色煞白。 “阿......阿四......”他惊立当场,颤声道。 阿四充耳不闻,猛地一挣,竟是陡然间力大无比!轩辕彻猝然不防,被她轻而易举地挣扎出了怀抱。正待叫人,却见她紧跟着脚尖一转,一步一步地朝着门口走去。 她如同忽然复活的僵尸,走得缓慢又僵硬,直直向前,差一点就和慌慌忙忙进门的吴语撞在了一处。 吴语也被吓了一大跳! 这这这...... 这默不吭声,双眼翻白的阿四,一脸诡异莫名的寒笑是要到哪里去? 吴语惊恐地望向太子轩辕彻,轩辕彻却比他还想知道怎么回事,受惊不已地回头去看苏幕遮。 苏幕遮原本心急如焚,此时却莫名地冷静了下来。他狠了狠心,随手拿起桌上一册竹简,几步追上阿四的脚步。只见他咬了咬牙,抡起竹简就往阿四的后颈砸了下去! “砰”的一声响,阿四浑身一震,然后应声倒地,再也没有爬起来。 几个人胆战心惊地围上去,却见她好似睡着了一般,双目紧闭,面容安然...... 阿四醒来的时候,轩辕彻正在与苏幕遮争执。 “按苏公子所说,阿四原本好好的,却在孤赶到之时突然犯了失心疯?”他怒火中烧,声音也是极高,道,“当真荒唐,孤与她相识多年,从不知她有这种失魂之症!” 苏幕遮不急不缓,语气中却尽是嘲讽,淡淡道,“殿下所言差矣,要知道凡事都有个意外,时隔三年,古池都已经变成了阿四,更何况这突如其来的失魂症呢?再者,苏某比殿下更加着急担忧,自从进了梨山,她身边的麻烦从未断过......” “你,你,你此话何意?!” 太子轩辕彻脸色一白,吴语却见不得这些,一步向前,厉声道,“苏幕遮,你大胆!” “苏某不敢,”苏幕遮躬身一礼,慢条斯理道,“苏某今日心忧阿四安危,若有冒犯之处,请殿下海涵!” 轩辕彻怔在当地,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任何话来。 正在此时,房中响起一声嘤、咛。 这声嘤、咛柔弱异常,却让两个相对而立的男子神色一松。只见他们齐齐回头,一个箭步冲到了床边,不约而同道,“阿四你醒了,感觉如何?” 阿四后颈处疼得厉害,迷迷糊糊地抬头,却见两个男人趴在自己床边,满脸的焦急与担忧。 她下意识点点头,然后才想起来,自己明明和苏幕遮在房中秉烛夜谈,怎就突然又从床上醒过来呢? 阿四询问地看向苏幕遮,正想问一问,却听轩辕彻道,“你醒来便好,近日可有何不适,怎就突然得了失魂之症?” 阿四一愣,“失魂之症,我怎么了?” 苏幕遮见此腰一扭,身子往前一挤,一屁股坐到了床头。他原本落后轩辕彻半步,如此一来,便抓住先机挤到了前头,然后一把抓住阿四嫩白的左手,紧紧握住道,“阿四莫怕,且待殿下替我们找个医术高明的大夫。你之前莫名晕在路边,此次又突然失魂,定是身子有些不妥。” 说完,他也不待阿四反应,一个扭身,眼眶湿润地朝着轩辕彻作了一礼,感激涕零道,“多谢殿下,我这女人的病,便要靠殿下安排了。” 轩辕彻正被“我的女人”刺得眉头紧皱,却见那苏幕遮已经贴到了阿四耳边,柔声细语道,“你这女人,还不随本公子谢殿下恩典?你身子骨这般弱,昨日还非粘着本公子说要生个大胖小子,唉,你还是先养养身子吧......” 阿四刚醒,只听得苏幕遮在耳边一顿碎碎念,还未听明白他在说什么,便被硬拉着稀里糊涂地向轩辕彻行礼。 轩辕彻犹如晴天霹雳,一手指着二人,哆嗦道,“你,你们,你们竟然......” 吴语在一旁站立良久,见状轻咳一声,道,“原来二位好事将近,真是可喜可贺,咳咳咳,殿下,您今晚夜访阿四姑娘不是说有一事相告,何不说出来,也算是一份大礼?” 轩辕彻猛然回神,一边暗自责怪自己再次失态,一边又说不出地难过。他将双手在背后交握,直到指甲深深抠进掌心,疼痛传到了心口,才朝阿四缓缓一笑,道,“哦,你要查的事情,孤已经有了眉目,只待你将东西准备好,孤便可将前因后果和盘托出,还你一个真相。” 阿四原本正沉浸在吴语那句莫名其妙的可喜可贺之中,此时却遽然回神! “真,真的?!” 轩辕彻见阿四双目圆睁,一副喜不自禁的模样,心头一软,郑重地点了点头,道,“千真万确。” 话落,但见阿四杏眼之中漾出了一汪痛意,霎那之间,大颗大颗的泪珠滚落腮边。 她明明伤心难过得连双唇都颤抖了起来,却偏偏要努力睁大了双眼,不肯哭出丁点声音。随着那滚烫的热泪滑落,房中也紧跟着沉重了起来。 苏幕遮双眉紧蹙,不知在想些什么。轩辕彻也叹了口气,陷入了沉默。吴语看着场中变化,正想催促一番,却听阿四声音哽咽却镇定道,“太子殿下,能不能先告诉阿四,外祖之死的罪魁祸首,究竟是谁?” 轩辕彻原本感慨万千,听得此言精神蓦地一震! 他瞄了眼寂静无言的苏幕遮,眸光一闪,警惕道,“阿四,你先让孤瞧一瞧那物,辨明真假之后,我们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如何?” “可是,画卷被我事先放在了别处。” 苏幕遮听得此言,侧身替阿四掖了掖被角,又将枕头竖起,引着阿四靠在上面。借着暗影的遮掩,他眸色深邃,全神贯注地听着二人对话。 轩辕彻却警觉地停了下来,顿了一顿,道,“今日时辰不早,阿四你便先行歇息。孤明日要回宫一趟,晚间才会回到梨山。不如你明日便去将东西取来,然后到书房等候,如何?” 话音一落,房中便是一静。 良久之后,直到轩辕彻都开始皱起了眉头,阿四才坚定地点了点头,双目如电地看着他道,“明日晚间,望殿下此次是真的金口玉言,切勿忘了初心!” 初心! 轩辕彻犹如被人当头一棒,猛然惊醒! 是啊,他的初心! 为何明明击掌为誓,临到头来却总是错了方向?为何明明胸有沟壑,见了阿四却总要失了分寸?为何...... 我是轩辕国太子,我是轩辕彻啊! 轩辕彻闭了闭眼,再次睁开双眼的时候,面色已然无波。他心绪复杂地看了看床上二人,然后回首转身,扬长而去。 阿四躺回床上,却是再也睡不着了。 苏幕遮见她睁着双眼,心绪不宁的模样,劝道,“睡不着,就先眯着,休息好了,才有力气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阿四转眸望向近在咫尺的男人,像是对他说,又像是自言自语道,“我父母早逝,一路从江南流浪到了京城。好不容易找到外祖,却并不被封府其他人接受。暂住封府的那几日,表妹经常明里暗里欺负我。有一日我实在忍不住,便趁着夜色偷偷爬进她的房间报复。谁知,她的卧房与我不一样,即使是寒冬腊月却依旧温暖如春。一暖灯光下,舅母哼着小调,正哄着她入睡。那小调与我故乡江南的曲调相似,轻柔婉转,绵绵软软,传到耳边竟让我闻到了荷花和莲子的清香。呵呵,说来你恐怕不信,直到今日,我仍记得舅母轻轻抚拍表妹的动作。一下又一下,真的很......温柔......” 阿四魂游天际,正眼含泪水无限缅怀,却突然一惊。她极快地抬眸看了看苏幕遮,吸了吸鼻子,受惊般道,“你,你干嘛呢......” 苏幕遮神色自若地轻轻拍打着阿四的肩膀,如一只高傲的天鹅般,道,“没看出来?我在哄你睡觉啊。” 阿四眉头打结,忍了忍,道,“不是这样的,舅母很温柔的,还哼了小曲儿。” 苏幕遮脸色一黑,最后在阿四那一汪秋水之下败下了阵来。他使劲放柔了动作,然后清了清嗓子,启唇哼起了歌来。 暖光之下,有人轻哼小调,柔柔安抚你入睡。那节拍很轻,却重重地敲打在了阿四的心尖之上。她情不自禁地弯起了嘴角,越过窗棂看着那夜色,暗自道:明晚,无论真相如何,请放马过来吧! 这一夜,苏右偷偷守在门外,破天荒地听到了自家公子的歌声。 那歌声......苏右想起了当时房里的对话。 彼时夜色正浓,房中传来男子声音低沉的歌谣。片刻之后,却听阿四幽幽道,“那个,能不能不唱了?” 苏幕遮那时温柔地好似要滴出水来,“为何?” 阿四却好似忍无可忍道,“因......因为你唱得实在太难听,简直鬼哭狼嚎。夜半三更,再这般唱下去,我担心会把不知道谁家的祖宗给招过来......” “......” ☆、第111章 风雪相迎 画鼓喧街,兰灯满市。 皎月照都城,也照在了金四娘的脸上。 多日未见,金四娘的盘子脸依然如故,那双豆子般的小眼睛转了转,道,“看来此物甚为要紧,竟逼得你连夜赶来寻我。” 说着,她将画卷递到阿四手中,然后舒了口气,笑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金美人算是完成了任务。阿四,你接下去有何打算?” 阿四小心地接过画卷,看也不看便紧张地放好,然后才扫了眼四周,低声道,“无甚打算,走一步算一步,船到桥头自然直。” 金四娘见她一副梗着脖子的倔样,不由得皱了皱眉,斟酌着说道,“阿四,依我所见,那梨山别庄乃是龙潭虎穴,若是有机会,不如及早脱身为妙。” 阿四闻言面不改色,轻描淡写地一笑,道,“放心吧,好不容易死里逃生,我很珍惜自己这条小命。” “你叫我如何信你?其他的不提,便是那潘宁之死,若非当日苏幕遮苏公子正巧在场又及时出手,你恐怕早就被冤死几百回了!” 阿四想起当日情境,确实有些心有余悸,但在听到“苏幕遮”三个字时,心头莫名就是一暖。 金四娘原本唉声叹气,心忧不已,抬头却见阿四弯起了嘴角,正在......正在偷笑? 彼时不知哪里的老师傅正在做糖人,那甜甜的香味一飘飘了好远,竟幽幽传到了金四娘鼻尖。连带着,她觉得阿四这笑,也笑得太甜太甜,甜得她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阿四,阿四,阿四......” 连叫了好几遍,阿四才猛然回神。她见金四娘一脸莫名地瞧着自己,只觉得脸颊忽地一烫。于是,极快地收敛了情绪,不好意思地笑道,“哦......四娘你放心吧,我早有准备。” 说着,她轻轻拍了拍自己腰间。阿四的腰间正绑了一个小包,小包里别无他物,有的只是一幅画卷而已。 金四娘见状若有所悟,警惕地瞄了瞄四周,凑近道,“如此便好,但阿四你且记住,凡事莫要逞强,尽力而为便是。” 阿四瞧着近在咫尺的脸庞,不知为何眼眶就湿了起来。这张脸实在不美,甚至可以说是尤为丑陋,却总能在不经意间给予她关怀。情不自禁地,她倾身紧紧抱住了金四娘,缓了缓情绪,才轻声道,“谢谢你,四娘......” 尽管阿四借着拥抱偷偷擦去了泪水,金四娘依旧感到脖间一烫,有什么东西湿了她的衣领。 于是,人流穿梭的闹市街头,一向爽朗大方的金四娘竟也微微感伤了起来。她强硬地拉开阿四,然后小心翼翼地亲手擦去阿四眼角的湿痕,强笑道,“这是怎么了,搞得跟生离死别一般。” 阿四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转眼便觉得有些难为情。她掩饰般地噗嗤一笑,擦了擦脸,笑问道,“四娘你呢,为何忽然离开红袖楼,那可是你多年的心血啊?” “正因为是我多年的心血,所以才必须离开。” “为何?” 阿四追问,金四娘却蓦地停了下来。她神色复杂,欲言又止,思索半晌,才慢慢开口道,“人生不如意十之*,我金美人逍遥多年,也该做些该做的事了。” 这回轮到阿四摸不着头脑了,她完全没听懂,想了想,试探道,“不知何事非做不可,竟让你孤身离了红袖楼,连小胡子也不带在身边。” “此事事关重大,不但非做不可,还必须万无一失。为此,我祖辈、父辈耗尽心力,最终丢了性命。如今,终于轮到我去完成使命了。”金四娘轻轻一声叹息,又抬头望了望渐渐被阴云遮住的月亮,道,“时隔多年,时间紧迫,他也该回来了吧?而我,也该回去了......” “回去,你要去哪里?” 阿四听得满头雾水,不由得心中大急,金四娘却讥笑一声,道,“去哪里?素闻那里遍地富贵,繁华无尽,我却知那里尽是阴谋算计,肮脏龌龊,一个不小心,便是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这,这是什么地方?”阿四满眼震惊,急急道,“若是想要见你,我又该去哪里寻你?” 金四娘闭口不答,却沉默着回首,望向远方。 阿四循着她的视线去看,但见那乌沉沉的夜空斜斜挂着一弯月亮。月下,碧瓦朱檐,飞阁流丹,满眼皆是金碧辉煌。 阿四知道,那是巍峨雄壮的皇城,是轩辕国一国的命脉所在...... 夜色浓重,寒气逼人,阿四一直走到梨山山脚之下,耳边还回荡着金四娘的那句话——“若是有急事找我,拿着这个去梵音寺,自会有人接应。”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袖中,那里有一枚腰牌。 腰牌乃是檀木雕刻而成,其上图案精致,字体却早已模糊。阿四忍不住再次取出来细细摩挲。令人遗憾的是,那字体实在受损严重,连蒙带猜,她勉强认出了两个字: 腰牌的反面只有一个字,如果没有猜错,应该是一个“令”字;而正面有两个字,其中一个字已被磨平无法辨认,另一个字却依稀是一个“宫”字。 宫? 什么意思呢? 回想金四娘当时的神情,似乎此物乃是她的贴身之物。然而此物看起来颇有些年岁,一个花信年华的姑娘家,刚刚二十出头而已,随身不坠玉佩不簪花,带着个腰牌是何用意...... 胡思乱想间,阿四已然走上了上山的小径。她孤身一人听着左右草木的沙沙声,只觉得身上有些发凉。若有所觉地四下一看,这才发现,周遭竟不知何时下起了雪来。 雪并不大,小小白白的雪花柔柔地落在人身上,一碰,便化作了一滩冰水,刺得人发寒发抖。 阿四回过神后,连忙撑起了油纸伞,加快步伐朝山上赶路。 小路崎岖不平,她伶仃一人,独自行走在山间,只觉得长路漫漫,雪里一片清静。 若是,若是苏幕遮在...... 想到这儿,阿四陡然顿住。尽管知道四下无人,脸颊还是偷偷红了起来。她好笑地摇了摇头,暗骂自己果然没出息。 正在此时,忽闻前方有人说话。 “你站在那儿又是摇头又是偷笑,磨磨蹭蹭干嘛呢?” 话音未落,阿四便被惊出了一身冷汗! 她倏地抬头,却见有人一袭月白长衣,正撑着一把油纸伞,负手立在前方。 “苏,苏幕遮......”阿四忍不住擦了擦眼睛,惊讶道,“你,你怎么在这儿?” 苏幕遮远远瞧见阿四往山上走来,正准备风流倜傥地出场为她递把伞,却不料她自己撑起了油纸伞。然后走一步想三想,磨蹭半天偏偏头也不抬一个。他跺了跺冻得发麻的双腿,心里忽然有点不是滋味。 正想生气呢,却见这女人擦着眼睛一副迷迷糊糊的傻样,然后小声小气地问他怎么在这里。 他怎么会在这里? 好吧,其实他自己也不清楚为什么会站在这里! 明明当时赌气不想管了的,现在......想到这里苏幕遮挺了挺胸,撇过脸幽幽道,“你不让我跟着,我便只能在此等你了。” 说完,他将自己的伞收起,然后努力板起了脸,一步一步向阿四走来。 小径蜿蜒曲折,一路便绵延到了山的尽头。而尽头的彼端,苏幕遮衣带翻飞,肩披一身风雪,就这样逆着寒凉缓缓踱来。 他走得很慢,潇洒从容,闲庭散步一般,阿四却偏偏感觉出了他的焦躁。果然,才到近前,便见他瞥了自己一眼,恨恨道,“取个东西而已,非得天黑才行么?你仔细瞧瞧现在是几时了,真不知道你去干什么,还不让本公子跟着......” 苏幕遮明明昂头挺胸,凶巴巴的样子,阿四却觉得他异常......可爱? “噗嗤”一声笑,打断了苏公子的碎碎念。 阿四见他瞬间黑了脸,连忙讨好地凑过去给他撑伞,忍笑道,“对不住,我只是没想到你会来迎我。咦,我看你刚才明明撑着伞,为何又不撑了?” “破了,不能用了!” “骗人,刚刚还好好的,给我看看?” “啪!”那伞被苏公子一个用力扔下了山去。 “你干嘛扔掉它?” 话题转得僵硬,苏幕遮何许人也,当然是不肯买账的。他也不走了,紧紧挨着阿四杵在当地,有些委屈地垂眸瞧了她几眼,然后嗫嚅道,“你,你是不是觉得......是不是觉得我很啰嗦?” “啊?” 阿四双目圆瞪,正想解释些什么,却见苏幕遮双脸一红,突地转过了头去,赌气般道,“算了,本公子不与小女子计较,快走快走吧!” 说着,一把抢过阿四手中的油纸伞,轻轻斜遮在她的头顶,另一只手便要去拉小手。 可惜的是,阿四的个子偏娇小,苏幕遮个子却很高。再加上他脊背挺直,双手离阿四的手便更远了。 如此一来,他一捞,再一捞,又一捞...... 捞了好几次都捞了个空...... 阿四起先还没发现,后来见他的手在自己身边来回晃了好几回,这才反应过来!再看他满头大汗,心急火燎又尴尬不已的样子...... 哈哈哈! 阿四捧腹大笑,笑得苏幕遮恼羞成怒,弯下腰来一把抓住了她的小手,咬牙道,“笑笑笑,就知道笑!” 说着说着,自己也忍不住跟着笑了起来。 许是夜色太美,那夜的苏幕遮也尤其好看。多年之后,阿四还记得这双盛满柔情与光辉的眸子,它们看着自己,一看便是一生,便是一世。 荒郊野外,风雪之中,有一男一女欢声笑语,并肩而行。 远远的,风中传来他们的对话。 “阿四,你不是很想知道封太傅那案子的真相吗?既然如此,昨日太子殿下又已经约了你今夜去书房等候,怎么反而不急了呢?” “我当然急,但是他肯定比我还急。每次都是我送上门去,这次也该轮到他等一等了。” “哦?此话怎讲?” “不急,待我见到太子殿下本人便知了。” “那,左右我也无事,今夜便陪你走一遭吧?” “嗯,也好......” ☆、第112章 黄雀在后 孤灯清冷,照在轩辕彻的侧脸上,显得有些落寞。 他脸色不好看。 任谁等人等了半个时辰,脸色也是好看不起来的。更何况,这人还是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轩辕彻扫了眼姗姗来迟的二人,慢条斯理地喝完了一杯茶,这才指了指对面的椅子,道,“坐吧。” “谢殿下,阿四不敢。” 阿四谢礼后站在原处不动,苏幕遮却自顾自走到了椅子边坐好。不但如此,他还拍了拍身旁的椅子,道,“太子殿下既然发话,你我一介草民,当然是恭敬不如从命的好。阿四,你快来,坐这儿。” 阿四默默看了看轩辕彻黑沉沉的俊脸,摇摇头没动,道,“殿下,昨夜您说的话是否算数?” 苏幕遮见房中气氛严肃,便歇了调戏找场子的心思,然后把目光放在了太子轩辕彻身上。 轩辕彻却也不急着回答,而是若有所思地看了看苏幕遮,冷笑一声,“苏公子,孤以贵客待你,你便是如此回报于孤的么?多年手足之情,江山社稷之重,竟是抵不过一个女人?还是说......”说着,他抬手指了指阿四,道,“还是说,孤将人让给了你,你却要反咬一口?” 话落,阿四脸色一变,柳眉一竖,连礼也不行一个便怒声道,“阿四虽乃一介草民,但并非牲畜玩物,殿下若是连此事也不甚明了,那草民便就此告辞了!” 阿四怒发冲冠,苏幕遮却淡然许多。 他微微正了正身子,安抚地看了眼阿四,责怪般说道,“瞧你,怎么跟殿下说话的?还不快向殿下赔罪?” 说完,他神色一正,起身向轩辕彻躬身一礼,道,“殿下恕罪,我这女人被我惯坏了,脾气不太好,殿下若是生气要罚,便罚苏某吧。” 他不说还好,说完之后轩辕彻的脸色更加不好看了。 苏幕遮见好就收,又是一番惺惺作态,高谈阔论之后,才缓缓道,“殿下适才斥责得对,苏某沉溺儿女之情不可自拔,竟将家国大事抛之脑后,实在太蠢。但苏某与殿下不同,殿下乃真龙之子,看到的是天高海阔万里江山,看到的是黎民百姓,天下社稷。而苏某一介白衣,看到的无非是一桌一饭,想要的也无非是今日之欢而已......” 苏幕遮满面懊恼又无奈,饶是站在一边脸红的阿四,也感受到了他那拳拳之心。轩辕彻见状长长叹息一声,惋惜不已道,“唉,苏公子经纬之才,乃是我轩辕国的栋梁,怎可如此妄自菲薄?来来来,快快坐下,切莫再说如此丧气之话!” 话虽如此,轩辕彻的唇角却忍不住弯出了一个弧度,甚至满意地笑了起来。他也不再绕圈子,看着阿四道,“既然都是自己人,孤便不兜圈子了。阿四,画卷带来了吧?” 阿四见总算入了正题,便从腰间轻轻解下小包,道,“回殿下,画卷在此。” 轩辕彻瞧那小布包的形状便是精神一震,喜道,“好,递与孤瞧一瞧。” “殿下,您是不是先告知民女一些消息为好?” 轩辕彻见阿四紧紧抓着小包不放,笑道,“怎么,今夜苏公子也在场,你还是害怕么?孤昨日便说过,一旦画卷辨定为真,便将真相和盘托出。” 阿四却依旧摇摇头,道,“殿下此言差矣,并非阿四害怕,而是殿下您害怕。若非如此,您又为何非要先验明真假再做答复?要知道,阿四自从住进梨山便一直被人监视,如今画卷既然出现在此,便是想耍什么计谋也是不能的吧?” 轩辕彻面色犹豫,举棋不定之间瞧了眼苏幕遮。奇怪的是,苏幕遮非常安静,安静地让人差点以为他不存在一般。 毕竟是一国太子,此地又是自己行宫,轩辕彻并未思忖太久便点头答应,道,“也罢,先将一部分告知于你也无妨。封太傅此案的审理孤也曾参与其中,封府造反的罪名证据确凿,最后被判了满门抄斩。孤动用了暗卫与宫中关系,花了不少精力才将封太傅偷偷掉包救出。却不料就在三年前成亲那一晚,他却忽然暴病而亡。” “暴病而亡?什么病?外祖一向身体康健,从不曾有何病痛!” 轩辕彻摆了摆了手,止住了阿四的激动,道,“天牢岂是一般人能去的?封太傅白发苍颜,便是再强健,也经不起严刑拷打。当然,他也的确并非暴病而亡,而是——中毒!” “果然!”阿四双目通红,握紧了拳头恨声道,“是谁,到底是谁?” “此事困扰孤三年有余,每每查访到关键所在,便会被人掐断所有线索。一而再,再而三,孤原本以为你已经......所以便就此停下。”轩辕彻微微发怔,略一回忆便强自停下,然后接着道,“不过,前几日,孤得到一条消息。” “什么消息?” “孤查出来封太傅当时所中之毒,乃是‘归天’。” 阿四闻言怔了怔,“归,归天?那不是......” 轩辕彻肯定地点点头,道,“不错,正是宫中禁药——归天。此药服用之后,只要一柱香时间便能断气身亡。死后脸色红润,面带微笑,好似神魂飞天并未死去一般。最重要的是,服用此毒之后,根本查不出毒性,乃是宫中遮掩丑闻,赐死后宫贵人的御用□□。” 阿四浑身发冷,吸了口气,才僵硬地问道,“此药乃是宫中禁药,那是不是,只有宫中才有?” “倒也不是,”轩辕彻摇了摇头,道,“此物虽为禁药,京中权臣若是想要,托了宫中贵人,却也不是拿不到的。据孤所知,便有一人取到过。” “谁?” 轩辕彻定定看着阿四,一字一顿道,“左相,庄琦。” “果然是他!”阿四银牙咬碎,恨声道,“这个庄琦,究竟与外祖有何仇恨,竟将封府赶尽杀绝?!若是被我查出来,一定要......” 一定要如何呢?说到这里,阿四一下子懵住了。是啊,难道真的单枪匹马杀进左相府么? 根本不可能! 沉思间,只听轩辕彻幽幽一笑,道,“话虽如此,封太傅之死的真凶,却未必就是他。” 阿四闻言大惊失色,急道,“殿下此话怎讲?” 她心急如焚,恨不能钻进轩辕彻的脑海,直接将一切真相窥视个一清二楚才好!偏偏那太子轩辕彻不肯罢休,缓缓伸出了右手,莞尔一笑道,“孤也算是诚意十足,那么你呢,可否将那画卷拿来一观?” 阿四听后下意识看了眼苏幕遮,但见他垂着头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从她站的位子看去,别说眼神,便是脸部的神情也被摇晃的烛影遮住。 于是,也不及多想,她只是顿了顿,便将装了画卷的布包递到了轩辕彻手中。 轩辕彻毫不客气地接过,然后打开布包,将画卷放在了桌案之上。画卷缓缓展开,呈现在眼前的便是一幅人物画像。 画中亭台楼阁,烟雨朦胧,正中央的小桥上站着一个女子。她撑了一把油纸伞,正展颜回眸,笑意浅浅。 轩辕彻手指轻轻勾勒画中的线条,恍惚间,竟有一种穿越时空之感。好似自己又回到了亭中泼墨作画,而桥上的女人还被叫做小池。她眼含情眉含笑,欢笑着飞入自己的怀中撒娇。 然而,一切仅是恍然。回眸间,却见小池变成了如今的阿四。 她的眼中全然没有自己,正一次次地将目光投到对面的苏幕遮身上。 苏幕遮不知何时已经抬起了头来,那双隐在暗影之下的眸子熠熠发光,定定地盯着轩辕彻的双手不放。 轩辕彻心中再次一声长叹,然后端起手边的茶水,再无顾忌地泼了上去! “噗!” 茶水泼洒在画卷之上,然后慢慢地沁入纸张,最后融进了颜料之中。 阿四与轩辕彻见此皆将注意力放在了画上,静静等待着接下来的变化。他们谁也没有看到,安然而坐的苏幕遮眸中光芒陡胜,然后只是一个眨眼,便又极快地恢复原状,好似刚才那瞬间的表情只是错觉。 却在此时,轩辕彻突然瞳孔一缩,面色剧变! 尚未发话,便听阿四一声尖叫,苍白着脸蛋惊讶不已,道,“怎么可能,不可能!” 轩辕彻脸色铁青,指着被水浸透的画卷,道,“如何不可能?阿四,你给孤的,是一幅假货!” 阿四瞠目结舌,想说什么却说不出,只是拼命地摇头,半晌才道,“我亲手从大皇子暗格中取出来的,不可能有假!” “是真是假,你难道不知道如何辨别?此幅画卷的秘密,只有你我二人知晓!”轩辕彻嘲讽一笑,冷冷道,“又或者,画卷早已被人掉了包,只是你自己不知道而已?” “我后来的确想起了画卷里的秘密,但你也知道,此画一旦沾了茶水,便无法恢复原样,难道我取来便用茶水去泼不成?至于掉包,绝对不可能,这画卷除了我,便只有金......她更不可能!” 阿四一边反驳,一边不停地翻看湿透了的画卷。遗憾的是,这画卷的确是一幅再普通不过的画而已。 轩辕彻疲惫不已,揉了揉太阳穴道,“无论如何,孤要的,便只是那幅画卷而已。你若是想知道你外祖之死的真相,便拿画卷来换。” 阿四哪里听得进别人在说什么,早已惊慌失措,六神无主。最终还是苏幕遮起来将她拉住,好一顿劝慰才渐渐平复了下来。 平复下来的阿四整了整思绪,抬头道,“画卷我来想办法,但我也有一事不明。” 轩辕彻闻言讥笑一声,道,“阿四,孤已经付了定金,你却丝毫都没有回馈于孤。你啊,还是收一收好奇心吧,总不能每次都让孤做亏本买卖吧?” 阿四却仿佛没有听见一般,目光灼灼地盯着他,道,“画像出自你手,画中画更是你亲手所拓,如果只是想要那幅地图,太子殿下难道会不记得了么?” 轩辕彻听到此处脸色一变,冷声道,“多年前所绘,哪里还记得清?” 阿四却并不买账,压低了声音凑到他耳边,道,“除非,那画卷之中,还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能有何秘密?”轩辕彻眼眸一转,呵呵笑了起来,“苏公子,你倒是来说一说,一幅藏宝地图而已,能有何秘密?” 苏幕遮此时却正在站在阴影里,烛光闪烁间,那张俊逸非常的脸上神情莫辨。他好像笑了笑,又好像没有,但阿四清楚地听到他的说话声。 他说,“既然只是一副藏宝地图而已,殿下当时拓下地图之时,难道没有看清地点么?” 话音落,房中刹那便静了下来。 便是焦躁不安的阿四,也猛然间回过神来,一语不发地看向轩辕彻。 却听轩辕彻哧声一笑,缓缓道,“你们真的以为,藏宝地图是那么好看的,如果孤说那地图复杂难辨,根本看不清在何处呢,你们信吗?” “信,当然信。”苏幕遮躬身一礼,顺势拉住了还想发问的阿四,道,“事实上,阿四只是想求一个真相而已,这画卷对她来说实在是毫无意义。但殿下既然已将大半消息告知,那么画卷的下落我们也定当全力以赴。只是无论结果如何,还请殿下看在多年相识的份上,给阿四指一条明路。他日就算不能如愿找回画卷,若有效力之处,苏某也定当在所不辞......” 这一夜,尤其的冷,也尤其的长。 阿四离开太子书房之后,只觉得头晕目眩异常疲惫。她情不自禁伸手接过冰凉的雪花,然后狠狠敷在了自己的脸上。 好端端的画卷,怎会是假的呢?害死外祖的,除了左相,难道还有其他同伙?而自己,又该何去何从呢? 阿四觉得自己实在很倒霉,却不知这仅仅只是一个开端而已。 这个飘雪的冬夜,直接改变了她人生的方向,将她带入了一个更加混沌、诡异,甚至疯狂的漩涡! ☆、第113章 庄瑶之死 阿四情绪低落。 苏幕遮放心不下,便将她送回了小院。一直等到她房中烛火熄灭,才转身离开了窗外。 一路风雪,他又并未带伞,回到住所之时,身上已经披了一层银白。 与往日不同的是,守候多时的苏右并未迎上来碎碎念。他压低了嗓子叫了一声“公子”,然后警惕地环顾了下四周,这才打开房门,引着苏幕遮进去。 屋外风雪交加,屋内却因烧起了地龙,显得尤为暖和。 房门一关,里面和外面便是两个世界。同样的,房门一关,苏幕遮也不仅仅是苏公子了。 “罚恶司刑关......” “查察司天眼......” “叩见先生!” 刑关与天眼二人风尘仆仆,满面憔悴,却是在第一时间打起精神,异口同声地单膝跪地行礼。 “起来吧。”苏幕遮轻轻拍落身上的雪花,解开披风递给苏右,然后转身坐在了正位,道,“都回来了,事情办得如何?” 刑关与天眼站起身来,不约而同道,“回先生,幸不辱使命!” 天眼见苏幕遮呷了一口热茶,似乎满意地点了点头,上前一步道,“禀先生,属下已提前放出消息,何将军与刑关会在后天达到京城,然后私下面见太子。” “恩,做得不错。如此一来,这两天你们便可先行准备后续事宜。对了,”苏幕遮放下茶杯,看着刑关问道,“何将军今在何处?” 刑关与天眼对视一眼,也不答话,默默垂头一礼,然后分立两侧。 两人一闪开,苏幕遮才注意到他们背后的榻上躺着一个男人。这男人四十岁出头,身材壮硕,蓄了一脸的络腮胡,正脸色惨白地朝他微笑。 “何将军?!”苏幕遮不看便罢,一看之下惊讶不已!他几步抢到榻前,看了看他带血的衣衫,回头冲着刑关二人怒喝道,“怎会如此,你们就是这般保护何将军安全的?!” “先生恕罪!” 话音未落,刑关与天眼齐齐跪在了地上。而躺着的虓虎将军何守正见状咳了咳,劝道,“先生莫要动怒,小伤,不碍事。再者,此次受伤实乃我大意所致,与他们丁点关系都没有。”说着,他虎目含泪,看了看苏幕遮,又看了眼地上的刑关二人,叹息道,“唉,江山代有人才出啊,我已经老啦......” 苏幕遮连忙扶着何守正躺下,道,“将军是何许人也本公子还不清楚?若不是伤得太重,别说是躺,便是扶一下你也是不愿意的!” 说着,他转身朝着刑关二人摆摆手,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天眼看了下刑关,刑关想了想,低声道,“此次暗杀应是太子的对手所为,个个高手,下手狠烈,一共二十人全是死士。” “现今的皇子死的死,残的残,连大皇子这个伪君子也被太子轩辕彻设计而亡。这个轩辕彻,到底还得罪了什么人?” 天眼回道,“属下已让人开始暗查,据至今得到的消息,此事恐怕与左相府脱不开干系。” “哦?”苏幕遮有些惊讶,沉思片刻之后,玩味道,“有意思,左相府不是应该扶持太子登基,笼络各方势力才好么?这个庄琦,曾经千方百计将女儿嫁入皇家,如今又是这番作为,真不知道在想什么。” 说到此处,他又看了眼重伤在身的何守正,道,“你们今夜闯入梨山,实在太过冒险。要知道,这到底是太子行宫,暗地里不知道有多少人盯着,其余人呢?” “回先生,除了我们三人,其余人等皆已改装混入了京城,而下一批人马已经改道邑州,等他们翻山越岭到达城外,可能需要半个月时间。”天眼斟酌之后,继续道,“另外,何将军坚持要见到您,属下劝不下来。” “哦?”苏幕遮有些疑惑地看着何守正,道,“不知将军有何事如此着急?” 何守正面无血色,双目却灼灼地看着苏幕遮,道,“皇陵,皇陵找到了吗?” 话落,房中几人都纷纷看向苏幕遮。 却见苏幕遮勾唇一笑,慢条斯理地走到床边,弯腰从枕头下取出一幅画卷来,道,“问得好,皇陵在哪里,我们一起来看看。” 苏右见状连忙收拾好桌案,躬身退到门外警戒。天眼紧跟着关好了房间的所有窗门,连房梁之上也不放过地巡查了一番。就连虓虎将军何守正也陡然间精神抖擞,被刑关扶着站到了桌案边上。 “公子果然神通广大,竟然这么快就从轩辕彻那里找到了破解之法!” 何守正啧啧称奇,苏幕遮则谦虚道,“将军过奖,此事还是借了阿四之手,否则我苏某人就是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来啊。” 此二人在这儿兴高采烈,刑关却是淡了一张脸,意有所指道,“怪不得先生非要进梨山别庄,甚至跟在阿四身边寸步不离,原来如此!” 苏幕遮原本春风满面,闻言却是一顿,冷冷看了刑关一眼,道,“本尊的事情,还轮不到你来关心。” 苏幕遮既是鲁南苏公子,也是阴司的先生,但他一向以“本公子”自称,若是哪一日突然自称“本尊”,那只有一个原因——他心情不好! 刑关很不服气,正要再理论,却被回过身来的天眼轻轻拉了一把。 虓虎将军何守正看着几个年轻人的互动,却好似没看见一般。他两眼发光,紧紧盯着苏幕遮手中的画卷不放。 画卷已然缓缓展开,上绘水榭亭台,小桥流水,正中央却是一位撑了油纸伞的佳人。她眸间缱绻,笑意浅浅,笑得何守正这个沙场铁汉都心头一跳。 “这,这不是阿四姑娘么?” 何守正疑惑不解地看向苏幕遮,苏幕遮却也正看着画卷入神。还是一旁的天眼解释道,“据暗探所报,此画有太子轩辕彻亲笔所作,而画中女子正是当时的古池姑娘,也就是如今的阿四。” 何守正瞧了眼苏幕遮,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而苏幕遮此时也回过了神来,他淡淡一笑,道,“轩辕彻刚才说此画之中还有一画,却是一幅藏宝地图。只是一幅藏宝地图么,呵呵......” 何守正闻言也跟着哈哈一笑,道,“传言武后薨,武帝哀痛至极,将毕生绝学与倾国财富陪葬,以示郑重。有人说,那毕生绝学写在一本书中,乃是帝王道术,得之便能得天下。还有人说,皇陵宝藏无数,可抵轩辕万里江山。更有人说,皇陵陪葬了一支秘密军队,若是得之,莫说这轩辕国,便是南北大国都可收入囊中!” 刑关与天眼对此也有所耳闻,此时听何守正说出来却还是有些惊心,怔怔道,“竟真有此事?” 这次回答他们的,却是苏幕遮。 他爱怜地抚、摸着画卷,嘲讽道,“三人成虎,谣言而已。武帝虎视南北国久矣,尤其是那姜国。若真有什么得之便得天下之物,你们以为他会拿去给一个死人陪葬吗?” 刑关闻言不由得再次瞟了他一眼,忍不住道,“武后乃是一代贤后,若非是她,轩辕国恐怕就不是现在的轩辕国了,这又岂止是一个死人?先生虽然有经国之才,但也需谨慎才是。” 他说得舒爽,天眼却再次为他捏了一把汗。眼看着苏幕遮脸色一沉就要发怒,却见何守正突然一巴掌甩在了刑关的肩上。 “逆子,懂不懂长幼尊卑!”何守正双目如电眼神凶狠,但他身受重伤下手根本就不重。对刑关来说,那巴掌打过来,跟一片羽毛砸过来差不多。 苏幕遮看在眼里也不说话,他将画卷铺好。然后端起手边的凉茶,手一挥,全部泼了上去! 何守正等人见状一惊,正想问为什么,却在看到画卷的变化之后差点叫出了声来。 只见茶水浸透纸张后,原本画着的美景美人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幅完整的地图。 四个人同一时间凑到了地图之前,细看之下,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刑关与天眼目光交错,惊讶道,“这,这是......” “这是轩辕国的皇宫,御花园。”何守正震惊过后便是无限感慨,道,“没想到啊没想到,圣上他......” “将陵墓建在了皇宫地下,我们这位陛下,果然非同凡人。”苏幕遮看清地图之后对场中之人缓缓一笑,长叹道,“看来,我们要走一趟皇宫了......” 长夜漫漫,苏幕遮等人无心睡眠,阿四却好似再次做起了梦来。 自从恢复记忆,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做梦了。更何况,这是一个如此完整又真实的梦境。 梦中,她依旧住在梨山别庄。 推开房门,外面一片漆黑,借着廊下的气死风灯,她看见了在夜空中飞舞的雪花。 雪花不大,小小的一片一片,落在了她的头上、肩上,还有脸上。阿四赤脚站在雪地里,伸手接了些雪片,觉得很凉很凉。 咦,梦境中不是五感不全嘛?为何自己会觉得冷呢? 这般想着,身子却不由自主地一跃而起。 于是,寒冬腊月,她身穿一件薄薄的单衣御风而行。 她飞纵在缀满雪花的夜空之下,白衣翩然,跳跃腾挪,最后几番辗转,停在了一扇红色的房门之前。 夜已深,窗纸却依然透出了柔和的灯光。 那灯光太温暖,便好似一位慈爱温柔的母亲,正笑着朝她招手。许是这冬夜太冷,阿四竟听得耳边传来了声声呼唤。 她说,“来,进来,快进来吧孩子......” 鬼使神差地,阿四循着那灯光,轻轻推开了房门,然后往里走去。 门关得并不紧,里面也无人看守,阿四便就此轻轻松松地站在了屋子的正中央。 她转眸看向自己的右前方,只见那里有一张红木大床,床设九华帐,看着异常华丽。华丽的帐子被门外的风一吹,便撩起一个弧度,差点挂在了一边的梳妆台上。梳妆台上却点着一丁烛火,烛火摇曳,照耀在了铜镜里的那张脸上。 阿四从铜镜中看到了自己那张僵硬麻木的脸,同时也看到了梳妆台边坐着的那个女人。女人肤如凝脂颜如玉,姿容无双。而此时此刻,她手中却握着一支再平凡不过的碧玉簪。 碧玉簪并不算精致,女人却异常珍爱。她玉手一遍遍抚、摸着簪子,眼中竟不知何时滚下了泪珠来。 梨花带雨,我见犹怜,阿四瞧得心中叹息不已,暗道,“庄瑶啊庄瑶,作孽太多是要还的。” 不错,垂泪不已的女人正是太子妃庄瑶。她似乎也感觉到了身后有人,却头也不回地吩咐道,“出去!本宫不想吃,也不想见任何人,都给本宫滚!” 她高声咆哮,阿四却一步又一步地走到了她的身后。 太子妃庄瑶听到脚步声简直勃然大怒,蓦地转过头骂道,“静怡你这个贱婢......” 然而才骂道一半,她便看清了眼前所站之人。吓得她面色一变,呼吸陡急,差点就栽下了凳子。 “你,你想干什么,你......你不要过来!” 庄瑶惊骇不已地指着阿四。阿四却心头疑惑,暗道:怕成这般是为何?你可是心机了得的太子妃,我还怕你呢,真是的...... 正想着,却听得自己手中咔擦一声脆响,有什么东西竟被她生生拧断! 她缓缓低头去看,却看到庄瑶双眼凸出,张大了嘴巴看着她,满脸皆是说不出的恐惧。 而扣在庄瑶脖子上的,正是自己那双手! 这是,这是怎么回事?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啊!必定是因为自己恨死了庄瑶,才会梦到自己将她杀了吧?唉,瞧她这模样,两眼翻白,充满血丝,也是很恐怖的。 阿四感受着手下庄瑶的皮肤渐渐冷去,觉得这梦真实得让她有些害怕了! 她想醒过来,却莫名抽出了腕间的天蚕丝。尚未反应过来,自己的双手便将锋利的天蚕丝绕在了庄瑶的脖间。 然后,一个用力! 噗! 咔擦! 扑通! 紧接着,一捧腥臭滚烫的热血喷了她满头满脸都是! 阿四怔怔地收起天蚕丝,这才瞧见庄瑶的人头滚落在了自己的脚边。她很害怕,却不由自主地俯身将它抱在怀里。 抬眸间,她瞄到了镜子中自己的脸。 那明明是自己的脸,却麻木僵硬,满脸都是血渍流淌。无意识地,她伸出舌尖舔了舔嘴边的鲜血,然后眯起眼睛呵呵呵地笑了起来。 那笑声诡异非常,惊得阿四猛地睁开了双眼! 她“唰”地坐起了身来,看到熟悉的床铺和房间,这才大大地松了口气。 呼,还好还好,只是一场噩梦而已...... 正在此时,门外远处传来了侍卫跑动和说话的声音。 “快快快,仔细搜,任何地方都不可放过!” “那里那里,还有这边这边,一个个都给我打起精神来,动作快点!要是找不到刺客我们就都等着给太子妃娘娘陪葬吧!” “小的角落和洞口也要仔细盘查,如果能将太子妃娘娘的头颅找回来,也算是大功一件!” 脚步纷杂,人声鼎沸,阿四听着越来越近的声音一下子有些反应不过来。 什么意思? 太子妃,真的被人杀了? 阿四越想越觉得诡异,不知不觉中竟是满头大汗! 她深吸几口气,伸手抹了抹汗珠。却不料,越抹,手上就越湿;越抹,水越多。 阿四终于发现不对劲了! 她停了下来,然后看到自己的手......她的手上竟然抹了一手的鲜血! 阿四心中狂跳不止,颤抖着去擦手上的血渍。这不擦便罢,一擦之下竟发现自己衣服上全是半干的血液!她几乎要疯了,鞋子也来不及穿,摇摇晃晃地跑到了镜子前。 此时天色已然微微发亮,亮光透过窗棂照在了镜面之上。 而镜子里,是一张遍布鲜血的女人脸。她发丝凌乱,唇瓣发紫,一双圆睁的眼睛里,迸射出了恐惧和惊慌! 阿四被自己这模样吓得魂飞魄散,连尖叫的力气都没有,直接就软倒在了地上。而她刚刚坐到地上,却发现前方的桌脚边上,有一个人头正翻着一双充满血丝的白眼——看着她! “啊!” 阿四吓得惊叫一声,眼泪都掉了下来! 却在此时,她的房门被人拍响! “砰砰砰!” 伴随着木门的震动,有人高声喊道,“阿四姑娘,太子妃遇刺,我等奉命追查刺客,请开门!” ☆、第114章 戴罪之身 天,将亮未亮。 正是赖床好眠之时,太子行宫却乱成了一锅粥。 因为,就在不久之前,太子妃被人刺杀身亡! 据说杀手是个女人,手段极其残暴恶劣,竟徒手撕下人头,偷偷藏进了自己的被窝里! 世间竟有如此心狠手辣之人,这还了得?! 于是乎,消息像长了翅膀似地到处乱飞,吓得行宫上下人人自危。最后,太子轩辕彻不得不将大理寺卿请上山来坐镇。言曰,案子仍在进行当中,一旦核实了真相,便会将结果公之于众。 如此,人们总算是消停了一些,但私下里的谣言却是越演越烈! “你不知道吧,那凶手便是殿下以前的近侍。跟在殿下身边出生入死多年,却因为太子妃娘娘连个名分也没捞着,啧啧啧,这是仇杀啊仇杀!” “这个我也知道,那不就是阿四嘛,不过嘛,她以前可不叫阿四,叫做古池。听说啊,还是封太傅的外孙女,后来封府倒了台,她便落了个四处逃命的下场,唉,也是很可怜的。” “真的假的?我怎么听说那凶手武艺高强出身江湖,是个飞檐走壁,谈笑间夺人性命的杀手。好不容易潜进我们梨山别庄,为的就是杀个痛快。” “是啊是啊,我也听说了,要我看啊,指不定那潘二小姐潘宁也是死在她的手下呢......” 梨山上下风言风语不停,而众人口中的女杀手,却正坐在一摊干草上——吃桔子。 桔子被放在一只大碗里,皮早已剥去,连上面白色的经络也被摘得一丝不留。阿四一个接着一个地吃,吃完顺手将空碗往旁边一放,然后接着吃下一碗。 苏幕遮无比担忧地扫了眼一旁堆得老高的空碗,道,“你能不能慢点,没人跟你抢。” “唔?”阿四刚刚塞进半只桔子,两个腮帮子被挤得鼓鼓的。她一边嚼,一边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看着苏幕遮,好像在说,我不能再吃了吗? 苏幕遮被这水汪汪的眼睛一看,瞬间有种欺负人的错觉。他打赌,只要他敢再多说一句,这女人肯定会哭出声来! 唉...... 无奈之下,苏幕遮一边收拾空碗,一边又从麻袋里取出桔子帮忙剥。阿四素来爱吃桔子,吃起桔子来的速度更是奇快无比。而为了避免她可怜兮兮地看着自己,苏幕遮也在短时间内练出了剥桔子的好手艺。 太子轩辕彻进来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幕。 又黑又冷的牢里铺着一层干草,借着墙壁上昏暗的油灯,一个人埋头苦吃,吃得浆水横流却眼睛也不眨一下。而另一个却一边忙着剥桔子摘经络,一边宠溺无边地替女人擦嘴。 “慢点吃,慢点吃......” 轩辕彻听着耳边的温柔软语,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看大门。他没走错地方吧?这是太子行宫的地下牢房,平时都是关押逃奴与惩罚下人的所在!如今可好,这二人你侬我侬的,又是送桔子,又是擦嘴巴,难道当是来歇息的厢房吗? “你还有心思吃,小命都快没了还吃!”轩辕彻心情不好,口气自然也说不上好。却不料他只是随便一吼,却吓得阿四手一抖,差点将桔子掉在了地上。 匆匆回过头来看,见是太子轩辕彻,便也懒得行礼了。阿四破罐子破摔,干脆动也不动,一边吞着桔瓣一边咕哝道,“说得没错,我都快死了,当然要把喜欢做的事情做个够本才行!” 阿四沮丧颓废,苏幕遮瞧得心疼不已,此时此刻别无他法,便也只能埋头剥桔子去了。而轩辕彻却被这话气得够呛,喝令下人将门关紧,怒道,“现在这里没有外人,你告诉我,为什么要杀庄瑶?!” 轩辕彻气得不轻,几步跨到阿四面前,带起了满室寒风,也激起了阿四的一身鸡皮疙瘩。她终于将手中的桔子放下,闭了闭眼,肃然道,“我说过不只一次了,不,是,我!” 话虽如此,轩辕彻却不以为然。他嗤笑一声,自顾自说道,“阿四啊阿四,你当真糊涂!竟然就这样直接冲进去把庄瑶杀了,杀了也就罢了,还留下一大堆证据,最后还在众目睽睽之下来了个人赃并获!” “我说过了,我,没,有,杀,人!” “哦?是吗?”轩辕彻点点头,问道,“你没杀人,那最好!那么,阿四姑娘,烦请你解释一下庄瑶的人头为何会在你房里,又是为何你会浑身上下沾满了她的血?” 话落,适才还悲愤异常的阿四沉默不语,面无表情地呆在了原处。 苏幕遮见状再一次想起一个时辰前发生的事。那时他实在无心睡眠,遣走了何守正等人后,便撑着伞出门溜达。夜半三更,本应是安静怡然的时候,苏幕遮却突然发现无数的侍卫集结在一处,正飞速朝着一个方向跑去。 而那个方向,有且只有一个小院。如今小院里别无他人,却只住了一个阿四而已! 这让他如何放得下心? 于是,三步并作两步,苏幕遮也紧随其后,第一时间见到了惊慌失措的阿四。 苏幕遮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待他推开密密麻麻的侍卫军挤入房内的时候,里面的一幕让他疼得心都要碎了! 他的阿四,披头散发浑身是血,只穿了一件薄薄的单衣,战战兢兢地缩在墙角。而她的脚边,端端正正地放了一颗人头。人头正是属于美丽高贵的太子妃,只是那时的一切都早已与高贵无关。无论是充血凸出的眼珠,还是惊恐无比的表情...... 苏幕遮当机立断,强行差人通知了轩辕彻,又极快地挡在了阿四面前,不许任何人动用兵器拿人。 好是一番折腾,阿四被浑浑噩噩地带来了此处。苏幕遮环顾着四下阴冷潮湿的地牢,想起当时阿四的反应。 他一直以为阿四会歇斯底里,会惊慌害怕,也或许会抱住他大哭一场。 可惜,她都没有。她只是很认真,很认真地看着他的双眼,说,“苏幕遮,我没有杀人,你信不信?” 苏幕遮是如何回答的呢? 他的回答很干脆,用力地点头应道,“我信!” 然后,阿四便笑了。 她伸出了自己那只已经洗干净了的小手,扁了扁嘴,央求道,“苏幕遮,我想吃桔子,好不好?” “好!” 苏幕遮再次瞟了一眼堆得老高的空碗,暗叹真的没有想到她能吃这么多!还好,还好这只是桔子,不是馒头面条牛肉干什么的...... 这厢魂游天际,轩辕彻那厢却是怒极攻心了。 他直接搬了条凳子坐到了阿四对面,道,“说不出来了吧?你说你这是何苦?没错,庄瑶的确是算计过你,害得你流浪江湖三年有余。甚至连她的父亲都与你外祖的死有瓜葛。但是,但是你也不能如此鲁莽,一个冲动之下就去杀人啊?阿四,时隔多年,你还是如此直接粗暴,一根肠子通到底,根本就不懂得隐忍与变通!” 人最多情,却也最是无情。 爱到浓时,恨不能将对方含入嘴里。一旦决意分开,便恨不得一刀两断,立即抽身,就连曾经的可爱,如今都变成了不可饶恕的罪过。 轩辕彻还在讲,阿四却一点也没有听进去。她恍恍惚惚地去看苏幕遮,但见昏暗的灯光下,他正皱着好看的眉头,仔仔细细地摘着桔子上的经络。 许是察觉到自己的窥视,苏幕遮停下手中动作抬头来看。他有些不明所以,却还是弯起了嘴角,朝她抛来一个美丽无比的微笑。 阿四不知为何也跟着笑了。 微笑过后的阿四咬了咬牙,然后猛地回头打断了轩辕彻的话语,“殿下说这么多,无非是想知道那幅画卷的下落。既然如此,恳请殿下救民女一命。若是民女一不小心被人冤枉至死,您恐怕,就再也见不到那幅画卷了。” “你!”轩辕彻苦口婆心半天,却换来这样一句。他怒极反笑,道,“阿四,若不是孤在这儿挡着,别说大理寺卿的提审。便是左相府那一劫,你都躲不过去。好好一个太子妃,日后的一国之母,就这样被你杀了。要知道,你杀的可不是他左相府的女儿,而是一颗至关重要的棋子!” 阿四不可置信地看着轩辕彻,却见他勾唇一笑,道,“所以,如今并非孤在求你,而是你有求于孤。” 阿四沉默不语,轩辕彻以为她总算想明白了,便正色道,“这样吧,太子妃之死乃是大事,想要让你全身而退是不可能了。为今之计,便只能找个替死鬼将你换出去。自此之后,你便隐姓埋名,再也不要出现在京城了。” 说完,他傲然一笑,道,“一幅画卷换你一条小命,如何?” “不如何,”阿四丝毫不顾轩辕彻瞬间发黑的脸色,径自道,“我明明什么也没做,为何要担这罪名?殿下,阿四不想像外祖一样死得不明不白,也不想像老鼠一般偷偷摸摸地活着!” 最后,太子轩辕彻被气得拂袖而去。牢门关上的一瞬间,阿四再次被漏进来的寒风激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看来,寒夜过去,外面的风更大了。 起风的日子要随风起舞,下雪的时候要撑起纸伞,如今风雪交加,阿四你一定一定要乐观,一定一定不能放弃自己啊...... 阿四暗自告诫,耳边却响起了苏幕遮低柔的声音。 他说,“阿四,诸事莫怕,我一直都在这里。” 是啊,还有他呢...... 苏幕遮,谢谢你...... ☆、第115章 挣扎求索 苏幕遮回到住处的时候,天光已然大亮。 他正准备稍作休整,却发现罚恶司刑关去而复返。只是这一次,他并非一人前来。与他同行的,还有苗疆的神婆——阿朵。 老实说,苏幕遮一开始都没有认出阿朵来。她比上一次偶遇之时更加清瘦了,颧骨突出,一脸菜色,瘦得几乎不成人形。就连那双曾经水汪汪的大眼睛也呆滞无神,衬着发黑的眼圈,真是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这偌大的太子行宫里,难道没人给你饭吃吗?还是说,太子妃庄瑶将你请来修养,竟是如此虐待于你的?” 苏幕遮原本只是开个玩笑,却不料一句话吓得阿朵双目圆睁,惊骇不已地躲到刑关背后去了。苏幕遮有些纳闷,疑惑地看着刑关,道,“这是怎么了?” 刑关见状也是叹了口气,转身轻轻捏了捏阿朵的手,安抚道,“莫怕,这位是苏幕遮苏公子,你曾经见过的。” 苏幕遮见阿朵一副受惊过度,神智失常的模样,皱眉道,“她这是怎么了,阿四受了那么大的惊吓也还是好好的,她倒是娇贵,果然不愧是苗疆的神婆啊......” 话完,苏幕遮脑中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想去抓,却怎么抓不住了。 “说来惭愧,都是刑关疏忽,又惩罚她过度,以至于她被关在柴房多日,受尽将军府下人的白眼。若非如此,她也不会如此轻易地被太子妃带来梨山,更不会莫名变成这般模样。”刑关的眉头几乎皱了一个“川”字,面色复杂道,“究竟发生何事,刑关也不清楚。只是今日一早来拜见太子轩辕彻,她便不知从何处得知了此消息。自此便紧紧跟在身后,不肯离开半步。” “哦,原来如此?”苏幕遮饶有兴趣地看着眼前二人,笑道,“不料刑关你不仅是杀伐果断的罚恶司,还是个温柔体贴的好男人啊。” 话虽如此,他心中想的却是另外一回事:刑关啊刑关,果然是个死倔的性子。这点倒跟阿四颇像,一不小心就一棵树上吊死。还好还好,还好本公子早有防备,否则...... 刑关听得此言,轻拍在阿朵肩上的手却是一顿,道,“既然敢做,便敢负责到底,她便是万般不好,如今也是我刑关的女人。”说着,他忽地抬眸望向苏幕遮,意有所指道,“刑关一个小小罚恶司也知几许情意,相信先生您定然更懂得珍惜吧?” 苏幕遮闻言挑了挑眉,瞥了他一眼,道,“刑关还是顾好自己的家事吧,本尊的事,岂容他人置喙?” 两个男人暗中较劲,在场唯一的女人却神情波动。她将刑关的话听在耳里,眼中泪珠翻滚,却不敢哭出丁点声音。于是,一双白嫩嫩的小手死死抓住刑关的衣角,心中尽是无限柔情。 阿哥,不管是曾经的你,现在的你,还是以后的你,只要是你,阿朵都喜欢。杀人如麻,刀头舔血那又怎样,阿朵愿意陪你便是! 阿朵有很多话想说,苦在此时此刻不方便开口。正泪光闪闪之时,却听苏幕遮缓缓道,“你带着个女人跑到这里,不会是就想跟本公子说这些吧?” 刑关听到此处神情也蓦然一变,恭谨道,“听说,阿四杀了太子妃,被关进了行宫的地牢。” “的确被关在了地牢,你想说什么?” 苏幕遮疑惑不已,却见刑关突地双膝跪地,垂头道,“求先生,救她!” 苏幕遮觉得这个场面相当滑稽,本公子的女人当然得救,你跑来求情算是怎么回事?但是,不得不承认,他也被刑关打动。 男儿膝下有黄金,他这一跪,相当沉重。 “起来吧,本尊的女人,自然不会让她有丝毫损伤。” 然而刑关却仍旧不起,他镇定非常地抬起头,恳求道,“太子无非想要画卷,为了阿四,先生你......” 话未完,苏幕遮却也懂了。 他摆手打断,居高临下道,“你避开眼线来见,便是想说这些?” 刑关闻言缓缓起身,拉住呆立一旁的阿朵,道,“阿四一向有怜悯之心,即便是仇敌也断不可能下如此狠手,更别提将人头带回住处藏起来。刑关觉得此事相当古怪,又听苏右说阿四她是在无意识间杀了人,还一直以为自己是在做梦,便将阿朵带了过来。” “太子妃应该就是阿四亲手所杀,但她在地牢亲口说过,当时手脚不受自己控制,杀人并非她所愿。”苏幕遮看了眼垂着脑袋的阿朵,道,“但即便如此,你将阿朵带来又是何故?” “听苏右说,阿四曾经两度失常,一次是莫名晕倒,一次是突然发狂,失了神魂,不知可有此事?” 如此一提,苏幕遮也想了起来,阿四前两天的确有些古怪,于是道,“确有此事,怎么,难道你知道怎么回事?” “不,刑关也仅仅只是猜测,”刑关躬身作了一礼,摇摇头,然后看了眼身边的阿朵,道,“先生难道不觉得,阿四的这种症状像是提线木偶,在被人牵着走路做事吗?” 话音一落,苏幕遮猛然一惊,张口结舌道,“你的意思是?” “游走江湖多年,我认为此种症状定然不是中毒,却有点像被人下了蛊。”刑关沉重地点了点头,接口道,“蛊毒虽然也是毒,但它还有一种用处,便是迷惑心智。” 说完,两个男人同时将目光落在了阿朵身上,吓得阿朵浑身僵硬,紧紧挨着刑关连头都不敢抬起来。 “你的意思,是让阿朵前去探一探阿四是否中蛊?”苏幕遮冷冷一笑,道,“你别忘了,你的阿朵前不久还给阿四下过蛊。” 刑关面色一白,抓紧阿朵的手,道,“这一次,我相信她。” 阿朵闻言一震,眼中波光闪动,差点又要落下眼泪来。而苏幕遮垂眸沉思,片刻后道,“好,你们先回去等候,待本公子换洗一番便去着苏右去领你们过来。” “是,属下遵命!” 刑关红光满面地带着阿朵走了,苏幕遮简单地梳洗之后,却再次拿出了那幅画卷。 画卷上经络交错,标注了出入口的同时,也将机关暗道一一标明。轩辕彻四处寻找这皇陵地图,恐怕并不是不知道皇陵的入口,而是记不清里面的机关吧? 刑关说的对,轩辕彻想要的无非就是地图。在地牢,他更是亲耳听到了轩辕彻的想法——给他地图,便救阿四一命。 一幅地图,换一个阿四,其实真的很划算。 但是,地图才刚刚解开,根本就没有时间临摹,若是就这样给了轩辕彻,那他该怎么办? 皇陵皇陵,从苏幕遮有记忆开始,这两个字便深深印入了他的脑海。他重整阴司,招揽人才,收敛财物,私铸兵器...... 一切的一切,便是为了皇陵里的...... 苏幕遮忽然开始犹豫,心中那杆秤上下摆动却怎么也无法平衡! 他垂首枯坐,半晌之后突然狠狠闭了闭眼,一把将地图卷起收好放入怀中,然后大步朝着门外走去! 而此时此刻,另一头的阿朵依旧迷茫。 救了阿四,阿哥便会开心吗? 会开心的吧,阿哥为了阿四跪地求情。她看在眼里,也记在了心里。只要阿哥开心,她什么都愿意去做...... 刑关此时正担心阿四的安危,回过头想向阿朵讨教些蛊毒方面的东西,却见她双眼迷蒙地看着自己。 “阿朵,你怎么了,还是不舒服?” 刑关的小声询问将阿朵拉回了现实,她先是一愣,继而慌张地垂下脑袋,支支吾吾道,“没,没有。” 阿朵原本就娇小玲珑,如今一痩,再缩成一团,远远看着真是相当可怜。刑关想起她初见时的音容笑貌,再对比眼前的单薄身姿,禁不住眼眶泛酸。 “别怕,只要以后你保证乖乖的,不用蛊毒随意害人,我便不会罚你。不但不罚你,还会带你出去玩,好不好?” 刑关因为愧疚,尽量放柔了声音,轻轻凑在阿朵面前说话。阿朵很少有这种待遇,见此感动得眼泪汪汪。 然而,她到底没有哭,反而吸了吸鼻子,擦擦眼睛道,“阿朵,阿朵想要解手。” 话音一落,刑关尴尬得不行,咳了咳,红着脸道,“那就快去。” 说完,扭过头自顾自擦拭自己的长刀去了。 阿朵见状开怀一笑,转身朝着阳光大盛的门外走去。 昨夜飘雪,早上却停了下来,徒留满地银白。此时灿烂的阳光一照,雪白便开始慢慢融化。这就好似阿朵现在的心一般,只需那一低头的温柔,便揉成了团,化成了水。 只要阿哥愿意,阿朵做什么都值得。 她一边想着,一边笑了起来,然后如一只娇俏的小蝴蝶,一路向太子轩辕彻的寝宫跑去。 太子今日却不在寝宫,待到阿朵一路打听,最后急急忙忙赶到书房的时候,她在门外遇到了一身白裘的苏幕遮。 苏幕遮显然也是刚刚赶到,明明大冷的天,他额上却冒着细汗。 苏幕遮见到阿朵的时候也是吃了一惊,正想问一问她为何出现在此处,却见前去通报的侍卫已经回来。 “苏公子,殿下此时不方便见客,吩咐您去偏殿稍作休息。” 侍卫说话客气有礼,苏幕遮心头却忽地蒙上了一层阴霾。他彬彬有礼地一礼,笑道,“请问这位小哥,不知殿下此时可是在接见贵客?苏某有要事相商,不知要在偏殿等待多少时辰,还望行个方便。” 鲁南苏公子盛名天下,如今又是太子门客,在下人面前还是很有些脸面的。所以,那侍卫也不兜圈子,压低了嗓子凑近道,“宫里来人了,殿下恐怕是要花上不少时候的。公子若是实在着急,还不如去寻吴语大人。” “宫里来人了,这么快?”苏幕遮吃了一惊,道,“可是为了太子妃之死而来?不知,来人是哪个宫里的?” 苏幕遮连着问了好几个问题,侍卫见左右人不多,便掐着声音低声道,“太子妃娘娘莫名惨死,这事儿算是闹大了。在里面的,是乾坤殿的人。” “乾坤殿,陛下的人?”苏幕遮惊悸不已,陡然失声叫了出来。 “嘘,公子轻点!”那侍卫连忙制止,脱口而出道,“这还不算什么,今上甚至亲自派人将那刺客阿四给带进宫去了!” “什么?!” “什么?!” 苏幕遮连同阿朵不约而同地惊呼,吓得齐齐出了一身冷汗! “什,什么时候的事?阿四她明明刚才还在地牢!” 苏幕遮心如火烧,一把揪住侍卫的衣领喊了起来。那侍卫何曾见过清风朗月般的苏公子发怒,一时间也有些怔怔,道,“刚刚......刚刚带走,马车应该已经驶出山庄大门了......唉!唉苏公子!苏公子你去哪里?小的该如何回复太子殿下?” 侍卫高声相问,回答他的却是衣袂带起的风声,和那飞速远去的白裘。而阿朵见苏幕遮神色慌张地跑开,也只能无奈地回到了刑关休憩的房内。 刑关仍在擦拭刀口,锋刃雪亮,反射着灼目的阳光,刺得阿朵睁不开眼睛。她想着阿四的消息,挣扎半天,嗫嚅道,“阿,阿哥......” “你慌什么?”刑关见阿朵神不守舍,慌里慌张的模样,将手中的长刀一放,变色道,“你是不是又做了什么?” “啊?没,没有。”阿朵眼神闪烁,见刑关狐疑地盯着自己,连忙道,“不是,是阿四。” “阿四如何了?” “阿四被带进宫里去了!” “什么?!” 刑关惊骇不已,吓得一站而起,然后想也不想,提刀就往门外冲去! 一大清早,太子行宫里鸡飞狗跳,金碧辉煌的皇宫里却安静宁和,连宫人走路都放得很轻很轻。 而皇城深处的某个寝宫,层层明黄的帷幄垂挂。也不知哪儿吹来一阵清风,撩起了帷幄一角,露出了里面轻垂的锦帐来。 突然,锦帐里伸出一只干瘪的手,伴随着阵阵咳嗽与浓浓药香,有人哑声问道: “小六子,人带来了吗?” ☆、第116章 晚风惺忪 烛残漏断,晚风惺忪。 阿朵端着茶点小菜走过长阶曲廊,便看到了大厅。 大厅内炉火熊熊,摆着一大桌酒筵,却只坐着两个男人。 他们是刑关和天眼。 两人脚边已经滚着空坛三四个,面上却仍无丝毫酒意。 刑关衣衫凌乱,半靠着桌面,每喝下一杯酒,便要忍不住咳嗽良久。但即使咳嗽到面红耳赤弯下了腰,他依旧一杯接着一杯地往下灌,好似宁可咳死也不能不喝酒。 天眼实在看不下去,一把抢过刑关手中的酒杯,叹道,“你这是何苦,看看你如今都成什么模样了,哪里还有阴司罚恶司大人的半点风采!” 说着,他将酒坛一拎,转身放到了自己右手边。刑关仍在咳嗽,咳到双眼发红才缓缓停下。他身子不动,头也不抬,右掌却往桌上轻轻一拍。 虽只是轻轻一拍,整个桌面上的东西却随之一跃而起,足有半尺之高!而天眼尚未反应,却见眼前人影一晃,右手边的酒坛便不见了踪影。 待到整桌菜肴佳品一滴不漏地落回原处,刑关早已为自己满上了一杯,又往嘴里灌去。 “得,罚恶司便是罚恶司,伸手果然非我天眼能比。便是你这一招,整个江湖也找不出几个吧?”天眼瞧着刑关几杯黄汤下肚,又开始拼命咳嗽,无奈道,“我就想不通了,先生去追阿四,你也去追阿四,明明是做一样的事情,为何你受人一掌旧伤复发,而人家却好端端的毫发无伤呢?” 毫发无伤么...... 刑关虽然喝得凶,咳得响,双眼却是越来越亮,越来越清醒。 他清醒地记得自己一路飞奔追下梨山,最后在古道上看到了狼狈不已的苏幕遮。 积雪未退,寒意浓浓,雪白的狐裘掉在半融的雪地里,被染泥浆染成了泥黄色。 而狐裘的主人苏幕遮面色惨白,正衣衫单薄地站在北风里。 他的对面停着一辆马车,车旁站着一个男人。男人劲装华服,腰悬长剑,头上却戴着黑缎制成的遮风软帽。 “苏公子,看在你曾为轩辕国赢了一仗的份上,奉送两个字——请回。” “要么放了她,要么带本公子一起进宫。” 寒风凛冽,呼啸而过之后便是良久沉默。那劲装男子压了压帽檐,低声一句,“那么,得罪了。” 话落,只见他左掌心翻上,抬手就是一掌推来。 那一掌来得又急又快,刑关大惊之下顾不得多想,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身扑去! “砰!” 两掌相接,刑关只觉得胸口激荡,喉头发甜,一个没忍住便是满口鲜血呕了出来! 那劲装之人却连衣角都没动一下,只是略微一顿后收回掌势,沉声道,“能接住老头我这一掌,阁下也算是英雄少年。” 说完,也不待二人反应,翻身而起,落回了驾座。 “驾!” 马鞭一抽,眼见那马儿就要抬蹄远去,苏幕遮突然大叫一声“不要!”,然后一下子扑身倒下,抱住了其中一条马后腿! 刑关见此大吃一惊,吓得魂飞魄散! 要知道,突然抱住马腿非常危险——尤其还是毫无武功的弱书生! 此时此刻,刑关哪里顾得上其他,忍痛运起内力,飞身将苏幕遮从暴躁的马蹄下扯出! 于是,马儿长嘶一声,欢快地飞奔而去。而大名鼎鼎的苏幕遮苏公子,阴司的暗中首脑苏先生则放声大叫了起来: “阿四!阿四!” 刑关想起苏幕遮踉踉跄跄追逐马车的情景,百般滋味袭上了心头。他再次狠狠灌下一杯酒,直烧得五脏发烫,才缓缓出了口气,道: “天眼,你说先生会用地图去换阿四吗?” 说着他闷声一笑,也不等天眼回答,便打着酒嗝道,“应该会吧,肯定会的,这样,我便放心了,放心了......” 天眼最看不上他这副样子,再次一把抢过酒坛,道,“便是先生想找太子轩辕彻换,也得太子使得上劲才行!别忘了,先生自从进了太子书房便再也没有出来过。而现在,已经是人定之时,情况也不容乐观啊!” “他既然是先生,便不会有什么大问题。再者,太子妃此案疑点颇多,连那大理寺卿都道案子古怪。即便突然送进了宫中,想必也不会立即丧命。” “小命尚在,吃点苦头却是必不可免的。”刑关闷闷喝着酒,天眼却突然眼珠一转,凑近低声道,“兄弟,别怪我没提醒你。” 刑关闻言眉头一锁,转眸道,“何意?” “既然你我都怀疑阿四的反常与蛊毒有关,”天眼低叹一声,道,“身在局中的你难道没发现,用蛊害你昏睡多日的阿朵当时也在梨山?而她,身负的是——天下第一金蚕蛊!” “你的意思是......” 刑关蓦地回头,脸色巨变! 却在此时,门外“啪”的一声,传来杯碟摔碎的声音...... 这厢几壶浊洒夜不能寐,另一厢的阿四却在梦中挣扎。 梨山下,古道边,冰雪连天。 阿四正被绑成一团,孤零零地斜躺在马车里。 马车正在飞奔,伴随着嗒嗒急促的马蹄,和男人竭力的嘶吼。 “阿四!阿四!阿四......” 阿四努力回过头,透过车窗往后去看。 便见苏幕遮脚步蹒跚,几次摔倒,又手脚并用地慌忙爬起,然后跌跌撞撞,一路踉跄地紧追不舍...... 马车越来越快,苏幕遮的身影也越来越小,很快便化成远方的一个小点,最后与半融的白雪融成了一团,再也看不见。 “苏幕遮......”阿四在哭泣中醒来,这才发现那墨色的发丝,那雪白的衣角,是真的不在自己身边。“苏幕遮,你现在在哪里?” 她喃喃自语,然后勉强地坐起身,轻轻擦干净脸上的泪珠。正要喘一口气,却猛然发现,床边竟不知何时坐了一个人! 那人满脸刀疤交错纵横,却眯着一双眼睛,咧着极大的嘴巴冲着她笑。 “你醒了?” 他缓缓站起身,声音极尖极细地说道。 ☆、第117章 天骄武帝 “你醒了?” 眼前的那张脸沟壑纵横,再配上尖细的声线和极大的嘴巴,真是要多古怪有多古怪。 阿四乍一回眸,被吓了个毛骨悚然! 然而也只是一刹那,她便突然明白了自己的处境,这里竟然是...... 想到此处,她连忙收拾起震惊,整顿神情后恭恭敬敬地起身行了一礼,道,“福公公。” “古尚宫,许久未见。”福公公满意地笑了起来,顿了顿又道,“哦不对,你早已出了宫门,恢复了自由之身,该称一声阿四姑娘才是。” 他不笑还好,一笑之下长长短短、深深浅浅的刀疤挤在一处,更是恐怖不已!尤其那张几乎要咧到耳根的血盆大嘴,总给人一种要将你一口吞下的错觉。 阿四被笑得背后发凉,强自跟着干笑了一声,道,“福公公说笑了,阿四如今一介贱民而已,当不起您这声‘姑娘’。” “几年不见,阿四姑娘这性子倒是收敛了不少啊。”福公公闻言好似没听见一般,上下扫了一眼阿四,自顾自道,“看来阿四姑娘休息得尚可,如此,便要请你随杂家走一趟了。” “走一趟,去哪儿?”阿四下意识地脱口而出,说完之后背心却冒起了冷汗。 福公公,全名福六,乃是宫中的大内总管。他总管皇宫后勤以及除了贴身近侍的其他所有宫女太监,同时,也贴身服侍轩辕国的一国之君——武帝! 难道,难道是...... 阿四想到这里脑中嗡嗡发响,福公公却不作回答,转身几步走到门边,然后拉开了房门。 门外早有小太监躬身而立,见状手执绢灯上前引路。阿四见此顾不得多想,随意地抚了抚有些凌乱的鬓发,连忙几步跟上。 红墙绿瓦,琼楼玉宇,才出房门,阿四便借着这如水凉夜确定了自己的猜想。 她昨夜才杀了太子妃庄瑶,却有人转身从轩辕彻的地牢将她带入了皇宫之中。 这太不合常理。 究竟是谁要救她,亦或是,害她? 此人如此作为,又是为了什么呢? 阿四埋头苦思,却毫无头绪。有心想向福公公打听一二,他又只顾着赶路,丝毫没有要说话的意思。于是,一地月光,满身寒风,阿四踩着白玉铺就的小路,越走越是心慌。 她曾在宫中做了几个月的女官,时间虽短,却借着外祖之力坐上了尚宫之位。尚宫乃是内廷女官“六尚”之一,员额共三人。而她当时便是其中一人,约当从九品,掌导引皇后、赏赐、图籍法式等诸多事宜。 也正因如此,阿四曾经接触了不少宫人,包括这位陛下眼前的红人——福公公。但众所周知,武帝自武后薨后便后位空悬,于是她接触最多的反而是代理后宫事宜的皇贵妃——李贵妃。 李贵妃乃是太子轩辕彻的生母,更是当今太后的亲侄女。虽未称后,却牢牢霸着后宫最高之位,十几年如一日的皇恩娇宠,从不间断。 但即使是最得李贵妃信任的时候,阿四也从未来过此地。 这是哪儿? 一炷香之后,阿四终于知道了答案。 两个大字深深刻在牌匾之上,也狠狠刻进了阿四的心里。西宫,这里竟然是已故武后曾经的寝宫——西宫! 西宫乃是皇宫中最大的禁地,自从武后薨,武帝便严令任何人不得靠近。违令者,斩! 没想到,她阿四一介戴罪之身,竟被带来了这里。 “阿四姑娘,请吧。”福公公令小太监退到门边,亲自打开大门,轻声道。 阿四疑惑不解,迷茫地看了看福公公,最后只得硬着头皮拾阶而上。 宫广寒,人萧索,月光铺就的白玉阶上,阿四忽觉时间只剩下了呼呼的北风与自己的脚步声。她越走越慢,满心的惶恐与不安,每走一小步,便要停下来歇一歇。 然而即使如此,阿四最终还是孤身站在了正厅之中。她四下环顾,丝毫不敢放松那紧绷的神经,额头更是冒出了细细的汗珠。 令人吃惊的,厅中并人影全无,出现在她眼前的却是一溜再普通不过的装饰摆设。这些摆设,莫说李贵妃,便是外面那段白玉阶梯也比西宫内的东西好了太多。 阿四上下左右仔细观察了一番,除了日常所需的必用物品,便再也找不出其余东西。甚至连那桌上摆着的普通茶杯,都有且只有两个。若非要找出一样贵重事物,阿四觉得最为贵重的便是那张虎皮了。 虎皮被随意地放在桌上,旁边放着针线,好似有人缝制到了一半却出门而去。阿四有种错觉,好似自己所站之处并非皇宫内殿,而是一户再寻常不过的百姓人家。而这里有一位温婉贤淑的妇人,她一边缝衣补褂,一边等待夫君归家。待到门外脚步响起,她便将手中事物放下,欢喜地飞身去迎...... 胡思乱想间,内室陡然传来了压抑不住的咳嗽声。 阿四听后浑身一震,略一思索,便抬腿循声而去。 红木桌椅,软榻残灯。 灯光照在一个瘦骨嶙峋的老人身上。他身穿明黄色常服,花白的头发披散,正捂着嘴拼命咳嗽。 虽然只是一个侧面,阿四却是一眼便认出了此人的身份! 她连忙跪倒在地,垂头恭声道,“民女阿四,叩见陛下!” 不错,此人不是别人,正是轩辕国一国之主——武帝! 此时此刻的武帝却根本没时间理她,他咳嗽得越发厉害了,一手抓着榻沿,一边弯着腰,好似要将心肝脾肺都给咳出来一般。阿四听着听着,好几次以为一代帝王会就此一命呜呼。好在半晌之后,武帝总算缓缓停了下来。 他伸手为自己倒了杯暖茶,一口喝下后,清了清嗓子,道,“你便是封赢的外孙女?来,抬起头来让朕看看。” “是。”阿四轻声回答,然后依言抬起了头来。 咫尺之外的便是轩辕国的传奇人物武帝,曾不及弱冠便率军大败北方鞑靼,曾以五万人马收服小南国并逼退交趾军马五百里,曾经怒发冲冠,在听云山兵变自立为王...... 一去多少年,曾经的一代天骄如今已垂垂老矣,几近花甲之年。 阿四心中感慨,只是几年不见,武帝竟突然老了。老得头发花白,满脸尽是褶皱斑点,连说句话都要先喘几口气先。 她还记得上一次见武帝,那时正值太后大寿,五十有余的武帝站在老态龙钟的太后身边,显得尤其的满脸红光,年富力强。 而今...... 阿四在看武帝,武帝却也正在看她。 “不像啊不像,封赢曾经是出了名的美男子,你这丫头浑身上下竟丁点都没有继承到......”武帝双眼浑浊,微眯着看向阿四,却又好似透过她看着其他人,道,“封赢天资聪颖,乃是国之栋梁,可惜啊可惜......” 阿四胸口堵着一口气,她很想问一问可惜什么,很想为外祖喊一声冤枉,很想站起来大声理论。 但是她不能,也不敢! 宫中势力错综复杂,一步踏错便是尸骨无存。而今夜,她一个杀人嫌犯却莫名被带来此处,也不知背后是否还有深意。与其莽撞地大放厥词,不如冷静下来,观一观形势再做定论。 正思量之间,武帝的声音再次幽幽响起,“朕听说,你曾经夜半落水,差点淹死在了锦湖之中,可有此事?” 阿四闻言一愣,想了一想才怔怔道,“确有此事。” 此事发生在任职尚宫之时,说来也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不料时隔多年,竟被当今陛下亲口问起。 “你可还记得当时情景?” 不知为何,如今的武帝明明耷拉着眼皮,连说话都有些力不从心,阿四却总觉得身上有股莫名的压力袭来。 她仔细回忆了一番,谨慎地开口道,“回陛下,虽然事隔多年,阿四却仍然记得很清楚。那夜贵妃娘娘忽然高烧不退,阿四奉命前去太医殿请大夫,路过锦湖之时因自己不小心坠入了湖中。阿四当时还不会水,周遭也并无其他人,于是几口湖水下肚便晕死了过去。说来也奇怪,明明无人相救,阿四醒来之时却发现自己一个人躺在了湖边。” “身边没有其他人?” “没有,只有民女一人。” 此事的确相当古怪,但因是陈年旧事,若非武帝问起,阿四恐怕也不会刻意想起。如今被这一问,阿四脑海中再次浮起了那个念头——那一夜,肯定有人救了自己! 只是,这人是谁,又为何做了好事不留姓名呢? 思忖间,却听武帝的声音突然出现在自己耳边,“你来看看这个。” 说完,一副画卷随之落在了阿四眼前。 阿四见状俯身将画卷捡起来展开,只见画中之人手执长剑,不怒自威。 “这是?!”阿四双目圆睁,惊诧不已地看向武帝。 却见适才还摇摇欲堕的武帝蓦地坐直了身子,他用干瘪的手指点了点画中之人,紧紧盯着阿四,一字一顿道,“你可见过此人?” “见......见过。” “哦?”武帝浑浊的眼中突然精光熠熠,沉声道,“他是谁,你何时见过,哪里见过?” “前任武林盟主杜九,七月半,坟场。” ☆、第118章 陈年旧事 “七月半,你是说你在今年的七月半见过此人?”武帝缓缓靠回软榻,略微咳嗽了下,肃声道,“阿四,你可知道什么叫做欺君之罪?要不要仔细想一想,再重新回答?” “回陛下,民女不敢,”阿四满头雾水,疑惑不解道,“但阿四的确只在七月半的时候见过杜九,千真万确。” “哦?”武帝面无表情地盯着眼前的小姑娘,道,“朕来提醒你一句,多年前那夜锦湖落水,是谁救的你?” “真的有人相救?”阿四杏眼圆睁,吃惊不已地抬头看着武帝道,“难道陛下知道是谁人救了民女?” 武帝见此双眉一皱,略微咳嗽着看了阿四几眼,然后冷冷地指了指她手中的画卷道,“怎么,难道不是他救的你么?” “他?前任武林盟主杜九?”阿四瞠目结舌地顿在原地,怔怔道,“怎会?可是民女醒来并没有看到任何人啊?再者,他一个江湖人士,怎会突然出现在皇宫之中呢?” “是啊,朕也想知道,一个江湖人士为何会突然出现在皇宫?”武帝眸光暗闪,沉声道,“若非是他救了你,朕还不一定能知道有人夜闯轩辕国皇宫呢!” “啊?”阿四满脸震惊,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回答。 武帝见此浅浅一笑,道,“如何,还打算瞒下去吗?朕劝你,如实将这杜九的去向说出来,以免受那皮肉之苦。” “可是,可是阿四真的只见过杜盟主一次!更何况......”阿四想起当时坟场的惨状,心头悲凉道,“更何况,阿四见到他时,他已经死去多时了。” “什么?!”武帝闻言倏地站了起来,脸色巨变道,“杜九真的死了?” 阿四被武帝这突然一站吓了一大跳,正想回答,却见他默然片刻后紧紧盯住自己道,“江湖之中异术颇多,谁知道是真死,还是假死?” 阿四想到杜九很有可能救过自己,自己不但不知情,反而为阴司做事,竟帮着将他害死在了野外.....再听武帝这一番讥讽,心中顿时不太快活! 然而,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阿四最终也只是垂头掩去眼中的愤怒,一板一眼道,“回禀陛下,杜盟主是真的死了,阿四亲眼所见。” 她当然不能将阴司的事说出去,于是转念一想,解释道,“说来也巧,那日阿四赶夜路经过坟场,见场中满地伏尸、腥气冲天,便停下来看了一眼。这不看便罢,一看之下便看到杜盟主倒在乱尸之中,早已气绝身亡。阿四心有不忍,还特意嘱人帮忙好生安葬。” “哦?”武帝眯着眼睛笑了笑,道,“果真好巧,多年前他救你一命,多年之后你去给他收尸?而且,你口口声声说是第一次见他,却是一眼就认出了他是杜九?” 阿四一愣,不动声色地梗起脖子,双目直视武帝如实解释道,“那是因为民女当时与人同行,乃是同行之人认出了杜盟主......” “好了好了,”武帝低低咳嗽着摆了摆手,平息后道,“朕再来问你,杜九身边有个叫向卿卿的老妇人,当时可在现场?” “向卿卿,是谁?”阿四真是被武帝给问住了,回神略一思索后皱眉道,“向卿卿是谁民女并不清楚,但杜盟主身边的确有位老太太。只是民女赶到时,她与杜盟主一样,早已死去多时。” 武帝闻言一顿,默然看了阿四好一会儿才长长叹息一声,道,“看来,向卿卿与杜九果然是都死了。死得巧,死得好啊......” 话音未落,福公公突然从门外走了进来。 他躬身垂头,先是用余光瞄了一眼阿四,然后几步上前,凑在武帝的耳边低语不停。也不知他说了什么,阿四只看见武帝脸色一变,紧接着便双眼如电地看向了自己。 纳闷间,听得武帝高声令道,“小六子,着人将阿四姑娘带下去歇息吧。” “是,老奴遵命。” 于是,一个小太监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引着阿四便往外走。阿四在最后关头还是没忍住停下了脚步,她回头朝着武帝一礼,问道,“民女斗胆,敢问陛下是如何得知,当年救民女的就是杜九杜盟主呢?要知道,就连民女自己也是毫不知情的。” 她问得坦率,武帝却并不爽快。他甚至连头也未抬一下,只自顾自地抿着香茶。最后还是福公公看了看脸色,劝道,“陛下累了,姑娘还是先行退下吧。” 说完,朝小太监使了个眼色,强行将阿四带了下去。 待到脚步声消失,房内便再次安静了下来。武帝微垂着双目细数杯中茶叶,半晌后才出了一口气,道,“杜九与向卿卿看来是真的死了,如此一来,朕又该从何查起呢......” 福公公瞧着主子满眼疲惫,于心不忍道,“陛下,时隔多年,您这又是何苦......” 武帝一反之前的精明老练,颓然靠回软榻。那满头的白发散落在腮边肩上,有种说不出的沧桑,“小六子,朕昨日又做梦了。梦到锦儿还在,一边笑一边替朕缝补衣服。她一点都没有变,连抱贺儿吃饭的样子都还是那般的好看。”说着,也不知想到什么,他竟突然笑出了声来,道,“你不知道,贺儿啊,还是那般调皮。粉嫩粉嫩的一个小团子,偏偏要学朕拉弓射箭。哎呀,人都还没弓高呢,当然是不成的。于是一个没扶稳,便摔了四脚朝天,最后哭得撕心裂肺,差点把这西宫给哭塌了,哈哈哈......” 武帝边说变笑,笑到后来却冷不丁灌了一口冷气,蓦地咳嗽了起来。只见他捂着嘴弯着腰,几乎整个人都趴在了榻上,直至面红耳赤,满头大汗才缓缓停下咳嗽。许是咳得太过厉害,福公公甚至看到了他眼角有泪珠滚落。 跟在武帝身边多年,福公公回忆起曾经的点点滴滴也是悲伤不已。尤其是这打扫得宜的西宫内外,让他禁不住暗叹物是人非,沧海桑田...... 想归想,他手下动作却丝毫不慢。极快地取过锦帕,轻轻拭去武帝的汗渍,安抚道,“老奴说句不该说的,八皇子仙去多年,陛下您自责到如今,也该放下了。” 武帝眼眶发酸,眸中水光一片地摇了摇头,道,“朕近日总梦到他们母子,梦醒之前锦儿都要对朕耳语一番,但是每每醒来,朕却全部记不清了。唉,老了老了,连锦儿的话都听不清了......” “陛下这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近日您龙体大好,切莫再伤怀才是啊。” 武帝对此充耳不闻,固执地回眸看着福公公道,“小六子,朕总觉得,朕的贺儿还没死!明明那般聪明伶俐,怎会突然走了水,葬身火海了呢?不该,不该的啊!” 福公公躬身扶住武帝颤抖的身子,轻声道,“陛下您光凭杜九那人便下了定论,是否有些......” 他不说还好,一说这话武帝竟陡然激动了起来! 他“唰”得一下站起身,指着福公公怒声道,“有人亲眼看到杜九将阿四从湖中救起,然后快速离去!他一个江湖游侠,没事潜进皇宫之中作甚?定是下到锦湖之中查探机关去了!否则,为何第二天,整个锦湖里的鱼全部死光了。这不是触动了朕提前布好的机关是什么?” 福公公见龙颜大怒,吓得一哆嗦,连忙躬身道,“陛下所言极是,是老奴想岔了。只不过此事过去多年,陛下当年也未深究,怎就忽然想要细查起来?” “你忘了,杜九与向卿卿情比金坚,向卿卿却与锦儿私交甚笃。而且,这二人早不死,晚不死,偏偏朕这边一查,他们便通通死了。世事虽然无常,但这也未免太过巧合了吧!” 武帝目光灼灼,意有所指,福公公却背后一激灵,失声道,“陛下的意思是......” “朕有预感,贺儿还没死,一定没死!”武帝自顾自点了点头,然后将目光投向远方,似有缅怀道,“你没经历过不懂,父子血缘,脉络相承啊。朕的预感很强烈,就如同当时第一眼看到锦儿,朕便知道会与她相知相恋相守一生。” 福公公听到此处欲言又止,最终却只是张了张嘴,只字不言。 倒是武帝眸光一转,吩咐道,“不行,朕还是不放心。小六子,你这次着人仔细查一查向卿卿,包括她的亲朋好友,街坊邻居,下人小厮,一个都不准放过!” “是,老奴遵命!”恭声答应后,福公公一边扶武帝坐好,一边递上茶水转移话题,道,“陛下,时辰不早,您看乾坤殿那儿......太子殿下已经等候多时了。” “太子无非是为了封赢的这个外孙女儿,”武帝抿了一口茶后,哑声道,“从这点上看,他倒是不像李家人啊。” “陛下这话说得,太子殿下对您还是很有孝心的。只是此次太子妃莫名惨死,若非有个合理的说法,左相大人那儿恐怕也不好交代。” 武帝听后点点头,面不改色道,“庄琦也算是倒霉,嫡次女嫁给齐儿,齐儿惨死。嫡三女嫁给彻儿,自己惨死。唯一的大女儿好不容易嫁了个好的,却是个木的,啧啧啧......这叫什么,人算不如天算。” 福公公闻言额头见汗,强笑道,“老庄家的闺女儿能嫁入天家,那是他家大大的福气。高兴都来不及,何来倒霉一说。陛下,陛下真是玩笑了。” 武帝听后也不反驳,放下手中茶杯,哧声一笑道,“罢了,走罢,摆驾乾坤殿。朕也是很好奇,倒是要看看彻儿如何来为阿四翻案。” 福公公高声称是,一面在前边引路,一面回禀道,“说来,太子殿下此次并非独自前来,他身边还跟着一位姓苏的公子。” “鲁南的那个苏幕遮?” “正是。” 武帝闻言一顿,眼中厉光一闪,沉声道,“苏幕遮,苏家?不知可是鲁南浩源乡的苏家?” ☆、第119章 血掌印 高墙之内,琉璃瓦片,重檐殿顶。 檐上龙腾凤舞,金鳞金甲,借着凄迷月色闪现出诡异的光辉。 阿四心中忐忑,一路被人领着走了好久好久,最终停在了乾坤殿的门前。沉重的木门被两个小太监合力推开,出现在她眼前的是辉煌神圣的殿堂。 地铺白玉,上凿莲花。莲花的花心用颗颗金珠内嵌,花茎和花瓣却以金丝描边。阿四一步步踩在地面上,也踩在了朵朵绽放的金莲之上。恍然之间,竟有一种步步生莲花的错觉。 殿堂明亮,上座雕龙嵌玉,坐着轩辕国的一国之君武帝。他的身后站着个满脸刀疤的太监,却正是大内总管福公公。殿下一前二后站着三个人,分别是太子轩辕彻,苏幕遮苏公子,还有个身穿官服的男子。 不知为何,明明满堂金光翡翠,明明殿内君王端坐,阿四却是第一眼就看到了太子身后的苏幕遮。 “民女阿四,叩见陛下,叩见太子殿下。” 阿四敛裙跪地,垂着头口中唱诺,脑海中想的却是:他脸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苏幕遮在追马车摔倒的时候并不疼,脸被地上碎石刮伤的时候也不疼,如今站在温暖如春的殿内,却觉得脸上这伤口钻心地疼,疼得他胸口都开始抽搐了。 直至阿四安然无恙地走了进来,他才稍稍平静,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这一夜真是异常难熬,只要一停下来,他便能想起阿四那辆马车飞速远去的场景。那遥远的华丽宫殿好似一个吃人魔窟,阿四这样进去,能不能完好无损地走出来? 还好! 还好,她一切安好。 苏幕遮这厢朝着阿四发呆,却不知武帝也正看着他发呆。福公公见状百思不得其解,几次暗中提醒,才使得武帝堪堪回过神来。 回过神来的武帝却并不管跪着的阿四,反而若有所思地对着苏幕遮道,“苏幕遮,鲁南人士?” “正是。” 武帝含笑点头,缓缓道,“鲁南浩源乡的苏氏,多出将相之才啊。” 苏幕遮闻言恭恭敬敬一礼,神色淡淡道,“陛下过奖,鲁南浩源乡的苏氏乃是轩辕国的后族,草民虽出自鲁南浩源乡,却并非苏家族人。” 武帝听到此处神情一僵,叹息不已,“可惜自皇后去后,苏氏一族便渐渐凋零,唉,是朕愧对于她。”说着,他略有些失望又好似随意地问道,“朕早就听闻你才智过人,束发之年便智退姜国三千玄甲骑兵,今日一见果真翩翩公子,人才出少年啊。不知道,是哪家父母养出了如此一个好儿子?” 鲁南苏公子闻名已久,但若要说真正名扬天下,却是由于五年前的那场战事。一介白身,束发之年,千军阵前竟丝毫不输于任何一员猛将。就连当时守城的虓虎将军,也佩服地五体投地。 轩辕彻想起多年前那场战事,却想到了阿四为自己的那一挡。漫天飞箭,火药爆破,只是一个闪神,便将阿四的背部灼烧出了焦味。 于是,他下意识去看跪倒在地的女人。 阿四却将全部精神都集中在了苏幕遮身上,但见他异常淡定,施施然行了一礼,才坦然回道,“回陛下,草民从小便在乡中寺院长大,无父,无母。” 武帝听后点了点头,兴致却丁点不减。只见他将身子微微前倾,大有一副继续问下去的样子。 轩辕彻见状连忙停止了神游,上前一步躬身道,“父皇,既然阿四已经带到,儿臣是否可以开始了?” 武帝正聊得兴起,被这突然打断,脸色便不太好看。 他看了看垂手而立的轩辕彻,又扫了眼地上的阿四,转念一想,道,“如此也罢,阿四,你胆大包天,竟敢于太子行宫行凶,并刺杀太子妃,手段残忍行迹恶劣!原本,朕定要让你伏诛于法,震慑天下。今日,便看在你外祖封赢的份上,给你一个机会。” 说着,他回过头朝苏幕遮微微一笑,道,“适才彻儿说了,你在短短几个时辰之内,便将此案查了个水落石出。既然如此,你倒是说来听一听,究竟查到了些什么。” “是,陛下。”苏幕遮得令后微微一礼,道“草民查到的不多,但足以说明,阿四姑娘她根本不可能是杀人凶手。” “哦?”武帝饶有兴趣地挑了挑眉,心情颇好地看着苏幕遮道,“朕听闻,上下十几个侍卫亲眼看到阿四满身鲜血,抱着太子妃的头颅躲在房中,此事难道还有假?” “众人所见自然不假,巧合的是草民当时也正好在场。”苏幕遮定了定神,道,“但正如陛下所言,我们所看到的,是阿四满身鲜血地与太子妃的头颅共处一室,却并未亲眼见到她杀人行凶。” 话音一落,殿中突地一静,武帝顿了顿,展颜哈哈一笑,道,“说得有理,怎么,难道真相竟非如此?你为何又说,阿四她根本不可能是杀人凶手呢?” 话到此处,跪在下方的阿四也明白苏幕遮想为自己翻案。但是,但是太子妃真的不是她杀的吗?虽然口口声声否认,阿四却终究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一切太过诡异,就算原原本本地说出来,恐怕也没几个人相信吧? 苏幕遮却并不在乎,他垂首为礼道,“禀陛下,阿四姑娘一直患有失魂之症,前几日更是经常莫名晕倒,甚至行如无魂之魄,此事除了草民,太子殿下也是亲眼所见。” 话落,轩辕彻紧跟着回道,“父皇,苏幕遮所言为真,儿臣也见过一次。阿四姑娘忽然双眼无神,失却五感,如行尸走肉一般,行状异常恐怖。” “竟有此事?”武帝诧异地看了眼阿四,随后略一思索,却道,“既然如此,阿四会不会就是因为此病,才动手杀了太子妃却不自知呢?” “不会。”未待其他人反应,苏幕遮大声道,“正是由于阿四她患有此病症,才绝对不可能是杀人凶手。” “此话怎讲?” 苏幕遮躬身道,“在解释之前,恳请陛下宣一个人上殿。” “谁?” “太子太保柳俊。” 武帝瞧了眼轩辕彻,又看了眼苏幕遮,笑着说道,“准。” 大门再次打开,太子太保柳俊怀里抱着一只长长的宽大锦盒,伏地而礼后,与苏幕遮交换了一个眼神。 苏幕遮暗暗点头,然后开口道,“陛下,昨夜草民怕阿四再次半夜魂游,便特意给她喝了安魂汤。此汤药出自薛神医之手,任何人一旦喝下之后,便可安然入睡,即使再大动静也不可能醒过来。” 说着,他走到柳俊身边打开锦盒,从里面取出一只小玉瓶递上。 “瓶中乃是安魂之药,陛下大可让太医院验一验,看草民刚才说的是否属实。” 武帝看着福公公手中接过的小玉瓶,点了点头,示意他将此物送去太医院后,皱眉道,“如果此药果真如你所言有奇效,那阿四又为何会身染鲜血,将太子妃的头颅藏在房间?” “要解释清楚这件事,草民还有两件事物呈上,请陛下过目。”苏幕遮说到此处,再次转向柳俊,然后伸手接过那只锦盒递上。 此时福公公已然回到武帝身边,见状接过锦盒后打开,检查一番后才递到武帝眼前。 锦盒乃是木质,又长又宽,捧在福公公怀里显得有些吃力。但是锦盒里面,却只放了两件事物——一截门栓,半匹缎面花布。 这是何意? 武帝面露疑惑,便见苏幕遮躬身道,“恭请陛下仔细看一下这两样东西。” 于是,武帝首先伸手将门栓取出仔细翻看。门栓乃是木质,被人为截断后只剩其中一小段。他瞧了半晌,拧眉道,“门栓被人截断,上面留有划痕?” “是,陛下英明。”苏幕遮肃声道,“为了方便陛下查看,门栓乃是被下人特意截断。但这上面的划痕,很新鲜,却并非我等所为。此事未免有失公正,皆是有大理寺卿亲自监督而成。” 武帝端坐不动,瞄了一眼站立一旁默默无声的大理寺卿,点头示意苏幕遮继续往下说。 苏幕遮此时却将目光投向太子轩辕彻。 太子见状从阿四身上收回目光,接口道,“回父皇,儿臣行宫中的那间偏院,乃是特意收拾出来给阿四姑娘居住。所以,里面的用具都是新换的,包括这门栓也是。” “所以,你们的意思,这门栓是昨夜被人留下了划痕?” 武帝再次扫了阿四一眼,却听苏幕遮紧接着回道,“草民与太子殿下的意思是,昨夜有人从外面强行打开了阿四的房门。而阿四,在侍卫们赶到前便只是在沉睡。她根本没有醒来,甚至连半步都未踏出过房门。” 话完,别说武帝,就连一直跪在地上的阿四也吃惊不已! 她没有醒来过,没有出过房门吗?那般真实的梦境,那么巧合的死亡,难道真的是被人算计了? 阿四自己也糊涂了,瞬间搞不清楚昨夜究竟发生了什么。 苏幕遮却仍振振有词地说道,“陛下也许要说,即便有人进过阿四的房间,也并不能说明什么。如此,便要烦请陛下看一下另外一件证物。” 不需他说,福公公早已很有眼色地将锦盒中的布匹取出。 布匹乃是锦缎,上绣墨绿竹叶,如果不是那刺目的血渍和鲜红的手掌印,便是一件佳品。 “血掌印?” 武帝低呼一声,正待相问,却听苏幕遮款款而道,“此物乃是阿四当时被褥的一部分,裁剪下来,是为了让陛下看一看这血掌印,这血掌印应是凶手无意间留下。” “哦?”武帝抬了抬眉,惊讶地指了指远处的阿四,道,“你怎知,此掌印不是阿四留下的呢?” 苏幕遮勾唇一笑,胸有成竹道,“请陛下再仔细看一看那掌印。” 武帝听后耐着性子再次凑近布匹,片刻之后,却听他忽然倒吸一口凉气,道: “这血掌印,只有四根手指!” ☆、第120章 左相庄琦 “这血掌印,只有四根手指!” 武帝话音一落,殿中数人皆是神情紧张,就连阿四也忍不住咽了口口水,睁大了双眼看向苏幕遮。 苏幕遮淡然一笑,道,“不错,四指血印,这根本不是阿四的手印。陛下若是不信,现在就可以让阿四对证。” 福公公不需要武帝吩咐,双手平托着布匹,几步便走到了阿四面前。 阿四看着眼前的缎面布料,真是再熟悉不过。梨山别庄的那段日子,每天晚上都要与它作伴,然而...... 阿四下意识回头看了眼苏幕遮,见他笃定地朝自己点头,才提心吊胆地抬起手。然后分开五指,轻轻朝那布上的手印按下。 阿四的双手嫩白秀气,红色的血掌印却不但少了一指,还相当粗、大。如此贴在一起一对比,阿四的手瞬间小了一大圈。她暗暗舒了口气,朝福公公微笑谢礼。 福公公并不多话,几步回到了武帝身边,摇了摇头,道,“启禀陛下,掌印不符。” 太子轩辕彻此时再次上前一步,恭声道,“父皇,门被从外打开,屋子里留有诡异的血掌印。这掌印不属于阿四姑娘,当然也不属于儿臣的太子妃。可见,此案并不如表面上看的那般简单啊。” 武帝含笑不语,饶有兴致地将目光投向站在一边的苏幕遮身上。如此,场中霎时便安静了下来。 阿四被这突然一静搞得心跳加速,好似十五个吊桶打水,一阵七上八下。好在,福公公此时往门边走了一圈,又极快地回到了武帝身边,道,“启禀陛下,太医院何太医在门外候着了。” 武帝听后看了看苏幕遮和太子,然后道,“宣进来吧。” 太医院的何太医是个年过半百的小老头,一进门便行君臣大礼,然后双手捧着那只小玉瓶,开口道,“启禀陛下,此瓶之中的药物乃是安魂之用。但它药效极强,莫说是一般人,便是一头公牛,一旦服下此药便会昏睡不醒。” 太子轩辕彻见此暗舒一口气,连忙道,“父皇,此案情况复杂,疑点颇多,又涉及到左相府与太子府,依儿臣之见,该当谨慎处理才是。” 轩辕彻话里有话,苏幕遮却直白很多。 只见他快走几步,不顾众人的眼光,撩衣跪在阿四身边,干脆道,“请陛下明察,阿四她根本不可能杀人行凶,此案明明是有人栽赃陷害,故意为之!他先是将太子妃杀害,然后带着头颅偷偷溜进阿四的房间,并将整个房间洒满鲜血,营造出一种阿四便是凶手的假象!” 苏幕遮言辞灼灼,声音振聋发聩。即使是如此宽敞的殿堂,也宏亮如钟,敲击在了阿四的心尖之上。 她眼眶微湿地看着并肩而跪的男人,心头波澜起伏。若不是那么多人在场,又担心武帝不喜,阿四觉得自己肯定会哭出声来。 苏幕遮似是察觉到了她的情绪,竟在众目睽睽之下,偷偷伸出右手。以宽大的袖子为遮掩,他牢牢抓住了阿四的左手,然后温柔地、轻轻地捏了捏她的手心。 阿四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得一身冷汗,警惕地瞧了眼四周人神色,见并未被人发现,这才放下心来。放下心来之后的阿四努力地垂下头来,因为若非如此,整个殿内的人,恐怕都要看到她那如花笑靥。 这厢你侬我侬,高座的武帝却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微微咳嗽一声,道,“如你所言,此案的凶手手指粗大,应该是个男人,并且只有四根手指?” “是。” “倒也未必。” 轩辕彻与苏幕遮不约而同地开口,说出来的话却并不相同。两人同时一震,尤其是轩辕彻,略有惊慌地转头去看,却见苏幕遮的脸也沉了下来,暗中朝他摇了摇头。 武帝见状喝了口茶,笑道,“如何,到底是,还是不是?” 轩辕彻垂头不语,苏幕遮闻言抬头挺胸道,“回陛下,此案凶手定然是个手指粗大的四指之人,但究竟是男是女,由于时间太短,草民暂时还未查清楚,恳请陛下宽限些时辰。” 武帝善解人意地点点头,柔和道,“朕也看出来了,你心系阿四安危。能在短时间内找出这颇多疑点,实属不易。” 话说到此处,场中众人正要松一口气,却听武帝忽地话音一转,肃然道,“但是朕能等,有些人却等不及了。你们或许不知,左相庄琦比你们来得更早,已经在偏殿等候多时了。” 轩辕彻与苏幕遮闻言脸色俱变,尚未来得及开口,便见福公公朝外高声道,“宣左相庄琦觐见!” 福公公年纪不小,声音却是又尖又细,直刺得阿四的心头狂跳不止,一种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 而更让她心惊肉跳的,还是轩辕国的左相大人——庄琦! 只见大门才开,光影中便出现了一个高挑的身影。他一身官服,默然而立。明明眼眶通红,面色憔悴,一副悲伤过度的样子,却偏偏让人无法忽视他本身的气度风仪。 左相庄琦也已经不再年轻,阿四如果没有记错,他应是五十有余。然而时光对他非常偏爱,竟未在他的脸上留下太多的痕迹。 他无疑是英俊的,与只大他几岁的武帝相比,更是显得尤为好看。阿四从不知道,原来这位轩辕国的权臣左相竟长得这般相貌,果然不愧是庄瑶的亲生父亲。 阿四越看越是生气,越看心中便越是愤懑。 凭什么? 原来这就叫做老天无眼,这就叫做祸害遗千年! 她在这里满眼仇恨,庄琦却全不知情。 他面色悲戚地行到武帝座下,竟顾不上行君臣之礼,双膝跪地道,“老臣庄琦,求陛下做主!” 他语声哽咽,满眶是泪却丁点不落下,只顶着乌黑的眼圈看着武帝。 武帝见状长叹一口气,安慰道,“爱卿节哀,快快请起,来人啊,赐坐。” 庄琦并不肯坐,执拗地伏在地上,凄然道,“陛下,老臣大女儿不争气,二女儿替大皇子守了寡,如今唯一的三女儿竟也被歹人杀害!陛下,陛下啊!老臣,老臣心痛啊......” 他颤巍巍跪在当下,几声哀叫引得满头花白的发丝也跟着微微颤动,再配上那撕心裂肺地痛哭,无不让闻者心痛,听者落泪。 武帝果然也跟着面容哀戚,热泪盈眶了起来,哑声道,“爱卿节哀,你乃我轩辕国一国之相,切莫因此伤了身体。若是如此,乃是朕之罪过,也是百姓之灾啊!” 左相庄琦原本还伏地不起,听闻此言却赶忙爬了起来,抖声道,“老臣不敢,老臣惶恐。” 武帝见此也收了眼泪,用手指了指跪在地上的阿四,“爱卿莫急,凡事有朕给你做主。阿瑶除了是你的女儿,也是朕的儿媳。这不,朕命人将相关之人都带进了宫来。”说到此处,他略微顿了顿,看了眼苏幕遮和轩辕彻,道,“只不过,此案与朕之前所得有所出入啊。” 若按以往经验,武帝如此一番话语,庄琦必定要大呼惶恐,然后一顿磕头,谢主隆恩。然而今时今刻,他却猛地怒发冲冠,目眦欲裂地盯着苏幕遮和阿四,厉声道,“陛下切莫被这两个小娃娃给骗了,什么四指血印,什么门栓划痕,还有什么安魂之药,统统都是他们为了掩盖罪行,连夜制造的假证!” 言罢,殿内众人神色各异,轩辕彻更是哧声一笑,缓缓道,“左相大人这是何意,难道是怀疑孤不顾仁义道德,竟偏袒外人掩盖自己太子妃的死因么?” 太子轩辕彻这话说得相当严重,左相庄琦闻言也是抖了一抖,颤颤巍巍道,“太子殿下息怒,老臣绝无此意。老臣担心的是,殿下被这些歹人蒙蔽。” “空口无凭,你可有证据?” 苏幕遮抬眸质问,却见左相庄琦朝他莫名一笑,道,“证据,当然有!” ☆、第121章 乾坤殿 乾坤殿,金銮座。 座后金丝屏风,座前暖玉阶台。 台阶逐次而下,最后在福公公所站之处戛然而止。 只见他小心地收好那沾了血掌印的布匹,然后平托而起,回身站到武帝身侧,道,“回陛下,此人的手印与这血手印果然完全相符。” 话音一落,武帝不由得挑了挑眉,而座下的另一方人马也适时地放声大哭起来。 “陛下,这姓苏的跟那女刺客阿四明明就是一伙的!他们为了脱罪,竟然设计了这样一出李代桃僵的戏码,不但制造伪证,还敢欺君罔上啊陛下!”左相庄琦老泪纵横,跪在地上哭求道,“求陛下明察啊陛下!” 庄琦毕竟位及左相,多少还得顾忌些颜面规矩,而那侍女静怡却似豁出命去了一般。只见她匍匐在地,鼻涕眼泪口水湿哒哒混成了一团,声嘶力竭道,“求陛下为太子妃娘娘做主,娘娘她死不瞑目啊!可惜奴婢不会武艺,竟眼睁睁看着凶手逃走!若非傍晚被路过的侍卫救起,奴婢恐怕就要饿死在枯井之中,再也无法指证这个杀人狂魔了!” 武帝眉间微蹙,瞥了长跪不起的苏幕遮一眼,问太子轩辕彻道,“彻儿,有人亲眼看到阿四行凶杀人,并抢走了头颅逃走,你又有何要说?” 轩辕彻脸色微微一变,顿了一顿,道,“回禀父皇,这个......儿臣进宫之时静怡还未被寻到,所以对此事也是毫不知情。也许......也许,是苏幕遮他哪里弄错了吧。” “是嘛?”武帝轻轻咳了咳,又指了指躺在场中的灰衣男子,道,“那此人又是怎么回事,难不成你堂堂太子,竟连府中人事都查不清楚吗?” 武帝说得语气淡淡,轩辕彻却听得脸色大变,惶恐道,“父皇恕罪,儿臣......儿臣也是被阿瑶之事急昏了头脑,一面不想放过真正的杀人凶手,一面又不知该如何面对您与左相大人啊。” 说着说着,他忽然满眼含泪,朝着左相庄琦感伤道,“左相大人,要怪便怪孤吧,是孤没有照顾好她。” 左相闻言抽泣声更加重了起来,感激涕零道,“不,有殿下此言是老臣之福,也是阿瑶的福气啊!” 苏幕遮瞧着眼前这恨不能抱头痛哭的一幕,几乎要笑出声来:识时务者为俊杰,轩辕彻你倒是撇得真干净。 嘲讽冷笑间,抬眸却看到金座之上的那人正看着自己浅浅而笑。见自己望过去,他也不掩饰,大大方方一笑,道,“苏幕遮,鲁南苏公子,看来你也有马失前蹄的时候啊。如今,你还有何话要说?” 苏幕遮不紧不慢地一礼,道,“回陛下,正如太子殿下所说,此案一直是草民在查,就连大理寺卿徐大人也只是鉴定证物而已。” “哦?”武帝出乎意料地抬了抬眉,道,“如此说来,你是承认自己制造伪证了?” 苏幕遮摇摇头,道,“陛下,静怡姑娘口口声声说自己亲眼看到阿四割下太子妃人头,然后又将她扔下枯井夺路而逃,那敢问她可有其他人证物证?若是没有,空口无凭,怎能用来定罪?再者,昨夜天黑,万一那凶手学了潘小姐那案子的杀人手法,来个化妆易容......” 话未说完,静怡急了,肿着一双红通通的眼睛,恶狠狠地盯着阿四道,“不,奴婢所言句句属实,如有半句假话,愿遭天打雷劈,五雷轰顶!奴婢愿以先祖之名发誓,昨夜亲眼看到她杀了太子妃!她这个残暴的凶手,在走之前甚至朝奴婢舔了舔满是鲜血的嘴唇,而后桀桀怪笑地抱着太子妃的头颅......” 似是想起了什么异常诡异恐怖的画面,静怡忽然抖了抖身子,惊惧不已地盯着阿四,连牙齿都开始打起颤来。 左相见状指着脚边的灰衣男子,道,“苏幕遮,你还敢说自己不认识此人吗?” 苏幕遮侧过脸去看几步之外的灰衣男子:一身行宫小厮的穿着打扮,左手无名指被齐根截断,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 “回左相大人,草民从未见过此人。” 他当然不认识! 因为,人,是轩辕彻负责安排的! 自阿四被突然带进宫中,苏幕遮便乱了。皇宫是个什么地方?阿四一个戴罪之身进去,还能完整地出来吗?更何况,他清楚地知道,太子妃的确是阿四亲手所杀! 而杀人的凶器,便是她腕上的那根天蚕丝! 一板一眼解释阿四并非己愿杀人,然后证明她的清白,这条路基本上是行不通的。为今之计,便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脱罪! 可是,该如何帮阿四逃脱罪名呢? 想啊想,越是着急却越是想不出来。心急火燎之下,苏幕遮找到了太子轩辕彻。轩辕彻比苏幕遮还要着急,试想阿四一命呜呼,这地图的线索便是彻底地断了! 于是,两人情急之下联手演了这么一出戏。 不错,门栓上的划痕与布匹上的血印乃是假造,就连这灰衣人也是轩辕彻临时寻来做替死鬼的。 只是,他们千算万算,没算到那左相的手已经伸得这样长,连行宫里都按了自己的人。于是一个不查,那后备的替死鬼便被逮了个正着。逮住也就罢了,偏偏此人嘴不够硬,严刑拷打之下,竟然招了个彻底! 苏幕遮想到此处暗暗瞟了一眼太子,心想你倒是摘了个干净,这下留我一个人唱独角戏可怎生是好! 好在,好在天蚕丝早已在行宫地牢之时,便被他取走藏好。如今要定阿四的罪行,却又寻不到凶器,这案子好歹也能再拖一拖。能拖一时,便也是一线生机啊! 想到此处,苏幕遮咬了咬牙,便想着要驳他一驳,却不料身旁的阿四竟突然说话了! “陛下,太子妃是民女杀的,民女认罪。” 阿四自从进殿以来便没开过口,之前是苏幕遮和太子帮着她翻案不需要说,然后却是左相和静怡咄咄相逼反驳不了。 而此时此刻,她却不能再沉默下去了。因为,即使再迟钝,她也看出来苏幕遮是在为自己遮掩罪行。 阿四至今也搞不明白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但有一点她知道——她所以为的梦境,其实都是现实! 也就是说,太子妃,应该是真的死在了自己手上! 然而,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她不知道,但即使不知道,她也只能承认了。否则,不仅她要送命,连苏幕遮都会被自己连累。 想到此处,她膝行往前,看也不看苏幕遮一眼,磕头道,“陛下,太子妃是民女杀的,与苏幕遮无关。他......他之所以这样说,完全是受了民女的蒙骗。” 话音一落,莫说苏幕遮和轩辕彻,便是痛哭不已的左相也冷不丁愣了一下。武帝似乎也是惊诧不已,默然扫了眼轩辕彻与苏幕遮,才道,“如此,你便是愿意认罪了?” “民女认罪。” 阿四面无表情地磕头认罪,苏幕遮却如被人迎头一棒,打了个晕头转向、措手不及。眼看着殿外护卫走近,弯腰来拿阿四,苏幕遮头脑一热,右手捏住袖中令牌,大吼道,“陛下且慢!” 淡定从容的苏幕遮这一吼非常突兀,武帝见状紧皱双眉,正要发怒,却见福公公不知何时去了殿外,此时又一脸惶急地跑了进来。 “启禀陛下,虓虎将军带了将军府的三公子前来觐见。” “虓虎将军何守正回来了?”武帝脸色微变,随后眯起眼睛扫了场中众人,轻声一笑道,“宣。” 乾坤殿内一变再变,侍卫太监们没得到下一步指令,便垂首退到了一边。见此,苏幕遮暗暗喘了口气,然后一把将前方的阿四扯到了身边。 阿四原本是准备闭眼等死的,结果武帝半道喊停,又被苏幕遮这一扯,瞬时便有些发懵。 苏幕遮一开始还恶狠狠地瞪她,后来见她双眼发怔,一脸状态外的样子,真是气不打一处来。 笨笨笨,笨死了笨死了! 他脸色铁青,警告地剜了身边女人一眼,吓得阿四缩了缩肩膀。暗想若非场合不对,这厮恐怕要忍不住破口大骂了。可是,可是我这也是怕连累你!难道我一人倒霉还不够,还要拉上你来陪葬不成?! 阿四心底浮起些许难以言说的感觉,明明又酸又涩,却又隐隐带了些甜。这是什么,是感动,是感恩,还是...... 她不知道,也不再去想,呼了口气,全神贯注地留意何守正等人。 虓虎将军何守正并非一人前来,同行的除了三子刑关,还有一女子。那女子娇小瘦弱,睁着双可怜兮兮的大眼睛,正乖乖跪在刑关身侧。 阿朵,她怎会在此? 没过多久,阿四就知道了答案。 武帝见到虓虎大将军可谓是异常激动,言语之间尽是万千感慨,颇多赞赏。随后又吩咐赐坐乾坤殿,以免他伤势加重。何守正风尘仆仆,却是按住伤口,固执地陪跪在刑关身边不肯起来。 待到他虎目含泪,道出了匆忙赶来的原因,乾坤殿内众人无不大惊失色!而一直旁观的阿四,更是背后汗毛直竖,倒吸了一口凉气! “你是说,这个叫阿朵的女子,才是杀害太子妃的真凶?”良久之后,回过神的武帝指了指阿朵,狐疑道。 “是,”何守正低低叹息,刑关则上前伏地磕头,道,“陛下,阿朵犯下此罪乃是草民管束无方,求陛下,责罚!” “不,是阿朵自己不好,与刑关阿哥无关!”阿朵见刑关上前领罪,急得眼圈一红,顿时泪眼朦胧地恳求道,“陛下,求您不要怪罪刑关阿哥,他什么都不知道。是阿朵,是阿朵自己做的决定,跟其他人无关。” 阿朵小脸惨白,瘦弱得如狂风中的一朵小白花。似乎只要你口气稍重,她便会被惊得晕死过去。然而,她很顽强,即使被当朝天子盯着,泪珠也只是在眼眶中打转,丁点都没有落下来。 偏偏这样一番模样最遭人心疼,尤其遭男人心疼。而恰巧的是,武帝虽然年纪大了,也终究是个男人。 他疑惑地看了眼何守正,略微思索后,对刑关道,“你便是彻儿提到过的刑关?” “回陛下,草民正是刑关。” “嗯,长得倒是精神,何将军也算是后继有人了啊。”武帝朝何守正微微一笑,转而对刑关道,“那你倒是说说看,她这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是如何杀人的?还有,你又如何解释,阿四夜半潜入太子妃寝宫行刺又带走人头一事?” 刑关闻言下意识看了看远处同样跪着的阿四,愧疚道,“回陛下,阿朵她是个养蛊人,曾是邕州一苗寨的神婆。而阿四之所以行为怪异,犹如失魂一般地做些与意愿违背的事情,便是由于中了阿朵的摄魂蛊。” 话音一落,殿内众人又是一震,然后纷纷将惊惧不已的目光投到那个柔弱娇小的阿朵身上。 蛊毒非一般毒物,不但能让人在无意中中招,还往往能让中蛊者求生不能求死不得,死相也甚为惨烈。武帝上位之后对巫蛊禁了又禁,但此物禁无止境,于是便到了谈蛊色变地步。 此时殿内除了苏幕遮等人,其余都是第一次知道阿朵是个神婆。那种惊恐,便如夜半见了鬼一般。“嗖”的一声,各自窜出半丈之远,深怕那神婆一个不高兴,便给自己下了蛊。 武帝脸色早已黑如锅底,之前的怜惜更是无影无踪。只见他捂着嘴一番撕心裂肺地咳嗽之后,双眉倒竖着怒目而斥道,“大胆妖女,竟敢以蛊毒害人!还不快快从实招来,否则休怪朕大刑伺候!” 阿朵被这突如其来的怒吼吓得抖了一抖,水汪汪的眸子看了看刑关后,垂头道,“蛊毒是之前就下在了阿四身上的,后来虽然解了,但金蚕蛊霸道异常,一旦下蛊成功,便会留下印记,永远都无法消除。那印记好比是一颗种子,只要合适的浇灌和引导,便能发芽抽枝,然后随时供金蚕蛊驱使。” 武帝此时正接过福公公的茶水,听到此处手骤然一抖,于是名贵的琉璃茶杯便“啪”的一声摔了个粉碎!只见他突地面色惨白,几乎颤抖地问道,“你,你是说世上真的有金蚕蛊!此蛊,此蛊它真的能控制人的心神?” 阿朵虽然悲悲切切,但口齿清晰,交待地非常清楚。众人闻言都莫名其妙地看向武帝,暗道莫不是皇帝陛下在这种情况下,还走神了不成? 皇帝陛下却是真的在走神,一双饱经沧桑的眼睛迷离不已,神思早已不知飘向了何处。 阿朵肯定地点了头之后,便在等武帝问话,可是左等右等,殿内却出奇地安静,一点声音都没有。她心惊胆战地抬头去看,正好遇到猛然回神的武帝。 只见他的双眸亮晶晶如璀璨星光,似乎要跳起来一般,激动不已地问道,“你,你再说一遍?” “金蚕蛊,不同于一般的蛊,它还能蛊惑人心,操控人替养蛊人做事。” “果真如此,果真如此,一定是如此!”武帝双眼发亮,喃喃不停地愣在皇位之上。福公公站在一侧,见状焦急不已。忍了又忍,才冒死上前,小声道,“陛下,太子殿下、左相大人,还有何将军都等着您呢!” 武帝听后浑身一震,猛地回过神来。 他垂眸去看座下众人,果然太子轩辕彻一脸迷茫地看着自己。而左相和何将军,以及另外人等也是静默不语,神色各异。 “唔,原来如此。没想到你小小年纪,竟如此狠毒,不但残害当朝太子妃的性命,还敢牵连无辜,真是罪该万死!”武帝轻咳了几下后,龙颜大怒道。 “不,阿朵不是故意,阿朵也是被逼的!”她总算哭了起来。豆大的泪珠滑落腮边,然后顺着纤细的脖颈隐进了衣领里。“是太子妃,是太子妃她威胁阿朵,如果阿朵不给阿四下蛊,她不但折磨阿朵,还要去害刑关阿哥!” 左相在一边闻言大怒,“胡说八道,阿瑶难道会让你下蛊给那贱民,然后让那贱民去杀她自己吗?陛下,您一定要为老臣做主啊!” 自从何守正进殿以来,左相便一声不吭,此时开口之后,便又是一阵痛哭流涕。武帝见状暗自皱眉,嘴上却不得不怜惜道,“爱卿切莫着急,且听她如何说道。阿朵,还不快老实交代?” 阿朵巴掌大的一张小脸上满是泪水,正努力压着声音,偏头朝着刑关哭泣。饶是刑关暗恨不已,见此也不由心头一软,叹息一声,道,“早知如此,又何必当初。阿朵,陛下乃是当世明君,你的那些委屈,尽管说出来便是。万一陛下开恩,也可赐你一个好死。” 话到此处,刑关喉头哽咽,阿朵更是泣不成声。最后她连连点头,朝着武帝磕了一头,抽泣道,“太子妃让阿朵去下蛊,是为了置阿四于死地,否则便要阿朵不得好死,甚至要谋害刑关阿哥。她太坏了!比阿姐说的任何女人都要坏!” 说到这儿,她蓦地抬起头,一双乌黑的眸子里迸射出异常残酷和仇恨的光芒,阴沉沉道,“她这样坏,就算阿朵杀了阿四,她肯定也不会放过阿朵和刑关阿哥的!阿朵怎么可以让刑关阿哥出事?不可以,不可以,绝对不可以!” 阿朵连说了三个“不可以”,一个比一个响,一个比一个冷!当最后一个字落下,她倏地嘿嘿一笑,一双墨黑的眼珠诡异地转了几转,幽幽道,“既然如此,那就叫她去死!她不是千方百计要杀阿四么,阿朵偏就要她死在阿四手上!哈哈哈,哈哈哈哈!” 阿朵似是完全陷入了自己的回忆,疯狂阴险的模样气得左相暴跳如雷! “妖女!你这个凶手,害了我国当朝太子妃,竟还妄想泼她脏水,简直其心可诛,百死不可赎其罪!” “阿朵从来不骗人!”阿朵猝然抬头,厉声道,“不信,你们看!” 说着,便见她陡地一把扯开衣襟,然后一个用力,竟是宽衣解带,直接将整个后背露在了大庭广众之下! 众人一惊,正要转过脸去,却又被这猝不及防的一幕吓得倒抽一口冷气。 只见阿朵原本白皙娇嫩的后背肿成一片,其上密密麻麻的小洞洞无数。小洞周围黑黢黢的,洞口有红黄相间的脓汁流淌,远远看去,好似背上突然长了数不清的嘴巴。那些嘴巴黑黑小小,稍微一动,便一张一张的,吐着腥臭恶心的脓水,递给你一个个古怪的笑。 刹那间,殿内腾起了一股熏天恶臭! 那种腥臭难以形容,好似世间最最污秽的所在,也好似那堪比魔鬼的人心...... ☆、第122章 皇陵之谜 香焚宝鼎,紫雾漾漾。 柔滑的软缎顺着雪白的香肩一路下溜,最后搭在了盈盈一握的小腰上。那腰犹如水蛇,和着旖旎的节奏左摇右摆,演尽了风情万种。 此时此刻的此种境地,轩辕彻总算暂时将乾坤殿的憋屈抛之脑外。去他的父皇,去他的左相,去他的地图,去他的杀人真凶! 他双眸充血,满面怒光,忽然一把死死掐住纤腰,一边凶狠放肆地纵横驰骋,一边弯下腰一口堵住了身下那半张的红唇。 刹那间,痛、吟、娇、喘变成了小声的呜咽,黏腻柔绵,好不*。 苏右躲在暗处,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幕:摇晃晃的华贵大床上,白花花两堆肉叠在一块儿,满床激情,满室吟、哦。 那宁和安神的炉香混着刺鼻的胭脂香,熏得他眼前发黑,差一点就呕了出来! 公子啊公子,为何苏左去联系小白,我却要拼着小命溜进宫里听墙角?不公平啊,不公平! 苏右心中嚎啕大哭,一双眼睛却牢牢盯着床上那两具酮、体不放。唔,臭是臭了些,但轩辕彻这小子身板儿不错,鏖战了半宿还不见停歇。啧啧啧,这妞果然不愧是献给太子的女人,肤白、奶大,好,好看! 正在他满脸痛苦,口水横流之际,却听远处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只是一个眨眼,那脚步声便停在了门外,然后有人高声道,“启禀殿下,贵妃娘娘嫁到!” 贵妃娘娘,莫不是轩辕国那位唯一的皇贵妃?也就是太子轩辕彻的生母,太后娘娘的亲侄女儿——李贵妃? 苏右并没有疑惑太久,因为他一路偷偷尾随,最后亲眼见到了这位贵妃娘娘。 彼时门外风声正急,他趴在房上往下去看。便见翡翠珠帘叮咚作响,然后缓缓伸出了一只手来。 素手如玉,丰润白皙,这无疑是一双美人手。 苏右见过的女人不少,见过的女人手更是很多,但眼下那一双玉手,可谓是千里挑一,举世无双了。只是,更让他满意的,却是随后出现的那双脚。那脚玲珑娇小,包裹得不露半寸肌肤,然后套在了一双缀珠的绣鞋里。 她每走一步,鞋尖上的珠子便跟着晃两晃。而苏右觉得,它的每一晃,都晃得自己胸口砰砰直跳,说不出的口干舌燥。 于是,苏右伸长了脖子凑近了往下看。 但见楼下房中的珠帘之前,正站了个宫装美妇。美妇含笑而立,并不说话,轩辕彻却丝毫不敢怠慢,行了一礼,道,“母妃。” 不错,此人正是轩辕彻的生母——李贵妃。 李贵妃轻轻扶起轩辕彻,颔首而笑,道,“瞧你这张脸黑得,想是母妃打扰了你的好事,惹你不高兴了罢?” “孩儿不敢。”话虽如此,轩辕彻的脸色却仍是太好看。 想想也是,任是哪个男人,半路被人打扰都是高兴不起来的。李贵妃摇头轻笑,伸出玉指点了点轩辕彻的脑袋,嗔道,“莫怪母妃多管闲事,开枝散叶乃是皇族大事,而那子嗣的生母更需谨慎考量。如一些阿猫阿狗之类的,玩玩就罢了,切不可当真。” 轩辕彻闻言微微皱眉,却依旧听话地点了点头。李贵妃见此长长一声叹息,道,“彻儿,你可知母妃说的是谁?” “母妃放心,孩儿已经将阿四赐给了手下门客,再不会犯傻。”轩辕彻扬了扬嘴角,扶着李贵妃在软榻上坐下,道,“母妃一大早来见孩儿,竟是为了说此事?” “此话当真?”李贵妃狐疑地瞧着自己的儿子,见他神色镇定并无破绽,才欣慰道,“执念是一种苦,彻儿你总算是大彻大悟,全然放下了,真是可喜可贺,否则......” 轩辕彻见李贵妃说到一半停了下来,疑惑道,“否则如何?” 李贵妃不自然地笑了笑,拍拍轩辕彻手背,道,“不说这个了,倒是你说的那个门客,可是那位鲁南的苏公子苏幕遮?” “母妃也知晓此人?” “一介白衣,竟与彻儿你齐名天下,母妃怎能不知?更何况,好巧不巧,他还出自鲁南浩源乡,甚至还是姓苏!” 李贵妃宫鬓堆云,满头珠翠,适才还一副娇柔婉约的模样,转眼却眸光犀利,犹如出洞的长蛇,瞧得房顶之上的苏右背后发毛,暗骂自己之前果然是瞎了狗眼,太没出息。 “母妃是说?” “这个苏幕遮,很有可能就是我们正在找的那个人。” 轩辕彻闻言脸色大变,怔怔道,“不可能,苏幕遮的身世,孩儿着人特意查过,除了姓氏和出生地,并无特别之处。” “若无特别之处,我们的皇帝陛下,又怎会将他和那阿四囚在西宫呢?”李贵妃凉凉一笑,道,“表面上说得好听,欺君之罪!本宫看啊,陛下这是将他藏在了自己的羽翼之下。” 轩辕彻被这突如其来的猜测搅得头脑发晕,道,“阿四虽然并非本意,但确确实实是杀了阿瑶,而苏幕遮也确确实实是犯了欺君之罪。父皇将他们囚禁在禁宫,或许只是为了提审方便吧,毕竟此案涉及皇室和左相府,而他的寝宫又正好在西宫边上。” 李贵妃淡笑着摇摇头,一双美眸幽幽望向窗外,好似陷入回忆一般地喃喃道,“西宫岂止是禁宫,那也是他的执念,是这辈子都逃不脱的桎梏......” 轩辕彻并未留意到李贵妃的失神,他正沉浸在震惊之中,道,“不对不对,若苏幕遮果真是我们正在寻找之人,那么,父皇千方百计将皇陵藏起来又是为了什么?” 言罢,李贵妃也微微一愣,拧起秀眉,道,“有两种可能:一种是,苏幕遮只是与武后有些关联,而那个孩子一如我们猜测般,被陛下偷偷养在了神秘的皇陵;另一种可能,苏幕遮就是那个孩子,但是陛下也不知道他尚在人间。而皇陵之中所藏便如传言一般,是国库的一部分,是奇书,或者是调动那支骤然消失近二十年的军队虎符。” 话落,两个人都沉默不语,心中愁绪万千。这两种可能,任何一种都不是好消息。 前一种,意味着武后势力仍有残余,暗暗休养生息多年,不知何时会有雷霆一击。后一种,涉及到那支谈之色变的军队,更是一大变数! 轩辕彻脑中思绪翻飞,最后忍不住再一次问自己的母亲,道,“母妃,您确信那个孩子真的还活着?要知道,父皇当时是亲自收敛了尸体,您与皇祖母严查核实了一月有余,才最终昭告了八皇弟的死讯。” “正是与太后查了许久,这才认定死去的那个必定不是真正的八皇子。一切都很合理,但也太过合理和巧合。东宫走水烧成了灰烬,孩子烧得面目全非,衣服体型牙齿年龄,甚至连身边的侍从都没问题。但是,独独那面太子令牌却不见了,找了整整一个月都没有找到。本宫不是第一天认识苏锦,以她的智谋怎么可能不为自己留条后路?所以,那个孩子,必然没有死,一定还活着!” 轩辕彻麻木地点了点头,“那既然如此,我们还要不要继续找那幅地图进皇陵......”话到此处,他蓦然一惊,刷的站了起来,急道,“不妙,若那苏幕遮真的是八皇弟,那么地图......” “地图,彻儿你是说那幅绘有皇陵位置和机关的地图?”李贵妃也被惊得花容失色,颤抖着说道。 听到此处,房檐之上的苏右轻轻退去。只见他的嘴角忽然浮起了丝丝笑意,然后脚下一错,提气便往外掠了出去。 而方向,正是那荒废许久的禁宫——西宫! 相对于太子东宫的一片阴霾,西宫之中却是阳光明媚。柔柔的太阳照在人身上暖烘烘的,总给人一种想要睡觉的感觉。 然后,阿四便真的睡着了。 她是真的太累太累了,连着几日的风波不停和连番惊吓,换了任何一个人都禁受不住。 苏幕遮席地而坐,身子斜斜靠着高大粗、壮的梧桐树,翘首而望。 那树干树枝,光秃秃的,好似一个掉光了牙齿的沧桑老人。它年年岁岁,日日夜夜地守在此处,坐看王朝更替,笑叹风云变迁,也见证了那些深宫女子的一生。她们一路勇往直前,从花季雨季里的少女走向衰老,走向了黄泉...... 苏幕遮冷冷一笑,垂眸间却看到了趴在自己腿上熟睡的阿四。 她应是一个姿势睡久了不太舒服,正哼唧着扭了扭脖子。那水润的小嘴微微嘟起,粉嫩的小脸乖巧地蹭了蹭他的大腿,好似一只毛绒绒的小猫,正懒懒地赖在他的怀里撒娇。 苏幕遮满眼温柔,心头已经化成了一滩水。 他伸出指尖轻轻勾勒阿四的眉眼,最后顺着鼻尖滑到了她的双唇之上。 那双唇饱满小巧,如一颗成熟的红樱桃,苏幕遮艰难地咽了口口水,暗想:若是一口咬下,会不会沁出汁水来呢? 苏幕遮暂时不知道,因为他只是点了点那唇瓣,又爱又恨地轻声笑骂道: “小笨蛋,闭上嘴,乖乖被我保护就好,记住了吗?” 风吹过境,带起一地温柔和梦中呢喃,苏幕遮倾身将脸贴在阿四的脸上,舒心地弯起了唇角。 他没有看到,身后那棵垂垂老矣的梧桐树身披一身温暖的金光,如同一个慈爱的母亲一般,替他们挡住了旋转的乱叶,也将他们搂在了怀中。 ☆、第123章 你把我灌醉 夜空寂寂,皎月无声。 晚风呜咽着绕过精致的檐角,奏起了一首长相思。 武帝服下药后,觉得整个人飘飘欲仙,瞬间舒服了许多。他缓缓靠在窗前,然后那张枯瘦褶皱的脸上便慢慢浮起了笑意。 寂寞,它简直就是一条毒蛇。一口一口,慢慢地啃噬你的灵魂,让你痛不欲生! 可是有的时候,它又偏偏像一双最最温柔的情人手。一下又一下,抚慰着你千疮百孔的心魂...... 武帝徜徉在柔软舒缓的节奏里,一双含泪的眼睛却死死盯住不远处的屏风。那屏风足足占了半个房间,乃是以紫檀木为框架,其上雕刻着栩栩如生的九条金龙。中心则是绸缎为面,其上用金丝银线绣着一幅巨画。 画□□有一男一女,男子一身肃杀,满脸寒霜地跨坐于一匹骏马之上。他一手执长矛直指苍天,一手执辔御马。而在他的身侧,有一女子纵马相随。只见她身披银甲,手执长鞭。虽是金戈铁马,一身染血,却依然眉眼含笑,一脸快活地瞧着身边的男子。 武帝看着那画中眉眼,越看便越是恍惚,最后干脆起身站到了屏风之前,伸手抚摸着画面,哽咽道,“锦儿,你还是一如既往的笑靥如花,朕,朕却是老了......” “陛下,皇后娘娘已经仙去多年,您切莫太过伤怀,为了这江山社稷,要保重龙体啊!”福公公伺候武帝多年,见他颤巍巍站在屏风前垂泪,便一下子猜到了原因。他也知劝说无用,但若是不说话,皇帝陛下便能不吃不喝,站一整天都不挪半步。 唉...... 福公公暗暗叹息,最后也只能摇摇头,上前转移注意力,道,“陛下,自从乾坤殿之后,左相大人已经几次求见。如今更是守在殿外不肯离开,不知陛下是否需要召见,或者传刑部尚书觐见,早日定下太子妃一案?” 武帝反应有些迟钝,良久才缓缓回身,偏头想了想,“不见,他若是喜欢守,便让他守着!至于阿朵......”说到此处,他迟缓地转了转眼珠,道,“交待下去,好好看管,若是少了半根毫毛,朕便要他们拿命来赔!” “是,”福公公躬身一礼,随后却迟疑道,“陛下,您看那个阿朵,是否需要今夜提审?” “暂且缓一缓吧,”武帝伸手揉了揉眉心,踱到榻边坐下,道,“倒是阿五,怎生还未回宫?” 福公公闻言一喜,笑道,“回陛下,五爷已经回来了,但看您刚服了药,便没进来打扰。” “哦?”武帝听后精神一振,正色道,“快,宣他来见朕。” 福公公点头称是,转身带进了一个人来。 此人一身劲装华服,腰间悬了一把长剑,头上却戴了遮风软帽。那帽子由黑缎制成,即使进了屋子,也没被摘下。 武帝却也不以为意,等着他行了君臣之礼,问道,“杜九与向卿卿的事情,查得如何了?” “回陛下,幸不辱使命。”阿五垂首一礼,眼中精光熠熠道,“杜九与向卿卿乃是死于武林争斗,被一名叫做俞烈的人反叛,并伙同杀手组织下毒暗算。这些在江湖之中都不足为奇,令臣意外的是那个杀手组织——阴司。” “阴司?” “阴司便是那个杀手组织的名字,其中首脑皆以地府官名命名。而据臣下查探,阴司幕后的主使被称为‘先生’。此人比阴司更加神秘,不仅从不轻易露面,甚至连是男是女,是人是鬼都不知晓。更有传闻说,阴司的‘先生’根本就不是人,而是某样神物。” 武帝听到此处笑出了声来,道,“果真有趣,却不知这所谓的‘先生’,究竟是人是鬼呢?” “是人是鬼臣下尚未查清,但是有一点相当古怪。这阴司虽然一直是揽生意换银钱,但处事作风一直十分低调。然而不知为何,最近却突然大杀四方,大有称雄称霸的意思。” 武帝闻言皱紧双眉,沉吟道,“你的意思,是这些人有谋逆的打算?” 阿五摇了摇头,道,“臣下不知,或许也只是想称霸武林而已。但臣下无意间查到他们敛财颇多,便觉不得不防。” “嗯。”武帝赞同地点点头,道,“此事你若是觉得古怪,便交由部下去查吧,倒是杜九与向卿卿,可还有其他消息?” 阿五原本垂手而立,听到此处却蓦然抬头,沉声道,“有,杜九和向卿卿,还有一个私生子。” “哦?”武帝听后微微眯起了双眼,冷笑道,“朕就说嘛,这二人情比金坚,怎可能毫无子嗣呢?” “陛下猜得没错,他们有个儿子,正是现任的武林盟主——向天涯。” 武帝闻言脸上微微一惊,拧眉道,“竟又是一个武林盟主,他如今人在何处?” 阿五双眸漆黑,寒声道,“若是情报无误,向天涯此时,应该已经混进了京城!” 武帝心头一跳,忽觉窗外夜风呼啸,竟隔着厚厚宫墙,带起了满室的寒意。 苏幕遮却并不觉得寒凉,他挑起异常好看的双眉,第三次接过阿四手中的酒杯,然后看也不看地一口闷下! 烈酒在喉,素手为香。苏幕遮感受着一路烧到了五脏的烫意,轻笑一声道,“适才那杯是为救命之恩,那这一杯呢?” 阿四傻愣愣地瞧着对方眼睛也不眨地一口灌下,心虚道,“啊,这一杯,这一杯是为了缘分!你瞧,就算成为阶下囚,你我还能在同一个屋檐之下,这算不算缘分?” “是,缘分。”苏幕遮低低一笑,道,“若非是你在乾坤殿上吆喝着要为死去的封太傅翻案,那皇帝陛下又怎会突然龙颜大怒,将你我二人一同投入这死气沉沉的禁宫?” 阿四被苏幕遮那双明亮异常的眼睛笑得头脑发昏,总觉得这话哪里不合逻辑,但一下子偏偏找不出理由来反驳。最后她只得默默斟上一杯烈酒,双手端起,歉然道,“说来,阿四几次三番连累于你,这杯酒,先干为尽。” 说着也不待苏幕遮反应,闭起眼睛,仰着脖子便整杯倒下。 都说烈酒烧喉,阿四却只觉得浑身滚烫。那热意从喉头一路烧到了脑子里,经那夜风一吹,她便又有下午那种昏昏欲睡的感觉。 苏幕遮见这女人迷迷糊糊的样子暗暗好笑,眸光轻闪之后,伸手再次为阿四满了一杯,道,“该换我来敬你,这杯酒,祝你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阿四反应有些迟钝,慢吞吞重复了一遍后想了一想,然后点点头喝下。 “这杯酒,预祝你终有一日大仇得报,让封太傅的冤案大白于天下。” “大仇得报!”阿四点点头,喝下。 “这杯酒,祝我们早日出了这禁宫,恢复自由之身。” “恢复自由之身!”阿四头也不点,喝下! “这杯酒,感谢你我相识近四年的朝朝暮暮。” “四年啦!”阿四摇头晃脑,再次喝下! 咦,不对啊,明明是我想灌醉这只狐狸,怎么灌了半天他没醉,我倒是头晕了起来? 阿四越喝越热,两眼昏花地看了看桌边的蜡烛,只觉得那如豆丁一般的烛光忽然变成了一朵绽放的花朵,然后温暖了她的整个心房。 苏幕遮一手托腮地看着近在咫尺的容颜,强忍着笑意,再次推过一杯酒,轻声道,“是不是有些头晕,来,喝口水试试?” “对,有点晕晕的。”阿四稀里糊涂地接过酒杯,半眯着眼睛喝下,然后嫌弃地吐了吐舌头,道,“这水,怎么一股酒味儿?” 苏幕遮噗嗤笑出了声,看着阿四将酒杯一把扔出好远,哄道,“不好喝,那我们不喝了罢?我们坐一会儿,聊聊天,如何?” 阿四乖乖地点点头,托着越来越沉重的脑袋,道,“不喝,不喝了,我们来聊天,快聊!” 苏幕遮见状忍俊不禁,强压着大笑的冲动伸出了右手,然后越过桌面,牢牢抓住了阿四的左手。 此时的阿四早已晕头转向,愣愣地抬头看了看自己的手,疑惑道,“你,拉着我,干嘛?” 苏幕遮暗自捏了捏阿四柔软的手心,理所当然道,“你不是头晕嘛,我得拉着你,否则万一你没坐稳掉下去了可怎么办?” 阿四偏头想了一想,好像有道理,却总觉得哪里有点不对劲,于是狠狠甩了甩脑袋。她不甩头还好,这一甩之下,便更加昏了! 苏幕遮见此哑然失笑,连忙起身坐到阿四身边,另一只手扣住她的腰肢,道,“你干嘛,又不听话了是不是?你这女人,为何就不能乖乖站着原地,总是动不动就乱跑?!万一跑远了,我找不到你可怎么办?” “我没跑!”阿四委屈地抬起水汪汪的眸子,高声道,“是他们硬把我抓进来的!你摔倒了,地上全是雪,又冷又寒,我想下车去拉你,但是被捆住了,根本动不了,好着急!” 说着,她满眼焦急,拼命扭动着身子,似乎想要极力站起来。苏幕遮胸口发烫,又酸又甜地搂紧她,诱哄道,“既然如此,你还在乾坤殿上承认自己是凶手作甚?你难道一点都不信我,不信我能将你救出去?” “我信你啊,”阿四怔怔地抬头,忽然之间泪眼朦胧道,“但是,但是万一陛下发怒,牵连于你怎么办?这可是杀人重罪,左相又阴险狡诈,我不能让你有事的!” 苏幕遮听到此处浑身一震,继而愈加轻柔地凑在她耳边,问道,“为什么,为什么不能让我有事?” “因为,因为......” 阿四“因为”了半天,却愣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苏幕遮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最后按捺住砰砰直跳的心口,柔声问她,“因为,你喜欢我,是不是?” ☆、第124章 醉酒之后 “因为,你喜欢我,是不是?” 苏幕遮满腔柔情地垂眸看着阿四,紧张又期待不已地等待答案。却不知阿四醉得死去活来,根本就没有听清楚他说了什么。 不但如此,她还挣扎着伸出了双手。 她一手捧住苏幕遮的脸庞,一手轻轻触摸他脸上的疤痕,颤声道,“这儿,疼吗?” “不疼。”苏幕遮柔柔一笑,摸了摸阿四软软的细发,道,“小笨蛋,你还没回答我呢。” 阿四却突地哭了,长长的睫毛一颤,晶莹的泪珠便滑了下来。她轻启朱唇,水波荡漾的眸子里全是苏幕遮的倒影。 她说,“可是,我很疼,好疼......” 可是,我很疼,好疼。 这句话一落地,苏幕遮瞬间怔在当场! 他觉得,一切都值了! 苏幕遮想大笑,想大叫,想去告诉所有人!但最终,他只是握住阿四的手,轻轻贴在自己的疤痕之上,道,“我保证,以后不让你疼,只让你甜,好不好?” “不好!” 阿四闻言却忽地勃然大怒,一个用力挣脱了束缚站起身,然后指着苏幕遮道的鼻子破口大骂道,“你这个坏蛋,总是骗我,算计我,利用我,坏透了!” 苏幕遮一惊,急忙站起来,后悔不迭地心疼道,“我坏,太坏了!我错了,以后再也不骗你,不算计你,不利用你,。等你醒了酒,我就把所有事情都告诉你,好不好?” “谁醉了?你醉了!我,才没有醉!” 阿四满脸怒容,酒气熏天地大喊大叫,看在苏幕遮眼里却只觉得娇憨可爱,分外好看。正赞赏间,只见她突然一个趔趄,竟直直扑到了自己的怀里。 苏幕遮吓了一跳,连忙仔细扶住,正要念叨,却见她凶狠地抬起头来,然后一把扯开了自己的衣襟! 冷风直灌,露出了如玉的胸膛。苏幕遮瞠目结舌,又惊又喜,胸口好似藏了十八只小兔子,东奔西跳,欢快不已! 眼看着阿四努着红润的樱唇,一头钻进了自己的怀里,正要勾起唇角的苏幕遮却蓦地顿住了! “嘶!”他痛叫一声,倒吸着凉气僵在原地,喊道,“阿四你,你咬我......” 阿四可真狠,一口咬在了关键所在,疼得他左边那颗简直要掉下来一般! 咬都咬了,怎能白咬?! 苏幕遮,不愧为天下闻名的鲁南苏公子! 他反应奇快无比,一面哎哟痛叫,一面却暗暗心喜。再一看这无边撩人的夜色,和暧昧柔软的烛光,霎时间只觉得满室生香,连身体的某一部分都陡然硬了起来。 他右手轻轻揉、捏阿四的腰间软肉,左手却偷偷将自己的衣襟扯得更开。于是,手脚发软的阿四站立不稳,几乎整个人都靠在了半、裸的胸膛之上。她起先还在咬人,到后来却是因为晕得厉害,只能无助地攀在男人身上。 苏幕遮感受着那柔嫩的唇瓣蹭在自己胸前,简直要美得差点飞起来! 他下意识吞了吞口水,声音不稳地哄着阿四,道,“阿四,小笨蛋?它差点被你咬坏了,你,你亲一亲,亲一亲它好不好?” “唔?”阿四在迷蒙间听见有人说话,努力睁开双眼循声去看,却看到好几张一模一样的脸,交替重叠地在自己眼前晃荡。她摇了摇头,下意识揪住手中的男人衣襟,喃喃道,“谁,在哪里?苏幕遮呢?” 苏幕遮恨不能将眼前的女子一口塞进嘴里吃掉,于是将她的脑袋按进自己怀里,然后用尽了所有力气柔声道,“这里,我在这里。” “苏幕遮?” “嗯。” “苏幕遮?” “嗯,在。” “苏幕遮?” “嗯,我一直在。” 苏幕遮此时满身柔情,简直如一只冒着粉色泡泡的大猫,正按着自己心爱的老鼠左看右看,算着从哪儿下口。 孰料,他正美着呢,阿四却又出状况了! 苏幕遮只听得惊天动地一声——“呕”! 然后,有什么东西又滑又烫,顺着胸膛全数灌进了自己的衣服里。伴随着一股熏天的酸味儿,苏幕遮猛地反应过来,然后连忙扯开阿四! 咣当咣当,听着怀中那来回晃荡的水声,苏幕遮兜着一肚子的呕吐物后退三步,颤抖着指着对面女人,咬牙切齿道,“你,你,你!” 阿四吐完之后却忽然清醒许多,她摇摇欲坠地站在原处,如一只无辜的小鹿,眨了眨水汪汪的大眼睛,迷糊道,“咦,什么东西?臭臭的......” “......” 苏幕遮欲哭无泪,皇城天牢里的牢头却恨不能一头撞死! 他一巴掌拍在身边的狱卒脑门上,破口大骂道,“个混蛋王八羔子!知道这女人是陛下指名要看好的吗?!你倒好,跑去喝酒!喝喝喝,喝死你全家你知不知道?!” 那狱卒年纪尚小,进来也没几天,因着家里有点关系便一直偷懒。今日被顶头上司逮住了一阵训斥,顿时便有些反应不过来。于是瑟瑟发抖,口齿不清道,“这,这样一个小姑娘,链子锁得牢牢的,也没人来探监,小的也不知她为何会昏了过去......” 牢头姓崔,众人便都称一声崔头。他安安分分守在天牢已有足足七个年头,在这七年里,大风大浪都见过,却也唯独没见过如此古怪之事。然而,此犯事关重大,莫说那左相和虓虎将军都暗暗施压,便是今上也着人前来叮嘱。 现在倒好...... 铁栏之中的干草上,躺着一个娇小瘦弱的女子。那女子虽然纤瘦,但长相相当甜美。刚进来的时候,那双水濛濛的泪眼还很漂亮,只是将你瞧上一眼,便会忍不住替她心疼。而此时此刻,那双眼却翻着一对诡异非常的白色珠子。它们将眼眶撑得大大的,好似一下刻,便要冲破束缚蹦出来! 她明明已经失去知觉昏了过去,偏偏双眼上翻,嘴角弯起,看得崔头汗毛直立地转过身,恶狠狠地喝道,“从此刻开始,你就算不吃不喝不睡,也不准离开这扇铁门半步!若是再也半点差池,你我就等着脑袋搬家,去阎王爷那儿报道去吧!” 说完,铁青着一张脸出了天牢,匆匆跑去向福公公通报。 那狱卒也不敢怠慢,双腿发抖地擦了擦额头细汗,然后席地坐在了牢门边上。 他们谁也没有发现,一只泛着点点金光的小飞虫,摇摇晃晃地落到了阿朵的身边。它的眼睛原本乌黑发亮,此时却陡然转成了白色! 一如阿朵那对白眼珠,死气沉沉,怪异非常! 天牢里羁押的都是重犯,莫说是昏倒,便是猝死也得不到太多关注。阿朵的变故陡发,虽是吓得牢头东奔西跑,却最终没有及时将情况传出去。 谁也没有想到,就是如此微末的一件小事,竟拉开了武帝时期的最后一次朝局动荡。 彼时的武帝却并不知道,他正吞服下第二颗丹药,沉醉在飘然甜腻的美梦里。 而漩涡的另一个关键人物苏幕遮——他才刚刚梳洗完毕,正迎着夜色走在去偏殿的小路上。 夜风寒凉,小路蜿蜒,绢灯照在森森的禁宫之中,便如一只生命垂危的萤火虫。似乎只要一阵疾风,一声轻咳,便会彻底消失在眨眼之间。 苏幕遮望了望天边那黯淡的悬月,心想:黎明将至,天,也快要亮了吧? 他再不耽搁,加快步伐往前走。深怕去晚了,醉酒醒来的阿四会渴,会冷,会饿,会找他...... 长衣墨发,孤灯一盏,苏幕遮正专心致志地赶路,却听得小路的尽头传来了哒哒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异常奇怪,一走一顿,僵硬非常,就好似有个顽皮的小孩。它双腿并拢,正一下一下地朝他跳过来...... 西宫乃是皇宫禁地,莫说是小孩,这半夜三更的,恐怕连寻食的野猫都不肯来! 苏幕遮忍不住停下脚步,然后侧耳细听,这发现伴随着单调诡异的脚步声,还有叮呤当啷的撞击声。那些声音越来越响,脚步声也越来越近,不知为何,他有种极其不好的预感。 于是,苏幕遮紧了紧衣袖,大起胆子循声去看。 借着昏黄的灯光,只见暗影重重之下,有一个白色的身影正踩着奇怪的步伐,一点一点朝他跳来! 对,是跳过来! 那人面披浓发,满身珠翠,身穿一件雪白华贵的寿衣,正木着双腿,沿着小路迎面而来。此人的动作非常奇怪,好似一个被人提在手里的木偶,一举一动,都带着不能自己的僵硬! 正在这时,一阵凉风呼啸而过,顺道扬起了那披散满头的发丝。 苏幕遮也被这风吹得眼前一花,待他再次睁眼去看,却禁不住倒抽一口冷气,惊呼一声: “怎么是你?” ☆、第125章 罗嬷嬷 黎明之前的天,更加黑了。 那种黑,就好似有人用厚重的浓墨涂满了天际,连那弯隐隐约约的悬月,都不肯放过。 只是,天黑,地上却更黑。那阵阴冷的疾风过后,苏幕遮手中的绢灯也随之一暗。待到他重新睁眼去看,竟吓得瞳孔一缩,整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这人是谁? 这是个绝对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人——因为,她,已经死了! 雾蒙蒙黑漆漆的树影下,白衣墨发,螓首蛾眉,再配上那满身的珠翠玉宝,这无疑是一个难得的美人。若不是那张惨白惨白的脸,若不是那双眼珠翻白的眼,若不是她脖子上那圈细密整齐的针脚,苏幕遮一定愿意静下心好好欣赏。 然而,此时此刻此种境地,他平生第一次控制不住地手脚发软,甚至艰难地咽了口口水,才提高嗓门问道: “太子妃娘娘,你,你怎么在这里?” 没有人回答,除了耳边阴寒的风声,和那单调、诡异的脚步声。 “哒、哒、哒......” 庄瑶一声不吭,甚至连停也未停,只是瞪着一双白色的眼珠,一下,又一下地向他靠近! “你,你是人,还是鬼?” 苏幕遮禁不住一点一点后退,却见对方虽然面容麻木,双腿僵直,白兮兮的眼珠子却冷不丁地转了一转,紧接着,嘴巴一咧,竟无声无息地笑了起来。 那笑,相当的毛骨悚然,就好似有人用钩子勾住了她的嘴巴,硬生生扯出来的一般。 苏幕遮被笑得头皮发麻,背后汗毛直立!于是二话不说,扭头就跑! 也不知是不是被吓破了胆,产生了幻觉。他总只觉得身后的脚步声似乎越来越快,大有马上就要追上自己的势头! 这是什么情况,大半夜见鬼么?!还有那该死的苏右,不是让他暗中守着的吗?怎么老半天了,还不出来救人?! 正咬牙腹诽间,突闻身后的脚步声猛地一顿,然后就再也没有响起。 竟然,消失了? 苏幕遮下意识地停下了脚步,然后回头去看。这不看便罢,一看之下,差点吓得他魂飞魄散! 只见,庄瑶那张脸几乎就要贴到了自己的鼻尖,正龇着一口雪白的牙齿,朝着自己笑! 我的个妈呀! 苏幕遮大吼一声,气都不带喘一下,闭着眼睛抡起手中的绢灯就砸! 啊啊啊! 砰砰砰! 连吼带砸,连蹦带跳,苏幕遮使了吃奶得劲总算再次跑出了两丈开外。不过,等他再一次回头去看的时候,不但没松口气,反而连冷汗都下来了。 远处,草地光秃秃的,上面躺了一只残破不堪的绢灯。而绢灯的附近,却滚着一只戴满珠钗的人头!更让人胆寒的是,人头滚落在地,庄瑶的身子却依旧直挺挺地站着,甚至依旧一下一下地往他的方向跳! 究竟怎么回事? 苏幕遮跑得满头大汗,眼见着几丈之外灯笼高悬,有两个侍卫正在那儿打盹。他暗暗松了一口气,正准备再次提声叫喊,忽觉后颈一阵钝痛,紧接着便是天旋地转,眼前发黑! 失去意识之前,他恍惚看见那无头的庄瑶停在了原地,而自己的身边则站着另一个人。苏幕遮并未看到那人的脸,却依稀扫到了一角异常熟悉的衣袍。 是你? 为什么? 他没有问出口,当然也并没有人回答。有的只是陡然散去的黑云,投下了昏昏白白的一道月光。 那月光照在出奇安静的西宫之中,便见那失去了头颅的庄瑶,又开始动了。 “哒、哒、哒......” 那脚步声依然单一又僵硬,但你若仔细去听,便会发现除此之外,还有清脆的玉石撞击之声,和那悉悉索索的拖曳之声。 而若你循声去看,还会发现,有个一身寿衣的无头人,正拖着昏死的男人,一下一下地走向西宫深处。 男人的腿被拉着,后背和后脑勺便拖在了地上,一路划过草地,摩过阶梯,最后擦着石头,掉入了一口枯井之中。 枯井,不仅仅是一口枯井。 只见那庄瑶抠住一块脚边的石块,然后一扭再一转,“轰隆”一声响,枯井之中便出现了一条密道! 谁也不会想到,轩辕国皇宫之中,堂堂皇后的西宫后殿,竟被人挖出了一条密道。这密道看起来早已有些年头,挖得不宽不窄,正好能容纳一人通过。 地下又黑又闷,那哒哒的脚步声却丝毫不受影响。 一路慢行,不知过了多久,她最终停在了一面石墙之前。 那石墙好似密道的尽头,庄瑶却伸手扣住了一块突起的石头。 “轰隆”,又是一声巨响! 出现在眼中的,是一间斗室。斗室里正点着一支燃了一半的蜡烛,蜡烛旁却坐着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妪。 老妪听到响声后抬起了头,一张皱巴巴的脸如同老死的树皮,衬着那高高突起的颧骨,怎么看都不舒服。然而此时此刻,她却忽然笑了。她笑得很温柔,但或许因为并不经常笑,骨瘦如柴的脸上呈现出了一种说不出的怪异。 迎着暗黄的烛光,她缓缓站了起来,用手轻轻点了点庄瑶的左心口,道,“好孩子,乖,不枉费老婆子我将这条密道重新开启。” 说来也奇怪,原本僵直木然的庄瑶经此一点,竟倏然软到在地,一如早已死去多时的模样。 老妪随之蹲下身子,慈爱地摸了摸庄瑶那空荡荡的脖子,惋惜道,“可惜死人到底是不如活人好用,你竟然将头颅给弄丢了。你说,你是先去把头颅找回来呢,还是随老婆子先回灵堂?” 说完,她扫了眼昏迷不醒的苏幕遮,低低感慨,“这就是那个孩子吗?果然长得很是俊俏啊......”说着,从怀里掏出一颗药丸,然后撬开苏幕遮的嘴巴推了进去。待到他喉咙滚动,下意识地吞了下去,老妪才满意地松手,道,“一去十多年,变化真大啊。” 话落,她站起身瞧了瞧黑洞洞的密道,又仔细看了庄瑶几眼,道,“沧海桑田,物是人非,还是老婆子的宝贝最贴心,十年如一日地呆在我身边不离不弃。小蚕,你说是不是?” 正说着,忽见昏暗的斗室中腾起一道金光,然后转瞬间停在了那老妪的手上。老妪呵呵一笑,用干瘪的指尖碰了碰掌心的小虫。小虫呈刺眼的金色,一双滚圆的眼睛却漆黑如墨,似懂人心一般地蹭了蹭老妪的指尖。 她又一次扫了眼庄瑶,叹道,“少了头颅总归是不行的,万一被守灵的人发现,恐怕要捅娄子。小蚕,我们还是让她去把头颅找回来吧?” 小虫默然不语,一双墨色的眼珠却陡然间金光大盛。转眸间,只见庄瑶蓦地一跳而起,然后转过身,一下一下,又往来路而去。 老妪眯了眯凹陷的眼睛,收起小虫,也不管地上的苏幕遮,关好石门后,从另一道闸门转了出去。 她拾阶而上,虽然年纪一大把,却走得很快。半柱香时间之后,她推开了头上的木板,最后出现在了一间卧房之内。 卧房摆设简单,却异常干净整洁。 老妪并不多留,稍稍整理了衣装,便抬腿出了房门。 门外早已大亮,宫女太监们正行色匆匆,异常忙碌。 老妪却并不着急,面无表情地环顾了下四周,然后自顾自踏步向前。正准备拐进右手边的小径,迎面却走来一个华衣男子。 她见到此人微微一顿,继而垂首站在一边,恭声道,“太子殿下万福。” 轩辕彻见到这老妪也是微微诧异,随口道,“罗嬷嬷,今日起得甚早,可是有何要事?” 罗嬷嬷垂首道,“老奴奉了贵妃娘娘之命,正要去太后娘娘的坤宁宫。” 轩辕彻闻言点点头,客气道,“那嬷嬷快去忙吧,切勿耽误了正事。” “是,老奴告退。” 轩辕彻其实一直不太喜欢这个罗嬷嬷,尤其小时候,甚至有点害怕她。倒也不是说这罗嬷嬷有多凶恶,只是此人总是阴沉沉的,也不太说话。可是母妃非常看重她,不但委以重任,还几乎不让她做伺候人的活计。罗嬷嬷却也未因此对母妃和自己笑脸相向,依旧我行我素,整日一个人神出鬼没,时常不知道在忙些什么。 胡思乱想间,轩辕彻最后走到了李贵妃的门外。他昨日整夜未眠,一早接到最新传来的消息后,早膳也来不及用,急急忙忙跑来了流霞宫。 流霞宫乃是轩辕国唯一皇贵妃的宫殿,廊腰缦回,檐牙高啄,香榭楼台。里里外外尽是奢华贵气,美不胜收。 李贵妃刚刚梳妆完毕,回首见到自家儿子,忍不住笑得开怀。 “彻儿,竟来得这般早,可用了早膳?” 李贵妃满脸笑容,轩辕彻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他一脸寒霜地挥退左右,待到房间里只剩下自己与李贵妃的时候,沉声道,“母妃,孩儿有要事相告。” 李贵妃见状面色一正,担忧道,“何事竟让彻儿如此着急?” “昨夜,孩儿着人连夜四下探听,最后得到了一条消息。” “什么消息?” 轩辕彻警惕地扫了下房间各处,然后道,“苏幕遮此人,的确是在鲁南浩源乡的山间小庙里长大,甚至在燕阳关一战之前,从未离开过寺庙半步。” 李贵妃听到“苏幕遮”三个字便微微放松,随即却又秀眉一蹙,喃喃道,“如此说来,他就不可能是那个孩子了?” “倒也未必,”轩辕彻眸光一暗,寒声道,“他虽在鲁南浩源乡的寺庙长大,却是五岁才被人送到了那里。” “五岁?”李贵妃闻言美目圆睁,深吸一口气后急急追问道,“那么,五岁之前他在哪里?” “京城,梵音寺。” ☆、第126章 来是你 “京城梵音寺,陛下每月都会去一趟的皇家寺庙?” 轩辕彻见李贵妃面不改色,接口道,“孩儿想,当年父皇瞒着满国上下将那孩子救下,然后隐姓埋名养在了近在咫尺的梵音寺。但即使如此他依然不放心,于是故意放出皇陵地图,引开众人的视线。” 李贵妃闻言却轻轻摇了摇头,柳眉微蹙道,“也许还有一种可能,陛下根本就不知道那孩子仍然活着。” “若是父皇对此事并不知情,那孩子又如何能安然活到现在?” 轩辕彻疑惑不解,李贵妃却幽幽一笑,意味深长道,“彻儿你莫不是忘了?那孩子除了是皇帝陛下的儿子,也是我们武后的儿子。当年八皇子出事,武后可还活得好好的。” “母妃的意思是?”轩辕彻闻言一顿,惊道,“如若如此,那武后岂不是有未卜先知之能?” 李贵妃听后轻声一笑,转眸望了望自己镜中的容颜,冷冷道,“就算未卜先知又如何,还不是死在了我们李家人手里,便是她这个拼了性命救下来的孩子,也是逃不掉的。” 言罢,回身坐回桌边,轻轻抿了一口茶,抬眉道,“彻儿,若是有时间,便去一趟梵音寺探探虚实。” “何时去,母妃可是要与孩儿同去?” “事不宜迟,越早越好。”李贵妃放下茶杯,道,“母妃今日还要陪你皇祖母,便先不去了。” 轩辕彻点点头,道,“孩儿今日尚有空闲,等下便去梵音寺为父皇祈福。” 说完,母子二人笑意浅浅地共进了早膳,对之前所商绝口不提。待到饭后,一人出了宫直奔梵音寺,一人却收拾妥当到了坤宁宫。 李贵妃到的时候,太后娘娘正埋头抄着经书。观音含笑,经书成踏,那墨香混着袅袅檀香,使人静气平心,安然宁和。 李贵妃却并不宁和,甚至还有一些烦躁。 于是,挥退了左右后,她亲自将碗碟放到案边,柔声道,“母后,听徐嬷嬷说您又在这儿抄写了良久,慧慧怕您累着,特意给您送来了汤水。” 太后年近八十,耷拉着眼皮,好似老得连眼睛都快睁不开了。但即使如此,她依旧费力地眯起双眼,虔诚地跪坐在观音像前,一字一画地抄着经书。 “慧慧来了,你先坐着,哀家还有一些,马上就好。” “母后,”李贵妃抱住太后的一只胳膊,撒娇道,“您一早写到现在,快歇一歇吧?否则,万一伤了眼睛,陛下怪罪起来,慧慧如何担当得起......” 太后听到此处终于放下了毛笔,抬手轻轻摸了摸李贵妃头顶,叹息道,“怪罪?十五年了,皇帝他甚至没有踏进过坤宁宫半步,连我这个母后都不记得了,又如何怪罪于你?” 李贵妃见太后语声凄凉,神情哀伤,免不了又是一如既往地安慰,“母后瞧您说的,陛下虽不来坤宁宫,但每年寿辰都会大摆筵席,亲自率后宫为您贺寿。再者,若真是将您忘了,又怎会时不时差人给您送些珍奇异宝,滋养补物?”她也不去看太后探究的神情,自若地摆好碗碟,道,“这是慧慧特意吩咐御膳房做的,母后尝尝看合不合口味?” 太后似乎胃口不开,自顾自理了理经书,将它们摆到一边后,侧身道,“十五年过去,没想到这事情还是发生了,哀家哪里还有心思吃东西?既然来了,便说一说正事吧。” 李贵妃也不勉强,柔顺一笑,道,“慧慧虽然让罗嬷嬷将那苏幕遮抓了起来,但接下来如何处置,还是要听母后的意思。” 太后叹息一声,抬首望了望不远处笑而不语的观音像,道,“慧慧,时隔这么多年,你可有一丝丝后悔过?” 李贵妃微微一顿,也随着视线去看那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然后轻声一笑,道,“从不后悔。” 太后闻言将视线落回到李贵妃脸上,沉默片刻,道,“哀家说过多少次了,在外人面前要叫太后娘娘,切不可叫母后。母后,那可是皇后才能叫的。” 李贵妃脸上的笑容一僵,转瞬却娇娇地蹭到太后手边,委屈道,“这不是没有其他人在嘛,姑姑这是怎么了,都不疼慧慧了......” “虽是哀家的坤宁宫,但指不定隔墙有耳啊。”太后说完再次摸了摸李贵妃的发顶,无奈叹道,“你啊,多少年过去,都已经是快做祖母的人了,还喜欢撒娇。” 李贵妃展颜一笑,撅着嘴道,“慧慧就喜欢跟姑姑撒娇,谁叫姑姑自小最疼慧慧呢?” 太后点了点李贵妃的鼻子,摇摇头道,“你从小就这样,喜欢的就一定要,真是被宠坏了。” “要说宠,那也是被姑姑宠坏的。” 李贵妃四十有余,虽是半老徐娘,但因保养得宜,更是风韵无边。此时这抿唇一笑,举手抬足之间,尽是娇柔妩媚,美丽动人。再加上那双乖巧讨喜的小嘴,直逗得太后哈哈直笑。 一时之间,沉重的气氛稍稍作缓。太后也轻轻拍了拍李贵妃的手背,语重心长道,“你啊,凡事还是得小心谨慎为上,切不可急功近利,肆意妄为。要知道,你身上牵连的是整个李府。一荣俱荣,一损,则俱损。” 见李贵妃频频点头,一副知错就改的模样,太后接着道,“还有那叫做苏幕遮的鲁南苏公子,你还尚未确认身份真假,便先将他给抓了起来。你这也太过鲁莽着急,莫不是还当自己在李府后院不成?” “母后恕罪,慧慧也是怕此人万一......”李贵妃正了正神色,看着太后的眼睛,道,“母后,姑姑,此事事关重大,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啊!” “话虽如此,却也容易打草惊蛇。”太后轻轻揉了揉太阳穴,垂眸道,“此事既然做了,那就要做得漂亮。罗嬷嬷是你的心腹,哀家便也不多说。但慧慧你要记得,这种事,知道的人越多,便越是危险。” 李贵妃乖顺地点头,道,“母后放心,此事慧慧做得非常隐秘,连太子也并未知会,便是那前去抓人的,也与我无关。所以,就算有个万一要查,也定然查不到我们的头上来。” “哦?”太后舒了口气,停了停却又好奇道,“西宫乃是皇庭禁宫,更是皇帝的心中大忌。你倒是说说,是哪个如此大胆,愿意帮你办这事?” 李贵妃得意一笑,气定神闲道,“母后这就错了,慧慧这次用的可不是一人,而是两人。” 太后诧异道,“竟还是两个人,是谁?” 李贵妃眸光轻闪,轻启朱唇道,“一个是左相大人庄琦的千金——庄瑶,而另一个人,则是......” 时光如水,日光渐盛。眨眼之间,皇宫便被笼罩在金色的阳光之下。人们被暖烘烘的冬日照着,有种说不出的舒服自在。 只是,谁也不会想到,在光线无法到达的宫廷深处,两个最尊贵的女人正在窃窃私语。她们面色淡然,谈笑风生,却在寥寥几句之后,便轻易判定了一个人的生,和死...... 而在西宫的偏角,一棵古老的梧桐树上,苏右也悠悠转醒。 睁开眼的瞬间,他先是觉得阳光太盛,刺得双目生疼。紧接着便发现后脑钝痛,像是被人用重物狠狠击打,疼得他头脑发晕。 苏右龇牙咧嘴地摸了摸后脑,心想:妈的,头发都结了块,肯定流血了! 到底,到底是哪个王八羔子?! 想到此处,原本咒骂不止的苏右蓦地一僵,然后万分后怕地瞪大了双眼! 不对! 完了完了! 苏右想到了昨夜的情形,于是再也顾不上自己的伤势,吓得一跳而起!只是他太急太急,以至于忘了自己正躺高高在树杈上。于是,只听得惊天动地的一声巨响。武艺高强的苏右竟一个踩空,然后笨重地砸在了地面上...... 那样子其实相当滑稽好笑,但苏右根本就笑不出来,他甚至连叫痛的时间都没有,瘸着腿就往前方一间寝宫冲去。 “砰!” 房门被他大力推开,里面空空如也,除了一件染了污秽的脏衣服,便没有其他特别之处。 “公子!”苏右暗骂一声糟糕,运起轻功便往西宫的另一个方向跑去。 可惜的是,上上下下,里里外外,他几乎找遍了整个西宫,都没有看到苏幕遮的影子。而更让他心惊胆战的是,西宫门口的几个守卫,竟也昏昏沉沉地靠在门边,似乎早已晕去多时! 刹那间,苏右只觉得胸口发紧,呼吸困难! 怎么回事,出什么事了,公子呢? 苏右急得满头大汗,正不知该如何是好,却远远看见有个人躺在草地上。 是谁? 他略一迟疑,抬腿走近细看。 只见,宽敞平整的草地上,一只残破的绢灯被丢在一角,而它的旁边却是一个完整诡异的美人头! “太子妃?!” 青丝墨发,满头珠饰。再配上那精致无比的五官,苏右差一点就要叫出了声来!不过,这还不是最让他震惊的。最最让他意外的,是躺在人头边上的那个人! 那是一个女人。 她双眉紧蹙,脸色苍白,纤弱的身子贴在湿漉漉的草地上,给人一种想要将她搂入怀中好好保护的冲动。 苏右却在看到她的那一刻浑身紧绷! 他双目通红,怒不可遏地冲上去一把揪住女人的衣领,咬牙切齿道: “阿四,你给我醒过来!你说,你昨夜为何要偷袭于我!公子呢,他人呢?!” ☆、第3章 .24丨 阿四是被晃醒的。 地动山摇,兼之有人大呼小叫,她下意识地以为地震了!只是睁开眼的瞬间,除了刺眼的阳光,还有苏右那张铁青的脸。 他正怒发冲冠,口沫横飞地说着什么。阿四听了一会儿也没听明白,干脆揉了揉自己发胀发昏的脑袋,想要坐起来。然而,可恶的是,自己的衣领却被苏右死死揪住。 “你,手拿开。” 苏右嗔目切齿,目眦尽裂,恨不能立马拧断阿四的脖子,对方却一副迷迷糊糊,睡眼朦胧的娇嗔样。 她,她她她她,她竟然还让自己把手拿开?! 苏右简直要气得吐血! 若不是知道公子在意她,他敢保证,一定一定掐死她! “你说,公子呢?” “谁,苏幕遮?” 待到苏右放开自己,阿四总算稍稍舒服了一些。只是昨夜醉酒,她好似头上被压了一座山,沉沉的。 等等,醉酒...... 阿四瞧了瞧四周,尤其是左手边那个异常熟悉的人头,整个人瞬间就清醒了! 苏幕遮虽然几次三番相救,但她总觉得此人身上还有很多隐秘。也不知出于什么心思,阿四软磨硬泡地要来了烈酒,一杯两杯地劝他喝。据说酒后吐真言,她当时其实有点点兴奋。 后来,后来怎么了呢? 阿四按着脑袋摇了摇,好半晌才想起来:后来,她不知怎么也喝了几杯。那酒果然很烈,才喝了几口,她就开始头晕。 只是,再后来呢? 她怎么会莫名其妙睡到了外面的地上,苏幕遮人呢? 阿四再一次看了看四周景物,最后扫了眼破败的绢灯,一双疑惑的大眼在庄瑶的人头以及苏右的脸上来回打转。 苏右瞧着眼前这迷蒙无辜的大眼和警惕疑惑的神色,真是差点就被气疯了! 她,她装无辜也就罢了!竟然,竟然还怀疑自己?! 昨夜,自己原本在暗处守得好好的,这女人却突然出现了,还一脸诡异地朝着自己招手。他见自家公子还在屋子里洗漱,便不情不愿地站到了她身边。熟料,他才将将站稳,迎面便是一捧迷药! 当时他心里就一咯噔,暗想,要出大事了! 这不,果然就出大事了——公子不见了! 忍无可忍,当然也就无需再忍。苏右唰的抽出长剑,冷冷横在阿四脖间,喝道,“看什么看,快说,你把我家公子弄到哪里去了?!” 阿四更加糊涂了,苏幕遮不见了吗,明明昨夜还在一起喝酒啊? 这是怎么回事? 苏右暴躁得不行,可是长剑握在手里却微微有些发抖。 阿四中过金蚕蛊,失魂之症发作的时候他也不是没有见过。再加上这脚边的人头,他也曾怀疑是不是又是那个阿朵在捣乱。但是,阿朵明明被压在天牢,刑关更是连哄带骂地叮嘱过她不准对阿四下手...... 所以,若说是阿朵突然控制阿四做了什么,他觉得几乎不太可能。但是,如果说是阿四自己对公子做了什么...... 苏右冷静过后,觉得这种猜测似乎也不符合情理。 他丧气地扔了长剑,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咬牙切齿道,“如果不是你,那是谁,究竟是谁抓了我家公子?” 阿四听了个一知半解,好不容易转过脑子,连忙追问,“到底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怎么回事,我倒还想问问你呢?!”苏右恨恨地瞟了她一眼,最后看了眼地上那颗人头,不得不按捺住烦躁,耐心地讲解了一番,包括自己如何潜进皇宫暗中保护他们,苏幕遮昨夜如何回了卧室,自己如何被她迷晕,等等等等。 阿四听完后不可置信地瞪大了双眼,用手指了指自己,怔怔道,“你说,我昨夜偷袭你?” 苏右鼻子里喷出一口气,觉得拳头痒得不行,恨不能立马冲上打上一拳。 阿四见状先是连连摇头,紧接着看到庄瑶的人头便有些犹豫,顿了良久,小声道,“据你所言,此事不可能出自阿朵之手,但如果不是她,我又怎会......难不成,这摄魂术竟会慢慢让人失去心智么?” 苏右闻言也是满腹疑团,看了看邪邪而笑的头颅,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正在两人面面相觑,愁肠百结的时候,身后却陡然响起了脚步声。 明明是青天白日,明明是阳光大盛,阿四却被这脚步声激出了一身鸡皮疙瘩。她与苏右对视一眼,然后猛地回头去看! 但见,远处的小径深处,有一个身材纤瘦的青衫人影正极速跑来。他跑得很快,却身法飘逸,举止从容,就像是在花间漫步—样,步履安详又不失稳重。 然后只是一个眨眼,他竟稳稳站在了二人面前! 阿四一惊,抬眸细看,这才发现他身材不高,看起来就好像是一个文弱的书生,顶着一张死气沉沉,毫无表情的脸。但若是你再仔细去看,便会发现那眸光闪动间却是精光熠熠,异常灵活。 他戴了人皮面具? “你是谁?” 阿四提声询问,甚至警惕地一跳而起。一旁的苏右却蓦地缓了缓神色,舒了口气道,“向盟主,你总算来了!” “向盟主,谁?”阿四大惑不解,道,“你们认识?” “武林盟主,向天涯。”苏右拾起长剑别在腰间,一边向阿四解答,一边朝向天涯道,“向盟主,来得正好啊......” 向天涯不顾阿四诧异不已的眼神,也抬手止住了苏右的说话,沉声道,“我已经知道了,不必多言。” 说完,他弯腰拾起庄瑶的人头,拎在手上看了看,喃喃道,“唔,应该就是这个人头了。” 阿四听后精神一震,正要相问,却听苏右倒吸一口冷气,道,“向盟主你受伤了,竟有人能伤到你,这人是谁?” 阿四这才看到,向天涯拎着人头的那只手腕上有三条血痕! 血痕深已露骨,衬着外翻的皮肉,看着异常恐怖。 能够坐上武林盟主的位子,除了德行服人,还需要无人能敌的高超武艺。向天涯既然已经是武林盟主,那武功自然是不在话下。竟是谁,能将他打伤呢? 阿四与苏右陷入了沉思,向天涯却丝毫不在意,瞄了眼对面二人,淡淡道,“不出半柱香的时间,西宫便要乱成一锅粥。你们二人傻在这里,是想等着被抓么?走吧,带你们去见一个人。” “谁?”阿四与苏右齐声同问。 向天涯甩了甩手上人头,面无表情道,“当然是见这个罪魁祸首了!” ☆、第3章 .25丨 年关将近,轩辕国的皇宫便越发的忙碌起来。 莫说是打理后宫事宜的李贵妃,便是一向吃斋念佛的太后娘娘也出了自己的小佛堂。二人有说有笑,率了一众嫔妃,浩浩荡荡地摆宴御花园。 按理,这种场面是不需要皇帝出场的。偏偏今天一下早朝,武帝便听到了一个非常不好的消息——西宫中的两人凭空蒸发了! 不管是苏幕遮还是阿四,均是了无踪影,就好似从来没有出现过一般。 武帝的心情不好,出现在众人面前的时候便免不了阴云密布,骇得一种嫔妃大气不敢出一声,场面一下子就冷了下来。 太后见此打发了众人,独独留了李贵妃相陪在侧,道,“春节除夕虽乃宫廷盛事,但哀家与李贵妃尚可打点一二。皇帝近日朝事颇重,该当好好歇息才是。” 武帝捂着嘴咳嗽了半晌,缓缓平息后才叹了口气,道,“虽是宫中盛事,但却少有年味,尽是些官场教条和繁文缛节,哪里有半分自在可言。” 此话一出,李贵妃脸色微变,就连太后也僵了一僵,不再说话。 武帝却将眼神落在了不远处的锦湖之上,只见湖面上波光粼粼,映着蓝天红日,老树枯藤,非常像多年之前的南疆赤水。 曾几何时,在那赤水边上,有个叫苏锦的女子挽起了袖子,然后一刀划在自己那莹白如玉的手腕上!手起刀落,殷红的鲜血滴滴答答落入了湖中,她却只是抬头看着自己。 当时的武帝还是位元帅,数年沙场征战,算是见惯了血腥。但即使如此,看到妻子血流如注的一瞬间,他还是禁不住心疼了! 可是锦儿却是面色不改,一双黑如深潭的眸子定定地看着自己,坚决如铁道,“阿智,若是不反,一旦回到京中便是死路一条!你会死,手下将士会死,你我的亲人也都会死!与其陪你回去送死,锦儿不如死在这里,全你一个忠肝义胆!” 锦儿终究没有死在南疆,却倒在了坤宁宫中,倒在了自己的怀里。 时光荏苒,如白驹过隙,一晃十多年就过去了,若是她依然安好...... 武帝想到此处握了握拳,看了看李贵妃,又看了看太后,然后笑道,“朕近来越发懒散,这一年一度的除夕宴,就要有劳母后与爱妃了。” “臣妾职责所在,臣妾遵命。” 太后含笑点头,李贵妃却是行了一礼,柔声领命,又道,“陛下公务繁忙,当是多多注意龙体才是。这不,彻儿一早便去了梵音寺,说是要为您祈福。这孩子,原本说好了一同前往。他偏偏连几个时辰也等不得,急匆匆就跑了。” 李贵妃唉声叹气,言语间却尽是无奈宠溺,惹得一旁的太后哈哈一笑,道,“彻儿果然是好孩子,皇帝你切不可违了他们母子的一番心意,该当好好歇息才是。” 武帝闻言低低一笑,眸光扫过对面二人,道,“朕也想歇息,奈何总有人捣乱,连关一两个嫌犯也会被人劫了,母后你说好不好笑?” “哦?此话怎讲?” “算了,也是小事一桩。待朕好好审查一番,抓了那背后贼人,再来与母后说道。”言罢,武帝眸光一敛,站起身整了整衣服,道,“母后与爱妃再好好商议一番,朕先行一步了。” 说完,也不待二人反应,大踏着步子往乾坤殿行去。 太后看着武帝越来越远的身影,脸色却黑如锅底,即使在暖暖的阳光下,也给不了人丝毫的暖意。李贵妃同样紧蹙双眉,沉思片刻后,道,“昨夜才发生的事情,陛下不可能这么快找到我们这来,除非......” “除非,你身边有人走漏了风声,或者,有人出卖了你!” 太后掀了掀眼皮,说话声语气无波,却惊得李贵妃头皮一麻,“唰”得站了起来! “不可能!” “不可能!”苏右也不可置信地看着向天涯,说道,“阿朵不可能再次动用摄魂术,她被关押在天牢,更是被刑关仔细叮嘱过。一物降一物,我不相信阿朵会再次违逆了刑关的意思!” 向天涯一手拎着人头,一手将刚刚点亮的破灯举起,道,“若是如此,那就只有一种可能。” “什么可能?” 阿四与苏右异口同声,却见向天涯晃了晃手中人头,道,“这轩辕国的皇宫之中,还有另一个人拥有金蚕蛊。而且,她的蛊更霸道,更厉害!” 阿四浑身发冷,甚至脸上都起了鸡皮疙瘩。 她很害怕! 也是,任何一个女人,和两个男人以及一个死人头挤在一口枯井里,总归是要害怕的。何况,还是再次被摄过魂的阿四呢? “皇宫内廷,乃是轩辕国龙脉所在,武帝自来又是对蛊术相当抵触,怎会还有人养着金蚕蛊?若是真有,那会是谁?” 阿四百思不得其解,苏右也有些发晕。他看着向天涯蹲下身摸了摸,也不知触动了哪里,便听“轰隆”一声巨响,枯井的一面竟然出现了一条漆黑的暗道! 暗道里乌漆墨黑,借着那只破灯的微光,苏右只觉得这暗道相当长,好似没有尽头一般。于是,他略有踌躇,道,“向盟主,你确定我家公子,就在这里面?那这条暗道,究竟是通到哪里的?” 向天涯却看也不看他一眼,两步踏进暗道,然后指了指右手边的地下,道,“苏公子在不在里面我不知道,但你们先来看看这个。” 苏右与阿四对视一眼,最终乖乖走进,然后凑上去细看。但见,灰蒙蒙脏兮兮的地上,躺着一具无头女尸! “这是......庄瑶的尸身?!”阿四咽了咽口水,问道。 “这就是抓伤了我的人,”向天涯将人头往尸体怀中一塞,然后弯下腰提起整个尸身,轻轻松松往右臂下一夹,对苏右道,“我是受了苏公子的委托及时潜进了宫中,原本今早要与他汇合,却不料他的人没找到,却看见这个无头女尸正从枯井里爬出来。此事太过诡异,我便顺手将她给收了。” 似是想起了一些不愉快的经历,他那张贴了人皮面具的脸扯了扯,冷笑道,“别看这女尸动作僵硬笨拙,对付起来却相当费力。若不是我留了个心眼,划伤的就不是这截手腕,而是眼睛了!” “这个,与我所中的摄魂术是不是有所联系?难道,是有人发动摄魂术控制了我,同时也支使庄瑶的尸体前来将苏幕遮抓走?” 虽是这样猜测,阿四却还是有点张口结舌。不料向天涯闻言点了点头,正色道,“不错,就是这样。” 他一边举着灯在前引路,一边道,“摄魂术需要养蛊人与蛊心灵相通,共同指挥,这是极其耗费精力的事情。但此人不但控制了你一个活人,甚至还能控制死人,那就说明,那个人手中之物或许早已不是蛊。” 苏右满头雾水,道,“你刚刚还在说是养蛊人和蛊,怎么现在又说不是蛊了。” 向天涯脚下一顿,一字一句道,“能够轻松地控制死人,甚至能控制她伤人,这可不是一般的蛊可以做到的,就算一甲子的金蚕蛊恐怕也不行。十年为蛊,百年为惑。所以我猜测,那人手中恐怕是蜕变为惑的百年金蚕蛊。” “百年,那岂不是只要找出宫中超过百岁之人就可以了?” 阿四下意识追问,苏右却沉声回答,“如果我没有记错,整个皇宫都没有人超过百岁。” “或许那人一开始就继承了年岁一甲子的金蚕蛊,也或许,她早已过了百岁却没有任何人看出来。” 向天涯的话音一落,阿四只觉得这又黑又闷的暗道里忽然冷风嗖嗖,连他们自己的脚步声都越来越诡异。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她总觉得暗道里的脚步声有点多。可是每每停下来回身去看,却根本没有任何异常。 苏右没有时间管阿四在想什么,他现在满脑子都是自家公子怎么了。于是,忍了又忍,终于道,“向盟主,你说公子他现在如何了,会不会也中了什么乱七八糟的蛊?” 苏右越想越觉得可能,最后连带着阿四也开始担心了起来,着急道,“若是真的中了蛊可怎么办?” 向天涯终于停下了脚步,回身看着身后二人,道,“苏公子不是早就联系了小白小师傅,他可是解蛊的高手。” 说完,他顺便瞄了一眼阿四,道,“你可知苏公子为何要在乾坤殿上保住阿朵性命,甚至让虓虎将军暗中施压保护她吗?” “为何?” “因为,摄魂术需要金蚕蛊在被摄魂者体内产卵。那颗卵虽不会长成蛊虫,却终生受金蚕蛊牵制。就如同子母蛊一般,母蛊死了,那你,也就离死期不远了。” 阿四听到这里背后一寒,后怕道,“你的意思是,阿朵如果死了,我就必定会死?” “是,”向天涯转身继续往前走,口中却不停道,“但若是小白小师傅在,解开你身上的蛊毒应该并不困难。” 话虽如此,阿四却仍是忐忑不已。 怪不得阿朵虽然暗算了自己,苏幕遮却一反常态地为她求情,甚至连刑关与虓虎将军也说尽了好话。只是,他们几人为了救自己倒是可以理解,武帝又是为何会将罪大恶极的阿朵留下来呢? 阿四想不通,也没有时间想了。 因为,前方不远处突然出现了亮光。 亮光中,有个人孤身而立,一边狠狠咳嗽,一边用粗噶苍老的声音说道: “江山代有人才出,你们竟能这么快就找了过来,甚至破了我的摄魂术,倒是让我刮目相看了!” ☆、第3章 .26丨 老人便是罗嬷嬷。 逆光之中,她正佝偻着背,咳得满面通红。而每咳一下,浑身便要抖上一抖。 阿四见她咳得满头大汗,微微颤抖的样子,不但提不起一丝同情怜悯,反而有种说不出的怪异之感。苏右也觉得怪异,却是在第一时间便发现了问题所在。 昏昏黄黄的灯光之下,罗嬷嬷的颈侧大动脉上正趴着一只金色的小虫子。那小虫子虽小,眼睛却又大又圆,分外有神。罗嬷嬷在拼命咳嗽,那只小虫则瞪着一双乌溜溜的黑眼珠,一声不吭地盯着你。而若是仔细去看,便会发现它的嘴部正刺入血管,整个身子随着罗嬷嬷的咳嗽一鼓一鼓,泛着诡异的红光。 阿四与苏右见状大惊,不可思议地看着面前这摇摇欲坠的老妪。向天涯则将手中尸体一抛,面无表情道,“前辈,看来这摄魂术反噬得厉害,竟然逼得您动用惑来分担啊。” 罗嬷嬷此时已然缓缓停住了咳嗽,脸色惨白地哈哈一笑道,“小子有两下子,竟然一眼便看出了老婆子的宝贝。这世上能识得惑的并不多,不知你师从何处啊?” 向天涯拱手为礼,道,“此种阴晦之地,晚辈还是不侮蔑家师姓名了,倒是这位前辈,我等费尽心思找来,难道不请进去坐一坐,喝口茶么?” “老婆子年纪大了,禁不住你们这些个娃娃闹腾,就不招待你们了。”罗嬷嬷咧嘴而笑,意思是,从哪儿来便回哪儿去吧。 向天涯不动声色,苏右闻言却再也忍不住了,脚下一错便如旋风一般朝那斗室中刮去! 阿四也一早便看到那老妪背后的斗室,只是自身武功太差又不知向天涯的打算,所以一直不敢轻举妄动。此次苏右一动,向天涯浓眉紧皱,阿四心中却是暗暗叫好! 只是正得意间,却见苏右蓦地怪叫一声,然后“唰”得窜了回来! “那是什么?!” 苏右指着地上惊声大叫,惹得阿四二人也心头大跳地低头去看。 这不看便罢,一看之下,阿四被吓得双手发凉,连呼吸都急促了起来! 只见,密密麻麻一整片的虫子,花花绿绿,你拥我挤地囤在暗道之中。不仅那地面之上,便是暗门的边上、顶上,以及罗嬷嬷的身后都是数不清的蛇虫鼠蚁! 阿四这才知道到底是哪里奇怪! 之前只以为地面墙面突起不平整,此时才知道,原来根本就不是如此,而是平整的墙面上密不透风地蠕动着数不尽的虫子!它们借着暗道中的黑色掩饰,默默潜伏在侧,好似只要你再动一动,便会蜂拥杀来! 这大冬天的,怎会突然出现如此多的虫子?! 阿四吓得浑身发凉,却听身边向天涯道,“前辈,一天之内只能动一次摄魂之术,如今您受了反噬是不是也该歇一歇了?” “便是动不了摄魂之术,老身也有的是法子整治你们几个娃娃!” 说完,她干瘪的嘴巴一咧,那双耷拉着的眼皮倏地掀了开来。阿四借着昏沉沉的灯光去看,竟发现她的眼睛忽然转成了金色! 正诧异间,突闻四周响声大作!三人连忙循声去看,便见四周的虫子开始疯狂起来,好似沉眠了一个冬日早已饿红了眼,悉悉索索地一路拥挤,潮水一般地朝他们涌来! 罗嬷嬷见三人纷纷后退,哈哈笑道,“这就对了,好好的日子不过,瞎折腾个什么劲!不过,看在你们个个都很乖巧的份上,老婆子便满足你们的一个愿望。” 话音一落,只见那正在她脖间吸食鲜血的金蚕蛊陡然停了下来。然后,鼓动着一双金色的眸子,缓缓盘旋在罗嬷嬷的身后。 阿四等人互相看了一眼,正不知这老太婆又要搞些什么花招,却见那罗嬷嬷的背后,竟猝然筑起了一座花色的高台。 那高台五颜六色,表面光滑,如了按了机关一般地缓缓升起。苏右瞧得不明所以,向天涯却猛吸一口气,沉声道,“好多的蛇!” 不错,那彩色的高台,并非是什么大理石或者玉石,乃是无穷无尽的毒蛇盘旋堆叠而成! 只是无论这景象有多恐怖,阿四都已经不在意了。她心跳加速,眼眶发烫,差点就要急得哭出声来。 因为,在那蛇堆的顶端,正躺着一个男人。 而那个男人,不是别人,正是鲁南苏公子——苏幕遮! “公子!”苏右急得大叫,红着眼朝着罗嬷嬷咒骂不停,“老东西,你快把我家公子放了,否则......否则......” 苏右双手握拳,眼看着就要咬牙踩着虫子杀过去拼死一战,却闻几人身后突然响起了一声叹息。 那声叹息明明很轻,偏偏暗道中的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那罗嬷嬷更是忽地变了脸色,将四周的蛇虫鼠蚁唤回到了暗门边上。 “是你,你终于肯来见我了。” 罗嬷嬷金色的眸子一暗,瞬间恢复成了黑色。紧接着,四周的虫子如得了命令一般,各自调转方向,缓缓退去。 变故来得太快,快得阿四三人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要知道,他们三人多少都有武艺傍身,尤其向天涯更是现任的武林盟主。然而,他们一路走来,竟然谁都没有发现自己被跟踪了。 阿四回想起之前怪异的脚步声,顿时好奇不已,究竟是哪位高人,竟能无声无息地跟到这里? 瞧这老妪的反应,应是认得此人。 那么,他到底是敌,还是友? 阿四三人脑中纷纷猜测,却还是在见到那人的刹那间惊了一惊。 窄袖,盤领,质孙控鹤袄上用金线绣了八蟒,只这身衣服,阿四便失声叫了起来,“福公公?!” 来人正是福公公。 他慢慢走出阴暗,那张纵横交错着疤痕的脸上腾起了一丝悔意。 “阿罗,你一犯再犯,一定要与我为敌吗?早知如此,当年就不该纵容你。” 罗嬷嬷闻言放声大笑,粗噶的嗓音犹如刀剑刮在铁皮上,刺耳道,“苏锦死后,即使我们同在皇宫之中,你却从来都是避我如蛇蝎,今日倒好,为了个小杂种竟然放下身段来见我了?” “你总是这样,说话这般难听。”福公公一步一步往前,最后瞄了阿四他们几眼,站到了罗嬷嬷对面,道,“不过,我终究还是相信,你还是以前的阿罗,若非如此,你又何必偷偷送信于我呢?” “不,我再也不是那个阿罗,而你也不是当初的小六。只是,只是......” 罗嬷嬷说着说着,忽然语带哽咽,缓缓蹲在墙边,竟是捂着脸哭了起来。她哭得那样伤心,如同一个被人遗弃的小女孩,蜷缩成了一团。 福公公见状蹲下身子,伸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柔声道,“造化弄人,一切都是天命,你又何苦执着于此,白白被人利用了去?” 罗嬷嬷闻言蓦地抬起头,恶狠狠地瞪着蛇堆之上的苏幕遮,道,“利用又如何,我又何尝不是利用了李贵妃?那苏锦,她杀我兄弟,灭我族人,害得我流落异乡,有家不能回,我怎么能咽下这口气?!” “若非他们执意搅事,又暗中给陛下下蛊,武后也绝不可能有此雷霆手段。要知道,当时陛下刚刚黄袍加身,你的家人却害得他双眼失明。若非武后正巧认得那时的空潭大师,陛下恐怕早已一命呜呼了!你也看到了,这蛊毒霸道异常,至今也未清除干净。陛下这几年虽然尚未发作,但时不时头昏眼花,看不清东西!” “那她也不能杀我所有族人!那么多人,连同几个月的婴孩竟然也不放过!” “武后当时只是将他们驱逐出境,并未想到交趾军马会突然出现,将他们全族杀尽。此事,武后也是深有悔意,之后更是亲自带兵击退交趾军,将你的族人尸身抢回,并好好安葬。”福公公说完这些,见罗嬷嬷冷笑一声又要理论,连忙摆手道,“陈年往事,不提也罢,你我皆是幸运之人,该当珍惜现下才是。快快将苏幕遮放了吧,切莫再犯糊涂。” “是啊,陈年旧事。”罗嬷嬷抬头看着福公公脸上的疤痕,道,“你净身入宫不说,竟然还自毁了容貌,为的不就是离我远远的?今日低声下气,为的便是那苏锦的儿子?你,你可真当是一条好狗!” “你应该明白,净身入宫是替你还债,而自毁容貌则是为了断你念想。”福公公听后不怒反笑,语气无波道,“十五年前,你联手李贵妃算计武后,最后害得她惨死坤宁宫。我为了救你一命,不得不瞒着陛下毁掉了所有证据,并将所有祸水东引到太后身上。阿罗啊阿罗,多少年过去,你依旧固执如斯,从来不知悔改么?!” 罗嬷嬷闻言一怔,愣愣地坐在地上,一时竟是无言相对。 而安安静静听了八卦的阿四也是睁大了双眼,暗想:原来武后之死并没有传言中那么简单,竟是......竟是被这个叫阿罗的老太婆给害死的吗? 苏右闻言却是与向天涯对视一眼,然后一脸疑惑地看着相拥而坐的两个老人。正要上前细问,却听寂静无声的暗道里骤然响起了一声冷笑! 那笑声苍凉又怨恨,回荡在深深的暗道里,显得异常骇人。 阿四听后却是猛地一喜,抬眸间,只见苏幕遮缓缓从蛇堆上坐直了身子。 他虽在笑,脸上却毫无笑意,一双冰潭一般的黑眸里闪烁着无尽的仇恨。 他说,“你们都错了,让我来告诉你们真相。” ☆、第4章 .2丨发 “嘶......” 群蛇首尾相交,盘绕穿、插,如扭麻花一般,毫无缝隙地垒成了一个高台。高台远看五彩斑斓,美不可言,近看之下则是数不尽的蛇身。它们滑腻柔软,穿梭不停,时不时还会突然伸出几个三角状的蛇头! 蛇头大小不一,却都有一双冷冰冰的眼睛,吐着鲜红的蛇信,死死、死死地盯住你! 就是这样一堆令人毛骨悚然的毒蛇之上,偏偏坐了个丰神俊秀的玉面郎君。他似全然不在意身下黏腻的毒蛇,唇边挂着丝丝冷笑,只拿一双讥诮的眼去瞧暗道。 暗道里的福公公放开罗嬷嬷,欲要下跪却又瞧了瞧周遭强行止住,然后咳了咳道,“公子,你刚才那话是何意?” “你以为暗自毁了证据,又将祸水东引,便是老死在宫中也难恕其罪?”苏幕遮瞥了眼福公公,然后将眼神落在缓缓站起的罗嬷嬷身上,道,“你以为你借了李贵妃之手除掉了仇人,甚至让她死在自己夫君手上便是大功告成?” 苏幕遮嘴角牵起凉凉笑意,缓缓道,“便是那李贵妃和李太后,真的以为是她们谋算了得,只手遮天,最终让武后身死魂消,让苏家落魄衰败?” “难道......不是?” 暗道中数人表情不一,唯有福公公和罗嬷嬷异口同声地问道。 苏幕遮呵呵一笑,那双黑森森的眼睛却没有丝毫笑意,“你们怎么也不想想,武后死了,谁得了好处?” “李家啊。”罗嬷嬷答得胸有成竹。福公公则想了一想,不确定道,“李太后,李贵妃,太子?” “武后一死,苏家倒台,剩下的李家的确够威风。但是,那又怎样?李贵妃还是李贵妃,便是轩辕彻这个太子也被诸多势力制衡。就算表面看着风光无限,内里却还是要靠着我们皇帝陛下才行。” “你是说......”福公公大惊失色,随后摇摇头,肯定道,“不会,不可能!” 苏幕遮闻言笑了,垂眸指了指腿边吐着红信的一条游蛇,道,“瞧见没,真正的毒蛇从来不会叫。它很有耐性,只静静等待,只要时机一到,便是一击致命!” 说完,他居高临下地扫了眼两位震惊不已的老人,道,“武帝拿下京都没多久,便蛊毒复发再次失明,甚至一度沦为傀儡皇帝。轩辕国再次陷入朋党之争,朝野上下一片混乱。武后被逼无奈之下插手朝政,忍辱偷生三年,最终除贪官,灭阉党,释兵权,扶清流一派,重设六部,再推科举,稳定朝局。此后,她又监国两年,直至武帝完全恢复才退居西宫......” 武帝的事迹举国皆知,只是从苏幕遮口中说出来,带了种说不出的魔力。一众人听得入迷,连罗嬷嬷都垂着眼眸没有说话,福公公更是双眼含泪,好似回忆起往昔岁月,激动不已地说道,“你们只知道她匡扶纲常,纠正法度,重建皇室天威,却不知武后她也曾谋算了得,叱咤沙场,与武帝并肩天下。那些年里,我们天南海北,生里来死里去,而她便是我们的魂,我们的灵!” 福公公说得动容,饶是阿四也听得热血沸腾,遥想当年巾帼英雄如何沙场点兵,如何指点江山,可谓向往不已。可是苏幕遮却依旧冷冷地笑着,道,“不错,既然她是你们的魂,你们的灵,又亲手搭建了轩辕氏皇朝的官制,甚至沾染朝政数年,怎会被一个小小的贵妃给害死呢?” 罗嬷嬷此时冷哼一声,摸了摸手背上的小虫子,道,“别说是苏锦这个武后,便是现在的武帝,只要老婆子我高兴,也照样能让他趴下!” 罗嬷嬷此言说得傲然不已,虽然有些夸张,福公公却仍是点点头,接口道,“蛊毒便是如此,无形之中便让人中招,防不胜防。武后虽然聪慧机智,却说到底,也只是一个人而已。” “你们还是没听明白我的意思,”苏幕遮摇了摇头,缓声道,“一个君主,一个皇帝,一个男人......他好不容易握住了这如画江山,岂能容枕边人指指点点,更何况这枕边人还有一呼百应,力挽狂澜的本事。” 福公公听到此处面色一白,衬得那些疤痕越发明显。他似乎想到了什么,连连倒退几步,然后拼命摇了摇头,道,“不可能,不可能的。” “还要自欺欺人吗?”苏幕遮却怜悯地看了他一眼,道,“福六,你以前是武后的暗卫首领,难道真的一点都没发觉异样,难道从来没听到过帝后二人争执或者吵架?” 福公公怔怔抬头,口中却反驳道,“彼时武帝初初恢复,性情难免暴躁,二人由于朝事时常争吵,但每每冷静一晚上,便会和好如初。尤其在武后产下八皇子后,更是......” “够了!”苏幕遮大声喝止,然后闭眼猛吸了一口气后,咬牙切齿地蹦出了三个字——“伪!君!子!”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是铿锵有力,仇恨不已的三个字,阿四却偏偏听得心酸不已。她看着苏幕遮紧握的双拳和微微发抖的身子,忍了又忍,终于略有哽咽地喊了一声,“苏幕遮。” 被囚西山的时候没有抖,受伤的时候没有抖,连从蛇堆上醒来也面不改色,苏幕遮没料到自己会因为“八皇子”三个字而浑身发颤。此时此刻,他的脑中嗡嗡作响,迷糊中听得阿四在喊他,回眸却怎么也看不清她的脸。 过了好久好久,他才发现脸上凉凉的,有什么东西顺着脸颊落进了领子里。苏幕遮轻轻一抹,看着手中晶莹的水渍,然后扯了扯僵硬的唇角,哈哈笑出了声来。 他满脸泪痕,却越笑越响。笑到后来直接弓起了身子,似乎就要岔过气去。 苏右和向天涯见状垂头不语,连罗嬷嬷和福公公也一时无言,只有阿四浑然不知所措。她甚至顾不上自己最害怕的蛇群,几步跑到斗室门口,抬头道,“苏幕遮,你别哭。” 苏幕遮果然停了下来,怔怔地瞧着阿四的方向,不知在想什么。 阿四虽然不聪明,但还没蠢到眼瞎的地步。瞧着他如今的反应,再回想适才那番对话,苏幕遮恐怕与武后有些关联。但究竟是何种联系,竟能让无所不能的苏公子痛心疾首到如斯地步呢? 阿四没来得及问,便在猝然之间知晓了答案! 只听得噗通一声响,福公公跪倒在地,泣声道,“八皇子,这......这难道是真的?!” 八皇子...... 阿四骇然一惊,直愣愣地站在原地。她觉得双腿灌铅,觉得胸口发闷,觉得眼前几人都非常陌生。 她看不懂了,他究竟是谁? 他是鲁南苏公子,是阴司的先生,竟然还是早已死去了的......八皇子? 震惊中,不见苏幕遮反应,却听得背后的向天涯陡然一声低喝,道,“有人来了!” ☆、第4章 .3丨发 “有人来了!” 话音落,场中几人面色俱变,唯独苏幕遮瞄了眼罗嬷嬷,笑道,“这位嬷嬷,看来你家主子对你也并不是很放心啊。” 罗嬷嬷脸色难看,正要说话,突见斗室一侧的石门缓缓开了一线。紧接着,一道眩目的灯光,从门外直直照了进来。 斗室昏暗,狭道内更是模糊不清,而这灯光却不知是何光亮,委实强烈至极,竟使得众人一时间睁不开眼睛。 不知不觉间,有一条人影翩然入内,大模大样地坐在了斗室唯一的桌案旁。 “罗嬷嬷果然不愧是娘娘心腹,这下可好,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嬷嬷你这次又是大功一件啊。” 他黑衣劲装,语声冰冷,却似笑非笑地啪啪拍着手掌。 罗嬷嬷眯起眼睛,寒声道,“裘大人,好久不见啊。” “罗嬷嬷客气了,裘某一个小小暗卫而已,当不起大人二字。不过你我的确许久不见啦,上一次见面,还是在十五年前的坤宁宫吧。” 话完,他双眉一挑,扫了眼瞬间僵硬的苏幕遮,啧啧有声道,“长得倒是端正,可惜啊可惜,可惜投错了胎......” “大胆,你可知道他是谁?!”福公公怒目而斥,转身对罗嬷嬷急道,“还不把蛇台收了,若是伤了他,我再拿什么来赔?!” 罗嬷嬷稀疏的眉头一紧,欲要顶嘴,却最终在对面那张刀疤脸的瞪视下散了群蛇。 这厢,群蛇一退,向天涯与苏右便齐齐站到苏幕遮身边。而苏幕遮双脚一落地,第一时间就将阿四拉到自己背后,然后转眸瞥了眼福公公,对那劲装黑衣人道,“若是没有猜错,此处仍然还是宫中。怎么,贵妃娘娘难道不怕陛下察觉到不该察觉的事情么?” 劲装黑衣人闻言眸光一闪,瞬间高看他一眼,点点头道,“不错,娘娘的确不想大动干戈,所以,便要请各位随小的走一趟了。” 他言辞客套,语调中却绝无半分人情味儿。那每一个字,都好似油煎冰滚,然后从舌尖蹦出来一般。 福公公闻言笑了,他这一笑,满脸的刀疤都好似活了过来。横横竖竖,斜斜交叉,仿佛数不清的蜈蚣扭动攀爬。阿四看得头皮发麻,却听他阴测测地说道,“你说走就走么?若是,杂家不乐意呢?” “呢”字刚一出口,暗道中狂风暴起! 阿四来不及反应,只觉得眼前陡地一暗,面部被罡风刮得生疼,紧接着便是不绝于耳的杂乱打斗之声。 黑暗中,拉住她的那只手宽厚温暖,二话不说,紧紧拉着她就往后方跑! 说来也怪,当时明明又黑又闷,前途未卜,阿四被拖得一路跌跌撞撞却一点也不害怕。 她,只是有一点点担心。 苏幕遮,这个身上藏了太多秘密与苦衷的男人,会不会有危险? 慌不折路的苏幕遮却没有时间瞎想,此时此刻,他的心底只有一种声音,那就是——逃出去,不能死在这里! 至少,不能在这个时候死去...... 苏幕遮牙关紧咬,一路冲冲撞撞,却不料最后“砰”的一声撞在了石墙之上。他不死心地四处摸索,急得满头大汗却什么也没找到。 莫说是机关按钮,便是一条缝也找不出来。 两人正着急间,却听头顶之上忽地动了起来,随之而来的是刺眼的光和幽幽的冷笑。 阿四抬头迎着光线去看,便见头顶上方出现了一个圆形的出口,而出口的边沿,却有一双缀着珍珠的缎面绣鞋。 都说女人看脸,但其实真正会看女人的人,偏偏要看脚。 看脸得其容,看手观其习,而那双常年不见光的脚,则更能看出很多问题。阿四并不清楚如何因脚来判定女人的优劣,但却也着实被这双缀了珠子的绣花鞋惊艳了一把。 怔愣间,那双脚微微动了起来。它每动一下,珠子也跟着懒懒地晃,娇娇地颤,直颤得阿四两眼发晕,口干舌燥。她连忙努力抬起头,想看看究竟是怎样美的女子,才会有这样一双脚。却见,逆光之中,有人发髻高挽,身量苗条,体格风骚,粉面含春,威而不露。便是那细细横于眼尾的纹路,也让人瞧得陶醉。 是她,李贵妃! 阿四并非没有见过美貌绝伦的李贵妃,却不料相隔数年,此人却似丝毫未有老去。 她吞了吞口水,暗想:我个女子见了她都神魂颠倒,若是世间男子见了,恐怕是要连路都走不动了吧? 苏幕遮却走得动路。 他不但走得动,还镇定自如地作了一揖,淡淡一笑道,“想必您就是太子殿下的生母,轩辕国后宫的皇贵妃娘娘了?草民苏幕遮,这厢有礼了。” 苏幕遮这礼作地不三不四,不是宫中之礼,也并非庶民之礼。李贵妃见状却毫不在意,莞尔一笑,宽厚道,“嗯,是个懂事的好孩子。来人啊,将苏公子二人扶上来吧。” 阿四直到双脚站到实处才反应过来,那黑衣人既然敢单独下去,必定有所安排。自己与苏幕遮虽然侥幸逃脱,但终究逃不出李贵妃的手掌心。 李贵妃,她太了解了。 这个明明庶出,却偏偏坐稳后宫的女人。这个联合李家,将轩辕彻推上太子之位的女人。这个,这个心机深沉,算计不停的女人...... 阿四是有点怕李贵妃的,也许是曾经在她手下吃了不少苦头,也许是与轩辕彻曾经的感情遭受过她阻挠,也或许,只是斗不过她而已。 她扫视了四下一眼,发现自己身处一间卧房。卧房虽然干净整洁,但怎么看也是下人的房间。 下人的房间,李贵妃竟然愿意屈尊降贵前来? 阿四不可思议地瞄了眼气定神闲的女人,又看了看身侧从容不迫的男人,不由得暗暗吸一口气。 她想:这,是暴风雨之前的平静么?苏幕遮,他不会有事吧?向盟主他们什么时候才能上来啊? 阿四着急上火,李贵妃却在喝茶。 如玉的手指捻着上好的青瓷茶盖,茶盖轻轻划过水面,带起袅袅茶香。白玉和青瓷,再配上翠绿茶叶与蒙蒙香气,简直美到让人沉醉。 李贵妃也仿佛醉了似地笑了起来,一双柔媚的眼中尽是缕缕相思,“多少年过去了,这个轩辕国皇宫没有出现过第二个苏锦。唉,可叹这深深宫闺,本宫便只能陪着些庸脂俗粉玩玩儿,实在是......”说着,她轻轻抿了一口茶,斜睨了苏幕遮一眼,道,“实在是分外想念啊。” 言罢,苏幕遮面色不该,甚至又是躬身一礼,风度翩翩道,“娘娘天人之姿,又聪明绝顶,自是与众不同的。” 李贵妃摇摇头,染成鲜红的指甲隔空点了点苏幕遮,道,“本宫也只是个血肉之躯而已,怎会与众不同?倒是苏公子,相貌堂堂又胸怀大志,想必是有翻云覆雨之能啊。” “苏幕遮一介草民,一无官职而无寸铁,如何翻云覆雨?”说到这儿,只见苏幕遮眼中暗光一闪,蓦地沉声道,“若是真要翻云覆雨,也要借助他人之手才对。” 话音刚落,只见李贵妃面色突变,猛地直直盯住苏幕遮,然后一盯便是久久不语。 阿四瞧着二人暗中较劲,心思却全部放在身后那个洞口上。只希望上天垂怜,保佑向天涯苏右他们能尽快上来相救。只是,坐等没人来,右等,还是没有人来。 饶是阿四自认蠢笨,也猜到地下暗道恐怕又是生了变数。向天涯等人,一时半会儿,定是上不来了! 正绞尽脑汁想办法的时候,突闻李贵妃呵呵一笑,“苏公子,你娘亲死得早,怕是没人教过你吧?饭要多吃,话要少说。因为吃多了顶多撑着,说多了,却是容易掉脑袋的。” 母亲便是苏幕遮的底线,任何人都提不得,更何况是这个罪魁祸首之一的李贵妃?于是,他脸色一黑,嗤笑一声道,“苏某死了也没什么,但是容草民提醒一句。只要苏某少了半根毫毛,你那太子儿子便活不过明天。” 李贵妃柳眉倒竖,苏幕遮却一字一字慢慢道,“不信,你试试?” 那口气,那表情,挑衅至极,气得李贵妃保养得宜的美脸几乎拧成了一团。孰知,只是一个眨眼,她却猛地捂嘴笑了。 然后,也不管苏幕遮,只是媚色无边地瞅着阿四,道,“哟,这不是古尚宫么,这么多年不见,越发的标志了。” 她上上下下,好似屠夫挑拣猪肉一般地欣赏了一番,末了点点头道,“果然有那么点姿色,怪不得勾引了本宫彻儿不够,又去勾搭了个逆臣贼子......” “你!”阿四脸色发紫,抡拳就要抽上去,“你胡说八道!” 紧要关头,苏幕遮一把抓住阿四的衣袖,高声道,“娘娘,您好歹是将来的一国太后,此言此语,恐怕有*份了吧?” 李贵妃又是抿嘴一笑,弯着眼睛,娇媚道,“有*份的还在后头呢。” 说着,她双掌一击,门外瞬间冲进了四个大汉! 他们个个人高马大,满脸横肉,虽是虎背熊腰,走路却气息绵长,显然是高手中的高手。 而他们的目标,不是苏幕遮,却是站在一旁的阿四! “你们想干什么?!” ☆、第132章 四个大汉身躯如虎,游走却如出水蛟龙! 眼见着几人朝着阿四围来,苏幕遮大惊失色,死死抓住阿四往墙边退着厉声道,“李慧,你敢!” 李贵妃双手抱胸,咯咯而笑,“敢不敢,一试便知。都给本宫听好了,把这小姑娘带下去好生伺候!” 言罢,几个大汉齐声应“是”,加速朝二人抓下! 正在此时,房中突然响起一声暴喝——“竖子,尔敢!” 短短四字,如平地炸雷,带着惊天威势,直震得众人心头剧跳,两耳嗡嗡作响。怔愣间,眼前人影一闪,房中转眼便多了两个人! 一人青衫落拓,满身潇洒,平平无奇的五官好似假的一般,带不出丝毫表情。他双脚一落地,便闪身挡在苏幕遮二人身前,手中长剑一横,冷声道,“想拿人,先问过向某手中的剑!” 相比之下,另一人却和气很多。他虽满脸疤痕,嘴角却染着春风般的笑意,甚至朝着李贵妃躬身一礼后,才笑眯眯道,“贵妃娘娘在此,小六子失礼了。” “哟,这不是我们福公公嘛。”李贵妃见此掩嘴一笑,道,“您看您,有什么事派人来流霞宫说一声儿便是,犯得着学老鼠钻地洞,沾上一嘴泥么?” 这话不可谓不重,连讥带讽,将福公公骂到了骨子里。福公公闻言面不改色,一如既往地弓着身子,笑眯眯道,“娘娘说的是,不过小的也是逼不得已啊。您想啊,小的若是不钻,陛下便要亲自来钻啊。” 话到此处,李贵妃脸上的笑怎么也撑不住了,福公公却视若无睹,又是摇头又是叹气,啧啧有声道,“娘娘您倒是说说,您这等如花似玉、国色天香的美人他不稀罕,偏偏总想着......人死不可复生,陛下他这又是何苦呢,唉,可怜天下有情人啊......” 其实当下气氛相当紧张,剑拔弩张,刀光相见,阿四却忍不住分心去瞧苏幕遮的脸色。苏幕遮此时倒是脸色平静,只是从鼻子喷出一声冷哼,衬着几步之外福公公的话语,真叫讽刺不已。 李贵妃也跟着冷哼了一声,翘着兰花指按了按自己的鬓边,道,“你便是拿陛下来压本宫又如何?待你死后,便是有几张嘴,还不是本宫说了算?” “算”字刚一出口,她双目一扫,从牙齿缝里吐出一个字——“杀!” 话音落,风云动! 眨眼之间,房里刀剑相交,叮当之声不绝于耳。李贵妃却好心情地端起手边瓷杯,也不顾茶水已凉,轻轻抿了一口。然后朝着双拳虎虎的福公公笑道,“看在相识多年的份上,本宫奉劝一句,识时务者为俊杰。束手就擒吧,本宫若是一个高兴,或许还能饶你们不死。要知道,屋里这几个算不得什么,这扇门外还有不少好手等着练手呢。” “娘娘这话就错了,您以为,就这几个宵小之辈便能将我们困住?” 福公公咧嘴大笑,劲气一吐,双掌上下翻飞,只是几个刹那,便将两名大汉拍倒在地。而同一时间,向天涯一把长剑如入无人之境,几招之内取了另两名大汉的性命,然后手腕一转,飞身便朝李贵妃掠去! 动作好快! 李贵妃身后的两名侍卫尚未来得及反应,长剑便刺到了她的鼻尖! 剑气如虹,美人如玉。眼看着便要血色飞溅,命丧当场,李贵妃却勾唇笑了。 她一笑,向天涯便暗道一声:不好! 果然,那李贵妃在危急关头却凝坐不动,甚至连眼睛也未眨一下。她一手端着茶杯,一手缓缓竖起了两指。 那纤纤玉指如青葱,好似一掐便要沁出水来,可它偏偏就这么牢牢地将剑尖夹住了! 向天涯一怔,却见李贵妃不退反进,突地一脚前踏,娇躯半转,手中茶杯带着劲气朝他面门推来,“还你一招!” 向天涯反应奇快,身子一侧躲过茶杯后,竟揉身向着李贵妃撞去! 李贵妃果然大出意料,匆忙之中不及细想,手指一松,身子往旁侧开。哪知向天涯算准了她的闪避方向,蓦地横腿一扫,狠狠踢到了李贵妃腹部! 劲气带着杀气,这力道可不容小觑,直踢得李贵妃粉面一白,惊呼着倒回了椅子之上。 说起来半天,实则这一切只发生在弹指之间。等到那几个护卫持刀冲上,向天涯却回身扯过苏幕遮,大呼一声,“跑!” 想跑,哪里有这么容易? “你们先走,我来断后!”福公公来不及多说,一双肉掌迎向两柄长剑,百忙之中冲着嘶嘶吸气的李贵妃道,“贵妃娘娘原来一身好武艺,真是藏得天衣无缝,不过福六来此乃是受了陛下旨意,若是未能按时返回,恐怕他要再遣高手前来。是不是非要争个鱼死网破,您可要想清楚了!” 李贵妃一手按住腹部,一手扶住案桌,冷笑道,“死到临头还要危言耸听,呵,陛下来了又如何,本宫照样少不了一根毫毛,不信,你倒是试试?” 说着,再不看福公公一眼,劲气一提,转眼掠到了门外。 门外阳光甚好,照在人身上暖洋洋,分外舒服。 李贵妃却舒服不起来,她狠狠瞪了一眼只身挡住大批侍卫的向天涯,朝着一旁几个倒地的伤员喝道,“躺着等死么!另外那一男一女人呢,跑去哪里了?!” 几个侍卫被打得鼻青脸肿,听后连滚带爬地站了起来,指着不远处那道高墙,道,“飞,飞,飞过去了!” “一群混账废物!”李贵妃怒目而斥,然后朝着暗处低喝了一声,“跟上!” 说着,人影一晃,她便如一只飞燕,轻飘飘站在了墙头之上。几个侍卫瞪圆了眼睛,还没来得及吃惊,便见眼前又是一花。几条黑影紧紧跟在李贵妃身后,倏然消失在了远处。 向天涯手中长剑如经天长虹,一招一式,一挑一刺,开合之间尽是千军难挡的杀意。然而,纵是他剑法奇诡,来去如电,也一时脱不开身去。 焦急之间,人皮面具下透出了丝丝汗意,他一剑逼退两个侍卫,觑着间隙凭空吼道,“苏幕遮,向某父母为你而死,你若是敢这么死了,向某做鬼也不放过你!” 冲天的血气带着浓浓怒意惊起满树飞禽,也将跑出很远的阿四惊得顿了一顿。 “向天涯的父母,是谁?” 苏幕遮见阿四跑得满头大汗,仍忍不住好奇相问,略一思忖,便答道,“向天涯的父亲乃前任武林盟主杜九,母亲则是武后的手帕交——向卿卿。” “啊?”阿四骇得劲气一乱,险些带着苏幕遮摔下房檐。诧异间她脚尖往檐上一点,借力冲向一棵高树,然后一手抓着树枝一荡,旋转着轻轻落回了地面,“怎,怎么可能?杜九杜盟主......明明是你亲自下令,让刑关协助俞烈挟持向卿卿,最终将二人杀于坟场!你......” “此事说来话长,先保下小命再说。”苏幕遮神色一痛,顿了顿,瞧了瞧周遭景致,催促道,“往这边走吧?” 阿四不待多想,运起轻功带着苏幕遮继续跑路。只是,才跑出没多远,她就忍不住皱起了眉头,奇怪道,“咦,怎么好像是条死路,苏幕遮,你到底认不认路?” 苏幕遮瞧着对面一堵高墙,叹气道,“我,我也不认得路。” 阿四惊骇不已,傻了半晌才气结道,“你都不认路,还瞎指挥,这是要送死不成?” 说话间,远处传来李贵妃洋洋得意的笑声,道,“是啊,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自投,这不是送死是什么?” 笑声越来越近,苏幕遮脸色一会儿青一会儿白,最终双眸一闪,拉住阿四就咬牙往小径上跑! “你,你不是什么八皇子么,难道对皇宫一无所知?” “五岁之前的记忆,我一点印象也没有了。”苏幕遮回地快速,语气却相当萧索,即使在如此情况之下,阿四仍是禁不住心疼,软声道,“那,你都不认路,带着我乱跑做什么?” 苏幕遮越跑越快,头也不回,只气喘吁吁道,“不跑,难道等着那恶毒女人来杀?” 阿四脚下不停,口中却建议道,“其实,我有个办法。” 苏幕遮蓦地回眸狠狠剐了阿四一眼,继而越加拼命地往前跑,一边跑一边咬牙切齿道,“你别告诉我,想跟我换衣服,然后扮成我去引开他们!” 阿四惊愕不已,口吃道,“你,你怎么知道?” 说话间,两人已经跑离那道高墙几百米。他们矮身穿过小树林,跨过花丛,最后迎着寒风站在了一片湖泊边上。 苏幕遮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他惨白着俊脸,恨铁不成钢地点了点阿四的额头,愠色道,“我还不知道你?阿四你给我记住,若是真有这么一天,你一定不要管我!” “为什么?”阿四清澈水润的眼睛比一旁的湖水还要明亮,她一脸疑惑地抬头去看苏幕遮,道,“即使你真是什么皇子,我也不会拖你后腿,一定会帮你。” 苏幕遮闻言一愣,转瞬却眼眶一热,一把将眼前的女人拥入了怀中。他狠狠,狠狠地将她揉在自己怀里,恨不能揉成自己的一部分。 “这些都是男人才应该做的。你是我的女人,我会保护你,照顾你,怜惜你......而你要做的,只有两件事情,”苏幕遮双唇凑近阿四的耳边,轻柔道,“那就是——爱我,信我。” 湿湿热热的水气喷在自己的耳珠,阿四只觉得浑身发烫,整张脸都烧了起来。即使危险就在眼前,她的脑中依然一片混沌,傻呵呵地笑了笑,然后咬了咬唇瓣,很轻很轻地说道,“谁......谁要......谁要那什么你,那什么你?” 苏幕遮不用低头都能想象怀中女人娇羞害臊的样子,于是畅怀一笑,温柔似水地在那如玉的耳珠上亲了亲,又亲了一亲。 “啊呀!” 阿四又是惊又是羞又是怕,挣扎着便要往外逃。正在二人你侬我侬的这一刻,李贵妃带着一排一黑人赶到了。 “良辰、美景、佳人,啧啧啧,此情此景真是好美好感人,只是啊只是,”李贵妃娇滴滴清脆脆,摇走间流苏飞扬,抚掌轻笑道,“只是冠绝天下的苏公子终究还是凡夫俗子,看来,是活不过今日啦。” 说完,她玉手一摆,身后黑衣人随之排成一字,拉弓搭箭,直指苏幕遮二人。 “流霞宫离御花园很近,本宫早就防着你们逃出来,还好及时安排并清了场,否则真要放虎归山了。”李贵妃退身到黑衣人身后,轻笑道,“你们也别怪本宫心狠,要怪,就怪你投错了娘胎。放箭!” 话音一落,漫天箭雨扑面而来,带着森森冷意与无尽的绝望! 阿四手心是汗,急得脸都白了,却是毫无办法,最后只能紧紧抓住苏幕遮的手不说话。苏幕遮却一反常态地阖起了眼帘,他好似根本没有看到那漫天箭矢和无数杀手,只是温柔地抚着阿四的发丝,问道,“阿四,你信我吗?” 阿四想到马上就要奔走黄泉,刹那间泪眼朦胧,抬眸哽咽道,“信。” 得卿一诺,一生足矣! 苏幕遮蓦地哈哈大笑,在纷飞箭矢到来之前用力抱住阿四,然后一个转身,“噗通”一声——跳进了湖里! ☆、第133章 梵音寺又称半空之寺,虽不是什么千年古刹,却享有轩辕国第一寺庙的美誉。 如果你非要问为何,那么原因一共有三: 第一,梵音寺有一代高僧空潭法师坐镇;第二,梵音寺乃是武后在摄政期间亲手督建;第三,梵音寺乃是轩辕国的皇家寺庙。 想当初,一身铁血的武帝并不信佛,却在武后薨后突然转了性子。不但每月月初邀空潭法师问禅论佛,更是将祭天地等大事挪去了梵音寺。 太子轩辕彻负手立在梵音寺的山门之下,冷不丁哧声一笑,“说什么第一寺庙,还不只是我天家后院而已。这万丈红尘,这世间悲苦,纵然有一天山河动荡,僧佛所颂的,也无非是我父皇一人而已。” “殿下谨言。”吴语双手合十,谨慎地瞄了眼四周,道,“今上圣明,我佛慈悲。这梵音寺佛音袅袅,所颂的,当然是江山社稷,黎民百姓了。” 轩辕彻笑而不语,只轻轻拂了拂衣袖,继续往里走。 太子太保柳俊与吴语对视一眼,略一思忖,紧跟几步小声道,“殿下,臣下有一事不明。” “说。” “苏幕遮手中有一块太子令牌,我们手下有无数人曾亲眼看到过,而您对此事也分外清楚。既然如此,殿下为何不直接告知贵妃娘娘,偏偏要劳神劳力亲自跑一趟梵音寺呢?” “梵音寺还是要来一趟的,即便那姓苏的可恶至极,孤还是要确认一番才行。”轩辕彻拾阶而上,遥望着远处大雄宝殿的角脊,勾唇笑道,“再者,身为李家女,母妃怎可能坐以待毙?莫说这苏幕遮是真的八皇子,便是个假的,也绝活不过今日。既然母妃想让孤置身事外,孤便如她所愿好了。” 柳俊闻言恍然大悟,随后却又摇摇头道,“可是,苏幕遮被陛下安排进了西宫。据闻,禁卫将西宫里里外外围了三层,怕是连只鸟儿都飞不过去。娘娘虽然坐镇后宫,但若是陛下执意相护......” “执意相护又如何?十多年前,父皇还不是对那武后百般维护,结果呢?”轩辕彻遥遥指了指远处依山而建的巨大佛像,又回手指了指自己心口道,“武后信佛,李家却从不信佛,信的,只有自己。” “当年,贵妃娘娘既然能让一身武艺的武后死在坤宁宫,今日便也能让那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魂消西宫。更何况,宫里面还有个稳妥的太后娘娘呢。”吴语接过话茬解释了几句,然后略微一顿,朝轩辕彻道,“贵妃娘娘那儿臣下不担心,不过,陛下龙体每况日下,殿下您可要多多往乾坤殿跑跑才是。” 轩辕彻一脸似笑非笑道,“是啊,所以孤这不是连步辇也没坐,一步一步走上来为他老人家祈福了嘛。” 说话间,几人已经到达了天王殿。 天王殿并着钟鼓楼,为梵音寺第一重院落。时值下午,正是阳光大好,普照万物的时候,院中却一个人影也不见。 柳俊警惕地横剑站在轩辕彻身侧,道,“殿下,有点蹊跷,这梵音寺以前都是梵音绵长,今日却连只鸟雀也无!” “的确蹊跷,太子殿下亲登山门,寺中却无任何人前来迎接,连守门的扫地僧都不见了踪影。会不会,是出了什么事?” 吴语话落,轩辕彻禁不住拧起了眉头,正要说话,忽闻歌声幽幽,远远飘荡在耳畔。 轩辕彻侧耳倾听,只觉得歌者口齿含混不清,仔细辨别了半晌也未听清他到底唱了些什么。纳闷间,却见远处有人穿过小树林,摇摇晃晃地朝他走来。 他身披百衲衣,手中却拎了个酒葫芦。然后踏着奇怪的舞步,一边跳,一边唱。他跳得很难看,既不像舞蹈,更不似武步——走一步,摇三摇,停一停,打个嗝。再配上那声嘶力竭,异常难听的歌声,轩辕彻只觉得魔音穿耳,头脑发晕。 若非那迎光发亮的秃瓢,几人定会以为,这是哪个酒坊里扔出来的醉鬼! 醉鬼很快踩着凌乱的脚步走到了几人面前,端的是一个唇红齿白,面如冠玉。 饶是见惯美色的轩辕彻几人也不由得微微一惊,几近傻眼地站在原地没反应过来。 山风凌凌,佛门净地,俊俏的小和尚半醉不醉,微眯着那双迷人的丹凤眼,歪着脑袋问他们,“嗝,你们,嗝,你们是谁?” 几人被那冲天的酒气一熏,刹那间回过神来。轩辕彻嫌弃地后退一步,柳俊则盛气凌人地叱道,“不知死活的东西,太子殿下在此,胆敢不跪?!” 俊和尚被这一吼,好似更迷糊了,直接将一双醉眼往轩辕彻身上凑。眼看着柳俊眼中精光一闪就要拔剑,吴语连忙用手一拦,劝道,“不可,出家人不在红尘之中,哪怕是见到陛下也是不跪的。今日我等乃是为了陛下祈福而来,怎可造了杀孽?” 他不说还好,如此一说,柳俊更是生气,直接唾了一口,指着和尚嘲笑道,“佛门中人,你是说他?吴语大人何时见过酗酒的僧人?依我看啊,此人八成是个假和尚!” 见吴语不赞同也不反驳,柳俊一个转身,对轩辕彻耳语道,“这梵音寺今日不知出了什么事,堂堂太子殿下驾到,竟然连个鬼影子都没有。好不容易出现个人影,还是个假和尚。殿下,您看......” 轩辕彻摆摆手,指了指那和尚,问道,“小师傅,孤来问你,梵音寺今日可是出了什么大事,为何从山门到此处,连一个人也没有?还有,住持空潭大师今日可在禅房?我等正是为了他而来。” 俊和尚似乎听得非常费力,用力地甩了甩头,才迷迷瞪瞪地说道,“哦,你们来找师傅啊,嗝,师傅他老人家,在方丈室呢,嗝......”他一边往嘴里灌了一口酒,一边伸手指了指远处,道,“喏,往那儿走就是,大家都在那儿呢,嗝......” 说完,看也不看几人一眼,自顾自哼着不知名的小曲儿,摇摇摆摆地往钟楼走去。 柳俊见状被气得够呛,若不是吴语几番阻挡,怕是要大开杀戒了。轩辕彻倒是无所谓,饶有兴趣地瞧了眼越走越远的身影,笑道,“梵音寺,竟然也有此等有趣之人,却不知此人是谁?” 话虽如此,他却并未上前询问。今日重中之重,便是让空潭大师主持法式,他要一夜不眠不休,亲自为武帝祈福。顺便,打听一下十五年前的那个小孩儿,是不是真的被送来了这里...... 想到这里,轩辕彻不再耽搁,按着适才那俊和尚的指点,匆匆往方丈室行去。一路无话,也未遇到其他人,几个人依次穿过天王殿、大雄宝殿、法堂和藏经楼,最后到了方丈室外。 只是,他们几人才将将站定,便发觉不对劲了。 “殿下,怎么好像有人在哭?” 柳俊面露诧异,吴语也是惊讶不已,道,“还不只一人在哭。” “似乎还有念诵经文的声音,走,先进去看看。”轩辕彻听着耳畔隐隐的抽泣,也是疑惑不已,最后干脆不作他想,抬腿便往里面走。 方丈室的院子并不小,里面宽敞整洁,还种着几棵梅花树。今日的梅花开得正旺,几人却丝毫没有赏花的心情。因为,本该空旷的院子里站满了人。 他们都是庙里的僧人,此时老老少少,都挤在这院子里,或者垂眸念经,或者面露哀伤,或者轻轻抽泣。 “请问,这里出什么事了?” 出什么事了? 出大事了——梵音寺的住持空潭大师,圆寂了! 轩辕彻一愣,这空潭大师他见过,虽然老得眉毛都白了,但精气神儿一向很好,怎么......怎么就突然死了呢? 可是,那个双目紧闭,僵坐在蒲团之上的老和尚,的的确确就是他们此行来寻的空潭大师。柳俊上前按了按空潭大师的颈侧,又皱着眉头检查了他的几处穴位,然后回到轩辕彻耳边轻声说道,“殿下,有些古怪。” 监院和维那见太子突然驾到,连忙遣散了一众僧徒,吩咐准备方丈后事的同时,也叮嘱他们各司其职。而此时此刻,方丈室中除了太子等三人,便只剩下了他们二人。 监院法号空虚,是个和和气气的胖和尚,未行先问,未语先笑。即使听得此言,也只是轻叹一口气,并不多言。而维那满面肃容,一副匡扶正义的模样,脾气当然也见不得多好。于是,轩辕彻未答,他却先冷哼一声,道,“住持他早上还好好的,怎么你们一来他就圆寂了?这位大人还好意思说古怪,贫僧也觉得分外古怪。” 此话一落,莫说柳俊,便是吴语和轩辕彻也随之变色。 最后,还是那监院上前打圆场,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空法师弟乃是住持师兄亲自教导成人,今日悲恸之下难免冒犯,还请太子殿下恕罪。” 说完,他向叫做空法的维那使了个眼色,然后朝柳俊笑道,“这位大人,不知您刚才所言何意,住持他,有何古怪之处?” 柳俊原本气不顺,但无奈站在别人的地盘。梵音寺到底是皇家寺庙,别说他一个太子太保,便是太子殿下也不可随意放肆。 于是,他将脸一瞥,冷笑一声道,“堂堂轩辕国第一寺庙的监院与维那,竟连自家住持怎么死的都不知道,说出去岂不是要被笑掉大牙?” 此话说得颇重,连那监院空虚也敛了笑容,哀痛道,“住持师兄,他是自断经脉而亡。” 柳俊双眉一挑,点头道,“的确是经脉俱断,但却并非自断。” “什么?” “我说,空潭大师是被人用内力震断了心脉,而那全身经脉是在他死后才被震断的。” 话落,空虚和空法齐齐倒吸一口凉气,惊道,“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柳俊得了轩辕彻的眼色,上前一把扯开空潭大师的衣襟。 只见,梵音寺住持空潭大师的胸口,赫然印着一个手印! 那手印呈紫黑色,五指清晰,好似鬼爪一般,深深地嵌入了空潭那干瘪的胸膛...... ☆、第134章 梵音寺建于悬崖峭壁之上,素有半空之寺之称。寺中奇景怪石,乱林穿空,既有与世隔绝的幽静,又占尽了无上灵气。 而一代法师空潭,便死在了如此仙气缭绕的佛门,死在了他兢兢业业守了多年的梵音寺,死在了一双看不见的黑手之下。 他死得太巧了! 才刚刚找到八皇子的线索摸过来,他就突然死了,这叫轩辕彻如何不怀疑?他越发肯定了苏幕遮的身份,同时也确认了一件事情——苏幕遮还有同党,而且力量不可小觑! 是否要顺藤摸瓜,沿着凶手将苏幕遮的同党一锅端? 轩辕彻有些犹豫了,此事涉及父皇隐秘,届时大内高手定然会倾巢而出。若是一个不小心,将自己暴露在了父皇眼皮子底下,那岂不是得不偿失? 他一个堂堂太子,兄弟死的死,残的残,继承皇位只是早晚的事情,何必来蹚这一趟浑水?倒不如将精力花在笼络兵权上面,顺便想想如何打压左相,制衡各方势力为好。 柳俊却并不知自家太子所想,仔细盘问了近日是否有嫌疑人进出后,道,“没有外来之人,那会不会是本院之人所为。适才我等进来之时,遇到一个醉酒的和尚。行迹相当可疑,你们可要留心了。” “醉酒的和尚,他是不是年岁尚轻,长相英俊?” 空法一问,柳俊连连点头,沉声道,“空潭大师圆寂,大家都围着这方丈室缅怀,独独他一个人放歌纵酒,快活赛神仙啊!” “这位大人说的应该是小白吧?”空虚闻言却叹一口长气,道,“小白不可能是杀人凶手。” “为何?” “小白乃是空潭大师唯一的亲传弟子,也是这梵音寺下一任住持的不二人选。我们都是看着他长大的,品行佛法皆是寺中千里挑一之人。适才独自离开,也是禁不住住持师兄......唉,想必正躲在哪里黯然伤神呢......” “小白?”轩辕彻原本正打算开口离开,闻此却不由得好奇,“据孤所知,梵音寺‘空’字辈之后乃是‘玄’字辈,‘小白’这名字,倒很是特别啊?” “阿弥陀佛,”空虚双手合十,回忆道,“小白乃是孤儿,住持师兄云游之际将他捡回,后来发现他悟性颇高,便收做了亲传弟子。至于为何取名小白,贫僧便不是很清楚了。” 轩辕彻当然也只是一时好奇,听过也就忘了,随意安抚了几句,便带着柳俊与吴语转身往宫中赶去。 而当他们几人身影一远,空虚便神色一敛,极快地关好房门窗户,然后与空法二人转到了里间。 里间乃是空潭大师的卧房,陈设异常简单,除了床铺,便是一架高大的衣柜。此时,衣柜的门被打开,柜门不远处,有个人正临窗负手而立。 空虚与空法二人见此神色一紧,齐齐单膝跪地,道,“属下办事不力,愿领罪!” 二人并不遵佛礼,行的却是军中礼仪,那人好似见怪不怪,只低声道,“走了?” “是,都走了。” “轩辕彻身为太子,绝不可能以身犯险,更不可能来沾染此事。余下的事情,便按照原计划进行。切记,小心行事,决不可再出半分差错。” “得令!” “武帝年老体衰,最近是越来越不行了,我们等了十五年,总算要等到这一天!而这所有的一切,便从今天开始吧!”那人缓缓转身,逆光之中是一张蓄了络腮胡的国字脸。 他似乎有些激动,虎目含泪不说,连嘴唇都微微颤抖起来。紧接着,也如空虚二人一般,朝着东方单膝跪地,虔诚道,“皇后娘娘,何守正终于陪你走到了这一天,你看到了吗?!” 仿佛是错觉,空虚只觉得紧紧关住的门外忽然起了风声,如泣如诉,如歌如怨,久久回荡不去。 同一时刻的梵音寺山门处,轩辕彻也再次听到了歌声。那歌声如鬼哭,如狼嚎,如破铜烂铁交相敲打,实乃人生罕见之难听! 轩辕彻偏偏笑了,饶有兴趣地朝着声音处道,“下一任梵音寺住持,这个连酒戒都守不住的和尚,当真有趣至极......” 小白也觉得自己挺有趣。 万里苦行,千里云游,好不容易回到了从小生长的梵音寺,师父却突然死了。他们才相聚几日而已,还未来得及将所见诉说,还未来得及将所闻相告,还未来得及将所得与之同享——他却死了,面带微笑,安然宁静。 一如记忆中的每一个瞬间,慈爱,谦和,总是摸摸自己的脑袋,说,“小白,佛门虽是净地,却也沾染红尘。若是有一日你终将远去,切记要莫忘初心,遵心而为。” 小白想到此处哈哈大笑,然后蓦地一收,反手将那只酒葫芦狠狠砸了出去! “哒!” 小小的酒葫芦砸在沉重的佛钟之上,如蜉蝣撼大树,激起的声音细细小小。小葫芦被弹出老远,佛钟却纹丝不动,依旧耸在远处一声不吭地盯着他。 小白泄气地摊在地上,抬头仰望着蓝蓝的天空,喃喃道,“天以震雷鼓群动,佛以鸿钟惊大梦!那如今鸿钟不响,大梦是不是可以永远不醒呢?” 话音才落,视野之中却猛地出现了一双绣鞋。 那绣鞋异常朴素,也无任何特别之处,小白看在眼里竟如看见蛇蝎一般,一个跟斗便翻了起来! “你,你不是进宫了么,来这儿干什么?!” 小白此时算是真正的小白,脸色白如纸张,连嘴唇都有些发白。对面之人却相对从容很多,她甚至有心情抚了抚鬓发,笑道,“皇宫哪里有这样好进,既然暂时进不去,当然要来看看你了。” 小白闻言惊恐地后退两步,叫道,“金四娘,这里是佛门净地!” 金四娘闻言果然睁大了双眼,好似回神一般地轻捂双唇,娇娇怯怯道,“呀,我都差点忘了,这里可是皇家寺院梵音寺啊!” 玉指红唇,眼波柔媚,这要是换做其他女人,定然叫人赏心悦目,躁动不已——偏偏这个女人是金四娘! 绿豆眼大龅牙,再加一张盘子脸,小白直觉甩出来的不是秋波,而是煞气,吓得他寒毛直竖,连胃都开始痉挛了起来。 金四娘见小白一副想要吐的模样,大嘴一咧,伤心地抹起了眼泪,“你,你这个没良心的臭和尚,负心汉,白眼狼!” ☆、第135章 师父曾说,天下万物皆有规律可循,却唯独女人最不可捉摸。 有些女人,看着傻乎乎的,转身却能将你算计得连底裤都不剩。而也有一些女人,一贯的绝情铁血又圆滑狡诈,偶尔却也会笨如呆瓜。 对于这点,小白是从来都不信的。 试问,一个一辈子头顶光溜溜的大和尚,哪来这么多对女人的感悟?只是时至今日,师父猝然仙去,小白却恨不得这话是真的! 因为,金四娘又找来了! 对于这个女人,小白日日夜夜求神拜佛,只希望她早早地笨如呆瓜。否则,自己哪怕逃到天涯海角,也会被她逮住! 金四娘却仍旧在嘤嘤地哭。 她脸皮厚过常人,哭起来也与众不同。大张着嘴,紧眯着眼,哭三下还要顿一顿。小白瞅瞅那双眯缝眼里挤出来的泪渍,又看看宽阔牙缝里飙出来的口水,暗叹: 口水飞得比眼泪还多,哪个窟窿大真是立判高下! “金四娘,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什么负心汉、白眼狼?”小白极快地亮出怀中钵盂,单掌一竖,然后环视了下周围正色道,“小僧一钵千家饭,修行靠我佛,端端正正清清白白的出家人,你可莫要污了小僧的名声!” “怎么,这次不装醉了?刚才在太子几人面前不是装得有模有样的么?”金四娘噗嗤一笑,挂着泪滴子捡起地上那只酒葫芦,笑道,“什么清清白白出家人,哪个出家人不守清规,在这佛门脚下喝得稀巴醉?哪个出家人不守色、戒,看到女施主还偷摸人家的小手的?你还有名声吗?你的名声早八百年就被你败光了吧!” “还有啊,”金四娘边说边笑,伸手指了指自己的鼻子,道,“出家人不是都称我这种人叫施主的么,你一口一个金四娘叫得倒挺顺溜啊?” 小白差点喷出一口老血,瞪大了一双好看的眼睛,咬牙切齿道,“小僧美酒穿肠过,佛祖心中留!你以为喝的是美酒,其实小僧喝的是清静!还有,谁摸女人手了?那时候小僧才五六岁,师父带着小僧云游在外,什么都不懂。看你摔倒可怜,拉了你一把而已!还有,明明是你不准小僧叫你施主的!你这女人才是真正的恩将仇报,白眼狼!” 末了,还梗了梗脖子,不服气地瞄了对方两眼,幽幽道,“何况,你那手哪里小了?明明又粗又大!” 金四娘听到这些也不生气,悠然自得地往小白身边靠。 只是,她走一步,小白便退两步,她再走一步,连忙又跟着退三步。那德行,金四娘若是再走一步,小白只怕要撒腿就跑了! 金四娘也不动了,干脆原地站着吹吹风,抱胸而立,笑眯眯道,“对,原来你还记得。你要是敢叫我施主,我就亲你!”她见小白闻言一把捂住自己的嘴,忍不住更加得意起来,“但是,我也不喜欢你叫我金四娘。” 小白被彻底气笑了,呼哧呼哧喘了几口气道,“那你到底想怎样,金美人?” 金四娘满意地点点头,“若是能把前面那个‘金’字去掉,就更好听了。” “你别告诉我,今天跑来就是为了纠正我称呼的。不是说什么要潜进皇宫,找人报仇雪恨么?” 小白话才落下,却见金四娘蓦地笑容散去,只抿着嘴不说话。见惯了金四娘死皮赖脸的样子,小白却从不知道她也会有这种表情。怎么说呢,并非仇恨,却是有点无奈,有点伤感,还有些...... “其实,前尘过往,能够抛却才是大福气。我佛曰人有八苦,但若你心如明镜,那些便都是镜中尘埃,沾不了你分毫。” 小白双目微微阖起,神色肃穆,俨然一副世外高僧的模样。金四娘便是在此时忽地回眸看他。她眼中涟漪轻轻,好似天边那揉碎的星光,亮得他心头一跳,一时失语。 金四娘却在笑,笑得如沐春风,柔柔道,“你担心我?” 小白听后一怔,紧接着大呼一声阿弥陀佛,然后如踩了尾巴的猫一般地跳了起来,一把抢过酒葫芦,怒道,“既然无事小僧就此告辞,师父圆寂,我也该回去陪一陪他了。” 金四娘见他果真转身就走,连忙伸手拉住,软声道,“好好好,我说我说,我真有事。” “说,什么事。” 小白虎着脸,金四娘也不再耽搁,看着他的眼睛,认真道,“我想让你帮我进宫?” “什么?” “你先别急着反对,”金四娘摆手止住惊怒交加的小白,道,“你即将继任下任住持,所以,每月月初,将会是你代替空潭大师入宫面圣。三日之后便是除夕夜,届时陛下会大宴群臣,然后在第二日祭祀先祖与天地。作为梵音寺住持,你不但会全程参与整日的祭祀,还能在宫中自由行走。” “你怎么能确定,小僧可以顺利地继承住持之职?要知道,小僧离开梵音寺多年,期间也是偶尔回来小住,就算真的做了住持,恐怕也是服不了众的。” “空潭大师是谁,他既然说你是下一任住持,便一定是。即便寺中不平,陛下也会帮你一把。再说,你真的以为,空潭大师只是陪陛下论佛谈经吗?” “难道不是?”小白疑惑不解,追问道,“你一个梨园之人,怎会知道如此多辛秘?” 金四娘闭口不答,小白最后只得道,“即使如此,你也记错了,祭祀先祖在皇宫,但祭拜天地却是在这梵音寺。” “没错,如是正常程序,上午会在梵音寺,下午便会回宫。而那个时候,只要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便能轻而易举地混进宫去!” 小白扫了眼一身女装的金四娘。 不得不说,金四娘虽长相颇为抱歉,身材却是一等一的好。即使这一身灰扑扑的广袖宽服,也无法遮住那玲珑有致的曲线。 小白禁不住咳了咳发痒的嗓子,道,“就你这样子,难道还能扮成和尚么,一点都不像。” 金四娘眨眨眼,一双小小的眼睛里满是算计,道,“这个自然不用你操心,而且我保证,届时就算东窗事发,也绝不拖累你半分。” 小白听罢回身看了眼方丈室的方向,静默良久后,盯着金四娘的双眼道,“四娘,此中并无外人,你告诉我实话,你究竟想找谁报仇。” 金四娘欲言又止,似有无数难言之隐,最终却狠狠咬了咬牙,闭眼道,“皇贵妃,李慧!” “太子轩辕彻的生母,李贵妃?” 金四娘点头,侧身瞭望远处的山路,道,“就在刚才,她的儿子还与你擦肩而过。” 小白眉头紧锁,摇头道,“你和苏公子二人却也有趣,一人找母亲报仇,一人去找她儿子拼命。明明都是一介白身,偏偏要行逆天之事,小僧不知道究竟该敬佩,还是该劝阻。” “苏幕遮果然也是冲着皇宫而去,既然如此,陆府那笔钱给了他却也值得。”金四娘微微一笑,然后转身,道,“无论如何,这些都是我们自己的事。你什么都不需要做,只要守着这梵音寺,好好地活下去便可。” 小白怅然一笑,道,“你们是小僧的知己好友,也是小僧的业障尘缘。业障不消,又如何能修净土,如何能通往生呢?” 话落,他垂眸去看金四娘,却不料没看到的是金四娘惊骇不已的一张脸。 怎么了? 小白刚想问,便见金四娘惊恐地指了指自己的背后,叫道,“血!” 经此一提,小白才发觉有什么东西湿湿的,热热的,一滴一滴地落在自己的肩上。他下意识用手一摸,再拿到眼前一看: 满手鲜血,粘稠一片! ☆、第136章 转身,抬头,落入眼帘的是不停下坠的血珠! 一颗,又一颗,擦着鼻尖落到地上,然后消失在尘土之中。 小白先是一愣,紧接着又是一惊,连忙顺着血珠的痕迹继续往上看。 他们所在的钟楼与经楼相对,与鼓楼分居在伽蓝两翼,乃是悬挂梵钟之堂宇。梵音寺的钟楼格外庄重,重檐歇山顶,其上覆着深绿色的琉璃瓦。 而此时此刻,那漂亮的瓦缝里,有一小汩鲜血正在缓缓流下! “那上面有个人!”金四娘顾不上小白背后染上的鲜血,指着顶上叫了起来。 小白的动作则更快,轻轻一提气,便稳稳掠了上去。待到他再次站回原地的时候,背上多了一个人。 一个男人! “他是谁?”金四娘看着这进气少出气多的男人,问道,“什么时候躲到这钟楼上面去的?” “他是现任武林盟主,向天涯。”小白眉头打结,脸色不太好看,道,“苏幕遮肯定出事了,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走。” 空潭大师突然圆寂,整个梵音寺陷入了哀伤之中,便是那鸣唱不已的梵音也仿佛带了丝丝悲意。而作为唯一亲传弟子的小白,却整日消失无踪。他似丝毫不关心自家师父的往生之事,将全部心思都放在了救治向天涯身上。 向天涯的伤很重,金四娘帮着熬药端水,眨眼功夫便到了晚上。 “我知道你最舍不得的就是空潭大师,既然难过,就不要忍着,也不该躲在这里不出去见人。” 金四娘问的时候,小白正在洗手。一盆清水被他洗成了绿色,直到手上的沾染的药渍全部消失,他才一边擦手一边说道,“师父曾多次交待,若是有这样一天,让小僧置身事外,只等着接任住持之职。他甚至逼着小僧在佛祖面前立下誓言,若违此誓,便将永生永世受地狱之苦。” 金四娘听后凑到小白身边,小白却似再也不愿多说,坐去床边翻看了下向天涯的眼皮,道,“时辰差不多,也该醒了。” “向天涯与苏幕遮也有关系?” 金四娘有点好奇,实在无法想象,这两人能有何种交集。小白回眸看了眼金四娘,略微迟疑后,道,“苏幕遮的身份尊贵非常,此次向天涯突然受了重伤前来,怕是出了大事。” “苏幕遮不是东宫太子的门客吗,好端端能出什么大事?”金四娘突然就想到了阿四,冷不丁背后一寒,紧张道,“他如果出事了,那阿四呢,阿四会不会也有什么意外?” 正焦急间,突然背后有人哑声道,“阿四姑娘与苏公子二人都出事了!” 金四娘一惊,与小白同时循声去看。 便见向天涯不知何时已然坐了起来,正一脸惨白如雪地看着他们。 “不愧是向盟主,受了这么重的伤,还是醒过来了。”小白轻念一声佛号,道。 “多谢小白师傅,向某还死不了。”向天涯朝小白拱手一礼,郑重道,“苏公子曾交代,若有一日他在皇宫中出事,便让向某前来找你。” “他出什么事了?” “苏公子他......”向天涯顿了一顿,看了眼金四娘,道,“他与阿四姑娘,一起消失了。” “消失了?”金四娘闻言先叫了起来,“不是说都进宫了吗,怎么会无缘无故消失?” 小白示意金四娘冷静,然后想了一想,问道,“向盟主莫急,先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说清楚。” 向天涯点头,仔细将宫中事情讲了一遍,从阿四进宫,一直讲到了李贵妃追杀,最终导致苏幕遮二人跳湖。 金四娘听完傻愣愣地站在原处,小白却是眸光一闪,谨慎道,“他们所跳之湖,是不是御花园中的锦湖?” “是。小白师傅竟然知道,难不成苏公子神机妙算,早就算到自己有此一劫?”向天涯面色一喜,随之又是一顿,摇头道,“也不对,李贵妃亲自命人下湖去找,却连根头发丝儿都没找到。向某逃出来的时候,此事已经惊动了陛下。现在,恐怕整个皇宫的人,都在找他们。” “放心吧,他们两人都不会有事,小僧知道他们在哪里。” 话落,向天涯与金四娘齐齐看他,又惊又喜道,“真的,你怎么知道?难道,苏公子真的猜到自己会有这一天?” 小白却不直接回答,而是点点头,然后从怀中取出了一物。 此物一出现,金四娘便忍不住道,“这,这难道是那幅阿四的画像?” 小白莫名其妙地看了眼金四娘,一边将画卷展开,一边道,“的确是画,却不是画像。” “啊,不是么?” 金四娘不再多说,与向天涯、小白一起围到案桌前细看。 这的确不是人物画像,图上线条交错,支支脉脉,间杂着细小批注,俨然是一幅地图! “这是哪里的地图?” “皇陵。”小白指了指图中某处,道,“这里,便是锦湖,苏幕遮二人消失的地方。” “你的意思是,他们二人打开了机关,进了皇陵?” 这一惊非同小可,向天涯与金四娘齐刷刷怔在了当地,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做何种反应,只疑惑道,“武帝秘密建造的皇陵,想要进去谈何容易?苏公子便是有登天的本领,也不可能在短时间内......” “小僧也不敢确定他们是不是真的进了皇陵,但有一点绝对没错——苏幕遮按照这地图示意开启了机关,导致所有人都找不到他们。”小白再次肯定地点点头,收好了画卷,道,“不久前,苏幕遮命苏左亲手将此图送到小僧手里,说是若有万一,便按着此图所示,带人暗中潜入皇宫。” “怪不得苏公子出事后,苏右二话不说扭头就往宫外跑,怕是已经去召集人手了吧?”话完,向天涯恍然大悟,喜道,“既然如此,向某就放心了,也该去做下一件事了。” “苏公子的确让苏左带话,进宫前,一定要先找到苏右。”小白见向天涯下了床,一副要走的样子,连忙劝阻道,“向盟主,你如今身受重伤需要歇息,这又是要去哪里?” “苏公子曾交代,找到小白师傅报信后,要立即前去将军府找何将军与刑关公子。大恩不言谢,向某叨唠多时,就此告辞。”说着,他忍着痛一礼,然后翩然而去。 小白目送着向天涯远去,叹息一声,“看来等不到三天后,小僧要提前入宫了。”他抚摸着手中画卷,喃喃自语,道,“苏幕遮,你现在进了皇陵没有呢?” “苏幕遮他们肯定进不了皇陵。”遥远的东宫正殿,太子轩辕彻勾唇一笑,笃定道,“没有孤,他们休想踏进皇陵半步!” “殿下为何如此肯定?”吴语疑惑不解,道,“据殿下之前猜测,那地图兴许已经落入苏幕遮之手,既然如此,他们大可以按照地图所示进去啊。” “这就是孤当初不做地图拓本,却将它改装成画像的原因了。”轩辕彻将手中卷宗一放,笑道,“因为,只有拿着那副原图,才能真正地打开皇陵。而如何打开,孤花了几年功夫,寻遍能工巧匠,又翻了多少古籍才研究出来。苏幕遮拿到地图顶多也就几天,能有什么用?” 几步之外的吴语点头称是,沉吟半晌后,又道,“殿下,既然您知道皇陵的入口,为何不派人前去打探一二呢?” “你以为皇陵是这么好进的?父皇为了保住那武后的尸体,里面尽是重重机关。若是没有那图纸,进去多少人,便要死多少人,绝无第二种可能。”轩辕彻冷笑一声,道,“再说了,原本孤以为父皇偷偷将八皇子养在皇陵,却把孤当成靶子放在太子位上引蛇出洞。如今看来,倒是错怪父皇了。八皇子原来就是苏幕遮,此事恐怕连父皇也是刚刚猜到。既然如此,孤又何必冒险掺和进去?” “话虽如此,武帝千般重视皇陵,里面恐怕真藏了什么好东西。比如珍宝,又比如——军队?”吴语说完自己也觉得荒唐,笑道,“也不可能,千辛万苦建造地宫,不可能为了藏军队,要藏也不会藏在地下。” 轩辕彻起先还在嗤笑,听到此处却浑身一震,转眸间看着吴语沉声道,“财富和军书没什么了不起,军队是不可能藏,但若只是一枚虎符呢?” “殿下是说,武后曾经亲手所建的苏家军虎符?” “武后一死,苏家也马上没落,而那苏家军看似死的死,逃的逃,李家却是知道实情的——苏家军的中坚力量,一夜之间凭空消失了。” 话音才落,窗外忽地狂风乱舞,卷着满地落叶,一路飘飘荡荡,最终落在了西宫的房檐之上。 西宫一扫原本的萧条,今夜不但灯火通明,连守卫也多了几倍。 循着着声声咳嗽和阵阵药香,福公公终于找到了临窗而立的武帝。 “陛下,夜已深,该歇息了。”他微弓着身子,一步又一步地朝窗口靠近。 谁也没有看见,一把尖刀从袖口滑出,稳稳握在了他的手中。 武帝自然也没有看见。 他正倚在窗边,头也不回地叹道,“小六子你看,起风了......” ☆、第137章 “阿四,阿四......” 谁,是谁在叫我? 阿四好像在做梦,梦到自己变成了一尾游鱼,飘荡在一片空荡荡的湖底。 她游啊游,游了好久好久,却仍旧一片白茫茫,什么也看不到。 “苏幕遮!苏幕遮!苏幕遮你在哪里?!” 阿四很着急,竭尽所能地加速,用尽全力地大喊,可惜却得不到丝毫回应。正茫然不知所措间,四周的湖水忽地一静,然后竟猛然烫了起来! 热浪翻滚,一波快过一波,如火舌一般地卷过她的全身。没过多久,便烧得她胸口发闷,喉咙干渴。 “渴,好渴......” 阿四不由得张开了嘴巴,希望喝一口水解渴。可惜的是,整个湖里的水都在翻滚,不但毫无凉意,还将她烫得更加干渴! 就在她头昏眼花,马上就要晕过去的一刹那,远方红光一闪,一条满身赤甲的鱼儿飞速朝她射来! 鱼儿很小,却真的非常快,只是一个闪神,便“唰”地窜进了自己的口里。 “唔!” 那一个瞬间,阿四竟不知道如何形容自己的感受。如果非要形容,那便只有三个字——好舒服! 它好凉,凉意透过舌尖滑过喉咙,直接渗透进五脏六腑,最后穿梭在经经脉脉和每一个毛孔之间。它还好滑,又滑又软,柔和耐心,灵动异常地扫过她的舌头牙关,连齿缝都不肯放过。 阿四贪婪地吞咽着口水,真想将小鱼儿也一口吞下,以解自己满身的燥、热。小鱼儿却好似知道她心中所想,舒服地轻哼一声,竟“哗啦”一声,突然变大变长! 眼看着它的尾巴伸出唇瓣,扫过下巴,悠悠滑过脖颈和锁骨,最后停在了自己鼓囊囊的胸口。阿四惊慌不已,却也只能无力地大张着嘴巴。 “呼哧......呼哧......”满世界都是急促的呼吸与狂乱的心跳,振聋发聩,躁、动不已。 “阿四,阿四......”那个声音又出现了,柔绵黏腻,深情不已,伴着粗重的喘息,缭绕盘旋在耳畔。 阿四闻言倏地一震,暗道:不对不对,她与苏幕遮相拥跳湖了! 他们死了,都死了! 那苏幕遮呢,他去了哪里?! “苏幕遮!”阿四惊叫着弹跳而起,这才发现自己还是自己,而此地也并非什么湖底。 这是哪里呢? 阿四根本没有时间关心这事,因为她全部的注意力,都落在了那颗黑黝黝的头颅上! 头颅形状甚好,不长不短,不方不圆,不但拥有精致的美人尖,更有一头乌黑发亮的长发。长发凌乱,铺散在自己身上,并与她的发丝纠缠在一处,而那张脸...... 妈的,那张脸竟深深埋在自己的胸口! “混蛋!” 阿四厉声尖叫,想也不想,一巴掌就抡了出去! “啪!” 清脆嘹亮,悦耳动听,直接扇得那人头颅一偏,“扑通”一声滚下了阿四的身子。说时迟那时快,阿四一个扭身,就地就往另一边滚! 然而...... “啊呀好痛!”动作才到一半,阿四便禁不住恢复了姿势,捂着头皮纵声大叫起来! 原来,两人的头发不但缠绕在一起,还打成了死结。这大力度的一拉一扯,直扯得阿四差点将自己的整块头皮给掀下来。 比阿四的叫得更大声的,是另外那个被打趴在地的男人。 只见他一手捂住脸,一手撑着地,嘶嘶倒吸着冷气抬起头,咬牙切齿道:“阿!四!” 阿四一怔,愣愣地看着眼前这张俊美无俦的脸庞,呆呆道,“咦,苏幕遮,你怎么......” 苏幕遮此时的脸简直黑得能拧出墨汁来,他死死捂住肿了半边的右脸,凶神恶煞地瞪着阿四便要扑上来! 熟料天不遂人愿,脚下不知怎么一滑,还没爬起来便又“砰”地一声摔在了地上。阿四瞧着苏幕遮白着一张脸直接往地上撞,再听听那惨绝人寰的一声巨响,恍然觉得自己的脸也跟着疼了起来。 “哎哟喂!” 苏幕遮没喊,阿四倒是忍不住替他喊了一声。苏幕遮原本铁青了一张脸,听后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最后干脆一下子压回到阿四身上,刮了刮她的鼻子恨恨道,“叫叫叫,叫什么叫?” 话到此处,阿四也蓦地反应过来,一手揪住自己的衣领,一手去推苏幕遮,急道,“你,你......你流氓!” “我好心救你,却遭你殴打,到底谁是流氓?”苏幕遮故意双手按住阿四手腕,双脚一蹬,懒懒地伏在阿四的身上,道,“你就是这么报答救命之恩的?” 阿四想到一觉醒来,便看到他埋在自己胸口,一张脸“唰”地红成了猴子屁股。她半是害羞半是愤怒,瞪圆了眼睛半天,却怎么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你呛了水,我好不容易将你救活,便立即去听你心跳。谁知拼死拼活,得来的却是你这如来神掌。呵呵,阿四啊阿四,你可真是爱多深就打多重啊!”苏幕遮勾唇一笑,一手却撑着脑袋,好整以暇地看她脸红看她羞。 阿四闻言先是有些惭愧,随后想起梦中场景,又看了看苏幕遮的嘴角,简直臊得头发都要着起火来。 “你,你撒谎!” 苏幕遮有些意外地瞥了阿四一眼,懒懒道,“我看你是烧糊涂了吧,你不信我还想信谁?” 阿四简直气得要吐血,粉面通红地指着他的嘴角道,“你,你嘴角的口水是怎么回事?!” 苏幕遮破天荒一愣,连忙伸手去擦,果然擦出了黏糊糊晶亮亮的口水。他脸色一红,好似偷腥被逮了个正着的猫儿,掩饰地扭过头,只是没忍多久,又鼓着腮帮子回来瞪她。 阿四有理行天下,胸脯一挺,一点不怯场地回瞪过去! 不料,苏幕遮不但不怕她不心虚,反而神思一恍。一双乌溜溜的眼珠如有神智般地随着阿四那一挺,直溜溜落到了鼓囊囊的胸脯之上。 然后,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他喉头情不自禁地一动——“咕咚!” 好大一口口水,吞得好响! 阿四羞愤欲死,泪珠都开始在眼眶中打滚,捂住自己的胸口嗫嚅道,“色......色鬼......” 苏幕遮听后忽地回过神来,脸色奇迹般地一变,正色道,“胡说,谁,谁要摸你的胸?” “......” “放心吧,我真的什么也没看到。”苏幕遮见阿四一副目瞪口呆,不可置信的模样,偷偷瞄了眼她的胸口,喃喃嘀咕道,“再说了,你那里,什么也没有......” “啪!” 再一次清脆嘹亮的一声过后,苏幕遮另半张脸也光荣地肿了起来...... ☆、第4章 .13丨 京都的天,就好似的女人的脸。 昨日还晴空万里,今日却猛然变色,天地间尽是一片阴霾。 风冷如刀,呼呼作响,刀刀划在吴语的脸上,冷得他双眉紧皱,禁不住再次拢了拢衣袖。 李贵妃昨夜与太后娘娘彻夜长谈,今晨一大早又急招李府门人入宫,可谓是动作频频。而乾坤殿却恰恰与之相反,空空如寂,不见人踪。据闻,陛下昨夜竟歇在了荒废已久的西宫,甚至连早朝也未去。 要知道,武帝勤勉,哪怕是当年八皇子与武后相继去世,他也未曾缺席过早朝。此次破天荒地逍遥西宫,也不知是何道理。 吴语看着近在咫尺的东宫长叹一口气,暗叹:风雨欲来,今日注定不是平凡的一天啊。 他看了眼身后的小轿,示意轿夫将人抬去偏殿,然后整理了衣装,缓缓朝太子寝宫行去。 太子轩辕彻正在泼墨作画,见吴语进来后手中不停,道,“不用劝了,即使那皇陵中真有什么虎符,孤也不会让人插手。此事风险过大,太容易被父皇猜忌了。” 吴语行礼后站在一侧,垂头道,“殿下,此次恐怕要非进皇陵不可了。” “哦,此话怎讲?” 轩辕彻手中微顿,吴语却躬身再次一礼,道,“臣下恳请殿下移步偏殿,相信您只要见了此人,必然会有大收获。” “谁人如此神秘?”轩辕彻眉头微挑,略一思忖后将画笔放下,道,“也罢,孤便随你走一遭。” 轩辕彻没过多久,便见到了这位神秘人物。 这是一个女人,一个非常漂亮的女人。 艳而不妖,丰而不腴,墨发衬着玉肌,端的是一个标致美人儿。 美人儿却也不完美。 轩辕彻只是粗粗一看,便发现她好似行动不便,只能安安静静地躺在榻上无法动弹。但即使无法动弹,美人儿也知晓如何才能更美。 只见她秋波流转,虽是不动不语,却也能媚色无边,直撩得人口干舌燥,心动不已。 “你是谁?” 美人儿闻言笑了,唇角微微勾起,弯着眼睛朝他轻轻点头作礼。 吴语见状上前一步,轻声道,“回殿下,此女遭遇坎坷,不但遭人割舌头废武功,连手筋脚筋也被全数挑断,手段之残忍简直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臣下找到她的时候,她......她正身陷京都最低等的娼寮。” “这些与孤何干?”轩辕彻想归想,却并未真正说出口。他眉间微皱,再次抬眼去看那美人儿。 美人儿或许回忆起某些不好的片段,眼神阴鸷,脸色阴沉。只是转眸间看到轩辕彻看过来,便连忙调整了表情,一脸柔弱地掉起了眼泪。 “吴语说你有价值万金的情报,一定要当面说与孤听。如今孤亲自前来,你可以说了。”轩辕彻说到这里一顿,迟疑道,“只是你怎么说呢?” 那女子闻言将眼泪一收,笑着将目光落到自己的右手食指上。 轩辕彻这才发现,她那食指上绑着一根细细的黑色碳条,而碳条之下还垫着一张白纸。 美人儿指尖微动,那碳条便紧跟着在白纸上滑动起来。 沙沙沙...... 没过多久,白纸上便出现了两个字——皇陵! 轩辕彻浑身一震,吃惊不已地看向那美人儿。美人儿却似早有预料一般,抬眸朝他傲然一笑,然后用指尖写下了一个惊天大秘密! 苏幕遮也有自己的秘密,包括身份,包括阴司,也包括皇陵。 阿四有很多想要问,最终却因为他那张微肿的脸庞,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 下手,好像重了点...... 苏幕遮何许人也,只一眼便猜出了阿四心中所想。 天啊地啊佛祖啊,这祖宗总算消气了! 于是,他几下脱下外衣,然后一下两下三四下,几下便蹭到了阿四身边,道,“你的外衣一直未干,先披我的吧,若是得了风寒可怎生是好?” 一边说着,一边手忙脚乱地帮阿四披衣裳系带子,末了还讨好道,“阿四,你头发乱了,我来帮你梳一梳?” “梳子都没有,你怎么梳?”阿四冷静下来后也想明白了,无非是这厮趁着救她揩油而已。揩油归揩油,到底还是救了自己。更何况,她对他...... 苏幕遮见阿四口气别扭,却愿意搭理自己,一时间高兴得张嘴就笑。他心情颇好,便也不讲究,一屁、股坐在了阿四身侧,道,“有我在,还要梳子作甚?” 挺平常的一句话,偏偏听得阿四莫名紧张,连胸口也砰砰直跳。 苏幕遮装作什么也不知道,只专心致志地帮阿四理头发。他一手松松抓住一把头发,另一手却五指微张。然后以手作梳,小心地地为她理顺发丝。 阿四的头发浓密乌黑,如瀑布一般从头顶泻下,一直垂到腰间。女人的发丝一般柔韧细软,她的却与众不同。虽然也足够漂亮,却是又粗又硬,厚重不已。 都说发如其人,那是不是意味着,这头发的主人会是个倔强固执的人呢? 当然是啦! 苏幕遮不自知地笑了起来,手指轻柔地穿梭在粗长的发丝之间,一下又一下,好似抚、摸世上最珍贵的宝物,深怕一个不小心,便会伤了她,弄疼她...... 阿四耳畔全是男人湿湿热热的呼吸,而那修长的指尖,总是有意无意地摸到自己的头皮。她再一次忍不住脸红了,总觉得里里外外,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全是说不清道不尽的暧昧。 躲闪间,她瞄到了脚边波光涟漪的水面。 青衫白衣,烛光微华,一男一女二人静静地相依在一处。 男子柔情款款,正在温柔地替女子梳头。修长白皙的手指,轻轻划过那满头青丝,带起了无限缱绻与绵绵怜爱。 看着看着,阿四眼中一酸,险些就要落下泪来。 曾几何时,也有这么一个男人,替她描眉梳发,替她轻绾发髻。只是,当时有多甜,后来便有多痛。他们的情爱啊,都败给了时间,败给了权欲,败给了人心...... 时隔多年,当她再次鼓起勇气去相信,是不是能收获不同的东西呢? “苏幕遮?”她想问一问,多问一问,去了解他,去真正地认识他。 “嗯。”苏幕遮大概猜到她想问什么,便道,“我知道你有很多疑惑,没事,我们现在有很多时间。你来问,我来答,好不好?” 四壁之上镶嵌着小灯,灯上燃着微微的光。苏幕遮刚才说过,那并非一般蜡烛,乃是用?埚奕擞阌透嗨?叮?删?倌甓?幻稹?lt;br> 阿四并不清楚这灯光会不会灭,也不想知道。此时此刻,温情脉脉,她最想问的却是另外一件事。 她说,“苏幕遮,我们一定要进皇陵吗?” “是的,必须要进去。” “可是,入口在哪里?”阿四环顾了下四周,叹息不已,“可惜皇陵的地图被我弄丢了,否则借着那份地图,也许可以进去的。” 话没说完,她又自顾自摇了摇头,否定道,“也不行,就算有地图,你我二人对机关暗道一窍不通,进去也是送死。” “谁说我不懂机关暗道?” 阿四闻言一惊,愣了半晌,道,“你,你怎么什么都会?你到底还有什么是不会的?” “我不会讨女孩子欢心啊......”苏幕遮斜睨阿四一眼,若有所指地笑了起来。 阿四不乐意了,气呼呼地跺了跺脚,道,“说正经的!” 苏幕遮这次很听话,果然立马正经了。他肃了一张脸,回忆道,“一切,还要从阴司的善赏司规仪身上说起。” ☆、第4章 .14丨 “规仪,原名刘仪。不但是阴司的善赏司,更是刘从道的女儿。” “刘从道?”阿四惊奇不已,道,“皇陵建成后,意外溺死于湖中的前任工部尚书刘尚书?” 苏幕遮却意外地瞧了她一眼,道,“没想到你也知道此事,不错,他就是规仪的生身父亲。但是他并非溺死,而是死于武帝之手?” “武帝?”阿四奇怪道,“刘从道他亲自设计督建了皇陵,难道是武帝怕他泄密?可是,他不是武帝一手提拔的寒门子弟吗?再说了,你怎知他并非溺死?” “刘从道乃是江南人士,真正的水中高手,你觉得他可能轻易溺死于水中吗?再者,这世上,只有一种人最能保守秘密,那就是死人。只有刘从道死了,皇陵的所在才能真正成为绝密。”苏幕遮说到此处冷冷一笑,道,“可惜武帝虽然下手很快,刘从道却也并非一无所知。他暗中私藏了一份图纸,并将整个皇陵的机关排布强行灌输给了自己才九岁的女儿。” 阿四浑身一震,道,“那图纸,就是......” “那图纸几番辗转,最后落到轩辕彻手中。为了掩人耳目,他便巧妙地将你的画像覆了上去。”苏幕遮略有愧色地看了她一眼,转换话题道,“而曾经的千金大小姐刘仪,在其父死后化名规仪,投入到了阴司门下。也是从那一天起,五岁的我便又多了一门必修功课——机关之术。” “既然规仪熟悉皇陵机关,只需让她领路便可,你又何必亲自研习?” 对于阿四的天真,苏幕遮报以一笑,道,“人心难测,海水难量,将筹码压在别人身上岂是明智之举?更何况,规仪虽是女流之辈,却从小心机深沉。一面委身阴司,一面却牢牢将皇陵秘密握在手中,从来都不肯向任何人泄露分毫。若非看在她母亲的份上,我早已大刑伺候,撬开她的嘴巴了。” “她的母亲又是谁?” 苏幕遮语气一顿,环顾了下四壁才缓缓道,“她的母亲是何姑,是我娘亲身边的大侍女,最终陪葬在了这皇陵之中......” “啊?”阿四不由得惊呼,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其实,规仪若是一心一意只为我阴司着想,我或许会如她所愿。考虑娶她为妻,或者替她手刃仇敌,可是.......”苏幕遮说道此处脸色一寒,阴沉道,“可是她却终究太蠢,不但自作聪明地威胁我,竟然还暗中动我阴司的根基!阴司,乃由我娘亲亲手所建,是我报仇雪恨的一大助力,怎能由她胡作非为?既然她不义,就不要怪我不仁!” “以爱之名,行伤害之事吗?”阿四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些事情,见苏幕遮满脸阴狠,便轻声道,“那,规仪她......” “规仪?应该早就投胎去了吧。”苏幕遮淡淡一笑,道,“娘亲惨死,苏家败落,我更是如丧家之犬,苟且偷生于草野。如今卧薪尝胆,筹备多年,怎能容忍她坏我大事?” 话到此处,阿四又想起他暗道中的那番言论,便道,“苏幕遮,你娘亲,真的是你父......哦不对,你娘亲武后,真的是被武帝害死的吗?” 苏幕遮听后不言不语,只勾着唇角冷笑不止。阿四见状微微害怕,略一思忖,道,“那,你要做的大事,是什么,造......造反吗?” 苏幕遮总算又将目光落回到阿四脸上。 “造反?”他双眸深沉,如黑潭深渊,似笑非笑道,“我只是拿回自己应得的东西而已。” 那一刻,不知道为何,阿四突然有点害怕。毫无温情的面容,仇恨狂怒的眼神,而那双乌黑冰冷的眸子里,倒映着小小的自己,好似只要一个眨眼,她便会被无尽的恨意埋没。 于是,她试着换个话题,道,“可是,既然规仪熟知皇陵机关排布,你又何必让阴司四处寻找那幅地图。让她带人进去,不是更快更方便么?” 苏幕遮遥遥头,道,“规仪虽能破解机关,却不能入皇陵。因为,据说皇陵的钥匙就在那幅画上。” “早知道,我应该一开始就把画像给你。如此一来,即便没有规仪帮忙,我们也可以马上进皇陵了!” 阿四自责不已,苏幕遮见状却愈加羞愧。迟疑片刻,他伸手握住阿四的一只手,咬了咬牙道,“阿四,我要告诉你一件事情。” 阿四见苏幕遮忽然神色肃穆,心里也不由得紧张起来。她扫了眼空荡荡的四周,咽了口口水道,“什,什么事?” 苏幕遮比她还紧张,胸口砰砰直跳,道,“你先答应我,等我说完后你不能生气。无论我做过什么事,你都要原谅我,好不好?” 话音一落,阿四瞬间就变了脸色,吸了口凉气,怒道,“你......你难道已经娶妻了?!” 苏幕遮一愣,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只见阿四陡然间一跳而起,白着脸恨恨道,“是谁,难道是规仪?” “什么?”苏幕遮大喊冤枉,哭笑不得地上前拉住阿四,道,“不是不是,我苏幕遮今生今世有且只有你一个女人,我敢对天发誓!” 一边说着,他一边三指并拢,高高举过头颅,恨不能立刻对天发誓。 “好了好了,发什么誓,谁要听这些!”阿四见状连忙阻止,脸蛋红红地转移话题道,“你要说什么事,快说就是。” “那你先答应我不许生气。” 阿四此时满心甜蜜,想到刚才那句话真是又羞又臊,哪里有时间细想?于是,稀里糊涂地点点头,催促道,“不生气就是了,真烦人,你倒是快说啊!” 苏幕遮计谋得逞,却依然不敢掉以轻心。他欲言又止,最终却还是忐忑不已地从怀中取出一副画卷,道,“阿四,你看这个。” 阿四疑惑地接过画卷,然后展开。 “这,这是......” 苏幕遮见阿四双手发抖,眼神突变,连忙一把搂住她的细腰,死命挤出几滴眼泪道,“阿四你听我说,我错了,真的错了。我保证,以后再也不骗你,再也不偷你东西了。若是再犯,一定让我五雷轰顶,不得好死!” 阿四怒火中烧,一把推开苏幕遮,双唇抖了半天却说不出话来。最后,想到自己在梨山别庄九死一生,眼泪便止不住往下掉。 阿四其实并不爱哭,便是轩辕彻曾经另娶她人又拔刀相见,她也没怎么哭过。然而时至今日,苏幕遮只是曾经骗过,她却突地管不住自己的眼泪了。鼻子眼睛一片酸涩,连心中也揪成一团,不开心,很委屈,难受,想哭...... 事实上,她也知道此图对苏幕遮的重要性,当然也很明白苏幕遮的情非得已,只是......阿四觉得自己有点矫情,可是忎是她怎么抹,都不干自己的泪水...... 正沮丧无助之时,一双温热异常的男人手轻轻捧住了自己的脸。阿四隔着水濛濛的泪水去看,便见苏幕遮急得满头大汗,一边笨拙地替自己擦眼泪,一边变着花样道歉。 苏幕遮心疼极了! 怎么哭了呢?怎么害她掉眼泪呢!自己怎么这么坏呢?! 于是,他又是作揖,又是发誓,连哄带逗,花了半天时间,最后还差点跪下来,才算勉强让阿四止了泪水。 止住了眼泪的阿四再也不娇羞温柔了,板着脸转过身,僵硬道,“我们现在怎么办,什么时候才能出去?” 苏幕遮连忙狗腿地上前一步,嬉皮笑脸地整理好阿四的乱发,然后又用发带将长发扎起,道,“外面李贵妃的人守着,我们出不去。刚才不是说了么,我们要进皇陵的。” “你为什么一定要进皇陵,里面到底有什么东西,值得大家如此拼命?” 苏幕遮笑容微微一僵,按了按怀中画卷,又轻轻拉住阿四的手,道,“到时候,你就明白了。” 明白什么?那她要等到什么时候?难道两人就这么傻乎乎地在这儿等着,等人来救吗? 阿四没来得及问,因为苏幕遮已经拉着她往小石桥上走。 他们此时所在,是一个完全密闭的空间。上下、左右、前后,除了石壁和石壁上嵌着的青桐灯烛,便是一小汪湖水,以及湖水上横跨的一座小桥。 小桥弯弯,玲珑可爱,好似蓝色湖上的一弯月牙。 苏幕遮拉着阿四并肩站在桥上,然后指着桥面上某处,道: “阿四,你看。” ☆、第4章 .15丨 无风,微凉,这里当然不是皇陵。 准确来说,它应是一间颇具规模的密室。 密室的壁垒厚实,四壁空空如也却各自立了两只仙鹤。仙鹤乃是青铜所铸,昂首挺胸,栩栩如生,嘴里还衔着莲花烛台,其上鲛人鱼灯微微发亮。 那灯火只如黄豆般大小,虽是微弱不堪,却偏偏一直不灭。于是,八束细小的烛火缓缓揉成一束,照亮了四下,也照在了那弯小桥上。 小桥又短又窄,毫无装饰雕刻不说,甚至连个名字也没有。 阿四有些奇怪,连忙顺着苏幕遮所指的方向去看。不看不知道,一看之下才发现,桥面与栏杆的交接处——有字! 她蹲下、身,借着微光细看,念道,“桥、上、问、鱼......” 嘶,这是什么意思? “这小桥绿水,若是再有一女子锦衣罗裳,凭栏而依,然后与水中鱼儿笑语,倒也的确是意境满满。” 苏幕遮闻言闷笑不已,垂眸看着满脸不郁的阿四,调侃道,“这女子是有多无聊,需要找鱼儿来排遣闺怨,阿四,你是话本看多了吧?” 阿四其实也觉得与周遭的氛围不符,偏偏死鸭子嘴硬,犟道,“那你来说说这‘桥上问鱼’是什么意思,难道是桥的名字不成?” 苏幕遮并不马上回答,而是立在桥上往湖中看。湖水平静,水面不宽,而小桥也并不高。 也就是说,这座小桥,几乎是贴着水面而建。 “你不觉得奇怪吗?这湖水虽然清澈,但里面别说是鱼,便是连根草也没有。”静默片刻,苏幕遮缓缓说道,“既然没有鱼,何来这‘桥上问鱼’之说?” 阿四一愣,连忙低头朝湖中细看。果然,湖水清澈见底,里面却什么没有。她又环顾了下四周,忍不住道,“何止这个,我刚才就想说了。这湖明明很小,只有整个地面的一半不到,虽然嵌在室中央,周边却建有石台。也就是说,我如果要去湖的对面,沿着石台转过去就是了,何必要从这桥上走,你不觉得多余吗?” 一语惊醒梦中人,苏幕遮大为意外地看了阿四一眼,笑道,“不错,这座小桥,根本就是多余的。” 一边说着,他一边展开图纸,指着其上某一处道,“图纸上标注了锦湖的机关所在,却并没有标注这里的启动按钮。按照其上所绘,此密室,便是整个皇陵的入口。而只要打开入口,我们便能顺利进入墓道。” 阿四看了眼平平无奇的四周,又看了眼二人所站的小桥,不确定道,“你的意思是,这桥......” “若是没有猜错,入口便与这桥有关!” 苏幕遮有点激动地蹲下、身子,一面在桥面上东敲西打,一面全神贯注地侧耳倾听。阿四见他趴在地上,几乎一寸一寸地摸过去,叹息道,“若是规仪在,只要她说一声,我们就可以进去了,哪里用得着这么麻烦。” “规仪此人生性记仇,若是她还活着,即便真的带我们进去,恐怕也不是去皇陵地宫,而是去那阴曹地府吧。”苏幕遮双膝着地,一边排查得仔细,一边却毫不留情地反驳。 阿四哼了一声,因为帮不上什么忙,便只能扁扁嘴坐在一边不吭声。苏幕遮也不说话了,聚精会神地从桥的这一边摸到了另外一边,连一些旮旯角都不肯放过。只可惜,天不遂人愿,最终他还是一无所获。 “整座桥的石面回音没有任何异常,这不可能啊......” 苏幕遮有些泄气,与阿四对视一眼后久久不语。阿四见状有心想安慰几句,正要说话,却无意间再次瞄到了那四个字——桥上问鱼。 “苏幕遮,你说‘桥上问鱼’是什么意思,这四个字是不是在提醒我们什么?” “比如呢?” “比如,我们站在桥上喊什么暗语,机关就会自动打开?”阿四睁着圆圆的眼睛,一副我很聪明快夸我的样子,瞧得原本沮丧不已的苏幕遮再次笑出了声来。阿四却不是开玩笑的,她很认真地思索了一番,紧接着道,“还比如,这机关跟鱼有关。你说,我们要不要抓条鱼到桥上来试试?” “你自己也看到了,这里就这么点大,哪里来的鱼?再说了,无论是奇门遁甲还是机关暗道,我还从来没听说过抓鱼来当钥匙的......”苏幕遮因为阿四的异想天开大笑不已,只是笑到一半却蓦地一顿,然后脸色一变,陡然停了下来。 密室本就空旷,苏幕遮这乍然一停不要紧,那笑的回声却依旧在耳边回荡。 “哈哈哈,哈哈哈......” 笑声一层叠过一层,却一阵比一阵轻,到了后来,那声音不男不女,好似谁被掐住了脖子,缭绕在阿四耳边。 阿四有点毛骨悚然,便一点一点偷偷往苏幕遮身边挪。 苏幕遮早已再次摊开了图纸,只见他横看竖看甚至斜着看,最后还放到耳边轻轻摇晃。 那模样,简直像个失了神志的疯子一般。 “一张纸而已,你难道还能摇出朵花,摇出条鱼来?” 阿四嘲笑得正起劲,苏幕遮却忽然竖起一根手指,轻声道,“嘘,你听!” 空荡荡的密室,墙、灯、湖、桥,还有他们两个人。她屏住呼吸用心去听,却只听到满室诡异的安静...... 阿四心头发慌,还有些莫名其妙。她只看到苏幕遮一本正经地摇动着那卷图纸。有些魔怔似的,摇三下停一停,然后继续。如此反复多次,仿佛真的能摇出一朵花来似的! 苏幕遮摇了半晌,最后总算停了下来。 他又一次展开图纸,只是这次却不是去看图,而是去看那卷轴。卷轴并非一般的木质,乃是玉石制成。玉石成色不错,比木质贵重,下端垂着几缕流苏。所以,端是一看,便会觉得此画非同一般。 虽然不同一般,但其实也算不得稀罕。毕竟在轩辕国,玉石为卷轴一直很风靡,放在此图纸上也并不突兀。 苏幕遮却将玉石卷轴放在眼前端详良久,久到阿四快忍不住说话的时候,他又突地站了起来。然后几步走到了“桥上问鱼”那四个字旁边,二话不说,举起来就往那些字上砸! “砰”的一声脆响,玉石卷轴应声而裂! 阿四毫无准备,被吓得一抖。正要发怒,却见那碎裂的卷轴里流出了赤水,同时还掉出了一个小物件。 “什么东西,那是什么?” 苏幕遮却笑了,他撕下一片衣角包住指尖,然后捻起来瞟了阿四一眼,道,“你不是说了么,是小鱼儿啊。” 的确是鱼,不知是何材料所铸,乌漆墨黑,圆咕隆咚的一条鱼。 阿四瞠目结舌,指着那条头儿圆圆的小鱼,道,“真,真的有鱼!” “还有这个呢。”苏幕遮含笑指着桥上的那个“鱼”字,满意地笑了。 赤色的水不知是何物,扫在其他字上毫无变化,可那“鱼”字却不太一样了。 眨眼的功夫,那“鱼”字中的“田”字变了颜色,然后缓缓融化凹陷,竟变成了一个不方不圆的小洞! 阿四双目圆睁,看看那枚鱼头,又看看那个洞口,最后将目光转向了一脸“果然如此”的苏幕遮。 苏幕遮当然明白她在想什么。于是,他微微点了点头,冁然而笑。 阿四得到肯定之后差点一跳而起,她忍不住想:看嘛,谁说我笨,我连这么诡异的机关都能猜到呢!比那熟习机关术的鲁南苏公子还厉害呢! 正在沾沾自喜之时,苏幕遮忽地一把将她搂住,然后一个转身压在了栏杆上。 “我的阿四,果然很好很好呢。”苏幕遮双眸晶晶亮,用鼻尖蹭了蹭阿四的脸蛋,笑道,“给你个奖赏,要不要?” 奖赏,什么奖赏? 阿四尚未反应过来,双唇便被突然含住!紧接着,一条滑腻滚烫的软肉抵开她的牙齿,强硬地冲了进来! “唔!” 阿四呼吸一紧,只觉得头脑一昏,马上要喘不过气来。 却在这时,苏幕遮眸光一变,一手紧紧搂住怀中的女人,一手将那鱼头用力地插、进了洞口! ☆、第4章 .16丨 相呴以湿,相濡以沫。 阿四满脸绯红,伸手便去推苏幕遮。孰料,才刚刚触到那坚硬的胸膛,脚下便是猛地一沉! 紧接着,“轰隆隆”一声巨响,伴随着天摇地动和湖水翻腾! 阿四惊慌之间一把揪住苏幕遮的胸襟,而苏幕遮则紧紧将她搂住,一只手用力地握住阿四纤腰,另一只手轻抚她的后背安慰。 阿四心跳加速,抬眸去看近在咫尺的男人,却见他双眸如水,脉脉含情。虽是不言不语,却有柔情万千,绵绵不绝。那长长的睫毛微颤,轻轻刷过自己的眼睛,好似抚在自己的心尖。细细、柔柔、软软,软得她手脚都没了力气。 正走神间,忽听耳边又是“轰隆”一声巨响! 阿四尚来不及准备,便觉脚下一空,然后就是天旋地转,两人双双沉入了深水之中! 事实上,自从多年前差点溺死于锦湖之后,阿四便特意学会了泅水。只是,此时此刻,她却如失忆一般,全然忘记了自救。 四面八方的湖水带着劲力突涌而来,犹如一只张嘴咆哮的怪兽,只需要轻轻一咬牙,他们便会从此消失于人间。阿四偏偏一点都不害怕,如一只乖巧的小兔,安静地伏在苏幕遮的胸口。于她而言,此时的天地之中便只有那跳动的胸膛和强壮的臂膀。它们牢牢地将自己包裹,好似天崩地裂,海枯石烂都不会放开一般。而他的气息,混着冰凉的湖水辗转于舌尖,最终与自己的呼吸交融成一体,再难分出彼此。 水流越来越快,也越来越急,带起两人翻飞的衣袂在水中旋转。 阿四顺着衣带看见两人的墨发如云般在水中吹开,然后丝丝交错,缠绵一处。她调皮地伸手去抓,连抓几次却都抓了空。正要鼓足力气再试一次,乱划的手却被一双温暖的男人手抓住。 苏幕遮无奈地瞪了她一眼,惩罚似地咬了下她的舌尖,咬得阿四双目圆睁,又羞又怒。想要发火,却换来更加凶狠霸道的吮吸。最后,阿四被吮吸啃咬得舌头发麻,干脆小脸一翘,也学着他龇牙往回咬。 于是,两人你来我往,香津交换,激烈地舔咬吮吻在了一处。 不知不觉间,水流慢慢地将他们托到了一处石台,然后一点一点缓缓退去。而正吻得浑然忘我的两人,连自己已经离开水面都没有注意到。 最后还是阿四败下阵来,她小脸憋得发紫,眼看着就要喘不过气来,苏幕遮微微松口,哑声诱惑道,“张开,换气。” 阿四果然乖乖换气,只是才刚刚缓过来,便再次被苏幕遮狠狠堵住。迷糊间,好似有什么东西钻进了前襟,然后轻轻罩在左胸之上。捏一捏,揉一揉,害得她心跳更加急促了。 咦,捏,揉?! 阿四蓦地反应过来,然后想也不想,一个擒拿手扣住苏幕遮的手腕,猛地就往外折! “啊轻点!” 苏幕遮夸张地大叫,嘴角却浮着得逞的坏笑,怎么看都像只偷了腥的猫。 “混蛋!” 阿四嗫嚅了半天,最后只蹦出了两个字。 苏幕遮却心情很好,他甚至胆大包天地俯身抱住阿四,然后亲了亲她的额角,满足道,“好乖。” 只是,话音才落,“砰砰砰”,又是一顿拳打脚踢。当然,苏公子一身好本事,总能在最后将它演变成肢体纠缠。于是,结果只有一个:一个不要脸地讨饶,一个红着脸嗔怒,然后一起手拉手地继续往前走。 前面没有路,只有一个大大的裂缝,里面黑漆漆阴森森的洞口就像一头狰狞的野兽,正大张着嘴巴朝他们冷笑。 阿四回头看身后,发现他们正站在一个深深的石井里。井的壁上同样燃着一豆灯火,而那些湖水,早已不知所踪。 苏幕遮却在研究脚下的石台。石台乃是白玉石所砌,微微突起,周边雕刻着龙凤飞鸟,分外精致好看。 “这是什么,另外一个机关么,我们是不是可以进入墓道了?” 阿四有些着急,连珠炮似地问了几个问题。苏幕遮捏捏她的掌心,然后摇摇头,抬手指向那条巨大的裂缝,道,“墓道,应该在那里。” 那条乌漆墨黑的裂缝,便是墓道吗? 阿四有些犯难了,别说两人都没有火折子,便是带了也经不起水冲啊。苏幕遮却笑了,他拉住阿四的手,看着她的眼睛,说,“别怕,有我。” 说完,他当先一步,直接就这样空手往黑洞里走。 阿四心头微暖,却仍谨慎地将匕首握在手中,然后才跟在苏幕遮的身后缓缓往里走。 没过多久,身后的亮光完全消失,两人彻底埋没于黑暗之中。 “小心!” 阿四正浑身紧张,被这突然一喝吓得全身寒毛直竖,立马停了下来。饶是她反应奇快,还是没收住,一下子撞到了前面的苏幕遮身上。 “怎么回事?” 苏幕遮却在黑暗中闷笑,然后伸手再次拉住阿四,捏了捏她掌心道,“这里路不平,小心摔跤,来,我拉着你。” 一惊一乍之下,阿四气得脸色发青,原本又要发怒,却还是被那双厚实温暖的大手给安抚了下来。 苏幕遮还在继续念叨,说,“按照图上所绘,这墓道之中应该并无机关。只是墓道通往的乃是前殿,那里机关重重,我还是拉着你比较安心。” 阿四听后从鼻子里喷出一口气,不屑道,“就你啊,到时候谁救谁还说不定呢。” 苏幕遮倒也并不反驳,只轻轻地笑笑,然后小心翼翼地往前走。 墓道伸手不见五指,漆黑如墨,除了两人的脚步和呼吸声便什么也没有。阿四只觉得这路,是那么那么的长,好像没有尽头一般。她只能紧紧握住苏幕遮的手,一步一步,向着漆黑没有一丝亮光的前方,缓缓的走去。 无尽的黑暗与寂静让人烦躁恐惧,阿四便只能拼命说话。 “对了,你还没回答我杜九杜盟主的事情。他们夫妇二人不是死于阴司之手么?为何向盟主身为他们的亲生儿子,却愿意鼎力相助?” 苏幕遮闻言久久不语,久到阿四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他却突然开口了。 “杜九与向卿卿的确是死于阴司之手,也的确是我亲自下令击杀。但是,他们二人并非是被我算计,而是自求死路,就连如何死,也是他们亲自所选。” “求死?”阿四倒抽一口冷气,道,“自己把自己设计死吗?这是为什么?” “因为,武帝终于还是追查到他们身上。为了不泄露我的行踪,为了替我争取时间,他们必须得死。只有他们死了,才能将所有线索切断。”苏幕遮说得清清淡淡,好似这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然而只有他自己清楚,杜九二人的死,是他心中不可磨灭的痛! 忍辱偷生十多年,多方筹备,万般算计,为的便是有朝一日一击必杀,得偿所愿。却不料,时不待我,他不能再等了! 时隔好几个月,苏幕遮至今还记得杜盟主当时找到自己的样子。 他是称霸天下的武林盟主,是铮铮铁骨的热血男儿,但他也是一个女人的男人,一个孩子的父亲,更是一个知恩图报的侠客! ☆、第4章 .17丨 密闭的皇陵,经年不修的墓道。 有人?呵,怎么可能呢? 女人,果然最容易疑神疑鬼啊...... “哪里有人,在哪里?” “我觉得,好像有第三个人的呼吸声。”阿四说不清楚,闷了半天,最后不确定地回答。 苏幕遮暗暗摇头,紧了紧握住阿四的那只手,笑道,“刘从道的机关图纸上画得很清楚,这墓道便只是一条暗道而已,根本没有机关。” 说着,他摸索着凑到阿四身边,伸手摸了摸她的头顶,低声道,“所以,阿四,别害怕。” 阿四的确是有一点害怕。 人总是这样,因为未知而愚昧,因为未知而恐惧。就比如世间本无鬼神,结果遇到的未知多了,便出现了魔,出现了鬼。事实上,人心才是真正的捉摸不透,比鬼,更可怕! 想通之后的阿四不再言语,亦步亦趋地跟在苏幕遮身后。然而,也许是适应不了这一团漆黑的环境,她总觉得,除了两人的脚步声之外,还有其他声音。可是每每侧耳去听,却只有不知从何而来的阴风刮过耳际,其他的,好像什么也没有...... “要不,我给你唱首歌吧?”静默之中,苏幕遮含笑提议。 阿四听后,先是一怔,紧接着被吓得差点将头摇成了拨浪鼓。 开玩笑!苏幕遮唱歌,那简直比鬼叫还让人恐怖。想起来他看不到,她还连忙高声答道,“不要了不要了,我,我一点儿也不害怕。”虽然只听过一次,但那一次实在是永生难忘——真是,太太太太难听了! 苏幕遮哈哈大笑,想象着阿四瞪圆了双眼,噘着嘴的样子,真是,太太太太可爱了! 笑声太大,阿四被笑得也觉自己窝囊,正想反唇相讥,却发现前方有两点亮光闪过。她心头一喜,扯了扯苏幕遮衣袖道,“快看,有亮光,是不是快到前殿了?” 不错,路的前方,黑暗的尽头,隐隐有两点红光闪烁。 黑暗中的光,就如同困境中的希望,总能让人莫名欣喜。 而苏幕遮,也并不例外。 两人心情畅快,步子自然也就更加快了起来。没过多久,便跑出了不少路。墓道的出口越来越近,那两点红光也渐渐清晰了起来。可是相反地,苏幕遮脚下却越来越慢,最后一个急刹,竟陡然停了下来! 毫无准备的情况下,阿四一个猛冲,“砰”地撞在了苏幕遮背上。这一下撞得相当厉害,疼得她眼睛鼻子一酸,差点哭了起来。 “苏幕遮你干嘛?!” 阿四愤愤然地捶了一记,原本以为苏幕遮会柔声来哄,却不料他连头也不回,只声音干涩道,“不对劲。” “什么不对劲?” “那红光......” 阿四连忙捂着鼻子眯眼去瞧,只见不远处的两汪红光好似两盏飘摇的红灯笼,正一闪一闪,幽幽悬在半空。 这种感觉,仿佛他们走的不是墓道,而是通往奈何桥的黄泉,叫人莫名瘆的慌。 阿四还在奇怪,苏幕遮却忽地动了! 他二话不说,拉住阿四扭头就往回路跑!那速度之快,简直如兔子一般,一窜就是好远! 阿四被扯得头昏眼花,但好在有轻功底子好,脚尖一踮,便轻松跟了上去。 “怎么了,干嘛跑?” 百忙之中阿四疑惑不已,苏幕遮却只回答了一句话。 他说,“那不是灯!” 阿四闻言寒毛直竖,连头皮都绷紧了,骇得来不及追问细节,本能地就跟着跑。 然而,墓道狭窄又太黑,两人没跑多远,便一不小心撞到了墙面。然后一个没注意,你拉我扯,滚葫芦一般地滚到了地上。 “嘶!” 忙乱中,阿四再一次听到那不一样的呼吸声,好似很近很近,就在自己耳边。她心中狂跳,一边与苏幕遮扶持着站起来,一边缓缓回头去看。 这不看便罢,一看之下,吓得她双腿一软,直接坐回到了地上! 咫尺之外,两汪血红血红的圆球定定地悬在头顶。迎着那扑面而来的腥风,阿四总算知道,那根本不是灯笼,而是——眼睛! 那是一双冒着红光的眼睛! 那双眼睛阴毒彻骨,一眨不眨地盯着她,好似只要你再有任何一个动作,它们便要将你狠狠吞下! 这是什么东西?! “这是蛇,巨蟒。”苏幕遮蹲在原地不动,尽量压低着声音说道,“阿四,你别怕,冷静。接下来,我说的每一句话,你都要听清楚并且记住。” “你要干什么?”阿四有不好的预感,勉强道,“你说,我听着。” 苏幕遮好似在黑暗中点了点头,又好像没有。只听他极尽所能地压低声音,镇定道,“我看错了,外面那条裂缝并非墓道口,而这里也并非墓道。” “那这是哪里?” “这是哪里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身后这条巨蟒不好对付。”苏幕遮语气无波,极快道,“你记住,等下我数三下,数到‘三’的时候你就马上趴下,什么都不要管。” “好。” 阿四声音有些发抖,却听苏幕遮已经开始数数了,“一......二......” 正等着那个“三”,苏幕遮又忽然顿住了,他一把夺过阿四手中的匕首,然后将那幅地图强塞进她的手中,沉重又不舍地说道,“阿四,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你等会儿跟我分开了,记得一定不能回头,按着图纸往后殿走。你一定,一定要记住了!” “为何要分开,你到底要做什么?” “回答我!”苏幕遮压抑着吼了一声,难得严厉道,“记得住吗?” “记住了......” 阿四很不安,黑暗中伸手去抓苏幕遮的手。手没抓到,却听耳边忽然一声乍响! “三!” “三”字一落,阿四便下意识扑倒在地!只是还未闹明白怎么回事,便觉突然天旋地转! 紧接着,身下一空,整个人便直直往下坠! “砰!”重响伴着闷哼,阿四砸在了地上! 地上与之前的暗道并不一样,平坦干燥,甚至有一丝丝温暖。可惜阿四高兴不起来,她甚至要哭出来了。 因为,借着周遭的灯光,她看到了头顶那缓缓封住的机关石板。同时,还有那个浑身是血,以命相搏的男人。 他是一个文弱书生,虽有计策万千,却无缚鸡之力。然而此时此刻,他竟然...... “苏幕遮!” 阿四失声尖叫,换来的却是愈加激烈的打斗,以及苏幕遮那越来越远的痛呼...... “咔擦”一声脆响,机关石板终于完全合上。在那一瞬间,阿四仿佛再次听到了苏幕遮的声音。 他说,“阿四,别怕。” ☆、第4章 .18丨 厚实墙壁,鲛人鱼灯。 灯光越过小桥,撒在无波如镜的湖面上,将那水中的人影映照得分外清晰。 只见,人影浮动,乍一看约有十数人。他们悄无声息却行动如风,转眼之间便掠到了小石桥上。小桥早已恢复如初,横跨湖水两端,静谧安详,好似已然存在了千年万年。 “桥上问鱼,就是这里了吗?”领头之人腰悬宝剑,长身立于桥面,然后回头去问身后之人。他身后立着两个大汉,大汉分列两边,一人一只手,各自抓住轮椅的椅背。而轮椅之上,坐着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 那姑娘眼神阴鸷,轻飘飘瞟了眼水面,然后手指微动,冷冷笑着写下一串文字——“柳大人,我们来迟一步,看来他们已经找到了机关。不过,没有我在,他们便是进去了,也没命出来。” 领头人正是太子太保柳俊,他看了眼纸上的文字,疑惑不解道,“此话怎讲?” “如果我没猜错,他们发现了画卷卷轴中藏着的钥匙。只是,鱼头插、进机关孔,呵呵,那钥匙可不是这样用的。”规仪写到此处微微看了眼桥上那个变了形的“鱼”字,接着道,“此处机关虽由家父所设,但其真正含义乃是源自武帝与武后的初遇。‘桥上问鱼’,问对了才能登极乐圣地。可惜啊,他们二人,问错了。” 柳俊早已安排众人换下了湿透的衣服,此时看到这话,却不知为何还是有点背后发寒。他想了想,问道,“那,若是问错了呢,会去哪里?” “轮回道。”纸张因提前防备,并未有任何潮湿,规仪落下这三个字后心头畅快,字也越写越快,道,“机关一旦触动,轮回道开启,会随机将人送往其中的一处。” 柳俊看到此处眉头紧皱,遗憾道,“六道分为三善道和三恶道。看来,若是他们运气好的话,还能活命啊。” “不,”规仪指尖飞舞,满耳都是笔尖划在纸上的沙沙声。她在纸上写道,“皇陵的轮回道,只有三恶道。” 六道,有三善道与三恶道之说。三善道为天道、人间道、修罗道。而三恶道则是畜生道、饿鬼道,以及地狱道。 阿四双手发颤,一遍又一遍,最终将目光落在了图纸上的某一处。那里支脉交错,却用朱红的细楷标注了三个字——畜生道。 他们根本没找到墓道,而是落入了畜生道。 畜生道,去他的畜生道! 今日若不能救回苏幕遮,便是那地狱道,我也要闯它一闯! 想到这儿,阿四一把将图纸塞进怀里,然后脚尖一个轻点,倏然飞身而起踏在了高处的墙面上。墙面平整,根本无法着力。说时迟那时快,脚才刚刚贴上,她便如一只蝙蝠般突然倒挂下来。紧接着,手中天蚕丝一甩,成功套住身旁铜烛末端。然后借力一冲,“唰”的一声直接窜到了对面的墙面。阿四手脚奇快,手中天蚕丝后发先至,眨眼之间便如法炮制地套住了另一只铜烛。 如此,一根细细的天蚕丝便横在了半空之中。 “还好,还好当时苏幕遮将天蚕丝还给了我。这世上,哪里还有什么绳子能比天蚕丝更牢固?”阿四暗暗庆幸,然后腾空一翻,便如一只燕子般,轻轻松松地站在了细细的天蚕丝上。 “苏幕遮,你一定要坚持住!”阿四一面屏气凝神,一面仔细回忆图纸中的机关所在。她双、腿、分开,双手举过头顶,用手掌一寸一寸地摸索。 没有,没有,还是没有...... 阿四几乎从这一面墙挪到了另外一面墙,别说机关,便是蜘蛛网也没摸到一张。越是着急,时间过得越快,渐渐地,她呼吸急促,连额头都渗出了汗珠。 正在焦急万分之时,手中突然摸到了圆圆的一颗! 机关锁,太好了! 阿四又惊又喜,想也不想便用力往下一按。果然,“轰隆”一声巨响,头顶的墙面缓缓移动,然后忽然侧了过来,露出了那片熟悉的暗道! “苏幕遮!苏幕遮!” 漫天飞尘中,阿四放声大喊,回答她的是无尽的黑暗与自己的回音。她惊慌失措,正要借力上跃去一看究竟,却忽觉头顶狂风陡急,呼呼作响! 阿四轻功极好,反应自是不慢,想也不想就是一个后翻,然后脚尖死死勾住天蚕丝,来了个倒挂金钟! “啪!” 几乎是在同一瞬间,一条粗如树桩的尾巴从天而降!几乎贴着她的鼻尖扫过,然后狠狠拍在了墙面上。 巨蟒! “来得好!”阿四娇喝一声,顺势收回天蚕丝,扯开后脚下一错便纵上了蛇身。 然而巨蟒并不好对付,虽然身躯庞大,动作却异常灵活。兼之那蛇鳞又厚又滑,阿四根本站不稳!万般无奈之下,她只能拉紧手中天蚕丝,咬紧牙关死死抱住巨蟒,仅凭着一股韧劲将它狠狠勒住。 只是,纵然天蚕丝坚韧锋利,可她左右颠簸摇晃,力道难免大打折扣。且那巨蟒皮糙肉厚,加之在其身上的伤害,基本就可以忽略不计了。如此僵持了一会儿,阿四被晃得头昏眼花,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这巨蟒不对劲,不停地疯狂扭动又来回翻滚。如此毫无章法的抽打冲、撞,绝不只是要把自己摔下来啊! 正百思不得其解,耳畔却传来微弱的呼喊。 “阿四,阿四……” “苏幕遮,你在哪里?”阿四听到后心头大喜,简直如得天籁,“你在哪里,回话!” 苏幕遮却似真的撑不住了,只气若游丝道,“阿四,阿四……” 阿四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真是急得如火锅上的蚂蚁。她强自命令自己闭上眼睛,静下心来侧耳倾听:风声,蛇鸣,呼吸,前方…… 往前半丈,左下方! 阿四蓦地睁眼,双手抓住天蚕丝一个向前飞纵! 如一只轻巧滑行的乳燕,她倏地一下跃出半丈,然后一个后翻挂在了晃动的蛇身上。 “苏幕遮!” 饶是阿四有心理准备,看到眼前一幕的时候,仍被吓得魂飞魄散! ☆、第4章 .19丨 “嘀嗒,嘀嗒……” 巨蟒嘶鸣,狂风乱卷,阿四满耳却只有那血珠滴落的声音。 突然,“砰”地一声巨响,蟒蛇挣扎翻滚间竟顺着机关整个砸了下来!它狰狞咆哮,暴怒地在狭窄的过道内横冲直撞,颈下却晃晃悠悠,悬挂着一个男人! 男人正是苏幕遮,他鬓发凌乱,满面血污,软软地挂在半空,似乎活着却又好似死了一般。 “苏,苏幕遮……” 苏幕遮手中的匕首深深插入巨蟒七寸,单手死死抓住刀柄,被甩到东飞西撞,犹如一只赤红的蝴蝶。阿四第一次觉得翻飞的蝴蝶一点都不美,她忍不住浑身发抖,连喊都不敢太大声。 这要是稍一手软被甩下来,不管是砸在哪个地方,结果都只有一个——那就是,脑浆迸裂,必死无疑! 阿四不敢再想! 行动比意识先行,她脚下连点,松开天蚕丝就往苏幕遮悬身处掠去! 这个时候,绝佳的轻功起了关键性的作用。只是一个眨眼,她便轻松躲过巨蟒的几次飞甩,成功拽着天蚕丝挂到了苏幕遮身边。 “苏幕遮!”阿四一手拉住天蚕丝,一手抱住苏幕遮的身体,颤声道。 苏幕遮手中牢牢抓紧匕首,人却早已处于半昏迷状态。而阿四直到近前才发现——血,好多的血! 血来自巨蟒,它的血从锋利的刀刃处涌出,顺着刀柄落下,然后全数流在苏幕遮的头上、脸上、衣服上,连他那长长的睫毛都被染成了鲜红!血也来自苏幕遮,他衣衫破烂,肩上腿上好几处血肉模糊,甚至有细碎的肉糜黏在破布上。 阿四心口仿佛被利剑刺穿,疼得连呼吸都困难了起来。 而苏幕遮,却在这时缓缓睁开了双眼,他一眼便看到了脸色惨白的阿四。 眸光乍亮,嘴角微勾,他无声地张了张嘴。虽然一字不言,阿四却莫名看懂了。 那张干涸发紫的嘴一张一合,他说的是,“别,别怕……” 然后,双眼一翻,头一软,彻底昏死了过去。 “啊!” 阿四突然仰天长啸,她心头如雪,滚烫的泪水夺眶而出。转眸间,那泪眼中腾起了无尽仇恨之色! “我跟你同归于尽!” 话落,她一手快速收回天蚕丝,另一只手则扣住苏幕遮握匕首的手,然后双脚往蛇身上一抵,借着两个人的体重奋力往下一拉! 匕首锋利,原本就划出了一道伤口,此时双倍的重量加上脚力,竟是一路往下,划拉出了长长的一条大口子! 巨蟒疼得浑身一抽,厉声长嘶着张开了大嘴。然后一个凶猛的扭身,腥臭熏人的血盆大口便朝阿四咬来!好在苏幕遮狡猾,当时选的地方极端刁钻,这一咬来势汹汹却仍旧咬了个空。 阿四心中一定,双目猩红地大喝一声,紧接着又是一记下拉!这一下,疼得那巨蟒贴地乱滚,痛声咆哮。而那条尾巴更是凌空倒卷,狠狠朝二人身上抽来。 “砰”的一声,阿四毫无准备,被抽得双眼发黑,喉头一甜,“呕”地吐出一口鲜血,连怀中的苏幕遮也被狠狠摔了出去。 巨蟒,终于彻底失控了! 而阿四,力量渐微。 她头脑嗡嗡作响,强忍住继续狂吐的*,然后跌跌撞撞地跑出几步,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扑在了昏迷的苏幕遮身上。 要死,也让我先死…… 阿四一边想,一边用身子死死盖住苏幕遮,痛恨自己竟是如此无能弱小。背后游弋拖曳的声音越来越大,伴随着无边的腥臭与刺耳的嘶鸣。 千钧一发之际,原本昏迷的苏幕遮突然动了! 他危急之间抱住阿四就地一滚,才刚刚滚出些许,巨蟒的蛇头就到了。阿四几乎是贴着那张蛇脸滚过,甚至看到了尖细恶臭的毒牙! 到嘴的东西又跑了,那巨蟒似也没料到。再加上肚皮上拉出了这么大条口子,伤势着实严重。它整一个便有点反应迟钝,竟微微愣在原地,一时不知如何反应。 “跑!” 苏幕遮却不管这些,虽然头昏脑花两眼冒金星,还是鼓足力气拉住阿四就不要命地跑! 阿四之前误以为苏幕遮不行了,此时见他虽然两腿发颤,却是能跑能动还能滚,霎时便来了力气。 她一边跑,一边还心情回头去看。 这不看便罢,一看之下,阿四头皮发麻,差点就吐了出来。 原来,那巨蟒腹部大开,又加之急剧攻击,几番贴地游动之下,腹中的肠子和食物便都漏了出来。远远看去,黑黑、黄黄又红红的一大片,掺杂在一起,不知是何物。 蛇,与其他物种不同,它们极端记仇。一旦盯上你,便是你死我活,阴毒非常。 于是,巨蟒全然不顾这些,竟然头一昂,紧追不舍。它双目森冷阴沉,虽受重伤,速度却丝毫不慢。 阿四看到,它鲜血横流的同时,拖了一地的器脏和肠子,撒了一路的断肢碎脏。连带着,还有好多尚未消化的黑毛大老鼠。那些老鼠足有兔子般大小,早已死去多时,黑不溜秋圆滚滚,看着令人寒毛直竖异常恶心。 更让人恶心的是,那巨蟒疯狂拖曳,无意间竟将其中一只甩飞了出来。咕噜咕噜,那只老鼠身上细细长长得黑毛,粘满了黄红相间的液体,差一点就飞滚到了阿四脚上。 “呕!”阿四终于撑不住吐了。 好在许久不进食,吐出的也都是些酸水。 吐完之后的阿四精神一震,卯足了力气运起轻功逃命!天啊,她就算死,也不要和那些恶心的老鼠死在一起! 正跑得浑身发热之时,却听身后的动静突然小了。 阿四与苏幕遮对视一眼,齐齐停住回身去看。 却见,那原本嚣张至极的巨蟒忽然顿在了远处,甚至警惕地蜷成了一团。 “咦,难道刚才是回光返照,现在总算支撑不住了?” 阿四略有惊喜,停在原地大口大口地喘气。而苏幕遮却骤然将目光投到了墙上,然后浑身一震,脸色巨变地倒抽一口凉气! “快看,那是什么?” ☆、第146章 鬼吹灯 一代开国帝后的陵寝,作为其核心的后殿会是什么样子呢? 气势恢宏,鬼斧神工?这还远远不够,怎么着也该是遍地金银翡翠,满眼奇珍异宝吧? 臆想间,沉重的石门终于完全升起,眼前所见却是出乎所料! 怎么回事,金宝金册呢,陪葬品呢,连帝后棺椁也不见踪影啊?纵是想破了脑袋,阿四也没想到门后会是这样一番景象。 这只是一间数丈见方的密室。 密室由青色麻石砌成,其内阴暗寂静,空无一物,唯有一方石桌置于中央。石桌上燃着一盏油灯,灯火如豆,微微跳跃,散发出微弱的光。微光撒在桌面的棋盘上,将那些黑黑白白的棋子照得分外清晰。 “这里难道根本不是后殿,还是轮回道?”棋盘上的棋子错落有致,看似随意摆放却又隐有战意。阿四看了半天没看出名堂,倒是将刚刚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 “放心吧,障眼法而已,这里便是皇陵的后殿。”苏幕遮哧声轻笑,缓缓踱到棋盘附近,道,“又是密室又是棋局,装神弄鬼糊弄别人可以,糊弄我苏幕遮还是嫩了些。” 话落,只见他居高临下地扫了眼棋局,然后右手轻轻捻起一颗白子,看似随意地往某处一放。 “吧嗒”一声,奇迹,出现了! 摆放棋盘的石桌突然下沉,紧接着两面墙壁也跟着缓缓移动。不过片刻功夫,原本的密室,便变成了一间房间。 房间再普通不过,木质的桌,木质的椅,木质的梳妆台上摆着镂花铜镜。莫说金银珠宝,便是连把好看的茶具都没有一套。唯一值得一提的,是远处的那张雕花大床。 那床乃是沉香木所制,足有六七尺宽。床边悬挂着鲛绡宝罗帐,帐子上用金银丝线绣了游龙惊凤的花样。远远看去,如有天上神龙金凤,畅游在云中仙境。可惜的是,此屋内仍只燃了一盏油灯,灯花微小,整个房间便有些昏暗。若是想看清床上摆了何种上品,便要撩开罗帐才行。 阿四没有去撩罗帐,她已经将全部的目光,都投在了一张虎皮之上。 虎皮被缝制了一半,甚至还连着银针与细线,就这样随意地放在了桌上。此情此景,好生熟悉,阿四垂眸细想,却是一时想不起来。 她只觉得此地像是普通人家的卧房,有位温婉贤淑的妇人,她一边缝衣补褂,一边等待夫君归家。待到门外脚步响起,她便将手中事物放下,欢喜地飞身去迎...... “啊!”阿四脑中灵光一闪,突然指了指那虎皮,然后抚掌叫了起来,“我想起来了,这房间里的摆设布置,和西宫某偏殿的布置一模一样。连这虎皮,甚至那针线的位子都是分毫不差!” “这里,就是仿造西宫那偏殿所建。或者说,是仿造了北疆的将军府内院,我娘亲当时的寝房。”苏幕遮冷笑一声,看了不看那张虎皮,道,“既然此物最相思,他怎不亲自下来相陪?什么粪土当年万户侯,我看他是一双欲眼,逃不过这贪嗔痴。” 说着,长袖一甩,慢慢地走到了那罗帐之前。 阿四闻言心头怅然,正要轻声安慰几句,却他手一伸,一把撩开了帐子! 沉香木床上,鲛绡宝罗帐,这帐子里是什么呢? 玉枕,锦被,或是那玉骨冰肌的美人儿? 都不是! 床上,端端正正摆着一副棺椁! 阿四惊愕失色,与苏幕遮对视一眼后,齐齐凑到近前去看。 棺椁乃是檣木所制,据闻此物万年不坏,珍贵至极。眼前的棺椁却占了整整一张床,光是那边缘,怕就有八寸之厚。纹若槟榔,味若檀麝,阿四上前以手扣之,玎如金玉,分外好听。 苏幕遮却将视线落在了棺椁的正面上。 只见,棺盖上雕刻着九条栩栩如生的金龙,它们首尾相接,绕了盖子一周。而九条龙中央,却是镶金嵌玉,被人精雕细琢地作了一幅画。 画*有一男一女,男子一身肃杀,满脸寒霜地跨坐于一匹骏马之上。他一手执长矛直指苍天,一手执辔御马。而在他的身侧,有一女子纵马相随。只见她身披银甲,手执长鞭。虽是金戈铁马,一身染血,却依然眉眼含笑,一脸快活地瞧着身边的男子。 “这是......” 阿四疑惑不解,苏幕遮却再次冷冷一笑,“自欺欺人的孬种!” 说着,不待阿四反应,猛地便将那棺盖一推! 适才还奄奄一息,手脚无力的苏幕遮,此时怒火中烧,竟如有神助,一把便将那棺盖给推开了。棺椁乃是套于棺外的大棺,而里面,才是真正安放死者的棺材。 阿四没想到,外面的棺椁华丽,里面棺材却如此朴素。虽也是金丝楠木为料,但其上平平整整,莫说是龙凤,便是一朵花,一棵草都找不到。 苏幕遮却没心思再等,二话不说,伸手就去推棺盖。 说来也怪,如此贵重的棺椁,难道不是应该好好密封,以防止盗墓贼偷窃么?为何皇陵中的棺材,完全没有封住,竟被苏幕遮随随便便就推开了? 正思忖间,却听棺板一响,里面的棺盖也被完全推开。 阿四神情一整,正和苏幕遮一起弯腰往棺木里看去,却忽觉背后一凉,有缕缕寒风吹到了耳后根。 那感觉,好似一个全无温度的死人,对着你的后颈,幽幽地吹了一口! 阿四心头狂跳,正要回头去看,却见那桌上的油灯“噗”的一声,突然无风自灭! 鬼......鬼吹灯?! ☆、第147章 阿四吓得毛骨悚然,还未来得及说话,便被人一把搂进了怀里。 “跳!” 苏幕遮一声低喝,阿四想也不想,搂紧他便是纵身一跳! 一片漆黑中,头顶棺板移动,伴随着粗重的喘息和厉声嘶吼。而阿四与苏幕遮则紧紧相拥,一路翻滚着向下滑去。 自从进了皇陵,机关暗道的确见了不少,但棺椁下挖暗道,着实让人惊了一把。还有,刚才那声吼叫,是什么东西,恶鬼,还是野兽? 只可惜,阿四并没有机会开口询问。 暗道急陡,两人黑灯瞎火又无处着力,一连地东碰西撞之后,不知后脑勺碰到了何处,然后耳中一阵嗡响,便就此晕了过去。 阿四不知道自己晕了多久,只觉得梦中天旋地转,自己则浑身酸痛。她又累又困还很饿,饿得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了。 正在此时,鼻尖传来了浓浓的烤肉味儿。 那肉味儿好生奇怪,虽然肉香扑鼻,却又隐隐有股酸腐味儿。渐渐地,肉香越来越淡,刺鼻的酸腐味却越来越浓。到最后,那酸腐的臭味好似活了一般,疯狂地往自己的鼻子肺腑里钻! 阿四是被臭醒的,一醒来便大声地呕了起来。只是腹中空空,弯腰吐了半天,也只是些微酸水。 吐完之后的阿四清醒不少,揉了揉眼睛便去找苏幕遮。不料,苏幕遮没找到,却是被眼前的景象深深震撼了。 这是一个院落,粉墙环绕,绿柳低垂,正前方则是一个垂花门楼。门楼上檐柱悬于中柱穿枋上,柱上油墨重彩,刻着娇俏惹人的莲花花瓣。此时此刻,那两扇朱红的大门紧紧闭着,唯有两个泥人默默守在门口。 泥人?! 阿四这时才发觉哪里不对:两个泥人大小高矮胖瘦不一,一男一女,分立于朱门两边。男子仰头欢笑,女子则捂唇哭泣。两尊泥像立在美妙绝伦的垂花门楼前,怎么看怎么觉得怪异。更怪异的是,两人的表情动作太逼真了,简直栩栩如生。尤其是那个女子,垂头哭泣的时候,眼白却微微上翻,一动不动地盯着你,阴毒怨恨,诡异非常。 “苏幕遮?”阿四心头发毛,吞了吞口水低低叫了一声。她不敢叫太响,总觉得此地异常诡秘。这要是大声吼叫,万一招来了些...... “啪!” 一只男人手却在这时,突然搭在了她的肩头,紧接着是耳畔湿热的呼吸,吓得阿四尖叫一声,一蹦三尺之高! “是我是我,我是苏幕遮啊!”惊慌之中,熟悉的臂膀和胸膛将她紧紧抱住,安慰道,“别怕。” 阿四脸色发黑,阴沉沉瞪着眼前的男人,咬牙道,“我是被你吓的,苏!公!子!” 苏幕遮闻言翻了翻眼皮,无奈道,“我叫了你好几声,你只顾着自己朝那扇门发呆,还怪我吓唬你。” 说到那门,阿四心头一跳,凑到男人身旁小声道,“苏幕遮,那两个泥人做得也太真了吧,看着怪渗人的。” 苏幕遮神情古怪地一笑,道,“当然会很真,因为,他们原本就是真人。” “什么?!”阿四双目圆睁,张着嘴颤颤道,“真,真人!” 是什么样的人,会把真人做成泥人,然后用来给死人守门? 惊恐间,阿四回眸再去看那两人,突然发现两人身上的颜色越来越淡,竟渐渐被沉沉的黑色取代。 “啊呀!原来臭味就是从这两人身上传出来的!那么,刚才梦中的肉味儿......”阿四话到一半突然又想吐了,却听苏幕遮在一边淡淡道,“这两人并非一般人,可是大大的有来头。” “什么来头?”阿四强忍着胃中的翻滚,问道。 “这男的,名叫徐桂,乃是曾经的禁军统领,武帝眼中的第一红人。而那女的,名叫朱玉,乃是曾经宠冠后宫的玉妃娘娘。而他们,都死在了十五年前。你肯定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死的,武帝在他们尚未断气之时,便用滚烫的泥浆银水将他们包住,接着,混合秘制的药物与针法,保持二人的表情与动作不变。经过七七四十九天后,才允许二人断气身亡。而断气后,有技艺高超的画师前来,亲自为二人描摹色彩,这才会有我们眼前这两尊栩栩如生的泥人......” 听此一言,阿四才发现,那男子像泥人果然一身军装,而那女身像泥人,则是宫装加身,满头珠翠。十五年前的旧人,怪不得阿四并未听说过。只是,既然都曾经红极一时,又怎么会落了这般下场,武帝这一招也太过狠毒了吧? 苏幕遮眼神阴鸷,冷笑连连地回答了她。 “他们,罪有应得!”他声音低沉,说出来的话如同被嚼烂了一万遍,语气森然道,“娘亲生下的原本是一对龙凤胎,除了我以外,应该还有一位公主——也就是我的胞姐。只是,我的亲姐姐,她还没睁眼看过这个人世一眼,便遭了毒手,死在了这两人的谋算之下!” 阿四心头巨震! 她当然知道八皇子还有个胞姐,但两人都是宫中禁忌,细节便不是很清楚。没想到,作为一代天后的武后,虽然巾帼英雄,又享举国敬仰,却连自己的儿女都无法保全...... “只是,这两人虽该千刀万剐,却终究不是真正的杀人凶手!” “不是真凶,那是谁?” 苏幕遮双眸深如黑潭,早已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他沉沉看着那两个泥人,一字一顿道,“还有谁,当然是李家!” 李家,李太后的娘家,李贵妃的娘家,七皇子轩辕彻的母家,更是武帝的母家! 阿四震在当地,愣愣道,“既然如此,皇帝陛下他为什么......” “他当然不会借机拔了李家,因为那时,苏家才是真正的天下第一家。他初登龙椅,若是一口气除了苏家的宿敌,那岂不是......” 苏幕遮呵呵而笑,笑得阿四浑身起了鸡皮疙瘩,却不知道该怎样安慰。绞尽脑汁想了半天,她只能找了个话题转移情绪,道,“这泥人既然放在这里多年,怎么突然臭起来了?” 苏幕遮闻言果然变换了脸色,略有得意道,“两尊泥人也是机关,若是无法破坏,我们便会困死在此处。而既然被我破坏了,当然就不能存在于世啦。” “那破了这机关,我们就可以出去了?难道,就可以找到真正的帝后棺椁?” 阿四急忙追问,苏幕遮却灿然而笑。那笑,怎么说呢,也太过于高兴了些...... 说话间,泥人身上的色彩全部退去,只余两尊黑黝黝的死尸一声不吭地站在那儿。 苏幕遮却丝毫不怕,甚至心情舒畅地拉着阿四站到了门边。他颇为郑重地理了理衣冠,然后左手握住阿四的手,右手则扣住了门环。 “嗒!嗒!嗒!” 他不快不慢,颇有节奏地敲了三下。三下过后,那扇紧闭的朱门便倏地一动,自动打开了。 “吱呀!” 随着一声门响,阿四抬眸去看,终于看到了这小院的庐山真面目。 整个院落虽然不见得有多大,但却相当雍容华贵,富丽非常。院中甬路相衔,山石点缀,四面皆是抄手游廊。游廊环住的是满园的花架,以及一带水池。池中莲花朵朵,水波涟漪,远远便能瞧见其中自在游玩的小鱼。 可是,池水的旁边,那座秀气的拱桥上,却赫然站了一个女人! 女人年过半百,将满头银丝盘得一丝不乱,正手提一盏雕花小灯笼,微微含笑地看着他们。 阿四看得骇然变色,苏幕遮却双目含泪,连手都开始颤抖起来。 那女人却笑得更开心了。 她金莲微动,缓缓走到桥边,道: “十五年了,少主,你总算来了......” ☆、第4章 .24丨 如果你在陵墓里看到一个死人,也许会有些害怕。害怕过后,也许会心里默念阿弥陀佛。那念完之后呢?也许,你就该干嘛干嘛去了吧? 但是,如果你在陵墓里看到一个活人呢? 不知道别人作何反应,阿四反正是懵了。而苏幕遮,则是浑身微颤,满目泪光。 他深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拉着阿四几步走到水池边,恭恭敬敬作了一揖,道,“何姑。” 何姑也是眼眶微湿,敛裾回了一礼,颤声道,“老天保佑,祖宗显灵,少主你总算平安到达。” 苏幕遮衣衫破烂,满身染血,连头发都有些凌乱。何姑瞧得泪意更浓,转眸又看了看一直傻愣愣的阿四,唉声一叹道,“走吧,小姐等了很久了。” 说完,轻轻转身,她再次提起那盏雕花灯笼,在前引路。 这里虽是地下陵墓,却是一个永远没有黑夜的所在。 穹顶漆黑如墨,如繁星般缀满了夜明珠。夜明珠颗颗大如拳头,珠光闪烁间,便将整个视野照耀得亮如白昼。而何姑手上那盏小小的雕花红灯笼,便如一只在烈日下飞行的萤火虫,根本起不了任何作用。 苏幕遮牵着阿四紧随而行,几步之后,好奇问道,“何姑,此地明亮非常,何故要点盏灯笼呢?” “这是小姐的吩咐,”何姑脚下一顿,抬头望了望满目的珠光,道,“日日夜夜,年年岁岁,这一住,便是十五年。金堆玉砌,牢笼再好也终究只是牢笼。小姐是不信命的,即使要长眠于此,也得分清白与黑。于是,命令我按着铜漏时辰,准时点灯。” 珍贵的夜明珠光辉熠熠,撒在那头花白的发上,尽是数不尽的流年与道不尽的沧桑。 苏幕遮双唇几张几合,最终却只是小步跟随,默默不语。而一直恍恍惚惚不明所以的阿四,此时却总算回过了神来。 何姑,听着怎么有点耳熟?还有,那小姐是谁?难道是守陵人?武帝竟然如此霸道,将活人埋起来守陵? 再一想,也不对啊! 皇陵,乃是武帝为自己百年之后建造的陵墓,无缘无故的怎会允许人待在里面呢?啊,何姑,难道是...... 阿四浑身一激灵,突然想起来了:何姑,这不是苏幕遮之前提过的,规仪的生母,他娘亲武后的贴身侍女么? 难道是...... 阿四惊呆了,偷偷扯了扯苏幕遮的衣角,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苏幕遮见此也不说话,他伸手摸了摸阿四的发顶,黑曜石般的眼睛里是无法言状的情绪。阿四心中一揪,胸口好似塞满了棉絮,闷得很难受。 于是,她也不再多言,只将掌心的那只手紧紧扣住。 兜兜转转又穿廊过院,三人一路无话,转眼便停在了一棵梧桐树下。 梧桐树粗壮高大,与西宫内那棵简直一般模样,皆是风霜百年,垂垂老矣。阿四觉得奇怪,此处四面封闭,无光无热,却不知这些鱼和树是如何存活下来的。 正要相问,却见何姑将灯笼一放,上前几步后,只身站在一扇木门之前。 “笃!笃!笃!”她先是轻敲三下,然后贴在门边,哽咽道,“小姐,何姑给你报喜来了。” 话音落,房中寂静无声,莫说是回应,便是连呼吸声也无。 正疑惑间,忽闻“吱呀”一声,那扇门竟然应声而开。 阿四精神一振,感觉到苏幕遮的手心微微出汗,她心中五味杂陈,又是忐忑、又是好奇、又是担忧...... 苏幕遮脸上却并无变化,连姿势也一如既往的风流倜傥,若不是那剧烈起伏的胸口,恐怕谁也看不出他的紧张。 何姑笑容温和,伸手一引,低声道,“少主,里面请。” 里面却是一间书房。 一进两室,不很大,却收拾地极有格调。一面是琳琅满目的博古架,其上奇珍异宝不计其数,随便哪一件拿出去,都足以轰动京城。而博古架的对面,则是一排又高又长的书架。书架乃是黄花梨木所制,其上整整齐齐地摆着各类书籍。阿四只是随意地瞄了一眼,便看到了六艺、诗赋、诸子论策、兵书战略、术数方技,甚至还有古籍医典。而书架旁边,墙壁空空,只挂了一把长剑。 长剑看起来并不起眼,既无珠宝镶嵌,又无杀气外泄,便是那锋刃,也被隐在了黑漆漆的剑鞘之中。 “少主,在里间。” 阿四正在打量房内摆设,便听苏幕遮轻轻“嗯”了一声,抬腿便往里间行去。 里间与外间想比,少了丝严谨,多了份雅致。 香妃竹帘,榧木棋盘,棋盘上黑黑白白错落一片,却无人在下。转眸往左,乃是一扇花窗。窗下墙边,摆着黄花梨木的书案。书案上放着一架白玉笔架,一方洮河砚,并一对金猊兽镇纸。镇纸压着一幅画,画上万马奔腾,刀剑如幻,竟是一副兰陵王杀阵图。 然而图画得再好,阿四也没有心情去看了。 因为,她眸光一转落到右侧后,便再也转不回来了。 但见,案边右侧放着立鹤雕纹铜炉,炉中青烟袅袅,腾起一片蒙蒙薄雾。而雾中央,光影下,却有一位美妇人静静而坐! 她年约过百,却依旧很美,美到足以让所有男人侧目,便是连阿四这个女人也不能例外。 这种美与一般的女人不同,除了精致柔和的面皮,还有种说不出的味道。那种味道,少半分则太少,多半分则太过。就好比那醇厚的美酒,经过岁月的沉淀,不多不少,刚刚好。 可是,纵是红颜未老,那头青丝却早已白透。如同披了满肩风雪,盈盈坐于罗叠的光影之下。 “孩子,你来了。” 美妇人缓缓起身,一弯笑靥绽了开来,仿佛迎寒而放的雪梅,分外美丽! 苏幕遮双目模糊,总觉得眼前有一层雾水死死挡住。这种水濛濛的雾气,笼罩在对面之人的身上,竟带出了些许缥缈出尘的味道来。 这就是,我的娘亲...... 阿四站在一旁左看看,右看看,看了半天发现苏幕遮还杵在原地发愣。第一次,她有种皇帝不急,急死太监的感觉。 苏幕遮,苏公子,你倒是说句话呀! 美妇人却是不急,她隔桌朝着苏幕遮招了招手,柔声道,“好孩子,来,来娘亲这里。” 娘亲?! 阿四双目圆睁,一副果然如此的模样,暗道:苏幕遮的娘亲,她是一代帝国的开创者之一——武后!武后苏锦啊...... 一边的苏幕遮喉头滚动,张了张嘴,最后同手同脚地走到了武后跟前。 武后见状微微轻笑,一面拉住他挨着自己坐下,一面抬头细细端详。最后,她轻轻点头,伸手抚了抚苏幕遮受伤的肩膀,道,“你长大啦,娘亲,也老啦......” “不!”苏幕遮蓦地摇头,急切道,“美,很美。” 武后扑哧一声笑出了声,抿唇道,“谁很美?” “娘......娘亲,娘亲很美。”苏幕遮怔怔的,也就几个字而已,对他似有千斤之重,“娘,娘亲?” “恩。” “娘亲,您,可以抱抱我吗?” 苏幕遮其实比武后要高,高出整整一个头。可是,在阿四看来,他便如同一只嗷嗷待哺的小鸟,想汲取母亲身上的丝丝温暖。 阿四哭了,豆大的泪珠一颗接着一颗滚落下来。何姑也哭了,捂住嘴抽噎不停,连武后也微微红了眼眶,伸手将苏幕遮环住。 她轻拍着怀中男儿的后背,犹如抚拍襁褓中的婴孩,柔柔道,“好孩子,你受苦了。” “不苦,一点都不苦。”苏幕遮紧紧抱住怀中的女人,泪水如泉涌,声音却异常欢快。仿佛一个做了好事,急需先生表扬的孩子,他忽地坐直了身体,认真道,“娘亲,我做到了,所有您曾叮嘱他们的事情,一件不落全部完成。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他的双眸如璀璨的星辰,一字一顿道,“娘亲,孩儿带你出去!” “呜呜呜......”何姑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这一幕,等了一日又一日,等了一年又一年,如今总算成真,总算能重见天日了! 她满是皱纹的脸上湿成一片,忽地跪倒在地,哽咽道,“恭喜小姐,恭喜少主!” 武后也有些情绪激动,满目温情地注视着苏幕遮,点头道,“娘亲知道,你一定可以做到。因为,你是我苏锦的儿子,是苏家的子孙,也是这轩辕国的继承者!” 苏幕遮眼泪尽收,脸上却忽地腾起了红晕,紧接着直愣愣站起了身,一把将阿四拉到了近前。 “娘亲,这是阿四,我.....”苏幕遮垂眸瞧了眼阿四,唇角忍不住浮起了笑意,道,“我的女人。” 生命最重要的两个女人,一左一右,都陪在自己身旁,还有什么事情,能比这更好的呢?苏幕遮简直太开心了,觉得曾经的谋算与磨难都不值一提。 阿四羞涩了。 早已“死”去多年的武后死而复生,她满头银发、满脸笑容,温和得和每一位慈母并无不同。可是,她又是苏幕遮的娘亲,也有可能是自己未来的...... 阿四不敢再想了,越想,脸就越红,一直红到了耳根子。 她垂着头不说话,结果禁不住苏幕遮的暗示,扭捏了半天,才道,“见过......见过皇后娘娘。” 武后一开始有些惊讶,继而似乎想到了些什么,便也有些释然。此时见小姑娘羞羞答答地叫自己“皇后娘娘”,脸上的神色便有些变了。 “皇后娘娘,已经死了十五年了。如今要重登九天的,是苏家的女儿——苏锦!” ☆、第149章 子母蛊 玉白的棋子被夹在两指之间,好几次要落下,又被收回。如此往复几番,那颗白棋最终被弃于棋盒之内。 “呼……”吐出长长的一口气,轩辕彻摇头笑道,“父皇果然高招,这局,儿臣无论怎么下都是死路一条啊。” “空潭这一去,敢赢朕的人也越来越少了。”对弈之人便是一身常服的武帝,他一颗一颗地将棋子拾回盒内,叹道,“世事难料,真心相待的人一个个离朕而去。空潭走得早,连小六子也......” “福公公也是被妖人所惑,父皇切莫太过伤怀。”轩辕彻微微一顿,继而僵着脸笑了笑,道,“空潭法师棋艺精湛,儿臣也是仰慕已久。” “空潭不但棋艺精湛,更有未卜先知之能。”武帝微眯着双眼,那耷拉着的眼皮下是看不清的情绪,道,“彻儿,你来猜猜,朕最后一次见空潭,他说了什么。” “儿臣无能。”轩辕彻敛笑,沉默良久后,缓缓答道。 “空潭只送了朕四个字,”武帝手中捻着颗黑子,黑子敲在桌面上,一下又一下,嗒、嗒、嗒,好似敲进了轩辕彻的心里。 轩辕彻坐得更直了,一双凤眼坦荡地迎向武帝,疑惑道,“不知空潭法师说了什么,竟让父皇如此心神不宁?” “白虹贯日。” 武帝嗤笑一声,掀了掀眼皮,然后瞄了自己儿子一眼。那一眼稀疏平常,甚至可以说不带任何情绪。偏偏轩辕彻心头一跳,脑门都开始冒起了细汗。 “白虹贯日,大凶,乃是君主大凶之象。”武帝见轩辕彻闷不吭声,缓缓开口道,“日为君主,白虹为兵,彻儿,这是说你父皇这皇位,最终要被那‘兵’给夺了啊!” “这,会不会是空潭法师他弄错了?”轩辕彻原本心头发慌,听到此却松了一口气,暗想:我倒是想要兵权,只是费劲心力安排了多少年,还是连半根毛都没捞到。于是,他笑道,“父皇您乃是真龙天子,岂是一般人可以替代的?再者,武后在开国之初便释了兵权,如今在任的将军,无一不受皇庭束缚。” “彻儿,你此言差矣,”武帝摇摇头,忽地凑近一些,沉着声音若有所指道,“谁说只有将军才能动用‘兵力’?” “那,还有谁?” “比如朕,”武帝的声音低哑暗沉,犹如从来自地府一般,道,“还比如,你......” 话音落,那惨白的月光也正好穿过窗格子,落在了墙上的一把剑上。那剑没有剑鞘,凌厉的刀锋带着冷意,就这般赤、裸、裸地悬挂在半空,好似随时都会掉下来,然后砍掉人的脖子一般...... 武后的目光也落在了一把剑上。 “这剑,一挂就是十五年,虽是没了心肺只剩下了壳子,但到底还是把好剑。而真的好剑,不在于剑,却在于人。只要你够强,哪怕没有锋利的刃,哪怕只有剑鞘,也足以大杀四方!” 话落,“呛啷”一声,她一把抽出了长剑。 这把剑,阿四一进这屋子便注意到了。再普通不过的一把长剑,被珍而重之地单独悬挂在一面墙上,这足以勾起人的好奇心。 只是,真相却远不如她所料想的那般——长剑出鞘,根本没有惊喜。她定睛一看,剑身竟与剑鞘一般的普通,黑漆漆的,甚至没有开刃。 武后却对其格外宝贝,双指轻轻划过剑身,笑道,“一别多年,又到了痛饮江湖血的时候了!” 说完,她挽了一个剑花,一手倒提着长剑,一手却是往后一甩,直接将那剑鞘甩到了苏幕遮怀里。 “替为娘好好拿着,总有一天,我苏锦要亲自用他的鞘,封住他的刃!”武后当先一步,执剑便跨出了房门。 苏幕遮神色肃穆,怀抱着剑鞘,一手牵起阿四,紧随其后。而何姑更是早已脱去了宫装,一身窄袖黑衣,抱剑走在最后。 几人一路疾行,没过多久,便见前面又出现了一座很矮的小楼。 小楼门楣上挂着六个字: 月牙山,蝴蝶泉。 皇陵里的月牙山不是山,蝴蝶泉也不是泉,它们只是一座小楼的名字。而这座没有蝴蝶的小楼,却坐落在一处光秃秃的坟地当中。 又或者说,小楼它本身,就是一座坟。 说来可笑,皇陵原本就是坟,如今身在坟中,阿四却依然觉得此地可怕。 据传,百葬之地阴气最重。但凡人类靠近都不可过于喧哗,否则吵醒了沉睡的阴灵就会出大乱子。 阿四当然不敢喧哗,她抬头看了眼满是夜明珠的穹顶,连呼吸都不敢太大声,只能偷偷地暗想:怪不得之前苏幕遮说自己的娘亲已逝,呆在这种地方,跟死了又有何区别? 再想到武后之前提到武帝时的表情,便是不清楚其中详情,阿四也能猜个大概——武帝,负了自己的结发妻子。 但是,既然一番谋算毁了武后,为何不干脆杀了,反而将她囚禁在皇陵呢?要知道,皇陵,乃是武帝百年之后的归宿。武后又非一般女子,若是将皇陵翻个个儿,杀将出去找他报仇,那岂不是大大的不妙? 当然,武后现在的确要杀出去报仇了。只是......哦对,苏幕遮刚才说了:皇陵的机关不同一般,进来容易,出去却绝不可能。 静谧的葬地,血色的小楼,在这种无风也无月的地方,空中飘着点点星火,犹如无数双不甘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烁。 阿四胡思乱想间,只见武后将手一伸,那些轻轻落于掌间的却是......纸灰? 的确是纸灰。 因为,阿四这时才注意到,小楼的边角,有位老妪佝偻着背,正在烧纸。 “嬷嬷,我要出去了,你真的不跟我们一起走吗?”武后上前几步,提声道。 老妪应是听到了,偏偏连头都不回,只长长叹了口气,幽幽道,“走吧,便由老奴来陪可怜的小小姐。” 何姑闻言眉头一拧,气道,“嬷嬷,你这又是何苦,小姐她也是......” “好了!”武后伸手一拦,道,“既然如此,便也不强人所难,嬷嬷自有自的道理和原则。” “嬷嬷,便是只喝了你一口奶,你也永远是锦儿的嬷嬷。”说着,她敛裾一礼,眼中似有泪光闪烁。 阿四很好奇,皇陵再豪华,也是埋死人的地方。这世上,竟然还有活人更喜欢呆在坟墓里过活吗?还有,听对话,此人应是武后的乳母。那么她口中的小小姐,是不是就是那位早夭的公主,苏幕遮的胞姐呢? 阿四想到这儿,便抬头去看苏幕遮。 苏幕遮正若有所思地看着那位嬷嬷,直到武后催促,才转身跟上。他却并没有问那位老嬷嬷的事情,也不问小楼之中所祭是否为自己的胞姐,反而问出了阿四一直想问的问题。 “娘亲,其实一路谋算筹备,孩儿有一个问题一直想不通。”苏幕遮无意识地紧了紧的阿四的手,脱口而出道,“武帝既然一心要铲除苏家,又要至您于死地,那为何会将您囚禁于此地呢?难道......难道,他对您还是难忘旧情?” 武后原本在前方领路,听到此处脚步微微一顿。虽极其短暂,但还是被眼尖的阿四发现了。 从后面看不到她的神色,便只能看到那略有僵硬的脊背,听到那极度轻蔑的一声冷笑。 “你们肯定在想,他至今也不杀我,定然是对我情根深种,下不去手。呵,我倒也想自欺欺人,但事实上,根本不是这样!” “若非如此,那是为何?”阿四忍不住截口相问。 “因为......”武后终于停下了脚步,翘首望着那些璀璨如星的夜明珠,道,“因为,我若是死了,他也活不了......” 她手提长剑,单薄地站在一条小径上,平缓的语声毫无情绪,好似来自遥远的天边。 “当年,他还是阿智,我也还是那个站在他身侧的将军夫人。我们领命进了苗疆,好不容易稳定了局势,听云山黄袍加身,兵哗成功的同时他却突然中了蛊。那种蛊毒异常霸道,纵是我想方设法请来了空潭,也是无济于事。空潭乃是当时的解蛊第一人,最后想了个以蛊攻蛊的法子。” 阿四听得满头雾水,苏幕遮却已经猜到了大半。果然,武后笑了一笑,凄声道,“我费劲心思夺来了母蛊,甚至直接将其引入了自己体内。那时我还曾暗暗发誓,从今往后,便是为了他,我也要好好活着。没想到,就是那一念天真,竟让我苟且活到今日。同生共死,同生共死,我和他,是真正的同生共死了吧......” 竟是如此! 阿四呆立当场,一口气闷在胸口怎么也出不去。苏幕遮却再次紧了紧拳,然后想了想,道,“那么娘亲,他作为一国之君,难道就没找到办法将子母蛊解开吗?” “办法当然有,解开的方法,空潭也早就说过。”武后轻声一笑,道,“只是,我们二人虽然都很清楚,但那药引却实在难找。” “药引,需要什么药引?” 阿四觉得不解开岂不是更好?至少,武帝因为爱惜自己,不会害了武后的命。苏幕遮却不这样想,他非常认真地看着武后的背影,追问道。 武后也不隐瞒,直言道,“金蚕蛊。要以天下第一蛊——金蚕蛊为药引,只有这样才能真正解开子母蛊的牵绊。” 话落,阿四一惊,奇道,“金蚕蛊虽然少,但不可能一只都找不到吧?”其他不说,阿朵手上不就有一只吗?她那只金蚕蛊,救过自己也害过自己,简直印象深刻。 苏幕遮却略一沉思,才道,“金蚕蛊一甲子出一只,又逢当时苗疆大乱,蛊物估计也被扼杀殆尽。莫说是看到金蚕蛊,估计很多人连听都没听说过。” 阿四恍然大悟,武后也缓缓转身,正要点头回应,却突地浑身一僵,叫道: “小心!” ☆、第150章 多了一个 “小心!” 武后话音未落,阿四便听到背后传来一声闷哼!来不及多做思考,她下意识抱紧苏幕遮,然后脚尖一踮,转眼便掠出了半丈之远。 相反地,武后却将长剑一横,飞身纵了出去! 刹那间,刀剑相交,叮当之声不绝于耳。 只是,待到阿四站稳之后再回头,便只听得武后一声惊呼——“何姑!” 何姑双目紧闭,黑衣的劲装上全是大片的鲜血,她歪着脑袋躺在武后的臂弯里,竟是被人一刀毙命! 武后面色惨白,手中握着的长剑鲜血淋漓。而剑尖所指,则是一个七尺大汉。大汉斜斜躺在地上,脖间血流不止,他双眼爆突,似乎连死也不肯瞑目。 阿四惊在当场,苏幕遮却旋风般冲回了武后身边,厉声道,“柳俊你好大的狗胆!竟敢行刺当今皇后!怎么,轩辕彻忍不住了,想要先下手为强了么?!” 来人正是太子太保柳俊。 “皇后?在哪里?”他按住腰间宝剑四下望了望,哈哈大笑道,“皇后娘娘在十五年前便薨了,倒是苏公子你胆子不小,孤身闯皇陵,难道是不要命了么?” 说着,他转身瞧了眼轮椅中的女人,嘲讽道,“还说能赶到他的前面,结果废了本大人两个兄弟,还是晚了一步。看来,你这刘从道之女,也是徒有虚名了。” 阿四看见那女人后有些不可置信,而苏幕遮更是万分诧异!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规仪是被自己下令丢进荒山喂了猪,怎么可能...... 更何况,何姑,是她规仪的亲生母亲啊!这世上,竟然有人会不认自己的娘亲吗! “畜生,当时就应该一刀杀了你!你离间我阴司首脑不说,竟然还罔顾人伦,害死了自己的娘亲!” 苏幕遮咬牙切齿,柳俊却咧嘴一笑,意味深长地瞄了眼脸色铁青的规仪,道,“你先别骂畜生,她这些日子过得还不如畜生痛快。你不知道吧,都是拜你苏公子所赐,她才人不人鬼不鬼,被人蹂躏腻了,又转手卖给了窑子。啧啧啧,那可是最下等的窑子,我们找到她的时候......” 不知想到了什么,柳俊突然嘿嘿笑了起来。那笑声异常猥琐邪恶,惹得周遭的那些汉子也搓着手,意味不明地跟着放声大笑。 规仪面色惨白,张着嘴巴半天却说不出一个字,只能目眦欲裂地瞪着苏幕遮。她喉中赫赫有声,双目通红,恨不能冲过去一口将那男人要死! 武后却在这时说话了。 “枉费何姑日日夜夜念着你,想着你,却不料再次相见,竟是要亲手送她入黄泉!”她轻轻将何姑放回地上,悲怆道,“也罢,今日,便让你们母女团聚吧......” 说完,她眸中精光一闪,抖剑就是一刺! 她一动,柳俊等人也跟着动了! 柳俊的剑法快而辛辣,唰唰唰,毒蛇一般,一刺就是七八剑!相对来说,武后的剑法却是灵变而毒辣,虚虚实实、变化莫测,谁也看不出她哪一剑是虚,哪一剑是实。更甚者,连那些围攻而来的打手,也被剑气拦在了圈外,丝毫进犯不得。 阿四没料到武后功夫这般好,见状不由喜出望外。可惜的是,她还没笑出声呢,便被眼前的一幕给吓得汗毛直立! 武后被人团团围住,虽是游刃有余,却仍叫苏幕遮担心。于是,他弯腰从何姑手中抓起剑,心想若是有个万一,自己就算拼了命去,也不能让娘亲再受伤害! 他这儿才刚刚弯下腰,身后的规仪却动了! 谁也没有想到,一个手脚筋皆废的女人还会动。只见,她不知怎的将臀部挪到了椅子最里侧。然后一个用力,竟然就这样整个人朝苏幕遮扑了过来! 轮椅离苏幕遮并不远,规仪这一扑,肯定能扑到他身上。更让人害怕的是,她手中还有一把雪亮的尖刀! 刀尖锋利,在空中划出一道寒冷的弧度,冷得阿四手脚冰凉,抽出腰间伞柄便揉身而上! “当!” 金铁交接,震耳欲聋! 阿四一剑挑飞了尖刀,却不料眼前一黑,竟是规仪迎面撒来了药粉。药粉多且急,阿四毫无准备之下根本来不及闭气,于是,将那些味道怪异的粉末全数吸了个干净。 “扑通”一声,两个女人同时倒地:一个是手脚皆废的规仪,一个则是手脚发软的阿四。 “阿四!”苏幕遮惊怒交加,一脚踹开了规仪,俯身将阿四抱进了怀里。阿四头脑发晕,手脚无力,费力地抬头朝苏幕遮安慰地笑笑。 孰知,却在此时,场中再次生变! 原本占尽上风的武后不知怎的眼前一花,还没反应过来,便被柳俊一掌拍倒在地。眼见着,几把长剑尾随而至,顷刻便要将她分尸于此。却见,软倒在地的武后一刀划向自己的手臂。刀落见血,她瞬间清醒了不少,说时迟那时快,一个滚地葫芦,擦着剑光险险避过。 这一滚一避,正好就滚到了苏幕遮身边。 “娘亲!”苏幕遮吓得浑身发抖,一手抱住阿四,一手抓住武后往怀中一带,然后想也不想,翻身就将二人压在自己身下。 说来心酸,这一招,还是跟那个笨蛋阿四学的。 不得不承认,这一招虽然既蠢又笨还很狼狈,但是,却能救她们!只要她们能活着,就好...... “噗!”数把利剑破皮穿肉,直接断了几根骨头。 苏幕遮闻着鼻尖腥热的鲜血,奇怪为何自己一点都感觉不到疼。直到,有个温暖的身子倒在了自己背上...... “何姑!” 挡剑的人,正是何姑。 原来,何姑虽然重伤,但却尚未气绝,半中央疼醒后一张眼,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幕。一瞬间,几乎是自然而然的反应,她揉身扑了上去——用一身血肉,挡住了这致命一击! 何姑死了,至死还牢牢抓住武后的手,一双眼却直直看着几步之外的规仪。 她还有太多牵绊和太多遗憾——她死不瞑目! 苏幕遮心痛如刀绞,连阿四也看得泪眼朦胧,而武后更是痛呼一声,差点就晕了过去。但是武后终究还是武后,她不但没晕过去,还站了起来。 柳俊见状一愣,先是晦气地朝何姑唾了一口,继而略有敬意地看着武后,道,“武后果然不愧为武后,若不是殿下叮嘱我等备了迷药,恐怕此行就要折在您手里了。” 话完,他倒也不急着杀人了,一摆手挥开众人,独自提剑走近。一边走,还一边说,“为表敬意,柳俊便给你一个痛快吧,早死早超生,望你下辈子投个好胎。” 劲气一吐,长剑横扫,这致命一击恐怕是再也躲不过了吧? 千钧一发之际,空中劲气一荡,一颗小小的石子极速射来!不偏不倚,正好打在柳俊右手的穴位上。 “叮”的一声,长剑脱手落地,一同落地的,还有那响彻天地的佛号: “阿弥陀佛!” 一声佛号一声心,那心声正气凛然,让场中数人精神为之一振!只是,这数人中却并不包括阿四。她应是毒气攻心,手脚无力不说,连眼前也开始发黑了。 迷糊中,阿四听到苏幕遮又气又笑,“小白,你又迟到了!” 啊,小白,就是那个在听云山孤身逼退蛊虫阵的小和尚吧,他可是极有本事的。看来苏幕遮早有准备,此次应当能化险为夷了吧...... 刀光剑影中,阿四缓缓闭上了眼,终于彻底昏死了过去。 这一昏,便昏了好久,久到阿四做了一个长长的梦。 梦中,苏幕遮是一个摆渡的艄公。他年纪有些大了,鬓边多了几缕白发,一边摆渡一边回头朝着她笑。而她呢,正舒舒服服地躺在船中央,怀中抱了个粉嫩粉嫩的奶娃娃。 奶娃娃不哭不闹,只睁着一双大大的眼睛看她。那双乌黑的眼睛水汪汪,圆溜溜,瞧得阿四心头发软,忍不住就伸手去逗弄。一次两次又三次,奶娃娃几次没咬到阿四的指尖,鼻子一皱就哇哇大哭了起来。 一边哭,一边还喊,“笨蛋阿四,你再跟我玩这么蠢的游戏,我就去跟你家相公我家爹爹告状!” 阿四暗骂谁家的孩子这么小就这么难伺候,再一想心中就是一突:这么小,怎么会说话了?! 她背后发毛,缓缓低头细看,这不看便罢,一看之下,竟吓得手一抖,直接将那娃娃给扔了出去! 她怀中所抱,的确是个婴儿,却长了一颗小白师傅的脑袋,连那光溜溜的秃头都是一模一样! 震惊间,水中小船剧烈摇晃了起来,而那摇船的苏幕遮却早已不知所踪...... 阿四蓦地醒了,醒后浑身发冷,满头是汗。 然后,她发现自己正趴在苏幕遮的背上。怪不得梦到自己坐船,被人背着走路,能不晃吗? 这应该是苏幕遮第二次背她,上一次是在风城的西山,而这一次则是在走石阶。石阶陡峭,一块接着一块往上,好似要绵延到黑暗的尽头,永远也走不完一般。 苏幕遮气息沉重,每走一步都要喘三喘,阿四甚至看到了他额角的汗珠。偏偏他也倔,死活不肯将阿四给别人背,甚至咬牙逞能道,“我的媳妇儿,我自己背。” 话音落,阿四忍不住偷偷闭上了眼睛。她想,这世上,最安全最温暖的地方,恐怕就是这儿了吧。如是想着,她不自觉地笑了起来,然后将脸轻轻贴在了宽厚的肩膀上。 却在这时,身后传来了武后的声音。 她说:“不对,怎么好像多了一个人。” ☆、第151章 出皇陵 这是一条山中的暗道。 暗道挖得很高,却很窄小,里面黑不隆冬,只容许两人并肩通过。 此时,空中又闷又沉,除了火把燃烧的哔啵声,便是粗浅不一的呼吸声。 所有人都停了下来,各自扫视了下周边,然后不约而同地转头往队伍的最后看去。那里黑洞洞的,只有寂静的四壁与空荡荡的石阶。 苏幕遮见状眉头一皱,与身旁的小白对视一眼,道,“娘亲,没有人。” 说着,他托着阿四的小屁、股往上轻轻送了送,转身就要继续赶路。武后却将手一摆,拧眉道,“嘘!” 众人不敢大意,皆是沉下心来,侧耳倾听。阿四也微微睁开了眼睛,半眯着偷偷看去。 果然,那黑黝黝的深处,传来了喘息声。 喘息很粗重,伴随着重物的拖曳声,让人不由得头皮发麻。 谁? 阿四很快就知道了答案。 因为不过片刻之后,有个人影缓缓走到了火光之下。 “柳俊!”负责断后的苏左和苏右不约而同道,“你竟还没死?” 来人的确就是太子太保柳俊,他满脸血污,左臂被齐肩砍断,鲜血哗啦啦流了满身,几乎是拼着老命在走。但即使如此,他的右手仍拖着一个女人。 女人正是残废的规仪,被拖得两眼翻白,却硬是吭也不吭一声。也就是说,二人就如此走一步晃三晃,牢牢跟着他们。 “皇后娘娘,我只是个替人办事的奴才,饶小的一命吧!”柳俊知道被发现后也不隐藏,颤巍巍跪了下来,哭道,“我也不求你们能带我出去,只要不再把我关进棺材就可以了......” 女人爱哭,高兴了哭,不高兴了也要哭。男人却很少哭的,以致于阿四第一次知道,哭泣的男人是这样的难看。 但尽管如此,她的心头仍有些可怜柳俊。与阿四有相同想法的,还有苏左和苏右,连一向自认为铁石心肠的苏幕遮也叹了口气,而小白更是双手合十,低唱一声阿弥陀佛。 武后却不同,她淡淡一笑,“你当然不需要我们带你出去,何姑的女儿知道进来的机关,怎会不知道出去的机关呢?” 说着,她脚尖微动,竟是刹那间掠到了二人跟前。 “你干什么?!” “娘亲,别......”苏幕遮一看不对劲,刚想阻止,却见武后手起刀落,一招砍下了规仪的头颅! 腥血飞溅,人头滚动,这一幕实在出乎众人的意料之外。 咕噜咕噜,那颗漂亮的人头顺着石阶滚下,几下便消失在了黑暗的尽头。武后见此,终于满意地收回了长剑,对柳俊笑道,“如你所愿,我们不带你出去,也不会将你关起来。但此女乃是何姑的女儿,我不忍看她在人世遭罪,将她送去与家人团聚,你应该没意见吧?” 话落,她回眸转身,独自走到队伍的最前方,道,“既然迷药已解,那便由我来开路吧。苏左苏右,你们二人断后,若是看到什么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杀!” “杀”字落地,铿锵有力,震得那熊熊的火光也微微摇晃。苏幕遮沉在墨色的黑暗里看不清脸色,阿四却莫名觉得他有点悲伤。 路,仍要走,只是众人忽然沉默,气氛怪异不已。 阿四继续装睡,武后却是不能装。 她脚下动作不停,也并不回头,只是毫无情绪地说道,“你们都记住了,人有善念,也有恶念。善能行善,却不可止恶。恶者,罪也,唯有罚,才能将其阻拦。” 昏黄的暗光之中,武后满头雪白,一身骄傲。她衣衫染血,一步步拾阶而上,仿佛不是走向出口,而是通向神圣的殿堂。 众人再次沉默,唯有小白低唱一声佛语,道,“善能渡人,亦能止恶,而杀伐,造的是孽,是罪。” 武后闻言停了,于微光之中回眸看向小白,叹息道,“空潭果真是将一身本事都传给了你,连这句劝诫也是一模一样。只是,我并不是佛,也不愿成佛。而杀伐,并非欲念,而是罚罪。我这样说,你懂么?” 她逆光而立,居高临下地说话,好似在教育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小白拿了份地图的拓本,便匆匆赶来救我们,想必一路上也是累极。娘亲,他从小就这样,喜欢和人说理,你别见怪。”苏幕遮见兄弟小白遭责,连忙转移话题道,“对了,苏右他们刚才说了,外面的京城乱成了一团,李府之人被抓的抓,杀的杀,李贵妃与太后被圈禁,连太子轩辕彻也被打入了天牢。所以,规仪和那柳俊并不重要,便是真的跑了出去,也无法改变什么。” “越是做大事之人,越是要防微杜渐,决不可对任何人掉以轻心。”武后闻言顿了顿,扫视了眼默不作声的众人,又看向苏幕遮叹息道,“卧薪尝胆十五年,孩子,你之前做的每一件事,都将在这几天得到成果。但是,人心难算,天意难测,纵然万事俱备,也要谨慎行事。” 苏幕遮听到此处也神色一肃,道,“娘亲请放心,孩儿这十五年可不是白白经营的。五年前,孩儿智退姜国三千玄甲骑兵,获名又获利,还顺利得到了轩辕彻的信任。同时,孩儿还帮着何守正夺到了军权,并助他驻守边疆。” 武后总算笑了。 她微微点头后转身,一边走,一边道,“我们要以最小的代价,拿到更多的东西。举兵夺位这等鲁莽行为乃是下下之策,不知朝廷内部,你可有提前做好安排。” “有安排。”苏幕遮胸有成足地说道,“自从封太傅死后,清流一派便如同散沙,孩儿游说收买,虽是花了不少精力和钱财,但效果非常不错。而世家大族一方,左相庄琦只是武帝的一条走狗,尽管会叫会咬,却掀不起太大风浪。孩儿这些年,排布谋算,已经成功拿下了一大半。” “封太傅封赢......”武后低低喃语,良久后才道,“这天下四方,很多事看似毫无干系,偏偏经脉相连,幸亏你心智坚硬,智谋了得,否则为娘怕是永远也见不到太阳了。孩子,你辛苦了......” “孩儿很好,一点都不辛苦。”苏幕遮听后心头发酸,将之前的些许不愉快全部抛之脑后,哽咽笑道,“娘亲放心吧,如今我们有兵、有权、有财,甚至还有武器,那一日,就快到了。” 这话相当鼓舞人心,连一直默默不语的苏左和苏右也打起了精神来。苦熬多年,总算要等到那一天了吗? 阿四却与众不同,她的鼻子眼睛有些发酸,差点就要掉下眼泪来。深吸一口气,她紧紧环住男人的脖子,暗道:苏幕遮,以后,我会一直陪着你。 说话间,冷风呼起,吹得火光东歪西倒,却吹得众人面上一喜! 有风,出口马上就要到了! 出口的确不远,几个人一路疾行,只一柱香的时间,便到了。 苏幕遮背着阿四站在山风凌厉的口子上,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他们,总算是出来了! “总算,出来了!”有人激动不已,连说话的声音都有些颤抖。 不过,此人并非他们中的任何一人,而是守在门外的何守正! 虓虎将军何守正,这位雄霸一方的铁血大将军,正老眼含泪,匍匐在地。而他的身后,是几百位将士,齐刷刷跪了一地。 于是,那荒草丛生的山道上,乌压压的一片铁甲。他们单腿跪地,头颅低垂,眸中尽是晶莹的泪光与无限的敬畏。 “叩见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热血儿郎,响声震天,惊飞了沉睡的青鸟,也唤醒了东边的太阳。 晨曦,微光。 武后长长舒了一口气,缓声道,“看,太阳出来了!” ☆、第152章 帝后番外(上) 阳春三月,草长莺飞,那是我第九次见到他。 彼时,鲁阳桥畔的桃花开得正好,艳华浓彩,红霞灿烂,衬得花下的男人也如庭之玉树一般,更显丰神俊逸。 丰神俊逸的男人却在钓鱼。 破旧的鱼竿配上华贵的衣饰,怎么看都有种违和感。而更违和的是,他的鱼竿莫说是鱼饵,便是连鱼钩都没有。 “你......在干嘛?”我终于忍不住出声问道。 “我以为,你还是不会问我。” “连续九天,同一个地方,同一个姿势,同一个人做着同样的怪事,除非是瞎子,否则一定会问吧。”我轻声嘀咕,“再说了,谁说我问你了,我问的是水里的鱼。” 他持杆的手微微抖了抖,我看不到他的神情,只觉一身青衫的他融在了这江南烟柳之中,一片氤氲之气缭绕,沁润的我心间仿佛也染上了那青翠的暖色。 他右手一扬,将鱼竿收了回来,侧过头,眉头一挑,黑亮的眸中闪着异样的神采:“那就麻烦姑娘帮我问一问鱼儿,为何连着九天都不肯上钩来?” 我一怔,随即心头砰砰直跳,一股热气随着左胸一路烧到了脸上。这人......这人简直太无理了!想我苏锦,鲁南苏家的掌上明珠,几时曾受过这样...... 当下,我脚尖一点,翻身坐在桥栏上,收敛心神道,“如此明显,还需要问?” “哦?”男人浓眉微挑,道,“此话何意?” “曾闻周有姜太公,素喜钓鱼,亦是无饵无钩,但因其才德举世无双,故有愿者上钩一说。所谓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是大海,才能汇得百川来聚;是梧桐,才能引得凤凰来栖。”说到此处,我故意顿了顿,上下扫了他一眼,嘻嘻笑道,“看来,公子是才德有亏,以致于吓得鱼儿不敢露面了。” 那时的他却也有趣,脸不红心不跳,甚至潇洒不已地站起身来,挺胸而立道,“姑娘此言差矣,我虽不能如姜太公般兴周八百年,但男儿立于天地之间,又岂能妄自菲薄。九九归一,周而复始。姑娘只见这九日,却不见未来个无数个日日夜夜。以此来断定在下的才德,是否太过武断?” 我眼皮一跳,忽然想起近几日祖父与父亲的叮嘱: 群雄并起,朝廷无能,天下即将大乱。当此之时,我苏家需有两手准备。一方面,要继续尽力辅佐天子,另一方面,则必须站得更高,看得更远,为家族选一方势力倚仗。 于是,我俯下了身子,对着那清波水面,问道:“鱼儿啊鱼儿,听说跃过了龙门便可化龙。可是,不是所有的鱼儿都是锦鲤,也不是所有的锦鲤都有能耐跃过龙门,你说,我应该如何分辨呢?” 我忽然这般试探,他却只是如常地微笑着。“想庄子、惠子何等圣贤,亦只是在濠水上问一问‘鱼之乐’,而苏小姐一开口便问的是鱼跃龙门,此等胸怀气魄,果然非一般人能及。” “你知道我是谁?”我心中一动。 他半转过身,双目便那么径直地盯着我看,许是太想知道他的答案,我竟忘了发恼,同样目光灼灼地回望着他。 不知这样静默了多久,直到感觉半张脸都热得发烫了,我才迅速别过脸。 只听他轻笑了一声,声音里带着些许愉悦,道:“一年前,苏小姐金銮殿拒婚,惊到的不只是当今圣上,还有全天下的男人。” 他轻轻浅浅的一句话,在我心里漾开了层层涟漪,拨开那层水纹,我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一个人影,祖父、父亲在谈论天下大势的时候曾提起过的一个人,原来——竟是他! 不及弱冠便率军大败北方鞑靼的震北大将军——轩辕智! 看着桥畔的他,想着祖父的评价和那些曾听闻的传奇,我心里蓦然地涌起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我还没来得及整理清楚,便脱口问道,“那,公子你这九天到底是在等鱼,还是在等我?” 他脸上笑意渐深,连那黑亮的眸中都流出了别样的光彩。然后,他手一挥,又将鱼竿抛到水里,嘴角仍噙着几分笑意,看着我道:“苏小姐方才也说了,姜太公钓鱼!” 姜太公钓鱼,等的不是鱼,而是周文王。那么,他呢? 我心里的那几分情绪又开始慢慢漾开,仿佛有几分甜意泛出,一点一滴浸润起来。 又看着他的侧影许久,我心下一动,从桥上一跃而下,稳稳落在他的身旁。 “你……” “嘘!”他侧过脸,轻轻打断了我,然后柔声道,“看,鱼儿来了!” 那日之后,我与他渐渐熟识了起来,小到柴米油盐,大到天下大势,我们无所不谈,默契渐生。 那时的他,如瞬现于世的玉树,渐渐在我眼中、心中生根。而那时的我,一身骄傲,双眉横挑,金銮殿里也未曾却步,满身都是谁与争锋的劲气。却不曾想到,只是一年之后,我便收敛了一身锋芒,与他共赴北疆。 从此,洗手煲汤,缝衣补褂,只愿做一个男人背后的女人。 北疆的夜四季皆凉,而作为将军夫人的我,莫说是随身丫鬟,却连个手炉都没有。但我并不介意,一如我不介意自己作为填房嫁入轩辕家。 轩辕智的原配早亡,只留下一个儿子养在将军府。父兄知道我的决定后也曾激烈反对,斥责我不顾苏家颜面,自降身价。为此我与祖父、父亲长谈了一番,言他心有凌云志,亦非池中物。终于,在祖父邀轩辕智秉烛夜谈了一整晚之后,他老人家亲手为我们操办了婚事。 婚后,我们很快就去了北疆,然后一待就是三年。 那三年,天寒地冻,物资匮乏,几乎日日都有战争与死亡。然而,充斥在我们之间的更多的是彼此的温情与依赖。多年后回眸再看,这短短的三年却是一生中最美妙的存在,无论是对于轩辕智,还是对于我。 我自小在苏家锦衣玉食地长大,祖父对我的培养尤为重视,寻常女儿家不过是学些琴棋书画,而我,武功兵书、阵法战策都必须要勤学。我知道自己身上担负的是什么,便一刻也不曾松懈。 而这三年里,我不必做苏家的小姐,不必做背后的军师,我只需做我自己,做阿智的妻子。天下再大,都不及这北疆的小木屋广阔。子非鱼,安知鱼之乐,此间天地才是我想自在遨游之所。 我一直记得那一夜,门外风声大作,我正借着微弱的烛光缝衣。阿智前些日子猎了只白虎,将整张虎皮都送给了我。他是怕我日子过得清苦,但凡有些许好东西,都会统统送到我身边。然而,看着那完整的虎皮,我却只是迫不及待地想为他做一件衣裳御寒。 衣裳才缝制到一半,他却忽然回来了。 一身血污,满脸泪水。 我愣在当场。他常年征战沙场,并不是第一次受伤。我见过他身上无数的伤痕,也曾无数次地心疼他这些年的辛苦,可他只是淡笑着告诉我,每道伤疤都是新的收获。 可是,这一次,他却哭了。 那是我第一次见他哭,吓得我将虎皮一丢,飞一般地跑到他身旁。 “阿智,怎么了?” 他连铠甲长剑都不解,便直接伸手将我搂入怀中。我双手回抱住他,听到他心口有力的起伏,才稍稍安下心来。 而他,越发用力的抱住我,哽咽着喃喃道,“锦儿,我想你!很......想你!” 后来,待他情绪稳定,依旧是那个待我细致入微、如珠如宝的男人。 而我一直好奇他那晚的眼泪,经我几番逼问,他才不好意思道,多少次刀口舔血,他从来都不怕死。只这一次,凶险万分的时刻却怯了场。害怕死亡,更害怕的是,再也见不到我。 说来也怪,那只是我们相处的无数个夜晚中最平凡的一个,我偏偏难以忘怀。任刀光剑影,风雨不止,可只要在这北疆的小木屋里,我和他便可自在徜徉。 可是,不久之后的一道圣旨将我们遣去了南疆。从此,将我们拖入了无尽的深渊之中,无力抗拒、拼命挣扎,却无法回头,只能越陷越深,渐渐糊了眼,蒙了心,再也看不见彼此。 只是当时,我们都还不自知…… ☆、第153章 帝后番外(中) 烽火连天,满目疮痍。到达南疆时,我和阿智触目所见便是这样的场景。 连年征战,这样的情形于我们而言都不陌生,战争的残酷没有人比我们更能体会。 只是这一次,却有些不同。 小南国引兵北伐,本不足为惧,可谁想,这朝廷哀帝昏聩,奸臣当道,为弄权,为谋财,为保各自利益,竟都罔顾战事,被弹丸小国逼得节节败退,以致山河破碎染血,百姓流离失所。 更有甚者,哀帝听信谗言,将阿智调往南疆,竟只让带五万兵马。区区五万兵马,如何能在穷山恶水的南疆,应对连战皆捷的小南国? 这些事情我看得明白,阿智应该比我更明白,只是他什么都没有说,只身带着五万兵马出征。若不是我苦苦相求,他只怕早已派人将我送回鲁南了吧! 此行凶多吉少!我们都没有说,但彼此都早已明了。 阿智手握兵权,却不属于朝堂任何一派,不贪财,不好色,不弄权,没有任何把柄,这样的人在任何人心里都会很危险吧!不能拉拢,就只能......杀! 浴血杀敌男儿事,他不希望我参与,我便日日在军营等他归来。他在枪林箭雨之中几番生死,我在后方尽力保他军饷粮草无忧。 只是,偷偷地,我将心腹纠集,然后遣散暗藏于江湖之中。他们负责为我结交各路江湖能人,也为我搜集各方情报,包括敌方布阵与军情。他们是藏于黑夜中的眼睛,是行走于人间的鬼差,于是我便将它叫作了“阴司”。这,便是阴司雏形。连我自己也没想到,一时兴起所创的阴司,竟能在朝斗中给了我极大的助力! 回过头来,战事虽然残酷,一切却进展得很顺利,不久后,阿智便以区区五万兵马,收服了小南国归降,逼退交趾军马五百里。 外人都赞他用兵如神,为不世之将才,而他却在大胜的那天,紧紧拥着我说,“锦儿,你知道么?我一开始根本就没想过能胜。我只是怕,怕我战败身死,你又当如何?” 我当如何? 这个问题我也想过不下百次,答案只有一个——血债血偿! 谁伤他一分,我便要回敬一寸。我可以为他洗尽铅华做他最温柔的妻,也可以为他不择手段做让对手胆寒的敌。而如果被逼到了绝路,我又何必软弱妥协?我一定会站起来——反抗到底! 所以,当那道调他回京的圣旨到来时,我第一次忤逆了他的意思。明知进京后绝无生机,我怎么能眼睁睁看着他一步步进入那早已布好的陷进之中? 赤水之上,将士面前,我挽起衣袖,一刀划在了手腕上!殷红的鲜血滴滴答答落入了水中,我却只是抬头看着他。 我在逼他,赌他一定会心疼,也赌他有勇气和能力站上最高峰! 面对着他,面对着数万将士,我让自己尽量冷静下来,面上微微带着一丝笑意,眼中却微微噙着泪,我说:“阿智,若是不反,一旦回到京中便是死路一条!你会死,手下将士会死,你我的亲人也都会死!与其陪你回去送死,锦儿不如死在这里,全你一个忠肝义胆!” 当他跳下马,匆匆撕下衣袍为我包扎时,我知道,这一次我赢了。 现在想来,听云山兵变,阿智黄袍加身,此间种种,不过顺理成章。朝廷无能,贪官污吏横行,百姓早已不堪其统治。于是,当阿智被拥立为帝,便立刻得到了无数人的响应。 那几日,我自然是高兴又兴奋的——我的男人,是未来的王! 只是,激动的同时,内心也涌上了强烈的不安。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更何况哀帝虽然昏聩,朝廷却并未大乱。没过多久,那不安就变成了现实。出乎意料的是,事情与朝廷无关,却是起源于南疆。 阿智不知不觉中了蛊毒,双眼一闭倒在了军帐中。只一天时间,便浑身溃烂,气息奄奄,眼看就要熬不住了。我又怒又急,心力交瘁之下再也顾不上做什么男人背后的女人。 这时,阴司终于派上了大用场。我一面动用阴司四处寻药寻医,一面亲自带了几个高手往苗寨中走了一趟。 苗寨一行并不顺利,那所谓的神婆嚣张至极,不但对我们下蛊,还扬言要灭了这几万雄狮,祭奠被惊扰了的山神。若非我等早有准备,恐怕一个个都要立即死于非命,再也看不到第二天的太阳。 不幸中的万幸,阴司传来了空潭的消息,不但找到了人,更是快马加鞭将他送到了南疆。空潭是个云游四方的出家人,乃是当世解蛊第一人,与我私交甚笃。但即使如此,他仍是频频摇头叹息,道此蛊实在无解。 我早已急红了眼,百般恳求之下,他咬咬牙,破例用了个以蛊攻蛊的法子。此法甚为冒险,稍一不小心,便会落个两死的下场。我当时万念俱灰,暗想若是阿智就此死去,待我寻了那神婆报仇之后,必定要追随而去。 于是,子蛊种入阿智体内之后,我便坦然受了那只母蛊。待到母蛊钻心而入,虽然疼痛万分,却让我觉得异常安心。最后,当母蛊与我融成了一体,空潭便会定时将它引出,然后导入阿智体内。母蛊强悍,一面与子蛊相聚,一面蚕食阿智体内的蛊毒,然后再转回我的体内...... 为了避免军心动乱,此事极其机密,除了少数几个心腹,其他人一无所知。空潭却是最清楚不过的,他曾劝我将母蛊下于他人。只因为蛊毒流淌于经脉,孕育子嗣便相当艰难。我却宁死不从,直到阿智终于恢复,重新立于千军万马之前,才开始担心起来。 但我并未担心太久,因为,阿智虽然蛊毒已解,眼睛却受到了重创。稍一劳累,便会出现短暂的失明。空潭解释说,那蛊毒霸道,虽然救回一条性命,眼睛却只会越来越坏,永远看不见也是极有可能的。 一锤定音,阿智还朝我微笑,我却是再也忍不住了。直接带了人马杀到了苗寨,二话不说就搭柴点火,将寨子中一百多人逼到了边境。那时,我并未想到交趾军马会再次犯进。待到我听到风声,领兵去救,救回来的却只是无数冰冷的尸体。悔时已晚,我盛怒不已,便将那段时日的情绪全部发泄到了敌军身上! 两万精兵,硬是被我带的八千骑兵给打得落花流水! 那一战,为我赢得了荣誉,也为日后的十五年囚禁埋下了种子。但在当时,阿智的眼睛越来越不好,我只能拔剑而起,与他并肩而立。我们一同谋划测算,一同血战沙场,就这样领着数十万雄狮一路杀回了京都...... 还记得夺得天下,入主皇宫的那一日。 那是一个夏天的午后,本该庆功于乾坤殿的阿智却拉着我躲到了御花园。 御花园有个小湖,湖水清澈碧绿,与南疆的赤水很像。湖上横跨了一座小桥,而初为帝后的我们则窝在小桥上,一边喝酒,一边看鱼。 我们谈天论地,遥想当年艰辛,也期盼日后同创辉煌盛世。 阿智甚至指着水中的鱼儿,笑眯眯道,“鱼儿啊鱼儿,我虽不能如姜太公般兴周八百年,却也终于能平定天下,创一番新天地,你可满意?” 我听后噗嗤一笑,然后故意板起脸道,“不要脸,敢拿姜太公来比。再说了,鱼儿可听不懂你说什么。” “谁说听不懂,听不懂能帮我娶到这么好的媳妇儿么?” 他一边说,一边朝着我眨眨眼睛嘿嘿笑,直逗得我脸蛋发红,才紧紧握住我的手,正色道,“锦儿,我要把这湖改成锦湖,若日后我们一同入了黄土,便要将陵墓设在此处。墓中还要设个‘桥上问鱼’的机关,好叫子子孙孙都记住,他们的开国帝后是如何走到一起的。只有答对了,才能见到我轩辕智最美丽的妻子......” 我摇头直笑,道,“那若是答错了呢?” “答错了,就下地狱,或者去那轮回道吧......” 我一直记得,那日的阳光分外的好,混着花草的芳香撒在我们身上,是那么那么的美好。谁都没有想到,没过几日,阿智便彻底失明了。 而就是这次失明,将我们越拉越远,最后走向了决裂...... ☆、第154章 帝后番外(下) 暮色暗淡,残阳如血,而那最后一丝斜晖穿过了窗棂,轻轻落在了案桌的奏折上。 我再一次检查了自己的批注,确认无误后才将朱砂笔放下,道,“封太傅,世家大族虽被打压,但清流一派尚未崛起,此次重推科举便有劳你多多费神了。” 封赢乃是阿智的老师,不仅学识渊博,更曾作为军师运筹帷幄之中,现又被尊为太傅,负责此事自然是绰绰有余,只是...... 才想到这儿,封太傅果然开口了。 “皇后娘娘,您虽替陛下操劳国事,但也该顾及凤体,眼看着大皇子已经长大,后宫中几位贵人也都连着为陛下添了香火,您......” 我闭上眼睛揉了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打断道,“封太傅无事便先退安吧,本宫稍作整理还要去面见陛下。” 新政初建,朝堂不稳,世家大族虽俯首称臣,却始终持观望之态。于是,阿智失明后,轩辕国也再次陷入朋党之争,朝野上下一片混乱。而更让我应接不暇的,是前朝余孽死灰复燃,不仅挑唆军中反叛,还纠集旧部闹事!阿智与我被打个措手不及,虽硬挺着没让余孽得逞,但仍被其他势力捡了便宜。我们曾一度沦为傀儡,阿智更是几次一病不起,其中心酸艰险自是不必再提。 被逼无奈之下,我只能自救——擅自插手朝政了! 阿智倒了,军队乱了,各方势力交错,好在我还有苏家军。这支随着我南征北战的嫡系军队,虽然人数不多,但贵在以一当十,乃是精兵中的精兵。就连征战沙场十数载的阿智,也曾对着苏家军眼馋不已。 而在当时的境况下,无数双眼睛盯着苏家军,只等着我稍一动作便想着分割收编,坐收渔翁之利。 呵,我苏锦的东西,岂是你们想要拿,就能拿走的? 我暗中将苏家军分成了三部分:核心部分以各种理由遣散于江湖朝堂,次要部分偷偷融于阴司,而最后一部分则大张旗鼓地被我拿到台面上,鼓吹释兵权之说。 于是,如了那些豺狼虎豹的愿,世上再也没有了苏家军,我也终于只是一个惶惶不可终日的傀儡皇后了。他们谁也不会料到,真正的苏家军永远存在,并且从来不曾脱离我的掌控! 紧接着,我一面与朝堂各方势力周旋,一面借用阴司进行策反与暗杀。而渗透于各处的苏家军虽然解甲归田,却仍在各自阵地助我一臂之力——除贪官,灭阉党,释兵权,扶清流一派,重设六部...... 三年时间一晃而过,朝堂终于渐渐趋于稳定,连阿智的眼睛也在空潭的治疗下有所好转。如今,已经是我监国的第四个年头,再次回首往昔,不知为何总有点往事如风之感...... 封赢见我频频走神,忍不住又道,“皇后娘娘,恕老臣直言,虽然国事颇重,但陛下已经有所好转,说不准不日便可以亲理朝政。而您乃后宫之首,到底应以子嗣为大,切不能让那些妖女为祸后宫,乱了纲常啊......” 封赢还在说,而我一想到后宫那些莺莺燕燕,又开始头痛了起来,忍不住揉着太阳穴道,“封太傅先退下吧,本宫这就要去面见陛下,至于那后宫之事,乃是陛下的私事,太傅大人便不用过多操心了。” 封赢一听此话,胡子一翘,提声道,“皇后娘娘此言差矣,皇家无家事,子嗣更是天下大事,而后宫是否安妥更是关系到龙脉的延续与朝堂的稳定。皇后娘娘,老臣......” 我听到此处不但头疼,连心口都开始疼了起来。“啪”的一声将奏折一合,看也不看封赢一眼,起身抬腿便往外走。 出了乾坤殿殿门,沿着白玉石阶一路往下,我最后停在了一棵斜立路边的古树下。彼时,斜阳已下,只余点点微红染在天边,怎么看都有些凄凉。 我苦笑一声,然后挥退左右,独自往御花园行去。 我没骗封太傅,今日,的确是与阿智有约。 一样的湖,一样的桥,一样的人倚在一样的栏边,却给人一种全然不同的感觉...... 这是为什么呢? 可能,是这秋风太过萧瑟了吧...... 我被风吹得微微缩了缩肩膀,却是努力扬起一个笑脸,行到桥边,道,“臣妾恭请陛下圣安。” “皇后来啦,平身吧。”相比前几年,他此时已经好太多了,至少不需要事事都借他人之手,短距离的几步路也可以自己完成。“朕许久不来这里,倒不知这些鱼儿都肥硕了不少。养尊处优惯了,好似不如以前那般灵气了......” 皇后,朕...... 不知从何时开始,他在我面前便再不自称“我”,连“锦儿”也再难听到,倒是“皇后”出现得越来越多了。 我并非不懂他的痛苦,鹰断了双翅,虎断了腿,面对一波又一波的行刺,面对朝堂的动荡,面对我这个威望越来越高的妻子...... 其实,我也暗暗想过,那种微妙的平衡,在入主皇宫前或许还能因战事缓和。而今天下太平,势局稳定,沉默在黑暗中的帝王又怎能甘心呢?就算他仍是那个阿智,他甘心,但是轩辕族人甘不甘心,李家人甘不甘心,世家大族甘不甘心? 不甘心的吧...... 瞧瞧他们是如何以各种名义将女儿塞入后宫,如何在阿智耳边挑唆生事,又如何变着法儿为家族邀功请爵...... 对于此种乱象,我当然也曾强行压制,然而越是压制,反弹得就越厉害。其他人也就罢了,偏偏那个人是阿智,那个曾经许我万里江山的阿智啊...... “皇后,怎么不说话,难道是朕说了什么不得你的欢心么?”阿智冰冷的语调将我拉回现实。我微微一顿,然后拾阶而上,站到他身侧朝湖面望去,道,“是不如以前灵气了,陛下若是不喜,臣妾便着人将它们全部打捞上来,再换批新的?” 阿智眉头紧皱,黝黑的眼珠毫无情绪,沉默了半晌,才道,“罢了,鱼,总归只是鱼而已......” 我微微一笑,理了理鬓发,道,“陛下近日越发精神,看来龙体已然安康,是时候亲政了。如此,臣妾也总算可以卸下重担,重回西宫了。” 阿智那扶住栏杆的手微微一抖,随后缓缓一笑,淡然道,“不忙,你是朕的皇后,这几年呕心沥血为天下做了不少大事,着实是朕的好皇后。朕近来虽然大好,但眼睛还是看不太清,再过阵子好齐了再亲政不迟。” 说着,他转身轻抚了下我的肩膀,笑眯眯道,“不过,朕的子民需要你,朕也需要你。待到朕亲政,你便可以休息了,也该替朕生个皇儿了!” 话音未落,我的心头便是一揪,满身的血液竟一下子冲到了脑门! 生个皇儿?天下人不知道,尽逼着我替你选秀纳妃,开枝散叶!你呢,你难道也不知我为何至今未孕吗?! 想到此处,我不由得一声冷笑,道,“陛下福泽深厚,膝下龙子甚多,更有那么多娇滴滴的姐妹等着替您孕育子嗣,臣妾福薄,便养养身子再说吧。” “皇后此话又是何意?这是在怪朕宠幸别宫的妃嫔吗?”他浓眉一立,脸色立马就沉了下来,道,“你也知道新政初建,各方势力交错盘绕,纳了这些美人也只是为了平衡而已。” “的确需要制衡,但陛下难道以为几个女人便能翻天覆地,保江山万年了吗?!”我连连冷笑,摇头道,“敲剥天下之骨髓,离散天下之子女,以奉我一人之淫乐。难道这就是你曾经的雄心壮志?阿智,你还是不是那个挥斥方遒的轩辕智吗?” 许是太久没有直呼姓名,阿智听得一愣,良久才呼出一口气,撇过头道,“难道这些不是你自己默许的吗?” 我闻言脸色苍白地倒退三步,重重按住太阳穴,一时竟是无言相对。 却听他幽幽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若是你能为我添一个皇儿,朕又何须......何须如此......” 我心如刀绞,若不是头颅高高抬起,怕是要立刻落下眼泪来!可是,我不能,我绝对不能在这个时候,当着这个男人哭! “陛下若无其他吩咐,臣妾便先行告退了。” 说完,也不等他说话,我转身便走。 “你,你等等......”却在这时,他突然说话了,有些惶急,还有一些担忧。 我心中莫名一动,身体比心里更早地停了下来。只听他似乎急急走了两步,道,“你等一下,慧慧服侍朕多年,细心妥当无微不至,近日更是怀了龙种。朕决定将她抬成妃子,你作为皇后,明日......” 话未说完,我两眼发晕,心中尽是荒凉一片...... 这四年多,几乎是锦衣玉食无所不有,却是我记忆中最难熬的几年。熬呀熬,将整颗心都熬成了灰,然后风一吹,落了这样一个下场...... “李府的李慧是吧?臣妾遵旨,定当即刻去准备圣旨,然后择一良辰吉日,恭贺她荣登妃位!” 恨血与啼魂,一半逐风雨。 这一次,我真真切切地明白过来,凡事,还要靠自己筹谋。若是将心给了别人,那你就再也不是你自己,甚至再也做不回自己。 所以,阿智,既然你不想要了,我便就此收回吧...... 接下去的近一年,我做了很多准备,直到万无一失,才主动退居西宫。而就在回到西宫后不久,我惊喜地发现——我怀孕了! 上天待我不薄,总算怜悯于我,赐我一个孩儿。因为有了他,我更加强大了起来! 后来的后来,当我披着满头白发仰望穹顶的夜明珠之时,发现自己还是太心软太心软了...... 那是一头狼啊! 狼,要么不动,一旦伺机而动,便会将你逼到绝路,然后一口咬断你的脖子! 好在,我再也不是那个天真的苏锦,总算是提前为自己留好了一条后路...... ☆、第155章 夜惊梦 晚风浮动,暗香弥漫。 苏幕遮一手持灯烛,一手撩开竹帘,然后轻轻走了几步便停在了床前。床罩九华帐,帐子被撩起挂在金钩上,露出了堆叠在一处的锦被。锦被乃是大红色,上绣交缠在一处的连理枝,做得相当精致考究。不仅缎面柔滑,其上还浮着层若隐若现的光影,一看便知不是凡品。 可是,如此不凡的锦被却被人粗暴地揉成一团,然后拧成了一坨大麻花紧紧搂在怀里。 “果然啊,又睡成了这番模样......”苏幕遮哭笑不得地看着床上那*的睡姿,最后只得将灯烛放下,然后弯腰去扯被子。一边扯,一边轻轻笑骂道,“你个笨女人,这已经是今晚第八回了,明明看着乖乖的,怎么睡觉如此不老实?” 睡梦中的阿四对此全然不知,她无意识地撅着嘴翻了个身,然后继续抱着怀里的被子呼呼大睡。然而,被子被乱七八糟揉成一团也就算了,偏偏还有一部分被她死死夹在双腿之中。如何不将人吵醒,又能完全扯出被子呢? 这是一个技术活。 起先,苏幕遮的确手忙脚乱,东拉西扯之后搞得脸红脖子粗,最后还把阿四给吵醒了。吵醒后的阿四脾气很不好,闭着眼睛就是一脚,直接将这翩翩美公子给踹到了地上。可怜苏幕遮是屁股着地,疼得直哆嗦却又不能发火。 能怎么办?阿四又是中毒又是受伤,好不容易睡着不喊疼了,难道还要将她给骂清醒不成? 百般无奈之下,苏幕遮苏公子只能自己爬起来,再接再厉! 好在,熟能生巧。托了他一晚上盖第八回的福,此次轻轻松松便将被子给全部扯了出来。当轻手轻脚地将被子重新盖好,细心地替阿四掖好了被角,苏幕遮突然有一种错觉:好似,他已经这样做了几年几十年...... “几十年吗?”苏幕遮借着灯光去看阿四的睡颜,看着看着,唇角不自禁便浮出了笑意,“几十年哪里够......” 说着,他弯腰亲了亲床上女人的额头,然后低低地笑了起来。 苏左出现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副场景。柔和温暖的灯光笼在床上,将那两个人儿映照地分外清晰。而他家公子浑身的温柔比灯光还要温暖,一丝不剩地全部撒在那张睡颜之上。红润的双唇触着光洁的额头,虽是一碰即走,却仍让人瞧得心口砰砰直跳,连脸都开始红了起来。 然后,他家公子笑了,笑得得意又满足,如沐春风一般——真美...... 莫名其妙地,苏左咽了一口口水。待到反应过来后,浑身一激灵,连忙朝着苏幕遮喊了一声,“公子。” 苏幕遮被这一声吼得眉头直竖,连忙“嘘”了一声,小心地放下帐子后,才执灯走了出来。 “什么事了大惊小怪的,说了不要进那屋子,你是脑袋丢在皇陵没带出来么?”苏公子显然不太高兴,一张脸黑成了锅底。 眼看着眼刀子飞完了就要上真刀子,苏左连忙抖擞精神,肃容道,“公子,苏左知错了,实在是事出紧急,发誓绝对不会有下一次了!” 说话间,二人已然回到了外间。苏幕遮见苏左神色紧张,便也不再追究,走到案桌前坐下,然后拿起没有看完的谍报继续阅览,道,“说吧,什么事把你急成了这般?” “阴司截来的那批兵器已经运到京城,只是还没进城,便被人劫走了。” 苏幕遮闻言一惊,失声道,“谁干的?” 苏左吞吞吐吐,眼神闪烁地看着自家公子,最后一咬牙一昂头,气吼吼道,“还有谁,除了那何守正,还有谁有这本事从阴司抢东西?” 苏幕遮难得的一愣,继而想了想神色一松,道,“何守正身为虓虎将军私带军马已属不易,所以此次进京兵器便带得不多。而禁军守卫里虽有内应,但未免届时动起手来吃亏,兵器便是必不可少的。这些武器原本就是给他们准备的,哪来什么抢不抢的?” “公子说得没错,兵器原本就是要给他们的。但多少也得给阴司一些时间,这么多兵器千里迢迢运来,又要掩人耳目又要加快脚程,废了大伙儿不少心思。这还没登记入册呢,他们倒好,排成一排往那儿一站,二话不说拉着东西就走。活像我们是跑腿的奴才,办完事儿赶紧滚蛋一样!”苏左似乎是憋久了,听到此处简直气不打一处来,大有停不下来的趋势。只见他憋红了脸,气愤道,“这也就罢了,原本也就是要交给他们的,就当给兄弟们省事儿算了。可是,从陆府取来的金银财宝呢,凭什么他们手一伸我们就得给?最让人火冒三丈的是,他们竟然直接调走了阴司的暗卫,现在简直一个不剩,这是什么意思?” 兵器原本就是给军马准备的,金银虽然阴司需要,但最后还是要用到招兵买马上去,只是暗卫一事是怎么回事? 苏幕遮也觉得此事过火了,要知道,阴司明面上由四大判官统辖,其下众人各司其职,为完成任务而不择手段。但事实上,阴司真正的力量却是暗卫。阴司的暗卫起先出自武后的苏家军,这些痛饮过人血的军人,经过一番江湖历练与重新归编后,早已与曾经不可同日而语。 苏幕遮敢打包票,随便哪个暗卫去江湖上走一走,那都会是叱咤风云的顶尖高手! 何守正竟有胆子动阴司的暗卫,便是有这个胆子,怕也没那个本事吧? 苏左多精的人,一眼就看出来自家公子在想什么。于是警惕地看了看左右,然后凑到他耳边,小声道,“不是何将军,是皇后娘娘亲自调走的。” 苏幕遮一怔,起先心里不太自在,但想了想又觉得无可厚非。“阴司暗卫原本就是娘亲的亲兵,之所以守在我身边,也就是为了等她出世这一天。如今一切顺利,他们回归本职,倒也不错。” 苏左原本想说什么,听到这儿便停了嘴,闷闷地不再吭声。苏幕遮见状霍然一笑,道,“娘亲并非一般女人,她做的决定必然有自己的考量和打算。明日便是除夕,这两天至关重要。苏左,若是稍有差池,我们便只能粉身碎骨了。别说替娘亲与姐姐报仇,便是正常行走于阳光下也是不能的。所以,收起这些成见,告诉阴司所有人,从今天开始,娘亲才是他们真正的主人。” “是,公子。” 徐徐冷风,幽幽夜色,这主仆二人为将来筹谋计算夜不能寐,皇宫中的武帝却也被不知道哪里吹来的冷风惊醒。 “小六子?”喊了一声没有回应,武帝才反应过来,福公公早已被他丢入了天牢。他叹息一声,自己撑着坐了起来。 偌大的寝宫,空荡荡,冷清清,只有远处两盏忽明忽暗的小灯,正孤单单地燃着。 武帝觉得莫名烦躁,喊了几声来人,却连鬼影都没有一个。良久,终于耐不住这沉闷的安静,他自己下了床,然后随手套了件衣服便往外走。 几步到了门边,正要将门拉开的时候,那门却“吱呀”一声自己开了!而出现在门口的,是一个浑身是血的女人! “锦儿?!” 武帝失声尖叫,却见眼前的女人满头乱发,衣衫染血,怀中抱了一个婴儿,而那一双滴着血水的眼睛正恶狠狠地盯着他,嘶哑道,“阿智!你好狠的心啊,你竟然连我们的女儿也不放过!你来,你来看看,她多疼啊,疼得一直哭着要爹爹啊!” 话音未落,那怀中的婴儿果然哭了起来,甚至自己扭过头来,朝着他张嘴道,“爹爹,疼!好疼啊!” 她的那双眼睛,乌溜溜死气沉沉,却偏偏滴着血水,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武帝浑身发冷,脸色瞬间白成了一张纸,一边哆嗦一边摇头道,“不是的,不是的,不是我!是李家,是李慧安排人害了你!你们走,别找我别找我!” 武后却嘿嘿笑了,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柄长剑,指着他的鼻子道,“不找你找谁,你这个负心汉伪君子!” 说着,“唰”的一声,迎面便朝他刺了过来! “啊!” 武帝惊叫着一坐而起,这才发现原来只是个梦。 他浑身冷汗,手脚发凉,抖着手擦了擦额头细汗,喃喃道,“不是我,我原本想救的,但是真的来不及了!是你,都是你自己不好,一个女人学什么治国平天下?为什么不能老老实实待在我身后,为什么不?!惹恼了全天下的世家大族,我能怎么办,能怎么办呢?!” 说着说着,他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竟抱着头突然哭了起来。那滚烫的泪珠沿着深深的皱纹滑落颈侧,映得他更加苍老疲惫,连声音也格外老态了起来,“你不懂,曾经有多爱,后来便有多恨。只是恨过也爱过,我终究还是后悔了。我多想去皇陵将你迎出来,多想......” 武帝哆哆嗦嗦念叨了半天,也不知道是不是装了十五年的深情,连他自己都糊涂了。究竟哪个是真,哪个是假?究竟是爱多一点,还是怨多一些?或者说,其实这一切都是真的,亦或者都是假的。因为,根本没有人能明白,这位曾经雄霸沙场的铁血帝王究竟在想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冷静了下来,瞧着这满室安静,便觉得浑身都不对劲。 “小六子?”才喊出口,武帝背后便是一凉。他屏着气环视这空荡荡冷清清的寝宫,只觉得那两盏小灯与梦中简直一模一样!不死心地,他试探着喊了几声来人,可惜将近一个时辰过去,却是没有任何回应。 武帝终于耐不住了。 下床,穿衣,然后将墙上那把长剑取下握在手中,最后咬着牙一步一步地往外走去。 呼吸之间,门口就在眼前,他手中全是汗渍,却怎么也不敢去开门。 正犹豫间,那门“吱呀”一声响,竟然自己打开了! ☆、第156章 风雨之前 身后是幽幽冷光,身前是寂静大门,武帝手心汗湿,一时竟是踌躇不已。 正犹豫间,那门“吱呀”一声响,竟然自己打开了! 他浑身一震,急忙将手中长剑一横,却见门外冷风凄凄,什么也没有。什么血衣的女人,什么哭泣的婴孩,除了满地萧瑟空寂,连个鬼影也找不到! 武帝见状心头微宽,长长舒了口气后,便抬手去抹额间细汗。 却在这时,他猛地瞄到远处的一抹白色,吓得肝胆俱裂,差点就将长剑丢到了地下! 自从空潭大师去后,他的眼睛便越来越坏,动不动眼花不说,还好几次短暂失明。想到这里,他一面安慰自己不要多想,一面揉了揉自己的双眼,然后才定睛去看: 只见,寝宫远处有一处梅林,梅花细细小小,一朵一朵地绽放在月下,虽不如桃花艳丽,却也显得生机勃勃。叫人吃惊的是,不知何时,那每一棵梅树上都挂着灯笼——红艳艳的大灯笼! 火红的灯笼高低错落,燃成一片灯海,而灯海之中则站着一个女子。女子背身而立,削肩细腰,白发白裙,手中也提着一只灯笼。那灯笼与树上那些不同,虽然也是红彤彤的,却是小了不只一点点。远远看去,仿佛只要一阵轻风,那灯笼便会被吹个粉身碎骨。 是她! 虽只是一个背影,武帝却马上认出了来人是谁。他喉头干涩,连张了几次嘴,却硬是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月华满地,银丝如练,他秉着呼吸朝那灯海中的人影走去。 似乎是感觉到有人靠近,女子总算缓缓转过了身子。白发如雪,伊人如旧,在红成一片的灯光下,那回眸依然倾城,风韵丝毫不减当年。 她是武帝唯一的皇后,也是他心中的魔——她叫苏锦! “锦,锦儿......”武帝心口复杂难言,似有千言万语,却最终汇成一声苦笑,道,“你,十多年不见,依然很美。”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前一刻还怕得要死要活,真的见到本人了,却反而放松了下来。 武帝在看苏锦,武后苏锦却也透过这满天的光辉在看眼前的男人。 她忽然就想到了多年前的桥上问鱼,彼时桃花灿烂,花海下的男子俊美无俦,端的是一个偏偏佳公子。如今多年过去,花海之下的男人早已老去。他微微有些佝偻,满面都是藏不住的皱纹,若非是那双偶尔闪过精光的眼,武后怕是怎么也想不到,这就是自己的男人——轩辕智! 月色柔软,漫天灯光,一男一女相对而立,本该是温情四溢的时刻,偏偏武后背后发凉,怎么也暖不起来。锦儿,也亏他有脸叫得出口...... “原来陛下还记得锦儿的名字,只是,锦儿也老了......”她抚了抚鬓边银发,嗤笑一声道,“许是多年不见天日,整天吃吃喝喝睡睡,又从不经历风雨,便保养得好了些。说起来,还得感谢你呢,陛下......” 武帝闻言脸色微变,这才忽然反应过来,皇帝寝宫,竟连一个守卫都见不着,连跟前服侍的太监宫女都毫无踪影,难道是......想到此处,他眸色一暗,右手紧紧握住剑柄,一面警惕,一面缓缓后退。 武后见此捂嘴一笑,道,“陛下莫怕,这皇宫内院自然是陛下的内院,锦儿虽然有很多帐要好好清算,但也不至于现在就害了你的性命。再则,若是真想要了你的性命,你还能好好地站在这儿跟锦儿聊天么?” “你,想怎样?” “怎样?不想怎样。”武后将灯笼一提,腰肢轻转走上了旁边的小径,道,“锦儿只是想邀陛下出来赏月赏水而已,不知,陛下赏不赏脸?” 说着,她再不多话,只柔柔一笑便自顾自往深处走去。 武帝见状一怔,略一沉思,又四下环视了一遍,这才提着剑几步跟上,道,“今夜月色甚好,锦儿何必挂了这满园的灯笼,连手上也要提一个?” 武后呵呵一笑,意有所指道,“天黑眼瞎,锦儿年事已高,若不点亮一些,怕是要头昏眼花杀错了人啊。” 武帝闻言紧紧握住剑柄,正要说话,却听她继续道,“再则,墓中虽无白天黑夜,但锦儿依然算着时辰。何时该起床,何时该点灯,从来不乱。倒是陛下,操心国家天下,大有黑白颠倒之嫌。” 夜风徐徐,二人一时无话,不经意间便行到了御花园。武帝随着武后一步一步走上小桥,垂眸望向那片锦湖,心中百感交集,道,“十五年了,以为再也没人能陪朕桥上看鱼了。” “十五年了,鱼早已死得干干净净,恐怕你在桥上看的不是鱼也不是水,而是湖底的机关是否完好吧?”武后面无表情地将灯笼放在地上,转身指了指湖中央某处,笑道,“呶,就是那儿,锦儿在那儿一住便是十五年。如今住够了,也该换人去住啦。” 一路行来,武帝心中早有盘算,此时调整好情绪,倒也开始有条不紊起来,道,“锦儿,朕知你积怨颇深,但你一向是个聪明人。如今天下大定,国泰民安,朝中动向皆在朕的把握之中,你便是想要做些什么,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他见武后笑而不语,想了想,道,“当然,凭锦儿的本事,既然出来了,定然是不容小觑的。只是,锦儿你有没有想过,十数载过去人也会变的,即便是你曾经的心腹,也难保不会另有打算吧?” 武后听到此处忍不住抬了抬眉,笑道,“陛下说的,难道是左相庄琦?” 武帝一惊,随后仓促地整了整面色,强笑道,“左相府,是你曾经留下的一步棋吧,表面上与封赢对立,实际上则是配合他揽权,为你东山再起做准备。” “不错,”出人意料的,武后大方承认,甚至笑眯眯地回道,“但是,你真的以为,庄琦便是你眼中那个趋炎附势,溜须拍马的庄琦?你真的以为,他半路倒戈是你的功劳吗?” “你是说......” 武后勾唇一笑,月光下尽是嘲讽,道,“阿智,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你。” 武帝脸色一变再变,最后沉默良久后哈哈一笑道,“锦儿,你果真棋高一招!” “对手的赞扬,才是对锦儿最高的评价。”武后坦然受之,转眸笑道,“明天是个好日子,不仅是除夕,还是武后病愈出关的日子,你说对不对,陛下?” “锦儿,你真的以为朕不能杀你?” 武帝眸色一深,手中长剑在月光下熠熠生辉。反观武后却依旧笑得风轻云淡,似乎对身旁男人的举动毫无所觉。她悠悠然倚在栏杆上,少女般歪了歪头,道,“你当然不能杀我,那个叫阿朵的女娃娃的确有金蚕蛊,但是没有空潭在,谁帮你解蛊呢?既然解不了蛊,你我依旧生死相依。而这一次,你又该以什么理由将我关押起来呢?” 武帝见状不怒反笑,道,“朕不杀你,但你也休想乱了朕的天下。只要朕一声令下,驻扎在京城的十万禁卫军便能将那些乱臣贼子砍于刀下!” 武后听后不置可否,只理了理衣袖,道,“今日连夜来见,便是要提醒陛下记得明日的大事。哦当然啦,若是陛下贵人多忘事也不怕,我们的太后娘娘闲着太无聊,偶尔出来走一走也是不错的。” “你将母后如何了?”武帝双眉陡立,气得连退三步,道,“你疯了!” 武后如同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反唇相讥道,“关了十五年,人不人鬼不鬼,早疯了!” 说完,她再不废话,提起灯笼便往桥下走。只是没走多久,武后却又突然停了下来,扬声道,“差点忘了,有样东西要还你。” 话落,场中劲气忽起,一道黑光如闪电般直射桥上! 武帝见状大惊失色,惶急之中往旁一躲,便见一把漆黑如墨的剑鞘贴着他的鼻子飞过。然后“砰”的一声,直直插在了石做的桥墩上! 夜风忽急,肃杀一片,撩起武后那洁白的衣袂,恍如那灵堂上的悬挂的灵幡,瞧着令人不禁胆寒。 苏幕遮却是不怕武后的,一听说她从宫里回来了,连忙放下手中事务,三步并作两步地朝外走。 武后所住的院子并不太远,穿过一座小花园,苏幕遮便站在了院门外。推门而入,挥退左右侍卫,这才发现娘亲的卧室漆黑一片,倒是那书房里灯光明亮。 借着月色,苏幕遮看到那书房的窗上,映着两个人影。 人影应是一男一女。 女的一看便是自己的娘亲,而那个男的,会是谁呢? ☆、第157章 封赢之死 苏幕遮并没有过多猜测,因为,他直接几步上前,然后一把推开了房门。 房内一男一女,一站一坐,一共两个人。 坐着的女子的确就是武后,而那个站着男人,却是怎么也猜不到的一个人。 苏幕遮怔愣半晌,最后不确定地看了眼自己的娘亲,见她微笑地点了点头,才道,“左,左相大人?” 不错,此人正是当今的左相——庄琦。 只是,令人费解的是,明明是同样的长相和衣着,却偏偏给人一种截然不同的感觉。 庄琦却似毫无所觉,恭恭敬敬地上前行了一礼,道,“见过少主,此前颇多无奈,庄琦这厢赔罪了。” 苏幕遮难得得有些犯迷糊,却听武后哈哈一笑,解释道,“孩子,你过来,娘亲正式为你引荐一下。” 她起身拉着苏幕遮,傲然道,“庄琦,当今的左相大人,却也是我苏家军的左前锋,原名苏琦,乃是我苏家的旁系子孙。仔细算起来,你还得叫他一声表舅舅呢!” “岂敢,请公子直呼庄琦姓名。”庄琦不待苏幕遮反应,忽地单膝跪地,朗声道,“庄琦誓死效忠娘娘,效忠少主!” 此礼行得庄重,甚至庄重得有些过了头。可是武后面上虽没什么,暗中却满意地点了点头,对苏幕遮道,“左相大人虽一直为武帝办事,但其实是我们的人。此次禁军调动如此顺利,便是多亏了他。” 怪不得! 按理说,何守正势力在边疆,娘亲才刚刚出墓,而阴司暗卫虽然厉害,但到底人数太少起不了震慑作用。苏幕遮也曾想过动用兵部力量,但那步棋乃是他们的退路,不到关键时刻还是不能暴露。正发愁呢,娘亲却告诉他禁军已然全部收归,可以直接调动了!原本准备花三天时间让禁军内讧暴、乱,却不料一天时间不到,禁军杀的杀,降的降,全部归到了何守正的手下。 苏幕遮看了眼垂眸而立的庄琦,这个在朝野上下骂声一片的相爷,他一直以为是条只懂迎合奉承的走狗,却不料......那么,之前的所有难道都是演戏和假象?但是一个人演戏,不可能演给所有人看,人都会累,骗人就更加累了!苏幕遮曾经也怀疑过,甚至调动查察司所有精英,连天眼也亲自出动,可惜查到的消息...... 越想,就越后怕,苏幕遮不自觉地看了眼自己的娘亲。一个手下尚且如此,那么娘亲呢,手段谋算是不是更让人惊悚? 当然了,娘亲即使被关押在墓中,也能轻松挑起朝堂暗波,埋下条条伏线,然后引导众人前去营救。而一旦重出于世,更是一步一棋,环环相扣,招招制敌。苏幕遮细思极恐,连忙阻止自己想下去。这位自小仰慕的娘亲,为何给他一种看不明白的感觉呢? 苏幕遮看不明白,武后却看得很明白。 她缓缓坐回红木椅,端起瓷杯喝了一口清茶,道,“正好你来了,便与左相大人好好接触熟悉一番。明晚除夕夜,将会是我们打的第一场仗。届时,文武百官齐聚,我们只许赢不许败,而其中需注意的要点,你都要牢记在心,半点不可马虎,知道了吗?” “知道了,娘亲。”明晚的行动苏幕遮是知道的,原本也是打算用阴司开路,却不料娘亲将他赶回卧室休息。嘱咐他必须养足精神,好在百官面前好好表现,而筹备一事却不知交给了谁。 苏幕遮再次瞄了眼垂手而立的庄琦,暗想此人真的靠得住吗?一边这样想,一边他就这样问了出来,道,“娘亲,孩儿有一事不明。” 武后一点不惊讶,反而含笑柔声道,“没事,说来听听,看娘亲能否为你解惑。” “孩儿为了迎接娘亲,十多年内威逼利诱,收服了不少朝廷命官,其中不乏身居要职的文武之臣。可是,这之中,有不少都折于左相大人手中。甚至,孩儿还因为太子妃的死与他对质乾坤殿,差一点就丢了小命。孩儿想问,既然是自己人,为何当初不手下留情呢?” 话音落后,庄琦纹丝不动,甚至连表情也没有变一下,反而是武后吧嗒一声盖上茶盖,正色道,“孩子,左相要取信于武帝,牺牲在所难免。你乃是他们的少主,心胸应当宽广才是。再则,莫说是那些倒戈的权臣,便是左相大人的妻儿,甚至是德高望重的封太傅,我们也将他牺牲了。” “封太傅,封赢?”苏幕遮闻言大惊失色,见到武后点头后更是双腿发软,哑声道,“为,为什么,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时,庄琦总算说话了。只见他上前两步,垂首道,“回公子,皇上初登帝位之时,娘娘便安排我改名换姓潜入了朝堂。彼时,我还是一个七品芝麻官,待到一路慢慢爬到京官,娘娘早已被困于墓中。好在娘娘早有提点,安排我与封赢封太傅各自为阵,表面上是死对头,实则都在暗中招揽门客,为明日之战做准备。可惜好景不长,封太傅虽是帝师,却是娘娘亲手扶持,又是清流一派的领头人。当时科举红火,清流势头猛劲,皇上嘴上不说,心里却时刻惦记着。终于有一日,皇上派遣了大量皇家暗卫潜入封府中盘查,这若是查出来,那不只是封太傅,连同我,甚至许许多多与我一般潜藏于朝堂的弟兄都将死于非命。眼看着多年的谋划就要化成灰烬,我便假意倒戈,毁掉了一部分密件,然后将一小部分呈给了皇上......” “你,你亲手将封太傅送上了断头台?”苏幕遮不待庄琦说完,双眼通红道,“甚至眼睁睁看着封府被满门抄斩而不出手,你还是人吗你?!” “放肆!”武后将茶杯重重一放,提声道,“作为我苏锦的儿子,怎能如此妇人之仁?封府的人可怜,其他兄弟的家人就不可怜,庄琦的家人不可怜?他甚至将自己的儿女都抵了出去,没有一个好下场!况且,牺牲封太傅,是娘亲我一早就打算好了的。一旦情况有变,第一个去黄泉的,就是他。” “为什么?” “因为他目标太大!!”武后见苏幕遮情绪不稳,也觉自己适才太过严厉,忙缓和了语气道,“孩子,你要记住,为了这一天,太多太多的人付出了生命。作为我苏锦的儿子,作为他们的少主,作为未来的一国之君,你必须更加清楚自己要做什么,绝对不能让他们白死!” 武后还在说些什么,嘴唇张张合合,苏幕遮却不太能听清了。其实,官场手段,他并非不明白。只是,这个人是封太傅——是阿四的外祖! 他至今还记得阿四视死如归地上了梨山,还记得她满面泪痕地想念自己的外祖,甚至记得她几次逼迫太子妃询问案情。可是如今真相大白,与其说武帝害死了封赢,不如说是左相害死了封赢。偏偏到头来,左相庄琦是他娘亲的心腹,这一动作更是直接受命于他的娘亲! 那是不是说,阿四的外祖,其实是死在了自己的手上...... 如果阿四知道了...... 苏幕遮头痛欲裂,正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时候,却听门外“砰”的一声,传来了杯碟摔碎的声响! 第一个反应过来的是左相庄琦,几乎是声音响起的一刹那便飞身而起,然后直接从窗户窜了出去! 武后眉头微皱,拍了拍苏幕遮的肩膀示意他坐下。苏幕遮则有些发愣,笨手笨脚地刚刚在椅子上坐稳,房门便被推开了。 第一个进来的是左相庄琦,他欲言又止地看了眼苏幕遮,然后朝后喊了声,“带进来吧。” 待到他默默退到武后身侧,门外又进来了一男一女。男的是守门的侍卫,一进门便跪在了地上。而那女子,则是...... “阿四!”苏幕遮双目圆睁,惊得一站而起,“你,你不是在睡觉吗,怎么来了这里?” 女子正是阿四,她目眦欲裂,恨恨地瞪着武后,满脸尽是交错的泪痕。守卫见这阵仗,马上发现自己闯祸了,连连磕头道,“回娘娘,回少主,阿四姑娘说精心给你们准备了宵夜,让小的,让小的不要吱声......” 没人在听他说话,阿四盯着武后,武后和左相则看着苏幕遮,而苏幕遮却面无人色地看着隐忍落泪的阿四。 阿四见状吃吃一笑,满眶的泪珠便如雨点般砸落,沾湿了她的衣襟,也烫得苏幕遮心头钝痛。 “阿四,你听我说。” “我要听她说!”阿四粗暴地打断苏幕遮的话语,右手食指指着安然而坐的武后,咬牙切齿道,“你说,凭什么!凭什么要我外祖死!” 武后见此不慌不忙,淡淡道,“看在你是封赢后人的份上,本宫不与你计较。但有一点,本宫必须提醒你。你外祖封赢自从进了本宫的阵营,便知道会有那么一天。如果你还是想不明白想要报仇,可以去找轩辕智,他才是杀人的侩子手。” 阿四双眼通红,发指眦裂。她用手一个个指过左相、武后,还有苏幕遮,最后一字一顿道,“你,你,还有你,你们才是真正的魔鬼,比刽子手更可怕!” 武后听后噗嗤一笑,然后缓缓起身,稳稳站到阿四面前,道,“那又如何,若是你想要报仇,本宫随时恭候。” 苏幕遮见状手脚发凉,又心痛如绞,几步上前一把抱住阿四,然后挡在二人中间,劝道,“娘亲你别这样,阿四是你未来的儿媳妇。” “去他的儿媳妇!” 两个女人异口同声,武后不屑,阿四愤恨。不待苏幕遮反应过来,阿四便如游鱼一般地挣脱了怀抱,然后一个飞身,跃出了书房! “阿四,你去哪儿?!” 苏幕遮心急如焚,甚至来不及向武后行礼,便七冲八撞地追了出去。远远的,还能听见他在喊,“阿四,慢点,你慢点!” 武后听得暗暗摇头,左相见此便劝道,“少主年纪尚轻,虽然才智出众,但尚未尝过情爱的滋味。此时初初上口,放不下自是有的,待到时日一长......” “你费心了,”武后摆了摆手,揉着太阳穴长长叹息道,“便让他去吧,反正明日一过,有些事便是想做,估计也做不成了。” 明日,快快来吧。 一切的一切,都将会有翻天覆地的变化...... ☆、第158章 各方的算计 今日,除夕,俗称年三十儿。 天还蒙蒙亮,皇城的大街小巷便早已人流如织,你奔我走,各自忙碌,热闹地为晚宴准备。而这普天同庆的日子里,皇宫里戒备森严,气氛古怪,毫无一丝喜庆可寻。 宫门口的禁卫已经换了一批又一批,个个手执刀剑,面色肃杀,便是最傲气的权臣见到这阵仗,也免不了心头惶急。 小白却相当淡定,例行检查过后坐回马车,对金四娘道,“今夜的皇宫肯定要乱,劝你几次不肯听,非要跟进来。先说好了,无论你要做什么,不准离开我身边半步,听到了没有?” 金四娘一身小药童装扮,虽因不是个和尚遭了禁卫好几次白眼,但最后还是因为相貌丑陋并未细看。相貌丑陋的金四娘却在走神,一双绿豆般的小眼儿呆呆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小白见状眉间微皱,轻轻推了她几下,道,“四娘,你想什么呢?” 金四娘被推得一个激灵,抬起头来莫名其妙道,“啊,你说什么?” “我说,我们已经进宫了。从现在开始,我不准你离开我半步,记得住吗?” “嗯,”机灵活泼的金四娘难得有些愣愣的,顿了良久才缓缓点头,眸中似有水色,道,“小白,如果......” “嗯?”小白觉得今日的金四娘有些奇怪,好几次吞吞吐吐,动不动就要发呆,此时好不容易见她开口,忙主动道,“如果什么?” 金四娘却再一次闭上了嘴,只是笑了笑,轻声嘟囔了一句什么。 小白从小耳目聪明,若是没有听错,她说的应该是——我一定牢牢跟在你身后,绝不离开半步。无端的,连偷酒喝都不会脸红的小白突然就脸红了,喉头干干的,连连咳了几声,尴尬得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才好。 于是,一个继续发呆,一个偷偷脸红,便这样安静地坐着马车驶进了宫门。没过多久,马车停下,有位老太监早已在那儿笑盈盈地候着。 见到小白下了马车,连忙躬身上前一步,客气道,“小白师傅到了,陛下已经等候多时,这边请。” 这位是顶替福公公新上任的大内总管,姓冯。冯公公年纪虽也不轻,但长相清秀白嫩,看着相当舒服可亲。小白见后微笑点头,与扮作药童的金四娘紧随其后,缓缓向皇宫深处行去。 一路无话,几人转眼便进了武帝的寝宫。 武帝的寝宫并不如想象中的宫女太监无数,相反的,里面空荡荡的一个人没有,安静得近乎诡秘。冯公公将二人引进大门,便躬身停在了门外,微笑道,“陛下就在里面,接下来就交给小白师傅了。” 话完,也不等二人反应,顺手将大门一拉,轻轻关了起来。 二人一怔,不由得对视一眼,然后回身去看这一国之君的寝宫。小白想,他的师父空潭大师,是不是每次也都这样被带入此地。他会有什么样的反应,是不是每次都会与武帝辩论佛法而毫不退让呢? 胡思乱想之际,里间传来了隐忍的咳嗽声,随后有人缓缓说道,“进来吧。” 虽然从未见过武帝,小白却也猜出了说话之人是谁。当下不敢耽搁,循着声音拐进了里间。 里间的装饰摆设虽然依旧考究,但却并不奢华。唯一让人眼前一亮的,反而是那张巨大的屏风。 屏风制作精美,其上用金丝银线绣了画。画上共有一男一女栩栩如生,男子一身肃杀,满脸寒霜地跨坐于一匹骏马之上。他一手执长矛直指苍天,一手执辔御马。而在他的身侧,有一女子纵马相随。女子身披银甲,手执长鞭,却是再也看不清神色。因为,不知何人,竟用利刃将女子的脸蛋捅破,生生损了一副巨作。 而此时此刻,那个窟窿的所在正站了一个男人。 男人头发花白,满脸颓然,正是一国之君——武帝。 小白将将踏过寝宫门槛,便闻到了浓郁的药味儿,此时再看武帝本人,心中更是讶异。从面色来看,武帝已是病入膏肓,若不及时医治,怕是...... “你便是空潭的亲传弟子,叫......叫什么?” 武帝的询问打断了小白的沉思,他连忙带着金四娘行礼,然后道,“小僧名叫小白。” “小白?”武帝哈哈而笑,摇头道,“空潭真是古怪,唯一的亲传弟子,连法号也不取一个。”他摆手让二人起身,自己则在身后的椅子上坐下,说道,“罢了,遂了他的愿。既然不取,朕便也不取,直接叫你小白了罢。” 小白恭声应是,得来武帝满意一笑,道,“小白你刚才有句话说错了。” “小白愿闻其详。” 武帝傲然一笑,道,“你如今顶替了空潭成为梵音寺住持,从此之后地位如同一国国师,便再也不是什么小僧啦!” 小白眉头一皱,淡然道,“谢陛下恩典,但佛家有云,众生皆平等,无论是国师还是小僧,其实都是一样的。” “哦?”武帝闻言眉头一跳,颇有兴趣道,“果然是空潭的徒弟,一样的倔脾气。好,那朕问你,何谓众生?” “《妙法莲华经文句》有云:‘若言处处受生,故名众生者。此据业力五道流转也。’”小白对答如流,诚挚道,“也就是说,一切有情众生,都在三世六道中轮回。” “如此说来,万物皆众生,无高低好坏之分,那人便无需欲求。朕倒要来问问你,小白你可有所求?” 小白双手合十,此时的他目光澄净,法相庄重,正色道,“百衲衣,千家饭,小白一钵所得,便是所求。” 武帝一怔,随后笑问道,“如此,那你来看看,朕有何求?” 小白毫不退缩,抬头与武帝对视,稍一沉吟,坦白道,“陛下大限将至,所求便是一个‘生’字。” 武帝闻言蓦然变色,眼看着便要大发雷霆,却又在下一瞬轻笑一声,道,“果然不愧为空潭亲传,那小白师傅你来看看,朕,可有生之可能?” 小白略微一顿,道了声恕罪,然后上前几步,伸手为武帝把脉。 一室安静,静得金四娘只听得到几人的呼吸声。她虽一直头颅低垂,眼光却一直未有离开小白,直到他把完脉后退几步,才稍稍松了口气。却听小白又道,“陛下操劳过度,体虚气乏,龙体受损。但导致身体大崩的最主要原因,却是蛊毒。” 武帝满意点头,大方承认道,“不错,朕多年前的确中过蛊毒。” “陛下身上的蛊毒应不只一种,一种是常见的子母蛊。另一种则不太明确,那蛊毒虽被子蛊全力压制,但近日子蛊突然躁动不安,便使其有死灰复燃的迹象。若是再不动作,陛下轻则双眼失明,重则......” 小白适当停下,武帝却也不傻,点点头表示清楚,道,“原先的蛊毒霸道不已,用子母蛊压制乃是你的师父空潭所为。如今他已圆寂,却不知小白师傅有何良策?” 小白思忖良久,才道,“如今便也只有两种方法,一种是找到母蛊,用母蛊豢养子蛊,以期达到继续用子蛊压制的目的。而还有一种方法,则有些冒险。” 武帝听到此处也精神紧绷,不自觉地坐直了身子,追问道,“什么方法?” “子母蛊一过二十年大限,便可以完全融合于一人体内。陛下体内虽只是子蛊,但只要找到那只母蛊,依然可以完全融合,而只要两者融合,陛下便不必受制于他人,甚至可以完全压制之前的蛊毒。” 武帝闻言大喜过望,激动地站起身来,道,“如果朕能得到那只母蛊,小白师傅是否有能力将二者融合?” “不能。” 小白的回答让武帝一怔,便是身后的金四娘也略有吃惊,正当此时,却听他继续道,“要二者融合还需一物,若是没有此物,便是大罗神仙来救,也是不能的。” “需要什么?” 小白抬头看着武帝,缓缓道,“二者融合的药引只有一种,那就是难得一见的苗疆奇蛊——金蚕蛊。” “哈哈哈!”武帝听后哈哈大笑,禁不住朝着西方说道,“锦儿,你等着,天不亡我!” 说完,他大步走到一旁的榻边。也不知他按了哪里,只听“砰”的一声,那榻竟翻了个身,露出了一个黑漆漆的深坑来。 这,竟是一个机关? 小白意外不已,随着武帝走到那坑前,然后一同往下看去。 但见,宽大的坑里,正躺着一个如花少女。 那少女身材娇小,被粗粝的绳子捆成一团,连嘴巴也被锦布堵了起来,徒留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正泪眼朦胧得看着他们。 小白倒吸一口凉气,暗忖:看来,这就是那个苗疆的阿朵了。苏幕遮果然神算,竟然猜到武帝会将她藏在寝宫里。无怪乎武后翻遍了整个皇宫也没将她找出来。 苏幕遮并不知道小白的进展,此时此刻的他如同一只无头苍蝇,正满世界地找人。 他的阿四,又不见了...... 以前,阿四每一次离开,他都有把握将她找回来,可是这一次...... 苏幕遮想到昨夜书房那一幕,竟有些浑身无力。 苏左见状暗暗叹了口气,劝慰道,“公子,阿四姑娘脾气来得快,去的也快。现在一下子想不通,也许冷静几日便明白了,届时你再与她好好说道,想必她一定会理解。” 苏幕遮摇了摇头,喃喃道,“阿四那性子......” 苏左没听清他说什么,便试着转移注意力,道,“公子大可放心,天眼与刑关已经在四处找寻阿四姑娘的下落,一旦有消息,定然会第一时间告诉你。倒是公子你,还是先洗漱准备吧?娘娘吩咐过,正午之时一定要赶到西宫。” 说完,他将桌上摆放着的一套华衣捧到苏幕遮面前,道,“这是娘娘亲自为你准备的太子服饰。” 杏黄色五爪四龙纹龙袍,颜色相较于皇帝的明黄色虽然略有黯淡,但依旧不损威严。苏幕遮看着眼前的服饰,心中波澜不停。 死里逃生,卧薪尝胆,这十数年苦熬过来,为的就是这一身太子服吗? 苏幕遮有点迷糊了,他原本只是想救自己的娘亲而已,怎么就变成夺嫡了呢?哦,娘亲要救,但救了以后便得罪了武帝,得罪了一大帮忠臣良将,若是不强大起来,岂不是要被他们一个指头碾死? 于是,尽管那身太子服刺得他眼睛生疼,苏幕遮还是依言站了起来。他从怀中取出那枚太子令牌放到衣物上,然后宽衣解带,由着苏左帮自己梳妆。 而同一时刻的西宫,武后也在梳妆。 她用菊花叶儿桂花蕊熏的绿豆面子洗了手,然后敷面画眉,又着宫女细细盘了发髻,最后亲自挑了支凤舞九天的簪子插在发间。 琼鼻粉面,淡扫蛾眉,若不是那银白的鬓发,怎么看都该是个宠冠后宫的美人儿。但即使银发如练,人过半百,却依旧不损武后的风韵。便是那替她梳妆的宫女,也忍不住多嘴道,“娘娘真是美!” 武后闻言淡淡一笑,挥退了左右后,只身转入了西宫偏殿。 青天白日,偏殿却门扉紧闭,连一丝光线也透不进去。武后丝毫不觉奇怪,熟门熟路地进了门,然后亲手关上,最后直直走进了内室。 内室更加昏暗,四面的窗早已被封死,其内也空荡荡毫无摆设,只留一桌一椅。 桌上摆着一盏几近燃尽的油灯,而椅子却是空着的。空着的椅子旁站着一个男人,此人并非他人,却是苏右。 苏右眉头紧皱,手中执着一条皮鞭,正面色不郁地看着地上的女人。女人脸色惨白,眼泪鼻涕大把大把地往下落,一身华服更是沾满灰尘,若是不仔细看,恐怕连武帝都认不出这位就是自己的宠妃——李慧李贵妃! 武后却是认得出她的,便是化作灰恐怕也认得。 对于一个亲手害死自己孩子,并设计陷害自己中毒的女人,谁都不会忘记! “苏锦,竟然是你,你,你是人是鬼?!” 李贵妃看到进门的武后惊得连哭都忘记了,瞪圆了眼睛,呆在当场。 武后却是笑了,笑得如沐春风,柔声道,“啊呀,妹妹竟然还记得姐姐,姐姐真是荣幸。” 说完,她柔柔一笑,缓缓坐到了空着的椅子上。 李贵妃见此总算明白了过来。 是谁有这个胆子?敢在皇宫内劫持从一品的皇贵妃,劫持就罢了,竟敢动用私刑。动用私刑也罢,竟敢大大方方地囚禁了她整整两日还不放她出去! 李贵妃从李家大小姐到皇家贵妃,从来没有受过这样的罪。便是当初初入皇宫,在武后眼皮子底下讨生活,也因服侍武帝周全而多受宠爱。如今,她堂堂一国皇贵妃,太子的亲生母亲,竟然被人关在小黑屋里,经受整整两日的折磨凌辱,而这些,或许还只是个开始...... 起先她还气焰嚣张,没过多久便只是愤怒,可现在见到了武后,却只剩下了惶恐!李贵妃怎么也想不明白,早就死了多年的武后,怎么就活了呢? 怎么就活了呢?! 人一恐惧,便忍不住哭泣,尤其是女人。都说女人的眼泪是最厉害的武器,尤其是漂亮女人,她们的眼泪比金银珠宝还珍贵。 李贵妃也漂亮,可惜她此时的眼泪并不值钱。女人的眼泪对男人有用,对女人却不太管用。 武后看到这一幕丝毫不觉同情,反而觉得痛快! 谁说女人最讨厌蛇,谁说女人最讨厌老鼠,谁说女人最讨厌小虫子?女人最讨厌的,其实就是女人! 要问武后最讨厌的女人是谁,那无疑就是眼前这位李贵妃。于是,她带着无限的恶意问眼前这落魄的女人,道,“李慧,忘了我苏锦十五年前说过什么了吗?” 李贵妃一愣,却见武后轻启红唇,缓缓道,“我说过,拿了我的一分一毫,我都要你百倍奉还。而给我的每一丝痛苦,我都会千倍万倍的,还!给!你!” ☆、第159章 消失的苏幕遮 每一年,除夕与年初一都无疑是帝王最为忙碌的日子。 除夕乃是当年的最后一天,为了表示对群臣兢兢业业一整年的感谢,武帝将会在正午大宴群臣,一般来说,时间将持续到日跌时分。宴罢,武帝稍作休整,便会参与宫中盛宴。此宴乃是家宴,平日皇宫里实行各个宫殿分餐而食,只有到除夕夜,武帝才会召集所有皇室成员,齐坐一堂,共享盛宴。而到了第二日,也就是年初一的一大早,武帝便会在皇宫正殿召见文武百官,接受拜贺、贡品及祥瑞的汇报。完毕后,武帝还要焚香净身,亲自祭祀先祖与祭拜天地...... 虓虎将军何守正看了一遍又一遍,直至自己完全记清之后,才将手中这份密函放下,道,“此次行动,不成功,便成仁。兄弟们,都准备好了吗?” “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回答他的,是十数人铁甲军人的单膝跪地,气势如虹,整齐划一! 同一时刻的皇宫深处,苏右闭了闭眼睛,然后悄不作声地将头撇到了一边。 这是一间完全密闭的房间,四面高墙,窗尽封死,唯有那一盏油灯忽明忽暗,欢快地照在苏右的额头上,映照出一层细细密密的汗液。 那汗越出越多,渐渐便堆成了汗珠,然后一路滑落,眼看着就要掉进眼睛里,苏右却毫不在乎。对他来说,更难以忍受的,是鼻尖那股古怪恶心的味道。 这种味道充斥在房间的角角落落,有令人作呕的汗渍与屎尿味,有刺鼻的血腥味,甚至还莫名地夹杂着熏人的烤肉味。结合刚才那一幕幕,苏右心中暗暗下定决心:从今往后,他再也不吃烤肉了,绝对不吃! 苏右跟在苏幕遮的身边多年,早已在自家公子身上见识过什么叫做深不可测。可是,此时此刻站在武后身后,他却还是忍不住汗毛直立。 女人,是一种难以令人琢磨的东西。而陷入仇恨的女人,更是让人头皮发麻,捉摸不定。 比如,一轮又一轮的酷刑施加于李贵妃身上,武后却偏偏不碰她的脸。夺夫之恨,弑女之痛,陷害之仇,苏右原本以为她肯定会先毁了李贵妃的脸。一般的女人,不是都这样报复狠毒的狐狸精的吗?好吧,或许区别就在于,他们的主子武后,并不是一个一般的女人。 “嘶啦!” 布匹撕裂的声响将苏右的思绪拉回现实,他禁不住抖了抖。即便不去看,他也知道,李贵妃身上那件华服恐怕是保不住了。哦,如果,那还能算得上是一件衣服的话...... 李贵妃身上那些的确不能算是衣服了。 与其说是衣服,倒不如说是挂着些珍贵柔软的布料。可即使是再珍贵稀罕的布匹,到了如今这模样,怕也只能一文不值了。因为,放眼看去,那上面皆是刀痕、鞭痕、针孔,甚至有一些大小不一的黑窟窿。 而此时此刻,武后的视线便正落在其中的一个黑窟窿上。焦黑的布料混着肉香,早已与那些翻卷的皮肉凝于一处,衬着中间凹凸不平的红色血肉,怎么看都让人不舒服。 武后却偏偏笑了,笑完后优雅地伸出一只再白嫩不过的美手,然后轻轻抠住那块碎布: 双眸一眯,一个用力! “嘶啦!” 又是一声脆响,此次却伴随着李贵妃歇斯底里的嘶吼。只是,那声嘶吼尚未出口,便被一团锦帕堵回了喉咙里。 苏右忍不住再次回头去看,便见那碎布被轻轻一扯丢在了地上,一端破碎焦黑,一端却连着血肉。不经意间,他甚至清晰地看到,李贵妃胸口一处红彤彤血淋淋,血肉透出青色的筋脉,却独独少了一大片嫩白的皮肤。 苏右瞧得一个激灵,下意识地揉了揉自己的胸口,恍然觉得刚才那一下,扯得自己也疼了。 武后却面色不变,甚至还笑眯眯地拍了拍有些恍惚的李贵妃,道,“啧啧啧,妹妹这是怎么了,你不是一向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淫,忍辱负重的一把好手么?唉,看来这宫廷十数年,你是享清福享习惯了吧?” 这一拍,正拍在李贵妃撕出了血的伤口上,疼得她浑身一震,立刻又清醒了过来。 她早已忘记了哭,只是一抽一抽,咬着锦帕打着哆嗦。一双早已不见了指甲的血手颤颤巍巍掩在赤、裸的胸口,然后蜷在地上重重喘息。莫说是回话,苏右觉得,她恐怕是连呼吸都觉得费劲。可惜的是,武后一早便强行给她喂下了汤药,作了充足准备。所以,李贵妃便是疼到了极点也晕不过去,顶多也就是有点精神恍惚而已。 “唔,真不经折腾。”武后微微摇摇头,扫了眼血肉模糊的李贵妃,凭空击掌三下,道,“来人。” 门被从外应声推开,进来的却是两个宫装美婢,手里捧着华丽的衣饰,垂头站在门边默默不语。苏右见此有些不明所以,疑惑道,“娘娘,这是......” “流点血掉点肉算不得痛,最痛的,是毁了她想要,也最得意的东西。”武后微微一笑后再不多话,瞄了眼手边的铜漏,道,“时间差不多了,此处本宫自有安排,你先行退下,去与你家少主汇合。” 一听可以回到自家公子身边,苏右禁不住舒了口气,垂头领命的同时,连语气都有些欢快了起来,道,“遵命!” “记着,少主的身份恐怕早已泄露,而你们的任务,便是保证他的安全,决不能出任何差错!” “是。” 苏右斩钉截铁地回答,然后行礼起立,退身而出。武后直到苏右的身影消失在视线尽头,才缓缓勾起唇角,冲着李贵妃轻声一笑,道,“今儿个可是个大好的日子,如此形容出去见人可是要失礼的。来,姐姐着人替你好好梳妆,可不能让我们的皇帝陛下久等。” 绫罗绸缎,珠玉宝钗。 两个美婢手脚麻利,几下便为如死鱼一般的李贵妃梳妆完毕。 武后看后满意地点头,将铜镜移动到李贵妃面前,笑道,“看,妹妹果然乃一国皇贵妃,这虽人老珠黄,但涂脂抹粉一番,左看右看都还是一等一的大美人啊!唔,就是,这脸色不太好看,白了些......” 说着,她自顾自捻起一盒胭脂,打开后用手指抹了些擦在李贵妃两腮。仔细地左右看了看,才道,“唔,这还差不多。虽说你李府满门死光光,儿子也被丢入天牢半死不活,但你好歹还是个皇贵妃,可千万不能失了体面。” 李贵妃浑身无力,一直任人拿捏,好几次被扯破了伤口也只是瑟瑟发抖。而此时听到“儿子”二字,她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猛然一蹦而起,目眦欲裂地就朝武后扑过来! 变故来得突然,武后却连眉头都没动一下。 她笑吟吟将手一伸,轻而易举就将李贵妃的脖子捏在了手里。她的另一只手,甚至有空理了理微乱的衣袖,道,“哟,这是怎么了,发脾气了?啧啧啧,这可不行啊,陛下最稀罕的可就是妹妹你的温柔娴淑,善解人意。瞧瞧你如今这凶相毕现的,我都快认不出你啦......” 李贵妃被抓住之后便被废了武功,再加上封了哑穴,又受了酷刑,此时再恨,也只能瞪圆了眼睛。虽然口中赫赫有声,却硬是说不出一个字来。 正在这时,“砰”的一声巨响,背后的大门突地被人撞开! 苏右去而复返不说,一进门便跪倒在地,急切道,“娘娘,不好了,出大事了!” “哦?”武后双眸微沉,一手将李贵妃甩到角落,回身负手而立道,“何事如此惊慌?” “禀娘娘,”苏右满头大汗,显见是一路飞奔过来,此时连说话都有些发抖,气喘吁吁道,“娘娘,公子,公子他......” “他怎么了?”武后双手握拳,居高临下地盯着苏右,追问,“快说!” “公子,公子他不见了!” “怎么回事?!” 武后面色一变,苏右却是脸都白了。跟随苏幕遮多年,苏右什么阵仗没见过?但当时当刻,他有史以来第一次心乱如麻。他尽力克制自己的情绪,努力整理思绪后,回道,“属下遵了娘娘的命令去见公子,可是到了地方,却发现守卫全部死的死,晕的晕。而公子的房中有打斗的痕迹,人却不见了踪影。” “苏左人呢?” “苏左,也不见了!” 武后闻言闭了闭眼,略一思忖后,道,“你可有仔细查过房中事物,可有踪迹可循?” “地上有血迹,很凌乱,不知道是谁的。哦,对了!”苏右定了定心神,一面回忆一面回答,忽然想到了什么后,他从怀中取出一物,然后双手呈给武后,声音中带了哭腔道,“崭新的太子服被丢在地上,下面盖了这个......” 武后伸手接过,待看清是何物后,脸色复杂。 “太子令牌。”她口中喃喃,手指却眷恋地抚摸着冰凉的牌面,似乎陷入了无限的追思之中。 “娘娘,这到底是谁......” 苏右才说到一半,武后便抬手打断,道,“我知道是谁......” 是谁? 可惜,苏右等了半晌,也没有听到任何话语。 突然,角落里传来李贵妃嘿嘿的笑声。那笑声嘶哑疯狂,却畅快不已。苏右越听越觉得心中烦躁焦急,最终顾不得礼数抬头去看武后。 便见,灯光愈来愈暗,武后的脸,隐在光影的背面,谁也猜不透她在想什么...... ☆、第160章 帝后博弈 风轻,日暖,茶温热。 武帝刚刚宴完群臣,便倚在小楼里喝茶晒太阳。不需要太久,一年一次的皇庭家宴便要开席。他在等时间,同时,也在等一个人。 一个女人。 女人来得很快,红颜如玉,银鬓如云,多少年过去了,她还是一如既往地美。 这种美不仅仅是外貌,还有那周身的非凡气度。武帝有一瞬怔愣,脑海里出现的,尽是她千军阵前指点河山的身姿。 “风好,茶香,除夕家宴将近,陛下倒是很会躲清闲啊?” 略带调侃的话语将武帝从记忆中拉回,他直了直身子,一双眸子盯紧眼前的女人,道,“风再好,茶再香,除夕宴再热闹,也比不过朕的锦儿啊......” 这是武帝的真心话,这十数年中,他不只一次地感慨。可惜的是,一个女人再好,也终究只是一个女人而已...... “哦?”武后闻言微微挑了挑眉,黑眸微闪,启唇道,“锦儿当了十五年的活死人,晦气得很,有什么好的?” 武帝哈哈而笑,缓缓抿了口茶,慢悠悠说道,“锦儿,你这是还在怪朕啊?” 武后突然就笑了! 她捂着嘴笑得前仰后合,半晌才停下来,一边摇头,一边道,“都什么时候了,轩辕智,说这些话,你不恶心吗?” 她也不等武帝回答,眼睛也不眨地自顾自接着道,“你不恶心,我都想吐了!” 武帝的脸色瞬间就不太好看,阴沉沉的,活像娘要嫁人,天要下雨一般。 武后却好似什么也没看见,面带微笑地坐到武帝对面,又伸手替自己倒了一杯暖茶,慢条斯理地喝了半杯后,点点头说道,“果真是好茶,只是,陛下等了这么久,不会是只想请我喝杯茶吧?” “你猜到了?”武帝忽而一笑,掩饰般地抿了口茶,道,“朕原本以为,你会大闹群臣宴的。可惜啊,朕万事俱备,你却没有来。” 武后忽然就失去了所有兴趣,容色一敛,将杯子一放,叹息道,“说吧,你把我儿子带去了哪里,到底想怎么样?” “话别说得这般难听,他虽然叫苏幕遮,却也叫轩辕贺。是你苏锦的儿子,更是我轩辕智的亲生儿子。” 武后一声嗤笑,不屑道,“既然是你的亲生儿子,你又为何狠心将他抓起来?” “不,朕只是爱子心切,想与他好好叙一叙,增进父子之情而已。”武帝说到此处眸光一闪,道,“倒是锦儿你,多年不见,一见面就策反了朕的禁卫军,这样,不太好吧?” “若是没有这些禁卫军,被绑走的就不只是我的儿子,恐怕还有我这个祸国殃民的妖女吧?届时别说是活命,怕是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话落,武后将目光落在了武帝的双手之上。 这双手保养得宜,虽算不上白嫩,但相比他的容颜,却并不显老态。 这双手,曾经为国为民,染上了无数鲜血。这双手,也曾将她紧紧搂入怀中,给她前所未有的呵护与安宁。可,却也是这双手,将她狠狠推入漆黑的深渊,从此再难回头。 武帝感受到对面的目光之后,不知为何将手缩了缩。自觉不妥之后,又勉强握起了拳头,抵在唇边咳嗽了几声。好笑的是,原本只是假意咳嗽,不料他久病不愈,这轻轻一咳起了个头,竟是有止不下来的趋势。 眼看着武帝越咳越厉害,脸红脖子粗不说,连眼泪都咳了出来。武后自然而然地站起身,亲手倒了杯热茶递到武帝嘴边,另一只手轻轻拍打在他后背,柔声道,“莫急,喝口茶,压一压。” 武帝想也不想地接过一饮而尽,待到气息平稳,他回眸瞧着身旁的女人,一时竟红了眼眶。 几乎是孤注一掷地,他猛地站了起来,一把抓住武后的双手,动容道,“锦儿,我们,可不可以......” 武后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动作惊了一惊,下意识便抽回了自己的手。待到反应过来后,便强笑着抚了抚鬓发,顿了顿道,“可以,但你要先放了我的儿子,并将太子之位还给他。” “可以,”武帝满口答应,紧接着便道,“那你也要将禁军的指挥权归还,并将暗中控制朝局的权臣名单交给朕。” ...... 话音一落,一地无声,剩下的便是无尽的沉默与说不清的尴尬。 阳光明明很好,两个人却如坠冰窟,只能僵硬又无力地站着,再难说出任何一句话来。 他们近在咫尺,却早已远隔天涯。他们早就不记得,这种心境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但却都知道,它马上就能结束了...... 不约而同地,两人各退一步,然后你依然是你的铁血帝王,我也仍旧是我的千古一后。他们各自熟练地挂起高深莫测的笑容,伪装得无懈可击。 阳光渐收,茶水已凉,武帝眯了眯眼睛,沉声道,“收手吧,否则他性命不保。若是他死了,即便你夺了这万里江山又能如何呢?” 武后脸色一白,嘴角却偏偏挂着笑意,只是再如何笑,那从喉间溢出来的声音依旧涩然。她几乎是一字一顿地问这个男人,说,“那也是你的儿子,亲生儿子!” “即便是朕的亲生儿子,也不能乱了朕的天下!” 武帝的回答掷地有声,武后却似早有所料。她想说什么,最后张了张嘴,竟只能连连冷笑。 她几步走到门边,又陡然停下。 逆光之中,武后的背影异常单薄,然而她的声音却铿锵有力,坚定非常。她说,“这天下,从来不是你的,也不会是我的,它永远也不属于任何一个人!” 言罢,裙摆飘然,她拂袖而去。 人去楼空,满地余晖。 武帝明明赢了,心里却一点也不轻松。 “阿五。”默了半晌,武帝蓦然出声。 “臣在!” 话音才落,楼中黑影一闪,一个男人便凭空跪在了地上。 他黑衣劲装,腰悬长剑,即使人在楼中却也依然戴着顶黑缎制成的遮风软帽。此人并非他人,正是武帝的贴身暗卫,人称“五爷”的大内第一高手。 “阿五?” 武帝又叫了一声,接下去却还是一阵沉默。 阿五应是早已习惯,安安静静地跪在原地,耐心地等待主人的指令。 终于,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武帝闭了闭眼,无力道,“将人送过去,然后让人暗示她,李府的倒台,与苏锦有关。” “是,臣领旨!” 阿五叩首领命,正要起身,却听武帝突然又道,“阿五,你,是不是也觉得朕太过冷血?” 武帝的声音沧桑,透着道不尽的疲惫与乏力。却见阿五单膝跪地,认真道,“阿五的命是陛下从战场上抢回来的,您是阿五的主子,也是阿五的恩人。对于阿五来说,只要您高兴,只要陛下您认为是对的,阿五便会去做。” 武帝眸中起了水光,无声而笑,然后朝下首摆了摆手,道,“去吧。” 阿五此刻却意外地顿了顿,犹豫道,“只是陛下,臣有一疑问,不知当问不当问。” “你说来听听。” “是,”阿五垂首作礼,道,“臣下疑惑的是,娘娘现在已经知道苏幕遮在我们手中,那么她定然不敢轻举妄动。既然如此,我们为何要将苏公子送出去?要知道,若是一旦送出去,他的性命恐怕是难以保住了......” 阿五的意思很明白,控制了苏幕遮就等于掐住了武后的命脉。既然已经成功,又何必再害了苏幕遮的性命,这不是平白给您自己添堵吗? “不,你不了解她,苏幕遮必须要送出去。”武帝却不以为然,微眯着双眼笑道,“除非让苏幕遮身陷险境,否则她根本不可能放弃。” 阿五半懂不懂,但见武帝此意已决,便再不多话。 “好了,时间差不多了,除夕宴也该开始了......” 今年的除夕宴与往年不同,不知出于何种心思,武帝破例邀请了各大重臣共享盛宴。朝臣参加帝王家宴,这在轩辕国是前无古人的好事。彰显的,不光是皇家的恩宠,更是一种无与伦比的身份和荣耀。 这些重臣中,包括了左相庄琦,也包括了千里回京的虓虎将军何守正。而莫名其妙的,刑关竟也在受邀之列。 只是与那些乐开了花的朝臣不一样,刑关其实一点也开心不起来。 阿四不见踪影,遍寻了整个京城也没有找到。正是愁眉不展的时候,苏幕遮也跟着消失不见了!偏偏父亲虎着脸,说什么若是不去便是抗旨不遵,二话不说便强行将他带到了宫中。 刑关扫了眼人模狗样的各路人马,又小心地瞄了眼那些花枝招展的妃嫔,最后只能默默闷了一口酒。 酒是好酒,可是再好的酒碰到不对的人,总是要倒胃口的。他无端地想起天眼,想起那些出生入死的兄弟,然后又想到了失去了踪迹的阿四与苏幕遮,甚至是阿朵。 如此一番胡思乱想,心情自然而然就坏了起来。坏了心情的刑关觉得这宴会简直无聊透顶,甩手杯盏一丢,便要起身离席。只是还未站起,却被一双厚实粗糙的大手按住。 “臭小子,这是宫中的除夕宴,你干什么?” 何守正脸色难看,连那些打着卷的络腮胡都要翘起来,一副你要是不老实我就揍你的表情。 刑关无奈,便只能忍气吞声坐回原处,然后将视线落在了上方。 武帝刚刚饮了汤膳,似乎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他老人家从就坐以来便一直笑眯眯的,连嘴巴都没合上过,脸上洋溢的尽是志得意满。 于是,群臣恭贺,妃嫔见礼,一片歌舞升平之中,夹杂的是武帝畅快爽朗的笑声。 刑关默默看着他们推杯换盏,心中却是冷笑不已。觥筹交错中,他回眸看到了自己的父亲。却见他借着杯酒的遮掩,眼中尽是......仇恨? 正觉疑惑,门外突然一阵骚乱,紧接着有尖细嘹亮的声音传来了进来: “皇后娘娘驾到!” ☆、第161章 除夕宴 “皇后娘娘驾到!” 内务太监的声音尖细嘹亮,觥筹交错中乍然而起,惊得在场的众人浑身一哆嗦,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做何反应。 于是,无论男女老少,无论高贵卑微,皆是不约而同地循声去看。 但见,大门徐徐而开,有人一身华服,正迤逦而来。 明黄色拖地长裙,紫金九尾凤珠冠,光是这些就足以让人呼吸一滞。而她衣裙上飞舞九天的凤凰,金线勾勒而成不说,凤眼更是用红宝石点缀而成,活灵活现,栩栩如生,好似随时都会冲天而起一般。 皇后,凤凰,凤冠...... 场中霎时一片静谧,众人盯着眼前这白发红颜的宫装美人,或者震惊愕然,或者疑惑不解,又或者陷入了沉思。而作为一国之君的武帝,竟是惊得霍然而起,满目警惕地盯着那含笑而来的女人。 女人笑得大方得体,走得也不紧不慢。 她踏出的每一步,似都经过精心的测算,一步,两步,三步......一步又一步地走向席位的最高处。 这时总算有人反应了过来,有人惊惧不已,有人左顾右盼,而大多数则开始窃窃私语。混乱间,有人一声惊呼,然后不顾礼数地冲到了走到中间,匍匐在地叩拜道,“天佑轩辕,天佑轩辕啊!皇后娘娘,您总算康复了!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众人抬眸去看,见那人又惊又喜,热泪盈眶,竟是轩辕国左相——庄琦! 而既然有人起了头,便会有人追随。不过片刻时间,走道密密麻麻跪倒了一大片。 他们之中身份各异,有朝臣,有妃嫔,也有太监和宫女,唯一相同的是,他们一样的神情激动,满面红光,泪盈盈振臂高呼——“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天佑轩辕啊!” 可是,皇后娘娘不是早在十五年前就薨了吗?自从武后之后,武帝便一直后位空悬,从未有过立后的打算啊。既然如此,这个人...... 未曾见过武后的人并不少,即使庄琦人等阵仗摆得好,还是有人犹疑不定,一副全然不知所措的样子。 好在,庄琦浸淫官场多年,自然也不是吃素的。不待有人来问,便扑在武后身前大声哭了起来,“娘娘您当初积劳成疾,闭了死关静养十五年之久。总算天佑轩辕,如今您凤体安康,此乃我轩辕之福,百姓之福啊!” 短短几句话,将前因后果交待地清清楚楚。武帝在上方听得差点拍手叫好,庄琦啊庄琦,果然是此中的一把好手! 武帝的脸色阴晴不定,这势必会导致一部分人不敢动作。但武后并不介意,只见她双足微停,施施然伸开双臂,道了声,“今日乃是家宴,便不必这么多繁文缛节,平身吧。” 口中如是说着,一双眼却从未离开过武帝半步。直到武帝收起满脸的不可思议重新坐下,武后才轻抬足尖,缓缓走到武帝身旁落座。 “朕原本以为,你已经明白朕之前所言是谓何意。” 错落的一瞬间,武帝从齿缝里蹦出一句话,声音极轻,近乎耳语。武后当然听到了,可偏偏面不改色,含笑扫向下方各座,只字不语。 除夕宴仍要继续,人们有太多的疑问和顾虑,最终却只能端起酒杯,开始了新一轮的推杯换盏。 而场中央的高台上,红颜白裙,青丝墨染,那些婀娜多姿的女子时而低眉,时而抬腿,手中的白纱如一捧白月光,将整个宴会抹上了一层温婉。可惜的是,即使再动人的歌声,即使再美丽的舞姿,都无法掩盖宴会中的那种古怪。 在无数窥视与探究的视线中,武帝亲密地握住武后双手,两人并肩而坐,似乎谈笑风生。 而若是你有幸站在他们身侧,恐怕就不会这样以为。 “你疯了,虎毒不食子,难道想害死自己的儿子吗?” “虎毒不食子,那就要看你是不是丧心病狂到这番地步了。”武后嫣然一笑,甚至好似撒娇般地往武帝胸前靠了靠,只是口中说出来的话语却冰冰凉,毫无温度。 轩辕国百姓喜爱看戏,而这宫中的除夕宴可不就是一场大戏? 武帝与武后演恩爱,群臣与妃嫔演乖巧,连刑关与何守正这等人也演着本分。说起来,倒是李贵妃最与众不同。因为,从始至终,她都端端正正坐在桌前,一动也未动过。当然,若是细心的话,你会发现她的贴身侍女换了。虽然半步不错地随侍在一边,却是个脸生的,甚至从未在宫中见过。 大多数人并未注意,可是李太后却一早便注意到了。 李府倒台,满门抄斩,太子被丢入天牢生死不知,即便她哭到乾坤殿上,也没能如愿见到自己的儿子。此次变故来得突然,所有的人和事,几乎一夜之间颠倒。 只是,她还没来得及喘气,李贵妃又陡然失踪。李太后这一惊非同小可,使出了浑身解数找人,偏偏踪迹全无。正在一筹莫展,百无头绪的时刻,却突然有人暗中相助。不但告知了事情始末,更将那贱妇的贱种也一并送了过来。而更让人舒了口气的是,李贵妃准时出现在了除夕宴上。 真真是,天助我也! 尽管那侍女有些古怪,但此时还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她操心。李太后给了身旁嬷嬷一个眼色,然后便要笑不笑地看着不远处的武后。 笑吧,多笑笑吧,等一会儿,就有的你哭了! 嬷嬷点点头退后几步,然后缓缓往门外走去。 一支歌舞过后,门外再次传来了嘈杂喧闹之声。鉴于声音太响,直接影响到了众人的开怀畅饮,武帝皱起了眉头,道,“门外怎么回事,何人如此喧嚣?” 话音未落,冯公公一路小跑着来到了武帝身旁,凑到耳边嘀咕了几句后,便垂头退到了一边。 武帝面色不郁,眼皮下的眸子却暗暗闪着精光。 只见他清了清嗓子,高声道,“今夜乃是除夕家宴,来人啊,替朕看看是何人如此大胆,竟敢在此喧哗?” 守卫的动作很快,几下便将人带到了殿上。 来人是个四十岁上下的妇人,衣饰考究,容色却相当憔悴。人未站稳,眼泪便噼里啪啦掉了一地。然后,腿儿一软,趴在地上就开始嚎啕大哭。 什么我们李家冤枉啊,家主死得好冤啊,其中必有小人作祟啊,陛下做主啊......等等等等,一面哭一面扯着嗓子喊,什么礼数修养,什么高贵典雅,统统都丢到了天边。 此事不消解释,人群中的大多数一眼便明白了其中关键。 李府灭门并非小事,诡异的却是抄斩的动作实在太快,都没三堂会审,便杀的杀,关的关,落了个凄惨不已的下场。而这场中哭诉的妇人并非他人,乃是李府的大奶奶,李贵妃的嫂子荣氏。 曾经的朱门贵妇,一旦失去了所有倚仗,那和路上的泼妇也并无区别。 好多人心中幽幽飘过这句话,然后各自带着看好戏的心思站在一旁。然而他们不说话,作为一国之君的武帝却不能不开口。 “荣氏,你说你李家冤枉,可有证据?若是空口白话,一派胡言,朕便要治你的罪!” “有,有,有证据!”荣氏连连点头,也记不得哭了,几下抹干了泪水,嘴巴利索地说了起来,“回陛下,李家不但是太子殿下的外家,也是陛下您的外家,便是有十个胆,也不敢贪赃枉法,丢了皇室的荣耀啊。这一切,都是有人故意设了陷阱,然后栽赃陷害,诬告我们满门忠烈,请陛下明察!” 荣氏言辞恳切,说得周遭不少抱臂而观的人交头接耳,暗暗心惊。这是哪个不要命的,竟敢算计到国舅府上去了?太岁头上动土,真真是不要命了! “李府如今虽已不复存在,但世间仍有正义。就在昨夜,我们终于将那贼人拿住。陛下,此时此刻那人正在殿外,恳请陛下宣他进殿。其中究竟,一问便知!” 荣氏振振有词,声泪俱下,武后却自始至终无动于衷。 这套陈词漏洞百出,稍一动动脑子就能猜到,这罗里吧嗦一大堆,无非是想把脏水往自己身上引。宫中禁卫全是自己的人,她在这荣氏出现的那一刻便摸透了武帝的心思。 抓了苏幕遮却扔给李太后,呵,好一招借刀杀人。轩辕智啊轩辕智,舍了亲儿的性命,然后支使你老母来害你的结发妻子,你可真是打了一手的好算盘! 李太后这些时日急怒攻心,早已分不清东南西北,再加上自己与姓李的原本就有旧仇。只要随意编个故事骗一骗,便能支使着一堆疯狗来咬自己。 这不,殿上那荣氏便是其中的一条好狗。既会叫,又会咬,果然担得起此番重任。不过,李太后也只是用她来引个头,真正的重头戏,恐怕是要用苏幕遮来威胁自己吧..... 武帝见一旁的武后淡定从容,心头有些怪异。出于好奇,他侧首轻声试探道,“朕的皇后,看来你早有打算啊?” 武后依旧是嫣然一笑,口中却硬邦邦道,“陛下,奉劝一句,此时回头还不算太迟。若是他真的出现在了这里,我可不敢保证会做出什么疯狂的事情来。” 武帝闻言哧声一笑,心中冷哼:朕很了解你,众目睽睽之下,你怎可能做出什么过激的事情来?朕的好皇后,你难道想将千古一后的美名毁于一旦吗? 帝后相视而笑,心中所想所思却全然不同。 正在这时,大门再次打开。 只见一男子白衣染血,被人丢在地上,好似死去一般一动不动。而有人五指一收,一把地揪住他的衣领,如拖一样死物一般,粗暴地将他拖了进来。 ☆、第162章 最后的赢家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 除夕夜,举国欢庆,即便是最穷苦的人家,也要努力收拾出一桌好菜。不管是鱼还是饺子,是汤圆还是年糕,处处讨个彩头,预示着来年的日子蒸蒸日上,红红火火。 相比之下,皇宫的除夕宴更为讲究。 其他的不提,光是皇帝御宴桌上摆的冷膳、热膳以及群膳就有四十品,加上之后摆上的酒膳、茶膳各二十品,以及饺子、汤、粥、小菜、蜜饯食品等一百零八品,可谓是美味佳肴,山珍海味,应有尽有。 然而,即使是如此的饕餮盛宴,今夜的气氛却依然不好。因为,此时此刻的所有人,都将注意力放在了门口。 一路粗暴地拖曳,猩红的鲜血便沁出了衣物,最终染在了那花色繁复的地毯上,留下了一条长长的、鲜红的血迹。血迹从门口,一路蜿蜒到殿中央,瞧得众人纷纷屏住呼吸,大气都不敢出一口。 刑关看到这里忍不住皱起了眉头,此人一看便受了重刑,软绵绵如死了一般被人拖拉至此,就算开口说话,说的也未必是真话吧?然而只是片刻之后,刑关便再也没有心思考虑这些问题了。 孔武有力的侍卫将那人丢在地上,然后一脚踹翻了身,终于将那人的面貌暴露在了众人的目光之下。 琼鼻凤目,剑眉斜飞入鬓,即使满面污血,也丝毫挡不住那张精雕细琢的绝色容颜。 这个男人,竟然是——苏!幕!遮! 刑关大惊失色,几乎一瞬间便弹跳而起,眼见着就要冲上前去,却被一双手死死按住! “坐着,不要捣乱!” 刑关满脸不可置信,看着眼前父亲那近乎冷酷的神色,咬牙切齿道,“你看清楚没有,是他!” 事实上,刑关很想大声吼一句,你瞎了吗?那是苏幕遮,武后的儿子,你的少主!你怎么能...... 何守正却只是摇头,一双手使了十成功力,一寸一寸地将刑关按回原位,耳语厉色道,“你我只要待在该在的位置,一切事宜,娘娘自有安排。若是你鲁莽行动乱了娘娘计划,为父可以立即将你敲晕带走。” 刑关听到此处蓦地睁大了双眼,不可思议地张着嘴,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僵硬地转过头,去看那端坐在上方的皇后娘娘。不知是不是由于距离太远,他根本就看不清武后的表情。他只能看到,那位母亲完美高贵,高高在上,如同俯瞰众生的神祗,从来不动声色。 荣氏却早已开始哭诉,语声尖利,陈词悲愤。总结下来,无非是痛斥苏幕遮收买官吏,不折手段,谋害忠良等等等等。说了半天,众人也算是看出来了。这苏幕遮,与其说是罪恶满盈,倒不如说是屈打成招。 因为,很显然,荣氏控诉的所有都没有物证人证。她几乎是一股脑儿地将所有脏水往苏幕遮身上泼,而最终的陈词却更简单,那就是——不信你问他,他自己都招了! 可是,苏幕遮早已昏迷,别说招供,众人都怀疑他是不是早就断气身亡了。唉,好歹也是天下闻名的苏公子。曾经束发之年,便以一己之力智退姜国三千玄甲骑兵,就连当时还是七皇子的太子轩辕彻,也曾三顾茅庐,只为求得他的相助。世事难料啊,没想到几个年头一过,曾经的翩翩佳公子成了死刑犯,如今生死不知。 就在众人议论纷纷之时,一直沉默不语的李太后说话了。 “皇后,底下此人,你可认得?” 轰! 话音一落,满室寂静,紧接着便炸开了锅! 什,什么意思?苏公子虽是一介白身,却早已名扬天下,场中认识他的人并不算很少。但是,李太后突然问武后是否认得,这是何意啊? 武后当然知道这些人在想什么,但她却只是皱了皱眉,一脸莫名其妙地回道,“本宫闭关修养多年,不问世事久矣,此人究竟是何人,愿闻其详。” 此话一出,李太后脸色就是一变,就连原本气定神闲的武帝也是瞳孔一缩。武后将这些反应看在眼里,嘴上却自顾自说道,“怎么,母后难道认得此人?” 说着,她那双好看的眼睛眨了一眨,然后漠然地扫了一眼生死不明的苏幕遮。 刑关看到此处心中一跳,暗道:皇后娘娘此时撇清干系,是为了自救呢,还是为了避免苏幕遮受到牵连?他满头雾水地看向自己的父亲,却见自己的父亲何守正没有丝毫意外的神色。他正隐在人群当中,警惕地观察着场中众人的反应。 今夜的除夕宴,真是相当古怪! 刑关心中有不好的预感,急得如百爪挠心,正想偷声向父亲问个究竟,场中却再次发生了变故。 只见,李太后不知何时已经离了席,正冲着武后厉声道,“毒妇,你睁大眼睛看仔细了,这孽畜可是你的亲生儿子!” 话音一落,满室哗然! 什,什么?!武后的儿子? 武后只有一个儿子,那便是第一任太子八皇子。可是,八皇子不是早就夭折了吗? 但众人抬头看看这活生生的武后,又看了看那奄奄一息的苏幕遮,心想凡事无绝对,此中颇有内情啊...... 李太后看到众人的反应后得意非常,挺胸抬头地提声喝道,“怎么,你有胆子暗中谋害朝中重臣,有胆子乱我轩辕朝纲,却不敢认自己的亲生儿子吗?还是,担心你一旦承认,便露出了狐狸尾巴,毁了一世英名?” 人群中又是一阵哗然! 你想,人们还未从武后死而复生的惊讶当中缓过神来,李府的案子便被推到了殿前。热闹还没看够呢,这疑犯竟然是武后的儿子,本应死去多年的当国皇子,也是曾经的太子爷!这还不算什么,一国之后谋害朝臣,这可是重罪啊!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便是作为看客,众人也不由得紧张。你可知,什么叫“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你说,沾染了这些皇家秘辛,还能好好地走出那扇大门吗? 想到此处,无论是朝臣还是妃嫔,都暗暗大骂李太后老糊涂。你自认为替李家出了恶气,却也将皇家的颜面丢了个干净,同时害得我们一个个都跟着倒霉,真不是个好东西啊! 武帝也是这样认为的。 母后果然是老了,也不好好谋算一番,逮着机会就是一顿乱咬。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打法实在太蠢!但是他又能如何呢?如今这种情况,一个不小心,便会丢了皇位又丢性命。若非被逼到了绝境,他也不必...... 想到此处,他勉强将视线从那些大臣身上收回,然后满眼通红地转眸看向武后,一副失望透顶,惊讶非凡的样子。 武后见此人这伤心欲绝的模样,心中暗暗冷笑:你会演,我难道不会吗? 于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武后陡然间愤怒地站起身,然后二话不说,含着眼泪便向那不远处的柱子撞去! “娘娘,使不得!” 不知道是谁一声大吼,紧接着便是一片混乱。有人呆立当场,有人远远躲开,也有人一马当先冲上去阻拦。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武后的头就要撞到那柱子的一瞬间,几个宫女险险地拉住了她。武后被拉住后也不挣扎,颓然地坐在地上,一双眼中满是泪水,却倔强地不肯落下,只是咬着牙齿与远处的太后对视。 李太后显然也没料到对方会来这么一出。 武后此时虽然只字不语,却丝毫不落下风,甚至将她之前的那些话压得死死的,处处给人一种自己冤枉了她的感觉。李太后咬咬牙,正要不顾一切地罗列罪证,有人却抢在她的前面开了口。 “太后娘娘,一而再,再而三,您是不将皇后娘娘逼死,便不肯善罢甘休吗?!” 千钧一发之际,哪个瞎了眼的往枪口上撞,不要命了吗! 众人循声去看,这不看便罢,一看之下心中便是齐齐一凛。 只见,有一人身穿寻常太监服,正规规矩矩地跪在李太后身后。谁也不知道此人是何时跪下的,甚至谁也不知道此人是何时进来的,而更让人噤声的是——此人竟然是福公公! 那个曾经的大内总管,红极一时的福公公。他,不是之前惹怒了陛下,然后被投入天牢了吗?怎么不但没死,反而突然出现在此处? 福公公并不知道众人的疑惑,他满脸疤痕交错,跪在地上,声泪俱下道,“二十年前,您与李贵妃害死了皇后娘娘所生的公主,十五年前,您又与李贵妃合谋害死了八皇子,甚至差点害死了皇后娘娘!” 话音未落,人群中便掀起了一阵轩然大波! 一众人面色骇然地看着李太后和李贵妃,皆是目瞪口呆,受惊不小的模样。而作为一国之君的武帝也猝然站起,一副痛心疾首,不堪回首的表情。 李太后见此则是白了一张脸,颤抖着声音怒喝道,“哪来的狗奴才,血口喷人!来人啊,拉下去,砍了!” 对于她的惊声尖叫,并没有人行动。一来,禁卫早已在武后的控制之下;二来,大多数人眼中都是将信将疑。这些话,从其他人口中说出来也就罢了,这可是福公公,混迹宫中多少年的大内总管啊! 福公公见此大受鼓舞,虽是跪着,却挺直了腰板,闪着泪光将十五年前的真相说了出来。 “十五年前,您将一位姓罗的嬷嬷送给了李贵妃。此人虽然并非什么大人物,但想必宫中不少人定然见过她。罗嬷嬷并非只是个普通的嬷嬷,她出身苗疆蛊毒世家,乃是能御虫下蛊的高手。而就在十五年前的一个晚上,她在皇后娘娘身上下了无解的金蚕蛊。于是,皇后娘娘突然癫狂,不仅杀了身边的一个侍卫,还打伤了陛下。我福六虽是奴才,却不敢在众人面前说谎。那一夜,我还是皇后娘娘的暗卫。亲眼看见太后与李贵妃带着侍卫等候在外,听到动静后便一哄而入,直接将皇后娘娘打成了重伤!若非陛下及时阻挠,并偷偷将娘娘藏起来修养,我们恐怕就再也见不到皇后娘娘了!” 这些话,真中有假,假中有真,真真假假混在一起,由不得人不信。武后的确是遭了李太后和李贵妃的毒计,也的确是中了罗嬷嬷的金蚕蛊,却并非是被武帝救下。事实是,十五年前的那夜,武帝龙颜大怒,一杯毒酒赐死了武后。待到武后“死”后,武帝才发现其中似有猫腻。一查之下,竟查到了太后头上!于是,武帝痛苦不堪,从此再不踏入太后的宫中半步。 这是福公公一直所认为的真相,只是不久前的地道中,苏幕遮告诉了他另一个真相: 原来,十五年前,太后与李贵妃的阴谋早就引起了武帝的注意。巧的是,武帝龙体恢复后亲政,却发现处处都是武后的影子。武后虽早已退居西宫,文臣武将和太监宫女却开口闭口都是“皇后娘娘”,大到国事,小到礼节,致使他处处受制,时时受气。一日接一日,一年接一年,他觉得自己再也忍不住了!终于,他发现了李太后与李贵妃的异动,然后心生一计...... 十五年后的今天,武帝俯瞰双方对峙,终于承认大势已去,于是容色一收,便唉声叹气、怅然不已地靠了椅子,眼中挤出了泪水,似已再次痛心疾首,陷入了母亲与妻子的两难。 而众人则早已愤愤不平,胸口都如烧起了一团火,恨不能就此站起来大骂一通才好。 “我曾是皇后娘娘的暗卫,也是那罗嬷嬷曾经的情人,我福六敢对天发誓,若有半句虚假便遭五雷轰顶!”福公公却觉得还远远不够,哭得撕心裂肺道,“皇后娘娘曾经与陛下并肩打天下,更在危难时刻只身稳定朝局,她为国为民,呕心沥血,甚至因积劳成疾,许多年后才得以产下皇子公主。但是为何您仍是容不下她?奴才虽只是奴才,但今日便是冒着一死,也要替天下百姓问一问,替娘娘问一问——为什么!太后娘娘,您这样赶尽杀绝究竟是为什么?!” 福公公脸上的刀疤深深浅浅,混着流不尽的眼泪和鼻涕,每一个表情都狰狞非常。李太后养尊处优已久,何时见过这种阵仗?别说斥责,便是连高声说句话的人都没出现过。于是,刹那间她的气势便是一短,然后连连倒退了两步。她不退倒也罢了,这微微一退,便几乎是等于告诉众人——我心虚,我害怕,我心中有鬼! 事实上,这些事再如何复杂恶劣,终究只是皇帝的家事。既然是家事,便由不得外人多嘴,更何况是一个奴才呢?但是,此人并非一般人,而是受尽爱戴与敬仰的武后!那个曾经叱咤沙场的巾帼英雄,那个曾经铁血监国的一国之后,那个举国上下津津乐道的美妙爱情的女主人公! 所以,不过片刻,也不知谁起的头,场中便跪倒了一大片。他们一个个怒发冲冠,紧接着,悲愤哀痛的声音此起彼伏! “请陛下为娘娘做主!” “请陛下为娘娘做主!” ...... 李太后见状暗叫一声不好,连忙一边去拉李贵妃,一边提声道,“简直一派胡言乱语,哀家身为太后,何须自降身份,做此等龌蹉之事!李贵妃,你来说说,告诉他们究竟是怎么回事!” 李贵妃平时能说会道,今日却傻傻的,被李太后轻轻一拉,便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也不知道是怎么了,一个没站稳,脚下一歪,便猛地朝李太后身上扑去! 李太后年纪一大把,近日连受打击后原本就气短体虚,哪里经得起她这样一扑?于是,“扑通”一声,两人便如滚地葫芦一般地滚成了一团。 众人正同仇敌忾,信誓旦旦地要武帝还武后一个公道,谁知一个眨眼,太后和李贵妃两个罪魁祸首便滚到地上去了。傻眼间,只有李贵妃身后那小丫鬟反应最快。只见她娇呼一声,一个箭步冲了上去,想要将二人扶起来。 熟料,今日除夕宴,李太后与李贵妃皆穿了华丽繁复的正服,这滚动间,衣饰便好似勾到了一处。所以,那小丫鬟连拉几下没拉起人,反而使两人彻底扭到了一处。 其他宫女太监此时也反应过来,正要准备上前帮忙,却听那小丫鬟一声尖叫,然后猝然瘫软在地,惊惧道,“血,血!” 众人懵了,连忙顺着她的视线去看。 但见,李贵妃正缓缓坐起身,愣愣地瞧着自己的双手。而那双手中,正握着一把匕首。匕首雪亮,匕身反着光,尖端却正滴着鲜血。 “滴答.....滴答......” 血水滴落在地毯上,明明应该很轻很轻,可无端地,所有人都听见了。他们钳口挢舌,一个个吓得魂不附体,惊魂不定地看向躺在地上的李太后。 李太后脸色煞白,乌黑的嘴唇大大张着却说不出一个字,只用一双手死死地按住胸口,瞪圆了眼睛看着从小宠到大的李贵妃。 “母后!”武帝见状一个箭步冲了下来,惊慌失措地扶起李太后抱在怀中,大叫道,“御医!御医!匕首上有毒,快,快叫御医!” 大门再次被推开,早有宫女太监狂奔而出,而武后则在人后满意地站起身,抹了抹眼角,轻声喃喃道,“时间差不多,的确该叫御医了。” 言罢,只见人群中的武帝突然一个抽搐,然后毫无预兆地,倒在了地上...... 除夕之夜,宫中长灯不灭,宫外爆竹声声。老百姓从来左右不了改朝换代,也从来顾不上政权交替。从古至今,他们只有一个愿望,那便是不管谁来当皇帝,只要吃得饱,穿得暖,就很好很好了。 而今夜,除夕除夕,旧岁到此夕而除,明日即另换新岁。 明日,是否真的会有另一番新景象呢...... ☆、第163章 现世报 子时已过,丑时将近。 这是崭新的一天,也将是崭新的一年。 然而与往年不同的是,今夜的皇宫气氛诡异,即使那些福禄寿喜的门对四处悬挂,却也无法让人感受到丝毫的喜气。 整个皇宫异常安静,如同一只卧藏于黑夜之中的野兽,虽然双眸紧闭一声不吭,但仍压得所有人都喘不过气来。 巡逻护卫的禁军更是个个踮起了脚尖,深怕动静太大惹了贵人不快,从而倒了大霉。却在此时,一声尖锐刺耳的狂笑刺破云霄,吓得一群人虎躯一震,差点就尿了裤子。 带队的禁卫长见手下这帮熊样差点就要破口大骂,然后转念想起不久前的除夕宴,又硬生生吞了回去。过了半天,才压低了嗓子,怒道,“瞧你们这缩头缩尾的,都给我站直咯,快走!” 话音一落,全体挺胸收腹撅屁股,恨不能脚下踩个风火轮,一溜烟跑出了老远。 我的个娘嘞,这鬼地方平日就阴气森森,今日估计又要再添新魂咯! 这厢心惊胆战,腹诽不止,而一墙之隔的冷宫里,却又是另一番景象。 只见,惨白的月光下,蓬头垢面的女子桀桀怪笑,随后冷不丁一个猛扑,竟一口咬在了对面那太监的小腿上!与此同时,白骨森森的十指死死抠住对方的脚踝,满眼畅快不已,布满了仇恨与快意的血丝! 那太监毫无准备,猛然被咬个正着,刹那间钻心的痛直逼脑门,疼得他嗷嗷直叫,满脸的横肉都抖了起来! “他娘的,找死!”当下,他再不迟疑,“砰砰砰”就是恶狠狠的几脚踹了出去! 不料,那女人也是够狠!汩汩的鲜血横流,染得血衣湿透却仍似不知道痛一般,死死咬住那太监的小腿,连哼都不哼一声。 一旁的小太监见此惊得目瞪口呆,眼看着两人就要扭成一团,连忙冲上去帮忙。于是,在那老太监撕心裂肺的嘶叫中,两人总算是分开了! 混乱中,那女人连滚带爬地躲到了柱子背后。见老太监扯着嗓子哇哇大叫,便忍不住咯咯咯地笑了起来。一面眯起眼睛看,一面努着沾满鲜血的嘴巴喃喃不停,混着咯吱咯吱的咀嚼声,听得人背后发凉。 而那老太监则勉强靠在小太监身上,待他低头看到腿上血肉模糊,竟被生生咬去一块肉后,更是咒骂不已!不过,也就仅仅只是咒骂而已。直到口干舌燥,喉咙发疼眼发晕,才凶神恶煞地落下一句,“你,你个疯婆娘别以为自己还是什么李贵妃!敢咬我!你等着!从今往后,落在老子的地盘上,定然叫你日日活个明白!” 说完,意味深长地嘿嘿一声冷笑,扶着小太监便一瘸一拐地往冷宫外走去。 冷宫寂静萧条,即使已经走出了老远,也还能听到二人的说话声音。 “赵公公,这李贵妃......这李氏刺杀皇太后,必死无疑。您刚才又何必出手打她,与她一般见识呢。” 那老太监听后一声冷哼,倒吸了几口凉气后,恨恨道,“这女人曾经风光无限,从来不把我们这些奴才当人看。若非她当日随口一句,我又怎会落个断子绝孙的下场?!哼,谁知她也有今日,我怎能放过她?再者,谁说她必死无疑了?皇后娘娘金口玉言,念她曾为陛下孕育龙子,如今又早已神志不清,饶她死罪。所以,她不但不用死,还得好好地活着!” 小太监闻言满心仰慕,连声音都透出几分欢喜来,道,“皇后娘娘不愧是千古一后,遭人陷害多年,却以德报怨,果然胸怀宽广,是个好主子!” 话音刚落,却听那老太监又是嘿嘿一笑,意有所指道,“小顺子,有时候,死不是最恐怖的。” “啊,死还不恐怖么,难道还有什么比死更可怕?” 老太监又笑了,那笑声夹杂着短促的吸气声,在这黑夜之中显得格外怪异渗人。 而当那笑声彻底消失之后,有一人悄悄地从房上跃下,轻轻落在了那依旧在咀嚼口中人肉的李贵妃身前。 “从九霄落入泥中,机关算尽却换来这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李慧,没想到你也会有这一天!”来人一身药童装扮,身材娇小,半蹲着盯住李贵妃,一字一句道,“李慧,你害我金家满门,如今,你还认得我金美人吗?!” 金美人便是金四娘,她目眦欲裂,满面仇恨,手中的短剑却怎么也没法刺出去。最后,不知想到了什么,她叹了一口气,缓缓将短剑藏入袖中,喃喃道,“罢了,便是将你剥皮抽筋又能如何?我的家人早就死了,再也不可能活过来。小白说得对,善恶终有报,你如今的下场,便是报应!” 说完,她看也不看李贵妃,起身便要准备离开。 熟料,原本乖乖缩在柱子后的李贵妃见此脸色突变,一个纵身扑了过去,紧紧揪住金四娘的衣角,凄厉道,“姑姑你别走,那匕首真不是慧慧的!慧慧怎么会害你呢,你是慧慧的亲姑姑啊!你别走,你别走!彻儿还被押在天牢半死不活,那可是你的亲孙子啊!” 李贵妃哭得不能自己,金四娘却想起刚才那老太监被生生咬掉了一块肉。于是吓得腿一缩,急急退到了一丈开外!而那衣角,自然是“嘶啦”一声,被彻底撕了下来。金四娘暗暗吃惊,不想这李贵妃双手几乎全废,只剩下几根骨头支着,竟还有如此大的力气! 李贵妃却似早已忘了疼痛,手脚并用地蠕动着爬了几许,见实在抓不住,便颤颤巍巍地将挂着糜肉的五指伸向金四娘,满脸的眼泪鼻涕混着血水,哭喊道,“姑姑,你救救他,救救我的儿子吧!他是你的亲皇孙,是未来的皇帝,是轩辕国的希望啊......” 哭声凄厉,如同肝肠寸断,泣血而鸣,缭绕在冷宫的上空久久不散。 金四娘一路飞纵,回到小白身边许久后仍旧心神不宁。脑中全是李贵妃伸着手向她求救,画面痛快却太过凄惨,一时挥之不去。 小白将昏迷的阿朵松绑,然后盖上被子,头也不回地道,“四娘,银针。” 话说完半天,背后毫无反应。他莫名其妙地回头,只见金四娘双目无神,正直愣愣地捧着针盒发呆。 叹了口气,小白无奈道,“四娘,人生在世,各有命数。李贵妃如今得了现世报应,也是自己的命数。你这个反应,真是不太像你啊......” 金四娘一震,回过神答道,“我金美人儿岂有那妇人之仁?李慧罪有应得,不值得任何人可怜,只是......” 小白疑惑不解,紧接着问道,“只是什么?” “只是......”金四娘话到嘴边,抬头看到小白后浑身一激灵,掩饰般咳嗽了两声,勉强笑道,“只是我还没来得及做什么,便大仇得报,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 小白听后并未多想,因为此时此刻,有更多更重要的事情需要他费心思。于是,他伸手拿过针盒,转身坐回到阿朵的身边,然后取出了银针。 金四娘见状瞧了眼昏迷不醒的阿朵,又警惕地瞄了眼屏风,斟酌道,“小白,你真的要分离出金蚕蛊,去救武帝吗?” 小白手中一顿,回眸看了眼暗影中的金四娘,道,“四娘可是有话要说?” 金四娘欲言又止,最终轻声道,“这阿朵身怀金蚕蛊作恶多端,几次三番谋害阿四,的确不是什么好人。但是,我们这位陛下也从来不是什么好东西。如今武后突然归来,小白,你可想好了?是不是,真的要陷进这皇权争斗之中?” 小白闻言莞尔一笑,叹息道,“四娘,你还没明白么?不是我要陷进来,而是我脱不了身啊?” “你是指武帝逼着你替他解毒?”四娘胸口起伏不定,急急道,“武帝在除夕宴上突然昏厥,醒来便双目失明,看来早已病入膏肓。政局已乱,只要你愿意,我们随时可以逃出皇宫,从此天高地阔,再不回京都!” 小白眸中一亮,随后却渐渐暗淡,缓缓道,“我不能走。” 金四娘原本满眼希冀,闻言却也不由得静了下来,半晌后,道,“也是,你还要救苏幕遮苏公子。” 小白回过身,金四娘看不清他神色,只听他一字一句道,“我从小不爱拘束,四海为家,毫无挂念。却仍有两个人不能丢下,一个是已经过世的师父,而另一个,便是苏幕遮。” 金四娘闻言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倏地一白,全然没有了血色。只见她十指发白,紧紧绞在一起,嗫嚅道,“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苏幕遮死了,你......” “没有如果!”话未说完,小白蓦地一个转头,直勾勾地瞪着金四娘,道,“他不会死,我也绝对不会让他死!” 小白一向浪荡不羁,整日笑眯眯的,别说瞪人,便是吵架也是没有的。今日神色大变,金四娘只觉得心中剧痛。于是,强打起笑脸,转过话题道,“你说怪不怪,武帝几个时辰前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发病晕厥了呢?” 小白似也觉得自己有点暴躁,连忙缓了神色,认真解释道,“陛下不是突然发病,而是被人动了手脚,诱发了蛊毒。” “啊?怎么会?蛊毒被压制了多年,怎么可能突然被引发?” 金四娘大吃一惊,小白却是若有所思,低声道,“有一种方法,可以最快最有效地激发陛□□内的蛊毒。” “什么方法?” “身怀母蛊之人的鲜血。” “我的鲜血。”同一时间的皇帝寝宫,武后笑盈盈看着面无人色的武帝,轻声慢语道,“阿智,你不是说,爱有多深,恨便有多深么?瞧我多懂你,知道你恨不能食我的肉,喝我的血,便主动将鲜血奉上了。” 武帝双目黯淡无光,早已看不见任何东西,但这依旧无损他的威严。只见他一身明黄常服,强自镇定地坐在椅子上,呼吸急促却好似淡然地说道,“不可能,你根本没有机会下手。” “哦,是吗?”武后嫣然一笑,道,“难道你忘了,白日里......” 话音未落,武帝脸色又是一变,继而恍然大悟道,“是茶,是你端给朕的那杯茶!” ☆、第164章 天下奇毒 武帝就这样想起了小楼里的那一杯茶。 那杯茶由她亲手递上,伴随着背后轻轻的拍打和柔声细语,“莫急,喝口茶,压一压。” 于是,茶水顺着唇瓣舌尖滑入他的喉头,然后在心间撒下一捧柔软。不可否认,那一刻他后悔了,头脑一昏,差一点就想妥协。可惜的是,那也仅仅只是差一点,即使他们近在咫尺,却是再也回不去了。 如今回想起来,武帝只觉得心头发凉浑身无力,连说话都显得沧桑起来,“所以,你递上那杯茶,便只是为了下毒?” “怎么,杀女、弑子、囚妻,灭我苏家满门,难道你还指望我苏锦对你温柔如水么?” 声音清澈却冰冷,回荡在空空的房内给人一种不寒而栗之感。武帝颓然一笑,即使双眼失明看不到任何东西,他也能想象出武后勾唇讥讽,满目仇恨的样子。 真是如此吗?其实不然。 武后的确恨,每每想起过往便恨不能银牙咬碎,将武帝给千刀万剐才好。然而此时此刻,她却莫名地有些彷徨。 她难得地静下心来看眼前的男人,看他的每一个动作,看他的每一个表情,看他脸上的每一道皱纹。这个曾经执手天涯的男子,这个曾经并肩天下的夫君,这个曾经双眸如星的帝王——他老了!老得眉毛稀疏,几乎每动一下便要喘几口气缓一缓。 这就是自己的仇人,自己咬牙苦守多年的终点。过不了多久,便要拿了他的命,夺了他的权,报仇雪恨,以祭亡灵! 可是,然后呢...... 武后陷入了沉思,如雪的发丝映衬着寂寥的神色,晃得周遭的灯光都暗了一暗。 一旁的武帝则不知想到了什么,正了正身子,叹息道,“锦儿,你出身苏家,从小耳濡目染,应是懂得什么叫作‘身不由己’。不错,朕的确满手血腥,但若非如此,天下怎会有今日的繁荣安定。”话落,房中一片寂静。武帝见武后并未反驳,心中欢喜,脸上却愈加沉重,接着说道,“打天下容易,坐天下难。彼时天下初定,人心未平。朕若非如此,怕是早已成了那落入虎口的绵羊。莫说是朕,便是这天下也会再次硝烟四起!届时,吃苦的便不只你我,还有那无辜的百姓......” 武帝一脸哀色,说得头头是道,对面的武后却终于忍不住笑了。她突然觉得自己适才很无聊,仇人近在眼前,怎么就有了恻隐之心呢!于是,她饶有兴趣地看着武帝表演,直到他口干舌燥,才懒洋洋道,“哦,原来如此。陛下以天下为己任,实乃百年难遇的明君啊。”说完,自觉非常之好笑,便呵呵笑出了声来。 武帝毕竟坐拥天下已久,此时听得笑声哪里还演得下去,脸色一黑,便闭了嘴。武后笑完之后,找了就近的椅子坐下,缓缓道,“什么硝烟四起,什么天下初定,若非我苏家镇得住,若非我百般周旋,你以为你还有今天吗?轩辕智,你是不是忘了自己那些年在干什么?让我苏锦来告诉你,你那时只是一个瞎子,一个傀儡,连玩个女人都要人帮忙的!” “你!” 武后说完后舒爽不已,武帝一张老脸却黑得要滴下水来,正要大发龙威,忽听有人快步而入,冲着武后的方向道,“娘娘,人已经带到。” “唔,陛下虽然瞎了眼,但也不能不让他看啊,带进来吧。” “是!”听声音和步伐,那人是个男子,且应是军队出身。只听他得令后,朝门外提声道,“娘娘有命,把人带进来!” 紧接着,便是凌乱的脚步,与沉重的拖曳声。 “砰”,有什么东西被重重扔在地上,惊得武帝浑身一震,强作镇定道,“苏锦,你做了什么?” 武后慢吞吞地给自己倒了杯茶端在手上,茶明明早已凉透,她却一吹再吹,吹得武帝坐立不安,马上就要跳起来的时候才嫣然一笑,道,“啊呀真是的,差点又忘了陛下如今已经个瞎子了。苏权,你怎也不提醒本宫?” “末将知罪!” “行了,别把陛下急坏了。”武后摆摆手,笑意盈盈地看着那位叫做苏权的将军,道,“去,快给陛下讲一讲这是谁?” “是!”苏权领命后上前几步,拱手道,“启禀陛下,太子殿下不堪天牢重刑,已于丑时三刻,薨了。” 话音一落,武帝脸色唰得就白了下来,倒吸一口凉气,颤抖道,“你,你说什么?!” 苏权看了眼武后,见她点点头,这才瞧了眼地上的人。饶是他曾经征战沙场,又带领阴司暗卫叱咤江湖多年,见了地上之人的模样还是忍不住头皮发麻。 这简直就是一个血人。 只见他浑身是血,衣服早已与血肉黏在一起。那双腿也被废了,竟反方向折到了臀上,看着相当诡异。浑身的伤痕便不多说了,比较扎眼的是那琵琶骨处的两个大窟窿。窟窿的伤处凹凸不平,森森白骨衬着黑黑红红的血肉,好似被什么东西硬生生啃下来似的。苏权低头去看,甚至能透过窟窿看到地板的花色。然而这些都还不算什么,最让苏权汗毛直竖的,是那张脸——如果那还算是一张脸的话。 “去,毕竟是自己的骨肉,如今阴阳两隔,让我们陛下好好‘看看’太子殿下吧。” 苏权点头称是,咽了一口口水,一边让几个侍卫站去武帝身边,一边弯腰将尸体抱起。他极快地走到武帝面前,然后将尸体往前一推,也不顾武帝愿意不愿意,一把就将早已僵硬的尸体,强行塞进了武帝怀里。 武帝全然看不见任何东西,这怀里突如其来多了样东西,不禁吓得一哆嗦!正要甩手往后退,却被身边的侍卫按了回来。而苏权则死死抓住武帝的双手,将它们按向那尸体的脸部。 武帝毫无反抗之力,当下便也不再挣扎。虽然吓得几乎要窒息,但连哼都没哼一声。到底是一国天子,即使面无人色,也丝毫不失龙威。 “放开!”只听武帝一声怒喝,猛地推开压制住自己的侍卫,道,“朕有手有脚,自己来!” 苏权等人被震得一僵,下意识便退到了一边。等再次回过神来,却见武帝再次正了正身体,将手放在了那尸体脸上。 怀中腥气冲天,根据大小、分量以及形状,这显然是一个人。难道......难道怀里的,就是自己的儿子,轩辕彻?! 结合刚才的对话,答案几乎是肯定的! 武帝心头钝痛,却是一滴眼泪也掉不下来。他屏住呼吸感受手下的脸庞,只觉得湿湿滑滑,异常古怪。正疑惑不解的时候,手下不知摸到了哪里,竟倏地陷了进去!一只手的几根手指全部陷进了一张嘴里。那嘴没有嘴唇,只有满口的獠牙,坚硬且冰冷。而另一只手的一根手指则戳进了软绵绵的小洞里,小洞里有颗圆球,颇有弹性。 稍一联想,武帝心头一跳,哪里还顾得上什么威仪?只见他大吼一声,用尽全力将怀中事物一推,然后惊慌不已地缩成了一团! “苏锦,你不是人!”武帝一瞬间好似老了十岁,一边放声大哭,一边止不住地哆嗦。如同一盏风中的残灯,只要再轻轻吹一口,便会永远熄灭。 武后又笑了,一边笑一边慢悠悠道,“陛下这是怎么了,吓成这番模样,当真是失态至极。” “最毒妇人心,李家对不住你,彻儿却并未对不起你。便是他真就千错万错,杀人不过头点地,你,你竟然......” 武帝痛哭流涕,苏权却再次将目光投到了那早已死去多时的太子身上。太子轩辕彻,曾经名满天下的佳公子,此时早已成了一具尸体。最恐怖的是他那张脸,脸上的皮被整块剥去,连着嘴唇也被全部割掉。远远看去,只见那交错着青筋的糜肉上,有三个黑漆漆的小窟窿。小窟窿瞪得溜圆,似在痛苦挣扎,又似在嘿嘿冷笑。而那失却了唇瓣的嘴巴只剩下两排牙齿,如同想要吃人的兽,哪里看得出来半分太子的风仪? 却在此时,武后连连冷笑,缓缓道,“啧啧啧,陛下眼睛瞎了,脑子应该没坏吧?怎么,你忘记是谁将你的彻儿扔进天牢的吗?”她见武帝蓦地停了声响,便嘲讽不已道,“本宫的确是要抓轩辕彻,但是,等本宫的人赶到天牢的时候,他就已经受尽酷刑。若非本宫怜悯,他怕是一天前就断气了。而所有的这些,都是你造成的,陛下。” “不,不,不可能!”武帝一拳垂在身侧,撕心裂肺道,“朕只是将他关起来,根本没下令用刑,更没想害死他!你,是你,一定是你!除了你,还有谁敢对当今太子用酷刑?!” 武后欣赏着武帝满脸的痛苦与疯狂,两指一并,指天为誓道,“我苏锦对天发誓,若是轩辕彻死于我之手,便叫我苏家死绝,死后下十八层地狱!” 武后对苏家看得有多重,武帝当然是知道的,听她这毒誓发得太狠,便顿了一顿,喃喃道,“真的不是你做的?那,是谁?” “是谁?”武后大笑不止,道,“当然是你!皇宫是什么地方?个个都是人精,扒高踩低乃是家常便饭。更何况,朝廷上从不缺少你争我斗。身为太子,也不可能不得罪人吧。此次若不是你抄了李家满门,又冷落了太后和李贵妃,还将太子丢入天牢,他又怎么会死呢?” 武后还在笑,武帝却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他身子一晃,若不是身边侍卫眼疾手快,怕是要一头栽到在地上。 武后笑够之后拍了拍手,一个侍女便躬身走了进来。她垂着头,双手捧着一只锦盒,恭恭敬敬地递到武后手中,然后轻声退下。武后则将锦盒打开,小心地取出一物。 此物以玉为轴,乃是上好的绫锦织品,其上祥云瑞鹤,两端则是翻飞的银龙,可谓是富丽堂皇。 武后将手中东西摊开,仔细看了一遍其上的字句,便软声道,“陛下,你龙体渐衰,如今更是大势已去。与其鱼死网破,不如退了这皇位,好好颐养天年,如何?看,连这禅让的圣旨,臣妾都替你拟好,便只等着你的龙印了。” 武帝毫无反应,呆呆地,一声不吭。武后耐心很好,也不催促,将手中圣旨一放,淡笑道,“看来陛下仍不死心啊,也罢,臣妾这儿还有一样东西,请陛下过目。” 说完,她朝苏权笑了笑,道,“去吧,把那东西带上来。” 苏权领命后退了出去,没过多久却又端着一只锦盒走了进来。这次的锦盒却不太相同,方方正正,比刚才那只大了许多,也沉了一些。 无需武后下令,苏权便双手捧着锦盒站到了武帝身前。只见他按住铜锁,“咔擦”一声,锦盒被缓缓打开。 武帝只觉得又是一阵血腥味扑鼻而来,身子往后一缩,赶忙将两只手死死压在腿下,恨恨道,“不用再装神弄鬼,朕看不见,这次又是谁,你直说便罢!” “好,看来陛下总算想明白了。”武后笑着站了起来,指着那锦盒爽快道,“大内第一高手的头颅,想必陛下应是十分感兴趣的。” “你是说......”武帝闻言又是一震,哑声道,“是,是阿五?不,不可能的。他,他......” “他被你遣去了北方镇远侯处送信,凭借他那身功夫,逃出皇宫简直是易如反掌是不是?”说到此处,武后话锋一转,笑道,“阿五对你果然是忠心耿耿,也的确是将信送出去了。可惜的是,他送完了信不知道跑,还往你的寝宫里来,正好被本宫逮个正着。” 武帝听到这里却精神一震,道,“锦儿,朕奉劝你不要轻举妄动。若是朕有丁点损伤,三十万大军便会踏平京都!你这区区几万禁军,根本无法抵抗,只有受死的命!” 武后哈哈大笑,几乎一瞬间贴到武帝耳畔,狂妄道,“哦?那么,若是你的信也被我们截了,根本通知不了那三十万大军呢?” 信也被截了! 唯一的希望,破灭...... 武帝浑身一软,一口气堵在喉咙口,憋得满脸通红却不知喘气。武后非常善解人意,扬掌在他背上一拍,便听到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声! 良久,咳嗽声停,武后瞧了眼一旁的铜漏,道,“陛下,时辰已经不早,过不了几个时辰便是新年大朝会,你准备好了吗?” 武帝双目空洞,嘴角却突地一抽,嘿嘿冷笑道,“是嘛,你要让朕让位给谁?” 武后扬唇一笑,道,“本宫只是个女流之辈,当然是没这等野心的。陛下要让位,当然是让给自己的亲儿子呀。” “你恐怕不是没这野心,而是怕朝野上下反抗吧。” 武后听后但笑不语,只将那圣旨摆好,道,“请吧,陛下。” 武帝摸索着站了起来,在苏权的搀扶下软着腿,颤颤巍巍地走向桌案。寝宫很大,桌案却离武帝并不远。没过多久,他便走到武后的面前站定。 武后正等着他说出玉玺所在,却见武帝猛然一个回眸,那对死气沉沉如同深渊的眼珠直直盯着自己,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 “苏锦,你是想要皇位,还是想要自己的儿子?” 武后脸色一变,沉声道,“你什么意思?” “你以为朕将苏幕遮抓来扔给母后就够了吗?”只见武帝麻木僵硬的脸上浮上一丝得逞的笑意,森然道,“朕在他身上下了奇毒,普天之下,除了朕,谁也救不了他的命!不信,你试试。” ☆、第165章 再见子母蛊 月如水,风如刀。 在月光中撕扯着的狂风呼啸不止,刮得光秃秃的树木左摇右摆,险些便要倒在那狭窄的山道上。 山道崎岖蜿蜒,却有一支铁甲骑兵正跨着整齐划一的步伐逆风而行。远远望去,旌旗飘扬,尘土滚滚,竟是一眼望不到头! 却在这时,一骑快马逆着队伍狂奔而来。众人只觉得眼前一花,马儿便已经越过障碍,稳稳在一顶小轿前停下。 小轿普通到不能再普通,它由四人合抬,混在队伍中有些古怪,却也并不算扎眼。 然而那马上的将士却恭敬非常,明明知道轿中之人看不到自己,依旧在马上行了礼,抱拳道,“主公英明,果然如主公所料。我军才刚刚绕过宛城,消息便被泄露了。” 话完,轿子中并无回答,却缓缓伸出一只手来。那手苍白无力,腕间更是裹着沁血的纱布。然而尽管如此,却并不影响它的美。这种美如同天生,衬着那指间的白纸,更有一番风流与气韵。 马上那将士眼睛都不敢乱转,垂头接过那纸张后一看,只见纸上写了大大的一个红字——杀! 杀! 于是,天将亮未亮之时,相隔许远的京都之内,兵部侍郎刘大人感受到了浓浓的杀气。 今日乃是新年第一天,正月初一。按照祖制,每年此日的寅时正,公卿将相、大小百官以及地方各州郡长吏、诸少数族酋长,甚至使臣们都将聚于乾坤殿,然后奉贡、进表、拜贺。然而由于时辰尚早,丑时虽过,寅时却未至,所以大多数的官员都才刚刚出门,甚至尚未出门。 于是,皇宫的宫门之外冷冷清清,连个人影也没有。 刘大人见此心中愈发焦虑,手上却丝毫不慢。他警惕地看了看左右,咬牙狠狠一掌拍向马背,然后双腿一夹,不要命般地往宫门冲去。 眼见着宫门近在眼前,斜刺里却突然窜出一个黑影! 那黑影动作神速,刘大人只觉得眼前一黑,便已被人凌空撞下了马来。但刘大人好歹是个兵部侍郎,又曾在兵营里历练过,于是脚尖一勾,一只脚险险便挂在了马镫上。无奈的是,马儿被这突如其来的一撞惊了一惊,完全不顾主人,撒腿就是一阵乱跑! 它不跑便罢,这一跑可是大大的不好! 那黑衣人显然不是吃素的,看准时机一个用力,轻而易举地将刘大人给拽到了地上。说时迟那时快,刘大人见自己完全不是对手,拼死往前一撞,朝着宫门就是提声高喝,“京都城外,梨......” “梨”字还未出口,便见那黑衣人眼中寒光一闪,然后双手一拧。随着清脆的一声“咔擦”,刘大人竟被人生生拧断了脖子,一命呜呼!而待到宫中守卫听到动静前来查看,便只看到一匹绝尘而去的疯马,还有那躺在地上的刘大人。 大年初一的好日子里,兵部侍郎刘大人于宫门口坠马身亡。此事很快便传了开来,而传到武后耳朵里的时候,她正坐在武帝的寝宫里喝茶。 “你们查清楚了么,确定是坠马身亡?” 武后见宫人点头,眉间便是一蹙,想了想,道,“今天这日子,刘侍郎不为待会儿的‘大朝会’做准备,反而风尘仆仆地来宫门前坠马,你们没人觉得奇怪么?再者,刘侍郎又并非那文弱书生,而是上过战场的军人。怎么可能如此轻易,又如此巧合地死在宫门前呢?” 武后说完,众人无人敢应,最后还是左相庄琦上前躬身道,“娘娘英明,此事的确蹊跷。臣等忙于准备大朝会事宜,竟是疏忽至此,求娘娘恕罪。” “你也是老臣了,本宫当然相信你。去罢,好好查一查。如今风雨飘摇,稍不留神便可能铸成大错。你切记凡事不可马虎,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人。”武后摆摆手,眉头却依旧紧紧皱着。 “是,臣告退。” “且慢!”眼见着庄琦就要退到门边,武后又不知想到了什么。她突然回眸道,“本宫心里不踏实,这样吧。左相大人,你去一趟将军府。传本宫旨意,让何家三郎刑关今日跟在你身边,不得离开半步。同时,宣何守正何将军进宫前来见本宫。” 庄琦闻言一愣,按理,此事应由内侍前去才合适。自己堂堂一国左相,如今又身负重任,再去做这个事情,是不是有点......念头一闪而过,可当他抬头看到武后的神色,当即心中一凛。于是,恭恭敬敬行了一礼,回道,“臣,遵旨!” 左相庄琦领着几位大臣退去,武后则陷入了沉思之中。直到耳边响起武帝得意的笑声,“锦儿,如今的轩辕国,早已不是你当初监国之时的轩辕国。想要挟天子以令诸侯,那可不容易啊!” “陛下还是先担心担心自己吧。你以为臣妾拿不到玉玺,就无法帮儿子得到皇位么?”武后却也不怒,只是回眸扫了一眼斜躺在榻上的男人,不紧不慢道,“陛下不要忘了,你另外那些儿子可都是死的死,残的残。如果你突然驾崩,那......” “江山、美人、权势、财富,朕这一把年纪,也算是活够了,可是......”武帝说到这里冷哼一声,寒声道,“可是你这千辛万苦才救下来的儿子,怕也是要给朕陪葬咯!” “你,找死!”武后听到此处终于忍无可忍,恨恨道,“连亲生儿子都不放过,简直畜生不如!” 话音未落,便听“啪”的一声,手中的精致的茶杯应声而落。武后本人则是双脚一错,“嗖”的一声窜了出去。未及武帝回神,她已闪电般掠到了近前!然后双手一握,死死掐住了武帝的脖子! 武帝虽然英雄迟暮,一对眼招子也彻底没了用处,但手上功夫多少还是有一点。于是,他双掌运气,牢牢扣住武后双手,疯狂地笑道,“想不到吧,朕虽然找不到金蚕蛊,但却和你一样找到了子母蛊!现在,母蛊在朕身上,朕只要一断气,我们贺儿身上的子蛊就会......咳咳咳!” 武后越掐越紧,武帝到底后继不足,便渐渐地喘不过气来,开始了闷闷的咳嗽。一边咳嗽,他还一边转了转那双死气沉沉的眼珠。憋紫了脸地费力转过头,朝着另一个角落的方向嘿嘿直笑。 而那个角落,正摆着一张沉香木阔大床。床上锦被堆叠,其间则睡了一个美少年。美少年脸白如纸,正是那闻名天下的鲁南苏公子——苏幕遮。同时,他也是武帝和武后唯一活在世上的儿子——八皇子轩辕贺! 随着武帝视线看到床上,武后这才想起,苏幕遮中了蛊毒正躺在龙床上奄奄一息。她下意识松了手,任凭武帝在背后狼狈地喘气,自己则一步一步地走向了龙床。 武帝对自己的寝宫再熟悉不过,他知道龙床其实并不很远。可是听着武后的脚步声,那女人仿佛走了一个秋冬才停下来。 她似乎叹了口气,然后缓缓坐到了床边。 武帝辨别着耳畔的响动,心中越发笃定了:武后就算心再硬,手段再狠,也断然不肯伤了自己的儿子!贺儿,儿子啊!父皇也是被逼无奈,为了活命才让人给你下蛊。要怪,便怪你那狠心的娘罢...... 正得意间,忽而耳边乍起一声巨响! “呛啷!” 竟是长剑拔出剑鞘的声音?! 怎么回事?! 武帝心中一跳,暗呼一声不好!却闻突然传来“噗”的一声,那是长剑刺入血肉的钝响,夹杂着男人的痛哼和周遭整齐一致的吸气声! “苏,苏锦?” 武帝等了一等,试探着叫了一声。只是,还未等到有人回答,却听背后又是一阵巨响! “砰!”大门被人粗鲁地撞开,有两个人不顾阻拦地冲了进来,“我是梵音寺住持,要见陛下,我看你们谁人敢拦?!” 话一说完,人已经掠了进来,呼吸急促,脚步却丝毫不乱。 武帝听后大喜,急忙道,“小白师傅,来得好,快来救朕!” 来人,的确是小白和金四娘。 两人一路打一路闹,才险险冲了进来。只是,冲击来的小白和金四娘却谁也没有心思去注意武帝。 因为,他们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那张龙床上。 只见,那张华丽高贵的龙床上,躺着俊美无双的苏幕遮。 苏幕遮已经醒了。 他应是突然醒来,此时正努力睁大着双眼,懵了一般,张了几次嘴巴,却硬是说不出一个字来。 因为,一把锋利的长剑穿胸而过,几乎将他牢牢地钉在了床上!而更让他痛不欲生的是,长剑的另一端,竟握在了武后的手中! 殷红的鲜血沁湿了锦被,苏幕遮挣扎着抬起右手,颤抖着伸向带着笑意的武后,然后只说了两个字。 那两个字很轻很轻,轻得几乎以为是错觉,却也很重很重,砸在场中每一个人的心上。 他说,“娘亲......” ☆、第166章 手足情深 苏幕遮是被痛醒的。 醒来后的苏幕遮还是搞不明白。 龙纹龙袍,太子令牌,自己明明梳洗换衣正为荣登太子之位做准备,为何突然眼前一黑,再次醒来就被绑在了一间漆黑的小屋里呢?那屋子里人不多,却是个个凶神恶煞,人手一副刑具。见他睁开了双眼,也不问三七二十一,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毒打。打得他出气多进气少,浑身上下血肉模糊也不见停下。 一次次晕厥,又一次次疼醒,直到最后那大汉将一碗汤药强行灌入他的喉咙,苏幕遮才总算得以完完全全地昏死过去。恍惚之间,好似有人将他拖来拖去,又好似有很多人惊声尖叫。 于是,他在黑暗中想到了死亡。 他并不惧怕死亡,甚至在知道自己真正身份的那一刻,便做好了不得好死的准备。然而,如若自己就这么莫名其妙地死了,阿四该怎么办,娘亲又该如何活下去? 我不能死!不能死!绝对不可以死! 或许是上天垂怜,又或许是神灵真的听到了自己的呼唤,苏幕遮终于醒了! 然而,当他看清眼前发生的一切,他却后悔了。 他为什么没死成呢?他应该死的。因为,他二十年来最大的牵绊,他拼死拼活救出来的娘亲,正...... “娘亲......”苏幕遮勉力将手抬起,用尽力气想去抱一抱他的娘亲,却发现她噙着一丝冷漠,离得好远,好远...... 鲛绡宝罗帐,沉香木阔床,苏幕遮嗅着淡而不散的龙诞香,终究还是湿了眼眶。并不是因为疼,而是因为冷。那长剑正中心口,穿胸而过的同时,还流了半床的鲜血。而顺着鲜血的流失,苏幕遮觉得胸口也变得空荡荡的,似有什么很重要的东西也随之而去。凉凉的,冷冷的,说不出的难受滋味。 说来话长,可这所有的一切,却只发生在转瞬之间。 武帝双眼已废,房中气氛诡异又无人答话,一颗心跳得七上八下,最后干脆一咬牙,强自镇定道,“苏锦,你又耍什么鬼把戏?别以为朕看不见,就会被你震住!奉劝你一句,若想救你儿子一命,便乖乖将禁军兵力交回来,否则......” “否则如何?”武后竟然噗嗤一笑,悠悠然侧过了头来,道,“果然不愧是一代天骄,铁血帝王的血果然是冷的,连亲生儿子也不放过!” 武帝听对方口气古怪,心中忍不住便是一顿,正要说话,却听对方轻轻冷笑着说道,“但是,如果苏幕遮他死了呢?” “什么意思?”武帝脸色大变,惊声喝道。 武后哈哈一笑,缓缓将脸转了回来,然后朝殷殷期盼的苏幕遮柔声道,“孩子,你很乖,做得很好。不枉本宫多年谋算,并将大部分势力都赐予你掌管。如今任务完成,也算大功一件,你便好好去罢!” 话落,只见她瞳孔一缩,竟是一把将长剑拔了出来! “不!”小白吓得肝胆俱裂,全速掠去却是为时过晚! 他被喷了一脸血水,眼睁睁看着长剑从苏幕遮的胸口全数抽出,又被武后随意地扔在地上,最后发出一声悲戚得哭吟。 “苏幕遮!”定力了得的小白第一次失魂落魄地大喊,一边撕下衣角替苏幕遮堵住伤口,一边取出银针封住他几处大穴。最后又是一阵翻找,颤抖着翻出一瓶药丸,连看也不看就全数灌进了苏幕遮的口中。 “吞下去,吞下去,快吞下去!”小白脸色惨白地捂住苏幕遮的嘴,强行将他的头托起。直到那些药丸混着鲜血和泪水全部滑进苏幕遮的喉咙,他才恨恨地抬头瞪着武后,嘶吼道,“为什么,这是为什么?你是他的娘亲啊!为什么要杀他,为什么要杀自己的亲生儿子?!” 武后的脸掩在暗处看不出神色,武帝听到此处却再也忍不住地惶恐道,“不可能,怎么可能,这不可能啊!” 无人应答,只有苏幕遮睁圆了眼睛,气息奄奄道,“娘......娘......娘......” “够了,够了!”小白再也受不住地抱紧苏幕遮,然后冲着武后大骂道,“你这狠毒的女人!你倒是说话啊,说啊!” “放肆!” “无礼!” 房中形势一变再变,那些护卫怔愣半晌,直到这时主子被人骂了才接二连三地回过神来。于是,长剑一抖,便要来个生擒活捉,再治小白一个以下犯上之罪! “慢着!”千钧一发之际,武后摆了摆手,沉声道,“这儿不需要你们,都退下吧。” “皇后娘娘?!” “退下!”武后一拂袖,怒道,“想造反么?!” “是!” 一众手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半晌后垂首称是,乖乖退了出去。于是,房中便只剩下了五个人:武帝、武后、小白、金四娘,以及呼吸不稳的苏幕遮。 此时的苏幕遮已然有些气竭,只拿一双眼睛看着武后,口中赫赫有声,却愣是说不出一个字来。武后见此略有怜意,正想说些什么,却在看到武帝后得意地笑了起来。 武帝被笑得毛骨悚然,却警惕道,“朕虽然瞎了,却还不傻。苏锦,想要使诈糊弄朕,还没那么容易!” “本宫当然无需骗你,苏幕遮死了就死了,只要本宫的儿子不死就好。” 言罢,房中霎时一静,静得几个人连呼吸都差点忘了。 武后见状却很满意,笑盈盈道,“本宫何时亲口承认过苏幕遮就是轩辕贺,何时说过他就是自己的儿子?人说吃一亏长一智,你以为本宫还会一错再错,将自己的儿子置身于水火之中么?” “不可能,朕曾让阿五去查过,苏幕遮小时候一直待在京城,直到五岁才被人送到鲁南。而送到鲁南的时间,正是你出殡之后一个月!如果他不是贺儿,那谁是贺儿?!” 武帝不可置信地反驳,心中却已然信了大半。原因很简单,因为那是他曾经的枕边人。他太了解这个女人,这个曾经并肩天下的女人,明明知道自己会对她不利,怎么可能不提前准备一条后路呢?于是,他沉默良久,几乎脱力地问道,“如果苏幕遮不是贺儿,那真正的贺儿到底在哪里?还是说,贺儿的确已经死了?” “呸!”一向优雅从容的武后闻言竟是唾了一口,咬牙切齿道,“你当然希望他死了才好,你恨不能全天下姓苏的都死个精光!可惜啊可惜,本宫的贺儿活得好好的,而且就活在你的眼皮子底下。” “活在朕眼皮子底下?”武帝这下吃惊不小,下意识道,“他是谁?” “好,本宫就告诉你,以免他日你入了地狱还不知道自己错在了哪里。”武后嘴角浮起笑意,宠溺非常地指了一指小白,柔声道,“孩子,快到母后这里来。” 话落,房中又是一静。 武帝稍一联想,再回想此时房中的男子,心头便有了个猜测,“他,他竟然是......” 武后见小白懵在当场,只死死抱住半死不活的苏幕遮不说话,便有些担忧道,“小白,知道你师父空潭为何不给你取名字吗?因为你叫轩辕贺,是本宫的孩子,是轩辕国的八皇子,是未来的皇帝。你起来,到母后这边来。” “你胡说什么,我只是个被师父捡回来的孤儿,怎么会是什么皇子?”小白摇摇头,垂头看了眼苏幕遮,不可思议道,“皇后娘娘,我看在兄弟的份上,敬你一分,甚至准备利用解蛊毒接近武帝,想替你和苏幕遮多争取一分希望,却不料......却不料你竟离间我兄弟二人的感情......” 这里的每一个人都不是傻子,小白当然也不是。即使心中万般不愿,即使嘴上千般反驳,他却不得不承认,武后没有任何理由说谎——他,才是真正的轩辕贺。 但,如果他才是真正的轩辕贺,那苏幕遮是谁呢? 小白这样想,却也不自觉地这样问了出来。 武后见小白总算是默认了自己的身份,简直心花怒放。她得意洋洋地扫了眼脸色灰败的武帝,这才叹息一声,看着苏幕遮说道,“苏幕遮是谁?他什么也不是,只是你的替身而已。” 平淡无波,毫无感情,苏幕遮甚至寻不到一丝怜悯爱惜。这就是他的梦,他的曾经的全部吗? 苏幕遮笑了。 皇帝寝宫,天子龙床,这原本是他百般谋划的目的。可是,此时此刻,却只剩下了令人作呕的血腥气,以及那些肮脏的、丑陋的阴谋萦绕在他周围! “呕!”苏幕遮再也熬不住地呕出一大口鲜血,然后两眼一翻,昏死了过去! “苏幕遮,苏幕遮,苏幕遮!”小白满头大汗,慌忙之中又翻出一颗药丸。略微一顿,就咬牙塞进了苏幕遮嘴里。可是与之前不同,任他如何动作,苏幕遮就是不肯将药丸咽下。 他是心如死灰,再没了求生意志,根本就无力下咽了啊! 小白涕泗横流,忙了半天不见成效,最后竟然头脑一热,顺手捡起了地上的长剑,横剑便是一刺!而他所刺之人并非他人,却是此间的最大赢家,他的生母——武后苏锦! 变故来得太快,饶是武后反应神速,却还是被长剑搭上了脖颈。她面无人色,几欲昏厥地喝道,“贺儿你疯了,我是你的母后,为了你被关了十五年的娘!” 小白手中长剑一顿,生生停在了武后颈边,气息不定道,“我,不信!” “哈哈哈!”方才还在慌张失措的武帝听到此处狂笑不止,抚掌赞道,“什么叫自作孽不可活,苏锦你心机深重,如今连你儿子也不信你啦!好儿子!果然是朕的骨肉!快,杀了她!杀了她朕就将皇位传给你!” 然而令人失望的,是并没有人理他。见此,武帝也不灰心,耐心地坐回了榻上,静待接下去的发展。 “贺儿,你放下剑。母后知道你舍不得苏幕遮,但一将功成万骨枯,王者之路则更是残酷。为了报仇,为了天下,为了你死去的外家与姐姐,你就要撑住!”武后先前神情微乱,转眼却整了整神色,语重心长道,“你不信母后,那母后问你,你和苏幕遮是不是没有五岁之前的任何记忆?” 小白手中见汗,怔了许久,无力地点了点头。 “知道你们两个为何都没有五岁前的记忆吗?”武后叹了一声,一字一句道,“因为在你们五岁那年,母后让你们同时喝了阴司的孟婆汤。从此,记忆全消,你们的身份相互交换。” 她见小白依旧在摇头,便紧接着道,“贺儿你若是不信,母后也有办法让你相信。当年,为了避免苏幕遮忽然恢复记忆,母后亲自为他行针,彻底抹去了他的记忆。但是,你喝了孟婆汤却并未行针,只要服了解药,便能将幼时的记忆全部找回来。你,敢不敢......” “我不!”小白手脚冰凉,脑中嗡嗡作响,只不停说道,“就算他并非亲生,你也不一定要杀他!你太残忍,太残忍了!” 武后闻言脸色一正,高声道,“苏幕遮必须死!本宫为了让轩辕智上当,几乎将所有势力都交予他打理。他若不死,便极有可能夺权篡位,甚至威胁到你我的性命!” 武后不顾小白一变再变的脸色,再接再厉道,“孩子,皇权之下,从无骨肉亲情。万不可因一时妇人之仁,招来杀身之祸,你母后我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啊!” “放了他!你若是不救他......”小白再不愿多言,嘶吼一声后,回手将长剑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喝道,“我就死在你的面前!” 眼看着雪白锋利的长剑划破了自己儿子的皮肤,血珠一颗颗翻滚而下,武后也双眼一红,哭了起来,“你,你......” “你放,还是不放!” 小白几乎已经失去理智。 他与苏幕遮认识十多年了,虽不是日日黏在一起,可是但凡谁有个麻烦,对方都是义不容辞,全力相助。他还记得曾几何时,自己被困在雪山之中多日。若非苏幕遮及时带人寻来,自己恐怕早已化成了一具白骨。他们曾经一同患难,一同游山,一同喝酒,一同...... 太多太多的画面挥之不去,如今却因为突然现身的生母一句话,便要...... 小白打定主意要耗到底,武后却似再也没了耐心。她长长一叹,摇头道,“当时将你交予空潭照顾,虽是保住了性命,却是丢失了皇家的天性。这究竟是福,还是祸呢......” 说着说着,只见她双眸一暗,说了句,“既然如此,母后便来替你上第一课吧,动手!” 小白一愣,尚未理解武后的意思,就觉得后颈忽然一痛,整个人便朝地上倒了下去。 陷入黑暗之前,他看到金四娘一身药童装扮,正泪眼朦胧地看着自己。 ☆、第167章 尘封的记忆 一片彩霞迎曙日,万条红烛动春天。终于,朝会在规定时辰内正式举行。 宫殿中陈列着车骑兵卫及各色旗帜、仪物,礼官则引了文武百官依品级进入殿门。待到礼官传言“趋”,文武百官即整齐有序地依次疾步前行,东西向分班排列。而武帝头戴衮冕,冕下十二串白珠轻垂,在一片钟鼓礼乐声中,由内侍簇拥着乘舆临朝。 一切井然有序,唯一与往年不同的是,武帝旧疾复发,竟突然双目失明。为了顺利完成大朝会,皇后娘娘武后也随之登上了龙椅旁的凤位,一直随侍左右。而武帝从始至终,除了简单的点头或者摆手,一个字也未说。倒是再次归来的武后,替武帝接受拜贺、奉贡以及进表。一言一行丝毫不错,尽显天家神威,端的是一个凤仪满天下! 这厢喜气洋洋,另一厢的东宫之内则死气沉沉。 金四娘看了眼床上昏迷不醒的小白,道,“天眼,你是阴司的四大判官之一。你来说说,孟婆汤的解药已经服下去许久,为何他还是醒不过来?” 天眼虽然面目乖巧,说起话来却是有气无力,“姑娘你之前下手太重,他受了重伤,这一时当然是醒不过来的。” 说完,他想到了被派去给庄琦做护卫的刑关,于是整了整神色,道,“金姑娘,你现在是娘娘身边的红人,天眼有一事相求,不知当讲不当讲?” “四娘惭愧,天眼但说无妨。” “是这样的,”天眼愁眉不展,叹气道,“这几日时局太乱,阿四不知道去了哪里,音信全无。不知姑娘能否去娘娘面前说个情,让我见一见刑关,也好问一问阿四的消息。我知道娘娘因为公子的缘故,对阿四也有杀心,但你与阿四曾经情同姐妹,不知道能不能......” 金四娘听完后也脸色不郁,道,“不用问了,四娘已经问过刑关公子,他也是一无所获。” 言罢,却见天眼脸色难看,再一想其中关键,便明白了过来。于是脸色一变,语重心长道,“四娘奉劝一句,你若是打着要让刑关公子帮你救苏幕遮的主意,还是趁早死了这条心吧。先不说四娘能不能帮上忙,便是帮得上忙,也过不了何守正何大人那一关。” 天眼听到此处彻底泄了气,低声道,“我也没说要救公子,只是想问问,他,还活着吗?” 金四娘警惕地扫了眼门外,语气中尽是无奈,道,“虽然还有一口气,但......但估计也活不了许久了......” 说话间,忽闻门外有人疾步而来。两人不约而同地收了神色,却见进来之人竟是小胡子。 小胡子约是束发之年,从金四娘踏入江湖的那一刻起,便时时跟在她的身边。换言之,小胡子是她金四娘的人。 金四娘见小胡子难得的面色紧张,不由问道,“小胡子,你不留在梵音寺,为何跑来了宫里?” 小胡子先是看了看天眼,直到金四娘点头,才回答道,“金大班,我收到了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竟让你如此紧张?”金四娘起先疑惑不解,可是在看到小胡子手中之物后,差点就叫了出来。 那是一块腰牌! 腰牌乃是檀木雕刻而成,其上图案精致,字体却早已模糊。它的反面只有一个字——“令”;而正面则有两个字,其中一个字已被磨平无法辨认,另一个字却依稀是一个“宫”字。 天眼站在金四娘身旁,就算她动作再快,还是将那腰牌看得一清二楚。于是,忍不住问道,“这东西,有什么特别吗?” 金四娘呼吸急促,再次小心翼翼地看了看门外,才低声道,“这个腰牌是十五年前皇后寝宫西宫的腰牌,是我娘的遗物。而此前,我将腰牌送给了别人。” “谁?” “阿四。” 天眼听后大喜过望,正要说什么,忽听床上传来小白的一声呼喝,“嬷嬷,嬷嬷!” 三人齐齐一震,急忙跑到床头去看。却见小白双眼紧闭,口中喊着梦话,其实根本就没有醒过来。 是的,此时此刻的小白,全然顾不上皇宫的政变,依旧沉浸在那尘封已久的记忆里。 而在那遥远的梦境中,在那个陌生又熟悉的国度里,他忽然变成了一个很小很小的小孩子。 那是一个寂静森冷的寒夜,小小的他被人用棉被裹着,塞进了一个圆滚滚的大水桶里。桶里臭臭的,有股酸酸的馊味儿。于是,他便伸手去拉奶娘祝嬷嬷的手,撒娇道,“嬷嬷!嬷嬷!这里冷,你陪贺儿一起玩吧?” 祝嬷嬷神情严峻,一面叫人将水桶抬到板车上,一面强颜欢笑地哄他,“太子你乖,你不是想皇后娘娘了么?只要你待在里面乖乖不吵不闹不动,等一会儿就能见到娘娘了!” 在那里,他叫轩辕彻,是人们口中的太子,有一个很美很美很温柔的母后。可是,他已经整整三天没见到母后了! 太好了!只要玩一个游戏,就可以见到母后了吗? “好,贺儿会乖!”他扬起小脸,笑眯眯道,“嬷嬷,你不准给二郎通风报信,他得自己找到贺儿才能算他厉害哦!” “好,嬷嬷一定不告诉二郎。”祝嬷嬷瞬间红了眼眶,然后哽咽着朝一旁人吩咐道,“时辰不早,快走吧!” “是!” 随着一声答应,沉重的木头盖子盖了上来。它将温柔的祝嬷嬷隔绝在外,也将这空旷黑冷的宫殿彻底遮去。恍惚间,他好似听到祝嬷嬷轻轻说道,“置之死地而后生,太子殿下,你一定要快快长大啊。” 板车一路摇晃,伴着咯吱咯吱的声音,不知道要带他去哪里。想着嬷嬷临行前奇奇怪怪的话语,他开始有些害怕了。但是,只要一想到马上能见到母后,他又将一切抛之脑后,忍不住开心起来。 更何况,他与那金二郎打了赌,若是谁输了,便要答应对方做一件绝对不可能做到的事。哈哈哈,这次有你娘亲祝嬷嬷相助,非让你输个心服口服才好!待他赢了,一定要让金二郎将金家四娘偷偷带进来陪他玩!那丑胖丑胖的丫头,眼珠子小小的,一转一个坏主意,上次可把他害惨了。这次等她进宫,一定要搬出太子的身份,好好欺负欺负她! 边想边笑,他竟然就此忘了害怕,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等到他再次醒来,却发现自己睡在一张木板床上。而那床头,则趴了一个漂亮到至极的小男孩,正睁着大大的眼睛,好奇地看着自己! “你,你是谁?”他先是吓了一跳,缓过神后,迅速想到自己已经偷溜出了皇宫,于是开口询问。他想,此人恐怕是母后为自己安排的小太监吧。 孰料,漂亮的“小太监”歪着脑袋,眨了眨眼睛反问道,“你又是谁?师父说你以后要跟我们一起住了,但就是不肯告诉我你的名字。你叫什么名字,为什么来这里,你也是找不到爹爹娘亲,找不到自己的家了吗?” 这个“小太监”与众不同,话尤其的多,一问再问,问得他头脑发晕,一时不知道先回答哪一个。于是,他努力想了想,抓住重点道,“贺儿才不是孤儿,贺儿有父皇母后,贺儿有家的!” “母后?”那“小太监”面露迷茫,皱着小眉头道,“母后是什么东西,能吃么?好不好吃?比师父做的豆沙包还好吃吗?在哪里,你带我去尝一尝好不好......” “母后才不是吃的!”他急了,冲着那话唠小太监怒道,“母后是全天下最美最美的娘亲,是贺儿的娘亲!你要是再乱说,贺儿让母后将你拖出去打板子!” 这一吼,那“小太监”果然不啰嗦了,而是睁着一双亮晶晶的眼睛,恍然大悟道,“哦原来你娘亲就是那个很美很美的人吗?啊,原来她的名字叫母后啊!我知道你娘亲在哪里哦!” 听到此处,他也顾不得解释母后和娘亲的区别,只急道,“快,带贺儿去见母后!” “小太监”愉快地点头,拉着刚醒的他一路小跑,最后停在了一扇木门前。只见那“小太监”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然后兴高采烈地指了指里面。 他见状觉得有趣,于是也有样学样地放轻了脚步,贴着门缝朝里看去。 只见,里面一共坐了三个人。 一个是一身戎装的男子,一个是没有头发的老头,还有一个则正是自己的母后。 他见状大喜不已,正要冲进去让母后抱一抱,却见母后满眼含泪,突然泣道,“祝嬷嬷她......她怎么狠得下心,亲自抱着二郎在东宫*!二郎可是你和她的亲生儿子,更是你们金家这一代的独苗啊!” “事出紧急,原先安排的替身迟迟进不了宫门。而二郎与太子年纪相仿,身形相近,又正好在东宫玩耍。除了他,我们别无选择。”那戎装的男子单膝跪地,声音不稳道,“内子是太子的奶娘,也是金家的媳妇,而我们金家世代追随苏家,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就必定要保住苏家的血脉!” 母后闻言哭出了声音,连一旁那个没头发的老头也叹了口气,摇头说道,“金大人乃是御前第一侍卫,如今东宫大火,太子夭折,陛下恐怕会细查。陛下细查倒也罢了,就怕李家不会善罢甘休,尤其那位李贵妃......不知金大人是否做好了万全准备,否则......” “金家既然答应娘娘将太子掉包出宫,便做好了满门抄斩的准备。为了能最大程度地保住苏家,为了他日娘娘能重振苏家,我等再死不辞!”戎装的金大人说到此处突然伏地不起,哽咽道,“但卑职有一事相求,恳请娘娘答应。” “你说,本宫一定为你们做到。” 见母后抹干了眼泪郑重承诺,那金大人伏地叩头道,“卑职与内子除了二郎,还有一女名叫四娘。若是金家逃不过李贵妃的魔爪,恳请娘娘看在金家忠烈的份上,保她一命。他日等她长大成人,必当继承祖愿,为苏家尽绵薄之力!” 听到此处,他再也不想偷听了,忍不住地大声哭了起来! 他年纪不大,却并不太傻。虽然听不懂大人们在说什么,但其中有几个事情却听明白了——嬷嬷死了,二郎死了,连那胖丫头恐怕也活不下来了! 这不哭便罢,一哭之下,房中三人齐齐吓得一震,慌忙整理神色冲了出来。 忙乱中,母后拍着他的后背柔声安慰,含泪道,“贺儿不哭,你记住,一定要强大起来!只有足够强大,才能为所欲为,从此摆脱这‘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局面。为苏家报仇,为那些死去的忠烈报仇!” 他不太能懂,只是无助地抱紧自己的母后,迟迟不肯松手。母后也难得地没有训斥,反而泪眼朦胧地抱着他,温柔软语,细细安慰。直到天将破晓,才强行将他放下,依依不舍道,“母后走了,往后,你要听师父的话。母后等着你长大成人,然后来带母后重见天日。” 他依然不太明白,但他有种预感,这次松手,恐怕很久很久不能见到母后了。于是,他死死揪住母后的衣袖,哭得不能自己。 却在此时,那个“小太监”拍了拍他的肩膀,一本正经道,“你别哭,等会儿我带你去爬树。师父禅房后的那棵树可高可高了,上面还有鸟窝,很好玩的!” “贺儿不要爬树,贺儿要母后!” 他什么都不想听,依旧哭哭啼啼。谁知“小太监”见状也蓦地红了眼睛,然后努力憋着不让眼泪掉下,大声道,“我们是男子汉,不可以哭。你有这么漂亮的娘亲,更不能哭,你要多吃饭,赶紧长大,才能保护她,懂不懂?” 也不知道为何,他觉得很有道理,抹了抹眼泪,放下了母后的衣袖,道,“母后,贺儿听你的话,一定乖乖的。” 母后却没有任何反应,她正若有所思地看着那“小太监”。良久,久到他又想哭的时候,母后才蹲下身,对那“小太监”说,“你叫什么名字?” “我没有名字,师父给我取名叫小白。” 母后第一次笑了,摸着小白的脑袋,道,“小白,你跟我苏家有缘,竟跟贺儿长得有三分相似。” 小白不明所以,只又是紧张又是害羞地盯着母后那张柔美的笑靥,然后朝他羡慕非常道,“你的娘亲真漂亮,我从来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娘亲。”话完,又若有所思地顿了顿,喃喃道,“不过,虽然我没见过自己的娘亲,但我相信她一定跟你娘亲一样漂亮。” 母后见此又笑了,她摆手止住了周遭之人的话语,柔声道,“既然小白喜欢,那么,从此以后,本宫就是你的娘亲,好不好?”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从此以后,你便是本宫的儿子。”母后弯着嘴角,侧头想了一想,道,“‘小白’二字太过简单,日后你行走于朝堂江湖,必须有个正经的名字才行。这样吧,本宫赐你‘苏’姓,便叫你......苏幕遮,好不好?” “苏幕遮?”小白双眸一亮,似将满天的繁星都装到了眸子深处。他高兴地跳了起来,一蹦老高,又是哭又是笑,大声道,“我有名字了,我有娘亲了,我也有娘亲咯!” 不,那不是你的娘亲!不是!不是的! 快跑,你快跑! 苏幕遮你快跑啊! ☆、第168章 轩辕贺 “苏幕遮!” 睡梦中的小白砰然坐起,脸色苍白,浑身湿透,说不出的惊惶与恐惧。他大口大口地喘气,脑海中尽是苏幕遮横尸剑下,死不瞑目的场景。 而他明知那是梦境,仍是被吓得肝胆俱裂。他在梦中拼命地嘶吼,可是终究无济于事。然后,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苏幕遮血流满地,咽下了最后一口气才得以彻底醒来! 醒过来的小白惊魂未定,正要抹抹脑门上的汗,却突地想起昏迷前的那一幕:金四娘缓缓收回掌力,眼含泪光地看着自己倒下! “四娘,这是为什么......”小白心头一痛,忍不住低声喃喃。 正在这时,忽闻“啪”的一声碎响,紧接着有人一阵风似地刮到了面前,尚未等他看清楚,便一个用力将他搂在了怀里! “小白你总算醒了!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温香软玉,莺声燕语,原本再美不过的事情,落在小白头上却一点也美不起来。他,快要被这突如其来的一抱,给闷死了! 不得不承认,金四娘虽然貌似无盐,身材却是一等一的好:前凸后翘,玲珑有致。而前一刻还悲伤绝望的小白,便被这样活生生地给埋进了饱满的双、峰里...... 好在,机灵的金四娘立刻就发现了不妥,连忙撒手后退,只眼眶微红地看着小白不说话。 小白长长喘了口气后,既尴尬又懊恼,一时间竟有些不知所措。他想要怒骂,想了半天却第一次发现自己不会骂人。他想要问问苏幕遮的情况,却见对方既羞且怯地看着自己...... 于是,金四娘看到的是:才刚苏醒的小白,一会怒气冲冲,一会儿默默发懵,一张脸黑了白,白了红,红了又绿,简直如同一只掉进了染缸的小猫——张牙舞爪半天,最后只能可怜兮兮地看着自己。 金四娘心口好似被什么东西咬了一口,疼得她一哆嗦,然后缓缓坐到了床边。 此时天色已晚,房中的灯光暖暖的,照在金四娘那张丑陋到极致的脸上,却显得尤其得柔和。小白微微一怔,但见她略一斟酌后开口道,“小白,这或许是我最后一次这样叫你。我猜你现在肯定很痛苦,也有很多疑惑,但有一点你一定要记住。无论发生什么,你必须好好的。因为,只有活着才有希望。也只有你活着,才能去解救更多的人。无论是你的娘亲,还是你的朋友,亦或是你的仇人......” 她见小白脸色一变似乎有话要说,忙将手一摆,制止道,“别急,你先听我说。孟婆汤已解,想必你已经记起自己的身份。那么同时,你肯定也会对金家有印象。而我,便是金家的留在世上的最后血脉。小白,你不要怪我,我曾经几次想过提前告诉你真相,但是......” “算了,多说无益。”说到这儿,金四娘再次整了整神色,瞄了周遭一眼后,压低声音道,“苏幕遮还活着,被关在西宫偏殿。阿四找到了,我已经安排她潜进了宫中。” “什么,宫中危机四伏,你明知道苏幕遮将阿四看得那样重,竟还把她......”小白大惊失色,也顾不上质问金四娘的背叛,沉声道,“你疯了么,快点将她弄出宫去!” “来不及了。”金四娘话音未落,便听房门被推开,有人绕过屏风,正朝两人走来! 小白警惕地闭上了嘴,金四娘则飞快地跪倒在地,几下挪到了满是碎片的椅子旁。而就在这时,那人满身珠翠,悠然出现在了二人面前。 “贺儿,你总算醒了,快让母后好好看看。” 来人正是轩辕国的武后,白发红颜,风华绝代。此时的她难得的泪眼婆娑,眉宇之间尽是道不尽的疼宠怜惜。 “叩见娘娘,娘娘千岁千千岁。”金四娘急急忙忙行礼,得来武后的轻轻一点头,其他再无回应。 只见堂堂一国之后,也如天下所有的母亲一般,唉声叹气地坐在自己儿子面前。然后眼睛都舍不得眨一下,温柔不已地抚摸小白的发丝,“母后的贺儿长大了,长得这般聪明又这般好看。还记得那日在皇陵看到你,只一眼,母后便知道你是贺儿。然而,即便如此,母后却不能与你相认......” 话到此处,武后再也忍不住地潸然泪下,哭泣道,“老天保佑,一切计划得以顺利进行,我苏锦总算能与贺儿相认。我儿,这十五年来,是母后无能,让你受苦了。从此,便是天地崩塌,我们母子也再不分离!” 一字一句,一言一行,尽是掩不住的舐犊情深。小白虽是一开始心怀怨恨,但此时此刻此景,怎能不让人动容?便是蹲在一边假装捡碎片的金四娘,也忍不住泪水涟涟。 小白虽拜在空潭门下,却并未入主梵音寺。十多年时间里,他四海为家,踏遍了万里河山,也看尽了人间的冷暖。每当夜深人静,小白不只一次地想过,自己是不是也有父母?他们在哪里,是否一直在寻找自己?十多年过去,是否早已将自己忘记,再也不记得世上还有个四处流浪的孩儿呢? “娘......母,母后......”骨肉血脉,不可谓不神奇。明明不久前还将她恨之入骨,这一刻却忍不住泪如雨下。小白心头五味杂陈,任由武后将自己搂住,两人抱头痛哭。 金四娘见状再不愿多待,收拾了碎片,悄身退了出去。 房门被打开,然后再次关上。小白听得动静后,瞧了眼金四娘刚才所在的位置。但见那里的碎片早已不见了踪影,只余一滩污水,永远地沁入了地毯之中。 小白再次想起了苏幕遮——那个被母后哄骗成为替身的小孩。他,是不是也如同那一壶茶,被人狠心砸在了地上,然后化成了一滩抹不去的水迹,永远留在了自己的心田? 不,当然不是! 苏幕遮,那是自己唯一的朋友,也是自己亲如手足的兄弟啊!他们在梵音寺相识,虽是只短暂地住了几个月。但在那几个月后的年年岁岁,只要一有时间,两人便会在师父空潭的撮合下一起研习佛法。他们有十多年的兄弟情,有说不清的过命交情,他又怎能眼睁睁看他去死呢! 当然是不能的! 于是,小白安抚地拍了拍武后的肩膀,待两人相对而坐后,开口道,“母后,贺儿有一事相求。” 武后适才还慈爱温和,听闻此言却将凄色一收,叹息道,“贺儿,母后不能答应你。” 她见小白脸色一变,挣扎着要站起来的模样,连忙伸手将他按住,语重心长道,“母后知道你要求什么,但是母后不能答应你。不但不能答应你,母后还希望,你能亲手将苏幕遮杀了。” “什么?为什么?!” “按照母后原先的计划,他一早就该死了,如今尚有一口气在,还不是我儿仁慈?如此也罢,就让他多活片刻。” 小白骇然失色,短暂停顿后,白着脸怒道,“母后,那是我们的救命恩人!您适才说贺儿吃了十五年的苦,却不知贺儿一点不苦,最苦的是代替孩儿活了十五年的苏幕遮!” 武后听到此处忍不住摇了摇头,想要劝诫,却见小白神情激动,急促道,“他明明可以活得自由自在,就因为与孩儿略有相似,便要替孩儿与天家作对,替孩儿重振苏家,替孩儿担惊受怕,甚至最后还不得善终,还要替孩儿去死?母后,你何其残忍,竟是如此对待我们的恩人!这叫天下人怎么看,叫阴司上下,叫九泉之下的外祖怎么看?” 对于小白的大呼小叫,武后便如同宠溺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她看着小白的眼睛,面不改色道,“所以啊,就是因为如此,他更应该死。而且为了你能最快最顺利地接过苏幕遮手上的所有势力,他就必须是一个该死的阴谋家。他冒充你笼络势力,暗杀朝中重臣,甚至......” 武后的眸中闪过一道寒光,冷冷道,“甚至为了谋朝篡位,还给你的父皇下蛊!而你轩辕贺,作为真正的太子,必须在众人面前手刃逆贼。一是避免阴司内讧,届时调遣不灵,坏了大事。二是震慑群臣,博取天下百姓信任......” 武后两眼放光,在那儿喋喋不休,而小白却再也听不下去了。只见他将被子一掀,手臂一撑,整个人便如一头愤怒的小牛,“唰”的一下跳下了床。然后,看也不看武后,扭头就往外冲去! 武后出身名门苏家,当然并非一般弱女子。见状也不多说,脚下一错,长身挡在了小白前面,斥道,“贺儿,你刚恢复,这是要上哪儿去?!” 小白双拳一握,怒气冲冲道,“这等肮脏龌蹉之事,怎是我大丈夫所为?孩儿宁可流浪天涯,也不要这劳什子的太子之位!” “胡闹!”武后恨铁不成钢,训斥道,“空潭如如何教导你的,这种话你也敢说出口,简直不忠不孝!” “这又关师父何事?孩儿宁可做小白,也不要做轩辕贺!因为,别说是苏幕遮,就连孩儿也是你手中的棋子!”小白双目通红,振振有词道,“母后你若是这样,与沾满血腥的父皇又有何不同?你们二人,简直如出一辙!” “啪!” 话音未落,武后一巴掌扇了过来! 这一巴掌着实太猛,直接将小白扇得脸一歪,差点就倒在了地上。而武后见轩辕贺一边的脸蛋瞬间肿起,眼眶一湿,厉声道,“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这万里锦绣河山,有多少人做梦都想要?你倒好,塞到你手里你还不屑一顾!轩辕贺,你对得起母后,对得起苏家,对得起你死去的姐姐吗?” 小白耳中嗡嗡作响,却倔强地不肯低头。他舔了舔自己唇角的血丝,反驳道,“天子自有天下人操心,既然母后深明大义,倒不如自己坐了那龙椅,这样岂不是完美?再则,若是没有记错,姐姐乃是死于李贵妃的算计之下。如今李家大败,七皇兄轩辕彻也死于非命,也算是大仇得报了吧。” “错,你的姐姐,是为了你而死!”武后猝然间泪流满面,却硬是咬着牙齿硬声道,“若非是为了让你得到你父皇的垂怜,也为了打击李家,你姐姐根本就不会死。你以为,你的母后是个眼瞎的,真的会让人毒害自己的孩子吗?” 小白蓦然变色,吓得连退三步,道,“你,你是说......” “不错,我一早便发现那襁褓上有毒。”武后此刻已然泣不成声,痛声道,“若不是为了你,你姐姐根本不会死。因为,只有我苏锦难产,你父皇才会降罪李家。虽动不了李家根基,但却让他们暂时不敢轻举妄动。这才给了我们苏家喘息的时间,也促使你父皇当机立断,当场就将你立为太子!你以为苏家如此庞大的军团以及财富,随便就能转移成功?” 事情太过震撼,小白一时失了言语。而若是苏幕遮在此,他一定会想起皇陵之中的那位嬷嬷——那位对武后冷眼相待,宁可为小公主守坟也不愿意出世的老嬷嬷。 苏幕遮当然不在此处,他正躺在一块半新不旧的席子上。而席子的旁边,是一个哭得不能自己的小太监。 小太监娇小柔弱,眼见着就要哭晕过去的样子,瞧得匆匆赶来的金四娘心疼不已。 于是,她飞快地将门关严,然后走过去安抚地拍了拍小太监的肩膀,哽咽道,“阿四,别哭......” ☆、第169章 唯一的生机 阿四从来不知道,苏幕遮也会倒下...... 两天时间而已,他竟然遍体鳞伤,从从容倨傲的贵公子变成了奄奄一息的半死之人。原来,那个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的苏幕遮,也只是血肉之躯。他会受骗、受伤,甚至连看自己一眼的力气也没有。 不知为何,阿四突然就想起了两人最后一次对话的场景。那夜,她被仇恨冲昏了头脑,一气之下拂袖而去。而苏幕遮呢,焦急地大喊,一路跌跌撞撞地追逐。如果时光可以倒流,她一定要回头狠狠抱住苏幕遮,然后再也不离开半步!如果她不离开,是不是能替他分担一些疼痛与折磨,是不是能给他更多勇气与力量? 阿四沉浸在悲伤与悔恨中不可自拔,站在一旁的金四娘则害怕极了。她很了解阿四,原本以为将事情始末说出来,阿四会心神大乱,然后哭得更加肆无忌惮。金四娘甚至做好了准备,只待阿四稍有崩溃之象,她便故技重施,一掌将其劈晕。 可是出人意料的是,阿四不但没闹,甚至渐渐停止了哭泣,然后垂头坐在地上,什么话也不说,也不知道究竟在想些什么。末了,金四娘实在掩不住心中的担忧,道,“阿四你别这样,我也知道你肯定难过。但你倒是说句话啊,与其这样,还不如像刚才那样嚎啕大哭来得好......” “我该说什么,说了又有何用呢?”阿四终于缓缓抬起了脸,一双眼睛定定地看着对方,轻声道,“我说什么都没用的,难道能让那狠心的武后放过苏幕遮一命吗?你也说了,连她亲儿子以死相逼都不管用!” “其实是我不好,我明明一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但是我......” “不,你并没有错。”阿四淡淡打断金四娘的话语,认真道,“作为金家人,这是你一出生便被赋予的使命。你只是做了金家人该做的事,完成了祖愿而已。” 金四娘心中原本就痛苦不堪,此时听得这一句理解,禁不住热泪盈眶,道,“阿四,是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小白......不,现在应该叫称他为殿下了......” 阿四脸上的泪水已然风干,她也终于舍得将苏幕遮的手放下,站起身来紧紧抱住金四娘。于是,背负了太多的金四娘再也忍不住地放声哭了起来,她将脸埋在阿四的怀里,一遍又一遍地说道,“阿四,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阿四鼻子发酸却并不说话。她轻轻抚拍着金四娘的后背,一直到其稳定了情绪,才放开双手,说道,“四娘,我有一些话,你想不想听?” 金四娘收住眼泪,点了点头,就见那一向迷迷糊糊的阿四,竟难得的双目如电,直直盯着自己的眼睛说道,“四娘,你是金家的金美人,也是我的朋友金四娘。在我心中,你永远是那个良善、聪慧的女子。虽然她不够美丽,但她一直拥有完整的灵魂。而此时此刻,请你静下心来仔细想一想。你,是要继续做金家的后人,还是......做你自己?” 做......自己? 金四娘一顿,愕然道,“为时已晚,我没有选择的余地。” “不,一点都不晚。”阿四眸光微闪,意有所指道,“只要你愿意,随时都可以。” 金四娘闻言心乱如麻,怔怔出神道,“阿四,我......我不能做任何背叛苏家和皇后娘娘的事情......” “不需要,”阿四看了眼昏迷不醒的苏幕遮,咬了咬牙道,“不需要你背叛,只需要你帮我一个小忙。” “什么忙?” “我想见一个人。” “谁?” “天眼。” 金四娘的动作非常快,当天夜里,阿四便见到了许久未见的天眼。 显然,天眼也憔悴了不少,曾经一笑就是一口白牙的男子再也笑不出来。他绷着脸,担忧道,“这下可好,公子生死未卜,你又进了宫来。阿四,不是我说你,宫里太危险了,你......” 阿四没有说话,她只是上前一步,将一块布条塞进了天眼的手里。 天眼一愣,下意识看了眼阿四,然后将布条慢慢打开。布条不知是谁的内衬,被强行撕了下来,用红色的鲜血写满了字。 天眼定睛看去,这不看便罢,一看之下,竟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气。 “这,这是真的?” 阿四点了点头,沉声道,“千真万确。” 天眼又惊又喜,一边用内力将布条揉碎,一边再次确认,“阿四,此事非同小可,连我堂堂阴司查察司都不知道的事,你怎么知道的?” 阿四眼眶一湿,道,“那日,我刚知道武后与左相才是杀我外祖的真凶,怒极之下又恨自己无能。于是,决定离开这个是非之地,远走他乡,再也不见苏幕遮。” “你怎么说走就走,还跑出了京城?怪不得公子召集所有人都没有找到你,可是也不对啊,我紧接着就飞鸽传书给查察司各地分舵,为何也找不到你一丝踪影?” “天眼,你别忘了,我也曾任阴司孟婆一职。”阿四稳了稳情绪,解释道,“我当然知道查察司的眼线遍布天下,但查察司再厉害也是人,若是,我走的地方根本不会有人呢?” 天眼恍然大悟,对阿四另眼相看道,“看来我们以前都小看了你,你竟然翻山越岭,一个人走野路啊。可是,你又是如何得知这消息的呢?” “因为,我在半路上遇到了一个人。” “谁?” “吴语。”阿四见天眼一副吃惊的样子,淡笑道,“我当时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翻过了梨山别庄的后山。你难道不觉得奇怪吗?有谁会莫名其妙地跑到一个连野兽都找不到的荒山上去,而且,那个人还是吴语?” 天眼认同地点头,但也谨慎道,“但是,若是仅凭如此,还不足以证明你所言非虚。” “当然不仅于此。”阿四想起那时偶遇吴语,又是好奇又是紧张,于是一路远远跟随,直到...... 饶是她想破脑袋也想不到,竟然会在那里再遇故人。说来也奇怪,彼时还在气头上的阿四,第一时间想到的居然还是苏幕遮的安危。 于是,她几乎没有犹豫,回身就往京城赶。一路上马不停蹄,几次差点摔下山崖,可惜的是,好不容易翻过梨山别庄后山,又急急忙忙进了京都,她却嗅到了一丝不对劲:城门的守卫森严,人数增多,巡逻紧密,一点也没有年味,反而有些战事将近的紧迫感。 不得不说女人的直觉相当敏锐,待她一番打听,这才知道——武帝旧疾突发,一年一度的大朝会竟是在武后的主持下完成!而更要命的是,苏幕遮原本居住的院子竟然人去楼空,连苏左与苏右也完全失去了踪影。 阿四忐忑不已,最后才不得已去找了金四娘。谁知世事难料,几个眨眼,曾经的好友金四娘,竟摇身一变,成了武后身边的亲信...... “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天眼听阿四将来龙去脉说清楚后,感慨不已,道,“无论如何,此事恐怕是公子的唯一生机了。阿四,你打算怎么做?” “苏幕遮情况并不好,你都无法想象,那么骄傲的他,现在连喘息都很困难。虽然小白及时喂了不少好药,但那也只是勉强吊住最后一口气而已。我们必须尽快将他救出去,找名医及时医治才行。”阿四忧心忡忡,想了一想,道,“我有一个法子,可以让他们鹬蚌相争,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我怕时间会来不及。” 天眼闻言一愣,转而大惊道,“什么意思,难道你想自己去?” 阿四点点头,咬牙道,“你应该能明白,我去,胜算更大。” “我不同意!” “我不同意!” 阿四骇然变色。因为,如此偏僻寂静的所在,竟然有另外一个人,与天眼异口同声! “是谁?出来!” 阿四脸色惨白,天眼却微微低了低头,不自在道,“刑关,你别藏了,出来吧。” 那人的确就是刑关。 只见,他一身裘袍,脸色阴晴不定,缓缓从暗影里走了出来。 阿四见状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她恶狠狠地瞪着天眼,道,“此事事关重大,稍不留神就可能死无葬身之地。我甚至在金四娘面前都没露半点风声,你倒好,将皇后娘娘眼前的大红人给请来了!你知不知道,他的父亲何守正乃是武后手中最大的王牌。便是他念旧情,他父亲......” 眼见着阿四火冒三丈,天眼连忙求饶,解释道,“阿四你别着急,我们就算谁都不信,也不能不信刑关啊。不错,他的确是何守正的儿子,但是,他也是罚恶司刑关啊......” 阿四也是被这连番变故打击得草木皆兵了,此时被天眼一番保证,才稍稍缓过了神来。缓过神来的阿四转眸去看刑关,却发现刑关的眼珠里也正倒映着自己——小小的她白着脸,惶急不知所措。 “阿四,”良久,还是刑关先开了口,“虽然不知道你要去哪里,但听你们的口气,应是很危险。我不同意,如果公子醒着,也肯定不会同意。” 他闭了闭眼,将那些纷杂烦乱的情绪全部锁进心中,然后整顿了神色,干涩道,“不错,我如今的确是皇后娘娘眼前的大红人。皇后娘娘她不但将保护八皇子轩辕贺的重任交给我,甚至还放了有杀人之罪的阿朵,算是卖我一个大人情。而对于公子,自从知道他就是苏幕遮后,我便一直与他针锋相对。” 刑关说到此处自嘲一笑,他深深看了一眼阿四,然后对天眼道,“但是,你们恐怕谁也想不到。公子在出皇陵的那一日,曾给我发了一封密令。” “什么密令?”阿四与天眼齐齐一震,不约而同道。 “不急,且待我慢慢说来。” ☆、第170章 半枚玉珏 夜色太浓,如同抹在阿四心头的那层阴影,让人透不过气,也看不到丝毫希望。然而就在此时,刑关却忽然出来说——他有苏幕遮的密令! 他还说,“不急,且待我慢慢说来。” 不急,怎能让人不急? 对于此事,天眼比阿四更加吃惊。要知道,公子向来将密令传给苏左和苏右,再或者就是传给自己,怎么此次...... 于是,他张口结舌道,“公子难道真有未卜先知的本事?才刚出皇陵,他便知道武后并非他真正生母,并要对他不利?还有,公子怎会将密令传给你呢?” “或许是,我比较可靠吧。”刑关看了眼一旁的阿四,解释道,“至于什么未卜先知,我觉得并非如此。因为,公子这封密令并非针对皇后娘娘,而是针对陛下的。” 阿四与天眼闻言一愣,相互看了一眼后,齐声道,“此话怎讲?” “公子率领整个阴司及其暗部,殚精竭虑十多年,就是为了进皇陵救出自己的娘亲,然后再为苏家报仇雪恨。那日好不容易亲自将皇后娘娘迎回,算是实现了一半的愿望,他开心还来不及,哪里会去怀疑其他?”刑关摇头否认,继而沉声对二人说道,“公子这封命令,只是未雨绸缪而已。他曾说,武帝能安安稳稳坐享天下多年,不光光是运气。作为一代枭雄,哪里有这么好对付的?他说,即使我等筹备十数年,也不得不为自己留一条后路。而他亲手交予我的密令,便是留给皇后娘娘的最后一条退路。” 刑关回忆当时的情景,再想想苏幕遮如今的下场,心中也禁不住闷闷的难受。他还记得,那日夜半,颇冷。苏幕遮神色担忧,连衣服也忘记加一件,便急急忙忙地跑来寻自己。他们秉烛夜谈许久,直到将密令中的细节交代清楚,他才终于露出一丝笑容,望着远处的星空喃喃道,“唯念娘亲与阿四安好,如此便是一切安好。” “公子为营救皇后娘娘耗费心力,百忙之中还为她安全着想。可惜,到头来却得来这样一个下场......”天眼见阿四眼眶红红,刑关又开始发愣,连忙提醒道,“只是说了半天,你还是没将公子的计划说清楚啊。” 刑关收回了思绪,从怀中取出半枚玉珏,递到二人眼前道,“此物便是公子亲手交予我的信物。他吩咐过,只要将此物交予向天涯向盟主。便会有一支人马前来营救,那些人人数不多,来自五湖四海,却个个以一当十,皆是武林中的绝顶高手。他们虽不能克千军万马,但在千军万马中救一两个人,还是不在话下的。” “原来如此,那太好了!我们赶紧去通知向盟主,让他想办法将苏幕遮救出去。”阿四喜形于色,天眼则想了一想,谨慎道,“公子手中的人马早已被皇后娘娘接手,你这封密令中提到之人,会不会也是她的人呢?” “不可能。”刑关极其肯定地说道,“公子当日百般交代,若非遇到绝境,坚决不能将向盟主等人拖进来。因为,这些人中除了向盟主,其余都与阴司及皇后娘娘毫无瓜葛。他们只是与公子私交甚笃,愿意为其两肋插刀而已。” 天眼松了口气,脸上也忍不住露出丝笑意来。而阿四则几乎要跳起来,她一把抓住刑关的手,道,“刑关,你一定要帮我们!如果你跟着何守正追随武后,你一定会后悔的。因为,他们或许根本得意不了几日!” 刑关闻言眯了眯眼,想起适才在暗中所听到的只言片语,问道,“武后如今大权在握,朝中重臣更是对她俯首称臣,怎么就得意不了几日了?你们刚才究竟在说什么,你到底发现了什么?” 十分少见地,阿四得意洋洋地笑道,“我手中有个大消息,原本看在苏幕遮的份上,要给武后通风报信的。但是,我现在不但不会说出去,还要推波助澜一番!” 刑关挑了挑眉,正想开口询问,天眼便自觉地凑到耳边。他压低了声音,将阿四在布条上所写之事一一说了出来。末了,还瞟了眼阿四,道,“看不出来,阿四已然长进不少,竟然还想着鹬蚌相争。” 刑关听完后也是大吃一惊,但平静之后想了一想,摇头道,“不行,此事太过危险。若是成了,当然是极好。若是败了,就是‘才出虎口,又进狼窝’。” “怕什么,不是还有向盟主他们么?我们谁也不靠,只是在中间出点力气,捣捣乱而已。” 面对阿四的殷殷期盼,刑关扫了眼天眼,摇头叹息道,“你怎么敢说阿四便聪明了?她明明就是不知轻重,想将自己拉入重重危险之中!” 天眼怔住,而阿四则收起了笑容,强作轻松道,“此事就这么定了,我是一定要去的,你们谁都拦不住我!” “不准。”刑关脸色一沉,一字一顿道,“就算是为了公子,你也不能去冒险。” 阿四彻底绷不住了,眼眶一湿,哽咽道,“那你们说怎么办?就算向盟主他们来救,也并非万无一失。要知道,这里是被武后控制住了的皇宫。而苏幕遮所关之地,更是守卫森严,哪里有这么容易救出来?” 刑关与天眼彻底失去了言语,良久的沉默中,阿四咬了咬牙,坚决道,“我现在才不管他们谁输谁赢,这朝堂天下与我又有何干?我只要苏幕遮活着,然后将他带出去,彻底离开这肮脏之所!” 刑关心有不甘,挣扎道,“你决定了吗?要知道,与他合作,无异于与虎谋皮。” 阿四不说话,重重地点了点头。 天眼见此从怀中取出一卷图纸,塞进阿四手中道,“把这个带上,他会喜欢的。” 阿四都不用看便猜到了是什么,她含泪笑了笑,仔细收好后说道,“金四娘适才说了,武后随时都可能要了苏幕遮的命。事不宜迟,我现在就出发。” 刑关无奈之下点头道,“小白,也就是八皇子,他并不想杀公子。我也会尽量拖延时间,保住公子的性命。你此去一路小心,切记不可鲁莽行事,凡事量力而行。”说着,他将那半枚玉珏递给天眼,又道,“我如今虽行事方便,却时时在武后的眼皮子底下。她太过精明,稍有不慎便会露了马脚。此物便交予你罢,来,我将细节说与你听......” 言罢,三人收拾妥当,便准备各自离去。 却在此时,忽闻远处人声鼎沸。似乎有无数人东奔西走,叫嚷不停! 三人不约而同地循声去看,却见东边火光冲天,竟是染红了半边夜空! “怎么着火了?”阿四心中砰砰直跳,紧张道,“那是哪里?” 天眼吞了吞口水,回道,“太子东宫,那是小白现在住着的宫殿......” “啊?!” 阿四惊呼出声,而刑关早已顾不上二人,飞身朝太子东宫掠去! “小白,哦不是,是八皇子。他所住的东宫可是武后全力守卫之处,几乎一半的阴司暗部被调去了那里。听说八皇子已经醒了,怎么就突然着火了呢?可惜我现在不得武后信任,已经不能调动查察司的人,否则......” 天眼喃喃不停,阿四则坐立难安。她双眉紧皱,心中十分担忧金四娘的状况。 阿四承认自己不太聪慧,但她也并不算蠢笨。作为一个过来人,她不是不知道金四娘心仪小白久矣。若是小白有个三长两短,别说苏幕遮少了一层庇护,便是四娘她也...... 然而,即使再担忧,阿四也爱莫能助了。东宫着火,这其实也是个好消息。因为,这一乱之下,阿四溜出城外便更方便了。于是,顾不得伤怀和好奇,天眼带着一身太监服的阿四,匆匆往宫外赶去...... 一路上,禁军一拨接着一拨,盘查极严。好在天眼精通易容之术,又是出身阴司查察司,两片嘴皮子更是出了名的好使。于是,两人虽然有惊,却也无险。 待他们顺利出了城门,站在三岔路口的时候,天空已然呈现出了淡淡的青色。阿四望着空中镶嵌着的几颗残星,笑了一笑,若有所指道,“天眼,天将破晓。” 天眼笑不出来,可是对这个固执不已的女人也是无可奈何。末了,只能不厌其烦地叮嘱道,“刑关的话你可要记住了,凡事量力而行,千万不能吃了亏去。若是实在不行,你便想办法先跑。待我们救了公子,就去找你......” 阿四不知怎地又想哭了。 她转身吸了吸鼻子,头也不回地摆了摆手,道,“行了,你快去吧。若是慢了,苏幕遮就死定了。要不这样天眼,我们来比一比,看谁更快!” 话落,也不等天眼回应,脚尖一点便掠了出去! 她提气飞纵,动作奇快,只眨眼的功夫便跑出了老远。两边的树木纷纷后退,而身后则远远传来了天眼的笑声,“阿四,你输定了!” 笑声渐渐消失,阿四却不自觉地笑了起来,然后脚下几个连点,便如一支离玄之箭,极速朝前射去! 一路疾行,似乎没过多久,东方就露出了鱼肚白。只见,那天边云彩赶集似地聚在一起,像是浸了无数人的鲜血,映出了淡腥的粉色。 而就在此时,阿四也终于站在了梨山别庄的后山山崖之上。 远山朦胧,崖下是一片银灰色的薄雾。而薄雾笼罩中,隐约传来一些奇怪的声响。 阿四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暗道:来得好快,幸亏我及时赶到! 孰料,还未等她一口气喘匀,身后突然传来了破空之声! 那势头太快太猛,阿四避无可避之下往前一扑,然后死死抱住崖边的一棵枯树。可是,正待她要翻身而起的时候,一把冰冷的长剑架在了她的脖子上! “别动,说,你是谁,是谁派你来的?” 阿四听后不敢轻举妄动,只能缓缓抬起头来,将目光放在对面那人身上。但见那人一身铠甲,面上森冷异常,似乎只要稍有不对,便要将她斩于剑下! “说话!” 剑锋微动,已然刺破了阿四的皮肤。紧接着,几颗血珠乍然而出,沿着锋刃滑下,最后消失在了茫茫山崖之下。 而阿四则突然笑了,笑得异常开怀,道,“告诉你的主人,阿四想要见他。” ☆、第171章 狂风将至 红日高悬,阳光普照,新的一天再次到来。 刑关捏了捏眉心,发现自己又是一夜未眠。 昨日的大朝会很顺利,除了满朝文武心头压抑之外,似乎什么都很圆满。连傀儡一般的武帝也笑呵呵的,好像并不担忧。唯一的遗憾,是原本安排在下午的大祭祀,改成了择日进行。说来也是无奈,祭天地与先祖乃是国之大事,只有国之正统才可帅文武百官进行祈福。而如今,皇帝突然失明,武后一介女流,太子又...... 刑关想到此处又一次捏了捏眉心,暗道:小白啊小白,你昨夜那一把火,烧得可真够狠的! 正烦躁间,房门被人从外向内推开。伴随着“吱呀”一声响,有人轻手轻脚地跨了进来。刑关心中暗骂:刚寻了个地儿喘口气,不会是又出什么事了吧? 于是,他心头沉重,逆着光线抬头去看。这不看便也罢了,一看之下,那张不苟言笑的脸上,瞬时又添了一抹不耐烦。 娇弱瘦小,单薄如纸,一套并不合身的华服挂在她身上,不但没有丝毫美意,反而更见憔悴。刑关拧紧了眉头,斥道,“阿朵,你怎么在这儿,不是让人送你出宫了吗?” “我......”阿朵的确憔悴了许多,一张脸又小又尖,衬得眼睛尤其得大。见刑关对自己冷言冷语,她也不委屈,只是有些胆小地看了眼对方,然后手脚麻利地将一只精致的食盒放下,幽幽说道,“我怕你饿。” 此次大难不死,阿朵似乎变了许多。胆子小了,声音小了,连话也不太爱说了。即使见到了刑关,也只是安静又乖巧地看着,再也不似以前那般的活泼。 刑关原本就心烦意乱,见此更加烦闷,“问你话呢,聋了吗?” “我,”阿朵瑟缩地收回了双手,不知所措地站在一旁,嗫嚅道,“是阿朵执意要留下,皇后娘娘也知道的,嘱咐阿朵好好伺候。” “你懂什么?你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么?”刑关气得脑袋“嗡”的一声,拍案而起道,“你这是在给我添乱,你知不知道?!” 阿朵见刑关怒发冲冠,一副要吃了自己的样子,连忙忍住要夺眶而出的眼泪,垂着脑袋低声回道,“阿朵不想离开,阿哥你这里太危险了。” “你......” 刑关一口气被堵在胸口,上也不是,下也不是。正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门外再次传来了喧嚣声。尚未等他出门一探究竟,一身明黄常服的武帝却走了进来! “三公子,陛下他......”几个护卫瑟瑟发抖地跪了一圈,你争我抢的解释道,“皇后娘娘吩咐过,无需限制他的行动,只要不出这院子就行。小的们也知道三公子您正在歇息,但是......但是小的们实在拦不住啊......” 刑关看了眼悠哉悠哉的武帝,便不再多问,挥退护卫后躬身作礼道,“不知陛下屈尊来寻刑关,是否有何要事?” 武帝的眼睛早已看不到任何东西,这一路也是由冯公公扶着,此时听刑关开口问自己,翻了翻一对无光的眼珠,笑道,“三公子今时不同往日,朕想要见你一面也不太容易啊......” “陛下恕罪......” “罢了,谁没个身不由己的时候。”武帝不待刑关说完便摆手打断,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道,“不过,三公子近来虽然红极一时,但到底只是何大将军的第三个公子而已,若是何将军他......” 刑关听到此处眸光一闪,沉声道,“刑关愚钝,请陛下明示?” 武帝哈哈一笑,玩笑一般道,“朕一个阶下囚而已,哪里能有何明示暗示的?只不过,朕活了大半辈子,看过经历过的事可比三公子多了去了。三公子也算是轩辕国之栋梁,在这关键时刻可要保持清醒。要知道,凡事都无绝对。何将军做了这等逆天之事,三公子更加要记着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啊!” 刑关略一思忖,心中便是透亮,于是也随之笑道,“与人方便,便是自己方便。陛下英明,刑关记住了。只是,陛下亲临,不会只为了提点而来吧?” “孺子可教也。”武帝闻言满意地点点头,笑眯眯道,“朕想见一见朕的皇后,可是左等右等都等不到。听说太子东宫走水,朕这心里焦虑难安,便想请三公子引路啊。” 刑关暗暗唾了一口,心想:你若是寝食难安,怎还笑得出来?然而,武帝毕竟还是武帝,再加上阿四的线报,刑关也只能陪笑道,“不敢,若是陛下想见娘娘,刑关这就替陛下安排。” “不用了,三公子直接陪朕去见锦儿吧。”武帝面露得色,笑意不减道,“放心吧,她不会怪罪于你。首先,你是何守正的爱子,何守正手握重兵,乃是她手中底牌。再者,朕敢打赌,她一定会非常想见朕的。” 言罢,不待刑关答应,他手扶着冯公公就转身往外走。也不知有意还是无意,还貌似很轻,实则异常清晰地喃喃了一句:“快到正午了,时间也差不多了吧。” 刑关微震,随后手心便莫名出了汗。正准备点上几名护卫跟上,武帝却又突地停了下来。只见他慢吞吞地转过身,朝着刑关的方向,十分温和道,“若是没有听错,三公子屋里还有一位姑娘吧?唉,不是朕说你啊三公子,堂堂七尺男儿怎可对姑娘家无理呢?这样吧,这几日宫中不太平,你便带上她随朕一起吧。” 说实在的,武帝这一番话轻轻柔柔,丝毫觉不出一点点的恶意,可他偏偏就把阿朵给吓哭了,缩着脖子躲在刑关背后,连头也不敢抬一下。 “这......”刑关微微一顿,道,“陛下此去必有要事要办,阿朵区区一女流之辈,还是不带去添乱了。” 孰料武帝出乎意料地执着,嘿嘿一笑道,“朕虽然瞎了看不见,耳力却还是不错的。适才可是这位阿朵姑娘执意要跟着的,三公子你难道忍心将人家丢下么?” 话落,刑关双眉紧蹙,而阿朵却似忽然想通了一般,伸手抹干了眼泪自己站到了门边。 武帝应是听到了阿朵的脚步,轻轻一笑后满意地转身,道,“三公子,接下去的路难走,陪着我一个瞎子,你可要看稳了。” “刑关为陛下领路,陛下请。”刑关权当没听懂,吩咐手下前去通报,自己则躬身在最前方带路。 有刑关带路,一路上自然是顺畅无比。于是,没过多久,几人便各怀心思地站在了西宫的正殿之外。门口的宫女太监见状,忙行了礼,然后就准备转身进去通报。可是,脚还没动呢,里面便是“砰”的一声巨响! 众人吓得一怔,西宫里的人则各个低了头,谁也不愿意动了。 刑关见状也不勉强,自行上前高声道,“禀皇后娘娘,刑关求见。” 话音才落,又是一声清脆的碎响,直惊得那些下人各个屏住了呼吸,生怕惹了麻烦。而武帝听得动静后,则好心情地哈哈一笑,然后全然不顾众人反应,扶着冯公公的手便往里走。 西宫并无任何变化,就连那老式的屏风也依然挺立在原地。冯公公小心翼翼地扶着武帝绕过屏风,正要抬脚将人往里带,却听武后骤然怒喝一声,“滚!” 几个人吓得一哆嗦,连同武帝都被这冷不丁的一声“滚”给震在了原地。 而同一时刻,屏风后响起了此起彼伏的磕头声,紧接着,杂乱的脚步声响起,并快速往几人所站之处靠近。待得那些人拐过屏风,看到面前所站的武帝等人,一时间便有些愣住。一时间,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真是相当尴尬。 刑关瞄了眼杵在那儿的钦天监、礼部尚书等人,再结合今早传来的风声,便大概猜出了武后发火的原因。果不其然,武后气急败坏的声音清晰传来:“什么火烧东宫乃是天谴?!贺儿才刚刚恢复身份,能有什么天谴?是哪个不要命的竟敢造谣生事?简直居心叵测,意欲造反!庄琦!” “臣在!” “查,给本宫仔仔细细地查!”武后似是怒极攻心,厉声道,“挖地三尺也要给本宫找出主谋,若是找不到,你提头来见!” “臣,遵命!” “慢着!”只听武后略微顿了一顿,缓缓道,“夜长梦多,大祭祀一事不能再拖。择日不如撞日,便在今天下午吧。” “这......”庄琦似也大惊,急道,“可是,陛下龙体欠安,由谁来......” “由谁?”武后似是笑了一声,道,“当然是太子了。” “可是......” “行了,贺儿一出生便是太子,除了拥有太子令外,更是本宫亲生,还有什么不对?”武后不待庄琦说完便打断道,“祭祀一事先前就有准备,只是将仪式提前而已,你只需通知何将军做好各方部署,其他无需担忧。至于陛下那边,他龙体渐衰,早有不吉之兆。这一不小心......呵呵,也不是不可能啊......” 武帝听到此处再也忍不住,哈哈大笑着就往里面行去。一边走,还一边大声说道,“锦儿,这急吼吼的样子可不太像你啊。此时就说出这种话来,是不是为时尚早?” “原来是陛下,”武后反应也快,黑着脸就朝周遭的奴才一顿训斥,“你们这些狗奴才,难道都跟陛下一样瞎眼了吗?这是什么地方?怎么什么阿猫阿狗都给本宫放进来!这还好来的是陛下,若是刺客,看本宫不把你们一个个都给剐了!” 话音未落,为数不多的宫女太监齐齐跪地称罪,剩余刑关、庄琦等人更是噤若寒蝉,而武帝则瞬间面如铁青。 武后见状勾了勾唇角,悠悠起身道,“哦,瞧臣妾这记性,陛下如今身有残疾,理当上座才是,快请。” 几句话下来,武帝彻底笑不出来了,黑沉沉一张脸犹如锅底,眼见着就要发怒,他却硬生生忍了下来,转而呵呵一笑道,“算了,锦儿最近如坐针毡,寝食难安,朕便不与你计较了。” 这话说到了点子上,武后这几日的确寝食难安。 她虽然胜券在握,却吃不好睡不好,整宿整宿地做恶梦。原因无他,便是她那个不省心的儿子——轩辕贺。 事实上,有人捣乱,有人反抗,这些完全都在武后的意料之中。可惜她千算万算,就是没算到自己的宝贝儿子不乐意!处处拖她后退不说,昨夜还一把火烧了太子东宫,差点就把他自己烧死在里面! 这让她如何冷静得下来?要知道,她历经苦难,满手鲜血的,为的不就是把他送上皇位吗?可他倒好,完全不和自己一条心啊! 她这儿正憋气窝火呢,武帝这句话无疑是火上浇油啊!于是,她双眉一立,眼看着就要大发雷霆!却在这时,里间突然冲出了一个人来! 此人一身太监服,一边跑一边大喊,“娘娘!娘娘!不好了不好了!出大事了!” 众人循声去看,不由得齐齐倒吸一口冷气,暗道:看来真是出大事了。 只见,那小太监一瘸一拐,身上全是伤,满脸都是血,涕泪横流地冲过来,扑在地上就是猛磕头,“不好了,殿下,殿下他......” “贺儿他怎么了,你倒是讲啊!” 那太监两股战战,哭道,“殿下他打伤了守卫,带着苏幕遮,跑了!” ☆、第172章 一触即发(上) 武后赶到内室的时候,里间早已乱得不成样子。 腥气扑鼻,臭气弥漫,下人们七七八八倒成了一团。不是晕死过去,就是哎哟哎哟哭喊个不停。而那扇早已封死的窗户,也被人粗鲁地撞开!呼呼的冷风吹了进来,直吹得武后心口发凉,脸色发青,愣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都是一群废物!”良久,只见她指着那群磕头请罪的护卫和太监,怒目而斥道,“贺儿被下了软骨散,别说动武,连走路都不能太快,怎么可能将人带走?!究竟怎么回事?!” “娘娘恕罪!”地上能动的人连忙哼哼唧唧爬起来,沾满鲜血的脸则哭得更难看了,吱吱呜呜道,“奴婢,奴婢们也不知道啊!” “果然不愧是朕的骨肉!”这厢愁云惨淡,一旁的武帝则半笑不笑地嘲讽,话语中颇有舒爽快意之感。 武后听完突然神色一收,瞟了一眼武帝后傲然一笑道,“想逃,逃得掉吗?真以为本宫这西宫还是以前的西宫?” “无妨,本宫倒要看看他们能逃多久。”她悠悠然挑了个位子坐下,然后嗤然而笑道,“孽子顽劣,倒让陛下见笑了。无法,谁让贺儿没爹没娘长到现在呢?” 话到此处,武帝彻底闭了嘴。而刑关那刚放下的心,则再一次被高高提起! 也是,皇宫重地,武后的西宫,又正值□□的关键时刻,怎么可能只有那些看得到的守卫呢?唉,小白就算有飞天遁地之能,恐怕也很难将苏幕遮逃出去吧...... 事实也的确如此:小白他们不但没逃出去,甚至还没逃出多远,便被潜在暗处的阴司暗部给抓了回来。 唯一出乎武后预料的是,除了依旧昏死着的苏幕遮和一脸怒气的小白,金四娘也被五花大绑地推了进来。 竟然是她捣的鬼? 武后什么人,只一眼便明白了个大概。于是霍然而起,飞身就甩了金四娘一个巴掌,喝道,“贱婢!说什么亲自给贺儿下药,说什么监督贺儿亲手杀了苏幕遮,说什么要助本宫一臂之力?枉我如此信任于你,你竟然做出这等事来!你简直愧对金家列祖列宗,根本就不配为金家之人!” 她这一巴掌又快又狠,才眨眼的功夫,金四娘的半边脸就肿了起来。震得她头一偏,嘴角沁出了血色。然而尽管如此,金四娘也只是面露愧色,然后垂下头抿起嘴,连哼都没哼一声。 武后原本就怒气未消,见状更加火冒三丈。于是,想也不想,甩手又是一巴掌,狠狠扇了过去! 只是这一次,却被人伸手拦了下来。 拦她之人并非别人,而是光着脑袋的小白。小白乃是八皇子轩辕贺之事,早已在宫中传了开来。而作为正儿八经的天家之子,当然没人敢绑他。 可是,没人敢动他,不代表没人敢动金四娘。更何况,那人还是他的母后,如今的一宫之主。所以,一个不留神,他竟眼睁睁地看着金四娘被打。 这一掌,彻底将小白激怒! 小白很小就开始孤身云游,万里路上随缘渡众,几乎从未在红尘之事上红过脸。而此时此刻,就算是颇有佛性的小白也忍不下去了!他一掌将武后推开,扯过金四娘藏在自己身后,怒不可遏道,“金家人十五年前就因为我们被灭了门,母后你难道还不肯放过他们?他们做得还不够,非得让金家断子绝孙才是忠诚吗?!” 武后何曾想到儿子会这样对自己说话,气极之下浑身一震,竟是不自觉连连倒退三步!最后,还是离之最近的阿朵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拉住。否则再退下去,恐怕要直接撞在桌角上。 “好!好!好!”武后双目含泪,气得手脚发抖,厉声道,“我残忍,我狠心!但如果你母后我不残忍,苏家早就灭绝,你我早就去了阴曹地府!而这个男人!”她一手指着武帝,瞋目切齿道,“而这个男人,却坐拥天下,笑揽美人,活得好不潇洒!” 话落,场中霎时一静,静得小白心中冰凉,滋味难言。 母不像母,父不为父,无论是夫妻之情还是生育之恩,都掺杂了无数的尔虞我诈。偏偏,血缘骨肉难以剥离,即使无奈,也只能迎头而上。 于是,也不顾四下暗处究竟还有多少人,小白一把抢过身边护卫的长剑,飞速砍断了金四娘身上的绳索,横剑而立道,“就算如此,母后您也不该迁怒于他人。既然义与孝不能两全,孩儿今日便只求一死。母后,请您先赐死孩儿,然后再让孩儿的朋友来陪葬吧!” “小白不可!”金四娘大惊之下死死抓住小白手中的长剑,哭道,“那是你母后!” 而武后听后眼前一黑,险些晕了过去。她面目惨白,却只说得出一个字:“你!你!你......” 众人见状齐齐屏气凝神,害怕的害怕,担忧的担忧,看笑话的看笑话。而就当众人以为武后要憋不住嚎啕大哭的时候,出人意料的一幕发生了! 适才还摇摇欲坠的武后,突地拔剑而起,竟是毫无预兆地横剑刺向昏睡当地的苏幕遮! “玉不琢不成器,本宫今日便杀光你的这些狐朋狗友,好好琢一琢你!” 伴随着武后的怒喝,众人只觉得寒光一闪,长剑便直逼苏幕遮的脖子! 饶是刑关与小白身手极好,此刻也是无能为力。最终只能禁不住倒抽一口冷气,暗呼:完了,苏幕遮死定了!便是他完好无损也躲不开这致命一击,更何况此时的他半死不活,连动都动不了啊! 而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忽闻“叮”的一声,冰寒的长剑竟被陡然打歪!武后毫无准备,一个收势不及,差点就摔在了地上。幸好她功底深厚又反应灵敏,一个气随势行,然后弃剑而走才轻轻落回原处! 待到她回身去看,却与众人一样一无所获,唯有一枚又小又丑的石子躺在不远处...... “谁?!” 无需武后发话,无数身手矫健的黑衣人从天而降!他们个个手持刀剑,一半护在武后身侧,另一半则飞速地穿窗而过! 这阵仗来得突然,除了知晓阴司暗部的刑关几人之外,大多数人都吓得寒毛直竖!而小白,则第一时间拉着金四娘坐到苏幕遮身边,大有要死就一起死的架势。 武后看到后差点呕出一口老血,便冲着暗部之人咬牙切齿道,“都给本宫拿出本事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一个都不准放过!” “是!” 话音刚落,远处传来兵器交接之声,混合着激烈的呼喝,竟是越来越近了! 这,众人侧耳倾听,只觉得对方来势汹汹,好似并非一人啊! 这还了得! 场中所有人,甚至包括拼死反抗的小白,都忍不住变了脸色,暗道:宫中不是被母后控制了么,连禁军都完全在她的掌控之中,如今这又是闹的哪一出?阿弥陀佛,菩萨保佑,但愿来人是友非敌! 就在这人心惶惶的时刻,一旁闷不做声的武帝忽地勾起了唇角。衬着那对黑沉沉的死眼珠,就如同一张木刻的面孔猛然有了表情,给人一种说不出的诡异。而更诡异的,是他侧耳听了半晌,然后朝着窗外极轻极轻地说道,“好孩子,你总算来了啊......” 在场之人不乏高手,便是再轻也定然逃不过他们的耳朵。可是,待他们听清之后齐齐往窗外看去,却只看到远处的白云,以及孤零零的一棵老树。别说是什么孩子,便是个鬼影子,也遍寻不到! 若是换了他人,恐怕早已心急火燎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武后却偏偏在关键时刻冷静了下来。她几步上前扣住武帝手腕,冷声道,“少给我装神弄鬼!说,是不是你还留了一批杀手或者死士?” 武帝闻言哈哈大笑,畅快道,“锦儿,杀手和死士算什么,朕从来不稀罕!” 话音未落,前殿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一迭声的“娘娘”,有人风驰电掣一般冲了进来! “娘娘!娘娘!大事不好!大事不好了!” “没用的东西!”武后秀眉紧蹙,不耐道,“不就是有刺客么,大惊小怪作甚?!不出一刻钟,本宫叫他们有来无回!” 来人是个身材魁梧的护卫统领,年约四十左右,一张国字脸怎么看怎么让人觉得镇定。可他听了武后一番话后,竟是忍不住双腿一弯软倒在地,哭道,“娘娘,不是刺客,是大军压境,围住了京城啊!” “你说什么?”这次不光武后,除武帝与刑关之外的所有人都骇然变色! 面对众人那不可置信的眼神,报信的统领抹了一把脸上汗水,颤抖道,“三十万人马,兵分四路,将京城围了个水泄不通!娘娘,我等,危矣!” 三十万人马,现在连宫中的小孩儿都知道,就算所有禁卫军倾巢而出,也完全凑不到这个数目!若是真的被这么多兵马围城,简直是毫无胜算可言! 然而武后毕竟还是武后,她看也不看笑成了一朵菊花的武帝,镇定非常道,“三十万人马又如何,本宫有坚固的城墙与铁一般的禁卫军,更有无数百姓,怕他何来?!本宫现在只问你一个问题,三十万人马,怎么可能毫无声息地突降京城,带兵者何人?” 那统领尚未来得及答话,又有一人横冲直撞地跑了进来! 只见那人浑身是血,一进来便晕倒在地,然后在失去知觉前提着最后一口气,嘶哑道,“娘,娘娘......北门失守,杀,杀进来了!” “什么,怎么可能?!”武后闻言终于面无人色,几步跨过去揪住那人衣襟,丝毫不顾皇后仪态嚷道,“不可能!禁卫军呢?何将军呢?怎么可能失守?!” 那人早已气息奄奄,此时被大力摇晃,竟是“呕”地吐了一大口鲜血!眼见着他便要两眼一翻,气断命绝,武后几掌连击其胸口,竟生生打得他吐出了三个字来。 “太......太子!” 话落,双眸一闭脖子一歪,就此死去! ☆、第173章 一触即发(中) 正月初二,一个艳阳高照的好日子。 谁也没有想到,在这样一个举国欢庆的日子里,数不尽的铁甲雄兵竟会从天而降! 他们犹如一团乌云,顺着风势滚滚而来,转瞬便将整座都城都团团围住。紧接着,战骑开锋,步兵压阵,竟是毫无预兆地冲杀了进来! 守城的将士登高而望,只见那些先锋骑兵长刀铁甲,马蹄奔腾,虽然人数众多,但却行动一致,简直如同一个人!只眨眼的功夫,他们便如一把锋利的长剑,狠狠扎进了皇城的心脏! 此时,让人惊讶的一幕发生了:堂堂轩辕国皇都,固若金汤的城门竟然就此轻而易举地失去了三个!对方未伤一兵不卒,甚至连箭矢都没损失一支,便这样大摇大摆地冲了进来!铁骑阵阵,携卷着冰凉透骨的寒风,踏得城中的大地微微摇晃。 四个城门,转眼之间破了三个。而唯一例外的东门,则因匆匆赶来的何守正,发生了一场血战! 对方来势汹汹,勇不可挡,可何守正却也很不简单。他作为边疆统帅,纵横沙场多年,除了经验丰富,身边还有一支一路追随的亲信部队。此队共有三百余人,之中的每一个人,都是他层层筛选,精挑细选出来的勇士,乃是当之无愧的精兵! 于是,几乎在他赶到东门的那一刻,战况便发生了变化。 金石交接,杀声震天,双方皆是拼了全力,嘶吼着战在一处!可是,没打多久,何守正便发现有些不对劲了。刚刚带过来的禁卫军与原本的守城将士皆是一动不动,如同死了一般地站在一边看热闹。 何守正见状简直暴跳如雷,随手夺了敌方士兵手中长刀一抡,直接劈死了不远处的两个侍卫,喝道,“愣着做什么!给我上!想造反么你们!” 刀起刀落,两条人命没了,吓得一众人汗流浃背,个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而就在此时,城门外忽然锣鼓喧天,有不知几多的军士齐声呼喝: “除妖后,肃宫廷,清君侧!” 声音嘹亮,整齐划一,响彻云霄! 而更让人惊讶的是,在那黑压压的大军阵前,有人一身太子正服——正是早已死去了的原太子轩辕彻! 只见轩辕彻手臂微抬,所有声音便戛然而止。他一手指天,一手持剑指向皇城宫门的方向,横眉高声说道,“将士们,我轩辕国京都的子民们,我的父皇武帝,为了避免这万里河山陷入兵荒马乱之中,竟被歹人软禁宫中!朝中动乱,更有小人作祟,残害忠良,乱杀无辜,甚至要将我这个太子也置之死地!好在天佑我朝,薛小侯爷及时赶到!今日,便要除妖后,肃宫廷,清君侧,还我轩辕一个公正廉明的京都!” 轩辕彻声声如泣血,何守正却吓得汗毛倒竖!此人明明死在了天牢里,怎么会突然带着大军出现在此呢?听声辨形,此人的确就是轩辕彻本人无疑。可如果他是轩辕彻,死在宫中的那个人又是谁呢? 何守正想不明白,却也不能再想。因为,轩辕彻的话还没讲完,守城的将士们就开始动了!他们再也不像之前那般犹疑不定,而是拿起刀枪棍剑,朝着何守正等人杀将过来! 老百姓们并未听说太子薨的噩耗,也全然不明白朝中的局势,当然也更不可能知晓武帝已然式微。于是,在看到轩辕彻出现的一瞬间,所有的疑虑与动摇全部消去。试想一下,一个是众人皆知的太子殿下,一个是突然出现的边疆大帅,你们更愿意听谁的呢?更何况,禁卫军虽然已被何守正接手,却是人心不定,毕竟仅仅只有两天时间而已。在这生死攸关之际,他与武后安插其中的将领全部失去了作用! 无奈之下,何守正带着剩下的队伍边打边退,朝着皇宫急急逃去。 轩辕彻见状喜上眉梢,下令精锐乘胜追击,务必赶尽杀绝,一个不留! 于是,明媚的阳光下,凄厉的寒风中,厮杀不休,横尸遍地!温暖腥臭的鲜血流过长街,然后随着将士们那沉重的脚步声蜿蜒而去,最后流到了巍峨不已的宫门前。 宫门前早已不复当初,便是那迎风飘扬的旗帜,也被鲜血染成了红色。而那鲜红破碎的旗下,有一女子怀抱一把油纸伞,孤零零立在群尸中央。 轩辕彻微一摆手,身后的人马齐齐顿住,与其一同停在了原地。而轩辕彻利落地翻身下马,却不料一脚踩在了血泊里。可是他丝毫不介意,反而得意非凡地笑了起来。 进了这扇门,便是他再熟悉不过的皇宫。那儿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廊腰缦回,檐牙高啄,处处是景,步步为色。而过了今夜,这所有的一切,便都是他的,是他轩辕彻一个人的!包括这宫中的每一个人,当然,也包括此时此刻站在他面前的这个女人。 “太子殿下,我们已经信守了承诺,不但将武后调整过的军机图奉上,更在短短时间内刺杀了守城重将,甚至替你假传圣旨,令守城将士开门迎兵......” 轩辕彻摸了摸受伤的手腕,微微一笑道,“阿四,你做得很好,比孤想象中还要好。你放心,孤早已交待下去,杀进去后第一件事便是救人。” “殿下口误了,不是‘我’,而是‘我们’,如果仅仅是阿四一人,什么也做不到。而这些人,只有一个目的,便是救苏幕遮一命。”阿四逆风而立,脸上的表情丝毫不见松懈,提醒道,“太子殿下即将成为一国之君,但愿你一言九鼎,说话算话。” 轩辕彻轻声一笑,几步上前站到阿四身前,然后抬手摸了摸阿四的发心,爱怜又有些惋惜地说道,“阿四,无论你出于何种原因,也算是助我一臂之力。你且放心,我轩辕彻虽然已经彻底失去了你,但却不会失信于你!” 阿四闻言脸色稍缓,却听轩辕彻继续道,“但有一点,阿四你也一定要记住。据你所言,苏幕遮重伤在身,恐怕命不久矣。若是他不幸命丧宫中,你便要留下来,算是给我一次弥补的机会,好好地照顾你,陪着你......” 话音未落,阿四一掌拍开轩辕彻的手,木着脸道,“他不会死,若是他真的死了,阿四便也不愿苟活于世,所幸陪着他走黄泉、入轮回!” 言罢,她脚尖一点,如一只乳燕一般倒退着朝宫中掠去,“殿下慢走,阿四先行一步。” 被阿四拍过的地方微微发疼,轩辕彻伸手摸了摸,然后扬起嘴角,不在意地笑道,“脾气依然不小,打得很疼。不过阿四,若是整个天下都是我的,你还能逃到哪里去呢?” 他看着这金碧辉煌的皇宫,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竟是不自禁地笑出了声来。 小白也笑了起来,因为,苏幕遮竟然醒了! “小白。”这是苏幕遮醒来的第一句话,却让守在一旁的小白莫名红了眼眶。他吸了吸鼻子,将所有事情的前因后果解释清楚,然后问道,“你总算醒了,感觉如何?” 苏幕遮面如金纸,虽然醒了,却依然非常虚弱。他捂住嘴轻轻咳嗽,缓过一口气后,才讷讷道,“没想到,我竟然还没死。” “你不会死。我第一时间给你止了血,控制住了外伤,甚至将九转还魂丹也给了你。你一定会活下去,相信我。” 苏幕遮有些发怔,道,“九转还魂丹?” “对,就是我曾经跟你提过的灵药!”小白点点头,笑道,“此药世上有且仅有一颗,乃是我师父花了十年才炼制而成。我回京之后,师父将它给了我,嘱咐我好生保管,说或许能救你苏幕遮一命。” 想起自己的恩师,小白眸中的泪意更胜,只是男儿有泪不轻弹,他抬了抬头,勉强笑道,“现在总算明白了,师父他并非未卜先知算到你有难,而是他一早就清楚你我二人的身世。他给我这颗药,便是希望我能还你一命。” 小白说着说着呵呵笑了起来,凄然道,“你说,如果命能还,时间能不能还?十五年,整整十五年啊......我该如何还你?” 苏幕遮垂头不语,犹如离开了水面的鱼,毫无一丝生气。他迷茫地看着小白,反复喃喃道,“我只想知道,我究竟是谁。你说,我究竟是谁呢......” 小白胸口好似被重锤狠狠锤了一下,疼得他浑身痉挛,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你是苏幕遮!”这时,有人飘然而至。她含着热泪,很轻却异常坚定地说道,“你是苏幕遮,以前是,现在是,以后也是!你就是你,不是任何人的替身!” 小白抬头后又惊又喜,笑道,“阿四你来了,太好了!” 眼看着小白高兴得要一跳而起,随后而至的金四娘连忙将其一把拉住。她朝小白挤了挤眼睛,不自然道,“我有事要和你说。” 小白也不知道是不是高兴坏了,傻愣愣道,“什么事,你说罢。” 金四娘见小白没领悟过来,便死命地眨眼睛,一边眨还一边朝阿四瞟几眼,意思是:别杵在这儿了,赶紧跟我出去吧! “四娘你怎么了?”孰料小白见状却大惊失色,慌张道,“你这眼睛和脸怎么一直在抽筋......是不是之前母后下手太重把你打坏了,这......这半张脸都抽歪了!” 金四娘懵了一懵,随后气得火冒三丈,抓住小白就往外带,怒气冲冲道,“走走走!四娘我这次一定让你真正体会,什么才是真正的揍到抽筋!” “诶,怎么了怎么了!你慢点,慢点啊!” 当小白与金四娘的声音消失于门后,阿四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一件事比一件事棘手,一件事比一件事危险。而深陷其中的阿四,似乎很久很久没有笑了...... 苏幕遮便这么看着,看着阿四笑,看着那双闪着光的眼睛弯成了小月亮。然后看着看着,他突然没那么难过了。 是呀,他还有阿四。 阿四就这样带着笑意扑进了苏幕遮的怀里,她狠狠嗅了嗅他身上的气息,然后凑到其耳边,道,“苏幕遮,我是阿四,我来了。” ☆、第174章 一触即发(下) “阿四,以后你要乖乖的,不准离我而去。” “好,你不负我,我便不负于你。” “宁负天下人,也不负于你。” 并不算缠绵的情话,只是一句承诺。苏幕遮自然而然地脱口而出,随意得连口气都有些淡淡的。 阿四却听得怔在当场,她脸蛋儿通红,觉得整个人都要烧起来一般。于是,手足无措的她便挣扎着想要站起来。然而她才一动,苏幕遮便一声闷哼,一副马上就要晕死过去的模样。阿四见此心疼不已,乖乖伏在男人的怀中,就此不动。 苏幕遮撇过脸偷笑,一面抚摸着阿四柔顺的长发,一面问道,“阿四,那天,当你得知武后才是杀你祖父元凶的时候,有没有恨过我?” “没有,我恨的是武后,即使那时误以为你是轩辕贺,我也从不恨你。你是你,她是她。你虽然也坏,但从不牵连无辜之人。这点,从阴司的行事就可以看出来。而我之所以离开你,是因为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你,同时,也不想让你陷入两难的境地。” 阿四毫不犹豫,回答得认真又严肃。然而即使是如此一板一眼的答案,也足以让苏幕遮感动。他顾不得重伤在身,低头便往怀中那张娇嫩的唇瓣吻去! 阿四的唇,阿四的舌,阿四那湿湿热热带着女儿香的气息...... 听着耳畔微微的娇喘,苏幕遮禁不住情动,吻得更是不可自拔。都说权利是最好的春、药,可此时此刻的苏幕遮却认为,他的阿四便是上等的春、药。只要沾上一点点,他便再难自控,恨不能将她揉进骨肉之中,从此再不分离。 正当两人吻得难解难分的时候,身后的大门“吱呀”一声开了! 小白一手端了药,一手拿了件雪白的狐裘,匆匆走了进来。跟在他身后的,除了金四娘,还有武林盟主向天涯。 “快快快,苏幕遮你快把这药趁热喝了!” 小白人未至,声先到,一路走一路喊。而等到三人跨进房间,却觉得有些不太对劲。可究竟哪里不太对劲呢?小白将狐裘一扔,摸了摸有些凉飕飕的脖子,不确定道,“苏幕遮,你怎么突然整张脸发黑?莫不是子母蛊毒发作?” 他急急忙忙伸手去把脉,却被苏幕遮强硬地推开。一旁的阿四则低低地垂着头一声不吭,恨不能将脸蛋埋进胸口。 金四娘见阿四两只耳朵都红得发亮,扫了一眼苏幕遮那嫣红水润的唇瓣,然后与向天涯尴尬地相视一笑,算是明白了怎么回事。可是他们明白,小白却不太明白,急得一把抓住苏幕遮的手,细细把起脉来! “咦,脉象虽差却也不乱,并无不妥之处啊......” 对于急得满头大汗的小白,苏幕遮只得强装着咳嗽一声,辩解道,“无妨,只是伤口有些疼罢了。” “你何时变得怕疼了,竟然疼得脸都黑了么?”小白一边絮絮叨叨,一边将那碗递过去,道,“这是四娘刚熬好的药,你快些喝下。师父那九转还魂丹虽是灵药,却也不是仙丹。它只是能在危急关头,护住你心脉不断,而真正救命的,是我给你配的这碗药。” “这药还需坚持喝,届时卧床静养个把月,你便能自行下床行走。”他见苏幕遮伸手接过喝下,这才稍稍松了口气,接着道,“只是,你此次伤了元气,这半年里都不可劳累,需时时注意休息,切忌大喜大怒,也不可行房事......” 小白身为医者,边想边说,絮絮不休,浑然不觉房中其他几人都有些不自在。尤其阿四与苏幕遮,不约而同地对视一眼,皆是面红耳赤,羞得不知如何是好。 倒是向天涯心思如发,觑了空隙转移话题道,“苏公子,轩辕彻已经率军三十万杀进了京都,并将都城牢牢控制。想来,他此时应该正摔了精锐杀进皇宫来。” 苏幕遮虽然身体虚弱,但头脑清醒,于是反应奇快道,“向盟主,苏某已听小白说起。此次多亏你在暗中相助,否则苏某早已命丧黄泉。这一粒石子的救命之恩,苏某牢记于心。他日,定当报答!” “苏公子此话,便是不把向某当朋友了!”向天涯爽朗一笑,拍了拍自己的肩膀道,“向某倒是想杀个痛快,可是上次重伤未愈。出于无奈,只得守在暗处,扔扔小石子搭把手了。” “向盟主客气,”苏幕遮接过阿四递过来的狐裘,披在身上后问道,“今日宫中必乱,不知其他几位好友现在何处?” 此次回答的却是阿四,她仔细地替苏幕遮系好带子,然后说道,“几位侠士兵分三路,一路随着向盟主潜伏于皇宫,一路去暗杀城门守将,而剩下的两位则陪我去假传圣旨。此时既然城破,他们也应该早已汇合。你才刚刚醒,需得好好歇息,切勿劳神。” 苏幕遮顺势将阿四的手握住,然后看了眼小白,叹息一声道,“我知,但今日不同往日,轩辕彻携兵逼宫,武后十多年谋事,也不可能就此善罢甘休。我怕,稍有不慎不但会丢了性命,更会牵连这些来搭救的江湖好友。” 阿四一时沉默,小白却脸色一变,开口道,“不会的,母后绝对不可能还有什么想法。城门已破,三十万大军长驱直入,她根本没有任何反抗的机会。她刚才答应过我,去做些准备便会在地道口与我们汇合。” 原来,武后不是放过了苏幕遮,而是事有轻重缓急。此情此景,她根本没有精力和时间来顾忌苏幕遮了。 阿四想到这儿长长出了口气,而苏幕遮则神色复杂地看了小白良久。最后,他拧了拧眉心,对着小白语重心长道,“小白,你母后贵为苏家之女,又乃开国帝后之一。她并非一般女子,卧薪尝胆十数年,只差一步便可东山再起,怎么可能就此认输?便是真的输了,她也是骄傲的,非常非常骄傲......” 这话,房中所有人都听明白了,偏偏小白鼻子发酸,咬牙道,“她说过,这一次绝不骗我。” 阿四听到这儿紧紧握住苏幕遮的手,她突然觉得自己错了。得知真相以来,她一直认为苏幕遮是最大的受害者。他被人当成一个工具,强行烙上别人的印记,然后替人遮风挡雨,替人行走于黑白与生死之间。可是,此时此刻面对小白,她却觉得小白才是真的可怜。 苏幕遮虽然被人利用了整整十五年,但就算再痛,那也只是陌生人加之于他的恶。而小白则全然不同,那是他的生身父母,是他最初的信仰与倾慕。此番梦醒,他甚至不能去恨,只能眼睁睁看着所有的一切被打得粉碎。剩下的,只有一些沾满了肮脏与阴谋的碎片,再也无法重圆。 带着各不相同的心思,一众人收拾妥当,一同朝着地道奔去。 那是一条阴暗潮湿又窄小的地道。据小白所言,此地道乃是武后被关之前亲自着人所挖。目的,便是以防有朝一日计划落空,好带着亲随逃跑。 四面楚歌阵阵,宫中也开始乱了起来,到处都是宫人逃窜的身影与哭喊的声音。几个人等了又等,眼见着天色渐晚,武后却迟迟不来。就在几个人快要坐不住的时候,地道的入口出现了两个熟悉的身影。 “刑关,怎么是你?”阿四将掩在入口处的草木拨开,急急开问。可是,还未等她问完,却不由得愣在了当场。 只见,刑关满身鲜血,一手持刀,一手搂着一个娇小玲珑的身子。那是一个女孩,面如血色,双目紧闭,显然已经失去了意识。而更让阿四惊讶的是,那个女孩的一只胳膊被人齐肩砍断。残破的衣袖血水滴答,无力地搭在刑关的胸前。 “她是......” 阿四怎么也想不到,会再次见到她,而且还是在这种情况之下。 刑关的反应比较平静,他垂眸看了眼怀中之人,然后缓缓道,“我被人偷袭,阿朵为了救我,中了一箭,还被人砍掉了一条胳膊。” 连同苏幕遮在内的几人浑身一震,皆是不由自主去看阿朵的脸。 她的脸上沾了鲜血,嘴唇紫得发黑,显然是中了剧毒。可是,她那早已消瘦的脸上却只有满足,便是唇角也勾起一丝笑意。 刑关见众人齐齐失神,呼了一口气,道,“苏公子,刑关从未求过你什么。但是今日,能不能请求你,保她一命。” 阿四等人齐齐回眸去看苏幕遮,苏幕遮却看着阿四。他略微思忖,然后笑了起来,点头道,“好,答应你。” 刑关闻言后再不多话,将阿朵递给金四娘,然后微一拱手,道,“你们先走吧,皇后娘娘说,轩辕彻来得太快,她一时脱不开身,要晚一些时辰。” “什么,怎么回事?” 小白急忙追问,却见刑关理也不理他,转身便往来路返回。 “刑关,你站住!”小白大声呼喝,正要追出去的时候,斜刺里突然飞来一支箭矢! “小白小心!”金四娘惊声大叫,却因手中抱着阿朵不能动弹。好在,小白武功极高,只一个后弯腰,便轻松躲了开去。众人见状一齐松一口气,正要上前查看,却忽觉耳边传来整齐划一的脚步声! 阿四心中一骇,连忙抬头去看,便见黑压压一片的铁甲步兵出现在二楼他们面前。而为首之人不是别人,正是轩辕彻的亲信,太子太傅吴语! 吴语先是朝着小白等人作了一揖,客气道,“八皇子殿下,此地污秽不堪,太子殿下特命在下来请您移步乾坤殿。殿下说了,你们兄弟二人多年不见,此次必要小酌一二才可。” 小白被这一番话给气笑了,不屑道,“这儿没什么八皇子,吴大人恐怕是年纪大了看花了眼了吧?” “不敢,”吴语淡然而笑,又作了一揖,道,“在下老眼昏花,皇后娘娘可是不会弄错的。八皇子殿下,您不会连娘娘的话都不信了吧?” “放屁!”被十数长剑架住的刑关忍不住爆了粗口,恨恨道,“一个比一个不是东西,你拿个女人来威胁,你怎么做得太子太傅?!” 吴语丝毫不动怒,连看也不看刑关一眼,反而眸光一转,朝着苏幕遮笑道,“苏公子许久不见,听闻您重伤在身,殿下挂念不已。您说,是吴语着人请各位过去,还是诸位自己走过去呢?” 苏幕遮摆手止住其余人的话语,顺手将小白拉住,轻声道,“现在想走也走不了,好汉不吃眼前亏,你忍一忍。接下来,我们见机行事。” 说完,他哈哈一笑,当先一步走出地道,然后掸了掸狐裘上的粉尘,笑道,“怎敢劳驾各位官爷,既然太子殿下召见,我等自然荣幸之极。只是,苏某行动不便,怕是要污了宫中圣地啊。” “苏公子切不可妄自菲薄。”吴语说完也跟着哈哈一笑,命令士兵让出一条道来,然后手一伸,彬彬有礼道,“八皇子殿下,苏公子,请。” 众人见此也只能认命,小白背起苏幕遮走在最前方。阿四与金四娘走在两侧,而刑关则在苏幕遮的游说下被放了。他再次抱住阿朵,跟在四人身后。 几人故意放慢脚步,几乎龟爬一般往前走。吴语却也不催,耐心极好地跟在最后面,半句话也不多说。 阿四见此靠近苏幕遮,犹豫道,“你为何让我们走慢一点?既然整个皇宫都落入了轩辕彻的手中,我们早去晚去又有何关系?还有,你之前为何将向盟主遣走?若是他与那几位武林高手在,我们好歹也能拼他一拼啊!” 阿四话落之后,其余几人也一同去看苏幕遮。苏幕遮则淡淡一笑,扫了一眼身后紧跟着的吴语,道,“即使他们几人都在,我们也跑不出去。至于他们去了哪里,我自然自有打算。你们无需费神,只需要记住一句话。等一下见到轩辕彻,无论羞辱打骂,你们都要控制住火气。记住,保命才是最重要的。只有活下来,才有希望!” ☆、第175章 罪与罚(上) 夜,无月,腥风四起。 那凄厉的火光在寒风中鼓噪,然后咆哮着照在了白玉铺就的台阶上。 台阶的最高处站着一个女人,紫金珠冠,妆容精致,一身华衣在风中微扬。她那勾勒了金线的裙摆很长很长,好似一幕金黄色的瀑布般从最高处垂下。 裙摆上用金丝银线绣出了朵朵怒放的牡丹,而穿插游戏于其间的,则是八对栩栩如生的彩凤。彩凤五颜六色,各不相同,唯一一致的却是那双用红宝石点缀而成的眼睛。它们就如同这件衣服的主人一般,虽然默默无言,却在火光中绽放出异样的神采,咄咄逼人,不能直视! 如此情况,即便是傲然而立的轩辕彻也不得不暗暗叹服。四面楚歌,八方受敌,明明已是山穷水尽的绝境,武后却仍泰然自若,临危不乱。 风在哭,她却在笑,果然不愧为一代天后! 只可惜,纵是你千般万般的好,也终究还是败了。 轩辕彻想到此处微微凝神,然后上前一步踏上台阶,躬身一礼道,“皇后娘娘,敢问父皇今在何处?” 武后迎风一笑,扬声道,“轩辕彻,此情此景,你就不必再惺惺作态了罢。怎么,你都敢带兵逼宫谋逆了,难道还指望做一个忠孝贤良之人么?” 轩辕彻眉头一拧正要说话,却见匆匆赶来的百官早已气得鼻子都歪了,一个个忍不住大骂道,“妖后,死到临头你还妖言惑众、颠倒黑白!明明是你挟天子以令诸侯,却反咬一口,污蔑太子殿下造反,你简直就是个毒妇!” 武后一生颠簸,什么阵仗没见过?听见那些个越来越难听的咒骂,毫不在意地笑了起来,看着轩辕彻说道,“你父皇被你气得旧疾复发,此时卧床不起,哪里见得了那么多人?” “你!你血口喷人......”轩辕彻强忍了半天,才勉强嗤笑一声,道,“皇后娘娘,看在你是长辈的份上,孤再多说一句——识时务者为俊杰,你说呢?” 武后似也觉得无聊,看了眼远处的宫殿,又看了眼天色,道,“要想见陛下也不是不可以,只是,太医院说陛下已然病入膏肓,稍有惊扰便可能驾鹤西去啊。” 她丝毫不顾忌众人的愤慨,慢悠悠接着道,“进去也可以,但为免打扰你父皇歇息,你只能一个人进去。忠孝仁义的太子殿下,为了陛下的性命着想,你可要三思啊。” 轩辕彻倒也不怕,淡然回道,“可以,为了父皇安危,孤做什么都是愿意!” 话音才落,周遭便乱了起来,一众人早已不顾礼仪,争先恐后道,“不可,太子使不得啊!这妖后心狠手辣,摆明了就是要请君入瓮,你一人进去太危险啦!” 于是,那些白日里还对武后三拜九叩、敬仰不已的朝官,此时却齐齐放声大哭,死死拦在轩辕彻面前道: “太子不能去,要去也是臣去!” “对,怎能让太子殿下涉险?还是臣去,臣愿意为殿下肝脑涂地!” “臣去!” “臣也去!” ...... 武后并非第一次见这种奴颜卑屈的场面,但以前不觉如何,此时此刻却突然觉得很好笑。呶,这就是她想要的一切。是她拼了全力,不惜以女儿性命换来的一切。她,是不是真的错了呢...... 轩辕彻却并没有太多时间考虑,他在此起彼伏的哭喊咒骂声中拾阶而上,缓缓向武后走去。而那些适才还哭得左摇右晃的臣子们,转瞬间健步如飞,个个跟在轩辕彻身后不离不弃。 场面相当感人,连武后也回过神去看。 便见,除了几个实在胆小缩在原处不动,大多数文武权臣都随着轩辕彻涌了上来。她似早有所料,轻声一笑后微微将手抬了起来。 就在那手抬起的一瞬间,乾坤殿的门口百箭齐发,携卷着寒风射向了人群!说时迟那时快,前一刻还吆喝着赴汤蹈火的群臣乱作一团。除了一部分人冲上去保护轩辕彻,大部分都缩在了轩辕彻屁股后面。只是,即便他们反应神速,还是被射了个哭爹喊娘,血流满地。有几个动作慢的,当场就断气身亡了。 说来也是好笑,几万大军在前,对此却束手无策。除了冲上前去救人,便只能干瞪眼。没办法,谁让他们的主子在人家手里呢?他们的确可以一拥而上,却非常害怕武后会来个同归于尽。武后的死是小,可若是武帝因为他们的鲁莽而亡,那他们都休想再活下去了! 于是,太子一众人死了一部分,逃回去一部分,剩下的便只有十人不到了。武后见此总算满意,挥手停了箭雨,抚掌而笑道,“看来我轩辕国还是有忠烈之士,也罢,既然各位都想进来,那便请吧。” 言罢,也不去看众人神色,一个转身便往殿内行去。 轩辕彻见状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微微理了理衣袖,抬腿便跟了过去。 乾坤殿之内还是老样子,铜漏嘀嗒,檀香袅袅,处处都彰显着皇家的威仪。唯一不同的是,正中央的龙椅上坐的不是武帝,而是银发如雪的武后。 乾坤殿之内没有黑压压的大军虎视眈眈,武后变再也不用顾忌。她见众人已经全数站好,便拍了拍手,道,“何将军,将陛下带出来吧。” “是!” 众人连忙循声去看,却见原本就有些苍老的武帝更加憔悴了。他发丝凌乱,面色如雪,正一边走,一边颤抖着发紫的双唇道,“苏锦,你若是伤了朕一分一毫,都会不得好死!你可要想清楚了,是放了朕求个安稳,还是被五马分尸?!” “放了你我也没什么好下场,更何况,你可别忘了,你我身中子母蛊。我若是死了,你也是活不成的。” 武后不紧不慢地吩咐何守正将人带到自己身边,然后一脚将他踹倒在了自己的脚下,又抬手拍了拍武帝的脸庞,语焉不详道,“轩辕智,没想到真的会有这样一天。你说,是你死呢,还是我们一起死?” 武帝喘着粗气坐在地上,冷笑道,“朕再奉劝你一句,朕死了也没什么,朕的江山有人守,但你的儿子怎么办?你们苏家自认血统高贵,如今只剩下这唯一的血脉,难道也想葬送于此吗?” “那也是你的血脉!”武后目眦欲裂,一字一顿道。 “是朕的血脉又如何?你们苏家从允许你嫁给朕的那一天起,便动过逐鹿天下的心思。你当朕眼瞎心也瞎了?你当朕看不出你们的狼子野心?” 武后听到此处再也不愿意多说,她一把揪住武帝的衣襟提到身前,森然道,“就算有,也是被你逼的!轩辕智,你别想用贺儿威胁我,他早就逃了!倒是你,应该考虑一下选择哪一种死法!” “且慢!”轩辕彻急急前行几步,却被何守正提刀拦下,于是只能高声喝道,“父皇您怎么样了?您放心,小白等人一个都逃不掉!儿臣已经着人将他们拿住,此时正在赶过来!” 说着,他怒指着武后恨恨道,“苏锦你听着,若是父皇有半分损伤,孤就要拿小白千倍百倍地偿还!” 武后果然骇然变色,惊道,“不可能,就算贺儿不明白不愿意走。还有那苏幕遮在!他最善审时度势,怎么可能没逃出去?!” “想诈我,哪有这么容易?!”话落,她五指一收,死死扣住武帝的喉咙,冷冰冰笑道,“你们都不用急,我苏锦既然没有逃就不会再逃。死又如何,你以为我会害怕么?” 她用下巴点了点轩辕彻,然后勾唇一笑道,“不过,人之将死其心也善,若是你肯过来听我说一句话,我便放你父皇一马如何?” “你若是骗我,又当如何?” “骗你?我反正都是一死,又有什么好骗?” 武后讥讽一笑,轩辕彻则满头大汗。只是,片刻之后,他咬了咬牙,竟不顾他人的劝阻,真的独自跑了过来! 武后见状大喜,朝何守正暗中使了个眼色。于是,眨眼之间,何守正手中刀光一闪,一颗人头便在众目睽睽之下砸到了地上! 轩辕彻,总算死了! 武后再也忍不住地哈哈大笑,连何守正也热泪盈眶,垂头喃喃道,“少主,娘娘为你扫去了最后一处障碍,你可千万要......” 他的话未说完,场中便再也静不下来了!一众人再不多话,齐齐大喝一声,竟然揉身而上,与何守正斗作了一团! “娘娘,便让何守正护你最后一程!且看我将这些‘忠诚’杀他个片甲不留,也好让少主登基之后少操些心!”话落,他手中长刀翻飞如入无人之境,直杀了个双眼通红。 武后见状欣然而笑,她凑到武帝耳边,畅快道,“阿智,我今日虽然难逃一死,但也足够了!有你,有李家,有轩辕彻,有那么多人给我苏锦陪葬,值!” 她太开心,完全没看见武帝的嘴角浮起了一丝诡异的笑!而那双早已失明的眼睛虽然看不见,却是直愣愣地瞪着近在咫尺的女人。 “锦儿,你终究只是一个女人。一个女人就该做好自己的本分,你又何苦如此陷自己于绝境呢?” “什么意思?”武后微微一愣,而就在这一愣的空隙,突有一支短箭呼啸而来,竟是直奔她的面门! 箭来得太快太急,武后丝毫没有准备,躲无可躲之下被射中了右肩。而体弱病残的武帝则被一人迅速拉开,躲到了一丈开外。 箭上有毒,武后虽然疼得钻心却并不慌张。因为她原本就抱着必死之心,并且她也很清楚,只要她一死,武帝根本就不可能活下去。 可是,就在她准备慢慢等死的时候,远去却传来武帝兴奋不已的笑声,“彻儿,快,让你准备的金蚕蛊呢?快给朕!” 彻儿,金蚕蛊...... 武后汗毛一竖,连忙抬头去看! 却见,轩辕彻头戴乌纱,一身文官装扮,正扶着武帝坐在无人的角落。见武后看去,他还十分好心情地朝她笑了笑,得意洋洋道,“皇后娘娘,替身这招用了一次又一次,真没想到你还是中招了。” “替身?!”武后大惊失色,慌慌张张地看向那个滚落在地的人头。果然,经过鲜血的浸染,一张薄薄的人皮从那张死人脸上滑了下来——刚才那人,根本就不是轩辕彻! 武后浑身一软,从龙椅上滑下,然后重重地摔到了地上...... 她这厢心如死灰,武帝的脸色却也不好看。他抓住轩辕彻的手,训斥道,“逆子,让你暗中从阿朵体内逼出金蚕你忘了么?你还不拿出来,难道想害死你父皇谋朝篡位不成?!” 轩辕彻闻言无声而笑,凑到武帝耳边,用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道,“父皇莫急,金蚕蛊就在孩儿手上,这就给你!” “你”字刚一出口,一把雪亮尖锐的匕首从轩辕彻袖中滑出。然后,在这个暂时无人关注的角落,轩辕彻一手捂住武帝的嘴巴,一手则将匕首一竖,狠狠捅进了武帝的胸口! 随着一声闷哼,鲜红腥臭的血液流了出来。武帝双目圆睁,死气沉沉的眼珠里尽是不可思议,而一旁的轩辕彻则挂着疯狂的笑意哭了起来! “父皇父皇!父皇你怎么了,你不能死啊!” 苏幕遮等人进来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幕:武后华衣染血,歪倒在龙椅边不知死活。何守正奋力厮杀,却被人团团困住。而轩辕彻则穿了件本不该属于他的衣服,抱着奄奄一息的武帝,挂着一脸的笑意狂哭不止! 他的哭没有眼泪,也没有悲痛,只有放纵的嘶喊与说不尽的畅快! 小白等人看得毛骨悚然,却没发现阿四扶着的苏幕遮猛然脸色一白,然后一个哆嗦,竟捂着胸口缓缓向地面倒去! ☆、第176章 罪与罚(中) 意料之外,又意料之中:血战,一触即发! 只听得混乱中不知谁人高喊了一声——“陛下驾崩!”随后,万军骚动,疯狂进攻!而守卫在乾坤殿的阴司与三百亲兵则拼死反抗。他们个个视死如归,一批倒下,一批又迎头接上。 于是,眨眼之间,乾坤殿内外腥气弥漫,杀伐不休。 震耳欲聋的厮杀声中,虓虎将军何守正早已遍体鳞伤,却偏偏越战越勇,越打越快!他一刀砍死了偷袭自己的敌人,唾了一口血水,道,“痛快!本将军死则死矣,却也不能让你们好过!” “你疯了,明知道大势已去还不跑,准备找死不成?”刑关在百忙之中回头骂道。一面骂,一面恨恨拍飞一人。 何守正哈哈大笑,高声道,“我何守正这一生,从来不知道逃跑二字怎么写!”他已经杀红了双眼,拳风腿影与刀光交叠,在他眼中却只是殷红一片。唯一能让他回神的,便只有不远处那个盛装而卧的女人。 女人嘴唇发紫,显然是中了剧毒。她软软地靠在小白怀中,眼中水光一片,口中却坚决如铁道,“走,你快走,别管我!” “来不及了母后,轩辕彻既然让吴语将我们逼来此地,就不可能放过我们。”小白与金四娘背靠着背,一面将蜂拥而来的刀枪棍棒击退,一面紧紧抱住武后道,“我们在地道口等了一个下午,你为何迟迟不来?告诉我,你是不是一早就打算好哄骗我离开,自己却留在此地等死?” “我儿,傻孩子,你怎会这般的死心眼......”武后心头一烫,眸中尽是难得的柔软,又苦又痛地说道,“天下之大,莫非王土。你我便是逃到天涯海角,只要轩辕智与轩辕彻中的任何一个还活着,我们就休想活命!” “可是,他们不但没有死,还将我们困死在此处。事到如今,我们恐怕是插翅难飞。”小白说完看了眼金四娘,只见她手中长剑虽然气势如山,但到底抵不住一轮又一轮地杀戮。此番下来显然有些气喘,连动作都迟缓了起来。 “不行,我们得想想办法!” “想什么办法?”金四娘听后回嘴道,“若说阴谋诡异算计人,苏幕遮是一把好手,可惜他现在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 苏幕遮一进门就突然晕厥,转瞬间呼吸微弱,竟是呈垂危之象!小白想到此处,不由得转头去看远处的武帝。武帝与苏幕遮相系于子母蛊。若是武帝命丧黄泉,苏幕遮也会立即死去。 对于武帝,小白自从恢复记忆之后,便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试想,如果他当初知道自己就是轩辕贺,如今性命垂危的便是自己吧?所以他恨这个所谓的父皇,这个灭了自己母族,害了自己手足,并将母后逼得满目仇恨的罪魁祸首! 可是,他马上就要死了!即便离得并不太近,小白也清楚地知道——武帝救不活了。 武帝的确气息奄奄,命不久矣。此时的他,莫说是下令杀人,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他那无神的眼睛已经开始翻白,嘴巴无助地大张着,面部扭曲成一团却被轩辕彻死死压在怀中。 轩辕彻被一群侍卫护在中央,正在放心旁若无人地嚎啕大哭,即使没有一滴眼泪,声音却也足够的响亮,“父皇您放心地去吧,儿臣定当为你报仇雪恨!让这些逆臣贼子千刀万剐,以消你心头之恨!” 说完,又是一阵声嘶力竭地干嚎,引得一旁的吴语也跟着卖力表演,哭天抢地道,“殿下节哀,殿下节哀啊!” 阿四无意间看到这一幕,险些吐了出来:轩辕彻,你够无耻,够不要脸! 可惜,无论她心中如何大骂,口中却是一句话也不敢多说。因为,多亏了轩辕彻的吩咐,一众铁甲军才没人对她动手。 于是,整个杀作一团的乾坤殿内,唯独阿四所在的角落静悄悄无人在意。两方人马斗个你死我活,阿四却束手无策,只能抱着苏幕遮直掉眼泪。 苏幕遮双眸紧闭,面白如纸,已然失去了知觉。阿四顾不得去擦泪水,急忙将小白所给的最后一颗丹药强行塞入他的口中,颤声道,“苏幕遮,你吞下去,快吞下去,求求你快吞下去......” 可是,苏幕遮根本毫无反应,他已经连吞药的力气都没有了...... 阿四尝试了无数次后无果,急得满头是汗,泪水涟涟。于是随手操起旁边桌上的一只水壶,想也不想就仰头灌了一口!紧接着,她一手捏开苏幕遮的牙关,俯身就将双唇凑了上去! 四唇相抵,清凉的茶水从阿四的舌尖流进另一张嘴里,然后顺着他的舌根滑进喉间。可是这一招也无甚大用,因为当阿四满怀希望抬头的时候,苏幕遮的喉头还是一动不动。而那些晶莹剔透的生命之水,全部顺着他的嘴角溢出,一滴不剩! “苏!幕!遮!”阿四再也忍不住地放声大哭,这一刻,她似乎除了哭,再也想不出其他办法。为什么死的是苏幕遮?为什么偏偏是他呢?为什么连替他去死的机会都不给呢?!苍天,你有眼无珠,你太不公! 正在阿四伏在苏幕遮怀里痛声大骂的时候,有一只血淋淋的女人手,突然搭在了她的肩上! 阿四正哭得死去活来,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被吓得浑身一震,一时间连哭都忘记了!她脊背生凉,寒毛直竖,猛吸一口气后才僵硬地转头。 在乾坤殿内最最安全的角落,这只血肉模糊的手究竟属于谁,是敌,还是友...... 阿四很快知道了答案。 她先是大大地松了口气,然后有些木然地问道,“阿朵,你醒了?” 不错,此人正是被人断臂而昏死过去的阿朵。 老实说,阿四不恨阿朵,但也永远不可能喜欢她。有哪个人会对残害自己的敌人说喜欢呢?即使阿朵如今身受重伤,阿四也并不同情怜悯。没办法,阿四不是九天之上的菩萨,她是个有七情六欲的大俗人。 于是,说完这句话后阿四再也不想多说,急忙回过头继续去看苏幕遮。对于她来说,能多看一眼是一眼。因为,或许下一瞬,苏幕遮就将永远地离去...... “阿四,阿朵有话想跟你说。”阿朵是被振聋发聩的金石交接之声吵醒的。醒过来的她第一时间去寻刑关的身影,直到发现他正在远处横刀杀敌,才舒了一口气。然后,她就看见了痛不欲生的阿四,还有弥留之际的苏幕遮。然而阿四并不愿意理她,连回头看她一眼都不愿意。 阿朵被生生砍了一条手臂,由于失血过多,整个人都像是飘在天上的云,随便来阵风便能把她吹走。可是即使如此,她仍用那唯一的手臂支住地面,一点一点,摇摇晃晃地挪到了阿四身旁。过度的动作再次撕裂了伤口,引得新鲜的血液倏然而出,然后顺着残破空荡荡的袖子滴答而下,在地面留下了殷红的血痕。 等到阿朵终于停下的时候,她已经累得几乎不能喘气了。于是,只能面色雪白地望着阿四,简单说道,“阿......阿四,我......能......救他。” 话音才落,阿四蓦地抬头,眸中尽是水光闪烁。她小心翼翼又急切地低声问道,“你,你说什么?我听错了吗,你再说一遍!” “我......能救他。”阿朵虽然虚弱,却用力点了点头,相当笃定地看着阿四的眼睛。 阿四“啊”地一声大喊,简直喜出望外!她又是哭又是笑,紧紧盯着阿朵语无伦次道,“阿朵......苏幕遮......刑关......阿朵谢谢你,真的谢谢你!你快救他,求求你快救他!一定要救救他!阿朵,你说的是真的对不对,没有骗我对不对......” “阿朵可以救他,没有骗你,苏幕遮中的是那皇帝的子母蛊。”阿朵说到这儿蓦地一顿,然后用一双黑洞洞的大眼睛盯住阿四,一字一顿道,“但是,阿朵有一个请求。” 阿四抹了抹脸上的泪珠,斩钉截铁地回答,“什么条件?只要你能救他,我一定答应你!请你快点救他!” 阿朵听后抬头望了一眼远处的刑关,大大的眼睛里刹那间雾蒙蒙一片。她近乎贪婪地看了一刻,然后终于笑了,一双眼睛弯弯的,说不出的好看。 她说,“阿朵帮你救你的心上人,阿四你也帮阿朵照顾阿朵的心上人好不好?” “什么?” 阿四神情一顿,却听阿朵继续说道,“以前是阿朵不对,不该因为嫉妒而伤害你,更不该让阿金几次害你性命。阿朵错了,但是刑关阿哥没有错。他是真的真的喜欢你,而且只喜欢你啊。” 阿朵明明在笑,却有滚烫的泪珠滑落腮边。她说,“阿朵做了太多坏事,现在终于快要死了。但是在死之前,阿朵可以帮你救下苏幕遮,只要你答应,接下来的一生,你要永远陪在刑关阿哥身边,好好照顾他,喜欢他。” 阿四头脑嗡嗡作响,几乎出神地看着阿朵那双干涸的唇瓣。然后,过了很久很久,又似乎只是过了一瞬,她轻轻触了触苏幕遮的双唇,缓缓道,“好,我答应你。” 周遭的喊杀声不绝于耳,阿四却忽地笑了。她笑得那样那样的甜,犹如得到了时间最美的珍宝,“只要你救他,我愿意陪在刑关身边,一生一世永不离开。” ☆、第177章 罪与罚(下) 苏幕遮醒来的时候,黑夜仍在继续。 而他一抬头,便在万千人影中看到了阿四。 杀声阵阵,刀剑如风,吹得烛火东摇西晃,却依然无法模糊她的身影。她正背对着自己,完全看不清表情。但苏幕遮清楚地看到,她的手腕,却被一只骨瘦如柴的女人手死死扣住! 这个女人,竟是浑身是血的独臂阿朵! 阿朵她又想作甚,还嫌害阿四不够么?! 苏幕遮骇然一惊,正要出声阻止,却突地喉头一甜,“哇”地呕出了一大口鲜血!恍惚中,他似乎看到阿朵凑到阿四眼前,语声凄厉道,“若你有违誓言,我必将诅咒你的苏公子被万虫噬体,不得好死!” 苏幕遮不明所以,慌忙抹了血迹重新看去,却见阿朵浑身一抽,竟向地面猝然倒去! “阿,阿朵......”阿四眼疾手快,及时拽住她的衣袖,惶急地说道,“阿朵你要撑住!” “不,”阿朵呼吸微弱,凭直觉转向了刑关所在的方向。她的双目早已迷离,却强撑着不肯闭眼,反而浅浅笑道,“你们汉人都说命中注定,阿朵命中注定要丧命于宫中。如此,我便再为他做一件事情。只要他开心,只要他开心,便好......” “好”字未落,却见阿朵呼吸一紧,然后软软地滑到了地面之上。 “阿朵......”阿四心情复杂难言,哽咽道,“无论如何,阿四欠你一条人命。” “欠什么人命?还有,说的又是什么誓言?”苏幕遮随之而来的问话,惊得阿四蓦然回首。她不可置信地捂住嘴巴,泪水则在一瞬间夺眶而出。 “苏幕遮!”阿四避而不答,却是再也控制不住地崩溃大哭,颤声道,“我以为再也不能听见你说话了,现在......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苏幕遮差点柔成了一汪水,他轻轻将阿四拥进自己怀里,亲了亲她的发顶,道,“阿四不哭,你别怕,我怎么可能舍下你,怎么舍得离你而去呢?” “我当然怕。”阿四在苏幕遮的怀中蹭了蹭,一边抽泣一边说道,“宫中杀成一片,轩辕彻明明答应我要放过大家,却出尔反尔!我怕小白、四娘、刑关他们死于非命,怕阴司的同僚命绝于此,更怕你会一睡不醒......” 苏幕遮强行咽下喉间泛上的腥甜,呼了口气后轻拍阿四后背,柔声道,“不怕,只要有我在,就不会让此类事情发生。带兵逼宫又如何?三十万大军明明不到十万,且这十万大军乃是握在镇远侯薛小侯爷手中。朝野之事瞬息万变,不到最后一刻,谁也不知道谁才是真正的赢家。” 阿四闻言一愣,挂着泪珠抬头去看苏幕遮,“什么意思,你做了什么?” “我什么也没做,只是恰巧知道一些秘密而已。”苏幕遮气虚无力,精神却很好。他垂头亲了亲阿四额头,双眸如水道,“放心,时局太乱。我一个局外之人,绝对不会冒险做任何事。” 阿四听到此处蓦地双脸通红,正要想办法转移话题,却听苏幕遮紧接着叹息一声,疑惑道,“只是,向盟主怎么还未出现?真是奇怪......” 向盟主?向天涯? 阿四这才想起,向天涯半路上被苏幕遮支开不知去向,难道竟是......刚刚念及此处,却见乾坤殿外骤然窜进一条人影! 那人影手持一把长剑,上下翻飞,左击右突,所到之处血肉横飞,如入无人之境。只是一个眨眼,他便携了雷霆之威杀到了阿四两人近前。 阿四看清人之后惊呼一声,道,“向盟主!” 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向天涯微微一点头,然后抱剑站到苏幕遮身旁,笑道,“苏公子,家国大难之时,你不但不出谋划策,反而搂着人姑娘家旁若无人的亲热,这,似乎不太妥吧?” 阿四浑身发烫,恨不能钻进苏幕遮怀里再也不出来见人。苏幕遮则开怀大笑,他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昂首挺胸道,“家国大事自是有人操心,我苏幕遮区区一个平头老百姓,当然是自家媳妇儿比较重要。” 话未说完,得来阿四暗地里的一掐。直掐得他腰间生疼,好似要被揪下一坨肉来。不过,任他再疼,苏幕遮依然笑得风度翩翩,搂紧满脸通红的阿四道,“向盟主你确信是来救苏某的吗?苏某为何觉得你挑拨离间,是来替我送终的?” 向天涯频频摇头,最后看了眼乾坤殿内战况,叹了口气道,“看来此地已成定局,武后大势已去,轩辕彻则占了上风,只是......” 说着,他垂眸与苏幕遮对视一眼,哈哈一笑道,“公子不愧是鲁南苏公子,果然神机妙算!” “哦?”苏幕遮也勾唇一笑,眸中冷光微闪,道,“看来事情已成,苏某不用怕被人砍去脑袋了。如此,便要多谢向盟主救命之恩了。” 向天涯又是佩服又是好奇,最终只能继续笑道,“不敢当,公子早有安排,向某只是顺便跑个腿捎个信而已。”他心中暗叹,幸亏此人是友非敌,否则...... 向天涯不再胡思乱想,因为远处的轩辕彻猛然站了起来!他一把抢过身旁侍卫的长剑,横剑就往武后方向冲去! “妖后,还父皇命来!” 众侍卫未料他突然来此一招,反应过来之后,人已经冲到了武后面前。武后毒气攻心,原本昏昏欲睡,见此一幕却蓦地喜笑颜开!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她使足力气推开小白,然后将全身真气灌于右掌,飞身便朝轩辕彻拍去! 武后一身武艺惊人,年轻时曾统帅大军南征北战,更随着武帝一路攻下京都。“巾帼英雄”四个字,可不是浪得虚名而已。由此,在武后竭尽全力的一掌之下,轩辕彻浑身一冷,竟只能傻站着闭眼等死!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有人斜身挡在轩辕彻面前。而武后那拼死一掌,则正正好拍在了他的后心! “噗!” “砰!” 一掌之后,有人重重摔倒在地,口中鲜血喷涌而出。轩辕彻愣愣站了一会,好半晌才失声道,“吴语!” 吴语接连几口鲜血之后,勉强抬起了苍老的左手。他犹如回光返照,明明一脸死气,口中却掷地有声道,“为君者,将良将,友苍黎,任忠贤,归兴国!殿下,苦守多年,终有所得,接下去便要靠你自己走下去了!老臣......老矣,不能再在跟前效忠,去矣......” 话完,吴语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当场毙命于乾坤殿之上。而轩辕彻则双眸通红,如厉鬼一般地瞪视着躺在地上的武后。 武后顶着剧毒作此一击,虽然一击毙命,却也使得毒素游走于经脉之间。如此一来,便是大罗神仙,也无法救她一命。 “母后!”小白痛声大呼,飞身跃到其身侧,然后一把抱住退到了墙边。他动作太快,快到轩辕彻只觉得眼前一花,武后便被人抱到了开去。他恼羞成怒,正要怒喝周遭侍卫一哄而上,却见小白将武后轻轻放于地上。然后,缓缓捡起了地上的一把染血长剑。 长剑锋利雪亮,将小白脸上的悲愤映照得分外清晰,也将他身后的一幕映照得十分明朗:不知是宿命还是巧合,武后所在之处,正是武帝所躺之所。这一对爱了半辈子,恨了半辈子的夫妻,终于在死前安静地躺倒了一处...... 他们曾经共患磨难,也曾经并肩天下;他们曾经虎落平阳,也曾经尊贵无比;他们是天下的传奇,也是相爱相杀的孽缘。如今,他们生命垂危,无力地躺在地上任人宰割。 画面太美又太伤,即使狠心如轩辕彻,也暂且停下来观望。 武后显然已是大限将至,呼气多,进气少,连想伸手去碰一碰武帝的力气都没有了。她费力地转过眼珠去看身边的男人,男人双目圆睁,大张着嘴巴,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武后瞧了眼他那轻微起伏的胸膛,知道其尚未断气。 “阿智,还是你棋高一招,竟让轩辕彻假死出宫,然后带兵攻城。”武后声音微弱,喘息着断断续续道,“你的确赢了,可惜你赢了我,却赢不了命!你怕是作死也想不到,你一心扶植的儿子,会是那农夫怀里的蛇吧?哈哈哈,你可知道为何会如此?” 武后两眼开始翻白,却仍旧用最后一丝力气嘿嘿而笑,道,“因为,这是天罚!是老天对你的惩罚!” 话到此处,武后终于气竭,蠕动着乌黑的双唇又说了最后一句话后,便再也不动了。叱咤风云的千古一后就此凋落,那最后一句话却由于太轻太轻,没有任何人听清。 而原本眼不能看口不能言的武帝却艰难地动了,他摸索着抓住了武后的一只手,然后极其困难地张合着唇瓣。 “母后!”小白发现异常之后,连忙转身扑去,却见武后早已气绝。他甚至连最后的遗言也未听见,只在恍惚间听得武帝模糊不清地一字一顿道,“锦儿,让我再看你一眼,就一眼,好不好......” 武帝口齿不清,声音又是极低极低。小白正想确认一二,却发现武帝也停止了呼吸。就算真的有回光返照,他也不可能看到武后了,哪怕只是一眼...... 小白无声落泪,腿一软跪倒在地,然后双手合十,缓缓念起了往生咒。相对于小白的伤怀,轩辕彻简直能用大喜过望来形容。他忍不住将剑一扔,畅快地哈哈大笑,直到笑得众将士面色难看,才收敛了喜色,辩解道,“这妖后终于伏诛,父皇你九泉之下也总算可以瞑目了!” 言罢,他转身拂袖,大踏步朝着乾坤殿的龙椅走去。一步,又一步,再来一步,眼看着就要走到龙椅的近前,他身后却猛然传来了破空之声! 尚未等他反应,只听得“噗”的一声——是利器刺入血肉的声音!紧接着,轩辕彻觉得胸口一凉。他倒吸一口冷气,连忙垂眸去看。却见,一个带血的箭尖怪异地钻出了自己的前胸! “谁?!”轩辕彻只仓促地喊了一个字,便再也喊不出口了。因为,陡然之间,漫天的飞羽朝他急射而来!他甚至连哼都来不及哼一声,便被射成了刺猬,射穿了喉咙,然后不可思议地瞪大了双眼,轰然倒地! 这一切,只发生在弹指之间。饶是向天涯早有准备,也被吓得一个哆嗦。正想问问苏幕遮有何感想,却见那些原本护在轩辕彻周围的侍卫齐刷刷跪了一地。他们自行分跪于两旁,面目神圣严肃,个个垂首低眉,异口同声道: “恭迎三皇子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震耳欲聋的男儿声响彻整个乾坤殿,直震得阿四胸口急跳。三皇子,难道是那个一出生,便因为残疾失去了继位资格的三皇子?是那个永远离不开轮椅,却依旧被圈禁在京中的轩辕恒吗? 思忖间,阿四忍不住转眸朝殿门口看去。 但见,黑幕之下火把林立。而火把之下,则站满了手持兵器的铁甲将士。他们静静地挺立于当地,犹如一头头狩猎的狮子,随时准备一扑而上,将猎物狠狠吞入腹中! 他们是谁,难道不是轩辕彻带来的镇远军吗? 回答她的是车轮碾过白玉小路的声音,一声又一声,单调而诡异,却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近了! 终于,有人缓缓出现在了众人视线里。他一身再寻常不过的月白常服,正坐在轮椅上被人推了进来。 “免礼,平身。”他的声音清澈柔和,给人一种如沐春风之感。而那脸上带着的笑意,更是让人觉得无端亲切。阿四看着看着,竟有一种忍不住想与他亲近的冲动。 然而轩辕彻却并不这样想,他想起了几天之前一局棋。 那是在武后出现之前,父皇邀自己入宫所下的一盘棋。彼时也是一个阴森森的夜晚,总给人一种被人盯住的错觉。直到父皇打开心扉,决定亲手灭了盘根错节的李家,替自己以后的登基扫清障碍!而更让人吃惊的是,猜测到武后势力的反扑后,父皇竟安排自己假死脱身,然后逃去寻镇远侯取兵! 虎符在手,救还是不救,当然是自己说了算!轩辕彻心花怒放,恨不能武后立刻出现,好助他实现做了多年的美梦。可惜令人奇怪的是,正当他准备出宫准备的时候,父皇忽然叫住了自己,然后说道,“彻儿,为国为民为天下,任何代价都是值得的。” 轩辕彻想了许久也想不明白,却在临死前看到三皇子的一刹那想明白了——这才是真正的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他想张口大骂,他想放声大笑,可是他真的说不出任何一个字来。此时此刻,他才算真正理解父皇死前所经历的痛苦。 这是一种怎样的疼与悔啊...... 轩辕彻咧着嘴无声而笑,那张沾满鲜血与眼泪的脸上尽是嘲讽。 他看也不看轮椅上的轩辕恒,而是固执地抬头往前。他用尽全身最后一点力气,拖着满是箭雨的身子慢慢挪去。一点点,再一点点,只要再挪一点点,他便能碰到那张龙椅了! 龙椅,皇位,我的皇位,我的天下! 他急切地伸长了手臂,眼中满是无尽的渴望。眼看着手指就要触碰到龙椅的边缘,他却浑身一震,猝然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轩辕彻死了。 他死在了乾坤殿上,离他最最向往之所,只有仅仅三寸之远...... ☆、第178章 尾声(上) 轩辕恒,武帝第三子。 这位三皇子,身患腿疾,几乎从一出生,便极少出现在众人面前。莫说是争权夺利,就连被武帝下令幽禁,也从未有过丝毫抵抗。 然而谁也未曾想到,这位早已被排除在太子人选之外的三皇子,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竟不费吹灰之力,轻松成为了最后的大赢家。 侥幸存活的一众大臣见此面面相觑,难掩惊讶。三皇子轩辕恒却似并未看到众人脸上的表情,含笑坐在轮椅之上,然后乘着夜色缓缓而来。一如从前的面容谦逊,一如从前的温柔无害,只是这一次,谁也不敢再小看他。甚至,有一大部分大臣浑身冒汗,连头都不敢抬起来。 刑关却不以为意,他冷冷看了眼架住自己脖子的无数血剑,然后抹了一把脸上血迹,抬眸朝阿四的方向看去。只见,阿四除了稍有诧异,浑身一丝伤痕也没有。她被苏幕遮拉到了背后,身旁则是抱剑而立的向天涯。而他看过去的时候,向天涯正悄悄将一物递给苏幕遮。苏幕遮接过后匆匆塞入袖中,然后独自向前挪了挪,与阿四二人拉开了些距离。 刑关又是酸涩又是满足,最后长长出了一口气,暗道:他在乎她,足矣。想到此处,刑关突然就想到了那个替自己挡剑的阿朵。有史以来第一次,他有点想她,有点想要抱抱她。可是,当他抬头搜寻其身影的时候,却惊得一身冷汗——阿朵,不见了! 怎会如此? 刑关心头急跳,他明明记得,就在刚才她还坐在阿四身旁。他甚至在百忙之中仔细看过,阿朵曾往苏幕遮嘴里塞什么东西,然后就无力地靠在了阿四的身上。那时的刑关甚至还在心中暗骂过:阿朵啊阿朵,你可别又给我捅娄子! 孰料,只是一个没留意,阿朵竟然凭空消失了!人死了尚且还有尸体,她这突然不见了踪影又是怎么回事?! 刑关心急如焚,下意识朝一旁的何守正喊了一句,“阿朵怎么不见了,去哪里了?她受了重伤,根本不可能自己走啊!” “噤声!”回应他的是身后侍卫的用力一脚,伴随着凶狠的低喝和无尽的蔑视。而那位统帅三军的虓虎将军何守正,却似聋了一般毫无反应。他固执地朝武后的方向跪着,双唇紧抿,面容悲戚。他并没有哭,也没有闹,更没有拔剑自刎。他只是异常认真地注视着武后的尸身,直到良久之后,才缓缓转向了默默念经的小白。 小白的身边站了金四娘,也站了一圈执刀而立的铁甲士兵,然而他连看都没看他们一眼。他只是双手合十,默默念经,暗暗祈福。 苏幕遮回头看到这一幕后,忍不住暗暗叹息:他苏幕遮只是一颗棋子,而非真正的轩辕贺,此事究竟是福,还是祸呢? 然而他并没有时间多想,因为轮椅碾着奢华的地面,最终停在了他的面前。那位在暗中翻云覆雨的三皇子,竟然靠着椅背朝他点了点头,笑道,“听说,你要见我。” 苏幕遮也粲然而笑,作了一揖后抬眸与轩辕恒对视,回道,“殿下错了,草民并非想要见殿下,而是想要单独见殿下。” “放肆!”三皇子轩辕恒身后之人怒喝一声,双目如电道,“区区凡夫俗子,竟敢在此大放厥词!殿下,乾坤殿内外逆贼已然被全数控制,当务之急,应该是收拾残局才对。” 三皇子并非一人前来,在他身后推着轮椅的,正是这次政变的参与者之一——镇远侯薛济! 苏幕遮听得薛济此言之后,忍不住唇角一勾,他笃定地望向安然而坐的三皇子。只见那三皇子眉头微蹙,尽管一闪即逝,立刻恢复了如初表情,苏幕遮却依旧将这细微的变化看在眼里。果然,略微一顿之后,三皇子轩辕恒淡淡而笑道,“苏公子乃是闻名天下的有识之士,多少人想见而不得,恒今夜能与其秉烛夜谈,实乃幸事。” 说着,他摆手示意薛济无需多言,然后朝着苏幕遮伸了伸手,道,“苏公子请起,我们一旁说话。” 薛济闻言面色不郁,苏幕遮则略一行礼,带头往偏殿行去。 于是,在这生死攸关的关键时刻,众人内心忐忑不安,却只能眼巴巴看着那器宇不凡的苏公子,领着三皇子消失在了黑夜尽头。 夜风陡急,黑色更浓,天空竟不知何时下起了雨来。雨点小而密,无声地撒在人们的脸上和身上,激起了阵阵寒意。 苏幕遮打了个冷战,连忙拍落了身上的水渍,然后凑到火烛旁边取暖。三皇子轩辕恒见此微微一笑,意有所指道,“苏公子身受重伤,脸色也不好,应尽早歇息才是。” 苏幕遮蛊毒已解,又吃了不少灵丹妙药,此时虽然虚弱,却已然神志清晰。于是,他再次作了一礼,权当没听懂一般道,“苏某人一条贱命,值不上几个钱,多谢殿下关怀。” 三皇子倒也好脾气,只是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道,“现在只剩下你我二人,苏公子有什么话,不妨直说。”说着,他从袖中取出一封书信,然后沿着桌面推到苏幕遮眼前,“这封信可是公子遣人送到恒府上的?” 见苏幕遮点头称是,轩辕恒眸光一闪,问道,“苏公子可知信里写了什么?” 苏幕遮面无惧色,看着对方的眼睛缓缓道,“信里说的是,殿下虽然腿疾严重,但十岁之时已然恢复,如今更是身体康健,有长命万岁之象。” 轩辕恒听后不禁笑出了声,他指了指苏幕遮,摇摇头道,“苏公子想说的不是这个吧?你想说的是,恒靠着轮椅坐山观虎斗二十多年,最后不动声色地捡了个大便宜,是也不是?” 苏幕遮并不否认,只是垂首回道,“殿下能调动镇远侯乃是有了陛下所授的真正虎符,既然陛下有此一举,殿下便是真正的皇位继承人,并非只是捡了便宜而已。” “哦?”轩辕恒微微挑眉,道,“那苏公子又如何知道,恒会答应见你。” 苏幕遮看了眼紧闭的房门,然后上前一步,肃然道,“镇远侯的兵,终归只是镇远侯的兵。据苏某人所知,这位薛济薛小侯爷可不是个善茬。殿下深谋远虑,想必会选择继续伪装。直至将其完全掌控后,才一展皇室风仪。” 轩辕恒点头而笑,口中却毫无温度地说道,“可是,我现在就可以杀了你,让你没命出去说话。” “草民死则死矣,殿下的秘密却会在草民断气的那一刻传遍京都。届时,薛小侯爷必会全力提防,而殿下也会陷入被动之中,甚至有可能会有性命之忧。” “有道理,”三皇子轩辕恒再次点头,随后又摇头一笑,道,“苏公子闻名天下久矣,可是据恒今日所见,这‘鲁南苏公子’的名号不过尔尔。” 苏幕遮但笑不语,却听轩辕恒继续道,“苏公子的阴司虽是从皇后娘娘手上接手,但早已将其磨成一把自己的利剑。阴司从来都是来无影去无踪,若恒猜测无措,天下便没有什么事瞒得过苏公子。所以,苏公子知晓恒并无腿疾也不算意外。只是,就只是仅仅如此吗?” 话落,他十指微勾,轻轻敲打在轮椅的扶手之上。一下,一下,又一下,敲到第三下的时候,苏幕遮再次动了。他从袖中取出一封书信,然后上前一步,隔着桌子,双手递到轩辕恒面前。 轩辕恒一愣,看了眼苏幕遮后接过打开。 信封里共有两张信纸,一张行文潦草,细数北疆军士数量及现状,署名苏右;另一张则文字端正一丝不苟,说的是南疆众将士询问统帅归期,署名苏左。 北疆,乃是虓虎将军何守正一战成名的地方。他曾在那儿守卫多年,培植将士更是多到数不胜数。而南疆更不用提了,乃是何守正如今的瞎管之所。 三皇子轩辕恒想到此处面色不变,声音却寒了几分。他目光如炬,盯着苏幕遮一字一顿道,“苏公子此举何意,难道是想拥兵自立,想造反不成?” “不敢。”苏幕遮垂首而立,恭敬道,“殿下圣明,想必也明白草民只是想保命而已。” 轩辕恒将手中信纸一甩,冷哼道,“苏公子要保的,恐怕不只你自己的命吧?” “殿下宅心仁厚,想必一定不会为难自己兄弟。”苏幕遮说到此处蓦地抬眸,看着三皇子说道,“而且,殿下虽然对皇位十拿九稳,但毕竟羽翼未丰。小白的确可以死在今夜的混战之中,但何守正一生忠于武后。若是少主惨死,他必定要揭竿而起,奋战到底。” “如你之前所言,小白可以死在混战之中,何守正也完全可以死在混战之中。” 苏幕遮摇了摇头,笑道,“殿下莫不是忘了薛小侯爷?若是何将军惨死,边疆必定大乱。就算殿下智谋了得,能使边疆安定,却也会造成镇远侯一家独大的局面。若是如此,殿下岂不是......” 轩辕恒面色铁青,双拳紧握,良久才勉强一笑,冷声道,“即使如此,也不可能将你们放了!” 苏幕遮听后暗中松了口气,连忙道,“苏某人只求殿下将不相干的朋友放了,而小白、何将军,以及苏某人只要能苟活于世,便是殿下开恩了。” “哦?”轩辕恒面露讶异,顿了一顿,忽又笑道,“恒可以保你一命,也可以放了其他人,但小白与何守正必须得死。即使被薛济挟掣肘,也不能纵虎归山。” 话完,轩辕恒以为苏幕遮必定要六神无主,于是含笑而坐,等着这位翩翩公子来求他。孰料,苏幕遮不但不着急,反而迎着他轻轻一笑,道,“殿下,您虽然可以立即入主乾坤殿,但恐怕还未拿到玉玺吧?” 轩辕恒终于变色! 他再也笑不出来,而是木着脸直勾勾盯住苏幕遮,森然道,“苏公子左顾而言他,不知何意?” 苏幕遮不急不缓,反而笑眯眯道,“殿下出生皇家,应该知道传国玉玺乃是号令百官的宝物。若是没有玉玺,便是坐上了那张龙椅,也是名不正,言不顺。” 他见轩辕恒彻底没了先前的淡定,心中一块大石总算落下。 于是,烛火摇曳中,苏幕遮粲然一笑,未问先答道,“苏某人知道玉玺在哪儿。” ☆、第179章 尾声(下) 天快亮了,雨却越下越大。 冰凉透骨的雨水从天而降,无情地冲刷着天地万物,也将那些刺眼的血色冲了个一干二净。长长的青石街上空寂冷清,只余下那些尚未清理的尸体,昭示着昨夜的罪孽。 几匹快马风驰电掣地跑过,它们看也不看这满地伏尸一眼,踏起了无数水花。水花应声而起,砸落在一个女子的裙裾上。 那女子对此毫不在意,一双杏眼含波,正咬着牙策马狂奔。而她的身后,还紧紧跟着几个男男女女。其中最近一匹马上,坐着一个浑身是血的年轻男子。男子担心地看了眼她,一边紧紧跟随,一边提声说道,“阿四,天眼已经安排人拦住了追兵。我们现在很安全,没有任何人跟踪。只要我们按时到达,就不会有事。你担心苏幕遮,金四娘担心小白,我也放心不下父亲。阿四,我们都陪在你身边。” 阿四马速不减,却回眸看了眼身后数人。 刑关、天眼、金四娘,还有武林盟主向天涯。他们都有些担忧地看着自己,看得她心头愈发得急躁不已。 于是,她又是一鞭狠狠抽在了马屁、股上,道,“苏幕遮他们肯定已经进皇陵了,我们必须得快一些,再快一些!” 苏幕遮的确已经进了皇陵。 与他同行的,除了小白、何守正,还有一列铁甲士兵。这些人乃是镇远侯薛济千挑万选而来,个个武艺高超,忠心耿耿。轩辕恒看了眼身旁这些人后心内稍安,他示意薛济将自己推至苏幕遮他们身后,然后道,“苏公子,这明明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房间而已。我们要的东西,究竟在哪?若是你之前所言非实,那么......” 话虽如此,轩辕恒身后的士兵却齐齐拉弓上弦,并将箭尖指向了场中央的三人。薛济推着轮椅站到一边,也觉得此间并无特别之处。试想,一代帝后的陵墓,怎可能如此朴素?还说什么玉玺在皇陵寝宫,简直是一派胡言! 事实上,也怨不得轩辕恒二人怀疑,房间的确再普通不过。木质的桌,木质的椅,木质的梳妆台上摆着镂花铜镜。唯一一盏油灯昏昏黄黄,照在一张缝了一半的虎皮之上。除此之外最为引人注目的,恐怕就是远处那张雕花大床了。 苏幕遮并不急于解释,而是自顾自走到那张床边,指了指床道,“就在这儿。” 沉香木大床,鲛绡宝罗帐。苏幕遮看着眼前的一切,不禁感慨万千。他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会再一次走进皇陵。而此次的进入,与上一次的情境全然不同。 在小白的带领之下,他们一路畅通无阻,很快便到达了此地。可是苏幕遮面对眼前的一切,心头还是沉沉的,说不出的难受。 三皇子轩辕恒听说玉玺在床上,便仔细去看那雕花大床。却见灯光昏暗,远远看去只觉得床上影影绰绰,看不真切。帝王陵墓机关众多,他当然不可能让自己人去取。于是略一思索,道,“既然如此,就劳烦苏公子将玉玺拿出来吧。” 话音未落,罗帐被苏幕遮一把拉开,一副檣木所制的棺椁出现在了众人眼前。众人呼吸一滞,只见那棺椁不但巨大无比,而且华丽异常。 而苏幕遮指着棺椁,语气淡淡道,“玉玺在棺内,苏某人一个人实在推不开。不知殿下,可否帮个忙?” 轩辕恒闻言笑了,指了指站在一旁的小白与何守正,道,“苏公子一人不行,加上这二位应该成了吧?” 苏幕遮见轩辕恒不肯帮忙,心中窃喜不已,面上却黑如锅底,好似强忍着怒气一般地回道,“既然如此,殿下稍待。” 话落,他与小白、何守正二人交换了个神色,然后站到棺边抵住边缘。无需多话,三人屏住一口气,一齐用尽力气向前推去! “咔嚓”一声,棺椁被合力推开,露出了里面那副朴素得不能再朴素的棺材来。黑暗中,苏幕遮与小白交互看了一眼,然后齐齐将手伸向了棺盖! “慢着!”轩辕恒却在此时突然一声高喝,道,“看来这棺材也不是很重,既然如此,便留一人站回来,其余两人开棺便可。” 话落,苏幕遮与小白齐齐一震,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正在犹疑之际,却见何守正转身站了回去,说道,“我已经受了重伤,根本使不上力也帮不上忙。苏公子,少主,就辛苦你们了。” 轩辕恒心想,何守正乃是小白日后能否东山再起的关键人物,此人留在原地,也不怕他们耍什么阴谋诡计。于是,他放心地点点头,一面答应,一面又警告道,“劳烦何将军再站过来一些。顺便要提醒二位,千万别耍什么花招,否则不但你们性命难保,便是你们那些部下都要跟着遭殃。恒在宫中就与你们说了,那些人虽然放了,但仍在我们的监视之中。一旦皇陵有变,最先死的就是他们!” 苏幕遮心中冷哼,便去看何守正。 何守正自从武后断气之后就很少说话,即使被刀架住了脖子也从不挣扎。而此时此刻,他背对着轩辕恒而立,脸上却露出了一丝微笑来。迎着微弱的灯光,小白似乎看到那双虎目之中有波光闪动。而待他再次看去,却只见何守正双眸如电,发白的嘴唇无声而动。 小白见状眼中一热,握紧双拳就要冲过去! 好在苏幕遮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拉住,瞥了眼轩辕恒后劝道,“何将军年纪大了,且让他歇息一会儿吧。”说着,他朝何守正郑重地点了点头,然后强拉着小白回过身去。 小白在转身的一瞬间,泪水夺眶而出。若是没有看错,何守正说的是——少主,活下去! “何将军,我一定会活下去!替你,替母后,替所有战死的兄弟活下去!”小白闭着眼暗暗发誓,而待他再次睁开双眼的时候,里面只剩下无穷的斗志! 却听棺板一响,里面的棺盖也被他们完全推开!而与之前不同的是,伴随着这记“咔嚓”的闷响,房内陡然发出“噗”的一声! “噗!”这一声极轻极轻,却让所有人听了个真切!因为,声音尚未消逝,桌上的那盏油灯竟然无风自灭!而整个房间,就此陷入了无尽的黑暗之中! “射!快射!”只是一个停顿,轩辕恒便放声大叫! 于是,长剑出鞘,乱箭齐发,瞬间在房内搅起了一股冷风!只可惜,冷风再大也抑制不了轩辕恒的狂怒。因为,即便他竖起了耳朵,也只能听到何守正的疯狂大笑,和远处那机关落下的声音...... 从此之后,三皇子轩辕恒便再也没有见到过他们二人。莫说是尸首,连一点关于他们踪迹的风声也没有听到。即使他日后登基为帝,派了一波又一波的人入皇陵探查,仍连一根头发丝儿也没发现。 后来的后来,为帝数年的轩辕恒在寝宫一处暗格里,偶然发现了被武帝藏起来的玉玺。那时的他才算明白过来:苏幕遮他们根本没有找到玉玺,甚至很有可能连南北疆的兵马也并未联系到!那个看起来奄奄一息、重伤不治的苏幕遮,竟然安排人故布疑阵,然后上下嘴唇轻轻一碰,便将他给骗了个团团转! 苏幕遮的确没有玉玺,他甚至连玉玺长什么样儿都不知道。而那两封南北疆传来的书信,也是苏左与苏右仿制了印章写就。所有的这些,都只是为了唬住三皇子,然后争取一线生机。 苏幕遮很清楚,锦湖下的皇陵乃是皇室机密,其建筑图纸更是机密中的机密。而所有这些活着的人当中,只有小白最熟悉它的路线。 所以,只要他们能成功进入皇陵,便极有可能逃出去! 苏幕遮赌对了! 当他喘着粗气停在长阶之下的时候,总算放下了心中的忐忑。他抬头望了望没有尽头的黑色,道,“还好天眼传来的消息准确,轩辕恒此人天性多疑且谨小慎微,否则我这一筐说辞肯定哄不住他。”说来也是,对于一个伪装了二三十年,生存在夹缝之中的皇子,他早已习惯了瞻前顾后,小心翼翼。 小白难得的没有反应,他正靠着石壁往后看。借着火把,他看到的也是无尽的黑,如同一头张开大嘴的巨兽,冷冷地审视着眼前的猎物。他强行扭过了头来,然后告诉自己:从此之后,你就只是小白。世上再无八皇子,也再无轩辕贺! 想到此处,他暗中抹了抹眼角的泪渍,道,“虽然轩辕恒他们不可能追来,但以防万一,我们还是得尽快赶路。” 话落,苏幕遮赞同地点了点头,然后用力地按住胸口伤处,咬牙道,“走,我苏某人还挺得住!” 长阶漫漫,火光微微,两人逆着寂静无声的黑色疾行。伴随在他们身侧的,除了自己凌乱的喘息,便只有石壁上那两条并肩而行的影子。它们不知冷暖,也不懂时光,只是半点也不停歇地朝前奔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或许是一天,或许是一夜,又或许是一天一夜,他们总算看到了微弱却柔和的亮光。 两人相视一笑,然后不约而同地向着亮光跑去! 出口的确不远,只一柱香的时间,两人便站到了山风凛冽的口子上。而迎着猛烈的罡风,他们看到了漫天飞舞的雪花,看到了半空中的一勾明月,也看到了月光下的一排男女。 苏幕遮忽然就觉得眼眶湿润,他的眸光掠过向天涯、天眼、苏左、苏右、金四娘,最后落在了阿四的身上。 阿四正撑着一把油纸伞站在刑关身边。 白色的雪,青色的伞,伞下是一张被风吹红了的脸。脸上嵌着一双比月光还要柔软的眸子,它们倒映着山川河流,倒映着无边月色,也倒映着自己喜不自禁的脸庞。 此时此刻,即使山风再冷,雪花再寒,吹到苏幕遮身上却温柔如情人的手,令人喜不自禁。 而他在看阿四的同时,阿四也在看苏幕遮。 白雪随风摇摆,拂过他的眉眼和墨发,最后落在那染血的白衣上。他似毫无所觉,只一步又一步地走了过来。当他最终站在她面前粲然而笑的时候,阿四只觉得皓月无光,万物消声。天地之间,只余下那一个俊逸非凡的男子。 他向自己伸出手来,道,“阿四,我们走。” 本书由(孖妃钰)为您整理制作 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