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 本图书由(慕寒雪影)为您整理制作 ================ 幕僚生存法则 作者:墨然回首 文案: 京兆尹之女谢安太平安稳的小日子结束于一道选秀圣旨。当今圣上六十八,老而不死一个渣! 娘家靠不住,师父已跑路,谢安一夜之间面临巨大的人生危机: 要么嫁,要么死,还有…… “谢安,你说你无才又无德,凭什么要本君收了你?” “公子……您好像有哪里搞错了,我只是投入您门下做个小小的幕僚而已啊!” 我家大人每天都把我往死里作,怎么办,在线等,急!!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主角:谢安,邵阳君 ┃ 配角:打酱油的重要吗 ┃ 其它:当然不重要 ==================   ☆、第一章 大秦,乾元十二年。 因着突如其来的一道选秀诏书,京兆尹谢一水谢大人已经连续三晚没捞着个好觉了。早晨起来一抹脸,对着水里两比荷包蛋还大的黑眼圈又是长长地唉了一声叹。 无怪乎他忧心忡忡至此,想谢家他这一房,虽然比不得阳夏本家风光体面,子孙遍布庙堂江湖。但不是有句老话说得好: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么。身为一个合格的世族官绅,鱼肉京城百姓鱼肉了这么多年,好歹也攒了那么点养老本。 也不知道是不是平时作孽太多,他这一支血脉单薄零丁得可怜。小妾娶了四五房,统共就出了两男娃。一个寒窗苦读今年即将参加科举,一个还在襁褓里吃奶。他本是有一个女儿的,奈何福薄命短,不到七岁一场风寒随她可怜的早逝母亲去了。 既没有女儿,那这道选秀圣旨是从何而来呢? 谢大人混迹官场几十栽,满腹经纶没有,才高八斗不是,但望风识趣的眼神多少还是有的。王谢两家世族从前朝女帝梁氏当朝斗到了今朝李氏光复大统,江山改朝换代,两家掐架不止。随着李氏皇族重新坐上那把龙椅,陇西李氏一脉随之崛起,成为一方新贵。朝廷这块鸡蛋饼就这么点大,王谢两家分着还嫌不够,多一个人来分一杯羹,怎一个糟心了得! 可没辙啊,谁让人背后靠山是皇帝老子呢? 这一任王家主事人心眼活络,一瞅这架势,趁着谢家还在观望不前,一爪子勾搭上李氏的小手。好嘛,两家内外沆瀣一气,硬生生气死了谢家这一任的当家人谢灵纯。 谢灵纯一死,各房各支馋涎他的位置已久,所谓攘外必先安内,没了个领头羊的谢家顷刻间乱成一锅粥。王李两家趁此在朝廷内外明理暗里修剪谢氏党羽,作为执掌京畿重地的谢一水首当其冲成为了出头鸟。 谢大人一口血呕出三升,辛辛苦苦熬了几十年好不容易熬成个正四品,就想着到了年纪按时退休,抱着银子回老家安心做个土霸王。哪成想,人到晚年飞来此等横祸。 如今朝堂,王李二氏一手遮天,连今上都对他们忌惮三分。王家说太阳是方的,那就是方的;李家说豆腐脑就该吃甜的,那必须是甜的!何况你个小小的京兆尹,没女儿? “没女儿?”散朝后,右相王崇眉头一皱,玉笏于掌心轻敲三下,两小眼滴溜溜地在唯唯诺诺的谢一水身上打转,皮笑肉不笑道,“谢大人说笑吧……本相可听说谢大人家中有一千金,貌美恭顺,贤良淑德。只是自幼在祖宅侍奉祖母,不得常见而已。” 谢一水心中咯噔一声响,千算万算没算到,王崇的手伸得那样长,竟将他这点底细摸了个干净。 王相爷哈哈一笑,拍了拍他的肩,和颜悦色道:“令千金能入选秀女可是旁人求都求不来的福气,若是有幸得了圣上垂幸,那谢大人今后可是皇亲贵戚了啊!”言罢便在一群王氏子弟簇拥中趾高气扬地走了。 户部侍郎谢渊站在一旁目送王崇那波人远去,幽幽道:“堂兄,别太难过了。他没让你把儿子送进宫里就不错了。” 谢一水:“……” ┉┉∞∞┉┉┉┉∞∞┉┉┉ 眼看选秀之期迫在眉睫,谢大人在家愁得头发掉得一把一把,都快能扎出个扫帚来了。京兆府内的功曹参军八字胡一捏,灵光一闪给出了个主意。 “大人,这王氏和我们谢家素来不对付肯定是指望不上了。东边儿不灵西边亮,此次选秀虽说是王崇一干人推波助澜给您下的绊,但据说真正在陛下跟前提议主张此事的却是李英知啊!您要不,去求求他?” 李英知这个人来头大有讲究,明面上出身于陇西李氏的姑臧大房嫡系,玉树兰芝的翩翩名门贵公子。实际上,街头巷陌茶馆里传闻已久,说此人极有可能是当今圣上的私生子! 可能为了维护皇室体面,在李氏皇族光复大统后李英知并没有认祖归宗,却是入朝为官一路平步青云直上,以区区二十四不到的年纪做到了门下侍中一位。秦帝大概觉得对他的偏心还不够,不能体现他宽宏如海的深沉父爱,硬生生抵住御史台和翰林院两大嘴炮主力,生拉硬扯找了个理由,加封李英知为邵阳君,大笔一挥就把江南最富饶的那几座城划给他了。 太任性了是不是!太令人发指了是不是!但从某种程度来说,如果真的能求得这位邵阳君施以援手,料他个王崇老贼也不敢再从中作梗! 只是,道理是这么个道理,现实却往往残酷上许多。 “李英知是陇西李氏中人,这一次他们两家可是联手挤兑了我们谢家……”谢一水忧心忡忡。 功曹语重心长地劝道:“这亲兄弟都尚有阋墙之嫌,何况这邵阳君与李家本家走动又少,多下点功夫总还是有转机的。” 谢大人听罢深以为然地点点头,等不及明早赶着天没黑火急火燎地在自家小金库挑了一箱子奇珍异宝派人连夜送上府去。瞅着那沉甸甸的箱子离手时,谢大人的心刀割般的痛…… 令他欣慰的是,邵阳君竟未婉拒他的示好,送礼人回来还传达了对方亲切的问候与关怀。失眠了这么久,谢大人总算能睡个安稳觉了。 孰料第二天早朝还没上,一道圣旨宛如晴天霹雳落进了谢家,大致意思是:皇帝我听闻爱卿你家的闺女貌比寒宫婵娟,容胜貂蝉杨妃,赶紧的!给老子送进宫来。 日了个狗了!!! 谢大人白眼一翻,当即晕了过去。 …… 皇城之外,与皇帝下了半宿棋的某人伸了个懒腰,闲庭逸步地从宫中走出。时值早春三月,晨光熹微,一抹胭脂浅浅染红东天云絮,几只早起的云雀活泼地蹦在花红柳绿之中。忽然一柄折扇挑开纤纤柳梢,惊起一片雀啼,清凉的露水滚落而下,将将触及来人额头时却被折扇一撇而过,折扇挥过露出一双隐隐含笑的黑眸。 谢家女儿?呵。 ┉┉∞∞┉┉┉┉∞∞┉┉┉ 圣旨一下,饶是谢一水再迟钝也知道这回是真没法可使了,可他实在又没有办法凭空生出个适龄的女儿来。若是往日也罢,找个差不多年纪的充数,有谢家这颗大树罩着,上下一打点,宫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 今非昔比,大树将倾,旁边王李虎视眈眈,谢大人想使些手段都没那胆子。左思右想,一拍大腿,谢一水使唤来下人:“去去去,快马加鞭把谢安从老家给我接过来!仔细着点别让人瞅见!” 月黑风高之时,一辆不打眼的马车在京城绕了一下午,中途换了两辆车,方悠悠漫漫地驶入了谢府后巷。人一下车,兜帽一勾,正脸没露一个,悄无声息地随小厮从后门入了府。 谢一水负手立于中堂之上瞅着高悬的匾额出神。 厚积薄发,四个鎏金大字,正是匾额当中所书。落款人无姓氏,仅仅一个容字。 身后脚步声传来,谢一水复杂的脸色一扫而空,不高不低地咳嗽了声悠悠转身:“安儿,来了啊。” 裹着披风的人放下兜帽,露出张青山秀水似的明皙容颜:“阿爹。”   ☆、第二章   谢一水一听她喊爹就隐隐蛋疼,头上的牌匾也好像摇摇欲坠要砸在他脑门上,忍了再三他方严肃问道:“近来可好?”   “尚可。”谢安眉眼微垂。   “女工做得如何了?”   默了默,答曰:“……也尚可。”   “《女则》可学完了?”   谢安继续不动声色:“大致……读完了。”   封皮,封底都翻了,应该也算是读完了吧,谢安颇为自信。   谢一水稍是满意地抚须点头,他打量着她的容貌身段。谢安的容色并不算太拔尖,但眉目轮廓分明,似有还无蕴藏着一抹英气,这一点不像她的母亲更像是另外一个人。唯一继承了她母亲的可能就是那双比常人微微浅淡的眸色,这种眸色倒也不算多么特别,大秦立国之初就主张兼容并蓄,国富民强而令万邦来朝,胡汉通婚并不是稀罕事。尤其是在梁氏两朝女帝治世期间,女帝尤喜胡邦男子,纳了不少在后宫之中以供享乐。   如是一想,谢一水少少地安心下来,唉地一声叹了口气:“安儿啊,你可知道我急找你入京所为何事?”   谢安迟疑一刹,摇摇头。   谢大人愁闷地看着她,那一脸欲说还休的便秘模样让谢安暗中背后惊出了一身冷汗。这种明显要卖了她数钱过年的脸色能不能稍微收敛一点点啊!   “唉,安儿你也知道如今我谢家在朝中局势艰难,爹仅仅是一四品京兆尹,可谓日日如履薄冰……”谢一水长长地叹了口气,别有深意地盯着谢安。   她不知道啊!谢安被他的眼神盯得毛骨悚然,爹啊有什么坑你就亮出来吧,她可以酌情考虑一下深浅再决定跳不跳嘛。   谢安静默须臾,善解人意地主动开口道:“爹……您可是有什么忧愁需要女儿分忧?”   谢一水露出一抹欣慰之色,轻声快语道:“即是如此,我也不妨直说了。其实呢也没什么大事,就是陛下登基也有些年头了,一直没有选秀。今年三月恰好是太后忌辰,陛下的意思便是想借此之机,广选秀女为皇室开枝散叶以慰太后的慈母之心。”谢大人砸吧砸吧嘴,暗示性地瞥了眼谢安,“正巧,这一次我们谢家榜上有名。”   短暂的愕然后,谢安禁不住暗暗扶额,到底是哪个王八蛋撺掇皇帝老子生出这种“娘啊,您在地下寂寞了吧,儿子给您娶几个儿媳妇高兴高兴”的混账想法的!   ……   谢安于京城初来乍到,谢一水掂量着那点所剩无几的“慈父之心”倒也没有立即逼她打包票、表决心,殷殷切切地关照了她几句,大手一挥放她去安歇了。   孟春夜寒,巷陌深处的梆子声伴着几声犬吠晃晃悠悠地散尽在长安风色之中。   谢安掩门而出并没有立即拾步而走,而是仰头看了许久的天空,西北方的京城不比江南水乡,风大沙重,连夜空都像罩了层灰蒙蒙的墨纸,几颗清光凄冷的星子寥落散布,一轮孤月静静地垂悬东方。   上一次离开京城之时她方四岁不足,而今一别十年重归,谢安多少生出些许唏嘘之情。假模假样地观望了会天象,谢安发现除了谢府占地面积更广了,谢一水人更猥琐了点外,似乎也没什么物是人非的感怀。   等候在垂花门下的珊瑚见着谢安伫立不语,只当这位被冷落了十年的姑娘挨训,赶紧着出声安慰:“小姐,您别伤心了,人回来了就有盼头了。”   谢安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走了两步,又是一顿,欲言又止地又看了眼珊瑚。珊瑚一见她这情状,忙搀住她的手再三抚慰:“小姐,珊瑚知道您受了这么多年的委屈不容易,有什么您尽管与奴婢说,千万别闷在心头,万一闷出个病来……”珊瑚眼眶一红,越说越是动情,全不顾谢安脸色自顾自地抹着眼泪,“您还没找到如意郎君,也没有诞下一儿半女,奴婢可如何与老夫人交代,嘤嘤嘤。”   “不是,”谢安慢吞吞道,“珊瑚,我只想问你,这次来王妈做的春饼你带了吗?呃,我饿了……”   “……”   初来京城第一日,谢安一沾枕头就呼呼大睡。除却窗外草丛墙头几只野猫极为躁动地嗷嗷叫/春,闹得她翻了好几个身,并无甚烦心事扰她好眠。   选秀,那算个鸟的事。   谢安砸吧下嘴,继续在睡梦里怀念十里秦淮市头一垒垒的青草饼。   ┉┉∞∞┉┉┉┉∞∞┉┉┉   乾元十二年的这个三月,京城六部各个衙门可谓忙碌得焦头烂额。   皇帝选秀一事才定下个注意,转眼春闱报名也在早朝提上了日程。议上此事,为护着自家闺女,近日力求低调的诸位大人一反常态,各个伸长脖子献计献策,连消沉多日的谢氏中人也精神一振,使出浑身解数只盼老眼昏花的皇帝陛下能多看自己一眼。   原因无他,科举主考官那可是个炙手可热的香饽饽。虽说今时今日门阀世家子弟在朝中占据半壁江山,但若想为官正经途径主要还是走科举这条路。想来日录取的这三十名进士,明日的朝中栋梁,人人都要喊自个一声老师,睡着了都要笑醒了好吗。   故而无论是风头正胜的王李两家,还是寻找时机蓄力雄起的谢家,皆不会放过此次栽培未来势力的大好时机。   谷雨时节,老皇帝的风湿犯了,一个早朝眼皮耷拉,歪在龙椅上睡着了一般。听着底下七嘴八舌和菜市场一样吵了半天,皇帝陛下终于不紧不慢得咳嗽了一声,满场肃静。仔细一看,各色眼神四下乱飞,无一不紧张又期待地等着今上这一句金口玉言。   孰料,同庆帝昏昏的两眼往下一扫,问了个完全不搭边的问题:“英知他人呢?”   众人一傻,往门下省那一瞅,果不其然没见着红袍翩翩的李英知。众人扼腕,果然是万恶的皇亲贵族啊,人家也好想这么光明正大地翘早朝好吗!!!   一傻后反应快的心又是一凉,大叫不好,在这当口提起李英知的名字,陛下的意思已不言而喻了。   果然,就听同庆帝抹了抹龙袍上的褶子,抱怨似地道:“吵了半天也没见你们争出了个红长绿短来,干脆就李英知这小子得了,礼部帮衬着点。”   诸位臣工的脸鸭屎一样绿,心里更是苦得冒泡。选谁不好,偏选了李英知这么个油盐不进,滴水不漏的主。说他清正端方,却是长袖善舞,哪一方都不得罪;但若想拉拢于他,也是异想天开,至今没有人成功过的。   如果他身份仅止于李氏嫡系一脉也就罢了,偏他身份特殊。同庆帝择了他任此次主考,里头的意思可就大有讲究了。谁都知道,当今圣上已是六十有八,这两年更是病恶缠身。太子倒是早立了,奈何这名柔弱有余,魄力不足的太子并不得皇帝的欢心。如果没有宫里的王贵妃与宫外的王相爷撑腰,这个太子早被同庆帝废了八/九次了。   因而,在李英知一跃而至门下侍中一位时,许多人将眼光放在了他身上。此次科举陛下任命他做主考,艾玛变天了啊!这不是明摆着要替昭阳君争储的党羽吗!   ┉┉∞∞┉┉┉┉∞∞┉┉┉   与此同时,从西郊白马寺出来的李英知一身青衫质朴,却难掩其玉人之姿,发上仅以一柄白簪扣着匹垂冠。天生微扬的唇角令他看上去始终唇含薄笑,至于笑中真假那就不得而知了。   “少爷,您可出来了!”老早找过来又不敢擅自闯入寻人的小厮兼护卫白霜嗖地了一下蹿了上去,额头汗淋淋的,“门下省一早发了圣旨到府里,说是任命您主考这次科举。”白霜吸吸鼻子,一口气不带喘地叽叽喳喳道,“少爷下次您翘早朝能提前说一声吗,全叔一把年纪了找不到您差点没急得心梗!”   “哦?”李英知仍是笑意温浅,问出的话却很没有人情味,“死了吗?”   白霜猛地噎住:“……没。”   “那就不好了。”李英知不以为然地摇摇头。   “……”白霜默默地可怜了一下全叔,再一抬头,“哎??少爷您去哪啊少爷!少爷,门下省的人还在府里等着您接旨呢!”   李英知回头,淡淡瞥来一眼。   白霜冷汗涔涔,顺溜地跟了过去。   ……   春闱在即,来自五湖四海的各地士子们齐聚京城之中,本就繁华熙攘的街市更是被各色的车马衣袍堵得水泄不通。其中最为艳丽的一道风景当属骑着果下马悠悠朝着皇城而去的服饰各异的姑娘们了。虽说女帝治世已是前朝之景,但难得是女子科举一制却被延续了下来,当然录取的比例大幅度缩水不能与男子相比。可即便如此,这少少的几个女进士名额也成了许多富有才情又不想早早嫁人度此一生女子们最好的出路。   改头换面一身胡服打扮的谢安正混迹于这些赶往礼部报名的女士子之中,想是谢一水以为她初来京城并无那胆子擅自出府,这才掉以轻心给她拾了漏子溜出了门。至于门口那两个侍卫究竟有没有看到她,谢安就不得而知了。   谢安的想法既简单又实用,让她嫁给当今六十八老不死皇帝是肯定不能的,为今之计只有一条路可走:考科举!她盘算得甚好,若得中科举,那她便是朝廷命官,既是朝廷命官,那她理所当然地便不在选秀之列。她有安身立命之本,谢家又不用因她抗旨满门抄斩,如此皆大欢喜。   “哪个不长眼的,马头冲了我们家少爷的车架!”   瞅着时间尚早,栓马进文坊挑笔墨的谢安忽闻一声气势汹汹的暴喝。   ☆、第三章 京城这种地方,王孙多如狗,大臣满地走。在这种随随便便打个酱油都能撞见个当朝四品大员的地盘,谢安自出门起便是谨慎得不能再谨慎,牵着马蹑手蹑脚专捡墙根走,导致与她擦肩而过的行人纷纷捂紧了口袋…… 谢安走了两步发觉如此只能更招人耳目,装模作样地咳了声,端正姿态,毫无窘迫之色地走上了大路。 “啧,又是个脸皮厚的。”不远处无意中观摩到这有趣一幕的人作出如此评价。 旁边的小厮汗哒哒,您这又字到底是从何而来啊。 不成想刚入文坊一抹眼的功夫,祸事就自个儿地撞在了谢安身上。 头大如斗的她忙丢下才买好的玉版纸寻了出去,外头已围了一圈看热闹的人,旁边书坊的肆家好心地小声提点了句:“小娘子可当心了,对方可是京城里有名的混世魔王,镇南王家的世孙。” 来不及说出一个谢字,驾车的小厮已然代主人趾高气扬地发难:“这匹衰马是你的?” 默默看了一眼这匹她亲手养大的良骏,谢安心想人家虽然名字叫浮云,外貌长得也略浮云了些,好歹也是九品名驹之一,怎么就衰了呢??这是诽谤知道吗!然而对方来头不小,强龙不压地头蛇更别说她这条水田里的泥鳅了。 低着头谢安先应了个是,又正正经经揖手赔了个不是。 谢安虽身着胡服但身腰纤柔一看即知是个女子,京城中的官宦子弟往往自诩风流人物,若遇此景往往也就不予计较了,至多再调笑两句。可这镇南王家的小世孙乃是个混账中的混账,又因连考三年科举皆落榜的缘故更是不待见谢安这类分走一部分名额的女士子,有意存心刁难。 马车动也未动地横在路中央,将本就不甚宽敞的东市街堵了个水泄不通,冷冷的声音从纹丝不动的锦花帘子后传出:“你也是来考科举的?” 一看这架势,谢安即知一时半会怕是脱不了身的,买个文具的时间她有,可配这纨绔子弟上演“当街欺压良家少女”的闲情她是分毫没有的啊!在心里掐着时辰,谢安硬着头皮回道:“是……” “哼,”车里不冷不热的哼了一声,“我说这女人当朝就是没个正经,女人嘛就该在家里带带孩子暖暖坑头,出来和男人争什么事。”此言一出,围观人群里不少男人一齐起了哄来,里头夹杂了或多或少的下流话在里头。 这类话谢安听得多了去了,即便是在前朝女皇治下也少不了如是言语。她本想着低个头服个小就想将此事了了,可那王八王孙公子一见有人符合于他竟是起了劲地刁难,越多越难听的话让谢安觉得再不能做继续做包子了,她吸吸鼻子低眉垂眼地说了句:“小侯爷既是瞧不起女人,又为何怕与女人争进士之名呢?” “你!”车中一时语塞,又急又狠地忙为自己辩解:“本侯爷何曾说过怕了你们女人!” 谢安立刻捡了竿子往上爬,毫不吝啬地拍起了马屁:“既是不怕,侯爷便放我走罢。以小侯爷之高才,想必在九日闱试中就将小人淘汰出局,岂不更是神清气爽,心中大快?!” “那是自然。”对方傲然道,说完愣了一下总觉有哪里不对。这么一愣神间谢安已飞快地解下马缰,打了个哈哈就要溜。无奈人群拥挤,还未挤出个头去,反应也不算慢的小侯爷狠狠一撩帘子叫道:“慢着!!!” 谢安内心哀嚎了声,万分不甘心地停下脚步:“侯爷还有何吩咐?” 年轻公子哥气恼自己刚刚差点着了她的道,不愿如此轻易地放过她,阴沉沉道:“你那匹破马撞坏了我的马车,可还没有赔偿呢。” 谢安哎了声,立时反问:“侯爷很缺银子?” 众目睽睽之下,一鼓作气找茬的公子哥登时结巴了句:“……本,本侯爷自是不缺的。” 谢安摆出一副“我就知道您财大气粗”的了然神态来:“小人想来也是。”作势便又要溜。 “慢着!本侯爷说你能走了吗……”阴得滴出水的声音从后面传来,这一次任谁都听出这声音里渗出了杀气。也是,被个默默无名的女士子当众再三忽悠,让这个镇南王府里的宝贝疙瘩这么下不了台,怎么能不见点血呢。 谢安叹气,都怪她师父天天告诉她,京城里的王孙们都是酒囊饭袋的混球,现在看来,饭桶也是有智商的好嘛。眼看日头一点点爬升,谢安心中和泼了滚油一样焦灼,今日是春闱报名的最后一日,若再不赶去,怕是礼部要收摊走人了。 “你……” “你个混账子!!!又在这给老子丢人!!!”平地之上骤起一声虎啸,人群之中忽地杀出一中年皮甲武士,杀气腾腾地就冲着那小侯爷的车架而来,揪起他的耳朵往地上狠狠一带,“老子让你去围场练武,你却跑到这来撒泼,你说你文不能,武不行,还不如老子养只王八!” 诸人为此人之豪气目瞪口呆,无人发觉角落里一个猥琐的身形缩手缩脚地牵着马溜之大吉。 ┉┉∞∞┉┉┉┉∞∞┉┉┉ 不早不晚,谢安踩着最后一点时间堪堪赶到了含光门内的穿堂,交了银钱按了手印,方落下一颗心来。 见她是谢氏中人,言行又有礼,收台的礼部书令史善意地念叨了句:““小娘子,不是我说你,日后春闱您可千万要踩准时辰。这次的主考是邵阳君,这位大人为人谦和,只最是不喜误时误点之人。” 谢安诺诺应下,抹了一把头上的汗。出了穿堂,晌午的春日已是热烈,紧赶慢赶来的她累出了一身汗,索性取下马背攮子里的皮带,择了个阴凉的台阶一屁股坐下,咕噜噜灌了几大口冷水才觉得痛快。 “小姐~” 突然阴影里飘来凉飕飕的一缕声音,轻淡淡的,吓得谢安一口水呛在嗓子里咳了好久方抹着嘴缓过气来,壮着胆子喝了一声:“是人是鬼!” “……人。” 谢安只觉眼睛一花,跟前就立了个身量挺拔,面色黝黑的少年郎,手里拎着个沉甸甸的布袋。 “阁下是……”谢安疑惑。 少年郎双手呈上布袋:“这是小姐早时买好落下的纸墨,我家少爷命我送还给小姐。” 纸墨失而复得,谢安煞是高兴,忙不迭起身道谢,随口问了句:“贵家少爷是书坊的主人。” “是的……”少年郎谨记自家大人的叮嘱。 “那便替我多谢他了。” “少爷说这本是小姐之物,物归原主,不必言谢。”少年拘谨道,说完即告辞离去。 目送他脚步轻快地越走越远,谢安重新在台阶上坐下,奔波了半日她也有些饿了,便从布囊里又揪出个饼来一条条撕开就着凉水慢慢吃着。京城真是个有趣的地方,书坊的少爷却雇了个大内高手一样的书童,谢安边吃边感慨不已。 …… 白霜办完差事回到府上,李英知已换了身常服随意地翻阅着案头或是自荐或是推荐而来的各色文章。本朝科举制度对徇私舞弊虽是严格,但也允许士子们经过各种渠道将文章推荐给考官们阅读,一来是给自己造势,二来若真是文采出众得考官青眼,便是成功为自己在科举中加了不少的分。 李英知翻阅得这几篇都是朝中各个大臣们赶着时辰送上来的帖子,每翻一篇他就在个册子上勾一个名字,白霜来时他已勾了四五个了。 “这都是少爷赏识的吗?”白霜好奇。 “文章都写得还成,”李英知意兴阑珊,“但看着不顺眼黜落的。” “……”少爷您这么任性真的好吗! “东西给她了?” “给了!”白霜挺胸收腹大声回道。 “反应如何?” “托我多谢少爷您。” 李英知颔首:“还算识趣。” “少爷……” “想问我为什么帮她请来了镇南王?” “是!”白霜其实想问的是,少爷您是不是看上这谢府的小姐了??可人家也正是因为您入了选秀名单才不得已去考科举的啊。 李英知摸摸下巴,蓦然一笑:“今日归元方丈告诉我近日有大难,须日行一善。” 少爷你能不能别笑得这么不怀好意地回答我啊!一看就知道是假话好嘛! ┉┉∞∞┉┉┉┉∞∞┉┉┉ 翌日,五更天,太极门外,两列朝臣队形工整地等候上朝。远远看上去严肃端重的诸位大人们,走近了却能听见他们如蚊嘤般的窃窃私语,连领队的几个紫袍郎们也不例外。 三师三公们仗着年纪大资历老,毫不避讳地津津乐道着最近皇帝陛下的闺闱秘事;后边左右二相则脸色沉重地商讨着河硕一带藩镇的军政;御史大夫则与身后的中丞抱怨近来牙痛得厉害,甚想提前退休…… 忽而,嘤嘤不断的私语声因一人的到来骤然截止。 只见来人头戴远游官,繁冗老气的紫衣相袍穿在他身上却是大袖如羽,衣带当风,颇具古时贤圣之风。再观此人举止,眉目朗朗,岂非一派光风霁月,胸怀洒脱之像。 来人唇含浅笑,不是他人,正是昨日刚光明正大翘了早朝的门下侍中兼邵阳郡王——李英知。 虽说基本上日日在朝堂相见,但此时各位大人们仍不得不暗自感喟:无怪乎陛下如此宠信此人,邵阳君确实看上去更像一个贤君明主。 一路行来,李英知一一应和与他打招呼之人,直到走到前方诸位相公郎的位置时方谦谦有礼地主动与各位相公们行礼:“英知来迟,向诸位相公请罪。” “哪里,哪里。”除却老神在在的三师三公,其他相公们忙摆手还礼,心说你他妈连早朝都敢翘,来迟算个蛋啊。 李英知遂在空出来的位置站定,自然好奇心过甚的相爷们少不了问询他昨日去向:“邵阳君昨日可是身体抱恙,陛下好生惦记呢。” 李英知愧疚道:“让相公们见笑了,春深夜寒,不小心染了风寒。” 他人纷纷慰问:“邵阳君定要保重贵体啊。”“极是极是,圣上还要倚重您呢。” 一来二去,不免谈起今次的科举,既讨不到主考之位,若能与李英知讨好关系,塞几个自家人入了闱也是不错的。如此闲谈片刻,李英知似想到了什么,随兴提了句:“昨日在礼部看到,今次科举报考的女士子可谓是卧虎藏龙,连谢大人的千金也在其中。” 此句刚落下,只听钟鼓响起,圣上宣百官入朝。 李英知言之无心,但听者却有意,右相王崇与身后官员互相交换了个眼色。 谢家千金?   ☆、第四章 待到谢安优哉游哉晃回了谢府,等候她的是谢一水劈头盖脸的一顿好骂。这么大一个人,睡觉起来没了!惊呆了的谢大人险些又要一个白眼嗝屁了过去,派出找去的人还没回来复命,谢安自个倒是乖乖地自投罗网回来了。 “莫说现下有无数双眼睛盯着咱谢府逮纰漏,就说你一个没出阁的姑娘就这么大大咧咧晃荡在街上,成何体统你说!”谢一水唾沫星子直,桌子拍得震天响,越说越是情绪激动,若非脑门上那块牌匾时时提醒,他早就一巴掌呼死这不省心的主了,“穿什么不好,还穿个胡服,不男不女!将我们堂堂谢氏的颜面至于何处?!!” 这话谢安听了可就不高兴了:“女儿穿胡服不好看吗!”╭(╯^╰)╮ “还成。”谢一水瞄了一眼,嘴比心快。 虚荣心得到满足,谢安回得比他还顺溜:“谢阿爹夸奖!” 谢一水:“……” 谢大人晨起时额角隐隐跳动的青筋,终于在此刻爆跳了:“来人啊!请家法!” …… 鸡飞狗跳地挨了近一个时辰的痛骂,谢安总算从谢一水的嘴皮子底下死里逃生。谢一水嚎得厉害,但真对谢安痛下打手却是不行,不说其他,就凭她待入宫的身份,身上哪块地别说疤了,连块青肿都是不能留下的。 连灌了两杯茶,谢大人勉强镇静下来,煞是没好气地把茶盏重重在桌上一按:“这两日你就给我在府里学学规矩,过两日宫里便要来人接你,别进了宫去丢我们谢家的颜面。” 谢安泪汪汪,小脸苦巴巴的和朵菊花似的:“阿爹,您真要安儿入宫去伺候那个七老八十还不死的皇帝老子吗?” 谢一水心底的火气隐约又要扑腾的趋势:“让你读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敢对陛下大不敬,给旁人听了去,是想拉着我们阖府上下给你陪葬是不!” 谢安愁啊,谢安为难啊,谢安忸怩了半天,小心瞄着谢一水的脸色道:“可是女儿今日已经去了礼部报名参见了此次科举了。” 谢大人与她面面相觑,片刻后惊天动地的咆哮声再次掀翻了屋顶:“你个小兔崽子说什么!!!” ┉┉∞∞┉┉┉┉∞∞┉┉┉ 无论谢一水如何的震怒滔天,依旧改变不了谢安大名录入礼部春闱名单的事实。于是,这一夜他再一次失眠…… 看样子,是时候卷铺盖跑路了啊~~谢大人忧心忡忡。 被放回去的谢安好吃好睡,一派轻松自在。左右出不了门蹦跶,闲得蛋疼的她没事端了碟瓜子,趴在围桌上磕得津津有味,随手还不忘丢两粒瓜子仁喂给歪在她脚边腻歪的卷毛小犬。 谢安这幅自甘堕落的姿态,连打小伺候她的珊瑚都看不下去了:“小姐,您既不想入宫便不要惹大人生气,说不定大人还能为您的事多走动走动。” “哎嘿,他要是能走动也就不能将我召进京城来了。”谢安回答得漫不经心。 珊瑚捧着秀棚再想说什么,一想谢安说得又是不无道理。谢安这个小姐,从这简简单单的名字就看得出来,不提在整个谢氏中,就是在这小小谢府是个极不受重视的。谢氏与其他世族不同,天子换了多少人,与谢氏始终联姻不断,谢氏的女儿在家族中是极受看中的。谢一水这一房虽说在本家里说不上多少话,但到底占着京畿重地时时得见天颜的好处,许多次族中宗亲都催谢一水再添个闺女。 小妾娶了三四房,房中秘笈也读了不少,谢一水努力再努力,终也只能在“命中无女”上认栽。这便是珊瑚想不通,大人好容易就谢安这么一个姑娘,却从不放在眼里,打小送到老家祖母跟前养着,不逢个大节基本上就从不过问。老妇人常年吃斋念佛,对小姐也是不远不近。珊瑚记得特别清楚,许多年前的一个雷雨夜,她战战兢兢地去给谢安房里换蜡烛,一拉碧橱门就见着比她才小一岁的谢安裹着床被子直直地立在窗下。本被打雷声吓得心惊肉跳的珊瑚一下就被她这滑稽模样乐得笑出来,小声问:“小姐怎么还不睡呢,莫不也是被龙王出巡给吓到了?” 淮安那边管雷雨季节叫龙王出巡,专门来劈十恶不赦的恶徒。 小小的谢安慢吞吞转过来,漆黑的眼睛转了转咕哝句:“太静了,睡不着。” 那时候的珊瑚费解得不行,这雷声响彻八方,恨不得连地皮都给掀开,怎么会太静了呢?一些年后,跟在谢安身边久了,她模模糊糊地明白的那句话。偌大一个谢氏老宅对年幼的谢安来说确实太静了,知冷知热的人没两个,走几步都能听见回响声,想找个人说话都难得。珊瑚是谢安的贴身侍女,可她没读过书仅仅识得几个字,很多时候都是谢安一个人在那叨叨咕咕,想插上嘴也是有心无力。 索性大人终于想起来他还有这么一个女儿,本以为小姐千辛万苦熬出了头,来了京城却得知是要小姐为了谢氏门楣嫁入宫门。若是个正当年纪的王孙公子也罢,却是六十八有余的皇帝陛下!七十已是古来稀,就连她这个丫鬟都看出来,今上大限也就这两年,这不是让小姐去守一辈子活寡吗! “珊瑚,珊瑚?” 谢安连叫了两声,见她惶惶回神,不由搁下书叹气道:“我是去考春闱,又不是奔赴法场,你做出这副明天就要去给我烧纸钱的丧气模样做什么?” “呸呸呸!又说混话!”珊瑚作势要撕她的嘴。 谢安咳了声道:“好了好了,过两日等礼部核定名单后我就要去考春闱。初场即要关上三天,你去给我备上三天的干粮点心,据说贡院里的伙食差得很,我怕不是饿死就是中毒死了。”说完又补充了句,“茶水也给我备好。” 茶水都不给,朝廷竟小气成了这样?珊瑚嘀咕着,应命去了小厨房。 不想珊瑚才出去不到片刻,又撩了纱帘钻了进来,喜色盈盈道:“小姐,阿肆来了!” 谢氏女儿各个被寄予了入宫为妃为后的厚望,要辅佐君王必是要读两本书的,哪怕谢安这么个不受宠的女儿,从小也被指了书童,请了先生。阿肆即是谢安跟前的小厮,兼着书童。 谢安头才点下,一个风尘仆仆的身影即窜了进来,打了个揖:“阿肆给小姐请安。” “没个规矩的。”谢安学着她老爹的模样装模作样地骂了句。 阿肆憨憨一笑,挠挠头:“阿肆忘了这是京城了,规矩大,还当是淮安家中呢。”说着解开胸前的搭子,小心地抽出一封信递给谢安,“童老先生让我转交给小姐的信。” 童老,童映光是谢安家的坐馆,为人直爽,也是因为太过直爽早先年在朝廷里受尽排挤,一气之下撂挑子回老家淮安,说是要去种麻草。 为什么要去种麻草呢?排挤走童伟的狗官们百思不得其解,直到平安回到淮安的童映光隔空放出话来:“老子种麻草给你们编草席裹凉尸去喽!” 手下败将居然如此嚣张!!!狗官们气得胡子都翘了,奈何童映光到了淮安即被聘进谢府给谢安教书,憷着谢家这么尊大佛,也就只能背后刻两个童映光的小人扎扎出气了。 公正的说,童映光的才学是有的,否则也不能经常写文章嘲讽得素来看中修养的各位京官们气得暴跳如雷。但前面也说了,这人性格太直爽暴躁,又好上两杯,醉酒之后经常口无遮拦。借珊瑚的话,就是有了这么个不着调的师父,才把谢安教得大家闺秀的端庄没有,小家碧玉的温婉也无,混账起来能气死人。 谢安也认为她这个师父不靠谱,但涉及到她终身大事他总会谨慎些吧,万没料到她终是高估了童映光这个老头的下限。 送来的信上仅龙飞凤舞的一行大字:如遇困境,为师送你一条锦囊妙计,见纸背。 谢安默默翻过纸张,只见一行端正楷书慎重无比:听天由命! 擦…… 咔嚓,谢安手中的信纸裂了条缝。 看样子,她也就只有科举这条路可以走了。 谢安卷起信纸放在火烛上看着火苗一点点舔卷了纸张,黑色的灰烬静静飘下。 ┉┉∞∞┉┉┉┉∞∞┉┉┉ 三月初九,春闱如期开考。 纵然谢一水有心阻拦,但白纸黑字的名单之上确实有她谢安两字大名,也只能盯着两熊猫似的青眼圈幽幽看着养精蓄锐,做足准备的谢安:“考……得尽力就成。” 天杀的,他想说的是,考你妹啊!!! 谢安虚情假意地谢了自家阿爹的勉励,骑着她的小浮云,不紧不慢地晃进了贡院。 今年女进士共招十名,整个大秦报名的五十人不足。这五十人依据童映光那老头的著作《三年科举,五年模拟》的分析,有一半是来打酱油的,还有一半的一半是来碰运气,还有一半的一半的一半是“老子爹是李刚!”家中有靠山的,剩下四个名额。 谢安觉着自己机会还是蛮大的嘛。 初九三天,十二日三天,十五日三天。 整整九天的春试考得所有考上如同炭火上的肥肉,流了三层油,脱了两层皮。 最后一天考出来的时候,谢安盯着自己宽松了两圈的腰,默默地去西市给自己又买了条腰带…… 放榜那日万里无云,碧空如洗,天梯街前人头攒动,寸步难行。谢安挤在一群亢奋得和嗑了药似的士子中间身心疲惫,前方拉着她的珊瑚倒是冲劲十足,十分勇猛地拖着自家小姐大杀四方挤到杏榜前,兴奋不已地问道:“小姐小姐,您快看看您在哪个位置!!!” 不及谢安去看,珊瑚已在艰难抉择:“您说您以后是做本朝第一个户部女尚书好呢,还是刑部女尚书好呢?“ 众目睽睽下,谢安压力山大。   ☆、第五章 此次春闱共八百余人参与,按以往比例,入殿试者不足百人。数丈长的名单从左到右密密麻麻看得珊瑚直呼眼花,一扭头发现谢安不慌不慢地往后钻忙喊道:“小姐,小姐您去哪??” 谢安摆摆手示意她过来,解释道:“女贡士的名单排在男贡士之后,从后面找来比较方便。” 珊瑚跺跺脚,看着拥挤在一堆,时不时还有猥琐地想借机蹭往春衫轻薄的女士子身边的一大群男人,忍不住憎恶又不平地瞪过去两眼:“朝廷既然开了女子科举录用女官,可见男人女人是一样的,前……” 谢安斜睨来一眼,珊瑚闭上嘴,须臾后尚尤不甘地小声念叨着:“连皇帝都能做,为何还要排在这些臭男人之后?!” 女贡士的名字仅有区区数十人,谢安一目十行过去,脸色沉了一分,再仔细一个个辨认过去,终于确定了…… “小,小姐,您的名字呢?”珊瑚脸色煞白。 谢安仰头看着比她还高出一个头的皇榜,白纸黑字,清清楚楚,哪有她谢安两字所在。这个结果在她意料之外,内心短短的一刹惊涛骇浪后仔细一想,却又在情理之中。或许她高估了自己,又或许她低估了谢家如今的艰难情势…… 想想也是,王李两家的当家人又不是智障,既然能逼着你谢一水把藏了十来年的女儿送入宫里,想从几十人的女士子中发掘出她谢安的身份着实算不上个事。 可是吧,谢安总觉得这事里里外外透着股说不出来的古怪。从她入京到她春闱落榜,说大了是朝廷朋党之争针对的谢家,可说小了怎么回回都是冲着她谢安来的啊。谢安很确定,她出门考试的那天没有踩狗屎…… 珊瑚又从头到尾一个字一个字趴着找了一遍,顿时泪如雨下,揪着谢安的胳膊啼哭:“小姐,您说您怎么会没考上呢?童先生不是说您的才学并不亚于那些个臭男人吗?!” 此言一出,谢安霎时成为周围人的目光焦点,连一些看榜的女学生都不屑看来,拿捏着蚊蝇似的细语窃窃私语: “说得好像来考即是一定考得上似的。” “姊姊说得即是,考春闱的又有几个才学低的不是?” 顶不住群众目光炙烤的谢安跳了起来,火烧火燎地扯着珊瑚躲到个稍微僻静的地方:“那个老混蛋喝醉了酒说得胡话你都信啊!” 珊瑚抽泣,哭得像她落了榜似的伤心:“可小姐您这次没考上,不就要入宫嫁给那个老不死的皇帝吗?” 这倒真是个头疼事,一提起来谢安不禁没精打采地垮下了肩膀,沮丧片刻她抬起头拍拍珊瑚的肩,勉强笑了笑:“考我也考了,该尽的力我也尽了,天无绝人之路嘛,”她念念有词,不知是安慰珊瑚还是安慰着自己,“船到桥头总是有办法的。” 珊瑚擦擦泪痕,看她转身要走,忙跟上去问道:“小姐难不成还有其他的好办法?” 谢安心想,为今之计最好的办法就是干掉龙椅上那个王八蛋!这种大逆不道的话自然是不能说出口的,她只得敷衍着道:“实在没辙我就剃了头发入白马寺做尼姑去呗……哎哟!” 谢安猝不及防迎头撞上了个硬邦邦的物什,膈得脑门火辣辣的疼,不觉蹒跚后退一步,脚踝一歪针扎似的刺痛钻进了骨头里。身子歪了一半却是被双手好端端地扶住了,惊魂未定的谢安眼中泪水汪汪。 扶着她的是双精瘦而有力的手,虎口有茧看得出常年习武,鸦青袖口绕了圈精致的水纹苏绣,料子是惠州独有的天蛛缎,民间有价无市的稀罕物,大多上贡入宫。 那人做的是好事,说的话却煞是刺耳:“这位小娘子,落榜了再伤心也要看路的。” 声音雅致温润,如拂水之清风,低得只有他与谢安两人听见。 谢安心中一塞,塞归塞她也没理由迁怒到无辜路人身上人去,但她心情终归是不佳的,站直了身子闷头闷脑地道了声谢即要绕过他而去。 那人见她眉头虽是紧巴巴地皱着,但脸上却没有多少沮丧失落之色,不由好奇问道:“小娘子落榜了不伤心吗?这科举三年一考,尤其对女子而言,青春年华又有几个三年可度过?”他故作唏嘘了一声,“还不如年华正好,找个好人家嫁了即是。” 出门撞个人都能遇到个话唠是怎样一种运气啊,急于脱身的谢安叫苦不迭。看在这人刚刚帮过她份上,谢安勉强站住脚跟耐心回答他:“你们男子觉得女子时光宝贵,青春短暂,那是因为你们只看重她年轻时的姣好容颜,一旦时光老去便会惋惜。”可老子又不是为你们而活的,谢安在翻了个白眼,嘴上冷笑两声“于我而言,只不过从头再来一次罢了。” 说完拉起珊瑚急匆匆地重新挤入人群里,走了半天她头也没回问道:“珊瑚你怎么不说话?”心中飘飘然,莫非是为着我刚才义正言辞的说法所感动了,回想一下,自己方才气场颇足,形象伟岸,简直是当代独立自强杰出少女之表率! 过了片刻,只听珊瑚羞羞答答道:“小姐,刚刚那位公子样貌可真是好。” 谢安:“……” 这果然是个靠脸吃饭的时代啊,谢安洒泪。 她身后,鸦青衣袍的男子并未远去,注视着那个细条的身影灵活地钻入茫茫人海里。 “少爷,您手里拿的是什么?”白霜眼尖。 “咦?!”李英知露出惊奇的神色,挑起指尖玉铃铛晃了晃,唉了声道,“想是方才不小心,从那位姑娘身上刮下来的。人已走远,只能改日有机会再还她了。” “……”太不要脸了!言语调戏了人家姑娘还顺走了人家东西。这么沉甸甸的一对铃铛,得多不小心才能‘刮’下来啊! ┉┉∞∞┉┉┉┉∞∞┉┉┉ 谢安落榜的消息,她还没回到家中谢一水就知道了。等她回了谢府,面对她的是一排三个腰杆笔直,容色肃穆的老嬷嬷。谢一水抽着旱烟,坐于高堂翘着脚尖颠啊颠的,“落榜了吧,死心了吧,从今儿起你就乖乖给我待在府里学规矩!” 谢安看着那三个胳膊比她腰还粗的老嬷嬷,惊慌欲绝。 半死不活地熬过一天,天色一黑,前一刻还挨在胡床上装死尸的谢安一跃而起,急得和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快快,珊瑚把阿肆叫过来!!!” 考科举的这两日,阿肆这个书童除了陪谢安应考以外也没有闲着,不说把这偌大一个京城摸了个透,通过潜伏在各个茶肆酒铺间他大致将这京中权贵摸了个遍。 “如今风头正胜的,那肯定是王李两家,相比之下自然是树大根深的琅邪王氏稍占一头,如今的右相王崇即是王氏这一代的当家人。”阿肆一说起八卦来即是滔滔不绝,说及此不免义愤填膺,攥紧了拳头,呸了一口“就是这个老鸟气死了我们谢家当家,眼看都要花甲之年了还又娶了方才十五岁的小妾,真真是个畜生!小姐我和你说,据说这王崇一大把年纪了还养男宠……” 谢安不得不阻止他:“我对王崇娶不娶小妾,娶男娶女都没有兴趣,”她略一思索,试着问道:“这朝中,有没有能压过王崇的人物在,例如三公三师什么的……” “自然是有了!”阿肆情绪极是激动,吓了谢安好一大跳,“若说这满朝之中最受陛下信任的,当属邵阳君李英知了!” 李英知……这个名字谢安曾有过耳闻,只不过是在街边路过少女的口中而已,只当又是一个受无知少女追捧的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世族子弟罢了。未曾想却是个有实权的…… “李英知,他是陇西李氏的人?”谢安一下就把握住了重点,自言自语道“这么说,陛下还是比较属意李氏的吗……” 心里盘算来盘算去,谢安始终抉择不定,她不由地叹气,抱大腿可也是门技术活啊。 被问到这,阿肆的神色神秘起来,他凑近了些低声道:“小姐这回可就想错了,李英知之所以得今上青眼,是因为他是陛下的私生子!” 谢安:“……” ┉┉∞∞┉┉┉┉∞∞┉┉┉ 四月初一,宜订婚嫁娶赴任见贵求财。 四更天才过,风过无痕花落无声,京城各坊各宅皆是人音悄悄。许久,一声轻盈的扑翅声挥起,一团粉雪悠悠从枝头坠落,打碎在树下人乌黑的发髻上。 谢安裹着油皮披风大大地打了个呵欠,她已在树下歪了小半个时辰了,根据情报,再过一刻,她身后巷中的那两扇朱红大门即会准时打开,里面的主人会乘着软轿去上朝。 天尚未亮,她一人蜷缩在角落里张口连天,强撑的眼皮渐渐下滑,闭上去的那一刻谢安狠狠掐了自己一把,又逼得自己泪涟涟地继续打张口。就这么半睡半醒着她隐约听见了一串不高不低的人声,朦朦胧胧将要合眼时她忽然一个激灵挣扎着爬了起来。 等她彻底清醒过来时,人已大大咧咧横挡在并不多宽敞的石路中央,那笔直的站姿颇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 “什么人敢拦我们家大人的轿!”前方两侍卫拔刀而出。 谢安给自己打了打气,张开双臂先示意自己没有带长剑之类的凶器,随手抱手一揖:“在下淮州谢安,贸然拦轿实属情非得已,但请见邵阳君一面。” 轿中静默片刻,传来轻轻一笑:“谢家女儿?” 谢安一怔,咦,这位邵阳君的声音貌似,有点,小耳熟?   ☆、第六章 哎??? 愣了须臾,谢安立即察觉哪里不对。她初来京城才一个月出头,除了科举之外她几乎在外露过面,可这邵阳君与她素昧平生,单单听她报上名号就大大方方点出了她的身份。 谢安忽然就有点不爽,虽说她已大致猜到此次她进士落榜十有八/九是有人冲着她背后的谢家从中作梗,但既然已经被你们坑了,可这么明明白白地摆出来岂不是在嘲笑之前百般折腾考科举的她就和跳梁小丑般白费功夫吗? 做人懂不懂含蓄啊,知不知道退一步海阔天空,给她这种国家未来栋梁留点颜面啊。不爽的谢安还没与这当朝红人邵阳君见上一面,便小心眼地将他记了一笔,开口却是温温和和:“邵阳君果然是深得圣宠的当朝红人,不仅善揣圣意,既竟未见过在下却能一口道出我的身份,也是有心了。” 这话表面上是夸,其实暗中讽刺他邵阳君是揣摩圣意阿谀奉承的小人,还不忘顺带指一指她科举落榜是他们王李两家插手的缘故。 轿中人不觉眉峰一扬,嘴角扯了一扯,早前看这丫头样貌秀弱温淳,举止也算进退有度,原来都是装的。到底是骨子里流着名门谢家的血脉,嘴皮子和以前的老家主谢灵纯一样利索不饶人。 谢安说完心里煞是爽快,但微垂的面庞仍是恭谦有加,等啊等了半天正纳闷那邵阳君是不是起的太早又睡过去了时才听着他缓缓悠悠的声音飘来,满满皆是诧异:“你说你名叫谢安,又是名女子,本君说你是谢家女儿,难不成有错?” “……”谢安大惊失色,这天下居然还有比她还厚颜无耻之人??!心里又是嘀咕,难道她真得想太多了,然而惊归惊,她反应极是灵敏,满是惶恐忙不迭致歉道:“是在下出言不慎,这点连三岁孩童都想得到,邵阳君怎会想不到呢。” 以退为进,把他和三岁孩童相比……李英知嘴角抽了抽。 白霜一默,生平第一次觉得,在不要脸这件事上,他们家少爷棋逢对手了…… “罢了,本君宽宏大度不予你计较。”李英知假作没有听出谢安话里的夹棒带刺,适逢远处皇宫第一遍钟鼓声响起,他便顺手推舟,声音一沉隐隐有些不耐烦道,“你若无事便退下吧,若耽误本君上朝便莫怪连同无故拦轿之罪一并把你给治了。” 之前与她扯淡争口舌之利也不见着急,现在倒摆起了官架子来,真是好大的官威,谢安不屑地悄悄撇了一下嘴。话说到这份上,她也不再,开门见山,双手并起深深一揖:“在下并非无故拦轿,古有孟尝君礼贤下士,养客三千。世人皆传邵阳君德行兼备,堪比孟尝信陵,所谓良禽择木而栖,凤非梧桐不落。故在下此次前来便欲贤主而侍,投入邵阳君您门下。” “你是凤凰吗?”李英问淡淡一语,一针见血,“本官为此次科举主考,若没记错,你谢安可是名落孙山。” “……”谢安早料到他有此一问,但痛脚被踩了个结实仍不免心中一噎。心中忿忿不已,老子要是考上科举吃上皇粮,轮到退而求此次来投奔你吗!她内心呵呵两声笑,话语仍是恭顺:“凤凰尚且须涅槃重逢方得现光彩,璞玉也须百日雕琢才能成型。科举虽能选优逐劣,但天下士子千人,进士才得几十人,机缘巧合之下邵阳君怎知没有才学出众之人被埋没呢?” 天地良心,最后几个字谢安竭尽全力才没说出咬牙切齿之感。如果不是你们王李两家捣鬼,老子也不必来这毕恭毕敬地求你。 还真把自己和凤凰,璞玉相比了,李英知啧啧摇头,这脸皮厚的。他悠悠一声叹气:“怕就怕你只是块顽石而已。” 信不信我拿石头砸死你啊!谢安肝火蹭蹭上涨,皮笑肉不笑道:“那就看邵阳君给不给一次验证在下是顽石还是璞玉的机会了。” 兜兜转转,问题还是回到这上面。 说老实话,从这一来一去间谢安已发觉对方并非是她想象中只会讨老皇帝欢心的酒囊饭袋,日后若入了他门下做幕僚指不定要受到多少刁难。可走到这一步,箭在弦上她已不得不发。再者,邵阳君确实是她千挑万选出的最好人选。一来他位高而权重,年纪轻轻已是门下侍中,前途无量;二来坊间传言他是老皇帝的私生子,真假待定,但就冲他没有皇室血缘却拿了那么一大块肥沃封底来看,八成他与皇帝的关系也不简单。到时候老皇帝看在他的面子上也不好抢人是不? 等了不知多久,谢安腿脚都站得酸麻了。外边朱雀大街上隐约传来了人声,早上巡逻的执金吾整齐划一的步伐声亦由至近,谢安内心暗暗焦躁,说好的赶着去上朝呢??答不答应给句话呀! 轻微的窸窣声在前响起:“你说你叫什么来着?” 谢安不觉抬起头来,蓦然与一双不笑而弯的凤眸对了个正着。 春月西斜,天紫微白,落花无声,端坐轿中的青年面如脂玉,长眉飞扬入鬓,一袭华贵的紫色官袍穿在他身上只显风流,不显冗沉。明明是坐于轿中,谢安却觉得他在居高临下地俯视她:“谢安是吗?” 这便是街头巷陌传闻里的邵阳君吗?谢安心中微微惊讶,好生年轻。 而且,最重要的是,谢安觉得这人好眼熟。声音熟,相貌熟…… 她脑中灵光一闪,下意识摸了摸空荡荡的腰边,差点脱口而出:偷玉贼! 这不就是那日看榜时扶了她一把,顺手摸走了她玉铃铛的王八蛋吗!!!谢安的理智终究战胜了情感,忍了再三,她忍住了冲上前去揪起他领子让他还玉的冲动。 李英知看着谢安脸上复杂多变的神色,知道她大概是把他认出来了,可认出来又如何。李英知眼中的笑意不觉更浓了一些,咳了声淡淡不悦地问道:“你如此盯着本君作甚,看来谢家的规矩也不过如此。” 白霜在旁边快看不下去了,少爷你偷了人家玉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也就罢了,竟然还嘚瑟上来。你造不造这会带坏社会风气,教坏小朋友的啊! 谢安心中也如白霜一样愤慨,但要寄人篱下,人家既然摆出了不认识的模样,她也只能忍气吞声地奉承了两句:“邵阳君天人之姿,叫在下一时看得出神,望邵阳君莫要怪罪。” 李英知沉下脸来,正气凛然:“只会阿谀奉承的人本君要你何用?”心中却是满意,这丫头人嘴皮子不讨人喜欢,眼色却还是有两分的。 现世报竟来得这样快,谢安泪流满面,她才嘲讽了他谄媚侍主,他就马上还给了她!多说多错,谢安索性以静待动,不吭声了。 谢安不吭声,李英知又不满意了:“怎么,无言以对了?” 说也是错,不说也是错!!谢安牙齿咬得咯吱响,李英知心情愉悦地欣赏了会她咬牙切齿的神情,慢慢地用折扇敲着手背:“也罢,看你如此真情实意地求本君收留你,我也就给你一个机会。” 不是看在你是我未来靠山的份上,我现在只想真情实意地想弄死你,呵呵……谢安内心冷笑,面上又惊又喜:“在下多谢邵阳君……” “谢字先别提,”李英知悠悠晃了一下折扇,“你要入我门下,先得过了本君这三关,看看你是否有真才实学为我所用。否则的话……”他不言而喻。 咦?谢安预感不妙。 ┉┉∞∞┉┉┉┉∞∞┉┉┉ 李英知的第一关相当简单,整理他府中书库。 谢安心想,她可最喜欢这种简单粗暴不用脑的体力活了。而当她被白霜带到书库时,整个人登时就傻了。谁也想不到,一个门下侍中大夫府中的书库会比国子监里还要宽敞无边,看得谢安眼泪都快流下来了。 别说三天了,给她三个月都整不完这么一个书山文海啊。算了,她还是收拾收拾回家嫁给老皇帝当小老婆好了。老皇帝看起来也没几年活头了,她费点心思河蟹掉他的大小老婆!实在不行再提前一步河蟹掉老皇帝及太子!随便找个宗室子弟扶持上皇位,然后…… 呵呵呵,你个狗日的李英知,谢安心里狰笑不已,到时候我是让你进宫做太监好呢,还是把你送去专门好男色的魏博节度使那去做男宠呢? “谢姑娘,少爷让你只整理国史这一块。”白霜浑然不知道眼前这弱柳扶风似的江南姑娘已将自家少爷给河蟹掉了一百遍,内心还颇为同情落到李英知魔爪里的谢安,遂好心道:“少爷给姑娘三天时间,这三天里姑娘要什么只管吩咐外边的人。” “哦,哦……”谢安的魂被拉了回来,忙道谢:“多谢小哥提点。” 白霜同情归同情,但不该说的,例如“姑娘你快走吧,我家少爷从小就不知道下限是啥,跟着他还不如去给皇帝做小老婆”这种不忠心的话他是绝对说不出口的。所以他只能同情地目送谢安瘦弱的背影隐没在一丛小山般的书架中。 唉,少爷,我说您多少也干点人事啊。   ☆、第七章 且说李英知不早不晚踩着点入了太极门,尚未至宣政殿,便见百官两两三三折了回来。三师三公年纪大了不大上朝,左相崔凯去年冬天摔了腿告假至今,打头的便是右相王崇及政事堂的几位相公,后面各部朝臣亦步亦趋地跟着。 这几人各个面色沉重少言寡语,李英知一见心中即明了几分,尚未上前,中书令先抬头发现了他:“邵阳君且回吧,今日陛下龙体欠安,休朝一日。” 李英知面露讶异并没有离去,而是眉头紧锁地遥望了一眼月华门后露出的宣政殿一角,嗓音压低道:“前几日陛下的气色看起来甚好啊。” 王崇这时似才瞧见李英知,咳了一声,本欲出口的中书令咽回了话。摆足了姿态的王崇这才捻须道:“邵阳君怕是不知,昨夜兵部工部两部急报,黄河下游的魏州河段决口,一夜水淹百里,灾情严重。” 黄河水患一直是本朝工事的一大难题,此河又被称为天上河悬河,两百年前文皇帝在时工部出过一位治水能人李泽,费十年之功,银钱亿万方将它疏通得当。而今百余年过去,上游河床砂石日益堆积,与下游落差越来越大。 每每一到冬末春初,上游雪山雪水融化,大量雪水涌入黄河,若是天公不作美,再下上连日暴雨,下游往往即是汪洋千里,一片民不聊生之象。又因本朝东都便处于此河下游,故而不论是前朝梁氏女帝,还是光复大统的同庆帝,当朝都没从放松过对黄河水患的治理。只可惜,工部之中再没有李泽这样的能干人,越治越堵,越堵水患越是严重。 可这说到底仅是工部之事,李英知满是不解:“这与兵部有何干系呢?” 王崇两绿豆大的小眼不动声色地在李英知脸上瞄了一瞄,发现他的诧异之色不似作假:“若是决口的是其他地方便也罢了,魏州是魏博节镇的要城,此地一决口当地的州牧便要调动府兵去救灾,孰知魏博的节帅竟按兵不动。这是什么?”说到这王崇脸上的肌肉抖了一抖,愤慨不已:“罔顾百姓性命,不听政令,这是造反!陛下听闻此事,气得头发发作,卧床不起。” 此言一出,几个朝中的要臣更是面如霜雪,有的长长叹下一口气。 大秦帝国虽还称大秦,但与两百多年文皇治世相较,已是今非昔比。外有突厥、吐蕃虎视眈眈;内有世家掌权,节镇林立,经历过女帝政变后更是军政紊乱,河硕河西几镇俨然有自立为王的趋势。 现在的大秦外表看起来依旧光鲜亮丽,内里却是一盘散沙,处处疮痍。前朝梁氏女帝在位时对着满地图的节镇便曾泫然欲泣:“吾国如孤叶,飘零何所至。” 水患本就是个难题,外加节镇似有异心,无怪乎同庆帝卧床不起。怕他不是气得起不来,而是吓得起不来。 “唉,眼下当务之急,是派个有声望又有才干的人去魏博稳住局势啊。”王崇重重叹气,周围一圈人皆变了神色,眼神躲闪。 中央朝廷想削藩不是一天两天,节镇也不是傻子自然也知道,听话乖巧的也便罢了,如魏博这般祖孙三代世袭经营下来的,怎可让你朝廷说削就削?外加魏博的老节帅与同庆帝他似乎还有些上辈恩怨在,从同庆帝登基到现在没少膈应他。现在这关头,明知魏博图谋不轨,还代朝廷去赈灾维稳,那不是送死是什么。 王崇这话显然不是说给他们听的,李英知微微一笑,甚为赞同地用玉笏敲敲掌心:“相爷所言甚是,此等要紧之事想来必须要寻个陛下信得过的人去才可行。” 上钩了,王崇心喜,才要开口却听李英知又道:“我听闻右相家公子前日刚从外州调回京中,令郎在淮南时的政绩英知早有所闻,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他越说王崇的脸越黑,将要插口之时李英知笑融融道,“右相是朝中股肱,又是陛下心腹之臣,若是令郎担此大任,想必陛下定是放心无忧啊。” 一句话,堵得王崇一口血含着咽下去又喷不出来。他还能说什么呢,李英知都把他捧上天了,旁边谢家子弟若有若无的目光还往这在飘,他若说个不字,怕立即就会被逮着漏子告他王氏贪生怕死不为国尽忠。 “哈哈哈,此等要事想必陛下心中自有人选。”王崇打了个哈哈,一笔将此事带过,背后直冒冷汗,这李英知还真是陛下的亲儿子,笑里藏刀半分亏都吃不得。 “这是自然。”李英知笑意盈盈。 ┉┉∞∞┉┉┉┉∞∞┉┉┉ 已被黜落出科举的谢安自然无缘这朝中的刀光剑影,也尚没有资格去为这风雨飘摇的国家忧国忧民,她此刻正坐在满地的书籍里,为能成为当朝最不要脸之人的幕僚而愁眉苦脸。 “仅是国史这一块”说得轻巧,李英知这府里的国史自西周诸侯各国至今千余年,正史、别史、杂史、野史,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他没有的。谢安粗粗打量一番,足足不下数百本。眼下这数百本史书和从垃圾堆里刨出来一般,乱七八糟,毫无章法地散落一地。这也便罢了,李英知这可恶的酷吏竟还要她一笔一划列出个书目,编个序列号,好方便日后查找。 这根本是短短三天常人无法完成的任务嘛! “可恶!可恨!可耻!”谢安把桌子拍的啪啪响,“杀千刀的李……”想到现在身处的地方,她顿了一下继续嘛:“杀千刀的李叉叉你不得好死!” 外边的侍从听得心惊胆战,乖乖,这个小娘子看上去貌美文弱,骂起人来声势全不逊于男子。至于内容,虽说都知道骂的是他们家大人,骂的也甚是难听,但……既然白霜侍卫都没什么激烈反应,大家也就围观围观算了。 至于白霜嘛,望望天。虽然不想承认,但他还是非常非常地……理解此时的谢安的。 骂了一会泄足了气,谢安定了定,默默地一本本拾起史书。 光收整这数百本史书就花了谢安一整天的时间,从早到晚,几乎没个休息的时间,中途就草草喝了两口水和啃了两口馒头就又投入到了整理书籍的大业之中。等外头的白霜催她回府时,她抬起酸痛的脖子才发现屋里早已上了灯,窗外已经黑透了。 可地上还剩了近百来本没有收拾,谢安思量一下,揉着坐木了的腰,拖着发麻的腿挪到桌前,捡了笔墨迅速地写了个纸条递了出去:“麻烦小哥替我送往宜和坊十三巷的谢府交给谢一水谢大人。” 奉命盯人的白霜抱剑正对着月亮发呆,被谢安这一唤惊了一惊,接过纸条说了句:“谢姑娘唤我白霜即可。” 蓬头垢面的谢安想也没想答了句“哦,劳烦白霜小哥。”刷的,又缩回脑袋,留下白霜对着重新关上的书库门囧囧有神。 …… 白霜出府送信时恰好遇上了带着三分醉意回府的李英知,李英知边解披风边瞥了一眼他手中纸张:“给谁送信去?” 少爷您这不是明知故问嘛,不是您让我去盯着谢小姐,除了给她还能是谁。白霜内心吐槽着,如实回答:“谢家小姐的。” “拿来。”李英知伸手。 白霜犹豫了一下,终是默默双手奉上。 雪白信纸叠成个工工整整的长条,边角相扣严合,打开颇为费力。李英知扫过一眼,什么也没说慢条斯理地撕成数片丢于脚下,行凶完毕即施施然地走了。 白霜目瞪口呆,少爷您偷看别人家姑娘的家信就算了,竟然连还都不打算还吗!!! 李英知半道劫走了谢安的信,直接导致了从珊瑚嘴里逼问出谢安下落的谢一水寻上了门。上门的谢一水心情是复杂的,这邵阳君前不久摆明了坑了自己一把,这寻上门去岂不是自取其辱。可谢安她……这马上要进宫的姑娘在个年轻男子府上待了一整天现在还没回来,传出去给陛下知晓怪罪下来,他谢一水有八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谢一水左思量右思量,最终还是带上份厚礼忐忐忑忑地登门找闺女来了。 谁想竟是连李英知的面都未见着,邵阳君幕下的家臣不卑不亢地对他道:“公子入宫还未回府,临走前让我传话给大人,令嫒白日贸然拦轿本该治罪但考虑到她年轻不懂事便让其在府中劳务稍作惩戒。侯府护卫百余人,定会护小姐无虞,还请大人放心。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他谢一水不说好大一个官,但好歹也是堂堂四品大员,他们谢家还没倒台呢,竟就公然敢扣人!谢一水鼻子都气歪了,撸起袖子刚要发威,就听那家臣又高深莫测道:“公子说,这两日陛下可正为黄河水患治理人选的事发愁呢,谢大人莫不是想为君尽力?” “……”谢一水瘪了,谢一水怂了,谢一水还想抱着几个小妾安度晚年,所以灰溜溜地走了。 对此浑然不知的谢安正对着昏黄烛光,将一本本史书分门别类放好。分着分着,她就着随手翻开的一本野史挪不开眼了,看到尽兴处不禁捧腹大笑,在看到其中主人公国破家亡时与爱妻分别时忍不住潸然泪下,抽抽搭搭。 又哭又笑,真是个疯子。 路过对面游廊的李英知无意目睹此幕,摇摇头摆袖而去。 夜深人静,累极了的谢安趴在摊开的书页上沉沉睡去。她手中攥着的那一页,上面不知谁提了一句前朝杜工部的诗:“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国破山河在…… 谢安不知做了个什么样的梦,梦里的人站在高高的楼阁上也低低吟诵着这一句。 ┉┉∞∞┉┉┉┉∞∞┉┉┉ 三天,不长不短,中间足以发生许多震撼朝野的事。 譬如魏州水患进一步加剧,有流民聚众起事,攻击州衙;又譬如当朝红人李英知在天灾*之时还与光禄大夫等人饮酒作乐,引得陛下龙颜大怒,被罚去魏博赈灾,不完成任务便要以死谢国;再譬如…… 历经三天三夜,几乎不眠不休,谢安总算将那几百本国史整理完毕。 李英知随意翻了翻她递上去,抄写得工工整整的书录,就将它们丢到了一边。 这个混蛋!谢安看着自己的劳动成果如此不受重视,心里狠狠骂了一句。 “字迹尚算工整,抄录得也算完整。”李英知敷衍地夸奖了两句,这位大人今早才被陛下当着百官的面训了一顿还被逼着立了军令状,现在看起来一点殊色都没有。 要么心够大的,要么……此人当真是深不可测,谢安暗自提了两分小心。 李英知摇摇扇子:“第一关就算你过了,那么第二关嘛……” 谢安忍着浑身上下的酸痛,心惊胆战,千万别再让她去把史书旁边那堆水文地理再给收拾了。 李英知吊了她半天胃口,薄唇一启,问了个莫名其妙的问题:“这世间是黑还是白?” 谢安头大如斗,从小她学动学西就是不爱学哲学,长大了也一样,最烦“我是谁,我从哪来,我到哪去”这类虚无缥缈的问题。与其有这个闲工夫,思量世间愁苦黑白,不如随着王妈多学做点点心慰劳她在课业中饱受摧残的身心。 与李英知面面相觑了一刻钟,在他将要不耐烦地起身时,谢安硬着头皮答道:“呃,把眼睛睁开,这世间就是亮的,闭上眼睛它自然就黑了。” 躲在房顶偷听的白霜差点没掉了下来,这谢家小姐回答也忒实诚了些吧。 才站起的李英知又重新坐了下来,狭长的凤眸就那么不喜不怒地看着谢安,看得她浑身发毛站不住时轻轻一笑:“有些意思,倒是出乎我的意料。” 谢安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过了第二关,而第三关嘛,李英知说,这需要她亲身实践。实践的内容嘛,邵阳君优雅地端起青瓷茶盏吹了吹:“随我一同去魏博治水。” 眼下是个人都知道,以李英知京官的身份入魏博等于是入鬼门关。   ☆、第八章 魏博节镇隶属河北道,下辖魏、博、贝、相等六州。谢安并不知道此地此时的水患与可能发生的兵变,但她知道这个河硕三镇之一的魏博镇从来都不是个好啃的骨头。 大秦节镇繁多,但最著名的便要数河西河硕这几镇,其中以河硕三镇势力最为庞大。据谢安所知,因为姻亲关系,魏博节镇是这三镇里比较亲近中央朝廷的一个,但这也是相比较而言。 打个比方,河硕其他二镇是老虎的话,魏博则是只老奸巨猾的狐狸。可有的时候,老虎与狐狸相比,谁厉害还真不好说。谢安的老师童映光曾对她说过:“如果当年梁氏女帝没有嫁个公主去魏博,现在的大秦可能就已经被河硕这三只老鸟给搞死了。可也就是因为嫁了这么一个公主,女帝没有狠下心来废了魏博,要不然现在也有可能仍是女帝当朝。” 十几年前,也就是这河硕三镇临时反水,率三十万大军协助同庆帝逼宫东都,光复了李氏正统皇朝。风水轮流转,十几年后,魏博又一次成为了皇帝的心腹大患。 “这藩镇与皇帝的关系,就好比一对怨侣。谁也离不了谁,谁也容不下谁舒坦。”童映光打了个自认为很恰当的比方,而谢安听后却随之联想到六十好几的同庆帝与藩镇五大三粗的节帅们执手相看泪眼,你一口“你个讨厌的冤家~”,我一口“你个烦人的死鬼~”此类情景,不由狠狠打了个寒颤。 扯淡到最后,童映光灌了好一大口的酒,下了个结论:“如果想坐稳这江山,河硕是一定要废的,但没有万全之策,它们万万不能动。”他刷地抽出腰间佩刀,在谢安惊恐的眼神里比划了两三下,“河北人凶悍起来,可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我们这的娘炮子过去就是洗干净伸长脖子给人宰的。” 谢安老家淮洲也属于一方节镇,说起来离李英知的封底邵阳郡还挺近。淮洲的节帅历来是朝廷外派出的文官,管理政务有一套,打起仗来却不行,完全靠左右两边邵阳与洪岳帮衬着。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江南一带的节镇都没什么野心,也不喜欢动刀动枪,几十年来无战事。偶尔有西北,河北的过来抢地盘,大家抱成一团,倒也没吃多大亏。 一堂课上下来,谢安脑子里只有一句话:“不到万不得已,河硕三镇能不去招惹就不去。行走江湖安全第一!” 所以李英知提出这儿一个要求时,谢安一下就懵了。 “怎么,不敢去了?”李永志似早预见了她这反应,脸色淡淡,“做幕僚既是为主参事谋划,主家好吃好喝地供着,难不成就是留你在京中和其他小姐们一样读读诗赏赏花?既是不愿,便离去罢。”说完拿起一本书来再不看她。 谢安的脑筋转得飞快。她不是个傻子,河硕三镇与中央关系紧张,李英知是当朝宠臣,天下人又都知道他是皇帝的私生子。跟着他去魏博,等于羊入虎口,一旦魏博有反心直接就可以拿他们做人质。可治水而已,黄河泛滥已久,每年朝廷都有人去,况且治水向来是个油差,节镇对此等工事从来都是欢迎的。 也不见得都有多危险吧……短短片刻,谢安心中已下定了主意,双手一拱:“谢安愿随大人去治水。” “当真?”李英知的脸依旧挡在书后,口气里充满了怀疑与一丝任谁都听得出的轻蔑,“你可思量清楚了,你好歹也是谢家人,莫要传出去让人以为是大人我逼你就范,坏了我与谢家的和气。” 你李家和王氏携手款款逼死谢氏当家人,又迫我入宫害我落榜沦落到抱你大腿,你与谢家还有和气可言??谢安内心冷笑连连,她总算认清这货的真面目了,说他邵阳君是风度翩翩的正人君子的人眼瞎了不成,此人分明是个奸险狡诈, “大人若怕旁人非议,谢安立下文书,此行是我自愿而行,是生是死与大人全无半分干系!”谢安回击得也煞是豪爽。 “好!”没想到李英知竟真的唤来人呈上纸墨。 谢安气得笑了出来,笑了会觉得这人是个小人,但也小人得光明磊落。如此她也不拖泥带水,执起狼毫笔,刷刷不过片刻,一篇白纸黑字的生死状呈在李英知面前。 “字倒是不错。”李英知一眼看过去赞了一声。 王谢两家斗了几百年,大体不相上下,但王家总有一项是谢氏咬牙切齿也比不上的,便是书法。东晋时期,他们王氏还出了位著名的书圣,故世人总说谢氏风流,王氏风雅。 难得被李英知夸奖了句,谢安不喜不惊,也学他的模样淡淡来了句:“老师教的好而已。” 谢安的书法总体上是跟着童映光老先生练的,但她幼年时期便打下了不错的底子,随童映光读书时已隐约自成风格。童映光一瞧,便顺手推舟,教了她一手浑雄端正的颜体。 李英知说她写得好,便是因她自己与寻常女儿家喜爱的花间小楷完全不同,如果不是本人在他面前,他绝不会以为是出自个女子之手。 “要不要再按个手印?”李英知突发其想。 “……”谢安是完全没了脾气,悻悻道,“随便!” “罢了,”李英知将生死张仔细叠好收起,温柔的善解人意道,“明日我们便启程去魏博,你看要不要回府去与你的家人通报一声告个别?” 明天就走!谢安大吃一惊,脱口而出:“这般急?” 李英知摇头叹气,满脸胸怀天下忧国忧民之色:“人命关天之事,自然是急的。” ┉┉∞∞┉┉┉┉∞∞┉┉┉ 若说急也没这个急法啊,谢安怀揣着一腔不安在白霜的护送下回了谢府。谢一水自然是迎头痛骂,竹签在谢安面前拍的啪啪响,恨不得戳破谢安的脑门:“你说你还要不要脸,要不要脸?!你是要进宫的人!他邵阳君再有权有势,能比得过天子吗!你……” “阿爹,我要随邵阳君去魏博治水。” “啊??你说什么?”谢一水猛地没拧过神来,茫然地看她,“你说你要去哪?” 谢安吸了口气,不带喘的一气说完:“女儿打算投入邵阳君门下做幕僚,此番即随他去魏博治水。” 谢一水怔怔地盯着她,气得翘起来的胡子滑稽地歪在嘴边,半晌一声震天怒吼捅破了舔:“你个孽子你说什么!!!!!” 谢安不动如山,又将原话一字不落地重复了一遍。 “来人,把小姐给我关起来!不到入宫那日你别想踏出谢府一步!”谢一水拍桌。 “阿爹,别挣扎了,邵阳君你得罪不起。”谢安不得不指出一个残酷的现实。 谢一水怒:“难不成你以为你老子就能得罪起皇帝了吗!” “阿爹,我已经给邵阳君签下生死状了。”谢安叹了口气,“您别先吼,我若给邵阳君做了幕僚便是他的人了,日后皇帝找麻烦也找不到您头上去。” “他的人了……”谢一水敏锐地捕捉到一句不得了的话,脸气得通红,“你昨晚果真与他做了不知廉耻之事吗!你当真要气死老子是不?!” “……”谢安头痛,“阿爹你想多了……” 谢一水怎生不想多,谢安刚过及笄之年,姿容秀丽,而李英知二十有余,至今无妻无妾,男未婚女未嫁,孤男寡欲共处一室,*……简直了! 谢安不理解,她阿爹是把李英知府上数百奴仆都当死人了不是? 两人僵持了一会,谢一水哗啦啦灌了好几盏茶,什么滋味没品到,反正他现在心里只有黄连一样的苦。都说儿大不由娘,谁也没告诉他,女大也不由爹啊。尤其是谢安这么个“女儿”,初时他就觉得是个烫手山芋,小时候在老家养着倒也平平安安,本以为如其他女儿家嫁人生子度此一生就算了,天意难测今时今日竟闹成如此局面。 “你当真下定决心要跟那个混小子了?”谢一水有气无力地问。 这话问得怎么好像我要和李英知私奔了似的,谢安腹诽,嘴上应了声:“嗯。” 谢一水看神情坚毅的她,又看看头上的牌匾,忽然觉得自己当真是老了。看着此时的谢安他不禁想起了许多年前刚考上进士那会,那时的东都还没有经历过战火的洗劫,满树满树的梨花开满了大明宫内外,那人站在日华门下扶住险些被他撞掉的帽子抬头一笑:“你是今年的新科探花?” “罢了,你滚吧,就当我谢一水没你这么个女儿!”谢一水大手一挥,干脆决断。 谢安沉默了良久,跪下来不声不响地磕了三个头:“阿爹保重。” …… 谢安从淮安来,本就没带多少东西,如今离开谢府行李更是少的可怜。珊瑚眼里泛红,恋恋不舍地一步三回头,谢安瞧不过去对她道:“我去魏博生死难料,祖母年事已高,你不如回淮安也好照料她。” “不!小姐去哪我就去哪!”珊瑚忙拭泪,异常坚定道,“小姐本就是个邋遢人,离了我还不知道该怎么过日子呢!” “……”谢安失笑,只叹了句道:“做幕僚还带丫鬟,定又是要被李英知嘲讽的。” 出府前,谢安碰上个意想不到的人,乃是她没怎么谋过面谢府大公子谢时。谢时似乎在门房处等了许久,东张西望时见谢安来了走上两步:“安妹。” 虽说几乎没打过交道,但这位谢氏公子倒没什么其他世家子弟的顽劣习性,为人也平易近人,谢安便停下步伐唤了声:“阿兄。” 谢时将一个包袱递了过来,谢安不解,他坦然道:“母亲听说安妹此次要去魏博,日遥路远,便收拾些药物衣裳好备不时之需。” 谢安一怔,谢时的母亲她更是见之少少,怎会突然送来行李,又怎知她要去魏博。转念一想,她心中明了,接过包裹诚心实意地道了声谢。 谢时腼腆地笑了笑,在谢安跨出府门时他突然在背后道:“安妹。” 谢安回头,谢时道:“以一己之身远赴藩镇,是许多男儿都不敢为之事。兄长很是敬佩,路上珍重。” 谢安也笑了,朝后使劲挥挥手:“谢谢阿兄,日后有缘再见!” ┉┉∞∞┉┉┉┉∞∞┉┉┉ 邵阳君府中。 “公子当真要带谢安去魏博吗?”问话的人是之前拦走谢一水的家臣,范无就。此刻书房中只有他,白霜与李英知三人,范无就一指宽的粗眉锁成个川字,“一个世家小姐,手无缚鸡之力,去了只能是拖累啊公子。” 李英知不以为然道:“你也说她是个女子,若一个女子都拖累我,此番魏博我不去也罢。” 范无就仍不肯放弃劝说:“公子,你利用选秀一事加深世家不和的目的既已达到,谢安此人就不便留在身边了。毕竟她是谢氏女儿,女流之辈短短见识,何能做得了幕僚?” 白霜此时按捺不住出来为谢安说了句公道话:“范先生此言差矣,公子之前看过谢安的考卷不也说了吗,她文章做得不赖,若非王崇使了手段,她此次定是榜上有名。” 范无就瞪眼:“文章做得漂亮又有何用,做幕僚需要的是谋略算计。她一个不知世事深浅的深闺小姐懂什么朝政格局,国家大事,又如何去谋算与那些老奸巨猾的世家藩镇。” 李英知把玩着手里的铃铛笑了起来,目光定格在刻在铃铛内部一个不易察觉的“容”字上,意味深长道:“我倒认为,世事深浅她知的很呢。”   ☆、第九章 “此去魏博凶吉难料,白霜与我同去,无就你则携我手令赶去天策一字营中找主将秦明。万一河硕兵马有异动,一字营中五千精兵直发虎牢关口,以备不测。” “是。” 李英知几人将将敲定明日行程,府中下人便来通报说谢安来了,诸人不免一怔,李英知一笑:“没看出来倒是个急性子的。”随后吩咐道,“在东苑备下一间客房给她,稍作休息后让她来正堂见我。” 此言一出,范无就神色闪烁:“公子告知她是今夜启程?” 李英知摇头:“今夜启程是临时变动,本想她耽搁一夜再追来也无妨,未曾想到她自个儿眼巴巴先跑来了。”他想着又笑了笑,“真是有意思,莫非怕我跑了不成?” 范无就不言不语,李英知话里的意思他明白。如果这个谢安是误打误撞也罢,假使她是有意而为之就不得不多对此人多存上两分心了,或是心思深沉细腻,或是……范无就眼光一寒,邵阳府里有此人的眼线。 李英知岂能看不出范无就的心思,他未点破只因自己对谢安这个人也是存了两分好奇的。只是一个十六不到的小姑娘,现在身家性命说捏在他手里也不为过,若与她太过较真说出去也未免招人笑柄。 事实上他们还真是想多了,谢安急匆匆赶回来没什么大不了的原因,归根结底是她……打小爱赖床而已。今日不同往昔,既要拜入李英知门下做幕僚,日后便是为人所用,又是去魏博治水这样的大事,谢安自认马虎不得,索性提前一日在李英知府上蹲着,好过明日慌慌张张地赶过来误了事。 邵阳君府是原来的程阳王府改建而成,百多年前程阳王辅佐文皇帝南征北战是为开国元勋,不想百年后族中凋敝连个继承爵位的子嗣都没有,昔日齐整宽敞的王府也日渐淹没在时间的尘埃中。 李英知封爵后,同庆帝本想给他建个新宅子的,不料他本人主动请旨要了这座老王府,里外修葺一新,奢华非凡。如今谢安走在其中,再寻不得一丝当日偷溜入其中的荒凉之景。 饶是珊瑚这样打小在谢氏此等门阀中伺候的,见了邵阳府中的雕栏玉砌亦咂舌称奇:“怪不得说邵阳君深得圣宠,这样大的宅子这样大的装饰,可比王谢两家还要气派?” 谢安心中揣着事,回应得敷衍:“你又没见过王家庭院,都说琅邪王氏的山水园领巧夺天工,举世无双,哪像这里……”漫不经心地往精雕细琢的宝山玉石上一睨,分外嫌弃,轻轻吐出一句,“俗不可耐。” 隔着两重游廊李英知瞧见此景,虽然谢安的话语他听得不大清,但她面上的鄙夷却一览无遗“她说什么?” 耳力甚好的白霜额冒冷汗,舔舔唇飞快地说道:“谢姑娘说,说您的宅邸,俗不可耐!” “呵。”李英知冷笑。 ┉┉∞∞┉┉┉┉∞∞┉┉┉ 在东苑稍作休整,用冷水泼了一遭脸,谢安记着小厮传的话,起身往正堂而去。虽说旧宅翻新,但东南西北谢安尚有些许印象,东拐西转,转到了悬着同庆帝亲笔所书的“光风霁月”牌匾下。 谢安默默看了一眼那四个狂草大字,想起李英知那皮笑肉不笑的模样,在心里呸了一声“衣冠禽兽”。将要跨过门槛时,她的背后飘来幽幽一句话: “你在骂我?” 谢安三魂吓飞了两魂,差点没站住,险些爆出粗口来,隐忍再三,木木道:“公子出现也不吱个声,吓死小人了。” 李英知微微狭窄的凤眸瞥了惊魂未定的她一眼,轻轻地哼笑了一声,从她身边入了正堂:“米粒大的胆子。” “……”谢安在心里边把李英知大卸八块,默默跟着他迈过门槛。 入了正堂李英知没有停住步伐,而是绕过左侧一架八骏奔驰图的屏风,径自踢了木屐隐没了身形。谢安一呆,嘀咕了声也不知该不该进,就听李英知在里头颇有微词道:“自己不进还等着我请你不成?” 谢安一咬牙,恨恨过去,脱鞋时她偷偷在李英知的小叶紫檀木屐上狠狠踩了两脚方觉解气。 正堂后边原来别有洞天,小小一间暖室,地板下通着火龙,驱走了三月春寒,煞是舒服。东头窗下摆着棋盘,上面黑白子散落着成一面残局;月牙形的凭几下旁搁着着一个矮矮的鎏金兽首香炉,淡淡香气升起即寻不得痕迹;而现在李英知就懒懒散散地倚在这凭几上,面前摆了一桌的珍馐美食。 劳累了三天,今日还没吃上一口的谢安觉得自己有点……饿。 “坐。”李英知示意。 谢安马上又觉得这可能是一出鸿门宴…… 果然,让谢安坐下后的李英知自行拾了象牙做的筷箸优雅地用起了晚膳。 如李英知这般懂得享受又喜于享受之人,平日吃穿用度自然是往极致极好而去的,银壶盛着温好的乌麻酒,糖醋调得蟹肉羹醇厚扑鼻,刻花金碗里的炙鹿肉肥瘦相宜,透明的生鱼片一卷卷沾着酱料精致可人,水灵灵的樱桃堆满了雪一样的瓷碟里…… 有荤有素,样样竟还都是谢安爱吃的!食物勾人的香味引得谢安腹中馋虫蠢蠢欲动,空无一物的肚子愈发的饥肠辘辘,难熬了…… 恍如没有谢安这个人般,李英知吃得有滋有味。 杀千刀的狗官啊!明日老子就写匿名信送到御史台,告你不知节俭,奢靡铺张。谢安在心里边骂边算,以李英知一年的供奉,养这么一个宅子再吃这么好的膳食,没贪污没*鬼信啊! 谢安一忍再忍,忍无可忍,暗暗用拳头抵住饿得发疼的胃,面无表情地干巴巴问道:“大人唤小人过来就是来欣赏大人用膳的吗?” 李英知一脸被人打扰了进食的不愉快之情,拿着布巾轻轻拭了拭嘴:“本君让你不用晚膳了吗?”随意丢掉布巾,捧着消食的橘皮汤李英知浅浅皱眉,“你若做我幕僚,如此呆蠢不知变通可不行。” “……”可你他娘的也没叫我吃啊!!!!谢安大怒。 李英知瞧着她一脸的不可置信,心中顿觉愉悦许多,不再捉弄于她,宽容大度道:“吃吧,莫要传出本君苛待下属的恶名来。” 不吃!谢安很想有骨气地把这么一句甩在他脸上,可转念一想,不吃白不吃!今日再不比从前在谢家的日子,这么好吃好喝的一顿吃一次便少一次,此去魏博日夜奔波路上顶多啃些干粮而已,到了河北饮食怕更是粗糙了。 如此一想,谢安不再忸怩,大大方方地拿起筷箸大快朵颐。谢安今日是饿得狠了,一动起筷子就停不下来,方才的拘谨瞬间抛到了脑后。 李英知晚膳进的一贯不多,见谢安吃得香了自己似又有了一些胃口,便也不声不响地与她一同再进了一些。边吃边留眼看着对面的谢安,她虽吃得很快但举箸间有礼有节,默然无声。 这谢一水是个钻钱眼的庸碌人,养的女儿倒却与他截然不同。 吃饱喝足,谢安满足地摸摸鼓起来的胃,搁下筷子,待下人撤走食案她吸吸鼻子也起身告辞:“多谢邵阳君款待。” “……”李英知抽抽嘴角,白霜说得对,这姑娘真是实在,坑了他一顿饭就想跑,哪有这个道理,“说起来我与谢姑娘你见面数次,并未正式详谈过。既然日后可能要依仗谢姑娘为本君出谋划策,不妨借此机会你我二人秉烛夜谈,也好加深与对方的了解?” 谢安其实心里亮堂的很,李英知不会无缘无故叫她过来就为了吃一顿饭。但这人吧,表面上看是个胸襟开阔的正人君子,实则狡黠如狐很不好应付。谢安没想着借他东风之力步步高升做出一番成就来,投靠他只是权宜之计,躲开入宫这事暂时混碗饭吃而已。打与此人照面来,谢安便时刻提醒自己要与他保持距离。 “呃……”谢安看看天色,推脱道,“时辰不早,若不日后再……” “唉……”李英知连连摇头,“谢姑娘既是要做我入幕之宾,便无男女之分,本君都不在乎你在乎作甚?” 入,入幕之宾,话虽这么说没错但从这人嘴里说出来怎么就有那么不和谐的感觉呢。再说了,你个大男人在乎名声个毛线啊! 谢安心中无奈,只得重新扶膝坐下:“邵阳君所言甚是,是在下太过拘于小节。” …… 整整两个时辰,谢安绷紧神经,小心应付,结果就是陪李英知东拉西扯,扯淡了整整两个时辰!从“谢姑娘年方几何”到“小时候读了什么书”“爱吃什么,喝什么”到“平日是喜欢下象棋还是下围棋”,种种鸡毛蒜皮的小事,说得谢安昏昏欲睡。 终于李英知意犹未尽地放下茶盏:“此番与谢姑娘相谈甚欢,真真是相见恨晚。” 谢安强打起精神来:“好说好说。” “方才谢姑娘来时我在后面见你行走自如,似对此地甚为熟悉,敢问谢姑娘曾来过我府中吗?”李英知看似无意一问。 谢安昏昏然的脑子蓦然一震,她抬起头,对上李英知被烛火染得昏黄的眸子,撑在膝上的手悄悄揉紧袖口,她也微微笑道:“邵阳君怕是困了,谢安之前提过,自小养于淮州老家。邵阳君府邸建于两年前,谢安怎会拜访过呢?要说熟,只能说这京中宅邸大致都相差不多罢了。” 李英知与她相视一笑:“如此这般。” “如此这般。”谢安笑得假情假意。 就在谢安再欲离去时,白霜的声音突然响起在珠帘外,“公子,一切准备妥当。” 谢安诧异,李英知施施然地揉揉膝头手腕起身,抬起手臂示意:“谢姑娘,走吧,该去魏博了。” 说好的明日启程呢!人与人之间最基本的信任呢!谢安看着黑魆魆的夜空,油然而生一种被忽悠的愤怒感!   ☆、第十章 四月开头的深夜,春鸟被冉冉升起的月色所惊,凄凄啼叫了声蜷了翅膀又伏入巢中。马车外悬着的灯笼像两点鬼火,飘忽在疾驰而过的风色中, 三刻钟前,谢安对着一匹通体纯白,长鬃飘逸的骏马愁眉苦脸。马是千里好马,同属白马,但她的那匹小浮云显然不能与这匹养于太仆寺里,高头宽额的照夜白相提并论。然而,从刚才起这匹马兄便摆出一副高岭之花,浑然不可侵犯的姿态,谢安稍作接近,它就暴躁地甩毛甩蹄。谢安战战兢兢,生怕它一马蹄把她给踹死! 真是什么人养什么德行的马!谢安满腹怨气,与这匹足足比她高出两个头的照夜白两大眼瞪小眼,双方皆试图用恶毒的眼神将对方置之于死地。 路过往马车而去的李英知瞧见此幕,温柔体贴地问道:“谢姑娘不会骑马吗?” 谢安眼珠子一转,顺手推舟地作出楚楚可怜的模样:“公子英明!谢安自小只随师父读了些《春秋》《诗经》,不曾习得过马术。”这臭马脾气不好就算了,看李英知这兆头似乎是想避开谁连夜赶路。谢安想象了一下在马背上颠婆了一夜后自己的屁股,觉着适当的时候服个软也没不会少块肉,大丈夫能屈能伸嘛! 李英知瞧瞧谢安纤瘦得风一吹就倒一样的身形,又看看身高体壮的照夜白,回想起春闱报考那日她骑在那匹小浮云上惬意的姿态,嘴角笑意不禁更是温柔:“如此这般啊……” 谢安的头点得和小鸡啄米似的。 李英知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这骑马就好比做学问,非一日之功就能有所成,也没什么捷径可走……” 谢安顿觉不妙。 只听李英知用扇子敲敲她的肩,真挚而诚恳地勉励道:“多骑骑也就会了。此行路途遥远,时间紧迫,就为难谢姑娘多努力努力了。”说完姿态优雅地打了个张口,拖拉着步子朝那辆低调而不失精致的宽敞马车走去。 “……”谢安眼睁睁地看着李英知身形一闪入了马车,抚了胸口再三,默默地对自己说了一遍“我不生气”后,恶狠狠地瞪了一眼极度不不配合的照夜白。 许是她这一眼气势如虹,照夜白象征性地挣扎了两下,也就任谢安老态龙钟地爬了上去。 石青色的帘子挑开一线,点漆般的凤眸凉凉地瞅着马背上萎靡不振的那一坨。谢家到底哪里来的自信,把这么个货安插在他身边?李英知想了一想,即放下扇子,靠在车中闭目养神。 养了没多久,白霜刻意的咳嗽声响起在车外,李英知眼仍是闭着的:“怎么了?” “公子,谢、谢姑娘她,睡着了……”白霜囧囧地回答。 “……”在马背上都能睡着,李英知波澜不惊,“由她睡。” 真要摔死了倒也省了一笔麻烦,想一想谢家那帮子老狐狸们得知这个消息后的表情,真是有意思,李英知冷笑。 过了一会,白霜又过来咳咳咳:“公子,呃……” “怎么,摔死了?”不用问李英知就知道说的是谁。 白霜纠结了下,挑了个委婉点的说法:“谢姑娘她没事……她,她用缰绳把自己拴在了马上,所以……” 所以可怜的照夜白已经快要被她给勒死了…… “……”李英知沉默良久,揉着跳动的额角,“把她给我丢进来!” ┉┉∞∞┉┉┉┉∞∞┉┉┉ 于是,呼呼大睡的谢安毫无防备地被丢进了马车上,硬邦邦的木板霎时撞在了她膝盖上,霎时人就醒了。眼没睁,人麻溜地在地板上滚了一遭,缩成个团:“谁!” 李英知冷冷瞧着她那熟稔而又猥琐至极的打滚姿势,又一次质疑了谢家人的挑人眼光,慵懒道:“我。” 车里飘动着稠而不腻的香气,是安西都护府进贡的上好*,助神安眠的好物什。声音耳熟,谢安浑身戒备的身体在盈盈香气中慢慢放松。捶捶晕乎乎的脑袋,借着外头灯笼那一点微弱的光线,她隐约瞧清了说话的模样,顿时清醒了过来:“公子!” 她忙手脚并用地爬了起来,不巧马车一个颠簸,人又重新跪坐了下去,才受伤的膝盖再受重创,整个人歪在地上登时眼泪飞了出来:“嘶。” 李英知冷眼看着她折腾得死去活来,看够了戏方慢悠悠地伸出一只手来:“起来。” 谢安疼得泪花直泛,心里却亮堂堂的很,不是李英知白霜怎么敢和丢破布袋子似的把自己丢进来啊。熬夜赶路赶得头昏,又是在气头上,谢安想也没想一巴掌打开他的手:“不用!” 冷冷的声调和寒天腊月里的冰冻似的,说完自己扶着枕靠一瘸一拐地慢慢蹭了上来。 李英知看看自己被打开的手,这谢安看着瘦弱劲倒不小。掌心碰触的那一刹那,李英知还感觉到她的虎口处似乎有层薄茧。世家子弟,尤其被看中培养的嫡系男子们,哪一个不是文武并重。这层薄茧意味着什么,李英知再清楚不过了。 两人的手一触即离,谢安已哼哧哼哧地爬起来,半趴半倚在软垫上。趴了一小心会,觉着气氛不对,想想自己方才的话和举动确实不太客气。马车里没有点灯,黑黝黝的,谢安偷窥着李英知的神色,无果。 敌不进我进,谢安一咬牙,主动赔罪:“公子,方才我失礼了,请公子不要怪罪。” “谢姑娘何罪之有,本君怎么没看出来,”凉飕飕的声音一听就是来找茬的,“谢姑娘不妨说来听听?” 谢安沉默,心中生气,这人怎么这么不会聊天啊。我都主动赔罪了,你摆个谱就着台阶下就好了。要我说什么啊,要我说,打你算轻的,我想的是砍死你啊! 于是,她索性装作愧疚得说不出话来,继续当自己的哑巴。 装聋做耳,李英知瞥了她一眼,却没有再斤斤计较下去。来日方长,总有一天会露出小狐狸尾巴来,邵阳君大人优哉游哉地闭目继续养神。 谢安也闭着眼,心却如擂鼓般噗通噗通直跳,刚刚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李英知仿佛看穿了她什么。在这个人面前,真是一点都大意不得啊。揣着对未来满满的不确定性,谢安再度陷入了沉睡。 这回她是真睡着了,在她的背后,那座宛如棋盘般规格严整宏伟的大秦帝京离得越来越远。 可她知道,她终究会再回到这里的。 从始至终,她,都是属于这里的。 ┉┉∞∞┉┉┉┉∞∞┉┉┉ 从西京往魏博有两条路可走,一是直取官道,一路向东,此路最为平坦也最为快捷;二是从黄河分之的洛水,扬帆而下,过东都,成德最后再至魏博。如在平时,取径洛水,坐个小船赏个河景,吃吃河鲜,自然惬意非常。然而现下这分秒必争之时,且又逢洛水春汛,水流湍急,走官道是最合适的选择。 可李英知选的却是水道,出了西京到码头时天蒙蒙亮,一艘满载货物,船头挂着沈字锦旗的中型货船正静静地泊于岸边。李英知毫不客气地敲醒了谢安,揪着她领子也不管人醒没醒就提上了船,起锚走人,一丝停留都没有。 谢安倒也乖巧,晕头转向地被拎上了船不吵也不闹,瞅着天色未明,便自顾找出个干净的地方蜷了起来继续睡。 李英知终于维持不住他的贵族风范了,一盏凉茶泼了过去,从上马睡到上船,这得多大的能耐啊! “你是猪吗!” 半柱香后,谢安规规矩矩地跪坐在李英知旁,慢腾腾地用巾子擦净脸上的水珠。 相处短短得时间内,李英知已看出她是有点脾气的,可能脾气还不小。这就是了,哪个世家女没点娇纵性子。谢安这样圆滑识时务,懂得见风使舵的,反倒让他万分不放心。 谢安被泼了冷水,人也彻底清醒了,心中恶狠狠地踩了李英知无数脚,面上定定的,甚至还舔了舔挂在唇上的茶水,面不改色地夸了一句:“好茶。” 对,她就是猪,要不然也不会脸皮这么厚。 李英知自然不会无缘无故叫谢安起来,他两眼飞速地打量了一番谢安,青色的僕头,素色的男式胡服,上面还斑驳地染着茶色,再看她一脸无赖相,哪里有半分世家女的气质来,分明是个破皮无赖。 他看了一眼就眼睛疼,挥挥手:“内仓里有襦裙,给我换了去。” 谢安一愣,看看自己,不乐意了。他管天管地,还管自己穿什么啊:“公子,您都说要赶路,穿胡服比较方便。” 李英知淡淡瞥来:“让你换你就换,哪来那么多话。” 得,谁让他是她的衣食父母了。谢安纵满心不乐意,也听命地去了内仓。正将胸前的丝带系好,船身一晃,虽然幅度极是轻微但谢安仍是察觉到了,船停了? 水声涛涛,外间的响动听得不大分明。谢安随手套上半臂,悄悄走到舷窗前,看了一眼紧合的门后,轻轻拨开了一寸窗。 清晨,河面上飘着浓淡不均的雾,视野模糊。但谢安费劲地瞅了半天,仍然瞧见在船舷左侧有片灰蒙蒙的影子,不大,像是渔家出河的船。船头立了两个人,虽看不清面目,但可见一人腰间配了把约有两尺长的刀。 这种刀在中原不常见,宽柄窄刃,刀头半弯,刀身沉重,是胡人喜欢用的刀。 另一个人则穿着与中原人差不多的衣裳,正昂着头与船上人说着什么。 谢安正瞧得仔细,忽然佩刀的高个似有所觉朝她这边看了一眼。谢安心噗通一声跳,慢慢的,轻轻的,挨着船壁退回到原位…… 站定没有片刻,甲板上响起脚步声,随后入了她与李英知的船室。谢安尚在思量着来者是何人,就听李英知含笑的声音柔柔响起在门外:“让你换个衣服怎么换了这样久?” 那声音温柔得谢安顿时毛骨悚然,分明是黄鼠给鸡拜年的口吻啊这!   ☆、第十一章 谢安有点为难,从脚步声判断,外仓不止李英知一人,多出来的人很明显是渔船上的人。这般鬼鬼祟祟的行事,可见来人的身份不简单,与李英知商谈的事也不简单。 一旦她跨出这道门,就意味着彻底上了李英知这条贼船了…… “人都在船上,现在后悔是不是晚了?”隔着一道门李英知似乎对她的心思了如指掌,扇子在门上敲了三下,“你若当真后悔的话……” 谢安咬一咬牙,平心静气,霍然拉开了松木门,头昂得高高的,目光咄咄逼人:“我要是后悔了,大人就会放我回去吗?” 李英知想都不带想的,一口道:“那肯定是不能的。” 谢安干巴巴道:“若我执意要走呢。” 李英知理直气壮:“灭口啊!” “……”她就知道,谢安没对李英知这厮的良心抱有过希望,见他还有话要念叨马上先将一军,“姑娘家换衣裳都是这么慢的,大人连这点时间都等不及?” “姑娘家?”李英知瞧了眼瘦瘦小小的她,眼神从她细细白白的脖子上往下滑了几寸,摸摸下巴摇摇头,“再长个两年吧。” 谢安被他的眼神看得莫名其妙,禁不住低头看看自己,衣裳挺合身也没哪脏了啊…… “哈哈哈。”外仓内一直旁观的陌生人再也忍不住,放声大笑,指着谢安道:“怀仙,你这小女儿当真可爱的很,许了人家没,没许的话留给我家小子做个童养媳呗?” 女,女儿??? 谢安与李英知两人皆是脸一黑,谢安反应敏捷,黑亮亮的眼珠子灵活地转了一圈,嘴一张乖巧无比地叫了出来:“阿爹!” 这一叫,让本是打趣的陌生人眼珠子快掉了出来:“怀,怀仙,你还真有那么大一个女儿??” 李英知额角猛地抖动了一下,没好气地将谢安扯了出来,动作柔和有礼,捏着她胳膊的力道却疼得谢安没咬碎了牙根:“叫向谦兄看了笑话,这是京兆尹府上的女郎,单名一个安字。前些日子奉他父亲之命,投入我门下做个释文解字的学生。” “京兆尹府上的女郎……”来者脸上的笑容淡去不少,投向谢安的目光也带上了几分探究,“那便是谢家的女儿了。” 谢安一边被李英知捏得想跳脚,一边被那人的目光看得浑身发毛。这人穿着一身中原文士的衣裳,却是一圈短短的络腮胡,额头黑宽,两眼如虎眸,不瞪人还好,一鼓起来盯人就是副凶相,像是要把她吃了似的。 虽说此人打扮谈吐故意偏向汉人,可谢安还是辨识出他应是北方一带藩镇的武将。北方藩镇中人大半具有突厥人的血统,额梁宽眼鼻深,骨架也比汉人高壮上许多,说他是武将是因为谢安留意到他腰间的佩刀。与先前她看到的那人腰间长刀不同,这是柄短刀,可大致样式是相同的,再看它花纹复杂,用料不凡,可见主人身份非同一般。 谢安很熟悉这种短刀的样式,因为在十几年前,它曾牢牢架在她的脖子上。谢安忽然觉得很冷,仿佛又回到了那个火势冲天,大雨瓢泼的雨夜,连着脖子上已经愈合的疤痕都在隐隐作痛。 李英知忽然感到手里拿捏的胳膊微微颤抖了一下,快得让他险以为是错觉。谢安的脸庞没有应对他时的镇定如初,带着微微的局促与不安,但没有恐惧。李英知立即就判断出她还是在演,这丫头演技还不错啊。 “这是我在国子监中的挚友,向谦兄。说来也可以做你的老师,你唤他王先生便是了。” 谢安规规矩矩地做了一个长揖:“谢安见过王先生。” “谢安?”王向谦也将“文人雅士”扮演得很地道,讶异道:“谢家此等名门出的闺女竟是连个小字也没有?” 语中带刺,字字都看得出这人有多不待见他们谢氏,只是不知道他是单纯的看不惯谢家还是对所有世家都瞧不顺眼。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谢安都心生不详。 如果说河硕一带的藩镇是和朝廷吵吵闹闹的冤家,两者尚有几分百多年的情谊在,那北方的范阳、朔方等藩镇可就是养在外头的继子,朝廷心尖上的刺了。中央朝廷在这一带设立藩镇,最初的目的是对抗北方游牧的突厥族。而这一带的藩镇中绝大部分都是中原人与突厥人的混血,朝廷派去文文弱弱的京官治不服这些彪悍的战斗种族啊! 所以高宗皇帝起推行以胡治胡,北方节镇的大帅多有当地推荐,中央择定。这么做,到底还是不保险的,但好在北方地贫物资匮乏,多需要中原供给。喉舌握在皇帝的手中,双方磕磕绊绊倒也相安无事地过了这么百年。 这么长的时间,一头幼虎也该养成猛虎了…… 谢安随李英知跪坐在一侧,呐呐道:“谢安及笄不久,尚未取字。” 李英知端起茶盏撇撇沫子道:“既然无字,先生我给你取一个可好。” 谢安条件反射就想说不好,你这一话一开口鬼都听得出恶意满满啊。可碍着对面那尊煞神,谢安只得饮恨不已地从牙缝里蹦出了一个“好”字。 李英知搁下茶盏,并指在茶水里浸了浸,稍一思索在围桌上写了两字——“颐和。” 谢安伏在袖内的五指猛地一抓,因用力过猛骨节咯吱一声响,可她分好未觉。那两个字像两把刀一样扎进了她心里,满脑子凌乱的想法,他知道了什么?他发现了什么? 王向谦好奇:“此二字何意?” “颐和,意为开颜解和。”李英知自觉满意地看着那两个字,撇头去看谢安“你可中意?” 一眼过去,眉梢不觉轻挑,刚刚看还好好的,怎么一刻间脸白成这样? 谢安的异样令王向谦也转过目光看来,李英知不动声色,抬起手贴了贴谢安的额,沉着脸责问:“昨夜给你晕船的药没吃?” “苦,没吃。”谢安顺着他低低回道。 “跟着我,这些家里养出来的娇脾气就该改一改!”李英知厉声道,“良药苦口这道理你不懂吗,路上病了又是要耽搁行程!” 王向谦见状插嘴做了和事老:“姑娘家嘛,怀仙何以这般严厉,既然身体不适便去休憩吧。不少你一个学生在这伺候的。” 谢安怯怯地看了一眼李英知,李英知沉着脸道:“去躺着吧。” 谢安如蒙大赦,退回了内仓。 回了内仓,她只觉头沉沉得又晕又疼,胸间压抑地作呕可又吐不出来。一抹颈后,一手的冷汗,谢安不禁苦笑,这倒霉事当真说不得,自己貌似真晕了船了。起初因李英知写出来那两字受到的惊吓此刻也退去了不少,心定了一定,她没有躺在榻上而是蹑手蹑脚地附耳贴在门上。 松木打制的门沉甸甸,隔音效果尚可,谢安全身和只蝙蝠一样趴在门上,拼尽了耳力只听得断断续续的一些词句: “谢家看样子是真不行了,连这么点大的女郎都眼巴巴地送到了你跟前。” “中原有句话,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何况谢氏这样的百年大族,王李两家联手只不过削了它一层薄薄的皮而已,还不至于要讨好我到此地步。” “哦,看样子,倒是你又得了谢氏这么一个依仗了?” 后面的话又模糊了,谢安掏掏耳朵,往门缝处又挪了挪: “上次我信中所说的,你考虑清楚了没?当今圣上打天下还行,治天下的本事可比他老祖宗文皇帝差远了,太子我瞧过也是个不中用的。” 谢安一惊,直觉后面的话非同小可,心噗咚噗咚跳得震天响。北方节镇这是要造反的节奏啊!她不由想起李英知具有传奇色彩的身世来,都说他是当今圣上的私生子,今上子息单薄,太子懦弱,如果李英知对那把龙椅有所图谋,以他陇西李氏的势力,若再联手北方节镇,如无意外皇位便是他囊中之物! 而世间哪有这么好的事,陇西李氏先不提也罢,北方节镇那可个个都是喂不饱的狼。李英知拿什么换取他们兵马的支持呢,幽云十六州?还是中原更多的地盘…… 但这对李英知来说又确实是一个不亏本的买卖,她仔细聆听着,生怕漏掉了后面的每一个字。 可是…… 谢安万万没想到,李英知竟然没答应!没答应就算了,他还说了一大通忠君侍主,冠冕堂皇的话,那叫一个义正言辞,滔滔不绝,听得谢安昨晚的饭都快吐出了。偏他说得一个字不带歇的,可见平时背得有多熟练了…… 结果就是两人不欢而散,谢安手心攥满了汗水,也不知道是没有捉到李英知小辫子的失落还是该替京城那对倒霉的天家父子高兴高兴,险些百多年前的宣武门兵变又一次要上演了。 “罢了,你再多考虑考虑。”王向谦仍不死心,“你我认识多年,我知你是个有雄才抱负的,才愿意将朔方将士托付与你。你莫要辜负了我等的期望。” 李英知只是笑笑,并不应声。 临走时,王向谦突然说了句不相干的话:“我看那谢家女儿倒是中意,你给我留意留意?” 听墙角听得正起劲的谢安一愣,待她缓过神来,李英知已送客出门,折返了回来,脚步声已近在咫尺。谢安一个激灵,嗖地一下蹿回了榻边。李英知推门而入时,她将将躺定,装作睡意惺忪的模样翻了个身来,见他来了忙爬了起来:“公子。” 余光瞥瞥地上她那双凌乱的绣鞋,李英知视而不见地走到榻边,假作关心道:“身体可还好?” 谢安小心应付:“尚有些难受。” 李英知叹了口气:“你这样娇娇弱弱的身体,入了节镇可不和羊入狼口似的。” “……”谢安呵呵两声假笑,她落在他手里才像和羊入狼口吧…… 王向谦的话在她心里留了一个疙瘩,她刚从做老皇帝小老婆的厄运里逃出来,可别转眼就给李英知卖到节镇去帮他笼络人心。李英知刚才并没有立即拒绝王向谦,这让谢安很忐忑,想着该如何询问时,他反先开口了:“刚才的话,你也听见了。” 谢安愣了一下,刚要点头,忽地警觉过来,茫然地看着李英知:“公子说得什么话?” 直到谢安快装不下去时,李英知才悠悠然叹道:“你这记性,怪道科举落榜,才叮嘱你吃药转眼就忘了。” 谢安心中有鬼,不敢与他辩驳,闷头闷脑地就含糊了过去。 被迫灌下汤药时,她忽然想起来,娘希匹的!她被忽悠地忘记问李英知是不是要把她卖到节镇去了!!! …… 在洛水上漂泊了两日,谢安终于再一次踏上了结实的土地,来不及放松身躯,码头周围忽地涌出一群长刀长枪的士兵,将他们围了个水泄不通。   ☆、第十二章 李英知一行人才踏上河北的边界,即身陷囹圄之地,然远在百里之外的大秦帝都中百官乃至同庆帝都对此一无所知。 “上彦你说英知他们该到哪了?”打河北出事后同庆帝睡眠质量直线下降,生怕某一天一觉醒来河硕三镇的大军就兵临城下,掀了他好不容易抢回来的龙椅。 皇帝陛下睡也睡不着,吃也不吃香,闲得蛋疼没事就招来几个同样老不死的王八蛋,例如三师三公什么的来打打屁,扯扯淡。 太公崔清河年近七旬,和同庆帝几十年的交情了,同庆帝放个屁他就知道想说什么:“李英知那小子伶俐机敏,从来又不要脸,天下人都死绝了也轮不到他,陛下您就别担心啦。” “呸!”同庆帝龙目一瞪,“什么死不死的,不吉利!不吉利!” 崔清河嘿地一声,拄着拐杖乐了:“陛下您年轻时不信鬼神,您说您率领大军围东都的时候砸了多少道观和尚庙,咋老了反信了?” 同庆帝抚了抚衣摆上的龙纹,眼皮耷拉的眼睛盯着它也不知盯出了什么来,良久叹了一口好长的气:“老了胆子小了,就怕了啊。”他颤巍巍地站起身,走到台阶上随崔清河一样胡乱一卷龙袍,往地上一坐,“我说这世间还是有报应的,要不然老子的儿子也不会一个跟着一个去了,太子年纪轻轻成天捧着个药罐子,比我还离不开它。上彦,你说是不是朕年轻时做的孽太多了,报应到了子孙身上?” “陛下,这可不像您说出来的话啊。”崔清河嘲笑。 同庆帝看看自己青筋突起,苍老的双手:“这些天来我总是睡不着,睡着了就梦见一些故人,那时的他们,这座大明宫,还有大秦都比现在要年轻上许多啊。可不管什么梦,最后都会回到十几年前那个雨夜。阿姐穿着龙袍站在紫极宫的台阶上,看着我不说话,可我知道她想说什么。她想问我为什么要杀了她的丈夫,儿子,女儿,还有才那么点大的孙儿。” 崔清河慢慢严肃起神色:“陛下是一代霸主,光复了李氏正统,上对得起皇天后土,下对得起李皇王朝历代先帝的英魂。那梁氏终究只是窃国之贼,陛下身为文皇帝世孙,取回帝位天经地义,何来的愧疚?” 同庆帝不说话,良久,他不再提过往之事,问道:“上彦,你瞧仔细了,太子和英知那两孩子究竟谁更有才干些?” 崔清河心一惊,这问的可就不简单了,斟酌再三捻着须道:“太子从小受陛下亲自教导,又有一干博学鸿儒辅佐左右,且为人宽和包容,未来必是一方明君。至于李英知嘛,陇西李氏将他教得很好,年纪轻轻深谙官场之道,八面玲珑,王李两家皆对其交口称赞。” 这话说得可就有讲究了,明面上是将太子与李英知两人各夸了一通,实则暗指李英知与世家走动太近。毕竟论血缘,当今太子还要叫崔清河一声舅老爷。 “唉,我又怎不知这两个孩子各有千秋,只是,”同庆帝拧起眉毛,“太子太过优柔寡断,你是没见着他和太子妃在一起时的场景,诺诺怯怯,哪像个男人!治家如此,治国更别提了。” 崔清河意味深长:“陛下,太子是仁圣皇后之后,是您的嫡长子,又是您亲手带大的啊。” …… 君臣二人促膝长谈了会,同庆帝困意上来便回寝殿休憩去了。崔清河握着个拐杖慢腾腾地从延英殿出来,站在高高的白玉阶上迎风吹了一会风,他回头看了一眼屹立百年辉煌不减的大明宫。 经过工部数百匠人的修复,这座宫殿难以寻到战火纷飞的痕迹,但在地缝砖瓦里却依旧留存着十几年前的焦灰。 十几年了,女帝梁氏一脉血脉断尽,两代治世风光再不见影子。可今日同庆帝的一番话,却让崔清河的心中隐隐不安。 驻足了约一盏茶的功夫,老太公才蹒跚着往宫门处走。回到府中独自坐了片刻,命人奉来笔墨,写完后交由心腹:“加紧送往河北,务必,亲手交到邵阳君手中。” ┉┉∞∞┉┉┉┉∞∞┉┉┉ 而此时,大秦帝国风光无比的邵阳君李英知与谢安两人沦落成了阶下之囚…… 拘押他们的人是一帮家乡遭了水灾,无衣无食自此走上绿林之路的流匪,仗着人多势众,杀了一小伙节镇伤兵,抢来的武器行头,专门做上了劫道夺财的营生。 大侠白霜不知所踪,扮成富商的李英知与谢安没有一点意外地成为了这群流匪口中的肥肉。不幸中的万幸,这些人见李英知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一个看起来连及笄都没到的瘦小姑娘,倒也没把他们五花大绑捆起来,只是夹在其中严加看管。 看似为首的一个年轻人冷着脸在他们面前比划了一下寒光闪闪的长刀:“你们老实点就没苦头吃,否则的话……哼哼!” 接下来的话不说也猜得到,撕票呗。 这绑匪说话怎么都是一个套路的啊,谢安纳闷,一点创新意识都没有!很显然,白霜是被李英知刻意支走的,至于李英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谢安一时猜不透,但看他表面畏手畏脚,实则眉头都没动一下,她即知道这人一定早有了打算。 别说,这个人演什么都挺像,谢安心中夸赞,该君子时君子,该流氓时流氓。真是我辈之典范啊,谢安钦佩不已。 “沈家的货船,”领头的年轻人粗粗查看了一下货船,眼睛利得和鹰一样,在李英知与谢安两人身上来回扫视,“婺州沈家的人?” “是是是,”李英知连连点头,那模样生怕对方手里的大刀一个不长眼砍在自己身上,强撑着胆气道,“我与阿妹两人只不过是运货途中路过此地,但请各位侠士高抬贵手放了我们,日后必有重谢。” 年轻人将信将疑,他身边一中年矮个子男人忽然附在他耳边,边看着李英知便耳语了些什么。那年轻人忽地大刀一指,嗖地一阵风过去,直顶着李英知的鼻子:“你个竖子莫要骗老子,你若是婺州沈家人,为何满满一口官话?” 李英知苦笑:“侠士不知,偌大个沈家不说与五姓大户相比,但各房各支人数也不算少。家父乃京城通宝阁主人沈聪,想必侠士也有耳闻,我随父自幼生于京城,自然说得是官话。” 谢安听着他鬼话连篇,不由地偷偷朝天翻了个白眼。 中年男子眼神闪烁了下,又与年轻人说了一些,年轻点点头,似是信了七八分,但仍是有些不放心又问道:“那我且问你,沈家目前当家人是何人,嫡子又姓什名谁?” 李英知一一详尽地说了,对方终于落实了他两人的身份,却没有立即放他们走的意思。理由是怕他们走了,走漏了风声引来官兵抓捕他们。 “这,这可如何是好?”李英知瞠目结舌。 自称林和的年轻人不耐烦地大手一挥:“我先写信告知你家人,等他们交了赎金来再说。” 李英知无法,也只得与谢安被迫留在这群流匪中做个苦逼的人质。 是夜,篝火跃跃,水泽里蛙鸣声声。谢安与李英知身份特殊,因而被看管在中间地带,其他匪徒在周围打了地铺,留了两个人放风,其中有一个便是白日里盘问他们的林和。林和远远地抱着大刀坐着,像株笔挺的松柏,警惕地望着四周动静。 离上一次在野外风餐露宿隔了许多年,谢安躺在硬邦邦的泥地上怎么也睡不着,旁边的李英知倒是天一黑就枕着手臂闭上了眼,那叫一个随遇而安,完全看不出原来京城中那个矜持挑剔的贵公子模样。 周围的鼾声震天响,谢安辗转反侧,按捺不住悄悄地戳了戳李英知。李英知不动,谢安再戳,还不动,谢安深吸一口气,对准李英知的腰眼捅了过去。 手指蓦地被抓了个正着,李英知啧了下,声音轻得和烟一样,漆黑的凤眸里哪里看得出一丝睡意。他低着头,几乎贴着谢安的额,煞有其事地责备道:“有没有告诉过你,男人的腰很是精贵,经不起你这一捅的。” 谢安倏地想抽回手,没成功,还被李英知坏心眼地捏了两下,疼得她挤了下眼不敢再动了。她不敢说话,只能鼓着一双眼睛使劲瞪着李英知,无声地做了个口型:“怎么办啊?” 她这想说话又不敢说话的模样李英知看着十分的有趣,便也学着她,无声地张开口:“不知道啊。” 谢安:“……” 谢安急了,都到这份上了,他还有空逗她玩。再逗,再逗他们连黄河大堤还没见着,小命就得交代在这了!什么遭逢,什么被迫离乡沦落流匪,都他娘的全是狗屁话。这些人各个身高体壮,拿刀拿枪比谢安拿筷子还要熟练,一看即是从武出身。如果真是流离失所的难民,为何这群中不见一个妇孺。再看林和的做派,分明是军中一个小头目,而白天与他耳语的中年男子身份也随之昭然若揭,不是军中参事即是幕府师爷。 这些人根本不是流匪,而是一小队假装流匪的藩镇军!   ☆、第十三章 相比于热锅上蚂蚁似的谢安,李英知淡定得像躺在自家后花园里午睡般自在,瞥瞥守夜的林和,拉过谢安的手不动声色地写下几个字——莫忧。 谢安被他写得手心发痒,想怒又想笑,待他写完眼睛一亮,反过来也在他手心里写道:“有脱身之计?” 李英知特别坦然:“没有!” 谢安:“……” 险些没被李英知噎出一口老血的谢安气哼哼地把脸埋进臂弯里,和只小刺猬似的拱着背对他。 谢安气闷的模样落进李英知眼里,面上闪过淡淡笑意。翻过手掌看看,上面依稀还残留着她指尖划过的温度,那么小的一只手,没有他一半大。李英知无声无息地叹了口气,终究还是个孩子。 今年仲春的雨季来得煞是早,谢安马马虎虎眯了没两个时辰,就被落在眼皮上凉意给惊醒了。揉着眼坐起来,睡在身侧李英知不知踪影,她脑袋嗡的一声响,这货不会半夜丢下她跑路了吧! 定睛一看,蒙蒙细雨里与林和说话的不正是李英知吗,谢安为自己的小人心肠暗暗惭愧了一把。 “姑娘,下雨了,醒了就别搁地上坐着了。”谢安背后响起个耳生的粗糙声音,回头一看,这人她略有印象,昨日是他紧跟着林和上船逮着了他们。她心里琢磨着,应是个副将之类的人物。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这人虽脸上一道疤不像个好人,但说话倒算和气,总比那些打见了她眼神就和狼盯着肉一样的其他人好多了。谢安应了声好,一个骨碌爬了起来,低头拍灰尘时,眼下忽然伸来一块皱巴巴的干胡饼。 那人见谢安不动,只当她害怕,挠挠后脑勺,尽量和颜悦色道:“姑娘你甭怕,俺也是见你和俺家的丫头差不多大,看着你就想起了俺家的姑娘,莫别的意思。” 谢安缓过神来,忙不迭地道谢,接过饼子,一口啃了下去。 那人见她爽快,对她自是又生了几分欢喜,一掌拍在她肩上:“走走走,找个挡雨的地坐一坐。” 当兵的人下手都没个轻重,那一掌下去谢安只觉肩胛骨都快裂开了,身形轻微地晃了一晃,但面上容色动也未动,笑了笑随了他的好意跟去了树下。 一老一少的两人刚坐下,就有个年轻人嬉皮笑脸地凑过来:“老葛,这地宽的很,给老子也坐一坐呗!” “去去去!”老葛大手一挥,“给老子滚边上玩蛋去。” 那年轻小伙还想蹭过来,老葛黑脸泛过抹冷笑,拔刀往地上一插:“有种你再过来一步。” 年轻人噤声了,讪讪走开。谢安将他眼底的忿恨与不屑看得一清二楚,她知道这种眼神意味着什么,左右都是要死的人了是吧。 她什么也没说,仍是乖乖地啃着她的饼。 有了这么一出,老葛有些尴尬,骂了几句老子娘的,抽出腰间的酒囊子喝了起来。 谢安鼻子尖,嗅了嗅:“西市腔?” 老葛一乐:“姑娘,你也是好酒的?” 谢安笑了笑,小声答了句:“家中阿兄好酒,跟着他耳濡目染,懂一些。” 老葛看向李英知的眼神就明显不善多了,重重冷哼了一声:“这些个京中子弟成天除了吃喝就是嫖赌,老子们在前线打拼卖命,就供这些个饭桶在后面吃喝玩乐!” 谢安不语,听着别人骂李英知,感觉还是挺爽的! 老葛越说越越是怒上心头,拔起刀指着李英知的方向晃啊晃的:“妈的,中央那些个狗官什么鸟事都不干,住着大宅吃着皇粮。老子们在鬼门关边打滚,替他们守江山,打突厥打胡人连口热汤饭都吃不上!还不如换成我们大帅……” 谢安眉梢一动,老葛堪堪刹住了话,自觉失言,借着个酒嗝掩饰了过去:“呃,说起来啊也不是所有的京官都是鸟人,我们镇州的崔大人就是个好官。” 镇州……就是成德节镇了,崔大人…… 谢安在心中排摸着,她记得童映光那老头提前过,成德节镇的节帅是史明成,镇州州牧嘛似乎姓柳。但这个消息毕竟是她上京前的了,藩镇换州牧比皇帝换小老婆的节奏还频繁,今柳明崔也不是不可能。 崔氏,这在本朝也是个不容忽视的大姓。 假作专心吃饼的谢安思量片刻,后知后觉般地抬起头:“崔大人?可是京中崔太公族中亲戚?” 老葛还要说些什么,忽然凭空插出一道厉喝:“老葛,你又借酒说什么混话!” 喝止他的不是旁人,正是谢安猜测是军中参事的中年瘦子,两眼往尤作懵懂无知状的谢安那一扫,语气不善道:“时辰不早,该上路了,老葛你去叫其他人集合起来,今天有的走呢。” 老葛似极怕这个人,诺诺应了声,一声不吭地站起来刚要走,回头又看了一眼谢安。那眼神谢安懂,有同情有怜悯,是看个死人的眼神。 他想说什么,最终无奈地重重叹了口气,提着刀走了。 那“参事”却没有走,背着手俯瞰谢安,目光阴沉:“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都快成死人了还不放过,谢安也是忧伤:“我……” “安妹,休息够了没,够了就启程了。”李英知此时走了过来,有意无意地挡入了对峙的两人中间。 “参事”脸色一僵,看向林和,林和沉默地轻轻摇了下头。 林和与那“参事”两人在远处争辩,谢安看向李英知:“你和他说了什么?” “没说什么,”李英知神态轻松,“就说了少爷我有钱。” 谢安:“……” 确实,沈家富可敌国,无论朝廷还是藩镇都要给三分脸色。可关键是,他们是冒牌货啊!!!万一身份暴露,他们就不仅仅是死的问题了,恐怕会死的相当难看…… 谢安气都快叹不下去了:“你说到到时候,他们是会给我七七四十九刀,还是九九八十一刀?” 李英知温言细语,体贴入微:“安妹莫怕,真到了那个时候,为兄一定会先一刀给你一个痛快。” 谢安:“……” 终于,林和走过来说:“走吧,再耽搁今晚又要宿在荒郊野外,这一带有狼群出没,碰上就遭了。” 短短的一句话内暗含警告,让李英知他们不要耍小手段。 谢安知道他们的命是暂时保住了,想松口气吧又觉得这颗心还是没放心,不禁对李英知心生怨。如果他们走的是官道,这会功夫没准都到了魏博。 走了小半日,谢安注意到他们的行走方向是一路向东。她与李英知是在昭义与魏博两个节镇的交界处登岸的,东边的方向正是魏州。这队人马扮作是流匪掩饰身份,自然不会是昭义或者是魏博的人,那是哪个节镇派这队人来,又是来做什么的呢? 谢安百思不得其解,她忽然觉得此趟治水之行没有自己想的那么简单。如果只是治水,为何不派工部的人而是李英知这个身份贵重的朝臣? 她又想起童映光那句话:“藩镇与朝廷这滩水浑的很,不到万不得已,千万不要探进去。” 可想起又如何,为时已晚啊! “为时已晚。”李英知轻飘飘的话倏地惊醒了她。 谢安看他,李英知嘴角含笑不说话,只看着来人,轻声问:“兄台有何指教?” 来者是参事,谢安一见这人就浑身不自在,不免后退一步,她忽然发现林和已没了踪影。 谢安看见那参事背后跟着的两兵卒,心中叫道,不妙! 参事皮笑肉不笑道:“沈公子。” 李英知也笑了笑:“有何贵干?” 参事呵呵两声笑,笑得谢安全身冰凉:“林头心软耳根子也软,被你三言两语糊弄了去。但想糊弄我,却是没那么简单的!你们不论如何,最后都是留不得的,与其夜长梦多,不如早做个了断。” 李英知不动如山,甚至还点了点头:“是我也会这么做。” “那就上路吧。”参事眸光一冷,身后两个拎刀的大汉朝着李英知他们走来。 谢安手心里攥满了冷汗,往李英知身后躲了躲,眼光悄悄打量四周地形。 情急之时,老葛忽然闯了过来,看此情景脸色极是难看:“先生你这是做什么!林头不是说让他们跟着我们走吗!” “妇人之仁!”参事怒斥,“留着他们知道了我们行踪,迟早……” “咻”的一声,一根冷箭笔直地插入了他的脖子,打断了他的话。 谢安震惊了,老葛愣一瞬,怒吼道:“有埋伏!!!” 场面顿时就乱了,不知从何处涌出一股兵卒,潮水一般的涌向了老葛这群人。 “小心!” 话音未落,只见手起刀落,一眨眼的事。噗呲,谢安的脸上溅起一行热乎而粘稠的液体,她发怔地看着倒在面前的老葛,他的眼睛仍是睁着的,睁得大大的,看着她…… 李英知头也没回,一手扯过怔立住的谢安:“走!” 走?往哪走,谢安茫然,身边全是刀光剑影,呐喊声,厮杀声,声声不绝地充斥在她的耳中。 走了没两步,一杆长枪悄无声息地从后直插她背心,谢安只听咔嚓一声响,紧跟着一声惨叫响起在身侧。她惊骇欲绝地回过头,就见李英知抖去剑上血流,面不改色地继续牵着她从人群突围。 纷乱的人声离得他们远了一些时,李英知的步伐才渐渐缓了下来,他没有跑很远,而是带着谢安很猥琐地躲在了一处洼地里避难。 察觉到身后的人安静得有些异常,李英知心知她八成是被方才的杀伐给吓到了,握着的手冰冷得没有温度,他不免心生了些许怜悯,说出来的话却冷酷无情:“藩镇之间常有征伐,这种场面你以后会见得多,早习惯为好。” 谢安的脸是苍白得惊人,眼眶也红红的,可神色尚算镇静,淡淡地答了声好:“好。” 两人沉默地在洼地里蹲了一会,谢安忽然问:“你是故意的?”   ☆、第十四章 在荒野里摸爬滚爬了一宿,又遭了一场恶战,李英知一身狼狈,并指拂去剑上血渍,懒懒反问:“故意什么?” 谢安不说话,只是沉默地盯着他,像是想把他五脏六腑里那些坏水全盯出来似的。 李英知笑了起来,他一笑凤眸微眯,暖意融融,十分的正人君子:“什么是有意,什么是无意?与这群成德军相遇确实不在我意料之中,但将无意化有意却也不是什么难事。” 这话听得谢安半懵半懂,只知道原来他早看出了林和他们的来路,谢安心里说不出的滋味,为自己惴惴不安多时而感到可笑,又愈发觉得李英知此人深不可测。奉了这样的人为主,也不知是福是祸…… 脑门突然被弹了一下,谢安哎地叫了声疼,李英知乜眼瞧她鼓着麋鹿一样的大眼睛使劲瞪他,变了脸色道:“敲你是让你警醒着点,别光摆出副玲珑剔透的模样,人却没心没肺傻乎乎的!”他冷笑一声,“跟着一群流匪也能睡得连眉头都不皱,下次连命怎么丢的都不知道!” 远处的喊杀声还能零零落落地听见,谢安捂着额头傻傻愣愣地看他。回想昨日至今的遭遇她蓦地就后怕起来,自己着实是太过马虎了。如此一想,羞愧不已的她也就将挨下来的那一颗暴栗给忘在了脑后。 李英知的唇角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微微地翘了翘。 两人就这么各怀心事地蹲在洼地里,李英知偶尔揣着手鬼鬼祟祟地探头向外看一眼,谢安瞄到他这姿态,狠狠地在心里骂了一句——“猥琐”! 过了约有半个时辰,兵器交杂的声响渐渐隐没在风中,看样子那两拨人的械斗已进入了尾声。不多时,哒哒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而来,谢安神色一紧,但看李英知安如泰山,而那马蹄声亦是从容有致,她就知道来者应该是自己人了。 “公子,”先出现的是一日未见的白霜,他两个纵步跃身而下,见李英知安然无恙遂放下心来,抱拳道,“贼军宵小三十余人尽数伏诛。” “可留了活口?” 白霜神色有异:“没有……他们自尽的太快。” 李英知像早已料到一般,淡淡道:“既做了斥候,想必都有此觉悟。” 斥候?那就是来魏博刺探消息的,谢安深思,这是不是说明河硕三镇并不如表面看上去的那般连枝同气? “还蹲在这里做什么?”李英知见谢安久没有动静,回身没好气道,“想在这扎根发芽,长成个土萝卜吗?” 白霜脸部抽动,硬生生憋住了笑。 脸色更是难看自然是谢安了,揉揉脚踝咬牙站了起来,才直起腰,被拉扯的肩胛处裂开一般的疼,身形一晃就要倒了下去。李英知手疾眼快托住了她的腰,胳膊一带将她扶住了:“受伤了?” 谢安没吭声,哒哒的马蹄声已悬停在他们上头,十来步的距离,不远不近:“外界传闻邵阳君风流雅致,果真不假。” 谢安僵硬了一瞬,下意识地扭动着身子从李英知怀中挣脱出来。她的小动作落进李英知眼里,无声地抿抿唇角,顺着她的意松开了手,只不过松手的同时“一不小心”撞在了她肩侧,于是谢安再一次悲壮地倒入了他怀中。 到这份上,谢安如果还看不出李英知在算计她,那她这十几年可真是白活了。但李英知只是轻轻搂住了她的腰,并无其他没规矩的动作,谢安稍一迟疑也就随了他的意,暂且按兵不动地虚伏在他怀中。 谢安的“乖巧”,令李英知不觉弯起嘴角,仰头笑容朗朗:“田将军说笑了,小徒笨拙,受了些皮外伤,倒叫将军看了笑话。” ┉┉∞∞┉┉┉┉∞∞┉┉┉ 从京城到魏博短短没几日,谢安的身份就和走马灯似的,从谢家女儿到李英知府中幕僚,再到他的“安妹”,直到坐进魏博节镇的节帅府中,她成了李英知的学生。 因为受了伤,谢安一入帅府就被田婴招来的侍女领去休息了。离去前她多看了这个年轻的节帅之子。田婴,她在心中默默将此人与童映光的描述对上了号。当今魏博镇节帅的长子,年纪与李英知相仿,大概是常年在军中操练的缘故,面如古铜,身形结实劲拔。谢安左看右看,哪里都看不出童映光所说的“年纪轻就老奸巨猾,一肚子坏水的小不要脸!” 可能是因为李英知先入为主,有生之年,谢安认为再也找不出比李英知更适合“老奸巨猾”和“不要脸”这个词了。 “那就有劳田将军使唤个郎中来给她看看了,”李英知有意无意地瞟了她一眼,摇摇头七分无奈三分嘲弄:“谢家的姑娘总是格外娇惯些,让她留在京中,非要跟着过来长见识。你说这黄河决堤,民不聊生的景象有什么好看的?” 谢安闻言抬眼望了过去,李英知说这话时神态自若,什么鬼话到了他嘴里都变得冠冕堂皇无比。她听了却不能当鬼话就听了过去,李英知这么直白地点出她的身份,用意她也能猜得出七八分,光这七八分足够让她冷下了了脸色。 田婴是何等聪明人,诧异地看了谢安一眼:“谢家这样大的世族竟肯将女儿放出来?” “不受宠的女儿罢了。”谢安平平淡淡地回道,李英知越要抬举她,她偏越不要如他的意! 李英知失笑:“田将军可看见了,现在就敢在这节帅府上使上了小性,还说是自己不受宠。” “罢了罢了,”田婴见惯了河北女子的彪悍奔放,乍一见到谢安这样拧着性子的江南女儿家煞是新鲜,便没将她的失礼放在心上,“这一路颠簸,谢姑娘先去休息罢,郎中随后就到。” 李英知将他的脸色看在眼底,目光随着谢安的背影笑而不语。 …… 稍作清洗,谢安换了身干净衣裳,郎中看过后只说是人受了惊吓,碰撞,开了两剂调理的方子,又留了瓶活血化瘀的膏药就走了。出发得突然,红袖被留在了京城,没有随之一同来。而谢安自己又不习惯陌生侍女贴身伺候,拿着药瓶看看就将人都打发了出去。 脱了罩衫,随意拿着根木簪盘起头发,谢安盘腿坐在胡榻上打开了包袱。包袱分里外两层,一大一小。外边一层是她常用的衣物用品,小的是离开谢家前谢时递给她的,谢安掂了掂它,沉甸甸的,多半是些银两。 她看着小小的青色包袱,才到魏博不过两日她已经就死里逃生了一次,然而这才是开始而已。就这样吧,不是都说,自己选的路跪着也要走完吗。反正路上有李英知一同陪她跪着,谢安吹了个口哨,心情放松了许多,轻松地挑开了包袱,看看自己的抠门老爹放了多少血。 果不出所料,里头包了些碎银和几个银锭。谢安东扒扒,西扒扒,忽然手指碰到了个坚硬的物什,抽出来一看,是个又长又扁的木匣。这是什么?谢安皱眉,拔出头上木簪,挑开锁眼。 木匣中躺着块巴掌大小的黑色木牌,底下压了张纸,移开木牌,纸上的字映入谢安眼帘——以备不时之需。 谢安疑惑地拿起木牌,分量不轻,翻过来一看心中一跳,熟悉的家族章纹中刻着一个规整的谢字。 摩挲木牌再三,谢安将它仔细地放入贴身衣物中收好,才按好衣襟,门扉突然有节奏的响了三下:“颐和,在吗,身子可好些了??” 谢安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李英知叫的是她。捂着胸口,她有种做贼了般的心虚,想了想决定不吱声,假装睡着了。 可李英知哪是那么容易打发的,听得房中没了动静他竟然径自就推了门走了进来。谢安猝不及防地还没在床上躺好,就与他大眼瞪小眼对了个正着。李英知高高挑起眉,谢安眼皮一跳先发制人,冷冷道:“我好歹也是个女儿家,公子如此贸然闯进来恐怕有失妥当吧!” 李英知毫不避嫌地就在她胡床边坐下,一脸哀怨与委屈:“为师这不是担心爱徒你伤势过重,晕厥不醒,一时心急这才闯了进来。爱徒如此误会为师,真真是叫我心伤。” 谢安此生真是从没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一口一个爱徒,真把她当学生使唤了不是?!一招制他不成,谢安也清楚和这人拼下限是没个拼头的,索性话头一转,端正了脸色道:“人前做做样子也算了,人后请公子莫要忘了,谢安是公子的门客而非学生。” “幕僚,你口口声声做本君的幕僚,可知幕僚究竟是什么?”李英知的口吻又改回了本君,高高在上,淡淡的自衿自负,“幕僚就是尽己所能,忠君之事,为君分忧。本君所说可对?” 谢安沉默下,点点头。 “如此,那本君需要你做什么你便做什么,说你是学生你便是学生,记住了吗?”李英知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见其不语知道她虽还有气但到底听进了心里,也就点到为止,“刚刚我问了郎中,说你的伤势并不重,我看着却不像他说的。到底伤的怎么样?” 究竟是习武人,当时一看谢安那龇牙咧嘴的模样就知道定是哪里伤到了筋骨。那个郎中看谢安是个姑娘家,不好多做检查,这才有了李英知一问。 谢安这回倒也老老实实地回他了:“肩膀处像是扭伤了,疼得怪厉害的。” 老葛那一巴掌李英知瞧见了,十之八/九就是在那落下的伤,之后奔命中可能又甩了胳膊加重了伤势。李英知眼光落到桌上药瓶,遂放下扇子,卷了卷袖口:“伤在那儿自己不好上药,为师帮你好了。”   ☆、第十五章 谢安只顾着伤痛,李英知的手搭上了她的肩,她才诧异地抬起头,呆呆地将他看着:“啊?” 她少有露出这样迷糊的神色来,纯善得让李英知觉得不欺负她一下简直对不起自己,他咳了两声:“为师是说替你上药。” 谢安这才慌了,她的第一反应不是男女大防,而是刚塞进胸口那块宝贝疙瘩!她和只受了惊的小鹿一样蹭蹭地往胡榻里挪,挪了一尺又觉得自己反应过激了更招他怀疑,勉力沉着下来:“公子不要拿我开玩笑了。这,这毕竟男女有别,就不劳驾公子了。” 李英知虎下一张脸,阴云密布:“本君好心帮你,你居然还不识好歹地嫌弃上了??” 得,又拿官衔压她!谢安气得牙根咯吱响,好容易从牙缝挤出几个艰涩的字:“学生不敢。” 李英知嗯了声,凉凉地瞅着她:“我看你可什么都是敢的!” 谢安欲哭无泪,只觉得胸口那块硬邦邦的东西和烙铁似的烫得皮肤生疼,进退维谷间李英知已自行拿起药瓶,拔开塞子嗅了嗅皱皱眉,随手丢了开:“哪找来的赤脚郎中,配出这种药来是想害死人不成。” 他还通药理?见他丢了药瓶,谢安一颗心放了下来。却见李英知拎起大袖,在里头摸摸索索,手里俨然多出个精致的瓷瓶,谢安:“……” 李英知和颜悦色道:“这淤血青肿看起来是小伤,但稍有不慎就伤筋动骨。这瓶伤药是我府中医师的独门配方,颇有奇效,为师特意带来给你的。”说完就那么看着谢安,全然一副“你看本君如此体恤下属,还不快痛哭流涕地跪下来谢我”的嘴脸。 谢安看看他,又看看药瓶,默默地从自己的包袱里掏啊掏,也掏出个小药瓶:“哦,不用,跌打伤药小人也带着在呢。” 李英知嘴角一抽,尴尬这两个字在他的词典里就是不存在的,他立即从善如流道:“如此也好,”说着一手取过她手里的药瓶,一手就要拨开她的罩衫。 “……”谢安脑中神经一崩,想也没想一巴掌甩了上去。 “啪”的一声,清脆干净,连外头顿墙角的白霜都听得一清二楚,顿时大惊失色,想要破门而入护主,又犹豫住了。对个十五岁的姑娘下手,公子确实也太禽兽了些吧!白爽纠结了下,决定装作什么也没听到,蹲回墙角下…… “谢安我看你是以下犯上惯了!” 李英知一怒而起,细长的眸子里寒光如箭,通红的手掌紧紧攥起。他笑时和蔼可亲,不笑时俨然雷霆万钧,煞是骇人。 谢安看着他,眼圈渐渐红了,水雾迅速堆积在大大的眼睛里,啪嗒,两粒泪珠子落了下来。 “……”李英知愕然失措地看着她,千算万算他没算到谢安竟哭了!而且哭得相当伤心与投入,半晌他犹是冷冷道:“骂了你一句,就哭了,好大的出息!” 谢安揪着衣襟缩在墙角里,眼泪和珍珠一样滚落不停,哽咽模样分外可怜。 她的眼神让李英知隐隐头痛,这分明是看一个欺凌幼女的恶霸嘛,而那个恶霸,不巧,正是他自己…… “哭什么哭!”李英知生硬道。 谢安的眼睛红得和兔子似的,李英知恶狠狠的一开腔,泪水落得更急了。 李英知声音低了几度:“别……哭了。” 谢安继续抽泣。 最后,万般无法的李英知丢下一方帕子落荒而逃:“你……罢了,今日是本君的不是,你好生修养着。” 谢安瞧着他啪嗒甩上了门,鼻翼吸了吸,渐渐止住了泪水。她揉揉腰,掀开衣摆一瞧,啧,都掐青了。 ┉┉∞∞┉┉┉┉∞∞┉┉┉ 之后,谢安再没有见着李英知的影子,无人管束的她轻松自在地晃了两日。美中不足的是,难得来次河北,当她想出去见识一下当地的风土人情时却被府中侍卫拦住了。 “外头闹水患,乱民贼匪太多,少帅吩咐女郎最好不要外出为好。” 说是最好,其实就是禁止了。都说藩镇军做派霸道,今日一见果真如此。名义上她是李英知的人,哪轮到他田婴管? 原来她还以为节镇表面上还是要对朝廷礼让三分,现在看来,这些个“小朝廷”就差自立为王了。何况,黄河水患年年有,至于搞得这么如临大敌吗?谢安不在朝中,自是不知李英知此行不仅是治水,更是调查处理兵部上报的“魏博军不听调令”一事。 李英知既然将她的身份点明,谢安觉着不把个世家女骄横的气派做足了也太对不起他一番“苦心”:“少帅说得有理,这样好了,你带上两个人随我一同出去,不就无需担忧安全事宜了吗?” 兵士眼含轻蔑,冷冷道:“末将只听少帅之命,女郎要出门还是先请了少帅手令才是。” 谢安脸也冷了下来:“我家先生乃当朝三品门下侍中,加封邵阳君,此行乃代天授命,你家少帅尚且要听朝廷的,何况你!” 两人剑拔弩张之时,在远处看了一会的田婴适才不慌不慢地走了来,出声斥责:“与谢家小姐如何说话呢!丢了帅府脸面,自行去领罚!” 兵士二话没说:“是。” 谢安不禁感慨,这魏博治军之严,可见一斑。 “军中将士皆是粗人,若有冒犯之处,还望谢姑娘多加谅解。”田婴满脸笑容地赔不是。 谢安面色微愠,还是姿态衿傲地点点了头,朝他身后看了看:“少帅,我家先生呢?” 田婴笑道:“邵阳君忧心难民,一早便去了大堤了解灾情。” 谢安看他,身为东道主的他怎么没有陪同李英知而去。 田婴了然:“父亲不在,先时府中有些杂务需由我处理,刚刚料理完毕正要赶去,不过……”他看了一眼谢安,样貌尚小,但骨子里与生俱来一股世家独有的贵气,端稳稳地往那一站,不言不语,别人就低了她三分。可能是师承李英知,两人间总有些气质让田婴觉得是相通的,但谢安太年轻,眼神清澈而明亮,好的坏的都在一张脸上,远没有李英知那样的捉摸不透。 “谢姑娘若想出府,我陪你便是。”田婴半开着玩笑道,“有本帅在,至少在魏博你是不用害怕的。” 被拦了一遭,谢安兴趣缺缺:“多谢少帅好意,谢安突然想起先生留下的课业还没做完,等回来交不了差恐要挨罚的,就不烦少帅相陪了。” 一个尚算说得过去的推辞,田婴没多计较:“既是如此,那谢姑娘就自便吧。” 谢安揖了一礼,端着双手徐徐回了自己院落。 谢安……田婴念着这个名字,他记得李英知唤她做颐和,颐和……扫过那个纤薄的身影,这个名字倒是更配她一些。 …… 走到没人地时,谢安端着的身子骨顿时松垮了下来,在田婴这人面前装得一丝马虎没有委实太煎熬。童映光那老头说的没错,这个田婴不是个好相处,下命不让她出府的人是他,回头做了红脸的人也是他,明明老远就瞧见了自己被拦住了,非要等她下不了台才出面。 这一点和李英知倒是很像,可是李英知这人你知道他坏,他也明着就坏给你看。可田婴这人一笑她就瘆的慌,和他虚以委蛇了两句,谢安头皮都发麻,赶紧溜之大吉。 她不知道,另一边,也有人正评价着自己。 “景西,你觉得李英知为何要带个谢氏女来魏博?” “这个……属下还真不知了,但李英知此人长袖善舞,之前王李两家联手压制了谢家多半有他参与其中,这回他带上谢氏女,可能也是想让谢家承他一个人情而已。”回话的是个平和女声。 田婴点头:“我也是做此猜想,但李英知那人心思莫测,恐也不仅于此。至于那个谢家女郎……” “少帅是想与谢家联姻?”女子反应机敏,顿了一顿,思量了会道,“如今我魏博处境不佳,若能与谢氏联姻在朝中有人说话,倒也不失为一个良策。” 田婴笑了笑:“只是随口一提罢了,毕竟谢氏百年不倒,与这样的门第结了亲,稍有不慎……可能就要被反咬一口啊。” 女子沉默,片刻,田婴道:“一个未及笄的丫头无足多虑,你先将李英知那边给我盯紧了,看他有何动作。” “是……” ┉┉∞∞┉┉┉┉∞∞┉┉┉ 李英知在堤上转了半日,停停走走,时而对着滔滔黄河举目远望,时而注视堤下灾民低头沉思。两个魏博官员跟了他几个时辰,面面相觑,谁也搞不懂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快到午时,天零星下了小雨,一步溅起三尺泥,其中一个魏博官员大了胆子上前道:“李大人,落了雨堤上恐不安全,还是明日雨停了再来看吧。” 李英知皱着眉不说话,那官员咽咽口水又说了一遍,李英知方抬起头没头没尾地问了句:“魏州州牧何在?” 那官员面色一僵,另外一个人反应快一点回道:“州牧大人身体不适,告假在。” “哦……”李英知并未细究。 那两人互相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 下了河堤,李英知兀自不言,等白霜牵了马来他忽然又问:“魏州之中何处卖文房笔墨?”   ☆、第十六章 因为水灾的缘故,魏州这个河北颇负盛名的繁华城池景象疏淡了许多。黄河决堤在京城人口里可能只是简简单单的四个字,于饱受水灾苦楚的他们而言却是比猛虎豺狼还要凶残。眼下只是一个小小的决口,谁都猜想不到可能某一夜里头顶的悬河倾泻而下,带来灭顶之灾。 城中许多富贵人家已经去了别处避灾,街上铺子关了七七八八,在官员的指引下李英知走了不少路才找到一间敞开大门做生意的墨坊。墨坊前挂了一个抖大的沈字,这关头也就只有沈家这样财气雄厚的能安如磐石不动了。 掌柜的是个发福面白的中年人,卷着本书靠在柜台上,见了李英知进来态度不温不火地点点头,没做多大寒暄。后边跟来的官员见此景,唯恐李英知心生不悦,忙小声与他开解:“这沈家铺子的人大多如此,邵阳君莫往心里去。” 他和个卖纸笔的拗什么气?李英知失笑,多看了一眼掌柜对身后两人道:“本君进去挑些东西,你两且在外候着,费不了多少时间。” 打头的魏官心里稍一掂量,少帅只叫他们跟着李英知,这么点的铺子一眼望到头,料他整不出什么幺蛾子来,便是长手一鞠:“邵阳君若有吩咐,只管唤我二人便是。” 李英知笑眯眯的:“自然有吩咐你们的时候,要不然谁给本君搬回去呢。” 搬……两官员额头滑下豆粒大的汗。 进去没两盏功夫,李英知已随手捡出了好一垒笔墨纸砚,光是不同成色的纸张一沓沓地就堆得老高。看得候着的两人眼都直了,心中叫苦不迭时,李英知敲着扇子悠悠道:“先就这些吧,至于账嘛……” 沈家开的墨坊,里头出的东西自然没差的,而李英知眼光又是毒辣,专捡好的贵的。两人心头滴着血,也只能与老板道:“记,记在州衙账上即是了。” 李英得了便宜还卖乖,唉了一声道:“早闻魏博富庶,果真不假,百来金的东西买下连眼都不眨。” “不是,不是!”那两人惶恐不已地连连摆手,胸中老血翻滚,李英知是什么身份,那是朝廷派来的鹰眼和爪牙!万一被他盯上了,就和蚂蝗见着血一样了,来年朝廷岂不要可着劲剥削他们魏博吗! 两人急得满头大汗,结结巴巴道:“这,这不是少帅叮嘱务必要好生招待邵阳君吗。” “哦……”李英知吓唬够了他们,摇摇扇子又转了回去,扇柄敲敲柜台,“掌柜的,这儿可有上好的……” 还买啊!!!外头两人捧着小山一样的昂贵纸张,恨不得抱头痛哭。 上好的什么呢?李英知目光在独山玉的镇纸与歙砚上来回逡巡。往日置办礼物送人,投其所好兼价值不菲,满足这两项足矣。而这回,李英知想着前两日里那双红通通的兔子眼,人是故作老成但小小的年纪在那…… 李英知料定主意,才抬起手,身侧响起柔柔的女声,温流一般不湍不腻: “若要赠与女子,邵阳君不妨选独山玉的镇纸如何?独山玉玉质细腻,这镇纸雕得又是小巧可爱便于把玩,用来送姑娘家最合适不过了。” 说话的女子二十不到的光景,恬静柔和的相貌,却身着胡服,平添了几分英气洒脱。 李英知与她对视了一刹,折扇一收:“你是?” 那女子俯身,徐徐与他行了一礼:“魏博中将景暮之女景西见过邵阳君。” “景暮吗,可是那个五入敌军全身而退的骁勇战将?”李英知饶有兴趣地发问。 “正是家父。”景西淡淡一笑。 李英知打量了她一通,笑着夸赞了句:“景暮养了一个好女儿。” 景西双颊一红,她的母亲来自江南,相比于河北人的父亲,她更多的继承了母亲的婉约。此时面如蔷薇,不胜温柔之中艳光浅漏,让人挪不开眼睛。 孰料,李英知说完这一句后头也不回地踏出了墨坊。他这做派,让景西一怔,不知是跟上去好还是留下来好。略一思索,景西不慌不乱,跟过去一步:“邵阳君,这镇纸……” “君子不夺人所好,景姑娘既然喜欢,本君就送与姑娘好了。”李英知潇洒上马,随后对那两官员补充了一句:“这个账……” 两人泪流满面:“邵阳君放心,还、还是记在州衙名下。” 李英知心满意足,一夹马肚,疾驰而去。 景西:“……” 须臾,她从容一笑,这个李英知名不虚传,果然相当的棘手。 ┉┉∞∞┉┉┉┉∞∞┉┉┉ 谢安说去做课业,可李英知哪留下什么课业来,想在节帅府里晃晃可又忌惮田婴的耳目,怕再把这个笑面虎给招来,只能规规矩矩地窝在她的厢房里。好在厢房里有笔墨,她笼起了个火盆在脚下,想到什么写什么,写完看两眼便撕碎丢了烧尽。 她直觉李英知此番来魏博有事瞒着她在,什么事呢? 谢安先画了个大圆,标了朝廷两字,又画了个小圆,标的是魏博。 中间连着一条黄河。 黄河泛滥,所以来魏博治水,魏博治水派的却是李英知这个朝中重臣。这么一位重臣要压的是谁呢? 魏博镇?为什么要压魏博镇呢,一定是这里出了什么她不知道的事、 谢安咬着笔头沉思,什么大事值得老皇帝把他的私生子派来呢?于是,她写下了私生子三个字,私生子……她看看上头的朝廷两字,又看看私生子,忽然明白了一些事。皇权之争自古就是天家百演不腻的戏码,李英知这次被遣来魏博冒险一定也与皇位乃至朝中势力争夺有关。 有人不想李英知活着,所以想办法把他支来节镇这个凶险之地。只不过,谢安想起在船上来访的陌生胡人,来魏博,李英知究竟是身不由己还是顺水推舟就不得而知了。 不管怎么样,李英知人是来了,来得肯定不仅是为了治水。 为什么呢?谢安想想,在魏博的小圆里写下田婴二字。朝廷与藩镇的关系就像一个爆仗,稍有不慎就能点燃,所以不可能无端把李英知这么一个敏感的人派到这么一个敏感的地方。所以一定是发生了一件大事,需要一个足够在朝里说的上话的人来。自古以来,对于一个朝廷来说最大的事,无非就是谋反了…… 谢安不由写下了谋反两字,待她意识到自己写了什么事心噗咚一跳,赶紧将这页纸撕了个粉碎,通通丢进火盆里。 魏博镇有谋反之意,她被自己这个大胆的假设给惊呆了!冷静下来后一想,那也不对啊,如果魏博真的谋反了,朝廷尽管派兵来平乱就好了嘛!正好趁此一举,收服河北一镇,再分点地抚慰一下其他二镇,一石二鸟不能更棒!! 没打魏博,说明事情还严重到非兵戎相见的地步,又或者说其中还有另外一些隐情让朝廷不敢擅自发兵。 什么隐情呢?谢安不免想到他们一上岸就遇到的成德军,如果成德也利用水患掺和到这件事里去了呢??? 整理一下思绪,谢安在新的一张纸上慎重地写下——皇位,停顿片刻,在后面又写下了——藩镇。 皇位——藩镇。 中间,有个关键的人物——李英知。 可是……谢安把纸揉成一团,丢进火盆,把笔一摔,整个人和坨软面团一样趴在桌子上,这关她鸟事啊! 随手扯了本书盖在脸上,谢安昏昏欲睡,反正又轮不到她做皇帝! 檐下逐渐响起了雨声,淅淅沥沥,绵延低和,像是催眠的耳语模糊着谢安的意识。书面上的字墨清新好闻,更催得她眼皮子渐渐垂了下来…… 李英知进门就见着谢安趴在桌上睡得正熟,心中来气,自己一大早就踩泥淋雨体恤民情,她这做学生的倒好,躲小屋里睡了个天翻地覆! “咳,”李英知咳了一声。 谢安动动脑袋,却只不过从左边翻到了右边,还伸手抓起滑下来的书重新盖在脸上。 李英知默然了,负手过去,不骂也不打,而是轻轻捡起她脸上的书。 “珊瑚,别闹……”谢安迷糊着嘟囔,还当是在淮洲老家的下午,读书读累了趴着睡呢。 李英知笑意莫测,高高举起书,惊天动地地掼在了谢安耳边的桌子上。 那一声脆响,搁谢安贴在桌上的耳朵里无异于天崩地裂,吓得她啊地一声惨叫,没从椅子上滚了下去。 “哪个混……”谢安勉强睁开眼将人看清,及时咽下去了后面的话,“公……”她想起现在两人的身份,立马改口,“先生。” 李英知负手睨着她,谢安隐忍着心中怨气,揉揉耳朵,自觉地将座位让给了他,小声嘟囔:“先生来了,也不着人通报一声,吓死我了。” “我看你骂混蛋骂得顺口,哪有半分吓到的样子?” 谢安装聋作哑,当什么都没听到:“先生来找学生有何事指教?” 李英知知晓她惯来是个脸皮厚的,皮笑肉不笑地笑了笑,忽地他目光凝聚在桌上:“这是什么?” 谢安顺眼望去,一颗心倏地沉进了冰水里。   ☆、第十七章 李英知缓缓自桌上捏起一小片纸角搁在眼前,他脸色不明,摸不出心思。 谢安忐忑的一颗心都快蹦出了嗓眼,堵在喉咙里上也不是下也不是,紧张得快喘不过气来。她不知纸上写了什么,但不论写了什么被李英知看到,她的处境都相当堪忧。 李英知盯了半晌,盯得谢安如芒在背快不打自招时,他嗤笑了一声,屈指将纸片儿弹进火炉,旋身往太师椅上一坐:“为师原当你做这个学生做的不情愿,没成想你闲来无事时时惦记着为师。” 他咳嗽一声,煞有其事地点评道:“你这一手虽苍劲但过于霸道了些,不适合女孩儿家,瞧瞧你把为师的名字写得……”他一脸嫌弃,“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与我有多大仇呢。” “……”谢安看着火盆烧尽的纸灰眨眨眼,又看向李英知,有种死里逃生的庆幸,但这个庆幸又总让她说不出的发憷。心情颠三倒四了会,没让李英知逮到了她的纰漏总归是好事。她是个乐观性子,马上就开解了自己。既然心情好了,她也有精神去对付李英知了,瞧他嘚瑟地快飘上天的模样,谢安觉得该在他脸上踩一踩了,便假作恭谨:“先生说的是,学生也就只有在……闲来无事时才念着先生的好!” 她将“闲来无事”四个字咬得尤其重,生怕李英知听不出里边嘲讽的意味。 李英知笑意淙淙,扇子一甩,一脸“我懂”的表情:“无事都念着,有事想必更念着了。” “……”谢安再一次败了,论无耻李英知已经是天下无敌了,她耸耸鼻尖:“先生是特意来打趣学生的吗?” 李英知这回是真被问到了,侧眸觑了她一眼,半边脸在袖子上压出两道淡淡印记,眸子晶亮有神,和只斗志昂扬的小猎犬似的盯着自己,全然看不出前两日嚎啕大哭的可怜模样。他看着那双眼眸,微微上撇,是杏眼又有点像桃花眼,眸色是中原女子中不多见的浅褐色,李英知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你的瞳色较常人浅淡些,母亲可是西域人士?” 谢安的脸色倏地就僵了,这么多年来可能是因为谢一水的授意,几乎没有人在她面前提起过“母亲”这二字来。沉默俄而,她摇摇头:“母亲去世的早,我对她记得不大清楚了,父亲又很少提起她。” 侯门高姓里头,娇妻美妾如云,得宠一时再失宠再常见不过的事。看那谢一水尖嘴猴腮就不像个长情人,李英知倒也明了两分,见她脸色不好便不再此事上纠缠,原归正传:“黄河灾情严重,我们要逗留一段时日。藩镇军政复杂,河北习俗又与京城大不相同,你少出去走动为妙。否则惹了事……” 李英知看她,谢安木着张脸,干巴巴问:“先生不用多警告我,学生知道万一惹了麻烦,先生一定会‘大义灭亲’的!” “你怎么能将为师想得如此心底险恶!”李英知痛心疾首看她,“枉我还想你若惹了事被人打死,为师定会将你好生安葬!” “……” 老天爷究竟有没有长眼!这个奇葩到底是怎么长这么大还没被雷劈死的啊!谢安心好累,这辈子都不想再和他说话了! 谢安黑着脸死活不再吭声,李英知看着消极抵抗的她唉了一声叹:“徒儿你可知我此行来魏博目的为何?” 谢安眨巴下眼,不情不愿地开口:“治水啊!” “非也非也。”李英知将扇子摇得啪啪响,他看看半开的窗户,廊下雨声淋淋,花木热热闹闹地拥挤成翠色的屏障,他放低了声音,轻得只有他两人听见,“此行来魏博你我皆是充当中央朝廷的眼睛,看清这水患下的魏博镇究竟有何玄机,你想必也看得出来藩镇与朝廷之间的矛盾丛生不是一天两天了。” 他用了你与我,这让谢安吃了一惊,毕竟她的身份在这,况且李英知突然这般推心置腹让她很不适应且疑窦丛生,她低着头盯着脚尖:“大人抬举谢安了,谢安只不过是一落榜士子,跟随大人谋口饭吃而已。” 李英知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笑容悠哉:“跟着我混的这口饭可不是那么好吃的。” “小人知道。” 李英知笑容宴宴,他想起白日里在墨坊中遇到的白衣女子,又看看谢安,虽然两人之间……目光自谢安没多大起伏的胸前滑过,身材相较有点差距,但谢安出身在这底子也在这,珠玉在前,李英知心中叹气也不知道田婴是从哪来的自信派人来对他使美人计:“话已至此,我也不与你周旋。以我的身份,田婴必定忌惮防备,而你女子的身份则好办得多。余后的日子你耳目灵光些,在这节帅府中多转悠转悠。” 谢安心中一窒,李英知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了,她猛地一抬头,目光含愤带怒,脑子一热话就出了口:“大人是要将我卖到藩镇吗!” 李英知茫然看她,他的不否认让谢安胸中更是怒火滔滔,索性竹筒倒豆子似的一气倒完:“大人三番两次揭示我谢氏出身还不够明显吗?我又不是傻子,大人想利用我谢氏出身达到何种目的我不想知道,既然跟了大人能为你分忧是我的本分,但大人若想将我嫁到藩镇笼络藩镇,恕谢安不能从命了!谢安卖的是文武艺,不是身!” 她喘了口气,犹觉得不够,狠狠加了一句:“我谢安虽然是个不受宠的女儿,但毕竟是谢家中人,容不得人欺凌至此。若大人执意,我也就只能以死守志了!” 一番慷慨激昂说完,谢安只觉得将这段时日来的憋屈全发泄了个干净,痛快淋漓万分。连习惯性听墙角的白霜都忍不住拍掌叫好,不是为她铿锵有力的一段话,而是为她敢当着面和自家公子呛声,单凭这份胆识,白霜感慨,女中豪杰啊这是! 李英知一路沉默,不是他不想插嘴,而是谢安气势太足,语速又快,让他有心无力,终于等她咕噜咕噜地念完,他道:“说完了。” “说完了。”谢安撇撇嘴。 李英知嗯了一声,倒了一杯茶给她,谢安也不含糊攥起杯子一饮而尽,重重将空杯丢在案上,梗着脖子视死如归:“公子要发落就发落吧!” 李英知脑仁突突地疼,怎么之前他没发现这丫头不仅爱哭还有副热血刚烈的心肠?揉揉脑门,他说:“颐和啊……” 谢安斜眼看他,李英知好声好气道:“我只是让你与田婴后院的女眷们多走动走动,以你谢氏女的身份她们巴结你还来不及,想必套话也容易。且你一个姑娘家,与她们也好相处些,你说我总不能让白霜一个大男人深入内宅,除非……”他抽抽嘴角:“骟了他。” 白霜胯下一紧,委屈地快要泪奔:“公子你安慰谢姑娘也不能牺牲掉我白家的下一代啊!” 谢安木愣地看着李英知,他说完好一会她才反应过来:“呃……公子不是要将我卖给田少帅做小妾?” 李英知翻了个白眼给她:“就你这身段,卖给田婴也要人家愿意要啊!” “……” ┉┉∞∞┉┉┉┉∞∞┉┉┉ 两人又聊了一会,田婴遣人过来请李英知前厅议事,谢安无品无阶自然不能跟去。李英知看看她的小火盆笑了笑:“字写得不错烧了可惜,下次要写为师的名字大方点写个千百遍,为师挑个好的裱起来挂中厅里也好让那些朝中俗人们见识见识爱徒的墨宝。” “……”他说话的口吻依旧贱到欠扁,可谢安莫名地就心虚了。等他走后,谢安呆坐了会慢慢收拾着桌子,忽然她在原先瞧得那本书下发现了一对铃铛,没有她原来挂在腰间的那对精致,但玉质也算上乘。手指摩挲过,发现内里刻了两小小的颐和二字。 李英知留下的??谢安狐疑地拎着它看了半天,将它收入了袖中。 游廊之中,四下无人。 “公子,你……” “你想问我为何与谢安透露了我来魏博的事宜?” “是的。范先生不是说她身份尚有待斟酌,万一她别有用心,公子岂不是危险了吗?” “正因她身份特殊,我才要放出鱼饵来钓一钓她。这条小鱼太狡猾,防备心又太重,没点真材实料她不肯上钩啊。”   ☆、第十八章 是夜,谢安翻来覆去,惆怅满肚。 她打小跟着祖母长在淮洲谢家老宅,除了大年大节妯娌姐妹基本上照不到面,混得最多的就是童映光手下带的师兄师弟。年纪小的缘故,平时没多少男女概念,他们也只将她当做小子一样处着。翻墙逃课没少她,偷酒挨打也一同受着。 这大宅深院里虽比不得皇城后宫,但女眷间的勾心斗角毫不逊于前者,各个都是温柔乡里的算计高手,莺声燕语间的杀人不见血。谢安那叫一个头大啊,李英知让她这个宅斗小白去与田婴一帮大小老婆周旋,同把只兔子送进狼窝里有什么区别啊。 烦死了!谢安猛地拉起被子盖住了脸,烦着烦着也就睡了过去。 庭院左侧的厢房中,灯火跃跃。与魏州一干大小官员不痛不痒地商议了一下治理黄河的工事后,李英知在田婴那坐了坐,双方假惺惺了谈了会“心”,推辞掉了田婴摆宴招待的美意,悠哉哉地回了房中。 早先在沈家墨坊买来的纸张堆得整整齐齐,李英知看到自己故意捻皱的纸角平整如初,便知道这批东西已经在田婴手上过了一遭了。对此他一点都不意外,如果田婴一点戒备都没有才是他要担心的,那说明魏博已经有恃无恐不再对朝廷有所忌惮。 雨下了一天仍是闷的很,李英知大大方方地将窗户敞着,房中光景一览无余。同时,谢安屋里的动静也在他眼皮子底下。晚膳的时候谢安没有出现,派人来说是下午零嘴吃多了不消化就不来了。 心里有鬼不敢见他呢,李英知略略一想,命白霜亲自去挑了一小筐没熟透酸得掉牙的油桃送到谢安那。白霜面无表情地把桃子搁到桌上,面对谢安不解的眼神,白霜一板一眼复述了遍李英知的话:“公子说积了食睡觉伤胃,让谢姑娘您要么出去跑个六圈,要么把这些桃子给吃了消消食。” “……”谢安看看那筐光看着就倒牙的桃子,又看看寒雨飘零的天幕,冷面以对,“多谢公子好意,我看会书再睡,消食就不必了。” 白霜似早料到她的反应,中气十足道:“公子说呢,谢姑娘您要是两个都不选,那今晚就去他房中伺候吧!”见谢安恼怒起来,马上又道:“公子还说,一句话都不听的小王八蛋立马滚蛋,他用不起这样的门客。” “……”岂有此理了,这不是逼良为娼吗!!!谢安抬头,隔着重廊见李英知立于窗下冲她一笑,贱得惊天动地。 谢安大怒,蓑衣也没捡,一句话也没说地绕着院子跑了六圈。 当她是只牙尖嘴利的兔子,原是个梗脾气的牛犊子,李英知扶窗一笑。最后一圈谢安路过时站住了脚步,抬头看向李英知,眼睛亮得像太阳一样灼灼逼人:“我看这节帅府里美人娇娘不少,公子下次找人伺候直接找田少帅要一个在房里红袖添香就是了!” 李英知相当惊讶:“伺候笔墨而已,爱徒想到哪去了??” “……” 毕竟是个姑娘家,六圈跑下来约是累到了,谢安回去后没多久对面房里灯就灭了。此时李英知已回好了白霜送来的几封信笺,入了夜雨声更密,他才仿若感到了寒气起身端来一盆热水,关了窗户,仅留了一盏小灯,看起来像是要入睡了。 烛火如豆,李英知立于阴影下仔细地翻过一叠又一叠的纸张,最终他翻到一叠最为昂贵的白鹿纸时停下来了。摩挲一下纸面,他取出一个拇指大小的墨瓶滴落在了热水中,淡淡的墨色化去,他拾起白鹿纸在水中均匀的摊开。不多时,一行字徐徐浮现:圣危,归都。 圣危…… 李英知凝视着两字,皇帝的身体比他预料得要糟糕,这么快就支持不住了。归都……西京东都,东都驻扎的神武军吗? ┉┉∞∞┉┉┉┉∞∞┉┉┉ 谢安打着呵欠爬了起来,想了想翻出一套较为精致的衣裙,穿戴完后对着镜子发呆。读书时讲究个质朴勤学没心思放在打扮上,加上又没及笄,谢安至今也只会揪个丱发草草应付,胡服更是简单随便用布巾攥个髻即可。 现在想想她活的也真是糙…… 纠结个半天,手中忽然一空,梳子已然被人夺去。铜镜里李英知恨铁不成钢地将她看着:“为师真是没见过你这样的世族贵女。” 谢安沉默…… 忽而发根一紧,她茫茫然地想回头只听李英知一声低喝:“别动。” 掣肘他人,谢安心中有怨也不敢轻举妄动,由他拿着梳子在后面捣鼓她乱蓬蓬的长发。 捣鼓了半天,李英知终于大发慈悲得放过她的脑袋:“瞧瞧,可是比你那鸟窝头好看上许多。” 谢安虽不会动手,但识得出他梳了个双平髻,不说多精致但确实比她抓出来的揪好多了…… 谢过之后她咕哝道:“对女子梳发的手艺这般精通,公子不愧是京中风流第一人。” “家中有个和你一样不懂事的妹妹罢了。” 礼尚往来,谢安暗讽他一句,他也不毫不客气地回击了过去,拿着梳子敲敲她的头:“今日我与田少帅去巡视魏州民情,一天可能回不来。我把白霜留给你,也好护你周全。交代你的事情莫要忘了。” 护什么周全,盯梢就直说呗。 谢安眼珠子转了转,透过铜镜观察了一下李英知的脸色,试探着问道:“公子,是不是魏州发生了什么事?” 李英知明知故问:“水患啊!” “水患以外的!”谢安问得认真。 问得倒是直白,李英知借着搁下梳子俯身在她耳边:“黄河水患田婴按兵不发,我更担心河硕三镇勾结在了一起图谋更大,所以……” 他捻起一朵新鲜的茶花簪在她髻上轻声道:“我们这次来的务必要搅混了藩镇这滩水,最好……”簪花的手微微用力,“找到个给朝廷削藩的机会与理由。” 谢安怔怔地看着镜中的自己与他,李英知走了半天她才从巨大的震惊过后缓过气来。 削藩,这简单的两个字,相当于牵动整个大秦未来的国运与数以万计的性命。 陛下想削藩,不,是李英知想削藩!以他的身份,离那把龙椅只有咫尺之遥,谁都知道想坐稳那把龙椅藩镇就必须要除。可…… 谢安挠挠头,且不说藩镇在大秦屹立的时间如同五姓贵族一样的古老,就说李英知目前的自身情况,屁股都还没挨着皇位,现在就想着削藩是不是有点想太多啊。 ┉┉∞∞┉┉┉┉∞∞┉┉┉ 谢安奔赴帅府后院时恰巧遇到李英知与田婴二人出府,踩了狗屎了……心中骂了一声,谢安乖巧地与他两人行了个礼,李英知眉目淡淡地嗯了一声,田婴倒是笑容如旧:“女郎这是来送你家先生的?” 谁来送这个人模狗样的狗官!谢安低眉顺眼地应了个是,李英知扫了她一眼与田婴,一点都不掩饰自己的嫌弃:“少帅是不知道,别看她在我面前放肆,却是个外强中干窝里横的,怕生怕黑胆子小得可笑。” 见谢安瞪着眼看他,他端足了做先生的威严不耐烦道:“早便与你说过,黄河泛滥情势复杂带你出去多是累赘。” 田婴嗳了一声,不赞同道:“谢姑娘年纪小小跟着邵阳君你出来奔波,依赖于你也在情理之中。”转头安慰谢安道,“你家先生与我只是出去一日,府里人我都打过招呼了,吃什么玩什么只管开口当自己家里便是。” 谢安才应下个好,只见一个娉婷身影从后径自走到了李、田二人身前,行了礼后眼神清亮笑如花开:“邵阳君我们又见面了。” 李英知亦是凤眸轻挑,柔和一笑:“景姑娘。” 两人是旧识,谢安看看她又看看李英知,见其不置可否,心中不免对此女子存了两分好奇。 几句寒暄后,谢安目送他们出府,在大门关上的那瞬间她似乎觉得那名叫景西的姑娘回头看了她一眼。 谢安不明那一眼的含义,心中更多的是对李英知的腹诽: 同是女子,怎么她就是累赘!景西就不是了呢! 她长得有那么像拖后腿的猪队友嘛! 谢安鼓着冲锋陷阵的气势奔去了后院,哪成想游园似的转了一圈,从下人们口中得知田婴这般年纪竟然只有尚未娶妻,只有一个弱冠之年纳的妾侍。因跟得田婴时间久了,府中人都称这女子一声小夫人。仗着自己讨巧的年纪,别人对她没甚防备,谢安打听到这名小夫人难产过一次后落了病根,若无事少有出来走动。这种阴湿天气,更是居于内室不常露面。 坐在廊下的木栏上正琢磨着要找个什么由头拜访她时,忽闻走廊尽头传来渐行渐近的呼唤:“芳兰,芳兰……” 那女子久唤人无应答,又往外走动了一截,恰好与拐过来的谢安碰了个正着。谢安假作无意忙不迭地道歉,只听她道:“无妨,起来吧。瞧你面生,是随京中的官人来的吗?” 谢安嗯嗯回她,抬头的瞬间,人惊怔住了。   ☆、第十九章 难得老天开眼,放晴一日。 魏州城外,李英知跨马与田婴并轡而行,景西连同随官远远跟着。 官道之上,行人车马稀疏,隔数丈笔直站着几个长枪黑甲的士兵,路上来往还有一列戍卫来回巡视,戒备森严。 李英知不禁赞叹道:“早闻少帅治军有方,今日一见果真各个皆是精兵悍将。” 田婴见了,扬眉一笑,颇有几分自得:“我们魏军或许比不上京中禁卫懂规矩,但每一个都是说一不二、血气方刚的真汉子。”看着远近的兵士,田婴意味深长地笑望向李英知,“他们每人为魏博,为百姓,为朝廷,在战场上出生入死,没有他们,就没有今日的魏博与我田府。” 李英知闻之浅浅一笑,不作言语。 真是个能沉得住气的老狐狸啊,田婴心中感慨。带着个十五岁不到的姑娘家独身闯入河北,明面上落入了成德军那群斥候手中得他相救,让他占了一个恩情。同样也是他李英知派人通报消息,将成德军的耳目一网打尽,实际上论轻重反倒是他田婴承了李英知一个天大的人情。 田婴自然是知道李英知为何而来,越是知道他的目的,他的按兵不动则越是让田婴捉摸不透。入了节帅府后李英知的做派特别光明正大,每日正常与朝廷来往书信,内容田婴粗粗看过,无非照本宣科的例行汇报,比如“黄河灾情严重,百姓民不聊生,请户部加大救济力度啊”又或者洋洋洒洒地将他田氏治下的魏州大大的夸奖一番,夸得田婴自己都脸红了…… 除此之外,其他小动作一概皆无,真要说交流频繁的也就是李英知他带来的学生,谢安。这姑娘更实在,不给她出门,她就老老实实地在房中看书写字,最多就在院子里转两圈。 田婴暗中观察琢磨了两日,有些耐不住性子了。说到底藩镇节帅多是武将出身,让他们没日没夜行军打仗没问题,若要与朝中那些老谋深算的政客们玩心思,他们自己也知道是占不了便宜的。 既然敌不动,我动,河北人豪爽嘛,田婴索性敞开天窗说亮话:“李侍中,可否借一步说话?” 他唤的是李英知的官职而非封号,可见是他对话是朝廷而李英知本人。等了许久终于等到他这一句话,李英知欣然应允,内心悄悄地松了口气。皇帝病情告急,西京局势一触即发,这河北他纵然有心待也是待不了多不久了。 留下随行的一干人,田婴率先打马走到一处高地,旋身看向李英知,肃然道:“李侍中此次前来可是要调查我田府为何不发兵治水,甚至没有开仓济民一事?” 李英知不置可否。 田婴驻马在前,眺望下方水泽汪汪的田地屋舍,远方浑浊的黄河波涛汹涌的奔腾在岌岌可危的堤岸间,片刻他叹了口气:“即便我不说,李侍中也能猜到几分。大秦开国至今,河硕一带的军政一直混乱复杂,李高宗后立了三镇。然而三镇之间各占一方,表面上齐心协力,其实私怨颇多,年年互有厮杀。也就梁氏女帝治世那几年,女帝采取了怀柔之策,安抚了魏博与宣武两镇,但却偏偏漏了淮西。” 李高宗,这个用词让李英知微微眯了眯眼。 苦笑一下,田婴慢慢抚着马鬃:“女帝的用意,侍中想来也明了,正是要加剧三镇的内斗。”他回头看向李英知,眼神锋利得像他腰间的佩刀,“说句大逆不道的话,朝廷既要依仗我河硕三镇却又害怕我们势力壮大威胁到它,暗中使尽手段,这和坊间的娼妓有何区别?!” 李英知神情泰然,遣马缓缓走到他旁边:“田少帅所言本官赞同也不赞同,朝廷为稳定河硕军政确实用了不少见不得光的手段,但有句话说得好,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你们河硕三镇本就嫌隙颇多,”李英知说得轻描淡写,“中间多加一个搅混水的朝廷也不嫌多是不?” 田婴无语,虽然见识过李英知的无耻但这种“老子就是要做了婊子还要立牌坊,有种你砍我啊”理直气壮的话,换做他还真说不出口来。沉默片刻,田婴继续道:“此次黄河泛滥,并非我不愿派兵治水。我田府扎根在魏博百年之久,治下百姓是大秦百姓,可也是与我田府患难与共的乡亲,父亲与我怎会眼见着他们受苦?只是……” “只是,这次魏州决堤有内情,而且这内情与成德有关是吗?”李英知自然而然地接过话去,“不开仓济民也是担心已有成德的人混进魏博,甚至混进魏州州衙里兴风作浪?” “侍中明智,”田婴面上风平浪静心中却是惊讶不已,他能猜到李英知知晓了什么,但却没想到他竟是猜得一丝不差,“成德与我魏博开朝至今大小也打过几百场仗了,说来让侍中笑话,大家都认为藩镇和朝廷两个是水火不容的对头。在我看来,成德与魏博的积怨可比朝廷与藩镇要深得多了。” 李英知笑了笑,道:“少帅既然说了是古有积怨,又为何这次事态如此严重,以至于朝廷……”他顿了顿话,风轻云淡的口气好像说得不是什么重要的事一般,“和陛下以为魏博有了不臣之心。” 说到这田婴反倒是轻松一笑:“朝廷何时没有以为过河硕有不臣之心的?” “这倒是,”李英知一点没有否认地点点头。 田婴像突然换了一个人一样,笑容褪去,面无表情的脸看上去竟让人有几分胆寒,他的声音低迷:“李侍中是年少俊才,又是陛下跟前得宠之人,自是对朝中局势了如指掌。藩镇和朝廷看上去对立,但内里从来都是息息相关。此番成德军有所动作,即是与朝中一件大事相关,而如今朝里的大事无非只有一件……” 李英知没有任何意外地平静看他,微微一笑:“少帅说的可是陛下百年之后的皇位承继之事?” ┉┉∞∞┉┉┉┉∞∞┉┉┉ “谢姑娘请坐吧,我这里来的人少,简陋得很,薄待了。” 茶室内清香徐徐,四月里的天,说热不热,说冷不冷,这屋里却是笼了两个火盆,谢安踩着地板进来甚至觉得底下还铺了地龙。跪坐在几案对面,透着沌沌的茶烟儿,谢安小心仔细地打量着对方的眉眼,看着看着眼眶和心窝里都是一热。借着低头捧茶,她悄悄地擦了擦眼角,再抬头时面上风平浪静地寻不出一丝异样来:“夫人言重了,夫人请我进来已是厚待。” “夫人夫人叫着怪生疏的,”女子纤纤静静地笑了笑,撩起袖口给自己也斟了杯茶,“我看谢姑娘颇有眼缘,若姑娘不介意,叫我一声姊姊便是了。” 谢安喉咙滚动,半天叫了一声姊姊,片刻后她问道:“姊姊瞧着面善,出阁前是哪家闺秀,你我或许还曾见过呢。” “这个大概是不可能的,”女子笑着摇摇头,“妹妹乃是名门所出,我仅仅是一孤女,父母早亡,从小生于河北,无缘与妹妹得见。” 谢安忙着赔罪,女子不在意地笑了笑:“生死有命,早去了或许也就早解脱了。” 明明是花一样的年纪,说出来的话却透着股看破世事的死气沉沉…… 谢安捧着茶盏默然片刻,记起李英知千叮咛万嘱咐的话,略略整理了下心绪她作好奇状问道:“姊姊看着甚是年轻,是何时嫁给少帅的?” 女子脸一红,半嗔半怪道:“妹妹年纪小,这说话,倒是……没什么顾忌。”说完自己反倒被谢安的天真,直白逗笑了。 谢安一点犹豫都没有,马上推卸责任,郁闷道:“都怪我先生是个没规矩的,连累得我也没被教好!” 与田婴正说话的李英知莫名地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揉着鼻头满腹狐疑,着凉了? 玩笑话说完了,女子拢拢鬓发低头羞涩地笑了笑:“父母去得早,所以我幼年就被大帅收养入府,与少帅他……也算是青梅竹马吧。” 可能真是投缘,谢安与田婴这唯一的夫人一见如故,相聊甚欢。一个时辰后,谢安已经知道了田婴喜欢吃牛蛙,爱好穿黑衣,常驻地是军营,读书只读兵书等等等。 她总结了一下,李英知如果想干掉田婴,最适合的办法就是当田婴在军营里用晚膳时,在他的牛蛙里下毒。 又闲话了小半个时辰,午膳时间到了,谢安想着告辞,起身一半似忽然想起:“说到现在,妹妹还未问及姊姊贵姓,日后写信也好方便称谓。” “却是我疏忽了,免贵姓赢,与始皇同姓,单名一个影。” 谢安愣了一下,心中不免涌起淡淡失望:“这个姓,倒是不常见。” “是啊,便是这个名字我都觉得怪……” 外头忽然传来一阵慌促急乱的脚步声,一个侍女噗咚跪坐在帘外:“夫人!大帅遇伏受伤,刚刚被送回府中!”   ☆、第二十章 老节帅受伤归来,田府上下笼罩在一片紧张到沉重的氛围中。府内女眷少,一出事赢影即刻赶去大房照料。谢安一个外人,贸然跟去太过显眼,只能缩在拱门下一角踮脚伸着脖子探看。 伸头缩脑地看了会,她脸一黑,自己这姿势是不是猥琐地有点熟悉啊? 不用想也知道像谁了,真是近墨者黑!默默唾弃了一下自己,谢安站直了腰杆光明正大地观察内院情形。 田府中无论下人仆妇还是匆匆赶来的郎中个个绷紧着脸,却没有惊慌失措的,忙里忙外地往房内送热水伤药。从端出的血水来看,老节帅伤得不轻。 谢安掐指一算,田婴的老父亲田一博今年六十高龄,搁寻常官员早找个理由退休回家带孙子享天伦之乐去了。而这个田一博老骥伏枥,志在千里,至今没事还经常带着手下的将士出去剿匪扫边,不亦乐乎。 世事难料啊,谢安同情了一下这个不服老的边疆大帅,马上担忧起了他们自己。田一博是谁,是魏博真正的当家主事人,他田婴也还只是个少帅呢。田一博一受伤,魏博必是乱上加乱,可想而知周边其他节镇会有什么动作。 但这事,真的会是成德那边动的手吗?谢安心存疑虑,成德人的名声是不太好,阴险狠辣,但真这么堂而皇之地对田一博下手,不是公然同时挑衅了魏博与朝廷两方,太没脑子了。 不论如何,魏博是要大乱了,而李英知作为朝廷派来的人身份委实尴尬。不都说河北人血气方刚,万一热血上头,怀疑是李英知在其中勾结成德挑的事,谢安心想,这个时候潜逃出魏博还来不得来及。 “看你眉头不展,是不是心有疑惑,为师可以勉为其难地给你解答一二。”门后冷不防地响起个贱兮兮的声音。 沉思中的谢安一点防备都没有被吓了个正着,她正想着丢下李英知自行跑路,正主突然出现在背后,吓得她和撞了鬼一样。好在她心理素质上佳,惊慌一刹便稳了心情:“先生不是陪田少帅去巡视堤防工事了吗?” “出了这样大的事,少帅大人哪还有心情看看黄河吹吹小风,这不,立马赶回来了吗?” 李英知很自然地往谢安身边一站,两人挨得近,谢安鼻头一动:“先生……也受伤了?” “半路杀出两个刺客,被田少帅一剑一个给挑了。”李英知不以为意地掸掸衣袖,“倒是你,肩上的瘀伤好点了没?” 他的关心让谢安一愣,刚涌起点感动,转念联想到现在情势,他这一问没那么简单,嘴上如实回答:“好的差不多了,”她看了一眼李英知,“先生可是有什么要吩咐的?” 李英知侧眸盯了她半晌,蓦然失笑,摇摇头道:“你说你这人,真是没意思。我只是单纯询问你伤势而已,作何这般小心翼翼像我要吃了你似的?” 谢安郁闷,如果不是他三番两次戏弄于她,她何须一到他跟前就提心吊胆的,生怕说错了话:“先生当然不会吃了,我只是怕……” “怕我刁难于你,交代一些难以完成的事情?” 谢安低头盯着脚尖算默认了。 李英知突然扪心自问,自己是不是真的对她过于苛刻了些,田婴的话响在他耳边:“一个十五岁的小姑娘在外奔波实属不易啊。” “谢安,”李英知叹了口气,“我知晓你比寻常姑娘家心事重,也比普通人戒心高,但你且回想回想,至今我可有真正伤害过你?” 谢安抬头,只见李英知凤眼里含着抹无奈笑意,扇子敲敲她的头:“别想些有的没的了,既然伤势好转,收拾收拾东西我们得走人了。” “哦……”谢安答完,一个激灵,“公子这个时候走?” “怎么?”李英知反是惊讶地看着她,“不走难道等死吗?” “……”这风格,还真是他的。 ┉┉∞∞┉┉┉┉∞∞┉┉┉ 李英知说走就走,没有片刻停留,当日即向田婴辞行。田婴刚看望过父亲,房中留了赢影看顾着,李英知带着谢安行李齐全地找来时他大为诧异:“邵阳君这是?” “魏博灾情一事我已详细禀明圣上,我主英明,想是定不会为难田府与少帅。”李英知不慌不忙条条道来,“门下省事务繁忙,我等就不再多有耽误了。” 田婴面上闪过一丝犹豫与不解,看了眼观眼鼻观鼻的谢安一眼,将李英知请到了一边:“侍中要走,情有可原,只是上午本将与侍中大人商议之事,不知还当不当真?” “议定之事,当然无从改之。”李英知笑回。 “那就好,日后便多仰仗邵阳君了。”田婴也是个爽快人,李英知要走他也能猜到其中缘由,眼下魏博内鬼尚未揪出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走了也好,当下便不再多挽留,拱手一礼“侍中大人既执意要走,我也不便多留,招待不周处请各位多有包涵。” 谢安随李英知行了礼,提着包袱转身即走,将要踏出门槛时一个下人匆匆走到田婴身边耳语数句,田婴愣了一愣忙叫住了她:“谢姑娘留步。” 李英知与谢安同时顿住了步子,轻轻点了点头,谢安方回过身:“少帅还有何指教?” 田婴自己也是一脸纳闷,拿着下人送来的香包看了看,上前两步递给谢安:“赢娘说水灾之中容易滋生蚊蝇,传染疫病。让我将这个香包交给姑娘你,包内裹了草药可防蛇虫。” “哎?那,多谢小夫人了。”谢安双手接过。 田婴看着谢安,忽地一笑:“说来奇怪,赢娘很少与人这般亲近,看样子你两是真的投缘。” 想起茶室里那个羸弱身影,谢安心中滋味复杂。 “她难得遇见个知心人,日后得空谢姑娘不妨多来魏博走动走动。”田婴颇为暗示了说了一句。 这话里意思就深了,谢安失语,不知道要不要接他这话。说了怕得罪了这位田府少帅,不说自己又梗得慌。 “少帅好意我代这丫头领了,他日若有机遇,少帅带夫人来京城我与颐和必当扫榻以待。” 李英知给自己解了围,谢安不由地松了一口气。等上了车离开田府,谢安趴在窗口瞧了瞧远去的田府门楣,一声不吭地回身坐好。 “我以为你有一肚子的抱怨要冲我发泄,譬如‘你们男人见一个爱一个’‘吃着碗里的还看着锅里的’,最不济也要嘲讽一下‘区区一个河北武夫还敢肖想谢家女’什么的。” 翻开信笺的李英知懒洋洋地开口道。 谢安摩挲着袖中的香包,良久冷冷道:“有什么好抱怨的,而今世道也就女帝在位时女子的地位抬高了些,即便如此管你是谢家还是王家,只要对家族有利,管你是三妻四妾,还是粗莽武夫,该嫁的还是得嫁。” 李英知意外地看向她:“你看得倒是开。”见谢安脸色晦暗,捏着信笺笑道,“你说着不抱怨,脸色又这般难堪作什么?你放心罢了,如果田婴真要请旨与你谢家联姻,如今你投我门下叫我一声老师,既是我门客又是我学生,你的婚事我还是能说上几句话的。” 虽然知道他是安慰自己,但谢安心中到底舒缓了一些,她摇摇头抱起个枕头随意一躺:“我睡一会,到了地有劳先生再喊我。” “……”李英知额角抖了抖,他怎么忘了,这货惫懒起来比猪有过之而无不及呢! ┉┉∞∞┉┉┉┉∞∞┉┉┉ 谢安一睡,真就睡到了马车停下,才半梦半醒地支起头来,眼睛半闭着:“到京城了吗?” 李英知看着占了大半地儿的她,没好气地理了理衣裳:“你再睡个十天半个月就到了。” “哦。” 谢安立马睡了下去,头还没挨着枕头,领子被人揪了起来,李英知咬牙切齿地说:“你好歹吃了再睡,养得肥了过年才好宰啊!” 直到坐在官驿的饭堂里,谢安稍微清醒了一些,因是被拽起来的,人恹恹的,坐在桌边没精打采地地等着上饭菜。 李英知假装没看见她哀怨的小眼神,吩咐了白霜几件事后坐了回来,恶毒地取笑她:“你莫不是真看上了田婴,这才离开几个时辰就害相思害得食不下咽了。” 搁别的姑娘家身上,被这样说笑肯定气得跳脚了。谢安则老僧入定般地对着桌子,半天她和从梦里才醒过来一样,环视左右:“公子不是说回京吗?可这不是朝西南的方向吗?” 李英知见她终于回过神来说话,心中疑惑打消了去:“我当你睡得连自己姓甚名谁都不知道了呢,” “我们不是回京,那是去哪?” 饭堂里只有他们一桌人,李英知没有避讳,浅浅一笑:“东都。” 为何去东都呢?入睡前谢安浑浑噩噩的,也没想个明白。 翌日,李英知早早便起身准备上路,然而在前院左等右等始终不见谢安身影。李英知心生不妙,本要让白霜去看看,想了想还是自己到了她门前敲了敲:“谢安?” 房里静悄悄的。 又敲了敲:“颐和。” 仍是无声。   ☆、第二十一章 如是叩了三遍门后,李英知想到了什么,眸光倏地一暗,当即蹬开了门。河北地的人惯不讲究,地方偏僻,好的上房自然先紧着李英知,轮到谢安说不上多差但一进门,浓浓的霉味让李英知皱起了眉。 窄窄的胡榻上被褥胡乱卷在一起,哪有谢安的身影! 好一个谢安,出息极了,竟然真给他跑了!!!李英知脸上挂不住,旋身大步走出:“白霜!” “公子!”侍卫白霜神出鬼没地飘来,一瞅李英知阎王似的一张脸心里发憷。谢安那小祖宗,又折腾出什么幺蛾子来了?! “把谢安没骨气,没志气的小混蛋给我捉回来!” “呃,捉我做什么?”谢安迷茫的声音同时响起。 “……” 李英知立于二楼,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那个勉强睁着眼立在小厨房门前的人。灰头土脸的像从地里爬出的老鼠似的,两眼昏昏的,一点精神气都没有。 “早上又不是没吃的,自己钻进厨房做什么?”李英知的脸依旧冷冷的。 “我不爱吃那些。”谢安小小弱弱的声音飘来。 “我怎么不知道你这般挑食?” “公子不知道的多了。”今日她的脾气似乎格外的大,没说上两句就和李英知呛上,呛上就呛上可偏偏人像霜打的白菜一样,一点气势都呛不出来,反倒软软黏黏地带出三分家乡口音,撒娇一般。 李英知心里莫名软和了不少,徐徐踱到她身前,见她病恹恹的样子,训斥的话到了嘴边反成了:“捣鼓了半天,捣鼓出了什么来?” 谢安看了他一眼,不情不愿地挑了帘子进去,再出来时手里多了一碟烤胡饼,两层的胡饼挑开,中间夹了一层金黄的煎鸡蛋,色泽鲜艳,香气扑鼻,很勾人腹中馋虫。 于是,邵阳君大人很自然地不顾谢安幽怨的眼神,与她分食完了这碟胡饼。吃完李英知意犹未尽地用布巾擦着手:“手艺不错,你说得对,为师是不太了解你,所以下次要做什么吃的务必叫上我,也好让为师多了解了解徒儿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长处。” 谢安呵呵两声干笑,手中捏着的盘子跃跃欲试地想往李英知脸上砸去。 她终究没有那么做,因为在李英知说完那一句话后马车一个颠簸,她猝不及防地……吐了他一身。 “……” 李英知活了二十多岁,第一次被个姑娘家吐得一身狼藉,这刺激不可谓不大。甚至白霜都忍不住怀疑自家公子到底在车里对谢安姑娘做了什么难以启齿的事情,以至于让人家恶心得当面吐了。 被他恶心得吐了…… 自诩甚高的邵阳君大人铁青着脸,那神情好似下一秒就要把谢安切吧切吧剁了丢出去喂狗。 等不到他有所动作,吐得天翻地覆的谢安有气无力地抬起头,瞥了他一眼,竟然还教训他:“你怎么不躲啊……” 李英知:“……” 说完这一句,谢安头一歪,理所当然地昏了过去。 ┉┉∞∞┉┉┉┉∞∞┉┉┉ 谢安病了,病得毫无预兆,且来势汹汹。 高烧烧了几日,间歇得清醒一会,谢安总是喃喃叫着渴。叫了不到两声,一淙清水缓缓喂入她口中。那人喂得慢像是怕呛到了她,谢安口干难忍,迷迷糊糊地不管不顾一把抓住了他的手,大口大口地吞着水。吞了没两口,水就被人给挪开了。 她急了,可又病得连睁眼瞪瞪那人的力气都没有,只能着急又难受地哼哼着。 那人非但不同情她,还冷酷无情地斥责她:“还没到谢集镇,喝了那么多一会要如厕怎么办?” 谢安烧得脑袋和浆糊似的,哼着哼着,但也知道从这人手里占不到便宜,也就乖乖地蜷起身子。过了一会,她又折腾了起来,念经似的地咕噜着“热”,动手动脚地就要扯开衣裳。 李英知脸黑得和锅底似的,烧糊涂的谢安比清醒的时候简直难对付一万倍!醒的时候他总有办法治她,而今病了无法无天的,打她趁人之危,骂她完全没用,看她实在又是病得可怜,李英知只得强自压下火气,生硬地哄着:“好啦,莫要扯了衣裳,着凉了不是更难受。” “可是我热……”谢安可怜巴巴地呢喃着。 李英知无可奈何,打开扇子对着她的脸和脖颈处徐徐扇着风,想他堂堂邵阳君,和个丫鬟似的小心伺候着,也算是生平第一次。 扇了没两下,谢安仍是不安分地嚷着,李英知看她脸憋得通红,略一犹豫,轻轻地解开她衣襟前的扣子…… “公子,谢集镇快到了,您……”兴致冲冲掀开帘子的白霜看着车里的一幕,张口结舌。 李英知一个眼风杀来,白霜噌地一下风一样的消失了,还在外欲盖弥彰地解释:“公子,我,我我什么都没看见。” “……” 揉了下额角,李英知拨拉开谢安的前襟,便听白霜欲言又止道:“公子……人谢姑娘病着在,您,您可怜香惜玉着点,轻点折腾啊。” 李英知终于没忍住一个将扇子丢了出去:“你家公子我看起来有那么禽兽吗!!!!” 有啊!白霜的内心无比诚实。 谢集这地是河硕三镇一带著名的贸易集中地,鱼龙混杂,牛鬼神蛇无一不有,故而李英知并没入住官驿,而是混在来往商贩中悄悄地避入了一条小巷。小巷中的一处不起眼的民宿,范无就领着郎中等候已久。 一见马车停在门口,范无就立时领着两下人迎了上去:“公子伤势如何,快快让郎中看一看。” 白霜将青布帘往两边一撩,出现的却非李英知一人,登时让范无就睁大了眼。 李英知抱着面如金纸的谢安,神色淡淡:“叫几个伶俐的婢子来伺候。” ┉┉∞∞┉┉┉┉∞∞┉┉┉ 在李英知去魏博的这段时间,同庆帝很少临朝,大多数政务皆有政事堂的几位相公处理,重中之重则再禀告于皇帝他老人家定夺。各大世族表面上看起来安分守己,实则暗潮汹涌。这个节骨眼上,只要不是傻子都能看得出来,同庆帝这回是真的要不行了。 有太子在,新皇的人选似乎很明确。然而历史上有几个皇帝是从太子做起来的?况且同庆帝也不止太子这么一个儿子是不,李英知这边自不必说,明里暗里撩拨的人不在少数;其他两三位皇子朝内朝外皆有些许的小动作,甚至连宫中才几岁的七皇子都有人打注意。 如果事情真就那么简单,倒也罢了。 同庆帝夺回皇位没几年,江山尚没坐上两年,对这把龙椅虎视眈眈的不止他的那些儿子。 “这几日里,北方藩镇与淮西藩镇频频有来往,虽然行事隐秘,但仍是走漏了些痕迹。他们……”范无就稍一犹豫,道,“淮西是河硕三镇之中离帝都最近,如果这两方势力相勾结……” “淮西那条老狗和田一博一样年事已高,儿子也没几个重用的,这皇位对他来说没大多意义。北方那边找到他,不是用钱就是用地想收买他在河硕这边给其他两镇添添堵,让它们无心掺和到皇位那档子事里去。再不济,真打起来,淮西往那一横,不说阻拦东南的勤王之军,拖延一下也是好的。” 从憋了几日的马车里出来,李英知心情好上了不少,说起来话来也是清风细雨,哪看得出对着谢安时那气急败坏的模样。 范无就面色顿时凝重起来:“如此看来,北边这次恐怕是有备而来。” “有备而来是肯定的,但到底会不会真动手就难说了,若真是十拿九稳以北边史定安等人那点胸襟,也不会低下姿态去求淮西。”李英知气定神闲,“再者,河硕三镇内斗,于我们利大于弊,看看防着他们过了度就行。” 听李英知如是说道,范无就眉头仍未宽松,犹豫再三,仍是问出了口:“公子来魏博这一趟收获如何?” “尚可。” 李英知的眼神飘过窗户,谢安那边房里似乎有了动静,郎中站在门边与白霜说着什么。 范无就见此景,眉头拧得快打了结,如今大事未成,他怕就怕公子动了不该动的心思。若是旁人也罢,要是那个谢家女…… “公子……” “今日到此,”李英知打断他,站起身来,“晚些时候等仲平他们来了,再详议不迟。 话已到了喉头,李英知这么说,范无就也只能心中唉了一声,目送他往谢安房中而去。 “先生,我家小徒病情如何?” “公子来得正好,”郎中见了他如找到了主心骨般连忙上前,叹了口气面有难色,“女郎得的恐怕不是病,而是……中了毒哇。”   ☆、第二十二章 谢安觉着自己快死了,死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她并不陌生。于别的孩童而言,记事早是聪慧早熟的讨喜表现,于她,却是一种痛苦乃至于煎熬。 她的身体烧得和烙铁一样滚烫,混沌的意识却是滂沱大雨永无止境地落着。冰冷的雨水没有尽头地从天而落,浇在烧焦的梁木上,兹兹地冒起大雾似的白烟。京城的夜幕被燎原大火照得狰狞红亮,谢安孤零零地站在这篇焦土上,她的脚下是高高的台阶,每一阶上躺着一具或数具尸体。 “走吧,阿颐,”有人轻轻推了一下她的背,她整个人便如只碎了翅膀的雏鸟一样身不由己地倒向下面的尸山人海,耳边始终萦绕那无悲无喜的声音,“阿颐,活下来。” 只需要活下来,必须要活下去。 “噗通”谢安落进了一汪碧莹莹的绿水中,水漫过头顶,折入的光线迷离得如同她的意识。她以为自己要淹死了,可是没有。没有就没有吧,她懒得动弹,就那么静静地躺在水中,不上不下。水流缱绻地滑过她的肌/肤,像一双温柔的手缓缓抚过,带去她身体的焦灼和内心的疲倦。 谢安惬意地发出一声呓叹,朦朦胧胧里那股水流似乎灼热了两分…… “女郎持久不醒,一半是毒气攻心,一半则是因这河北湿热所致。长此以往高烧不得纾解,怕……是得伤了脑子了。” 默然良久,一人轻笑了一声:“本来就傻得紧,真不想到再蠢是个什么模样。既然是从沈家请来的大夫想必医术了得,请先生务必治好了她。” “邵阳君吩咐,小人定当全力以赴。” 谢安潜意识里觉着他们说的是自己。这不是第一次有人说她蠢了,从小她在一群兄弟姊妹里就不算聪明的,嘴不伶俐人也胆小,做什么都是小心翼翼。如此难免会遭到同辈人的欺凌,抢夺一些小玩意是常事,偶尔还会被恶人先告状吃顿罚,跪个小黑屋什么的。 小黑屋里全是祖宗的牌位,小小的谢安战战兢兢地跪在大香炉前生怕从哪里冒出个张牙舞爪的罗刹鬼来,怕黑的毛病也就从那时落下的。 她人呆呆的,纵使这样被欺负,也是不哭不闹。有一次她堂兄,没记错的话应该是长她两岁的堂兄吧,在自家阿爷那受了气,气势汹汹地冲到池塘边恰巧撞见了蹲在旁边摘小莲蓬的她。 正在火头上的堂兄,见了这个唯唯诺诺的小妹不知从哪陡升起一股邪火,悄悄的,偷偷的,走到她身后,抬起脚来就是一蹬子。 “咚”落水的人,却不是谢安。 那方池塘挖得极深,五六岁的孩子进去了水就没了顶,登时吓白了脸大喊大叫地挣扎。 豆丁大小的谢安就那么静静地站在岸上看着他哭喊得嗓子都哑了,她没有高兴也没有害怕,就那么安静地看着他上上下下在水里挣扎。她知道周围有仆从,也知道人很快就会过来,在咚咚咚的脚步声传来时,谢安没有片刻停留噗咚自己也跳进了池塘里。 水中的堂兄看着她的惊恐眼神像看一个怪物。 事情的处理结果在意料之外也在情理之中,从来不讨大人喜欢的谢安居然破天荒的头一次没有受罚,因为无人相信这么一个瘦瘦小小,话少得可怜的小姑娘会将比她壮上一倍不止的兄长推下水去。反倒是那个落水的堂兄狠狠挨了他阿爷的一顿鞭子,十来天没下得了床,平时小打小闹权当看不见,推人下水那可关乎人命。 裹着毯子的谢安听着自家堂兄的哭天号地,淡定地捧着姜汤慢慢喝着。一碗姜汤没喝完,只听外边噪杂了起来,没片刻一堆仆从拥了一个人进来,谢安手里的碗一顿。 来人慢着声问开口:“你就是二丫头家里的幺儿?” 幺儿是对家中最幼子女的爱称,但从这个人嘴里全然听不出一丝疼惜之情来,只有满满的压迫感。 谢安低着头站在下方,头都不敢抬,只蚊子一样的应了声。 “怎的这般胆小,刚刚看你推肆平那小子下水时也不见你这般束手束脚。”那人淡淡看她。 谢安猛地一抬头,大大的眼睛满是不可思议,可没有惊慌,她摇摇头:“我没有推他。” 声音仍是细细弱弱的,却坚定而有力。 “哦?”那人似不信。 谢安睁着大眼睛看她,犹豫了一下,用她细雨似的嗓音慢慢道来:“我,从池塘瞧见他走来的影子,就在他推我时……”她的声音越来越小,“避开了……” 头顶落了一块巾帕,谢安茫然地捂住它抬头,那人朝着她第一次露出了笑容:“把头发擦干莫着凉了。” “是……” “你这丫头有趣的很,没事让二丫头多带你来给我瞧瞧,到底是我的嫡孙,不能叫人欺负了去。” “哦……”谢安还是木讷地回答。 此后一干的同辈们见了谢安规矩上了许多,她的堂兄肆平更是见了她和见了鬼一样恨不得绕道走,尤其是在有水的地方。 切,同样的伎俩她才不屑使用第二次呢。 …… 碧绿的水流勾起了谢安久远的回忆,再想下去她却是累了,晃晃悠悠着她的意识越来越松弛…… ┉┉∞∞┉┉┉┉∞∞┉┉┉ 谢安真正的清醒得那一日,李英知不见了,只留了白霜在谢集看顾着她。 几日前,帝都发生了一件震撼朝野内外的大事,太子殿下与七皇子的母妃有人,被以御史大夫当朝参了一本。 参的同庆帝垂死病中惊坐起,岂有此理了!本朝从来只有老子翘儿子墙角的惯例,到了老子跟前就反了?? 这个一石二鸟之计并不高明,奈何女人与天下从来都是皇帝最见不得他人染指的东西。老皇帝见着牙都没长全七皇子,心里愁出了一片汪洋大海。虽然这娃和太子是亲兄弟,但同庆帝越看越觉得他更像自己那倒霉大儿子些。他心里那根刺啊刺得他寝食难安,这是家事也是国事,关键还是丑事! 大张旗鼓吧,那不是天下人都知道自己脑袋绿油油的;息事宁人无视之吧,御史大夫铁嘴铮铮,证据一垒一垒的直往皇帝脸上砸啊,砸得同庆帝脸好疼…… 疼了半天,同庆帝下令收回太子监国之权,软禁东宫,禁止任何人探视。至于七皇子和他母妃,到底是幺儿,同庆帝心疼啊,就算不是亲儿子但当亲儿子养了几年,怎么也舍不得下手。 正纠结得大把大把掉发时,第二个意外发生了,七皇子的母妃在自己宫里吞金自尽了。 除了畏罪自杀,同庆帝想不到更好的解释了。这么一来,太子与后宫嫔妃通/奸的罪名算是落实了。 等什么呢,废太子吧!然而废太子又岂是同庆帝一句话的事,这几乎牵动着整个国家所有的势力的利益。 皇位的争夺,终于由此如火如荼地拉开了帷幕。 白霜说得含糊,谢安心里明镜般亮堂,李英知回去定是为了此事。太子是中宫王氏所出,右相王崇定会率领一帮王氏子弟想尽办法保住他的储君之时。好戏来了,前一回合,王李打压了谢家,而今时今日,一面是太子一面是李英知,李家的立场是个瞎子都看得出来。 从朝中局面看,谁想彻底占据压倒性优势都不是件易事。你李英知再得圣宠,可王崇的女婿乃是领有十万大军镇守西北战功赫赫的定国将军恒峦。哪怕李英知或者说只要不是太子登上帝位,即刻就面临着十万大军兵临城下的局面。 其中还有一个最关键的地方,同庆帝是否熬得到这场势均力敌的博弈出结果。熬不到,那就只能是——天下大乱了。 天下大乱,何其简单的四个字,中央权利的崩塌,带来的是各地藩镇的蠢蠢欲动。如果这时藩镇们借此起兵,整个大秦瞬时分崩离析,重新回到了战国时期。 白霜等了半天,谢安端着个碗没个动静,他着急道:“姑娘快喝药吧,凉了又得重新热。” “喝个药而已,怎么劳动侍卫大人您亲自端来。”谢安慢吞吞地问,“侍女呢?” 白霜刚要嘴快回答,忽然响起自家公子临走前的吩咐:“这丫头心思缜密,要问起什么只管回答不知道。” “不知道!”白霜干脆回答。 “……”她端着闻了闻,苦得她皱起眉,“这是什么药?” “不知道!” “喂,你这样更让人起疑啊,李英知到底和你说了些什么?” “不知道!” “……白霜你是男是女?!”谢安问得飞快。 “不知道!” “……” “……” 白霜泪奔,谢姑娘怎么和他家公子一样心比墨汁还黑。 为难个侍卫没什么意思,谢安无聊地端起药碗一饮而尽。可能是睡得太久,谢安精神尚可,起不了床她就挨在床头看书,偶尔写写画画。看着她喝完药后白霜谨记公子叮嘱的“男女大别”蹲到门外,外间留了个小丫鬟伺候。 约半柱香过后,门外传来走动声,只听白霜中气十足地问了声好:“先生来啦!” 来人低低问道:“女郎怎么样?” “已经醒了。” “那就好,这是今日的药材,你且去熬了来,我去给女郎看看请个脉。” 李英知请来的人,白霜不疑有他,拎着药包就钻进了小厨房。李英知走前吩咐,煎药送药喝药全程都要他亲自盯着,不能加以他手。 一串轻密的脚步声,漏花门响了又合上,谢安放下书本抬头,微微一笑:“阿兄来了?”   ☆、第二十三章 谢安五岁入家塾读书,谢氏文华风流,淮洲城中一些大户人家慕名而来,托关系的托关系使钱财的钱财卯足劲地将儿孙送入谢家家塾中就读。一来是看重童映光的名声;二来嘛动机就不纯了,若能与王谢的后人攀上交情,自是于日后的仕途大有裨益。 为了避免麻烦,十岁之前谢安皆是与其他男童一般无二的打扮,做派也和她那群师兄弟一样打鸟上墙无一不精。谢家家塾中不仅童映光一位先生,童映光主讲四书五经,谋策国政;其他老师有教医术药学,也有教山河地理等。入学一年后凭自己兴趣所长,跟着自己喜欢的老师专攻一门课业。当然啦,只要不冲突,其他师父的课也是可以去听听的。 沈五即是与谢安相识在谢家家塾中,只不过一年之后谢安仍旧屁颠屁颠地跟在童老头后面边学边挨骂,沈五则是去学了药理。虽然两人随着的老师不同,但谢安一向贪生怕死,仔细琢磨之后觉着多懂点药理有益无害,便在闲暇时间去百草堂偷师。百草堂是沈家在淮洲开的医馆,教医术的老师很多时间带着徒弟在那行医救人的同时行教学之事。 于是,两人由此从相识到相熟。奈何谢安天生不是个学医的料子,至今草药认不全,穴位指不出,只能拍着这位关系不错的师兄的肩膀,唉声叹气:“以后我的小命就靠你了。” ┉┉∞∞┉┉┉┉∞∞┉┉┉ 谢安与沈五相遇在谢集,可以说是巧合,也可以说是她有意而为之,赌了一把实实在在的运气。恰好谢安知道沈五在河硕一带为水灾行医救人,也恰好在上一个驿站点有沈家的药铺子,虽然不能立马找到沈五这个人,但在小厨房里花点钱托厨子传个消息什么的,谢安觉着还是可行的。 “生病”了自然要找郎中,以李英知挑剔的个性,郎中必是要往好的里挑,财大气粗的沈家医馆自然是当仁不让的首选。 沈五走到窗前看看廊下无人,将木窗拉下,方走到谢安床前抽出一排银针,叹气道:“凭你那点一路睡出来的医术,没毒死自己真是不幸中的万幸。” 谢安讪讪:“我也不是全然胡来,尽找了一些不常见没什么大毒性的药材吃了。你瞧我这不好好活着在吗?” “活着算你的运气!要是给童老知道你这般胡来,你这层皮是扒定了!” 谢安嘿嘿一笑:“反正他看不见!” 对于这位师妹的厚脸皮沈五早有领教,白了她一眼,抽出银针来,一边施针一边发问:“时间不多,长话短说,你不是去了京城,为何会与邵阳君的人出现了河硕?” 谢安回答得轻轻松松:“哦,我现在是他的幕僚。” 沈五手一抖,险些一个猛针扎了下去失声道:“你竟去做了他的入幕之宾??!”意识到自己话中有歧义,咳嗽了一声纠正了脸色,“如今朝里的局势想来你也知道,他李英知的身份最是敏感,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他,又多少个人想除掉他!做他的幕僚你嫌自己活得短了是吧!” 面对沈五疾言厉色的质问,谢安皱起眉头满不在乎:“大不了到时候我做个墙头草,投靠到其他皇子那边做个双面间谍,帮他们干掉李英知好了!” “你认真的?”沈五神情严肃。 谢安也一脸认真:“开玩笑的!” “……”沈五有点明白过来童老先生为什么三天两头对他这个唯一的女徒弟喊打喊杀了,不对啊,怎么这谢安去了一躺京城后,感觉已经不是厚脸皮,而是不要脸了呢…… 沈五无力:“你下了苦肉计引我来,不会就是想气死我吧?” 谢安终于正色起来:“带我走。” “去哪?” “西京。” ┉┉∞∞┉┉┉┉∞∞┉┉┉ 谢安失踪了,白霜意识到这点时为时已晚。以沈家的人力财力,想偷天换日地运走一个人不是一件难事。 消息传到李英知手中这一日,他人已在东都之中。作为西京门户,东都从来都是本朝的重中之中,女帝主政时更是由其夫君,一国主父常年驻守此地。与西京相同,东都也有一个小政事堂,每几年朝中会轮流派遣两位相公在此当值。 今日是旬休,哪怕西京朝中已是剑拔弩张之势,东都这边的官员该放假的还是放假,该去坊间喝喝花酒的还是去喝喝花酒。 墙头紫薇花开得正好,日光透过花影微颤,花下人一人静坐,侧容如玉,大袖如羽,花团落衣无声。 李英面前摆了三叠文书,一叠是奏报朝中太子与皇子们的动向;一叠则是北方藩镇与周边几国的动态;最薄的那一叠,是关于淮西与魏博的,也是李英知草草看过便不在乎的。 他的面前则是白霜送来的信:谢安跑了。 这就这么跑了?李英知有所准备,但联系到谢安此人又觉得其没那么简单。她的目的达到了?可回想一下,谢安在他身边根本没有什么机会有所动作,那她的目的是什么呢? 李英知轻敲案几,百思不得其解。不过,有一点他却是知道了,谢安一人想甩掉白霜脱身而出是不可能的,想想谢安能接触到的人。李英知眸光一暗,自己终究失策,这个沈家……到底是帮谁的? 不意间目光触及到那两叠厚厚的文书,顿了一顿,将面前信笺揉成一团丢于脚边,这个不是他现在应该关注的重点。 同庆帝的病一日重过一日,五月初一,太医已侍奉不进汤药。 五月初五,王崇率领朝中大部分官员跪在宣政殿外请求陛下释放太子,归还太子监国之权。同时,西北恒岳麾下军队暗中集结于朔方城。 五月初七,同庆帝晨间昏厥数次,清醒之时始终不肯放出太子,也没有明确要再立哪位皇子为储君。北方藩镇借戍卫京畿的理由,大量调动兵马。淮西与魏博两镇僵持于永济渠两侧。 五月初十,去过兵营的李英知照旧回到政事堂中,翻开新送来的一叠文书,看到一页时忍不住皱了皱眉。 谢家新选出的主事人,竟是谢一水? 谢一水……对于此人,李英知想到只能是御史台每年弹劾他那雪花片似的奏折,奸猾小人,贪赃受贿,结党营私……只要是奸臣所具备的特质,谢一水谢大人基本上都具备了,可以说是当朝佞臣队伍中的实力干将! 如此小人,竟成了新一任谢家的当家人?? 看样子,谢家的气数是真到了尽头了。李英知面无表情翻过此页,忽然他想起了另外一个与此相干的人来——谢安。 她的突然消失,会不会与此事有关呢? 可,以谢安在谢家的地位,莫说斗赢宗族那群老奸巨猾的长老们,便是想掀起三尺浪来都困难,否则也不会走投无路去考科举…… 李英知心头一跳,从开始他就怀疑谢安投入他门下是别有所图,可如果从考考科举起都是她设下的一个局呢? 盯着手中纸张,李英知揉揉太阳穴,这几日思虑过头,遇事不免想的复杂。就算从头都是谢安与谢家布的局,那他们就一定能算到王氏一定会插手黜落她,也一定吃准自己会买他们的账?何况相比留在他身边做个备受怀疑的“幕僚”,于她本人亦于谢家而言,考上科举后的为官之路都是上上之选。 如此思匕,他长长舒出一口气,将它到一旁,松松筋骨他起身往内堂预备小憩片刻。这东都无论气候还是饮食,哪里可以与西京相比较,也不知道那时候的女帝是怎么鬼迷心窍,在废了偏都若干年后还要执意再把此地定为东都;也不知道她的那位主父又是怎么鬼迷心窍,在这地驻守了几十年不动摇。 女人的心思真是复杂,不知为何,李英知眼前一晃而过在魏博时谢安那张泪涟涟的脸。他撇撇嘴,女帝的男人心思更复杂。 如今局势可谓是一触即发,政事堂中两位相公面面相觑后忍不住问道:“君上还是要在东都这里等吗?” 李英知笑了笑:“西京如今局势不甚明朗,正是大乱之时,我等掺和其中不是自讨麻烦吗?” 说完人悠悠地晃入帘后。 两位相公幡然大悟,心中钦佩不已。哦,邵阳君这是要坐收渔翁之利啊!高见高见! ┉┉∞∞┉┉┉┉∞∞┉┉┉ 千年媳妇熬成婆,谢一水大人熬了若干年,终于熬成了谢家的一把手。 可在这个关头,坐上这个位子,谢一水只觉屁股底下那都全是刺啊! 今日早晨,同庆帝仍未上朝。皇帝不在,百官露了个脸也就散了。谢一水站在文官之中磨磨蹭蹭了半天,禁不住谢渊等兄弟眼神的再三暗示,一咬牙大步上前挡住了右相王崇的去路:“近日下官得了几坛好酒,王相若有空闲,可否赏个脸去寒舍品鉴一二?” 百官一惊,只见王崇竟是一丝不悦未流露,反是笑如春风:“谢大人有心,那我们就去小酌两杯?” 百官下巴掉了一地,王谢两家当家人要去把盏言欢???诸人仰望天空,这太阳也没打西边出来啊? 就在千里之外的李英知得知,王谢握手言和,谢家公开站队太子/党,两家同仇敌忾预备对付李氏时,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出现在了他眼前。   ☆、第二十四章 五月的东都,艳光泽泽,千娇百媚的各色牡丹绽放在高高低低的楼台间,将这座千年古城点缀得生机盎然。前朝女帝偏爱牡丹,然而西京那样冷酷的气候又容不下这样娇贵的花卉,于是便命人在东都不计成本地种下这些国色天香,更与她的夫君主父道:“汝在东都,见花如我。” 李英知在皇城衙署外见到谢安时,她正背着包袱蹲在一簇矮矮的赵粉下,低头对着脚尖出神地想着什么。李英知装作没看见,径自从她面前走了过去。走过没两步,便听谢安咦了下,犹犹豫豫地朝他喊了声:“公子?” 李英知仍是充耳不闻,继续朝玄英门下走去,身后传来急促的奔跑声,紧紧追在他身后:“公子!公子!” 此时正是百官进衙门上工时,她嗓门不小,拉开一喊顿时引得周围人纷纷侧目。走在李英知前的光禄寺大夫甚至特意停下脚步回过头对李英知道:“侍中大人,这是……” 他本想打趣说是不是李英知家的娘子,可一见他面色不善,咕咚连着口水将话咽了下去,与周围看热闹的官员们纷纷避煞神一样地避开了。躲得远了,这位大夫才敢与旁边的吏部侍郎两交头接耳:“侍郎大人您看这是个什么状况?” 这位吏部侍郎是朝中有名的风流人物,见李英知与谢安一追一避开的情态,满腹文采顿时化成了滔滔不绝的八卦:“下官早就猜测,以邵阳君这样的年纪既不娶妻也不纳妾,更不狎妓,要么是生理有问题,要么是心理有问题!如今看来是后者的缘故了!” 此言一出,躲在皇城墙下窥探的大臣们纷纷点头赞同, “依我看,这位女郎定是邵阳君未过门的童养媳!邵阳君一手将她养大,奈何此女只对其有孺慕之情,而非男女之意。长成之后,更与其隔壁同龄郎子情投意合,意欲私奔。可惜筹谋之时被邵阳君发觉,然邵阳君对此女疼爱有加,内心再三煎熬终于选择放她而去。”吏部侍郎说得唾沫横飞,越说越是兴奋,“私奔之后生活艰辛,女郎不断回忆昔日与邵阳君相处的点点滴滴,幡然醒悟自己原来对其已情根深种。一路辗转终于回到邵阳君身边,多日相思,使得邵阳见她亦是心潮澎湃,情热之下两人共赴绣榻,好一番*纠缠。” 如此香艳描述,又辅以李英知与谢安两人不俗的外貌,官员边听便看更是浮想翩翩,血脉喷张,急着催道:“然后然后呢?!” “然后!”吏部侍郎两掌,圆胖脸因激动涨得通红,“一夜缠绵之后,邵阳君暗叹‘我生卿未生,卿生我已老。化蝶去寻花,夜夜栖芳草。’相见不如怀念,怀念不如忘念,年龄的差距,年华的老去让邵阳君意识到……” “意识到什么?”一个凉飕飕的声音突然插入。 吏部侍郎丝毫没有留意到周围同僚突然尴尬起来的神色,依旧慷慨激昂:“意识到她值得更好的……呃,邵阳君!!!!” 李英知皮笑肉不笑地看着眼神躲闪的官员们,呵地一声笑,笑得诸人背后一阵寒意,立马各自或尿遁或饭遁地鸟兽散去。 “田侍郎请留步。” 混在人群里吏部侍郎冷不防被点名,心中哀声连连,慢慢转身陪着笑:“邵阳君有何吩咐?” “今日某有私事,告假一日。” “邵阳君请便请便。”吏部侍郎忙道,眼神禁不住往谢安瞟,这就是私事吧。 李英知觑见他眼神,忽然道:“侍郎大人方才说错了。” 田侍郎心虚又迷茫:“啊?” 李英知冷笑了一声:“既然回来,就是打断她的腿也叫她不敢再跑!” 田侍郎震撼不已,没想到外表温文尔雅的邵阳君竟有如此一颗狂肆不羁的内心! ┉┉∞∞┉┉┉┉∞∞┉┉┉ 谢安在牡丹丛前乖乖等了会,见李英知与朝臣们打了招呼折转了回来,心下一松。当日不告而别她理亏在先,但那时的情形她独身一人留在谢集只是浪费时间,况且有些事还是要回到谢家才好办。 这个谢家,不是谢一水的府邸,而是整个陈留谢氏。 一看李英知即在气头上,谢安识趣地主动找话说:“公子与他们说了什么?” 李英知臭着脸自顾向前走,谢安只能摸摸鼻尖小步讷讷跟在他后面,跟了十来部,李英知蓦然停住脚步,似笑非笑地看向她:“你很想知道?” 谢安摸了半天头脑才反应过来他接的是方才她的问话,他肯主动搭话谢安哪有不应的道理,忙点头:“是。” 李英知朝她走近两步,两人之间只隔了一尺不到的距离,谢安能瞧清他紫色官袍上精细的针线脚。这个距离让她生出一种危险感,但大庭广众之下料他李英知不敢有所动作,镇定地站在原地,恭顺地低垂着眼帘。 离在谢集分别将近一月了,李英知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谢安,忽然发现她身上似乎哪里有了变化。长高了?没有。身边变了?瞄瞄她的胸腰,也没有。李英知的目光停留在她的发髻上,原本略显稚气的丱发挽成随云髻,斜簪朵粉色珠簪,再无其他多余的修饰。 戏弄她的话脱口而出成了:“及笄了?” “嗯……”谢安回西京,很大一部分原因便是为了此事。及笄于女子而言,可谓是婚配之前最马虎不得的一件事。这件事必须要回谢家完成,也变相地相当于谢家承认了她的身份。这一步于她的打算非常重要,故而冒着李英知翻脸不认人的危险,她也想尽办法联系了沈五将她送回了西京。 及笄了就意味着谢安成年了,可人还是那个人,有时精明得要紧,大多数傻傻愣愣意气用事。及笄礼又不是什么见不得光的事,让白霜于他通报一声便是,偏要使出不怎么高明的苦肉计,自己吃苦还暴露了沈家与她的关联。真不知是聪明,还是愚钝。 又或是,自己看上去真有那么不近人情吗?李英知扪心自问了一下,再对着谢安时缓和了不少,嘴上还是要唬一唬她:“及笄这样大的事,为何不与为师说。” 得,又半真半假地把他做先生的架子端起来了。他爱演,她就陪着他演,左右他高兴不追究她偷跑那档子事就成,她低着头形容怯怯:“先生要忙大事,学生不敢叨扰先生。” “哦?大事,什么大事?” 街上人来人忙,谢安怎么敢直接了当地说是争储一事,含含糊糊了半天。好在李英知只是随口一问,仍将话题扣在她及笄那事刁难:“谢氏好歹也是百年大族,学生行笄礼却不请老师,你说于情于理这过得去吗?” 看样子今儿不让他心里舒坦了,这个坎就过不去了,谢安思量片刻道:“不瞒先生,无论朝中军中我谢家如今不比往前。没有请先生也是为了先生考虑,一来怕圣上想得多,误以为先生行结党营私的祸事;二来也是怕有心人从中造事,有的说成了没的。最后一点是谢安出于私心的考虑,大秦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先生是陛下亲封的邵阳君。谢安只不过谢家一籍籍无名的女儿,若请先生来怕树大招风,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她倒是拎得清清楚楚,李英知不屑:“楚河汉界画的这样清,你还回来找我做什么?”说完自己一愣,这话说得怎么有点吃味的感觉? 谢安完全没听出他的语气,继续当着她的孝顺弟子:“我谢安既然拜入先生门下,先生没敢我走,我自然不敢走的。” “哦,那如果我要赶你走了呢?” 谢安一怔,牢牢盯着李英知想辨别出他说得是真话还是假话,半天也没见他表个态。肩膀一垮,她早料到自己使得心眼在李英知那里早晚被看穿,只是没想到,他真就这么不留情面地赶人了,半天磨磨蹭蹭道:“那,那公子保重……” “……”李英知恨铁不成钢地真想戳开她的脑袋里看看是不是都是浆糊,这个时候服个软讨个好,说两句中听话糊弄过去就是了。她这心眼活络起来比谁都活络,迟钝起来简直比的上木头! 他斜眼瞅她,还是说他在她那已经没有利用的地方了,思及此他的口吻也冷了下来:“本君只说了如果,你就忙不迭地要跑,可见你没个真心只是在敷衍本君。” 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太难伺候了吧!谢安气恼,连本君这样的称呼都搬出来,她又不敢发作,半天破罐子破摔道:“邵阳君说怎样就怎样吧!” 摆着个受气包的脸,人却朝着他撒气,也不知道理亏的是谁!这及笄了,人大了,脾气也大了不成?! 李英知也恼了起来,两人就那么一前一后地默默在街上走着。走了不知多久,天上竟飘起了豆粒大的雨滴,猝不及防地落了他两一身。李英知身后是有侍从远远跟随的,忙要送来伞却见李英知两步走到了沿街商铺的屋檐下,看样子似乎是要在那避雨。侍从观望了一会,也就将伞收了起来。 街角的屋檐不宽,容留一个李英知绰绰有余,多一个谢安就显得逼仄。手搭着头顶,谢安站在外踯躅着要不要进去,胳膊被人不客气地一扯,人身不由己地拉了过去。 身后紧挨着的胸膛微微颤动:“这般婆婆妈妈,能成什么事?”   ☆、第二十五章 云朵缝里的雨下不了多久,两盏茶过去,密集的雨帘渐渐稀疏成寥寥雨丝,一抹清光泻下,枝头绿叶上水珠涟涟。 谢安很少与人靠得这样近,身子绷得和拉满的弓弦一样百般不是,生怕多挨着身后那位贵主一片衣角。 李英知看在眼里,对她的小心拘谨煞是不屑,但一想她已及笄,确实与男子不宜太过亲近,便生生止住了捉弄她的念头。 雨云一收,谢安和兔子似的立马往外一蹦,仓促的模样看得李英知忍不住发笑,心里却是一丝失落,这丫头当真是怕自己。 他抿着嘴角,呵斥道:“毛毛躁躁的成河体统?” 谢安从他身边脱困,满身心说不出的舒坦,挨了训眉毛都没皱一下,故作可怜地对他道:“谢安这不也是怕挤着了公子,才心急让了出来。” 油嘴滑舌!李英知晓得她是在打马虎眼,这点小心思无伤大雅,没必计较,只是路过谢安身边时淡淡来了句:“既然及笄了,你的婚事族中也该提了吧?” 谢安瞠目结舌。 ┉┉∞∞┉┉┉┉∞∞┉┉┉ 婚事?闺中女子过了十五家中确实要为她筹谋婚嫁,如谢安这样王谢两族的女儿,如无进宫打算,在更早些时候就择好了郎子,定下亲事。 李英知乍然冒出这么一问,真把谢安问住了,因为她压根就没想到这茬。李英知瞅着她怔愣而茫然的面容,心中疑惑,谢一水成了谢家的主事人,以谢安的身份,谢一水不提也罢,族中其他的长老不可能没有打算。谢家的女儿,嫁入五姓贵族都是低嫁,入王侯之门方得寻常。如今皇储之争正在热头上,既然王谢联手,没道理放着这么一步联姻的好棋不用。 扇子在掌心一敲,李英知想到了什么,及笄了谢安还能跑来东都找他,显然是得了谢家的默许。这么看来,李英知心中一声冷笑,好一个左右逢源的谢家,好一个满盘皆不输的谋划!明面上站在了太子那边,却又将不起眼的谢安暗中放到自己身边,无论哪一方最终得势,皆是万无一失。怕是太子那边,谢家也早做好了打算。 但看谢安懵懂神色不似作假,恐怕她是真不知道自己被当了棋子使了。李英知看着她,不知从何说起,长长一声叹:“及笄了嫁人是早晚的事,你也该为自己好好打算才是。” 谢安脑子都没过一下,干脆回答道:“哦,公子放心,谢安目前没有嫁人的心思,我必会好好辅佐公子的!” 仿佛是为了要让他安心,她的眼睛睁得很大,清澈又坚定,就差拍着胸脯向天发誓了。李英知心情复杂,半晌挤出一句话来:“嗯,有你这般忠心,本君也就放心了。” 两人说着话,不觉已走到了李英知在东都的府邸。这座宅院是临时备下,自然比不得在西京邵阳君府的奢华宽敞,但院落小巧精致,风竹萧萧,别有一番雅趣,多容纳一个谢安自是不成问题。 尚未踏入门,老管事先迎了出来,喜气盈盈道:“公子,府上有客!”才说完就瞅见李英知身后矮不定当的一个小人,惊叫出声“哎?公子也有客?” 无怪乎老管事吃惊如此,他是李英知跟前的老人了,去世的妻子还是李英知的乳母,可以说是看着李英知长大的。这个公子什么都好,读书一目十行不在话下;自小懂事早熟,接人待物没的挑;差就差在年过二十几,竟连个妻房都没有,没有妻房也罢,平时也不见与哪位小姐走得近。 老管事愁啊,生怕自家这位芝兰玉树的公子走上了断袖这条不归路,那他岂不是对不起过世的老夫人?!故而刚刚有位姑娘登门拜访,点名要见李英知,那叫一个喜不自禁,连忙将人迎在偏厅候着。那姑娘他仔细打量过,没有西京五姓女的自视甚高,与人说话和和气气,举手投足间大方洒脱毫不忸怩,老管事越敲越觉得与自家公子是良配。这不,李英知一回来,他就迎了出来,想先一步打听一下是不是未来的少夫人。 不想,李英知自个儿又带回来了一个。 老管事又愁了,这铁树开花,一开开两?他边让路边频频回头瞧着谢安,瞧得谢安莫名其妙,忍不住走前两步低声问李英知:“公子,我脸上有脏东西吗?” “没有。” “哦……”谢安还是很茫然,咕哝着看自己是不是穿戴哪里不妥。 李英知其实也留意到了老管事的目光,岂不知他的心思,恐怕这是把谢安当未来的邵阳君夫人看呢! ┉┉∞∞┉┉┉┉∞∞┉┉┉ 得知有人来访,李英知直接领着谢安去了偏厅,一进门那人回身先行了个礼,抬头嫣然一笑:“景西贸然登门,请邵阳君莫要见怪。” 她穿了一身雨后初晴的衣裙,这一笑晴光潋滟,颇是婉转动人。真是个美人啊,谢安在心里赞叹了一声,同时又好奇这位魏博将领女儿在此时找李英知的用意。这个时候,淮西与魏博不正应在河北掐得热火朝天吗? 李英知对景西的来访也是诧异,恰好好处的一瞬疑惑之后李英知慢步走到上首坐下:“景西姑娘来访,寒舍蓬荜生辉,何来见怪之说?只是不知姑娘远道而来,所谓何事?” 景西闻言又是一笑,眸中烟波淼淼,自有一番柔中带刚的风情:“无事不登三宝殿,景西此番受少帅所托,送来手书一封。” “什么样的信竟要劳得景西姑娘你亲自送来?”李英知故作讶异,余光有意无意落向谢安,发现她缩在门口,那神情一看就知道是想贴着门边溜走,便淡淡道:“见了人也不打招呼,和个木头一样杵在那做什么!” 心思被识破,谢安只好闷闷不乐迈着小步上前,大袖一端:“景姑娘好。” 谢安在此出现,景西并不吃惊,起身还了她一个礼:“女郎安好。” 见了礼,谢安又愣住了,不知该往哪里站,李英知适时咳了一声,谢安得了信又只好不情不愿地挪了过去,和个小跟班一样站在他身边。李英知是主,景西是客,只有她一个倒霉的挂着李英知学生的名,只能笔直站着。 谢安景西是见过的,匆匆两面,那时只在意识里留下一个浅淡的印象。今时再见,景西悄然打量,十四五岁的小小模样,身量还未长开,眉目较常人深邃因而显出两分英气。 她留意到谢安的眼睛,那双眼睛的色彩似乎与…… 忽然谢安似有所觉,朝她轻轻地转过脸来,只一刹两人目光对接,景西手中的茶盏一顿。 谢安眨眨眼,若无其事地移开了目光。 “景姑娘?”李英知的声音将出神的景西唤了回来,她立时收整好心绪,取出田婴的信笺双手恭谨地递了上去,“此是少帅所书。” 李英知当着她的面直接拆开,在景西状似平静的目光下迅速浏览了一边,看完之后李英知神色微妙,将信合上微微一笑:“此事事关重大,容本君好生考量之后再亲笔答复少帅。” 信上的内容景西其实大致能猜得到,魏博已经彻底和淮西撕破了脸,既然要与李英知结盟或者说是站在朝廷这边,田婴与魏博都需要一个保证,保证他们不会被过河拆桥。如此,再没有比联姻来得更稳固快捷的方式了。李英知身居高位,至今未娶,为人清高端正,没有同那些世族子弟纵情声色,这让景西很满意。 她景西虽不是五姓高门之后,但自负容貌才情并不输于那些养于深闺中的贵女,况且她为武将之后,相比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娇弱小姐,她更有能力的辅佐自己的郎君。李英知得她,就等于得到了整个魏博镇的支持,她也会帮助他得到他所要的一切。 “景姑娘长途奔波,想是劳累了,”李英知的笑容一如既往的温和有礼,“稍作休息,晚间时候本君设宴款待。” 信已送到,景西再英姿飒爽终归是个姑娘家,对上李英知温柔的笑容心跳不免加快,依言起身:“那就叨扰邵阳君了。” 拐出偏厅前,她忽地听到李英知一声呵斥:“没大没小的闹什么!” 那声呵斥看似严厉,话尾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 紧跟着便又听到一直缄默不语的谢安嘟嘟囔囔:“有什么大不了的,不看就不看。” “……”景西捏了捏衣袖,再没去听厅中响动。 ┉┉∞∞┉┉┉┉∞∞┉┉┉ 府中少有女客来,老管事忙里忙外准备了很是丰盛的一顿晚膳,又特意备下了适合女子饮用的清酒,卯足了劲儿地要替自家公子讨好那两位姑娘家。 晚膳上,李英知与景西皆是见闻广博健谈的,两人相谈甚欢,至于谢安嘛,一人坐在一边埋头苦吃。东都的菜偏咸,吃了一会她就顺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一饮而尽,味道酸酸甜甜的,她砸吧下嘴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就这么一杯“茶”一筷子菜的,等李英知察觉她的异样时,她已双颊绯红如霞,两眼发直,不是他手疾眼快先一步扶住她,人就啪嗒倒在了地上。 李英知揽着软泥似的她,这才发现她脚边东倒西歪地躺了好些个空酒壶! 真是一刻都不能放啊!李英知头疼地摇摇她:“谢安,谢安?” 谢安两眼蒙蒙盯着他,半晌不高兴地一撇头:“哼!” 竟然不理他!李英知额头突突跳,直想把这个醉鬼丢进外边池塘醒一醒,忍着火气他又晃晃她:“谢安!!” 谢安咬着唇,眼神迷蒙地看着他,忽然一把握住他的手放在脸颊边蹭蹭,声音软软的:“阿颐……叫阿颐……” 阿颐?颐和?李英知苦笑不得,反握住她的手,好声哄着:“颐和,你醉了,我送你去屋中好吗?” “好……”谢安乖乖巧巧。 一旁的景西冷眼旁观着,忽然道:“不如让我送女郎回屋,同是女子也方便打理一些。” 李英知本想拒绝,但看见谢安盘得随云髻,想起她既已及笄,男女有别确实不方便,便道:“那就有劳景西姑娘了。” 岂料到了谢安这陡生了变数,景西才伸出手,她看也没看一巴掌打开了,紧紧靠在李英知怀中,呜呜道:“不要别人不要别人,别人都欺负我,阿爷抱我。” 阿爷?!!邵阳君大人二十有余,凭空多出了这么大的一个女儿来……   ☆、第二十六章 老管事给谢安与景西准备的清酒并不烈,但再不烈的酒也架不住谢安那种喝法。 不!那不是喝!李英知抱着醉醺醺的谢安,咬牙切齿踢开那些空酒注,她这分明是灌! 在李英知眼中,谢安并不是一个放纵的人,她的自制力与忍耐力相当的好,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她确实很适合做一个幕僚,或者说入仕。可就是这么一个看上去小心谨慎的人,却把自己给灌醉了。 醉了便也罢了,醉了偏偏还像块黏黏的糖膏一样黏在自己身上,一口一个阿爷。李英知差一点想去镜子前照一照,自己和那个鼠首两端的谢一水究竟哪里相像了! 景西被谢安那一巴掌拍得有些尴尬,李英知岂是不知她的心思,如此也好,他本也不欲谢安同藩镇扯上太多关联。满是歉意地替谢安赔了个罪,李英知抱着怀中醉鬼大步离开。 廊外凉风往脖子里一钻,谢安瑟缩了一下,晕得厉害的头脑似乎清醒了一些,不再咋呼咋呼,只是幽幽地盯着李英知。 “酒醒了?”李英知被她盯得煞是不自在。 谢安没答话,因醉酒而湿润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李英知,看了半晌她蜷起身体咕哝了句“好冷”,便似睡了过去。 “……”被晾着的李英知真想一撒手把她丢进塘里喂鱼! 从晚膳开始就趴在墙角目睹此景的老管事了然地摸摸下巴,看样子过不了多久就要准备聘礼了。 ┉┉∞∞┉┉┉┉∞∞┉┉┉ 府中不大,入了拱月门,穿了藤廊,就到了谢安的屋子。李英知常驻西京,这处宅子鲜少有人来,更莫提招待女客了,因而屋里摆设得简单,但干净明了。才将谢安放下,门口小厮即送了热水来,李英知接过吩咐再煮碗醒酒茶送来。 这个时候的谢安安静上了许多,小小地蜷伏在榻上,一动也不动。李英知开了两扇窗户给她透气,晚来风冷,又觉不妥,便又通通合上仅留了半扇。卷着毛巾,李英知将帕子拧得半干,转到她面前。 清酒的后劲发了上来,谢安双颊上的红晕更甚,艳得像烧起来的云霞,平添了两分少女独有的青涩兼妩媚,瞧得李英知微是一愣。这一抹惊艳的容光才落在他眼中,下一刻她的无赖只叫他满满的头疼。 这个谢安,睡着了不动她没事,一旦想给她擦擦脸或是手,人就极端地不配合,简直和条泥鳅一样滑得抓不住! “阿娘莫打,莫打我!”谢安嘴里嚷嚷着,眼睛都不睁一下看看和她斗智斗勇地到底是谁。 李英知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容易微微喘着气将她手脚钳住,见她还要闹,心下发狠,在她屁股上狠狠拍了一巴掌:“再闹就抽你板子了!” 谢安感到了他的威胁,不满地咕哝着却是不敢再动了,由着李英知不甚熟练地给她擦去脸上,脖子的汗。简单的擦完后,李英知一抬头却是唬了一大跳,不过是擦个脸而已,竟委屈得哭了出来?? 上一次谢安嚎啕大哭的一幕尚留在他脑海中,事后回想他明白那八成是在同他卖可怜诈他,这一回李大人费解了,自个嘀咕莫非刚刚那一巴掌打的重了。 谢安窝在榻上轻声地抽泣,声音很轻也没有上次哭得撕心裂肺,却无端地让人觉得凄凉,像一只失了母亲的幼兽,孤独地哀鸣。 李英知默然坐在榻边,谢安的过去他一无所知,即便窥测到了一丝,也不过是冰山一角。这个突然出现的谢家幼女,明明不受重视,但关于她身世的一切却在人为的保护下始终笼罩在迷雾里。 纵使是他,也无法探知其中。这就如同她的人一样,看似简单得像一张白纸,却在纸后藏纳着深不可测的心思。 这样一个人留在身边无疑是危险的,然而对李英知而言,越是危险越是吸引着他想探究下去。可理智时时提醒他,他最不需要的就是好奇。 坐了不知多久,谢安仿佛哭累了,没了声息。穿廊的风吹得烛火跳动不止,仿佛点燃了李英知眼眸深处的某簇火苗,摇摇曳曳。 醒酒的茶汤送了过来,李英知端着它走到床边,搅了搅它,刚要坐下,对上了一双静静的眼眸,浅色的瞳孔却如深不见底的深潭,映着李英知毫不惊慌的面容。 “醒了?” 谢安点点头,脸庞上尚存一缕艳光,唇瓣却苍白得没有颜色,一看即是酗酒留下的后遗症。 “将它喝了。”李英知递过茶碗。 谢安吸了吸鼻子,接过一饮而尽,一碗清汤下去胸口作呕的沉闷感稍稍消退了一些,两边的太阳穴仍是紧得发疼。她揉着额角,慢慢爬起来靠在榻头,飞快地看了一眼李英知又低下了头,过了半天,呐呐地试探着问道:“公子……我说了什么胡话没?” 不打自招,一问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李英知淡淡睨了她一眼:“没有。” “真的?” “真的,除了抱着我叫爹叫娘外,什么胡话都没有。”李英知表情无比真挚。 谢安脸一松又一垮,扭曲得皱成了一团,自己居然抱着李英知喊爹??她不可思议地看向李英知,看见他一张脸臭得和锅底一样,确定他说得应该不是假话。 “不能喝酒,以后就莫要沾酒了。醉酒误事这个道理,想来不需要我再教你吧。”李英知声音那叫一个冷淡。 他不说谢安都悔青了肠子,将自己埋怨了个千百遍,就算喝醉了也不能再这只老狐狸跟前喝醉了啊! 谢安懊悔着认错:“下次再也不了。” 李英知不冷不热地嗯了一声,见她酒醒之后眉眼里仍是存着一丝郁郁,不觉开口问道:“今日于你可是什么特殊日子?” 否则以谢安密不透风的心防,他很难相信她会放纵自己醉得一塌糊涂。 “今日……”谢安的眸光平静得如同院中没有涟漪的湖水,苍白的唇瓣动了动,“是我阿娘的忌日。” ┉┉∞∞┉┉┉┉∞∞┉┉┉ 那一日的醉酒就像枝头的一缕清风,掠过之后了然无痕。景西逗留了数日,久久没有等到李英知答复的回信,满是信心的她也不免生出一丝不确定来。西京的局势日益紧张,一触即发,这个本该是皇位热门人选的李英知兀自岿然不动,每日按时去衙署上工,出衙门就留在府中读书练字,午后便叫来谢安拷问她一些诗书。 景西坐立难安,她此番来找李英知并不全然是为了她自己,更肩负着田婴交代的任务。李英知至今没有表态,这让魏博如何敢将筹码押在他身上? 等了两日,等得她按捺不住要去找李英知时,从西京快马加鞭传来一个消息:北方突厥有意与大秦联姻,将汗王与阙氏所处的公主嫁与大秦的邵阳君李英知。 这个节骨眼上联姻,并且指名道姓要将公主嫁给李英知,突厥的用意再明显不过了。在诸位皇子之间,显然对方提前一步认定了大秦未来的皇帝人选。然而同庆帝病得人事不知,这桩烫手婚事落了下来,砸得满朝轩然大波,砸得鼎力支持太子的王谢两族一腔苦水,无处诉说。 突厥与大秦交战百年,打几年和亲安稳几年。这门亲事不和,等于与他彻底撕破脸,然而此刻大秦群龙无首,并不是一个开战的好时机;如果和,这将太子这个正牌储君至于何地,王谢又怎能眼睁睁看李英知将外域势力隆入麾下。 所以和与不和,大秦都免不了一场腥风血雨。 景西得知这个消息时脸刷的惨白无比,说到底她不过是一个魏博武将之女,一个藩镇与一个兵强马壮的国家,李英知的选择十分明显。 “范先生如何看这次的和亲?” 除了李英知的心腹外,书房中还多一个瘦小的身影,那就是充当书童的谢安。 范无就不满地看了一眼本该是“外人”的谢安,李英知执意如此他也不便多言,阴沉着脸道:“突厥狼子野心路人皆知,送来一个公主无非是利用陛下病重的机会进一步挑起我大秦内部不和,说白了,就是想找个理由开战罢了。” “范先生说的在理,”另一个长脸书生样的青年男子接过他的话。 此人谢安见过两面,是在东都任职的礼部司务,名为于蔓,性子慢说话也慢,二十七八的年岁说起话来和八十老翁一般,虽同为李英知效力,但与范无就两人政见常有不和。果然只听他拖着他那有气无力的嗓子慢慢道:“只是,这突厥用意虽不轨,但若公子真娶了公主于眼下情势却是利大于弊,突厥是把朝着大秦的利刃没错,但这把利刃用得好了,自有欺敌万里之效。” 范无就冷冷道:“只怕这利刃没用好,伤敌八百自损一千!” “不用,怎知不好呢?”于蔓反唇相讥,“当今太子孱弱无主,任凭王谢两族把持朝政。纵观整个大秦,世族当道,沉淤难行,不破如何能立?” “破?借用突厥的铁骑来破,破的是国破家亡!” 李英知观战不语,待两人争论的差不多了,他咳了一声,却是点了谢安的名:“谢安,对此事你如何看?” 听范、于两人吵得正热闹的谢安没个防备被点到,愣了一下,搔搔脑袋:“呃,谢安对朝政没什么接触,就是想问一句,突厥是真要把公主嫁过来吗?” …… 一场争论就此不了了之,事关重大最终拿主意的还是李英知本人,诸人散去,谢安自觉地跟着走出门,一脚才跨过门槛,李英知叫住了她:“谢安,你留下。” 谢安心中叫苦不迭,这几日里李英知想着法子在书本上刁难她,原以为今日他忙着为娶公主的事焦头烂额,没想到还是没逃过一劫。 “谢安,本君问你一句话,你且仔细听着,也仔细考量清楚了再回答我。” 李英知的神色是不同寻常的慎重与严肃。   ☆、第二十七章 卷二登高台 秋意徐徐而来,一场雨过一场凉,鸿胪寺外的百年银杏簌簌铺了一地厚软黄叶,给没什么生气的衙署内添了一抹亮眼的色彩。 新帝初登大宝,六部九寺,里外忙得不可开交,革新去旧,整顿官制,布告天下。忙得脚不离地的各位京官们几乎已经忘记了数月之前兵临城下的惊心动魄,从偏远的御史台到宰相们坐镇的政事堂,随处充斥着纷乱的呼喊声: “侍中大人!陛下新下的诏令誊写完毕,您快过目吧!” “夭寿的哟!老子今年二十八,再这样加班加点下去,非得累成四十八不成!” “尚书大人,您别跑!太常寺卿请您过去核对一下千秋宴上各位王宫的名单!” “去去去,有人找我就说我出恭去了!” “大人!您今天起码已经出恭九次了!” 兵荒马乱的各部里,稍显清闲的即是鸿胪寺一干大小官员了。今上月前登基,周边诸国尚未来得及进京朝贺,没有重任在身的鸿胪寺卿大人悠哉哉地上朝点个卯后要么躲在自家衙门里侍弄花草,要么偷溜回去逗逗孙子,好不快哉。 一寺之掌不在,底下的人自然也松懈了下来,留下一两个应付吏部查岗的,各自找乐子去了。 谢安作为新入司的小吏,自然而然地顶起了当值这个大梁。入了秋,公房内的地板尚未铺上草垫,坐了一会手脚冰凉,将诸国王室的名单整理好后,她揉揉跪麻的脚踝,穿好鞋袜走到房外。 晾了一个早上,地面的雨迹已干得少不多了,谢安长长地伸了个懒腰,绕着书转了两圈,松完筋骨后百无聊赖之下她蹲在了树下挑起了叶子,想着搂一些回去让珊瑚给她压个枕头睡睡。 送信的小仆在后等了许久,见谢安撅着屁股趴在一堆黄叶子里始终没有留意到他的存在,只能尴尬地开口:“大人?大人?” 谢安身子一僵,咳了一声,掸掸绿色的官袍站了起来,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地道了声谢,将信接了过来。信是鱼形信,落款是个陌生的人名,可谢安不用拆就知道写信的人是谁。 还能有谁,自然是被贬到东都,落毛凤凰不如鸡的邵阳君大人了。 ┉┉∞∞┉┉┉┉∞∞┉┉┉ 四个月之前—— “谢安,本君问你一句话,你且仔细听着,也仔细考量清楚了再回答我。 你愿意,入朝为官吗?” 谢安当然愿意了,她不愿意做什么拼死拼活地去考科举啊?!想到这,谢安不禁再一次想起,自己落榜的原因正是眼前这个罪魁祸首所致! 不用她回答,李英知看她的神情就知道了答案,他笑了笑,从袖中取出一封落好封泥的信笺递了过来:“这是你的官籍,两个月之后你拿着它直接去吏部报道,到时自会有人接应你。” 薄薄的一封信,正是谢安求而不得的东西,如今轻而易举地送到了她面前,她反倒不敢接了。 谢安从来不信天上会掉馅饼,尤其这个馅饼还是李英知此人施舍下来的:“公子……是有什么打算吗?” 她的谨慎在他的意料之中,如果她欣喜若狂,不管不问地接过去,他反倒会怀疑自己此举的合理性了。 “让你拿着就拿着,哪有那么多的废话。”李英知不客气地将信笺重重塞到她手中。 谢安傻傻捧着它,拿,不妥;还回去,又舍不得:“公子……” 李英知冷笑:“这份官籍多少人求之不得,你若不要大可还来,也好让我送一份人情出去。”说完佯作要夺回信来。 谢安赶紧一把捂住信笺,虽然不晓得李英知的用意,但既然他乐意要给她为何不要呢? “既然大人执意要给,谢安也就勉为其难地受了。” 对于她的厚脸皮,李英知无声地翻了个白眼,见她乐不可支的模样,禁不住再叮嘱了一遍:“记住,两个月之后你再带着它去西京。” 为什么是两个月之后呢,谢安不解。然而没过两日,李英知突然不告而别,留着白霜将她看在东都。不久之后大秦上下皆知,邵阳君李英知当朝公然拒绝突厥和亲,突厥可汗震怒。正当两国为此事严正交涉,久病在床的大秦同庆帝骤然撒手人寰,驾鹤西去。 这么个好时机,是个人都不能放过。两日之后,突厥集结兵马,预备以“公主受辱”之名发兵大秦。然而此时的大秦一国无主,百官群龙无首,乱象从生。在魏博与其他藩镇准备派兵前往北方抵御突厥之时,淮西突然夜袭潼关,紧紧地扼住了这条北上的必经之路。 一夜之间,突厥大军压境,北方藩镇反水,内外夹击,大秦西京告急。 西京之内,朝中乱得和一锅煮开乱的八宝粥似的,为自己支持的皇子争夺皇位的;吵着要发兵迎战突厥的;还有一些看着情势不对,闹着要迁都避难的。 有人一看,这不是个事儿是不,别皇帝没争出来,自家老窝先给人端了!有些历经几朝的老臣赶紧忠心耿耿地去找太子,毕竟在同庆帝生前没正儿八经地下圣旨把他给废了,所以他还是一国之主。 这不找不知道,一找老臣们心都碎了。他们的一国太子,大秦未来的国君正在白马寺打算剃度出家。 剃你妹的度啊!!右相王崇一怒掀桌,命人将太子赶紧给逮了回来,好说歹说劝他出来稳定国心。 出家出了一半被拉回来的太子愁眉苦脸:“舅父,您说该如何稳定国心呢?” 王崇眼睛都不眨:“杀了李英知!” 太子大惊:“这这这,英知是父皇的骨血,本宫如何下得去手?!” “那就捆了他交给突厥处置!”王崇立时想了另外一个办法。 太子:“……” 被逼无奈之下,太子叹了口气:“让我好好地,与他说一说吧。” 当夜,太子连夜驾临邵阳君府。 对月独酌的李英知丝毫不惊,亦为起身行礼,只道:“殿下来了,坐罢。” “本,本宫来了。”独身一人前往“政敌”府中,太子多少畏惧,见李英知容色温和,慢慢放松下来,找了个话题开头,“邵阳金好雅兴。” “深夜造访,殿下也是好雅兴。”李英知礼尚往来地回了一句,“殿下,这是来杀臣的吗?” 太子被他惊到了,这句可不就是古来进来大多数皇帝干掉前朝皇帝路人甲的惯例台词吗!他吓得登时坐也不敢坐了,刷的站起来,鼓起勇气道:“本宫是来劝邵阳君登基为帝的。”为保诚心,他赶紧将玉玺从怀中取出,双手送上,“邵阳君人品民望有目共睹,乃当世明君的不二人选。本宫,愿让出储君之位,迎邵阳君你入住宣政殿。” 李英知早知道这个太子软弱无能,没想到竟大方到了将皇位拱手送人的地步,无语了半天他道:“殿下您愿意,可臣,不愿意哪。” 太子震惊:“为何?” “一副烂摊子谁愿意接手啊!”李英知理直气壮地回答。 太子:“……” 之后的事态发展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据说太史局里的史官撕了整整一尺多的草稿,捶桌痛哭流涕:“这个邵阳君怎么就那么不走寻常路呢!” 在突厥举兵相侵之时,来京中支援太子的边疆大将恒峦突然折返而归,在半路伏击突厥军队,一举歼灭万余人。而反水的北方节镇一看势头不对,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自己起兵直逼西京而来,岂料本应驻守东都的天策一字营七千精兵突然出现在西京郊外,与戍卫京城的羽林、神武两军汇合,与北方节镇军陷入鏖战之中。 兵荒马乱了两个多月,夏末秋初,草原水草凋敝,突厥后继无力只能败兵退走。恒峦留下一半兵力给副将守住北境,自己率领另一半大军火速驰援西京。 西京之困由此得解。 外患一除,中途休场的百官们又打气精神来要折腾了。然而谁也想不到,炙手可热的皇位人选李英知为拒突厥和亲上书请罪,称要辞官请罪。监理国事的太子自然不许,然在王谢两族的压力之下,只得给了他一个闲散官职,贬去了东都。 李英知贬去东都之时,恰是谢安包袱款款骑着她的小浮云重回西京之日。至此,谢安终于明白李英知给她官籍的原因了。贬官东都他早已预料,甚至可以说是他一手造成,他走了总要留一双眼睛在暗中替他看着西京。 低调内敛,几乎从没在百官面前露过面的谢安自然是最合适不过的人选了。 只不过,谢安摩挲着手中信笺,李英知似乎忘记问了,自己愿不愿意去给他做这双眼睛啊。   ☆、第二十八章 李英知贬到东都的日子似乎过得十分清闲,至少从字面上,谢安如是了解到。 对于西京的局势,他只字未提,即便他有什么不安分的想法,初入鸿胪寺的谢安也是爱莫能助。所以信中李英知仅仅与谢安分享分享东都的风土人情,聊聊诗词歌赋,关心关心她这个“学生”的身体生活,同时还不忘督促一下她的课业,俨然一派仁师风范。 谢安看着密密麻麻的纸张,眼前仿佛浮现出化身为话唠的李英知,顿时一脸无语,伸手就要将那一叠厚厚的白鹿笺丢下去。手悬在炭盆上,谢安蜷起手指将它们拿回了桌上,盯了一会,抽出一张平整崭新的白纸来,撇撇笔墨,徐徐写来…… 数日后,东都政事堂中,李英知收到了谢安的回信,干巴巴的一页纸,信上字数寥寥可数,无非是一些冠冕堂皇的感恩戴德之言。看着那些敷衍的话语,他甚至能想象得到谢安嫌弃不已的鄙夷神情,禁不住呵地笑出声来。 外堂两位闲置喝茶的堂后官两因他这突兀的一声笑呛得没把肺咳出来,手忙脚乱地捂住嘴,互相对视了一眼,各自皆是满腹不解。 李英知领着官职来东都已经有些时候了,从门下侍中到个无足轻重的散官,若非今上心慈手软留了他一个邵阳君的封号,甚至他连这政事堂都是没资格进的。换做旁人,本该是囊中之物的皇位不翼而飞,自己反遭贬谪,有点血性的上吊自戕的心都有了。偏他李英知和个没事人一样,非但没有半点沮丧之色,竟还笑得出来…… 莫非成大事者,心思都是如此不可捉摸吗?两位大人抱着茶盏深深思索。 如此,每隔月余,西京与东都的“师徒”二人皆会通过书信有所交流。说交流,基本上是李英知一人事无巨细地叙述,谢安更多的是充当一个听众的角色,初于礼貌的回信也是不带丝毫各人感情,一眼看得出的敷衍。谢安的冷淡,丝毫影响不到李英知对于这种交流方式的热情,反而变本加厉地骚扰谢安。 终于有一次,谢安婉转地回道:“公子你很闲吗?!” 李英知的回信迅速而果断:“是!” 谢安:“……” 敢情是把自己当陪聊了是吧,那他也可以去找白霜啊!依白霜忠心耿耿的程度,别说是给李英知做个安静的树洞,就是让他充当知心姐姐,开解大龄旷男的闷骚内心,谢安相信也是不在话下的! 十月之后,谢安的回信更加言简意赅,已经连敷衍都算是夸奖她了。 因为她忙起来。 ┉┉∞∞┉┉┉┉∞∞┉┉┉ 两月之后的新年,是大秦新帝改元称帝的第一年,周围各国,只要不是在交战中的皆会派遣使者来朝贺新帝登基,连刚与大秦打完言和的突厥也不例外。这个时候,便是礼部与鸿鹄寺最为繁忙的时候了。 礼部一众官员在新帝登基时忙成狗,此次新年诸国进京朝贺,在皇帝默许下,将大部分任务推脱给了鸿胪寺。因此,忙得晕头转向的谢安已经好几日没有回官舍睡个扎实觉了。 谢一水如今身为谢家的当家人,又在这一次皇位更迭中独具慧眼,不舍余力地将太子拱上了皇位,谢家再次重振声势,虽不及风头正胜的王氏,但总算重新找回了百年大族的风光门面。 如此一来,门庭冷落的谢府恢复了往昔的车来车往,人嘛,总是势力的。一朝起一朝落,今日白眼相送明日笑脸相迎,大家各怀鬼胎,心照不宣。谢安混入京官队伍之中,来路又不太光明正大,为免招来不必要的麻烦,故而自回西京任职,她仅在第一日回了一趟谢家,之后她便申请一间独门独院的官舍,独住在外面。 好容易译完了一尺来高的藩国文稿,天已擦黑,六部各寺绝大多数灯火具灭,老树上一只乌鸦嘎嘎叫了两声,两爪一蹬,飞地不见踪影,偌大个官署里再没有一丝声息。 谢安将卷宗收纳入盒,刚走出公房她就后悔没带盏火烛出来。不怕人笑的,她怕黑,而且不是一天两天。成年之后有所改善,但一个人落单在这四下俱静,黑影绰绰的皇城里,谢安只听得自己有节奏的心跳噗咚噗咚,撞得和鼓点一样响。她咽咽口水,战战兢兢地挨着走廊往前走。 忽然前方一点火光闪烁,一个惨白的人脸从黑暗中慢慢浮现…… 谢安脑子里本就绷紧的一根弦刺啦断了开,身体快过反应,也不管随手抓了个什么,使足劲地朝前砸去。她下手又快又狠,明明被吓到了极致却是一声不吭地下黑手,对面想躲也躲不及,只听一声惨叫之后,地上掉了个灯笼跌坐了个人。 年轻的内侍捂着脑袋,泪流难面:“大人!小人和您什么仇什么怨啊!” 谢安:“……” 半晌后,谢安心悸犹存地坐在个偏冷小殿之中。小殿位于延英殿旁侧,属于后宫与外朝的中间地段,领她来的内侍顶着张泫然欲泣的脸给她添了茶水,谢安心中过意不去,又道了个歉。 内侍扁扁嘴:“小人不敢。”说完站立在一旁,再不多说一句话。 谢安知道这些宫内的宦臣嘴关把得严实,想是也打听不出来什么,便也沉默地坐着,偶尔打量两眼这间看上去荒凉已久的宫殿。 等了一炷香左右,外边响起一串轻微的脚步声,谢安不觉站起身来。 吱呀一声响,边门闪现出一个娉婷的身影,丁香色的宫裙步步走近,来人姣好的面容随之在黯淡的烛火中渐渐清晰。 她打量着谢安,谢安也打量着她,片刻女子浅浅一笑:“本宫没想到你的年纪竟是这样小。” …… ┉┉∞∞┉┉┉┉∞∞┉┉┉ 翌日,谢安寻了个契机向鸿鹄寺卿告了个小假。对于谢安这个新来的属下,鸿鹄寺卿很是满意,年纪小却不骄不躁,做事稳当,虽是女子却不娇气聒噪。故而她这个假请的很是轻松,寺卿大人还特别关照地问了一句:“是不是家中安排了亲事啊?” 谢安哈哈哈的一串笑,赶紧逃走。 与她一起回谢家的还有昨夜给她引路的小内侍,这是她的堂姊,当今天子的谢昭仪赠与她的。 “入朝为官,身边总要有个贴身伺候的,但女官人跟前随男侍难免招来闲话,女婢嘴碎经不起事。这初一是本家送入宫的人,机灵活络,与你跑个腿还是信得过的。” 不愧是谢家女儿,这份心细周道谢安自愧弗如。回去的路途上,谢安想了想,与初一道:“初一是你宫中的旧名,出来行走不方便,我给你改个名可好?” 小内侍吸吸鼻子道:“初一是主子的人了,主子想改什么便改呗。” 哟,还是个有气性的,谢安摸摸下巴:“既然你不太愿意,那就……” 初一赶紧竖起耳朵。 谢安拍掌定夺:“改名叫十五好了!” “……” 回到谢府,谢一水得了信,早已候在正堂。有段时日没见,谢安发现她这个老爹身材与脸型更加圆润了。 “见过你堂姊了?” “见过了。” “你堂姊与你虽然不是亲姐妹,但你二人同是谢氏女儿,一个在外朝一个在内宫,两人互相帮扶,这路也好走些。”谢一水老神在在地训着话。 谢安低头一一应了,等了半天再无下话,她不禁纳闷地抬起头。按理说,她与谢心柳成功接头,谢家的族老应该有很多话吩咐才是,譬如“你们姊妹一定要齐心合力,一个在内朝奋斗干掉王氏妃嫔,一个在外朝发奋干掉王家那些小王八蛋!”又或者“有你姐姐帮你,今年你再升不了两品就自动滚出谢家吧!” 结果一抬头,只见谢一水满脸复杂地看着她,欲言又止。半天屏风后轻轻一声闷响,谢安恍然大悟,就说怎么没见到为谢家劳心劳力的宗族长老们,原来躲在后面呢。 谢一水受了指示,咳了声道:“安儿啊,你也及笄了……” 一听这个肉麻兮兮的开头,谢安顿感不妙。 “是时候要准备门亲事了。”   ☆、第二十九章 早在谢安回到西京时,谢一水暗示着提过她的婚事,那时谢安以刚入官署为由搪塞了过去,却没想到家中几个老头子仍不死心。 突然是突然了些,谢安心中并非毫无准备,照旧推脱:“父亲,女儿还小,才入了官职,想将时间精力多放在仕途之上。” 谢一水多少猜得出谢安的心思,只不过平心而论,就算宗亲们没有催促,他本人也不愿谢安在朝堂这摊浑水里多搅合:“你且看看朝中有几个女官高升走得长远的,从开女子科举至今,入政事堂做宰相的不过一个上官氏,那还是她得了当时女帝的青眼。你个女儿家最终还是要嫁入夫家,相夫教子。” “既能出一个上官氏,又未尝不会再出一个谢氏,难不成我们谢家还比不上一个上官家不成?”谢安振振有词。 谢一水被她噎得气结,一拍桌子吹胡子瞪眼:“你以为宰相是那么好做的吗!你也不掂掂自己的斤两,想和朝中那些老狐狸斗?斗得你连骨头渣都不剩!”边吼心里边嘀咕,这个谢安早先见着也算乖巧,跟着李英知出去跑了一趟回来就和变了个人似的,牙尖嘴利,通身的倔骨头! 谢安寸步不让:“父亲再要逼我,我就找个道观出家去!” “孽障!”谢一水跳脚大怒。 父女两大眼瞪小眼,谁也说服不了谁。谢一水呼啦啦地灌了两大盏茶下去,一抹嘴,心一横拍板道:“左右人给你挑好了,愿不愿意你都给我见一见去!若有个中意的,那是最好。没个中意的……” 见谢安怨气满满地瞪他,谢一水大手一挥,心烦意乱地将她赶了出去:“没个中意的再说再说。” 谢安表面淡定,心中其实惊慌不已,原来她只当谢一水是唬一唬她而已,万没料到他竟真替她选好了对象,而且听他口气里的意思,谢家还给她挑了不止一个郎子? 待谢安出了厅堂,屏风后的谢家本家的几个长老踱步而出,为首的谢老叔公望着门外:“你这个女儿,与你真是半点不像啊。” 要是像才怪了,谢一水被谢安顶撞了一遭心里没个好气,明面上不好发作,应付着道:“从小养在淮洲,没个规矩,叫叔公看了笑话。” 宗亲们纷纷赞同点头,他们谢家的女儿哪一个不是恭谦有礼,温顺可人。太叔公拄着拐杖,慢慢悠悠道:“她这个脾气我倒是喜欢,是个担得住事的人。” 他这话说得谢一水心里七上八下,谢家这样的大族内里关系盘根错节,他说是个主事人,但实际上真正定下主意还须几个宗族长老的首肯。这便是谢氏没有王家凝聚力强的缘故了,王氏上下百来人,全听王崇一人,说一不二。 这一次谢安的婚事是族中长老们提出来的,可太叔公说的话却又不似真要逼谢安嫁人,倒像是在试探于她。试探什么呢,谢一水满腹疑惑,一不小心晚上多吃了两碗饭。打着饱嗝的谢大人仍没想出一个一二三来,翘着二郎腿消化了一会唤来人:“去,把夫人请过来。” …… 没来由地被逼婚,谢安气呼呼地回到谢府中自己的小院里,左右她在衙门里告了一下午的假,今晚也轮不到她当值。门一甩,扑在床上开始给自己谋出路。谢一水放出狠话来定是得了族中长老们的首肯,说不定这人选都是他们挑好的。 见,她定是不乐意的,她仕途才起步,正是旭日东升的时候。谢家嫁女,不是对门的王家,就是五姓贵族,嫁进这样的世家里不是忙着生儿生女就是忙着勾心斗角,哪有闲功夫给她出来做官。打死不见的话,谢安长长叹气,以谢家的手段,逼她一个小小的鸿胪寺译官仕途中断,再容易不过的事了。 见与不见,谢安的前途都是一片黯淡。 在院中做绣活的珊瑚见谢安一声不响地把自己关进了屋中,知晓定是在她阿爷那受了气,忙丢下绣篷进去安慰她:“小姐,是不是公堂里哪里做错了,让大人训了?” “没有!” 珊瑚猜测:“那是你不常回府尽孝道,惹他气了?” “没有!” “那……是怎么了?”珊瑚纳闷。 主仆二人正说着话,外头通报说是夫人来了。整个谢府上下能被称为一声夫人的,自然只有府中主母,谢安兄长谢时的母亲了。谢一水的这个大房夫人,娶的是清河崔氏女。可能府中小辈少自己也没个女儿,虽非是谢安的亲生母亲,但对她倒也是关爱有加,谢安平日里的首饰衣裳皆是她一手打理。 崔夫人来了,谢安不好再做缩头鸵鸟闷在床上,由地珊瑚抓了两下头发,下得床来:“大娘来了。” 一见谢安没精打采的样子,崔夫人就知道对于亲事这丫头是不乐意的,要不然老爷不会让自己来做说客。她忙拉着谢安坐在床边,拢拢她的鬓角:“可是为你阿爷说的亲事烦着在呢?” 谢安当然晓得崔夫人来的用意,她揣着明白装糊涂:“安儿才入鸿胪寺,实在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要急着将我嫁出去。” 崔夫人叹气,拍着她的手:“你莫要与阿爷置气,怪只怪他是个不争气的!” 这谢府之中,也就她敢这样骂谢一水这个谢家的主事人了,她叹了口气:“你在朝中做官,想来也知道一些,我们谢家虽因协助圣人登上帝位重振家势但到底比不得从前,你父亲不是个会揣测圣意的精明人,担心伴君如伴虎,万一哪天惹怒今上,也好有个信得过的亲家从中相扶。” 谢安闷不吭声,崔夫人观量着她的脸色,往下说道:“你也别太忧心这婚事,你阿爷只说让你去见一见,成与不成还是在于你自己。你既打定主意要做官,嫁了一门好亲事,日后与夫婿二人也好在仕途上相互帮扶。你看我说得可有道理?” 顿了顿,崔夫人又道:“至于人选,你放千万个心。谢家女儿嫁的从来皆是人中龙凤,不是王孙皇室,也只能是五姓大族里。” 谢安眉心一动:“大娘可打听到了是哪家郎君?” 崔夫人一看有苗头,立马接上话来:“我从老爷那听说,是琅琊王氏与沈家嫡出的郎君,配你不差。” 崔夫人既然来,必然有备而来。这么一番说辞,既不露声色地提醒谢安她身为谢家女儿的责任,也顺着她想做官的心思旁敲侧打。先不说谢安,珊瑚头一个被说动了,在旁道:“小姐,夫人说得确实在理。你见一见就是了。” 胳膊拧不过大腿,谢安低头道:“那就听阿爷安排吧。” 话已带到,崔夫人深知过犹不及这个道理,体贴的关照了谢安两句日常生活便笑盈盈地去了。 她一走,谢安从床上一跃而下,急急奔到书桌前铺纸磨墨。 珊瑚傻眼:“小姐你这是做什么?” 谢安抽出笔来,摇头叹气:“这样听我那不靠谱的爹糊弄,我被卖了指不定还在帮他数钱呢!” ┉┉∞∞┉┉┉┉∞∞┉┉┉ 发往东都的信去了半月有余,在谢安翘首以待的目光里,如石沉大海般没了个音信。她一边懊恼,一边在鸿胪寺中为着新帝登基接受外宾拜贺之事忙得焦头烂额,脚不着地。偶尔在官署里碰上她那糟心老爹,躲不及时还要被他明里暗里催着去相亲。久等不到李英知的回信,谢安的心情愈发得恶劣起来,直到临近元正,诸国使节陆续入京,身为一个新人的她因为经验不足上不得台面,反倒清闲了下来。 皇帝在前朝设国宴招待诸国贵宾,鸿胪寺全体出动,仅留了谢安一个替补译官在公房里值班。累了许多日,好容易得了这么一个喘气的时候,里外没人谢安和滩烂泥一样趴在桌子上补觉。脑袋从左枕到右,脸上烙了几个红印子,愁着愁着慢慢地也愁着闭上了眼。 因在公房里偷懒,谢安半梦半醒着不敢睡踏实,迷迷糊糊间身边好像挨着了什么,沉沉重重的,压得她喘不过气来。想动动不得,想喊心里慌得很又喊不出来,她知道自己八成是被魇住了。遇到这种情况,拼着命挣扎,只需要动了一动就可以解脱,可偏偏谢安眼皮子重得睁不开,只能难受得直哼哼。 忽然动弹不得的胳膊被人挪了开,压抑的胸口霍然开朗,谢安才要吐出一口浑气,鼻尖蓦然被人一捏,只许气出不许气进。一个激灵,谢安猛地睁开了眼。时辰晚了天阴蒙蒙的,远处稀疏地传来鼓乐声,公房里没有点灯,谢安半睁的眼睛里只瞧见一大片阴影若即若离地笼罩在她身上,如同一个虚晃的鬼魅,而那只“鬼魅”的手正牢牢捏住她的鼻子,叫她喘不过气来。 空无一人的公房里多出这么一个瞧不清面目的人来可不把她吓出了一身冷汗,胡乱地挥着双手一推,拔腿要跑。可没想到,她坐的姿势本就不稳当,上身一用力,坐麻了的腿没接上力,对面的那人也没料到她反应如此之大,始料不及地被她一头撞入了怀里。 两人一同摔在了地板上……   ☆、第三十章 谢安撞得头晕脑胀,愤愤之下又心安下来,至少她确定垫在自己身下下的是个活生生的人。 “你想在我身上坐到天荒地老吗?”不愠不火的声音从她身下响起。 蒙头蒙脑的谢安晕了一会,渐渐辨识出这人的声音,蓦地闹了个大脸红,手忙脚乱地从李英知身上翻了下来:“对,对不住。” “衙门里油水不错,许久未见着,重了这么多。”李英知凉飕飕地嘲讽着,揉着腰坐起身来。 “……”谢安扁扁嘴,无声地呸了一下,取出火石将案几上的油灯点着。 摇摇曳曳的灯火一层层晕开,映出李英知似笑非笑的一双凤眸。时隔半年,谢安的身量抽长了些许,乌黑的长发挽入帽中,露出的脸颊褪去了年幼时的圆润,显出尖尖的下巴来,衬得一双眼睛更大了一些。她的面貌生得纯善,无论动着什么心思看上去都是无辜且无害,让人很难提起防备,例如此时明明为他那个重字生着闷气在,看上去也只是双颊鼓鼓,于少女青涩潋滟的风情中又添了一份可爱。 谢安浑然不觉李英知打量她的目光,踢踢踏踏地去茶室拎了壶热水来,各斟一盏后自觉坐在李英知对面:“公子来人了怎么也不叫人提前打声招呼,吓死我了。” 李英知被她这似怨似嗔的一番话扰回了神,不言不语捧着茶盏低头轻呷两口,笑了笑:“入了朝做了官你这豆粒大的胆子也不见长长。” 对于他的冷嘲热讽,谢安早已习惯,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受着,她满腹的心思都搁在马上要到来的相亲大事上,要如何与他开口求这事呢?理应在东都李英知突然出现是惊了她一惊,马上她就想明白了,元正各路藩王皆要入京给皇帝拜年,李英知虽被贬官,封号仍在,出现在西京之中并不奇怪。 只是,这个时候他不该在前朝陪皇帝喝酒吗,怎么有闲心过来戏弄她?谢安并不希望她与李英知之间的那段“师徒”之谊为太多人所知,新帝再仁爱,李英知毕竟是他的头号政敌,与他的关联暴露在众人眼前是一件十分危险的事。 两人各捧一盏茶默然不语,李英知的话唠似乎在信中发挥殆尽,谢安很不习惯这样的沉默,于是主动挑起话头:“前些日子寄给公子的信,公子没收到吗?” 在收到谢安的来信之前,李英知已知道谢家与王、沈两家的走动,之所以没回她的信是因为李英知突然发觉自己的立场很尴尬。说是师生,只不过是为了在魏博应付田婴;说是主家与幕僚,可他何时将谢安真正当做过幕僚使唤? 她的婚事,他无从插手。 “你所求的事我知晓。”李英知的脸庞在烛火后闪闪现现。 谢安没听出他声音里的异样:“那公子……” “谢安,谢安?”鸿胪寺的连主簿醉醺醺的声音突然炸响在公房的外廊,且越来越近,“唉,年纪大了眼神不好使,快与我递个灯笼出来。” 谢安头皮一麻,真是怕什么来什么,要是被人发现她在这里私会邵阳君,给她十张嘴都解释不清。等李英知说些什么刷地站起来,手疾眼快地将卷帘放下,主簿又喊了两声,她方捡起灯笼点燃了里面的蜡烛送了出去。 主簿嫌脱鞋麻烦,就地站在台阶下,终于等来了谢安,埋怨道:“怎的来了这样慢?” “打了个瞌睡呢。”谢安若无其事道。 “是吗?”主簿熏熏然地晃着身子朝里看了两眼,刚刚他似乎听见了里边有两个说话的声音啊。 谢安一心赶紧要将这个瘟神送走,纹丝不乱地笑着:“主簿您喝多了,眼花了吧。” 连主簿狐疑地瞅瞅她,一抬灯笼,谢安不敢动弹怕露了马脚,如果她回头看想死的心都有了。唯恐天下不乱的李英知竟在房内多点了两盏油灯,连主簿喝得再多,隔着层薄薄竹帘也看得清,谢安的座位上正依坐着个颀长男子。案几上两个茶盏,刚刚分明是两人在对酌。 大秦民风奔放,入朝为官的女官人身负官衔,做派比寻常女子往往也要豪放上许多,很多喝酒狎妓比男子玩得都要顺溜。一见此情景便明了谢安这是在偷偷会情郎呢,看那人坐姿雍雅也不似寻常人,恐怕是哪个贵家公子。连主簿不是个好事人,又正值新年没必要开罪两个小辈,挥一挥手道:“没你什么事了去吧。” 谢安吊着的一颗心放了下来,却见连主簿转过半边身子又停了下来,咳了一声道:“毕竟是在衙门里,不要做得太过火。” 谢安一头雾水地回到了公房里,李英知却没了踪影。看着敞开着的北边窗户,堂堂一个邵阳君有路不走专翻窗户捡墙角走,说出去得碎了多少姑娘家对于他翩翩贵公子的春闺梦啊。 不对!她的婚事还没求他呢! ┉┉∞∞┉┉┉┉∞∞┉┉┉ 谢安本想着等宴散了之后,悄悄地去邵阳君府上找李英知共商大计,人才走出公房,十五上前来说是谢昭仪那边有请。宫中摆晚宴,宫门关的迟,这个时候去见见倒也无妨。 走了两步,谢安看看低头跟着自己的十五,问道:“你究竟是谁的人?” 十五摆出副“小人完全不知道您在说什么啊”的神情看着谢安装无辜。 谢安目视前方淡淡道:“你是阿姊送给我的人,可刚刚李英知来时你却一点动静都没有。”她回头,没有波动的眼眸冷冽如冰,“你和你家主子真当把我与谢家当傻子一样骗吗!!” 十五被她直视而来的利光所慑住,不觉退后两步噗咚跪下:“小姐恕罪!小,小人确实是谢昭仪手下的人,只是进宫之前曾受过邵阳君的恩惠。此番小姐入朝为官,邵阳君大人只是叮嘱我保护小姐而已,并没有害小姐的意思。” 谢安审视着他的面庞,良久她转身继续往前走:“哼,他是不会害我,只不过信不过我让你监视我罢了。” 十五不服,想为李英知辩解,却见谢安没有再听下去的意思,只好委屈地闭嘴。 过了片刻,谢安冷冰冰的声音传来:“还跪着做什么,你想让外朝后宫都知道我苛待下属吗?” 十五瘪瘪嘴,怪不得邵阳君看重这个谢家小姐,这两人的喜怒无常分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 谢心柳找谢安来并没有什么大事,新帝一心向佛,清心寡欲,后宫妃嫔寥寥,这让出身宅斗致力宫斗的谢昭仪很是寂寞如雪。 “我在这宫中也没几个能说上话的,你是我姊妹没事就来我宫里陪我散散心。”谢心柳屈着纤纤细致拨了两个柑橘,她一个,谢安一个。 谢安诚惶诚恐地谢了恩,谢心柳反倒不高兴地拿着帕子擦手:“旁人与我陪着假笑说话就罢了,自家姐妹这样拘束我还不如对着个泥菩萨说话去!” 在了解各大世族时谢安曾做过功课,算起来,谢心柳只不过比谢安大两岁,却早早封了良娣入了太子府中。至于为人秉性,谢安如今见识到了,倒是有几分喜欢。 “姊姊在宫中可辛苦?” “有什么好辛苦的。”谢心柳慵懒地斜倚在凭几上,嗤笑一声,“圣人吃斋念佛,心比菩萨还慈悲。王皇后根基稳重,有长子傍身,无欲无求。其他几个嫔妃,我看没入冷宫倒也和在冷宫里差不多了。” 说来这位陛下谢安也是叹气,与世无争的一个人偏偏生在帝王家,刚登基时京中有传言说是他甚至拱手要将皇位让给李英知。皇帝仁善好生在盛世是好事,可大秦如今正处风雨飘摇之时,出了这么个皇帝,于国于民都不算一件幸事。 这样一个纷乱燃烧的时代,需要的是铮铮铁血的治世之策。 谢安正在沉思,一个宫婢来报:“娘娘,圣人来了。” “来了就来了吧,慌什么。”谢心柳懒懒起身,理了理裙裳,见谢安不惊不慌地随之一同起身,笑了笑,打头迎了出去。谢安规规矩矩跟在她后面,听她一开口顿时毛骨悚然,这画风转换太快提前给她个心理准备啊! 此时的谢心柳妩媚得真真如春雾氤氲中的一丝柳绦,攀着年轻皇帝的胳膊娇嗔道:“陛下怎么才来?” 面对着如此倾城绝色,再清心寡欲的圣人也难免动了凡心,皇帝握着住她玉手:“前头宴才散这不就来看爱妃你了吗?” 谢心柳瞟了一眼谢安:“这是臣妾的堂妹,如今在鸿胪寺中担任个小小的译官。” “鸿胪寺……”皇帝无意地念了一遍。 时候不早,皇帝都来了,谢安再没理由待下去了,躬身告退。 出了皇城,谢安没有上马车,踏着杳杳夜风一人独自走在朱雀大街上。从元正起,西京就取消了宵禁,西市胡人聚居地热闹得宛如白昼,一簇簇烟火冲上云霄,仿佛也照亮了谢安的心情。 这样喧哗的场景,这样绚丽的烟火,这样繁华的帝都,与谢安脑海中多年前的景象逐渐重合。 只不过,物是人非罢了。 烟花冲盛放又落下,谢安独自在屋檐下看了不知多久,心中徘徊难解的思虑终于沉淀下去。一转身,人一怔,一个本不应出现的人闲逸地抱臂站在她身侧。   ☆、第三十一章 今夜宫宴上李英知饮了不少的酒,散宴后酒劲上了头,便仅带着白霜一人行走回府散散酒气,顺便逛逛久违的西京夜市。 元正之夜,香风满路,束束烟火如万点星雨肆意洒落。李英知不走心地晃在流光交错的市井之中,晃着晃着,一不小心就瞅见了个屋檐下一个熟悉的身影。 到底是个没长大的孩子,几从烟花就迷得走不动路了,李英知轻嗤了一声,看在新年的份上放她一遭罢了。将将要转身离去,李英知想到过了新年她也不过是个十六岁的姑娘家,脸面生得又不错,深夜一人在外晃荡难保不会遇到毛手毛脚的登徒子。于是,他理所当然地走了过去。 他这一去还真没去错,李英知失笑,人在跟前站了半晌她全然无知,一点防备心都没有!他想着得给她点教训,可是触及她专注而缅怀的面容又忽然开不了口。他想起在东都躲雨的那一次,她和只刺猬一样缩在他怀中生怕碰到了他一丝一边,想想也是有趣。 谢安发现了李英知稍稍惊讶了一下:“公子来了多久?” “不久,刚刚。”李英知坦然撒谎。 “哦,”谢安似乎还沉浸在自己的回忆之中,说完觉得自己太敷衍马上补了一句,“真巧!” 李英知无语,你这样就不敷衍了吗! “不巧,我专程来找你的。”李英知一点都不打算给她台阶下。 于是,沉默的换成了谢安,失语片刻后讪讪道:“公子找我何事?” “何事?还不是你求我的事?”李英知嫌弃地撇了她一眼,“我听说你父亲有意与王、沈其中一家联姻,可有此事?” 谢安一乐,这人还挺上道,立即道:“确实。” “怎么,不想嫁?” 他的态度让谢安有所迟疑:“嗯……” “大秦百年,与你谢氏齐名仅仅一个王家。你的父亲如今又成了谢家的族长,又只有你一个女儿,嫁与王氏最合适不过。至于另一个沈家,虽然名声上比不得王谢两族,但其家中产业遍布大秦甚至西域诸国,先帝在位时若不是没有适龄的公主早就想与它攀上亲事了。谢一水这人做官没什么品行,但挑人的眼光还算独到,这两门婚事于你于谢家皆是百利而无一害。” 果然,谢安心中的不安变成了现实:“邵阳君此言即是不愿帮我了?” “你的婚事我确实不适合插手,”李英知坦诚相告,他将谢安的神情收于眼下,问道,“利弊我与你分析了,你仍不愿嫁总该有个理由吧。” “不想嫁就不想嫁哪有那么多的理由,我才不要这么早地在家中相夫教子。”谢安撇嘴。 “不想相夫教子,你想做什么?”李英知好奇。 “做官啊。” “为何要做官?” “为青云直上,位列三公。” 她丝毫不加掩饰的回答倒是大大出乎了李英知的意料:“我还以为你会说要救济天下,福谋百姓呢!” 谢安付之一笑,显然不以为然。 两人分别之前,李英知注视她灵秀的容颜,状作无意地问了一句话:“假以时日,如果你达成所愿,登台拜相,还想要什么呢?” 谢安大大咧咧地回道:“到时候再说呗。” “……”李英知的心莫名一塞。 ┉┉∞∞┉┉┉┉∞∞┉┉┉ 李英知那条路走不通,谢安虽失望但也不气馁,因他解释得并非不无道理,以他如今的身份,确实不宜在婚事上从中作梗。他能特意过来解释一番,谢安觉得这人挺够意思了,一觉过后重振精神筹谋起别条出路。 这才坐在公房中对着译文苦苦思索,一道圣旨噹地落在了头上,即日起她从鸿胪寺调往礼部任祠司参事。 周围的同僚们不无艳羡不已,眼红的感慨终归是谢家人,到底不一样;嫉妒地暗恨自己没有谢氏这样一颗大树好乘凉;再难听点的也有,无非就是谢安魅色惑人,潜规则上位啊什么什么的。 极擅长在宫中各处蹲墙角的十五听到那些关于谢安不堪入耳的谈论,气得七窍生烟,一溜小跑过来向谢安打小报告:“小姐,他们竟敢这么诋毁你!”言下之意是赶紧回去告诉她位高权重的老爹,整死这群不长眼的,让他们知道什么叫做仗势欺人! 谢安听罢,不仅不生气还挺高兴,宽慰十五道:“至少说明你家大人我长得好看是不?” “……”十五仿佛在她的身上看到了某人的影子,诺诺道:“……这要是被邵阳君听到了,不太好吧。” 谢安奇怪:“这关他什么事啊?” 默默蹲墙角的十五使劲抓着头发,难道他真得误解了邵阳君大人与他这主子之间的关系,可要不是邵阳君对小姐有意思,怎么会千叮咛万嘱咐让他看好小姐呢? 纠结了好半天,十五终于恍然大悟,敢情着原来是邵阳君大人一厢情愿地倒贴在啊! ┉┉∞∞┉┉┉┉∞∞┉┉┉ 礼部为六部之一,虽然仅仅是个五品参事,但至少谢安一只脚已经跨入了这个国家最高的权利机构。 跪地谢恩完毕,谢安接过圣旨感慨不已,难怪都说英雄难过美人关,谢心柳这一口枕边风,直接将她吹入了六部之中。 然而升官并不能阻挡谢家长老们势必要将谢安嫁出去的决心,在他们看来,谢安入官场无非是仗着读过点书有点才情,图个新鲜而已。等她见识过了人心险些,官场无情后最终还是会发觉不如嫁个好郎主来的实在。既然早晚都要嫁,趁着豆蔻年华早嫁,自然比晚嫁强。 刚调入礼部的谢安忙着适应新环境,忙得管不上谢家那帮老头子们的再三试探。终于谢氏族老们决定无视掉谢安这个当事人的意愿,当他们赶着新年喜气紧锣密鼓地为她安排相亲一事时,西京茶楼酒肆之中莫名地传开了一个艳闻。 艳闻说是一个谢氏女官人在元正之夜于公房之中私会情人,酒酣耳热之时更是宽衣解带,耳鬓厮磨。亲热之际却不料被上司撞见这一番艳事,只见女官人衣衫凌乱,坦然而出,她那情郎却仓皇跳窗而走,真真是风流无边。 虽没有点名,但单单凭这谢氏女官人五字,只要在朝中稍有留心的就会认出艳闻的主角不是他人,而是才高升入礼部的谢安。又闻那情郎衣衫华贵,恰好坐实了她靠潜规则上位的又一传闻。 以西京百姓八卦力度,不出两日,“女官人夜会情郎”的艳闻在整个京城传得如火如荼。身为当事人的谢安,在谢一水雷霆震怒把她叫回谢府时才后知后觉地知晓了此事。 “你看看!你看看!一个未出阁的姑娘传出这样的闲话来!你是这辈子都不想嫁人了是不是!”谢一水气得脸发紫,戳着谢安脑门破口大骂,“你说,那个不要脸的小子是谁!” 谢安勉强从她老爹的咆哮中将事情梳理了一遍,自己也是犯疑,那晚自己与李英知在公房见面的事只有连主簿一人撞见了,可连主簿胆小怕事嘴紧得很,再说他走得早,哪里见到李英知跳窗而走的情景…… 那就只有…… 谢安牙痒痒的,这条掺荤带素的艳闻是李英知放出的!!! 好嘛,他说不方便在明面上插手她的婚事,就选择了彻底败坏她名声来帮她逃避相亲?这下好了,王、沈两家是不会与她结亲了,但如谢一水所言,她这辈子想嫁人,也难于登天了!!! “怎么!!”看谢安不语,谢一水大发雷霆,“事到如今你还想维护那小子是不是?!说!他到底是谁!!!” 说了没用啊……谢安一看谢一水这架势就知道想把人揪出来一杀泄恨,可对方是李英知啊,谢一水铁定动不了他,那最后就是只能逼着自己嫁给了李英知了…… 太可怕了!不寒而栗的谢安决定还是将这个不怎么美丽的秘密彻底埋藏在心底。 任谢一水如何发怒,谢安始终保持消极不抵抗的态度,无可奈何之下谢一水落下狠话:“别以为这样你就逃得掉,明儿你就给我去见王、沈两家的公子!” 见就见,事到如今谢安反而无所谓了,谢家女儿多了去了,真想联姻,王、沈两家肯定不会娶这么一个名声在外的她 果不其然,一日后王崇亲笔回信,委婉地拒绝了谢一水。可谢安没想到的是,沈家竟然同意让两家的小辈见上一面,看看合不合眼缘。 …… 正月初三,大吉,宜动土,婚嫁,产子。 一大早被拉起来的谢安经过精心妆点之后被送上了相亲的大路,外头各户人家开门的鞭炮声络绎不绝,炸得昏昏欲睡的谢安烦躁不已地抓过一个枕头捂住了双耳。吓得珊瑚在旁忙与她扯下枕头,责怪道:“小姐这样弄乱了发髻,一会怎么去见沈家郎君?” “爱见不见!”谢安将枕头按在脑袋上不撒手。 两人正拉扯着,马车忽然一顿,谢安脑袋磕了一下,顿时迁怒道:“哪个不长眼的!” 十五磕磕巴巴道:“是邵,邵阳君大人。”   ☆、第三十二章 他来做什么? 谢安疑惑一刹,联想到此人素来的恶劣品行以及满京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风流女官人”,随即愤懑不已,这还用想吗,十之八/九是来看她热闹的! “不见!”谢安继续埋在枕头里挺尸装死。 隔着两重厚厚的冬帘,清脆响亮的拒绝声在外听得一点都不模糊。 十五尴尬地搭着帘边抬也不是,举也不是,好在邵阳君仅仅是恰巧路过,未将谢安的无力放在心上,装模作样地摇头叹气:“好大的起床气。”说完一牵缰绳御马而去,骏马飒沓驰过马车,李英知不高不低的含笑声随风擦过:“稍后见。” 竟然没有找麻烦,谢安抱着枕头面露诧异,并未留意到车外随风而逝的那句“稍后见”。 ┉┉∞∞┉┉┉┉∞∞┉┉┉ 考虑到谢家是百年流传的书香世族,沈家特意择了西京郊外一处山清水秀的雅致林苑。秋高露爽,一练白水曲饶三面,竹叶葳蕤,草尖偶有鸟雀腾空掠过,习习风声如笛如萧。 为表对此次两族联姻的看重,头一天沈家便命人在这清风霜露间精心布置了一方流水席,四周点缀以兰草银桂,好不活泼雅致。当然,除此之外,沈家的财大气粗也务必要体现得当,金杯玉碟不用说,连坐着的垫团皆勾满了金丝银边,生怕旁人不知道他们沈家是一国首富似的。 “俗,真俗!”掩饰不住嫌弃之情的不是他人,正是这次相亲宴的主角,沈家嫡子沈仪光。与谢安一样,这位少爷一大早就被扰了好觉,怨气四溢地被拖拉到了这。 无怪乎沈家如此慎重对待此次相亲,他们沈家靠经商发家,而大秦历来重士轻商。说白了,你再有钱也就是个暴发户,大秦首富又如何,莫说王谢,李、崔等五姓连正眼都吝啬给一个。 如果与谢氏联姻成功,沈家即成功借此机会真正跻身于大秦权贵之列。 “这次叔父花了不少心思,”作为陪客的沈五尽职尽责地提醒他这位堂弟打起些精神来,“你再不愿意,表面上功夫还是得做做样子的。 沈仪光冷笑:“我爹花费我怎会不知道呢,不说眼前这些摆设,光是送到谢一水手里的银子流水一样数不清。”他两来得稍早,眼看时辰将近,对方影子都没见着,沈仪光更是不悦,“有个谢一水这样的爹,只怕那个女儿也是个俗不可耐之人。” 沈五不乐意了:“谢安是我同门师妹,若不是了解她的为人秉性我也不会陪同你来走这么一遭。你莫看她是谢家大房的独女,年纪又小,可与其他世家的女儿半分都不相像,你见过就知道了。” 两人自幼关系亲密,然沈五常年在外,他有这么一个师妹的事沈仪光还是第一次听他说起,撩起了几分兴趣:“你既与她是师兄妹,可谓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左右你我都是沈家人,谁娶不都一样。” 沈五心道,谢安那丫头哪是一般人能吃得住的,童映光一手带出的亲传徒弟可不是为了嫁进深宅大院里争风吃醋。只不过这样的话,定是不能在此情此景下说出来的,他笑着倒了一杯茶:“凡事讲究个投缘,合不上眼缘再近水楼台也没有用处。” 沈仪光切了声:“你没眼缘,难道我就有眼缘了吗?” 沈五还想再劝解他,竹林外围突然起了一阵喧嚣,马蹄声人声相叠煞是吵闹,他不觉皱起了眉,遣了个仆从出去:“看看是何人在此喧哗,不要紧地赶快打发了去。” 仆从去了没半晌,白着脸汗津津地小跑回来了:“回两位公子的话,外头是邵阳君和几位大人,他们今日恰好来这郊游赏秋” 旁人也罢,来者是李英知,跟着他的不是皇亲也是贵胄,哪一个都不是得罪得起的。 沈五与沈仪光对视一眼,起身振振衣冠,快步迎了出去。 才踏出林苑,便听得李英知身边一人高声道:“我当是谁家那么大手笔包了整座山头下来,原来是沈家的公子。” 话里呛味十足,沈仪光眉尖一蹙,沈五赶紧将他往后拉了拉,自己一步上前拱手道:“在下沈五,这位是小人堂弟沈仪光,不知邵阳君与诸位大驾,若有冲撞之处还请诸位多多见谅。” 李英知玉立在前,褒衣博带,淡去些许屹立朝堂上的凛冽,反添了几分文士的儒雅飘然,唇角含着一丝笑:“沈五公子多礼,是我等贸然上山扰了两位雅兴……”他似才注意到周围华美装饰,“今日可是沈家在此招待贵客?” 对于李英知,沈五早有耳闻,先帝在位时的宠臣,先帝去世后拱手将皇位让给当今圣人,此一举虽让他贬谪东都但在朝野内外皆交口称赞他的贤明大度,民间百姓更称呼他为贤王。 在这个人面前不能掉以轻心,沈五暗自小心,才斟酌着如何回答,便听沈仪光皮笑肉不笑道:“邵阳君料事如神,今日在此约见我的婚约人,可不是贵客吗?” “哦?”李英知笑得愈发和煦,“那不就是沈家未来的女主人?” 沈五被他这一笑笑出了一身冷汗,拦都拦不及,只听沈仪光干脆道:“正是如此。” ┉┉∞∞┉┉┉┉∞∞┉┉┉ 谢安在车中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珊瑚大惊小怪地翻出姜糖来往她嘴里塞了好几片:“就说小姐别再穿夏袍了,天气转凉,早晚生出病灶来。” “新官服没有发下来,总不能穿襦裙去官署当差吧。”谢安满不在乎地揉揉鼻尖,手没放下又打了个喷嚏,她嘀咕,“怎么好似有人在背后说我?” 山中林苑,李英知一行人与沈家二兄弟把酒推盏,相谈甚欢,又沈五从中周旋,气氛倒还算融洽。都是年轻人,一来二去,几杯清酒下了肚,话匣子打开来,各个熟络了起来。 沈仪光虽瞧不惯这些世族子弟,但人家不摆谱自己也不能冷面相对,日后指不定要仰仗着其中某一位。 聊着聊着,不知怎的就聊到了现下京中的风云人物——谢家女郎。 沈仪光的脸一黑,沈五拼命朝他使眼色,才勉强按捺不动。 几个世族公子都在朝中挂着一官半职,其中户部司丞柳子元与谢安碰巧照过面,啧声道:“这个谢安啊我曾见过,姿容确实配得上风流女官人的名号。” 他一开头,其他几位年轻人忙纷纷插嘴:“我倒是更对那位助她高升的情郎更感兴趣一些。” “哎?说得对啊!”几人互相凑趣着打量,“不知是不是在座我们其中几位啊?快快老实交代!” 沉默不语的沈仪光在心中已将尚未见面的谢安踩了千百八十遍了…… 盘坐上首的李英知神色从容地捏着酒碟,浅笑不语。 沈五假作奉酒给柳子元,耳语道:“柳兄你这样诋毁谢安的名声,怕是不好吧……” “不是看在同门份上,我还不帮她咧。”柳子元一派知心大哥的风范,“想来她也不看好这门亲事。” “……” 姗姗来迟的谢安入了林苑,便是见着几人酒酣耳然,醉意熏然的场景。还未来得及有所表情,一眼瞟见上首怡然端坐,神台清明的李英知。两人眼神一对,谢安了悟,原来在这等着算计她呢。 沈五为了看顾场面,算是喝得少的,头一抬见了谢安披着银缎斗篷站在竹门下默默看着他们,拉扯着沈仪光一个激灵站了起来,咳了声责备道:“谢家女郎来了,为何没人通报。” 小厮委屈,都站了门口说了好几遍了,可这几个喝得正高兴的公子哥谁听得见啊。 沈仪光头一次见谢安,愣了一下,他以为传出那样艳闻来的谢家女必是妖容冶魅,怎么着也对得起风流这二字,没想到…… “泛泛而已嘛。”沈仪光脱口而出,沈五狠狠掐了他一把胳膊,他咳了一声,“谢姑娘。” 谢安佯作没听见,平平回了他一礼:“沈公子。” 一直静然上坐的李英知忽而在此刻不愠不火道:“谢家女郎果然系出名门,礼数周全。” 一开口就是兴师问罪,笑闹着的几个年轻人顿时屏气凝神不敢做多言语,一时气氛沉默。 装不熟是吧,谢安徐徐上前给他行了个官礼:“礼部祠司参事谢安见过邵阳君。” 李英知淡淡受了她这一礼:“既然来了,坐罢。” 淙淙一条流水席,左右两侧皆已为人做占,再添一张小案倒也可以,只不过谢安为女客,让她坐在下首显然不合适。若要让她挤在几个男子中间更是不妥,沈五暗暗捅了一下沈仪光。对谢安颇有成见的沈仪光动也未动,明摆着要给她难堪,让她知难而退。 谢安两眼一扫,瞅着块空地,径自上前泰然坐下,俨然主家模样。 诸人瞠目,那地方,正是无人敢接近的李英知身旁。   ☆、第三十三章 李英知没有发话,其他人自然也不好多评论谢安这不合规矩的举动。 多了一个女客,尤其是片刻之前还是诸人议论的绯闻主角,在座几人要说不心虚是不可能的。一个谢安没什么好顾忌,但她背后的谢家非一般人惹不起,为防醉后胡言乱语,几个年轻人自觉地谨言慎行起来。 唯一面色如常的便是略坐在谢安上首的李英知了,两人坐得很近,却偏偏装作是陌生人一般:“谢姑娘来得可早。” 这一提,面色不善的沈仪光很应景地轻哼了一声,不满之意溢于言表。沈五在旁直摇头,郎无心妾无意,叔父的如意算盘这回恐怕真得落空了, 解下披风的谢安恍若没听到沈仪光鼻腔出的那声气,眼睛不眨地撒了个谎:“说来惭愧,途中遇到了些意外,叫诸位久等了。” “哦?什么事?”李英知饶有兴趣问道。 既然找麻烦,肯定会有后手,谢安半分没有惊慌,淡淡道:“来路上遇到了只不识相的恶狗,惊了马,这才耽误了时辰。” 谢安路上当然没有遇着什么恶狗,统共只遇到个李英知。 两人眼眸交汇一瞬,露出个彼此都懂的笑容,继而不动声色地错过。 ┉┉∞∞┉┉┉┉∞∞┉┉┉ 其他人不知内情,一个养于深闺、才入官场的谢家贵女,一个失势落寞的邵阳侯君,只当两人从没有过交集,并没察觉到两人交谈间口气的怪异。仅有的知情人沈五眸光从谢安掠到李英知,他原以为谢安是迫不得已跟从李英知,可看现在两人之间的气氛却又非她描述的剑拔弩张。 谢安堪堪落座,即撩袖为自己斟了一盏酒,敬向众人:“谢安来迟,罚酒三杯。诸位随意,我先干为敬。” 话毕,仰头一饮而尽,接而连饮三盏没有一丝停顿。 在路上遇到李英知时她就做好了他来搅局的准备,但没料到他会带着这么多人反客为主地来看她笑话,谢安总算见识到了什么叫人不要脸天下无敌了。 谢安的爽快,令其他人刮目相看。她一举盏,柳子元哪好意思比她一个姑娘还忸怩,一个个跟着继续将方才中断的酒宴进行下去,觥筹交错间好不热闹。 李英知带来的几个年轻人皆是在西京朝中为官,虽然官位不高,但皆是各部中的后起之秀。同朝为官,又同是年轻人,很轻松找到共同话题聊到一处。几大世族间又互有联姻,这不一开头,几人中最年轻的一个已经一口一个“表姐”叫得欢快。 这么容易就收了个小弟,谢安终于觉得这次来的不亏了,顿时笑得更是热情洋溢。 有人热闹,自然就有人冷清。高坐在上的李英知静静看着很快与众人打成一片的谢安抿抿嘴角,风轻云淡地呷了口酒,看不出任何不悦。 沈五边陪着酒边打量上首两人,却见除了开始两人的对视以外再无其他交流,又觉得自己想多了,目光略一移动却落到了沈仪光身上。 只见沈仪光脸上抹了碳一样黑,咬牙切齿地看着言笑晏晏与他人把盏的谢安:“好一个名门之秀,好一个风流女官人!” 哦,对了!沈五醍醐灌顶,今日是他这个堂弟的相亲宴啊!自己的相亲对象和别的男子相谈甚欢,换做自己脸上也过不去。得想个法子将话题给圆回来,劳心劳力的沈五沉吟了一下,适时接过一个话题从中插入:“说起古琴,我这位表弟倒也好上一口,收藏了不少古谱,谢姑娘若有兴趣,可择日移步来寒舍共同品鉴。” 谢安打小跟着童映光苦读谋策,哪会对古琴有什么兴趣,无非是附和附和这群世族子弟,装装风雅,彰显彰显一下自己并不存在的丰富“内涵”。反正都是吹牛,独吹吹不如众吹吹嘛~ 她也明白沈五这一说必不是真邀请她去品鉴古谱,而是给她那位相亲对象刷刷存在感。谢安自认是个十分善解人意的人,顺水推舟地看向沈仪光,眼光钦佩:“哦?沈公子有此雅好,自是极善琴艺了。。” 已经自行否决这门亲事的沈仪光兀自散发冷气,不欲理她。沈五二话没说,随手掐个草根戳在他痛穴上,他一个哆嗦,青着脸从牙缝里挤出字来:“微末之技,不值一提。” 谢安怎看不出他的敷衍,一面打着哈哈,一面心中不免对让自己名声狼藉的某人心生怨怼。这叫什么,这叫杀敌八千,自损三千!如此想着,不觉恨恨白了一眼左侧之人,正巧落进李英知眼中。 李英知看她面色酡红,显然已喝了不少,席间听她偶尔咳了两声想是肺腑入了寒气,酒气虽能驱寒,但喝过了头为免烧胃:“今日便到此为止吧。” 他一发话,便意味着这场秋宴的结束。几人喝得倒也算尽兴,遂起身寒暄过后纷纷告辞。 “女郎且留步。”沈五拖着沈仪光挽高声唤道。 已走出竹门的李英知脚步一顿,没有回头,径直向前。 沈五留住谢安无非是想给沈仪光与她两人单独相处的时间,奈何一个煞气腾腾,一个心不在此,相顾之下苦笑道:“近日我要考浊官,此后可能会长留西京,有空多走动走动。” 叔父啊叔父我只能帮你和沈家帮到这了。 谢安看了一眼看也不看她的沈仪光,扯扯嘴角:“好说好说。” 言罢再无他话,谢安披上斗篷离去。 沈五看着谢安渐行隐入绿林中的身影,想说些什么,看到顿时轻松下来的沈仪光又默默地将话咽了回去。 也罢,从堂兄的身份出发,于沈仪光而言,谢安此人,绝非良配。 ┉┉∞∞┉┉┉┉∞∞┉┉┉ 出了林苑,谢安慢慢顺着山道行走,风过竹叶萧萧声不绝于耳,人声水声渐行渐远,走至山腰处她停住步伐,观望了一番见四下无人,展开手心里的小纸条一看,举步往山上而去。 向上走了一截,谢安左右看了看无人影,她便又往山上走,行到一处角亭,她的背后已生了薄薄的一层汗,可周围仍是毫无人影。 耍她吗!谢安怒,抽出纸条反复看了一遍揉成一团要走人,肩膀忽然被人一拍:“怎么这么慢?!” 这人属鬼的?走路都没个声响!谢安低着脸转过身,嗫喏着道:“下官走得慢,让大人您久等了。” 就知道在他面前装可怜,李英知将她上下打量了一通,目光在那不胜一握的纤纤腰身上流连一撇:“嗯,瘦成这样是走不快。你如今入朝为官,不能总想着自己是个姑娘家,为了漂亮节俭伙食。没有个好身体,如何为朝廷效力,为国家操劳?” 谢安心里嘀咕,责怪她瘦的是他,几日前嫌弃她重的也是他,左右在他眼里她就落不着个好字! 她不情不愿道:“下官知道了。” 她这么一说,李英知又皱起了眉:“今日又不当值,什么下官不下官的。才半年光景,莫非就忘了昔日情分?” 谢安咬牙,忍字头上一把刀她忍了!谁让她仅仅是个五品参事,得罪不起这个王公子弟呢!什么情分,还不是提醒自己是他门下幕僚,手中棋子。 李英知自觉已将话说得十分直白,一看谢安那张怨气隐隐的面庞就知道这丫头一丝半点都没领悟到自己的意思!!这得木讷的心肠啊! 谢安完全没有瞅见李英知阴晴不定的脸庞,等了一会不见他发话,便主动问道:“公子来叫我有何吩咐?” 迎着秋风吹了一会,李英知静下许多,淡淡道:“在礼部待得可习惯?” “尚可。”礼部与鸿胪寺在许多方面的工作大同小异,谢安作为一个新人,又是在主掌祭祀的祠司平时倒也清闲。 “礼部是个清贵衙门,做得好升的也快,你既然找机会进去了就要好好把握。礼部尚书郑羽是朝中少见的清流,在他眼下少些腌臜伎俩。” “是。” 两人一问一答,谢安性格虽与半年前没多大变化,但对政事的见解认知颇为毒辣,完全不似一个初入官场的菜鸟。 自己果然没有看走眼,她确实是一个很适合官场的人,或者进一步说她很适合生存在这个权利场中,骨子里到底流着谢家的血脉,天生的政客。 李英知一面为自己挑人的眼光而欣慰,一面又隐约有种怅然若失之感。他深知谢安成熟与成长要付出相应的代价,如她这样的十六岁姑娘,本该在爹娘身边承欢膝下,待嫁闺中。而现在她却步入这个风雨飘摇的国家的政治中心,以一介女儿身,从底层一步步向上爬。她前方的道路必然是坎坷而泥泞,甚至是肮脏不堪,而这些全要她一人承受…… “谢安,如果当日没有那道选你入宫的圣旨你还会听从我的安排入朝为官吗?”李英知很想知道。 这人是良心发现了吗?谢安诧异地抬起头,不假思索地回答:“会呀。” 李英知突然发觉,自己对眼前这个人的了解仍是太少了。从鸿胪寺到礼部,这一步看似简单却流露出谢安对权势的野心与渴望,她真的只是如其他为官的女子一样只是想证明自己巾帼不逊须眉吗? 山风徜徉,林木间鸟声啾啾,静静站在李英知身后的谢安踯躅着,终究将盘桓心底已久的疑问问出了口:“公子,半年前太子让位你为何不仅没有接受,还自请贬官去了东都呢?” 到现在才问出口,她还真是有耐心,李英知淡笑着问道:“你真想知道?” 他询问的语气很正常,但谢安却察觉到里面包裹着的一丝危险,危险中又有让人难以抗拒的诱惑,迟疑一下,她点了点头。 李英知一笑:“谢安,你别太小看当今的天子。那时他有王崇一干人的支持,并非全无筹码,但他却以退为进将皇位让于我,让天下人都知道了他的贤名。而我呢,退一步说,如果我真接受了这个皇位,无论当世之人还是后世史书都会记载,我这个皇位是别人让来的,贻笑千年。” 谢安看着他含笑的狭长眼眸,不由想起现在龙椅之上那个温和怯懦的身影,她曾经奇怪,这两人明明是兄弟,却半分不相像。可今日李英知的侃侃道来,证明自己还是太天真了。她理应知道的,对于一个生于皇家的男人来说,没有谁能抗拒宣政殿中那把龙椅的诱惑。半年前的大秦朝局,表面上看李英知占尽了优势,可实则他所依靠的不过是一个后起之秀李家,而他的对手则是坚定不移的王谢以及其他世族,更别说虎视眈眈在侧的各地藩镇了。 如果那时他接受了太子的让位,恐怕过不了多久,远在边疆的恒氏兵马就会大意“失守”边关,突厥入侵藩镇自然有了理由勤王,到时候武力也好,随便找个理由也好,李英知为了不背负亡国之君的罪名只能求助世家,代价是什么?自然是退位让贤了。 李英知看着她渐渐凝重起来的神情,知晓她应猜出其中详细便不多做解释,沉吟片刻,他忽然朝她跨进一步,将两人间本就不宽的距离拉得近乎不存在,附着她耳朵:“这些都不重要,其实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原因,让我放弃这个皇位。” 谢安下意识地点头了,点完她马上回味不对,可为迟已晚。李英知垂首,于她耳侧,呵气成雾:“我并没有先帝血脉。” “……” 李英知的话如一道炸雷,谢安脑中一片空白,茫茫然地看着李英知。他微微笑着,好似方才说的是“今日天气不错”而已,可他的眼神却是清晰而认真。 谢安张口差点咬到了自己舌尖:“你……” “嘘。”李英知竖起食指压在她的唇上,将她余后的话压了回去,“不想害死你家公子,就将我刚才的话永远地埋在肚子里。当然,若有朝一日你我对立,那就随意了。” 有朝一日,他两对立…… “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作为交换。”李英知温热的气息撩入她耳中,勾起轻轻的痒意,“你要不要也要告诉我一个秘密呢,譬如……” 谢安怔怔看他,心中升起不好的预感,李英知说了他的身世,莫不是也想知道…… “譬如,你……”李英知看着她陡然紧张起来的神色,哟,还真有秘密啊,他故意拖长了声音,吊了她一会笑得促狭,“日后想找个什么样的郎主?” ┉┉∞∞┉┉┉┉∞∞┉┉┉ 忽而一夜大雪初降,翌日响了晴,西京内外皑皑成白,飞阁架桥的皇城更是披雪带玉,琼楼玉阁晶莹剔透宛如天上白玉京。宫道两旁的枝桠挂着一束束冰锥子,旭日东升,消融的冰水滴答落下。 谢安稍不留意,脖子里落了一串冰水进去,冻得她一个哆嗦。给她引路的小宫娥见状噗嗤笑出了声,谢安尴尬地跺跺脚,忠心护主的十五狠狠一个白眼瞪向了那宫娥。 小宫婢想起这位新晋尚书的来头,禁不住小脸一白,噗咚跪在了石路上:“奴,奴婢有罪。” 谢安无语地看了一眼气焰嚣张的十五,摆摆手示意她起来:“无事。” 才踏入珠镜殿,滚在雪地里一个肥胖身影飞一样地扑入她怀中: “姨姨抱,姨姨抱!” 谢心柳裹得华贵而严实,揣着个手炉倚在廊下,见此景嗤然一笑:“这小家伙见你倒比见到他爹娘还要亲。”   ☆、第三十四章 四年时光荏苒,谢心柳凭借长久不衰的圣宠,从三品昭仪坐到了仅此于皇后的贵妃之位。 而当初那个站在百官之后渺小瘦弱的谢安,业已退去葱绿的官袍,换成了正二品的绯衣。这期间有谢心柳在后宫效果显著的枕边风使然,也有汲汲营营重振而起的谢家推助,当然……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因为大人您有经天纬地之才,为大秦江山辛苦劳作而应得的!”十五坚定地握拳道。 跟着谢安四年的十五已经成功被她洗脑成了脑残粉,我们家大人做什么都是对的!我们家大人说什么都是正确的!所有诋毁大人的那都是因为他们羡慕嫉妒恨! 哪怕谢安让他去强抢个民男回来,他一字不说直奔街上而去,打晕抗走如行云流水般顺畅,放下人时还语重心长地劝道:“我家大人看上你是你的福气,好好服侍,不会亏待你的!” 谢安起初被他夸得还有点不好意思,后来习惯了也就敷衍地说叨一句:“低调啊十五!” 之后该高调的还是高调,该嚣张的还是嚣张,谁让憋屈了多年的谢家终于又能与王氏齐名,分庭抗礼了呢。 “仗势欺人的感觉真不错啊。”谢安如是感慨。 …… “殿下这段时日乖不乖啊?”谢安弯腰顺手抱起德熙帝仅有的小皇子,咔嚓,她似乎听见了自己老腰折断的声音,暗中咬咬牙,一个月没见这小子,怎么又重了许多。 谢安龇牙咧嘴的隐忍模样让谢心柳止不住笑,虎着脸道:“快从你姨娘身上滚下来!没看见压得你姨娘一张粉脸变成了白脸。” 小皇子死死搂住谢安的脖子,两眼含泪:“不要,不要!阿颀好久没见姨姨了!” 谢安被他勒得没断了气,赶紧摇头:“罢了罢了,”说着边抱着他边往里走,“下雪天的把他放出来,冻着了心疼的不还是你。” “我才没那个闲工夫心疼这胖墩,男孩子冻点算什么,不让他吃点苦和他老子一样是个不中用的,我日后还有什么指望?”谢心柳冷哼道。 谢安眼风四下一扫,见没有陌生面孔,方放下些许心来,低声斥道:“三番两次告诉你不要仗着陛下宠爱就口无遮拦,这两年里内外朝没少参你善妒失德。” “哼!”谢心柳纤腰一拧,径自往梨木椅上一坐,“怕他们说去!国事政事管管也罢,眼珠子没事尽往皇帝后宫里放,说到底我是陛下的嫔妾,轮得到他们议论?哪天非得挖了他们一双眼招子出来才晓得厉害!” 她的脾气谢安早已摸得透彻,刀子嘴豆腐心,天天要挖这个眼珠子打断那个腿,也没见着谁缺胳膊少腿。这种话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听过就算。说来也怪,今上偏偏好她这一口,一物降一物罢…… 谢心柳编排着言官们编排过了瘾,问向与小皇子逗趣的谢安:“今日怎的来得这样早?”她记得谢安才从西北视察兵务回来,以当今圣上对她的倚重,此刻应在延英殿设宴给她接风洗尘。 “陛下身体不适,提前退朝了。”谢安头也没抬。 谢心柳冷冷一笑:“身体不适?我看是被李氏迷得神魂颠倒,哪还有心思在朝堂上!” 谢心柳口中的李氏是安国公李骏的女儿成平郡主,年方十九,小名皎皎,生得也是皎皎之姿。年前安国公进京,她一同跟来散心,孰料在宫中偶尔与天子相遇,被一眼相中。若是个寻常女郎,家世得当,召入后宫来也罢了。 可这个皎皎是个寡妇,她的夫君前不久在与西戎的战事中战死沙场,这要把她纳入后宫里,得寒了多少边关将士的心啊。 谢安的心尤其寒哪,那时候她正在西北大营里和恒峦虚以委蛇,这要是被这位赫赫有名的大将军知道他表弟尸骨未寒,皇帝老子就抢了他遗孀,这不得立时砍了她这代天巡狩的兵部尚书泄气吗!! 太不厚道了!从西北死里逃生回来,谢安一口茶没喝,执笔如飞刷刷写了封匿名姓检举安国公侄子,淮洲州牧李道韩中饱私囊、私征杂税的恶行,附上若干证据后暗搓搓地叫十五偷偷送入御史台。 这不今早,陛下就是被御史台主给吵得头疼,提前躲进了宫里。 哼!就算不能绊倒李骏那个老王八,好歹也能给皇帝和他添添堵! “安国公好容易生了这么个玲珑剔透的女儿,想着嫁进恒家生下一男半女继承兵权,这兵权没到手,女儿守了寡,能不急吗?”谢安淡淡道,捏碎了块饼喂到李颀嘴中,“王氏当大,陛下扶持我们谢家与之抗衡,独独漏了陇西李氏,再落魄去安国公恐怕无颜面对李家的先祖先烈们了。” 谢心柳这回功夫反倒不气了:“谁让他陇西李氏出了一个大名鼎鼎的邵阳君呢?” 邵阳君…… 那日场景犹在眼前—— “你想找个什么样的郎主?” 照着你相反面来的就好!这是谢安想说没敢说的。 而当她有底气敢说时,他二人已分别了四年。四年间,似乎总是阴差阳错,他二人再没有见过面。 顿了一顿,谢安继续若无其事地问了一会李颀的功课,便起身与他娘儿两告辞。 “你这两年官做得越大,来我这也越少了。”谢心柳叹气,活脱脱一个深宫怨妇的模样。 谢安头摇得和拨浪鼓一样,啧啧道:“幸好我是个女官,换做旁人,非得要告我一个*后宫之罪了。” 谢心柳岂不知她是在避嫌,后宫自顾不得干政,谢安虽是女子但外朝后宫来往过密,总归是要落人口舌。 “别私情不私情的,叔父托人求我好几回了,让我同陛下提一提给你找个相配的郎主。”谢心柳老调重弹,“我看沈家那嫡子对你一片赤诚之心,至今未娶,纵然当初他有对不住你的地方,摆了这么多年的谱也够了。” 现在的谢安今非昔比,再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谢家几个宗亲太爷死的死,老的老,小辈里就属她最有出息。即便想逼婚,他们也不能再如当年强行安排,只能通过与谢安关系不错的谢心柳给她敲敲边鼓。 提到沈仪光,谢安一脸误吞了苍蝇的模样,赶紧撩袍走人。孰料李颀泪汪汪地搂着她胳膊不放:“姨姨别走~” 谢心柳失笑,不再提谢安的婚事,戳着她儿子的脑门道:“这孩子真是与你投缘,我看不如明日让陛下指你做他的老师罢了,别人放心,而族中子弟也没见几个有你学问好的。” 谢安稍一沉吟:“此事,再议吧。” ┉┉∞∞┉┉┉┉∞∞┉┉┉ 出了宫,谢安并未直接回她的尚书府,而是折返回了兵部。新年才过去没多久,官署里人事清闲,各部多着几个新来的轮值当差,见了谢安纷纷行礼。谢安漫不经心地一路打了招呼过去,十五见谢安愁眉不展,禁不住问道:“可是娘娘又提起大人的婚事了?” 谢安点点头,又摇摇头:“我只是在想,明天韦相公小儿子成亲该送个什么礼去?唉,自从搬了新府,月钱总是不够花啊。”要不要想法子串通御史台宰两个贪官,充一充国库,顺便饱一饱私囊呢? “……”十五深深被她感动,“大人您真是当朝廉洁第一人啊!” 谢安又唉了一声:“可不是吗?” “我道是谁在这唉声叹气,原来是春风得意的谢尚书啊。” 谢安循声看去,这样的阴阳怪气能有谁,无非是王家那几个小王八蛋呗。   ☆、第三十五章 谢安入兵部不久,和谢家斗了一辈子的右相王崇抵不过岁月无情,追着谢安的祖父谢灵纯而去。 据说这位老相爷临死前,紧紧握着下一任王氏当家人的手,喃喃道:“干,干掉谢家那帮兔崽……” 话没说全,脚一蹬咽下去最后一口气,嗝屁了。 “多大仇啊!”谢家小兔崽子之一,谢安连连摇头深表不赞同。她的书房正中挂着一副巨型的名家墨宝,左曰行走朝堂,又曰以和为贵。 十五每每见之,总是与同为谢安拥趸的珊瑚不约而同地感叹:“大人真是太善良了!” 初任兵部尚书的谢安也算勉强对得起善良这一词,大多数时候面对王氏子弟们不怀好意的冷嘲热讽时大多选择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实在避不过嘛……也就只能不服就干了。 “大理正与太常少卿也来部中当值?”谢安说着客套话。 大理正王景是个躁性子,只恨自己不在御史台,否则早将谢安参了个十本八本:“我等官低人微,自然公务繁多,比不得谢尚书悠闲自在地前朝后宫来头跑。” 这些话谢安听得耳朵都磨老茧了,靠家族当官,靠裙带关系上位,靠美色惑上…… 除了最后一条谢安都认同,有关系不利用这不是傻吗! 平时听听笑一笑也就罢了,但今日不巧谢安心情不大好:“依大理正所言,官位越低越是繁忙,那在本官上面的诸位相公们岂不都不是游手好闲之辈了?” 什么叫诡辩,这就叫诡辩!王景勃然大怒,瞪圆眼睛:“我何曾说过这样的话来!青天白日,谢安你莫要凭空捏造污蔑我!” 谢安刷的冷下脸来,启唇一笑,笑中三分冷七分寒:“王景你好大的胆子,区区五品大理正竟敢以下犯上,直呼本官名讳!御史中丞可听得一清二楚,务必要一字不落地记下明日早朝上报给陛下!让陛下看看王崇的好侄孙是如何欺辱本官的!” 王景等人这才慌忙发现,不知何时御史中丞柳子元站在了拐角处,好整以暇地看着这出好戏。 “你好生奸……” 王景咬牙切齿地没说完话就被旁边同僚拧了一把,还说什么说,朝中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这柳子元是谢安的得力爪牙,这些年被他弹劾贬官的人还少吗? 时不理我,主动挑衅的王家子弟拖着犹自不甘心的王景含恨向谢安赔了个礼,灰溜溜而去。 目送他们走远,柳子元哈哈大笑上前,揶揄道:“我今日算是真正见识到了什么叫做睁眼说瞎话,颠倒黑白了。王景明明被你三言两语刺得跳脚,到你口中却成了你受了他们欺辱。唉,王崇地下有知,要被你气活了过来。” “这个王景也算是有几分气节的,只是为人心胸狭隘,不堪大用。”对方战斗力不足,谢安没趣地扁了一下嘴,“你来的正巧,我有事要与你商议。” “什么事?” “东都那群老兵蛋子的事。” ┉┉∞∞┉┉┉┉∞∞┉┉┉ 今上登基至今四年有余,藩镇之间打打和和不好不坏,突厥老可汗去世几个王子争得头破血流无暇外顾,大秦少见地国泰民安。美中不足的大概就是驻守东都的天策军,这支军队是文皇帝当世子时亲手建立的一支劲旅,百年风沙之后锋芒不减。最要命的是它认符不认人,任你是三公九卿还是天王老子,没有兵符就使唤不动。 天策的铁符一分为二,一半在东都都护杨许手中,一半在上将秦明手中。 而这两人,恰恰都与拱手让位的邵阳君李英知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德熙帝睡到半夜还记得自己刚登基那边,李英知率着气势磅礴的天策军兵临西京城下的场景,噩梦啊,妥妥的噩梦啊! 连做了几晚上噩梦后,德熙帝绕开兵部尚书李羡,叫来当时还是兵部侍郎的谢安,委婉地请她能不能想个法子帮他拿回那两道铁符,最不济起码挣个一半回来。 谢安正愁着谢氏满门全是文官,军中没一个能说得上话的。德熙帝一提,正着她下怀,即便如此她还是表现得煞是为难:“陛下,您也知道,臣不过区区一个侍郎,如何能与 德熙帝一想是这么个道理啊,没两日李羡因为“意外”摔断了腿,谢安顺理成章地继任尚书一位。这不,才从西北回来,等得心焦的德熙帝频频给她使眼色催她去东都要铁符。谢安讪讪承受着皇帝抛来的媚眼,回去之后不得不费尽口舌向谢家急吼吼的长辈们解释自己万万没有入宫为妃的念头。 “这铁符如果那么容易得手,天策军也不会牢守东都百年。”谢安肩负重任,止不住地叹气。 “我仅仅是个御史中丞,这军中的事我如何帮得上你。”柳子元有心无力。 谢安笑了:“正因你是御史台中的人这事才好办。东都驻军虽不归西京管辖,但粮草军饷划拨年底都要从户部清算结算,那么一大笔开支,里面没点藏私纳秽的事谁信?且一山不容二虎,兵符两分,总有一个居下受气的。” “你的意思是要从天策内部着手?” “内外兼功,缺一不可。” 柳子元一拍桌:“好!既然你有了主意,我自当倾力配合,正巧御史台前一个月刚换了东都的监察御史回来,派去的新监察是我太学中的兄弟,捉赃拿污这点事不在话下。” 细细商议完毕,谢安捏捏肩膀挑亮一盏灯,抬出一叠厚厚的卷宗出来。 柳子元看着她没有要走的打算,叹气:“你已位列尚书,与三公只有一步之遥,何须这样拼命?” 谢安笑着摇摇头没有答话,世人皆看她女子为官步步高升,风光无限。可她若不拼命,随时可能丢掉的是这条命! ┉┉∞∞┉┉┉┉∞∞┉┉┉ 翌日上朝,德熙帝亲自颁布了让谢安去往关西代天巡狩的圣旨。在各色异样的眼神中,谢安心情沉重地跪地领旨谢恩。她本打算来趟微服私访,避开世家耳目悄悄地去东都,可是皇帝大张旗鼓地宣布,面子是给她给足了,但这不也同时昭告天下“谢安这个狗官上路了,想宰她的尽快动手”吗? 百官同样心态各异,新一任王家家主王允瞥了瞥出列的谢安,耳旁又响起自家老父亲的叮嘱“干死谢家这帮兔崽子”,心道,这要是那么容易干死的至于他老人家奋斗终身都没完成目标吗? 其他人不约而同地心想:枕边风就是管用啊,这个时候再送个女儿进宫还来得及吗?” 下朝之后,几个谢氏中人自然而然地走到谢安身边,年长地勉励两句后便走了,剩下的年轻人殷羡地围着谢安祝她一路顺风,其素来与谢安走得近的谢勤朗声笑着道:“堂妹这趟去后,怕是离下次升迁也不远了。” 谢安顶着其他人羡慕又仇视的目光,暗中拧了一把汗,嘻嘻哈哈地与他们一路说笑出了太极门,上了车她整个人垮了下来,应付这些个堂兄堂弟比应付皇帝还要难啊。 十五驱车而行,隔着帘幕问道:“大人,今日是回谢府还是回尚书府?” 代天巡狩不是小事,谢安应是回谢府同长老们通报一声,撩开帘子她又改变了主意:“找个人去太医院说我身体不适请沈五有空过来一趟,再回尚书府。” 十五干脆了地应了声,心里却啧啧念道,大人对那个新宠还真是放不下啊。 谢安的尚书府离谢府隔了两条坊街,说来也巧,正与李英知的邵阳君府隔了一堵墙。这座府邸是皇帝亲赐给她的,等她喜滋滋地绕了一圈绕到大门口时人傻了,瞪着先帝亲笔所书邵阳府三字瞪了半天,心想反正李英知这辈子估计要老死东都了,宽宽心也就住了进去。 趁着路上,谢安闭目算计着行程安排,到了门口正要下车突然听十五惊斥了一声,急急勒住马。 想着事的谢安被他这一惊,断了思路,煞是不悦:“怎么了?” “沈……沈公子。” 谢安大惊,才想着该怎么逃走时,帘子呼啦被人扯开,衣饰华贵的沈仪光面色冰冷,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将她拉了起来:“听说你新收了个男宠?” 愤懑之下他声音响亮,周围所有行人的目光唰地一下齐聚到谢安的脸上,其中包括不少同谢安住在一个坊里的官员们…… 面对着“天啦撸,谢尚书真不愧是京中第一风流女官人,竟然公然收养男宠”的热切眼神,谢安悲愤地想立刻把眼前这货大卸八块丢进护城河里喂王八! 祸不单行,正当她奋力摔开沈仪光的手时,尚书府的门房听见响动,吱呀开了门,一个青翠身影闪了出来,面如金纸,身弱如柳:“大人,您回来了。” 沈仪光怒目相向,灼灼逼视眼光中犹如升起两团火焰,恨不得烧穿了装死的谢安:“好,谢安你好得很!你三番五次拒绝我,就瞧上了这么一个货色!” 不明真相的小男宠顿时炸毛:“你,你说谁是这路货色!”他轻蔑一笑,扫视着沈仪光上下,“哼,俗不可耐的暴发户!” “你有种再说一遍!” “俗不可耐的暴发户!” 夹在中间的谢安随手找了本书打开盖在了脸上……   ☆、第三十六章 对于沈仪光,谢安向来能躲就躲,躲不过就忽悠,这一次也不例外:“咳,仪光啊……” “你闭嘴!”沈仪光火气喷薄,袖口一卷过去要教训教训那个不知天高地厚敢和他抢女人的竖子。 史思远本身受了重伤,下床已是勉为其难,被沈仪光一拳塞下去,谢安千辛万苦和阎王抢回来的一条命不又送了回去。 谢安随手抽出十五的佩剑,一剑劈进旁边的树干里:“闹够了没有!闹够了就都给我滚回去!!” 沈仪光被飞闪而过的剑光吓了好一大跳,愣愣看着谢安,良久与史思远同时憋出一句:“闹够了……” “你,回沈家!你,进府给我躺着!” 两人默然,史思远尤不甘心地瞪了一眼沈仪光,乖乖听话进了门。沈仪光魂不守舍地站了一会,眼看谢安径自拂袖而去,一个激灵醒了过来,连忙上前两步:“颐和。” “嗯?”谢安脸色不愈。 “今日是我不对。” “你知道就好。” “听闻你要去东都,路上小心。” 沈家的消息倒是灵通的很,谢安从来吃软不吃硬,沈仪光主动赔礼,她不便再摆脸色:“多谢。” 沈仪光欲言又止地看她,最后飞快地拉住她的手握了一握,赶紧松开:“我等你回来。” “……” ┉┉∞∞┉┉┉┉∞∞┉┉┉ 这什么事啊这!早知道当初就不贪图沈家那个人情,出面救这小子一遭了。 谢安揉着胀痛的太阳穴,没有去史思远房中而是去了书房,人果然在那候着呢。 “你身体不好,让你躺着为何不听话?” 史思远病病恹恹地依着书架站着,见谢安来条件反射地退后两步,抵着墙时停住了步子,低头道:“家父冤情一日未洗,我怎能安心躺着。” 看样子十五当街“强抢民男”给他留下的心理阴影真不小,谢安没在意他的排斥:“我与你说过了,朔方镇一案内情复杂,牵扯到的绝不仅是朔方一方的势力纠葛。你说你父亲是被手下副将栽赃陷害谋反之罪,但现在死无对证,单凭你一面之词,你指望皇帝会冒着得罪下一任朔方节帅的危险为你翻案吗?你冒冒失失从朔方闯到西京能活着,已经算是天大的运气。” 所以说北方人就是乱来!谋反就谋反,前一天西京才收到消息,后一天朔方就已经将他们原来这大帅给砍了,还振振有词是替朝廷尽忠。皇帝能怎么办,对于他而言,谁做这个朔方节帅都是一样,反正都是虎狼之辈。 史思远身子晃了一晃,唇色白如纸,眼含悲愤:“那我,我该如何是好?” 史承义好歹也是雄踞一方的大帅,怎么将个儿子养的和个姑娘似的?谢安怕他被刺激得一口气没上来,连忙道:“此事得从长计议,你先把伤养好。别仇没报称,先把自己折腾死了。” 她这么一说,史思远渐渐平静了下来。事到如今,除了谢安之外他确实没有别的依靠,也就只有谢安愿意相信他的话:“大人所言极是,是我太莽撞了。” “一会太医院的沈太医过来,你们两认个脸熟,我不在的日子若有事便让珊瑚去找他。” “大人要去哪里?”史思远大惊。 谢安不言,淡淡看了他一眼。 史思远默了一默:“是小人逾矩了。” ┉┉∞∞┉┉┉┉∞∞┉┉┉ 此去东都,多少双眼睛盯着,路上定是不太平。谢安思前想后,还是回了一趟谢府,与谢一水和几个族亲报了此事。谢一水多少了解皇帝的心思,让谢安去东都十之八/九与东都兵权有关,只是他们没想到谢安这次去直接是收兵权的。 “朝中有你的一帮兄弟看着在,用不着你多操心。”谢家长老们至今仍然对家中顶梁柱是个女子耿耿于怀,谢安岂不知他们的想法,她哪是来操心朝中事,而是操心此行自己的安危。她毫不怀疑,一旦她有个闪失,谢家立即会推出一人来顶替她的位置。 这时候就要靠亲爹了,谢安忧愁可怜地看向谢一水:“阿爹……” 谢一水咳了一声:“你若不放心,就让你阿兄谢时跟着一同去,正好去东都与你未来的嫂嫂家商议一下亲事。” 目的达成,谢安心满意足而出,去找谢时的路上碰到了两位兄弟谢勤谢旻,谢勤率先笑着道:“安妹是来看望族长的吗?” 谢安点头:“马上要去东都了,回来辞别家中长辈们。” 谢勤唉了一声,摇头:“东都路途遥远,又靠近河硕三镇,安妹可要带足了人手才是。” 谢安喜滋滋的:“堂兄放心,父亲已准许我阿兄陪我一同前途。” “哦,是吗?叔父果然思虑得当。”谢勤顿了顿,笑着道:“有谢时陪你,我也放心了。” 待谢安走远,谢旻嫉恨的眼光盯着谢安背影:“哼!谢一水的算盘打得真好,捧了谢安后又想把谢时捧上去,我等论何时才干哪里比不上这二人,偏偏没有个出头之日!” 谢勤冷睨了他一眼:“口无遮拦!” 谢安蓦地打了个喷嚏,站住脚步隔着重廊回头看了一眼,唇角一挑。 ┉┉∞∞┉┉┉┉∞∞┉┉┉ 二月初一,谢安打着天子名号,狐假虎威地从西京出发了。天子器重她,给她排场自然极大。一路上的谢安感觉自己就像个活靶子,随时招呼着人来砍她的项上狗头。 “唉,都说了做人要低调啊。”谢安一脸痛苦地享受着十五掐剥来的瓜子仁。 临走前谢心柳遣人送来一箱东西,零嘴衣裳用具一样,送来的宫人也一字不落地传达着谢心柳的话:“娘娘说她不便亲自来给大人送行,想来大人也想不到置办这些东西,便自作主张替大人置办了。她说……大人您到底是个姑娘家,别活得太糙了。” “……”真别说,在这方面谢心柳确实要比她想的周到,谢安在朝中习惯了同一帮大老爷们打交道,公务又忙,谢心柳一提,她才想起来,原来我是个姑娘家啊…… 忽略掉最后一句冷嘲热讽的话,谢安诚意十足地谢了她的好意。 谢安的目标是东都,但直奔东都显然不妥,总要装个样子在周边转一圈才不显得那么意图明显。谢安珍惜自己小命珍惜的紧了,人还没入东都范围,先写了一封洋洋洒洒的长信送去东都的政事堂中,大意是:尚书大人我觉得此行坎坷,为防意外,你们这边派一队兵马过来维护治安。 东都政事堂的诸位相公对这个本朝第一女尚书的大名可谓如雷贯耳,然而最多的是她年少时风流不羁的艳闻。主事的几人将信反复看了看,意见很不统一: “哼!是这个不守妇道的谢家女啊!”中书令对谢安尤是恼恨,年前御史台照例清查各部官员,就是这个谢安的主意重点盘查户部,自己儿子不幸中招,不得不打起包裹来东都与他做一对苦逼父子,“她个西京官指使我们指使得倒是顺手,”中书令将信一扔,“不用管她!还没来就摆谱,给谁看呢!” “这个怕是不妥吧……万一真出了事呢?”有人心怀不安。 “这倒也是,”中书令犹豫了。 忽然帘幕后有人突然插嘴道:“先晾她两天,杀杀她的威风,之后再遣人去就是了。西京离这甚远,路上地形又复杂,耽搁几日也在常理之中。” 几人互相看了一眼,中书令老脸笑得褶子一抖一抖:“邵阳君英明!” 闲聊一阵,到了下值的点,无所事事的东都相公们各自散去找乐子,一人掀了帘子缓缓走出,弯腰捡起被随意丢在案下的信纸。 纸上字迹与记忆中有所相同,又有所不同,少了几分娟秀多了几分凌厉,仿佛可以看见字迹主人在这些年潜移默化的变化。 那双浅色琉璃般的眼睛,经历过官场的打磨历练,是否还剔透如初? 真是叫人期待啊。 …… 随着李英知来到东都后的白霜闲得简直令人发指,踩破瓦片的刺客少了,登门拜访的官员少了,仰慕公子的无知少女少了,连个不长眼寻衅滋事地都难见。 唉,他明明是个精明强干的侍卫,却被岁月蹉跎成了一个添茶倒水的书童! 蹲在衙门外的白霜正悼念着自己的激情过往,脑袋被人一拍:“走了。” 咦,公子今日竟然出来的这么早? 白霜颠颠跟过去,发现李英知疾步如飞,翻身上马,忍不住问道:“公子您去哪?”   ☆、第三十七章 才驶入金商节镇的谢安领着一大票人装模作样地巡查着当地军务,金商镇是中央节镇,节帅与州牧将谢安奉为上宾,好吃好喝地款待着。谢安是个好性子,别人给她面子她也予别人方便,在一些例如“在圣上跟前多替下官美言几句”“您看,今年的军饷能不能加两成”的问题上她一概不拒,欣然点头。 点头是点头,至于后面帮不帮自然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晚上的接风宴上,为讨谢安欢心,金商的州牧贾仁甚至别出心裁地安排了一批眉清目秀的舞乐少年,供她赏玩。 谢安强按着胃部不适,忍受美少年们不断抛来的媚眼,好容易熬到了饭局结束,才想落跑,就见着为首一个姿色最为出众的少年在州牧的示意下依偎到谢安身侧娇滴滴道:“大人,今晚就让小的服侍您吧。” 鸡皮疙瘩的谢安头皮一麻,霍然起身将他推倒地上,少年惊愕又委屈地看向她:“大,大人,小人哪里做错了吗?” “连我府中宠儿半分姿色都比不上也敢献媚?”谢安不屑地掸掸衣袖,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同别人一样愣住的谢时率先反应过来,冷淡地看了一眼地上少年,拱手向在场的金商官员道歉:“尚书大人年轻气盛,下官代她向诸位赔个不是,请大人们莫怪。” “岂敢岂敢。”诸人连忙摆手。 州牧大人看着泪水涟涟的少年恨铁不成钢地跺跺脚,看样子尚书大人不好柔弱美少年这一口啊。 谢安回到自己的寝居,将将洗漱完毕房门咚咚咚敲了三下,敲门声沉稳有力,谢安猜想是谢时替她收拾好了烂摊子来说教了,随意将头发挽到一侧她开了门:“阿兄,他们说了……” 谢安刹住了话头,门口站着个陌生男子,身长七尺,腰线紧绷魁梧而有力,黑色的紧身衣勒住完美的八块腹肌。 “你是何人?”不用问,头大的谢安也猜得出八成是贾仁送来的小小“心意”,瞄了一下眼前的壮汉她扶扶额,他娘的她口味有这么重吗??? 高大男子古铜色的面容上煞是拘谨,开口即透露着一股视死如归的悲壮气势:“州牧大人派我来伺候大人入寝。” “不用了,谢谢啊。”谢安黑着脸啪嗒将门关上。 过了半柱香左右,谢安翻开记事簿整理行程,一个字尚未写下,门咚咚咚又响了三下。谢安眼角抖了抖,深深吸了口气,拎起马鞭刷刷在手里卷了三道,背在身后,不急不慌地踱到了门前一拉,果然门外是晚宴上献媚于她的娇弱少年。 少年换了色聊胜于无的轻薄纱衣,敞开的衣襟前露出大片雪白肌肤,不胜柔弱地依偎在门边:“大人~” 谢安这回笑得煞是和颜悦色:“来侍寝的?” 少年羞涩地点点头。 谢安似笑非笑地朝前一步,抬起他下巴:“你真心想要侍寝?” “当然。”少年羞答答地朝前移近了一步,“大人 谢安笑得更是暧昧,与他低语:“你既是真心那便好办,大人我在这种事上有一些特殊爱好。”她慢慢抬起绕着鞭子的手,“喜欢边玩边抽鞭子,你可承受……” 说到一半,少年脸色一变,却非惊慌,而是冷笑。谢安陡然警觉起来,立时大退了一步,然而为时已晚,噗呲,少年手中匕首擦破她的胳膊,血流蜿蜒而下。 死到临头谢安顾及不上什么形象,就地一滚一躲,喊得撕心裂肺:“有刺客!!!” 没能一击必杀,知晓没多少时间的少年下手愈发狠辣,招招朝着谢安要害刺去。 谢安为求自保学过一些拳脚功夫,但三脚猫的功夫全然不在对方眼中,东躲西藏间身上已挂了不少彩。一眨眼,雪亮的匕首刺到眼前,与她的眼珠子只有方寸之距。 一小簇鲜血顺着剑尖喷出,落到谢安脸上,温热有余。 “安妹无事吧!”谢时狠狠抽出长剑,一手将惊魂未定的谢安拉了起来。 谢安忍着身上火辣辣的痛楚,盯着少年死不瞑目的眼睛,狠狠一甩手:“查!给本官查清楚谁敢行刺天子之使!” ┉┉∞∞┉┉┉┉∞∞┉┉┉ 谢安遇刺一事很快传至西京,百官哗然,天子震惊,当即封赏了谢安大批金银田地,又派遣了大理寺与御史台两司官员赴往金商镇彻查此事。谢安受伤的小心灵勉强得到了安慰,所幸她受的都是皮外伤,抹了膏药修养了两天,仍按原先规划往东都而去,只不过路上增添了一批守卫,将她的马车围成个铁通。 “尚书为何不借此发难东都没有及时遣兵护卫?” 谈论公事时,兄妹二人皆以官职相称呼。 谢安小心避开胳膊上的伤势,撇撇墨艰难地书写着:“此事没有危及到我性命,现在提起无非让东都那边说我‘小题大做’罢了。” 谢时听出她话里的意思,不由地一惊:“你有何打算?” “放心吧,阿兄我对自己这条小命可看重的紧呢。”谢安写尽最后一笔,晾一晾后将它递给谢时,“有一就有二,他们没有得逞肯定会再在路上找机会下手,到时候如果我不在,阿兄就照着上面所述照抄一份上书给陛下。” 谢时郑重接过,看了一遍后神情凝重:“这次行刺你认为是谁下的手?” 谢安摇头:“这次去东都并不隐秘,有心人稍加推测大致能猜出我的目的,如此一来想要我命的人太多了。真要推算,首当其冲地是朝中李氏一党,因为东都的天策军实为李英知掌控,陛下收回兵权无疑直接触动了他们的根基。但是正因如此,李家若真轻举妄动很容易招来怀疑……” “那王家呢?” “王家倒也有可能,只不过王崇才去世,族中尚不稳定,闹这么大举动这任家主真吃得消吗?”谢安保持怀疑。 分析来分析去,谁都有可能,谁也都没可能,谢安小心翼翼地摸着自己胳膊:“罢了,走一步看一步吧。” ┉┉∞∞┉┉┉┉∞∞┉┉┉ 到达河中府,谢安等人终于可以松下了神经,河中府府尹崔迟与谢安的父亲谢一水是连襟,这儿等于是自家地盘。河中一带是难得平原地势,府城开阔平坦一览无余,考虑到安全因素,谢安他们直接住进了府尹家中。 过了河中,再东行不久即到了东都,谢安决定留下来歇息两日养养伤,再好好思考一下如何同东都那帮老狐狸斗智斗勇。可能是谢一水提前告知的缘故,崔迟对谢安这个侄女照顾得细致入微,不仅请了当地最好的大夫给谢安诊治伤势,还在府内外增加了不少守卫。 最让谢安欣慰的是他没有找来一群美少年“伺候”她,谢安没事捧着个受伤胳膊在府中瞎晃,有几次遇见了崔迟的儿子,本着见人三分好的习惯,谢安和蔼可亲地攀谈了两句。 不料这一幕被崔迟看到,顿时冷汗淋漓,生怕谢安将主意打到了自己儿子身上。于是,这一日,慰问过谢安伤情他清清嗓子道:“贤侄女在府中待了许多日怕是闷坏了,今日天气和煦,不妨出去走一走见识见识我河中风光?” 谢安正愁着找不到合适的理由出去,崔迟这一提正中她下怀,感动不已:“姨父真是善解人意啊。” 成功转移了谢安的注意力,崔迟高兴不已,连忙安排随行护卫的人员,有金商的前车之鉴,他再三强调务必要将谢安保护妥当。 “记住!尚书在你们在,尚书亡!”崔迟一脸沉痛,“你们大人我也得跟着亡了!” 用完午膳后,身着便装的谢安施施然从崔府后门登上了马车,往城中而去。 河中府作为拱卫东都的存在,与其说是一个城邦不如说是一个军事要塞,繁华自然比不上西京东都,城中居住的多是将士们的家属,商铺们也仅是为了满足人们的日常需求。 谢安逛了一圈,甚是没有意思,偌大一个城,两条街走到头。 “听闻河中平原长河落日的景象甚为壮观,我们出城去瞧瞧?” 头一个反对的是十五:“大人您伤势还没好透,出城太不安全了。” 底下人连连点头,这尚书大人万一有个闪失,他们不得跟着府尹大人一起亡吗! 谢安脸一沉:“你是主子,我是主子?” 此言一出,谁敢再忤逆她的意思,出城就出城吧,左右他们人多,真有个意外顶上一回功夫不成问题。 谢安出城的时间离日落尚早,拉着一票人边走边停,时不时指点下山河风光。 提心吊胆的一群人跟着后面心都操碎了,止不住暗骂:西京来的官儿就是事儿逼,爱显摆自己有文化! 拖拖拉拉,终于谢安挑了处视野开阔,又可以遮阴挡阳的山坡处,连着十五在内的一帮人终于得空可以歇一歇了。 谢安倒也体贴,手一挥:“你们自行休息……” 话音未落,嗖的一声,一支利矢快如流星,划破空气,扑哧一声扎入谢安的胸口…… 箭出宛如发令,高高的草丛中凭空跃出数十名身披草甸的人影,杀得众人一个措手不及! 十五一见谢安中箭,登时惊慌不已伸手扶她,人还没碰到,一把长刀霍然格开两人。无所依托的谢安脚步踉跄一下,人扑面倒下,咕噜咕噜顺着山坡径直滚入白浪滔滔的河水之中。 “大人!!!!” 艳丽的血色染红眼前,噗咚落水的谢安宛如坠入深渊,水流窜入眼中,分不清自己身处何方。激荡的水波冲着她不断向前,喊杀声渐渐远去,谢安用最后那点清醒的理智掐算着时候差不多了,突然又一道落水声,掀起阵阵激流。 畜生啊!尸体都不放过!谢安顿时大恸。 “以身为饵诱敌,我是该骂你愚蠢,还是夸你有长进呢。”低沉男声随着附上来的灼热双唇哺入谢安口中。   ☆、第三十八章 谢安在水中上下沉浮,勉强将来人的脸看清楚,嘴上温热一触即离后,不满足地又啄了啄。她费力睁着挂满水的眼睛:“你……在做什么?” 李英知一手携着谢安,一手使尽全力破开重重浪涛向岸边划去,不假思索回道:“给你渡气啊。” 谢安觉得他回答得似乎在理,可又觉得有哪里不对。 泾河水势凶猛,几个浪头打过将两人眨眼冲得很远,追上来的杀手被白霜带人拦住,反过头来杀得丢兵卸甲。 等李英知排尽万难将谢安抱上岸,天已黑得发紫,怀中的身躯冷得没有一丝热气。李英知心知不妙,初春时节河水冷得叫他这个常年习武之人都受不住,何况是重伤在身的谢安,再不及时医治不说丢掉性命,最少也得交代半条命下去。 手搭在她额头,李英知松了口气,没有起热是个好兆头。河水将二人不知冲到哪个拐拐沟沟里,白霜寻来尚须一些时间,李英知没有走远而是沿河挑了个尚算干燥的平摊之地,捡了一些芦草铺在一起将人放下。谢安胸前的长箭已被他折断,仅留一个箭头在外,石灰色衣料上染着一圈浅浅的红。 李英知心生讶异,方才情势凶险他没有留意到,现在仔细看来,以那一箭的力道,这伤情竟没有他想象得重。管不上什么男女有别,三下五除二地他将谢安湿透的外衣剥了个干净,中衣露出才发现原来她早有准备地在里面穿了一层软甲缓冲了飞箭的力劲,从外看凶险无比,实则仅是伤了一层皮肉。 看样子这些年她没少吃过苦头,李英知手搭在屈起的膝上,静静看着昏迷不醒的谢安。四年时光没有在她的脸上留下多少痕迹,闭着眼睛的谢安看上去仍然单纯而无害,仿佛一睁眼还是那个怯怯懦懦跟在他后面唤着“公子”的小姑娘。 许是劳累使然,本就没几两肉的脸颊更是瘦削,李英知坏心眼地捏捏她尖尖的下巴,以谢家的家室和她尚书的千石供奉都养不出肉来,还不如跟着自己在外打秋风的日子。 “疼……”昏沉着的谢安难受地哼着。 没有伤药在身,李英知不敢贸然拔掉箭头,只好用浸了水的冷布巾敷在她伤口周围缓解疼痛。冷巾刚敷上,她的身体狠狠抖了一下,紧闭的眼睛微微睁开,模糊地瞧见了个白衣人影晃动着。 她知道那是李英知,可她不知道为什么他会在这里,按理说他不该在东都看她的笑话吗。别以为她不知道,东都迟迟不肯发兵是他的主意! 到底是受了伤,腹诽了没一会,谢安熬不住又晕了过去。晕之前,有人握住了她的手,仿佛要她安心般在耳侧道:“睡吧,颐和,醒来就没事了。” “睡吧,阿颐,等你醒来,一切都会好的。”曾几何时,有人也在她耳边如是说。可等她醒来,所拥有的一切都溃然崩塌,哪怕于她而言,那一切于她而言并不算得上美好而温馨。 ┉┉∞∞┉┉┉┉∞∞┉┉┉ 谢安醒来后放松了下来,天没榻地没陷,她还活着,美中不足的眼前有张分外碍眼的俊脸。 她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刷地闭上了眼,耳边传来一声清晰的低笑声,充满了对她逃避现实的恶意嘲讽。 “本君好心好意地救了你,你不千恩万谢倒也罢了,竟还装死不想看到本君?” 谢安僵硬的脑回路终于拧过神来,感受到身边的热度她蓦地坐起身来,不想牵动了伤口疼得哼出了声来。身子被用力按了回去,李英知斥责道:“乱动个什么,别把我又是蹚水又是煎药捡回来的一条命给捣腾没了!” “……”时光荏苒,没想到这人的不要脸更上一层楼。谢安对比一下,唏嘘不已,果然如十五所言,自己还是太纯善了啊…… 四年过去,有长进的不止李英知一人,今日的谢安岂是当年那个心燥气浮,禁不住他三言两句挑动的小丫头。任其东西南北风,谢安气定神闲地继续装睡。 修炼得挺淡定啊,李英知见她不为所动,毫不客气得伸出手去捏住她的鼻子:“装什么死,起来喝药了!” …… 喝下药后,谢安气色明显好上了一些:“这是何处?” “我在河中的一处私宅,”李英知知道她在担心什么,“放心,我没有放出你在这里的消息。现在整个大秦都知道兵部尚书在巡查军务的途中遭遇不测,生死未卜。” 这便好,谢安遂定下心来。 久未相见,两人的身份皆发生极大的变化,面对及时相救的李英知谢安忽然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一时间两人陷入了微妙的气氛中。 “今次多……” “公子!!”白霜声音洪亮地出现在房门外。 等了半天等地她主动开口,李英知蹙起眉冷声道:“进来!” 小侍卫白霜心尖一颤,这节奏不对啊!!!公子与谢家女郎时隔四年才见,为了减少疏离感还特意从东都迢迢赶来,特意猥琐得等了个英雄救美的机会给自己刷好感度。按理说此时谢家女郎应感动地涕泪纵横扑入公子怀中,公子享受着温香软玉心情愉悦啊! 怎么一开口,透露着一股浓浓的欲求不满的怨怒呢。 唉,难不成真如他人所说,公子年纪大了,旷男旷久了更加喜怒不定了? 主子的心思真真难猜啊,白霜望天长叹,硬着头皮入了屋。一进去两眼先一通疾扫,谢家女郎衣衫整齐,自家公子衣衫也尚算整齐……嗯,还好,公子还没禽兽到对个柔弱病人下手的地步,他清清嗓子一本正经道:“公子,袭击谢尚书的那批刺客已追捕完毕,一共二十三人,十八人当场毙命,余下五人四人自尽,一人失手被捕,现由白露审问着在。” “撬开嘴吐出来什么吗?” “没有,那人嘴硬得很,后来受不住鞭刑骂了一句,听得出是陇西口音。” 陇西口音…… 谢安耳尖动了动,陇西,那可是李家本家所在。唉,看样子安国公李骏送了一个女儿给皇帝还不满足,想着要将她斩草除根。 李英知假装没有看到她面上一闪而过的微妙神情,将药碗放到一边起身,冷厉道:“我去瞧瞧他的嘴到底有多硬。” 谢安撇嘴,嘁,若真是李骏派出的人,由李英知去审能审出个蛋来啊。两个人谈谈天气,聊聊家事,问候一下双方父母? “谢尚书既重伤在身就好好躺着休息,”李英知将重伤两字咬得额外重,似笑非笑道:“多思伤神,多虑伤体的道理尚书大人想必懂的。” 谢安皮笑肉不笑地回击:“有劳李大人挂心,本官自会好生休养。” 休养好了自会找你们李家这群王八羔子算账! 李英知嗤笑一声,袖摆一振翩翩然而去。 谢安学着他的样子不以为意地嗤笑了一声,翻过身想着下一步该如何与十五取得联系。思索着时她脑中忽地冒出河中模糊的画面,给她渡气?若是在水中需要渡气,那她怎么又听到了李英知的说话声呢,还是说她记错了? 廊下,追上李英知的白霜踟蹰片刻,道:“公子……” “说。” “咳,”白霜壮壮胆,正色道,“公子,属下认为您喜欢谢家女郎的方式不大对。” 李英知蓦地住步,面无表情问:“谁说我喜欢她了?” 白霜张大口:“您不喜欢她,干嘛千里迢迢又是蹚水又是煎药地救……她……”他的声音在李英知的眼神下越来越小,快低进了地里,完了!暴露自己听墙角了! 李英知有时候真想扪心自问啊,自己有这么个属下到现在没死究竟是他福大还是命大? “我救她只不过不想打破目前暂时平衡的朝局,况且谢安遇害,旁人第一个会想到谁,定是想到李家。”李英知淡淡道,“如今我李家举步维艰,若再摊上行刺兵部尚书的罪名授以别人把柄,岂不是雪上加霜,再无出头之日?” 哦,原来如此!白霜惭愧不已,公子就是公子,怎么会为了儿女情长目光短浅呢! 李英知端着脸色走了几步,忽然又停了下来,沉吟片刻后问道:“我,对她的方式真的有哪里不对吗?” “……” ┉┉∞∞┉┉┉┉∞∞┉┉┉ 如李英知所说,谢安生死未卜一事震动了整个大秦,前朝还没怎么样,后宫里德熙帝已经被谢心柳哭得六神无主,恨不得用手来接她的泪珠子:“爱妃啊,你已经哭了一夜了,再哭伤了眼睛怎生是好??” 谢心柳两眼红肿,泪水不绝,哑着声音道:“瞎了便瞎了吧!左右陛下有了新人,臣妾瞎了残了哪怕死了又有什么大不了?” 从来强势的她鲜少露出如此脆弱之态,德熙帝心疼不已,搂着她道:“你说得什么胡话!千个百个新人哪里比得上你半分!别哭了啊,我已经派了左十二卫与东都的天策三才营的兵马合力搜救,定是将朕的兵部尚书,你的堂妹好好的给你找回来!” 谢心柳拭泪,反身扑入德熙帝怀中牢牢抱住他抽噎:“陛下,臣妾知道您是在哄臣妾。谢安她胸口中箭又落了水,除非大罗金仙相救,怕是再回不来了。”她痛声道,“陛下,妾身只有这么一个投缘的妹妹,您定要揪出杀害她的凶手严惩不贷!” “这是自然!”为了哄住谢心柳的泪水,德熙帝就差指天为誓了,“若是谢爱卿当真遭遇不测,不管是谁朕必杀之以慰她在天之灵;若爱卿得以平安归来,朕便封相加爵予以安抚。” “多谢陛下……”谢心柳哽咽着悄悄揉了下生疼的眼睛,辣椒水好像抹得有点多……   ☆、第三十九章 五日过去,搜救的将士终于在隐藏在芦苇丛的泥沟中发现了疑似谢安的尸体。 久泡水中,尸体膨胀腐烂得辨别不出人形来,挑起过尸身上的朝服和金鱼袋,终于确认此人正是失踪多日的兵部尚书谢安。 谢心柳一听到消息一言不发晕了过去,太医诊断说是悲极攻心所致。德熙帝心疼得晚上一口饭没吃下去,翌日一上朝便下令必要查出谋害谢安的真凶。 大理寺卿与刑部尚书两人苦不堪言,谁都知道谢安这桩命案的水深不可测,真要查下去整个大秦江山非要牵扯一半进去才是。呜呜呜,大理寺卿与刑部尚书两恨不得抱头痛哭,他们上有老下有小,这不是逼得他们死得早吗! 门下侍中王允适时咳了一声,站出来上谏:“陛下,谢尚书死因固然要查,但兵部事关我大秦江山稳固,当务之急是要选出新一任尚书接任谢安一职。” 他一说完,一串官员接连站出,拱手道: “臣附议。” “臣附议。” 平时几个与谢安交好的年轻文官惊讶地发现,连谢家都有人站出来附和王允。站在御史台主后面的柳子元玩味地看着着一幕,目光在谢家几人上定了定,暗自记住了几人的名字。 忙着挂念谢心柳的德熙帝颇为不悦,一贯温和的帝王气得手直抖:“你们一个两个都替朕做主,想造反了是吗!谢尚书尸骨未寒,就一个个想着推自己人上位,真当朕死了吗?!” “臣不敢!”朝堂之上哗啦啦地跪下一片。 “别以为朕不知道你们私下那些龌龊勾当!平日睁一眼闭一只眼也罢了!今日人命关天,你们还想着唬弄,弄……”气火冲心,德熙帝竟眼白一翻,厥了过去。 诸人大惊,呼喊的呼喊,搭手的搭手,好好一个早朝兵荒马乱地折腾过去了。 太史令的心肝苦得和浸在黄连水里,今日这早朝怎么写啊!难道要写他们联手气晕了皇帝吗? 被遗忘的大理寺卿与刑部尚书对视一眼,泪水横流,这是要他们查还是不查啊? 在宣政殿里等了半天,德熙帝贴身伺候的内侍终于出来宣布陛下没事,各位大人散了吧。朝臣这才放下心散了去,早朝闹成这样,大家都没什么心思说笑,列成两队松散地步出殿门。 王允心情沉重,步履缓慢,从队伍头落到了队伍尾。德熙帝身体孱弱不是个秘密,可万没料到竟然三言两语就气得晕了过去,堂堂帝王心理素质也太差了吧。 安国公李骏见状,过来安抚他:“侍中郎不必内疚忧心,太医也说了陛下这乃天生不足之症,逢邪气入体才致神智昏迷。陛下乃真龙天子,有上天护佑,自会安然无恙。” 王允内心冷笑,事到如今谢安一死,谢家在朝中大势失了一半,真查下去,他们王谢不合已久,瓜田李下,不是他们干的也少不了被泼脏水。最后受益之人无非是他们李氏。可如今王李两家交好,王允这个家主位子屁股才落上,热都没做热乎,没必要撕破两家脸皮。 叹了口气,王允道:“承安国公吉言了。” 李骏抚须,胸有成竹:“放心罢了,谢女刁蛮,德行不足,陛下能容她,言官们能容吗?” 果然,数日后以翰林院为首的一干儒生们联名上奏,称谢氏女媚行后宫,亏损龙体,于理于义不容。通俗点说就是: “陛下啊!为了您的龙体和江山社稷考虑,快赏个一丈红给这谢氏妖女了断了吧!” 才醒转过来的德熙帝哪受得住这刺激,又晕了一次后索性眼不见为净,宫门一关再不临朝。 ┉┉∞∞┉┉┉┉∞∞┉┉┉ 西京上下闹得鸡飞狗跳,应是个死人的谢安在李英知私宅里倒是心宽体胖,在李英知好吃好喝供着下,甚至还养胖了一圈。胸口那点箭伤不是大碍,抹点药膏伤口淡得都快看不见了,就是落水时受了风寒,这些年她苦心孤诣地忙于朝事,一受风寒病来如山倒,烧了整整四日。 李英知每每来看,长吁短叹,幸灾乐祸之情溢于言表:“人本就不聪明,再烧个两天不得成个傻子?” 烧得迷糊的谢安无力与他耍嘴皮子,至多给他一个白眼以示秋后算账! 白霜实在看不下去,待李英知走后忙替自家公子辩解:“我家公子从小口是心非惯了,女郎千万别放在心上!他,他就是有点别扭而已!” “……”谢安呵呵冷笑,李英知这何止是有点别扭,简直性格扭曲成了一个麻花! 因祸得福,据郎中所言,谢安这一病倒是把沉压在体中多年的病灶发散了出来,来势汹涌吓人,高烧退后人如从水中捞出来一般,衣上浸满了沉沉的汗,精神却是清透。 李英知这宅子建得僻静,白日里都听不到几个人的脚步声,到了夜里更是静得连落花声都听得见。谢安百无聊赖地躺在榻上,汗湿的衣裳贴在身上黏糊糊的,难受得她怎么也睡不着觉。 她的“尸体”此时差不多应该被发现了吧,也不知道谢家那帮子老宗亲看到那具面目全非的尸体时心情如何,是感慨“这个不省心的小王八羔子终于挂了”还是恼怒“死得这样突然连句下任兵部尚书人选的遗言都没留下”呢。 胡思乱想着,忽然房中的碧纱木门呲地一声轻轻移开,几近低不可闻的脚步声从远及近径直走向她床边。 这个点来的不是梁上君子就是采花大盗,再不然只有刺客这个高位职业了…… 佯装熟睡的谢安悄悄摸向榻内,一摸心一凉,她藏着的匕首呢? 来人在床边静站了片刻,衣袖擦过的窸窣声响过后,谢安额头上已经没什么凉意的布巾被取下,一只温凉的手轻轻贴了贴她额头和脸颊。手心粗粝的薄茧与袖间不曾变过的熏香让谢安一愣,随即猜出了他的身份。 他来做什么? 试过温度,那只手抚着她脸颊略作停留便离开了,过不了多久轻微的水声响起。谢安还没偷偷睁开眼看去,只觉额头一凉,丝丝凉意渗入。李英知在她身边坐着久久没有动作,谢安身体不敢动,心里忐忑着急地上下颠簸。他这又是吃错了什么药,发了什么病,大半夜不睡觉跑来给她换块毛巾然后就装木头? “病得这样难受不喊出谁知道,倔成这样和你那墙头草的爹真是半分不像。” 谢安从没听过李英知这般口气与她说话,安宁平和里头透着一抹叹息般的笑意,这笑意不是平时冷嘲热讽她的笑意,温柔得像缕细风,轻轻斜斜地从四面刮来,她感觉怪异得紧了。 好在李英知说完后没再坐下去,谢安一个筋没松开,哗啦啦的水声再响起,李英知又走了回来! 到这地步,醒了两方都尴尬,谢安索性装死到底,看看他骨子里卖个什么药。 拉下掩实的被褥,李英知这才发现谢安全身上下湿透了,没病也要闷出病来了,亏得她忍得住!无所顾忌地解开了谢安的衣襟,李英知握着半干的布巾将她脖颈上的汗水一寸寸擦去…… 隔着单薄的衣衫,谢安能感觉到李英知掌心的热度,热虽热却不躁人。他擦拭得很和缓细致,从脖颈到双手双脚没有漏过一处,但也仅限于此。凉水擦过,谢安湿腻腻的身子清爽了不少,擦着擦着她竟迷糊地又睡了过去…… ┉┉∞∞┉┉┉┉∞∞┉┉┉ 谢安之死已经成定局,谢一水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再喜欢与他置气、讨嫌,毕竟他仅有这么一个女儿,谢安死讯传来后好几日没在朝堂上出现过了。虽然王李两氏力主推选新任兵部尚书,但皇帝躲在后宫里不发话谁也做不了主不是。 又度过了一个死气沉沉的早朝,皇帝依旧不见踪影,跟前的老公公却出现了,捏着嗓子道:“陛下有旨,命御史台主审,大理寺、刑部两司助审,彻查谢安遇刺一案。” 柳子元心满意足,他作为御史中丞顺理成章接手此案。 这个结果并不出乎众臣的意料,谢安是死了,可谢家还没倒呢。谢家族老们再不待见谢安,可此事事关谢家颜面,这要是都能忍气吞声,不是告诉天下人谁都可以踩上他们谢家的脸吗? …… 李英知得到谢家大办丧事的消息时,本该躺在棺材里的谢安正兴致勃勃地指点白霜做春饼。白霜小侍卫拿了一辈子的刀剑,头一次拿擀面杖,在谢安叽叽喳喳的指点下,手忙脚乱地将厨房砸了个支离破碎。 谢安抱着双手作壁上观也罢,还说着凉飕飕的风凉话:“李英知有你这么个侍卫,到底是怎么活到现在的?” 白霜委屈又愤怒,一见李英知来连忙如蒙大赦地丢下擀面杖:“公子您来了!” 李英知笑一笑,将白霜放走了,走到卷袖子准备自己动手的谢安身边:“你真打算与我长居此地不走了?”   ☆、第四十章 “当然不了!” 虽然知道她瞒天过海装死必有所图,但回答得这样爽快李英知仍免不了抖抖眉梢,这个没心没肺的混球! “你……” 谢安专心致志地碾着面饼,不耐烦地打断他:“别吵,等我做完了再说。” “……”李英知看着她捏好面饼撒上糖,再用模子印上花,偶尔还要被她使唤着搭把手递个水什么的。传出去叫人笑话,堂堂大秦邵阳君,和个小厮似的诚惶诚恐跟后面伺候着,李英知感慨无限,肩被一拍,谢安挥挥手:“去升火!” 李英知隐忍地看了她一眼,默默撩起衣摆坐在灶膛里堆起柴火。 蒸笼上了锅,总算忙活完了,谢安擦去鼻尖上的汗水,端起杯凉开水咕咚咚灌下去,拿着袖子扇风:“好久没有这么亲手做过春饼了。” 李英知看着谢安白一道灰一道的小脸心中好笑:“你个堂堂谢府千金,如今的兵部二品尚书想吃什么没有,何须自己动手?” “你懂什么?”谢安不屑,“我祖奶奶小时便教导我,凡事亲躬方有所得。事事假以他人,若有朝一日只剩下自己什么都不会,不就只能等死吗?” 谢安说得轻松,可李英知知道这么些年来她就是这样一步步走来,不假他人,不予他手。腾腾跃起的火光照耀着李英知的面庞,黑眸里种种情绪浮起又落下,看顾着灶火他另起话题:“祖奶奶,便是谢家的太夫人?” 谢安嘴一张,倏然警觉地又闭了上,好险,忙得一头热差点没管住这张嘴!仔细看李英知神情,并无异样,谢安才斜了他一眼:“你说呢?” 李英知一笑,心中却是将谢安那一闪即逝的异样记在了心中。谢安那对铃铛早还给了她,事后命人查过,只是对普通的玉铃铛没什么特别,可里边刻着的那个字总是让他感觉别有玄机。 谢氏为名门世族,教养自是极好,可却养出了一个四不像的谢安。你说她无形无状,偏她礼仪周全俨然大家风范;你说她是名门闺秀,却一心想着入朝为官,且要平步青云之上。谢家儿郎何其多,为何偏偏看中了她悉心栽培? 察言观色了会确定李英知没有起疑,谢安方与他有一搭没一耷聊下去。等了两刻种的功夫,春饼出笼了,谢安盛两碟,一碟算是给李英知帮忙的报酬,蒸笼里剩下的赏给连日在她门前站岗的白霜。 李英知尝了尝,笑道:“味道不错。” 谢安得意非常:“这是自然。” 两人没什么形象地窝在厨间里填完肚子,谢安抱着盏茶润润喉,慢慢开口:“我遇刺真不是你与李家捣的鬼?” 她的出其不意并不让李英知意外,粉饰太平不是谢安的性格,早晚有此一问。 他如实相告:“李家有没有动手我不知道,但我确实毫不知情。” 谢安半信半疑,李英知明白他两的立场让她不得不防备,笑着摇摇头:“我若与李骏联手杀你为何还要救你,与其让你承我一个人情,不如杀你以绝后患来得要踏实你说呢?” “姑且信你。” “我也有一事想问你,那日如果我没有去救你,你留了什么后手?” 谢安看了他一眼,斟酌片刻后道:“事前我与田婴通过书信,一旦有所不测,他会及时遣兵援助。” 田婴这个安排在李英知意料之外,情理之中。魏博镇距河中府不远,随便打个旗号在周边转悠丝毫不惹人怀疑。只是四年前在魏博,谢安似很忌惮田婴,四年后突然就那么熟了? 李英知暗中盘算,面上无一丝波澜:“你怎么就确定他们会在河中府动手?” 谢安微微一笑:“正如他们有人在我身边知晓我的动静,我也有人在他们的身边。” ┉┉∞∞┉┉┉┉∞∞┉┉┉ 将话说开,谢安舒爽了不少。这些日子时刻提防着李英知累不说,过两日还得靠他护送自己回去,人在屋檐下,谢安觉着适当的时候还是该低一低头的。 开诚布公之后李英知面上笑容明显真诚了许多,与她说话也愈发温声和气,晚间时候甚至亲自给她送药来:“要不要我替你上药?” 谢安被他吓得不轻,忙道:“男女有别,就不劳邵阳君亲自动手了。” 李英知不语只是看着她笑,目光在她领口处流连片刻后意味深成道:“颐和你与我何须这样客气?” 心情一好,连旧日给她起的字都喊出来,好似两人还是多年前的“先生”“学生”一样。 只不过,堂堂邵阳君,一盘春草饼就轻松打发了?谢安总觉得不太现实,直到隔日见到白霜她无意问:“白霜啊,饼好吃吗?” 白霜扁着嘴委屈得不行:“女郎莫要提了,别说饼了,连饼渣子小人都没见到!呜呜呜!” 一问原来李英知将谢安留给白霜的春饼统统中饱私囊,吃了个干净。 谢安额头垂下黑线,没看出来李英知还是个护食的主啊。 休养生息数日,谢安重新活蹦乱跳地满地撒欢了,暗中与西京联系过后,没两日阿肆找到了李英知的私宅。这些年,谢安在朝中当值,身边跟着十五,而原来的小厮阿肆留在谢府中,没事打听打听八卦,传传消息什么的。 譬如这一次阿肆就比常跟在她身边的十五不起眼多了:“小姐,这是柳大人亲笔所书。” 谢安展信快速浏览了一遍,朝中局势和她想象得差不多,啧啧摇头:“乱得和锅八宝粥似的,柳大人还说了什么?” “柳大人说东都那边的证据已经捏造……” “嗯?”谢安挑眉。 “咳,搜集好了!”阿肆挺直腰杆,声音洪亮,“就等小姐你回去主持大局了!” “主持什么大局?”谢安背后的珠帘里传来惺忪慵懒的男声。 阿肆惊悚地大退一步,不可置信地看向谢安。小姐的房中竟然睡着个男人!!!而且这个男人的声音还有点点耳熟!!是沈家腰缠万贯的大公子,还是府中金屋藏娇的小男宠,或者是魏博镇英武威猛的田大帅?? 他飞快地在脑中过滤着人选,谢安一看他的神色就知道他脑子里想的什么黄色废料,重重咳了声:“阿肆!” “到!” “这不是你家小姐我的房间。” 阿肆的神情更能不接受了,“小姐你怎么能来侍寝呢!” 谢安:“……” ┉┉∞∞┉┉┉┉∞∞┉┉┉ 拜王李两家所赐,成功被激怒的德熙帝开创了大秦建国以来皇帝罢朝的历史新纪录。如果是先帝同庆帝在位时,未必会有今日世家与皇权剑拔弩张的局面,同庆帝是嚣张鲁莽,可是却深谙制衡之道。而这任天子,从小生活在父亲与世族的阴影下,从做太子的大婚,到做皇帝的登基从来都受制于人。用谢安的话来说就是,今上有一颗敏感而自卑的小心脏啊。 德熙帝的震怒并不完全真正是为了谢安的“枉死”,谢安的死于他不过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它点燃了这个从小不受重视的帝王的所有怒火。敏感的自尊心,压抑的情绪通过这么个机会彻底宣泄了出来。 受波及的不仅是前朝,后宫也不可避免地遭了秧。 “今日是初一,陛下也没来你宫中?” 帘幕后的王皇后默默拭泪。 “太不像话了!祖宗的百年规矩也忘了吗?”王允捏紧玉笏,“亏得它谢氏自允书香门第,生了个狐媚惑主的好女儿!” “哥哥!”王皇后急忙截住他的话,“陛下抱恙在身,由谢贵妃伺候着心情也好受些。” 王允知道他这妹妹是被派来当说客的,陛下的意思很明确,他们王家如何骄横也别要忘了还有个女儿在宫中。你该给天子使脸色,也就别怪天子给你妹妹受委屈! “唉,”王允深深叹了口气,“臣明白了,请皇后娘娘放心,臣会给此事一个交代让陛下宽心的。” 从宫中出来,一个面生小厮匆匆拦住王允去路,躬身递过个帖子:“侍中大人,我家国公请您赏个面喝茶。” 喝茶,谢安这一死已经够他喝一壶的了! 李骏的意思,王允明白,无非是想巩固两家目前的联盟状态:“如今你我两家身系一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王允坐到家主的位置岂是李骏三言两语好糊弄的,只怕到时出了事树倒猢狲散,李骏是跑得最快的:“陛下铁了心要交出谢安之死的元凶,恐怕此事没那么容易好罢休。” “既然如此,‘交’出两个无关紧要的人,再将主要罪责推给突厥或者北方藩镇即是了。”李骏条条有理地分析道,“以谢安之前对突厥与朔方那边的强硬态度,如此也在情理之中。” “我担心的不止如此,陛下那边好交代,谢家可没那么容易糊弄。”王允揉着眉头。 “这你放心,”李骏胸有成竹,“谢家自己此时可没那个闲工夫追查此事。” ┉┉∞∞┉┉┉┉∞∞┉┉┉ 链家关口,李英知御马在前,回身道:“此地离西京不远,送你到这我不便再前行。” 谢安立于马车上拱手一礼:“多谢邵阳君相送,今日一别……” “今日一别,终会再见。”李英知强行将话接过,静静凝视她许久,忽而利落地翻身下马,皂靴大步踩过砂石,走到谢安面前。二人一高一低,谢安微微弯腰诧异看他,孰料李英知突然揽住她的脖子将她往下一带,抵住她的额头,笑眯眯道:“颐和……” 谢安被他拉得险些踉跄摔了下去,慌忙间紧紧抓住他袖子,恼羞成怒道:“邵阳君你这又是……” “在西京乖乖等我。”李英知的额头轻轻碰了一下她,随即放开她将人扶回原处。 谢安茫茫然地直起身,周围炯炯有神的目光欲盖弥彰地齐刷刷地转向别处,直到马车重新辚辚驶动她都没闹明白,李英知这是发的哪门子疯啊?   ☆、第四十一章 谢安回京那天,恰好是她死后“二七”,谢一水领着自己府中的老老小小在她坟头洒酒祭祀。头七那天族老们尽数出动算是给谢一水一个面子了,今日族中其他人基本没有到场,仅和谢安的谢勤拖来了谢旻帮衬着,场面冷清得凄凉。 其中当属谢时哭得最为伤心,他只有谢安这么一个妹妹,虽然从小没一同处着,但从来将她看做同胞亲妹。谢安死后他自责内疚地生生消瘦了好几圈,谢一水气得牙痒痒的,指着鼻子一通骂,总算把人骂起些精神,出了门。一到谢安坟头又触景生情,哭得不能自已。 “出息……”谢旻最是不待见谢家这两兄妹。 “嗯?”谢一水斜白眼,他这儿子没出息是没出息,但轮得到你个黄口小儿评议? 谢勤扶着谢时的背:“大兄哭得这样伤心,安妹走得也不安心啊。”一旁的崔氏忙跟着附和,儿子消瘦做娘得自然心疼。 谢安站在山的另一侧远远看着自己纸钱纷飞的坟茔,感觉新奇不已:“子元,你说过一会要不要我也去给自己烧点纸,上柱香?” “我怕你一出现会先被谢大公子给打死。”柳子元毫不客气道。 提起谢时,谢安总算有点愧疚,叹气道:“陛下这回可真是把我给害惨了,待日后再向我这个兄长负荆请罪吧。让你查得结果如何?” “你若想铲除异心人,也不一定要走诈死这一招。” “敌在暗我在明,我一死他们才会急着有所动作,有动作才能漏马脚。况且,只有我这个兵部尚书丢了性命,才能足有力地发难东都遣兵不及时,护卫不利。你看这一次是我丢了一条命,倘若下一次是延误军机了呢?于此陛下便有了一个正大光明的理由收回东都兵权了。” 即便早知她的计划,但听她说起柳子元颇有微词:“即使如此,我还是认为此计风险太大,稍有不慎你真就躺在那堆黄土下了。” “所以说本官真是为了大秦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啊!”谢安顾影自怜不已。 “……”这话从她嘴里说出来怎么就那么欠呢? 没想到的是,谢一水走后谢安真地溜达到了自己坟前像模像样地烧了一些纸。 柳子元哭笑不得:“这也太晦气了些,嫌弃自己活得长吗?” 谢安蹲在坟前笑而不语,静静地看着隐藏在绵延山峰后的巍峨阴影,掸去衣袍上的纸灰:“给一些故人烧的,走罢。” ┉┉∞∞┉┉┉┉∞∞┉┉┉ 德熙帝罢朝罢上了瘾,百官有苦无处说,无足轻重的小事他们琢磨着可以敲定,但关乎民生社稷的国家大事给他们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做决断啊,例如——兵部尚书的人选。 谢安业已下葬,御史台等三司也陆陆续续捉到了那日行刺谢安的“凶徒”,幕后主使虽然尚未捉拿归案但勉强也算告慰了前任兵部尚书的在天之灵。 兵部侍郎李思韩在安国公小眼色下再一次上书请求,随后附议了一大票跟风人员。 让众人诧异的是,自谢安死后消沉多日的谢氏一反常态,以谢勤为首的一派年轻子弟言辞激烈地抨击了李思韩此举,称刺杀谢安的元凶连影子都没有见到,急着推任新尚书实在令人心寒。 李思韩等回击说是谢家霸着兵部尚书的位子不放,是想独揽朝政! 两方吵得不可开交,如果不是碍着身份,朝堂之上早乒乒乓乓打了起来。 柳子元同一帮中立党乐得坐山观虎斗,暗中加紧查找东都军中高级将领贪墨的罪证。 有少数理智派一看这架势还得了,一哭二闹三上吊地要请德熙帝出来做主。德熙帝的回复依旧和往日一样,大意是老子龙体欠安,你们玩儿蛋去,顺带表扬了一下谢勤他们为人耿直,忠义两全。 众人明白了,皇帝的心还是偏着谢家呢。 这一日早朝上百官又闹得不欢而散,突然边疆传来急报,称边境集结了大股突厥骑兵,恐有异动。朝臣们吓得六神无主,这可不是大家打打嘴炮的事了。皇帝铁了心不管事,政事堂的相公们一合计索性直接找来兵部官员商议。 兵部侍郎唯唯诺诺道:“这,这谢尚书去东都时把官印带走了,臣等无权下兵部令啊。” “……” 这不换人看样子是不行了啊,宰相们下定决心翌日早朝散了后直接去找陛下请命,非得填上谢安这个空缺不成。岂料,第二天久未谋面的德熙帝竟然破天荒的上朝了,这一上朝百官的心先是一惊,皇帝原来不是同他们赌气,这面色惨白,印堂黯淡俨然是病入膏肓之像啊! 德熙帝有气无力,手搭着龙椅:“北边的事朕听说了,兵部是得有个人做主了。” 安国公等人心头一喜,谢勤等人面露不忿,德熙帝又道:“在此之前,该给谢尚书的交代还是要给的。御史中丞,你且出来说说。” 柳子元应声出列,百官这才发现朝堂上多了一些陌生面孔,稍加辨识有人认出是常年驻守在东都的一些将领。 当着百官的面,柳子元洋洋洒洒诵读了一份长奏折,里面皆数列举了自先帝起东都军中种种收受贿赂,贪污粮草之事,谢安之死正是因东都戍卫军军纪懒散,迟迟不肯发病所致。 证据确凿,那些将领无言反驳,一一认罪,压入刑部候审。为稳定东都军心,德熙帝命人将柳子元的这份罪状抄写数份发往军中各个大营。 此事议毕,众人心思各异,东都的事属于历史遗留问题,一向与西京不怎么搭边。且此事后东都兵权必将逐步收归西京,那么兵部尚书一职便更为事关紧要。李骏使了个眼色给李思韩,李思韩咳了一声:“陛下,北方战事一触即发,当务之急是要先擢选出新任兵部尚书一职主持军务啊。” 稀奇的是德熙帝竟然没有如往常东都,苍白的脸庞点点,气若游丝道:“爱卿说的极是。” 谢勤等大惊,想要出列奈何被谢一水一个眼神给塞了回去。 “既然谢爱卿回来了,便由她继续担任兵部尚书一职,如此诸位臣工可还有异议?” 平地一道惊雷,炸得宣政殿开了花。 谢安竟然没有死!!!!! 安国公李骏捂着心口退了两步,他身后的人一片惊慌:“大人!大人!您怎么了!!” 玩我呢!李骏浑身颤抖晕了过去。 ┉┉∞∞┉┉┉┉∞∞┉┉┉ “我觉得我平时人缘还可以啊,怎么一个个盼着我死呢?”谢安趴在凭几上唏嘘着。 沈五替她把完脉:“你人缘要好,怎么去个东都差点连命都丢了?” 谢安沉默,后问:“圣人龙体如何了?” 这回轮到沈五静默片刻,道:“陛下从母体中便带了病症出来,常年又积郁在心,此次病来如山倒……” 之后没有说的,谢安已然明了。都说今上散淡,尊佛重教,但生于皇室能有几个是心性寡淡的。今上的隐忍仁善无非是给他老子逼出来的,同庆帝虽然死了,但他给这个儿子留下的阴影无时不在地折磨着他。 当初让位于李英知的那点算计恐怕也是他破釜沉舟给自己谋的出路,对于德熙帝谢安想同情又同情不来,物竞天择,适者生存。他选择了这条路,也只能,跪着也要走下去了。 “小姐,邵阳君遣人来了,说是给小姐送来一份大礼。”阿肆从门边冒出个脑袋。 “这时候他派人来做什么?”谢安不期然而然地想起那日分别时李英知亲昵的举动,怔了一怔很快静下心来:“把东西带上来。” 李英知让白霜送来的不是东西,而是一个人。 在河中刺杀谢安一群人中唯一留下的活口。 李英知也也不知使了什么手段,谢安用帕子捂住口鼻绕他转了一一圈,勉强从那人不人,鬼不鬼的脸上认出五官来。她不忍目睹地转过脸庞:“就这模样,你们从他嘴里问出什么来了?” 白霜挺直腰杆,中气十足回到:“公子说,小姐你想知道什么,便能问出什么。” 啧,没看出来李英知这人还挺心狠手辣的。 出了柴房,谢安看看时辰:“备车去谢府。” 走了两步发现白霜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你跟着我做什么?” “公子说了,”白霜顿了顿,“小姐太能惹事,以后我就负责保护小姐安危。” “啊?”谢安迷茫,“那你们公子呢?” “公子有白露。” 李英知会这么好心,谢安狐疑地看着白霜,想在她身边安插个眼线?但这么光明正大的眼线有什么用,何况以白霜这孩子的头脑……能做眼线吗?谢安深深怀疑,算了,当个跑腿的也好。 刚要走出尚书府,阿肆一溜烟跑过来,郑重其事道:“小姐!” “嗯?” “小人认为您还是走后门比较好?” “怎么?” “沈公子在门口堵着呢……”   ☆、第四十二章 河中之行,为免节外生枝谢安只与几个心腹筹谋了此事,沈仪光自然排除在外。躲得过和尚躲不过庙,谢安硬着头皮往正门而去。 门外锦衣华服的公子哥果然木着一张脸,一见谢安来风一样地卷过来:“颐和,你没事……” “嘭!”一个剑鞘硬生生撞开沈仪光,白霜如临大敌:“公子,请自重!”来西京前,自家公子再三嘱咐,护卫谢安为主,防火防盗防男色为辅!一切雄性生物,绝不能靠近谢安三尺之内。 不光沈仪光,谢安也被他吓了一跳,连忙按住他的剑:“白霜!这是我朋友!” 对!公子特意点出,谢家女郎的男性朋友是重点防范对象!白霜坚定地握紧手中未出鞘的剑,岿然不动地横在谢安面前。 沈仪光生于大户,自小也是个只能顺不能逆的主,他满心惦记着谢安安危,却被个侍卫挡住当即大怒:“哪里来的不长眼下人,连小爷都敢拦!” 作为李英知的护卫,白霜又不是被吓大的,冷冰冰回道:“公子不报名号上前,怎知不是心存歹念之人!” 哼!一口一个颐和喊得好不亲热,这明明是我家公子给谢家女郎起的小字! “你!”一动手沈仪光肯定吃亏,他咬碎一口银牙,“你这是从哪弄的鲁莽侍卫,半分不通道理!” “好啦,白霜,这是沈家公子。”谢安出来打圆场,待不情不愿的白霜走到一边,对沈仪光道:“劳你挂心,我没有大事,只受点小伤罢了。” 沈仪光听得出她话中生疏,面上不免失落,但这种疏远四年里他早习以为常,甚至越战越勇。短暂失落之后,他拍拍双手,只见个小厮牵了满当当一牛车过来:“这次去河中想必受了不少苦,这是我随意带的一些药材补品,吃完了我再给你送来。你也知道,别的我帮不上你,”他羞涩地笑了一下,“我们沈家除了钱以外什么都没有。” 阿肆长大了嘴巴:沈公子是把个药铺子搬来了吗? 谢安抽抽嘴角:“谢,谢谢啊。”沈仪光有时候实诚的还挺可爱…… 偷听的白霜恨恨记下一笔:沈家竖子妄图使用金钱战术攻略谢姑娘,公子务必小心! ┉┉∞∞┉┉┉┉∞∞┉┉┉ 谢安回到谢府,免不了抹抹眼泪,唏嘘长叹。当今见到瘦骨嶙峋的谢时,她喉咙一梗,愧疚地说不出话来:“阿兄……” 谢时握着她双臂将她上下看了一遍,直道:“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谢一水大腹便便地在旁边晃了两圈,见谢安对着谢时嘘寒问暖始终不看他忍不住重重咳了一声:“安儿啊。” “父亲。” “你过来一下。” 谢安微微一笑:“正巧,我也有事要与父亲说。” 中堂,厚积薄发的牌匾依旧高悬其上,一尘不染。 谢一水负手入门时抬头看着它,目光定格在落款的容字上,仿佛依旧能看到那人执笔时的姿态。 这么多年,他本以为尘埃落定,可没想到谢安会走到今时今日这个位置。究竟是世事难料,还是冥冥之中自会定数? 屏退了其他人,合上门,堂内仅留谢安与他父女二人。谢一水连着叹了十三口气,心里颠三倒四了许久,终于下定决心开口:“安儿,我有件事要与你说。” 谢安抬起眼睛,比常人稍淡的瞳仁里波澜不惊:“父亲,我也有件事要与你说。” 谢一水看着她的神情怔住了,不觉道:“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父亲想要说的,我早就知道了。” 谢一水被她绕的头晕,晕了半天他霍然睁大了眼睛,手抖着指向她,又指指牌匾,声音都变了调子:“你,你早就知道了?!!!” 谢安随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四岁之前她无数次看过这个笔迹,哪怕那段记忆在时光中逐渐斑驳凋零,这些字迹依然同她主人的面庞一样清晰如故。 “父亲有所不知,我记事早,四岁之前的许多事我都未曾忘记。” 窗户纸捅破了,谢一水也不再含糊,他复杂地看着谢安:“这个秘密我本打算永远都不会告诉你,作为谢家女儿就算不是嫡出富贵安乐一生没多大问题。可你这些年一心向上爬,让我不得不另作打算。今日你老老实实告诉我,你到底想做什么?” 想做什么,谢安自己也想知道。她的骨子里流淌着那人的血液,相同的血脉使她不由自主地向往着这座大明宫,向往着这个国家最高的权力中心,而之后呢? 之后,“我不知道”,谢安摇摇头。 谢一水被她这个质朴的答案没气出一口血:“事到如今,你还想瞒着我什么?!!!” “女儿真不知道,”谢安自己也叹了口气,从开始到现在她都是走一步看一步,谁也不能保证第二天她的身份会不会大白于天下,谁也不能保证或许今夜她就死在了别人刀下。 死一样的寂静过去许久,谢一水满面疲惫:“罢了,今日说开后我希望你对自己的身份守口如瓶,千万别连累了谢家。”抬眼看看谢安,“你今日与我坦白,是有什么打算吗? “谢安别无他求”谢安深深向谢一水作了一个揖,“只盼谢氏与我同根连气,共进共退。” 谢一水听出她话中有话,他也知道族内不满谢安大有人在,谢安在底层忙着奋斗顾不上他们的,随着她官位坐高觊觎与羡慕她的人也越来越多。逼到这地步,谢安当真不能再熟视无睹下去:“你尽管去做吧。” 两日之后,御史台告发吏部侍郎谢勤结党营私,卖官鬻爵,不择手段排除异己。 经历过谢安死而复生之后,百官的心理承受能力提高了不少,小小地讶异一向是谢安爪牙的御史台竟然会揭发谢家人后,诸人纷纷将目光投向了文官队伍前方的谢安。 谢安回眸,与谢勤对视了个正着,她淡淡看了一眼后转过身去。 谢勤倏然满脸惨白,她知道了。 柳子元以快、准、狠出名,他盯上的人不死也得少层皮。既然告发谢勤,他便有十足的把握与证据,即便没有证据,那就捏造了两个好了嘛? 德熙帝一看罪状心中清楚谢勤是跑不了了,但谢勤和谢安素来交好,谢安遇难时他没少为她喊冤,这…… 皇帝看向谢安,满朝文武都看向了谢安,众目睽睽之下,谢安撩起官袍跪下:“谢勤卖官鬻爵败坏朝纲风纪,请陛下秉公处置。” “那便……交由御史台审问吧。”德熙帝说完咳得上气不接下气,内侍一看连忙宣布闭朝,扶着他去了后宫休息。 御史台的手段,没个两日该招的不该招的,谢勤都招了。谢安去看他时,人瘦得和鬼一样,吐了口血沫子:“你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我在河中府遇到两拨刺杀,后一拨恰好被我逮着个活口。”谢安捧着袋栗子剥着吃,毫无愧色地把李英知的功劳归于自己。 “我就知道是那个废物!” “就算没那个人,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盯你盯你那么久,总会捉到蛛丝马迹的。” “原来你早就怀疑我了……” “谁让别人都对我冷眼相看,你献殷勤献得那么热和呢?” 谢安吃掉最后一个栗子,拍拍手走人,快踏出牢门时谢勤声嘶力竭叫道:“你死也要让我死得明白,是谁出卖了我??” 谢安假装没听见,径自走了出去,外头阳光大好,消退的晶莹冰雪上一只莺鸟欢快地啼叫,一片片的琉璃瓦从它爪下绵延而去,穷尽到视野尽头。谢安看着那只鸟出了会神,直到谢旻走到她身边:“尚书大人?” “无人处你我就姐弟相称吧。”谢安被他惊回了神,拢着袖兜道:“这次要多谢你了。” 谢旻历来没什么表情的脸上露出个生硬笑容:“旻也要多谢尚书大人提拔。” ┉┉∞∞┉┉┉┉∞∞┉┉┉ 谢安得势而归,因帮助德熙帝收回部分东都兵权,皇帝一高兴又对其大肆封赏,甚至想将中书令的位置交给她。即便没有言官和其他世族的人力阻,谢安也自觉最近高调过了头,婉言谢绝了皇帝的好意。 “总见着人哭着喊着要官的,没见着你这样拱手不要的。”谢心柳逗着怀里的儿子白了她一眼。 “谢爱卿是忠厚之辈。”德熙帝口中责难,看向谢心柳母子的眼中全是宠溺。 今日是谢心柳生辰,德熙帝在她宫里摆了桌家宴,应她所求将谢安也请了过来,殿中其乐融融倒有几分寻常人家的温馨。 “姨姨抱,姨姨抱!”小皇子在谢心柳怀中向谢安直扑腾。 “颀儿与爱卿当真是有缘啊。”德熙帝羡慕又感慨道,君威在前李颀总是有些怕他这个做皇帝的爹。 “陛下若是少去那什么张美人,李夫人宫里,多陪陪颀儿,颀儿自然与你亲近。 “今日是你生辰,总提不相干的人做什么?”德熙帝佯怒地皱起眉来。 谢心柳哼了一声,德熙帝涎着脸去哄了好一会,这才晴转多云露了好脸色。 谢安一人默默被这对旁若无人的天家夫妻酸倒了一排牙,用完膳后她赶紧起身告辞溜之大吉,不料德熙帝竟叫住了她:“谢爱卿。” “呃,陛下有何吩咐?” “这个……”德熙帝面露难色,犹豫许久道:“门下侍中王允与百官联名,请邵阳君归京任中书令一职,朕答应了。” 谢安大惊失色。   ☆、第四十三章 “你说真的,陛下真请李英知回来了?”柳子元瞪得珠子快掉了出来,“咱们陛下是个善人,但没善到引狼入室的地步吧?” “陛下恨不得李英知老死在东都怎么会心甘情愿地让他回来呢?”谢安咬着笔头直叹气,“安国公他们没赶着这次大好机会除掉我,自知故技重施不可取,便想法设法逼着陛下请回李英知,一来是给自己做个靠山,二来是想有个人对付我。” “难,难,难。”柳子元显然十分清楚李英知的难对付,“听你这么一分析,我看陛下可能这次也是顺水推舟,毕竟你现在风头正胜,有人与你分庭抗礼更利于掌控局面。 伴君如伴虎,最难揣测帝王心,德熙帝如果真一心想着得到升仙,谢安反倒更担忧起大秦的未来了。有点算计没什么,只怕请佛容易送佛难啦。 “罢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他李英知要回来我能打断他的腿吗?想回便回吧,如今朝堂也不再是四年前他的一言堂了。” “正是这么个道理,”柳子元哈哈哈大笑,下值的钟鼓声从太极门响起,他扶膝而起:“今日崔詹他们在飞鸿阁设了宴,托我邀你同去,左右你下值后也无事,不如同我一起去和大家聚聚,讲一讲你在河中的惊险趣闻。” “免了,”西京官人们风流,宴游中必少不了狎妓取乐,谢安作为万绿丛中一点红总是尴尬不已,“昨日秘书省的萧校书请我去桐花台喝酒,你替我谢了崔詹的好意吧。” “萧娘子啊,那今日你可得小心了。”柳子元神秘兮兮地丢下这么一句话飘然而去。 “呃……” ┉┉∞∞┉┉┉┉∞∞┉┉┉ 刚出冬不久,萧条的京城里觅不得一丝回暖的迹象。西京处于整个大秦版图的西北角,冬长春短,临近晌午老天总算开脸赏了一抹和光,没片刻重重云层合归一处,竟是零星地洒下点点柳絮一样的雪花。 谢安揣着暖兜下了车,踮脚张望的萧桐笑得两眼弯得快看不见,两步上前挎着谢安的胳膊撒娇,“好姊姊,姐妹们等你许久,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答应好的事当然要来了。”谢安亦言笑融融,随着萧桐往里走,边走边不时看看萧桐,挺正常的和往日并无不同啊。 萧桐侧眸一笑,眼睛亮亮的:“姊姊看我今日装扮得可好?” 她这么一说,谢安才留意今日她的打扮,石榴红的洒金大袖衫,浅绛色绫罗襦裙,配着鬓角一朵半绽的牡丹绢花,妩媚艳丽得叫人挪不开眼来。 都说女为悦己者容,莫非这萧桐喜事临近,请大家过来给她看看未来的新郎官?谢安琢磨,看新郎便看新郎有什么值得小心的? “挺好。”谢安夸人翻来覆去就那么两句话,“还行”“不错”,得她一句“挺好”已算是不低的评价。 萧桐高兴不已,拉着谢安穿纱帐,入了桐花台。堪比殿室宽阔的台阁内四角立着半人高的青铜炉,里面搁足了银丝碳,烘得里面暖如浓春,中间有两三同样衣饰美艳的女子拿着银勺调香,甜腻的帐中香随着烟气徐徐散开,浓而不呛。其余早就入座的女官们分散在四面,见了谢安入内纷纷起身行礼,莺莺燕燕一时不绝于耳。 比不得前朝女帝当政时女子入仕的盛景,大秦的女官们一届仅有十来个,大不多数做不了两年官就嫁人生子逐渐淡出朝野,故而剩下的女官们格外珍惜彼此情谊,来往走动也比其他朝臣们亲密一些。 今日是萧桐主持桐花宴,她是个活泼开朗的性子,嘴又甜,最适合主持这样的差事,三言两语间就将气氛调动得热烈欢快,这点令谢安也自愧不如。与往昔一样,宴上酒令、投壶、竞技香艺,一巡酒后有不胜酒力的年轻女官酡颜微醺,拿着调香的长邵互相嬉闹。 谢安酒量浅,一注酒在她那只去了小半,大多时候装模作样地端着清茶走来走去,投投壶,吹吹牛,碍于她的官位高他人有贼心也没贼胆敢去闹她。不敢闹谢安,只能去闹好说话的了,在朝为官七八年的吏部主簿崔馨子敲着香炉高声叫道:“萧妹妹,每次聚在一起总是玩这些怪腻味的,有没有新鲜的让大家开心一下?” 崔馨子是朝中少数嫁了人还一心投入在政事上的女中豪杰,她一开口,年长些的女官们各个脸色诡异,互视一眼窃笑不语。 萧桐脸一红,笑起两酒窝似羞还羞地看向谢安:“有是有,就是不知尚书大人准不准了?” 谢安自不会做这个扫兴人:“都是相熟老友,有什么你只管上便是了。” 萧桐就等她这句话,顿时精神一震,双掌重重一拍,脆生生地朗声道:“上来吧。” 下一瞬,淡定喝茶的谢安一口险些喷了出去。萧桐上的不是菜,也不是玩意,而是……男人。 ┉┉∞∞┉┉┉┉∞∞┉┉┉ 有了男人,宴上气氛马上就不一样了。大秦民风开放,女帝时期更是有彪悍女子比着和男子养外室的。但女儿家到底面皮博,哪怕真有纵情声色的也不好带到明面上来,除了萧桐与崔馨子两个心知肚明的人以外其他人莫不羞中带怯又好奇地打量上来的一行男子们。 萧桐早闻谢安初入官场之时便流传出的风流艳名,由她带头其他人自也放得开了:“姊姊你先挑个合眼的吧。” 挑什么挑啊!谢安艰难将口中茶水咽下去,她总算明白了柳子元的话中带话了,这个萧桐!当初是看着她知书达理才一手将她提拔进了礼部,哪成想竟是个食肉成性的豪放女! “这个……不太好吧。” 萧桐只当她恪守身份,咯咯笑道:“这有什么不好,崔詹他们每回行酒作乐总少不了貌美娘子们相陪,大家同朝为官,我们怎么就不能找男人相陪了呢?”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谢安扶额偷眼瞧着中间那群容貌各异的少年郎,一个个穿着,敷粉抹脸,媚眼横飞,看着比她还柔弱娇美。想起自己在金商镇时不堪回首的遭遇,谢安按着痉挛的胃部:“这样吧,难得相聚,就别分什么官位高低,自行取乐便是。” 话说到这份上,谢安只盼着别人将这些男子尽数挑完,千万别落一个在自己身上。 谢安这么说了,其余女官们自便无所顾忌,很快每人身边便多了一个陪酒调笑的男子。 “这个……”萧桐为难地看向谢安。 谢安忙不迭摆手:“无妨,无妨!你们高兴便是!” 萧桐暗想这谢姊姊并非放不开之人,听闻不仅有沈家公子这么一个情人,家中还养了一个如花似玉的男宠,想必是今日这些男色入不了她眼。于是心中有了计较,满腹心思想着如何脱身的谢安没有注意到萧桐招来个仆婢耳语两句后露出的胸有成竹之色。 这些小倌是萧桐从教坊中千挑细选出来的,姿色不说取悦人的本事打小调教出来,很快阁内吟语靡靡,处处可见相依相偎的身影,暧昧之情随着愈燃愈浓的帐中香熏得人意醉情迷,连饮着清酒的谢安也逐渐感觉五心烦躁得竟生出一层层薄薄的汗来。 瞧着堂下调笑勾搭的场景,谢安看看杯中酒又看看四角的香炉,恍然大悟!她哭笑不得,这个萧桐,真是剑走偏锋,为了让她们尽兴,竟然连催情香雾都用上了! 此地不宜久留,谢安趁着自己尚留着理智,倏然站起来与萧桐低声道:“妹妹对不住,我想起府中尚有事务须处理,先行一步,改日我请客向姊妹们赔罪。” 喝得半醉的萧桐并未阻拦,娇笑着朝谢安扬扬手:“谢姊姊路上小心。” 落荒而逃离去的谢安没有听到她最后一句:“好生享用啊!” ┉┉∞∞┉┉┉┉∞∞┉┉┉ 逃出桐花阁,谢安抹了一把额上薄汗,风一吹清醒了不少回头看了一眼人影交叠,丝竹靡靡的暖阁,摇摇头。萧桐说得不假,同是朝官,男官可做之事女官也可做,并无不妥。但她师父童映光打小耳提面命,切忌纵情声色,要是被他知道在风流女官人的艳名又公然狎妓,非得拔了她皮不可! “回府。”谢安撑着昏沉的脑袋爬上马车,才进去立即觉得不妥。 “官家,慢些。”黑暗中一双手扶住谢安的腰,半搂半抱地将她按在了车上。 “你是谁?”谢安竭力保持冷静。 “小人是萧娘子叫来服侍官家的。”那人边说边呈上一盏清茶,“官家喝了酒怕是头疼,先醒醒酒吧。” 谢安额角跳得越来越厉害,那人见她久不动只当她害羞,得寸进尺地倚在她胸前,瓷盏抵着她的唇,呵气如兰:“官家是不是想换个别的法子来喝?哦,我知道了,官家是想小人来喂……” 谢安忍无可忍地举起手时,半闭着的蜀锦帘霍然被一柄长剑挑开,一人似笑非笑立在车下,冰冷的寒气从他嘴中吐出: “好像,我打扰到两位了?” 谢安和陌生男子同时傻眼,一个脑子转不过弯:李英知现在不是还在来西京的路上吗? 一个渐渐面露不满:“哪来的放荡子!可知这是兵部尚书大人的车……架……” “噹!”出鞘的利剑在男子如雪的肌肤上划过一道血痕,跃上马车的李英知一笑胜春,目光挪到那只扶在谢安腰间的手上,慢条斯理道:“滚,还是死?” 男子咕咚咽下口口水,识时务地滚了…… 须臾后,车中谢安与李英知默默相对而坐。所谓的醒酒茶搁在一旁,李英知端起一嗅,冷笑一声翻手要倒掉,这时仿佛才缓过神来的谢安哎地一声叫住他,揉着晕乎乎的脑袋:“别倒啊,给我醒醒酒。” 李英知手一顿,嘴角挑着习惯的浅笑,眼里却冷得慎人:“你真要喝?” 谢安身上的酒气与香气没有发散掉,此时脑子里半边水半边面粉,和在一起迟钝地压根没听出李英知话中的异样,不假思索地点头:“真的啊!” 李英知捏着酒盏冷冷地看着醉醺醺的谢安,等了半晌他不动,谢安头晕得更厉害了:“给我呀!” 萧桐给她准备的酒是陈年清酒,初尝不烈,里面又兑了一些助兴的药酒,后劲全憋在后头。这时候酒劲发了,谢安醉得声音都变了,软软绵绵中夹着一丝憨意,像刚熬出的糖,甜得李英知面色稍稍缓和了一些:“想喝就过来自己拿,还要本君伺候你不成。” 本君,本君,她就知道这人回来要仗势欺人了!中书令,邵阳君,官位爵位样样压在她头上!四年前任他拿捏,四年后怎么还在他下面! 谢安愤懑着晕乎着,十分有骨气地挺直脊梁伸手过去。也不知是她眼花,还是李英知故意使坏,那碗热气腾腾的醒酒汤一会左一会右,就是落不到她手里! “你,你别动!”谢安一把紧紧攥住他的手。 指尖挠过他的手背,李英知嘶了声。 一只挠人的醉猫! 看不下去她迷糊的模样,李英知一手稳稳将她托住。 谢安的身体不易察觉地一颤,想离他远点奈何脑子不做主,反而脚一软直接歪在他臂膀上,按着太阳低声咕哝:“头好痛。” “好痛还喝酒!”李英知骂她,一想到刚刚那一幕他就来火。紧赶慢赶地赶到西京,尚书府里没寻到说是去了桐花台喝酒!喝酒便喝酒,找来时,好的很哪!沈家公子,府中男宠,现在又多了个教坊小倌,她嫌自己名声还不够浪荡是吗? 不够?再不够,他一点都不介意帮她再败坏一些! 李英知喜怒不定地低头看向怀中醉成的那坨烂泥,这一低头被谢安逮着了空子,横空夺去那碗觊觎已久的“醒酒汤”,仰头一饮,一气呵成地将它喝了个干净! “……”   ☆、第四十四章 谢安喝得豪放,等李英知劈手夺回来,碗底滴水不剩…… “好难受……”汤水下去和火堆里浇了一瓢滚油上去似的,不仅没能纾解谢安的闷热,反倒烧得她全身如火如荼似的难耐,手心脖子里全是汗水,“难受。” 为了赴宴出皇城前她特意换了身窄袖长襦裙,斜云髻白玉梳,樱草色的莲纹裙,比不得萧桐明艳动人,但衬得她肤色如玉,添了几分少女的清新可爱。眼下鬓角微湿,双颊因燥热透着抹红晕,横生出一抹妩媚叫李英知心头微是一晃,揽住她的手不觉紧了几分。 他出身名门,年少虽不与那些纨绔公子哥们厮混,但难免与同族子弟宴饮之时碰见过他们用些上不得台面的药物手段取乐助兴。谢安刚刚饮尽的汤水里散发着的浓郁香气,光是闻就引得他丹田躁动,一个不防备竟让她全数喝了下去。 这可有她受的了! 李英知好气又好笑,命人驱车回他的邵阳君府,他可没忘记着谢安府中养着个史思明,现在送她回尚书府不等于送羊入虎口吗? 谢安的神智似乎是清醒的,又似乎是不清醒的,记忆似回到了四年前初遇时,目光迷离地望着李英知喃喃喊着:“公子,我难受。” 恹恹的小兽般的声音,叫的李英知心又晃了一晃。他见过很多种模样的谢安,大多时候她是讨好的,隐忍的,倔强的,孤勇的……不可否认,那样的她与其他姑娘有种截然不同的风韵,她样貌不是极好的,胜过她的姿色佼佼者在世家中大有人在,可她身上的某些特质却是世间其他女子所罕见的。 如果说谢安是一本书,她的开篇平淡而无味,翻开她后却让李英知难以释手,因为之后的内容他难以预料,可能是惊喜,也可能是致命的危险…… 但李英知也很乐于接受如此时的谢安,懵懂香软,可口得让人忍不住啃上一口…… “公子作甚么咬我?”药力与酒力齐齐发挥,谢安根本不堪一击,溃不成军的理智让她辨识不出李英知咬上她嘴唇的不妥性,只觉得有点疼,她不喜欢疼,便捂住嘴隔开了李英知又想贴上来的唇,委屈得不行,“别咬,疼。” 她那一声细细的疼,叫得李英知心里一蓬火倏地就上来了。几乎是控制不住,拨开她的手指,他又一次吻了下去,这一次没有上一次作弄她的恶意,急急切切地落下,撬开唇齿,尽情扫去残留在她口中辛辣又苦涩的液体。 吃不住力的谢安紧紧攥着他袖子,单薄的身体按向他的胸膛,少女的身躯柔软而美好。李英知细细密密地吻尽她唇上每一寸蜜脂,两人紊乱的气息交融在一处,寒夜里的风渗入仿佛都被烘得烤人。 轻轻按住她的唇,指腹摩挲着她的唇角,温润柔软让人流连难舍,李英知诱哄着她:“这回不疼了吧?” 谢安扶着脑袋定定看他:“嗯……” “颐和真乖。”李英知赏了她一个吻。 轻容纱的披帛在两人纠缠间委顿在了谢安脚边,连带着袖衫衣角也被拉扯了下来,露出光裸的肩头,甚至连累得襦裙前的绸带松动,胸前一抹春雪若隐若现。 谢安一丝凉意都没有,她反而觉得热,真是太热了。 口干舌燥的李英知觉得此刻自己再无动于衷,这定力应该可以入深山参佛修道了。可他是个男人,还是个旷了许多年的大龄单身男。如此活色生香,他忽然恍悟,这哪是在煎熬谢安,分明是在煎熬自己的良心! 不过,良心这东西他好像也没有多少…… “颐和……”李英知握住她的肩,掌心下的温度烫进了他心里,他忍不住将唇轻轻贴上,来回摩擦“我若要了你,你会怨我吗?” “嗯?”谢安迷蒙地歪头看着,模样十分可爱。 李英知忍不住笑了起来,凑上去亲了亲。 谢安没有抗拒,甚至牢牢抓着他的臂膀全身依偎进了他怀中。 李英知一喜,闲着的那只手不觉挑入衣内。 谢安无力靠着他,难受得翻天覆地的胃终于禁不住抽搐,哇的一声全吐了出来…… “……” ┉┉∞∞┉┉┉┉∞∞┉┉┉ 马车悠悠晃晃到了邵阳君府前,赶车的白露面目深沉,动也不动。这一路上虽然一层格门,一层厚帘挡得严实,但凭他打小训练出来的过人耳力,车中动静听得一清二楚,自家公子那禽兽般的循循善诱啊!谢家女郎若有似无的呢喃低吟啊,想一想就知道里面是怎么一个春意盎然的景象了。 太虐狗了!!!单身狗也是狗,爱护动物好吗!!!白露心酸得仰望天上繁星,从西市的桐花台过来也没多少时间,算一算,这个时候怕正是情浓意热时,贸然去打扰公子非得一剑砍了他不成。 他不打扰,自有人打扰。 阿肆在尚书府门口伸长脖子等了许久不见谢安来,好容易看见一辆红木车辆哒哒而来喜不自禁迎了上去,一细看愣了。马车差不多,但挂着的却是邵阳君府的灯笼,赶车的人也不是十五…… 邵阳君是听说要回来了,但应还有段时日,隔壁府邸空了四年多,这深夜归来的是哪位贵人? 阿肆纳闷着,马车的格字们吱呀一声响动,白露一怔赶紧跃下马车,放好踩凳。阿肆探头看去,只见着个深衣男子怀中抱着个人款款而下,男子面如珠玉神情却阴冷得吓人,看也没未看两旁,径自大步入了邵阳君府。 怀中人裹着件长斗篷,拖拖拉拉看不出面目来,露出的一片云烟似的裙角绣着浅浅莲纹。等邵阳君府大门合上,阿肆醍醐灌顶醒了过来,今日小姐入朝时不正带着一件莲纹襦裙吗!!! …… 这是第二次了!!第二次她狗胆包天,吐在了自己身上!!!真当自己是泔水桶了是不,吐得那样酣畅淋漓,吐完后竟还嫌弃地将他一把推开。 李英知先前那股子的邪火全腾腾烧成了怒火,只想着把怀中这小王八蛋扔进池塘里醒了一醒! 四年前他没舍得,四年后他舍得了,只不过水是热水…… 衣服没脱,发髻没解,李英知囫囵将谢安抛进了暖泉池中,哗啦一片水渍溅在脸上他人冷静了一些,见她沉不下去,反身即走:“叫两个侍女来伺候!” “公,公子……”老管事战战兢兢道,“四年前您走时不是将府中侍女尽数遣散了吗……” 李英知一默,望着雾气弥漫中半浮半沉着的谢安:“去找一套衣裙来。” 老管事叠声应和,喜滋滋地转身而去。公子果然是公子,四年不见一回来就带了个娘子回来,大半夜的还共浴一池,这好事将近了喽! 老管事只说对了一半,李英知随后是进了池子,也将谢安剥得七七八八,只不过她那一吐吐得实在惊天骇地,直接将他所有念想吐了个一干二净。邵阳君大人心情恶劣地拎着谢安将她洗刷了一遍,四年没见她睡功不见,被丢上床时已然酣睡入梦。 “公子。” “说。” 眼看李英知在桌边做了半天灯不熄,人不动,老管事着急啊,小心问道:“您的寝居整理完了,时辰不早,公子早些休息吧。” “嗯。”干坐着生闷气床上睡死过去的人也不会知道,李英知赶了一天路又折腾了半夜满面倦容地站起来,将要离去却是一顿,改了心意,“不必了,今夜我就歇在这。” 老管事瞪大了眼睛,顿时乐得合不拢嘴。 蹲在屋檐上偷听的白露与白霜打着赌。 “我赌一月月银,公子今晚一定能大功得成!” “别想了,”比较了解谢安的白霜叹气,“公子今晚最多摸摸小手,吃不着。” ┉┉∞∞┉┉┉┉∞∞┉┉┉ 翌日天光大亮,谢安醒来时浑身痛得像被马车来回碾了几百遍,胳膊不是自己的胳膊,腿不是自己的腿。脑袋尚留着昨夜醉酒时的余痛,静了静神想起今日沐修,于是她毫无负担地翻了身准备再眯了个回笼觉。 这一翻身,枕上的陌生香气让她有些不解,等试着动动手脚,那种怪异的感觉更清晰了。她心慢慢凉了下来,再战战兢兢地伸手摸了一摸,确定自己手下那具身躯不着寸缕。 她惊得浑身发毛,霍然睁开眼来掀了被子,不料那人动作比她先发制人撩开被褥一个翻身将她压了个正着,带着睡意的慵懒声音响在头顶上方:“大清早的闹什么闹?昨夜还没摸够?好好睡觉!” 谢安瞬间阵亡…… 怎么会是李英知!!!!!   ☆、第四十五章 酒后乱性!四个硕大无比的字生生烙在谢安脑海里,还是和李英知乱在了一张床上!不是被压得纹丝不动,谢安脸红得滴血,直想一头撞死在墙上,省得一睁眼对着的就是李英知餍足而回味着的可恨脸庞! 身上的人全然不知她的羞愤,“辛苦”了一夜而微红的凤眼轻眯成一条缝:“怎么又不动了?” 谢安怎么不想动啊!她恨不能一脚直接把这趁人之危的祸害踹下床去,最好踹他个断子绝孙!奈何稍微有丝动弹便碰到了他光裸的身子上,惹得她倒嘶一口气只能装作根木头懂也不敢动:“你,你先下去!” “呵……”熟悉的轻笑,三分嘲弄七分愉悦,李英知捏起她的脸,几乎贴着她的唇,佯作委屈道:“谢尚书,您昨夜缠着闹着非要临幸本君,怎么,一觉醒来,吃干抹净就不想认账了?” “……”谢安的心彻底凉了个透,醉后的记忆随着他的话慢慢复苏。昨夜她在桐花阁饮的酒并不多,虽说萧桐可能出于让她尽兴的“好意”动了些手脚,但出来时她已清醒了大半,本不应醉得神志不清和李英知滚到了一张床上啊。慢着,她记起了那个突兀出现在马车中的男子和他手中的醒酒汤…… 没得跑了,定是那碗“醒酒汤”成就的“好事”! 谢安边在心里把萧桐给千刀万剐了,边勉力冷静自若道:“邵阳君是在开玩笑吗?这种事说到底是我吃亏你得了好,莫非还要我负责不成?” “是吗?”李英知莫名地冷笑了声,冷不丁在谢安腰间狠狠掐了一把。 掐得她险些一个鲤鱼打挺跳了起来:“你这是做什么!”叫骂完,身子一僵,李英知那只浪荡的手不轻不重地在她腰间捏了会,竟渐行向下滑去,暧昧地笼在腰臀之间。 谢安成日同帮大老爷们混在一个朝堂,素话荤话没少听,春宫图之类的因猎奇也猥琐地偷偷瞧过。但听过瞧过是一回事,亲身经历是另外一回事了! “你!”谢安一急,条件反射地屈膝猛顶了过去。 李英知反应极快,侧身堪堪避过,顺势揽过她的人一把扣在怀里,双腿一夹夹得她动弹不得:“啧啧啧,好狠的心啊。颐和,你可知道,刚刚你那一顶,可差点顶掉了你下半辈子的幸福了。” 谢安再次受制于他,恼恨到了极点,顾不得什么形象破口大骂:““谁他娘的要和你过下半生啊!放开我!” 李英知正色:“你毁了本君清白,必须要对本君负责。” 谢安还要再骂,李英知一句话让她歇气儿了:“谢尚书若是不肯,那本君只能求陛下给我做主了。” 都说横的怕狠的,狠的怕混的。谢安今儿算是遇到了个混账到极点的混子了,无论她是冷脸热脸好声相商,李英知一口咬定非要她负责不可,否则便要让全天下人知道她堂堂兵部尚书强逼了他李英知一介良家少男春风一度。 少男,谢安气得发笑:“邵阳君年近而立之年,风流名声远近皆知,还敢称自己是良家少男?” 李英知悠闲淡定,笑得有些暧昧:“是不是你昨晚不是试过了吗?” 初醒时的慌乱过去了,谢安想着木已成舟再计较也回不到昨晚事发之前,索性如萧桐所说,男人狎妓取乐女人也可,就当做及时行乐发了回春梦罢了。人恹恹地躺在床上,没再和李英知折腾。 李英知见状,便再无他动作,左右他占够了便宜,再逗下去怕真恼了她少不得要他费劲哄。又看她一声不吭地将唇咬得发白,心中一软,犹豫着要不要与她解释清楚得了。这丫头糊涂得可以,真对男女情事一窍不通,做了没做自己丁点不晓得…… 谢安想通了人振作了许多,尽量不去看李英知袒露的胸膛腰腹,径自坐了起来:“你想上书陛下便上书陛下,想告御史台便去告,左右我名声在外,多你一个李英知也不多,少一个也不少。” “……”这么快就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了,耍无赖是吧?李英知失笑望着她爬起来的背影,突然伸手撩过肩上青丝将她按回了床上,淡淡道:“今日是沐休,你身子不爽利就多睡一会罢了。” 谢安脸止不住地更红了一些,挣扎着起身:“我……” “我什么我!再啰嗦我不介意再伺候你一回。” 虽瞧不清李英知的神情,但谢安敏锐地察觉到了他话中的危险,便听他阴测测道:“想来也没人告诉你,晨间时候男人最经不起撩拨了。” 谢安一听笔直躺倒再不敢动弹,李英知一笑,披衣起身。 谢安装着睡回笼觉,听着窸窸窣窣的穿衣声心乱如麻。她不是个保守的人,真要是与个不相干的人酒后乱性没准还没昨夜的打击这么多,偏偏是他李英知!前不久陇西李家联合着王氏才捅了自己一刀子,这一次安国公也是为了对付自己将李英知这个救兵搬回朝中。自己和李英知如今的立场,说到底算是对立,怎么就莫名其妙地睡在了一起呢?! 帐外李英知穿好衣裳,却没有立即唤人进来伺候洗漱。谢安正留意着他的动静,帘帐内忽然漏了一线光进来,很快又重新合上。 轻微的脚步声后,枕边似乎放下了什么。左等右等,谢安等不到动静,耐不住悄悄睁开眼,一怔,是叠整洁崭新的衣裙。越过衣裙看去,床边立着个人饶有兴味地看着她偷偷摸摸的模样,两人视线对个正着,谢安喉咙一梗,李英知眉梢笑意愈发浓了。 谢安若无其事地翻身过去,拉起被子盖住了自己窘迫的脸,李英知哈哈大笑,隔着被子拍拍她:“别贪睡,蒙个一会便起来,久了会头痛。” 谢安装死。 ┉┉∞∞┉┉┉┉∞∞┉┉┉ 许是因为太过疲惫,谢安的回笼觉一睡一上午连个影子也没有的过去了。 隔壁尚书府已经来邵阳君府敲了三回门要人了,得到的回答的都是“尚书大人没起呢。” 没起呢,没起呢,没起呢!!! 十五掀桌,自家大人早睡早起的作息数年如一日不曾变过,哪怕是醉酒,日上三竿这个点也该起了吧!!! “十五哥,怎么办!” “抄家伙,抢人!” 再不去,大人恐怕连骨头渣子都不剩了。 十五气势汹汹地带着阿肆冲向隔壁,这一次老管事却是笑眯眯地将他们迎了进来:“尚书大人正等着你们呢。” 俗话说得好伸手不打笑脸人,气势甚足的三人犹如一头撞进了棉花堆里,汹涌澎湃的小心脏空落落地一时着不到地。 茫茫然去了西厅,谢安正安静地坐在桌边用午膳,十五与阿肆热泪盈眶奔了过去,一脚跪着一个嘤嘤嘤痛哭: “大人!您没事吧!” “小姐!您还好吧!” “起来吧。”谢安没什么食欲,吃了两口意兴阑珊地搁下筷子,筷子才搁下,面前推来一碗热气腾腾的汤。 她恍做没见,李英知将汤碗又推进了两分,像劝着一个闹脾气的小孩般哄着:“吃不下便喝点汤水,不能叫胃空着。” 十五与阿肆这才发现,四方祥云桌的另一边尚有个人优雅从容地坐着,没有赘饰的白衣在他身上不显简陋,只有出世脱俗的衿贵:“你这两小厮倒是忠心的很,从昨夜到今早没将我这邵阳君府的大门给捶穿了。” 谢安悻悻端起汤来,随口敷衍了句:“比不得邵阳君手下的白霜白露。” 说曹操曹操就到,白霜捏了个帖子进来: “公子,隔壁尚书府的人过来说是宫里传话来,谢贵妃请尚书大人进宫一叙。” 外表淡定内心焦虑的谢安头一次觉得谢心柳可真真是个活菩萨啊,将碗一丢起身道:“既是宫中传唤,谢安不敢耽搁这便告辞了。” 废话不多说,拎起两小跟班从邵阳君府中逃之夭夭。 出了府,十五内心复杂,忧心忡忡地看着谢安话在舌头尖上绕了两三个来回,终于还是绕出了口:“邵阳君大人没对大人您做什么越轨之时吧吧?” 谢安脚底一滑,冷艳高贵地乜了他一眼:“他能对大人我做什么?” 阿肆纯善,从未与李英知打过交道,附和着谢安道:“我看那邵阳君大人气宇非凡,一身正气,并非是趁人之危的小人。” 谢安与十五同时沉默,十五看着谢安耳根后与脖子上模糊的红印,心中泪流满面,这要是没做什么才见了鬼喱!” ┉┉∞∞┉┉┉┉∞∞┉┉┉ 去了宫中才得知,原来谢心柳的父亲年事已高又痨病缠身,前两日受谢家老祖宗们的召唤驾鹤西游而去了。打消息传来后,谢心柳一日滴水未进,不声不响地坐了整整一夜。德熙帝担心她忧思过度,便准许她回家省亲奔丧。 “我不在的时日,阿颀便托你带回府中照应着。”谢心柳声音沙哑。 谢安一怔:“这……不太好吧。你也知道我过得粗心,府中人手又少,哪能照顾的过来?” 最关键是李颀是一皇子,放着好好的皇宫不住住到她尚书府中像什么话。谢安的小日子才安稳没两天,可不想再被王李逮着空子用弹劾的奏折把她给淹了。 谢心柳满面憔悴:“你有所不知……” 谢安心生不祥:“是关乎陛下?” “罢了,一切等我回来再商议。陛下已准许颀儿去你府中暂住,也调拨了看护的守卫,你尽管放心。” 谢心柳一锤定音,纵谢安百般不情愿,从马车上下来之时手心里牵了个豆丁大小的娃娃。 “姨姨,这便是你家?” “嗯。” “姨姨,那便是姨父?” “嗯……嗯???” 抱下他的谢安愕然回头,李英知笑眯眯地揣手站在她府门前宛如刚从里出来迎接她二人似的:“对,我是你姨父。”   ☆、第四十六章 李颀是秘密来谢安家中暂住,对外仅称是远房族中子侄来京中游玩。然天家龙脉别人瞧不出,李英知还能瞧不出吗?便听李颀奶声奶气地捏着谢安喊姨姨,他便猜出了这娃娃的身份。 谢安知他眼光毒辣,将李颀递到十五手中,两步到了他跟前,一语双关地威胁道:“你可别给我胡说八道!” 李英知揣着明白装糊涂,摊摊双手:“我哪里说错了吗?”似笑非笑地看她,声音柔迷,“昨晚的事这么快你就忘了?可真伤本君的心啊,颐和~” 他说着伤心脸上却半分伤心的样子都没有,那一声千回百转的颐和更是叫得谢安心里像揣着只乱蹬的兔子似的,恼恨地瞪他了一眼:“若是泄露了半点风声,我……” 我了半天,一想以她的官位又不能真拿李英知这个中书令怎么样,顿时怄得说不下去了,一甩袖子往里走去:“你且看着办吧!” 这个实心眼的姑娘,真想把他拿捏在手里嫁了他便是。做了他夫人,自此每月俸银双手奉上,她说是风便是风,说是雨便是雨。吃他的喝他的,心情不好了,随便找个理由闹他,如此折磨他一辈子不是称心如意吗? 李英知替谢安打算得极好,自然而然地拾步跟着她往府中而去。 小皇子见李英知唇带浅笑,温文儒雅,心生亲近之意,“你不是我姨父吗?” 摸摸小皇子的头,李英知笑容笃定:“现在不是,将来一定是。” “哦,那我现在喊你姨父可以嘛?”李颀糯糯问。 李英知心情大悦:“这是自然。”这个小鬼比他老子讨人喜欢多了嘛。 十五内心嘶喊,才不是呢!!!小皇子这人是你爹的死对头啊!!千万不要被他虚伪的笑容所蒙骗,这可是匹吃人不吐骨头的狼啊!! ┉┉∞∞┉┉┉┉∞∞┉┉┉ 府中多了一个金贵的小主子,谢安自觉不能如她单住时那般马虎粗糙,伺候的侍女谢心柳派了两个过来了,但为了不引人注意,皇宫的武卫皆散步在宅子外缘,里边的府卫看样子还需要添置一些。只是临时变故,突然从外面招来又难保家底干净…… “这么麻烦做什么,让白露白霜调过来便是了。”李英知出谋划策。 沉思中的谢安想也没想:“那你怎么办?”问完发觉不妥,“你怎么跟过来了??” 李英知一愣,笑了笑:“你这是在关心我?” 谢安冷着脸:“你莫想多了,邵阳君您如今贵为中书令,若因此万一有个闪失,谢安岂不是难辞其咎。” 她口是心非的一套多少年前李英知已了解得差不多,虽喜她心中毕竟是有自己一分席地,但又忧以她目前在这方面的驽钝不知要到何年何月才发觉自己已在她心中。谢安并非是一个天然迟钝的人,只是因为某种未知的原因,她太过于习惯保护自己,别人往前进一步,她便害怕得往后退两步,甚至三步。 这样的她让他暗恼,也让他有些心疼。一个从小娇生惯养大的世家女,到底经历什么,才能有如此密不透风的防心? “你的好意我心领了,”李英知只当听不出她话中的嘲讽,“本君不止他两个护卫,且你住在隔壁,一墙之隔相互照应也是方便。” 送上门的好意谢安能说什么呢,她只能说你高兴就好。从来李英知打定的主意谁也改不了,况且白露白霜的身手确实了得,有他们在,李颀的安全多了一层保障。 “那便多谢了。” 李英知微笑:“以你我的关系,不须言谢。” 谢安耳根微红,装着什么也没听到一样 “大人,您回来了~”匆匆出来的不是旁人,而是被前院声响惊动的史思明。史思明的伤早已养好,顾虑到他的身份,现在北方几个藩镇定是大肆搜捕他这条漏网之鱼,而京城鱼龙混杂也非久待之地,谢安本想着送他去淮洲与魏博,那里都有她的人可以庇护他的安危。结果这个史思明一哭二闹三上吊,说是谢安不替他父亲翻案伸冤,他绝不离开尚书府。 那日的一时好心,竟招来这么个牛皮膏药。 割了两回腕,跳了两回水后,谢安认栽地让他留在府中,帮着账房管管帐。 谢安容忍他的胡闹,是因为在他身上看到了昔日自己的一丝影子,无依无靠,流落他乡。如果没有遇到谢一水,未必会有今日的谢安;风水轮流转,今日的谢安也愿意伸出手来拉他一把。 “这位是?”史思明先一眼瞧见了谢安身边的李英知。 “思明来见过邵阳君。” 邵阳君?史思明惊疑不定地打量着李英知,触及到他探询的兴味眼神,顿时一惊垂下眼睑,这一垂又瞧见了个面生的小的。 谢安踯躅了一下,介绍道:“这是我姨娘家的侄孙,李集,会在府中住一段时日你若得空就帮着多照看一些。” 她一番话出口,在场两个男人的脸色都变了。 李英知对这史思明的底细也略知一二,北方的事他无心掺和,且谢安自有其打算,只要不危及到她,睁一只闭一只眼无妨。可谢安刚刚那口吻像极了交代家中亲眷,近水楼台先得月,他再近也隔着一堵墙,比不了这小子与谢安朝夕相处。此人留不得…… 史思明则将李集的眉眼仔仔细细又看了一遍,越看越五官越是像李英知,身量柔柔弱弱的则有几分谢安的影子。这,这哪里是什么侄孙,他眉眼一冷,分明是谢安与这李英知的私生子!! 谢安浑然不知两人暗潮汹涌的心思,蹲下来对李颀道:“集儿,姨娘每日要上早朝,你乖乖在家中,莫要随意出门。” 李颀人小却聪慧,一听谢安说要上早朝小脸一黯,却是乖乖点头:“集儿省得。” 谢安瞧出他的失落,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陛下龙体欠佳,朝中王李大肆揽权,她再不回去怕是连自己站的一亩三分地都没了。 李英知适时插进来道:“中书省的委任令尚未下来,索性我这几日无事,便过来陪着集儿便是了。” 谢安犹豫不决,有李英知陪着固然小皇子不会寂寞,但将孩子交给他来带…… 艰难地想象了一下李英知带孩子的画面,片刻后她惊悚地发现,居然好像没多大得违和感!!! 她那点心思瞒不过李英姿,他只管问李颀:“集儿,姨父教你读书可好?” “好呀好呀!”小孩儿最喜热闹,有人陪便是个好字,何况是和颜悦色的李英知。 谢安黑着脸回过神来:“不许叫他姨父!!!” …… 晚膳用,史思明左思右想后来到谢安书房,一进去噗咚一跪,面色肃然:“大人!” “何事?”谢安为他这大礼一愣。 史思明低头,半晌道:“小人想离去了。” 前些天闹得天翻地覆不愿走,怎么今日说走就走了?但既然他心甘情愿要走,谢安也不强人所难:“哦,你想通了就好,待会我让阿肆替你收拾行李,你从账房取上足够的盘缠,翌日就让十五送你出城。” 史思明:“……” 低头批了几本公文后,谢安抬头发现他仍在那跪着:“呃,你还有事?” 史思明一咬牙,手指在大腿上使劲一拧,逼出盈盈一眶泪:“小,小人其实并不愿意离开大人!只是……” 谢安搁下笔淡淡道:“好了,别装了,有什么你就说,可是与李英知有关?”打李英知白日来了府上后,他便魂不守舍,谢安看在眼底没有说出。 史思明没料到自己的演戏被谢安一眼看穿,讪讪抹了泪,吸了口气道:“大人有所不知,这李英知与我爹曾经的部将王向谦交好,而这王向谦……” “而王向谦真是杀你父亲的主谋是吗?” 史思明沉默:“大人英明。” “你想说什么我知道,我不会告诉李英知你的身份,但你要清楚一件事,即便我不说以李英知的多疑此前一定将你的底细摸得一干二净。” 史思明面色苍白,慢慢的他眼中杀意涌现:“王向谦的势力得以壮大与背后陇西李氏的支持脱不了干系!既然他已经知道了我的身份,不如一不做二不休……” “想杀李英知?你想都没别想。”谢安一盆冷水泼下,“ 史思明定定看着她,嘴边嘲讽的笑容越来越大,最后悲声大笑:“我傻,我是真傻!我竟想着你会帮我报仇雪恨,你与李英知分明是一对情人……” “啪”一杯冷茶泼了他个正着,谢安冷冷道:“看看你现在的样子,装疯卖傻竟还妄想替你爹报仇?痴人说梦!”她慢慢放下茶盏,温暖的烛火照在她脸上勾勒出清秀而冷漠的弧面,她的眼神锐利得像开了封的刀,刺得史思明对视一眼后便移开了目光,“李英知是什么人,你是什么人,你想杀他?你有这本能有这能耐怎么不带兵卷土重来将北方六镇从王向谦他们手里夺回来呢?!” 史思明被她字字句句扎入心里,他的头上肩上全挂着泡开的大片茶叶,狼狈得滑稽。 “史思明,你听清楚了。我不会帮你报仇雪恨,也不会帮你夺回你爹原来的军队。想要什么你自己去拿,想回到原位的位置也只能靠你自己去走。靠别人,你只有死路一条!” 两人一坐一跪,对峙了许久,史思明慢慢站了起来,肩膀微微抖着,良久朝谢安深深行了一礼:“小人多谢尚书大人教诲。” 走到门边,史思明驻足,没有回头:“大人,你真对李英知一丝情谊都没有吗?” 谢安没有回答他,而是重新拿起笔,打开新的一本公文。 史思明走后许久,谢安对着一字未写的公文,气馁地丢开笔重重靠在椅上。她将史思明迎头痛骂了一顿,何尝不是在警醒自己? 从四岁那年后,她如是警醒着,警醒了十五年之久。 突然间,谢安无比的疲惫,她的这条路没有光亮,没有尽头,没有希望……只有一个方向,一个高不可攀到让人心生绝望的方向。而这条路上,仅有她一人踽踽独行。 “布谷,布谷。” 骤然响在院中的鸟叫声惊醒了快合上眼的谢安,迷迷糊糊揉揉眼忽然她清醒了过来,这春初时分哪来的杜鹃鸟? 鸟叫声越啼越响,俨然大有叫醒一府人的趋势,谢安不得不阴沉着脸推门而出,一抬头,白霜骑在墙头,羞愤欲死的模样,结结巴巴道:“女,女郎,公子他找您。”   ☆、第四十七章 白霜悲愤得想找条地缝钻进去,若叫他同门师兄弟看见自己堂堂一邵阳君贴身亲卫骑在墙头学鸟叫,不是得让他们笑话一辈子抬不起头来? 谢安也觉得荒唐,大秦的邵阳君,未来的中书令玩着小孩子都不屑的把戏,隔墙传话?她拢起宽松的袍袖,头也不回地走回书坊:“有什么让他当面来说!” 墙外“布谷”“布谷”再次叫得欢快,谢安被吵得心烦意乱,竹窗一推:“再叫我放狗了啊!” 白霜惊慌欲绝,吓得连忙道:“女郎莫恼,女郎莫恼。公子只问一句话,女郎刚刚说的可是真的?” 谢安搞不清楚李英知在玩什么把戏:“当然是了!” 白霜偏头往墙那边看了眼,如蒙大赦:“公子说,那便好。”说完嗖地一下消失在了墙头。 谢安本欲回去,想到了什么站回窗边:“白霜!!你是不是忘记自己现在是哪边的人了!” “……” 静默片刻,白霜又嗖地一下出现在墙头,那架势不像自己爬上来倒像是被扔上去似的,他苦着脸道:“小人知错,小人这便回来。” ┉┉∞∞┉┉┉┉∞∞┉┉┉ 风平浪静的一夜过去,五更刚过,谢安拖着沉甸甸的身子去上朝。昨夜前脚史思明,后脚李英知,两个闹得她无心在公务上,索性大被蒙头睡了他个天翻地覆。可能那夜醉酒的余韵犹在,这一睡竟是难得的踏实好眠。致使今晨珊瑚唤了三两遍才将她拖了起来,洗漱后用了些早膳手里塞了个暖炉,人晕乎乎地就被塞进了马车里。 “小姐才酗酒过度,这段时日无论哪个大人再请都莫要去饮酒了。” “嗯嗯嗯。” “小少爷在家中,小姐早些当完值回家陪他。” “嗯嗯嗯。” “小……咦,这么早是来做什么?”珊瑚替谢安理着官袍,疑惑地看着一行工匠打扮的人鱼贯入了隔壁邵阳君府。 谢安打了个大大的张口,满不在乎道:“多年未住人,可能是重新修葺吧。” 缩入马车中才想着赶在早朝的路上打个盹,菱窗哒哒想了两下,谢安推开一,是李英知府上的老管事。 老管事双手递上个锦布包着的小巧食盒,乐陶陶道:“我家公子说小姐上值早,容易饿,带些糕点香香嘴。” 李英知的好意受他一分,可能就要被他连本带利扣回来三分,谢安犹豫着,但老管事态度恳切,推脱不过便道了声谢收下了。随手放到一边,谢安继续靠着绣枕迷糊,上了朱雀街马车又顿住了。 谢安眯得正香,反正是在京城没人敢胆大包天动她,便搂着枕头侧过身来眼睛都不带睁一下。 来人竟大大咧咧地就上了车,一看她这架势乐了:“我道你车里没响动,原来和个兔子一样抱窝在睡呢。” 睡是不能再睡了,谢安内心叹了口气,慢悠悠地坐正了身子:“一大清早的来找我做什么?我可记得你上朝的路与我并不在一条道上。” “蒙尚书大人挂念,还记着下官家在何处。”柳子元啧啧摇头,“我听说李英知回来了。” 谢安眉梢微微抖了一抖:“嗯,回来了。” “我还听说他一回来就杀到桐花台把你截回了府中。” “御史台果真对京中事无巨细皆了如指掌啊,连本尚书去了什么地,见了什么人都一清二楚,看样子以后本官是得小心了。”谢安话语不悦,可神色却没多大起伏。 “你别恼,我也只是担心你安危罢了。”柳子元知道她是在开玩笑,“说起来你与李英知渊源颇深,四年前我记得你还是他的门生?” “门生算不上,在他门下混口饭吃而已。” “唉,门生也罢,门客也罢。这一次他回来有大半可是为了对付你。” 谢安脑子尚有些混沌,柳子元说一句过一会才慢慢答上一句:“你专门前来便是提醒我要小心对付李英知?” “也不全是,”柳子元学着她的模样懒懒靠在车上,“我只是得了消息,安国公有李英知这个中书令撑腰,近日可能有些异动。” 良久,谢安回了个“哦……”。 早朝上,三天两头缺席的德熙帝精神头不错,高坐在龙椅上。谢安规规矩矩地站在几位相公身后,安国公等武将立于另一侧,与谢安差不多的位置,故而谢安将他脸上得意之色看得一清二楚。 这回功夫李英知尚未归朝就这般得意上了,等几日后正式加封中书令尾巴还不得翘上天去了,谢安心中泛酸。 德熙帝想必与她有同样的心思,他是个软弱的人但不是个愚笨的人,李英知当初将帝位让于他的事迹在大秦上下传为一段佳话,今朝安国公他们联名请李英知回朝,身为帝王他不能连这点气度都没有。可这么一来,他也晓得是纵虎归山。他没什么活头了,但不能不替他百年之后剩下的妻儿考虑…… 怎么压制这头老虎呢?他的眼睛在百官上转来转去,最后转到了低头沉思的谢安身上:“谢爱卿。” “臣在。” “上次东都巡查之事朕尚未予你封赏,你可有什么想要的?” 谢安一愣,所谓的东都巡查不过是个幌子,到了一半自己就遇刺不光彩地回了京。而在收回兵权此事上她只不过是穿针引线,内情大家都懂但并不能摆上台面。皇帝这么牵强地加赏她,谢安眼珠子一转就想到了缘由,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无非是抬高她让自己去同李英知斗。可她拿什么同李英知斗,人家本家坐拥关陇兵权,东都一帮旧臣唯他是从,北方藩镇与他密切,王李两家现下又绑在一起牢不可分。 大秦立国以来十几代皇帝,包括梁朝两任女帝穷尽一生没搞定的世家,让她孤身一人去摆平,为免太高看她谢安了。 可皇帝发话了,谢安不能不从啊,现在她只有皇帝这么个一个大腿能抱,且抱一时是一时吧。在满朝文武灼灼目光中,谢安拱手一弯腰:“承蒙陛下厚爱,官职爵位臣皆无所求,若真要赏,皇子殿下已到知书之龄,至今未有个正经师傅教授。臣不才,厚颜自请了这个位置,望陛下恩准。” 此言一出,众人变了脸色。众所周知,德熙帝体弱,膝下仅有李颀一个皇子,虽没册封但都将他当太子看着。谢安要做了他老师,日后便是帝师太傅!可于情,谢安是皇子的亲姨娘;于理,谢安虽非正经科班出身,但其先生是一代鸿儒童映光,学问有目共睹。 安国公的脸色已然不大好,陛下这一开口意图昭然若揭,谢安回应得也机敏,一唱一和间俨然将此事定下。他急得和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偏与其他人一般找不到合适的理由来反驳。 德熙帝今日兴致格外的不错,钦点了谢安做皇子之师后,捧起茶盏润润喉咙:“谢爱卿提醒了朕,颀儿年纪是不小了,朕也无其他子嗣,便找个吉日立他为太子吧。” 安国公大惊,这太子一立,可就是板上钉钉的事了!他与王允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人带着一票官员立时跪下,大呼不可:“陛下春秋正盛,万不可轻易提立储之事。” 他们的反应不在德熙帝意料之外,他也只是随口一提,但被诸臣公然驳了面子,脸上到底挂不下去,悻悻道:“罢了,朕乏了,退朝吧。” 谢安得了个天大的便宜,脸上依旧沉凝的很,一路敷衍着向她祝贺的朝臣们。出了宣政殿,安国公从她身边走过,不愠不火道:“真是恭喜谢大人了。” “同喜同喜。”谢安回答得漫不经心。 他有什么可喜的!安国公一怒,甩袖而去。擦身而过时,谢安眼角掠到他嘴角一闪即逝的冷笑,不觉警醒了七分。驻足思量片刻,命人道:“去将太医院的沈太医请过来。” 沈五来的很快,将谢安上下一打量:“可是哪里身子不痛快?” “痛快,可痛快死我了。”谢安没什么精神回答,将早朝上的事大致说了一遍,最后叮嘱道,“我担心安国公这老狗被皇帝这一招逼得发了狠,近日你可千万仔细着关照陛下的饮食汤药。” “你且放心吧,一直以来陛下所有饮用食物皆由我亲自过手检验,不会叫他人拾了漏子去。” 得了沈五保证,谢安遂定下心来,想起晨时珊瑚的嘱咐她便没往六部而去,而是径直回了府中。 才入了尚书府,就见着史思明脸挂得有三尺长,阿肆与珊瑚并肩站在一处面色怪异,一见她回来了连忙上前,欲言又止:“小,小姐您回来了?” “这是怎么了?”谢安不解。 “您去看看便知道了……”珊瑚指了指谢安的书坊方向。 谢安一头雾水地入了自己独居的小苑,顿时懵了。 好好的一堵墙被硬生生凿开,砌了扇老大的圆月门,门后畅通无阻正是李英知的邵阳君府。 而那个罪魁祸首正满意地打量着赶了一早工的成果,谢安怒气冲冲地奔过去质问:“你这是做什么!!!” 李英知不慌不忙,无辜地替自己辩解:“颐和,是你说有什么要我与你当面说的。可我每日想与你说的话太多,不如凿开扇门方便我日日见你。可是这么个道理?”   ☆、第四十八章 谢安被他的诡辩气歪了鼻子,早朝上积下来的怨气助长着怒火噌地一下烧着了她脑子:“你给我把门砌回去!” 李英知理直气壮:“推倒的门哪有砌回去的道理!” “好好好!”谢安连声说了三声好,“请不动你邵阳君大驾,我自己动手总成了吧!”她拔高了声音,“十五!阿肆!” “大人。”“小姐。”被点名的两人应得艰难,谢安与李英知斗气说白了是神仙打架,他们两小鬼掺和进去一不小心那就是灰飞烟灭的命! “原来什么样,现在就给什么样把这门填上!” 李英知表面不动如山,内心那叫一个费解,早上听说还好好地上朝去了,怎么一下来火气这样大。他沉吟,莫不是女人每个月的那几天来了?? 十五与阿肆为难不已,谢安与邵阳君闹别扭不是一天两天了,但有点眼色的都看得出来,大多时候是李英知逗自家大人玩,大人呢顶多摆摆脸子从来没往心里去过。这回是和往常一样,还是真撕破了脸谁也说不定啊。 他们这一犹豫无疑是火上浇油,谢安大怒:“到底谁是你们主子!” 李英知一扯嘴角,手悄悄在后一拍。 “姨姨……姨姨好凶。”李颀包着泪怯生生地拽着李英知衣角从他身后走出来。 满腔怒火的谢安一僵,李颀哇哇大哭起来:“姨姨不要生气,是颀儿闹着姨父敲了门好出入的,姨姨要罚便罚颀儿吧。” 浑身僵硬的谢安冷冷看了一眼李英知,李英知淡淡瞥她一眼,竟然轻轻哼了声扭过头去。 “……”自己做的荒唐事,居然搬出个五岁稚龄的幼童来顶包,她怎么从来没发现这人如斯幼稚呢! 阿肆一看场面僵持住了,连忙递台阶过来给谢安下:“小姐,您与邵阳君大人素来亲厚,这开道门方便两家常走动不是?” 谁与他亲厚了!何况这门就差开到她寝居门口了,与引狼入室有何不同。 谢安冷着脸不应,阿肆急忙将求助的眼神投向李英知,李英知咳了一声,又拍拍李颀的小脑袋。李颀乖乖过去,牵起谢安的手摇了摇:“姨姨……” 谢安叹了口气,李英知好意思算计个小孩儿,她可不好意思与这么小的孩子置气:“罢了,开就开吧,只不过中间给我拉起道木栅栏!” 李英知乜了她一眼,谁家圆月门里拉栅栏?罢了,他心中得意,左右墙打通了,区区一道木栅栏算什么! 谢安瞟见他眉梢掩不住的得色,冷笑一声,指派着十五:“去西市买两条狼青子回来,要三天不吃饭的那种,给我拴在这栅栏上!” 李英知:“……” ┉┉∞∞┉┉┉┉∞∞┉┉┉ 李颀头一次出皇宫,看什么都是新鲜有趣,哪怕足不出户在谢安的宅子中脸上笑容也比在宫中多了许多。谢安没有带孩子的经验,只管吩咐珊瑚好吃好喝地供着他,自己则埋首于一尺来厚的兵政之中。她的陪就是字面意义上的陪,保证人在那便够了。 她自觉可以,小皇子却没那么好打发的,被珊瑚喂了一会点心后没耐心干坐着,眼珠子一转悄手悄脚地向谢安爬去。 魏博请朝廷增加粮饷…… 若不是自己多少了解一些田婴,又与他有些交情,这魏博镇年年加饷扩兵光地方监察御史那一道关卡就过不去,更不要说柳子元三番五次提醒自己留意魏博了: “以藩治藩本朝的先帝们不是没有试过,但现在的局面你也看到了,藩镇是喂不饱的狼,肉给多了只会让他们越来越饿。” 谢安何尝不知道呢,但打又打不过,收又收不回来,内忧外患的局面之下以藩治藩不说最好,对目前来说起码是最合适的手段。在合适的时间里做合适的事,这便是谢安的处事原则。 如果东都与关陇两边的兵力能与中央一条心,或许朝局又会是另一番局面了…… 但谢安也清楚,只要她坐这兵部尚书的位子一天,就别想指望李家洗清革面,幡然悔悟“嘤嘤嘤,陛下臣知错了!这是关陇军的护符您拿去吧!” “姨姨!” 稍一出神,谢安膝上多了一坨沉甸甸的肉团子,与谢心柳有七八分相似的眼睛熠熠闪光地看着谢安:“姨姨带我去逛西市!我要看胡人吐火球!” 被打断思路的谢安捏捏鼻尖,否决地干脆:“外面太危险了,不能出去。” “呜……”肉团子扁嘴,谢安的说一不二他见识过,他退而求其次,“那姨姨带我去院子里捉蛐蛐!” 笑话,她堂堂兵部尚书去捉蛐蛐! “呜呜……”肉团子呜咽得更大声了。 “好吧……”谢安妥协,捉蛐蛐就捉蛐蛐,想当年在一帮师兄弟中她也是翻墙掘地偷西瓜的好手,区区蛐蛐而已,她爽朗一拍腿,“看姨姨给你捉一个金背红头的大将军来!” 她应得爽快,却是忘记了自家院子早与隔壁打两个对墙通。 “哟,尚书大人您这黑灯瞎火蹲在草丛里是在做什么呢?”李英知倚着木栅栏,时不时丢下两条肉干,好不悠闲自在。 可恨那两条不认主的畜生竟被他一碗里脊收买的服服帖帖,看那摇头摆尾的谄媚相,谢安恨恨揪起一把杂草揉成粉碎,明天就宰了你们做狗肉火锅! “捉蛐蛐。”谢安面无表情地继续蹲着,索性她在李英知面前吐也过了,酒疯也发过了,连床……咳,总之在他面前她完全无须顾忌什么狗屁形象。 李颀给她打着灯笼,嘴上不忘冲李英知甜甜喊道:“姨父~” “不许喊他姨父!” 李颀吸鼻子又要哭,谢安凶相毕露:“哭也没用,再哭金背红头大将军没了!” “呜呜呜……” “蛐蛐而已,你姨姨不给你捉,姨父给你捉。”李英知将碗丢给两只狼青子,手一撑长腿一跨人已然到了谢安院内。两袖一卷,袍子拎起往腰间一拴,接过李颀手里的灯笼蹲在谢安身边开始搜寻,“今日这么大的火气,可是朝上有人给你气受了?” 谢安不吱声,因为说到底这次给她下绊子的不是旁人,而是她的背后靠山德熙帝。她能说什么呢,如今她的官位、得势都是德熙帝一手给的。谢安自负是个有良心的狗官,吃着奶骂着娘的事她还真干不出来。 李英知一看她的憋屈模样便了然:“是皇帝?” 谢安用脸色回答了一切。 李英知轻笑:“今时今日你可知道了他的手段?他同大秦历代的君王没什么区别,越是胆小怯懦他便越是害怕这朝堂局势不在他掌控之中。他依仗你,栽培你,同时也害怕你这颗棋子有一天跳在他掌心之外。此次你做了颀儿的师父,表面上是未来的太子少傅将来的帝师,风光无限,可也将你推到了风口浪尖上,成为众矢之的。” 他看着她年轻清秀的面容,四年她成长了许多,然而在他眼中这具身躯仍然单薄而瘦弱:“他做不到平衡朝局,便想看着你同王李斗,看着世家斗,看着藩镇斗,最好斗得两败俱伤,让他坐收渔翁之利。” 李英知说的谢安何尝不知,可知道与不知道对她而言都没什么区别,皇帝利用她,她何尝不是利用皇帝得到自己想要的。 “你说得轻巧,这众矢之的你不也是一柄朝着我的利箭……” “嘘。”李英知忽然按住她的唇,略为粗糙的指腹从她温润的唇瓣上一撇而过,只见他双指快如闪电,直取草丛之中。 眨眼之间,李颀一声欢呼:“金背大将军!金背大将军!!!” 谢安怔怔看着李英知盖住瓦罐嘚瑟地递给欢呼雀跃的李颀,不觉抿了抿唇…… 李英知看着谢安仍蹲在那动不动,揶揄着伸出手来,“蹲麻了腿,起不来了?” 谢安看着他的手,手刚刚抬起,顿了一下又落了回去。 李英知手疾眼快逮住了她的手,使劲将她一拉。他说的没错,谢安确实蹲得脚发麻,一个踉跄栽到了他怀中。 “我说投怀送抱也不急于这一时啊,颐和。”   ☆、第四十九章 半昏不紫的暮时,院里仅东西角边挂着两盏风灯,叮叮啷啷地晃荡着。 墙角的阴影下,谢安身不由己受制在李英知怀中,乍一看两人携手相偎,亲昵得如同缱绻深爱的情侣。 谢安心惊胆战防着李颀看过来,低声喝道:“放手!” “不放。”李英知吃准她不敢太大动作,得寸进尺地低下头来,唇瓣若即若离地蹭着她耳垂,“我看你驻足不稳好心拉你,你却恩将仇报地瞪我?” 谢安急红了眼,气得咬牙切齿:“不放你可别后悔!” “温香软玉在怀,有何后悔?”李英知恬不知耻。 谢安憋足了劲,张口狠狠咬在了他脖子上。 “嘶。”李英知痛得手一抖。 谢安趁机想逃,然而一瞬间李英知一把将她捉了回去,变本加厉地将人按在了墙上。风灯的光映在他凤眼里,幽幽的像只饿久了的狼:“你竟咬我?” 如果可能她不仅想咬他,简直想生吞活剥了他!谢安胸膛急促地起伏着,她也不管李颀看没看到她和李英知的纠缠不清,当下她只想不遗余力地将这只衣冠禽兽狠狠地揍趴在地上。 “混蛋!” 然而两人巨大的体力差异在此刻毕露无遗,谢安那点拧巴的力气于李英知来说就和炸了毛的小猫挠上两爪子似的。他钳着她的手压在身侧,因常年习武而精干的身躯绷紧着贴在她身前,“咬我,还骂我?” 输人不输阵,谢安昂着头,死鸭子嘴硬:“骂你又如何!” “不如何,”李英知回答地干脆,一口毫不留情地咬在了谢安的脖子上,位置分毫不差,报复得淋漓尽致。 “姨姨……”欢天喜地的小皇子一抬头咦了声,走近一步想将墙边上的两人看得清楚,“你们在做……” 十五大爆手速一把捂住他的眼睛,默念着无数遍的“少儿不宜,少儿不宜”将人拖到了一边。 李颀扒下他的手,因为气恼眼睛铮亮:“你为何不让我看姨姨和姨父!” 面对着这么点大,白纸一样的小娃娃十五十分地心塞,总不至于说你的姨姨正被她的政敌按在墙上,花前月下没事调个情玩玩吧? 迅速思考了一遍,十五一本正经地回答道:“大人与邵阳君二人正在商讨国事。” “原来如此……”李颀捧着蛐蛐罐儿恍然大悟,老神在在地点头,“怪不得我总见母妃与父皇二人如此,原来都是在为国为民地操劳啊。” “是啊,为国为民地……操劳啊。”十五仰头看天。 珊瑚哼笑一声,声音不大不小:“亲嘴就亲嘴,扯什么国啊民啊的。” 十五:“……” 那厢,谢安与李英知争斗了几回合尽数败下阵来后人焉了下去,破罐子破摔地靠在墙上任由李英知压着她:“邵阳君戏弄够了便松手吧,一个中书令,一个兵部尚书,这场面传出去叫人笑话。” “谁说我是戏弄你?” “不是戏弄,你这是做什么?” “我总算见着了这世上真有你这样迟钝的姑娘家了。”李英知痛心疾首。 谢安冷眼看他。 李英知撩过她垂在肩上的发,卷在指尖:“我已做到这般,你还看不出来吗?” 他的口吻令谢安莫名慌了起来,慌得想堵住他的嘴,可又觉得反而小题大做,她梗着脖子反问:“看出什么?” “看出我喜欢你呀。” 不知何时,庭院里只余下他二人,风灯的影子摇摇曳曳地铺在李英知身上,遮住他大半的脸庞,可那双凤眼却亮得像天穹的星子。 半晌,谢安干巴巴憋出一句:“我不喜欢你。” “无妨。”李英知似早知她这个回答,没有任何异色,轻轻抵着谢安的额,眼中的笑意揉碎在灯火中,温暖而平和:“你不喜欢我,我喜欢你便是了。” 谢安看着他的眼睛,微微出神,竟一时找不到言语来驳斥他的痴人妄想。 “反正总归有一天,你会喜欢上我。”李大人自信满满。 谢安:“……” ┉┉∞∞┉┉┉┉∞∞┉┉┉ 李英知突如其来的告白于谢安,如同一粒石子落入了深渊之中,没有掀起任何波澜。谢安恍如什么也没发生一样,照旧上朝下朝,期间拒绝过几次萧桐宴请的“好意”。起初萧桐尚和个婆子一样念叨,最近一次谢安婉拒时她露出神秘兮兮的了然神色来:“妹妹省得!有邵阳君那般英武人物夜夜侍寝,姊姊自然瞧不上也没精力应付其他男人了。” 谢安的脸色如同吞了黄连一样五彩斑斓,不过萧桐有句话深得她心。对,就算她和李英知有什么,那货也是在下承欢侍寝的角色! 毕竟那晚李英知在桐花台外公然持剑赶走男倌,独霸谢安马车的场景并非无人可见。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寂寞很久了的西京得了这么一个惊天八卦,立时传得如火如荼,很快所有人都知道谢安与时隔四年王者归来的邵阳君有了一腿,李英知自然也不意外。 这日谢安下朝后,赋闲在家的李英知用本传奇孤本打发走了李颀,悠然自得地等在谢安书房:“听说我们两有了一腿?” “……”连受了许多刺激的谢安表现得颇为冷淡,讥诮道“是啊,不仅如此传闻中您邵阳君还是下面侍寝那一位。” 李英知闲然一笑:“这种事情嘛,在下面也别有情趣,要不我们今日试一试?” 试你个头啊!谢安面红耳赤地将砚台砸了过去。 别人怎么看谢安不在乎,她担心的是德熙帝的反应。 果不其然,忐忑地熬完一个早朝,德熙帝咳嗽一声:“谢爱卿,你随朕来。”   ☆、第五十章 十日之后,谢心柳的棺椁从陈留运到了京城。那日,天仿佛被捅了个窟窿,无尽的雨水倒灌而下,狰狞的闪电撕裂云层贯穿在天地间。太平门前的汇金河在激烈的大雨下如同炸开了的锅,噼里啪啦的声响却衬得四周愈发的安静。 谢安执伞安静地站在桥上,她安静地直视着前方,偶尔一道闪电划过照亮她的脸庞,却是无喜无悲宛如死水般的平静。 她的身后是几个谢家子弟,前方则是几位宰相,才上任的李英知也在其中。借着与后侧官员说话的间隙,他已回头看了谢安好几次了,无论哪一次她的神态都如出一辙的平静。打量她的不仅是李英知一人,其他在场的官员或多或少地都看了她两眼,同情的几乎没有,大多数皆是幸灾乐祸的。朝中谁人不知,谢安能以女儿之身在短短几年内爬到这个位置,无非是靠着谢心柳这个堂姊不遗余力在德熙帝耳边的枕边风。如今谢心柳一死,她的这座最坚实的靠山一倒,宫中新人来得快得宠的也快,她这个宠臣还能得意个几天? 而任谁的目光来了又去,谢安始终没有给予任何回应。 德熙帝自从得知谢心柳暴毙的消息之后昏迷至今,中间短短醒过来一次,呆呆看着空荡荡的宫殿顶,只说了句:“她的后事交给谢安去办吧。”一句话一口血,便再没醒来过。 谢安领完圣旨,在兵荒马乱的人群里恍若无人地跪了许久都没有动弹,旁边的内侍瞧不过去轻声提醒她:“尚书大人,地上凉快起来吧。” 她如梦初醒般地哦了声,朝着紧闭的宫门重重地磕了一个头,缓慢地站起身来,旁人想扶她被她淡淡婉拒了。她一人踽踽独行在一重又一重的宫阁间,走出蓬莱店,穿过望仙台,直到走到了珠镜殿外。 四年间这条路她走了很多遍,哪怕闭着眼她也能一步不错地走过来,而它的尽头谢安更熟悉。廊下的宫灯,坛中的牡丹,假山中的角亭,甚至连池中锦鲤的数目她都能数得出来。 谢安站在珠镜殿的大门外,仿佛一抬头就能看见谢心柳拿着金剪修着花枝:“哟,今儿来得真早。” 怎么会早呢……太迟了,她对那些虎视眈眈想除掉她们的人知晓得太迟,她对那些觊觎着太子之位的人防范得太迟,她终于知道那日安国公唇边冷笑的含义。 她怎么会以为他们想对付的是陛下呢!陛下是李氏正统,杀他等于篡权谋位,即便扶持李英知登基也是名不正言不顺。他们真正想动的人是去陈留奔丧的谢心柳! 李英知等谢安去而复返等了许久,即便他没入宫也知道里面大概是个什么光景。谢心柳出事的消息一传来,他在电光火石之间明白了李骏对他所说的话:“邵阳君请放心,我等必定为你扫去路上积石。” 他终究是李家人,没有当年李氏全族的鼎力支持也没有今日的邵阳君,这句话他只当听过却没有表态。因为他以为他们会对谢安下手,所以他并不多担心,有他寸步不离地守着,李家人多少会投鼠忌器。可从 谢安从宫中出来了,面色虽然苍白,但步履沉着,一丝不乱。 她走到李英知面前,说了一句:“心柳死了。” 然后看也没看他,登上马车,绝尘而去。 宫里连夜派人接李颀回宫,却被谢安坚定没有余地地拒绝了。在那个皇宫里这个孩子可以依靠的父母一个暴毙而亡,一个昏迷不醒,想捏造个事端取他性命比捏死一个蚂蚁还简单。谢心柳的死是她的疏忽,她决不能再让李颀重蹈覆辙。 如果谢安仅仅是李颀的姨娘,这件事或许能被看做是单纯的亲缘羁绊。可谢安是朝中大员,李颀是皇帝唯一的继承人,在这个节骨眼上,两者联系到一起便是她谢安软禁皇嗣,图谋不轨! 别人正愁着找不到借口扳倒她,她倒好把自己送到人刀尖上! 李英知一脚踹开被钉死的木栅栏门直闯谢安寝居,史思明妄图阻止结果被白霜在背后敲了一个闷棍拖到了角落里,这个时候正是他们家公子展现似水柔情抚慰谢家女郎的关键时刻,怎么能让这个死娘炮来搅局! 寝居四面布幔齐齐拉下,里面昏暗得宛如深夜,谢安一人躺在榻上眼睛是闭着的,是睡是醒不知。小小的李颀也躺在她身边,显然他是清醒的,李英知一进来他就惊醒地坐起来:“谁?!” 李英知看着犹自不动的谢安皱起眉来,一手拉起李颀:“跟我走!” “可姨姨……”小人儿惶恐地揪着谢安一片衣角不放。 谢安睁开眼,眼中没有一丝睡意,冷冷地看着李英知。 皇帝派来的人等在外头,李英知没空与她多做解释,只是道:“你若还想做这二品尚书,就别把人交出去!”牵着李颀走到门口,他背对着谢安低低道,“你放心,宫里有我的人务必会护他平安。 谢安盯着他的背影良久,终究重新闭上眼,疲倦地翻过身去。 ┉┉∞∞┉┉┉┉∞∞┉┉┉ 李英知再见她已是五日后的今日,重现人前的谢安举止从容,沉重的紫袍穿在她身上贵气凛然,笔挺地立于拱桥之上,漠视着周围一切试探之色。这样完美的姿态,纵然是那些看她不顺眼,等着她倒台的也不禁为之所震慑,竟生出种不敢与她直视的局促感。 这样的场景,这样的仪容姿态,李英知看着谢安,有种奇怪的错觉,仿佛她才应该是这里的主人。 一刻钟过去了,两刻钟过去了,半个时辰悄然流逝。迎接谢心柳棺椁的都是一些位高权重的大员,这些大人平日站得最久的就是早朝,有时候身体欠佳不愿站皇帝还要赏他们一把椅子坐坐,眼下为了个妃嫔的棺椁等了这么久各个皆流露出不耐之色。 “生前骄纵,死后架子还摆得这样大!”出言不逊的是禁军统领兼大都护,也是看不顺眼谢安中的一员。在他看来,女人就该老老实实在家带孩子侍奉老人,谢家这两姊妹,一个在后宫狐媚惑主,一个在前朝兴风作浪,搞得整个朝廷乌烟瘴气,像个什么话! 与他心有戚戚焉的大有人在,只不过碍于谢安及她背后一帮谢氏子弟不敢多做口舌。 安国公李骏倒是诚心劝道:“死者为大,将军少说两句罢。” 王允淡淡看来一眼,眼梢挑起个讥讽的弧度,随即正色继续对着太极门。 正在大伙等不下去时,前方雨帘中跑出个灰色的人影,愈行愈近,直到诸人皆看清是宫门的禁卫。 “出什么事了?”大都护不耐烦问道。 禁卫望着这些个朝中重臣嗫嚅了半天嗫嚅出来:“贵妃的长兄将棺椁停在太极门前,不肯进宫。” 众人哗然,不肯进宫门算个什么事,难道要他们一帮三师三公,宰相将军亲自去将棺椁请进来不成。” “不进就不进!老子不等了!”大都护气得脸红脖子粗,迈着大步要走,被旁边的同僚一把拉住,朝着走出来的谢安努努嘴。 “我去看看。”在众人的眼光中,谢安执伞静静地走入雨帘中。李英知想跟过去,在触及到旁人刹那聚集过来的眼神时生生止住了步子,此情此景他确实没有什么资格随谢安一同去。 太极门下浩浩荡荡的扶灵队无声伫立,谢心柳的长兄谢雍堂堂七尺男儿噗咚跪在谢安面前,他眼中无泪,声音却是嘶哑: “尚书大人!小妹蒙冤而死。若不能给出个交代,我与陈留谢氏满门怎能让她不明不白地就这么去了?” 谢安看着灵车中黑色的巨大棺椁,她知道棺椁中没有谢心柳的尸体,她是“意外”葬生火灾之中,找到她时只剩下漆黑的焦骨。无法之下,她的亲族只能忍痛火化她,将骨灰殓入坛中送来京城。 谢安垂下眼帘:“心柳是我堂姊,兄长安心,我定会给她,给我们谢家讨个说法的。” ┉┉∞∞┉┉┉┉∞∞┉┉┉ 谢心柳的棺椁最终仍是安置在了她的珠镜殿中,因为避讳,李颀迁居到了临近的清思殿中。谢安去看他时,他正趴在高高的窗棱上凝视着不远处珠镜殿的脊梁,隐隐的哀乐声从晨间起就没断过。 “姨姨,他们说母妃不会回来了是吗?”回过头来的小脸上挂满了泪珠,一头扎入到谢安怀中。 谢安将食盒放下,里面都是李颀在宫外爱吃的点心,他这般年纪已经知道了什么叫生离死别,也会为了这生离死别而食不下咽。 “是的,母妃走了就不会回来了。” 抓在谢安腰间的小手更紧了几分,谢安将他的手拉下,扶正了他的身子抹去脸上的泪水:“不要哭。” 李颀睁着满是泪水的眼睛愣愣地看她,谢安淡淡道:“泪水是弱者的武器,你可以有无数种选择为你的母妃报仇,但绝不能是它。”   ☆、第五十一章 依德熙帝的意思,要依副后薨逝的规制来大操大办谢心柳的丧事。这一点连朝中言官都无可厚非,谢心柳生前是贵妃死后追封一份哀荣没啥可挑剔的。 不成想礼部报到主办人谢安那时却被她否决了,谢安的理由非常简单务实:“如今西北、东南边饷吃紧,眼看江南中下游洪期将至,到时候赈灾放粮都要钱,能省点便省点。” 你说你一个兵部尚书拿着卖白菜的钱,操什么卖五石散的心啊?礼部尚书腹诽着吭哧吭哧在谢安那应下,一转头就小跑到德熙帝那打小报告去了。不是他想和谢安对着干,只是这谢贵妃生前死后都是皇帝的心尖尖,万一被皇帝知晓怠慢了她的灵架,皇帝看在谢心柳的面子上可能不会罚谢安,但迁怒他这样打下手的就难说了。 礼部尚书前脚走,后脚谢安就召集部下众臣开了个小会。这些日子忙着谢心柳的丧事与安抚李颀,谢安难得回趟兵部,一回来就被侍郎逮着不放。兵部与刑部相似,都是一群实干派,诸人简短地表达了一些对谢贵妃的哀思后边直奔主题: “大人,淮西与魏博又打起来了。” “让他们打。”谢安眼皮都没动一下。 “可这次两家闹得比较凶,恐怕会危及东都及金商镇一带的安危。” 谢安不为所动:“危及东都?好事啊,最好替本官把东都那群老兵蛋子给打得痛哭流涕到西京跪地求助。” “……”兵部诸臣各自擦了一把冷汗,谁说大人受谢贵妃一事打击颇大,分明还是那个铁血无情的尚书大人啊!怪不得身为谢家族长之女,至今却还未议亲;娶别人是娶娇娘回家温香软玉,娶谢大人那是娶个娘娘回府好生供奉啊! 大小兵务处理得差不多了,一看日头也快用午膳了,伸伸老腰几人结伴相继往六部伙房而去。老好人曹侍郎一看谢安没有动身的架势,好心地劝慰道:“大人,公务虽然重要但身体是本钱,吃点回来再批阅也不迟啊。” “你们先去吃吧,回头我将这些整理完了就过去。” 言尽于此,共事几年曹侍郎了解谢安的脾性,再劝也是无用功,叹了口气摆着头离去。 不一会,脚步声去而复返,埋头写信的谢安皱起眉,随手扯了本《精政要略》挡在信上。才遮好,一个精致的食盒落在了她面前。她只当是同僚给她带的饭,头也没抬地刚要道声谢,眼角瞟过案前的紫袍人,那个谢字卡在了喉咙里。 “本相总算知道这西京伙食这般好为何养不胖你的缘故了。”李英知装模作样地唉声叹气,毫不避嫌地在谢安跟前坐下。 食盒缝里溢出的香味显示着里面是谢安爱吃的油焖竹笋与葱爆羊肚,本来不饿的她被这味道一勾勾得咽了咽口水,可是她动也没动:“你来做什么?” “来看看你给哪个情郎写信呢?”李英知手支在膝上笑眯眯地看看谢安,又看看她案上的信纸,意思不言而喻。 谢安眉目冷淡:“给哪个情郎写信都与你无关。” 李英知啧啧摇头,煞是委屈道:“颐和,你不能才强要了本君,就急着红杏出墙啊。” “……”谢安懒得与他贫嘴,这人是给三分颜色就开染坊的,你和他斗嘴皮子他和你比谁不要脸,论不要脸谁能比得过他啊。看也未看他,谢安径自将食盒拿过来,打开执起筷一口口吃了起来。 谢安吃得很慢,但是一口口咀嚼着没有停顿片刻,吃得可以说很香。一整个食盒的饭菜她吃得干干净净,饭后甚至还打了个饱嗝表示吃得很满足。 李英知有些意外,但仔细想想,这意外又在情理之中。一开始他和其他人一样,认为谢心柳的死对谢安的打击很大,这两姊妹的情谊他虽未亲眼看到,但这些年来谢安能顺畅地走到这位置,少不了谢心柳这个堂姊的倾力之助。世族中亲姊妹勾心斗角的大有人在,无论各自目的如何,这两堂姊妹的相扶相助却不得叫李英知刮目相看,为之动容。 谢安是受了刺激,否则也不会把自己关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屋子里连睡了几天几夜。可当她醒来时,她振作的迅速程度让李英知也大为惊讶。她的眼睛里,面庞上寻不到一丝悲伤,如果不是周围那层生人勿近的冷厉气场,否则真让人以为几天前死的是与她一个毫不相干的人。 他再一次见识到了谢安的韧性,她像一张极为强韧的弓,越是用力拉扯,她蓄得力便越足。 “吃饱了喝口汤暖暖胃。”李英知准备得很贴心,清汤饭菜一应俱全。 谢安摸着胃:“有点撑……” 李英知咳了声:“撑是必然的,我……带来的是两个人的饭菜。” “……”谢安有些不好意思,默默地将食盒收拾完毕放到一边。想了想,转身在自己的小柜子里翻来覆去找出个盒子,她经常在这熬夜,盒子里是谢心柳给她用来充饥的点心,她吃得快谢心柳送得便勤,这么多天过去了盒子里已经空了一大半。谢安看了看,连同盒子将剩下的点心全递给了李英知。 李英知一看做工精致的点心就知道是出自宫里,宫里能有这闲心帮谢安打点的就是谢心柳了。将食盒递来时谢安脸上无一丝异色,真要找出什么异样来便是她这种举动,仿佛急促地要和过去,和谢心柳这个人斩断一切联系。 早年丧母的李英知很清楚,这种联系太痛苦了,一回忆就是伤筋动骨,对他与谢安这个位置的人来说不仅痛苦,而且也危险。 “好饭好菜都让你吃了,却叫本相吃这干巴巴的点心。”李英知分外嫌弃。 谢安冷眼看他,伸手将点心盒拿回来却被李英知抢先一步夺走摆到身后:“看看你,孝敬本相这点东西都紧巴巴的舍不得。” 以前她怎么没发现这货活脱脱一副贪官嘴脸呢?!谢安听他一口一个本相听得心烦,升官了不起啊!她捞起双袖往案上一伏,不再睬他:“下官午睡了,中书令大人请自便!” 李英知看她生气反倒笑了起来,摸摸她的脑袋:“待会见了陛下好好说话。” 什么没头没脑的话?埋头的谢安纳闷。 又看了一眼谢安案头挡在书下的信笺,李英知拿着点心盒优哉游哉地离去 ┉┉∞∞┉┉┉┉∞∞┉┉┉ 谢安说午睡还真给她睡着了,这些天忙里忙外一旦心情稍有放松便困得不行,伏在案上混混地睡了不知多久,一个尖细的声音小心叫醒了她:“谢大人?尚书大人?” 被人突然叫醒,谢安脑袋裂开一样的疼,一看是皇帝的贴身内侍,只能强按下火气:“公公有何贵干?” 内侍陪着笑:“陛下刚刚醒了,请大人过去议事呢。” 议事?谢安慢慢揉着太阳穴,有些明白过来李英知的话了,定是早上与礼部商议谢心柳的丧事没过去德熙帝那道坎。 谢心柳去世后,德熙帝就将寝殿从紫宸殿牵到了太和殿,推开北边的窗正巧能看见谢心柳生前居住的珠镜殿。 自从见过谢心柳的骨灰之后,他便只敢这么远远地睹物思人了,有关她的一切见一次他就伤怀一次,到最后甚至连自己与谢心柳的儿子李颀都不愿意见,照看李颀的尚宫牵着小皇子来太和殿探望了几次都无果。 谢安能理解德熙帝的伤情却不免暗恼着他这个做爹的凉薄。年幼丧母,这个时候的李颀最需要的便是德熙帝这位父亲的关怀,可却被一次又一次地拒之门外。天家无情,谢安自小再清楚不过。 太和殿里燃烧着草药,味道重得谢安一进去便皱起了眉,这么熏着没病人都得熏出病来。可沈五与她说了实情,德熙帝的身子已是强弩之末,唯有靠这法子吊一日是一日。 “谢爱卿来了?”明黄垂幔后响起德熙帝气若游丝的声音。 “臣拜见陛下。” 果真,德熙帝传她来便是为了谢心柳的丧事,她将与礼部尚书所说的理由一字不落地重复了一遍,顿了顿道:“陛下,一场法事并不能告慰贵妃的在天之灵。据臣所知,贵妃的死因颇有蹊跷,恐并非天灾而是*!” 可出乎她意料的是,在她的话后德熙帝竟然良久的沉默着,她的心慢慢冷了下来。她很清楚在这种沉默背后代表着什么,这意味着德熙帝在犹豫,在矛盾,在思考该如何应对她这番话,这便也意味着他或许早就知道了谢心柳死得不同寻常。 “谢爱卿,你对心柳的情谊朕感同身受,但心柳已死……再无挽回。”德熙帝说得很慢,语气里透露着煎熬的痛苦,“查下去恐动摇我大秦国本,朕不能成为大秦的千古罪人,此事便让它尘埃落定吧。” 谢安愣了一愣后,简直想放声大笑! 你不能让你成为大秦的千古罪人,便能让一个无辜女人的尸骨成为你江山下的垫脚石吗!   ☆、第五十二章 从内殿出来,谢安在太和殿的台阶上立了许久。 两旁内侍来了又去,有按不住好奇心地探头去看,突然被她一声咒骂惊地迅速缩回了脖子 “孬种!乌龟!王八蛋!”谢安一脚踹在汉白玉的狮子头上。 不得了!内侍用眼神交流着惊奇的神情,这朝中竟然还有哪个敢得罪谢尚书的乌龟王八蛋?可歌可泣,可敬可佩啊! “谢尚书。”此时此刻,敢于出头的必定不是凡人。 谢安冷若冰霜地看去,殿角的宫娥十分眼生,但身上与众不同的宫装却显示出了她的身份。 宫娥浅笑吟吟:“我家娘娘有请。” ┉┉∞∞┉┉┉┉∞∞┉┉┉ 德熙帝为政期间虽然没什么名留青史的丰功伟业,但与他没事就喜欢抢自己儿子老婆的祖宗们相比,后宫稀疏的他着实是一个清心寡欲的明君。当然,这其中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谢心柳没事爱吃飞醋,德熙帝稍微露出点拈花惹草的意头她就宫门一关恕不接客。后来德熙帝龙体亏损,即便有贼心也没那个贼胆。拿先头安国公送入宫的女儿李夫人来说吧,德熙帝图新鲜宠了段时日,在吃了谢心柳几次闭门羹后也就慢慢淡了。 纵使怒火中烧,然谢安内心十分清楚,德熙帝对谢心柳已经超出一个帝王可以给予后妃的宠爱。他爱她,想竭力给她同其他普通夫妻一样的琴瑟和鸣,可忘了自己没有那种能力在这风雨飘摇的后宫与前朝护住一个女人。如今看来,他专注的爱情于谢心柳而言却是她黄泉路上的催命符! 他爱她为此害死了她,害死了她之后更无法惩治这桩凶案的始作俑者,慰藉泉下亡灵。 走在金瓦玉砖的皇宫中谢安莫名地笑了起来,前方引路的年轻宫娥微微顿足便继续前行。 对于这个“娘娘”谢安有很多种想法,最多的可能便是李夫人。陛下虽然不会大动干戈去找李氏清算,但动不了外人,内宫中自己的女人总可以动吧。何况大秦有过皇后薨逝嫔妃陪葬的先例,这个时候的李夫人害怕谢安撺掇陛下拿她去给谢心柳陪葬也在情理之中。 到了正阳宫,谢安发现自己想错了,居然是王皇后要见她? 这个皇后在外人看来,可能同德熙帝一样做的也是窝囊。明明是后宫之主,可不及谢心柳这个贵妃半分风光,除了年祭这样的大典,存在感单薄得谢安都有些心疼。好几次谢安劝伶牙俐齿的谢心柳对王皇后多恭谨宽容些,谢心柳嗤笑一声:“我想给她难堪也得她出了正阳宫才有机会是吧?” 她说得也是实情,皇后成日在正阳宫吃斋念佛,后宫里的晨昏定省能免得都尽量给她免了。 谢安在帘外跪坐下来,寻思着上一次见这位皇后娘娘是什么时候来着的?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几乎与自己没有半分交集的皇后找她来做什么? “谢尚书近日忙着贵妃妹妹的后事,想必十分劳累吧。”王皇后说话依旧是谢安记忆中那般慢声慢气,声音大点仿佛怕连自己都给吓着了。 “臣职责之所在,不敢言累。”谢安回答得中规中矩。 王皇后笑了笑,温和平易,但下一瞬说出来的话叫谢安吃了一惊:“尚书大人今日面圣可与陛下说了立太子之事?” 谢安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是愕然不已,转念一想,这宫与宫之间何处没有眼线,谢家能有通风报信的,王家自然也能有。只是她与德熙帝刚刚谈过的话,转眼就传到了这正阳宫中,这王皇后恐怕未必如她表现出来的那样善性。 这德熙帝也是可怜,外朝勾心斗角没把他这皇帝放在眼里也就算了,回了后宫没成想枕边还有个表里不一的皇后和堆不省心的嫔妃算计着他。 要是搁她身上,谢安一想,也不对,以李英知的小肚鸡肠,有他一个…… 等一下,谢安脸黑了五分,好端端的怎么想到那个恬不知耻的人了。 人把话挑明了直奔主题而来,谢安是个痛快人,也懒得与她虚以委蛇:“陛下自感龙体欠妥,确实有立储之意。” 王皇后轻轻柔柔地说:“哦?可为何本宫却听闻并非陛下主动提起,而是谢尚书请陛下立谢贵妃之子为东宫的呢?” 这个请真是太抬举谢安了,以谢安当时与德熙帝说话的口吻,说是逼他立李颀为太子也不为过。只是这样便以为能威胁到她,真以为她谢安是吓大的吗:“娘娘真是说笑了,朝中诸臣皆知臣为人低调谨慎,为臣恪守本分,况且是立储这样事关国本的大事,臣怎么可能妄加议论呢?” 谢安一本正经地睁眼说瞎话,就差在自己脸上刻上“精忠报国”四字来表明自己的赤胆忠心。 王皇后显然被她给膈应到了,过了好一会才缓了口气道:“有尚书大人这样的贤臣,真是陛下乃至大秦之幸啊。” 一般人会说自己受之有愧,但谢安今天心情不好,故而破罐子破摔格外的厚脸皮,假惺惺道:“娘娘厚赞,臣勉力承之。” 谢安的打太极让王皇后有些沉不住气来,她毕竟只是个养于深闺后嫁入宫的世家女儿,哪比得过混迹官场多年老油条一样的谢安:“本宫今日召见谢尚书,其实有一事要与尚书相求。” “相求不敢,臣但闻其详。” 王皇后停顿片刻,将酝酿许久的说辞一字一慢地说出口来:“本宫感念颀儿幼年丧母孤苦无依,日后在这深宫中无人照拂,便想将颀儿收为养子,入正阳宫看顾着。尚书你是颀儿的姨母,又是陛下跟前的得意人,有你开口想必陛下自会同意。”她观量着谢安的神色,“我膝下无子,颀儿到我宫中必视如己出。”她笑了笑,依旧平和近人,“太子之母为正宫皇后,总比被李夫人之流抢去,认贼做母的强,尚书大人认为呢?” 谢安气得心尖颤,好,真是好极了!这一对天家夫妻,一个只会躺床上装死,屁事不理;一个面似菩萨,心里算计得比谁都精明,谢心柳尸骨未寒便迫不及待地来抢未来太子? 她真是小看了王家,好一招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知道谢心柳之死虽不会让陛下动李氏但一定心存芥蒂,必不会将李颀交给李夫人,那后宫之中还有谁比皇后更有资格去抚养未来太子。 怒到极致她反而笑了出来,王皇后见她笑了只以为她心有赞同,宽松了口气道:“尚书赞成那便再好不过了,谢尚书放心,颀儿立为太子之后,有王谢共同辅佐,日后定是一代明君。” 谢安真想说:你丈夫还躺在床上没断气呢,就想着日后贵为太后,王谢共分天下的好情景呢?即便她乐意,也得问问王家之前的盟友李氏同意不同意吧? ┉┉∞∞┉┉┉┉∞∞┉┉┉ 出了宫,谢安满腔怒火无处发泄,驱车直奔郊外上林苑。入了围场,随意牵了匹马撒丫疯跑了起来。她的母亲乃至祖母都是能骑善射的好手,很小时候她尚未学会握笔,就被她母亲抱在怀中坐于马背上。那是她仅有一次与自己的母亲如此亲近,前因后果她记得不太清楚了,只记得驰骋马上的痛快。 但真正学会骑马是近几年的事,从前童映光那老头除了让谢安读书其他一概不准接触,说是玩物丧志。从做官起,每每谢安在朝上受了气,或者又被谢一水逼着嫁人气闷时她就来林苑跑上两圈,直到累得跑不动。 今儿她气憋得特别足,从天亮到天黑,最后反是马受不住累耍起脾气来,鬃毛一甩骤然驻足。 大脑放空的谢安全然没个防备,整个人被猛掼向大地。一瞬间她只来得及用手护住头部,就这么护着指不定还得摔出个满脸血来。 在她栽到地上时,一具身躯先一步挡在了她身下,抱着她就地滚了两滚:“你说你骑个马也能骑得惊心动魄的,真是个事儿精。” 谢安自个儿被吓得不清,抱着头缩在他怀里半晌人才慢慢回过神来,抬起煞白煞白的脸怔怔地看着他。 李英知一看乐了,拧拧她的脸颊;“怎么,被吓傻了?” “你来多久了?”谢安声音和她的神色一样木讷。 “不算多久,也就是从你转第三圈开始吧。” 第五圈,她骑马跑了有三十来圈了。 谢安木然被他扶着坐起来,看到他脸上手上的擦痕,伤口不深但衣上发上挂着泥土看上去狼狈又可笑。 李英知坐在地上,手懒散地搭着膝:“我说我好歹也是救了你,你不说声谢也不必这么嫌弃……” 后面的话他说不出来了,因为谢安忽然紧紧地抱住了他。   ☆、第五十三章 李英知被她抱了一个措手不及,人竟怔在那不知有何动作。 谢安像只觅食的小熊,在他怀里拱啊拱地拱了半天,李英知挂着黑线按住她的脑袋:“谢安,你是太看得起我的定力还是太不把我当男人了?” 谢安却是答非所问,闷闷地问:“你为什么不叫我颐和了?” “……”今日的谢安太不正常了,不用猜肯定是在宫里受了什么刺激,李英知沉默地充当了会抱枕,叹息道,“你不是从来不喜欢我给你取的这个小字吗?” “叫颐和!”谢安蛮横地命令道。 李英知牙痒痒的,敢情着丫头是拿他撒气闹别扭来了,乜眼低瞧她:“谢尚书你仅一区区二品尚书好像没什么资格管到本相头上吧?” 谢安不声不响,一口咬住了李英知的脖子,她牙口好,这么一口下去咬得李英知肉疼得和刀割似的,想是见血了。 “谢安!!!”李英知揪起她脖子后的衣裳拎起来,巴掌高高扬起。这丫头咬自己咬上瘾了是吧,真当他不会对她动手? 谢安鼓着腮瞪他,两人冷硬地僵持了会,李英知率先说服自己不要同个小上近十岁的姑娘计较,尽量好声好气地与她说道:“我知道你心里不痛快,有什么难受与我说说。你谢安好歹也是谢家大族出身,又是大秦的二品尚书郎,动辄和只小狗似的张口咬人像什么话!” “叫颐和!” “……”李英知扶额,冷艳高贵地冷视了她一会,缓缓吐出口气,“好吧,颐和。”顿了顿,他冷冷问道,“如你所愿了,可能告诉你刚刚发得是什么疯?” 谢安转转眼珠子:“再叫一遍听听看?” “……” 这回她没能嚣张到底,李英知忍无可忍卡住她的腰,对准屁股准备揍她。谢安自然不肯束手就范,奋力反抗,霎时两人厮打到了一处。李英知自幼习武,对付个谢安绰绰有余,奈何谢安的打法可谓毫无章法,手脚并用地缠在他身上,扭得和个泥鳅似的。李英知投鼠忌器,时刻担心着自己一个大意下重了手伤到她,一时间竟胶着在了一起。 守在阴影处的白霜目睹此景,恨不得自插双目,幸好这个点的林苑没什么人来,天又快黑了,否则当朝中书令与兵部尚书毫无形象地滚在地上打架这一幕传出去不知多少仰慕自家公子的少女心碎了一地。 谢安到底输在了体力劣势上,扭打了几回合,李英知眼疾手快逮住了她双手一锁,怒气蓬发地随手扯下她腰带系了个结实,死死按在她头顶:“打啊,怎么不打了!” “四肢发呆有头无脑的武夫!”谢安气喘吁吁地骂道。 “还有力气骂啊?”李英知冷笑,按住谢安的手一用力。 谢安一吃痛挺起身,如此一来不免前胸碰触到了他起伏的胸膛。 “无耻!” 李英知面不改色,啧啧道:“这么多年了,骂的也没点长进。” 谢安喘了许久的气,索性扭过头去不看他那张欠扁的脸。 她淡定下来了,李英知嘚瑟上了,凑到她脸前: “发泄了会,可开心了?” 谢安哼了声,李英知笑了笑,在她唇上啄了啄:“颐和,你可知道我就爱你这口是心非,言行不一的倔强模样?” ┉┉∞∞┉┉┉┉∞∞┉┉┉ 可能事后自觉在林苑中打的那一架太跌身份,谢安有一阵有意无意都是避着李英知走,连每日上朝要么早一步,要么迟一步,总归是错开了与他一起的时间。 若是李英知主动找上门来,她要么闭门不见,要么躲到外边。正巧消失好久的沈仪光刚好从西域归来,回来头一件事便是拉出谢安:“我随商队到西域淘到了不少宝贝,从中挑了两样出彩的,你瞧瞧可有中意的?” 谢安好容易偷偷摸摸地从后门溜出来,不想又被这个主给劫了道,苦着张脸道:“没有。” 沈仪光打量了她一会忽然道:“你瘦了。” 天天上朝忙成狗,下朝躲着走,不瘦才怪喱。 “谢贵妃的事情我听说了,你不要太难过。”沈仪光不知该如何安慰她,默然片刻后道,“有什么需要我出力的,尽管开口。” 谢安本想草草几句敷衍他走了事,忽然她想起今早刚收到的一封来自边防的密信,话到了嘴边改了口:“劳你挂心了,你今日可有空?真有件事我想托你帮个忙。” 沈仪光欣喜若狂,不怕谢安麻烦,就怕谢安不理他。这么久的时间,这还是谢安第一次主动开口相求,哪怕她是要座金山银山,恐怕第二天谢安的尚书府就被金灿灿的元宝堵住了门。 认真说起来,谢安相求的人并非是沈仪光而是他爹,沈家家主沈正三。这沈正三虽没有与谢安打过什么交道,但两家之前有过联姻的打算,又天天听自家宝贝儿子念叨,自然对这古今第一位兵部女尚书印象独深。在沈仪光的牵线搭桥之下,谢安很容易地拜访到了这位大秦首富。 一个时辰过去,沈正三亲自送谢安出门:“有谢家做担保,尚书大人这笔生意沈某人接下来,只盼着日后尚书大人多照拂照拂沈氏。” 虽费了些周折,但事情毕竟谈妥了,谢安笑容舒朗,拱手道:“沈谢两家在祖辈便有交情,到了谢安这一辈更不会疏远。到此便可,家主留步,谢安告辞了。” “那便恕沈某不远送了。”沈正三应声止步,侯在堂外的沈仪光不知他二人谈了些什么,心中既是好奇又有些对父亲他们支开他的怨怼,有什么是他不能听的。 “颐和,你等等。” 沈仪光想追上谢安,却被沈正三叫住:“光儿,你且过来,我有几句话与你说。” 沈仪光回头看了一眼谢安背影,不甘愿地过去:“阿爹有何吩咐?” “有什么要说的!”沈正三恨铁不成钢地看着自己这个长子,他是晚来得子故而对这儿子从来都是疼得多管教的少,沈家又不比那些规矩严苛的世家大族,一不小心就教出了这么个没心没肺的货!是个人都能看出来谢家那姑娘对他半分情谊没有,还眼巴巴地倒贴上去,唉…… 是他教子无方啊,沈正三叹了口气:“仪光,你年纪也不小了,该找个姑娘安定下来好好过日子了。阿爹老了,这沈家日后还指望着你继承家业。” 沈仪光眨了下眼睛,怔怔道:“爹,我不正在找姑娘吗?谢安她……” “别一口一个谢安了!不是爹看轻你,以爹阅人无数的眼光来看,但这谢家女郎绝非凡物!为父还曾惋惜没能攀上谢家这门亲事,而今倒是庆幸你没将她娶回来!” 沈正三这话并非是贬低谢安,他经商一生,自认看人的眼光不差。今日这笔生意是谢安主动提起,其中起程转折步步周密,如何接应如何收手皆干净利落,可见此人心思缜密老辣。这样的人,哪是自己这个傻儿子能娶得的? “仪光,你知道为父从小疼你,如果只是一个女子,莫说谢家女,便是公主我也为你求来。但唯有此女不可,依我看,此人要么青云直上,贵不可及;要么便是盛极而辱,祸殃满门!我说到这,你若还顾惜着为父这把老骨头,让我能安享晚年,就别再打着娶她的念头!” 沈正三说完一通,看着缄默不言的沈仪光摇摇头,顿足而去。 ┉┉∞∞┉┉┉┉∞∞┉┉┉ 出了沈家,谢安见沈仪光没有追来,松了口气。这个沈仪光,除了第一次见面听信流言对她傲慢无礼外,相处过后发现其实这人本性不差,在她日日面对的一群老狐狸小狐狸中已能算得上纯善。 可纯善有个蛋的用?谢安蹲在马车里拨弄着香炉,又不能当饭吃,更不能帮她去干掉王李两家,或者河蟹掉贼心不死的王皇后? 一想到这个王皇后,谢安就脑仁疼,换做是任何一外朝臣子谢安都有办法对付,哪怕是李骏那个老不死的老骨头,这把年纪了出个意外什么的也并不是太难。可对方是皇后,一国之母,怎么弄在谢安眼里都是欠妥欠妥。 得想个合适的办法来搞定皇帝这个大老婆啊,谢安沉思着往嘴里塞了一块糖,嚼了两下后一拍巴掌,口齿不清地喊到:“改道去王侍中府上!” 王侍中自然是如今王氏的族长王允了,谢安自觉解铃还须系铃人,王皇后是王允的妹妹,与其让自己这个外人蹦跶着指手画脚,从王允下手的可能性更大一些。当然,谢安也清楚,王皇后的点子没准就是她这个哥哥出的。 可……管它呢,死马当活马医呗! 谢安豪气万丈地破罐子破摔,摔到一半,马车却为人所拦,一撩帘子,一道丽影英姿飒爽地立于马下,她的身后亦是辆青木辕车马,马车表面的浮灰显示着它风尘仆仆的经历。 “景西?真是好巧。”谢安面上说着巧,但脸上却看不出一丝巧遇的惊喜来。 景西嫣然一笑,几分俏皮:“说巧也不巧,我等在此专候着尚书大人的。” 四年里,随着谢安与魏博打得交道越来越多,她与景西也从一面之缘到了今日老友般的相熟相识。 相处久了,谢安发现景西除了李英知在时对她表达出的不善外,这个姑娘其实挺讨人喜欢的。事后她也坦言,那时在魏博自己对谢安的敌意,是因为田婴交代她去接近李英知,而李英知身边唯一的女子自然成为了她眼中的挡路石。不过这些已经是前话了,政治里敌友比六月天变得还快,那时的李英知与今日的谢安,对田婴来并无区别,能护住他魏府千年便可。 前两天才写的信,今日人便到了西京,看样子田婴这回是破釜沉舟,与淮西动真格了。 谢安看向景西背后的“赢娘一路上可好?” 对面的马车帘幕未动,只是传来熟悉的温柔女声:“要妹妹挂心了,旅途疲惫但尚能吃得消。” “十五你送景西他们回尚书府,交代是我的贵客,好生安顿。” “景西便先不跟着去了,大帅有口信托我转交大人,此处是京城,天子脚下想必没有人光天化日之下敢放肆。” 谢安一想也是,如今她也算和当年的李英知一样,是京中一霸,还真没几个人敢在她头上拔毛。 与赢娘暂别后,谢安一行人继续往王府而去。 “田婴那头老狐狸有什么好啰嗦的?”谢安很是不耐烦。 景西见怪不怪,笑笑道:“大帅也无特别嘱咐的,只是让我请尚书大人好生照看夫人与腹中公子。” “赢娘有喜了?”谢安稍稍正色。 景西笑容淡了三分:“是啊,大帅说……这一战生死未卜,夫人腹中可能是他唯一的子嗣,托尚书大人多加关照。若,若他有个不测,便等孩子出生将他过继到大人名下,让他与赢娘也好有个依仗。” 田婴能说出这番话来便是视死如归,做好了不活着回来见这对母子的准备。只是他何须如此,她府中的史思明几乎遭受灭门之祸,仍想着回去光复史氏门楣,收回父辈打下的土地:“过继到我名先便不必了吧,他母子我自会好生照看,若真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好歹也留着田家血脉以图后事。” 景西摇头:“大帅说了,跟着大人您读书识字日后哪怕做个教书先生也比在战场卖命的强。他不求子嗣显赫,只求妻儿安稳度日。” 谢安闻言不再说话,史思明的执着未必不对,田婴的通透她也能理解,只能说天命弄人,各得其所便好。 ┉┉∞∞┉┉┉┉∞∞┉┉┉ 至王府时,王允似乎正在宴客,谢安报上姓名等了一会才见他匆匆迎来,两人年纪差得有点远,但官位却没差多少,故而见了一个平礼。 “谢尚书驾临寒舍当早通知一声,也好我好生准备一番。” 谢安笑着同样客套了句:“来早不如来巧,下官来得不是正巧讨上了侍中您一杯酒喝吗。” 王允哈哈大笑,目光不觉移到景西身上:“这位女郎是?” 谢安随口扯道:“我远房一位妹妹,两日前恰巧来京中,今日同我出来走走见识见识西京风光。大人不介意吧?” “不介意,不介意。”王允嘴上说着不介意,脸色却是沉了一沉。 谢安莫名,递了个眼神给景西,景西回给她同样的茫然。 等到了宴客的水榭,谢安总算明白他拉下脸的缘故了,水榭当中正坐着的不是旁人而是新上任的中书令李英知。而他身边伫立着个娉婷佳人,仅仅是一方侧影已引人遐想翩翩。 哦,原来是以为她带着景西也来攀李英知这棵大树的啊……   ☆、第五十四章 谢安感喟,这世家与人一样,都是逢高踩低的主。想他们王谢相爱相杀数百年,世人皆知的一对模范怨侣如今看样子也要被李家这个小三儿从中插足,真是人心不古啊人心不古! 不过,真要让王李联姻成功,恐怕等德熙帝一闭眼,她这小小二品尚书就得喝西北风去了。 王允引着谢安而来自是惊动了水榭中人,李英知回首一眼瞧见王允身后的谢安。她今日做男装打扮,穿了身圆领长袍配着白靴,温文儒雅,与英姿飒爽的景西站在一处宛如一对般配情侣。 躲了他好几日,不躲了?李英知盯着谢安,凉凉道:“谢尚书日理万机,今日竟有闲情逸致来拜访侍中郎。” 谢安淡淡回击:“比不得中书令初初上任,不仅在衙门里宵衣旰食忙于政务,连空闲时间也不放过来与侍中郎共商国是。” 两人一见面火药味十足,王允哀怨又忧愁,今日他是存了私心主动请李英知来府上,可万万没想到谢安这个刺头也同时来了。这两位都是不能轻易得罪的主,他咳了声打岔进去:“媛媛看什么呢,还不向谢尚书行礼。谢尚书这是小女,才从琅琊来西京小住。” “原来也是远道而来,真是巧啊。”谢安格外看了一眼景西,景西笑而不语。 王允愣了愣,顿时郁闷不已,这说辞不是刚刚谢安用过的吗! 王媛一心只在风度翩翩的李英知身上,听不出这几人话间的绵里藏针,王允吩咐下来她方回过神来放下紫砂壶,婷婷袅袅地迈着莲步到了谢安跟前,矮身一礼:“媛媛见过尚书大人。” 王家出来教出来的女儿,礼数言行没得挑剔,是她这个成日混在官场的混子没得比的;而在姿容上谢安早听说王允有个国色天香的女儿精心养于深闺之中,谢安原以为王允是想将她送入宫中为妃,现在应是见着德熙帝大限不久,另寻高枝了。 王皇后这桩子事还没料理完毕,又多了个王媛,谢安心头沉甸甸的,面上还要亲热地将王媛从里到外夸奖了一遍,最后故作深沉地看了王允一眼道:“侍中郎真是养了一个好女儿啊。” 王允被她这一笑笑得毛骨悚然,知道谢安八成是猜出他打着的算盘了,这猜出可就不好办了!这四年来,谢安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干的缺德事他可没少见。就说安国公那女儿在后宫得宠一时便没了音信,谁人不知是谢安在背后给她的堂姊谢心柳出的主意;前两年德熙帝颇宠信一个宦臣,没两日居安思危的谢尚书为巩固自己的地位便下了个绊让御史台弹劾这个宦臣秽乱后宫,硬是逼着德熙帝杀了他。 唉,天意如此!谢安一来,王允不再抱对王李联姻的事抱有期望:“谢尚书过誉了,尚书大人快快入座。” 李英知适时插了一句进来:“谢家女儿也不差。” 谢安毫无愧色地大喇喇应下:“那是自然。”说完领着景西欣然入座。 王允被她的厚颜给惊到了,倒是李英知习以为常,也不看她是谁教出来的徒弟不是。 王媛脸上一暗,王允猜不出李英知这话的意思,心里直犯嘀咕,余光瞥瞥景西,莫非这邵阳君还真看上去了谢安的妹子?可这难办了,不指望王李结亲但也不能让谢安捡了漏子得了便宜,于是他想了想又向王媛使起眼色来。 王媛自是知道自家父亲的打算,可这邵阳君自谢家姐妹来后连个正眼都未给她,她好歹也是一方大族的嫡女,何曾受过这样的轻视,况且还要她腆着脸上赶着去讨人欢心!王允眼角抖得都快抽筋了,王媛才不情不愿地过去:“邵阳君,谢尚书请用茶。” 她嘴上这般说,眼里却只有李英知一人,谢安等了半天自己的茶盏还是空空如也。少女情怀总是春啊,在景西憋着笑的眼神里,谢安叹了口气咳了声:“说来奔波了半日本官确实渴了。” 不给她倒茶,她主动讨茶喝总没差了吧。 李英知端起茶盏来呷了一口,听到谢安所言放下手将茶盏递了过来,体贴入微:“谢尚书急着解渴,便先饮本君这杯吧。” 王允一口水没呛出来,王媛瞪大眼睛急急夺过谢安的杯子灌满:“尚书大人莫怪,是我怠慢了。” 李英知颇为遗憾地缩回手:“谢尚书莫不是嫌弃本君吧?” 这还用说吗!当然嫌弃你的口水了!谢安用无声的冷笑回应,景西在旁笑眯眯道:“毕竟有那么多年的情谊在,我家姊姊怎么会嫌弃邵阳君呢?” 此言一出,王媛脸上勉强挂住笑。她从小生于琅琊,成日只读些《女戒》之类的诗书,自然不知前些时候西京里传得如火如荼的李英知与谢安的艳闻。王允倒是知道,但看朝上两人争锋相对的架势,绝不像有情人。景西这么一说,父女两心思都忧郁了起来,一个是为政事,一个是为□□。 谢安一来,原先的酒宴瞬间变了味,当事几人都没什么心思在饮酒取乐上。过不了多久,李英知兴致缺缺地借口有事告辞,王允连忙起身相送,但看谢安确是岿然不动仍坐在那,懒散道:“我与王侍中尚有些闲事讨论。” 看样子也没打算送李英知出门,谢家怎么养出这么一个混货来了,王允叹了口气一人将李英知送出门。王媛本是想去的,却被王允一个眼神留下,她了悟父亲八成是要郑重其事地提一提自己的事,便心如擂鼓地忐忑留下。 谢安看了远去的两人背影,不明所以地笑了笑。 被谢安一搅浑水,王允索性也顾不得什么含蓄:“邵阳君大人,您看小女……” 李英知凤眸含笑:“令嫒确实明容淑质,温正恭良。” 王允一喜:“那……” “只不过本君已有心仪多年之人,携手一生之人非她莫属。” ┉┉∞∞┉┉┉┉∞∞┉┉┉ 王允回来后王媛所受打击自不必说,当下眼圈红了咬着唇退了出去,出去前不忘狠狠瞪了一眼谢安。 谢安莫名其妙,水榭之中只留下她与王允两人,王允不复方才失落之色先行道:“谢大人是为了太子而来吧。” 不愧是王崇教导出来的儿子,既然他主动挑破了窗户纸,谢安也懒得寒暄:“侍中郎明智,此番我前来便是想让侍中劝说皇后的。” “太子年幼,若有皇后扶持谢尚书理应欣慰才是。” “正是因是皇后所以我才不敢将太子交到她手中。” 王允面生薄怒,斥道:“谢安你什么意思!莫非以为我王家想谋害皇嗣,颠覆朝政不是?!” “王家没有这个心思,那李家呢?”谢安淡淡道,“李氏有一个同样有先帝血脉的李英知,侍中可蹭想过,若将太子交予皇后抚育,有朝一日李氏像立李英知为主,王氏该当何处?” “有我与你谢家两族辅佐太子,还怕一个李氏不成?” 谢安笑一笑道:“侍中大人知道我谢家几乎手无兵权,而你们王氏也不过是有个姻亲恒峦手中的西北十万大军。只是远水解不了近渴,恒大将军远在西北,中间隔了北方诸镇,而你也知道北方诸镇与李英知关系交好。到时候李氏若起事,他们必定从中横截恒峦的勤王之兵。侍中大人清楚,王谢两族从魏晋屹立至今千年不倒靠的是什么?是审时度势,顺应大流的眼光!良禽择木而栖,这个道理侍中郎不会不知道吧?” 王允将谢安的话反复咀嚼着,看着那双隐隐含笑的眼睛他恍然大悟,这个谢安竟然从头到尾根本没打算扶持太子,她是将筹码压在了李英知身上。看来李英知口中非她不娶的人正是谢安了,如此想来一切便都有了解释。今日这谢安哪是碰巧撞来,分明是得了风声来捉/奸的!而那李英知,王允吸了口冷气,八成是早有了谋反之心了…… 到时候满朝文武皆站在这二人身后,自己与王氏则成了众矢之的! 虽然对谢安所说半信半疑,但王允仔细一想,这太子已经是懂事的年纪真要争过来让皇后养怕也是养不熟的,小小幼儿能成什么气候,何况对手是满腹诡谲的李英知与谢安。 到头来他无奈叹了口气:“尚书大人所言甚是……” …… 离开王府后,景西问:“大人说服王允了?” 谢安摇摇头又点点头:“没那么容易,只是这王允是个谨慎小心之人,五分真五分假就足够他动摇念头了。”虽然她通篇顶多只有一分是真的……只能庆幸这李英知不是先帝之子的秘密世上知者寥寥无几,想骗王允并不是件难事。 至于她和李英知联手,那就是个笑话了。谢安冷笑,前阵子还口口声声说爱着,一转身就打起和王氏联姻的主意。 “咦,邵阳君大人?”景西忽然顿住步。 谢安抬头,本应早就离去的李英知正好整以暇地立在树下,灼灼桃花映人夺目。谢安仿佛根本没看见他一样,侧身而过间手被人拉住:“邵阳君大人这是做什么?” 李英知一本正经道:“不做什么,就是最近没什么胃口,想闻点酸开开胃。”   ☆、第五十五章 光天化日之下,谢安不想被人看到同他有太多纠葛。以他两的身份本来也不该有什么政敌以外的关系,朝廷内各派势力鲜明,德熙帝病情垂危,打死她都不信李英知对那把龙椅没什么念想。既然如此,彼此之间还是少往来的比较好,省得到时候兵戈相见两方难堪。 想得清楚了,谢安神情更加冷漠:“中书令胃口不好找太医便是,实在难受得紧了,侍中郎府中想来也有好郎中,下官有事在身不便多陪。” 手腕利落一甩,挣开他扬长而去。 哟,真生气了?李英知看着空空的手,想笑却是无奈地叹了口气。看了一眼王允府邸,亦上了车舆。 “公子不去找王侍中了?”白露疑惑。 “磨到这个点出来,想来她自己已经说服了王允打消皇后争夺太子的念头。我没同她通过气,贸然再去恐怕适得其反惹王允猜忌。” “那公子还去找谢尚书吗?” 李英知坐了半晌,道:“回府吧。” ┉┉∞∞┉┉┉┉∞∞┉┉┉ 谢安一回府,尚未来得及去见赢娘便收到了两份“惊喜”。一是阿肆递来的喜帖,翻开一看,竟是自己兄长谢时的婚事。谢安盯着它绞尽脑汁想了半天,隐约记起谢一水曾经跟她提过谢时的婚事。但那时候谢安忙着为谢心柳的死奔波忙走,一回头将这事忘了个干净。 情理上,谢心柳新丧不久不宜操办这样的喜事。谢安虽然心有芥蒂,但也能理解谢一水忙着为谢时操办婚事的心情。一来这门婚事拖得真是太久了,谢时等得起,亲家女郎等不及;二来任谁都看得出德熙帝病入膏肓,也就这么几天的事了,万一皇帝殡天了,这可拖得就不是一天两天了。 谢安捏着喜帖反复看了看,让阿肆去谢府回个话,办婚事可以,但这节骨眼上低调点,别刺激了皇帝拿他们开刀。 此事毕,史思明携着包袱抽抽搭搭地来了,说是要辞行归故里。 谢安一看他哭就头大,赶紧问:“你这是又怎么了,可是在哪受了气?” 孰料史思明这次是真铁了心要回去:“大人那日所言对我撼动颇深,我深思熟虑多日,这复仇一事终究得靠我自己。在这尚书府耽搁一日,我父族在天之灵便不得瞑目一日。” 谢安看他说得认真,略一沉吟:“那你此番回去可有什么详尽打算?” 史思明不慌不忙道来:“王向谦那狗贼虽然反了我爹,但是北方仍有我父亲留下的一些忠心耿耿的将士蛰伏等待时机。我已与这些人取得初步联系,回去后与他们再作细算。大人放心,思明并非冲动行事。待在尚书府中虽然安全但终不是长久之计,况且若被王向谦发现定会连累到大人。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拼力一搏,是死是活总能有个结果。” “你心意已定我本不该多留,但王向谦如今盘踞北方,已成一霸。你回去等于自投罗网,我这正好有个机会,将你安插进朝廷派往幽州的府兵之中,你可借此潜伏在府军中谋定而后动。切记,凡事三思。” 史思明眼眶微微红,朝着谢安磕了个头:“只要能为我史家满门复仇,我史思明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大人今日的滴水之恩,若此番我能活下来定衔草结环相报。” 又嘱咐了一些细节中事,谢安回过神时已到了饭点,景西过来代赢娘请她过去一同用膳。 上一次见到赢娘已是一年前的事了,赢娘依旧是谢安初次见到时的那副打扮。仲春的节气,她却还穿着厚重的冬装,苍白的脸上被热茶熏出两分血色。 “西京的气候比不得魏博湿润,赢娘要是水土不服的千万莫要忍着,尽管让阿肆去请太医便是。” 赢娘浅淡的眉眼露出一抹笑:“大人莫担心,赢娘我身子虽不行,但也跟过大帅南征北战过,与战场相比这儿已是上上好的了。” 这么些年了,田婴一直未娶正室,身边仅有她一个妾室,谢安也问过田婴为何不干脆将赢娘扶正。 田婴只回了她古怪的一句话:“正室那便是要入族谱了。” 谢安一直不是很理解这句话的意思,然而这些年的相处她渐渐琢磨出其中意味来。用完饭,景西将食具撤下,房中仅留谢安与赢娘二人说着体己话。谢安默默喝着茶,一会看看赢娘,一会看看她的小腹,突然问道:“赢娘,你有没有发现,你与一个人眉目间有些相似。” 赢娘一丝惊讶的神情都未流露,捧着手中的青瓷盏柔柔和和地笑起来:“来西京前我还与大帅说道,大人恐怕已经猜出详情了。大人所说的那个人,便是大人自己吧。” 这句话等于承认了谢安心中的疑问,她又惊又喜又悲,百感交集之下竟是说不出话来。她没有想到,有生之年自己竟然还会遇到一个真正的血脉上的亲人。如此一来,初遇时无来由的心生亲切,还有魏博老节帅的田一博生前见到她时的异样及后来田婴态度的转变,一切都有了解释。 谢安有些自嘲,原来她还以为是田婴是被自己这个兵部尚书的诚意所打动,才放弃李英知投靠向她。没想到,竟是因为这个天大的秘密。她其实早就应该猜到的,史书没有记载,但公主下降魏博嫁与节帅怎么会没留下子嗣呢?那时的节帅应该是田婴的叔父,为了守住这条血脉及田家,田家不惜假装向同庆帝投诚。 “大人,或许应该叫你堂妹,田家自始至终都没有背叛过大圣皇帝一脉。” 夜间,谢安抱着枕头从左翻到右,从右翻到左。白日里的欣喜若狂,夜里冷静下来就成了满腹的心烦意乱。赢娘的存在,于她无异于一件喜事,而这也意味着田婴似乎从一开始就猜到了她的身份,这个人什么都知道却能不动声色地与她来往四年之久,实在是太可怕了。 “啪嗒”窗下忽然一声响动,谢安一个激灵坐起身来,才想喊刺客,一道黑影倏地袭来,一把捂住她的嘴。   ☆、第五十六章 谢安被早起的黄鹂鸟啾啾地给吵醒了,天光熹微,一流朝霞埋于云层之间。往日这个点她早该起身准备上朝了,奈何昨儿一觉睡得太过踏实,什么时候眯过去的自己都没知觉,至于李英知…… 李英知!!谢安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发现自己身上被褥盖得好好的,摸摸枕边,热气犹存,想是人走了不久。懊恼过后,她又松了口气,幸好这人还识点相溜了,要不然等珊瑚他们进来伺候她是十张嘴也解释不清大秦的中书相公为什么和兵部尚书滚在一张床上…… “要是真困了便别起了,待会上朝我给你告个假,今儿你就好好休息。” 谢安脑子嘭地一下炸了,帘子被人掀开,外间的烛光刺得她闭闭眼,睁开眼时李英知已捯饬好自己,好整以暇地看着自己。 李英知见她眼神呆滞,弯腰摸摸她的脸:“再睡会?” 谢安迟钝地摇摇头…… 李英知知道她勤勉,拍拍她乱蓬蓬的脑袋:“那就赶紧起来。” 谢安浑浑噩噩地被李英知揪了起来,又浑浑噩噩地在他帮忙下穿好朝服,出门时她一个哆嗦清醒了过来:“就这么出去?” 李英知站住脚步,奇怪地看她:“那怎么出去?” 谢安气结,气自己又气李英知,硬邦邦道:“你,你先回去!” 李英知岂不知她别别扭扭的原因,握拳咳了咳:“谢尚书可别怪我没提醒你,你再磨叽下去,今儿早朝你我可真得迟到了。” 两人僵持间,噹的一声巨响炸碎了整个尚书府的宁静,珊瑚吃惊地合不拢嘴:“小,小姐,中书令大人为何会在这儿!!” 谢安一头撞死的心都有了。 ┉┉∞∞┉┉┉┉∞∞┉┉┉ 早朝上无非重复着前几日的争吵,立太子的支持派与反对派唇枪舌战打成一片。谢安心不在焉地趁乱摸鱼,今儿政事堂的几位相公凑巧都有事告了假,李英知站在她右前方,余光瞥到她的神游天外,略有些意外。在早朝上溜神,可不是谢安的做派。这丫头想什么心思,想的那么出神呢? 他不知道,谢安想的正是他。 她现在和李英知算个什么事呢?对于男女之情,谢安不是不懂,而是不愿碰,也不能碰。她师父童老先生的话在她耳边宛然如初:“这人啊,一旦有了牵挂,就有了软肋。别人想拿捏你,就轻而易举。” 李英知是软肋吗?谢安不由看向她右前方的那个颀长身影,李英知似有所觉偏了偏头。谢安刷地一下挪过了头去。李英知轻轻抿了抿嘴角,做贼心虚地这么明显。 李英知哪里是软肋,他分明是一把利剑,往哪使,哪里就是一片血雨腥风。想拿捏他,谢安叹气,十之八/九会被这只老狐狸一剑捅死,还不知道为什么。 “谢爱卿,谢爱卿?” 德熙帝唤了好几声,谢安才如梦初醒,急忙站出拱手道:“陛下有何吩咐。” 谢心柳死后,德熙帝几乎全靠太医院里的珍惜药材吊着命,所有人都以为他命不久矣。从谢安看来,这个痴情帝王确实也没个几天活头了。但今天来上朝的德熙帝精神竟然很是不错,瘦得和骷髅一样的脸颊上浮着些许血色,压着苍白的肤色,显出一种病态的“健康”:“颀儿说想念爱卿你,待会下朝后你随我去看看他。” “是。” 朝中诸臣传递着眼神,这个节骨上德熙帝愈发地倚重谢安,这个兆头愈发不对劲了。 王允暗暗叹了口气,皇后那他也劝过了,自己也不指望在朝代更迭中有何作为,只求他王氏一族安然度过这场风波即可。 最平静的要算安国公李骏了,手持玉笏神色安然。李英知凤眸轻转,状作无意看去一眼,安国公连忙给了他一个笃定的眼神。这个眼神他太熟悉了,与上次谢心柳出事之前的一模一样。 谢安入了宫闱,引领她的却是德熙帝的贴身内侍:“谢尚书,先这边走,陛下有些话想与你说。” 去了清凉殿,德熙帝独坐在窗前,窗口正对着的是谢心柳生前居住的珠镜殿。 谢安等了许久,没等到他出声,只好主动道:“陛下,臣来了。” “谢爱卿,你说朕到底要不要立颀儿为太子?” 一上来就抛出这么个问题,谢安顿时吃不消,才站起来又噗咚跪倒在地:“臣惶恐,不解陛下圣意。” 是啊,她太不解了。德熙帝就李颀这么一个儿子,不立李颀为太子立谁啊……她腹诽着,突然想到个可怕的念头,皇帝……不会想把皇位传给李英知吧?这么一想,还真有可能,德熙帝登基之时不上演过一次拱手让人的贤君戏码吗?莫非为了保护李颀,想故技重施? 要真是这样,谢安真想撬开皇帝的脑瓜子里看看里面究竟是些什么东西。李英知是那种吃同一套手段吃两次的人吗??上一次是大秦内忧外患之下,还是太子的德熙帝占了先机,说是要将皇位让给李英知,李英知怎么会收呢? 但这一次不一样了,李颀才几岁啊,十岁不到!与李英知一比较,文武百官肯定会支持先帝的“私生子”李英知登基,且安国公的李氏一党憋了这么多年,就等着这次把他拱上皇位。 “别说不解了,朕的心思你一定猜到了。朕何尝不想将皇位传给颀儿,可……爱卿啊,你也知道朕是个无能的皇帝,没给颀儿打下一个坚实的朝廷班子。朕这一去,颀儿若登基为帝,李英知他们怎么会容得了他?” “陛下,您既知道李氏为虎狼之辈,那便也应该想到即便李英知顾及贤名放过了皇子,但李骏他们呢?为了巩固李英知的皇位,日后必定会对小皇子下毒手。如果皇子登基为帝,有大秦上下百官及百姓看着,李英知他们反倒投鼠忌器,不敢轻举妄动。” “这……”德熙帝犹豫半晌,“那就再看看吧。” ┉┉∞∞┉┉┉┉∞∞┉┉┉ 谢心柳不在了,珠镜殿依旧维持着她生前的模样,石道纤尘不染,华灯琳琅入故,连宫中的侍从都未少上一个。 人都死了,这般姿态做个谁来看呢? 慢慢穿过画廊的谢安不觉深情,只觉得矫情,矫情中还有点心塞。同庆帝拼杀半生也算一代枭雄,养出个儿子却是孱弱气短的痴情种。做皇帝的痴情没什么,但好歹江山两手都要抓,两手都要硬啊。 这个德熙帝倒好,自己敢情着一片痴心马上要追随谢心柳而去,留下这么大的一个烂摊子给自己儿子。他想将皇位传给李英知不是没道理,李颀才几岁啊,怎么可能斗得过那些如狼似虎的世家,藩镇。 谢安往台阶上一坐,在怀中摸摸索索摸出个干巴巴的馕来。谢心柳不在了但备下零食的习惯倒是给谢安继承了下来,只不过她自己远没有谢心柳贴心,偶尔在衙门的伙房用完饭就顺手牵羊摸个馕揣怀里。一来二去的,伙房厨子纳闷不已,这哪来的那么大只老鼠啊,一偷偷整只馕? 望着绮丽如旧的珠镜殿,谢安掰碎了馕一点点吃。西京的这座皇宫一开始并没有如斯繁华辉煌,梁朝第一代女帝偏爱东都,又因衷情的皇夫常年驻扎在那,故而将东都的行宫扩建得远胜西京这座古老的宫殿。那时负有花都之名的东都是何等的风流繁荣,无数诗人竞相而去,只为一亲国花芳泽。 其实谢安本人还是挺喜欢西京的,炎热,干燥,风沙大,如同它独有的好酒西市腔,烈得人口干舌燥也烈得人酣畅淋漓。 “他们都说你不像我的孙子,那是他们眼睛瞎!别看你小小年纪,但你骨子的秉性啊和我年轻时一模一样,连你阿娘都比不了!” 什么秉性,说白了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谢安感慨,也不知道李英知看上她啥了,他是受虐癖还是咋的? 一个馕吃完了小半,谢安包好剩下的半个刚揣进怀里,突然听到宫门口传来说话声: “殿下,您怎么来了?” “我……想来看看母妃的寝殿。” 李颀?谢安有些意外,谢心柳的去世对于这个深受爹娘疼爱的皇子打击颇大,前两日哭得天昏地暗,连给谢心柳灵前磕头都不敢。一想到这,谢安不免又叹了口气,这个品性,实在也不太像是个做皇帝的料。 可他不做皇帝,谁做啊!还真让李英知这个狐假虎威的“私生子”登上龙位?陇西李氏当政,她谢家满门还能有活路? 一宫主位不在,担值的宫人也就走走过场,问了两句便将人放了进来。谢安坐在台阶上懒得动,等他过来。等了半天,不见个人影,她突然心生不祥,霍然站起身时便听着远远噗咚一声脆响,猛地冲了两步听见宫娥惊慌欲绝地叫喊:“来人啊!殿下落水了!!!” ┉┉∞∞┉┉┉┉∞∞┉┉┉ 李颀被从水里救上来时人已面如金纸,昏厥不醒。谢安抱着他一路奔回清思殿,来时路上已派人请了太医,刚将人放下,谢安擦擦脸:“速速去请陛下!” 宫娥前脚才走,太医已慌慌张张地进了殿,又是一阵兵荒马乱。等李颀将腹中污水吐尽,慢慢稳定呼吸已是一个时辰之后。谢安询问完太医让他们下去开药,往榻前走了两步才发觉浑身半湿半干黏糊得难受,幸好这个天气已近初夏,她没多在意。探看了下李颀,谢安皱着眉转过身低声叱问:“陛下呢?怎么还没来!” 宫娥噗咚跪下,战战兢兢道:“大人恕罪,大人恕罪!请的人已经去了三波了,但陛下跟前的公公说陛下龙体欠安,但传了口谕说让太医尽心救治,也请大人您代为好生照看皇子。” 谢安差点没掀桌,自己儿子生死未卜他这个时候竟然还矫情!矫情个蛋啊!!!什么睹人思人,放他娘的狗屁!谢心柳死了,他自个儿想不开殉情就算了,还非得带上自己儿子,是想一家三口在黄泉下团圆是吧! 谢安气得牙咬得吱吱响,忽然指尖被轻轻地抓住摇了摇,李颀虚弱的声音传来:“姨姨……” 宫娥大喜:“殿下醒了醒了!” “行了行了,别瞎嚷嚷了,去把熬好的姜汤端过来。”谢安打发走了人,看看湿哒哒的自己,小心在榻边上坐了一点,“醒了?可还有哪里不适?” 李颀白得同纸样的唇动了动,眼中含泪:“姨姨,他们都说父皇不要我了……要追随母妃去了……” 谢安一时语塞,她不能真告诉他,你爹就是这么打算带着一同去地下见你娘的。握起李颀的手,摸摸他的脸,谢安道:“父皇是父皇,你是你。人活在世人不是为别人活的,靠山山倒,靠人人走。”她真想说,就你这不靠谱的爹,死就死吧,活着还糟心。 谢安真正想说的不是这些:“颀儿,你老老实实告诉姨娘,你是怎么落水的?” 皇宫里若真有人想对他动手,那这里便不能再待下去了。” 李颀怯生生地看她:“母妃生前养了一池锦鲤,我本想替她去看看它们是否还好,走到池边也不知怎地就掉进去了。” “无人推你?”谢安问得相当直白。 李颀抓紧着被子,面色惨白:“我,我记不大清了。” 小小年纪受了这么大惊吓,谢安不好再追问下去,在答应他会守着不走后李颀才闭上眼疲惫睡去。 宫娥端上姜汤来一看这情景进退为难,谢安默默走下去,端起姜汤一饮而尽:“去告诉陛下,就说我今日不出宫在这守夜了。” “是。” 李颀究竟是睡得不踏实,梦中哭着喊着醒了两次,后半夜还起了烧。谢安不得已命人将在家中休假的沈五给抓进宫来,沈五打着呵欠给李颀扎上两针抱怨道:“小孩子受凉这点大毛病而已,你为免太过草木皆兵了。” “不是受凉,是落水。” 沈五随即神色一凛:“谁下的手?可告诉子元了?” 谢安看了一眼帐内,领着沈五走到殿外,摇摇头:“那时我也在珠镜殿内,若一早有人埋伏我定知晓。李颀身边有我的人,她说自李颀进了珠镜殿后再无他人进去。所以……” 沈五哦了一下:“那就是意外……” “不,是他自己跳进池子里。” 沈五不可思议:“这,这……难道是皇子思念贵妃过度,痛彻心扉之下才欲自行了断。” “虽然谢心柳的死对他影响很深,但小小年纪连痛彻心扉这几个字都写不全,还知道自行了断?又不是他那没出息的老子。”谢安勾起一抹莫名的笑,几分冷又有几分无奈,“这个孩子也算是我看着长大,跟着谢心柳与我比跟着他父皇长久。谢心柳是个什么样人的你也清楚,当时我老子也说了如果她入朝为官未必比我差,平日言传身教,颀儿多少耳濡目染了些算计。今次怕又是哪个不灵光的奴才在他耳边就立太子的事捣鼓了两句,这才跳了水想给他老子扎上一针呢。” 沈五瞠目结舌,倒吸了口冷气:“不是我说你,这才豆丁大小的孩子你是否将他想得太城府了?毕竟不是谁都和你一样……” 在谢安的冷眼下,沈五明智地没有往下说下去,谢安叹息:“你不懂,皇家的孩子本就比寻常孩童早熟。他敢兵行险招,这点我很欣赏;但到底眼界有限,想做太子可以有千种万种的办法他。却选了最愚不可及的一种。命都没了,拿什么去做太子,可不愚蠢?” 夜色中,谢安冷漠得没有一丝表情,她远视着夜色里点点滴滴的火光,仿佛神祗俯瞰着脚下的芸芸众生。 这样的谢安陌生得让人难以接近,但沈五知道,这是最真实的她,一个本应站在这里的她。 ┉┉∞∞┉┉┉┉∞∞┉┉┉ 从皇宫出来已是三日后,谢安拖着两黑眼圈幽幽飘出来,连口热汤饭没吃上就被兵部尚书拖进了官署:“大人,昨夜急报,突厥突然铁骑入侵,掠边扰境,已经杀到玉门关下了。” 谢安不多惊慌,每年冬过春来突厥那破地方总会犯病,她已提前安排好了府兵前去北边协助那里的守军对付他们,正好也一同把史思明送回去。 只是这次可能看着大秦皇帝马上要嗝屁,派来的骑兵是往日数倍不提,且一路烧杀抢掠格外凶残。此等大事,必要在早朝上报给皇帝。岂料,谢安一说完,安国公李骏立即出列:“陛下!臣以为突厥此番气焰嚣张,若不给予迎头痛击,斩草除根,日后定再不把我大秦放在眼中,我大秦还有何等颜面面对周边诸国?” 谢安的本意是想着这段时间朝廷内外日子都难过,先意思意思打一打,胶着不下时再和谈,等这段日子熬过去再说。 可安国公此言一出,那就是不死不休的架势。谢安气得没笑出来,你拿什么和人家打啊!从文皇帝到现在,打了几百年了,斩草了吗?除根了吗?她要反唇相讥,孰料李英知先一步道:“臣以为安国公所言甚是,突厥不除,不足以壮我大秦国威。” 谢安愕然看他,李英知面色淡然,仿佛根本没看到已经站出列的她。   ☆、第五十七章 大秦朝中设宰相多位,然而真正定下决策的往往只有那么一两位。朝中年事已高的相公们大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理烦事,谢安没想到眼下李英知站出来一句话,满朝文武竟然无一人敢驳斥他。 谢安既震惊又愤怒,胸臆中更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翻涌,她终究低估了他的手段,也低估了……李氏对他的影响。 德熙帝左看看右看看,多年前先帝在位时的情景仿佛重现眼前,才被谢安说服的心理又动摇了。如果说在场所有人里最忌惮也最畏惧李英知的不是旁人,而是他这个大秦的一国之主。在李英知的阴影下生活了多少年他自己都快记不清了,鲜少露出笑容的父皇每次看到李英知都是笑容满面,源源不断的封赏夸赞,如果不是母后拼死护着他这个有名无实的太子,或许今天坐在这个龙椅上的便是下方这个人了。 德熙帝紧紧地握住龙椅,没有血色的嘴唇不知是因为激动还是悲愤而发紫发黑。在满殿的沉默下,他感觉自己这个皇帝就像被剥光了一样钉死在这龙椅上,所有的帝王威严,皇室颜面都在李英知噙着淡笑的眼神里灰飞烟灭。他哆嗦着嘴唇,看向唯一一个可能站在自己身边的人,却发现谢安也是微微垂着头沉默着。 他绝望了,他想起朝中那些流言蜚语,想起谢安在谢心柳死后看向自己失望之极的眼神,他该知道的,该知道的…… 拼着最后一丝力气,德熙帝艰难地挤出一个一个字:“那就按李爱卿……” “经臣深思熟虑,”高阔的殿堂里忽然响起一道平静女声,在这个时候敢出言的女官当朝也就一位了。德熙帝心中狂喜,丝毫没有被打断的不悦,立即闭上嘴等待谢安发言,然而她的下一句话却让他如堕冰窟:“中书令与安国公的建议倒也可行,突厥犯我大秦多年,一味避让也不是办法,毕竟朝中也无适龄公主可以和亲了。” 谢安的眼睛微微发亮,像初升的星辰:“与其委曲求全得一时安稳,不如主动迎敌,也好让这些蛮夷知我大秦国威无限。”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连安国公也不禁狐疑看向谢安。依他对谢安的了解,兵部必定主和,却没料到她竟然站在了他这一边。李骏捏着手指,此中有诈啊……不过,有诈也不怕,他早算到此人难对付,即便同意出战他也有后招! 所有人中恐怕只有一人淡定如初,那便是李英知了。诚然,谢安的态度令他也疑惑不已,也一闪而过她是否在赌气的念头,但随即这个念头就被打消了。谢安不是个冲动的人,此举必定是她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斟酌出的利益最大化的结果。他唇角笑意不禁更浓,他倒想看看这个丫头想怎么对付他。 果然,谢安话锋一转:“但是,陛下与诸位同僚皆知,我大秦动乱百年,朝中将才虽有,但能率军大破突厥之人,恕谢安不敬之言,几乎没有。” 朝中的武官听她此言各个面露不忿,但一想突厥的精兵强马,嘴巴张张又闭了上。要是能横扫突厥铁骑,大秦又何苦落到如斯境地。 然而一些心思细腻的文官包括德熙帝在内却心生了别样的想法,谢安用的是“几乎没有”,那说明还是有的…… 德熙帝好歹也做了许多年皇帝,这个时候自然要和忠心臣子来个“心有灵犀”,立即问道:“爱卿可有何合适人选推荐?” “臣以为统军大将,非中书令莫属。” ┉┉∞∞┉┉┉┉∞∞┉┉┉ 两人府邸在一处,散朝后谢安免不了在路上与李英知碰到,看情形应是特意在等她。 “谢尚书可有空陪我去别的地方走走?”李英知淡淡问道。 谢安本不想理他,但触及到他的眼睛,心中一动,也淡淡回道:“宰相吩咐,下官不敢不从。” 两人身份特殊,故而绕开城中绕着护城河慢慢行走。李英知俊逸的眉目始终凝于金光鳞动的河面上,沉默地走了一截,他黑眸湛湛,里面有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笑意:“本相没想到谢尚书如此高看我,竟会主动举荐我。” 谢安也是笑了笑,相比于李英知她的笑容平和上许多,往深处探究还有一丝极浅的无奈:“大秦上下除了你以外,我想不到有谁能担此重任。” “你是想我担此重任……”李英知笑容淡淡,看了他一眼,“还是想我死呢?” 谢安笑容滞了一瞬,紧紧凝视着李英知的眼眸:“我不懂你的意思。” 李英知低头对上她的眼神:“谢安,你很聪明也很有野心,这我一直都知道,也并不在意。身在官场,每个人都有身不由己的时候,但至少在我心中你是与别人不一样的,可是……我发现我好像错了。” 他叫她谢安……谢安有一刹恍惚,她忽然也第一次发现李英知的笑容竟会让她心生寒意,不由自主地想避开。 “为了巩固地位,达到目的,你连个几岁幼童的性命都可以利用。”李英知讥讽地笑了笑,“谢安,你真是太令我失望了。” 太令我失望了…… 到了官衙里,李英知这句话依旧萦绕在耳边。谢安看着熟悉的公房,案头的官印,她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会回到这里,或许只是不想同李英知同路回府而已。怔怔地坐了一会,她打开了抽屉,抽离里有一柄小铜镜。以她的性格,不可能在这里放置这样的东西,铜镜是谢心柳送给她的。 “你到底是个女儿家,别做了官就和那些臭男人一扬,女儿家就该有女儿家的模样。” 从什么时候起,谢安经常忘记自己还是个姑娘了。在别人家女郎与心上人“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时,她则埋首于一堆枯燥、繁重的公文里。她一直觉得自己没有那个闲情逸致去谈情说爱,现在她突然发现自己不是没有时间,而是潜意识里因为有个李英知在那里。 即便她如何不假颜色,如何冷嘲热讽,他始终会厚着脸皮,若无其事地贴上来:“颐和,你尽管骂只要你开心就好。” 可今天他对她说:“谢安,你太令我失望了。” 她才发现,在谢心柳之后,她可能连最后一个愿意主动亲近她的人也失去了…… …… 安国公府内,李骏捧着个茶盏表面淡定,实则焦虑地等待着。不多时,一个小厮匆匆进了厅堂,在他侧面耳语数句,李骏顿时志得意满地哈哈大笑道:“老夫就知道怀仙仅仅一时为女色所惑,定不会延误我族大事!不枉老夫如此扶持他!”李骏眼中闪过丝怨毒的阴狠,“谢安啊谢安,我倒要看看你这次你还有何能耐死里逃生!” ┉┉∞∞┉┉┉┉∞∞┉┉┉ 李英知即将率兵出征的消息很快传遍了大秦境内,许多女子伤心欲绝,盼了三四年好容易盼回了芝兰玉树的邵阳君,结果一眨眼竟要北上征讨突厥。突厥那都是些什么人啊,那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蛮族啊! 不光西京内的闺秀小姐们肝肠欲绝,朝中许多支持李英知的大臣也痛骂谢安的阴险狡诈,为了排除异己竟然使出这样狠毒的计策。整个兵部都在她掌控下,怕是后面有一串阴谋等着将李英知摁死在战场上,有些甚至公然在理政殿上当着皇帝的面大肆讥讽谢安。德熙帝心中有愧,一面是他知道谢安是为了颀儿才不惜背上骂名让李英知上战场,另一面则是李英知毕竟与自己同样的血脉,此去十之八、九定然有去无回。两相为难之下,只好称病休朝不出,索性他也真是没那个精神气去听朝上的骂战了。 这么一来,北方战事完全就落到了谢安一人手里,名义上李英知是中书令,然而既然皇帝定下让他上战场,那么实际上他这个宰相还要听谢安这个兵部尚书的安排。谢安说让北方战事告急,五日后出征,五日后李英知不得不披挂上阵。 看在别人眼里,那都是谢安玩弄权势,活生生将她与皇帝的政敌,一个从没上过战场的文官往死里逼呢。 作为大秦焦点的李英知此时神情凝重,面前的院墙已被砖头结结实实的砌上,为了表示堵墙人的决心,连砖头缝里都塞满了严严实实的小石子,墙头上寒光闪烁一排尖尖的刀片,隔绝得真彻底啊……   ☆、第五十八章 一国宰相出征绝非谢安一句那么轻松的事,德熙帝卧病在床,前前后后,先锋后勤皆要谢安一手操办,丝毫不得马虎。五天,说短不短说长不长,谢安几乎日日忙到深夜,睡上两个时辰用冷水浇把脸,爬起来继续扑在案头。 等她通宵达旦签下最后一份文书,天色大白,看着熬得两眼通红的同僚们,将地图一卷:“行了,差不多了,大家回去好好休息吧。” 在场所有人不约而同地长长输出一口气,但看谢安仍坐在那,各个屏气凝神不敢动弹,谢安恍惚着回过神捶了捶肩膀率先起身:“后日大军出发,明日还要做最后安排,今日大家便养养精神。” 她一起来,众人轰地一下说说笑笑散开了。谢安看着此景,想笑到了嘴边却淡淡苦涩。 “大人,忙了好几宿,你也辛苦了。”怯生生说话的是刚入兵部的一个小姑娘上官紫,刚从科举考入,暂时负责些简单的文书记录。 谢安看着她,仿佛看着当初在李英知举荐下刚入兵部的自己,不禁看看自己身上的紫袍,确实变了太多了…… “无妨,快些回去吧。” 上官紫从绿袍袖中摸啊摸,摸出个小小的圆盒:“这是家母调制的香膏,有明目清神的功效,大人可以用来敷敷眼睛。” 谢安微微沉默,良久在薛紫忐忑的眼神里接过,一笑:“有心了,多谢。” 上官紫欢天喜地地走了,出了公房与她一同入职的小姐妹围了过来:“怎么样怎么样?” “大人收啦!”薛紫喜滋滋道。 小姐妹看看里面,拍着胸脯道:“亏得也就只有你们兵部的人敢与谢尚书说话,我每次见了她吓得头都不敢抬。” “胡说!大人那是颇具威仪。”上官紫向往无限,“我就崇拜谢尚书这样的女子,以一己之身,丝毫不逊色于那些自以为是的臭男人。” “是是是,你家谢大人最是威仪满满嘛。我看哪,”年轻姑娘的声音陡然变小,“连陛下在她面前气势都矮了一截呢!” 谢安听见了,脚步一顿,等她们离去才缓缓走出。 “大人,去谢府吗?”十五小心问,自家大人与邵阳君翻脸的事不胫而走,几乎整个西京都知道现在谢家与李家势同水火,更听说李英知远在陇西的叔祖气得非要闹着上京找谢安讨个说法,说谢安阴险歹毒,让他们老李家断子绝孙。 谢安心想,让你们老李家断子绝孙她至于费上这么大劲吗,直接在李英知胯下一刀,干脆利落。 她终究做不到太干脆利落,想了想:“回尚书府。” ┉┉∞∞┉┉┉┉∞∞┉┉┉ 尚书府中冷冷清清,墙砌严实了再听不到李英知每日里的聒噪不堪,成日哭哭啼啼撒娇的史思明早被谢安送入了府军中,连着珊瑚也回淮州老家去看望父母了。 人走楼空啊,谢安很久没有感受过孤独了。人一旦适应了热闹,突然安静下来就哪里不对劲。可她又不得真正安静下来,前脚才到府上,后脚来拜访的,探口风的,攀高枝的络绎不绝而来,谢安心情抑郁,一概不见。 最后登门的是沈府的家丁,递了封信进来。 谢安打开,信是沈仪光写的,很简短,只是说自己又虽叔父去西域了,可能很久才回来,让谢安多保重。至于谢安拜托沈家的事,货物已经运到目的地,只等谢安的人去提货。 沈仪光每次的信都罗里吧嗦,恨不能写成个传奇话本,这次却罕见的短小。他的父亲沈正三是个精明人,那日密谈之后的估计是对沈仪光说了什么,今日信到了谢安突然发觉自己很久没有见过沈仪光了。 孤家寡人就是这么个滋味吗?谢安用被子把自己裹成了一团,缩在黑得不见五指的房间里,白霜在门口欲言又止了半晌,终究只是默默站立。唉,他总算是体验到做个肉夹馍的两面为难了。 另一边的白露与白霜同为难兄难弟,打两日前李英知早朝后回来,邵阳君府邸的天空就阴雨绵绵,气压得他这个铁打身板都有些扛不住。 老管家年事已高,心脏不太好,悄悄拉过白露:“公子这是咋的啦?和谢家女郎闹翻啦?” 姜还是老的辣啊,白露感慨着点点头。 简单打听到了其中曲折,老管家啪啪拍着大腿:“我就说哟!这小子别看长得花里胡哨,打小就是个别扭孩子!成天算计着算计那,好了吧,把到手那么好一媳妇给算计没了!” “……”白露琢磨着,这不对啊,这一次明明是谢家女郎把公子给坑了好吗! “公子呢?” 白露如实相告:“心情不好,在书房中喝酒呢。” “没出息!”老管家大骂,背着手晃晃悠悠走开,“什么风流翩翩贵公子,真风流把孩子先生了不就啥事都没了吗?” 白露脚底一滑。 ┉┉∞∞┉┉┉┉∞∞┉┉┉ 李英知喝了一下午的酒,他是千杯不醉的酒量,一边喝酒一边还有工夫卷着兵书,画画地图,摆摆阵型。老管家去了,就见到他一杯灌下又倒一杯,好不痛快。到嘴边的话堵在了喉咙里,李英知是他看着长大的,别扭归别扭,一肚子坏水归一肚子坏水,打心眼里他还是盼着他同寻常男儿一般成家立业,享天伦之乐。 默默看了半晌,老管家背着手轻轻叹了口气离去。屋中的李英知掌中杯一顿,继续若无其事地灌下一杯酒。 酉时三刻,邵阳君府书房的大门被人用力踢开,李英知醉眼朦胧地循声看去,只见一杀气腾腾的人影立于檐下昏黄迷离的灯火之下,半天他轻轻笑了声,转回头去自言自语:“真是喝醉了……” 谢安提气,又呼气,指着完好无损的李英知冷冷道:“愁思满腹?自寻短见?” 老管家呵呵呵呵笑得一脸尴尬,搓着手道:“这不,公子确实在借酒浇愁啊。” 酗酒倒像是真的,光闻这一屋子酒味谢安头就微微发晕。但愁?谢安冷笑,前两日还与她在朝上意气奋发地针锋相对,今日就愁得想把自己醉死?骗谁呢! 谢安一肚子火气不是没原因的,熬了几夜好不容易勉强定下神来睡一会,平地骤然一声巨响,吓得她还以为地震了,衣冠不整地跑出来一看,自家的院墙竟然给人推!倒!了! 一地支离破碎的刀片像是在无声嘲笑她的白费心思,怎不让她恼火!他说她冷漠无情,她承认了;他摆出绝交姿态,她也默然顺遂了;为了让他在族人那好交差,她不惜砌墙以示清白,还想她怎么着啊!当着百官的面,割袍断义吗? 睡不好的谢安满腹起床气,老管家一看她铁青着脸提步要走,连忙腆着老脸将人拦下,苦苦哀求:“谢尚书,谢大人,谢姑娘!求求你看在老朽的份上劝劝公子两句吧,公子做得再不是,老朽替他赔罪!这小子混账我知道!” 李英知呛了一声,谢安凛凛瞥过一眼,李英知无知无觉地继续伏在案上握着酒杯不放。 “但老朽从没看过他对哪家女郎有对尚书您那么认真过?老朽也不求其他,只求您能让他别再这么喝下去了,再喝下去,别战场没上,先把自己的身子骨给喝垮了。” 最后一句话令谢安足下一顿,这话倒是真的,后日李英知就要出征了,难道让全天下的人看到他们大秦的主帅醉醺醺地趴在马上?别说他邵阳君,她这个兵部尚书得脸都丢尽了。 谢安脱了鞋,一身冷厉地大步过去,低头看着醉得不知人事的李英知:“李英知你够了啊!” 老管家扒着门看了一眼,迅速缩回头将门悄无声息地关上。 “是你说要与突厥开战,我顺着你有错吗?也是你幡然醒悟,终于认识了我不择手段的真面目,要与我划清界限。现在你在这惺惺作态,有意思吗?” 说到最后谢安觉得自己像一个怨妇在那喋喋不休的抱怨,可越说越上涨的怨怒却让她停不下来:“李英知,你要分庭抗礼、割袍断义,我皆成全你。不论怎样,今日你哪怕醉得只有一口气,后天你也要给我上战场去!” 一通话说完,谢安心里畅快多了,隐忍地看了仍然岿然不动的李英知一眼,一丝不拖泥带水地转过身去 胳膊突然被捉住,谢安想甩开他,却听见一声低不可闻的呢喃“颐和……”,心莫名一软。 就这一瞬心软坏了大事,胳膊骤然一通,谢安踉跄着摔在了李英知身上,火热的男性气息从四面包围而来。 滚烫的唇狠狠碾压下来,仿佛发泄着满腹的怒气,撬开唇齿,一霎扫荡入境,全不给谢安反抗的余地。 饶是谢安再迟钝,也感觉到了危险。   ☆、第五十九章 狂风急雨似的亲吻吻得谢安呼吸困难,屋里的油灯早随风寂灭,黑不隆冬地连李英知脸上的神情都辨识不出。可谢安敏感地察觉到,他在生气,前所未有地生气,抵抗的动作一僵,结果被他趁机抓着肩头进一步加深了唇舌交缠。 好容易等李英知大发慈悲暂时放过她,谢安已经被浓郁的酒气冲得两眼发花,舌尖似乎都麻了。 黑暗中两人的呼吸缠绵在一起,谢安感觉到李英知略微粗糙的指腹轻轻摩挲着她可能已经红肿的双唇,她试着商量道:“李英知,你起来好不好?这个姿势我很难受……” 背部抵着光滑的地板,又冷又硬,身上又压着沉甸甸的他,膈应得谢安骨头生疼。 “不好,”李英知果断否决了,他轻轻捏了捏她的唇,“这个姿势我很喜欢。” 好吧,压就压吧,也不会少块肉。受制于人,谢安识时务地不同一个醉鬼讲道理。两人沉默地躺了一会,谢安想着这么躺下去也不是一个办法啊,小心翼翼地推推身上的人,呼吸酣熟平稳,似乎已经睡着了? 谢安又捏着嗓子细细喊了声:“李英知?” 无人应答,她遂放心大胆地搁下他搂在自己腰上的手,一点点从他身下挪了出去。待她费劲九牛二虎之力摆脱他时,谢安坐在旁边看着那个近在咫尺的人,气也不是,恼也不是,瞪了半天,长长叹了口气,慢腾腾地爬到榻边抽下条薄毯,刚盖在他身上,手突然被一抓,李英知睁着眼幽幽地将她看着:“颐和……” 谢安脸上一热,有种做贼被当场捉住的心虚,却发现李英知的神智似乎仍不是很清醒,只是那么醉眼迷离地看着她,并无下一步举动。谢安忍不住笑了起来,将毯子给他掩好:“困了就睡吧。” 她很少露出这样卸下所有防备的笑容,温温浅浅的似一淙流水轻快地从李英知心间划过,他忍不住又低低唤了声:“颐和……你是真的想杀我吗?” 低语中的失落令谢安一怔,他竟以为自己想杀他?她怎么会杀他! “怎么会呢?”没反应过来话已先行出了口。 下一瞬,握着她的手微一用力,谢安猝不及防地被带到了他怀中。即便光线昏暗,她也能看见那双狭长凤眼精光熠熠:“颐和,我就知道你舍不得我。”他掩不住唇畔笑意,趁着她发愣在嘴角边偷了个香。 谢安本是恼的,突然被他一亲,恼着恼着自己也绷不住脸,笑了起来。 “苦肉计有意思吗?” 李英知笑眯眯的:“有意思。”说完又亲亲她嘴角,“媳妇演技不错,赏一个。” 谢安冷笑:“论演技,谁也比不上你邵阳君吧。” 她这回是真冷笑了,那日朝堂上李英知出其不意符合李骏发兵攻打突厥的意图,打了她一个措手不及。若非谢安自认李英知不是那般不知深浅,不顾大局之人,当真要以为他被李骏说动,趁火打劫。之后护城河边,李英知陡然发难,疾言厉色,厌恶之情溢于言表,在谢安看来更是刻意。李英知若是想与她割裂绝交,完全不须如此惺惺作态,简直像刻意做给某些人看的一样。 谢安是个十分上道的人,他要打仗她遂他意,他要绝交她也顺着他。自始至终,她都相信,李英知做出这些决定必是情有可原。 “颐和你既是懂我之人,又何出此言来伤我心呢?” 李英知抬起她的脸,那双比寻常人浅淡许多的眼眸里清晰地映着他的脸,两人对视片刻,谢安有些无力地笑笑:“李英知,我……害怕。” 她说这话脸上却全无惧色,李英知却明白她话中所指:“我知你对我仍有顾虑;也知你这一路走来忐忑不易,稍有不慎即是万劫不复之地。正是如此,颐和,你需要一个人陪你风雨同路。除了我之外,我想不到更适合这个陪你走下去的人选。” 谢安为他理直气壮的毛遂自荐无语,半晌微微颤着声问:“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大约猜出,但不确定。” “那你还……” “我若早知道你的身份或许还来得及抽身而出,可是为迟已晚,”李英知无奈摇摇头,声音低沉如磁,“待我发现,我已对你情根深种,不可自拔。” 明知他是在插科打诨,然而在听到那句“情根深种”时谢安仍不禁面上微红。李英知被她少见的羞窘撩拨得心热难耐,低头衔住那双紧抿的唇瓣,反复摩擦。 亲着亲着,忽然李英知骤然起身,打横抱起她,走了两步放到榻上。 谢安在政事上是个人精,在情/事上可谓比小葱拌豆腐还一清二白。第一次在桐花台刚遇上个自愿献身的,就被李英知半途劫道,之后的事不说也罢。随后又有几次朝中女官们的宴饮作乐,可无一不被“恰巧”被李英知从中作梗,不欢而散。 而自己也不愿多涉及到男女情爱之中,一面是童映光不许她分心沉溺于男女之情上;一面是身份所限,李英知对她的情谊她并非全然不解,只是她这样朝不保夕的人,不想被人拖累,也不愿去拖累别人。 不知是房中窗门紧闭,还是饮酒太过,李英知落下的吻灼热地像炭火般烧得她心里也似蹿起股小小的火苗。她本能地有些抗拒着这种亲密接触,在李英知不知何时解开她衣襟,凉风一钻她蓦地清醒了一下,按住他乱入的手:“你,你做什么?” 她极其少见的羞窘模样令李英知意摇神驰,开弓没有回头箭,事已至此他绝无停下来的可能。细细密密地咬着她的耳垂,李英知半哄半骗道:“我两已早有夫妻之实,你有何害怕?” 李英知见她仍是咬唇踟蹰,拢起她的脸定定看她:“颐和,此去北疆,战场之上刀剑无眼,凶吉难料。我这一房三代单传,若万一有个好歹,留下个孩子给双亲也算有个念想。” 谢安的手不觉慢慢松开…… ┉┉∞∞┉┉┉┉∞∞┉┉┉ 谢安肠子都快悔青了,本以为在那次桐花台喝醉已与李英知有了夫妻之实,竟然么想到这只老狐狸竟然骗了自己!什么男欢/女爱,*之乐,全是骗人的! 李英知进去的时候,饶是谢安自持镇定坦然,却瞬间痛得她冷汗淋漓,一口死死咬住他的肩。如果可能,她真想咬断在她身上逞凶人的脖子。 旷了多年,李英知一朝得偿所愿,纵然竭力克制,意醉神迷之时仍然难免纵情。一番折腾下来,谢安连骂人的力气都没了,恹恹地伏在榻上,蜷缩成一团。 罪魁祸首之人百般哄她无果,只能暗自叹息,今日事发突然,全然随兴所至,没做足功课。早知一出苦肉计能换得美人温香软玉在怀,他就将闺中秘书《大乐赋》等好好研究几遍,也不至于临时提枪上阵,技艺生疏伤到了她。 “颐和,这次是我鲁莽,下次我定然百般小心。”李英知搂着她,面上小心赔笑,心中却是舒坦不已,没什么比两情相悦之下肌肤相亲更怡人心情之事了。都说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此时别说谢安让他上战场,就是入鬼门关他也心甘情愿。 还有下次,谢安闷闷看了他一眼,又闷闷地把自己卷在毯子里,倦意上头禁不住打了大大的张口。 连熬几夜又被李英知折腾一番,谢安已困得睁不开眼。闭闭眼,她又皱着眉推了推李英知。 才心满意足搂着佳人入睡的李英知也困乏地睁开眼:“怎么了,媳妇?” “我饿……” “……” 云收雨去已是夜半时分,老管事在外等了近一个时辰,始终不见谢安出来,大约猜到房内好事已成,双掌一击,乐颠颠地去准备聘礼了。留下守着的白霜与白露对视一眼,默默站了半晌,两人同时面红耳赤,不约而同地齐刷刷退出寝居十丈范围之外。 李英知唤了两声,没人伺候,只能认命地穿衣起身,问道:“媳妇,想吃什么?” 谢安打着张口:“红烧猪手。” “……,换一个,大半夜吃这个腻。” 谢安揉揉眼,想了想:“嗯……炙烤鹿肉?实在不行,来碗糖醋蟹肉羹吧!” “……”李英知自动无视掉她后面的所有话,“两碗素面,一碟腌梅子,半夜好消化。” 亲亲谢安的额头:“乖,等着我回来。” 谢安不高兴了,这人还没过她家门呢,就管起她吃什么了!   ☆、第六十章 大军一日后出发,纵然李英知再不情愿放任,谢安也得拖着酸痛不已的身子骨爬到兵部。在谢安的领导下,兵部的办事效率向来是六部中最高的,连风风火火的刑部都望之莫及。 这不,等她到了兵部,一干同僚已早早各就其位,公房内一派热火朝天。谢安略有些小羞愧,本想偷偷摸摸地潜进自己的席位,哪想上官紫眼尖得要命,一眼盯上了姗姗来迟的她:“大人,您来啦!” 刷的,整个公房的视线都齐聚在谢安身上,谢安状作若无其事地挺直了腰,假咳了一声:“呃,大家早啊!辛苦了!” 诸人眼神微妙,众所周知,谢安这个兵部尚书向来严于律己,上朝当值从不迟到早退,今儿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居然迟了这般久。嗯,有问题!他人心中揣测,当着谢安的面却不敢多做言语,倒是上官紫一点异样气氛都感觉不到,朝气蓬勃地响亮回应道:“不辛苦,为大秦服务!” “……”年轻人真好啊,谢安不禁暗扶了扶酸痛的老腰,只想赶快消失在众人眼下:“说得好说得好,继续吧。” 兵部里各个皆是混迹官场的人精儿,嗖地一下捕捉到谢安别扭的姿势,眼神顿时暧昧起来。哎哟,大人这不胜腰力的模样,昨夜看样子发生了一些什么不得不说的故事呀~~ 上官紫仍不明就里,体贴追问道:“大人是否贵体不适?大人忙碌多日,今日也无大事,我等应付无虞,大人要不回府再做休憩?” 他人忙不迭地点头,自家大人难得春风一夜松松身子,做下属的自然要多体谅嘛~ 谢安顶着火热的视线泪流满面:“无、无妨,待会我还约了户部尚书商议粮草之日,尔等无须担心。” “哦……那大人您可要多保重啊。”上官紫满含担忧地目送谢安蹒跚入了小公房。 谢安一进去公房一下瘫倒在凭几上,一边揉着腰,一边咬牙切齿地咒骂着:这个杀千刀的李英知! 她并不知晓,她甫一离去,外边轰地一下炸开了锅,什么“女中豪杰谢大人一夜御七男”啦,“尚书神勇,鏖战群雄”啦等等传言飞一般地蹿过六部…… “阿欠。”同样不知状况的李英知在府中狠狠地连打了几个喷嚏,他狐疑:“是哪个吃了雄心豹子胆的敢在背后骂本君?” 白露蹲在房梁上心想,这人数太多,公子您就别猜了…… 此时老管家毕恭毕敬递上一份厚重的帖子:“公子请过目。” 李英知懒洋洋接过:“这是什么?” “给少夫人的聘礼啊!”老管事理直气壮,随后忧心忡忡,“这可是老奴熬了一夜精心挑选的,公子您看看还有什么要添的?唉,少夫人出身名门,这些凡夫俗物定是看不上眼的。” “……”李英知嘴角抽搐,那是,你们少夫人眼中估计只能看得大明宫内的一样东西。 ┉┉∞∞┉┉┉┉∞∞┉┉┉ 事出突然,想事无巨细、尽善尽美定是不可能的。能在短短几日内敲定大局已属不易,其中尚有许多细节,谢安望着户部尚书离去的背影感慨:也就只能让李英知听天由命了…… 一想到他,谢安禁不住又龇牙咧嘴地想揉揉腰,碍在同僚面前为保全自己最后那点可怜名声也只好强忍着坐罢。看看时辰,既然明日大军出征,要不今日早点回去,总比李英知那个事儿精从军营回来直奔她这引人注目好…… “大人,太医院的沈太医请您过去一趟?” 谢安诧异,随即心一沉,这个时候沈五本该在御前侍奉,突然来找她定是没好事。 去了太医院,沈五一副疲惫不堪的模样,现在这个节骨眼德熙帝命悬一线,纯粹靠着药材与金针吊着命,他已在御前盯了两天两夜,今儿实在熬不住回来换个人手睡一会。谢安到时,他才从短寐中醒来,第一句话就是:“陛下不行了。” 谢安并不意外:“还有几日?” “几日?”沈五直摇头,“昨夜已经汤水不进,恐怕也就这两日光景。” 谢安蹙眉:“看样子突厥确实与朝中的人有勾结,时机挑得这么好,恐怕圣驾一殡天,那边就要大军压境。你……” “你放心,此事只有我与王太医知晓。王太医是王允那边的人,应该不会透露消息。我回来只为亲口将消息告知你,马上我就回去,倒是你有什么打算?” “目前看来王允算是能信得过,至少不会在这个关头捅一刀过来。宫中禁卫我已于他商议过,暗中换成了自己人,你时刻在陛下那盯着,尽全力保着他的命,至少拖到李英知率兵出了西京。” 沈五古怪地看了她一眼,默了一默,道:“你终究还是信不过他。” 早在谢安来时他便看出了她行走间的异样,正纳罕在人走近了,不意间瞄到了谢安脖子后的红印,似蚊虫叮咬,但更似某种暧昧的痕迹。待方才谢安举手揉颈椎时,大袖落下,纤纤手腕上红痕点点便彻底坐实了沈五的猜想。 沈五又惊又呆又有一丝了然,很早之前他就看出李英知于谢安来说是不一样的。以谢安的防心与身份,不是谁都那么自然而然地接近她,在她默认李英知一步步走近她时,实际上已经表明他独特的存在性。 只不过,李英知这个人于谢安来说,究竟是福是祸他便无从可知了。从朋友的角度出发,沈五是希望李英知能与谢安在一起,至少有那么一个人让谢安惦记、恼怒、忧愁,让她更像一个人。 谢安失语,半晌道:“我与他之前,谈不上信任与不信任。” …… 德熙帝昏迷不醒,谢安思量着去了也没用,便在出宫之前看了看李颀。意外地在那碰到了王皇后,乍一相见王皇后面对谢安尚有些拘束:“谢尚书来了啊……” 谢安恭敬地行了个礼,不禁看向默默坐在桌边的李颀,王皇后忙站起来道:“本宫仅仅是来看看颀儿,这宫中眼下兵荒马乱的,本宫担心他受恶奴欺凌便来看看,顺便送些自己亲手缝的衣裳。” 正是因此,谢安才犯疑,皇帝病危你一个皇后不在跟前侍疾,跑来看皇子?因为有前车之鉴,待皇后走后谢安拿了块糕饼递给李颀:“皇后娘娘来与颀儿说了些什么?” 李颀见了谢安很是高兴,依恋地倚着她细细啃着点心,头也没抬道:“母后娘娘只是问了些颀儿的日常生活与功课。” 谢安摸摸他的头,事后仍是不放心,叫来她放在李颀身边伺候的人,一问皆回答皇后没说什么要紧话,送来的衣服也都平常。只是略提了提皇子殿下年纪不小了,也该去国子监读书了。 这倒是真的,谢安捏捏眉头,李颀从小的功课皆她和谢心柳教导。如今谢心柳早逝,而她忙着政事,李颀的功课便也耽误了下来。再说,他这个年纪正爱玩爱闹,送他去太学接触些同龄人也好开阔些视界与心扉。 最主要的是,谢安的兄长谢时前不久才入国子监做祭酒,有他在,谢安也不愁没人看着李颀。 如此一来,李颀入国子监的事便敲定下来。事不宜迟,谢安马上便命人着手办理此事。 唉,可怜她这个大龄未婚女,自己还么嫁人便又是当爹又是当娘哟。 ┉┉∞∞┉┉┉┉∞∞┉┉┉ 李英知虽一直担任文职,但他陇西父辈一脉皆是从武从将,打小跟着在军营里厮混。更别说陇西李氏与东都将门之间盘根错节的姻亲关系,而此次出征的大部分将士皆是之前谢安使计“招安”来的东都军,兵符到手不用白不用嘛~何况谢安自己也认为,太宗皇帝亲手建立的这支铁血军队要比西京这群常年不打仗的老兵蛋子好使。 早上在军中晃上一圈,李英知一路走一路纷纷和熟人打招呼,看情形像是早已领军多年的统帅一般。用天策军,由自己统帅,这个情形恐怕是谢安一早便料到的。东都军是好用,但若换西京的将领来统军,想必远没有李英知这个“熟门熟户”的邵阳君使唤地利索。 李英知看着齐整肃穆的军营感慨不已,自己真是娶了一个能干的媳妇儿啊~ 一想到这,他不免想到昨夜耳鬓厮磨的缠绵景象,胸膛一热,竟隐隐升起把蠢蠢欲动的火苗。 因此与军中几位主要将领接洽完后,李英知打马一路风驰电掣直奔回府,吁马在门前时他突然醒悟过来,明日出征谢安今日定有许多事须料理,说不定又要通宵胆大地忙碌。可笑他也是而立之年,竟像个二十岁的毛头小子般毛躁冲动。 思及此他意兴阑珊地想要翻身下马,忽然又勒住缰绳,要不去皇城看看她? 似是听见门口响动,自己府邸的大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脑袋小心地探了出来,左右看看,见果真是他,皱皱眉抱怨:“怎么回来得那么慢?” 李英知看着谢安和看个怪物似的,半晌无语,谢安被他盯得发毛不禁摸摸鼻子又看看自己,嘀咕:“没穿错衣裳啊……” 李英知明如珠玉的面庞逐渐绽出丝丝笑容来,一个利落纵身跃下,大步上前。谢安尚没回过神,突然被李英知抱了个满怀,身腰一搂一勾一抬,人已被李英知打横抱起,大惊失色:“李英知你疯啦!!” 臂弯勾着谢安柔软的腰肢,李英知凤眸里俱是笑意,俯身在她额前重重一亲:“媳妇儿,一早上想我了没?” 谢安刚想果断地回个没,李英知抵着她的鼻尖:“我想你了。” 突然,她就说不出话了。 “感动了?”李英知笑眯眯望着她,“感动了就亲为夫一个?” “……”谢安无以回报,唯以呵呵。 谢安确实是有点儿想李英知了,你说这货吧,见了有点烦,不见有点想。真与他坐于一处,那点烦在看到他如释重负又隐含喜悦的笑容时早就灰飞烟灭了。可能男女相悦之后的感情都这样,最主要是,谢安托腮看着李英知五官精秀的侧脸,觉着人长得好看真得很重要…… 怪道古来昏君多沉迷美色,谢安私心里也挺愿意天天看着这张脸的,前提是他不说话…… “夫人看为夫看得着迷了?” “……”谢安默了默,伸出双手扳过他脸来,大大方方点点头,“嗯,马上就要上战场了,让本尚书多看看,说不定都看不……” 最后一个字被李英知狠狠咬在唇齿间:“本君就算死也不会放过谢尚书你的。” 明明是恶狠狠的威胁,在李英知口中却充满了十足的怨夫味。谢安禁不住哈哈哈笑出了声,可马上她笑不出来了,因为李英知仗着悬殊的体力差别再度压倒了她…… 昨夜纵情留下的惨痛记忆犹在,谢安脸色苍白使劲抓住他作祟的手:“我,我……” 我了半天没个下文,李英知的声音因情动而干哑,贴合的身体有意无意地摩擦着:“颐和……” 他这一唤,便是清心寡欲的神仙也动了凡心。谢安正是初识情滋味的时候,哪耐得住他这般耳鬓厮磨的纠缠,再对上那双因动情而烟撩雾绕的眼睛顿时身子一软,都说美色误国,误国啊!! 可身子又实在难受得紧,谢安心一横,咬牙道:“我疼!” “……” ┉┉∞∞┉┉┉┉∞∞┉┉┉ 李英知到底心疼谢安初经人事,搂着亲昵了会强自按下心火,灌了两口冷茶后逐渐冷静下来:“颐和。” 谢安被他吻得亦是有些气息紊乱,靠在他胸前慢慢匀着气息:“嗯?” “你是故意将我调出西京的吧?”   ☆、第六十一章 谢安不躲不闪,回答得坦坦荡荡:“是又怎样?” 她的坦然反倒令李英知一噎,百般滋味搅合在一起终是化作长长一声叹息,他扶额:“谢尚书的心狠手辣本相算是真切领教到了,自己的亲夫主都眼睛不眨地送上战场去。” 谢安皱起眉来,仿佛很是不满他的话,仔细想了想她纠正道:“如果你能活着回来咱两成亲,以我们家历代的习惯,你顶多称的上一声主父,不能叫夫主的。” 女子当主之家,哪来的夫主呢? “……”李英知总算深刻体会到什么叫搬石头砸自己的脚了,关键是砸就砸了自己居然还没什么过激反应,抽抽嘴角提醒她道,“颐和,这主父可不是乱叫的,八字还没一撇呢。” 主父这个称呼是梁朝女帝在位时下臣对女帝丈夫的尊称,李英知表面抱怨实则存着些试探的心思在,毕竟现在大秦江山风雨飘摇,现在的谢安与那个位置并非遥不可及。 所谓的距离,只不过是有心与无心。 谢安岂能听不出他的弦外之音,她与李英知实质上的关系再亲密,但到底一个姓李,一个姓……姓梁。说起来,当年同庆帝能顺利入主西京,他们李氏可谓功不可没,也因此一撅而起。 持久的沉默让本难得温馨怡人的气氛逐渐疏冷下来,午后的日光透过窗纸落下,苍白得没有温度,如同谢安脸上的神情。李英知亦没有说话,他知道谢安内心胶着着挣扎,他有耐心等待,而这份耐心中有一份不能确定的忐忑。 对于谢安,也对他来说,皆是一场博弈。谢安的身份在他二人之间已算是心知肚明,可之后呢?谢家表面上顺从当今的李氏皇族,可暗中去包藏着前朝梁帝遗留的血脉。这种谋逆大罪一旦被发现便是株连九族,谢氏绝非是一时怜悯或阴差阳错留下谢安。如果只为保全一个遗孤,更绝不会将她推入官场之中。 如果说五年前的选秀令谢安曝光在众人眼前时巧合,那么之后她参加科举、自荐幕僚必非全然的迫不得已。这个问题李英知思量了许多遍,每一遍都让他心情沉郁,他可以笃定许多事,唯独无法确定那年清晨谢安的拦轿之举是否也意味着将他也选做她与谢氏谋划中的一枚棋子。 过了不知多久,谢安似从漫长的神游中醒来,轻轻吸了口气,宛如下了很大的决心,抬起眼定定地看向李英知:“你既然问了,我不愿骗你。如果真到了不得已之时,我会尽力一搏,取而代之。” 这个回答并不出李英知意外,令他意外的是谢安竟没有半分遮掩的意思,干干脆脆和盘托出。 “你这么光明磊落,倒显得我小家子气了。”李英知故作惭愧,深深看入她眼中,“你不怕我为邀功争权揭发你的身份?” “无所谓啊,”谢安特别淡定,腮帮鼓鼓,“到时候我就说邵阳君其实早知我身份,只是后来因被人横刀夺爱,因爱生恨所以揭发于我。” “……”李英知撑着额,板起脸来冷漠道,“那你可得先与我说清楚,横刀夺爱的是谁?” 终于轮到谢安梗了半天梗不出话来,强作硬气甩出句话来:“反正墙头红杏千千万,总会有人来夺爱!” 李英知脸上五颜六色了半天,使劲揉揉她脑袋,感慨:“都说名师出高徒,在某些方面你确实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 “……”谢安打肿脸充完胖子,呐呐半晌,忽然问道:“你与我在一起,族中可有问题?” 哟,知道担心他了,这是个好兆头。李英知看着她浅浅瞳眸,谢安样貌至多算是清秀,可能因为有异族血统,唯独这双眼睛有种与众不同的味道。平日因身在高位,她总故作老成叫人不敢直视,真若对上这双轮廓略深的眼眸,盈盈一瞥间便勾住了人心尖。 可能也正因如此,当年春日清晨两人一个对视间他就格外留意上那时瘦弱无助的她。 “你放心,我与陇西走动得并不密切,顶多与家中至亲常来往。我母亲早亡之后,父亲便独居山中,长兄是军中武将,长姊很久前就嫁去了北方。” 谢安头一次听李英知提起他的家人,仔细回想一下跟在他身边到现在在西京,确实没有见过他府中有什么族亲来往走动。听他这么说来,似乎也只是个普通的世族家庭,那当年他是先帝私生子的传闻究竟如何得来的?谢安略有好奇,可这个问题又有些敏感,直面问起来似乎不甚妥当。 李英知看她纠结的小脸,倏尔一笑摸摸她的脑袋:“我的家人都很少相处,你见过就知道了。” 谢安迷茫地看他,过了一会领会他话中意思脸蓦地一红。 ┉┉∞∞┉┉┉┉∞∞┉┉┉ 坦诚心扉之后,两人举止间的氛围更为亲昵上许多。奈何次日李英知即要离京北方,絮絮说了一会话后老管事敲响了门:“公子,明日的行李已准备妥帖,您看看可有什么要带上的?” 话是这么说,其实委婉地提醒这二位饭点到了。 这么一提醒,谢安惊觉时间飞快,临近傍晚,手忙脚乱地爬起来:“说话忘记了时间,我还有些奏折没看……” 德熙帝昏迷之前交代了几个辅政臣子,谢安是其一,但凡有重要须批红之事得由他们几人依次阅过,统一意见方可决定。实际上,现在这个紧要关头,谁拿主意都是件吃力不讨好的事,万一出了纰漏回头是问的就是你。所以几个大员们不约而同地阅过奏折统一送到了谢安那等着她做最后决议,反正你是皇帝跟前的宠臣加姻亲,你不担事谁担事啊。 李英知施施然拖住她的手,顺势也站起了身:“都这个点了,还看什么奏折?明日我就要走了,好好陪我用顿饭。” 谢安犹豫,李英知郁郁:“本君总算是感同身受那些后宫失宠妃嫔们的心情了。” 谢安忍俊不禁。 李英知冷艳地乜她,还嘚瑟上了是吧? 谢安踮起脚来,啾地在他脸上亲了一口,笑嘻嘻道:“主父莫恼,我陪你便是。” “……”李英知默默摸了一下自己的脸,思忖着究竟是谁教这丫头来这一招的??? 为给李英知送行,老管事热热闹闹地备下了丰盛的一桌酒菜。谢安才坐下,忽见白霜神色匆匆进来,看看谢安又看看李英知,谢安咳了声道:“但说无妨。” 白霜看李英知神情无异地给谢安布菜,便道:“少夫人府中遣人传话,说是有贵客登门,请少夫人速速过去。” 谢安乍一听那少夫人的称呼没一口水喷出去,忍了半天勉强强迫自己适应下来:“今日我不见客,管他是谁请他明日再来。” 李英知倒是不甚在意,搁下筷子:“你先别忙着拒客,若是朝中出了要事呢?”他转而问白霜,“去问问来者究竟是谁?” 白霜领命而去,不多时前庭忽然一阵喧嚣扰动,隐约掺杂着一人的大声呼喊,李英知蹙起眉来:“何人喧哗?” 不经通报敢擅闯他邵阳君府,最重要的是还敢打扰他难得与谢安的同桌用膳,李英知冷飕飕的脸色直逼数九寒冬。 谢安起初慢悠悠地吃着李英知剥给她的虾,忽而听清嘈杂中某一道声音,脸色陡然剧变,霍然站起身来。 来不及躲闪,一道疾影直杀到二人跟前来,白霜与白露在旁欲拦又不敢拦,那人鹤发玄衣,长须飘然,一声暴喝宛如雷动:“孽徒!!!还不速速出来受死!” 谢安面如死灰,嘴唇哆嗦几下,战战兢兢道:“师、师父……” 李英知亦是诧然起身,看样子,这顿饭是吃不成了。   ☆、第六十二章 如果说当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谢安还有个怕的人,非她的教书先生——童映光不可。 别看她外表光鲜笃稳,一派权倾朝野的权臣风范,小时却是个实打实的皮猴子,为此没少挨罚挨打。光童映光甩在她手心里的板子数都数不清,乃至现在做了四五年的官,一见到她这嫡亲师父条件反射般地脊梁骨抖了一抖,战战兢兢地迎过去:“师父……” 李英知何曾见过这样大气也不敢出的谢安,心中好笑,可看她这束手束脚的模样也猜出来者不善,定不是个好相与的,遂同她一起出了厅堂:“尊驾是?” 谢安那一嗓子喊出去其实已点破了阶下老人的身份,他是明知故问同时也变相地给自己刷些存在感,照应一下可怜巴巴的谢安。孰料来人看也不看他一眼,径直一拐杖打在谢安腿窝里:“你个孽徒竟还知道老子是你师父!我原以为你官做大了,心野了,给路边的花花草草眯瞎了眼,便和这些个京中狗官们一样忘宗背祖!” 一拐杖下去,谢安浑身一颤,想是不轻,李英知看在眼中,比打在自己身上还要疼些。疼是疼,可谢安往日没少挨揍这一拐子倒也不算什么,只是童映光的指桑骂槐让她心里发虚。明着是骂她,暗里一箭双雕将李英知这个京中狗官骂了进去。 李英知何等精明,一句话就听出来谢安这个师父很可能不待见自己。他心中没有恼怒,只有愁云密布,以眼下的情形看谢家乃至童映光这一脉都是梁帝的忠实拥趸,十余年来为培养谢安这个梁氏遗孤费了不少力气,只为着将来能够拨乱反正,光复梁帝大统。如此一来,自己这个半路闯出来勾走了谢安的不受待见实属常理。这不是最令他发愁的,最令他发愁的还是谢安,在她心里自己那点分量,他还真没那个自信敢与整个江山社稷论轻重。 果不其然,童映光一通骂把谢安骂得半个屁不敢往外放,一眼看都不看李英知,只顾着哄她的难缠师父:“师父说得过了,学生在京中半点也不敢忘记您的谆谆教诲,本来打算等这阵子忙过之后就去淮洲看望您老人家。哪成想您老亲自过来,事前也不通知学生一声亲自去接您。” “哼!难为你还有这个心!”童映光将拐杖重重往地上一拄,面色稍缓。 师徒两人一来二去的说话,反倒将李英知这个邵阳君府的正牌主子给晾在一旁晾了个彻底。李英知懊丧之余,敌不进我进,只能主动出击:“童老远道而来,想是一身风尘疲怠,正巧是饭点,若不嫌弃便留下来在鄙府用个便饭。” 他这一番话可是将姿态放得甚低,本来以他先帝亲封的一等公侯,令加中书令的身份,对待童映光这个无品无阶的庶民完全不必如此卑微示好。只是爱屋及乌,谢安敬畏这个先生,他总不愿叫她为难。 “不敢不敢,老朽早闻邵阳君精于算计、锱铢必较的大名,这一口饭吃了指不定哪日要还一条命来。只可惜这粗浅道理老朽懂,有些猪油蒙了心的却是忘了。”童映光说罢提着龙木拐扭身就走,留下手足无措的谢安与尴尬的李英知。 也真亏得李英知这几年被谢安磨平了些脾气,指望着早些年意气风发、年少轻狂之时胆敢有人当着面这样不分青红皂白的一通抢白他,早一个眼神下去将人丢进河里喂了王八。 “还愣着做什么?!”童映光在前一声暴喝。 谢安哎了声赶紧要跟上,李英知心头酸涩,一刻前两人才敞开心扉情情切切地处在一起,一转眼竟连个抚慰的眼神都吝啬给他。他有些自嘲,嘲弄着陷入情爱后自己竟也会患得患失,嘲弄着即使如此自己也得挺着风轻云淡的气派淡淡目送心上人离去。 天晓得,他咬牙切齿地真将那个没心没肺的货给揪回来好生教训一顿。 匆匆擦肩而去的谢安似有所觉,顿顿足扭头看了他一眼,那一眼里有无奈,有叹息,也有千丝万缕说不出的牵连。 她朝着他一笑,笑得一股暖流蓦地窜过心头,突然就释然了。在心意相通的情人间,一个眼神足以化解所有的不平与忿忿。 ┉┉∞∞┉┉┉┉∞∞┉┉┉ 一夜过去,谢安那头再没传出什么音讯来。再见到她,已是次日大军启程北上之时时。大秦从同庆帝登基之后鲜少有大的战事,这一次李英知领兵北上动静颇大,西京爱看热闹的百姓一清早将朱雀大街围了个水泄不通,只待邵阳君从宫中领命打马而出,一堵其英姿卓越的风采。 打仗这种事确实劳民伤财,但对于一个四面楚歌、岌岌可危的国家与百姓,一场胜利的盛大战事却是火中送碳般的定心丸。李英知本盛名在外,今日临危受命,领兵上战场更是给他增添了一份英雄般的伟岸色彩。 这一切赞颂、讴歌乃至百姓的欢呼雀跃都不在当事人李英知的心上,从皇城出来的一路上,他在乎的那个人影始终没有出现。早在宫中之时他便没见着谢安这个兵部尚书的影子,这还让政事堂的相公们大为火光了一番,直到百官将李英知送到了明德门下,谢安终于姗姗来迟。 五月的天已微热,她却仍穿着初春的冗重朝服,紫色大团花的长袍,一柄玉带勾着身腰,人不胜衣的羸弱模样。可在场谁都不敢轻视这个清清瘦瘦的兵部尚书,虽说她是拜着二品的官职,可连西京街头的走贩们都知道,她是皇帝跟前说一不二的宠臣,未来皇帝的亲姨娘。 所以即便是迟到,谢安也走得不疾不徐,像个没事人一样踱到百官及大军面前,二话没说拿起旁边礼官早备下的酒,一口闷完砸了碗,掷地有声:“某代陛下祝邵阳君旗开得胜,早日凯旋!” 她这行云流水的一通话,登时煞住了本想发难的安国公等人,周边的百姓们愣了一愣后仿佛被谢安的气势如虹所感染,声嘶力竭地呼喊着:“邵阳君早日凯旋!!!” 震耳欲聋的呼声仿佛将西京这座百年古都都震得颤了颤,远在宫中饮茶的皇后心头忽然乱跳了一阵:“今儿这宫里是不是太静了些?” 伺候的宫女小心陪着笑:“可不是吗,娘娘,今儿是邵阳君出征北上的大日子。能凑热闹的都去前头凑热闹送行了,不能凑热闹的也趴在墙头墙根下睹一睹那位大人的英姿呢!” 前朝的事与后宫并无太大干系,皇后听过作罢,可放下茶盏时那股子心慌仍没过去,瞧瞧白得晃眼的天空她站起来问道:“本宫有两日没瞧见陛下了,你去备些新鲜的茶汤,本宫去清思殿看看。” 可将要出凤仪殿,门口两金甲银盔的侍卫客客气气地将人拦道:“娘娘,近日宫中不大太平,您请回吧。” 皇后脸蓦地一白,不太平,是怎么个不太平?! …… 明德处的人们对皇城里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所有人的心思都寄托在这场壮我国威的战事上,热血沸腾,心神荡漾。连带着自持庄重的百官也禁不住颇为感慨,这个历经两百年的帝国真是太需要一次振奋人心的强心剂了。 在一切欢呼沸腾中,李英知缓缓下马,亦接过礼官的酒,深深看了一眼谢安一饮而尽:“末将定不负陛下厚望,护我大秦百年疆土!” 一夜未见,两人生疏得仿佛像陌路人。当着西京万人的面,李英知当然不会指望上能搂一搂心上人依依惜别。即便那张惦念的脸庞近在眼前,触手可及,他也只能生生遏制住亲近的渴望。 谢安的容色仍是淡漠的,垂敛的眼帘下看不出任何情绪波动,唯有垂在袖中的手紧紧攥着,攥着一手的汗与伤痕。 她从容一笑:“邵阳君珍重。” “谢尚书珍重。” 两人再无二话,大军启程,直奔北疆而去。 谢安看着卷卷尘沙后若隐若现的背影,身子晃了一晃,旁边的礼官儿忙惊慌地托着她胳膊:“谢尚书这是怎么了??” “无妨,日头晒着了。”谢安不动声色地推开他的手。 李英知走了,人也送了,这场热闹也算结束了。近日德熙帝病重不当朝,朝中诸位大人上衙门的热情散淡了许多,眼看要过晌午,大半各自回家。 谢安走得慢,慢慢走在众人后面。等人散的差不多了,她走至一僻静巷口,上了马车:“回宫!” ┉┉∞∞┉┉┉┉∞∞┉┉┉ 宫里清思殿一片静谧,浓得冲人的龙涎香密密散在各个角落里,殿角一群宫人瑟瑟发抖的缩成一团。他们面前摆着张椅子,柳子元摇着把扇子懒懒散散地坐着,身后一排金甲银戟的执金吾:“我说,还没死呢哭什么哭?” 他话一出,宫人抖得更厉害了,宫里宫外谁人不知这个面上和气的御史台主是个活阎王!落在他手里的人,扒皮抽筋没少过,更莫说十八道让你生不如死的大刑了。 “他们也是可怜人,何苦吓他们。” 柳子元回身冲从内殿走出的人一笑:“师弟就是善性!也罢,待会劳你再配上一发毒酒将人一一送去。” 沈五不置可否,此时宫外传来一串脚步声,一重一轻。柳子元收起扇子起身,整饬整饬衣裳:“走吧,见见我们的新陛下去。”   ☆、第六十三章 李颀连夜被谢安接出了国子监,人到宫里时眼睛还迷迷蒙蒙的睁不开,牵着谢安的手晃一晃:“姨娘,我们来看父皇吗?” “嗯,来看父皇。”面对他,谢安冷峻的神色稍微缓和,恰巧沈五与柳子元出来,谢安将李颀交给沈五,“陛下还未起身,你随沈太医先去休息,待会姨娘再来找你。” 李颀困得不行,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张口连连被沈五抱走了。 “宫门锁了,人接了,你可想好下一步怎么走了?”柳子元一改方才的调笑之色,脸绷得和鼓皮似的,“大行皇帝驾崩可这不是小事,瞒得住一时瞒不住一世。” 一夜未眠,谢安满面倦色,使劲揉揉额心:“陛下驾崩得太突然,锁宫也是没办法的办法。我若不抢先一步,被李骏或王允把持住了内宫,到时候新帝立谁还不是他们嘴一张一闭的事,索性皇室子孙又没死全,里头挑一个傀儡扶持左右说得过去。” 余下的话她不说,柳子元心领神会,虽说大行皇帝有李颀这么一个皇子,但小小幼儿在这深宫内围想捏死他比捏死只蚂蚁还简单。别人先不提,自诩皇亲国戚的安国公李骏就是头一个坐不住的人,再怎么着李氏有个现成的李英知不是? 亏得李颀有谢安这么一个姨娘,不说纯粹的一腔忠心,最起码会护住他一条性命。 “不过你说得不错,宫门突然戒严本就是不正常之事,想必过不了半日消息就会走漏,总归得想个办法才是。”谢安慢慢捏着太阳穴,北方战事正吃紧,皇帝驾崩的消息一旦传出去,头一个受冲击的就是军心。藩镇世家各个都是望风使舵的主,一有不慎指不定到时就是兵败如山倒,突厥的铁骑畅通无阻地踏进了长安城。 两个臭皮匠愁在了一处,柳子元正沉思着,眼神一扫,不经意看到谢安手腕上的青淤,吃惊道:“来时遇上遇刺了?” 不提这个还好,一提这个谢安脸垮得和苦瓜似的,垂头丧气道:“师父打的……” “童老爷子来西京了??” 一撩谢安衣袖饶是见多识广的沈五也大为咋舌,白生生的胳膊上处处皆是两指宽的瘀伤,青的紫的从手腕一路蔓延到肩膀,看不见的后背上说不准多得更是数不清。 “老爷子下手还真够狠的。”沈五小心给她上着药,即便下手再揉和,抹上红油时仍疼得谢安禁不住龇牙咧嘴。沈五与柳子元都是灵光人,一看她打碎牙和血吞的隐忍模样,八成是她自己心里有虚,能让童映光这么下狠手打她,想一想定是和某个人拖不了干系了。 本来这是谢安的私事,他人不好插嘴。可眼下这风口紧的关头,如果为儿女情长所耽搁,而且耽搁对象还是李英知,确实也不怪童映光大为火光。 药没上完,底下人大步地奔来通报:“各位大人,王侍中过了含光门往内宫来了!” 谢安顾不上没干透的胳膊,袖子一洒,理理衣襟叹气道:“王允这个老狐狸,来得这样快!”不用想,也知道是皇后放的消息,只不过,幸好来得是王允而不是李骏。 沈五与柳子元对视一眼,王允没有通知百官只身前来,这里头的讲究可就大了。 ┉┉∞∞┉┉┉┉∞∞┉┉┉ 为求兵贵神速,及早驰援北方,李英知一路上领兵可谓风驰电掣而行。好在军中大部分是常年驻守东都与藩镇交战多年守军,百年的战火磨砺,风餐露宿地急行军并未产生多大怨言。反倒是军中几个将领看李英知清贵出身,往日里与他父辈又有些交情,担心他吃不住这样的高强度赶路,趁着夜里扎营劝他道:“突厥饶边年复一年已是常态,幽州有恒峦那个刺头守着,想是掀不起大风浪,这行军上宽一宽也无妨。” 李英知将兵书放下,笑道:“诸位的心意本君心领了,然北方边境辽阔,幽、雍两州相去甚远,恒家军即使有心也是无力。况且此次突厥来势汹汹,只怕北方诸镇难以与他们相抗衡。” “朝廷好吃好喝养着这群北蛮子,该出力时各个装软蛋!屁都不放一个!” “早说了朝廷是养虎为患!到时候 李英知笑而不语,待帐中人皆散去时慢慢踱步到挂起的地图上,用朱砂标出的西京格外的醒目。 “邵阳君珍重。” “谢尚书珍重。” 短短两句告别,无人知晓,李英知说出那句话时竟陡升起一股永别的苍凉与决绝感。从明德门出来后他终是忍不住远远回头看了一眼,黑压压的人堆里的独立在前的她像只孤鸿,巍峨高耸的城墙宛如一张血盆大口随时吞没掉形单影只的她。 “公子,西京来消息了。”白露的出现适时打断了他的留恋。 领兵在外不比从前,随着距离越来越远,西京传来的信也越来越慢。但还好,没什么坏消息,都是风平浪静四字。可李英知知道,这些不过是暴风雨前的宁静,皇帝垂危的那条命就像悬在大秦脖子上的铡刀,一旦落下就是万顷风波。 今日的书信照旧是不痛不痒的文字,与谢安有关的,与朝政有关的。李英知将书信反复看了两遍,指尖按住中间的一行字:皇子李颀被立太子…… 德熙帝唯一的皇子被立为太子并不是一件稀奇的事,而今德熙帝龙体垂危,这个时间点上立太子颇有些稳定国心的效用。只不过李英知回想那日谢安的姗姗来迟,总觉得与立太子此事脱不了干系…… 然而他身在千里之外,马上即要与突厥的铮铮铁骑兵戈相向,西京的风云变换他支手难及。李英知摩挲着纸上的“谢安”二字,将书信好生收好,他既无法在前朝为她挡住风霜雷电,便只能在沙场上为她守住这山河万里。 ┉┉∞∞┉┉┉┉∞∞┉┉┉ 西京的官员们总觉着这两日朝中的气氛略为怪异,可往细处察觉,又说不出这怪异从何而来。皇帝的病情依旧每日愈下,早朝全由几个相公主议,但真正做决议的却是谢安。 谢安这个兵部尚书如今做得有些不伦不类,挂着兵部的名,却掌着全朝的事儿。她不点头,门下省一个字的文书都发不出去。一开始朝中言官抗议之言尤为激烈,写断了无数支铁笔直欲把那谢安描绘成擅权弄政的罪大恶极的奸佞。 其他朝官们虽然大多敢怒不敢言,但心底里也是各种羡慕嫉妒恨,朝里一帮大老爷们竟被个女子欺压在了头上,可不憋屈!本来吧,大家指望着能与谢安分庭抗礼的安国公与王侍中给他们出口恶气,可这两位大神一个竟然默认了谢安的胡作为非,甚至在立太子之事上还由得王皇后帮了谢安一把!! 而另一个与谢安从来不对付的安国公一改针锋相对的常态,在这紧要关头居然称病罢朝在家闭门谢客的休养着! 这下,大家总算门儿清了,得,谁也别废话了,宫里有个万岁爷,外头有谢安这个九千岁! “此番真是委屈了谢尚书了。”王允亲自给谢安斟了杯酒。 “都是为了大秦的江山社稷,哪来的委屈不委屈。”谢安捏着酒盏却没有喝,触及王允的眼神她笑一笑道,“最近身子不大爽快,太医叮嘱了少饮酒。” 王允哎呀了声,忙命人换上壶清水,赔礼道:“是我疏忽了,疏忽了!” 二人各饮用一杯,王允捏着筷箸,沉沉叹气:“谢尚书说得对,一切都为稳我大秦社稷,只是这大行皇帝停灵多日,眼看天气渐热,这纸恐怕早晚包不住火啊!” “天气倒不是个问题,问题到底还在于人啊。”谢安也是忧心。 能将德熙帝驾崩的消息瞒到现在,凭谢安一人之力自是天方夜谭,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将王允拖下了水。王允自不可能白白帮谢安做这大逆不道之事,只是一来皇帝驾崩必定会影响前线战事,倒时万一真的国破了他王氏全族也不能家安;二来,谢安答应了将李颀捧为太子,王皇后奉为太后,日后仍迎王氏女为后。 王允一合计,反正恶名由谢安担着,自己只须在背后接应她,到时候真东窗事发有个万一,自己也能全身而退,是个一本万利的买卖,便上了谢安这条贼船。 “你我王谢联手,这朝中还有谁好怕的?”这点上王允自信满满,“你瞧至今也未出纰漏,过不了两日待前方战事稳定下来即宣布大行皇帝驾崩的消息,定是万无一失。” 谢安一言不发,正是未出纰漏她才心怀不安。你说这人吧,就是有点儿贱,怕出事怕的心惊胆战,不出事又是忐忑不安,生怕后边给她闹出个惊天动地的大事来。 但愁也没用,都走到这一步了,走一步看一步吧。 小酌片刻,谢安推辞说家中有事即要起身,忽然见兵部侍郎一脸慌乱踉跄奔来,噗咚跪倒在阶下:“大、大人,前线八百里急报。”   ☆、第六十四章 “谢安你身为兵部尚书玩忽职守,为中饱私囊,竟以霉变的粮草供应北伐之军。而今军中大半将士因此腹诽发病,延误战机,你可知罪!” 政事堂中,安国公李骏字字铿锵有力,白纸黑字的线报重重摔在谢安面前。本来中立的几位相公们也各个老脸紧绷,即便想为谢安开口,铁证如山在前,也难以吱声。 延误战机先且不提,邵阳君率领的大军即将抵达幽州,这万一横路遇上突厥敌军,简直是把肉往狼口里送!十万将士,十万性命,便要无辜埋骨北疆! 风平浪静了许多天,原来是在这等着她呢。哪怕中饱私囊是假,但谢安她身为兵部尚书,部署这个行军战事,粮草出事她纵有十张嘴也脱不了干系。只是她没料到李骏竟心狠手辣如斯,即便有李英知领军,他仍然费劲心思在粮草上动手脚。也是,自家人做皇帝,到底没有自己做皇帝来得痛快。 无论如何,她的渎职罪是逃脱不了了。政事堂中一片沉默,左尚书仆射见无人表态,慢吞吞道:“此事牵连到朝中大员,又关乎军机大事,依本相看须由御史台彻查细查,查出个水落石出之后再对本案定性定罪。诸位看如何?” 这是个极保守的提议,毕竟谢安身份特殊,轻易定罪她不吭声,谢家先得闹起来。别突厥没打进来,自己内讧先乱了起来。其他几位相公纷纷表态赞同左仆射之言。 安国公李骏冷冷一笑:“御史台?这朝里朝外谁人不知以御史台主柳子元为首的一干人等皆是她谢安的爪牙!”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要闹哪样啊!谢安不耐烦地捡起“罪状”往袖中一塞,耐着火气:“安国公对御史台存疑,那便着刑部、大理寺、御史台三司合审本案可行?要是还不放心,本官也不遵循往例羁押在御史台的监室中,直接押入天牢,总无大碍了吧。” “……” 她这样干脆主动地“自首”令所有人愣在了那,安国公李骏面色涨红,咬着牙根道:“既然谢尚书有此觉悟,就别怨我等不顾同僚之义了。” “那是,为能早日洗清嫌疑,证我清白,本官当然要积极配合了。”谢安一副“快夸奖我深明大义”的凛然神情。 安国公被她梗地差点没上来气,再也忍不下去,猛地一拍桌子:“来人啊!将谢安押入刑部大牢!” …… 谢安活了二十来年,生平第一次蹲大狱。事发突然,她尚没来得及留下句交代,就被李骏迫不及待地给关进了小黑屋里。她待遇不错,享受了间单人牢房,四面高墙,铁链一锁,连只老鼠都爬不进来。 她清楚,李骏是铁了心想除掉她,这进来容易出去怕是难于上青天了。 盘腿坐在土炕上,谢安东瞅瞅西看看,唉了一声一倒头,袖子蒙住脸睡去了。真让她睡,她睡不着啊!宫里停着德熙帝的遗体,宫外朝中、谢家不知道乱成个什么样子,再远点…… 李英知那倒霉催的,也不知道有没有啃到那发霉的窝窝头拉得死去活来…… ┉┉∞∞┉┉┉┉∞∞┉┉┉ 这头谢安愁肠百结地在大牢里挺尸,北边关塞黑云如山低低压在天际线上,五月份的天气,荒北之地冷得像才破东,凌厉的朔风吹得十里旌旗哔哔作响,俨如鬼哭狼嚎,慎人心慌。 何谓出师不利,这便是了。李英知从三五成堆,满面菜色的将士中走过,远目掠过急雨降至的天空,眉宇凝重。眼下他关心的不止这些兵士的健康,更挂心千里之外西京中一个人的安危。军中出事,身为兵部尚书的她难辞其咎,此刻也不知是何光景。 “邵阳君,军中大部分将士的病情已遏制住了,只是……这粮食发霉,军中十来万张嘴拿什么来下锅啊?”随性的副将梁十嘶哑着声音,攥紧了拳头满面竟是恨色,“我们这些个人在外出生入死,若战死沙场也算了,没想到最后竟是害在了自己人手里!谢安那个狗娘养的畜生!这些个世家子弟只知道搜刮银子充自己口袋!妈的!老子就算成了厉鬼也不会放过她!” 李英知抿紧唇,脸冷得没有温度,喉咙动了动,看了眼病恹恹的士兵们终是什么也没有说,转身走向大帐:“传先锋营与斥候营的人来!”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这句话算在危如累卵的大秦帝国上发挥得淋漓尽致。军中粮草霉变的消息才传出,本应出没在幽州附近的突厥铁骑陡然穿梭百里,趁着夜色偷袭北上援军,打了李英知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这一消息传到西京,满朝哗然,每个人仿佛都已经看到突厥无往不利的黑甲铁骑兵临西京城下。这种战乱对西京人来说并不陌生,十年前同庆帝也是这么打过来的,百多年里也有不少藩镇节帅造反造过来,一阵慌乱之后有人开始琢磨着:是不是该跑路了啊?” 仿佛被遗忘的大牢里的谢安对此事浑然不觉,这么些天来她的日子倒也不难过,可能有谢家人在其中打点,吃吃睡睡竟是比每日上朝当值还来得自在。美中不足的就是没人来与她这个落魄的兵部尚书唠唠嗑说说话,天天对着四面墙和顶上的一扇窗。每日里最大的乐趣,谢安就是透过那扇天窗数星星,横竖那点大区域,左三颗,右两粒的,翻来覆去数得也是没意思。 “谢尚书真是好心情啊!” 终于来个有意思的了,哪怕是李骏这张猥琐尖酸的脸庞,闷了许久的谢安瞧着也顺眼了许多:“哟,安国公来了,坐坐坐。”一看四面空空的大牢,她不好意思道,“这个,牢中简陋,就劳您站着吧。” 安国公呼吸短暂一滞,平日也没少受谢安明里暗里的讥讽,只是都沦落到这境地了还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真叫他恨得牙发痒:“再简陋看谢尚书待得也是别有意趣,谢尚书没得是想待一辈子?” 谢安啊了声,道:“这个不好吧……” 就这么把她关一辈子,她不死也得疯啊! “哼!即便谢尚书想待一辈子,怕也是不能的!请吧,谢大人!” 是啊,这前方战事一再告紧,令朝里朝外人心惶惶,给本对邵阳君觊觎了重大期望的大秦上下一个又一个沉重打击。为了安稳逐渐躁动的民心,也为给三军将士一个交代,总得有人出来顶包吧。 谢安自己都觉得,这个人选落在自己头上再理所应当不过了。但李骏想借机这么绊倒自己,是不是有些太天真了啊? 这回她真是想错了,李骏不止是想绊倒自己,更是想借机泄恨。 所谓的三司会审,李骏既然清楚柳子元是她的人,必然想法设法拦着两人接触。这不,一上来就是几个陌生面孔,有一个倒是熟的,谢安记得自己前不久才参了他儿子一本…… 刑部与大理寺的手段谢安见过,虽然没有柳子元御史台内对付罪官的各种令人发指的刑罚,但刑讯逼供自是少不了。落到这个份上,又有李骏在背后撑腰,这些人可不管你是不是兵部尚书,也不管你是不是女子。以现在的形势,可能谢安在他们眼里也就是个死人了…… 挂倒刺的鞭子轮番一顿伺候,一通盐水浇下来,谢安猛地弯腰咳出满嘴的血沫子。 “尚书大人倒是个硬骨头,小的劝你识时务为俊杰,这个时候松了口,供了词,也好少吃点苦头。” 半晌谢安没声音,狱卒啐了一口,卷着鞭子走过来,一挑脸:“啧,女人骨头就是轻,经不得打。” “哎老哥儿~这你别说,这谢安有那么几分姿色啊……”令个狱卒腆着脸凑上来,周围来的官员都是李骏手下的,一听到这话各自露出奇异的神色,却是笑而不语,并不阻拦。 狱头眯起倒三角的眼在谢安身上逡巡了一圈,忽然猛地一巴掌甩在狱卒脸上:“你个色黑了心窝的狗崽子,就知道女人!!女人!!”训斥完毕,哈着腰与那几位官员道,“各位大人,您看今天也审的差不多了。这人也没几口气,再打怕没了命,您几位不好与上头交差,要不明儿再看看?” 没看到好戏几人略为失望,但转念一想对谢安上刑是为了让她在几个相公面前心甘情愿地招供,场面上做得太难看也不好。再者嘛,他们转身走了,这底下人怎么乱来可就摊不到他们头上了。 “也罢,看着人点,别叫人死了。” 被架走的谢安微微睁开一线眼,随后慢慢闭上。 …… 谢安的抵死不认令李骏大为火光,眼看着政事堂那边急着要个交代,谢家也开始有动静了,这人也打了,刑也上了,可就是撬不开她的嘴。别等着皇帝万一醒过来,可就功亏一篑了! “这把火烧不旺!老子就给她再添一把柴!!!”李骏狠狠砸了砚台。   ☆、第六十五章 令大秦百姓欣慰的是,两日后前线来报,突厥的这次贸然偷袭没有伤及秦军主力,原来率军的邵阳君早有防备,所谓的措手不及不过是蒙蔽突厥人的假象,暗中早与幽州郡守取得联系,设计以静制动埋下伏兵,只待突厥兵马入了伏击点,两方前后夹击,反倒杀得对方一个始料未及,丢盔弃甲。只不过秦军到底吃亏在体虚人弱;而突厥领兵之人也不是傻子,此次突袭更像是种试探,被围剿的人数仅仅千余人。 两军的第一次交锋,以大秦初胜告捷,一时间李英知的英武之名传遍大秦上下。谢安入狱已属不是秘密的秘密,皇帝不当家,王氏自守一亩三分地,安国公的气焰更为嚣张。 有人欢喜,少不了有人愁。 “哥哥,您看邵阳君一仗赢得算是奠定了李家的根基,这谢安已然倒台,我们还做什么指望?”自从先帝大行之后后,王皇后日日心惊胆战,数着佛珠过日子。她本是个没什么政见的妇人家,当时为争太子李颀的抚养权已是机关算尽,结果被谢安不费吹灰之力给捻灭了那点可怜算计。现在可好,谢安失势,待李英知大胜归来李颀这个太子连命都难保,她还做肖想什么太后之尊!他日东窗事发,大行皇帝驾崩的实情一旦败露,以邵阳君那杀人不见血的手段,没得逼自己给先帝殉葬! 王皇后越想越害怕,帕子揪裂开了一条缝,颤着声道:“哥哥,现如今你可得及早为王家为你我做打算啊!要不,您看看去与李骏通通气,左右我们也没在明面上与他撕破脸。” 王允自己亦是心烦,但他到底是个政客而非王皇后之类的女流之辈那般见识短浅,思量再三,勉力心平气和道:“娘娘别慌!依臣看,以谢家与谢安在朝中的根基,没那么容易被李骏一举扳倒,只怕有着后招。况且这前线只是初捷,之后怎样还未有定论,我等先静观其变。” 王皇后黛眉深颦,想说些什么,侍女隔着帘子轻轻巧巧道:“娘娘,殿下醒了,正闹着呢。” 王允自然知道她想念叨什么,女人家嘴碎心思碎,赶紧道:“娘娘快去看看吧,没得是殿下给魇住了。” “唉……”王皇后叹着气,“魇什么魇,这孩子一时半刻就想着见他那好姨娘,三天两头闹得没休。” 王允不言,太子是谢安一手教养大的,对她可谓是言听计从。以此看来,这谢安,还真不能就这么死了…… ┉┉∞∞┉┉┉┉∞∞┉┉┉ “我等追出三十里地后就没再追下去了。清剿了百余人等,估计逃了数十人,请主帅降罪。” “穷寇莫追,何罪之有?”李英知擦去剑上血迹,收剑入鞘,往帐外走去,“我军伤亡如何?” 副将梁十紧随其后:“主力未有大伤亡,只折损了约百余人等,回去后必好生安置其家人。” 李英知点头,往伤兵营走去,虽然大部分将士仍是病容悻悻,但一战告捷令军中气氛振奋不少,一路上士兵们兴高采烈地与李英知打招呼。本原以为带兵的这个邵阳君是个京中贵公子,没想到在战场上领军气势如虹,此番虽然灭敌人数不多,但叫饱受突厥欺压的秦国将士们大呼痛快。 李英知银甲白盔,唇角带笑,一一颔首应下,路过一处篝火时忽然脚步一堆,往后退了两三步。 围着篝火的士兵们本自己包扎着伤口聊天打屁,一看李英知停下脚步纷纷站起来,一个声音响过一个:“主帅!”“主帅!!” 李英知掠过这些年轻的陌生面孔,目光定格在一个躲躲闪闪缩在诸人背后的身影上,轻轻哼笑一声,不做他言旋身而去。 史思明见着那片远去的身影,长长地舒了口气,周围士兵不明所以地搡搡他:“明子,你和邵阳君他认识??” 何止是认识!他颓然地往地上一歪,谢安说的不错,他目光短浅。今日见识到了李英知战场上的狠绝手段,方知当初自己有多异想天开。只不过李英知似乎识破了自己身份,又为何没有点出呢? 李英知确实识出了史思明的身份,对于谢安身边的人他一向多有留意,特别是男人。曾经的朔方节帅之子,后来王向谦起兵杀了原先的大帅就流浪到了京城,也算是他命中有贵人相助,被眼尖的谢安给捡了回去。不久前此人消失在了京城,此时竟然混迹在幽州的驻军之中,想来也是谢安的主意。 他回来必是为了报仇,别人家的恩怨私仇李英知向来没兴趣在意。他回到中军帐中,案头空无一物,不禁皱起眉来。西京那边已经好有好几日没有消息来了,准确来说是没有谢安的消息传来。 来回踱步再三,李英知叫来白露:“遣几个面生的探子回西京往谢府和几个相爷府上好生打探谢尚书的行迹,行事隐蔽些,莫要叫人逮住了行踪。”吩咐完毕顿了片刻,加了一句,“尤其给我盯紧着安国公府。” 此次霉变粮草一案必定牵扯到谢安,此时的毫无音讯令李英知实在难以不往坏处想。 传完话不久,一个人影鬼鬼祟祟地闪在帐外,细声细气道:“主帅,郡守大人令我给您送些东西来。” 李英知一皱眉,放了人进来,淡淡道:“郡守有何物什交予我?” 史思明抹抹脸上黑灰,吸吸鼻子:“不是郡守大人,是谢大人在来之前让我给您带了些东西,说是这个时候您说不准用上。” ┉┉∞∞┉┉┉┉∞∞┉┉┉ 前线的消息振奋人心,大秦后方的西京之中就没那么太平了。粮草之案未过两日,朝中又气波澜,一连皇室中两位宗亲在外遇刺,一死一伤。随即朝野里泛泛洋洋传出了梁朝余孽死灰复燃,趁机颠覆大秦的李氏江山。 此消息一出,与皇族沾亲带故的大臣元老们各个人人自危,若非必要,连大门都不敢多出一步。为捉拿叛党,西京之中宵禁再复,直枪拿戟的执金吾挨家挨户地搜查,东城西市处处鸡犬不宁。 朝中有臣官看不过眼,道:“梁氏灭国已有十余年来,想死灰复燃谈何容易?这般扰民下去,恐怕怨声载道,国不久安啊!” 李骏厉声道:“前朝余孽不除才是国不久安!”他转眸一看上书人,连连冷笑,“谢大夫,我看你是不是心中有虚,才出此言啊?” “你!”谏议大夫是忠厚之人,一听此言气得两目横瞪,手直抖,“我对陛下之忠心苍天可鉴!安国公您怎可信口雌黄,往老夫身上泼污呢?!!” “是不是信口雌黄,你们心中有数!” 这话出来针对性可就太明显了,顿时谢氏中人纷纷站出来,两方人马吵得不可开交。 王允如常日般默观不语,其实他心中赞成谏议大夫所言,太太平平过了十几年,这梁朝余孽怎么就突然挑在这节骨眼上出来作祟了呢? 怕还是针对某人而来啊…… 下朝之后,王允走至一僻静出,不动声色地招来小厮:“你往谢府走一趟。” 京中闹得鸡飞狗走,牢中的谢安过得也是困苦艰辛。她底子本不好,入狱前还生生受了童映光一顿暴揍,在牢中待了两日,鞭子挨了几顿,浇了两桶凉水,人已烧得三迷五道。李骏有心折磨她,只等最后一锤定音了断她,每日只叫人喂她些米糊吊着她一条命。 可等到万事俱备,一锤定音那日,李骏竟然在谢安的尚书府中扑了空。尚书府大门敞开,赋闲在家的谢一水端着把太师椅坐在屏风之前翘着个二郎腿,抽着水烟:“哟,这不是日理万机的安国公大人吗,听说您整日忙着捉拿前朝余孽,怎么有空来小女府上啊?小女不是正在您牢中作客吗,怎么来她府上给她取两件干净衣裳?” 对方明显是早有防备,将人提前转走。李骏强忍着一腔怒气,败兴而归。无妨,逃得过和尚逃不过庙,他就不信两个弱女子能在他眼皮底下藏到何处! 他真是低估了谢安的能耐!人被看死在牢中,竟还有这通天本事在他眼下兴风作浪! 这次李骏还真是高估了谢安,这回功夫的谢安连她自己的名字都快烧得忘记了。浑身烫得和煮熟了的螃蟹似的一般红,额头搁个鸡蛋没准都能敲开吃了,一天十二个时辰不得半个时辰清醒。牢中的狱卒皆是李骏的人,奉他的命不给她请郎中,就那么生生地干熬着她。谢安烧得不知白天黑日,喉咙里像呛了一把烟,破着喉咙喊了半天的水字无人答应。实在耐不住渴了,她咬着牙关挪啊挪地想挪到门前喊人,挪了半天脚才触到地,哪想根本站不住,一个骨碌滚在了硬邦邦的泥地上。 万幸地上没铺砖,滚了两圈也不多疼,只是最后一下拦腰撞在了桌上:“嘶……” 她迷糊地揉着腰,迷迷蒙蒙的眼前一道明亮的灼热弧线从桌上滑落…… 睡眼迷蒙的狱卒被刺鼻的焦味给冲醒了,等他发觉过来人已然傻在原地,猛地醒过来后立即声嘶力竭地呼喊:“来人啊!走水了!!!!” ┉┉∞∞┉┉┉┉∞∞┉┉┉ 塞外夜风嘶鸣,枕剑小憩的李英知忽而猛地惊醒了过来,他的手心背后满满皆是冷汗,心口阵阵惊悸抽搐。帐外黑漆漆的看不出时辰,案上未烧完的蜡烛显示出他没睡多久,他扶着突突跳动的额角坐在榻边,那股没来由的心慌依旧没有退去。 “公子……”白露模糊的声音轻轻响在屏风外,李英知定定神问:“怎么了?可是西京有了消息?” “西京确实有了消息……”白露一字一句吐露地艰难,“少……少夫人她……因渎职入狱,牢房走水,人没了。”   ☆、第六十六章 六月初,邵阳君率兵于上阳关大败突厥可汗之子咄吉为首的铁帽骑兵。突厥欲撤回雁门山北,却被恒峦所领的恒家军从后阻截,数万大军几近全部覆灭。此役,大秦大获全胜,邵阳君李英知的赫赫威名也在一夜之间传遍塞北陌上,威慑四方。 “若我晚生几年,再年轻个几岁,或许尚可与你一争高下。”恒峦叉腰站在雁门关上瞭望着远方墨黑山脉,“只是老夫有一点不解,依老夫看你并非是个贪功急进之人,最后那几次追剿来去皆是匆匆,略显毛躁,敢问是何缘故啊?” 李英知站在烈烈风旗之间,一身烁烁银甲穿在他身上却透出两分儒雅亲和:“不怕老将军见笑,家中有事,挂念在心,因而冒进了一些。” “家中有事?”恒峦久驻北方,但对朝中局势并不生疏,眼神犀利锁住李英知的面孔,“只怕不是小事吧。” 李英知淡淡一笑,漆黑的凤眸深处流转过一簇迫人寒光。 是夜,两匹骏马悄然从雁门关疾驰而出,踏着北疆的凄迷月色一路往南疾行而去。 不休不眠赶了两天的路,马蹄骤然悬停在大秦西北靖州城里的一座小院外。靖州离西京不远,仅仅百里不到的路,一座不起眼的贫乏小城。幸而李英知深夜抵达,要是白日里被人瞧见堂堂军中主将擅离其位,出现在此地,西京朝廷里非得火上浇油炸开了天。正巧,谢安那一桩无头冤案还悬在那里,谢家人天天抹脖子上吊的逼刑部与大理寺交出来,就差没把灵堂摆上理政殿了。 李骏也愤懑啊,前有谢安诈死的前车之鉴,此时哪怕牢中确实有了一具年轻的女性焦尸,他也不敢相信谢安真就被一把火烧死了。何况走水之后,柳子元领着一干大臣就那么好巧不巧地“路过”刑部,也好巧不巧地撞见了牢中尸身,之后谢家不死不休的反应就更令人生疑了。 谢安的态度似乎很明确,老子就是诈死,但人证尸体具在,你能怎么着不?前一日还眼看马上要干掉心腹大患,春风得意的安国公,一眨眼就陷入了囹圄之地。谢安的案子还没审出个一五一十来,人却死在了大牢里,如今死无对证,谢家一口咬定是他杀人灭口,简直是岂有此理了!!! 他也纳闷啊,好好的怎么就走水了,走水也就走水了,怎么在他眼皮子底下那么大一活人就被偷梁换柱了呢? “大人,那这谋反案还查不查啊?” 这又是个问题,安国公一着急上了火,哎呦一声躺床上脑袋搭着毛巾发起了愁来。 ┉┉∞∞┉┉┉┉∞∞┉┉┉ 一进一出的房子,院落小的多站两个人都嫌拥挤。庭间一颗歪脖子枣树,半死不活地昂在一口干涸的陶缸上,檐下一排褪了色的春挂破破旧旧地晃在风里,左右两间的屋子紧闭着黑不隆冬的门窗,若非正房窗纸上糊着一点幽光,整个院落和个荒无人机的鬼屋似的。也正是有了这点孤光,在这悄无人迹的景象里,显得更为慎人。 “你们~~~终于来了~~~~”一道幽森森的声音从他二人门后飘来,咯哒,门霍然闭上。 白露头皮一麻,看都没看,一剑劈出去,还在那叫得惨绝人寰:“公子,有鬼啊啊啊啊!!!!” 一手拎着药罐,一手拎着大包小包的白霜被他吓了一大跳,裤裆风声一紧,往后跳了两大步才堪堪避开:“搞毛线啊!!!你想削了你爷爷的子孙根不成!!!” 李英知脸上一分说笑的容色都没有,径直往正房而去,到了门前却止住了步子,竟是近乡情怯不敢入门。即便知道她活着,他仍然无法忘记当时听到那句“人没了”时的心情,那种迎头痛击的茫然感他此生不想再经历第二回。 “公子?” “她可还好?” 白霜面露难色,踯躅一下才道:“少夫人从牢里出来时高烧不止,身上又免不了多多少少添了几道烧伤,沈太医在宫中,其他郎中她信不过。后来还是谢家通过沈家七拐八绕送来个大夫,这两日总算使把烧退下去了,可人还时醒时迷糊……” 这么一说,听上去凶险,但实际上应该是没什么大碍了。李英知心头大石一落,掀帘而入,床榻之上一人正向内侧卧酣睡。 谢安睡得很沉,李英知解开披风在床边坐下她一丝察觉都没有。试了试体温,低低的热度,这种低热人最难熬,一把小火烤着,不上不下。李英知连忙拧了方湿帕擦了擦她的脸与脖子,似乎难受劲消退了一些,谢安皱巴巴的眉头有所松动。 短短的一段时日没见,临别时好好的一个人瘦了一大圈,本就没什么肉的脸上此刻竟是瘪了去,高高地突出两边的颧骨。李英知轻轻抚摸着她的脸,这样照顾她不是第一次了,跟着他在魏博时的突然中毒,分别四年后金商镇的诈死逃生,直到这次的绝地逢生。 明明一个那样聪明的人,却总是让自己沦落到这样狼狈的境地;明明可以同其他寻常姑娘一样无忧无虑地相夫教子,却把自己逼到这样的绝境。 李英知心里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一半心疼,一半是愧疚与自责。他侧身躺在她旁边,握住她紧紧攥着的手,放在嘴边亲了亲。赶了两夜的路,禁不住疲惫,他也闭上了眼。 这一睡就是大天亮,他醒的时候谢安恰巧睁开眼,迷迷糊糊地看了一眼,马上又闭上了眼,嘴里喃喃咕哝着:“怎么还没醒。” “……”李英知好笑地想揪她的脸,手指碰到她没几两肉的脸颊生生止住了,摸了摸,“得了,别装了,面对现实吧媳妇。之前那一往无前冲火里的气势呢?” 谢安就知道他要逮着这点念叨她!她要是能有个行之有效的脱身之法,她能铤而走险吗?这次不比在金商镇时的诈死,这次她真的是走投无路才出此下策。之前吃了几顿鞭子,她就明白李骏这次是铁了心要把她往死里整了,恐怕不会只设计区区一件粮草案来对付她,这大牢再蹲下去没得真先一步把命交代了出去。 即便料到李骏肯定不信她真死了,谢安还是选择置之死地而后生,毕竟当务之急是保住性命。 出大牢时她神智已不大清楚了,谢家肯定在李骏的监视之下,不能轻易联络,好在她的师父童映光先一步来了西京。穷尽办法,总算把她送出了京城,躲在这靖州苟延残喘。 唉,真是世事无常,她何曾想到她谢安有朝一日也落到这般凄凉境地。 “你要替我报仇!”谢安闷闷道。 李英知斜眼睨她,不愠不火:“报仇就想到我了?” 谢安蛮横道:“我不管!我从来没吃过这样的亏!归根结底是你们李家人对不住我,你要替我报仇!” 李英知没想到这一病把谢安的小气性全病了出来,想想也是,这丫头在谢家虽然不起眼但从小也是好吃好喝地供起来的。哪怕读书时挨些揍,但这样大的委屈怕是从没受过,李英知一想心软得不行,又心疼又心酸,亲亲她脸颊:“你放心,为夫一定替你连本带利地讨回来。” 谢安也斜眼看他:“是主父。” “……” 给了三分颜色开染坊说得就是谢安这种小人,反正她现在重伤在身,身心不济,索性将什么西京皇位一竿子破事全撩到一边不理。她一闲着,受折磨的就是李英知这个被无辜迁怒的冤大头。 “药苦!” 冤大头乖乖加了糖,谢安尝一口:“太甜了!” 李英知气得笑起来:“谢安,你嘚瑟上了是吧!这药你喝也得喝,不喝也得喝!” 谢安仗病欺人才不怕他,凉凉道:“我不喝你能把我怎样?” 李英知冷笑一声,身体力行地告诉他能有很多种方法将她这样和那样。 半晌后,面红耳赤的谢安恨恨抹着红肿的嘴骂道:“流氓!” 李英知意犹未尽地舔舔唇,故作委屈道:“还不是为了伺候夫人你喝药,看为夫牺牲了多少色相!” 谢安:“……” 喝过药没多久,趴着的谢安又不安分了,指使着李英知:“你出去。” 检阅着文书的李英知头也没抬:“是想吃什么,还是想玩什么?书不要看了,劳神伤眼对你没好处。” “要你出去就出去,哪那么多话。” “……”李英知来气了,强忍着想教训她的冲动,对自己念着她病着在病着在,从善如流走到门口,一出门就碰上白霜端着瓶瓶罐罐进来了:“这是做什么?” 谢安还没开口就听白霜老老实实道:“大夫说少夫人背后烧伤比较严重,不仅得吃药,还得外敷。” “嘭”的一下,白霜两手空空地站在门外,呐呐道:“你有没有觉得公子刚刚陡升起一股杀气!” 白露同情地拍拍他肩:“我想公子可能误会了什么,比如你亲手给少夫人上药什么的,节哀!” “……” 谢安趴枕头上咚咚咚捶床,懊恼得要死,白霜这张口无遮拦的嘴到底是怎么混成李英知的心腹侍卫的是啊,她不懂! 李英知走过来,脸色阴晦:“你到底伤得有多重?” 再瞒也瞒不下去了,谢安含混道:“你看看不就知道了吗?” 等拨开她的衣裳,李英知手中的药险些摔到地上,本来皎洁的后背上大片通红的灼伤,有些地方的皮肉甚至隐隐焦黑萎缩,而在灼伤之上更多的是密密麻麻的鞭痕。 李英知后悔了,他不该看她的伤口,胸臆间横冲直撞的怒火将他的理智烧成灰烬,只想冲去西京将伤害她的人一个个碎尸万段!   ☆、第六十七章 北方战事大捷,大秦上下齐齐抹了把汗,一口气没松下来,西京皇宫里噩耗传出——病入膏肓的德熙帝撒手人寰,驾崩了。身经百战的大秦百姓此时多少有些麻木了,皇帝的身子一直不大好大家都知道,说句大逆不道的话,早死晚死也就那么几日天的事了。唯一庆幸的,便是他死在了战事结束之后。突厥因为这场大败,内部分化成两派,轰轰烈烈打起了内战。而经此一役,李英知功名远扬,周边小国及各地藩镇一时受其震慑,倒也闹不出什么幺蛾子来。 其实在谢安看来,她人不在京中,这并不是一个合适公布先帝大行的时机。可一来李骏贼心不死,再拖下去夜长梦多,不如先发制人主动公开;二来,即便有冰棺封存,但天气逐渐炎热难保大行皇帝尸身无损。思来想去,谢安暗地地和西京中的王氏通了个气,挑个合适的时机捅出来吧。 前一脚王皇后痛哭流涕向百官宣告了皇帝大行的哀号,后一脚即宣布德熙帝遗诏,扶持太子李颀登上皇位。一前一后行云流水般衔接无漏,待百官从震惊中缓过身来,皇位上的人已换成了个十来岁的小娃娃。 在百官愕然中,朝中谢氏中人率先跪地,山呼万岁;紧跟着望风识趣的王允也领着一票官员悠悠哉哉地跪在。至于剩下的,哪怕再疑惑,再不情愿,大局已定也只能附和着恭贺新帝即位。 这一招措手不及打得李骏彻头彻尾地懵了,前两日才得了消息皇帝好好地在宫里养病,怎么一眨眼就去了呢?枉他专心致志地对付谢安,却不料错漏这么一致命消息!更恶心的是还偏偏挑着这个时机,前头突厥一败涂地,后头谢安不知是生是死没个下落!李骏怄啊,亏得他信誓旦旦向突厥人打包票,只要助他一臂之力借此铲除谢安,日后登上九五之位必厚礼相送。 这倒好,谢安那档子破事没料理干净,突厥那头他就不好交代。这能怪他吗?不能啊!他也没料到李英知这个养尊处优的公子哥,上了,一气势如破竹打得突厥哭爹喊娘。他身份本就特殊,现在民间传得沸沸扬扬,都说李英知不愧是大秦文皇帝之后,文功武德俨然文帝再世。幸得德熙帝死得早,要不然听这话非得怄吐了三升血再挂。 更令李骏生气和费解的就是李英知军中的粮草明明败坏霉变,之后的战事怎么有如神助,丝毫不受影响呢? 能将谢安整成那副惨样的终究不是莽夫,两下一琢磨,瞥见百官中涕泪涟涟却没什么惊讶之色的王允他拍着大腿明白了! 王家这头老狐狸!怪道他怎么半点风声没有收到,想想王家有个中宫皇后在宫内,若是有心隐瞒消息并非难事。况且德熙帝病重,寻常人得见不了,亲近的人无非是皇后与太医几人。不,还不止如此,李骏脸上肉使劲抖了两抖,单凭一个王允没那么狗胆包天,玩弄如此瞒天过海之事。想必这其中少不了谢安出谋划策,更甚至她才是主谋,王允也不过是给她陪衬作秀的! 琅琊王氏,陈郡谢氏,这两大家族一联手,李骏第一次感到自己真他妈太天真了…… 安国公这厢自怨自艾没完,作为这次扶持皇帝功臣之一的谢家已然发难: “陛下,兵部尚书谢安此前因所谓的‘渎职罪’不明不白枉死牢中,而今看来疑点重重,请陛下主持公道,给谢尚书一个清白啊!” 这是何等熟悉的画面啊!李骏一口血闷在胸中,当年谢安兵不血刃夺去东都兵权,也正是如此。只不过那时候龙椅上坐着的是尚有两分主见的德熙帝,而现在的小皇帝…… 小小的李颀看上去有些怯生生的,但出口的话却是沉稳有力,一字一慢阐述了谢安昔日的劳苦功高,表明作为天子的他也对粮草一案疑虑颇多,所以那就—— “发御史台同大理寺重查此案!” 李骏气得七窍生烟,打死他也不信这通官腔十足的话会是个十来岁的娃娃所说,摆明了有人事先教过他!气归气,李骏冷笑一声,刻意跳过刑部又如何,粮草一案所有知情人,除了一二心腹之外统统已不在人世,他自认那样滴水不漏的手段就算包龙图再世也查不出一丝纰漏来! ┉┉∞∞┉┉┉┉∞∞┉┉┉ 西京的血雨腥风,似乎被一道看不见的墙隔绝在谢安养伤的小院外。李英知来之前将军政交代得差不多,一心一意地伺候劳苦功高的尚书大人。 与谢安长处已是多年前的光景,那时候的谢安小心谨慎地捂着自个儿随时能要命的身份跟在他身边跑前跑后。虽然人别扭了点,但李英知也没觉得她有多难伺候。等到了这机会同住在一起,李英知总算能深刻体会到朝中那些“妻奴”们的“凄凉”心境了…… “因为背部受了重伤,谢安大部分时间只能趴着或者侧卧,时间久了难免浑身僵硬。她难受,李英知瞧在眼里也心疼,没事就帮她揉揉肩,捏捏腿,敲打穴位。谢安哼唧哼唧被揉捏得舒坦了,心情一好就在他脸上揩一把油:“小李子伺候得不错。” 李英知放下手,神情特别严肃:“我说媳妇,你这动手动脚的毛病和谁学的啊?” 谢安轻飘飘地睨眼道:“怎么,无师自通行不?” 李英知继续严肃:“行是行,”转而他凑到谢安脸前,就差鼻尖对鼻尖,眸光幽幽,“但只能对本君一个人动手动脚。” “毛病!”谢安白了他一眼,眼梢却禁不住弯了下来,嘴上还嚷嚷着,“这可不一定啊,你瞧我祖母与阿娘虽然不滥情吧,但哪个不是三夫四……” 四什么没四下去,邵阳君狠狠收拾了妄图“三夫四郎”的谢安。即便碍着她身上有伤不能动真格的,但上下其手那几招就够谢安眼泪汪汪,呜咽不止。 打那后,谢安老实了许多,最起码意识到了李英知是个潜在的醋缸后嘴上不在没边没毛啥都冒。人前不说,她人后说,李英知人不坐镇军中,但少不了与那边书信来往,现在他还担负着给谢安“报仇雪恨”的重任,往往等谢安睡了后他人就往偏房去了,留着白露蹲在门口等谢安随时吩咐。 谢安有时睡醒了,一看李英知不在,没事就和白露聊聊天,唠唠嗑。 “我说你兄弟白霜呢?” 不像白霜那个话唠,白露是谢安问一句他答一句,想想在厨房眼泪涟涟熬药的白霜,白露淡定道:“帮公子磨墨呢!” 她想问的不是这个啊:“不对,之前不是他做我护卫,你跟着李英知的吗?” 白露又想了想,继续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少夫人您有所,我和白霜他是轮班制,这段时间轮到他去伺候公子。” “哦……” 厨房里的白霜连着打了好几个阿欠,揉揉鼻子,继续蹲在小火炉前一边流着被草药熏出的泪一边可怜兮兮地扇着小扇子。 呜……公子,我真的真的没有给少夫人上过药啊!!! 京中的事李英知并没有刻意规避谢安,可考虑到她身上有伤,只挑拣一些比较重要的说与她。 例如大行皇帝入殓,李颀登基称帝。公布皇帝死讯这一消息还是谢安让李英知传递出去的,之后她就没再管朝中的事了。换了个环境,谢安似乎也和换了个人在一样,成日里人懒懒散散地伏在榻上,像只没睡醒的猫。 “邵阳君心疼不,好好的皇位落到别人手里去了。”谢安懒洋洋地趴在李英知膝头,拨弄着他腰间玉佩。 “左右不是我家的,要心疼也不是我。”李英知淡淡地笑了笑。 他这一笑让谢安心里有点异样,李英知很少提及自身,谢安只听他说过他并非是同庆帝的私生子。可无风不起浪,既然有了私生子一说,想必同庆帝与他亲族是有什么关联的,至少与他母亲有关联。 谢安想起那个六十八还选秀充实后宫的老不死狗皇帝,估计以他的尿性,逼良为娼的事没少做。 但李英知不愿提,谢安就当没这回事,岔开话题道:“我背上痒,你给我挠挠。” “……”李英知颇有些认命地将她衣裳轻轻推上去,因为有异邦血统,谢安肤色比秦人白皙上许多,愈发显得伤痕惊心动魄。经过这几天的历练看见她背后纵横交错的伤痕时他已淡定上许多。 长鞭抽出的裂口开始结痂愈合,所以使得谢安成日嚷嚷着痒。她说挠,李英知当然不能听她的去挠那些才长出的新肉,只敢用掌心轻轻摩挲。 谢安起先抱怨连连,说他这是望梅解渴,完全不能缓解她的不适;后来见抱怨无效,就趴在那里任由他动作。趴着趴着,许是李英知动作太过轻柔便睡了过去。 她实在太累了,从入朝为官起这么多年来,随时像一张绷紧的弓,而且越绷越紧。有的时候连她自己都觉得,会在什么时候弦断弓碎。 可即便是休憩,她也不能真正放松下来。眯着眯着她似乎感到李英知的动作逐渐轻缓了下来,正迷糊着想他在干吗时忽然一处伤口上附上两片微凉的柔软,轻轻的亲吻着,不胜怜惜…… ┉┉∞∞┉┉┉┉∞∞┉┉┉ 沈家的大夫虽比不得沈五,但医术也了得,没过几日谢安已经能披着衣服坐起。因为背不能挨着床头,此时李英知便及时充当了人形抱枕由得她靠在胸前,拢拢她鬓发:“明日我要回朔北了了。” 谢安知道他回朔北不过是个幌子,战事即了大军返京总不能主帅不见踪影吧:“哦……” 这么冷淡,李英知有点不甘心,“你……” 谢安仰头干脆地在他嘴角一亲,笑吟吟道:“早去早回!” “……”又来这招!但……百试不爽啊!李英知勉强故作镇定,“既然颐和你挂念着,为夫便早日赶回接你回京。” 说起回京,谢安慢吞吞从袖中抽出一封笔迹簇新的纸张来,递给李英知:“此番回去多有不易,送你份大礼,不用言谢。” “军中粮草难道不是你已送我的一份大礼吗?”李英知微微一笑。   ☆、第六十八章 短短十年不到,大秦连换了两任皇帝,如果算上前朝梁氏末代动荡,这个多灾多难的国家就没过上两天安稳日子。此时林立的藩镇凸显好处来了,除非别国大军破境,席卷而来,边境的些许动乱压根影响不到这些个自给自足的节镇。大部分节帅们还是挺乐意有个中央朝廷抗在前面使个挡箭牌的作用,冲着这一点,也心甘情愿地偶尔给皇帝卖个命,或者卖个面子。 这不,小皇帝一登基,许多没有仗打,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大小节帅们纷纷献宝似的往西京凑。说是恭贺新帝登基,其实也是来探探中央朝堂新布局的底。 李英知率领大军意气奋发凯旋那日,恰好碰上了同样进京的魏博节帅田婴。按照祖制,节帅进京身边仅能随扈十余人,魏博虽然是个大镇,前不久又在于淮西交战中打败淮西,占了不少城池,可田婴却规规矩矩地遵循祖制,仅携了一小队人马。与李英知一比,顿时显得寒酸上许多。 两队人相遇,少不了一阵寒暄: “久别未见,田帅依旧风采如故啊!” “论风采,现大秦上下何人能与邵阳君相及?” 多年未见,田婴相貌未有太多变化,甚至连嘴角那缕笑纹也如往昔般温醇从容。两人目光不动声色地交错而过,这等场合并不适合深谈,浅浅寒暄之后便分道扬镳而去。李英知要入宫谢恩领赏,而田婴远道而来自是要先去驿站稍作休整方进宫面圣,况且他还有件更重要的事需要料理。 驿站之内,早有一人等候田婴已久,一见田婴尚未问礼,便被心急如焚的年轻节帅打断: “内人现在何处?” 谢氏愣了一愣,忙拱手道:“大帅放心,京中局势尚不明朗,奉尚书大人所命,将夫人遣送至谢家一处别院修养,安全无虞。” 这代谢家子弟有出息的不多,坐到尚书之位的也就那位女儿身,田婴虽是恼怒,但也知道谢安不会伤害赢娘,可她藏着人不放显然别有用意。稍稍克制住心中焦躁,问道:“那尚书大人可有别的吩咐?” 谢时见他冷静下来,方松了口气缓缓道来:“尚书大人只想借大帅手下一些人用一用而已。” 田婴眼中情绪莫测,新帝年幼,此番登基大典不少藩镇来京,为防不测,他确实暗中带了不少兵士隐匿在京郊之地。以他的推测,谢安如今应该不在西京,却对他的行踪了如指掌…… 也罢,那个血脉传承下来的女子各个皆是不凡,且心地坚韧远胜常人。连常年带病的赢娘,别看她弱不禁风,却随他南征北战从无畏惧。偶有一次,她孤身一人与众人走散。田婴找到她时满身鲜血,脚下横卧一匹死狼,喉扣处插了一柄匕首。 养于深闺之中的赢娘尚且如此,更别提被谢家悉心教导十余年的谢安了。 ┉┉∞∞┉┉┉┉∞∞┉┉┉ 李英知在众朝臣望眼欲穿的目光中姗姗归来,李颀领着众臣正在延英殿中摆下酒宴等候于他。开席前少不了洋洋洒洒一通鼓励抚慰,皇帝年纪小背着礼部草拟的嘉奖词背得十分吃力,磕磕绊绊总算将一通拗口冗长的话说完。李颀捏紧的小拳头松了一松,眼巴巴地抬起头却发现满朝文武压根没几个在听他的话,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殿下那银甲披身、气宇轩昂的英武男子身上。 在不久之前,他曾一口一个喊着这个人姨父。喊他姨父并不是有多喜欢他,只是想讨姨娘的欢心罢了。小孩子眼睛亮,看得出谢安待李英知与他人不同的那一份独特。其实李颀他是有些怕这个“姨父”的,每每直视那双含笑的凤眸,仿佛自己像光着腚站在他面前一样,什么讨巧心思一概无所遮掩,犀利得令他害怕。 现在也同样如此,面对着李英知小皇帝总有种莫名的胆怯,幸好旁边的太后轻轻握了握他的手。温暖的手心无形中给他一股勇气,努力再三他抬起头,怯生生道:“爱卿辛苦了。” “忠君护国是末将的本分,不敢言苦。” 李英知自称末将而非臣,意思不言而喻。这一点在进入延英殿之前太后与王侍中都已与他交代过了,立了军功就该有分赏,良田金银尚在其次,主要还是: “加封中书令李英知为车骑将军,授金印,位同三公。” 大秦官制,授金印位同三公的军职,理应为骠骑大将军。然而骠骑将军号令天下兵马,显然王谢两家不会轻易将兵权全交给李英知。故而退而求其次,封个不伦不类的车骑将军,至于金印官位那都是虚的,不值得计较! 这对李英知来说已经足够了,他想要的是兵权,多与少无所谓,主要能在军中立足。况且大秦立国以来,同领中书令与将军一职的,仅有文皇帝一人,此等殊荣还有什么不满的呢。 “陛下厚爱臣无以为报,唯以此身报我大秦江山社稷万年永固。” 小皇帝诺诺怯怯,尽力维持着君王的威严:“爱卿平身,入席吧。” 李英姿欣然领命,施施然往御座之下的空位落座。这次从边疆而归,他在朝中的分量完全不同往日而语。一落座,丝竹未起,便又数不清的朝臣过来恭维奉承。 龙椅上小皇帝孤零零的坐着,有些不知所措。 “陛下如果累了,便回含元殿休憩如何?”太后端和慈祥的声音低低传来。 李颀抬起头,眼圈红红的:“可以吗?” 王太后看了一眼寒暄开来的臣子们,观音般仁慈的脸庞微微一笑:“陛下所做之事已尽,退了也无妨。” 皇帝在不在,对这些大臣们来说并无什么不同,等太后牵着小皇帝一走,气氛顿时更为自在随性。席间不乏一些鲜少露面的藩镇节帅,别看他们五大三粗与这些自诩风流的西京朝官们格格不入,但其中哪一个不是或多或少手掌兵权,自然因此也成了酒席中的热门人物。 这一来,李英知身边围绕的人终究散了不少,柳子元举着酒杯晃晃站起遥遥对着李英知道:“中书令大胜归来,真是可喜可贺!只是不知道,您有没有发现这儿少了些什么人啊?” 此言一出,各处的笑声私语渐行低落。在座的都不是傻子,哪怕是节帅们也多少听闻了西京变故。只是地方藩镇与中央向来不亲厚,相比于屏气凝神的京官们,他们看热闹的成分更大一些,狗咬狗,谁不乐意看呢? 郁郁寡欢坐于一角的李骏显然留意到此幕,眼神往李英知那一扫,只见李英知淡淡一笑:“不该少的没少,该少的少了又何妨?” 柳子元恨恨将酒杯一砸,指着他厉声道:“我算是见识到了何谓忘恩负义中山狼,薄情……” 旁边的同僚们忙将他拉下,打着圆场道:“中书令别介意,台主他喝多了,喝多了!” 李英知凤眸一撇而过,转头继续与旁人饮酒谈笑。 李骏咀嚼着他的神色,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 新帝年幼,李英知身为朝中的中书令,甫一回朝,许多积攒下来的政务轰然压下。时逢新旧接替的敏感时机,京中又盘桓了诸多节帅,哪一面功夫没落到落实,可能就是一场无妄兵灾。李英知重回中书令之位,自然再没有往日在朝中游手好闲的清闲时光,日日在官署待到深夜,他总算是体会到以前的谢安有多辛苦了。 忙人不易做啊!李英知捶着颈椎,将今日谢安写来的信展开,一打开却是皱了眉头。因为纸上笔迹并非谢安所书,落款倒是她自己写的,歪歪扭扭。原来她在小院里待得已十分不耐,急着下床走动不小心,结果不小心摔了一跤,扭到了手。好在迎面落地,背上的伤没挨着,故而由白露代笔给他写了封信报平安。 李英知眉头皱了又松,松了又皱,他真不知道平时看着端稳持重的一个人,出了西京就原形毕露和个没长大的孩子一样!摔吧,摔得好!不摔不长记性!李英知攒着薄怒摊开纸,本想奋笔疾书嘲讽她这番自作孽不可活,可一落笔又犹疑了。 结果谢安接到信时一打开,照旧密密麻麻一长落的叮嘱念叨,絮絮叨叨,像个老婆子!谢安没趣地横扫过两眼,看到最后一行字时顿住了: “桃叶复桃叶,渡江不用楫。但渡无所苦,我自迎接卿。” 谢安紧紧握着信纸,指尖微微颤抖,不知是因剧痛还是别样原因。 “少夫人,这药……”白露捧着碗如同捧着个火炭般,他的心和手一样抖成个簸箕,这么大的事要是被公子知道,他非得被剥了皮不可! 谢安看了一眼褐色汤药,一手捏着李英知的来信,一手拿过碗一口饮下。她喝得仓促,不小心呛到了喉咙,咳得眼泪都流了出来。没过多久,一缕殷虹血流从裙间缓缓流出…… “但度无所苦,我自迎接卿。”谢安一波一波痛楚催得额头冷汗淋漓,她进将信纸捂在心口,仿佛能传递给她一些温暖。 …… 李英知写完这首诗,其实有些赧颜,如果与谢安面对面这些话他可毫不犹豫地脱口而出。偏偏叙以文字,总有些男儿气短的不好意思,但转念一想,谢安早晚要进他李家的门,当然也有可能反过来……咳,这些不重要!重要的是与自己媳妇肉麻一些有何不可,中书令大人遂理直气壮地将信寄了出去。 将信送出,李英知掸掸衣冠,上了马车赴往安国公府。今日一早,这位“德高望重”的老国公亲自邀他去府中一叙。同是李氏中人,这个面子还是要给的,何况他也正要去找一找他呢。   ☆、第六十九章 安国公回到府中翻来覆去地愁思许久,既然木已成舟李英知他福大命大,前有突厥后断粮草还能打胜仗回来,不如先和他联络联络感情?左右粮草那件事已天知地知仅有他知,而王谢已公然联手,单打独斗哪成得了气候?! 将想法一说,底下门客也纷纷表示赞同。李英知风头正胜,又是陇西李氏大房嫡传,不论是不是先帝之子,眼前笼络好这位天之骄子百利而无一害。 到底心中有鬼,李骏踯躅了两三天,前后安排了妥当才赶着个朝后亲自邀请李英知来府中小叙家常。可两人虽是同族,但李英知这人从来没什么宗族概念,与朝中族人走动得向来稀疏。李骏忐忐忑忑地去了,没成想李英知半分犹豫都没有,一口应了下来。 这不,一回府李骏就命人将家中安置好,找了西京教坊中最有名的乐伎舞伎,烹制时新的野味珍蔬,眼巴巴地等着李英知来。坐等右等,天近擦黑,人没等来倒等出李骏一窝子心火来。这个李英知论辈分还是他子侄,立了区区一战功而已就见风涨势,浑然不把他放在眼里。 他好歹也是先帝时加封时的国丈爷!好歹也是世袭三代的公爵!好歹也是…… “大人,中书令大人来了。” 李骏一口野气生生堵在胸口,平复再三才起身换了张面孔,笑容可掬地起身相迎:“怀仙啊,这忙到此时可是累坏了?快快入座,入座!” “比不得国公爷您老清闲吶,”李英知锦袍轻束,大袖满风,朦胧灯火落在他白玉无瑕的面庞上,宛如谪仙入世丝毫寻不出战场上弑敌攻城的凌厉煞气,瞧得周围一旁伺候的侍女们纷纷羞红了脸,想看又不敢看地张望。 李骏一听又来气了!这不是明摆着讽刺他空有高位并无实权吗!他好歹也是先帝加封时的国丈爷!好歹也是世袭三代的公爵!竟被你这个不懂礼仪教化、尊老爱幼的竖子冷嘲热讽!他…… 他还能怎么办啊,有求于人,李骏一边端着破碎的玻璃心,一边笑容不改:“贤侄笑话啦!族叔老了,比不得你们年轻人,这大秦的未来可是你们手中啊!” 这种没什么营养的寒暄话听听也就罢了,李英知面上不动声色,心中一声冷笑,且看这刁钻老儿葫芦里卖得什么药。 结果李骏东拉西扯了半天,从李家家史说到当今朝局,无非是两人为族亲,理当经常走动,互相理解,互相扶持。 最后李骏终于半抱琵琶半遮面地点出主题:“小儿已年满十六,功名未取,便想替他在军中谋个小小职位。老夫空担个国公之名,但口笨嘴讷在军中没什么大交际,贤侄你看……” 就这么简单?李英知微有差异,看着李骏满眼真诚,他澈然一笑:“小事而已,族叔既然开口,小侄定当尽力而为。” 李骏面露狂喜,立时敬了满满一杯酒。酒过三巡,李英知面颊染了薄薄一层酒意,似已微醺,眸光也慵散开来。 察言观色已久,李骏替他斟上一杯酒:“贤侄啊,谢安一案你也知晓了吧。唉,风华正茂之人好端端地就葬生火海了,真是可惜可惜。族叔听闻你与她颇有情谊,担心你心情致郁啊。” “女人而已,逢场作戏罢了。”李英知笑中满含深意。 “明白!明白!” 出安国公府时已是月近中天,李骏亲自将李英知送上马车。大行皇帝的丧期未满,偌大个京城仍在宵禁之中,挂着邵阳君府灯笼的马车畅通无阻地行驶在渺无人迹的朱雀大街之上。途径西市某处,李英知忽然心有所至,推开折窗,多年前的情景仿佛重现眼前,熟悉的街角屋檐下那个小小的人影仰头看着漫天的烟火,有追忆,有叹息,有迷惘…… 那时他万万想不到,他会和她有今时今日的牵连羁绊。缘分这东西,还真是妙不可言…… “公子,您真和安国公言和了?”以白霜的身份,其实没资格置喙这些事。可跟着谢安久了,白霜其实已经把她当个正经主子了。谢安遭此大难,本来他以为李英知不把李骏这厮大卸八块,也得五马分尸方能泄恨。岂料一回来就上门喝酒,白霜心里有点小怨念。 李英知丢下一句高深莫测的话:“从没交好过,谈何言和?” 他话是这样说,可翌日李英知便着手将李骏之子安插入了禁卫之中,提了个小小的郎将。李骏自是感激不已,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对李英知千恩万谢。 柳子元眯着眼睛来回看着两人,回去之后大书特书写了满满一张纸,向远在靖州的谢安告了李英知一大状。 而此时此刻的谢安,哪还有力气管西京这档子事。一碗去子汤灌下去,疼得她数度昏厥,难得清醒一时半刻就是喝药。喝到最后,痉挛的胃部已容不下那些苦涩冲鼻的药汁,直接吐了个干净,吐完后歇了半晌睁开眼:“再去熬。” 为了尽快养好身子赶回西京,她必须逼着自己灌下去闻着就作呕的草药。每喝一口她就想起那个未成形就流失的孩子,想着西京中的李英知若是得知这个消息会有多怨恨自己…… 滚烫的泪水落进碗里,被她仰头饮尽。 近半月过去,谢安在生死之间徘徊数次,终于转危为安。 “夫人能熬过这次,已经无大碍,只需好生调养即可。”大夫喜气盈盈地向谢安道贺。 谢安放下衣袖,纸一样的唇瓣蠕动再三,方轻声问道:“那碗药……对我以后的孕事可有影响。” “影响嘛肯定会有的。”老郎中拈着须道。 谢安心一沉,随即听大夫道:“但夫人年轻,日后注意饮食作息,早晚还是有孩子的。你们年轻人,不要自以为年纪尚轻就不注意保养……” 之后的念叨谢安压根没有听进心里去,与此同时放下心来的还有蹲在外面的白露,看样子公子不会把自己碎尸万段,顶多抽筋扒皮了,呜呜呜…… 半月里,李英知送来的书信已在案头堆了高高一垒,大部分回信都是趁着谢安清醒时由她简单口述,让白露回的。以李英知的心思缜密,想必猜出了她的异样,只不过碍于西京事务繁忙,分身无术,只得一封接着一封接连不断地发信过来。 谢安拿起那叠厚厚的书信,简略翻看一番,唤道:“白露。” “少夫人?” “准备回京。” 白露手里的碗啪嗒碎了。 ┉┉∞∞┉┉┉┉∞∞┉┉┉ 这些日子的西京中,各地节帅看小皇帝龙椅坐得煞是稳当,各大世家之间也没有斗得你死我活的兆头,各自没趣地向皇帝辞行回了自己的藩镇。节帅这个位置也和坐龙椅差不多,离开节镇久了保不准回去就被自己的部将给窜了位。 最后迟迟留在西京不走的也就魏博之主田婴了,因魏博与朝廷之间关系尚算平和,人家不担心自己后院起火,皇帝自然也没那个闲心去管他留去走动。小皇帝自己的分内事都做不好,以前先帝在时同庆帝余威犹存,各派势力尚不敢轻举妄动。现在轮到李颀坐上这把龙椅,这可就大不同了,先帝大行前没留下遗照任命辅政大臣,这朝上谁说了算只能看谁的声音响了。 以王谢为首的群臣仗着扶持新帝登基有功,联手独大一方;另一片则是以李英知为首的军中新贵,异军突起,锋芒显露。 各地节帅一走,诸臣不再粉饰太平,纷纷撕破脸在朝堂上你明刀来我暗箭去。小皇帝默默坐在龙椅上,张开口就被老大一嗓门吼了回去:“我操,你老子娘的!你们文官就会耍嘴皮子!使些下三滥的伎俩,上次拿霉粮充数的事老子还没和你算账!” 李颀:“……” 唾沫横飞中,柳子元施施然走出:“说起粮饷一案,陛下,臣有本奏。” 李颀两眼一亮,如见救星:“爱卿但说无妨,速速讲来。” 柳子元先是不声不响地环视朝堂一周,目光所及之处诸人各个面色略僵。柳子元的名声和他名字全然不符,可谓臭名昭著,人人避而不及,生怕入了他的法眼。原因无他,只因在他是个不折不扣的酷吏,哪个倒霉催的落到他手上不脱个三层皮,抽几根骨头,想死?没门。 “臣与大理寺这些日来一直重审兵部尚书谢安渎职一案,发现此案中疑点颇多,因此顺着粮草供应这条线索一路追查下去……” 自觉万事无虞的李骏突然觉得柳子元的目光在他脸上定了一定,他心头一慌,强作镇定看去却发现柳子元根本没瞧他,继续道:“可查到中途,所有涉及此案的当事人皆遭满门灭口,线索因此齐齐断裂。” “哼,这还用说嘛,定是谢安为了掩埋证据,杀人灭口。” 柳子元玩味地看过去:“这位大人,如果你是兵部尚书,为了对付看不顺眼的人……” 说到这,李英知嘴角微微抽搐。 “或者其他原因,在自己督办的粮草上动手脚吗?您与谢尚书也共事几年了,您觉得她是这样做事不经过脑子的人吗?” 那位大臣被问得脸涨红如猪肝,半晌说不出话来。 “后来谢尚书在刑部大牢中又葬生火海,臣认为这也是对方在杀人灭口,以绝后患!”这回柳子元的视线是真真地扫过李骏一眼,随即抛下个惊天响雷,“粮草既然发霉,缘何之后的将士们却食用无虞,打了胜仗,陛下不觉得奇怪吗?” 李颀怔了一怔,问道:“那不是因为恒将军及时送来补给吗?” “恒将军后来送来补给不假,但当时战况紧急,且恒将军也是在突厥夜袭我军答应之后两三日才来驰援。这两三日间数万将士的补给又从何而来?”柳子元面色微冷,噙着抹淡淡嘲讽笑意,“据臣所知,那两日间的粮草是由首富沈氏从江南米仓中调出,及早囤入在幽州城内。而买粮草的人,不是他人,恰恰是身负渎职之罪的兵部尚书谢安。臣找人查过行情,沈家米行的精粮比户部采办的贵出许多,而且两日间供应的不仅有米粮,还有大量肉食以供体虚的兵士们补身。试问一个为中饱私囊,以次充好为自己谋私利的人,何必多此一举?” 不知是何缘故,李英知觉得柳子元在那多此一举上咬得格外重。摩挲了下下巴,那两日里的伙食确实很好,尤其是供应给他的,都是爱吃的。不过也就那两日好光景,想想谢安一年的俸禄,也不知道费了多大功夫从谢一水与谢家里抠出来那么多银两。 “没准那是谢安良心发现呢,又或是东窗事发亡羊补牢呢?”有人咕哝。 异议虽有,可大多数人也就当个笑话听听。数万将士供给,哪怕只有两日,也是个庞大的数目,没有提前做好准备,绝不可能及时送入军中。 一场朝议虽没有给谢安完全洗清清白,至少证明此案中确实内情颇深,其实朝中各个主心骨心里透亮着,这事啊,八成就是有人陷害谢安。 出了太极门,李骏心事重重独自一人走在百官后面,李英知见了主动走过来:“族叔脸色看上去甚是不好,可是哪里不适,要不要叫个太医来看看?” 李骏强作笑颜:“这不人老了不中用了,天一热啊就吃不住。” 李英知刚要让人请太医来,白霜匆匆赶来,附耳窃窃私语了几句。 李骏离得近,“谢尚书”“上林苑”等只言片语漏入他耳中。   ☆、第七十章 谢安那厮果然没死!!! 得了这一消息,李骏眼中闪过一丝怨毒,半点讶异都没有。虽然两人死磕对年的对头,但不得不承认谢安确实有那么两把刷子,否则也不会将除了淮西之外的河西两镇收服的服服帖帖。 得知消息后李英知那一缕微妙神情落入他眼中,李骏咳了声道:“怀仙哪,今日这朝议散的早,不如我两去喝上一杯?” 李英知缄默一瞬。 李骏冷笑不已,不禁佩服自己的慧眼如炬,早看出这小子和谢家女郎纠纠缠缠撇不清,还说是逢场作戏。男人与女人之间有了那一档子事儿,逢场作戏也成了假戏真做。 岂料,李英知默了一默后瞥眼一扫,周围无人方走近李骏两步低声道:“族叔我们借一步说话。” 李英知借一步要说的便是谢安此事,自从上了战场李英知多了一个爱好,就是收藏名马。上林苑是西京一带著名的水草丰茂的皇家园林,同其他高官贵胄一样,李英知便将他麾下的得力战马蓄养在此地。而今日天微亮,给李英知看守的马匹手下一早起来遛马结果碰上了一辆鬼鬼祟祟的马车,因挂着谢氏灯笼故而一小小马仆哪敢上去盘问。回头越想越不对劲,谢家是书香门第,族中就没善骑射的,这一早来上林苑作甚?便将此事报了上来,白霜觉着不对命人细查,这一查不得了,说是上林苑后方的谢氏别院住进了一位女子,出来迎接的仆从排场非凡。 众人周知,这座谢氏别院正是当年谢一水做京兆尹时剥削民脂民膏建成的,可不为人知的是,前不久这别院悄悄地转到了谢安名下。 “谢家中有那样身份贵重的女子可不多,据探子报称那女子虽以薄纱。可自我回京中,人人皆说这谢安当时葬身火场为朝中许多官员亲眼所见,这天牢布局严密,任是她插翅也难飞。族叔你说蹊跷不蹊跷?” 蹊跷!!怎么不蹊跷啊!!!李骏快为蹊跷怄出三斗血了,他也想不通连只蚊子都飞不出去的天牢怎么就让好好的一大活人不见了呢!思来想去只能是自己人出了问题,可意识到这一点显然为时已晚,谢安潇洒火遁,独留他一人流下悔恨的泪水,早知道就快刀斩乱麻趁早解决了她! 不过,无妨,即便是洗白了渎职一罪,也逃不过那一道谋反的滔天大罪!就冲她这些年来同魏博走动的那般频繁,之前更将田婴的夫人接入京中调养,俗话说无风不起浪,要知道,这魏博的节帅可曾经尚过梁朝公主,既尚过公主必会留下血脉。私通乱党,勾结藩镇,这些就足够他做一做文章了! 他心中算盘敲得噼里啪啦响,面上却是滴水不漏:“谢安此人奸险狡诈,之前也有过诈死先例,故技重施也不难猜到。再者,这女子身份究竟没有落实,万一不是谢安,岂不叫谢家看了笑话??这事牵连重大,贤侄先切莫声张,等明日早朝汇报于陛下再做定夺” 李英知敬佩,拱手道:“族叔果然考虑周详,那就等明日由陛下定夺吧。话说回来,难得族叔今日有闲情,那怀仙就陪您小酌两杯?” 李骏现下哪有心思陪李英知喝喝小酒,聊聊小天,但又怕他看出端倪来,只得耐着性子与他去酒坊周旋片刻,随即找了理由尿遁而去。 酒坊之中,只剩李英知一人,楼外人声鼎沸,比肩接踵的人流挤满了西市的街街巷巷。他慢慢饮着酒,想到谢安即在这同一座京城内心在煎熬着期待,而煎熬中又有一种奇异的满足感。只要知道她近在咫尺,只要知道马上能见到她,抱住那具温软的身躯,那些剑弑天下的快感、登台拜相的成就都不值一提。 同在一处的谢安若有所觉,回首望着不远处的西京,她拢拢肩上披风,对着满是忧色的赢娘一笑:“姊姊不要担心,既然郎中说了没有大碍就应该没什么后顾之忧。这些日子委屈你躲在此处,不过这日子也不长久了,很快姊姊就能和田大帅见面了。”谢安顿了一顿,问道,“姊姊可怨我将你二人分离?” 赢娘看着她眼中闪烁的奇异光芒,那种眼神比谢安大上一些的她曾在一个人眼中同样见过,她拢住谢安的手紧紧握着,摇摇头,语气坚定:“梁氏只剩我二人,只要能保全你哪怕要了我的命也在所不惜!” 谢安微微为之动容,赢娘身上熟悉的香气让她有丝恍惚。她想是对赢娘说,更像是对另外一个人说:“姊姊,我不会让你有事的,也不回让我有事。” 赢娘轻轻摸着她的脸颊:“以前我总不知我名字的含义,赢娘?影娘……一辈子不能见光的人,哪怕大帅只有我一个女人,我也只能永远是个见不得光的无名妾室,儿子也只能是个卑微庶子。”她抬起头看着温和的旭日,“要说没有恨,怎么可能呢?要是能回到以前的日子,多好呢……” 赢娘比谢安大上几岁,前朝的旧时风光她比谢安记得更为深刻而清晰,谢安不觉也轻轻握住了她的手:“早晚有一天会的。” ┉┉∞∞┉┉┉┉∞∞┉┉┉ 李骏回到府中,立即招来心腹前往上林苑打探。李英知的话他终还是信不过的,如果说谢安是只牙尖嘴利的小狐狸,那李英知就是只吃人不吐骨头的笑面虎! 心腹一个来回,很快奔回国公府中:“大人,据林苑周围的巡军说清晨确实曾远远看见一辆马车往后山而去,车上挂着也确实是谢氏灯笼。” 看来李英知这小子没糊弄自己?李骏琢磨片刻,这谢安可是条滑鱼一耽搁说不准就被她给溜了,当即集结了府中数十名护卫,暗中往郊外上林苑而去,只等着谢安随时冒头将她一举擒获。 一通安排下去,李骏始终心神不宁,总觉得这一切来得太过顺当。你说谢安她神不知鬼不觉地潜逃了出去,怎么这一回来就暴露了身份?还是说她已经从柳子元那得了风声,知道自己罪名被洗清了,可这早上才在朝上议的事,一下朝她就知道了?还是说她根本那就没出过西京?? 李骏那是越想越不对劲,越想越是坐立难安,这亏心事做多了自然而然生出一种当自己被别人亏的时候的敏锐直觉。 “来人,去给我到邵阳君府前一刻不拉地守着!再去把小公子给我从军营里叫回来,对了,让他带些人马悄悄地回来,别太引人注目!” 前后两手,这总该没有纰漏了吧。李俊自觉满意地端着茶盏坐在府中,坐等事态发展。 这一等啊就几近等了一天,前边派去谢家别院的人回来通了三五回信,都说大门紧闭无人进出。那么一大院子活人,没一个露头,这本就不寻常。李骏估摸着院里定有古怪,可若贸然敲门又怕打草惊蛇只能强自忍着继续等。 等到月上梢头,夜半无人时分,李骏的耐心终于磨了个干净,霍然起身预备先发制人,去谢家别院叩门,大不了说是疑似有前朝叛党流落院落周围,按例搜查。突然,派去蹲守在李英知府前的小厮之一咚咚咚奔来:“大,大人,邵阳君出府了!” 好你一个小王八羔子,终于给老子等到,耐不住性子出洞了!李骏庆幸自己没有一时冲动,与此同时别院也传了消息说是大门开了,里边一女子送了个衣容严密的人上了马车,随即又紧合上大门。而那女子,借着门下的灯火看着,于先前在谢安府上修养的田婴妾室有八成相像! 这下李骏可难了,那上车的人不做他想,定是谢安那厮!可田婴那名妾室,又是梁朝余孽,为难啊,为难…… 罢了,捉贼先捉王!李骏一拍大腿,考虑到了捉谢安时弄不好李英知也在场,便将别院那边的人抽了一半跟着自己,留着一半将院中女子捉住,到时候人赃并获,这次谢安还有几张嘴辩白! 李骏摩拳擦掌地跟着手下人的指引,直追着李英知而去。只见那李英知在宵禁的西京中左转右转,和逛花园似的转了有大半夜,然后似乎肯定了无人跟踪才悄然从西京偏门出了城。 李骏一腔热血沸腾的紧随其后,终于跟着他到了上林苑附近,只见远处另一辆马车摇摇晃晃而来,停下之后一个头戴兜帽,身披大氅的人缓缓下车朝着李英知的车辆走去。 霍然,周围一片灯火通明,游龙似的火把间李骏噙着得意狷狂的笑容大步往那人走去:“给我抓起来!” 几个彪形大汉两步上去,不及那人挣扎已将她制服妥帖,才下车的李英知诧然回首:“族叔你这是作何?” “哼!怀仙啊怀仙!不是族叔教训你,你也三十而立的年岁了却为个女子冲昏了头脑!”李骏痛心疾首地数落着上前,站在被缚人之前狞然一笑,“莫要为了逆臣贼子断送我李家的一世荣华!” “安国公,您说话可得仔细着点,本台主什么时候成了让邵阳君冲昏了头脑的逆臣贼子了??” 刺眼的火光下,柳子元讥讽地抬头笑看。 李骏的脸刷地就白了…… 还好他反应极快,一念之间已猜出了自己只怕中了他们的陷阱,哎呦了一声忙让人放开了柳子元,一同赔礼道歉。只说自己听闻附近有乱党出没,因护住心切才没核实真假赶了过来,闹出了这天大误会! “哦,误会啊……”柳子元似笑非笑地抖抖胳膊,对李英知道,“我就说嘛中书令大人,好好的半夜来看什么夜视良骏,辛苦一把年纪的老国公不远而来。真是罪过罪过……” 李英知也是一脸愧色:“本想着台主与我是同为好马之人才有此一邀,唉……” 此地是不能再待了,否则他非给这一唱一和的二人气死不可!!!再者听李英知口吻,来的还不止柳子元一人! 李骏强忍着翻腾气血,勉强打了个哈哈告辞灰溜溜地走了,走到一半他忽然顿足幡然醒悟,李英知与柳子元唱这么一出戏只是为了引他出来看笑话?不对!他们这一出欲盖弥彰倒像是瞒天过海,别院里有鬼! 但转念一想,又怕是他们的连环计,左右为难之时忽然看守别院的下人满头大汗赶来:“大人,大事不好了!!小公子被捉住了!!!” 什么???捉人的被人捉了?!李骏心一惊一凉,马上猜到别院中的定是谢安无虞!新仇旧恨,方才受的辱卷成滔天怒火,二话没说,李骏带着人气势汹汹冲向别院,只见别院大门洞开,一排兵卒被捆缚着跪在地上,中间鼻青脸肿的正是他老来得子的宝贝儿子李聂! 簇拥的灯火间一人裹着高领长裘,执剑架在李聂脖子上的不是旁人,正是谢安! 此情此景差点让李骏没气晕了过去,握剑的手直抖:“谢安!!!你,你!!快放了我儿!!!” “李骏,弃十万将士的性命于不顾,偷梁换柱,以霉粮充军饷。又通敌叛国,将我军行踪告知突厥敌军,现更寓意谋反,行刺吾皇,你可知罪!”   ☆、第七十一章 李骏跨前怒喝道:“谢安!你尚是戴罪之身,竟敢颠倒是非,更妄图污蔑本国公!你说我行刺陛下,陛下在何处!何处啊!!!” 短时间内巨大的情绪落差令他怒红了眼,烁烁火光燃烧在他狰狞面孔上,犹似个才从地狱中爬出的修罗。如有可能,他当真愿成为一个修罗,将前方这人一口口撕咬吞下! 谢安面情阴冷,稍稍一侧身,露出一矮矮身影,金冠束发,龙袍加身。李颀小手背后,面无表情道:“李颀,寡人在此,你儿李聂擅自调动禁军禁卫围攻别苑,不是谋反是什么?” 李骏浑身剧颤,心头迸出一簇热血,直逼牙关,眼前画面都似天旋地转地晃了一晃。 “李骏,你现在认罪伏法,我或许还会留你儿子一命。否则……”谢安手中长剑一进,李聂脖子上顿时裂开一道长口,鲜血直流不止,李聂痛得蜷曲在地,惨叫道:“阿爹救我!!” 见李骏仍是伫立不动,谢安又是一剑刺下,李骏撕心裂肺地滚在地上,却被旁边的一个护卫一脚蹬住了脸,牢牢踩实。 身后一众被李英知请过来“赏马”的一帮大臣见到此景,震惊难抑,其中一位相爷看不过去高声呼喊道:“安,安国公……陛下在前,快快住手,回头是岸啊!!!” 惨象惨景落入李骏耳目之中,直让他心如刀绞。不用回头他也知道,谢安不仅是设下圈套守株待兔,更是要让满朝文武目睹他的胜败名列!可笑他心机算尽,步步为营,竟被谢安与李英知二人玩弄于鼓掌之间! 他蓄势待发的身体慢慢松垮下来,老泪纵横道:“罢了,罢了……” 这一瞬间,白日里还不可一世的大秦安国公似老了十岁,他慢慢垂下剑,听着儿子的惨呼连忙上前两步:“你拿我的命去便是!莫伤我儿!!” 都言虎毒不食子,李骏跋扈一世,落到如此境地倒也叫人欷歔感叹。小皇帝见其形容枯槁,已不足为惧,便命左右道:“不要动手了,将李聂他扶起来。” “陛下不可!” 李颀不解抬头:“有何不……” 他话未说完,电光火石之间,本已垂剑认罪的李骏突然一个暴跳起身,一个纵步,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时一跃到李颀身前,长手一抓,紧紧扣住小皇帝的胳膊。两边护卫一愣之后,立即拔刀出鞘,岂料李骏速度极快地拖住气若游丝的李聂向身前一挡。噗呲,几道热血飞溅而出,不过一刹,李聂身上顿时多了几个血窟窿,气绝身亡。 温热的鲜血飞入谢安眼中,满目鲜红。 就在这被李聂尸体阻挡的空隙里,李骏已然避开护卫们的长剑,可他并没有挟持皇帝退开,竟是将小皇帝向前一丢。护卫们投鼠忌器,手忙脚乱地纷纷收刀。而离得最近得谢安下意识地上前一步,想接住李颀。 “颐和,小心!!!!”李英知一声暴喝。 视线模糊的她并没有看到掩护在小皇帝身后持剑直刺向她的李骏…… ┉┉∞∞┉┉┉┉∞∞┉┉┉ 经历几日的审查盘算,根据大理寺与御史台搜查呈上的证据,种种皆表明当日在北征粮草中动手脚的人正是那夜伏诛在邵阳君剑下的李骏,而突厥之所以能掐准大军虚弱之时进行突袭,也是李骏通过军中的细作将消息卖给了突厥可汗之子。 自古谋反之罪从无轻罚,李骏满门无一例外皆充入大牢,只待问斩。然而李骏已死,在处置他家人的问题上,朝中有些异议。因为先帝丧期未过,这个时候添增杀孽,是否会惊扰了先帝之灵? “先帝驾崩之时已免去了人殉旧制,想来先帝在天之灵也是孤独,既然李骏自寻死路就让他带着家人去地下陪先帝吧,也好和先帝忏悔忏悔他的罪孽!” 说得冠冕堂皇,可人人都心知肚明,谢安这是替她和在谋反案中救驾受伤的李英知公报私仇呢!不过斩草除根也好,省得日后李骏一脉死灰复燃,再者陇西李氏也态度鲜明地将李骏这个逆臣贼子从族中除名,李氏这边也没有什么顾忌。 行刑那日,谢安没有到场,是小皇帝亲自去监斩。东张西望了半天没瞅到她得意名字,陪着他的太傅谢时连忙道是谢安身心不济在府中修养。谢时一边镇定说谎,一边流着一背的冷汗。 “哦……”小皇帝失落地垂下头,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杀了吧。” 眨眼之间,数十个人头齐齐落地。 这样血腥画面谢安自是看不到了,此时她正坐在榻边给李英知上药。 “疼疼疼!”那一夜英勇拉开谢安与李骏缠斗的邵阳君像变了个人一样,一声高一声低地叫得和谢安拿刀捅他似的。 谢安上上下下打量手脚齐全的他,用力一拉纱布,拧得李英知没跳起来:“颐和!你这是要谋杀亲夫吗!” “虚啊,使劲虚啊!”谢安斜眼瞧他。 英武无比的邵阳君和株焉了的豆芽菜似的,恹恹靠在木格上:“本君怎么也是为你受了伤,一点香头都没有。唉……”他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我这人真是命苦,好容易上刀山下火海讨了个娘子,就和讨了个铁石心肠的泥菩萨似的。” 这男人矫情起来真是可怕,谢安总算见识到了,没好气道:“铁石心肠的那是金刚十二铜人,泥菩萨肚子里的只有黄泥汤!” 李英知幽怨地看了她一眼,自怨自艾了半会见谢安打定主意“铁石心肠”到底了,腆着脸凑上去讨亲热:“媳妇,亲一个呗。” 端药进来的白露一个脚底打滑,和撞见鬼一样的连连往后急退。平时形象英伟的李英知略有尴尬,唇上却突然一热,淡淡的苦涩药味冲入口中。在他愣神间,谢安已面色如常地坐会原地,面颊上一抹可疑红晕,淡淡定定地让白露将药送进来。 李英知看着谢安将药喝完,等房中又只剩下他二人,方回味无穷地摸着嘴唇:“味道不错,就是有点苦。 “……”谢安脸红着脸白了他一眼。 “话说,”李英知将空药碗端起嗅了嗅,“你喝的这药和以前不大一样啊,换了方子,什么药?” ┉┉∞∞┉┉┉┉∞∞┉┉┉   ☆、第七十二章 李英知看完白露交上的药方一直缄默不语,初夏的日光缓缓从竹帘间隙渗入,可堂中却是寒气逼人,全无半分暖意。 白露的心是瓦凉瓦凉的,随便浇股水立马就能冻成个冰坨子。要是此时能吱声,他一定会哭泣着哀唱:做个侍卫好难~~~~ 两头都是主子,一个是自家公子爷,一个是未来主母。瞒着公子要挨罚,不听主母的回头还是要被公子罚,白露风雨凄凉,早知道还不如小时候一刀割了入宫去做个倒夜香的太监! 药方上的每个字李英知都认识,可串在一起看在他眼里却是如此陌生。原来,在他不知道的时候,他与谢安已经有了骨肉。可那个孩子却连见也未见上他一面便离开了这个世界,还是被他的母亲亲手扼杀…… 浑身的血液沸腾着又冷下去,冷得全身血液仿佛都一寸寸凝固住,李英知深深吸了口气,仿佛想吸入一些暖意融化肺腑间的冰雪。浑身的冲动都在叫嚣着让他立即将那个狠心如斯的谢安揪过来质问,她到底是有多厌恶他多恨他才不愿拥有他的孩子。 然而他终是强迫自己松了松蜷满青筋的手背,发出的声音依旧镇定如初,只是音尾的一丝颤抖泄露了他难以平复的心情:“少夫人可说了,为何……要如此作为?” 而这声音听在白露里不啻于天籁之音,他本以为以公子的行事风格早该在知道此事时就把他丢进牢房先来个八百鞭“青椒炒肉丝”,然后渔网缚身千刀万剐,最后丢进乱葬岗喂狗…… 不过现在没被喂狗不代表之后不被喂,自觉要戴罪立功的白露赶紧一五一十将内情道个详尽。 原来谢安初到靖州那日郎中替她疗伤时便得知已有身孕,然而她尚没惊喜上片刻,随即一道晴天霹雳横空而下。 郎中说得很委婉:“以夫人现在的体质不宜有孕……” 惊愕住了许久,谢安艰涩问:“所以呢?” “夫人前后疗伤所用之药皆属性刚猛,对胎儿损伤极大,因此腹中胎儿至多留存月余。” 白露说到这也有两分伤心,毕竟那是公子第一个孩子:“少夫人得知这个消息后没有告诉任何一个人,等公子离开靖州之后才命小人找来红花。说是长痛不如短痛,两人之痛不如一人痛,并以性命相逼要我等瞒下此事。” 白露的视线随着声音越来越低,李英知的脸色他完全不敢去看了,吊着个七上八下的心等了许久,终于听到他发话了:“你下去吧。” 咦??白露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可他究竟不是没事自作死的白霜,李英知话音一落他二话没说立马退到堂外。 李英知在堂中一个人默默坐到了天黑,奴仆们挑亮了檐下的灯他才宛如从梦中惊醒般抬起了头,往常这个点谢安早该回来了,可是现在却没有见到人影。 ┉┉∞∞┉┉┉┉∞∞┉┉┉ 李颀稚声稚气的一番发问,让谢安自感对他亏欠许多。他年幼登基,皇位周围虎狼环饲,在这风雨漂泊之中她这个“姨娘”却没能陪伴左右,想想也是可怜。虽然对于一个帝王而言,完全不能同“可怜”“软弱”之类的词沾边,更遑论“要姨父不要他”这样幼稚的话语了。 如果是自己的孩子,谢安未必会这般心软包容。李颀是谢心柳留在人世的唯一骨血,从小也与她亲厚,看着他就想起了曾经的自己。因而谢安花了好一番功夫将他哄得高高兴兴,并答应以后会经常来宫中看他,方才出了宫。 出宫前遇上曾经的皇后如今的王太后来紫宸殿看望李颀,如今王谢两家是盟友关系,谢安又是皇帝依仗的得力人,王太后连忙未让谢安见礼:“谢尚书可算是回来了,你不在时陛下可是心心念念着呢。” 她这么一说,谢安心里又是叹了一口气,面上却纹丝不动地笑着:“陛下厚爱,臣无以为报只能为陛下与大秦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了。” 王太后夸奖了几句谢安的忠心,看看时辰便道:“陛下这个点该饿了,哀家去给他送些吃食。” “谢安恭送太后。”谢安走出几步,回头看了看王太后迤逦而去的身影,皱皱眉。 出皇宫时谢安瞅见驾车的人换了,并不是白露而是李英知府上鲜少露面的另一个侍卫,一问,说是白露被派去执行个特别重大而隐秘的任务去了。 “……”谢安还想再问问“这个特别重大而隐秘的任务”是什么,结果被匆匆赶来的一小厮打断了。 小厮是谢一水府上的伶俐人:“老爷请女郎回府,有特别重大之事相商。” “……”今儿是个什么黄道吉日,特别重大之事都赶集着凑一块了? 就这么谢安半道被截去了谢府,弦月入云,星子如棋之时才姗姗地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府上。因夜已入深,她没如前几日去李英知那边骚扰他,而是沐浴更衣之后独身一人上了床。 可能很久没有一人独寝了,谢安辗转反侧久不成眠。一会是李颀泪痕满面的脸,一会是童映光怒目相向的脸,又一会是谢一水语重心长的叮嘱。 “你与李英知的事情其实我们早有猜测,你是朝臣而非寻常女子,风花雪月几场也无足轻重。可逢场作戏是一回事,怀孕生子便是另外一回事了!”谢一水瞄瞄屏风后浮动的影子,“本来我没指望你有这么大的出息,但既然走到了今时今日这一步就容不得你肆意妄为。不过呢,好在你头脑清楚,知道那个孽种留不得。” 郎中是谢家人,瞒着李英知可以却无法瞒住他们,谢安早已做好了应对准备,只是在听到孽种之词时面色微变。 谢一水见她脸色不好,立时朝屏风处使了使眼色,咳了好几声。 谢安沉默许久,道了一声明白了。谢家效忠的不是她,而是梁氏正统,假设当时她有能力保住那个孩子,日后只怕也会惨遭他们毒手。 之后再去见童映光,可就没谢一水那一关好对付,指着她脊梁骨骂了个狗血淋头,要不是顾念着对梁帝敬重,只怕要把她祖宗十八代都从祖坟里刨出来骂一遍:“你可还记得你姓甚名谁,还记得你身上流的是谁的血??又可还记得,当初是谁帮着同庆老贼夺去先帝江山?你要是还记得这些,就趁早同李家那小子一刀两断,再鬼迷心窍老子亲手打死你!” 童映光与审时度势的谢家又不同,他韬光隐晦这么多年,门下弟子遍布朝廷内外,从一开始便对自己寄予了重望。她不能辜负他的期望,也不能辜负堵上满门性命支持她的谢家…… 重重叹了口气,只盼着李颀那小子争气一些,做个长命贤君。 今夜难以入睡的又何止谢安一人,李英知久久没等到谢安,看到小苑中灯火暗灭知晓她已自行入睡。不知为何,他松了口气。今日得知的真相给他的冲击太大,他竟然有些不愿或者说不敢去面对谢安。 脉脉良夜,两人隔着一堵虚无的墙,各怀心思直到天明。 ┉┉∞∞┉┉┉┉∞∞┉┉┉ 入夏的西京热得令人焦躁,李骏一干反贼伏诛之后太平了一段日子的西京官们又蠢蠢欲动,想借着夏祭的名目谋划点乐子了。 这些时日来谢安与李英知甚少碰面,一个忙着应付小皇帝和陪伴即将临产的赢娘,一个则做着日理万机的中书令,除却上朝时的短暂会晤,两人几乎没有多余的时刻说上一句话。哪怕是下值回府,谢安也不常露面。 首先发觉不对劲的是李英知本人,丧子之痛的影响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对谢安的愧疚与怜惜。她孤身一人承担失子之痛,自己在知道后竟然没有在第一时间安慰她,反倒是怀疑与埋怨她,李英知愧疚得无以复加,所以很想找个机会倾诉衷肠,补偿她。 可是!!谢安居然躲着他?对,在他刻意在下朝后等她结果等了一场空后,李英知确定谢安有意避开她,避得明目张胆! 直到一日谢安领着军情急报进了政事堂,李英知恰好同一干宰相们制定大秦下半年的总体规划,一见她来愣了一愣,心中难免小激动了一下,面上却还是淡淡定定的:“谢尚书……” 话没说完被谢安面无表情打断:“下官有急奏上报。”说着将袖中信函双手呈上。 李英知被她公事公办的口吻贸然打断,不禁噎了一噎,面色生硬,接也不接,只管冷眼瞧着她。 这两个刺头赌气,其他人不能当没看见啊,老好人王允将信顺势接过,打开一看顿时一惊:“北方打起来了?” 北方四镇常年乱象丛生,因地广人稀,资源贫瘠,经常为了抢地盘打得头破血流。前一任朔方节帅史氏才被现在的节帅王向谦叛变没多久,这会功夫又传出来了史家旧部卷土重来,和王向谦干上了。 节镇争斗在大秦属于家常便饭,中央通常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王允之所惊呼,是因为这王向谦据说同李英知有些交情。 所以这次要不要帮上一把,就成了个现实难题了。 “下官的意思是王向谦此人不仁不义,既能弑杀旧主,让他做了北方大帅,未尝可知日后也会对中央不利,所以……” 李英知凉飕飕道:“听说史氏旧部的少主史思明同谢尚书颇有渊源,谢尚书莫不是想借此帮衬一把旧人?” “……” 气氛微妙了起来,诸位相公们多少都对李英知与谢安及谢安养男宠的那档子事有所耳闻,连旧人这个词儿都涌上了,可就属于爱恨情仇的范围了,所以他们都明智地选择作壁上观,隔岸观火。 谢安也凉飕飕地回了他一句:“所以下官建议此次朝廷不宜插手此事,两虎相争必有一死,另一个也会元气大伤。到时候收拾剩下的哪一个都是易如反掌。”说完她垂下眼皮,轻轻抚了抚朝服褶皱,“下官与史思明确实有些交情,中书令既说是旧人了,那敢问新人是谁?” 赤/裸裸地倒打一耙,顺手调戏了李英知这“新人”一把啊!李英知被她不软不硬的一番话反倒堵了个严严实实,好在他也是个厚脸皮的,冲着谢安莞尔一笑:“谢尚书心知肚明~” 谢安轻轻哼了一声,伏身告退,膝行退走。 李英知愈想愈是气得牙痒,不咸不淡地调戏了他一番就走了!连个多余的眼神都没有!待他议完事恨恨追去,却发现谢安早不知踪影。 再见她,已是翌日的夏祭。为庆贺新帝登基,此次夏祭礼部卯足了劲翻出了许多新花样,撇去例行公事的祭祀大典,还有蹴鞠、赛马,围猎等助兴活动,供百官自行选取。受周边胡族影响,大秦不论文武、男女,皆爱好马上游乐。 谢安好静不爱动,故而大典一结束人就自发地避开群臣找了个阴凉地休养生息。一来是她骑术不精,不想在百官跟前丢人现眼;二来嘛……作为此前打败突厥的李英知在这样的活动场合自然受到了众星捧月似的簇拥。 她恹恹地靠在树下打着小盹,只想着一觉醒来日暮黄昏她佯作尽兴与大家同乐而归。哪想天公不作美,睡了不知多久她被凉丝丝的小雨浇醒,醒的时候身上盖了一件衣裳,抓起闻闻,熟悉的熏香。 正对着衣裳发呆,不远处人马攒动,似是围猎的众人攘攘归来,听声势仿佛所获颇丰。谢安掸掸衣裳,提提衣襟,束了束袖口,装作也是周游猎场回来的模样往人群处缓步而来。 走近一些,她发现了异样,只见一队行人抬着个什么人匆匆送上了马车,周围一群人皆是容色紧张,窃窃私语。她正琢磨着是哪个倒霉鬼受了伤,却在见到护送在马车边白霜时脸刷的白了。 “你说好好的林子里怎么会冒出那么大一只猛虎?”   ☆、第七十三章 什么时候回的府,谢安浑浑噩噩地一概不知。她从来不知道自己也会这般六神无主,她也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为了一个男人失魂落魄如斯。她跪坐在蒲苇垫上,枝上夏蝉长一声短一声地嘶鸣,像是要把天叫破。 可谢安觉得周遭很静,坟墓一样的静,静得她浑身发冷。 “珊瑚……”她晦涩地喊了声,想让她送些茶水来润润干咳的喉咙。 可半天无人应答,她想起来珊瑚早在一个月前回淮洲老家侍奉病危的祖母,听说和那里的一个商贩看对了眼,可能再也不回来了。谢心柳走了,珊瑚走了,赢娘也在生产后被田婴接回了魏博,她好似又回到了雷雨冲刷的淮洲老宅里。宅院深深,而她只有一个人徘徊在孤寂的走廊中,远望着看不见的西京,驱散着烽火连天的噩梦。 隔壁的邵阳君府人声鼎沸,各路人马迎来往去,宫中所有的太医都被请来了,每个进去的人都神色凝重。而留守在外边的更不用说了,老管事的眼泪都快抹干了,晨起时好好的一个人,怎么就躺着被送回来了?! 里头煎熬着,外头的人陪着熬,老管事坑头抹了半天泪,一抬头吓了一跳,只见隔壁谢府的女郎悄无声息地站在面前。院子里乱成一团,没人留意到这么个单薄人影何时飘了进来。 进来了她也不说不动,就那么静静地站在角落里望着紧闭的门扉,直到老管事发现了她:“少,少夫人……” 一喊出口,老管事的眼泪又下来了,梗咽:“您,您说这老天爷的到底造了什么孽!出门时好端端的一个人,还说着今儿去您那用午膳,怎么回来,回来就……” 老人家使劲一甩手,再也说不下去了。 “他怎么样了?”谢安的声音哑得像掺了沙。 “大夫说那只畜生倒没怎么伤着公子,就是惊了马,人摔得不清。后来又是一番死拼,怕是断了筋骨,这会子里头,生死未卜……” 生死未卜……谢安浑身的血液冷到了极点,反是麻木了,就那么淡淡的哦了一声,继续沉默地站在那等着。 等到郎中出来,表示李英知吉人自有天相,暂时脱离了危险,众人齐齐松了口气。此时谢安才似清醒了过来,默默进了房,满屋子的人识趣地避了出来。 寝居深处,李英知脸庞苍白,依旧昏迷着,安静得没有声息。谢安坐在榻边有些畏惧,瞧了他好一会才战战兢兢地探探他鼻息,察觉微薄的吐息后悬着的一颗心才缓缓地从高处落下。同时,大颗大颗的眼泪也不设防地落下来了。 她以为自己要失去他了,就像她失去了那个未曾谋面的孩子一样。在没确定他的安危前,光是这样想一想,就让她痛彻心扉。 谢安一手紧紧地勾住他的手,一手捂住泪落不停的脸庞:“我以为离你远远的你就会没事,我以为只是远远看着你也就够了……幸好你没事,幸好你好好的……” 这回谢安是真被吓倒了,悲喜逆转中心情急剧起伏,绷紧的弦终于断了,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劫后余生的庆幸。 “你就是这样太自以为是了……”气若游丝的幽幽叹息响起在耳侧。 谢安像是一只受惊的鸟,条件反射地想跑,可愣了一愣后却是扑在他身上。而她未敢施力在他胸前,就那么虚虚地笼着,好像这样他就跑不掉一样。 千载难得的投怀送抱,李英知受宠若惊,想抱抱她却是有心无力:“你这样只顾着哭,哭得我心都要碎了,真真是伤上加伤。” 谢安一言不发地哭了一会,哭得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了,就着在他衣裳把鼻涕眼泪都蹭干净了,方抬起红红的眼睛。她没有说话,李英知却知道她是真受了惊否则以她的心智也不会失态至此。 他总以为在这场情爱中他一直是主动的,多付出的,她就像一个生硬的木偶人,他推一步才走一步,推到最后他差点心也冷了。现在发现他是错了,原来她也是爱着他的,只不过她太死要面子嘴硬,生怕被人发现自己的心思让他笑话。 这一场重伤,硬是把她给逼急了,李英知想到这不免笑了起来在,自言自语道:“伤得倒是好。” 谢安没听清楚:“你说什么?” “没什么。”李英知虚弱地咳了一声,淡淡道,“终于舍得正眼看我了?” 谢安有些心虚,抽抽鼻子:“我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差点经历了生离死别,谢安也再没什么顾忌,一五一十地将谢家对他两关系的反对,小皇帝的忌惮统统说了出来。 谢安握住他的手,手指摩挲着上面的擦痕,“我千防万防却没防到老天会有此一劫,罢了,今天的事倒让我看清了。明日后日复何日,能过一日算一日。” 李英知其实也猜到谢安冷淡他的原因,只是由她亲口说出仍是心情复杂,他佯作薄怒:“我说过我会护住你,怎么你不相信为夫?” 谢安被他的佯怒逗得笑了起来,笑中含泪,鼓起脸道:“总由你费尽心思挡在前面,我也想守着你一回啊。” 她难得撒娇的模样极为动人,可惜他负伤在身不能有所作为,淡淡瞥了她一眼后道:“以后再不许刻意疏远为夫。” “好。” “也再不许独留为夫一人空守闺房。” “……好。” “来,亲一下为夫。” “……” 李英知此次虽然伤及筋骨,但万幸应了太医那句老话“吉人自有天相”,小皇帝又赏了无数珍奇药材下来,五六日后他已经勉强能下床稍微走动。然而谢安却不允许他没事瞎折腾,毕竟伤筋动骨一百天,日日下朝之后便毫无避讳地来他府中看着他吃药休养。 李英知假惺惺地抗议了几次,便甘之如饴地享受着谢安亲力亲为地喂药,擦洗。 这日天晴如洗,碧空万里,满园繁花盛开。谢安陪着李英知坐在浓荫下,伺候他喝过药,李英知砸吧下嘴:“苦。” 谢安白了他一眼,将冰镇好的瓜果一片片切好摆盘。 这样的琐事在她常拿笔的手中做起来丝毫不显得笨拙,反而多添了几分寻常女子的温柔婉约。 李英知见她低头纤纤细细指拨弄着鲜红果粒,心中一动,低头在她鬓发上亲亲一吻。 “别闹。”谢安咕哝了一声。 略显娇嗔的话语反倒更勾得他情思缱绻,顺着她露出的雪白脖颈一路磨蹭着吻了下去,语声暧昧:“你说我多久没碰你了~” 谢安被他闹得面红耳赤,幸好周围无人,轻轻推了推他:“大夫交代你要静养,静养懂吗?心思就要静。” 李英知浑然不动,继续埋在她颈窝里耍无赖。谢安本想沉下脸来装着怒上一怒,但却被他的无赖样给先逗得笑了起来,侧首对他道:“你好歹也是个我大秦一品中书令,打败突厥的车骑将军,这副模样成何体统?” 李英知没有应声,毫无声息的身子顺着她的肩慢慢滑下,谢安本能地抬起手捧住他的脸,却触及到了一手的温热液体。 她张开五指,鲜红的血液刺痛她的双眼。 正要回家省亲的沈五半路被白霜截了下来,二话没说拎到了惨白着脸的谢安面前,半晌他拔出李英知手上银针,又拿起午后喝尽的药碗仔细嗅了嗅,对谢安道:“中毒了。” ┉┉∞∞┉┉┉┉∞∞┉┉┉ 谢安一个人坐在院中想了很久,下午还晴好的天空到了傍晚已是阴云密布,六月的天说变就变,苍穹之上风起云涌,俨然一场暴雨将至。不多时轰隆的雷雨倾天而下,她站在檐下看了大半夜的雨势,几个时辰前还热热闹闹开了一院的繁花现下落红满庭,逐水而流,给这黑陈的院落涂抹上一种凄清的诡艳。 “他体内的毒非一朝一夕而成,也非一种药材所能成就。我猜测之前他身中李骏那一箭时就有人在他外敷的伤药中动了手脚,只不过剂量轻微或者根本就不是毒药,之后他落马受伤,下毒之人逐渐将后续几种珍稀药材渗透到服用的药物之中。几种药材相和相冲,制成剧毒。” “他还有救吗?”谢安的声音冷静得出奇。 “难说,只能说尽人事听天命了。” 手中信纸握得近碎,雨声渐收,谢安转身入了房。榻上李英知眉目紧闭,额间隐隐一股浓黑的青气萦绕,谢安轻轻地在他脸上抚过,笑了笑:“你看你,还不是要我来救你一回。” 静静地在房种坐着陪了他到了五更天,钟鼓二楼的鼓声远远穿透朦胧天色而来,谢安换上朝服,看看镜中面白如鬼的自己,她取出胭脂黛粉遮去憔悴之色。上好妆容,她回头看了一眼徘徊于生死之间的李英知,拿起他的兵符,振袖往宫中而去。 天明尚早,太极门前仅寥寥数人打着呵欠上朝,见了谢安刚想打个招呼却见她面无表情径直往宫内而去。 小皇帝此刻也正睡眼惺忪在内侍服侍之下穿戴衣冠,才戴上冠冕便闻下人通报谢安在殿外拜见。 虽然奇怪她为何此时前来,但好几日没见到她的李颀仍是欣喜万分,也不管合不合规矩立即宣她入内。 谢安进了殿,环视左右:“你们先下去。” 周围侍从面面相觑,但先帝在时谢安便常在大内行走,积威已久,短暂一愣之后竟然未得皇帝允许便纷纷退下。 李颀瞧出今日的谢安与平日大不相同,窥视着她的脸色怯生生凑上去:“姨娘怎么了?” “臣担不起陛下这声姨娘。” 李颀一惊,抬头对上谢安双眸一时竟是为其冷色所慑,半天眼中含泪:“颀儿是不是做错了什么事招惹姨娘生气了?姨娘尽管罚颀儿,你这样颀儿害怕……” 谢安打量着这个小小的孩童,谁能想到十岁不到的一个小人竟有杀人于无形的手段。当然她知道这背后一定有人给他出主意,但是东窗事发之后还能镇定自若地在她面前演戏,这份心智可真是要胜出他老子许多。 于此谢安本该欣慰才是,她时常担心动不动就掉眼泪的李颀会如先帝一样软弱无能,未曾想到这晶莹剔透的眼泪全然是他迷惑世人的把戏。在这眼泪背后是和他爷爷同庆帝一样的狠毒手段。她也不曾想到,他的这份手段第一个对付的竟是她! 谢安弯下腰来,轻轻刮去他面上的泪水:“陛下,是何时动了杀邵阳君的心思的?” 李颀看着她,慢慢的他眼中没有了泪,他低下小小的脑袋,再抬头时神色仍是怯怯的,话语却是平静而没有波澜:“姨姨心中只有李英知一人,我不杀他,姨姨早晚会为了他杀我!” 谢安望着这个自己从小看到大的孩子,他是谢心柳的孩子,即便身上有一半同庆帝的血脉,她仍想着他若是一个明君能坐稳这大秦江山也无妨。她做官到了这份上也算是位极人臣,权倾朝野,日后嫁娶生子也许那份不甘与野心也就淡了。 可她错了,她忘记了一个人一旦坐上了龙椅,尝到了皇权的滋味,就再也不会放手了。而自古以来威胁到皇权的人,哪一个是得善终的? “陛下,你担心李英知夺你皇位对吗?” 这样的谢安让他畏惧,李颀忐忑地看着她,良久点了点头。 “你错了,想夺你皇位的人不是他。” 谢安淡淡一笑,伸手将他头上冠冕取下,直起腰淡淡看他:“从今日起陛下龙体抱恙,静修内宫吧。” 李颀瞬间睁大了眼睛,那个他叫了十年姨娘的人此刻全然陌生得宛如另外一个人,他想发怒,想叫人拿下这大逆不道的人。他也叫了,可无人应答,空旷的宫殿里只有他与谢安两人,而只谢安冷冷的一眼就叫他卸去了浑身力气,小小的身子簌簌发抖。 谢安没有再看他一眼,任他如何撕心裂肺的哭喊,头也不回地拂袖而去。 走出紫宸殿,她看了远处的勾心斗角,吩咐道:“就说陛下身体抱恙,将太后请过来照应。”她顿了一顿,“直到陛下痊愈。” 宫人看着两旁队列严整的执金吾,咽咽口水,领命前去。 ┉┉∞∞┉┉┉┉∞∞┉┉┉ 皇帝不上朝,对于西京的百官来说着实是件再正常不过的事了。自同庆帝起,这一脉皇帝都似乎不是长寿的主,只是现在的小皇帝才几岁啊,皇嗣都没留下,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大秦基业不就毁于一旦了吗? 可这又是急不得的事,小孩子体质弱招病,听说太后一直在跟前照应着。百官着急归着急,公事照办,值照应,况且朝中还少了个更重要的灵魂人物呢! 中书令围场一摔似乎伤得不轻,随着皇帝也一同多日未在百官面前露面。但政事要有人统领啊,皇帝不在折子也要人批啊,此时低调多日的兵部尚书站进了众人的视角。李英知不能上朝,作为住在中书令隔壁的谢安很自然地将每日的奏折“顺路”带到邵阳君府上。 实际上,这些奏折全都由谢安批红过,发往了六部。 这本是件非常不合规矩的事,李英知不在政事堂还有其他相公在是不?时间一久,朝中异议声逐渐响亮起来。然而谢安翌日带回的奏折上清清楚楚落着中书令的大印,况且批复的奏折也并无不妥之处。 其他老相公们都是年事已高,得过且过的,眼睛亮堂着,即便没走漏什么风声大致也瞧出点来由。风声轮流转,曾经王谢联手对付李骏,而现在谢李竟是要攀成姻亲,左右不管哪家都是不能轻易得罪的,索性两手一端揣着糊涂装明白。 头一个发觉风声不对的是王允,他素来警敏,小皇帝说病就病宫里也没传个话,不是蹊跷?他试着向谢安刺探了小皇帝的病情,世人皆知谢安的亲信沈五可是皇帝的御用太医。 谢安笑一笑,意味深长:“有太后在跟前伺候,王侍中何必忧心呢?” 待她走远,怔愣的王允慢慢有些回味过来,心蓦地凉了。可他又不敢确信,因为如果谢安要废小皇帝拥护李英知为帝,之前又为苦与他联手辛辛苦苦扳倒李骏,打压李氏?? 现在李英知卧病在床,不见踪影,王允慢慢琢磨着,逐渐生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莫非谢安要自己做皇帝?! 不,这不可能。王允随即打消了这个念头,谢安再有手段,谢家再是权力滔天,她想坐上那把龙椅有何名头??名不正言不顺,何以服众?? “谢安,你要做皇帝也看看你有没有这个命!你当着以为这把龙椅是谁都能坐得的!” 软禁了数日,王太后已不复往日雍容华贵的气度,发髻散乱形容憔悴地拥着小皇帝怒骂谢安。 谢安喝着茶,每日里她都会来看看这对“母子”,说是看望,其实对这两人来说是种看不见摸不着的凌迟。李英知说的不错她死要面子,学不来同庆帝干脆利落地弑帝夺位,她既想要这龙椅,又贪图虚名。李颀的祖辈灭了他们的梁氏满门,可她就是耗着他们乖乖将皇位让出来,省得日后面对百官百姓们的口水。 “我有的是时间同你们耗,这禅位诏书一日不写,你们就别想一日出门见太阳。”她说得轻描淡写,说李颀手段狠毒,她也没仁善许多。如果不是李颀这次把她逼得狠了,也许她自己未必能见识到自己的狠辣。 喝完茶,谢安搁下茶盏准备走人,李颀突然出声叫住了她:“姨姨。” 他仍喊着她姨娘,王太后又气又恼:“这个时候陛下还认这个逆臣贼子做什么?她配得上吗?!” 李颀恍若未闻,哀哀问道:“姨姨,你是不是……梁帝的后人?” 谢安略有诧异,回身看了他一眼:“你倒是比你父亲出息上许多。” 王太后听她没有否认,不禁满目骇然,颓然坐倒:“这,这怎么可能?” 是夜,谢安坐在床边轻轻擦拭着李英知的脸,这么些天过去了他的病情仍毫无起色,谢安也不着急每日再忙总会抽出时间来陪他说说话:“亏你留了个心眼将兵符与官印放在了府中,现在北方史思明也差不多将王向谦众部剿灭干净了,只等一安定下来到时候恒峦就算有心往西京勤王也能从中拦上一拦;田婴此前将收服河西其他二镇,有他这个姐夫在我倒也不怕其他藩镇;只是谢家虽然支持我,但在你的事情上仍然不肯让步。不过也亏得他们借刀杀人,借小皇帝的手给你下毒,否则我可能永远都下不了决心走出这一步。” 谢安双手握起他的手,看着那张沉睡的苍白面容:“说是他们逼得我可能太虚伪了,但确实是他们让我意识到只有坐上那把龙椅才有能力保护想保护的人。或许这个理由仍然太冠冕堂皇,但至少你做了我皇夫,他们也不敢公然杀你了是吧?” “所以啊,”谢安叹了口气,“你可得尽快醒过来,要不然真等我登了基,他们非得逼我纳了什么沈仪光啊,史思明啊这些功臣之后不可。” 说了半天,李英知还是抿唇沉睡,没个动静。谢安略有些沮丧,裹着外裳在他身侧躺下:“都说好人活不长,王八活千年,你我都非善类,你可不能给这么不要脸的自己丢人啊。” 李英知紧闭的眼角微微动了动,一滴清泪无声滑下。 最后的那一日终于是到来了,谢安自李颀手中接过他亲笔所书的禅位诏书,虽然目的达到但她还是有些费解他为何这么快就认命了。毕竟时局朝夕万变,再拖些时刻说不定尚有转机。 李颀小小的脸上麻木地看不出一丝神情,半天道:“如果我一直不写,姨娘会对我下手吗?” 谢安沉默,答了个:“会。” 李颀挤出一丝苦笑:“这就是了,内有谢家人占据了朝中半壁江山,李英知一派不必多说自是支持姨娘;外有淮西三个大镇站在你那一边,我若苦苦挣扎到时必少不了生灵涂炭,何必呢?” 到底是自己一手教出来的,谢安心中微微动摇,但随即又握紧了禅位诏书。她不能心软,这个孩子能对李英知下手,经此一事之后必定会想方设法再除掉她。只能说,成王败寇,自古不变。 紫宸殿外黄昏如血,谢安拿着那份诏书竟然没有感觉任何胜利的喜悦与如释重负。事实上她即将执掌的这个江山千疮百孔,外有强敌环饲左右,内部百姓则饱受藩镇之乱的战火荼毒。 而她则马上要直接面对天下人的质疑,世家们的诘难,甚至即将发生的兵变。 她却并不后悔走到今日这一步,哪怕结局并不如人意,哪怕日后她步上母亲与祖母的后尘,她也不曾后悔过。她的身体里流淌着女帝的血脉,对于执掌天下的野心,权力的追求,九五之尊的渴望,她丝毫不逊于先辈们,也或许为此付出万劫不复的代价。 但幸而这条路上她并非孤身一人,谢安出神地远眺着皇城外的某一处。 “第一次发现从这里看西京的落日竟是很不错。” 浑身的血液一瞬间凝固住了,她甚至不敢回头去看,可也不用她回头去看,那人已自行缓慢地走到她身边。他走得很慢,却一步一稳走得极为稳笃,走到后学着她的样子在台阶上坐下。 谢安说不出话来,半天说出一句:“喜欢的话以后可以天天来看。” 落日的余晖勾勒出他俊朗的棱角,他勾唇微微一笑:“是吗?可本君听说颐和你要立别人为皇夫?” “……” 【网络版完】 本图书由(慕寒雪影)为您整理制作 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