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嬿婉满脸鄙夷之色,“夜郎自大,还真把自己瞧得多了不起了!拼上整个部族的力量,也不过是蚂蚁撼树,还想行刺皇上?”她转了隐隐笑意,软语道:“皇上,此等逆贼,不必姑息。若皇上心慈,也须得即刻赶出宫去!”   皇帝不为所动,只是望着香见温煦如春风,“下次再不许动兵刃了。化干戈为玉帛,朕让你们不远万里来京,就为如是。你可千万别糊涂了。”   香见见皇帝如此殷切,愈加不豫,冷冷道:“挥以钢刀,再给蜜糖。皇帝就是这样将我寒部落玩弄于股掌,来满足自己平定疆域的野心么?”   皇帝原本善于辞令,可眼见香见动怒,亦是皓月清辉、花树凝雪之貌,口中讷讷,一时不能应对。   “愚蠢!”如懿的声音似晴空春雷,骤然划过私语切切的殿中,她双眸微垂,覆落如乌云般的阴翳,语气凌厉,脸上神情却如常清淡,“寒歧以一己私欲,不惜动摇边地安宁,平地起干戈,引来杀生大祸,只能说是咎由自取。你既口口声声自称为寒歧的未亡人,就该赎他往昔罪孽,化干戈为玉帛,保全族人安稳。岂可血溅当场,为这样妄动生杀之事的人殉情?”   香见悲愤不已,双眸血红,指着皇帝道:“可他杀死了我心爱之人,又连累我族人不能保全,成为阶下囚虏,我怎能不恨!我自知杀不得他,但我要以我的鲜血,来写下对皇帝、对你的王朝最深的诅咒!”   “本宫听你念及族人,以为你总算深明大义。可如今看来,也是感情用事、无知鲁莽之徒!皇上为何兴兵寒部?你族人为何成为阶下囚虏?皆因寒歧战起不义。所谓武道,乃指止戈为武!皇上为保家国才不得不出兵平叛。归根究底,大小寒才是使你们家园不保之人。因战伤命,不仁!因战亡族,不义!为这样的不仁不义之徒伤害自己,埋下仇恨,你便罔顾了你父亲与族人的心意,成为不智不孝之人。这样看来,你倒与寒歧是一双绝配!”   香见激怒不已,满脸涨得血红,死死盯着如懿。如懿也不惧,只将纤纤十指垂落于十二朵西番莲沉香紫广袖之外,似霞光萦旋,自云端拂过。   半晌,香见似觉对不上如懿的气定神闲,气息稍馁,怔怔垂下泪来,凄然道:“我怎会不知寒歧起兵,只为满足自己私欲,并非真正为族人争取利益。可我没有办法,他是我心爱的男子,他勇猛,他有智谋,他是草原上的骏马,天空翱翔的雄鹰。我劝他,求他,想要改变他,可他不听我的。在他的心里,只有他的雄图大业。可那样的雄图大业,会毁了整个寒部。”她颓然坐倒于地,痛哭失声,“我只是一个女子,我知道他的错,他的罪,可我对他的情感,是无法改变的。”   如懿望向太后,见她颇为慨然,心下自是怜惜。太后温然轻语,“寒部损毁大半,你与族人千里迢迢入京不易,皇上要见你们,自然不会严加责备,一定会体谅你们身不由己的苦楚。”   皇帝深深颔首,容色清明,“皇额娘所言极是,皇后的话也是朕的心声。”他的目光如柔软的春绸,紧紧包裹着凄苦无依的香见,“你放心。朕会设伊犁将军统辖边地各部,再设参赞大臣管理寒部,一定会为你们重建家园,重归富庶安定的日子。”他见香见只是落泪不语,沉浸在巨大的哀恸之中,浑然未将他的话放在心上,也不觉有些尴尬。   太后见此情形,便好言解围道:“你一路风尘辛苦,又兼饱受惊吓。哀家让人替你在京中整理一个宅子,你与族人且安心住下。过些时日,皇帝会给你一个恰如其分的名位,让你以尊荣之身,回到……”   太后话音未落,皇帝急急打断,心急火燎道:“皇额娘思虑极是,儿子也是如此认为。”他唤道:“毓瑚,你带寒香见入承乾宫沐浴更衣,暂住歇息!”他寻思片刻,似下了极大的决心,深吸一口气,“寒部事宜,朕有许多不明之处。将寒香见带入承乾宫,朕会细细问明。”   如懿听得太后之意,大约是想给香见一个固山格格或多罗格格的名位,或是给个诰封,加以厚待安抚之后再送回本部,如此两下安然,也有些神意松弛。岂料皇帝之语突兀而起,惊得四座震动,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   绿筠惊得失色,又不敢看皇帝,只得低着头绞着绢子,压抑喉头即将涌出的咳嗽。忻妃求助似的望着如懿。嬿婉又惊又怒,只不敢露了神色,少不得死死按捺住。太后想要说什么,嘴唇微张,但还是忍住了,默默数着念珠不语。而其余嫔妃,无不色变,默叹。   如懿眉心一动,正欲出言,只觉得手背上多了温暖的沉重。她回首,但见海兰目视前方,平和无澜,只是微微摇首,暗示她不要多言。   如懿胸口一闷,已然抽出了自己的手,稳稳站起,屈身道:“皇上,臣妾忝居皇后之位,不敢不多说一句,承乾宫乃六宫之地,不宜外命妇擅居,还请皇上思量。”   她的话,再明白不过。寒香见怎么封诰安抚都无妨,只要于大局安定有益,她都只会赞成,不会有一丝反对。可若将此女引入后宫,皇帝初见便已神魂无措,若真成为嫔妃,只怕凭空要惹出无端大祸。   皇帝哪里能细细分辨她语中深意,急不可耐道:“奉皇太后懿旨,寒香见移居承乾宫,为承乾宫主位。”   如懿只觉得胸口大震,恍若巨石从天坠落,她却毫无防备,眼见得正中心口,脑中一片白雪纷坠的空茫。而眼前的香见,一味沉浸在哀哭追思之中,全然不懂这道旨意是何意思。如懿极力镇定心神,正色唤道:“皇上,寒氏方才指剑于皇上,此刻就纳入宫中,只怕她心性未驯……”   皇帝一摆手,收起眼底汪洋般的迷恋,口角决断如锋,将众人的疑虑与震惊生生割裂,“不必多言,朕自有分寸。”他起身,欲走出殿外,嬿婉忍不住上前几步,将笑意漫上酸楚而焦虑的容颜,“皇上,您方才说过,要去臣妾宫里看永璐。”   皇帝转首看她,那笑容显得有些敷衍,“朕若得空,就会去看永璐。”他的目光空洞而并无留恋的意味,只有逡巡过茫然失神的香见时,才满溢着温软而缠绵的情味。他郑重嘱咐李玉,“将承乾宫好好打理出来。否则,朕就摘了你的脑袋。”李玉诺诺答应,悄然抹去额头冷汗。皇帝再不多言,阔步离去,将一众目瞪口呆尚未回过神来的人丢在身后。   嬿婉见皇帝三魂不见七魄,手心一阵阵冷汗直冒,滑腻得几乎抓不住绢子。如懿轻叹一声,向着身边的海兰低低道:“皇上他,已经不知自己在说什么了。”   海兰轻蔑一笑,“皇上也算见惯天下美女。皇后娘娘且看座下内宠这般多,皇上什么没有见过。今日初见,皇上就这般忘乎所以,皇后娘娘不劝劝么?”   如懿心下微凉,仿佛秋日寒蝉冷露逼仄浸入,“海兰,本宫从未见过皇上这般模样。本宫……”她欲言,却有无力感深深攫住了四肢百骸,“你看皇上这个样子,本宫说什么,他还听得见么?”   嬿婉从未见如懿这般灰心丧气,想要说什么,却又颓然坐下了。   嬿婉无可奈何,求助似的望向太后。太后并不看她,含了一丝苦笑,“奉皇太后懿旨。你们都在这里,可曾听见哀家下什么旨意?”   如懿满心不安,立刻屈膝向太后道:“儿臣无能,请皇额娘降罪。”   太后缓缓拨动手中的念珠,“你的确无能。”她将视线扫向一旁心急如焚的嬿婉,“枉你连连生育,也算得皇帝欢心。皇帝如此,你不是也一言不发无能为力么!所以谁也怪不得谁!真要追究,那就是咱们的皇帝心气太过坚硬,无人可以动摇。牢牢记着这句,有你们的好儿!”   嬿婉悄然望向颖嫔处,见她一脸气恨难耐,也不稍加掩饰,只得默然垂首,勉强笑道:“太后莫往心里去。皇上……皇上一时纵情,说不定一时半会儿心劲过了,也就丢开手了。”   太后并不作声,只是将忧疑的目光投向如懿,沉声道:“皇后,你相信么?”   如懿沉默着低首,太后长叹一声,忧然起身,“哀家本想给寒氏一个固山格格或多罗格格的名位,让她在外安然度日,也好安抚寒部其余人等。却不想皇帝陡然生了招纳后宫的心志。此女入宫,只怕后宫从此永无宁日。皇后,你好自为之吧!”   太后的忧惧是永夜来临前的蒙昧,将惶惑不安的情绪传递到每颗心的底处。如懿身形微微一晃,复又稳稳站住,“有皇额娘在,儿臣等有所依靠,必无忧虑。”   话虽如此,可走到殿外时,如懿还是觉得心头的窒闷如殿外阴翳的铅云,低垂着重重逼迫而下。山雨欲来呵!   她扶着容珮的手,听着心浮气躁的颖嫔在耳边聒噪:   “皇后娘娘,这种亡族克夫的妖女,怎配入宫侍候皇上?   “皇后娘娘,这种祸水,虽然没有嫁人,但到底也是许过人家的,怎么可以为嫔为妃呢?   “皇后娘娘,您得拿个主意啊!”   如懿只觉得脑仁隐隐作痛,终于忍耐不得,以沉默的姿态定定望向她,“那么,你觉得本宫该拿什么主意呢?”   颖嫔登时哑然,却按捺不住气性,急道:“皇后娘娘,皇上即便娶遍蒙古各部,臣妾也不敢有丝毫异议,只为满蒙联姻乃是国俗。可是这种边地小部,又是逆臣贼子的亲眷,野心昭昭,皇上怎能娶她在侧?”   长街的风霍霍穿行,将颖嫔最后的质问扯出尖厉的余音。这话勾得绿筠原本带着病色的面孔愈加颤颤,“皇后娘娘,颖嫔妹妹这话倒说得是。那寒氏今日敢挥剑直指皇上,明日保不齐要做出什么谋逆之事。和这样的女子在一起,只怕会危害皇上龙体啊!”   如懿立在长街正中,任凭啸行的风吹起轻飘的云丝袍角,飞起如扑腾的蝶。她面色阴沉,如坠寒冰,“这样的话,本宫难道没有劝皇上么?”她看向默默跟在身后的忻妃,温然道:“忻妃,你如何打算?”   忻妃垂着脸,静静道:“回皇后娘娘的话,臣妾什么打算也没有。臣妾好容易才有了八公主,一心一意只以公主为念,不作他想。”   如懿微微颔首,“你本是甘于满足之人,如今有了公主,更加恬淡随和。”   忻妃牵动唇角柔和笑意,低头捻着衣角,“臣妾进宫时,阿玛就说过,得不高不低之位,争不荣不辱之地,才得长久平安。”   如懿眼中闪过欣慰之色,牵过她的手道:“春来风燥,于小儿不宜。你先回去看顾八公主吧,免得她惦念。”   忻妃闻言,如逢大赦,急急请安告退。如懿徐徐环视周遭之人,缓声道:“都像忻妃这般有个记挂多好。人有记挂,才会心安,少了那么多心思心眼在旁人身上。”   绿筠有些讪讪,默默退了两步,掩身人后。如懿向着她绽出温和笑颜,“纯贵妃,听说永璋的侧福晋又替他生了个女儿。真好,含饴弄孙,这是旁人羡慕不来的福气。”   绿筠如何不懂,又露出那副怯怯的神气,垂首恭谨,“皇后娘娘说得是。孩子的寄名符还没换,臣妾心中记挂,先告退了。”   如懿关切,唇角绽出一片明净的愉悦,“昨儿皇上赐了本宫两支极好的山参,等会儿本宫便着人给你送去。这两个月来你的咳疾一直未愈,太医说怕是伤着肺腑了,必得好好养着。你切莫操心太过了,你的福气,还长着呢。”   绿筠一壁答应,忍不住又侧首咳了几声,勉强笑道:“皇后娘娘的教诲臣妾都懂了,也请娘娘宽心,皇上只说让她移居承乾宫,终究还没定位分,只怕一切还来得及。”   如此,颖嫔也有些尴尬,不自在地摸着衣袖上繁复的缀珠花纹,眼睛望着不知名的地方,鼻子轻哼一声,“什么位分不位分,都给了主位了,到时候不是妃位便是嫔位,都要和臣妾平起平坐了。”   如懿笑吟吟望着她,口气却肃然,“颖嫔,蒙古诸妃中,你资历最深,也最得皇上宠爱。可是你入宫多年都未有生育,只能抚养令妃之女。若能有一儿半女稳固地位,说话也会更有分量了。”   颖嫔的面孔是典型的蒙古女子的圆脸。可她长得那样好看,是圆月,是玉盘。若是面上那种心高气傲的神气可以稍稍减弱些,她的美会有更摄人的意味。这一刻,她终于被如懿的话击中,不安地低下了高昂的头颅,退到路边,恭送如懿离开。   待回到翊坤宫中,容珮奉上了凉到正好的百合酿金桂露,小心翼翼道:“春来风沙大,易生了燥火,娘娘先喝碗甜露吧。”   如懿就着她的手喝了几口,温润的甜意顺着喉舌流入身体,才觉得浑身的烦闷减去了些许。外头的风更大了,吹得窗扇扑棱作响。菱枝带着小宫女忙不迭地将窗扇密密关上,生怕吵着郁郁沉闷的如懿。   容珮低低道:“看样子是要下大雨了呢。这个时候,开窗风大吹着人,关上又闷得很,真是左右两难。”   如懿眸色沉郁,瞟她一眼,“说话不要这样语带双关。这样的话本宫听得还少么?”   容珮慌忙跪下道:“娘娘心里烦,奴婢知道。可如今这个局势,娘娘不也是两难么。”   如懿伸手蘸了点薄荷膏,轻轻揉着额头,任由清凉的气息渗透肌理,抚平焦躁,“山雨欲来,谁能阻挡?熬得过去的就好好活下来,熬不过去的就成了吹落的残枝败叶。”她郁然长叹,“唉,听着一堆人聒噪,听得本宫脑仁发麻。”   容珮两眼一扫,道:“愉妃小主倒没来说什么。出了殿就没见她人影。”   如懿浅浅一笑,稍有安慰之色,“海兰轻易不开口,要是开口,必定是要紧的话。不像旁人闲扯八道,却无章法。”   两人正说着,却听外头三宝道:“皇后娘娘,愉妃小主来向娘娘请安。”   如懿看一眼容珮,由着她扶正身子,理云鬓,正衣衫,方才道:“请。”   外头湘妃竹帘轻轻一打,海兰已然转了进来,福了一福道:“外头要落雨了,天气怪闷的,便去花房选了些燕草来,清芬满室,又可宁神,最适宜姐姐了。”   如懿淡淡一笑,将手边盛着荔枝蓼花的银罗碟推向海兰,“这荔枝蓼花是你最爱吃的,尝一些吧。”说罢,又向容珮道:“愉妃身子弱,吃不惯百合这样性凉的东西,你去端一碗梨肉枇杷饮来吧。”   海兰取了一片荔枝蓼花慢慢吃了,方道:“姐姐还有闲情逸致想着我爱吃什么,我也谢姐姐一番心意吧。”她起身,牵过如懿的手步至廊下,盈然一笑,“姐姐瞧,我把这些燕草都放在庭中,风吹草动,是不是很好看?”   如懿看着庭下风吹草仰,起伏无状,深深望向她,“疾风知劲草,你想告诉本宫这个么?”   风频频刮起,庭中十数盆燕草修长的草叶狂舞若碧蛇。海兰穿着浅绿的衣衫,盈盈身姿在卷席着微尘的狂风中显得格外怯弱。她的衣裙上绣着大朵大朵盛放的玉色菡萏,被风鼓动得如波縠荡迭的涟漪。她倚在朱漆红柱下,定定道:“人说劲草才能在疾风后留存,我却不太相信。因为只有柔弱的草,懂得随风变化,才不会被摧折。姐姐有没有见过,狂风之后,首先倒下的都是平时看似枝粗叶壮的大树,而细弱的草叶,风来则倒,风去则仰,最后才能安然无事。我很希望,姐姐不要做一棵树,而要如燕草一般,虽然细弱,但能审时度势,俯仰自如,才能清芬满天下。”   仿若有雨水从天空坠落,跌入水面,漾起涟漪微澜。如懿的眸光有了些微变化,她的声音极低,“你觉得,本宫说了不该说的话?”   海兰扶住如懿的手臂,郑重道:“恕我说句大不敬的话,姐姐以为皇后和嫔妃有什么区别么?在我来看,虽然名分有别,但都是仰皇上鼻息,看他喜怒做人。姐姐今日驳斥了寒氏那些昏话,于大礼义正词严,于小节得皇上欢心,最好不过了。我虽在旁不能置喙,但心里也为姐姐击节赞叹。”   如懿纵然为香见之事恼怒,提起皇帝平定边地的韬略,亦不禁欢喜,“皇上心怀大略,平定边地,有不世之功,岂能被寒氏的儿女情长诋毁?本宫虽然身在后宫,不能出去见识扫平叛乱的沙场之战,也能感知皇上运筹帷幄的天纵之才。”   海兰轻轻叹息,“所以姐姐这般忍耐不住?” 第二章 好逑   这一语,是锋利的刃,割破如懿强忍的抑郁伤怀,“皇上喜新不厌旧,这般性情从本宫嫁与他便知晓。可皇上从不为小儿女情怀所动,当年对慧贤皇贵妃、淑嘉皇贵妃都不曾蒙蔽心志。可今日你也是亲眼所见,皇上看见寒香见时那种迷乱的神情!海兰,本宫陪了皇上大半辈子,他有过太多太多的女人,可是本宫从未见过他用这样的眼神去看一个人。”   “皇上善饮,所以极少喝醉。可是皇上看寒氏的眼神,连最好的酒都不能那样醉人。”海兰低低自嘲,“枉我也曾得过皇上恩宠,原来人与人,就是这般不同。”她的软弱只在瞬间,很快淡泊如常,“不过,我并不会像姐姐那般伤心,像令妃那般失落。早就知道是自己不会得到的东西,就放弃对他的渴望。可惜,姐姐不会懂得。”   如懿黯然失神,“是。本宫就是不懂得,所以才会在大庭广众下劝阻皇上。本宫很傻,对不对?”   海兰安慰地抚过如懿的手,“说对也罢,说错也罢。姐姐是皇后,冠冕堂皇的劝阻总要有一声。但,一言半句也就够了。姐姐知道,承乾宫是什么地方,顺承乾坤,乃是非宠妃不得住的地方。没想到啊,承乾宫空置了数十年,最后竟是让一个逆臣的未亡人住了进去。”   如懿伤感不已,她引袖,以避绝尘埃的姿态,掩去于这短短一瞬间难以抑制的痛苦,“本宫最不明白的是,皇上一生胸怀大略,为何人到中年,才会老夫聊发少年狂,对一个初见的女子这般狂热痴爱?也不顾臣民议论了么?皇上最爱惜声名,竟然为了她,连声名也不要了!”   “皇上固执己见,少有被人动摇。姐姐要牢牢记住这一点,切莫以卵击石,损害自己。另则,人呢,一生总要发一回狂。从前皇上喜欢舒妃的冷冽,如今碰到一个更野性难驯的,岂不平生意趣?所以,姐姐别在这风口浪尖上做什么。旁人再不满,也不会真作声的。”狂风卷起飞扬的尘土,在殿阁的上空肆意飞舞。海兰伸出手,替她遮住眼前纷飞的杂尘,低柔道:“姐姐,眼前的景象混乱不堪,只会脏了你的眼睛。闭上眼,我们不去看。”   如懿强迫自己安静下来,“不看,不听,就可以不存在吗?”   海兰沉静道:“顾着眼前,顾着自己,才最要紧。”她忽而一嗤,带了几分轻藐意味,“不过,姐姐也不必那么在意,事情或许也未坏到那一步。你说,皇上娶淑嘉皇贵妃、慧贤皇贵妃,娶颖嫔、恂嫔、忻妃,都是为了什么?”   如懿瞬间读懂了海兰眼底的蔑视,“本宫固然明白,联姻是最好的笼络和安抚。或许皇上真有此意,可寒氏如此刚烈,怕勉强反而不好!”   海兰的笑意味深长,“对于猎人,不温驯的猎物才是最有逐猎之趣的。”   静默的瞬间,有雨水倾盆而下,哗哗有声,澂起满地尘泥飞溅。如懿与海兰,站在檐下,望着暴烈肆虐的雨水沿着屋檐激流而下,将朱红艳润的重重宫墙染成血色的深红,整个皇宫,便被笼罩在一团巨大的水雾之中,朦胧不见去路。   很久以后,如懿回想起香见初入宫闱的日子,都觉得那段时光是那么朦胧一团。人便像走在大雾中,不知身在何处。大约是每一日都会有让人震撼的新消息传来,让她觉得,平静是一件再难企求的事。   而春日忽冷忽热的时气,夹杂着春雨的潮闷,适时地为如懿的卧病找到了最好的借口。而她的病弱闭门,与太后紧闭宫中一心求佛的举动如出一辙,为后宫的纷乱做下了最好的沉默而尴尬的注脚。   自然,嫔妃们的怨苦声最重,但这一点也不妨碍皇帝频频出入承乾宫的热情与执着。因为哀怨归哀怨,诅咒归诅咒,乖觉顺时是生存的最好法则,谁也不会真的一头碰到皇帝跟前向他大吐苦水。   于是,紫禁城后宫的日子,便在这样的诡异而热切的气氛中踟蹰而前。   只是,所有人的目光,都无一例外地投向了风口浪尖上的承乾宫。其实哪怕假借着时气之由避卧翊坤宫,外头的风吹草动何尝不会一一扫入耳际?   譬如,当香见真正意识到何为移居承乾宫为主位后,她发疯般号啕大哭,举起宝剑数度想要冲出承乾宫,却被凌云彻领着侍卫重重围住。直到皇帝送来她父亲手书,要她安住宫内承奉君上,她才在崩溃后如死寂般平静下来。   譬如,皇帝将历年所藏的珍品悉数送入承乾宫,只为博香见一笑。而她却连眼皮也不肯抬,一味视若尘芥。若是她性起,恸哭之余便将赏赐能碎则碎,如绸锻布帛,则拿过剪子一一剪裂,一壁冷笑连连。每每皇帝到来,她也漠然相向,不发一言。即便皇帝为她带来族人的消息,她也冷言冷语,从不肯启唇一笑。   譬如,她不肯换下素白衣饰,每日只在宫中祈祷她的真神,保佑寒歧死后得以安宁,也借以表示自己乃寒歧的未亡人。对此,皇帝也从不勉强,只吩咐内务府日夜赶制她部族衣衫,或描金刺绣,或镶饰串珠,无不极尽奢丽,供她赏玩。而香见,只是置于一旁,只以自己带来的旧衫更换。   譬如,她每日祈祷之后,只将目光专注地投向家乡的方向,全然不顾望穿秋水,也穿不透重重宫墙。而皇帝,就在她的身后,痴痴望着她的身影,哪怕静坐整日,也不腻烦。   譬如,皇帝怜惜她思乡寂寞,吩咐御膳房每日送上她家乡饭菜,力求精致可口。她却郁郁寡欢。皇帝派人遣她从前的侍女入宫服侍,又嫌人手不足,请她族人中擅歌舞者入宫相娱,却惹来香见睹人思乡,流泪更甚。   皇帝从未有过这样的耐心和热情,自从香见入承乾宫,皇帝每日必有三五次去看她。余者皆过宫门而不入,惹得三宫六院,怨声载道。而那怨声,皇帝自然是听不见的。也幸得香见如此冷待皇帝,皇帝失望之余,才会去嬿婉与忻妃、颖嫔那里稍坐片刻,以得安慰。   但六宫冷待之象,已然初见端倪。   这足以让每一个曾经身承雨露的女子惴揣不安。连婉嫔亦慨叹自怜,“自潜邸起,臣妾也算陪伴皇上日久,可若说皇上对哪位女子钟情至此,臣妾可真未见过。”   海兰伴在身侧,替如懿端过补身的汤药,轻轻吹着道:“皇后娘娘别听这些话,对凤体无益。还是快喝了汤药吧,凉了越发苦。”   如懿接过汤药喝了一口,不觉蹙了蹙眉心。左右那都是些平肝理气、补血养肾的汤药,喝不坏人的。婉嫔大约是意识到这些话会引起女人天性里的妒忌,有些不大好意思地抿了抿唇,取过切好的雪梨嚼了一片,轻叹道:“皇后娘娘这些日子没出去,听说三阿哥又挨了皇上的训斥呢。”   如懿迅速抬眼看了看海兰,取过系在玉镯上的絹子细细拭了唇角,“是啊,镇日这么待着,都快成井底之蛙了。婉嫔,到底是为什么事?”   婉嫔不忍道:“自三阿哥娶了福晋移居宫外,皇上见他性子平和许多,父子间也能闲谈几句。听说……听说三阿哥言语不慎,得罪了皇上。”她的话语焉不详,叫人听着着急。   海兰会意,拿清水给如懿漱了嘴,方才道:“也是前两天的事,那日三阿哥进宫请安。皇上兴致正好便与他多说了几句,又问起宫外风物人情。三阿哥也是个老实人不知道忌讳,便说外头流言纷纷,都说新入宫的寒氏是妖姬,克夫、亡族,现在又要入宫动摇大清江山来了。”   婉嫔摇头道:“三阿哥也是糊涂,这些话怎可以说给皇上听,岂不知皇上最不喜听这些报忧不报喜的话么?”   如懿忧惧长叹,倚在枕边咳嗽了几声,勉强道:“皇上的性子三阿哥总不留心,难免吃亏。”   婉嫔的眼角含着一缕愁苦,“皇上见话不投机,便问起纯贵妃的身子。娘娘也知道的,自从三阿哥受了皇上训斥绝了太子之念,就成了纯贵妃的一桩心病。总怕父子不合,日夜悬心,如今即便潜心修佛,但身子的泰半不安,都是从这桩事情上起的。”   如懿如何不知,当年皇帝如何在灵前怒斥大阿哥与三阿哥,那种怒发冲冠的景象,多年后仍是历历在目。   海兰温然感触道:“婉嫔妹妹说得是。皇上从来就不喜欢三阿哥娇生惯养,经了这件事,父子越发生分了。如今稍稍好些,三阿哥也太心无城府,张口就来了。大约也是心疼纯贵妃姐姐身子不爽,又受冷落,所以替额娘不平。”   如懿立时警觉,忍不住支起身子来,急切道:“永璋说了什么?”   海兰与婉嫔对视一眼,都有几分欲言又止,到底还是海兰先道:“三阿哥自然是说了纯贵妃的病情,唉,到底也是可怜。除了宫中宴饮,纯贵妃已经每顿茹素,为子女祈求平安。可三阿哥还是自个儿撞了上去,说纯贵妃的病本不重,却是寒氏入宫,才被克的!皇上当时就怒了,说外头愚民昏话,三阿哥也值得记在心里拿到御前来嚼咀,说他越来越不长进。足足骂了大半个时辰,才叫轰出宫去。唉,寒氏心性倔强,皇上求之不得,竟把一腔怒气都撒在了三阿哥身上。吓得三阿哥回去之后便高热烧身,昏迷不醒。”   如懿听得心头乱跳,急道:“三阿哥胆子小,内心又没什么成算,见了皇上本就跟老鼠见了猫儿似的,这下可不吓破了胆!”   婉嫔捂着心口,慌兮兮道:“可不就是吓破了胆!太医已经去看过了,说惊惧交加,直冲心脉,怕是……”   如懿听着不祥,呵斥道:“不许胡说!永璋才多大,福气还在后头呢。”她顿一顿,理了理蓬乱的鬓发,轻声道:“你们得空便替本宫去瞧瞧纯贵妃,她只怕是担心坏了!也劝劝她,皇上过了气头就好了,不要往心里去。”婉嫔最心软不过,携着海兰一同答应了。   如懿还是不放心,“永琪……”   海兰淡然自若,“皇后娘娘放心。臣妾已经叮嘱永琪,他不会犯下与他哥哥一样的错误。”如懿听着海兰的话语,莫名觉得安心。眼前这个女子,经历过恩宠荣辱的打磨,经历过时光的手残酷地雕琢,仿佛一枚采摘后被遗落的青梅,即便肉身腐毁,却有余留的清新与梗硬。长久处之,让人安心。   但那安心,只是外在赋予的力量。一时间,三人俱是沉默了。内心的起伏里,不知是在感伤绿筠的命运,还是为永璋的前途担忧。殿中静静的,唯听得四面水声,顺着琉璃瓦当急速飞溅而下。   春日里难得的倾盆大雨带着缠绵黏着的水汽弥漫四溢,将殿阁里焚烧的檀香冲得气味寡淡。正沉默间,却见外头湿淋淋冲进一个人来,却是跟着李玉的徒弟小夏。他像个水人儿似的滚进来,唬得婉嫔避之不及。如懿慌了一拍,定睛看去,肃然道:“这个时候,你怎么慌慌张张过来?”   小夏想是急坏了,脸上分不清是水还是泪,哭丧着脸道:“师傅走不开,叫奴才赶紧来知会娘娘一声,纯贵妃小主惹得皇上大怒,挨了一记窝心脚,都呕血了。皇上叫她回宫养着,她也不听,正在养心殿外大雨里头跪着呢。”   如懿只觉得心口一阵阵发紧,她是知道绿筠的身子的,咳疾伤了肺腑,已是重症,哪里经得起这般受罪。她听见自己的声调变了旋律,“到底怎么回事?好端端的皇上怎会这般动怒?”   小夏“嗐”了一声道:“还不是纯贵妃放心不下三阿哥,挣扎着过来向皇上求情,结果言语不慎惹得皇上恨起,就……就一时没忍住。”   婉嫔胆子小,当下吓得眼泪就下来了。小夏道:“娘娘知道,太后如今是不管事了。再这样下去,怕是要出人命。师傅没个主意,还请皇后娘娘去瞧瞧。”   如懿听得心头火烧火燎,一壁撑着起身,一壁唤了容珮来更衣梳洗,又道:“婉嫔,这事怕有得忙乱。你先去钟粹宫里候着,叫人烧好热水,备下姜汤,请了太医预备着。”   婉嫔忙忙拭了眼泪去了。海兰悄悄扯住如懿衣袖,忧心道:“这件事牵涉着寒氏在内,姐姐真要去蹚这浑水?”   如懿行色匆匆,将宽大的衣袍系于单薄的肉身之上,拢起绿雾云鬟,“绿筠与我们相伴多年,纵有误会,但恩义不浅。本宫不想看她就此殒命。”   海兰见容珮为如懿整理妆容,取过一把十二折竹骨伞,语意清朗坚定,“那么,臣妾为姐姐打伞,风雨同行。”   待如懿与海兰赶到养心殿外时,分辨良久,才看到那伏在汉白玉阶前叩首不已的渺小身影,竟是病弱不堪的绿筠。纵有小太监打伞在侧,她浑身也尽被雨水浇得湿透,衣衫薄薄地贴附在身上,寒气顿生。   如懿急忙解下霞影紫绣栀子散花茜纱披风,兜头兜脸将绿筠裹住,沉声道:“有什么话回宫再说,不许在这儿作践自己身子。”   绿筠哭得俯仰不定,死死擭住如懿的袖子,放声悲泣,“皇后娘娘,臣妾的永璋高热烧得昏迷不醒,实在快不成了!臣妾来求皇上宽恕永璋的罪,这孩子是无心的,他不是故意要顶撞皇上的!皇后娘娘,您别管臣妾,您替臣妾求求皇上,宽恕了永璋吧!”   海兰连忙扶住了绿筠,死命拖她起身,不让她跪在汹涌的急雨与水洼之中,“贵妃姐姐,你快起来,自己的身子要紧。永璋病着,一切都指望着你呢。你何苦在皇上气头上再重提此事!”   绿筠闻得此声,愈加悲切,“皇后娘娘,您不知道永璋病成那样糊涂,还心心念念唤着他皇阿玛,不停地说‘皇阿玛息怒’。臣妾身为他的额娘,真是不忍心啊!”   如懿示意宫女上前扶住,安慰道:“你别着急,过了这几日,皇上定会明白过来的。”绿筠被拖扯着半倚在侍女身上,泪眼婆娑,一张脸青白得可怕。如懿定神望去,更是心惊。纵然有雨水冲洗,绿筠的衣襟上仍有斑斑点点暗紫的血迹,触目惊心。   如懿连忙道:“怎么呕血了,可是伤在哪儿了?”   可心带着哭腔道:“皇后娘娘,皇上方才生气,一脚踢在了小主的心窝上。小主不防,所以呕了血了。”   雨水猝不及防地扑上身来,春日的雨水尚有寒气,立得久了,雨水如鞭挥落,抽得脸上、身上一阵阵发痛。她犹自如此,何况绿筠是病久了的人。奈何绿筠无论如何也不肯离开,挣扎着往地上跪去,“皇后娘娘,求您开恩,让臣妾跪在这儿直到皇上息怒!”她仰起脸,痛声哭喊:“皇上,若有什么责罚,都让臣妾受着吧。臣妾教子不善,都是臣妾的过错。”她每说一句,便往前膝行一步,重重叩首。如此反复数次,直到行至殿前廊下,复又退回瓢泼大雨中,再度开始。皮肉碰击砖地的声音在雨中显得格外沉闷而悠长,仿佛重锤落于心间,恻然疼痛。   数次之后,如懿再忍不住,匆匆步上玉阶立于养心殿门外。哀求道:“皇上开恩,请顾怜纯贵妃有病在身,实在不宜如此劳动。皇上息怒开恩啊!”   她的恳求在雨水茫茫中听来格外微弱。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这样的恳求是否会得到皇帝的回应。她忽然觉得,自己是如此渺小,如同阶下茫然叩首哀痛不已的绿筠一般,微如尘芥。   也不知过了多久,养心殿的朱漆填金门霍然打开,门扇开合间沉重的余音,为她唤起一缕希望。   皇帝颀长的身形投下巨大如剑削的影子,将她被水汽氳得潮湿的身体覆盖而下。他的声音如同从遥远的天际传来,冷漠而渺远,“皇后不好好待在自己宫里,陪着疯妇一起糊涂做什么?”   如懿心头阵阵发紧,连忙道:“皇上,纯贵妃有病在身,一时糊涂冲撞了皇上,还请皇上恕罪,容她回宫吧!”   皇帝冷然道:“朕从未要她留在养心殿前现眼。她自己执意如此,朕有什么办法?”   绿筠见皇帝出来,手忙脚乱匍匐上前,抓住皇帝的袍角,泣不成声,“皇上!是臣妾的错,臣妾不该向永璋说起后宫之事,不该让他对承乾宫心生怨怼。但臣妾真的不是有心的,永璋也是说者无心,他只是心直口快。皇上,您知道的,他就是这么个孩子,您别与他计较啊!”   皇帝一脚踢开她的手,厌恶道:“这样的话你已经说了很多遍,朕听着也厌烦了。你从没什么好主意教你的孩子。永璋庸懦,永瑢无能,幸好璟妍是个女儿家,否则又被你耽误了一个。”他指着廊下打着伞默默候立的海兰,越发气不打一处来,“你不能学孝贤皇后当年怎么管教皇子,也大可学一学愉妃。同样生了儿子,永琪还比你的儿子出息,但她就不会钻营,懂得安分守己,懂得如何做一个好额娘。而不是像你这般,惹是生非,心术不正!”   绿筠惊得面色惨然,呼吸急促如潮,一仰身险险倒在如懿怀中。如懿听皇帝的话说得狠戾,知道是动了真怒,忙拉过绿筠在身后,劝道:“皇上息怒。纯贵妃为了永璋已经伤心坏了,她担不起皇上这般重贵。”“她担不起?”皇帝从袖中取出一物,掷于绿筠面前,“朕刚才踹你那一脚不是朕气糊涂了,那是你该受的!当年你自己做下的好事,还敢说自己不是心术不正!你和淑嘉皇贵妃一样,便是有你们这样的额娘,才有这般不肖之子!”   如懿见绿筠脸色苍白,几欲昏厥,忙扶住了她。目光扫视之处,却见皇帝抛下的是一枚烧蓝鎏金蜂点翠绣球珠花,那式样极是眼熟。如懿细细辨认,讶异道:“皇上,这枚珠花是您当年赏赐纯贵妃的,一共六对。这一枚怎会在您手中?”   皇帝激怒不堪,“她自己做的好事,自己知道!当日素心死得蹊跷,死时手中紧紧捏着这枚珠花,能说与她毫无干系!” 第三章 倾雨   仿佛有巨浪汹涌澎湃而下,那是多少年前的旧事了。或与金玉妍有关,或许也有绿筠的嫌隙。但,那毕竟是许久以前的事了。岁月荒芜了烟草,谁还分得清真假呢?要紧的是,这些年来,绿筠的确不是本性恶毒之人。   绿筠激动得说不出话来,拼命摇头,喉中发出荷荷怪声,一张脸紫涨不堪,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海兰静静跪下,看着几欲晕厥的绿筠,柔声道:“皇上,皇后娘娘不说话,是与臣妾想的一样。多年前的事了,谁还说得清到底是谁害了谁,还是偶然巧合,或是被人设局陷害?孝贤皇后与素心都闭目于九泉,咱们又何必苦苦追宄?臣妾恳请皇上一句,息事宁人,也当为寒氏求个安宁吧。”   她的话,让皇帝的怒气稍稍平息,如懿将绿筠扶到海兰怀中,使个眼色示意她们退下,温然劝慰道:“皇上,寒氏初入宫闱,已然惹来无数非议。纯贵妃资历既深,又有儿女,便是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您听过也罢了,何必与女子计较?”说罢,盈然起身,挽住皇帝手臂,缓缓踏入暧阁,将一室喧闹留于殿外。   如懿与皇帝一并坐下,捧过皇帝吃残的茶,挥手倒去,盈盈一笑,“所有烦恼事,如这残茶,泼去可好?”   皇帝犹有余怒,别过头道:“朕也想不恼。可气的是贱妇久在宫闱,还这般不识大体,引起纷扰。”   如懿思忖片刻,用清水缓缓冲洗杯盏,投入陈皮与甘菊,以滚水冲泡,看着甘菊一瓣瓣绽开于水中,盛放出宁神甘和的怡然香气,方才递与皇帝,“纯贵妃的性子算是好相与,都有些微怨言,何况旁人?皇上纵然爱惜寒氏,也不能引起六宫怨言。雨露均沾,才是六宫和睦之道。”   皇帝怔了片刻,颇为苦恼,握住她的手道:“如懿,你一定觉得朕昏了头是不是?朕宠爱寒氏,自己也觉得是在发疯。可朕一点办法也没有,完全不受控制,做任何事,就想换她真心一笑。”如懿听着他字字句句,直如剜心一般,抛开皇帝的手道:“皇上对着臣妾说这样的话,是当臣妾为无欲无求无心无肝的女子么?可以任由夫君向自己诉说对别的女子的衷肠痴心!”   皇帝懊丧不已,牵住她的手丝毫不肯放松,“如懿,除了你,这样的话朕还能对谁说?朕对着寒氏已经有无限烦恼,可后宫还是不让朕有片刻安宁!朕能征服最凶蛮的部族,却征服不了一个女人的心,你叫朕如何不恼不恨?”   如懿满心气不过,愈加掺了酸涩之意,道:“皇上纵然满心要征服寒氏,又与纯贵妃母子何干!再不然,永璋还年轻没历练过,何苦这样唬着他?”   皇帝一提永璋,便生不豫,“永璋是朕的亲生子,朕怎么会不疼他?可是朕每每见他,都是这般懦弱无能的样子。朕真是恨铁不成钢!”   如懿切切劝慰,殷殷道:“皇上待永璋,每每呵斥多于教导。也难为皇上,有那么多阿哥,难免不能一一细心。可于纯贵妃而言,三阿哥是她爱子,她如何不焦心爱惜?皇上所言所行,不仅伤了父子之情,也伤了纯贵妃的心。”   皇帝将手中杯盏重重一顿,“慈母多败儿。若无她宠溺,永璋不会被纵得这般不成样子。若非她挑唆,永璋怎会擅言宫闱之事,议论长辈妃妾?若她肯严加管教,当年也不会生出那般夺嫡之心……”   “严加管教并非镇日耳提面命,呵斥责骂,而是告诉孩子们,什么该做,什么不该。便是做得不好,到底孩子们还年轻,慢慢改过便是。皇上何至于动辄打骂,寒了子女心意?”   皇帝甚为不满,睨着她道:“如懿,朕知道你口舌伶俐。但令妃也有她的好处,温言软语,是朵解语良花。她可从不敢对朕这般说话。”   如懿一滞,不意皇帝会说出这番话来。然而顶撞亦是不宜的,且看绿筠便知道。她将心口的滞郁压了又压,缓一缓急促的气息,极力柔婉道:“皇上的话,臣妾记着了。臣妾只是想,永璋再不好,到底还是个淳厚的孩子。当年便是有过夺嫡之心,这么多年的挫磨,惶惶不可终日,也尽够他学乖了。皇上教导阿哥们严格些自然是好,可若伤了孩子的心,怕要挽回也难了。皇上难道忘了永璜英年早逝么?如今又要赔进一个永璋,天家父子,何至于薄情如此!”   皇帝听如懿说得伤怀,也不禁软了心肠,慨然道:“朕是对永璜和永璋多有不满,深觉二子野心勃勃,不肯安分。可他们到底是朕的儿子,这些年,怕也不好过……”   如懿黯然道:“皇上说得是。早年阿哥们不懂事,总是因为孝贤皇后是嫡后,是皇上心爱尊重之人。可如今为了一个名分未定的嫔妃,就连对纯贵妃多年侍奉之苦也不怜悯,对永璋的拳拳孝心也视而不见。那么,恕臣妾直言,这便是皇上的过错了。”   皇帝横眉冷对,“皇后,连你也要逆朕的心意?”   如懿伤感而气恼,“臣妾不是要逆皇上心意,而是觉得皇上一向仁和御下,前几日申斥了永璋,今日又对他额娘大发雷霆,难免伤了宫中祥和。纵然纯贵妃有什么错处,皇上念在她生儿育女,多年劳苦,也宽恕了吧。”   皇帝沉默良久,有几分愧意,“今日是朕急躁了,勾起当年孝贤皇后的旧恨,又想起素心死时,手里握着的珠花便是纯贵妃的。想着他们母子这般勾结蒙蔽违逆朕,朕真是一时恼恨过了头。”   如懿凄声求道:“这么多年了,皇上虽然对素心的死有所疑虑,但毕竟一枚珠花做不得数,皇上都没有提起。而臣妾敢拿自己性命发誓,这件事,确是当年金玉研栽赃所致!”   皇帝连连冷笑,凄惶不已,“金玉妍?人都死了,许多事未必都能水落石出!也不必什么事都扯到死人身上!当年孝贤皇后仙逝,宫里多少见不得人的事,你以为纯贵妃就事事干净了!朕的身边,可不知都是些什么人呢!”   如懿心头颤颤,凄然中带了一抹难以抑制的凌厉,“皇上今日这般怨怼,不过是因寒氏而起。臣妾不敢劝皇上不要宠爱寒氏,但若为了一个新人,惹得六宫不宁,父子失和,实在太因小失大了。”   皇帝断然挥手,将如懿的劝诫生生截断,“寒氏之事朕自有分寸,后宫不许妄议。种种是非,都是因为后宫女子妒心甚重,饶舌起的是非,没的带坏了朕的阿哥!诸位阿哥之中,永璋最是年长,他若起了这个头,叫朕还怎么教导其余阿哥!"   如懿万般放心不下,“自从永璜死后,永璋就是皇上的长子。皇上要严格教导孩子,臣妾无话可说,可过严吓着了孩子,又有什么意思。永璋自己也是有儿子的人了,还被皇上吓成这样,您叫他以后怎么做人阿玛?”   皇帝长叹一声,脸色稍解,“罢了。你叫江与彬亲自去瞧瞧,就说是朕放心不下。”他说罢又气,“说来还是纯贵妃自小宠坏了他,一点风浪也经不得,这便吓着了,日后如何能成器?”   如懿郁郁不安,“皇上还要怪罪纯贵妃母子么?一个两个都病成了这样,人在病中心志弱,别落下病根才好。皇上得好好安慰纯贵妃才是。”   皇帝终归也过意不去,缓了缓道:“朕伤了自己儿子的颜面也不好过。但永璜庸懦,不堪王爵。念在纯贵妃侍奉朕多年,也算小心谨慎。朕今日又伤得她重了,便给纯贵妃恩典,晋封她为皇贵妃吧。”   如懿心中闷闷地难受,以母子颜面身体之损,换来一个皇贵妃的虚名,到底值得不值得?容不得她心思念转,皇帝已然道:“既然纯贵妃病着,封皇贵妃的仪式能简则简,不必过于张扬了。”   于是,皇帝气恼归气恼,事情终究是圆过去了。   绿筠受了这番折辱,心气大损,身体也急剧地败坏下去。如懿最放心婉嫔稳妥,叫她时常打点着钟粹宫的事宜,其余人等一概不许去吵扰绿筠静养,才算把各色目光拦在了钟粹宫外。   然而绿筠的境况很是不好,虽则有晋封皇贵妃的喜事,但她的病情却毫无好转。反而像被蛀透了的腐木,摧枯拉朽般倒塌下去。   如懿与海兰一日三次去看绿筠,她却只是面壁相向,嶙峋的肩胛骨凸显于湖色生绢寝衣之下,骸突可怖。她无力起身,只是对着床壁一味哭泣,背身不肯相见。唯有侍女含泪相告,绿筠每日呕血不止,怕是实在不成了。   无人时,如懿独自守在绿筠床边,为她梳理披散逶迤的青丝,说起宫外永璋府中的点滴。更多的时候,绿筠像一潭死水,平静得让人害怕。   良久,她才涩然应答:“皇后娘娘,臣妾罪孽太深,连累了自己的孩子。您就让臣妾安静等死,换回皇上对永璋的疼爱吧。永璋,他实在是太苦了。”   如懿握着一把象牙梳,低低道:“皇上已经遣太医去看永璋了。为了表示对你的歉疚,皇上也下旨封了你为皇贵妃。绿筠,高兴点儿,想开些,好好活着。”   绿筠枯瘦的肩轻轻一动,像是骷髅的骨嘎嘎有声,她似乎是在笑,笑声里带了哭腔,“中年呕血,命也不得久了。也好,臣妾这一辈子的心血,都给了孩子,若能以臣妾一死,换来皇上对永璋的谅解,那臣妾心甘情愿。至于这个皇贵妃,皇上也知道臣妾快死了吧?当年慧贤皇贵妃死前,皇上也封了她为皇贵妃,金玉姘更不用说。看来皇上厌弃了谁,盼着谁快死了,就许她一个皇贵妃。皇上,他好仁慈啊!”   如懿酸楚不已,手指轻颤,只得忍住了道:“本宫知道,这回你是伤透了心。你为皇上生儿育女一辈子,最后还落得皇上如此猜忌。本宫看着,也倍觉唇亡齿寒。”   绿筠的声音在颤抖,“臣妾做梦也没想到,皇上会为了一枚连臣妾自己都不知什么时候掉的珠花,便如此猜忌。臣妾失宠这么久,自己也不知所为何事。难怪,难怪,活该臣妾死得糊涂!”她说罢,向隅无声,也拒绝服药,只默默等死。   这样的日子并没有维持多久。   乾隆二十五年四月十九日,皇贵妃苏绿筠,薨。谥号纯惠。   她在一个春雨沥沥的夜晚寂然死去,死得无声无息。宫女们为她送来早晨需要服用的汤药时,才发现她的身体已然凉透,头却依然向着宫外永璋府邸的方向。这个性格软弱的女子,就这样默默逝去。好像暴雨里枝头残弱摇曳的花朵,冥然凋零。   很快,她的儿子,三阿哥永璋也追随他的母亲而去。母子相伴地下,也算有所依靠。   这对母子的遽然离世,并没有惹起宫中过多的关注。因为连同皇帝,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如寒冰困城的承乾宫。一对失宠而死的母子,实在不能让人有任何谈兴。   这一个闷热的夏季,就是这般让人室息而无力。皇帝的热情愈高,征服欲愈强烈。所有女人的心,便一分、一分地冷下去。   这一年的秋天,皇帝也没有去木兰秋狝。所有的追逐狩猎,如何比得上收获一个绝世佳人冷傲的心?他一直忙碌着,除了朝政之外,就是出入依旧冷漠的承乾宫。   这一日,秋色初起,皇帝于秋色茫茫中踏入静谧的承乾宫内殿,面上有不胜欢喜之态。偌大的承乾宫中,其实寂静得如荒漠戈壁,毫无生气。只因香见并不喜欢宫人服侍,素日只让自己从前的侍女在侧,除了向真神祈祷,只是呆坐终日,不言不语。而承乾宫外,宫禁格外森严,虽然皇帝从不禁止她出行,可是在那次失败的奔逃之外,她再无行走宫闱的欲望。   皇帝转入内殿时,香见正倚在暖阁窗下,寂然望着天边日暮,愈坠愈浓。皇帝见她侧影如剪,绝美容颜中满溢刚烈清绝之色,不觉心旌动摇,缓下了脚步,凝望她翩然的身姿。   暮霞沉沉,天际细月如钩。寂寞空庭,黄叶醉染,宫人逐一点亮檐下琉璃宫灯,一任晕黄灯光,幽幽洒落。微黄的暖色下,香见的肤色仍是见惯的苍白,和着身上层层银线绢罗纱衣,神色始终淡漠如在无人之境。这样的她,有一种近乎支离破碎的脆弱感,像是秋夜白露,却不知会在何时,倏然被阳光蒸发,消逝不见。   这样的感觉让皇帝深深不安,他迫近两步,静静含笑向她,低声下气道:“香见,朕来瞧你。”   她并不理会,甚至连身形也未挪动一分,只是望着天际扑梭展翅的乌鸦,露出一丝神往之色。皇帝对她这样的冷漠已然习以为常,便示意李玉捧过手中满插枫叶的玉瓶,讨好地笑道:“这才入秋,御花园的枫叶红了。眹知道你不喜欢出去,特意折来给你细赏。”   那一捧枫叶烈烈如血,殷红欲滴,给满殿的冷落平添一痕融融之温。香见充耳未闻,李玉乖巧地上前,将玉瓶捧至她面前,却招来她低低惊惧的呼喊和一脸的厌恶痛恨,“拿走!拿走!”   幽居承乾宫数月之后,她已然失去了刚入宫时的激烈。更多的时候,是如死水般的沉寂。所以,这一刻她突如其来的情绪波动,惊得皇帝伸手就要揽住她,急急安慰道:“别急!别急!你若不喜欢,朕便叫人撤走!”   李玉见状迅疾退下,将枫叶丢到外头小太监手中,又垂手侍立一旁。香见像是怕碰到什么污秽一般,剧烈地挥动双手,避免皇帝的手触及自己,一壁恨道:“你们就喜欢这样恶心的树叶?像血一样,像大军攻进我们的部族时一样,都是血,到处都是血!太可怕了!”   皇帝见她如此激动,生怕她伤着自己,忙忙退开两步道:“香见!战争的确会有流血牺牲,但一切都过去了!你不要去想,不要去记得,好好留在宫里。朕会好好待你的!”   “好好待我? ”香见倏然怔住,惘然凄笑不已,“乌鸦都可以在天空自由地飞,我为什么不能再骑着骏马回到我的故乡?你放我走,我要回我的家乡,和我的父亲、族人在一起。”她的话语里带着深深的哀求与凄凉,“让我回去吧!我要去找我们的家园,我要去给寒歧守他的坟墓!”   皇帝的目光遽然一跳,像是被疾风闪过的火焰。他温和地笑,如要融化的甜沙。“香见,半个月前你已看过你父亲的亲笔书信,他希望你为了自己的族人,留在朕身边。”他悄悄走近一些,眼神越发温柔,“香见,你知道朕的那些妃子吗?颖嫔和恪贵人出身蒙古,豫妃是博尔济吉特部送入宫的,恂嫔是霍硕特部的格格,淑嘉皇贵妃是李朝贵女。每一个部族想要与大清永远和平安定,都会与朕结为姻亲。寒部也不例外。因为只有至为稳固的婚姻,才能确保朕会将恩泽永世施于对方。”   香见悲绝而愤怒,沉沉低吼:“我知道,父亲一定是受了你的逼迫。”   “不是逼迫。”皇帝负手而立,闲闲而沉笃,“是你父亲懂得世易时移,要保全部族的长久安稳。你在朕身边,是最好的办法。”他看一眼李玉,李玉即刻会意,从进保手中捧过香色嫉位袍服,恭恭敬敬端到香见面前。   香见一见便移开目光,大有抗拒之色。皇帝凝望她的眼满是温柔,“你入宫多时,一直未肯更换满服。朕想着你身份未明,一时也不勉强。只是你的身份若一直悬而未决,宫中流言蜚语也不甚好听,连皇额娘也颇有微词。”他一顿,语意中透出一丝坚决,“朕意已决,决定册封你为嫔位,封号容。即日易服,好好做朕的妃子!”   香见大为惊恐,如避瘟疫,“不!我不!我不要做你的妃子。我有我的心上人,寒歧虽然死了,虽然有过错,可我不能改变我的心意!”   皇帝微微蹙眉,仍是笑意温煦,傲然道:“做朕的女人,不比做一个逆臣妻子好么?何况你与他只是定了婚约,并非真正嫁与他,何必在意这些?”   香见的目光如冷剑一般,缓缓打量着他,带了几分不屑,“我在意的除了我与寒歧的情感,更是你的品行。这几天这儿有丧仪,我知道的。你的儿子刚死,你的皇贵妃也死了,是因为我。他们尸骨未寒,你怎么能立刻和我在一起!”   皇帝骤然听她提起永璋母子之死,面色大为尴尬,他微微咳嗽一声,勉强道:“妃妾之死,庶子之死,都是他们自己怀罪而死。朕已经不追究了,也许了他们死后哀荣。而且人虽死,日子却要过。”   “人虽死,日子却要过?死的人是陪伴了你多年的女人,是你的儿子!”香见的脸上是难以置信而带来的怒意与鄙夷,“不!你这么对待他们,也会这样对待我!我不要和你这样的人在一起!”   皇帝抢身上前,紧紧捉住香见素白柔荑,急切道:“不会的!香见,朕的心意你已经看见了。朕从来没有为一个人等待那么久!朕会宠爱你,疼惜你。让你成为朕最宠爱的女人!朕一定会! ”他扬起下颌,示意李玉捧过嫔位袍服,柔情万千,“穿上它,香见,成为朕的女人,好不好?”   香见极是抵触,仿佛被皇帝捉住双手是极不堪的事。她的脸因此而显得扭曲,极力挣扎着想要摆脱皇帝的触碰。她身形本就小巧,兼着裙袂蹁跹,挣扎间若素雪飞扬,皇帝一时情动,使了一个眼色,李玉当即乖觉退下,将殿门紧紧掩住。   皇帝眼见无人在侧,伸手便欲将她捕入怀中。香见如何肯依,拼死往后退开,以期避得越远越好。   皇帝的口吻热切而混乱,眼底有燃烧的火色轰然绽开,“香见!他不过是一个部落的首领,而朕是一国之君,万里江山的主人。你的美色,只有在朕身边才最适合。香见!香见!到朕这里来!”   香见欲哭无泪,左右躲闪,却是那样无力而单弱。皇帝手上一用劲,她向后一退,手臂上素衣飞裂,露出大半截欺霜赛雪的晶莹娇肌。 第四章 红颜哀(上)   有瞬息的恍惚,仿佛惊见冰山雪莲自万丈冰雪间骤然绽放,目眩神迷,口中油讷。香见又羞又气,趁着这一瞬的松脱,身形轻旋,自他掌心逃出。象牙缕碎金妆台上正搁着一把刮眉的小银刀,那薄薄一片,原不在皇帝为防她自戕所收走的利器之内。她伸出右手,将那闪着银光的小刀横在颈前,厉声喝道:“你别过来!”   皇帝大惊,却也极快地镇定下来,“香见!你别糊涂!那把刀根本不足以割开你的喉咙,顶多只会让你留下一道疤痕。你也不用妄想用这个东西来行刺朕。你冷静些,别做伤害自己也伤害朕的事!”   香见死死抓着小银刀,泫然欲泣,却被深重的绝望与愤怒湮没,“我不会再行刺你。因为这样,会给我的族人带来弥天大祸。而且,我心里也明白,虽然你打败了寒歧,但你是对的。寒歧妄图以战争来获得更多的权力,使我的族人们陷于战火之中,不得安宁。可是我没有办法,我明知道寒歧是错的,我还是爱他,就像爱我的天神一样。”   皇帝的喉间有“咝咝”的喘息声,是极力压制的羞辱与怒火。他克制着道:“难道这些日子,你还看不出朕对你有多好?香见,你不要挑战朕对你的爱惜与忍耐。”   她满目悲枪,好像在大雪中迷茫失去方向的孤狼,哀伤深入骨髓,“我是寒歧未婚的妻子,我不能成为你的妃子,让自己成为他死后仍然不能消失的屈辱!”她一步步踉跄后退,摇首道,“我知道你是皇帝,你坐拥天下,你拥有让我的族人存亡的力量。所以我不能毁灭你,但我可以毁灭我自己!”   她话音未落,右手高高举起银刀,挥手便往自己如花似玉的面孔上用力割去!皇帝大惊失色,只觉得浑身的血液一下子涌到了头顶,四肢百骸酸软而冰冷,抽去了所有力气。他来不及想,也来不及反应,揉身扑了上去,以身体挡开那雪亮的锋刃。   有滚烫的猩红喷薄而出,溅出一道血色的弧。   皇帝整个人扑倒在她身上,那把银刀飞得老远,“铮”的一声落在绵软的地毯上,嚣张地滴落暗红色的鲜血。皇帝眉头也不皱一下,只死死盯着那血迹的出处,怔然落下泪来。   香见吹弹可破的侧脸上,一道小指长的伤口横过鬂边。那把银刀虽小,锋刃却薄,虽然只是轻轻刮过,但香见脸上已划出一道深深血痕,翻出皮肉的色泽。皇帝又是心疼又是焦急,生怕她又伤着自己,紧紧将她圈入臂弯牢牢箍住,不许挣扎,一壁低声喝道:“李玉,凌云彻,进来!”   李玉慌忙入内,一见此景,吓得腿也软了,情不自禁跪在了地上,呜咽着哭起来。   凌云彻暗暗踢了他一脚,皱着眉将地上的银刀捡起,用布帛裹住收入怀中。皇帝不耐烦道:“叫你进来就是看你哭么?”   李玉抽噎着道:“皇上恕罪,奴才看见香见小主受伤,就好像什么稀罕爱物儿受损,心里难过得什么似的!”   皇帝横他一眼,正要说话,骤见香见脸颊犹有新鲜血液汩汩渗出。他面色煞白,正要仔细察看,凌云彻眼疾手快,立刻抢到跟前扯过香见手边的绢子将皇帝的手腕紧紧裹住。他的脸色变得极难看,低低道:“皇上的左手也伤着了,可要请太医来?”   李玉一听皇帝受伤,吓得魂飞魄散,立刻膝行上前,翻开绢子一看,皇帝手腕外侧的伤几可见骨,幸好只是伤在外侧,否则动了筋脉,只怕要生出弥天大祸。香见本自挣扎,但见皇帝伤口即便有绢子扎住,仍不断渗出血液,可见伤口之深,她亦不敢随意动弹。   凌云彻使个眼色,李玉忙上前扶了香见往榻边坐下,这边厢凌云彻已牢牢扶住了皇帝,悄声道:“皇上和小主的伤势,都是非请太医不可的。只是这件事干系重大,微臣必得请皇上示下。”   皇帝犹豫良久,显是不欲让人知道此事端底,然而见香见面上渗出细红血滴,心头阵阵绞痛,浑然不觉自己伤口之痛。   香见神色痴惘,恍恍惚饱地垂下泪来,哽咽道:“对不住!是我自己不想活了,并不是有心要伤着你!”   皇帝何曾听过她如此低言软语,只觉得魂销骨酥,游荡天外,心下更是垂怜不已。半晌,他只得咬了咬牙,低声嘱咐,“李玉,去请齐鲁来。记得,切莫声张!”   李玉连滚带爬去了。凌云彻取过地上撕裂的布帛,将就着将地上血迹擦干净,垂手恭声道:“皇上,微臣什么也不曾看见,什么也不曾听见。”   皇帝长嘘一口气,用不曾受伤的左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含着痛楚的笑意微微颔首。   待到齐鲁来时,又是一通忙乱。皇帝见了齐鲁,顾不得自己伤口尚在滴血,执意让他先去看香见。   李玉急得砰砰磕头,“小主的血已经自己止住,可见还是皇上伤得厉害。您若不让瞧,小主心里也不安哪!”皇帝的伤势不浅,寻医问药虽难,更难的是太医院取药煎熬都得经过人手,还得用金疮药,实在难以隐瞒,不禁急得老汗纵横。还是凌云彻警觉,取出银刀在手腕划了一道,又示意齐鲁取过纱帛将自己手腕缠上,道:“一切有劳齐太医。”   齐鲁顿时松了口气,又去瞧香见。他细细瞧了伤口,便摇头道:“小主的伤在脸上,要愈合不难,可要不留症痕,请恕微臣实在无能。”   香见斜靠在榻上,怔怔望着九色描绘的洒金嵌朱彩顶,惘然落泪,“我连这条命都不想要了,还要保全这容颜作甚,毁便毁了!”   皇帝满腹心疼气恼发作不得,重重挥落手边一个青花瓷盏,溅开无数雪片似的碎瓷。李玉慌得抖衣乱颤,哭丧着脸道:“皇上,事情已经这样了,求您的动静别太大!这不还有太后娘娘呢么,如果她老人家知道了,指不定小主得多可怜呢。”   皇帝闻言一怔,只得敛气道:“罢了!今晚的事不许外传,否则朕摘了你们的脑袋!”   齐鲁畏惧不已,却又不敢不禀告,连声音都发颤了,“皇上,微臣实在是没有办法。好在小主的伤口浅,又伤在鬓边。若是鬓发梳得好,可以掩盖。再不然,涂脂抹粉之后也不大看得出。微臣也一定尽力,找到最好的药材为小主消去伤痕。”   凌云彻忍着痛在旁道:“皇上,此事若有人问起,只能说小主自己不慎,划伤了脸颊。而皇上的手这几日怕也不能轻动,必得养好伤势才行。”   李玉苦恼不已,“皇上只记挂着小主,可不想您的手上也是要留疤的,万一被谁看见传出去,这可怎么好?便是皇上不摘奴才的脑袋,奴才的脑袋也铁定保不住了!”   皇帝气怒不堪,闻言更是心烦,狠狠照着他肩膀踹了一脚道:“你少多嘴!朕自有分寸!大不了朕再不宣那些饶舌婆子侍寝便是!”   李玉抱着肩膀,痛得不敢哼哼,只得涕泪满面,缩着身子连连点头。   如懿得知消息时,已是夜来时分。并非李玉与凌云彻多嘴,而是皇帝手腕的伤势,实是吃重,皇帝又不欲惊动他人,不得已之下,只得唤来如懿。   彼时如懿正在窗下陪着永瑾习字。小小的孩子,握笔甚是用力。他写完一幅字,交与如懿手中,极认真地问:“额娘,我写的字好么?”   如懿看得仔细,笑着抚他额头,“比上回写得好。皇阿玛指点你了,是么?”   永瑾稚声稚气道:“不是啊。从前都是皇阿玛教我习字,皇阿玛许久不得空了,便是五哥教我。”   如懿骤然想起,皇帝为了香见顾不上六宫中人,哪里又得空过问皇子们的功课呢。她默然片刻,微笑道:“不错,你五哥的字极好,有他教你,自然不错。”   永瑾一笑,甚是高兴。话虽这样说,如懿却是知道的,比之永琪小时的聪颖,永瑾已是不如。等到开蒙读书,无论习文写字,都是比永琪当年差了一截。才知天赋等事,真是比不来。可是,那有什么要紧,永瑾终究是她最可爱的孩子。   母子俩相伴言笑,窗台上羊脂玉瓶内供着数脉枫叶,色泽完美而艳丽,将空气中浅霜般微凉的天气点得暖意融融。   是李玉的骤然而至惊破这一室的宁谧,如懿乍然闻得,只觉得一阵阵透骨寒意沁入背心,指尖腻得发滑,支撑不住似的。她极力扶着紫檀螵钿小桌的一角,撑着身体,压低了嗓音问:“太后知道了么?”   李玉慌忙摇头,旋即气馁,“皇后娘娘,这件事怕不好隐瞒,您先去瞧瞧再说吧。”   如懿扶了李玉的手,只带了容珮便匆匆赶去。她从未这样慌乱过,哪怕是那年受冤即将被掷入冷宫,她也知道,如果有皇帝的一隙信任,有自己的一念求生,便不会沦落于万劫死地。可是这些日子,她当真是恍惚了。所有的一切因为香见的到来全然打破,进入光怪陆离之境。每一天会发生什么事,她完全不能预计,亦不能掌控。因为是他,那个立于世间权势之巅的男子,神魂颠倒,不知所以。   到头来,果真是他先出了事端。   如懿这样想着,足下一阵阵酸软,仿佛是双脚落在了棉花上,半点也不得力,若非李玉与容珮大力扶着,她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到养心殿来的。直至进了暖阁,看见皇帝手腕上犹有鲜血斑斑渗出,只觉骨上长出根根利刺,由内向外剌入肌肉,顶到肤层,剌得她不知该如何抵御。   幸好,她内心的担忧与惶惑并未让她在见到皇帝的那一刻泪如雨下失声痛哭。她犹存几分镇定,屈膝问安,与往常无异。   皇帝见她不哭,想要说什么,嘴唇微微一张,却含了几分愧怍。他唤她,“如懿。”   或许这一刻,一个呼唤了数十年的名字,会比一个名位更叫人安心。   皇帝面色萎黄,形容委顿,素日那种轻云出岫的倜傥之姿与无所不能的唯我独尊之气全数消弭。她看着他,不知怎的生出了一股怜悯,和着积郁多日的怨与怒,一并涌了出来。怔了片刻,她静静道:“臣妾赶来养心殿前往承乾宫看了一眼,寒氏无恙。”   皇帝登时松了口气,脸色复了少许红润,“朕让李玉去传你,也更无放心之人可以去探承乾宫的消息。”他唏嘘,有急不可待的关切,“香见如何?”   如懿极力克制着满心里横冲直撞的怨意,“身体已然无恙,只是脸上的伤,定是要留下疮痕了。”   皇帝喜出望外,“真的?只要身体无恙就好。容颜之事,并不要紧。”   有无限的酸楚,却不知从何说起,原来他待香见,是这般情深。任她与他相随多年,这样情深,她亦从未见过。   真的,她一直觉得皇帝待自己甚好,便是彼此疑心之后,平日细节照拂,他亦无一不悉心。自然,这样的好并不是只对着她一人。宫中上下,无一不得,便是连不甚承宠的海兰与婉茵,也不少得他嘘寒问暖。所以论“雨露均沾”四字,皇帝是当之无愧的。   正因着如此,便也不知情深几许是如何样子。总看着戏台上水袖飞扬,听着唱词婉转,因着从未在身边见过,便总以为不过是人世的绮想,天上落入人间的传说。唯见他这般喜爱女子颜色之人,真心关切,甚至不惜她容颜是否毁损。她才觉得孤凉。   真是孤凉。原来这一生,一路颠沛走来,得到后位,得到荣光。真正的情爱,她却是生生在他与旁人身上才得见。而自己,不过是枉自欺骗了自己,哄着自己,以为年少渴盼的真心相许,已然得到,却是镜花水月,明明成空,仍懵然不知。   她终于忍耐不住情绪的奔突,走近他身侧坐下,抚着他受伤的手腕,轻声细语,“皇上不是从来没有受过伤,可是这是唯一一次,因为一个女人而受伤。皇上,不知这可算是一个满洲勇士的荣光?”   皇帝讪讪,情不自禁地抚过伤处,“你不要担忧,皮肉伤而已。有齐鲁在,朕没事。”   “皇上没事?皇上乃天子之尊,不可任情妄为。何况您一举一动关系天下臣民。臣妾虽不知皇上与寒氏发生何事才会同时受伤,但皇上可知,臣妾方才虽只在寝殿外看了寒氏一眼,但她的生无可恋之心,便是臣妾这个外人也看得明白。”   皇帝避开她的目光,默然片刻,哑声道:“香见倔强,一时不能转園。今日她亦是失手,才会划伤自己,也误伤了朕。好了,你放心,过了这一阵,伤势痊愈,此事便过去了。”   如懿口舌涩然,“既然皇上无恙,那为何还要唤来臣妾?”   皇帝亦有几分着恼,苍白面色上隐隐有铁青,“你是朕的皇后,合该为朕分忧。朕亦不想有人发觉朕的伤势,再起风波。”   如懿听出他语气中的不满,看着他手腕殷红的血珠犹自从层层白布下洇出,亦是心软,“那皇上打算如何隐瞒此事?若被太后与王公知晓,只怕会掀起轩然大波,除了严惩寒氏,更会让臣民指贵皇上因宠失度,损害皇上的威严。”   皇帝气色稍和,握住她的手,“如懿,你懂得分寸。不愧是朕亲自选的皇后。”他眸中隐有忧意,“如懿,若此事传开,知道朕的手是为香见所伤,平地起谣言,逼迫香见离宫。朕也觉得麻烦不堪。”   “是啊。赔上了纯惠皇贵妃和永璋的性命,宫里才无人敢再提此事。太后对此颇为不满,虽然臣妾再三言说是纯惠皇贵妃侍奉不周又宠溺永璋,永璋亦有失言之错,才受了皇上斥责。可终究事情如何,皇上与臣妾心知肚明。”   他听出如懿的不满,语气便有几分软弱,“如懿,绿筠与永璋之死,朕也难过,所以他们母子一个追封为纯惠皇贵妃,一个追封为循郡王。”   是利刃在心上沙沙地刮着,刮去薄薄的皮肉,沁出细密的鲜血。她已觉不出刀刃的锋利,只是痛,密密麻麻,无处不在。她的声线茫然而软弱,“追封也不过是死后哀荣。皇上在意的,终究只是为了寒氏!只是皇上的真心,寒氏并不肯接受,才逼出今日的险事。何况寒氏容颜已毁,皇上还是这般执着么?”   皇帝坐在暖阁榻上,殿中红烛灼艳,勾勒出他微微佝偻的背影。如懿的鼻尖微微发酸,他一直是意气风发之人,想要的都能得到,从未有任何挫磨将他推于如此软弱之境。“如懿,你想问的,朕也思量过。身为帝王,万人之上,是不可以动心的。因为心一动,便万劫生。所以朕一直理智,哪怕是明知舒妃对朕情深万千,联也只能懂得,只能怜惜。如此而已。”   她明知是不能问的。皇帝的话已经到了明处,再问,亦不过是自取其辱。可是她还是忍不住,忍不住,只为自己身为女子,只为曾经那样热烈地与他相知相许,“那么臣妾呢?”   皇帝深深地望着她,闪过一丝愧色,歉疚地道:“如懿,朕待你好,你懂得朕,咱们彼此相知相惜。若论情爱,朕自然是喜欢你的,否则你又怎能成为朕的皇后?”   “喜欢?”惊痛之绪如沸油烈煎,滴滴逼熬,“皇上,您自然是喜欢臣妾的,只是喜欢得不够。或者,这‘喜欢’二字,于您而言,是不太重要的。就如愤怒、忧郁、欢喜一般,只是一种情绪而已。”如懿牢牢地盯着皇帝,她挪不开自己的视线,也停不下自己的口舌,仿佛这样,便能逼迫那个不想听到的答案出现在耳边,“而且这喜欢,怕是对谁都一样的吧?对孝贤皇后是,慧贤皇贵妃是,舒妃是,令妃是,析妃也是。那么臣妾只是空占了个名位,与她们有何不同?也是,臣妾本来也不过是妃妾出身,忝居后位。真正能让皇上情深意动,不顾一切的,唯有寒香见一个!”   皇帝的沉默是无言的承认,叫她心生焦躁。那焦躁是野火,烧得尽春风劲草,也烧得尽她极力维持的理智。“皇上这般神魂颠倒,罔顾一切。恕臣妾不敢放肆,却不得不放肆!臣妾身为皇后,不能眼看着皇上罔顾身后名望,逼迫一区区女子,且是一个愿意为有婚约之人守贞的女子。”   皇帝的眉高高挑起,满蓄了轻蔑之意,“守贞?我满族男子,不以礼教为念。”   如懿如何肯退让,“皇上难道是想效法顺治爷娶弟媳董鄂氏为妃?且不说顺治爷与董鄂妃两情相悦,可百年之后论起顺治爷生平,便是连后人也不能不以此为憾事!何况顺治爷为娶董鄂妃,上逆母后之意,下伤后妃祥和,惹得怨声载道,六宫生变。皇上难道能不引以为鉴?”   皇帝冷笑一声,“男子钟情也是错么?皇后竟也如无知妇人,说出这般醋妒昏话!”   到底是哪一个字,挑痛了他最后那根不能触碰的神经。如懿定定地望着皇帝,不能动弹,唯有以激烈的言语宣泄此刻难以言喻的难过。“钟情一人固然无错。若今日皇上下旨,为迎寒香见入宫,废了六宫嫔御,只专心对着她一人一生一世。臣妾便无话可说,立刻铰了头发,青灯古佛了此残生。”她满目痛惜,“我大清开国以来,不乏钟情专一的男子。太宗皇太极钟爱宸妃,因宸妃早逝以致痛心而死;顺治爷独宠董鄂妃,生出无数事端。是!钟情一人固然不错,臣妾身为女子,毕生所愿也不过如此。但要为一人之情而伤无数人的心怀,又是何必!”她极力缓和了口气,“皇上向来提倡儒家礼学,每每经过山东,都要祭拜孔子,又教导皇子们都要研习儒家经学。怎么到了今日,却为一己狂热,将这些都抛诸脑后,惹得天下文人士子都寒了心么?”   皇帝张口结舌,气得发怔。半晌,他才缓缓伸出手,抓住如懿的手臂,“如懿,朕这一生都没有纵情任性过,你就当朕任性,就这么任性一回,没有礼教,没有规矩,让朕一心一意喜爱一个女子,可不可以?” 第五章 红颜哀(下)   如懿惊得倒退一步,几乎要跌坐于地,幸好被容珮扶住了。如懿立时变色,喝道:“出去!”容珮吓得急忙转身,如懿厉声道,“方才本宫与皇上说了什么,你都没有听见。出了这个门,你没长嘴,也没有耳朵,一个字都不许漏出去!”   她见周围打发得干净,终于禁不住软弱了下来,“皇上说出这样的话来,是要锥臣妾的心么?方才那些话臣妾不许人知道,是怕落下话柄叫人讥刺皇上!”   皇帝大约也是气昏了头,恼道:“有什么可讥刺的?朕只是真心喜爱一个女子而已。”   如懿戚然相对,“既是真心,自该叫人欢喜,何来勉强与难过,逼得寒氏一心求死!”   皇帝微微语塞,旋即道:“朕在准备一份礼物,只要假以时日完成,朕一定会让香见回心转意,侍奉朕身侧!”   如懿睁大了眼眸,眼底的伤心渐渐蔓延出一丝鄙夷的意味,“是么?但皇上大可扪心自问,是真心爱怜寒氏,还是为了一己私欲与好胜之心?”   他喃喃:“在今日之前,连朕自己也一直以为喜欢的是香见的容貌。直到她自毁容颜,朕才明白,朕喜欢的,是她坚持自己的倔强,是她对寒歧的坚贞。这些,都是朕没有的。”   她的嗓子一阵阵发涩,仿佛难以启齿,却依旧忍不住问:“就因为皇上自己没有,所以一定要从寒氏身上得到?”   皇帝低着头,斜倚着身体,似乎无奈疲倦到了极处,可他的眼底仍有渴求闪烁,“如懿,朕从来就没有得不到的人,得不到的事,香见是唯一一个。你别叫朕留下遗憾,好不好?如懿,香见她不想活了,可朕不能失去她,真的。如懿,让她活下来,让她愿意活下来,在朕身边,好不好?”   她答允不了,嗓子眼张不开,嘴唇紧紧地抿着。她不过是一个女人,一个有着夫君的女人。可偏偏,自己的夫君却这般来要求自己。   如懿苦笑不已,“皇上对臣妾说出这样的要求,是浑然不觉得臣妾是你的妻子,你的女人,而只是一个皇后的身份么?”   皇帝诧然片刻,旋即释然,“如懿,你既是皇后,就该承担中宫的职贵,而非一意儿女情长。”   “皇上要臣妾做的事,臣妾真的觉得很难。臣妾自登后位,才渐渐觉出当年孝贤皇后的难处。若是一个对夫君全无眷慕之心的女子,如何能让皇上放心处理六宫之事?但若对夫君有眷慕之情,又该如何违背自己的心意放下儿女情长来不偏不倚地处置?皇上虽将臣妾捧于皇后之地,却也不啻将臣妾置于两难之地。”   “两难么?”皇帝的目光虚浮在远处,“如懿,若是孝贤皇后还在,她会做到的。她是一个贤德的皇后,她会恪尽皇后的本分,来为朕处置妥当。”   仿佛数九寒月有冰水夹杂着无数尖锐的冰凌兜头而下,连血液都冻住了,却还能辨出那种面对疼痛却无可抵御的软弱。如懿打了个寒噤,仿佛看着一个不认识的人,渐渐浮出一个虚茫的笑靥。从前他对孝贤皇后的种种不合心意,终于因了她身后误会的解开,因多年的追忆,因了自己与他的种种磨砺,化为了时光里不肯老去的温柔,化为了自己在他心中的不合心意。   她神色凄楚,面带冷冽,“皇上这样重的话,臣妾承受不起。”   皇帝将手落在她手背上,似乎要将她的不甘与抗拒压下,“既然承受不起,便好好去做。别辜负了朕对你的用心。”   如懿抬首,遇上他凜冽的目光,心思却被他搭着自己的手腕的力度所吸引。那是他受伤的手,无意拂落于她手上,却并无往日的亲密,更是一种无言的压制。可是,她却未能感觉到他的手带来的力度。   他受伤的左手,浑然使不上力气。   悲切之意油然而生。有泪,凄然坠落,洇入沾着他鲜血的白纱。   她终于妥协,“皇上所托,臣妾不敢辜负。可以尽力劝服寒氏萌发求生之意,但不能令她一定肯在皇帝身边。”她凝视皇帝的伤口,“皇上伤在手腕,可暂以衣袖遮掩。这几日请皇上勿见嫔妃,也勿召人侍寝,以免有更多人知道皇上的伤势。”   皇帝喟然,稍有欣慰,“朕也这样想,只是苦无理由。”   如懿凝神片刻,“有。战事大局已定,但死伤将士无数。皇上要斋戒数日,以慰亡魂。”   皇帝旋即会意,“战事有伤天和,朕会举行法事,更会独居养心殿斋戒。”他一顿,“君者为人伦之极,五伦无不系于君。臣奉君,子遵父,妻从夫,不可倒置也。皇后深明事理,婉順谦恭,朕很欣慰。那么香见之事,朕也一并交予你了。”   如懿以从未有过的郑重容色凜然相对,“皇上所托,臣妾身为皇后,不敢不允。但臣妾所允,只以皇后身份,而非皇上妻室。从今以后,皇上所言所托,臣妾都不敢失皇后分寸,却也仅以皇后分寸而已。但请皇上明白。”   皇帝憔悴的面孔上满是愕然与震惊,“如懿,你说什么?”   她的眼底蓄满了泪水,那种滚烫的热度,仿佛要烫得她看不清眼前的一切。如若可以,她真的愿意自己是盲的,看不清所有蒙昧的温情挑破后残忍而冷酷的真相,可是她秉持了最后的礼仪与气度,“臣妾蒙皇上厚爱,忝居后位。所能做的,也仅是皇后应该做的。”   她俯身三拜,以极其尊崇的态度,谦卑己身,缓缓退离。   如懿见到香见,已经是两日后的事情。   不是未曾想过该以何种姿态面对寒香见的一心求死,而是太多的混乱与冲击,在那一日养心殿对谈之后,将她极力维持的理智冲打得近如齑粉。   她全然是以麻木的状态将皇帝所希望见到的一切一一布置下去。幸好中宫的威仪尚在,而之前皇帝极力弥补的密切与热络让后宫诸人不敢对她的言行有分毫质疑。   如懿看着这一切缓缓进行,只是不能克制地想要冷笑。何谓狐假虎威,便是如此。她便是那一只倚仗老虎威势的狐狸,以为自己得到想要得到的所有,亦不过是凭借好风飞上青天的风筝,唯有游丝一线。一旦风去,便只余重重坠落粉身碎骨的命运。   可时日稍久,便会有另一种意味。她所从未察觉过的意味渐渐萌生。如果,没有一丝属于自己的情愫,而是克尽己责地做好一个皇后应有的职贵,那也不算是一件太难的事。甚至,会因为只需恪守已然成熟的条条框框,便能不功不过,安然度日,也算一个不错的皇后。   香见受伤之事并非不能外传,所以很快让嫔妃们更添了好奇与幸灾乐祸的心情,更是茶余饭后最好的谈资。而皇帝不再踏足承乾宫,仿佛对她容颜毁损而失望至极,亦让嫔妃们多了一丝希望与愉悦的寄托,盼望着皇帝将她弃如敝屣,再不理会。   但凡一个寻常人,都会这般想。   因为对于一个男子而言,秉窈窕之姿,具冰雪之貌,是最大的吸引,而一个失去了美貌的女子,便是连一个寻常妇人都不如了。   所以无人不这般揣测,这场疯狂的迷恋,最后了结于寒香见与皇帝争执时的失手自毁。   每每传来消息的是进保,皇帝身边这个素来不苟言笑面目死板的中年太监。   这些并不算是好消息,亦是意料之中的消息。   香见绝食。   这是很自然的事。如果毁去自己的美貌并不能断绝一个人的狂热,那么断绝生命,是最后的,也是最无奈的举措。   如果让香见死去,那会满足很多人的愿望,让人大大松一口气。   可她若真死去……如懿忽然想起了皇帝按住自己的那只手,那只受伤的左手,勉力压着自己的手,却偏偏使不上力气。如懿鼻尖一酸,她从未觉得这个男人如此软弱而让她心生怜悯。而在昼夜扰乱她心绪的震动与伤心之后,怜悯居然成了占据她心房最多的情绪。   而且,让皇帝愉悦,不正是一个皇后应当的职责么?   如懿自嘲地笑笑,拣过一袭杏子黄盘金彩绣翔凤穿芍药团花紫绫袍,脚上凤纹朱锦罗鞋,簪上九转连珠赤金琉璃飞鸾步摇,烂漫明丽的翠华钿并朱红宝树珊瑚花饰点缀。   华光明艳的色泽撞得眼帘微微生疼,才知绫罗衣衫是勇气,贴肉予以温度,撑住她灰败的内心,予以表面的光鲜。日复一日,行走下去。   着实,也比朝夕相对数十年的男子可靠。   如懿扶着容珮的手踏入承乾宫寝殿时,已然微微倒吸了一口冷气。皇帝性喜奢丽,自孝贤皇后丧期满三年后,除了长春宫一应如旧,其余殿阁连着太后的慈宁宫一应装饰一新,绮靡繁丽。而承乾宫长久无人居住,乃香见入宫后草草打扫出来,其规制陈设,华丽更胜于她的中宫。连最爱繁华的金玉妍在世,也不得不居于下风。随便一个眼风扫去,搁着的藏青花玉凤莲转心瓶乃宋徽宗所珍藏,一对龙香握鱼是汉成帝皇后赵飞燕所有。殿角随意搁着的一丛三尺高的珊瑚树,通体莹红润泽,鲜妍欲滴,隐隐有宝光流溢。妆台上一大捧盒东海进贡的珍珠,颗颗浑圆如拇指大小,饱满明净,就那般开了盒子随手摒着,也无人在意。林林色色,错落有致,光华迷离,纵使她贵为皇后,有些也不曾见过。   而平静卧于斑彩鸳鸯万金锦上的香见,却与这金摇玉耀的华丽人间格格不入。她是一捧春雪,冰凉如霜,却美得短暂,瞬间就能化去一般。   彼时午后轻暖的秋阳透进豆绿罗影纱,照得寝殿内微尘轻扬,碎金似的迷漫。因着如懿的到来,宫人们都退了下去。殿中梨花木矮架上供着一盆香山子,香气幽幽若若,又不见烟火气,甘宁清甜的香气让人通体舒泰,宛在梦中。那香山子原是取百斤左右的紫油伽蓝香精心镂雕而成。那伽蓝香难得,宫人们取一星两星制成金累丝香包已算得趣,何况是这样大件。如懿未曾细想,只一意凝睇。   她从没有见过这样的女子,即使在濒死的一刻,还能美得如此不沾风尘,宛若谪仙。   有一个大不敬的念头从脑海中疾闪而过。虽然岁月对皇帝格外厚爱,使他仍有英姿枫枫、玉山嫌峨之态,但比之香见,亦不过是紫芝之畔的青苔和油腻的朽木,不堪佳配。   她有一瞬的好奇,那个让香见心心念念的男人,会是个怎样的人?   这样的念头,挑破彼此视线并无交集的尴尬。   她侧身,顺着容琢搬来的桃花木竹节番草纹绣墩坐下,示意众人退下,方才缓缓开口:“听闻一个人濒死的时候,可以看见他最想见的人,你是否在等这一刻?”   香见神色呆滞,死死地盯着蓝田玉轻羽尾帐钩挽起梨花青冰绡缠枝宝罗帐顶。宫人们强行替她换过了天水绿白点梅枝纱衫,也是她部族的制式,长长的雪色长珠缕络逶逸横逸,如她一般毫无生气。   如懿不在意她的沉默,只是出神,“其实本宫也很好奇,寒歧到底是怎样人物。你若不与本宫说说,怕是知道他记得他的人也会越来越少了。”   香见的眼珠是定在白水银里的两丸琥珀,清透却僵死,没有一丝活气,唯有在听到寒歧的名字时稍稍一颤,旋即又复死寂。她喃喃,那低语声沙哑近乎干裂,是两日未曾进水的缘故,“寒歧?很久没人和我提他了。”   “你身边的侍女固然是你的族人,却也不愿意提这个为你们部族引来战火的男子了吧。”如懿仰着头,拨着罗帐上垂落的南红坠崧蓝流苏,那南红红艳如锦,质地糯润,捏在手里华润而沉静。“可是,本宫真的很好奇,他为何会让你念念不忘?说来好笑,本宫自出闺阁,见过的男子也不过这么几个,每日起坐便是太监服侍。本宫真的很难想象,你们曾经经历过什么,可以有这般似海深情?”   香见吃力地扬起唇角,露出一丝讥诮,嘶哑着道:“你和那个皇帝,都不会懂的。”她欲再说,便咳嗽起来,可见言语艰难。如懿见她入瓮,暗觉她单纯执拗,便取过桌上容珮留下的汤盏,徐徐引至她唇边,“是么?本宫是不懂,因为外头传言,他杀人如麻?”   香见亦不在意那盏中汤汁是什么,起初还呛了两口,渐渐饮下一二,急着辩解道:“不是!不是的!”她眼里流下一滴泪来,“他只是太想做一个英雄,太想可以脱离别人的控制和束缚,随心所欲。他……真的不是一个坏人。”   “不自量力、以卵击石这些词已经用得太多。寒歧只是想得到,却忘记了可能会付出的代价。本宫真的很担心,若是你死了,这世间记得他的好的人,便再也没有了。”   “没有了?”她的泪晶莹一滴,洇入盘螭朝阳葵纹枕。那攒金线秋阳葵花的图案明艳如生,益发显出她不堪的绝望,“是啊。我喜欢寒歧的时候才十三岁,那时他十六岁。他的眼睛那么明亮,天上的星星都比不上他。我在野外被狼群追逐,是他赶来救我,和狼群搏斗。他带着我骑马,放牧,带我去看冰山上的雪莲花。他说雪莲花是不能摘的,因为在他心里,雪莲花和我一样美丽。他知道我喜欢沙枣花的香气,便在我的屋子外种满了沙枣树。他答应我,只要我们的部族可以挣脱大清的束缚,他就可以带着荣光迎娶我。”   如懿轻轻唏嘘,“结果,世事于你,于他,都不过是一场幻想。”   “是。他的骄傲,烧死了自己,也烧毁了整个部族的安宁。那场仗打了几天几夜,我和部族里的女人、孩子们都躲了起来,直到廝杀声全部消失。我在夜色里寻找他,直到天明才在成堆的尸体下找到他。他浑身都是血,失去了一条臂膀,身上全是刀伤。他再也不会对我笑,对我说话,带我去摘雪莲花了。”   如懿替她抹去唇边流下的汤汁,徐徐道:“一个人过于渴望强大,只是因为他的渺小,寒歧有千错万错,对你总算不错。本宫不想多去议论一个已死之人的是非,只是要你明白,寒部已经失去了一个寒歧,不能再失去一个你。”   香见的眼是漫天星子坠落后的沉寂永夜,“我不过是一个礼物,已经在这里留了这些日子,也总有毁损的时候。我死在这个污秽地方,也是尽了我这个礼物的本分?”   “你方才喝的是红参汤,不是白水,一时死不了。既死不了,便好好听本宫说几句话再死。”如懿拨着凤仙花染就的半透明的指甲,这些日子她本无心妆饰,连指甲上的浅红残褪了也未曾发觉。她神色恬淡,一意浅谈,“你的寒歧死在了大清的将领手中,你的部族险险灭于铁蹄之下。可是你想想,为什么你的父亲还要把你这个将死之人送到京城来,而且你的族人也欣然同意?因为他们都知道,你是一个希望,是让你的族人好好活下去的希望。”   “希望?”香见满脸是泪,悲绝摆首,“不。从我的部族被刀刃血洗的时候,从寒歧的身体在我怀里变得冰冷的时候,我就没有希望了?我怎么还能去做一个别人的希望!”   如懿凝视着她,平静而从容,“当然。你也可以不做这个希望。拿刀抹脖子,挂上长巾把自己悬到梁上,服毒或者拿你漂亮的头撞到墙上去,一了百了的法子多了,随你选一个。但是你死了,哪天皇上听了谁的劝要再灭了你的部族,要对你的族人斩草除根,还有谁会来劝一句,保全下他们的性命和家园?”   香见震惊而愤怒,无以复加,“皇上……你们的大军……都是魔鬼,都是魔鬼!神灵会惩罚你们的!”   “成王败寇,连神灵也不外如是。否则孙悟空怎会被如来压在五指山下?如果今日是你们寒部灭了大清,我们也一定呼号不已,喊着你们是魔鬼!”她伸出手,示意香见坐起身,“我们都是女人,管不了男人的野心,也管不了男人的天下。我们能管着的,是凭一个女人的本事,将她想守护的人和事,都一点不漏地守下来,”   香见的面孔上挂满了莹然泪水。若不是亲眼所见,如懿几乎不能相信,这个世上居然有人连哭泣,甚至以带着疤痕的容颜哭泣,也可以这般宛若凌波仙子。她终于有一点明白,她的丈夫人到中年,还有那股像秋水一样发了狂满涨的热情的原因。   香见的手搭在如懿的手上,吃力地斜签起身子,悲伤哭泣:“万千勇士都守不住我们的家园,凭我,能守住什么呢?”   如懿深吸一口气,望着外头秋高气爽的碧蓝广天,沉声道:“男人们守不住的东西,往往女人就能做到。因为一个女人的韧性和忍耐,是任何人都不能比拟的。人人都说越王勾践卧薪尝胆,忍辱负重,本宫倒觉得越王夫人才是真正的英雄豪杰。越国战败于吴国,勾践所受的苦不过是他应当承受的那份。越王夫人身处深宫,也被丈夫牵连受辱,还要安慰失意的丈夫忍耐奋发,她的毅力与韧劲才是最值得钦佩的。”   香见睁着满是泪水的眼,“可是我不是越王夫人,我……”   如懿的目光无比锐利,逼视着她,“你方才说过,你不过是一件礼物。一个人能了解自己的处境,明白自己的身份,倒也不是坏事。本宫就问你,既被作为礼物送来,你可愿尽一个礼物所有的责任和义务,好好地安分守己做好你的礼物?”   香见美丽的大眼睛里布满了迷惘与不解。   如懿春山微蹙,耐着性子娓娓道来,“如果于你而言,死去的情人比活着的族人要紧,那么本宫也不必再费事和你多说什么。可是你要觉得逝者不可追,活着的那些人更值得你牵挂,就像你父亲把你送来的本意一样,好好地做一个礼物。美丽、夺目,并且让送你来的人得到益处。这就是一件礼物的本分。”   香见唇色干枯,眼底的血丝如罗布的蛛网,却拢不住她的悲愤,“难道我就不能有其他的选择?像普通人一样做自己的选择?”   如懿俯下身,看着美丽而哀伤的容颜,似一朵开在冰凌上的无瑕而剔透的雪花。可是即便天寒地冻,雪花亦不会留存长久,只能被冻得僵冷,萎谢于地。香见的美似乎传递着她无法言语的悲楚,让看到的人也心生悲凉。如懿挽着她的手起身,“本宫和你一样,最大的悲哀就是没有选择。所以这个宫里,上至皇后,下至宫女,每个人活着,挣扎着,都是为了可以多一点选择。就譬如你,有了恩宠,有了凭仗,就可以选择为不为你的族人说话,选择说出怎样有用的话。如果你没有恩宠,那就是没有任何选择。”   香见嘤嘤含泣,“那你,你是皇后,你有没有过自己可以选择的事?”   “皇后只是一个身份,甚至是一个比你束缚更多的身份。所以本宫从来无从选择,只是逼迫自己顺天应时,如此而已。”如懿起身,将方才喝剩的半盏参汤置于她身前,红澄澄的汤汁倒映着她绝美的容颜,“你要知道,盼着你死的人很多,但都是你的敌人和无关紧要的人。希望你活着的人也不少,那都是你的至亲你的族人。选择成全哪一边,都由你。”   她转身离去,不欲多停留。仿佛香见的哀绝,亦是她的无奈。   万千人之上的皇后与一个战败送来的礼物,原也没什么不同。她忽然想起豫妃将要入宫那一日,皇帝的笑语,“不过是摆设而已”。   当日笑语,如今忆起只觉得惊心动魄。   如懿扶着容珮的手走了老远,神色依旧怔忡不宁,半晌,低语道:“容珮,你有没有觉得,我们都很像一件摆设?”   容珮惶惑地看了身后跟随的十数宫人,不解道:“摆设?”   “是啊。恂嫔是霍硕特部的摆设,豫妃是博尔济吉特氏的摆设,舒妃是叶赫那拉氏的摆设,淑嘉皇贵妃是李朝王室的摆设。她们每个人摆在宫里,都是家族的象征,族人的荣光。皇子和公主们,是子嗣繁衍、皇室兴旺的摆设。太后呢,是母慈子孝的需要,是向世人展示皇家恩义的摆设。除了面上那层需要,里头的滋味儿,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容珮听得满心怅惘,忙堆了笑劝道:“娘娘,您想太多了。外头寒凉,咱们回宫吧。”   如懿抬起头,眯着眼看着晴好日光,像是洒落满天金色的碎屑,叫人觉得温暖。她其实羡慕的,是连尘埃这样无根轻飘的事物,来一阵风,想去哪儿,就能去哪儿。可这一辈子,她的身,她的心,都是注定要禁锢在这紫禁城里了。怎么飘也飘不出这高墙去。不,她哪里有飘的资格!   依稀是小时候跟着乳母嬷嬷们去寺庙里参拜。高大庄严的佛像,被装饰得宝光金灿,叫人不敢逼视。仿佛他们生来,就是这样高高在上,受万人景仰膜拜,受世间万千香火供奉。没有喜怒哀乐,从来没有,他们所有的职责,便是在那个位子上,只消在那里就好。   如懿耸了耸肩,像是禁不住秋日里的几许寒意似的。眼前便是秋意如醉,可是那浓醉的枫红菊灿,与她也是不相干的。如懿像是被隔绝在了自己的世界里,任凭外头秋色正浓,她兀自冷露寒霜,残叶萧萧。   容珮有些不安心,又唤了一句:“娘娘……”   如懿微微笑出声来,“你觉不觉得,本宫就像是庙里的塑像,宫里头的摆设?”   容珮知她经历了这些事,难免颓丧,只得好言劝道:“娘娘……您别多想了。”   “是了。摆设是连自己的念想都没有的。没有思想,才能安于做一个摆设啊!”她浮起一个虚弱的笑,“如果寒氏听了本宫的劝,本宫就是完成了皇上的嘱托,尽到了皇后的职责。”她轻嗤,眼底隐有泪光浮动,“多好的一个摆设!” 第六章 宝月明   皇帝按着斋戒之名,静了数日。一切安排就绪,倒也不曾走漏风声。香见逐渐复了饮食,虽不大与人言语,却也叫人松了一口气。   皇帝见了如懿,益发和颜悦色,“这次的事,皇后做得极好,朕心甚慰。以后,皇后只需这般恪守本分就好。”   恪守本分?她在心底里冷笑出来。她与他之间,原也不过如此。   追随数十年,根本无须情悦意好,不过各司其职便了。   是她痴心妄想,原就是她痴心妄想。   接下来的日子,秋霖潸潸,阴晴不定,忻妃为时气所感,病势愈见缠绵,便将八公主托在海兰身边照拂。如懿得闲时便听永琪说说成亲后的琐事,看着小儿女童音稚语,倒也勉强度日。只是,她不能静下来,亦不敢。一静,听着那雨滴竹梢,深打芭蕉,心中忧闷,更觉泣血。   时在深秋,寒意瑟瑟。这一日皇帝斋戒已毕,兴致甚佳,便传旨合宫往宝月楼去赏京中景致。太后是第一个辞了的,她久不理宫中事,对宝月楼登高之事自然意兴阑珊。如懿倒是以忻妃之病辞了不去,皇帝却道:“皇后不在,亦无趣味。”   如懿知与皇帝龃龉已种,亦不愿深拂他意,只得应承了,严妆华服携合宫嫔妃而往。因着皇帝兴致颇高,便是卧病的忻妃也挣扎着来了。忻妃见了如懿便笑,悄声道:“皇上如今的性子喜怒不定,臣妾可不敢扫皇上的兴。”   如懿近她耳边,悄声道:“若是十分支撑不住,便告诉本宫。”   忻妃虚白面容上泛起一抹樱红。如懿暗暗叹气,她原是那样活泼的人,如今也熬得枯瘦如柴。这日子,当真是煎熬得紧。   正说话间,已然到了宝月楼下。那宝月楼在南海一带,那儿原无宫室,从瀛台上望去过于空旷无景。皇帝便决意要建一座楼宇,做临水赏月之处。那殿阁去岁动工,秋日已成,建得如月中广寒宫一般,故名宝月楼。皇帝亦曾笑语,不知哪位女子登高,才比得上月中青女素娥的婵娟风姿。   忻妃笑吟吟道:“皇上总说宝月楼建得精致,便是连嫦娥都住得。今日唤了咱们这么多人来赏秋,可不是一群嫦娥挤破了头。”   她素来风趣活泼,便是颖嫔这样不苟言笑之人,也掌不住笑了,伸手去拧她的嘴,“这般病着,还要饶舌。哄得太医一日三趟去瞧你,就是矫情。”   忻妃俏生生立在那里,“我再矫情,也盼不得皇上来看一眼。只能哄几口吃喝,饱口腹之欲罢了。”   笑语罢,却是李玉先迎了上来,“皇后娘娘,皇上与小主已经到了。”   众人一时未解小主指哪位,但合宫嫔妃皆至,却是如懿先明白过来,挑眉道:“寒氏?”   李玉点头,众人登时寂然。如懿却也不意外,携了嫔妃上楼。宝月楼楼高两层,飞甍重檐,琉璃瓦顶,意趣雅致,气象高洁。还未等留神细观,皇帝已然携了香见从里头出来。   香见的精神仍不大好,但换了浅紫白双绣雪莲花轻罗长裙,烟霞紫绫裙素淡无纹。长发曼鬋,鬓黑如漆,其光可鉴,只以浅一色的紫羽并雪色珍珠点缀,简约的衣衫无心中显出惊世之美。   只是这美,亦有残缺。但香见浑不在意,更不掩饰,任那粉红伤口横亘于众目睽睽之下,兀自淡漠,目视自己的足尖。   有窃窃私语之声,她亦淡然处之。仿佛这世上一切,甚少有经她心者。皇帝看着她,目光眷眷,舍不得挪开半分。   还是嬿婉先婉然含笑,“皇上命臣妾等赏秋,不知景致美在何处,还请皇上告诉才好。”   皇帝缓过神来,笑道:“还是令妃敏慧。宝月楼新成,北可眺三海,南可观街市,东可看紫禁,西可望远山。”   他一一指点,挥斥间颇为自得,将红尘阡陌、万户人家行云流水般划过。每有所指,嫔妃们皆惊叹、欢悦、喜笑、媚语,唯有香见如冷月照澄江一般遗世独立,不闻世事。却是颖嫔先“咦”了一声,指着不远处一显是新建的祈福堂道:“这不是寒部的祈福堂么?”   此言一出,连香见亦惊动,急急看向颖嫔所指处。果然那祈福堂金顶火檐,高起云涌,极尽辉煌之能事。   香见死死盯着那间祈福堂,不觉热泪盈然。熟悉的亲切果然熨帖了她孤独的乡情,亦适时地柔和了她一直如冰山雪岩的孤绝。那一刻,如懿才觉得,她并非九天谪落的仙子,遗世于尘外。她也有世间女子的一颦一笑、热泪与愁眉。   皇帝定定地望着她,眼中尽是痴慕之色,“香见,这祈福堂是朕按照你家乡规制所建,你还喜欢么?若是还有哪里不好尽管告诉朕便是。”   香见无语凝噎,片刻才缓过神来,恢复了往日的淡漠,“极尽华丽,无一不像,只是空落落一座祈福堂,落在这里有什么意思?”   皇帝眸中情意更盛,恨不能缠绕于她身上,他有些小心翼翼,带点讨好的意味,“有寺无人,谁来尊敬神明呢?寒部偏僻,朕已令你部中族人老幼妇孺者移住京中,与祈福堂相对。这样你即便不出宫,也可看到家乡风貌,不会再独自愁闷了。”   香见每听一句,眼中震动之色愈深。那些话是勒紧的铁弦,惊得她不知如何言语,茫然地望向如懿。如懿看着皇帝,他的眼睛,是寒潭深渊,分明柔情似水,却存着志在必得之意。她辨不出心底是何滋味,酸楚且陌生,她从未见过他用这样的眼神去看过任何一个人,从来没有。还是海兰悄然上前,在衣袖下牵住她冰凉而潮湿的指尖,笑靥蕴暖,“皇上胸怀天下,还能顾及臣妾等心思,果真心细如发。香见妹妹家中遥远,定是思乡情切,若是能见一见族人宽慰心思,身子也必好了。皇后娘娘每与臣妾说起此事,都是忧心香见妹妹的身子呢?”   皇帝听得入耳,笑意更浓,“此刻你的族人都已来了,你愿意见一见么?”   嫔妃们眼见如此,隐隐有骚动之意,窃窃之声,不绝于耳。嬿婉唇边冷光陡盛,旋又隐入春波笑意之中,上前亲切地挽住香见的臂膀,柔声道:“从前我家乡在盛京,初至京城多觉不惯。妹妹远道而来,必定也是。”她温婉劝道:“皇上,快请妹妹的族人来吧。妹妹一定很想见呢。”   香见不惯于这样的热络,急急抽出手,垂眸不语。皇帝击掌两下,便有小太监引了数十位寒部打扮的人来,来者多是老幼妇孺,一个个互相搀扶着,畏畏缩缩立在楼下。进忠刚要唤他们行礼,皇帝摆摆手,挽过香见行至楼前,向下道:“看看你的族人,他们也在瞧你呢。”   香见迫不及待地引身向前,浑不觉皇帝仍挽着她的手。她热泪潸潸,“这是阿里娅婶婶和她的小儿子。这是拜玲耶婆婆,她年纪大了,耳朵不好。还有穆妮尔,她才六岁,在战争中失去了一条腿。”迎着楼下欢呼雀跃之声,她情不自禁地笑着喃喃,“为什么?为什么他们会来?”   皇帝诚挚地看着她,捧住她的脸,正色道:“你以为联只是安慰你的思乡之情么?朕接来的这些人里,没有一个壮丁,那是因为年轻力壮的人该留在寒部修复疮痍,再建家园。而这些老弱妇孺,无家可依,也禁不起边陲风沙。所以朕将他们接来京城,可以安然度日。你,欢喜么?”   如何能不欢喜?可香见只觉得彻骨寒冷,一动也不能动,任由他扯着。她望着楼下熟悉的族人,恍如自己成了一尊冻实了的冰雕,从里到外冷透了。   再也不能妄想离开了,连死,也不能。困在宫里那么多日子,从来没有一刻如此的绝望。她是走不脱了。他或许真是爱她,可也在要挟她。她完全没有办法,因为爱与压制,或者是他最惯用的最轻而易举的办法。   如懿看着香见,她的绝望如此了然。她只觉得怜悯。所谓身不由己,原来人人如是。   金风十里,丽人玉颜,花压鬂云偏。红叶白露,远山流岚,京中的美人与秋色让人目眩神醉,如懿却醉不了。她看着远远的黛色山峦绵延起伏,正是千山叶落,孤雁低旋之景。唯见万里屋云间老翅掠空,哀哀悲鸣,曳下苍凉悲怆之音。绮丽明媚,深情相许都落了繁华盛世的注脚,谁还见忍泪自吞的无声凄楚。   皇帝轻拥着她,像是轻拥着一团正融的春雪,在她耳边低声絮絮:“香见,朕知道你心里在笑话朕,整个紫禁城也都在笑话朕。朕娶了一个败军亡族的人的女人,娶了一个有过婚约的女人,一个异族部落的女人。更要笑话的是,这个女人的心不在朕的身上,她甚至还恨着朕,厌恶朕,恨不得逃离朕。”   皇帝说着,气息温热地拂上香见的面颊。香见下意识地偏过头,缩着手,回避他任何可能的接近。   皇帝苦笑道:“可是朕从来没有这么喜欢过一个女人。朕有过那么多女人,宠过那么多女人。曾经喜欢的一个,朕扶着她坐上了皇后之位。可是朕直到见到你,才发觉原来男人对女人的喜爱不只是可以细水长流的,它可以像地底的火山一样,埋了上千年,轰然全喷了出来。朕对你,就是这样的。”   嫔妃们站得稍远,未曾听得皇帝的一字一句。如懿就在近旁,清晰入耳。她有轻微的晕眩,眼前的世界是粉碎的雪片,冷冷地打在心上,她感觉自己鼻息的迟缓,钝钝地,每一呼吸,都有挫磨的痛。   不是不知道他会对着旁的女人甜言蜜语,只是未曾亲耳听过,所以也不过是模糊的揣想,偶尔来扰乱自己平静的心绪。她是第一次,听着他对旁人说自己。原来她的存在,不过是一个已然不要紧的旧爱,像发黄的流云缎,纵使矜贵,那也是不体面的陈旧。她,不过是来陪衬皇帝天荒地老荡气回肠的新爱的点缀。   真是可笑!曾经履冰雪,践荆棘,这样千辛万苦走到他身边,蒙他所爱获得与他并肩而立的资格,也不过是陪衬来日的新人笑罢了。   香见残存的笑意渐渐褪去,只余下白雪覆野似的冷戚,有滚烫的泪水从她的眼中潸潸而落,最后成了无声蜿蜒的溪流。   皇帝听着香见族人们的欢呼声,揽过香见柔弱的肩,好声好气地哄道:“别哭!别哭!你看你的族人们多高兴,你可也是高兴坏了?”   香见如何说得出话来,更不敢叫楼下的族民们看见她的泪容,少不得侧了身子,避侧在皇帝身畔。皇帝便伸出手,宠溺地轻轻拍着她的背。如此一来,落在旁人眼中,更像是皇帝与她格外亲近似的。   随行的妃嫔们多半已铁青了脸,或是含了讥讽的笑,晋嫔冷笑连连,向着嬿婉小声说:“什么贞洁烈妇,都是做给旁人看的。不过是矫情引逗皇上罢了,这般欲拒还迎的。”   忻妃蹙了蹙眉,喟叹道:“费了好大的功夫还是要随着皇上,那之前那些都算什么了? ”   也不知是谁暗暗嘀咕了一句:“狐媚子就是狐媚子,最会这些勾引人的下作手段!”这一句话引得嫔妃们连连额首,只避着前头陶陶然的皇帝而已。   如懿听得不像样子,转首深深瞧了她们一眼,嫔妃们立时噤声,不敢再言语半句,一个个眼观鼻、鼻观心地安分了下来。   恰好皇帝扬首,吩咐李玉赏赐楼下族民,好好送他们回长安街居住,便喜滋滋道:“香见,承乾宫虽然富丽,但你住得不喜欢。朕打算把宝月楼赏赐给你,你便住在这里,日夜可以看到家乡景致,也好安心。”   嬿婉见香见并不作声,便知道她已无抗拒之意。她将一口酸气活生生吞下,脆脆笑道:“皇上这般安排,妹妹必定喜欢。"她上前一步,凑趣道,“皇上当初一直说要给妹妹一个名分,却因国事繁忙耽误了。今儿臣妾就替妹妹讨个喜。皇上定了名分,臣妾姐妹间也好称呼相处啊。”   皇帝甚是赞许,忙里偷闲瞟了嬿婉一眼,将那笑容蜻蜓点水似的恩赐于她,“令妃所言甚是。朕已想好,就封寒香见为容贵人。虽然你容颜有损,在朕眼里还是如初见一般清妩极妍。还有……”他提高了声线,“你从寒部而来,宫中规矩未必样样周到。朕希望在这宫中人人可以容得下你,与你和睦相处。”   这话分明是提醒了。   倒是嬿婉淡然含笑,“皇上说得是。臣妾等身为妃妾,自然得和睦一心才是。说来容贵人册封真是喜事呢。倒叫臣妾想起来,南边移来的荔枝树一直未曾结果,今年不知怎的却结了两百多颗果子。可见容贵人入宫带来祥瑞,又让皇上事事得了好结果。”   这话说得皇帝喜笑顔开。   如懿遥遥听着,微蕴了一丝讥讽,目色悲悯。皇帝忽然唤她:“皇后不为朕高兴么?怎么一个笑容也没有?”   如懿举眸,静静道:“臣妾与皇上夫妻一体,一喜俱喜,一悲俱悲。如今皇上接了容贵人族人来,容贵人自然感激皇上恩德。皇上心愿得偿,真是恭喜!"   嬿婉的笑意几乎要浮到眉毛上,她低下头将那缕不合时宜的笑尽力按捺,方俯身相拜,以谦恭而诚恳的姿势,稽首道贺:“容贵人正需皇上安慰陪伴,臣妾理当告退。愿容贵人自此后与皇上两心相许,珍重到老。”   她的话,再及时不过,将皇帝与如懿僵持后的尴尬与冷淡旋即化去,也解了嫔妃们的局促。一刹那的冷寂,有三三两两的嫔妃笑语相贺。然后,更多。   在一片喜悦与热闹中,皇帝望向嬿婉的目光带着赞许与些许温情,“朕明白你的用心。秋日寒凉,你怀着身孕行如此大礼,仔细伤了身子。”   嬿婉的笑顔全然发自内心,无半分破绽,“只要皇上欢欣喜悦,臣妾也安心了。”   皇帝凝视她,笑意更深。不知谁说了一句:“眼看又要起风,咱们快些回去吧。”   真的是起风了。方才还是晴蓝天色,转瞬暗了半边,有风旋着满地落叶疾疾打转。   嫔妃们巴不得这一句,跟着请安告退。皇帝见香见面有倦色,忙示意侍女扶了她下楼歇息,方才沉下脸道:“皇后口中说恭喜,面上却无喜色,算不算口不应心?”   蛾眉若能带着九秋清霜,大约便是如懿此刻的模样,“臣妾倒想陪皇上笑一笑,只是若容贵人能真心一笑,臣妾倒也愿意。”   皇帝愈发不豫,“醋妒!”   如懿却也不恼,一双眼眸秋水寒澄,有泠泠清光,“臣妾是女子,不是圣人,固然有七情六欲。所以既要看得六宫的醋妒,也要看得容贵人的伤怀。”   “伤怀?”皇帝冷冷一嗤,略带嘲讽地看着她,“皇后位高权重,谁知眼力却不如往日了。容贵人落泪,是感念朕保全族人之恩,知晓朕的情意。”   “哦,皇上真的这般相信么?”风猎猎地吹,拂过鬓边的点翠玫瑰金花钿,细细的烧蓝流苏打着脸颊,凉一阵,又凉一阵。她心下有严霜覆落,较轻吟道:“千古艰难惟一死,伤心岂独息夫人。”[1]   皇帝作色,“你讽刺朕是楚文王?”   如懿见他隐然动了真怒,原想着低一低头,然而见他这般疾言厉色,显是心虚,便也迎着他道:“皇上是不是楚文王臣妾不知,但容贵人真心可惜,为着保全族人,少不得也要对着皇上强颜欢笑!”她见皇帝额上青筋突起,依旧道,“皇上若要寒部真心归顺,自可以德服人。何必用容贵人与她的族人互相挟制,灰着心侍奉皇上左右!这般做固然是得了美人臣服,但若只得了人得不到心,又失了六宫的祥和,又有什么意思!”   皇帝断然喝道:“听听你这些话,哪里有国母的气度!六宫不睦,自然是你御下无方。语涉国政,便是你这个皇后的无知不慎!后宫不得干政是老祖宗的训示,你若敢犯雷池一步,纵然你是朕的皇后,朕也绝不宽宥!”   “后宫不得干政,臣妾牢记于心。皇上就当臣妾醋妒也好,无知也好,臣妾求皇上一个明白!皇上为了容贵人,不惜拿制衡前朝的法子来对付她,这岂是明君所为?”她屈膝在地,抱着皇帝凄然道,“皇上百年之后,难道也要被人议论如楚文王一般迫人委身于己么?”   皇帝的鼻翼微微张着,不由分说便扬起手来。如懿吃了一惊,只直直地看着他的手掌落下,竟是避无可避,只得闭上眼睛,打算生生受了这一掌!   良久,却是无声。只有一只手,冰凉地拂过自己的鬓发,牵扯起她心底钝痛。有温热的水珠缓缓滴落在面上,她有些不可相信,睁眼看去,却见皇帝以手覆额,无限痛苦道:“如懿,你说的朕如何不懂。一开始,朕真的只是想挫磨掉寒氏余部的锐气,才同意他们送香见入宫做一个礼物,想着哪怕她入宫,朕冷着她就是。可直到朕看到她的第一眼,她那么美,那么沉静。朕根本移不开自己的目光,那一刻,朕知道自己没有办法了。朕一生的教养,一生的骄傲,都抵不过她看朕一眼。如懿,朕真的是没有办法,才会动出那样的法子,用她的族人来留她在身边。朕知道,朕是得不到她的心了,可是有她这个人也是好的。朕是真的想让她髙兴些,让她愿意留在朕身边。”   她满心凄楚,“皇上又来跟臣妾说这样的话……”   皇帝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抽丝剥茧娓娓低诉,“六宫里的人那么多,朕只想安安静静守着她。若她肯对朕笑一笑,朕比得到什么都高兴。如懿,己经几十年了,从朕登基,从朕得到皇位开始,朕的一心便给了前朝。朕要守着祖宗的江山基业,要亲手建立一个盛世王朝!朕为此费尽心血,却忘记了,自己也是一个普通人,有着普通人的渴望!如懿,朕长到这般年岁,渴望过皇权,渴望过皇阿玛的关爱,可这都过去了。朕如今最渴望的,只有她一个。”   如懿起初还静静听着,听到最后,禁不住浑身乱颤,“偌大的后宫,皇上只想要她一个!那也好,从臣妾起,一个个剪了头发离宫清静,何必听皇上说这些锥心之语!身为皇上枕边人,皇上这些话自然是伤透臣妾的心,但皇上不在乎,皇上愿意说,臣妾便听着,只当自己是死的罢了!可列祖列宗在上,皇上这些混乱之语,做个情圣倒也罢了,若身为君王,如何对得起大清江山!”   皇帝软弱地垂着泪,仰首轻轻道:“如懿,朕对你说这些话,原以为你是懂朕的。却原来,也不过如此。那么这些话,只当朕白说了吧!”   如懿的胸腔剧烈地起伏着,强自按下心神,定定道:“臣妾方才那些话,是身为皇后理应说的。”她不知怎的,满心满肺里都是难言的委顿之情,逼得她站也站不住,几乎要跌坐下来,“臣妾陪伴皇上数十年,不敢自称与皇上心有灵犀,但也自以为和皇上略有心意相通之处。如今看来,多少年夫妻相伴,竟也全是白费了。臣妾,无话可说,也不能再说,臣妾告退。”   天色铁灰,阴阴欲雨。如懿步下阶梯的脚步有些紊乱,皇帝一阵心紧,急急跟上。李玉与凌云彻见帝后如此,不觉也慌了神。   才出宝月楼,已然有急雨打落。皇帝唤道:“皇后,下雨了。”   如懿并不回头,但觉头顶红云一亮,原来是一把胭红绸伞开在了头顶。是皇帝的声音,“别淋着雨。明日嫔妃还要拜见你。”   碎雨纷飞中,容珮手执红伞,扶着披着暗金西番莲纹雪锻大氅的如懿缓步向前。   她终究还是忍不住,迎着银丝万缕,回首望去。映入眼帘的,却是皇帝朝着宝月楼疾步而去的身影。寒雨纷纷,她的心终至绝望。   凌云彻本跟着皇帝,不知怎的慢下步子,撑着暗黄油纸伞,朝着她。一步一步,缓缓而来。   [1]出自清代诗人邓汉仪的《题息夫人庙》。全诗为:“楚宫傭扫眉黛新,只自无言对暮春。千古艰难惟一死,伤心岂独息夫人。”邓汉仪,字孝威,号旧山,别号旧山梅农、钵叟。明末吴县诸生,邓旭之弟。息夫人,春秋时期息国国君的夫人,出生于陈国的妫姓世家,因嫁于息国国君,又称息妫,后楚文王以武力灭息国而得之。因容颜绝代,目如秋水,脸似桃花又称为“桃花夫人”。 第七章 环敌   天下事往往莫不如此。之前有多么不愿意接受的,万般抵触的,待到既成事实,便会劝着自己接受,慢慢习惯。譬如宫娥嫔妃,眼见着香见名分已定,送入养心殿侍寝,连如懿与太后亦不作声,背地里嘀咕几句,便也忍下了。   香见侍寝后的第一日,她便随嫔妃们同来翊坤宫拜见如懿,并不特立独行,只是随众择了自己的位次坐下,孤坐少言。香见再不执着于着自己部落的衣衫,换过了宫装打扮。虽是同样的服制装束,香见的美却是琉璃上游弋过的月色清清,美得凛然出尘。   香见的面色照例是白得发青,是玉,对着阳光便能透明的乳青色的玉,极名贵的那种,且透而薄,让人不敢轻易去碰触。仿佛轻轻一呵气,便能散成尘屑碎去。因着瘦突,她的下颌尖尖的,是青桃的尖,有日光蒙昧地照着她的侧脸,都能看清细细的、水蜜桃似的绒。年轻在她身上显得特别美好,连那一道疤痕都成了粉色的亲吻的痕。她梳着最寻常不过的两把头,点缀着几朵青色镶风毛旗装,连一丝花纹也无,也是近乎朴素的低调。对着阳光,才能留意到衣上浮着的青花凹纹。除此之外,只在衣襟纽子上别了一朵她最爱的沙枣花。如此清简,比着旁人的精雕细琢,她生生成了简简几笔画就的淡墨写意美人,有一种漫不经心的意犹未尽。   那是一种安守规制下的潦草。一个女子,必定是对生活无望,对身边的男子无望,才会待自己这般潦草而不经意。   待到人都散了,如懿只留下了香见,由海兰一同陪着。香见倒也安宁,定定坐了,想要喝茶,却不太喝得惯。容珮眼见,便换过了牛乳茶,香见直饮了两碗才罢。这等痛快,让如懿从心底安定了。   如此,怕是真的不会再寻死了。如懿唇角便有了一星笑意,“活着比死了艰难。你肯如此,便是什么都不怕了。”   香见的神色淡淡的,垂着脸,“已经过了最想弃世的那一刻。”她停一停,抠着小指上的鎏金掐丝云母嵌东菱玉护甲,她戴不惯那东西,却也不摘下,一直别扭地拨弄着,“站在树底下看着蝼蚁,想着也不过如蝼蚁一般活着,便也不算是太坏的事了。”   如懿想起方才嫔妃们对着她那种艳羡而妒忌的神色,轻轻叹了口气,“既然你己经侍寝,少不得也要和宫里人来往。那些人,你不必理会就好。”   她淡淡一笑,那笑意朦胧得如初冬晨起的白雾,湿漉漉的,“我会恪守对您的规矩,是因为您教明白了我许多。”   如懿有一丝歉然,“其实你知道,本宫劝你,一半为了皇上,一半为了你。”   香见用指尖抹去嘴唇上乳白一滴,“不管你为了什么,至少只有你会对我说那样的话。”   海兰盈盈一笑,“为了劝你的缘故,多半人都恨死了皇后娘娘。劝活了你便是留下了六宫不宁。幸好你还能体谅皇后娘娘的一片心,也不枉了。”   香见眉头挑起柳叶横逸,“只是我很不明白,你为什么会去劝一个被你丈夫痴缠的女子,你不觉得你盼我死了或是出宫会更好么?”这样直接的话,大概只有香见这般心地纯净的女子才会了当问出。有时候真觉得,这个女子真是独特,就如她衣襟上别着的沙枣花,清香盈盈,是她所从未见过的。   海兰欲言又止,只是默然叹息。如懿拨着手里的镂空松竹梅珐琅赤金手炉,淡淡道:“作为一个妻子,本宫何尝不这样想。但作为一个皇后,更多的是职责,顺服地去服从,而非让自己的情感舒服。”   海兰温言道:“皇后娘娘也曾想让你出宫,但那更多是为了皇上的清誉。为了你,皇上承受的指责不少。”   香见眉心皱起,显然是嫌恶,“那是他自己该承受的。”言毕,她轻轻一叹,似是无限愁烦,亦像自语,“己经侍寝了,我没法子不打算,怎样才可以没有身孕呢?”   如懿只觉得心头急剧一跳,隐隐骇然,眼看海兰也是颇为惊诧,静静一想,反倒对香见生了无限怜悯。   人到绝境,原来所求的,只是这个。   当然有许多的法子,也有一劳永逸的法子,海兰嘴唇微张,但还是紧紧抿住了。也是,谁敢告诉她这个。   香见倒也不再问,仿佛只是不经心的闲话罢了。她只是木木地坐着,半晌无话。天光将她的身影拉得老长老长,如懿看着那细细长长的黑影,心底一阵酸,一阵凉,寂然无言了。   过了黄昏,便是皇帝往慈宁宫请安的时辰。自从端淑长公主归来,又产下麟儿,太后含怡弄孙,往日的凌厉消散不见,与皇帝也彼此相处安然了。这是极好的事,皇上本重孝名,面子上一向顾得周全,逢太后寿辰,也必以奇珍异宝相贺。加上太后再少理后宫事,两宫之间,愈见和睦,倒真有几分母慈子孝的样子了。   皇帝守着斋戒,本为养伤。幸好伤口不深,皇帝素日的底子也在,很快口子便愈合了。只是一时还碰不得重物使不得力,拿袖口小心掩着,不欲人知。   如懿避着皇帝,皇帝也避着如懿,这些日子便是去慈宁宫请安,也是各自错开了时辰。这日,皇帝去得略早,进殿便见容珮候在外头,心知如懿在内。但再要退出也不合宜,足下一定,还是照旧入内。   太后见了皇帝,便是欢喜,招了手唤他近前,托着一副西洋鎏金水晶老花镜道:“皇后送来的什么稀罕物儿。哀家前几日说了一句眼神不好,皇后便弄了来。果真有心。”   如懿见了皇帝进来,早早施了礼,立在一旁。皇帝笑吟吟道:“皇额娘还记得么?去年有个西洋自鸣钟,也有趣得紧。儿子也送了您一个。”   太后笑着连连摆手,“每半个时辰便跳出一只珐琅彩雀叫几声,哀家嫌它吵闹,又实在喜欢它精致,便叫福珈收起来了。说起来,还是咱们的更漏好,又准又静。”   太后得趣,皇帝与如懿自然也陪着。正巧福珈捧了海棠花饰雕漆填金云龙红木盘来,上头置着三柄硕大的如意,每柄都有两尺来长,沉甸甸的华贵,分别是莲花锦地纹嵌镶青玉如意、玛瑙巧雕冰梅枝喜鹊双彩如意,另有一把和田白玉如意,通体纯白,浑如凝脂,只以大红夹金线流苏为坠。   太后指着三把如意道:“下个月初九是你五弟弘昼的孙子百日的好日子,皇帝你也瞧瞧,这三把如意送哪一柄去最好?”   皇帝随口道:“皇额娘的眼力,挑的东西自然是最好的。”   太后含笑道:“人老了眼力也不行,叫皇后帮着瞧瞧,她也只说哪个都好。还是你来选。”   皇帝这才仔细去看,一一道:“这白玉如意乃和田出产,玉质极佳,只是百日之喜,用纯白似乎不合。青玉如意亦好,是西洋的工匠做的,样式新巧些。”   太后看了皇帝一眼,只不作声。果然皇帝道:“只是西洋的玩意儿固然精巧,却不登大雅之堂,平日赏玩便好,送正日子的礼便不宜了。唯有这把喜鹊双彩的,虽然俗些,但热闹喜庆,用的是红白双色玛瑙作底,十分难得。”   太后微微颔首,“便是这把吧。”她说着,捧起那双彩如意细细抚摸,“质地细润,纹理瑰丽,的确是好……”她手上陡然一松,“哎哟”一声,那如意便沉沉脱了手,直直往地下坠落。   如懿本能地伸手去拦。不意皇帝靠得更近,一双手早伸了出去,挡在了她的臂上。她心底一紧,想起那如意入手发沉,又兼下坠,力道甚重,而皇帝的左手,是有伤的。   正想着,皇帝己然接住了那把如意。他眉心一皱,显然是触到了痛处,只强忍着笑得如常,“幸好不曾跌落,否则伤了,哪儿来如意呢?”   太后笑逐颜开,“还是皇帝手稳。福珈,既然皇帝已然选好了,快收起来吧。”   如此,三人闲话了片刻,皇帝便匆匆告辞了。如懿惦记着永璂的功课,亦不多留,也请安告退。待得二人都走了,太后面上温沉的笑意逐渐敛去,看着一旁的福珈,定定道:“果然传言不虚。皇帝的手,的确有伤。寒氏……”她眸光一敛,复又沉静,“可惜了。”   如是七八日,皇帝都歇在宝月楼。如巨石坠落湖心,惊得众人闲语纷纷,恨不得问到如懿跟前。但看如懿波澜不惊,只得含了笑生生忍住了。   如懿倒不甚在意,皇帝的沉迷和对旁人的冷落,倒是给了她一个喘气的时候,经了那次,她与他,是相见也漠然了。她早过了对男欢女爱肉身缠绵沉溺的时候,且宫里的女子,若非最得宠的那会儿,都是惯了孤枕,并头而眠皮肉相贴倒成了难得的事,盛大得让人累得慌。有次婉嫔说笑起来,说皇帝骤然不知哪天忽然想起她,便翻了她的牌子侍寝,她慌得什么似的,像锯了嘴的葫芦不知该说什么,手脚都没处放了,才想起原来己经十二年零三个月四天未曾侍寝过了。   说罢,如懿与海兰都笑了,连病卧着的忻妃都笑得前仰后合。笑罢,眼角都有泪光隐隐。多少凄楚,都在这笑语中了。   这一日皇帝下了朝,眼见起了北风,嘱咐人多往宝月楼中送了红萝炭,又闻新折的沙枣花到了,便喜道:“容贵人最爱沙枣花的香气,一日也离不得的。”   李玉笑道:“皇上在宝月楼周围多种沙枣树,便是为了容贵人喜欢。只可惜容贵人思念家乡,寒部送来的沙枣花,她看了最高兴。”   皇帝一壁嘱咐人送去,一壁道:“朕去看看容贵人。”他起步要走,想想还是停住,“朕有些日子没见到永璐了,也记挂着璟婳。”   秋末冬岁,白昼日短,嬿婉正闷坐着,斜倚暖阁,看着乳母们哄了两个娇嫩的孩子爬着玩兔儿爷。澜翠便骂:“兔儿爷是中秋玩的,都什么时候了,还让阿哥和公主玩着过了时的东西。”   嬿婉便有些懒懒的,“兔儿爷是过了时的,本宫不也一样不叫人惦记。”   澜翠听了这口气便有些慌,心知皇帝不来是如何也劝不得的。可满宫里谁不一样,要见皇帝,得望穿了重重宫墙望穿了宝月楼才见得到。   嬿婉推开窗,深秋的风己经有刮骨的凉,吹起她衣领上出好的风毛,柔腻腻地拂着。她喃喃道:“瞧这风吹的,整个紫禁城的炕都冷了,只有宝月楼是暖和的,热乎乎的。”   春婵悄声劝道:“小主,您别这么说。”   嬿婉缓缓合上描金镂“福寿长春”的窗扇,看着华丽的洒金藕合珠帘寂寞地垂着,没有半分有人进来的吉样,百无聊赖地耷拉着,不觉生了几分凄凉之意,“从前,这宫里的炕也是暖的,可是容贵人一进宫,怕是再也暖不起来了。”   春婵忙低声道:“小主别伤心,好歹小主还有阿哥和公主呢。不信您瞧瞧皇后宫里,也一样是冷清清的。”   嬿婉扬了扬手,“皇后怕什么,她是中宫,谁也挤不了她的地儿。可本宫不一样,嫔妃们的地儿就那么大,她躺下了,本宫就连站着的地儿都没有了。”   正闷着,忽听外头太监敞亮的嗓门喜气洋洋喊道:“皇上驾到——”那响亮的脆声跟鞭炮似的,嬿婉喜不自胜地站起来,脚下带着风迎到了门外。直到手臂挽住了皇帝的手臂,那龙袍柔软的绣纹摩擎着她的手心,才觉得真切。   皇帝真是来了。   嬿婉本来穿了一件石榴子红的锦袍,上头漫漫地绣着菘蓝绿的叶与樱草黄的花。那花本是半开的,无精打采的。可是皇帝一来,每一叶与瓣都染上饱满欲滴的彩色,每一朵都是欲说还休的情意,在新鲜跳跃的红底子上闪闪欲动。   皇帝着了她一眼,便去逗璟婳和永璐。两个孩子有些日子没见到皇帝,有些生疏。皇帝兴味索然,便打量着道,“这衣裳你穿了好看。可惜香见不爱穿这样艳的颜色。也是,她那样的人儿,穿得艳便俗了。”   嬿婉堆在脸上的笑顿时就酸了,她忍着鼻尖的酸涩,亲手接过春婵斟上来的茶,娇声道:“皇上好在意容贵人,容贵人真是有福。可皇上别只宠她一个,忘了臣妾和永璐呀!”   皇帝心不在焉,出神片刻才醒过来,含含糊糊笑道:“你说朕宠什么?”   嬿婉心中一紧,旋即笑容满面道:“臣妾说,容贵人初入宫中,皇上别一味宠着她便算好了,要多多关心,知她想些什么要些什么才是!”   皇帝一怔,豁然开朗,起身向外疾走道:“是呢,朕怎么没想到,她最想要的该是这个才是!有个孩子,便有个依傍了。”   嬿婉正捧过金线青莲茶盅,冷不防皇帝冲出,吓得茶水险险泼出。澜翠急切道:“皇上,您饮一口茶再走,小主为等您,出了三遍茶色才好的呢。”   话未说完,皇帝己经走得远了。嬿婉切齿道:“还喊什么?哪里的好茶都比不上宝月楼的茶叶末子香呢!”   澜翠吓得哪里敢说话,嬿婉气冲冲的,璟婳和永璐一吓,此起彼伏地哭起来。嬿婉便有些不耐,“我的好祖宗,你们皇阿玛来了生疏什么,难不成几日不来就不认得了么?”   乳母们依依地哄着,嬿婉揉搓着衣裳,想起皇帝的话,更是烦郁。她定了定神,起身道:“换件衣裳。带了永璐和璟婳去慈宁宫,本宫要好好向太后请安。”   这一日晨起,如懿便按着规矩往慈宁宫请安去。过了那么多年岁,时光温柔了眉眼的凌厉,磨平了心智的棱角,她与太后,倒有了几分寻常人家婆媳相处的恬然。   自然,有多么亲近是不必的。恩怨太久,自己都计算不清了。但是坐下来一杯清茶一柱檀香,倒是能撩起许多往日的细碎。   真的,连如懿自己也未曾想到,能与太后相处成这般模样。   所以当如懿惯常般走进慈宁宫的暖阁时,见太后正背对着她,阁子里清晰地有小银剪子一张一合的清脆声,她便笑:“皇额娘万安。”   太后无声,如懿走近几步,“皇顺娘可是在修剪御花园里的金桂,花香甘馥,闻着便觉得甜。”   剪子的声音戛然而止,太后放下银剪,端然侧身坐下,抿了口甘冽茶水。   如懿乍见了宝蓝月影瓶中供着的那束花枝,险险惊得没立稳,那是几折沙枣花枝,己然被太后剪去所有零碎,只剩光秃秀的枝干。   如懿瞬间便定下心来,笑道:“皇额娘不喜欢这沙枣花,慈宁宫里不用就是。皇额娘何必都剪了,仔细伤着自己的手。”   太后淡淡一笑,那笑意却是碎冰上泛起的亮儿,叫人发寒,“从前只听闻唐玄宗为杨贵妃千里送荔枝,跑死了许多马儿。到了皇帝这里,倒也来了这一出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枣花来。真真是一段奇闻了。”   如懿慌忙便跪下了。这不是她该说的,也做不得什么。跪下是最好的姿态。   太后道:“哀家明白你的意思。这件事你固然是不知的,皇帝又喜欢气派,便是靡费些也没什么。到底不是孝贤皇后在的时候了,还能劝劝皇帝节俭为上。”   如懿的面上就红了,“儿臣无能。”   太后客客气气地笑了,“你哪里无能,哀家瞧你也实在能干。寒氏的脸怎么伤的?皇帝的手是怎么伤的?这次是伤了皇帝的手,下回呢?再举起刀子来能要了皇帝的命。便没动刀子,色字乃刮骨钢刀,多少英雄好汉都受不住。何况皇帝在兴头上。你还替他左右瞒着,打着斋戒之名保全他的颜面,也真够难的。”   如懿额头上冷汗直迸,原来太后早就都知道了。哪怕她困坐深宫吃斋念佛,不过问宫中事。但她只以儿女为念,故洞若观火。   如懿磕了个头,心悦诚服地拜倒下去,“皇额娘既然都知道,儿臣也不敢隐瞒。但儿臣这么做,只一心为了皇上。若是张扬出去,实在有损皇家圣明。”   天光悠长,扯得珠帘的影子晃晃悠悠,有了生命。这样墨漆漆的生命突兀地耸立在四周,诡异地瞄着她。太后凝视如懿片刻,长长地嘘了口气,“我的儿,你是一番苦心。是皇帝昏了头,一颗心都被寒氏迷住了,险些连祖宗规矩都不要了。哀家不能阻止寒氏入宫,也不能阻止她侍寝。但你可曾想过,按她这么个侍寝法儿,若是生下了孩子来,该如何呢?”   如懿赔着笑,却如何敢说香见也抗拒着孩子的到来,只得道:“也未必这么快……”   太后截然打断:“身孕这回事,一股子运气一来,就住在肚子里了。哀家知道,寒氏肯活下来,是皇帝要你去劝的。可你也明白,那是勉强的。一个女子怀着怨气侍奉着男人,那是什么事儿都做得出来的,便是把她族人都拉来了住着也一样。皇帝若再脑子一热,非得立了寒氏的孩子,就如当日顺治爷定要立董鄂皇贵妃之子一般,哀家这个太后也阻止不得。那也好,倒叫咱们辛苦打下的寒部,不费吹灰之力便占了大清江山。   如懿的心鼓鼓地跳着,每一跳,都胀得生疼,“那皇额娘如何打算?”   太后眼帘微垂,轻轻一嗽,福珈端着一壶青瓷汤盏进来。太后道:“一应都准备好了。喝下去,要她一了百了。”   如懿的面色瞬间苍白了,膝行上前,恳切道:“皇额娘这么做固然是为江山万年思虑,但皇上正在爱宠容贵人的兴头上,若贸然处置,恐怕伤了皇上的心。”   太后嘴角一弯,“哀家知道,皇帝心疼寒氏。可这碗药下去,她侍寝依旧,便也生不出孩子来了。这并未违背皇帝的意思,哀家也并不要寒氏的性命,只要她来日孩子的性命。”   如懿垂脸半晌,终于仰起头,对上太后静若寒潭的目光,“皇额娘,您明知这样做,皇上会恨臣妾。”   殿中点着幽幽的檀香,南红串玻拍珠帘悠然轻卷,袅娜的烟雾在重重的锦帐间凝成一抹,又絮絮飘散,弥漫于华殿之中。   太后的声音沉沉的,像是钻着耳膜,“哀家知道你不愿意去,一是下不得手,二则还是太在乎皇帝的心意。可你是否想过,你当日替皇帝劝服寒氏留下性命,是皇帝拿着皇后应尽的职责迫着你去。但哀家   今日迫你,也是一样。只为你是六宫之主,安定后宫是你的职责。所以,这件事是哀家的意思,却也只能让你亲手端去看她喝下。”   如懿的手撑在地上,寸厚的锦毯按在手心绵绵的软,却也发痒。那痒是夏日里的小虫子,一点一点咬着皮肉钻进去,百折不挠。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六宫之主的职责,就是听从他人没有自己么?儿臣既得听皇上,又得听太后,除了两难,别无他法。”   太后笑意温和,“你可知道当年皇帝为何会选你继位为后,只因你家道中落,再非显赫。母家也无人在朝为官。比不得孝贤皇后满门富贵,除了依附皇帝,你并无其他法子。如今,你便尝到这里头的好处了。所以哀家劝你一句,想要坐稳后位,该听的听,该做的做便是了。”   如懿跪在阳光底下,十月的日色透过翡色烟罗纱似晕开的桃花蘸水,雾气蒙蒙,可她的背脊上却一阵一阵发着寒。   容下香见的命,是顺皇帝的意,亦开罪了六宫嫔妃。迫使香见喝下这碗汤药,是顺了太后的意,安了嫔妃的心,却是大大逆了皇帝的欢意。她在焦灼里,忽而想起香见那日的话,她打了个激灵,若是有了孩子,香见会如何?   太后并未容她细想,抚着怀中一把金丝檀琢碧玺如意,徐徐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皇帝要寒氏,哀家容她。可要再有子用上的事,那便不能了。其中利容,你自己掂量吧。” 第八章 空月幽   如懿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出的慈宁宫,飘飘忽忽的,足下无力。待走到宝月楼外,她的魂总算回来了,一颗心亦沉沉定了下去。   举眸望去,见到的人竟是婉嫔。   西风渐起,呜咽着穿过红影碧栏的宫阙,婉嫔着一身深竹月色缂丝并蒂莲纹锦衫,披着一斗珠莎青绉绸皮袄,越发显得怯弱无比,如寒潭瘦鹤。她见了如懿,怯怯行过礼,大是不好意思。   如懿见她戴着一色全新的猫儿眼赤金吴翠花钿,不由得停下步笑道:“皇上新赏的?昨儿内务府才送来的。”   婉嫔面色微红,垂着脸道:“皇上惦念,臣妾铭感于心。”她说着,下巴几乎低到了胸上,嘤嘤道,“只是臣妾也快有半年没见着皇上了。”   如懿打量她,“你来这儿,是想见皇上?”   婉嫔窘得满脸通红,越发支支吾吾,“不是,臣妾只是好奇……”她低低叹息,“臣妾只是好奇,皇上那么宠爱的女子,平日起居坐立,会是何等模样?”   如懿一怔,蓦地想起宫中曾有传闻,说婉嫔有一股子痴病,总爱在最得宠的嫔妃宫门外窥伺,而平素往来者,多是得皇帝欢心的女子。   这般想来,倒是真有些影儿。   从前得宠时的海兰、意欢与自己,后来一阵的嬿婉。便是和嬿婉疏远后,她也只是静静看着,保持着刻意的距离。   并非趋炎附势,婉嫔也不算那样的人。她,一直是六宫莺燕里最沉默安静的影子。   如懿便道:“容贵人是很美。”   婉嫔脸涨得血红,“不,皇后娘娘。”她的神气有些肃然,“臣妾喜欢看容贵人,只是因为臣妾好奇,好奇能否从她的一言一行中,看到自己得皇上多看一眼的可能。”她赧然,眼底的火光黯淡下去,那淡然的语气底下,伤感自怜是一根根细细的银针,戳进肉里也不见血,“可是,臣妾从她们身上看到的,永远是不可能。皇后娘娘,您知道么?臣妾见得最多的,记得最深的,便是皇上的背影。很多次皇上从臣妾的宫门前进宫,臣妾都盼着,皇上,他或许可以走错一次,走到臣妾宫里。可是,从来没有过,一次也没有。他脸上的欢喜臣妾记不清了,因为那从不是对着臣妾的。可他的背影,一直在臣妾心里,见不着皇上的时候,想一会儿,心口便暖一会儿。”   并不是不知道婉嫔的过往与宠遇。只是哪怕亲近如自己,原来也不知,素来默默无闻的她,竟也存了这样一段旖旎而纯粹的期盼。   如懿温言道:“婉嫔,你多虑了。”   婉嫔的眼底蓄满了泪水,静静道:“臣妾不过是一个最普通的女子,相貌平平,才德平平。在潜邸里是最不起眼的格格,在宫里是无人记得的嫔御。皇上玉树之姿,臣妾蒲柳之质,能得到皇上的一夕照拂,己经是臣妾毕生最值得荣耀的事。”她的痴念焚烧着眼底薄薄的水光,“臣妾不敢去妄想得到多少宠爱,只是想皇上偶然经过人群时,可以多看臣妾一眼。于是,臣妾想尽一切办法希望自己可以起眼些不那么普通些,才发现能想到的法子,也不过是最普通的法子。”   那些普通的字眼,在婉嫔平淡的口吻里,是刮着心口的锈刃,嚓嚓地磨着,未曾见血,也是生疼。如懿听着,没有一句可以安慰的话语。她能如何呢?她不也是那万千身影中的一个?   片刻,如懿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你一向安分守己,皇上待你也不算不好。”   婉嫔浅浅地笑,凄凉而寂寥,“安分守己是因为臣妾实在没有一点可以引得皇上多一瞬注目的能力。而皇上,四季恩赏不少,也未曾亏待了臣妾。但是皇后娘娘,臣妾便是想多在皇上心上停留一刻,也那么难么?”   不是难,不是。情意之事,从来不是你期待多少,便可以得到多少。或许长久的守望,不过是将你的身影凝成望夫石恒定的姿势,而盼不一缕真心的目光。真是凄凉。   婉嫔遥望着楼上倚栏凝眸的香见,螓首轻摆,无比渴慕又无尽惋借,“臣妾若能得容贵人万分之一的宠爱,此生无憾。只可惜,容贵人太不惜福了。”   或许宫中之人,无不是这样想的吧。如懿目送婉嫔茕茕离开。才知宝月楼楼外,一样的痴心情长,却注定一双人,一段心,终究不得圆满。   香见独自坐在二楼,倚栏望着远处的祈福堂,神色痴惘,浑不觉如懿的到来。香见的侍女见了如懿,便得了凤凰似的迎进来,道:“皇后娘娘来了。我们小主正闷坐着呢,整日看着长安街和祈福堂,也不是个事儿呀。”   如懿淡淡笑,“难得有她喜欢的东西,随她去吧。”   那侍女扶住了香见,香见见了如懿,起身福了一福,“娘娘万安。”   如懿便笑,“京城十月风沙大,进去坐吧。”   宝月楼的布置浑然是第二个承乾宫,只是涂彩上多了好些寒部的样式。原本许多养心殿的起坐之物和摆设都挪来了这里,显见皇帝是常来的。   如懿亦不多观,便问:“方才过来瞧见婉嫔,也不知在宝月楼下仰望你多久了。”   香见漠然,“见过一两次。她很奇怪,总不上楼。”她嗤地一笑,“旁人眼里,我也很奇怪吧。这个宫里的人,都奇怪得很。原本不奇怪的,进了这里也都成了怪物。”   她笑语自若,浑然不介意用这样锋利的语气来戏谑自己。就如她的妆容,明明可以将两翼增阔,微卷,如薄薄的蝉翼,便可遮住脸上的疤痕。可她偏不,大刺刺朝天露着,全然不在乎。   不过终究年轻,香见也好奇,“她到底瞧我做什么?”   如懿答得平静,“羡慕你的恩宠,是她毕生盼不来的福气。”   “啊!”香见恍然大悟,“皇上不爱她,对么?她对皇上,就如皇上对我。一厢情愿,真是没有意思。”她旋即笑得冷漠,“不过,也是咎由自取。我待他便如他待旁人。因果轮回,都是自己作下的自己受。”   香见说话间神色便不大好看,恹恹的,如懿便撇了话头,“楼下挪了好些沙枣树来,等到开花的季节,必定好看。”   香见冷笑一声,“皇上以为娜来这些沙枣花,便是我想要的了?所谓物离乡则变,沙枣树到了这儿,怎么腾挪也长不了。”她手边铺金酸枝木圆桌上供着一盆碧玺珊瑚玉雕花,她随手扯下几片玩儿,又撂下了,“方才才好笑呢。皇上好端端地派了个太医来说要为我调理身子,可以早日有孕。”   她说着,厉声冷笑,如泣血的杜鹃,神色凄楚欲泣。   那笑声让如懿心底发酸,“可是你侍寝多日,有孕也是常事。”   香见笑得前仰后合,“所以我问太医,我不要有孕,有没有不孕的法子,那个胆小鬼,居然吓跑了。”   那侍女听她这般口无遮拦,忙端了酸奶疙瘩和奶油馓子来奉上,赔着笑道:”皇后娘娘莫见怪,小主是与您亲近才这样直言不讳,当着皇上的面,小主并不这样,只是不大爱说话。”说罢,又频频向香见使眼色。   懂得护主,便是忠仆。   香见叹口气,只好忍下了,向如懿道:“我们寒部人爱吃这个,皇后娘娘喜欢么?”   如懿留意着皇帝极尊重香见的饮食,另辟了小厨房为香见单做,便取了一枚酸奶疙瘩吃了,“是极好的。皇上也顾念你。”   香见扬了扬嘴角,算是挤出一个笑。如懿抬了抬手,容珮便将手里的小棉托子打开,小心翼翼捧出那盏汤药来。   “你有你想要的,本宫也有不得不做到的。这碗东西,本宫是奉皇太后之命送来的。喝与不喝,在你。”   香见咬着指头,哧哧地笑起来,像是碰到一件极有趣的事,“怎么?我自己没死,太后也盼着我死了。这倒好,皇上总不会怪太后吧?”   如懿见她如此痛快,反倒难以启齿。她不得不深吸一口气,朗朗道:“这药要不了你的命,只是成全了你的念想。一口喝下去,再不能有所生育。”   香见在胸腔里长长地笑了一声,二话不说,端起汤盏便朝喉咙里灌下去。   她的动作过于激烈,汤药溅出几点落在她明蓝绣暗紫羽纹的衣襟上,像是溅出的几点鲜血,暗红地凝固着。她一饮而尽,尺阔的衣袖被漾起水面般纹纹波澜,有着一种决绝的洒脱与哀凉。   香见唇角一勾,目光灼灼注视着如懿,“我的肚子,只生我喜欢的男人的孩子,而他,不必了!”她漫不经心地嘱咐侍女,“那个太医走了没多久,去叫回来吧。”   那的确是一碗好药,见效极快。半个时辰后,香见便开始腹痛,血崩。如懿守在寝殿外,听着太医与嬷嬷们忙碌的声音,久久不闻香见一声痛楚的呻吟。   如懿坐在暖阳下,近乎透明的阳光落在秋香色的霞影纱上,那一旋一旋的波纹兜着圈儿,似乎要把整个人都卷到海底去。   她的整个脑袋都是空茫茫的。有宫女们跑进跑出的杂乱声,连服侍香见的侍女,看着她的眼光都带着怨恨。是,谁都看见的,是她光明正大带粉这碗汤药进来的。   沉默相伴的,唯有容珮。她握一握如懿的手,“皇后娘娘,事已至此,没有办法的。”   这话说的,不知是自己还是香见。如懿极力想笑一笑,才发觉舌底都是苦的。   皇帝来得很快,几乎带着风声。他并未注意到如懿亦在,只是急急冲进寝殿。很快,那阵风声便转到她跟前,她习惯性地起身屈膝行礼,面而来的却是一记响亮的掌捆。   他厉声喝道:“毒妇!你给她喝了什么?”他的话音在战栗,破碎得不成样子。   她的脸上一阵烫,一阵寒,到了末了,除了痛,便再也没有旁的感觉。   他从没有骂过她,也不曾弹过她一个指头。哪怕是最难堪的冷宫岁月里,哪怕是永璟死后,彼此疏远到了极处,都从未有过。他一直是眉目多情、温和从容的男子。   却原来,也有今日!也有今日!   如懿全身都在发抖,止不住似的,凭她几乎要咬碎了银牙,捏断了手指,用力得四肢百骸都发酸僵住了,都止不住。战栗得久了,她竟奇异似的安静下来。   日色是一块晶莹剔透的凝冻,也冻住了她。半晌,她涩哑的喉舌才说得出话来,“皇上,原来你我之间,已然到了这般地步?”她忍着痛,行礼如仪,“这碗汤药是臣妾拿来的,臣妾无话可说。”   皇帝满眼通红,几乎要沁出血来,“太医说香见再不能生了。你听听,她都痛得哭不出来了!”   如懿的嗓子眼里冒着火,烧得她快要干涸了,“太医说得没错。那碗药就是绝了生育的。”她顿一顿,呼吸艰难,“喝与不喝,是容贵人自己的主意。皇上为了她固然可以神魂颠倒,不顾一切。哪怕杀了臣妾,若能泄恨,臣妾自甘承受!”   皇帝指着寝殿方向,痛心得呼吸都滞缓下来,胸腔急剧地起伏着,“你知道她躺在里面,全是血!朕有多难过么?你明知道朕那么喜欢香见,若香见有了孩子,她会更懂得朕,跟随朕……”   她的声音细细地发尖,刺痛皇帝不安分的神经,“可是许多事,是改变不得的!容贵人愿意留在宫里,愿意伺候皇上!可她的心,皇上终究是得不到!只是皇上自己不能接受,一厢情愿罢了!”   她脸上已然挨了一掌,不过是再挨第二掌,还能如何呢?他不过是这样,目光刀子似地割着她的皮肤,钝钝地磨进肉里,血汩汩地流。   她总是戳痛了他心底最不能碰的东西。可这话,大约天底下也唯有她敢产。这皇后的身份如此堂皇,肉身冠冕,可底子里痛着的,却是她如懿这颗心。真是可笑!   打破这死一般沉寂的,是太后威严的声音,仿佛是从云端传来,渺渺不可知,却是镇定了所有人的惊惶与错乱。太后捻着佛珠,扶着海兰稳步而来,缓缓扫视众人。海兰一进来便看见了如懿,但见她脸颊高起,红肿不堪,眼中一红,迅速低下头,立到了如懿身后。   太后苍老的身形显得威严而不可抗拒,“皇帝要的是寒氏,谁也没拦着你,你也如愿以偿。既然你从前就没提过要寒氏有孩子,那么哀家让皇后除去寒氏将来的孩子,也是无可厚非!”   皇帝不敢抗拒,嘴唇微微张合,如涸辙之鲋。太后徐徐坐下,“皇帝,你想说的哀家都知道。你有多痛心哀家也看见了。但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与其来日寒氏生下孩子频起风波,不如让她清清静静一个人,得了你的宠爱,也绝了满宫殡妃的怨怼。”   太后的话无懈可击,皇帝只得低头,双眸浑浊,答应着“是”。他努力挤出笑,眼睛却觑着如懿,“皇额娘久不理宫中事了,怎么也在乎起香见的事了。”   太后何等精明,如何不知皇帝所指,“倒真不是皇后来告诉哀家的。哀家只有皇帝一个儿子,自然是皇帝在乎什么,哀家也在乎什么罢了。只是哀家有句话不得不说,有时候爱之适足以害之。皇帝,若无你的过分沉溺,本无人在意寒氏的生死荣辱。你的宠爱太过煊赫,才把她逼到了绝处。”   皇帝的脸上蔓生出一种近乎颓废的惘然,他缓缓摇头,“纵然皇额娘心意如此,但这碗药到底是皇后端来的。她是中宫,是六宫之主,母仪天下,如何可以做出这种绝朕后嗣之事?”   太后朗然自若,“药是哀家给皇后的,喝下去是寒氏自己的主意。皇帝要怪,只能怪自己拢不住寒氏心甘情愿为你生下孩儿。”她说着,霍然捏住皇帝的手腕。皇帝一时不防,骤然吃痛,痛得眉毛都拧作了一块儿。太后松开手,轻轻替皇帝吹了吹伤处,和颜悦色道:“你是哀家的儿子,若不是心疼你,心疼你的名声,也不致如此。”   皇帝矍然变色,目光狐疑,但见如懿只定定对视着他的目光,毫无退俱之色,他忽然添了几分心虚的委顿。看向身后小太监们的神色多了一丝凌厉。海兰见皇帝僵持不豫,捧过一盏茶水奉上,“皇上别急,有什么话慢慢说。太后也是关心您呀。”   皇帝略略缓和,接过茶盅润了润起皮的嘴唇,轻咳一声,“皇额娘所言极是。宫中所有是非,皆因妒忌争宠而起。儿子深觉嫔御之流,得空得多学学愉妃。愉纪安分守己,从不争宠,也不妄生是非。”   这话便是打如懿的脸了。他看她,也不过如此,将她视作妒妇一流。   海兰听得皇帝隐隐之怒中对她犹有褒赞之语,也不过谦柔一笑,宁和如常,“皇上夸奖,臣妾不敢承受。臣妾谨遵嫔妃之德,不敢逾越。”她恭谨行礼,柔和中不失肃然神态,“不过皇上,皇后娘娘心系皇上,才会出旁人不出之语。这不是皇上一直赞许皇后的长处么?”   这话柔中带刚,皇帝一时也无言,倒是寝殿里喊了出来,“容贵人醒了!醒了!”   皇帝所有的怨与怒在这一刻被浑然丢下,他急匆匆入内,浑不见太后暗自摇首的黯然。底下的太医、奴才们跪了一地,看着苏醒过来的香见,如逢大赦一般。   皇帝搂住她的肩膀,又不敢箍着怕弄疼了她,只得抽了手由侍女替她擦着脸。香见的眼是空茫的黑,望着帐子顶儿,轻轻抚着肚子,“我是不能生了,是么?”   皇帝落下泪来,紧紧摇着她的手,想将手心的温热缓过她的虚弱与冰凉,“香见,你别怕,只是没了孩子而己……朕会好好待你……朕……”语未毕,他已泪流潜然。   香见的脸容逐渐安详,她仰起身子来,像一片抽尽了水分的枯叶,轻飘飘地捧在侍女们手上。她的声音飘忽无力,仿佛随时就会断绝,“那碗药,是我自己要喝的。生与不生,我自己定。”   皇帝的脸迅速白了下去,那种白,是冬日的残雪,带着积久的尘埃的浊气,隐隐发黑。他的嘴唇都在哆嗦,不知是愤怒还是伤心。海兰快意地撇了撇嘴,着意去看如懿的伤处。   香见望着他,神色柔和了几许,“皇上,我本不该来这个宫里,更不该得你的宠爱。你就当我无福,承受不起。我来日的孩子,更承受不起。你要我伺候你,我便清清净净伺候你一辈子便是了。”   寥寥几语,是无限的伤感与灰心。   皇帝错愕地看着她,渐渐委顿下来,“你的意思,皇额娘的意思,朕都明白了。朕会克制对你的爱意,尽量不去伤害你。”他霍然起身,在那一瞬迅速恢复了往日的从容与决断,   “李玉,传旨下去。着容贵人晋容嫔,令妃晋令贵妃,颖嫔晋颖妃,庆嫔为庆妃。皇后倦乏,力有不逮。后宫诸事,交由令贵妃权宜协理。”   如懿定定地站在那里,任由热泪在眼眶里一点一点咬啮着,终究不肯,不肯落下一滴 第九章 梅边影边   冬天是什么时候来临的,如懿根本没有察觉。举目望天时,见整个紫禁城都己是冰雪琉璃世界,才知心境的悲寒,已与这白雪冬寒没有半分区别。   因着嬿婉素性爱热闹鲜艳,自协理六宫,连红墙飞檐都不寂寞。各色水晶琉璃风灯点得如银花雪浪,连落尽黄叶的枝干上都悬满了小儿手掌大小的橘灯,配着绿绸剪的叶子,红红翠翠,上下争辉,真是琉璃堆簇世界,锦绣风流。   冻云飞雪,唯有翊坤宫红门深掩,独遗世外。寒风料峭透冰绡,香炉亦懒去烧。拥着白腋紫貂毳衣,独倚榻上,捧了一卷《清静经》翻阅。   已然到了下学时分,永璂还未回来。容珮进来挑了挑火盆里的炭,看它又迸起几星红光,方搓着手道:“这个时辰还未回来,伺候的人也没来回禀一声,十二阿哥今儿怕是又在皇上那儿用晚膳了。”   如懿“嗯”了一声,便也不答。   容珮自己给自己找话儿:“皇上虽然冷落了娘娘,对十二阿哥却越来越热络,也常带在身边,也是好事。”   殿中静极了,只听到指尖与书页相触的微声,嗒一下,又一下,是委地的落花,坠进心里一阵阵发颤。容珮叹了口气,道:“娘娘素来不爱看这些书,这几日倒不肯放手。”   “这书不好么?”如懿的平静让人发寒,仿佛是落入寒潭的人,不挣扎,不呼喊,只是静静,静静,沉溺下去。   容珮不作声,只是叹了口气。如懿笑影清浅,“你跟在本宫身边,旁的没学会,倒学会了叹气。”   容珮红了眼圈,伏在如懿身边,“娘娘苦了自己了。”   如懿讶异,定定看着她,“一本书而已,你何来这种喟叹。《清静经》甚好,讲求的是老子的‘清静无为’,认为人若能清静,即可得道,住世长年。而获得清静之法,唯有观空。本宫如今的际遇,看看这样的书不是很好么?”   容珮无言,只得立起身来,“等下愉妃小主还会来陪娘娘用膳,奴婢先去预备着。”   如懿颔首,“小厨房还照应得过来么?内务府有无克扣?”   容珮正要答,只见福寿弹花锦帘一掀,海兰领着忻妃进来,笑吟吟道:“怎么会克扣?令贵妃协理六宫,施恩上下,无不妥帖。”   忻妃病色不减,一袭茜色罗遍绣锦袍穿在身上,又虚虚地空了一圈,精心刺绣的缠枝海棠云纹更有种繁漪涟动的华美。她摘下藕荷色遍地洒金碧纹湘江大毛斗篷交在宫女手里,抱着一个珐琅花鸟紫铜手炉在如懿身畔坐下。她笼着发髻,额上一抹水莲色滴珠水獭抹额烁着星子曳金的微光,正中一块拇指大的金丝猫儿眼,幽蓝深海之夜的浑圆一颗,晃出一隙碧水波澜微漾的光芒,添了她面上一丝甜柔之色。   如懿道:“这抹额的样子好俏皮,又暖和,最合你如今用。”   忻妃衔了一丝冷笑,“半个月前令贵妃着人送来的。说是内务府新出的样子,又暖和又精致,特特来送了臣妾。臣妾起先还不肯戴,不知皇上怎的知道了,还问了臣妾一句。所以今日特意戴着来四处招摇,也好成全令贵妃的贤名。”   海兰温然笑道:“可不是,那么大一颗猫儿眼,令贵妃说是波斯的贡品,病人戴着相宜,便特意缀上了给忻妃妹妹。”她说着卷起紫棠色遍地锦的袖子,露出一对金丝镶粉红芙蓉玉镯子,手镯三节,以嵌翠环并粉红玉制成芙蓉花瓣式,色色俏丽,中嵌东珠一颗,如芙蓉花蕊,明耀华灿。海兰轻嗤一声:“永琪在皇上跟前得脸,令贵妃便也送了臣妾这样大的礼。”   如懿合上书卷,轻笑,“她如今越发圆滑,可算历练出来了。”说着又看忻妃,“你身上一直不好,怎么还出来?外头风雪大呢。”   忻妃俏脸一板,曳得鬓上双耳同心玉芍药花钿映着烛火一闪一闪,花瓣下坠着长长一串金累丝攒珠宝石流苏,在耳侧晃悠悠。她哼道:“臣妾偏要来,省得叫那起子小人看笑话,以为翊坤宫怎样了呢。”   如懿本自郁郁,听得她这样说,也掌不脾气道:“都是做额娘的人了,还这么个脾气,真真是宠坏了你。”   忻妃眉心一黯,垂下脸来,“从前是刚入宫不谙世事,才什么都不怕,如今左右是明白了,只要臣妾的阿玛在,无论臣妾病成什么样子,皇上都是眷顾着臣妾和的。既然如此,臣妾又何必对小人嬖妾假以辞色?”她唤来宫女,喜盈盈道:“臣妾宫里新制了几道小菜,是暖身补气的,冬日里用最好。”   说着三人便坐下来,由着宫人们侍奉着用了晚膳。   如懿不是不明白,自己的落寞,难免要被人轻鄙,若不是忻妃和海兰常常往来,顾着她皇后的颜面,还不知要被人轻贱到什么地步。到底,忻妃有着家世,有着军功,海兰有着永琪,无人敢轻看了她们去。   可是她的永璂是越来越远了。   起初,不过是常留在皇帝身边用午膳,渐渐连晚膳也留着。往来相送,是熟捻的凌云彻并几个小太监。   凌云彻请了安,便道:“皇上待十二阿哥极好,娘娘安心。”   她听得出凌云彻话中的安慰,永璂,是她的指望。   于是便在无人时问永璂:“皇阿玛除了问你的学业,还问什么呢?”   永璂天真地望着她,“皇阿玛问五哥好不好?因为五哥常给我讲书,也教我射箭。皇阿玛还经常考我学问,可是……可是……”小小的人儿有些不好意思,“皇阿玛说,五哥在我这个年岁,己经可以写很成文理的文章,还可以连射三箭中靶心了。”   他有些气馁,如懿捧着他的小脸,爱怜道:“永璂,在你出生前,皇额娘只盼望你身体康健,品行端正。至于能否成为不世之奇才,从不是皇额娘的指望。所以你也无须自怨自艾。”   永璂瞪着黑白分明的眼,欣喜道:“皇额娘,您真的不觉得儿子蠢笨?”   “你不是蠢笨,是你五哥天资聪颖,但也无须人人都像他一样。永琪有永琪的好,你也有你的好。比如皇阿玛赏你的白玉霜方糕,你便记得皇额娘喜欢,留给皇额娘吃。”   永璂连连颔首,“是啊,我记得皇额娘不喜欢吃青梅丝的,可不知怎的,以前御膳房的白玉霜方糕都是不放青梅丝的,现下都放了。所以我给皇额娘的,都是把青梅丝剔了的。”   如懿微微一怔,容珮已然反应过来,咳嗽了一声。如懿抚着他的脸道:“好孩子,皇额娘有时候真的很怕,很怕自己对你怀有越来越高的期待,而忘记了刚行到你时的愿望。皇额娘只希望你一生平安顺遂。所以你不必事事都和永琪比较。”   永璂道:“那皇额娘也是很喜欢五哥的,皇阿玛也喜欢。”   如懿轻笑,“是。你五哥小时候一直养在皇额娘身边,与你的同胞兄弟无异。”   永璂重重点头,“嗯。可是五哥如今来得少了呢。”   容珮听他这般说,忙道:“十二阿哥,您快睡吧,时候不早了呢。”说罢,便唤了乳母嬷嬷进来,抱着永璂走了。   烛芯爆起一朵亮烈的花,骤然明焰,旋即黯然失色。殿中暗了下来,容珮见如懿静坐着不语,轻叹一息,拔下发髻上的银如意簪子剔了一剔,那火焰又亮了起来。容珮道:“皇后娘娘,五阿哥是有许久不大来了,虽然东西照常送来……”   “明哲保身是宫中的处事之道。永琪的前景还不明朗,无谓为了本宫惹上是非,且愉妃不是常来么?”   容珮静了一刻,指着荔枝纹素蓝碟中的白玉霜方糕道:“难为十二阿哥的孝心,只是皇后娘娘最爱吃白玉霜方糕,御膳房又何必为了讨好令贵妃撒上这许多青梅丝,故作矫情?”   如懿静静道:“跟红顶白乃是宫中风气,连本宫喜欢的东西都要讨令贵妃喜欢,可见令贵妃得宠。好了,只要永璂孝顺,本宫还有何求呢?   容珮掠了掠鬓边碎发,叹道:“如今令贵妃显赫,本以为皇上会格外疼爱容嫔呢,原来到手了也不过如是。”   如懿不言不语,只是想着那日海兰来时,所说的话语。“皇上赞我贤惠不醋妒,姐姐也实在不必往心里去。皇上这么说,不过是拿着我激姐姐罢了。”她黯然神伤,“其实宫中谁人不知,我的身子,便是想争宠也不能的。皇上也是,拿我们姐妹之间的情分做筏子,又有什么意思?”   如懿向来与海兰不分彼此,便道:“你见事从来明白,所以在宫中多年,平稳无碍。不比我,起起伏伏,终究无定。”   海兰端详着她,心疼道:“姐姐,我和你不一样。我从来不喜欢不太稳定的东西,比如男人的感情,比如荣宠。我在意的,信任的,都是确定的不会轻易变化的,就像我和姐姐长久以来的彼此依靠,就像我和永琪之间不会变更的血缘。”   情意固然会变化,便如从前深爱之人,也可渐成陌路。而永琪的疏远,虽然微不可察,可她毕竟抚养了永琪十数年,又如何全然不知。毕竟,她与永琪,从无那般深刻的血缘。而逐渐长大的永璂,虽然不够聪颖敏慧,但也是个乖巧的孩子,又占着嫡子的名分。永琪,怕也是介怀的吧。   怔松间,人情的冷暖如冰雪沁冷,逼入心间,她看着格花六棱窗外一钩新月,白霜霜的,月头尖利如银钩玉划,生生划进眼底,却勾不出半点泪意。   于是,她镇日只是坐在这里,看天光东起西坠,无声流转。日色也好,雪光也好,都是与她最亲密不过的。不会因为际遇的改变,更改一分亲近。而白日过去,夜色照旧而来。大约紫禁城中不分高低贵贱,肯一视同仁的,也唯有它们了。   人言嘈杂,无不是是非之处。如懿渐渐不大出去,也免了嫔妃们的请安之礼。便是太后,亦觉着雪天路难行,免了她的晨昏定省。   倒是那一日,京中最早的一场春雪停止,如懿忧心着雪后难行,放心不下永璂,便远远出去迎着。过了翊坤宫便是永寿宫,再往前便是皇帝的养心殿。行经时听得永寿宫内按歌之声,门前轿辇齐集,便知是嫔妃们都在永寿宫相聚取乐。   容珮轻轻啐了一声:“正经皇后娘娘还在呢,却把令贵妃当成了主子,刚下完雪也赶来凑热闹。”她的声音略低,“听闻,令贵妃刚有了一个多月的身子。”   这么快又有了身孕,真是圣眷正隆。难怪这般鲜花着锦。   如懿不愿多停留,只道:“咱们去螽斯门外等候永璂便是。”   才行至螽斯门,便有扫雪的小太监请安,道:“启察皇后娘娘,十二阿哥听凌大人说御花园的迎春花开了,说要折雪中迎春送给娘娘,己经往御花园去了。”   如懿又是心疼又是感动,嗔道:“这孩子,也不怕雪地里滑。”说着,便往御花园去。   雪野茫茫,天地间静无一人,只听得足下珠履踏着积雪之声。白雪素光之中,果有迎春点点鹅黄,似疏落的金黄的星子。有欢快的童声响起,唤道:“皇额娘。”   她心底一软,似要化去。循声望去,果见凌云彻抱着永璂,缓步过来。永璂的小脸冻得微红,一手抱着一束尚带雪珠的迎春,一手挥着。贴身的小太监们跟在后头。   凌云彻放他下来,向着如懿行礼。永璂笑呵呵道:“皇额娘,儿子知道您喜欢梅花,可是冬梅快谢了。凌云彻说迎春金黄,与腊梅肖似,儿子便想折来送您。”他有些怯怯的,“虽然雪后寒冷,但凌云彻照顾得儿子很好。皇额娘,我真的不怕冷。”   如懿虎着脸,本想吓吓永璂但听得小儿娇声软语,哪里还狠得起心肠,便道;“那你要多谢凌大人,肯陪你做这些小儿把戏。”   三宝见得永璂的猞猁皮袍下沾了大块春雪,那春雪比不得冬雪坚冷,一触便化,不经意便沾湿了衣衫。他忙抱过永璂,道:“好阿哥,奴才带您去养性斋理一理衣裳。还有这迎春,都是雪珠子了,等下化了冷着您。”他说着,便领了小太监去,只留容珮远远陪着侍候。   天地间是如此深深寂静,可以听见雪落枯枝的声音,清泠泠的,细碎的,绵延不断,此起彼伏。   如懿先自笑了:“没想到时隔数年,本宫又落得如此惨境。是不是似曾相识?”   凌云彻默然片刻,“可惜冬日过去,微臣已经没有梅花可送。”   如懿轻轻一笑,那笑意薄得像天际淡淡的浮云,很快便会被风吹散,“梅花再能傲霜雪,也有零落成泥碾作尘的时候。即便你送来一冬梅花,本宫也会在下一个春夏秋冬过着无宠萧索的日子。”   凌云彻的目光仿若无意扫过她的面孔,很快低首垂眸,“梅花易谢,终难长久。微臣不会再送这个了。”   “也对。你如今侍奉皇上劳碌,又要替本宫接送永璂,实在辛苦。”如懿拨弄着指间初开的迎春,那星星点点的鹅黄,柔嫩动人,“何况本宫从来就不是高洁的梅花,是你误会了。”   凌云彻眸中澄澈清定,坦然而望,“或许皇后娘娘不是风霜高洁,但微臣看见的是你求存的冰雪寒霜之地。”   眼底有温热一溢,她居然会为了他的话,湿润了枯涸的眼。   他停一停,从袖中抽出一卷小小短轴,交于容珮手中,“微臣从未学过画画,勉力学了一冬,才会这个。还请皇后娘娘莫要见笑。”   她将他眼底的渴盼清晰映入心间,沉吟片刻,还是伸手从容珮处接过,徐徐展开。她的手极美,与卷轴的雪白之色不相上下,融若清霜。她纤长的指以一种清艳姿态停驻在紫檀轴上,像一朵盛放的杜若。   那是一卷墨梅图,临幕的是宋人画梅的意境,用浓淡相间的水墨晕染,疏枝浅朵,珠蕊隐现,倍觉孤条遒劲,风神绰约。那笔触似是练习了无数遍,但仍有稚拙的痕迹,显然是新学不久。便是永璂,也可画得更好些。   她想笑,心底却无限酸楚。他端庄的眉目间,衔着的一丝温默的柔软,轻染了坚毅的从容。他唇际的笑容是时雪后初霁的天空,碧澈澄清,那份关切,一览无余。   不知怎的,她忽然想起闺中时光。晨风细凉,庭院中赤红芍药盛放,饱满的花盘慵慵欲坠,每一朵都是重绡叠绢,盛开得不知天地何处。金色的阳光从朱红色的阁子边流过,她抬起手,遮住肆无忌惮漫入眼帘的几束阳光。绣楼下,额娘在赞许花开当时,唤她折来簪鬓。她笑着答允,回眸去,云朵洁白,天色湛蓝。   她在冰雪之中,忽而有那样安闲的心境。仿佛少年之际,身边的关切来得自然而真心。   是有多久,没有过这样的体会?步步为营,步步惊心,如履薄冰的日子,已经太久太久。   思绪的流转,莫名地牵动着心肠。她看着他暗红色的斗篷,寻常的御前侍卫的样色,深蓝色的袍角微露一痕,在下蕴蕴漾漾,闪着幽微的光,细细迷离。世事原是如此,不过咫尺的即离,你也明知他的好,但他同你永远没有半分干系,就如隔着银汉迢迢,牵不到,挂不仁。所有的相知,都在滔滔流年的浊浪里,缱绻着流过去,流过去,永无交集。   她转过身,避开他的目光,走远两步。在侧身时举起袖袂,以不经意的姿态掩去一星溢出的泪光。   她恍然惊觉,他对自己的情意,恰如青翠竹叶上脉脉延伸的纹理,细微,却清晰可见。   如懿收起卷轴,交至容珮手中,轻声道:“多谢。”她觅一话头,来疏散此刻的心绪繁复,“皇上常往宝月楼去么?天寒路远,皇上须得小心才是。”   礼数是最刻意的距离。凌云彻退开两步,回复往日的恭谨节制,“皇后娘娘心念皇上,微臣回去自当回察。不过娘娘放心,皇上己不似从前,两三日才去宝月楼看容嫔小主一次,三五日才翻一次牌子。”   心底的讶异突兀而出。这些日子来,她未曾过问皇帝行踪,也无人来告知,唯有容珮的只言片语,才知皇帝少去。原来再狂热的爱慕,也有自然熄止的一日。   凌云彻看清她眼底的疑惑,又道:“皇上还是很宠爱容嫔小主,便是说宠冠六宫也不为过。只是皇上偶然说起,怕再如从前这般情不能已,是害了容嫔小主。所以如今也常往各宫走动,也算雨露均沾。”   “过分之爱,亦是过分之害。”她一语轻漠。若是皇帝明白,他与她也不至今日。   凌云彻拱手道:“娘娘安心,皇上已然明白。想来娘娘雨过天晴之日,亦不远了。”   如懿恍然明白过来,“所以你让永璂送本宫迎春,是迎来春禧之意么?”她见凌云彻颔不觉惘然失笑,“不会的。凌云彻,一个男人,是不喜欢身边的女子见过他最失态的模样的。何况他己然清醒,会更厌恶本宫的亲眼所见、亲耳所闻。”   她旋身,不忍将他的失望尽收眼底,“不过还是多谢凌大人照颐好永璂。对了,永琪也常去养心殿,对永璂可还好么?”   “兄弟情深,叫人羡慕。”他一顿,还是道,“可是比之往日,总有不如。也不知是否是皇上常将十二阿哥带在身边的缘故。”   如懿涩然,亦不便再言,眼见三宝带了永璂回来,便也离去。   那一厢天寒雪冻,殿中却和暖入春,嬿婉见缤妃们一壁取乐罢,都尽兴走了,方才困倦地蜷在酸枝木九节樱花杨妃榻上,拥了一袭紫貂暖裘。天云晦暗,暮色沉沉,仿佛又有一场大雪要落。暖阁里摆着两盆大红的宝珠山茶,浓绿欲滴的叶片间镶嵌着一朵朵殷红如醉的花,如正春风得意的美人面。嬿婉套着藕荷镶赤红、宝蓝、赭金三色宽边的锦袍,袖口露着春葱似的指尖,她百无聊赖,道:“都说来看给本宫道喜,闹了一晌才肯去,真是乏人。”   澜翠甩了甩辫子,抿嘴笑道:“小主新封贵妃,又生下十五阿哥。这是双喜临门的大喜事。”   春婵抱了十香烷花软枕上来,“小主拿软枕垫着,舒服些呢。”   嬿婉娇滴滴地嗔着,一张白皙娇艳的面庞妩媚地侧了侧,道:“哪里就这么娇贵了,生完都三个月了。”   澜翠嗓门敞亮,“哪里能不娇贵呢?皇后形同虚设,宫里最尊贵的便是小主。如今您正炙手可热,皇上多宠着您哪,连容嫔那么得意,也冷了下来。”   呵,这真是一生里最畅意的一段日子。旧爱已然落下,新宠也未能威胁她,初尝权力滋味,甜蜜如醉。孩子一个接一个地出生,都是依傍。她从未这般痛快过,不必畏首畏尾,随着自己的心意摆布一切,自有人山呼簇拥。难怪,一个个顶着花般面孔,竭尽全力,不管姿势是否好看,都要爬上这山巅来。   果然顶上风光,是难以细述的美好。   但,总还是有点阻碍,譬如,翊坤宫那人,终究是这个紫禁城的女主人。她还是侍妾,战战兢兢,守着礼仪尊卑,要对她俯首屈膝。   春婵见她神色不大好,便来打趣:“小主可知道,婉嫔真是痴心。这么冷的天,只要皇上经过她宫门外,她必定仰首企盼。唉,年岁大了还一股子痴情,真真可怜。”   看,这便是宫里,痴情的身段摆出来,也得顶着一张如花似玉的面孔,否则便落了笑话。也真是唇亡齿寒,兔死狐悲,年华逝去,若无一点依傍,便生生成了他人的谈资,徒增笑料。   澜翠替嬿婉掖好貂裘,那紫红滟滟的皮子好似盛开的一簇绮丽繁花,映得她面庞亦带了一抹沉郁的华贵气息。她的手指上缠着髻后散落的一束柔娆青丝,抿唇轻笑。一个女子,当真是要男人的疼爱,才养得出温柔华贵气来,否则,总是苦相,显得鄙薄。但,她心底到底生了一丝鄙夷,轻轻咬着牙道:“到底是没本事留住皇上的心。”   澜翠“咦”了一声,“小主是说皇后娘娘么?”   春婵横她一眼,满面堆笑,“婉嫔是,皇后也是。小主,如今皇后势单力薄,皇上又誉顾小主。有些枕头风,您多吹上一吹,皇后要爬起来也难了”   嬿婉的笑容和缓而温柔,仿佛晨曦中一朵初绽的浅浅粉红的花,让人见之不由得生亲近之情,却与她此时口中的冷漠并不相符,“敢于直言,懂得进言,是皇后一直以来的优点,也是皇上引以为信任的由来。只是一个人的优点,放在外头,自然是一辈子的好处。可是进了宫里,再好的优点,也会成为弱点。”   春婵蹙着眉头,拢一拢手腕上的虾须点珠银鎏金镯子,“可是若要皇后娘娘离开六宫之主的位置,小主却不能不向皇上进言。都是刮耳朵的风,只看小主怎么吹了。”   嬿婉的笑容倏然收住,僵在唇边,凛然有杀气,“本宫年轻的时候也犯过这样的错,以为自己的话能打动皇上。后来发现,并非本宫说的话有多好,而是正合时宜而己。但一时说得不合宜,却给自己带来无限的辛苦与麻烦。所以本宫学了个乖,以后再不多言了。不说,才不会说错。”   春蝉与澜翠对视一眼,讪讪低首,“可是所谓杀敌制胜,若不出手,机会便过了。”   嬿婉慵慵地侧身,发髻上一串双尾攒珠凤钗,凤口上垂落的红珊瑚珠子坠着薄薄的赤金云头,柔柔地散在青丝之上,温柔旖旎。她倦得很,“本宫乏了,这些日子也不便侍寝,便成全了婉嫔吧……”她的声音渐次低下去,忽然嗅到什么气味,凤眸倏然睁开,呵斥道,“谁摘了腊梅来,一股酒气,好生难闻!”   澜翠悚然一惊,忙回头去寻,春婵好生劝慰道:“小主最不喜梅花,无人会摘来。”澜翠忙碌片刻,终于在供着的清水瓮里寻到几朵风干泡着的腊梅,苦笑道:“定是底下奴才疏忽,想添水中清气,才不小心加的,奴掉立刻撤换掉。”   嬿婉这才平伏了气息,道:“冬日少花,可养水仙与茶花,记得不许梅花入我永寿宫。” 第十章 故剑   日子还是这般缓缓过着,冬去春又来,时光的循环往复,无声无息。不经意间海棠深红,是风不鸣枝、云色轻润的初春。呵,又一年好景。这一次的冷淡不同于往日,如懿渐渐发觉,永璂留在翊坤宫的时间越来越短。除了上书房,除了学骑射,剩余的时间,他多半留在了养心殿,随在皇帝身边,习文修武。   这原是好事,如今却让她觉得惶恐。   永璂的默默远离似乎是无意,却又按部就班。   偶尔永璂回来,看到玉净瓶中已然枯萎的迎春花枝,便哧哧笑:“皇额娘,御花园中的牡丹、丁香、玉兰都己经开了,儿子再折了新的来。这些枯萎的花枝,便不要留了。”   如懿捏一捏他滚圆的小脸,笑道:“迎春虽然枯萎,但皇额娘想留住的是你的心意。对了,最近皇阿玛留你在养心殿做什么?”   永璂打了个呵欠,忙忍住,“皇阿玛请了新的师傅和谙达,给儿子教习骑射和满汉文字。可是皇额娘,我好累呀。我每日都睡不够。”   如懿心疼,却又劝不得,只好道:“好孩子,尽力而为吧。实在不能,便告诉皇阿玛。”   永璂怯怯地摇头,“皇额娘,儿子不敢。儿子怕皇阿玛会失望。”他握一握拳,“儿子会努力学好的。”   如懿搂着他,默然无言。   很快,凌云彻与小太监们又过来,领着永璂回养心殿。如懿无可奈何,倚门目送永璂走远。   容珮进来道:“皇后娘娘,再过十来天便是孝贤皇后的死忌,宫中主持祭祀,您可去么?”   如懿缓声道:“自然去。不去,便又是一条醋妒的罪状。”   容珮颔首:“也好。方才奴婢去内务府取春日要换的帐帷,见婉嫔与令贵妃出入长春宫,倒是难得。”   如懿微蹙春山眉,“婉嫔是个老好人,但也不大和令贵妃来往,怎么一起去了长春宫?”   容珮道:“或许令贵妃协理六宫,今年祭祀孝贤皇后之事,会做得格外好看些。”   这份疑惑,数日后海兰来探望她时,便得以解了。海兰也颇诧异,道:“姐姐知道么?这几日侍寝,居然不是令贵妃也不是容嫔,而是婉嫔呢。入宫数十年,倒从未这般得宠过。人人都说,她与令贵妃往来数次,便得了皇上的意,定是令贵妃在皇上面前多多提了婉嫔的缘故。”   如懿见她笑意清湛,有戏谑之意,便道:“你也不信,是么?”   海兰掩袖道:“还是永琪细心才在养心殿留意到,原来孝贤皇后忌日将至,婉嫔将皇上多年来悼怀孝贤皇后之诗整理抄录,集录成册,在养心殿和长春宫各奉了一本。”   “那么如今,该是宫中追怀孝贤皇后成风,以期得到婉嫔一般的重视了吧。只是婉嫔,不似会动这般脑筋之人?”   海兰叹道:“娘娘何苦这般聪敏,的确是令贵妃指点的。只是您以为令贵妃这般苦心孤诣,只是为了捧婉嫔得到几夕恩宠么?”   “婉嫔温顺软弱,一心渴望得到皇上爱怜。她这一生,也算孤苦。令贵妃自然明白她想要得到什么。宫中思怀孝贤皇后恩德,自然事事拿本宫与孝贤皇后相较,本宫这个皇后已然失宠,便更无立锥之地了。”她顿一顿,“看来经历世事挫磨,令贵妃老辣了许多。”   海兰轻哼一声,不以为然,“皇后终究是皇后,哪怕前头有许多个,人死不能复生。只要姐姐活着,谁也夺不走您的后位。”   如懿微微怅然,“是么?死亡固然能夺走后位,但皇上的庆弃也会。你可忘了,顺治爷的博尔济吉特皇后,不就是被降为静妃了么?”   海兰的眼底闪过深深的惊痛,急忙捂住她的嘴,“姐姐不许胡说。”   不说又如何,事实在眼前,总不能装作眼瞎耳聋,糊里糊涂过日子。   婉嫔誊写的诗稿,适时地勾起了皇帝对孝贤皇后的思念,连带着宫中嫔妃,都对故世的琅嬅称颂不已。因着如懿的不足,她的不知勤俭,她的不解人意,她的醋妒嫉恨,孝贤皇后不出一言违逆的温柔成了皇帝莫大的追思与缅怀之德。除了对富察氏家族一贯的厚待,傅恒的青云直上,孝贤皇后子侄的青眼有加,同为富察氏的晋贵人亦晋位为晋嫔。而闲来无事,皇帝也常往长春宫中,睹物思人。   这仿佛已经是一种习惯。连和敬公主归宁,亦哨叹不己,“这般情深,若额娘在世时便享到,可谓此生无憾。”   话虽这样说,如懿到底还是皇后。失去了权柄与宠爱,名位尚在。   亲蚕日的前一日,按着往年的例子,如懿自然是要领着六宫嫔妃前往亲蚕,以示天下重农桑之意。所以她必得来皇帝宫中,向他讲述明日亲蚕礼上要做的事宜。这是惯例,她也只是循例言说,并不需与他相对许久。   可是步上养心殿的台阶时,才知皇帝并不在。候着的小太监很是恭谨,告诉她皇帝会很快归来,请皇后耐心略等。   似乎没有一定要离开的理由,她也并未打算过于去拂皇帝的面子,便安然推开殿门,静坐于暖阁中等待。   春阳和暖,是薄薄的融化的蜜糖颜色。望得久了,会有沉醉之意。她坐在暖阁里,看着曾经熟悉的每日必见的一切,只觉得恍如隔世。黄杨木花架子向南挪了一寸之地,紫檀书架上的书又换了好些,白玉和田花槽换成了紫翡双月垂珠花瓶。   还有一沓新誊写的纸稿。   如懿随手一翻,眼神便定在了上头,挪不开半分。她认得,那是婉嫔的字迹,誊的是皇帝的诗。可那上面的每一首,每一行,每一字,都是关于另一个女人的情意。   日光一寸寸西斜下去。如懿坐在暖阁里,一页一页静静翻阅,身上寒浸浸地冷。指尖上流过的,是皇帝如斯的情意。   她一直知道他的愧疚,他的思念,他的结发之情。却不想,那人在时薄薄的情,历经时间温柔地发酵,竟成了浓浓的追忆,再不可化去。   “谒陵之便来临酹,设不来临太矫情。我亦百年过半百,君知生界本无生。”   她轻轻地笑了出来。想起从前的新琴旧剑之诗。   “岂必新琴终不及,究输旧剑久相投。”   连她自己也想不到,看到这一卷卷深情厚谊一刻,心中的难过如百丈坚冰,只能由着自己落下去,落下去,眼睁睁落到不见底的深渊去。她却居然还笑得出来。   原来最难过的一刻,竟然已不是此刻。是永璟死后他的冷淡与疏远,是香见再不能生育后他的厌恶与抗拒,让她居然习惯了这种浩浩愁、茫茫悲,任凭心底绞肉似的搓着,亦能沉缓了呼吸,一字不漏地看完。   舍不得不看,忍不住不看。   字字分明,哪怕从前也有耳闻,但一直不肯去听,不肯去看,到如今到底是成了落在眼底的灰烬,烫得疼。其实,一直到金玉妍死后,如懿才觉得愧悔,觉得自己可笑,原来与富察琅嬅缠斗半世,到后来连自己也不分明,到底是落在谁的彀中。   待到明白时,己然半生都过去了。   于是,琅嬅便成了皇帝心底的一朵伤花,带着血色,盛绽怒放。她的一生,她活着的时候,都未如她死去之后,这般深深地铭刻于心。   琅嬅,她终究是如愿以偿的。   要她看见这些的那个人,一定也很失望吧。那个人,是多么希望看到自己的愤怒与眼泪。   而她居然能笑,笑得凄然欲泣,却无半滴眼泪。   原来一个人难过到了极处,是可以没有眼泪的。而这样的难过,一而再,再而三。若真泗泪傍沱,呼天抢地,只怕连一双眼化作流泪泉都是不够的。   如懿终于看完了最后一个字,从天下皆知的《述悲赋》,到许多连她都从不知晓的只言片语,绿衣悼亡。她听得见自己的呼吸,细弱、悠长、绵软,续续断断   她抬起头,才惊见那一袭天青色玄线蝠纹长袍,生生撞疼了她的眼。   她竟未察觉,他是何时进来的。她也不敢去想,他是以何种神色,端详着她看着自己的夫君对另一个女子的情深意切。   多年礼数的教养,比她的心思更顺从而自然。如懿起身,行礼如仪。   皇帝的语气听不出任何端倪,神色冷冽如冰。不过这一向日子,他偶然见到她,便是这般面孔,倒也寻常。   李玉的脸早吓白了。大约从方才进来,皇帝便不许他出声。皇帝坐下,拐了口李玉奉上的茶水,蹙眉道:“今儿怎么想起用枫露茶了。令贵妃给朕挑的金线春芽甚好,换那个。”   她听得懂皇帝的意思,枫露茶是她从前挑了放在养心殿的。李玉斟上此茶,不过是让皇帝念着她从前的心意。   这意思再明白不过了。李玉尴尬,忙退了下去。她却不尴尬,又福一福,“臣妾告退。”   皇帝觑着她,“你的规矩是孝贤皇后在世时调教的。如今孝贤皇后去了,你也这般不知进退了么?”   如懿欠身,面目温顺得无可挑剔,“臣妾知道皇上往长春宫追念孝贤皇后,睹物思人。正巧见暖阁里有新誊的皇上的御制诗,篇篇情深,字字血泪。臣妾细观,念着孝贤皇后昔日为何得皇上这般爱重,也可加勉。”   皇帝看着她,那眼神是寒雨夜里的电光,是明亮的锋刃,“孝贤皇后在时,温和驯顺,从不敢拂逆联,也不会争风吃醋,更不会作此冷嘲热讽之语。终究是你出身教养,不如富察大族多矣。”   她扬起眉,精心描过的青黛色是高悬的新月,冷冷挂在高寒深蓝的天际,“臣妾这般不如,皇上垂爱,属意臣妾为继后,当真是错爱了。”   皇帝也不言语,冷冷看着她,随手去翻阅那些诗词,徐徐道:“婉嫔从来不声不响,难得有这样的心思,能将朕对孝贤皇后追念的只字片语集拢。朕自己看着,也是愧悔又感动。”   如懿凝眸,将细纹般碎裂的痛楚掩于平淡的口吻之下,“是。不止皇上,臣妾看了也很感动。这些年来,皇上只要经过济南,都会绕城而过,不肯进城,只为孝贤皇后病逝于济南。孝贤皇后的遗物都留在长春宫中,这么多年一桌一椅都未曾动过,是旧日面貌。睹物思人,岂不伤怀?连孝贤皇后曾亲手做的燧囊,也供在宫中。而对和敬公主,也疼爱逾常,惠及额附。若非婉嫔有心,臣妾虽知皇上常有悼亡之作,却不意有如此之多。”   皇帝听她娓娓道来,眸中连半点涟漪也无,不觉眼角飞起,谑道:“皇后真是贤惠,半点妒意也无。”   如懿的唇是晚春谢了的残红,浅浅的绯色,沉静不己,“皇上曾经指责臣妾嫉妒容缤,臣妾受教。至于孝贤皇后,乃是皇上发妻,皇上情深几许,都是人之常情,臣妾难道会与离世之人苦争高下么?”   皇帝的口气温和了几许,“如懿,这些诗,朕并非是说你不好。”   “臣妾的不足臣妾自知。”她笑色颇黯,“皇上,臣妾看了您对孝贤皇后的深情,真是欣慰。哪一日臣妾弃世而去,昨日种种,皇上或许也不与臣妾计较了吧。”   皇帝的脸色有些难看,是阴阴欲雨的混沌,“你的意思,是朕不曾好好爱惜孝贤皇后,待她身死之后才万般追忆,空自错付了?”   她的笑是淡淡的稀薄的云影,“皇上误会了。臣妾说过,只是欣慰而己。人死万事空,真好,一切烦恼皆消。”   清日无尘,日丽风柔。日色如金,柳荫浅碧。园中早樱开得正好,折三两枝以清水养在古莲纹青釉瓶内,一束一束娇艳的轻粉,如蓬蓬的云霞,撩动人心。那樱花是刚折的,沾染了草间薄露,静奉殿内,只觉那粉色的云揉进了眼帘里,望着肌骨生相对之时,唯有他与她是冷的。笑也冷,静也冷;言语是冷,无言也是冷。竟然觅不到一丝温沉的暖。   那些记忆中深入骨髓的爱意与依靠、期盼与渴求呢?她这一生所有,无一不与眼前的男子息息相关,却不想,到了此时此刻,看着他,也是寒意顿生。   皇帝听着她的淡然,她的冷漠,微微摇首,“如懿,朕冷落你的这些日子,你倒是通透了许多。可是你对朕,连一个女人该有的情绪都没有了么?朕倒想起来,当日在宝月楼,对着朕与容嫔,你是何等措辞激烈。”   如懿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骇然失笑。她一双眸子深深盯着他,“那么臣妾该如何?撒娇、吃醋、嫉妒,还是吵闹?臣妾不知道何种作为是对,何种作为是错。如果皇上盼着臣妾嫉妒伤心,那当日为何责骂臣妾醋妒害了容嫔。若是皇上希望臣妾保持皇后应有的气度与容忍,那您希望在臣妾的脸上看到何种情绪?无论臣妾如何做,都不能成全您的心意。既然都是错,臣妾受着就是了。”   皇帝一字一字缓缓地道:“如懿,朕己经老了,年岁越大,越怀念当年孝贤皇后的温和隐忍。如懿,你的锋芒太利。为何不能如孝贤皇后一般?朕不悦时发怒时,孝贤皇后都格外温顺宁和,你却一定要说出伤朕的话么?”   “有的话,许多人不能说,不敢说。臣妾也想忍住不言,却一生也未学会。臣妾听闻皇上常去长春宫睹物思人,悼念孝贤皇后。臣妾只是觉得,生前未能好好待她,信任她,身后百般思念追悔,有何意义?”她俯身三拜,郑重道,“皇上,臣妾知道您的不满。臣妾也自知无能,有负于皇上,更不知如何顺应才是对。”   她穿着瘦瘦的浅青丝绵旗装,镶着玉萝色的边,窄窄地裹着身体。因是来见皇帝,绣纹也格外郑重些,绣千枝千叶排紫平金海棠,每一花,每一瓣,缠金绕紫。她在胸前如意双花纽子上坠了一枚刺绣香囊,沉甸甸的,缀着白玉蝴蝶的坠子。每一起伏,重重敲在胸上,沉闷无声。   皇帝听她的话,只觉早春寒气缓缓浸衣,胸中一股窒闷,无从宣泄,他忍了忍气,沉声道:“朕鞠育永璂多日,也觉得这孩子该悉心管教。你的性子素来别扭,不如将永璂挪去愉妃处教养,也可学得永琪七八分样子。你便好好静心,守己思过吧。”   那是迟早要来的命数。   然而如懿还是悚然大震,“皇上,永璂是臣妾的亲生子!”   “那又如何?”皇帝的口吻淡漠如烟,“令贵妃尚有公主养在颖妃膝下,你既然要静心思过,带着孩子亦不方便。”他眼波流漾,似有几分居高临下的鄙夷,“怎么?你会求朕?”   他是看死了她,不过是一介女子,毕生所得,不过是依附于他。她的心底在抽痛,可是跟着这样不识抬举的额娘,又有什么益处。她屈膝,温柔有礼,“多谢皇上,愉妃与臣妾情同姐妹,永璂送到愉妃身边教养,来日也可学得永琪的好处,为皇上分忧。”   她言毕,再不停顿,急急退却。   她走得极快,足下带着风,以决绝的姿态压抑着心底渐渐迫出的疼痛。   永璂不能在身边,固然是大恸,可与其让孩子的眼睛过早地看清自己身为皇后却备受冷落的尴尬,看清世态炎凉的碾磨,不如送去海兰那里,得一分清静自在。   盘旋在脑海中的,分明是皇帝多年来写下的深情之语,故剑情深,她不过是一把新琴。噫!这么多年的相随相伴,情感被岁月渐渐熬煎,己逝的人被风霜剥蚀了所有不悦的记忆,成为崭新完美的一个人儿。而自己,却因为活着,因为呼吸着,却熬成了不堪入目的焦蝴,烙在他眼底心上,叫人嫌恶。那么,又为何要苦苦痴缠,分崩离析,走到连活着都是一种错误的境地。   这般念头,似一把锋锐的青霜剑,狠狠刺入她心口。因着太锋利,来得太突兀,竟连半分血渍都不见。她只能任它这般刺着,一拔出来只会鲜血飞溅。她知道的,从她看到那句话的时候,那柄剑便终身再难拔去。  容珮见她这般跌跌撞撞出来,吓得面色青白,急急扶住了,也不敢多问。   她倦得很,低声道:“回宫。”   没有可以觅得温暖的地方,这样的痛楚与耻辱也无人可诉,只得回到冰冷的宫苑,哪怕自己蜷缩起来舔舐伤口,也好过在这里再多留片刻。  台阶怎的那样长,总走不到尽头。迎面而来的,竟是一身华衣的婉嫔,身姿楚楚,下得辇轿来。   婉嫔瞧见如懿,便有愧色,也不敢避,只得行了莫大的礼数,当着冷风迎头跪下,凄凄道:“皇后娘娘万安。”   一股子鲜血涌到喉头,逼得嗓子眼发甜。就是眼前这个女子,这个一往情深的女子,将这些悼亡之作,齐齐凑到她眼前,叫她看见。   深深吸一口气,定定站住,依旧绷出素来端和的皇后之范,沉着道:“起来!”   虽然正是当行得令的时候,有难得的宠眷,她也不过是一身烟霞色华云缎穿珠绣双抱兰萱袍子。那样精工绣致的衣裳,落在她身上总有不胜之态,仿佛撑不起料子的骨架似的,怯怯地叫人怜惜。那领口与袖口滚着水青色的边,点着一朵一朵暗红的千叶石榴,是初夏将至的欢喜与茂盛,一簇簇漫漫开着,是点燃的火焰,直直焚进她的心底,焚得都快成了灰烬。   如懿沉沉打量着她,“很好。听闻孝贤皇后死忌将至,你倒是想了极好的法子,略表皇上与孝贤皇后恩深义重。”   婉嫔听她这般说,早没了主心骨,更怯了三分,哪里还敢抬头。她见如懿气息深长,像是忍着一口怨气不发,更兼容珮神色慌乱,早猜到了几分,慌忙道:“皇后娘娘恕罪。”   “恕罪?你何罪之有?”她的声息微微一抖,很快恢复肃然的平静,“你不过是告诉了本宫一些本宫一直充耳不闻假装不曾看见的东西。”她郁然松一口气,“不是你,也有别人,迟早有人要逼着本宫看清事实,看清自己不如别人。”   婉嫔牵着她的袖子,满脸的惶惑与不安,依依道:“皇后娘娘,臣妾知道不该拿孝贤皇后去邀宠。可是,可是……”她咬着唇,想是用力,咬出了深深的印子,“可是皇上从来没好好看过臣妾一眼,臣妾只是想让皇上记得,还有臣妾这么一个人。”   不能不怜悯她的一腔情意,但若被人利用,又是多么可惜。如懿便问:“是谁教你的?”   “是令贵妃,她可怜臣妾,所以教了臣妾这个法子,也果然有用,连和敬公主亦赞不绝口。”婉嫔怯生生看着如懿,不胜卑弱,一双手不知该放置何处,泪如雨下,“皇后娘娘,对不住。对不住。”   非得被人利用,才得以在所爱之人的眼中有立锥之地,却又能站多久?婉嫔已然拔得头筹,可后来人何等聪明,早有晋嫔之流,将皇帝悼亡孝贤皇后的诗词,刊印出来,流传天下。到头来,也不过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如懿凝视着她,长叹一声,抽袖而去。   婉嫔不是一个坏人。甚至,她是一个难得的好人。隐忍、温婉,连爱意亦深沉低调,从不轻易伤害人。但,有时好人也会不讨人喜欢,坏人也不一定让人讨厌。   在婉嫔处,她照见的是沉默隐忍的爱意,是无言的企盼与守望,而香见处是盛大的欢悦与渴爱之下令人战栗避拒的惶恐与挣扎。那么她呢,她的爱,她曾经一往情深执念不肯放低的爱,都给了谁呢?   是那个眉目清澈的少年,永远在她的记忆深处,轻轻唤她一声:“青樱。”   那是一生里最好的年岁了,丢不开,舍不得,忘不掉,却再也回不去了。   如懿这般沉寂,便是连容珮也看不过眼了。她思虑再三,还是出言:“皇后娘娘娘,令贵妃如此操纵婉嫔,讨了皇上与和敬公主欢心,您便什么也不做么?”   如懿望着窗外阴阴欲坠的天气,沉声道:“本宫如今的处境,若凭一己之力,那是什么也做不了,你去请毓瑚来一趟吧。”   毓瑚来得倒是很快,恭恭敬敬向如懿请了安,便道:“奴婢来之前常听福珈说起,太后娘娘虽然己经不管事了,可眼瞧着令贵妃坐大,也是不喜。唉,说来也是昔年太后过于宽纵,小觑了她,才致如今的地步。太后娘娘偶尔提及,也很是懊悔。”   如懿颔首,这些年皇帝与太后的关系和缓不少,加之太后几乎不理前朝后宫事宜,只安心颐养天年,皇帝更是有心弥合昔日母子情分的嫌隙,不由拿出少年时对太后的敬慕之心,尽天下之力极尽奉养。晨昏定省,节庆问安。每逢生辰重阳,更是搜罗天下奇珍,以博太后一笑。太后了尽世事,如何不知,于是越发沉静,专心于佛道,享儿孙之乐。这般平衡下来,母子之间更见诚笃。所以太后纵使不喜嬿婉,也绝对不会主动出言。   如懿便道:“诸多子女之中,皇上最疼惜的和敬公主。盖因孝贤皇后早逝,皇上心中总是痛惜。但公主何等尊贵的身份,总与嫔御亲近,也不是正理呀。其中的缘故,还请毓瑚姑姑分晓。毕竟,您是皇上跟前的老人啊。”   毓瑚忙忙叩首,起身离去。   和敬公主因是嫡出,素来自恃身份,矜持高贵,但对毓瑚这样侍奉皇帝多年的老人,却很是和颜悦色。和敬一壁吩咐了侍女给毓瑚上茶,一壁让了坐下,十分客气。二人倾谈良久,和敬渐渐少了言语,只是轻啜茶水。   半晌,和敬方问:“毓瑚姑姑,您方才说的可都当真?”   毓瑚了然微笑:“公主若不信,大可去查。当日令贵妃还是花房宫女,因在长春宫失手砸了盆花,才被孝贤皇后拨去淑嘉皇贵妃那儿教导,谁知淑嘉皇贵妃心狠手辣,那些年令贵妃备受折磨,您说她恨不恨淑嘉皇贵妃?”   和敬哂笑,不屑道:“淑嘉皇贵妃的性子,向来是得罪的多,结缘的少。她这般厉害,令贵妃自然怨恨无比。可令贵妃也会恨额娘么?”   毓瑚一脸恭谨,欠身道:“公主深通人情世故,个中情由,您细想就能明白。”  和敬低首沉思,拨弄着小指上寸许长的鎏金缠花护甲,默然片刻,方才含了冷峻之色,“是了。哪怕令贵妃不敢明着怨恨额娘,可也必定不是她所说的对额娘满怀敬重。她当日就是花言巧语蒙骗我,借额娘的情分接近我。毓瑚姑姑,你说是不是?只是姑姑为何到今日才告诉我这些?倒由得令贵妃巧言令色。”  毓瑚叹口气,遥遥望着长春宫方向,神色恭敬至极,“孝贤皇后节俭自持,是女中表率,深得皇上与后宫诸人敬重。原本令贵妃只是与公主亲近,奴婢也不明就里。可如今令贵妃协理六宫,还借着皇上写给孝贤皇后的悼诗兴风作浪,借机打压皇后,奴婢实在是觉得太过了。”  和敬唇边的笑意淡漠下来,她望着别处,冷然出声:“你是不满皇后委屈?”   毓瑚一脸恳切,推心置腹,“不。奴婢伺候皇上多年,是不喜欢有人在背后翻云覆雨,借亡故之人邀宠献媚,排除异己。孝贤皇后是公主的亲额娘,想来公主也不忍心看孝贤皇后死后被人当作争宠夺利的由头,不得安宁。”   和敬挑了挑眉头,抿了一口茶水,似笑非笑道:“那姑姑为何不告诉皇阿玛?说与我又有何益?”   毓瑚倒也不含糊,迎着和敬的疑惑道:“这些事,只怕在无知的人眼中,还以为是公主不满皇后才做的。令贵妃唆使婉嫔借孝贤皇后争宠,以此坐收渔翁之利,却让人以为是公主行事离间帝后,奴婢实在替公主不值。公主您是皇上唯一的嫡女,尊贵无匹啊,万不可沾染污名,受人连累。”   和敬长舒一口气:“你的意思,我都明白了。”   毓瑚方才款款起身告辞。和敬望着她的身影,眉头的阴翳益发浓重。   京城的春天,干燥得发脆,兼着漫天柳絮轻舞飞扬,是粉白色的琐碎。偶尔,有零星的雨水,让她想起童年江南连绵的雨季。   天气好的时候,永琪为皇帝处理了一些简单的政务,便往延禧宫来请安。院落里静悄悄的,空旷得很。深紫色的玉兰花相继开放,饱满的花萼满盛春光,散发出沁人的幽香,从清静庭院悠扬起落入了雅静内殿。   东侧殿里有朗朗的读书声传来,是永璂的声音。永琪也不多停留,抬足便往里走。   海兰独自坐在窗下,就着清朗天光绣着一件什么物事。她拈针走线,长长睫毛在脸上留下两片羽翼似的阴影,脖颈弯成一个好看的弧度。   永琪心底一软,这就是他的额娘,永远娴静温和的额娘。   海兰穿着一件家常的玉兰色印银错金竹叶纹织锦裙,外头罩着暗紫色团花比甲。做工虽不难,但质地、剪裁俱上乘。头上绾着累金丝嵌蓝宝石花钿,手腕上一副羊脂白班雕梅花云鹤如意镯玲珑有致。   永琪很是安慰,因着自己在皇帝跟前得意,额娘的境遇也越来越好,虽然依旧不得宠,却无人敢怠慢,吃穿所用,俱是上等。这般想着,素日的劳心劳力,都成了理所应当。他,只盼着额娘好过。   于是走过去行礼请安,海兰见了儿子来,喜不自胜地扶住道:“瞧你这孩子,定是急忙忙赶来,头发都乱了。”   永琪见她方才仔细绣着什么物事,走近一看,是一件冬日里穿的石青缎绣八团莲花白狐慊皮褂,每一朵捧出,都是重重瓣瓣的金线绣莲花。他便道:“额娘在做什么绣活?这些细致活计伤眼睛,交给下人去做吧。”  海兰道:“是你皇额娘的东西。”   永琪笑道:“儿子知道。若不是皇额娘的东西,额娘怎会如此上心?”  海兰郁郁难安,“如今内务府懒怠,这件衣裳领口破了也不肯补上。容珮的绣活儿不行,你皇额娘……近来眼睛不大好,要自己动手也不能。”  永琪犹豫片刻,“儿子听说了,宫中追奉孝贤皇后成风,皇额娘处境难堪。连永璂也不能留在身边。”   海兰摆摆手,不欲再言,向他道:“来。头发乱了,额娘给你梳梳。”  永琪乖顺坐下,由着海兰打散了头发,细细梳理。   永琪闭着眼,极享受似的。他轻声地,像是不能确信,又不敢触碰似的,低低道:“额娘,皇阿玛真的是疼爱我么?”   海兰的手势极温柔,替他细细蓖着头发,“怎么这么问?”  永琪眼皮低垂,底下的眸子却不安地转动,“额娘,皇阿玛并不宠爱您,为什么他会疼爱我?是真的因为我做得无可挑剔,还是我,不过是皇阿玛寄托的希望,让他看到永琏和永琮长大成人后成为他理想的模样。”   海兰抚着他的额头,温沉道:“你皇阿玛疼爱嫡子,是众所周知之事。他一心渴盼的,是孝贤皇后所生之子可以长大成人继承帝祚。只可惜,永琏和永琮都福薄。但永琪,不必理会旁的,你自己争气便是。”   永琪搓着手,“皇阿玛也很疼爱永璂,还把他送来延禧宫给额娘抚养。儿子明白,皇额娘失势,额娘与世无争,反而能给永璂些许安定时日。”   “那是当然,鸾胶再续,弦断再接,你皇额娘身为继后,生下的永璂自然是嫡子。只可惜,哪怕都是妻子,续弦总不如结发。你皇额娘的为难之处,便在这里。况她家世不比孝贤皇后满门富贵荣耀,身后无人,孤苦无依。”海兰的托付温婉而沉重,“永琪,你已经长大,得多扶持你皇额娘才是。”  永琪双目微睁,沉吟片刻,“额娘所言甚是。皇额娘虽然得罪了皇阿玛,但地位无忧。且皇额娘还有永璂,永璂才是皇额娘唯一的儿子。”  “你难道不算你皇额娘的儿子么?”海兰长叹一声,“自你出生,额娘便再无恩宠。多少年寒夜孤灯,唯有自己知道罢了。若无你皇额娘将你养在膝下,视若己出。阿哥所里有多少养不大的孩子,你或许也成了一个。所以永琪,你一定要和永璂一样孝顺你皇额娘,待她要如待我一样。”  永琪抓住海兰的手,语意沉沉,“我是额娘的儿子,当然孝顺额娘。对皇额娘,我心里也明白她的恩德,知道该怎么做。永璂……”他顿一顿,“儿子也会好好照顾永璂。”  海兰很是欣慰,温言道:“永琪,永璂天资平平,不如你幼时聪颖。但先天不足后天可补,你做兄长的,要好好督促他才是。”   永琪眸中微微一黯,点头称是。   海兰将手中的鎏金珊瑚绿松坠角缠上收好的辫梢,柔声道:“好了。”永琪翻于一看,笑道:“还是额娘梳的辫子最好。芸角最会梳头发,也不及额娘手巧。”   海兰挑着眼角含笑看着他,“芸角?便是你新纳的那个侍妾胡氏?”   永琪大是赧然,“福晋告诉额娘的?是外头饮酒时三姐姐的额附送的丫头,盛情难却,儿子只好收了。不承想倒是个玲珑剔透的女孩子,儿子便将她收了房封了格格了。”  海兰微笑,看着儿子的目光尽是疼惜,“你常和外头的人来往,赠妾之事也是常有。额娘倒想看看是怎么个出挑人物,就成了你心尖上的人儿了。只是规矩在这儿,额娘能见的媳妇儿,只有你的福晋和侧福晋,格格是不入流的,入不得宫。”  永琪颇为怜惜,“是。若不是身份上不能够,便是一个侧福晋也委屈了她。”   海兰听得微微皱眉,道:“一个侍妾而己,你便再喜欢,也别过于偏宠,伤了你福晋的心。更要记着,这样的轻薄的话可不许再说出口。”   永琪面皮薄,脸上微红,诺诺称是。海兰见儿子如此,哪里还忍心说他,笑靥温然,“难得有一个你可心的人儿,若能为你绵延子嗣,自然也少不得她的前程。”   母子俩说着话,己然是暮色四合时分,永琪赶着出宫回去。  他迎着最后一缕霞色步出延禧宫外,四下温柔的风夹杂着后宫女子特有的脂粉香气盈盈裹缠上来。永琪静静屏息,想念着指尖划过芸角面孔的滑腻。芸角的话犹自留在耳边,“五爷,您的前程是您自己的,谁都别想,谁都别管,顾着您自己才是对的。” 第十一章 朱色烈(上)   自从豫妃失宠,香见与嬿婉平分春色,宫里渐渐也安静些。只是茶余饭后总有嫔妃爱拿豫妃当笑话,既是封妃,也是失宠,惹得永和宫门庭冷落,寂寂长久。不觉叫人想起曾经永和宫的主位玫嫔,也不过盛极一时,便随风凋落。其实也无他,恰如汹捅的波涛之后总会坠入深沉的平静,而潺的静涴水深流之中,也会有偶尔落下的碎石,激起涟漪荡漾。  曾与她争锋一时的恂嫔,却未因豫妃的失宠而迎风争上。仿佛随着当日被豫妃夺宠,她也无喜无优,沉寂了下来。由着香见与嬿婉擅宠一时,花开各表。  乾隆二十六年的夏日与往年并无不同,其时天方入夏,暖阁内的六棱花长扇窗格上蒙着薄薄的浅银色翠影纱,因着午后熏风暖暖,淡青色的湘妃竹帘也高高卷着。庭院里的栀子花洁白芬芳,被风一扑,迎面拂来阵阵沾染着阳光气息的蓬勃花香。初夏的暑气尚且不重,是一种热闹的融融的甜味,与乳色的阳光绞在一起,连宫殿的瓦釜飞甍都带着流光错彩的印迹,连庭下梧桐都染上含翠沐金的华彩。如此,花气与初夏甘冽的暑味重叠纵横,一室内皆是清通敞亮。  如懿虽已不大理事,但偶尔也会翻阅敬事房的记档。长日无事,她便只穿了家常的玉色碧罗点栀子花绣袍,一头乌丝松松绾着,斜插了一支通透琉璃簪,垂着碎红宝流苏,叫日光一映,连带燕尾后的翠钿都跟着微微一粲。这般打扮,简丽而不落俗,也不算全消磨了心气。她看了数页便疑惑,“皇上曾经也算宠爱恂嫔,如今怎么倒不理会了?”   忻妃落了产后失调的症候,终日病恹恹的。她坐在如懿下首,八公主被海兰抱在怀中逗弄,忻妃吃力地笑了笑,“再宠爱也不过如此,新鲜劲儿过了就丢开手了。”   手边的翠眉镶金华小胆瓶中斜斜插着一束大红的石榴花。那样明艳的深绿嫣红金彩,逗得八公主看个不止。海兰拔下发髻上一枚青金蝴蝶米珠花引着八公主,一壁笑道:“旁人说这个话也罢了,你千盼万盼终于盼到了自己的孩子,也说这样的丧气话?”   忻妃定定地坐着,产后的病痛虚弱缠得她瘦骨伶仃,一件浅玫瑰红绣嫩黄折枝玉兰绮霞缎长衣虚虚地笼在身上,宽大得不着边际。越发衬得她面色无华,唇白目滞。因着瘦,她的颧骨高高地耸起,原本一双点漆明眸空落落地张大在面孔上,无神而空洞。   如懿小指上的纯金镂空织花锻雕护甲轻轻划过暗红的档本面,安慰道:“你拼尽辛苦生下八公主,产后失调皇上也是心疼。你还年轻,本宫会叫江与彬细细为你调理,待好起来了,再生一个阿哥与八公主做伴。”   忻妃勉力一笑,“从前年轻不懂事,总以为仗着年纪小得皇上的宠爱。如今,也不过是挣命罢了。唉,臣妾的身子自己知道,只是可怜八公主年幼,为她熬一日是一日吧。”   海兰亲昵地吻了吻八公主粉嫩的额头,怜惜地看着忻妃,“你为了生八公主大出血失调,但好歹还有你阿玛,八公主有你和这位外祖在,必不会吃亏。等你身子好了又能侍寝,皇上必会格外疼借你的。”   话虽如此,忻妃也只是苦笑,“话是这般说,皇上也疼爱公主,可能不能侍寝,到底差了一层。八公主这么大了,皇上尚未给个封号,可见未曾上心,只顾着令贵妃的几个儿女罢了。说到底,所谓恩宠,不过是夜夜相亲,否则皇上眼里臣妾也是可有可无。其间厉害,愉妃姐姐不也清楚?”   海兰垂着脸,静静不语。如懿托腮凝神,“你的辛苦委屈咱们都知道。可恂嫔难道不知?她原比豫妃年轻,只是不大会得狐媚,随遇而安得很。如今豫妃失宠,本该她东山再起,却这般默默。本宫方才瞧她侍寝的记档,初入宫最盛时十日有三次,如今小时年了才一次。便是有容嫔这般擅宠,也不该如此啊。”   海兰的话不无道理。自从容嫔绝了生育,皇帝对她的狂热便渐渐淡了几分,虽然还是这般轻怜蜜爱,宠遇隆重,可到底克制了许多。对于六宫嫔妃,也是雨露均施,颇为眷顾。所以除却或病或失宠的几位,恂嫔的冷遇,不可谓不引人注目。   只是话虽如此,如懿失宠,忻妃抱病,能与皇帝见上的,也唯有子凭母贵的海兰了。因着永琪得力,皇帝对着海兰也越来越肯假以辞色。所以宫中嫔妃,除了对着协理六宫甫又生了十五阿哥永琰的嬿婉毕恭毕敬,其次便是最尊重海兰了。   也因为海兰的位分持重,如懿便是失宠,还能维持着温水一样平淡的生活,无人惊扰。为解如懿的忧闷,海兰便常过来,有时也携着同样寂寞的忻妃,一同理线、绣花、作诗、煎茶,逗着八公主,或是说说永璂的日常琐事。秋日的午后听风吹落叶声,暑天的黄昏一起吃冰水湃过的新鲜果子,还有容嫔处送来的哈密瓜,倒也安闲。   因着起了疑虑,偶尔海兰独自与皇帝相对时,也会问一句,“近日姐妹们在一处,臣妾倒见恂嫔仿佛瘦了些。”   皇帝将海兰新绣的一枚翡翠色绣袋流苏坠系在身上,不以为意道:“是么?朕倒有些日子不曾见她了。”   海兰替他理顺了明黄米珠流苏,小心翼翼拣了话道:“恂嫔独自在宫中,家乡亲人也离得远,格外孤苦。臣妾偶然看见她孤身一人,也觉得可怜。”   皇帝原低头看着绣袋上的花纹,闻言不觉冷笑,“怎么?她也给你脸子瞧?朕一向自诩不曾薄待身边人,唯她气性大。朕刚宠她时却还好,后来豫妃得宠,朕冷落她些,后来再去,却对着朕连个笑脸也没有了。既如此,朕去瞧她脸色么?”   海兰蕴了含蓄的笑,“是。恂嫔的性子是内向些,也不大与人说话,却没有冒犯臣妾。听人说她无事便在自己宫里拉马头琴,臣妾怕她存了什么心事……”   皇帝摆手不耐道:“她拉着马头琴便能自得其乐,朕又何必过分宠她,若是宠得多了,难保不是第二个豫妃!也别叫她以为博尔济吉特氏失宠,她霍硕特部就能给朕颜色看了。”他缓一缓口气,“再者,她是霍硕特部的女儿,朕当年纳她,是为了安霍硕特部的心,要他们真心驯服。所以朕会给她颜面,不会薄待。但进了宫,宠是自己争的,难不成还要朕迁就她?”   海兰见皇帝不豫,忙扯了话头说起永璂与永琪读书之事,皇帝便也撇过不提了。   这一夜细雨微凉,六月初的时节,细雨蒙蒙,染湿流光,紫禁城底下的万物便坐转作了凌然的昏黄。皇帝本欲留海兰在养心殿用膳,奈何海兰记挂着永璂早起咳嗽了两声,放心不下,便辞了离去。   入夏后皇帝兴致颇好,又思念和敬公主,常叫她携子入宫,祖孙三代同乐。和敬早年长居深宫,一草一木皆是旧情,更喜陪着皇帝在长春宫中坐坐,有时傅恒也作陪,一同说及孝贤皇后在时的往事,睹物思人,常常一陪就是一整日。这般圣宠,便是几个皇子也不及,人人都道是孝贤皇后的缘故,恩及公主,更惠泽富察氏全族。,于是宫中人等对和敬公主奉承更甚,恨不得亲身巴结,可和敬的性子是目下无尘,也甚少将人放在眼中,只是我行我素。   这一日从长春宫出来,侍奉和敬多年的崔嬷嬷便殷勤打着伞上来,又取了香帕递给和敬,道:“天儿热,公主仔细中了暑气。奴婢在阁中备好了消暑的莲心汤,您回去就能喝了。”   和敬颔首,又问了几句闲话。崔嬷嬷见和敬神色不错,方才道:“公主,听说您进宫了,令贵妃巴巴儿地派人请您去喝茶呢。这不令贵妃身边的澜翠一直在长春宫外候着请您,后来险险中暑了,才叫奴婢打发回去了。”   和敬听完,倒也直截了当,“不去。”   崔嬷嬷赔笑道:“人家如今好歹是贵妃了,又有协理六宫之权……”   和敬鼻息微重,轻轻一哼,取过袖中一把小巧玲珑的绢扇打开扇了几下,道:“婢妾就是婢妾,哪怕给她个皇贵妃也不配给额娘提鞋。我堂堂一个嫡出公主,敷衍她是给她脸面,不理会她也是情理之中。一想到她那小家子气讨好我的样子,就觉得恶心。若非毓瑚提醒,我竟不防,被她算计了。”   崔嬷嬷忙忙点头称是,一手接过和敬手中的扇子,用力扇出凉风:“公主着奴婢打听了,当日令贵妃被送到淑嘉皇贵妃那儿教导,的确是由孝贤皇后而起。可到底是从前的事了。”   暑光雪白,照得紫禁城碧瓦红墙热气腾腾,连琉璃瓦也晶光荡漾,似大泼热火流溢。和敬心底越发不耐烦,用鼻音道:“那更可见这个人心术不正了。”   崔嬷嬷想了想,还是说道:“公主不看僧面看佛面吧,毕竟令贵妃舍身忘我,救过咱们庆佑小主子呢。”   和敬冷淡,“若非如此,我还能与她说话?就是看在庆佑的分儿上罢了。”   崔嬷嬷心知和敬的脾气,哪敢再多言。一行人正要转过长街,却见嬿婉扶着春婵的手过来,老远就笑盈盈的,直朝和敬看过来。   崔嬷嬷情知避不过,只得低声道:“公主,说曹操曹操就到。”   和敬正皱眉间,嬿婉己经亲亲热热地迎上来,挽住了和敬的手道:“本叫澜翠来,请公主到我宫里坐坐,谁知这丫头的身子不中用,候了一个时辰便中暑了。这不我就亲自来了,我宫里备了好茶,还有进贡的蜜瓜,甜脆多汁,请公主去尝尝吧。”   和敬哪里肯与她假以辞色,抽出手便道:“这天儿热烘烘的,身上便懒惰。我今日没心情,哪里也不想去。”   嬿婉笑意不减:“那改日也好……”   和敬扶着崔嬷嬷的手径自往前走:“多谢好意,再说吧,崔嬷嬷,我们走。”“花,霏,雪,整,理”   嬿婉被冷在原地,一时反应不过来。直到和敬公主去了好远,她才苦笑出来,“这位公主,可真难伺候。也不知我哪里得罪了她。”   春婵顺着嬿婉的话头道:“和敬公主脾气好大,便是皇上也不与她计较,毕竟是嫡出的公主啊……”   嬿婉倒也不以为忤:“她就是这样,少不得多哄着些。我纵使身居贵妃之位,也开罪不起啊。”   和敬见过嬿婉,气色便不大好。崔嬷嬷少不得劝道:“公主啊,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令贵妃又得宠,如今的气势,连皇后也莫能奈何呢。”   和敬毫不理会,只由着崔嬷嬷扶着她,足下步伐更快。才过栩坤宫,却见如懿携了容珮出来。和敬虽然与如懿不睦,但礼数倒也不差,立刻站住了脚行礼,“给皇额娘请安。”   如懿温言道:“璟瑟,起来吧。”   和敬得了如懿许可,方才直起身来,往檐下阴凉处避了避。如懿打量和敬片刻,笑道:“有一点本宫很佩服公主,你与本宫有母女之名,却无母女之情,但公主对着本宫礼数周全,再不是本宫与皇上成婚时言辞犀利的公主了。”   和敬挺直了背脊,恭敬中不失威仪,“礼数之道是额娘亲自教导,儿臣不敢违背。且如今你是嫡母,儿臣是公主中最长的一个,更要成为弟妹们的表率。不能让乌拉那拉氏说富察氏的女儿无礼。”   和敬本就是嫡出公主的气势,加之烈日之下一袭红衣,更觉凛然不可冒犯。如懿微微颔首,“公主这般有心气,真是好事。对了,今日怎么不见公主带庆佑入宫?”   和敬听提到爱子,脸色温柔不少,“小儿家顽皮,带进宫不太方便。怕吵着皇阿玛呢。”   如懿便道:“也是。若再有不小心落水,成全了旁人的事,本宫这个皇祖母听着也不忍心。”   这语中的机锋,和敬如何听不明白,她旋即挑眉,面色不豫,“皇额娘的意思是……”   如懿说得云淡风轻,“毕竟当日庆佑如何落水谁也没看见,万一是有心人拿庆佑的安危做文章呢?自然了,本宫素来是多心之人,也是多嘴一句罢了。”   和敬迟疑片刻,正要说什么,硬生生闭住了嘴唇,施礼离开。   待回到阁中,已是汗湿罗衣。崔嬷嬷伺候着和敬更衣完毕,又奉上莲心汤,才打发了众人出去,亲自取扇给和敬扇着。那檀香木扇不比绢罗轻盈,动静间香风阵阵,颇有宁神之效。和敬面上愠怒的红潮渐渐褪去,崔嬷嬷才敢开口:“今儿皇后娘娘的话,公主可听进心里去了?”   和敬犹疑片刻,“我素来是不喜欢乌拉那拉氏的。无他,只为我额娘的缘故。可令贵妃其心可疑,也不足信。”   “那您是怀疑庆佑小主子落水的事的确是被令贵妃暗算了?”   和敬静了片刻,方下定了决心一般,“当日之事无人见证,令贵妃自己也不会承认。再多纠缠,也无用。”   “那公主的意思是……”   “我是孝贤皇后的嫡女,与嫔御何干?从今往后,令贵妃莫来纠缠我,我也远着她,彼此再不相干。她若对庆佑有恩,这些年我对她的提携也够了。若真是她害了庆佑受惊落水,哼,反正我也不会再帮她。她想借着我打压皇后往上爬也算够了,若真是觊觎皇后之位,她也配!至于皇后么,想借着我两虎相斗,谁都别做梦!”   崔嬷嬷忙道:“是。咱们只管自己。您是最尊贵的嫡出公主,谁都只有巴结您的。”   过了两日,正是要过六月六晾经节的日子。若逢晴天,宫内的全部銮驾都要陈列出来暴晒,皇史、宫内的档案、实录、御制文集等,也要摆在庭院中通风晾晒,连宝华殿与雨花阁所贮的经文也不例外。   偏从这两日起,一直阴雨绵绵。晾经节之事自然是不能了。嬿婉虽然协理六宫,但规矩极严,事事做小伏低,必来禀告如懿的。便由如懿来回禀皇帝,将晾经节之事简略处之。   这一年间,如懿与皇帝的来往,多是这般公事模样。无多少话语好讲,简明扼要地说过,便匆匆离开,不肯多逗留。   这日如懿扶了容珮的手步上玉阶,李玉便迎上来道:“皇后娘娘,皇上往永寿宫去看十五阿哥了,怕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呢。”   如懿倒也不讶异,嬿婉新生的十五阿哥永琰,雪白可爱,如个小小的福娃娃一般讨人喜欢,难怪皇帝去永寿宫的次数更多。   如懿只是关切地问李玉,“你怎的没陪皇上去?”   李玉脸色一黯,有些讪讪,“奴才老了,进忠去了。”   寥寥一语,如懿便了然。嬿婉得宠,进忠在皇帝面前也格外得脸,加之年轻娇健,比李玉自然称心许多。   如懿好言安慰,“你是伺候皇上的老人儿了,自然有你的好处。”说着,她便瞧见了守卫在廊下的凌云彻,脖颈裸露处带了两抹血痕,拿雪白的衣领遮掩着,却也不能全遮住。如懿细心,驻足问:“怎么伤了?”   凌云彻皱了皱眉,正欲搪塞,跟在身后送出来的李玉捂嘴笑道:“茂倩厉害得很,抓的!”   凌云彻听李玉插嘴,颇有些怪他多舌,便横了一眼。如懿见伤处皮肉翻起,显是指甲用力抓出的。她微有骇然,“怎的下手这般狠?”   他忙掩饰着道:“不要紧,皮肉伤而己。”   李玉甩了甩拂尘,摇头道:“皇后娘娘有所不知,虽是赐婚,却是怨侣。早动上手了,凌大人是男人,不能回手,躲不过就成这样了。”   凌云彻别过脸,很是不好意思,他克制着低喝一句,“李公公!”   李玉乖觉地住口。如懿不大好受,也不便多言,便叮嘱容珮:“咱们宫里有极好的白药,等下取些来。”容珮答应着,如懿看向凌云彻,温然道:“夫妻之间彼此难以相处最苦。若能缓和,便各退一步吧。”   凌云彻似乎有些出神,如懿不知他是否听进去,也不便久留,只得去了。过了咸和右门便往翊坤宫去,容珮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十二阿哥午睡醒了想去御花园看荷花,可外头下着雨,怕再着了风寒,愉妃小主和奴婢们便拦下了。”   如懿含笑,“这孩子,读书不怎样,倒与他皇阿玛一般,雅爱花草。”她喟然叹息,伸手轻拂清凉雨丝,“可惜,他不在本宫身边,本宫要知道他的消息,也只能是听说。”她停一停,“永璂既看不到荷花,本宫便去折些,送去海兰宫里插瓶,永璂也不必冒雨去看了。”这般商议着,如懿便扶了容珮的手往御花园去。   六月荷花起自碧池。风荷轻曳于蒙蒙水雾间,隔着烟雨缥缈,夜色茫茫,杳无人影。却有隐约的铮铮声从烟雨深处低回而来。   如懿立在伞下,侧耳倾听,“仿佛是马头琴的声音。”她听了片刻,“弹奏的是《朱色烈》。”   马头琴声呜咽,隔着雨打荷叶的淙淙声愈加低转幽咽,仿佛雨水清寒逼仄入骨,生出凉意。容珮疑道:“夜雨无人,谁在弹这情情爱爱的曲子?”   她转首,见荷叶底下有几点微弱的莹亮火光,仔细辨去,竟是几盏彩纸折就的荷花灯。   如懿道:“今儿不是什么正日子,怎么有人在这儿点荷花灯祈福?”   她见前头正是浮碧亭,便道:“雨有些大,去亭中避一避吧。”   灯火移动,众人前行。才近亭子,却听得马头琴声戛然而止,一个袅袅婷婷的身影从亭中站起,匆匆迈出。如懿却看清了,唤道:“恂嫔。”   那女子站住脚,有些不安,“皇后娘娘。”   如懿按捺下心底的疑感,气定神闲,“喜欢在夜雨中拉马头琴,倒颇有情致。只是怎么一个人,伺候的人呢?”   恂嫔有些不好意思,“她们听腻了臣妾拉马头琴,臣旁也不爱她们吵扰,便打发去御花园外守着了。”   如懿笑着打量她,“大约你来来去去只爱拉一首曲子。”她停一停,“可是想家了?”   恂嫔忍耐着拨了拨鬓边的碎红宝串珠流苏,“臣妾不喜欢流苏簪子珠宝花儿的,累赘!也不喜欢宽袍大袖和花盆底鞋。穿戴着它们,臣妾得慢慢走路,细声细气说话,连转头都得怕耳坠甩在脸上。”她的脸上洋溢起满满的神往,“臣妾想家了,想家人,想草原,想草原上的牛羊。”   “所以在水里放了莲花灯祈求家人平安?”   恂嫔重重点头,满脸诚挚,“每天骑着马拿着刀,多危险!臣妾希望,希望一切平安。”   如懿含笑,“你喜欢骑马么?颖妃也是蒙古人,她喜欢骑马,多烈的马她都不怕。”   恂嫔眼睛一亮,露了几分笑涡,“臣妾也喜欢,在草原的时候,臣妾最爱跑马,能跑上一个白天,累了便躺下来。天是蓝的,望不到尽头,不像这儿,天是一块一块的,四四方方小小的,看着难受。”她黯然,很快又笑,“草原上开满了花儿,那些花儿真香,开遍了整个草原。不像御花园的花,美是极美,可却没有那种热烈的香味儿。”   如懿有些震惊,望向她的目光愈加柔和,“人人都想进紫禁城,羡墓紫禁城的富贵。你却不是。你一定也不喜欢自称臣妾,记着那么多称呼规矩。”   她怀抱着马头琴,低垂着脸,“那一年,臣妾不能不进宫。臣妾的父亲一时糊涂,帮助过准噶尔部,才让我们部族受了皇上的冷落。父亲没有办法,才一定要送臣妾进宫向皇上表示悔过与忠心。可臣妾不会争宠,不会讨好皇上,不会像豫妃那样……”   如懿看着她的黯然与失落,“不会也不必勉强,皇上不会薄待你。”   恂嫔抚弄着马头琴,笑意酸涩,“是啊。吃的穿的用的都是这世间最好的,要付出的代价就是乖乖地坐在宫里,像井底之蛙。乖顺、听话,安静,没有棱角,没有怨言。”她秀一声,颇有英气,“当然,皇上不会薄待臣妾。因为臣妾在宫里,就是一个让霍硕特部安心的最好摆设。所以哪怕当日豫妃与臣妾争宠,臣妾也不在意。因为她不明白,她和臣妾并没有两样。”她轻蔑一笑,“即便她今日失宠,皇上不也好好待她了么?”   如懿面色沉静下来,“你是个明白人,可是你活得并不甘心。”   恂嫔细长的眸子飞扬起一抹凛冽,“是。哪怕是个摆设,也会有个念想。”她的情绪有些激动,昂首间露出脖子上一条松石链子,下面坠着的并非珠玉,而是一颗白森森的狼牙。   如懿心底一动,伸手拈起那枚狼牙,“一直听闻蒙古部落喜欢以狼牙护身,且须得是用部落英雄亲手打死的狼王之牙。百闻不如一见,你这枚可是吗?”   恂嫔的脸上闪过一丝羞涩和慌乱,伸手扯过那枚狼牙,旋即如常道:“臣妾也不知道,旁人给的,随便戴着罢了。”匆促间,如懿看见她的手,清瘦嶙峋,一把峭骨,隐隐凸起浑圆青色的筋脉,与她轻盈秀丽的身段面容并不相符。就好似,她柔顺驯服之下,深深隐藏的执拗且执着的性格。   恂嫔福一福身,“天色不早,臣妾先告退了。”   如懿见她匆忙离去,伸手接住落下的雨水,似是自语,“你方才拉的《朱色烈》,是讲述男女坚贞之情的曲子。曲传心声,你若思念皇上,自能够见到。”   恂嫔脚下一滞,回头静静看着她,眸中尽是幽沉的哀伤。   亭外雨水,落得越发大了。落在阔大碧绿的荷叶上,滴溜一转,迅疾滑落。好像,一滴巨大而悲伤的泪。   时光悠悠一宕,乾隆二十六年的夏日便这般到了深处。   到了八月,皇帝照例是要巡幸木兰,带着朝臣、诸皇子与后宫嫔妃。皇帝虽与如懿到了见面无言的地步,但外面的颜面到底是顾着的,又有皇子在。木兰秋狝也没有如懿不去的理由。且此番秋狝,蒙古各部王公都列位其间,几位嫁往蒙古的公主也会携额附前来,端的盛大。因而皇帝也不无烦恼地对如懿说:“既然蒙古王公皆在,豫妃与颖妃都是蒙古亲贵出身,不可不去了。”   如懿明白他语底深意,“颖妃当时得令,又抚养着七公主,自然无不去之理。只是豫妃,自封妃那日禁足,也有两年了吧。除了合宫陛见之日,都不曾出来过。”   皇帝显是嫌恶,“也罢,这次会与豫妃父亲博尔济吉特部王爷赛桑相见,她若不怕也不便。”   如懿颔首赞许,“博尔济吉特部世代与我大清联姻,若因豫妃之过而怠慢博尔济吉特部,也不相宜。”她目光轻轻一扫,旋即恭谨垂眸,“且皇上对外,一直顾及豫妃颜面,不曾言她失宠之事,所以赛桑王爷也还不知。”   皇帝不耐烦道:“且这次会面众人皆在,他们父女俩也说不上什么,见过便罢。”   如懿也不多言,微含一缕讽意,低头饮茶。片刻,她方道:“那么恂嫔,也去么?”   皇帝的神色在听到恂嫔时骤然不豫,蹙眉道:“自然是去的。”他顿一顿,若有所思,“只是有件事,朕尚未来得及告诉她。恂嫔的父亲和族人协助我大军扫平寒部余孽时出了意外,死伤大半,恂嫔的父亲也不在了。”   早起的和风徐徐鼓入袖中,隔开了肌肤和光滑的丝缎,生起幽幽凉意。那风经了花木葱郁,回廊九曲,折折荡荡,再旋过乌黑的水磨金砖地面,已经变得柔和了些许。窗外渐盛的阳光带了温热的劲力一格格投进殿中,如浮漾的碎金漫漫腾腾,连皇帝清俊的面容上都浮着一层金灿灿的粉光。   如懿瞧不清他的模样,也不愿去瞧。她眉尖大蹙,愁云频起,惊讶道:“是何时的事?”   皇帝默然须臾,“快一年了。”   如懿惊得差点跳起,到底是多年的涵养教她忍耐了下来。思忖间,那么就是容嫔入宫后不久的事,到底也折在了那场战事的余波里。她打量着皇帝,他居然瞒了那么久,那么不动声色,还能对着恂嫔,一切如常。   如懿想到此节,微微地笑了。皇帝甚是不悦,“皇后笑什么?”   如懿明眸微瞬,容色淡然,“皇上动心忍性,泰山崩于眼前而不乱。此等事情,自然不必悬于心。”   皇帝凝视她片刻,似乎在分辨她的语气里有多少真心的意味。片刻,他道:“恂嫔不去也不是。如今霍硕特部是她的异母兄长主持,还是那句话,人堆里见上一眼,不知道也罢了。”他顿一顿,“去木兰之事内务府会打点,后宫女眷事宜由令贵妃打点,你再过目便是。”他潦潦说罢,起身道,“朕还有些奏折处理,你先跪安吧。”   如懿答应着出去了,彼时晨阳高升,阶下草木无声,暑气渐渐迫人。偶尔有风经过,木叶相触之声萧萧漱漱,混作一片,恍如乱雨。如懿想,到底是要挨过夏末,到初秋去了。 第十二章 朱色烈(下)   虽是木兰秋狝,搭帐在外,皇帝的住处亦是精靡到了极处。空间既宏大,布置亦精巧,虽说精简再精简,到底也是皇家格局。帐篷的顶部举头可见绚烂夺目的贴金箔莲花纹天花蔓重重叠叠,累成天花乱坠模样,四壁皆是青蓝色蒙古样式的吉祥纹理,环环相扣,每行走一步,似乎就有迷乱不知所终之意。而嫔妃们的住处,也按着位分序列一一如是安排。   木兰秋狝是皇家旧规,皇帝素来遵从“习武木兰”之举,又性喜骑射,所以几乎年年都带王公大臣、八旗精兵与后妃子女至此。围猎二十余日后,皇帝必得举行盛大宴会,饮酒歌舞,摔跤比武,并宴请蒙古王公等,同享盛事。   木兰围场草原广亵,绿茵坦荡无际,天与云、与草原相融相连。每至晴空万里,天高云淡之际,茫茫林海捧出清晨红日,喷薄四射,霞光万道。或是日暮西山,残阳如血,亦生红河日下之感。   到了此处,皇帝骑马射猎,最喜携颖妃、豫妃、恂嫔、恪贵人等蒙古嫔妃,她们既青春少艾,又有飒爽英姿,一一换了鲜艳紧俏的袍服,艳美无俦。身边又有成年的皇子相随,除了已经出嗣的六阿哥永珞,便是永琪。彼时八阿哥永璇足上有疾,十一阿哥永理与十二阿哥永瑾同岁,都还年幼,只能拿着小弓骑着小马游戏。十四阿哥永璐与十五阿哥永琰更不足提,尚是怀抱小儿。如此一来,永琪更是风头大盛。   而如懿唯一的好处,便是宫规不那么严谨,可以常常见得永璂了。因着此回蒙古王公颇多,皇帝为示亲厚,多在颖妃、恪贵人处歇息,豫妃固然不得亲近天颜,恂嫔却是淡淡的不甚邀宠,皇帝也不愿多与她亲近了。只是无人时,恂嫔却也向李玉和永琪打听, “为何此次狩猎’不见本宫父亲,却是异母哥哥来昵?”   永琪慧根早发,含笑谦恭道: “恂娘娘安心,或者秋狝繁累,老王爷不来也是情理之中。”这般应付了,回头永琪便细细叮嘱海兰,顺带着告知如懿,“车马劳顿,除了皇阿玛召宴,这些日子额娘闭门不要见人,只安心休息便好,免得是非。”   如此,林海探幽,千骑飞驰,静则听百鸟啼鸣,动则射狍鹿奔突。皇帝收获颇多,众人溢美不绝,兴致更高。   这一日皇帝领着诸位皇子出去,皇帝独得了一只黑熊。永璂年幼,也射了一头狍子,皇帝神色淡淡的,也不肯多赞许一句。   恰恰和敬公主在旁,便郁郁不乐,“皇阿玛,儿臣记得端慧太子在世时,六岁便可行猎射得一只小鹿了。”   永瑾闻言越发颓丧,手足无措地望着如懿,垂首不语。皇帝未置可否,只道:“前些时日朕拘着你在养心殿读书,骑射上未免生疏了。罢了,回头叫你谙达多教你些。”永瑾诺诺答应了,想往如懿身边靠,眼见皇帝并不理会,只得垂头丧气立到海兰身前去了。   而永琪归来,只得老弱之物,皇帝便更不悦。永琪施礼,谦谦道:“我朝以马上得天下,儿臣不敢忘记祖训,所以有所射猎。但儿臣见母鹿幼兽颇为可怜,而壮年猛兽猎得虽可增荣光,但幼兽抚育皆赖壮者。想及野兽也有母子之情,儿臣不忍,一律放生,留其繁衍。”   这番话说得皇帝龙颜大悦,抚着永琪肩头道:“能文能武固然好,但有悲悯怜下的仁爱之心,朕更感欣慰。”说罢,便解下自己身上的双龙抢珠赤红缎披风披于永琪身上,“郊野风露,你小心身子。”   永琪欣然应允,恭谨谢过。如懿与海兰相视一笑,更是欣慰。然而永琪起身的一瞬,足下微微一僵,海兰正与皇帝说话,一时未曾察觉,如懿心念一动,趁着人不留意,便低声道:“永琪,你的腿怎么了?”   永琪面色微沉,不欲在人前多言,便道:“起初觉得寒热,仿佛感冒风邪.这两日一直奔波马上,有些筋骨疼痛,但不热不红,无甚症状。皇额娘放心,想必无大碍。”   如懿知他要强,在皇帝面前更不肯示弱呼痛,还是不大放心“本宫记得先帝时怡亲王允祥也曾有过这般病痛,你要格外仔细些。等晚膳过后,本宫着江与彬去瞧你。”   永琪见皇帝满面春风,如何肯扫这个兴,便恳求道: “皇阿玛正在兴头上,若此刻传御医,当着各部王公的面,若有什么传言便不好了。”说罢又笑,“儿臣府里也有御医,回去瞧了便是。”   如懿回首,见皇帝正拉着永璂的手嘱咐着什么,也不敢多言,便答应着去了。   这一晚便在大帐外环坐饮宴。出宫在外,饮食不比宫内精细,反多了各色野味,将白日所猎获的禽物烹得鲜香可口,诸人更是饮酒助兴。清夜无尘,月色如银。更兼燃了无数篝火,有蒙古女子挥起五色长袖跳起歌舞,比之宫中的纤腰袅娜更有奔放热烈之意,引来喝彩声无数。如懿陪伴皇帝身侧,海兰与嬿婉分坐了左右两首。因着女眷们矜持,除了颖妃与嬿婉口齿伶俐说笑,其余人都懒懒的。恂嫔更是告了假,连晚宴都不曾出来。   酒过三巡,众人都有了薄薄的醉意,如懿不胜酒力,目光更眷着永瑾。海兰会意,便道:“皇上,十二阿哥累了,不如先随皇后娘娘回去。”   皇帝与王公们饮酒正酣,便挥了挥手。如懿欣喜若狂,忙牵着永璂退下了。   八月中旬的夜风已有了飒飒的凉意。如懿面红耳热,被风一扑,不觉已浸凉了衣襟。容珮便道:“皇后娘娘和十二阿哥走小路吧,回去近些,避避风也好。”   草原上无遮无拦,夜风吹拂,散落草木互相触碰后如海浪般晃迭的轻音。一轮圆月排云而出,月色熠熠洒落,照亮不远处的河岸上开着的轻盈的粉紫野花。   永瑾大大地松一口气,跳跃着像只小麻雀,“额娘额娘,今天儿子不用背书,师傅也不会查功课。真好!”他闭着眼睛深吸一口气, “额娘,这里的花好香,甜甜的。我骑在马背上的时候只想着要猎点什么回去皇阿玛才高兴,都没闻到花有香味儿。”   如懿爱怜不已。永瑾也不过是个孩子,贪玩是孩子的本性,却要被牢牢拘着每日如个小大人般刻苦成熟,真真是难为了他。如懿牵着永瑾的手紧紧不肯放,依依道:“永璂,额娘很久没闻到宫外的气息了。你闻到没有,河水的气味是甘洌的,夹杂着花香。宫里的花儿朵儿都是精心培育的,带着匠气。这里的花,都是活泼泼的,无拘无束。”   永瑾嗯嗯啊啊地点着头,欢欢喜喜地好奇张望。容珮笑吟吟道:“宫外的人都艳羡宫里的富贵,宫里的人都盼着外头的自由。人都一样,得了这个,盼着那个。”   母子二人说笑着,便往帐篷深处走去。后头三五宫人引着灯追随,脚步声都漫在万叶千枝的风声里。   这一带都是宫女们所住的青帷帐篷,夜来都在御前服侍,一座座帐篷都空着,一星烛火也无,又靠近河边,格外昏暗。容珮低声道:“这儿不比外头好走,但绕过去离娘娘住的地方近。”   正说着,忽然见一个硕大的影子立在帐篷后,如懿骇了一跳,已有宫人失声唤起来,“莫不是撞上熊了?”   永瑾一吓,挡在如懿身前,粗声壮气道:“额娘,儿子在这里。”那影子似乎也受惊不小,立刻分开,便可辨出是两个人影,一高一矮,高者健硕,似乎是个壮年男子,穿着侍卫袍服。那矮的苗条纤秀,居然是宫装打扮。先前,他们竟是紧紧抱在一起。   这一惊可非同小可。想是哪个宫女与侍卫相好,躲在此处亲热。如懿将永璂护到身后,容珮扬起灯笼,厉声喝道:“是谁?”   便是想跑也来不及了,灯火明灭处,那女子分明是早先告假的恂嫔霍硕特蓝曦。四目相对处,她面上犹有泪痕,凄然沉痛,不似往日。那男子形容陌生,脸上亦有哀容。   永瑾探着头,先喊了一声,“恂娘娘。”   如懿深觉不妥,便按了按容佩的手,沉声道:“恂嫔,你在这里私会男子,你可不要命了么?”   那男子低声问:“这个女人是谁?”   恂嫔冷冷一笑,艳光四射,“咱们仇人的妻子。”她扬一扬头,并无惧色,“皇后,是你自己撞上来的。”   周遭唯闻草叶萧萧之声,泠泠似幽然泣声。如懿听得她语中狠辣之意,想要呼喊,才想起侍卫离这里都远。她缓和了惊惧之下僵硬的面颊,低声道:“你若要性命,速速离开,不要在此枉费唇舌。否则你是皇家嫔妃,你身边这个人便只有五马分尸之路!”   恂嫔与那男子对视一眼,似有犹豫之意,相望之间,无限爱怜珍重。   恂嫔迟疑,“你肯放过他?”   如懿压抑着心底的慌乱,沉静道:“要他离了这里,本宫未曾见过,你也未曾见过,各自相安。”这是最好的法子,也保全眼下的自己。   恂嫔正沉吟间,只听身后一声亮烈女声划破静谧夜空,将草木温润之声骤然撕裂,“有刺客!有刺客!”   如懿仓促转首,只见豫妃携着两名侍女惊惶大呼,奔得略远?如懿心下一凉,还来不及反应,一把雪亮长刀已然架在了永璂喉下,将永璂扯了过去.永璂吓得怔了,一张小脸雪白,张着嘴发不出声音。容珮不知被谁踢翻在地,一脸痛处,挣扎着要向永璂爬来。   恂嫔怒目而视,“是你带着豫妃来的?”   如懿连连摇头, “本宫不知她为何跟在身后……”她的一颗心剧烈地蹦着,沉沉地撕扯着痛,“你先放了永璂!他还小,什么都不懂!”   说话间,有不少侍卫提足奔跑之声传近,隐隐有兵刃出鞘。恂嫔咬着唇,气若无状,“阿诺达,来不及了!”   阿诺达持刀在后胁迫着永璂,沉着道:“蓝曦,你别怕!我既然敢来见你,便料到有这一日!当日我不能留你在部族,又不能在战场护你父亲周全,今日无论如何,一定要带你逃离这里,免得深受其苦。”   如懿听他碎言片语,便知是霍硕特部征战中活下来的人,又是霍硕特老王爷的亲信,心底陡然更寒了几分。恂嫔望着他,眸中情意沉沉,便有知心长相重。   她心急如焚,喃喃安抚着永瑾,生怕他一时大哭起来恼了阿诺达,一壁连声道:“永璂,你别怕!不要哭!不要哭!”   永璂怔怔地瞪着一双乌沉沉的眼睛,眼泪滴溜溜汪了满眼,死死忍着泪点点头,轻轻唤道:“额娘。”   如懿的心都快要绞碎了。她戚然求道:“永瑾只是个孩子,你挟持我,挟持我啊!放他过来,我是皇后,你挟持我他们或许能放了你。”   阿诺达迟疑片刻,恂嫔冷哼一声,“你虽然是皇后,可在皇帝眼里,咱们这些女子都如草芥一般。你这个皇后形同失宠,带着有什么用?”   阿诺达颔首,闷声道:“不错!你们的皇帝出了名的薄情寡性,他是怎么待蓝曦的,我都知道!你这个皇后也不过是个可怜虫!”   如懿仿佛被人当面狠狠掴了一掌,面皮火烧火燎着,这么多年,她也明白自己的可怜。至少还留着皇后虚尊的面,却从未有人敢当着她的面,这样清楚无误地挑明了出来,她不过也只是个可怜虫。   谁比谁低贱,谁又比谁高贵,都是一样的。   她顾不得这些,按捺着情急道:“纵使如此,一个孩子能抵什么?你伤了他皇上   更会要你的命!”   灯火越逼越近,几乎照清了阿诺达与恂嫔阴郁的面孔。兵刃声铮然作响,却谁也不敢上前,生怕误伤了皇子。阿诺达有恃无恐,挟持着永璂向恂嫔使了个眼色,恂嫔紧紧攥着他的衣角,二入慢慢向后退去。   彼时盛宴方才散去,蒙古王公们稀稀落落留着几个。皇帝虽然醉眼迷蒙,很快也被惊动,立时赶了过来。   如懿见着永璂小小的面孔早已无人色,犹自倔强着不肯哭出来,一颗心早揉得稀碎。远远见得暗沉夜里灯火挑明之中皇帝的明黄一色急急赶来,不知怎的,心下便安稳了许多。   因着事态紧急,皇帝先自赶来,后头跟着几个胆大的嫔妃。   皇帝扫了阿诺达一眼,根本不看恂嫔,气定神闲,“你也逃不出这里,不如放了朕的十二阿哥,你与恂嫔也自有个好下场。”   阿诺达鄙夷道:“你们爱新觉罗的人最会扯谎欺瞒。当年你有心让我们霍硕特部的族人清扫寒部残军,却不告知寒部余孽手中尚有火器,只让老王爷带精锐前往,也不派兵增援。否则我们霍硕特部的精锐怎会都折在了那场战事里?”   “兵器无眼,征战自有伤亡。我大清将士平定西陲无不如是。怎么你们霍硕特部便格外矜贵些?”   阿诺达双眼血红,愤怒不已,“明明是你不满老王爷曾同情你的敌人准噶尔都,才趁机剪除异己,捧了对你唯命是从的小王爷上位。可惜了我们霍硕特部的壮年,都为了你的阴谋私心枉死!”   皇帝斥道:“为朝廷尽心,怎算枉死!凭你这句话,便可诛心!”他肃然喝道:“来人!围住他们!”   恂嫔闻言,连忙护在阿诺达身前,喝道:“谁敢动我们!”她扬起细长的眉毛,神色凛冽,指着永璂道:“除非皇上肯背上杀子之名,那咱们便是一同死了也不枉!”   她说罢,咯咯地笑着。那清脆的声音落在风里像某种野兽的嘶鸣。   如懿的瞳孔紧缩着,面庞惨白。海兰紧紧扶住她的手,想要安慰,分明也失却了往日的沉定。   前头皇帝的面色愈加难看,他紧紧抿着唇,手指的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他看向恂嫔的目色带了肃杀之意,“婢子淫贱,脏了朕的后宫。”   恂嫔冷淡至极,“淫贱,还是宫里的人淫贱?我与阿诺达本是青梅竹马,为了保全霍硕特部我才不得不与他分离入宫。因为我们都知道,部族的利益永远高过自己。所以哪怕我一点儿都不喜欢你,我都会逼着自己面对你,侍奉你,对你恭顺,可是你是怎么对我们霍硕特部的?你害得我家破人亡,还蓄意隐瞒。那么我要离开这个地方,也是情理之中!”   “离开?”皇上略含讽刺,“生是紫禁城的人,死是紫禁城的鬼。你入宫前你的父亲没有教过你吗?”   “我为什么不走?”她言辞激烈,有太多压抑让她不快乐,终于在此刻释放,“我活在宫里'和容嫔一样,没有一刻是快乐的。我都觉得喘不过气来。如今我失去了我的父亲,我的部族,还要和你这个虚伪的男人在一起,让我觉得恶心!”她看着被阿诺达挟持的永璂,“用你儿子的性命,换我们的自由!”   皇帝缓和的语调中渗出丝丝阴郁,“你永远要记得,你是朕的人。放了永璂,朕会给你留条生路。”   恂嫔连连冷笑,“我是蒙古出身,好歹也是一族的公主。不比有些人,日日宣称是雍和宫出生,谁知是生在热河行宫里的。难怪年年秋狝,必得来这儿垂吊,略表孝心。这样表里不一的虚伪之人,我不愿与他相伴至死。”   众人听到此节,知她是暗指皇帝乃是热河行宫宫女李金桂所生,当年先帝误饮鹿血,一时情动临幸了卑贱宫女,才得了此子,为此还被康熙爷大为申斥。这一直是先帝生前羞事,更是皇帝最不能提的奇耻隐痛。宫中虽然人人暗知,却无人敢提,乃是禁中最大的忌讳。   嬿婉矍然变色,喝道:“贱婢无知,岂敢拿皇上身世胡言乱语?”   皇帝眼底闪过一抹感激与动容,面色的肌肉却隐隐抽搐。   恂嫔仰天笑道:“皇上,你还真当自己是与太后母慈子孝呢?这般天家母子,只为名分好看,底下的龌龊事还当旁人都是瞎子不知道么?皇帝若真要为天下仁孝的表率,那便追封李氏为圣母皇太后又如何?只不过怕天下人都耻笑自己是个宫女生的罢了。”   分明是猎猎秋风,拂上面却有彻骨的寒意。那一瞬间,如懿居然忘记了刀锋抵触在永瑾喉头的冷厉锋锐,只觉得一颗心突突地狂跳着,噔一下,又噔一下,用力地牵扯着,每一下,都那么痛。她死死地盯着皇帝的面孔,看着他雪白中泛着铁青的面色,看着他脸颊的肌肉剧烈地搐动,她没来由地觉得害怕,比自己命悬一线更加害怕。   这样隐秘的事,陡然公之于众,皇帝该要如何自处?   她太知道了,许多事,不能碰,不能说。哪怕是高高在上的帝王,亦有他的底线与痛处。   皇帝脸色铁青,如懿从未见过他如此骇人的模样。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然而,更怕的是,皇帝若一时暴怒,那永瑾该如何是好?   她禁不住低唤:“皇上息怒!不是该生气的时候。”   皇帝眼神一扫,永琪已然会意,悄悄退后两步。   恂嫔满腔激愤,未曾稍有消减,“皇上不是一向自诩风流多情么?实则世间最无情之人,便是皇上你!豫妃年届三十,她父亲还一心希望她入宫,皇上嘴上说垂伶她,不计年纪纳她入宫,其实宠幸过后就把她扔在宫中自生自灭,只是需要时才装点门面!皇上若是多情,就不会把那么多的女人困在宫中名为雨露均沾实则作棋子利用!皇上若真的多情,就不会利用我母族剿灭寒部残军,趁机灭我部族精锐!我看不惯你们满口仁义双手染血!今日你要多情,你就拿你自己的命来换你儿子的命吧!”。   恂嫔激昂陈词,不知何时,永琪悄然掩身上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恂嫔挟持在手,以同样的姿势,举刀相向。 第十三章 红粉意   事出突然,根本无人反应过来。   永琪无比镇定,“一个换一个,别说你犯险来见恂嫔,会连她的命也不顾。”   阿诺达矍然变色,厉声喝道:“把蓝曦还给我!”   永琪气定神闲,“我要我的兄弟,你要这个女人,很公平。”   阿诺达的脸色变了又变,阴沉不定。恂嫔抵在永琪刀下,恋恋望向阿诺达,蚀骨   相思如丝如缕,眉间心上,早已无计回避。   那电光石火的一瞬,如懿终于懂得了恂嫔的心,她从未这般看过皇帝,从来没   有。难怪她一定要跟他走,便如那一曲苍凉缠绵的《朱色烈》,总要向着心爱的人奔   去。   永琪不疾不徐,“你冒险前来就是为了带恂嫔走,定然不舍得她死在我刀下。你   细想想,只要你不肯,皇阿玛只是失去其中一个皇子,你却失去了唯一的爱侣,值不   值得?”   恂嫔凄惶摇头,叫道:“阿诺达!别相信他们!你放了手中的人质,你我都不能   活。”   永琪笑而不语,只是挥手示意侍卫们退得更远,而自己挟着恂嫔跟随上前,手中   的银刀却勒紧了些许,嵌入恂嫔雪白皮肉之中。阿诺达神色悲痛,挟着永璂缓缓向草   原边缘退去。   夜色茫茫,如能吞噬一切。阿诺达眼见离得众人远些,喝道:“我跟你换!”   永琪颔首,稍稍松开手。阿诺达见他如此,手臂一松,将永璂狠狠推开,便要伸   手去拉永琪怀中的恂嫔。   永璂如逢大赦,才刚迈出两步,想是惊惶,吓得膝盖一软,扑倒在地。说时迟那   时快,皇帝已然搭弓在手,拉了满弦,霍然射出一箭。阿诺达离永璂不过两步远,立   时中箭,手臂尚能动。他双目瞪得通红,发出凄厉一声,举起匕首猱身便要扑向摔倒   的永璂。   永璂吓得人都傻了,眼见得寒光扑来,哪里还能反应。海兰惊呼一声,如懿唯觉   脑中一片白茫茫,像是下着纷纷扬扬的厉雪,将她整个人裹了进去,泪便滚滚落了下   来。她几乎是本能一般,朝着永瑾扑去,将他护在身下。   这是她唯一的孩子,哪怕拿了她的命去,也不能伤着永瑾半分。   电光石火间,她已然看见,那匕首落下的银锐的尖,离自己不过数寸远。听着此   起彼伏的惊呼声,她等待着不能逃脱的锋刃的刺入。却是有一股巨大的劲力盖在自己   身后,以及,利器刺穿皮肉的闷响。   居然,没有一丝疼痛。   那么,那声音,从何而来?   转过身去,才发现阿诺达已然横倒于地。如懿从惊悸里抬起头,先去看怀中的永   瑾。永瑾紧紧地拥着她的手臂,眼泪流了下来,“额娘。”   她细细察看,一切无恙,除了受惊的模样,一点伤痕都没有。她飘落云外的心回   来了一半,把永璂抱个不够。须臾,她终于回过神来,有高大的身影挡在她身前,让   她看不见任何危险的痕迹。那暗沉的蓝色.是御前侍卫的服色。   她的心思定了又定,是凌云彻。她定神看去,才见他肩头血流汩汩,染红了半边   袖子,自然而然沾到她身上。显然方才阿诺达那一刀,是他替他们母子挡了下来.   海兰与容珮急急赶上前来,侍卫们架着倒在地上的阿诺达将其拖开,海兰看着她轻轻啜泣,容珮护着永瑾。如懿的心一下一下重重地抽搐着,她的声调都在颤抖,“要不要紧?”   凌云彻抿着嘴唇,沉默地摇摇头。他并无痛楚之色,从容而坦然,是天边皎洁的明月光。他低声道:“你们平安就好。”   那一刻,永瑾、如懿、凌云彻,他们三人彼此相依。心与心的距离,由天涯至彼端,如此遥远,又如此贴近。   天地孤清,生命亦渺小。但奋不顾身可以来相救的,唯有这个人,而那个名正言顺可以来救自己的,本该伴在自己身边的男子,仍是这般丰神俊朗,却是立在一群花容失色的嫔妃中间,遥遥望着自己,目光中有沉沉的急切。   飞身相救与一个急切的眼神,哪个更值得依靠?   她在清醒中,混沌地流下泪来。   可以真正在身边的,原来一直都不在。   就如冷宫那一段煎熬的岁月,倚墙想靠的,也唯有一个凌云彻而已。   然而她未及多想,永琪已然上前,恭敬地请她,“皇额娘与十二弟是否安好?赶紧请太医瞧瞧才是。”   如懿见他沉稳走来,转眸看去,却见恂嫔亦倒在地上。永琪见如懿注目,轻轻一笑,轻松道: “解决了。儿臣不会容这般逆贼伤害皇额娘与十二弟。”   果然,恂嫔胸腔上有血液喷薄而出,溅了满地,如盛开的野芳。她尚有一口气在,芳钿委地,落红残碎。   永琪沉定如山,口吻却轻松,“这种损害皇阿玛清誉的人,留不得。只是污了皇额娘的眼,可见她连死也有罪过。”   这样的淡然决绝,大抵是皇帝所欣赏的,也是她与海兰多年教导的期望。可是这一刻,她却觉得眼前的永琪如此陌生。   所有人都是陌生的,在素日的熟悉与了解之外。大概人在险境,才看得清另一面。   海兰有些警觉,不动声色地扶着如懿距离凌云彻远些,再远些,口中温婉而客气,“凌大人护主有功,皇上自当奖赏。”   这一语,是泾渭分明的尊卑。   凌云彻拱手,转身向皇帝屈膝“皇上,微臣护主不力,以致皇后娘娘与十二阿哥饱受惊吓,还请皇上恕罪。”   皇帝徐徐舒一口气,“皇后母子无碍便好。”   凌云彻躬身退至一边。皇帝伸出手臂,温和道:“皇后饱受惊吓,快过来吧。”   凉风习习,几能透骨。她站在那里,居然一步也迈不开,似是牢牢定在了原地。   她真希望自己只是长在这茫茫草原的一株细草,无知无觉到老。   海兰轻轻推了推她的手臂,她还是没法动弹一下,直到有挣扎爬行的声音,挑动她已然麻木的神经。   目光落定处,只见恂嫔的胸前汩汩流出鲜红的血液,如一眼红色的泉,流溢不断,将胸口锦衣重重染透。血腥气逐渐弥散。她气息微弱,身体一颤一颤抽动着,犹自睁大了双眼,死死盯着阿诺达的尸身,不肯移开半分。   她回眸轻轻一笑,将皇帝隐隐的怒意满意地收入眼底,瞟一眼凌云彻,缓缓道:“皇上,你看你,在自己妻儿面前,还不如—个侍卫抵用。所以我哪怕死,也要离你远远的。”   她说着,吃力地挪动着身体,每动一寸,鲜血涌出更多,在浓绿的草叶上染下触目的痕迹。她艰难地挪到阿诺达身边,伸出手合上他望向自己的僵冷的眼皮。她的手势温柔极了,像爱护着毕生的珍宝。她的气息愈加无力,几近力竭。她微笑着,像一朵烈烈绽放的木棉,将自己的躯体依偎到阿诺达怀中,长长地舒出一口气,含笑逝去,再无牵挂。   皇帝默默看着眼前一切,额上青筋粗烈暴起,喝道:“五马分尸!将此贱奴二人五马分尸!”   侍卫们响亮地答应着,伸手便去拖开二人,豫妃微翘着嘴唇,含了冰尖似的笑意,嘶嘶然冷笑,“奸夫淫妇,死不足惜。”   皇帝也不看她,“的确死不足惜。便是死上千遍,也难以泄恨。”他一顿,“吩咐下去,恂嫔霍硕特氏突发急病,薨于行在。”   他的语底是森森的杀意,嬿婉纵然得宠,也不觉打了个寒噤,悄然退开了半分,一双烟波妙目,只定在凌云彻身上,眼见他面色白了又白,心中酸涩更浓,须臾间,皇帝的目光如冷箭一般幽幽扫着凌云彻,“御前侍卫凌云彻救护皇后与皇子有功,赏黄马褂一件。”他轻声垂问:“皇后,你和永璂还好吧?”   她的心底冷如万丈寒冰,彻头彻尾弥漫至四肢百骸的每一缝隙,偏偏还要维持着最得体端和的笑容,双眸低垂,轻声道:“都好。”金步摇在鬓角上摇曳起粼粼的珠光,更显得一张脸剔透得仿佛在发着幽幽的光泽。可惜,那光泽是幽暗的阴沉,一如她此时的心境。   皇帝走近两步,摸了摸永瑾的头,示意容珮带着离开,便挽过如懿的手,“起风了,别站在这儿。回朕的大帐去。”   这是许久未曾有的亲近。   嬿婉领着众人立在后头,知趣道:“臣妾等恭送皇上皇后。”   如懿的手被他握在掌心,是腻湿的冰凉。那是她手心的汗水,在惊惧无助的那一刻所留的印迹,浑不如他的手心,温暖而干燥。她忍了又忍,轻轻地抽出自己的手,抑起脸低低道“皇上便要射杀阿诺达,何必急在一时,如此沉不住气,拿永璂性命犯险!臣妾死不足惜,可永璂是您的嫡亲儿子!”   皇帝错愕地转首望着她,目光由温热转凉.他携着她,继续目视前方,“朕的嫡亲儿子,没有那么无用的。若是永琏在,便会机敏自保,便是永琪年幼时,也不会这般无用。”他仰天长叹,骤然声如洪钟,“龙生龙凤生凤,为何朕与你所生的儿子这般平庸!”   不过简短一语,身后所有人都被惊住。人人色变,望着帝后不知所措。   如懿如遭雷击,她居然没有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连那种牵扯般的疼痛,都感受不到了。她回首看着数步之遥处,一脸委屈的永璂,只觉得荒谬而酸楚,“纵然永璂资质不如永琪,但孩儿家幼小敏感,无不将父母之言视若天命,如何能这般当着人诋毁!叫永璂来日如何做人!”   如懿心头一阵恶浪翻涌,冷然道:“皇上天纵英明,永瑾如何能比!”   豫妃听到此节,仗着这几日皇帝顾她颜面,疾走几步,腰肢一摆,扭上前来,扬着绢子道:“哎呀!皇上说得是,虽说是龙生龙,可若配的不是凤凰而是山鸡,那哪里还能生出好的来!”   皇帝也不理她,只是负手在后,郁然叹息,“若永琏与永琮在此,有孝贤皇后的温淑品性悉心教导,也不致朕今日膝下荒芜。”   只这一语,便是将诸子都撂下了。   还是永琪机警,立刻跪下道:“今日之祸,都是儿臣不察。但请皇阿玛息怒,儿   臣一定严加防范,再不许有此等惊扰圣驾之事。”   皇帝轻轻“唔”了一声,温和道“你是朕的好儿子。今日料理霍硕特氏,也是你当机立断。”   永琪谢恩起身,揽过满脸惊愕与委屈的永璂,道:“十二弟年幼,未曾见过如此场面,难免受惊吓,儿臣会带十二弟回去加以劝慰。往后也会多带十二弟骑马射箭,   忘祖宗马上得天下。”   皇帝微微颔首。如懿见豫妃在侧,愈发厌恶。她未曾察觉自己语气的青锋锐气,蓦然盯着一壁快意的豫妃,呵斥道:“有功该赏,有罪当罚!豫妃,你可知罪?”   豫妃一怔,扬一扬骄傲的头颅,娇声呖呖道:“皇后娘娘,臣妾发现刺客,事先鸣警,护着皇上,有何罪过?”   如懿面色冷峻,一头乌黑的长发高髻绾起,横簪的一支凌空欲飞的九风金步摇震颤不已,曳出迷离碎光,“若不是你贸然出声,永璂怎会被挟持,险险丧命!你以皇家子嗣为赌注,不能沉住气定住神,若是刺客因你贸然疾呼暴起,伤了皇上,又该当何论?”   豫妃哪里肯服气,强辩道:“皇上有天神护佑,万事平安!”   如懿冷然道 :“是么?天子安危,子嗣安危,岂可以你区区之身而犯险!恂嫔与阿诺达犯事在先,可一场泼天风波,终究由你而起。来人,给本宫狠狠掌她的嘴,务必要她记住今日教训。”   豫妃见皇帝漠然无视,也生了怕意,登时跪下,呜咽着道:“皇上,皇后娘娘曲解臣妾……”   皇帝哪里容她说完,右手微伸,己然扶住了颖妃手臂,道:“朕倦得很,去你那儿。”他头也不回,“令贵妃,罚完了豫妃,照旧送回宫里去。”   嬿婉曲折纤腰,柔柔道:“是。是否照旧禁足?”   皇帝道:“要行责罚是皇后的职责,至于禁足,不必了。”   颖妃欢喜着,忙拥着皇帝去了。只余呆若木鸡的豫妃留在当地,不知是悲是喜。   草原上风声猎猎,如懿紧紧抱着永璂,沉声道:“动手。”   所谓的掌嘴有两种,一种是批颊打脸,是寻常责罚,另一种是用三寸长乌木板击打嘴唇。那乌木板质地坚实,打下去便会肿胀,再者皮肉破裂,牙齿脱落。容珮从未见如懿动过如此大怒,立即从三宝手中接过乌木板,卷起衣袖便开始动手。豫妃吓得魂飞魄散,挣扎着要求饶,两个小太监立时上去死死架住了她,又防她痛呼乱骂,便拿白绸子勒住了嘴,容珮举手便打。   皇帝虽然离去,嫔妃们皆在,眼见乌木板与娇嫩的皮肉相触,溅起点点的血珠子。嬿婉不知含了哪门子怒气,亦僵着脸不肯求情。众人见皇后与贵妃都没好气色,又不喜豫妃从前的乔张做致,更无人肯求情。豫妃扭动着躲避,可哪里避得过,容珮下手既狠又准,毫不留情,直打得血沫飞溅,一声闷响,竟是豫妃的门牙和着鲜血落了下来,嘣地坠在地上,又跳了两跳,血糊糊白碌碌地滚了开去。   恪贵人胆小,吓得惊呼一声,躲到海兰身后。海兰温和地拍拍她的手,回首柔声道:“规矩已经做了。皇后娘娘莫再动气,明早请贵妃做主将豫妃妹妹送回去吧。”   嬿婉面无表情,“愉妃姐姐说得是。”她目视豫妃,如视尘芥般轻渺,“牙齿倒易补上。不过豫妃也当记得,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了。”   说罢,如懿先起身,众人径自离去,只丢下豫妃一人,又怒又怕,哀哀哭倒在地。   嬿婉回到帐中,一张芙蓉秀面冷冷沉下,气息深长而压抑。春婵见得她神色不好,忙遣了众人出去,殷殷端上一碗樱桃酥酪来。那牛乳凝膏如雪,樱桃是今岁的末茬时鲜制成了干果,一粒粒便如鲜红珊瑚珠一般,仍不失甜美醇厚之味,惹人垂涎。   春婵小心觑着她脸色道:“小主,喝碗酥酪润润喉咙吧。方才受了那场惊吓…。”   嬿婉厉声道:“是惊吓!本宫还没想到他不要命到这种地步!”她的声音尖厉,虽然极力压低,却像碎瓷片锋利地划过,拖起尖长的尾音,“都怪豫妃这个贱婢,生出这些事端!真是贱人是非多!”   嬿婉抄起春婵手上的酥酪盏,手高高举起,便欲向地下掼去。春婵吓得跪下,急道:“小主,今夜风波太多,您别再惊了圣驾。”   这话极是有理。嬿婉已是数子之母,又有协理六宫之责,位高权重。一时惊动起来,便又是一场风波。嬿婉面上一搐,极力克制着慢慢放下来,若无其事地道:“这酥酪凉了,撤了吧。”   她说罢,气犹未解,“皇上如何这般心软了。贱婢轻狂,合该送回去禁足,关她个不见天日才好!”   春婵微露喜色,“小主不觉得,皇上宽纵豫妃,是因着皇后娘娘在皇上心里的分量又轻了么?”   嬿婉一怔,旋即明白过来,轻嘘道:“也许吧。可怜了凌云彻,拼命救了一个皇上不看重的女人,他又值什么?难道眼里、心里,对她就这般放不下了么?”   嬿婉别过脸去,眼角闪烁一点晶亮,春婵正以为是今日敷面施妆所用的迎蝶粉里所研磨的珍珠过多,才这般妍亮。待定睛瞧去,才发觉是一滴晶莹的泪珠,薄薄垂在靥边,绵延坠落。   春婵吓得心惊肉跳,半晌不敢抬头去看。也不知过了多久,嬿婉沉声道:“本宫的妆匣呢?”   春婵利索去取来了,那是一个檀香木的双层小妆匣,贴着薄薄的合欢同喜的金箔花样,镶点着色色雪白的小米珠,极是精致华丽。因是夜深,帐中只秉着数盏小小的油灯,昏暗暗照得双眼发涩。嬿婉纤手一扬,匣子开启,春婵只觉得满目珠光,哪里睁得开眼。那匣子里累累堆着数粒拇指大的祖母绿,玻璃莹翠。翡翠兼冰种与翠种二色,如静水沉沉,汪在匣中。珍珠之物更是散落其间,难计其数,只粒粒浑圆,金黄润泽,是海中所产的金珠。另有红、蓝宝石与双色西瓜碧玺散在那里,都是难得之物。   春婵知道嬿婉素来爱惜此等珍物,兼着她复宠之后连连生育,皇帝欣悦,又赏赐不少,加之她历年邀宠所有,实在不少。然而嬿婉的目光稍一留恋,打开最底下一个屉子,摸出一个暗格,取出一枚银戒指。   春婵眼尖,一眼瞧出上面的红宝石不过是用残碎的红宝石屑磨粉制成,虽然也是鲜艳的红色,但光华凋谢,毫无华彩,着实不值几个钱。便是放在这个匣中,也是玷污了那些名贵珠翠。哪里比得上那几块鸽子蛋大小的血红宝石,华彩熠熠,光色流转。   但是春婵是认得的,偶尔,极其难得的时候,嬿婉会取出这枚戒指,戴在指上。譬如,她刚侍候嬿婉侍寝的前一日;譬如,那一年凌云彻被唤进永寿宫的时候;譬如,嬿婉发觉凌云彻对皇后的眼神有异的时候。她不敢去想,也不愿去想,那些隐秘而诡异的陈年秘事。那些匪夷所思的过往,恰如这枚戒指此刻被嬿婉戴在保养得如春葱般的纤纤手指上。   春婵终于忍不住道:“小主,您看那块鸽血红的宝石,若是叫内务府制成戒指,衬着您肤色白皙,最能显出红宝石的光艳剔透来。”   嬿婉低着头,若有所思,轻轻抚着指上的宝石粉戒指,“有些东西起于微时,虽   然粗鄙,戴一戴也无妨。也好提醒本宫别忘了旧时来路。”   春婵素来知道这位主子最忌讳旁人提她的宫人出身,罪臣之女。如今自己提起来,她也讪讪不好接口,只得委婉劝道:“小主与凌大人有往日旧谊,小主心慈,自然怜悯凌大人今日险境。只是凌大人救皇后有功,自然平步青云,小主无须担心。”   嬿婉眼底一红,旋即别过头,攥着手里的绢子道:“他是平步青云还是自毁前程,本宫怕他自己都分不清楚。在皇上面前这般逞强,不顾一切去救皇后和十二阿哥,岂不是显得皇上凉薄……”   春婵机敏道:“是啊!凌大人都不顾一切了,小主还顾什么呢?”嬿婉一怔,泪汪汪望着春婵,春婵低低柔声,“损了凌云彻一个,便可以彻底扳倒皇后.再不济,总也动摇了皇后的根本。小主可千万别忘了魏夫人临终前的叮咛啊。”   嬿婉静一静,冷然道:“奸夫淫妇也真是无用,挟持了永瑾,也不能一了百了。一块儿死了才好呢。”   春婵沉静道:“虽然是失宠的皇后的儿子,到底也有嫡子的名分,一块儿了了,咱们的小阿哥才有指望啊。真是可惜了。所以,来日的事,咱们还是指望自己,指望不上别人呢。”   喧嚣已去,夜静到了深处,草原上虫声密密唧唧,清晰入耳.风拂幽凉,吹得帐幕微微鼓起,如起伏的浪潮。那灯光便又忽闪了几下.嬿婉沉默不言.一张清水面孔郁阴沉了下去。 第十四章 木兰情   永璂受了这般委屈惊吓,当晚便发起了高热,嘟囔着胡话,神志模糊。小小的人儿,烧得满脸通红,只是含糊不清地道:“额娘!我不怕!不怕!”说着又胡乱挥手,“额娘!您别怪儿子!儿子没有给您争气!”   如懿眼看着璟兕与永璂夭折在怀中,如何还受得起这般折磨,一副柔肠都要搓磨碎了。好在海兰还镇定,一壁唤来太医,一壁命三宝去请皇帝。已是更深露重,如懿黯然道:“皇上歇在颖妃那里,此时去请,只怕皇上不悦。”   海兰跺了跺脚,恼道:“这个时候难道还顾着皇上春宵风流?永瑾是嫡子,若是伤着什么,可如何是好?”她看一眼立在一旁的永琪,咬了咬牙道:“三宝只是个奴才,只怕见不到皇上。若是碰上进忠那起子小人作祟,又是一场气受。永琪,便是你去!”   永琪有些不知所措,搓着手迟疑道:“额娘!儿子是臣下,又是晚辈,去皇阿玛嫔妃帐外,似是不妥。”   海兰急道:“再不妥,躺在这儿的是你亲弟弟,也是你皇阿玛唯一的嫡子。你不疼他护他,还能有谁?”   永琪的脸色微微一沉,但见生母与嫡母都慌了神,只得道:“那儿子立刻就去。”   永琪才出去,江与彬已经掀了大帐的帘子进来,利索地请了安,道:“皇后娘娘万福,愉妃小主万福。”   如懿焦灼不安,“不必拘礼,先去看永瑾!”她低首,见江与彬指尖犹有来洗净的血痕,旋即明白他从何处而来,便问:“凌云彻如何了?”   江与彬和缓道:“皇后娘娘送去的金疮药已然用了。但凌大人伤在肩胛,伤重透骨,只怕伤愈以后,逢到寒湿天气,都会有隐痛。”   如懿鼻尖一酸,那酸楚的隐痛轻绵得没有着落处,纠缠到心腑五脏间去,牵绊出一缕难以言喻的柔软,柔软至无力。   她一直辗转于尘埃浑浊里,唯有他一心扑来,心地明净纯挚,许她一缕洁白干净的照耀。思绪起伏间,眼底隐然有泪光。海兰温然笑劝,“姐姐这是担心皇上了,方才姐姐还在说,若是身受这一刀的是皇上,那该如何是好?可怜姐姐身为皇后,又要为十二阿哥担忧,又为皇上忧心,还系着后宫的安宁,实在是为难。”   江与彬略一沉吟,“如今是令贵妃协理后宫,门禁不严才惹来大祸。皇后娘娘一直静心避世,当然不干皇后娘娘的事。”   海兰投去一个赞许的目光,如懿颔首道:“江太医的话发人深省,与医术一般高明。快请移步去瞧瞧永璂吧。”   江与彬拎着药箱疾步走进,搭了脉,看了舌苔,一番望闻问切,方才缓了眉心沉重的曲折,道:“十二阿哥是惊风了。”   如懿未闻此名,急得攥紧了绢子,“是什么症候?”   江与彬道:“惊风乃外感时邪,暴受惊恐所致。小儿神气怯弱,元气未充,不耐意外刺激,若暴受惊恐,使神明受扰,肝风内动,便会有此症。微臣立即开药方为阿哥延治。”   如懿喉头一松,语调终复如常,“有你这句话,本宫放心许多。”   正说着,永琪进来,束手立在一旁。如懿见他颇有懊恼之色,已然猜到几分,心下更凉。海兰便问:“你皇阿玛呢?”   永琪踌躇片刻,道:“颖娘娘听闻十二弟抱病,也不敢阻拦。是皇阿玛,皇阿玛说夜来困乏,先不过来了。”   深掩的帐帷挡住了幽咽风声,任它游走于月色如霜的荒野中。皇帝的面容在如懿的脑海里瞬间变得遥远而陌生,心底有绝望的哀凉恣意生长。   如懿领首,庄重之色无可挑剔,“龙体为重,是本宫疏忽了。夜深你劳碌一日,先去歇息吧。”   见永琪退出,江与彬又道:“行在里应备着琥珀抱龙丸,有镇惊安神之效,可先用温水化了服下。微臣还会开些人参、甘草益气扶正;菖蒲、石决明熄风开窍,不过此病可大可小,阿哥身边一定要有妥当之人细心照拂。”   如懿连连答应了,江与彬便叫跟着的小太监取了药丸来化了,亲眼见永瑾服下。如懿才叫容珮跟着下去取药方,自己则守在永瑾身边,握着他的手,细细为他擦拭额上汗水,潸然落下泪来,“海兰,终究是我无用,护不住自己的孩子。”   海兰怜惜地在她身边,温柔道:“姐姐别这样说。做阿玛的都没有担当,叫一小女子该当如何?”   心底轰然一声,一种无可依靠、临危被弃的怨与恨,再次沉沉袭来。如懿撑着目眶,泪意逼得眼底通红,挑起不堪言的沉痛,“海兰,为什么我们的夫君,在危难之时,连一双可以依靠躲避的臂膀也无。我们苦苦依傍着这个男人,争夺那一点点恩宠,到底是为了什么?只是为了大难来时,他的袖手旁观么?”   海兰眸底乌沉,冷峭道:“刘邦与项羽夺天下时,可以嫌自己与吕后所生的一双儿女累赘,数次踢下车去。这般薄情,最后还不是君临天下?谁会计较这些。姐姐,我们能依靠的,唯有自己。”   如懿含泪,反问道:“可是身在这里,不得不仰人鼻息。你我早年入宫,所有学会的一切都只是怎么在宫里活下去,活得好。我知道你也许怪我,今日初发现阿诺达与恂嫔时,我曾有一念姑息,希望他们可以逃出去。恂嫔的确胆大妄为,可她留在宫里又有什么意义?舍弃自己,舍弃青梅竹马的恋人想要求得族人的平安都不能。留在宫里,等待她的除了无宠的孤独和悲凉,还有什么?皇上逼得她家破人亡,却连一丝惭愧也无,对着这样的人,如何能安然活下去?”   似有若无的叹息,在一盏盏跳跃不定的烛火明灭中沉沉拂落。海兰压低了声音不无担忧,“姐姐,难道你是羡慕恂嫔有阿诺达?”   如懿恻然摆首,“怎会?我从陪在皇上身边那一刻起,便知道,我这一世可以有的男子,可以依靠的男子,只有他一人。我所有的荣辱悲喜,都只在他一念之间。曾几何时,生儿育女也罢,争权夺利也罢,到头来只是希望在他身边可以长久些,更长久些。可是如今,我只羡慕,恂嫔有离开这个地方的机会。”   海兰眸光一凉,神色黯淡了下来,“姐姐想去哪里?”   幽静的烛光一芯芯暗红地浮漫在帐幕上,像是映在灰白的江水涟漪里,冷清出奇。灯笼的暖红化开了暗夜的沉寂与阴森,将一双身影长长曳在地上,愈加凄清。   如懿郁郁道:“自进紫禁城,我早已无处可去。所以总是忍不住遥想,离开了重重的守卫,外面的天是否是纯净的蓝色?不像我们在宫苑里所见的四四方方一块。外面的日子是怎么过的?油盐酱醋虽然琐碎,是否也日曰平凡而温馨?”   言语间总是寂寥。若是这一生过得平安顺遂,何来这些小小的期盼,可以脱出自由身,得一息安乐。如此想着,海兰也沉默了。   不知过了多久,海兰仰起面来,忽然挣出两朵灿烂的笑靥,起身道:“皇上。”   如懿转首看去,不知何时皇帝已然到来,立在帐边,无声地凝视着榻上的永璂。   如懿亦起身,与海兰一同请了安。皇帝挥了挥手,“愉妃,你也累了,退下吧。”   海兰知道皇帝有意独自与如懿说话,递了个惴惴的眼神,忙离开了。   侍奉的人早被打发了下去,如懿便自己倒了热茶递上,“夜来风寒,皇上还是来了。”   皇帝简短道:“本不想来,但总还有些挂心。”皇帝径自走到永璂身边坐下,抚着永璂的额头仔细端详道,“这孩子,睡着了也皱着眉头,总不安乐的样子。”   不是不心酸的。永璂的年纪正是半懂不懂的时候,这些日子被送在海兰身边抚养,眼看着自己受了皇帝的冷落,他如何不明白些许冷暖之情?小小年纪便要承受这些,却隐忍不能对人言,也是他享着泼天富贵之余不能负担的重荷吧。   皇帝的手指缓缓地抚摸着,循序至嘴角,忧声道:“朕记得永琏小时候很爱笑,可是孝贤皇后重规矩,日日训导,永琏也不太活泼了。虽然稳重,但总有点老气横秋。永琮一生下来就多病痛,一半儿奶一半儿药喂养的,笑得更少。朕真的很希望,自己的孩子可以高兴些,再高兴些。”   他的语气很少这样柔和,是一种颓丧的柔和,让人酸楚,他继续说着:“朕有过很多个皇子。去了的永琏和永琮,是朕最期盼的嫡子。可惜他们都天寿无延。永璜的野心太重,永璋懦弱无能,永碱被他额娘金氏引到了邪路上,和永瑢一样只能出嗣。永璇已经伤了脚,永瑆一味贪玩。永璐和永琰尚是黄口小儿。朕将至知天命之年,膝下唯有永琪一个成器,还有永璂这个嫡子。”   如懿接口道:“永琪文武双全,行事妥帖周全,是个难得的人才。”   皇帝感慨不已:“是。永琪是很好,唯一所缺的只是一个嫡出的身份.因此朕更对永璂寄予厚望,希望他可以有永琪的天分与勤学,哪怕有一半也好。”   如懿哽咽难言,一口气抵在喉间,上不得,下不来。永琪固然是她的骄傲与心血,永瑾也是她十月怀胎一朝痛楚所得的瑰宝。她极力平复着心绪,道:“皇上所言,自然是对永起有无限指望。臣妾想着,哪怕他不能担负皇上心中的重托,若是能 以一已之力成为朝廷的栋梁,尽辅佐之力,也是好的。”   正说话间,容珮端了药进来,一见皇帝在此,忙行礼问安,皇帝道:“汤药搁下,出去吧。”   容珮急忙退出,如懿端起汤药,轻轻吹着,细心喂到永璂唇边。药汁顺着他的口落至咽喉,并无呕吐的迹象。如懿稍稍心安,拿绢子擦拭了永瑾唇边药迹,复又一点一点喂进。   皇帝看她无微不至,也不觉有几分心软,然而见永璂这般病弱,不觉又蹙眉:“朕对你的儿子也算是悉心教导,这些日子来都亲自带在身边。可惜这孩子天资有限,永琏和永琮在时……”   如懿硬生生忍着气喂着汤药,听得心头如刀铰一般,实在忍无可忍,“臣妾的儿子?皇上,天资有别,永瑾或许不如旁人,臣妾也无话可说,总之是辜负了您的心意。来日他若好,自然是爱新觉罗的子孙,便是不好,又能只把他归于乌拉那拉氏么?”   皇帝听她口气冷硬,丝毫不肯服软婉转,也不觉有气,“永琏和永琮的好,自然是有孝贤皇后谆谆教导,费尽心力。”   如懿见一碗汤药喂到了底,那乌沉沉的药汁,搅起了底下的残渣,泛着辛苦的气息。她的口舌里全是这种辛辣苦涩,便跪下道:“永璂不好,皇上大可看作是臣妾无德无能,既非大家出身,也无德容言功的修养。可永璂到底是您的儿子,纵有不是,何必人前贬低,又是在他饱受惊吓的时候。若您能好好安慰他几句,全了父子之情,孩子也不致惊吓委屈到如此地步。”   皇帝默然片刻,“永璂被挟持,朕何尝不心疼?可当着人前,他这般无用,朕如何不寒心?”   如懿绷在面上的笑意渺漫如烟云,带着蒙蒙的雨气,“臣妾才真真是寒心!永璂不过九岁,还是懵懂稚子。于您心中,到底是孩子的平安康健要紧,还是人前的颜面要紧?是舐犊情深要紧,还是君臣颜面要紧?”她戚然落泪,逼视着他,并无退却之意,“皇上,臣妾有时候真的不懂,您心中真正在意的,到底是什么?”   皇帝目光如剑,朗朗然掷地有声,“朕要的不仅是一个皇子,更是帝国的继承者。”他的面上闪过一丝痛心与焦灼,“有能者非嫡出,嫡出者力不及,朕如何能不忧心忡忡!”他静了片刻,冷冷道,“皇后,朕让你静心思过,看来你还是未曾改了自己这等疾言厉色的过错。”   一颗狂跳至错乱的心静静定了下来,如懿叩首, “皇上,臣妾知错。但臣妾一直以为,臣妾的直言是皇上所在意的。夫妻君臣,无不可直言。”   皇帝无声垂下眼险,投出两弯深青色的阴影,“皇后,朕是皇帝!”   如懿沉静相对,“皇上,您是人父,也是人夫!”   “放肆!”他的呵斥声是累累的磐石,滚滚坠下,“别以为你是皇后! 皇后也是奴才,你们都是朕的奴才!别妄想干涉朕,动摇朕!”   是什么东西,被无声地碾得粉碎。心中纠结的爱怨痴嗔,伴着一声复一声的刻漏。从心上残忍地镇压,再无重圆的可能。   她唇角挑起一丝冷笑,干涸的眼底有冷焰跳跃,“皇上说得真好!金玉良言,臣妾受教了!”   皇帝盯着她,似乎要迫到她的眼底心内,“有两句话,朕好好教了你。你牢牢记住。一句是凡事三思。你今日在这个位置,就是朕的皇后。皇后是朕的女人,也不过是后宫一个品衔官位,和前朝的文臣武将没什么区别。孔夫子云‘吾日三省吾身’,说的就是要常思己过,知道自己的分寸。朕再教你一句话,这句话只有两个字,‘顺服’,你是皇后,你顺服则是嫔妃顺服。朕立你为皇后,便是要你做后宫的表率,天下女子的表率。”   他说罢,再不顾如懿,拂袖离去。唯余她跪在坚冷的地上,寒意浸浸,蚀骨灭身。   直至木兰秋狝回宫,直至永璂病愈,复被送至海兰身边养育,直至如懿再度避世于翊坤宫中,她没有再与皇帝有一言的交集。心里反反复复念着的,是从前读过的一句诗,“与我偕老,老使我怨”。年少时未曾期许过的,连失望时也未曾想过,原来他是这样自负,自负至凉薄的人。   恂嫔的死也无人再提起,迅速湮没于秋狝后盛宴举杯的欢浪里。左右她的生与死都逃不开紫禁城重重红墙的禁锢,依旧按着恂嫔的名位,草草下葬。   那仿佛也是她日后的收梢,永远看不见光明的尾巴。   偶尔的安慰是,在秋狝回銮的途中,遥遥望见凌云彻的背影,如远山巍峨,心里便定了又定。还好,还有他在。   并无说话的机会,也不欲在此点眼。凌云彻虽然救了他们母子,可皇帝并不那么喜欢,赏赐归赏赐,却连一句安慰褒奖的话也没有。可不是,谁喜欢用旁人的英勇气概来彰显自己的自私凉薄呢?   海兰亦常常陪在她身边,她更不喜凌云彻靠近。保持着刻意的距离,维持着尊卑的高低,除了眼神流转的交集,知道彼此都是无恙,便是最好的安慰了。   过了初秋便是深秋,连着初冬,京城的冷意总是来得迅疾且不动声色。画堂深锁,肌骨暗销,因着这料峭的寒意而显得合宜了许多。左右皇帝的恩宠,都只留在了宝月楼和永寿宫。   御花园中的枫树叶缘已全然泛红,万叶干声,迎风作响。她岑寂独立,一袭寻常深浅二紫色缎袍,舒袖临风,卷起衣袂翩翩,湛然如谪仙。看得久了,那紫便融进了漫天的血红之中,浑然不见踪影。她就会想起那一夜的恂嫔,她胸前的血,阿诺达的血,似乎添了御苑枫色的一笔浓墨重彩。   这般想着,回首才见有人来,竟是香见。   她穿一身月白衣裙,披风也是浅浅的莲紫色,滚了一圈薄薄雪狐风毛。她的头发松松拿鎏金扁方绾成横髻,珠钿疏疏却精致,缀着新鲜胭脂花,簪着一枚绞串珍珠银流苏长簪。恰如宫人所言,哪怕皇帝不如从前那般痴狂,待她到底是宠爱无俦的。虽然她无心装扮,可素日所用无一不贵,哪怕随手用上一二,都是倾城之物。只那一支长簪,那流苏勾勒精心,丝丝如女子青丝纤细,绕成花鸟纹样,再纤纤坠下,非工匠耗目半岁不可得。明珠颗颗比拇指还大,泛着柔和的粉红色,乃是采珠女潜入深海所得,便是奉上万金也难求得。连身上衣衫裁成,必是织造府倾心制成,最先供她挑选。   香见却不甚在意,她解下风帽,露出秋水空蒙的双眼。蛾眉照例是淡淡扫,朱唇也只是随意点就,是慵懒梳妆的模样。御苑中有四季不凋的常青树,亦有满天冉烈的红叶,她静静地立于其下,清艳不可移目。   香见不复从前倨傲,也学会了宫中礼仪,只是显得生疏,“皇后万安。”   容珮惊诧得合不拢嘴,但见如懿目光扫来,立刻低眉敛容。   如懿颔首为礼,道:“你难得出来。”   香见轻嗤,“就算要被困死在这里一辈子,也得看看自己的牢笼是什么样子。皇后娘娘不也是这样么?”她抚着手臂,“你应该见过天上的鸟儿吧?被剪断了翅膀,哪里还能飞呢。到头来,我的勇气还不如恂嫔。”   如懿道:“你也知道了?说来恂嫔的父亲惨死,族人凋零,无所牵挂才冒险犯大不韪。你终究不同,牵绊太多。”   “平日里看恂嫔闷声不响,倒做出这样惊天动地的事来。”香见满是钦慕,“不承想是她,做了我最想做的事。”   如懿看她一身宫装打扮,花盆底的鞋履款款走来也无不妥,便道:“你仿佛适应了许多。”   初寒的风掠过,如秋水般泠泠爽爽,身上的衣裙被风鼓起,窸窸窣窣如悄声细语,是静夜里涌动的细浪。   “适应容嫔这个身份么?”她一笑,嫣然无双,“据说按着皇上如今的宠爱,我迟早会登临妃位,或者贵妃位,是么?”她笑色骤冷,“我不怕告诉你,穿着这身衣裳,行着这些礼仪,我心里想着的,只有我愿意想的人。”   红叶的光泽浸染上如懿所穿的浅紫云纹大襟外衫,交织的艳色迸出华丽的质感,并且装点出一种温暖的假象。   如懿看着她,“这样的话,你肯对本宫说?”   “有何不可?”她目光清澈,“因为这个地方,只有你真心劝我活下来,顾着我身后的族人。算来,你当年也是为了皇上才这般劝我,可到头来,这宫里唯一的一点真心,竟也是你给我的。”   日色正好,映得屋角脊兽流光错彩,风里泛起了阵阵素菊香,红叶纷纷璀璨着含朱流金的光芒,又是太平年景里的晴好时光。谁理会,她们各自心事凋落。   驻足间,却见李玉陪着永璂自慈宁宫一带过来,永瑾见了如懿,面露喜色,连忙唤道:“额娘!”   如懿一把抱住他,喜得泪盈于睫,“永璂,你胖了些。”   永璂点头,很是高兴,“愉娘娘对我很好,额娘放心。”   如懿心头暖洋,“有你愉娘娘在,额娘当然放心。”   李玉上前道: “皇后娘娘,十二阿哥刚去向太后请安。太后听闻十二阿哥在木兰围场身受惊吓,也很是挂怀呢。”   年华滔滔而去,太后也成了垂垂老矣的白发妇人,守着膝下温婉孝顺的女儿平和度日,也越来越有一副老人家才有的软心肠,疼爱稚子晚辈,更怜永瑾不得在如懿身边教养,所以格外照拂。   容嫔向来不喜人多,转身去了。如懿见只有李玉带着乳母嬷嬷陪侍,并有两名御前侍卫,不见素日常陪着的凌云彻,便道:“仿佛许久不见凌大人了。”   李玉面色一沉,复又笑道: “自从木兰秋猕凌大人救护有功,皇上便格外器重,总留在御前。”   永璂朗朗道: “儿子也久不见凌侍卫了。皇阿玛说不必他再照顾我往来。”他想一想,迟疑着道,“其实儿子觉得凌侍卫性子温和,又能救儿子,实在是很好的。”   李玉嘴角微微垂落,似有苦衷,然而很快笑道:“阿哥快别这么说了。凌侍卫是侍奉皇上的,若无皇上关切,凌侍卫怎能救您?到底还是皇上恩泽庇佑,您与皇后娘娘才能安然无恙啊。”   越是机巧地掩饰,越是有什么不可言说的秘密。有狐疑的阴翳蔽上心间,如懿温然道:“永璂,额娘为你缝制了一件冬衣,你和容珮回翊坤宫试试。”永璂乖顺地答应,跟着容珮走了。   如懿定定望着李玉,沉声道:“你也不大好过吧?否则陪着永璂住慈宁宫请安这等小事怎都是你一个御前大总管来做?”   李玉恭顺垂眸,“做人有高有低,进忠年轻力健,嘴乖舌滑,又有令贵妃在身后,自然得意些。但十二阿哥是嫡子,奴才有幸侍奉,是奴才的福气。”   如懿郁郁不乐,“永璂虽是嫡子,但与永琏和永琮在时相比,大为不如,木兰围场一事,皇上几度看轻永璂,要你侍奉,也是不尴不尬。”她目光陡然锐利,“你且如此,凌云彻更是不好吧?”   “山高水低总是常有。凌大人救主有功是好事,但太过显眼,只怕皇上心里也未必乐意。”他连连摇头,“说来自从豫妃不必被禁足,每日在宫中闲荡,也是点眼。只怕皇上看凌大人,也是这个样子吧。”   心底的微凉如这个季节不期而至的清霜,她低低道:“若是见到凌大人,请叮嘱他好好保重,韬光养晦。待得冬去春来,自然可以一切无恙。这句话,本宫也说与你听。”   李玉郑重颔首,拱手辞去。 第十五章 流言   而关于如懿和凌云彻的流言,是在乾隆二十六年的初冬开始甚嚣尘上。人人都在传言,中宫皇后是如何和一个比她小一岁的侍卫眉目传情,私相授受了二十年。如懿一开始只装作不闻不问,也不愿理会这些无稽之谈。可是流言的传播,永远比最厉害的瘟疫传播得更快。很快,她就发觉,无论自己走到哪里,恭敬温顺的脸孔一背转过去,就是窥探、好奇、讥讽与笑话。   乌拉那拉氏高傲的血液流淌在四肢百骸里。如懿情愿被人狠狠地扇耳刮子,也受不了背后的阴毒流言。但很快,另一种新的流言便覆盖了这种旧闻。新的流言便是。令贵妃魏嬿婉与御前侍卫凌云彻曾是私订终身的青梅竹马的恋人。这个传闻似乎比如懿的传闻更容易让人相信,毕竟,相对年轻貌美的宠妃比高高在上不苟言笑的皇后更适合香艳而扑朔迷离的故事。而这个故事,似乎证人更多,曾经冷宫的侍卫、四执库的嬷嬷,似乎都能说上一点有鼻子有眼的段子。   这一点让嬿婉很是气结,却又无可奈何。连她自己都不曾想到,那段尘封在紫禁城犄角旮旯里的未曾绽放完全的感情,会突然有眉有眼地跳到跟前来。   而当如懿在看到海兰教诲着四执库的嬷嬷怎样把关于嬿婉和凌云彻的故事讲得绘声绘色而又不把自己牵扯入内的时候,她终于难以抑制心头的怒火,传了海兰入了翊坤宫道:“你是疯了么?这样做,虽然撇清了我,但是对凌云彻而言,还不是一样要下地狱!”   海兰的目光意味深长地在如懿身上探询,“凌云彻成为磨心又怎样?他要下地狱又怎样。只要那个人不是姐姐,我就敢去做:何况魏嬿婉要害姐姐,我又怎么会容许她得逞?以其人之道还施其人之身,是最好的办法!”   如懿心痛,“那会害死凌云彻的!”   海兰快意地笑着,“那又怎样?如果一个凌云彻能赔进一个令贵妃,我觉得划算极了。”她的目光中浮起深深的忧虑, “可是姐姐,怎么你舍不得一个凌云彻么?,,   如懿断然以拒,“凌云彻多次救助于我,他不该成为我和魏嬿婉之间彼此争斗的牺牲品。”她逼视着海兰,“海兰,你以前并不这样。”   “姐姐以前也不这样,我们都曾经温良恭俭让,柔弱无依等待保护,后来才发觉一切成空。”海兰满不在乎,“姐姐,每个人在这里都会发疯。我们若不跟着一起疯,迟早也逃不掉!”海兰忧心道,“姐姐,我说句僭越的话,不要有自己在乎的人。不要!否则您在乎的人一定会成为您的软肋的。”   如懿不言,只是紧紧抿住了双唇。   寒衣一重重添上,暖炉也一个个生起。来不及叹“天凉好个秋”,便到了“晚来天欲雪”的时节。有时候闲来无事,听着窗外风涌叶落声,恍然间觉得自己是坐在江心一叶孤舟上,眼见江水东流,飘摇不定。   如懿与皇帝倒也常见到,只是典仪时分不必说话,他与她只需保持着庄重肃穆的模样,如供在殿上的神尊,宝相庄严,供人瞩目便可。私下间独自相见的机会略同于无,因为即便是言说内宫事宜,嬿婉也多是在的。于是,说的话也越发冠冕堂皇。所以,有时候连她自己也恍惚,在当年的当年,在遥不可及的日子里,那些动人的情话是怎样从同一张嘴里甜润地说出的呢?   这般想着,这一日皇帝的召见,便有些意料之外。   因着新雪初降,殿中已经通了地龙,一室暖洋如春。阁中铺了新色猩猩毡,花梨罗汉床上设着明黄彩绣云龙吐珠并八寿联春的靠背引枕,一应的黄缎金龙缂丝垫上展着赤红火狐皮坐褥,陈设中华贵而不失新意。   如懿低首垂眉,以恭敬婉顺的姿态保持着刻意的距离,清凌凌道:“皇上久不见臣妾,今日一召,不知所为何事?”   她的态度不卑不亢,虽是含了婉仪之态,却如皮肤下触手可摸的瘦嶙嶙的骨骼,有坚硬的棱角。   皇帝郁然一叹,“皇后是怪朕么?”   如懿笑意清幽, “不是怪,而是臣妾久不见皇上,独自一人惯了。今日乍见,怕礼仪久疏,叫皇上怪罪。”   皇帝神色和缓,牵过她的手坐下。温言道:“皇后这话,便是怨怼了。”   皇帝还是如常的温柔笑靥,声音却干脆得没有一缕尾音,“窗外微雪夹着雨声入耳动人,皇后可否为朕抚琴一曲,以衬这初冬雨雪。”   其实琴艺并非为如懿最擅长的,若论抚琴,除了昔日的高唏月,如今宫中最擅长的,却是忻妃。且皇帝一向对女子的才艺颇为挑剔,若非最能合他心意的,情愿不听不品。她旋即漾起谦逊的笑,“皇上知道的,臣妾一向不擅抚琴,算不得个中翘楚,忻妃抚琴堪称国手,还是请忻妃过来为皇上清音悦耳吧。”   皇帝扬一扬手,“并非国手才能琴声动人,偶尔听一听皇后的琴音,或许也别有情韵。”   如懿浅浅垂眸,终究觉得不必过于拒绝,只得道:“皇上想听什么,臣妾弹奏一曲便是。”   皇帝幽然远望天际,“天寒雨冻,便弹一曲寒雨之词吧。却也不要让人觉得冬日深长无望,有新春之意才好。”   如懿淡淡道:“恭敬不如从命,只是皇上别怪臣妾才疏学浅才好。”   皇帝的笑容薄薄的,像穿不透雾气的阳光,“抚琴之妙在于得之心而应之手,心中所思,便是手中之韵。皇后随心便可。”   如懿随手拨动七弦琴,泠泠有声。那幽幽之声如寒冰下缓缓流动的溪水,与碎冰相触,清泠颤颤,这样的曲调,最适合弹奏清婉练达的词曲。她抚弦起声,清朗吟诵:“怅卧新春白袷衣,白门寥落意多违。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飘灯独自归。远路应悲春畹晚,残宵犹得梦依稀。玉珰缄札何由达,万里云罗一雁飞。”   皇帝斜倚在暖阁的软榻上,银盆中的红箩炭蕴着融融的暖意,和着炭盆中新折松枝的气味,让人酥沉中又有甘洌清新之意。皇帝穿得轻暖,一袭狐裘搭在膝上,脸上有醺暖的珊瑚色,慵懒道“这首李商隐‘2’的《春雨》倒很是切合意境。果然冬日才至,皇后便渴盼三春时节了。”   如懿盈盈道:“京中寒日长久,难免期盼春暖花开之时。”   皇帝轻轻一嗤,“春日迟迟,眼下雨雪霏霏。皇后是否触景伤情,觉得朕这些日子在令贵妃处颇多,而陪伴皇后少了些,以致皇后有‘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飘灯独自自归’之叹?”   如懿见皇帝半是玩笑的神色,心中稍稍有些紧张,仍是笑语盈盈,“皇上忙于国事,在后宫的时候本就不多。且皇上心性温柔,颇多眷顾,来了也不能冷落各宫,总要多走走,何况令贵妃儿女众多,皇上多去陪伴也是应当的。”   皇帝神色愈加和悦,“皇后宽仁体恤,果然是中宫风范。只是…,他稍稍靠近,颇有戏谑之意,“皇后丝毫也无嫉妒之心么?”   皇帝靠得那样近,呼吸间温热的气息潮湿地拂在她的耳后。可是分明,那样的气息里和着脂粉旖旎的清甜,仿佛是芬芳的花朵,凝在他的口唇鼻息之间。如懿下意识地微微侧首,避过那香甜的侵袭,指上琴音袅袅,端然道:“嫉妒乃嫔妃大罪,臣妾虽然居于后位,也不敢有此心念。这是皇上教导的,臣妾铭记于心。”   皇帝微凉的指尖拂过她耳垂上碧玉桐叶垂珠坠,那碧玉有沁凉的触感,摇曳着轻轻触上脖间裸露的肌肤。她在心底默然叹息,叹息自己此刻不易轻信的心。皇帝的笑声有湿润的亲昵,“如懿,若是还在从前潜邸里,你可一定不会说这样冠冕堂皇的话!”   “今时不同往日,皇上给了臣妾什么,臣妾就得遵循什么。”   皇帝停了停,有些感叹,“唯一不变的,你还是那样喜欢李商隐的诗。”   如懿淡然低首,和着琴弦的余韵道:“李商隐词曲裱丽,缠绵悱恻,臣妾小女子之心,难免偏爱。不似皇上所爱,多有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之势。”   “李商隐诗虽好,但早年爱慕侍奉大唐公主的宫人,多有绯丽语句,难免损了品格。”他停一停,漫不经心道,“皇后以为,若在如今,若有这般爱慕宫中女子之人,该如何处置?”   如懿侧首沉吟片刻,温然笑道:“若真是一双有情人,男未娶女未嫁,姻缘合当,也可成全一段佳话。”   皇帝轻哼一声,面上忽然凄寒迫人,“皇后也知道男未娶女未嫁,才能姻缘合当。可是在朕看来,私心觊觎宫中之人,哪怕只是地位卑下的宫女,也罪该万死!”皇帝冷声道:“李玉,传旨下去,御前侍卫凌云彻无礼犯上,即刻杖毙!”   李玉见皇帝陡然色变,尚不知出了何事,只得忙忙答应了,脚下却故意缓了两步。   如懿脸色一变,勉强笑道:“凌侍卫一向得皇上器重,又蒙皇上赐婚,今日不知犯了什么错事,惹得皇上龙颜大怒?”   皇帝唇角有冰冷的弧度,“皇后不明白?”   如懿隐隐觉得不好,只得强笑道:“臣妾愚昧。”   皇帝的声线陡然严厉,“皇后不知,那还有谁更清楚个中滋味?皇后连念诗都不忘有‘万里云罗一雁飞’之句,岂不是也在记挂凌云彻这个名中有‘云’字的大逆之徒?”   有些微的怔忡,仿佛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些话明明已经余音散去,却砸在了耳边,嗡嗡地用力刮着耳膜。有冷风灌入口中,掀起舌底的惊讶难耐,如懿在突如其来的惊惧中难忍诧异之色,道:“大逆之徒?凌云彻救臣妾母子有功,怎成大逆?且臣妾相伴皇上日久,皇上怎会有此疑心?”   皇帝低首拨着拇指上浅浅寒绿色的翡翠扳指,那扳指是极难得的龙石种,唯岩洞中所生,有冬暖夏凉之效。那色泽更如丝绸般光滑细腻,温润之致,荧光四射,望之便生寒意,更映得皇帝神色淡淡的。他道:“日久能见人心,亦能生情,不是么?”   她默然片刻,忽而明白了什么,嘴角泛出一丝幽寂笑容,“原来皇上这般疑心臣妾。那么今日邀约臣妾前来奏琴,无论臣妾弹奏什么,皇上都准备了这番话说与臣妾听,是么?”   皇帝倨傲地看着她,眸色有一丝伤怀,更灼灼燃烧起暗红的愤怒,“琴为心声,皇后念念难忘,连词曲亦不肯稍稍忘怀。”   如懿胸中翳闷难平,失声笑道:“那么如皇上所言,哪怕臣妾某日悠然望云,也是情之所至,不能克己。所以从此之后,臣妾若要显得心怀坦荡,便不可抬首了?”   皇帝的眉心重重皱起, “你遇事一向不屑辩驳,如今一说他,你便怒不可遏,可见心虚。”   “臣妾心虚?”如懿挑眉凝视,毫不避让,迎着他的怒气冲天道,“到底是皇上心虚,还是臣妾心虚?一切情由,不过是因为恂嫔与阿诺达行刺之时是凌云彻舍身救臣妾母子,而皇上一心泄愤,重伤阿诺达,不惜以永璂安危为赌注。所以事后回想,为给自己几分台阶,却先扯了臣妾的不贞,来掩饰皇上不恤!”   皇帝闻言,额头青筋暴跳而起,反手一记耳光重重打下,“你放肆!”   有良久的寂静,仿佛所有尚有东西都死透了,静静的没有半点声响。连那一声耳光的余音都成了幻觉。他立在离她一步的距离,右手疲软地垂下。而她,竟忘却了面孔上热辣辣的痛灼。有猩红的血滴热热的,黏稠的,从唇角滴落,像是皑皑白雪里绽开的红梅。她顾不得去擦,只是由着那血红缓缓落下,洇入春荣秋茂图的沉香红锦毯。毯沿两列打着万字不到头的金沙线,中间缀着浑圆的米珠,毯绒细软密实,便是落足亦无声。何况那小小血珠,不过是浸淫其中捧出更娇艳的一抹红灿。   她伸手蘸了蘸那抹血红的热,苍白的面上支起摇摇欲坠的笑容,郑重行了大礼,“皇上恩赏责罚,都是雨露之恩。臣妾斗胆,请皇上给个明白。皇上今日这一掌,到底是臣妾真有不赦之罪,还是只为皇上一时疑心?”   冷然相对而立。檐下吹来阵阵寒风,闪着零星的惨白雪子,疏疏散入殿内,把他赤色蟠龙夹银线坠玉珠雪狐长袍打得瑟瑟作响。雪光惨然,把阁中二人扫落的身影扯得悠悠长长,交叠在一起。数十年无所不谈,身形交融,到如今竟是相顾无言,唯有冷漠与隔阂。恰如地上的影,似是亲密不可分隔,却已经是愈行愈远,心已荒芜。正无言处,忽听得外头喧闹声大作,似是李玉阻挡不住,豫妃急切的声音直传入内,“皇上,臣妾有要事相见,皇上!”   皇帝久久不见她,无心理会。正要出言打发,只见两扇朱漆填金殿门轰然而开。豫妃直冲了进来。   想是太过心急,豫妃云鬓微微蓬松,几缕鬓发黏在面颊上,越发显得脂粉光腻。她狠狠叩了个头道:“皇上,臣妾叩见皇上!”   她语中所言,浑然无视一旁的如懿。只是在偶然目见她唇边血痕时,微含了一丝诧异与幸灾乐祸。   皇帝连看亦懒得看她,不耐烦道: “养心殿你也敢擅闯么?当真是糊涂透了!”   豫妃带了哭腔,狠狠磕了个头道:“臣妾已久不能得见天颜,今日擅闯养心殿,自知是寻死,也实在是有一事关系宫闱清平,所以臣妾不得不冒死一见。”   话音未落,只听得嬿婉一声娇啼,在后头急急赶进,一把拉扯了豫妃手臂,喝道:“你在本宫那儿疯还不够,还寻来这里,真是疯魔了么?”她见帝后皆在,虽然急赤白脸,却也忙中不乱,行礼如仪,“皇上万福金安,皇后娘娘福寿康泰。”   豫妃讥笑一声,“宫里出了这般丑事,你还只顾着行礼跪拜,还不许我告诉,真要手臂断了往袖子里折么?我虽出身蒙古,但礼义廉耻、忠贞孝义还是知道的!”豫妃用力挥开嫌婉的手,斥道,“你拉扯我做什么?身为贵妃,协理六宫,却胆小如鼠,无德无能!”   如懿虽然与皇帝冷眼相对,闻得此言也不禁皱眉道:“什么丑事?皇家清誉,容得你这般放肆胡言么?”   皇帝转过头来,喝道:“你前次僭越,藐视君上,朕看在博尔济吉特氏世代功勋的分儿上宽宥了你。你要再敢任意妄为,欺辱贵妃,朕便废了你的位分送你回蒙古去!”   嬿婉见皇帝着恼,忙跪下哀哀道:“皇上恕罪!豫妃也是心急火燎才口不择言,可豫妃所说,真当是胡言乱语失心疯了!您可千万别信她。”说罢,她悄悄看了如懿一眼,只是苦笑。   豫妃登时大怒,两眼竖起盯着嬿婉,如要吞人一般,“什么失心疯?若不是铁证如山’我怎敢舍出这条性命来说!”她转过脸,膝行到皇帝跟前,紧紧扯着他的袍角,厉声喊道:“皇上,皇后娘娘与人有私,臣妾不敢隐瞒啊!,,   她的哭腔才拖了一半,只听“啪啪”两声脆响,脸颊已经高高肿起。原是嬿婉冲到她身前,狠狠给了两掌,怒道:“你在本宫面前肆意便也罢了,可皇上皇后在上,你也敢把你那些见不得人的蠢话抬到面上来!”她说罢便含泪,“皇上,臣妾枉然协理六富,实则御下无方,全不能为皇上皇后分忧!”   如懿乍然闻得豫妃说出这番话来,不觉望着皇帝惨然而笑,“难怪皇上今日这般质问臣妾,原来风言风语,自豫妃便有了!”她说着看向面色惨白的嬿婉,衔了一缕讽意,“看这样子,豫妃必然是先去了你那儿闹腾。自然了,你身娇体弱,哪里拦得住,只好由着她闹到皇上跟前来了。”   嬿婉面色涨得通红,嘤嘤道:“臣妾人微言轻,素来被宫中姐妹小觑,空担了协理六宫之名,实则难以服众。且豫妃所言,兹事体大,臣妾也不敢由着她胡来!”   豫妃恼恨地看着如懿道:“你纵然贵为皇后,然而德行有亏,也有脸申斥旁人么?”   如懿怒极反笑,目光逡巡在皇帝与豫妃面上,冷然笑道:“今日你却不是第一个面斥本富德行有亏的了。本宫倒想听听,除了侍卫,你们还能想出谁来?太医?亲王?再不成连太监也算上。是个男人都往本宫身上扯便罢!”   豫妃冷着脸,毫不畏惧,目光灼灼直视如懿,“倒也攀扯不上旁人!行不正自然为人诟病,便是凌云彻一个了!”   如懿气急攻心,哑然失笑,拊掌道:“好!好!难怪豫妃曾得皇上数月欢心,果然还是会揣摩上意。难道在你们眼中,救命之恩便是阴私之情么?狭隘至此,真是闻所未闻!”   她的话虽指着豫妃,皇帝又如何不知她深意,一张面孔愈见冷峻。   嬿婉乍闻此名,陡然乱了气息,一时且惊且疑。片刻,她忽而生了微凉如雨的笑意,朗声道:“若说是旁人,本宫还能信一二分。只是凌云彻,哪怕铁证如山,本宫也不相信!”   豫妃冷眼睨着嬿婉,气哼哼道:“你倒知他?别以为他是皇上身边近侍,便如此奉承偏帮!我便瞧不上你们这些滑头!”   嬿婉扶着皇帝手臂,切切道:“皇上,臣妾出身寒微,与凌云彻原是同乡,自幼相识。若说一句青梅竹马,臣妾也不敢驳回。”   皇帝目色陡然凌厉,似笑非笑道:“好!好!原来朕的皇后和贵妃,都与朕的近臣相熟,朕倒浑然不知,做了个糊涂人!”   这话颇为森厉,嬿婉粉面涨得血红,顺着皇帝手臂上丝滑锦袍倏地跪下,仰面含泪泣道:“皇上明鉴!臣妾今日敢言,便是问心无愧。凌云彻比臣妾早几年入宫,臣妾为宫女时,因着同乡颇多照应。此事若是旧年间的侍卫宫女,怕还有几个知道的。臣妾也不怕皇上细查。只因偶然照拂几次,反惹了闲言闲语。臣妾为着彼此名誉,便疏远了。直到凌云彻救驾有功,侍奉皇上身边,大约是怨怪臣妾早年疏远,他也不大理会臣妾。可怜同乡之谊,便成了陌路了。”   这略略一席话,有多少前尘往事夹杂在风烟间扑面而来,迷得如懿隐隐生痛。她听嬿婉哀婉道来,中间无数曲折缘故略去不提,倒成了一个无辜之人,心底不免暗暗冷笑。   果然皇帝静了片刻,伸手扶她起来,语气己然缓和了不少,“你敢不畏人言告诉朕昔日之事,可见心底坦荡。何况谁无幼年一同长大之人,便是青梅竹马之谊,如今疏远了便也罢了。起来吧。”皇帝略一沉吟,扶住她侧身坐了,温声道,“你曾夜雨长跪殿外,伤了膝盖。不要动辄跪着,仔细身子要紧。”   这般话,显然是说与如懿听了。如懿只觉得字字都是尖锐的银针,针针戳心,绵绵密密无止无尽,心中翳闷压得透不过气来。索性她也不理皇帝是否在意,扶着朱漆泥金雕心炕桌坐下。天气尚寒,花梨罗汉床上铺着厚厚的赤红火狐皮坐褥,人在其上,总有落入云端的绵与厚。可此时此刻,荆棘丛中步步艰辛,她才体会何为如坐针毡。   可是,她不会怕。因为她是如懿,自幼浸淫深宫的如懿。多少惊涛骇浪,她都看过,都颠沛过,才一路艰难行来。   如懿倏然含笑,颜色却冷,“令贵妃倒是先行把自己撇得干净!”   豫妃默默听了半日,早已不耐之甚,“皇上!臣妾不理令贵妃与凌云彻如何,左右也是微末小事。可臣妾今番胆敢告诉,的确是有人证物证的!”她狠狠咬着唇,闪耀着满脸得色,“那人证便是凌云彻的枕边人,宫女乌雅茂倩!”   皇帝目中一瞬,口气却疏懒了些许,“是么?茂倩是朕赐婚于凌云彻的。她,偶尔进宫向朕请安,虽然言语间也有些责怪夫君忙碌不顾家中之意,但如你所说,却是从来没有。”   豫妃立时急道:“皇上,那日木兰围场恂嫔谋刺,凌云彻不顾皇上先救皇后,臣妾已生疑惑。但念及茂倩乃凌云彻妻室,便派人将他奋不顾身之事告知茂倩,也安慰茂倩一切平安。谁知茂倩听闻之后不曾为凌云彻救皇后而喜,反而大哭大闹,语出怨怼。臣妾听闻后更加疑惑,回京后立刻召茂倩入富细问原委,才知他夫妻二人不睦吕久,只为凌云彻心有所属。”   皇帝越听眉头越紧,问道:“茂倩何在?”   豫妃扬眉含笑,急急道:“皇上莫急,臣妾为求万全,已带了茂情入富,在外候着了!”   皇帝默然片刻,那沉吟分明有山雨欲来之势,迫得殿内诸人大气亦不敢喘一声。还是嬿婉穸着胆子婉言劝道:“皇上,茂倩固然是御前宫女,但凌云彻也屡屡救驾有功。着要对质,不可光听茂倩一面之词。”   皇帝瞟了立在一旁的李玉一眼,漠然道:“凌云彻何在?”   李玉正听得抓心挠肺,愁肠百结,忽听得这一句,忙不迭道:“皇上,凌云彻今日当值,只还未到时辰,尚在庑房歇息!”   皇帝扬一扬脸,唤道:“庑房近在咫尺,叫进忠去!你先唤茂倩进来。”   李玉心知皇帝如此,是知他与凌云彻私下交好,防他泄露,心底越发不安,只得先至殿门前唤了茂倩进来。 第十六章 茂倩   茂倩因是旧日皇帝御前的宫女,又是满洲女儿,打扮得格外体面。只见她一身荣蓝色新缎描银掐花缂丝出灰鼠毛褙子,蜜荷色缠枝团花马面裙,头梳一个端端正正的小两把头,簪着红绒绒花朵,绾了一枚玳瑁镶珠石扁方,也不用流苏簪饰,倒显得落落大方。她显然刻意打扮过,一身颜色衣裳显得温和可亲,唯有一双吊梢眉,才有几分凌厉之气。   她虽出宫多年,但对御前规矩极为熟稔,行云流水般行叩了大安,也不起身,楚楚道:“奴婢蒙皇上赐婚,不能日日侍奉跟前,今日未曾奉诏便擅自入宫、无论皇上等下如何责罚,都请受了奴婢一片孝心。”说罢,又重重磕了三个头。   皇上打量着她的气色,虽然妆容精心描穆,细看之下仍可见她眼角眉梢的憔悴之色,当下便有些不豫,“怎么?朕赐婚与你和凌云彻,你们夫妻却过的这般不好此,豫妃何必巴巴儿找着你来呢?想吐出来的话别噎着,自个儿给自个儿添堵。”   皇帝横她一眼,“你倒是半点颜面也不想留?”   如懿缓缓抚着手中的销金菱花手炉,金器装了小块的红箩炭本就烫手,所以得护着里外发烧的银鼠皮手笼。可是那烫却成了现下唯一的取暖之物。眼前的这些人,这些话,无一不是冷的,是冻住了的污水,一口口逼着人吞下去,冷得叫人恶心。   她淡淡瞟皇帝一眼。似笑非笑道:“皇上没有给臣妾留半分颜面,旁人自然爱更不会留了。臣妾便是自己想留着,也是枉然。”   茂倩倒也不惧,对着如懿恭恭敬敬行了一礼,徐徐道:“奴婢伺候皇上多年,由人至心是皇上无不知的。今日对着主子,也不敢有所欺瞒。凌云彻对外是一个极好的夫君,无人不赞。可到了屋里,虽然起初也对奴婢装模作样嘘寒问暖,可他对奴婢从不放在心上。”她面上微红,垂首道, “不瞒皇上,奴婢与凌云彻成婚多年,做夫妻的日子不过十来日。他连奴婢手心是否有疤痕亦不知。”   皇帝微微颔首,“你右手手心有一疤痕,是刚进宫伺候朕时不防被火烛烧伤的。”   茂倩满眼泪光,连连俯拜道:“皇上怜悯,奴婢铭记于心。”   媾婉微吸一口冷气,极力缓和着道:“你也糊涂,凌云彻侍奉皇上身边,是多少要紧的大事得记着,微末小事忘了也是有的。他为着忠君而少陪你些,你也该多体谅。”   茂倩忍着羞涩,面色涨红道:“起初奴婢也极力开解自己,可渐渐久了,才看出些端倪。”她说到此节,又恨又恼,“他倒不是忠君…””她骤然盯住如懿,眼中进出一丝冷光,“他所有心耳意神,倒是全记挂在了皇后娘娘身上。”   如懿迎着她的目光,慵倦地掸了掸手中的杏色水绫绢子,“好了,终于说到这句了,也不枉豫妃一番辛苦找了你来。只是这话便和戏文似的,唱了开头就让人猜得到下头,真真也是无趣至极。”   茂倩面容阴冷,恻恻道:“皇后娘娘倒真是成竹在胸。奴婢也不怕做个小人,到底与他夫妻多年,或是醉酒,或是梦呓,他心心念念的唯有皇后娘娘一人哪!”   她话未说完,只见凌云彻大步跨进,躬身一礼,朝着茂倩气得目呲尽裂,“我只知隔墙有耳须得防贼,却不想你我共枕多年连梦呓也字字当真。”   茂倩与凌云彻一照面,气不打一处来,再不复方才极为克制的仪态,冷笑一声道:“俗话说酒后吐真言,梦中话心声。若不是同枕共眠,怎知你心底龌龊隐事,竟这般日思夜想,梦里也不能忘”她红了双眼啐道,“你也敢道我是贼,采花淫贼才恬不知耻!”   凌云彻勃然大怒,“这是御前,你当是家里,任你疯癫胡言?”   茂倩泪光一闪,死命咬了牙,伸出长长的指甲戳着他面颊道:“你还记得家里?不知多早晚才回来一趟,早忘光了吧?”   凌云彻气得脸色铁青,碍着在御前,索性别过头不理她。   茂倩见此,越发生了天大的委屈,抱屈道:“那日豫妃小主遣人来报你平安,说道你奋不顾身去救皇后娘娘。人人道你忠勇,唯有我知道你那见不得人的心事。救驾一事,不过是你与皇后有私,才奸情流露而已。什么忠勇,呸!”   凌云彻本自隐忍不言,听她说得不堪,终究忍不住道:“什么村话浑语,也敢污蔑皇后娘娘清誉!”   茂倩凑到他跟前,团团追着他,一双眼却斜斜飞着横向如懿,愈显得凶悍泼辣,道:“清誉?我倒要瞧瞧是什么清誉,勾得别人的男人神魂颠倒!连在梦中也口里心里放不下,一味唤着皇后娘娘闺名。”茂倩本就眉梢吊起,一恼恨起来那眉毛更是根根竖起,凌厉狰狞,恶狠狠道,“如懿,如懿,倒真是个吉祥如意一昕难忘的好名字!”   凌云彻怒极,也顾不得在御前,反手便是一掌,方肃然叩首道:“皇上,微臣不懂管束妻房,乃敢在御前无礼,惊了圣驾,微臣自甘领罪!”   皇帝冷哼一声,嬿婉厉声责道:“打得好!是该好好管束!在御前这般忘了规矩,胡乱争执,打死也不为过。”   茂倩又气又恼,拼命砰砰磕头如山响,流着泪道:“皇上,奴婢今日一来,自知死罪,不过是拼个鱼死网破,好叫自己活个明白罢了。”她目中几欲喷火,捂着半边高高肿起的脸向着如懿笑道:“今儿是什么好日子,皇后娘娘领了皇上的责打,奴婢也领了自己夫君的责打!真真都是妻室失德的日子了!”   嬿婉愈看愈是皱眉,喝止道:“什么妻室失德,皇后娘娘何等尊贵!只凭你妄议主子,就该立时杖毙。”   豫妃护住茂倩在身后,委屈不已,“贵妃娘娘协理六富,见不得这些腌臜事儿。但火烧眉毛,也别只顾着胳膊断了往袖子里藏,一味掩饰。多少脏的臭的,都污到中宫了!若是贵妃自认汉军旗出身,管不得咱们后宫满蒙的事儿,我也怨不得什么。”   嬿婉协理六宫,最恨旁人拿汉军旗出身说嘴,登时气得花容失色,连连抚胸喘息,一手指着她一味落泪,直说不出话来。   皇帝的目光是悬崖上的冰,高处不胜寒,他缓缓扫了豫妃一眼,“你倒是嘴上半分不肯积德,连着把令贵妃也指桑骂槐进去。便是你真告了皇后之错,朕也治污蔑贵妃之罪。”   如懿听他口口声声只顾着嬿婉,一腔心血都化作了丝丝酸气,蚀着心房,不觉道:“皇上当真是好夫君。”   皇帝并不接话,只瞧着茂倩满腹辛酸地说下去,“我身为满人,嫁与你汉军旗已然委屈。我恪守妻房本分,见你冷淡,我便心知有异。却不想你这般大胆,出入宫闱这般不检点!”   凌云彻抱拳膝行至皇帝跟前,凛然正色道:“皇上,梦呓之事,茂倩一入口说而已,根本无法对质,如何当真?”   “不当真?”茂倩含了无限讽色,从怀中贴身处取出一枚小小荷包摸出一张纸笺展开,念道:“二十年四月二十,一次。二十年十二月二十二日,又一。二十五年九月十三,再一。一次还算偶然,五年间梦呓三次,我却不信了,到底是为了什么?你且别急。你在家中与我同床,虽不理我,要听你这些话也不难。你也无须怪我用尽心机,你对我这般冷落,我夜夜难眠,也是情理之中。为人妻子,被分宠不算什么,但夫君心中半分也无自己,你要我不怨不恨也难。”   凌云彻骇然变色,静了片刻,方决然摇头,向着皇帝正色道:“皇上,微臣夫妇虽是指婚,之前未曾相熟。微臣孤苦一身,得皇上垂爱才成家立室,所以一直怀有敬爱妻子之心。成婚后微臣让茂倩主理家事,一应所求无有不允,也无半分不尊重。”但神色略显戚然,“茂倩久在御前,规矩自然周到,但难免有拿大之意。且她总瞧不起微臣乃是汉军旗人,言语间对微臣先人也有轻鄙,微臣才对她生了疏远,以致她心怀怨怼,所以惹出这般泼天是非。微臣管束无方,自甘领罪。”   嬿婉低声啜泣,叹道:“皇上,凌大人所言也有道理。且看豫妃比臣妾低了一阶,也能出口便讥刺臣妾出身,一家子屋檐下的夫妇,难免牙齿碰了舌头,生了龃龉。”   如懿见嬿婉替凌云彻辩白,不觉暗暗诧异,却也不露声色,只冷冷瞧着她不作声。   皇帝缓缓坐下,足上的金线暗纹五福捧寿靴在红毡毯上一下一下用力蹭着,笑着向嬿婉道: “你倒风起就知叶落,很会推己及人。”   嬿婉素日陪着皇帝时日不少,也知他七八分性子,听得如此说,唬得忙要起身告罪。皇帝依旧笑了笑道:“得了,朕随口一说罢了。你闹得这般坐立不安做什么?’   如此嫌婉更不敢答话了。皇帝觑着如懿,掰了指头道:“凌云彻梦呓,朕本也觉得是无稽之谈,姑且听一耳朵罢了。谁知这日子倒是颇有趣味,皇后,你说昵?”   如懿若有所思,很快镇定心神,徐徐道:“二十年四月二十,是皇上与臣妾璟兕天亡之日。二十年十二月二十二日,是永璟夭折的次日。二十五年九月十三,是皇上发觉容嫔不能生育深责臣妾之时。”   皇帝眸色如剑,锋锐几可见血, “如此看来,凌云彻与皇后真是悲喜与共。”   如懿淡淡“哦”了一声,端然立起,福了福道:“与其说这些日子是与臣妾悲喜与共,还不如说是与皇上休戚相关。唤臣妾闺名真假尚未可知,便真是唤了,大约也是因为皇上的缘故。”   皇帝恼怒而又警觉,为如懿这一副身在其中却又袖手旁观的姿态。他正待开口.如懿扬眸,声音微冷,轻轻道:“如意。”   嬿婉微微失色,颤颤道:“皇后娘娘说什么?”   如懿心中一定,从容道: “本宫说的是如意,如意吉祥的如意。如何?难道你是以为本富在唤自己闺名么?”她恻然望着皇帝,有破冰涌泉般的委屈,却硬生生忍了哽咽,“凌云彻若真有梦呓,臣妾私心以为他是为皇上祝祷顺心如意,而说,如意,二字。倒是茂倩心意难以揣测,为何倒认定了是说臣妾闺名呢?”   皇帝的面孔有须臾的松弛,旋即有天沉沉欲雨之色,看着茂倩道:“怎的,你倒这般有心了?”   茂倩气苦不已,拿绢子拭泪道:“皇上,奴婢实不敢冤枉攀附,此事一而再再而三,奴婢也心存疑虑,不敢确实。直到奴婢发现了一样东西。”   豫妃会意,啪啪击掌两下,只见她的贴身宫女捧了一个锦袱大盒上来,利索打开。只见里头是一双极旧的乌布靴子,大约年头久了,布料褪了一层颜色,隐隐有些发白,料子也极酥,怕是一个不小心便会碎成片片。而那穿靴人想是也格外小心,东西虽旧,却没穿过几次,针脚犹新,显然只是遭岁月安静洗褪。如懿只觉得心头突突乱跳,她怎会不认识,这双靴子,便是她出冷富前为凌云彻所制。不想恁些年过去,他却这般爱惜。   凌云彻的面孔白了又白,终于泛出一层死灰般的锈青,“这双靴子,你怎翻了出来?”   茂倩也不废话,径自道:“你素日的东西都爱如珍宝,收在自己的桐木箱子里锁着,一针一线一件破布衣衫都不许我妄动。我便奇怪,你家中本就贫寒孤苦,哪来什么值钱东西,便爱得跟眼珠子似的了!我几经小心,才趁你不防寻人配了钥匙,在箱子底下翻腾出这么个稀罕物儿。今日索性带进宫瞧瞧,也请主子们教我一个明白!”   她说罢,见嬿婉亦停了啜泣好奇打量,越发生了勇气,捧出靴子一翻,各露出一枚如意云纹图案,冷笑道:“奴婢久在宫中,也知道皇后娘娘闺名尊贵。今日既舍了脸面、性命上来,便舍着脸说一句,这如意云纹因含了娘娘闺名谐音,乃皇后娘娘素日最爱的绣样。巧不巧的,倒也暗合了奴婢愚夫的名字。”   豫妃笑一声,似墨色夜间栖在枝头的老鸹,“如意云纹?茂倩,你若不说个明白,咱们都成了蒙在鼓里的糊涂人儿了!”   有一瞬的怔忡,记忆的尘灰拂面而来,带着昏黄的色调,陈旧而温暖,如懿骤然想起在冷富的岁月,那种凄寒之苦,那种绝望之苦,如同阴冷潮湿的青苔,死死长在了骨子里。   她克制着情绪,摘下长而锐的镂银缀碎玉护甲,伸出素白的指尖,用微凉的皮肤细细感知着岁月重重轧过后的碾痕。   嬿婉的眼珠死死盯着如懿的动作,狐疑之色越来越浓,渐渐转成惶然之态,颤声道:“皇后娘娘,您……”   豫妃抢在嬿婉身前,描得乌黑的眉高高挑起,“皇后娘娘真是心软易动情,看见个靴子都这般忍耐不得,见了活生生的人岂不是自个儿都要酥倒了。”   豫妃的话太过不堪,听得茂倩眼内出火,恨声道:“皇上,怨不得奴婢背弃夫君,原来,原来他们——”她一手撑在地上,一手指着如懿,却又不十分敢,转而指向凌云彻,气得浑身战栗如打摆子一般。   如懿的伤怀凝成凄楚的郁叹,“臣妾乍见此物,如何能不喟然伤感。当年蕊心亲手缝制这双靴子,以报答凌大人火海相救的恩德。如今岁月流逝,蕊心已然跛了一足,不复当年之态。”她静静道,“这针脚分明是蕊心的绣功,皇上若不信,只管比对。”   嬿婉失声道: “是蕊心?”她似乎不是很信,转头只觑着皇帝面色,不敢再出声。   豫妃吃了一惊,却很快嗤笑道: “皇后娘娘拿这种话唬什么人呢?一有事儿就拿自己的心腹出来顶包,谁不知蕊心曾是您的贴身侍婢,宁可被打废了腿也不会说您半句不是的,您就妥妥儿叫她认了吧!”   如懿根本不屑与她分辩,只定定望着皇帝,眸中秋水静寒,若一池深潭,“臣妾的绣功虽比不得海兰,但日夜相处,耳濡目染,也总有八九分功力,是而皇帝一应衣衫上凡有用如意纹的,几乎都出自臣妾之手,以示贴心相伴。皇上若不信,大可取过来看,一比就知。”   嬿婉十分为难,“皇后娘娘,这靴子是十几年的东西了。您知道绣功这个东西日益精进,总会有所变化,只怕难以断定。”   如懿轻轻一笑,“皇上穿过的衣物,便是数十年前的,都有存档。虽然费些工夫,但也好找。”   皇帝微微颔首,“若问毓瑚,一问便知。”   如懿听他语中颇有安慰缓和之意,但见凌云彻在旁,不觉含了忿郁,朗朗道:“臣妾不怕对质,只怕疑心生暗鬼,不明不白。”她说罢,转首微微侧目豫妃,顺手从鎏金花苞纽子上解下杏色水绫绢子掷于地上,沉声道:“皇上所用如意纹图样都是臣妾手绣,而臣妾所用的绢子自己顾不过来,又不耐烦内务府的绣工花哨繁,一贯都是蕊心绣的,后来便是容珮学着。如今哪怕蕊心出嫁宫中,有时惦记臣妾,在家时绣了令江与彬送进来的。其针脚纹理疏密大小不同,皇上一比可知。”便又吩咐,“茂倩,你拿起来给皇上细瞧瞧,自己也瞧清楚,也好叫本宫落个分明。”   皇帝细细看过,脸色微霁,“二者有细微之差,但的确不同。”   如懿笑色幽幽,“还请皇上取了旧日衣裳来,比个分明。”   皇帝摆手,呷了一口茶,淡笑道:“不必。朕亲眼看过,自然明白。”   如懿向着凌云彻稍稍欠身,“凌大人,你对本宫和蕊心有相救之恩,本宫和蕊心 一直铭记于心。本宫不怕直说,这双靴子,合该本宫自己也做一双谢你。不过本宫虽然喜好刺绣,但纯属雅玩,自己人瞧个玩意儿也罢了,入不得外人之目。”   凌云彻眉心一沉,旋即明白她言下之意,已将自己与皇帝亲疏分得再明不过。 他如何不会意,只得按下舌底一丝酸涩,应声道:“皇后娘娘仁厚悯下,微臣感激不尽。”   茂倩显然也是意外之极,一时呆若木鸡,不知该如何反应,却是豫妃先尖声喊了起来。她的声线本就尖细,现下声嘶力竭,更是如裂帛一般,“皇上,您信她?这种说辞留着哄自己吧!”   皇帝再无法忍耐,喝道:“谁在外头?将豫妃拉出去清静!”   李玉慌忙垂手进来,身后跟着两个身强力壮的小太监,恭恭敬敬道:“奴才请旨,如何处置?”   皇帝冷然,断声喝道:“将豫妃关入慎刑司,由着她自生自灭,非死不得出来!”豫妃瞪大了双眼,如何肯服,扯直了脖子呼道:“皇上!皇上!臣妾对您一片赤诚,不忍心您被淫妇蒙蔽呀!皇上!您为何要凉了臣妾一腔忠心啊?”   李玉哪里容得她喊,使个眼色叫小太监们架住了,忙扯了布条塞住她的嘴。豫妃拼命挣扎着,嘴里呜呜有声,凄厉无比。   皇帝轻哼一声,冷冷淡淡道:“你得多谢皇后,若无朕许诺皇后,宫中再无冷宫 之地,只怕你要去皇后曾经待过的地方了此残生了。”   豫妃犹自挣扎,呜呜哀求,一壁含了阴毒目光,恨不得一口吞了如懿。如懿轻轻摇头,不屑道:“蠢材,岂不知你去慎刑司,并非冒犯本宫,而是冒犯了皇上。你想污蔑污本宫,却不知也是侵辱皇上,无论本宫罪名坐实与否,你都损了皇上圣誉,谁能容你!”她瞥一眼皇帝,似笑非笑,“皇上肯听你说那么多,不是因为皇上喜欢听,而是圣心宽容。只是你也把皇上的大度看得太过了。难道不知你本宫真的如你所愿被废,你也落不得好儿么?究竟是谁给了你这心机自寻死路来?”   豫妃本还挣扎,听得此处,身子渐渐瘫在一边,眼神失了锐气渐渐涣散。皇帝道一声,“去吧!朕是瞧在蒙古面上,一直留了你妃位安养至今,你既去了慎刑司,不管生前如何,死后哀荣朕也会一并给你,算是给蒙古一个交代。”言毕,小太监们像拖着死狗一般将她拖出去了。   茂倩眼见事变如此,浑身栗栗发颤,匍匐于地,早没了方才的刚猛泼辣。   皇帝的靴尖有一下没一下地蹭着,闲闲道:“茂倩,朕当日将你赐婚于凌云彻,后来你数次入宫谢恩,都不曾说起他待你疏忽。今日却撕破脸面反口,倒像是朕不恩恤体下,错了你的姻缘了。”   茂倩如何禁得起皇帝这样的话,不禁泪流满面,伏地哭道:“皇上恩泽深厚,本想为奴婢寻一个好依靠。却不想汉军旗卑贱不通人事。奴婢本想嫁鸡随鸡.委曲求全,却不想还是守着顽石一般。”   皇帝尚未出言,如懿已然听不下去,嬿婉听她提及汉军旗身份,念及自己虽然位及贵妃,掌协理六宫之权,但为着这身份总不大叫人敬服越发觉得面上烧热,暗暗咬了牙不语。茂倩犹自不觉,喋喋不休,如懿沉下面孔道:“茂倩,你虽然说自己严守妻子规矩,委曲求全,但言语间大有藐视夫君之意,本宫虽是第一次耳闻,也觉得难耐。何况凌云彻与你相守多年,男儿自要颜面,怎容得你日夜诋毁,实在太伤夫妻情分。而皇上自登基以来,一直讲求满汉一家,何况凌云彻也是八旗子弟,不过分属汉军旗,与你又有何分别,你怎就生了一双势利眼,高看自己!”   嬿婉听如懿出言斥责,心下大快,亦为凌云彻多年之苦生了怜意,亦道:“本宫今日听你说话,真是牙尖嘴利。说起汉军旗,本宫是汉军旗,去了的纯惠皇贵妃和慧贤皇贵妃,哪个不是汉军旗?皇上恩待咱们,到了你却生了凌蔑之心,真真枉费你在御前伺候多年,说出去平白叫人笑话!”   凌云彻怒目圆睁,连连以拳捶地,顿首道:“蠢妇!蠢妇!这些我都可容忍,但你跟豫妃同流合污,污蔑皇后,你还要命不要?”   茂倩本已软了,听得此节,咬着牙昂起身体,落泪冷笑道:“凌云彻!我是拼着不要这条命了!我岂不知妻子悖逆丈夫是大罪,只不想一辈子做个糊涂鬼罢了。碰上豫妃是机缘巧合,若无她,我迟早也要闹个明白。”   凌云彻怆然摇头,且悲且怒,“如今你可闹明白了?为着你的明白却要闹得宫中不宁,家中不安,自己夫君颜面不顾,连皇上和皇后的清誉都险险毁在毁在你手中。茂倩,你是皇上赐婚,我如何会不敬你?奈何你事事要强争先,一味要从身份地位上压倒我,试问我如何能爱你惜你?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事到如今,我自然也有错,罢了,罢了。”   茂倩听得泪如雨下,硬生生忍着道:“你自然以为自己待我不差,天下薄情人哪个不也这样以为?我纵然在家中掌权,但为人妻子,什么最最重要?难道只为钱财在手,夫君尊重么?岂不知尊重亦是疏远,轻怜蜜爱,真心体贴才是最难得。你嫌弃我言语轻蔑,何不努力上进挣个前程功名,又或者可以如旁人夫君一般,哄我让我,爱我容我?可你偏偏油盐不进,对我不理不睬,我如何能受你这般气?我若忍了你,也枉费自己在御前伺候那么多年了。”   如懿双耳再不忍听她聒噪,喟然叹道:“因你在御前伺候资历颇深,所以凌云彻哪怕身为御前侍卫,也赶不上你。你是满军旗,他是汉军旗,更不能与你比肩。须知夫妇之间,彼此厚待尊重,才有真心怜爱。你们这般做夫妻,也真难为了他。”   皇帝静静听她言毕,取了一枚腌渍梅子吃了,又缓缓饮一口清茶,方摇首道:“茂倩,你在朕跟前的时候,百伶百俐,要强顾颜面而事事做得极好。所以朕放心将你嫁与凌云彻,可谁知却是弄巧成拙,将佳偶做了怨偶了。”他双目微斜,在如懿面上轻轻一旋,恍若无意般叹道:“须知臣奉君,子遵父,妻从夫,不可倒置也。妻子再强,也得以夫为天,何来自己的想法由头,你可是大错特错了。”   原本如懿说话,茂倩只是梗着脖颈不肯言语,虽是默默听了,却不甚敬服。待到皇帝出言,她才有些害怕,叩首道:“皇上,奴婢不敢,可奴婢真是委屈…”   皇帝摆摆手,“好了。今日之事朕也不耐烦,发落了一个豫妃,当是求个清静。既然你与凌云彻不睦,既是朕赐婚,少不得也是朕来做个恶人。”他横一眼凌云彻,“夫妻不睦,但由头多在你身上。你的罪过,朕一一替你记着。”   凌云彻一凛,想看一眼如懿,却少不得生生收住了目光,低首道:“是。”   皇帝的面色稍稍温和些许,“也罢,覆水难收,今日回去,你们也再做不得夫妻。便由朕做主,你写一封放妻书与茂倩,二人就此别过吧。”   茂倩大惊失色,险险哭出声来,只得用力捂住了嘴,别过脸任由泪水潸潸而落。   凌云彻深深叩首,俯仰三次,只是默然无言,静静退了出去。   皇帝看了看身侧哀哀弱弱的嬿婉,颇有几分怜惜意味,“你担着协理六宫之责,却不能为皇上皇后分忧,连一个豫妃都弹压不得。”   皇帝见她娇弱不胜之态,愈加怜惜,“你虽是贵妃,但资历终究浅些,昔日愉妃也掌过协理六宫的权责,不过如今孙子都有了,年纪渐长,难以分身罢了,你有事多问问她便好。”他微抬下颌,嬿婉明白,便道:“多谢皇上指点,那臣妾先带茂倩回宫梳洗,再着人送出宫去。”   如懿见二人喁喁细语,浑不理自己所在,便索性起身,福了一福道:“既然事了,臣妾先行告退。”   皇帝微微一笑,竟是无限怜惜之意,密密凝成唇角温厚的笑色,“方才皇后面上不小心伤了,朕叫人取些清凉祛瘀的膏药来,替你抹一点儿便也好了。”   如懿心中一凛,不知他何意,即刻道:“些微小事,臣妾自己会做,不劳皇上费心。” 皇帝轻叹道:“你也是,自己这般不当心,少不得朕替你留心便是了。”   如懿听他意中所指,似乎有话要说,便也无可无不可,斜签着坐下,取了一瓤剖好的橙子,蘸了如雪新盐,吃了一片。 第十七章 同林鸟   须臾,人都退尽了。殿中静得若沉在深潭之底,想着方才的喧闹,竟像是遥遥望着另一重天际般可笑。外头的雪点子有些大了,落在琉璃瓦上有细微的沙沙声。如懿抬起眼望了望那窗格间的一隙,却是铅云低垂,要落大雪了。   如懿不言,将剥下的新橙皮随手丢进象鼻三足夔沿鎏金珐琅大火盆里,又顺手拿赤铜火夹子夹了几根松枝进去。那橙皮与松枝被火气一蒸,殿中浊气也变得清爽而甘甜。只是那清爽是湃了雪的冷冽,直冲头顶,冲得她心底一阵阵发酸,像是小时候一气吃多了未腌透的梅子,那酸气从口腔里直冲顶心,复又坠落五脏六腑,连一口气也透不过来。   皇帝缓缓行至她身边,伸手将她拉起,柔声道:“地上冷,总蹲着不好。听太医说你这两年咳疾重了,自己也要好生保养。”   如懿不说话,也不看他,取过一枚小银剪子,慢慢铰着手指上水葱似的指甲。皇帝笑了笑,“对着朕这般没话说么,宁可铰指甲。”   如懿木然地扬了扬唇角,算是对着皇帝笑了,“相见无好言,臣妾无话可说。”   皇帝轻嘘一声,从李玉手里接过一个杏子大的描金合欢青玉镂花钵打开,示意他下去,自己拿无名指蘸了点浅青色的膏体,手势极轻极轻地落在她的面颊上。那药膏极是清凉,触手却绵若无物,仿佛瞬即便融进了肌理之中。她忽而笑意寂寥,“皇上的手势真好。”   皇帝自负一笑,“比之太医算是绰绰有余了吧。”   如懿笑着摇摇头,却不置可否。皇帝笑着阻止,气息暖暖拂在她面上,“别动,仔细朕涂歪了。”   他细心替她涂好膏药,仔细端详片刻,“方才朕手重了,你可不许怪朕。”   如懿的唇角勾起一抹冷冽笑容,含着遥遥不可亲近的淡漠,语气却是说不出的恭顺温婉,“雷霆雨露,均是皇恩。臣妾自甘承受。”   皇帝手指上的寒龙石扳指闪着幽绿一线,悠悠晃晃,恍若皇帝略显失望的口气,“这话便是和朕赌气了。”   如懿浅浅一笑,似含了一丝通透,“有气可以赌么?一切都由臣妾自己受着,皇上潇洒来去,才不必赌这份气。”她停一停,“皇上特意留下臣妾,大约不只是为了说这些无关痛痒之事吧?”   皇帝的手指用力一搓,微微凝神,“无关痛痒?那什么才值得你费神痛心?”他一顿,无味地摆摆手,撩开手中的镂花钵,任由它骨碌碌滚得远了,瑟缩在团锦华枕中。他的神色有种难以名状的邈远,像是有雾气氤氲,难以探知底下的情味,“有件事,豫妃的草包脑袋不太够用,便由朕来问你吧。”   那话虽说得简单寻常,却隐隐有种山雨欲来的逼仄。如懿不急不缓道:“皇上既然知道豫妃草包,也值得把她的话放在心上?还是其实即便无豫妃与茂倩之事,皇上心中疑根深种,早难以拔去。臣妾真的很想知道,到底是因为什么,皇上会自认比不过小小侍卫在臣妾心中的地位?”   皇帝好看的眉毛深深蹙起,厌倦不已,“那么,你觉得朕在你心目还有地位可言么?自朕立你为后,你事事自专。朕有所宠幸,你便蓄意阻挠。朕有所爱,你也百般为难。容嫔与你固然还算和睦,但朕一想起她不能生育的汤药便是你亲手端去,朕便忍无可忍。”   如懿听他勾起旧事,仍是耿耿不能释怀,不禁气结,“皇上知道,若是容嫔待皇上之心如皇上待她一般,她断断不会喝那碗汤药。皇上这般出离愤怒,不过也是情知一片痴心相待,容嫔却无可无不可罢了。”   皇帝恼羞成怒,高高举起手来,如懿分毫不退,只是冷笑,“臣妾左脸已经受了皇上一掌,也请皇上雨露均施,赏臣妾右脸一掌吧!”   皇帝气急,荷荷而笑,“好!好!容嫔之事就算朕痴心所付,但她到底是朕的人了,前尘往事,朕也不与你计较。”   每一字入耳,都是将已经锥在心上的刺又逼进些许。如懿径直望着皇帝道:“皇上不计较前尘往事?那么皇上就是要计较今日之事了。”   皇帝面有怫然之色,“豫妃腹内草莽,昔日朕怜悯她年长入宫,又念她是蒙古格格,所以格外垂爱,谁知助长她骄横轻浮的个性。这些朕都不说了,今日她找到茂倩,也算是对你积怨已深,寻隙报复。朕可以不理会她,处置了她,让她与卑贱奴才混迹一处,老死在慎刑司。”他眉心曲折愈深,如同如懿起伏悬坠的心思,“但朕来问你,惢心一向是你手足心腹,你是她的主心骨。许多事你只需一想,甚至不必出声,她都会一一为你做好。是不是?”   心头如同针刺,刺得愈深,却不见血,唯知血肉间隔实实被冷硬利器分离剥开,痛得钻心刺骨。她明知那样难堪的话,她是不愿听到的,可是与其他说,却宁可食自己说出来。她扬起脸,硬声道:“所以皇上以为,那双靴子,那朵如意云纹,即便是惢心所绣,也是臣妾授意。只因臣妾与惢心主仆连心,是么?”   皇帝神色复杂,颇为忌讳,“有些话难听,何必说出来?”   如懿毫不避讳,直直道:“话再难听,也比藏在心里好。藏在心里便是一根刺,刺得久了便会流脓腐烂,也伤了自己的心。”   皇帝拂袖离她远些,“你不怕做出伤朕之心的事,朕还顾全你的颜面,你也该知足。”   有一瞬的恍惚,她不知对着他,该说怎样的话才算是得体。仿佛每一句、每一字,都是将彼此推得更远,推到万劫不复的境地,再无转圜,“今日茂倩虽然对臣妾颇有指摘,但臣妾不怪她,也不怨她。因为比之豫妃寻机报复,茂倩实是太不甘心!她的怨怼,臣妾如何不懂。为人妻子,最重要的便是夫君。凌云彻与她并非两情相悦,难免有所疏忽,才惹来今日是非。可臣妾与皇上多年相随,无话不可说,无事不可言。皇上有刺在心,不肯明言,可嫌臣妾不顾颜面说了出来。这般言行,彼此生分至如此境地,臣妾如何知足!”   皇帝的脸色愈来愈难看,如绷得死死的弦,禁不住哪句话就要断裂。他神色如寒霜被雪,冷冽不可直视,“朕以为冷淡你这些日子,你能静心思过,有所了悟。谁知皇后你真是越来越大胆了。”   “大胆么?”数年的冷漠相待,遥远的距离之后,却是难言的孤寂和孤寂里不肯退让的倔强、酸楚、粗涩,一点点磨砺着属于她的时光。那一瞬间,匆匆数载的幽寂与哀怨,凝成眼角一点冰雪般寒光,“还是皇上身为人君,心胸却如芥子一末,容不下半点与己不合之事。皇上介意凌云彻舍身救护臣妾,无非是因为自己身为人君,更为夫君,妻子有难不能以身相护。凌云彻救护有功,何错之有?他的错,无非是救了别人的妻子,让她夫君毫无作为,还为恂嫔置妻儿安危于无物,在人前露了凉薄之相。皇上深觉愧怍,自然容不得他!”   静默间,她听得皇帝沉重而粗剌剌的呼吸声。她再知道不过,他是动了真怒。曾几何时,他这样愤怒的时候,是自己伴随身边软语相劝。曾几何时,他的喜与怒她都紧紧系在心上,宁可自己百般委屈,也不肯添他一丝烦忧。而时至今日,她明知这些话会让他不快,让他激怒,却也不吐不快,忍不得,受不得。原来所谓夫妻,也不过如此,不过如此。   可是她已不是当年的她,他亦不复从前。自己固然是他的妻子,他是自己的夫君,可除了夫妻名分尚在,除了那依稀可寻的皮相,那个人,却脱胎换骨,早成了一具陌生的躯体。   皇帝并不喝止,只是摆首,冷淡若十二月的霜雪,“你说的这些话,可见心魔深重,难以自拔。”   如懿神色凄然,楚楚道:“臣妾固然心魔难去,皇上又何尝不是任凭心魔猖獗?若不是皇上将凌云彻舍命救臣妾母子的忠心视作男女之私,耿耿于怀,今日茂倩也好,豫妃也罢,哪里惹得出这番风波是非?一切一切,不过是因为皇上自己已然认定,才由得污浊之言,肆虐宫中!”   皇帝并无言语,只是手掌翻覆间,重重落在紫檀木几上,那紫檀本就沉若磐石,这一掌用力极重,只闻得碎石飞溅之声,如懿下意识地用手去挡,只觉得手心一刺,有硬物刺入皮肉之感。她垂首望去,锦红色绒毯之上,纷裂的绿玉碎碎零落。她心里一紧,下意识地先去看皇帝的手。他发白的拇指上,有暗红色血珠缓缓滴落。她本能地伸出手想去抚摸那伤口,却在手指触到他微凉皮肤的一瞬,被他森冷的语调生生拦住,“仔细你自个儿的手。”   她很难去探知,他话中的意味是否是显然的嫌弃,只是木然翻过自己的手,瞧见一粒绿玉碎飞过,擦破了掌心肌肤,留下一道渗血红痕。心底一片幽凉,手上的刺痛不过微笑一息,浑然未曾注意。才知苍茫痛楚之下,早忘却了皮肉之痛。   她看着殷红之上点点绿碎触目惊心,不觉茫然悲戚,轻轻道:“所谓玉碎,原来如此。”   皇帝显然吃痛,眉心不适地扭曲着,眉梢挑起,俯视于她,“理会这些小事做什么?”   她恍然醒悟,“臣妾去唤太医。”   皇帝霍然摁住她的手腕,“不必。这样急急招了太医来,若是传到外人耳中,成什么样子!”   如懿满心苦涩,如吞了一枚黄连在口中,连唇角的笑也勾起了那般苦冷意味,“今日茂倩这般胡闹,皇上倒不怕有流言蜚语传出去么?”   皇帝的手抓得她太紧,压得伤口血液滴滴渗出,在苍白的皮肤上,显得触目惊心。皇帝怔了怔,显是发觉了她的痛楚,随手扯过她纽子上系的杏色水绫绢子抹了几把,随手撂下道:“回去悄悄叫江与彬替你悄悄,无须声张。至于茂倩,朕自会处置,令她不许妄言。令贵妃懂得分寸,也不会外传半字。”   如懿有恍惚的失神,“是了,皇上回宫,自有令贵妃曲意照料,是臣妾多虑了。”   皇帝正要出言呵斥,那一缕怒气却泯然成一声悠长叹息,“如懿,为何你说话竟这般尖酸了?”   如懿恍然失笑,“皇上,臣妾不是尖酸,只是心酸。臣妾与皇上自少年相伴,几经风雨,如今却彼此猜疑,事事疑忌。令贵妃与容嫔相伴皇上之数自然不能与臣妾相较,一个得皇上信任,一个得皇上万千爱惜。臣妾看在眼中,五味杂陈,实不忍言。”   皇帝目中闪过一丝惊诧与不满,“你是皇后,任凭朕怎么宠爱她们,予她们权重宠幸,你都是皇后,谁也越不过你去。”他顿一顿,“你还记得孝贤皇后么?若不是过于在意,她又怎会心力交瘁,盛年早逝?朕劝你一句,宽心为上。”   这些话,险险逼落她的泪来,“臣妾前半生与孝贤皇后纠缠不休,近年来静极,才渐渐明白孝贤皇后之心。孝贤皇后家世显赫,儿女双全,又是嫡妻,尚且求不得夫君之心,才生危惴之感。臣妾如何能与孝贤皇后比肩?能跻身后位,不过缘于与皇上彼此相知之情,如今几乎不能保全,更觉如履薄冰。”   皇帝不语,只以静默姿态,凝神望着窗外碎雪零丁。如懿亦不作声,只是俯身拾起那块绢子,以极轻极柔的动作,敷上他拇指的伤口。皇帝定了定神,肃然道:“令贵妃理事之才远不如你,无非温柔妥帖些,才能上下照应。等你好些,六宫之事还是交由你来打理吧。也少些闲言闲语,以为帝后离心,平生揣测。”   如懿愣了片刻,不想皇帝说出这番话来。不知怎的,她只觉得哀凉,却搜觅不出一丝温热的暖意。像是沉溺在水底湖藻中的人,看着远方结冰的湖水之上摇曳破碎的影,那些陈年旧事,如暴雪纷纷下坠,砸在冰面之上,晃动着她的世界。她缓缓起身,保持着行礼谢恩的姿态,以逐渐干涸的双目相望,静静道:“皇上此意,若是对臣妾毫无疑心而起,臣妾自当感激于心。可若皇上只为平息六宫流言而施恩泽,人前授予臣妾权柄,人后却怀疑臣妾清白,那臣妾实不能坦然接受。”   皇帝的唇线越抿越紧,仿佛生怕决堤的情绪会一涌而出,他极力克制道:“皇后,你便这般不识抬举么?”   “或许臣妾不识抬举,但比之表面文章、虚与委蛇,真心相待不会那么累。”她起身再拜,“皇上,臣妾年长身倦,怕是不能将六宫之事料理周全。您属意于谁,便是谁吧。臣妾倦得很,先告退了。”   她扶着酸软的膝,缓缓前行几步,听得他的声音自后沉沉传来,无限怆然,“皇后,你与朕一定要这样么?”   脚下一滞,如坠铅般沉重。她却不肯回头,怕去看他的面孔,那逐渐老去的却依旧棱角坚硬的面孔,“从皇上疑心臣妾的那一刻,从臣妾认定皇上疑心的那一刻,好像我们,就再也走不到一块儿了。皇上,或许您有不是,臣妾也有不是。但这不是,想要消弭,似乎很难了。在臣妾被凌云彻所救的那一刻,皇上看着臣妾的眼神,不是为臣妾得救而欣喜,反而疑云丛生,臣妾的心便凉了。这些日子,臣妾一直在想,皇上会不会说出这些伤人之语,却原来还是逃不过。”   皇帝的沉郁中隐隐有激愤如雷霆逼近,“从容嫔进宫之后,从你被凌云彻所救之后,你每每与朕言及你的倦怠,难道与朕一起,真的让你如此厌倦么?”   有滚烫的泪无声而落,烫得她一颗心骤然缩起,不是不觉哀伤,只是哀伤之后,更多的是了然的绝望,“臣妾所在意的从不是容嫔是否进宫,而是皇上不惜一切的执着,伤人伤己。甚至臣妾,其实是很喜欢容嫔的性子的,可皇上,却生生逼迫着她,也伤及后宫诸人。至于凌云彻,臣妾浑然不知皇上有何可介意,还是连自己也觉得,对于一个女子的爱护,尚不如一个侍卫的忠义。心既疏远,身何能从?皇上,臣妾无话可说了。”   她说罢,再不肯停留,唯有裙裾拂过金殿的转角,那沙沙的摩擦的微声,仿佛岁月无情的手,磨砺着他与她之间仅剩的脆薄如碎纸的情感。她明明知道的,那样脆弱的一点温情,是黄昏残留的夕照,眼睁睁看着它被黑夜的暗色一点点吞噬,却无能为力,只余满心悲怆!   永寿宫偏殿里烘着极暖的地龙,春婵脱去了大毛的衣裳,只一袭暗紫色宫女装束,手脚轻便地伺候着茂倩。茂倩换过了一身衣裳,重又梳好发髻,坐在暖炕上哭得声噎气直,险险昏死过去。春婵蹲下身用沉甸甸的火筷子拨了拨大铜脚炉里的炭,让它烧得更烈些,在旁劝道:“姑姑不要这样,既然婚事不谐,早早了断了便好。姑姑有这般身家,又有御前伺候的身份,还愁什么好人儿不得。”   茂倩才匀了脸,又哭得满脸涕泪,恨声道:“你知道什么?我拼着一口气,只为他不让我好过,我也不让他好过罢了。离了他,旁人不知道拿多少难听的话说我呢。”   春婵犯愁道:“那也是。男人啊,在一块儿过日子都有那许多抱怨呢,如今写了放妻书,能给姑姑你多少好过,也不知怎么嚼舌根呢。他倒落了个自在。”   茂倩掩面哭道:“我原也想忍忍过下去便罢,奈何吞不下这口气罢了。干脆闹到御前,落实了他和皇后的罪名也好,省得我看着日夜心烦。谁知皇上不信,姓凌的也浑然无事,倒成了我小人之心诬告了。”   春婵掩唇诡秘一笑,“皇上不信?那也未必。”   茂倩拿绢子拭了泪,好奇道:“你怎知道?”   “豫妃嚼舌根犯是非,那是皇上一早便多嫌了她,如今正好有个由头而已。可姑姑是举证的,豫妃不过领了你来。为何你平安无事,还脱了这遭罪的姻缘?你以为皇上真的半分没有信你?”   茂倩转念一想,破涕为笑,“是啊。我在皇上跟前多年,素知皇上许多心事是不肯说出来的,并非面上看着这般好相与。当年要我嫁与凌云彻那个混账,一是赐婚荣耀笼络着他,二也是因为凌云彻在御前伺候,不能有二心。才叫我嫁与他之后从旁看着。如今御赐的姻缘平白断了,难保皇上心里不恼恨那混账。”   春婵叹口气,拨了拨鬓边的点翠玛瑙珠绒花,道:“皇上恼恨凌云彻也罢了,终究不干咱们的事。可若恼了皇后,不知又要生出多少风浪。这些年皇后渐渐离心,便是咱们下人也看得明白。从前总不知为了什么缘故,姑姑你来了,咱们都明白了,左不过是皇后心里有了别人了。”   茂倩复又哭道:“春婵,你也是明眼人。今儿那个样子,凌云彻那混账虽一句话不偏帮,可他的心耳意神,哪一会儿不在皇后身上了?人该是母仪天下,偏她得不着皇上的宠爱,来寻思旁人的男人。说那如意云纹是惢心绣的,说凌云彻梦里唤的不是她,打死我也不信。”   春婵听得连连摇头,感慨不已,伸手端了热茶给她,又亲手拧了热帕子给她抹脸,温言劝道:“别说你不信,这样牵强的话,我也不信,只怕皇上心里更不信。可没有办法啊,姑姑你一番心血,拿出来的却都不是铁证,谁能信服啊!”   二人正说话,却听门外小太监恭恭敬敬唤道:“茂倩姑姑在里头么?奴才给您送东西来。”   茂倩因听人来,便端端正正坐了,春婵也退到一旁忙活着替茂倩整理换下来的衣裳,彼此隔得远远的。茂倩见那小太监进来,手里捧了一封银票并一雪白纸张,道:“姑姑,这是凌大人着奴才送来的。”   茂倩别过头,哼了一声道:“这会子急吼吼地送银票来做什么?打量着拿银子哄我高兴么?”   那小太监苦笑着道:“茂倩姑姑,这银票是凌大人的。他说他多年积蓄,大半给了姑姑,想着姑姑以后要一人度日,难免辛苦,念在夫妻一场,他所余的,都给姑姑罢了,也当好聚好散。另一封是凌大人的放妻书。凌大人托奴才交付与你,还有一句话,‘夫妻缘尽,各落清静’。”   茂倩身子一凛,双手剧烈地颤抖着,“好!好!皇上一句吩咐而已,他就这么迫不及待要休了我!我偏不成全他!”   那小太监原是养心殿伺候的,有些身份,见她这般拿乔,也按捺不住道:“姑姑您不成全,皇上也已经发话了。姑姑,您在御前多年,难道看不出真是得罪了皇上?皇上没说要凌大人休了你,只说是放妻书,您知足吧!”说罢,径自搁下,打了个千儿出去了。   茂倩气得浑身乱颤,想要起身,一下子又跌坐了下去。春婵忙不迭去扶,口中道:“姑姑这是何苦来着。自己该说的话没说到点子上,该吐的东西没吐干净!这会儿谁来可怜你呢。倒是成全了凌云彻,往后待在宫里,一心一意看着他日夜思念之人。你做了他十来年妻房,还不是被他甩脚底泥般甩了,还落个不贤的罪名!”   茂倩两眼直欲喷出火来,倚在春婵身上,发狠道:“既说我不贤,又将我弃如敝屣,我何必还替他藏着掖着,有桩事儿,我疑心久了,少不得一并告诉了贵妃娘娘,请贵妃娘娘替我做主。”   春婵吓得连连摆手,向四处看了看道:“我的好姑姑,您还瞧不出来,我们贵妃小主便是个菩萨性子,连豫妃也降伏不住的,哪里替你做得了主?便是如今皇后娘娘这般失宠,我们贵妃这般老实,见了她气也不敢喘的。”   茂倩严重直直淌下来泪来,“我命苦,这般受人欺侮,再没人做主。”   春婵想了想道:“皇后娘娘素来脸酸心硬,不能容人的。我们小主也可怜姑姑,只碍着皇后娘娘厉害罢了。但若姑姑说的真有其事,铁证如山,那我们小主为着宫规严谨,少不得也要替你主持公道。”她说着,忽又灰了信,“只是你疑心的事儿,还没个影儿呢。再被驳回来,你连命都没了!还是凡事想个万全才好。”   茂倩细细寻思了片刻,道:“这件事细说起来,关系着前头淑嘉皇贵妃的八阿哥永璇坠马之事。”   春婵心下一紧,禁不住打了个哆嗦。茂倩不满地横她一眼,“你胆子也忒小了,这话听着那么怕么?”   春婵忙赔笑道:“这件事可大可小,说小了是八阿哥伤了腿成了跛子,往大了说,后来淑嘉皇贵妃报复皇后,放狗咬伤了五公主,又惊吓了有孕的忻妃,牵连着六公主病弱而死,后来淑嘉皇贵妃又活活气死了,干系着多少性命呢?”   茂倩抿着唇道:“我何尝不知道个中厉害?那件事当年便是凌云彻亲自去查的。我嫁给他多年后,有次听他与赵九宵喝酒,两人都有些醉了,赵九宵嘴快,说他为了皇后娘娘这般犯险,却什么也不肯说。我那时端了酒去,在窗外听见便留了心,知道那事和两枚银针、一个马鞍有关。而那些东西,我见凌云彻在家中柴房的杂物里翻动过,如今若去翻一翻,怕是还在。”   春婵听得心口突突乱跳,险险跪下,道:“我的好姑姑,你这话里有多少文章,我可不敢听。您今夜别出宫了,赶紧着下人把这些东西找来,再找人证,给您做主吧。”   茂倩双手紧握,想了想唤进自己的贴身丫鬟,低声嘱咐了几句,道:“你赶紧出去,找了这些东西来。”   春婵见那小丫鬟出去了,往窗外看了一眼,笑道:“姑姑先歇息,小主身边怕离不了我伺候,我先过去得了。”她说罢,便急急往嬿婉身边去了。 第十八章 分飞   是夜,皇帝便往永寿宫中来,不过略看了看嬿婉,便要往宝月楼去。   嬿婉少不得笑语嫣然,“晚膳时臣妾见有几样膳食精巧,想要送去宝月楼,才想起今儿是斋戒,容嫔妹妹断不肯吃这些东西,这才罢了。”   皇帝恍然醒觉,“也是。既是斋戒之日,容嫔会彻夜诵读经文,不见外人,朕也不必去瞧她了。”   嬿婉抿唇一笑,温温软软道:“皇上一向最将容嫔妹妹的事放在心上,今儿怎么浑忘了。臣妾可要为容嫔抱不平了。”   皇帝不置可否地一笑,牵过她的手一并坐下,摩挲着道:“你待容嫔却好。”   嬿婉低着曲线优美的颈,柔顺道:“容嫔妹妹远离家乡,孤身一人,承恩已久却膝下孤凉,臣妾也曾多年未育,很明白她的心境。由己及人,总忍不住对她好些。只是容嫔妹妹性子孤介,不太喜欢臣妾。所以臣妾有时想对她更好些,也不知该从何做起。”   皇帝脸色僵冷,直到听嬿婉说完,才怜惜地抚着她的手,温言道:“她的性子素来如此,待朕也是一样。你心意到了就好。”   二人正说着话,澜翠端了茶水上来,笑吟吟道:“这是今岁新贡的松阳银猴,小主吃着觉得很好,所以特意等皇上来了一起尝尝。”   皇帝笑道:“你也喜欢这个?”   嬿婉笑容甘芳,让人有亲切的松弛,“虽然不算名贵茶种,但臣妾喜欢它入口回甘,平实亲和,没有高高在上的疏远之感。仿佛邻家女儿,品之可亲。”她见皇帝只是沉思不语,又笑道:“臣妾掌管六宫之事,但见茶叶一项,每年便支用颇大。宫中素来以饮名茶为习,若是愿意多尝尝松阳银猴之类,所费不多,亦有新味,也是不错。”   皇帝沉吟片刻,伸手接过青玉金线茶盏抿了一口,淡淡笑道:“皇后为皇贵妃主理六宫时,一度也引松阳银猴入宫,想是有旧例可循。你若愿意多看看典册掌故,想来可以安排。”   嬿婉闻言不禁有些讪讪,皇帝言下之意,便是觉她不熟悉宫中掌故了。她不觉羞赧,“臣妾愚钝,还望皇上恕罪。”   皇帝拢过她的肩,安慰道:“你虽身为贵妃,但到底资历尚浅,便是婉嫔与愉妃也比你久经世故,你难免有些稚嫩。但是你性子温婉,凡事上下融洽,不严苛冷峻,这是你的好处。”他停一停,“自然也是皇后的缘故,她身子不好,你得多担待些。”   嬿婉秀眉紧蹙,这才稍稍和缓些,含笑示意澜翠递过茶盏来。澜翠正捧过茶盏,手中陡得一滑,一盏滚烫茶水瞬时浇在了嬿婉手上,烫起一大片绯红颜色。   嬿婉雪雪呼痛,澜翠吓得傻了,跪跌在地上拼命磕头不已。皇帝捧着嬿婉的手连连呼气,宫人们忙乱着又是端冷水来给嬿婉浸手,又是取了清凉消肿的膏药涂抹,一壁又急急去召太医。嬿婉痛得满眼含泪,只咬着唇不说话。皇帝一时怒极,狠狠踹了澜翠一脚,喝道:“这等刁钻惫懒的奴才,还不拉去慎刑司!”   王蟾忙答应着拉了浑身哆嗦的澜翠下去。皇帝又安慰了嬿婉许久,本欲留下,耐不住嬿婉苦苦劝道:“皇上今夜便是留在臣妾这儿,也怕是担心臣妾的伤势,不能好好歇息,还不如回养心殿安寝。”   皇帝如何肯允,嬿婉又道:“皇上若实在不放心,大可留了李玉在这儿伺候。李玉本就细心周到,若有不妥,可及时禀告皇上。”   皇帝亦怕留在这儿,嬿婉事事亲力亲为服侍,反倒不得养息,叮嘱了几句,留下李玉便起身去了。   这一夜养心殿中,皇帝便睡得不大安稳。本唤了婉嫔来侍寝,才一见面,见婉嫔打扮停当,却讷讷寡言,不觉又是恼又是笑,“怎么?见了朕便这般怕么?话也不肯说了。”   婉嫔手足无措,“臣妾……臣妾已经多年未曾侍寝,生怕自己不够妥当……”   皇帝苦笑道:“罢了。朕召你来,不过是因为你乃潜邸旧人,可以夜话闲聊,你既这般局促,罢了,朕叫人送你回宫吧。”   婉嫔面皮赤红,只得无言告退。皇帝索然寡味,进忠在旁赔笑道:“皇上,婉嫔本就年岁渐长,不宜侍寝。不若唤了别的小主来侍奉可好?”   皇帝摆手,不耐烦道:“朕何愁谁来侍寝?不过是想找个人说说话罢了。”进忠欲言又止,皇帝横他一眼道,“平日里你鬼主意最多,有话便直说。”   进忠忙躬身道:“皇上,其实有个人在外候着许久了,也有话要对皇上说。”   榻前一盏紫铜鹤形烛台孤然耸立,曳下瘦长的影子,越发显得凄惶难言。皇帝慵懒道:“谁?”   进忠悄悄觑着皇帝脸色道:“茂倩。”   皇帝陡然坐起,厌烦道:“叫她早些出宫安分些,今日之事朕便不与她计较了。”   进忠赶紧趴下磕了个头道:“皇上,茂倩说,此事她若不说与皇上知道,宁可一头碰死在养心殿前的石阶上。奴才见她情愿一死也要上禀天听,才不得不来禀告。”   皇帝静了片刻,缓缓道:“唤她进来吧。”   海兰回到延禧宫中,已是中夜了。叶心服侍着她脱下半新石青色绣白玉兰花缎面狐毛大氅,接过她手中的珐琅透雕手炉,心疼道:“小主今儿在皇后娘娘那儿留得晚,赶紧歇息吧。这手炉都凉了,奴婢去换上炭,给您再暖个汤婆子睡下。”   海兰叹道:“姐姐受了这么大的委屈,只有我陪着她说说话罢了。你自己也瞧见了,姐姐挨了那一掌,脸上肿成那样,也不知什么时候能消得去。”   二人正说着话,却见永琪从里头暖阁转了出来,迎上来请了安道:“额娘总算回来了,叫儿子好等。”   海兰见他满脸关切,甚有孝心,一时欢喜,也有些诧异,“你这孩子,这么晚了也不回自己府里,在这儿做什么?成家立室的人了,也不怕你福晋惦记。”   永琪忙笑道:“今儿原是见外头送了好些紫貂皮子和人参来,所以儿子特意挑了好的,送来给额娘和皇额娘。”   海兰听他提及如懿,不觉喟然忧惧,“如今你要见你皇额娘,也不大方便。这些东西,额娘自会转交。”她看着长身玉立的儿子,不觉生了几分疼惜之意,“看你这么孝敬你皇额娘,也算姐姐没白疼你一场。”   永琪有些愧疚,道:“儿子本该亲自去向皇额娘问安。只是皇额娘如今的情形,儿子也得明哲保身些。”他扶了海兰坐下,“额娘也累了,暖阁里儿子刚叫人添了热炭,您快坐下歇歇。红枣银耳羹也刚煨好,热热的正好用呢。”   海兰见他这般细心,愈加安慰,拉了他一并坐下,道:“你素来孝顺,额娘都知道。”   永琪见无人在旁,踌躇片刻,低声道:“额娘与皇额娘亲厚,那也是应当的。只是也得小心些,免得惹皇阿玛不悦。”   海兰摆摆手,接过叶心添好的手炉捧着,温言道:“自你出生,额娘便是无宠之人,何必在意这些。”她面色微微一沉,有些不豫之色,“你素性谨慎,又文武双全,你皇阿玛便视你为第一得意之人。你明哲保身是不错,对你皇额娘的孝心也不必尽在明面上。可内里,你皇额娘疼你可不亚于她亲生的永璂,你心里可得明白。”   一席话说得永琪冷汗涟涟,忙敛衽跪下道:“额娘的话儿子怎会不知?只是自三哥离世,儿子便是长子身份,不得不万事斟酌,便有对皇额娘十二分孝敬之心,也只敢露了三分。毕竟皇额娘与皇阿玛不睦,儿子也不敢在明面上过亲近了翊坤宫。”   海兰瞥他一眼,语意清冷,“你这个想头固然不错。若不是你天资聪颖,又谨小慎微,也无今日气候。”她见永琪一味低头,亦是不忍,“地上湿寒,别尽跪着了。入秋腿上的附骨疽更易发作,总是隐隐作痛,益发得小心些。”   永琪下意识地摸了摸腿侧,也不以为意,“太医总是那些套话,什么三阴不足,外邪过盛。左不过黄豆大小一颗,不痛不痒的,也没什么。”   海兰叹道:“你离宫开府,自成一家,虽然有福晋替你操持,自己也得事事留心。”她一顿,似想起什么,“我听跟着你的诚贵说,你身为兄长,在书房读书勤勉依旧,可堪榜样,而且下了学……待令贵妃的几个阿哥也极好。”   永琪嘴唇微微嗫嚅,还是坦然道:“令娘娘协理六宫,深得皇阿玛宠幸。儿子疼爱几位年幼的弟弟,也是尽兄长的职责。”他略一犹豫,一双澄澈眼眸望着海兰道:“额娘在宫里资历虽深,但恩眷不隆,儿子这般做,也是希望额娘与令娘娘面上过得去,别损了额娘的尊荣清宁。”   海兰爱惜地抚一抚他的额头,叹息道:“你要强周全是好,但也别为求万全,什么事儿都自己忍着。年纪轻轻的,绸缪太过,也损心神。再说你素性要强,有什么头痛脑热也忍着不说,可自己身子总要当心。”她话锋一转,婉转道:“上回听你说起长了附骨疽,额娘急得什么似的,问了太医。说是先头的怡亲王父子都得过,确是不大要紧。你精于骑射,风餐露宿、骑马射猎所致也未可知。”她说着,语调一沉,有些不大好意思,“不过,太医也说,冷浴后贪凉寒湿侵袭,或房欲之后盖覆单薄,寒邪乘虚入里,也会成此疾。终究,你得当心你自己身子。”   永琪面上一红,旋即含笑道:“这个额娘大可放心。儿子的嫡福晋西林觉罗氏和侧福晋索绰罗氏都是皇阿玛、皇额娘和您亲自替儿子选的,她俩温良恭俭,实是贤妻。”   海兰扑哧一笑,轻轻点了点他的额头,笑骂道:“当着额娘的面心虚什么。额娘岂不知你对嫡福晋和侧福晋不过面上的情分,而索绰罗氏擅生养,你的几个儿子多是她所出,可你最心疼的还是格格胡氏。别的也就罢了,额娘只担心一个……”   永琪见海兰颇有责怪之意,忙不迭解释道:“额娘所担心的,不过是胡氏出身寒微,是府里买来的丫头做了通房封了格格,但她性子也算乖巧,安分守己,从不逾矩。”   海兰不禁摇头,“额娘才说这一句,你便有这许多话替她分辩,可见偏心。虽说王公贵戚都三妻四妾,你别有宠妾灭妻的逆行便好。”   永琪笑意温和谨顺,“额娘说得是。儿子的福晋都温顺贤良,胡氏虽然娇艳些,但也不大出格,服侍得儿子极好,对福晋们也恭谨。额娘可曾听过福晋抱怨?”   海兰温然生笑,“你的福晋都是老实的,额娘也希望你有贤内助。你若争气,你皇额娘的日子也好过些。”   永琪正要答应,忽然笑意一滞,颇为犹疑,“额娘,儿子也的确想为皇额娘争气。可有句话,关起门来只能咱们母子间说得。”   海兰知他素性缜密,便也着紧,道:“怎么?”   永琪踌躇片刻,似是十分为难,“额娘,儿子说句不当说的话。额娘与皇额娘情同姐妹,皇额娘也待儿子如亲生。可十二弟一日日大了,儿子虽与他亲厚,但也不能不多思虑几分。十二弟才是皇阿玛的嫡子,中宫所出。”他苦笑,“有他在,儿子终究是名不正言不顺。便是他日封得亲王,也不过是为他人作嫁衣裳罢了。”   海兰唇角的笑意逐渐冷却,如寒天里冻住的雪花,闪着苍冷的雪白微光。永琪看着她的笑容,不自觉地后退两步,畏惧地低下头不敢言语。   海兰的声音没有丝毫温度,“跪下!”   永琪哪里敢违逆,双膝一软便跪倒在地。海兰将指上的镂金丝嵌珊瑚珠护甲一枚枚摘下,一记耳光清脆地响在永琪左脸,很快又落在右脸。她的手并不停歇,一下下用力打着,眼中泪水涟涟。“如果没有你皇额娘,我们母子当年便死在了延禧宫里,你的眼睛哪里睁得开见见这人世?如果没有你皇额娘,你就是个失宠嫔妃的庶子,谁会来理你分毫?你能上书房读书,能文习武,你能博你皇阿玛欢心,你能在那么多兄弟中脱颖而出,是谁为你筹谋?不为别的,只为你养在你皇额娘膝下,才有今日的荣华!便是你能写得一手好书法,都是你皇额娘亲手教你。她为你尽心挑选贤妻,为你成家立业。她为你费的心思,连对她亲生的十二阿哥都比不上。如今你却糊涂油蒙了心,说出这般忤逆的话来,额娘听着,真真是寒心!”   永琪哪里还敢接话,俯下颀长的身子连连叩头,扇着自己耳光道:“额娘息怒!额娘息怒!儿子不孝,一时昏了头说胡话,额娘切莫气伤了身子!”   “身子?”海兰指着他,满脸是泪,冷笑道:“你还知道额娘的身子!额娘不过是个废人,早就失了你皇阿玛的宠爱,不过是熬一天是一天罢了。若无你皇额娘对你悉心照拂,只怕要养大你都难。你别今日得了尊贵,便忘了自己的来历!”   永琪难过道:“儿子也是糊涂,总觉得自己再讨皇阿玛喜欢,总比不得十二弟天之骄子,生来尊贵。皇额娘疼儿子,也不过是为自己的儿子来日有个臂膀而已。”   “十二阿哥尊贵,那是他额娘贵为皇后,没什么可争的!你这般话,便是戳额娘的心了,也是打你自己的脸。要怪便只怪你没投生个好肚皮罢了。额娘失宠多年,从来不以为侮。因为让人轻贱的,从不是出身,而是自己的品格行事。你若这样想,和当年的大阿哥又有什么分别?你大哥得了你皇额娘多年抚育,却不思感激不念养育之恩,才落得如此下场。而你如今身为长子,已是你皇阿玛的左膀右臂。你若真有那个福气,定要尊你皇额娘为母后皇太后,额娘便是做太妃也不要紧。若你没那个福气,安心做个亲王享尽富贵,辅佐你十二弟,也是情理之中。你可仔细!别还没到那个位子,便先动了不该有的心思。你大哥、三哥和四哥,都是前车之鉴!”   永琪冷汗淋漓,抖衣而颤,“额娘息怒,儿子明白。”   “明白?”海兰一把托起他下颌,肃然道,“你不明白!从你托生到我肚子里那一日,你便在受着旁人算计!要不是你皇额娘与我彼此扶持,我怀着你时冒险服了些许有毒的药物才从冷宫解了你皇额娘的冤屈,她又在我生你时陪伴在侧,事必躬亲,这世间早没你这个人了!所以,少生事端,安分守己!额娘和你的福气才能长远!”   永琪如同五雷轰顶,望着海兰,颤声道:“额娘,你为了皇额娘,竟然服毒,那时还怀着儿子,额娘你……”   海兰松开手,静静地凝视着他,拈过绢子,温柔地为他拭去额边冷汗,神色温柔而坚定得不可抗拒,“永琪,人要活下去,总是不得不用些法子。额娘一直觉得对不住你。但是你也不能为着今日的荣华而妄生猜疑之心。你便是要猜疑额娘,也断不能去猜疑你的皇额娘!这句话,你牢牢地记住!”   永琪泣不成声。在他成长的记忆力,他很少哭,真的很少。这样无声地哽咽,肩膀用力地颤抖着。他伏在自己的臂弯里,背脊如黑夜里起伏的山脉。海兰的手沉稳地搁在他肩上,任由泪水静静滑落,“永琪,额娘知道,你在宫里长大,兄弟不似兄弟,父子更似君臣。你疑心多些便可防范多些。但人生而不易,你若是再疑心曾对你有养育之恩的人,便是天诛地灭。额娘谁都不信,只信你皇额娘。你也一样,记得!”   永琪沉重而用力地点着头,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将海兰的教诲沉沉刻画在心中。他的脸色寂寥而凄楚,“额娘,难道你最心疼的人,不是儿子?”   海兰半蹲着身子,伸手抚着他年轻而饱满的面庞,依稀分辨出皇帝隽逸倜傥的模样,“你和你皇阿玛年轻时长得真是像。只可惜,他心里从来没有我,我心里也从来没有他。额娘最心疼的人,是乌拉那拉如懿,是爱新觉罗永琪。可额娘不得不明白告诉你,我与你皇额娘在一起的时日更长更久更贴近。我们之间的信任,无人可以动摇。额娘希望你明白,对你好的人,别去辜负她、背叛她。”她站起身,倦倦道,“永琪,宫门已经下钥,你便留在这儿睡下,好好想想明白吧。”   她缓缓站起身,唯留永琪半靠在暖榻的踏脚上,疲倦而凄凉。他悲戚地紧紧拢住自己的身体,将喉底的哽咽死死压住,“额娘,额娘,你为什么这样待我?”寒夜冻雨,凄瑟敲窗,落在花梨木透雕藤萝松缠枝窗格上发出生硬单调的声音。天地寂寞,唯有以此簌簌相应。   天地寂寞,静夜无声。皇帝双眸微红,可见已困倦到了极处。他看着跪在眼前匍匐屈身的身影,沉肃的口吻中隐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茂倩,你的话已经说完了,可朕还是不信。”   茂倩面色铁青,两颊泛着决绝的晕红,恭顺地匍匐在地,“皇上,若说凌云彻梦呓之事不算铁证,可这两枚银针与这个马鞍,却真真是铁证如山。若不是为了包庇皇后意图杀害八阿哥之事,这两枚银针凌云彻为何要藏着掖着不能见人?奴婢思虑良久,事涉皇裔,不能不冒死相禀。”   皇帝颇有玩味之色,眸中阴沉不定,举起那两枚银针在眼前,沉吟道:“银针已有积垢,是积年旧物。针孔与马鞍底下的孔痕也相吻合,的确不是造假之物。但茂倩,你与凌云彻早是怨侣,如今积怨更深。哪怕是物证笃然,朕也不能全信。”   茂倩垂首片刻,眼里闪过一丝怨毒恨色,举首道:“物证已在,皇上所不能信的,不过是奴婢这个人证。奴婢已说过,当日之事赵九宵也知情。眼下他人在宫中,皇上一问便知。”   皇帝并不看她,只专注于银针之上,冷冷道:“还须你说?朕已经吩咐进保将他带了来。”他击掌两声,外头进保已经听得,领了赵九宵入内跪下。   皇帝道:“李玉呢?”   进保回禀道:“皇上知道李公公与凌大人私交甚厚,怕有消息泄露。所以奴才传皇上的旨意,请李公公今夜往孝贤皇后陵上送祭品去了。至于其他人,有奴才在,他们近不了养心殿三尺。”   皇帝扬一扬首,示意他出去,只冷眼瞧着瑟瑟缩缩的赵九宵道:“唤你来所为何事,你自己也知道吧?”   赵九宵初次面圣,早已头昏脑涨如在梦中。及至了明彩辉煌的殿阁里,浑身软绵绵如同酒醉,吓得一跌倒地,连连叩首不已,大着舌头道:“奴才愚昧,奴才不知。”   皇帝视他如目下尘芥,哪肯轻易费一词一句。还是茂倩乖觉,指着地上的东西道:“赵九宵,这个马鞍你总认得吧?”   九宵一见那马鞍,心底一凛,猛然清醒了不少,连连摇头不已。   茂倩料得他不会轻易认了,不觉抱臂冷笑道:“你与凌云彻那点勾当,皇上还会不知吗?八阿哥马场坠伤之事皇上已经了然于胸,不过白问你一句,瞧你对大清忠不忠心罢了,你还敢蒙蔽圣上吗?”   九宵吓得冷汗如浆,但见皇帝成竹在胸,以为皇帝早已知晓,慌不迭道:“皇上,这个马鞍奴才知道,当年八阿哥坠马,凌云彻奉命去查,才知八阿哥坠马乃是因为马匹受惊。”   皇帝也不听他絮叨,不耐烦道:“马匹受惊乃是两枚银针穿透马鞍底下的皮子,这些朕都知道。但凌云彻当初奉朕旨意追查,却未曾向朕回禀,这是为何?”   九宵瞠目结舌,呆呆道:“皇上都知道了?那……那其他事,奴才不知。”   茂倩尖着嗓子,像生锈的刀片沙沙刮着耳膜,“你会不知?你是他的手足兄弟,我不过是一件破衣烂衫。他什么事情你不知道?这些事他是替谁瞒下的?为了谁凌云彻那混账才敢连皇上都蒙蔽!你便招了吧!”   九宵骤然色变,却也不屑,“鸡鸣狗盗之辈。以为偷了马鞍和银针出来,就能诬陷自己的夫君了吗?也难怪这些年凌云彻看不上你,换了我也看不上!”他奓着胆子向皇帝道:“皇上一片好意赐婚,可这悍妇刁蛮不驯,但凡夫君有一点不合意,就横鼻子瞪眼睛,更别说凌云彻若当值晚些回去,或与邻家妇人招呼一声,她必要吵骂。微臣与凌云彻知交多年,虽也屡屡劝他要夫妻和睦,可也着实看不下去。”他见皇帝面色不变,只闲闲听着,越发壮胆,“皇上,这女人醋妒,又小心眼儿,她说的话实在不能相信。”   皇帝也不看他,只伸手细细抚触那马鞍,细看上头的针孔,“这马鞍是马场用的样子,也有些年头了,上头的针孔也与这两枚银针一般无二。茂倩,你便这么有心,一早便存下心思陷害你的枕边人了么?”   这话虽是质问,但语中之意直逼赵九宵。九宵再不经事,也不免畏惧不已。   茂倩自以为得意,昂首道:“皇上,奴婢之所以到今日才向皇上告知此事。一则因为前事不明,怕有误会。今日见凌云彻百般维护皇后娘娘,倒落实了心头疑虑。奴婢想,当年八阿哥坠马致残一事,宫中曾纷传是五阿哥所害。凌云彻奉旨彻查,却诸多隐瞒。想来他与愉妃小主并无来往,也不会为她隐瞒。能让他做出这般欺君犯上之事的,唯有是皇后娘娘了。”她仰着脖子,眼底闪着恶毒的冷光,“奴婢私心揣测,会否这件事连五阿哥也被蒙蔽,乃是皇后娘娘的一箭双雕之计。”   皇帝神色冷凝,映着窗外呼啸凛冽的风声,格外瘆人。他沉沉道:“你说什么?”   茂倩膝行两步上前,声线诡异而隐秘,像一条绷直的铁弦,死死缠绕上柔软的颈,“皇后娘娘有自己的亲生子,从前疼五阿哥也是为了有个依靠。如今自己有了儿子,五阿哥又天资聪颖,能文能武,皇后娘娘怎能不为自己的儿子打算!八阿哥坠马这件事,若是扯上了五阿哥的罪过,自然断绝了他的皇位之路。若是不然,八阿哥落下残疾,一是不能继承大业,二也报了皇后娘娘对淑嘉皇贵妃的旧仇!”   殿外,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养心殿、翊坤宫、永寿宫,成百上千座殿宇楼阁,都冻成了阴霾里巍峨不动的影。明明殿内,生着数十个火盆,和煦如春。可是皇帝立在那里,只觉得血液从脚底开始冰冷,缓缓凝滞,慢慢逼上胸腔,冷凝了喉舌。连手心逼出的汗意,也是寒冻的雨珠,冰冷地硌着。高处不胜寒,终究是高处不胜寒。   他的声音已经嘶哑了,眼底纵横着暗红的血丝,“所以,你觉得,朕的璟兕死于非命,完全是因为她有这么一个心肠歹毒的额娘,是不是?”   茂倩的歇斯底里撕破了暗夜最后的宁谧,也撕破了皇帝心底最脆弱的伤口,“是!五公主玉雪可爱,要不是有这样的额娘,皇上,您会看着五公主长大,长得亭亭玉立,成为大清最美丽的公主。您可以亲眼看着她出嫁,有一个好夫君,有一个美满的人生,而不是早早夭折,沦为后宫争宠的牺牲品。”   皇帝的泪汹涌而出,他跌跌撞撞几步,颓然坐倒在罗汉榻上,泣不成声地还道:“璟兕!朕的璟兕……”   赵九宵从未见过皇帝这般模样,吓得魂飞天外,半晌才回过神来,对着茂倩怒目而视,“你这女人,血口喷人!”赵九宵急得满面通红,恨不得上前扯住她,“你别胡说!别胡说!皇后娘娘心存恩泽,必有福报!她不是这样的人!”   皇帝闻言凝神,须臾,骤然冷笑,“是了!朕想起来,当年出冷宫之后,是皇后请求朕让凌云彻离开冷宫往坤宁宫守卫,之后凌云彻才有平步青云之机,来朕身边伺候。”他面色微白,颇有余悸,“想来真是后怕。朕的肱骨之侧,居然是旁人心腹!”   赵九宵又急又慌,拼命磕头道:“皇上别多心!皇后娘娘与您多年夫妻,她信得过的人才敢送到皇上身边陪伴左右!你别误会了皇后娘娘一片真心呀!”   “真心?”皇帝的笑意酸楚而悲切,“从前朕真的觉得皇后对朕一片真心,如今看来,竟是连朕自己也不懂得了。若这真心之后藏着利刃,那朕真是避无可避了。”他挥一挥手,“茂倩,今日你说的话够多了。比你伺候朕那么多年说的话都多。朕听够了,你先下去吧。朕有些话,还想再问问赵九宵。”   茂倩诺诺答应着,躬身告退。她起身离去,殿门的开合间牵动冷风如利剑般直刺过来,九宵浑身战栗着,跪伏一边。他正不知该如何应对,只见一个女子闪身进来,款步行至自己身边,跪下道:“皇上万安,贵妃小主遣奴婢来向皇上请罪。”她磕了个头,战战兢兢道,“贵妃小主敷了药睡了几个时辰,醒来叫人去给茂倩姑姑加些火盆,怕她冻着,才知茂倩姑姑一早跑来了养心殿见皇上。”   皇帝淡淡道:“不妨。令贵妃烫伤了本就不大好,茂倩趁乱跑出来找朕,她哪里顾得上。”   春婵满面惧色,愁眉苦脸道:“皇上,小主本要亲自前来向皇上请罪,奈何太医说小主伤势可轻可重,还是不动为妙。好歹算是劝住了。”   皇帝的脸色稍稍缓和,关切道:“太医瞧了,说贵妃伤得要不要紧?”   春婵忙回禀道:“皇上放心,太医说只要勤于上药,仔细照拂,也不打紧。说来也怪澜翠。”她的眼神往九宵身上一瞟,抱怨道,“澜翠也算伺候了小主多年,竟还这么不当心。奴婢出来时还见她吓得哭,这么伤着了小主,还不知该怎么罚她呢。”   皇帝嘴角一沉,没好气道:“烫了身上可大可小,是得交给慎刑司好好惩治。”   皇帝的话仿佛一阵寒气,直逼九宵身上,九宵打了个寒战,忽然想起方才宫门外候着时,进忠向着他皮笑肉不笑道:“仔细点说话,你心上人的性命,还在令贵妃手里呢。”   他本还有些糊涂,听得此节,也再明白不过了。   春婵听皇帝动怒,连忙赔笑道:“请皇上恕罪,澜翠一向手脚还勤快,怕也是一时有误,小主说看在澜翠多年伺候的分儿上,还请皇上将澜翠留给小主自己处置,别送去了慎刑司受那些零碎苦楚,也免得家丑外扬。”她恻然不忍,“到底,澜翠已经挨了三十大棍呢。”   皇帝还欲说话,想了想道:“也好。贵妃素来心慈,凡事肯留余地,不似……”他想了想,“你去告诉贵妃,澜翠如何处置,都交由她自己决定。”   春婵恭谨领命,看了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赵九宵一眼,默默退下了。   殿中安静得如在无人之境,九宵一心记挂着澜翠,抬首才见皇帝静默无声,逼视着他。片刻,皇帝的声音铮然响起,“你也不必留心扯谎,这里只有朕,外头只有进忠守着。不吐出真话来,离了养心殿,你便进慎刑司吧。到时候,谁也救不得你了。”   九宵惶惑地听着,不知怎的,他挺直的脊梁骨渐渐发软,终于像被抽去了全身的骨骼,流着泪趴倒在了地上。 第十九章 辱身   夜已深沉,雪花敲在瓦檐上的声音扑棱扑棱的,像是谁撒着坚硬的小石子儿,一下一下惊着心肠。嬿婉并没睡好,睁着双眼拥着锦衾,静静听着风发出怪兽般阴沉的呼号,低声唤道:“春婵。”   春婵抱着膝盖靠在床边打盹,听得嬿婉召唤,忙睁开蒙昧的眼,答应道:“小主?”   嬿婉的声音在发飘,她极轻声地问:“事情真的都过去了吗?”   春婵低柔道:“进忠亲自来递过消息,赵九宵招了。虽然招得含糊其辞,可也隐隐约约透露了皇后与凌云彻有私。他除了养心殿就求进忠救澜翠,说他为了澜翠连最违心的话都说了。真是一片痴情!”春婵虽然这么说,口中却满是讥讽,“他哪里知道,小主只是拿澜翠与他做戏。进忠敷衍着答应了,说他答得模棱两可,是最好不过的,小主一定会留着澜翠不死。然后赵九宵与茂倩都被连夜带出宫外。听说茂倩出了永定门就被扔进了河沟里,不淹死也冻死了。赵九宵是流放之刑,罪名便是在坤宁宫有大不敬之举。”   嬿婉抓着枕上一把金线流苏,一双眼在漆黑的夜里闪着幽幽暗光,“皇上是不会放过茂倩的。”   春婵急道:“皇上难道不信茂倩的话才这么做?”   那金线本就生硬,硌在手心里一阵阵发凉,“皇上就是信了,才要灭口。茂倩恨毒了凌云彻,保不齐哪天就嚷嚷开来,皇上当然不能留着这个后患再生波澜。至于赵九宵,皇上还留着他,只怕哪一日还想挖出什么话来。”   春婵大松一口气,抚着心口道:“皇上疑心重,奴婢还怕皇上不信呢。”   嬿婉凝神思忖,“依着皇上的性子,想必不会全信。但人的疑心就像是无底幽洞,只消勾起一点,便会叫人如坠泥潭,越陷越深,哪怕是贮海积山也休想再填平分毫!”她缓着气息,慢慢道,“春婵,一个人但凡要布下局来,就得要多多的人来显得周全,万无一失。众口铄金自然容易积毁销骨,一旦撕开了口子,便什么都拦不住了。”   春婵担忧,“能万无一失么?”   嬿婉伸着手指,在松软的棉被上一道一道慢慢划着,指甲划过娇嫩的蚕丝有轻微的沙沙声,她在乌定定的夜里睁着眼,发出骇人的光芒,“世间事未必都周全到万无一失,但有三个字便够了。那三个字,便是‘莫须有’。”   “莫须有?”   “对!莫须有,或许可能有。因为人的疑心胜过一切铁证如山。因为只要他坚信,便一切坚不可摧。但如有了疑心,疑心生暗鬼,哪怕无事也成了是非。历代以来,死在‘莫须有’三字上的,还少么?”   春婵不解,“小主这么说,只消那双如意云纹的靴子便可让皇后和凌云彻说不清道不明了,何必还扯出八阿哥的事!”   “皇上最恨有人在太子之事上作祟。这些年皇上最看重永琪,眼看着一定会封为太子,若知道皇后这么多年对永琪都只是虚与委蛇,以求依傍,又为了永璂连永琪也不放过,那么皇上会作何感想?这件事便传了出去,叫永琪和皇后生分了母子之情,那本宫也净赚了!”   春婵会意,立即道:“小主放心。这件事奴婢会想办法传到五阿哥府中,再叫胡格格使劲吹吹枕头风,她会尽力的。”   嬿婉倚靠在金线攒枝花枕上,含着轻快的笑意低低道:“田嬷嬷和田俊虽然死了,但叫本宫找到了田嬷嬷与前夫生下的女儿,按着永琪的喜好悉心调教,不枉她得了永琪那么多的宠爱。”她正得意,忽地想到一事,不觉神色恻然,“对了,皇上如何处置凌云彻?”   春婵一愣,不知如何反应,只得如实回禀,“这件事皇上只交给了进忠去办,想是干系厉害,进忠一个字也不敢吐,也叫奴婢别问,怕八成是没好下场了!”   嬿婉怔住,张口欲言。一瞬间,只有一种欲落泪的心疼,催得她怆然含悲,“这件事本宫原也不想那么快闹出来,或者换个旁的法子也好。谁知豫妃深恨皇后害她失宠,硬生生忍了这么多年,只等闹出这回事来!凌云彻一旦有事,她便寻到茂倩,可见二人私下相与已深!”   春婵婉言劝道:“小主就是心软,顾惜与凌大人自幼相识之情。可是凌大人糊涂油蒙了心,不顾小主一心只为皇后。这便是自作自受了!如今豫妃既然闹了出来,良机难逢。小主少不得顺水推舟!”   嬿婉侧首哀然,“多年了为了得皇上欢心扫除异己,本宫没少利用凌云彻。可归根结底,要损他一条性命来扳倒皇后,也实在……”   春婵见她伤怀不已,机敏接口道:“实在是天赐良机,千载难逢!小主不为别的,难道忘了夫人临死前的嘱咐么?小主无母无弟,落得孤苦地步,是谁害的!别说奴婢心狠,为了小主和阿哥的前程荣光,便是折了澜翠在宫里的安稳也没什么!”   嬿婉听她口气决断,少不得振作心气道:“也罢!难为你瞧出了赵九宵对澜翠的情意,逼迫他供出凌云彻,否则咱们再难压倒皇后。赵九宵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只是留着这个活口,再要翻供叫皇后东山再起,便不好了!”   “奴婢省得,一定会叫人在赵九宵流放途中料理干净!不留后患。”春婵稍一思索,连忙求情道,“澜翠年纪也大了,小主答应过,此事一了便会借口不用她了送她出宫。奴婢会着人送她还乡。”   嬿婉正犹豫,忽地咬了咬唇,冷道,“既然要不留后患,那么澜翠也别留着了,一并干净。本宫已经让王蟾去办了。”   春婵与澜翠一同服侍嬿婉多年,心知澜翠虽不比自己与嬿婉亲近,却也一贯得力。竟不防嬿婉说出这番话来,当真是惊心动魄。她深知嬿婉心性坚定,劝无可劝,也少不得忍泪答允了。   直到出了殿阁,春婵才觉得一阵阵后怕,天寒难忍,怎及心头寒冰。她正镇定心神,眼见王蟾进来,忙一把拉过他往角落里去,这才敢问:“澜翠到底如何了?”   王蟾袖着手,一脸惧色:“奉小主之命,送了澜翠上路了。”   春婵急道:“怎么走的?”   王蟾连连摇头,很是伤感,“一顿饭菜,都是有毒的,也算留了全尸。唉,我跟内务府报了澜翠得了绞肠痧,送去火场化了。”   春婵不禁含悲:“我与澜翠一同服侍小主多年,澜翠一贯得力。小主的心怎么这么狠了?连自己人也不放过。澜翠可是一直忠心耿耿的呀。”   王蟾紧张地抓住春婵的袖子,四周张望了无人,才放下心来:“我的好姐姐,甭管别人了。哪天一不留神,我和你就踏了澜翠的老路了。咱们呀,自求多福吧。”   春婵一想到嬿婉方才脸色,也是后怕,只得掩了口,将哭声咽了下去。   人在兴头上的时候,日子是一条光滑的绮丽的绸,顺着它滑溜溜地游荡,荡得无边无际,如在云端之上。可不如意的时候,日子就成了发霉的蒜瓣,过一天就是一瓣儿,像是被硬塞进了喉咙,辛辣、发涩、萎靡、霉烂,吞不下,吐不出,说不尽的酸涩苦辛。   这样的日子,过了三十六天。   如懿记得再清楚不过,整整三十六天。这三十六天里,皇帝没有再见过她,生活仿佛又回到了往常那种近乎决断的隔绝。隔着一条长街的两端,她与皇帝各自过着自己或绚烂或寂寞的岁月。   也没人知道凌云彻的消息。他仿佛在人间彻底蒸发,无声无息。有人说,他与茂倩和离,触怒天威,被赶出宫外。有人说,他盗取宫中宝物,与他的兄弟赵九宵一同被流放边塞。还有人说,他气不过茂倩无礼无德,一怒之下出家做了和尚。   但任凭流言纷纷,不过是一个小小侍卫的故事,闲言两句,就如抛入湖心的小石子,晕开两圈涟漪也便无声无息了。只是任凭李玉与如懿用尽法子,也得不到凌云彻半点消息。   有时候,没有消息,比最坏的消息,更让人觉得可怕。   直到,直到那一日。大雪初停,满庭冰雪映着宫墙的暗红辉泽,折出一地惨然的银白。室内虽然燃着数个炭盆,但殿内不足以因此和暖,冷津津的。窗外刮着巨风,击打着窗棂,如野马奔腾嘶鸣,驰于浩浩原野。如懿伏在案边,用浅红的笔墨画上一瓣梅花,凑成“九九消寒图”,便又算熬过了一日。自从凌云彻消失后,她的心没有一刻得到安宁。而沉寂的翊坤宫,就如大雪冰封后的紫禁城,晶莹、璀璨,却是一座华美的没有生气的死地。   所以,当太监们的靴底桀桀踏破积雪的沉硬时,栖落在廊檐下啄食的乌鸦也被惊得飞起。映着这萧然落索的天气,散落一层层破碎的哀鸣。   进忠进了暖阁,向如懿恭恭敬敬施礼问安,笑吟吟道:“皇上说,有一礼物要赐予皇后,请皇后欢喜笑纳。”   如懿连眼皮也不抬,淡淡道:“是么?”   进忠皮笑肉不笑道:“皇上口谕,赐凌云彻为翊坤宫太监。即日入侍皇后。”   没有人回应,只有幽长而乱了节拍的呼吸,在死寂的殿中闷闷响起。进忠略略定神,看见如懿平静的脸庞,宛如大雪过后的旷野,透露出死一般的震惊与痛惜。   她能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跳,狠狠漏了一拍。几乎是喘不口气来,她真的忘记了,呼吸是何物。   直到,直到进忠唤了凌云彻进来。   许是大伤初愈,他整张面孔苍白得近乎透明,人瘦成了一杆枯竹,被两个小太监半扶半拉扯着。进忠含了谦恭的笑意,“凌云彻,还不给主子请安。”   凌云彻望着她,艰难地弯下腰去,“奴才六品太监凌云彻,给皇后娘娘请安。”   进忠浑然是教训的口吻,面上却是那种似笑非笑的神情,“从前你是伺候皇上的,如今伺候皇后娘娘。皇上与皇后体同一心,你可别生了轻慢之心,一定要好好伺候,做好奴才的本分。”   这话本无错,可如懿听着耳中,浑身如被针刺,胃中翻江倒海地恶心。   从未这般恶心过。   偏偏进忠还道:“除了凌公公,皇上还赐皇后娘娘真珠龙华十二领,甜白瓷葫芦瓶两对,玛瑙灵芝如意件一对,同心结一对,都是成双成对的好东西呢。”他又笑,“皇上还说,有些日子没见娘娘了,今晚会来与娘娘同进晚膳,请娘娘预备着。”说罢,便领了人将东西搁下,出去了。   容珮熟门熟路地将东西接下,便领了宫人退下收入库房,一并也掩上殿门,只余凌云彻与如懿二人。   相对间,唯有黯然。   她的喉间像是吞了一枚黄连,吐不出,咽不下,唯有她自己明白,那种苦涩的汁液是如何无可遏制地逼入心间,恣肆流溢。   她的舌头都在颤抖,字不成语,“我没有想到,会到这种地步。”她恍惚,“凌云彻,我们怎么会到了这地步?”   如懿蹲下身来,以一种同等的姿态,凝望着他的眼睛。她分明从他漆黑的眼底,看到了自己的哀伤与歉意,还有那种无可言说的屈辱与痛心。   “皇上的疑心,已经毁了微臣……”他很快觉出自称上的不合宜,笨拙地改口,隐忍着巨大的屈辱,“毁了奴才,不能再毁了娘娘。”他想笑,那笑意却是惨然,“其实皇上,不算疑心错了。奴才是自作自受,若再牵连娘娘,是奴才万古难赦之罪。”   她穿着高高的花盆底,蹲在地上本就有些艰难。她双手撑在石青洒金晕锦毯上,因为过度的用力,指甲泛起暗朱色。那分明是鲜血的颜色,可是她觉得冷,无来由的彻骨的冷。殿内烧着地龙,燃着火盆,可是她感觉不到一丝暖意。仿佛有风,吹起她裙角的涟漪。可是窗门紧闭,并无漏进一丝风的可能。   凌云彻的指尖抵着她的指尖,是寒冰与寒冰的相触。他轻声说:“娘娘,你在发抖。”   呵,她居然感觉不出自己在颤抖,就像自己满心的痛,眼底却干涸得发涩,没有一滴泪。   连眼泪,都不知从何流起。   她可以听见自己的生意,枯哑、艰涩,像发锈的铁皮,“对不住。凌云彻,对不住。”   他的声音极轻,唯有她靠得这般近,才能听清那声音里的一丝战栗,“娘娘没有对不住我。这样也好,我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陪伴在你身边,也可以结束一段痛苦的姻缘。于我,于茂倩,都是好事。”他忽然扬首,叩拜,“多谢皇后娘娘成全奴才。”   如懿沉重地摆首,“不,你不是奴才。你明明可以有更好的前程,却因为我而成为低贱的奴才。”   云彻苦笑,那笑容底下隐隐有几分平静的痛楚,“一等侍卫也好,太监也好,其实都不过是宫里的奴才,并无区别。如果皇上此举可以平息怒火,保全娘娘,那奴才甘之如饴的。”   天地间宛然有雷声震震,风卷残云疾聚疾散,悲悯与哀伤翻涌而上,不可遏止,泪水潸潸而下。她背着他,不愿让他瞧见自己的眼泪,连哽咽也沉没着吞入喉底。   可是她遏制不住,自己颤抖的双肩。   凌云彻仰起身,静静凝视如懿的身影。殿中声息全无,珠帘重重掩映,空余雪色残照。她的侧影与一枝瘦梅相似,有不胜之态。他黯然不已,“皇后娘娘是为奴才难过么?奴才低贱,不值得娘娘难过。”   “不是的,不是。”她的悲怆因为懂得而更显脆弱,“凌云彻,我在这个地方,我站在万千人中央,哪怕我笑着的,也只有你看见我眼底的一点泪光。这半生里,我的荣耀或许未曾与你同享,但每一次落魄,都是你默默扶持。”   他轻轻笑,仿佛十五月夜流泻的月光,清澈而温暖,“能如此,是奴才的福气。也多谢皇后娘娘终于肯告知,原来你只是假作不知。”   如懿的视线回避着,盯着不知名的某处,怆然道:“可是凌云彻,如今你近在身旁,我却根本不知该如何与你相处。”   “皇后娘娘不必在意。你只当奴才是你宫里的一根柱子,一个摆设,无关痛痒,不加理会,这就是最好的相处。也唯有如此,皇上才会满意。”他顿一顿,语意幽沉,“皇上要奴才入翊坤宫侍奉,不就为了如此么?夜里皇上来用晚膳,娘娘万万要记得这个。”   皇帝来得很快,日已将暮,烟霭沉沉,飞起的檐角在深红浅金的暮霞的底上渐渐变成暗色的剪影。寒冬斜阳深,星子挂在远远的天角,绽着冷冷的光,像冷峭的眉眼。   皇帝缓步进来,许多日子没来,他半点也不生疏,拣了旧日的位子坐下,便翻如懿抛在小几上常看的书。   皇帝拉过如懿的手顺势将她依在身侧,道:“怎么看起老子的书,你并不喜欢黄老之说的。过两日朕择几本好书给你瞧。”   他的话有蜜的滋味,是惯常的熟与甜,亲昵在动静间自然流泻。   如懿索性靠着他坐下,睇一眼道:“正等着皇上拣好的书来呢。对了,听说画苑送来几幅宋代王冕的梅花图,什么时候皇上带臣妾细赏?”   他温柔极了,“你若想去,什么时候都可以。”他眼睛一扫,“对了,小凌子过来,伺候得好么?”   如懿觉得自己的牙齿一阵阵发寒战冷,她的舌头抵着牙齿,逼出温声细语,“多谢皇上。小凌子是伺候过皇上的人,在皇上身边久了,再怎么不好也会好。”   皇帝的笑意无可挑剔,看她的眼神似乎很满意。他抚着她的手背,“那就好,朕今日特意让御膳房做了你素日爱吃的菜,朕陪你一起。”   言毕,李玉低眉顺眼击掌两下,外头送菜的太监便流水价上来。   荔枝腰子、持炉珍珠鸡、芝鹿双寿、菇鹤齐福、奶房玉蕊羹、蛤蜊鲫鱼、五珍脍、虾鱼汤齑、酿冬菇盒、醋浸百合,还有一个热气腾腾的猴头蘑扒鱼翅锅子。   如懿扫了一眼,便已看清。那并不是她喜欢的菜色,尤其是腰子与蛤蜊,她从不肯吃。但他的意思,再明白不过。   不喜欢的,必得喜欢。不能接受的,也一定要接受。   她的笑是烟水照花颜,雾色蒙蒙,“多谢皇上,果然是臣妾喜欢的。”   容珮命宫人们多多儿挑亮了烛火,二人对坐着,皇帝岛:“叫小凌子来伺候。”   凌云彻打了个千儿,恭恭敬敬道:“奴才给皇上请安,皇上万福金安。”   他说得字正腔圆,如流水般自然。皇帝颔首,“打发你来翊坤宫伺候,倒是合适。”他顿一顿,眼睛一瞟,“皇后爱吃荔枝腰子,你给添上。”   如懿本能地想要抗拒,可凌云彻浑然不知情,已经送到了如懿手边,她觉得乌银筷子握在手里发沉,屏息片刻,还是咬了下去。   软、滑、嫩,像咬着另一片舌头,可还是有腥气,那种令人不悦的腥臊。她极力克制着,还是忍不住蹙起了眉头。   皇帝冷然道:“皇后一向爱吃这菜,可是伺候的人不好,败了你的兴致?”   凌云彻何等乖觉,立刻俯下身叩首,“奴才有罪,奴才不懂伺候。还请皇上降罪。”   他这般配合,皇帝反倒无法发作。如懿忍着心底的酸涩,冷眼看着,徐徐道:“自己出去领罚吧。”   凌云彻步行道廊下,举起手噼噼啪啪打起耳光。他下手极重,如懿与皇帝细细嚼着,听着那耳光声脆脆的一下,又一下,重重地打着。殿中宫女太监们个个垂下了头去。   一顿晚膳,吃得索然无味,如同嚼蜡。皇帝也匆匆停箸,道:“罢了。”   凌云彻便又进来谢恩,他对自己下手极重,脸高高地肿起,“奴才多谢皇上皇后恩典。”   如懿看着他高大的身形卑躬屈膝下去,眼中不可抑制地漫上酸涩的微痛。辛辣之味亦哽上了喉头,沙沙地刺痒着。   她说不出一句话,也无话可说。   诸般喜忧,冷暖错杂,扰攘乱心。   皇帝的眼是一泊温和柔漾的水,分明又有些刺沉的意味,“皇后不必为这等下人生气。今夜朕会留在这里陪你。”   如懿得体地表现出应有的欢喜,“夜露风寒,皇上不宜出行。留在这儿,臣妾喜不自胜。”   远黛空蒙,月华流盈,自深蓝高空漫无边际地铺洒下来,勾勒出翊坤宫柔和朦胧的轮廓。   烛火幽曳不定,皇帝平卧于如懿身侧,二人并肩躺着,双目紧闭,以此来抵触见到彼此的模样。   原来真会这样厌恶,厌恶到近在身旁也不愿一见。   如懿闭着眼睛,听着沉沉的心跳声,“皇上,臣妾真是要谢凌云彻,没有他,您已经一年三个月二十四天没有走进翊坤宫了。”   皇帝说得悠而缓,轻飘得若一朵浮荡的云,“朕来看你,不好么?”   如懿一字一字道:“感激不尽,欢欣无尽。”   皇帝的声音幽幽响起,“你猜,凌云彻在听什么?”   如懿明白他想说什么,依旧闭着眼,冷然道:“他是上夜的太监,得听着寝殿里的动静。自然皇上做什么,他便听到什么。”   皇帝轻轻一嗤,像是在偷笑得意的鼠,牵得七珍锦心流苏轻轻颤着。   如懿眼珠轻轻一转,触到眼皮,有微微的疼。她问:“皇上希望凌云彻听到什么?”   “如今他听到的,也是他不能的。”   如懿的唇角泛起冷篾的笑意,“是吗?那也是皇上的恩典。且凌云彻戍守养心殿的时候,许多事他也未必不曾听见过。都是奴才,皇上如今倒肯在意了。”   皇帝的声音极平静,像暴风雨来临前平静的海面,汪蓝深沉,“从前他有七情六欲,听着或许难受。如今朕替他了了六根尘缘,他也该停了痴心妄想,得个安分。”   他以迅雷之势翻起身,伏在她身上。他的身体是热的,滚烫,像焚着一把野火,轰轰地烧,碰到的人都跟着燃烧起来,焦躁的,愤怒的,不能自已。她触到他的皮肤,凝霜似的白,这具身体,曾沉溺于各式女子的身体和肌肤,娇嫩的,柔软的,雪白的,粉腻的,如今又在她的身上。他明绸寝衣的结子不知何时已经散了,露出一痕肉,松松软软的,像一幅澄心堂纸那么软,让人生出一种欲望,若是泼墨淋漓一场,该有多痛快。   団云花纹蝉翼素帐蓬蓬地兜出一方天地,那是极好的冰纨,绣着浅紫的兰花与团团的小巧的蝶,那绣功精巧细致,非三十年功力不可得。那只淡黄与粉青二色的蝶似欲振翅飞入浅白流云间,一双双腻着蝶翅,不离不散。里头满是丝线般滑腻而交织的纠缠,丝丝缕缕,难以分隔。他不说话,也不动,一双幽黑的眼睛直直地看着如懿,锋利得好像玻璃碎片,割着肌肤生疼。她睁开眼,定定地回视他,并无退缩之意。   皇帝嗤地笑了,“你很久没有这样看着朕了。”   如懿亦轻嗤,微凉的指尖上浅粉色的凤仙花汁像少女明媚的唇,一点一点轻吻着他的脸庞,“皇上,你猜臣妾在你的眼睛里看到了什么?”   “当然是你。朕现在就看着你。”   “那臣妾在你眼里是什么样子呢?”她似乎是在梦呓,轻柔而含糊,“臣妾在你的眼里,有松弛的眼尾,微垂的嘴角。嗯,臣妾的额头不复明亮,有细细的纹。”   皇帝的手停在她的脖颈处,停得略久,有点点潮湿,是沾了晚露的花叶。他倦怠下来,慵慵道:“你一定要这样扫兴么?”他的唇角扬起来,轻轻地拍一拍她的脸,发出一点清脆的声响,“不过确实,比起新人,皇后自然是老了。”   笑影幽幽暗暗地开在她的眼角与眉梢,“是啊。臣妾多谢皇上恩宠眷顾,长日不衰。”   她忽然想起来,这灯有个名字,叫暖雪灯,簇簇火焰在温热的空气里虚弱地跳跃着,是雪后灯光映照的晕黄。她别过头,看得久了,那灯成了模糊的一团,像是烧颓了的香灰末子。   皇帝扬声道:“谁在外头?”   如懿一凛,扬起身子,“皇上要什么?”   皇帝丝毫不理会她。须臾,便有宫人答应着爬到了殿门口的窸窣声。是容珮,恭敬道:“皇上,奴婢在。”   皇帝施施然,眼底甚至有一抹晶亮笑意,“里头的水冷了,换一壶来,朕口干。”   容珮呵着手正要答应,皇帝又道:“叫小凌子。朕喝的水要几分热,小凌子清楚。”   容珮面色为难,很快响亮地答应了一声。凌云彻便在她身后四五步远,皇帝刻意大声,他自然听得清楚。肩膀有难以察觉的一丝微颤,很快平和下来,转身去拿水。冬日的水凉得快,凌云彻手脚也快,不过片刻便抱了一个白铜仙鹤嘴莲瓣茶壶进来,低眉顺眼,十足一个中年太监的温顺模样。   皇帝呵一声笑,“怎么?胡子掉完了,眉眼也温顺多了,是个当奴才的样子。”   凌云彻不卑不亢,弯下腰去,“侍卫是奴才,太监也是奴才,都是伺候皇上的。”   “是么?那朕与皇后体同一心,你就好好伺候皇后便是。”他睨一眼如懿,笑得温柔而暧昧,“今夜,皇后累了。”   凌云彻不动如山,嘴里答允着,侧身去倒茶。如懿低着头,掩在帘帐之后,拨着郁金色敷彩飞银轻容寝衣上的菡萏花苞纽子。一下,一下,洇着手汗滑腻腻的,把握不住。   凌云彻奉上茶水,皇帝泰然自若地饮了半杯,留了半杯送到如懿嘴边,叫如懿就着他的手喝了。凌云彻一直恭敬地半屈着身体,无声无息若木偶泥胎。   终于,凌云彻退下了,如懿半仰着身子,静静地望着皇帝,眼底有幽冷的光,“皇上的面子全上了么?臣妾可否做得足够?”   皇帝斜着眼睨她,“你越来越放肆了。”   如懿眸中澄定,“皇上要凌云彻净身入宫,岂不是因为心中疑根深种,认定臣妾与他有私么?如今看他非男非女,受尽折磨,皇上一定很高兴吧?”   皇帝漫不经心地抚着帐上的琉璃银鱼帐钩,“他既忠心于你……”他瞟一眼如懿,缓缓道,“和朕,也无心于妻房家事,那么做个宦官,日夜侍奉于内,不是更好?”   如懿如何听不出他语中之意,手上一双碧玉翠色环颤得泠泠有声。但很快,这轻微的声响被如懿的笑声所湮没。   她轻轻地笑着,笑声越来越响亮,在深寂的夜里听来有悚然之意。她便这样沉醉地笑着,笑着,笑到眼泪流出来,似乎快乐得不知所以。 第二十章 窃心   次日清晨起来,皇帝的沉默如山,压得人喘不过气。如懿起身要替他掩上龙袍的扣,他的手轻轻一推,将她推出千山万水的远。如懿便索性收了手,温温柔柔立在一旁。皇帝一言不发,由着李玉和容珮伺候了上朝去。   如懿松了一口气,浑身都松懈了下来,靠在床栏上。容珮低低道:“娘娘昨夜没睡好吧?”   如懿只道:“拿些消炎去肿的药酒给凌云彻,再拿煮熟了的鸡蛋替他揉。”   容珮难过道:“奴婢都问过了,凌……小凌子不肯,他说只有自己肿着脸带着伤,皇上看了才能消气些。”   如懿无声地叹息,“难为他了。”   她抬着眼,凝视着帐顶一只只欲飞未飞的蝴蝶,那么美,却是死的,永远也飞不起来,只是寻一个合适的位置,被钉在那里,供人瞻仰。   这样的日子,永远也没有尽头。   皇帝坐在养心殿内,批了一沓折子,下笔渐渐狂乱无章。他气馁地丢下笔,仰面无言。   十二扇青玉罗汉屏风后群裾一闪,却是穿着缠枝银丝杏子红缎袍的嬿婉捧着一盏银耳白果羹迤逦而出,盈盈唤道:“皇上。”   她和婉的语调,配着如江南杏花烟雨的颜色,恰到好处地安抚着皇帝枯涸毛躁的心思。他抬一抬手,勉强一笑,“嬿婉,你来了。”   嬿婉袅袅婷婷立住,道:“臣妾念着天寒,叫人给各宫的常在答应们都选了鹅羽斗篷并一件狐皮锦袍。虽说是位分低,到底也是伺候皇上的人,若太寒素冻着了,叫臣妾心里怎么过得去。”   皇帝握一握她的手,“有你协理六宫,朕很放心。只是你这般厚待她们,宫里的银子怎么够?”   嬿婉抿唇一笑,嫣然百媚,“臣妾儿女众多,分例也跟着多,加之太后疼爱孩子,难免有些赏赐。其实孩儿家的用什么呢,臣妾从哪里省一抿银子,也够原上姐妹间的面子了。”   皇帝微微一笑,“你温柔贤惠,朕心甚慰。”   嬿婉退后两步,如杨柳依依,轻盈拜倒,“皇上,臣妾初掌宫中事,许多事权衡不定,怕有错漏。毕竟皇后娘娘正位中宫,一向处事果敢决断,臣妾不敢妄行。”   “果敢决断,直爽无忌?那固然是皇后的好处。”皇帝笑容忽敛,神色间甚是冷峭,“皇后并非没有她的好处,只是那好处是她本就有的,朕初见之下觉得惊艳,长久相处,那惊艳却成了棱角,划破皮肉,鲜血淋漓,实不能忍耐。”   这样美的一个女子,说起话来更让人如沐春风,“臣妾自知出身微寒,见识俗陋,不堪与皇后娘娘相较。”   皇帝仔细端详,“是。一开始的你,的确不够风雅美好,但正因如此,你今日所有的好,都是因为朕而得到。看你盛放于朕掌心,朕很欣慰。”他的笑意骤然一冷,“对了,有件事朕须得告诉你一声。凌云彻,朕打发去翊坤宫当宫监了。”   心跳骤然漏跳了一拍。那瞬间的空白里,是谁在她心上狠狠捅了一刀,刀锋全没,却全然不见血色。   明明,她是听进忠说起过这件事。当时的自己,已然觉得浑身血液逆流。可是此时此刻,再度得知,却不想仍是这般痛。   嬿婉的脑海里疾转过一个念头,情愿他死,情愿是死了,也远胜于这般活着,屈辱,低贱,受着一刀一刀的凌迟。可话到嘴边,她居然听见自己的声音纹丝不乱,“皇上容他一条性命,已是圣恩浩荡。凌云彻有生之年,必当肝脑涂地,才能报皇上的宽仁恩德。”   皇帝浓墨色的眉轩然一挑,“凌云彻到底是你同乡,与你一同长大。你毫不在意?”   嬿婉低眉顺眼,雪肤花貌在浅浅的樱色胭脂的晕染下,依然是贞静的模样。哪怕春事烂漫到难收难管,她依然是傍在身边的一株桃花,简单而温柔,临水花开。她深深败倒,谦卑而渺小的身形,却迸发出斩钉截铁的力量,“臣妾毕生唯一所挂怀之男子,天地间唯有皇上一人。便是臣妾的儿子,长大后自有自己的路要走,而臣妾是要一生一世侍奉皇上左右的。”   皇帝伸出手,紧握她细细一截皓腕,亲自扶她起身,“好了。你的心思,朕都知晓。”他的声音像被蛀了一个洞,空茫茫的,“那么嬿婉,你相信凌云彻和皇后有私么?”   嬿婉怯怯道:“臣妾不知。但臣妾想,皇上为何要将凌云彻送往翊坤宫为宫监,身体虽非男儿,心却未必改变。将凌云彻置于翊坤宫内,太过……”她怯怯地抬眼望着皇帝,不敢再说下去 。   皇帝怔住,一瞬间眸底五味纷繁,他挥一挥手道:“朕懂了。”外头李玉道: “皇上,容嫔小主到。”   这是宫里不成文的规矩,容嫔面前,谁都是要退避三舍的。不为别的,只为皇帝昔日对她的轰烈的爱意。   嬿婉自然识趣,连忙告退。   香见缓步进来,恍若未见嬿婉。皇帝早早站起身来,声调软了七分,“香见。”   只这一声轻柔的唤,嬿婉便知道,哪怕自己有贵妃之尊,但比起香见这个小小的嫔位,在皇帝心里的分量,不知轻到何处去了。   嬿婉掩门而出脸颊一阵发酸,心硬如铁。幸好,幸好香见不能生育,否则,自己的一辈子,是再无出头之日了。   香见打扮得素净,不饰珠翠,只以一枚无纹的青玉扁方绾起一头青丝。她静立在那里,便是铅云低垂之下一朵素白的雪花,从天空飘落,轻轻落在眼睫上,便是昏暗天空里最透亮的晶莹。   皇帝一扫倦乏之色,欣喜道:“你难得肯来养心殿。”   这么多年,香见一直未曾学会拐弯抹角的说话方式,她直截了当,“皇上不该如此对皇后娘娘。”   皇帝讶然,“你为皇后才来养心殿?”   香见淡淡笑,那笑容芳香洁净,恬然自若,“有何不可?”她敛容正色,“皇上不该疑心皇后,不该疑心皇后之余还如此不问皂白严厉处置凌侍卫,更不该将处置过的凌侍卫送进皇后宫中服侍。”   皇帝听她直言不讳,脸下的肌肤一层层烫起来,烫得他着恼,“这不是你核过问之事。皇后害你不能生养,你还为她说话,你……”   香见盈然欠身,面无表情,“那是臣妾愿意的,皇上不肯恼臣妾,所以恼皇后罢了。”   皇帝轻声呵斥,对着她却实在凶不起来,“不要由着性子胡言乱语。皇后对你是大失分寸不辨进退。对着凌云彻却是情难自抑浑然忘我。她若明白自己的身份,就该亲自下令处死凌云彻,断了流言蜚语,也还了自己清白。”   “然后呢?”香见讥讽,“皇后的清白就该建立在牺牲一个无辜的男人身上,然后心安理得地伴随皇上身边,浑然忘却一条人命?”她春山黛眉飞扬立起,“皇上早知臣妾心中一直思念寒歧,为何从来不怒不责?皇后之罪尚不能有定论,皇上就这般怒火中烧,失了理智么?”   皇帝拂袖,“你牵挂与自己曾有婚约之人,乃是情理之中。皇后早年就嫁与朕,半道心意游荡,实不可恕!皇后乃是国母,如此行止有失,简直大伤体统!”   香见紧紧抿着唇,若有所思地细细打量着皇帝,不觉生出一缕温静的哀色与怜悯,“皇上这般恼怒,到底是为了‘体统’二字,还是颜面,更抑或是因为在意皇后,视皇后为亲近,才不容他人有敬慕之心?”   皇帝背转身去,冷然决绝,“胡说!”   香见呵地轻笑,长长地叹气,“臣妾陪伴皇上之时颇多,冷眼看了良久,自为臣妾而使皇上皇后生分,难道不是因为皇上在乎皇后违背了自己的心意么?若是无关之人,严惩即可,何必两相生疏呢?皇上便是在意,所以才会介意,介意一个无关紧要之人。”   皇帝伸展手臂,将香见揽入怀中,低低道:“不要说了,香见,不要说。”   她的鬓发柔软地拂在他的面颊上,像绵绵的春草,却萧瑟到无言。他不是不知晓,怀中的女子,哪怕依偎在他怀中,她的心一直是冰雪巅的一朵雪莲,盛放或枯萎,从来与他遥遥隔绝,毫不相干。   他如此痴绝地仰望,不过是明白,无论他何等纵情,何等放任,那些立在身后的人,永远是不会离开的。   世间哀苦离散如秋草寒烟迷离,年年岁岁荣枯在他遥远的少年时代。可他一直愿意相信,哪怕世事无常,他到底有过一个忠心的琅,一个诚摯的如懿,他的妻们。   可是如今,琅已然尸骨萧寒。如懿,如懿的心,竟也会慢慢走向一个微不起眼的低贱卑微的男子么?   他沉吟良久,任凭思绪苦缠,拉扯不断。   能够确定的,唯有当年,他们风华正盛的葱茏岁月。她于漫天夭浓的粉色樱花下转过头来,朝他拈花一笑。那无边无际的粉色烂漫不知春光短纵,开得肆无忌惮,拼却一生醉颜。却经不得一夕风拂,便落英如雨,轻红委地。那时的他们,哪里懂得这个。他所有的心思,都落在初见的她身上,轻拢的发丝间,犹有一瓣粉红轻悄停留。他忍不住走近,轻声唤她,“青樱。”   往昔的温柔无声撼动,让他有一袭难以言喻的酸楚。也不过一瞬的停留,他忽然想起凌云彻的脸,那张被他狠狠挫砺过的脸,居然还有那般克制的从容。他到底是把凌云彻送到了翊坤宫的檐下。连他自己的心也模糊了,究竟是为了什么?究竟想看到些什么?   皇帝无端地腻烦起来,这个把戏,实在糟透了,无趣极了。他的心在寂寂沉坠,他不能任由他与如懿的关系走入庞大而不见天日的暗淡中去。不能。   他心意沉沉,转至坚决。他低低呢喃,似是自语,“香见,朕知道该怎么做。”   这是一场数十年都未曾见过的大雪,纷纷扬扬,碎玉片绫。连活了半辈子的老宫人都搓着手道,从未见过这样大的雪。   视野里全是白茫茫一片,无数白雪如割碎了的白锦无休无止地往下撒着,仿佛谁的热泪,落到一半就被冻住,却淌也淌不完似的。   一个白日下来,地上早积了尺厚的雪,整座紫禁城早已是银装素裹,为了驱散这令人室息的死白,一个个火红宫灯早早点燃,顺风摇曳于廊下与庭院,在漫地银白中投下一个个硕大的橘红的影,跳脱的,渺小的,带来暂时的一点温暖和安心。   凌云彻很安分,一应殿内的功夫都交予三宝照应。他只守在殿外,与如懿保持着刻意的距离,谨守着尊卑的尺度,无可挑剔。唯一要紧的功夫,是哪怕天再寒,雪再大,他都会去御花园中折来新鲜的腊梅花插在碎纹白瓷花觚中,莹黄的花瓣薄而晶透,散着一缕若有若无的清幽香气。凌云彻全然把这当作一件大事来做,一丝不苟,亦不许旁人插手。   连容珮私下里亦喟然,“凌云彻受辱之后仍能如此严谨,实在是护着娘娘。”   如懿坐在那里,打量无名指上套的镂金护甲上嵌着梅花五瓣珊瑚珠子,那是密宗所贡的红珊瑚,饱满油润,殷红如血。呵,真是如血,看得久了,那血就像是沁到了眼底,叫人心生不安。她抚摸着半旧的里外发烧的银貂手笼,迟疑着道:“容珮,你觉得这件事到这儿便完结了么?”   容珮深吸口气,瞪着眼道:“凌云彻都成了……公公,还不算完么?”   如懿摇一摇头,“本宫也不知道。”她听着硬硌硌的雪密密敲打着瓦檐的簌簌声,“对了,下那么大的雪,你记得给宫里人多添些衣裳。另外,永璂房里……”她叹口气,“幸而永璂这几日都留在养心殿。若是他回来,见到凌云彻成了公公,本宫要如何解释呢?”   但,永璂并未再见到凌云彻。   大雪两日后终于放晴。皇帝如常往翊坤宫来,他品茗片刻,忽而目光一扫,瞥到立在正殿外的凌云彻,便向如懿道:“有件事朕得告诉你,你宫里有人手脚不大干净,得仔细査査。”   他说得慢条斯理,仿佛是一件不大要紧的事。如懿目光一烁,“皇上指谁?”   皇帝轻嗅茶香,道:“凌云彻。”   果然是他。   预料之中的祸事来得更早,如懿一颗心已然坠了下去,口气却淡,依旧低头绣着给海兰的一枚郁金色盘花籽香荷包,海蓝色的丝线绵绵不断地绣着兰萱忘忧的图纹,“什么了不得的东西,竟要皇上亲自过问?”   皇帝闲闲放下手中的脂玉夔龙茶盅,“凌云彻盜走了朕在翊坤宫中的一件至宝,即时押入慎刑司,拷问不出,不得轻饶。”他托起如懿的下巴,“这么镇定,不向朕求情?”   如懿冷冷瞥他一眼,“皇上认定他有错,旁人求情又有何用?只是臣妾不明自,皇上心怀壮思,怎会连芥子之事都不肯放过?”   “人走千里坦途都无妨,只是鞋履中的石子,若不铲除,便会伤了自己。这样的人,留在你宫里,朕也不放心。”他唤道:“来人!”   进忠响亮地答应了一声进来,“皇上,奴才在。”   皇帝淡淡道:“将翊坤宫太监凌云彻关入慎刑司细细拷问,务必说出真相为止。   如懿端坐于位上,看着众人将毫不反抗的凌云彻拖了出去。她看见他最后的眼神,那样平静,如一潭死水,平静得彻骨凄寒。   如懿缓缓道:“皇上不在乎冤枉了人么,还是觉得真与假,其实全然不重要?”   皇帝的眸子定定地看着如懿,那水波柔和的双眸里隐着刺冷的光,好似殿外素色的雪。半响,他才幽幽地轻叹一口气,“真与假,朕也很想知道。皇后,你呢?”   这个世间本没有真相。所有的真相,只在乎皇帝一念之间,连生死祸福亦是。   没有人可以由着自己,没有人可以主宰自己。   真是疯狂,所有的人都这样活着,营营役役,浑浑噩噩。真是疯狂。整个紫禁城,都是一群疯子的狂欢与哭号。   她这样想着,忽而笑出了声,清脆的,冷冽的,是冰珠落在坚石上的冷脆。   皇帝古怪地看着她,“你真是疯了。”   如懿笑了片刻,拈着银针对着光,慢慢地继续着手中的绣纹,连皇帝离开,也未起身相送。   殿中,唯有一缕梅香,幽幽动人。如懿浑然不觉,那银针何时戳进了肉里,沁出暗红的血。   殿外天寒地冻,殿内串着地龙,供着火盆。宫苑里人都不知跑哪里去了,暖阁里只有容珮蹲在地上,拿火筷子拨着火盆里烧得将熄的炭。她手势轻巧,眼看着炭火一芒一芒的红星渐渐褪成暗银色的灰烬,又翻出几点猩红的火星。   京城严寒,但从未有哪一日如今日这般冷过。雪化了又下,反反复复,一层冷意覆了另一层,将紫禁城内外冻了个透透的。窗外雪子飘得有些急。敲在冻住的瓦檐上,打出“咝咝”的微响。那声音虽轻,却乱,且汪样一片,沙沙地烦心。如懿眉目间有几分神伤,听着那纷纷落落的声音出神。   容珮拨了炭净了手,端过一碗煨好的粟子薯蓉羹奉上,“虽说天暖心冷,但娘娘也别自己泄了气。”如懿接过来尝了一口,温热的甜食让人在孤寂悲苦中稍稍有松弛的力量。可惜,她并没有胃口。   容珮也不多劝,只道:“这些日子内务府拨了不少宫里的人走,说是伺候娘娘不周,却也不说什么时候再拨人来。”她看一眼如懿,“内务府不敢这样做,多半是皇上的意思。”   如懿缓缓道:“皇上原要本宫静心,人少些也好。皇上想怎么做,由得他去。”她口气虽闲,但到底幽怨太深。容珮知道此事于如懿伤得太深,想要释然也是不能。且那日之后,凌云彻便再无消息,慎刑司里瞒得滴水不漏,谁也打听不出什么。   如懿烦乱地摆弄着窗前长几上的蜜蜡琥珀攒花盆景,如一般的嫩黄,润泽鲜妍。那还是海兰送来的,告诉她蜜蜡可以宁神静气,定痛压惊.   她的惊与痛,还算少么?再好的蜜蜡,亦不过是外物,聊作安慰。   隐隐听得软帘掀动窸窣有声,她不必猜,也知道是谁来了。   自从那日皇帝离开,嫔妃中唯一肯来看望的,也唯有海兰了。 然而对着海兰问询而关切的目光,她亦不知从何答起。   幸好,海兰亦不多问。   如懿闻声抬首,果然是海兰进来。叶心帮海兰解下杏子绿羽锻大毛斗篷,海兰便含笑迎上来,“永琪和他福晋送了好些府里制的点心来,倒比宫里的新巧些,也不那么甜,便拿来与姐姐尝尝。”   如懿心神不定,“永琪有心,时时送东西来。”   海兰欣慰,“咱们悉心教导出来的孩子,知晓进退之道,必定青出于蓝。”   如懿看她一眼,“你是觉得我这个长辈,不如晩辈懂得进退?”   海兰捡过如懿手边的那只荷包,自从凌云彻离开,如懿也无心再绣。如何继续呢?兰萱忘忧,她根本深陷忧愁,不知如何脱离。海兰低首道: “皇上执意要处置凌云彻,姐姐若只是不闻不问,或许还不能解去皇上疑心。”   “不该是他的错,不该由他来承担。而且,皇上不会到此为止,他一定会让凌云彻死的。一定会。”   海兰的口气发沉,带着寒霜气,“死便死,与姐姐有什么相干?不过姐姐光袖手旁观还不够,要解出困局,保住无虞,最好的法子,便是由姐姐要凌云彻死。”   如懿的目光一跳,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我做不到。你也知道,哪怕我这样做了,也只是暂保无虞。不知道什么时候,为了什么事,皇上又要疑心!狂潮迭起,我快受不住了。”   海兰盯着她,死死抓着她的手,决绝道:“姐姐,受不住也得受。就像走不动了,爬也要继续爬下去。姐姐,咱们已经熬了这么多年,不能半途废弃,更不能为了一个不相干的男人来影响你的未来。”   如懿狂热地喊起来,她极力克制着自己的声音,仿佛如此,才能克制住满心的伤痛,“己经够了!够了!凌云彻犯了什么弥天大错,皇上要对他施以宫刑让他受奇耻大辱,还非要他的性命不可?”   “凌云彻没有错,姐姐也没有错。可只要皇上觉得你们有错,错也是错,无错也是错。但话说回来,皇上的心思其实很好猜。凌云彻对姐姐照拂,比照出他这个夫君的冷漠。凌云彻对姐姐的安慰,比照出他这个夫君的无情。无人可比,无情无义也不算明显,可有人比照,上下立见,皇上如何能忍?”海兰摇头,惋惜不已,“凌云彻,真是可怜。”   “可怜?”如懿失意地笑,“海兰,这些日子,我总梦到那些死去了的人,富察琅,高晞月,金玉妍,白蕊姫。那些和我们斗了一辈子,斗得命都没了的,也不过是些可怜人。但是,谁来可怜可怜她们,谁来可怜可怜我们呢?”   海兰分明有一丝神伤,却丝毫不肯示弱,“若说可怜,谁不可怜?谁叫我们是生在这里的人。姐姐,你若是可怜他,那么你只会比他更可怜。所以,由姐姐下令杀了凌云彻,是最好不过的。”   身体的深处,有某种不知名的痛,剧烈地磨扯着她。如懿的手一颤,推开海兰的手,冷然道:“这件事,我不会做。”她深吸一口气,“凌云彻,是一个好人。”   海兰的声音陡地尖锐,像划破苍穹的亮蓝色的电,“凌云彻是很好。姐姐若不进宫,若不是皇后,嫁得这样一个夫君,门楣虽然低些,但这一生也不枉了!但世事不可扭转,姐姐既是皇后,就得保得住自己,也牺牲得了别人!”   如懿看着她难抑的激动,忽而明白了什么,她渐渐软弱下来,低低喃喃,“海兰,什么时候我们才可以像宫外的人一样,平凡,普通,但是正常。不会在这个地方,日复一日地疯狂。”   海兰无声地哽咽,走近如懿,抚摸着她的头发。如懿的发髻上缀着碧玡瑶累珠花钿。那浓淡相宜的碧色上,雕琢着一对小巧精致的鸳鸯,交颈相缠,亲昵无俦,连那一尾尾羽毛,都清晰可见。她半拥着如懿,忽然想起哪里听来的一句诗。   合昏尚知时,鸳鸯不独宿。   她悲悯地看着怀中的如懿,心意更是定如磐石。 第二十一章 云去云无踪   莲步轻移,小心避过满地的污秽霉烂之物,强忍着恶心,避忌着狱内阴腐霉臭的气味。是多久了,没有踏足过这样阴森冷寒的下贱地儿。而每一步,都会勾起她从前并不愉悦的记忆。   好容易站定,解下宫女所披的暗紫色碎花斗篷,将宫女腰牌收入怀里,向外朗声道:“我奉小主之命前来探望,你们外头伺候就是。”   有人声远远诺诺在后,答应着殷勤道:“姑姑您自己仔细着。”   凌云彻闻声,只是斜倒在草垫上纹丝不动。那女子步履盈盈,那绢子在鼻尖轻轻扬了扬,放下手中厚棉包袱打开,露出一个红漆食盒,一屉屉卸了下来,取出一壶温好的黄酒,一碗热气腾腾的鸡丝汤面并口蘑肉片和一盘炒酸白菜。   她忍耐着不悦的气味,柔声道:“云彻哥哥,是我。”   旧日里熟悉的称呼唤起蒙昧而温柔的记忆。他心头微微一颤,很快被深切的酸楚与恨意浸染,强撑着痛楚的身体,一点一点缓缓直起身子来。   往日简单的动作对于伤后的云彻而言,无比艰难。他费了好大的力气,挣扎着坐正,望着来人,定神道:“是你?”他冷然相望,“慎刑司苦地,令贵妃娘娘尊贵,怎可踏足?”   嬿婉的颈微微曲着,在灰暗的壁上投下柔美的弧度,轻柔道:“云彻哥哥,我知道你受苦了。”她勉强微笑,“这地儿虽脏,可阿玛死后家道艰难,我又不是没见过这种境地。”   云彻的目光极淡,像是落在她面上蔼蔼薄薄的云影,无端就看得她低下了头。   嬿婉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小瓷瓶,递到他身旁,又迅疾缩回手,避免触碰到他衣下污浊的草垫,关切道:“我知道你受了重刑,这是我托王蟾去要来的。听说他们做太监的……挨了那一刀,都……都用这个药,才好得快……”   她语气发涩,极力避免着语中对他痛处的触碰。她见云彻并不答话,也不看那瓶药,只得无话找话,“你还是这么爱干净,都到这个境地了,还换了干净衣裳。”   云彻掸了掸身上的月蓝长衫,淡漠道:“我本清洁,却被人泼了污水弄脏。你也知道的,是不是?”   嬿婉保持着温柔而恰到好处的笑容,“你的难处,谁不知道呢?只恨皇上深信不疑,才叫你受了种种罪过。”她双手捧起面条,殷切道,“我亲自下厨做的小菜,都是你从前最喜欢的,快尝一尝吧。”   云彻大量了她几眼,神色疏远,“从前喜欢的,如今未必喜欢了。只是令贵妃娘娘深夜换了宫女装束,夜行而来,不会只为我送些菜肴来吧。还是断头菜肴,临终一别,你是送我来了?”   嬿婉闻言一怔,泪盈于睫,“你倒是快人快语,不怕忌讳。”她倒了一盅黄酒,递到他唇边,云彻别过头不理,她也不在乎,一仰头自己喝了,红着眼睛道,“我探了皇上的口风,你是犯了男人最不能犯的忌讳,是必死无疑了。今儿我便冒死来送一送你。当年进的紫禁城,开头是你陪着我的。如今你走到了末路,我便来送送你,也算圆了一场情谊。”   “情谊?”他轻轻一嗤,乜斜着她道,“贵妃娘娘高高在上,我已经沦为奴才里的奴才。怎敢攀附娘娘旧日情谊,岂不玷污娘娘一世清名?”   嬿婉望着他,一滴泪在美眸里滚来滚去,险险要落下来,“云彻哥哥,临了,你还这么恨我?”   云彻笑得极恬淡,目光温煦得如四月的阳光,“我为什么要恨你?难不成是你害得我人不人鬼不鬼?”   嬿婉喉中一滞,心头一阵绞痛,愧得几乎抬不起头来。   云彻的咳嗽声在狭小潮闷的室内,听来尤为惊心。那种咳嗽,是重刑之后无力的喘动,扯出胸腔沙沙的空响与难以为继的痛楚。他强自忍痛道:“你等一等。”   嬿婉足下一滞,不知怎的便缓住了脚步,却不忍回头,去看她带伤憔悴的面庞。她有些心虚,连声线也虚浮,极力自持,“还有什么话么?”   云彻咳中有笑,“你我至此,本该无话可说。可是嬿婉,在我心里,总还记得你从前的模样。可惜,那个嬿婉,早已不在了。”   嬿婉眼中一酸,望出来的景物已蒙了一层泛白的莹光,“既知不在,何必再挽留?或者本宫便告诉你,嬿婉便是嬿婉,从来不曾变过,只是你看不明白罢了。”   云彻惋然长叹,“是啊!从前的嬿婉和如今并无二致。我所珍惜的,只是我心里的嬿婉。”一手按着胸口,一手扶着木栅,沉缓道,“有一样东西,是我送给心里的嬿婉的,你已不是她了,可否将那样东西还我?”   嬿婉心上紧紧一抽,不觉攥紧了手指,涩然道:“什么?”   一晌无言,昏暗幽闷的室内,苟延残喘的烛火下,嬿婉保养得宜的雪嫩指上,一枚红宝石粉的戒指,闪着幽暗枯涩的微光。连它也自惭形秽,仿佛配不上那水葱似的手指的柔嫩尊贵。   云彻无言,只是慢慢地摊开双手,“我此生所有,唯有此物。我当年虽然微薄,却倾尽全力相赠予我曾心爱的女子。如今物是人非,这枚戒指与她已不匹配,不如由我带走,相随黄土之下,也让我不致寂寞。”   嬿婉的泪,险险从眼眶里逼落。她仰着脸,望着霉湿的天花板,逼迫着自己,忍一忍,再忍一忍,将眼泪逼了回去。那戒指像是长在了她指上,一味发涩难以滑落。   她使劲地拔着,忍着气,忍着痛,忍着不舍,哑声道:“这枚戒指,对你那么重要么?”   他眼底有深情相许,“数十年沧桑,唯有此物不变,怎能不珍重再珍重!”   有那么一丝温情,在心底最柔软的地方轻轻蔓延。两小无猜的青涩,青梅竹马的甜蜜,都成了时光磨砺下不堪回首的过往,每一次想起,都是模糊的触痛。可只有她知道,那是怎样欢悦着滑过的日子,温柔地弹跳在她的心房。(花.霏.雪.整.理)   她不肯回头,叫他看见自己神伤的不舍,只是拼命攥着戒指,哪怕弄痛了手指,仍是狠狠地,狠狠地,像对自己撒着气一般扯落了下来,重重抛到地上,沉声道:“本宫不在乎!皇上自有好的赏给本宫!本宫要什么宝石戒指没有,便成全你了!”   凌云彻吃力地弯下腰,从霉烂的稻草堆里拾起那枚暗红戒指,含了一缕淡薄至诡的笑意,郑重行礼,“令贵妃成全,我可以无怨而死。凌云彻,在此谢过令贵妃大恩。”   他的话,终究成了一根根细碎而锐利的芒刺,生生扎进她偶尔柔软得会疼痛的心上。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在明知凌云彻会走向死亡的一刻,在她亲手推他坠落地狱万劫不复的一刻,她会这般心痛,痛得整颗心都像被放在刀锋上一寸一寸铰过。   她扶着灰颓的墙壁,仿佛再度被扯回晦涩无光的少女时代。那样窘迫的家境,家徒四壁,偏偏还有对自己可有可无的额娘。她便那样瑟缩在墙角,看着阿玛冷青色的僵硬的尸身,茫然不知前路何处。   可这一刻,她是高高在上的贵妃,获尽君王眷宠的目光,却对自己周身侵袭而来的伤心无可抵御。   甬道的风呼啦出来,透骨彻寒,她蜷缩在墙壁,回望慎刑司内一灯如豆,残焰摇曳,忍了又忍的泪,终于无声无息地汹涌而出。   嬿婉泪色潸潸,狭长的甬道内月色如霜,清冷冷地透骨刺入。她受不住似的打了个寒噤,紧了紧身上的暗紫色碎花斗篷,无声离去。   海兰携了三宝,静静望着嬿婉离去的背影,眼底闪过一丝阴鸷,冷冷道:“你可得牢牢记着,凌云彻死前,令贵妃还来看过他。”   三宝满脸愤色,用力点了点头。海兰身姿微扬,望着瓦檐积着的雪色寒霜,淡漠得没有一丝表情,“走吧。”   方行至慎刑司门前,那犯困的两个守卫见了海兰却又不识,只见她这般华贵清丽,也唬了一跳,忙强打精神点头哈腰,“您是……”   三宝朗声道:“这是愉妃娘娘。”   那俩侍卫忙不迭请安道:“愉妃娘娘万安。您贵步怎么到这腌臜地方?”   海兰垂着眼皮,捧着手里的鎏金垂花手炉,淡淡道:“凌云彻在么?”   一侍卫赔笑道:“在!在!只今儿什么日子,刚永寿宫的宫女来瞧过他,愉妃娘娘也劳动尊驾了。”   一语未落,那侍卫脸上已经挨了一掌,三宝啐道:“你什么身份,也敢过问愉妃娘娘的事儿!”   那侍卫挨了打,拼命哈着腰,苦着脸道:“奴才不敢!奴才不敢!”   海兰眼皮微抬,金丝点翡翠甲落在手炉上玎然有声,她的声音虽轻,却字字清晰入耳,“本宫是奉皇后娘娘之命前来。牢牢记住了,不许多言。”   那侍卫哪里还敢作声,忙让着海兰进去了。   狱中潮湿,海兰扶着三宝的手步步稳当,浑不在意地上秽物。凌云彻经了方才一番,已然牵动浑身伤处,正坐在草垛上歇息。   他的呼吸微长浊重,带着濒死的气息,让人心头发酸。须臾,他觉得眼前一亮,一个翠玉紫衫的女子满头珠光华耀,立在栏外静静不语。   他微微一怔,瞬目辨了片刻,似有些不敢相信,“愉妃娘娘?”他很快淡然含笑,“愉妃娘娘甚少这般严妆丽服,夜行而来,只怕就为点眼些要人记得。”   海兰浅浅一笑,“临死还不糊涂,也不枉我为你走这一遭。”她环视四周,“令贵妃肯为了你来这污秽之地,也算是纡尊降贵,也是她对你的一份心。”   云彻支着身躯,“愉妃娘娘所言,是为皇后娘娘抱不平。明明当年与我有私的是令贵妃,到头来却污了皇后娘娘清誉。”   海兰银牙微咬,“清誉既污,哪怕不能洗去全部污言秽语,也要尽力一试,扫去大半。”她凝眸,望着凌云彻,“你懂么?”   云彻定定回望,坦然无惊,“微臣懂得。宫刑不过是皇上最初的愤怒而已,并未能宣泄殆尽。我知道的,唯有我一死,皇后娘娘才能无恙。”   海兰轻轻吐出几个字,“算你聪明。原来我关切姐姐的心,你也是一样的。”   云彻苦笑,“愉妃娘娘在皇上身边多年,深知皇上性情。这点,我与您一样。”   海兰的手轻柔一拂,怜悯道:“所以了。你也知道的,你虽然必须死,却也不能自裁。鸩酒和匕首,我都给不了你。”   云彻嘴唇微微一颤,旋即淡然,“我若自裁,便坐实了畏罪自杀的罪名。我若是畏罪,那么皇后娘娘的是非便洗脱不去了。”   海兰嘴角的笑意越来越浅,“你很聪明。所以我此番来,是奉了姐姐的旨意,要赐你加官进爵,一路好走。”   云彻的神情有一瞬的凝滞,拂袖起身,掸落月蓝长袍上的灰尘,保持着清洁而端正的面容,“凌云彻卑微之身,为皇后娘娘一死,义不容辞。只是云彻之死,并非有罪,只为洗清自身孽障,报答娘娘知遇之情。”   海兰颔首,如秋日的蜻蜓点落于水面的涟漪,“这番话,我会明明白白转告皇上。你已经受尽尊严之辱,若能一死,皇上心头的气结散去,自然不会再迁怒姐姐了。”   云彻含笑淡然,“那我死有所值。多谢愉妃娘娘成全。”   海兰的口吻极认真肃然,“你要记得,是皇后娘娘成全你。”   云彻跪拜如仪,“奴才多谢皇后娘娘恩典,甘愿受死。”   海兰扬一扬脸,示意三宝上前,“动手吧,利落些,让凌云彻走得顺顺当当。”   三宝往前走了一步,手却不肯动,有些迟疑地望着海兰,“愉妃娘娘,咱们这么做,皇后娘娘若知道了,怕是……”   云彻原本平静的面容微微一搐,像是冻结千年的寒冰,忽然被阳光拂至,有了碎裂的痕迹,“皇后娘娘她不知道……”   海兰上前一步,以平静得近乎死寂的目光抑制住他神色的细微变化,轻缓道:“无关紧要。你死,姐姐才会好。”   云彻垂下眼睑,微长的睫毛覆在憔悴而苍白的面颊上落下深重的阴影,他轻嘘一口气,“其实真是很惋惜,我也很害怕结束自己的性命。因为一旦死去,多年来所记得的一切便会全然化为乌有。”他仰面,仿佛承接露水的荷叶,从污浊中扬起清怡的意态,“这些日子,在身体的伤痛之中,我一直想起皇后娘娘在冷宫时落魄而绝望的容颜。所以,我再也不想娘娘回到那样困顿的境地中去。”   海兰的眼底闪过一抹不忍,温然道:“世事凄寒,你多次救助姐姐,姐姐都是记得的。”   云彻的笑颜明亮得几能照见慎刑司破落昏暗的囚房,“那真好。我在想,我没有子嗣,父母早亡,兄弟为我弃义自尽,妻室又与我离绝,不过也万幸,因此而不会牵连更多的人。这世间能记得我最多的,唯有皇后娘娘了。”   三宝愈加不忍心,几乎要落下泪来,踌躇着道:“愉妃娘娘,要不咱们想想还有没有别的法子了?”   海兰深吸一口气,有罕见的断然和决绝,没有一丝犹豫,道:“事已至此,早已没有回头路可走,更无半分回旋之地。”她抬起下颌,有冷然如冰雪的神情,不怒自威,“姐姐早就说过,我与她体同一心,姐姐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都是一样的。”她横了三宝一眼,目光没有丝毫温度,冷冷道:“三宝,你要记着,谁是你的主子,你要为谁尽心尽力。”   三宝凝神须臾,咬了咬牙,伸手扶住凌云彻的臂膀,含了一抹泪光,恭敬道:“您请吧。”   云彻吃力地扬起唇角,“愉妃娘娘,我方才说的话,并非是想避死,而是觉得死有所值。”他无比郑重,鞠身道,“愉妃娘娘,烦请将我临死之言,告知皇后娘娘。请皇后娘娘善自珍重,否则,这世间连唯一能记得我的人都没有了。这样,我才死得其所。”   海兰的嘴唇微微发颤,她死死咬住,许久,终于咬出一个深深的血红的印子,正色道:“你这样的话若是落到皇上耳中,真是比真与姐姐有染更严重百倍。中宫的清誉怎能容你如此毁损?中宫的威仪尊贵,又如何会记得你这样的草芥之人?”她的话说得肃然,视线不自觉地避开云彻恳切而坦然的目光。她的指尖簌簌地颤动,凤仙花染就的纤纤素指泛起暗红的血滴似的摇曳。末了,她还是长叹一声,“罢了,你的话我会一字不遗地传到。毕竟,我也和你一样,只希望姐姐安好无恙。”   云彻含着感激的笑意,“多谢愉妃娘娘美意。”他慨然叹道,“云彻一生孤苦,几度离难受屈。若非皇后娘娘将我起于污泥之地,我何曾能有一日畅意?唯今一死,一偿多年相知之意。”   他闲闲道来,谈笑之间,仿佛生死亦是轻于鸿毛之事。那种脉脉的温暖与他此刻清癯衰败的面容并不相符,然而海兰心底像被什么动物的细爪子一下一下地挠着,不重,却咝咝地痛。   积蓄多年的疑惑如阴翳出岫,喷薄涌出,她知道他快死了,且必死无疑,这句话不问,只怕再也得不到答案,只会腐烂成为心底永远洗拔不清的淤积。她示意三宝等人退到门外,迫近于他,缓声道:“其实我一直想问,你对姐姐,到底是何等情意?是真心思慕姐姐……”她犹豫片刻,“还是只把她当做魏嬿婉之后的第二人?”   他的目光清澈得能见到自己惶惑而不安的面容,“嬿婉于我,是少年时的情意,如今已不堪回首。而皇后……”他忽然笑,“愉妃娘娘,你相信么?有些感情会自男女相悦而起,却最终超越男女之情。”   海兰的脸上有不能掩饰的畏惧与回避,“那是不是更可怕?”   云彻笑意淡淡,“我不知道,但多年以来,我深觉我所得到的欢喜,比忧惧更多。所以,此生无憾。”   海兰素来心思沉敏,此刻亦有糊涂神色,甚是不解。片刻,她沉沉摇头,“我不相信。”   云彻宽和一笑,“我知道许多人都不信,但皇后娘娘懂得,便已足够。我只盼两相安好,哪怕隔得再远,哪怕只能偶然一见,也能见她真心笑颜,我亦心安。若不能如此,哪怕失我之欢,只她安好便罢。”   海兰怔在原地,仿佛震动已极,久久痴痴不能语,似乎有万千思量,须得细细分辨。许久,她终于缓缓道:“你说的我虽不是很懂,也不是很信,我总以为,男女之间并无这样的情感,但,或许,你是真心的,也是对的。只为你这句话,还有什么未了的心事,我都会尽全力为你去办。”   云彻微微摇头,摸索着从袖中摸出一枚红宝石粉戒指摊在手心,定定道:“这是我很多年前送给嬿婉的。”   海兰颇为意外,却很快镇定,“见她戴过几次,还以为她怎么稀罕这么不值钱的东西,原来有这么一段故事。”   云彻微微颔首,难过道:“总算她还有心。”他深深望住海兰,“这个东西,算是我和嬿婉的定情信物。至于有没有用,都交于你了。”   他微微一笑,甚是恬和,“我快死了,你还活着。以后皇后娘娘的一切,便只能烦着你了。”他凝神片刻,艰难启齿,“我知道,这次的事,少不了嬿婉的嫌疑。但,请你看在这枚戒指的分儿上,且恕她一次。”他咬一咬牙,“若她往后还是心术不正,那么,我也帮不得她了。这枚戒指,还是有用处的。”   海兰的眼死死盯着墙角某处,似要钻透了墙洞。良久,她终于重重地点头,别过脸,不愿再面对凌云彻云淡风轻的脸,“我听你这一回!”说着又吩咐,“三宝!快些!别夜长梦多!”   云彻十分配合,步履艰难地走到行刑的阔长凳上。那条长凳宽四尺,长七尺,正好躺下一个人。因是用了多年,留着不少污秽的痕迹,宫中不知多少宫人便死在这长凳上。海兰瞥了一眼,无端地便有些恶心,上面那些痕迹分明是一个个垂死的人留下的挣扎,汗液,尿迹,或是被绳子勒出的血痕。云彻并不在意,他平躺其上,如同卧于高榻,从容而闲和,仿佛告别了人世间所有的繁杂痛苦,终于能得一息歇息。   三宝吩咐跟随的小太监拿拇指粗的绳索连着长凳绑住云彻的身体,愧歉地在他耳边悄声道:“对不住您了。往后奴才年年给您烧香叩头。”   云彻淡淡含笑,“动手吧。我能为皇后娘娘做的事,唯此一件,往后便要你多尽心了。”   三宝答应一声,别过头去拿袖子擦了擦眼泪,回转脸来叮嘱小太监们道:“动手吧,让凌大人走得痛快些!别磨磨蹭蹭地难受。”   小太监们利索地将黄纸盖在云彻面上,三宝含了一口清水正要往他脸上喷,恍惚有含糊的声音从云彻口中溢出,三宝忙掀开纸道:“您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奴才一定替您办到。”   云彻的神色极为安然,轻嗅片刻,闭目凝神,含着一缕向往的醺然笑意,轻声道:“好香!是外头的梅花开了吧?”   三宝点点头,“头先进来时,是瞧见外头的腊梅开了几朵。”   “只可惜,天寒风雪时,我不能再为皇后娘娘折下一枝梅花相送了。”云彻满足地点头,“来年若莱祭拜,只带一枝梅花就好。”他再无别言,任凭黄纸和着水黏腻地吸附上面颊。   有温热的泪凝在眼角,再忍不住,缓缓落下。再没有人比海兰更明白,那枝梅花,是谁的孤鸿之影握在指间,暗香浮动,中意了一生。   急促的呼吸声如同拍案的狂潮涌动,良久,终于没有了声息。海兰转过头去,湿透的七重黄纸,死死地覆在凌云彻的面庞上,勾勒出他五官的轮廓。只是那轮廓,如暗夜无星的天光下远处山影沉伏的姿态,再无任何回应。   他终究,如她所愿,死了。   如懿听到这个消息时,并无太多情绪的起伏,一任海兰跪在她身前,缓缓述说来龙去脉。   海兰业已说完,极尽细致,一字不漏。她跪在地下,仰头看着如懿,意料之外的平静让她有些不安,只得轻声唤:“姐姐,”她的声音大了些,“臣妾自问一心为了姐姐,没有做错。”   如懿只觉得嗓子眼里冲上一股腥甜的气味,她屏息,死死忍住那股气味的冲涌,眼神落在海兰的裙角上,她银蓝色的裙角上盛放着一朵一朵荼蘼花,那样雪白的香花,用银灰和淡白二色丝线细细绣成,开得那样簇拥,密密匝匝的,好像堆积着的燃尽了的烟灰。只是那热与烫还是在的,哪怕不见火星,仍是滚烫地抵在她的眉心眸底,让她清晰而分明地听见,自己皮肉焦糊时发出的细微的声音。   那种声音,只有她自己听得见。   她缓过一口气来,每吐出一个字,嗓子里都像是被锋利的细刃毛刺刺地割着,那样难受,居然也没有变了声调,还是那样雍容和婉,“海兰,我早说过,你做的事,和我自己做,是一样的。”   她这样静和从容,海兰反倒生出怕来。她是想好了的,什么都想到了,她的叱责,她的限泪,她的愤怒。那是应该的,是自己先自作主张,处死了一个一直对她那么好的人。可面对着如懿的平和,她居然害怕得无所适从。   海兰捧着她的手道:“姐姐,你是不是觉得我做错了?”   如懿黯然坐着,她发现自己的身体困住了一个不安分的兽。那兽在撕咬她,让她痛不可当。可是她不能动,不能哭,不能挣扎。如懿只是凄然苦笑,“你是为我好,怎会有错?凌云彻更是无错。”   海兰恍然,切切唤道:“姐姐……”   如懿不为所动,只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幽幽道:“一个并不重要的人,你做了,便做了吧。”   海兰脸上的忧色越来越重,惶然唤:“姐姐,你若不高兴,大可骂我,打我……”她神色楚楚,怕到了极点,“姐姐……你别笑……你别……”她骇到了极处,惶惑地望着如懿,急切道,“姐姐,他都死了,你便实实在在告诉我一句话,你对他,到底是怎样的情分?”   如懿抚了抚自己的脸,她的手指僵硬得仿佛不是自己的了,缓缓地触碰到肌肤时,才觉得脸上的肉是软和的,她似是自言自语,“我在笑么?我怎么不觉得?”她木然地转过脸,看着一脸急迫快要哭出来的海兰,唇边的笑意仿佛一朵风刀霜剑后凋残零落的暗红泛白的花,“海兰,这辈子,让我觉得热,觉得冷的,唯有皇上。可是在我寒冷彻骨的时候,让我觉得暖和的,是你,还有凌云彻。“   海兰的头无力地低垂下去,“姐姐,我与你多年的情分。原来在你心里,我不过和他一般。姐姐,我不知道我该高兴还是难过。他害得你清誉受损,几乎不能翻身。姐姐,他……”   海兰看着如懿苍白如雪的容色,不敢再说下去。如懿的眸底有近似于冰封般的平静,然而海兰却如见到了惊涛骇浪一般,惶惶失色。如懿的声音极轻,“海兰,你我多年依靠,凌云彻亦是彼此扶持。无关情爱,本是相知。海兰,我原以为你会懂得。却不想,你也会这样问。”   海兰的嘴唇颤颤地抖索,仿佛深秋枝头最后一片挣扎的枯叶,她泪光潋滟的眸睁得大大的,几乎落泪潸潸,“姐姐,你要真难过,这里只有我和你,你哭出来,也没人知道。”她膝行两步上前,抱住如懿的腿,“姐姐,你别这样笑,我害怕的紧。”   如懿仿佛是在梦呓,带着迷蒙的笑色,轻轻道:“我没事,有什么可哭的。我只是倦得很。”她摆摆手,强撑着无知无觉的身体站起来,“我去歇一歇,你先回去吧。”   她起身,足下一跌,险险被地上寸许厚的锦绒密毯绊倒。她的手肘重重撞在花梨木鹤啸流云长桌上,那花梨木质地坚实,一撞之下痛不可言,却哪里抵得上海兰说的云彻的死,这般刮骨至深。   海兰尚来不及扶,如懿已然站起。她走得极缓,极缓,她湖色的裙角拂在地上,仿佛寒烟薄雾,迷蒙浮转,身后的重重珠影纱帘被她撞落,惊落重重涟漪,她完全不曾察觉,只觉得那样倦,那样倦,真要躺下来好好歇一歇。   海兰见她如此,本能地想起身追上去,然而足下一软,不免瘫倒在地。   如懿缓步走入内殿,怆然坐于床榻之上,瞥见象牙妆台的铜镜里,自已失色的容颜映在天青色散珠梅花的锦帐之上,恍若堆雪。真的很想哭,因为身体深处的隐痛,依稀是身体某处的血肉被人生生剜下,可是她看不见,分明没有任何破损,可是她却能感觉,血液汩汩流出后四肢百骸逐渐变冷的僵硬。   可是她不能哭,亦没有泪。眼底如此干涸,干涸得几乎要裂开,却没有一滴泪溢出。只能将发颤的牙关死死咬紧,咬成一如既往的平静与漠然。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发觉自己的指尖有温热厚腻的触感,一点一滴,渐渐蔓延。她木然垂首,才见自己的衣襟指尖之上,已有鲜红的血滴点点散落。她分辨良久,才发觉原来那鲜血来自自己的嘴唇,却不知是何时被咬破。   是,她没有泪,也不能流泪。只能流血。   没有人知道,也未必有人明白,凌云彻之于她,并非年少时炙热的爱恋。他是生长于她身侧的一棵树,枝叶茂繁,翠色苍苍。为她遮风挡雨,停靠一时。然而,如今已经没有了,只余她曝露于茫茫天地之间,一任烈日焦烤,风雪欺身,冷雨飘零。 第二十二章 佛音惊缠心   没有凌云彻的日子,也一样飞驰而去,不做丝毫停滞。日子静寂得与死亡没有半分区别。如懿一直试图去怀想,曾经没有凌云彻的日子,她是如何度过的。   那是许久许久以前了,久得就像一个古远的梦,让人辨不清它是否真实地存在过。潜邸的岁月里,她还年轻,和每一个青春少艾的女子并无不同,鲜红的唇,大大的眼睹,皮肤洁白得像新磨出的米浆,幼腻动人。她身边的男子,有和田美玉般的面容,寒夜星辰般的眼睛,和蓬勃清朗的五陵少年的贵质风雅。   当然,他偶尔也有郁郁,譬如朝政上的不得意,譬如诸瑛的弃世,那种阴郁是欲雨的天气,让人想拥住他,心疼他,与他甘苦与共。   她一直是这样以为的,这个男子,是她的未来,她的终身,她的生死相依。却原来,甘美时他一直都在,凄苦时浑不见踪影。   所有的艰难苦辛,只有凌云彻在身后,默然相随。   那是她的半生,半生的姻缘里,她一直在皇帝身边,却未曾注目,身后,只有凌云彻,为了她,可以不顾一切。   他的情意,如懿早知道,却无法有一点点回应。哪怕她明明,已把他的好,刻于骨,铭于心。   孤寂的日子里,她开始害怕下雨。   晴日里的紫禁城并不那么阴森,甚至还有几分富丽辉煌的格局。可是一落雨,那是另一个世界。浩浩茫茫的雨水像是永远在冲刷着墙头如血的颜色。而细雨纷纷时,整个紫禁城都像一个哀哀的鬼魂,在雨水里戚戚地茕茕而立。   真的,年轻时无知无觉,什么都不怕。如今年华渐渐衰折了,反倒生出怕来。   她没有权势煊赫的母族,没有贴心的女儿,儿子也唯独只剩了一个,已然送去了海兰那里。夫君,早已是形同没有。其实她何尝真正拥有过。曾经有的,不过是他的—点儿情意,这儿一点儿,那儿一点儿,从来没周全过。因着这样,皇后的名分也不过成了虚空,她倒成了孑然一身,孤零零一个儿。   有时想想,真是虚妄。一段执着数十年的情感,一朝跌宕断裂,竞是因着另一段情感。是他,亲自引着自己到热闹繁华锦绣族拥里来,却也是他,亲手丢开了她,遗她在孤清里。   到头来,伴随手边的,唯有那一卷墨梅,不会随时气的变化,盛开依然。   二十九年四月二十八日,久病的忻妃弃世而去。如懿与海兰守在灵床前,看着年幼的八公主穿着雪白的孝服哭得惊天动地,心下凄怆,相顾无言。那一夜,除了风声,万籁俱寂。她想起刚入宫时的忻妃,那样爱笑,如山花烂漫。最后离世的一轧,枯瘦一把,不盈一握。   不过十年,紫禁城中又添了一把红颜枯骨。她临去时没有一言,只是盯着幼小的八公主久久不肯闭上双眼。   还是如懿先明白过来,道:“你放心,本宫与愉妃会照顾好璟婳。”   忻妃艰难地点头,一缕芳魂终肯消散。   而彼时,皇帝又新纳了福常在、柏常在、武常在与宁常在,四人都是正当嘉年的少女,各擅其美,如四季开不败的花朵。总是花落花开,旧人去,新人来,从未寂寞过。而二十七年的十一月,一向擅宠的嬿婉,又生下了皇十六子。   比起后宫,前朝的气象更为明朗。二十八年五月初五,九州清晏因雷暴失火,因是深夜,殿中唯有皇帝与和亲王下棋做伴,弘昼骤见火起,吓得夺路而逃。幸得住在侧殿的永琪发觉得早,立刻背起皇帝逃出生天。   自此,储位之事,便有分晓。   乾隆三十年正月,皇帝决意再度南巡。说起此事时,是皇帝的爱女和敬公主最先知晓。彼时父女二人立于孝贤皇后画像前,哀思难绝。   画像上的孝贤皇后仍是盛年绮貌,而皇帝却是半百之人,渐渐有了老态。自与皇后疏远之后,嫔御之间皇帝亦少流连,倒是在长春宫中枯坐更久。   皇帝轻抚画像,哀叹不已:“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非复旧池台。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朕前些日子读到陆游哀悼唐婉的诗,就很想念你。琅嬅,从前朕对不住你的地方不少,如今想要和你说说话,竟也不能了。”   和敬公主依偎在皇帝身边,露出几分少有的小女儿情态,依依道:“皇阿玛,您想念额娘,额娘都是知道的。”   皇帝拍拍和敬的手,“朕想着过了新年就再南巡。可每次想到你额娘在济南过世,朕便觉得济南是一座伤心之城,不肯一入。”   和敬看着皇帝的哀色,也是不忍,便劝慰道:“这两年来宫里的动静闹得这么大,京城里虽还瞒得严实,儿臣却也知道了些许,只是不好开口。皇阿玛如此怀念额娘,一半是因为再无人可与额娘比肩,另一半,也是皇额娘处事有些太不像话了。如此,皇阿玛想去南巡散散心,也是好的。”   皇帝走了两步,到榻边坐下,“皇后不大理宫中事,令贵妃也算是个能干的,容嫔固然也好……但都不能与腻额娘相比。朕环顾六宫,竟也觉得空虚得很。”   这样的话,真是伤心之语了。皇帝自尊要强,最重颜面。此刻说出这般话语,连和敬也不免伤怀。这样的繁花锦绣,热闹簇拥。每至后宫,那些娇艳如花的容颜无不笑颜奉承,皇帝心里,最眷念的却还是旧时人,旧时情。   和敬不觉湿润了眼眶,“儿臣知道,所以这些年哪怕令贵妃协理六宫得体,又连连生育,您到底也还没松了口给她皇贵妃的尊荣。”   皇帝淡淡道:“前几位皇贵妃的尊荣,都是病重了才给的。皇后位居中宫,贸然给了魏氏皇贵妃之位,也损了她的体面。且朕瞧着,这几年你和魏氏也疏远了,不复从前亲密。”   “都是皇阿玛的后妃,儿臣身为公主,本不该过从太密。从前与令娘娘来往,也是因为她对庆佑有恩。可纵使如此,也有皇阿玛嘉奖令娘娘,儿臣与她太亲近也不合规矩呀。”   皇帝微露赞许之色,“到底是孝贤皇后的女儿,处事公正,更是明理。”   和敬谦逊道:“不管皇额娘如何,皇阿玛还是顾及她的。说来令贵妃出身小家子,到底也不配做主六宫事宜。对了皇阿玛,这回南巡,皇额娘可要去? ”   皇帝倒也未曾迟疑,“皇后自然要去的,留她在京中显得帝后不谐,徒惹人话柄。且皇后,年少时在江南住过,也喜欢苏杭一带。”   这话到了末尾,连和敬都听出了皇帝语底的伤感。帝后不睦已是宫中尽人皆知之事,可皇帝到底还是顾念着与皇后的少年情分。或许人到垂老,当一切行将崩散之时,才更体味出年少情怀的美好吧。   定下出巡的那日,正是凌云彻三年的祭日。不便张扬,如懿便在清晨时分,前往宝华殿悄悄上一炷香。   宝华殿乃是宫中僧人祈福之所,一应洒扫杂役皆由宫人打理。这一日新雪初霁,晨光清冷如白露。如懿也不曾知会宝华殿众法师,只携了容珮前往,静静陈香礼佛,寄托哀思。   容珮备齐了一应物事,婉声道:“皇后娘娘从前并不这般殷勤往宝华殿去。”   如懿一脸温静,“从前总以为无所畏惧,如今才知自己样样不能。人既微弱,便只能仰赖神佛。”   彼时天色微亮,半钩弯月凄凄隐没于云翳。一众僧人未曾奉诏,便也不曾预备迎接。这般无拘无束,反倒落了清闲,由着如懿独自坐于佛台之下,仰之弥高。   宝华殿中的陈设看似简朴无华,却隐隐有着考究到了极致的堂皇。殿中分列着十数盏青玉香灯,引着大卷的白檀木香,香气温润沉静,不动声色地按住了浮逸的心神。   待念过数遍经文,起身踏出殿门时,已是天色明净如一方光华玉璧。庭中积雪不盈寸,唯余一片空明。唯有来时足印清晰落于雪上,明白无误地告知她来时路是如何步步走过。   心中不免郁郁,如果这一世为人,跌跌撞撞而过,都能这般步步稳当,知道前路如何,去往何处,该有多好。   她仰起头,静静立于檐下。因是独自前来礼佛,她也打扮得格外素净,一身莲青色衣衫,用金银二色丝线挑着落梅花朵。发髻梳得简净,只用青玉莲瓣扁方绾起,零星点缀数枚点翠嵌蓝珠花,横簪一支白玉长簪而已。   彼时朝霞初露,映照着雪光灿灿,空气中隐约有腊梅的气味遥遥传来,寒雪清浅,暗香浮动。天际有深蓝色的云霭,与流火般的霞色交叠如层层薄纱,似清非清,似见非见,朦胧迤逦如硕大的凤凰的翅。   仿佛是许多年前,他们都还年轻的时候,皇帝站在葱郁的花树之下,晚霞的辽阔绮丽是无澜的波影,与他璀璨的笑容融为人世间最美好的向往。那粉色的一天一地衬得他眉眼恋恋,在那里笑着看她。他的笑容是初霁后明媚的雪光,纵使天寒地冻,亦有温暖人的力量。   可,那真的是很久很久的以往了。   久得连她亦迷惘,那是不是纯粹是年少时模糊的影像,只能凭此慰藉逐渐老去的年华。   她这样想着,轻轻叹了口气。微闻身后有窸窣之声,她很快掩饰了黯然之色,如常般雍容清冷,转身目视后方,只见一垂垂老矣的青衣僧人手执半旧的竹帚,徐缓清扫阶下落雪。如懿凝眸片刻,轻声道:“你是谁?”   那僧人微微抬眸,辨别她服色,不卑不亢行礼,“皇后娘娘。”   如懿见他须发皆白,神色安宁,便也生了几分亲近,微微颔首。   那僧人舒袖敛容,“皇后娘娘今日怎有兴驾临宝华殿,僧人不曾远迎,实在失礼。”   如懿清浅一笑,掩不住眼角悒悒的细纹与疲倦的暗青,“本无心惊扰众人,只是昨夜梦见早夭的一双儿女,清晨想到很快就要随皇上出行,便来祈求心安,也来求得一路平安。”   那僧人道:“皇上出行是不久后来日之事,但前事已过多年,皇后娘娘还是放不下亡人么? ”   不知怎的,便有了倾诉的欲望。仿佛身染佛香的人,与之言语也能叫人心生平静。她徐徐道:“幼女夭折于怀中,幼子尚不得见天日便弃父母而去,日夜思之,悬于心头。”   其实,她甚少对人说及璟兕与永璟之事。一任时光潺潺流去,只将哀思静埋于心头,郁积成破碎的碎石棱角,在不经意间剌穿柔软的心肺。   那是一个母亲的永殇。   如懿见那僧人面貌苍老,不觉好奇,“从前未曾见过师父?”   那扫地僧人停了手中沙沙声,合十含笑,“皇后娘娘每一次来我都记得。第一次,仿佛是先帝雍正年间,皇后娘娘随姑母前来。那时,皇后娘娘还是闺中格格。”   如懿想了想,前尘依稀如是。只是不知不觉,自己的半生,从莽莽撞撞的青涩少女,从步步警醒的嫔御岁月,而至今日的高处不胜寒,竟也点缀了旁人半世的眼眸。她这般想着,不觉松了心弦,徐徐道:“那是数十年前的事了呢。”   那扫地僧人微笑淡淡,“我在此修习半生,记得刚入宝华殿侍奉时,乃是康熙五十年。多年来我不过是宝华殿数百诵经僧人之一,皇后娘娘自然不曾留意。”   如懿鬓边的一支羊脂白玉如意点翠长簪被冷风摇曳起细碎的海棠明珠坠,纵是金玉华贵,凌风亦不过瑟瑟不能自已。她轻声感叹道:“三朝繁华,师父尽收取底。”她停一停,含了几分犹豫,“曾读佛经,有一句读来惊心动魄。言说‘爱欲于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敢问师父一句,何为人世恩爱?”   那僧人含笑,“心念前因,彼此不相欺瞒,得温存相待,乃是恩爱。”   如懿听了动容,却蓄意存了挑剔之心,道:“师父是佛门中人, 也懂得人世情爱?”   那僧人颇从容,“佛祖怜悯苍生,人世情爱尽在眼中心底。不能涉入其中,却可以懂得。”他凝眉须臾,“我在宝华殿精心修习逾五十年,不过是在渺乱中求一方清净。有时冷眼旁观,只觉哪怕读通佛法万卷,亦难解心底疑惑。”   如懿扬眉轻笑,“师父也有疑惑?”   “红尘与清净不过一墙之隔,修为不足,自然有疑惑。”   “本宫愿闻其详。”   “世间事,争其能争,不争其不能争。但何谓能争?何谓不能争?而施主所问,是否也是欲争之所,那么得到恩爱,又要凭借恩爱争夺何物?纠纠缠缠,何处才是止境?”如懿一时被诘住,僧人轻敛袍袖,悠然道,“如果争来争去,争的却是虚无之象。拼上生死祸福,折尽一生欢悦,不过是镜花水月,那又是所为何来?”   宛如有九重惊雷滚滚,直贯入脑海,天地间汹涌云滚电翻,骤聚骤散。无数积郁的辛酸悲苦夹杂着重重的悲与喜翻腾而上,不可遏止。   多年来苦苦支撑,宄竟是为了什么?她的家人已经有足够的安稳,凭着孝敬宪皇后的余恩,也足以平安一世。乌拉那拉氏并无太过出色的族人,皇帝亦无心格外提拔,许以要职。她这个皇后,其实无后顾之忧,亦是无可以依凭的母族靠山。她的永璂,唯一的几子,并无永琪一般出色,来日若是可以做个富贵亲王,倒也清贵安闲。   可若她依旧挣扎在后位上,永璂年弱,资质不算出类拔萃,不过中人而已。自幼娇养,性子又偏柔弱。上有诸位成年兄长,下有得宠的幼弟,来日若真在位上,当日圣祖康熙九王夺嫡的景象,她却也是听过的,如何不叫人心惊胆寒?她是个母亲,她再了解不过的,凭着她没有母族可以倚仗的境况,永璂要站稳脚跟,实在也是千难万。   她可以保护他到什么时候?从一开始的打算,她便只希望他是富贵闲人,一生波澜无惊。   她不觉痴怔,喃喃轻语,“本宫一直以为自己可以坚持什么,可以明白自己要得到什么。可是细想想,其实本宫并不十分清醒。从前被先帝的三阿哥拒婚无路可去,是皇上暂许了本宫一个安稳。可那安稳之后,本宫真正想要的,却一直得不到。本宫想要夫妻恩情,那纵然是痴心妄想。便是想要一份不相欺不相负的信任,迁延退却,多年来亦苦苦支撑却难以得到。期盼得久了,连自己也会动摇。是否本宫想要得到的东西,在这红墙之内却根本不曾存在。既然如此,那宄竟是不是本宫错了?是本宫想在镜花水月之地求无根无存之物?”   那扫地僧手执竹帚,轻缓划过积雪的青石砖地,缓缓吟道:“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他悠悠漾漾轻叹一声,在空旷的规间徘徊无己。他半旧的袍裾静拂残雪而过,口中的念诵声渐行渐远,“不在此岸,不在彼岸,不在中流,问君身在何处?无过去心,无将来心,无现在心,还汝本来面目!”   皑皑雪中,那僧人人影渺渺,去到他该去之地。   有温热的泪水终至潸潸而落,她的本来面目,如被尘埃玷污的雪迹,早已不知清明何处。   不知过了多久,容珮携了一袭天青色竹叶纹镶金线凤尾的大毛斗蓬,那暗沉沉青色,是雨后的一丝明亮,却也不是那般灼艳,幸而容珮缠了一圈紫狐毛在领口,才增了几许华艳。只是那华艳亦是死气沉沉的,是生灵的血肉,点缀了她的清贵。容珮将斗篷披在她肩头,轻声关切:“天寒,皇后娘娘要保重自身。”   如懿痴立几许。   容珮低声道:“这几夜娘娘睡得并不好。夜来幽梦辗转,含糊提起旧事。”   不必容珮说,如懿也记得那些梦境。梦里都是小儿女情态,她胭脂初嫁时,初入宫闱如履薄冰时,甫离冷宫缓步走向他时,还有,还有,他要她站到自己身旁之时。那些话,她都清晰地记得。   他总是说:“你放心。”   可是这一生,她何曾放心过?不过是放掉了自己的心,再也回不来了。   梦里旧事如烟绮,醒来才更觉现实的坚冷,避无可避。   容珮迟疑着道:“娘娘还惦着皇上当时说的话么?为什么人说过的话总是那么容易改变?九五之尊不应该是一言九鼎么?”   那是容珮的困惑,或许也是天下女心的困惑吧?   如懿惘然地想,冰雪琉璃让她的心境无比清明,“不。或许每个人,当时所说的话都是真心的。但是却忘了,心意本来就是很容易改变的。彼时的话只是彼时的心境,若念念不忘信到往后,原是我轻信的过错。”   时光迁延二月余,御驾于三十年闰二月抵杭州。艳羡江南,乘兴南游,于一位帝国的国君而言,并非难事。何况天下和靖,百业兴盛,是最富烧风流的年代。从辽阔的白山黑水、塞北风烟,到晴雨江南、明好云贵,他可蠲赋恩赏,观民察吏,亦可眺览山川之佳秀,民物之丰美,一览煌煌天朝下他所拥有的万里江山。   初到杭州的那一日,下着丝丝寒雨。江南二月已见薄薄春色,只是雨气湿冷胶着,远不如京中的风物干燥。可是立于龙舟之首,望着两岸冒雨跪伏的官员肃然无声,迎面是湿润的清风,足下是蜿蜒的碧水,天地间那样的温柔,仿佛回到第一次来杭州的时光。   杭州于嬿婉是福地,于庆妃亦是。而皇帝此次除了陪伴太后,更携上了至爱的容嫔香见,一定要与她同来领略山水烟柔之美。   待得住行宫驻跸,皇帝便迫不及待往山水间去。行宫一带本近西湖与孤山,又因多梅花,孤山又名梅屿,乃是宋代林和靖隐居之所。皇帝见如懿一贯冷清,恰逢着那日她生辰,便道:“孤山赏梅甚好,有湘英、绿萼等,花色不一,是你所喜欢的。”   如懿颌首,正要应承,皇帝又摇头,“可惜了,叫孤山,名字听着不祥。”   皇帝最爱风雅,如懿便道:“不若皇上改个名儿也罢。”   皇帝仔细思忖,却又不喜,“康熙爷来此也未改名,朕也不便改了。”   于是敛衣而行,往“西湖十八景”去。雍正年间李卫修缮西湖一带,景致尤美,湖山春社、功德崇坊有沙堤平坦,垂杨披拂,湖波荡樣,晓雾迷离。万绿丛中,丹宫碧殿掩映林表。玉带晴虹、海霞西爽则回廊绕水,朱栏倒影,金碧澄鲜。桥畔花柳夹映,晴光照灼。梅林归鹤、鱼沼秋蓉则环池植木芙蓉,花时烂若锦绣。莲池松舍、宝石凤亭、亭湾骑射、玉泉鱼跃、凤岭松涛、湖心平眺、韬光观海、西溪探梅各有趣致。吴山大观、天竺香市可见民间欢愉,云栖梵径便闻朝鱼暮鼓,与天籁相应答,至 此豁然心开,万虑顿释。   而如懿最爱的,便是蕉石鸣琴一带,黛色波光,湖渌远映,恍然若乘槎于迢迢天汉。舫前奇石林立,状类阔叶芭蕉,题曰“蕉石山房”。石根处又有天然一池,泉从石罅出,泠泠作声,演清漾碧。临池复置小轩,古雅静洁。若以焦尾琴作《梅花三弄》曲,古音疏越,响入秋云,高山流水,得天然意蕴。   皇帝也颇属意,便向如懿道:“朕住的地方原离这儿近,你若来此月夜弹琴,倒是甚好。”然而,他不过一语,但见如懿沉吟未应,眼底闪过一丝阴翳,冷冷道,“不弹也罢,免得弹起李商隐的《春雨》,无端惹翻旧情。” 烟柳画桥、风帘翠幕的风流,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的繁华,都未能让他忘却那一段旧事。   嬿婉见皇帝陡生不悦,便婉转劝道:“素来也只是流言,皇上实在不必往心里去。何况,人都不在了,皇后娘娘听了,心里也不好受啊。”   皇帝心意惘然,盯着如懿,目光如锥,“是么?朕还以为人没了,情总还在。”   宫人们举着罗伞,捧着栉巾、痰盂立在远处,虽然只有嬿婉和香见在侧,如懿也受不了这无端而来的羞辱。人已逝去,有时她亦想忘怀,却禁不得皇帝这般三言两语地计较,更生凉薄。   天日正中,暖暖晴光洒落在人周身,犹带一丝温暖余情。香见难得地穿了一袭粉黛色长衫,密密绣了连绵不尽的枣花图样。那是杭绸中新制的一种皎月编,一共才得了两匹,皇帝一匹奉与太后,一匹独赏了香见,供她裁制新衣。那皎月绸不啻寸缕寸金,清雅柔软,若新生儿肌理幼滑。一抹帛光盈然于举手投足间,便已觉清贵宠妃气咄咄逼人。   她站在二月漫天的花事盛开下,轻飘飘道:“前日陪皇上往上天竺焚香顶礼以祝丰年,心里念着当日寒部亡者可得安息,寒歧一缕战魂,也可长眠沙场了吧。”她举眸,若寒星熠熠,“臣妾这般心思,皇上可会责怪?”   皇帝微怔,旋即含笑,无限宠溺怜惜,“只要你高兴,什么都好。”   香见抿嘴一笑,轻诮道:“是么?皇上连臣妾为寒歧祝祷都可原谅,一个莫须有的凌云彻,皇上这几年眉间心上,就这般小气么?”   皇帝无言,如懿不动声色,只是唇角微挑,以表对香见解围的谢意。   嬿婉不胜惶惑,低柔道:“容嫔妹妹,话可不是这般说。你与寒歧毕竟有婚约在前,可皇后娘娘和凌云彻不过是尊卑之分。难道妹妹心里,觉得皇后娘娘与凌云彻便如你与寒歧这般么?”她修长玉指按在心口,连连摇头,“这话姐姐我可不敢听。”   有不敢听,亦有不忍言。明明事关自己,她却无可分辩。才知疑心深种如情根深种,一般难以移除。   她亦没有力气,拔去他心底那根刺。因为那刺,是一条活生生的性命铸成,早已成了她心底不可磨灭的烙印。   初春的风如同绵软的女儿家的手掌,轻轻拂过她的面颊。她听见香见鄙夷的声音,“令贵妃这般善于曲解,也算奇才。”她不必看,也猜得到嬿婉一定是一副娇柔怯弱不敢与之相争的模样。她也懒得去看,免得污了自己的眼睛。   如懿眉目清冷,淡淡道:“原来皇上这般在意臣妾,真是臣妾无上福泽。”   皇帝便横目去瞧嬿婉,“不该你开口之事,无须多言。”   香见便引了她的手,自顾自道:“前面花开得好,皇后娘娘,咱们去瞧。”   步子尚未迈开,已有太监来请,“请皇上旨意,晚膳摆在何处?奴才得预备起来。”   皇帝兴味索然,“晚膳在偏殿便是。扬州府送来的歌伎在何处?朕需佐以歌舞娱情。”   这般吩咐,便是不欲嫔妃侍奉在侧了。如懿便与嬿婉、香见告辞退却。 第二十三章 花事艳   虽然同行的嫔妃不少,又有香见这般得宠的,可皇帝的眼映入了江南的春意如许,亦觉新鲜,所以长夜歌舞,偶尔才宿于嫔妃阁中。   皇帝早先曾在淮扬的清江浦得到一双绝艳女伶,原是评弹的女先儿,名叫昭柔。昭柔弹亦佳,唱亦佳,一口软绵绵的吴侬软语。与她师姐上手持三弦,下手抱琵琶,用吴音评得一口好《隋唐》,抑扬顿挫,轻清柔缓,弦琶琮铮,十分悦耳。尤其昭柔才二十出头的好年华,身段风骚,双眸妩媚,端的是一个尤物,与苏州的甜糯点心一般黏住了白牙哪里肯松口。两日评书下来,皇帝如何还舍得她离开,得空回行宫便带在身边,说完了《陏唐》,还有《描金凤》《白蛇传》《玉靖艇》和《珍珠塔》,一本又一本,唱得山光水影,如痴如醉。   或许皇帝,的确需要新鲜的活泼的安慰。   南巡时过济南城,城池依旧,惊鸿不再。皇帝触景生情,难免想起昔日孝贤皇后仙逝于济南,不觉挥泪黯然,写下一诗,“济南四度不入城,恐防一入百悲生。春三月昔分偏剧,十七年过恨未平。”   随行南巡的和敬公主见到此诗,亦不觉动情,哭泣良久。倒是太后来安慰了几句,“皇帝是个多情的性子。但一个人的情分就那么多,都分了点子去,难免就薄了。和敬,你额娘样样都好,如今的皇后就难免难堪。你是皇帝的长女,自然也盼望圣心和睦,是么?”   太后为和睦,已然这样劝慰。可也挡不住此诗流传,人人回忆皇帝与孝贤皇后的恩情。   当如懿看到这首诗时,已经没有太多的痛楚。因为当日的疑心和疏远,孝贤皇后抱屈而死。所以皇帝用他的后半生来追忆和悼念,寄托他的哀思与悔恨。   有时候想想,如懿竟会心生羡慕。原来天人永隔也是善事,可以泯去所有仇怨,得一息宽厚温存。反正也无非是如此,人人跟随皇帝的心意称颂孝贤皇后的德行,她这个失宠的皇后,更显鄙薄而已。   然而香见好奇不已,“皇上为孝贤皇后写了那么多哀悼诗文,他或许真的很喜欢孝贤皇后吧。”   如懿不知从何答起,便道:“皇上更喜欢你。”   香见绞着手里的绢子,百无聊赖道:“我算是看得通透。皇上的喜欢便宜得很,今日来了明日去,给了这个给那个。人人都喜欢,个个都不心疼,不过如此而己。说来我更是好奇,既然皇上这么喜爱孝贤皇后,怎么做到一壁追思,一壁又唤了歌女舞姬,寻欢作乐呢?”   香见所言,乃是地方官员有伺机取巧者,沿途至一行宫,便献上当地歌女舞姬奉与艳姿。皇帝神色本淡淡的,但见送来女子皆是纤丽翘楚,个个娇小玲珑,姿态柔弱,我见犹怜,远别于北地胭脂的修长身段。而那种柔弱却又熟媚之致,一颦一笑,皆是风情,也不免心动。及至杭州,官员们又想了新奇之术,命人驾御舟泛于西湖之上,歌伎舞姬齐集舟上,既清僻无人惊扰,更可自由无拘。   皇帝醉后不免笑言,“个个如白玉扇坠儿一般,叫人爱不释手。”   这话旁人听见尚作笑言,李玉身为大总管,却不得不存了心思,“若是皇上真有恩幸,遗珠民间,这可如何是好?到底是汉女,又出身低下,若真有此事,只怕皇上的圣誉……”他捶胸顿足,“都怪那些官员不知廉耻,为博皇上欢心,连礼义廉耻都不要了。”   如懿亦有耳闻,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暖风熏得游人醉,却不知游人心寄何处,是聪明换糊涂。   这样的事,若传出行宫,只怕为臣下百姓所耻笑,她能做的,只是将余怒狠狠压下,再竭尽全力,为他的名声遮掩。   那边厢进忠亦悄悄告知了嬿婉,嬿婉倚在窗下绣榻上,看着架上织造府新贡的各色杭绸绫罗,那些光艳的锦缎如春日濯濯下泛着缠绵亮烈的鲜彩波澜。她慵慵笑道:“繁花似锦,才不会有专宠之虞。皇上既然喜欢,本宫又何必去碰这子?”   进忠担忧道:“小主不怕那些低贱女子夺宠,说来您协理六宫,这些话小主不劝皇上,怕旁人劝了也是无用。”   嬿婉轻轻一嗤,取了一枚蜜渍樱桃放在口中,雪白贝齿一咬,一点鲜红的汁子溅在进忠脸上。进忠涎着脸笑,也舍不得擦。嬿婉啐了他一口,正了正发髻上一枚九转碧玉赤金瓒凤步摇,精巧繁复,金翠灿烂,凤口里衔出几缕细小的流苏穗,红缨珠络缀着嫣红珊瑚细细垂在耳边,沙沙地摩挲着她保养嫩腻的脸颊。她坐起身,莞尔笑道:“进忠,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本宫只是协理六宫,你也只是御前的副总管。有些事,何必咱们操心,自有人顶着,咱们安享清闲就好。”   进忠眨巴着眼睛听着,犹有不放心之处,“小主说得是。只是太后娘娘如今实在是不理事儿,皇后娘娘也不过是个木呆儿,立在那里好看罢了。能说得上话做得了主的也只有您一个。”   嬿婉将绢子丢到进忠手里,示意他擦去面上的樱桃汁子,那指甲染成粉红色的春葱玉指戳在他额上,“你在皇上跟前多年,这般得宠,是因为比你师父李玉能干么?不过是嘴甜心思活络,懂得讨皇上喜欢。本宫也是如此,侍奉皇上多年,仅仅膝下儿女成群便是了[花-霏-雪-整-理]么?当日的金玉妍何尝不是连生四子。要紧的是讨皇上喜欢。这几年皇上和皇后娘娘怄气,本宫事事顺着皇上的心意,才能到了如今。便是皇上真要收了这些歌舞美姬,本宫也只有赞成没有反对的。”她低眉见进忠只为自己担心,略含了几分矜持的得意,“你不必担心本宫斗不过这起子贱人,本宫也不屑和她们斗。即便没有她们,皇上也常有新宠,哪一个不比那些蹄子出身高贵。若是她们真进了宫,宫里乌泱泱的嫔妃不一个个乌眼鸡似的盯着她们,哪里还需要本宫动手?”   进忠这才落定了心意,满脸堆笑应承着。嬿婉又问:“上回跟着过来的女先儿昭柔,这几日怎不曾见?”   进忠舔着舌头低笑道:“就是会唱评弹,还会什么新鲜招儿?皇上听得腻味了,叫人好生送回了扬州。”   嬿婉似信非信,“真的丢到九宵云外去了?”   进忠不敢隐瞒,“是命人用金宝嵌饰的锦幰钿车送回扬州,还赐予她一对玉如意、金瓶和绿玉簪,甚为厚待。”   嬿婉长舒一口气,“只要皇上最近腻味了,便是赏赐丰厚些,也当是这些日上取乐的花销了。”   进忠踌躇着道:“是,是。昭柔虽然去了,可知府新荐了一位姑娘来,叫作水沐萍的,皇上喜欢得紧。”   嬿婉春山暗蹙,轻鄙道:“这个又是什么来历?不会又是评弹的女先儿吧?”进忠搓着手,不知该怎么说,嬿婉蹙眉,“有什么不可说的,左右离了宫里,皇上是没什么忌讳的了。”   进忠只得道:“是个歌伎,秦楼楚馆里第一把好嗓子,最会唱俗语俚曲。知府说皇上要了解民情,最合宜听这些,所以两日前送了来。”   嬿婉一惊,死死按捺住了,问:“皇后可知道了?”   进忠思付着道:“师父和我、进保都知道了。想必皇后娘娘也会知道。在行宫里出入,哪里瞒得住。为了前头昭柔的事,皇后娘娘已经严禁底下的奴才多口了。”   嬿婉愁肠百结,道:“你先回去,仔细留意着。”进忠答允着,恭谨退下了。   次日起来,依旧是在“蕉石鸣琴”用早膳。待到众妃齐坐,皇帝却久久未来。皇帝一向重视规矩,少有这般晚起的。   如懿缓缓目视在座的嬿婉、庆妃、颖妃与香见,众人皆是面面相觑,其余诸位贵人、常在更是茫然无措。   颖妃最快人快语,“皇后娘娘别瞧臣妾,这些日子臣妾若不是随着姐妹们一块儿,怕也见不到皇上。”   香见冷冷不言,嬿婉赔笑道:“皇后娘娘’臣妾也不知。”   如懿思忖片刻,安之若素,“那就再等。”   ―直等到宝鼎香烟冷,皇帝才到了。众人饿得金星四起,少不得松了一口气起身请安。才一抬头如懿便怔住了,皇帝双目微红,眼下发青,面色无华,神色倦怠,显是一夜不得好眠。   皇帝许了众人落座,如懿已然猜到几分,奉上一碗新煨好的九丝汤,道:“这是皇上喜欢的扬州九丝汤。这边的厨子学着用干丝外加火腿丝、笋丝、银鱼丝、木耳丝、口蘑丝、鸡丝烹调而成,又加了竹蛏调味,以增鲜香。皇上先尝尝,以解饥冷疲倦。”   皇帝呷了几口,颇有滋味,脸色缓和许多,众妃才依次动筷。   这一膳用得沉闷。皇帝的疲倦写在脸上,众人也不敢多问,唯如懿不动声色道:“行宫临近西湖,水声带着丝竹弦乐,怕是扰了皇上清梦吧。臣妾今日便请令贵妃一同细査,何处乐声惊扰皇上,一并去了才好。”   嬿婉—惊,忙向如懿使眼色。如懿浑然不觉,只转头对香见道:“上回你跳得胡旋舞极好,回宫后也指点下含中舞姬,可好?”   皇帝有几分尴尬,打了个呵欠,掩饰道:“朕久不来杭州,夜游西湖倦了。御舟上难免有歌舞雅兴,皇后不必计较。”   如懿取了银匙,缓缓搅着盏中的杏仁牛乳,“皇上说得是。旣是这般好歌乐,臣妾与诸位妹妹愿一同观赏,还请皇上不吝恩赐。”   皇帝咳嗽几声,笑道:“皇后的建议不错。若是有月明风清之日,一定邀人同赏。”皇帝说着,草草用了些东西,便回自己殿阁去。 如此,众人也便散了。   如懿向太后请安后,便回到自己的青梧阁中。太后年迈,不耐久游,一直在自己的绛华馆中歇息,也不大出来与众人一同用膳,自享清静。   如懿回到殿中,便有悒悒之色。容珮笑着奉上龙井来,道:“地道的龙井,在杭州喝才最得宜,皇后娘娘细尝尝。”她见如懿眉目怏怏,便道,“娘娘是怎么了?”   如懿勉强振作心绪,道:“我们出来那一日正是凌云彻死祭,他离世三年,唯有本宫与江与彬、惢心、李玉才敢偷偷祭祀。今年本宫与你出宫仓促,只得提前一晚为他焚香祭告。希望他在天有灵,可以原谅本宫的粗率。”   容珮黯然悲伤,“凌大人是有担当的人,可我们能为他做的,也只有这些。”她努力笑了笑,“若是凌大人有知,明白娘娘对他的哀思,也会欣慰。”   二人正言语,却是李玉带着人来,手中各捧了一个食盒。如懿一一瞧去,都是江南名点:千层油糕、双麻酥饼、翡翠烧卖、野鸭菜包、蟹黄蒸饺、鸡丝卷、四喜汤团。   容珮诧异,摸着鬓边的烧蓝串玛瑙珠花,道:“这个时候既非午膳也非晚膳,怎么送了点心来?”   李玉道:“皇上说了,这几日皇后娘娘出游辛苦,便找些地方点心来请娘娘品尝,以慰辛劳。”   说罢,一行人放下东西,便出去了。   容珮细细看了一遍,为难道:“不是甜的就是咸的,都是好吃又黏牙的东西。这么多可怎么吃得完呢?”   如懿苦笑道:“你还不明白么?皇上在原不在吃东西的时候送来这些,只是为了提点本宫,紧紧堵着自己的嘴,不必多言。”   容珮心头一紧,试探着道:“皇后娘娘问了昨夜笙歌之事?”   “你也听见了,那些隐隐传来的词调唱的是什么淫词艳曲?令贵妃昔日以昆曲博得宠幸,好歹那是雅乐。可皇上如今取乐的,都是什么?也太不知保重了。”   容珮只得婉转劝道:“只要皇上不是过分,皇后娘娘就睁一眼闭一眼吧。日子难熬,可不都是这样熬。”   如懿睨她一眼,酸湿道:“容珮,你从不说这样的话。”   容珮想了想,认真点头,“是。说这样的话,于奴婢是违心,也是真心。奴婢真心希望娘娘好,不愿娘娘再受苦。”   如懿握一握她的手,“海兰留在宫里主持事宜,容珮,也唯有你真心待本宫。”   容珮笑道:“奴婢这条命是皇后娘娘捡回来的,自当一切为了娘娘。”   如此一日,也到了夜间时分。皇帝依旧没有翻牌子召嫔妃侍寝。这便意味着,泛舟上的艳事,会照旧而起。   彼时如懿正卸晚妆,容珮取过白玉梳掠鬓,一一替她卸去发上沉甸甸的金嵌宝插梳、点翠云纹簪、金蔓枝攒心紫莹玉珠花、掐金象牙骨扇钗,最后是一支温腻厚润的白玉凤凰,尾羽上垂落一串串青玉碎和红宝石粒子。然后将她绾好的一头青丝放下,用梳子蘸了茉莉花和桑叶煮的花水蓖得清清爽爽。   派去打探的三宝悄悄进来,立在帘下。如懿一眼瞥见,问:“还是昨夜的水沐萍么?”   三宝的影子晃悠悠的,显然是有些慌乱。如懿起疑,平静道:“你说就是。”   三宝素知如懿心性,只得道:“是。水沐萍在御舟上,还有,还有她的六个姐妹。”   如懿的声线因着惊怒而战栗,“姐妹?”   “是。”三宝擦着额头汗水,“水沐萍出身秦楼楚馆,虽说是卖艺不卖身,但到底是烟花女子。她的姐妹,自然也是烟花之地来的。”   如懿回眸,见到容珮错愕得难以置信的神情,想来自己也是如此。心口沉沉地跳跃着,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寂寂夜里格外清晰而分明,“备船。本宫要上御舟。”   南地吹来的夜风凜凜,夹着湖上水汽,清冽而洁净,扶起了如懿的裙裾。傅恒带着侍卫过来,目送着如懿上了小舟,竟也不发一语,只是遥遥观望。到底是他身边的侍卫沉不住气,问道:“大人,前头仿佛是皇后娘娘上了船,不会要找皇上吧。这御舟上有……这可要坏事了。”   傅恒沉思片刻,断然道:“咱们要防备的是刺客,又不是皇后娘娘。再说了,皇后娘娘找皇上,也是天经地义的。不必咱们理会,往后更不许提及这些秘事。”   侍卫们唯唯诺诺,只得缄口不言。   三宝与容珮一脸惴惴相随,并不敢相劝。如懿抬起头,望着十八的月瓣。偶有轻风吹皱水上月华的倒影,涟漪澜澜。远处山如眉峰聚,在舟行的荡漾中拖曳开一道道触目惊心的墨色长影。   湖上静悄悄的,凉风习习拂面,隐约传来初开的花香。那是不知名的花气,浓郁而芬芳,几欲醉去。湖上传来的女子的歌声柔婉清亮,越来越清晰,引着她遂渐靠近御舟。近舟旁是一大株粉色的蘸水桃花,一半开在水上,一半开在水里,在夜风中袅袅摇动,偶有落花曳下,一点两点,随流水飘零。   如懿的猝然到来,让守御舟的侍卫碎不及防,却也不敢阻栏,眼挣睁看她下了小船上了御舟,连李玉与进保也不敢劝阻。李玉担忧地望了如懿一眼,轻轻摇头。   如懿知道,李玉是在劝她。可是,来不及了。从她成为他妻子的那一刻,他的荣辱便与她紧紧相共。   方行至船阁中,浓郁的脂粉香气便扑面袭来。如懿从外面进来,觉得那和暖浓腻的香风如拳头一般兜头兜脸砸在脸上,击得她头晕眼花,半晌才定睛看清了眼前的景象。朱颜绿鬓,粉面含春,二八丽姝,窈窕绰约,宛如一片片彩云依在皇帝身边,不,彩云都露出了雪白轻绵的香肌,盈满御舟。其中一个偎着皇帝,指着肩头衣衫上一蓝云团龙纹,调笑道:“皇上是天子,经您圣手触摸,妾身铭感五内,特意在上衣肩头绣上一条小团龙,以志皇上恩宠。”   还有歌女咿咿呀呀地唱着香艳曲调,惹得众人前仰后合,咬着丝绢哧哧地笑。如懿静静地掀起帘子观望,脑中翻腾着嘈杂的音调,宛如针刺一般。想着那最美的一个,大概便是水沐萍。的确是很美的女子,不似宫中女子的矜持,一个个可远观可亵玩,世俗得无比亲切。像章台绿柳,可以随意攀折。   不知是哪把娇媚女声“呀”地唤起,引着众人发觉了如懿的到来,齐齐望向了她。   如懿的声音如船檐下悬着的小小金铃,是凌冽的清脆,“夜已深,皇上倦了。你们先行退下吧。”   众女燕燕莺莺之声戛然而止,毫无顾忌地打量着她,欲从服色妆容揣测她的身份。   最初的尴尬已然消散,皇帝并无中止兴致的意味,坐直了身体笑吟吟道:“皇后夜来雅兴,陪朕同乐吧。”   如懿觉得肌肤上起了一粒粒的小粟子,恶心不已。她保持面容的平静,“臣妾深觉夜来劳碌,想起皇上还为民间之事烦忧,所以特来请皇上回寝殿安置。”   船阁中灯火皎胶耀耀,将这舱内的一人一物都映得清白分明,无处可躲。有女子敞着肩头,目色轻佻,望着她似笑非笑,似乎等着看一场好戏,未有一人肯动身。便有一小巧艳妩的女子衔着艳红丝绢一角,偏着头,晃得雪白耳垂上两枚翠玉嵌红宝石叶子耳坠滴答晃悠,“皇后娘娘这样子,像不像咱们阁子里来捉拿官人的大妇。除了凶悍,别无用处!”   另—个搭在她肩上,柔柔道:“可别这么说,人家是皇后娘娘呢。”   艳女们咬着耳垂笑得暖昧,皇帝饶有趣味地听着,并无阻止之意。心头便有怒气,如翻腾若奔,如懿强忍着烦恶,徐徐环视,侧身让出门口,冷淡道:“请吧。”   皇帝大为扫兴,又发作不得,只得挥手道:“皇后命你们回去,便回去吧。”   为首的靓丽女子福身告退,“那妾身等明日再来。”说罢,一个妩媚眼神抛去,便是如懿也心旌动摇,险险不能自持。   有女子擦肩而过,随手折下湖色冰纹瓶中一朵晕紫含笑簪在发间。那花朵只在野外开放,芳香幽幽,也不知是谁寻了来插瓶。花的颜色衬得面容娇艳欲滴,有种湿漉漉的滑柔。晕紫含笑浓郁的香气萦绕鼻端,一丝一缕,浸染五脏六腑,一副皮囊都似香气渗得麻了。   如懿瞟了一眼,正是那肩头绣了团龙的女子。她低低唤一声:“容珮。”   容珮即刻会意,取过瓶侧一把修剪花枝的剪子,二话不说便揪住那女子,死命压在身下,取起剪子就铰那团龙绣纹。   众人生来未见过容珮这般厉害角色,惊得目瞪口呆,连叫唤也不会了。容珮绷着一张脸,手劲极大,那女子也反抗不得,等到肩头冷飕飕,那团龙纹样已经被铰得干净。容珮闷哼一声道:“天家龙纹,你也配用在肩上?”   那女子这才反应过来,朝着皇帝惊呼一声,嘤嘤啜泣。   皇帝有些进退两难,举首见如懿阴沉面孔,一时也发作不得,便道:“上来便动手动脚做什么?”   如懿温和谦雅,“皇上安心,臣妾不屑与她们动手。自有容珮料理。”她看一眼那号泣女子,连眉头也不肯为她而皱,“好好出去吧。难不成还想留着这团龙纹样向你那些恩客炫耀么?”   为首的水沐萍伸手冉冉扶起那吓哭的女子,清冷道:“我们虽然卖艺,却不是烟花女子,皇后娘娘何必咄咄相逼?”   如懿和婉道:“即使不是自甘风尘,但已在风尘里,尘灰所到之处,难免污及清明。记得切勿得意忘形或自视过高,来日寻个好人家,也是安稳。牵连皇家事,只会自陷是非中,烦恼无尽。”   那女子停了哭泣,躲在水沐萍身后,畏惧地看着如懿。她俯视足下轻媚女子,神态如常庄静。她露出了一缕恬淡笑容,“好好回去,再不提这几日御舟之事,必可一生安然无虞。”   众人散得干净,那脂粉滑腻的气息尚滞留其间。如懿也不作声,亲自推开船枪窗扇,任由凉风悠悠灌入。   唯余了二人相对,比人多时分更窘迫尴尬,因是上了晚妆,不宜太浓艳,只是薄薄施朱,以粉罩之。如懿面上染了淡淡绯红的飞霞妆,晕浓化开,如桃花始芳。她的脸上没有一丝笑意,沿着额边青丝,以水晶、碧玺和金箔做成的五瓣绿梅花钿幽幽一明,愈显得冷艳逼人,竟隐隐生出凌霜傲意。   皇帝轻轻咳一声,“皇后,朕只想唤她们来唱些民间俚曲,了解风物。”   如懿“哦”了一声,“臣妾以为皇上只喜欢听评弹唱《隋唐》。”   皇帝笑道:“上次那个女先儿昭柔……朕喜听《陏唐》,不过是爱那一段唐太宗与长孙皇后的情深意重,感慰自已的寂寥之意罢了。”   如懿一双妙目澄澈通透,“是么?怎么臣妾记得《隋唐》说的最多的便是‘穷土木炀帝逞豪华,选秀女、建洛宫,惹得各府州县邑如同鼎沸’呢?”   皇帝矍然色变,厉声道:“皇后明白自己在说什么吗?此夜何时,皇后胡言乱语,意将图谋不轨么?”   有轻鄙之意从心底蔓然延长,她反唇相问:“皇上以为臣妾独自前来,会行如何不轨之事?”她微微笑,那眼珠却冷冷的,如两丸墨玉,“皇上的日子颇有致趣,每日赏女若赏花,春色无边,不止开在江南岸上。皇上却不怕这些邪花靡草来路不明,会行不轨么?”   皇帝睨着眼瞧她,轻轻笑道:“说到致趣,朕瞧皇后这数年来悒悒不乐,便把皇后的这-份情致—起享了。”   夜色渐深渐浓,轻描着水色桃花的白纱灯罩下透出橘红的烛光,像是一抹水光,泠泠反射着淡淡的华晕。   如懿徐徐道:“皇上一直尊崇孝贤皇后,百般思念。今年是闰二月,否则已是孝贤皇后薨逝之日。臣妾很想知道,若是今日孝贤皇后尚在,皇上是否肯听一言相劝,保全清誉。”   皇帝凝视着她,缓缓摇头,“若是孝贤皇后在,—定不会如你一般顶撞冒犯朕。”   如懿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是啊。若臣妾对皇上宠幸伶人之事不闻不问,皇上一定以为臣妾不在意皇上,无情才无心,便如当日质问臣妾见到您悼亡孝贤皇后之诗时的感触。可若臣妾为着皇家的颜面考量,为着皇上的龙体思虑,皇上又觉得臣妾倚仗皇后身份横加干涉,不如孝贤皇后恭顺和婉。如此两难,请皇上告知臣妾,臣妾该如何做才对。”   皇帝唇角微微挑起,颇有玩味,“朕曾属意你做皇后,是觉得你是聪明女子,亦有才干。若在两难之地不能做到两全其美,朕要你做皇后做什么?”   她的心思从未这般软弱过,摇着头,绵绵诉说心曲,“皇上,臣妾来不及去想,若是一个皇后该如何两下周全。臣妾只是一个妻子,不希望自己的夫君纵情一时,留下青楼薄幸之名。所以臣妾不去回禀太后,不敢惊动他人,只敢独自漏夜赶来,为皇上驱散这些会污及您圣明的艳女。您数次南巡,是要留下与圣祖康熙爷一般的英名,垂范人世。不能因为一时的兴之所至,而抱憾来日。”她俯下身,重重叩拜,“臣妾无状,但请皇上三思。”   皇帝长叹一声,“如懿,朕这大半生都是在宫里度过,与你并无不同。甚至你都逼朕幸运些,在未嫁时,在闺阁中,无拘无束地享受过。可朕从做皇子起,每一日无不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朕见到的女子也都是宫里规行矩步的死板的女子,朕只是好奇,想看看宫外的女子是怎么样的,她们的日子是不是鲜活泼辣,活色生香,所以朕才会留了她们在身边。”   瞧,这便是男人,永远也停不下猎艳的好奇与追逐。   如懿只觉得齿冷,然而亦深深叹息,“皇上很想知道宫外的世界,便巡幸江南,觅香逐艳。可是作为臣妾,也很羡慕民间恬淡自足、喜悦平和的日子。夫妻间虽然过得寒薄,但可以称心如意。” 第二十四章 两相别   如懿不知道为何,会在这一刻与皇帝说起自己一直以来的念想与盼望。然而她尚念着,脸颊上已重重挨了一掌,被掀在地上。这掌掴实在是突如其来,她被掌风掀开,重重撞在红木镂雕长桌上。那红木质地坚实,一撞之下肋下痛得要裂开—样。脑海里嗡嗡地响着,像下着嘈嘈切切的瓢泼大雨,眼前白点子乱飞。半晌如懿才看得清眼前的景象,她实在不知自己犯了何错,愕然抬头。只见皇帝呼吸粗重,怒视着自己,喉间发出低沉的如兽的闷响,“朕便一直知道,你在朕的身边,却念着与旁人去 过民间生活,享你们的欢欣喜乐。”   皇帝下手颇重,她的发鬌散了大半,凌乱地垂落耳边。泪眼蒙昽里,望出一片雪色清寒,“皇上为何如此多疑揣测?”   皇帝舌底沙哑,粗戾道:“朕多疑?你自嫁与朕,便知朕不会落到民间去守着一个女子终老。那么你所揣想的不是旁人么!”   如懿喟然长叹,“皇帝渴望见到宫外的女人是怎么样的,就可以寻来这么多莺莺燕燕,敢舞喧扰。臣妾不过叹一句羡慕民间夫妻静和,皇上便要掌掴臣妾,是何道理?”   “没有道理,朕即是道理!朕这一生,少年丧母,中年丧妻失子,内有太后,外有朝政,朕有几日过得平安喜乐?如今朕稍稍畅快适意,你便诸多阻挠。这两掌便是告诉你,哪怕今日你是朕的妻子,朕的皇后,你也是朕的奴才,不可违逆朕,反抗朕!”   她望着他,像望着一个全然陌生的人,一颗心反而定了下来,有着落处。   她曾经那样思念他,思念她的弘历,在过往青葱狂热的岁月里。潜邸庭院深深几许,她自清晨他离开便独坐西窗苦苦守候,直至黄昏。外头一直落着绵绵的春雨,不曾稍停。她知道的,那是天地间的思念,如她一般。等她终于听见了黄铜门环轻轻叩动,一颗心随着那扇门的开启,如那个进来的颀长的身影一般,盼来了天光明媚。   那是朝朝暮暮的平静与安乐,于风雨中,盼得君回。   可眼前人,早不是彼时人了。两两相望,唯余失望。   曾经深深眷恋,是因为心里会快乐;而今爱恋弥散,是因为这样才不那么痛苦。   皇帝弯下身来,俯视着她,似要从她面上探寻分辨出什么。他的气息温热地拂在脸上,是夏日雨后的潮腻,“如懿,这几年来你一直不高兴,一直违逆朕。这次若非肤执意要你随行,只怕你也不肯随朕南巡。朕一直在思量,你对朕这般冷淡,是从你心里有了别人开始,还是那人死后?若是为着那人的死,他的死可是你命愉妃去的,朕可没有想他死。”   如懿黯然,灰败了神色,道:“人已作古,连当年所谓的情事也是流言揣测,莫须有之事。皇上却认定了臣妾做过,耿耿于怀,一直不肯放过。”   皇帝凝视着她,伸出手轻轻抚着她的眼皮,轻声道:“如懿,你看着朕的眼睛里全是寒气,冷冷的。朕这样被你看着,冷得受不住。”   他的手抚上她被岁月无声侵烛的肌肤,他的眼底是疏星朗月般的微光,“如懿,你多久没对着朕笑了?”   如懿无声地扯了扯嘴角,牵出一个看似圆满的笑涡,“臣妾会笑。”   皇帝端详,不宽失望,“你不是真心高兴,朕看得出来。你从前笑起来,不是这个样子。”   如懿仰着脸,看着他的眼睛。她曾最爱他的眼睛,黑白分明,仿佛会把她永远深深藏在眼底,“皇上,已经没有从前了。岁月如大江东水,哪怕贵为天子,也不能追回。”   “那么往后呢?往后你还会不会像从前那么笑?”   “已经没有从前了,如何还能那般笑?皇上,那是我们人生里最美好的时候,可惜,永远都不会再有了。臣妾所有的,不过是守着永璂长大,看他娶妻生子,安乐终老。”   烛火一点点暗下去,累累垂落如红珊瑚色的烛泪。夜色迷茫,一双眼里燃着两簇幽暗火苗,在暗夜里溅起幽幽火光。皇帝长嘘一声,无限哀清,“你终究为了他而怨恨朕。朕也实在不明白,他不过一个小小侍卫,为何会得你注目。他那般低贱,你若看向他,连着你自己也低贱了。”   “皇上,您错了。”如懿揽衣起身,端然自立,平视着他。他一直是一个俊美的男子,清癯的面庞、疏秀的双眉、温沉的眼眸和挺直的鼻梁,还有红润的嘴唇。她温柔地呢喃,是情意缠绵的低诉,“臣妾这一生,只一心一意对过一个男子,从来都是。只可惜呵……”她幽幽叹息,“臣妾这一生,已经寻不回他了。”她沉浸在自己的想念里,幽幽诉说,“臣妾最美好的年岁里,都是和他一起度过。可惜,每每臣妾危难之时,质疑之时,孤弱之时,他从未在臣妾身边,连愿意拉臣妾一把对臣妾温善的人,他都一心怀疑。那是因为,其实他也很少相信臣妾,也在怀疑臣妾。所以,臣妾开始失望,渐渐也习惯这种失望。失望得久了,便也对他彻底绝望。”   皇帝伤感不已,“不会再有希望么?”   她忽然转眸,静静道:“皇上没有发觉,臣妾已经很久没有用绿梅粉了么?”   那是她刚出冷宫的时候,皇帝细心研磨,用尽心意,制了送与她独用的。   皇帝语气一滞,歉然道:“是朕浑忘了,忘记再送与你。等这次回宫,朕一定让内务府再制了送你。”   “没有必要了。绿梅粉长久不用,便也惯了。”她疏懒地笑,退开两步,保持着与他的距离,“即便臣妾接受了皇上的好意,来日漫长,臣妾等来的,会不会依旧是—次次怀疑,一次次无助,一次次失望后的绝望?”   他天生拥有着微微上翘的嘴角,白皙的肤色,好像对着谁都是那般温和多情。可是他的眼底里其实并无笑意。她曾经爱过的,就是这样一个人。   真是惘然。   皇帝的呼吸声是渐近的潮水,他似乎极力克制着什么,“皇后,朕就是你从前的那个人,只要你想明白,朕会谅解你今日的无状。”   她轻轻一笑,拢住散乱的青丝,引袖取过一把小小银剪,那凛冽的寒光在她指尖闪烁,她剪下三寸胄丝,看它们纷纷垂落于地,“皇上,咱们满人一向爱惜头发,以剪发表示爱侣亡去守身坚贞之意。臣妾待心里的那人,便是如此。从前看不明白,以为他千般万般都可原谅,如今看得明白,才知他痴恋的是旁人,敬慕的是旁人,疼惜的也是旁人,守着他日日夜夜都是煎熬。”   皇帝震惊到无以复加,“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如懿迷茫地摇头,却有清醒无比的坚定的眼神,“臣妾知道。皇上,您容许臣妾疯一会儿,听听臣妾这些疯话吧。左右臣妾与您都神志清明的时候,总是无言以对,总是彼此猜忌的。今夜您能把秦楼楚馆的歌伎召上御舟,您不也疯了么?”她笑意迟迟,酸楚至极,“皇上,臣妾出身贵家,自幼看愤妻妾争宠的闹剧,便是臣妾的姑母为皇后之时,臣妾耳濡目染的还少么?及至嫁与您为侧福晋,臣妾哪怕爱慕着您,也不敢求您的一心一意,只希望您的心中有臣妾的分毫之地,臣妾可以凭着这一丝情意,与您偕老。可是伴随您长久,臣妾越来越明白,其实您谁都不信,您缺父子之恩,母子之情,自幼孤立无援,所以对自己的儿子也是一般。所以且不论孝贤皇后,便是臣妾等人,您又真正信了几分?不过是一有风吹草动,便猜疑难平。”   “朕疑心?”皇帝冷笑,脆弱而惶然,“朕如何能不疑心?朕自幼所见是皇额娘与你姑母争宠,彼此无所不用其极。等朕开府封王,登基为帝,你们这些人一个个又做过些什么?为了子嗣,为了宠爱,为了名位,你们也何尝不是无所不用其极?肤对着你们温柔婉顺的笑靥,常常在想,你们到底在想什么?图谋朕的什么?你便以为联从来没有害怕过,朕的孩子一个个死去,你的手便完全干净了?”   她从未想到,他的口中转说出如此言语,头顶似有一道烈雷轰然炸开,心口一阵阵抽疼,疼得她喘不过气来。瞬息之间,震惊、伤心、苦涩、悔恨、愧疚、惊畏,齐齐涌了上来,翻涌五内。她整个人蒙在当场,口干舌燥,无言相对。泪水滚烫地烧灼成一片,她的心灰到了极处,做下的事,终究是要还回去的。   “你居然流泪?”皇帝伸出手,他的指尖很干燥,抚过她的面颊有微刺的疼, “朕猜疑你与凌云彻,你不曾哭。朕与你疏离多年,你也不曾哭。朕只是问问你的手干不干净,你却哭了。”他倦得很,轻轻摇首,“你们做过的事,朕不想知道,也不想去猜。左不过都是见不得人的恶心事,真叫朕恶心。”   如懿微微颔首,任由泪水滑落,“是。就和皇上赏给舒妃的坐胎药那么恶心,都是—样的。”   他冷冷地俯视她,哀伤如重重迷雾,弥漫渐深,“如懿,你还是从前的青樱么?为何朕觉得你形同疯妇,神志不清? ”   “青樱,早已不在了。她和臣妾心里所盼望的那个人,大约会永远在一块儿,却再也寻不见了。但臣妾和皇上,终究是长久相处,彼此暴露得体无完肤,相看生厌。”她睁着眼眸,恬淡至空明,“皇上,是真的。臣妾在宫里的每一日,都在发疯,都在做着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的疯狂的事。高晞月是,金玉妍是,苏绿筠是,白蕊姬是,厄音珠是,蓝曦是,您也是。我们每个人都在发疯,可臣妾分明记得,我们的起初,都不是这样的!”   她手起剪刀落,再度剪下一缕发丝,凄楚哽咽,泣不成声,“这一缕头发,给去了的乌拉那拉青樱。”   皇帝震惊到无可言语,忽然外头一阵响动,竟是嬿婉与和敬公主闯了进来。二人见此情景,不觉惊呆了。还是和敬先回转神来大声道:“皇额娘,您在做什么?”   嬿婉这才如梦方醒,跪下哀泣道:“皇后娘娘,请您住手!”   皇帝气得连连冷笑:“你们来做什么?还觉得不够难堪么?”   和敬忙上前扶住了皇帝,连连抚胸道:“皇阿玛,儿臣怕皇额娘冲撞了您,所以特意赶来。皇额娘,满人不可轻易断发,您这是大不敬!”她说着,便欲上前去抢如懿手中的剪刀,“皇额娘,您再如此,别怪儿臣不认您!”   如懿如何会让和敬抢到,她举起剪子在喉头,冷然道:“和敬公主,你的额娘,唯有孝贤皇后而已,又何必在意我呢?”   嬿婉连连叩首,拉住如懿裙角,“皇后娘娘三思呀。您这一剪子下去,可是剪断了与皇上的情分了。”   如懿厌弃地踢开嬿婉,只是不语。   皇帝唇色雪白,咬牙道:“疯了!皇后已经疯了。”   如懿凄楚不已,郁然长叹,“皇上,您不必再疑心臣妾做了什么错事。臣妾的错事太多太多,您疑心的,您的女人的,您的子嗣的,一股脑儿,全是臣妾的错事。恕臣妾说一句,做您的皇后,在您身边,实在是太累,太倦了。若有来生,臣妾一定要离开这里,离得远远的,越远越好。”   皇帝眸中的郁火渐渐燃烧殆尽,成了冷寂的死灰。他决然摇首,“朕的皇后,可以死,可以废,但绝不可出厌弃之语,藐视君上,失去做臣妇的本分!”他一顿,语气更例,“乌拉那拉氏,你真的是疯了。必有大丧,才可断发。你居然当着朕的面亲手断发,狂悖迷乱!与其你如此疯癱,还不如朕废了你,许彼此一个清静!”   “废了臣妾?”如懿淡然平静,“臣妾一直在想,被皇上所追念的女子,难道一定是皇上所爱么?孝贤皇后也好,慧贤皇贵妃、哲悯皇贵妃也好,还有容嫔,皇上真的爱惜她们么?不过是以此彰显自己情深而已。从头到尾,您都如您最爱的水仙花,临水自照,只爱惜您自己罢了。”   皇帝断然大喝,忿郁难平,“当着儿女与嫔御的面,你都在胡说些什么?来人!”   嬿婉像是受了极大的惊吓,哀求道:“皇上息怒,皇上息怒啊”   和敬只护着皇帝,“皇阿玛保重!皇额娘是疯了,您可不能再气着了呀。”   皇帝喘着粗气,又喝一声,“来人!”   外头的宫人们听得五内焦灼,只不敢进来,闻得这一声唤,忙不迭滚了进来。   皇帝冷若寒冰,“皇后乌拉那拉氏形迹疯迷,不堪承受皇后重责,命福灵安漏夜急送回宫中医治。无朕旨意,不得出翊坤宫半步。今日之事,更不许任何人知晓,否则你们的脑袋,朕都不想留了。”   李玉哪敢多问,正要伸手去扶如懿。皇帝似想起什么,道:“李玉,你身为御前总管,不知劝阻皇后,惊扰圣驾。日后不必在朕跟前伺候,去圆明园当差吧。”   李玉身形一晃,面色惨白,只得诺诺答允了,撤开了手。进保上前,扶住如懿手臂,缓步往外走去。   如懿轻轻一挣,“皇上,这半世里,你对臣妾说过无数次要放心,可臣妾的心从未放下过。今日俗事已了,臣妾倒真可以放心了。”她俯身深拜,淡然自若,“今日一别,相见无期,皇上珍重,“   她被半扶半持着带上小舟。月已西斜。   湖中寂静,只有花开声与飞鸟声,远远近近传过来。那是晚归的夜鹭,在青芦深处发出聒聒深沉的叫声。皓月如霜,落下惨淡白光。   她在恍惚中有一丝错觉,她嫁与弘历的那夜,也是这般月色。他笑盈盈唤她:青樱妹妹。   她回首望去,来时之路与前面去路都茫然不见,天地间终是那片叫人绝望的茫茫水月之色。而唯一沉定的心意,是她明白,哪怕决绝至此,她的一生都会与他牵绊,忘不得他。   次日便有两道旨意下来。一是皇后急病,送回宫中。二是贵妃魏嬿婉晋位皇贵妃,摄六宫事。   这变故来得太大太突如其来,行在里登时慌乱起来,便想去御前探听。谁知总管大太监已在一夜之间由李玉换成了进忠,更显诡谲。嬿婉虽然欢喜得不知所以,也知道即刻镇定下来,加以安抚。外有大臣傅恒主持,内有和敬公主与皇贵妃魏氏,将一切流言死死压住,众人纵然揣测,也不敢多言。这日和敬陪了皇帝半日,劝得皇帝用了晚膳,这才出来。   江南的傍晚,炎夏亦有湿润气息。只是这行宫内外,因为突如其来的变故,才显阴沉莫名。连那署气隐隐亦有黏稠的意味,缠得人透不过气来。   是该早些回京了吧。江南风物再好,又怎及京城呢?   和敬这样想着,举目正见傅恒走过来,便问安道:“舅舅大安。”   舅甥俩亲近,傅恒便问:“公主可否有空,一同走走。”   “和敬回首看看殿内,颔首道:“好。我也正有话对舅舅说。”   夜风习习,有栀子花和夜来香的气味幽幽传来。那雪白的香花气味太过甜郁,和敬素来不喜,不觉皱了皱眉头。   傅恒也未留意,只关切道:“皇上还在生气?”   和敬叹道:“被乌拉那拉氏气得狠了,—时转不过来,一直扬言要废后。舅舅,乌拉那拉氏如何了? ”   “福灵安派人来回话,一路上安静得很,也没出什么大事。我只盼着平安回京,若在路上出了岔子……“   和敬看着傅恒担忧的面孔,断然道:“那事情就闹大了。安静回了宫,出再大的事,紫禁城的墙那么高,什么也都捂住了。这事儿在杭州已经闹得够不堪了,可不能再传出什么有损圣誉的话来。”   傅恒沉着道:“一切有我呢。只是公主,这几日令皇贵妃在皇上跟前很得脸吧。”   和敬听得提及嬿婉,便有些不屑,“皇贵妃位同副后,便宜她了。”   傅恒遥望嬿婉住处方向,不觉摇头:“那位的心气高着呢。一个皇贵妃之位,只怕犹不满足。”   和敬的面色阴沉得如黑云压城,“让乌拉那拉氏继位皇后,已经不配。若她还想成为皇后与额娘比肩,那更是痴心妄想。这回的事少不得借了她的力,可若还想往上爬,我也容不得她。”   傅恒闻言便笑了:“魏氏抵位皇贵妃,自然野心勃勃。只是她根基不足,少不得还想借公主之力。自然,公主与我都是不愿意的。”   和敬用力点头,握紧了手指,“舅舅和我想的一样。令皇贵妃心性狡诡,借她的手做事可以,可若要借我们之力成为皇后,我万万不肯。我额娘才是皇阿玛身边最德行出众的皇后,谁也不配和额娘比肩。”   傅恒眼底微有晶莹之色,“公主说得是。乌拉那拉氏登位皇后之日,我曾请公主忍耐。不为别的,只为她正得意,我们却力有不逮,所以只能眼睁睁看她继位皇后,身膺荣光。”   和敬姣好的面孔闪过一丝狠意,“可我从来没有忘记乌拉那拉氏带给额娘的伤心与痛苦。舅舅,我身上也流着富察氏的血,我怎能让富察氏的仇人永踞高位。不,她们永远都不能和额娘比。额娘才是皇阿玛最爱的女人,最贤德的皇后。没有任何人可以取代她,绝对没有。”   傅恒轻轻拍着和敬的肩膀,平抚着她的情绪,二人默然相对,心意了然,这才各自散去。   绛华馆里,太后的神色有些焦灼不安,手里光洁的白铜水烟杆显得一双手也有了岁月摩挲后苍老的痕迹。   皇帝将要说的话已然说完,“皇后自册立以来尚无失德,儿子此次奉皇额娘巡幸江浙,正承欢洽庆之时,皇后性忽改常,于皇额娘前不能恪守孝道。昨夜举动尤乖正埋,迹类疯迷。儿子只能先令其回京,在宫调摄。皇后行事乖违,无端顶撞,儿子哪怕予以废黜,亦理所当然。”   有一瞬间的感怀,有风清凉拂上了眼角,带了湿润的气息。他蓦然想起孤绝的少年时代,人人冷落他忽视他的时节,眼前这个女人曾经给予过他的关怀与照拂。那时节,他们是真心相待的母子,哪怕没有血缘的关系,亦彼此扶持着走了许多年。只是后来,他终于成了皇帝,她亦成了太后,彼此之间反而多了算计。   算计着,算计着,这么多年了呵,这么精明而美貌的女人,原来也会老,也会着急,也会失了分寸与笃定。   这样的念头如春藤缠绕上他的心间,他不自觉地走近了两步,如年少时般依恋,跪俯在了太后跟前,一腔子暖意和软弱填满了心上的缝隙,唤了一声,“额娘。”   太后许久未曾听得皇帝这般动情呼唤,握着烟杆的手颤了一颤,凝神伤感道:“皇额娘你倒是天天叫,但这么个叫法儿,哀家真是许久没听过了。”太后有些出神,仿佛沉浸在对往事遥远而无法停止的追忆中,“你小时候,每日下了学,就急匆匆往哀家宫里赶,一见了哀家就这么唤一声‘额娘’,然后跟在哀家身边,总舍不得离开。那时候哀家真觉得,你就是哀家的亲生儿子。”   皇帝声音低低的,带着雾水般的潮湿,“在儿子心里,您就是儿子的额娘。”   太后的叹息带了悠长的尾音,有无限唏嘘,“有皇帝这句话,哀家就敢说话了。”她顿一顿,沉声道,“皇帝,你真的想废后?”   皇帝无言,闭目叹息,手中毫无意识地蜷缩着。他沉默片刻,轻轻颔首。   太后久久郁然,“废后乃是失德之举,于国祚更是不祥。想先祖顺治爷一生,最为人诟病的并非独宠董鄂妃,而是废了第一位博尔济吉特皇后。大清开国百年,废后的唯有这一次,皇上可不能步厢治爷的后尘啊!”   皇帝的口气有些强硬,别过脸道:“失德的是皇后,不是朕!皇后生性不驯,屡屡冒犯于朕。还敢不顾国之大忌,亲手断发,朕实在忍无可忍。”   太后懊丧地摆首,重重地敲了敲水烟杆。那水烟杆本是白铜铸成,极有分量, 此刻敲在紫檀桌上,发出闷闷的声响,像远处云后有闷雷盘旋。“满人断发,一为国丧,二为夫丧。皇后出身大家,这件事的确是做得太没有分寸了!”   皇帝隐忍的怒意骤然爆发,手里捧着的茶盏一个不稳,茶水险险拨了出来,“皇后如此狂悖,朕如何还能容忍!”   福珈伺候多年,何曾见过皇帝这副模样,不觉骇得脸色都白了,忙伏到皇帝身边,为他拂衣敛袖,手势轻巧,示意他安静下来。   殿中静得只听得衣衫簌簌的声音。太后沉默片刻,静静道:“皇后失德,自然不能一味容忍。可若要废后,皇帝你自己的声名也会受损。夫妻本为一体,皇后又曾诞育子女。皇帝亲自废立皇后,天下臣民亦会不安。民间休妻尚要有七出之条,皇帝你要如何昭告天下,为何废后?”   皇帝的神色阴郁难定,“妇人七去:不顺父母,为其逆德也;无子,为其绝世也;淫,为其乱族也;妒,为其乱家也;有恶疾,为其不可与共粢盛也;口多言,为其离亲也;窃盗,为其反义也。皇后言行狂悖,直指朕有过,冒犯君上,亦是言太后教子无方,等同不顺父母,也是口多言。皇后正位中宫,多年来驯御嫔下过于严苟,便是忌妒。七出之条皇后犯了三条,朕还不能废后么?而且皇阿玛在世时,乌拉那拉皇后无德,皇阿玛不也曾动了废后之念?这个,皇额娘也是知道的。”   太后念及旧事,不觉深吸一口凉气,“你皇阿玛动了废后之念,但到底也没有废后啊!天下臣民言之凿凿,为君上者,如何能不忌讳?”   “皇额娘从前深受乌拉那拉皇后之苦,从不喜如懿,亦不赞同儿子立如懿为后。如今儿子要废后,应该合了皇额娘心意,皇额娘怎倒不允许了?”   太后的神气渐渐平和,似是极力克制着自己,目光却如明镜,深照着皇帝哀颓愤懑的面孔,“哀家深受乌拉那拉皇后之苦,的确不喜欢乌拉那拉如懿,总觉得她性格过于刚毅,不够柔顺。但当年坚持立后的是皇帝,自然是知道如懿的性格的,从前很喜欢,如今怎倒不喜了?等闲变却故人心,皇帝就不怕人议论你对皇后是色衰爱弛的缘故么?”   皇帝额头的青筋跳了一跳,鼻翼微微张合,“变的是皇后,不是儿子。”   太后合目不语,左手缓缓捻着一串十八子凤眼缀千叶莲华佛珠。那凤眼菩提本在酥油中浸润,温润油亮,在太后苍老温暖的手中辗转轮回,摩挲成这沉沉殿宇内唯一一痕温和的枣红亮色。“是啊。人心都是会变的。当年哀家不赞同立如懿为后是为了皇帝,但今日哀家不赞同废后,为的也是皇帝。如懿继位中宫之后,御下虽然严苟,但皇帝之前并无指责,那么就不能作为今时想要废后的理由。如懿自在潜邸就侍奉,又为皇帝生下二子一女,其姑母又是先帝的孝敬宪皇后,皇帝不能不顾念啊!再者,哀家与如懿的姑母恩怨已久,人老了有什么不可以放下。皇帝人到中年,何必苦苦执着?”   皇帝静静地听着,心思缓缓游逸。思绪盘结无定,他只觉得倦意深重,再也无法负担与她的过往。—度,他也以为,凌云彻死了,一切事端都会成为紫禁城红墙深埋下不值一提的尘埃。可是每―次见她,见到日复一日深重的沉默,和眼底哀伤的阴翳,都会在心里不自觉地衡量与她之间的距离,像在茫茫大雪中渐行渐远的人,他不知道她要去的方向。连那曾经无比接近的仿佛触手可及的距离,也禁不起轻轻地触碰,如水中幻影流离,一探即碎。   何况,何况他才知道,她背着自己,做过那样多的事。   水烟杆上以翡翠镶嵌九只雄狮模样,那深沉的翠色嵌在白铜之上,华光灼目,更兼雕工细腻,栖栩如生,九狮扬爪怒目,几欲跳下身来。皇帝一眼落在那翡翠狮子上,心底便有些厌恶,“内务府的奴才越来越不懂事了,奉送皇额娘的东西该用鸾凤摸样,或是雕些温驯的猫儿图样也罢了,怎么用这么耀武扬威的狮子,戾气太重,不宜皇额娘所用。”   太后瞟了一眼,随口道:“这不是内务府进奉的,是柔淑在外头看了好玩,说花样新奇,才给哀家的。”她话音刚落,旋即明白皇帝心底的不悦,无奈地笑了笑,“怎么?皇帝看了这狮子,想起皇后的言行跟这狮子的爪子利齿一样让你不舒坦了?”   皇帝垂下眼眸,躲避着太后洞察一切的目光,“皇额娘说笑。”他想一想,语中带了不满的怒意,“但有句话皇额娘没说错,皇后的言行不像一个国母,甚至连一个温顺的女人都不是。一味纵情任性,有失国母之尊。更何况她背着朕做的那些事,朕也不忍提。”   “一个不够温顺、不肯装糊涂的女人,自然是不讨男人喜欢的。皇帝坚持废后,大概也是这个缘故吧。至于皇帝所言,皇后背后所做的那些事,自然是见不得人的。”她轻轻一嗤,笑意渺然,摊开自己的手,“可是皇帝自己也知道,论哀家,论你,便是令皇贵妃和宫中任意一人,只怕他们的手都不够干净。活在宫里的人,有几个是清清白白的,逼疯了自己也得装着清醒。这样的日子,皇帝还不清楚么?”   皇帝硬着声气道:“旁人可以是,乌拉那拉如懿不可以。不为别的,只为她是朕亲自选的皇后。”   太后微微一笑,,“皇帝你若不在意皇后,自然也能装糊涂下去,顶多一辈子不闻不问罢I。你们彼此都活得这么清醒,分分寸寸都不肯让步,无非还是彼此太在意的缘故了。因为在意而废后,皇帝你自己觉得值当不值当?且皇帝觉得,废了乌拉那拉氏,谁可以继位为皇后?”   皇帝别过头,“朕在意的是一个皇后该有的言行举止,而非乌拉那拉如懿这个人!若无可以继位皇后的人选,那便空留着后位也罢。免得不合适的人站到不合适的地方去。看若有合适的人,取而代之又何妨?”   太后微眯了双眼,轻轻笑道:“皇帝的意思,是令皇贵妃?”她的唇抿得意蕴深深,“令皇贵妃足够婉顺清媚,但皇帝难道忘记了,她是宫女出身。”   皇帝双眉挑起,赫然冷笑,“怎么宫女便做不得皇后么?若是令皇贵妃识趣,儿子抬举她也是应该的。”   太后一震,蓦然想起,原来他的生母便是一个卑贱的宫女。这样想来,怕也无可无不可吧。   “皇帝如此说,是真的要废弃皇后了?但愿皇帝你能明白自己的心意,每一步都不会有让来日后悔之举。”太后望着他,意味深长,“若要废后,伤的不止是皇帝你的圣明,也是你自己的心。哀家的意思己经说明白了,言尽于此,你自己慢慢思量吧。”太后斜倚着身子,望着皇帝起身欲去的背影,声音沙哑低沉,缓缓地道,“皇帝,当日来面见哀家执意要立如懿为后的人,是你。今时今日执意要废弃她的人也是你,其实哀家身为女子,也真的很想知道,怎么从前喜欢的,如今却那么不喜欢了 呢?”   皇帝眼光有一瞬的迷离,仿佛透过了庭院中烂漫盛放的春桃,看到了遥远的地方,“皇额娘,儿子也不知道。就如儿子不明白,曾经如懿可以对儿子一往情深,为儿子承受种种委屈,如今却这般暴烈狂悖了呢?”他自嘲地摇摇头,身影在花事繁盛里显得单薄清瘦,“大约,人都会变的吧。”   太后目中微澜,泛着淡淡温情,“既然你与如懿都是,那又何必执着废弃她呢?你与她的龃龉疏离,都是彼此在意的缘故。皇帝,彼此留一线,不是为了别的,只为真正废弃她之后,你会后悔,会发现自己对她的在意,那时便真的追悔莫及了。”   “不!”皇帝断然决绝,“儿子不在意。这个女人,皇后不像皇后,妻子不像妻子,奴才也不像奴才。她搁在哪里都不合宜。儿子厌恶这样不合宜的女子。”   太后目光如水,澄澈通透,“若说像皇后,像妻子,莫过于孝贤皇后。若说像奴才,你宫里多的是。可是那时,你又未必喜欢了。当年孝贤皇后在世,你也曾不喜她恪守规矩、古板无情趣。待她死后,才觉出她种种好处。也许来日,如懿死了,你才会想起,她曾有过的好处。”   晴光落在他面上,有照不亮的阴翳。皇帝不复一言,缓身退去。 第二十五章 春弭   如懿是在一个漆黑的深夜回到翊坤宫的。宫里安静得近乎诡异,空气里顿然失去了江南杏雨烟柳的暖与润,触鼻是清冷的寒意。   她打了个寒噤,身上的素青色云纹折枝莲花大氅显得格外单薄,在夜风里颤颤地抖动。如懿望着熟悉的甬道上一盏一盏亮着的昏黄灯火,仿佛照着自己早已看不清的昏昧前路。一路送她回来的人是福灵安,那是孝贤皇后亲弟傅恒的长子。她与孝贤皇后的恩怨宫中皆知,又当落魄之际,福灵安这一路陪伴,自然没有什么好脸色,照顾也不周全,不过是容珮细心陪伴,才熬了回来。   那又如何?她的未来已然全部断送,何来祈求别人的好颜色?   海兰本没有跟着南巡,她一早得了消息,急得嘴角都上了火,便领着人候在了翊坤宫外。   因着帝后离宫,宫中的烛火都停了一半,黑沉沉的夜里,月色惨淡。青釉色的月光下只见重重金色兽脊安静伏定,冷冷仰天瞪着,呐喊无言。四下里寂然无声,唯听见一乘青帷辂车的车轮轧过古旧的雕花石板路,惊起擔上的宿鸟呱一声扑棱着翅膀飞远了。翊坤宫似一只沉馱怪异的兽,潜伏在暗色之中,唯有宫门口两个斗大的水红色薄绸灯笼,被风曳得晃晃悠悠,如两只不能合上的眼。   宫车辘辘而定,容珮扶了如懿下车,海兰已然带着叶心候在了门外。她陡然见了如懿,看她身着碧水色无绣锻服,桓字髻上簪着几支素净的犀玉扁簪,脸色是病态的苍白。她哪里还按捺得住满腹的凄惶,喊道:“皇后娘娘——”   话到唇边戛然而止,进忠小跑着上来,皮笑肉不笑地道:“愉妃娘娘,这一句皇后娘娘还不知叫得叫不得。您,还是跟奴才一样,先叫一声主子吧,也不算得罪了。”   名分未定,总是落在尷尬地里。   海兰也未看进忠,走到如懿身前,依足规矩施了一礼,轻轻唤:“姐姐。”她仰起清定的眸子,温声道,“你和皇上,终究还是到了这个地步。不过,姐姐终于回来了。外头不安宁,只要回来就好。”   如懿眼底一热,握住她的手,念念道:“海兰。”   海兰的掌心明明是湿的。不知这一路候着自己的消息,海兰是何等焦急失措。她原是静惯了的人,无欲无求,波澜不惊,却为了自己,这般心惊。   如懿生了歉意,静静道:“别慌。”   如何能不慌呢?这话原是安慰罢了。海兰笑意温沉,定定道:“是。咱们还有永琪和永璂。”   进忠道:“愉妃娘娘,主子得赶紧进翊坤宫去。春寒料蛸的,总得进了里头才好歇息,隔了外头不该有的东西。主子也好静心思过啊。”   海兰知道进忠正得势,也不便顶撞,便道:“皇上的旨意本宫已经知道。皇上远巡在外,宫中一切都由本宫打点,翊坤宫事宜,本宫也会照料好。”   进忠笑道:“那是自然的。皇上身边有令皇贵妃照顾,宫里一切还得仰仗愉妃娘娘。”   他刻意咬重了“令皇贵妃”四字,海兰如何不恼,面上却笑得安然,“是。”   进忠又道:“皇上说了,主子一回宫就得进翔坤宫,一应服侍的人都得撤去。只留容珮、菱枝和芸枝三人,免得闲杂人等扰了主子静思己过。”   他话语中未有一丝尊敬之意,如懿哪里肯与他计较,海兰也忍下不言,只是扶住了如懿手臂,“里头连夜已经打点好,臣妾送姐姐进去。”   进忠伸手一栏,“愉妃娘娘,皇上说了,进了翊坤宫就不必出来了。您玉足矜贵,这一步迈不迈,您可得思量清楚了。”   海兰银牙微咬,正要发作。如懿已在袖子上按住了她的手,微微摇头,“你还要替我照顾永璂,更有永琪。”   冷风涌动,在甬道间呼啸穿梭,打得鬓边一支白玉莲首压发缀着的一绺红缨珠流苏,沙沙地打着耳际,是冰冷的疼。海兰眼底泪光一闪,解下自己身上的织金南荑曲字贡缎大氅披在如懿肩上,那大氅的领口袖口皆围有白狐腋子毛,十分和暖。   海兰忍着泪道:“臣妾已经极力安排,但内务府已得皇上旨意,里头……里头不比往日,姐姐保重。”   如懿合上掌心,从她手背滑过,“海兰,保重。”   如懿不忍再回首,步下匆匆,转入宫中。身后两扇宫门相合,发出沉闷悠长的声音,似将一副绵软心肠,狠狠夹断。   海兰看着她的背影,目送她踏着宫灯倾流而下的一泊光亮缓步走进,泪水潸然而落。   进忠劝道:“时辰不早,愉妃娘娘既已接了主子,也可早点安歇了。”   海兰颔首,“公公一路辛苦。”她正要挪步,只觉得足下唯有窸窣之声,正是如懿素日间不离的一枚金累丝嵌珍珠绿松石蝶舞梅花香囊。那香囊以细金丝累累缀起梅花十二朵,花蕊处均嵌白色珍珠一颗,以绿松石琢成蝴蝶模样,内侧镶金,阴刻梅花十九朵,朵朵如生。囊内存着如懿最爱的沉水香,香气幽然,犹自沾染她衣袂之间。   海兰心底一酸,弯身拾起,紧紧攥在手心,吩咐叶心道:“夜深了,咱们回去吧。”   如懿行至殿内,才知海兰的不得已是为何。连菱枝也禁不住发出惊呼,来感慨殿内天翻地覆的变化。   灯烛被减至两盏,昏黄暗淡。她渐也适应了昏暗,熟悉了周遭物事的轮廓与错落。容珮端起莲形铜灯,小心护着灯芯,替她照亮察看。   自如懿出冷宫,翊坤宫便是她的居所,多年来精心布置,无一不典雅华贵,早已融进一桌一椅之中。可是乍然见到,宫中略微值钱的东西一应都被撤去,连床帷帐帘所用,都换成了宫人所用的青灰布幔。   容珮双唇哆嗦着道:“内务府的人怎可以如此待娘娘?皇上尚未废后,他们便迫不及待了么?”   如懿摆摆手,示意她不必多言。   废后之意昭然若揭,内务府最通上意,如何不知。如懿步进佛堂,见青灯依旧,佛尊含笑,一如从前。菱枝再开柜子,四季衣衫还算周全,连暖阁里如懿的一副绣花架子,各色丝线都还不缺。便知海兰所能极力打点的,便是如此了。   如懿安然盘坐于青绒布蒲团上,拈起一串佛珠,对着拈花慈悲的佛像,念出佛语三千。   她的唇角,绽开郁郁笑色,也好,这便是往后所有的日子了。   春日迟迟,卉木萋萋。翊坤宫外是艳阳如织花事锦簇,而翊坤宫内是青灯古佛寂然终日。   皇帝回宫后不久,便下令收回如懿手中的四份册宝,皇后一份,皇贵妃一份,娴贵妃一份,娴妃一份,并将后宫所有事宜交予新晋的皇贵妃魏嬿婉处置。册宝交出的那一刻,她心底没有一分戚然。只是看着那些曾经属于她的东西,又失去了一分。不要紧,这一路与他风雨同来,不过是得到一些,失去一些,   那是他与她来时的路。从娴妃起,以皇后终,还是走不到天长地久的尽头。   因着册宝收回,嬿婉宫中气焰更盛,众人日日奉承簇拥,将永寿宫捧到了高处。连偶尔出入的和敬闻得喧闹的笑声,也不觉蹙眉,“新封了皇贵妃,摄六宫事,这全然是当年乌拉那拉皇后的做派。只差一步,就是皇后之位了。难怪人人都奉承永寿 宫。”   话固然是气话,但当和敬看到皇帝御桌上本属于如懿的四份册宝,亦是黯然垂叹。   皇帝讶异:“你叹什么气,别告诉朕,你要为乌拉那拉氏求情。”   和敬连称“不敢”,可还是忍不住抱怨,“儿臣只是想着皇阿玛这般生气,令娘娘也该多来陪陪皇阿玛。毕竞她所得所有,都来自皇阿玛。若是得闲,也得教养好几位阿哥和公主,别和翊坤宫娘娘似的,一味和皇阿玛怄气,连孩子都不顾着。”   皇帝原以为她刚摄六宫事,怕也千头万绪,不肯计较,便随口垂问。和敬索性都说了,“宫里多的是趋炎附势,令娘娘怕也身不由己。儿臣过来时,听见永寿宫的笑声,能传遍西六宫了。”   皇帝微微蹙眉,也不指责。和敬觑着皇帝神色,漫不经心地说:“儿臣前几日遇见舅舅,倒听舅舅说起一件行宫里的旧事。”   皇帝这才在意,便问:“什么事?”   和敬坐到皇帝身边,一副女儿家亲昵之色,毫不讳言,“舅舅说起翊坤宫娘娘触怒皇阿玛那日,本是从西湖边上船要去御船上的。那夜本是舅舅戍守在西湖边,他若看到翊坤宫娘娘,原该阻止,也少了一桩纠缠。那时令娘娘还不是皇贵妃呢,也一样忧心皇阿玛,怕御船上守卫不周,所以特意问了舅舅御船上有哪些人。”   皇帝“哦”了一声,随手拨了拨如懿的册宝,“皇贵妃倒是用心,可朕御船上的事,可不干她的事。”   和敬额首道:“舅舅自然是不肯多口的。后来知道翊坤宫娘娘和皇阿玛闹起来,令娘娘急急来扯儿臣同去劝说,这才撞见了翊坤宫娘娘断发这一幂。唉,其实皇阿玛与翊坤宫娘娘也是夫妻,争执也是常情。可这样难堪的事落在儿臣与嫔妃面前,又有奴才们在,这才难以挽回了。”   皇帝眸中漫起阴郁的焰火,“你是说,朕周围的一切,皇贵妃都知道得紧?”   和敬的讶异恰到好处:“不是皇阿玛与令娘娘亲近,令娘娘才知道的么?难道她还有意窥探,才时机如此之巧,正好拉了儿臣撞到翊坤宫娘娘断发的情景?令娘娘素来温柔恭谨,总不至于吧?”   皇帝的脸色渐渐难看,“她既然向傅恒打听过,自然也会向旁人打听。哼,皇贵妃心眼儿挺多。”   和敬微笑:“令娘娘能得皇阿玛多年宠爱,自然心思过人了。哎,皇阿玛,咱们说这些不悦之事做什么?儿臣许久没向皇祖母请安了,儿臣与您同去慈宁宫吧。”   皇帝笑意凝固在唇角,却也不提此事了。   没过多久,又有人带走了三宝和芸枝,只剩了容珮和菱枝在身边。美其名曰,娘娘静心思过,不必太多人打扰,   菱枝气得直哭,拉着容珮的手道:“这算什么?皇上到底没有废黜娘娘,为何只剩了咱们两人伺候。宫里的常在小主才只有两个宫女呢。不,常在还有太监伺候,娘娘却连这点体面也没了。”   容珮只得安慰道:“别哭,别哭。三宝去伺候十二阿哥了,芸枝去了婉嫔小主那里当差,也不算坏。”   如懿只作听不见。她独自留在佛堂内,擦净铜灯上的乌迹,添油点亮,置于佛尊前。天色一分分暗下去,烛光中的佛尊眉目慈蔼,浑不知人间疾苦。她只是奇怪,与其如此麻烦,他为何不直接废黜了自己,也省得这些零碎折磨。想不通,不愿想,她便孤坐于蒲团之上,翻阅着那些艰难晦涩的梵文。   春夜幽凉,冷冽如秋。宫烛焰火摇曳,牵得她身影幽长,漫成孤请一道。冬日的火盆早已撤去,凉意渐渐迫近,逼入骨髄。她穿着青素衬衣,不觉生寒,伸开双臂,紧紧箍住的,难有自己。   有脚步声走近,她以为是容珮,也未抬头。那双足停在自己身前,分明是一双梅紫色松叶长青缕金鞋。   那人弯下身,轻轻拥住她,温柔道:“姐姐,地上凉,着了寒气便不好了。”   这样的声音,入耳安心。除了海兰,再无旁人。   如懿握住她手起身,二人对坐,如懿方问:“你怎么进得来?”   海兰道:“永琪进宫请安,绊住了皇上。你这里又忙忙乱乱的,我趁机打通了关系,进来瞧瞧姐姐。”   如懿用一枚素银镶珍珠扁方绾着髻,梳燕尾后横贯一枚银箔珠花,雨过天青色衬衣,深绿镶边,暗紫如意襟,显得格外清瘦,简静。^   海兰的泪便滚滚而落。如懿笑:“你真是不大哭的人,却每每都为了我哭。看来我是不祥人。”   海兰忙忙去捂她的嘴,“姐姐说话这般不当心。”她用绢子抹了泪,“我让叶心带了些西季穿戴的衣裳和几床被褥,都交予容珮了。姐姐放心,你的贴身衣衫都是我亲手做的,一应无碍。”她又道:“永璂也好。除了去书房便跟着臣妾,或是在太后眼前,太后也对永璂好。”   如懿念了句佛,“可怜我的永璂,太后若能怜悯,我也安心些。”   海兰忍泪道:“姐姐,我进来一趟不易,皇上南巡回来,把李玉打发了去圆明园当差,跟前的差事一应给了进忠,进忠与魏嬿婉沆瀣一气,更是了不得。我以后便要进来看你,怕也难了。”   如懿知她用意,“你费尽心思进来,必有要事说与我听。”   海兰从袖中取出一枚红宝石粉的戒指,无比郑重地放在如懿跟前,“这是凌云彻死前交给我的,我虽不知他真意如何,但是他曾经告诉我,这是他与魏嬿婉的定情之物。”海兰将戒指对着熠熠烛光,那镀金戒面的里侧,分明刻着燕舞云间的图样。   如懿眼神一跳,“你打算如何?”   海兰急切道:“云是凌云彻,燕子是魏嬿婉,其中深意,不言而喻。魏嬿婉如日中天,一旦登上后位,姐姐就万劫不复。若要东山再起,扳倒魏嬿婉,这是最好的法子了。”   “凌云彻是已死之人,我还要拿他做赌注,搏一个未知么?”如懿轻嗤,目光微凉,“我与皇上积重难返,并非只用一枚戒指就能东山再起。”   海兰盯着她,殷殷切切,“姐姐,我知道你有许多的不甘心。你说得对,嫁了这样一个男人,身膺荣华,可是又能得到些什么呢?但是你想想,你还有我,有永璂,有永琪。姐姐,我看得出来,凌云彻是真心为你,不惜自己的性命。既然如此,再用他一回又如何?他如果看你过得好,九泉之下也会含笑的。”   海兰说得太急,几乎被自己呛到。她伸手取过如懿常用的茶盏正要喝,才发现里头连一片茶叶也无,只是冰凉的白水而已。连盛着水的茶盏,亦缺了—角,露出粉白的底子。她愈加凄然,执着如懿的手,不肯放开。   大约是寒气侵体,如懿咳了几声,缓缓沉声,“凌云彻身受污名而死,我不愿他死后不得安宁,再受一重侮辱。且光凭一枚戒指,未必能动摇魏嬿婉的地位。海兰,罢了吧。”   她眸中晶亮,有不可更改的执拗,让海兰有些怕,然而一想到如懿所受的苦楚,海兰如何能依,“不能罢休!我只要想到姐姐所受的痛苦和侮辱,我便闭不上眼睛不能入睡。姐姐,你被关在翊坤宫里,我在延禧宫又何尝好受?姐姐,我们搏一次,好不好?”   已无太多悲伤,如懿的眉间凝着几许温默与疲倦,“蠃了,我依旧是皇后,依旧陪着这个屡屡伤害我的男人。输了,却要搭上你,搭上永琪的大好前程。海兰,我真的倦了。有生之年,我离不开这个地方,死也要死在这里,那就容我安安静静地过下去吧。”   如懿的话铮铮然,如锋刃直中海兰心闻。海兰分明震了一下,眸中惊痛不已。她嘴唇微张,却什么也说不出来,颓然低首。她喃喃,“姐姐,我不知你竟灰心到这种地步。今日的话,便当我没有说过吧。”   她拂袖起身,将那枚戒指笼于怀中,放入衣襟坠子上所佩的金累丝嵌珍珠绿松石蝶舞梅花香囊,珍重安置。“姐姐若是不喜,便由我暂时保存。这枚香囊是姐姐归来时所落,我一并收着,当作念想吧。”   珍珠,本是如懿喜爱之物,所以每有首饰,大多点缀。她正欲答应,忽而掩袖咳嗽两声,面上泛起几许虚弱的红,似为不施粉黛的她添了一痕新润的蔷薇色胭脂。海兰关切道:“怎么好好地咳嗽起来?宫中阴冷,不如请江与彬来看看。”   如懿连连摆手,“春潮反复,咳嗽也是有的。我要说的便是这个,不必再叫江与彬与惢心为我担忧,未免连累,不许再让他们探知我的事。知道么?”   海兰忧心忡忡,嘴上答应了,却还放心不下。如懿道:“不用管我,好好顾着永琪和永璂。永琪腿上的附骨疽如何了?虽是小病痛,也要上心,江与彬治这个颇有见效,得叫他去看看。”   海兰应承着,心疼道:“姐姐还不知道永琪的脾气?讳疾忌医,也总不当回事。总怕自己弱些,别人就拿住了话柄。如今帮着皇上处理政务,也没日没夜的。叫他换个太医,也总说瞧着原来那个就好,不必费事。”   海兰殷殷叮嘱几句,也不敢多留,微有环佩相撞之声,玎玲而去。   如懿静静坐着,任由天光昏暗,逐渐坠落。   那一晚,深碧暗红的帐幕低垂,如懿居然梦见她的姑母——先帝的乌拉那拉皇后。   梦中的姑母未再老去,或者说,她的心已老,相貌也不再重要。她的青丝中夹杂白发,一身皇后凤妆,气势旗然,不减当年。   身畔已无至亲,与姑母梦中相见,也足以让如懿热泪盈眶。她刚唤了一声“姑母”,乌拉那拉皇后却殊无笑意,肃然凝望着她,“如懿,你的皇后凤冠呢?”   她无言,只能沉默以对。   姑母却冷笑连连,“无用!当真是无用!戴在头上的凤冠,也会被人生生夺取。你我姑侄,便是这般无用么?连自己的男人都守不住,生生看着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生生地成了一个个弃妇!”   如懿跪在乌拉那拉皇后跟前,慘然笑道:“姑母,这个世上有没有抓不住的姻缘?我想我就是吧,哪怕是他的女人,是他的妻子,他却总是带给我一重又一重的失望。我们的姻缘,只是有姻无缘。我曾经很爱这个男人,如今却觉得陪伴他身侧,耗 尽我所有的尊严与心力。姑母,我真的很累。”   乌拉那拉皇后厉声呵斥,“累?一个失败的人,有什么资格说自己累,无非就是做得还不够好!你曾深陷情爱之中不能自拔,优柔寡断不能决绝,所以你才落得这般地步!”   “昔日犯下的种种错处,是我咎由自取!如今困锁深宫,我也坦然。”她仰头望着声色俱厉的姑母,“姑母!情爱和权欲固然是魔障,但清醒更让人寒冷,让我们百死不能超脱的,难道只是皇上么?儿女离散,夫妻背心,皇上也未必好到哪里去!”   姑母的嗓音凄厉划过,是恨铁不成钢的无奈,“便是皇帝让你失望又如何?终究只有一个皇帝,抓住了他,便抓住了一辈子的指望。”   “曾经我也这样想,我曾把一生托付于他,渴望得到安稳的人生,可是等待我的,是一次又一次的失望。”如懿渐渐平静,从容道来,“姑母,我以为只有这个男人会让我失望,后来我才知道,真正让我失望的,是我过了几十年的这样的日子。我 不想再这样了。姑母,我想问问您,您活着的日子,有哪一日是真正的平安喜乐,顺遂无忧?”   乌拉那拉皇后看着如懿,眼底有复杂难辨的情绪,终于默然离去,归于鸿冥大荒。   如懿自惊悸中醒来,抹去额上冷汗,一颗提着的心却放了下来。自此,对谁再无愧欠了。因为她,终究成了乌拉那拉氏又一个弃妇。 第二十六章 锁重门   日子渐渐过成了一口井,抬头望得见庭院上空四方的透蓝的天,却再也走不出去。翊坤宫外总是静得出奇,任谁走过都会不自觉地缓下脚步,怕沾染上什么不祥的东西。大凡的人与事都改变了方向,唯有游荡于宫巷的风不会,它依旧会在某个静 夜,忠诚地传来宫苑里丝竹笑语之声。朝喧弦管,暮列笙琶,那是另一重醉生梦死的繁华,与她无关。   永夜里,她很少能安然入睡,亦不太流泪。大约这一生,已经为了不值得的人不值得的事伤怀太多,以致晚来伤心,却不知该如何泪流。   她只是一径思念着,思念着永璂、海兰、永琪与惢心。家中已无他人,乌拉那拉氏的亲族都是远亲,而额娘与兄弟都已相继谢世。她真正成了一个无家可归之人。而这让自己存活了一世的寂寂宫苑,又哪里算得是自己的家呢?   不知不觉间,她便添了一种症候,起初只是声嗄咽痒,烦梦不宁,时常梦见亡故之人,渐渐惊悸咳逆,偶见血痕。好容易延请了太医进来,江与彬一搭脉,已不觉惊愕当地。   她见他如此,已然知道不好,平静道:“你说便是。”   江与彬红了眼睛,“是痨症,症候已深。怕是……”   如懿含笑,“不必对人说,拖得一日是一日。”她转而担忧,“永琪有旧疾,是你所善医治的,也不知他如何了。”   江与彬欲言又止,“五阿哥吉人天相,身边不缺名医圣手。娘娘还是顾及自己要紧。”   如何顾及呢?内务府的供应早已是断断续续,四季衣裳的周全都是凭旧衣度日,或者是太后惦记,遣人传递些东西进来。幸得容珮生性坚强,一切都尽力平服。而有两样东西,却是一直未曾断过的。   大约知道如懿每日素衣简髻,于佛龛前静心念经,也当作忏悔之道。每隔三日必有新鲜花卉送进礼佛,春日的玉兰,夏日的白荷,秋日的素菊,冬日的梅花,四季相续,不曾断绝,也将死气沉沉的殿阁略略添置几分鲜活生气。另一则是楂香,虽不是最名贵那种,但也洁净无烟,每月月中,必定送进。于是佛龛前紫檀雕西番莲流云纹平头案正中摆着一只青瓷香炉,左右设了一对天青玉净瓶,供了四时鲜花。   这样的眷顾,不过是因为永琪的惦念。他深得皇帝爱重,到了三十年十一月,已被封为荣亲王。皇帝诸子之中,唯有永琪最先封亲王,皇帝又对其深寄重望。如此形势,便是登临太子之位,也是指日可待。   这般荣宠恩深,便是关在翊坤宫内,亦能从喜乐声中探知一二。菱枝喜极而泣,“若是五阿哥继承大统,娘娘离开此处也有望了。”她掰着指头,“五阿哥颇具孝心,若是肯尊重娘娘,等来日,娘娘还可以是母后皇太后呢。”   容珮却摇头,“菱枝,你不可胡言乱语,为娘娘招来祸患。”她换好清水,仔细供好新送来的白菊。那菊花香气甘洌,隐有清苦气息。她隐然有忧色,“娘娘,若是五阿哥对您关切如初,那么可以送来日常所用的定会是五阿哥,而不是如今不太理宫中事的太后。”   如懿对着日光翻过一页经文,停下来道:“你想说什么,便说吧。”   容珮道:“娘娘,五阿哥送来花卉与檀香,可见他足有能力照顾您日常。可他避而取其轻,大约是因为送花卉、檀香,既可让娘娘潜心礼佛,又向皇上表明态度。”   如懿道:“如此折中,也算两全其美。”   容珮道:“是两全其美,既全了些微孝心,也让皇上知道,他是力赞娘娘静心思过的。”   如懿清眸扬起,“容珮,不许再言永琪之事。他自小争气,费尽多少辛苦才得皇上器重,荣膺亲王之位。”如懿笑得欣慰,“我这个做皇额娘的,想起来便觉得高兴。若是因为我而牵连他,那万万不可。”   容珮不敢再言,其实她的抱怨并非无谓。十二月天寒地冻,太后送来的炭火并不多,前后不继,每日仅能点一个小小的火盆度日,便是将大毛衣裳都裹在身上,也根本不能驱走严寒。只得容珮和菱枝辛劳,烧了热水灌汤婆子,三人围坐着,冻得瑟瑟发抖。比起夏日,这又还不算差了。因为京中的酷热,殿阁中没有冰供,也无艾草熏房,热得痱子四起,蚊虫嗡嗡。那痱子本易冒尖,隔着衣衫磨破,又加之汗液,实在痛疼难当。这样想来,冬日尚能加衣,夏日却不可剥皮了。   倒是菱枝笑着上来凑趣,“皇上封了五阿哥为荣亲王,荣耀显赫,真是个好封号呢。”   如懿正欲笑,心中咯噔一声,莫名觉得不祥,那笑便僵在了脸上。   荣亲王,荣亲王,这个称谓怎的这般耳熟。她蓦然心惊,曾经顺治爷的董鄂皇贵妃,所生的四阿哥深备荣宠,顺治爷一意欲立他为太子,先封荣亲王。啊,那个孩子,便是在受封亲王之后,夭折于襁褓之中了。   纷杂的记忆纷至沓来,逼得她心惊肉跳,手中一松,佛珠便从指间跳脱,散了满地。她急忙遏制住满心杂念,伏在地上一颗一颗捡起散落的佛珠,道:“容珮,去点上檀香,我要为永琪祈福。”   到了三十一年正月,香花与檀香,都停了供奉。如懿深觉不安,还是容珮向守门的侍卫打听了,才知荣亲王永琪旧疾发作,顾不上这些了。   如懿霍然站起,向着门外急切道:“告诉愉妃,告诉荣亲王,请太医江与彬去看,快去!江与彬精通此道,他可以医好荣亲王。”   此去再无消息,时隔两月,翊坤宫的门却开了。菱枝惊惶不定,以为厄运再度来到翊坤宫。而她们,真的再经不起什么了。进来的却是进保和海兰身边的叶心,叶心泣不成声,“娘娘,小主伤心得晕厥过去了。荣亲王……荣亲王快不成了。”   进保在旁道:“荣亲王沉疴已重,愉妃小主哭求了皇上很久,皇上才允许娘娘去见荣亲王最后一面。”   如懿只觉得足下发软,险险跌倒,她失声呼道:“怎么会?怎么会?永琪还这般年轻……”   她的心底像是被钢刀铰刮,舌头一阵阵打结,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幸好软轿己经备下了,进保与叶心半扶半搀将她挪了上去,急急奔往重华宫中。如懿心急如焚,轿外热悉的红墙绿芜,琼林玉殿,都成了流水里的倒影,匆匆掠过。   因着永琪病重,正月里便挪进了重华宫居住。皇帝为皇子时,曾在毓庆宫居住,婚后移居在此。自从皇帝登基,作为肇祥之地升为宫,定名重华。皇帝将永琪安置此处养病,一来方便生母愉妃看顾,二来亦可见皇帝对永琪的重视。   如懿凄凄惶惶踏进西殿,永琪销在床上,已然枯瘦如柴,昏昧不醒。殿中有浓烈的肌肉腐烂的气味,夹杂着脓血的腥气和草药气味,熏人欲倒。还是侍奉的妾室乖觉,焚起薰香细细,一丝—缕,沁入心腑。帘幔低垂,春寒侵人。泪意蒙胧间,恍然还是风姿秀致、英挺如松的少年郎,唤她“皇额娘”。   如懿的泪便落了下来,抓住永琪的手。―年不见,不想他已然瘦弱至此。太医们已然退下了,唯有一个一直侍奉永琪的侍妾还留在身边照拂。如懿见她长得清丽动人,我见犹怜,不免多看了一眼,问道:“永琪何至于此?”   那侍妾跪下身道:“娘娘有所不知,五爷一向好强,不肯落于人后,为了替皇上分忧操持国事,常常是夜以继日,不得安枕。自从得了附骨疽,他怕耽误国事,一直忍痛不肯言,或是找太医开些方子潦草对付,以致毒气深沉,结聚于骨,肉腐骨败,溃烂淋滴,终致气血耗尽。”   如懿斥道:“你既此时还留在永琪身边,必是素日得宠的。既然王爷病得厉害,为何不告知福晋,上报愉妃,请太医好好救治。我也曾叮嘱偷妃,太医院的江与彬素擅此道,为何不请?”   那女子掩袖惊惶,“江太医?什么江太医?妾身从未听过。”她凄然惨笑,神色古怪,“这是命!娘娘,这都是命!做下的孽在这里,报不到自己便是报在儿女身上,真是可怜。”她痴痴笑着,状若癫狂,旁边的侍女忙拉住了她,“芸格格,您可 别伤心坏了说胡话,”说罢,半拉半扯地将她带了出去。   如懿看着永琪,顴骨凸出,面色赤黄,瘦脱不成人形。她内心大恸,也不知永琪何时会醒来,不禁悲从中来,泪水潸然而落。   永琪在昏昧中含糊地抓住她的手,呼道:“额娘!额娘!我对不住皇额娘……”   如懿痛至锥心,惨声道:“永琪!皇额娘在这里,永琪!”   永琪额上青筋暴出,拼命摇着头,吃力地睁开眼来。他定睛看是如懿,先是惊惶,继而羞愧,掩面道:“皇额娘,是您来看我。”   如懿惊痛满怀,哭道:“傻孩子,为什么这般要强,讳疾忌医!若是早些请江太医来看,也不会如此。”   永琪目中一旋焰火骤然亮起,他沉痛难耐,“皇额娘,是我没有听您的话。”他的眼角沁出一滴浑独的泪,“皇额娘,我知错了,我真的知错了。”   如懿握住他的手,柔声道:“好孩子,你是皇额娘一手抚养长大,你我母子,何来错不错这样的话?”   永琪的泪汹涌而出,“我落到今日,全是因为太过要强,不肯听从皇额娘所言,用江与彬医治,以致回天无力。不信皇额娘,是我最大的错处。” 那侍妾临去时添的大约是苏和香,那香气浓郁经久,有芳香除秽之效。香烟袅袅,自芙蓉翠叶白玉炉里飙出。那香气太过沉郁,夹杂着满股药气,熏得人满眼晕眩。   她逐渐忆起,自从永璂长大,自从永璂得皇帝亲自教导,永琪望着自己的眼神,便再无幼时那般清澈。是她疏忽了,还是过于相信曾经的母子之情。她一直回避着,回避着和永琪之间某种暗涌的可能。   永琪满面是泪,“皇额娘,我知道额娘伤了您的心。她借着您的名义杀了凌云彻,所以您对她不如从前亲密。凌云彻是您的心结。儿子也知道,若不是額娘与皇额娘一直交好,儿子也不能养在您的膝下,视同嫡出。”他喃喃,望着湛青蓝帐顶上绣 的百蝠晖春图,最吉利的花样,讨着好口彩。富丽热闹的团花用密密实实的彩线绣成,比着永琪的枯黄委顿,越发眼花缭乱。如懿只觉得太阳穴突突地跳着,有些晕眩,永琪还在说着,“皇额娘,我自己最明白不过,我只是庶子,若不是大哥二哥早逝,三哥四哥平庸,皇阿玛的眼睛根本看不到我。另一层,我还是占了永璂的便宜, 他虽是嫡子,但比不得永琏和永琮尊贵,年纪也小。若他大些,皇阿玛便会顺理成章立了他为太子,我哪里还有一丝希望?”   如懿的舌尖一层层发木,“所以,你是为着太子之位,忌惮了永璂,也疏远了我?”   “皇额娘,我不能不怕,我只是一个庶子,哪怕养在您膝下,也比不得永璂。我也知道,永璂不如我幼时聪慧,可他毕竞是嫡子,皇额娘……”他眼中的火焰逐渐冷却,悲伤中含着无尽的怔忡与茫然,仿佛是迷路的孩童,“我知道自己做得不对, 皇额娘困在翔坤宫衣食不周,我也未曾尽力照拂,只敢送去香花与檀香,略表关怀,也向皇阿玛表示并无异议,支持皇额娘闭门思过。皇额娘,儿子是不孝,可儿子也知道,因为您的失宠落寞,永璂才不会和儿子有争锋之地。直到皇阿玛封儿子为亲王,儿子的心才放下,可是儿子无福……”   她的泪,滚烫地灼烧着脸庞,“永琪,你便为了这一时的忌惮,认为江与彬是皇额娘的人,所以宁可用别人也不用他,是么?”   他死死地盯着帐顶,重重地喘着气,“皇额娘,我并不是有心疏远您和永璂,我只是不敢完全相信,所以只好远着您。永璂是您的亲生子,您要扶持他为太子,要我辅佐也是人之常情。儿子也是不得已……”他的面上闪过一这惊惧,“儿子自小在宫里长大,许多事便是没有亲眼见过,也多少有些明白,孝贤皇后的永琏与永琮死得不明不白,三哥永璋无缘无故便不得皇阿玛宠爱,四哥的野心,九弟十弟的英名早夭,还有五妹璟兕,皇额娘,为了储位,为了宝鼎龙座,儿子不能不防……”   他的手渐渐凉下去,像冬雪触尽后的冰凉,即将消弭在初春的黄昏。榻前供着十数火盆,三月初的天气,还是寒浸浸的。盆中小小的火苗,一簇簇跳跃着,如幽蓝阴魅的舌,舔蚀不定,晃出一团团暗红的光晕,却没有丝毫的暖意。   那种冷,从骨缝里咝咝冒着,难以抵御。   如懿捧着他的脸,轻轻抵住他的额头,“永琪,你思虑得太多了。你是皇上的长子,又文武双全。本朝有立贤不立嫡之说,永璂更是年幼,如何能与你相较?你若能安安心心,何至于今日……” 永琪攀着如懿的手臂,如幼时一般依偎着她,“皇额娘,儿子错了,儿子不该疑忌您要扶十二弟为太子,疏远了您。儿子这段日子病着,总想起昔日在皇额娘膝下的日子,过得安心,踏实。”   他的气息渐渐微弱下去,微弱下去,死水一般毫无波澜,终至令人惶恐的平静   窗外,满眼新绿,染遍林梢。而怀中年轻的生命,已然停止了呼吸。   她静静地抱着永琪,浑然不觉得室中浑浊难忍的气息在遂渐淡去,就如怀中的身体,在逐渐变轻。   那是生命,在缓缓剥离。   也不知过了多久,黄昏的夕阳如溶了的血水,肆意布满了整个天空。余晖斜斜地照进内室,勾勒着花梨木床架上一痕一痕缨络的影子,床棱与顶架上的雕花都是用金粉一笔笔描成的,是花正好月正圆和合长久的故事,燕是双飞燕,人是照花人。一 花一叶,—蝶一莺,花香脉脉,碧枝如丝,在微光里像浮涌的金浪,迷得人睁不开眼睛。   她别过头,才见皇帝站在琉璃帘内,不知何时进来的。他的身后是廊下一排轻红纸灯,不过很快,都要被换成素白了。   皇帝眉头紧蹙,脸上全然是萧瑟的哀恸,双手轻轻顫抖。   如懿乍见他,还来不及起身,泪已落下,“皇上,永琪没了。”   皇帝的身形是僵死的,一点一点挪进来,他的声音没有一丝温度,“永琪临终的话,朕听见了。”他忽然盯住她,扬起手中一柄打开的湘妃竹洒金折扇,狠狠从她的耳畔直劈到了顴上,“这是朕最后一次打你。”   那折扇原是消暑用的东西,玲瑰小巧一把,皇帝常自携在身边,自取清凉。此刻他落手极重,来得又急又狠,居然连洒金扇面都刮破了几折。如懿倒伏在地上,听得有无数细虫在她头颅里死命扎着,耳边嗡嗡乱响,颊上只是发木。她没有反应过来,只是盯着他微白的双鬓,呵,那颜色,像极了除夕夜中纷碎的落雪,像未亡人眼睛,淡白,死沉。她老了,他也老了,都经不得这样沉重的伤痛,而且,是最优秀的孩子。   足有一年不见了呵。   这样慌促的相遇,脸颊上剧烈的肿痛,他却连用手打她亦不肯。她却在依稀的茫然中辨别着他的样子。她清楚地记得,脑海里的,那最后一次相见时,他的模样。他有一点点老,虽然才一年,衰老却如黄昏的阴翳,不可抗拒地到来。   她一直以为,那样的僬悴支离,是她一个人的事。却不想,他也在经历。   真的,真的很想忘记。可在佛音的静谧里,才发觉刻意地忘记是一件很困难的事。那些藏在波澜不惊的浮沉往事之下的,一阕诗词,一种声音。清晨的白露,红樱的绽放,细枝末节,零碎琐屑,都会在对着他的时候汹涌而出。   迎来的,却是迎面两掌。   她的错处,大概是数不胜数。所以并不辩白,只是定定望住他,一双眼眸格外地黑。   皇帝颤声道:“你做了什么?逼得永琪连你遣来的太医都不敢用。你说,你为了永璂,可是暗地谋害了什么?”   她静静道:“皇上,您知道的,臣妾从未向您求取过永璂的前程,从来没有。”   “你嘴上保举永琪,暗地里却阴谋诡害!”他骇然惊痛,热泪纵横,“永琪是朕最出色的儿子啊!”   皇帝正说着话,外头福晋们的哭声嘤嘤响起。方才的妾侍不知从何处冲出来,跪倒在皇帝身前连连叩首不已,厉声道:“皇上!荣亲王生前郁郁难安,不敢接近翊坤宫娘娘。若非如此,荣亲王得翊坤宫娘娘多年养育,怎会这般回避?定是在翊坤宫娘娘处,王爷见了不该见的,听了不该听的。”   有侍卫上前拉她,她哭号难抑,如何肯去?皇帝问:“你是谁?”   还是永琪的福晋答道:“回皇阿玛的话,她是荣亲王府的格格,王爷生前最宠爱的侍妾胡芸角。自从王爷卧病,也是胡氏侍奉最勤。”   芸角呜咽道:“皇上,妾身本不该说这样的话。可王爷即使在病中,也念叨着数位兄弟早夭的惨况,对此郁郁难安,生怕自己有朝一日也不能安稳。妾身是妇道人家,本不明白王爷是什么意思,直到额娘来探望,提到翊坤宫娘娘举荐江与彬江太 医,王爷口中答应,却一直不肯让江太医医治,妾身疑惑追问,才知王爷心思。”她瞪着如懿,哭得声嘶力竭,“王爷,您别丢下妾身,妾身这便跟着您去了!”   她说罢,一头撞在墙上,飞血四溅,似开了一树艳艳桃花,香消玉殒。   皇帝连连冷笑,“好!好!好一个皇额娘,好一个翊坤宫娘娘,连自己的养子都对你心怀畏惧,你自己做下的事情自己明白!”他喝道,“格格胡氏殉主,以侧福晋之礼,好好葬了。”他又向着永琪福晋道,“愉妃伤心不能起身,荣亲王的丧事,便由你和内务府好好主理,皇贵妃也会来照应。”   他没有再理会如懿,任由她孤零零站着。没有人驱赶她,也没有人理会,只是远远地避开她,哭天抢地着开始忙碌起来。她是一个孤清的影子,那有什么要紧?可是她曾经引以为傲的孩子,居然死在了对她的疑忌上。连那个胡芸角,莫名其妙冲出来的胡芸角,都指着那一丝疑惑,可以如此咬定她。   多少年的心血煎熬,只落得如此下场。天家深苑,母子情分,原来是如此呵。   她欲哭无泪。   永琪这般心思,怕是连海兰也不知晓吧。她立在那里,看着红色的宫灯被粗暴地扯落,换上白纸灯笼。素白的雪色一点一点蔓延开来,渐渐成了堆雪天地。   她迟钝地被挪上了软轿,叶心一壁哭一壁陪在身侧。如懿听见自己的牙齿在发抖,“这个胡芸角,査査她的底细。还有,査査为永琪侍疾的太医。”   叶心忙乱地点着头,来不及说什么,软轿便已将如懿送了出去。   如懿是在长街上挣扎着下来的。   她的手心全是潮湿的冷汗,涔涔地洇湿了掌心的每一条细纹。她的膝盖酸软如绵,她半倚着危危红墙,那种虚脱的无力感排山倒海吞袭而来。   不,她一点也不想靠着这堵临渊般的红墙。她泪流满面,说不出一句话,一掌, 又一掌,重重地拍在墙上。以掌心的刺痛,软弱的力量,来撼动这一切。她想出去,想出去。她这一生,从未如此刻,发疯般地想要出去。   她心爱的孩子,心爱的男子,她的青春,她的来日,全部折堕在了这里,成了红墙之下的暗沉的余灰,琉璃瓦上点缀的浮光。   那是她的半生呵!   她精疲力竭地倒下,无声地哽咽。末了,还是叶心强扶了她进了翊坤宫,再度重门深闭,不见来路。 第二十七章 无处话凄凉(上)   后来的事,如懿便不能知了。她总在寂寂的光阴里想起永琪曾经天真无邪的笑靥,他在她的膝下长成的每一件细微琐事。那是她未能保全的他的纯真,毕生的大憾。而永璂,不知他的来日,又是如何。庭院深锁,再无人轻易打扰,连乌雀亦知趣,不来打搅这沉寂深宫。佛堂外的日影每一日朝升暮落,循环往复。虽然单调,却也让人觉得安稳,这般日复一日,光阴迅疾,飞曳无声,走得清冷、寂静。   天气渐渐热起来,到了七月里,紫禁城的暑气一浪接着一浪。太阳一出来,过不了一个时辰地皮儿都烫了。这时节连御花园的花花草草都晒得蔫蔫的,唯有永寿宫里的石榴开得如火如荼,仿佛碧绿的湖水上燃着殷红的云彩,几乎要迷了人的眼睛。   一溜儿的廊檐底下,碧水琉璃瓦映着金砖墁地,纤尘不染,唯觉金灿灿的日光晒下,连永寿宫的每一条砖缝透着金迷绚丽的气息。   嬿婉坐在西暖阁的榻上,一屋子莺莺燕燕围着,极是热闹。虽是刚产下十七阿哥不久,嬿婉倒丝毫不见胖,反而神光明艳,更甚于一班新入宫的年轻嫔妃。她见众人只是围着自己,略略咳了一声,轻笑道:“天气这么热,难为了妹妹们还晨昏过来请安,倒叫本宫生受不起。”   她一说话,众人都静了下来。为首的庆妃资历最长,便先笑道:“皇贵妃主理六宫,位同副后,咱们来请安本是应该的。何况皇贵妃刚涎育了十七阿哥,咱们姐妹怎么说也要来给皇贵妃道喜的。”   晋嫔亦道:“天气热怕什么,规矩总是要守的。再说,咱们也想看看十七阿哥呢。”   庆妃满脸艳羡,“听说皇上隆恩,准许皇贵妃亲自养育十七阿哥不说,还定是每日都要来看十七阿哥的。”   晋嫔笑着抚了抚鬓边的珠翠,斜睨了庆妃一眼,“皇贵妃荣宠,自然是旁人不能比的。”   嬿婉恬然微笑:“晋嫔妹妹说笑了。皇上许本宫亲自抚养十七阿哥,不过是因为本宫除了料理后宫琐事之外也是闲着,所以让本宫带着孩子打发时间罢了。”   嫔妃忙笑道:“皇贵妃执掌六宫每日辛苦,哪里会闲着,到底是皇上体恤娘娘和十七阿哥母子情深,不忍叫娘娘母子分离罢了。”   几位贵人亦笑:“可不是?听说十七阿哥十分可爱,皇上都喜欢得不得了呢,口里心里都是念着。”   嬿婉微笑;“乳娘,既然各位小主都来了,把十七阿哥抱出来,见见各位吧。”   一时乳母抱了十七阿哥出来,十七阿哥犹自睡着,大红夹银丝薄被裹着小小白胖的身子,一身小衣裳上用金钱绣着富贵长命连身纹案,蹬了双虎头鞋。小阿哥胎发间凑出两个可爱的旋涡,粉嘟嘟的小脸泛着娇红,睡得正香。   庆妃将一枚金镶玉锁放在婴儿胸前,笑道:“这块金镶玉锁还是妹妹入宫的时候最贵重的陪嫁,妹妹想着,这样的爱物儿总是要给最有福气的孩子才好。妹妹看十七阿哥天庭饱满,地阁方圆,最是有福气的,若皇贵妃不嫌弃,就收下妹妹一点心意。”   嬿婉满脸含笑,“既是妹妹的心意,本宫却之不恭了。”   庆妃见嬿婉收下,笑得如花朵儿一般。香见坐在一旁,冷冷道:“皇贵妃的孩子自然是最有福气的。只是皇上的嫡子十二阿哥在,谁的福气都是比不上的。”   嬿婉正得意间,一瓢冷水兜头浇下,微微不豫。只碍着容嫔深沐恩宠,连皇帝也格外厚待,却也含笑不语。   晋嫔却不服气,冷笑了一声道:“皇上建了宝月楼给容嫔住着,一应都是按着寒部的规矩来,难怪容嫔你到了今日还分不清咱们的礼数。乌拉那拉氏既然断发被囚,被皇上褫夺了一切封号、册书,形同废后,她的儿子怎么还能算嫡子?放着从前已故的两位太子爷不说,自然是皇贵妃的阿哥最贵重最有福气了。”   香见神色清冷,看也不看她一眼,只缓缓道:“你也知道是形同被废,那就是还没有废后了。皇上一日没下废后的诏书,翊坤宫主子就一日还是皇后,十二阿哥也是名正言顺的嫡子。”   晋嫔笑道:“皇上既然把乌拉那拉氏关在了翊坤宫再不相见,废后也是迟早的事了。”她一脸恭维看着嬿婉,喜滋滋道,“皇贵妃儿女双全,个个都得皇上的欢心,可见皇贵妃的福气在后头呢。嫔妾听说翊坤宫那位病了,怕再熬下去也不长了。”   香见一震,仿佛是不可置信一般,盯着晋嫔道:“你说什么?”   晋嫔看见她眼神幽冷如锥,不觉也有些害怕,嘴上却不肯服输:“我说翊坤宫的福薄命短,也不过这几日了。”   嬿婉温言道:“好了,空口白舌说这些话,本宫可受不起,也不敢听。若是传到了皇上耳中,还以为后宫妄议,只怕要怪罪,妹妹们还是别说了。”   香见霍地站起,蹲了一蹲便算是告退,径自走了。   庆妃皱眉道:“瞧容嫔的样子,这样嚣张,真是半点规矩都不要了。”   嬿婉虽然不悦,面上去依旧微笑温婉,“皇上一向都不与容嫔妹妹讲规矩,也怪不得她。”   晋嫔轻哼一声?:“她以为有皇上的宠爱就为所欲为了么?膝下无子便是没福,那怕是有了子息,也不过和死了的淑嘉皇贵妃一般,上不得台面。”   嬿婉不觉莞尔,忽然瞥见人群中并未有颖妃的身影,口气便有些冷:“怎么?颖妃还没来?”   座中有一二蒙古嫔妃,便解围道:“颖妃娘娘身子不适,所以不来。”   春婵明白自己主子心中的不快,便道:“颖妃小主不来,也总该送七公主来,到底十七阿哥是七公主一母同胞的弟弟,也该来看看。”   那蒙古嫔妃似笑非笑:“七公主孝顺,听闻颖妃娘娘不适,便要亲自陪伴,不肯前来。想来十七阿哥与七公主一母所生,必定能姐弟连心,一切明白。”   嬿婉胸口一闷,想要说什么,到底忍耐了下去,换作温柔笑意:“那也是。颖妃替本宫养育七公主,着实辛苦。的确得保养好身子才是。”   众人言笑晏晏,再也不提起此事。嬿婉看着雪白粉糯的孩子,那样天真的笑脸,也抹不去心中的不快。与自己言语对答的也不过是蒙古嫔妃中的小小贵人,亦无多少谦卑神色。她们所仰仗的,无非是颖妃。而颖妃为蒙古嫔妃之首,多年来不与自己亲近,对翊坤宫也不过礼数而已,所仗的,不过是蒙古诸部的势力,才能隐隐与自己分庭抗礼。她才能以无子之身居妃位,养公主。   而这家世,正是嬿婉所最缺憾的。   嬿婉轻轻握住了拳头,乌拉那拉氏早已落寞,她这个皇贵妃,必得牢牢握住这后宫权柄,压制诸人,才得安生。她轻轻吐一口气,千辛万苦得来的,怎可再被轻易动摇呢?那怕是垂死之人,都有东山再起的可能。唯有生息断绝之人,才是最让人放心的。   看见坐在轿辇上,心急如焚,一味催促着抬轿的太监:“快些!快些!”她素来性子冷淡,又不屑与宫中嫔妃来往,今日如此急促,连伺候她多年的阿吉都暗暗纳罕。   阿吉赔笑道:“小主好歹说句话,您急着要去哪里?”   香见直视前方,“翊坤宫。”   阿吉吓了一跳,连忙跪下拦在轿辇前,“小主三思,翊坤宫去不得。”   香见简短道:“去得。”   阿吉仰脸看着她,“皇上说了,去不得。谁去了就陪皇后在里面待着,再出不来了。”   香见看也不看她,示意小太监们放下轿辇,自己走了下来便往前去。阿吉登时吓得呆了,愣了一愣才醒过神来追上去。   香见足下极快,匆匆到了翊坤宫门口,便见门庭紧闭,灰尘满地,心中不由一酸,便伸手去推门。阿吉忙劝道;“小主,没用的。您忘了,这翊坤宫的门是从里头锁住的。”   香见意外之余也顾不得那么多,径自推门而入。阿吉犹豫片刻,忙闪身跟进去,慌慌张张关了大门。香见走进翊坤宫,只见院子里草木茂盛,倒依稀还是旧日的样子。只是四下里寂静异常,在这夏日底下,倒显得格外冷僻。香见心里担忧,便直直往里走,到了殿前,却突然怔住了。原来殿前的石阶下,却是海兰直挺挺跪在那里,身边还跟着一个太医和一个宫女。   香见入宫五六载,见到海兰的时候并不多,只是重大的年节时才在人群里远远地望见一眼,所以也不熟络。海兰也不知跪了多久,身上都被和湿透了,整个人摇摇欲坠,却只是咬着唇硬挺着。   香见有些不忍,屈膝请了一安道;“愉妃,天气这么热,你这样跪着,当心中暑。”   海兰略略点了点头,眼睛却只望着门口,半分也不肯挪开。她哀哀泣道:“姐姐,你已抱病,为何不让江与彬好好诊治?哪怕病得重了,只要你肯治,也能久些。也省得惢心日日为姐姐病情悬心。”   香见俯下身来,不肯置信,“真的病得那么重么?”她扬声,“皇后,只要你愿意治,我去告诉皇上,皇上再狠心,总会听我的。”   海兰闻声抬首,感泣不已,“是,是,姐姐,皇上会听容嫔的。”她说罢,哀恸不已,“姊姊,你见一见我好不好?永琪已经死了,只剩下我和永璂。姐姐,你若不好好活着,我与永璂还有什么可以寄托?”   里头久久寂寂无声,终于,有女声响起,“海兰,你来看我,是自陷险境之中。真的,不必了。”她的声线温婉而脆薄,“海兰,见与不见,只要你善自保重,彼此就是心安。”   果然,再过了许久,终究还是无人出来。   香见抬头,一小方碧澄的蓝天,被四围宫墙隔出。天上的白云大片大片被朗风吹着,消散得无影无踪,单空余一片孤零零的天空,蓝得空旷而孤独。日颖在暗红色的檐下转移,庭院内寂静无声。   香见黯然地想,这个宫里唯一肯对她好些的人,也终究快要离开了吧。   这般自生自灭,与世隔绝。眼见窗外四壁,薛梦凌霄自由无拘地爬了满墙,荫荫含翠。庭院中松桧盆景因着无人修剪,越发茂盛恣意。夹杂着十数建兰,翠紫芸草,青葱郁然。僻冷之地,也有天机活泼。也好,人已无生气,草木生机也是好的。   苍苔深浓,踏足的却是皇贵妃魏嬿婉。她并未带许多人,只有贴身的春婵并几个小宫女,手里捧着各色衣料首饰和日常所用的物品,并一支儿臂粗的雪参,以红锦裹住,供在红纹木盒中。   嬿婉很是客气,像是常来翊坤宫中,极为熟稔。她全然不理会容佩的扬眉怒意,径自在暖阁榻上坐下,软声细语,“听说姐姐病了,我叫人找了支上好的人参来,给姐姐补身。”   嬿婉说话间,一展春水罗翠色的百子缂丝对襟云锦袍。浅金桃红二色流云纹滚边,每一滚都夹了玫瑰金丝线,行动间闪闪熠熠,如艳阳高照下灼烈艳艳的金色葵花,炫目动人。她盈盈坐着,鞋尖点着地面,晃着鞋面上拇指大的琥珀,以细细米珠围成日月山川之形。比之足上的华丽,嬿婉严妆而来,云鬓高鬟以碧玺、碎玉累金丝缠成连绵不断的点翠牡丹花钿,映着日光耀目生辉,两侧横一支心攒翡翠七尾风流苏,凤嘴里衔下长长一串珍珠红宝流苏,更显得无比尊贵艳丽。   如此清艳华贵,嬿婉的唇角却蕴着一丝浅笑,温和有礼,可见这位宠冠六宫的皇贵妃是如何平易近人。   如懿抱病已久,懒惰说话,那痨症又是极耗人的,磨得她身形消瘦,不施脂粉的容颜平淡至憔悴。但她还是未失仪容,云髻低绾,一丝不乱,佩素金扁方,五瓣梅花银步摇,发髻上缀以明珠数颗,着玉版白暗纹熟罗袍,绣着一色莲青菱花镶边。她有着沉沉的大眼睛,唇色微紫,眉眼轻扬,目光平和。   她并不介怀嬿婉入内以来并未施礼,也的确,她如今的尴尬身分,用什么礼数都不太妥。如懿淡淡道:“不是很要紧,难为皇贵妃来一趟。”   嬿婉看着她并不因名分的差落,而轻慢自己,心底微涩,无端气馁了三分。她振作神气,不知怎的,嘴上便尖刻了三分,“是么?症后既轻,想来也不碍了。那便要恭喜姐姐,皇上定当愿意见到姐姐康健宁和,如春松茂兰。”她顿一顿,似想起什么,轻轻按着自己的胸,不胜柔弱,“哎呀!姐姐莫怪。如今我怎么称呼您呢?您没有皇后册宝,这句娘娘是唤不得了。您年长为尊,我便唤一声姐姐了。”   如懿定定看她一眼,忽而浅浅笑道:“你喜欢唤什么便是什么。”   嬿婉见她不怒不恼,一股暗火腾地跃上心间,娇滴滴举袖掩着红唇道:“也是。姐姐原本贵为皇后,如今皇上收回皇后宝册宝印,也不曾真正废后,这妻不妻妾不妾的,真真是尴尬呢。”   如懿淡淡“呵”一声,“是啊,妻不妻妾不妾的总不成体统,何时皇上会再立皇后呢?”   嬿婉被诘住,见如懿不动声色,嘴上愈加犀利,“姐姐,或许皇上是故意历练,想让您低个头,或许皇上一高兴,又赏了您皇后的尊荣呢。说来我与姐姐都是妾侍出身,姐姐爬得高点儿,我站得低点儿,都是一样的人,姐妹一场,我替皇上说句体己话,指不定还有来日呢。”   如懿目不微瞬,道:“皇贵妃笑言了,我与皇上,此生都不会再相见。”   “是么?虽然五阿哥盛年早逝,让皇上恼了姐姐,可听进忠说起,七月七日之夜,皇上从长春宫归来,行经翊坤宫,居然驻足片刻,可是姐姐重见天日有望了。”   呵,如懿笑意轻浅,“原来皇贵妃贵步挪动,是为此事。”她轻轻“咦”一声,“皇贵妃身膺无上荣宠,居万人之上,为何此等小事,也要挂怀?”   嬿婉语塞,旋即笑得温和,“皇上旧情难忘,姐姐难道不知?对着孝贤皇后语慧贤皇贵妃,也是如此。”   “皇贵妃所言,是皇上对死去之人恩深义重,对活着的人却不加怜惜么?那么冷落如我,皇贵妃也这般着意么?”如懿抬了抬眼皮,懒懒道,“我所失去的,你都一一得到。我所未曾拥有的,你也全然不失。皇贵妃乃是幸运之人,若还是要对我锱铢必较,实在无谓。”   “不是无谓,是凡事应该周全。这也是当日在姐姐身边,妹妹学得的一点皮毛。”   如懿舒一口气,抬起头静静凝视着嬿婉。她端坐着,嘴边衔一丝似是而非的笑意,好整以暇地打量着自己。真是看不出,眼前高贵得毫无破绽的女子,竟会是当年小小的宫女,含悲忍辱,一意飞上枝头。   嬿婉大概是不习惯如懿这种看人的目光,便道:“姐姐怎么这么看我?”   如懿和缓微笑,目色澄澈,“看你的神气,想来过得很好。据说你又生了新的孩子,可见宠眷不衰。这个皇贵妃,想是做得顺遂。”   不过两个月前,嬿婉又生下了皇帝的第十七位皇子,取名永璘。那是皇第五十六岁上又得的儿子,疼爱得不知怎么才好。而彼时,嬿婉也逾四十,可见皇帝的宠爱不衰。作为生母,嬿婉自然备受荣宠。   什么都不缺了。宠爱、位份、儿女、荣华和众人艳羡而恭顺的目光。唯一所缺的,只是一个皇后的名位。却偏偏,还落在眼前这个生气全无的女子身上。她如何能不怨,不急?   然而面上,嬿婉却气定神闲,“瞧姐姐说的,能有什么好不好的?皇上历来新宠不断,旧爱不忘。妹妹我也惯了。对着一个多情的人,最好的办法是什么?我也曾想过斗尽一个又一个女人,消除一个又一个新宠。可以后来我发觉,我耗尽了力气,费尽了心血,斗倒一个女人,只是让另一个女人更快地成为她的新宠。我才明白,对于一个多情的人,要诀便在一个‘多’字。宫里的女人越多,他才会越顾不过来。人人争宠,便没有了专宠。没有了专宠,我的日子便安稳了。所以,我由着宫里的嫔妃们多起来,由着她们争奇斗艳。百花齐放,奼紫嫣红,便没有一支独秀了。若是为了这些女人跟皇上怄气,那可真真是犯不上了。姐姐说,是不是?”   夏光蓬盛,正当凌霄花季,庭院台阶下的角落不知何时长出了如斯多嫣红浅橘的花朵,婉转攀缘,生出大片大片凝红深翠,如深沉花海,点缀着楼台的寂寞。热烘烘的风熏然而过,长长的花之轻轻摇曳,那细微的声音,像是春日檐下缠绵的雨。如懿看向窗外,花影密密幢幢,明媚相欢,唯有自己的一颗心,虚了。到底是无情之人,看得通透。   于是如懿便道:“妹妹想明白这些,那就不止是皇贵妃的境地了。”   嬿婉笑语凌厉,“如今我也算看透了。孝贤皇后对着皇上事事谦和忍让,从不顶撞,结果皇上却觉得她过于端方而失情趣,偏就喜欢姐姐你直率敢言。可是等你成了皇后,直率敢言的好处便成了皇上的不知恭敬,事事冒犯。所以皇上便喜欢我的温柔妩媚、恭顺婉约。连您的闺阁气度、知书通文都比不上我得皇上点拨后才一知半解的温顺机慧。果然妻不如妾妾不如偷了。当然了,我也明白,再怎么得皇上宠爱,都是比不过容嫔的。我心服口服。可容嫔再怎么得宠,也无一儿半女。女人呢,年岁渐长,孩子越多,到底也是依傍。”她一顿,越发亲切温婉,“对了,姐姐的永璂,可一直由着愉妃照顾着呢。可惜了愉妃,没了五阿哥,日子就难过了,人也伤心得病歪歪的,不知能否照顾好永璂呢。”   如懿的眼皮轻轻一跳,示意众人下去,方才道:“你终于忍不住,要说你的得意事了,那么?我虽然只见过永琪的侍妾胡氏一次,可那一次她就能咬死了我不放,指我害了永琪。”她鼻尖酸楚,无限叹惋,“真是可惜,宫中的规矩皇子的福晋侧福晋须得进见后妃,而侍妾格格之类地位低微,都无须相见。否则我与愉妃,怎容得此挑拨母子情谊的狐媚女子在侧,日夜蛊惑永琪?”   嬿婉咯咯地笑起来,笑得欢悦而清脆,“永琪这么待姊姊,姐姐还记得挂着那个不肖子呢。说来姐姐也真可怜,抚养过的永璜和永琪,一个利用你,一个疏远你。儿女情分淡薄至此,也真是少见。”她十分得意,“姐姐,我和你不一样。我一直以来就十分纯粹,只是想要得到最好的生活。我知道我出身寒微,能有这样的机会来之不易,我不奢求情爱,不渴望家族荣宠,我十分简单地只想做皇上的宠妃,过越来越好的日子。而你呢,有了荣宠想要尊位,有了情爱还奢求尊严和底线。你要知道,身为皇上的女人,身子发肤荣辱生死都是皇上的,你求得越多,想要守护得越多,便越是告诉旁人,你的软肋有多少。我又何尝不知道,永琪也是你的软肋。左右你的儿子是失去皇上欢心,做不成太子了。若永琪在,万一他顾念情分,来日登基带你出去为母后皇太后,那我这个太妃可如何自处?”   “所以,格格胡氏,到底是你的人?”   嬿婉笑意款款,眉目濯濯,“姐姐很想知道胡芸角的来历么?可惜了,那个女孩子的来历已经被我抹得一干二净。她是良家子出身,清白无可挑剔。若不是做得这般干净,凭愉妃的心思,早就疑心了。可是对于姐姐,芸角也算是故人之后了。她本姓田啊。”   “她姓田。”如懿极力思索,“是田嬷嬷,是不是?可她只有一个儿子啊。”   “姐姐真聪明,芸角是田嬷嬷与前夫的女儿,一直在乡间长大。田嬷嬷惨死,与姐姐有脱不了的干系,我便给芸角指了条捷径。断送了永琪和姐姐的母子之情,断送了姐姐的指望。芸角也真是个懂事的孩子,说完了该说的就一头碰死了,死无对证。既全了孝心,也全了忠义。”   恨到极处,身体内的病痛被牵动。如懿剧烈地咳嗽起来,拿绢子掩住,也掩住那咳出的点滴红色的血沫。她喘息着,渐渐定下心神,“那么永琪的附骨疽也脱不了胡芸角的干系吧?”   嬿婉笑吟吟凑近,一张面孔凝脂般白滑,晃悠在眼前,嘴角衔着诡秘而治艳的笑意,“附骨疽多因风寒湿阻于筋骨,气血凝滞而成。体虚之人露卧风中,或是冷水洗浴后寒湿侵袭,或是房欲知道盖覆单薄,都容易造成此疾。永琪要强,有点病痛也不肯说。他能文能武,更擅骑射,风餐露宿骑马射猎,本就容易得这个病,何况有爱妾在侧,房事之后故意贪凉,病症便会加重。”   如懿怒极,转瞬颜色清淡沉静,一字字清如碎冰,“你做事很周全,越来越缜密。”   嬿婉托着粉杏的腮,轻裁漫拢的云鬓下,远山含黛的长眉,秋水为盈的漆眸,唇红齿白间缓缓吐出,“姐姐,你和愉妃一向精刮,对永琪的福晋和侧福晋都精挑细选,却不想毁在一个小小侍妾身上。永琪的福晋多是父母之命,未必诚心。我便让芸角到他身边,指点她永琪所爱,自然得宠。有她枕边风吹着,永琪又心存疑忌。姐姐啊姐姐,如今永琪已死,我看你再走不出这翊坤宫了。”   嬿婉说着,环视萧索冷落的翊坤宫,不觉畅快。曾经六宫之主的宫苑,如经冷清衰败至此。哪怕是晴明天气,也充斥着从墙皮和廊柱底下发出的陈腐气息,上好的紫檀、花梨和桃花芯目搁置久了,都有那种尘灰寥寥的朽木气味。还有门环上兽首的铜气,若无人首厮磨,铜器得气味会近乎于血腥气,令人窒闷。   可她是欢喜的,欢喜里有疑惧。自己千辛万苦所得的一切,若不能再失败者前炫耀,岂不是衣锦夜行,无人衬托她的快乐。   如懿轻笑,“既然你如此笃定,何必再假惺惺来探视我?分明,心底还是怕的吧?”   嬿婉倒也坦然,“是会怕。怕得来太辛苦,失去却太轻易。怕皇上哪日心念一动,又想起你来。”   如懿瞠目,这样荒谬的念头,也只有富贵闲逸中的人才想得出吧。她摇首,“首得住这个位子一辈子的,固然是尊贵无上的皇后。可若守不住,便也是个下堂弃妇!但是你难道不知,如今的我,那怕是守着皇后这个尊贵无上的名分,也不过就是个下堂弃妇。皇上暂且留了这个各位给我,是顾全他自己的名声罢了。”光阴凝在檐角,迟迟不肯流去。嬿婉有几分难解,如懿却通透,“怎么?你是急着想要拿到这个后位,所以盼着我早些去了吧。我也不妨直言,我已身染痨症,你如愿之日,也不远了。”   嬿婉轻轻“啊哟”一声,捂着心口娇声道;“姐姐,你可千万别死。人活一世,才能看着那些污糟恶心的事儿一件一件应在自己身上,饱受痛心折磨,永远也没个完。活着才好呢,妹妹我盼着您寿比南山哪!”   如懿微微一笑,“活得长久就是福气么?生不如死更是难受。可是皇贵妃,你可从来没赢过我。”   嬿婉得意,“这个妹妹明白。这个世上唯一能赢过你的,不是我,不是香见,也不是孝贤皇后。我们都不是,唯有皇上。要你生,要你死,全在于他。”   如懿明了,亦承认,“是。辗转于一人手心,生死悲喜全由他。当然,你也一样。我倦了,真的倦了。”   嬿婉唇角笑意不减,“是呀,都是皇上定了算的。我赢不了姐姐,可我能借着皇上活得比你久,比你好就成了。我呀,就满足了。”   她说着,笑的花枝轻颤,牵动鬓上花钿,金翠明灭。   也不知笑了多久,嬿婉终于累了。如懿还是那般波澜不惊,如古井深水,沉沉深定。她颇为无趣,拂衣起身,撂下一句话,“若得空,我再来看姐姐。”   待出得宫门,嬿婉扶着春婵的手,才觉出自己两颊酸痛,是刻意笑得久了。她颇有几分惴惴,“乌拉那哪是依旧活着,只怕皇上对她犹有余情,本宫得想个法子才好。”   春婵奉承道:“有小主在,不怕皇上对她余情未了。”   “本宫已经不够年轻了。”嬿婉低低嗤笑一声,“谁能红颜常驻,恩宠不衰?唯有更年轻的新鲜人儿在眼前,皇上在想起那个女人,只能想到她的年华不再,恶形恶状。”她依依嘱咐,“又要到选秀之期,春婵,你好好替本宫留意。”   春蝉连声答应,嬿婉得意地挥手瞟一眼翊坤宫,却未见长街转角处,颖妃与七公主牵手而立,深深蹙眉,厌恶不已。   七公主轻轻晃了晃颖妃的手,“额娘,您这几日身子不适,为何还要来看皇额娘?”   颖妃弯下身,低柔道:“她毕竟还是你的皇额娘,紫禁城的皇后,额娘只是觉得她可怜,才想来看看。”   七公主信任地点点头,依偎在她身边。颖妃揽着她,心底却闪过一丝疑惑。乌拉那拉氏辗转让人托话,请她今日至翊坤宫外,难道只是为了目睹魏嬿婉的得意? 第二十八章 无处话凄凉(下)   嬿婉的身后,又是一重又一重宫门深锁之声。雨打梨花深闭门,她合该长长久久,如一株寂寞青苔,苟延残喘与这不见天日的地方,老死其中。   她太知道自己的身体,日复一日的咳喘,几乎已经耗尽了她所有的健康与精气。仿佛一张薄而脆的蛛网,再经不起一点点的风吹雨淋。   如懿立起身,走到古旧的樟木箱子边,张开沁手生凉的铜锁,取出一张小小的帕子,湖蓝色绫绢上,绣着一朵小小的四合如意纹。她并无犹豫,在白昼点亮了蜡烛,将绢子焚上。火舌卷得很快,一下一下蹿上来,舔着绵软的绢子,很快化作灰烬。   如懿的面色平静如澄蓝湖水,“凌云彻,我这一生,能谢谢你的,也唯有如此。愿你来生相知,去一处平安喜乐的境地,福泽一世。”   容珮淡然看她烧完,将灰烬用紫铜屉子拢起,走到庭院中,扬手撒去。   如懿听见自己的声音,清晰而决绝,催促容珮,“快!”   容珮没有哭,将一把小小的匕首从怀袖中抽出,交予如懿手中。她举起匕首对着窗外的日光一照,锋刃上闪着幽蓝光芒,的确是一把利刃。   她无言,轻轻微笑,恬然自若。她望着容珮,低声道:“我一死,你便可以离开。容珮,若是能出去,定要好好活着。”   容珮重重点头,“奴婢伺候您上路。”   如懿眸光轻转,落在绣架上只绣了一半的花样上,那是开了一半的青色樱花,在雪白轻纱上无忧无虑地盛放。还有,还有翻了一半的《墙头马上》,一出唱不完的悲欢离合。   如懿轻叹,忧思重重,“也不知这些,能不能保全我的永璂?”   容珮点头,神色坚定而安宁。   如懿微微一笑,再无留恋。她举刀向胸,刃没至柄。动作很快,手气刀落,只觉得胸口深凉,并无太多鲜血溅出。   如懿仰起脸,窗外日光正盛,一朵,一朵,如盛开的大片木棉,灼热甜香。她在痛楚的蔓延滋生里,忽然忆起一点从前。   晴朗的日光下,满是浓荫翠翠,新开的桐花绛紫雪白,散落清甜滋味。他置身于花叶下,清隽容颜上有笑容明耀,等着她,缓缓走近。   她浑然不记得,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是真切的往事,还是缥缈的虚幻?   但,那一定,是他和她的最初。曾经的思念如漫天清寒的冰雪,深入骨髓,可天明日光照耀,只能看着它混同尘埃,污浊地化去,一无所有。   如懿轻轻笑着,在碎裂般的痛楚中,停止了呼吸。   容珮一直跪在如懿身边,面上无一丝悲伤之情。她见如懿微微仰首,向着殿外风生帘动之处,笑意柔和。她半眯着眼睛,不知是在回避七月流金的日光,还是在享受它热情的不会因人而异的照拂。   容珮想,这样半眯着眼,大概是死不瞑目。   一定怨恨许久,也曾企盼许久。但,求不得,却也只能逼着自己放下。   容珮想了想,取过绣架上如懿常用的一把银剪子,她没有丝毫犹豫,将它的利口横过自己的脖颈。   有鲜红的血液喷溅出来,飞溅在发黄陈旧额帷帐上,像一朵朵红梅凄然绽放。她低声道:“奴婢来陪您……”   脑海中所有的记忆,停留在她遇见如懿的那一日,她是低贱的奴婢,在圆明园被差役了许多年,忍受了太多的责打与凌辱。是如懿,于辇轿之上俯视她,将她从尘埃泥泞里捞起。   她不过是一介奴婢,能回报的,唯有生死相随。   那一刻,翊坤宫内真是安静,所有生命的气息都静止了,自然也无人听见海兰匆匆推门而来,切切呼唤着:“姐姐,等等我。”   如懿的死讯传到养心殿内,皇帝午睡乍醒。新晋的嫔妃笑靥如花,温顺妥帖地伺候着他起身。他摸了摸那个女人的脸,却想不起她的名字。   不要紧,只要是年轻的、新鲜的、柔嫩的身体,都能抚慰他对于衰老将至的恐惧。何况这些女子,都有这丰盛的笑意,永远只对他绽放,任他轻易采撷。   是进忠进来回禀的,他的口吻,和死了一只蚂蚁并无二致,他说:“翊坤宫娘娘自裁了。”   不知怎的,皇帝一直记得进忠那时的语调,尖尖的,细细的,像划破光滑锦缎的旧剪子,一划,又一划,钝钝的,带着锈迹。皇帝莫名就觉得厌烦。   身边的女子依偎着他,娇声惊呼,“啊呀!死也不好好选个日子,偏在中元节的前一日,真是死了也不让人安宁。”   因是皇帝跟前的新宠,进忠赔笑到:“小主说得是,得请宝华殿好好做场法事才好呢。”   皇帝无言,脑海里,心尖上有一阵深邃的痛楚,只盘旋着无数个念头:她死了?她真的死了?就这样,走在他的前头,没有半分留恋,还是,宁死,她都不愿与他再生活在同一座紫禁城里?   这样的念头刺着他,又锐又痛。他心烦意燥,却难掩心底一重重失望,和那根本无从躲避的痛楚。   那女子还在嘤嘤抱怨,进忠道:“皇上,请旨,该如何处置?”   他答非所问,“翊坤宫之人,为何自裁?唤容珮来,朕要问一问。”   进忠微微迟疑,还是道:“翊坤宫娘娘得肺痨已久,久病缠身,大概生无可望。至于容珮,业已殉主。”   皇帝微微张了张嘴,叹息道:“她走得不算孤单。”   身边的女子语气轻诮,鄙薄之意昭然若揭:“乌拉那拉氏举动疯迷,病势日剧,骤然离世,实在福分浅薄,皇上切勿为她伤心。”   伤心么?当然是,可他不惯在面上表现出来。   进忠走近一步,恭敬请示:“皇上,翊坤宫娘娘身份尴尬,丧仪不知如何处置?”   那女子还在喋喋不休,大约是仗着皇帝宠幸,愈加放肆,“皇上,嫔妃自裁可是大罪,这是乌拉那拉氏公然羞辱您啊。”   皇帝再也忍耐不住,低喝道:“滚出去。”   那女子怔了怔,还未反应过来,眉眼触及皇帝的冷然,才生了惧意,也不敢哭出声,赶紧缩着身子出去了。   这一番倒是意外,连进忠也不曾想到,他只能更低眉顺眼,听皇帝吩咐。   皇帝凝神片刻,再睁开眼时,眼底已经发红,“朕本意予以废黜,终存其位号,已格外优容。可是她宁愿自裁,宁愿这样离弃朕,决绝如此……”   进忠小心翼翼:“皇上,翊坤宫娘娘生前公然断发,顶撞皇上,是否还要按皇后丧仪来办?”   皇帝的声线有太多不甘与伤神,竟有几分嘶哑了:“乌拉那拉氏……她一定很不愿意做朕的皇后。”   进忠立即接口:“那就按庶人礼仪来办?”   皇帝的眼神不知停在何处,“罢了,丧仪就按皇贵妃之例办吧。丧葬事宜,一切从简。永璂呢?让永璂回去视丧,陪她最后一程。”他想一想,“她生前与纯惠皇贵妃交好,也不必麻烦,置于一处便好。”   进忠答应着,正要离开。皇帝忽然唤住他,“翊坤宫之人自裁前,见过什么人?”   进忠踌躇片刻,赔笑道:“皇上,皇贵妃去看过翊坤宫娘娘,送去一些补身之物。其余再没别的了。”   皇帝不作声,却分明看清了进忠眼底的那丝犹豫,“朕知道了。愉妃与乌拉那拉氏亲厚,丧仪的一切事宜由她安排就是。”   进忠一震,立刻道:“是。只是愉妃娘娘刚刚丧子不久,立刻管事怕是力不从心。宫里一直是皇贵妃主事……”   皇帝似乎不耐烦:“愉妃若是不成,还有颖妃呢,也可以帮衬。再去传旨,容嫔晋为容妃,享贵妃礼,与愉妃一同照顾永璂。”   进忠连连答应这退出去办差事了。皇帝一言不发,只是看着进忠的背影,手指轻叩在紫檀桌上。   不过须臾,他便吩咐身边的太监金保,“去唤李玉回来,朕要他伺候。”   灵堂就设在翊坤宫里,要不是宫门口的一溜白纱灯笼,真看不出里头正在办丧仪。皇帝吩咐了一切从简,如懿生前又极尽失势,再加之十七阿哥出生,嬿婉反复叮嘱不可有哀乐吓着了他。如此,就算有颖妃和刚晋位为容妃的香见帮衬,海兰能在丧仪上所做的主,也实在不多。   不过,人少也好。于海兰而言,更能清清静静地陪着如懿多一些时候。   海兰这般沉默跪守在灵前,烧着纸钱元宝等物。火舌贪婪得吞着那金纸银纸的元宝,也照亮着海兰苍白至极的面孔。丧子之痛已经夺去了她半条性命,相伴数十年的姐妹离世,更是将她折磨成了行尸走肉。   海兰烧完手里最后一把元宝,凄惶道:“姐姐,说好了要等我回来的,你怎么说了不算话。明明答应了的,一句话,一个字都要当真。你却食言了。”   没有人回应她,可以回应的那个人,早已躺在了棺木中,生气全无。巨大的悲痛将她击打得无法起身,匍匐在地,发出呜咽的悲泣。   良久,有人缓步进来,伸手扶住了她,“愉妃姐姐,你要节哀。”   是婉嫔的声音,海兰缓了片刻,才能说话,“哀莫大于心死,还如何节哀?”   婉嫔素来心善,环顾四周,轻轻叹气,“你瞧这宫里的人情冷暖,翊坤宫娘娘到底还没被废后呢,居然只有我和你来。”   海兰淡漠道:“颖妃在外头主持大局,容妃去陪着十二阿哥了。庆妃胆子小,来转了转就走了。其他人都碍着皇贵妃的面子和皇上的震怒不敢来。”   婉嫔点点头,跪下将地上元宝和纸钱的灰屑拢了拢,柔声安慰:“能来的都是对娘娘真心的。”   海兰颇有几分奇怪,“婉嫔你素日最胆小,怎么也来了?”   婉嫔低首像是被触动了不堪回首的往事,含着羞辱与不安,膝行上前,磕头三下:“我欠了娘娘的,只怕这辈子都还不了了。”   窗外风声呜咽如泣,海兰出神片刻,自言自语道:“要还,总是能还的。”   窗外风声呜咽如泣,皇帝失神地坐着,也不知过了多久。天光明亮得很,可皇帝还是觉得身上寒浸浸,明明是夏日炎炎啊。七月盛暑,怎会有凉意袭人呢?大约,大约真是殿内的冰供得多了些。皇帝伸出手,摸着眼前一支玫瑰簪子。   那是一件旧物了,戴着它的人一定很是爱惜,常在青丝间廝磨,才会有这般光润。   进保递上一盏清茶,“皇上,您看了这簪子很久了。”   皇帝点点头,“她走的时候,唯一的佩饰就是这支簪子。这,是朕很久以前送她的。”   进保轻声唤,“皇上。”   皇帝似乎没有听见,仍是摸着簪子把玩,“她这是什么意思呢?对朕怨恨己极, 却还戴着这支簪子。”   皇帝的眉心曲折渐深,那疑惑盘旋在他心头,甚是难解。进保不知该如何去劝。 翊坤宫丧仪,皇帝没有踏足一步,颖妃主持宝华殿超度之事,皇帝也不过问。按理说,他该是厌弃极了乌拉那拉如懿。可为何,却偏偏拿着这支簪子,不言不语,不饮不食?   进保自知劝不得,只能兀自焦急,直到外头小太监通报皇贵妃到来,他才轻轻舒一口气。或许皇帝,愿意听一听皇贵妃的劝说。   嬿婉进来时,己不见皇帝手中把玩的簪子。她的脚步轻快,全然不像一个刚生育的女子,反而像是一只游荡花丛的蝴蝶,以最美的姿态翩跹。   嬿婉轻盈请安,皇帝微笑着吩咐她起身,早已没了方才的愁云慘淡。   嬿婉侍驾多年,与皇帝也是亲近,便在榻边坐下,傍着皇帝的手背絮絮诉说。不过是宫里的一些琐事,皇帝兴致不大,有一耳朵没一耳朵地听着,嘴上应付:“你是皇贵妃,后宫的事你自可做主。”   嬿婉得了这一句,心思稍定,这才露出几分关心情切之意,“刚去姐姐的宝华殿看过了,颖妃头一回主持这样的大事,实在有些紧张。”   皇帝何等精明,只等着她说下头的话,便也淡淡的:“那你可教导她些。”   嬿婉伸手在皇帝肩上轻轻捶着,甚是体贴。等皇帝舒坦些许,方才柔声细语道: “臣妾也是心疼颖妃妹妹,既要主持丧仪,还要回去照顾璟妧,实在辛苦。”   皇帝倒是心疼嬿婉,闭目养神,口中应着:“那也没有你辛苦。这几年接连产子,又要亲自照顾。”   这一语倒惹起了嬿婉的伤心事。她手中动作一缓,顺势伏在了皇帝膝上,哀叹不已:“唉,臣妾想着,虽然璟妧是臣妾的长女,但自幼不曾和弟妹一块儿相处。如今璟妧也大了,未免手足情谊淡漠……”   若不提,这些都是旧事了。可个中缘由,皇帝是再清楚不过的。嬿婉生育七公主璟妧之时,正是生母惨死、自己地位不保之际,所以这个女儿一直养在颖妃膝下。而颖妃虽然是养母,但一直不曾生养,对这个养女爱得跟眼珠子似的,照顾得无微不至。且颖妃的性子素来不与如懿、嬿婉两派来往,只与自已一般出身蒙古的嫔妃亲近,自成一派,将七公主护得极紧,连生母都甚少见到,更无半分母女之情。   今日嬿婉的话说得如此明白,皇帝也知道了,“你想接璟妧回去?”   嬿婉也不掩饰心迹,倒是一副慈母的关切情怀,“璟妧那孩子自小只和颖妃亲近,对臣妾一直淡淡的。臣妾想,不如让璟妧在臣妾那儿住一段,也好彼此亲近些。”   这话她没有再多说,因为皇帝也知道,接走七公主,等于剜了颖妃的心头肉,她是断断不肯的。然而嬿婉的泪已经涌了出来,啜泣不己,“皇上,璟妧到底是臣妾亲生的,臣妾实在挂念。每每午夜梦回,想到她不在身边,真是心痛……”   或许解铃还须系铃人吧。皇帝也不多言,只道:“那就让璟妧去你那儿住一段日子。若是她住得惯,就留在你身边吧。”   嬿婉大喜过望,忙忙周全了礼数便退出了养心殿。她一壁吩咐了王蟾去咸福宫接七公主,一壁打发宫女回去将永寿宫的侧殿整理出来,供七公主居住。   春婵笑吟吟道:“等七公主一回来,几位阿哥公主都养在小主膝下,那可真是团圆了。”   嬿婉微微得意,“为了璟妧的事本宫求皇上多年,难得皇上今日竟然痛快答允了。”   春婵奉承道:“乌拉那拉氏一死,您就是后宮第一人,皇上自然尊重您的意思了 。如今七公主就要回到小主身边,小主事事圆满,再没有不顺心的了。”   嬿婉面上的得意一闪而过,却未肯说出来。斗了那么多年,最后乌拉那拉如懿竟是自栽死了,真是无趣。这般无用的敌手,为她枉费多年,真是冤哉冤哉。不过她一死,这后宫便真是自己的了吧。   数十年光阴流转,谁能想到曾经全无家世的小小宮女,竟会成为宫中位同副后的皇贵妃呢。自然,没有正后,副后亦是等同于皇后了。等三年丧期满,安知坐于凤座的人不是她呢。   心思懵懂间,仿佛已是身着凤袍的自己立于万人中央,接受如山朝拜。然而眼前几个人走过,却只是草草行礼,毫无尊敬之意。   这种冷漠,让嬿婉无法承受,即刻变了容色,“站住!见到本宫怎不行礼?”   为首的正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香见,她冷然道:“我是我行我素惯了,向来没规矩的。”   嬿婉气结,看着香见身后两个蒙古嫔妃,恪贵人与恭贵人,喝道:“那你们呢?”   二人互相看了一眼,大约觉得的确失礼了,才道:“咱们跟着容妃娘娘走得快,所以……”   嬿婉冷笑:“所以行礼草草,果真眼里没有本宫了。”   恪贵人与恭贵人有些尴尬,香见拦在前头道:“咱们赶着去翊坤宫给主子娘娘磕头,顾不上对皇贵妃的礼仪,也不必见怪。”   嬿婉似乎不相信地重复了一句:“主子娘娘?”   香见正色道:“皇上讲不曾废后。翊坤宫娘娘,自然就是咱们嫔妃们的主子娘娘。”   这下连春婵都忍不住了,忙为主子出头,回嘴道:“荒唐!她不过以里贵妃礼下葬,算得什么主子娘娘?”   香见见主仆这般色变,反而气定神闲地笑了。她的目光如清冷碎冰,划过脸庞时。嬿婉都能察觉那种森森寒意。香见一字一句道:“就算如此,那也是我们心里的主子娘娘。皇贵妃,你可不是。”   香见话音己落,两位蒙古贵人也无半分劝阻之意,显然在她们心底,是认同这句话的。嬿婉心底的怒火己经嗞嗞烧了上来。她知道香见的性子执拗,皇帝都少悖她意思,便挑两个贵人说话,“容妃无礼,你们也要效仿么?”   恭贵人重施了一礼,不卑不亢,“颖妃娘娘主持主子娘娘丧仪,我等蒙古嫔妃,自然追随。告退了,”   众人再不言语,低首告退。   嬿婉气得发怔。她几乎不敢相信,这是她人生最得意的时候,多年劲敌己死,生子揽权,居然被一个有宠无子的嫔妃顶撞不算,连主位都算不上的贵人都敢不将她尊若神明。真是要反了!   春婵见她转瞬间脸色数变,知道是气恼到了极点,忙忙劝说道:“小主,小主, 您别生气。看来这些蒙古嫔妃都追随颖妃,您夺回七公主是对的,正好挫挫颖妃的锐气。叫她们知道谁才是真正的后宫之主。”   是了,这才是症结所在。嬿婉沉住气,一言不发,径自往永寿宫去。   算着时辰,颖妃忙碌于宝华殿和翊坤宫两头,自然无暇顾及七公主,而区区宫人,拦不住王蟾势必为她接回女儿的气势。待得颖妃知道,早就木己成舟了。   嬿婉这么盘算着,己到了永寿宫外,一进宫门,便听到了七公主的吵嚷声。到底是亲生女儿,这么多年分离,嬿婉心疼不己,上前就搂住了七公主,唤道:“璟妧,璟妧。”   璟妧乍见她来了,吓了一跳,勉强叫了一声“令娘娘”,便又挣扎着道:“我要回去,我要回去!我住在咸福宫,不是永寿宫。”   小小—个人儿己经半大,力气不小。嬿婉珠翠满头,绫罗丝滑,一时有些抱不住她。   嬿婉满口价哄着:“好孩子,我是你额娘,听额娘的话,额娘疼你。”   璟妧怔了片刻,细细打量着她,深吸了一口气。嬿婉以为孩子心思转动,正要再柔声劝说,不想璟妧肃然朗声:“不,我要回去。我额娘是颖妃,不是你。”   春婵在一旁忙不迭地劝着哄着:“七公主,小主才是您的亲生额娘啊。”   璟妧的面色渐渐冷下来,略带稚气的白嫩脸庞上露出与年龄不符的沉着与冷静,她的口吻是决断的,不容置疑的,“不是,不是,我是颖妃的女儿。”   若是璟妧撒气撤泼,嬿婉都不会在意,小孩儿嘛,哄哄吓唬几回便好了。可是偏偏,这孩子的神情明白无误地告诉了她,她都知道,都明白。   有寒意从骨血里沁了出来,这个孩子,己经在截断她试图联系起来的母女血脉之情。   真的是来不及了么?后宫尚未完全驯服,连亲生女儿都要远离自己,背叛自己。   这个念头瞬间点燃了她的血液,那燃起的火焰几乎烧噬着她身体的每一寸,让她焦灼、痛苦,以致怒不可遏。   嬿婉的手离开了怀中的女儿,居高临下一般,冷然道:“这孩子,这般不服管教。”   春婵被她的神色吓到,赶紧道:“七公主还小,又一直没在小主身边,慢慢就好了。”   嬿婉不耐烦在宫人们面前露出下风,便顺水推舟道:“也罢,先安顿她住下,和弟妹们亲近亲近,也好让她知道,她是从谁的肚子里出来的。”   当下,玉蟾赶紧拉过了璟妧,殷勤道:“对对,七公主的屋子收拾好了,奴才带您去瞧瞧。”   七月中旬的风,带着酷热的暑气扫上了面庞。轻飘的裙角被傍晚的风轻浮地拂起,嬿婉深深吸了口气,将那如血残阳,留在了身后。   颖妃得知消息时,已是掌灯时分。她从翊坤宫回到咸福宫,正要梳洗更衣来抵去一日的辛苦,却立刻被心急如焚的宫人们围住,告知她七公主被接去永寿宫的消息。   颖妃心底最软弱处被人一刀刺中,几乎是瞬间失了方寸,喝道:“为什么不早来禀告?”   宫人们吓得跪了满地,抖衣瑟瑟。颖妃看着众人畏惧不己,才稍稍恢复了几分理智。是啊,一有皇帝的准许,二有皇贵妃之尊,三则也是最重要的,自己在翊坤宫主持丧仪,一旦如此刻般乱了方寸,要承受失礼之罪的也只有她自己了。   可是璟妧,她怎能夺走璟妧?   没有人知道这个孩子对于颖妃是多么重要。从她抱回婴孩开始,从璟妧软软的小身体,红通通的面孔在她怀里那一刻开始,她就把这个孩子视作了自己的亲生骨肉。   大约是天意不许,虽然得宠多年,颖妃从未有过自己的亲生孩儿。便是一同出身蒙古的妃子,也无人有生育之能。对于一个有宠无子的女子而言,自小养大的孩子,是多么重要。一句心头肉,也不为过。   真的,不是为了权势依靠,而是她真心爱着那个孩子,那个在空落落的紫禁城与她相依相伴的孩子。   是了!就算嬿婉是璟妧的生母又如何?嬿婉素来看重儿子,璟妧的出生又未能为她挽回彼时颓势,她又怎会如自己这般爱惜。璟妧的第一次笑,第一次牙牙学语,第一次学步,第一次风寒发热,都是她陪伴在侧,一一照顾。那个亲娘,又在做什么呢?谋算?毒害?媚宠?不,这些都叫她看不起。   她亲手养大的孩子,怎可回到那样的生母身边去?   颖妃的思绪疯狂地旋转着,脚下己经跌跌撞撞奔了出去。花盆底碍事,被她一脚踢开,只着白袜奔跑。此时一众蒙古嫔妃都得到了消息,赶来慰问。见她这般失态奔出,为首的恪贵人、恭贵人吓得不知所措,只好本能地拦住了颖妃。   颖妃眼里哪有她们,径自喊着“我的璟妧,璟妧啊”。宫女们苦苦哀求,恪贵人先劝道:“有皇上允准,娘娘哪里能带回公主?”   恭贵人见事倒明白,立刻指出症结所在,“定是皇贵妃忌恨娘娘为翊坤宫娘娘主持丧仪,才要夺走七公主。”   颖妃发狠道:“那又如何?就是本宫与咱们这些蒙古姐妹在翊坤宫娘娘与皇贵妃之间从不偏私结党,皇上才格外器重,又怎会因此怪罪?”   恪贵人怯怯道:“总不是因为翊坤宫娘娘自裁,皇上气昏头了吧?”   颖妃气得连连顿足,忽而心念了转,厉声喝道:“皇上是生气还是伤心,谁知道呢?再说翊坤宫娘娘是不是自裁还是两说呢。谁知道是不是被那位所杀,翊坤宫娘娘死前可是见过那位的!”   —众蒙古嫔妃都惊呆了,不觉面面相舰。不知谁轻声嘀咕,“啊!这话可不敢胡说啊。”   怎么会是胡说?   当日的情形再度浮现于眼前。   颖妃执着璟妧小小的手,看着嬿婉得意而出,而那不久,便得到了翊坤宫乌拉那拉氏自裁的消息。   模糊的念头随着心痛越来越清晰。是了,一定是魏嬿婉杀了乌拉那拉氏。便不是亲手所为,也一定是她所逼杀的。一定是!   到底是恭贵人心思细些,低声道:“这话也未必是胡说,我已听到不少风言风语。”   颖妃被夺女之痛烧得容颜扭曲,厉声道:“我带着璟妧进的翊坤宫,翊坤宫娘娘刚气绝不久,而皇贵妃前脚刚离开!”   恪贵人一张俏脸雪白,“娘娘,就算我们有蒙古诸部作靠山,您这样公然诋毁皇贵妃,也是不成的呀!”   颖妃满脸是泪,挣扎着道:“本宫不管!本宫只要自己的女儿!”   这一声哭,众人都静了下来。蒙古诸嫔妃只有颖妃养了一个女儿,这位公主对她们干系极大,嬿婉这般夺女而去,不止昭显她在宫中的权势如日中天,更是不将蒙古放在眼里。而这一切倚仗,不过是皇帝的宠爱,儿女的依靠罢了。   正值持间,一个纤瘦的身影缓步踱进。她的语调低沉而柔微,却掷地有声,“诋毁?这些话宫里好多人都在传呢。”   众人忙行礼道:“愉妃娘娘。”   海兰柔声道:“都起来吧。”她走近颖妃,贴近她耳边低语呢哺,“知道你的孩子被抢走了,我是来帮你的。”   恪贵人面上闪过一丝不信,海兰失了曾经皇后的依傍,失子,无宠她还有什么?   海兰似乎是猜到了诸人的心思,轻声道:“在这个节骨眼上带走七公主,是打击颖妃的良机,也是将你们一众蒙古嫔妃压倒,让她称雄后宫的良机。”   她的话语极轻,却足以让在场所有人震动。   恭贵人旋即明白过来,“有了七公主在手,颖妃娘娘顾及多年母女情谊,势必要向她低头。”她轻哼一声,“咱们蒙古女子,不会欺人,但也不会由着她人欺辱。”   暑气夹杂在晚风里,裹得人浑身每一个毛孔都窒息不堪。那种感觉,像极了睬进泥淖深潭。不可自救,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陷入绝望,无可奈何。   颖妃在泪眼迷蒙里仰起头,软弱和伤心并未将这个蒙古女子血液里的坚韧打碎。她紧紧握住了海兰的手,低声道:“我看见了,璟妩也看见了。”   数日来皇帝都是心绪不佳,饮食上多是被退了出来,只说皇帝胃口不佳,绿头牌更是彻底被闲置了。御膳房和敬事房便是着急,也是无可奈何。御前是进忠、进保守着,这二人口风极紧,谁也不知养心殿中的那位至尊,到底是怎么了。   太后虽然挂心,倒也沉得住气。趁着皇帝来请安,便也与他闲话片刻。   皇帝照例是对太后恭敬有加,一壁又道:“皇额娘气色极好。”   太后斜坐在榻上,微微而笑,“有什么好不好的,人老了,懒得费心思。心一宽,气色自然不会差。”   太后语中之意,皇帝如何不明。他似乎不愿继续这个话题,一手拨着黄花梨案上的白玉莲花炉,那氤氳散开的香烟混着殿内冰座上散开的沁凉微润的水汽,那香气仿似也变得雾沉沉的,丝丝缕缕黏在身上,缠绵着不肯离去。   太后见皇帝不开口,便径自说:“乌拉那拉氏的丧仪哀家亲自去了。唉,她到底没有被废后,这丧仪,未免也太简薄了些。”   皇帝似乎怨怼颇深,语调平静得毫无起伏波澜:“她不喜欢做儿子的皇后,丧仪是按照皇贵妃礼仪来办的。也算遂了她的心愿。”   太后轻轻一嗤:“这话就是赌气了。你不让她享有皇后身份,与你合葬,自然是因为心里有气。可按旧例,凡葬在妃园寝内的,无论地位有多低,都各自为券,而乌拉那拉氏却被塞进了纯惠皇贵妃的地宫,堂堂皇后反成了皇贵妃的下属。这也说不过话去呀!”   皇帝眉心一动,有无限心事被挑动。他嘴唇微微张合,犹豫良久,方才低声道:“乌拉那拉氏怨恨儿子,自然不会愿意将来与儿子合葬。且她在世时,几个皇贵妃里也只与纯惠皇贵妃合得来,在一块儿也好。免得地下寂寞,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   太后晓得皇帝的难堪,然而并不停止追问:“那不设神牌,也无祭享,这连民间的葬礼也不如了吧。”   熏香燃得有些快,重重渺渺地散在二人中间,好似一道纱雾屏风,朦朦胧胧。太后年纪大了,眼目不如从前清亮,竞有几分看不出皇帝的神色微动。   心上柔软处似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那种抽痛牵起鼻中的酸楚。皇帝很有些委顿,露出几分难得的软弱,“乌拉那拉氏,她向往的是民间夫妻的生活。做儿子的妻子,让她痛苦。”   太后幽幽一叹:“你这么说,可见把她说过的话放在心里,那又何必如此决绝?”   皇帝极力硬着心肠,冷然道:“皇额娘,是她自裁,与儿子决绝。她做过对不住儿子的事,禁足思过,是朕对她的惩罚。”   太后默不作声,只是定定望着皇帝。那目中的了然与惋惜,皇帝如何不懂只得道:“自然,儿子也有对不住她的地方。”   “到底乌拉那拉氏是与你潜邸便在一起的情分。难道她死了,你还恨她?”   “儿子爱惜的是当年的青樱。对乌拉那拉如懿,她与儿子,彼此失望。”皇帝黯然不己,“说到底,儿子与她是彼此辜负了。她也一定对朕怨到了极处。当年,她还是青樱的时候,直爽,单纯,对朕一心一意。可惜,这些时光,再也回不去了。”   这句话,似乎抽去了皇帝所有撑持着的力气。他还想说什么,然后眼底微沁的泪光己经阻止了他的言语。再开口,必定是哽咽,何必在此露了心防。   是啊,无数的时光匆匆奔涌而去,谁也不复少年时光,他所留恋的青樱,何尝不也是自己放不低的弘历时代?   翩翩少年郎己然垂暮,心头牵念不己的少女,也情绝意断。谁还记得当年,墙头马上遥相顾,一见知君即断肠。或许便是曾经那么在乎,如今就有多么心痛吧。而不想心痛,能做的,便是不在乎,便是厌弃,才能麻木。   末了,还是太后道:“乌拉那拉氏过世,最伤心的还是永璂。皇帝切不可迁怒于孩子身上。”   皇帝道:“几子知道。永璂也是儿子的孩子。只是这孩子畏畏缩缩的,没有些意气风发的样子。永琪从前可不这样,永琪……”他轻轻摇头,“永琪己经不在了。”   太后轻嘘道:“哀家何尝不知道永琪是你最得意的儿子。可永琪这般出色,也是乌拉那拉氏多年教养的缘故。”   谈到子嗣,皇帝稍稍缓和神色,“若是永琪还在,儿子怎会伤心至此?这些皇子里头,出嗣的出嗣,早夭的早夭,剩下的几个虽然伶俐,都尚是孩童,不能为朕分忧。皇嗣之事,干系国本。”   太后连连摆手,“承继宗室之事,不需这么早提。你春秋正盛,再为国事辛苦三十年也无妨。只是你的阿哥,多是纯惠、淑嘉二位皇贵妃所生,他们自然是不成器的。余者便是令皇贵妃所出,哀家倒觉得,孩子都养在她膝下,也不是个事儿。”   皇帝并未把此事放在心上,犹自记挂着永璂,“乌拉那拉氏没了,永琪也没了。永璂由愉妃养着,也算彼此安慰。皇额娘,那孩子还得你费心关照些。”   太后微微颔首,父母不合,决绝至此,永璂如何不知?素来父母未能情好的,最吃苦的便是孩子。永璂性格沉闷软弱,多半也是因为如此。里帝大约也是知道此节,怕永璂心中有怨,所以才请托了太后照顾。也唯有太后照顾,才镇得住与如懿不睦的嬿婉吧。   太后轻轻叹息,天家尊荣,享得泼天富贵,却亲情不保,又有何趣味呢?或许真要活到了自己这斑白年纪,才能僅得个中滋味吧。   皇帝这般不乐,嬿婉照例是要领着嫔妃们去请安的。然而这几日她也实在是无心他顾,璟妧到了永寿宫里,不肯吃饭,竟是断了饮食。起初嬿婉也不着急,永寿宮的小厨房手艺远胜于御膳房,什么苏杭点心珍馐美食,但凡小孩子爱吃的,一溜儿流水样供到璟妧面前,便不信她一个孩子扛得住这般诱惑。   然而奇怪的是,璟妧那孩子是出奇的镇静与倔强,死咬着不开口。若是给水便喝,食物一点也不碰,铁了心地要回咸福宫。   嬿婉原打算着颖妃要来闹一闹,便可趁势炫耀自己皇贵圮的威仪,好好训斥她一番,打压气焰。偏偏颖妃不来,她满腔气焰无处可发,想着颖妃是骨子里怕了她,一早酥倒,便转怒为喜了。可谁知一个孩子便闹腾得她头痛不堪,再好的气性也忍耐不住。只为璟妧来来去去就是几句,“我要回咸福宫,我要回额娘身边。”   嬿婉气结:“我才是你的额娘。”   璟妧慢吞吞道:“不是。你不是。不回咸福宫,我宁可不吃饭。”   嬿婉气急了便道:“好,你就算饿死,也是我的女儿。”   璟妧不哭也不闹,稚嫩的脸庞上竟是冷笑,“你真的很喜欢看别死,是不是?”   那目光中的寒意,逼迫得嬿婉忍不住要发抖。她怕什么?风里浪里,刀剑相逼,熬不过这些,如何做得上皇贵妃的位子?可那目光居然是来自亲生女儿,竟让她毫无抵抗之力。就算是输,也不知输在了哪里。   嬿婉恨恨地想,是了,一定是颖妃教坏了孩子,一定是。   她想一想,几乎是带着奔逃的姿态,想去看一看永璘、永琰和九公主璟婳。这些她一手带大的孩子,绝不会如璟妧待她,绝对不会。至少她还拥有那些孩子的依恋与笑脸,她什么都不用怕,不用怕。   李玉到底是宫里的老人儿了,听闻皇帝召唤,一声也不言语,也不问缘由,便打点好了一切,奉茶上前。进忠见到李玉时来不及收住满脸的惊愕,道:“师父回来了。”   李玉不咸不淡道:“圆明园里的差事虽然清闲,但还得回来孝敬皇上。”   他进到养心殿暖阁,恭敬端上茶水。皇帝抿了一口,回味悠长,“三月的龙井茶,七分烫,茶香满口。也唯有你彻得出这一碗恰到好处的茶来。”   李玉跪下道:“皇上不嫌弃奴才年老眼花,奴才感恩不尽。”   皇帝徐徐道:“你回来,要孝敬的必定不止一盏茶。”   李玉恭声道:“奴才已去翊坤宫给娘娘上了香,也打点了容珮的后事。”   皇帝的语声远远的,似从天际缥缈而来,沉沉砸入他耳里,“如懿,到底是如何死的?”   李玉心下一坠,果然,果然皇帝是疑心的。他微微压低声线,“翊坤宫娘娘自裁前,令皇贵妃刚刚离开。随后进去的,还有愉妃、颖妃和七公主。”   李玉几乎以为自己耳朵不清了,他居然清楚地听见皇帝的嗓音微微一颤,“真是自裁?”   李玉如何不知皇帝的疑惑,忙道:“奴才査验过,自裁倒确是自裁。只是奴才不解,翊坤宫娘娘抱病己久是真,但为何早不自裁晚不自裁,偏在令皇贵妃走后自裁。若说是病中绝望,也不大通啊。”   皇帝深吸一口气,将心底呼之欲出的质问按捺下去,只以淡然之色相询,“你的意思,是令皇贵妃说了什么,抑或做了什么?”   李玉缓缓摇首,老成持重,“奴才能査问到的,是显而易见的东西。至于底下是什么,因由是什么,奴才不过是奴才,不懂得査看人心,也不知情由所在。”他一顿,“奴才适才前往翊坤宫,看到了一些东西,特意拿来给皇上细看。”   皇帝默然颔首,李玉击掌两下,有两个小宫女捧了东西进来,那是曾经侍奉过如懿的菱枝和芸枝,她们捧了大幅雪白的锦锻在手,款步走进。   李玉沉声道:“翊坤宫娘娘废居一年余来,无事时只着意于刺绣与诵经。所绣之物无他,只有一二花色。请皇上一顾。”   芸枝和菱枝捧着洁白如霜雪的皎云轻纱,徐徐铺开。皇帝注目片刻,不觉微湿了眼眶。   真的只有二色图样。   青色樱花盛开如蓬云,红荔鲜艳。绮丽之外,其余素白一片,上头的针功细致沉腻,每一朵花瓣不知刺了多少万针,才费尽一瞬一瞬之时,挪万象情感于绢布之上。   眼底的热意越来越烫,几乎有刺痛。他转眸,扬起脸,再扬一扬,生生把泪水逼落下去。他听得自己无波无澜的平静音调,“她身边还留着什么?”   李玉恭谨道:“一幅未曾绣完的绣样,与这些并无二致。另则,娘娘身边还留着一本看了一半的书,是白朴的《墙头马上》。”   他刻意维持着平稳的心跳陡然失去了韵律。那是他与她同听的第一出戏。记忆里的人呵,还是华章子弟,豆蔻梢头的好年岁。   她还是念着的,念着的。念着他们的初初相遇。遥遥相顾,一见倾心。   偏偏,那诗里是这样说的,墙头马上遥相顾,一见知君即断肠。   她与他的最末,终宄只是天人永隔,—世断肠。   皇帝似是自语,“绣样留了一半,书也看了一半,便这般弃世了?”   皇帝的沉默是压在坚冷雪山之巅的寒云,压迫得人透不过气。也不知过了多久,端起茶水轻抿,“进忠虽然得你真传,很会服侍。但他到底是你的徒弟,不比你稳重练达。譬如这一盏茶,也不如你端来温热适口,就让进忠去热河行宮,你留在朕身边好好伺候。”   李玉答应着,垂手立于一旁。皇帝复又提起饱蘸了墨汁的笔,不疾不徐,批阅奏折。   也不知过了多久,更漏泠泠,墁地金砖上投着一帘一帘幽篁细影,令人昏昏欲睡。京中想来暑热,七月更是流火欲燃。殿中供着金盘,上头奉着硕大的冰块,雕刻成花好月圆蝶鸟成双的图案,将殿中洇得蕴静清凉。皇帝跟前的奏折渐渐薄下去,冰块亦渐渐融化,那鸟儿失去了翅膀,蝴蝶亦飞不起来,花己残,月己缺,小水珠滴落在盘中。再美再好,也不过浮华一瞬,再也寻不回来。   外头起风了,蓦然间水育底绣浅粉楼花纹影色帘翻飞,如一色青粉的裙流连而过。恍惚里,是皇帝的声音,轻轻唤了一声,含糊得一如风中掠过的蝴蝶,带起一缕花叶的涟漪。   李玉分明听见,皇帝唤了一声,“青樱。”   呵,李玉恍然想起,从前的从前,他们都还年轻的时候?青樱最爱穿的,便是这一色花叶生生的衣裙。只是,这世间的青樱,早己不在了。连如懿,也魂魄归去。   皇帝眉心微曲,郁然长叹,“她去得好么?”   李玉如何敢说,想了半日,还是道:“翔坤宫带笑意,去得安和。”   “她情愿死,也不愿留在这里。李玉,她不该来这宫里,若是去了外头,海阔天空,她的一生,不致如此。”   李玉喉头一阵阵发酸,“皇上,她苦,您也苦。若是翊坤宫娘娘还活着,哪怕您与她不再相见,奴才知道,您心里便不会那么苦。”   皇帝并不答他的话,只是负手起身,从寝殿榻上的屉子里,取出一方丝绢,青櫻,红荔。岁月更长,人已渐老,但那丝绢,却簇新如旧。他握着那方丝绢在手,久久无言,静静问:“你猜,令皇贵妃对如懿说了什么?”   李玉紧紧地闭着双唇。不必说了,已经什么都不必说了。疑根深种,只等长枝蔓叶,开花结果。他眼中隐隐含泪,难抑心底一丝激动。只凭这一棵疑根,嬿婉即便成为皇后,也不会那么安稳了。   李玉回来的消息一阵风似的传遍了后宫,连带着进忠被远远打发去了热河行宫。 这瞬间的地位翻覆,不得不让有心人去揣测圣意之变背后的玄机。   嬿婉反复追问,得到的答案不过就是皇上嫌进忠伺候得不好,让李玉回来了。这也算情理之中,进忠就算再伶俐,手脚再便捷,李玉到底是打皇帝登基就伺候在身边的人,最熟悉皇帝的习惯与性情。那么再被召回,也是理所当然了。可嬿婉却是害怕的,李玉与如懿交往颇密。如今如懿新死,李玉又回来,莫不是皇帝动了对如懿的怜悯之情,那便不好办了。   春婵不知嬿婉心思,仍在絮絮,“进忠知道去热河行宫当差是逃不得了。但是求娘娘垂怜,让他早日出了行宫,回来伺候。”   嬿婉玉齿轻咬,不动声色道:“既然出去了,热河行宫那么远,路上一个不小心风寒不治死了,或者在行宫里失足淹了,都是有的。进忠,不必再回来了。”   春婵一顿,见嬿婉已然有不满之色,赶紧答应着退出去了。   嬿婉见她出去,又召了敬事房太监过问选秀之事,一时忙碌起来,也顾不上别的了。   春婵一直快步走到了宫门外,王蟾才迎上来,关切道:“脸儿煞白的,中了暑气了?”   春禅像是找到了依靠,压低了声音,急促告诉他,“进忠不能留了。”   王蟾也不意外,只道:“既然小主吩咐了,我会处置。一个进忠,你心疼个什么劲儿。”   春婵满脸后怕,看了看四周无人,方敢道:“我哪里是心疼进忠,不过是想起了澜翠,也这么没了。”   王蟾打了个激灵,一把按住她的口,“小主的脾气你还不知道?惜命吧。”   春婵一口气闷住,差点呛着,连连点头道:“我懂,我懂。”   午后的紫禁城,静得少有人声。日光无遮无拦地洒落,逼起红墙金瓦之上一阵阵白腾腾的暑热。虽说八月了,京城早晚渐凉,但午后酷热,却是半点也未减。这般昏昏欲睡的时节,凝神细听去,才能听到戏乐之声悠悠传来。春婵有些奇怪,“这个时候,谁在传戏呢?”   王蟾苦笑,“是漱芳斋那儿的声音,这不,一定是皇上在听戏呢。”   春婵摇摇头,“翊坤宫娘娘才过世不久,皇上就听戏,也太无情了些。”她想想又笑,“不过话说回来,皇上对翊坤宫娘娘无情,我们小主的地位才稳固无忧啊。”   戏台上的戏子们水袖轻扬,七情六欲都在面上格外浓重。曲调伴着丝竹悠扬起落,是谁在诉说着柔肠衷情:“你道是情词寄与谁,我道来新诗权做媒。我映丽日墙头望,他怎肯袖春风马上归。”   皇帝坐在漱芳斋里,日常所余的爱好,仿佛便只剩了听这一出《垴头马上》。宮人们垂手而立,静若泥胎木偶,无人敢打扰皇帝这份静逸。唯有李玉轻手轻脚侍奉在 侧,斟茶递水,打扇轻摇,间或轻声低语一句,“皇上,快到选秀的时候了,各地待选秀女的名字都报了上来,您可要看看?”   皇帝双目微闭,随着曲调双指轻叩,淡淡道:“罢了。后宫有丧,选秀的事先停一停吧。”   李玉不敢多言,只挑了要紧的说:“选秀的事,皇贵妃费了大心思的。”   皇帝嗤笑:“她肯费心,朕却没这个心思。怎么?她照顾着那么多孩子,又接回了璟妧,还顾得上那么多么?”   李玉欲言又止,外头却传来一声不合时宜的哭声,扰了乐曲里的情意宛然。“皇上,皇上,您救救璟妧吧。”   李玉侧耳,“是颖妃的声音。”   皇帝听得是颖妃,即将要升起的怒意压了下去,吩咐了宫人们让了颖妃进来。颖妃一路梨花带雨进来,哭得几乎噎住:“皇上,皇上,听说璟妧倔强,回到永寿宫一直不肯进食,这可怎么好?”   皇帝虽是训斥,口气却柔缓得很,足见素日对颖妃的客气,“胡说!皇贵妃是璟妧的亲娘,怎会饿着她?”   颖妃性子刚强,极少在皇帝面前哭,撤娇落泪更是罕见。皇帝见她情状,已然纳罕,偏颖妃不接受他的劝说,哭得更凶,“璟妧自小在臣妾身边长大,与皇贵妃的母女情分一时转園不过来,彼此倔着。这璟妧饿坏了身子可怎么好啊?皇上,求您让臣妾接璟妧回来用顿饭吧。”   皇帝一怔,无可奈何,“唉。都是倔性子,哪里像你,更不像她亲额娘。”   颖妃嘴快,“璟妧喜欢她皇额娘,这刚强脾气像足了翊坤宫娘娘。”   话一说完,李玉都变了神色,不知该如何接口。颖妃自知失言,慌得一颗心怦怦乱跳,几乎要跳出腔子来,心中暗怪海兰乱出主意,非要她提这一句。   皇帝面色如常,浑然没有听见这句犯忌讳的话,只是温和道:“朕也饿了。你去带璟妧来养心殿,陪朕用饭吧。”   颖妃欣喜,如一只欢跃的鸟儿,立刻飞了出去。   那边厢嬿婉吩咐着选秀的事宜,让乳母带了九公主璟婳、十五阿哥永琰去陪着璟妧,想着孩子们在一起,总是好说话好玩闹,也便能哄得璟妧吃饭了。璟妧对着弟妹们倒不像对嬿婉那般排斥,也肯说几句话,乳母们便退远了,由着他们在一块儿。   璟婳只比璟妧小一些,已经很明理了。因为和弟弟们一起长大,所受重视不多,所以比起璟妧独受宠爱长大的性子,璟婳要温柔许多,很有几分嬿婉还是宫女时的模样,她劝道:“七姐姐,你快吃饭吧,别惹额娘生气了。”   璟妧冷淡道:“她不是我额娘。”   永琰年纪虽小,却一下明白了其中的关节,只说:“额娘是我们的亲额娘,七姐姐是我们的亲姐姐。”   虽然不说是亲母女,却强调了彼此的血亲和自己不可分割,这下纵然是璟妧也辩驳不得。   璟妧别过头,露出傲然不屑之色,“皇贵妃才不是我额娘,她是坏女人,她害死了皇额娘!”   璟婳一下子急了 :“姐姐胡说!额娘不是坏女人!”   当然翊坤宫外的情景历历在目,确是嬿婉出来之后,便得到了翊坤宫皇后的死讯。璟妧记得清清楚楚,此刻道来也是理直气壮:“她就是坏女人!皇贵妃见了皇额娘,皇额娘才死的。就是皇贵妃害死了皇额娘,我和额娘都看见的。”   嬿婉听说孩子们在一起相处不错,正为自己的妙计得意,赶来享受这绕膝之乐。哪知才到门边,就听得这句锥心之语,霎时变了脸色,连声呵斥:“你说什么?你这孩子,胡说八道什么?”   璟妧被这突如其来的怒喝吓了一跳。待回头见是嬿婉,又露出素日的冷淡鄙薄的神气,转头看着别处。嬿婉气不打一处来,喝道:“果然是颖妃教坏了你,我自会去找她算账。”   璟妧听得她要为难颖妃,果然慌了神色,嘴上却尖利:“你就是坏女人,你害死了皇额娘。你一定还做过许多坏事,所以十四弟、十六弟死了,这是报应!”   嫌婉的心彻底凉了。这就是自己的女儿,心心念念要夺回来打击颖妃的女儿,她的心完全不向着自己。嬿婉心口一阵疼痛,太阳穴突突地跳着,激起锐利的刺痛,挑起青筋根根暴出。嬿婉顺手抓起桌上一把戒尺,拉过璟妧的手心狠狠打下去,“我不是坏女人!这话是谁说的?是颖妃是不是?”   璟妧想躲开,却被嬿婉死死抓住,不得逃离半分。璟妧手心被打得通红,死死忍着不肯求饶,咬着牙道:“你就是坏女人,谁都不喜欢你!我不喜欢你,我讨厌你! 额娘,额娘,快来救我啊。”   璟婳和永琰何曾见过嬿婉这番暴怒模样,早就吓得呆了。璟婳缩在墙角,紧紧捂着嘴什么也不敢说,永琰连反应的能力都没有了,只是喃喃:“别打姐姐,别打姐姐。”   嬿婉盛怒之中,哪里会理会永琰的话,见璟妧不肯求饶,一味嘴硬,下手又凶又快,一下接着一下,“我才是你的额娘,我要好好管教你。”   这般乱糟糟的,乳母们吓得昏头,只晓得赶紧上前抱走璟婳和永琰,不让他们多看。璟妧何等机灵,趁着乳母们一窝蜂上来,立刻挣脱了嬿婉的手,向外跑去。   嬿婉哭得伏倒在地,连起身的力气也无,“我不是坏女人,我不是啊。我都是为了你们,我不是坏女人!啊,我的女儿,为什么要这么待我!”   还是春婵警醒,和王蟾架起了嬿婉,慌不迭道:“小主,咱们快追七公主回来啊。这么跑出去太危险了。”   嬿婉立刻醒过神来,吩咐着去追,自己也跟了出去。   璟妧好容易逃脱出来,奈何饿了几日,腿脚着实不快,而且永寿宫一带她着实少来,也实在辨不清方向,只知道沿着红墙根跑离永寿宫,离得越远越好。   眼看着乳母、宫人们追了出来,嬿婉气急败坏地跟着,璟妧再也忍不住,哭喊道:“额娘,救我啊!额娘!”   这一喊太过凄厉,颖妃本快步往永寿宫来,听得声音,几乎人都站不住了, 一转角循声过来,抱住了璟妧,母女俩抱头痛哭。璟妧受了多日的委屈,见了颖妃才宣泄出来,紧紧抱住她手臂不放,“额娘,你终于来了。璟妧好想你啊。”   颖妃仔仔细细看着璟妧,立即发现她手心的红肿。这个女儿虽非亲生,但一直爱如珍宝,哪里受过这般委屈。颖妃心痛得直落泪,连声追问:“怎么了?你的手怎么了?”   说话间嬿婉赶到了眼前。见了颖妃,嬿婉的慌张伤心旋即被掩饰不见,恢复了皇贵妃的尊荣高傲,清冷道:“本宫的女儿,不用旁人管教。”   颖妃不肯示弱,一把将璟妧拦在身后护住,“我是璟妧的养母,怎么不能护着她?”   嬿婉的唇角含着讥诮之意,居髙临下看着颖妃,“不过是养母,皇上己经将璟妧交回本宫抚养。”   璟妧躲在颖妃身后,咸福宫的宫人将她团团护住,不让永寿宫的人接触。璟妧声色更壮:“不,我是额娘的女儿,不是皇贵妃的女儿!”   颖妃微微一笑,打心底里觉得欣慰,面对嬿婉,也更不畏惧,“看来,璟妧并不认你。”   嬿婉一腔怒火无处可泄,便也不顾及颖妃的身份,作色道:“都是你教坏了璟妧!”   颖妃也不生气,眸中清冷之色愈加浓烈,“我并无教坏孩子,孩子懂得是非,她不喜欢你的为人。其实何止是孩子,即便你位同副后,权倾后宫,至少咱们蒙古这些嫔妃就不服你,不服你这种用龌龊手段上位的女人!”   自从嬿婉封皇贵妃,宫中奉承无数,她哪里受得住这样的气?一时间心血翻涌,气得几乎要呕出血来。春婵在后,轻轻扯了下嬿婉的袖子,低声道:“您是皇贵妃,您教训谁都是应该的。”   是呢。皇贵妃之尊,与这般寻常嫔妃闲言什么,教训便是。且不说这宫里大了一级就足以压死人,嬿婉有子,颖妃无子,就是尊卑之分。   嬿婉的怒色冷却少许,肃然道:“早知道你不服!本宫就教你个乖,教你什么是心服口服!来人,颖妃犯上不敬,给本宫带下去杖责。”   杖责是重刑,何况嬿婉未说杖责多少,便是要挫颖妃的锐气。咸福宫的宫女们,几个胆小的早就冒了冷汗,颖妃根本无所畏惧,只是打量着嬿婉,“我虽然是妃位,但我的背后是蒙古各部。你是皇贵妃,却毫无根基,风雨飘摇。”她含笑逼近,“许多事,不在位分,不在儿女多少,而在前朝后宫,势力交错。这一点,你比不上我。”   嬿婉气得发颤。她们就这般肆无忌禅么?仗着家世,仗着母族,不将她这宠妃放在眼里,还要任意击打她的弱点。   是可忍,孰不可忍。事到如今,撕破脸都不够了。   嬿婉索性下令:“还干看着做什么?给本宫打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人!”   宫人们面面相觑,一时无人敢对颖妃下手。   立刻有宫人跪下求情:“皇贵妃娘娘息怒,皇贵妃娘娘息怒。”   这是真真儿忌惮颖妃的母族势力了!嬿婉眼前一阵晕眩,立刻鼓足了气势再要喝令。却听得一个沉稳女声道:“吵吵嚷嚷做什么?哀家去看了永璂回来,都不得清静。”   太后积威多年,无人不服,当下所有人都跪下了: “太后娘娘万福金安。”   太后一身青金色锦袍,一头花白头发以翡翠扁方馆住,略略点缀几件金器凤簪,不怒自威。   太后目光扫过嬿婉,将她看得如水晶玻璃人一般,“当了皇贵妃日子也不短了, 还不能令嫔妃信服,看来哀家是得好好教导你。颖妃,你到底位分低些,也该懂得尊卑上下。有什么事不许当着奴才丢份儿,你们到慈宁宫来吧。”   嬿婉哪敢吭气,只得诺诺答允了。颖妃正要揽住璟妧起身,太后伸出手,和颜悦色地拉住了璟妧,笑吟吟走到前头去了。   进了慈宁宫,众人一时无话。嬿婉纵然声气再高,不知怎的,在慈宁宮里,一盆火焰被冰水泼倒一般,就不敢言语了。   太后将璟妧拉在身边,吩咐了福珈为伤口上药。璟妧也争气,一口也不言痛,即便药粉刺痛伤处,也只是一缩手,很快咬牙忍耐。   太后不急不缓地开了口,声音是珠帘深锁下的一抹轻烟徐徐,“再动气也得顾着体面,当众争执,不怕奴才们笑话?往后还怎么服众?嫔妃和睦,才是后宫祥瑞之兆。”   二人规规矩矩答了“是”。   太后便温然看着嬿婉,“尤其是你,皇贵妃。你身负皇帝重望,主理六宫事宜, 更当稳重。”   嬿婉哪敢回嘴,立刻认错。   太后又看颖妃,你出身蒙古,又但也得自重身份,不可当众顶撞。”   颖妃何等乖觉,立刻俯首认错,然后道:“原是臣妾见了璟妧大哭,心疼不己, 所以情急犯上,顶撞了皇贵妃。”   璟妧适时站出,为养母辩白:“皇祖母,皇贵妃打孙女,孙女手痛。”   太后听得璟妧的称呼,便有些许不满:“皇贵妃到底是你额娘,你即便是在穎妃膝下长大,不叫皇贵妃额娘,也得称呼一声令娘娘。”   璟妧顾不得福珈阻拦,上前拉住颖妃的手,情真意切,“皇祖母,这才是儿臣额娘。”   太后怜惜璟妧,也不肯为难她,慈爱道:“你这孩子,虽然没规矩,但也足见颖妃一直疼你。罢了,既然如此,七公主还是交由颖妃抚养吧。”   嬿婉见太后这般轻描淡写就将璟妧交给颖妃,这一番心思岂非付诸东流,忙含泪道:“太后,颖妃年轻,难免对孩子骄纵宠溺,璟妧脾气野性子大,断不能再由旁人教养,臣妾自己的孩子,自己来养吧。”   太后见她情急,也不斥责,只温和道:“你身边己有几个孩子,再带七公主怕也顾不过来。有颖妃为你分忧也是好事。”   颖妃听嬿婉说璟妧的不是,哪里按捺得住,“璟妧好好的,并非皇贵妃所言那么不堪,否则怎会那么得皇上疼惜?”   嬿婉一双妙目圆睁,瞪住了颖妃,气势凜然,“颖妃说得轻巧。璟妧到底不是你亲生,养娘怎如生娘亲?”   猝不及防的一言,慈宁宫中旋即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福珈波澜不惊,太后的唇角依然笑意温然,可双眸中尖锐的忧惧一闪,己将嬿婉钉死在了原地。太后蔼然微笑,但那眸子里的星火,分明灼得嬿婉双膝发软,匍匐跪倒在地。   太后轻轻道:“是么?”   这两个字,几乎压得嬿婉粉身碎骨。她己经匍匐在地,不知该如何再显示自己的卑微与无措。巨大的惊惶让她冷汗淋淋,拼命称罪:“臣妾失言,臣妾知错。是,是生娘不如养娘亲,养育之恩大过天。”   太后身坐重重玉绣锦茵之中,背脊挺直,凝神端详着嬿婉,“什么生娘养娘的, 皇贵妃的心思可真多。哀家没你想得繁复,孩子是谁养大的,愿意跟谁走,那就是谁的孩子。璟妧,你要跟着谁,你自己说。”   璟妧紧紧攥着颖妃的手不放,依恋而郑重:“皇祖母,孙女自小到大都是额娘照顾,生病是额娘喂药,天寒是额娘添衣。额娘最疼孙女。”   颖妃激动不己,一把搂住了璟妧,连声道“好孩子,好孩子”。话语未落,已然满面泪痕。   太后冷眼看着嬿婉,“孩子什么都懂。这是她自己选的,你也细想想,自己的言行配不配当孩子的额娘!她病了冷了的时候,你正忙着争宠吧,可有照顾分毫?”   这话己经是极厉害的了,嬿婉除了瑟瑟发抖,只能请罪不己。太后浑不理会,只叮嘱颖妃:“好好照顾璟妧,她明白是非恩怨。记着,孩子和谁亲,谁就是她的亲额娘。”   颖妃感激涕零,哪里还能说什么,只拉住了璟妧一同重重叩首谢恩。   太后道:“你不用谢哀家,要谢就谢皇贵妃自己做下的好事,翊坤宫皇后之死。”她呵一声轻笑,“皇贵妃,你也不用让哀家相信什么。要是连一个孩子都认为是你害死了如懿,你可怎么分说呢?”   嬿婉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出的慈宁宫,她深知方才的情急之语戳痛了太后的心。什么养母生母,最为太后所忌讳。她也明白,从此,她再不会得到太后的任何偏帮与支持了。更刺心的是,仿佛谁都认定了如懿是她所杀。连辩白,她都无从辩白起。然而更坏的消息很快传来,皇帝得知了嬿婉对太后的冒犯,索性下旨将永寿宫中嬿婉养育的子女都挪去了擷芳殿由乳母照顾,且只许嬿婉一月见一回。   这其实是不合规矩的,擷芳殿探视,素来是半月一回。皇帝此举,无疑是不喜嬿婉与孩子们多亲近。   永琰被进保带走前,只有一句话,“额娘,你今日的样子好可怕。”   嬿婉不知道他所说的可怕是什么,几乎是脱口而出,“不是我害死乌拉那拉如懿的!不是我!我不是坏女人,是她自己作死,与我无关!永琰,你要相信额娘。乌拉那拉如懿才是坏女人!”   嬿婉的印象里,永琰很少违逆自己,但他还是用很小很小的声音说:“您别这样说皇额娘!”   嬿婉紧紧搂着永琰,“你是我的亲儿子,你怎么帮着外人说话!记着,你只能帮额娘!”   永琰害怕地看着嬿婉,还来不及说什么,就被进保一把抱走了。   嬿婉已经是欲哭无泪,想要追出去再说什么,进保伸手恭敬地拦住,“皇贵妃娘娘,您知道皇上的脾气,最不喜欢旁人违逆圣意。您想想去了的翊坤宫娘娘吧。”   死了的乌拉那拉如懿,想起那个女人,她不该快活大笑么?怎么如懿反而成了她头顶的金箍儿,拘束着她往后的每一步了。   永璘还小,乍然被抱离生母身边,哭得撕心裂肺。嬿婉揪心痛楚,低声啜泣:“孩子,还我的孩子。”   一行人早就去得远了。嬿婉哭得不能自已,“你为什么要这样待我?为什么要带走我的孩子?为什么啊?”   可是她连去求皇帝也不敢,千辛万苦求来的皇贵妃的尊荣,不能不要。除了忍耐,似乎已经没有别的办法。左右是自己亲生的孩子,以后会亲近自己的吧。可是自己,宄竟算什么呢?嬿婉扬起脸,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尘沙从远处卷来,不见天日。她悲楚地想,于这个庞大的皇室而言,她不过是个生孩子的工具吧?   嬿婉这样想着,眼角的泪也干涸了。无泪可流,是更深的苦涩吧。   然而当着皇帝,嬿婉到底什么也没说。皇帝心情稍稍平复之后,照常翻她的牌子,她也照常侍寝。   有时候皇帝半是调笑:“孩子不在身边,清静许多吧?”   嬿婉一怔,赶紧露出惯常的温顺笑意,“是清静。臣妾可以专心为皇上打理后宫事宜。”   皇帝对她的回答很是满意,捏捏她的下巴,头也不回地走了。   嬿婉轻轻地笑:“皇上的心思本宫越发看不透了,在皇上眼里,本宫是不是就是一个料理后宫事务的工具,一个生孩子的工具?”   春婵连忙劝慰:“您老这么揣摩皇上的心思,太累了。”   嬿婉不言,她真是害怕皇帝,多年承恩,她其实并不知他心里怎么想。一度承恩承宠,看着乌拉那拉氏落败,她几乎舒了一口气,以为胜券在握,可是眼下,却连皇帝有没有为乌拉那拉氏之死疑心自己都不知道。每日活在这样的揣测里,能不如履薄冰,战战兢兢?可是有什么办法,路是她自己选的,己然到了这一步,除了硬着头皮走下去,哪里还有退路?   京城的秋来得很快,转眼就是落叶萧索之际。西风叹息着穿过红墙深影的重重宫阙,掠过残花衰草,凝成霜冷气韵,将这宫苑覆上薄寒。如懿去世己经数月,无人再提起她,宫闱内苑,在嬿婉的操持下,也并未有差错。偶尔得闲,皇帝便与嬿婉在御花园闲步,若是哪日香见肯作陪,皇帝的心情便又好些。   那一日天青云淡,天际是碧淸瓦蓝的颜色,远远眺望,更见万物清明,御花园内一列高大枫木己经泛红,万叶千声,迎风作响,似无数火焰瑟瑟跳动。皇帝着一袭家常暗青团纹长袍,明黄带子一系,衣挟当风,风骨闲适。香见容颜无瑕,如芝兰玉树,令人难以移目。嬿婉素知香见在皇帝心中的地位,又是不能生育之身,所以从来宽忍之至。当着皇帝的面,更是妹妹长妹妹短,无比客气。香见对谁都淡淡的,有一句没一句地应着。   远处几个小宫女踢着绣球,笑声郎朗传来,如银铃铛般清脆。香见好奇地瞥一眼,皇帝便察觉,示意她一同上前观赏。   那是三个十六七岁的宫女,五彩的绣球在她们纤细的足尖似有了生命一般,轻巧地飞来飞去。为首的紫衣宫女最是灵巧,踢起绣球时发髻上的粉色花朵娇柔颤动,衬得她清秀的容颜也似云霞一般绚丽动人。   皇帝一时看住了,颇有几分神往之情。嬿婉微微沉下脸,王蟾知趣,立刻道:“哪儿的宫女那么没眼色,没见皇上和娘娘来了么?”   宫女们吓得停住,慌不迭跪下请安:“奴婢给皇上、皇贵妃娘娘、容妃娘娘请安。”   嬿婉吩咐了众人起身,香见便撇嘴:“狐假虎威,她们踢得好好的,非要打断!”   皇帝看香见很喜欢那绣球游戏,便温言道:“你喜欢,等下朕叫她们踢给你看。”   香见笑意冷清,“人家本是自己玩儿,等要踢给我们看,多少胆战心惊的,哪里还踢得好看呢。”   嬿婉笑吟吟打趣:“容妃这话说的,好像咱们多么吓人似的。”   香见美眸微转,似笑非笑地看着嬿婉,“有的是蛇蝎心肠的人。哎,那小宫女不就被吓着了么?畏畏缩缩的。”   皇帝指着那紫衣宫女,笑言道:“容妃说你呢,别吓着了。”   那紫衣宫女立即上前,语意玲珑:“多谢皇上关怀。奴婢等自己踢绣球玩儿,不想打扰了皇上和娘娘,但请恕罪。”   她这一番话既撇清了香见和嬿婉的言辞交锋,又谢了皇帝的好意,最是圆滑不过,连皇帝也瞩目于她,“口齿好伶俐,抬起头给朕瞧瞧。”   这一瞧不打紧,一双水波潋滟的星眸盈盈望向皇帝,分外清定,仿佛两丸乌墨水晶微微折射出摄人的光芒,让人心神摇曳,不可宁定。皇帝怔了怔,便看向了嬿婉。嬿婉迎着皇帝的目光,再去看那小宫女,笑容有些勉强,“这丫头倒有几分像臣妾年 轻的时候。”   那宫女无比乖觉:“能有几分像皇贵妃,那可真是奴婢的福气了。”   皇帝再问她姓名差事,她也答得流利:“奴婢汪氏,名芙芷,在御花园当差,照料花草。皇上瞧,那几株老梅树,就是奴婢专司照料的。可惜,现下不是开花的时候。”   长得有几分肖似,又是侍弄梅花的宫女,嬿婉猜到了几分,一颗心便直直地往下坠去。   皇帝凝神看着那几株尚未开花的老梅,颇为感慨:“一朵花,未必要到开的时候才最美。早早移个适合它的地儿,等着含苞待放才好。”   嬿婉觉得脸颊都笑得僵住了,“皇上,一个小宫女,在御花园照顾花草挺好的。”   香见的话便不肯饶人了,“哦,皇贵妃不喜欢有人长得像你?那翊坤宫娘娘那时候别也不喜欢你的容貌与之相似吧?”   皇帝也明白嬿婉之意,便道:“香见,好好儿地提她做什么?”说罢,又笑着看嬿婉,“皇贵妃,朕记得当年你也是宫人出身啊。”   嬿婉只觉得足下生刺,站也站不安稳了。谁不知道她是宫女出身,一路艰辛才走到这皇贵妃之位。这份身世来历,素来为嬿婉所忌惮。只为宫里的妃嫔,几乎每一个都在家世上胜她许多,不是官宦之女,便是豪族之后。而她,若是出身再好些,何至于如此辛苦,失去那么多,才踩到这万人之上的地位。   于是嬿婉便低了头,温言婉顺:“皇上好记性。臣妾记得永和宫还有屋子空着。”   皇帝并不接她的话茬儿,只是望着西六宫方向道:“翊坤宮的庭院空着有些曰子了吧。”   嬿婉的心口剧烈一跳,正要说什么,皇帝己经吩咐道:“汪氏封为惇常在,挪去承乾宫吧。”   香见似笑非笑,“除了宝月楼,承乾宮我也偶尔去住。你若住下也好,省得那儿常空着地儿。”   芙芷忙忙谢恩,“容妃娘娘不嫌弃嫔妾,嫔妾谢过大恩,必不敢给容妃娘娘添堵。”   嬿婉连忙答应:“臣妾明白,会将承乾宫打扫一新,再让惇常在住进去。”   皇帝点点头,知道嬿婉立刻要去忙汪氏入住承乾宫之事,便携了香见的手往前走。那汪芙芷何等聪慧,不消皇帝嘱咐,便跟在了身后。   皇帝走了几步,回首见芙芷跟随,有些好笑,“你怎么跟着朕来?”   芙芷脆生生道:“皇上既然封了臣妾为常在,臣妾自然要常常在您身边伴随,才算遵从了圣旨呀。”   皇帝忍俊不禁,笑着伸手点了点芙芷的额头,“不错,不错。”   如此这般,连香见也忍不住笑了。皇帝难得见香见高兴,益发开怀,如此,芙芷的青云之路,便更顺畅了。   待得芙芷从惇常在晋封为惇贵人时,已然是深寒天气。宫中的日子过得轻忽,春夏秋冬的流转也格外迅疾。海兰久驻深宫,除了必不可少的节庆宴饮,从来都是足不出户。这一日大雪将至,香见送了些日常物用,也不急着回去。   延禧宫本就偏僻,除了香见和婉茵,极少有人来往。那种雨打梨花深闭门的幽静,几可将人沉溺其中。海兰闲来无事,仔细擦拭着如懿生前喜欢的一个摆设,香见陪在一旁看了半日,便道:“惇贵人很得皇上喜欢。你看中的人,果然不错。”   海兰笑笑:“有她在,我便知道皇上有没有放下姐姐。而如今最难受的便是魏嬿婉了吧。”   香见不假思索,“有了惇贵人,皇上连到宝月楼看我也少了,我正好落得清静。”   海兰颔首:“容貌肖似姐姐,那股子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儿,也很像姐姐年轻的时候。而且一得宠就住进承乾宫,可见前途无量。”   “我不知道翊坤宫娘娘年轻时是什么样子,我只知道,她后来的样子,皇上己经不喜欢了。”   “无论姐姐犯下什么大错,她年轻时的样子,是皇上最留恋最喜欢的。”她注目于香见,“你知道么?贤良淑德、循规蹈矩的女人固然适合这宫闱生活,可皇上最喜欢的,是跳脱于规矩之外自由自在的天性。这是你得宠的原因,也是姐姐让皇上念念不忘的原因。”   香见沉默片刻,看着海兰的动作,“你把翊坤宫娘娘的遗物都挪来延禧宫了?翊坤宫还空着呢。”   海兰轻轻摇头,“我看翊坤宫很快就会有新人居住,姐姐曾在延禧宫与我同住,我这儿一直保持着姐姐还在时的样子。就好像,她还活着。”   心底难过汹涌而至,香见湿了眼眶,“她真的己经死了。”   海兰微微一笑,恬静如一枝静静绽放的白梅,“不,姐姐只是去御花园赏花了。她很快就会回来。”   香见喉头哽咽,什么话也说不出来。良久,才微微点头。   海兰看着她,似乎想起什么事,便问:“这个时辰是去给皇贵妃请安的时候了,你自然是不会去的吧。”   香见颇有倨傲之色,“我自然不会去。不过惇贵人,也不会去吧。”   合宫嫔妃请安是宫中对女眷至尊的敬意。如懿死后,享受这份尊荣的自然只有一人之下的皇贵妃嬿婉。然而此时此刻,她的心绪颇不宁静。一众嫔妃行礼之后便默然无言,令得气氛馗尬而无趣,而更馗尬的,是长久以来空着的两个座位,那是属于惇贵人汪芙芷和容妃香见的。   晋嫔是嬿婉的亲信,最是不满:“都这个时辰了,惇贵人还没来。咱们合宫向皇贵妃请安,容妃是得了皇上准许不用致礼的,怎么惇贵人也得了旨意吗?”   颖妃笑道:“惇贵人起初还是迟来,如今索性不来了。这个脾气,定是皇上纵出来的。”   颖妃嘴上似是责怪惇贵人的恃宠生骄,可那背后的意思,嬿婉如何不知,无非是取笑嬿婉不敢去动皇恩深厚的惇贵人罢了。   果然跟着颖妃的禧贵人便道:“惇贵人最得皇上宠爱,就算不来皇贵妃也不会说什么吧。”   嬿婉只得息事宁人,免得她们说出更难听的话来:“悴贵人得宠未久,难免不懂规矩,以后慢慢教导吧。”   恭贵人便笑:“那也要惇贵人受皇贵妃的教才好啊。只怕她不听劝呢。”   嬿婉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便另起了话头,“眼下就快腊八了,宫中自然是要过腊八节的,不知诸位姐妹觉得如何办好?本宫虽然受命掌六宫事,也要听听姐妹们的意思。”   众人默不作声,都各自看着别处。或是拨弄手绢,或是看花出神。蒙古嫔妃们倒是一致,都看着颖妃以她马首是瞻。   既然无人答话,嬿婉便按着自己的意思往下说:“既然诸位姐妹都无想头,那本宫以为……”   话未说完,倒是香见的声音朗朗泼进来,她自顾自道:“我倒以为,一切节庆都有先头翊坤宫娘娘掌管后宫时的成例可以遵循,何必再出主意?”   嬿婉被截断话头,心中大为不喜,但定睹看是香见,少不得忍耐。她低头抿了抿茶,不动声色地抿去了唇角的愤慨之意,听着春婵替她发作,“容妃娘娘真是稀客。”   香见冷笑:“你主子若不喜欢我来,大可去吿诉皇上。”   香见的唇角微微一扬,笑意明媚,却也有那么一丝显而易见的轻蔑。   嬿婉忍耐着微笑:“盼容妃来还来不及呢。容妃方才说要援引翊坤宫娘娘昔日旧例,只怕皇上会介怀。”   香见满不在乎地往自己座位上一坐,“是皇贵妃自己满心主意,只想施展吧?只是皇贵又有一定把握,你的意思皇上就很喜欢么?”   庆妃的性子谨慎,想了想便道:“因循守旧也并非不好,至少当年翊坤宫娘娘主持节庆,皇上和太后都很满意。”   婉嫔便点头:“庆妃所言极是。”   颖妃也是推波助澜,不肯有一刻消停,“皇贵妃大可推陈出新,只是万一太后不喜,皇上不喜,那可怎么说?”   嬿婉深吸一口气,将那笑容撑得更加饱满,“年节下的安排,正月里的赏赐,本宫都想添一倍……”   香见照旧打断她,“翊坤宫娘娘从前怎么做,皇贵妃最好也怎么做。”   那语气里毫无尊重之意,晋嫔实在气不过:“怎么皇贵妃娘娘还拿不得自己的主意么?乌拉那拉氏早已为皇上厌弃,为何要遵循她留下的旧例?”   颖妃不喜嬿婉,更看不上晋嫔,讽刺道:“晋嫔你大概是忘了,翊坤宫娘娘的旧例多是遵循从前孝贤皇后所留下的规矩。孝贤皇后与你都是出身富察氏,你如今要改,岂不是驳了同族的颜面?”   这一来庆妃更是忧心忡忡,“是啊,皇上最尊重孝贤皇后,这些规矩改不得。还是翊坤宫娘娘那时候怎么办,咱么也怎么办吧。”   庆妃虽然无宠无子,但是太后一手提拔,皇帝对她也十分客气。她这般言语,众人更不会有异议。嬿婉一肚子气发作不得,只得看着其余人等,再三追问意见。   颖妃见众人沉默不言,笑吟吟道:“若是皇贵妃此刻得太后万分钟爱,顺太后心意略作更改也无妨。但若失了太后欢心,一做即错,那就不好了。”   谁不知自从七公主被送回颖妃身边,嬿婉便彻底失了太后的欢心。慈宁宫请安觐见,甚少有她的份。便是每回去了,太后也总有理由推说不见,或是与命妇福晋们聊天,将她撂在外头,一候就是一两个时辰。想到此节,蒙古嫔妃们都低头暗笑。   嬿婉满腹气苦,只得道:“既然大家都这么看,那就一切遵循旧例吧。”   这一仗锋羽而归,嫔妃们得意的得意,怕招惹是非的也不愿多留,也便散了。   嬿婉于人后更是气不过,“你瞧瞧这些人,变着法子给本宫添堵,从未真心顺从本宫!”   春婵替她捶着肩,好言劝慰道:“小主别急,凭她们怎样,您都是六宫第一人, 地位最尊的皇贵妃。”   嬿婉抚着心口,将一阵抽痛忍下,缓过一口气道:“就因为本宫只是皇贵妃,也是嫔妃,颖妃、容妃她们眼里才没有本宫,就连小小一个惇贵人都敢藐视本宫。若本宫是皇后……”   这念头不过一转,想想也无十分把握,便住了口。春婵想着要哄她高兴,便絮叨着该去擷芳殿看几个孩子,嬿婉才稍稍平和,起身更衣打扮了,便往擷芳殿去。   半年不见,永琰看嫵婉的眼神己经有些拘谨了。嬿婉嗔怪了一番乳母们教导不善,让母子之间失了亲热,便哄着抱着永琰。   因着皇十四子、皇十六子早夭,这个懵懂年纪的十五阿哥永琰,便更为珍贵。且十七阿哥虽好,到底还在襁褓之中,而永琰生性乖巧懂事,很得皇帝的喜爱。这一来,更让嬿婉看到了未来光明的希冀。   嬿婉将爱子抱在膝上,左右端详。永琰有些不好意思,“额娘,我都读书开蒙了,不可这般亲昵,师傅教诲过的。”   嬿婉笑着轻斥,吻着儿子光洁的额头,“胡说!你是额娘的孩子,额娘身上掉下的肉。”   永谈一脸天真:“可皇阿玛说,我得听师傅的。”   童言无忌,而幼小的孩子,最容易在心中记下亲近之人的教诲。嬿婉顺势屏退了仆妇宫人,一一叮嘱:“你在尚书房可以听师傅的,但你心里得明白,你什么都得听额娘的。”嬿婉郑重了神色,紧握住儿子的双手,“永谈,额娘不在你和永璘身边,但你要记着,我们是母子,血浓于水,你们的心只可以向着额娘。将来无论什么时候,你都得向着额娘。知道么?”   嬿婉声声逼迫,永玻乖乖地点头。嬿婉这才放心,将儿子搂在怀里亲个不够。浑然未察觉窗外墙根下,一个瘦小的身影悄悄挪了出去。   皇帝听完来自擷芳殿的禀报,目光冲和,面色平静,眉头眼角皆沉静如水,不着喜怒之态。他只专注在一幅施工草图上,研宄半日,又慎重添上一笔。李玉伺候皇帝曰久,知道越是如此,皇帝越是动了真怒。他暗暗咋舌,天家最忌讳母子过分亲近,来曰外戚专权。皇贵妃这般教导皇子,实在是其心可诛了。   充当耳目的小太监回禀完毕,又垂手退了下去。皇帝头也不抬,吩咐李玉,“去告诉皇贵妃,她要料理后宫的事,以后半年去擷芳殿见一回儿女们就可以了。”   李玉应承了。皇帝又吩咐:“朕要在养心殿里设一座梅坞,里头所用必得都是梅花图案,周遭还要遍植梅花,你将这草图送去内务府,看看何处还需改动。”   皇帝这些日子心思全在建梅坞上头,李玉不敢怠慢,忙接过草图去了。   殿中静到了极处,皇帝揉一揉疲倦的双眼,坐于锦绣软枕之中,听着窗外风声簌簌,如泣如诉。无边的孤寂如水浸满,将他沉溺到了底处。偌大一个深宫,竟然无人能解他心底事。这样的寂寞,几可噬骨。半晌,他才听见外头进保的叫叩门声。   他忽然想起,半个时辰前,他曾派进保去承乾宫接了惇贵人来,那个不知天高地厚任情恣意的女子,自然是比不上昔日如懿的慧心玲珑。可那样天真无拘无束的女子,才比那些背负着野心与规矩束缚的女子,可爱许多。   皇帝想了想,还是愿意见见她,哪怕她浑然未知自己为何驟然得宠。这样.的无知,让他觉得安全。   嬿婉才出擷芳殿,暖轿便被李玉恭敬地拦住了。他三言两语将皇帝的旨意说得分明,浑然不顾那位尊贵的皇贵妃己然面色慘然。她根本连自己错在哪儿都不知道,就要接受着母子分离愈深的后果。   李玉连唤了几声,嬿婉才回过神来,李玉躬身退下,“奴才赶若去内务府交代梅坞建造之事,先告退了。”   嬿婉喃喃:“梅坞?什么梅坞?”   李玉含笑道:“没什么,不过是皇上喜欢梅花,所以打算在养心殿建一小憩之所,遍用梅花图案而己。”   说罢,他匆匆告退。嬿婉呆呆地望着那冬日灰白的天色,含馄暧昧的天际,一丸落阳慘淡,带着昏黄的毛边,白晕晕一团。风声凄冷,那风是越刮越大了,吹得她几乎站不住脚。有泪滾烫地落下,灼得她措手不及。落日渐坠,心也一分分沉寂下去,周遭的一切陷入庞大而无边际的暗淡与昏沉中,无声无息将她沒没于阴影成下。   嬿婉似哭似笑,十分惶感:“皇上果然还念著她,一个惇贵人还不够,皇上还要建一个梅坞!”   存婢待要劝慰,嬿婉却是认死了, “皇上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过问,可是他心里明明就是放不下。乌拉那拉氏,她好狠,她拼着一死,就是让皇上忘不了、放不下她。还让所有人都以为是我杀了她。她……她算计得我好苦啊! ”   春婵明知嬿婉所言是真,然而人死不能复生,活人又怎么和己逝之人争去。万般苦楚在心头,只得劝了嬿婉回宮才是。然而嬿婉最伤心的是不能与亲生儿女亲近,这一悲非同小可,一时间谁也劝不住,便往养心殿去。   养心殿里正在上灯,烛火通明如流水傾泻,照亮美人的明眸星灿。   芙芷抹着皇帝喜爱的海棠色胭脂,微垂螓首,一弯累丝凤的金珠颤颤垂到髻旁。她依偎在皇帝身边,软语低声:“皇上不是刚画了一幅梅坞的单图送去内务府了么?怎的又画了?”   皇帝左看右看还是不满意,继续专注于此。   芙芷略感无趣.还是尽量寻了话头来说::“皇上很喜欢梅花么?所以要建梅坞?臣妾曾在御花园种植梅花,来日梅坞的梅花,可否由臣妾照料?”   皇帝颔首道:“你若愿意,自然是好。”   皇帝笑笑,挽住她的纤细柔荑,“等联改好这个再说,咱们先去漱芳斋听戏。”   二人正说笑着出了养心殿,却见嬿婉扑上台阶,满面是泪。皇帝笑吟吟关怀备至,“咦?京城风沙这么大么?皇贵妃眯了眼睛?”   嬿婉落泪凄楚,正要哀求。皇帝笑意愈深,“听闻里皇贵妃料理后宮事务十分妥当,处处循照旧例,未曾妄改。朕很欣慰。”   这分明是要她遵循如懿留下来的规矩!   原来,后官的一切,他部了如指掌。他知遒她的难堪,她的委屈,她的劳心劳力却无人尊重。而他,全然不在乎。   嬿婉凑厉地喊道:“皇上!”   皇帝并没有给她开口的机会,径自说道:“你既为联的皇贵妃,一切要以后宮诸事为要,旁事切勿挂怀,免得分心劳神,如慧贤皇贵纪、淑嘉皇贵妃那般憔悴伤身。 ”   语气是关切的,仿佛他在意着绝她。可强烈的恐惧紧紧撰住了她的心声声。慧贤皇贵妃、淑嘉皇贵妃是怎么死的,她再清楚不过。   芙芷还在那儿火上浇油,“慧贤皇贵妃、淑嘉皇贵妃都頗有家世,还有亲人厢顾探望,送来名货药材,令皇贵妃仿佛不是吧。”   皇帝温和地扶住嬿婉, “所以皇贵妃,你更得善自保养,无须为儿女事劳心了。好了,别跪着了,起来吧。”   嬿婉的手臂被皇帝触碰着,无端起了密密的—展栗子。她在颤抖,可始没有办法,再恐惧,她也不得逃离。末了,她狠狠地咬着牙关,才能使出最后的力气,强撑着道:“臣妾闻得皇上口谕,特来……特来谢恩。”   皇帝微笑,眼里闪过一丝冷意,携着惇贵人离去了。嬿婉身子一软,坐在玉阶上,听着风声呜咽如泣,再无半分挣扎的力气。   再见到皇帝的时候.己是过了二月。身为皇贵妃,年下自然有无数要事要忙碌,而手下的奴才们办享并不利索,乎日频出,几乎让她焦头烂额。好容易应付了过去缓过神来,人却憔悴了许多。白日里辛苦操劳,夜里思子情切,连心口的疼痛也日复一日加剧了。   春来得晚,二月二撤了地龙,宫里还是森寒料峭,少不得又添了火盆。夜来无聊,嬿婉正无趣地闷坐着,想着红颜未老恩先断的哀伤,却是敬事房的徐安来传旨宣她侍寝。   嬿婉颇有些意外,自从汪氏得宠,皇帝几乎只召幸她与香见,偶尔想起旁人,也不过是颖妃、诚贵人之流。细算着她也有小半年不曾承宠了。   春禅喜不自胜,一壁替她上妆更衣,一壁嘟嚷:“里上传召总是好事,小主若是能得皇上欢心,说不定阿哥和公主就可以回到您身边了。”   是啊,她的指望,不就是这个么?   于是强打了精神,打算在床笫间百般迎合讨好,可皇帝并无那样的心思,只是嘱咐她睡下,便侧身熟睡了过去。嬿婉莫名其妙,心中惴惴,这一夜自然睡不安稳。到了三更时分,窗外风声更重,犹如在耳畔呜咽。嬿婉心念一突,想着这心痛症该传太医来瞧瞧了。这样蒙昧间睁开眼来,正对上乌沉沉一对眼珠,吓得她“呀” 一声惊呼,倏然缩到了床角。   那人一言不发,只是盯着她。嬿婉慌乱了半晌,才发觉那是皇帝冷漠的眼,她惶恐地缩起身体,“皇上怎么这样看着臣妾?”   烛火燃了半夜,垂下累累珊瑚般的烛泪,火焰子跳了一跳,照得皇帝的面庞阴晴不定。皇帝淡淡道:“没什么。只是想起了旧事睡不着。”他定一定,“皇贵妃,今儿是二月十八。”   嫌婉只觉得脑子都僵住了,含含糊糊道:“是,是什么日子?”   皇帝沉浸在某种思绪中难以自拔,“那一年朕巡幸杭州,也是二月十八,如懿上了龙舟与朕争执,一气之下断发。”   恐惧的情绪狼奔豕突,占据了她的心与身。嬿婉口干舌燥,言语连自己听了都觉乏力,“这么久的事了,皇上别再为此生气了。”   皇帝微笑:“朕不是生气,朕只是好奇。那一晚,皇贵妃,你在做什么呢?”   嬿婉张口结舌:“臣妾……臣妾不记得了。 ”   那声音比哭还难听。皇帝根本毫无兴趣,他翻身躺下,恍若无事人一般,“哦,不记得了,那睡吧。”   嬿婉怎么敢睡,她害怕地睁大了眼睛,强自镇定着。四下阒然,有腊梅的花味入夜弥香。她痛恨这种气味,深入骨髄。她知道,他是故意将这花供在殿内。他的心底有森然寒韵,那是怀疑、冷漠和疏离。   而她,无计可施,只能活在他的这种情绪之中。因为她太过明白,只要他疑心起,任何人都逃脱不得,翻转不得。任谁都是。   皇帝闭着眼睛,却知晓她的木然与慌张,慢悠悠道:“怎么?睡不着了?要是睡不着,让李玉早些送你回去。”   她简直如逢大赦,迅速地起身穿衣,逃也似的离开了这牢笼般的养心殿。   窗外风雪蒙蒙,那雪朵夹着檐下吹落的冰喳儿,沙沙地飞舞,天空和大地是融为一体的昏黑与茫然,只有远远近近几盏昏黄的灯笼,像是鬼魅的眼睛。有几点冰喳儿飞落在嬿婉脸上,粗粝的冰冷让刚从温暧中出来的她凜然一颤,刚想将那冰冷掸去时,那冰碴儿迅速化得只剩下一抹凉意。   嬿婉再淸楚不过,此生此世,她都要活在这冰凉凄冷之中。   是啊,她贏到了什么?璟妧的厌恶,永琰、永璘和璟婳的离开。那个汪氏,简直就是乌拉那拉如懿的阴魂,颖妃、容妃、愉妃,她们个个恨不得吃了自己!太后,太后也不是善碴儿!还有皇帝,他的疑心永远不会散去。而她所余的,居然只有一个皇贵妃的头衔,虚空的名位。   嬿婉虚弱到了极处,一口气上不来,那种绞痛再度袭上心头。她昏昏沉沉跌在春婵怀中,仓皇离开。   皇帝闭着眼,却无法沉睡。殿内火烛燃到了尽处,摇摇晃晃,终于熄灭。.外头风雪渐歇,檐下灯笼晃动的声音清晰可闻,只让人愈觉清冷。皇帝轻轻叹息,想起白日里尚书房师傅禀报永琰素日的功课,那可算是一个争气的孩子。暂且留着嬿婉,也不过是看在她还是永琰和永璘的生母。一旦嬿婉被废弃,若再想看重永琰,这孩子只怕终身都要背负着生母带来的屈辱,没有任何登上大宝的机会了。   细想来,他似乎也没有比永琰更出色的儿子了。   皇帝忍耐片刻,终于平伏下气息,摸出了枕下一方绢子,轻轻擓在了手中。   是年春日,嬿婉便被诊出有心悸之症。皇帝顺理成章地晋封了颖紀为颖贵妃,庆妃为庆贵妃,为嬿婉协理六宫事。而容妃虽然名位未升,却是车着皇贵妃的分例,超然于众人。这般相安无事,便到了乾隆三十五年。   这年五月十一,皇十七子永璘满三岁,合宫大庆。此时距嬿婉晋令皇贵妃,摄六宫事己然五年。而永璘,在三年前出生,实足是皇帝的老来幼子,疼爱逾常。按理说,皇帝这般疼爱幼子,自然也是爱屋及乌,宠爱皇贵妃魏氏。   然而这些年,皇帝只与她维持着面子上的客气。私底下的冷淡,她比谁都清楚。皇帝专宠的,唯有容妃寒香见与惇嫔汪芙芷。而芙芷在得宠之后的第二年,皇帝的万寿节后,她很快搬出了与容妃同住的承乾宫,成为翔坤宮新主人,独掌一宫事务。   用皇帝的话说,便是“汪氏细心,由她照顾翔坤宫花草也好"。   当然在后宫诸人看来,这也是理所当然之亊。乌拉那拉如懿己死,荒落的翊坤宫总会有新的主人。而不快的,也唯有卧病的皇贵妃而己。   再者甚得六宫尊重与皇帝爱宠的,便是颖贵妃。除了养育七公主,联姻蒙古,颖贵妃所得的尊荣,早己不下于皇贵妃所有,隐隐有夺其锋芒之意。而于嬿婉,孩子一个个生下,也只能养在擷芳殿,由嬷嬷们悉心照顾。而她,一年中能见孩子的,不过寥寥两三面。   这般主理六宮的权柄宠眷,反而不能将孩儿留在身边养育。宮里自然有颇多闲言闲语。但皇帝与太后的说法却是冠冕,“既然要主理六宫事务,那自然是要专心专意,不可为旁事分心了去”。   据说那日芙芷在翊坤宫赏花时闻言,对着宫女们便是一声冷笑:“如此说来,皇贵妃不过是个紫禁城后宫的管家罢了。”   芙芷那时己是惇嫔,这般不将皇贵妃放在眼里,自然是恩宠深厚的缘故。然而言辞锋芒锐利,也是看出了嬿婉对后宫之事的力不从心,便是位同副后又如何?颖贵妃所领的蒙古妃嫔自然是不屑于嬿婉,自成一派,事事以颖贵妃马首是瞻,公然与她冷然相对。容妃独领盛宠多年,我行我素惯了,便是庆贵妃、愉妃、婉嫔等少伴君侧的妃嫔,也是安静度日,几乎不去应酬她。   后宮这般四分五裂,嬿婉要维持着面子已经极为辛苦。芙芷更是数度叫嬿婉下不来颜面。几次按捺不住去皇帝面前分说,她含泪絮絮半曰,皇帝停笔只是茫然问:“什么? ”嬿婉便再也说不下去。   偶然太后听闻,还要含笑奚落:“说来你当皇贵妃日子也不短,怎还是这般不得人心?倒叫哀家疑惑,这皇贵妃的权位你还不拿得稳?”   嬿婉低着头,听着刺心之语,只能低眉顺眼地诺诺,含恨吞下屈辱。怎么能不要权位呢?拼了一切得回来的,就算拿不稳,也不可轻易弃了。   好歹,好歹还有皇十五子永琰呢,那孩子,是最得圣心的。   一开始,总还是有盼头的。便是圣宠大不如前,到底也是唯一的皇贵妃,摄六宫事。这五年来顺应帝心,绝无错漏。而离那个名分尴尬的皇后如懿去世,已然满了三年。三年丧期己过,再度立后也順理成章。这几乎就是封后的前兆,当年的乌拉那拉如懿,何尝不是如此一步步登上后位。   然而她心底知道,那是不会了。除非,除非有一曰母凭子贵,她才可以立于不败之地。   皇家少年知事早,十岁的永琰什么都懂,在来请安的间隙轻声问:“额娘就这么盼着封后么?”   嬿婉抚一抚鬓发上累垂的九凤金丝转珠步摇,柔声道:“额娘苦心保全了自己半世,若真有那一天,也算能松一口气了,”   永琰不置可否,只轻轻摇了摇头,“额娘这些年人前风光,可人后的酸楚,儿子也知道些许。譬如七姐姐一直养在颖贵妃膝下,连她婚事您都不能做主,皇阿玛只和颖贵妃商议,将七姐姐嫁到蒙古。至于九姐姐,在擷芳殿这些年,也不能与您亲近。"   嬿婉被儿子说中刺心事,心底酸涩。这些年,纵然有宠,可皇帝偶尔看向她的目光,却让她情不自禁地打个寒噤。自己真的算是宠遇有加么?可皇帝的心思,她也从未真正明白过。   这样想着,她的语调不觉冷然,“不过是女儿罢了,不在身边也无妨。她们的婚姻,只要对你有助益就好。永琰,只要你争气,你皇阿玛喜欢你.額娘就有问鼎后位的指望。”   永琰轻声道:“那皇额娘……”   嬿婉怔了怔,旋即正色,“她己经不是你皇額娘了,你这一声若被外人听见,不知又要多几多麻烦。”嬿婉忽然有些伤感,低声说,“额娘明白你的意思,你是怕身处后位,难免有一日要步乌拉那拉氏的后尘,可是如果额娘真有那一日,或许她的处境也会好过些。”   永琰凝神片刻,“皇阿玛不是那样可以轻易转圜的人,尤其是皇……乌拉那拉娘娘……”   他并未再说下去,因为进保己经过来,匆匆告诉她皇帝风寒发热的消息。   皇帝素来最重养生,很少风寒,至于发热难受,更是难得了。嬿婉担着皇贵妃的职责,不能不去看望。   进了养心殿,转过暖阁,皇帝却不在寝殿,而是在殿后的梅坞,那是一个小小阁子,一色的冰裂纹棂格窗,房内一切所用,皆是梅花纹饰。夏日纳凉,倒也是个不错的所在。只是,嬿婉并不喜欢去。每到此处,她便会想起,想起那个喜爱梅花的女子。   是。哪怕那人己然身死魂消,哪怕胜利的是自己。想起她,嬿婉还是恨意横生。   当下她便对李玉道:“既然皇上得了风寒,怎还在梅坞歇着,不挪去寝殿?”   李玉诺诺,只道皇上乏累不愿挪动,嬿婉也不好发作,立対般勤上前去。   皇帝身子不适,侧卧在榻上,睡得酣熟。房中药物的苦涩中有一缕淸香溢出,那是一种难得的汤饮,几近失传,唯宫中仍有秘藏,名叫桑落青梅饮。每至桑落时,取存着的青梅和泉水酿制而成,香醑淸甜,又有微酸,别调氛氲,真是淸香四溢,闻之心悦。   嬿婉知道多半是皇帝饮药后嘴里发苦,喝了这个,于是问道:“太医来过了?”   果然李玉道: “是。己经喝了药,皇上才睡下了。”   嬿婉问:“何不早来禀告本宫?”   李玉倒也会说话,“皇上连容妃和惇嫔那儿也未知会,只打算睡会儿就好。但皇贵妃不一样,您位分尊贵,底下人必要来禀吿。”   这番话听着舒心,嬿婉也不敢与李玉这个皇帝跟前的红人多计较。恰见桌子上放了一盏紫铜飞鸾烛台,雪融纱灯罩上面画着笔挺一枝蘸水桃花,光晕朦胧,泛着流水漾春的暖意。   嬿婉随手拨了拨,调转了话头道:“是暖雪灯,放在这儿倒也别致。”   李玉忙道:“是。皇上前些曰子吩咐的,以后都用这个灯。”   皇帝本就生得白净,加之风寒体热,双颊上泛起酡红,轩眉漆黑,让光影映着面颊,越发显得轮廓有致。   殿中有汤饮的甜香,中人欲醉。   她记得《诗经》里的句子,皇帝曾经教过她,还是听翊坤宫中的人念过:桑之未落,其叶沃若。于嗟女兮,无与士耽。桑之落矣,其黄而陨。士也罔极,二三其德。   有些句子记得模糊,她还记得最末的诗句:及尔偕老,老使我怨。淇则有岸,隔则有泮。总角之宴,言笑晏晏。信誓旦旦,不思其反。   那仿佛,是一个女子错付了终身的诗。   嬿婉来不及喟叹,那是故事里的事,与她并不相干。人世花开花落,她顾着自己还来不及。   她想着皇帝这回风寒突如其来,若能悉心照顾左右,说不得会勾起皇帝旧情,缓和她与他实则脆弱无比的关系。于是她上前细看皇帝,轻轻唤了皇帝几声,见皇帝只是熟睡,也不敢再唤。   嬿婉松一口气,“皇上忙于国事,偶感风寒也是有的,只是下回你得提点着,别让皇上伤身。”   李玉苦笑:“是,只是奴才劝不住。”   这些年皇帝的性子益发孤行,嬿婉当然知道。当下也就吩咐了李玉出去,自己一人伺候。   李玉忙道了是,含着一抹笑跪安出去。   嬿婉殷殷挪过一个十香花团锦软枕,轻轻抱住皇帝的脖子意欲放柔了伺候。皇帝忽然一动,挪了挪头,眼角忽而有一滴晶莹滑落。嬿婉暗暗吃惊,更加纳罕,只觉得心里无数个念头突转,目光忽然落在榻上一只音玉匣子上。   她知道的,那是皇帝的爱物。心底的曲意温婉忽然凝成了一抹冷笑,她目光冷冷注视,见匣中竞是空的,并无他物。   哦,这么些年了,皇帝病中决绝,终于肯撂下她了么?   嬿婉心头一松,正要扬起唇角。忽然瞧见皇帝家常穿的赭色团福袍的胸前,露出一色娇艳。她的心思微微一颤,伸手一扯,才见皇帝虚拢胸前的是一方丝絹,大约是经年的旧物了,还是乾隆初年的花样,绣着几朵淡青色的樱花,散落在几颗殷红落枝之侧。   那一年,她还是叫青樱,他也只是弘历。   嬿婉怔在那里,仿佛那丝绢的无数细丝一根根剌进心里,千头万绪,茫然受痛。迷茫间,有琐碎的记忆纷繁沓至,他最喜欢的那出戏,是《墙头马上》。櫻花开时,他最流连。还有最得宠的惇嫔,也是与那人有着几分相似的容颜与性情。   她忽然想起来,今天是什么日子。数年前,便是数年前的七月十四,有一个人,用一把匕首,了断了自己的一生。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这场风寒发热,全是由此而起。   嬿婉心头大恼,双手颤顫,只欲撕碎了这绢子才能泄了大恨。然后这念头不过一瞬,她瞥见皇帝侧颜,便生了害怕。她犹豫片刻,终究放下绢子,慢慢地移到他身边躺下,轻轻抱住了他的臂膀,将头埋于他胸前。这样斜着的姿势并不舒服,足下的麻意慢慢攀到手臂,攀到肩膀。良久,仿佛连心也麻木了。她明明抱着他,他的手臂在怀中发烫,却并未有半分实在的暖意。她一点儿都不想靠近他,拥住他,可是没有办 法,她实在需要一个依靠。因为她此生所有,皆是源于这个男人,   她低首去寻,寻自己的手指,她恍惚觉得若是此刻指间有着那枚红宝石粉的戒 指,或许,或许会好受一些。   可是,早已寻不见了。或许那枚戒指,早随着凌云彻,一起堕入无边黑沉之地。   巨大的震恸之后,唯剩了永息般的麻木,她却觉得自己这一生从未像此时此刻一般清楚明白过。她慢慢地笑出来,这半辈子的恩遇荣宠,荣膺皇贵妃,执掌六宫,位同副后,不过是一场虚空。这一生一世,她与皇后的宝座那么近,却那么远,再无接近的可能了。   因为她知道,她明明以为击败了的,却永远在那里,不曾离开。   从此,那日子便跟落了灰似的,风尘仆仆落下,再也抬不起眉眼。不为别的,只为一颗心就这般灰了。日子跟熬油一般,也熬到了九年之期。勉强振作精神处理后宮的大事,是己然晋为惇妃的芙芷生下了一个女儿,序列为十,人称十公主。   皇帝听得喜讯时,正在梅坞听着戏子们唱《墙头马上》。音韵袅袅,挑动前尘往事里的桃红心事,倒叫这日渐老去的天子动了温柔心肠。   真的,声音是不会老去的,就像曲子里的情事,少年的眉梢眼角,都是藏不住的情意。不像壁上挂着的那幅《湖心亭看雪》的绣样,就算爱护己极,都有了微微泛黄的痕迹。更别说绣这幅画的女子,早己过世许多年了。   自永璘出生,紫禁城九年间未曾闻儿啼,皇帝六十五岁上又得了这个公主,且是盛宠不衰的翊坤宫惇妃所生,真是爱得不知该如何是好。几日几夜逗留在翊坤宫内, 抱着不肯放手,一切封赏都按皇后所生的固伦公主之例安排,倒是惹得颖贵妃感叹不已,这情状倒是像极了当年翊坤宫皇后生五公主时的盛况。   嬿婉是且喜且忧。喜的是惇妃这一胎是女儿,绝不会危及亲生子永琰的地位。忧的是皇帝爱宠幼女,总让她想起昔年五公主慘死之状,梦魇心悸之症又重了几分。   自从恩宠渐薄,嬿婉便添上了这个心悸的症候,常年延医问药。好好的人,几年的汤药伺候着,没病也成了大症候。皇帝倒是来看了她几次,总叮嘱她好好保养,日常宫中琐事,交给庆贵妃、颖贵妃都好。偏偏嬿婉要强,太医说她有病,她也不肯承认,更不肯分权于颖贵妃,死命挣扎着,越发疲惫不堪。于是再有宫务,皇帝也少与她说了,就是七公主的婚事,更是一言不与嬿婉商议,径自与颖贵妃定了,将七公主许配蒙古,定下了终身之约。   这一喜于颖贵妃是非同小可。她本出身蒙古,膝下并未有亲生儿女。得以养育七公主,乃是皇帝深恩,如今皇帝将七公主许嫁蒙古颖贵妃母家,从此满蒙联姻更深,颖贵妃在宫中的地位更是稳若泰山。   宫中闻此喜事,都向颖贵妃道喜,似乎忘却了嬿婉才是七公主生母。七公主眼里从未有这个亲娘,自然不来问候,便是擷芳殿养大的九公主,也不过循例来道喜了一回,稍稍问候便起身走了。   母女情分,不过如此。嬿婉添了一重伤心,终日辗转反侧,更是夜不能寐,虚弱憔悴得不成样子了。   春婵竭力安慰:“小主一切只看着几位阿哥吧。他们才是您的指望呢。”   嬿婉也想安慰自己,可心里酸得言语不得,只得一壁咳嗽,一壁叮嘱春婵:“贺礼再添上三倍。这几年来惇妃得宠,一路从常在升到了妃位,又让皇上老来添女,皇上一定很高兴。”   生个公主而己,也能算福分!春婵心里嘀咕着,却不敢说出口。若是数年前的她,一定会毫不留情地吐出这句讥讽之语。然而这些年,她所侍奉的皇贵妃不过维持着一个空架子,圣眷,早就不在永寿宮停驻了。皇贵妃一言一行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不说,还要受着底下嫔妃们的冷眼闲气,长久的夜不能寐之后,心悸之症更重。所谓荣华富贵,不过是熬油般度曰罢了。可皇帝好像还是不满意,七公主的婚事只和颖贵妃商议,九公主和永琰的婚事,那是圣意裁定,一句也未问过生母的意思。情势如此,便是她这个心腹,也得学着低头安分。   但是说来,皇帝对嬿婉的儿女们还是很不错的。七公主成婚前封为和硕和静公主,嫁了蒙古亲王拉旺多尔济。然而这份体面,足足是给了颖贵妃的,既是全了她养育七公主多年的情分,又全了蒙古的面子。满蒙联姻,是颖贵妃圣宠十数年不衰的维系,皇帝这番安排,是要将七公主与养母的恩情更重几分,也是对蒙古诸部的看重。   为了这份恩典,听闻颖贵妃私下数度垂泪,感激皇恩深重。便是七公主,也因为嫁的是蒙古亲王,皇帝特意恩许七公主可以随时进宫看望养母颖贵妃。   自然,这些恩典里,皇帝对生母魏嬿婉,是只字未提。然而七公主嫁得好,嬿婉怎敢去添这份不痛快。转眼九公主和恪出嫁,嫁的是兆惠将军的儿子札兰泰。兆惠是朝廷里举足轻重的臣子,武功昭昭。虽然是圣心独定,嬿婉也是满心欢喜。而这位少年皇子,如同冉冉而生的朝阳,贏得了皇帝的注目与关爱。两位姐姐的好姻缘,是给十五阿哥铺好了太子之路。也足见皇帝对永琰的看重与疼爱。   是呢,前头的皇子们死的死,出嗣的出嗣。十五岁的永琰,怎么看都是皇子里最出色的选择。去岁永琰也有了许婚的指望,未来的福晋喜塔腊氏也是皇帝亲定,只不过并非名门大族,嬿婉便有几分不悦,深觉配不上足以令自己骄做的儿子。但无论如何,成婚后便有加封亲王的指望,那么他朝成为太子,也更有希望了吧。   嬿婉这么想着,连入口的汤药也不觉得难以下咽了。何况今日,又有另一重期盼。自从病后,皇帝对她见子女的次数也没那么限制了。至少永琰,可以在告知皇帝后过来永寿宫问安。   嬿婉念着儿子,更是强打了几分精神,笑道:“今儿永琰来,可得好好跟他说说话。”   永琰从养心殿请安出来,并不急着去永寿宫,难得见到九姐和恪,便多说几句话。自从姐弟二人被送到擷芳殿居住,不许生母常常探视,便多了几分相依为命之感,况且他们又是自小一起长大,不比七公主那般疏远。九公主和恪自从出嫁,见到弟弟的机会便少,这一日同来为父皇请安,倒能闲谈几句。提起刚走的七公主,九公主便有些埋怨,“晌午我去看了额娘,略坐了坐就出来了,总比七姐姐好,每回进宮都不去拜见额娘,只当自己是颖贵妃生的。”   永琰很能体谅七公主的难处,温言分辩道:“也难怪七姐姐,自幼不在额娘身边。便是我们,后来在擷芳殿长大,见得额娘少了,也是生疏。”   和恪略略点头,算是能接受这一说法。当日七公主大闹永寿宮,她是记得淸楚分明的。甚至许多年后,她都记得七公主对生母的评价——她是个坏女人,她与皇额娘的死有扯不清的干系。   幼年的她,并未将这话放在心里,甚至深为抵触。可是这些年,生母在宫里左右为难,父皇对生母的冷淡疏离,使她不得不去揣想,那背后真正的原因。那些晦暗的念头如蛛网蒙上心头,叫她烦恼,只得换了话头,挑些喜事来说:“等你有了福晋,让你的福晋多陪陪额娘。喜塔腊氏也算大族,会是个明理贤惠的福晋。”   永谈却苦笑:“额娘未必喜欢这门婚事。”   和恪有些吃惊,永琰会意,解释道:“你还不知道额娘的脾气?什么都想要最好。喜塔腊氏并非如富察氏、钮祜禄氏一般乃名门望族。额娘终究抱憾。”   和恪这般韶龄女子的心境,并不如嫔妃一般辗转求存,一心博宠,何况她天性温和,自以为天之骄女,自然不喜那些阴暗心思。听得生母的心事,她也只是摇头, “难怪嫔妃不服,内外命妇笑话,额娘确是贪心不足了些,还背着杀害皇额娘的嫌疑。这些年,也不怪七姐姐厌恶额娘。”   儿女不言父母是非,和恪这番话,其实有些重了。永琰很明了她的处境,和恪以和硕公主身份嫁入兆惠府中,自然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尊贵无匹。可这些年,谁不在私下说一句,这样好的女孩儿,若是出自颖贵妃或是庆贵妃的肚子,前途更是不可限量了。   和恪说完,也有些黯然。她一身浅紫云纹折枝桃花笑春风的锦袍,衬得面容如晨间凝露的青莲,明媚恬静,不可方物。永琰暗暗想,其实他们的生母很少有这般恬和的容颜。太多的欲望,自然让母亲的面庞明艳无匹。可那样多的欲望,任何人都不会喜欢的吧。[花。霏。雪。整。理]   永琰抬头望着宫苑冬日暗沉沉的天空,默然叹了口气,便往永寿宫去。   永琰来时,嬿婉己经打扮停当,看不出常年卧病后那种消沉的气色。永琰循例问了嬿婉安好,又关心太医用什么药,便道:“额娘若是夜里能睡得安稳,这病就先好了五分了。”   嬿婉怎能安睡,一闭眼,就想起那年深夜,皇帝疑云深重地看着她的眼。那是噩梦的初始。   嬿婉笑笑,敷衍了过去,但见儿子只低着头,便道:“你七姐姐和九姐姐是女孩儿,婚事额娘不能置喙也就罢了,可你是额娘的儿子,怎么不能由额娘说了算?想想真是心酸。”   她难得见儿子,私下相处,难免吐露心事。   永琰还是低着头,好声好气地分说:“额娘,喜塔腊氏门楣不低。”   嬿婉一提起这桩婚事,就颇有怨言:“那也不是出身富察氏、钮祜禄氏这般八大姓氏的家族。她阿玛不过是个副都统,实在对你无所助益。”   永琰赔着笑:“姐夫们都是好家世,圣旨已下,任谁也不能变更了。额娘宽心,想想您已经是皇贵妃,还有什么不足的?”   嬿婉想说什么,忽然气息急促,春婵熟练地替嬿婉抚着背心,递上一粒药丸,嬿婉才有继续说话的力气,“都说母凭子贵。额娘已经是皇贵妃,还能贵到哪个地步?苦心保全了自己半世,没有一日能睡得安稳。若真有登上后位那一天,也算能松一口气了。”   原来病到如此,还有这般念想。永琰垂目望地,益发不肯抬头。是了,他不肯抬头,是有几分害怕,害怕抬头看见生母脂粉过于浓重的面孔。为了掩饰病容,云鬓高髻点满了珠翠琳琅,精心修饰的容颜用浓腻厚重的脂粉紧紧绷住,不见一丝细纹,却也让人看不出本来面目。嬿婉喜用百合香,房中大把大把地燃着,以掩盖常年药草充斥的气味。那药气裹着香气,直冲得他睁不开眼睛。   还是不看的好。   嬿婉未曾察觉儿子的心思,絮絮道:“旁人都喜欢额娘己经贵到了极处,这些年外人看来,我顺风顺水,没有一样不如意的。可额娘觉得自己不如意的事太多了。”   语中心酸,永琰如何不知,可他能劝慰什么,许诺什么,只得道:“额娘素日保重,心思轻些便好了。儿子,儿子改日再来看您。”   嬿婉也知道,儿子不能在永寿宫逗留太久,免得皇帝生疑。可这般急促离开,她又怨尤无比。眼看着儿子出去,一颗心空落落的,更没了依靠。想了半日,恍饱记得今日是什么日子,偏是记得不清不楚,还是春婵吞吞吐吐提起,是嬿婉母亲的生辰。多少年了,她也早是没有父母垂爱之人,便是亲兄弟佐禄,也早不来往了。佐禄并非不清楚母亲是为谁而亡,对这个亲姐姐,恨之入骨。   心沉沉地跳跃着,每一下都带着抽搐的悸痛。这种痛,这些年,她也熟悉了,习惯了。心痛之下是最深的失意,兄弟不成兄弟,儿女不像儿女。便是母亲在时,对她又有几分真心关爱?她这般想着,瑟缩着身体往墨狐大裘里钻去,希冀得到一点温暖。殿内虽然燃着数个炭盆,地龙也传来融融暖意,或许久病孱弱,她还是觉得冷。窗外己经刮起了朔风,击打着暗红的窗格,嘶鸣于幽长复幽长的宫墙。那风声,和数十年前并未两样。那时候,哪怕自己再卑微,也有人真心怜惜,只是这辈子唯一对自己真心的那个人,己经死了。被自己亲手害死了。   嬿婉怔怔地想着,两行淸泪,无声婉蜓而下。 第二十九章 幽梦   海兰跪坐在佛像跟前,久久地,一下,又一下,缓缓拨动着手中的碧玺佛珠。若不是这样滞缓的动作,提示着她还有一丝活人的气息,那么一身暗蓝半就宫装的她,与一株枯朽的草木全无分别。   婉嫔示意宫女退下,缓缓步至海兰身边,轻声道:“愉妃姐姐,我的日子过得和你没有两样,叫我来瞧瞧你,跟瞧我自己有什么不同呢?”   海兰慢慢地睁开眼,逆着光吃力地分辨婉嫔昏暗而模糊的容颜,莞尔轻笑:“宫里的老姐妹没几个了,大潜邸里一起出来的,也唯有我和婉嫔妹妹你了吧?”   这一句,便勾起了婉嫔积郁的伤心,叹息如秋风,“这么多年,也就姐姐还肯惦记着我。旁人眼里,咱们俩喘着气和不喘气了是一个样儿的吧?”   海兰蓄得长长的指甲剥剥地触在古旧的青石砖地上,发出枯哑的涩涩声。那声音在静得可怖的殿里,有着茫远和细微的回声,听得久了,便也没那么寂寞了。她淡淡道:“这么多年,是多少年了?离皇后姐姐杭州断发之日,已经快十年了吧。”   婉嫔默然垂下花白的首,掰着枯瘦的手指,暗金色的戒指在暗寂的殿内闪着昏而淡的光芒,“是啊。翊坤宫娘娘断发之日是乾隆三十年闰二月十八,是要十年了呢。”她艰难而苦涩地笑了笑,“翊坤宫娘娘离世多年,如今宫里敢提起她的,也就只有咱们老姐妹俩了吧。”   海兰瞥她一眼,笑容幽淡如幽夜的昙花,“你倒不怕?”   婉嫔不自然地笑笑,摸着斑白的鬓发,“一辈子无子无宠,有什么可怕的?我便是在宫里说上一日的翊坤宫娘娘,怕也无人会来理会吧?”她侧耳,凝视听着窗外热闹的鞭炮声,已经是正月二十五了,宫里的热闹还没退呢。那鞭炮声好听是好听,就是听着闹心。“咦?谁宫里唱着昆曲呢,真是好听。”   海兰伸出手,缓缓抖落暗蓝色绣银线折枝五瓣梅衣襟上薄薄的尘埃,“是令皇贵妃传了戏班子,只是除了晋嫔爱应酬,没去几个人。”   婉嫔掰着手指头算日子,“九月初九是她的生辰,今年五十大寿,皇上总会给她热闹下。这点面子,还是有的。到底儿女争气,都有了好出路。”   海兰懒懒道:“九九重阳,她也真会挑出生的时辰,难怪这么有福。”   婉嫔有些感伤,“说来愉妃姐姐的生辰是五月初四,我的生辰是十二月二十,除了内务府还记得送一卷银丝面来,怕是谁都记不得了。有一日皇子起了性子,不知怎么派人送了十卷湖州进贡的丝绸来,喜得我不知怎么才好。谁知送绸的太监却说皇上是贺我的生辰。那一日明明才十月十四,与我的生辰风马牛不相及啊。”她自嘲地拍了拍手,“不过话说回来,我这一辈子都这么过了,倒也算了。”   海兰之着地上的软垫蒲团起身,点燃一束香高举于额头前,淡淡道:“自从姐姐过世,我便再没有过过自己的生辰。乌拉那拉如懿既死,活着的珂里叶特海兰也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要不是念着翊坤宫曾嘱咐我不得轻生,要不是为了永琪留下的遗孤绵亿,要不是为了照拂姐姐的永璂,我这把老骨头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婉嫔羡慕地看着海兰,扶过她一起在长窗的锦榻边坐下。那锦榻虽说是锦绣堆砌而成,却也不知是用了多少年了,边角都起了毛毛的絮儿,映着昏黄的天光,露出白惨惨的模样。海兰浑不在意,亲自取过一把用旧了的白玉青梅五瓣茶壶斟了一盏清茶递与婉嫔手中,和声道:“尝尝,是皇上年下新赏的茶,说是给我和绵亿尝尝新的。”   婉嫔啜了一口,打量着殿中的器具,叹道:“茶是上好的,可见皇上还是记挂着姐姐和绵亿,年下的赏赐也是不少。说起来,皇孙辈里,皇上最疼的也是绵亿了。”她柔缓道,“既然如此,姐姐何必这么苦了自己?这些东西用着,也太寒碜。”   海兰爱惜地抚摸着那白玉青梅五瓣茶壶,“我宫里所有的这些东西,都是姐姐在时赏赐下来的。人啊,用着用着生了感情,怎么也舍不得丢了。左右都是老婆子了,还讲究什么。”   婉嫔懂得地摇头,“满宫里,也唯有姐姐还念着翊坤宫娘娘的好儿,初三那一惇妃生下了十公主,皇上可欢喜得不得了呢。我去瞧过,十公主长得真是可爱,和多年前的五公主,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她言毕,似乎意识自己说错了什么,惯性地受惊似的低下头,戚戚地拿绢子抵在鼻首,道:“如今,翊坤宫可是一点儿连皇后活过的影子也没有了。新的宠妃,新的孩子,全落在了那里。人人都高高兴兴的。令皇贵妃也会高兴,最儿女双全的可不就是她了么?这个五十大寿,她可真有福。”   海兰把玩着手中得茶盏,指间枯深得纹理如同她的声音一般沉而暗,“婉嫔妹妹,你可说错了。惇妃的性子是像足了年轻时潜邸里的翊坤宫娘娘,十公主更是长得如五公主再生。有她们在,翊坤宫少不了姐姐的影子。从惇妃一进宫,那便是定了的事儿。那都是皇上的意思。可令皇贵妃能不能庆她的五十大寿,那可都是你的意思。”   婉嫔下了一跳,睁大眼睛盯着海兰,诧异道:“愉妃姐姐,你说什么呢?这样的话可不吉利,若是落在皇贵妃耳中,得生出多大的风波来。”   海兰笑得温婉而贤淑,却看得婉嫔浑身发毛,情不自禁地向里缩了缩身子。海兰柔柔地道:“我说什么?婉嫔妹妹若是不明白,又躲什么呢?”她气定神闲地抿了一口茶,“今日与妹妹一席话,才知妹妹多年在宫中不言不语,却也装了满腔心事的。”她摸着花白的鬓角,轻声道,“赏赐归赏赐,供养归供养。皇上顾着颜面,咱们哪一日也没有被慢待。可是,生了皱纹,白了青丝,有谁正眼看过一眼呢?活在这儿的每一日,又有哪一刻是为自己活的?生辰可以被记错,容颜可以被忘记,但是这口气,这条命呢?都是白白来这世间走了一遭么?”   婉嫔似乎有些害怕,发出嘤嘤的细小声音,像是墙角苟且偷生的蝼蚁一般,“愉妃姐姐,我活着唯唯诺诺了一辈子,那怕慧贤皇贵妃在的时候,孝贤皇后皇着的时候,还有翊坤宫娘娘,我什么人也不得罪,什么话也没乱说,我已经平平安安活了半辈子了。我什么也不求了。”   “人活着没有一点儿声响,人死了更没半分动静。这样活着,和蝼蚁有什么区别?做了几十年的婉嫔,最后一次待寝还是乾隆二十五年吧。那时候,若不是魏嬿婉利用你集齐皇上悼亡孝贤皇后的诗文,利用你动摇姐姐的地位,你又如何能有那几日的恩宠?可是呢,到头来也是徒劳。”海兰慢悠悠道,“将来死后,你会怎么被记下来。婉嫔陈氏,事乾隆潜邸。乾隆间,自答应累进婉嫔。这几个字,费不了史官多少事儿,连哪年死的都未必会写下来。嗯,来日葬在哪里呢?咱们倒是能就一辈子的伴儿,皇上在乾隆十七就为自己建好了裕陵,二十七年妃园寝也已建成,总有咱们的一席之地,冷冰冰地就个伴儿。”   婉嫔畏惧地打量着笑容平静的海兰,怯生生地伸长了脖子,有些按捺不住了好奇,“你想我说些什么话?”   海兰从袖中慢慢抖出一卷薄薄布帛,扔在她跟前,“这些年令皇妃做过的事,都在这儿了。你照着说就是。”   那布帛仿似断了翅的鸟儿,轻悄悄扑在婉嫔身前,溅起蓬勃的浅金色的尘灰,旋在低低的空中,自由地扬起。海兰盯着她,徐徐地带着蛊惑的意味,“看一眼吧,很多事你一定也很想知道。那就看看,看一眼也不会出什么大事。”   婉嫔像是被无形的绳索牢牢缚着,僵直地缩着身体,一动也不敢动,一双眼珠子瞪着老大,仿佛要将那布帛给瞪化了似的。海兰浑不理会,只是拣了串碧玺佛珠在手,一下一下缓慢地拨动着,以指尖与佛珠冰凉的相触声,来抵御此时此刻呼吸的绵远悠长。   也不知过了多久,婉嫔终于忍不住伸出手,抖索地抖开了布帛,一字一字看下去。她的鼻息越来越重,嘴唇无声地张开,如同濒死的苟延残喘的涸辙之鲋。她陡然扬起手中的布帛,压抑着尖声道:“皇贵妃做的下作事再多,干我什么事呢!我才不去!”   海兰薄薄的唇勾起一抹娆柔笑意,伸手亲昵地抚了抚婉嫔身上的藕荷色茧绸绣米珠团福绣球的锦袍,那领口出着细细风毛,如它的主人一般经不得半点惊吓似的,“就算你活腻了,我还没有呢。皇后姐姐死了,永琪死了,我还活着。不只为了永琪留下的这一点骨血绵亿。还有一件更重要紧的事。那便是只有我自己明白。我要是死了,谁还能记得皇后姐姐活在这尘世上的一点一滴呢。皇后姐姐人不在了,可我们一起度过的日子,一天天都在我脑子过一遍,我什么都记得。”   婉嫔一脸震惊与不可置信,一只手将那布帛团抓在手心,双眼怔怔地盯着海兰灰败而憔悴的面容,痴痴道:“你便这样,这样惦记着翊坤宫娘娘?”   海兰凝视着佛像前冰纹青瓷瓶里供着一束绿梅,那雪白如茧丝般的冰裂细纹,如同敲碎在她心上,清晰地蔓延。她甚至能听到那纹裂时刺耳的声音,绵延不断、痛彻心扉。无数的往事夹着如懿清澈德笑容纷纷扬扬如雪花落下,晶莹而冷彻骨髓。   眼底有温热的湿润,阴影里佛祖宽悯慈悲的脸容晦暗得毫不分明。她只觉得荒唐,荒唐得不可理喻。世间的混沌翻覆里,唯有如懿记得她,可是偏偏连如懿,也再不能在身边。她嘶哑着喉咙,任凭泪水潸潸而落,“我不惦记着皇后,我怎能不惦记着皇后?这一生一世,除了我的孩子,唯一惦记着我念着我的人只有皇后姐姐。婉嫔,你是最清楚的,人活一世,不过是图一个记得。有人记得你,牵挂你,念着你,才不是孤零零地来世间走了一遭,不是么?”   婉嫔的眼底闪着晶莹的泪水,那泪光里燃着阴阴的火。她身子扭曲着,几乎要夺门出去,可她的脚却定定地长在地上,跟生了根似的,她低低地压抑地叫着,“你要记得,就自己说去便是!扯上我做什么!”   海兰不疾不徐地迫近她,任由泪水肆意,口气温柔得几乎要化了,“我去?我去皇上会信么?这辈子,我就是和姐姐最要好了,任谁都知道。皇上不会信我的话,他不会信任何一个与人结党交好的人的话。前朝是这样,后宫也是。”   “可那是不成的!”婉嫔几欲泫然,紧紧地攥着海兰的袖子,靠近着她,“令皇贵妃有儿有女,每次失宠都有本事翻身。翊坤宫娘娘死后她更独揽六宫大权!我算什么,我就是一个小小的嫔位,连大声说话都没有听见的小小嫔位。”   “旁人听不见不要紧,只要皇上听见。”海兰意味深长地凝视着她,眼底有深海玄冰般的冷光,“这样的事,只有你能试一试。”她轻轻一嗤,伸手抹去腮边的泪痕,端然收回身体坐直,“旁人听不见不要紧,只要皇上听见。别以为皇贵妃有多么大的万千荣宠,这些年熬下来,她早已不堪一击。只要,出拳的那个人,是皇上。那便是谁也抗不过的。”   婉嫔仍是抗拒,“不!为什么不让惇妃去?她那么得宠,皇上会听她的!”   海兰微笑,那笑意轻飘飘的,“惇妃?她不过就是姐姐的一个影子。她的存在,是时时刻刻提醒着皇贵妃,姐姐并无离开这里,她依旧在皇上心上。”   婉嫔将信将疑地盯着她,呆了片刻,沉声道:“可是,我会死的。”   海兰屏声静气,端端正正地坐在榻上角落的阴影里,酸枝木榻上铺着一色半旧的灰绿茵绒褥子,越发映得她像长在潮湿墙角里的青苔,阴绵绵的没有生气。看得久了,仿佛人也成了木头,呆滞而僵硬。外头想着连绵的爆竹声,噼啪,噼啪,是火药气息的热烈与绽放。那热闹是属于别人的,与她们并不相干。海兰冷笑了一声,“你这样活着,或者死了,在旁人眼里有区别么?明明你还在喘气,多少人眼里,你就是死的!行尸走肉!和我一样!你听外头的鞭炮,那么短促还得响一声,落个动静呢。你呢,谁记得你?”   婉嫔怔怔地听着,也不知过了多久,爆竹喧嚣的气味散得尽了,她软弱地伏下身体,倚在海兰膝边,一下一下,死死绞着手里素绢巾子。“已经几十年了,我伺候皇上已经几十年了。这几十年里,我受过恩宠,掰着手指也数得出来。皇上给了我位分,给了我恩养,他算不得辜负我。可是这一辈子,他有那么多女人,那么多宠妃,他从来都不会记得我吧。”她低低呻吟一声,像是自嘲的笑,又像是悲戚的哭,“于皇上而言,我和寝殿里的一个枕头、一床被子有什么两样?用过便也用过了,抛之脑后。海兰姐姐,我只想要皇上记得我,我不想成为妃陵小小的墓穴里一个无声无息的亡魂。人人都有过恩宠,只有我是捡来的运气。我只是潜邸里小小的侍女,偶而被皇上宠幸了,我才能活到这宫里来,我知道自己卑微,我知道自己受了不该受的福分。可我也是女人,我也会发梦,也会痴想,我活得能被人记住一次,一次就好。”   海兰静静地坐着,听着她呜咽的哭声,缓缓落下泪来。   那一夜,无人知道青衣简装的婉嫔,随着李玉悄然步入养心殿,对皇上说了什么。   红蠋长照,明彻一夜。   婉嫔只是在天明时分疲倦地坐上小轿,见到等候在自己宫中的海兰,轻轻道:“我这一辈子都没对皇上说过那么多话。可是皇上,他居然愿意听说了那么久。”   海兰揽过她,轻声笑道:“那是因为妳说的话都很好听,皇上喜欢听。”   婉嫔倦倦地将头底在海兰肩头,“这些话都是你逼我说的。可是这样被你逼迫一次,真是痛快。我从来没有那么痛快过,我喜欢谁,讨厌谁,我都说完了。那怕立刻被皇上拖出去砍了脑袋,我也不后悔!”   海兰沉静地抚摸着她的脸庞,神色从容,“你说话的声音真好听。满宫里只有你能对皇上说出那样好听的话来。皇上喜欢听你说。”   婉嫔闭着眼睛,眼皮有轻微的颤抖,扇起睫毛如将欲飞翔的翅膀。她的妆容在晨光里有些许模糊地融化了,她的容颜却异常宁和,“我知道,因为我无争无斗活了半辈子,我谁也不依附,谁也不得罪,我活得连一粒尘芥都不如。可是,我说了那么久,连我自己都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   海兰温柔地微笑着,“嗯。人活一口气,那话便是随着气儿就散了的。你不记得也好。只是皇上呢,皇上记得什么?”   婉嫔的眼皮倏地一跳,“你教的我说过便都忘记了,自己的那句,却记得牢牢的。”   海兰苍老的眉心有不安的褶皱,“你自己?你自己说了什么?”   婉嫔郁郁叹息,“话再多,皇上难免信。他问我,他看着我的眼睛问我。这些事,我如何知道得这般清楚?我便说,皇上,您不在意我,旁人也小瞧我,却不知越是如此,越多是我便悄悄地看得更清楚。皇上半信半疑,便问我,那你为什么偏要到了这时候才来告诉朕?”   海兰的语气温柔得如三月檐下细软夹着花雨的风,眼神却死死地盯着婉嫔的颈,如锐利的针,几乎要穿透她疲倦的身驱,“你说什么了呢?你的委屈别藏在心里,都丢给皇上去。叫他好好看看,他冷落了数十年的女人,留的都是血泪。”   暂时的静默,几乎逼仄得人透不过气来。她觉察到那液体的灼热,心底蓦然勾起了几丝震颤。许多年前,她也是这样依靠着另一个人,以为这样彼此扶持着,便能度完这喧嚣而无趣的一生。却原来,她们连一生的收梢都不知零落何处,望也望不见。   婉嫔闭着眼,像是怕到了极处,蜷缩在她怀里,蓦地睁开眼睛,直直地看着海兰,硬声道:“是。我告诉皇上,可是我晓得,我的委屈不重要。皇上听了一时怜悯,过去便过去了。我知道皇上最怕什么,我知道。”她压低了嗓子,如吐着芯子的蛇,嘶嘶地道,“我看着皇上,我说,皇上,臣妾从前不敢说,可如今十五阿哥大了,出落得俊秀勇毅,是咱们大清未来的栋梁。臣妾拼死,也不敢不说了。”她咬了咬牙,下了死劲一般,“我说,皇上,若来日十五阿哥成了大器,有皇贵妃这样得额娘在,来日我们大清江山,便要落入谁家了?”   海兰震惊到了极处,“你说了这样的话?”   婉嫔重重地点了点头,有着难掩得惶惑,牵着她的衣袖依依道:“我知道的,今日我既开口说了这些,若不能将皇贵妃置于死地,来日还有我的活路么?与江山相比,数十年载恩情算得什么?虽然这些年我从未赢过,但事已至此,我也绝不能输了。”   海兰极力安定下自己有些紊乱的鼻息,骤然松了口气,轻轻抚着婉嫔花白蓬松的的鬓发,了然笑道:“怎么?你也恨毒了皇贵妃么?”   “我原本,只是为了争一口气,才说出你教我的那些话,也当是为我,为你,为仙逝了的翊坤宫娘娘出一口恶气。因为这么多年,我做什么像什么样子,做底下的侍女有侍女的样子,做格格有格格的样子,做嫔妃有嫔妃的样子,可浑不像个人的样子,不敢说,不敢做,不敢动。如今我说得越多,才越知道,这数十年来,我心里的恨原来那么多,因为我最寂寞的年岁里,是她在皇上的温柔与缠绵里绽放得如火如荼。”   海兰的声线柔和得几欲叫人沉醉,“皇上最忌讳的,哪里是她害了多少人,而是如何专权恣肆,目无君上。当年她害皇后姐姐的,不也是如此么?”   婉嫔微微出神,眯了双眼,“可是哪怕我这般说了,皇上也未必会信。”   海兰轻轻一笑,“不要紧。我从来不是要皇上深信不疑,我只要皇上疑心。疑心生暗鬼,皇上性子最多疑不过。多少人便死在了‘疑心’二字上,我便不信她能逃脱得了。”   婉嫔攥着海兰的青筋凸起的枯瘦的手“海兰姐姐,如今我知道翊坤宫娘娘为什么喜欢和你一块儿了。你的手真暖和,你的话让人听着舒服。你别走,你在这儿陪陪我,咱们姐妹,就个伴儿。”   海兰看着窗外渐渐明亮的天色,好像一张女人涂得粉白的绝望的面孔,流下赤红色的眼泪。这样一日日孤独地看着日出日落,真是寂寞。   寂寞彻骨。   可是身边的半老女子,何尝不是如此?自己,至少曾经有过如懿,有过永琪,有过永琪的血脉而延续的子孙代代,有过皇帝短暂却远比婉嫔长久得多的恩宠。所以她有念想,有回忆,支撑着度过每一个相似又乏味的日子。所以,她懂得婉嫔的寂寞,那种无声的寂寞,会把人慢慢地腐蚀,腐蚀成一个个蛀洞,然后风化成幽幽深宫里一缕被风吹过的尘沙。   皇帝再度见到海兰的时候,是在梅坞。这些年皇帝虽然关心永琪遗子绵亿的起居,也对海兰颇为厚待,但二人这般面对面说话,已经十数年都不曾有了。梅坞建成多年,海兰还是头一回来,她细细打量着梅坞的每一样布置,已然泪盈双睫。   皇帝拍拍她的肩,很是看重她的意见,“看看,喜欢这儿么?”   海兰舍不得移开目光,“梅坞,都是梅花。臣妾很喜欢。”   皇上听完这一句,很是心满意足,然而他谈论更多的,是甫出生的皇十女和孝公主。这位皇十女自在翊坤宫中出生,便得到了皇帝的无上钟爱。这样深切的慈父之情,让人恍然想起许多年前,那位同样在翊坤宫中出生,却早夭的五公主和宜。   皇帝又提起永琪遗子绵亿的近况,唏嘘不已。末了,皇帝忽来兴致,取出一斛南洋明珠赐予海兰,那明珠颗颗有鸽子蛋大小,华泽莹然。纵然海兰曾经跟着如懿见过色色真奇,亦是暗暗惊叹。   皇帝示意李玉将拿一斛明珠捧至海兰跟前,海兰只淡淡扫了一眼,含笑谢恩,不惊不喜。   皇帝道:“听说你成日吃斋念佛,闭门不出。延禧宫原本寒湿,不宜幽居,不如常来与朕闲话。算来潜邸里过来的人,也唯有你和婉嫔了。”   海兰笑着辞过,“臣妾年老迟钝,怕答不上皇上的话。这一斛明珠……”她若有所思,“姐姐在时,喜爱珍珠。可惜在名贵的珍珠也珠黄之时。”   皇帝了然,“你想说长门自是无梳洗,何必珍珠慰寂寥?”   海兰浅浅微笑,“不,皇上恩泽六宫,臣妾感激不尽。听闻皇上新赐了皇贵妃一方西瓜碧玺,大若手掌。”   皇帝笑笑:“朕已命人雕琢成皇贵妃喜欢的水莲,让她拿在手中把玩。”   海兰想笑,还是矜持地抿住了嘴唇,皇帝久不曾有如此厚赏,那位皇贵妃一定很感动吧。   然而皇帝并无兴致继续关于皇贵妃的话题,这个时节御花园的梅花更得他的好感,海兰会意,便陪着皇帝出去。   皇帝温和的眼眸扫却了正月寒朔的冷意,将一袭紫貂大氅亲手披在她肩上。海兰并未有任何受宠若惊的表示。皇帝对她的平静在意料之中,轻轻挽过她的手,“愉妃,陪朕往御花园走一走。”李玉明白,忙带着宫人们退后十步,远远跟着。   冬日晴寒,天色湛蓝一碧。皇帝微微叹息,“已经有数十年了吧,你没有和朕一起走一走了。”   海兰浅浅笑,简短道:“是。”   皇帝略有歉意,“永琪英年早逝,你膝下寂寞,朕没有能多陪陪你。”   海兰恭敬而自然,“皇上为天下人操心,不必挂怀臣妾区区之身。”   皇帝驻足,静静凝视,“你仿佛从不为得宠失宠而在意。”海兰的眼睛望着地下,那连理并蒂的青石板镂刻沟壑处,积着意痕痕寒冰。天长地久,花开并蒂,也不过是僵死的冻痕,没有活气的期许。   皇帝见她只是无言,不自在地咳嗽一声,“朕知道,你不喜欢珍珠。喜欢珍珠的人,是如懿。”   他这般猝然提起这个名字,让海兰有些意外。她陡然抬起脸,牵动鬓边烧蓝晶石珠沥沥颤动。她很快镇定下来,“因为所以的珠宝之中,唯有珍珠和生命有关,让人觉得软弱。所以,皇上也不喜欢珍珠。”   皇帝颌首,“人老珠黄,有生命的东西,总是容易消逝萎败。朕也会老,所以海兰,朕喜欢长久的光耀的东西。可以提醒着,至少有不变的东西。”他停一停,“朕赏赐珍珠给你,是觉得,如懿喜欢的东西,你总该会喜欢。”   海兰无所谓地笑了笑,“也不一定。比如姐姐喜欢皇上,臣妾却不是。”   这样大胆而无谓的言语,连皇帝也不觉变了变色,颇不自在。海兰温然欠身,眸色澄净,“臣妾敬慕皇上,姐姐喜欢皇上。这是最大的不同。”   皇帝凝神须臾,轻轻一嗤,叹然道:“是。如懿如果懂得自下而上的敬慕,而不只是喜欢,或许她与朕也不致如此。”   长街的风吹得海兰半边脸发僵,她紧了紧身上软糯温实的大氅,紫貂的毛尖上出着银毫,软软地拂在面上,像曾经,她温柔地扶持着自己的手。   那一刻,她几乎要落下泪来,却惊诧地发现,她原来并不惯于在这男人面前落泪。她微微哽咽,“臣妾以为皇上永远不会想起姐姐,永远那么憎恶她。可皇上却没想过,当年您喜欢姐姐,也是因为姐姐喜欢您。”   “朕,并不憎恶如懿。”他的声音极轻,在自由穿越的风声里些模糊难辨,“朕只是不能接受,到了最末,朕与如懿,都改变了最初的模样。”他抚一抚她的肩膀,“海兰,谢谢你一直为她。所以那斛珍珠,你便留着,就当为她。”   海兰轻声谢恩,从怀中取出一枚红宝石粉的戒指,低柔道:“这枚戒指是姐姐当年命臣妾去赐死凌云彻时,凌云彻握在手里不肯放的。姐姐从没有这样不精致名贵的东西,臣妾很想知道,当年皇帝认定姐姐与凌云彻有私,是否是因为这枚戒指?臣妾不敢问姐姐,只得自己藏了。如今,只当还给皇上吧。”   “是有些眼熟。”皇帝接过,托在掌心。他盯了片刻,似乎在极力思索着什么。有眸中片段的记忆加深了他已有的疑心。这枚戒指,曾经长久地出现在一个女中手上。而似乎凌云彻死后,那双手上再没有了这枚戒指。   呵,他深切地记得,昨夜婉嫔的期期艾艾里,有那么一句,皇贵妃与凌云彻有私,却嫁祸乌拉那拉氏。而之后到来的那人,也并未否认。   那么这枚戒指,算不算一个铁证。   皇帝翻过来,看见戒指背面的痕迹,心下一阵冷然,口角却是微笑:“呵,是嬿婉。嬿舞云间。愉妃,你早就知道了,所以给朕看这么个铁证,是么?”   海兰静静道:“皇上认定姐姐与凌云彻有私,误会了多年。”   海兰看了看越色清寒。“正月二十八,还有二十日,就是姐姐与皇上彻底生分的日子了。”   皇帝的眉间有些黯然微微摇首:“是啊。一晃十年了。朕记得如懿去是之时,是四十九岁。”   海兰走近两步,轻轻微笑:“皇贵妃过了生辰,也是四十九岁了呢。今年他的五十大寿,不知会如何操办?”   皇帝微笑,眼底却有一抹凛冽闪过:“是吗?皇贵妃的寿数,未必就及得过如懿呢。”他一语如玩笑,倒是展臂替她兜上大氅得风帽,柔和地笑了笑,“回去吧。朕也走了,这儿过去,还能顺道看看婉嫔,朕也许久没见她了。”   这是难得得温柔,也算某种难以言喻的释然,她恭谨地目送皇帝离去,左手蜷在袖中,死死抓着一枚金累丝嵌珍珠绿松石蝶舞梅花香囊。许久,她才骤然想起,皇帝忘记从她身上取走那件大氅。   海兰这般想着,忽而念及婉茵,她最想见的人,已经来了呢。   钟粹宫自纯惠贵妃过身,唯有婉嫔寄身其中。数十载光阴匆匆,她安静而寂寞地活着,活得长久而不被打扰,如同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沾染上了尘埃苍旧的安息。   皇帝缓步走进来时,婉茵正在专心致志地伏案画画。直到同样好迈的侍女顺心转身去添水,才看见了在门边含笑而立的帝王。顺心久未见皇帝来此,一时未曾反应过来,不觉惊惶行礼,“皇上……怎么是皇上……”   婉茵心无旁骛,细细描摹着笔下男子的侧颜,连眉角也未曾抬起,只是轻声细语,“顺心不要胡说,皇上很多年没来钟粹宫了。”   顺心连忙道:“小主,小主,真是皇上。皇上来看您了。”   婉茵吃惊地抬起头,手中的画笔一落,墨汁染花了柔软的宣纸。婉茵喜极而泣:“皇上,怎么会是您?”   皇帝含笑踱步而进,温言道:“朕说了,得空会来瞧你。婉嫔,这么些年,你就躲在这儿画画?”   婉茵大为不好意思,想要伸手去掩那画像,可那厚厚一沓纸张,哪里掩得去?倒是皇帝手快,已经细细翻阅起来,越是翻看,越是触动:“画的都是朕,年轻的,年老的。婉嫔,你画得真像。”   这一句话,几乎勾落了婉茵的眼泪。她眼底泪花如雪,轻声到:“画了一辈子了,熟能生巧。”   皇帝放下手中画像,不觉长叹:“婉嫔啊婉嫔,这么多年,朕没有顾及你,实在是有负于你。从今往后,朕会好好待你的。”   婉茵身子一震,不觉热泪长流,一时竟说不出一句话来。   皇帝笑着抚过她的脸颊,“怎么?朕吓着你了?”   婉茵自知失礼,连连摇头,脸上笑意渐浓,泪却止不住落下,显得狼狈不已。好容易安静下来,婉茵才小心翼翼道:“皇上,臣妾有一个请求,您能不能坐在臣妾跟前,让臣妾画一画您?”   皇帝诧异:“朕都来了。你还要画么?”   婉茵痴痴地望着皇帝:“皇上,臣妾第一回,离您那么近地画您。不是凭自己的印象和记忆来画……”   一语未完,皇帝亦动容,眼见殿阁内一应朴素,便往那榻上端坐,牵过婉茵的手,沉沉道:“好,朕让你好好画。以后都让你好好画吧。”   婉茵心头激动,想要说什么,却不自觉地深拜下去,倚靠在皇帝膝上,再不肯放手。   皇帝摸了摸她妆点素净的发髻,轻声道:“婉嫔,你最远离是非,朕一直没想到,会是你如此留心,告诉朕这一切。”   婉茵的眼底有热泪涌动,她歉然道:“昔年臣妾曾被皇贵妃怂恿,使得翊坤宫娘娘伤心。这是臣妾欠了她的,臣妾要还。”   皇帝笑意酸涩,“欠了如懿?呵,欠她最多的人是……”   万茵仰起头,不再年轻的脸庞满是泪水,“皇上,皇上,臣妾自知卑微,能得您一幸是一生最大的幸事。臣妾一直盼望着,您能回头看见臣妾,只要一眼,一眼就好。”   皇帝心底蓦地一软,柔声道:“会的。婉嫔,你与朕都已老去,咱们会相携到老的。”   婉茵想说什么,喉头一热,化作一声低低的呜咽,轻散在风中。   天色已然明朗,皇帝坐在太后跟前,亲热地递上一盏参茶,“皇额娘,天寒难耐,您得格外保重身子。”   太后年纪很大,越发慈祥,看着皇帝笑意吟吟。太后早已不管后宫中事,前朝之事更是听也不肯多听一句,只是赏花养鸟,游园听戏,每日逍遥度日,十分安闲。这一来,皇帝也更放心,二人逐渐亲近,母子情分到渐渐浓厚起来。再加之皇帝有补报之心,对太后极尽恩养,每逢大寿更加尊号、奉厚礼,操办隆重,天下同喜。这些功夫下来,彼此更见和睦。   此刻太后眯着眼听皇帝说完,便问:“你一问,她倒都说了?这么看倒也不是忠仆,怎么肯对你竹筒倒豆子一并都说了?”   皇帝眉间有阴沉之色,“澜翠身死,她就吓怕了。总觉得自己知道太多,命不久矣。便将这几十年的龌龊事,一并说了。”   太后默然片刻,叹道:“午后倒是永璂来给哀家请安,这孩子,总是闷闷的。”   皇帝也是感伤:“没有额娘,性子越发内向了。”他想一想,还是问,“皇额娘,儿子正好想问您,若是做额娘的实在卑劣,而儿女辈却出色,该如何处置?”   太后打量皇帝一眼:“当初汉武帝欲立刘弗陵为帝,弗陵之母钩弋夫人年少多媚。汉武帝怕子少而母壮,再现吕氏之祸,下令去母留子。汉武帝的举措虽然决绝,但不失为一个好法子。”   皇帝这才微现松弛之色:“皇额娘说得是。儿子也是这个意思。”   太后眼底有多沉重的复杂,“哀佳话到这个岁数,什么都看淡了。人活一世,想过想不尽的荣华,受过咬碎牙根的委屈。还有什么放不下的。皇帝,咱们母子都是高寿的命相,积德养福,早日放下介怀之事才好。”   皇帝缓一口气,沉声道:“等事儿一并了了,才是真正放下。有些人的心太大了。儿子还在呢,就借着儿女婚事几度弄权。儿子想着她出身寒微,急欲找些依傍,也不说什么。可如今有些龌龊事她自己做了,还把脏水泼了别人。儿子倒觉得,这样的额娘,如何教出汉昭帝这样的明君呢?”   太后微微点头,伸手拨弄着瓶中一支晚梅,似叹非叹:“这么多年,是该收拾收拾了。”   皇帝唇角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伸手抚摸着那枝条遒劲的花朵,神色却犀冷如锋。 第三十章 令懿   时欺深寒,冬云冥冥。   皇帝审完春婵,已是天色昏暗。春婵不禁不得几问,便将所知之事,说了个分明。数十年的恩怨生死,夹杂着一个女人的宠遇与野心,在唇齿和唾沫一一吐出。   皇帝听到最后,全然面无表情,“你倒肯说得那么清楚,难道跪皇妃一直看重你。”   春婵浑身多在哆嗦,但口齿还清晰,“澜翠死了,进忠也死了。说不定哪日皇贵妃就要奴婢得性命了。”   皇帝颔首,“懂得惜命的人,才能活得长久。朕会饶恕你的性命。记得闭上你的嘴。”   春婵不意还有性命可以留下,喜得拼命磕头,才被李玉拖下去了。   幽深旷寂的宫室内,一幛白象牙嵌玻璃画描金花鸟大屏风隔开了方才的审问,屏风一侧鎏金花鸟香炉的镂空间隙中袅袅升起辛夷香,木香特异,略带辛味,香似乎已经燃了大半,满室都是袅袅的香,带着肃杀的气息,叫人心生绝望。   皇帝很是平静,唤道:“出来吧。”   嬿婉踟蹰而出,不敢看端坐着的那个目如深潭得沉默的男子。她的双足如同踩于荆棘之上,每一步都在滴血。前行几步之后,她终于瘫软在地。   皇帝静静看着她,“春婵所言,有没有冤枉你?”   深切的恐惧像釉面上细细的冰裂一样,在一瞬间浅淡地布满了全身。   嬿婉眼睛发直,喉咙干涩到了极处,还是忍着痛发出破碎的音节,“皇上,臣妾冤……”   “冤枉?”皇帝嗤笑,“你若觉得冤枉,朕就细审你身边每一个人。佐禄、王蟾,有段时候你与和敬公主也有来往,朕不妨也问一问自己的爱女,或许可以听到比春婵所说更多的东西。”   嬿婉畏惧到了极点,忽然满心舒展开来,她冷冷抬眼,索性豁了出去,“自从乌拉那拉氏离世,皇上疑心臣妾多年,终于肯问出满心疑惑了么?”   皇帝满眼戏谑:“那么你打算怎么为朕解惑?”   “臣妾没有杀她。”这句话,嬿婉说得坦然而气足。是如懿自裁,她可没有动手。   皇帝对她的说法毫不意外,“哦,你只否认这件事,也就是说春婵所招认的你害人之事,都是真的了?”   嬿婉见这逼问如山倾倒,浑身一阵颤抖,忽然勇敢起来,“是!都是臣妾所为,那又如何?臣妾若不为了自己,谁还能为臣妾?臣妾都是被逼的。”   那是她椎心泣血的申诉,皇帝浑然不在意,只是语调凉薄:“你们都说自己是被逼迫,淑嘉皇贵妃是,你也是。好像你们有了这个理由,做任何伤天害理的事都情有可原了是不是?”   嬿婉晓得自己在皇帝眼里不过是一只被戏弄的小鼠,这数年的拨弄戏谑,齿爪间的苟延残喘,把她拖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既然如此,也不过是一死。“不过是一条命,皇上要拿去便是。”   皇帝笑了:“这时候还能如此决绝,到底胜过一般人,难怪能爬到这个地位。好好,你来。你来。”   皇上向她招手,如往日一般亲近,嬿婉冷汗涔涔,挣扎着退后。皇帝也不作声,缓缓起身,走近嬿婉。他的指尖冰冷,全无一点暖意,抬起嬿婉眼的脸,凝望片刻。他荷荷一笑,骤然发作,连扇了数十下耳光。嬿婉眼前一片金星闪烁,脑中又酸又涨,好像口鼻都浸泡在一缸陈醋里。耳朵里做着水陆道场,嗡嗡地铙声锣鼓声喇叭声,远远近近地喧腾着。   皇帝的声音隆隆的,像雷声在响。“你害死了璟兕,你害死了十三阿哥,你害死了朕与如懿的孩子。”她的脑袋有千百斤重,根本抬不起来,唯有温热的液体滚落在手背上、衣袖上。她眯着眼睛看了半日,才看清楚那是自己的血。   那么多的血,从鼻腔、口角滴落而下。嬿婉呜咽着,像一只受伤的兽,垂死挣扎,“臣妾还害死了乌拉那拉如懿。皇上,你是不是很痛心?看你这么痛心,臣妾忽然觉得好痛快!数年如履薄冰,夜不能寐,这会子真正可以痛快了。”   皇帝被她的话激得失了仅剩的平和。他目光如剑,恨不得在她身体上剜出几个洞来。他深恶痛绝,“你这个毒妇!”   嬿婉森然一笑,雪白的牙齿染红色的血液,如要噬人,“臣妾再毒,也受您半生宠爱,臣妾觉得很上算哪。哈哈,皇上,别怪是臣妾害死了乌拉那拉如懿,害死她的人是您。要不是您,谁伤得了乌拉那拉如懿的心,谁能与她生死长离,再不能回头呢?”   皇帝颓然坐倒,他已是六十五岁的老人,哪里受得住这般刺心之语。狂热的恼恨之后,悔意冰凉袭上心头,他喃喃凄楚:“如懿,是朕对不住如懿……”   嬿婉击掌而笑:“痛快,真痛快。”   皇帝迫视着她,“这数十年,你对朕半分真心也无,所以到此地步,还能痛快。”   “真心?”嬿婉嗤之以鼻,“您对臣妾有半分真心么?臣妾不过是您的一件玩意儿,您高兴了就捧着臣妾,不高兴了就踩在地上而已。”   夜间北风大作,红肿着双眼的嬿婉跪在金砖地上,任朔风寒气将她脸上的泪水敛聚成冰,她的身躯炒已经麻木,膝盖上的痛楚浑然不觉,只是以眼中的嘲讽,仰望着烛火红焰侧的垂暮天子。   皇帝默然片刻,从袖中取出一枚戒指丢下,“你的真心,都是对他吧?”   那是一枚红宝石戒指,实在是不值钱的东西,一看便知是出自民间寻常银铺,那戒指在锦绒毯上滚了几圈,停在嬿婉脚边,散出幽暗光芒。嬿婉乍见了多年前的爱物,不觉匍匐上前,将它紧紧攥在手心,颤声道:“这枚戒指怎么在你这儿?怎么会在你这儿?”   “怎么?你很在意么?”皇帝弯下腰,将她的神情尽收眼底,“凌云彻,不也是你害死的么?”   那小小的指环硌在手心里,冰凉,坚硬。她像是找到了永生永世的寄慰,在不肯放开。   泪水潸然而落,是欣慰,是失而复得的喜悦。赠予戒指的人早已不在了,而这份情意,足以让她在辛苦恣睢的日子里以安慰平生所失。   皇帝厌恶不已,“你的眼泪,会弄脏朕这里。”他扬声向外,“来人。”   李玉早就准备在外,端着要恭恭敬敬进来。   皇帝连多说一个字都觉得恶心,只道:“给她!”   那一碗汤药如墨汁般浓黑,热气氤氲,散发着魅惑般的甜香。这种突兀的香气不像是寻常药材所有,她惊惧地别过脸,不想去面对。   李玉轻声道:“这一碗牵机药是皇上为小主您准备的,服下后剧痛不已,头足相就,如牵机状,乃是毒中之王。”   求生的意志剥夺了她方才的勇气,嬿婉本能地抗拒:“不!”   李玉端着药凑近,“奴才案皇上吩咐,取来此物。是因为所有毒物之中,牵机药服下最为痛苦,合皇贵妃娘娘所用。”嬿婉还要躲避挣扎,她膝行皇帝身边,拉着他袍角哭泣,“不!不!皇上,臣妾知错了,臣妾知错了。”   皇帝一脚将她踢开,就像踢开足尖的污秽。李玉半是搀扶半是挟制,“皇贵妃切莫挣扎,想想您的诸位阿哥和公主,您可不想您一去,还连累了他们吧。你顺顺利利走了,来日皇上想起您,也少些厌憎之情啊。”   一了百了,这样自己的孩子才能好好活着!是么?嬿婉筋骨酥软,不敢再做抵抗,由着李玉按住了她的下巴,一口一口喂她喝下汤药,一滴不漏。   汤药入口,如利剑直剖肠腹。她知道,是很烈的毒药,药性很快就会发作。   皇帝冷冷道:“带她走,别让她死在这里,污了朕的梅坞。”   嬿婉惨然微笑,紧握着手心,被李玉和进保搀扶着塞进了轿子。   梅坞又恢复了那种恍若深潭静水寂寂无声。从无人敢进来这打扰年迈的皇帝。满殿纷碎的梅花原样装点,催落了皇帝的泪,“如懿,如懿,朕曾经得到你的真心,也给过你真心,可是天人永隔,朕还是失去了你。朕还误会了你和凌云彻,一定很伤你的心……如懿……朕还能去哪里找一个真心对朕的人呢?”   四下里无声,前尘就影恍至心头。   轻拈纨扇的少女,身边有三五蝴蝶施施然展翅,围着她翩翩翻飞,她唇角一痕笑意相映,一双清水般的眸子含情相望。一握杏子红绫裙拢住了一袅一袅晴丝,韶光缓燃垂下,无数浅粉色樱花在她身后得纷纷烈烈。   那是荳蔻初成的青樱,盈盈等待着,少年皇子弘历,在她身边并肩相依。   夜幕笼罩了整个帝京,女子的胭脂香,宫阙的沉寂,昔日的温柔,一如皇帝对于往事的记忆,一同沉了下去。   药性发作得很厉害,嬿婉孤身一人卧在永寿宫的寝殿里。人人只道她去过了养心殿像皇帝问安,又悄然而回。因着心悸病,夜来伺候的唯有春婵,宫人们被远远打发到外头伺候,所以无人知晓寝殿内的情况。地上悉铺织金厚毯,其软如绵。燕婉如僵死之虫,全身抽蓄,头和足几乎接触,喉间发出不似人声的呻吟。五脏六腑被毒药腐蚀了一层又一层,从每一寸骨节,到每一个毛孔,都痛得不可遏制。   她只是急切地盼望着,怎么还不死?怎么还不死?   李玉并不肯走,想看着她的惨状,恭谨为首而立。他的眼底有幽深的恨意,“皇贵妃,奴才私心,想看着你药性发作,受尽苦楚。”他缓缓道来,“皇上选了牵机药,而非鹤顶红,就是不想你死得太痛快。奴才呢,就特意和江太医商议,调整了药性,你要受尽痛苦三个时辰后,待到天明时分,才会断了气息。”   嬿婉痛得卷缩成一团,看着身体机械班抽蓄,哑声道:“你好狠……”   明纸糊厚厚的,将窗外凛冽的北风隔绝得无声无息,庭院的树影不停摇动,在李玉身后头下斑驳摇移的阴影,应得他唇角的笑容森然可怖,“比起你对翊坤宫娘娘的手段,这实在不算什么。”他转头看看滴漏,“天快亮了,你的大限要到了。奴才先告辞。”   他退下,烛光涂红了窗纸,帷帘上簇簇艳红的花团,开得热烈至极。终其一生,那都是她喜欢的繁荣与热闹。   滴漏单调的响声慢慢蚕食着她最后的生命。嬿婉大口大口地吐出腔子里的血,眼见它们飞溅得老高,像是一颗不肯认命的心,死也要死在高枝上。架子上明黄的皇贵妃袍服笔挺地悬着,五彩的凤凰,丰艳的牡丹,盘旋成吉祥如意的口彩,那原本该是她完满的人生。   可这一刻,她什么也不求了。   嬿婉松开紧握的手心,露出一枚好宝石戒指。她忍着撕裂般的痛楚,颤巍巍将那枚戒指往手指上套。这个小小的动作耗尽了她最后的力气,却也和来她生命最末的一息恬静,“云彻哥哥,我这一辈子唯一对不住的只有你。你等我,我来了,我来找你了。”   视线因着发作的毒性变得模糊不堪。嬿婉恍惚看见年轻的自己,穿着一身恭女装束,欢快地奔向长街那一头等候的凌云彻。   嬿婉心头微甜,那也许是她一生中,最值得纪念的时光。可惜那以后的自己,再未懂得珍惜。   那枚戒指在指尖轻轻发颤,被滑落的汗水滑下,骨碌碌滚了老远。嬿婉睁大了眼睛,却再无半分力气,去寻回那枚戒指。   她带着无限遗憾,停止了气息。   正月二十九的清晨时分,侍奉了嬿婉多年的春婵按照李玉留下的吩咐进去料理,然后发觉这位在翊坤宫后离世多年后纵横六宫的皇贵妃,全身僵成怪异可怖的姿势,断了气息。七窍间流下的乌黑血迹是意料之中。她在惊慌之余,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用颤抖的手迅即抹去那些类似破绽的血痕。然后以悲伤的哭因告知众人,皇贵妃因为心悸之症遽然离世。   皇帝自然是悲伤逾常。令皇贵妃自宫女始,荣至皇贵妃,位同副后。更为皇帝生下四子二女,宠遇一生,足见恩幸之隆。皇帝伤心不已,丧仪格外隆重,又钦定追溢嬿婉“令懿”二字为封号,以皇贵妃之仪风光下葬,更将新成的水莲碧玺奉与她身侧,以托哀思。   在众人的悲声号泣里,唯有一点疑云难以抹去,为何隆宠一声的皇贵妃,却偏以皇帝最不喜的女子知名追溢。终于有一日,年幼的十七阿哥永璘冲口而出,连一旁连连使眼色的永琰也阻止不住。   皇帝闻言,不觉勾起满腔悲怀,更抚额痛哭,对膝下皇子连称“懿”字乃嘉言懿行,德行美好之称,永璘只得诺诺退下,只余永琰伴随身侧,安慰老父伤怀。而在宫人们私下纷言里,不过是因为逝世令皇贵妃,实在是有三分肖似当年的翊坤宫皇后的缘故吧。那,也是令懿皇贵妃在世时最忌讳不过的了。只是前尘往事,二人俱已芳魂离散,喧嚣一阵后便也无人再提了。只是为着皇帝对令懿皇贵妃的爱宠情深,令懿皇贵妃离世后,伺奉她多年的贴身奴婢春婵无处可去,皇帝也格外抚慰,赐了她一所三进的宅子,又拨了两个婢女伺候,准她出宫安居。说起来这也是做了一辈子的奴才难以企盼来的福泽,懿时间人人皆赞皇帝后待嫔御,恩泽宫人,情深意重。   而唯有李玉知道,被一抬小轿抬着离开的春婵,除了惊恐地发出啊啊之声,再不能言。一边看首她的嬷嬷便道:“春婵,皇上宽厚,看在你供出那人多年的罪行的分儿上,留了一条命给你,还要我守你终老。否则你以为只是一碗哑药这么简单么?好好惜福吧。”   春婵无力地摇头,忽然想起那年澜翠身死的模样,打了个寒战,畏惧地卷缩起了身子,唯余心底一声悲苦,“澜翠,澜翠,从小主不肯护你的那日,我便知道迟早会走你的后路。我没有办法啊,只能听皇上的。谁,谁能拗得过皇上呢?”   春婵的泪倏然落下,好死不如赖活,无伦她做了什么,到底嬿婉死了,澜翠死了,唯有她活着,哪怕是永远缄默地活着。   彼时皇十五子永琰尚是十五岁的少年,骤然失母,底下又有更年幼的弟弟永璘,哥儿俩字是孤苦。皇帝便只了婉嫔陈氏亲与照拂。这在宫中也算是件不大不小的事,因为婉嫔陈氏虽然久在宫中,资历既深,但到底无宠了许久,又是极默默无闻之人。而之前曾经受命抚养永琰的,也是位分既高、资历也不浅的庆贵妃。想来婉嫔乍然受此重托,大约也实在因为她是个勤谨安分之人吧。皇帝便也格外青眼相看,虽然仍无召幸,但素日里便按着贵妃的分例供养,也算怜她照拂两位皇子的辛苦。   但到底,皇帝给了婉嫔如此恩遇,却也未晋她位分。直到乾隆五十九年,才晋了婉妃之分,算是与皇帝一同安居共老了。   自然,这也是后话了。   后来那些年,皇帝的闲暇时光,多半是在长春宫思念孝贤皇后中度过。偶尔在梅坞,他也会听着细子们唱着《墙头马上》,握着一方绢子出神。   戏子们悠然唱着情词婉转,“帘卷虾须,冷清清绿窗朱户,闷杀我独自离居。落可便想金枷,思玉锁,风流的牢狱。”   孤清长又长,在这禁城中悠悠荡荡。   在这孤清里,皇帝也是倦了。他已是须发皆白的老人,怆然独坐,颓颓无语,只在浑浊的眼中漾满疲惫与伤感。他右腕微微使力,一顿一转,笔锋强健有力,于黄笺之上郑重写下“传位于皇十五子永琰”。   他的手指上凛冽的细纹,是被风霜与孤寒重重侵蚀后无声的痕迹。他的手势沉重却无迟疑,将手中黄笺细细迭好,存于锦匣之中,以蜡密封。   李玉远远站在苏绫蟠龙帷帘之外,见皇帝一应完成,才敢捧着茶走近,恭声道:“皇上饮茶,润润喉吧。”   那锦匣似有千斤重,皇帝略略一掂,苦笑道:“朕从未做过这般事,不想,却做得如此流畅而熟稔,仿佛已经做过许多次一般。”   李玉哪敢抬头,弯着腰身愈发显得佝偻而恭谨,“储位之事关系江山命脉,皇上日夜悬心,没有仪刻放松,自然熟稔。”   皇帝轻嘘一声,缓缓抚摸着锦盒上缂丝双龙出云的纹理,沉声道:“不知道皇阿玛当年,是否也如朕今日一般,如释重负,又惴惴不安。”   李玉俯身郑重叩首,“先帝乃千古明君,才选定皇上承掌天下。皇上青出于蓝,一定会为天下苍生定一位仁君。”   皇帝望着他,眸光里闪过一丝模糊的软弱与伤痛,“朕属意的皇子不能留存于世间,以至朕行将老迈,却不得不定下幼主。朕斟酌思量,考究再三,也唯有如此了。”他淡淡嘱咐,“入夜之后,你陪朕往干清宫,朕要亲自放于正大光明匾额之后。”   李玉垂首咬着牙,抿出一丝最诚恳恭顺的笑容,“奴才遵旨。奴才明白,皇上一切,都是为了大清江山。如汉武唐宗,明垂千古。”   皇帝微微出神,笑意如为凉秋霜,“汉武帝晚年思念戾太子,亿及卫氏皇后与戾太子死得不明,更为防主母壮,杀了钩弋夫人赵氏,才利幼子。朕所作所为,倒是真有几分像汉武帝。”   “奴才虽然愚钝,却也听过戏文。武帝雄才大略,为求江山安稳,且将私情搁置一边。唐太宗若无玄武门惊魂,何来太平盛世?且有皇上悉心调教,何愁幼主不成明君?大清江山万年,一切有赖皇上。”李玉说得恳切,眼中隐有老泪闪动,似是十分动情。他忽然一惊,似是知道自己说得不当,立刻反手抽了一巴掌,惶恐道:“皇上恕罪,奴才妄议朝政,合该立即打死!”   皇上摆摆手,“算了。你只是论戏文,也不是旁的。”他长叹无声,“李玉,朕年将迟暮,身边能说说话的老人也唯有你一个了,您有那么多皇子公主,有三宫六院无数,您十全武功,福泽滔天,连老天爷也眼红呢!”   皇帝唇角的苦涩笑意越隐越淡,终于化为一抹悲怆的无助,“不是苍天嫉妒,是朕自己,把自己逼成了孤家寡人。”   李玉唬个不住,连忙道:“皇上坐拥四海,皇上……”   皇帝愀然不乐,打断他到:“朕让你往乌拉那拉……如懿灵前祭酒,你去了么?”   李玉垂着手,动容道:“回皇上,奴才已经去了。也将令懿贵皇妃之事与乌拉那拉娘娘知道,希望她在天之灵有所安慰。”他微微迟疑,还是含了畏惧道:“皇上,请恕奴才死罪。其实乌拉那拉娘娘弃世后,奴才与江太医夫妇,并不曾停了四时宫奉祭祀。”   皇帝身子微微一栗,面上却无一丝喜悲,只是缓缓道:“若在从前,朕会怪你隐瞒之罪。但从婉嫔夜见那回后,朕会谢你,李玉。”他眸底如骤雨初歇后霭沉沉,“如懿一直怪朕,觉得朕没有视她为妻,不似民间夫妇,彼此珍爱关照,才渐行渐远,再不复昔年。朕也一直负气,所以只以皇贵妃礼仪位她治丧,甚至与纯惠皇贵妃安于同一地宫。”   李玉界面道:“皇上,您是顾念诸位皇贵妃之中,唯有纯惠皇贵妃与乌拉那   拉娘娘上算交好,您……”   “如懿是外柔内刚之人,若得纯惠皇贵妃三分庸懦顺服,朕与她也不致如此。生前个性不驯,死后希望她也能沾染一点纯惠皇贵妃的气性。不要再与朕相形陌路。”   李玉满脸哀戚,“皇上,乌拉那拉娘娘总有千般不是,可您一直为许她附葬裕陵,也未单建陵寝,只葬在了妃园寝内,甚至没有自己的宝券。不设神牌,死后也无祭享。如今皇上知道许多是乌拉那拉娘娘也属冤屈,何不许她死后颜面,略加厚待。”   皇帝目光如刀,逡巡在他面上,半日才仰天弥叹,“李玉,朕与如懿屡起争端,可朕最恨的一句,是她竟然羡慕宫外平民夫妻,且将朕九五之尊置于何地?将朕与她多年情意至于何地?或许做朕的妻子,她并不快活。她要做一个庶子,朕就让她勉为其难做一个紫禁皇城中的庶人!”   李玉小心翼翼道:“皇上终究是愿意成全了乌拉那拉皇后的一点愿心。”   皇帝的叹息是潮湿的哀凉,“或许朕也是在很久很久之后,才发觉,当年自以为正确的决定,都是后来追悔莫及的源泉。可是过去的,终究已经过去了。”他叹抚不已,语意微凉,“朕能做的,无非也是如此。若是设了神牌,追封溢号,留下后妃画像,史书载下她只字片噢。那么她生生世世只能是紫禁城的一缕孤魂,魂魄为红墙所拘,不得游荡去她想去的地方。朕用名分留了她一生,却给不了她要的情感与尊重。弃她,或许也是放了她。”   李玉顿了顿,还是奢着胆子道:“可最终皇上明了真相,还是为乌拉那拉娘娘报仇了。”   皇帝哀然道:“可是朕与如懿误会良多,此生无法解开,也无人能解了。”他沉默片刻,“李玉,传旨下去,自朕以后,后妃之选,再不必有乌拉那拉氏族女,且让她们后人,都得一个平凡夫妻的终老吧。”   李玉颔首答应,俯身三次跪拜,“皇上的心意,奴才都明白了。乌拉那拉娘娘有知,也会明白的。”   长久的沉默里,唯有夜风游荡,吹开苏绫如水的波漾,在烛光摇映之下,恍若蘸水桃花点点红晕。   那样的暗红,望得久了,仿佛雪地里孤清冷傲的红梅,晃得刺疼了眼。皇帝看着周遭粉碧涂彩,金灼玉辉,仿佛自己成了博古架上那只描金珐琅粉彩梅花瓶,孤零零地架在高处,虚弱得没有着落。他凄然不已,“夫妻恩情,嫔御恭顺,儿女之福,父母之恩,朕已失却大半。朕,终究,不过是天地间一寡人。”   没有人答应,也无人敢应答,一个帝王最后的寂寞。   夜风缓缓拂来,帘影姗姗。唯余两人垂垂老矣之人,身影幽长,复幽长。 番外 万寿长夜岁岁凉   夜风沉缓地吹拂,空气中绵密的花香软软地缠上身来,与酒意一撞,皇帝更觉得心中沉突,整个人醺醺欲睡去。   总管太监李玉的步子迈得又快又稳,一壁轻声督促着抬轿的小太监们,“稳着点儿,别摔着了皇上。”   皇帝朦胧中扶着头,含糊地问:“到哪儿了?”   李玉含笑答道:“皇上,到西六宫的长街了。”   皇帝轻轻“哦”了一声,“是西六宫。李玉,朕仿佛有点儿醉了。”   李玉忙恭谨道:“皇上安心,您一早翻了惇贵人的牌子。奴才已经去通传了,这个时候惇贵人已经备下了醒酒的汤药在承干宫等着您了呢!”   皇帝“唔”了一声,缓缓道:“停下!”   李玉满心托异,却不敢多言,忙着甩手中拂尘,示意抬轿的太监们放落了桥辇。李玉凑上前,“皇上,这儿离承干宫还有一段路,还是让奴才们抬着您走吧。”   皇帝伸出手,李玉忙伸手扶住,皇帝道:“朕觉得酒劲儿上来了。李玉,你扶着朕走一会儿。”   李玉忙躬身道的声“是”,悄悄儿朝后脸一扬。后头跟着的四个小太监会意,变隔了十步之遥,轻悄跟在二人后头。李玉稳稳扶助皇帝的手臂缓缓往前。   皇帝不说话,李玉更不敢说话,也知道皇帝想去哪里,只好默然跟着。月色澄明如清波,温柔浮溢四周,连长街两侧的朱红高墙,也失了往日的沉严肃穆,显出几分娇柔。   皇帝抬头望着月亮,似乎是自言自语:“今儿的月亮真好。”   李玉忙笑:“皇帝是天子,今儿是您的万寿生辰,当然连月亮也要来助兴,格外高亮些。”   皇帝微微一笑:“是啊,今儿是朕的生辰,再过两天就是八月十五中秋,人月团圆,都是好日子。”   李玉见皇帝凝神望月,嘴角仍带着笑意,不知怎的,心里一突,便有些不自在起来,于是赶紧劝道:“皇上,时辰不早,您今儿高兴多喝了点酒,仔细被风扑着,伤了龙体。”   皇帝摇摇头:“酒酣耳热,朕不会凉着。”   李玉悄悄看了皇帝一眼,奓着胆子劝道:“皇上,颖妃娘娘在养心殿等着您哪!”   皇帝冷淡道:“让她等着。”   李玉暗暗吶罕,颖妃巴林氏蒙古贵女,入宫数载,颇得皇帝恩幸。便连皇贵妃魏氏所生的女儿七公主,也交由她扶养。尤其是乌拉那拉皇后过世之后,寻常嫔妃难得见皇帝一面,这位颖妃却常能陪皇帝说话,宠遇可见一斑。而今日皇帝这样抛弃下她不顾,却是从来未有之事。   李玉见皇帝信步往前,环视周遭一眼,忽地想起一事,心中没来由地一慌,脚下都有些踉跄了。   皇帝漫不经心地道:“叫跟着的人都退下,朕见了心烦。”   李玉不敢怠慢,忙回头扬了扬拂尘,四个小太监便躬身后退下去。   李玉上前扶住皇帝的手,皇帝慢悠悠走着,兀自说:“今儿是朕的生辰,朕真高兴。”   李玉忙接口:“高兴高兴。”   皇帝含着笑意,“朕有那么多阿哥、公主,一个个活泼泼的,又聪明又伶俐。”   李玉道:“更难得的是阿哥和公主们都有孝心,尤其是几位阿哥,特别出息。十一阿哥文采风流,写得一本好书法,今日为皇上献上《百寿图》,可真是十一阿哥的一片孝心;就是十五阿哥,虽然年纪小,可当真是志气,能把皇上的御诗一字不差地背下来,啧啧……真是能干。”   皇帝微瞇了眼,“那不是十五阿哥能干,是他的额娘太能干。”   魏氏身为贵皇妃,位同副后,主理六宫,又子女双全,若不是得了这心悸病身子虚弱很多,只怕也有封后的指望了。   李玉眼珠一转,只装作不懂,笑吟吟道:“可不是,皇上的万寿节都是皇贵妃撑着身子一首操持,不可谓不能干。”   皇帝轻嗤一声,带了几分嘲讽之意,“是啊。朕有那么多嫔妃,个个貌美如花,聪明能干。”   李玉不知皇帝何意,只赔笑说:“皇上的嫔妃们不仅貌美贤慧,而且今日万寿节都为皇上进歌献舞,当真才貌双全。”   皇帝闭上双眼,“可不是?个个都顺从着朕,体贴着朕。只有颖妃还直爽些。”   皇帝晃一晃头,脚步有些不稳,李玉急道:“皇上,皇上您当心着。”   皇帝摆了摆手,“顺从体贴自然是好,可朕怕啊,怕这顺从体贴下面是说不吃口的腌臜心思,污秽手段。朕想一想,就觉得恶心。”   李玉忙笑道:“皇上多虑了,后宫的小主们怎么会是这样的呢?哪怕真有一两个心术不正的,皇上圣明,也一早处置了。”   皇帝低头看着自己的影子,“所以,朕喜欢年轻的女人,心眼儿干净,清透,都说什么自然会说。哪怕有点儿小心思,也藏不住。”   李玉忙忙点头,“皇上说得是。”   皇帝缓步走着,李玉赔笑道:“皇上,再往前就是翊坤宫,旁边的宫里庆妃娘娘和诚贵人都在,再不然,还有几位贵人常在,也都住着。皇上要不要去坐一坐……”   皇帝瞥了他一眼,淡淡道:“李玉,你跟了朕几十年,如今倒越发会当差了。”   李玉膝盖一软,连忙跪下,“皇上恕罪,皇上恕罪。”   皇帝轻哼一声,也不理会,径自向前去。李玉跪也不是,站也不是,眼见皇帝越走越远,他咬了咬牙,奢着胆子小跑着跟了上去。   四下里的甬道太过熟悉,连每一块引他向重华宫的青石板上的花纹,他都烂熟于心。皇帝怔忡地走着,越走越快。等到“翊坤宫”三个金漆大字清晰地出现在眼前的时候,皇帝才猛然剎住了脚步。酒意沉突涌上脑门,皇帝只觉得心口一阵一阵激烈地跳着,脚步却凝在了那里。   恍惚还是帝后情睦的岁月,如懿初为皇后。过了那么长的时光,越过了那么多人,她终于走到和自己并肩的地方,成为自己的妻子,而非面容鲜妍而模糊的妾室中的一个。这是他许她的。在自己还是阿哥的时候,他太知道自己虽为帝裔,却出身寒微,连亲生父亲都隐隐看不起自己,对他避而不见。所以他有了熹贵妃这位养母,所以他拼命孝顺这位他带来荣耀家世的养母。他费尽心力用功读书,只为争得属于自己的荣耀。   那个时候,他有出身名门贵族的嫡福晋富察氏,也有了大学士之女、温柔婉妹的高氏。那修高贵而美里的女子,那些深受家中宠爱的女子,他在欢好之后只觉得疏离。她们跟自己的心,到底是不一样的。只有如懿,那时她还叫青樱,是被自己的哥哥瞧不上,才被熹贵妃要来送给他做棋子的女人。连熹贵妃都说:“你可以不宠爱她,却一定要娶了她,善待她。”不错,青樱是可以作为她和三哥弘时争夺地位的一步好棋的。青樱,她也有显赫的出身,她是先帝乌拉那拉皇后的侄女。这重身分,却在后来的日子,成了她的最大的尴尬。   因着先帝乌拉那拉皇后的晚年凄凉,因为乌拉那拉皇后败在当今太后手中,所以青樱入宫后的日子,很不好过。她被冷落了些年,直到那时,他才真正爱上青樱。因为那样的青樱,伴随他多年,深知彼此心性,又真正和自己一样,是富贵锦绣林中心底却依然孤寒之人。   所以他加倍地给予她荣耀,给予她皇后之位。   曾经,也有过琴瑟相谐。而最美好的最初的时光,都停留在了翊坤宫的岁月。   那时,她与他是多么年轻。人生还有无数明灿的可能,他们都真诚地相信,可以一起走到岁月苍老的那一日。   皇帝伸出手,爱惜地抚摸在翊坤宫的大门上。   触手扬起的轻灰令皇帝忍不住咳嗽。他仔细看去,才发觉门上红漆斑驳,连铜钉都长出了暗绿的铜锈。墙头恣意生长的野草,檐角细密的蛛网,都是那样陌生而寥落。   曾经恩深情重的翊坤宫,曾经住着天下之母的翊坤宫,竟也破败如此了么?   其实,也不过这些日子而已。   可以宫廷的冷落,他最清楚不过了。万人之上的他,坐拥天下的他,何尝不也是在年幼时受尽白眼,若不是乳母庇护,又有了熹贵妃的抚育,他何曾能有今日?   所以,他太清楚如懿的骄傲,太清楚该如何挫磨她的骄傲。   哪怕是皇后,也要屈膝在皇帝之下,俯首恭谨。   可是如懿,她有那样锐利的眼神。恰如她断发那一日,如此决绝而凄厉。   万事,终于不可再回转。   皇帝静静地伫立在门前,良久,只是默然。   月亮渐渐西斜,连月光也被夜露染上几分清寒之意。   李玉跪在皇帝身后不远处,连膝盖都麻得没有感觉了,只依稀觉得冷汗流了一层又一层,仿佛永远也流不完一样。   他是不该看见的,就好像,皇帝也不该过来这里。   翊坤宫,应该是皇帝最厌弃的地方;翊坤宫里的人,应该是皇帝最厌弃的人。可是偏偏,在这样普天同庆的万寿节里,在即将花好月圆的中秋夜前,皇帝却在翊坤宫的门前,迟迟徘徊,不愿离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夜露浸染了云鬓,李玉才觉得有些凉意。他犹豫了半日,终于咬着牙膝行到皇帝跟前。李玉拼命磕了两个头,方敢极低声地说话:“皇上,已经二更了。”   皇帝只是默默不动,仿佛整个人都定在了那里。   李玉眼见皇帝的袍角已被露水浸湿,心中更是惊惧,立刻俯首在地,“皇上,宫中人多口杂,万一……快中秋了,您要伤了龙体,太后和皇贵妃问起来,奴才胆当不起。”   他不敢再说下去,只是叩首不已。   片刻,皇地叹了口气。那叹息极轻微,像一阵轻风贴着墙根卷过,连李玉自己都疑心是否听错了。皇帝轻声呢喃:“人月两团员?呵,团圆?”   李玉吓得不敢抬头,终于听轻皇帝说了两个字,“回去。”他顿了顿,“将翊坤宫拾出来,给惇贵人住吧。”   他挣扎着站起来,也不顾膝头酸痛,忙扶着皇帝的手去了。   墙头的野草清幽幽地晃着,好像只有风来过。 亲爱的读者们:   从2011年我动笔写这故事开始,到现在已经5年了。5年,6本书,100多万字,在这个夏天,写下一个结局。   宫墙之内,背负着家族荣辱兴衰或只为活命,每个人都可以变得可恨但也可怜。如懿是,嬿婉是,香见,海兰,皇帝,都在情爱中挣扎却得不到救赎,无人不悲哀,无人不可怜。   由于人物原型有历史可考,她最后的结局已定,深宫禁院,一生求如意,难得如意。   因此,希望我笔下的如懿的人生少一丝遗憾,少一丝悲凉,愿夏日骄阳,温热些许冷却的心。而平凡的我们,活于现世,拥有当下,就是最大的幸福。   最重要的是要谢谢这5年来你们的追随,愿你们都得圆满与顺遂。 书香门第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