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 =================================== 本书由新鲜中文网TXT论坛为您整理制作 =================================== 书名:臣尽欢 作者:弱水千流 【文案】: 步步为营,算尽天机。 独独算漏她那一句:“佛不渡你,我便陪你下地狱。” 其实真正蛊惑人心的,从来不是佛。 入坑须知: 1、男主非常高冷,自带阴险狠毒属性,深度腹黑。 2、女主童年悲惨,遇到男主之后走上人生巅峰。 3、不要怀疑,真的是一篇宠到飞上天的文,就是任性。 4、谢绝扒榜与考据,么么哒。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主角:谢景臣,阿九 ┃ 配角:春意笑,欣荣,元成,以及宫里宫外一干人。 ┃ 其它:丞相,蛊术,宫斗宅斗乱七八糟。 第1章 月笼沙 定昏许,江头舟舫里的琵琶曲渐入高境,时缠绵,时铮铮,伴女子娇媚入骨的歌声,悱恻动人。少顷,弹拨声戛然而止,收势缓和,留余味三千,绕梁三日。商女们怀抱琵琶出了画舫,施施然送客至江畔,留者依依作别,去者流连忘返,曲终人散,繁华似锦的京都终于眠下。 才刚翻过冬,初春的夜里尚残留着几分轻寒料峭。风的味道几乎涩口,没有梅花香,也没有和煦的暖,有的只是北方独有的干冷和阴肃。 冷冽的寒意钻进脖子根儿,在瞬时间席卷周身,阿九向来眠浅,乍然从梦中惊醒过来,迅速抽出枕下的短剑一坐而起。 侧目看去,原来是窗屉子没有合严实,隙开了一道不大不小的缝。 她眼中的警惕同戒备缓缓褪下去,略显苍白的唇微微抿起,定定神,复合衣躺回了那张贵气却冰冷的罗汉床,抬手覆上额,神色略显疲惫。 脑子里的这根弦已经绷紧了整整半年,她很累,累到想一睡不醒,可是不行。明日就是世家女入宫选秀的日子,今夜是最后一晚,在这个瑰丽锦绣的相府中,少不了还有一场恶战。 阿九的面色淡漠而平静,缓缓合上眼,优雅的唇畔却浮起了一丝自嘲似的笑。 又是一个隆冬逝去了,细细回想,这已经是她入相府的第五个年头。繁华的京城,雕梁画栋的相府,高床软枕,锦衣玉食……这一切就像是一场梦,一场永无止境的噩梦。 方此时,一阵异响从房门外传了进来,极轻微,却令她面色骤变,半眯了眸子看过去,屏息凝神,侧耳细听。 脚步声,轻盈却细腻,应当属于一个女人。 果然来了么。阿九心头冷笑,不假思索,翻身从榻上坐起,动作极敏捷,轻灵闪身隐在了帷帐后头,整个过程流畅而安静,如花落无声。 静静等了半晌,门外的人仍旧没有动作,她心下奇怪,一丝甜腻的香气却在房中缓缓弥漫开,淡淡的一丝,若有若无。显然,阿九对这伎俩是并不陌生的,她皱起眉,徐徐抬手掩住口鼻,微挑眉。 连西域的*香都用上了,她倒果真好奇,是哪位姐妹这么舍得为她下本钱。 少顷,房门被人从外头轻轻推了开,沉闷的一声“吱嘎”,在寂静的夜里很突兀,被冷夜的风拖了老长,刺耳得教人心生反感,像是来自阿鼻地狱的鬼哭呢喃。 阿九的身子往帷帐后头退了退,听见脚步声朝着床榻的方向缓缓而来,倏忽,帷帐被人猛地掀了开,与此同时,一把利刃狠狠刺向了鼓囊囊的锦被,没有丝毫的犹豫,快而准狠。 来人见匕首落了空,登时大惊,识出有诈,秀履一动,连忙要往后退去。然而来不及了,尖锐的短剑已经抵上了那纤细的脖颈,锃亮的剑尖,在凄寂的黑暗中泛起幽冷的芒。 阿九冷冷看着不速之客,纤纤五指微动,短剑翻转几下,冷光从那人的眉眼一路掠过下颔,照亮她的脸。 十六七的年纪,却并没有同龄女子的飞扬生气,晶亮的眸子里有难以掩饰的惊骇。清秀娟丽的一张妙颜,熟悉而陌生。 显而易见,阿九并不多么诧异,唇边勾起一丝寥寥的笑,淡声道,“明儿就是选秀的日子,七姐大晚上的不好好休息,怎么拿着把剑上我这儿来了?嗯?” 软侬柔婉的嗓音,语气却冷硬,暗藏杀机。阿七这时已经冷静下来,垂眸不着痕迹扫一眼脖子上的短剑,冷笑道,“夜深了,九妹不也没有睡么?” “今晚,怕是没有人能睡得下。”阿九拿剑抵着阿七,半眯了眸子一步步朝她走近,“七姐明知道大人的规矩,还敢冒然在相府动手,胆子倒不小。” 阿七被她逼得连连后退,心思微转间眼底红了一片,深深吸了一口气徐徐吐出来,“五年前你我二人一同被大人从淮南带入相府,所有人中,我与阿九你感情最深,能死在你手里,总好过便宜了她们。”说完闭上眼扬了扬脖子,“动手吧。” 她提当年,阿九眼中急速地掠过一丝异样,阿七此时却忽地睁开眼,抬手击落阿九手中短剑,阿九往后一避,不料却被阿七绊倒,重重摔在了地上,她暗道一声糟糕,阿七已经趁势欺了上来,十指狠狠扼住了她的脖颈。 阿九感到呼吸一窒,这个女人下手力道又狠又重,根本是打定了主意要置她于死地! 她眸光中狠戾之色乍现,一手捉紧阿七的手,一手悄然往她的后劲处探去。阿七并无所觉,平日里清秀可人的容貌此时显得扭曲,恶狠狠道,“阿九,别怪我,要怪就怪你生了这样一张脸!得宠的只能有一个,与其往后你死我活,不如现在做个了断!你是个念旧的人,根本不可能攀上高位,即便入了宫也是白费大人的一番苦心!放心去吧,往后入了紫禁城,待姐姐封妃进位,定会多为你烧些金银纸钱!” “……”阿九闻言合了合眸子,眼底悲凉之色掩尽,将指缝里的银针狠狠刺入了她的风府穴。 阿七骤然瞪大了眼,仿佛不可置信,断断继续道:“我是大人最得力的人,你竟敢……”之后再没了下文,她的身躯便软软地倒了下去。 阿九翻身起来,捂着脖子干咳了会子,漠然扫一眼身旁的女人尸体,语调似乎感叹,“你不了解我,更不了解大人。” 收留她们,教授她们诗词歌赋,琴棋书画,名门闺秀的礼数,足以自保的武功,让她们能够活得像个人,一切都只是为了明日而已。 在大人心中,她们的性命和地上的蝼蚁不会有任何区别。 她面上没什么表情,随手撕下帷帘上的一绺布,翻过阿七的身子,取出银针,将陵缎细细绕过那白皙如玉的脖子,双臂使力,用力勒紧。 她嘴角挂着一丝苦涩的笑,像自嘲,又像讥讽。 念旧又如何,在相府的五年时间不算短也不算长,却足以令她明白一个事实--天下间,没有任何事比活下去更重要。 推开红木门,夜里的风似乎更冷了。阿九紧了紧身上做工精细的苏绣,仰头看天,如墨的穹窿上挂着一轮凄凉的月,就连投落下的光影都是惨淡的。 她神色警惕,四下里一番环顾,确定周遭无人,这才将尸体拖出了流云阁,一路往阿七所住的楼亭榭走,相去不远,约莫半盏茶的脚程。 说来令人惋惜,前一刻还笑靥如花的姑娘,这时已经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阿九摇摇头,暗叹世事难料。 有时觉得很滑稽,在五年以前,她们还只是流落街头的小乞丐,孤苦无依,住在破旧荒弃的城隍庙,成天为填饱肚子焦头烂额,到了明天,她们各自都将有一个全新的身份,全新的名字,还会有一群从未谋面的家人。 她们将顶替那些真正的名门千金,进入那座金碧辉煌的紫禁城。 阿九无声地扯了扯唇,面上的笑意带着自嘲的意味。飞上枝头,大人给予她们新生,作为交换的条件,她们付出的代价实在大得吓人。 相府里有无数个像她一样的孤儿,他们没有名字,也没有过去,唯一有的,是狗一般的忠诚。相较他们而言,阿九是幸运的,和明天要一同入宫的几个姑娘一样,她们有漂亮的脸蛋,勾人的手段,所以她们成为了相府中的乾字号,执行最光鲜的任务--入宫,成为当今天子的嫔妃。 她们有对过去的记忆,或许……还会有将来,虽然它缥缈不可及。 ****** 拖着一具尸体在夜色里走,光是听听就让人毛骨悚然的事,阿九却显得稀松平常。她神色很淡定,淡定得不像一个不足十五的姑娘,那双漂亮的眼眸里不见半分同龄姑娘该有的顾盼天真。 平静得近乎冰冷,如死水。 穿过抄手回廊,阿九拖着阿七的尸体跨过了垂花门,推门进了楼亭榭。她直起身来捶了捶腰,舒活一番筋骨,脚尖点地纵身一跃,将白绫穿过横梁,挽了死结,复将阿七的脖子套进去,她左脚上的秀履落了下来,身子在半空中飘摇不定,阴风阵阵,诡异得骇人。 阿九目光淡漠,神色如常,抬脚踢翻了一旁的杌子,这才悄然无声地退了出去,一眼也不曾再回头看过。 提裙上梅花亭,夜风凌乱她额际的碎发,侧目朝远处望,紫禁城的轮廓在夜色中影影绰绰,在天地间巍然屹立,分明恢宏壮阔,看在她眼中,却像一只吃人不吐骨头的恶兽,庞庞然,狰狞如鬼。 阿九垂下眼睑,浓长的眼睫掩去眼底的所有心事,忽然抽出广袖里的短剑,闭上眼朝着左胸处狠狠划了下去。 剧烈的痛楚席上来,几乎要将她身上的所有气力抽走。鲜血浸出,染红襟前的衣裳,她捂住伤口,勉强靠着一旁的亭柱站稳,微仰着头,额角沁出涔涔冷汗。 真傻。 她动了动苍白的唇,无声轻笑。 第2章 雁影长 相府里的人,往往都没有什么强烈的是非观念,在这个地方,生存的法则其实只有一条——强者生,弱者死,有用者生,无用者死。 无需任何人传授,众人却能心照不宣。 阿九不大懂仁义道德,事实上,从出生以来,她就一直在为怎么活下去拼命,任何威胁到自己的人和物,都必须毫不犹豫地除去,这是一个生存之道,她一直牢牢记在心坎儿,镌刻进骨血里。 尽管刚刚亲手结果了一条鲜活的人命,阿九的反应却是出奇的平静,心头唯一兴起的一丝波澜便是惋惜,没有后悔,也没有愧疚。她不认为自己杀了阿七有什么错,因为弱肉强食是一个规则,世上原本就是成王败寇,你死我活。 也许很自私,在她简单的认知中,别人死,总好过自己送命。 阿九静静地靠着亭柱,伤口上的血愈流愈多,她脑子一阵晕眩,思绪渐远。 春日该是温煦的样子,譬如垂杨青柳,又譬如惠风和畅,这是存在于阿九记忆中的春天。 她想起了自己的家乡。淮南,大凉南方的一座水乡,随处可见烟波画桥,有玉盘似的月儿,有迎风摇曳的柳,有西子湖上的一尾扁舟,还有温柔似水的姑娘。 一阵风又平地吹起来,凄寒的,甚至是带着几分凛冽的意味,硬生生将她囫囵拉回了现状。她倚在亭柱上叹了口气,可这里终究不是淮南,这里是相府,坐落在大梁京都的正北方,同紫禁皇城毗邻,一步之遥。 阿九倒吸一口凉气,微微皱眉,垂下眸子看了眼胸前的伤口,眼中浮现出满意的神态。 她对宫中选秀的规矩知道得再清楚不过,这样一道剑伤,即便好了也会留下疤,是无论如何也过不了尚宫局那一关的。换言之,她也就能一辈子不入宫了。 唇角勾起一丝笑,见血已经有凝结的征兆,她心头暗忖,估摸着差不多了,因甩了甩头,强迫自己清醒几分,捂着伤口死命狂奔起来,脸上换上一副惊恐交加的的神态,边跑边喊道:“来人呐!救救我……有刺客!来人呐……” 如果没有记错,府中的锦衣卫会在每晚的这个时辰巡视大人的藏书阁。 当年大凉的第三代君主设立锦衣卫,是为了让他们直接为皇帝所用,司君王钦定大案。然而阿九知道,如今的大凉锦衣卫听命的却是这座相府的主人,那位所有人口中只手遮天,操纵大权的“大人”。 胸口处的伤口疼得快裂口,然而她却只是咬牙忍住,脚下的步子又疾又快。 距离藏书阁愈发地近,阿九抬眼看过去,那是一座耸构巍峨的高楼,重檐翼馆,四闼霞敞,仿佛直入霄汉。借着月光的淡影,依稀可见匾上写着金漆的“万卷楼”,笔走龙蛇,鸾翔凤翥,边上还有一行小字,她却不认得了,只暗自猜测是苗语。 其实阿九对大人知之甚少,甚至不如府上的奴仆,五年来,她连他的面都极少见。只从教授她们宫中礼仪的嬷嬷提起过,他是当朝丞相,没有妻室,祖上在苗疆,是一个苗人。 是时骤闻远处脚步声大作,有丛丛火光逼近,阿九思忖着,索性双膝一软,重重滑倒在了地上。 不多时,一群着飞鱼服跨绣春刀的锦衣卫大步而至,有雷霆之势,她微微合着眼,听见一个男人的声音传来,粗着嗓子质问她,“何人在此?” 地上的人不应声,那人便微微俯低,拿火把照亮了那张脸,目光诧异,“九姑娘?”随即弯腰去扶她,口里道,“九姑娘?九姑娘?” 阿九口里发出一声痛苦的低吟,徐徐睁开眼,迷茫地看向周遭,认出眼前这张眉目朗朗的脸是府中锦衣卫里的管事,宋直。 宋直见她醒了,略吁一口气,追问道,“九姑娘,方才是你在喊捉拿刺客?”说完瞥见她衣襟上的一片血色,悚然道:“九姑娘受伤了?” 此言一出,在场的一众人面色皆是大变,面面相觑。人是明日就要送入宫里去的,主子不在府中,临行前曾嘱咐不能出半点岔子,这可如何是好? 阿九不着痕迹地扫过一众锦衣卫,他们面上的惧色掩盖不住,显然也和她们一样惧怕大人。她略思索,有气无力地开口,“快去追刺客,快去……” “九姑娘看清那人的样貌了么?贼人往何处跑了?”他又追问。 她疲惫地合上眼,微微摇头,“我在梅花亭撞见那贼人,他蒙着面,我没看清他的长相,我被刺伤,回过神他后已经不见踪影了……” 宋直闻言大皱其眉,又阿九流了那样多的血,遂招手唤来一个手下,吩咐道,“送九姑娘回房,请大夫来。” 那人应声是,俯身小心翼翼将阿九抱了起来,旋身疾步离去。 “大哥,事情有些不对劲,怎么会有刺客潜进府里,咱们毫无察觉呢?”其中一个年轻的锦衣卫觉得蹊跷,低声道。 “……”宋直一阵沉吟,又道,“大人朝野内外树敌无数,不乏高手。罢了,随我四处看看,千万别让那些乾字号的女人再出半点叉子。她们的死活我不关心,可若触怒大人,可不是赔上咱们脑袋这样简单的事。” 那锦衣卫抱着她转过一道回廊,之后的话便再听不见了。这一晚上发生了太多事,阿九只觉得疲乏不堪,此时再没有精力去盘算了,只想合上眼好好睡一觉,晃眼间,却见远处飞檐一角上似乎立着一个人影。 她心头一惊,定睛再去看,那里却空荡荡一片,只有冷风呼啸而过。 阿九有些困顿,蹙眉揉了揉眼,暗道果然是流了太多血,已经开始眼花了。 ****** 极痛苦不堪的一夜。 她在梦与醒间沉沉浮浮,周遭有些嘈杂,隐约感觉到有人扒开了她的衣裳。之前周身紧绷,此时松懈下来,伤处的疼痛更显得剧烈无比。她很痛,却固执地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只一度想拔剑将碰触她伤口的人给碎尸万段,无奈双手被人按得死死的,叫她动弹不得。 不知过了多久,疼痛终于稍稍平息几分,阿九额上全是汗水,虚脱一般松开紧紧咬着的牙关。 嘈杂的人声渐渐消散,她的耳根终于落了个清净,原本以为会沉沉睡过去,却再也睡不着了。 她心头烦闷又苦恼,既然一时睡不着,索性合上眼闭目养神。 阿九其实是个矛盾体。 常年为了生存而拼命的日子给予了她聪慧的头脑,然而,从内心深处来说,她却又是一个简单的人。 她热爱活着的感觉,又或者说,只有在鬼门关前走过的人,才能感受到活着是件多好的事。她和阿七不同,阿七有自己的野心,她迫切地希望入宫,渴望得到自由,渴望离开相府,摆脱大人的控制,获得皇帝的宠幸,希望一步登天、 然而阿九却不这样想。 渴望自由么?即便真的进了皇宫又如何,只不过把囚禁她们的笼子换得更大更堂皇了一些,至于摆脱大人的控制……她觉得阿七单纯得可笑,可能么?如果被大人知道她有了这个心思,就算今天她不杀她,她也难逃一死。 不,或许……是生不如死。 隐约记起许久前在相府中的匆匆一瞥,那是一张教人看过一眼便永生难忘的脸。那人着曳撒官服,金丝绒线绣金蟒,下摆处斜列江牙海水,气度雍容,那眼波流转间的风流韵致,举世莫能匹敌。 璀璨似朝晖,又优温雅如月,和她五年前在淮南见到他时没有任何不同。 仔细想想也觉得奇怪,岁月在她们身上流淌着,却仿佛在他的身上静止了。 思来想去也没什么头绪,阿九心中有些感叹,伸手覆上双目,只露出一张略微苍白的唇,嘴角挂着一丝笑意,寡淡却柔和。 脑子里的思绪杂而乱,渐渐一阵困意袭来,她终于如愿入眠。 次日醒来天已大明,一个样貌端庄的姑娘端着青花瓷药碗推门进来,阿九躺在榻上看过去,认出是相府的二等丫鬟听兰。 蒸蒸的热气从碗里飘散出来,形成几缕淡淡的白雾。听兰上前扶着她坐起来,复挨着床沿坐下,拿勺子一口一口喂她吃。 阿九垂着眸子,也不主动与听兰交谈,只自顾自地喝药。一碗药见底,两人由始至终没有说过一句话,听兰面上没什么表情,扶着不便利的阿九重新躺回榻上,接着便不想再多留,拿着空碗转过身要走,却听见背后传来一个略微虚弱的声音,说了两个字,“多谢。” 听兰动作一顿,转过身朝着她站定,垂着眼帘道,“伺候九姑娘是奴婢的本分,姑娘言谢,真是折煞奴婢了。” “我本不是正经主子,伺候我确实委屈你。”这话不是讽刺,而是真的肺腑之言。阿九神色淡然,她心里知道得很清楚,虽然府上众人都尊称她一声九姑娘,可在他们眼中,她永远都只是被大人从破庙里捡回来的乞丐。 无论如今的外表如何光鲜,都掩盖不住卑微低贱的出身。 听兰听了这话,心中却有些不是滋味,她在那头沉默了半晌,终于说道:“大人回府了。今日入宫本该是九个人,七姑娘自尽,您又受了伤,大人说了,昨夜的事让姑娘受了惊吓,会亲自来探视您。” “……”阿九心头一沉,眸子里划过一丝不易觉察的惶遽,又闻听兰提醒自己道,“天底下没有事能瞒得过大人,姑娘好自为之吧。”说完再不多留,旋身推门出去了。 第3章 寒梅树 好自为之。 简单的四个字,听在她耳朵里,却有振聋发聩的意味。阿九脑子嗡嗡,被这几个字狠狠震了震。 房门开启又重重合上,沉闷的一声“砰”,像敲打在脑仁儿里,将她的思绪拉扯回来。回过神后却再躺不住了,吃力地掀开锦被从榻上起身,这个举动似乎扯裂了伤处,左胸处的疼痛火辣辣的,然而阿九也无暇顾及,只趿拉上绣花鞋追出去,“听兰!听兰留步!” 听见那阵叫喊声,听兰显然很惊讶,步子顿住,回过眼朝后头看去,却见阿九正朝着自己过来。这人眉头紧锁,似承受了极大的痛苦,面色苍白,唇如纸,右手捂着胸前的伤处,脚下的步子带着轻微地踉跄。 听兰微微蹙眉,不甚情愿地过去扶她,“九姑娘有伤在身,这是往哪儿去?” 阿九额角汗水密布,微喘了几口气,又一把捉住听兰的手臂,略定了定神,垂着眸子道,“大人金尊玉体,我何德何能劳烦大人来探视。今日没能入宫,耽误了大人的大事,该我亲自向大人谢罪才是。听兰,你带我去见大人。” 听了这番话,听兰眼中划过一丝不易觉察的诧异,转瞬又恢复如常。 看来是个聪明人。 她的目光落在阿九面上,不着痕迹地打量起来。认真说,这其实是她第一次正眼看这个乾字号的女人。 相府的下人出身不高,家世却都清白。听兰是相府前院伺候的二等丫鬟,在她眼中,这些来路不明的女人出身卑贱,甚至连她们这些丫鬟都不如。她伺候着她们,表面上恭敬顺从,心头却永远带着轻蔑。 不得不说,阿九的确是一个十分貌美的女人。典型的南方人,长着一张精致小巧的瓜子脸,她有细长的眉,像三月的柳,还有一双妩媚动人的桃花眼,挺直的鼻骨在双眼的位置有轻微起伏,唇小而薄,线条柔软却细腻。 尽管面露病色,仍旧美艳不可方物。 听兰一阵沉吟,缓缓颔首说好,“九姑娘随奴婢来。”说罢微微抬手,往垂花门处一比。 阿九暗吁一口气,略扬了扬唇,“有劳。”接着便跟在听兰身后缓缓朝前走,穿过花门,眼前的天地豁然开朗。 相府是名副其实的高门大户,一砖一瓦都气派堂皇。两人一前一后迈入清风游廊,曲径通幽的长廊,在假山楼阁间曲折回旋,原本寡淡的春意也被勾勒得浓郁三分。阿九有些发怔,目光定定落在一颗梨树上,不知何时,梨花已经开了,枝头尽是雪样的花瓣。从挂着五连珠红纱宫灯的檐下走过去,芬芳扑鼻。 大人居住的东苑,这是阿九从未涉足过的一片天地。 起风了,梨花从枝头飞落,打着旋儿落地,在地上铺陈起浅浅的一层。她看得出神,这时听兰带着她转过一个弯,那株大梨树便被整个遮挡住,再看不见了。 十四五的姑娘对一切都充满好奇,阿九却是个例外。相府里的五年教会她什么是难得糊涂,世事无常,糊涂一点没什么不好。她抿了抿唇,收回目光,不再四处张望,只垂下眼帘定定看着裙摆下的绣花鞋。 是时几个年轻的姑娘迎面而来,阿九扫一眼她们身上的衣物,暗自揣测是府上下人里有些地位的。 果然,她们只是含笑招呼了一声听兰便擦肩过去了,一眼也不曾看过她。 阿九倒也不觉得生气,人家到底是相府里的有头有脸的大丫鬟,自然瞧不上她们这样的人。 方此时,忽听听兰的声音传过来,朝她道,“姑娘同大人没有接触,恐怕不知大人的规矩。大人不近女色,也不喜欢旁人近身,切记同大人说话时离远些。” 阿九眸色微动,面上却仍旧平静,也去不问缘由,只点头应好。不论听兰是出于什么原因或目的提醒自己,她心中仍旧有几分感激的,然而也只仅限于感激了。她这年纪的姑娘,人们往往拿“天真无邪”来形容,天真的女孩儿会因此认为听兰是好人,可阿九不会。 在这个四处都透出古怪的相府,最不可信的就是人心,今天能对着你姐妹相称,明日说不定就能对你刀剑相向,不过都是各取所需,各有所用。 世上根本没有所谓的好人,好与坏,都只是相对而言罢了。 她心头思忖着,前头的听兰却停了下来,阿九跟着驻足,抬首看前方,原来她们已经走到了主北院中。 听兰不看她,伸手指了指前方的那扇雕花繁复的花梨门,“大人就里头,没有大人的传召奴婢不敢擅入,姑娘自己进去吧。” 阿九略点头,也不多言,只目送听兰离开。忽然左胸又是一阵疼痛,她压抑着喉头的呻|吟,咬紧了牙关,抬起袖子随意拭了把额上的细汗,吸一口气,这才提步进了院子。 两个着飞鱼服的锦衣卫迎面而来,见了阿九,不由分说拔刀将人拦下来,质问道:“什么人?” 她冷冷看一眼那把指着自己的绣春刀,平静道,“乾字的阿九,求见大人。” “乾字号的?”其中一个微微凛眸,瞥一眼她隐隐浸出血迹的胸前,声音似乎有些恼意,“你就是昨晚上说府里闹刺客的人?” 阿九抬起眸子扫了他一眼,“是。阿九求见大人。” “你……” 那锦衣卫还想说话,屋子里却传出来了一个男人的声音。清冽的,冷凝似玉。 那音色美极,喜怒难辨,掩尽一切情与思,仿佛高山绝壁间牵出了一派流丽,在禾雀风中徐徐荡染开。 随意得近乎冷漠的语调,轻描淡写:“谁?” 阿九浓长的眼睫微微颤动,只见那两个锦衣卫连忙回身,朝房门的方向揖手,神色毕恭毕敬,“大人,乾阿九求见。” “阿九……” 房中的人似乎不认识她,语调有些疑惑,极缓慢地重复这两个字,沉吟了半晌方淡淡道,“让她进来。” 两人诺诺应声是,回身狠狠瞪一眼阿九,那眼神像要将她吞吃入腹,挥了挥手,“大人让你进去。” 她仿佛没看见那几道带着敌意的目光,也懒得深思,只低眉敛目,提了裙摆施施然上台阶,抬起双手,“吱嘎”一声,缓缓推开了那扇紧紧合着的房门。 入眼是一扇大屏风,分列梅兰竹菊四君子,笔墨淡染,画工精细。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药味儿,夹杂一丝冷冽的香,出奇地好闻,并不浓郁,浅浅薄薄,是男子常用的龙涎熏香。 阿九绕过屏风,却见厅中跪了一地的锦衣卫,他们匍匐在地,额头紧紧贴着冰凉的地面,大气不闻。 她目不斜视从他们中间穿过,在隔断内外间的珠帘前屈膝跪下,不敢抬眸,目光落在膝前一尺的位置,沉声恭谨道,“大人。” 里头的人并未作声,一室之内皆静默。 他不开口,阿九自然一动不敢动。胸口处的伤口已经完全裂开了,血水一丝丝浸出来,将身上的水蓝朵花苏绣浸染成妖异的红。然而她仿若未觉,静静跪在地上,面容一如既往的柔顺而淡漠。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阿九的神思抽离的前一刻,珠帘后方终于发出了一丝响动,似乎是青瓷相撞,清脆得悦耳,良久,一个声音传出来,仍旧波澜不惊,“你重伤未愈,起来吧。” 阿九低声应是,这才从地上爬起来,目光不经意扫过珠帘后头,隐约瞥见一抹月色的白,干净得不染纤尘。她心下皱眉,隐约觉得眼熟,似乎……似乎在何处见过。然而未及细想她又移开了眼,敛眸在一旁站定。 “你说……昨晚府中有刺客潜入?”珠帘后的人又徐徐开口,语速仍旧和缓,却透出寒意。 脑子里回响起听兰的告诫,冷汗在刹那间浸湿了小衫。然而她面上却一丝不露,微微颔首,仍然没有丝毫的犹豫:“是。” “很好。”那人嗓音里沾上三分笑意,“宋同知,你听清楚了?” 阿九面色微变,侧目扫一眼那群黑压压跪了一地的人头,听见宋直的声音响起,沉声道:“属下自知失职,恳请大人责罚。” “你险些误了我的大事。”里头的声音仍旧听不出喜怒,那人说完略顿,似乎思忖着什么,未几,又听闻他再度开口,语调里透出几分悲悯的意味,叹息道:“你的这些手下不中用,我的规矩你是知道的。至于宋同知你,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姑且自剜双目,小惩大诫。” 这话说出来,使得一室俱寂。 宋直深深埋着头,双目赤红,沉默了良久方道,“……多谢大人,属下领命。” 阿九静静地立在一旁,面无表情,垂在广袖下的两只手却死死握成拳,精心修剪的指甲很漂亮,此时深深陷入柔嫩的掌心,袭上一阵尖锐的刺痛。 她能感觉到,一道阴冷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带着探究的意味。 分明是和煦的春令天,金色的日光透过窗格上的万字回水纹倾泻而入,不偏不倚照在阿九身上,她却如置冰天雪地。 冷汗顺着耳际的发滑落下来,良久,珠帘后的男人又道,“行了,都出去吧。” 阿九闻言微微缓了口气,紧绷了多时的身子骤然一松,将将转身提步要走,他再次开口,简简单单的三个字,钻进耳朵里,令她不寒而栗。 “你留下。” 第4章 霜雾重 “你留下。” 在相府,乃至整个大凉,他说出的话便不容忤逆。 阿九身形一滞,果然停住了步子不再走,一丝凉气儿从背脊窜上来,顷刻之间弥漫进她的四肢百骸,恐惧细细密密爬上心头。 一众锦衣卫从她身旁走过去,途径时没有一个人侧目。不多时,屋子里便只剩下她同珠帘后头的那个人。房门从外头重重合上,隔绝开两种人的命运,阿九苍白的面容上印着一道淡淡的光影,窗扉洞开,她怔怔望着窗外。 院中栽种着禾雀花,串挂成簇,深沉的紫,在金光照耀下却呈现出水红的意态,风拂花动,绚烂艳丽,昭示着无穷无尽的黯然生机。 很多时候,人甚至不如一株春花,不如一粒草芥。 阿九迟迟地回过神来,微抿苍白的唇,深吸一口气又吐出,规整规整思绪,这才缓缓转身。她微抬眸子,匆匆往那帘珠串后扫了一眼,却蓦地一惊,脚下的步子朝后退了两步--珠帘后的人已经不在了。 她背上冷汗涔涔,面上掩不住的惊疑。 一个大活人,还能凭空消失不成?她皱起眉,绞尽脑汁地回想之前的事。她一直在这个屋子里,并未见到他离去,更让她感到不可思议的是,自己甚至连一丝珠帘的响动,一丝脚步声都不曾听见。 正惊忡,一个声音却毫无预兆地从她身后传来,阴寒冷冽,带着几分立在高山云雾间的肃清,“你在看什么?” 五年的时光赋予阿九超过常人的自控力,然而此时,她还是硬生生唬了一跳,心中惊骇,一面往后退一面惴惴回头看背后的人,目之所及却令她呼吸都一错,脑子有刹那的空白,只凭空冒出了“惊艳”二字。 三步的距离,不近也不远,足以令她看清眼前的人。 阿九在相府长大,自幼习礼仪读圣贤书,也算得上有才有识。然而看着他,她却搜肠刮肚也找不出一个词能用以描绘这样的美。 也许是因为身上有苗疆血统,他承袭了一副极别致的五官,和汉人的循规蹈矩差别甚大。那副眉眼深邃异常,跳脱出任何人对美的想象,瞳仁如墨,画屏上的腊梅幽兰映入其中,那双眼便是天地间唯一的风景。 他有颀长的身形,同她记忆中的蟒袍曳撒不同,他着常服,皎白如月,如墨的长发在耳后松挽,一缕发丝滑落,被那修长如玉的右手轻轻捻在两指间,侧目一瞥,眼波流转间尽是风华。 乾字号的姑娘自幼习媚术,修得是如何勾引男人蛊惑人心。阿九此时却发怔,暗道媚术的最高境界恐怕就是他了,能以眼惑人。 这时外头穹窿上飘来一簇云,遮挡了大半的金乌。日光的金色稍稍淡退几分,勾勒得廊檐柔婉青峰和缓,斜照向他,映衬他身旁的红梅霜雪,似仙,又似画中人。 仿佛是注意到了她直直的眼神,他收回了落在画屏上的目光,微微侧眸朝阿九瞥了一眼,那韵致难以描绘,即使睥睨也显得从容而优雅,薄唇微启,轻声吐出了两个字:“斗胆。” 阴鹜的眼,淡漠得教她浑身发冷。他周身的气息凛冽迫人,或许因为居高位,他言谈举止都能描摹出傲慢,俯仰天地,俯瞰芸芸众生,简短的两个字,霎时将徘徊在众生底层的阿九打回了原型。 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只是转眼的事,她垂低了眸子,心头一沉,不假思索地伏膝朝他跪下去,“属下该死。” 视线中只有那白袍一角,她匍匐得很低,心头堆满惊惶。 居高临下,这是谢景臣最熟悉的角度。他俯视她,修长的指尖摩挲过腕上的蜜蜡珠,眼底无悲无喜,缓声问:“你真的觉得自己该死?” 阿九身子一僵,半晌没有应声。 曾数次耳闻他如何手段狠辣阴狠残忍,也曾数度耳闻他在大凉是如何兴诏狱,府中,乃至整个大凉的人都忌他如鬼神,方才亲身体会过,令阿九更加恐惧。 相府培养了一大批的死忠之士,她是其中之一,本质上来说却是一件失败的作品,因为由始至终她都没能泯灭对死亡的惧怕。是以,尽管这时她口里说着自己该死,心里却根本不这样想 她渴望生,渴望活下去,她真的很贪生怕死。 半晌没等来个答复,谢景臣也不催促,只旋身踱到官帽椅前坐下来,端起桌上的茶杯抿了一口,唇角微扬,浮起一丝寡淡的笑意,“我不急,能容你慢慢想清楚。” 这话说得不假。但凡同谢景臣打过交道的人,都知道他的性子。这是一个纠集了世间诸多矛盾的人,能达到这样地位的人必然有其非凡的手段。在大凉,谢景臣以行事狠绝著称,心狠手辣,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这样一个人,应当暴虐成性,然而他却不是。 他确实有一副世所罕见的好耐性。 屋子里暗香浮动,玉漏滴答,阿九深埋着头,额贴着冰凉光滑的石板。这是个令人为难的问题,天底下恐怕没有人会真的觉得自己该死,她更不例外。听他的口吻,敛尽了一切情绪,根本无以揣摩。 她沉默了许久,终于沉声道,“回大人,属下并不想死。” 谢景臣面上仍旧没有表情,只兀自把玩手中的茶杯,极缓慢地转动,忽而一哂:“世上没有人想死。”略一顿,半眯了眼眸光扫向她,如斜视一具死物,“要活命,总得有活命的价值。” 阿九没有吱声,只是僵着身子头俯得更低。又听见他的声音从头顶上方传下来,漠然疏离,“你杀了该与你一同入宫的女人,刺伤自己,又凭空捏造了一个莫须有的刺客,每一条都足以让你死千百次。” 他语调平静,历数她条条罪状,听得阿九不寒而栗。她大为惶骇,昨日他不在府中,这些事是从何得知的?她细细回想,昨夜梅花亭附近的确并没有旁人,她能够肯定,便不会是有人通风报信…… 那是为什么呢?她冥思苦想,是哪里出了岔子,还是哪里露出了破绽?可是既然他已经说了这样的话,那是否就意味着……她这回难逃一死? 是时谢景臣的声音又响起,他的目光落在她的头顶,冰凉如隆冬的风,徐徐道:“身上留了伤,入宫是不能够了。相府不留无用之人,你该明白规矩。” 身子忽地一阵瘫软,阿九的十指在广袖地上收拢,狠狠粝过地面,传来钻心的痛意。 拼死一搏么?方才这人无声无息到她身后,足见他的武功有多高深莫测,与他相斗,无异于以卵击石。可是她不想坐以待毙,或许,能一试…… 她眸光乍凛,银针从指缝间露出一隅,咬牙正欲动手朝他飞掷,孰料房门外却响起一个声音,不是阿九熟悉的,那语调有些惊慌,颤声喊:“大人,奴才有事禀奏……” “进来。”他淡淡道。 少顷,房门被人从外头推了开,一个仆从打扮的男人略佝着腰走进来,一张白净的脸,约莫二十上下,一眼看见地上还跪着一个人,似乎很是惊异,也没敢再多瞧,径自提步朝主位上的男人走,却在约三步远的距离处停了下来。 阿九皱眉,指缝里的银针重新拢回了阔袖,敛眸不动声色。 谢景臣觑一眼进来的人,眸中静若深水:“什么事?” 半晌没听见那仆从回话,阿九有些疑惑,不着痕迹地侧目朝那人看了眼,却大感诧异。 唇语。 听兰嘱咐的话果然没有错,这人不喜人近身并不是传闻,甚至连隐秘之事都要用唇语告知他。又悄然看座上的男人,却见他眼底逐渐蒙上一丝严霜,便暗自猜测那仆从嘴里说出来的不是什么好事。 少顷,那仆从揖手,躬身恭谨道:“大人,奴才心知此事非同小可,特来奏明大人,请大人定夺。” 谢景臣微微合了眸子,抬起左手发力揉摁眉心。素白的琵琶袖滑落下去,露出一截带着佛珠手串的手腕。白皙的肌理上却隐约可见一处伤口,伤势不算轻,上头似乎涂了药膏,看不出是什么所伤。 难怪方才会闻到那丝药味儿,原来是他受了伤。阿九微微眯了眯眼,他受了伤,那么……或许拼了命,她也不是毫无胜算吧…… 正垂着头盘算,忽觉下巴一凉,一股大力迫使她重新抬起了头。 眸子对上那双漂亮的眼,几乎能吸魂摄魄。谢景臣右手执玉如意,挑起她的下颔,半眯了眸子在那张略微苍白的面容上细细审度。 她不明白他要做什么,只是平静地任他打量,垂下眼,目光淡然,指尖却悄悄蓄力…… 不多时,那张线条优雅的唇角徐徐勾勒出一个弧度,他在笑,那笑意却没有渗入眼底。窗外的日光照亮他的半边轮廓,他看着她,曼声道:“将功赎罪的时候到了。” 第5章 惊弓弦 屋子的门开了,阿九被一股无形的力道狠狠甩了出来,冷漠得有些蛮横的举动,没有半分的怜香惜玉。 她的身子不受控制,重重摔在外头的青石地上,惊起遍天尘土。浑身上下的每一处都叫嚣着剧痛,她倒吸一口凉气,抬手按了按不住浸出血水的伤口,听见谢景臣的声音从屋子里传出来,低沉流丽,每个字眼都清定如雪。 他开口,无悲无喜,只是缓声道:“难得你有这样的好运气,回去吧,晚上自会有人带你去藏书阁。” 话音方落,那扇雕花精致的花梨木门已经重重合上。阿九闷哼一声,试着动了动身子,咬紧牙关,强忍着疼痛从地上爬起来。因为流了太多的血,脑子有刹那的晕眩,她伸手扶住一旁的廊柱勉强站稳,合了合眼,待那阵眩晕感消退才重新睁开。 艳日的流光从她身上缓缓淌过,带来久违的暖意,她吃力地抬起脖子看天,明晃晃的太阳就在头顶,金光璀璨,耀眼而夺目。 从前不知在哪里听过一种说法,说越卑微的人命越硬,看来这话不假。她寥寥一笑,步子踉跄着迈出北院,穿过垂拱门,头也不回地朝前走。 没死成,还活着,很好。天底下没有什么比活下去更重要,留着一条命,胜过所有。谢景臣说的很对,难得她有这样的好运气。 鬼门关又一次死里逃生,阿九暗自庆幸,同时又有些迷茫。谢景臣从来不是个心地慈悲的人,留下她的命,自然有他的道理。诚如他所言,相府里从来不会养无用之人,她不安的地方就在于,她不知道自己另有什么用处。 她独自一人走在曲折回转的游廊上,晌午已经过了,朝旽略微向西倾斜,光辉映亮院子里的几株玉兰树,细碎的微茫流转在那洁白的花瓣上,像是能跳动,青石地上投落下斑驳树影,渲染出几许的春意。 阿九对春天有独特的情感,和多数人一样,她喜欢春日。这是一个美好的节令,万物春回,死寂了整个冬天的天地幡然一新。古往今来的文人骚客们都喜欢春,她和他们却有很大的不同。 她的喜欢,无关乎风月,只因为一个人。 眸光有刹那的黯淡,阿九唇畔微扬,笑意比玉兰花色更浅,抬手拂开一绺垂落在眼前的柳条,提步离去。 ****** 回到流云阁,阿九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躺上了罗汉床,伸手覆上额头,目光定定地望着房梁雕刻的牡丹花案。 谢景臣的话教人参悟不了,他说会有人带她去藏书阁,却没有说去了要做什么。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据对不会是什么好事。 在许多人心目中,世上最令人丧胆的不是死亡,不是魑魅魍魉,而是对未知的恐惧。只可惜,这“许多”里面,没有她阿九。 抛开麻木得略显冷血的性子,从本质上来说,阿九的确是一个简单又洒脱的人。既然哭着活也是活,笑着活也是活,那又何必为难自己。 她是个随性的人,从不会去想一些未知的事给自己徒添烦恼。参悟不了他的话,索性不再去想,踢了秀履扯过锦被罩住自己,翻了个身面朝里,徐徐合上了眸子。 因为累到极点,竟然沉沉好眠。 再度醒来是因为一阵急促野蛮的叫门,一个男人的声音从外头传进来,厉喝她的名字:“乾阿九,乾阿九?” 她睁开眼,房中漆黑一片,只有窗棂外透入惶惶灯火,天已经黑了。 从榻上坐起身,随手将垂落的一缕发丝捋到耳后,阿九没有片刻的耽搁,穿鞋下床,走过去拉开房门。 站在外头的是个魁梧的男人,身着飞鱼服,腰胯绣春刀,身形高大,有种巍峨如虹的气势。见她开门出来,不由怒目而视,沉声斥道:“大人在藏书阁等你,磨磨蹭蹭的,不想活了么?” 阿九的面容淡漠如水,只抬了抬眸子朝那锦衣卫看了一眼,“劳烦大哥久等了。” 那锦衣卫对她有敌意,他瞪着她,那眼神恨不得将她拨皮抽骨。就是这个女人,因为她的一句话,害得他们几十个弟兄平白赔上了性命,也害得宋同知丢了双眼睛。他心头窝火,又冷嘲道,“敢让大人等,可见你胆子不小。” “不,我胆子很小。”显然,她并不想同他多费唇舌,垂着眼淡淡道,“你也说了,大人在等,那就劳烦大哥前头带路吧,否则误了大人的事,只怕你我二人谁都担当不起。” 那人被她堵得说不出话,面露恼色,转念又暗自思忖,这丫头伶牙俐齿,说的话却不无道理。大人喜怒无常,谁都触怒不得。因愤愤哼了声,伸手狠狠推了一把阿九,“少跟我耍花样,走!” 那股力道狠而重,扯得胸口的伤处隐隐作痛。她微微皱起眉,目光骤凛,却没有发作,提步向前走去。 两人一前一后地往藏书阁走,那锦衣卫似乎很提防她,紧跟在半步远的身后,眸子瞬时不离地盯着那抹略显孱弱的身影。 阿九心头却觉得有些好笑。逃走么?这样的念头不是没有过,不过早在几年前便泯灭得一干二净了。在相府,想要活下去,忠诚是必须的。这里也曾出现过试图逃离的人,那下场她亲眼见识过,至今回想起来都是午夜时分的梦魇。 甩了甩头,她抛开脑子里的那些令人作呕的画面,凝目敛神一言不发。 今夜无月,穹窿如墨迹渲染而成,浓烈的黑,夹杂枯冷的风,呼呼从耳畔刮过,却离奇地带着淡淡花香。 一个锦绣深丽的地方,外表光鲜瑰华,内地里的肮脏却只有身处其中的人才知道。 徐行了半柱香的光景,再抬眼时人已经到了藏书阁前。阿九在门前停下来,定睛看,这门上刻着蝙蝠,还有一种古怪的物事,不曾见过。她半眯了眼,面色露出几分迟疑,此时有人从后头猛地一推,她没有防备,身形不稳便朝着那扇雕花木门扑了过去。 那门没有锁,只是微掩,她破门而入,更像是自投罗网。 “砰”的一声响,门复合上。阿九略皱起眉,目光中透出几丝疑惑,一面朝里走一面环顾四周。 大人的藏书阁,是这个相府的禁地,没有他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擅闯。是以,这是阿九第一次踏足这个地方。 大凉是一个文化底蕴深厚的国度,上至朝中臣工,下至民间寒士,都会有一间自己的书房。谢景臣是举世闻名的高才,一个对风雅之事尤其热衷的人,自然也不例外。 他为相府中的藏书阁起名万卷楼,一个恢弘而富有诗意的名字,应当有相符的内里,譬如有陈书万册,文房四宝,还有从古至今的名家集作。然而入目之处却不是这样,相反,这个地方太令阿九诧异,甚至远远超出了她的想象。 春令天,这里却阴冷得不成话。偌大的厅堂空空如也,家当陈设不多,唯一醒目的是壁上的灯烛,火光摇曳,将她的影子投落在对面的墙上,拉扯得很长,看上去诡异骇人。 阿九凛眸,按捺下心头那丝惊诧,脚下的步子挪动着继续朝内走。 撩开层层掩映的珠帘,后头仍旧空无一人。她皱起眉,依稀明白过来,自己大约是被骗了,因为谢景臣并不在这里。 她和相府里的每个人都一样,对那人的惧怕深深烙刻进骨血,恐怕此生也剔除不干净。知道了这个事实,不由暗自松了口气。可即便如此她还是不敢大意,因为这个地方处处都透着古怪。 就在这时,一股淡淡的异香却在四下里渐渐弥漫开。阿九是个警惕性极高的人,闻见那气味,立刻出于本能地抬起手,拿广袖捂住口鼻。 那股香味却愈发地浓烈起来,一丝一丝飘散开,充盈了整个屋子,钻入她的肺腑。 阿九的神识模糊起来,眸色渐渐不再清明,脑子里霎时只剩下一片迷茫的白,冥冥之中,不知从哪里传来一个声音,有些耳熟,如天籁的梵音,飘飘渺渺道:“转动灯座。” 她目光有些呆滞,仿佛是魔怔,毫无意识地朝着不远处的灯座走去,抬手,缓缓转动。似乎是触动了什么机关,那扇挂了兰亭集序的墙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处暗格,里头放着一个不大不小的八宝琉璃盒。 “打开它。”那声音又曼然道。 阿九面无表情,没有片刻的迟疑,纤长的指微动,打开了盒子。 里头卧着一个怪模怪样的东西,形似蝎,通体呈一种近乎透明的金,只一眼便能叫人寒毛根根乍立。 骤然接触亮光,那只常年处于黑暗中的虫子似乎异常亢奋,顺着那纤细的指尖缓缓往阿九的掌心爬了上去。 她仿佛毫无所觉,眼神定定地落在前方,空洞而茫然。是时,那声音又响起,嗓音低沉地近乎沙哑,仍旧波澜不惊,只徐徐吐出四个字,“喜欢她么?” 第6章 冷凝香 脑子里是混沌的,像是蒙着一层厚重的浆糊,迷迷茫茫的一片。 阿九觉得自己仿佛陷入了一场荒诞的梦境,周遭的一切都变得虚无,唯剩下那道空灵得不真实的男人声音,像是从脑子的最深处响起。 那音色没有任何言语能描绘,矛盾的,醇厚得像酒,又清朗似山风,不算熟悉,也不陌生。 在那片无边际的虚无中沉浮了不知多久,忽地,一阵剧烈的痛楚席卷而来,自胸前的伤口处起,以排山倒海之势漫过全身,如利刃刺入。 阿九痛苦地蹙眉,苍白的唇瓣间溢出压抑的低吟,与此同时,眼前的重重迷雾逐渐散开,映入眼帘的是那盏摇曳的火光,分明没有风,烛芯却在摇曳,消失无踪的一切知觉再次回到身体中,她灵台乍然一片清明。 没有了那股诡异的甜香,清醒过来只是瞬间的事。胸口处的疼痛像是要将人硬生生撕裂开,阿九额上冷汗簌簌,皱紧了眉头垂首一看,顿时浑身的寒毛都倒竖。 那股凉透肺腑的冰冷触感来源于身下的石床,身上的衣物不知何时被人剥离得干干净净,她一丝|不挂,光裸着身子仰面躺着,羊脂美玉似的肌理笼着一层迟重的金色,居然透出几分圣神的意态。 然而阿九来不及羞臊,她眸子惊恐的瞪大,拼尽了全力才能忍住那股尖叫的冲动。 剧痛来源于伤口处的一只虫子。通体流金,模样类似蝎,却比寻常的蝎子小许多,正顺着那裂开的伤口进入她的身体。 她目眦欲裂,下意识地要伸手去拂,两条手臂却动弹不得。抬首去看,这才发现双手都被人锁住,长长的链锁,拉扯之下发出沉闷刺耳的声响。 她骇然大惊,目光再度望向伤口处,那只金蝎却已经不在了,更令她毛骨悚然的是,那道剑伤居然在逐渐愈合,肉眼可见,不多时那处肌理已经重新变得如白璧,再寻不见一丝一毫的瑕疵。 隐约能猜到那金蝎的去处。此刻的感受无以言表,一只虫子在自己的身体中,血肉里,缓慢游移,她依稀能觉察到它的存在。这个认知令阿九几欲作呕,胃里一阵翻腾,仿佛能掀起一阵惊涛骇浪。 怎么回事,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原是一个冷静的人,此时却再难维持基本的镇定。这一切都怪异至极,那双晶亮的眸中划过几丝慌乱,阿九细细思索,记忆往回倒退,最终在闻见那股异香之后戛然而止。 那股香味! 她双眸一凛,霎时间明白过来。自己着了道,方才的迷香令她迷失了心智,看来是有人蓄意为之,在这段不算太长的光景里对她做了什么! 脑中又想起那道不大真切的男声,她眸光微闪,记起一个名字。正思忖着,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却在死寂之中响起,她身子一震,霎时警惕起来,这才开始细细打量自己所处的这个屋子。 简单的陈设,除了身下的这张石床和分列四角的铜鹤灯座,便再没有其它的家当。四面的墙上没有开窗户,兴许是因为长年照不进阳光,这里显得格外阴冷,春令时分,这寒意却带着几分深秋的寂寥,似乎从人心底深处升起。 这样的静,愈显得那声响突兀可怖,她眸中划过一丝寒光,听出是从珠帘的另一方传来,因半眯了眼定定望向那烛光不及的暗处。 脚步声渐近,一道人影被昏暗的烛光投落在地上,拖得老长,随着烛芯微微摇曳。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映入视野,身量颀长挺拔的男人走了进来。眉如远山,眼若深潭,一片黯淡中,那身白衣醒目得刺眼。 “……”她倒吸一口气,低声道出两个字:“……大人?” 谢景臣施施然走近,步伐沉稳,不急不缓,在距离她不甚远的地方站定,不再向前。同人保持三步远的距离是他独特的习惯,他不爱与人接近,对女人尤其如此。 清冷的目光望向石床上的女人,视线从足尖一路扫视过去,掠过那堪称毫无瑕疵的身体,最终看向她的脸,他的眼神自始至终都沉寂如水,甚至不曾掀起一丝涟漪。 那处原本狰狞的伤口已经愈合了,看来这回的功夫没有白费,成功了。 线条优雅的唇边浮上几丝淡淡的笑纹,他眼底浮现几丝满意之色,声音出口却仍旧冷冽,“你能活下来,我很意外。” 从头到脚没有一丝蔽体的衣物,就这样赤生生地暴露在他的眼皮底下,阿九感到说不出的羞耻。她想遮掩,可双手被牢牢束缚,只好攥紧了拳头别过脸不看他,竭力稳住喉头不发颤,道,“多谢大人饶命。” 听了这话,谢景臣似乎有些诧异,微挑眉哦了一声,“你不想知道是怎么回事么?” 亲眼目睹了那样骇人的一幕,这个女人的反应却很出乎他的意料。她太平静,似乎对方才发生的一切毫不关心,他清漠的眼底难得地浮出几丝兴味,侧目觑她,昏黄的碎光在那墨玉般得瞳仁中微微跳动,如满天星辰坠落其中。 阿九一阵沉默,半晌才垂着眸子道,“大人如果希望我知道,何须我来问。” 那副眉眼间早没有了之前的凌厉同棱角,低眉敛目,显得很柔顺。谢景臣并不言语,他负手而立,注视她光裸的身体,眸光清正,不含一丝的情|欲,淡淡道:“蛊虫在你体内,天亮之前你不能离开这里,也不能穿衣服。” 对于这番解释阿九有些惊讶,难得他会大发慈悲,不过最令她诧异的还是蛊虫两个字。 蛊是什么? 苗人将之称为草鬼,由毒物炼制而成。原来方才那只金蝎子是蛊虫,她明白过来,眸光微动——他将蛊虫放入她体内,意欲何为呢? 谢景臣将她眸中一闪而过的惊诧收入眼底,忽而勾起唇漠然一笑。一个年轻的小姑娘,倒是很懂得生存之道,不该问的不问,可见过去的五年没有才白活,她被调|教得很好。他开口,仿佛看穿她的心思,眼底萦冷意,又似乎兴味盎然,“知道是蛊,不怕么?” 蛊毒之祸古来有之,苗疆人擅练蛊,能以蛊害人,一触即杀生与无形,天下人无不谈蛊色变。她只是个凡夫俗子,不怕是不可能的,只是怕又如何,她清楚自己的身份。相府养着她,她的这条命不会比草芥金贵多少。 不能反抗,便只能泰然接受。 阿九抬眼,将好撞上那道冷冽如霜的视线。那是一双带着高傲与凌厉的眼,极深邃,如渊,幽若寒秋,仿佛能洞悉一切,令阿九不由自主地畏惧。她自诩是一个善于伪装的人,遇上他,往往被一眼看穿。这个人的眼睛像是能看透天机,令世间一切都无所遁形。 心头突地一沉,她移开同他对视的目光,“怕。” 倒是个坦诚的回答。他寥寥一笑,又问:“知道自己的下场么?” 阿九面上的神色淡漠,仍旧没什么反应。古书曾有记载,练蛊的工序极为繁复,其中最为关键的一步便是最后的养蛊。将蛊虫寄与年轻女子体内,以精血养之,一年后蛊毒养成,养蛊的人便会暴毙而亡。 说到底,她眼前其实只有两条路。现在死,或是乖乖替这个主子养蛊,再苟延残喘多活一年。 一个人为了活下去能付出什么,对阿九而言,是所有。她点点头。 “人活在世上,其实都难逃一死。”他说这话的语调很平静,仿佛生与死都只是轻描淡写的两个字眼,在他口里变得无关痛痒,“相府长大的人,不该像你这么贪生。” 和缓的口吻,应当没有轻蔑的意思。阿九古怪地看了他一眼,谢景臣今天有些不同寻常。平日里惜字如金的一个人,居然能纡尊降贵和她说这么多话,这令人很不习惯。她在心头叹气,他看人的眼光果然很准,她的确是很贪生怕死。 哪怕有一线生机,她都不愿意放弃,一年的光景足以改变许多事,一切都是未知,她愿意拿自己的一切代价去换取这一年的世间,无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不到最后一刻,没有人能猜得到结局。 阿九那厢沉默。等了会子,见她迟迟不再开口,谢景臣似乎败兴,也没有了说话的兴致。乾字号的女人自幼便习媚术,为的就是将来入宫之后能虏获圣心,能在图谋大计时与他有助。分明应当最擅长怎么取悦男人,可很显然,她不是个合格的学生,倒有些可惜了那副好皮相。 然而,就在他转身准备离开的时候,出乎意料的,她的声音从背后传过来,略低沉,夹杂几丝说不清的韵味,居然柔媚入骨。她说:“其实我该谢谢大人,能让我多活一年。” 谢景臣微微侧了侧头,修长的食指缓缓抚过那张线条优雅的薄唇,望着她半眯起眼。烛光下,那副白皙曼妙的躯体完美无瑕,如质地上好的白玉。不盈一握的楚宫腰,偏偏生了一副勾人的丰乳肥臀。 那一瞬间,那副身体居然对他产生了致命的诱惑,拨撩心弦,他隐约感到体内有某种诡异的东西在缓慢滋生,蠢蠢欲动。 他眼色蓦地一黯,刹那间别开了目光,下一瞬便转了身大步离去,头也不回道:“记住,我不喜欢自作聪明的人。” ……情况有些不妙,他似乎低估了那只存在于她体内的蛊。 第7章 归无计 于大凉的京都而言,这一夜十分少见地多云。浓重的铅云在天边漂浮,皓月的光芒是幽冷的,从层层云缝只见透射而过,偶尔兴起一阵带着凉意的风,吹得那天际的浮云游移飘荡,呈现一种凄凉的意态。 不得不承认,蛊确实是种颇神奇的存在。 阿九垂着眸子端详自己的胸前,之前还流血不止的伤口已经全部愈合,光洁的肌理完好如初,丝毫也看不出曾经受过剑伤。虽然还是有些疼痛,不过也只是淡淡的一丝,相较于之前的鲜血淋漓好了不知多少倍。 也许,也不是件太糟糕的事。 尽管出身卑微,阿九本质上却是个乐观的人。把自己往死胡同里逼的事情,向来不为她热衷,相反,她善于从困境中寻求乐趣,譬如说此时,她看着自己没有留下伤痕的身体,觉得也算因祸得福。爱美是女人的天性么,这一点无关乎出身高低,到底也只是个十五的姑娘,对美丑还是很介怀的。 正思忖着,肌理下的血肉却出现了一丝异样。阿九微微瞪大了双眼,一种诡异的酥麻从肩窝处席上来,她浑身一阵僵硬。不是错觉,她能很清晰地感受到那只蛊虫的存在。它就在她的身体里,血肉中,尽管大多数时候都安静得让人忽视。 好半晌,异动终于渐渐平息下来。她略缓了口气,几滴冷汗顺着发丝从耳际滑落,没入那头如墨的黑发,消失无踪。 阿九的目光定定落在房梁上,面上怔怔地出神。 世事难料,在昨晚之前,她还在筹谋着入宫之后怎么样得到皇帝的荣宠,不过短短两日,她的天地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阿七死了,其它乾字号的女人都进了宫,她却临时改变主意,只身一人留在了相府,成为了一只蝎蛊的宿主。 仔细想来,这可真是件令人毛骨悚然的事。难以想象,在今后的一年中,她便要与一只蛊虫融为一体。 阿九有时也挺佩服自己,有一条很硬的命,和一些……莫名其妙的好运。 脑子里不自觉想起了小时候的一些事。还记得那时在城隍庙,住着好多和她一样的乞丐,老老小小,瘸腿的,瞎眼的,白天外出乞讨,天没黑就要早早地赶回去,巴望着能占上一个好地儿抵御凄夜的冷风。 她唇边浮起一丝自嘲似的笑。所谓的好位置,其实也不过是地上多铺着几层干草而已。 隐约听见外头似乎有滴答声,淅淅沥沥,落在青瓦上,又如珠如川地从房檐滴落,是缠绵如注的夜雨倾洒而下。 阿九面色淡漠,睁着眸子静静听着墙外传来的雨声,渐渐一阵困意袭来,因合上眸子睡了过去。 ****** 这一夜睡得极不安稳,她在光怪陆离的梦境中起伏,最后的画面停留在一间熟悉的破庙里。 四处都是蛛网,传说中救苦救难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佛身破旧,慧目上蒙着一层厚厚的灰尘,再看不见疾苦的人间。恶臭的气息,肮脏的大手,男人一声接一声的狞笑,如一张无形的大网将她牢牢笼罩,任凭如何也抽不开身。 她瘦小的身子衣衫褴褛,脏脏的小脸上泪迹斑驳,晶莹的泪珠子从面颊上滑落,裹上了泥灰,成了一滴滴的黑水,看起来邋遢又可怜。她无助得几乎绝望,疯狂地尖叫,踢打,然而没有用,一个只有十岁的小姑娘,怎么也不可能反抗得了这些兽欲迸发的男人。 “不……” 睡梦中的阿九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猛地惊醒,从榻上一坐而起,曲起双膝抱紧了自己,出于本能地摆出戒备而保护的姿态。 胸口急剧地起伏,她深深喘气,眸子里惊恐之色毕现,好一会儿缓过神来,这才发现原来是一场噩梦。 阿九皱眉,伸手揉了揉酸胀的额角,忽然觉出了一丝不对劲,因抬眼环顾四周。 不是昨晚的那处密室,也不是她自己的闺房。这个房间不大,摆着两张抱月床,边儿上立着一个梳妆台,上头摆放着木篦子和几样简单的脂粉,应当是府上丫鬟的居所。 她觉得奇怪。昨晚自己明明睡着了,密室里没有旁人,那么是谁带她出的密室,又是谁将她弄到这张床上来的? 正忖着,房门被人从外头一把推开,阿九抬眼看过去,入目的是一双女子的绣花鞋,往上瞧,一个面容秀丽的年轻女子已经走了进来,看年龄最多不过十五,恐怕和她差不多大。 那丫头见她已经醒了过来,唇角咧开一个大大的笑容,倒是半点不岔生,径自走过来挨着她的床沿坐下,笑盈盈道:“你醒了啊?” 阿九警惕地朝里挪了挪,同这个陌生人拉开一段不大的距离,微微颔首,“这是什么地方?你是谁?” “哦……”那小姑娘歪了歪脑袋,道,“我叫金玉,这里是咱们住的地方哪。” “……咱们?”她皱了眉头,显然有些糊涂了。 金玉忙不迭地点头,脸上仍旧是笑,一派地天真无邪,“听兰姐姐说的嘛,你是新来的丫鬟,和我住一个屋子。”说完似乎有些疑惑,“怎么,你不知道么?” 阿九略沉吟,隐约明白过来。看来自己在相府的身份出现了一些变化,不过说来也想得通,她过去是乾字号的人,如今乾字号的女人都进了宫,只剩下她一个,自然没办法继续用以前的身份呆在这里。她缓缓颔首,“金玉,咱们平日都做些什么差事?” 她摸了摸下巴,微微嘟了嘟嘴,“咱们是相府的三等丫鬟,既不管事也不伺候主子,平日里的活儿很杂,具体做些什么……我还真说不上来。”稍停了下,又板着手指一一数道:“洗衣裳,去院子里摘花,跑腿……总之什么都可能干。” 原来是府上做杂活的丫鬟,也难怪不认识她了。 阿九略思索一阵儿,微微点头。 金玉的眸子晶亮晶亮的,在她脸上细细地打量,阿九被那道目光看得怪不自在,不自在道:“你老是看我做什么?” 金玉便由衷赞道:“你的脸长得可真好看,比我见过的所有人都好看。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虽然一直知道自己相貌不差,可听人这么露骨地称赞却还是头一遭。阿九被她夸得不好意思,又见金玉是真的天真无邪,没有心计,不由也稍稍放松下来几分,道,“我叫阿九。” 阿九?天底下还有人拿数当名字喊的么?金玉没忍住,捂着嘴噗嗤一声笑了起来,“你的名字还真好记。你家兄弟姐妹可真多,你排行老九,是幺女么?” 这话问出口,却令阿九的面色微微一变。她眸中掠过一丝淡淡的落寞,转瞬即逝,也没有生气,只是略笑了笑,回答得模棱两可:“你觉得是这样,那就是这样。” 金玉瘪了瘪嘴,觉得这真是个古怪的人。看模样,年龄分明同她差不多,说话的语气却很是老成,活像年长了她好几岁。不过……她转念又有些理解,到大户人家来当丫鬟,多是家中穷苦的,阿九小小年纪就这样淡然从容,可见小时候是吃了不少苦头。 这么一想,她不由又有些同情,因正儿八经道:“咱们俩都是刚来不久的,又在一个屋子里住,可见很有缘分,往后就是好朋友了。”说着微顿,忽然兴起一个念头来,兴冲冲道:“你看起来比我大些,往后我叫你姐姐,好不好?” “……”阿九被她义正言辞的嘴脸极难得地逗笑了,“咱们才刚认识,你就急着认姐姐,不怕我是坏人么?” 金玉一脸的不可思议,“有你这么弱不禁风的坏人么?”说完一嗤,“你脸色这么差,才生了场大病吧?” 阿九不置可否,忽地又想起了什么,因追问道:“我是什么时候来的,怎么来的?” “我也不知道啊。”金玉摊手,“我回屋的时候你已经在了,听兰姐姐告诉我,你是新来的丫鬟,生了病还没好,所以先休息一天,明儿再给你派活儿。” 她迟迟地哦了一声。这么说,应该是听兰给她穿的衣裳了。 总的来说,阿九对现在的情形还是颇满意的。成了府上的一个丫鬟,虽然吃穿用度比不上从前,可总算能暂时远离那些血腥的纷争。还有一点挺令人感动,让她休息一天,难道是谢景臣体谅自己才当上蛊虫的宿主么? 金玉这时起身,倒了杯茶水走过来递给她,“渴了吧,喝点水。” 阿九伸手接过来说了句谢谢,又听见金玉在一旁神往道,“入府以来我还没见过丞相大人呢。世人盛传,当朝谢相有倾世之貌,乃当今天下第一美!” 她被那口茶水呛了呛,很淡定地擦了擦嘴角,仍旧不动声色。 金玉是时却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摇头道,“不过可惜,听说大人不喜欢人近身,所以这辈子都没机会伺候他了。”说着稍稍一顿,四下看了一眼,神神秘秘朝阿九凑近几分,压低了嗓子道:“姐姐,大人都二十有五了,不曾娶妻也不曾纳妾,会不会……会不会有龙阳之癖啊?” 阿九这回没忍住,一口普洱直接从嘴里喷了出来。金玉连忙伸手抚她的背脊替她顺气,关切道:“姐姐这是怎么了?你也觉得惊讶么?” 她咳得双脸通红,垂着眸子细细一琢磨,居然觉得很有道理。抬了抬眼皮正要说话,房门外却传来了一阵儿脚步声,两个姑娘抬眼去瞧,听见有人敲门。 “谁?” 一道柔婉的女子声线隔着一扇门板传进来,说:“阿九,大人传你过去。” “……”两人相视一眼,都有些不明所以,阿九心头大感奇怪,却也来不及深思,只是颔首道:“知道了。” 第8章 露华浓 京都的春日多雨水,更漏时分开始落,天大明时还没有完全消停。只是那雨势渐小,从房檐落下,嘈嘈切切,似玉珠子落地,发出一声声极为清脆的响动。 穹窿压得有些低,几丝微茫从云缝后头投出来,院中几株玉兰的瓣蕊上沾上雨,像霜浓雾中的清晨凝起的露,晶莹剔透,在日光下一照,能发光似的璀璨。 颇美的景致,可惜无人有心思去品鉴。 北主院里头立着几个人高马大的男人,着飞鱼服,提绣春刀,他们都是锦衣卫里一等一的好手,过的是刀尖舔血的日子,在大风大浪里摸爬滚打,早练就了一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好本事。 然而,此时几人的面色却不大好看,扶在刀把上的指骨节作响,隐隐有些不安的意味。忽地,屋子里传出一阵响动,先是瓷器落地生花,之后紧接着响起一个女人惊惶不安的告饶声,夹杂着哭腔惶惶道:“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哪,奴婢知错了……” 几个锦衣卫面面相觑,都很无奈。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骤起,几人抬眼去看,见垂花门外头进来一个中年人,微佝偻着腰,神色仓皇,是总管姚束紧着步子急急而来。 姚总管朝几人略颔首示意,甚至连招呼一句的功夫也没耽搁便进了屋,落脚之处便是一堆瓷器的碎屑,他一惊,抬眸子一觑,见谢景臣着了月白的单衣负手立在雕窗前,如墨的发披散,面色如常,看不出喜怒。 地上跪着一个清秀白净的丫鬟,正伏地哭得涕泪纵横,见了他似乎是瞧见了救命的稻草,可怜巴巴地望向他。 姚束也无计可施,大人的规矩府上人人都知道,他不喜欢人近身,从不让人贴身伺候自己,偏偏昨儿个这尊佛的手腕不知被什么给蛰了道伤,沾不得半点水,这可就难为了相府上下所有人。 姚束心头在猛打鼓,大人喜怒无常,相府的总管和下人都是换了又换。他在相府里当差迄今也就三来年,还没遇着过这样的情形,眼下更是焦急。 真他娘的倒霉! 他心头暗骂,呆立了半晌觉得不像话,因揖手小声试探道:“大人仔细身子,不值得动怒的。不如……奴才再给您寻些干净的丫鬟过来,您再选选?” 闻言,谢景臣只微微挑唇,“皇上传召,我没有闲情逸致来慢慢挑。”说完侧目觑了姚束一眼,淡淡的一瞥,吓得他差点打摆子,“姚总管的脑子愈发不中用了。” 温雅如玉的面容,说出的话语却使人双膝发软。姚束脑门儿上的汗水如瀑似的流下来,伏地跪下去连声告饶:“奴才愚钝,奴才愚钝!” 守在外头的几个锦衣卫相视一眼,心头皆是欷歔。人都说伴君如伴虎,可伺候相爷的活儿却丝毫不比伺候皇帝轻松。说来姚总管也是可怜见的,大人身上有怪癖性,容不得旁人接近,依他们看,就算把府上所有的丫鬟都给找来也是白忙活。 几人正感叹,却见一道纤细的人影直直朝着主屋走了过来,定睛看,原来是一个一身水青色长裙的女人,梳着丫鬟双髻,白净的一张小脸明媚无双,神态柔和而端庄。 一个眼尖的觉得她面熟,一时半会儿又想不起具体叫什么,见她直冲冲往里头走,这才想起将人拦下来,“什么事?” 阿九被那冷刀的寒光晃了晃眼,抬手略遮,正要说明来意却听见屋子里传出一个男人的声音,透出几分慵懒的意味,“让她进来。” 锦衣卫们登时将刀收了回去,抬手一比。阿九垂下头狠狠咬了咬唇,这才提了裙摆迈上台阶,正要伸手推门,却见房门被人里头拉了开,她微愣,眼瞧着一个男人和一个眼睛红红的丫鬟从里头出来,不由多看了一眼,认出是相府的总管。 姚束见了她,显然大感意外,目光里浮起几分诧异。目光交错,却又很快地移了开,两人谁都没说话。 姚束纳闷儿地挠了挠头,出了屋子回首看了看,却见房门已经合上了。他皱起眉,刚才不是眼花了吧?乾字号的阿九,她身上穿的怎么是丫鬟的衣裳,这么快就改行当了? 左思右想也没悟出个所以然,姚总管甩了甩脑门儿不再想,朝那还惊魂未定的丫鬟随口安抚了几句,随后便把人打发走了。 阿九进了屋子,垂下的眼帘首先便映入了那青花瓷茶盏的碎屑,她面上也没什么反应,悄然抬眼一望,瞧见谢景臣背对着她立在窗前,颀长而挺拔,因掩下目光恭顺道:“大人。” 他回眸看了阿九一眼,也不说话,只是身子微动,在一旁的官帽椅上坐了下来,神色平静地审度着她。 曲起的双膝渐渐有些酸软,可是没有他开口,她便不敢也不能直起身。阿九不着痕迹地皱眉,暗自咬牙,少顷,那人终于金口一开,道:“起来。” 她如释重负,这才敢渐渐直起已经发麻的膝盖,低着头道:“谢大人。” 谢景臣的目光扫视过那张自始至终都柔顺平静的脸,一路朝下,掠过她朴素却整洁的衣裳,最终看向她干净白皙的一双手。 金蝎在她身上,而他是蛊的主人,或许可以一试。 他薄唇里吐出三个极轻的字眼,像秋风拂落的叶,对她道:“你过来。” 阿九一愣,也不敢迟疑,按照他的吩咐朝前走近了几步,估摸着约三步远的位置停了下来。拨草瞻风,短短几面,她已经隐约知道了这个人的某些习惯。三步远,这是他的度,不容任何人逾越,也没人有胆子逾越。 她不再向前,他眸色深若寒潭,只漠然地重复方才的两个字,言简意赅,字字沉冷:“过来。” 阿九面上的神情变得诧异,她心中疑窦丛生,眼中划过几丝犹豫,垂着眸子思索了一阵,也不敢违逆他,长裙下的绣花鞋微动,挪也似的又朝着他走近了一些。 心机深沉的人,还有极高强的武艺,使人不得不防。贪生怕死的人通常对危险有独到的感知,阿九暗暗警惕起来。 面前的男人无常且难测,他在身旁,她便不敢有片刻的松懈,只能浑身紧绷得几乎僵硬,垂着头,屏息凝神。 那双眸子目光幽深,眼神一刻也不曾从她身上离开过。距离愈发地近,他的身体却没有出现想象中的那股不适,看来与他推测的情况差不离。因为她体内有他的蛊,所以他不会像排斥其他人一样排斥她。 他半眯起眼,想要更确切地求证自己的猜想。 阿九一面缓慢地朝他靠近,时不时便会悄然抬眼去打量他的面色,忽见他抬起左手,登时一惊,下意识地想要往后闪避。 然而令她始料未及的,那只不沾尘埃的手从九重天上跌入了凡间,竟一把扣住了她的手腕。触感冰冷,覆上柔嫩温热的肌理,激得她浑身一个激灵。阿九大惊失色,正大惑不解,那人却蓦地收了手臂,一股大力袭来,拉着她不受控制地踉跄上前。 蛮横的力道,半分不容人反抗。阿九被硬生生拖着,忽然脚下重心不稳,居然就那么横冲直撞朝他扑了过去。 错愕同慌张交织着从脑子里闪过去,最终化作了一片空白。她面上怔怔的,直到柔软的胸脯狠狠地硌上了什么东西,袭上一阵尖锐的疼痛,终于将她飞离的思绪硬生生扯了回来。 她心头拿淮南话狠狠骂了一声,谢景臣坐在椅子上,以那样的角度,用脚趾头想也能直到方才硌在她胸口上的是什么…… 生平头一次这样窘迫,她觉得羞愤难耐又懊恼,不知为什么,居然让她觉得比昨夜在他面前赤身裸|体还要难堪。连忙退后几步在他面前跪下去,额头贴着冰凉的地面,道:“大人恕罪,奴婢无意冒犯大人……” 不同于她的翻江倒海,谢相的反应却淡定得出奇。修长的指缓缓抚上高挺的鼻,他垂眸扫了她一眼,目光复落向别处,沉声吩咐:“去,将巾栉拧干了拿给我。” 阿九顾不得羞臊了,也不敢耽搁,只好连忙从地上站起身,走过去探出手,试了试鎏金面盆里的水,将里头的巾栉拧干了朝他递过去。 “大人。” 他不言声,面无表情地接过来拭了拭脸,又将巾栉递给她,“替我挽发。” “……是。” 这人本就古怪,可今天尤甚。阿九心头倍感困惑,面上却只一丝不露。深吸一口气,她徐徐上前,走到他身后站定。抬手拢起他的发,柔顺如墨的发丝从纤细的十指间穿过去,她不敢有丝毫的大意,尽量使动作轻柔。侧目看一眼菱镜,里头映出一个如坐画中的男人。 谢景臣面无表情,一言不发地任由她为自己挽发,眼中沉静如水。 阿九有一双巧手,不多时已经将那头长发梳得妥妥贴贴,她暗自吁一口气,转身拾起官帽替他戴上,眸光扫过搭在一旁的蟒袍,暗自揣摩他是要入宫,也不消他提醒便上前取过来,伺候他穿戴。 窗外日光普照,他站起身,在她面前端立,风姿清傲,濯濯其华。 真是一个高个儿的男人,阿九忍不住道。 从她的角度,即使昂着脖子也只看得见那微微扬起的下颔,光洁似玉,轮廓线条极流畅,如鬼斧神工。眸子很快地垂了下去,她敛神,专心致志地替他系鸾带,双手从那腰际间绕过去,姿势有些暧昧,像是一个带着疏离意味的拥抱。 少女干净的身子欺近,一股淡淡的异香飘逸而来,干净的处子幽香,胜过世间一切香料。窜入鼻息,拂动心弦,蓄满未知的拨撩意味。 心头忽地一颤,突如其来,教人猝不及防。谢景臣微微皱眉,面露几丝嫌恶之色,伸手将面前的女人猛地推了开,目光如冰,话音出口却又似乎染着几丝异样的沙哑,低低道:“够了,滚出去。” “……” 果然是一个喜怒无常的人。阿九心头瘪嘴,颇觉不明所以,然而他发了话,她自然也不敢再跟这儿呆着,因只好朝他揖个礼,旋身恭恭敬敬地退出去了。 第9章 千嶂里 他这种脾气古怪的人,身边不留人伺候,也是件好事。 阿九挑起个索然无味的笑,提着裙摆从北主院走出,细碎的金光流溢在游廊上,她不急不缓地上台阶,在道道金光中穿行而过。 因为昨夜下过一场大雨,今日天朗气清,万里穹窿一碧如洗,没有一丝云,有的只是遍布德泽的耀眼日光。她仰起脖子看天,朝着那轮明晃晃的太阳伸出手,微茫从五指间的缝隙里穿泻出来,在面颊上投下几道淡而纤细的阴影。 难得的好天气。 阿九眼底柔和几分,随手折下一片横亘在眼前的树叶,捏在手心里往前徐行,脑子里忽然又想起不久前才认识的金玉,那个不谙世事的小丫头。想起她对谢景臣那副无限神往的目光,阿九觉得有些好笑。 那样一个人,高高在上,如立万千云雾间俯视众生,喜怒无常,教人捉摸不定。前一刻对你笑若春风,下一瞬便能让你死无葬身之地。阿九是一个在生死边缘摸爬滚打多年的人,直觉告诉她,若想活得久,便要对这种人敬而远之。 只可惜…… 心头正思索,忽闻不远处有脚步声大作,其姿铿锵有力,有雷霆万钧之势。她步子微顿,朝着那声响传来的方向看过去,却见是一众着飞鱼服的锦衣卫,一个个面无表情,疾行如风,走在最前面的男人眉眼清冷目不斜视,那身量极高,戴官帽,系鸾带,绣金线的行蟒曳撒在日光下一照,光华万丈。 阿九没看几眼便收回了目光,垂了眸子转身离去,脑子里却仿佛是鬼使神差,不知怎么就浮现出金玉的一句话来——当今天下第一美。 等阿九回到住处时,金玉已经出去干活了。 她在屋子里随意转了一圈儿,觉得无所事事,便又在杌子上坐下来,目光愣愣地盯着一处出神。 不知过了多久,房门发出一声响动,金玉推开门扶着腰走进来,一面揉腰一面叫苦连天:“可累死我了,腰好酸……”说着忽然看见了阿九,面上一愣,连忙上前在她面前蹲下来,捉住她的手问:“姐姐什么时候回来的?” 她还是不大习惯同一个陌生人这样亲近,因不着痕迹地抽出左手,勉强笑笑,“有一阵儿了。” 金玉哦了一声,忽然双眼一亮,紧接着又问:“大人传你去做什么?” 阿九嘴角的笑意渐渐褪下去,淡淡道:“大人的手腕受了伤,碰不得水,传我过去伺候他梳洗更衣。” 梳洗更衣?金玉很惊讶,长长地啊了一声,瞪大了眸子道:“大人不是不爱人近身么?”说着略歪了歪头,眉头皱紧,“这可真奇怪,府上那么多二等丫鬟,专门儿伺候主子,大人怎么不叫别人,偏偏叫你呢?” 对于这个问题,阿九心中也大惑不解,只是摇头道,“我也觉得奇怪。可惜我又不是大人,怎么会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金玉又兴奋道,“大人是不是如传言中一般美?” 阿九被她问得一愣,很认真地思索了一番,复诚诚实实道:“或许比传言中还美。” “真的?”金玉兴高采烈地拍了拍手,眸子里晶亮晶亮,望着她一副羡慕的眼神,“我一眼都还没见过大人呢,真是羡慕姐姐你。” 阿九哭笑不得,伺候那样一个人,这有什么好羡慕的?她想起谢景臣推开她时的目光,阴沉冰冷,仿佛只要她再多留一刻,他便会将自己活生生地千刀万剐。她用无可奈何的眼神看金玉,摇头道,“大人和你想的不一样,很不一样。听我一句话,这相府里的生存之道有许多,其中最重要的一条就是离大人远远儿的,能躲则躲,能避则避。” 金玉听了却不大理解,偏着脑袋看她,“姐姐为什么这么说?”稍稍一顿,声音愈发地小,靠近她:“你很了解大人么?” 她摇头,“我不了解大人,普天之下恐怕都没有人能了解他。”说完便将话头一转,不愿再同金玉聊这个人,又道:“你方才去哪儿了?” 到底只是小丫头,心智极容易被人左右,之前还兴致勃勃地探听谢景臣,此时听阿九提这茬儿,立时将前面的事忘到了九霄云外。她换上副忿忿不平的神情,往旁边的杌子上一坐,狠狠跺脚:“别提了,气死我了!” 阿九见她气恼,微微挑了眉,却也不开口去问,安安静静地等下文。 金玉怒气冲冲,瞥一眼阿九,见她半分开口询问自己的意思都没有,不禁有些惊讶,“我这么生气,姐姐都不好奇为什么么?” 她眨了眨眼,“如果你真想告诉我,自然会说,哪里还用得着我问?若你不想说,我问了也是自讨没趣。” 金玉被她的逻辑惊得瞠目结舌,心头细细一琢磨,居然又觉得是这么个道理。她皱起眉,觉得阿九有时候真的很奇怪,如她们这样的年龄,应该对一切都充满好奇,可阿九却是个异类。 如是一思索,金玉也没有往深了想,心头窝火无处宣泄,只能愤愤切齿道:“红莺和杨柳实在太过分了!当我好欺负么!” “……”红莺?杨柳?那是什么人?阿九略蹙眉,“我没听明白。” 金玉缓了缓起,极力平复了一番心绪,这才将神情的原委说了出来,“早上你刚走,余嬷嬷便来喊我,要我去浣衣房帮忙。府上每日都会安排人去浣衣,我原本还思忖着,衣服总不至于太多,谁知堆得跟座山似的!我在衣服里翻了翻,发现红莺和杨柳把自己的衣服都堆进去了,大家都是三等丫鬟,凭什么要我帮她们洗衣裳!”说着更觉得委屈,吸了吸鼻子道,“我气不过,便去找余嬷嬷,可余嬷嬷非但没惩治她们,反而将我给骂了一顿,今天的午饭和晚饭都没了……” 听她说完,阿九心头思忖了一阵儿,又抬手抚了抚她的肩膀,安慰道:“先别哭了。我问你,余嬷嬷是什么人?” 金玉揩了把脸,望着她道,“就是余嬷嬷啊,管咱们的。” 她点点头,心下不解,又道:“她为什么偏袒红莺和杨柳?” “红莺是她的亲侄女,能不偏袒么!”金玉狠狠握了握拳,“真是太欺负人了……” 原来是人家的亲戚,这也难怪了。 阿九叹了一声气,摇头道,“这有什么办法。你年纪小,初入相府,没有相熟的人,也没有靠山,那些丫头不欺负你欺负谁去?” 金玉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她,瞪大了眼道:“你这是什么话?难道咱们这种人就活该被欺负么?” “我不是这个意思。”她目光平静,“红莺和杨柳靠着余嬷嬷,所以能欺负你。金玉,你要记住,如果这个世上没有你能靠得住的人,那就只能靠自己。” 金玉似懂非懂地看着她,好半晌才缓缓颔首,赤红着一双眼睛道:“那我该怎么办?去找总管说说?” 阿九摇头。奴才都是狗仗人势的一丘之貉,怎么会过问她们的死活?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难道就这样忍气吞声么?”金玉急得哭起来,忽然又抬起眼定定看着阿九,这丫头倒是一副很有本事的样子,或许能帮到自己呢?便道,“阿九姐姐,你有什么办法么?” 她如今身上带着金蝎蛊,已经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哪儿来的闲工夫去管别人的事呢?阿九不想掺和,却也没有明着拒绝,只是说,“且看看明日再说吧。” ****** 这天晚间的风尤其大,吹得外头的树枝东倒西歪,俨然一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势头。 风刮起来,似寒冬一般的凛冽。阿九在一片黑暗中静静地看着窗外,院中的玉兰树在风中飘摇,徒生几丝凄凉寂寥的意味。 一夜不得好眠,次日天还未通亮便听见外头有人叫门儿,将门板拍得砰砰响。 金玉从睡梦中转醒,咕哝着翻了个身,一面揉眼睛一面撑身坐起来,嘴里嘀咕:“今儿也太早了吧……” 阿九披了外袍下了床,趿拉上绣花鞋朝房门走去,开了门朝外看,见是一个年轻的女子,鹅蛋脸,肤色略黄,平平无奇的五官,眼中的神色却透出几分高傲的姿态。 见了她,那女子的眸中浮起几分惊讶之色,目光在她的身上一打量,问:“你就是那个新来的?” 阿九仿佛丝毫没有察觉这女人口中的轻蔑,面色仍旧沉静,只是眸光微动瞥了她一眼,“你是来干什么的。” 红莺没料到她会是这么个反应,心头霎时恼怒,抬高了音量道:“你这是什么态度?别以为听兰单独给你们辟了个屋子,自己就高人一等!不过一个做杂活的丫鬟,真把自己当回事了不成?” 听她这么一说,阿九起先没反应过来,细细一回味,心头又了然几分。 高门大宅里讲究多,下人们出身低贱,自然不能与主子们同住。在相府,除了伺候主子日常起居的二等丫鬟和近侍,其余人的住所都在距离主院最遥远的西院。她最初也觉得奇怪,自己和金玉都是三等丫鬟,照理该同其它人一起挤大通铺,却能有一间单独的屋子。 无论听兰是出于什么原因这样做,都足以令其它人嫉恨了。 所以说,这才是症结所在么?阿九心下好笑,暗道这些女人还真是将小肚鸡肠这几个字显露得淋漓尽致,竟会因为这么件芝麻绿豆大的事情就报复金玉,这么一想,也觉得那小丫头确实无辜。 她没有闲心和这个女人磨嘴皮,只是略抬了抬眼皮:“你究竟有什么事?” 红莺平日里仗着自己的姑姑是余氏,一贯在三等丫鬟里头横行霸道,哪里吃过这样的鳖?见阿九丝毫不把自己放在眼里,她气得双眼里都要喷出火来,叉腰厉声道:“脾气倒不小,你信不信我……” “阿九,”金玉的声音从屋子里传出来,有几分嗡哝,“怎么了?外头的是谁?” 她略侧了侧眸子,“不认识。” 阿九……阿九? 一个极常见的名字,却令红莺面色微变。她目光再度回到这张精致的面孔上,神色中惊讶与疑惑交织。大人的手受伤,昨日曾指名要一个叫“阿九”的丫鬟去伺候,这件事传遍了府中上下,可谓人尽皆知。 阿九……难道就是这个丫头?可是怎么可能呢……一个新入府的,还是个做杂活的粗使丫鬟,怎么可能入得了大人的法眼? 一阵细碎的脚步声朝着门口的方向靠近,金玉打着哈欠走过来,一眼望见站在外头的人,登时睡意全无,一把上前将阿九往身后一拉,怒目而视道:“你来干什么?”大清早的就来寻麻烦,也忒缺德了吧! 红莺略皱了皱眉,心头疑窦丛生,“你叫阿九?哪个阿九?” 金玉见她神色狐疑,脑子里灵光一闪,回头朝阿九道:“你快回去睡会儿吧,大人手上的伤还没好,说不定今儿还得你去伺候。” 这话坐实了方才的猜测,果然是她。 红莺眼底急速掠过一抹惊惶,看阿九的眼神平添几分忌惮——大人向来不与人接近,能让她去跟前伺候,无论出于哪种缘由,将来都不能再小觑这个女人。 她抿了抿唇,也不再同阿九纠缠,只是道,“昨晚刮大风,树叶落得遍地都是,余嬷嬷交代了,让你们俩去清扫。” 金玉气得不行,“相府那么大,我们俩怎么扫得完?你们其它人呢?” “我做什么活需要告诉你么?”红莺睨一眼金玉,语带鄙夷道:“赶紧吧,别磨蹭了。若是大人回来之前还没扫完,说不定今儿的两餐饭也没着落了。”说完轻蔑一笑,转身大步去了。 “……欺人太甚!”金玉狠狠咬牙,转头看阿九:“你怎么一句话都不说呐!人家都骑到咱们头上来了!” 她却答非所问:“大人不在府里么?” “……”金玉愣了愣,又说:“听说昨儿宫里出了事,大人还没回来呢。” 阿九略思忖,微微颔首,“知道了。”说着就要回身往屋子里走。 金玉一把拉住她,“那咱们接下来做什么啊?” 她伸手指了指外头,理所当然道:“扫地啊。” 第10章 平花意 自太|祖皇帝始,高家的君王更替了十又好几代,掐指一算,大凉的江山绵延至今已经是第三百六十二个年头。 历代君主中,昏庸无能的有之,骁勇仁德的明君自然也出过,譬如史上著名的凉桓宗。桓宗有一副知人善任的好手段,擅长任人唯贤,有一套驭人的良方,大凉朝的万里河山在他手里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巅峰,物资丰美,万国来朝,鼎盛一时。然而,物极必反四字,却似乎是历朝历代的命数。 君王一代代更替,到了桓宗帝的曾孙辈,大凉已经大不如从前。锦绣繁华的表象里头掩藏着拎不清的败絮。如今坐江山的是凉宣帝高程熹,一个资质平平的人,好女色,只在诗词歌赋上略有造诣,没有治国大方,偏偏又是先帝嫡长子,出身金贵,有最顺理成章的理由登上大宝。 皇帝昏庸,内有佞臣只手遮天独揽朝纲,朝廷官僚*,买官卖官之行日盛,外有敌国虎视眈眈伺机而动,千疮百孔的大凉朝,江河日下,岌岌可危。 杏月间,天上的太阳明晃晃的,紫禁城被晨曦的光芒勾勒出一道雄浑宏伟的轮廓,巍巍然立于天地,使人只遥观便能生畏。 后三宫的交泰殿中信步走来一行人,直直穿过东西庑,跨过基化门,从东一长街的那头徜徉而来。宣帝领头,明黄衮服上绣五爪金龙,金线在日光下折射出道道刺目的光。正值壮年,体态略微臃肿,白净的一脸皮肉,双眼下却有淡淡的一圈青黑,宣示着这个一国之君平日里的纵欲无度。 谢景臣走在皇帝左方,他身量颀长而挺拔,跟在皇帝身边缓缓而行,提步间拂动曳撒的下摆,水脚上的江牙海水在日光下璀璨生辉。微垂着头,面色恭顺沉静,浓密纤长的眼睫略垂,掩尽眼中色。 皇帝一面朝前走,一面比出只右手对他指点,口里赞许道:“昨夜余穆二人的乱党逼宫,万幸有谢相在,护驾有功。大凉有爱卿这样的贤才猛将,必定千秋万代。” “臣不敢居功!”他躬身,双手托起来一揖,敛眸道:“臣有今日,全靠陛下一手提携栽培,陛下待臣恩重如山,如再生父母,臣为陛下尽忠,势必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宣帝踱步朝前,日头很大,后头掌銮仪的内监们均是汗流浃背,却也只能咬紧牙关,又见皇帝突地住了步子,侧过身看向一旁的丞相,说出一句话来,“谢相说说,朕这个皇帝做得究竟如何?” 他因又揖手,温声如玉,“陛下才识渊博,学富五车,自然是千古难得的明君。” 凉宣帝略皱了皱眉,“朕既是明君,为何会有人逼宫造反?” “那些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陛下何必为那些人伤神。”他唇角扬起一抹温雅的笑,声线朗朗:“陛下圣明,举世共鉴。” 皇帝闻言心头登时一舒,含笑拍拍他的肩,道:“爱卿为捉拿乱贼劳累整宿,辛苦了,回府歇着吧。”说完双手一负,迎着日光昂首阔步地去了。 “……”谢景臣垂着眸子道恭送,躬身揖手立在原地,待那行仪仗再看不见了,方才抬首缓缓直起身。 储秀宫方向,看来是又去温柔乡了。 他眼底幽深,唇角缓缓浮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一掸琵琶袖,回身绕过三屏风照壁,缓步踱去。微微抬眸看周遭的天地,这样一座偌大的紫禁城,金碧辉煌,朱红的宫墙,黄琉璃瓦鎏金宝顶,盘龙衔珠,恢宏壮阔。 巨型条石铺成的宫道,地上光整而干净,同着重台舃的足尖一般,不染纤尘。微光细微地流转,徜徉在那张如玉的面上,透出几分温暖如何的意态。谢景臣神色如常,目不斜视往前踱步,余光不经意一瞥,映入碧色宫装的一角,脚下的步子微顿,他略侧目,望见一个一身锦绣的少女。 十六余的年纪,容光耀眼,顾盼生姿。那双盈盈的眸子如含秋水,望着他,带着种娇羞而怯懦的韵味。 欣荣帝姬,宣帝和岑皇后嫡亲的闺女,颇受帝后喜欢,真正的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公主。 谢景臣揖手,“臣参见殿下。” 二八芳华,正是春心萌动情窦初开的年纪。他就在身前,莫名就叫人手足无措,胸口里的一颗心扑通扑通地狂跳,像是下一瞬就能蹦出嗓子眼儿。欣荣深吸了一口气,定下了心神才微微颔首,“相爷不必多礼。” 三步远的距离,他恭恭敬敬地应谢,复徐徐直身起来,低头看帝姬,旭日照耀下的薄唇噙着抹寡淡的笑意,淡漠而疏离,“公主要回宫么?” 欣荣点点头,笑道:“我刚才从坤宁宫回来。” 他闻言也没什么反应,唇角的笑意不咸不淡,又揖手道,“时候不早了,臣还有事在身,先行告退。” 她眼底的笑意骤然一僵。这人说话真是不给人留余地,简简单单的几个字,将一切后路都给截断了,摆明了不愿再同她多呆一刻。 欣荣瘪了瘪嘴,也不好再说什么,只颔首道好,“大人去吧。” 谢景臣揖手应个是,果然不多留,旋身大步离去。 帝姬的目光不自主地追着他的背影而去,那身影伟岸挺拔,逆光而行,说不出的风流。她怔怔的,看得有些痴了,身旁的丫头在边上喊她,“殿下,咱们回宫吧。” 她依依不舍地收回目光,略颔首,回身时又听见身旁的人开了口,似乎忿忿不平,压低了声音道:“殿下,您喜欢谢丞相这么久了,他是木头么?难道看不出来?” “……”欣荣皱起眉,侧目瞪了那丫头一眼,“我看你是胆儿肥了,敢这么明目张胆地说谢景臣的不是,叫他听见不活剐了你!” 那小丫头被唬了唬,掩口怯怯道,“奴婢只是为殿下不值,您是堂堂的公主,金枝玉叶,何至于为了那么一个人伤心伤神嘛。” 闻言,帝姬更觉得心中烦闷,怏怏不乐斥道:“再多说一句,你就别跟着我了。” 谢景臣是何许人?她喜欢他,难道表现得还不够明显么?说什么榆木疙瘩,恐怕人家根本对她无意才是真的吧! ****** 府里有专门清扫落叶的扫帚,枯黄的竹枝编成,捆了厚实的一把,从青石地上拂过去,发出飒飒的声响。 阿九的个子不算高,拿着长扫帚的姿态有很有几分滑稽,金玉在一旁看了捂嘴笑,戏谑道:“扫帚立起来比你高多了。” 她闻言也不生气,唇畔勾起个笑,一面专心致志将地上的落叶扫到一处,一面道:“这是什么话,扫帚这么长,立起来比我高很奇怪么?”说完抬起眸子看了金玉一眼,“不然你自己比比?” 金玉到底天真,闻言瘪了瘪嘴,直腰起来将扫帚一立,伸出个手比划比划,狐疑地嘀咕道:“还真是,这扫帚怎么这么高哪……” 阿九被她逗笑了,侧目看她,眼底掠过几丝狡黠:“天底下还有人和扫帚比谁高,我算是服了你了……” 日光倾泻,映亮她半边侧面,精致无瑕的肌理吹弹可破,色泽几乎透明。她是个美丽的女人,笑起来有万种风情,微风吹拂过来,撩动耳际的碎发,平添几分妩媚柔婉。 明明是极耐看的一张脸,映在他眼中却没由来的刺目。 谢景臣清冷的眸子半眯起,跟在他身旁的总管见状略琢磨,板起脸,上前几步朝着两个丫鬟厉呵:“嫌命长了么,见了大人还不过来行礼?” 这声音中气十足,两人被硬生生一震,回过眼来看,却见一个身姿清挺的男人在太阳下长身玉立,面上没有一丝表情,目光落在未知的远处,周身的气息内敛而冷凝。 金玉几乎看傻了,怔怔地愣在原地没有反应,阿九不着痕迹地皱眉,伸手扯了她一道跪下去,口里道:“奴婢给大人请安。” “……” 闻声,谢景臣微微侧目,眸光在她身上流转一遭,最终停在一旁的扫帚上,微微拧眉,“你在这儿做什么?” 毫无症状的一句话,没有称呼也没有喊名字,让人一头雾水。阿九伏着头等了会儿,见他迟迟不再开口,只暗自估摸是在和自己说话,因硬着头皮恭敬道:“回大人,昨夜风大,奴婢正在清扫院中的落叶。” 清扫落叶? 他最爱洁,手腕被金蝎蛰伤,这几日都不能沾水,还得让这个女人在身边伺候。又扫一眼那双原本白净如今却沾上灰尘的手,语调沾上几分寒意,斜眼看姚束,似乎有些不悦,“她是谁底下的人?” 这话问得姚束大吃一惊。大人语调不善,隐隐有些不悦的意味。可是姚总管觉得莫名其妙,平白无故的,为什么呢?眼风扫过跪在地上的阿九,心头登时诧异——难道是因为这个丫头? 姚总管面上惊疑,迟疑了半晌方躬身揖手道:“回大人,阿九是余氏手底下的人……她是府上的三等丫鬟,照例也该做这些杂活的。” 他闻言薄唇微抿,略沉吟,徐徐吐出一句意味不明的话来:“她得在我身边伺候。” 姚束何等乖觉,甚至不消多忖便反应过来,连声道:“是是,奴才明白了,一定交代下去。” 谢景臣面上仍旧没有一丝表情,只轻嗯了声便头也不回地走了,经过阿九身旁时却目不斜视地撂下一句话来,淡淡道,“将身上都洗干净了,到我房里来。” 声音不大不小,却足以令在场的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姚束看阿九的目光变得微妙,连带着金玉也很震惊地望向阿九,压低了声音讷讷道:“大人要你去他房里呢!” 还要将身上洗干净了,真是令人浮想联翩。 然而,金玉浮想联翩的对象仍旧没太大的反应,只是很正经地颔首,话说出口,颇有几分义正言辞的意味:“因为大人有好洁之癖。” 风尘仆仆从紫禁城里赶回来,除了使唤她,还能有什么好事不成么! 第11章 难将息 大人发了话,阿九也不敢怠慢,同金玉交代了几句便拎着扫帚回屋,半道上将好撞见从浣衣房那头出来的红莺同杨柳,两人瞧见她,颇阴阳怪气地啧了声,“不是让你和金玉扫地去了么,怎么,趁着没有人盯着想偷懒?” 谢景臣在等,阿九自然没有闲工夫同这两个女人闲扯,是以她眼皮都没抬一下,步子微转想绕过两人。 孰料红莺一侧身,挡住了去路,“问你话呢,聋了么?” 阿九只得停下来,仍旧不看她,垂着眼帘冷声道,“大人还等着我去伺候,若是他怪罪下来,恐怕你担待不起。” 听她口里提谢景臣,两个女人的脸上不约而同地划过一丝诧异,红莺侧目看了看杨柳,眼神上一番来往,也不敢再拦她,忿忿不平地甩了甩袖子让到一边。 阿九无视那四道带着敌意的目光,直直朝前走,经过红莺时微微一顿,目不斜视道:“有些人不是你能轻易招惹的。” 红莺登时气急,这是威胁她么?也不看看自己算什么东西,在她面前耀武扬威起来了?她蹙了眉头恶狠狠剜一眼阿九,“怎么,你唬我么?” “我只是好心提醒你。” 轻描淡写的几个字眼,阿九说这句话时语调平静,并没有丝毫的装腔作势。有时觉得这女人真可笑,活脱脱的跳梁小丑,平日里在三等丫鬟堆里作威作福惯了,便不知道天多高地多厚。她挑起半边嘴角,伸手将一旁的女人推开,看也不看两人,径自提步去了。 红莺被那股力道推得一个踉跄,险险扶住杨柳站稳,看向那道略显孱弱的背影,目光能喷出火来,只觉怒不可遏:“真是天大的笑话,一个刚入府不久的黄毛丫头,仗着能伺候大人便以为能飞上枝头不成?” 杨柳却很是狐疑,皱着眉头道:“不过也真够奇怪,平白无故的,大人怎么偏偏要这丫头服侍?” “那又如何?”红莺却满脸不屑,切齿道,“一个做杂活的丫头,难道还能平步青云。” 凉国之内谁人不知谢相阴狠歹毒。大人一贯是喜怒无处,言谈日易,今天能赏识你,明天照样能让你粉身碎骨死无葬身之地。在他身边伺候,说来也没什么值得人羡慕的,将脑袋系在裤腰带上的差事,生死都没个准头,是好是坏,谁说的清呢! 相府中设有专供下人沐浴的混堂,男女各一间,不太大,在柴房的右手方,同阿九的屋子离得很近。 她将扫帚同簸箕归置到一处,又从柜子里翻出了干净的换洗衣裳,复匆匆往混堂赶。洗完看一眼天色,日头已经当空,不由暗骂一声糟糕,提了裙摆便往北主院赶,小跑间足下生风。 忽地,一阵莫名的寒意从足底窜起,在顷刻间席卷过全身。阿九身形一顿,仿佛是压抑不住一般,口里溢出一声痛苦的呻|吟,勉强在廊桥上坐下来,双臂不自觉地收拢将自己抱紧。 冷,前所未有的冷,寒冷噬骨。 阿九浑身瑟缩着抱成一团,面色在刹那间变得无比惨淡,上下牙齿在打颤,磕磕碰碰地发出声响,她皱眉,狠狠咬紧牙关。 不知为什么,她能极其清晰地感觉得到,那阵寒意是自蛊虫而来,那只寄存于她血肉中的金蝎。 这样的寒冷,仿佛全身都浸泡在冰雪中,这滋味难以言表,简直苦不堪言。阿九的嘴唇都冻得发乌,竭力忍耐着这几乎要让她晕厥的寒冷,不知过了多久,就在她神识开始模糊的前一刻,那股寒意终于渐渐淡退了下去。 全身的力气几乎都被人抽走,她几近虚脱,却也不敢休息,咬咬牙,撑着廊柱站起身,继续往北主院走。 乍暖还寒时候,早先还见太阳明晃晃地挂在头顶,人穿过荷风四面亭时抬头望,几丝乌云从另一头飘过来,遮住了金乌,挡住了日光,天已经阴下去了。 耽搁了太长时辰,她顾不上其它了,疾步入玉兰门,门口守着的锦衣卫这回没有拦她,见她进来只是侧目看了一眼,任其一路畅通无阻地上台阶,轻叩菱花木门。 “砰砰砰--” 三道声响,不大不小,却听得阿九有些不安。自己让里头那位等了这么久,她倒是不介意他会不会动怒,她怕的是被怒火波及,那恐怕就不太妙了。 她略靠近了一些,侧耳去听房里的响动,等了半晌也不见回音。她微微蹙眉,正迟疑着要不要再敲一回门,里头终于传出一个清漠的嗓音,声线平缓,听不出喜怒,仿佛沾染着深秋的寒意,“谁?” 阿九因隔着门板答:“大人,是奴婢。” 里头的人略沉默,道,“进来。” 阿九应个是,吸了口气敛敛神,推门走进去。她洗了发,来不及擦干便随意拿根簪子挽起来,一路火急火燎往这方赶,此时一阵凉风从北方吹过来,居然冷得她一个哆嗦,鼻子一痒打出个喷嚏来。 阿九有些懊恼,自己今日是怎么了,竟接二连三地出错。发力地握紧双手,尖锐的指尖陷入掌心,蔓上丝丝痛楚。再抬眼看房中的人,谢景臣已经换下了公服,只着一袭秋色的寝衣,端坐在宝椅上,背对着她,教人看不见他面上的神色,似乎对她的冒失没有什么反应。 她略缓一口气,旋身合上房门,上前朝他规规矩矩地行个礼:“大人。” 闻言,谢景臣将手中的书卷缓缓合上,眼帘微掀,朝她睨了一眼,淡淡道:“看来你将自己洗得很干净。” 他说话总是这样,教人无法从中洞悉半分。阿九垂着头微微皱眉,思索一瞬儿复恭谨道:“奴婢来迟了,望大人恕罪。” 谢景臣哦了一声,嗓音低沉,声调尾端有轻微的上扬,身形微动,斜斜倚上椅背,目光在她略显苍白的唇色上掠过去,唇尾漫上一丝笑,说:“蛊毒发作了?” 她不言声,算是默认。 他微微合起眼,抬起右手揉按眉心,神态有些疲惫:“金蝎蛊至阴至寒,寄于你体内,必定反噬宿主。” 听了这话,阿九却感到一丝莫名——她不过是个用来养蛊的宿体,被金蝎蛊反噬也是自己意料中的事,他并没有必要同她解释这些。心中如是想,她面上却仍旧平静而淡漠,只是垂着头道,“奴婢明白了。” “你明白就好。”他微颔首,又闭着眼吩咐,“我要沐浴,你在一旁伺候。” 她神色一僵,不过也只是瞬间,眨眼便又恢复如常。 阿九应是,直起身在房中略打望,瞧见四扇屏风后头立着一个很高的浴桶,水面漂浮着片片玫瑰花瓣,有氤氲的热气蒸蒸而出,足见谢景臣平素的讲究。 府里分明有他的浴堂,她觉得有些奇怪,不过也没有细想,提步上前伸手探水温,还好,水还没冷,仍旧热烫。复回首看向谢景臣,道,“大人,温热正合适。” 他嗯一声,从官帽椅上站起身,徐徐朝着浴桶来,在她跟前站定。倒没有使唤她宽衣,自己微扬下颔开始解领子上的鎏金盘扣。 阿九有些尴尬,因不着痕迹地别开脸。少顷,又听他开了口,口吻似乎不善:“要我教你怎么做么?” 她无可奈何,只得长吸一口气吐出来,抬眼朝谢景臣看去。他已经入水,从她的角度只能看见一副宽阔的双肩,肌肉线条流畅,比例匀称。他的左手搁在桶沿上,隔着氤氲的热气,不知是不是错觉,她觉得那处伤口非但没有愈合,反而比之前更宽了些。 这个伤口有些奇怪,不像利刃所伤,更像是被什么蛰咬所致。 阿九心下不解,却也无瑕细想,将一旁的巾栉拿在手中,在浴桶后头跪坐下来。隔得近,有浓烈的男子气息扑面而来,夹杂着清冽的香,淡雅却独特。 曾经听过一个说法,养蛊的人身带异香,能惑人心神。 她想起那日在万卷楼时闻到的那股香味,同他身上的有些相似,却更浓郁许多。正思忖着,手中的巾栉已经沾了水覆上了那光裸的肩背,她没由来地有些紧张,手心里都泌出汗水,只得强自压下心头莫名的悸动,准备专心致志地给他擦背。 说来也确实是奇怪,谢景臣疏远所有人,为什么会对她另眼相待?他排斥与任何人接触,偏偏不排斥她,这着实让她百思不解。 心头纳罕,嘴上却绝不会问。她是个识时务的人,懂得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什么话该说,什么话该烂在肚子里。他的警告,她更是时时谨记在心。 谢景臣有一头乌黑浓密的发,披散下来如绸如缎,不输任何一个名门闺秀。阿九歪了歪头,真是一个精细的人,分明是个男子,美字却能用在身上的任何一处。 然而这头发美则美矣,这时候却有些碍事。 阿九也没有多想,伸手去拢他的发,动作轻柔地掬起一捧握在掌心,微凉的指尖不经意间滑过他肩,在光洁的肌理上一扫而过,轻盈得像拂过了一簇羽毛。 他却在一瞬间猛地回过身,一把钳住了她的手腕,力道极大,几乎要捏碎她的腕骨,冷冽的眼看着她,眸中如筑冰墙。 第12章 菩提妖 这样凌厉的一双眼,注视着你,能使人生出无所遁形的窘迫。 手腕被他狠狠钳制着,痛楚袭来,可阿九不敢叫出声,只能咬紧了牙关死命忍住,眼神对上他冰冷的目光,竭尽全力使自己镇定。 现在的情形和上次极其相似,前一刻还好端端的,他却能在刹那间说翻脸就翻脸,不给人片刻喘息的机会,打得她措手不及。 “……”她深吸一口气尽量使声音听上去平稳,“大人,怎么了?” 谢景臣冷眼睨着阿九,她的手腕在他的指掌间,纤细柔软,他丝毫不怀疑,只要自己稍稍用力,这根脆弱的腕骨就会折断。他半眯起眼,在她故作镇定的脸上细细审度,寒声道:“谁给你的胆子?” 她疼得额上细汗密布,略皱了眉,“奴婢并不明白大人在说什么。” 他耐心尽失,手臂一收将她拉得更近,阿九猝不及防,被那股力道一扯,娇小轻盈的身子硬生生一崴,居然一头栽进了浴桶里。她甚至来不及发出一丝声音,温热的水流便从四面八方席涌而来将人整个淹没,水花四溢,兜头盖脸飞溅而出。 始料未及之下,她连喝了几大口的水才浮上来,伸手抹了一把脸睁眼看,隔着迷蒙袅袅的水雾,谢景臣近在咫尺,那面目看不真切,只依稀可见一个线条完美的轮廓。 挽起的发散开,湿漉漉几缕披在肩头,白皙如玉的双颊被热气一蒸,透出几丝粉嫩的绯色,一滴水珠沿左颊的弧度落下,没入她胸口前同样湿透的布料,不知是汗还是水。 他的目光黄顺着那滴水珠看向她的胸前。 春令时节,天气已经转暖,阿九的衣裳单薄,此时湿透了便紧紧贴上皮肉,随着她略急促的呼吸而剧烈起伏,描摹出一道沟壑,在氤氲的水气中若隐若现。不知是不是错觉,她身上的味道愈发浓烈起来,甜腻而撩人,勾引着他内心深处的欲念。 仿佛被蛊惑一般,胸腔里似乎有什么裂开了一道缝隙,*在萌芽,像蛛网,一丝丝弥漫而出,以摧枯拉朽之势袭向全身,谢景臣的眸色蓦地一黯。 那只钳着她的指掌骤然变得滚烫,虽然看不清他的脸,女性的本能仍然使阿九慌张。她狠力地挣开,身子朝后退抵上背后的桶壁,看向他的眸子里有显而易见的警惕和几丝惊惶,仍旧没有说话。 她死死盯着他,满目的戒备,有一股不祥的预感自心头席卷而上。 湿透的衣裳冰凉地黏在身上,说不出的难受。阿九周身发冷,水温渐渐变凉,周遭的热气也在徐徐消散,他的面目也跟着一分分清晰起来,无瑕的五官,精致的轮廓,幽深的眼睛,和眼神中那不同寻常的炽热。 阿九心头一沉,眉宇拧起一个结。他向来冷若冰霜,带着不食人间烟火的孤高自傲,显然,眼前这副模样是陌生的,甚至是可怕的。喉头滚动,她咽了口唾沫,略苍白的唇微微动了动,似乎想要说什么,然而他的右手却缓缓抬起,朝着她的方向伸了过来。 阿九眸光微闪,尽管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仍然下意识地往一旁侧身躲开。反手撑上浴桶的边沿微微使力,纵身翻了出去,带出一阵水浪声。 修长的指尖落了空,从那头如墨的柔软长发中一滑而过,不经意便拂落了她束发的簪。 一头半干的青丝披散下来,浑身湿透,阿九心头恼意顿生,却又不敢有所表露,只得朝他屈膝跪下去,垂着头毕恭毕敬道:“奴婢冒犯了大人,甘愿受罚。” 话说出口,却半晌都没有回应。她冷得浑身发颤,跪在地上一动不动,终于,谢景臣的声音从头顶上方传来,一贯的漠然,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寂。那声线清寒,徐徐道:“到外面去跪着。” 阿九没有片刻的迟疑,额头贴着冰凉的地面应个是,复起身,也顾不上一身的水便拉开房门踏了出去。 胆大包天的女人。 背上被她指尖拂过的地方仍旧燥热难耐,他微微合上眸子,待那阵莫名的悸动平息,才又重新睁开。热气袅绕中,他眼底的神色莫测,忽而低头轻嗅右手的指尖,拂过她的发,那里仍旧残留着一丝隐隐约约的香气,幽香清雅,若有似无。 阿九照着谢景臣的吩咐在外头的台阶上跪了下来。见她一身狼狈,几个锦衣卫均大感诧异,小心翼翼瞥过去,却也不敢多瞧,只一眼便收回了目光,心头涌上几分欷歔。 也怪可怜的,平白无故被相爷留在身边伺候,是死是活全不由自己了。大人要你生便生,要你死,必是生不如死。 ****** 过了晌午,才刚暗下去的天空又明晃起来,金光照耀整片天地,仿佛在预示什么好兆头。 阿九被大人叫去了,清扫落叶的差事便全都落在了金玉一个人头上。她在太阳底下累得满头大汗,将最后一堆落叶扫进簸箕后抬头看天,太阳早没了影儿,唯有一轮月亮挂在柳梢头。 今晚是难得的满月。 金玉累得腰酸背疼,皱着眉头揉着腰杆,心头却直犯嘀咕。阿九被大人喊去也好些时候了,如果只是伺候大人梳洗,那不该早回来了么?可一整天都没见着那丫头的人,这是怎么回事? 阿九不像是会把所有活都丢给她,自己跑去偷懒的人。她越想越觉得奇怪,忧心忡忡地回了屋子,推开房门一看,空空如也,连盏灯都没点,显然阿九并没有回来过。 这下金玉着急了,扔了扫帚便跑到外头打听。问了一圈儿下来却没什么结果,她认识的都是和自己一样做杂活的下人,谁能知道大人的事情呢?万幸后来找到了一个叫谭贵的花丁,他的弟弟谭桐是大人身边的锦衣卫,这才知道了事情的原委。 原来阿九做错了事被大人罚跪,已经在北主院儿里跪了一整天了。 金玉听了大吃一惊,觉得简直是不可思议。虽然自己和阿九认识也不长,但阿九聪敏谨慎,行事沉稳,这是准没错的。她心头免不了欷歔,连阿九都逃不过受罚,由此可见,大人的确很难伺候。 唉,这可真是难办了。 阿九是大人扣下来的,除非自己是嫌命长了,否则总不可能去问着大人要人啊。金玉又焦急又无奈,只能暗自祈祷着大人能早些消气,让阿九早些回来。 月如玉盘,皎洁的月华倾泻一地。院中的树木是一例的暗色,蓊蓊郁郁,在月色下投落斑驳的游影,透出几分难以言喻的况味,似骇人,又似森然的美。 跪了整整四个时辰,她两条腿的膝盖已经疼得几乎麻木,白天的太阳大,湿衣服被晒得半干,此时天色已晚,夜里的冷风呼呼地吹,冻得人直打哆嗦。她似乎是受了风寒,脑子里有些晕沉,却仍旧死死咬紧了下唇将背脊挺得笔直,强迫自己清醒。 眼前就是那扇已经不算陌生的雕花门,她看见里头烛光明灭,烛光映出一个人的身形轮廓,忽明忽暗,约莫是谢景臣在挑弄烛芯。 阿九的神识渐渐开始抽离,迷迷糊糊间听见屋子里似乎传出了一个声音,淡淡道,“夜深了,回去吧。” 她晕乎乎的不怎么清醒,只暗自估摸这话应该是对自己说的,便拿手掌撑着地吃力地爬起来。两只膝盖剧烈地疼,痛得像不属于自己,她倒吸一口凉气,忍痛拖着疲惫的身躯跨出院门,恍恍惚惚地朝前走。 她侧目看四周,相府各处都已经掌了灯,檐下的宫灯色泽艳丽,映衬着院中白里含粉的玉兰花,有几分煌煌如梦的意境。 阿九沿着游廊往前走,面色在月光的照映下愈加苍白。忽地眼前一暗,她的身子便滑倒了下去,像天际断了线的纸鸢。 眼前是一片混沌的黑,她也懒得爬起来了,方才蛊毒发作,已将她最后的气力都抽了个干干净净,她很疲乏,索性合上眸子一觉睡了过去。 这一觉不知睡了多久,直到耳畔隐隐约约漫来一阵歌声,低沉的,沙哑,又似乎带着几分空寂落寞的意味。阿九疲惫地睁开眼,视线不甚清明,只依稀瞧见远处的菩提树下立着一个影子,身量极高,似乎是一个男人。 陌生的人,似乎在瞬间令阿九想起了自己的处境并不安全。她霎时警觉,似乎是怕惊动了菩提下的人,她动作极轻微,不敢发出太大的声响,甩了甩头强迫自己清醒几分,手肘抬起来支着一旁的廊柱勉强站稳,定睛去看,却蓦地一愣。 “洪钟初叩,宝偈高吟上彻天堂,下通地府,上祝诸佛菩萨光照乾坤,下资法界众生同人一乘……” 低低的吟唱,出自一个着月白色瑰绣戏服的男人。那人长身玉立,身姿傲岸。面容涂了厚厚的油面,使人无以分辨五官。月华倾泻,清凉如水,映衬着菩提树影婆娑,飘渺得似一个梦境。他立于夜色中,长风拂动一头如墨的发,衣袂翻飞,不知是人是妖。 阿九面上呆呆的,被眼前的情景震慑了心神,几乎连呼吸都要被摄走。穿着戏服的男人,口里吟唱的却不是寻常的戏曲。那是佛家超度亡灵的经文,空灵虚无,仿佛能叩动大千世界的一切悲苦,带着些大慈大悲的况味。 她皱起眉。暗道这些日子可真是什么都新鲜,接二连三地遇离奇事儿。这又是哪里来的怪人,半夜三更不睡觉,鬼鬼祟祟潜入相府,跑到菩提树下唱佛经,还一副唱戏的打扮,脑子有毛病还是怎么?不要命了么? 眼下自己该怎么办呢?上前质问?可她如今只是个丫鬟,相府里锦衣卫众多,这样的闲事儿自然轮不到她来管。再者说,能这么不声不响地跑到大人眼皮子底下,足见是个功力高深的角色,她自问不是他的对手,更不可能冒冒失失冲出去。 阿九这头正思忖着,那阵吟唱声却戛然而止了,她一滞,抬头去看,那怪诞的人已经凝眸朝自己看了过来,目光森冷入骨,居然透出几分莫名的熟悉。 她蹙眉凛目,一言不发地同他对视。未几,却见那人手上微动,左腕翻绕,划出一抹流丽的弧度,地上的一片白花便悄无声息地落入了他修长的双指间。 拈花一笑,妖娆生姿。 第13章 春漏促 夜里的风夹杂着几丝寂寥与凄清,吹拂过去,拨乱一树菩提,发出沙沙的声响。 过去在淮南的时候,城隍庙里的老人最喜欢讲些鬼怪故事来吓唬孩子。在他们的口中,白日里阳气太重,鬼怪们最惧怕日光,便只能在夜深人静之时出没。 阿九看得有些发怔,一个走神儿,再去看时却骇然大惊——菩提树下空空如也,哪里还有半个人的影子! 她错愕地瞪大眼,转身四下张望一番,那名着戏服的男人却再也看不见了。幽冷的风平地而起,吹在人的皮肉上,激起一阵阵颤栗。一个浑身上下都透着古怪的人,来去都太过诡异,使人心里发毛。她不自觉地咽了口唾沫,仰头看了眼月梢的那轮满月,那一刻竟真的生出了一种奇异的感受—— 看来,自己约莫是遇上夜间的精怪了。 “你是什么人?” 猝不及防的,背后传来一个稚嫩的嗓音,阿九生生一惊,指缝里攥紧了银针猛然回身,只见前方立着一个孩子,小小的一张包子脸,五官精致漂亮。此时那小童正睁着好奇的大眼睛看着她,眸光晶亮清澈,歪着头,一派的天真无邪。 七八岁的年纪,身上的衣物却有些古怪,不似寻常的中原服饰。 阿九在那张小脸上细细审度,收起银针略上前几步,“你又是谁?” “姐姐可真奇怪,”那小童似乎不满,嘟了嘟嘴,面上的神情仍旧鬼畜无害,“明明是我先问姐姐你的呢。” 姐姐?嘴倒是甜。阿九闻言心头冷笑,面上却一丝不露,慢慢悠悠地朝那孩子走过去,弯下腰定定看着他,作出副温柔和蔼的神态,“是呢,姐姐的脾气就是这样古怪。你不告诉姐姐你是谁,姐姐就不会告诉你我是谁。”说着稍稍一停,伸手捏了捏那软嫩嫩的小脸蛋儿,仍旧是笑,“说,你是什么人?” 小包子脸认真地想了想,摇摇小脑袋:“不要,我先问的,你先说。” 四处静谧,唯有远处的枝叶在夜风中飒飒作响。阿九长长地哦了一声,忽地身形一动,纤细的五指以迅雷之势顺着那小童的面颊滑下去,扼住了那柔软幼嫩的脖子。她面上含笑,眼底却透出几分杀机,“小不点儿,姐姐不是个有耐心的人。我再问你一次,你是什么人,你这么细的脖子恐怕经不起掐。” “喂,问你话呢。”她低声重复道。 那孩子双眼蓦地一红,面上惊恐与慌乱相交织,似乎极是惊讶,不可置信道:“姐姐这是做什么?我不过一个小孩子,你竟连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孩子都不放过么!” 手无缚鸡之力?听了这话,阿九顿觉好笑。半夜三更的在相府里瞎晃悠,遇着她这么个陌生人能淡定如斯,她可不相信这孩子真的如他表象那般天真无害。她凛眸,五指略微收拢,“留着这些话哄鬼去吧,别跟我耍花招!说,你是什么人?为什么会在相府?有何图谋?” 那小童半晌没再搭腔,再开口时却低低笑了起来,“这么快就被拆穿了,真是不好玩儿。”说着稍稍一顿,叹息道:“一群废物,还不出来帮忙?” 阿九心一沉,霎时反应了过来,下一瞬便见一道凄冷的幽光一闪而过,似能晃花人眼。 常年过着刀尖舔血的日子,这样的人往往对危险有独特的感知。她蹙眉,也顾不得双膝处袭来的剧痛,松开了扼住那小童的右手,急急朝后退出丈远,险险将那道凌厉的剑风避开。电光火石间,数枚沾着剧毒的银针从纤细的五指间飞掷而出,被冷剑的剑身一一挡下,发出金属相撞的清脆声响,在夜色中突兀而瘆人。 再抬眼是面前已经多了几个身形高大的男人,清一色的装扮,着夜行衣蒙头面,其中一个捂着肩膀,露在面巾外的眼中浮现痛苦之色,似乎为银针所伤。 阿九忍着腿上的疼痛勉强站稳,上回说府上闹刺客是自己胡诌的,看来还真是说不得,念叨什么就真的来什么。她的目光扫过这群刺客,一共七个人,不是个小数目,且身手个个都不弱,并不好应付。而方才的小童正立在最前方,面上含笑定定望着自己。 “呃……” 受伤的黑衣人口里溢出一声痛苦的呻|吟,身子一软倒在了地上,边上的人立时上前察看,撕开他的衣裳一看,却见伤口处乌黑一片,俨然有溃烂之势。那人大皱其眉,沉声道,“主人,针上有毒!” 闻言,那小童微微皱眉,声音出口仍旧稚嫩,却沾染上几分寒色:“我们此行是为谢景臣而来,交出解药,我饶你不死。” 她的银针上涂的是相府内制的奇毒,普天之下,只有相爷能解此毒,然而阿九并不准备对他们如实相告。从前便听闻,谢景臣在朝野内外树敌无数,如今倒好,仇家寻上门来,还平白连累了她!她咬紧下唇,此时的情形对她不利,她腿上受了伤,若要斗硬,根本不可能是这些人的对手。 既然不能硬拼,那就只能智取! 阿九暗暗打定了主意,步子不着痕迹地朝后挪动,一面道:“解药就在我身上,给你们可以,不过你们得答应让我安全离开。” “好,”那小童倒很是爽快,没有片刻地犹豫便颔首,“我也不是滥杀无辜之人。只要你乖乖听话,我自然放你全身而退。” “成交。”阿九唇角缓缓勾起一个笑,徐徐伸手探入怀中,摸出来的却是一把银针,趁着那几个黑衣人不备,狠力地投掷而出。 密集的银针扑面而来,如疾似风,那几人措手不及,连忙挥剑去挡。 阿九半眯起眼,转身拔腿就跑,迈出两步远后又顿了顿,她狠狠咬了咬牙,顾不上疼痛,脚下没命地狂奔,边跑口中边喊:“捉刺客!来人!捉刺客……” 领头的黑衣人霎时大为懊恼,是时又闻一人哭丧着脸哽咽道:“主人,小四、小四没气儿了……” “那女人不是普通的丫鬟,她会武功,必是谢景臣手下的人!”那小童被阿九摆了一道,此时怒火滔天,咬牙切齿道:“捉住她,给我碎尸万段!” 分明不是十五,今夜却满月如璧,遥遥挂在天际,洒落一地细碎的明光。淡淡清华,风吹叶动,投下树影斑驳,摇曳婆娑。 难得的好景致,然而阿九这时却没有半点的闲心去欣赏,她死命地疾奔着,脚下疾步如飞,顾不得膝盖上的伤和晕沉的脑子,在亭台楼阁间七转八弯,偏偏连个锦衣卫的鬼影都没见着。她又急又恼,平日里见天儿地转悠,真到了要命的时候就没人了,真是倒了血霉! 阿九腿上带着伤,想要甩掉那群刺客简直比登天还难。她累得汗如雨下,脚下的步子却不敢停,心头窝火得很,暗骂自己一定是疯了,若因此丢了性命,她做鬼都不会放过谢景臣! 脚脖子愈发地酸软无力,背后的脚步声却在一分分逼近,她皱眉抬首,往周遭迅速打望了一番。这么一直跑下去不是办法,她体力不支,被捉住是迟早的事,得另外想个辙。是时余光中映入一株参天大树,亭亭如盖,枝繁叶茂,在这方土地上不知活了个多少个年头,。 阿九略思索,狠狠咬牙,顿住步子想要跃上那株大树,然而一阵晕眩感猛地袭来,她眼前一花,脚下一个踉跄重重摔在冰凉的青石地上,额角的汗水如注般流下。 神智渐渐有些模糊,她颓然地仰头倒下去。 逃不掉,方才流了太多血,已经一点力气都没有了。都说人死后会入轮回,到了阴曹地府,阎罗殿上,人的因果报应都会一一应验。善有善报,恶有恶报。阿九无声一笑,这荒诞无稽的一辈子虽说短暂,可跟着谢景臣,她也算应了“罪孽深重”这句话。 那群黑衣人已经紧随而来,她静静地听着愈发逼拢的脚步声,认命地合上眼。 其中一人大步上前,朝着阿九便要挥刀而下,然而令她不曾料到的,那刀尖在距离她半寸许的位置硬生生停了下来。 她微怔,睁开眼,却见那持刀男人的面目极度扭曲,眸子瞪得极大,仿佛看见了什么极为可怖的物什。她因顺着那人的目光望过去,却见那人的手臂上不知何时缠上了一条通体碧绿的蛇,猩红的芯子吐出来,鲜艳骇人。 与此同时,一阵笛声隐隐传来,在死寂的夜色里显得突兀阴森。 在阿九的认知中,笛一向是文人骚客所钟爱的东西,附庸风雅,宛转悠扬。然而这阵笛声却不同,它曲调诡异,带着少许的异域风情,听在人耳朵里,教人毛骨悚然。 愈来愈多的蛇从四面八方蜂拥而至,耳畔充斥着蛇吐芯子的声响,她又惊又惶,猛地抬头朝笛声传来的方向看,却见高处的飞檐一角上立着一个白影,彩面戏服,长发如墨。 吹奏蛇笛的,竟是方才菩提树下梵唱的怪人! “蛇蛊?”那领头的小童神色骤然变得凝重,思索了一番狠狠咬牙,“此地不宜久留,走!”话音方落,几个黑衣人便纵身翻过了高墙,再没了踪影。 她一阵怔忡,回过神后再抬眼,那着戏服的男人已足尖微动,从数丈高的檐角上来到了她身前。阔袖大袍被夜风吹得猎猎作响,他施施然落地,从容不迫,仿佛尊贵与高傲都与生俱来。 世上有一种人,美在魂魄,美在风骨。 阿九晃神,只怔怔地仰视他。 原本以为他会对她说些什么,却并没有。他只是垂着头看着她,静默不语,以一种强者俯视弱者的姿态,目光沉寂,静若深水。 “你……” 她张了张口,后头的话却半个字也没说出来。后颈被人轻轻一击,精准地落在某处穴位上,阿九只觉得浑身一软,眼前的一切便化作了一片虚无。 第14章 无留意 阿九醒来已经时天边已经泛起了白。 每回的蛊毒发作,于她而言都是死里逃生,昨晚亦如此。浑身疼痛不已,她贪婪地吸了几口气,揉着发胀的脑子撑身坐起来,目光环顾四周,却霎时愣住了——居然是她同金玉同住的屋子。 这是怎么回事? 她心中生疑,使力地揉摁酸胀的眉心,努力回想昨晚的点点滴滴。自己从谢景臣那里回来,半道上遇见了一个古怪的孩子,潜入府中的刺客,还有…… 忽地眸光微闪,她面上急速地掠过一丝诧异——还有那个戏子打扮的怪人! 记忆在某处被硬生生截断,她只觉得脑子里似乎空缺了什么。自己被那怪人所救,从那群刺客手下死里逃生,之后发生了什么事?她是怎么回来的?她怎么都不记得了…… 太阳穴一阵刺痛,阿九口里溢出一声痛呼,心头隐隐有些不安。昨晚的一切都太过离奇,譬如那小孩子的来历,譬如那菩提树下梵唱的男人,他怎么会平白无故地出现和消失,还有那段似乎缺失的记忆……究竟是怎么回事? 小时候住在破庙里,夜深人静的时候便常听那些老人唠些乡间鬼话,彼时年纪小不懂事,听起来没什么感觉,只觉得刺激有趣。然而人一长大,顾虑的东西多了,害怕的也便跟着多了,这时没由来地想起,居然令人寒毛乍立。 难道她……真是撞鬼了不成?xin 鲜 电。子、s h u 整,理 阿九心中思忖着,忽然房门被人从外头“吱嘎”一声推了开,她抬眼去看,是金玉打着哈欠走了进来,手里还捧着刚打来的热水,见她已经清醒过来,先是一愣,接着便放下热水,上前道:“谢天谢地,姐姐你可算醒过来了,差点让你吓死!” 金玉挨着床沿坐下来,阿九因一把拉过她的手,“昨晚上我是怎么回来的?我怎么都不记得了。” “我也不知道,睡到半夜迷迷糊糊醒过来,你已经跟床上躺着了。”金玉显然也一头雾水,说着说着似乎觉得委屈,抽泣说:“你是不知道,昨儿晚上你浑身冷得跟冰块似的,我吓坏了,想出去给你找大夫,可红莺她们硬是拦着我,说过了门禁,谁都不能出府……我看她们一定是诚心的,太欺负人了,简直不拿咱们的死活当回事!” 她愈说愈伤心,眼泪鼻涕一股脑儿地往下流,哭得可怜兮兮的。阿九看了也觉得于心不忍,这丫头人是傻了些,可心眼儿却是真的好,相识不久,难得能这样掏心掏肺对自己。因拍拍她的肩膀宽慰道:“别哭了,我这不是醒了么,没什么大不了。” 金玉别过脸去,拿手帕揩了把脸上的泪水,复回过眼来看她,吸了吸鼻子,从怀里掏出个药瓶儿来,一面拉她的棉被一面道,“把裤子挽起来,我给你上点药。” 不提还好,一提就觉得膝盖钻心地疼。阿九垂下眼,小心翼翼将两只裤腿挽起来,露出血肉模糊的双膝来。原本白皙的肌理上乌青一片,有些地方破了皮,脓血混成一团,简直触目惊心。 金玉眼底又红起来,将药粉小心翼翼地洒上去,一面道:“看你受了这样的苦,大人的脾气一定不大好……”说着稍停,歪着头将眼泪揩在肩膀上,“药粉上去肯定会疼,忍着点,想哭就哭出来……” 阿九听了觉得有些好笑,倒吸一口凉气,忍着疼强扯了扯嘴角,道:“看你这副样子,就跟被罚跪的是你一样。” 金玉瞪大了眼看她:“你这狼心狗肺的,我担心你,你反倒取笑我!” 她只好妥协:“哪儿是取笑呢……”说着稍稍一停,忽然想起了昨夜的几个刺客,复试探道:“金玉,昨天晚上,府里可曾出什么事?” “昨天晚上?”金玉一脸不明所以,“昨儿晚上好好儿的,没出什么事啊。” 阿九皱眉,正想继续问什么,房门却被人重重拍了几下,砰砰砰,闷闷生响。 阿九面色微变,朝金玉递了个眼色示意她去开门。金玉微颔首,走过去拉开房门一看,立时拉下脸子来,语气不善道:“你来干什么?” 阿九侧目看过去,见房门外头站着一个清瘦的少女,以一种高傲的姿态斜眼睨着金玉,探首朝她身后瞥了一眼,哟了一声,复慢悠悠道:“昨儿晚上闹腾成那样,这不还好好儿的没死么。” “你少在这儿说风凉话!”金玉满脸恼色,两手扣着门闩道:“没事儿就赶紧走,这里不欢迎你!” 说完就作势要关门,杨柳却身子一歪挤了过来,背靠着门板道:“小丫头火气倒挺大。别担心,也不是什么大差事。余嬷嬷说今日府上要来贵客,要你们摘些玉兰花送到厨房去。” “凭什么每次的活都让我们俩去,其它人呢?”金玉愤愤道,“况且阿九腿上受了伤,就不能让她休息一天么?” “让你们去就去,哪儿来那么多废话,不干活等着吃闲饭么?”杨柳掸衣袖,竖起眉毛呵斥,“腿受了伤,手又没断,咱们相府可从来不养闲人!” “你……”金玉急了,正要开口同她争辩,阿九却已经穿戴规整地走了过来。两人的目光顺着看过去,但见她面色恬静背脊笔直,眸子望着杨柳,唇角含上丝莫名的笑意,话一出口却是对金玉说的:“没关系,不过摘些花罢了。杨柳跑了这么一趟,总不能让人空手而归。” 杨柳得逞,眼中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喜色,冷冷哼了声,“算你识相,跟我走。”接着便衣袖一拂,转身趾高气昂地走了,带起一阵风来。 金玉疑窦丛生,这丫头疯了么?以她的性子,怎么会对一个杨柳言听计从?因回过身来拉阿九的袖子,压低了声线道:“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她摆明了欺负咱们俩!” 她却只是伸手扯了往前一搡,“什么葫芦什么药,赶紧跟上去。” 金玉皱眉,显然被这丫头的行径弄得一头雾水,只得任她拉着自个儿的手,跟在杨柳后头一路往院子里走。 春令天,多的是百花齐放万木争春。这个时节正是玉兰盛放的日子,雪色的花瓣缀满枝头,在清晨的风中迎风轻舞,阵阵清香四溢,吸入肺腑,令人心旷神怡。 府中引活水,建未名池,其上修筑清风游廊,烟波画桥,浩浩渺渺。三个丫头在游廊之中并肩而行,杨柳的步子却在刻意地放缓,阿九侧目微微一瞥,只装作毫无所觉。不消几时,杨柳已经完全走到了她同金玉的后头,她面上一丝不露,手臂微微使力,不着痕迹地将金玉推到了边上。 前方一道回转,杨柳瞅准了时机,心中暗暗拿定了主意,面上浮起狰狞之色,卯足了力气朝阿九一扑,欲一不做二不休,将她推落水中。然而令杨柳没有料到的,前方那人似乎早有防备,身子轻轻一侧,不费吹灰之力地闪了开,顺势捉了她的手臂,眸子对上那双惊惶的眼,腕子一转使了个巧劲儿。 金玉愣愣的,只听一阵巨大的水浪声在耳畔响起,回过神后廊上早没了杨柳的影儿,人已经落水里了。 “救救我……救命……” 未名池里的杨柳显然不识水性,她面上又惊又恐惶骇交加,扑腾着双手挣扎不休,口里声嘶力竭地呼喊。 “她好像快沉下去了……”金玉吓得脸色惨白,捂着嘴道:“怎么办,怎么办……” 溺水的人愈是挣扎,愈是沉得快。阿九冷眼观望神色如常,很快收回目光,扯了已经吓傻的金玉离开,边走边催促,“不是还得摘玉兰么,有什么好看的。” 金玉声音在发颤,悚然道:“她或许会淹死的……” “她是死是活和你有什么关系。再者说,她再嚷大声点儿,没准儿就有人来救她了呢。”她面上淡漠而平静,很快拉着金玉穿过游廊绕了一个弯,身后的呼救声愈发地模糊,渐渐便听不见了。 直到两个丫头的背影从视野中完全消失,一个身形颀长的男人才从廊柱背后徐徐踱出来。 逛个花园儿都能撞上这么一出好戏,果真不虚此行。 未名池的水面已经趋于平静,落水的人已经完全沉了进去,连头顶都瞧不见了。他的目光投落上去,沾染上几分惋惜的意味,是时日光从云层后头折射而出,他在太阳下头长身玉立,愈加衬得宝相庄严,悲悯似佛。 ****** 杨柳的尸体是傍晚时分被捞起来的,身子已经整个儿泡得发胀,眼睛瞪得很大,俨然死不瞑目。 在相府,死了一个下人同死了一只鸡鸭没什么区别,加上府中有客人拜谒,更是不能声张。杨柳的死没掀起任何风浪,姚总管看见尸首时掩面骂了声晦气,接着便打发人将尸体拿破席子裹了,匆匆扔去了城郊的乱葬岗。 同阿九预想的一样,在这个视人命如草芥的地方,死了一个婢女,不会有任何人追究,也没有任何人介怀。倒是为难了金玉,她胆小如鼠,自然不比阿九淡定如常。听说杨柳真的淹死了,吓得躲进被窝直打哆嗦,口里颤颤道:“她死了,会不会回来找我报仇……” 阿九叹了口气,走过去安慰她,道:“人是我推下去的,要报仇也是回来找我。” 金玉还是很害怕,裹紧了被子语无伦次道:“我见死不救,是我见死不救,如果我救了她,她就不会死,她就不会淹死了……”说着忽然一顿,眸子瞪得大大的,死死看着她:“你怎么能如此无动于衷,怎么能对人命如此冷漠?她虽然可恶,可罪不至死!” “……”阿九有些无可奈何,她没有想过要置杨柳于死地,可金玉这副模样,似乎也没有解释的必要了。她心头嗟叹,洗漱毕后便除了衣裳上了床榻。 褥子是冰凉的,睡了好一会儿也没觉得暖。她翻了个身面朝着外头侧卧,见金玉仍然在瑟瑟发抖,便移开眼,眸子望向窗外。 今夜是上弦月,如弯刀一镰悬在天际,似咫尺,却又遥遥不可及。 不知过了多久,那头的金玉忽然说了一句话,声音微微发颤,道:“……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我从未见过那样的事……” 她面上却仍旧淡然,唇角勾起个淡淡的笑,道:“你没有对不起我。” 其实无怪乎金玉会是这样的反应。安乐长大的姑娘,怎么会理解一个深渊里的人。 第15章 陌上鸢 冷,好冷。寒气从身体的某处弥漫上来,一丝一缕爬遍四肢百骸。 这滋味难受得无以言表,像是身体的各处被无形的利刃捅了大大小小的窟窿,有腊月的冷风从这千疮百孔的躯壳里钻进来,像凌厉的刀子一下下割破了皮肉,冷彻心扉,翻搅着五脏六腑,使人痛不欲生。 迷茫的白雾萦绕在眼前,模模糊糊的,什么都看不真切。身子像被浸泡在化了冰的河水中,她在昏迷中无意识地抱紧了双臂,娇小孱弱的身子在软榻上瑟缩成小小的一团,眉头紧皱,苍白的双唇细微地颤抖,神色极是痛苦。 这回不是错觉,她能极其清晰地感觉得到,那只蛊虫正在自己的血肉里游走。它缓慢地挪移,所经的每一处都掀起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和寒冷。从前也曾有过这样的感受,这回却前所未有的强烈,她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将身体抱得更紧,咬紧了牙关承受着一切。 迷蒙中,脸上传来一丝异样的触感,似乎有人用指尖抚过她的颊。她紧锁的眉头皱得更深,偏头去躲,却怎么也摆脱不得。那人简直不厌其烦,带着暖意的指尖滑过她光洁的左颊,慢条斯理地来回抚摩,轻盈的,酥麻微痒。 未时许,夜色已经极深。穹窿漆黑一片,如泼上了浓墨,玉蟾被整个儿掩盖在簇簇乌云之后,透不出半丝光亮。晚间的风透着几丝凉意,地上的几片青绿的叶被打着旋儿吹起来,从洞开的窗扉送入,轻飘飘地落进来。 屋子里燃了夜烛,入夜时分点起,此时蜡炬只剩下短短的一小截,火光被风吹得飘摇,呈现几分寂寥将熄的意态。 谢景臣坐在床沿上,迟重的金辉照亮他的半张脸,浓长的眼睫投下一圈淡淡的阴影,轮廓被勾画出几分温暖的韵味。视线微侧,瞥见落在肩头的落叶,因伸手轻轻拂落,目光重新回到榻上的女人身上。 她脸上蒙着一层淡淡的冰霜,眉头深锁浑身发抖,显然正承受着极大的痛苦。 金蝎蛊在体内,一旦蛊毒发作,即便是身强力壮的男人也难以忍受,由此可见,她确实是个意志力极其顽强的女人。一个人对生存的渴望究竟要强烈到什么地步,才能熬过每一次的毒发,熬过每一次如炼狱一般的痛苦。 他面无表情,修长如玉的指尖拂过她拧起的眉宇,抚上尖俏的下颔,却并没有收手的打算,势头一路往下,滑过纤细的脖颈,精致的锁骨,动作缓慢而优雅,最终在急剧起伏的胸口处停了下来。 确定身体没有丝毫的不适同排斥后,谢景臣徐徐将手收了回来,面上仍旧淡漠而平静。他厌恶与人接近,这是幼年练蛊时落下的病根,天下间无药可救,久而久之也便习惯了孤独。如今,这个女人倒成了个意外。 谢景臣唇畔勾起一个寡淡的笑,眸光一瞥,不经意地落在那光裸的肌理上。薄霜覆了淡淡的一层,在火光的映衬下被镀上凝金色,傲人的双峰间沟壑极深,在轻薄的衣裳下若隐若现,看上去神圣而撩人。 体内那股莫名的*又开始升腾,勾惹着下腹的蠢蠢欲动。他眸色一深,意识到了不身体的异样后很快移开了目光,接着便仿佛一刻也不愿多留了,起身拉开那扇有些破旧的木门,大步踱了出去。 风吹树摇,枝叶于喁,他在夜风中施施然而行,一路分柳拂花,招惹上一身芬芳。 身上的单衣有宽大的琵琶袖,在风中翻飞,猎猎作响,那双清漠的眼半眯起,目光落在远处夜色中起伏的山脉上。一个常年身处高位,习惯了操控天下的人,不能允许世上出现任何一个意外。 他的当务之急,恐怕是控制好自己对阿九那股由于金蝎蛊而滋生的欲念。 ****** 古语有云:清明断雪。倒春寒一送,日子便彻底好过起来。 辰时许,视朝方毕,闻得一公鸭嗓儿吊了声儿“退朝”,满朝的臣工因从太和殿里头依次而出,走在最前头的那人一身行蟒官服,风姿绰约,眉目如画。 谢景臣面上挂着副不咸不淡的笑容,微侧着首,似乎正与身旁的一个官员说着什么。众人经过时侧目一看,见认出是吏部侍郎尹尚尹大人。他满面堆笑,朝谢相揖手,殷切道:“相爷吩咐的事下官都已经办妥,已将余穆二人的余党一网打尽。” 他唇角漫开一个优雅的弧度,“尹大人替陛下分忧,一片赤诚,天地可鉴。来日,本相定会在圣上面前……好好替大人表忠心。” 听了这话,尹尚心头悄然大喜。在如今的大凉朝,天子跟前儿最红的人便是谢相,皇帝对他信任有加,有他替自己美言,将来何愁不加官进爵,飞黄腾达呢!他眼中浮起几丝热切,面上却刻意摆出了刚正之色,拱了双手朝他揖下去,道:“食君之禄,担君之忧,这都是下官分内之事,相爷言重了。” 太阳升起,紫禁城在晨辉的遥映下愈显庄严,日光温煦多情,在红墙碧瓦间依次辗转流连。间或一个倾斜,照亮谢景臣身上的四爪金蟒,面首狰狞,栩栩如生。 头顶上方传来几道脆细的声气,他略抬头,眸子被日光刺得半眯起,却是几只燕雀在斗拱上做了窝,成鸟觅食去了,徒留窝里的雏鸟嗷嗷待哺。 他眼底平添几分柔和,指尖摩挲腕上的菩提串,目光望向远处,徐徐道:“那是谁来了?” 尹尚先是一愣,而后循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却见抱厦后头绕过来一个锦衣华服的少年。十五上下,白白净净的一张脸,虽稚气未脱,却不掩其秋月之姿。尹大人伸长了脖子打望,怔了怔,未几回过神儿来,道:“哟,哪阵儿风把大皇子吹来了。”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宣帝膝下的长子高元成。 日头有些烈,大皇子一路疾步而来,到了谢景臣跟前站定时已是满头都是汗。身后跟着的内监追在后头一路小跑,拿了巾栉凑上去要给他擦汗,口里道:“祖宗,您慢着点儿,摔了跌了奴才几颗脑袋都不够砍哪……” 大皇子嫌恶地皱皱眉,朝后退了一步,神色颇不耐烦,挥手道:“滚一边儿去,没看见我正要跟老师说话呢么!” 谢景臣微敛眸,同众人一道揖手给他见礼,道:“参见殿下。” 元成回过身来清了清嗓子,板起脸负手道:“都平身吧。” 众人言谢,这才徐徐直起身子站定。二皇子信步踱到谢景臣跟前儿,两只琵琶袖洋洋洒洒地一拂,朝他恭恭敬敬道:“老师。” 他略蹙眉,伸手扶了皇子的手臂微微一托,“殿下,切记君臣之礼。” 元成一愣,随即哦了一声连连道,“老师教训的是。”说着微微一顿,正要继续说什么,眼风一扫却瞥见旁边儿还杵着一个大活人,登时不悦道:“怎么,大人还有话要同相爷说么?” 尹尚反应迟钝,这才回过神来,连忙揖手赔笑:“并没有了。殿下您自便,自便,微臣先行告退。”说完便弓着身子朝后退几步,复转身去了。 谢景臣一言不发,待人走远后方慢悠悠道:“殿下找臣有事么?” “……”仿佛被人一语言中了心事,大皇子凑过来想拍他的肩,却被他微微侧身避开。元成登时有些尴尬,手臂干巴巴地支在半空中,这才想起这人的怪癖性,也没有生气,收了手臂乐悠悠道:“我请了大戏班子到你府上唱戏,新鲜得很,保管是相爷从没听过的。” 这个孩子拜在他门下不足一月,心性却已经被他摸了个一清二楚。母亲是如今正得圣宠的良妃,一个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皇子,和他父亲一样,智慧谋略上皆不足,由于年纪尚幼,一门心思都扑在逗趣儿耍乐上,难成大器。 谢景臣侧目瞥了高元成一眼,寥寥一笑:“殿下盛情,臣怎敢推却。” 大皇子拍手道好,又压低了声儿道:“若是皇父问起来……” 他笑意清浅,“殿下放心,臣知道怎么说。” 元成听了很觉得满意。到底是天下头等聪明的人,凡事一点就透。平日见天儿窝在皇宫里,简直没把他给闷死,不过眼下好了,总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谢相成了自己的老师,往后还怕寻不着出宫的由头么。他心头暗自窃喜,面上却装模作样地咳了两声,回身吩咐内监:“傻愣着作甚,还不去备辇。” 说着一阵沉吟,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来,复又转过头看向谢景臣,面色有些迟疑,似乎欲言又止。 谢景臣便颇善解人意道:“殿下有话不妨直说。” 元成四下观望一眼,方神秘兮兮地说了句话出来,“相爷,母妃让我来问问,她托您找的人,可有着落了?” 第16章 连晓雾 今儿似乎是个好日子。 阳光透过淡薄的云层,照耀着白茫茫的大地,反射出银色的芒,耀得人眼睛发花。衬着这么个好天气,平日里死气沉沉的相府也似乎在一夜之间活了过来。 车辚辚,哒哒的马蹄声从街巷那头传过来,数辆马车由远及近,在一座兽头大门前停下,门匾上书三个金漆大字,在日光下光耀生辉——丞相府。 街巷上的行人纷纷侧目去观望,只见那驾塬的小厮喊了声“吁”,领头的马车上下来个青年人,三十上下,脸皮子生得很是白净。行人里有人眼睛尖,压着嗓子同一旁的人惊诧诧道,“哟,这不是大戏班的班主陈词么?” 这可真是桩新鲜事,戏班子的生意做到了相府里头,可见是要发大财了。 陈班主仰了仰脖子,逆着光去瞧眼前这座巍峨肃穆的府邸,心头居然有些打鼓。认真说,他的戏班子在大凉颇负盛名,逢年过节的时候,甚至还会到紫禁城里给皇帝唱戏。然而此时在相府跟前儿,陈词却觉得比出入禁宫还忐忑。 谢相是何许人,那可是大凉境内出了名儿的活阎罗,谁人不知,同他打交道,那就是把脑袋往裤腰里头别,轻易的哪儿有这胆子! 他战战兢兢,看一眼外头那钉子似分列两排的锦衣卫,喉头一阵滚动咽了口唾沫,心一横,上前揖手赔笑:“官爷,草民奉大皇子之命……” 那锦衣卫不待他说完便硬生生打断,冷声道:“是戏班子的?” 陈词舒一口气,看来已经打点好了,也省得他多费唇舌。因忙不迭地颔首,“是是,京都大戏班的。” “等着。” 那锦衣卫语气不善,略扬了扬手,后头的几人立时上前,撩开了车帘子挨个儿地搜查起来。陈词见状有些急了,暗自咬了咬牙,从怀里掏出个银锭子递过去,口里道:“官爷,草民是正经的生意人,不敢欺瞒官爷,您看这……” 那人掂了掂手里的银子,面上绽出个笑来,说话的语气也客气了几分,“陈班主别误会,咱们哥儿几个也没别的意思。您不知道府上的规矩,这是大人交代的,多给咱们十颗脑袋也不敢违逆。” 听了这话,陈词有些无可奈何,撑了腰立在太阳下头等那些人搜查。不多时,几个人里头有个人扬声道:“并无可疑之处。” “好。”那锦衣卫点点头,摆手吩咐身边儿的人,说,“带陈班主的人从后门儿进吧。” 陈词心头的石头落下去,揖手连连言谢,这才领着几辆马车绕到丞相府后头的小门儿里进了去。 一下子来了这么多生面孔,府上的下人们都觉得新鲜,一个二个围在后院儿里瞧。丫鬟们不比家丁胆子大,只扶着菱花门探出双眼睛,眸子里掩不住的兴奋之色。 戏班子……不知为什么,阿九忽地就想起了那夜菩提树下的男子。自那之后,她时常都会到那株菩提树下去,却再也没见过那个怪诞的,不知是怪是妖的人。 如是思索着,她又侧目瞥了眼金玉,那丫头正盯着那戏班的人看得津津有味,两只眼睛恨不得长到人身上去。她顺着金玉的目光看过去,那些人着戏服,涂了面,一个个跟花猫似的,压根儿分不清谁是谁。 她瞧了半天也没觉得哪儿有趣,扯了扯金玉道:“回去吧,围在这儿成什么话,没的让姚总管看见,又得挨骂。” 话音刚落,便听一阵中气十足的男人声音从身后传来,音量极大,震耳欲聋一般,骂骂咧咧道:“都没见过唱戏的?过会子大皇子要到府里来,赶紧回去干活,一个个的在这儿偷懒,耽误了正事儿可得仔细你们的皮!” 在下人里头,总管的话最具有威慑力,一众丫鬟家丁登时作鸟兽散去。金玉扯了阿九走在前头,皱着眉头咕哝:“你是乌鸦嘴么?说什么来什么!” 她没把这话放在心上,一面往回走一面打趣金玉,说:“瞧你精神这么好,腰和脖子都不疼了?” 不提还不觉得,经她这么一说,那股子酸疼劲儿又袭了上来。金玉一手揉脖子,一手摁腰杆儿,叫苦连天道:“你说昨儿晚上是怎么了,我怎么好端端地睡外头去了?大半夜地撒癔症儿?” “谁知道。”阿九也觉得奇怪。入睡前还好端端地在床上躺着,一觉醒来,这丫头人却在屋子外头。万幸这些天夜里不是太凉,金玉的身子骨结实,否则非得冻出病不可。不过……昨晚上倒确实有些不寻常,尤其是她蛊毒发作的时候。 阿九目光中平添几分狐疑。她想起那若有若无的抚触,那样的真实。可隔天起来问金玉,她却说自己睡得沉,夜里没有醒过。 这可就怪诞了。就两个人住的屋子,若不是金玉,难道还会是其它人?还有,金玉若睡得沉,又怎么会莫名其妙跑到屋子外面去了? 正琢磨着,忽然听见有人叫自己的名字,阿九抬首去望,却见一个清秀婀娜的女子正朝她疾步走来,那面目不算陌生,却也并不熟悉,她边走边道:“阿九,可算找着你了。” 这女人她认识,叫望兰,和听兰一样,都是相府里的二等丫鬟。但也仅仅限于知道名字而已,阿九很诧异,问道:“你有什么事么?” 望兰喘了几口气,面上浮起一个笑容来,上前拉她的胳膊,笑盈盈道:“也不是大事。皇子是大人的贵客,今日到府中,自然得有人奉茶倒水地伺候。大人不爱旁人近身,我思来想去,也就你最合适了。” 阿九哦了一声,面上没什么表情:“你让我过去伺候,可我并不是府上专司伺候主子的丫鬟。” 望兰颔首,笑容愈发地可亲,握着她的手拍了拍:“这话不能这么说。你虽不是二等丫头,却心灵手巧,连大人都服侍得好,旁的人更不必说了。” 这话说出来,似乎没什么错处可挑,有理有据,字字在理。阿九却觉得不对劲,不过是端茶倒水这样简单的活,何须什么心灵手巧?相府里任何一个丫鬟都能做的事,怎么会偏偏找到自己? 她思忖起来,目光在望兰面上细打量。 望兰脸上的笑容一丝不减,心头却被她盯得发毛。大人的性子古怪,喜怒无常,朝野内外人人皆知其残忍阴狠,平日里那尊佛不让人近身,算是给府里的人留了条活路。然而偌大的丞相府,既然养着她们这群丫鬟,自然就有用到的时候。 她曾亲眼见过,一个丫鬟斟茶时不慎碰了大人的衣角,当即便被人拖下去赐了杖毙。过去是迫不得已,如今有了个活生生的替死鬼,自然得把这个女人推出去。 阿九从望兰的眼中觑见了一丝慌张,一闪而逝,却已足令她洞悉其中玄机。她面上不送声色,淡淡道,“好,我知道了。” 望兰心中一喜,点点头说:“那就交给你了,大人同皇子过不久便回来了,你先去将茶水点心备好,大人极挑剔,茶水只喝大红袍,别忘了。”说完便转身走了,颇有几分将烫手山芋扔了出去的意味。 金玉到底天真,浑然不知其中厉害,傻乎乎道:“阿九,望兰姐姐都夸你心灵手巧呢,还让你伺候皇子!” 她哦了一声,“或许吧。” 仰头看了眼天色,阿九心中估摸着时辰,同金玉交代了几句便匆匆往前院去。穿过垂花门,从望月亭下去,疾行少顷,眼前便是一座千层石假山,高耸巨大,石质坚硬致密,纹理清晰,淙淙的水流从顶端,顺着纹路流淌下来,曲折诗意。 阿九忍不住多看了几眼,正要从假山后头走出,却有一阵交谈声从青石道那方传将过来,字字清晰地钻进她的双耳。 说话的是一个男人,或者说,是一个少年。那声线还有几分稚气未脱,说话的口吻却很是狞怒,咬牙切齿道:“宋氏蛇蝎心肠,当年母妃刚诞下小公主,她便买通了接生的嬷嬷,要置小公主于死地。万幸的是那嬷嬷良知未泯,将襁褓中的公主放入木盆,沿护城河顺流而下……”说着长长地叹息,“十五年了,也不知我这位姐姐可还安好,身在何方,母妃心中甚是挂念。” 未几,又有人回道:“殿下放心,臣必定倾尽全力,便是将大凉翻个底朝天,也会将公主找回来,平平安安送入紫禁城,与娘娘团聚。” 阿九浑身一僵,面上的神色霎时滑过一丝青白。 这个声音极其熟悉,外头的两人是谁则不必说了。她略皱了眉,自己并非有心去偷听他们说话,却无意间知道了一件了不得的大事,着实不妙。 她心中有些懊恼,这样的皇室的秘辛,自然不能为外人所知。目下自己的处境很糟糕,若是被外头的两个人发现,便凶多吉少了。 心头如是一想,阿九也不再耽搁,连忙动身想要离去。然而刚一转身,差点惊讶地叫出声来,连忙伸手捂住口,眸子瞪得极大。 背后那人一身的小厮打扮,个子却同她差不多,娇小玲珑。很面生,花容月貌的一张脸,顾盼生姿,正紧张兮兮地竖起根食指在唇边,示意她别做声。 阿九抬手掩口,将险些溢出来的惊呼给吞下去——竟然是个女扮男装的姑娘? 第17章 闻天语 面生的人,不曾在相府里见过……她蹙眉打量这丫头,鬼鬼祟祟地躲在假山后头听谢景臣的墙角,呵,可真是胆大包天! 是时脚步声靠得更近,阿九也来不及继续惊讶,她略思忖,一把扯过那姑娘的胳膊,拉着她一道躲到了假山后头。危急关头,不是追究这丫头身份的时候,姓谢的阎罗近在眼前,若是被他发现,那她脖子上的脑袋就长不稳了,她可不愿陪着个不明不白的人一起共赴黄泉。 心中思忖着,阿九屏息凝神,身子紧贴着假山一动不敢动,可身后的小姑娘却颇不安分,晶亮的眸子里尽是好奇,伸长了脖子想要探出去瞧,被阿九给硬生生拽了回来。她皱起眉,不敢吱声提醒,只拿食指略摆了摆,那姑娘见状才微微点头,不再妄动。 见这人消停,她才小心翼翼地侧目一觑,但见青石道上行着一高一矮两个人影。右边儿的少年十五上下,生得眉目清朗,阿九并不认识,应当就是望兰口中的大皇子。谢景臣着行蟒曳撒款款而来,是时树影婆娑,日光被层层叠叠的青叶滤下来,漏到他身上变成了淡淡的光晕,轻轻摇曳,如踏画中。 似乎并未察觉到假山后头的两个人,谢景臣面上淡漠如水,提步而过,眸光中甚至连细微的闪动也不曾有,径自与身旁的少年一道,往观戏的高台去了。 两道人影渐行渐远,最终从视野中消失。阎王殿里走一回,这滋味儿着实教人难消受。阿九悬在嗓子眼儿里的心终于落了回去,她双肩微垮,伸手抹了把刘海下的额头,早已冷汗涔涔。 然而松懈也不过半刻,她很快想起背后的陌生人,登时警惕地同那女扮男装的人拉开几步,回眸看她,也不同她兜弯子,直言道:“你是什么人?来相府做什么?” 这丫头语气不好,尽管看上去还算客气,但是望着自己的眼神沉寂得像死水,仿佛兴不起一丝波澜。欣荣环抱起双手,目光在她身上审度起来。年纪不大,生了张颇妖娆的脸蛋儿,身上的衣裳虽干净整洁,料子却普通到极致,看来是相府里的丫鬟。 一个地位不怎么高的丫鬟。 这倒是新奇了,欣荣挑了挑眉。自幼娇生惯养的帝姬,锦衣玉食荣华锦绣,哪里被人这么质问过。她倒也没动怒,反而以一种兴味盎然的眼神盯着阿九,定定道:“谢丞相府上居然有这么漂亮的丫鬟?你叫什么名字?” 阿九眸子里掠过一丝诧异,心头细细咂弄起这句话。从这姑娘的脚步身形来看,她并不会武功,自然不会来相府寻仇滋事的。加之今日大皇子造访,她十有八|九是宫里的人。若是寻常的宫女,又何至于大费周章,将自己乔装打扮成个小厮? 宫里的人,说话时的口吻带着几分难以言喻的骄矜,可见她的身份不寻常。 思及此,阿九略定定神,敛眸答道:“奴婢的确是相爷府上的丫鬟,名阿九。” 这人的语气同方才相较,有明显的缓和,似乎客气了不少。欣荣笑眯眯地歪了歪头,绕着她转了个圈儿,边走边说:“看你年纪不大,还不到十七吧。” 她因老老实实道:“奴婢虚岁十五。” 十五?帝姬很是惊讶,瞪大了眼睛端详眼前的人。她面目淡然,气质沉静,丝毫不像是个十五岁的小丫头。欣荣纳罕起来,抚了下巴语调不明道:“到底是谢相的人,连个小丫鬟都如此识大体。” 阿九闻言没什么反应,只垂着头恭谨道:“姑娘谬赞了。” 欣荣觉得无趣,平日里,在她身边伺候的人总是想法设法地逗她开心,眼下却遇到了个榆木疙瘩。难怪长了这么张脸也只能当个小丫鬟,这样不善言谈,若是放在人前伺候,成天儿还不把主子给憋闷死么? 她摇着头感叹,居然有些可惜阿九这副国色天香,忽然心思一转,似乎想起了什么正事来,又神秘兮兮地凑过去,哎了声道:“阿九,我问你,你家大人平日同哪家小姐走得近?” “……” 阿九被这个问题弄得一愣,半晌回过神来,登时觉得莫名其妙。相爷最厌恶同女人接近,哪里能和哪家的小姐走近呢?她皱眉,对这姑娘的身份愈发怀疑起来,便道:“您问这个做什么?” “让你说你就说啊。”欣荣有些着急,这回为了让元成将自己偷偷带出宫,她可谓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说来也令人唏嘘,自己一个堂堂的公主,喜欢一个臣子,竟然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她心中着实气不过,这才出此下策——到相府来探探究竟,看看他是否真如传闻所言。 她神色焦躁,阿九却并未如实相告。不明身份的人,无论如何都得留个心眼儿,无论那人的表面看上去是如何的善良纯真。因只道:“奴婢只是府上的粗使丫头,大人的事,自然一概不知的。” “啊……”帝姬听了大失所望,小脸一垮,讷讷自语道:“也是呢,你只是个小丫鬟,怎么会知道他的事……” 阿九还待开口,却忽闻一阵细碎而急促的脚步声渐渐逼近。她眸色一凛,带了欣荣一道避在假山后头,探出眸子一看,却见从五合亭里疾步行来一个人,同样的小厮打扮,正焦急不已地四处张望。 欣荣眸子一亮,连忙伸手招呼:“奈儿,这边!” 那小厮循声看过来,登时长舒口气,一阵儿小跑,气喘吁吁地道:“可算找着您了公主,都快把奴婢给急死了……”说着便抬起袖口擦眼睛,哽咽道:“要是你有个什么事儿,奴婢也不活了……” 帝姬伸手过去替她顺了顺气儿,见那丫头急得掉泪花儿,只好耐着性子安抚,连连道:“好了好了,我也不是故意的么。一路跟着元成来,谁知会同你走散呢……快别哭了,咱们还有正事儿得干呢。” 听了两人一番话,眼前这少女的身份已昭然若揭。阿九不及多思便屈膝跪了下去,额头贴地,诚惶诚恐诺诺道:“奴婢有眼不识泰山,冒犯了殿下,望殿下恕罪。” 欣荣回过神来,这才记起这里还有个人。见阿九下跪,先是一愣,复又连忙弯腰将她扶起来,笑容满面道:“我这模样谁认得出是公主啊,你不知情,我自然赦你无罪。” 阿九抬起头来望向欣荣,扯出个寡淡疏离的笑容,半晌才道:“公主宅心仁厚,多谢殿下。”说完一顿,似乎是突然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复试探道:“殿下,方才皇子同大人说的事……” 欣荣面上却露出狐疑的神色,略想了想,哦了一声,作出恍然大悟的神态,道:“方才我来得不是时候,什么都没听见——对了,我瞅你在那儿站半天了,听见他们说什么了么?” 听她这么一说,阿九微微松一口气。从小被万千人呵护宠爱的帝姬,天真无邪,心思单纯,看来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 她心头对欣荣生出了一丝好感,略思忖,还是决定将方才的听来的话咽进肚子里。复抬眼望向帝姬,正儿八经地胡诌:“方才风太大,奴婢也没听清。” 帝姬道了个哦,也不追问。是时远处却忽然传来一阵儿吹锣打鼓的声响,间或夹杂几声儿旦角的吊嗓儿,她侧目看了眼戏台的方向,面上露出忿忿不平的神色,自言自语道:“元成如今是愈发混账了!” 大戏拉了幕,锣鼓喧天,阿九听了却仿佛是一记闷棍打在脑仁儿里。她心头连连道了几声糟,眉头大皱——方才一耽搁,竟然将望兰的嘱咐忘在了九霄云外! 她心头有些懊恼,匆匆朝欣荣见了个礼,道,“殿下,奴婢还有要事在身,先告退了。”说完便转过身,提了裙摆火急火燎地往观戏台去了。 坏了,皇子那头还等着她伺候,眼下戏都开唱了,姓谢的若动了怒,谁担待得起呢!阿九想起那双森冷的眼,浑身不自觉地打个冷战,脚下的步子也愈发地急促起来。 疾行了一阵儿,京戏的唱腔也愈发清晰起来,她抬头去看,却见一座宏然高楼已座入眼中,在层层叠翠间显出碧瓦飞甍。 相府占地甚广,亭台楼阁间多用游廊相连,阿九此时脚下生风,浑然顾不得自幼习来的礼数,疾步行过游廊,却在转角处被一道大力硬生生扣住了手腕拉扯过去。 她大惊,来不及看清那人的脸,广袖一舞,数枚沾了剧毒的银针便如散花一般飞掷而出。 廊柱后的男人却连眉毛都没动一下,微微侧头,不费吹灰之力地避开,一手死死扼住那纤细的脖颈,将人狠狠压在了柱子上。 阿九只觉得眼前一花,呼吸便变得困难起来。鼻息间萦绕着一股熟悉的香味,独特而凌冽,将她囫囵笼罩。她双颊微微涨红,双手握住那只铁样的手臂,终于看清眼前的那张脸。 “……” 脖子被人狠狠扼住,她想说话,却发不出半点声音,眼底却浮起浓烈的惊骇。 这人目光清定得近乎阴冷,漠然地俯视她,薄唇微扬,“方才听见了什么?嗯?” 第18章 花色绯 几簇云飘将过来,遮住了灿灿的金乌,万里的晴空在霎时间变作一片阴霭。几只斑鸠栖在一旁的草垛子里,见穹窿压下,登时变得焦躁不安,喙里发出几声刺耳的啼鸣,复又扑扇着翅膀往天际一冲而起,化作几粒墨色的点,再看不见了。 谢景臣眸中冰墙高筑,下手的力道狠辣,毫不留情,阿九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修长如玉的五指在渐渐收拢,仿佛下一刻便能硬生生将她的脖子拧断。 原来方才他早知道她在假山后头,没有拆穿,恐怕也只是顾忌着帝姬。 呼吸愈发地困难,直令阿九的神思都开始模糊。她瞪大了眸子,目光望向他,从那对墨玉似的瞳孔里看见自己,涨红的双颊,神色惊惶。 她狼狈不堪,他却仍旧清漠孤高得像九重天上的神明,即使是这样残忍的举动也显得从容优雅。心底莫名地涌上几丝悲凉,阿九的唇畔勾起一丝自嘲似的笑,同样是人,为什么他就能永远高高在上俯视众生,而她……活得像只蝼蚁,人为刀俎,她为鱼肉。 会死么?就这样死了么?不,她不甘心,绝不能就这样死去! 神智在一寸寸抽离,她狠狠咬了咬下唇强迫自己清醒,死死望着他,从齿缝里挤出了几个字来:“大人……不能杀我。” 他微挑了眉,幽冷的眼中浮起一丝兴味:“哦?为什么?” 对死亡的恐惧席卷了全身,阿九心头虽万分的惶遽,面上却不敢表露,只咬紧了牙关强作镇定,脑子里细细盘算着。 谢相的名头响亮,大权在握,独揽朝纲。一个人能走到那样的位置,心狠手辣残忍无情样样不可缺。天底下没有人会向阎罗求情,要想在他手底下保命,那就必须让他知道自己有活下去的价值。 而如今,金蝎蛊,是她唯一的赌注。 下唇几乎能被咬出血来,阿九望着他,不甚清晰道:“金蝎蛊乃蛊中之圣,上百年也难练出一只来,大人费了这么多心血,恐怕不想在最后关头付诸东流吧……” 听了她的话,谢景臣那头却陷入了一阵沉默。阿九见他半点不言声,心中更是忐忑,良久,他再度开口,喉咙里溢出一阵低低的笑声,只听得人不寒而栗。她极不安,浑身汗毛根根乍立,他的右手却缓缓松开了她的脖子,转而狠狠钳住那尖俏的下颔,目光漠然:“谁给你这样大的胆子?” 极轻的字眼,阿九却从中嗅出了凛冽的杀意。脖颈处的疼痛不减分毫,她被迫抬头与他对视,张了张口,声音沙哑至极,类似秋冬的枯枝被风拂得沙沙响。她忍着疼痛道:“大人放心,奴婢的记性一贯不好,无论您同皇子说了些什么,奴婢都一概记不得了。” 他神色莫名,复微微一哂,“见着了欣荣帝姬,不如说来听听——帝姬问了什么,你又答了什么?” 下颔被他箍得生疼,她皱了皱眉,如实道:“帝姬所问,没有大人的命令,奴婢万万不敢透露半分。” 听了这话,谢景臣半眯了眸子在阿九面上细细审度起来。这女人神色坦荡,由于方才那阵干咳,她晶亮的眸中萦绕了几丝水汽,迷蒙旖旎的一层,像小鹿的眼,呈现有几分楚楚动人的意态。 这样近的距离,他能嗅见她的味道,甜腻的一层蛊香,从这具娇美的身体各处发散而出,窜入鼻息。天底下只有他能闻见的香味,暧昧得像一个迷离的梦,吸入肺腑,足令人心神一荡。 血肉里那股莫名的冲动又开始恣意横行,摧动着长久以来的自制,弥漫四溢,无声无息。 高大挺拔的身躯,挡在身前,几乎遮去所有的光。阿九被他困在自己与廊柱之间,动弹不得。背后的触感冰凉得沁人,她不敢触碰他,只好拿双手撑在背后,纤细的指尖无意识地滑过柱上的高山流水纹,目光看着他,警惕万分。 直觉告诉她,谢景臣似乎不对劲。 阿九定定望着他,眼中的神色逐渐从防备变作了惊讶——他的瞳色在一寸寸加深,以锐不可当之势变得如若墨漆。这模样简直触目惊心,分明跟着了魔障似的! 前一刻还好好的,怎么会忽然这样?她心头一惊,女性的本能令她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慌乱间伸手推他,却被一把扣住了胳膊。那力道大而重,她吃痛了一声,蹙着眉头试探地喊道:“大人?您怎么了?” 他仿若未闻,面上仍旧没有一丝表情,只是凝望她,眸中有不加掩饰的*。她被唬住了,用尽了浑身气力去挣,可他的指掌将她扣得死死的,不给她半点逃离的机会。 阿九无可奈何,想要喊人帮忙,然而抬眼看四周,偏偏连个鬼影儿都没有!她急了,慌张之中劈手作刀狠狠砍向那人的后劲,谢景臣却一把便截住了她的手,由始至终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原本以为他失了理智,如见看来却并不非如此。阿九心头恼怒,只觉得被他戏耍了一回,不禁大为困顿。 这人究竟想做什么?好端端的,装神弄鬼来戏弄她么?转念却又觉得这个猜测没道理。谢景臣向来自视甚高,怎么做得出这样的事呢! 正思忖,他却蓦地收了手臂,阿九始料未及,身子被他一把扯进了怀里。鼻尖撞上他的胸膛,清冽而独特的香味兜头盖脸笼下来,熏得她脑子发懵,她怔怔的,甚至还来不及作出任何反应,那人微微俯了身子低下了头。 毫无征兆的,居然是一个吻。 脑子里霎时化作了一片空白,微凉的薄唇印在她的唇上,带着浓烈的侵略意味,舌撬开了她的唇齿,探入她的口中,肆无忌惮地攻城略地。 她眸子无措地瞪大,被动地迎接这个突如其来的吻。他双臂收拢将她箍得更紧,狠狠缄封她的唇。他吻得缱绻而深入,舌尖沾着一丝淡淡的茶叶味,清淡的气息,如幽兰,细腻地滑过她的舌,毫不意外地激起她阵阵颤栗。 未几,阿九从巨大的震惊中回过神来,登时感到羞愤难当。她皱起眉,两手抵着他的胸膛用力地推搡,发狠地挣扎起来。 看上去身娇体弱的小姑娘,由于习过武,力量也变得不容小觑。他被她闹得失了耐性,索性一把将她重新压在了柱子上,捉了她的两手反剪到身后,俯身狠狠咬住她娇艳柔软的唇瓣。 下唇传来一阵尖锐的痛楚,她疼得呻|吟了一声,血珠子顺着伤口冒出来,殷红的一点,如朱砂一般烙在唇瓣上,勾摹出几分魅惑人心的妖艳。 他观望那滴鲜艳的血,唇角挑起一丝暧昧的浅笑,如玉的指尖托起她的下颔,舌尖从她的唇瓣上轻轻掠过去,尝到了一丝带着馨香的血腥味,甜腻得教人欲罢不能。 阿九浑身僵硬得如石头,背脊紧绷得笔直,双手死死握拳—— 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前一刻差点掐死她,转眼却又能对她做出这样的事! 阿九大为恼火,正思忖着如何脱身,眼前的谢景臣却忽然松开了钳制她的双手。她登时如获大赦,忙不迭地从推开他朝后倒退数步,同他拉开老长一段距离来。却见他合上了眸子,眉微皱,额角泌出了几丝细密的汗珠,仿佛正极力地抗拒着什么。 她伸手小心翼翼地触了触唇上的伤口,疼得她倒吸一口凉气,仿佛是在提醒着自己方才的一切都不是梦,真切得不能再真切。 莫名其妙的行径,他为什么这样做?阿九很吃惊,另一方面又感到莫大的古怪。她心头疑窦丛生,直觉告诉她,方才种种或许不是出自谢景臣的本意。尽管她对这个男人并不了解,可那样一个清傲冷漠的人,平日里冷若冰霜,有什么理由做出这样放浪的事来? 她思索着,忽地眸光微闪,眼底急速地掠过一丝异样。 难道是……难道是因为她身体里的金蝎蛊? 阿九被这个猜测生生一惊,细细想来却又觉得不无道理。自从她体内有了金蝎蛊,他便不再排斥同她接触,甚至还会纡尊降贵让她伺候他,以及……方才的那个暧昧不清的吻。 她反应迟钝,起先只顾着震惊同愤怒,这时回忆起来,竟觉得比亲身经历的感受还来得直观。照理说,一个自幼习媚术的姑娘,对于男女之事应当熟悉精通,然而阿九不同,她修习媚术,偏偏有一副薄脸皮,那样一个男人,这样一个惊心动魄的吻,足以令任何女人羞臊。 未几,她的双颊便以排山倒海之势红了个底朝天,红潮弥漫,直直从脖子一路攀上了耳根。 是时,那头的谢景臣却忽地说了一句话,他问:“看够了么?” 波澜不惊的语调,是他一贯的口吻。阿九回过神来却微微一愣,这人的话问得莫名其妙……看够了么?看够什么,没头没脑的,是在说她么? 她略沉吟,不解地歪了歪头,正要答话时却有另一个声音先她一步响起。那是一副极尽风流的嗓音,言谈间自含三分笑意,悠哉闲适的语气,慢悠悠道:“大人别恼啊,我只是出恭,纯粹路过。” 闻言,阿九心头却一沉。这个地方竟然还有第三个人,能让她毫无所觉,足见其身手之了得。循声去看,却见不远处的廊柱上斜倚着一个男人,红袍似流火,落拓不羁的姿态,眼波流转,满目皆是冶艳。 第19章 惊人句 彼时朝日流光,从那一身红衣上淌淌而过,映衬得那人艳若桃花。那面目不见得多精致无瑕,眉眼间却偏偏是妩媚入骨,一颦一笑,教人心神都要冶荡。 他灿然地笑,面上有醺色,目光从眼前一对璧人身上扫过去,在阿九身上细打量,未几又换上副暧昧不清的眼神,装模作样看一眼头顶,啧啧道:“太阳没打西边儿出来啊,怎么天上的佛陀都开荤腥了……果然是一个千娇百媚的妙人儿,难怪勾惹得天上月也情难自禁,小妹妹不错么,小小年纪倒是勾魂有术……” 话音未落,数枚银针便以疾雷之势劈头盖脸射过来,红衣男子眸色微变,似乎有些惊讶,连忙一个闪身朝一旁躲开。只听得几阵闷响,针尖乌亮的毒针便深深嵌入了身旁的花梨中,入木寸许,足见力道之狠辣。 他诧异地张大了口,瞪着眼睛不可置信道:“相爷好大的火气!”方才的毒针招招毙命,若不是自己躲得麻溜,还不给活生生刺成马蜂窝! 谢景臣面上淡漠如斯,冷刀子似的眼朝他一瞥,“春意笑,口无遮拦就该死,这个理儿我没教过你们么?” 闻言,春意笑的脸色倏忽微变,脑子霎时清醒过来。 谢相揽权多年,手里握着满朝文武的生杀大权,干的差事多见不光。他跟在谢景臣身边年头也久了,专行监视朝中臣工一举一动之职,多年来颇有建树,也算是相爷手下极得力的人,方才让皇子赏了几杯酒,酒劲儿上了脑难免忘形,竟在这尊阎王跟前儿放肆了! 脊梁骨透着心的凉,他正了容色朝谢景臣揖下去,口里道,“属下酒后失言,还望大人恕罪。” 属下? 阿九眸光微闪,不由朝那红衣人多看了几眼。一身风流妖媚如女子,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竟然也是谢景臣手下的人么?目光又转向身旁的男人,看来,他的权势远远比她想象得更广更大。果然心思叵测,权倾朝野的大凉丞相,是太和殿里一把明晃晃的刀,悬在文武百官脑脖子上,独得圣心,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谢景臣眼底有杀意,未几复敛眸,唇角挂上一丝寡薄的笑,沉声道:“也罢,你的命且留着,还有别的用处。” 听那人口头一松,春意笑霎时长舒一口气,恭谨道:“属下多谢大人。”稍停了停,侧目看一眼观戏台,又试探道:“不知大人有何示下?” 他略沉吟,又问:“戏唱完了?” 春意笑谨声应个是,又听谢景臣的声音从头顶上方传过来,轻描淡写的语气,淡淡道:“欣荣帝姬私自出宫,千金之躯,帝后的掌中宝心头肉,若是在我这相府里出了半点差池,谁也担待不起。” 春意笑将这话掂在心头琢磨一番,回过味后便朝他揖手,“属下明白。” 在谢景臣手底下当差,雷厉风行谨言慎行是必备之道,阿九只觉眼前一花,再定睛时眼前一空,廊上早没了那红衣男人的身影。 春意笑,春意笑,她心头咂弄这三个字,不像个正经的人名。方才听谢景臣所言,那红衣人似乎是个唱戏的,倒是个取了个好花名儿,诗情画意,挺像那么回事儿。 唱戏的人…… 脑子里蓦地划过一个人影,牵带起一阵莫名的悸动,从内心深处猛然窜起来,令人呼吸一错。阿九伸手掩了掩心口,面上一副困顿不解的神色。自己这是着了什么魔怔,怎么老是想起那菩提树下的人?莫名其妙的,难道得什么病了么。 正思忖着,下巴处却一痛,与此同时一股大力袭来,迫使她抬起了头。 阿九始料未及,眸子抬起,毫无防备地对上一双阴冷的眸,世间最美的眼睛,蓄满森然的雾,深不见底,仿佛能令人溺毙其中,没由来地,竟然同记忆中的那双眼睛徐徐重合。 心口突地一紧,她微怔,脑子里凭空冒出个猜测来,顿时惊得自己一身冷汗。 谢景臣冷冷俯视她,一言不发,阿九自然也不敢吱声。四目交错,两相无话,周遭死寂得教人胆寒。 修长如玉的两指,钳得人生疼。她暗暗咬牙,忍着疼痛同他对视,努力将心口的慌张同无措一一掩下,尽量使自己看上去淡然冷静。 然而事往往与愿违。她拼命掩藏的东西,往往被他一眼洞穿。谢景臣挽起唇角,挑起一丝寡淡的笑容。拙劣的伎俩,竟将装模作样的招法用到他身上,简直可笑。他半眯起眼,似乎饶有兴味,曼声道:“很害怕么?” 似乎是没料到他会问这么句话,阿九微微错愕,略思索,复又硬着头皮说:“没有。” “说谎。”他毫不留情地拆穿她,又朝她走近几分,眸子定定望着她,清漠之中隐隐有一丝莫名,忽道:“不过一个唱戏的,值得念念不忘这么久?” “……” 一丝诧异急速地从眼底划过,阿九眉头蹙起,愈发觉得这人神神叨叨。被这道目光注视,心头的不安一簇一簇地朝上翻涌,她朝他扯出个不大自然的笑容,沉声道:“奴婢过去从未见过春意笑,何来念念不忘。” 敢在他跟前装傻充愣,这倒是桩稀罕事儿。心知肚明他指的并非春意笑,却刻意曲解他话里的意思,果然长进了不少。 如玉的面容极缓慢地染开一抹流丽,谢景臣轻笑,眼底却结薄霜,“很好。” 极轻的两个字眼,阿九还来不及细想,他却蓦地收了手臂,她错愕,脚下的步子踉跄着向前几步,震惊地抬眼看,他的面容近在咫尺,一指的距离形同虚设,那人呼出的气息轻轻地喷在印堂,拨撩她额前的碎发,清雅却冰凉。 胸腔里头轰轰隆隆响作一片,她屏息凝神,听见自己的心跳极快,仿佛下一瞬便要从嗓子眼儿里一跃而出。 “阿九,”疏风之中,他第一次喊她的名字,简单得有些单薄的两个字,清冽如冷瓷的嗓音,带着丝丝疏离的意味,“别试图在我面前耍你的小心思。你的才识武功,甚至这条命,都是我给的。我眼皮子底下长大的人,我要看透你,根本不消第二眼。” 漠然的口吻,不像威胁,也不是夸大其词地拿腔作势,他只是平静地陈述一个事实,没有任何人会怀疑那话中的真假。 背上的冷汗浸出来,将里衫打了个遍湿,阿九只觉得脖子根儿拂了一股冷风,冻得她一个寒噤。她不了解他,却知道他是一个多可怕的人。余光扫过那只钳握她手臂的五指,那是一双漂亮的手,修长而干净,精致如玉。操纵着一个王朝的兴衰,拿捏着天下苍生的命运,沾满了血腥与杀戮。 而就在片刻前,这只手还差点扭断她的脖子。 阿九喉头一阵吞咽,不敢再试探他的耐性,只是敛眸低声道:“大人的教诲奴婢谨记在心,不敢相忘。” “不忘自然最好。”他缓声道,五指微动,松开了对阿九的钳制,她霎时间如获大赦,忙不迭地朝后退开,低着头不敢抬眼。 流光碎影照亮她的面庞,恬静而淡然的神态,通透的是白如玉雪的肌理,未出阁的少女没有开过脸,那肌理上覆着一层极细薄的茸,金光笼罩,平添几分圣洁的意态。 他的视线顺着那副如画的眉眼往下,一路掠过小巧的鼻头,在嫣红的唇上停住,艳色的血珠还未凝结,在日光下显得晶莹剔透,朱砂似的一点,妖艳得惊心动魄。 鬼使神差般,谢景臣抬右手朝她的唇伸了过去,然而这回阿九反应极快,须臾之间便已经屈膝福了身,抬起袖子将唇上的血拭去,口里提醒他道:“大人,望兰让奴婢来服侍大皇子。” 这人今天究竟是怎么了,不是说不喜欢与人近身么?平白无故地对她动手动脚,先是差点掐死她,后来又咬破了她的嘴!为了活下去,她向来是忍气吞声惯了,可不意味着她没有脾气,怎么也是一个黄花闺女,让人这么占便宜地欺负,换了谁都受得了?最可气的是这人还俨然一副没事人的嘴脸! 阿九闪避,那只手便落了个空,就那么干巴巴地晾在那儿。谢景臣面上却也没觉得尴尬,径自将手收回来,抹下佛珠手串攥在掌心里,一颗一颗缓缓地捋,垂眸看她,眸光冰冷,声音亦不显喜怒,“大皇子就在里头,进去吧。” 她暗自吁一口气,心中自然巴不得赶紧离开这儿,便应个是站起来,旋身往观戏台里走,一路火急火燎,简直跟逃命没两样。 胸口里的躁物还在砰砰砰地跳,声响阵阵,擂鼓滔天。阿九懊恼不已,探手覆上双颊,*的一片,同冰似的手背对比鲜明。连吸了几口气也没能按捺下来,她探了探额头,暗道果然是中了蛊毒的人,且毒得不轻。 不过……有一件事着实诡异。听谢景臣语气,他似乎知道那晚菩提树下唱佛经的人。他是怎么知道的?又或者……他同那个人,有什么关联? 阿九偏了偏脑袋,脑子里疑云密布,一面往前走一面思索,不期一阵浓郁的酒香扑面而来,她一惊,还没反应过来便被一个人抱了个满怀,青瓷壶不由分说灌下来,接着便是一阵咕哝不清的嗓门儿,“来来来,陪本皇子小酌几杯!” 她毫无防备,口里被咕隆咕隆地灌了几大口浓酒,平素里滴酒不沾的人,骤然头晕目眩起来。 第20章 看花难 谢相得势,府中一例用度皆与宫中所差无几,灌入口中的酒水香气浓烈,非凡物,正是宫中御赐的佳酿罗浮春。 今儿个落个清闲,元成皇子心头高兴,得意之余难免忘形。酒过三巡后早分不清东南西北,下起手来不知轻重,拎着酒壶掀了盖儿,一气儿便朝阿九的嘴巴里灌,浓酒落肚,一路穿肠破腹,火辣辣的滋味儿,烧得人眼冒金星嗓子都开始疼。 她被狠狠呛了几口,咳得泪花儿包眼腔,喉头滚动被迫吞咽,回过神后大为恼怒,手拐子朝后狠狠一顶,将背后那酒气熏天的少年撞开了几步远。 脑子里晕得厉害,视线里迷迷糊糊是两张娇艳含怒的脸,元成脚下的步子踉踉跄跄,醉眼迷离地看阿九,忽然咧开嘴笑起来,口齿不甚清晰:“哟,丞相府上竟有这么俊俏的丫头,长得一模一样,同个模子刻出来似的,送我一个带回宫去如何……” 稍显稚气的嗓音,语调却轻浮放浪,听得阿九直皱眉。 她到底出身不高,品不来好酒也沾不得酒,砒|霜似的东西,眼下教人直犯晕,她用力地甩了甩头,眼神儿在那少年周身上下一打量,呵,不过十四五的年纪,做派行头却已是浑然的纨绔公子哥儿,从前便听闻当今的天子好女色,果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元成见她不搭腔,心下拱火,一手拎酒壶一手过去扯她,口里道:“我说你这丫头,本皇子跟你说话呢,权当没听见算怎么回事……给我过来!” 手腕猛地被人狠力拽住,阿九的眉头愈锁愈深,想挣扎却使不上力气。罗浮春是宫廷贡酒,味甘醇厚,胜在后劲儿大,第一口下去往往见不了好歹,此时全然上了脑,她只感到眼前天旋地转。 一身的酒气熏得人犯恶心,阿九伸手去推拒,奈何元成不动如山,锲而不舍地要将她往跟前儿拉。她的耐性儿被消磨光了,酒劲上了脑,平素的谨慎和顾虑仿佛在刹那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广袖一甩便要朝皇子下杀手。 两个醉了酒的人拉锯,这情形怎么看怎么滑稽,姚束跟在谢景臣的身后迟迟过来,一眼见了几乎想发笑,却见主子在眨眼间捉了阿九的手臂,他不解地抬头看,觑见那双冷眼底下的薄愠,不禁寒毛乍立。 抬起的右手被硬生生拦了下来,阿九歪了歪脑袋,眼前是迷蒙的一片天地,隐约觑得一张如月似玉的脸,当真应了一句美人如花隔云端。 然而美人的脸却是腊月的天,那人捉了她使力地往回一拉,一面回身吩咐:“皇子醉了,伺候殿下去休息。” 姚总管连忙应是,招呼着几个丫鬟过来扶了皇子往厢房走,却听那头的皇子还在喋喋不休,嚷着:“死丫头,敢开罪本皇子,你活腻味了!惹火了爷,信不信给你卖到官窑子里去……” 之后还说了些什么便听不真切了。阿九听着那阵儿渐渐远去的扎呼声,心头的火气无处宣泄,毕竟是个不足十五的孩子,平日里被迫将自己拔高,心性却在酒后暴露无遗,她气急,脚下步子一动便要追上去,口里道:“来来,来卖,赶紧的!不卖就不是爷们儿……” 谢景臣面上掠过一丝诧异,手臂微动将她拽回来,鼻息间霎时酒香萦绕。他略蹙眉,垂了眸子一扫,那张小脸双颊酡红,碧清的眸子里恍惚迷离,俨然不知云里雾里。 娇小玲珑的身子,由于脚步不稳显得偏偏倒倒,他拎着她勉强站稳,沉声喊她的名字,语气明显不善:“喝酒了?” “……”小姑娘抬起手背揉眼睛,很委屈地嗯了一声,咕哝着:“让人灌的,不是我自愿的嘛!” 一副类似撒娇的口吻,嗓音细柔而娇脆,他听了面上却变得阴晴难定,刹那间将手收回来,孰料她浑身没有力气,软得像一滩泥,这么一来竟整个儿窝进了他怀里。 温暖柔软的重量,陡然压下来,教人措不及防。尽管身体并不排斥,他仍旧有瞬间的僵硬,两手扶了那对孱弱的肩,居然变得进退维谷。 她晕乎乎的像踩在棉花上,一呼一吸间都是清冽特别的香,好闻得令人心尖儿发颤。迷迷糊糊间手臂抬了起来,蛇一般勾住他的脖子,阿九朝后仰了仰脑袋,睁着迷离的大眼睛端详眼前的花容月貌,鬼使神差似的,她看见自己拿青葱的指尖挑起了那如玉的下颔,吊儿郎当道:“好一个貌美如花的儿郎!” “……” 一旁还侍立着几个小厮,原就震惊不已了,听她这么一说更是瞪大了眼,险险就要跪下去给阿九磕响头。 相爷是什么人?众生是座九重塔,那谢景臣便是立在相轮顶端的人。天子跟前儿的红人儿,大权在握,生杀予夺,可见她好本事,轻而易举便教大人无言以对。 他脸色一沉,眼风朝边儿上扫过去,几人会意,哪里还敢多留,连忙打着摆子腿摇身颤地退了下去。 未几,能见的一里地儿便只剩下了两个人,他面含怒色,醉得一塌糊涂的姑娘却毫无所觉。纤纤指尖上是修剪精细的指甲,尖锐的棱,放轻了力道从人的皮肉上掠过去,酥|痒入骨。 轮廓优雅的颊,抚过去的是她的食指,与平日里所见的贵主不同,那指甲不染蔻丹,淡淡的一层粉色,根部是月牙似的一抹白,分明是清新的美,然而对上那双迷离的眸子,却又是媚眼如丝。 可见醉得不轻,已经不晓得天高地厚了。 他略沉吟,问她:“知道我是谁么?” 阿九抿抿唇,当真开始仔仔细细地辨认他,眼前的迷雾似乎散开了少许,这人的面目也愈发地真切清晰。她觉得眼熟,侧着头冥思苦想,终于很认真地点点头,正经八百道:“你是谢景臣。” 这个回答令人略感意外,然而他的面上仍旧没有一丝表情,只是沉声道:“阿九,你醉了。” “……”她仿佛没听见他的话,仍旧是一副笑眯眯的神态,两腮绯红,忽然神秘兮兮地朝他凑过去,压低了声音道:“大人,那夜在菩提树下唱戏的人,你认识吧?” 他哦了一声,微挑眉,“为什么这样说?” 阿九搡了他一把,踉跄着朝后退开几步,皱紧了眉头伸手指着他,有些咄咄逼人的架势:“你老老实实告诉我,那晚上穿戏服涂花脸的是谁?救我的到底是谁?嗯?” 除开表面的浮光,那双眼睛里隐有暗浪翻涌。谢景臣摩挲掌中的佛珠,质地圆润而光滑,他半眯起眼,说出的话却答非所问:“知道了是谁又如何。阿九,那天夜里的事,你记得多少,又忘了多少?” 这话出口,引她一阵绞尽脑汁地回想。然而脑子里有什么地方是空空荡荡的一片,任凭如何也想不起那似乎缺失的什么,阿九皱紧了眉头,忽然感到头痛欲裂,似乎要将她硬生生撕裂成两半。 她低吟,挨着廊柱缓缓地蹲下去,额角的冷汗顺着面颊淌过。 不记得了,什么也想不起来…… 他却缓缓俯身,微凉的指尖触上她的后颈,惊得阿九霎时回过身来。她诧异地望着他,眼神有些惊恐:“你要做什么?” 春日的和风吹起一湖涟漪,窸窣间,少女的衣摆撩动树上的光影。身娇体弱的帝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终于爬上这株大树,颤颤巍巍地朝下觑,离地有好几尺,多看几眼就令人头昏眼花。 欣荣深吸几口气抚抚心口,伸手压下几丛青叶,探首朝游廊上张望着。隐隐绰绰的两个人影,由于隔得太远,甚至连身形轮廓都看不清,更遑论想听见两人在说些什么了。 她有些苦恼,抚着粗粝的树干长叹一口气,又听树下的小丫鬟战战兢兢道:“殿下,您快下来吧,奴婢心头瘆得慌,这要是摔下来可怎么得了!” 真是要人命的祖宗!这也忒胡闹了,哪儿像个金枝玉叶的帝姬,爬树上去听人家的墙角,就算不摔不碰,让人看见也不成体统啊!奈儿焦急不已,绕着树子不停地大圈儿,苦口婆心道:“殿下,回头教人撞见!有损您的英明哪,不如……” “得了得了,”欣荣垂眸睨了她一眼,“多大的年纪学会罗里吧嗦了!都快赶上坤宁宫的李嬷嬷了!再多嘴一句看我怎么收拾你!” “奴婢不是啰嗦,”奈儿急得都快哭了,“奴婢是怕您有个好歹……” 活腻的小蹄子,还敢咒她了!欣荣气急,再去看游廊时两个人都不在了,她皱紧了眉头更加恼怒,正要回头同奈儿理论,孰料脚下踩了空,直直便从树杈上跌了下去。 “公主!”奈儿失声惊叫,吓了个魂飞魄散。 欣荣暗骂一声奈儿这乌鸦嘴,回回都是说什么应什么,从这么高的地方摔下去,不知得成什么样儿呢!正思忖着,却忽觉身子一轻,竟被人从半空里硬生生地给接住了。 怔忡间,那红衣人已经抱着自己翩翩落了地,垂眸一扫,一副无可奈何的口吻:“大人果然神机妙算。” 第21章 销金兽 在生下帝姬前,岑皇后一直是个苦命的女人。 圣上风流,做太子时是个多情种,御极后更是一发不可收拾,彼时三年一度的选秀硬生生让他给成了两年一度,大凉各处的官员为了迎合这位好色的大家,可谓是绞尽脑汁无所不用其极。一个个的美人儿送上了皇帝的龙榻,清新妖艳,环肥燕瘦,皇后每日独守空房,俨然成了紫禁城的笑话。 认真说,论及姿色,皇后岑婉美丽端庄,论及家世,岑家的太老爷被先帝钦封诤国公,爵位世袭罔替,乃是大凉当之无愧的第一世族。容貌家世样样一等一的女人,理所应当地被葛太后相中,册为了一国坤极。 荣华尊贵,风光无限,可世间事往往没有个十全十美,岑皇后不得圣宠,合宫皆知。皇帝冷落,宫中娘子们个个嚣张跋扈,渐渐便不将这位国母放在眼中,使得怯懦无能的皇后痛苦不已,几乎日日以泪洗面。 其后某日,皇帝宴饮臣工,酩酊大醉,不知怎么就到了坤宁宫,皇后大喜过望,以为皇帝回心转意。然而令她万万没想到的,次日天大明,宣帝对自己的态度仍旧冷若冰霜,皇后心灰意冷,就在岑婉彻底绝望的当口儿,却惊现了一个转机。 一夜*,皇后腹中竟怀上了龙种。宣帝膝下子嗣单薄,闻讯龙颜大悦,后来帝姬诞世,更是受尽万千宠爱,皇后母凭女贵,在高程熹心头的地位霎时变得非同一般,久而久之,帝后间竟也有了几分琴瑟和鸣的调调。 千娇万宠的帝姬,被帝后捧在掌心里养大,端的是骄纵任性飞扬跋扈。高贵的出身为欣荣加足了码,她有一身骄矜,有满腔傲骨,然而公主的身份摆在那儿,诗书礼仪样样皆通,虽然平日里混账胡闹,可好歹是个未出阁的黄花闺女,平日在宫中,连个正经爷们儿都少见,此时却被一个陌生的男人抱在怀里,怎么不羞死人呢! 她抬眼去看,入目的是一对妩媚的眼,再往下是高挺的鼻,漂亮的五官,阴柔之中又带着些痞气,朝她咦了一声道:“寻常说美人儿,那都是身轻如燕,帝姬的确与众不同,可见紫禁城的日子很惬意。” 帝姬一愣,先没反应过来,细细一琢磨回过了味,一张俏生生的小脸霎时涨了个通红--哪儿来的狗奴才,竟然敢变着法儿地损她沉?她恼羞成怒,睁大了眸子恶狠狠地瞪过去,有些狰狞的意味:“狗奴才,知道本宫是帝姬还敢这样放肆!”说着使力地蹬腿,“还不立马将本宫给放下来!” 春意笑朝她一睨,连连说了几声好,“这可是您说的啊,狗奴才只能遵旨。”说完双臂一松,怀中那娇小的身子便重重地摔在了地上,惊起一阵灰尘。 不高的地方,伤不了筋也动不了骨,奈何帝姬一身娇嫩,还是被结结实实地摔了个呛。后背和腰臀都狠狠硌在硬邦邦的青石板上,欣荣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疼得呲牙咧嘴,一旁的奈儿总算回过了神儿,惊叫了声便手忙脚乱地弯腰扶,哭丧着脸道:“殿下您没事儿吧?摔着了没?要不要紧啊……” 欣荣闷闷地哼了几声,扶了奈儿的手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一手揉着腰一手指着眼前吊儿郎当的男人,一脸的不可置信:“狗奴才,你、你竟然敢这么摔本宫?本宫要是伤了一根头发,你十颗脑袋也不够砍!” 春意笑却一脸的无辜,对揖了两手朝她深深躬下去,诚惶诚恐道:“苍天可鉴,可是殿下您自个儿说让奴才立马放您下来的,奴才一片忠心可昭日月!”说着一顿,也不等欣荣开口,便又换上副哭天抢地的嘴脸,字字凄凉道:“奴才不顾安危罔顾生死,舍身护公主,本不求褒求奖,偏偏还遭如此误解,实乃六月飞雪!” 呵,好一副三寸不烂之舌,见过会鬼扯的,没见过这么会鬼扯的! 欣荣气急,被这套气荡山河的说辞生生堵了堵,胸口郁结,一时竟不知说些什么好了。拿手指着他,口中“你”了半天,却始终没有下文,只恼怒不已地同这厮大眼瞪小眼。 一旁的奈儿看不过,清了清嗓子过来怒斥:“哪儿来的狂徒,见了公主还不行礼,说的比唱的还好听,满嘴的胡说八道!” 春意笑的身子躬得更低,口里惶恐道:“姐姐说笑了,奴才的行当就是个唱戏的,恐怕唱的更好听。” “……” 脸皮厚成这样也着实令人叹为观止!平日里在紫禁城,谁见了她欣荣不礼让三分,这个无名小卒倒是胆大包天,敢和她耍嘴皮子!帝姬心头不住地冒火,挽起两只袖子撑着腰,也顾不得会不会让人听见了,拔高了音量说:“狗奴才!本宫金口一开,便是谢景臣也得给三分薄面!你是相府里的人吧,信不信本宫一句话就将你送进宫当太监,教你断子绝孙!” 春意笑哦了一声直起身来,笑眯眯地同帝姬对视,“实不相瞒,奴才也想常伴帝姬左右,只可惜……” 风暖日熙的语调,一字一句像是敲进人心坎儿里。他眼中有跃动的芒,明亮的,闪烁的,看她的眼神格外专注,几乎使人生出深情款款的错觉。欣荣心口一紧,那一瞬间似乎鬼使神差,连掌心里都泌出了细汗来。 只可惜……只可惜什么?帝姬略皱了眉,见他欲言又止居然有些发急,张了张口正要去问,远处却闻脚步声骤作,她同身旁的奈儿皆不由自主地回头看,却见疾步行来了一群人,隔着一段距离看不清面貌。 春意笑也探首望了望,唇角勾起一抹妖娆的笑,忽然低下头在她耳畔轻道:“奴才不能久留,殿下,你我有缘再见。” 温热的气息喷洒在耳窝,带起一阵说不清的感触。有些凉,有些痒,挠心窝子似的。他的唇在小巧的耳垂上一扫而过,引她又一阵面红耳赤,再抬首看时却只能觑见一丝艳丽的红,纵身飞上了数丈高的檐顶没了踪影。 心中一阵说不出的慌乱,欣荣抬起手发力地抚胸口,吐纳了好几口气才将那阵诡异的悸动压下去。不知怎么又觉得嗒嗒若失,奇怪的一个人,救了她,却连名字都不曾留下……侧目看一眼奈儿,那丫头正伸长了脖子看那行人,似乎没有注意到方才的事。她暗暗吁口气,像做了什么坏事怕让人知道,干咳了两声方叮嘱奈儿:“不许对任何人提起今天的事,知道么?” “嗯嗯嗯,”奈儿点头如捣蒜,一脸善解人意的表情,“殿下放心,今儿个您这么丢人,奴婢不会告诉任何人的。” 她登时挑高了眉:“哎我说你这丫头怎么说话呢,我怎么就丢人了……” 主仆二人说着话,那行人已经到了跟前儿。领头的男人着曳撒系鸾带,步履从容而沉稳,往上看是一张无可挑剔的脸,眼底空寂,仿佛无欲无求。后头领着一众锦衣卫,清一色的飞鱼服,佩刀绣春,压迫而来,气势如虹。 一个天生教人畏惧的人,帝姬浑身都不自在起来。她心头有些惊讶,方才明明见他在游廊上,难道是有千里眼顺风耳,这会儿就来捉拿她了!思索亦无果,欣荣面上悻悻的,平素的骄横刁蛮在眨眼间没了影儿,只堪堪扯出一个干巴巴的笑,“谢大人。” 谢景臣面色如常,走到眼前朝她揖手,恭谨道:“不知帝姬大驾,未曾远迎,招待不周,还望殿下恕罪。” 欣荣装模作样地咳嗽一阵儿,摆摆手说:“大人言重言重,没什么周不周的,本宫从前便听闻丞相府雕梁画栋,今日便跟着皇子一道过来,随便看看么。”说完扫一眼周遭,咦了一声,“元成皇子呢?” 他闻言没什么反应,兀自揖手道:“近日课业繁重,皇子观戏时有些乏了,臣已派人送殿下去休息了。” 课业繁重?帝姬做出副牙酸的表情,放眼整个紫禁城,谁不知道她这个弟弟向来顽劣,仗着一个得势的母妃和长子的身份,在宫中可谓是不学无术胡作非为。前头请的几个老师都让那小子给折腾得不成人形,父皇无可奈何,找来了谢景臣,这才令皇子有所收敛。 欣荣心头暗暗佩服谢相,口里哦了一声,点头说:“有劳谢大人了……”说着一顿,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来,试探道:“大人,今儿的戏班子是……” 话音未落,碧海阁那厢却急匆匆地跑过来一个人,端着拂子累得气喘吁吁,竟是宫中司礼监秉笔的李三金。 一路疾跑,李公公早已是满头大汗,跌跌撞撞在两人跟前儿跪下去,气喘吁吁道:“奴才参见帝姬,参见相爷……” 欣荣皱了眉,暗道纸果然包不住火,偷偷出个宫,以为瞒天过海,没想到闹得人尽皆知!她不大高兴,沉声道:“什么事?” “殿下,”李公公狠命吸了几口气,诺诺道:“老祖宗提前从五台山回来了,仪仗马上就要到神武门了!” 拨弄佛珠的动作戛然而止,谢景臣微微凛眸,神色忽然变得诡异莫测。 第22章 堂前燕 太后原定的返宫日子是下月初,由于变数来得突然,该有的排场阵仗丝毫没铺拉开。百官相迎銮仪千里的盛况全看不见,消息传入紫禁城时,皇帝还在钟粹宫里替良妃描丹青,闻言被生生唬了一跳,手忙脚乱地往神武门去迎,一路火急火燎,甚至撞翻了一个唐三彩大花瓶儿。 急急忙忙赶过去,打眼一望,却见太后的凤辇已经浩浩荡荡地过了九重钉朱红门,大空地上跪了一地的宫人和朝中部分臣工,各宫嫔妃同皇子帝姬们跪在最前方,皇后领头,真红的阔袖礼服华贵雍容,伏在地上呼号老祖宗千岁,气吞日月震耳欲聋。 高程熹心头长舒一口气,清了清嗓子负手而立,金辉耀耀中又成了呼风唤雨不可一世的一国之君,方才的狼狈同慌张早藏了个一干二净。他侧目看一眼身旁的内官,面露愠色,口里道:“老祖宗提前回京这样大的事儿,怎么朕不知道?” 内监面色有些为难,躬身托了双手诺诺道:“大家,奴才也是才知道的消息。老祖宗不让声张,说犯不着兴师动众,省得您和皇后娘娘平白受些累。” 宣帝一阵沉吟,摆摆手说知道了,抬眼看前方,凤辇已经徐徐停了下来。随侍的内官上前打帘子,左右嬷嬷去扶,未几,一个着深青绘翟祎衣的妇人缓缓下了辇。冠帽上饰九龙四凤,腰束金革带,年过四旬却仍旧尊养得极好,容光耀眼,端庄美丽。 皇帝的神色骤然变得恭谨有礼,微弯了腰上前去,恭恭敬敬道:“给母后请安,五台山路途遥远,母后舟车劳顿,必是辛苦了。” 太后唇角挂着丝寡淡的笑,一面朝前走一面道:“既然是为皇帝和大凉江山祈福,辛苦些也不打紧。哀家虽然年纪大不中用了,这点儿累还是受得住。” “母后这是说的哪里话!”高程熹道,“老祖宗正当盛年,福泽还绵长着呢。” “皇帝这张嘴啊,就是会哄哀家高兴。”太后笑起来,在人群里头扫一眼,瞧见皇后时皱了皱眉,道:“多日不见,皇后怎么瘦了?” 岑皇后心头一喜,欠了欠身道:“臣妾很好,一切都好,多谢老祖宗挂念。” 太后颔首嗯了一声,眸光掠过良妃时很快地扫了过去,又朝皇帝开口,语气不咸不淡:“今年的选秀大典已经毕了,皇帝可得佳人?” 问起这茬儿,宣帝面儿上似乎有些挂不住,咳了两声方道:“老祖宗挂心了,今年的秀女中不乏温恭娴淑之辈,等老祖宗休息好了,儿子便让新入宫的嫔妃去慈宁宫给您请安。”接着一顿,想了想便转了个话头,说:“母后眼睛不大好,不如儿子在诸娘子里给您挑个字儿好可意的,平日里抄经书的活计便交给她,您也省省心。” “难得皇帝有这份儿心。哀家的眼睛还能用几年,将来实在不行,皇帝随便打发几个司礼监的来就行了。”太后说,似乎又突然想起了什么,恍然道:“瞧哀家这记性,司礼监今非昔比了,替哀家闲抄佛经未免大材小用。” 这话听得皇帝面色微变,他略皱了眉,试探道:“请老祖宗明示。” 太后却只一笑,目光在群臣里头打望一番,再开口时已答非所问了,“谢丞相呢,怎么不见人。” “老祖宗回来得突然,谢爱卿恐怕还在进宫的路上。”高程熹说完便狠狠剜一眼一众宫人,口里斥:“一帮不中用的奴才,连老祖宗回宫这样的大事儿都不提前知会,必定严惩不贷!” 太后却摇头,“都是哀家的意思,皇帝息怒。行了,时候也不早了,哀家去英华殿一趟,皇帝不必陪着了,各忙各的去吧。”说完一转身,扶了嬷嬷的手头也不回地去了,又低声道,“传哀家的话,让谢相入了宫便来英华殿觐见。” ****** 国之大事,在祀与戒。 古往今来,人有所畏,皇族中人更不例外。除去每年例行的出宫祈福外,紫禁皇城中也修筑了许多佛堂道观,一年四季,祭祀不断,足见帝王对神明的敬畏。 宫墙上的人影被拉得极长,身姿清挺。谢景臣从长街尽头转了个弯,只身一人踏入了两宫间的夹道,朱红的墙壁遥映头顶的日光,细碎旖旎的光圈照亮他的脸,是一层持重的金。 这条小径是往英华殿的近道,走过了数不清的次数,所以变得格外熟悉。 他不疾不徐地走,从容不迫,面色沉静,少顷,一座尊威肃幽的宫殿便坐入了眼中。英华殿大佛堂极是宏伟,面阔五间黄琉璃瓦歇山顶,左右垛殿,各为三间,前出月台,汉白玉质,经甬道与英华门相连。门两侧设琉璃影壁,仙鹤灵姿,欲飞欲栖。 外头的宫人见了他,连忙行大礼,复直起身来给他引路,口里道,“大人随奴婢来,老祖宗在等您。” 他提了曳撒上丹陛,不疾不徐地入殿中,入目而来的是释迦牟尼、阿弥陀、药师佛三大佛像,金身加持,宝相庄严。香案上拱了月荐,底下的蒲团上跪着一个人,背对着他,口中念念有词。 谢景臣对掖了双手微微一揖,眼帘垂下道:“臣参见太后。” 太后捋弄念珠的动作不变,也不回头,只合着眸子淡淡吩咐:“哀家有话要对谢大人交代,都退了吧。” 殿中诸人低声应是,复按序退下。待人退了干净,葛太后方缓缓从蒲团上站了起来,侧目朝他看一眼,沉声道:“哀家离宫数日,听闻前些时日有逆贼兴乱,圣上险些遇害,多亏有谢相护驾,大人功不可没啊。” 他仍旧微弓着身子,沉声道:“臣是大凉朝臣子,自然要护陛下周全,老祖宗谬赞,臣恐怕担当不起。” 太后的指尖微微一顿,目光定定地看他,“谢大人忠君爱国,实乃我大凉幸事。”边说边朝他走近几步,蹙眉道:“普天之下没有人比谢相的消息灵通,皇上欲设立东缉事厂之事,大人想必已经知道了。” 谢景臣不置可否,漠然道:“圣上垂怜臣辛劳,欲设东厂,访谋逆妖言大奸恶等,与锦衣卫均权势,辅佐臣共治朝纲。” “与锦衣卫均权势?”太后冷冷一哼,“如今的大凉,锦衣卫早已经形同虚设,何来的权势?相爷是聪明人,自然该早作打算。” 他唇畔噙着丝淡薄的笑意,缓声道:“树大招风,皇上此举,无非是借东厂来削臣的权。难道太后娘娘不远千里急着回宫,就是为了提醒臣小心行事么?” 葛太后闻言心头不悦,口里道:“十五年前良妃曾诞下一位帝姬,如今流落在外,寻回帝姬的差事皇帝明着是交给了你,暗地里也在着令东厂的人办。前儿得的消息,说是东厂的人已经找着了帝姬,人都已经往京都送了。若是教东厂的人捷足先登将帝姬送到皇帝跟前儿,恐怕于大人无益。” 修长的指尖摩挲着腕上的菩提串,他面上含笑,浓长的睫掩尽一切眼色,曼声说:“新官上任三把火,看来那帮子厂卫也不全是废物。” 这副笃悠悠的语气听得太后大皱其眉,扬手将手里的念珠狠狠往案上一掷,面色生恼:“情形不利,大人怎么还一副悠闲自得的形态?真让厂卫将帝姬送入宫,今后岂不是坐看东厂的人风生水起?”这么多年苦心经营的一切若要付诸流水,谁能甘心呢! 太后怒意横生,他脸上却平静得像潭水,寥寥一笑,语调中隐隐透出几分讥诮之意:“寻得了帝姬又如何,能不能活着见到高程熹尚未可知,一帮子去势的阉人,翻得了天?” 葛太后面露讶色,“丞相想对帝姬下杀手?”旋即又摇头,不大赞同的模样,沉声道:“帝姬若是死得不明不白,虽教东厂吃了瘪,你也没法儿跟皇帝交差。” 他一哂,笑色寡薄,细润的菩提子从如玉的指尖依次流转而过,悠悠道:“东厂找来的帝姬没了,臣照样能送一个活蹦乱跳的公主入禁中。十五年不曾相见,孰真孰假谁分得清,不过真亦假,假亦真罢了。” “你是说……”太后一思忖,登时回过神来,唇畔逐渐绽开一抹笑,颔首道:“这倒不失为一个良策。” 说完一抬眼,见他正在佛前敬香,微微合着眸子,神态虔诚,衬着金佛烟火竟像有佛光千重。太后似乎有些迟疑,试探着上前朝他走近几步,然而那人却像是有所觉,一侧身,不着痕迹地退开了。 太后有些尴尬,扯出个笑道:“这么多年了,由不得人近身的毛病还没好么?” 谢景臣面无表情,并不回答,只是恭恭敬敬地揖手,沉声道:“时候不早了,老祖宗好好歇着,臣先行告退。”说罢一拂手,旋身阔步去了。 人去殿空,空空荡荡的佛堂,衬得人心头也变得空唠唠的。太后有些失神,合上眸子深吸一口气,忽觉鼻头发酸,又不能流泪,只堪堪拿手撑了撑额。 谢景臣神色如常,提步从景运门穿行过去,将将步上箭亭,前方便来了个形色匆忙的男人,着飞鱼服,人到了跟前儿一揖手,毕恭毕敬喊声大人,低声道:“属下都探听清楚了,只等大人一声吩咐便能动手。” 他半眯了眼,眸光中映入太液池的湖光水色,沉吟道:“切记干净利落。”话音方落,复又侧目看天边摇摇欲坠的太阳。 天幕是泣血的红,日薄西山,时近黄昏,这个时辰,恐怕也该醒了。 第23章 过朱阁 戌时的梆子已然敲过,京都相府的各处已陆续掌上灯火。 驰道广庭,花间岸侧,雨久生苔,自然古色。清风游廊上一例的明亮,檐下的灯笼是宫中御赐的五连珠圆羊角宫灯,昏黄的一点光,连作一排却像是能织成旖旎的梦,映在碧落池的湖面上,清波荡漾,煌煌如画,似坠了漫天星辰。 暖色的帷幔半遮半掩,晚风从窗屉子里吹进来,摇曳了烛台上的火光,一声软侬的嗡哝从床榻那头传出来,几分倦态几分醉意,平添出娇憨可人的意味来。 迷蒙的一个梦境,耳边尽是嘈杂的人声,男男女女的都有,具体在说些什么却听不清。阿九脑子很迷糊,只能瞪大了眼使劲去辨认这些陌生的脸,然而,还未待她辨出个所以然,眼前的景物倏忽一变,又成了谢景臣扼着她的脖子将她狠狠压在廊柱上。 阿九登时有些急了,暗道这人怎么这样阴魂不散,白天掐了她一回也便算了,怎么还兴往人的梦里钻呢!她觉得浑身闷热得厉害,喉咙也被堵得发慌,终于忍无可忍地一蹬身,猛地睁开眼从榻上坐了起来。 脑子心儿里还隐隐有些抽疼,她皱紧了眉发力地摁眉心,疼得口里倒吸一口气。好一会子,那阵眩晕才渐渐消退下去,她才略显吃力地掀起眼皮观望四处。鼻间有暗香浮动,定睛看去,原来是镂雕蟠螭穿花纹玉香筒里燃了水沉香。 周遭的一切并不陌生,甚至有几分熟悉,阿九颓然地撑了撑额,这竟是谢景臣的屋子。 这可真是奇怪了,自己怎么莫名其妙跑到他屋里来了,还睡在他的床上……她眉头锁得愈发深重,细细回想白天的事,淡去的记忆便又逐渐倒流回脑仁儿里。自己往观戏台去的路上撞见了元成皇子,被灌了酒,她似乎是醉了,再后来…… 都说酒壮人胆,看来半点也不假。那几口罗浮春是罪魁祸首,这回倒好,谨言慎行了这么多年,被一壶酒给弄得前功尽弃! 阿九心头懊恼,不由握了拳狠狠砸床。等气儿撒完了,复又认真思索起来。这么晚了谢景臣还没回府,估计是又被传入宫了。她心头略松,不过也不敢耽搁,因掀开锦被下床,趿拉上绣鞋。 讨饶的说辞暂且不去想,这会儿她脑子里就跟团浆糊似的,也想不出什么好说法,且先离开吧,赶在谢景臣回府之前。 床榻边上便是妆案,上头立着一面秦陀镜,阿九一面琢磨一面朝镜子里望,里头的姑娘衣衫不整发髻凌乱,双颊带着几分醉态的酡红,盈盈一双眸子如含秋水,明媚妖冶。她看一眼几乎羞愤欲死,这副样子怎么见得人呢! 可怜见的,今儿算是把什么脸都给丢尽了!她狠狠咬牙,口里咕哝了几句淮南的方话来骂元成,两手理衣衫,动作也显得粗暴蛮横。 身后的烛火没由来的晃动,像是平地起了一阵风,阿九一愣,浑身的寒毛根根倒竖起来,猛然抬头看铜镜,里头却已经多了一个人。 烛光跳跃,阴影里徐徐走出一个人。他有极高的身形,影子投在落地罩上,被拉得长而飘渺。长发披散如墨如绸,衬着素白的常服,神色倨傲,冰肌玉骨。 心口像是被无形的手紧紧攥住,阿九喉头都在发颤,抿了抿唇旋过身来。他慢悠悠踱到了烛台前,气息吹拂间拨弄了脆弱的烛芯,一手掖袖,一手捻着什么在火上炙烤,姿态从容而优雅,纤白的指尖在烛火中几近透明。 阿九半眯了眼睛定定去看,认出那是一根细细的银针。 谢景臣微侧目,视线落在她身上,语气寡淡:“还没醒?” 寥寥数字,冷冽的声线在混乱的思绪中穿云破雾,令阿九的魂魄瞬间归位。她匆匆别过眼不再盯着他瞧,屈膝朝他福了福,言语间甚是恭敬,道:“大人回来了。” 他一哂,收回目光专注地去看指尖的银针,慢条斯理地来回翻转,再一开口,好整以暇的意态:“到底是模样最好的,只一眼便教元成皇子难忘。殿下在我跟前儿絮叨了半天,让我将你送给他带进宫里去,飞上枝头,这机会千载难逢,不知你意下如何?” 谢景臣语意莫名,这话真假也参半,听得阿九浑身发冷。不经意间一抬眼,将好对上那道阴冷的视线,惊得她心头一憷。他心思难测,不像真心实意来询问她,倒像是模棱两可的试探,恐怕正等着她落圈儿里吧! 她没有犹豫,不假思索便道:“奴婢出身卑微,承蒙不起皇子的错爱,奴婢对大人忠心耿耿,更从未想过要飞上枝头。” 忠心耿耿么?其实飞上枝头也不晚了,只是方式有些不同而已。他半边嘴角挑起个笑,琵琶袖一收,攥着银针朝她走近几步,指尖挑起她的下颔,目光从精巧的锁骨上移开,直勾勾地望向脖颈上的指印,复又松开手,淡淡道:“取我的药来,在象牙柜里。” 阿九的目光在他身上打量一遭,难道又受伤了?她觉得奇怪,却也没有深思,应声是便将东西拿了过来,突然道:“大人哪儿伤了么?”可说完就后悔了,暗道自己果然是酒还没醒干净,嫌命长了,居然会打听他的事。 “给你的。”他斜眼乜过去,说完见她一脸的目瞪口呆,又皱了皱眉,“过几日你便有新差事,脖子上的指印这么丑,留给谁看。” 握着药瓶子的掌心几乎沁出汗水来,阿九还是愣愣的,话也听得云里雾里。新差事?这倒是怪哉,什么差事还能和她脖子上的扯上关系?她不解,奈何向来没有发问的习惯,更何况对方还是谢景臣,因只好应个是,不声不响地闷着。 阿九半晌不开腔,他却兀自走到软榻上坐下来,一手握银针一手托着个朱砂奁,抬眸朝她扫一眼,纤细柔弱的身条杵在烛色里,有些木讷又有些可怜,面上的神色有些微妙,不知在想些什么。 谢景臣面无表情,极缓慢地转动手中的朱砂奁,淡淡道:“脱了外衫过来。” 那口吻无悲无喜,仿佛再自然不过,她听后却诧异地抬头看过去,一脸的震惊。他在榻上端坐着,瞳孔里映入几点烛光,眼梢微扬,看她的目光很沉静,甚至有几分幽深。 十指在广袖底下收拢,极用力,用力到能听见骨节错动的咯吱声。阿九面上一阵青红一阵白,心头感到有些难堪又有些无奈,未有依言上前,立在那儿没有动。 他一贯有大把的耐心拿来消磨,见状也不催促,只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不知过了多久,阿九终于深吸一口气做了决定,抬起双手解衣带,面上随意而淡漠,指尖却在轻微地发抖。 这个时令的衣物轻薄,广袖的短袄衫一除,大片肌理便无遮无掩地暴露出来。她身形纤细,藕节子似的胳膊光洁无瑕,肩头圆润如玉,昏黄的火光在她身上镀起一层淡淡的金色,兜衣是艳丽的猩红,妖艳惑人。 他眸光幽暗,她浑身上下如受锋芒,双手交叠着搓了搓小臂。 这会儿的滋味真是难以言喻,简直必死还难受,然而她没有反抗的余地,只能硬着头皮走过去,在谢景臣面前站定,垂着头一眼也不敢看他,只是沉声道,“大人有什么吩咐。” 谢景臣一笑,眸子扫过床榻,示意她躺下来。阿九敢怒不敢言,发狠地咬了咬唇,躺上去,眸子定定地等着床帐顶上绣着的富贵牡丹,浑身绷得僵直。 他俯身欺来,清冽的幽香层层逼近,黑缎般的发丝垂落,轻轻扫过光裸的肩胛。她呼吸一滞,死死瞪着一处目不斜视,唯闻胸腔里头雷鼓阵阵,咬紧了牙关,双手将身下的锦被抓扯得皱皱巴巴。 冰凉的指尖滑过左肩,激得她一个颤栗。他细腻地感受她在他掌下的颤抖,唇畔徐徐渲出一个寡淡的笑容,柔声曼语贴着耳畔,仿佛靡靡之音:“你累了,乖乖睡一觉。” 香味愈发地浓烈,阿九只感到一阵头晕目眩,渐渐的,碧清的一双眸子开始失神,紧绷着的身子也跟着一分分放松,不多时,她缓缓合上了眸子,呼吸渐渐均匀起来。 谢景臣的神色淡然,他是最专心致志的画师,尖锐的针头刺入阿九无瑕的肌理,像描绘一幅洛神图。霎时间,嫣红的血珠渗出来,晶莹璀璨,如绽放在雪地里的红莲。他微微低头,薄唇印上那妖艳的赤色,淡淡的腥甜从舌尖蔓延开。 针刺,点朱砂,不多时,一枚耀眼夺目的朱砂痣便印上了那白璧无瑕的左肩。 谢景臣收起银针,垂眸俯视榻上的女人。阿九仍旧睡得沉,由于迷失了心智,整个过程她毫无所觉,甚至连半分要转醒的征兆都没有。 再过不久,这丫头便会拥有一个全新的身份,高高在上,尊贵而荣华。 指尖抚过她的颊,温暖滑腻,同他的冰凉对比鲜明。仿佛鬼使神差的,他缓缓低下头,吻上了她的唇。 一阵夜风忽地吹进来,烛火熄灭,她在一片黑暗之中徐徐睁开了眼。 第4章 .13| 春转夏的时节,三更时分开始落点,没有春雨的细润,也没有夏雨的气势磅礴,这场雨断断续续,从天上洒豆子似的下下来,没个痛快。就这么稀里哗啦地落了整宿,整座紫禁城像是泡在了雨水里,长街甬道上的宫人皆披蓑衣,来去间行色匆匆。 脚步声从西长街的那头传将过来,皂靴落地,飞溅起几滴水花。边儿上撑伞的是少监郑宝德,身后跟着的是几个内侍,走前最前头的人着曳撒戴描金帽,冶艳的丹凤眼,往下的半张脸上覆兽首面具,狰狞可怖。 远远从宫道的那头疾步行来一人,穿直身,到了跟前儿恭恭敬敬行个礼,宝德拿眼风一觑,见是东厂的千户曹心平,又闻他揖手说:“督主。” 那人道个嗯,声音从面具后头传出来,有些尖细,又有些压抑的闷,沉声道:“什么事?” 闻言,曹千户的面色微变,迟疑了一阵儿方艰涩道:“督主,属下们护送帝姬入京,昨儿夜里到的京都,撩开车帘子一看,帝姬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落气儿了,看模样像是中毒……”说着稍停,俯首道:“属下失职,罪该万死。” 赵宣那头一阵沉吟,良久方叹出一口气,摇头道:“咱家听说谢相府上也有一个帝姬,咱们这个和人家那个究竟孰真孰假,谁说得清呢。罢了,相爷出手,你们招架不住也是人之常情,”说着拿巾栉揩了把眼角,纤细的小指扬起,羊脂玉扳指流光四溢,随意地拂手道:“起来吧,凡事还得由着万岁爷定夺。相爷揽权多年,手底下能人异士无数,还有锦衣卫替他卖命,咱们东厂目下根基不稳,冲撞不得那尊佛。” 曹心平应个是,这才直起身在他跟前儿站定,试探道:“依督主的意思,帝姬的死就这么算了?” “不然呢,还能如何?去圣上跟前儿参谢相一本么?”赵宣语调妖娆,斜眼看曹千户,叹道:“无凭无据的,让咱家拿什么去说事儿。再者说,护驾不力的罪名谁担得起呢,触怒龙颜,千户有几颗脑袋砍?” 曹心平诺诺应是,躬身揖手:“督主教训的是。” 他笑起来,慢悠悠往前走边道:“千户还年轻,要学的东西还多得很,万岁爷设东厂是为了替谢相分忧的,咱们这会儿可不好喧宾夺主,懂了么?” 曹千户心头有些纳罕,这倒是奇了怪了。前儿还听督主说要同谢相争个高下,怎么这么快这心思就变了呢,着实匪夷所思。他忖了忖也没个头绪,只好拱手道:“属下明白了。” 赵宣嗯了声,又侧首喊了声宝德,边儿上的年轻太监立刻凑过来,躬身道:“督主您吩咐。” “今儿早上宫里闹得慌,是出了什么事儿啊?”他道。 “回督主,是福芜殿的主儿又开始寻死觅活了,见天儿地砸东西,说自己是受了容昭仪的陷害,非得要见皇上,这都开始闹绝食了,说要死给咱们看。”郑宝德回道。 “哟,死给咱们看,这话说得可真气派。”他哂笑,伸出跟食指指点郑宝德,“既然娘娘不消停,咱们索性送她一程,活着又受冤枉又遭罪,倒不如死了干净。” 宝德琢磨会子应个是,拱了手正要说话,余光却扫见宁寿园那头缓缓走来了一群人,撇开一干的宫女儿不提,走在前头的姑娘一身胭脂红点赤金线缎子小袄,容光耀眼的一张小脸,双腮却有些气鼓鼓的,似乎不舒心。 郑少监面色一变,再垂眸,扫见她掌心里握着的鞭子,登时一张脸苦成了黄连--今儿是什么日子,怎么大清早地遇上这位小祖宗! 他不自觉地朝后挪了几步,面上诚惶诚恐。赵宣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却见欣荣帝姬已经领着一众宫女到了眼前。 他抖了袖子给她满行一大礼,口中道:“奴才恭请帝姬玉安。” 欣荣这厢正低着头想事情,听见声音便抬起头,见了他似乎有些惊讶,眸光一闪道:“赵公公?” 赵宣仍旧微垂着头,揖着手道:“皇上传召,奴才还得紧着去乾清宫复命,先行告退。”说完提步,径自绕过她去了。后头跟着的宝德长舒一口气,不假思索紧步跟上去,逃命似的,生怕帝姬一个不顺心鞭子便落在自个儿身上。 欣荣皱起眉,回过头定定地望着那道背影,若有所思。奈儿心下奇怪,跟着凑过去看,却见那几人愈行愈远,随着雨势渐大只余下了极模糊的几个影,她歪了歪头,沉声道:“殿下在看什么呢?” “……” 是错觉么?怎么觉得这人的眼睛同以往有些不同?像陌生,又像是……有些眼熟。欣荣心头不解,忽然道:“赵公公的脸是怎么毁的容?” 奈儿道:“殿下您不记得了啊,两年前太庙走水,赵公公冲进去,将太|祖灵位给抢了出来,那时火势凶猛,烧断了横梁,他的脸就那样被烧伤的。”说着一顿,换上副感叹的口吻,“原本也是挺清秀白净的人呢,可惜了。” 有什么可惜的?毁了张脸,却换来了皇父的赏识,一路平步青云扶摇直上,都是堂堂司礼监的大掌印,提督东厂了。欣荣瘪嘴,又转过头去看奈儿,“你有没有觉得,今儿赵公公的眼睛,特别的……妩媚?” 奈儿啊了一声,似乎不可置信:“没觉得和平日有什么不同。妩媚……这倒不觉得,太监嘛,都是娘娘腔做派。”边说边捻起兰花指一点,细声细气矫揉造作道:“咱家给帝姬请安……” 欣荣忍俊不禁,两个姑娘正嬉笑打闹,一个端着拂子的内官却疾步走到了跟前儿,神色带着些莫名的紧张,低低道:“奴才参见殿下。” 公主连忙收起笑,清了清嗓子垂眸看他,道:“怎么了?” 那年长的内官托着拂子沉声回话:“殿下,相爷带了个姑娘入宫,说是十五年前流落宫外的帝姬。皇后娘娘着奴才来请您,让您即刻去坤宁宫。” ******* 阴雨绵绵中的紫禁城仍旧是紫禁城,红墙黄瓦,画栋雕梁。殿宇楼台高低错落,金碧辉煌,宏宏庞庞。 第一次踏入这座皇宫,阿九有些发怔。过去也曾无数次在相府里遥遥相望,并没有这样直观的感受。偌大堂皇的宫闱,砌朱墙万重,绘九龙壁彩,龙头门上缀金钉,极尽富丽奢侈之能事。 心口在发紧,她喉头不自觉地滚动,交握在腹前的双手用力到骨节泛青,不知是紧张还是惊惶。 她抿抿唇,不敢四处张望,视线定定地落在前头的那人颀长挺拔的背影上,忽然讷讷地开口,轻声喊他:“大人。” 他回身过来看她,目光清寒面色如常,再开口时的口吻陌生得很,那是一种疏离得贴近恭谨的语气,朝她沉声道:“殿下有何示下?” 殿下……殿下,这可真是一个讽刺的称谓。 常年处于弱势的人,一时半会儿没能习惯这样的礼遇。阿九一愣,目光扫过他的唇,似乎想起了什么,一张俏生生的脸蛋儿居然憋了个通红,好半晌才支支吾吾地挤出一句话,声若蚊蚋:“我有些害怕……” 谢景臣的眼底掠过一抹诧异,显然没料到她会这么说。这倒是出乎人意料,他勾起个寡淡的笑容,挥手打发了一旁的内监,接过油伞信步过去替她撑伞,垂眸细细起来。 她身上穿的是百褶如意裙,妃色的衣裙恰到好处,衬得她肤光胜雪面如桃花。娇俏的姑娘,气质恬静而淡雅,立在雨中像是一幅画。尖尖的瓜子脸,五官是艳丽的,妩媚的,碧莹莹的一双妙目,明媚无双,足以满足所有人对一国公主的想象。 他眼尾的笑纹像细雨中的风絮,一面印着她朝前走一面道,“没什么可怕的。殿下,您原本就是属于这个地方的贵人,紫禁城是您的家,曾经流落在外受的苦都过去了,从今往后,您便是这座禁宫里的主子。” 他的声音端凝似琉璃,字里行间都是轻柔缱绻,一字一句,像是能蛊惑人心。 主子……这可真是一个诱惑人的说法。十五年都在为活下去拼命的人,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会有这么一天,顶替真正的金枝玉叶,成为当今天子的女儿。 阿九侧过头觑他,微微仰起脖子。颀长的身量带来一股难以忽视的压迫,他的侧脸精致得完美无瑕,然而正是因为太完美,所以显得缥缈不真。 她半眯起眼,隔着风雨交加定定看他,声音压得极低,以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量道:“成为帝姬之后呢?大人要我做什么?” 谢景臣垂眸,这一笑带尽疏风朗月的意态,“殿下放心,宫中自有人会接应。不过,眼下还是还是好好记住臣的话,演一出好戏给您的皇父同母妃看吧,欣和帝姬。” 他牵袖一比,颇有几分谦谦君子的意味,她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原来两人已经穿过了交泰殿,坤宁宫劈头盖脸砸进眼中。 ****** 坤宁宫是大凉历代的皇后正宫,坐北面南,正面开间有九,两侧各一小间,与交泰殿、乾清宫坐落于同一高台,铜龟仙鹤昂昂而立,设日晷,两层梁檐,庑殿顶,上覆琉璃瓦,金光流丽。 起风了,漫天的点子成了斜飘雨,水珠从伞下飞进来,打在面颊上,冰凉得教人发冷。阿九自顾自地出神,仿佛未有所觉,忽然眼前一黯,是身旁的人将伞沿往下略略一压,遮挡去了眼前的风和雨。 转头看他,映入眼中的只有一张侧脸,细雨纷飞中勾勒出江南三月的况味。阿九的目光落在那线条和缓的鼻梁上,往上一滑瞧见他的眼,尾梢处略微地扬起,半掩的眼睫浓密似夜,平日里的凌厉在这一刻似乎荡然无存,那双眸子是柔和的,甚至有些温暖。 她看了几眼觉得有些不妥,复将视线一转,望向了别处,心头隐隐盘算起起来。流落宫外十五年的帝姬,重返皇城不是那么简单的事,可谢景臣既然敢走这步棋,必然做好了万全的打算,他在边上,多的心自然不用她来操,照着他交代的东西一五一十地说,那样一个生动活灵的故事,哀婉处动人心肠,只要声情并茂将戏做足,要人相信不少件难事。 阿九思忖着,一面回忆一面念念有词,一个走神儿,再抬头便已经到了东庑墙的宫门前。门口处有立侍的宫人,均静默,深埋着头大气不闻,听见脚步声传来,视线一转瞥见江牙海水一角,甚至不消抬眼便跪了下去,口里诺诺道:“丞相千岁。” 谢景臣淡淡一声嗯,让一众宫人平身。是时门内又迎出来一个内官,阿九打量一眼,见那人身上是太监打扮,圆帽下露出的两鬓已经花白,臂上横拂子,眉目间投精光,看样子是这坤宁宫里有些头脸的。 果不其然,那内官上前,并不如方才那群宫人一样给谢景臣跪拜,只是堆起满面的笑容来朝他揖手,隔着几步远恭声道:“奴才给相爷请安。” 谢景臣唇角挑起笑,“苏公公不必多礼。”眼皮子略抬,又问:“万岁爷到了?” 苏长贵笑眯眯地呵腰说是,口里说:“皇上和两位娘娘都在里头呢,”苏公公说着一顿,眼风儿极快地从阿九身上扫过去,心头大感诧异,然而不敢表露,只伸手一比恭敬道:“大人请——” 阿九背脊挺得笔直,微垂着首,自始至终没有说过一句话。锦绣深宫,步步皆是惊险,在她的身份名正言顺之前,不能有半分大意。余光瞧见身旁的谢景臣身形微动,她只以为他要提步,自然也迈开步子跟着上前,然而他却只是转头瞧她,忽然道:“殿下恕臣失礼。” 她一怔,不明白这人何出此言。未几,却见他直直地伸手过来,脸上一凉,原来是拂去了沾在她面上的雨水。 阿九几不可察地皱眉,再看一众宫人,个个低眉敛目,面上没有半分地异样,仿佛都不曾瞧见方才那幕似的。她心头暗自生恼,却又不敢表露,只好低声说了句:“多谢大人。” 他瞥一眼她微拧的眉,眼底一抹寒色一晃而逝,旋即恢复如常。收回手站定,琵琶袖朝前一指,漠然道:“殿下先行。” 阿九扯了扯唇,也不再多言,径自朝里头走。身后的脚步声沉稳有力,是他跟在后头缓缓而行,微微一个侧目便能觑见那曳撒的下摆,往前穿过影壁便看见坤宁宫的正殿,胸腔里头霎时雷震,她深吸一口气定定神,又听谢景臣在耳畔压低了声音道:“在殿外等着。” 她脚下的步子一顿,那人已经提了曳撒入了殿门,徒留她只身等在外头。 大殿正中是一樽景泰蓝三足象牙暖鼎,楠木嵌螺钿云腿桌上摆着一株巨大的血珊瑚,妖异的色泽夺目鲜艳。 谢景臣的眸光从珊瑚枝上流转而过,复又望向殿中上首,当今圣上同葛太后分坐左右,下首依次坐着两位锦衣华服的妇人,气质雍容美丽非常,三十上下,正是岑皇后同欣和帝姬的生母良妃,欣荣立在皇后身旁,几人见他进来,纷纷投目看过去。 他垂了眼帘上前满行一礼,托了双手恭恭敬敬给几人见礼。 皇帝的脸色有些疲乏,见了他似乎精神一震,在官帽椅里坐直了身子看他,急切道:“听说爱卿寻得了帝姬?” 他应声是,良妃闻言大喜过望,从椅子上站起来朝他走近几步,追问道:“那帝姬目下在何处?相爷不是说要带帝姬入宫么?快让她进来……” 岑皇后面色不悦,冷声打断道:“这么多年都等过来了,妹妹还急于这一时么?” 良妃思女心切,可皇后不同,她高居坤极,多年来执掌后宫,苦乐参半,历练出端庄持重的性子,自有一份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的气度。更何况良妃得宠多年,早已是皇后的眼中钉肉中刺,良妃膝下原就有一子,若再寻回了女儿,岂不是要骑到她头上去! 岑婉面上勾起一丝笑容,望向太后同皇帝,沉声道:“大家,老祖宗,帝姬流落宫外十五年,臣妾以为,不如先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弄个清楚明白,再见也不迟。” 皇帝颔首,食指点着红木桌道:“皇后说得在理。”说罢转眼看向谢景臣,问道:“爱卿在何处寻得帝姬?” 谢景臣眉头深锁,语调沉重道:“回大家,臣多番打探,方知当年帝姬顺护城河而下,是被一浣衣妇人所救。那妇人后来带着帝姬回到家乡淮南,五年前淮南溧阳闹涝灾,妇人染了瘟疫,帝姬跟着逃难的同乡人到了京都……”他说着稍稍一顿,感叹道:“或许天意如此,五年前帝姬走投无路流落街头,竟让臣府上的下人买回做了丫鬟——臣罪该万死,请大家恕罪!” 何其悲怆的一个故事,果真是见者伤心闻者落泪。良妃听到此处早已是泣不成声,拿绢帕不住地掖眼角,抽噎道:“帝姬……我的欣和竟如此可怜……” 皇帝那头沉默良久,为人父母者,闻听女儿这些年来是这么个境遇,心头自然不好受。高程熹的神色极是凝重,好半晌才叹出一口气,捏着眉心摆手道:“爱卿不必自责,你替朕寻得了帝姬,何罪之有?平身吧。” 谢景臣应个是,这才直起身来。 能令所有人都信以为真的故事,才是好故事。葛太后心头暗道谢景臣到底是谢景臣,轻而易举便捏住了人的七寸。这样一个身世可怜境遇凄惨的故事,流落在宫外多年的帝姬,饱受世间艰辛,还不令皇帝同良妃心疼到骨子里去。 太后装模作样地揩了揩泪花儿,侧目看皇帝,说:“大家,事情也差不多都抖清了,让那孩子进来吧。” 高程熹颔首,朝一旁的内官递个眼色,苏长贵因吊长了嗓门儿道:“传——” 未几,一个素色裙装的少女从殿外款款入内,细瘦的身条,明媚纤白,端的是清艳无方。欣荣一眼看过去不禁骇然一惊,冲口而出道:“竟然是她?” 宣帝哦了一声,转过头去看欣荣,道:“帝姬见过这丫头?” 欣荣嗯了一声点点头,“皇父,女儿曾在谢大人府上见过她,她确实是相爷府上的一个丫鬟。” 此言一出,众人的疑虑霎时也消了大半,良妃哪里还按捺得住,满目震惊地走过去,一步一顿,似乎不敢相信,试探道:“……你是欣和?” 阿九眸光微闪,暗自猜测这妇人是欣和帝姬的母妃。 入宫前谢景臣便曾叮嘱她,见到良妃后,务必对其施以媚术。冒充帝姬入宫,要以假乱真,最难过的便是良妃这一关。母女连心,是真是假良妃自然不会毫无所觉。 她张了张唇正欲开口,却听岑皇后沉声道:“良妃妹妹先别急着母女相认。”说完转头看高程熹,道:“大家,皇室血脉事关重大,臣妾倒不是怀疑谢丞相办事不力,只是无凭无据,若是出了什么差池谁也担待不起。” 皇帝锁眉,“皇后有何高见?” “当年替欣和帝姬接生的嬷嬷有四位,其中的秦嬷嬷如今正在臣妾宫中当差,”皇后微微一笑,“臣妾曾听秦嬷嬷说起过,帝姬的左肩有一粒朱砂痣,是与不是,让秦嬷嬷来一看便知。” “……”皇帝略思索,“也好,依皇后说的办。” 阿九心头一沉——难怪当日谢景臣会在她肩上刺一粒朱砂,原来如此。转念又觉得古怪,照理说,欣和帝姬肩头有朱砂痣,这样的秘事恐怕只有当年接生的几个嬷嬷才清楚,他一个外臣,如何得知? 不多时,坤宁宫的秦嬷嬷便被传入了殿中,几个宫女一道簇拥着阿九入了偏殿,脱衣验明真假。少顷,秦嬷嬷领着阿九从偏殿中走了出来,她朝座上的几位尊主福身,道:“万岁爷,这姑娘的左肩头,确有朱砂痣。” 听了这话,皇后的面色登时变得极为难看,谢景臣面上缓缓勾起一丝笑,敛眸上前朝皇后揖手,沉声道:“世间有朱砂痣的人数不胜数,娘娘若还心存疑虑,臣还有一个法子。” “……”岑婉抬起眸子看他,眼色不善,“哦?大人不妨说来听听。” 他唇畔的笑容清浅淡丽,曼声道:“欣和帝姬同欣荣帝姬乃亲姐妹,将两位帝姬的献血滴入水中,血浓于水,是否相溶,不妨一试。” 阿九惊诧地瞪大了眼——血浓于水,这人不是疯了吧! 那一刻阿她几乎要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侧目朝谢景臣看,他立在殿中,挺拔的身形巍峨如岳,眉目间一派的清正仿若山风,俨然一副身正不怕影子斜的架势。 皇后没料到他会如此坦荡无畏,眸中掠过丝错愕,一时语塞,只转过头上下打量阿九,那眼神,简直恨不能在她身上钻出个窟窿眼儿来。 高程熹点了点官帽椅的手把,缓慢地颔首说:“这倒是个好法子,既然皇后尚有疑虑,不如就依谢爱卿所言,让两个丫头滴血认亲,假的真不了,真的也假不了。”说完朝苏长贵拂手,施派道:“取清水和银针来。” 苏公公应是,因旋身下去准备东西。既然皇帝都开了尊口,自然没人再敢置喙。且不论高程熹是否昏庸,一顶通天冠便是绝对的皇权,至高无上。皇后两道蛾眉越锁越深,张了张口,却是欲言又止。 岑婉同宣帝感情原就算不得深厚,当年的苦楚至今回想都记忆犹新。一个不得圣心的皇后,能有如今的局面全靠了女儿欣荣,这个节骨眼儿上,自然一切都得顺着皇帝的心意,轻易绝不能触怒,毕竟谁都不愿意再过生不如死的日子。 她略思索,伸手将一旁的帝姬拉过来,柔声道:“照你皇父的意思去做。” 欣荣颔首,小脸上展颜一笑,纯真明艳:“只是拿针扎下手指,母后不必这么紧张,只权当被蚂蚁叮了口,没什么大不了的嘛。” 阿九只觉得背脊都在发麻,血浓于水,可她压根儿就不是欣和,怎么能同正根正枝的皇室血脉滴血认亲呢!胸腔里擂鼓似的,掌心里滑滑腻腻的尽是汗,然而她不敢露出马脚,只挺直了脊梁骨低眉敛目,神色从容淡然。 俄而,苏长贵已经捧着紫檀木雕花托案回了殿,她侧目一觑,果然,上头端端正正摆着一个青花瓷碗,盛清水,澄澈见底,边儿上卧着两枚银针,幽芒凄厉森冷,似能晃痛人眼。 苏公公猫着腰将东西呈到皇帝眼前,压低了嗓子试探道:“大家,清水同银针都取来了。” 高程熹看也懒得看,径自伸手一指,吩咐说:“给丞相拿过去。”说完又抬眼看谢景臣,说道:“谢爱卿,东西都备好了,你来验。” 他神色恭谨,琵琶袖对掖应声是。 两个国色天香的少女遂同时提步上前,阿九抬眸,将巧撞上帝姬的视线。欣荣显然也不曾料到会同她四目相对,微微的怔忡后勾起一丝笑容,明丽温暖。 到底是紫禁城里长大的帝姬,真正出身高贵的人,随便一个笑容便能使人觉得耀眼。阿九挽起嘴角朝欣荣回了个淡淡的笑容,很快又移开了眼,目光落在那碗清水上,似乎有些出神。 谢景臣乜了眼托案上的银针,语气寡淡,“请二位以银针刺破指腹,将血滴入碗中。” 话音落地,皇后立时眼神示意一旁伺候的嬷嬷,那妇人颔首,上前从托案里取过银针,朝欣荣恭谨道:“殿下,恕奴婢无礼了。” 欣荣一副无所谓的神态,屋子挽起袖子将右手伸出来,露出一截白如瓷的皓腕。李嬷嬷托起那只手,小心翼翼极为轻柔,接着便不再动作,只等着谢景臣吩咐。 宫中众人无不奉行明哲保身这四字,虽是相爷领进宫的人,可她到底能不能坐实帝姬的身份尚未可知。众人都在观望,自然没人来主动伺候阿九。她倒也没觉得有什么,既然没人伺候索性自己动手,思量着便要伸手去拿针。 是时一股淡香袭来,阿九只觉眼前一花,腕上缠着菩提子的手先她一步拾起了银针,他揖手朝她施一礼,道:“殿下恕臣无礼。” 她眸中掠过一丝惊异,怔怔地有些不知所措,同样惊骇的还有殿中的一众人。紫禁城中上至太后皇帝,下至宫女内监,无人不知谢丞相身有怪疾,从不与人近身。众人大感诧异,暗道这可是天大的稀罕事儿。xin 鲜 电。子、s h u 整,理 欣荣帝姬皱了皱眉,转过头去看皇后,却见皇后面上也有讶色,眼神上一番来往,示意女儿稍安勿躁。 一室之内霎时静谧,唯闻玉漏相催。阿九有些迟疑,眸光闪动,未几复吸了口气定定神,微挽起袖子将右手伸出。他伸手来接,冰凉的指尖冻得她一个冷战,几乎是出于本能地想要缩回手,然而他五指收拢,带着不容忤逆的强硬。 她抬起眸子,蓦地撞进他的眼底。淡漠的面色,眼底却凝寒霜,显示他此刻心情不佳。 阿九被他眼中的寒色唬了唬,当真不敢再挣,垂下眼帘沉声道:“有劳大人。” “殿下太客气了。”他收回目光不再看她,语气不咸不淡,仍旧教人听不出喜怒,指尖缓缓抚过针头,往她娇嫩的指腹扎了下去。 痛楚极细微,相较于蛊毒发作,这点痛几乎令人觉察不到。她收回右手,视线一转立马惴惴不安地去瞧那碗清水,只觉得一颗心都要飞出嗓子眼儿。不知道谢景臣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她胆战心惊,这人却一派的大定,难道……她眸光一凝,难道他动了什么手脚? 滴答两声,两个姑娘指腹的献血落入了水中,氤氲的红,艳丽得近乎妖冶。立侍在边儿上的宫人纷纷伸长了脖子去瞧,眼也不眨,阿九战战兢兢望过去,就在诸人的眼皮子底下,两滴殷红的血水极缓慢地融汇到了一处。 李嬷嬷呀了一声,朝皇帝恭谨道:“大家,血融在一起了!” 苏长贵何等乖觉,闻听此言,顷刻间已经扑通一声朝阿九跪了下去,口中高呼道:“奴才叩见欣和帝姬,帝姬千岁千岁千千岁--” 转眼间殿中的宫人已经跪伏了一地,号千岁的声音震耳欲聋,齐声道:“叩见欣和帝姬,帝姬千岁千岁千千岁--” 阿九只觉得双耳嗡嗡,尚还有几分云中梦中的恍惚,扫一眼偌大的内殿,一屋子尽是黑压压的人头,她怔愣,下一瞬便被良妃一把抱进了怀里,耳畔是如泣如诉悲痛欲绝的哭声,哀声道:“欣和,我的欣和,母妃想你想得好苦……” 宣帝心头动容,眼底隐隐泛起红丝,然而一国之君不会垂泪,他清了清嗓子在椅子里正了正身,口中安慰良妃,柔声道:“过去女儿流落宫外,你成天以泪洗面,如今女儿回来了,天大的喜事,哭什么。” 良妃本就是温良柔婉的性子,触动情肠难免伤心,听皇帝这么一说,只好松开阿九,转过头去拿绢帕揩脸,终于破涕为笑,口中道:“臣妾正是因为高兴,喜极而泣。” 高程熹从官帽椅里头起身,朝良妃走近几步,拉过她的手放在掌心轻轻一拍,“你心肠一贯软,朕是知道的。”说完侧目看立在一旁的阿九,笑容满面地在她身上细细打量。 阿九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说来也可笑,她原本是谢景臣要送入宫中为妃的,如今阴差阳错,居然成了这个皇帝的女儿。不过这会儿不是欷歔的时候,帝姬重回内廷,戏便要做足做全,谢景臣已经为她打点好了一切,只差最后一步,她不能掉以轻心。 思及此,她规整规整思绪换上一副哀恸断肠的神态,跪下身去朝皇帝同良妃拜大礼,哽咽道:“这么多年没能在皇上同娘娘身边尽孝道,是女儿不孝。” 良妃连忙弯腰去扶她,拿绢帕替她轻柔拭去面上的泪迹,柔声道:“帝姬怎么还喊皇上和娘娘呢?” 阿九眼底一片赤红,心头却觉得有些悲凉。良妃看她的眼神这样慈霭,显然是真的将她当做自己的女儿,这是一个可怜的母亲,多年来与亲生骨肉分离,好不容易再度相见,她却只是一个假帝姬。心头知道要改口,可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她内心一番天人交战,好半晌才挤出四个字来,讷讷道:“皇父,母妃。” 凉宣帝龙颜大悦,点着头不住道好,感叹道:“果然是朕的女儿,中秋之月,春晓之花,容貌上倒同你母亲三分神似。” 良妃听了却直摇头,失笑道:“大家可把臣妾夸上天了,”说完又转眼看阿九,满目的怜爱,笑盈盈道:“青出于蓝胜于蓝,欣和这样明丽,可比臣妾年轻时候美多了。” 好一个阖家团圆父慈女孝,这样一副其乐融融的状貌,岑婉只觉胸口的地方憋着一股气,闷得发慌。眼睁睁看着丈夫同另一个女人这样恩爱,换了寻常人,谁能受得了?然而她不是寻常人,她是皇后,一国坤极,便要雍容大度母仪天下。 岑皇后稳稳心神,将心头翻腾的江海压下去,勉力扯出一个笑容看向皇帝,恭声道:“臣妾恭喜万岁爷寻得帝姬,宫中也许久不曾有过喜事了,不知大家准备何时昭告天下?” 皇帝略沉吟,吩咐道:“朕即刻便写下诏书,帝姬吃了这么多年的苦,朕定要好好补偿她。”说罢一顿,似乎在思索,半晌又道:“景臣,拟朕的旨意,册封皇女欣和为宁乐公主,即日昭告天下。” 谢景臣上前一步躬身揖手,口中应是:“臣遵旨。” 之后皇帝还说了些什么便听不清了,脑中满满的尽是“宁乐公主”四个字。她眼色一沉,心中涌起一阵莫名,不知是欣喜亦或悲凉。欣和帝姬,高高在上的大凉宁乐公主,这便是她的新身份,可真是做梦也没想到的殊荣。 好半晌,宣帝才终于交代完,体念阿九刚刚回宫,便派人小心伺候着回宫休息。她怔怔的,被一众宫人众星捧月似的簇拥着出坤宁宫正殿,蓦地一个回首,隔着袅袅的轻烟依稀能看清他的脸,幽冷的眸子深不见底,定定望着她,不知所想。 指腹从冰凉的扳指上抚过去,他垂眸掩尽一切眼色,朝她毕恭毕敬地揖手,沉声道:“臣恭送公主。” 25|4.13| 一切仿佛都是场荒诞的梦,虚无得不真实。 阿九恍恍惚惚,鼻息间是良妃身上淡淡的清香,五指包裹她的手,那样温暖柔软,这是种难以言喻的滋味。 她是一个孤儿,无父无母,自记事起便过着乞讨的日子,在城隍庙里挨饿受冻朝不保夕。在相府时也曾想象过自己的将来,入紫禁城,成为皇帝的嫔妃,在这锦绣如画的深宫中勾心斗角谋生谋命,至死方休。 然而如今,她的命途却翻天陡转,谢景臣令她“认祖归了宗”,她多了一个宁乐公主的头衔,多了一个身为九五之尊的皇父,还多了一个温柔似水的母亲。 两人并肩从坤宁宫中出来,自景和门穿过,缓缓步上宫中的长街。良妃拉着她一路往碎华轩走,不知怎么的又开始落泪,哽咽道:“欣和,你不知道母妃这些年是怎么熬过来的,那时你下落不明,所有人都说你已遭不测,可母妃知道,我的欣和一定还活着,一定还好好地活着,等着和母妃团聚……” 一字一句皆是身为人母的心酸,听得阿九心中发堵。她向来不是个善于言辞的人,也不知道怎么安慰人,沉吟了半晌才道:“母妃别哭了,这么些年让您这样伤心难过,是女儿不孝。好在如今女儿回来了,也算是守得云开。” 良妃闻言重重地颔首,伸手抚上她的颊,眸中有欣慰之色,笑道:“对,守得云开见月明了,你能回到母妃身边,便是让母妃折寿十年也值得。” “母妃怎么能说这样的话,”阿九皱眉,闷闷道,“若真像您说的那样,女儿情愿流落在外,一辈子为奴为婢!” 见她面上不大高兴,良妃连忙赔好话,“好好,你别恼,是母妃失言。” 边儿上的一个琼瑛看了不住地叹气,可怜天下父母心,亲生骨肉一分离便是十五年,个中滋味旁人哪里知道。她心头嗟叹,朝良妃劝道:“主子,奴婢知道您心里苦,可帝姬这才刚刚回宫,紫气东来大好的日子,可千万别把折寿这样的话挂嘴边儿,不吉利的。” 琼瑛是寿熹宫的掌事姑姑,从良妃还是姑娘时便在她身旁伺候,对她的心性摸得一清二楚,颇受重用,一贯是良妃的心腹。闻言,良妃拿绢帕掖了掖眼角一笑,说:“再苦也都苦过了,帝姬回了宫,苦尽甘来。” 见良妃这般状貌,阿九不由心感愧怍。到底不是铁石心肠,若非情非得已,她绝不愿欺骗一个母亲的感情。可事已至此,摆在她面前的只有一条路能走,冒充帝姬是欺君之罪,她若想活命,那就只能将错就错。 心头歉意同不安交织翻涌,皆被悉数压下去。她柔声唤了句母妃,唇畔的笑容恬淡清丽,“您放心,女儿一定会承欢膝下,好好侍奉您的。” 都说女儿是娘的小棉袄,这话可半点不假。良妃心头一暖,只觉得胸口处那空欠了十五年的东西又被填得满满当当,满腔怜爱道:“真是好孩子。” 两人一面说话一面徐徐朝前走,从裕华门穿过去,途径御花园,望月廊走到底便是桦林园南方的碎华轩。四进的院落,正殿名为华润堂,东西各设配殿,倒不见得多宏伟堂皇,胜在精巧别致。时值暮春,园中百花盛气尽敛,平添几分柔婉,红粉暗随,清阴绸密。 院中跪了一地恭迎的宫人,俯首垂眸静默无声。阿九跟在良妃身旁提步进去,一众宫人方齐声道:“良妃娘娘万福玉安,宁乐公主万福玉安。” 良妃到底是承欢多年的宠妃,后宫中从不缺貌美的女人,她能固宠多年荣宠不衰,除却美貌与温婉,自有一套驭人的佳法。她的帝姬自幼在民间长大,恐怕不识宫中人心险恶,她这个做母亲的自然要替女儿铺好前路。 她面色漠然地立在院中,尊荣气度竟丝毫不输皇后。垂眸扫一眼跪在地上的宫女内监,沉声道:“宫里的消息一贯传得快,想来你们也都听说了,公主回宫,万岁已颁旨昭告了天下。说来本宫还得恭喜你们一句,能跟在帝姬身边儿伺候,可是天大的福分。不过本宫丑话说在前头,若是有谁不知惜福,休怪本宫无情。” 这番话收效不错,宫人们一震,均被这话惊出了一身冷汗,头伏得更低,口里诺诺道不敢。见此情形,良妃的唇畔勾起个淡淡的笑容,“公主还得好好休息,本宫就不留了。行了,都起来吧,外头风大,伺候公主进屋。”说完转头看一眼阿九,低声道:“帝姬明白母妃的意思么?” 阿九微微颔首,压低了声音答:“驭人之道,重在诛心。母妃放宽心,女儿不会让自己吃亏的。” 良妃心中很觉满意,点点头,也不再多言,扶了琼瑛的手旋身离去,边走边说,“公主蕙质兰心冰雪聪明,又温顺知礼,我很是欣慰。” 琼瑛满脸是笑,说:“娘娘如今可是天下最有福的人,那好字儿怎么写的?可不就是一子一女么。” 听了这话,良妃也跟着笑起来,忽然笑容一滞,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看向琼瑛沉声道:“今日大喜,却有一事古怪——那谢景臣对欣和,似乎有些……不寻常。” ****** 恭送良妃离去,紧绷了多时的身子总算稍稍松懈下来,阿九暗自吁一口气,回身也不多留,径自提步入正殿,并未搭理那些宫女太监。见状,一众宫人不敢怠慢,连忙紧步跟了进去。 华润堂迎门便是四扇楠木樱草色刻丝琉璃大屏风,后头摆着琦寿长春白石盆景,整个正殿显得雅致却又不失皇室威仪。 帝姬身子一动,在玫瑰椅里坐下来,那些宫女内监只以为她要训话,连忙膝盖一弯又跪下来,匍在地上大气都不敢出。才刚回紫禁城的帝姬,似乎颇受皇帝喜爱,宫中没人知道这位主子是个什么脾性,所以才愈发谨慎,生怕触怒了她倒大霉。 阿九扫一眼跪在地上的宫人,面上有些无奈,略沉吟道:“都退下吧,我暂时不用人伺候。” 碎华轩的一众人显然都没料到她会这么说,纷纷诧异地抬起眼来面面相觑,好一会子才齐声应个是,从地上站起身按序退了出去。半晌,脚步声渐渐远去,屋子里终于落了个清净,阿九拎了面前的茶壶正要倒水,余光里却瞥见一抹水色,诧异地抬眼看,却见殿中居然还立着一个宫女。 她皱眉,“我不是让你们都退下么?” 话音落地,那身形瘦弱的小丫头还是没有动作,只埋着头不发一言。阿九觉得古怪,歪着头细细打量她,竟觉得几分眼熟,因沉声道:“抬起头来。” 闻言,那小姑娘才缓缓抬首,露出一张白净的小脸来。淡淡的眉,灵动的眼,精致小巧的五官,眉宇间还有几分稚气未脱。阿九眸光惊闪,手上一滑,只听哐啷一声响,粉彩釉茶壶重重地落回了花梨桌。她猛地起身朝那宫女走过去,惊讶道:“金玉?你怎么会在这儿?” 金玉看她的眼神有些胆怯,懦懦道:“……殿下,是大人让奴婢跟着您进宫的。大人说您身子不好,宫里的人也没个您熟识的,有奴婢在,知根知底,万事能有个照应。” 身子不好?话说得可真好听,知根知底万事有照应,只怕是担心她蛊毒发作时被宫中的人察觉,所以才让金玉来替她打掩护吧。 她心下了然,复又抬眼看金玉,眉头却越皱越深:“你这是什么表情,很怕么?” “不是……”金玉悻悻地笑,嘴里支支吾吾的,半晌也没说出个所以然。其实也不能怪她这样的反应,想想看,一个屋子里同吃同住朝夕相对的人,眨眼之间成了高高在上的宁乐公主,两人的身份有了这样的云泥之别,再想像从前那样,怎么可能呢?她顿了顿,又似乎感慨,道,“其实也好,能和您呆在一处,比在相府里好,奴婢是大人送入宫伺候您的,宫里人都对奴婢客客气气的呢。” 阿九扯了扯唇,拉着她的手说:“那是自然,从今往后,这紫禁城里,没人再敢欺负你了。” 金玉见她对自己还和从前一样,并没有多少公主帝姬的驾子,眼底顿时一热,哽咽道:“从前相府里我便觉得您浑身上下都是贵气,果然人中龙凤。如今您能认祖归宗,我打心眼儿里替殿下高兴。” 认祖归宗……这丫头满心以为她是真正的公主,哪里知道其中隐情。阿九面色微变,转瞬间又恢复如常,徐徐点头,“还是大人思虑得周到,我初入内廷,还不知其中水深,自然谁都信不过,有你在,万事也好有个商量。” 金玉用力地颔首,郑重道:“殿下放心,大人早有交代,今后殿下但凡有用得着奴婢的地方,奴婢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谢景臣的用意她大约也能猜个一二,送金玉入宫是为她所用,毕竟一个心思单纯的人,虽然智谋上有所欠缺,却绝不会有二心。只是不知,他这样费尽心思送她青云直上,到底意欲何为呢?他曾说过宫中有人与她接应,足见他的爪牙已经深入禁宫,眼下她要做的,只是静观其变。 阿九有些迷惘,心中愈发地困顿,他权倾天下,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究竟还在图谋什么呢? 思来想去没个所以然,索性不去想了,只同金玉闲话了些家常,未几有宫女入殿中来传话,说是宫中各娘子恭贺帝姬回宫大喜,都送来了不少稀罕物事。阿九淡淡嗯了一声,这一众宫妃的心思谁看不出来呢,初返内廷便被赐了封号的公主,自然是要来巴结拉拢。 她想了想,因淡淡道:“将东西都收起来吧,替我带句话给娘子们,就说欣和谢过了。” 宫女闻言应声是,复又旋身退了出去。 晨间落过雨,此时雨过天晴,远处的山峦间绵延着一道五彩虹蓝,在重峦叠翠间牵一座桥,有几分人间仙府的意境。白驹悬在头顶,金灿灿的光芒投落四方,照耀着巍巍紫禁的朱墙黄瓦,如梦似幻。 用过午膳日头更烈,明晃晃的太阳照得人犯困,一天下来阿九身心俱疲,又担心有客造访,遂只得强打起精神。然而出乎意料的,虽说送礼的宫人踏破门槛,却并没有任何主子来探视,她心下奇怪,问了金玉才晓得,皇后遵圣上旨意晓谕了六宫,不许任何人登门叨扰帝姬休息。 她听后浑身一松,强撑了许久的脑子也愈发混沌起来,除了珠花华服上塌,叮嘱金玉不必喊她用晚膳,这才沉沉睡了过去。 阿九这人有个怪毛病,她有些认床。倒不是说睡不着,她自幼过的是穷苦潦倒的日子,这样金贵的习惯是养不成的。说她认床,是因为她往往挪给地儿就容易做梦,光怪陆离没个定数。 她睡得迷迷糊糊的,眼前的天地是处大花园儿。扑鼻的是甜雅的香,桃树种了满园几里,粉色的桃花锦绣成簇,拱在梢头争相盛放。一棵树下坐着个拎酒壶的老头儿,醉醺醺的,浑身上下衣衫褴褛,却并不显得狼狈,倒有几分仙风道骨。 阿九惊讶地睁大了眼,这不是城隍庙里总喜欢讲鬼故事吓唬她的陈阿公么,她抬起手背揉眼睛,怀疑是自己看错了,陈阿公早在九年前就得重病死了,这会儿怎么又活过来了?梦中的她并不害怕,试探着上前蹲下来,说:“阿公,你成神仙啦?” 陈阿公掀起眼皮子睨了她一眼,换上副哭丧的嘴脸,说:“成什么仙哪,小不点,你阿公的破房子漏水,阿公在阳世没什么亲人,想求你帮阿公想想法子。” 她瘪了瘪嘴,无可奈何道:“不是我不想帮你,实在是无能为力啊。” “胡扯!”陈阿公登时吹胡子瞪眼,“丫头片子现在可是公主,这点儿小事都不能帮阿公?” 阿九冲他皱鼻子:“公什么主啊,我哪儿有那福气——”说着朝陈阿公凑近些,压低了声音道:“阿公我偷偷告诉你,丫头我就是个冒牌儿的,受制于人,连命都在别人手里捏着,泥普萨过河自身难保啊。” 陈阿公闻言却捋着胡子笑起来,慢慢悠悠道:“小不点别急,你天生是条凤凰命,浴火重生么,且等着吧,将来坐天下的人都要对你言听计从。” 阿九翻了个大大的白眼,这一身的酒气,可见是喝高了,已经开始信口雌黄胡言乱语了。凤凰命?那恐怕这凤凰是稀泥巴捏成的吧!她张了张口还想说话,耳畔却忽然响起一阵隐隐约约的怪声儿,浅唱低吟,凭空传来,有几分冥寂的况味。 梦中的人拧起眉,不知怎么就醒了过来,睁开眸子看四周,屋子里黑漆漆的,没有一点光亮,原来这一觉直直睡到了半夜。她抬起手背覆上额头,脑子里想起陈阿公的话,不禁摇头失笑——自己真是疯了,居然会做这种可笑的梦! 阿九将手放下来定定神,翻了个身正要继续睡,却依稀听见了一阵儿歌声。她蓦地一愣,屏息凝神侧耳,听出那是一个男人的声音,声线冷冽清凝,不知在唱些什么。 她咬咬唇,思量了一瞬还是从榻上起了身,好一番努力才听清歌里唱的词句,不禁大为惊愕——居然是支江景一带的童谣。 “烟中月,月中烟,北风吹上天,团团转,窝里乱,凭借力,青云上,自有无限好风光……” 阿九大感惊骇,深宫内院,怎么会有人大半夜地在唱歌?她生疑,趿拉上绣花鞋站起来,随手取过外袍搭上肩头,也顾不得披头散发,提步便缓缓朝窗户边儿上走去。 她有些迟疑,纤细的五指搭上去,微微一个用力,只听吱嘎一声,窗屉子被推开来,是夜满月,呼啦进一股子凉心的夜风。她立在窗前朝外觑,神色很是警惕,想要看看是何方神圣在装神弄鬼。 目光在院中四处扫过,却是空无一人,连带的,那阵歌声也戛然而止。阿九正觉得不解,忽然鬼使神差一个转身,霎时吓得倒退两步,抬起五指捂住口,差点惊叫出声来—— 身后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 借着满月的华芒,她依稀能望见一副挺拔修长的身量,锦衣华袍艳红似血,一头的长发如墨染,被窗外的冷风吹拂得飞扬。斯人涂彩面,俯视她的眼神幽冷深远,微微启唇,淡淡道:“你在等人?” 26|4.13| 月圆而凉,映衬千山横叠,垂杨十里,一丝丝幽厉的光从窗扉外投落进来,照亮他的面容,也映入他的眼。同初见时一样,那是一双森冷得有些彻骨的眸子,朝她垂下一个眼神,寡淡疏离,仿佛是骨子里带出来的骄矜倨傲,目空一切,欲描难写。 菩提树下的那个怪人!上回这人在相府现身,已教她满心困顿,这回倒好,直接潜到皇宫里来了!可大内高手如云守卫森严,他有三头六臂么?究竟是怎么进来的? 阿九惶骇不已,眸子眨也不眨地看他,掩着口,步子踉跄着向后,终于抵上金丝刻花落地罩,退无可退。她深吸一口气定定神,压着嗓子寒声道:“好大的胆子,竟敢擅闯紫禁城,你究竟是什么人?” 那人微微侧目,浓厚的戏妆遮去眉间神色,唯有眼角一抹绯红妖艳无双,夺人心魄。 “帝姬何必如此。”他开口,冰冷漠然的语调,声线却极为诡异,显然是刻意为之,说着又稍稍一顿,目光落在她的面上,缓缓道:“你不是一直在等我么?” 阿九惊愕地瞪大眼,心头没由来的一丝慌张,冲口而出道:“我何时等你了?” 见她毫不犹豫地否认,他唇角却噙上了抹寡淡的笑,忽然身形一闪,阿九只觉得有冷风拂面而来,再定睛看时不由悚然大惊——她不曾看见他提步,甚至没有看清他如何动作,他却已在方寸之内。 咫尺的距离,两人之间隔了不足三指,她大为震惊,后背严丝密缝地抵上落地罩,不敢动,只扬高了脖子死死望着这个不速之客。 他突然逼近,衣袂间带起一阵香浅的风,阿九呼吸一窒,头一次晓得男人身上的脂粉味也能这样澈如山风,淡淡其华,奕奕清芳。涂油抹彩的一张脸,却离奇地不让人反感。他的轮廓优雅而细致,如写意处的笔锋缠绵,勾勒得恰到好处,仿佛脱离万丈红尘。 完美得教人……觉得似曾相识。 他垂眸俯视她,倾斜入室的月光映上右面的侧脸,明暗交错。他的眼神幽黯,瞳孔的色泽像极浓烈的夜,看着她,线条优雅的唇上凝着一点胭脂,淡淡吐出三个字:“没有么?” 气息呼出是冰凉的,携着淡淡的香,拂过她额上的碎发,令人心口一紧。这个男人来路不明,言行举止处处皆是诡异,武功高深莫测,要取她性命只是眨眼之间,不能硬拼。 阿九的喉头一阵滚动,愈发感到慌乱,面上却还是佯作镇定的模样,面无表情道:“没有。” 他闻言哦了一声,却并不言语,只是缓缓抬手,修长的指尖轻轻点在她的眉心。温热的肌理骤然触到寒霜似的冷,激得她一阵瑟缩。他的指尖徐徐地下滑,像在描摹丹青,从眉心起,游移过圆润小巧的鼻头,最终落在她略微苍白的唇上。 “帝姬不是个老实人。”他平静道。 阿九眸光微变,忽然瞥见外头有火光闪动,暗自猜测是是宫中夜间巡视的锦衣卫途径。她咬咬唇,心中细细地思量,若是先从他手中脱身,再高声呼喊锦衣卫,胜算会有多大? 正盘算着,忽然又听见那人的声音从头顶上方传来,语调淡漠:“帝姬不必白费心机,你丝毫不是我的对手。” “……”阿九眼底浮现几丝惊诧,霎时生出种被人言中心事的恼怒,凛眸厉声道:“既然知道我是帝姬,还敢如此放肆?难道不想活了么?” “色厉内荏在我这里行不通,”他面上有笑意,眼底却还是一片寒色。指尖慢条斯理地勾画她的唇瓣,略微俯身,反问道:“帝姬,真的是帝姬么?” 她猛地抬头看他,眸中急速地掠过一丝惊诧——这人怎么会这样问?难道他知道她是顶包的假公主?她又惊又疑,面上却只冷冷一笑,道:“这话问得可笑。我父亲是大凉皇帝,母亲是良妃,我身上流着高家的血,自然是帝姬。” 他轻笑,也不反驳,忽又半眯了眸子话锋一转,道:“你真的甘愿一直受制于谢丞相么?身如轻烟,聚散皆不由己。” 阿九一怔,没料到这人会忽然对她说这样的话。这人究竟是什么人,究竟知道多少事?为什么他会知道自己一直受谢景臣控制?她百思不解,并不敢掉以轻心,只冷声道:“我并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那人唇角的笑意绽放更盛,眸子望着她,眼底却并无笑意,“说来也是,谢丞相权倾天下,武功极高,且擅蛊术,除非你能上天入地,否则怎么也逃不出他的手心。不过……”说着忽然将唇贴近她的耳垂,哑声道:“若我能替你取出体内的金蝎蛊,护送你安全离京,永远摆脱谢景臣——你可愿与我远走高飞?” 她浓长的眼睫有轻微地颤动,心头狠狠一震——取出金蝎蛊,这个诱惑对她而言着实是够分量。金蝎蛊在体内一日,她必须忍受随时可能发作的蛊毒之苦,在三百多个日夜后被反噬,尸骨无存…… 然而理智在下一瞬回到脑子里,令阿九顷刻间清醒。摆脱谢景臣?谈何容易。她永远记得相府中那些试图逃离他的人是什么下场,万虫啃食千刀万剐,如他那样残忍的人,容不下一丁点儿的背叛。 还说什么远走高飞?这人的脑子恐怕真的有毛病吧! 她用力推开在耳旁说话的男人,朝后退开丈远,恶狠狠道:“你休得在这儿胡言乱语!我流落在外十五年,相爷能送我回宫,我心中对他感激不尽,何来受制于他?”说着猛地抬手指向窗外,容色一沉道:“你救过我一命,如今我还你一份恩情,请吧!” 那男人却只漠然看着她,动也不动。阿九等了会子见他还不走,霎时生恼,边朝前几步边怒道:“你究竟是什么人?到底想干什么?” 忽地脚下被什么东西给绊了跤,她惊呼了一声,身子不受控制地朝前一扑,他始料未及,眼底划过一丝讶然,居然被她给应硬生生摁倒在了地上。 多了个人肉垫子,阿九自然没被摔着。鼻息间尽是那股淡淡的幽香,她倒在那人怀里,也来不及窘迫,凛眸从怀中摸出几枚银针,往他的胸口处狠狠刺了下去。 涂彩面的男人微挑了眉,侧身闪避,晃眼之间便从寝殿里消失无踪。 阿九捂着心口咳嗽了几声,这才从地上缓缓爬起来。上前几步朝窗外看,空空如也,几片落叶被夜风吹得起旋,分明连个鬼影儿都没有。 她抿唇,心头感到古怪。方才闹出的动静也不算小,怎么碎华轩的宫人没有一个人进来察看,难道都毫无所觉么?旁的人且不说,金玉就在外间值夜,难道连一丁点儿的响动也不曾听见么? 太不寻常。阿九脑中疑云萦绕,略忖了忖,复弯腰拾起落在地上的外衫披上,点燃了烛火,又旋身打起珠帘走向外间。 宫中的每处寝殿都会在外间设一张小床,供值夜的宫人夜里休憩。烛光中依稀可见床上睡着一个人,她举着烛台走过去,拿火光照亮金玉的脸,却见这丫头呼吸均匀面容恬静,显然睡得很沉。 她皱起眉,指尖蓄力在金玉的某处穴位上重重一点,果然,那丫头咕哝了一声便悠悠转醒。一眼瞧见她,金玉还有些迷糊,愣了会子才呀了声,从榻上一坐而起,惊讶道:“殿下怎么醒了?” 阿九撑了撑额,挨着床沿坐下来,叹道:“方才有贼人潜入,我便惊醒了。” “贼人?”金玉大惊失色,连忙拉了她的手四处打量,急道:“殿下没怎么样吧?伤着哪儿了没?那贼人现在何处啊?咱们快去请管事的来,这紫禁城的锦衣卫都是吃闲饭的么,还没有咱们相府里的顶用!让他们赶紧将贼人拿下!” “放心,我没伤着。”她摇摇头,“况且贼人已经跑远了,恐怕要追也追不上。” 金玉啊了一声,似乎有些惊魂未定,挠了挠脑袋道:“这可太奇怪了,怎么有人闯进来,我半点儿都不知道啊?都怪我,怎么睡那么死呢……” 她淡淡一笑,宽慰道:“其实这也不关你的事,并不是你睡得死,而是那人早有预谋,点了你的睡穴。” 睡穴……那是什么?金玉不怎么明白,歪了歪头也没多问,只是抚了抚心口似乎心有余悸,连连道:“还好殿下你没出什么事儿,大人千叮咛万嘱咐要我照顾好你,要你有个好歹,我还不被相爷活活扒下一层皮来!” “……”阿九的神情几不可察地一变,微微垂下头,眉头轻蹙,不知在想些什么。 那头的金玉还在喋喋不休,忽然又道:“殿下看清那人长什么样子了么?” 她微微摇头,金玉大为失望,双肩一垮,“这可就难办了,连贼人的模样都不知道,即便想查也是无从下手了。” 阿九摊开手,一枚闪着幽幽冷芒的银针静卧在白皙细嫩的掌心,她目光落在针头的血迹上,徐徐道:“那倒也不是无从下手……” 金玉一眼瞧过去,不禁呀了一声,指着那枚沾血的针说:“这上头的血是怎么回事?” “那人被我的银针所伤,伤在胸前。”阿九半眯起眼,指尖一动将银针收了起来。真是令人匪夷所思,那涂彩面的大半夜潜入皇宫,难道只是为了跑来跟她说些古怪的话么?他怎么会知道自己受谢景臣控制,又怎么会知道她体内有金蝎蛊?难道……难道他也是相府的人,受谢景臣指使来试探她? 思来想去愈发地不安,她捏了捏眉心一阵思索,缓缓合上眸子朝金玉说:“司礼监历来居内务府十二监之首,宫中出了这样的事,可不单单是锦衣卫失职。去,将司礼监的掌印请来,就说我宫中大半夜的有贼人潜入。” 金玉闻言也不耽搁,应个是便匆匆出了门儿。浓稠的夜,今夏将至,自有蝉鸣蛙叫不绝于耳,白日里听起来觉得烦闷,大晚上却叫人怵得慌。金玉到底是个丫鬟,眼皮子浅没见过世面,胆子自然小,手里提着宫灯浑身都发抖,口里咕哝着什么念念有词,大致是在叨着阿弥陀佛白鬼不近身之类的话。 皇家内院,朱墙碧瓦,京都里关于紫禁城的传说已经不只是一桩两桩了。皇宫是皇帝理政居住的地方,前朝后宫一殿相隔,每几年便会有数不清的如花美眷从举国各处送入这座金丝笼。 金玉过去有个同乡在神武门当侍卫,从他口里隐约听过不少关于皇宫的事。譬如傍晚时分有成群的乌鸦从东西六宫上头飞过,又譬如永巷尽头的哭声,如泣如诉,诡异阴森。 人一害怕起来就喜欢胡思乱想,她被脑子里一连串的念头吓得牙齿发颤,一面四下张望一面往东安门那头的掌印值房走,硬着头皮一路往前,火急火燎地就跟被鬼撵似的,一不留神儿和一个人撞了个正着,她登时魂飞魄散,惊叫了一声把手里的灯笼都给扔了出去。 郑宝德被这一嗓子生生唬了跳,跳起几步回头看,见是个小宫女,登时骂道:“大半夜的不睡觉在外头瞎晃荡,鬼叫个什么劲儿!”真是的,出个恭也能遇上个惊乍乍的疯婆子,简直走霉! 金玉惊魂未定地抚心口,拾起灯笼往前一照,火光映亮一张白净少年的脸,有些眼熟。她思索一阵儿想了起来,这少年同自己也算有过一面之缘--他是跟在赵公公身边儿的少监,似乎是姓郑。 “郑公公,”她干巴巴一笑,小脸儿上浮起几丝尴尬的神态,“对不住对不住,黑灯瞎火的奴婢没把您认出来。” 见她这错认得还算及时,郑宝德也不想多计较了,只冷哼了一声整整仪容,尖着嗓子道,“新来的?不知道宫里的规矩么,大晚上的乱跑,不怕死么?” 金玉有些无奈,口里说:“奴婢也是没法子。郑公公,是奴婢的主子着令奴婢来请赵掌印的。” “请督主?他老人家今儿染了风寒身子不爽,早歇下了。”宝德从鼻子里发出个音儿,显然司空见惯,他丝毫不以为意,漫不经心地问:“你家主子是哪个宫里的娘子啊?” 金玉皱起眉:“奴婢是碎华轩的宫人,主子是宁乐公主。” 一个响当当的称谓,这丫头说得字正腔圆,郑宝德听了面色微变,连带着对金玉的态度来了个陡转,满面堆起笑意朝她客客气气道:“哟,原来是碎华轩的姐姐,不知公主殿下请督主有什么事?” 金玉一愣,暗道太监果然是底下没把儿的人,翻起脸当真比翻书还快。她瘪瘪嘴,朝宝德睨一眼,“劳烦公公进去跟掌印知会一声儿,碎华轩今儿个夜里闹了贼,贼人潜入了公主的寝殿,令殿下受了惊吓,还请赵公公去见见帝姬。” 郑公公闻言大为惊讶--这可真是怪事,紫禁城向来连只苍蝇也飞不进来,怎么会有贼人潜入?偏偏还在欣和帝姬返宫的头一天儿,这也忒巧了吧! 他心生狐疑,也不敢怠慢,旋身匆匆往值房处走,到了跟前儿轻叩菱花门,试探道:“督主?” 未几,里头传出个淡淡的嗯,尾音处稍扬,慵懒却低沉。 宝德便道:“督主,宫里有贼人潜入,欣和公主受了惊吓,请您去碎华轩看看。” ******** 案上的灯烛还剩下最后一段,眼看就要将夜色烧成灰烬。锦绣得冰凉的寝殿,窗屉子合严实了,仅仅余下一丝昏暗的光。阿九披着外衫坐在玫瑰椅上,微微低垂着眼帘,浓长的眼睫像两把旖旎的扇,静默无言,无声无息,安静得仿佛不属于人世。 就这么等了不知多久,终于殿外传来一阵脚步声,齐刷刷地皂靴在青石地上踏过,带起一地风尘。阿九微微侧目,眼皮子抬起朝门口看,只见一个高个儿的男人入了殿,着曳撒系鸾带,头戴描金帽,半张脸上覆着狰狞兽首面具。 那人低垂着眉眼,埋首朝她一揖,面具后头的声音闷闷的,不甚真切,“奴才给帝姬请安。” 她收回视线,目光望向梁上的雕花,淡淡道:“这么晚了叨扰公公,本宫也觉得过意不去。只是今夜那贼人不声不响潜入了碎华轩,想是武功高强之辈。请公公来也没别的意思,只是给你提个醒,本宫伤着吓着了不打紧,若是惊扰了皇父圣驾,恐怕公公难辞其咎。” 赵公公应声是,仍旧弓腰埋头,“奴才谨遵殿下教诲。”说罢也不耽搁,直起身来吩咐一旁的郑宝德,寒声道:“出动所有锦衣卫,若那贼子还藏匿在这紫禁城中,翻个底儿朝天也要将他搜出来。” 宝德一怔,暗道督主这风寒恐怕不轻,连声音都有些不同了。却也没有多想,诺诺应声是,道:“奴才明白。” 阿九有些困乏,撑着额头拂了拂手,“行了,夜深了,公公请回吧。” 那人对掖了双手朝她道是,言罢又恭恭敬敬地退了出去。见人走远了,金玉才上前来扶她上塌,边狐疑地皱了皱鼻子,咕哝道:“太监就是讲究,跟个女人似的。方才赵公公从奴婢身边儿过去,一股子香味儿……” 27|4.13| 香味儿? 阿九将将要往床上躺,闻言身形一滞,面带诧异地去拉金玉,皱眉道:“赵公公身上有香味儿?什么样的香味儿?” 金玉一愣,没料到她反应这样大,咬了咬下唇细细地回想,缓缓道,“不就是寻常女人的脂粉味儿么。”说完一顿,见阿九一脸怔忡,又换了副语气念着:“也没什么奇怪的么。宫里有头有脸的太监都兴涂脂抹粉,御前伺候的人嘛,成天都在主子跟前儿晃悠,不然那一张张脸皮怎么那么白净呢?” 阿九闻言一思索,觉得似乎是这么个理儿。今儿早上她跟着谢景臣入宫,那苏长贵的一张脸就白得跟面粉扑出来似的。太监都算半个残废,不能人道不男不女,其实也怪可怜,去势之后男人味儿没了,久而久之也都变得阴阳怪气,用点女人的胭脂水粉也不足为奇。 金玉伺候着她在榻上躺下去,迷迷糊糊地伸手去放床帐子,面露疲态,俄而又呲牙咧嘴地打了个哈欠。这模样着实滑稽,阿九抿了抿唇笑起来,道:“瞧你,眼皮子上挂秤砣了么,赶紧去歇了吧。” 那丫头拿手背揉眼睛,闻言一个劲儿地摇头,不依道:“不行,我去睡了,转个背又有人翻窗子怎么办?” 阿九拍拍她的手,朝窗户外头努努嘴,宽慰道:“别瞎想。没听见赵宣说的么,出动所有锦衣卫在宫里搜查,那贼又不是傻子,跑了再回来,自投罗网么?” “这可不一定!”金玉的嗓门儿一下子拔高了些,俯下头朝她凑近些,低声道:“殿下太天真了!那贼人潜进来既不谋财又不害命……殿下生得国色天香,我看哪,那人十有八|九是对殿下见色起意,天底下多的是色胆包天的人!” 见色起意?阿九被这个说法弄得哭笑不得,只得合上眸子捏了捏额角,“他已经被我刺伤,色胆再大总不至于不要命吧。”再者说,即便那人真的去而复返,这丫头不会武功又傻乎乎的,呆在这里不是添乱么? 金玉眨眨眼,嘴皮子一动还想说话,她却沉了脸色,“行了,听我的话去歇了,我不用你守着也不用人伺候。”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不从便是抗旨不尊,这么个罪名可不是好担待的。毕竟阿九如今的身份非同一般,再不是和自己同吃同住的粗使丫鬟。金玉无计可施,只得闷闷地应声是,义正言辞道:“那好,殿下,奴婢就在外间,有什么动静您出个声儿,奴婢即刻进来保护您!” 阿九心头翻个白眼,心道能保护好自己就谢天谢地了,口里却顺着她的话不住道好,口吻无奈,“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啰嗦?” “奴婢这是担心您嘛!”金玉有些委屈,又踟蹰了半晌终于从床沿上站起身,弯腰替她掖好锦被,这才旋身退了出去。 金玉一走,整个内间便只余下一片死寂。阿九怔怔地躺在抱月床上,目光望向殿中那盏半明的烛火,不知怎么又想起那番古怪的话来。 那人知道她受制于谢景臣,甚至知道她体内有金蝎蛊,这未免太过诡异。照理说,这些事情都该不为人知,他到底是什么人,怎么会对这一切了如指掌?她不曾对人透露,难道是谢丞相走漏了消息? 她皱起眉,立马又否定了这个念头。谢景臣向来谨慎多疑,就连最得力的手下也不会全然信任,怎么可能将把这些秘事朝外说呢? 愈想愈觉得不解,阿九倍感困惑,在榻上翻来覆去了好一阵儿也没能入眠,就这么折腾了不知多久,一阵困意才终于袭来。她只觉得眼皮子灌了铅似的沉,翻了个身合上眼,正睡得迷迷糊糊,殿门却被人从外头推了开。 不算大的响动,却足以令她瞬间惊醒。 阿九的脑子不清明,混混沌沌的只自己以为还在相府,因瞪大了眸子从榻上翻身坐起来,伸手便去摸枕下的短刀,却发现空空如也。是时珠帘一阵响动,她抬眼去看,却见金玉领头,身后跟着一众年轻秀美的宫装少女,皆梳双髻,手中捧盥洗物事鱼贯而入。 她微怔,木木的不明所以。金玉见状不由歪了歪头,上前几步,伸出五根手指在她眼前比划,试探道:“公主?醒了么?” 一声“公主”将三魂七魄给喊了回来,阿九这才想起这里是紫禁城中的碎华轩,而自己已是大凉皇帝的宁乐公主,高欣和。 她伸手抚了抚额,面色带着几分显而易见的疲惫,微微颔首,一面动身下榻一面问:“什么时辰了?” 金玉连同另一个宫女连忙过去扶她的手臂,口里诺诺道,“快辰时了。” 阿九不大习惯被人这么小心翼翼地伺候,却也没有推拒,只由着她们将自己扶到妆镜前坐下。侧目朝镜中看,里头一张脸花容月貌,双眼下却有隐隐的一圈青黑,看上去颇有几分憔悴。 整宿没睡个好觉,这会儿脑仁儿都在抽疼,无怪乎是这副尊荣了。她别过眼不去看镜中人,朝殿中几个宫娥一睨,只见其中一人拧干了巾栉双手托着奉到她跟前,垂首恭敬道:“殿下请用。” 阿九面色漠然,将巾栉接过来揩脸,又有宫女捧着一盅茉莉茶上前。漱了口净完面,几个年轻丫头便上前来为她梳妆,挽发的,描红的,有条不紊。 头回被人这么精细地伺候,阿九心中难免别扭,面上却只不动声色。金玉倒是挺雀跃的模样,一面替她挽发一面瞄了眼案上的珠花头饰,口里兴冲冲问:“殿下今日想佩什么钗?” 她朝托案上一瞧,只觉琳琅满目,微微侧目道:“今儿个有什么安排么?” 闻言,边儿传过来一个声音,温婉悦耳,朝她毕恭毕敬道,“回殿下,过会子您得先去慈宁宫跟老祖宗请安,再往坤宁宫给皇后请安。” 阿九循声看过去,却见说话的是一个容貌清秀端庄的女子。二十左右的年纪,眉目间柔顺内敛,浑身上下自有一股淡然沉稳的气度。她微挑眉,朝那女子道,“你叫什么名字?” 她便道,“回殿下,奴婢是碎华轩的掌事姑姑陈钰浅。” 原来是掌事姑姑,难怪同旁的小宫女不大一样。阿九的目光在钰浅身上打量一遭,复回过身来,伸手指了指那堆珠花,道,“挑素色的。” 金玉一脸惊讶,不大理解的样子,“为什么啊殿下,您刚刚回宫,原就是天大的喜事,自然得喜庆些!”边说边拿起一只红珊瑚双结如意钗往前一比,“这个多好看哪!” 这丫头到底是相府的三等丫鬟出身,眼皮子浅,心思上头自然不能与阿九比。她风光回宫的确称得上喜事,可昨日坤宁宫里那么一闹,瞎子都瞧得出来皇后不待见她,不过碍于皇帝和国母的身份不得不接纳自己罢了。 谢景臣送她入宫必然有所图,她顶着帝姬的头衔初入内廷,对这座紫禁城不过一知半解,若是因为言行不当与皇后结怨,那就大大不妙了。 阿九心中思索,当着这么多的人又不能对金玉解释,毕竟不知根底的人信不过,宫闱锦绣中四处都杀机暗伏。因只略皱了眉,面上做出副不大耐烦的神态,道:“我不喜欢。” 金玉瘪瘪嘴,只得依依不舍地将手里的钗子放回去,转而拿起另一只素净的八宝白玉簪替她戴上。钰浅眸子略抬,不着痕迹扫一眼妆镜前的少女,暗道宫中的皇子帝姬大多飞扬跋扈恣意妄为,这个帝姬果然是受过民间疾苦的人,小小年纪便如此谨慎小心,果然不容小觑。 她心中略思忖,提步取来一件象牙月华裙呈上去,垂首道,“殿下,衣裙备好了。” 阿九拿眼一望,见那裙装色泽淡雅,面上露出满意的神态,扬起个笑颔首,眼风从钰浅面上掠过去,淡淡道,“你有心了。” 钰浅道,“尽心竭力伺候殿下,原就是奴婢的本分。” 金玉心头有些不自在,在边儿上杵了半晌,也不说话,径自从钰浅手里将那宫装取过来伺候阿九穿上。 亭亭玉立的帝姬对着镜中细打量,见妆容妥帖无误,便回身吩咐道,“行了,替我备辇去慈宁宫,别让老祖宗久等了。” 几个丫鬟应声是,阿九便扶了金玉的手出寝殿。谁知刚刚走到碎华轩门口,便有个圆脸的太监过来传话,说太后今日身子不适,宫中上下一例不必去请安。她闻言也没什么反应,只口里关切了几句便将人打发走,转而领着金玉几人往坤宁宫去了。 钰浅在前相引,几人一路不乘轿辇,沿长街缓缓而行,到了银华池旁一个回转步上松风廊,目之所及皆是风景,绿意萦绕,柳絮纷飞。 不经意间一个侧目,瞧见池中漂浮许多落花,白红相间,美中带着几分凄凄凉凉的意态。雍容瑰丽的紫禁城,就连蓝天绿水也彰显出几分磅磅礴礴,庄严持重中又透出一丝难以言喻的滋味,像阴森,又像无奈。 阿九脑子里一通的胡思乱想,闷着头,自始至终一言不发,人到了坤宁宫前也浑然不知,立侍的宫人朝她请安也像是没听见。金玉在一旁直皱眉,禁不住拿手拐子撞她,压低了声音道:“公主?” 她如梦初醒,垂眼一看,见门口的宫人还福着身,面上浮起几丝尴尬之色,干咳了两声才摆摆手,“起来,起来。” 阿九言罢连忙规整规整思绪,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定神凝目,提步垮了门槛。殿中有两个女人的交谈声传出,话语间带笑意,看来皇后心情不错。 她思索着,绕过殿中央的香鼎上前,朝主位上的美妇人跪下去,眼神落在身前一尺的位置,恭敬道:“儿臣恭请母后万福金安。” 岑皇后嗯了声让她平身,身子微动斜倚在玫瑰椅里,端起桌上的茶碗抿了一口,尾两指戴护甲,自是一派金尊玉贵的体面。她笑意不减,淡淡道:“帝姬才刚回宫,还没有休息好,何必急着来请安呢。”说着一顿,做出副懊恼的神色,“也怪本宫记性不好,起先都想差人去碎华轩知会一声儿的,却给忘了。” 阿九面色沉静,口里道,“儿臣多谢母后体恤,只是祖宗礼法不可违背,儿臣既然已经认祖归宗,该遵守的自然便要遵守。” 这话说得冠冕堂皇,倒令皇后有些惊讶起来。她的目光从头到脚将阿九打量一番,半眯了眸子微微一笑,道:“本宫真是羡慕良妃,膝下原就有元成这个皇子,如今又得帝姬你这样乖巧懂事的女儿,何等的福气。”说完一顿,又叹息道,“哪儿像你姐姐欣荣,打小便被你皇父捧在掌心里疼着宠着,如今已经无法无天了。目下又到了婚配的年纪,着实令本宫伤透了脑筋。” 心思灵巧如她,岂会听不出皇后字里行间的讽刺。然而阿九仍旧很平静,笑道,“欣荣长姐乃母后嫡出,出身高贵才貌无双,日后必得良配。” 原以为是个难缠的主儿,可这样温顺,看来是翻不出什么浪花儿来了。岑皇后心中思忖着,别过眼不再看阿九,只兀自抚了抚指尖的赤金翠玉护甲,慢慢悠悠道:“时候也不早了,帝姬回去吧。” 阿九应声是,复恭恭敬敬地告了退,步子一动正要离去,却被什么给硬生生绊了一跤。一旁的金玉面色大变,不假思索上前去扶,然而有人却率先一步拽住了阿九的手臂,与此同时,一道清丽的女声在她耳畔响起,说:“路不好走,帝姬千万当心。” 阿九浑身一震,转过头,视线落在那女人的脸上。姿色天成,一笑嫣然,如画中娇。 那女子却仿佛不曾瞧见她眼中的惊讶,径自替她理了理衣衫,神态从容恬淡。皇后的声音随之传来,道,“帝姬,这是容昭仪,照着辈分,你该尊昭仪一声容母妃。” 容昭仪? 她很快从震惊中回过神,朝后退了一步垂首道,“容母妃,儿臣告退。”说罢再不作多留,旋身大步踏出了坤宁正殿。 太阳从远处的山头升上了高空,明晃晃地挂在头顶,穹顶的云层是淡淡的金色,遥遥望去似有万丈佛光。 脚下的步子虚晃,她每走一步都似用尽极大的气力,神情恍惚,不明所思。一旁的金玉还在喋喋不休,压低了声音愤然道:“皇后娘娘也太过分了,您去给她请安,她却连个座都不愿赐,这不是欺负人么?” 身边的人毫无反应,金玉觉得奇怪,侧目瞧阿九,却见她目光闪烁脸色苍白,不由唬了一大跳,忙道:“公主怎么了?怎么脸色这么难看哪?要不要奴婢给您传太医?” 阿九摇头,合上眸子捏了捏眉心,摆手道,“昨晚上闹了那么一出,精神不大好罢了,没有大碍。”说完又睁开眼,侧目看向金玉,目光如冰:“今后不许在外头说三道四,什么人都敢说道,你胆子不小。” 金玉自知说错了话,只好腆着脸讨饶,“殿下别生气,这不是只有您听见了么。” 她心头烦闷,也没心思同那丫头计较,忽然步子一顿道,“你们先回去,我想一个人走走。” 金玉霎时瞪大了眼:“您一个人怎么行?要是出了什么事……” 阿九不待她说完便冷声打断,“本宫的话要说几遍?” 帝姬抬出了“本宫”两个字,这是要发怒了。一众宫人面面相觑,皆不敢再多言,只屈了屈膝纷纷退了下去。 人散尽,一方天地总算落了个清清静静。她抬起手撑了撑额头,脑子里全是容昭仪那张如花似玉的脸。 不会认错的,朝夕相处整整五年,那是阿四,容昭仪……呵,原来如今已贵为昭仪,果然不负众望。当年一起入相府的是九个人,阿七死在了她手上,而她成了帝姬,阿四成了昭仪,那其余的人下场如何呢?答案在心底呼之欲出,她却有些不忍去想。 感情深厚么?并不见得吧,都是一群为了活命不择手段的人,谁能待谁有几分真心。同情么?可怜么?或许都不是吧,她只是觉得心头堵得发慌,说不出的滋味儿。 人生在世,果然各有各的命,她们唯一相同的只有身不由己这一点而已。 这样一盘棋局,布局的人是谢景臣,而她们都是局中的棋子,或许这辈子都别想抽身,直到死。 京都已经到了多雨之际,湖畔水边的石子大都结上了薄薄的青苔,人踩上去打滑。阿九漫无目的地沿着银华池边上的宫道徐行,时不时拿脚尖去踢路上的鹅卵石。忽然前方隐隐有人声传来,模糊不真切。 她皱了皱眉,压着步子上前,这才发现那声音是从假山群那方传出的,有男子的喘息,粗重而浑浊,还有女子的娇吟,细碎淫艳。 这等情景,便是傻子也能猜到假山后头的两位在做什么好事。阿九眉头紧皱,光天化日之下淫|乱宫闱,真是胆大包天呵! 她听了会子觉得双颊发烧,眸中透出几分鄙夷之色,正欲转身离去,一个男人的声音却忽地在耳旁响起,压抑而沉闷:“殿下好高的兴致。” 淫声|浪语戛然而止,那对野鸳鸯显然是受了惊吓,只听一阵衣衫窸窣,随后便有脚步声从假山那头传来。 阿九心头骂了句脏话,也来不及深思熟虑,一把扯过那人的手臂,将他半拖半拉地拽到了另一座假山后头。 28|4.13| 花影相错,阿九伸手微压,屏息凝神,小心翼翼将脑袋探出去看。只见一个男人从那座假山后头疾步走出,着宝蓝色暗紫纹云纹团花锦衣,戴白玉冠,相貌堂堂,举手投足自成一派风流倜傥,尊华贵气。 她的目光在那男人的身上流转一遭,正惊讶,一道女声却在那男人背后响起,气息不稳,不知是因为方才的颠鸾倒凤还是害怕,惴惴道:“殿下,妾身方才真的听见有人说话,该不会错的……” 话音未落,一个着锦绣宫装的女子跟在后头绕了出来,云鬓香腮,姿容秀丽,双颊还有几分未褪的潮红,双手慌慌忙忙地系领子上的盘扣,盈盈一双眸,明若秋水。 阿九看得直发愣,没想到这对鸳鸯会生得这样体面,青天白日做那等苟且之事,果然人不可貌相! 那男人显然是个怜香惜玉的主儿,闻言连忙回过身来,伸手将那女人往怀里一搂,口里道:“你别怕啊,没准儿只是个过路的太监,瞧给你吓的。” 那年轻女子半推半就地靠在男人怀里,面色惶惶,似乎还是惊魂难定,又道:“是太监么?可那人像是喊了句‘殿下’啊。”说完一顿,嗓子一软道,“王爷,要是咱们俩的事教人发现了怎么办?妾身虽说不是个人物,可好歹也是宫中嫔妃,若是东窗事发,您贵为荣王自然不怕,可妾身就是个死,指不定还会连累家里人呢。” “胡扯,柔儿你是本王的心肝宝贝儿,本王怎么舍得你死呢。”荣王皱起眉,似乎不大高兴了,伸手在女子圆润挺翘的屁股上拧了一把,引得那女人一声娇吟,他满脸□□,压着嗓子道,“本王前儿听太医院的说,皇兄年纪渐长,又服食欢药过度,如今身子亏空得很,房事上头难免力不从心。你这小浪蹄子跟着他,岂不暴殄天物么?” 那叫柔儿的举起拳头装模作样锤他一下,口里娇嗔:“王爷这是什么话,欺负了人家还说人家是小浪蹄子。” “哟,”荣王一双大手往女人丰盈的胸房覆上去,邪肆道,“你不是最喜欢本王欺负你么……” 柔才人一贯胆子小,经了方才那一吓,这会儿哪儿还有什么心思,可又不敢明着推拒荣王,遂摁住他在身上游移的大手,柔声道:“殿下,昨儿李公公来传过话,说万岁爷今儿个要来妾身那儿用午膳,这会子时辰也不早了,可耽误不得。” 闻听此言,荣王霎时兴致大败,沉吟一阵儿终于将女人松了开,摆手道,“得得得,你回去吧。” 女人自然听出他不高兴,却也没个奈何,只屈膝道了个福,又伸手整了整仪容衣装,复蹑手蹑脚地从假山群走了出去,四下张望一番见无人,这才提步匆匆去了。 荣王稍等了会子,也跟着从走了出去。金灿灿的的太阳就在头顶,他锦衣华服如珠如玉,抖了袖子理衣衫,又成了副翩翩君子的模样,同方才的放浪淫邪判若两人。略忖了忖,忽想起京都的万花楼来了几个新鲜货色,他唇角荡开一抹笑,起先的不痛快顷刻间一扫而光,迎着日光昂首阔步,自寻他的乐子去了。 阿九这头还犹自震惊,方才二人你来我往那么几句,足以令人听出个大概。原来这对鸳鸯不仅长得体面,连身份都显赫,一个是皇帝的女人,一个是皇帝的兄弟,这可真是荒唐。她心头大感不屑,原来不仅是皇帝好色,连带着弟弟荣王也不是只好鸟,可惜了高氏一族自古盛产美人,倒平白糟蹋了那一副副好相貌。 她正专心致志地鄙夷,乍然想起背后还站着一个人,登时背脊发凉,回身去看,却见那人立在熹微之中,一袭曳撒官袍,双臂的金蟒在熠熠光华中有几分狰狞的意味。眉间飞过一点柳絮,白如玉,恍惚间令人生出渡头飞雪的人间意境。 是谢景臣。 阿九微怔,那一瞬间居然有些不知所措,迟疑了一阵儿才垂下头,口里低低地喊了声大人。 她一如既往的拘谨恭敬,他却只一哂。这一笑独占风流,牵尽疏风朗月,捏了她的下巴将她的头抬起来,缓缓道,“如今已贵为帝姬,便该有金尊玉贵的样子。你主我仆,历来没有公主对臣子低头。” 他说这番话语调莫名,令人分不清是出自真心还是试探。阿九面色微变,心中惶骇,几乎在刹那间膝盖一弯朝他跪了下去,面上一派的诚惶诚恐,伏在地上沉声道:“若没有大人,我早在五年前便死了。阿九能有今日,全仰仗大人一手栽培提拔,大人于我如师如父,我绝不敢对大人僭越分毫。” 如师如父? 这四个字听得他微微皱眉,垂了眸子朝她一乜,面色不善:“殿下的膝盖不是用来下跪的,叫人看见了传出去,臣的罪名可洗不清。” 果然是是个心思难测的人,想要摸透他在想什么,简直是比登天还难。她是不是公主他再清楚不过,如今四下无人,何必继续装模作样地演戏。 阿九不解,埋着头咬咬唇,身子微动动正要起身,一只手却伸了过来。修长干净的五指,在日光映照下白皙得近乎透明,食指上套着个精巧的筒戒,羊脂白玉上流光四溢。 她心下惊讶,抬头看谢景臣,他的面容逆着光,看不清面上的神色,只是始终不发一言,看样子是根本不打算解释什么。她皱起眉,目光看向那只漂亮的手,神情木讷。 他等了半晌失了耐性,见阿九仍旧跪在地上,脸上一副木木傻傻的样子,俨然不知所以。他无奈,未几方低叹一声弯腰去拉她,细若无骨的手掌藏在宫装广袖底下,攥在掌心里柔软至极。十指相触,温暖同冰凉对比太强烈,浓入骨髓。, 然而掌心里的小手猛地一颤,似乎受了惊吓,不假思索便往回抽,他眼色一冷,蹙眉道:“躲什么?” 阿九被唬住了,不敢再挣,只好乖乖由他拉着从地上起来。 谁料到跪的时辰有些长,乍一起身时膝盖发麻,她只觉双腿发软使不上力,暗道一声糟糕,身子却已经朝边儿上崴了下去。谢景臣眸色微变,侧身来扶,轻盈香软的身子就那么毫无防备地跌进了他怀里。 宫里娇客格外讲究,里衣外衣都要专门熏香。热腾腾的体温伴着蜜合香的气息,盈盈袅袅冲得人脑子发胀。他皱起眉,待她站稳后右手一推将人送开半远,复退后一步伸手撑上假山,合上眼,强自压制体内的躁动。 膝盖骨还在发麻,然而这会儿她也顾不上了,打眼一瞧,他闭着眼睛额上尽是细汗,看起来不大好过。她皱皱眉头,起先还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就成这样儿了?因连忙凑过来几步道,“大人身子不舒服?” 她靠上来,那股子似有似无的甜腻愈发浓烈,混合着淡雅的处子香,凝香胜酒,迷滂得扰人心神。他眉头越皱越紧,伸手想去推挡,理智却在触及她的刹那瓦解殆尽。阿九只觉腕上一紧,转眼间便被他大力扯了过去死死抵在假山上。 瘾这种东西,越是抗拒就越波涛汹涌。下腹的灼热几乎要将人撕裂,欲念铺天盖地席卷而来,打得人措手不及。 阿九被狠狠甩在假山上,她本就瘦弱,坚硬的石子儿硌在脊梁骨上,痛得她眼泪都快流出来。张了张口正要说话,他的唇却突然封上来,将几声破碎的字句悉数咽入口中。 平日里清冷孤傲,不食人间烟火,这时却浑然换了个人似的。蛮横得几乎疯狂的吻,带着些嗜血的意味。 阿九吓傻了,一时间竟忘了该做什么。他啃咬她的唇,吮吸她的舌,用力得像要将她整个儿吞食入腹。她痛得皱紧了眉头,口里溢出一声呜咽,终于想起来反抗,遂卯足了气力去推搡。 不是头回遇上这样的事,她很快从莫大的惊骇中回过神。谢景臣这副样子,难道……难道又是因为那只蛊虫? 上次他发疯是在相府,肆无忌惮毫无顾忌。可眼下不同,这里是紫禁城,她如今的身份也不再是他的一个丫鬟,堂堂一个帝姬被丞相这样轻薄,若是让人撞见还得了! 正思索着,那胡作非为的人却唇口一松,阿九忙不迭地别过脸大口喘气,紧吊着的心稍稍落几分,只以为是他回了魂儿,然而令她万万不曾想到的,那张薄唇放过了她的嘴,居然一路顺着她纤细的脖颈长驱直下,最终薄唇一张往她左边颈项咬了下去。 尖锐的痛楚袭上心头,她疼得冷汗直冒,用力收拢十指,霎时间怒火上脑,五指间蓄满内力往他胸前狠狠就是一掌。 谢景臣口里溢出一声闷哼,朝后踉跄着退了两步。她咽下在眼眶里打转的泪水,仿佛看见黑洞洞的天开了道亮口,往边儿上一闪,迫不及待同他来开距离,避如毒蛇猛兽。 一而再再而三被人这么欺负,谁能受得了?她死死咬着下唇,抬起右手摸了把被他咬过的地方,拿下来一看,白皙的五指上沾了斑斑嫣红,好么,天上月镜中花原来是属狗的,下嘴这样狠,都见血了! 阿九满腹都是委屈,狠狠吸了吸鼻子,拉高了领子将伤口挡住,侧目觑谢景臣,他的唇上沾着她的血,合上眸子扶额,半晌面色恢复如常,这才重新睁开眼。 两相对望,谁都不开腔。她警惕地盯着他,显然在等着他先开口。接二连三这么莫名其妙轻薄人,即便是受蛊虫影响,也该说些什么来解释吧! 然而他却只是淡淡瞥了她一眼,神色淡漠,话锋转得教人猝不及防,语调平平道:“殿下怎么只身一人?” 清冷寡淡的口吻,仿佛洗净人世的浮华与沧桑。他眸光清正,负手而立,跟太阳底下一照像是能发光。这副高高在上的清冷姿态气得阿九要呕出血来,若非颈子上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她简直要怀疑方才种种都是自己做了场春秋大梦! 满心的愤怒无处宣泄,骂人的话堵在嘴皮子上打挤,终于还是被她忍下来。阿九深吸了一口气强自镇定,别过脸沉声说:“才从皇后宫里请完安,想单独走走,便没让人跟着。” 谢景臣审度她的脸,目光落在那双隐隐泛红的眼睛上,微微挑了眉,沉声问:“臣咬得殿下很疼?” 再简单的不过的四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不知怎么就染上几分暧昧旖旎的味道。 呵,原来还知道自己咬了她一口么?她还以为他准备一鼓作气装傻到底呢!阿九气闷地咬唇,不自觉地伸手抚脖子,心头有些难堪又有些委屈,将领子越拉越高,似乎欲盖弥彰,倔强地摇头:“没有。” 十五岁的小姑娘大多娇气,可她显然是例外中的例外。谢景臣的唇畔往两旁一掀,有些凉薄的意态。步子踱着朝她走近,漠然道,“那是殿下觉得臣欺负了你?” 他说这话时面上平静无波,风轻云淡。阿九却听得目瞪口呆,不明白世上怎么会有这种人,居然能用这样坦荡的口吻问出这样的话来!一口一个臣,一口一个殿下,真是再讽刺不过了! 她一滞,话一出口带着些莫名的滋味儿,冷硬道:“不过搂了下抱了下,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没什么,我知道大人不是出自本意,就像上回在相府,元成皇子也曾酒后不恭,我一概不会放在心上。”说完眼皮子一抬看向他,“大人也同样别往心里去。” 这比较的说法听得谢景臣鬼火冒,他脸色一沉,半眯起眼觑她,皮笑肉不笑:“殿下果然心胸宽广又豁达。” 阿九扯了扯唇,额前的碎发被轻风撩得舞来飘去,一双柳叶似的眉在刘海下头半隐半现。眸子微垂着,声音仍旧淡漠:“全仰仗大人教导得好。” 这话四两拨千斤,居然堵得他一阵无言。从来不晓得她有胆子和他对着来,这倒是天大的稀奇事。 琵琶袖底下的双手捏得咯吱响,然而他面上却牵起一个流丽的笑,眼角眉梢都似风花雪月,望着她曼声道:“殿下知道自己最大的本事是什么吗?” 这话问得没头没尾,抛出来叫阿九一阵儿错愕。猜不着他在想什么,她拧了眉,半晌才摇了摇头。” 他因收起笑容,眸中阴鹜萦绕,冷声吐出几个字,“是惹臣生气。” 阿九听了还是没什么反应,只是径自仰头看了眼天色,暗自估摸着是时候回去了,因回身一福,看也不看他,只平静道:“我出来有些时候了,再不回去恐怕金玉她们着急,大人先息怒,再自便吧。” 她说这话的神情淡然自若,说完一个转身大步离去,扔下谢景臣,走得异常潇洒。 沿着长街,艳阳高照下那副身形瘦弱得有些凄凉,阿九迎着日光走,地上投落的是道孤零零的影子。 方才在气头上,也不知是哪儿来的勇气,居然敢那样和谢景臣说话。这会儿冷风一吹,脑子清醒过来,她霎时开始后悔,颓然地抬手扶额,只觉得头隐隐作痛。走了没几步同几个着飞鱼服的迎面相遇,她抬眼一看觉得眼熟,想起是相府里的锦衣卫。 领头的谭桐见了阿九,眸中划过一丝惊讶,旋即便低了身子恭恭敬敬给她揖手请安,道,“公主玉安。” 她神色有些疲乏,随意地摆手让几人平身,又问,“千户找大人么?” 那人应声是,她便不再多言,径自提步往碎华轩的方向缓步而行。待人走远,谭桐几人才直身站起来朝银华池走。打眼望过去,只见一个身形挺拔的男人立在金光水色中,背对着看不清面色,只有一道背影孤高得有些落寞。 几人上前揖手,恭谨道:“大人,都照您吩咐的查清了。弹劾您的折子是江浙一带递上来的,属下已经将人拿下。”说着一顿,又道:“那厮先还嘴硬,一顿大刑消受下去总算将背后指使挖了出来,正是户部侍郎杨安德。” 话音落地,几人纷纷屏息敛眸等他吩咐。然而迟迟没个回音,几个锦衣卫双手托得发酸,谭桐皱了皱眉,拿眼风往上一觑,却见谢景臣正目光平静地望着远处山峦,徐徐转动指上的筒戒,喜怒莫辨。 这可就难办了,查出了是什么人在作怪,该怎么料理他们可不做不了主啊。可相爷一言不发,怎么是好? 千户这厢犯起难,回过头朝背后几个锦衣卫递眼色,示意他们开口问。孰料几人将头摇得像拨浪鼓,俨然一副避之唯恐不及的架势。 谭桐无可奈何,只好硬着头皮试探道:“如何处置杨安德,还请大人示下。” 他半眯起眼,眼中一片阴冷彻骨,缓缓道,“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挫骨扬灰,斩草除根。”说完侧目一哂,拂了琵琶袖大步离去。 初夏天儿,几个大男人却觉得浑身发冷,口里诺诺称是,心头却直犯嘀咕。 如谢相这样的权势,向来喜怒不形于色,可目下这情景,瞎子都瞧得出来他动了怒,这倒是奇了怪了,谁有这能耐! 29|4.13|| 也不知是搭错了哪根筋,怎么会去得罪谢景臣呢?仔细想想也觉得奇怪,她从小到大受的委屈遭的罪多了去了,哪一桩不比这茬厉害?小时候流落街头,寒冬腊月的时节,饿得受不住了甚至要跟狗抢饭,后来到了相府,嬷嬷让背的女德背不出来,被仍在雪地里跪了一天一夜,险些把命都丢了。 谢景臣待她也算仁善了,至少五年前他出手救过她,给了她一条命。不是都说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么?她如今的一切全是他给的,除了自己这个人这身肉,似乎也没得什么可以拿来报答。而且他也不是出自本意,对她做那些事不过是因为金蝎蛊,像他那样目空一切的人,清醒过后想起来,没准儿比她还膈应吧!自己既不是千金小姐也不是名门闺秀,惺惺作态跑去介怀一个吻?一定是疯了! 她在心头狠狠骂自己矫情,可转念又觉得有什么地方出了差错。。 第一次说得通,这回也说得通,他迷失心智的模样绝不像是装的,可是阿九想起他替她点朱砂的那个晚上。 轻盈的吻落在唇上,她犹还记得那张薄唇的温度冰凉,带着几分试探,甚至是几分小心翼翼,仿佛怕一不小心就惊碎一场洇墨的梦…… 阿九愈发地困顿不解,昨晚原就没有休息好,这会儿思绪翻涌更觉得脑子涨得要裂开。她疼得狠了,只好抬起两手用力地摁压太阳穴,尖锐的指甲几乎要刺破柔嫩的肌理,紧锁着眉头挪也似地徐行。 忽然听见有人喊殿下,声音远远地飘过来,像一把利剑斩断冗乱的神思。脚下失魂落魄的步子一顿,她定定心神抬头去望,只见长街那方远远跑过来一抹水碧色的身影。 人到了跟前儿不住喘气,满头的大汗雨似的流下来,那小宫女撑着双腿朝她一福,上气不接下气道:“殿下,不、不好了……” 阿九皱起眉打量她,瞧着脸熟却一时叫不上名儿,应该是碎华轩的宫人,因道:“什么事这样慌张?喘口气儿慢慢说。” 那丫头急得眼泪都冒出来,夹着哭腔道:“殿下,您赶紧回宫吧,您要再不回去,金玉可就得上望乡台了!” 她脸色一变,拉过那宫女的手沉声问:“究竟出了什么事?说清楚!” “方才欣荣帝姬到碎华轩来了。见您不在,便说要等着您回来,金玉姐姐过去奉茶,不知怎么就得罪了帝姬……”小丫头急得哭,歪着脑袋将眼泪往肩膀上蹭,抽噎道:“帝姬大发雷霆,砸了茶碗,还赏了金玉四十大板--殿下您快回去吧,皮糙肉厚的男人也经不住四十大板,要是金玉受下来,恐怕命都没了……” 阿九火气被撩得三丈高,情急之下全然不顾步态婀娜姿仪翩跹,提了裙摆便朝碎华轩疾奔过去,一路玉珏相撞叮当作响,似能带起一阵儿风来。 火急火燎赶回去,将巧撞见几个执刑杖的内监进院,她凛眸一声冷笑,在后头道:“几位公公这是做什么?本宫不记得自己要训诫宫人。” 几个太监闻声回头看,只见一个仙玉似的美人儿不疾不徐地跨进了宫门,羞花闭月的一张脸,唇角含笑,眼中却一片冷色。几人面面相觑,纷纷跪下去给她行大礼,口中道:“奴才叩见公主。” 阿九垂下眸子扫一眼,也不让人起来,只凉声道:“公公们好大的气派,本宫不曾发话,你们倒不请自来。”说着睨一眼他们手中的刑杖,哟了一声,“得亏本宫回来了,否则,只怕我这碎华轩的屋顶都让人给掀了——你们眼里还有本宫这个公主么?” “公主息怒,公主息怒!”几个太监哪里吃得住这么大个罪名,只好不住朝她磕头,诺诺道:“殿下,奴才们都是奉命办事,绝不敢对殿下不恭,殿下饶命,饶命啊!” 阿九气得厉害,动了动唇还要说话,华润堂里头却出来个华服少女,身子一斜倚在菱花门上,一面把玩手里的羊皮鞭子,一面朝她道:“欣和,旨是我下的,人也是我喊来的。碎华轩的奴才不懂规矩,我这个做姐姐理所应当替你管教,你也好省省心” 话音方落,金玉便被几个宫女从后头给推了出来,双手反绑在身后,满脸的泪痕交错狼狈不堪。一眼瞧见阿九,她双眸蓦地一亮,口里抽噎着喊了声公主。 阿九皱眉,不明白这个帝姬为什么会忽然心血来潮寻自己的麻烦。相府里头回见面,那分明是个和善的姑娘,原来那不过是假象,这才是这个公主的真面目?刁蛮跋扈,骄纵任性,过去不曾见识过,如今倒着实教人大开眼界。 她深吸了一口气强自平复心神,侧目望向欣荣,勉强扯出一丝笑容:“劳烦长姐挂心,我着实过意不去。只是不知金玉怎么得罪了长姐,令长姐这样生气?” “在这紫禁城里,我要教训谁从来不需要理由。”欣荣瞥她一眼,手里的鞭子有一搭没一搭地挥落在地,发出一阵极为刺耳的声响,又道,“你才刚刚回宫,要学的东西还多得很,你我既是姐妹,便别去分彼此,我该为你代劳的--自然要为你代劳。” 这算哪门子的荒唐理由?阿九觉得简直是不可思议,火上心头也不想再同她多费唇舌,只收了笑容半眯起眼,沉声道:“长姐金尊玉贵何等的身份,和我宫里的一个丫鬟置气,岂不折了体面?今日我就明明白白告诉长姐,金玉是我宫里的人,要打要杀该凭我做主。这两杆刑杖,只怕得劳烦公公们抬回去了。” 欣荣挑高了眉毛,鞭子狠狠一甩打在边儿上的汉白玉石屏上,滑下一道白生生的印记。自幼千娇万宠的公主不曾碰过这样的钉子,她怒不可遏,上前几步鞭子一扬,直冲冲地指着阿九,要拦着是么?她欣荣打出生起就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主儿,越要拦着她越要罚,因道:“那我也明明白白告诉你,这丫头我打定了!” 两位帝姬这么剑拔弩张,一旁的奈儿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老实说,那金玉只是奉茶的时候不小心洒了些茶水,虽然该罚,却绝对罪不至死。她感到万分奇怪,自家公主虽说平日里骄横,但心眼儿并不坏,像这么罔顾人命还是头一遭。为什么?她歪着头百思不解,眼风儿在两人之间来回张望,忽然眸光一闪——难道是因为谢大人? 奈儿被这个念头唬了一跳,细细思索却又觉得大有可能。她家主子喜欢谢丞相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无奈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谢景臣有怪疾,从不与人近身的毛病人尽皆知。可上回在坤宁宫,他同欣和帝姬那样亲密,如何不让人浮想联翩呢? 过去听过一个说法,女人如果狠毒不起来,那一定是没尝过嫉妒的滋味,如今倒好,这话一语成谶,成了她家主子的写照了! 再这么下去可不成,这两位是什么身份,当着一堆奴才置气也太不像话了。伤和气且不说,若是再传到了帝后耳朵里,那可就大大不妙。奈儿急得团团转,口里直念着怎么是好,一旁的小太监凑过来压着嗓子说:“奈姐姐,欣荣帝姬是副火爆性子,这么下去迟早出大事儿,得上去劝一劝哪。” 她皱紧了眉头翻个白眼,捶手道:“你以为我不想劝么?公主们说话,哪儿有咱们置喙的份儿!”说着脑子里猛地闪过道灵光,因转头吩咐一旁的小太监,低声道:“小林子,你赶紧到掌印值房走一趟,请赵公公来,就说碎华轩的火要烧房子上了。” 小林子应个是,蹑手蹑脚地往宫门儿的方向退,趁着个没人注意的当口儿,转身一溜烟跑了个没影儿。 奴才们急成热锅上的蚂蚁,两位帝姬仍旧寸步不让。 阿九冷眼瞧着欣荣,面上没得一丝表情。过去无所倚仗,被这动荡不安的世道啃得遍体鳞伤,身似柳絮如雨打萍,逆来顺受毫无反抗的余地。可如今不同了,正如谢景臣说的那样,不管她这个公主真或假,只要紫禁城里人人都尊她一句帝姬,那她就绝不会再让人欺负到头上去! 正僵持不下,地上被五花大绑的姑娘又开了口,赤红着眼怯生生道:“殿下……” 她身子一动在金玉跟前蹲下来,目光在她青紫的嘴角上掠过去,心头一阵发酸。真是个倒霉的丫头,自打认识了她似乎就没遇上什么好事儿。她别过头吸了吸鼻子,口里道:“来,我给你松开。”说着便要去替她解手上的麻绳。 欣荣挑高了眉毛一声怒叱:“欣和你敢!你替她解开试试!” 她眼皮子一抬冷冷瞥了眼帝姬,对那芙蓉面上的怒意视若无睹,径自为金玉松绑。那丫头不住地流眼泪,小脸儿上涕泗纵横,朝她抽噎道:“殿下,您犯不着为了奴婢和欣荣帝姬闹,奴婢不值得……”说着一顿,似乎鼓起了极大的勇气,挺了挺胸脯努力摆出副慷慨就义的架势,“不就四十个板子么?奴婢命硬得很,挨了当挠痒痒!” “胡扯什么!”阿九抬眼,眸子底下隐隐有一圈红,“你拿自己当铁打的么?四十大板,真下去可不是皮开肉绽这么便宜!” “再不便宜也就这样了,兴许、兴许奴婢运气好,死不成呢……”金玉眼泪鼻涕一股脑儿地往下落,哑着嗓子说:“殿下,您听奴婢的话,别和帝姬不痛快!”她不是个善于察言观色的人,可是欣荣帝姬的大名在宫里如雷贯耳,那可是帝后捧在手心里的小祖宗,轻易开罪不起,真和她撕破了脸,吃亏的铁定是阿九。 阿九冷冷打断她,寒声道,“有我在,谁也欺负不了你。” 金玉心头着急得厉害,张口还想说话,欣荣帝姬的鞭子已经朝着她抽了下来,她被吓了一大跳,出于本能地偏过头,然而预想中的疼痛迟迟不来,她心下狐疑,战战兢兢地睁眼看,却见阿九挡在前头,手背上一道鞭痕触目惊心。 她大惊失色:“殿下,您的手……” “不碍事。”殷红的血水顺着五指往下淌,然而阿九至始至终连眉毛都没挑一下。她面色淡漠如水,反手攥了那鞭子在掌心,冷眼望欣荣:“打也打了,骂也骂了,气撒过就该消了,长姐说是不是?” 眼瞧着她硬生生挨下一记,欣荣面上霎时有些难看。自己今日心情不佳,看什么都不顺眼,那叫金玉的这是撞在了刀口上。加上这个妹妹一意阻拦,前些日子因为谢景臣闹的不痛快一股脑儿地涌上心头,欣荣是气急了,怎么也没想到这人会替个宫女挡鞭子。 偌大的院子顷刻间安静下来,唯余凉风肆意刮过。帝姬手上见了红,一众宫人早吓傻了,钰浅愣了好半晌才回过神,连忙看向身后的内监,急道,“傻站着做什么?没瞧见公主的手受伤了么?传太医啊!” 几个太监如梦初醒,口里连连道是,转个身子便朝宫门跑。人一急起来跟个没头苍蝇似的,刚刚跨出门儿就和人撞个正着。 郑宝德脚下一个趔趄,伸手扶了扶帽子定睛看,登时七窍生烟,骂道:“你们碎华轩的尽是睁眼瞎子么!” 小邓子也被撞得晕头转向,一面揉脑门儿一面朝前头看,入目是张白净少年的脸,因不住地呵腰赔笑,道:“郑公公消消火儿,小的赶着上太医院请太医,急中生乱,您大人有大量,饶了小的这一回吧。” “火烧房子了便该救火,请太医顶个什么用?” 这嗓音阴柔,妖娆无以描画,邓显眼风一扫,余光里映入双纤尘不染的皂靴,当即俯身跪下去,口里道:“督主。” 青石长街上缓缓踱过来一个人,举手投足似在山水之间,眼风流转,带着几分雌雄莫辨的妩媚韵致。蜜蜡佛珠缠在指间缓缓地捋,赵宣垂眸朝地上的太监看一眼,道:“没眼色的东西,太医来了势必闹得人尽皆知,帝姬不和,这话传出去恐怕不好听。” “是是,督主教训的是,”小邓子跪在地上不住讨饶,“奴才该死!” 赵宣冷哼,慢条斯理将佛串子往腕上戴,一旁立刻有人奉上巾栉,他接过来揩了揩手,曼声道:“老跪着做什么,起来吧。”说完抬眼一望,提起曳撒走进了宫门。 小邓子这才从地上爬起来,朝那背影觑了觑,面上有些为难,朝宝德问:“郑公公,督主不让传太医,可公主的手受了伤,这可怎么办?” “他老人家自有打算,何时轮到你操心?”郑宝德冷眼一睨,说完也不再搭理他,兀自跟在赵宣后头进了碎华轩。入内一瞧,只见两位公主两相对立,中间横着把鞭子,各自持一头,欣和帝姬手背上还横着道鲜血淋漓的鞭伤。 他倒吸一口凉气,果然不是小阵仗。再侧目瞧督主,跟没事儿人似的,上前对着两个帝姬揖手,恭恭敬敬道:“欣荣帝姬玉安,欣和帝姬玉安。” 宝德暗道督主到底是督主,不愧是司礼监的掌印,大风大浪什么没见识过,这样的境况也能神色自若气定神闲。 欣荣先转头来看他,面色稍稍缓和几分,有些疑惑地皱眉,“赵公公怎么来了,平身吧。” 赵宣应声是,直起身来也不绕弯子,口里道:“听说二位帝姬因为个宫女置气,奴才嘴拙,说不出什么好听话来规劝。只是事情若张扬出去惊动了万岁爷,只怕于二位殿下百弊无一利。” 寻常的太监说话,往往奴颜婢膝,主子听了怎么舒心怎么来。可他这番话却毫无技巧可言,虽言辞间仍旧恭谨,可单刀直入,一针见血,轻易便捏住了两个帝姬的七寸,并不婉转,却出奇地受用。 欣荣听了面色一变,暗自琢磨一番终于软下来,望向阿九道:“今日的事就这样算了……”说着一顿,视线瞄过她带伤的右手,不大自然道:“你这伤……我不是故意的。” 金枝玉叶松了口,她自然没有再端着的道理。阿九松开握着鞭子的手,目光平静道:“本就是自家姐妹,欣和言辞不周之处,还望长姐海涵。金玉这丫头我会好生管教,必定给长姐一个说法。” 不多时,欣荣同赵宣一道离去,碎华轩一众宫人长吁一口气。大戏总算落了幕,钰浅抚了抚了心口,侧目一瞥瞧见小邓子,登时一愣:“不是让你去请太医么?” 小邓子脸一垮,有些无奈,压低了嗓子道:“姑姑,不是奴才不去,是赵公公不让啊,说是不能惊动大家。” 金玉正低头仔细察看阿九的伤,闻言挑高了眉:“这是什么说法?惊动了大家也是咱们殿下占理,不让传太医算怎么回事?那赵宣唯利是图果然不是好人,这不是欺负咱们殿下么?”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真把太医传来了,我也不好说。”她道。 “什么不好说啊?”金玉气得跺脚,“姓赵的就是偏袒欣荣帝姬!” 阿九却一脸无所谓,自己刚刚入宫,自然不能与欣荣比,无怪乎赵宣是这么个做法。遇着这样的事,不落井下石已经难得了,还指望雪中送炭么?她抬手撑了撑额,道,“皮肉伤而已,犯不着大惊小怪。” 用过午膳,万里晴空飘来几簇铅云,浓浓厚厚的将穹顶压得极低。初夏的雨水下起来似乎没个尽头,从午后一直绵延至入夜,淅淅沥沥,如落玉盘。 心头揣着事,做什么都没个劲头。阿九坐在窗前摆弄盆景,耳畔是雨声风声,黑洞洞的夜,嘈杂得有些荒凉。 正愣愣地出神,听见外头有人传话,道:“殿下,赵公公来了。” 赵宣?大晚上的,他来干什么?看来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她思忖了一阵儿才缓缓颔首,“知道了,传他进来。”边说边扶了扶发髻,将领口拉高遮得密不透风,对着镜子查看一番,见妥帖无误,这才打起珠帘走了出去。 烛光下的灯火有些飘渺,昏黄而暧昧。她打眼望,只见一个高个儿的男人立在香鼎前拨弄佛珠,背对着她,居然令人生出几分清傲高洁的错觉。 阿九规整规整思绪,脸皮子扯出个笑,边走边道:“赵公公到碎华轩,不知所为何事?” 那人侧目,一双眸子映入烛台上的灯火煌煌,也映入一个她,淡淡道:“奴才来瞧瞧,殿下身上的伤都如何了?” 这话问出口,她居然下意识地去摸脖子——这话听着,怎么这么别扭? 30|4.13||家 阿九心头一沉,侧目往赵宣脸上觑,见他淡漠从容无半分异样,便暗道是自己想多了。人家这句话显然是指她手上的鞭伤,自己果然是做贼心虚! 她略皱眉,右手搁在脖子上立了立领子又缓缓放下来,一面往宝椅上头坐一面回答赵宣的话,语调平平波澜不惊:“公公挂心了,只是些皮肉小伤,上了药将养几日就能好,没什么要紧。”说着随意指了指边儿上,道:“公公坐。” 赵宣对掖起双手说谢,将将坐下,外头便有宫女入内奉茶。阿九侧目往花梨桌上看,只见黄瓷茶碗里盛的是太湖碧螺春,今年新贡的上品,卷曲如螺,白毫毕露,银绿隐翠,叶芽幼嫩,在清水之中上下翻飞。 阿九端起茶碗,捻起盖子剔茶沫儿,低头正要去喝,余光里却瞧见赵宣动也不动。她狐疑,不由顿了顿道:“公公不喜欢佛动心?要不要换一盅?” 说完打量他,却只能瞧见的只有露在赤金面具外的一双眼,浓长的眼睫在面上投下淡淡的影,虽然看不见他的脸,阿九却知道他在笑,因为那双眼睛底下是掩不住的笑意,寡淡却幽雅。 她皱了皱眉,正不解,又听他的声音从面具后头传出来,沉沉闷闷,听着教人压抑,然而那声线却又是平缓的,淡淡道:“奴才这张脸毁过容,当着殿下的面摘面具,只怕让殿下受惊。” 阿九闻言一愣,未几回过神来。赵宣覆了面具,便是想喝茶也不能够啊,她还以为他是不好意思,真是闹笑话了!心中一阵尴尬,她嘴里挤出两声干笑,埋下头喝茶,口里道:“公公自便,自便。” 说完将茶碗举起来往嘴边儿送,急于一笔带过,显得有些慌张,不知怎么手上一滑,黄瓷碗里的水便挥雨似的洒了出来。茶是现冲的,水尚滚,泼出来大半尽数淋在她的右手上,浸过白布直直烫在伤口上,痛得她一声闷哼。 阿九咬了咬唇,抬起手背一番打望,却见血又浸了出来,将绢白的布料染得通红,看样子又要重新上药包扎了。她疼得吸口凉气,暗道今儿是什么好日子,怎么什么事都不顺?自己也算谨慎,鲜少有这么笨手笨脚的时候,如今倒好,直接把脸丢到个外人面前去了! 她愈发烦躁,因压低了嗓子暗骂了一声,抬眼朝赵宣看,却见他的目光不偏不倚地落在她手上,明明灭灭。 阿九觉得窘迫,右手不自觉地往背后缩了缩。不是都说太监最会察言观色么,这时候,但凡有些眼色的不都该识趣地告退么?杵在这儿是什么意思,赶着看她的笑话?她心头不悦,垂了眸子下逐客令:“时候也不早了,公公回去歇着吧,本宫……” 他不待她说完便将她打断,漠然道:“殿下手上的伤得重新上药。”说完从怀里摸出一个东西放在桌上,往她跟前一推,“这是欣荣帝姬让奴才带给殿下的玉露膏,帝姬交代了奴才务必亲手替殿下上药,否则帝姬心中过意不去。” 这算什么,扇了一巴掌再给颗糖么?阿九抬起眸子瞥了他一眼,“公公替本宫给长姐道谢。”目光从那药瓶子上掠过去,又道:“玉露膏本宫收下了,只是碎华轩里不缺人替本宫抹药,公公还是请回吧。” 赵宣坐在椅子上丝毫没有起身的打算,缓声道:“殿下若不肯,奴才没法儿跟帝姬交差。” 不亲手替她上药就不好交差,这算是哪门子的道理?能在紫禁城里混得这样风生水起,必是个心思极其活络的人吧,阿九有些无法理解,不明白这位掌印怎么会这样一根筋。 她心头愈发不痛快,两道柳眉越拧越紧。两人迄今也就见过两回面,若是换做寻常太监,恐怕早冷着脸子请他走了,奈何眼前这位身份有些特殊,如何都得给几分面子,只得继续好言相劝,“公公回去复命时,只道已经照着长姐的吩咐一一做了,神不知鬼不觉,没人揭发你。” 这个说法倒是新奇。他侧目朝她看过来,眸中映入光点像繁星,哦了一声说:“做奴才的最是要老实忠心,殿下这是在教奴才欺上瞒下?” “……” 一通鬼扯绕得人头晕,阿九没什么耐性了。太监果然阴阳怪气,白天里一门心思向着欣荣,大晚上的又跑来探她的伤,这是想里外都当好人?果然居心叵测。她有些鄙夷,沉了容色正要开口,赵宣却已经径自拉过了她的手。 阿九大惊,没料到这人胆子这样大,没有她的准允便敢动手动脚,觉得她好欺负么?她使力把手往回抽,冷下脸恫吓:“公公是在御前侍奉的人,这么做可要担罪名的……” 然而赵宣却连眉毛都没动一下,钳了她的手朝她一乜,声音出口阴沉得教人发冷,道:“殿下乖乖听话,您脖子上的伤奴才权当不知道。” 此言一出,骤然教她浑身一僵——脖子上的伤……这人瞧见她脖子上的伤了?她面色大变,心头将谢景臣家的祖宗挨着问候了个遍,复抬手便去捂颈项,半眯了眸子冷冷看赵宣:“怎么,公公这是威胁本宫么?” 他一哂,微垂着头替她解一圈圈儿的白布,视线落在她的手上,轻描淡写道:“殿下不也威胁奴才么?你来我往罢了。” 阿九不是个伶牙俐齿的人,被这话堵了个结实,一时半会儿居然说不出什么话来反驳,只能拿冷刀子似的眼风在他身上来回剐。 他微垂首,从这样的角度只能看见一双英挺的眉和浓密的眼睫。她的目光在他面上打量一遭,不由歪了歪头。白日里分明是副妩媚妖娆的模样,怎么这会儿倒显得疏凉了……有些奇怪,分明是同一副眉眼,怎么不像同一个人? 正琢磨着,那头的人不曾抬眼,替她上药的动作不停,口里却忽然说了一句话:“殿下似乎对偷觑一事格外感兴趣?” “……” 阿九微怔,旋即移开眼,别过了头看向别处,不再盯着他瞧。这话初听时觉得没什么,可细想之下却万分怪异,夹杂一丝教人说不清的滋味。偷觑……真是一个精妙又隐晦的词,直觉告诉她,这人似乎不是单纯在指她看他这件事。 正思忖着,手背却传来一阵火辣辣的痛楚,她微微皱眉,眼风儿看过去,却见他手中握着药瓶子,将白色的粉子均匀地洒在那道鲜艳夺目的鞭痕上,低眉凝目,面上的神态专注得类似小心翼翼。 掌中的手微微地颤抖,他轻声问,“疼?” 闻言,她抬起头,将好同他的视线不期而遇。幽冷的眼,眸中沾满秋意,窗外淅沥的雨声如隔世,风渡萧萧,他眼中是一片玄色的迷离,不经意闯进去,像是能令人在其中溺毙。 阿九有刹那的怔忡,定定看着他,口里没头没尾蹦出几个字来:“你是谁?” 赵宣眼角浮起一丝笑纹,似乎对她的问题感到好奇,反问道:“殿下还不知道奴才的名字么?” “……”阿九拿另一只手扶了扶额,微微摇头。掌印公公的大名如雷贯耳,如今又提督东厂,她怎么会不知道?只是她觉得不对劲,这个赵宣,和白日里阴柔妖媚的督主压根儿不像一个人,倒很像是、很像是…… 一个名字从心底浮出来,在双唇之间呼之欲出,她霎时大惊,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朝后连连退了几步,“哐当”一声撞翻了殿中央的香鼎。沉香屑洒了一地,原本清雅的香味霎时变得浓郁,她抬起缠着白布的右手,蹙眉凛眸,声音出口却有些发颤,道:“说,你到底是谁?” 他瞥一眼地上洒落的香木屑子,换上一脸的不明所以,也跟着从宝椅上起来朝她走近,“殿下这是做什么?” “别过来!”见他上前,她连忙踉跄着往后退,纤细的食指指着他,冷声叱道:“你到底是谁?将你的面具摘下来!” “奴才惶恐——”赵宣朝她深深揖下去,埋着头沉声道:“奴才不敢欺瞒殿下,数年前太庙走水,奴才的脸被落下的横梁烫伤,狰狞可怖,面具一除恐令殿下受惊。” 这套说法在阿九这里已经行不通了,她仍旧坚持,端起了帝姬的驾子命令道:“本宫令你即刻摘下面具,公公想抗旨么?” 赵宣面上浮起几丝无奈,沉默一阵儿才朝她应个是,这才动手去取兽首面具。阿九喉头一阵吞咽,屏息凝神眼睛都不眨一下,他的指尖修长而白净,捏着面具下端微微一抬,将它给摘了下来。 黑压压的穹窿滑过一道闪电,风雨交加中将那张脸打得惨白一片。赵宣没有说谎,那确实是一张丑陋得令人毛骨悚然的脸,两边脸颊的皮肉拧作一团,呈现出一种扭曲而狰狞的状貌。 阿九只看了一眼便别过了头,霎时大感窘迫,支吾了一阵儿才道:“真是对不住,是我误会公公了,你别介怀……” 自打那夜遇见过那怪人,她就开始变得神神叨叨的,如今这疑神疑鬼的症状愈发严重,直接揭人伤疤了!她觉得愧怍,赵宣那张脸烧成那样,想必是这辈子也不愿让旁人看见的,也不知他会怎么想,恐怕早在心里恨死她了吧! 赵宣将面具重新覆在脸上,朝她揖手见个礼,道:“殿下既然对奴才心存疑虑,自然得看个分明。奴才不敢介怀,只是担心吓着了殿下。” 如此说来倒是个忠心耿耿的人,被她揭了伤疤踩了痛脚,反倒来担心有没有吓着她。阿九更加感到不自在,干咳了两声摆摆手,别过脸说:“并没有。天色不早了,公公还得去跟长姐复命,我就不留公公多坐了,你请吧。” 这道痛处显然戳得深,赵宣这回倒是没再多言,径自朝她见了个礼退了出去。阿九颓然地在椅子里跌坐下去,垂了眸子端详一阵儿自己的手,暗道那个掌印不愧是专门伺候人的,这伤口包得可真惊喜,比金玉那丫头的手艺耐看多了。 阿九这头正思忖,金玉便从外头打起帘子走了进来,一脸狐疑地朝她走过去,边道:“殿下,方才我打了几个喷嚏,您说是不是有人在念我什么不好啊?” 她闻言心头发虚,只悻悻一笑,朝金玉说:“哪儿听来的说法,外头又是雷又是雨,我看你是着凉了,多添些衣裳就不打喷嚏了。” “是么?”金玉挠了挠脑门儿,也没再深思,垂下眼瞄见一地的香屑子,不禁呀了一声,连忙蹲下来收拾,一面朝阿九道:“殿下,方才老远儿就听见您的声音了,您是不是和赵公公吵起来了啊?” 她略皱眉,不假思索地否认:“乱说什么,我和赵公公有什么可吵的。” “奴婢想也是,您这样的性子,除非逼急了,否则能和谁争得起来呢。”金玉将香鼎扶起来摆正,复立起身来扑扑手,又回过头看她,问:“赵公公这么晚来找您有什么事啊?” “是欣荣让他来给我送了些玉露膏来。”她将桌上的药瓶子递给金玉,面露几分疲态,撑着额吩咐,“将东西收起来,我有乏了。” 金玉将玉露膏收好后过来扶她,托了她的手臂,小心翼翼避开伤处往里间走,道:“乏了就歇下吧,殿下,您明儿一大早还得去慈宁宫见老祖宗,精神头儿可得养足了。” ******* 雨后初晴,天清气朗,霞光照亮白云千丛,洋洋洒洒在重楼高瓦上铺陈开。枝头柳梢还凝着雨珠,跟太阳底下一照,不消片刻便没了踪迹。 梳妆妥帖后约莫辰时,阿九扶了金玉的手从宫门口出来,钰浅早命人备好了车辇外头等候,辇前立侍的宫人见了她,纷纷躬身拜礼,复打起帘子伺候她入辇。 撤了杌子,钰浅复撩起窗帘看向她,沉声道:“殿下,您头回去跟老祖宗请安,奴婢有些话要告诉你。” 她眸光一动,道:“你说。” 钰浅朝四下望一眼,这才凑上去压低了声音道:“合宫里都知道,老祖宗不喜欢良妃娘娘,您是良妃娘娘的亲闺女,难保不受牵累——殿下,奴婢就是想提醒您,谨言慎行,千万别惹热太后不爽心。” 不喜欢良妃?阿九有些诧异,却也没有深问,只是点点头说好,“我知道怎么做,你放心。” 万岁爷的两个孩子都不算出类拔萃,倒是难得这位帝姬生了副玲珑心肠。钰浅颔首,这才将窗帘子放了下来,侧目吩咐驾辕的内监,道:“去慈宁宫。” 金玉瘪了瘪嘴,不甚情愿地朝钰浅走近几步,压低了声音道:“姑姑,你跟殿下神神秘秘的,说了些什么啊?” 钰浅侧目看了她一眼,面上没什么表情,道:“若我没记错,你是相爷送入宫伺候殿下的吧,不该打听的东西就别打听,难道这个规矩你不明白?” 金玉一愣,登时不高兴地别过脸,口里咕哝着:“只是问问而已嘛,这么凶做什么?” 钰浅朝她一睨,言语间带着几丝讽刺的意味,道:“真不明白大人怎么会让你在殿下身边伺候,除了给殿下添麻烦,根本一无是处。” “……”这女人说话也忒过分了吧!金玉气得一滞,口里“你”了好几声也没挤出半句话,最后愤愤地甩了甩袖子,“姑姑怎么这样说话,我哪里一无是处了?” 两个姑娘争执不下,不知不觉却已经到了慈宁宫门口。金玉不再搭理钰浅,哼了声儿便兀自过去打帘子伺候阿九下辇。 晨间的微风拂过衣裙,她立在朱红的宫门前稍稍顿足,定定心神,复又提步上前。到了宫门前有宫人过来请安,复入内传话。阿九立在原地等了会子,见远处景泰门那方徐徐走来一行人,日光下她微微眯眼去看,却见最前头的少年锦衣华服,鬓若刀裁,眉如墨画,背着手洋洋地踱过来,清秀俊朗,很是眼熟。 阿九蹙眉一阵回忆,脸色登时沉了下去——她当是谁,原来是曾经在相府里灌她罗浮春的大皇子。 显然的,那头皇子也瞧见了她。元成挑高了眉,面上露出几分惊喜的神态,连忙紧着步子上前拦住她去路,目光在她身上打量一遭,讶然道:“是你?你不是老师府上的丫鬟么,怎么进宫了?” 这话一出,一众宫人都有几分尴尬,元成身边儿随侍的太监连忙凑过来,朝他压低了声音附耳道:“殿下,这是欣和帝姬,前儿才被相爷找着给送回来呢!” 元成错愕至极,只觉像记闷棍打在脑门儿上似的,好一会儿才回过神,定定瞧着她不可置信道:“你是我姐?” 阿九懒得和他多说,只是微微颔首,是时那名进去传话的嬷嬷已经出来了,伸手一比恭敬道:“殿下随奴婢来。” “有劳嬷嬷。”她含笑一点头,步子微动绕过元成朝里头去了。 皇子怔忡,看着她的背影半晌回不过神儿。这玩笑可开大了,惦念这么久的丫头居然是他亲姐姐,他还轻薄过她,真是混账!岂不是要天打五雷轰遭天谴么! 元成悔不当初,正懊恼得厉害,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一面往回走一面问身旁的太监,道:“对了,听说老师今儿一大早就进宫了?” 小尹子应个是,朝慈宁宫那方抬了抬下颔,道:“就在里头给老祖宗誊经书呢。” 31|4.13|||家 慈宁宫门前有一东西向狭长的宽广空地,两端分别是永康左门、永康右门,南侧为长信门。慈宁门位于北侧,内有高台甬道与正殿慈宁宫相通。院内东西两侧为廊庑,折向南与慈宁门相接,北向直抵大佛堂之东西耳房。前院东西庑正中各开一门,东曰徽音左门,西曰徽音右门。 正殿慈宁宫居中,前后出廊,黄琉璃瓦重檐歇山顶。面阔七间,当中五间各开四扇双交四椀菱花槅扇门。两梢间为砖砌坎墙,各开四扇双交四椀菱花槅扇窗。殿前出月台,正面出三阶,左右各出一阶,台上陈鎏金铜香炉四座。东西两山设卡墙,开垂花门,以通后院。 前头有宫人引路,阿九提了裙摆跟在后面徐徐而行,跨过门槛,隐约听见里头有人说话,模糊不甚真切。她心头感到古怪,这大清早的,太后宫里难道还有别人? 如是一想,不由压低了声音开口问道:“嬷嬷,老祖宗宫里还有旁人么?” “回殿下,”秦嬷嬷回过头来朝她勾起个笑容,恭谨道:“今儿是浴佛节,历来四月初八相爷都会入宫替老祖宗誊抄经书。” 听见里头的人是谢景臣,阿九在那一瞬间居然生出了掉头就走的念头。然而也只是想想罢了,人都到了慈宁宫大门口,再想打道回府是不能够的。不过倒是很新鲜,她歪了歪头,难怪他总是念珠不离手,原来也是个吃斋念佛的主。还会入宫给太后誊抄经书,还很虔诚嘛。 她想了想,又道:“每年都如此么?” 秦嬷嬷脸上挂着丝慈霭的笑容,“有四个年头了。老祖宗眼睛不大好,经书上的梵文字儿又小又密,只能请人代笔。为着这茬儿,大家选了好些字迹清秀的宫人嫔妃,可老祖宗都不可意,最后没个奈何,只能找上谢相。”嬷嬷说着稍稍一停,右手往前一托,躬身道:“老祖宗就在里头,帝姬请。” 阿九进了殿门,抬眼一望便瞧见了坐在上首的太后,微合着眸子口中念念有词,似乎是在打坐念经,因连忙垂了眸子朝她恭恭敬敬地跪拜,道:“欣和给老祖宗请安。” 听见声音,葛太后掀起眼帘朝地上的人看了眼,唇角往两旁一牵勾起丝笑容,温声道:“欣和来了啊,地上凉,赶紧起来吧。” 她应个谢,这才缓缓从地上站了起来,微垂着眸子立在原处。葛太后笑容可掬,收起念珠朝她伸手,柔声道:“来,丫头,到老祖宗这儿来。” 这话一出,听得阿九心下皱眉。来慈宁宫前,钰浅分明说过太后不待见良妃,照理说不该对自己这样和蔼可亲。那丫头在紫禁城里的时日不短了,应当所言不假,这可着实有些奇怪了。 侧目一觑,太后正笑盈盈地看着自己,两只手还悬在半空,指上的玳瑁镂空护甲似乎能反光。这个节骨眼儿上,似乎也没得她选择的余地了。阿九定定神,暗自呼出一口气,堆起满面的笑容走上前。 葛太后两手拉着她将人带到跟前儿,瞧见她右手的绷布时皱了皱眉,惊讶道:“这手怎么了?” “回太后,”阿九睁眼说瞎话的本事日渐精进,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胡诌,道:“昨儿欣和不慎打碎了宫里的花瓶儿,被碎片给割了道口子。” 太后眉头皱得更紧,呵责道:“怎么这样不小心呢。来,让哀家好好看看。”说着眸子在她面上细细打量,眼底透出几分满意的神态来,赞叹道:“瞧瞧这如花似玉的脸蛋儿,长得可真美。” 被人这么直勾勾地盯着瞧,阿九有些不自在,太后含笑端详她半晌,又换上副疑惑的口吻,道,“不过倒是奇怪了,这孩子怎么既不像你皇父,也不像你母妃呢?” 此言一出,偌大的正殿中霎时鸦雀无声。 阿九眸光微闪,背上的冷汗涔涔冒出来,几乎将身上的小衫打湿。葛太后不像个简单的人物,心思也难以揣摩,她说这话,究竟是无心还是有意?若是有意……莫非自己有什么破绽让她看出来了么? 她这厢正惶惶然,立时在旁边的一个嬷嬷却笑嘻嘻地开了口,朝太后道:“老祖宗,常言道隔代亲么,照奴婢说啊,帝姬生得这样貌美,倒是同您年轻时候有几分相像,这不是随了您么?” 听了这话,葛太后面上的笑容绽的更盛,将阿九拉着在自个儿身边坐下,柔声道:“不说还不觉得,经成嬷嬷这么一提,哀家也觉得真有几分像。”她边说边捉了阿九带伤的右手放在掌心察看,换上副心疼的口吻,道:“多漂亮的一双手,这要是留了疤可怎么办。” 阿九便道:“老祖宗不必担心。昨儿长姐听说我手受了伤,特意让赵公公送了玉露膏到碎华轩。” “你和你姐姐十几年没见过面,哀家原还担心你们生分,如今看来倒是多虑了,到底是同根生的亲姐妹。”葛太后笑道,指尖不经意滑过阿九的手腕,眼中登时滑过一丝惊诧,似乎是不可置信,又探手在她的脉搏上抚了抚,不由半眯了眸子-- 谢景臣送入宫的假帝姬,居然是金蝎蛊的宿主,这倒是个意外之喜。 阿九被捉了手腕,想挣又不敢挣,只好忐忑地望着太后。太后那厢沉默半晌,面上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看得阿九心头发憷,未几,葛太后仿佛是觉察到了自己失态,连忙松开握着阿九的手,望着她缓缓道:“行了,时候也不早了,你回去吧。” 闻听此言,阿九霎时如蒙大赦,连忙退后几步朝太后福身,道,“老祖宗保重凤体,欣和告退。” 见太后颔首,她方恭恭敬敬地退了出去,到了宫门口一个转身,步子有些急,然而未想到外头有人,一股清冽的暗香迎面而来,她始料未及,居然就那么直不愣吞地撞了上去。 宫门外的人教她撞得一个踉跄,她朝后退几步,定睛去看,只见是个眉目似画的人,颀长挺拔的身形,着银色曳撒,手中握枝紫毫,她看清了当即一愣:“谢大人?” 是了,方才秦嬷嬷不是说过了么,他也在慈宁宫,只是方才进来没瞧见,之后又一门心思应付太后,居然将这尊佛给忘在脑后了! 谢景臣站定了身子冷眼看她,未几复对掖了双手朝她施一礼,“臣参见公主。” “大人不必多礼……”她埋着头低低道,左手往上一抬,几乎是下意识地抚了抚颈项,回忆刹那间潮水似的涌上来,搅得一张小脸红白交加。阿九稳稳心神,不想同他多待,因不待他开口便绕过他往外头走。 然而步子还没迈开,背后就传来个声音,清寒入骨:“今日是浴佛节,太后眼睛不好,得让人帮着誊梵文,殿下亏欠了十五年的孝道,眼下正是补偿的时候。” 这话听得人云里雾里,阿九皱了眉头一番琢磨,隐约明白过来——这人是在暗示自己去给太后抄经书挣表现? 她回过身朝他看,将包得跟粽子似的右手抬了抬,道:“大人所言甚是,可我伤在右手上,没法儿握笔也没法儿写字。” 谢景臣却满脸的不以为意,哦了一声道:“尽孝道的法子多得很,没人说殿下非得亲自执笔。” 阿九感到不解,歪了歪头问他:“不执笔我能干什么?” “殿下能干的事多了去了,比方说——”他面无表情,那副清傲的风骨简直是不食人间烟火,正色道,“替臣砚墨。” 她几乎要以为是自己耳朵出了什么毛病,站直了身子目瞪口呆地望着那人,心道你高高在上的一个丞相,身边连个磨墨的人没有么?再不济,偌大的慈宁宫多得是人由他使唤,怎么也犯不着让她动手吧?因蹙眉:“大人缺个研墨的么?” 他睨她一眼,并不回答,只是没什么表情地反问:“殿下觉得替臣研墨委屈您?” “没有啊……”阿九听得一愣,常言道高世之才不为良医当为良相,她一个假公主替堂堂谢大人研墨,有什么可委屈的?只是她实在不想同他待在一起,毕竟前车之鉴就赤条条地摆在她脖子上,他的病发起来没个准数,要是在慈宁宫里闹出什么动静,那简直不堪设想!而且为什么非得要她去研墨?难道又打着算盘想再欺负她一次么? 想起前几回的事,阿九有些窝火,琢磨来琢磨去仍旧决定拒绝。这人一犯病根本没法儿控制,他一直以来都是她的衣食父母,那就不能表露不满,所以只能拐着弯地提醒。可像他这样的大人物,说得露骨了难免伤人面子,怎么办呢? 她觉得伤脑筋,思忖了好阵儿才清了清嗓子,拿一副很恳切的目光看他,伸出根细细的食指指着自己,暗示道:“谢大人,你跟我在一个屋子里待着,不该觉得……浑身不舒坦么?” 这回换谢景臣疑惑地看她,“为什么不舒坦?” 阿九皱紧了眉头,这算明知故问还是装傻充愣?为什么?这还用说么?她左右张望一眼,这才压低了嗓子朝他恭恭敬敬说:“大人高洁,因为金蝎蛊却总免不得对我动手动脚,这样忍着不是很辛苦么?” 忍着辛苦?这话倒是说到了点子上,确实是辛苦。他微挑眉,看她的目光明灭:“殿下到底想说什么?忍着辛苦,所以该如何?” 该如何……阿九很想扶额,这么个运筹帷幄执掌天下的人,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不开窍?既然待在一处免不了出岔子,那就能避则避啊,这么简单的道理都想不明白么?她不自在地伸手将领子往上扯,张口道:“忍着那么痛苦,那就……” 话音未落,他便朝她走近了一步。高大挺拔的身形带来股浓烈的压迫,阿九吓了一跳,出于本能地朝后退,仰起脖子看他,目光中霎时写满戒备。 那双冷冽的眼半眯起,谢景臣接过她的话往下说,“殿下说的不错,臣忍着确实不好受,不如……” 是时一阵脚步声响起,他话音戛然而止,侧目去望,却见徽音左门那头却缓缓走来了一行人,领头的妇人着真红大衫,戴飞凤冠,雍容华贵美丽端庄。 谢景臣对掖了双手朝后退开,阿九悬着的心落回肚了几分,抚着心口循脚步声瞧过去,却见皇后已经走近了,连忙福了身子行礼。 左右搀着皇后款款而来,岑婉微皱了眉头朝两人看一眼,心中疑窦丛生,拂拂袖子请他们起身,目光落在谢景臣身上,笑道:“大人又来替老祖宗誊经书?” 他垂着头应个是,皇后便携着丝笑容点头,“这门差事老祖宗从不交给旁人,谢相的墨宝,便是王逸少在世也要叹为观止。” “皇后娘娘谬赞,”他面色淡漠,沉声道:“臣不过是承蒙老祖宗抬爱罢了。” “大人太谦逊了。”岑婉道,眸光一转看向阿九,疑惑道:“帝姬怎么在这儿?” 阿九张嘴正要说话,孰料有人先她一步开了口,说:“回娘娘,帝姬恭孝,请愿与臣一道替太后誊经文,聊表心意。” 她错愕地睁大眼,一脸不可置信地转头瞪他——自己何时请愿了?这人睁眼说瞎话的本事着实堪称一流,当着皇后的面儿也能将谎话编得有鼻子有眼,果然令她望尘莫及! “原来如此,”皇后略惊讶,哦了一声又去打量阿九,道:“欣和,果真如大人说的那样么?” “……”这样的境况,还容得了她说不是么?他这是要赶鸭子上架,压根儿没给她留退路!阿九无可奈何,只好硬着头皮颔首,挤出个笑道:“今日是浴佛节,誊写经书也是积福报么。” 之前还说是个好拿捏的,如今倒好,手都伸到慈宁宫来了,果然有什么样的母亲就有什么样的闺女,半分大意不得!岑皇后心下不悦,面上却一丝不显,含笑朝阿九不住地颔首说好,赞许道:“难得帝姬有这份儿孝心,”说着拂手道:“得了,大人带帝姬去大佛堂吧,本宫进去陪老祖宗说说话儿。” 谢景臣揖手称是,直起身朝后院儿伸手,下颔微微一抬,朝她面无表情道:“殿下随臣来。” 来,来个鬼!阿九的火气一簇接一簇地往上拱,暗道这人不仅居心叵测一肚子坏水,根本还是个疯子!她在心头暗骂几句,当着皇后的面又只能强颜欢笑,柔顺道:“欣和告退。”这才跟着那人直直往佛堂走。 慈宁宫是历代太后太妃的居所,从光十年时,凉广帝体恤年迈的嫔妃出行不便,特意修筑了慈宁内花园。初夏时节,后院中自有千树万花争奇斗艳,红紫粉白,美不胜收。蝉鸣阵阵,莺声鸟语。 谢景臣在前头徐行,一路穿柳拂花不再搭理她,阿九则拉着脸子跟在后头细细思索。真是莫名其妙,平白无故的让她留下来研墨,如他这样阴险狡猾的性子,该不是别有图谋吧?她被这个念头惊了惊,转念又强自安抚自己,这里好歹也是慈宁宫,太后眼皮子底下,四处都是宫人,他权势再大,总不至于只手遮天在这儿对她胡来吧! 然而阿九的算盘到底还是打错了。 偌大的慈宁宫,如今只有东间住着一个太后,越往西行,人烟便越少,大佛堂是西间的寝殿,平日里除了神宫监里洒扫的太监,几乎没什么人往来。 阿九后知后觉,恍然大悟时人已经到了佛堂的正门口儿。三尊大佛像劈头盖脸砸进眼里,宝相庄严,香案上奉了月荐和香蜡,青烟袅袅,肃穆辉煌。 她暗自咽了口唾沫,心头的惶惶不安稍稍褪去几分。这样清净的佛家圣地,足以净化人的六根了,在佛堂里,干的事情还是誊抄经书,他该不会再胡作非为了吧…… 正惴惴地左顾右盼,前方的谢景臣回过了身,睨着她淡淡道:“进去吧。” 阿九抿抿唇,也没说话,只是提了裙摆去跨门槛,他看了一眼便伸手将她拦下来:“入佛堂拜山门,女子当迈右脚。” 进个佛堂都这么讲究,算是长见识了。她没什么表情,只哦了一声复换了右脚迈进去,回身去看,只见谢景臣跟在后头进了殿,径自到香案前捻起三炷香举到烛芯上点燃,贴着眉心一拜,这才插|进了香灰炉。 阿九双手交叠着搓了搓,略思忖,也依葫芦画瓢上前敬神。点完香扑扑手,抬眼一觑,却见他已经在边儿上的桌案前坐下了,白玉似的指间托紫毫,垂着眸子眼也不抬道:“过来。” 她狐疑地皱眉,看这架势,果然真的只是誊抄经书让她来研磨,倒是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阿九放下心来,因上前几步,立在案前专心致志地磨墨,忽然眼风一扫,见他肩头落着个什么东西,定睛一看,竟然是只枯叶似的蝴蝶。 她一愣,屏息凝神,小心翼翼俯身察看,熟料他忽然抬首,她的唇便不偏不倚印上了他的眉心。 32|4.13发|表 阿九的眸子错愕地睁大,下一瞬立即直起身朝后退了两步,红潮以排山倒海之势漫到了耳根,捂着嘴,以一种欲言又止的可怜神情瞪着谢景臣。 唇碰过他的眉心,上头的温度灼烈得惊人,抵在指尖,像是能烧起一簇火来。 佛堂之中淡烟清浅,窗外枝头停着几只子规,声声啼鸣将人的心搅成一团乱麻。她一脸震惊,胸腔里头锣鼓喧天,敲得她头昏眼花两耳嗡鸣,定定看案前的人,他眼中的昙花一现的诧异已经消失无踪,那双眼睛里意味不明,执了紫毫面无表情地同她对视。 完了,这可怎么办?她只是想俯身去看蝴蝶,竟然直愣愣亲了他一口……阿九挫败地叹口气,起先还怀疑谢景臣意图不轨,孰料自己倒先当了登徒子! 人这时候,越慌张脑子越乱,阿九同谢景臣大眼瞪小眼,张嘴想解释,却支吾了半天也没说出半个字。她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可反观他呢,好整以暇淡定若斯,居然是一副等着看笑话的架势! 阿九咬咬唇,吐纳了一口气,以诚恳的目光看他,解释道:“其实……其实我不是故意的。” 闻言,谢景臣只是斜着眸子瞥她一眼,旋即又垂了眸子继续誊经文,淡淡说了两个字:“是么?” “是啊!”他这神态,显然是不相信自己,该不会是觉得她在找借口为自己开脱吧?阿九急了,上前两步冲口而出道:“难道我还会故意亲你么?” 这话颇有几分欲盖弥彰的意味。问出口,令谢景臣手上的动作一顿。窗格子外倾泻入道道金光,他执笔的五指漂亮得像玉竹,眼皮子微抬看她一眼,薄唇微启:“殿下知道什么叫越描越黑么?” 越描越黑?阿九登时一愣,几乎想指天发誓了,忙道:“不是这样的,方才大人肩头落了只蝴蝶,我不过是俯身去看,谁料到你会突然抬起头来……” 谢景臣挑了眉,听这丫头的意思,怎么倒像是说他自作自受?他撂下笔,起身朝她走近几步,侧目往肩头一觑,勾起个寡淡的笑:“蝴蝶臣没见着,倒是殿下方才说什么忍得辛苦,原来是这么回事。” “……” 什么是百口莫辩,今儿可算是见识了。阿九皱眉,这人已经认定了自己是故意为之,便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哑巴吃黄连,有苦没处说!最可气的是他这副出淤泥而不染的姿态,认真想想,他对她动手动脚的次数还少了么?怎么每回都是他占理,根本就是仗势欺人,吃亏的分明是她好不好! 她心中烦闷,垂头丧气地拿脚尖在地上画圈,余光朝谢景臣一睨,居然瞥见他眉间蹙着朱砂似的一点。她一怔,定睛细望,只见他眉心的位置果然凝着一抹淡淡的猩红,眼风流转时似能牵扯出一江的风花雪月,冶艳得惊心动魄--是她唇上的胭脂! 阿九想发笑却又不敢笑,只能硬生生憋住,使得脸上的神情变得格外怪诞。 先帝在位的时候宠爱婉妃,曾亲手为她点桃花妆于眉心,风雅情事传为一时佳话,连带着桃花妆也盛行过好长段时日。谢景臣五官极精致,如今眉间一点红,乍看还真有几分倾国美人的风流韵味。 她觉得滑稽,眼也不眨地盯着他瞧,他被看得不高兴了,皱眉乜她:“有什么好看的?” 阿九没打算告诉他,因只装模作样地干咳了两声,头转到一边去抿嘴笑,似乎心情大好,口里自言自语地嘀咕:“简直太好看了。” 谢丞相平日里作威作福不可一世,饲爪牙驭虎狼,该是时候吃吃瘪了。一个大男人顶着点胭脂见人,还是他这样的身份,还真是想想都有趣! 阿九侧首,嘴角挂着盈盈一抹浅笑,淡雅清新,像山间一股舒朗的风,能吹起片片涟漪。她的笑容映入眼中,没由来地使人心神微漾,他唇畔噙着一丝笑,很快收回落在她脸上的目光,旋身坐回桌案前,瞥她一眼,又看了看墨台。 阿九不愧是相府的丫鬟出身,转眼便明白他在示意什么,因走到桌案前继续重操旧业。右手带着伤,只能拿左手使力,她小心翼翼将墨锭立在砚台里徐徐地磨,一面拿眼瞧他誊在宣纸上的佛经。 太后宫里的佛经都是拿梵文写的,她不认得梵文,努力了半天一个字也没看懂,不由感到无趣,视线一转看向谢景臣,他垂着眼写字,窗外的日光照亮他白璧无瑕的半边脸,高挺的鼻梁在眼窝处有轻微地起伏,却并不违和,像连绵的山峦。 阿九眨了眨眼,不由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鼻子。正思忖着,那头的人抬起眼来看向她,面色淡漠如水,沉声问:“殿下对臣很感兴趣?” 她被呛了呛,目光望向他,满脸的不可置信,不明白这个向来清高倨傲的人怎么会说出这样惊世骇俗的话,偏偏还用这样正儿八经的口吻!她有些不能理解,暗道这人今儿是不是哪根筋搭错了,怎么样样不按常理出牌?只好皱了眉反问回去:“大人怎么这样说呢?” 谢景臣并不急着回答,瞥了眼一旁的椅子让她坐,随后便在她面上细细端详起来。 阿九僵着身子任他打量,好一会儿终于忍不住了,道:“大人总盯着我看做什么?”边说边拿手背蹭了蹭面颊,狐疑道:“我脸上有脏东西么?” 他一哂,眉间朱红晃得人眼花缭乱,忽然倾身朝前,向她欺近几分,淡淡的暗香霎时由寡及浓,分明是清冽的气味,这时却烈得像酒。 阿九没料到他会突然靠近,只觉呼吸都一错,身子不自觉地往后仰。 “别动。”谢景臣的声音极轻,柔和得像是怕惊碎一场梦,她浓长的眼睫有轻微地颤动,澄澈的瞳孔中映入他无懈可击的面容,由远及近。 未知的东西最可怖,因为不知道他要干什么,所以才格外忐忑。阿九浑身僵得像块石头,瞪大了眼看着他,却见他的手伸了过来。那指尖的温度仍旧和记忆中相同,冷得教人发抖,仍旧一成不变。从她的光洁的面上拂过,轻柔却暧昧。 胸口那地方像是被什么烫了一下,他的眉眼近在咫尺,呼出的气息夹杂着若有若无的清香,薄薄地吹拂过她的鼻头,分明冰凉如霜雪,却像在她的脸上点燃一把火,唰一下燎了原,烧得人脑子发胀。 阿九红着脸定定望着谢景臣,目光怯怯的,像小鹿的眼睛。 从没见过这样的他,这副模样太陌生,陌生得让人害怕。她听见自己的胸腔里头震天似的鼓雷,轰隆隆,轰隆隆,一声声,似乎下一瞬间便要从嗓子眼儿里囫囵蹦出来,一时间连手脚往哪儿摆都忘了。 掌心里早汗湿了一片,滑腻腻的像是抹了花油。在他方寸之内,她直着身子一动不敢动,生怕一眨眼他便又要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然而他在下一瞬退开了,幽冽的气息浮远,她绷直了许久的身子终于稍稍松懈,呼出一口气。 时近晌午,日头渐渐大起来,院中青木交映,投落进几丝斑驳疏影,将好横亘在他眉目间。光影迷离中是他如渊的眼,清正的,淡漠的,仿佛从不曾兴起丝毫波澜。侧目看着她,如往般疏离,无悲无喜。 阿九怔忡,若非脸上依稀残留他指尖的凉意,她几乎以为之前种种不过是自己发了场白日梦。 是时他的目光从她面上移开了,那紫毫蘸了墨落在宣纸上,口里漠然道,“若实在觉得无趣,也不必留着了。” 她听了一愣,愕然道:“大人是说我能走了么?” 他眼也不抬地嗯一声,两指捻了经书缓缓翻过一页,口吻依然冷淡:“研墨讲究个力道适中不急不缓,”说着一顿,目光扫过墨台,终于舍得朝她投来一眼,“殿下还是养尊处优为好。” 什么养尊处优,这人分明是在拐弯抹角地说她墨研得不好!阿九觉得有些生气,之前千方百计让她留下的人是他,如今赶她走的也是他,嫌她研墨笨手笨脚,她又不是个左撇子,还能将墨磨出朵花儿来么? 她忿忿不平,想争辩,话到嘴边儿却及时刹住了脚,当即被唬了大跳--近日来她的胆子似乎太大了,居然生出同谢景臣顶嘴的念头!她在心头骂自己,他喊她一声殿下是人前功夫,虚张声势唬唬太监宫女还行,在他面前摆谱,还真拿自己当回事儿了么! 这么一想火气霎时消了个一干二净,阿九低眉敛目朝他应声是,一副恭敬柔顺的丫鬟样。 面上的神色是平静的,眼底的目光是漠然的,她在刹那之间从活生生的一个人又变回了行尸走肉。过去的十五年从没活得像个人样,当了几日高高在上的帝姬,似乎能令她忘了自己曾多么卑微。然而人活在世上,贵在有自知之明,她一向是个有自知之明的人,得意忘形这种事,有一回便不敢有第二回。 他将她脸上的神态一一收入眼底,目光往下去看她的一双手。寻常女孩子难过了便娇滴滴地哭,阿九却不同。她不是个软弱的人,从不善于渲染悲戚,记忆中他从不曾见过这丫头流泪,便是蛊毒发作也只会咬紧了牙关苦撑,她发泄苦难的方式更是特别。 果然,那双手十指拢得紧紧的,用力到骨节发青。他唇抿得紧紧的,有什么东西刺破经年不化的霜雪直捣进心底,打得人措手不及。 是时她已经转过了身,却听见他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喊她的名字:“阿九。” 闻言,她顿了步子回头看他,神色平静,道:“大人还有什么事?” 斑驳的树影烙在他的面上,隔得不远,然而半明半暗中他的神色模糊不真。就这么干等了半晌,他却一句话都没说,她皱起眉,试探着喊了一句:“大人?” 谢景臣那头沉默良久,半晌才微合了眸子,揉着额角低低道:“没什么,回去吧。” 阿九哦了一声,面上仍旧没什么表情,闻言也不再留,径自提了裙摆跨门出去了。 纤瘦的身条子转了个弯没了踪影,他睁开眸子觑了眼墨台,复取了巾栉在眉心处轻轻揩拭,眼角徐徐浮上丝寡淡的笑纹。 到底是个十五的丫头,什么都写在脸上还以为能瞒天昧地,真是个傻子。 ******** 从慈宁宫出来,自有一众宫人对掖着双手恭送行目礼,只是这回的目礼似乎太过了些,一个个的恨不得把眼睛长她脸上,直看得阿九心头发毛。 一来二回地还能强挂着笑,次数多了就就有些招架不住。她皱起眉,心道这慈宁宫的人怎么都古里古怪的,可劲儿盯着她的脸看不说,那面上的神色还一个比一个古怪,真教人瘆的慌。 她瘪起嘴,脚下的步子也愈走愈快,好容易出了宫门儿,外头等了许久的人赶忙迎上来,边走边疑惑道:“不说说殿下要留下来替太后誊经书么?怎么……殿下的脸是怎么回事?” 方才隔了太远瞧不真切,人到了跟前儿将碎华轩的宫人都给吓了一跳。钰浅拉了阿九的手在她面上打量,只见那白生生的脸蛋儿上横着一道黑漆漆的墨渍,斜斜地画过去,怎么瞧怎么滑稽。 钰浅到底是掌事姑姑,一贯稳重内敛,可金玉却噗地笑出声儿来,拿捂着嘴嘲笑她:“殿下脸上画的什么风景,跟个花猫似的!” 花猫?阿九一愣,显然没明白他们在说什么,只拿手背往面颊上来回蹭,不解道:“脸上?我脸上怎么了?” 那墨迹被她一通乱捂变得乌七八糟,在下颔处绵延成一团黑,远看去就像长了半边脸的络腮胡子。金玉看不下去了,憋着笑上前几步,抽出手巾替她揩脸,压低了声音打趣儿她:“殿下替老祖宗誊经书,想必尽心竭力,字儿都写到脸上去了!” 阿九云里雾里大概明白过来,因指着自己道:“我脸上有墨水儿么?” 身旁有眼色的内监奉上清水,金玉一面打湿手巾一面冲她翻白眼,口里道:“得亏这儿没镜子,否则殿下真该好好照照自己这副尊容--”边说边又去给她揩拭,好一阵儿功夫终于弄干净,复将手里黑成一片的手巾往她跟前儿递,道:“喏,您自个儿看。” 阿九往那手巾一瞥,登时大窘--她说慈宁宫的人怎么一个个儿那副眼神,原来症结出在她脸上,好么,这回可算圆满了,最近她一个劲儿地出岔子折面子,那群宫人恐怕都在心里笑掉大牙了吧! 她很懊恼,垂头丧气地往车辇走,一面走一面忖度。不必说,那墨迹一定是在佛堂里蹭上的,可怪异的她竟毫无所觉。这还不算什么,最气人的是那个丞相一直同她待在一起,说没瞧见那是不可能的,又不是睁眼瞎子,若是他早提醒了她,自己何至于闹这样的笑话!真是太坏了! 金玉过去给她打帘子,又好奇道:“殿下脸上的墨怎么弄上的?” 她摇着头说不知道,声音闷闷的很是沮丧,道:“我在里头帮相爷磨墨,可能是不小心沾在脸上的吧。” 金玉惊讶地啊了一声,拉起她的两手审度一番,皱了眉:“那您手上怎么没沾上,衣服上头发上也没有?殿下您又不是傻子,总不至于将脸往墨台里伸吧?”说着稍顿,换上副神秘的表情凑过去,“这墨迹是别人给您弄的吧?” 别人? 她拧眉,细细一回想登时反应过来--方才佛堂里只有她和谢景臣两个人,用脚趾头想也能知道谁是罪魁祸首了!难怪那人神叨叨来摸她的脸,她就知道同他沾边就遇不上好事儿,果然是下着套呢! 被人耍了一道,阿九心中又气又恼,跺着脚挤出四个字来:“真是过分!” 见她这副模样,金玉再后知后觉也明白几分,愣了愣才试探道:“我听嬷嬷说您是和相爷一起誊经书,殿下,您脸上该不会是谢大人画的吧……您又惹大人不高兴了?” 阿九扶着额叹气,“我也不知哪里得罪了他。” “可那也不对啊,”金玉摸着下巴故作高深,居然分析得头头是道:“以相爷的性子,要真想治您怎么会用这样幼稚的招法,又不是三岁的孩子。再说了,您不是也说大人有好洁之癖么?” 马蹄哒哒地在宫道上缓驰过去,阿九只好打起窗帘子和金玉说话。这丫头平时看着傻乎乎的,这话说得还挺在理。她想了半天也没能想明白,只好摊手道:“你说的也对,那我就不知道为什么了。” “这也不对那也不对,到底是为什么……”金玉绞尽脑汁,唔了一阵儿似乎恍然大悟,拿指头敲了敲脑门儿道:“我知道了,大人高不可攀,能这么干出这种事来,一定是喜欢您!” 33|4.13| 喜欢她?怎么可能?阿九面上神情一滞,皱紧了眉头瞪金玉,呵斥道:“胡扯!什么话也能挂在嘴边儿上说,真是胆大包天!” 金玉做出个牙疼的表情,朝她压着嗓子义正言辞道:“那不然您说是为什么?反正奴婢是想不出别的原因来。”说完见她垂着头似乎困惑,又凑近几分道:“其实殿下何必这样苦恼,依奴婢看,好久前大人对您就另眼相待了!想想看,他同谁都不亲近,只你是个中特别……男人对女人,总归就那么回事儿嘛!” 阿九眼皮子一掀无奈地看她,有些哭笑不得。他能与她近身,分明是因为她体内有他的蛊。虽然究竟是为什么还无以得知,可蛊这东西玄之又玄,蛊的主人与蛊虫本身之间有千丝万缕的牵连。 “小丫头片子,年纪不大懂得还不少。”她斜眼乜金玉,换上副调侃的口吻:“还男人对女人总归就那么回事儿,哪回事儿?你这么了解,莫不是情窦初开春心萌动?” 这人!金玉有些生气了,自己说这番话分明是一片好心,居然被当做了驴肝肺!她鼓着双腮别过头,闷声道:“奴婢没和您开玩笑!” 怎么不是玩笑?谢景臣心思难测,一言一行皆是算计,当今天子尚且被他玩弄于股掌间,遑论其它人了!她只是他万千棋子中的一颗,阴差阳错成了他的蛊介,于是才牵扯出了后来的种种事。和他那样的人谈喜欢,简直可笑之极。 她面上的神色淡下去,正了容色觑金玉,吓唬她说:“谢相权倾天下,紫禁城里没准儿四处都是他的耳目,在他背后说三道四,当心祸从口出,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金玉惊了惊,干巴巴地咽口唾沫,转头左顾右盼,口里却还死鸭子嘴硬,道:“奴婢只是顺口一说嘛,相爷不食人间烟火,哪儿那么睚眦必报!殿下您就吓唬奴婢吧!” 不食人间烟火?这话听得阿九扶额。不食人间烟火的人会动不动就对她毛手毛脚么,会拿墨水儿往她脸上画么!人对美好的事物往往抱有美好的期冀,喜欢将它刻画成自己想象的模样,可见谢景臣那张脸有多混淆视听,才使得金玉有这样深的误解! 她也懒得争辩了,放下帘子仰头靠上软垫,微微合上眸子闭目养神。 车辇从西一长街缓缓驰行过去,耀目的金辉下影子托得格外长,忽然手背一凉,阿九睁眼去瞧,却是一片桃花从窗外飘落进来。她眸光微动,捻起桃花朝外看,原来车辇正在途径一处极大的桃花园,入目之处尽是娇娆色,粉白的花儿在枝头拱串成簇,吹拂飘舞,又随轻风落定。 美景当前,她不由问,“这片园子全是种的桃树么?” 钰浅因含笑道,“回殿下,当年先帝同婉妃娘娘鹣鲽情深,后来婉妃仙去,先帝相思成疾,想着娘娘在世时偏爱桃花,便命人种下了这片桃林,叫做婉桃园。” 阿九有些惊讶,自古帝王皆薄情,没想到先帝同婉妃竟如此恩爱,这倒是万分难得。正思忖着,车辇却已经从婉桃园驶过了,她收回目光,一脸的若有所思。 回到碎华轩是晌午许,金玉打起帘子伸出只手来扶她,道:“殿下,回碎华轩了。” 阿九正想着事,闻言如梦初醒,连忙规整思绪扶了金玉的手落辇。钰浅跟在两人后头进去,回首吩咐宫里的厨司准备午膳。 初夏的午后太阳大得惊人,院中的树木花草跟太阳底下照着,一例的蔫头耷脑,连带着人也恹恹的没精神。闲来无事,阿九倚在美人榻上串香珠,忽然听见珠帘响动,抬眼去看见是金玉,手里还端针线篮子。 她握着香珠从榻上坐起身,问:“你拿这个做什么?” 金玉走过来挨着她坐下,取出根针比在阳光下,半眯起眼穿线,口里道:“殿下不是有发冷的毛病么,奴婢给您做个香囊,里头添几道符,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嘛。” 阿九挑眉,“添什么符?” 金玉将线头从针孔里穿过去,听了这话回过头来看她,四下看一番凑过去,压低了声音道:“殿下,说出来您别害怕。奴婢过去在家乡看过跳大神的,那些撞邪的人和您发病的时候一模一样,您这没准儿不是什么病--而是撞邪!” “……”她曲起食指点了点额头,有几分无言以对的意味,张了张口又不知怎么解释,只好顺着金玉的话道:“就算真是撞邪,绑几道符就能好么?” 金玉取出顶针套在中指上,闻言一愣,望着她讷讷道:“听殿下这意思……您还想请个跳大神的来?”说完不待阿九开口便猛摇头,摆手道:“这可不行。听说宫里最忌讳这东西,殿下您才刚回宫,可不能让旁人知道!” 真是牛头不对马嘴。 艳日烈烈,阿九原就疲乏,自然没什么精力同这丫头东拉西扯,只好拂手连声说好。总归是份儿心意,金玉这是为求心安,不好拒绝,索性由着她去了。金玉因埋下头专心致志地缝香囊,她坐在一旁看了会子,似乎感到惊喜:“看你平日大大咧咧的,居然有这样一双巧手。” 金玉闻言得意一笑,挺直了腰杆道:“那是自然,奴婢的娘亲是十里八村出了名儿的绣女,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么。” 阿九觉得有趣,便将手里的香珠撂在一旁和金玉一道做香囊。相府中乾字号的姑娘自幼学女红,针黹自然难不倒她。金玉侧目瞧过来,咦了一声道:“殿下,奴婢做香囊是给你你,你这香囊要给谁?” “不给谁啊,”她理所当然道,“做着玩儿嘛。” 金玉长长地哦了一声,眸子眨也不眨地盯着阿九看,引得阿九皱眉觑她:“老是看我做什么?” “殿下,”金玉喊她一声,手上的动作一顿,抚着下颔思索道:“您年纪也不小了,自古帝姬出嫁都是指婚,您说万岁爷什么时候会给您指婚哪?” 阿九大皱眉头,歪着脑袋困惑地看金玉,道:“你脑子里能不能别想这些有的没的?我上头还有个欣荣帝姬,要指婚也先指给欣荣啊。” 金玉闻言嗤了声儿,瘪嘴道:“欣荣帝姬?您还真别说,求亲的王公贵族多得很,全让人家给拒了--”说着一顿,故意吊人胃口:“知道为什么吗?” 阿九摇头,又听金玉一拍大腿道:“因为人家早就心有所属了啊!” 她啊了一声,稍稍掩口道:“心有所属?她如意的人是谁?” “这人您还挺熟,”金玉啧啧了两声,小声儿道,“就是咱们大凉的当朝第一美,谢丞相谢大人!奴婢还听说,就连皇后娘娘都一门心思想将公主配给相爷呢。” 欣荣喜欢谢景臣?阿九略有些惊愕,旋即的震惊过后又回过神,难怪那日她会扮作小厮混进相府,包括之前在碎华轩刻意为难金玉……原来是这么回事,看来这个帝姬,是拿自己当情敌了?这可真是天大的误会! 阿九捏了捏眉心,微合上眼随口道:“那谢大人怎么说?” “这还用么?”金玉面上有一丝不屑,哼了声道:“天底下哪个男人喜欢又凶又刁蛮的女人,长得也不及殿下您漂亮,我要是谢大人,当然也喜欢您,瞎子才看得上欣荣呢!” 这话听着真让人不舒坦,说得煞有其事,就跟谢景臣真对她有什么似的! 她心下不悦,睁开瞪金玉,道:“才提醒了你别乱说话,转个背就忘了吗?” 眼见主子不高兴了,金玉只好堆起满面的笑,腆着脸凑上去,悻悻道:“好嘛好嘛,我错了不敢乱说了,虽然我真的觉得谢大人喜欢殿下,往您脸上涂涂画画就不说了,您何时见大人对哪个女孩子笑过!” 这话是什么意思?阿九不解,狐疑道:“谢大人对我笑过么?” “何止是笑,还笑得很好看!”金玉音量抬高了几分,伸出几根手指发誓似的道,“奴婢老早就觉得不对劲了,送您回宫还专门把奴婢也送进来,千叮咛万嘱咐让奴婢照顾您,我看哪--没准儿大人惦记您很久了!” 愈说愈离谱了!送金玉进宫分明是因为不想让她蛊毒发作时被人发现啊! 人就是这样,本来还没什么的,一被念叨就容易出事。阿九心头没由来的一阵慌张,恍惚间想起那个薄如蝶翼的吻,落在她的唇上,轻轻一碰就让她颤抖…… 双颊猛地烧了通红,她大感窘迫,故作生气地朝床榻走,背对着金玉硬着嗓子道:“乏得很,我要睡了,你赶紧出去!” 这好端端的……怎么说赶人就赶人了?金玉嘟嘟嘴,只以为是自己惹她不痛快,也不好再留,闷闷道个哦,这才拿起针线篮站起身,忽然又想起了什么,追问道:“晚膳殿下想用什么?” “不吃,别喊我。” 她的声音从床榻那头传过来,闷闷的让人听不清。金玉皱眉,探首一瞧,却见她家帝姬已经上了榻,拿锦被将自己的头蒙了个严严实实,连根头发丝儿都没露出来。 这模样……分明就是不好意思了嘛!金玉捂着嘴一笑,清了清嗓子道:“这大夏天儿的,可别捂出病来。”这才旋身打起珠帘出去了。 这个时节的天气说不准,起先还是明晃晃的艳阳天,转瞬又阴了下去。南边儿的乌云翻涌着向紫禁城上方扑来,眨眼之间淹没了金乌,日光黯淡,雨点子从天际落下,从芝麻大小渐渐变作瓢泼大雨。 风声雨声有些凄厉,阿九掀开被子怔怔地望着床帐,墨兰底布上绣着富贵牡丹,栩栩如生,鲜活而灵动。 其实金玉说的不无道理,谢景臣对她……确实有些非比寻常,难道真的喜欢她么? 这个疑惑冒出来,吓得阿九悚然大惊。自己一定是疯了,怎么也和金玉一样犯傻呢?那丫头片子天真无邪,可她却不同。她尝遍人间冷暖,理解现世的黑暗与无常,怎么会生出这样可笑的想法? 天底下从没有布局的人喜欢上棋子的道理。 阿九抬起手背覆上额头,唇角勾起一丝笑,说不清是自嘲还是讽刺,亦或二者皆有。她体内有金蝎蛊,苟延残喘在世间,最多还有一年不到的寿命……忽地,晶亮的眸子里闪过一道光,她神情陡然一变。 若是能令他真的喜欢上自己,或许,她就能有一线生机。 阿九沉吟良久,忽然半眯了眸子,撑身从榻上坐起来,侧目望向一旁的妆镜,抬手覆上自己的面颊,从眉骨处一路缓缓滑至下颔,忽然展颜一笑,妖娆无双。 ******* 雨停在戌正时分,月色如霜铺了一地,掌灯的太监早就支起长蒿点燃了朱檐下的宫灯,晚风吹拂,艳红便在夜色中轻微摆动,美得戚戚零零。毗邻着碧落池,风的气息夹杂清荷莲花香,入耳的是阵阵蛙声,并不聒噪,倒显出几分难得的盎然生机。 床榻上的人睡得迷迷糊糊的,隐约听见有人在耳畔喊殿下,这才徐徐睁开眼,咕哝着揉眼睛:“怎么了?” 钰浅过来扶她,柔声道:“香汤备好了,请殿下沐浴。” 阿九坐起来定定神,待灵台清明过来方颔首说好,下榻趿拉上绣花舃,由人伺候着进了汤池。 大凉皇室好奢侈,砌筑浴池的是上好的汉白玉,赤金龙头衔珠吐水,蒸腾的热气熏得人脑子发晕。阿九一头长发披在肩头,垂眼一瞧,只见水面上早洒满了各色花瓣,清香四溢。 左右见她入内,连忙上前替她除衣衫,阿九皱了皱眉,不着痕迹朝后退一步。毕竟不是宫里长大的金枝玉叶,让她在一群人跟前赤身*,实在难为情,因吩咐道:“不必在这儿伺候,都出去吧。” 一众宫女面面相觑,只好福身应个是,复按序退了出去,反手合上了浴池殿门。 见人散尽,阿九也不再拘谨,脱了衣裳下了汤池。她靠在池沿上缓缓合上眼,任温热的水流从白璧无瑕的肌理上徐徐漫过,忽地,窗口那方传来一道异响,她面色大变霎时警觉起来,睁开眼,凛起眸子看过去,冷声呵斥道:“谁?” 窗扉洞开,投入目中的是一片黑压压的天穹,没有星,只有几丝幽冷的月光。呼啦过一阵冷风,院中的斑驳树影便随之摇曳,遥遥望去,有几分森冷骇人的意味。 阿九冷笑,随手抄起一旁的象牙篦子往帷幔后掷过去,一道痛苦的□□霎时从那方传了过来,压抑而痛苦。 “什么人?”她厉声道,扯过浴袍披在身上从池子里起了身,取下发髻上的玉簪攥在掌心,压着步子徐徐逼近。鼻息间萦绕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由寡淡变得浓郁,她垂眼一看,只见点点血迹顺着窗口处一路绵延至帷帐。 她半眯起眼,猛地撩开帷帐一看,却见一个孱弱的身影坐在地上,着夜行衣,左腹处血流如注,面容苍白唇色如纸,一言不发地看着她,目光冰冷。 “老四?”阿九皱眉,目光在她身上打量一遭,“你怎么会在这儿,还有这身上的伤……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现在的名字是容盈。”那女人虚弱道,话音刚落便捂住心口剧烈地咳嗽起来,呕出一口鲜血。 阿九的眉头越皱越紧,视线落在她腹部狰狞的刀伤上头,道:“你如今已是容昭仪,怎么会被人追杀?谁能伤得了你?” “问这么多做什么?”剧烈的痛楚几乎要将人生生撕裂,容盈狠狠咬牙,忽然伸手拉住她的衣袖,一字一句从牙缝里挤出来:“我只问你一句,救不救我。” 阿九眸光微闪,张了张口正要说话,却见容盈面色一变隐在了帷幔后头,与此同时,殿门外忽闻脚步声大作,紧接着便是金玉的声音,慌忙拦道:“奴婢已经说过了,殿下在沐浴,公公绝不能进去!” “混账!”郑宝德冷声厉喝:“刺客分明是往碎华轩这头来的,若是公主出了什么岔子,你就算有十颗脑袋也不够砍!” “督主已经将咱们碎华轩里里外外搜了个遍,说不定那刺客已经逃往别处了……”几个厂卫亮了刀子,金玉吓坏了,急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赵宣微微侧首,琵琶袖底下垂落的佛头和佛坠子微微地晃动,他拿巾栉细细地揩拭扳指,眼也不抬,寒声道:“不是还有一个地方没搜么?” 宝德余光一扫朝厂卫递个眼色,几人立时上前“砰”一声推开了白玉池殿门,赵宣慢条斯理地提步进去,挺拔的身量挡去里头一切风景,将手中的巾栉递给宝德,淡淡道:“出去。” 众人诺诺应是,反手合上殿门,钉木桩似的守在外头。 殿中暗香浮动,氤氲的热气腾腾从池中升起,旖旎风光中隐约能觑见一副线条优美的裸肩,光洁得没有一丝瑕疵。 池中的人听见了响动却并不回头,只冷声道:“掌印真是胆大包天。” 34|4.13| 赵宣对揖双手,琵琶袖下露出一截白如瓷玉的手腕,佛头塔与坠角叮当相撞,发出阵清脆的声响,垂首掩眸,沉声道:“奴才给公主请安。” 请安?这话倒说得好听,没见过谁直冲冲闯进浴堂里来请安的。 阿九面上勾起个冷笑,微微侧头朝后看。他隐在迷蒙的白雾中,颀长的身形略略下倾,入目的是一副浓长的睫,高挺的鼻骨在眼窝处有些微的起伏,线条和缓而流畅,一笔带不尽风流。 她面上神色一滞,在那一瞬间只觉这副眉眼熟悉得触目惊心,隐约同记忆中的某张脸重合在了一处。眼中的惊诧同疑惑相交织,阿九又惊又疑,好半晌才稍稍平复心绪,别过头,唇角勾起一丝漠然的笑,凉声道:“这大晚上的,赵公公不好好在掌印值房歇着,反倒领着一众厂卫擅闯我碎华轩,这样目无本宫,可思量过后果?” “奴才无意冒犯殿下,只是宫中有刺客潜入,奴才公务在身,照例搜查,还望殿下海涵。”他直起身来看她,清漠的眼在袅袅白雾中显得有些迷离,像荡染在清水中的两点洇墨,缓缓道:“奴才全是为殿下安危着想。” 阿九目光微侧,不着痕迹扫一眼某处,旋即又收回视线,面上摆出副大为不悦的神态,冷着一张脸下逐客令,道:“那本宫就明明白白告诉公公,我从未见过什么刺客,这白玉池藏没藏人一目了然,公公看也看了搜也搜了,请回吧。” 赵宣挑眉,眸光一转望向那被重重帷帐掩映的浴池内间,眼角浮起一丝笑意,淡淡道:“殿下真的从未见过来路不明的人?” 分明眉梢带笑,眼底却是一望无际的冰霜,像两道凌厉的剑,即使是平静的注视也教人毛骨悚然。阿九一阵惊惶,这人的目光像能穿透千层铜墙,直刺入人心底去。然而她面上仍旧强硬而镇定,波澜不惊道:“公公这话是什么意思?觉得本宫说谎么?” 他一哂,如玉的指尖徐徐摩挲腕上的念珠,定定望着她,并不说话,只是步子微动徐徐朝浴池走了过来。 阿九没料到他会走近,面色一变,下意识将身子往水中沉,只露出一颗脑袋。再没有比眼下这境况更令人尴尬的了,她在沐浴,浑身上下不着寸缕,万幸水池中铺满了玫瑰花瓣,这才不至让他从头到脚一览无遗。 她心头有些慌乱,在水中朝后退了退,警惕地瞪他,道:“公公想做什么?” 然而赵宣脚下步子一顿在池沿上停了下来,他垂着眸子,以一种居高临下的角度俯视她,肩上的流云披风微微拂动。 阿九被他看得心头发虚,心道这人可真怪,看着她一句话也不说,怎么,比谁眼睛更大么?她皱紧了眉头,等了半天还不见他开口,便道:“公公还不走么?” 是时他移开了同她对望的眼,伸手拾起她落在地上的浴袍往前一抬,目光落在绢白的衣角,眼也不抬慢条斯理道:“殿下身上受了伤?” 阿九眸光一闪,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却见浴袍的下摆一角赫然凝着猩红的一点,艳如妖花,鲜红得刺痛人眼。仿佛是一记闷锤重重砸在印堂上,敲得人头昏目眩,她一张小脸在刹那间苍白如纸--血迹,一定是方才同老四说话时不慎沾上的。她大感懊恼,一个不慎被他拿了罪证,这可怎么办? 她心头焦急,绞尽脑汁思量对策,忽然灵光一闪,因咬紧了牙关拿指甲狠狠从手臂上划了过去,尖锐的痛楚席卷而来,水中赤色萦染,如洇开丝丝缕缕红线。额角泌出涔涔的冷汗,然而她面上仍旧淡漠而平静,将手臂从水中举起来,冷眼觑他:“这是修剪花枝时让剪子给划的,公公还有什么想问的?” 他挑眉哦一声,尾音处上扬,目光轻描淡写从她臂上的伤口处掠过去,最终望向帷帐后头。夜风从窗扉外吹进来,重重帘幔在风中肆意飞舞。他寒声道:“事关殿下安危,奴才不敢大意,还是搜查仔细为好。”说完脚下一动,直直便要朝那方过去。 阿九大惊失色,情急之下也顾不得其它,从水中一跃而起,随手扯下梁上的帷幔裹身便朝赵宣掷出数枚毒针。他抬手挥袖,不费吹灰之力避开她的偷袭,毒针钉入背后的梁柱,入木寸许。 她眯了眯眸子,劈手作刀直直朝他的后颈砍去,赵宣微侧身闪过,足尖点地退开丈远,面具上方的一双眼睛阴寒彻骨,漠然看她,道:“奴才说过了,一切都为殿下安危着想,还望殿下别再一意阻挠。” “本宫也说过,”她斜眼觑他,学着他的口吻道:“这里没有第三个人。” 他凛眸,眼底隐现几分杀机,左手从腰间的司礼监牙牌上轻轻拂过。显然,阿九注意到了他的动作,不由朝后退了两步。大内行走的高手不配刀,往往在腰间缠软剑,看这情形,他想对她动武? 她自问武功不弱,这人却能轻而易举躲过她的毒针,不容小觑。正思量着,那人却忽然对掖了双手朝她深深作一揖,她微愣,又听见面具后头传来的声音极压抑,低低道:“奴才再说一次,恳请殿下让奴才搜查白玉池。” 阿九唇角挑起个淡漠的笑,带着几分嘲弄的意味:“若是我不肯呢?” 他略沉默,未几又低垂了头,双手托高淡淡道:“那……还望殿下恕奴才无礼了。” 话音方落,密集的毒针便如散花一般从前方投掷而来,她动作极快,招招狠毒至极,皆意在取人性命。赵宣挑起半边眉毛,微凛目,一把钳住她纤细的皓腕微微使力,声音冰凉:“奴才无意冒犯殿下。” 腕上的骨头参差作响,似乎下一瞬便要被他生生捏个粉碎,阿九恶狠狠地瞪着他,呵道:“公公好大的威风,唤我一句殿下却全拿我的话不当回事,我早便说过了刺客不在我宫中,你眼中还有我这个帝姬么?”说着稍顿,眼风扫过去,趁着说话的当口儿一把将他腰间的软剑夺了挥砍过去。 赵宣的眸子半眯起,钳制她手腕的五指松开,身子朝后略倾险险避过,侧目看去,她手持利剑立在窗前,一头如墨的青丝在夜风中肆意翻飞。身上的轻纱半湿半干,严丝密缝地贴合着她曼妙玲珑的曲线。 发上的水珠顺着面颊滚落,滑过纤细的脖颈与精致的锁骨,没入胸前若隐若现的沟壑中,再没了踪迹。 他目光蓦地一黯,瞥一眼她手中的软剑,下颔略抬,缓缓道:“殿下想杀我?” “我不想杀谁。”她抿抿唇,眸子定定看着他的眼睛,“只是刺客确实不在碎华轩,公公只要即刻离去,本宫既往不咎,权当今晚什么都发生过,不会对皇父母妃提起半句。” 但凡有点脑子的人都能听出话外之音。她是欣和帝姬,父亲是当今天子,母亲是宠冠后宫的良妃,今日这个掌印这样肆无忌惮闯入她宫中,只要她一句话告到皇帝那儿,保管叫他吃不了兜着走。她这是在威胁他,希望他见好就收,不要得寸进尺。 赵宣何等人物,怎么会听不出她话里话外的意思,只是阿九的如意算盘到底落了空,因为他只是淡淡道:“奴才只是秉公办事。” 好,好!这是吃了秤砣铁了心要和她作对到底了么!她冷笑一声,火上心头,手中的软剑朝他狠狠刺了过去,然而令她始料未及的,不过晃眼之间,那头的赵宣却已经没了踪影。 阿九大惊,好端端的一个人,还能凭空消失么!她惶惑,握着软剑立在原地东张西望,忽然感到后颈处一凉,似乎有冰凉的呼吸拂过,她面色惨白一片,下一瞬便被人从后头握紧了腰肢。 盈盈一把纤腰,柔弱无骨,她身上的幽香一丝一缕钻入鼻息,似能惑乱心神。他合上眸子微俯身,兽首面具抵上她光裸的左肩,冰冷的触感冻得她一个颤栗。 他的声音沙哑得有些低沉,从背后传来,暧昧得旖旎:“殿下好香。” 握剑的手腕被他攥在掌心,微微一个使力,痛得阿九皱紧眉头,软剑从手中滑落,哐当一声落在地上。她从巨大的震惊中回过神来,登时羞愤难当,发狠地挣起来:“赵宣!你竟敢对我如此无礼,不想活了么!若被大家知道,定将你千刀万剐!放开我!” 他一哂,单手钳住她将人搂得更紧,眸光瞥过从窗口处一跃而出的黑影,贴着她的耳垂徐徐道:“殿下千方百计地拖延,眼下她能趁机逃走,不是正合您的心意么?” 阿九浑身一僵,“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明白。” “殿下不是个会说谎的人,自以为瞒天过海,其实谁也骗不过。”他的指尖冷如冰霜,沿着她的颈项往下抚过锁骨,来回辗转,如描摹奇珍异宝,低声道:“殿下最好别叫得太大声,你这副模样,叫人看见可有损皇家天威。” 这个声音,这样的口吻,熟悉得教人浑身发冷,哪里是什么赵宣! 一股莫大的恐惧在刹那间席卷全身,阿九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竭力稳住喉头不发颤,凛眸寒声道:“你不是赵宣,说,你究竟是什么人!你到底是谁!” 他步子微动绕到她身前来,捏了那尖俏的下颔微微抬起,眸中映入她的脸,眼底幽深得像一汪深泉,“真的想知道么?” “……”阿九满面的惊恐同愕然,一股不详的预感从心头油然而生,她不知如何言语,只死死瞪着他,一言不发。 “摘下我的面具。”他淡淡道。 浴池之中热气蒸腾,十指在发抖,连带着心也在狂潮翻卷。她感到莫名的惶然,忽然有些害怕知道真相,迟疑良久,终于还是咬咬牙,双手缓缓举起,托着那冰凉的蟒面往上一托,兽首面具便一寸一寸从他面上剥离开。 映入眼中的是一张陌生的脸。同上回见到时没有任何分别,两颊的皮肉拧作一团,狰狞得骇人,看一眼便令人感到惶恐。 阿九一愣,显然没想到会看见这样一副面容,只怔怔望着他,半晌没有说话。 赵宣的唇角往两旁牵起,眉眼间的神色似曾相识。她歪了歪头正大惑不解,却见他探手抚上自己的面颊,居然硬生生从脸上撕下了一层人皮。 她惊愕地瞪大眼,脚下踉跄着朝后退,铜鹤灯台被撞翻,声响刺耳突兀,灯油随之洒了一地--眼前这张脸眉眼如画,一颦一笑皆是人间绝景。 居然是谢景臣! 守在殿外的一众宫人本就心急如焚,听见了这阵响动哪里还按捺得住,然而还未迈出一步便被两把明晃晃的刀子交叉着拦了下来。凄迷的夜,灯火煌煌映照冷刀的幽光,瞧得人心口发紧。 郑宝德朝几人一睨,臂上的拂子挥了挥,趾高气昂道:“督主有令,无传召任何人不得入内。” 在紫禁城中,掌印太监的话有时比主子的更顶用,赵宣说一,一众宫人自然没有敢说二的。金玉不敢违背,只能一个劲儿地干着急。赵公公进去好些时候了,隔着一扇门听不清两人在说些什么,只隐约能判断两人在争执,噼里啪啦的似乎还摔了不少东西,怎么能不令人着急呢! 金玉双目赤红,拿手背不住地揩眼泪,朝宝德祈求道:“郑公公,咱们宫里真的没有窝藏刺客,您怎么不信呢?督主进去好些时候了,别不是出了什么事吧!” 女人的眼泪往往是治人的利器。这丫头哭得双目通红,可怜兮兮的模样教人心生恻隐,宝德看几眼觉得浑身不自在,因清了清嗓子,压低了声音斥她:“没个出息,这有什么可哭的?督主和公主在里头,能出什么事儿?你还担心督主把帝姬怎么着不成?” 金玉听得一愣,半晌回过神来,心道这话说得可真隐晦,这是在提宽慰她赵宣是个太监,没能耐将殿下怎么样么?她皱紧了眉头跺跺脚,口里道:“公公误会了,奴婢不是担心那个……奴婢是怕赵公公不相信殿下,让殿下受委屈!” 宝德斜眼乜她,面上一副无可奈何的神情,道:“这话可就错了。殿下是什么人,那可是正根正枝的金枝玉叶,天底下谁敢让帝姬受委屈?督主只是担心殿下安危进去察看,你何必自己吓自己。” 是么?不敢让殿下受委屈,那里头乒乒乓乓的是什么响动?金玉一脸的不相信,张了张口正要说话,里头又传出砰的一声响,她胆战心惊,觑了眼那一把把绣春刀干咽了口唾沫,同宝德两个面面相觑相顾无言。 阿九被震惊得说不出话来,伸手指着他颤声道:“竟然是你……怎么会是你!”她感到思绪无比的混沌不清,究竟是怎么回事,这人分明是大名鼎鼎的当朝丞相,何时又成了司礼监的掌印? 许多的画面如走马灯似的流转而过,她只觉得脑子里嗡的只剩下白茫茫一片。谢景臣……赵宣,难道赵宣和谢景臣自始至终都是一个人?她无比的困惑,转念又否定了那个猜测。 白天的赵宣同晚上的赵宣根本不像同一个人,或者说……白天的掌印另有其人,夜里的赵宣便是他假扮的? 这个真相简直有些可笑,堂堂一个丞相假扮一个太监混入内廷,究竟有什么图谋?如此说来,那些夜里她见到的赵宣一直是他,什么被火烧得毁容,什么心感愧怍,这装模作样的本事无人能及,真是可笑又可恨!他这样戏弄她,拿她当猴耍么? 阿九怒不可遏,愤然道:“你为什么这么做?扮作另一个人想方设法戏弄我!”亏她还一门心思在他跟前装什么金枝玉叶真帝姬,他一定在心里笑掉大牙了吧!世上怎么会有这样可恶的人! 谢景臣却只是平静地望着她,沉默良久,好半晌才道:“我并没有想过要戏弄你。” 呵,是么?她气得厉害,眼泪包在眼眶里打旋,拿手捂住鼻子抽泣了两声,别过头扬手指门外,合了合眸子道:“出去,我不想看到你。” 他没有动。 阿九双手收握成拳,十指的指尖深深陷入掌心,说不出心头是种什么滋味。她侧目朝他觑一眼,见他半点要走的打算都没有,不由更加气恼,拔尖了音量大声呵斥:“你也说过,如今我已经是帝姬,我说的话你没听见么,你想抗旨么?给我滚出去!” 她气得浑身发抖,不想再理他,撑了撑额正要转身,忽然一股子寒意从四肢各处弥漫上来,如汹涌的潮水弥漫,打得人措手不及。 她面色一变,口里溢出一声痛苦的低吟,天旋地转只是刹那之间,她浑身一软跌了下去,落入一个冰冷的怀抱。 35|4.13|发|表 一切都是眨眼之间。和从前一样,金蝎蛊的蛊毒发作得太过突然,没有丝毫的征兆。阿九面色惨白,只觉得浑身像被浸泡在寒冬腊月的湖水中,身体的每一寸肌理都僵硬而冰凉,薄薄的冰霜从心口的位置蔓延开,逐渐覆上全身。 冷,好冷。 蛊虫在游走,身体的每一处都像被利刃狠狠刺入,划破四肢百骸,痛得人几欲死去。寒冷与疼痛如打浪般翻卷过一层又一层,似要硬生生将她的骨血拆分开。她的双眼痛苦地合上,双臂环抱在胸前死死收拢,紧紧蜷缩成小小的一团。 灵台混沌成一片,迷迷糊糊间被揽入一个冰凉的怀抱,幽冽的冷香窜入鼻息,将人整个儿笼罩其中。腰上的两条铁臂收拢,极用力,箍得她生疼。她眉头得结越拧越深,想抬眼看,然而眼皮子沉重得像灌了铅,任凭如何也没有力气睁开。 疼痛将最后的气力都抽得干干净净,她的双腿使不上力没法儿站稳,唇微微开合,似乎说了些什么,然而声音太小,让人听不真切。 他将她抱得更紧,俯身贴近她的唇,声音出口低哑而轻柔,道:“你想说什么?” “不舒服……”她极虚弱,每说一个字都像要用尽最后一口气,苍白的唇贴在他耳畔,有气无力道:“放开我。” 心口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握住,有种说不出的滋味。他略皱眉,如玉的指从她浓密的长发缓缓抚下去,哑声道:“你情形不大好,别说话。” 阿九嘴角牵起一个淡淡的笑,带着几分嘲弄的意味。自她入宫以来,这是第一次蛊毒发作,老天这个玩笑开得有些大,居然偏偏选在这个时候,让谢景臣看见她最狼狈可怜的样子。情形不好?金蝎蛊是他种在她体内的,向来罔顾她死活的人,这个时候来惺惺作态,真是教人无法理解! 又一股疼痛袭来,似要将人活生生撕裂开。她闷哼了一声,拼尽全身的气力朝谢景臣推了一把,他朝后退了一步,她连忙踉跄着步子同他拉开距离,勉强扶住一旁的雕花柱站好,捂着心口,眸子望向他死命道:“从始至终,大人交代的所有事我都不曾违背,大人究竟还想干什么?” 她的目光警惕,这副模样如临大敌,俨然避他如毒蛇猛兽。他大感不悦,冷眼同她对视半晌,朝她伸出右手,寒声道:“我能为你压制寒毒。过来,别惹我生气。” 他城府太深,一言一行皆是算计,凭她的道行根本看不透他在打什么算盘。她无比的困惑,不明白这人为什么要这么做。为她压制寒毒?他从未顾念过她的死活,这个时候说要为她压制寒毒,真是怪诞至极!还有之前假扮赵宣一而再再而三地戏弄她,究竟有什么图谋? 阿九立在原地没有动。 这丫头最近胆子愈发地大,从前言听计从,他让她往东她绝不敢往西,如今却敢明目张胆地同他对着来了。他心头生出几丝莫名的懊恼,既然她不听话过来,那就只好他过去。 谢景臣朝她走近,边将念珠往手腕上缠边道,半眯了眸子道:“乖乖过来,别让我说第三次。” 她撑了撑额头,语气中透出浓浓的无奈与疑惑,强忍着疼痛道:“这么多回都熬过来了,我并不需要大人为我压制寒毒。大人赶紧走吧,一众的厂卫就在外头,若是让人知道掌印督主被人掉了包,恐怕对大人不好。” 他闻言寥寥一笑,“我的事不必你来操心。倒是你,如今泥普萨过河自身难保,寒毒发作一次比一次厉害,若没有我,你绝撑不到一年,我可不想一切心血付诸流水。” 听了这话,阿九微微错愕——原来是担心她半途死了前功尽弃么?她眸光微动,看他的眼神仍旧有些怀疑,“真是因为这样么?” 他神色寡淡,“不然呢,你以为是为什么?” 一句反问教人哑口无言,阿九被堵了个结结实实,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只能愣愣地望着他,面上的神情有些呆滞。眼睁睁地看他走到跟前儿来,伸手攥了纤细的手腕轻轻一拉,她便直直撞进了他怀里去。 修长指尖从光裸在外的手臂上抚过,她第一次知道他的手也可以带着暖意。 他的目光在殿中扫视一遭,复弯腰将她抱起来往矮榻走。方才一通口舌之争,早令她精疲力竭,这时候脑子已经不大清醒了,模模糊糊感到后背一软,她半掀开眸子看他,眼前的人影修长而挺拔,背着光,看不清面上神情。 “你……” 她不解地歪了歪头,唇微动正要说话,他却径自俯身扯她身上的轻纱。她被唬了一大跳,心头生出几分慌张,无力地伸手推拒,口里道:“这是做什么?” 没有听见他答话,她只感到身上一凉,所有蔽体的东西都在刹那之间被剥离得干干净净。她心头一沉,面上惊惶交错,忽然眼前的所有景物都化作了一片炽烈的红,鲜艳如血,砌满了双目,是他拿红绫蒙了她的眼。 看不见东西,身体的其余感官变得异常敏感,她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蛊虫在血液中游移,极缓慢,却掀起惊涛骇浪一般的剧痛。仿佛被人扔进了才化雪的湖水中,寒气由内而外,从五脏六腑升腾起来,如蛛网般爬遍全身上下的每一处。 她口里溢出一阵难以压抑的呻|吟,身体蜷缩着在矮榻上痛苦地扭动。 姿色倾城的姑娘,尤其还有一副妖艳勾人的身段。阿九浑身上下不着寸缕,白如玉瓷的娇躯上覆着一层薄霜,双眸处覆红绫,赤红与雪白的对比禁忌而强烈,轻微的一个颤抖便能让人神魂颠倒。 血液中的欲念又在一点一滴地溢散而出,脑子发胀,谢景臣合了合眸子发力地揉摁眉心,好半晌才定了心神缓缓睁开眼。他抬起双手去解压领,除了衣衫上了榻,在她身后缓缓躺下来,双臂收拢将她抱入怀中。 肌肤相触,犹如腊月的冰遇上烈日,他身上的温度炽热,与她的冰凉紧密贴合,烫得怀中的人轻轻颤栗。整个天地全是他身上独特的香,寒意稍稍淡退几分,她倒吸一口凉气,微微一个侧身,光滑如绸的肌理从背后的胸膛上蹭拭而过,仿佛刹那间点燃了一簇火。 理智一寸寸地从脑中抽离,他眸光明灭,眼底萦绕的赤红徐徐加深。未几,他的唇落在她的头顶,沿着幽香的发徐徐往下,薄唇微启,咬上她瘦削的左肩。疼痛袭来,她羞愤交加,因发狠地挣扎起来。 然而到底是个姑娘家,原就没什么力气,这点挣扎于谢景臣根本无关痛痒。他钳住她的双手握在胸前,唇从左肩移开,转而侵袭她的背脊,沿着曲线分明的脊梁骨一路缓缓下滑,吻上她的腰窝。 身体各处的疼痛在徐徐减弱,转而却有另一股潮水铺天盖地涌来。阿九没想到他会这时候失控,登时被吓个半死,心头又惊又怕,想要挣脱却被他的双手钳制得死死得。她急了,低头狠狠一口咬了下去,极用力,用力到唇齿间腥甜弥漫。 谢景臣略皱眉,捏了她的下颔迫使她抬起头。她唇上沾着他的血,苍白的色泽被染得鲜红,微张着口喘气,胸口急剧起伏,风光大好。 死一样的寂静,偌大的白玉池中只能听见哗哗的水流声。阿九屏息,胆战心惊地大气不敢出,忽然蒙眼的红绫被人摘下,映入眼中的是一张面无表情的脸,他光裸着上身,俯视她的双眼分明清清醒醒,哪里有半分失控的样子! 她来不及羞臊,往后瑟缩了下,一脸戒备地望着他。 谢景臣垂眸看一眼食指上的一圈儿牙印,目光又落回她脸上,声线仍旧清漠,问道:“味道如何?” 她一滞,显然不明白这话什么意思。他唇畔勾起个漠然的笑,指尖点在她的唇上,沾起一抹殷红举到她眼前,又重复一遍:“味道如何?” 这个节骨眼儿不能示弱,阿九深吸一口气,强自镇定地同他两相对望,好半晌才低声挤出几个字来:“不怎么样。” 谢景臣微挑眉哦了一声,身子微微下倾朝她贴得更近,她惊恐地瞪大眼,张了张唇正要说话,他的唇却已经落了下来,将破碎的字句悉数吞入口中。 疾风骤雨一般的吻,带着浓浓的掠夺意味。他在她的唇舌间尝到了一丝腥甜,那是他的血。他发狠地啃咬她柔软的唇瓣,将她的舌卷入口中用力吸吮,她痛得一声闷哼,双手抵在他的肩上拼命推搡。 他不为所动,右手顺着她纤细的腰肢往下游走,抚上两条修长的腿。她悲愤交加,浑身剧烈地颤抖,忽然拔下发上的玉簪朝他狠狠刺去,却被他半道上截住了手腕。 “……”他放开她的唇,抬起头看她,眸光沉静如死水,“阿九,这是你第二次想杀我。” “为什么要这样?”她咬了咬红肿的下唇,眸子死死瞪着他,一字一句道:“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事,大人要这样对我?” 他的目光在她面上细细审度,指尖拂过她的眉心,半眯起眼道:“也许你从头到尾就是个错。” ******** 一夜连着几场惊梦,好容易沉沉入了眠,外头的天却已经大亮了。有宫女打起帘子进来传话,说良妃娘娘请帝姬到永和宫用午膳。 阿九微颔首,口里说知道了,复一面揉额角一面下榻,在妆镜前坐下来,努力遗忘昨晚上浴池里发生的荒唐一切。 正思量着,外头一阵响动,转头去看,见是金玉领着一众宫人进寝殿。那丫头将手里捧着的茉莉茶往桌上一搁,提步过来,咦了一声道:“殿下这么早就醒了?” “梦太多,睡不好。”她拿手背撑了撑额,忽然又转头看金玉,吩咐道,“过会子得去母妃宫中用午膳,替我选些素雅的衣裳首饰。” 金玉忙不迭地点头,拿起桌上的象牙篦子替她挽发,一面对着镜中的帝姬细打量,忽然皱眉道:“殿下,您的嘴怎么了,怎么又红又肿的?” 她心头一沉,别过脸去摸了摸唇,昨晚的点点滴滴就如走马灯似的在脑子里铺陈开。她双颊发烧,连带着耳根子都滚烫,只好干咳两声道:“兴许是上火了吧。” 上火?这可真是个古怪的原因。金玉面上不怎么相信,然而又不敢反驳,因不再追问,只一声不响地主子挽发梳妆。 拾掇妥当后往永和宫赶,乘了御辇沿着西一长街走,快到头了转个弯拐进一条夹道,徐行少顷,绕出去便是一片豁然开朗。 阿九由人伺候着落了辇,伸手扶了扶发髻理了理衣裳,这才提步上前。绕过汉白玉大石屏朝前走,眼尖的内监瞧见了便吊着嗓子喊:“欣和帝姬到--”宫门外守着的一众宫人连忙跪下去给她行礼。 她含笑点头,摆手请众人平身,这才提步进了正殿。 抬眼看,主位上坐着个锦衣华服的貌美妇人,而良妃的右手方还坐着一个翩翩佳少年,面如珠玉,光华璀璨,是元成皇子。 阿九没料到会在这儿见到这个弟弟,面上的神色一滞。良妃正在同元成说话,听见了脚步声朝门口一瞧,立时绽开抹笑颜来,柔声道:“帝姬来了。” 阿九规整规整思绪微颔首,勾起个笑容朝她福福身,“欣和给母妃请安。” “和母妃这么拘礼做什么。”良妃笑容满面,起身过来拉她,牵了她的手带到自己身边儿坐下,又看了眼边儿上的儿子,略皱眉道:“对了,帝姬和皇子见过了么?可不能生分了。” 阿九侧目,将好同元成的目光撞个正着,她很快收回视线,朝良妃微微颔首,“见过了,女儿与皇子可是亲姐弟,怎么会生分呢。”说着稍稍一顿,眼风儿扫向元成,淡淡道:“皇子说是吧?” 元成那头心中正打鼓,生怕这个姐姐将她入宫前被自己调戏的事情说出来。见她只字不提便放下心来,连忙堆起笑容附和地点头,道:“姐姐说的是,亲姐弟怎么会生分,母妃可是多虑了。” 良妃颔首,又似乎想起了什么,因笑道,“你们姐弟二人先聊着,今儿母妃亲自下厨给你们俩做几个南方的小菜。”说完又拍了拍阿九的手,略凑近几分,压着嗓子道:“帝姬,你这弟弟是个混世魔王,天底下除了老祖宗和你皇父,只谢丞相治得住,若是他敢欺负你,你只管跟母妃说,让你皇父收拾他。” 混世魔王?这倒是个新鲜说法,用在这皇子身上简直再合适不过。阿九掩口一笑,颔首道:“嗯,欣和明白了,母妃您就放心吧。” 良妃嗯了一声,这才扶了近旁宫女的手往小厨房去。元成探首朝外头张望一眼,连忙从椅子上起身往阿九走,挨着她坐下来,一个劲儿拿袖子揩脑门儿上的汗珠,心有余悸道:“可吓死我了!还好姐姐没拆我的台!” 阿九对他没什么好感,只皱了皱眉朝边上挪,侧目觑他:“皇子放心,当初你也不知道我是你亲姐,不是有句话叫不知者不罪么。” 好一个通情达理的亲姐!元成心头一喜,眉目间舒朗若星,笑嘻嘻道:“那咱们可说好了姐,今后绝不能提相府里那茬儿,对谁都不行。”说完伸出个小指道,“来,拉钩!” 阿九古怪地看他,心道紫禁城里长大的孩子果然都与众不同,欣荣帝姬跋扈,这个皇子玩世不恭又好色不说,居然还这样孩子气!她无奈地翻个白眼,只好伸出跟小指同他拉钩,道:“拉钩。” 良妃向来有午憩的习惯,是以阿九同元成并没有多留,告了退便从永和宫中出来了。 午后的太阳该大得吓人,然而今天却不同,晨间还火辣辣的日头到了午后却倒了威,奄奄地隐在云层后头,只透过几丝寡薄的金丝儿。 阿九看了眼天,转头正要同元成道别,孰料那皇子几步跟了过来,神神秘秘道:“姐,时辰还早,难得这天气不闷不热的,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好地方?紫禁城里能有什么好地方? 她皱眉,正想摇头推拒,元成却已经不由分说拉起她的手往一条羊肠小道跑过去了。金玉看得一愣,转过头朝钰浅道:“姑姑,皇子把殿下带走了。” “愣着做什么?还不跟上去!”钰浅有些着急,“皇子见天儿地就知道闯祸,可千万别连累咱们殿下才好!” 宣帝好风雅,宫中多植花草。紫禁城中,除却几处占地广阔的花园外,羊肠小道边也兴栽种花木。夏天时节,茉莉同垂杨白绿相间,清风拂过,柳条摇曳,带起阵阵沁人心脾的芬芳来。 两人小跑着穿行过去,沾染上一身花香。阿九心头疑云萦绕,不甚情愿地跟在元成后头七拐八弯,好容易从小道穿了出去,打眼一望,目之所及尽是青绿一片,一颗颗圆润饱满的果实坠在指头,居然是处桔子园! 她一阵愕然,仰着脖子道:“皇子带我来这儿做什么?” “这不废话么!带你来桔子园当然是摘果子啊!”元成乐悠悠道,脸上的笑容明媚如盛夏的日光。他对搓了搓双手,攀上树干便朝上爬,阿九挑了眉毛在下头观望,却见他手脚麻利动作熟练,显然不是头回这么干了。 “好端端的为什么要摘果子?”她问。 “给你赔罪嘛,”元成摘了桔子不住地朝树下扔,一面扔一面道:“对了,我听说前几天欣荣找你麻烦了?” “没有啊,只是闹了些误会。”她脸上的神情淡漠而随意,扑扑手在地上坐下来。 “你别帮她说话,”元成的语气有些生气,冷哼道,“那个死丫头的性子我还不知道么?她就是个母夜叉!要是有下回姐你就告诉我,看我怎么收拾她!” 彼时疏风清浅,远处的宫道上缓缓踱来一个人,不经意间抬眼,将好瞧见年轻的帝姬对着树上的少年微微一笑,艳若桃花。 36|4.13| 花拂叶动,十里清香都寄于风的余韵中。几只斑鸠从草垛子里直直冲上云霄,转眼间没了影儿,只化作天际的几个黑点子,不知来路,也不知归处。 年纪相仿的两个人,似乎能在冥冥之中找到许多共同的乐子。阿九自幼接触的都是阴暗与杀戮,对单纯美好的东西总存着一份莫名的向往。譬如儿时,尽管那段记忆悲惨得让人心酸,然而活得洒脱而坦荡,好过如今的死生不由命。 喧闹的是桔子园,元成攀在枝头摘果子,一来二回地不耐烦了,便捉了一根枝干猛烈地摇晃,沉甸甸黄灿灿的桔子便纷纷落下来,闷闷砸在草地上,陷出几个浅浅的小坑。 阿九似乎被他的快乐所感染,也从地上站起过去捡,跑来跑去忙得不亦乐乎。 然而桔子太多,捧在怀里一路拾一路落,树上的元成被逗得哈哈大笑,捂住肚子嘲笑她:“这么着可不行,到天黑也捡不了几个,你得让人寻个篮子来啊。” 阿九的眉毛越挑越高,不可置信地瞪着他:“你还好意思笑么?”若不是他拉着她跑那么快,至于让金玉她们跟丢么?往四下看一眼,连个鬼影子都没有,想让人去找篮子也没辙啊!这会儿还大大方方耻笑起她来了么? 她不高兴了,抄起一个桔子便往树上扔过去,不偏不倚砸在元成的手臂上,他疼得龇牙咧嘴,指着她气呼呼道:“姐姐怎么还打人啊?” 阿九哦了一声,换上一脸的无赖相,右手拿着颗果子是上下掂,漫不经心道:“打着皇子了么?真是对不住,我眼神儿不大好。” “你……”元成被她这副吊儿郎当的模样给呛了呛,顺手摘下个桔子便朝她回敬过去,却被她一个旋身轻轻松松躲了过去。他气结,她却还在火上浇油,咧嘴笑道:“看样子,皇子的眼神儿也不大好嘛,而且是真不好。” 元成朝她翻个白眼,做出副大义凛然的模样摆摆手,口里说:“算了算了,我大度得很,不跟你计较。”说完眼风一扫瞥了眼不远处的宫道,余光中却映入一个松竹般的清挺身影,立在槐树的阴影下,看不清面容,无声无息。 他半眯起眼细细观望一阵儿,伸手指了指,倚着树干道:“欣和你瞧,槐树底下似乎站着个人,身形看着眼熟,是谁哪?” 阿九闻言一滞,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过去,只一眼便觉脑子开始阵阵地发晕。周遭的一切都成了虚无,风声是缥缈的,花香也是缥缈的,连带着元成的声音也变得空洞。只有他,安静得像一幅画,面目掩映在树冠的阴影中,无需言语,还是能教她一眼便认出来。 那些努力想被忘却的画面一窝蜂地翻涌上来,浪打浪一般拍击灵台,她匆匆别过头,面上的笑容在刹那之间被漠然取代,眼底唯有的情绪是一丝慌张,然而也是转瞬即逝的,她冷下脸来,顷刻间在身体周遭筑起高高的冰墙,不容人靠近半分。 半大的男孩儿一贯粗枝大叶,元成对这细微的变化毫无所觉,纵身从树上跳下来,随意地扑扑曳撒,狐疑地自言自语,“怪了,愈看愈眼熟,怎么像是……老师?”他唬一跳,转头看向她:“姐你看,那个是不是谢丞相?” 真是阴魂不散,为什么走到哪儿都能碰上他呢?世事无常,她难得有这样好的兴致,就这么被坏了个彻彻底底。 心头五味陈杂,细细咂弄却什么也品不出来。阿九思绪有些混乱,只沉了容色一言不发,一个晃神过后再抬眼,那人却已经踏着清风芳草朝她们这方款款而来了。 她的目光定定落在他的脸上,试图看清他的神态表情。然而这距离不算远,看他却怎么也不真切。其实也不必看清,那样一个冷心冷肺的人,光是想想也能猜测到他的神情。淡漠的,大定的,无悲无喜,仿佛世间一切均与他没有牵扯。 阿九觉得有些滑稽,天下人眼中以持重著称的谢丞相,不食人间烟火高不可攀,真实的模样恐怕只有她见识过吧。 思忖着,他却已经走近了。日光遥遥垂洒,他双臂上的金蟒面目狰狞得可怖,张牙舞爪,同他面目的沉寂是两个鲜明的极端。 果然同她的想象没有任何分别。无论什么样的事,到了他这里都能被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天底下没有什么能令谢景臣动容,因为他看她的眼神平静得像滩死水,兴不起哪怕一丝波澜,走到三步远处对掖了双手微微一揖,恭谨道:“臣参见皇子,参见帝姬。” 说来可笑,识破他假扮赵宣的是她,莫名其妙被他欺负的是她,如今感到不自在的居然也是她。真是匪夷所思,做坏事的分明另有其人,她迫于无奈只能忍气吞声也便算了,怎么他能做出这副坦坦荡荡的样子,她却要做贼心虚呢! 这么一想难免悲愤,她咬咬下唇别过头,赌气似看向别处,丝毫不打算跟他打招呼。 元成不明两人中间的渊源,只清了清嗓子朝谢景臣客客气气道:“老师不必多礼,快快平身,快快平身。” “谢殿下。”他道,直起身来微微侧目,视线不着痕迹从阿九面上扫过去,最终看向皇子,唇畔勾起个淡淡的笑,道:“看来殿下与帝姬相聊甚欢。” 这话听了,没由来教人发冷。皇子没能洞悉其中的弦外之音,一派的不明所以,只好也跟着笑,摸摸鼻子道:“这园子里的桔子早熟透了,我看今儿天气不错,便带欣和姐姐来摘些果子……”说着面色一变,似乎忽然想起了什么,因皱紧了眉头看向谢景臣,紧张兮兮道:“老师专程入宫来寻我的?莫非皇父那边要查课业?” 阿九片刻也不想同谢景臣待在一起,听皇子这么说,连忙道:“谢大人既然来寻皇子,那本宫也不叨扰了。”说完朝元成含笑道别,便起衣裙便要走。 她唇角一丝浅笑温婉夺目,看在他眼中却莫名地刺目。他面色仍旧平静,薄唇却抿得紧紧的,立在原地,清傲的身姿纹丝不动,她径直从他身旁翩然经过,途径他时连余光的倾斜也不曾有,自始至终没有看过他一眼。 她走过了,带起的香风徐徐消散。胸腔里头是突突的律动,前所未有的鲜活,他眸光微闪,右手轻轻摁压心房的位置,生平头一回这样真实地感受到心跳的存在。心口处丝丝发紧,似乎按捺,又似乎怅然若失。这感受有些新奇,并不是什么好的滋味,却能让人记忆深刻。 “老师寻我有什么事?” 皇子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如穿云的利箭撕开障眼的浓雾。他合了合眸子复又睁开,侧目看元成,声线微凉:“殿下不必惊慌,臣入宫并不是来寻殿下的。” 这话听得皇子一愣,啊了一声道:“不找我,那老师来找谁?” “不找谁,臣只是来这儿看看风景。”他的指尖抚过指上的筒戒,半眯了眸子望向远处,又回过身来朝元成揖手,道:“臣还有要事在身,先告退了。” “……” 这话怎么听怎么古怪,元成看着他的背影挠了挠脑门儿。心道老师今儿是怎么了,说个话怎么前言不搭后语的,先说不找谁,只来看风景,这会儿怎么又成有要事在身了?他挑了挑眉,探出脖子张望,未几又惊讶地瞪大眼--宫道上半个影子都没有,谢丞相这走得也太快了吧! ******** 紫禁城的一砖一瓦都匠心独具,独自行走其中,即使只是从巷陌夹道里穿行也让人不自在。也许骨子里对这个地方有种排斥,四方朱墙围成了一个全然独立的天地,禁锢了人的魂魄,左右了人的生死,躲不开的就是身不由己四个字。 身边没有金玉,也没有碎华轩那一众走到哪儿跟到哪儿的宫人,阿九面上惘惘的,从水河廊上缓步过去,在望江亭上驻了足。 元成是宫里长大的孩子,对皇宫的各处巷道都了如指掌,可阿九不同,她半路出家,在一片红墙绿瓦间根本打不着方向。他带着她一同乱窜,早绕出了她孰知的一方天地,她有些挫败,虽然不愿意承认,但她确实迷了路。 阿九叹口气,顺着石阶下凉亭,一路沿着长廊徐徐前行。方才只顾着躲开谢景臣,这下倒好,挖了个坑将自己给埋了进去。放眼看四处,不知她绕到了什么地方来,周遭居然没什么人烟。 她暗道一声倒霉,停下步子思量半晌,最终还是回过身子沿着来路折返了回去,巴望着能在半道上遇上个宫女太监将她送回碎华轩。 阿九不想见谢景臣,然而老天偏偏不称她的心。她正垂着头缓缓地踱,前方漆彩廊柱后头忽然就绕出了一个人来,修长挺拔的身量像座山岳,挡住了去路,也挡去几寸日光。 映入视野的一双镶金线的皂靴,干净得不染纤尘。她一颗心凉了大半截,没有片刻的迟疑掉头就走,然而手臂被人从后面死死拽住,极用力,捏住她纤细的腕骨,似乎随时都能将她的手捏断。 她不得不停下步子,然而并不回头,只是瞥了眼他钳制她的右手,白玉扳指流转的光华无比流丽,跟太阳底下照着,和人一样的璀璨生辉,将好挡住了她留下的咬痕。她合了合眸子,声音平静,“宫中四处都是耳目,大人自重。” 这话或多或少有几分威慑力,他虽位高权重,毕竟这是皇宫,总有那些让他顾念忌惮的东西。 谢景臣凛眸,终于还是缓缓松开了扣她的手,沉吟了一阵儿才道:“殿下不必害怕,我没想对你怎么样。” 没想对她怎么样?昨晚上虽然没有酿成大祸,可她一个姑娘家,事情到那份儿上也是什么便宜都被他占尽了,他还想怎么样?她气得想笑,又不敢明目张胆地触怒他,只能捏了捏被他箍得发青的手腕看他一眼,语气压抑:“大人握着我的生杀大权,无论如何,我自然都打心眼儿里敬畏您。” 这酸溜溜的语气怎么听怎么是讽刺。他略皱眉,目光在她身上细细打量,忽然道:“殿下去而复返,这是迷路了?” “……”这么丢人的事被他一语言中,她觉得万分窘迫,别过脸去用力摇头,倔强道:“并没有。” 见阿九否认,他眉宇间凝起一层淡淡的薄雾,觑着她寒声道:“堂堂一个帝姬在自家花园儿里迷了路,传出去像什么话,你准备一直在这儿晃悠么?” 这副教训人的口吻听得人不舒坦。他是个天性孤高的人,此时这姿态却扎眼得很,让她没由来的厌恶。淡漠冷傲,仿佛什么都事不关己,什么都能袖手旁观。她烦闷,不明白他究竟意欲何为,一而再再而三地耍她招惹她,又总能在事后装作什么都发生过,觉得好玩儿还是怎么?他能两面三刀游刃有余,以为她就不会么? 十五六的小姑娘将什么都写在脸上,阿九却懂得如何收敛的情绪。她抬起左手撑了撑额头,目光收回来看向远处的垂杨,吸纳一口气,努力使自己的声音平静随和,漠然道,“劳烦大人挂心了,想是方才本宫的话没让大人听清,我并没有迷路。” 琵琶袖下的右手握紧了又松开,反反复复轮回不断。他是塔轮顶端操纵国运的人,积年累月的斗争与杀戮练就一副铁石心肠,自控力惊人,鲜少有情绪波动的时候,这时却被她三言两语撩得鬼火起。 这副冷若冰霜的嘴脸是专门做给他看的,同面对元成时的笑颜如花简直截然相反。她迷了路折返回去,是要去找元成送她回宫?相处了不过几个时辰,她时时都对他尖刺倒竖,倒是对个绣花枕头毫无戒心。 他不悦,看她的眼神阴鹜,森然一笑,道:“是么?若臣没猜错,帝姬是想回去找皇子吧?” 她有些疲乏,没什么心思同他争论,只是回头瞥他一眼,压低了声音道:“大人究竟想说什么?我始终记着你说过的话,我的这条命,还有如今拥有的一切全是你给的,也始终谨记着自己是大人的手下,凡事都听你差遣。我对大人忠心耿耿绝不会有二心,这难道还不够么?大人还想怎么样?还想我做什么?” 阿九想不通,这个人和她之间本来简简单单一目了然,主与仆,他捏着她的命脉,她替他办事,如今原本单纯的关系却被搅得不清不楚,真是让人费解。 她一连串的问题抛过来,那一瞬间居然堵得他没了话。心头隐隐觉得不对劲,事情的走向似乎发生了某种偏离,与他既定的计划有了出入。仔细想来也觉得怪诞,她是个巧合,又像是冥冥之中的注定。金蝎蛊原来的宿主如果不死,也轮不到她来填补这个空缺。若非皇帝突发奇想设立东缉事厂,她也不会冒充欣和帝姬被他送入内廷。 这样一盘棋局,谋划多年,机缘巧合之下,她莫名其妙闯进来,成了最顺手的棋子,当然……也只能是一枚棋子。 谢景臣眼底唯一的流光黯淡下去,像烟花被浓烈的夜吞没,掩于无边无际的黑暗。他眸子合了合又张开,再看她时已经喜怒尽湮,余光一扫,立时对掖起双手朝阿九一揖,敛眸沉声道:“帝姬息怒。臣适才言行无状,冒犯之处望殿下恕罪。” 那丫头一脸的莫名,心道无端端的,这人跟她谢什么罪,又耍花样?她皱眉,张口正要言声,背后却传来一个清亮悦耳的嗓音,略带着几分惊讶道,“谢大人怎么在这儿?” 阿九循声回头,只见不远处缓缓走来了一行人,走在最前头的小姑娘依稀天水色马面裙,堕马髻上缀了金步摇,宫装锦绣熠熠生华。 帝姬身后领着一众宫人,对揖了朝他们鞠礼,口里呼帝姬万福丞相千岁。阿九摆手一拂,忽然眼风一转瞥见个清挺的身影,交叠着双手立在欣荣身侧,覆面具,眼角一抹浅笑,无需只言片语便是百媚横生。 她怔愣,目光在谢景臣从那人之间来回好几遭,脑子里一团迷雾——赵宣不是他假扮的吗,那眼前的赵公公又是谁?此前也有耳闻,说凉宣帝设立东缉事厂是为了牵制谢景臣,若真是如此,那么东厂督主便该和他势不两立,怎么会放任他假扮自己呢?难道无所察觉,可能么,能爬上那个位置,绝不是个傻子吧! 正惊疑不定,那头却传来了欣荣的声音,朝她喂了一声,别扭道:“欣和,你手上的伤怎么样了?” 这语气不怎么顺耳,可对方是欣荣,没找她麻烦都是万幸了,怎么还敢指望她客客气气。阿九朝她笑笑,抬起手背看了眼,道:“多谢长姐挂念,没什么大碍了。” 帝姬哦了一声,背着两手朝两人踱过去,看了一眼谢景臣又望向阿九,眉头皱起:“不是听说你和元成在一起么,怎么和谢大人上这儿来了?” 阿九微微窘迫,口里支支吾吾,正寻思着怎么搪塞过去,欣荣却似乎恍然大悟,很了然地点点头,抬高了音量,有几分幸灾乐祸的意味,道:“你是不是不识路啊?” “……”看来也没什么可隐瞒的了,但是真的有这么明显么?这回的脸可丢大发了!她面上颓丧,别过头去咬了咬唇,复朝欣荣挤出个笑来:“毕竟不大熟悉……” 帝姬道个哦,很善解人意地拍拍她的肩,换上副宽慰的口吻:“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别担心,我自会派人送你回去。”说着一顿,转过头吩咐杵在边儿上的高个儿男人,笑容满面:“那就劳烦赵公公将欣和帝姬送回碎华轩了。” “……”赵宣一滞,微弓了身子试探道:“奴才不伺候殿下回宫么?” “不用不用,”欣荣笑盈盈地摆手,说,“谢大人出宫会从玉棠宫那方过,顺路就送我回去了嘛。” 37|4.13 一年到头有四季,最热闹的当数五六月。不远处的榴花鲜鲜艳艳一片,像出了缸的大红绸缎,铺陈开,翠绿反而成了点缀,明艳的色泽交相辉映,遥照半边天地。 隐隐约约的蝉鸣从树梢枝头传出来,欣荣抬起右手,垂了眸子随意地瞧了瞧翠金镂空的精致护甲,口里说:“欣和,我这样安排,你觉得如何?” 阿九不想见到谢景臣,这个帝姬虽然打着小算盘,却将将称了自己的心意,她自然没什么意见。眼一抬,目光从赵宣身上扫过去,又转过头去看欣荣,面色淡淡的,道,“长姐做主就是。” 欣荣唇角的笑意有些莫名的意味,在阿九面上细审度。 她正是争强好胜的年纪,当然不能容忍心上人和其它姑娘独处。天下尽知谢丞相高不可攀如天上明月,自己不能触及,也不会让其它人染指。如今的情形也算分明了,谢景臣对这个初入宫的帝姬总是特别,自然被她视为头号劲敌。只是有一点让人生疑,看欣和这样子,她似乎不待见谢景臣? 这头正思忖,不料那天上明月对揖了双手朝自己微微躬身,眼帘微垂漠然道:“恕臣难以从命。” 欣荣面色一滞,眸子不可置信地瞪大,三个字儿不假思索地从嘴皮子间冲了出来:“为什么?” 他直起腰来,清挺挺的身条笔直,立在一方天地中,不言不语也教人畏惧。那面上的神情淡漠,侧目朝帝姬一哂,笑色寡淡得发寒,道:“臣早便应允了要送欣和帝姬回宫,殿下垂怜,总不能教臣失信于人。”说罢稍停,余光往边儿上的人一扫,淡淡道:“赵公公向来侍奉欣荣帝姬左右,紫禁城里七拐八绕,认不认得清往碎华轩的路,可没个准头。” 这话说出来,噎得众人满脸错愕,暗道丞相您这道理也忒牵强了吧!前面那句话还能让人信服,可赵督主是什么人,八岁净身入宫,行走在大内好说歹说也十几年了,紫禁城的那一角哪一隅不是了若指掌呢,认不清去碎华轩的路,这不是天方夜谭么? 那一厢的宫人们一脸吞了苍蝇的表情,阿九更是目瞪口呆,猛地抬头看过去,恨不得在那张如花似玉的脸上戳几个深窟窿!这人是不是害什么病了,近来似乎对无中生有和信口胡诌尤其热衷,上回在慈宁宫是如此,这回又是如此,简直乐此不疲!睁着眼说瞎话,她什么时候要他送了! 欣荣气得想发笑。好好好,连这么不着边儿的话都说出来了,可见这人多不待见他!她恼了,双手撑腰踱了几回步,咬咬唇侧目朝赵宣望,语调有些激动:“是么?赵公公认不清去碎华轩的路?” 赵宣那头一滞,右手抚了抚兽首面具,眼中透出几分为难的神色,半晌没有言声。 他不开腔,欣荣心下却已经了然几分。堂堂一个司礼监的掌印不识路,这简直是天大的笑话。可这笑话是从谢景臣口里说出来的,即便黑白颠倒也成了不容反驳。赵宣若否认,那便是堂而皇之与丞相过不去,凭东厂督主的脑子,怎么也不会走这步棋。她只是又气又伤心,没料到谢景臣会这样不給她留情面。 平日里是多孤高寡言的人,偏偏能对着一个欣和谈笑风生,反观她呢?不过是请他送一段路,至于这样不情愿么?这么多宫人杵着,这么多双眼睛瞧着,她堂堂一个帝姬,非得害她丢这个人么! 她觉得难堪,再这么坚持下去也不过自取其辱,泪珠在眼眶子里打旋儿,教她咬紧牙关吞回去。转过头摆摆手,做出副云淡风轻的大度姿态,说:“既然赵公公不识路,那本宫也不强人所难了。”说完右手往赵宣跟前儿一伸,声音低沉得有些生硬,道:“回宫。” 视线中忽然闯进一只白生生的玉手,腕上带着上好的翡翠镯,镶金嵌玉的护甲流光溢彩。赵宣微抬眼,只见帝姬别着头,拿后脑勺朝着一众人,以他的角度却将好能瞧见她半张侧脸。浓密的眼睫垂得低低的,似乎沾着点点水珠,在太阳底下转瞬即逝。 心中的滋味有些难以言喻,然而他面上仍旧挂着丝浅淡疏离的笑,上前一步去托欣荣的手,握在掌心里五指收拢,扶着她旋身缓缓去了。 皇后嫡出的帝姬,骨子里有她的矜傲,人前不喜欢示弱,背过身却是个脆弱的小丫头。欣荣不如阿九那样有戒心,这些日子同赵宣走得近,她便不再拿他当外人。长年累月的委屈似乎都在寻觅一个发泄,她恍恍惚惚地迎着风朝前走,视线隐隐有些模糊,没头没脑道:“赵公公,你心里有中意的人么?” 沿岸有垂杨千里,迎着无声的清风枝条拂动。他面上的神态恭谨有礼,笑道:“殿下说笑了,奴才一个阉人,谈什么中意不中意。” 她了然地颔首,小脸上一副的怅然若失,“你没有么?可我有。”说着似乎触及伤心事,眼底的泪意又汹涌了几分,连忙拿手巾揩了揩,抽泣了两声才继续道:“我心中有个如意的人,可是人家不喜欢我。” 这语调有些凄凉,听起来期期艾艾,活脱一个怀春的少女。赵宣一哂,缓声道:“殿下还年轻,也许并不了解什么是爱。” 她听了不大乐意,皱起眉觑他:“公公这话错了,这和年纪大小没有关系,我又不是傻子,连喜欢谁都不知道么?” 他抬起眸子看她,眼底映入她红通通的眸子,娇脆而清澈,忽然歪了歪头,问道:“殿下喜欢谢大人?” 尽管是事实,被人这么堂而皇之地说出来,欣荣还是觉得窘迫。她有些不好意思,干咳两声别过头,清了把嗓子才低低地嗯了声,唇角忽然又勾起一丝怅然的笑,说出的话夹杂几分自嘲的意味,道:“我向来不怎么会隐瞒心事,这在紫禁城里,似乎也不是秘密了……” 他点点头,眼风微转间尽是一派妩媚,看着她微挑眉,一副惋惜的语气:“可是殿下也瞧见了,恕奴才直言,谢大人对您似乎没什么意思。” 这话说得真露骨,一针见血,直教人倍受打击。欣荣心中大感挫败,一面又有些不愿承认,因小心翼翼地同他争辩:“谢相被鬼迷了心窍,一时半会儿转不过弯,说不定过段日子就知道我的好了呢!” “是吗?”他嗤笑,踱着步子慢慢悠悠道:“殿下太不了解丞相。坦白说,天底下没什么东西能入谢大人的法眼,另一方面,被他看上也绝不是什么好事。” 欣荣心中愈发地狐疑,眸子从头到脚打量他,咦了一声道:“怎么赵公公很了解谢丞相么?” 他摇着头说,“谢相大名如雷贯耳,奴才只是稍有所闻罢了。” 原来也只是道听途说,说得煞有其事跟真的一样。她将信将疑,瘪瘪嘴道:“公公,我身上的毛病是不是真的挺多?听奈儿说,宫里好些奴才都说道我凶悍,连元成那厮都背着喊我母夜叉--我这性子,是不是真的挺不招人喜欢啊?” 赵宣挑高了眉毛,“哪个吃了雄心豹子胆的敢编排殿下?奴才活活剐了他!” “仔细想想也是哪。欣和比我漂亮,比我温婉,连声音都比我细……”欣荣恍若未闻,板着手指回想妹妹的模样,免不了又是一番唉声叹气。忽然眸子扫一眼身边的人,莫名其妙蹦出一句话来:“赵公公,要你是谢丞相,你是不是也会喜欢欣和啊?” “不会。”他摇头,没有片刻的犹豫,带笑的眸子望着她,“若换成奴才是谢大人,一定喜欢殿下。” 左胸处似乎被什么狠狠敲了敲,欣荣面上有些怔忡,定定地看着他半晌,蓦然间换上一脸的痛不欲生,皱紧了眉头大呼:“完了完了,我这模样果然很不招正常男人喜欢。” 这回成了赵宣愣住,望着她一脸错愕,连带着走在后头的奈儿都被硬生生呛了呛,暗道帝姬果然人中龙凤,这逻辑也是令人无言以对。 万幸他很快从震惊中回过神,看她的目光骤然变得微妙,好半晌才低声道:“恕奴才直言,殿下对谢相的这份儿念想,还是趁早打消了的好。趁着这会儿还懵懂,当断则断。”脑中猛地想起许多事,他低低叹息,眼神里头渲染上几分怜悯。 当断则断,这话说得倒是轻巧!谢景臣在她心头扎根的日子也不算短了,虽然还未长成参天大树,可要她这会儿连根拔除,哪里这么容易呢? 欣荣吸了吸鼻子,拿哀怨的眼神觑赵宣:“公公,我对你说这些,本想讨些宽慰言语的,你倒好,一个劲儿地泼我冷水。” 他唔了一阵儿,摸了摸面具提议道,“不然殿下希望奴才说什么?谢大人迟早回心转意么?”说着一顿,一副自己都不相信的嘴脸:“依奴才看,谢丞相如今让欣和帝姬迷得神魂颠倒了,回心转意殿下是别指望了!” 她挑高了眉毛,伸出跟细细的指头指着他:“你……有公公你这么打击人的么!” 他对掖了双手朝她满行一大礼,义正言辞道:“奴才肺腑之言全是为殿下着想,恳请殿下早日断了对谢大人的念想!” ************* 起先一出活像场闹剧,在这金光花色的十里间落了幕。欣荣帝姬同赵公公走了,兴起的涟漪再度平复下去,归于一汪死寂。 两个容光耀眼的人在廊檐彩绘下对立着,隔着不远,然而谁也不说话,就这么干巴巴地站着,远看就像两个栩栩如生的玉雕。 阿九合上眼,抬起手来无力地撑额头。认真想想,欣荣实际上是个救星,给了把梯子出来,两个人只要顺着台阶下就能万事大吉,可这人却偏偏不领情,堂堂一个帝姬被那样伤面子,真是不懂欣荣看上他什么了! 她心头有些可怜欣荣,感到无奈,半晌才道:“大人到底想干什么?” 谢景臣倒是一脸的波澜不惊,上前两步,牵了袖子往前头一比,语调淡漠:“臣送殿下回碎华轩。” 阿九先是一愣,目光流过他冷若冰霜的脸,只觉心中没由来地烦躁,最终赌气似的回身朝前走,广袖狠狠一拂,似能带起一阵风。他见了也不言声,只微挑了左眉跟上去,几步行至她身侧,目不斜视地同她并肩而行。 她心头不痛快,走起路来飞快,他在身旁却慢条斯理,每迈一步都像是要勾描出一副画卷。 就这么走了一段路,气呼呼的姑娘似乎沉不住气了,转过头来看他,闷声道:“大人方才为什么要那样对欣荣帝姬?她原就不喜欢我,如此一来岂不是变本加厉?大人何等人物,我不明白您为什么要这样。” 真是给她添麻烦。虽然驳欣荣面子是他,可是依那帝姬的性子,十有八|九要将所有都归咎到她身上,她不愿树敌,苦心隐忍到现在,被他轻而易举给毁了。 他伸手替她拂开挡在眼前的绿枝,眸子瞥她一眼,声音听不出喜怒:“听你的意思,是希望我对欣荣帝姬怜香惜玉?” 阿九一愣,细细回想了一番自己方才的话,不由大为疑惑。她已经尽量挑拣重点了,怎么他还能本末倒置呢?对欣荣怜香惜玉,怎么突然问这么个问题?她不解,皱紧了眉头说:“我不希望大人对谁怜香惜玉,我只是不希望帝姬对我成见更深。” 他面色冷然,精雕玉琢的侧颜是千山飞绝的画作,似乎孤绝,又沾染寂寥,却因为她的这句话微牵了嘴角,一哂道:“不知进退的人,时候吃点教训。”说着朝她看一眼,眸光不明,“你怕她给你找不痛快?” 当然怕啊。阿九眉宇间有些凝重,她想起上次欣荣大闹碎华轩,若非她及时赶回去,指不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娇生惯养的帝姬是受不得气的,吃了这么个大亏,难道会忍气吞声么?绝不可能,欣荣只会想方设法地报复回来,而对象就是自己。就像上次那样,即便不敢明着对她做什么,也会殃及碎华轩里的一众池鱼。 她不是怕风浪,她只是贪恋太平日子。 阿九叹息,咬了咬唇道:“怕有什么用。事已至此,没有什么转寰的余地,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了。” 谢景臣侧目,过去没有注意,这样一瞧才发现她有虎牙。皓白的,尖尖的,印在嫣红的唇瓣上,像红梅上沾了两片雪花。他看得似乎入神,神情专注而柔和,她似乎觉察到了什么,猛地抬眼看过来,将好同他的目光撞个正着。 她一怔,本能地伸手摸了摸脸,“我脸上又有什么脏东西?” 话一出口,教自己都有些发怔。一个“又”字勾惹出大片的回忆,慈宁宫中他画在她脸上的墨痕,还有金玉那石破天惊的一句话,都在刹那之间如涌潮一般铺天盖地将人淹没。 心头忽然窘迫,她匆匆别过脸看别处,也不说话,只拿手背在脸上使劲地蹭来蹭去。 这个举动怪异,白生生的一张小脸蛋儿被她搓得泛红,看上去有些滑稽。他看得皱起眉,道:“这是做什么?” “看看脸上有没有脏东西啊,”她声音闷闷的似乎不高兴,回答得理所当然,眸子看他一眼,道:“吃一堑长一智,可不敢大意了。” 这副委屈的口吻惹得他一笑,“同样的把戏,没有耍两回的道理。” “……”这算是认罪了么?坐实了往她脸上涂墨水的就是他么! 阿九朝他看,金辉下那副眉与眼都是鬼斧神工,精致细腻,却并不流于女气。唇线优美地上扬,似薄薄一弯如梦的红瑚。不免叹惋,这样一张美到极致的容貌,偏偏属于这么个冷漠残忍的人,真是暴殄天物。 她生恼,蹙眉质问他:“大人竟然这样理直气壮么?为什么捉弄我?” 他听了仍旧毫无反应,只是平静地看着她,道:“你记性可能不大好。那日究竟是谁先捉弄谁,如果你不记得了,我可以帮你好好回想回想。” “……” 阿九先没反应过来,琢磨一阵儿又猛地回过了神儿。那日她的胭脂印在他眉心,她起了坏心不打算告诉他,原来他早就发现了么?她觉得尴尬,偷鸡不成蚀把米,自己还在那儿洋洋得意,他一定拿她当笑话看吧! 她是个薄脸皮,双颊泛起红晕,支支吾吾着辩解:“胭脂总比墨水儿好,你这比我的恶劣很多哪!” 他眼皮子一掀淡淡乜她一眼,“究竟是谁理直气壮?” 文臣的嘴皮子就是厉害,三言两语堵得人哑口无言。这句反问令阿九偃旗息鼓,她一面尴尬一面委屈,心道这些日子简直是倒霉到了极致,自从和他揪扯不清,她简直就没顺过! 身边的人半晌不再说话,他微微侧目,只见小丫头腮帮子鼓鼓的,忽然微微拧眉,右手一抬便朝她伸了过去。 阿九心跳漏了一拍,头一偏朝后躲了躲,却见他的手已经收了回来,修长如玉的两指间捻着一片落叶,望着她,话音里头带着无可奈何:“别想太多。” 她面色一阵青红交错,咕哝道:“口是心非!” 38|4.13|发|表 轻飘飘的四个字,撒棉花似的散落风中,往人心湖上荡开一圈儿澜漪。 谢景臣斜眼乜她,那丫头还在翻嘴皮子,口里含糊不清地念叨着什么,似乎是淮南的方话。未几似乎是做贼心虚了,偷偷摸摸往他瞟一眼,显然没料到他正盯着她,霎时吓一跳,挺了挺背脊道:“大人老看我做什么?” 坏了,忘了他耳力惊人,一定将那些吡哒他的话都一字不落地听去了!阿九心头有些发虚,眼珠子转一圈儿又觉得不对。除了第一句的四个字儿,其余的她都是说的淮南话,他再学识渊博博古通今,总不至于连地方上的土话都听得明白吧! 天可怜见,不消一会儿她便确定了他真的听不懂。因为那温雅如玉的人睨了她半晌便将眼风收了回去,全不再搭理自己了。 阿九暗自松一口气,她向来奉行的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他来寻衅,她自然乐得清闲。背着手,低着头,锦陵绣花舃有一搭没一搭地从青石地上滑过去,跟在后头慢慢悠悠朝前走。 忽然前方的人步子一顿,她略诧异地抬眼看,他背光而立,五官面目都隐在晦暗的阴影中,像隔着千重水万重山,教人看不分明。 以为他要说什么,然而等了半晌也没半个回音。她有些纳闷儿,偏了偏脑袋,耳后的长发在瀑布似的倾在右肩,铺开了如墨的锦缎,“怎么了?” 他沉默,良久才摇摇头,口里道没什么。 阿九感到怪诞,不着痕迹地打量眼前的人。常年处在高位的人,尊荣与气势都从言谈举止中流淌出来。她打心眼儿里还是惧怕他,不自觉地朝后退一步,暗自猜测他在思量她方才的那句“口是心非”,因嗫嚅道:“大人肚里能撑船,这样的气量,该不会真要和我计较几个字吧,芝麻大的事情呢。” 他听了挑起眉,声音出口压得低沉,分明是清冷端凝的声线,听上去却有些沙哑,带出一丝丝难以言喻的暧昧,“我确实口是心非,你没有说错。” 心口里头突突地跳,她没想到谢景臣会这样坦然地承认,只觉他愈发不可捉摸。眨眼之间,起先的端正持重就没了影儿,他唇角一丝浅笑是二月的燕尾,轻易教人乱了心神。 阿九不自在,两手无意识地绞衣襟,偏过头说了个哦。 谢景臣将她的小动作收入眼底,心头似有什么破了土,从千尺冰雪里头顽强地滋生出来,肆意蔓延。他回身看天,只见万丈金光从天际笼下来,像一个透明的金钟,笼罩着这金碧辉煌的泱泱禁宫,网住无数人的生与死,欲与痛。锦绣深宫,人人都力争上游,为己劳累,鲜少有这样静谧的时候。 两个人并肩同行,在这阴阴夏木啭黄鹂之间,在那翻天覆地的阴谋布局之外。长街小径蜿蜿蜒蜒,一眼望不到头,仿佛能这样一路并行到天荒地老。听疾风暴雷,看落花凝聚,在这动荡不安的乱世江山中,一直相随。 一路到碎华轩,等在外头的一众宫人连忙迎出来。打眼望,只见前头缓缓走过来两个人,女的不必说,自然是帝姬,可边儿上那位却教人惊讶。 他着官服曳撒,笔挺的身姿傲然风中,双臂处的金蟒面目狰狞,在他身上却没有半分的张牙舞爪之态。他是沉静的,甚至显得冷硬,眉宇间的英气与内敛都沉淀得恰到好处,随意一个眼神,便令人寒毛乍立。 真是怪事儿,帝姬分明同皇子两个一道离去,这会儿回来了,身边的人怎么却成了谢丞相? 金玉同钰浅两个相视一眼,毫不意外地从彼此眼中看到了惊异。她们不明所以,却也没工夫深思,很快将心头的疑惑收敛下去,两人规整了思绪疾步上前,福身给两人行礼,道:“帝姬,谢大人。” 阿九嗯了一声让她们起来,复转头朝他看一眼,淡漠道:“多谢大人送我回宫。如今我人已经到了,平安无恙,大人也能功成身退了。” 这话说出来,听得钰浅浑身冒冷汗。平常人遇着这样的事,千恩万谢自不必说,请人进去用些茶水也是该的,何况对方还是谢丞相。帝姬倒好,言谢的话这样敷衍也就算了,居然还下起了逐客令! 钰浅心头惶惶的,丞相一贯以心狠手辣著称于世,万一他在心头记主子的仇,那可就大大不妙了。她很担心,然而悄悄一打量,谢大人却仿佛是司空见惯,面上甚至没有半丝表情的变化,只是略点头,对揖双手往主子跟前一托,“臣告退。” 阿九随意嗯一声,扶过金玉的手旋身进了宫门。碧色的纤瘦身影在日光中投落下一道影子,拉得长长的,不知怎么就显出娇俏可爱的味道。不多时,她提了裙摆绕过了院中的汉白玉石屏,连带着影子也从视野中消失了。 他收回目光转身离去。碧落池的沿岸铺了鹅卵石小径,在这一方宏伟的天地中牵染出几分江南水乡的意境,皂靴落上去,石子咯吱地响,听在耳朵里却并不使人烦躁。因为嘈杂所以灵动,这一成不变的皇宫忽然变得有些不同,却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同。 水边的风比别处的都凉,在这夏日间送来一丝清爽,偶尔传来水浪声,是年轻的嫔妃们三三两两泛舟湖上。他缓缓地走,曳撒下摆划出一道道漂亮的弧度,腕上的念珠是上好的星月菩提,戴了数不清的年头,极圆润,色泽极深,与他白玉似的指尖对比强烈,却又相得益彰。 碧落池过去是一弯拱桥,走过去转个弯,一个着深赭色宫装的中年妇人似乎等候多时,见了他毕恭毕敬行个礼,垂首道:“大人。” 面上的浅笑在刹那之间荡然无存,他眼皮子微抬扫那人一眼,唇微启,一面捋佛珠一面开口,淡淡道:“太后有事传召么?” 秦嬷嬷弓着身子应个是,恭谨地回话:“老祖宗有旨意,请谢丞相去一趟慈宁宫,她在那儿等着您。” 谢景臣眼底是一层铜墙铁壁,高高筑起,冰冷得没有一丝人味儿。颔首说好,没有片刻得迟疑便往慈宁宫的方向大步行去。 大片阴沉沉的云从西南方向缓缓涌来,一团簇拥着一团,前赴后继。耀眼的金乌被遮挡在了后头,泱泱金辉像投入了无底的黑洞,透不出一丝儿的光。像个深渊,葬了光,孕育了一场狂风骤雨,人如果一不留神踏进去,便是粉身碎骨的下场。 ******** 这昏沉沉的天色,奄奄一息,宫殿的飞檐棱角这样锋利,像一不留神就要划碎一场蜉蝣旧梦,坐立的神兽也显得青面獠牙,狰狞可怖。 丹陛上侍立着数位宫人,见了他不约而同地行跪拜礼,伏首低身,额头贴地。人就是如此,对某个人某个物恐惧到了骨子里,便会连身及心都变得奴颜婢膝。下跪,磕头,这是传达敬畏的最好方式。 谢景臣面色如常,也不言语,只随手一拂便提起曳撒进了宫室。 进了正殿抬眼望,一个着秋色比甲的妇人正在落地罩前修剪花枝,背对着他,听见了响动也不回头,只是漠然道:“丞相来了。” 他对掖去双手恭恭敬敬地行礼,低眉敛目道:“臣恭请老祖宗万福金安,长乐无极。” 殿中宫人都极有眼色,早退了干干净净。葛太后寥寥一笑,戴了护甲的右手握着剪子,一面将长歪了形的枝条剪去,一面请他坐,“今日是难得的好天气,不冷不热适中得很,”说完微微侧目朝他看一眼,淡淡道:“大人同欣和帝姬相游,可还愉悦?” 他连眉毛也不曾动一下,坐在官帽椅里轻捋佛头塔,“帝姬在宫中迷了路,将好让臣撞见了,便送了她回宫。” 太后手上的动作一顿,回头望向他,深吸一口气尽力平复心绪,半晌方沉声道:“论及智谋,天底下没有人比得过丞相,大业未成,丞相万万不可被一些个儿女私情牵绊了手脚才好。” 谢景臣眸光一转看向太后,面无表情:“臣愚钝,老祖宗这话,臣不明白。” 几丝冷风从窗屉子里头送入,帘下的穗子在风中飘荡摇曳,有几分沧桑又有几分凄凉。葛太后心生恼意,按捺了一顺儿才朝又道,“丞相别在哀家面前装糊涂!”说着吸了几口气,凛眸道:“那假帝姬体内有金蝎蛊,你身为蛊主,自然会受其蛊惑。哀家是要提醒丞相,切莫将镜中月水中花当作情情爱爱。” 太后动怒,他却仍旧不为所动一脸漠然,慢条斯理地捋念珠,哦了一声道,“老祖宗这样挂心臣,着实教人感动,只是臣不明白太后是什么意思。” 葛太后火上心头,手中的剪子狠狠扔出去,将桌上的茶盏打翻在地,碎地生花,怒道:“知子莫若母,你城府再深,逃不过我的眼睛。”说着稍顿,语气稍稍和缓几分,“落英,金蝎蛊不能出任何差错,她是蛊介,百日之后非死不可,绝不能心慈手软!你心思这样剔透,向来让母亲放心,可……” 他面上深色难辨,眼中蓦地冷若霜雪,不待她说完便冷声打断,“老祖宗糊涂了。您是太后,‘知子莫若母’这样的话,决不能戏言。” 葛太后心中狠狠一痛,眼底几丝泪光闪动,艰涩道:“我知道你心中恨我,可血浓于水。”说着便开始抽泣,泪水顺着面价滑下来,她别过头去拿手巾揩脸,哽咽道:“当年司天监言之凿凿,若不将你送出宫,你难逃一死……落英,我那时没能耐护你,与你骨头分离,天底下最痛的莫过于我,你怎么就不能原谅我呢?如今、如今我已经在拼尽全力补偿你了……” 他笑色寡薄,说话的声音冰凉刺骨,“太后情真意切,臣心中感激涕零。只是如今谋划种种,太后究竟是为了臣还是为了自己,恐怕只有您自己才心知肚明。” “你……” “臣的事向来不喜旁人插手,至于欣和帝姬,臣心中也自有打算,无需任何人来提醒什么。”他寒声道,说完身子一动从官帽椅里站起来,朝太后躬了身子微揖手:“臣还有事在身,先告退。”言罢便转过了身。 葛太后没料到他会这样说走就走,当即勃然大怒,手一拂将桌上的茶果点心一股脑儿地扫在地上,拍案道:“放肆!给哀家站住!” 他却置若罔闻,打起珠帘大步去了。 外头的宫人颤颤巍巍地跪了一地,秦嬷嬷打眼看了眼谢景臣背影,连忙从地上爬起来进了殿,却见太后撑着额坐在椅子上,气得浑身发抖。连忙皱紧了眉头上前几步,劝慰道:“老祖宗和谢大人置什么气呢?千万得仔细您的身子啊。” 秦嬷嬷跟在葛太后身边数十年,是她还待字闺中时便侍奉左右的丫鬟,自然对太后与城乡的关系了然于心。见太后哭得伤心,她也觉得难受,只好抚着太后的背脊道:“消消气儿吧老祖宗,母子哪儿有隔夜仇呢!” “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如今恨我入骨了!”太后泣不成声,当年若有第二条路,谁愿意经受骨肉分离之苦呢?她一直知道那孩子是寡冷性子,从不指望他能对她有好感,可未曾想,他竟然会为了个不相干的人这样悖逆自己威胁自己! 秦嬷嬷听得鼻头发酸,吸了吸鼻子沉声道,“老祖宗,那咱们眼下该怎么办?” 太后半眯起眼,她是个母亲,自然一门心思为了自己的孩子,一心要将他送上金龙御座,如今咫尺之遥,自然要铲除一切绊脚石。她抿抿唇,凉声道,“是有些棘手。” 秦嬷嬷问:“您如今是笃定了丞相对那帝姬情根已种?” 太后摇头说没有,无力地抚着额道,“丞相心思太重,方才我几番试探他都不为所动,让人费解。”说着稍稍缓了缓,又半眯起眼低声道,“苦心经营了这么多年,眼下正是最关键的时候,哀家绝不允许出现任何差池。究竟哀家的猜测是不是杞人忧天,一试便知。” ******** 一场骤雨,意料之中的突然。狂放自如,覆灭了一场迟迟而至的花期。 阿九披着寝衣从白玉池里出来,雨水是瓢泼的,沿着廊檐肆意冲刷滚落,连绵成串,偶尔几滴飞溅到她的脸上,带起一阵刺骨的冰凉。 她有些惆怅地看着穹窿。这天啊,真是和这世道一样无常,白日里阳光明媚,这会儿却又是狂风暴雨,琢磨不定。钰浅提着宫灯在前头引路,见她停下来便回身,柔声喊殿下,“夜里有些凉,奴婢伺候您早些歇了吧。” 她颔首,跟在后头进了寝殿。有宫女往香鼎里添了安息香,眸光一转,瞧见金玉正在铺床,听见了响动回身过来看,笑得灿烂:“整好呢,床铺好了,殿下快过来睡吧,时候也不早了。” 其余人按序退了下去,阿九除了鞋躺下来,眸子怔怔地瞪着床帐上方的繁复绣花,忽然道:“金玉,你上来,咱们一同睡。” 金玉正在放床帐子,听了这话动作一滞,呃了一声道:“不好吧。殿下什么身份,奴婢和您躺一张床,恐怕会折寿吧!” 她拉下脸,“别跟我贫。相府里不是天天睡一起么,真要折寿,你也早该上望乡台了。” 金玉歪着略思索,觉得她说得挺有道理,侧目四处看看,见钰浅已经走了,登时放下心来。三两下除了衣裳躺上去,挨着阿九身边睡下来,惬意地伸了伸懒腰,满足道:“紫禁城就是不一样,这床软的,比相府里的可好多了!” 阿九白她一眼,“相府?你那床也就比大通铺好些了,怎么能拿来跟皇宫比。” 两个年级相仿的小姑娘,躺在一块儿就有说不完的话。金玉很兴奋,在床上翻了个身,捉着她的一束长发在手里把玩,看着她道:“殿下,无端端的让奴婢陪您睡,是不是有什么事想和奴婢聊啊?” 她一愣,脸上的神色忽然变得有些迷惘,半晌才点点头,道:“我想问你个事情。” “等等您别说,让我猜猜看--”金玉抬起手来将她打断,皱着眉认真思索,忽然促狭一笑凑过去,压低了声音道:“是不是关于谢大人的?” 阿九惊讶地看她,“神了啊,一猜就准!” 金玉一脸的骄傲,嘴巴一撅道:“都是姑娘家,这点儿心思谁看不出来嘛。说吧,您想问什么,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问什么?她也说不大清。觉得有好多东西都让她疑惑,可又不知从何问起。 阿九略沉吟,半晌才看着金玉道:“金玉,如果一个人他老是莫名其妙捉弄你,那是说明什么啊?” “我还以为你要问什么呢!我都说了好多次了,谢大人就是喜欢你嘛!”金玉伸手轻轻给了她一下,坐起身来叉着腰,一脸的怒其不争,“殿下您也太迟钝了!” 她皱起眉,“我还是觉得不可能。” “这有什么不可能的?”金玉定定地看着她,摆出副审问的架势,“殿下老实说,您是不是也喜欢谢大人啊?” 她压根儿不知道什么是喜欢,闻言自然吓了一大跳:“瞎想什么呢!” 金玉听了似乎有些失望,双肩一跨又躺了回去,语重心长地感叹:“殿下,其实我觉得您和谢大人还是挺配的。知道为什么吗?” 阿九摇头。 金玉捂着嘴笑了笑,“因为你们都长得很好看,而且走在一起很般配嘛。” 窗外飘风急雨似要翻天覆海,她合上眸子捏了捏眉心。乱世之中,留给人的其实只有两条路,一则独善其身,一则坠入这滚滚红尘,寻一个能相随相依偎的同类。 同类,他那样尊贵的人,怎么会是她的同类。 39|4.13 六月初,夏日炎炎,明晃晃的太阳悬在头顶,酷暑的气息愈发地浓重起来。御花园中再没了往日的莺声燕语,宫中娇客们懒得出门,一例窝在各自宫中休养生息。碎华轩门可罗雀,湘妃竹蔫蔫地搭着枝条,满院子的生气似乎在转眼之间消失殆尽,唯余下一片扰人清梦的阵阵蝉鸣。 日光从窗外照入,偶尔吹过的一丝风成了奢望,拂动隔绝寝殿里外间的珠帘,碰撞声是清脆的,驱赶去半分暑气。 天气一热,人就容易困乏。阿九躺在美人榻上小憩,微合着眸子,手里的轻罗小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打着风儿,正昏昏欲睡,金玉的声音从外间传了进来,带着焦躁与烦闷,埋怨道:“内官监的那帮子都是死人么?早吩咐了送些冰块儿来碎华轩,几个时辰了,连个鬼影子都没瞧见!” 她微蹙眉,眼皮略掀看那丫头一眼,声音有些慵懒:“这天气本就酷暑难当,你还这么大火气,当心嘴里生疮子。” 金玉嘴里还是骂骂咧咧的,抬起袖子揩了揩额头的汗水,走到她跟前儿坐下来,径自将扇子接过来,一面替她打凉一面数落:“这么热的天气,咱们宫里的冰块儿早消磨光了!还不将东西送过来,不是要活活热死您么!” 阿九不以为意,口里宽慰道,“咱们碎华轩缺的东西,其它地方一定都缺,大热天的内官监恐怕早忙疯了。你别着急,我没觉得热,心静自然凉嘛。” 心静自然凉,也就她脾气这么好了!得亏是个帝姬不是个嫔妃,不然这副温温吞吞与世无争的性子,迟早让人欺负死! “您就替别人说话吧!”金玉嗤了声儿,忽然又想起了什么似的,探头朝外先张望,皱起眉头咕哝:“奇怪,我让小李子去内务衙门领咱们碎华轩这月的钱粮,怎么这么久了还没回来呢,别不是遇上什么麻烦了吧……” 阿九张了张口正要说话,珠帘便被人从外头打起了。抬眼去看,只见钰浅缓缓走了进来,清秀的面容神情不好看,背后还跟着个白白净净的圆脸小太监。两人走到跟前儿来给她行个礼,口里道:“殿下万福。” 她扶了金玉的手从榻上起了身,拿目光在钰浅面上打量一遭,又扫一眼那小太监,微微蹙眉:“出了什么事?起来回话。” 两人诺诺言谢,这才缓缓直起身。钰浅神色凝重,侧目瞥一眼边儿上的小太监,口里道:“殿下问你话呢,还不快一五一十地说了。” 宫中规矩重,奴才不能直视主子,多看一眼都是大不敬。是以小李子仍旧埋着头,哭丧着一张圆脸道:“回殿下,奴才没本事,罪该万死,这月的钱粮没能领足……” “什么?”金玉瞪大了眼,不可置信道:“钱粮没能领足?一帮子狗胆包天的东西,敢克扣咱们碎华轩的钱粮?没有王法了!” “金玉姐姐您小点声儿吧,内务衙门的福公公说了,削减咱们碎华轩的用度,全都是皇后娘娘的意思。”小李子满脸的无可奈何,抱着拂尘看一眼金玉,又道,“若不是皇后发话,谁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呢!” 皇后?阿九眸光微动,满心的大惑不解。平白无故的,皇后为什么要削减她宫中的用度,这不是成心和她过不去么?想不明白,这段日子她绝没有开罪过皇后,甚至连坤宁宫的地界儿都鲜少涉足,无端端的,皇后为什么这么做? 她皱眉,问小李子道:“福公公有没有说是为什么?” 他脑袋摇得像拨浪鼓,脸上雪白的面皮颠起细微的波浪,“回殿下,奴才低微,哪儿配打听皇后娘娘的心思呢。” 他一无所知,金玉那头却猜到了什么。因咬牙切齿地跺了跺脚,口里怒道:“这还用问为什么吗?良妃娘娘三天前就出宫省亲去了,老祖宗和大家昨日又去了昭觉寺还愿,宫里当家作主的只有皇后,没人管着,她还不变着法儿地整治您!” 这番毫无遮拦的话听得阿九面色大变,冷下脸狠狠剜她一眼,压低声音斥道:“嫌命长了还是怎么?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当心祸从口出!” 金玉满心为她不平,这会儿气上心头听不住劝,不依不挠道,“奴婢说错了吗?堂堂一个国母做些不光彩的事,敢做还不敢教人说吗……” 话音未落,重重一记耳刮子便落在了那张白生生的左脸上,印上五道鲜红的指痕。沉闷的一声脆响平地乍起,殿里殿外的人都被吓了一跳,当即双膝一弯跪了下去,伏在地上大气也不敢出。 金玉惊呆了,抬起手捂住脸,不可置信地看着打她耳光的人,颤声道:“殿下……” 右手火辣辣的疼,阿九面上一派冷然,别过头寒声道:“送到浣衣局去,什么时候口无遮拦的毛病治好了,什么时候再回来。” 帝姬向来是个好脾气,谁见识过她发这么大的火。钰浅和小李子都有些发怔,跪伏在地相视一眼,愣是谁也没有动。 阿九眉头拧起,一眼瞥过去:“本宫的话都没听清?” 这话惊得众人如梦初醒,钰浅朝金玉觑了一眼,那丫头似乎吓傻了,捂着脸跌坐在地上,一脸的不知所措,双目红红的,像是立马就要流下泪珠儿来。她向来看不惯这丫头,可日子长了还是有些感情,心中难免不忍,因思量了阵儿道:“殿下别动怒,金玉想也是知道错了,今后断不敢再犯的。”说着便朝不住金玉递眼神。 金玉反应也快,见钰浅替她求情,连忙顺着杆子往下爬,面上涕泗交错地磕头,口里连声道:“是是,奴婢真的知道错了,殿下别生气,奴婢舍不得离开您,您要打要骂都行,千万别把奴婢送走……” 女人哭哭啼啼让人心烦,阿九烦躁,合着眸子揉摁眉心。其实方才也是气话,这丫头怎么说也是谢景臣安排在她身边的人,也不是自己一句话就真能打发走的。她沉默了会子,半晌才摆摆手,神情有些疲乏,“行了,起来吧。” 金玉哭声一滞,眨着赤红的双眼看她,“殿下不生奴婢的气了?” 阿九觉得疲累。谢景臣那头还得打起十二万分精神去应付,这会儿莫名其妙的,皇后又来插了一脚,她也没什么心情同这丫头过多的计较,只是道:“没有下回了。你若一直管不住自己的嘴,我身边不会再留你。” 金玉揩了把脸重重点头,哭哭啼啼道:“奴婢知道了,殿下放心,今后奴婢绝不再犯。” “能长记性自然最好。”她叹息,双手对叠着绕着圈,忽然半眯起了眸子看向钰浅,道:“替我备辇,我要去坤宁宫。” 钰浅一惊,“殿下这时候去坤宁宫,是要去找皇后娘娘兴师问罪么?”说完用力地摇头,“皇上和良妃娘娘都不在宫中,殿下不可冲动。” “忍气吞声不失为良策,怕只怕,有人觉得我碎华轩是好拿捏的。”这个世道,马善被人骑,人善被人欺,一味地隐忍没有用处,那就无需再忍。阿九扶了扶发髻下了榻,淡淡道,“姑姑放心,皇后娘娘是大凉坤极,是我的嫡母,我知道分寸的。” 皇后诚心找茬,当缩头乌龟也不顶用,索性敞开大门正面迎敌。横竖自己还是个帝姬,岑婉再要只手遮天,也不至于一口就能吃了她吧! 钰浅见主子心意已决,也不好再过多地规劝,只得应声是,复旋身出门张罗御辇。 ********* 行行复行行,到坤宁宫时是未正。昼夜之中日头最盛的时候,跟太阳底下站着,像能把人活活晒脱层皮。怪就怪在连一丝风也没有,囫囵的天地全是闷与热,人在室内还没有太直接的感受,倒是苦了一众立侍在外的宫人,一个个汗流浃背浑身发热,只恨不得一场倾盆大雨从头到脚冲刷个干干净净。 皇后坐在杌子上盘弄香珠,外头丫鬟进来传话,咬着耳朵说:“娘娘,欣和帝姬来了。” 闻言,那双狭长的明眸隐隐泛起一丝笑意,戴着护甲的指头微微翘起,一身的尊华掩也掩不住。她将手里的东西举起来,透着金光打量,漫不经心道:“娉婷你看,这是太后送给本宫的蜜蜡,成色品相样样都是上佳,到底是老祖宗,手里头的东西没有不好的。” 娉婷一笑,柔声道:“娘娘可是老祖宗亲自挑的皇后,绝不是良妃那起子狐媚东西能比的。” “难得老祖宗一门心思向着本宫,”皇后的唇角极缓慢地勾起一丝笑,曼声道,“这么一来,过些时日本宫就能对皇上提一提给欣荣和谢丞相赐婚的事了,有老祖宗从旁帮衬,不怕谁不答应。” 是时一个宫女无声无息地走了进来,对叉着双手沉声道:“娘娘,普照寺大德敬献的送子观音送来了。” “好。”岑皇后抚了抚琉璃耳坠,侧目看娉婷,“一切按太后的意思来。” 40|4.13家表 华光璀璨流溢,日照依次洒向乾清宫和后头的交泰殿与坤宁宫。紫禁城的中枢地带,人如果从高处俯瞰,便能瞧见三座巨大而宏伟的宫殿连成了一线,琉璃瓦是艳绝的金色,煌煌如画,无怪乎能引无数英雄竞折腰。 御辇落了地,钰浅打轿帘,左右上前搀扶,迎出一个白皙明媚的美人。北方人身子高挑骨架子大,她却是典型的南方人。身条纤细得有几分孱弱,碧灵的一双妙眼微微眯起,扶了金玉的手立在坤宁宫前,浑身上下都是万丈金光。 立侍的宫人恭恭敬敬地请安,说帝姬万福。阿九面色淡淡的,随口嗯一声,摆了摆手请诸人平身,也不多言语,径自提了裙摆从空地上头徐行而过,直直进了殿。 来得恰是巧,将将迈过门儿,岑皇后便从落地罩那头穿了过来,打眼瞧见她,立时挂上满面的笑容,“天气这么热,难得帝姬这么有心,还来看本宫。”边说边在主位上款款落座,随手一指玫瑰椅,“赐座。” 紫禁城里行走的人,练的就是两面三刀的本事。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什么时候功夫到了家,离出头触天光也就不远了。 阿九也展颜,眉角眼梢都是笑意,给皇后请个安才坐下来。有宫女进来奉上茶果点心,皇后一手托茶碗,一手捻起盖,低头轻轻吹茶沫儿,眸光专注地望着水中漂浮的茶叶,含笑道:“帝姬是不是有事要同本宫说道?” 与人斡旋好比行军打仗,讲究一个你来我往。阿九起先还在琢磨怎么开口,如今倒好,皇后开门见山,也省得她再多费心计和唇舌。 心头思忖着,她样子还是要做的,因双手交握在腹前望向皇后,面上的神情微妙,恭谨同疑惑交织,似乎斟词酌句,沉声道:“回母后,今日我宫中的奴才去内务衙门领钱粮,比上月的削减了不少……”说着稍顿,抬眸观望皇后面色,试探道:“福公公说全是母后的意思,欣和此来,是想问问是否确有其事。” 这副小心翼翼的模样看得皇后心头大悦。到底只是个庶出的公主,凡事都得看她这个嫡母的脸色。生了副狐媚子面相也是枉然,不能讨太后的喜爱,正如她那娘一样,成不了什么气候。 她做出副惊讶的神态来,诧异道:“竟有这样的事?可本宫从未说过要削减碎华轩的钱粮啊。”说完转头看身旁的宫女,厉声道:“去,给本宫查个清楚,是哪个不要命的东西假传本宫旨意,严惩不贷!” 边儿上的人应声是,麻麻溜溜地退了出去。皇后又回过头来看阿九,面上的神色有些无辜,叹息道:“这宫里最怕些无中生有的东西。本宫坐镇后宫,平日里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偶尔一个疏忽便让人逮着空子了。”说着稍停,柔声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帝姬深明大义,定不会对本宫有所误解吧?” 能坐上坤极这个位置的人,执掌凤印,统管内廷三宫六院,没点脑子是不行的。且不论岑婉智谋如何,单是这副情真意切的状貌便叫阿九有些感叹。这么个女人,心里恨死了你,表面上却还得装得大度和蔼,也真是难为了这个母仪天下的皇后。 阿九心下冷笑,面上却一丝不露,装样子这个招数她比谁都熟练,遂端起副诚挚的眼神望皇后,笑道:“母后向来温柔慈蔼,待欣和视如己出,欣和怎么会对您有误解呢。” 两人正说着,殿外信步进来个抱拂尘的人,阿九觉得脸熟,多看了两眼认出是坤宁宫的掌事太监苏长贵。苏公公进了殿朝皇后和她分别道个安,恭谨揖手,道:“娘娘,容昭仪来了。” 阿九那厢正低着头喝茶,乍一听这话,神色几不可察地微变,又见皇后面上的笑容绽得更盛,点头道:“快请她进来。” 不多时,一个着素色广袖衫的美人在宫人的搀扶下翩翩然入了殿。抬眸在殿中扫一周,看见阿九时眸光微动,却又很快地移开了,口里朝道:“臣妾给皇后娘娘请安。” 容盈说着便要行礼,皇后赶忙让左右将她扶稳,笑盈盈道:“你有孕在身,这些虚礼就免了,快坐下。” 这句话像道惊雷在耳旁炸了开,震得脑子里嗡嗡作响,只剩下一片空白。阿九睁大了眼,猛地抬头看容盈,一脸的难以置信。 有孕在身……有孕在身?她的目光往下挪移,直直落在那平坦纤细的腰腹上,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容盈怀了身孕?什么时候的事?她皱起眉头冥思苦想,如果没有记错,这人前不久还身受重伤藏匿在她宫里,那样可怖的一道刀伤,她怎么可能怀着孩子,这也太离奇了! 阿九面上一阵青白交错,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容盈的肚子瞧。忽地,皇后的声音传过来,总算将她的思绪拉扯了回来,说道:“帝姬还不知道吧?今日晨间太医去替你容母妃请平安脉,诊出她怀了身孕,有近两月的光景了。” 两月的光景……怎么可能?受了那样重的伤,能保住一条命已是老天垂怜,她腹中的骨肉怎么可能平安无事? 她大惑不解,勉强定定神扯出个笑容,眸子望向容盈,眼神说不出的复杂,道:“是吗?那可真是天大的喜事,欣和恭喜容母妃了。” 然而容盈面上却是一派的平静无波,眉眼间竟然是她从未见过的祥和宁静,唇角微扬道,“承帝姬吉言,多谢。” 皇后笑容不减,眸光微转朝边儿上的宫女递个眼色,复又缓缓道:“对了昭仪,老祖宗听闻你腹中有喜,特意从普照寺请了尊白玉送子观音,你供在宫中,我佛慈悲,自会庇佑你母子平安。” “臣妾多谢老祖宗,多谢皇后娘娘。”容盈神情恬淡,垂首道。 岑皇后微颔首,又笑道,“老祖宗心疼昭仪,那观音像本宫见过,可漂亮了。”说着一顿,目光看向阿九,似乎恍然大悟,连忙吩咐宫人道:“帝姬还没见过,快,将送子观音请入殿里来,咱们都开开眼界沾沾喜气。” 阿九心下蹙眉,心头没由来地升起一丝不祥的预感,隐隐约约,教人不安稳。她是个谨慎的人,登时意识到有一丝不对劲,因开口道,“母后,送子观音是老祖宗对昭仪的心意,欣和就不必瞻仰了吧。” 然而还是迟了,她最后一个字儿还没落地,外头两个太监便已经抬着观音像颤颤巍巍地入了殿。 一屋子的人全将目光投注过去,只见那尊送子观音通体晶莹,白玉的质地几近透明,仿若日光一照能透过来似的。并不大,一人抱在怀里已经足够,然而由于太过贵重,那两个太监捧着观音比捧祖宗牌位还小心谨慎,脑门儿上大汗淋漓,怎么看都显得滑稽。 阿九皱了眉,这白玉观音来得也忒快了些,简直就跟一直等在殿门外头似的。 岑婉从椅子上起了身,众人正不解,又见皇后几步上前,伸手便去接那奉着观音像的托案。双手小心翼翼地托着,一面往容盈走,一面笑道:“老祖宗曾再三叮咛,嘱咐本宫务必要亲手将观音像交到昭仪手里。” 这份儿尊荣可真令人受宠若惊。容盈口里应个谢,起身便伸手去接。 心头的不安在刹那间膨胀到了极致,阿九抬眼,恰好觑见岑婉的双手十指略松,观音像失衡,险险便要从托案上滑下去。她大惊失色,刹那间明白过来--这个皇后恐怕是打碎太后御赐的送子观音,借此陷害容盈!真是个歹毒的阴险的人! 心头一沉,身体的反应比思绪更快,她旋即便起身去接快要落地的观音像。 皇后唇角的笑容忽然变得意味深长,阿九动作一滞,猛然察觉到自己中了计,然而来不及了,一股暗力狠狠打在腰际,她的身子不受控制地朝前扑过去,只听得哗啦一声脆响,白玉落地生花,送子观音在地上硬生生碎成了三截。 一室俱寂,偌大的殿中唯有玉漏相催,众人大眼瞪小眼,似乎都没有回过神。 皇后怔怔的,未几仿佛从巨大的震惊中回过神,望向阿九,居然是一脸的不可置信:“摔碎送子观音是大凶之兆,帝姬,你同容昭仪有何冤仇,为什么要这么做?嗯?”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看来这个皇后是有备而来,下了个圈儿等着她往里钻。怪只怪自己百密一疏,竟然着了这卑鄙之人的道! 阿九心头一声冷笑,面上却仍旧淡漠,只是平静地望着皇后:“诚如母后所言,欣和与容母妃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为什么要摔碎送子观音。” 岑婉被她坦然的目光看得一憷,霎时恼羞成怒,拍案斥道:“言下之意是本宫污蔑你了?这么多双眼睛看着,你横冲直撞打翻了白玉观音,还能有假么!这白玉观音是老祖宗御赐,你可知这是对太后大不敬!”说着微顿,稍稍平复平复心绪,阔袖一拂语气缓和几分,道,“罢了,姑念你是帝姬,死罪可免活罪难逃,罚跪于英华殿外思过,没有本宫的旨意不准起身!” 钰浅和金玉俱是满心惶骇,主子只是来讨个公道,谁料到会得来这么个结局!皇后分明是蓄意为之,什么内务衙门削减用度,全都是幌子!为的只是让帝姬自投罗网,好在众目睽睽之下演这么出戏,主子这回根本是百口莫辩! 金玉急得眼泪打转,这样毒辣的日头,主子的身子本就弱,真要像皇后说的那样去英华殿外头跪着,还有命活么?这么个女人简直是蛇蝎心肠,和善良温婉的良妃简直没法儿比,哪儿配当什么皇后呢!眼下可怎么办哪?大家和良妃娘娘都不在宫里,皇后一句话便容不得任何人违逆,想搬救兵都没辙! 她心急如焚,双膝一弯跪了下去,朝岑皇后不住地磕头,哭道:“皇后娘娘明鉴,殿下她真的不是故意的!娘娘您菩萨心肠,饶了殿下这一回吧,饶了殿下这一回吧!” 钰浅也跟着跪下来,朝皇后用力地叩头,“求皇后娘娘开恩!” 岑婉皱了眉,侧目在那两个宫女面上扫一眼,眼神有些不屑,嘲道:“原来欣和帝姬宫中的奴才这样不懂规矩。本宫面前,哪儿有你们说话的份儿——”说着眸光一凛,寒声道:“拖下去,全都给本宫赐杖刑。” 阿九面色惊|变,张了张口正要说话,却见坤宁宫的太监们已经搬来了凳子取来了板子,架起两个丫头不由分说地押上去。苏长贵抱着拂尘立在边儿上一脸冷漠,对揖了双手朝皇后一拜,躬身道:“娘娘请吩咐。” 岑婉漫不经心道:“打。”余光瞥了眼阿九,淡淡道:“帝姬什么时候认罪领罚,什么时候停。” 苏公公应个是,双脚摆开呈外八,吊着嗓子喊:“行刑,用心打——” 宫里行杖刑,受刑的人生或死,全看监刑太监一句话。靴尖摆外八,一顿板子下来留活口,摆内八,人是必死无疑的。还有说的话也有门路,监刑太监要呼喝,“着实打”、“阁上棍”喊声动地,闻者股栗。通常来说,一句“用心打”还能活命,要说的是“着实打”,人还没受完刑就得落气儿。 两个细皮嫩肉的姑娘,哪里吃过这样的大刑,第一棍子下去便觉命去了半条。这还不算最痛苦的,内廷里头不拿奴才当人看,主子便是要了你的性命,那也是天赐的恩赏。一棍子一声“谢皇后恩典”,喊得撕心裂肺,似乎要将人的魂魄都抽出来。 阿九狠狠咬住下唇,尖锐的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心头升起一股子前所未有的悲凉同无助。 为什么人与人之间会有云泥之别,有的人为了活下去受尽欺凌苟延残喘,有的人却能一句话便左右别人的生死?紫禁城里这些所谓的主子,凭什么能受人顶礼膜拜,究竟何德何能? 她没有哭,然而心头刀扎似的难受。重重合上眼,深吸一口气又吐出来。说到底还是她没用,当了帝姬又怎么样,凭着一个头衔能保护自己罢了,其余还能做什么?她无权无势,背后无所倚仗,只能含冤莫白,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身边的人受屈打! 动手吗?救她们吗?可是不行,当着这么多双眼睛,她必须咬紧牙关忍下去! 阿九双膝一弯朝皇后跪了下去,沉声道:“欣和知罪,母后放过她们吧。” 皇后闻言一笑,手略抬,“行了,住手吧。”说罢低头看跪在自己面前的姑娘,尖利的护甲挑起她的下颔,端详那张花容月貌,只觉刺眼异常,未几又半眯起眸子沉声道:“早认了多好,也省得这两个丫头受皮肉之苦。去领罚吧,帝姬。” 有老祖宗授意,岑皇后心中自是有恃无恐。这紫禁城里什么都讲究个身份,她是一国之母,比良妃大,她的女儿是嫡公主,比这个庶出的帝姬大,再者说,她们母女背后还有太后老祖宗,太后可比皇帝还大。对老祖宗大不敬,这么个罪名压下来,便是万岁回宫后知道了又如何,还能与老祖宗过不去么? 堂堂的帝姬,从坤宁宫出来却像是被押解的凡人,一左一右跟着两个面露凶相的太监,仿佛随时提防她逃跑似的,眼风刀子似的刮在她身上。 金玉和钰浅如今都是残兵败将,几棍子下去从臀股一直痛到太阳穴,见帝姬被押走,相互搀扶着追上来,有气无力地喊:“殿下,殿下等等,咱们陪你一同去……” 阿九眼风一斜,漠然道:“回碎华轩,传太医来,若我回宫时你们还没上药,便治你们抗旨不尊之罪。” 两个丫头都在流泪,拿手背不住地揩脸,金玉抽泣得格外厉害,道:“奴婢不走,殿下上哪儿奴婢都跟着您……” “胡闹!”她厉声地斥,摆出副凶神恶煞的嘴脸恫吓她们:“拿我的话当耳旁风么?别人欺负我这个帝姬,如今你们也不听我的话了?” 两人被堵得没了话,担心再跟上去真令主子生气,只好驻足不再朝前,看着那道瘦弱的背影渐行渐远,迎着烈日朝英华殿的方向行过去。股后的疼痛钻心彻骨,然而金玉无暇顾及了,歪着身子不住地哭,朝钰浅道:“怎么办哪姑姑,这鬼天气,皇后又是铁了心要折腾帝姬,这一跪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钰浅着急得不行,哽咽了两声道:“我也没主意。皇后是国母,如今宫里最大的主子就是她,咱们俩都是拿膝盖走路的奴才,能帮着帝姬什么!” “如果本宫是你们,这时候就不会在这儿说些无用的话。” 背后传来个端丽清冷的女声,两个丫头愣了愣,回首去看,只见一个容光照人的女子扶了宫人的手施施然而来,想要行礼,可身上的伤痛得厉害,只好崴着腰杆儿不伦不类地福个身,道:“参见容昭仪。” 容盈的面色漠然,垂了眸子,目光从两人的面上扫过去,淡淡道:“帝姬大祸临头了,当奴才挺身护主无可厚非,只是太笨了。” 钰浅眼珠子转了一圈儿,俯首道:“请娘娘明示!” 容昭仪略勾了唇角,挑眉道:“除了圣上同良妃,你们就不知道求谁了么?” ********** 太阳就在头顶,没命似地炙烤天地,似要在方禁宫中燃起一把熊熊烈火。英华殿历来是诵经祈福的佛堂,前头的空地宽广无际。滚烫的是青石铺成的地,挨一下,似能活活烫下人的一层皮。 丹陛上是日晷,两旁陈设丹鹤铜龟,宏宏庞庞。 阿九端然走到空地中央的位置,膝盖一弯跪了下去,背脊挺得笔直,目光平视着前方。月台下,入目的只有长长的石阶,一眼望不到头。她的影子是倾斜的,长长地拉成一条线,纤瘦,而又有几分沧桑与悲凉。 两个看守的太监相视一眼,慢慢悠悠地踱到树荫下站定,其中一个方脸的摸了摸下巴,望着帝姬皱眉道:“哎,太阳这么大,帝姬身娇体弱的,不会出什么事儿吧?” “怕什么?”另一个嗤了声,抚着腰上的绦环牙牌道:“咱哥俩只是奉皇后的旨意办事,再者说,她自个儿摔了白玉观音,怪得了谁?” 那方脸的还是有些惴惴不安。话是这么说,可主子的心思谁摸得准呢?他们奴才的命,在贵主们眼中比烂泥巴还贱,要帝姬真出了什么好歹,皇上良妃怪罪,谁能保证皇后不会把他们俩推出来当替死鬼?因道:“我看哪,咱们还是得看着点儿,罚跪归罚跪,可不能让她真怎么了。主子们心思难测,咱们算个什么!” 那把玩牙牌的也跟着颔首,附和道:“唉,所以说,人这辈子最重要的就是投胎那一关,出身好比什么都好,其它什么都是虚的。” 炽烈的太阳当头照,阿九身上的衣裳全都被汗水打湿了,黏糊糊地粘在身上,教人浑身不舒服。然而她却面无表情,平静地承受着一切,像一座没有生气的雕像,偶尔几滴汗珠子顺着下颔滑落,滴在地上开出花。 天色渐暗,日头的气焰总算消下去。干站了这么久,两个看守的太监都有些熬不住了,此时远处行来一个人影儿,两个奴才半眯起眼去看,近了认出是娉婷,连忙呵腰揖手道:“娉婷姐姐。” 娉婷嗯一声,随意道:“宫里还有一大堆的活等着你们干,跟我回去吧。” “是是,”两人心头一喜,忽然又想起了那个还在罚跪的帝姬,因试探道:“那欣和帝姬……” “随她跪着吧。”娉婷轻描淡写地撂下一句话,说完便旋过身,带着两个太监去了。 昼夜交替的时辰,暮色蓝得偏黑,却又并不浓郁,显得稀稀薄薄。不多时便开始落雨,起先还细润,没多久那雨势由小及大,渐渐有倾盆之势。 无遮无掩,雨串子肆无忌惮地砸在身上。阿九只觉得脑子晕得厉害,努力想将眼睁开,然而眼帘上尽是雨水,视线中的一切都像是蒙了纱。 膝盖痛吗?应该是痛的吧,只是她已经麻木了。恍惚间想起在相府时被谢景臣罚跪,和今日的情景竟然出奇地相似。 疲乏同困倦充斥了全身,她皱了皱眉,好累,怎么会这么累,累得她想一睡不醒。 眼前蓦地一黑,她的身子重重地往一旁滑倒下去,隐隐有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似乎在她身旁停了下来。 冰凉的指尖触上滚烫的颊,一片虚无中似乎有人将她抱了起来。她脑子里是全团浆糊,迷迷糊糊睁眼看,口里无意识地呢喃出一句话:“你终于来了……” 41|4.13家渡 珠幕连绵,英华殿中似乎有人叩响洪钟,空响袅袅,像是超度亡灵,散落在这无边无涯的黑暗中,带着一种冰冷绝望的意境。 冲刷不休的瓢泼大雨,似乎要在一夜之间洗干净这座禁宫的罪与恶。穹窿上头是电闪雷鸣,轰轰隆隆的惊雷大作,间或有一窜火星子扯过去,打亮道白生生的光。 狂风暴雨中有人疾步而来,到了跟前低头看,帝姬躺在地上,孱弱的身形在一望无垠的空地上显得渺小无依,脸色煞白,死气沉沉。 心像被什么狠狠扼住,又像被蘸了盐水的鞭子狠狠抽打,一下一下又密又重,那是阿鼻地狱的酷刑,鞭笞在三魂七魄上,要让人永不超生。 “……”薄唇紧抿着,稍一松开便轻微地发颤,谢景臣弯下腰揽她,将那副娇小的身子半抱进怀里,那样的瘦弱,肩膀硌得人生疼。他的眸子掩得极低,喊一声她的名字,嗓音沙哑得像磨出了血丝儿,“阿九……” 声音太低,她在一片混沌中什么都没听见。太累太疲乏,浑身上下连最后的气力都要没有了,然而不知为什么,冥冥之中似乎有无形的东西在驱使,鬼使神差一般,她用力地掀开了眼皮。 浓重的水雾萦在眼前,眼前的世界是迷蒙荒芜的一片,她半眯起眼,依稀看清眼前是副人脸的轮廓,影影绰绰,像不甚真切的梦。耳畔隐约传来钟鸣的声音,寂寥而凄迷,教人分不清梦境与人世。 有人来救她了么?她不大确定。 年轻姑娘家总爱幻想英雄救美,阿九却从来不。人说越卑微的人命越硬,这么多年来,从淮南的城隍庙到京都的相府,从孤苦伶仃的乞儿到乾字号的阿九,她什么样的苦难没经历过,什么样的罪没遭过?刀尖上舔血的日子,尔虞我诈自相残杀,多少次命悬一线死里逃生,靠的都是她自己。 恍恍惚惚间,阿九想起在相府时被人追杀,那彩面戏服的男人从天而降,纤尘不染,濯濯其华,简直就像人间救苦救难的神明。 不知怎么的,视线中的一切忽然又清晰了几分,她趁机定睛望,那却是谢景臣的脸,近在咫尺。他面上却全是雨水,乌黑的发湿漉漉地贴在耳际,丝毫没有了平日里的方正齐楚高不可攀,甚至有几分狼狈。 阿九有些错乱了,眼前这张脸同那涂彩面的徐徐重合,化作两个隐约不真的影子。 苍白的唇瓣略微开合,他俯下头,右耳轻轻贴近她冰凉的唇。入耳的声音沙哑得有些难听,却有种如释重负的解脱。她说:“你终于来了。” 话音方落,她的眸子便合上,重又陷入了沉沉的昏睡中。 金玉和钰浅是后头赶来的。伤在令人尴尬的位置,两个姑娘走起路来都疼得钻心,更别说跑了。然而她们也顾不得了,忍着疼痛死命疾奔。在如今的大凉,丞相出行,丝毫不亚于皇帝巡游,是以两丫头背后还跟着一众锦衣卫。众人蜂拥而至,见了眼前一幕皆是愣在了原地。 金玉看一眼丞相怀里的人,当即魂飞魄散。想凑过去又不敢,只能干站在不远处,捂着嘴涕泗横流地嚎啕:“殿下!殿下!您怎么了,快醒醒哪殿下……” 谢景臣眼风一扫瞥过去,凌厉似要将人千刀万剐。金玉被吓住了,哭声立刻哽在了喉头。他收回目光,解下披风一把裹住怀里的人,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她跪了多久了?” 金玉一面哭一面拿手揩脸上的雨水泪水,道:“大人,殿下从未时许就让皇后娘娘罚在这儿跪着了……”说着一顿,又续道,“奴婢们本来要立刻出宫找大人的,可苏公公在神武门那头拦着,奴婢们无计可施,费了好些功夫才偷了腰牌溜出来……” 未时?皇后?好得很!他唇角勾起个阴测测的笑容,将人抱起来大步朝前走,沉声道:“传太医到碎华轩。” 边儿上有眼色地连忙凑过去撑伞,跟在后头小步地跑。钰浅和金玉早都哭成了泪人,见他走了也连忙紧步追上去。徒留一众的锦衣卫在原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满脸的错愕不明所以。 他们都是谢景臣身边的人,出生入死多少年。丞相是什么性子,持重内敛,操纵天下,即便泰山崩于前也能面不改色,谁见过他这副模样,活脱像丢了魂魄似的! 雷雨交加的夜,风凉透了,吹在人的皮肉伤像锋利的刀子,廊庑下的宫灯被吹得左摇右摆,戚戚零零。 紫禁城里的消息传得快,不消片刻,欣和帝姬昏倒在英华殿外的消息便走遍了宫中各处。 岑皇后闻言有些惊讶,端起的茶盏又重重落回花梨桌,蹙眉道:“昏过去了?”说着一停,语调有些嘲讽,“到底是万岁爷的种,不在宫里长大也能生得这么体弱金贵。” 娉婷面色不大好看,沉声道,“娘娘,目下的当务之急是将帝姬从碎华轩带到坤宁宫来。将欣和交到谢丞相手上,这对您可不利。” 皇后没明白过来,挑眉道:“这话是什么意思?” “娘娘您想想看,”娉婷压低了嗓子道,“丞相权倾朝野,便是大家同老祖宗也得顾念他三分。虽说让欣和帝姬罚跪是老祖宗出的主意,名正言顺由头也足,可若谢景臣要帮欣和,凭他的智谋,若教唆欣和对您倒打一耙,这可不妙。。” 皇后一愣,垂了眸子细细琢磨,复半眯了眸子颔首,道:“你说的对。文臣最厉害的就是嘴皮子,欣和是他送入宫的人,要帮一把也不无可能。本宫得赶紧将帝姬接过来,一来提防谢丞相,二来……” 娉婷接口道,“等皇上回宫,见娘娘对病中的欣和帝姬悉心照料既往不咎,定会赞娘娘菩萨心肠。” 皇后一笑,让左右搀扶着徐徐从矮榻上站起身,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皱着眉头说:“你的主意是不错,可若是丞相不肯让本宫将人带走呢?” “这倒是个麻烦……”娉婷微微颔首,思索一阵儿又换上副宽慰的口吻,朝皇后恭敬道,“娘娘放宽心,谢大人虽权势极大,可他再厉害也终究只是个臣子,娘娘您是一国之母,说的话便是金口玉令,谁敢违逆呢!” 那头的坤宁宫风刀霜剑,碎华轩的情形也不好。帝姬高烧不退,宫人们急得团团转,一个个都成了热锅上的蚂蚁,又像锅炉里烧沸的水,似要经受不住这煎熬人的折磨。 金玉守在病榻前,打眼望,帝姬已经换上了干净衣裳,只是躺在绣床上面如纸色,眼皮子合得紧紧的,呼吸微弱至极,几乎令人无法察觉。她难受得厉害,瞄一眼床沿上坐着的人,只好赤红着双目咬牙不哭,将冰镇了的帕子叠了又叠就要敷在阿九的额头上。 然而谢景臣在边儿上杵着,即便不说话也有股浓重的压迫。金玉心头又担心又害怕,手上打了滑,巾栉便落在了地上。她大惊失色,连说了几句奴婢该死,又手忙脚乱将巾栉拾起来洗干净。 谢景臣往她一乜,眉目间平静得像死水,只那幽深的眸中是暗浪滔天。径自伸手将巾栉接过来,小心翼翼覆上她的额头,目光专注地看着她,口里淡淡道:“看来几位大人年事已高,一个药方儿也得写这么久。” 一众太医们正忙着写方子下药,听了这话,豆大的汗水儿便涔涔往下落。医正们都是读书人出身,与谢景臣同朝为官,气势上自然矮了一大截。 几人面面相觑,未几,其中一个当事的站出来朝他深作一揖,埋着头诺诺道:“相爷,方子已经开好了。”边说边将手里的药方递给钰浅,“照着方子去御药房抓药,七碗水煎成一碗水,尽快给帝姬服下。” 钰浅应声是,撩了帘子旋身去了。他面色仍旧沉静,指尖缠着念珠一摆手,眼也不抬道:“都出去。” 众人心头惊骇,帝姬的寝殿,丞相一个外男独自留在这儿,怎么样不妥当。然而他说的话不容忤逆,太医内侍们眼神上一番来往,只好闻言躬身应是,规规矩矩地退了出去,金玉走在最后头,面色萦着几分忧色,很是放心不下,一步三回头。 这个节骨眼儿上,殿下这样虚弱,摇晃一下就能散架似的,丞相再喜怒无常,也不至于对着个重病之人下毒手吧!她没个奈何,只好在心头安慰自己,最终咬咬牙旋过身,反手合上了殿门。 听窗外,雨已经停了,唯有檐下还有淅淅沥沥的脆响不休。雨过便该是天晴,该是苦厄过去的好兆头,然而这会儿不是白天,没有虹桥,没有温暖的日光,夏令的夜晚,天色重得像无底的洞,黑漆漆一片,风声呼啸着有朔冬的意味,像精怪的吟唱,要引人堕入无尽的深渊。 她躺在榻上,闭着双眸无声无息,安静得像入了画,一头的青丝铺在枕上,如墨又如绸。 胸腔里有东西要炸裂开一般,烧得人坐立难安心神不宁。他眸光微动,端详她良久,又伸手去触她的发,指尖却在发抖,穿滑过去,五指用力收拢,握住一束冰凉的发丝在掌心。 人前还能强自镇定,这会儿人去殿空,他的怒火几乎要烧透半个冷夜。在英华殿外看见她,孤零零地躺在雨中,那副孤苦可怜的模样简直令他心如刀绞。 他低头吻她的额,薄唇似乎有些迟疑,带着几丝试探的意味,最终温柔地落下去,隔着冰冷的巾栉仍旧能触及那火一样的温度,几乎要灼痛他的唇。 自己也感到不可思议,他是一副石铁心肠,居然会为了她心慌意乱。在暴雨中看见她,那时的滋味叫人毕生难忘。那是一种惶恐得濒临失控的滋味,究竟在惶恐什么?怕她死么?怕失去她么? 最初对她,明明只是金蝎蛊勾惹起的欲念,从何时变得这样难以割舍?他将她的手握在掌心,炽热而柔软,仿佛能烧热积年的霜雪。 人总是出于本能地渴望同类,她是他养大的人,某种程度上其实与他许多相似,譬如杀人不眨眼,譬如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然而她又是矛盾的,一面工于心计,一面童稚天真,一面冷漠自私,一面又能为了不相干的人牺牲自己。 在她脸上鲜少看见笑容,然而怪异的,他居然清楚地记得她笑的样子。红唇绽开,露出两颗尖尖的小虎牙,弯弯的眼睛像月牙,明媚堪比三月春光。 然而这时她紧闭着眼睛躺在榻上,毫无生气的,呼吸太轻薄,屏息去听才能分辨一二。他的怒火难以抑制,今日之事,若没有太后授意,单凭皇后那个蠢物怎么有这个胆子! 正思忖着,外头传来一个太监的公鸭嗓儿,隔着门板扬扬长长地响起,呼道:“皇后娘娘驾到——” 话音方落,坤宁宫的仪仗已经进了碎华轩。金玉面色大变,暗道这个皇后果真是阴魂不散,殿下都让她折腾成这样了还不甘心么?这都找上门儿来了!她心头悲愤,面上却不敢表露,只好领着一众宫人出去迎驾,跪伏在地上高呼:“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岑皇后扶了娉婷的手立在院中,垂了眸子扫一眼众宫人,略皱了皱眉,纤纤玉指捻着手巾掩鼻子,眼中有几分嫌恶之色,曼声道:“听说帝姬身子不爽?” 这口吻轻描淡写,俨然一副事不关己的姿态。金玉跪在地上听得鬼火起,恨不得一口唾沫啐在这张金尊玉贵的脸上,狠狠咬了咬牙,暗讽道,“回娘娘,帝姬在英华殿外跪了好几个时辰,跪到大雨倾盆也没等到让她起来的旨意,受了风寒,正发着高烧呢。” 娉婷眉毛一挑上前,指着她怒斥:“不要命的东西!怎么敢这样跟娘娘说话!”边说边挽袖子要朝金玉挥耳刮子。 是时殿中信步走出一个人,曳撒与长发都是半干,却不掩丝毫风华。谢景臣施施然而来,对掖了双手,垂眸道:“臣恭请皇后娘娘万福金安。” 娉婷手上的动作,只得堪堪作罢,领着一众坤宁宫的内侍朝他屈膝,异口同声恭谨道:“丞相千岁。” 关于谢丞相的手段,宫中女人即便不曾亲眼见识过,也都有耳闻。妇道人家胆子小,见了他,岑皇后面色微变,若非无可奈何,她是绝不愿与这人打什么交道的。然而转念一想,这人再耀武扬威也是在旁人面前,再大的功劳和权势又如何,官场上那套罢了。他尊她一声皇后便要忌惮她听她的话,权倾朝野又如何,和奴才有什么两样! 如是一想,岑婉心神稍定,望着他道:“帝姬昏迷,听闻是丞相将她送回来的?” 谢景臣语调平平说个是,又垂着眸子朝皇后道:“帝姬就在寝殿中,娘娘既然来了,何不进去看看。” 皇后见他言辞恭谨,心中骄矜更甚,挑起个微微颔首,“无需丞相提醒,本宫此来,原也是来看看帝姬的。”说完便要领着一众宫人进寝殿。 他琵琶袖一抬将人拦下来,淡淡道:“帝姬正是病中,太医交代不能让人叨扰,皇后娘娘随臣入殿便是。” 岑婉略皱眉,思索了一阵便妥协,让娉婷等人在院中静候。谢景臣朝她微微躬身,牵了袖子朝前一比,唇角挂着丝寡淡的笑,“娘娘请。” 岑皇后也未多想,提步上前入了殿,从外间穿行而过,谢景臣替她打珠帘,绕过仕女图屏风引着她一路到帝姬的绣床前。 床前垂挂着菱纱缎子,没有合拢,缝隙里透过一张苍白如纸的面容,双眸紧合,额上覆着冰镇巾栉,果然是一副重病的情景。 在这紫禁城里,病同死一样不吉利,皇后觉得有些晦气,看了几眼便收回了目光。回首看谢景臣,也不多绕弯子,单刀直入道:“谢大人,帝姬这副样子看来不大好,本宫放心不下,还是将欣和接到坤宁宫去将养为好。” 他一哂,眼皮子略抬觑皇后一眼,目光如冰:“将帝姬接到坤宁宫,这恐怕不是老祖宗的意思。” 老祖宗的意思?皇后心头惊慌,面色一阵青白交织,不自觉地朝后退了一步,强自镇定道:“本宫不明白大人是什么意思。” 他轻抚念珠寥寥一笑,寒声道:“娘娘承认也好,装糊涂也罢,臣只想告诉娘娘,欣和帝姬在臣的眼皮子底下,谁都不能动她一根毫毛。” 岑皇后一愣,显然没料到他会这样堂而皇之地忤逆她,霎时怒急攻心,指着他口不择言地道:“谢景臣,你好大的胆子!你可知你在同谁说话?本宫是皇后,是这大凉的一国之母!你算什么东西,仗着自己位高权重便不把本宫放在眼里么?不过我高氏皇族的一个家奴一条狗,竟敢对本宫如此无礼……” 他眼色蓦地一寒,指尖微动,一枚沾了剧毒的银针飞掷而出,不偏不倚刺入皇后的眉心。那位天下最尊贵的女人惊恐地瞪大了双眼,甚至还来不及作出任何反应,身子便软软地滑倒了下去。 身后传来倒吸凉气的声音,谢景臣凛了眸子微微侧首,将好对上阿九惊愕的目光。 42|4.13 夏令的天说不清,才小的雨又渐渐大起来,来势汹汹。 这样大的雨势在北方少见,万道雨箭落在红墙绿瓦间,也狠狠刺入碧落池,溅起半尺来高的水珠,浪声滔天。宫灯在房檐屋角下飘飘摇摇,衬着电闪雷鸣,远看去就像是鬼火,孤寂的,诡异的。塘中的池鱼早已被这场风浪搅得精疲力竭,奄奄即将睡去。 才刚雨停了阵子,是以皇后带来的人都杵在院子里,这会儿雨又大了,哗啦啦的雨珠子不住从天上往下倒,坤宁宫的太监宫女们始料未及,兜头盖脸挨了淋,浑身湿漉漉的,看上去又滑稽又狼狈。 娉婷心头火起,暗骂了两句鬼天气,复又抬起右手往头顶上遮了遮,略思忖便提步往屋檐下头走,一面走一面回身看一众宫人,压低了声音斥道:“都是呆木头还是怎么,下这么大的雨不知道躲么?还不过来!” 几个奴才微微一愣,来不及多想便紧步跟上去,然而任谁也没料到的,他们的姑姑将将牵了裙摆要上台阶,有人却身子一侧,就那么直杠杠地挡在了她跟前儿。 天上在下雨,人就要低头,娉婷一怔,视线里蓦地闯入双干干净净的绣花鞋,她蹙眉抬头看,却见一个年纪轻轻的丫头意态闲闲地站在眼前,双臂环在胸前,面上似笑非笑,俨然一副好整以暇的姿态。 雨愈下愈大,没命似地从天上倒下来,娉婷满身满脸都是雨,哪里还有工夫同她周旋,也不说话,只步子一转欲从另一方上去。 眼瞧着坤宁宫这群人淋成落汤鸡,金玉大感痛快。这帮子为虎作伥的东西,平日跟在皇后身边儿作威作福,帝姬这会儿还高烧不退昏迷不醒,这帮子奴才想上来躲雨?哪儿那么容易! 她心头咬牙切齿,面上却仍旧含笑,只往左边儿迈出一步,重又不偏不倚拦在了娉婷身前,故作惊讶地咦了声,道:“娉婷姑姑想做什么?” 跟大雨底下站了这么久,娉婷身上的衣裳早湿透了,黏黏腻腻地贴着皮肉,要多难受就有多难受。听金玉这么一问,她登时怒火攻心,气急败坏道:“你这问的不是废话么!这雨跟疯了似的,是个人都得到房檐底下避雨!” “是么?”金玉勾起个冷笑,声音蓦地沉下去:“帝姬今日在英华殿前跪了那么久,烈日曝晒疾风暴雨,姑姑果然是皇后娘娘身边的人,没想到比欣和帝姬还金贵,主子都受得的东西,你倒受不得。” 这话说出来,听得一众宫人冷汗直冒。紫禁城里人人皆知,娉婷姑姑在宫中年岁已久,又是皇后身边的红人,主子跟前儿是奴才,奴才跟前儿却顶小半个主子,被人这么吡哒是破天荒头一遭,活活气死不说,这么大顶帽子扣下来,可不是好消受的。 娉婷胸中怒火翻涌,然而碍于人前又不好发作,只得竭力扯出个笑容,口里道:“金玉,这饭能乱吃话可不能乱说。帝姬是金枝玉叶,怎么能拿来和我们这些做奴才的相提并论……” “帝姬金枝玉叶,尚且能淋雨淋得重病不起,”金玉寒声打断她,眼风儿扫过去,慢条斯理道,“姑姑怎么就淋不得了?” 雨水肆无忌惮冲刷全身,娉婷大感恼火,一时也顾不得仪态风度了,扬手指着金玉,厉声道:“你算个什么东西,竟然教训起我来了?” “娉婷姑姑见谅。”金玉朝她漫不经心鞠一礼,双手对叉在腹前漠然道,“奴婢无品无阶,说教训姑姑,那是万万不敢的。只是相爷不让人叨扰帝姬休息,姑姑若执意如此,置相爷的话于何处?” 娉婷跟在皇后身边多年,一贯足智多谋伶牙俐齿,可这丫头抬出谢相说事,那一瞬竟堵得她哑口无言,口里“你”了半天也没挤出个下文来。 金玉一笑,换上副恭恭敬敬的神态,朝她垂首道:“并非奴婢为难姑姑,实在是丞相之令难违,相爷的性子与手段姑姑想必也有所闻,难道就不怕触怒谢大人么?” 话音落地,娉婷面色倏忽大变。林子大了什么样的鸟都有,她跟在皇后身边多年,也可谓阅人无数,方才谢相言行无不处处护着欣和帝姬,加之金玉的语气,俨然是将谢景臣当做了碎华轩的靠山,空穴来风,若不是知道什么隐情,这丫头怎么敢这样言之凿凿? 这可不妙,她半眯了眸子。欣荣帝姬属意谢相已久,皇后娘娘一门心思要为帝姬与丞相赐婚,如今半路杀出个欣和帝姬,搅得全盘皆乱! 娉婷蹙眉,转念又忽然觉察到了什么--皇后娘娘此行是带欣和帝姬回坤宁宫,都进去这么长时辰了还不出来?暗道该不会出了什么事吧! 她觉得怪诞,心头惶惶然,背上泌出涔涔冷汗,黏在皮肉上分不清汗同雨,上前一步道:“皇后娘娘跟着丞相入殿,怎么这么久还不出来?我进去看看。”说罢便要直闯进去。 金玉手一横,冷眼望着她道:“大人有吩咐,除了皇后娘娘任何人不得入内,奴婢劝姑姑思量清楚,千万别做些教自个儿后悔的傻事。” “大人若怪罪下来,自有我一力承担。”娉婷抬起眸子同金玉对视一眼,唇畔轻轻勾起个冷笑,压低了嗓子在她耳畔道:“该思量清楚的是你这个奴才和欣和帝姬。皇后娘娘坐镇中宫,丞相不过一个外人,你和你家主子都得在娘娘眼皮底下过活,这紫禁城里,安分守己才是立身之本。” 金玉听得火起,张口还待说话,殿中却隐隐传来个声音,清寒入骨,语调恭谨却有度,淡淡道:“娘娘请。” 两个丫头俱是一滞,打眼看,却见谢丞相在前头引路,略提了曳撒迈过门槛,回过身伸手一比,一个尊荣锦绣的美妇人便跟在后头走了出来。 见了皇后,一众宫人连忙垂下头。娉婷吁了口气,上前几步朝谢景臣屈膝见个礼,接着便上前几步要去搀皇后。手将将举起来又想起自己一身的水,只好堪堪作罢,抬眼一望,却见皇后的面色煞白一片,脸上木木的没有一丝表情,眸光黯淡,似乎毫无生气。 她被唬了一大跳,试探着喊了一声,“……娘娘?” 岑皇后嗯了声,眸光微转看向娉婷,眼中灰扑扑的像蒙着一层雾障,“怎么?” 这模样可真够唬人的,活像得了离魂症似的!娉婷惴惴的,摇着头说没什么,复又关切道:“娘娘的脸色不好看,是身子不舒坦么?” 皇后的模样仿佛失魂落魄,点点头,面色木讷,声音出口有些怪异,道:“乏了,回宫吧。” 回宫?娉婷面色微变,此行分明是来带走欣和帝姬的,怎么事儿没办成就要打退堂鼓了?她感到不解,却又不敢违逆皇后的意思,再瞄一眼廊柱旁的男人,谢景臣大半个身子隐在暗处,白玉似的一张脸光影交错,迷滂而森冷。 她一憷,只得诺诺应声是,转头去看还在滂沱大雨里站着的诸人,扬声道:“回宫!” 左右宫女上前,一个替皇后系披风,一个为她撑伞,到了御辇前又有太监过来打轿帘,恭恭敬敬迎皇后入内,碎华轩众宫人垂首恭送,一行人复浩浩荡荡地冒着雨去了。 金玉压着心口抚了抚,侧目往菱花门前一觑,却见丞相依然在捋念珠,外头狂风暴雨百花零落,唯他出尘脱俗遗世独立,浑身上下尽是派只可远观的气度。 她心头担心阿九,又碍于他在跟前不敢冒冒失失进去,只得上前一步,小心翼翼道:“大人,殿下醒了么?” 谢景臣嗯了声,“醒了。” 醒了?这可真是菩萨保佑!金玉心头一松,面上也露出几分喜色,又对叉着双手试探道:“殿下……可需奴婢入内服侍?” 流转的念珠蓦地顿在佛头处,他眼皮子略抬瞥金玉一眼,淡淡扔下句话:“药煎好了送进来。”说完便旋身进了寝殿。 金玉诺诺应是,待脚步声渐远后才敢将头抬起来,煞有几分惶惶惴惴。定定神,将将一转身便同匆匆赶回来的钰浅撞个正着。 钰浅被她撞得一个趔趄,抚了抚额头皱眉道:“怎么总这么冒失!殿下醒了么?” 金玉颔首,“醒了。” 听了这话钰浅略松泛,又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眼风往里间一瞄,朝金玉走近几步低声道:“谢大人还没走?” “没呢,还让咱们把药熬好了再送进去。”金玉瘪嘴,拿一副无可奈何的神情抱怨道:“一直在帝姬床前守着,一个大男人,多不方便哪。” 钰浅也跟着皱眉,“说的也是,丞相也太紧张帝姬了。”边说边拉着金玉朝外头走,忽然面色一变,声音压得更低:“你说,谢大人该不会真对帝姬……” “这还用说吗?”金玉翻了个白眼,有些鄙薄地乜钰浅,“姑姑平时多剔透的人,难道这会儿才有所察觉吗?大人对帝姬,那可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 眼瞧着皇后在自己跟前死而复生,阿九还有几分惊魂未定。 脑子里昏沉得厉害,像灌了铅,又像被人拿锥子扎,她躺在榻上惘惘的,甚至怀疑方才瞧见的那一幕是自己病入膏肓生出的幻觉。 幻觉吗?可是那样的真实。那时她睡得迷迷糊糊的,不知怎么就醒了过来,将好听见皇后冲着他破口大骂,将好瞧见他往皇后的眉心刺了一枚毒针……她抬起手覆上额,脑中愈发地困惑不解,自己亲眼看着岑氏倒地,难道她没有死? 琢磨了一阵儿没个结果,阿九觉得口干,撩开床帐子看了眼周遭,却见殿中除了她自己并没有旁人。她合了合眸子,手肘撑着绣床挣扎着起身,赤足踩上脚踏,教那冰凉的触感激得一个颤栗。 人这时候,脑子晕乎乎的,看什么都像有重影儿,她努力了半天也没能将脚塞进鞋里,最终只得叹息着认命,有气无力地唤道:“金玉?金玉?” 未几,门上珠帘往边儿上一掀,进来个身量修长的人。阿九迷迷糊糊的,头一眼瞧没瞧清楚,只纳闷儿金玉什么时候变这么高了。然而那人渐渐走近了,她半眯起眼定睛看,只见那人在昏黄的灯火下眼若辰星眉如远山,竟然是谢景臣。 她一愣,方才见他送皇后出去,便以为他也跟着走了,怎么还留在这儿?这大晚上的在她宫里待着,不怕教人说闲话么? 病里的人脑子不灵便,连自己赤着双足也全不记得。她坐在床沿上看他,双脚有一搭没一搭地点在脚踏上,兴许烧得有些糊涂了,居然鬼使神差地使唤道:“我很渴,大人替我倒杯水。” 谢景臣的目光落在她两只小脚上,白生生的,趾头珠圆玉润,被烛光镀上一层淡淡的薄金,很是娇俏可爱。 阿九略皱眉,被他的眼神瞧得浑身不自在。顺着往下看,登时大吃一惊,连忙将双腿收回锦被底下捂严实。她大为窘迫,他却不以为意,收回视线去替她倒水,面上神色淡淡的,走过来挨着床沿坐下来,将手上的青瓷杯子往她面前一递,“殿下请用。” 被人看了双脚,她很是尴尬,愣在那儿没有伸手接,也没有说话,一时间进退维谷。 杯子举了半天没人理会,他往她靠近几分,微挑眉,“要我喂你?” 不知病得迷糊了还是怎么,他冷冽的嗓音居然也变得和润起来,隔得不远,就像挨在耳根子旁响起。她心头一颤,抬起眼往他看,他的脸尽在咫尺,淡淡一丝笑意浮在眼尾,微挑的眼角是月映柳梢,轻轻一瞥,便教人心神都要荡漾。 阿九呼吸一错,从前只觉得他阴森恐怖,怎么这会儿倒像要勾人魂魄了呢?她慌了神,手忙脚乱去接杯子,口里连声道:“并不敢劳烦大人。”边说边将杯中的清水往喉咙里头灌,喝得底朝天了才递回给他,声若蚊蚋道:“多谢。” 他一哂,接过来捏在掌心里把玩,缓声道:“殿下何时对臣这样客气了。” 这是在挖苦她多次对他言语不恭?阿九悻悻的,暗道这人也真是小肚鸡肠,她病成这样了还不忘来时刻找茬儿!她敢怒不敢言,靠在软枕上朝他挤勉强出个笑,试探道:“夜深了,大人公务繁忙,不必再在这儿待着,金玉和钰浅都很妥帖……” 话音还未落地,外头帘子一挑,钰浅便捧着药碗入了殿,朝两人福身道:“大人,殿下,药熬好了。” 谢景臣垂着眸子睨她一眼,伸手将托案上的药碗端起,托在掌心里拿药匙搅了搅,淡淡道:“谁熬的?” “回大人,”钰浅埋着头恭恭敬敬道,“事关殿下凤体,奴婢不敢假他人之手。” “出去吧。”他道。 钰浅略皱了眉,抬起眸子往帝姬那头看,一脸的忧心忡忡放下不下。阿九朝她微微颔首,两人眼神上一番来往,钰浅无奈,只得应声是退了出去。 殿里又只剩下了两个人,阿九侧目看谢景臣,只见氤氲的热气从碗里整整腾腾地逸散出来,他的五官似隐在薄雾之后,忽然让人看不真切。 她还在发烧,就连说句话都显得劳神伤力,却还是强撑着将手伸过去,道:“大人把药给我吧。” 谢景臣眸光微斜,瞥了眼那只微微发抖的手,“拿得动么?” 阿九笑了笑,“大人太小看我了,不过淋了雨生了场小病,太稀松平常了。”她觉得有些好笑,他这副模样,该不是忘了她本来的面目,真拿她当金枝玉叶看了吧?如果这么着就连药碗都拿不动,那她早不知投胎几个轮回了。 他手上的动作蓦地一顿,抬眼看她,那双平日里明媚的眸子有些浮肿,面色苍白得病态,看上去憔悴不堪,尤其唇角那丝笑,习以为常,似乎认命又似乎自嘲,刺痛他的眼。这样的狼狈脆弱,哪儿还有半分美丽的样子。 心口涌起满腔怜爱,他缓缓从碗里舀起一匙药,低头吹凉了送到她唇边,沉声道:“张嘴。” 阿九没明白这人怎么会忽然纡尊降贵喂她吃药,霎时惊愕不已,微张着口愣愣地望着他,好半晌才挤出几个字来:“其实我真的拿得动……” 他微拧眉,语气透出一丝不悦,重复道:“张嘴。” 她觉得好别扭,无奈拗不过他,只得就着他喂过来的药匙吃药,时不时拿古怪的眼神偷偷觑他一眼。 他一副毫无察觉的模样,喂完药便取来巾栉替她拭嘴角,随口问:“苦么?” 微凉的指尖不经意间拂过唇畔,她往后一个瑟缩躲开了,以一种惶惶不安的神态看着他,木讷讷地点点头,“很苦。” 他神色淡漠并不言语,只起身从碟子里拿了颗杏花糖又折回来,往她跟前略一比划。阿九看得直皱眉,歪着脑袋问:“大人要喂我吃糖吗?” 修长如玉竹的两指间夹着方糖,他徐徐道:“想要吗?” 人生病的时候,脑子晕沉沉的不清醒,反应也很迟钝。阿九只觉嘴里苦得厉害,唔了一阵儿便朝他颔首,“想呢。” 谢景臣唇角缓缓漫开丝笑,将杏花糖往嘴里一放,欺身吻上了她的唇。 43|4.13家 凄风苦雨的夜,淡褪了皎皎月色与星华,风是凛冽的,吹得塘前柳树东倒西歪。影子是一例的暗色,看久了让人觉得可怖。飘飞的是柳絮和落花,却不似唐朝文人笔下的诗情画意,这情景有些荒寒,甚至带着几分惶寂。 奈儿打起帘子进了内室,打眼瞧,欣荣帝姬正在灯下盘弄香珠,藕粉色的寝衣做工精细,上头绣几朵并蒂莲,烛光底下一照,就连新叶的露珠都栩栩如生。紫禁城里长大的公主,她坐在杌子上,不言不语都是一副画卷,那是天家的教养与尊崇,等闲不可比拟。 听见响动,帝姬抬起眸子朝她看过来,花容玉貌上萦绕几丝忧色,身子一动从杌子上站起来,边走边惴惴道:“打探得如何?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打探清楚了。听坤宁宫的芙娟说,今日欣和帝姬不慎摔碎了老祖宗御赐给容昭仪的送子观音,皇后娘娘大怒,责令她在英华殿外罚跪。”奈儿神色有些紧张,张了张口正要继续往下说,欣荣却抬手朝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提步往珠帘外观望一番,才又压低了声音道:“小点声儿。” 奈儿点点头,沉声道:“皇后娘娘说了,没她的旨意不许欣和起来。帝姬从未时起便在殿外罚跪思过,这一跪就是好几个时辰,方才狂风骤雨的,她支撑不住晕了过去,若不是谢丞相将人送回碎华轩,没准儿连命都得交代在那儿。” 听了这话,欣荣满脸狐疑。事情太过蹊跷了,太后赐送子观音给容昭仪,那观音怎么会在坤宁宫里,还将好让欣和撞见摔成几截,这未免太巧合了!她不解,在殿中来回踱步,皱紧了眉头道,“天底下竟会有这么巧合的事?” “谁知道呢?”奈儿摊着手耸耸肩,换上一脸的无可奈何,叹息道:“奴婢也觉得奇怪啊。认真说,欣和帝姬也是个谨慎心细的,这糊涂犯得真不是时候,偏偏要摔碎太后御赐的送子观音。容昭仪有孕在身,摔碎送子观音是大凶之兆,也难怪皇后娘娘这么生气了。” 欣荣眉头越拧越紧,忧心忡忡道:“若真是一时大意,母后要责罚她也无可厚非。怕就怕她无辜,是遭人陷害。” 这样多的巧合汇到一处,难免教人生疑。虽说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可谁都晓得这是句面儿上的话,当不得真。堂堂一个帝姬,万岁爷同良妃的闺女,摔碎了观音像确该责难,天家骨肉打不得骂不得,犯了错无非就是个罚跪思过。可看她母后这架势,日晒雨淋,根本就是成心要把欣和往死里折腾。 奈儿听得一愣,先还没反应过来,略一琢磨登时大为惊愕,捂着嘴不可置信道:“殿下怀疑陷害欣和帝姬的是皇后娘娘?” “我说不清。”欣荣神色复杂,撑着额头不住嗟叹,幽幽道:“不过……若一切真如我猜测的那般,母后可就太过分了。” 母女两个的事,旁人不好规劝。奈儿悄悄拿眼风觑帝姬,斟词酌句了好半晌,终于讷讷地挤出几句话来,语重心长道:“即便真是如此,殿下也不好生皇后娘娘的气啊。您是娘娘的心头肉,当母亲的谁不一心为孩子好呢。您中意谢大人,欣和帝姬是个劲敌,娘娘做的一切还不是为您谋划么。” “我当然明白母后的心思。”欣荣抬眼看奈儿,双目之中隐隐有一丝赤红,抬起袖子揩了揩眼角,别过头说话,语调之中却有些哽咽:“可是母后这么做,才愈让我觉得自己可悲。我属意谢丞相时日已长,他若真的喜欢欣和,那便是我自己没本事,与人无尤。” 帝姬向来是副乐天性子,鲜少有这样伤春悲秋的心境与口吻。听她这么说,奈儿忽然觉得无比心疼。帝姬表面上飞扬跋扈,平素里在紫禁城里耀武扬威无法无天,可骨子里却是个心地善良的人,行事磊落,俯仰无愧于天地。帝王家的女儿,高贵的出身羡煞旁人无数,然而暗地里也有许多不能为人道的悲酸。 奈儿轻叹口气,想安慰她又找不出合适的说辞来。此前觉得丞相中意欣和帝姬,都只是臆测,如今闹出这么桩事倒像是坐实了。这个节骨眼儿上,摆在帝姬眼前的只有两条路,要么放手,要么争得头破血流。 她不知说些什么,只好几步上前拍欣荣的肩膀,柔声道:“殿下别多想了,夜深了,还是早些歇下吧。” 然而欣荣却摇了摇头,只吩咐奈儿道:“取我的斗篷来。” 奈儿有些惊讶,依言从柜子里取出件湘水色的斗篷替她系上,又歪着头问道:“大晚上的,殿下要出门?” 她戴好篷帽,径自打起珠帘走了出去,边道:“欣和那头还不知情形如何,我得去碎华轩看看,你留在宫中,若母后派人过来,你便说我身子不适,已经歇了。”说罢也不等奈儿回话,径自扶了外头宫女的手出了宫门。 奈儿怔了怔,忽然面色大变,连忙跌跌撞撞追出去,口里不住地喊殿下。冒着雨冲到宫门口一番张望,雨幕中依稀可见几点渐行渐远的灯火,帝姬的御辇已经行出老远了。 谢丞相守着欣和寸步不离,方才怕帝姬难过没说出来,这会儿可真是悔不当初。她愁眉苦脸,这个时辰,要是主子在碎华轩里撞见了谢大人,真不知会多伤心哪! ******** 雨势抑扬,看上去有渐小的趋势,却依然收不住。雨丝是斜飞的,从窗屉子里飘进来,连同廊庑下的宫灯火光也一并映照入室,墙上隐绰是两个人影,轮廓清晰而分明,下颔的位置贴合在一起,仿佛相依相偎。 他亲吻她的唇,细腻而专注。 阿九愣愣的,瞪大了眸子盯着这张近在咫尺的脸。眼前的人微合着眸,他的舌尖从嘴角轻轻扫过,继而描绘她玲珑的唇瓣,忽然撬开牙关探进来,带起一阵阵微甜的颤栗。 他的气息是清冽的,流转在唇齿间,熟悉得教她心惊胆战。带着深秋的凉意,然而入口的却又是杏花的芬芳,方糖在舌间上一寸寸化开,清甜如蜜。 双手在身侧收拢,十指抓紧锦被,用力到骨节处泛起青白。她是胆怯的,忐忑的,也许脑子烧得迷糊,这种种诡异的心绪中还夹杂一丝莫名的兴奋。仿佛察觉到她的不安,他抚她的肩,带着几分安抚的意味,温柔地与她缠绵共舞。 阿九几乎忘记了要如何呼吸,身子绷紧了,僵硬得像块石头。谢景臣拿两指轻轻捏住她尖尖的下巴,略微往上一抬,忽然轻声笑出来,温声如玉:“你很紧张么?” 起先脑子迷糊,他吻上来,她几乎还在神游,什么都没反应过来,只知道被动地接纳。这时他突然出了声儿,仿佛一记锣鼓在耳畔轰轰烈烈地敲打,将整个人都给叫醒过来。双颊以燎原之势红了个彻彻底底,她挪着往后躲,拿戒备地眼神盯着他,张口说话,居然有些大舌头:“君子动口不动手,大人世之高才,可不能这样动手动脚……” 他的眼睛看着她,不言不语也有万般风景。端详她绯红的小脸良久,微凉的指尖落在滚烫的腮边,挑眉道:“动口不动手,这话说得好。”微微一顿,又换上副正儿八经的口吻,问道:“所以你只喜欢我动口么?” 她想了想,傻乎乎地点头:“我比较喜欢大人好好说话。” 谢景臣哦了一声,垂下眸子认真地思考了会儿,颔首道:“好,你把糖吃了,咱们好好说话。” 阿九没反应过来他话里什么意思,东张西望了一番,目光看向桌上的杏花糖,伸手指过去,面上有些不可置信:“一整碟么?其实我已经不觉得苦了。” 他摇头,伸手点了点自己的唇,“不是桌上的。” “那是哪儿的?” 话将将问完就反应过来了,他说的是糖是他嘴里的。阿九一阵错愕,有些闹不明白他想做什么,捉弄她么?老这么想方设法地捉弄她很有趣么?她有些不高兴,皱眉觑他,道:“这么晚了大人还不回府么?” 这是再明显不过的逐客令了。谢景臣听了却也不恼,唇角一扬挑起个笑,抚着筒戒笃悠悠道:“你很想我走么?” 她点头如捣蒜,心道你赶紧走赶紧走。 他唔了一阵儿似乎在思忖,未几便又朝她提议:“你把糖吃了,我即刻便走,你意下如何?” 阿九气得几乎想捶胸顿足,这人今天是怎么了,闲得发慌还是怎么,打定了主意要戏弄她么?亏他还好意思问她意下如何,这副理直气壮的嘴脸简直教人无言以对。她双颊气鼓鼓的,别过脸语气不佳道:“我并不喜欢吃糖,更不想喜欢大人嘴里的糖。”说着一顿,摆出副大方的姿态,扬手道:“大人很喜欢我这儿的杏花糖么?赶明儿我让钰浅做一箩筐,送到大人府上便是。” 这语气里透出浓浓的嫌弃,简直是不加掩饰。谢景臣听得直挑眉,伸手扳过她的下颔,半眯了眸子一哂,道:“我并不喜欢糖。” 她翻了个白眼冲口而出:“那大人喜欢什么?” 这话问出口,居然令对面的人半晌没再开腔。沉默最令人难耐,阿九不解,抬起眸子朝他一望,将好同他目光交错,她一滞,没由来一阵尴尬,尽管自己也说不上来为什么尴尬。 两相无言,忽然他伸出双手去抱她,指掌隔着一层薄薄的寝衣触及她的皮肉,滚烫的温度烧痛掌心。心尖在发颤,仿佛死寂多年的枯木绽出新叶,嫩绿的,明艳的,一笔渲染就能勾描出万物春晖。 他带着丝试探的意味,谨慎细微,甚至小心翼翼。她僵直着身子,背脊挺得笔直,没有推拒,也没有回应,由着他将她嵌进他微凉的怀抱里。 鼻息间钻入几丝异香,阿九忽然觉得疲乏不堪,脑子似有千斤重一阵阵困意如汹涌地波涛般席卷而来。她微微合上眸子,脑袋搁在他的颈窝,长发如水般泻在他肩头。他的声音隐隐约约在耳畔响起来,说的却是个反问语句:“你说呢?” 迷迷糊糊的不大真切,她倦极了,分不清是梦还是真实,没有力气说话,也没有力气睁眼,口里嗡哝了几声便窝在他怀里沉沉睡了过去。 修长的五指穿过她的黑发,沿着背脊的线条往下轻抚。她的呼吸轻浅而均匀,就从耳畔传来,淡淡一丝幽香,那是独属于他一个人的甘甜,能渗透进骨血里的每一寸。 他抱着怀里的人微微摇晃,少顷又将她放上绣床,掖好被角,垂下床帐,站起身子无声无息地走了出去。将将绕过大屏风,一个神色慌张的丫头垂着头迎面而来。 金玉正埋着头走路,忽然视线中映入一双干净的皂靴,当即恭敬道:“大人。” 谢景臣略皱了眉,侧目往身后的方向一觑,竖起食指在唇间。金玉被他眼底的寒色惊了惊,探首朝里间一打望,立刻反应过来,因压低了嗓子道:“大人,欣荣帝姬来了。” 他道个哦,垂眼看缠在指尖的念珠,轻声道:“所为何事?” “欣荣帝姬担心殿下的病情,特地前来探视。”金玉垂着头诺诺道。 窗外是淅沥的雨声,他面色如常,口里淡淡嗯一声,也不再搭理金玉,只径直穿过牡丹落地罩来到外间。一个人影立在灯罩处,背对着他,清瘦的身条上披着件披风,由于站在火光幽黯处,披风的颜色有些失真,呈现出一种落寞的况味。 谢景臣垂了眸子上前一步,对掖双手道:“臣恭请帝姬玉安。” 欣荣仍旧没有回头,只是道:“欣和的情形如何了?” 他面容平静,一派的淡漠清定,声线出口亦冷冽如霜,漠然道:“才刚服过药,已经歇下了。” 孤灯下,帝姬的身形孱弱得惹人心怜。她略沉吟,终于缓缓回过身来,抬眼朝他看,那张无懈可击的面容隐在窗格的暗影里,隔着几步远的距离遥遥而立,朝自己对揖了手,看不清神情,熟悉的陌生与疏离。 心头油然而生一股悲凉,她唇畔挑起个寡淡的笑容,朝他虚虚抬抬手,道:“大人不必多礼。” 他说个谢,缓缓放下双手直起身,目光不知落在何处。 隔着这样的距离,欣荣细细打量他,带着几丝对自己的悲悯。从前觉得他是个冷漠的人,从心冷到肺腑,天底下没有人能令他动容。如今才知道不是这样,他罔顾皇后懿旨,将欣和从英华殿外带回碎华轩,一直守着她到现在,原来他也有在乎的人。 时常想象在他眼里看见自己,一定是美丽的,娇俏的,羞怯的。然而想象终归只是想象,因为他的眼中从来就没有她。 愈想愈觉得自己可悲,欣荣吸了吸鼻子挪开目光,别过脸平静道:“宫中太医宫人无数,不乏照料欣和帝姬的人手。这么晚的时辰了,大人还在碎华轩,恐怕不大妥当,还是尽早离去吧。” 他寥寥一笑,抬起眼看一眼帝姬,神色淡漠,“臣谨遵公主教诲。只是欣和帝姬将将服过药睡下了,公主若要探视,恐怕得等到明日。” 欣荣帝姬皱了皱眉,未几复微微颔首,“既然如此,我便改日再来。”说完便转身往殿外走,然而走了没几步又停下来,回身看谢景臣,深深吸一口气,似乎是下了极大的决心,似乎想解释些什么,语调艰涩道:“今日母后责罚欣和,我、我并不知情……” 谢景臣有些古怪地看她一眼,言辞仍旧恭谨适度:“臣不明白公主想说什么。” 想说什么……她想说什么呢?自己也不知道吧。她想撇清,因为不希望他对她有误会。欣荣觉得自己很可笑,其实在他心中,误会不误会本也没什么分别,左右都不相干,她是个怎么样的人,和他有什么关系呢? 她有些难堪,有种自作多情的狼狈,勾了勾唇角强颜欢笑,道:“没什么……我明日再来看看她。”说完再不敢看他一眼,旋身疾步出了殿门。 这一走更像落荒而逃,一路疾奔,不乘御辇,只身一人便冲进了漫天的飞雨中。 说来滑稽,在欣荣看来,方才就像是场生死决别,见了面,便是了了愿,从此斩断所有的情与思。 想过纠缠不休,毕竟在婚事上头,她的胜算比欣和更大。可是有什么用呢?争强好胜在感情上行不通,她原以为是三个人的局,然而谢景臣从未将她看在眼里,她就像个跳梁小丑,从始至终都在自说自话,自欺欺人罢了。 雨势小复大,砸在脸上身上,渐渐模糊了视线。 欣荣埋着头走得愈发匆忙,忽然脚下一崴被硬生生绊倒了下去,膝盖硌在石阶上,疼得钻心彻骨。仿佛是在黑魆魆的天地中终于寻到了一个透着光亮的出口,她跌坐在地上,再也压制不住,眼中的泪水如决堤一般涌出。 “公主这是何苦?” 忽地,头顶传来个熟悉的嗓音,仿佛带着无尽的叹息与怜悯。她错愕地抬头看,一把油伞支在头顶,遮挡了加诸在她身上的风和雨。 44|4.13 帝姬梨花带雨,仰起的小脸上泪迹斑驳。这深沉的夜色透出几分迷离的况味,她半眯起眼将面前的人从头到脚打量一遭,诧异道:“赵公公?你怎么在这儿?” 历任司礼监掌印都是皇帝器重的人,大事小事须臾难离,前儿皇父同老祖宗出宫,赵宣自然侍驾随行。欣荣很惊讶,怎么也没料到会在这儿遇上他。窘迫与难堪是肯定的,人在狼狈的时候最怕见光,这会儿她哭成了这副德性,他会怎么想呢?风冷雨寒,堂堂一个帝姬坐在地上哭,活像个没爹没娘的孩子,只怕权教人当笑话瞧了吧! 赵宣垂眸看地上的姑娘,年轻的帝姬抬起袖子狠狠揩了揩脸,带着几分倔强似的别过了头,移开了同他对望的视线。他端立在原处没言声,好半晌才低低叹出一口气,略撩了衣袍在她身前蹲下,扫了眼她拿手捂着的膝盖,轻声问:“殿下摔着了?” 她拿手臂蜷抱着双膝,眼帘低垂,死死咬着下唇没有开腔。 他有些无奈,抬起眸子看她的脸,远处的宫灯洒下几道淡淡的光,笼罩着那张精致的侧颜。也许不愿在人前示弱,她的面色很平静,甚至显得有些冷硬,压根没有搭理他的意思。 讨了个没趣儿,赵宣也不以为意,只一手撑伞一手去捏她的膝盖骨。一阵钻心的疼痛从膝上袭来,疼得她倒吸一口凉气,好容易咽下去的泪珠子又开始在眼眶里打转。帝姬大为懊恼,口里低呼了一声,一把拂开他的手斥道:“公公这是做什么?” “中元节将至,奴才奉太后之命提前回宫打点。”他大半张面孔都覆在面具之下,唯露出一双狭长微挑的眸子觑着她,声音有些沉闷,顿了顿又道:“好在殿下膝上的只是皮肉伤,并未伤筋动骨。” 帝姬流起泪来有些收不住,也不知是因为方才那一下痛得狠了,还是想到了关乎谢丞相的事。她一面抽泣一面拿手背揩脸,偏过头哽咽道:“赵公公舟车劳顿,我现在好得很,不用你来伺候,回去歇了吧。” 这话说出来,别说赵宣了,恐怕连她自己都骗不过。一面说自己好得很,一面哭得涕泗滂沱,这样自相矛盾的行径着实令人啼笑皆非。 他皱了皱眉,“夜深了,外头又下着雨,殿下怎么只身一人跑出来了?”说着稍稍一停,目光不着痕迹地从她来的那条路瞥过去,语调微扬:“殿下在碎华轩,见到谢大人了?” 果然,太监里头风声走得最快,在这紫禁城里,什么都瞒不过司礼监的眼睛。欣荣有些唇角淡淡勾起个笑,抬眼看他,以一种自嘲的口吻戏谑道:“公公是不是觉得我很蠢很没用?之前你分明告诫过我多回,我愣是听不进去。仔细想来,你也算苦口婆心,若我早些认命,也不会落得这狼狈田地了。” 听她这么说,他眉眼间的神色骤然变得晦暗,望着她良久,终于再次开口:“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殿下无需这样自暴自弃,情伤这东西,刚开头的时候能要人命,时间长了也便淡了。” 从一个太监嘴里听见这么番道理,这着实有些新奇。她吸了吸鼻子定定看着他,下巴搁在膝盖上,狐疑道:“听公公这话,似乎对男女之情颇有见解?” 他缓缓摇头,“奴才一个阉人,十来岁便净身入了宫,从未经历过男女之情。只是在紫禁城里的年岁长了,看得多了,自然也而然也能悟出些东西来。”说着一停,似乎不再想同帝姬继续这个话题,转而去搀她的手,道:“殿下方才说自己无碍,能走么?” 欣荣试着动了动左腿,登时扯着心肺地疼。她大感窘迫,嗫嚅道,“恐怕……恐怕走不动吧。” 赵宣道个哦,手上的动作顿住思忖了会子,又道:“殿下淋了雨恐会受寒,若是殿下不嫌弃,奴才大可将殿下背回玉棠宫。” 背? 欣荣听了一阵尴尬。转念一想,赵宣的提议也不是不可行。她堂堂一个公主,半夜三更在雨地里坐着也太不成话了。宫里最难防的就是空穴来风,这样失仪的事若是传到皇父耳朵里,指不定怎么责难她母后。幸而这回撞见的是赵宣不是别人,她同他的交情虽然谈不上过命,可要他答应不对外张扬,这总不难办到吧! 再者说,这人只是个太监,即便同他有些接触也无伤大雅。 心头琢磨着,帝姬缓缓点了点头。他便身子一动,在她跟前半蹲下双腿。她略迟疑,双手试着去环他的脖子。 待她攀上肩背,赵宣的声音从前头传过来,语调带着几分莫名的轻柔,问:“殿下捉好了么?” 她嗯一声,两手在他胸前交叠在一处,扣得紧紧的,“好了。” 赵宣将伞递给她,双手绕到后头去托她的腿,缓缓直起身,这才惊觉背上的姑娘轻盈如燕。他掂了掂背上的重量,淡淡道:“殿下比从前瘦了不少。” 这话听着总有些不对劲,可又说不上是哪里不对劲。帝姬皱了皱眉,似乎有些不高兴了,“公公这话好生奇怪,本宫从前很胖么?” 他一笑,几丝浅浅的笑纹攀上眼尾,也不再说话,只是背着她迈开步子往前走去。 下雨天,又是这个时辰,长长的宫道上连半个人影都瞧不见。两个人的天地,脚步声却只有一个人的,欣荣伏在他肩上,耳畔是淅淅沥沥的雨声,落在头顶的伞盖上,发出连绵的闷响。 她向来是个话多的人,这会儿却没什么聊天的兴致,惘惘的伏在他背上,小脸上一派怅然若失。 然而出人意料,赵宣却冷不丁地开了口,缓缓道:“中元节快到了,殿下晚上还是少出门为好。白日里人多阳气重,鬼怪不敢现身,夜深人静的时候可就说不准了。” 欣荣被他一番说辞搅得心中惶惶,紧张兮兮四处张望,将好瞧见映在青石地上的树影,枝干横生张牙舞爪。她吓了一跳,不自觉地收紧环保他脖子的双手,惴惴道:“公公可别吓唬我,皇父乃真龙天子,什么鬼怪镇不住!” 他一嗤,慢慢悠悠道:“后宫之中最多的便是女人,女人多的地方是非多阴气重。殿下自幼在宫中长大,自然明白内廷的血雨腥风。”他说着一停,换上副阴森森的口吻恫吓她:“奴才听说,千年中元节的夜里,有个宫女半夜起来出恭,撞见个提宫灯的女人,脖子上头光秃秃的,没有脑袋……” 她一面听着一面在脑子里想,不禁尖声叫了出来,将整张脸都埋进他颈窝里,颤着声道:“公公别说这些来吓唬我,大晚上的,听得人瘆的慌!我往后夜里都不敢出门了!” 他眸子里划过几道精光,有种奸计得逞的意味,意态闲闲道:“奴才可不是吓唬殿下,这事儿好些人都知道,那宫女被吓破了胆,连夜就给打发出宫了。” 都说世上最卑贱的莫过于太监,去了子孙根,不男不女阴阳怪气,常年拿膝盖走路,矮人一等勾腰驼背,可赵宣却全然不同。他有一把动人的好嗓子,说话的声音温润流丽,还有一副笔挺的身板,有种顶天立地的气魄。 欣荣打量他,从她的角度将好能瞧见他的左耳,一片夜色中,那片肌理白得似能反光。当太监的都有些女气,少不得涂脂抹粉,她有些狐疑,伸手在他的耳垂上捏了一把,引得前头的人浑身一僵,回过头来看她,居然满脸错愕:“殿下摸奴才干什么?” 欣荣一脸吞了苍蝇的表情。自己只是想看看他有没有抹粉,怎么到他嘴里成这样了?她挑高了眉毛瞪他:“谁摸你了?” 他古怪地望她半晌,好一会儿似乎下了什么极大的决心,叹道:“奴才知道殿下心头不痛快,要是这么能好受些,奴才勉为其难吃点儿亏,您就放心大胆地摸吧!” “……” ********* 寻常姑娘一场病下来元气大伤,将养个小半月也不能下地,可阿九到底不是身娇体弱的金枝玉叶,不消三天便断了汤药生龙活虎了。 是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她站在廊庑下观望这处院落,青瓦飞檐,朱红抱柱,几缕霞光从云缝里透过,在一砖一瓦上铺陈开。院中有几个宫人在洒扫院落,黄竹条捆成一把,刷刷从地上拂过去,愈发衬出安稳现世的况味。 过去从不觉得这个地方美丽,今日来看,奇异地有些别样的风情。还未到晌午,日光是倾斜的,以别出心裁地角度普照草木。几株六月雪已经绚烂到极致,虽有落白不断,但挡不住顶上的枝繁花茂,绢白的花儿一团簇拥一团,挤在枝头,一个晃神间再去看,似要与天上的白云千朵相勾连。 一阵脚步声在身后响起,侧目去看,却是金玉抱着把玫瑰椅走了过来。一张小脸被晒得红扑扑的,额角上隐隐有些汗珠,看上去似乎有些吃力。 阿九不明白她要干什么,连忙几步上前去接,皱眉道:“好端端的,为什么把椅子搬到院儿里来?” 金玉累得气喘吁吁没什么功夫说话,将玫瑰椅往地上一摆,这才抬起阔袖擦额角的汗水,“这还用问么?搬把椅子过来,当然是给殿下你坐的。”边说边将阿九往椅子上按,一面替她捶肩一面续道:“殿下您想想看,前些日子您多倒霉啊,又是摔观音像又是被罚跪,晒晒太阳也好去晦气嘛!” 阿九哭笑不得,好在一贯知道这丫头神神叨叨,也没怎么介怀,索性顺她的心意,安安生生坐在下来晒太阳。金玉见她不排斥,伺候得愈发卖力起来,捶肩揉手臂样样来,笑盈盈道:“殿下,轻重合适么?” 她点点头,金玉心头一喜,眼珠子一转,缓缓道:“殿下也知道,奴婢过去在相府是个粗使丫鬟,没伺候过人。因着这茬儿,大人还专程请了嬷嬷来教导奴婢呢。”说着一顿,换上副语重心长的语气,缓缓说:“这么一想,大人对殿下可真是好呢。” 阿九皱了皱眉,转头觑金玉一眼,“莫名其妙的,怎么又提起丞相了?你这丫头,有事没事儿老把个大男人往嘴边儿挂,该不是还垂涎人家的美色吧?” “垂涎谢大人的美色?给奴婢十个胆子也不敢哪!”金玉惊惶惶的,探首一番东张西望,又竖起根食指在唇边,朝她紧张兮兮道:“殿下可千万别拿这事儿开玩笑,要是被谢大人听了去,只怕我这条小命就保不住了!” 阿九好整以暇地观望她面色,打趣儿道:“这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你不是向来天不怕地不怕么?” “您就笑话吧!”金玉双颊鼓囊囊的,冲她做了个鬼脸道:“天底下哪儿找我这么忠心耿耿的奴才,您倒好,身在福中不知福,成天就知道取笑我!” 她忍俊不禁,摇着手道:“好了好了,你别生气,我知道你一片丹心可昭日月,往后再不取笑你了还不行么?只是你说话也得有分寸啊,哪儿有姑娘家成天把个大男人挂嘴边儿的?” 金玉哼了一声,也顾不上什么主仆了,双手环在胸前朝她道:“你以为我想么?要不是看你这榆木疙瘩不开窍,我才懒得咸吃萝卜淡操心呢!平时多玲珑剔透的人,怎么在这桩事上这么迟钝呢?” 阿九微怔,显然没明白她在说什么,讷讷道:“什么不开窍?你说话怎么也学着绕弯子了。” 金玉几乎快让她给气死了,捧着心口一脸的恨铁不成钢:“我的阿九姐姐,我的好帝姬!你是真不明白还是装不明白啊?人家谢大人对你有意思,但凡长了眼睛的人都出来了,您就准备这么装傻充愣地拖着么?” 她唬一跳,压着心口道:“怎么又开始胡说了!” “谁胡说了?”金玉的眉毛越挑越高,几乎捶胸顿足:“那天你被皇后责罚,晕倒在英华殿外头,啧啧,你是没看见大人那模样多吓人,活像要把人生吞活剥了似的!要说这是对你没意思,砍了我的脑袋我也不信!” 这话言之凿凿,说出来教阿九的耳根子都开始发热。胸口里头突突地跳,脑子里无数零碎的画面走马灯似地闪过去,她想起那日夜里他的吻,点在她嘴角边,落在她唇上,轻轻一碰就令人浑身发颤。 说起谢景臣对她有意思,似乎,似乎还挺像那么回事儿……可是这未免太荒谬了,像他那样的人,怎么可能对她产生哪怕一丝的感情? 忽然感到前所未有的混乱,她困顿地皱眉,抬手撑着额道:“不可能的,金玉,你并不了解谢大人,他不会喜欢我的。” 真是个冥顽不灵的人,简直油盐不进!金玉满脸的无可奈何,蹲下身子仰头看她,恳切道:“殿下,女人最重要的东西就是一门姻缘,谢丞相人才风度当世无二,也无怪乎皇后费尽心机要将欣荣帝姬嫁给他。谢大人喜欢你,难道你不喜欢他么?若是两情相悦,为什么不能在一起?” 这话其实说的不假。女人是依赖感情的,有了爱情就有了能续命的资本,有了一切。可是男人和女人截然不同,他们有野心,有对权力的追求与渴望,一份虚无缥缈的感情算得了什么呢?若真要权衡利弊,随时都会被丢弃吧。 脑子里乱作一团,她疲乏地捏了捏眉心,叹息道,“金玉,你太天真,任何事情都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 金玉皱了皱眉还想说话,宫门那头却疾步进来个小太监,朝阿九恭谨道:“殿下,容昭仪来了。” 容盈,无事不登三宝殿,她来做什么?阿九心头狐疑,半眯了眸子微微颔首,“知道了。” 金玉朝外头张望了一眼,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又正儿八经道:“对了殿下,说起来咱们还该好好谢谢容昭仪呢。” 她挑眉,“为什么?” “上回皇后娘娘责罚你,我和钰浅姑姑走投无路,还是她提醒咱们出宫去找谢丞相的呢。”金玉摸了摸下巴,感叹道:“好歹这宫里还有几个心地良善的人在,要是人人都跟皇后似的,那咱们的日子不知多难过呢。” 心地良善?阿九唇畔挑起个寡淡的笑。 天下乌鸦一般黑,相府长大的人里头怎么会有所谓的好人?暗无天日的五年光景,早让她们忘了什么是良善,容盈这回能出手帮她一把,或是对她心怀愧疚,或是报答她救命之恩,而最可能的,恐怕是别有所图吧! 45|4.13发表 宫中母凭子贵,怀着龙种的嫔妃,身份地位都非比寻常。门外传来一道太监的公鸭嗓子,呼“容昭仪至”。话音方落,金光底下便走来位肤光胜雪的美人,扶着边上宫女的手,明媚的面上含着丝端庄浅笑,翩翩款款,发髻上的金步摇颠颤间流光四溢。 阿九面容漠然地观望容盈,暗叹世事讽刺。曾几何时,她们都不过是流落街头的乞儿,孤苦无依风餐露宿,如今不过几年的光景,却都摇身一变成了人中龙凤。 她的目光落在昭仪平坦的小腹上,神态忽然变得有些微妙。难以想象,阿四体内竟然孕育着一个孩子。她唇角勾起个笑,有几分新奇又有几分无奈。孩子……如她们这样的人,也能有自己的骨肉么? 思忖着,却见一身锦绣的美人已经走到了自己跟前儿,精巧的一张玉貌上端的是笑容满面,上前拉她的手,一副熟络得很的姿态,蹙眉道:“前些日子听闻帝姬卧病在床,想来探视又怕叨扰你休养,可真是急死我了。”稍稍一停,视线在她身上细打量,换上副关切的口吻:“看帝姬脸色不错,身子将养得如何了?” 两个都是谢相府里里调|教出来的人,人前做戏是把好手。真情流露也好,虚与委蛇也罢,真真假假谁能分辨得清?阿九冲她笑笑,两人携手往屋里走,且道:“让容母妃挂念,真教欣和过意不去。宫中医正们医术高明,自然药到病除。我已经大好,母妃放宽心。” 容盈眉宇间显出几分松泛,似乎长吁一口气,压着心口道:“听你这么说,我也就放心了。”说着略顿,抬眼看她,语调里出透出几分愧怍的意味来,压低着声音道:“那日帝姬你受罚,我心急如焚。可你也知道,这人在气头上啊,越劝越恼,我若求情,只怕皇后娘娘大发雷霆,更要教你受苦……” 阿九请她坐,面上寥寥一笑,一面吩咐宫人看茶一面道:“母妃放心,欣和明白其中道理。何况那日是欣和不慎摔碎了太后赐给您的观音,有错在先,皇后娘娘要怎么责罚都无可厚非,欣和绝无怨言。” 两人说着话,外头宫女进来奉上茶果。她侧目,眸子不着痕迹从容盈面上扫过去,淡淡道:“我与昭仪有些体己话要说,都退下吧。” 闻言,立侍的宫女们诺诺应是,佝着身子按序退出了正殿,走在最后头的反手合上了殿门。 起先都是在人前打虚晃子,宫人们都撤了下去,再多的掩饰似乎也不必了。阿九面上的笑容一寸寸褪了下去,端起桌上的青瓷茶盅抿一口,眼也不抬,寒声道:“你我相交多年,我的性子你也知道。我不喜欢同人绕弯子,容盈,你此来所为何事,不妨直说。” 容盈在玫瑰椅上动了动身,右手习惯性地去扶腰,听阿九说完,居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摇着头叹道:“你还真是一点儿都没变,和从前在相府时没有任何不同。” “毕竟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阿九边说边抬眼看容盈,是时窗外日光明媚,透过枝叶的缝隙照亮那张白皙的面庞,不施脂粉,却仍旧美艳动人。她审度那张脸,忽然半眯了眸子,漠然道:“那日皇后发难,你刻意提点我宫中的人去求丞相,恐怕不单单是想救我性命那么简单吧。” 容盈的食指落在花梨桌上有一搭没一搭地画圈儿,闻言一笑,唇畔的笑色却有些凄寥的意态,淡淡道:“所以诸多姐妹中我最不喜欢你,因为你太聪明,什么都瞒不过你这双眼睛。” “可我有些不明白。”阿九蹙眉道,“皇后重罚一个帝姬,这样大的事迟早也会惊动朝中臣工,你多此一举,究竟想做什么?” “宫中盛传大人对你欣和帝姬情有独钟,我不过是想看看,你在大人心中的分量,究竟有多重。果然,男人就是男人,英雄难过美人关嘛。”容盈温声漫语,垂下眸子端详指尖的护甲,一派地漫不经心。 简单勾勒的一句话,露骨而直白,没有任何的点缀,语调之中甚至是显出些许轻浮。阿九有些反感,没心情同她扯这些,只是眉头越皱越紧,“你是何来意?” 容盈微微侧目,眸中神色却骤然变得凝重起来,沉声道:“事到如今,其实我也没什么可隐瞒的了。”言罢稍顿,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来,似乎下了极大的决心道:“阿九,我腹中的骨肉不是皇帝的。” 话音落地,仿佛一块巨石从千丈高的山崖上直直坠落,抨得人脑中一片空白。阿九惊愕不已,瞪大了眸子道:“你说什么?” 容盈不是嫔妃么,腹中的骨肉不是皇帝的……这是什么意思?她皱着眉头思索一番,忽然面色大变,微掩着口不可置信道:“你竟与人私通?阿四,大人费尽心思送你入宫,你好不容易才有了如今的地位,怎么会做出这样糊涂的事?” “你知道什么?”容盈的反应却出奇地激烈,赤红着双眸狠狠望向她,话音出口,有些咄咄逼人的意味,狠声道:“这十七年来,我从未有一刻觉得自己是个人!大人养育我们长大,到头来也不过拿我们当棋子罢了!这样可悲的日子,我受够了,我是个人,我有七情六欲也有喜怒哀乐,我要为自己活一次!” 阿九万分震惊,愣了好半晌也才低声道:“孩子的父亲是谁?” 殿中央摆着樽青铜香鼎,轻烟袅绕而上,丝罗密布交织如网,无形便将人困了进去。滴答的是玉漏声,窗前的盆景上落了只斑斓的彩蝶,打了个旋儿便从窗屉子的缝隙里飞了出去,绮丽的蝶翼被金光照得几近透明,迎向广袤无垠的泱泱天地。 容盈渐渐平静几分,抬起双手掖掖脸,唇角勾起一丝苦笑,敛眸道:“是宫中的一名太医,貌不惊人言不压众,可只有与他在一起我才知道原来自己还活着,不是一具行尸走肉。”说着稍顿,深吸一口气又吐出来,“阿九,你没有爱过,所以不懂爱。这四方朱红高墙,消尽多少女人的半世韶华?我不愿再生不如死,所以我要出宫,我要生下他的骨肉,我要逃离这紫禁城的一切!” 逃离这紫禁城的一切?这人怕是着了魔怔吧!阿九觉得她太过天真,摇着头道:“你何时也变得如此天真?这是一个死局,走进来就抽不开身,爱算什么?你要与那人双宿□□,可思量过背叛大人会有什么后果……”说着忽然面色一变,复惊道:“那日你受了重伤潜入我宫中,也是因为那个男人吧?” 陷入爱情的女人是疯魔的,善言谏语根本听不进去。那仿佛一道光,让死透一次的人重新活了过来,从阿鼻地狱的无尽苦难中超脱,能渡尽人的一切苦厄。飞蛾扑火,即使九死一生也要拼命一试,哪里还顾得上什么后果呢? 容盈似乎不愿再同她多做争辩了,索性单刀直入,凛眸道:“我既敢造下因,自然便敢去承担果。我同瑞熹已约定好了,明晚子时三刻便逃离内廷远走高飞。” “远走高飞?”这四个字听来无比讽刺,阿九拧眉觑她,“你真的以为自己能摆脱这一切么?” “我不知道,可我就算拼掉性命也愿意挣一回,事已至此,我没有第二条路可以走了。”没有到最后,谁知道结局是什么? 见她这样顽固,阿九只感到有些无奈,冷着嗓子提醒她:“你难道忘了自己体内有大人下的蛊毒?七日便要服一次解药,离开紫禁城,你只怕死无葬身之地!” 容盈抬起眼帘定定看她,双眸之中透出几分奇异的光彩,沉声道:“我明晚会潜入相府盗出解药,来找你,是想求你替我拖住大人两个时辰,让我有机可乘。” 相府守卫之森严堪比皇宫大内,夜入相府偷盗解药?这人当相府那群锦衣卫都是吃干饭的么?阿九想也不想便一口推拒了,毫不犹豫道:“替你拖住大人又如何?相府之中高手如云,凭你的功夫敌得过一众锦衣卫么?再者说,此事于我没有半点益处可言,我为什么要帮你?” 做生意的人讲究个双赢,这是一桩注定亏本的买卖,若成,受益的是容盈,能与心上人离开皇宫远走他乡,若败,势必触怒谢景臣,到时候不单是容盈,恐怕连她自己都下场凄凉。 阿九回绝得干脆,没有留下任何转寰的余地。容盈闻言并不惊讶,面上仍旧平静如死水。其实也是意料之中的事,阿九说得没错,这桩事于她没有半分益处,她的确没有理由帮自己。 话说到这一步,似乎再没有谈下去的必要了。容盈骨子里是个骄傲的人,也没有低声下气去求她的打算,只是从玫瑰椅上缓缓站起身,容色淡漠道:“我开口求了,帮与不帮都在你。帝姬大病初愈还需静养,本宫就不多留了。” 阿九微微侧目,见容盈转身离去,可没走几步又忽地顿住,声音遥遥传来,沾染几分寂寥秋意似的沧桑,她没有回身,只是平静道,“今日一别,再见不知何时,你多保重。”说罢提步,头也不回地去了。 几只大雁从天际成群飞过去,院中的花落了,寂寂无声。 46|4.13表发 皇帝同太后是在第二天清早回的京都。 天家里头,规矩比什么都大,前些日子两尊大佛不在内廷,凡事由皇后一手操持,如今真神归位,前些日子闹出的种种事宜都要做个了结,打头便是过问欣和帝姬被重罚一事。 横竖是自己的女儿,听闻帝姬被皇后责罚以致受寒大病,九五之尊坐在金龙座上面露愠色,白玉扳指磕在花梨雕案上,发出几声砰砰地闷响,蹙眉道:“摔碎了老祖宗御赐的玉观音,论罪确实当罚,可帝姬体弱,皇后也太不知轻重了。” 内廷中事,大大小小都少不得司礼监。殿下是秉笔于耿德,他抱着拂尘侍立,闻言朝皇帝作一揖,言辞恭谨道:“回大家,其中有天大的误会。那日皇后娘娘的确罚帝姬跪于英华殿外思过,可也不半个时辰的光景便差小江子去请帝姬回宫了,谁知那奴才办事不力,半道上竟将这事忘到了九霄云外,这才致使帝姬淋了雨遭了病。” 一个皇后一个帝姬,两边都是金贵主子,出了事遭殃的便是手底下的虾兵蟹将,宫中的老把戏了。这番说辞漏洞百出,皇帝似乎并不怎么相信,挑眉道,“宫中竟有这样不知死活的东西?那奴才现在何处?” 于耿德的身子躬得更低,诺诺回道:“大家,那奴才已让皇后娘娘循宫规处置了。” 好么,倒是做得干净利落,直接便来个死无对证!在他的眼皮子底下也敢这样无法无天,不拿他这个皇帝放在眼里么?高程熹勃然大怒,拍着桌子斥道:“事情尚未水落石出,不由分说便将人杀了,朕要审案子找谁去?还真是反了天了!” 皇帝雷霆震怒,吓得殿里殿外的宫人跪了一地。于耿德跪伏在地上瑟瑟发抖,颤着双手往前一掖,抖着嗓子道:“大家息怒!皇后娘娘说了,处死小江子,一是痛心帝姬受罪,二是为严正宫规。” 宣帝唇边挑起个冷笑,寒声道:“严正宫规?皇后倒是秉公办理铁面无私!”说着扬手将桌上的茶盏掀翻在地,厉声道:“传皇后帝姬还有谢丞相来乾清宫,是非曲直还得当面对质,若不了了之,朕岂不成了昏君!” 于公公吓破了胆,跪在地上几乎开始打摆子,连声道了几个是,这才连滚带爬地退出了大殿。葛太后坐在边儿上捋佛珠,待皇帝发完怒,终于眼皮子一掀看过去。堂堂一国之君,在国事上头漠不关心,反倒在些细枝末节的地方苦苦纠缠,恐怕是想借着这桩事来彰显自己是英明国主吧! 她朝皇帝淡淡道:“大家消消气,龙体要紧。” 高程熹定定神,换上副恭谨的面色望向太后,言辞间恭恭敬敬,道:“儿子方才失态,还望母后恕罪。”说着稍停,眸子一抬试探道:“欣和那丫头打碎玉观音一事,还望老祖宗海涵……” 话未说完便让太后打断了,她拂袖,面上勾起一丝寡淡的笑容,摆手道:“帝姬毕竟年幼,摔碎观音像也不是成心的,哀家自然不会往心里去。倒是大家,常言道一日夫妻百日恩,何必为着这么桩事同皇后置气。帝姬如今一切康健,罪魁祸首也已经伏法,皇后这么些年来操持后宫,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一时大意也不是什么不可饶恕的罪过。” 皇帝到底不敢忤逆太后,即便心中不满也不敢有所表露,因颔首称是,诺诺道:“老祖宗教训的是,儿子省得的。” ********* 乾清宫有旨意,任谁也不敢怠慢。 谢景臣入禁宫,沿着两宫间的夹道缓缓而行。天气太大,艳日霞光流转在朱红曳撒上头,走几步便教人发汗,里衣有些湿了,风吹过来居然有些寒津津的凉意。 他仰面看头顶,流云千朵都镀上一层薄金,托得宏宏紫禁峨峨巍巍。 紫禁皇城的四方天地,像极一个诡异的圈儿,世人往往愚昧,削尖了脑袋往里钻,为名为利为己为欲,却不知兜兜转转总要回到原点。攀爬得再高,也总会有跌落凡尘的一日,爬得越高摔得越狠,届时是上天或是入地,谁说得清呢? 心头一面忖度,一面往前方瞧,说来何其地巧,他一抬眼,将好瞧见从月洞门里翩翩而来的人。年轻的姑娘着流仙广袖裙,举起团扇遮挡日光,雕花扇柄上缀着一段杏色的流穗,垂下来,扫过那双月牙似的清亮眸子。 目光交接只是刹那之间。阿九侧目,他从宫道的另一头缓步行来,黑纱翼善冠色泽偏冷,愈衬得那张面容玉似的光洁,身边没有侍从,他只身一人,地上的长影显出几分孤清的意味,带着几分只可远观的高洁况味。 如此的偶遇谁也不曾料到,她有些纳闷儿,紫禁城这样大,乾清宫又处于中心地带,能通达的长街小径数不胜数,可见她和他是真的有缘,这样都能撞个正着! 她神色变得微妙,脚下的步子顿住,扇子从头顶放下来有一搭没一搭地打着,居然有些进退维艰。 眼下怎么办?装作没看见么?可方才四目相对,他显然也看见她了!大大方方过去打招呼么?她心头又别扭得厉害,说来说去都怪金玉!有事没事儿就在她旁边说谢景臣喜欢她,一来二回,居然令她都有些信以为真了! 心头一番打鼓,他却径自过来了,朝她微微揖手见个礼,道:“臣给公主请安。” 人都到跟前儿了,再躲也不能躲到天上去,阿九略定神,团扇挡着半张脸朝他微微点头,“大人不必多礼。” 他口里谢恩,直起身后又朝她走近一步,随口道:“殿下也是去乾清宫么?” 这样的距离有些暧昧,她心口一阵发紧,忽然就感到一丝慌张,口里应是,“皇父召见,想来大人也是去乾清宫吧。”边说边拿眼风望金玉,眸光里居然有些不知所措的意味。 她局促不安,他却是一副坦荡自在的样子,抬手一比请她先行,很是自然地对她提议:“既然如此,臣与殿下倒是同路,不如一起去。” “……”阿九不想和他同路,然而这么多双眼睛瞧着,驳谢景臣面子就是自个儿找死。她有些悻悻的,脸上挤出个干巴巴的笑容来,万分艰难地说个好,“既然如此,那就和大人一道去吧。” 那头金玉还在边儿上兴致勃勃地观望,瞧见她的笑容几乎都想翻白眼了。笑得比哭还难看,这心口不一得也太明显了吧!她不大理解,谢丞相如立云端,这么个秀色可餐的美人儿,和他走一路有这么难受么? 两个人并肩朝前走,谁都没再开腔,徐徐的微风中那步伐缓慢,长街上是金光投落的人影,一高一矮相得益彰,一不留神就入了画。 乾清宫外头的空地上停着凤辇,阿九眸光一闪,神色忽然就变得凝重起来。看这模样,岑皇后已经先到了。 起先钰浅从司礼监那头打探来了消息,说皇后那头已经送了个替死鬼出来,就这么将事情推了个一干二净。她觉得可笑,这些宫里的贵主果然不拿奴才当人看。一面又有些可怜那死得冤枉的小太监,平日里为主子做牛做马不说,紧要关头便是命也得交代出来。 一面思忖着,耳畔却传来谢景臣的声音,恭谨道:“臣恭请大家万福圣安,老祖宗万福金安,皇后娘娘万福金安。” 阿九心头一沉,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已入了乾清宫正殿。因连忙垂下眸子规整心绪,视线所及是龙袍下摆的八宝立水,她定定神,恭恭敬敬朝主位上的三人见礼请安。 “行了,都平身。”说话的是葛太后,语调平静听不出喜怒,指了指边上的圈椅请两人坐,一面吩咐侍立的宫人奉茶。 “谢老祖宗。”阿九福了福,起身的刹那间略微抬眸,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皇后。这位大凉的坤极端坐在太后身侧,锦衣华服,眸光木木的没有灵气,不知落在何处,面色也苍白得不寻常,看上去像是抱恙多时。 自那日于碎华轩被谢景臣所伤,岑氏似乎一直有些古怪。她心头隐隐觉得不对劲,却也来不及深思,只很快别过眼不再看皇后,又听皇帝的声音响起,语调平平道:“皇后,你罚帝姬跪于英华殿外思过,以致欣和大病一场,究竟是怎么回事?” 皇后开口说话,字字句句却格外别扭,面无表情道:“回大家,臣妾的确曾罚帝姬跪思己过,不过也只一个时辰便让人叫她回去了。是通传旨意的奴才一时大意,这才引致了这场误会。” 这么大件事,闹得宫里宫外沸沸扬扬,如今却只用“误会”两个字便一笔带过,显然难以令人信服。皇帝满腹疑窦,目光一转看向帝姬,沉声问:“欣和,你说呢?” 阿九的面色微变,几不可察。让她说,可她又能说什么呢?皇后既然敢颠倒是非,必然是做好了万全的打算,人证物证说不定早都捏造了出来。单凭她一面之词,恐怕也无力扭转乾坤吧! 她略沉吟,唇角勾起一个淡淡的笑来,温声道:“当日之事是儿臣有过在先,母后理应责罚。儿臣深信母后不会蓄意加害儿臣,既然母后已经说了是误会,那儿臣便恳请皇父勿再追究。” 皇帝心头一动,叹道,“有其母必有其女,果然如你母妃一样深明大义,着实教朕欣慰。” 那头父慈女孝,谢景臣却由始至终不发一言,只是眼皮子略抬看向太后,目光讳莫如深,不知所想。蜜蜡珠子在太后指尖流转而过,仿佛是觉察到了什么,她朝他回望过来,语调之中夹杂几分得意:“谢大人有何话说?” 他唇角的笑意寡淡莫名,轻抚缠在指尖的菩提子,垂首恭谨道:“大家与老祖宗不在宫中,却对宫中之事了如指掌,千里之外尚能运筹帷幄,臣心中敬佩不已。” 太后捋念珠的动作骤然一顿,含笑道:“若不耳聪目明,万岁爷同哀家如何坐镇紫禁城。”说着目光看向皇帝,“这些日子皇后抱恙在身,多亏谢大人辅佐料理内廷之事,大家定要好好褒奖丞相。” 这番话是你来我往的明枪暗箭,听得阿九直冒冷汗。她在太后同谢景臣之间扫视一眼,眉头微皱。当初在慈宁宫时曾与秦嬷嬷聊过几句,听她字里行间的意思,太后应当极为重用谢景臣才是,可眼下这情形,怎么两人像有过节似的? 正不解,一声女子的尖叫却平地乍起,尖锐的,刺耳的,凄厉如夜枭。 阿九大惊,循声去望,却见皇后猛然从宝椅里站了起来,大张着口,一张花容月貌极尽扭曲,指着前方颤声道:“贤妃!你、你不是死了吗……你别过来,别过来!”边说边惊惶失措地往皇帝那头跑,哭喊道:“大家,大家救我!大家!” 贤妃?贤妃早死了好几年了!皇后娘娘怎么会忽然提起贤妃,这青天白日的,见鬼了不成! 皇后如癫似狂,看得殿中众人悚然大惊。阿九心头一阵骇然,侧目看谢景臣,他的面色仍旧波澜不惊,眼底的平静几乎触目惊心。她霎时明白几分,因定定心神凛眸呵道:“皇后娘娘疯魔了!快护驾!护驾!” 话音落地,立侍在皇帝身旁的李三金当即回过神来,几步挡在了皇帝身前。谢景臣极缓慢地转动指尖的筒戒,半眯了眸子寒声道:“还不将皇后娘娘拿下!” 内侍们如梦初醒,当即几个箭步上前,扣了皇后的双手将她摁在了地上。地上的女人仍旧不肯消停,面色诚惶诚恐,瞪大了眸子凄厉道:“贤妃!不是我害死你的!那碗燕窝我本是给良妃备下的,是你自己作孽误食!怪不得我,怪不得我……” “一帮不中用的东西,皇后娘娘身子不适,还不快扶她回宫休息!”葛太后面色极为难看,一面断喝一面起身,伸手便要去捉岑婉,然而却被人半道上给拦了下来。 他面无表情寒声道:“皇后娘娘情形不好,老祖宗可靠近不得。” 太后目眦欲裂,怒不可遏道:“丞相好大的胆子,连哀家都敢阻拦了吗!” “丞相所虑极是,老祖宗可千万得小心,别被这疯妇伤了才是。”起先受了惊吓,宣帝说话的声音还有些发虚,清清嗓子定定心神,凛眸望向地上的女人,沉声道:“四年前贤妃中毒身亡,看来不是御膳房失职大意这样简单。” “……”阿九冷眼打量皇后。堂堂的一国之母被几个内监摁在地上,凤冠落了,发髻散了,灰尘扑了满嘴满面,双目里头又惊又恐,看上去狼狈至极,再寻不见一丝端庄美丽的影子。 皇帝略沉吟,道:“皇后这模样,看来一时半会儿问不出什么来。丞相一贯见多识广,可知皇后所患何症?” 谢景臣对揖了双手朝皇帝微微弓腰,凉声道:“回大家,依臣所见,皇后娘娘……似乎是冲撞了阴魂。” 殿外再热烈的炽光也教人发冷了,殿中诸人被“阴魂”二字噎得说不出话来,只觉得头皮发麻,浑身上下的汗毛都林立起来,一个个地面面相觑相顾无言。 阴魂……可不是么?皇后能瞧见一个死了四年的人,不是撞鬼是什么?尤其她方才那番话,更是坐实了与贤妃的死脱不了干系!众人心头欷歔,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种因得果,如今冤魂找上了门儿来,只怕是要索命了吧! 葛太后气得浑身发颤,掌心里的念珠几乎都要碎裂般。岑氏是一国之后,若是寻常病症,自己背后使把力,要保下来还是不难的。可凉人最忌惮鬼神,这么个冲撞阴灵的名头安下来,那就是将所有活路都给封死了,即便不被处死,只怕也是幽禁冷宫的下场! 什么冤魂索命,岑婉这情形,分明是被人下了癫蛊!种在眉心,经下蛊之人驱使便能令人生幻,离魂失魄笑骂无常。 皇帝一听是阴魂,登时毛骨悚然,慌忙拂手道:“先将她送回宫关起来!快带下去!” 众人诺诺应是,取来绳子将着了魔怔的皇后五花大绑,反扣了双手押回了坤宁宫。 闹了这么一出,搅得人心惶惶鸡犬不宁。皇帝没了说话的兴致,摆手挥退众人,自个儿上储秀宫寻慰藉去了。 阿九怔怔出了宫,面色讷讷的不知在想些什么。边儿上金玉还惊魂未定,捂着心口惴惴道:“也太吓人了,皇后那样子,简直跟鬼上身没两样!” 她似乎心不在焉,随口道,“是怪可怜的。” 金玉嗳了一声,又换上副忿忿不平的神态,嗤道,“我倒不觉得她可怜。殿下您想想,皇后多坏啊!听她那说法,显然那贤妃是个枉死鬼,她真正想加害的可是良妃娘娘啊!”说着便觉一阵后怕,切齿道,“真是个蛇蝎毒妇!” 阿九听后惘惘的。看来后宫之争远比她想象的还要可怖,这金碧辉煌的禁宫是个人吃人的地方,为名为利,你死我亡。 寒月夜,寂如冷霜。 一轮明月悬在柳梢头,将恢弘巍峨的宫城渲染得盈盈如雪。惨兮兮的白,与夜色的浓黑形成异常鲜明的对比。 皇后着了魔怔,原是桩惊天动地的大事,可到了国君那里却变得无关紧要。平乐宫的丝竹管弦仍无休止,皇帝宴请朝中重臣,推杯换盏,衣袂染香,诉一席酒色美人,唱一曲歌舞升平。 一个瘦瘦高高的小太监蹑手蹑脚入了殿,是时酒过三巡,万岁爷双颊泛起微红,似乎已经有了醉意,大着舌头给几个臣工训话,那情形怎么看怎么滑稽。 谢景臣冷眼观望一切,宴饮毕时已近戌时。他出了殿门抬眼看,平乐正殿往北是一溜夹道,几缕稀疏的月色洒进去,透出几分恍恍惚惚的美态。 他面色沉静,踱着步子慢慢悠悠朝前走,忽然迎面过来个面生的小太监,喊声大人,毕恭毕敬呈过来一样东西。 是一张折得整整齐齐的宣纸。 修长的十指微动,他将信展开,垂了眸子粗粗一眼略过去,只见上头落着几个娟雅清秀的字迹—— 桃园见,九。 47|4.13读家 美人相邀,祸福罔顾。 平乐宫同婉桃园相去不也不甚远,然而只限于抄近道。疏风朗月中,丞相沿着回月廊徐行,临到头转个弯,从青光亭直直穿行过去,又走了不知多久,眼前便豁然开朗,桃林入画扑目而来。 月色如霜,婉桃园中的桃花已绽放到了极致,风拂过,吹起漫天如雨的粉色,仿若是从飞天袖间洒落人间。寂静的夜,映着清凉的月华,园中繁花似锦,花色铺陈开了一地,园中有座小小的院落,在这片桃花海中便成了自然而然的独舟。 清宵静院,昏黄的暗光从窗屉子的缝隙里透出,它从如墨的浓夜中突围出来,堂而皇之地坐落在一间间广厦宫室间。 先帝在时宠爱婉妃,曾盛赞其为桃花仙子,为其栽种数里桃林,修桃林小筑,鹣鲽情深可见一斑。然而古往今来,历任帝王的爱情似乎都没有好下场,后来婉妃难产而死,一缕香魂陨于紫禁城,徒留桃花依旧笑春风。 抬起眸子四下环顾,周遭却寂静一片,分明连个鬼影都没有。谢景臣微挑眉,掉过视线去望那座朴素幽雅的屋舍,淡淡的黄晕渲染开,有几分旖旎暧昧的况味。 右手的五指仍旧在捋念珠,眸光不经意瞥过去,却见曳撒的袖口处凝着一小方暗褐色。晃一眼以为没看清,细细审度却发现是人血,他有些诧异,举起手一看,原来手背上不知何时被划了一道长口子,正沁出血水来。 他的痛觉历来迟钝,鲜血淋漓的伤处摁上去,自己却没有察觉到一丝异常。谢景臣垂了眸子扫过四周,将好瞧见一只千足蜈蚣从泥地里蜿蜒而出。他面上的神情淡漠如斯,取过那毒物放在伤口处,不消片刻血便止住了,千足虫却像凭空消失似的,化得渣都不剩。 料理妥当,他上了台阶推门而入,琵琶袖一抬一舞送入股夜风,吹得桌上烛芯轻微晃动,一室的火光都随着轻摆摇曳起来。 室内烛光黯淡,轻纱半掩的床榻上斜倚着一个纤细的人,慢条斯理打着扇。 女子背对着他,着蝶翼薄衫,黑绸似的发垂在耳后,由于衣物清凉,手臂与腿都若隐若现,白玉似的肌理,纤细匀称。 他半挑了眉毛打望,她皓腕轻舒,烛光下依稀可见团扇上绣的是鱼戏莲叶间。一挥一舞间,锦鲤与荷花都栩栩如生,这是江南水乡的意境风流,同生冷强硬的北方有极大的不同。独属于南方女子的温婉,只一刹便能教人溺毙其中。 遥遥的,她的声音传过来,柔媚清雅,织起一片悠柔的纱幔,将人整个网进去,又似乎遥不可及。她说:“我等了大人许久。” 话音落地,她放下团扇徐徐回过身,不知是什么原因,胸前的衣带骤然松了,外衫沿着光洁的肩头滑下来,露出大半边雪白的香肩。这么个情况在不知是在意料之中还是意料之外,她面上的羞窘同绯云都真假难辨,伸出右手略微遮挡,指甲上猩红的蔻丹比上白瓷似的雪肩,妖艳得动人心魄。 娇娆多姿的美人,衣襟半敞面有红潮,天底下没有男人能抵抗得了这样的诱惑。她似乎慌张,手忙脚乱地去系衣带,然而下一瞬他整个儿覆上,清冽的幽香铺天盖地而来,熏得人脑子一阵发懵。 不大陌生,这是他的唇,他的吻,每一个碰触都让人耳根子发烧。 胸腔里头翻江倒海,她紧张得不行,一颗心似乎要从嗓子眼儿里蹦出来。一面笨拙地回吻一面在心头安抚自己,没什么好怕的,这回的情况与别时不同,平日都是他下套子让她钻,这回身份对换,她也当了一次谋篇布局的人,事情到了这一步,他入得局来,凡事都由她摆布罢了! 眸光急速扫过窗外,她暗自揣摩,天色已浓极,如若没有意外,这个时辰容盈应该已经出宫了。 为容盈争取两个时辰,说来轻巧,真正琢磨起来才知道多难。旁人还好说,可对方是谢景臣,以他的城府,自己这点儿小聪明根本就不够瞧。她思来想去没了主意,只能出此下策。由古至今,唯美人计屡试不爽,他如果真的对她有意思,那就正好为她所用,如若不然,她体内也有金蝎蛊。 毕竟她向来也不是什么正人君子,手段不在乎光彩,受用就好。 心头一番胡思乱想,她咬咬牙,因强自按捺下满心的忐忑,两条藕节子似的双臂攀上他的脖颈,一个翻身将谢景臣压在了身下。 他没想到她会做出这个举动,眸光之中透出几分惊讶的神色,看她的目光有些诧异。 不看还好,一看她更紧张。虽然自幼修习媚术,可也都是纸上谈兵罢了,真落到了实战上,阿九理所当然成了门外汉。她心头惶惶不可自已,面上却要作出副淡然平静的模样,低头吻他的唇,舌尖轻轻滑过他起菱的嘴角。 修行媚术的姑娘,最擅长的便是勾惹男人的欲|望。床笫之间,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在相府时都有专门的人教授过。天底下乌鸦一般黑,男人嘛,虽然各有不同,但也大同小异,即便是谢景臣也差不离吧! 她咬咬牙把心一横,红唇试探着往他的耳垂游移,轻柔吻上去。他身子一僵,搂住她细腰的双手猛然收紧,力气极大,箍得她生疼。 阿九喉头溢出一阵痛呼,皱了眉头正要开腔,他却反客为主重新覆了上来,薄唇靠近她的耳畔,低声道:“可见你学艺不精。” 都说人平时的声音和陷入情|欲的时候不同,阿九侧耳听了听,却没有听出他有任何不同。她有些沮丧,又有些不甘心,因双手勾住他的脖子往下一拉,媚眼如丝对上他的眸,柔声笑道:“那不妨大人来教我。” 她很少笑,然而笑起来的时候尤其美,一双眼睛弯成两道月牙,颊上还有两个隐隐浅浅的小酒窝,几乎要甜进人心里去。这副面相,令人很难将她与“别有所图”联系到一起。然而难归难,她是个工于心计的女人,再难以置信的事成了事实,也只剩下了防备这一条路。 他双手捧着她不盈一握的腰肢,唇角勾起个淡淡的笑,笑色却未渗入眼底,漠然道:“未出阁的帝姬大晚上私会臣子,传出去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公主才刚刚赢了一局,不怕教人捉了把柄么?” 凉风透过窗格的缝隙吹进来,拂动垂在榻前的帷帐,泻出几丝旖旎春光。 天晓得她背上冷汗涔涔,然而不能表露,只好曲起右腿攀附他,纤细白皙的一抹亮色从朱红的曳撒上滑过去,冰凉得教她发颤。阿九媚声道:“我既然敢请大人来,自然打点了一切。何况以大人的手段,即便真有人看见了也不敢往外声张的,你又何必说这些来吓唬我?” 他哦了一声,指尖顺着她光洁的面颊轻轻抚过去,曼声道:“你这么笃定我一定会护着你?” 阿九听得一愣,不知道他从哪句话听出她有这个意思。她想否认,然而话到嘴边又给咽了回去。眼下这情形太特殊,强硬的嘴脸得收起来,她窝在在他怀里,应当是依赖的,温婉的,柔情似水。心头琢磨着,她因反问道:“你不会么?” 谢景臣定定望她,眼底却有冷意,指尖在她纤细的脖颈处流连忘返,慢条斯理说:“你是我的人,我自然样样护着你替你周全。”说着稍稍一顿,半眯了眸子往下倾几分,寒声续道,“可是我容不下背叛,你明白么?” 他的手放在她颈项上,居然隐隐有收拢的趋势。阿九心头凉了一大截,果然,他是个敏锐的人,总能轻而易举识破她的一切伪装。然而事情到了这一步,早就没有回头的路了,这会儿承认说不定就是个死。她决定装傻到底,瞪着一双大眼睛无辜兮兮地望着他,“我不明白大人在说什么,我从未想过要背叛你。” “是么?”他一哂,语调仍旧平静,“那殿下今晚为何邀我相会?” 为何?阿九愣了愣,真实的缘由若说出来,只怕下一刻自己就得咽气了。所以到底为什么?大晚上请他来桃园,赏花赏月畅聊诗词么?可看看她这行头,也太勉强了,怎么也不能令人信服吧! 她有些着急,思索了一阵儿却还是没找到什么妥帖的说辞来,抬眼看他,暗光之下他眉目如画,眸子定定望着她,有种高深莫测的意味,看得人心头慌慌。 这架势,俨然是在等她回话,手还放在她脖子上,是准备一个不称心就掐死她么?阿九也是被逼急了,鬼使神差蹦出一句话来:“我想你了嘛……” 她鬼扯的时候,双手拉着他的袖子,居然还是种撒娇的口吻。人一旦陷入爱情,便是处在一片全新的天地中。谢景臣一怔,心头蓦地微漾,即便知道这丫头在睁着眼说瞎话。然而他很快平复下来,面容沉寂,又是副从容淡定的模样,叹道:“说这句话你不心虚么?” 阿九同他打交道的日子也不短了,隐约也摸清了些门路。他是个城府极深的人,若与他斗智斗勇,她必然落个兵败如山倒的下场。万幸她除了智斗还有第二门法宝,因可怜巴巴地看着他,一副理所应当的神态:“肺腑之言,我为什么要心虚?” 这是准备一条道走到黑,和他装傻到底了么? 谢景臣拧了拧眉,眸子半眯起,右手顺着腰肢往下滑,覆在她光裸的腿上。常年拿剑的人,虎口上起了一层薄茧,从滑腻的肌理上抚过去,使得她一阵轻颤。她呼吸一窒,他倾身俯得更低,薄唇喷出的气息凉凉地拂过她鼻尖,寒声道:“我向来耐心极好,再给你一次机会,说。” 他威胁她,声音飘飘渺渺,有些不真实,冰凉得教她发冷。 心口那方砰砰砰地乱震,阿九头皮都在发麻。男人女人这种事,其实她也明白的,做这个决定时也曾设想过后果,可坦言是死,不坦言还能有生机,这会儿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她没有回头路了。 双手攥紧了他的琵琶袖,她深吸几口气强自镇定,面上故作松快道:“我没有说谎,信不信在你。” 他阴测测一笑,眸光森冷,也不再言声,手上不由分说便去掰她的双腿。 阿九心头一沉。她不是根正苗红的金枝玉叶,甚至连好人家的姑娘都算不上,都说女人的贞洁比性命更重要,可谢景臣养大她们,原就是为了送入宫伺候皇帝,她早该看淡了才是。原以为只会觉得厌恶,可在这样的情境下,对象是他,她居然心头居然生出莫大的反感,反感到无法忍耐。 她忽然用力地挣扎起来,推搡着他急道:“大人住手!” “后悔了?”他一哂,“你今日邀我来,费尽心机勾引我,不就是为了这样么?你现在反悔,岂不是要前功尽弃?” 是,她后悔了,她不愿意在这样的情境发生这样的事!她又慌又乱,努力地摁住他的大手,绞尽脑汁想脱身之法,忽然蹙紧了眉头道:“大人,帝姬出嫁前要验身点守宫砂,你若执意如此,到时候恐怕没法儿交代!” 这话是火上浇油,撩得他火冒三丈高,压低了嗓子厉声道:“出嫁?你浑身上下有什么不是我的?还想嫁给谁?”说着忽然面色大变,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她同他消磨了这么些时辰,莫非是调虎离山? 他反应过来后勃然大怒,捉了她的手腕凛眸切齿道:“这笔账我给你记着,咱们有的是日子慢慢儿算!”说完便起身要走。 阿九心中大惊,也来不及深思,抽出绣枕下的短剑便比到了他脖子上,欺身覆上去,“大人恕罪,你不能离开。” 利刃闪着幽光,谢景臣面沉如水,眸子从匕首上扫过去,淡淡道,“若我一定要走呢?”说着稍停,乜向她,“你要如何?” 如何?她要如何呢?阿九一阵迷惘,其实自己也不知道吧,刀虽然架在他脖子上,难不成还真要杀了他么?她皱紧了眉头,思索了一阵儿才道:“大人,我受人之托便要忠人之事,今次多有冒犯,往后你要怎么责罚,我都绝无二话。” 谢景臣让她气得笑起来,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为了个容盈对他拔刀相向,还真看不出她是个这么讲义气的!他半眯了森冷一笑,“你倒是重情重义,还真不像我养大的人。这样吃里扒外,可想过自己下场会如何?” 阿九一滞,握刀的手甚至在发抖。下场如何?也不是没有考虑过,最坏就是死,她向来贪生怕死,这回一定是淋雨把脑子烧坏了才会想要帮容盈!可是都到这份儿上了,后悔也没用啊,只能硬着头皮撑到底。她清了清嗓子,朝他很认真道,“大人放心,我不会伤害你的,再过半个时辰我就放开大人。” 这番答非所问,显然是不敢面对之后的事。听她这么一说,谢景臣却扯了唇角挑起个笑,笑容里有些讥讽的意味,漠然道:“你真的以为这样就能留住我么?” 屋子里的烛火有些飘摇,照亮外头几树桃花。鲜焕的桃林,在月色烛光下却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姿态,暗色的树干,斑斓的花儿,多看几眼叫人毛骨悚然。 阿九没明白他这话是什么意思,歪了歪头正要说话,他却缓缓合上了眸子,与此同时,一股熟悉的甜腻香味逐渐弥漫开来。她惊愕地瞪大眼,过去一直不知道,原来这种能惑乱人心神的异香竟是从他身上散出来的。 浑身的气力都像被人抽了个干净,手中的匕首“哐当”一声落了地,她身子一软倒下去,将好落进他怀里。 她脑子里晕沉沉一片,恍惚看见眼前是一张人脸,看不大真切,“你是谁……” 谢景臣垂眸觑她,冰凉的指尖点在她的眉心,面上的神色有些陌生,又有些奇异地熟悉。那双眼底一片无悲无喜,薄唇微启,淡淡道:“若我能替你取出体内的金蝎蛊,护送你安全离开紫禁城,摆脱谢景臣,你可愿与我远走高飞?” 他音量不大,隔着这样的距离,她听得不甚清楚,只迷迷糊糊知道个大概。 这话听着格外耳熟……似乎有人曾问过她一模一样的话?阿九心头疑窦丛生,然而混沌之中教人无法思考,只隐约想起一个菩提树下的人影,着戏服,涂彩面,风华举世莫能比拟。 48|4.13度家 次日醒来天已大明,澄澈的穹窿一碧如洗,微光遥映,院中的蝉鸣绵延成片片柔纱,柳絮花枝挂串得层层叠叠,像垂落的麦穗,间或吹来阵风,摆弄了一方浓浓夏意。 一夜多梦,眼皮子沉重得像千斤巨石。阿九迷迷糊糊地睁开眼,阳光透过菱花格子洒进来,一室的家当摆设都暴露在旭日之下,笼上层淡淡的浅金……碎华轩?自己不是在桃园里么,什么时候回的碎华轩?谢景臣呢? 脑子里白茫茫一片,她感到不解,撑身子坐起来,皱着眉头抬起右手揉摁太阳穴,绞尽脑汁回忆昨晚的事。正思忖着,门上帘子一挑,几个梳双髻的年轻丫头进了殿,领头的是金玉,冲她惊讶地咦了声,“才说来喊殿下起来呢,您倒是自己醒了,正好。” 阿九撑着额头缓缓颔首,翻身下榻,左右连忙上前搀扶她起来。她仍旧疲乏,任人扶着在杌子上坐下来,面上闷闷的,略低着头一言不发。金玉捧了茶盅过来请她漱口,观望着她的脸色试探道:“殿下身子不舒服么?” 她摇着头说没有,抬起眸子欲言又止,略忖度,复拂手挥退一众宫人,淡淡道:“这里有金玉,你们都出去吧。” 帝姬有令,一众宫人莫敢不从。几个宫女欠身道是,对叉了双手恭恭敬敬地退出内室。阿九探首看了几眼,见人都撤了干净,这才稍稍放下心来,拉过金玉的手问道:“昨晚我是何时回的宫?可有惊动旁人?” 金玉古怪地看她,一脸茫然道:“不知道啊,殿下这话问得多奇怪,您不是去见谢大人了么?怎么连自己什么时候回来的都不知道么?”边说边挨着她坐下来,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骇然掩口道:“殿下,昨儿夜里您和大人该不会……您实在太糊涂了!” 这都是什么跟什么啊!阿九朝她翻个大大的白眼,低声叱道:“小孩子家家的知道些什么!你想到哪儿去了?我和谢丞相清清白白,见了面也只是说说话罢了,什么都没做!” “是么?”金玉换上副怀疑的眼神,目光在她身上细细打量,抚着下巴凑上去几分,声音压得很低:“那你连自己怎么回来的都不知道?骗谁呢!” 这话说得……似乎也在理。阿九面上惘惘的,心头忽然就有些发虚。她想起来了,那时谢景臣识将她识破,她情急之下便拿了把刀架在他脖子上,之后自己便昏了过去……桃林之中,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她又毫无知觉,谁知道那人对她做了什么! 愈想愈觉得胆战心惊,她低头在自己身上细细察看一番,口里自言自语:“他难道会趁人之危?不会吧……” 见她迟疑,金玉面上大惊失色。自己随口一说,难不成真是一语中的么?因悚然道:“殿下可别吓唬我!你现在身子有什么不适么?”说着稍停,似乎难以启齿,声音压得更低道:“有没有觉得……哪儿疼?” 两个都是未出阁的黄花闺女,对于这种事都没有经验,然而道听途说,最起码的东西还是了解些的。阿九回望她,讷讷地摇头:“没有哪儿疼,就是脑子晕得很。” 金玉听了长舒一口气,抚着心口连呼祖宗保佑,“可吓死我了,没出什么事儿就好。” 脑仁儿里犯晕,整个人都昏沉沉的没力气。阿九发力地揉摁眉心,忽然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因猛地抬头道:“昨晚宫中可有什么动静?容昭仪人呢?” 这话引来金玉诧异的注目,偏着脑袋道:“昨儿夜里宫里安生得很,什么动静都没有,至于容昭仪嘛……这大清早的,自然在她自个儿宫里嘛。”说着一顿,不解道:“好端端的,殿下问这些干什么?” 什么动静都没有?昨晚上她拖了谢景臣那么长的时辰,难道容盈还是失手了么?阿九心头有些惋惜,她们都是身如柳絮命不由己的可怜人,尽管没有深厚的情谊,可她还是希望容盈能逃出生天。这种希冀有些怪异,然而却又真真切切地存在,具体的缘由自己也说不上来,或许是自己没法儿做到的事,希望容盈能替她做到吧! 可事到如今,所有都前功尽弃。一切若能回到原点或许都成了奢望,容盈知道的秘密太多,谢景臣已经觉察到了她的异心,以他的性子手段,会让这个昭仪安安生生栖在天子枕畔么?他那样冷血残忍,又会怎么对付一个身怀六甲的女人呢? 答案似乎不言而喻,可阿九却不愿深思了。如今触怒了谢景臣,她自己都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哪儿还有闲工夫去操别人的心呢? 帝姬有些烦躁,拖着双腮坐在妆镜前,里头映出张白皙明媚的面容,愁眉苦脸一筹莫展。金玉立在后头捣鼓她的发髻,一面将金步摇别上去一面道:“殿下,往后您夜里还是别出门儿了,昨儿要不是我和钰浅机灵,恐怕事情就闹大发了。” 阿九还在想事情,闻言仍旧没什么反应,垂着眸子不知在看哪儿,随口哦了一声,“昨儿晚上怎么了?” 金玉小心翼翼替她戴玛瑙耳坠,口里气呼呼道:“还不是元成皇子么!大晚上的跑到怎们宫里来,非得邀您一起去放纸鸢!您说他脑子是不是有毛病?大晚上的黑灯瞎火,鬼才出去放纸鸢呢!” 她回过头来看金玉一眼,“我也觉得奇怪。他找我放纸鸢,你们怎么推拒的?” “钰浅姑姑说您身子不舒服,早早就歇下了,他讨了个没趣儿,只好走了呗。”金玉替她梳妆妥当,复旋身去整理床榻,将锦被铺开了重重抖了抖,只听“磕砰”一声脆响,不知从哪里落出来个东西,咕噜噜滚到了帝姬脚边。 金玉咦了一声,连忙跑过去将地上的东西拾起来,拿在手心里翻来覆去地看,面上疑云重重:“这是什么东西,怎么像个笛子?”说着往阿九面前一送,“殿下什么时候多了这么个玩意儿?” 阿九闻言回过身来,抬眼望她手上一觑,却见那是一管通体翠绿的笛子,艳日旖光流转其上,仍旧透出几丝荒凉幽冷的意味。她眉头深锁,伸手将那管笛子接过来,垂下眼帘细细审度。 这管笛子……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她冥思苦想,眸光从窗台掠过去,上头放着个紫金盅,盛了小半盅才刚采摘下的星月菩提子。 她面色骤然大变,猛地从杌子上站起身,回身朝金玉厉声道:“这东西怎么来的?怎么来的?” 金玉被她这模样唬住了,结结巴巴道:“奴婢也不知道呢,这是方才从锦被底下落出来的……这不是殿下的东西么?” 这怎么会是她的东西!菩提子,菩提树……这分明是那个怪人的蛇笛!阿九骇然大惊,怪人的蛇笛怎么会在她宫中?在她床榻上?昨夜她分明是同谢景臣在一起,难道那怪人后来潜入了碎华轩? 阿九百思不得其解,攥着笛子在殿中来来回回踱步,忽然就想起昨晚的一件怪事来。那时她闻到了蛊香,谢景臣的模样分明尤其怪异,说的话也神神叨叨,起先不怎么在意,此时一回想才叫人后怕--他那番话,分明同那怪人说的如出一辙! 她心头蓦地一沉,一个猜测在喉咙里呼之欲出,忽然就感到天旋地转。 若说之前没有怀疑,那是不可能的。过去与他交谈,从只言片语里也能听得出来,他早就知道那个彩面怪人的存在,不仅如此,他甚至还几次三番出言试探过她!更何况那日相府中的那怪人以笛驭蛇,这样精通蛊术的人,普天之下除了他谢景臣还有谁?只是自己不愿相信,毕竟那样一个孤高骄傲的人,怎么也不像会做出这样的事! 这算什么?涂个花脸装神弄鬼,真看不出他还有这么个趣味,唱起戏来有板有眼,着实教人刮目相看! 阿九气得厉害,捂着前胸大口喘气。若是一直欺瞒她也便罢了,留个笛子在这儿又是怎么回事?刻意要她发现么?专程要她知道自己是多愚钝,轻而易举就被他耍得团团转么? 过去觉得他纤尘不染如仙人,这下好了,他被打回了原形,天底下哪儿找这么没脸没皮的仙人,他分明是个无耻之徒! 她怒不可遏,抬手指向门外,阔袖大袍舞得呼呼带风,“去,将谢大人请到我宫里来,就说我有要事要同他说!” 金玉从未见过她这样生气的样子,早吓傻了,不明白帝姬怎么会突然发这么大的火,不过一把笛子而已,至于么?心头正纳闷儿,又听她说要去请谢大人,当即道:“殿下怎么了,什么事让你这么生气?这大热天儿的可别把自己给气坏了!” “我说的话你没听见么?”她一张俏脸憋得通红,音量也越拔越高,“去叫谢丞相来!立刻,马上!” “臣已经来了,不知殿下有什么要事?” 话音方落,屋里两个女人俱是一愣。金玉目瞪口呆地朝外看,只见珠帘从外间被人撩了起来,引路的宫女往边上一让,后头进来个着公服的高个儿男人。 他慢悠悠入殿来,一手拿巾栉,半垂了眸子细细擦拭指上的玉扳指,面色如水。到面前了将巾栉往边上一递,朝帝姬对掖双手见个礼,口里道:“臣恭请帝姬万福玉安。” 金玉朝两人欠了欠身,带着殿中宫人无声无息地退了出去。 阿九衣袖一动,右手往后背,将蛇笛藏进了宽大袖袍里头,望着他淡淡一笑,“我这宫里的奴才真是愈发不中用了,大人来了也不知道通传一声。”说着便指了指殿中宝椅请他坐,“大人怎么入宫了?” 谢景臣坐下来,指尖盘弄一枚迦南木香牌,眸子望向她道:“我来看看公主。” 这可真是个言简意赅的回答。她心头气闷不已,抬眼看他,霞光斜笼中是他的侧脸,眸光清正孤高出尘,一派地方正齐楚。 这副模样真教人恨得牙痒痒,阿九巴不得将手里的笛子往他脸上扔,然而忍住了,深吸一口气强自稳住笑容,柔声道:“昨晚宫中相安无事,看来容盈失手了,一切都还在大人的掌控之中。” “毕竟一介女流,终究是高估了自己,相府之中是机关密布天罗地网,单凭一个容盈若能盗出解药全身而退,未免太小看了我府上一众暗卫。”他的声音远远传过来,凉薄的,透出莫名的森森寒意,转瞬之间似乎要化作天边一缕轻烟。他的视线落在她脸上,面色不显喜怒,“我劝你还是好好思量怎么将功赎过。” 她扯了扯唇,指甲无意识地抠弄花梨桌上的牡丹纹路,“听大人这意思,你是来找我算账的?” 丞相没有丝毫的犹豫,颔首道,“是。” 呵,他这回答倒是爽快得很,兴师问罪来得这么快!阿九火气上来了,没有闲情逸致和他再绕弯子,手里的蛇笛狠狠往花梨桌上一放,发出阵沉闷闷的响动,冷笑道:“早便听闻大人文武纵横,真是名不虚传!才高八斗神功盖世不说,吹笛唱戏也样样是好手,教人自愧弗如!” 谢景臣见她拿出蛇笛,面色旋即一变,然而很快镇定下来,再看她时又是一副坦坦荡荡的模样,曼声道:“臣不明白殿下在说什么,不过这的确是臣的笛子,看来是昨晚送殿下回宫时落下的。” 他否认得这么干脆,这倒是令阿九不曾料到的。遇着这样的事,正常人都该尴尬无措,他说起谎来居然脸不红心不跳,脸皮究竟是有多厚?她被噎了噎,站起身朝他逼近几步,拿蛇笛的一头指着他道:“大人何必同我装糊涂?你几次三番扮作个唱戏的来捉弄我,如今物证都有了,还想抵赖么?” 谢景臣心头隐隐有些慌张,天底下多的是荒诞不经的事,说出来连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儿时练蛊种下的病根,他能通过那人感知到一切,然而却不能控制那个人的一言一行,那是存在于世上的另一个自己。 竭力压制了多年,近来另一个人却频频现身,究其缘由其实他心中也有数。那日相府潜入刺客,另一个自己无端端出手救下她,便是因果始然。 他朝她一哂笑,一脸的宠辱不惊,“这是什么话。我何时扮作唱戏的来捉弄你,你说物证?天底下有蛇笛的人数不胜数,单凭一管笛子就能妄下论断,那大理寺同刑部都不必设立了。” 到底是个文臣,翻嘴皮子阿九自然不是对手。她被堵得没了话,愣在那儿同他大眼瞪小眼,忽然灵光一闪想起了什么,上前一步道:“那怪人潜入碎华轩,曾被我用银针划伤了胸口,既然大人这样坦坦荡荡,那就让我验明正身!” 她一定是气疯了,居然动手去扒拉他的蟒袍花衣!验明正身?不由分说便过来扒男人的衣服,她到底是不是女人!谢景臣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伸手护着交领朝后退了一步,对她怒目而视:“你敢!” 瞧瞧这扭捏的模样,威胁的话也显得没什么威慑力了!平日里这样耀武扬威不可一世,总算也有吃瘪的时候,阿九心头大快,面上的笑容甚至有些狰狞,挪着步子一寸寸朝他走过去,一副地痞流氓的嘴脸:“大人不要紧张嘛,你都说不是了,那让我看一看又何妨?再者说,你一个大男人,被看一眼又不吃亏,怎么跟个小媳妇似的?” 她说他像小媳妇,这是什么说法,堂而皇之地吡哒他,天底下恐怕也就她才这么不知死活了!他心生恼意,拧了眉头觑她:“诗书礼仪白学了,这行径哪儿像个帝姬?” 她一脸无谓地笑了两声,“我是不是帝姬,大人心头最清楚。”说着一停,又换上副安慰的口吻劝说他,“大人想开点,解了衣服让我看看,一眼就解决的事,何必消磨这么久?也不是头一回了,你怕什么?” 这丫头是着了魔怔吧,看看这副无赖相!谢景臣气得肺都开始胀痛,捉了她的右手往身前一扯,半眯了眸子道:“没喝醉胆子也这么大?” 也不知哪儿来的勇气和胆识,他瞪她,她居然不甘示弱地瞪了回去,用力挣扎着道:“你不敢让我看,分明做贼心虚!胸口上有伤是吧?被我的银针划的吧?那个怪人就是你假扮的!” 她咄咄逼人,他却只冷眼乜着她,没有言声。 这算默认了么?她忽然感到很委屈,咬着下唇死死盯着他,“大人为什么要这么做?好玩儿么?你当耍猴呢?” 他那头沉默良久,忽然一阵欷歔将她抱进怀里来,语气有些无奈,“并不是你想的那样。” 阿九哦了一声,挑眉看他一眼,“那是哪样?” 几簇云翻涌过来挡住了金乌,他的面目也显得柔和起来,如光照临川之笔,“世上的事,眼见也不一定为实,你总有一天会明白我的话。” 他讳莫如深,她听得云里雾里,迟迟道,“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他长叹一口气,隔着薄薄的刘海吻上她的额头,“那你就当作都是我吧。” 49|4.13发裱 他的吻落下来,轻得像片羽毛,从眉心的位置缓缓蜿蜒而下,滑过鼻头,最后印上她的红艳艳的唇。 心口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给揪扯住了,一松一紧,悸动得教人发颤。今夕何夕,身在何处,仿佛在一瞬之间全忘了干净,大千世界的一切都成了冥冥中的虚无,唯有他的唇他的吻这样真实。沾染深秋的凉意,轻盈的,柔软的,携来一阵淡雅的薄香,从他的口渡入她的口,亲昵得像能融为一体。 阿九闭上眼,攥紧掌心,然而上头早被汗水浸得滑腻一片。对于这样亲密的事,她仍旧生疏而稚嫩,被他圈在怀里,她的身子甚至都是僵硬的,被动地接纳与迎合,俨然是紧张到了极点。 幸而他是个很有耐心的人,擅长循循善诱,慢条斯理逗弄她的舌,像在引导一个即将开窍的学生。 情场上头,两人都没有半点的经验可谈,就像两张纯白的纸,一勾一画都干干净净。爱情昭然若揭,可很显然,她比起他来要迟钝许多,甚至有些逃避,别过头,忽然便终止了这个柔情蜜意的吻。 心头的颤抖还未平复,然而理智还未尽失,阿九想起了寄于她体内的金蝎蛊,想起了自己命不久矣的事实,仿佛一盆冷水兜头淋下来,将所有的焰火与华光都浇灭了干净,徒留下一片荒寒。她低垂着头,目光直直地望着裙摆下的绣花鞋,沉声道:“大人说来看我,如今人也看了,还是早些离去吧。” 她冷着脸下逐客令,又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他垂眸看她,眼底是两汪幽深的湖,眉头微拧着不知所想,半晌才低低道:“怎么了,为什么忽然不高兴了?” 帝姬身子一动,步子往后挪移,从他怀里整个儿撤开来。这段距离不近不远,她侧目,眼神急速从他脸上扫过,很快收回来,复信步往窗前走,伸手将窗屉子一把推开,唇角含笑朗声道:“风和日丽鸟语花香,这样的好天气,我怎么会不高兴?” 他沉着一张脸打望她,日光是柔和的,轻纱似的笼在她头顶,乌黑浓密的发几乎能反光,无比地璀璨夺目。不知怎么的,忽然就想起了第一次见她的样子,破庙里脏兮兮的小乞丐,瘦弱得能被风吹起来,咬着下唇望他,晶亮的一双眼,写满对生的渴望与倔强,浓烈到能照亮整个寒夜。 这才发现当年的孩子长大了,长成了一个美艳精致的女人,一颦一笑都有万种风情。岁月在流逝,她改变的是年纪与容貌,然而烙进骨血的东西还在,能在五年暗无天日的厮杀中存活下来,她极其善于伪装,顽强同坚毅都无与伦比。 谢景臣一哂,几步朝她走过去,拿指尖挑起她的下颔,寒声道:“你是在我府上养大的人,这一身本事有哪样不是我教的。装模作样这套把戏,拿去唬别人还行,别在关公面前耍大刀。” 这话有些讥讽的意味,她听了大觉反感,想也不想便伸手一挥,将他的手拂了开,冲口而出道:“大人的行径真教人费解,你究竟想做什么?这么一而再再而三地招惹我,到底有什么用意?” 她也是被逼急了,招惹这样露骨的词居然张口就来。谢景臣皱眉,原以为自己暗示明示了多次,即便木头也该开窍了。他有些懊恼,这丫头平日里看着聪慧,遇上感情的事居然连木头都不如! 他过来拉她的手,却被她毫不留情地避开了,退开几步远淡淡望过来,一副倔强的口吻:“有什么话大人直说便是,我在这儿也听得见!” 谢景臣面露薄愠,凛眸朝她觑一眼,“如今愈发出息了,敢这么明目张胆忤逆我,以为我不敢拿你怎么样么?” 她觉得可笑,天底下有什么事是他不敢的?譬如对皇后下癫蛊,譬如假扮司礼监掌印,譬如在皇帝女儿的闺房里轻薄帝姬!她看不透他的心思,这样暧昧拨撩,究竟图个什么?闲着没事儿就拿她来逗乐,高兴了拿你当个人看,不高兴了便叫你生不如死! 心头忽然无比地难受,也不知这难受从何而来,鼻头发酸,她破天荒居然想流泪。然而哭哭啼啼终归不是她的本性,因咬紧牙关将泪意吞回去,抬眼看他道:“我早便说过,自己的这条命是大人给的,大人要如何处置发落都行。只是我太愚钝,看不透大人的高深用意,只是这种种行径,很容易让人误会你喜欢我!” 话音落地,一室俱寂,只听得见玉漏滴答的脆响。 谢景臣那方陷入沉默,半晌没再言声,倒令阿九陷入了无比尴尬的境地。人在生气的时候脑子就是摆设,什么话都能不经头脑地蹦出来,她有些后悔,自己都说了些什么有的没的,怎么会直勾勾地说他喜欢她呢?他一定觉得荒谬绝伦又可笑吧! 她口里支吾了一阵儿,再说话时气焰明显弱下来,嗫嚅道:“……我不是那个意思,误会也是别人误会,比方说金玉……我其实并没有对大人存任何非分之想。” 不存非分之想?他微挑了眉,面上神色喜怒莫辨,只缓声道:“你果真意志坚定,坐怀不乱。” 这话还真是怎么听怎么别扭,坐怀不乱?堂堂一个满腹经纶的丞相,他这用的都是些什么词!然而这会儿不是纠结这些细枝末节的时候,她撑了撑额,旋身在圈椅里坐下来,双手无意识地绞着衣摆,口里说:“其实我隐约也能猜到,大人对我这样,十有八|九是我体内金蝎蛊在作祟……” “不是。”他打断她,清漠的嗓音从头顶上方传过来,轻飘飘钻进人耳朵里,“阿九,你有没有想过,或许金玉说的没错,我真的喜欢你呢?” 然而她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面色沉静下来,“我并不会这样以为。” 他立在原处端详她面色,眉头越拧越紧,“为什么?” 为什么?她一时不知怎么回答,抬起头来古怪地觑他,忽然道:“金蝎蛊于大人而言至关重要吧。你是个心思缜密的人,既然如此,又怎么会将自己陷入两难的境地?” 这是理性的推断,有理有据顺理成章,他在那一刻居然有些无言以对。人生在世最怕的便是两难,进退维谷,那是逼人做出个抉择来,非得在两样东西之间丢弃一样。她说的半点错都没有,可是事实就是如此,真的假不了,他的确将自己陷入了一个困局当中。 阿九起先还是平静的样子,可他半晌不开腔,仿佛坐实了她的论断,便开始感到沮丧。果然么,说什么喜欢,全是金玉那丫头信口胡诌,谢景臣怎么可能喜欢上一个人!心头忽然发空,像是从什么地方硬生生剜去了一角,呼啦啦透着阵阵凉风。 她从椅子上站起来,从他旁边侧身而过,柔润的嗓音在空荡荡的寝殿中回响,“空穴来风,只怕闲言碎语污了大人的耳,今后你我还是少往来吧。待金蝎蛊炼成,也算我报答大人的养育之恩。” 要走过时手腕一紧,被人猛地捉住了,力道生硬而刚猛,险些要将她的骨头捏碎。阿九吃痛之下步子顿住,回身看谢景臣,入目是一副线条完美的轮廓,下巴略微扬起,薄唇微抿,显得有些倨傲。 她皱眉,奋力地甩手挣扎,“大人这是做什么?” 谢景臣仍旧面无表情,只是手臂一收将她扯了回来。这番拉扯有些蛮横,她步子不稳扑倒过去,居然一头扎进了他怀里,他低头睨她,淡淡道:“你这样投怀送抱,还说对我没有非分之想?” “……”这是什么谬论?他哪只眼睛看见她投怀送抱了?阿九气得一滞,皱紧了眉头恶狠狠地瞪他,用力地挣道:“对着个喜怒无常随时能杀了自己的人,我会有什么非分之想?你当我傻么?” 连个丫鬟都看得出来的事她看不出来,不是傻子是什么,她还以为自己挺聪明!人果然都是恃宠而骄,无依无靠时候只会乖乖听话,一旦有了依仗便会蹬鼻子上脸无法无天! 女人的力量对男人来说微不足道,谢景臣一哂,轻而易举钳制了她的双手,单手捉着反剪到背后,俯了身子,薄唇贴近她小巧的耳垂,压低了嗓子道:“阿九,不要高估了自己,若非我爱你,你以为自己能在紫禁城里平平安安地活到现在?” “……”她错愕不已,几乎以为自己耳朵出了毛病,颤声道:“你说什么?” 他张口含住她的耳垂,声音出口有些沙哑,缓缓道:“没什么,就是说我对你很有非分之想。” 50|4.13度家 人算不如天算,世间万物都有冥冥注定。 阿九怔怔地看他,一时不知作何反应。这个消息来得有些突兀,尽管之前有金玉百般提点,可当这句话从他口里说出来,那样真实地敲在耳畔,她仍旧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日光如碎金,零零星星从窗外洒落一室。他侧目看,那如玉的耳珠上挂着两串坠子,在金光照耀下熠熠生辉。她似乎慌乱,侧身朝后退几步,与他隔开丈远,那耀眼闪烁的一点星光远去了,她的声音传过来,讷讷道:“这样的话大人可不能乱说,让人当真了怎么办……” 她要躲,他偏不让,紧着步子寸寸逼近,微挑着眉缓缓道:“看你这副模样,有这么害怕么?” 怎么能不怕?谢景臣纵横朝野,一人有千面,说的话向来亦真亦假。她早看不清哪个才是真正的他了,他说爱她,多荒诞的事,她能相信么?谁知道他又在打什么主意? 他越靠越近,几乎要将她逼到死角。后背抵上冰凉的墙壁,她退无可退,只能深吸一口气稳住心神,抬眼定定望着他,“论及阴谋阳谋,我自问这辈子也不是大人的对手,我猜不透大人在想什么,也不明白大人为什么要戏弄我。” 高大的身躯挡去面前的半壁日光,她被笼在他的阴影底下,胸房之中惊浪滔天。他背着光,整张面目都是晦暗的,然而她看见了他的笑容,疏风朗月般流丽,眼底却透出几分森冷的意态。 垂眸打量她,那张美艳的小脸有些苍白,晶亮的眸子里充斥着惊惧与慌张,警惕地望着他,如临大敌。他歪了歪头,似乎只有这种时候,她才如此鲜活而生动,同往日里的冷静淡漠判若两人。 毕竟只是个小姑娘,对男女之情只是一知半解,她是懵懂的,甚至有些傻气,遇上令自己心慌意乱的事,便出于本能地逃避躲闪,由于害怕受伤,所以竖起了浑身的尖刺来保护自己。 修长的手微微一动,他托起她的脸,动作轻柔而细腻。微凉的指尖抚上温热的下颔,寒意渗心,然而却像在她身上点燃了一把火,一刹那间便要燎原。她紧张得浑身发颤,低声喊出两个字来:“大人……” 谢景臣用指腹摩挲她的唇,光滑而柔软,令人爱不释手。他微微俯身,呼出的气息拂过她额间的碎发,清凉而芬芳,淡淡道:“那不如你来说说,我为什么要戏弄你?” 阿九一愣,这分明是她拿来问他的话,这下倒好,他原封不动又给她抛回来了。为什么戏弄她,问得可真好笑,她又不是他,怎么会知道他是怎么想的?她有些懊恼,靠着墙壁皱眉看他,“我怎么知道你为什么戏弄我。” 这小丫头,被问住了答不上来,于是恼羞成怒,恐怕就连自己都觉得这话毫无根据吧!他感到无奈,静默不语地打量她好半晌,终于朝后退开两步,撩了袍子在圈椅里坐下来,仍旧一言不发地观望她。 浓重的压迫稍稍减轻,她紧绷着的身子稍稍松泛,隔了老远战战兢兢地同他对视。 谢景臣径自掖袖斟了杯茶,却也不喝,只握在掌心里慢条斯理地把玩,缓缓道:“别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看着我,站着不累么?过来,咱们坐下说话。” 这副反客为主的姿态看得阿九牙痒痒。还真是个厚脸皮的人,在她的地盘儿上这么气定神闲颐指气使,难道不知道羞耻为何物么?她很不情愿,这个节骨眼儿上,自己宁肯蛊毒发作也不想同他接近,然而反抗也只在心里,他是她的衣食父母,真惹恼了这个人,对她可半点儿好处都没有。 气归气,理智还是有的。阿九在心头权衡利弊,还是决定心平气和地坐下来。这段日子他们俩的关系越扯越乱,再这么下去迟早将人逼疯,索性开诚布公好好谈一谈吧! 她一面思忖一面往谢景臣那边儿走,抬眼一望,登时瞄准了个离他最远的椅子。提步上前,却在途径他时被猛地拽住了胳膊用力一扯,她毫无防备,身子一崴跌坐在他膝上。 双颊“轰”地烧了个通红,她又羞又恼,挣扎着要从他身上起来,怒道:“大人是人中龙凤,可这行径哪里像个高才,和那些不要脸的登徒子根本没两样!” 他听了居然一笑,双臂收拢,不费吹灰之力便钳住她挣扎不休的两只手,笃悠悠道:“你和我什么事没做过,这会儿倒害羞了?” 她这分明是怒不可遏,他哪只眼睛看到她害羞了?阿九气得咬牙切齿,狠狠吐出一口气才道:“紫禁城里四处都是耳目,大人这样肆无忌惮,不怕被人告发么?若是捅到了大家太后耳朵里,您恐怕……” 他凉声打断她,说得理所当然简明扼要:“没有人敢。” 阿九被堵了个结结实实,居然什么反驳的话也说不出来了,只能侧着头对他怒目而视。谢景臣朝她一哂,双臂往前将她轻轻环住,唇落在她的面颊和脖颈上,仿佛欲罢不能,吻一次不够,是以轻轻浅浅周而复始。 耀眼的是窗外日光,旖旎的是一室风景。红的是她的唇和指尖蔻丹,乌黑的是两人的发,缠绕在一处,有种难分难舍的意味。 情到浓时,吻也愈发地深。他有些蛮横了,一手钳制阿九,一手仰高她的脖子,薄唇微启咬在她的后颈上,疼得她挤出声低吟,似痛苦又似欢愉,暧昧撩人。 修长的指从纤细的脖颈上滑下来,阿九呼吸开始错乱,忽然外室传来阵极为细微的响动,使得她猛然睁开眼,颤声道:“有人、有人来了……” 笑声从喉咙深处溢出,他的声音沙哑而低沉,沾染了几丝情|欲的味道,“怎么,帝姬很兴奋?” 他的手滑入修长的双腿间,她眸子惊恐地瞪大,眸光迷离,咬紧了下唇,必须用尽全力才能抑制出到嘴边的尖叫。 日照轻纱,清风凌波,脚步声愈发地近,终于在隔断内间外室的珠帘前停了下来。谭桐提了佩刀朝前一托,毕恭毕敬行个礼,垂眸沉声道:“大人。”说完按刀而立,然而等了半晌也没等来个回音,谭桐微皱眉,眼皮子一掀朝珠帘后方望了过去。 帘幕掩映后是大屏风,绘着梅兰竹菊四君子,泼墨写意,淡淡其华。隐隐约约能觑出些影子,可是极模糊,教人看不真切。他心头狐疑,半眯了眸子细细打望,却见红梅梢头映出个人影的侧面,下颔尖俏而精致,应当属于一个女人…… 谭桐正错愕,却见一枚银针蓦地从珠帘后方飞掷而出,他大惊失色,侧身险险避过去,只听一声闷响,沾了剧毒的针尖便深深钉入了一边儿的落地罩上。 他诚惶诚恐,膝盖一弯跪了下去,伏在地上冷汗涔涔,听得里间传出个男人的声音,冷冽如青瓷相撞,漠然而空绝:“有什么事?” 谭桐叩个头,抖着声儿诺诺道:“回大人,慈宁宫来了旨意,老祖宗的眼疾又犯了,看不清经书上的字儿,请您过去看看。” “拒了吧。”里头的人甚至连片刻的犹豫都没有,他开口,声音仍旧听不出喜怒,甚至显得有些生硬与冷漠,“替我回老祖宗的话,朝中正值多事之秋,待得了空,我定亲自往慈宁宫侍奉太后。” 听他说完,谭桐换上副吃了黄连的表情。公务繁忙,这理由也太牵强了吧,有空到碎华轩见帝姬,没空去慈宁宫,这话要真传到老祖宗耳朵里去,指不定会翻起多大的风浪来。太后若发怒,不敢明面儿上对丞相怎么样,遭殃的可就是他们这些虾兵蟹将啊! 他有苦说不出,只能埋着头拜一拜,应个是唉声叹气地退了出去。跨进院子里将好撞见金玉,那丫头打望一番他面色,诧异道:“谭大人怎么一个人一出来了?丞相和帝姬呢?”说着一顿,又探首张望了瞬,喃喃自语道:“都好半天了,什么话要说这么久哪……” 谭桐扫她一眼,拿阴阳怪气的声音道:“朝中正值多事之秋,大人和帝姬正商讨家国大事,恐怕一时半会儿出不来。” 钰浅闻言面色,若有所思地朝寝殿那头看了一眼,面上的神情有些复杂。 可金玉是个木脑袋,哪里听得懂这话外之音,她长长地啊了一声,挑高了眉毛端起副感叹的口吻,怅然道:“如今世道不安稳,咱们帝姬心系天下苍生,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嘛!”说着一顿,口里念道:“那我得给他们送些茶果进去,聊着聊着也该渴了……” 钰浅朝那丫头翻个白眼,伸手拽了她便往别处走,一面道:“大人和殿下在商讨正事,哪儿有闲工夫搭理你!” 盛夏天,即使是北风也变得灼热。院中的蝉鸣交织成落网,起起伏伏,如低吟,如哼唱,时而平静时而曲折,绵延到天边,又猛然堕入红尘俗世,痴缠在人间,最后终于尘埃落定。 帝姬躺在绣床上,怔怔地平视前方,唇被自己咬出了血,嫣红的一点,像枚朱砂痣,烙在人心上,拔不掉,除不净,妖艳无比。 隐隐一抹白点忽来晃去,是玉扳指反的光。她微微侧目,只见他立在暗处,看不清面上的神情,只知道他在拿巾栉揩拭右手,慢条斯理,姿态优雅。 他走过去,挨着她的床沿坐下来,伸手滑过她唇上的血珠,轻声问:“明日是花灯会,想出宫玩儿么?” 51|4.13· 毫无征兆的,昨晚又是场大雨,轰轰烈烈下了个痛快,整整一宿珠串如幕,将紫禁城的天地冲洗得幡然一新。 一夜不得好眠,天边泛白时人便醒了。阿九推开窗往外看,只见院中的木兰凋零了几株,柔白的花瓣被疾风呼啸着卷落,染了尘埃,埋入泥地,然而也只是少数,多数花儿仍在梢头,拥挤着拱串成簇。昨儿还是花骨朵的,历经一夜暴雨居然全都绽开了,雨水凝了珠,悬在上头,反着金光,晶莹欲滴。 晨间的风透着凉意,从窗屉子里吹进来,拂乱她一头披散的发。她看得有些发怔,忽然就有些感叹。花有时候也像人,又或者是人像花,譬如说她自己。顽强,命硬,扛摔耐打,小时候被扔进蛇窟都没死成,也许老天对每个人都是公平的,剥夺你的,总会以另一种方式回赠过来。 脑子里一通胡思乱想,蓦地肩头一暖,阿九转身去看,却是钰浅将狐狸毛披风搭在了她身上。她刚醒不久,身上只穿了件单薄的中衣,赤足散发,面容白皙得几乎透明,呈现一种憔悴的美态。 钰浅的目光上下打量一遭,眉头不由皱起来,“地上凉,殿下怎么没有穿鞋就起来了?” 她听了一愣,顺着低头去瞧自己的脚,登时感到窘迫,支支吾吾地挤出几个字来:“我给忘了……” “什么忘了,我看哪,根本是魂不守舍!”金玉打起帘子走进来,将手里端着的托案往桌上一放,道:“从昨儿起殿下就心不在焉的,谢大人把您的魂魄都给勾走了?” 不提还好,一提简直要人命!记忆潮水似的拍打过来,一浪重一浪,阿九耳根子都开始发烧,仿佛在瞬间被点着了,面上升起红云千丛。 她想起昨天那些令人羞臊的事,只觉心尖都开始发颤,可好歹按捺住了,别过头,沉着脸恫吓金玉:“什么魂不守舍心不在焉,我好得很!小丫头片子懂什么,再乱说一句话,将你赏给太监当小老婆!” 虚张声势的威胁没什么用,金玉不以为意,反而义正言辞地纠正她:“赏给太监的不是小老婆,两人即便结了夫妻也只能同张桌子吃个饭,那叫对食!” 阿九在杌子上坐下来,由着钰浅在她的发上抹花油,听金玉这么一说,登时挑高了眉毛回过头来:“你还挺博学嘛。” “那是!好歹也进宫这么些时候了,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么?”金玉哼了两声,面上一派地洋洋得意,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表情陡然变得神秘,四下张望一番后压着嗓子道:“殿下,说起太监娶老婆,我倒是想起了件事来!” 阿九从镜子里瞥她一眼,正色道:“成天不务正业,就知道打听些有的没的。我对内廷的那些秘事向来没什么兴趣……”说着一顿,转过头来摆出一副慷慨的神情,“不过,如果你真要说的话,我姑且一听。” 金玉一脸的鄙薄,清了清嗓子朝她凑得更近,神秘兮兮道:“殿下,这桩事要真说出来,那可真是了不得!我听说啊,欣荣帝姬和赵宣……走得格外近。” 阿九听了大觉失望,哦了一声道,“我还以为是什么事呢。赵公公同欣荣两个不是向来交情好么?” “不是殿下想的那么简单!”金玉翻个白眼,“我估摸着啊,赵大掌印是对欣荣帝姬有意思……” “从哪儿听来的混账话!”钰浅听得大皱眉头,手上替帝姬挽发的动作不停,斥道:“那位可是皇后嫡出的公主,怎么会和太监揪扯不清?” 金枝玉叶的帝姬和一个公公,再没有比这更荒唐的了吧!阿九的眉头拧起个结,沉声道“是啊,你听谁说的,这话可不能无根无据地胡诌,传出去就是个死。” 金玉连声叹了几口气,无奈之下只好和盘托出,“就知道你们不相信我,我这可不是信口胡诌,是从郑少监口里听出来的。再者说,我又不是傻子,关上门儿对殿下和姑姑没有隐瞒,可走出去能到处乱说么?” 阿九微微惊讶,啊了一声又拿古怪的目光打量她,半晌才道:“你什么时候和郑宝德有联系了,我怎么什么都不知道啊。” 金玉的脸色忽然变得有些微妙,别过头躲闪着她的目光,嗫嚅道:“我一个宫女他一个太监,有交情也没什么奇怪的嘛……”说着又拿眼风觑一眼阿九,这才觉得有些不对劲。分明是说帝姬和谢丞相的事,怎么绕着绕着就跑偏了呢?因半眯了眸子道:“话说回来,殿下,你和谢大人的事准备瞒咱俩多久啊?” 兜兜转转又把自己圈儿了进去,阿九捂了捂双颊,俏生生的一张脸儿通红一片。 她是个迟钝的人,昨天过得浑浑噩噩,被他的一番话和之后的举动搅得心乱如麻。大半夜睡不着,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便将他们之间的种种都疏理了一遍。或许,他真的是爱她的,就像他说的那样,如果不是因为爱,以他的性子,根本不可能容忍她到现在。 堆砌成卷儿的墨云拨开了一条缝,洒下了金色的霞芒,草垛子里的斑鸠叽叽地叫,扑打着翅膀飞出来,愈飞愈高,最终冲上了霄汉,化作遥不可见的一点,迎向华光万丈。 心头悸动,从未有过的激烈。然而世上有种人,就算火烧房子了也要佯装若无其事,这说的就是阿九。她定定神,对着两个丫头打起了马虎眼:“我和谢大人的事?我和谢大人有什么事?” 钰浅正拿着只翡翠簪在她发髻上比对,闻言微微一笑,柔声道:“合宫里谁不知道谢大人喜欢殿下,明摆着的事,殿下还有什么好隐瞒的?” 阿九只觉得一道雷劈在印堂上,她呛了呛,不可置信地瞪大眼,冲口而出道:“你们怎么知道他喜欢我的?有这么明显么?” 愈发坐实了,可见有多惊慌失措,这都不打自招了!金玉用无奈的眼神看她,双手一摊:“是你一向太迟钝了,真的很明显!” 冷静自持这会儿全没踪影了,阿九大为震惊,浑然不顾发髻只梳了一半便从杌子上站了起来,目光在两个丫头面上来回打量,最终定定看向钰浅,困顿道:“连姑姑也觉得大人真的喜欢我么?” 阿九没有朋友,陪在身边的统共就两个人。金玉大大咧咧没个心眼,能不惹麻烦就算难得了,唯一只有个钰浅言行谨慎玲珑剔透。由于尝遍了世间的太多艰辛,她是个很难敞开心扉的人,信任或许谈不上,但也不会拿出对待敌人的姿态面对钰浅。姑娘家头回碰上这样的事,总需要一个人来好好倾诉。 钰浅唇角勾起一丝笑容,目光在帝姬面上细细审度。过去总觉得帝姬是副冷淡的性子,睿智,果敢,对什么都漠不关心,后来才发现不是这样。尽管心智比同龄的人成熟,但毕竟只有十五岁,面对爱情,帝姬和普通的少女没两样,情窦初开,好奇而胆怯。 “不瞒殿下,奴婢在宫中年岁也不短了,关乎丞相的种种,或多或少都有些见闻。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谢大人对殿下实在与众不同。男女之间的事情旁人说不清,恐怕只有你们自己才清楚。”她略忖度,又柔声道:“那殿下对丞相呢?你喜欢他么?” 阿九垂着脑袋一阵沉默,半晌才摇头,抬眼一看,却见金玉同钰浅都一脸古怪地看着自己。她眉头拧成一个结,好半晌才终于又挤出一句话来,悻悻道:“其实我自己也不知道吧。喜欢是什么,我从未经历过,或许这辈子也不会明白吧。” 她说这话的时候,语调里头透出一丝莫名的悲凉。金玉忽然有些难过,走过来拉她的手,攥在掌心里握得紧紧的,定定道:“当初在相府时咱们总被欺负,可这会儿一切都不同了啊,你认祖归宗成了帝姬,宫里宫外谁不尊你一句殿下?你不要觉得自己配不上谢大人,若真要说高攀,这会儿可是他高攀你!” 阿九叹口气,旋身重新坐回了妆镜前,望着镜中的人静默不语。不了解内情的人,不明白她和他之间的种种瓜葛。两个人之间掺杂了太多利益关系,谈情说爱实在有些滑稽。他说爱她,可她体内的金蝎蛊呢?苗人爱蛊如命,他那样残忍无情的人,会为了一份虚无缥缈的感情舍弃他的蛊么? 正思忖着,外间有太监打起珠帘走进来,抱着拂尘细声细气道:“公主,相爷差人来传话,说今儿晚上城中有花灯会,酉时许来接您出宫。” 花灯会?阿九一怔,这才想起昨天他说要带自己出宫看花灯。这个时候她最不愿见的就是他,因道:“替我谢谢相爷好意,我今日身子不爽,恐怕去不成了。” 话音落地,那小太监登时愣在了原地,面上很是为难。自己只是个传话的,如今帝姬这么堂而皇之驳相爷的面子,他还不倒大霉?那内监心头叫苦不迭,只好一脸可怜兮兮地看钰浅,嗫嚅地喊了声:“姑姑……” 钰浅侧目同金玉相视一眼,两人都有些无奈。她抿抿唇,朝那白白净净的小太监道:“回去跟相爷复命,就说帝姬知道了。” 那人面色一喜,连声说了几个谢,这才猫着腰退了出去。阿九惊讶不已,朝钰浅道:“姑姑为什么替我做主?” 钰浅叹口气,上前一步抚她的肩,轻声道:“虽然感情上的事勉强不来,可是殿下,听奴婢一句劝。如今谢大人对你情有独钟,即便你心中没有他,你也得顺着杆子往下爬。老祖宗原就不喜欢良妃娘娘,再加上皇后撞邪禁足的事,难免对你心存偏见,帝王家最冷漠,真要对谁下手,不会讲半点亲情颜面。”说着稍稍一停,声音压得更低,“殿下是聪明人,那日在乾清宫你也看见了,大家忌惮老祖宗,若不是丞相在,恐怕如今被禁足的就不是皇后了。” 阿九眼皮子一抬朝钰浅看过去,“你是说……” “无论真情假意,样子还是得做出来的,毕竟于殿下百利无害。”钰浅将胭脂细细点在她的唇瓣上,缓缓道:“话说到这份儿上,怎么做全看殿下自己。奴婢一心全是为殿下谋划打算,只望殿下安好。” 百利无害……百利无害。 仿佛是当头棒喝,钰浅这话说得半点不假。阿九微微凛眸,如今大凉朝坐江山的,明面儿里是皇帝,然而朝政大权大半数都在丞相手里,在紫禁城里,人人都虚伪自私,孰敌孰友难以分辨,有谢景臣庇佑,至少也算多条生路。更何况,她体内还有一只金蝎蛊,不甘心就死,眼下似乎就是个绝地翻身的机会。 她半眯了眸子细细琢磨着,忽闻金玉的声音传过来,感叹道:“其实大人对殿下是真的好啊,知道宫里闷,便想着带您去外面玩儿。这座皇宫,外头看上去光鲜得很,其实就是个四面都被红墙围起来的鬼地方,也不知道我这辈子还有没有机会走出紫禁城。” 钰浅斜了她一眼,叱道,“才说你最近有长进,怎么又开始口没遮拦了?咱们做奴才的怎么能这样想,传出去只怕又要连累帝姬了。”说着稍稍一顿,又欷歔道,“当初我进宫的时候听过一个说法,说我们能入宫来侍奉主子是三生有幸,主上都烧了高香才积来的德。” 金玉取来广袖衫替阿九穿戴,嗤了一声道:“这宫里哪儿就没有一丝干净的地方,要不是为了殿下,谁乐意来趟这浑水?” “别怨声载道了,做宫女总比当嫔妃好,年满二十五还有机会出宫,那些个娘娘才可怜。”钰浅说,“勾心斗角你死我活,到头来争个什么?自古帝王皆薄情。” 阿九的面色骤然黯淡下去,转头看窗外,漫天晴空万里云卷云舒,落在她眼中却都变得凄冷起来。 ************* 花灯会是大凉盛事,定在每年的七月初一,乞巧前的节令,别有一番深意。京都四处张灯结彩,万人空巷,人们覆面具,揣红线,提花灯出行游街,热闹非凡。未出阁的少女若是遇上心仪的男子,便以手中花灯相赠,若两情相悦,男子题诗灯上,促成一段良缘,若不然,男子便将红线送出,祝其早日觅得良人。 皇帝昏庸,佞臣揽权,世道愈发地不安稳,人们对花灯会的热情却日益高涨,有种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意味。细想来,生在这动荡不安的年岁,谁都说不清往后会发生什么,及时行乐不是件坏事,总不至于抱憾终生。 夏令时节,万物都同人似的,懒懒散散的没精神,就连天都黑得晚。酉正时分,碎华轩里撤过晚膳,丞相果然如约而至。 谢景臣换下官服,头戴四方巾,穿绢白直裰,一身戾气尽皆消褪,俨然一位玉树临风的公子。立在院中遥遥一望,帝姬绕过汉白玉石屏走了出来,着杏白褙子裙,干干净净的一张脸,不施脂粉,婀娜多姿,当真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她走过来,盈盈的浅笑挂在嘴边,走到跟前儿时却像愣住了。一直都知道他模样好,却从未见过他这样斯文干净的扮相。他的五官极精致,一笔一画都是鬼斧神工,往日里的行头是蟒袍曳撒,浓墨重彩之下光华万丈,倒掩盖了本来的清雅。 帝姬看得发愣,眼神直勾勾的,丝毫不加避讳。他负手俯视她,好半晌才淡淡道:“有这么好看么?” 这轻描淡写的几个字是晴天霹雳,在她脑子里炸出一朵花来。阿九恍然回过神,登觉尴尬无比,忙不迭地移开眼看别处,声若蚊蚋道:“确实好看。” 倒还挺实诚。谢景臣挑眉,唇角不自觉地往上扬,别过头将喉咙打扫一番,这才又回过身看她。伸手往前头一比,沉声道:“御辇在外头候驾,殿下请。” 阿九觉得窘迫,简直是无地自容。上回发烧一定是把脑子烧坏了,居然对着他傻看那么久,简直没有比这更丢人的了!她有些别扭,迟疑了半天挤出个“有劳了”,复又提步逃也似地往外走。 背后钰浅和金玉静静观望着,隔了老远,听不清他们都说了些什么,却见帝姬闷着头朝前冲,忽的像被什么绊了下,身子一崴险险栽倒下去,被丞相伸手扶住了。 手掌握在小臂上,隔着薄薄一层衣料,阿九能清晰地感受到他微凉的体温。她愣了愣,抬眼看他,他面上的神情波澜不惊,甚至显得淡漠,似乎没有同她说话的打算。 她抬眼朝四周张望一番,心中隐隐明白过来。看来再位高权重还是有避讳的东西,碎华轩门口的地方人来人往,众目睽睽之下他也知道避嫌。因垂下眼帘朝后退开一步,微微颔首,“多谢大人。” 他对掖了双手朝她见个礼,又是一副冰冷疏远的模样。阿九微抿唇,也不再言声,转身登车,一个内监连忙双膝一弯跪在了地上,她略迟疑,却也不过一瞬,提了裙摆踩在那人的肩头上了御辇。 行行复行行,两人对坐着谁都没说话,御辇从碎华轩到神武门,畅通无阻出紫禁城,一路缄默。 不多时,颠簸总算消停下来。阿九抬眼一望,只见驾辕的小厮打起帘子请两人落辇。她觉得这人面熟,不由多看了几眼,目光佯作漫不经心扫过地那人的虎口,果然,结着厚厚一层茧,看来是暗卫假扮的。 她那头还在想事情,谢景臣已经先她一步下了辇,站定后回过身,朝她伸出双臂,作出接纳的姿态,面上却没什么表情。 她果然很迟钝,看了居然皱起眉,讷讷问:“做什么?” “下来,”他偏了偏头,神情显出几分无可奈何的意味,“我抱你。” 阿九愕然,眼风一扫往边儿上张望,方才那驾辕的小厮不知何时已经退开了,隔了几丈远垂手而立。 她有些不知所措,眼下的情形有些怪异,她立在高处,第一次从这样的角度看他。英挺的眉宇下是深邃的眼,望着她,神情柔和。她犹豫了一阵儿,终于咬咬牙,双手伸出去搂住他的脖子,感受到他的双臂在腰后收拢,微微使力,轻而易举将她抱了下来。 典型的北方男人,高高的个子,身形英挺,过去一直是仰视,所以觉得高不可攀,头回发现也能这样亲昵温和。 心跳如雷,她面上红潮似霞,双脚沾地都有些虚浮,然而还是很快从他怀里退了开,垂着头站到了一旁。又听见谢景臣淡淡道:“都施派好了么?” 那小厮打扮的暗卫朝他揖手,口里道:“大人同帝姬放心,属下们会在后头远远跟着。” 他嗯一声,指尖抚过腕上的蜜蜡珠,面色淡漠,“听闻周国的皇子已经潜入了京都,都给我盯紧了,若宫里宫外生出任何事端,全都提头来见。”说着稍停,旋身取来两个面具,将其中递给了阿九,口里漫不经心道:“听闻户部尚书的门生前些日子写了篇文章,暗讽我任意横行,欺君擅权,拿了人扔给春意笑,东厂设立这么些日子,也该有些建树了。” 那人应声是,复一个闪身没了踪影。 阿九接过面具看了几眼,却见这傩面具画的是傩婆,生得宽脸长耳慈眉善目。她也没有多想,径自将面具覆在了脸上,戴好了回身看,却见背后站着个青面獠牙的人,当即被吓得后退一步。 面具后头溢出一声低笑,他摘下面具,露出一张眉目似画的脸。她抚了抚心口,声音从面具背后传出去,有些沉闷,埋怨道:“这上头画的是谁,怎么这么吓人?” 他笑容寡淡,将面具重新覆上,过来牵了她的手往集市走,边走边道:“钟馗,驱邪的凶神。” 缓缓朝前走,一路都是鼎沸人声,花灯照亮了整个京都的夜色。阿九这回没有挣扎,乖乖任他牵着,掌心里泌出了几丝细汗,她感到紧张,迟疑了一瞬才反手去握他的手。带着薄茧的掌心,即使是盛夏也有些冰凉,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他掌心的纹路,相携而行。 阿九侧目往身后张望了一眼,忽然朝他道:“大人,你出个门儿都得派那么多人跟在后头保护,可见仇家多如牛毛吧。” 这是在损他坏事做绝?他的目光从面具背后投过来,睨了她一眼又收回去,缓缓道:“你这算冷嘲还是热讽?” 她瞪大了眼睛连连说没有,摆手义正言辞道:“没有这个意思,我只是关心大人嘛。你什么人物,位高权重,真要出了差池我可担待不起。” 这话还真是怎么听怎么别扭,他一个大男人,何时轮到她来操心安危了?谢景臣扫她一眼,也没有说话,只是拉着她的手从主街里穿过去,绕进了一条清净的巷道里。人声远去,身上的那股不适总算减轻了几分,他转过眼来看她,沉吟了一阵才道:“方才太吵了,不好说话。” 阿九后知后觉,这才想起他不爱与人近身的毛病,霎时感到古怪,歪着头问道:“你不喜欢人多,那为什么要带我来看花灯?”这不是自己给自己找罪受么? 他没搭腔,牵了她的手缓缓往前踱步。漆黑的夜里,隔了不远便是煌煌灯火,然而人声却莫名地空远起来,这条巷道仿佛成了一处世外桃源。抬头看,一株花树长了老高,花枝从围墙上方伸展出来,红艳艳的花瓣在月色下几近透明。 岁月静好,有种细水长流的意态。她心头动容,侧目看他,映入眼中的却只有一张钟馗傩面具,长了两角,狰狞骇人。她有些失落,张口正要说话,他却先她一步开了口,语调漠然:“从这条巷口出去,前头就是菜市场。” 她迟迟地说个哦,“菜市场又怎么样?” “菜市场就是断头台。”夜风拂过,他的声音沉闷得有些阴森,徐徐道:“如今夜这样的盛会,免不得会叨扰阴灵。” 没由来的,背上的汗毛居然根根乍立起来。阿九侧目看四处,目之所及都是乌漆墨黑的一片,前头似乎是家酒肆,白幡子在风中飘来荡去,诡异可怖。她浑身有些发凉,然而很快镇定下来,转头对他怒目而视,“大人邀我出宫,就是专程来吓唬我的么?” 真是个令人失望的反应。寻常姑娘被唬住了便往人怀里钻,她倒好,直杠杠地来质问他,果然是个不开窍的榆木疙瘩。谢景臣换上一副怅然若失的目光望向她,摇头感叹:“你果然不同寻常。” 要是听不出他语气里的挖苦,那她就真成傻子了。阿九有些气恼,自己分明是个极有智慧的人,怎么这段日子老是犯傻被捉弄呢?果然锦衣玉食的日子不能过久了,不光消磨斗志,连脑子都得出毛病! 她咬咬下唇,伸手将脸上的傩面具摘了下来,拉着脸子闷声闷气道:“我原本就和那些娇滴滴的女孩子不同,你才知道么。” 他诧异地转头看她,只见月光照耀下,那张小脸上头阴云密布。看出她不高兴了,他也伸手摘下了面具,回身将人抱进怀里来,抚着她的长发道,“怎么生气了?” 其实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为什么觉得难过,自己都说不上来。阿九透过他的肩膀仰头看天,镰刀似的月亮挂在头顶,月光白惨惨的,就像半边苍白的人脸。没由来的想说说话,她因沉声道:“如今人人都喊我帝姬,喊我殿下,其实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是破庙长大的乞丐,连爹娘是谁都不知道。”说着一阵失笑,合了合眼道,“说来真的要谢谢大人,如果不是你,我活不到现在,就算长大成人,或许也会被卖进窑子里。” 他的声音贴着耳垂响起,有些森冷,有些沙哑,“别说了。”xin 鲜 电。子。s h u 整,理 “我至今都记得第一次杀人的感觉。”她的脸色出奇地平静,漠然道,“十岁的年纪,在相府的暗室,那孩子如果活着,可能比我大个一两岁。” 几十个人,每天送进来的吃食只有一个馒头,人人都想活命,她其实没有别的选择。都是十来岁的孩子,对生与死还没有什么具体的了解,直到饿得前胸贴后背,直到饿得站不起来,才意识到了食物的重要。最初只是扭打,撕咬,到最后的残杀,她无数次濒死,也无数次从濒死的边缘活下来。 老天对她很残忍,有时又狠仁慈,在那样的境况下,一个又瘦又小的小姑娘能够捡回一条命,着实匪夷所思。 他侧过头亲吻她,薄唇轻轻落在柔嫩的面颊上,带着安抚的意味,缓缓道,“我从不后悔将你带回京都,也庆幸当初是你活了下来。” 阿九缓缓合上眼,她是个信命的人,也许一切都是早就注定的吧。从他救下她的那一刻起,从她到相府的那一日起,都是命数。 双臂抬起来回抱他,她猛然想起了钰浅的话,心头突地一沉。忐忑是必定的,然而犹豫也不过眨眼之间,她转过头,带着某种目的的,试探着吻上谢景臣的唇。 他顺水推舟,俯身全然地迎接她。月色迷人眼,他的气息淡雅芬芳,萦绕在唇齿间,引人如梦。 不同于过去的几次,这回的亲吻柔和细腻,他成了最好的情人,缱绻温婉,每一个举动都能融开一江春水。 忽地,他移开了唇,阿九微滞,目光迷茫地望着他。他的眼神透出几分熟悉的陌生,凑近她的耳畔,凉声道:“我很想知道,你究竟更喜欢他还是我?” 52|4.13都家 他?阿九怔了怔,疑惑地抬眼看眼前的人,“你说什么?他是谁?” 他一哂,墨玉似的瞳仁映出她茫然的脸,手略抬,冰凉的食指轻轻点在她的眉心处,神色淡漠:“一个身体里是两个魂魄。阿九,我和他相比,你更喜欢谁?”说着稍停,他的眸光忽然黯下去,阴恻恻道:“或者说,你更希望谁永远消失?” 这番话教人困惑,更教人毛骨悚然。她一愣,只以为他又在耍什么花样来捉弄自己,因蹙着眉摇晃他的手臂,不悦道:“你究竟是多无聊,以逗弄我为乐么?” 那人没有言声,只满眼阴鹜地觑着她。 是时狂风大作,不远处的几株树被风吹得东倒西歪,暗色的影子投在地上,张牙舞爪,就像山野精怪。 阿九这才意识到了一些不对劲,慌慌张张松开手,往后错开几步。抬眼看他,月冷如霜,那副眉眼同容颜还是原来的模样,清漠孤高,一如既往,可隐约又有哪里不同。哪里不同……究竟哪里不同?她细细端详这张脸,在目光对上那双眼睛时觉出了端倪。 依稀又能看见那个菩提树下的怪人,着戏服,涂彩面,口里低吟经文,衣袂飘飘,人鬼莫分。 冷汗浸出来,刹那间将小衫尽皆打湿。她喉头在发颤,双手垂在袖中紧紧收拢,用力到骨节泛青。他说谢景臣,可他自己不就是谢景臣么?一个身体两个魂魄,这又是什么意思?过去以为那怪人是谢景臣假扮的,几次三番地戏弄她,这会儿才发现不对劲--这两个难道不是同一人? 事情实在太过荒谬,阿九感到前所未有的混乱,皱紧了眉头看他,满脸的警惕神色,“你不是谢景臣?” 他半张面孔都隐在晦暗处,斜眼看她,唇畔一丝轻笑诡异阴森:“原来你一直将我也当作他,还真教我伤心。” 果然如此。阿九惊呆了,脑子里莫名其妙就蹦出了“鬼上身”三个字来。之前就觉得他不人不鬼,难不成是借尸还魂?心头波涛汹涌难以平复,她微掩着口骇然道:“你是哪里来的孤魂野鬼,敢附在丞相身上?” 不是说高官都是文曲星转世么,可见这鬼怪的法力还挺高深,连文曲星都不是对手! 这逻辑还真是令人瞠目结舌。他听她一番胡言乱语,只觉得太阳穴隐隐都作痛,抬起手来摁压眉心,微合着眸子缓缓道:“那日在相府你遭人追杀,若不是我,你恐怕早死了。将救命的恩人称作孤魂野鬼,谢景臣就是这么教导你的?” 阿九面色一滞,似乎不好意思了,嗫嚅着道:“知道你法力无边……”说着稍停,心头又开始打鼓,复又惴惴道:“其实我心中还是很感激你的,可是你什么时候现身没个准数,难免令人受惊吓嘛。” 年轻的小姑娘想象丰沛,怪力乱神样样都是张口就来。他感到无奈,曲起食指点了点额头,徐徐道:“我不是孤魂野鬼,也没有无边法力。我与谢景臣共用一副躯体,身世际遇也尽皆相同,也可以说,我是另一个他。” 不是借尸还魂,也不是鬼上身,而是另一个谢景臣?不解释还好,真是愈说愈让人混乱。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可阿九不是见多识广的人,甚至有些孤陋寡闻,眼下的事情完全超出了认知,所以万分地困惑不解。 脑子里疑云密布,她合着眸子使力地揉太阳穴,试着将他自相矛盾的话语串联起来,思索了一阵儿方沉声道:“绕来绕去大半天,所以说你们还是同一个人啊。” 道理说不通,他也懒得解释了。时不待我,每回现身都是风檐刻烛,这些年来,谢景臣一直在竭力压制他,甚至是抹杀他的存在。人都是自私的,渴望将一切据为己有,不愿与人分享。独占躯体,身份,权力,还有这个叫阿九的女人。 可目前看来,情势对他不利,她面对谢景臣时的模样和现在判若两人,这和预计的大相径庭,为什么? 心头一沉,他眼底的阴沉愈演愈烈,半眯了眸子觑她,声线冷冽:“你还没有回答我,我与他相比,你更爱谁,更希望谁永远从世间消失?” 这话听得人不舒服,有种咄咄逼人的意味。阿九拧起眉,愈发觉得这人是个疯子,一面朝戒备地往后退,一面道:“爱是什么,我谁也不爱,你要我怎么回答呢?更何况你们本就是同一个人,根本没有分别。” “你并不善于说谎。”他言简意赅,唇角勾起个冷笑,目光锁住她的眸子,锐利如刀箭,要将人一眼洞穿。真是个木讷的傻子,一切都写在脸上,还以为能自欺欺人。看来什么都不必问了,显而易见,答案不是他,而是那个比他更加残忍无情的人。 事实摆在眼前,无遮无掩,居然教人不敢直视。胸口的位置扯着生疼,他皱起眉,不明白到底哪里出了差错,脚下一动,步步朝她逼近,“当初谢景臣罔顾你死活,是我救了你,你不是时常到菩提树下等我来么?” 忽然头痛欲裂,知道另一个人快要夺回掌控权,他有些狂乱了。眼底隐隐萦着一抹赤红,上前捉她的手腕,力道蛮横,箍得她手腕发青,“阿九,你喜欢的怎么会是他,从始至终都该是我才对!” 她吃痛,心头没由来地一阵慌乱,咬紧了下唇奋力甩手,边挣边道:“你弄痛我了,快放手!有什么话咱们好好说!放开!” 这时候的挣扎无异于火上浇油,他笑起来,夹杂几丝自嘲的意味,“你很嫌恶我么?那不如将我当做他如何?就如你所说,原本我们就是同一个人,你与他再亲密的事都做过,多这么一件也无妨吧!”说完将她拉近怀里来,俯身便要去吻她的唇。 阿九心头慌乱不已,挣扎着躲避。然而他的唇欺上来,像一场狂风暴雨,啃咬她的唇瓣,痛得她皱起眉,口里溢出破碎的嘤咛。两个吻相距不过片刻,却是真正的天差地别。真是个疯子,脑子有毛病还是怎么,之前还柔情蜜意,陡然便成了这副凶恶的样子! 她感到委屈,抬起双臂用力推搡他,最后逼急了,居然狠狠一巴掌掴在那如玉的左颊上。 清脆的声响平地乍起,波浪滔天的湖面重又归于死寂。 谢景臣平静下来,阖着眸子一阵沉默,良久才睁开眼,望向阿九。云层翻涌过来遮住了大半月光,她就站在不远处,广袖底下的双手交叠在一起,木木地看着他,白皙的小脸上神色惊惶。 他感到心疼,目光落在她微红的眸子上。近日以来,情况愈发地不受控制,那人方才又现身了,还对她做出了那样出格的举动。神智是清醒的,可是身体不受控制,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受委屈。走过去,伸出双手想揽抱她,却被她一个侧身躲开了。 心头突然空荡荡的,像缺失了一块东西。他皱起眉,尽量使语气听上去柔和,道:“方才吓到你了?”说着又对她伸出双臂,轻声道:“到我这儿来。” 阿九还是没有动,仍旧一脸怪异地望着他。从前就觉得他难以捉摸,经过方才那一出,她觉得自己愈发看不透这个人了。人活在世上总会戴着面具,可谢景臣一人便有千张面目,到底哪个才是真正的他? 她不过来,他只好轻叹一声自己过去。伸出双手搂她的肩,试探着将她嵌进怀里来。这回她没有再反抗,却也没有回应,垂着双手倚在他胸前,不言不语。他轻拍她的背脊,沿着发丝缓缓抚过,沉声道:“事到如今,我也没什么可对你隐瞒的了。你如今该相信,过去并不是我成心戏弄你。” 脑子里是一团乱麻,让人无法思考。她觉得不开心,噘着嘴口里哼哼两声,怏怏道:“由不得人近身,动不动就变成另外一个人,谢大人身上的怪毛病还真是多!” 他听了不以为意,垂下眸子看她,眉目间神色坦荡:“我自幼在毒物堆里长大,修习蛊术二十来年,留下的毛病倒确实不少。” 原来是练蛊落下的病根,这倒是令人唏嘘了,只听说修道之人五弊三缺,没想到练蛊术的人也差不离。阿九口里闷闷地道个哦,仰起小脸看他,面上一副悲天悯人的神态,皱眉道:“怪可怜的呐……” 他也挺配合,闻言怅然地叹口气,一面牵着她往前走一面颔首,“的确,我也觉得自己可怜。满朝文武中,与我岁数相近的都有了家室,孩子都遍地跑了。”话音落地,带着几分伤春悲秋的意味,他稍稍一顿,侧目审度她脸色,缓缓道,“不过也不是不治之症,只是懒得费神费力,真要治愈可能也不难吧。” 这番话真是古怪,前后有什么关联吗?她琢磨了好半晌,终于隐约明白过来,因转过头看他,眉头皱得紧紧的,歪着脖子道:“大人觉得自己娶不到老婆,所以想将不由人近身的毛病治好么?” 他点头,顿住步子替她戴傩婆面具。双手绕过去,微凉的指尖不经意间拂过小巧的耳垂,专心致志地系绳结。她个子矮,脑袋整个埋在他胸膛上,声音从面具后头传出来,嗡哝的,语气却有些怪诞:“大人不是说喜欢我么?我能与你近身就好了啊,其实也不是一定要治好吧!” 半晌没有回应,埋着头,又看不见他的表情,她有些着急,忽然听见他胸腔里头轰隆隆地闷响,登时气愤不已,推了他一把道:“我说错了么?有什么好笑的?” 抬头看时他已经戴好了青面獠牙的钟馗傩面,脸上的神态尽掩去了,只听见他说没有,语调柔缓,“你说得极是,并不一定要治好。” 这才对嘛。阿九满意地颔首,同他手牵着手往前踱步,眸子一扫,这才发现他正带着她往市集去。她皱起眉,伸手拽他的袖子,口里道:“大人不喜欢人多,市集上最热闹,为什么要过去?”, 他伸手揉揉她的头顶,缓缓道:“这个时候不比方才,半数人潮都散了,我陪你去放河灯许愿。” 从巷道里绕出来,仍旧是一派的火树银花张灯结彩。花灯会已近尾梢,之前那番人山人海摩肩接踵的盛况去不复返,然而街上仍旧有戴傩面的行人,或男或女,持红线提花灯,在灯火煌煌中穿行而过。 阿九不是一个喜欢凑热闹的人,而处在这样的环境中,难免受到感染。过去的十几年都暗无天日,从未接触过这样的缤纷斑斓,她由他拉着往前走,不时往四处张望,忽然头顶上方巨响传来,原来是一朵极尽绚烂的烟火绽了开,照亮了半边黑夜。 一行戴面具的小孩子从她身旁跑过去,成群结队,人手一支冰糖葫芦,清脆的笑声荡染开,如风动银铃。她唇角弯了弯,目光追着那些小小的身影过去,愈行愈远,最后转过一个街角从视野中消失。 回过身来抬眼看,却见他正一言不发地盯着自己,她微愣,“大人看我做什么?” 他没言声,只是别过头,视线落向别处,握紧了她的右手径直朝前走。不知过了多久,拂过耳畔的风沾染了水汽,吹过人的皮肉,凉意沁心,带着几丝泥土的味道。 这个时辰,错开了一众年轻男女,河面浮着大片五彩的河灯,光影交织,熠熠生辉。一个暗卫不知从哪儿钻了出来,恭恭敬敬呈上了河灯,身形微闪又没了踪影。两人陷入冗长的缄默,谁都不说话,摘下了傩面,自顾自将手里的荷花灯放到水面上,小小的两只船灯便随波逐流,渐渐同万千灯潮融汇到了一处,徐徐朝河的下游飘荡去了。 河风吹面而来,阿九环抱着双膝蹲在河岸边,转头看谢景臣,只见他临水而立,皓白的直裰在夜色灯火中格外醒目,四方巾后头缀着的软巾条也聊聊缥缈,恍惚间有种乘风归去的况味。 她拿一只手托着腮,忽然开口打碎了寂静,“大人今年二十五么?” 他回过眼来觑她,微微拧眉:“为什么忽然问这个?” 她没答话,小脸上若有所思,扳着手指挨个儿地数数,未几方惆怅地嗟叹,摇头道:“大人闭月之貌天人之姿,没想到都二十五了。”说着稍停,仰高了脖子打望他,伸出两根食指交叠在一处,惊乍乍道:“大人长了我整整十岁哪!” 这是什么口吻,二十五在她眼中很老么? 阿九正想站起来,可蹲得太久膝盖发麻,压根儿使不上力。她没辙,只好可怜兮兮地望向他,伸出右手,柔着嗓子喊了声大人。 她是软糯的声口,说起话来轻声慢语,像往人心湖上扔了颗石子。他无可奈何,只好过来扶她,拎着那只细胳膊轻轻一提,不费吹灰之力便将人拉了起来。 谢景臣垂着眼帘俯视她,半眯了眸子凉声道:“话都到嘴边了,别只说一半儿。二十五如何,长你十岁又如何,你想说什么?” 她正弯着腰揉膝盖,压根儿没听出他语气不善,随口便道:“哦,也没什么,只是有个说法叫老牛吃嫩草,我忽然想起来了而已。” 老牛吃嫩草?这是哪门子荒谬的言论!他简直气结,捉了那纤细的腕子将她拉到身面前来,沉下脸道:“你什么意思,今儿个必须给我说清楚。” “……”只是随口说说,至于这么较真儿么?阿九觉得他小题大做,皱起眉头不甘示弱地和他大眼瞪小眼,“这么急赤白脸的做什么,我说是大人了么?举世皆知,谢丞相乃当今第一美,风华绝代,干嘛对号入座?” 好啊,变着法儿损他年纪大,损也便罢了,她还不承认!他心头不悦,睨着她道:“这段日子嘴皮功夫见长,已经不晓得天高地厚了。” 她歪着头打量他的面色,忽然一笑,眸子弯成两道月牙,两手拉着他的大袖摇晃,柔声道:“大人还当真了么?大人神容玉貌冠绝当世,不会有人介意你年纪大,而且你真的不显老嘛,看上去也就只比我大一点。”说着还伸出小拇指,比划细微的差距。 谢景臣发力地揉摁眉心,这丫头尤其擅长越描越黑,压根就抓不住重点。什么是不介意不显老,简直要将人气死。然而丞相毕竟是丞相,即是天塌下来也能眉毛都不动一下。他很快平静下来,面沉似水,拉着她打道回府,斜眼觑她道:“这样无法无天,谁给你这么大的胆子?” “不是有大人给我撑腰么?”她窝进他怀里去,吊着他的脖子往上蹦,一口亲在他的脸颊上,晶亮的眸子定定望着他,忽然笑嘻嘻道:“大人,我体内的金蝎蛊,你打算怎么办呐?” 53|4.13堵家 爱情啊,它到底像什么呢?是寒冬腊月的第一抹曙光,拨开阴云与凄苦,光线是明艳的,能直直穿透过皮肉,筋骨,直达冰凉的心底。又是天边一片云,左右都是身不由已,风止而聚,风动而去。 花灯节那晚就像一个梦,旖旎美好,仿佛逃离了紫禁城,挣脱了一切禁锢与枷锁,摆脱了所有的利与欲。然而脱离红尘也不过一夜,回了宫,发现梦终究是梦,醒过来,又是青天白日下的红墙碧瓦,恢弘磅礴,冷血无情。 乞巧节就在第二天了,碎华轩的庭院中安放了拜七姐的案台,上头摆着香炉和不少瓜果,只等喜蛛在瓜果上头结了网,便算功德圆满,帝姬得巧。 阿九坐在窗下修剪花枝,似乎百无聊赖,只好抬眼去看院中。外头的宫人们穿梭不息忙忙碌碌,忽然背后有人喊殿下,转头一看,却是金玉捧着个紫檀木奁子眼巴巴地瞧着自己,愁眉苦脸道:“殿下,明儿就是乞巧节了,可咱们这只喜蛛老是织不成网,这可怎么办?” 她面上不以为意,将剪子放到桌上道,“织不成就织不成吧,也没什么大不了。”边说边端起茶盅抿了一口,劝慰金玉道:“天底下乞巧的女子多不胜数,七姐一个神仙,哪儿能都过来呢?” 金玉朝她翻个白眼,将手里装了喜蛛的奁子放到桌上,回过头道:“七姐顾不顾得过来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明儿一入夜,宫中女眷就都要拿着自己得巧的喜网去慈宁宫给老祖宗过目。”说着一停,她摆出副恨铁不成钢的神态,朝阿九道:“我说殿下,您怎么就这么看得开啊,真甘心被欣荣帝姬比下去么?” 她两手一摊,“不甘心有什么法子,喜蛛不给面子,我还能逼着它不成?再者说了,你怎么知道欣荣的喜蛛就一定能织张漂亮的网出来?” 真是让人无言以对。金玉扶了扶额头,摇着头道:“完了完了,往常多机敏的人,近日还真是越来越傻。殿下,你以为人人都像你一样老实么?要得巧多容易,动动手脚不就行了!” 那丫头说自己傻,阿九也没往心里去,只是不愿意再争论了,因随意地摆摆手,道:“你都说容易了,那又何必来问我?怎么让喜蛛结网,我的确一窍不通,你赶紧自个儿动手脚去吧。” 这可真够新鲜的,自己的事情自己不操心,应了那句老话,皇帝不急太监急。帝姬敷衍得很明显,就连金玉都一眼就瞧出来了。她瘪起嘴心头狐疑,上前几步围着阿九转个圈儿,半眯起眼,抚着下巴道:“殿下,自打花灯节过后你就总发呆,我看你还是如实说了吧,是不是对谢大人春心萌动了?” 她唬了一跳,心头有些发虚,刻意板起脸道:“你闲得发慌还是怎么,老跟我打听这些东西,我看你才春心萌动!” 金玉对她的训斥充耳不闻,大摇大摆走过去,弯下腰细细端详她的脸。阿九被看得不自在,伸出双手覆上两颊,蹙眉惴惴道:“干嘛这样看着我?” “眼神飘忽目光闪烁,说对谢大人没意思,你骗谁呢?”金玉搬来个杌子,挨着她旁边儿坐下来,摇着她的手臂兴冲冲道:“花灯会好玩儿么?我都好几年没逛过花灯会了,殿下快给我讲讲嘛。” 阿九歪着脑袋认真回忆了会儿,终于沉声道:“很热闹,到处都是戴着傩面具的人,大街小巷张灯结彩的,有很多人去河边放荷花灯,还有焰火……差不多就这样吧。” 金玉大失所望,啊了一声道:“这就没了吗?怎么和我当初见识的不一样,没有看见演杂耍的么?会吐火的那种?还有踩高跷的,几丈高呢!” 这回倒是阿九啊了一声,讶然道:“还有人会吐火啊?”说着稍顿,复又唉声叹气道,“大人不喜欢人多的地方,我们没怎么在市集上逛……” 那丫头琢磨了老半天,终于憋出一番话来,挑着眉道:“分明说是看花灯会,结果却没在市集上逛?我看哪,大人醉翁之意不在酒,根本就是想找个机会和殿下你单独相处吧!” 阿九张口正要说话,外头却传来阵急促的脚步声,有几分慌张无措的意味。心头隐隐升起股不祥的预感,她沉下脸,眼风一扫朝金玉打个眼色,那丫头心领神会,立时从杌子上站起来,低眉垂首端立到一旁。 门上珠帘一挑,于穆匆匆而来,风风火火慌慌忙忙。入殿时脚步不稳,砰的一声撞倒了殿中的金丝珐琅炉,祛暑的冰块散了一地,在猩红的毯子上化成水,晃眼望去就像是血渍。 于公公喊一声殿下,嗓门带颤音,匍匐在地上瑟瑟发抖,汗水顺着脑门儿往下落。 忘记花灯会,忘记那真假参半的一夜,阿九面无表情,又成了碎华轩中高高在上的欣和帝姬。于穆是司礼监才分到碎华轩中的掌事太监,在宫中多年,也是见惯了风浪的人物,鲜少有这样慌张失态的时候。她从圈椅上站起来,上前几步凛眸道:“于公公,什么事这样惊慌?” 于穆狠狠叩了个头,额贴着地道:“殿下,大事不好了!起先老祖宗在英华殿礼佛,不知怎么就晕过去了!目下情形不大好,殿下还是赶紧去慈宁宫看看吧!” 阿九面色大变,也不问许多,转头吩咐金玉道,“备辇,即刻便随我去慈宁宫。” 葛太后晕倒在英华殿,无疑是晴天一道霹雳,将紫禁城上下都给劈得头昏眼花。太医院里炸开了锅,当值的不当值的,全都脚下生风往慈宁宫赶。英华殿的大德们也拉开了阵仗诵经祈福,敲木鱼同念经的声音相交织,大如惊雷,一直绵延上九重天。 内廷大乱,驾辕的太监似乎也失了分寸,御辇在宫道上颠颠簸簸。阿九埋着头细细思忖着,愈想愈觉得事情蹊跷,面色也越发凝重,望向钰浅道:“好端端的,老祖宗怎么会晕倒在英华殿?左右都是死人么,知道太后身子不适,还让她去礼佛?” 钰浅便说:“老祖宗向来身子健朗,谁料到会出这样的事?不过殿下也不要多心,太后年岁已长,难免有些小病小痛。” 话这么说没错,可阿九还是觉得不对劲。她是个警惕的人,经历了太多阴谋阳谋,所以变得格外敏感。之前皇后发难,突如其来,究竟是不是受人指使还未可知。若真有背后主谋,那么十有八|九就是太后。现今又闹出这么件事,难免教人生疑。 她略沉吟,试探道:“这么大的事,可知会了谢丞相?” “并没有,听说是老祖宗的意思,不愿惊动朝中臣工……”话说了一半儿却没了下文,钰浅惊愕地瞪大眼,怔怔地望着阿九。 她挑眉道:“你也看出端倪了?” 钰浅的面上惊疑同惶恐相交织,四下看一眼,复压低了嗓子道,“殿下是觉得老祖宗她……不会吧……”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无论如何,凡事多长个心眼儿总不是坏事。”阿九唇角挑起个寡淡的笑意,扶了扶发髻,伸手撩开窗帘子,探首一望,将好瞧见小李子猫着腰跑在边儿上,因沉声说:“快出宫去请丞相,就说宫中出了大事,我请他来。切记勿惊动旁人!” 小李子端详她脸色,当即应声是,掉头便朝神武门那方跑去了。 乌压压的黑云从南边儿翻涌过来,将一切的祥瑞之兆掩得严严实实。金乌消失得无影无踪,唯有妖风忽起,吹得几株老树东摇西摆。 御辇落地,她换上副心急如焚的神色,提起裙摆便往院门里跑。一路有宫人行礼,她也无瑕顾及,横冲直撞进了寝殿。抬眼望,一屋子全是人,太医们围在床前忙着施针,太后躺在绣床上,紧闭着眼,面色苍白,果然病得不轻。 皇帝立在殿中央,手一扬狠狠排在花梨桌上,怒道:“一帮子不中用的东西,老祖宗若是有半点差池,全都给朕做成人彘!” 这阵仗教人心惊,阿九定定神,颤声喊了个老祖宗,侧目看皇帝,眼圈儿霎时便红了,福身道:“皇父,老祖宗她怎么样了?”说着就开始抽泣,拿手巾揩着鼻子痛声道:“前些天还是好人一个,怎么说病就病了呢……” 正说着,里间一位医正出来回话,跪伏在地上瑟瑟道:“回大家,老祖宗症候蹊跷,臣等辨别多时,只怕不是害了急症,而是……” 吞吞吐吐最让人心焦,皇帝狠狠一脚揣在那医正的肩头上,厉声道:“是什么?但凡有一个字不尽不实,朕即刻下旨诛你九族!” 那太医被踢得跌坐在地上,连忙又爬起来跪好,颤颤巍巍道:“大家,老祖宗今日用了些什么,能否将吃食茶果全都呈上来,臣要逐一检验……” 话说到这份儿上,便是傻子也能听出弦外之音了。皇帝勃然大怒,扬手将桌上的茶盅砸得粉碎,怒不可遏道:“将慈宁宫中一切能入口的东西都给朕拿过来,老祖宗是朕的母后,敢对太后下毒,反了不成!” 54|4.13肚家 皇帝龙颜大怒,慈宁宫上下早吓傻了。无人敢怠慢,秦嬷嬷欠了身子道声是,跌跌撞撞去外间张罗。然而去而复返只在眨眼之间,不消片刻她便又回来了,身后还领着一众手捧托案的宫人,上头的盛放各色的糕点同茶果,琳琅满目。 这手脚麻利的,简直就像预演了多次。阿九垂着眸子微微拧眉,眼风睨向立在身旁的钰浅,却见那丫头的面色也不比自己好看多少,两手对叉在一起绞衣摆,像是忽然意识到什么,眸光看过来,将好同她四目相对。两副玲珑心肠,不必多言也能心照不宣,两人眼神上一番往来,很快便又错了开去。 侍立的内监奉上了银针,殿中诸人纷纷打眼看,只见曲太医神色凝重地掖起袖子,将银针依次探入每样糕点中去。心口紧到了嗓子眼儿,众人连大气也不敢出,屏息凝神,目光死死望着针尖,起起复落落,从始至终都没有什么变化。 里间医正们还在忙碌,曲太医诧异地睁大眼,慌张道:“怎么会……银针并未变色,这是怎么回事?” 殿中哗然,阿九的眉头却越皱越紧,垂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一来二回地消磨了这么久,皇帝的耐心早被耗光了,拍着桌子骂道:“知道太后是中毒,却连是怎么中毒的都查不出!慈宁宫巴掌大的地方,毒凭空而来,大白天的活见鬼了么?一帮子庸医误国误民,朕养着你们有什么用!” 话里话外杀机毕露,曲正心头惶惶的,弯了双膝跪下去,口里连呼死罪,脑门儿磕地磕得震天响,带着哭腔道:“没能伺候好老祖宗,微臣罪该万死,只恳请大家恩准臣查明毒从何来,待救醒了太后再杀微臣也不迟!大家开恩、开恩哪!” 人在气头上都会放狠话,太医院上下统共数十人,天子气归气,真要下旨将一帮子太医都杀了还是不现实。高程熹其实是个怪异的皇帝,没有治国平天下的雄才伟略,却向来以“仁明之君”自居,工于书画,醉心风月。 这样的人注定不是称职的帝王,反倒适合当个文人。 阿九心头思忖着,抬头看向皇帝,喊了句皇父正要说话,却有人先她一步开了口,柔声道:“皇父先别生气,眼下老祖宗眼下情形不妙,查不出是什么毒,医正们也没法儿对症下药。曲大人一片丹心可昭日月,这些年在宫中伺候,尽心尽力任劳任怨,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阿九侧目去看,却是多日未见的欣荣帝姬,着一袭素色的宫装,面色苍白,隐隐透出几分病态。前些日子皇后突然疯癫,被一道禁足令幽闭在坤宁宫,倒是苦了这个嫡出的女儿。帝王家也不是全然没有亲情,帝姬忧心皇后,苦于不能探视,便成天将自己关在玉棠宫,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只顾着以泪洗面。 宣帝侧目看一眼欣荣,面色稍稍和缓,睨了眼曲正道:“既然帝姬替你说情,姑且留你一条命,起来。” 曲太医伏在地上诺诺言谢,直起身来朝欣荣深鞠一礼,口里道:“微臣多谢公主!” 帝姬脸色有些憔悴,摇头道:“大人不必谢我,当务之急是治好老祖宗。”说着一顿,目光从奉着糕点茶果的托案上扫过去,语气里头透出几分疑惑:“大人断定老祖宗是遭人毒害,如今又验不出毒来,未免蹊跷。” 曲正怔了怔,半晌才试探道:“公主的意思是……” “祸从口出,毒却不一定是从口入。吃的东西里没有毒,这说明不了什么,若那贼人真要加害老祖宗,或许会另辟蹊径呢?”欣荣半眯起眼,目光极快地从阿九那方掠过去,眼底冰丝遍布,复又望向高坐明堂的皇帝,声线低沉:“大家,依儿臣看,事关重大,便是将慈宁宫翻个底朝天,也要将那害人的毒搜出来!谁若敢对老祖宗心怀不轨,必当诛之!” 眼下这情形,这个帝姬显然是在怀疑是自己加害太后。两人原本就有梁子,如今皇后又被禁足,这个自幼千娇万宠的帝姬向来不分青红皂白,自然会一股脑儿地将账算到她头上。新仇旧恨,剑拔弩张,恐怕这辈子也没有相安无事的时候了。 阿九唇角勾起个淡笑,眸光一转望向皇帝,对掖起双手端端而立,沉声道:“皇父,长姐所言甚是。天下擅用毒者多不胜数,下毒的法子也五花八门千奇百怪,还是好好将慈宁宫内外搜查一番吧!” 宣帝略沉吟,未几方颔首说好,转头吩咐苏长贵,寒声道:“听见了,还不照着两位帝姬的意思办!慈宁宫统共就这么些地方,能令太后中毒,着实搜查贴身的物件!朕治下的大凉江山,竟有人敢在朕眼皮子底下胡作非为,没有王法了!”说着又朝曲正斥道,“太后若平安无事,朕饶你死罪,若出了半点差池,你提头来见!” 曲正连应了几声是,领着一众内监四处搜查,一通地翻箱倒柜乒乒乓乓。里头太后依旧昏迷不醒,呼吸微薄得不易察觉,出的气儿多入的气儿少。皇帝急得厉害,背着双手在殿中来回踱步,腰间的玉坠子颠来荡去,晃得人眼花。 阿九对拢着袖子立在殿中,侧目看,窗外是乌云,天色压得极低,正孕育着一场疾风骤雨。隔着一方珠帘,隐隐能瞧见太后的面色,惨白无人色,任一众太医扎针施药,半点儿反应都没有,不像是装出来的模样。 事情到这一步,变得愈发扑朔迷离。自己身在局中,越来越看不清目前的情势,太后中毒究竟是真还是假,欣荣那番别有深意的话,莫非……莫非这二人早有预谋? 脑子里陡然升起这么个猜测,阿九微挑眉,又听钰浅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压得极低,仿佛惴惴不安:“殿下,事情不对劲,丞相又迟迟未至,您想好怎么应付了吗?奴婢有些担心。” “怕什么?”她面上含笑,笑意却不达眼底,指尖缓缓抚过尾指的护甲,漠然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即便真是栽赃嫁祸,那也不过老把戏。” 隐瞒消息不对外张扬,显然是要将她陷于孤立无援的境地。可是未免天真,以为没有谢景臣的庇佑她便任人宰割么?阿九觉得可笑,十五年来多少次死里逃生,咬紧牙关活到现在,她何曾凭靠过别人? 之前的猜测也能印证了,那位高卧绣床的老祖宗果然比谁都奸诈,一个皇后没能弄死她,这回居然亲身上阵!仔细想来也真够狠,毒害太后,这罪名堪比弑君,这是压根不打算给她留活路了么?之前玉观音一事将皇后害得不人不鬼,如今竟连嫡亲的孙女儿也要拉下水了。 阿九挑起个冷笑,皇室之中说什么骨肉至亲,利益当头,什么都是假的,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这才是受天下人尊仰的天家!只是有一点想不通,她自入宫来一直安分守己,从未做过冒犯葛太后的事,杀人之祸天上来,教人费解。 她感到困惑,思来想去却没个所以然,忽见曲太医从里间窜了出来,神色惊惶箭步如飞,手里托个香屑盒子,恭恭敬敬呈到皇帝面前,惶骇道,“大家,这是慈宁宫平日里用的熏香,微臣仔细辨别过,其中掺入了许多石罗花粉……” 秦嬷嬷听了悚然大惊,诧异道:“曲大人说毒在香中?可除了老祖宗,慈宁宫上下都平安无虞……” 曲正身子躬得低低的,对揖着双手道:“嬷嬷有所不知。石罗色味清甜,性本无害,然而若与红背桂花相混合,便是一味剧毒,轻者头昏脑涨恶心欲吐,重者暴毙,一命呜呼哪!方才我查验宫中饮食,老祖宗晨间的确用过一碗桂花莲子羹,正是红背桂……” “混账!”皇帝气疯了,扬手将那金丝珐琅盒撂翻在地,碎木屑子散了一地,一股子清淡的异香逐渐在殿中弥漫开来。 秦嬷嬷听了霎时失声哭起来,捶胸顿足道:“老祖宗一辈子毒菩萨心肠,到头来竟落得这般田地!”说完朝皇帝跪下叩头,一字一顿道:“大家,皇子犯法同庶民,毒害太后论罪当诛,绝不可姑息!” 此言落地,殿中诸人俱是一滞。高程熹微怔,不解道:“听嬷嬷这话……莫非知道对老祖宗不轨的何人?” 秦嬷嬷老泪纵横,泣不成声道:“大家有所不知,老奴伺候了老祖宗几十年,对主子的喜恶再熟悉不过。老祖宗向来不喜桂花,今早那碗羹是玉棠宫的宫女莲儿送来的,说是欣荣帝姬一番孝心,谁料到……” 阿九原本漠然站着,听了这话,登时惊异地抬起眼帘。玉棠宫?欣荣帝姬?看来之前倒是她天真了,大戏开幕,远比自己想象的要精彩百倍。 那头的帝姬却是一脸震惊,一张小脸上花容失色,骇然道:“嬷嬷这是什么话?我何时派人往慈宁宫送过桂花羹?我同老祖宗最是亲近,怎么可能加害她!”说完双膝跪在了地上,抬眼看皇帝,吃红着眼惶骇道,“皇父!这其中定有什么误会,儿臣绝不会加害老祖宗!皇父明鉴哪!” “天威浩荡,老奴绝不敢欺瞒万岁!”秦嬷嬷冷笑了一声,“既然殿下不肯承认,老奴一面之词也不足为信。不如将莲儿那宫女传来当面对质,一切便能水落石出!” 皇帝回过身在圈椅里坐下来,手掌里把玩着两枚墨玉手珠,摁着眉心道:“那名宫女何在?带上来。” 那莲儿简直像一直等在外头,这番话甫一落地,两个内监便一左一右架着个宫女进了殿,整个过程顺畅自如,不知事先编排了千百遍。 欣荣不着痕迹一个侧目,同秦嬷嬷两个眼神上一番往来。收回眼,转过身,面向众人时又是身正不怕影子斜的状貌,挺直了背脊道:“这便是莲儿,皇父要问什么,大可问个清清楚楚。儿臣心中坦荡自然没什么可怕的,只怕是得罪了蛇蝎心肠的小人,遭人栽赃陷害!” 阿九冷眼观望眼前种种,面上没有一丝表情。斜眼看那宫女,那人背对着她,从这个角度看不见容貌,只能觑见一副清瘦的身板,双肩瘦削孱弱,跪在地上抖如风中落叶。紧张么?忐忑么?更多的是对死亡的恐惧吧。 她歪了歪头,忽然觉得这个奴才可怜,其实自己也心知肚明吧,出了这样的事,无论背后主使是谁,这个叫莲儿的丫头都难逃一死。这样卖命,这样做牛做马,太后都许诺了什么好处呢?人死如灯灭,荣华富贵都带不走,恐怕是为了家里人吧。 阿九嗟叹,银针在指缝间露出半截,幽光刺痛人眼。 难逃一死,人活在世上其实都难逃一死,不过早与晚罢了。 她面色淡漠,指尖一动,沾了剧毒的银针便飞射而出,刺入了那宫女的后颈。不偏不倚,例无虚发,没入风池穴,那宫女惊恐地瞪大眼,身子直挺挺倒下去,甚至连半点声音也来不及发出。 死寂只在刹那,欣荣帝姬吓得叫起来,捂着口惊惶道:“快来人!快来人!快看看她怎么了!” 尖叫在偌大的正殿中萦绕不休,凄厉如夜间的枭鬼。众人后知后觉,这才从巨大的震惊中回过神来,苏公公反应算快的,跳起几步护住皇帝,慌忙道:“有刺客!有刺客!快护驾!保护大家!” 未几,殿外脚步声震天响,一帮子着飞鱼服按佩刀的锦衣卫蜂拥而至,冲入殿中将皇帝团团围住,殿里殿外乱成了一锅粥,人仰马翻,活像一处闹剧。 阿九转过头,将好对上欣荣惊骇的目光,微勾了唇角朝她挑起个笑,无声无息地退了出去。 穹窿之上乌云密布,白昼俨然如黑夜。忽然一道火闪子划过去,白生生的光照过去,她半眯了眸子抬眼看,只见远处的抱厦后头似乎立着一个人影,青面獠牙无比狰狞,竟然是一张钟馗面具。 55|4.13髪表 阿九微怔,眨了眨眼定睛细看,那地方却连半个鬼影儿都没了。她疑窦丛生,然而也没细想,只当自己是眼花,是时身后殿中的响动却愈发地大,引得众人回身去看。 事发突然,竟然有人当着皇帝的面杀人,这还得了?宣帝圣驾受惊,锦衣卫们自然声势如虹地拿找刺客,领头的是指挥使姜成,抱着绣春刀跪在皇帝跟前,胸脯拍得跟放闷炮似的,“微臣定要将那刺客捉拿归案,依大凉律法严惩!” 当官的最会打官腔,花里胡哨说一通,翻来覆去也就那几句,什么鞠躬尽瘁忠心耿耿,真办起差来却大打折扣。宣帝皱眉,一巴掌拍在自己个儿膝盖上,叱道:“在朕面前杀人灭口,拿朕这个皇帝当死人么?翻了天了!今儿是对太后下毒,明儿个恐怕就要杀朕,紫禁城还能有太平日子么!一帮子没用的废物,拿不到刺客,全都推出去斩了!” 人都是贪生怕死的,姜成起先还铁骨铮铮,听了这话当即吓软了脚,诺诺道:“大家放心,微臣一定要竭尽全力缉拿真凶!”说完不敢耽误,右手抬起来一挥,众锦衣卫便一窝蜂地退了出去。指挥使比了几个手势,数人往四下分散开,冒着风雨寻追那莫须有的刺客去了。 瓢泼的雨水从天上往下倾倒,金玉撑开伞支在阿九头顶。她微微侧目,雨珠子从伞沿往下滑落,如断了线的珠串,伞骨纤细,雨珠子狠狠砸下来,发出噼里啪啦的脆响,脆弱得堪堪欲折。 雨势愈大,钰浅撑了伞从后头赶上来,步行间雨水飞溅,将裙角打湿成暗色。她焦急道:“这鬼打更的天气。殿下,雨越下越大了,奴婢已经命人备好了御辇,您快登车,没的淋了生雨,对身子不好啊。” 阿九的面色极平静,摇头:“雨水干干净净,淋了也没什么不好。”说着微微转头,目光扫了一眼慈宁宫那方。天气太暗,殿里青天白日也点起了灯烛,恍恍惚惚的几点,像幽冥中升到人间的鬼火。她语气有些寡淡,寒声道:“毒害太后的罪名可不小,大家准备如何发落欣荣帝姬?” 金玉口里直哼哼,呸道:“满肚子坏水儿的东西,什么玩意儿!竟然还想陷害殿下您,看看,这回老天算是开眼了,那刺客来得也真是时候,这下子死无对证,欣荣算是将罪名都给坐实了!” 她杀人于无形,连最近身的两个丫鬟都无所察觉。阿九闻言反应平淡,倒是钰浅瞥了金玉一眼,压低了搡子斥道:“这地方儿可不比碎华轩,把嘴巴管严实了,欣荣帝姬是皇女,犯了再大的罪那也是主子,容不得你说三道四。”复转头看阿九,眼神复杂:“方才万岁爷受了惊吓,让人护送着回乾清宫了,也没说怎么发落那位帝姬。” 阿九冷笑,目光流转在檐下的雨串子上。 到底是皇后嫡出的公主,自幼被皇帝捧在手心儿里疼宠,哭一场闹一场喊冤枉,皇帝心软拗不过,也许就不了了之吧。方才千钧一发,她为了脱险不得不出此下策,其实也没真想置欣荣于死地,倒是那位金贵的公主,如今和太后一个鼻孔出气,以为是她加害皇后,拿她当死敌,着实伤脑筋。 连绵的是阴雨,分明是盛夏天,风吹在人皮肉上,居然有几分凛冽的意味。帝姬摊开右手接纳雨水,冰凉的点子狠狠砸下来,柔嫩的掌心隐隐作痛。然而她恍若未觉,淡淡道:“紫禁城里向来没有太平安生的日子,人人为己,谁与谁都没有关联。这一局是有天助,有惊无险,将来还不知要闹出什么幺蛾子。不过也别怕,宫中时日还长,她们有张良计,我也有过墙梯,谁胜谁负还未可知。” 钰浅微微颔首,沉声道:“殿下是有福气的人,吉人自有天相,又有丞相从中帮衬,必定逢凶化吉的。”说着稍停,换上副不解的神情,左右顾盼一番又道:“只是太后这回兵行险着,恐怕不是厌恶良妃娘娘这样简单了。殿下可是哪里得罪了太后,否则怎么会招来这样的大祸?” 无怪乎这丫头奇怪,其实就连阿九自己都一头雾水。自入宫以来,她同太后的接触屈指可数,短短几面都是恭谨有度,哪里会得罪她呢?可是事实摆在眼前,太后佯装中毒,先是利用秦嬷嬷将矛头对准欣荣,意欲陷害她栽赃嫁祸,冠上两个大罪…… 忽地,像是忽然意识到了什么,阿九的眸子骤然惊瞪。方才一心想着脱身,居然忽略了至关重要的一点。太后同欣荣早有预谋,那又是怎么骗过一众太医的呢?太医院自开国以来便设立,行替宫中诸人望闻问诊之职,一帮子医正都是良医翘楚,怎么可能看不出来,眼瞎了不成? 莫非太后真的对自己下了毒?阿九微怔,转念又觉得不可能,因疑惑道:“钰浅,依你看,太后是真中毒还是假中毒?若是装的,如何能瞒天过海骗过一众太医?” 钰浅也一副大惑不解的模样,搀着她的手臂绕过一个拐角,口里说:“不光殿下想不明白,奴婢也觉得怪诞。奴婢以前有位师傅,同慈宁宫的秦嬷嬷相熟,听说,太后她……” 话说到一半儿戛然而止,阿九往她侧目,蹙眉道:“太后怎么了?” 钰浅迟疑了一阵儿,似乎是下了极大的决心,探首凑近阿九的耳畔,低声道:“听说,当年太后还是坤极时,曾与宫中一位乐师来往密切,那乐师是苗疆人,精通蛊术……殿下您说,太后是不是也会蛊术?” 阿九心头一沉,半眯了眸子沉吟道:“蛊术……又是蛊术。” 谢景臣也精晓驭蛊之术,之前便听闻,太后极为器重丞相,二者之间难道有什么关系?她细细思索,又问:“苗疆来的宫中乐师……那乐师如今可还在宫中?” 钰浅摇头,“听师傅说,那乐师早在二十五年前便死了。” “死了?”她诧异地瞪大眼,“怎么死的?” “听说死得蹊跷,无端端的便暴毙了。”风大起来,钰浅轻声叹口气,结果金玉递过来的披风搭在帝姬肩头,“一个乐师,不是什么要紧人物,自然没人放在心头。宫中主子不上心,当奴才的更不可能追根究底了。” 她若有所思,心不在焉地点头,“我省得了。” 金玉在边儿上听了半天,终于忍不住开口,歪着头道:“殿下可真奇怪,这会儿您是腹背受敌,竟然还有闲心去打听几十年前的事?死了二十五年的人了,和您半点干系都没有嘛,关心这个做什么?” 小丫头片子心思浅,说话做事也全不经脑子,哪里知道阿九在琢磨什么。一个苗疆来的乐师,死因不明,二十五年前谢景臣将将出生,也是个苗人……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巧合的事?她愈想愈觉得离奇,蹙眉道:“太后没由来地要杀我,怎么是没关系呢?” 兵家里头常说知己知彼,不弄清前因后果,她岂不成了冤大头?若是一个不慎丢了性命,将来阎王殿上,恐怕想投胎都难!阿九忖了忖,觉得其中缘由十有八|九同谢景臣有关,可想明白了这一层又能怎么办呢,直接找谢景臣去问么?他会一五一十地告诉她么? 钰浅审度她脸色,抚她的肩宽慰道:“殿下莫忧愁,等丞相入了宫,同他好好说道说道。太后的确居心叵测,可谢大人无所不能,有他为您筹谋,您也没什么可怕的。” 金玉听了不住地点头,附和道:“就是就是,凭您和大人的关系,要他帮你招架太后,还不就一句话的事儿么!” 平白无故的,怎么又绕到这桩事上头了?阿九双颊发热,抬起双手摸两腮,心头暗觉懊恼。她明明是冷静淡定的性子,可不知怎么的,但凡碰上同那丞相有关的事,整个人都像脱胎换骨似的,变得呆呆傻傻了。 她气鼓鼓的,佯出一副凶神恶煞的嘴脸道:“一句话的事儿?哪儿有你说的这么容易。大人和我的关系?他和我什么关系,我怎么自己都不知道,你们两个怎么什么都能往那上头扯,烦不烦哪!”xin 鲜 电。子、s h u 整,理 三个姑娘正说着话,前方长廊下却迎面走来一行人。身后一例是抱拂尘的司礼监内侍,打头的男人身量极高,戴圆帽,着曳撒,兽首面具挡去大半张脸,却是多日未见的掌印大太监赵宣。 赵宣,赵宣……阿九咂弄这个名字,忽然觉得有些滑稽。真正的赵宣不知多久前便死了,眼前这个人顶替了这个名字,顶替了这个身份,他哪里是司礼监掌印,分明是大戏班子里拈粉拿腔的春意笑。 高程熹昏庸归昏庸,心眼子也不是全没有的。君王枕畔不容他人酣睡,这一点无关乎昏君明君。朝廷设立东缉事厂,为的便是从丞相手中均走部分权势。然而眼下的情形却很可笑,谢景臣先下手为强,杀了赵宣,将自己的耳目堂而皇之送入了紫禁城。若被皇帝知道,真不知会作何感想。 迷蒙的雨水间或伴着惊雷,一切的生机都偃旗息鼓,苍茫的天地呈现出灰暗的意味。仿佛是掐灭了夜色中的烛光,大千世界都被囫囵吞没进去,没入黑暗,没入绝望。 疾步而来,雷厉风行。视野中映入一个身影,清丽柔婉,春意笑抬眼一望,认出是碎华轩的欣和帝姬,当即顿了步子,对揖起双手朝她鞠礼,恭谨道:“奴才恭请帝姬万福玉安。” 阿九一笑,眉眼间清朗若风,上前几步请他平身,目光在他的身上细细打量:“多时不见,赵公公别来无恙。” 春意笑仍旧低垂着眉目,言辞间甚是恭敬,“乞巧节将近,宫中事宜繁杂,奴才没能到碎华轩给帝姬请安,还望殿下恕罪。” 她伸手拢了拢耳际的碎发,缓缓说:“我没有责怪公公的意思,公公成日为宫中的主子劳心伤神已经很辛苦了,我心中极为怜悯,你又何罪之有呢?” 这话有些一语双关的味道。春意笑面上的笑容稍稍敛去,微躬着背脊道:“承蒙殿下垂爱,可伺候主子原就是奴才本分,奴才不敢提辛苦。” “这话说得好。”她颔首,目光从他的面具往上滑,直直看向那双微挑的凤眼,面无表情道:“做奴才的,最要紧便是忠心耿耿恪守本分。只是我想提醒公公,务必弄清眼下的局势。你是谁的人,谁给你如今的地位身份,谁才是你的主子,都要认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切莫失足,贻误终身。” 话说到这份儿上,再愚钝的人也能听出弦外之音了。她冷嘲热讽半带威胁,春意笑的面色却一如既往,眼角浮起几丝笑意,淡淡道:“奴才谨遵帝姬教诲,不敢相忘。” “不忘最好。聪明人都懂得审时度势,公公一副七窍玲珑心,不该犯的糊涂可千万别犯。主子的性子你最了解,将来若有差池,便是大罗金仙也要束手无策。你好自为之。”。”阿九说完斜他一眼,侧身从他边上挺直了背脊走过去,声音遥遥散落风中,淡漠如死水。 掌印低眉敛目,对掖了双手恭恭敬敬退到一旁,沉声道:“奴才恭送殿下。” 阿九没有回头,沿着游廊径直朝前。金玉却似乎依依不舍,一连回头看了好几次,最后一回将好对上郑宝德的目光,面上霎时笑开了一朵花儿,回过头抿嘴笑,一脸的窃喜。 钰浅在边上看得莫名,搡了搡那丫头的肩道:“你回头看什么呢?” 金玉蓦地一愣,头甩得跟拨浪鼓似的,“没看什么啊,没看什么……” 心底似乎飞起了只鸟儿,拨开了重重云雾,横冲直撞上了青天。一行人已经走了老远了,这头郑宝德却还眼巴巴地望着,眼神直勾勾的,恨不能长到人身上去。 边上的内监试探地喊他,小声道:“少监?少监?” 起先几声没回应,那小太监无可奈何,只能扯着嗓子吼了句。郑宝德被吓得挑起几丈高,登时回了魂儿,扬手一个耳刮子打过去,那小太监的圆帽都给打掉了,连忙捡起来戴好。又听他骂骂咧咧道:“你想活活吓死我么!” 那小太监揉着脑袋心头暗骂,面上却还是一副唯唯诺诺的神态,猫着腰道:“小的该死,小的该死!” 郑宝德狠狠啐了一口,抬眼一望,却没见着掌印的影儿,霎时一急,回头道:“赵督主呐?” “督主先走了,就在您刚才发木的当口儿……” 先走了?郑少监一愣,也顾不得其它了,抱着拂尘便火急火燎地追赶上去。不消问也知道督主去了哪儿,慈宁宫闹出这么大的阵仗,用脚趾头想也知道,督主这又是去给欣荣帝姬收烂摊子了! 可怜见的,仔细想来督主也是倒霉,遇上谁不好,非得摊上这么个小祖宗,智谋上有欠缺,偏偏还喜欢趟浑水。回回让人拿刀使,还得连累他们督主,真教人伤透脑筋! 宫里的太监命苦,脚上的功夫那都是练出来的。郑宝德跑得气喘吁吁,好在还是追上了春意笑,汗如雨下地凑上去,张口喊了声督主。 春意笑目不斜视往前走,忽然道:“这会儿锦衣卫都在捉刺客,宫中四处必然乱作一团。方才京都的番子来了消息,说有周国的人潜入了内廷,施派下去,将宫中各处都给我看严实,切莫让人浑水摸鱼。” 掌印这副声口,向来都是温润流丽。然而这话落地,没由来地教人浑身发凉。郑宝德心头骇然,面上却一丝不显,只是拱手道:“督主放心,奴才必定加派人手看守宫中要塞,绝不让人有机可乘兴风作浪。”说着稍停,又悄悄拿眼觑他面色,迟疑道:“督主,欣荣帝姬毒害太后一事在宫里闹得沸沸扬扬,恐怕难以收场,您看……” 他似乎颇疲累,捏着眉心摆了摆手,“横竖是万岁爷的亲骨肉,出不了什么大岔子。” 宝德应个是,又问:“督主,派出去拖住丞相的人,怎么料理?” “全杀了,一个活口也不能留下。”他口吻淡漠,提起曳撒跨过慈宁宫的院门儿,“切记干净利落,那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目达耳通聪明绝顶,绝不能让他瞧出端倪。” “督主放心,”宝德说,“照着您的吩咐全办妥当了,桶子一例扣在周国头上,神不知,鬼也不觉。” ********* 神机妙算这四个字,阿九也担得起了。 事情的走向同她预想的如出一辙,欣荣在乾清宫里头哭天抢地,拿了白绫子嚷着要上吊,将一众宫人吓得魂飞魄散。春意笑不愧是唱戏出身,跪在地上涕泗横流,居然还挺声情并茂。什么遭人陷害被人栽赃的,张口就来,连磕巴都不打一个。 皇帝原先还刚正,半夜的时候慈宁宫那方却传来了消息,说濒死垂危的太后醒了过来,将秦嬷嬷好生责难了一顿,断言下毒的另有其人。 给了一个台阶,自然要顺着下。皇帝松口了,最后以欣荣大闹乾清宫为由,罚她面壁思过半日,满城风雨便算告一段落。 雨停在半夜,风却没有停歇,呼呼地刮过来,攥紧窗屉子,蓦然便将桌上的灯烛熄灭了。 烛灭了,一室却没有完全黯淡下来。阿九在绣床上翻了个身,隔着轻纱幔子望外头,一场倾盆大雨,捎带而来的是玉盘似的月色,莹莹如水,铺洒开了一地。 她看得出神,脑子里仍然在想白天的事。太后与谢景臣的关系,恐怕远不止表面上这样简单。二十五年前死去的苗疆乐师,和他又是关系呢?或者说,这三者会不会同时有牵连? 关于他的出身与家中人,她几乎一无所知,只知道自记事起他便居高位,孑然一身形单影只。过去未曾细想,如今愈发觉得可疑。父母早亡,没有兄弟姐妹,可亲友呢?总不会全家只剩下了他一根独苗吧! 堂堂一个丞相,这么些年来竟然连一个来投靠的亲友都没有,未免太过怪诞。 她长叹一口气,翻个身往里侧卧,目光看向悬在床尾的玉如意,幽冷的墨绿,映衬淡淡月华,有种说不出的凄美意境。 脑子里还在胡思乱想,忽然背后传来阵轻微的响动,在寂静的夜色中突兀一场。阿九凛目,翻身从床榻上一坐而起,顺手抽出短剑攥在掌心中,旋身看,殿中立着一个人。 冰绡挡不住月光,星星点点的幽芒落在他身上,一张如玉的容颜隐在暗处,望着她,缄默不语。 认出这人是谁,阿九惊得险些叫出声。好歹忍住了,撩了帘子下床来,赤着双足跑到他跟前站定,拉他的琵琶袖,压低了嗓子道:“深更半夜的,你怎么来了?”边说边朝外张望,“没有让人发现吧……” 说完就后悔了。这副最贼心虚的模样,简直就跟偷情似的!阿九咬咬唇,有些怨怼地望着他,然而面前的人却半晌不开腔,只是定定看着她。她像是想起了什么,松开手朝后退了几步,试探道:“……你是哪一个?” 谢景臣失笑,走过来牵她的手,低声道:“你看我是哪一个。” 还好,这幅模样,看来不是那个疯子。她略吁口气,稍稍定下心神,这才道:“今儿个宫里出大事了,我让人你找你,你却半天不来。” 他听了眼色一寒,“得亏你没出事,否则今夜紫禁城里没人能睡得着了。” “太后和欣荣要对付我,那法子可真歹毒,可我是什么人,哪儿那么容易被弄死。”她仰起脸来冲他笑,又道:“你还没说来干什么呢?” 他似乎有些疲惫,也不答话,只是牵着她到床沿上坐下来,俯身,将头埋进她的颈窝,声线低哑:“我累了,来找你睡觉。” 56|4.13度家髪表 阿九惊瞪了眸子,连伸手推他都给忘了,就那么僵着身子直挺挺坐着,半晌才骇然道:“我看你是疯了吧!这么晚跑到这儿来睡觉,把皇宫当自个儿的家么!”真是个胆大包天的人,动辄便潜入帝姬闺阁,不怕让人发现么! 他正专心致志地亲她的脖子,薄唇沿着那优美的曲线徐徐往下滑,闻言动作一顿,哑声道:“真要疯了也是因为你。”说完无视她的低呼,欺上去将人压回了绣床上,支起身子定定看她。 月色照拂下是他的脸,半边在明,另半边却在暗,幽深的眸子深不见底,全然看不出所思所想。他的一双眼底映出一个她,发髻凌乱神色慌张,活像一只受了惊的小兽,满心都是忐忑不安。 这是个出格的举动,搅得人心乱如麻。阿九呼吸都一错,以为他又要做什么惊世骇俗的事,瞪大了眸子同他对视,紧张得浑身发颤。 然而出人意料,谢景臣端详她良久,之后手肘一弯,居然在她身旁躺了下来。她错愕,诧异地转头看向他,红唇微动正要说话,他的手臂却伸了过来,直咧咧从胸房上头横亘过去,凑过来,顺带将头埋进她颈窝里,“放心,我不干什么。” 阿九气结,看看这姿势,居然还好意思说不干什么?练武的人都有健壮的身躯,他的手臂硬邦邦的,石头似的压在胸前,似有千斤重,令人喘不过气。她伸手推搡他,手脚并用地要从他怀里挣脱出去,压低了嗓子道:“不干什么?那你这是干什么?” 他恣意妄为,她顾虑得多。夜深人静的时辰,还是在寝宫里,衣衫不整发髻凌乱,挣扎得狠了恐教人发现。可女人的力气本就小,她又蹑手蹑脚施展不开,于是被他轻而易举地钳住了双手举过头顶。 这姿势教人羞臊,万幸是在夜里,黑灯瞎火的,她脸再红也没人看见,因压低了声音恫吓他:“我就不明白了,你总这么夜探皇宫,是觉得自己一定不会被发现?可想过被发现了是个什么后果?” 她义正言辞,居然唤来他一声嗤笑,慢悠悠道:“发现了也没人敢往外说,横竖有我担着,你不用这么做贼心虚。” 听听这话说的,他倒是挺大方!做贼心虚,这又是个什么词?真要说贼那也是他才对,怎么她倒成做贼心虚了?阿九瞪大了眼睛看他,还是不肯屈服,因一面挣扎一面道,“大人向来自诩学富五车才高八斗,说起话来怎么没板没眼的?” 她是个丰满的女人,胸前风光远比寻常女子的瑰丽,这回挣得厉害,前襟的衣带松散开了,露出大片雪白的肌理。他半眯起眸子,俯身朝她欺近,呼吸间全是一阵淡雅的幽香,干净而美好,是独属于他一人的味道。 下腹隐隐有些躁动,他眸光变得深浊,一只手探下去摸她的腿,唇落在她的脖颈上,细细流连。她一震,身子向上弓起个完美的弧度,牙齿咬住下唇,将快到嘴边的呻吟又悉数咽进喉咙里。 指掌下是她的颤栗,轻轻滑过去,牵荡起一池春水,层层涟漪一圈圈渲染开,淌进心湖。 真是个讨喜的身体,纯净而勾人,每一寸都与他无比契合。长久的忍耐亟待宣泄,他对她的渴望已经深入骨髓,因为金蝎蛊,也因为更深的原因,他想将她据为己有,从身体到心,都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记…… 他的指尖在游移,从膝盖一路往上,以一种磨人的姿态滑入了两腿之间。她眸子惊愕地瞪大,带着些哀求的口吻,颤声道:“大人不能这样,宫中四处都是耳目,真惹出了祸事可了不得……不可以的……” 女孩子提起这样的事,总显得难以启齿。勾引男人的手段她学了整整五年,自然知道女人第一次有多痛苦,头天开过脸,翌日连正常走步都不能够。宫里全是些心思清明的明眼人,瞒得过谁呢? 她的话终究还是有用,谢景臣手上的动作果然停滞了下。堂堂一个帝姬,养在深闺还未出阁,失节是怎么也说不过去的。善后其实也不难,他们两人之间其实也就差一个名分,可事关天家颜面,逼得人不得不去忌惮。 他半眯了眸子觑她,光光生生的一张小脸,薄薄的刘海被汗渍黏在额头,气息不稳。他一哂,缓缓道:“原打算安安稳稳睡一觉,是你一再地撩,现在反倒责怪起我了?” 什么是厚颜无耻,这就是了!大半夜地跑到她床上来动手动脚,现在居然说她撩他?有这么颠倒黑白的么!阿九心头愈发地气闷,扭着双腿要从他手里逃离开,半喘着说:“看看这架势,大人哪儿有安稳睡觉的样子?分明是想预谋已久,想对我不轨!” 这话听着稀罕,他心中觉得有趣,挑眉道:“哦?预谋已久对你不轨?为什么这样以为?” 她恐怕气疯了,居然张口就说:“我貌美如花身段又好,大人很早之前就热衷对我动手动脚,恐怕对我垂涎三尺吧?” 他怔了怔,下一瞬间居然低笑出了声,抬起右手捏她的脸颊,笑不可遏道:“说得对,你的确貌美如花,身段也很好,我也的确对你垂涎三尺。”边说边放开她的手腕,手臂一揽,将人搂进怀里来抱得紧紧的。 好容易重获自由,阿九自然不肯消停,推搡着他的胸膛道:“我不要和你这个色中饿鬼一起睡……” 色中饿鬼?这个尊号倒是别出心裁。他笑容宠溺,捉了她的小手轻轻打了两下,低声威胁道:“这会儿好容易才消了些火,别来浇油。” 这话果然比什么都顶用,她被唬住了,当真一动都不敢动。抬眼觑他面色,如画的眉目间尽是疲态,连那份绰约风姿都消减了大半。这模样不同寻常,她隐约觉得不对劲,因试探道:“你脸色不好看,身子不舒服么?” 谢景臣俯身在她额上落下一吻,摇着头说没有,“别多想。” 这人说的话,可信度一向不高,更何况阿九向来是个敏感的人。他说没事,她自然不相信,撑起身子细细审度他的脸容。周遭太暗,看不清他的面色具体如何,只能分辨出气色大不如前。她皱起眉,捉紧了他的右手道:“你满面都是疲态,很累么?还是受了伤?不要骗我啊。” 到底是他调|教出来的人,极善于察言观色,心思之细腻无可比拟。他也不打算瞒她了,反手握住她的手,指尖在那柔嫩的掌心画着圈儿,缓缓说:“晨间我将将从安城赶回京都,半道上遇人伏击,受了些小伤。” 伏击?所以他才没能及时入宫么……居然还受了伤?阿九悚然一惊,觉得简直是不可思议。且不论身边的一众暗卫,但是他自己都武功极高,又能驾驭蛊虫,怎么可能被人所伤?她惶惶的,骇然道:“你受伤了?伤在哪儿?快脱了衣服让我看看……”边说边动手去扯他的衣带。 她破天荒地如此主动,居然弄得他有些别扭起来,压着她的手低声道:“皮肉小伤,没什可看的。” 阿九愣愣的,不可置信道:“知道是何人所为么?以你的武功谁伤得了你呢?” 谢景臣把玩她的小指,细细长长的一截,光滑白皙,指甲是柔艳的粉色,无端便勾勒出几分暧昧撩人的况味。他垂着眸子开了口,口吻似乎嗟叹,幽幽道:“阿九,不要把我想得神乎其神。我只是个凡夫俗子,也有弱点,并不是金刚不坏之身。” 世间事果然都不能十全十美。幼时练蛊,他成日面对的都是成百上千的毒物,后来功力与蛊术都出神入化,与此同时也落下了许多病根。他思索着怎么对她解释,半晌才徐徐道:“我修炼的蛊术属于黑苗中的禁术,百毒不侵驾驭万蛊,隐患却极多。譬如说不能与人近身的怪癖,譬如体内有另一个自己,譬如说……每逢反噬之日会功力大减,正是取我性命的良机。” 反噬之日?事关他性命安危,这样的秘密恐怕鲜少人知道吧!她诧异道:“今日对你动手的是什么人?他们怎么会知道这样的秘密?” 他勾起个漠然的笑,寒声道:“歪打正着罢了。你也说我丧尽天良仇家无数,天底下想杀我的人数不胜数。” 果然坏事做多了会遭报应么?阿九瘪了瘪嘴,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猛然抬起眼道:“这么说……你这会儿功力大减,身子很虚弱了?” 谢景臣斜着眸子扫她一眼,坦然说了个是。 她眸光闪动,凑过去几分道:“所以……” “所以,”他接着她的话往下说,“你这会儿可以对我为所欲为,我都不会反抗,因为毫无招架之力。” “……”她古怪地看他,心道这人也太自以为是了,不担心她杀他么?为所欲为……她有什么可对他为的,真是可笑!琢磨着正要开口,一股子寒意却从身体某处席卷而来,疯狂地弥漫过四肢百骸,拉着人堕入地狱。 又是这样,来得毫无征兆,令人没有半分地防备。阿九痛苦地呻|吟,身子蜷缩作一团浑身发抖,“好冷……” 方才那个鲜丽活泼的人似乎在顷刻间成了幻影,她痛苦地躺在那儿,双臂环抱住自己不住抽搐。他看着她,心口紧紧拧起来,拉扯一下似乎能滴出血,难受得无以言表。伸手脱她的衣服,那丫头都冻成冰块儿了还来推他,“做什么……” 他脸色阴沉,寒声道:“别闹,我替你驱寒。” 不知她是听进了这话还是没力气挣扎了,双手无力地垂下去,眉头深锁。这副模样令人揪心,他不敢耽搁了,当即除尽了衣衫将她抱进怀里来,双臂收拢,搂得死死的。 冰凉的身体僵硬如石,他的右手徐徐抚过她浓密的发丝,听见她颤声问:“大人,我会死么?等金蝎蛊练成……” “不会,”他语调轻柔,没有片刻的迟疑,“别怕,有我在,一切都会好的。” 57|4.13发标 乞巧节这一日,紫禁城以斑斓彩缎装点宫搂,当真成了朱甍碧瓦,雕梁画槛。去了几分死板与乏味,禁中再不是死气沉沉的模样,像一个严肃长者展露了笑颜,显得活泼灵动起来。 大凉朝建国几百年,一代代君王将宫规不断完善,绵延到了这一辈,上至皇帝御极祭天,下至寻常节气,都有了极为森严的规矩同路数。譬如乞巧节,祭七姐的地方是抱月楼,白天便由司礼监的内侍打点好一切,待夜幕低垂,便由国母领着一干女眷登楼乞巧。然而今年与以往不同,皇后疯疯癫癫言行无状,这倒是愁坏了司礼监的一干太监。 苏公公面色一滞,连忙提醒皇帝道:“大家忘了,良妃娘娘出宫省亲还未归……” “省亲未归……”皇帝曲起食指磕了磕脑门儿,合着眸子似是在思索什么,半晌才又慢悠悠道:“那就请舒宁宫的惠妃吧。” 苏长贵微微侧目,同身旁的小喜子两个相视一眼,很快应了个是,抱着拂尘退下了。师徒两个走在长街上,绕了个弯抄近道,从福宁门穿行出去便是后三宫的地界,倒省下不少脚程。 小喜子朝四下看一眼,压着嗓子开了口,道:“师傅,这么一看,万岁爷的嫔妃多,这也是件好事情,这个不行还有另一个顶上嘛,后宫佳丽三千,也不愁找不到人。” 苏公公睨他一眼,嗟叹道:“规矩是死的,可人是活的。万岁爷金口一开,祖宗礼数算得了什么?坤宁宫里那位今儿个还是皇后,明儿个还是不是,谁说得清呢?” 堂堂一个大凉朝,纵使千疮百孔,国力大不如从前,也绝容不下一个疯癫无状的坤极。认真说,岑婉也是个可怜的女人,前半辈子不顺心,好容易过了几年安生日子,这会儿又全给毁了。皇帝幽禁皇后,明面儿上是让她安心养病,可紫禁城里谁都看得出来,如今的坤宁宫同永巷没什么分别,恐怕都是命吧! 抛开皇后不提,宫中各处还是一片喜庆的。七夕佳节,鹊桥相会,关于牛郎织女的爱情流传了千百年,足以令每一个女人艳羡。民间将祈姻缘落在重头,可宫中不同,内廷女眷嫔妃居多,出了阁成了皇帝的女人,对爱情便不再抱有幻想了。于是只能诚心乞巧,盼望七姐赐福,从此得到皇帝垂青,在这血雨腥风的深宫之中谋得一条生路。 今日天气晴好,万里穹窿连一丝云都没有,颇像一个吉兆。 金玉进门时喜笑颜开,捧着装喜蛛的盒子一纵一纵到阿九身旁,打开盖子往前一送,笑嘻嘻道:“你瞧。” 帝姬正在往香筒里添沉香屑,闻言微微侧目,眸光往她手上扫了一眼,随后又很快收了回去,微微一笑:“看来你这手脚动得不错,才将一夜便让喜蛛结起网了。” 金玉朝她俏皮地吐舌头,放下盒子过来帮忙,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道:“其实容易得很。这东西郑少监那儿多得是,旁人要的话得花银子买,半两呢!” 阿九一愣,转过头惊讶地盯着她:“那帮子太监还真是生财有道,你也挺舍得,掏半两银子买只蜘蛛。” 真是个顽固不化的死脑筋!金玉皱起眉对她说教,“殿下,这东西可不是普通的蜘蛛,今个晚上得拿去给太后过目啊!半两银子有什么舍不得,看你那穷酸的样儿,哪儿像个帝姬嘛。”说着一停,嘴里嘀嘀咕咕道:“而且我也没花钱……” 这回她更惊讶了,啊了一声道:“那这东西是怎么来的?偷的还是抢的?” “瞧你这话说的,我是那种会偷会抢的人么?”金玉柳眉倒竖,叉着腰气呼呼道:“我和郑少监交情好,这是他送我的,不成么?” 平白无故收人家东西,这可算是欠下人情了。阿九长叹出一口气,扑扑手道:“收人家东西也就算了,你还一脸理所应当,这又是什么道理?取半两银子给郑少监送过去,人家捉只会结网的蜘蛛也不容易,咱们可不能挡了他的财路。” 金玉到底是市井小老百姓出身,听了这话自然不依,犟道:“有便宜不捡那才是傻子呢!你以为他们缺这半两银子么,嘁,别天真了。那些太监多的是敛财的手段,郑宝德不会把这点儿小钱放心上。” 阿九对自己的事情迟钝,可不代表对旁人的也迟钝。翻来覆去几句话,她听着不对劲,心下琢磨便觉出了蹊跷。因挑了挑眉,目光在那丫头身上审度一遭,凑过去,半眯起眼,摆出副审问的架势,话音出口气势汹汹:“你说你和郑宝德交情好,那我问你,你们怎么有的交情,有的什么交情?” “我……”金玉被她的气势一震,竟不知怎么回答了,口里嗫嚅了半天也没个下文。 “哦--”她摆出副恍然大悟的神态,抚着下巴道:“我知道了。难怪之前你天天说我和谢丞相,原来你才是春心萌动!上回在路上撞见,我还纳闷儿来着,边儿上那么多漂丫头个个比你长得好,郑宝德的眼睛却只盯着你瞧,原来背着我暗度陈仓!” 金玉没念过书,注意力全集中在那句“个个比你长得好”上,当即挑高了眉气恼道:“什么肚子什么仓,我听不明白。殿下这话可真够伤人的,什么叫个个比我长得好,我的脸很难看么?他看我几眼又怎么了?” 正说着,钰浅从外头捧了珠花头饰进了内室,蹙眉道:“大老远就听见你瞎嚷嚷,对帝姬这么大呼小叫的,还有没有规矩了?”边说边扶着阿九在梳妆镜前坐下,拿起象牙篦子替她梳头,笑道:“今儿是乞巧节,殿下一定要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内廷单调乏味,女眷们都对这样的节气有极大的期待。阿九并不怎么期待,却也没有多言,只对着镜中微微颔首。钰浅一笑,转头喊金玉来帮忙。那丫头似乎还在生气,拉着脸子不情不愿地走过来,端起盛放珠花的托案在手中,两腮气鼓鼓的。 她从镜中看金玉,无奈道:“真生气啦?我和你说着玩儿呢。咱们金玉唇红齿白的,旁的人可比不过。” 听这话说的,简直不能更牵强了。金玉觉得沮丧,她的面皮子天生就不白皙,在这桩事上头一直都有些自卑,嗒嗒道:“其实殿下也别安慰我了,我知道自己不好看。真要说唇红齿白,我倒觉得郑少监比小姑娘还漂亮。” 阿九咂弄这句话,越想越觉得不对头,因蹙眉道:“哎,你该不是真看上那小太监了吧?脑子被驴踢了吧!” “看上太监?这是怎么回事?”钰浅骇然失色,诧异地看向金玉,目光说不出的复杂,“你喜欢郑宝德那厮?” 金玉将托案放在旁边,抬起两手覆住额头,沉默了好半晌才道:“我自己都说不清,可能是,也可能不是。”说着稍稍一停,干笑了两声道:“殿下不是总说自己脑子烧坏了么,可能我脑子也烧坏了吧……” 帝姬旋身过来拉金玉的手,眸子定定望着她,“旁的暂且不提。做公公的身体上有残疾,不男不女,可不能犯糊涂。你前些日子不是还嘲笑欣荣和赵掌印么,怎么这会儿自己掉沟里了?想想看,以后要是……” 然而话还没说完便让那丫头打断了,她勾起个笑容,隐隐有些自嘲或苦涩的意味,怅然道:“这个世道,谁又敢去想以后的事呢?殿下别操心我了,今儿个夜里您还得去慈宁宫见太后,没准儿又是场恶战。现世安稳,得过且过吧。” 这位一直是个大大咧咧的人,这么一番话从她口里说出来,平添几许凄凉。 阿九同钰浅相顾无言,谁都没了话,殿中的气氛显得格外诡异。最后倒是金玉笑了两声,伸手接过钰浅手中的象牙篦子,故作轻松道:“哎,你们别都不说话嘛。今儿是乞巧节,殿下,我给你梳个元宝髻怎么样?” 阿九心中想着事,只是漫不经心地点点头,“你觉得好就好。” 因为欣荣那层干系,春意笑是敌是友已教人无法分辨了。这场波涛诡谲的棋局,卷入了太多无辜的人,胜或负,输或赢,最怕的便是殃及池鱼。金玉同郑宝德都是被无端牵扯进来的人,然而事到如今,恐怕也抽不开身了。 她叹口气,目光透过窗屉子仰望穹顶,没有云,甚至连一丝风也没有,天上静止得像幅画卷,这样的干净,唯有金光毫不吝啬地洒向大地。 ********* 七夕果然是七夕,入夜过后月色极好,晶莹的玉盘悬在头顶,似与白日的金乌遥相呼应。 女眷们妆容精心,带好了喜蛛从内廷各处往慈宁宫。阿九的步辇从碎华轩出来,由八个太监稳稳当当地抬着,一条道儿直走过去上长街,不疾不徐地朝前行。 所谓冤家路窄,说的就是阿九同欣荣。慈宁宫院门前,两位帝姬前后脚到,众宫人只见步辇落了地,帘子挑起,分别下来两个美艳动人的少女。相视一眼,对立无言,彼此面上都有讶色。 毕竟是姐妹,样子总还是要做做的,即便苦大仇深。阿九唇角微扬正要开口,欣荣帝姬却把头转了过去,扶过奈儿的手径自进了门,压根没搭理她。 阿九挑眉,紫禁城里的人,往往什么都掩在心底,这位帝姬倒是独树一帜,似乎没有心事似的,将一切都显山露水映在脸上。不会伪装,没有面具,倒也是算份真性情吧。心头思忖着,却闻边上金玉骂骂咧咧道:“不识好歹的东西,得意什么!” 她却还是不以为意,淡淡道:“乞巧佳节,往常都是皇后主持盛典,如今皇后被禁足坤宁宫,欣荣心情不佳也无可厚非。” 金玉白了她一眼,一面扶着她往里走,一面压低了声音道:“心情不佳便琢磨着害别人,那位帝姬的心肠也太坏了。可别忘了昨儿的事,她和太后串通一气要将你往死里折腾,咱们可千万别掉以轻心。”说着稍停,凑近她耳畔道:“若是她们又使出什么阴谋诡计,殿下你只管对我使眼色,我一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阿九撑了撑额,心道你不惹麻烦就千恩万谢了。 进门儿时听见外头内监通传,呼容昭仪至。她心头一沉,顿了步子回头去望,只见一位衣着清雅的美人款款而至,唇角含笑,右手微扶着腹部,正侧着头同身旁的嫔妃寒暄,面色自如。 一段日子不见,昭仪的小腹已经显露出胎像。阿九的目光定定落在她小腹上头,这里面是一个全新的生命,是容盈与她意中人的骨肉。世事何其讽刺,那日的计划失败,她终究还是没能如愿离开紫禁城。于是只能继续做皇帝的嫔妃,成日对着一个自己不爱的男人强颜欢笑。 有了身孕的妇人身子重,走路不便利,阿九停下步子等了会子,容盈缓缓走来。看见她,面色微怔,下一瞬间眸中便透出几分苍凉的无奈,含笑道:“帝姬来了。” 阿九微微颔首,张口想问什么,然而话到嘴边又给咽了回去。这地方不方便说话,只好走过去握握容盈的手,沉声道:“昭仪身怀六甲,定要好好保重。” 闻言,昭仪面上的笑容忽然变得苍白,她的眼底是晦暗的,仿佛一切光亮都已熄灭多时。她看着阿九,欺身朝她附耳,缓缓道:“那日多谢你相助,虽然无力回天,但是我欠你一份恩情。” 阿九一滞,问她说:“那一夜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机关算尽,终究还是算不过丞相,是我太过天真……可木已成舟,如今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容盈说完便退了开,灯火煌煌下,她面上一丝浅笑成了点缀黑夜的风景,绮丽多姿,落在阿九眼中却无比凄凉,她说:“今日是乞巧节,愿帝姬觅得良君。” 不知为何,阿九心口有些发紧,抬眼去看,却只能瞧见容盈的背影,慈宁宫的正殿像洞开的血盆大口,将她的身影吞噬得干干净净。 入殿中,门口摆的血珊瑚仍旧耀眼夺目。葛太后高坐在主位上,由于大病初愈,面色还带着几分病态的苍白,端起茶水抿一口,微微咳嗽起来。侍立的嬷嬷过去给她抚背,蹙眉朝殿中众女道:“老祖宗身子不好,主子们赶紧将喜蛛呈上来吧。” 太后凤体欠佳,诸嫔妃自然不敢再耽误,连忙按序将乞巧的喜蛛呈递上去,由内侍托着让太后一一过目。 葛太后的目光依次从结了网的喜蛛上头扫过去,似乎颇满意,颔首道:“七姐赐福,娘子们都是心灵手巧之人。” 众嫔妃因齐声道:“谢太后夸赞。” 太后含笑一点头,目光看向座上的两位公主,缓声道:“帝姬们的喜蛛呢?呈上来让哀家瞧瞧。” 两位帝姬从玫瑰椅上站起身,并排上前,将手中的金丝楠木匣子恭恭敬敬奉了上去。左右上前来接,捧在掌心里呈递到太后面前,边儿上内监唱道:“欣荣帝姬呈喜蛛……” 哐当一声,木匣子被秦嬷嬷打了开,太后探首看一眼,当即笑道:“很好。”又转头去看阿九呈上来的匣子,淡淡道:“打开。” 秦嬷嬷应个是,打开匣子一看,当即失声尖叫出来,慌乱之余居然扬手一挥,将那匣子打翻了出去。殿中诸人起先不明所以,纷纷定睛去看,却见那匣子落地之后还滚了几遭,两颗血淋淋的眼珠子骨碌碌滚了出来,血腥可怖。 宫中嫔妃都是金尊玉贵的娇小姐出身,哪里见过这等阵仗。尖叫声此起彼伏震耳欲聋,胆小的甚至当场晕厥了过去。太后大怒,伸手狠狠拍案:“欣和帝姬,你这是什么意思!” 还真是说什么来什么,就没有一天的安生日子! 钰浅吓懵了神,赤红着双眸狠狠瞪金玉:“匣子一直在你手上拿着,怎么会这样!” “我也不知道啊!”金玉急得眼泪直流,一面揩脸一面道:“怎么可能呢……出门儿前我分明再三察看过,明明是喜蛛的,怎么会变成眼珠子呢!”说着忽然抬眼看阿九,诚惶诚恐地跪了下去,道:“殿下,我真的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殿下相信我!我绝不会加害殿下!” 帝姬微拧眉,神色有些不耐烦,“我说什么了么?还不赶紧起来。” 金玉微怔,拿袖子抹了把双颊应个是,复又直起了身。 阿九抿唇,能在她眼皮子底下将东西掉包,看来是碎华轩里出了内鬼。她心头不住地冷笑,自己在宫中树敌不多,能干出这件事的除了太后就是欣荣。好啊,果然是到了水火不容的境地,非要拼个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么? 她合了合眸子,俯身跪了下去,朝太后道:“老祖宗,这木匣子带出宫时确实盛的是喜蛛,定是半道上让人掉了包,还望老祖宗明察!” “看看那是什么的眼珠子!”太后神色疲乏,伸手捏着眉心道,“若是畜生的还好说,若是闹出了人命,定不能轻易算了!” 殿中内侍上前察看,细细端详了一阵儿后抬起头,声音发颤:“回老祖宗,奴才眼拙……似、似乎是对人眼珠子!” 话音落地一室哗然,太后大发雷霆,怒叱道:“欣和,你身为皇女却品行不端,哀家若纵容你一次两次,这紫禁城里岂不永无宁日!”说完也不等阿九解释,扬手道,“将欣和帝姬拿下,送大理寺查办!” “老祖宗且慢!” 阿九微怔,转头看时却见说话的是容盈,她面色沉冷,扶着肚子朝太后道,“老祖宗,方才入殿前臣妾曾察看过帝姬的楠木匣子,里头的确盛的是喜蛛无误,这会儿进了慈宁宫却成了人眼珠子,着实教人费解。” 众人诧异,在外头的时候都是喜蛛,这会儿变成了人眼珠子,这明指暗指的,是将矛头对准慈宁宫了?太后脸色变得极难看,冷眼睨一眼容盈,寒声道:“昭仪这是什么话?人眼珠子莫非从天而来么!” 阿九已经回过神,当即朗声道:“老祖宗,欣和毕竟是皇女,若平白无故被人冤枉了,欣和受委屈事小,有损太后英明事大。” 两个人跟唱双簧似的,气得葛太后七窍生烟。她怒火翻涌,目光瞥了眼容盈隆起的肚子,好歹还是按捺了下去,又听欣荣道,“即便真有冤情,老祖宗凤体抱恙,欣和妹妹惊扰凤驾,若就此姑息,恐怕要落人话柄了。” “欣荣帝姬所言有理。”太后略沉吟,复望向跪在下首的阿九,缓缓道:“帝姬去英华殿,对着佛像好好思过吧。” 话音甫落,钰浅和金玉霎时长舒一口气,阿九也不多言,只又叩了一回头,转身踏出殿门,径直往英华殿去了。 夜色里看皇宫,别有一番况味。白日里是气势如虹,月色照拂下却显得凄楚,像个色厉内荏的巨人,褪下一身甲胄,从里到外都透出荒寒。英华殿白昼里有僧人诵经,唱诵我佛慈悲,那响动可谓荡气回肠,恨不能飘到西天去。夜里却显得死寂,铜鹤灯台上燃着烛光,昏沉黯淡。 阿九挑了个蒲团跪下来,抬起头,同佛像两个大眼瞪小眼。心道她同这地方还真有渊源,几次被罚都是在这儿,肯定八字犯冲。 忽地,灯台上头火光无风摇曳,她霎时警觉起来,站起身往后看,映入眼中的却是一张青面獠牙的钟馗傩面。 她被唬了一大跳,定定神后似乎又松一口气,皱眉道:“花灯会早过了,你戴着这个是想吓死我么?” 58|4.13家度表发 话音落地,眼前的人却只字未语,只是立在原处望着她。 皓月照九州,洒下的华芒幽白冷寂。这张钟馗傩面瞧着还挺新,油彩的色泽鲜明张扬,反着月光,愈发显得恐怖骇人。两道目光从傩面后投出,肆无忌惮地落在她身上,锐利似风刀霜剑,教人如受锋芒。 阿九被看得不自在,暗道这人的癖性还真是古怪,神出鬼没的,尤其喜欢大半夜装神弄鬼。前几回也就不说了,这会儿还戴个钟馗面具,拿吓唬她当乐子么?她长长地嗟叹,换上副期期艾艾的口吻道:“太后和那位帝姬已经视我如眼中钉肉中刺,打定了主意要把我往死里逼,不得逞不甘心了。” 帝姬唉声叹气,稍等了会,那头的人仍旧毫无反应,站在那儿像樽石像。她这才意识到了不对劲,蹙起眉,步子朝后退了几步,以一副戒备的神态盯着他。 这是另一个人吧,看看这怪诞的模样!之前是涂花脸扮戏子,可能是嫌麻烦,这回倒好,直接戴着个面具就跳出来了。阿九气结,果然还是同一人,虽然性子有些差异,可胆子却是一样大,大晚上打扮成这样在皇宫晃荡,有恃无恐,他也不怕把胆小的吓死! 她眉头拧起一个结,满脸的习以为常,望着他淡淡道:“是你。这么晚了来英华殿,有什么事么?” 他两手背在身后,踱着步子缓缓朝她走过来,“帝姬从始至终都听从谢景臣差遣,无缘无故被卷入这场争斗,如今甚至被危及性命,你就不好奇是为什么么?” 他的声音从面具背后传出,嗡闷而低沉,似乎与往日不同,却又说不上来是哪里不同。阿九也未及深思,反倒被他的话吸引了注意,因眸光微闪追问道:“这样剑拔弩张的局面着实教我不解,怎么,你知道其中缘由么?” 虽然是同一副身躯,可毕竟还是两个不同的灵魂。他对她而言仍旧是个陌生的人,走过来,靠得愈来愈近,教她不自觉地往后退。背对着倒走,也忘了背后是蒲团,忽然脚后跟被绊住,她身子一崴,直直跌坐在了蒲团上。 好在是蒲团,软绵绵的倒也不怎么疼,只是这样的境况下摔一跤,还是在他眼皮子底下,确实丢人。阿九有些尴尬,也不想站起来了,顺势在蒲团上盘起莲花腿,掀起眼帘瞥他一眼,故作淡定道:“站着说话不累么,还是坐下来罢!”边说边将旁边的蒲团朝他一推,重重拍了拍,“喏。” 他怔了怔,望着她一阵沉默,良久才淡淡道个哦,复撩了衣袍在她边儿上坐下来。 窗外是一轮幽月,殿中是青灯古佛,案上供着月荐同香蜡,轻烟缕缕,升起来,像一个易碎的梦,网罗进世事无常与人间悲苦,最后云散烟消,像悬在指头的雨露,风一吹,太阳一照,便被蒸得干干净净。 阿九仰起脖子朝上看,隔着一层薄雾,佛像的面目模模糊糊的。佛香萦绕在鼻息间,清清浅浅,似乎还夹杂几丝隐隐约约的脂粉气,极寡淡,若有若无。 她略蹙眉,心道这一个的怪癖果然比真身还多,不仅喜欢将自己打扮成唱戏的,还兴涂脂抹粉,简直跟个女人似的。正思忖着,听见他的声音从旁边传来,慢慢悠悠道:“帝姬,你跟在谢景臣身旁的日子也不短了,就没好奇过他的身世么?” 阿九被这话问得一愣,还没来得及开口,又听他缓缓说:“十六为官,十七便右迁为大凉丞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执掌朝野操控天下。年纪轻轻便有如此作为,帝姬就不觉得奇怪么?” “……”这话还真是别扭,怎么听都觉得他在变着法儿地夸自己。她古怪地看他一眼,歪着头略思索,半晌才回道:“大人积石如玉,世无其二,乃治世之能臣……” “帝姬终究太天真,”烛光下的傩面无比诡异,他嗓音里夹杂笑意,语气却是漠然的,道:“若不是太后暗中相助,丞相再如何惊才风逸也不可能一步登天。这些天来你身在禁中,耳闻目睹,难道就从未怀疑过太后与丞相之间的关系么?” 没有怀疑过,怎么可能呢?谢景臣对任何人都冷漠疏远,却会在每年的浴佛节入慈宁宫,替葛太后誊写经书,加上太后对他的态度,单凭“君臣之礼”四个字,怎么也是说不通的。此时听他这么一说,愈发印证了她之前的猜测,看来谢景臣同太后,果然有不可告人的关系。 阿九面色微变,迟疑道:“你和太后……”说着忽然觉得不对,又连忙改口,“我是说谢大人和太后……究竟是什么关系?” 这话问出口,下一瞬便兴起个古怪的猜测。从古至今,宫中女眷豢养男宠的例子也不算少。秦时的赵太后,南朝时的山阴公主,唐时的则天皇帝,个个如此。面取其貌美,首取其发美,供位高权重的女人亵玩泄欲,谓之面首。 她暗自在心头描摹谢景臣的容貌,面若秋月郎艳独绝,果然很符合面首的标准……那人平日里一副桀骜孤高的姿态,难道真的是太后养的面首? 阿九悚然大惊,侧目骇然地望着他。面上是吞了个活苍蝇的神态表情,话音出口,舌头都在打结,磕磕巴巴道:“你你你……我是说谢丞相,大人该不是太后的男宠吧?” 这么一想,她觉得直犯恶心,同时又觉得太后是个精打细算的人。如丞相这样举世无双的美人,养了一个还能当两个,果然是很会享受……因为知道谢景臣喜欢她,所以太后才会和她争锋相对么? 那个戴傩面的人转头看她一眼,目光里写满无奈,半晌才挤出几个字来,沉声说:“帝姬的想象力果然很丰富,只可惜事实并不是你想的那样。谢丞相不是太后的面首,他是太后的亲生骨肉。” “什么?”她大惊失色,一个纵身从蒲团上头一跃而起,满目震惊地看着他,“亲生骨肉?你说谢景臣是太后的儿子?” 钟馗面具的双目处开了两个孔洞,黑漆漆的,像两道望不见底的深渊。那人微扬了脖子看她,凌厉的目光投射过来,仿佛透过重重云霭俯视山河。他并没有否认,只是缓声道:“二十余年前,葛氏曾诞下一子,却被司天监判了个‘祸国孽胎’,那时举国上下对命理之说深信不疑,皇帝为保大凉基业,只能忍痛割爱,下令将襁褓中的皇子处死。葛氏救子心切,便想出一招偷天换日,所以死的是假皇子,而真正的皇子却活了下来。被一位苗人乐师带出了皇宫,在苗疆长大成人。” 阿九怔忡,愣了好半晌才讷讷道:“你是说……那个皇子就是谢大人?” 司天监的判词,真假皇子,离奇暴毙的苗人乐师……这样一段往事,道不尽的辛酸悲苦,尘封了整整二十五年,在阿九眼前徐徐铺陈开。原来如此,难怪他谢景臣对外宣称自己父母早亡,难怪他没有亲朋,之前种种全都串联到一起,同这人口里说的极其吻合。他是葛太后的儿子,是大梁国君的皇弟! 脑子忽然变得胀痛,她仍旧满腹疑窦,撑着额合着眸子,困顿道:“谢景臣是太后的儿子,那又如何,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个?” 他一哂,“不妨将实话告诉帝姬,谢景臣步步为营算尽天机,图谋的是这万里河山。如今他手握朝政大权,又控制了锦衣卫,按理说,要逼宫谋反是易如反掌之事,却迟迟未有行动,帝姬冰雪聪明,想必也猜到了其中因由。当年太|祖皇帝手下有四员猛将,为建立大凉立下汗马功劳。其后天下太平,太|祖封藩,四位异姓王手握兵权镇守一方,若京都有变,四位藩王必定入京勤王。”说着稍停,他换上副嗟叹的语气,徐徐说:“丞相无兵权,纵有通天之术也是枉然,于是便只能向周国借兵。待时机成熟,锦衣卫逼宫,自有周国大军与四位藩王周旋,丞相夺位,便是十拿九稳。” 一通的权谋政斗,阿九听得直皱眉,好半晌才挤出一句话来,“周国不会无缘故地帮谢丞相,要周借兵,恐怕不是件容易的事。” “所以帝姬至关重要。”他缓缓道。 阿九大感诧异,“我?为什么?” “周国虎符在三皇子手里攥着,这兵借与不借,全凭他一句话罢了。”他的语调忽然变得古怪,目光看着她,透出某种诡异的热切,沉声道:“而三殿下要的不是别的,正是帝姬体内的金蝎蛊。” 灼烈的视线似要将人洞穿,阿九心头一沉,步子极缓慢地朝后倒退,又听他低低地笑了起来,曼声道:“说来,你的确是个可怜人,从始至终都是被人利用的棋子。谢丞相有他的皇图霸业,而金蝎蛊是关键所在,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他绝不会为了你放弃一切。” 寻常女人听见这样的话,悲痛欲绝寻死觅活都是常事。然而她的反应却出奇地平静,漠然地立在暗处,眼帘低垂,良久才抬起眼看他,眼中波澜不惊,“我知道了,你还有什么要说的么?” 他似乎很惊讶,歪着头换上副疑惑的口吻,好奇道:“这反应还真有意思,帝姬,你不伤心么?” 那样一个男人,口口声声说着爱你,却会在权衡利弊时将你毫不犹豫地丢弃,这算什么呢?这些日子他都伪装得太好,差点让她忘了他的本来面目。自私,冷漠,残忍,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这才是真正的谢景臣。 她想,他对她可能也是有感情的。毕竟他救过她多次,为了她不惜对皇后下手,不惜与太后发生冲突,只是很可惜,感情这东西,同皇权相比实在太微不足道。看不见,摸不着,轻得像片羽毛,风一吹便飞到了九霄云外,再也不被人记起了。 阿九别过头,双手抬起来掖掖脸,胸口隐隐有些抽痛,像心上的土地裂开道道缝,就那么酣畅淋漓地龟裂开。伤心么,其实没有这个资格吧。她一直是个有自知之明的人,前段日子那样恣意,是找到了宣泄的出口。抱存一份飘渺的幻想,以为他或许是真的爱她,能替她取出金蝎蛊,能留着她的命活在世间。 一场梦醒,发现自己还是被打回了原形,他欺骗她,那些花言巧语,如今想来真是无比地讽刺。她原本就是棋子,也许是他谋篇布局时出了差错,所以才会对她生出不同的感觉。可莫名牵扯进来的东西都是荆轲一梦,醒了就没了,兜兜转转,仍旧要回到原点。 纤细的十指覆在面上,几丛细缝里透出她的脸,暗淡的,冰冷的,拒人于千里之外。好半晌,她将手放了下来,语调平缓:“不伤心。意料之中,没什么可伤心的。” 他静静审度她良久,忽然摇着头叹息道,“还真是个无趣的女人,将金蝎蛊放在你身上,丞相真教我大失所望。” “……” 阿九起先还在伤感,听了这话霎时一愣,旋即才回过神来,当即眸子一凛:“你不是谢景臣!”边说边拂袖一挥,掷出数枚毒针,寒声道:“哪里来的狂徒,竟敢冒充丞相夜入皇宫!还不报上名来!” 那戴钟馗傩面的人身形微动,轻巧地避开毒针,再开口时竟然是一副无辜的口吻,“帝姬这是什么话?我由始至终都没说过自己是谢景臣,分明是你自己认错了人。” “砌词狡辩,你耍我么!”她怒不可遏,银针飞花似的投出去,趁着那人闪避的当口直击他面门,五指一动便将那张钟馗傩面给摘了下来。 入目是副陌生的面孔。他有英挺的眉,深邃的眼,目光很诡异,半边是凌厉,半边是不羁,一颦一笑都有种漫不经心的戏谑。薄唇边儿上勾着个佻达的笑,修长的五指轻轻点在左颊上,蹙眉叹道:“每回见面都是一上来便摸脸,帝姬果然半点儿都没变。” 阿九是气到极致了,五指收拢,攥得那张傩面咯吱作响。天底下再没有比这更荒唐的了,她认错了人,还同这人絮絮叨叨了大半宿!她咬咬唇,切齿道:“废话少说,你究竟是什么人!” 他抚着下巴一阵沉吟,望着她笑眯眯道:“帝姬的记性真是不好,咱们以前见过的,你忘了么?” 见过?阿九半眯起眼,目光在那张的脸上细细打量,仍旧没有半点印象。看来是个诡计多端的人,这是想同她套近乎么?做梦!她斥道:“我没工夫听你胡言乱语,快说你是什么人,大内高手众多,只要我喊一声,你恐怕就走不出这英华殿的门了!” “是么?”他笑得一脸无谓,右手在怀中摸索一阵儿,居然掏出了面儿水银镜,举到面前细细端详,随口道:“若是我被人擒下了,谢大人的宏业也就跟着泡了汤,帝姬可得思量好才行。” 这人似乎尤其擅长捏人七寸,一捏一个准,由不得人反抗。阿九果然忌惮起来,压低了声音切齿道:“你究竟是什么人,怎么会对谢大人的事了解得这样清楚?” “我早便说了,曾和帝姬有一面之缘。”他的目光从水银镜中移开,转而望向阿九,仍旧是似笑非笑的表情,语调和缓道:“你还杀了我一个手下,这笔账我可一直记着呢。不过也不碍事,念在你拿性命养金蝎,我也就既往不咎了。” 一面之缘,杀了他的手下?阿九蹙紧了眉头一番思索,忽然骇然失色,不可置信道:“你是曾潜入相府的那个小童?” 当初见时还是个孩子,这才多长日子,怎么一眨眼就成个大人了? 他似乎看出她的疑虑,唇畔含笑,收起水银镜缓缓道:“那时我身中奇毒,如今毒解了,这才是我的本相。看来帝姬的记性也不算太差,认真说,我与帝姬也算旧识了。当初是机缘巧合,今后的渊源还能更深。” 这话似乎暗藏玄机,然而只言片语,教人不能参悟。阿九紧锁眉头,扬手狠狠将手中的面具扔到地上,道:“你刻意假扮作谢景臣,跑来同我说这一番话,究竟是何意图?有什么阴谋诡计?” “我是什么意图帝姬不必知道。”他脸色沉下去,视线重新落在她面上,意味深长道:“你只用记住,我所言非虚句句属实,这就足够了。” 心口一阵一阵发堵,喘不上气似的难受,教人苦不堪言。阿九合了合眼,转过头捏眉心,唇畔笑容苦涩:“所以你算是好心好意么,专程来提醒我不要受人蒙骗,提醒我大限将至命不久矣?” 她从不知道自己挖苦人这么有一套,竟然噎得那人半晌无言。好一会儿,他才终清了清嗓子说:“我姑且也算好心好意,你非要这么想……也不是不能够。” 忽然感到疲累,从心头窜起来,直直蔓过五脏六腑四肢百骸。她垂下眼帘,张了张口正要说话,殿外却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如含严霜,“三殿下不请自来,着实令我惶恐。” 辨别出这个声音属于谁,于阿九而言甚至不消片刻。原来这人就是周国的三殿下,那个要用大军换一只蛊虫的皇子。 然而这些和她又有什么关系呢?一颗心沉入谷底,似乎再也没有浮起来的一日,她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来,抬眼看,殿中居然空空如也,不远处窗扉洞开,那位不速之客已经连影子都瞧不见了。 回过身,毫不意外地看见谢景臣,一身月白的曳撒在夜色里也仍旧夺目。高高在上俯视众生,那副阴寒的面容像倒退回了许久前,又变得只可仰望,难以触及了。 即使心里早有准备,可事实被人剖开,这么鲜血淋漓。她心头说不出的难受,尽管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难受。 之前已经做好打算了,既然已成定局无法更改,就让一切都回到过去,彼此没有牵扯,没有关联,她继续当假帝姬替他养蛊,他也自有他的阳关大道。紫禁城那么大,想避开一个人其实容易得很,只要不想见,就不会相见,因为她确实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了。 无计可施,索性装作若无其事吧,不去搭理,不说话,就像还在相府时那样好了。 阿九呆立了会儿,很快旋身跪在了蒲团上,也许因为疲乏,她的背脊显得有些弯曲,身子往后坐在腿上,影子在烛光下被拉扯得很长,愈发瘦弱无依。 她态度冷漠,教他莫名有些慌张。走到她身侧,曲起条腿蹲下来,他的双手拢上她孱弱的肩头,柔声道:“太后又给你添堵了?” 听他的语气,看来还以为她被蒙在鼓里吧。阿九面无表情,稍稍挣了挣,光影似的从他怀里离开,站起身退到了一旁,寒声道:“自作自受,我甘愿受罚。” “你怎么了?”他踱步朝她走近,皱着眉头略思忖,之后很快反应过来,双目之中霎时布满冰雾,沉声道:“燕楚叽对你说了什么?” 她表情淡漠,“我与三殿下相谈甚欢,他的确将什么都告诉我了。包括大人的身世,与太后的关系,还有问周国借兵以图皇权……现在我想问大人一件事,还望大人如实相告。”边说边抬眼觑他,声线柔婉妩媚,眸色却是一片冰凉:“大人曾说爱我,若这天下一定要我拿性命去换,大人还要么?” 他没答话,目光落在她身上,挣扎或彷徨,倒是复杂难懂了。她唇畔扬起来,牵染出一个优雅的笑,转过身走向窗前,脚步从容,面色淡然,心头却像已经滴泪成霜。 “大人什么都不必说了,我全明白。”她说,“请回吧。” 59|4.13毒家发飙 这时候,多说是错,说多是劫,顶好就是两相沉默。人在伤心时,话语就像是锋利的刀剑,字字句句都能伤人,扎进去,便是往心口上戳个血窟窿,有汩汩的血泪冒出来。流不尽,像斩不断的哀思愁绪,会漫天盖地将人淹没。 阿九请他走,说完之后再没开过口,故作镇定地看窗外,努力忽视背后的存在。 很久都没听见有脚步声,显然,他没有离开。殿中太安静了,安静得连他的呼吸都能清晰地传入她耳中。平稳而轻浅,在这空荡荡的佛堂中响起,有种超然入定的意味。 鼻头很酸,酸得眼睛疼,眨几下就有水珠子流出来。她抬手捋眼角,湿漉漉一片在指掌间,滑入口中,有种淡淡的苦涩味道。意识到那是眼泪,她心头涌起莫大的悲凉。活了整整十五年,她流泪的次数屈指可数,这回可算是丢人丢大发了,竟然为了个没心没肺的男人哭,出息! 她想忍住,可不知为何,越想越觉得难过,眼泪像断了线似的往下落。为什么呢?心口那地方真疼啊,像被人用斧头砍,用尖刀刺,他不回答,其实比什么回答都更让她难受。 背过身不去看他,可是不知怎么的,脑子里沟壑纵横全是他的脸。笑的不笑的,千百张汇集在一起,压得人喘不过气。阿九死命地要紧下唇,竭尽全力将泪水往眼眶里头逼,可是收效不大,最后一个不慎呜咽出声,于是陷入一场收不住的嚎啕中。 男人通常招架不住女人的眼泪,他从没见过她哭,还是这样的阵仗,一时间居然有些慌张无措。走过去抱她,喉头沙哑,清凝的嗓音也显出几分粗粝,语调艰涩:“事情并非全如你听到的那样,阿九,我不会让你死。” 他从后头圈住她的双肩,双手在她心口的位置交叠,脸颊贴上她的鬓角,有种难分难舍的味道。鼻息间是熟悉的芬芳,他的呼吸就在耳畔,熟悉得让人心悸,她合了合眼,反身狠狠将他推开,“大人不必再骗我。锦绣江山当前,一个阿九又算得了什么?” 这话说出来,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她抬起手捂住嘴,生怕哭的声音太大招来旁人,眼泪不住地往下滴落,顺着下颔滑入领口,将衣领的位置都打湿。 她推得狠,拼命似的,使得谢景臣脚下一个趔趄。他蹙眉看她,头一回感到莫大的无助。其实也怪他自己大意,早前便得了消息,周国的燕楚叽潜入了皇宫,若是他有所警觉,绝不会让他找到她这里来。那个该死的皇子不知对她说了些什么,现在她成了一根筋,已经全然听不进他的话了。 他拿手发力地揉摁眉心,懊恼道:“不过一个陌生人的一面之词,就让你深信不疑么?燕楚叽诡计多端狼子野心,你就没想过他是要利用你?”借助大周夺位,这是兵行险着,稍有不慎便会将这锦绣山河拱手送人。燕楚叽这样挑唆她,必定另有所谋。 可是女人这时候,和她讲道理是听不进去的。阿九只是冷笑,“说到诡计多端狼子野心,天底下谁比得过大人您呢!” 他不死心,还是要上前来拉她的手,攥紧了,不由分说便将人往怀里摁,却引来她激烈地反抗,死命挣扎道:“事已至此,大人何必再来招惹我?迟早都要拆分开,趁着现在你投入还不多,赶紧抽身吧!否则只会是无涯苦海!” “若要抽身,仅仅只是我么?”他的声音冰也似的凉,寒透人三魂七魄,“你敢说自己不爱我么?” “……”她似乎被受了极大的震惊,回过味后泪意更加汹涌。可能真像金玉说的那样,她也是喜欢他的,可是那又如何呢?这样的情形,即便她对他也有情,又有什么意义?徒添另一人的伤悲罢了! 阿九想维护自己的尊严,所以决定死都不承认,用力摇头道:“大人究竟是自以为是还是太自作多情,我何时说过爱你?从始至终都是你一厢情愿罢了!” 她哭得惨烈,说起话来连口齿都不甚清晰。他仍旧不放手,铁似的双臂箍得她喘不过气,唇贴着她耳际咬牙切齿道:“一厢情愿?那你哭成这样是为什么?难道不是因为我么?” 她哈哈笑了两声,像听见了什么可笑的事,抽泣道:“大人以为我是欣荣帝姬么?以为全天下的女人都该爱你么?”说着稍停,双手在身侧用力地收握成拳,浑然不顾指甲陷入掌心鲜血淋漓,“我的命数将尽了,难道连哭都不能么?我觉得自己可怜,难道不能为自己哭么?” 原来是为自己哭,亏得他手足无措半天,合着根本不关他什么事!谢景臣气得胸中胀痛,目光忽然就落在了她的脖颈处。 这个女人把自己的命看得比什么都重要,为了活下去什么都能不管不顾。他气昏头了,所有将手掌游移过去,感受到脆弱的脉搏就在指尖跳动,逼近她的脸,狠声道:“花灯节那一日,还有昨夜,你的种种情态怎么解释?” 听见她说一切都是他一厢情愿,再没有比这更伤人的了。他问这话的口吻听上去万分滑稽,四处搜罗她对他也有情意的证明,像在祈求怜悯。 然而女人狠下心来比男人更铁石心肠。她被扼住喉咙,被迫将头仰得高高的。这样的角度,目光将好落在他的脸上。佛堂中的光火不知何时熄灭了,他的面容显得阴冷异,她用红肿的双目望着他,沉声道:“大人阅人无数,连是真情还是假意都分不清么?装的,全是装的,是为了让你对我情根深种,舍不得我死,替我取出金蝎蛊!” 果然一字一句都在往心窝上插刀子,教人痛不欲生。装的?好得很,全是装的,看来过去都是他小看了她,她人前做戏的功夫何止了得,简直是出神入化!在他面前装模作样,原来都是为了让他替她取出蛊虫。 谢景臣唇边勾起个冷笑,双目骤然赤红一片。他觉得自己像个傻子,早早对她表露心迹,没想到却换来她的另有所图,真是个可恶的女人!怒火翻涌,他收拢了捂住紧紧掐住她纤细的脖子,寒声道:“我再问你一次,你刚才说的是不是真的?” “……”呼吸变得有些困难,她一张小脸渐渐涨红,艰难地吐出几个字来:“是、全是真的,我从头到尾都没有爱过你……” 心头这滋味,痛得像刀搅,一刀刀将血肉都捣碎成沫,沉入冰冷的湖底。他恨透了,恨不得一把捏死她,“你的这条命是谁给的?五年前若不是我,你早被一帮子乞丐凌辱至死!是我将你养大,给了你如今的一切!” “所以呢?”她居然疑惑地问他,“我就必须爱你么?你救了我,我自然此生都不会忘记大人的恩德,我也报答你了,入宫,养蛊,甚至连性命都要赔进去了,还不足以报恩么!” 她这么问,竟然令他无话可说。他堂堂一朝丞相,这辈子能可笑到什么地步,恐怕都在今晚了。他像疯了,扼紧了她的脖子,牙齿缝里挤出几个字来:“你的命是我给的,我随时都能收回去,说你爱我,否则我立刻杀了你!” 这副癫狂的模样教她心都揪起来,她痛苦地合上眼,眼泪往下流,落在他手背上,从温热到冰凉。为什么要这样呢,命盘是早写好的,注定了结局,她们不会有好结果。燕子矶分析得一点错都没有,只要他还图谋皇位,她就必死无疑,他会为了她放弃江山么? 不会,其实不会,他的前半辈子都在为这桩事拼命,临到头了,只差最后一步,怎么可能轻易放手呢! 阿九哭得可怜,双眼肿得像两颗核桃,似乎要一气儿将以前的泪水都给补起来。睁开眼看他,颤声道:“大人这是何苦呢?你我牵扯越多,将来作抉择时就越难,你何苦让自己为难呢?不值当。” 她哭起来很丑,平日里的妖娆美态全没有了,由于被扼住喉咙,她苍白的双颊上泛着病态的红晕,脆弱得不成话。他抿唇端详她的脸,好半晌终于松开了右手,将她小心翼翼搂进怀里来。 “不说就不说吧。”他的声音沙哑得有些难听,说话的时候像在苦笑,道:“不可否认,阿九,你做到了。我舍不得杀你,也舍不得你死,不管你爱我与否。” 她的高度像与生俱来就是为了和他拥抱,抱进怀里,下巴将好能放在她的头顶。娇娇软软的身躯,清香的,温暖的,仿佛带着无穷尽的魔力,能在他身上点燃熊熊烈火。 他俯身稳住她的唇,极端而热烈,排浪似的席卷她。 被禁锢了双手,阿九无法反抗,只能无助地承受。唇舌间是他的气息,还有淡淡的苦涩,泪水混合一种近乎疯狂的爱恋,这滋味无以言表。她起先还专注哭泣,后来渐渐从他的亲吻中嗅出了情|欲的气味,这才意识到了不对劲。 他的手从襟口探进去,肆无忌惮地覆上她的丰盈,吓得她一声尖叫,躲避着他的唇慌道:“大人疯了么!这里是英华殿!佛祖面前怎么能做这样的事!亵渎神明会下地狱的!” 他唇畔的笑容有种嗜血的残忍,冷声道:“我这辈子罪孽滔天,早该堕入地狱受尽极刑,只是我要你知道,”他一把拽住她的手臂往后堂拖扯,含笑道:“即使是地狱,你也要陪我一起去。” 猜到了他想干什么,她瞬间吓疯了,拼尽全力地挣扎:“大人,这里是英华殿,教人发现了你我都永不超生!” “我怕什么永不超生?”他扯起一变嘴角笑,有些狰狞可怖的意味,将她狠狠推到地上,“得不到你的心,得到人也算聊以慰藉。” 后背抵着冰凉的地面,那是一种麻木的疼痛,她反感到极致,手脚并用地反抗:“大人!你是什么人物,已经罔顾自己的身份了么!怎么能做出这等无耻的事!” 他俯身亲吻她的耳垂,低声道:“无耻?你和我无耻的事还做少了么?多少回都是差最后一步,今天就能圆满了。”说完伸手撕扯她的通袖袍,衣帛裂开的声响刺耳异常,像敲响的丧钟。 褪去衣物,她周身光洁得没有半点瑕疵,纤细的腰肢不盈一握,胸前风光却教人血脉喷张。他陷入情潮了,动作更加疾风骤雨,扯下鸾带覆上去,分开那修长白皙的双腿,听见她的声音,接近于哀求了:“不要这样……” 纠缠不休有什么好下场呢?这是苦海中点燃的猛火,要将人焚烧得粉身碎骨。佛家圣地,万法心经都念破,也不过是枉然,也许今夜之后是爱少怨多,是在人心上种下一株贪花,花开却无果吧! 可是没有回头路了。 他的身子坠下来,疼痛在瞬间将她硬生生劈开成两半。痛苦地呻吟,然而声音出口立马后悔了,十指的指甲深深刺破他的皮肉,唇微张,狠狠咬住他的左肩,直到唇舌间都尝到腥甜。 他却像是受了鼓舞,变得愈发蛮横了。沉沉浮浮,阿九觉得自己像置身一场旖旎的梦境,泪水已经不流了,她合上眼,终于还是只能妥协。于是抱紧他,异常清晰地感受到他带来的疼痛,她松开了口,只是咬紧牙关不让自己痛呼出声。 “阿九……” 迷蒙中听见他喊她的名字,像梦呓像呢喃。她在风浪颠来荡去,已经疲倦到极点了,仍然记得回应他一句,“怎么了?” 他吻她的额头,声音低哑:“你爱我么?我要听实话。” “嗯,”她似乎没有力气思考了,淡淡道:“爱你。” 60|4.13毒家发标 事情到了这一步,就像一头扎进无边的苦海里,即使回头也看不到岸了。 窗外是寂静的夜与月,黑暗之中有唯一一点嫣红,那是她微抿的唇。乌黑的发丝交织在一起,他的唇轻轻印上她的嘴角,带热还冷,吻下去便引起细微地颤抖,不知是痛苦还是欢愉。 阿九的双目近乎迷离,尖锐的指甲陷入他的肌理,留下一道道赤红的划痕。不知过了多久,风雨停歇,一切总算平静下来。他呼吸尚还不稳,伏在她的肩头微微喘息,她的右手移过来,在背脊处抚摩,一下,一下,以一种极尽温柔的姿态。 指下就是他的脊梁骨,人身上极为脆弱的地方,断了一截人便一命呜呼。以前她用过这个法子杀人,指尖陷进去用力一掐,屡试不爽。 阿九勾了勾唇,指尖轻轻点在他的脊梁骨上。谢景臣向来谨慎多疑,即便最得力的手下也不会全然信任,这会儿却显然大意了,因为她若想取他性命,只在一念之间…… 正思忖着,不料一只微凉的大掌忽然覆上来,十指收拢,将她的手握得紧紧的。她眸光微闪,却见他撑起了身,从居高临下的角度俯视她。幽冷的月色中,他的面目有种森寒的意态,眼波明灭道:“你在想什么?” 阿九合了合眼复又睁开,目光挪移对上他的视线,坦然无畏,没有丝毫闪避的意味,凉声道:“大人,如果方才我要杀你,是不是易如反掌?” 话音落地,谢景臣眼底蓦地一寒,同她对视半晌,忽然嘴角上扬扯出个笑容来,朝她道:“你说的不错,方才是天赐的良机,失不再来。可你没有动手,不是吗?” 这副得意洋洋的姿态真教人反感,仿佛她是个傻子,无论怎么努力都跳不出他的五指山。阿九觉得自己可笑,起先信誓旦旦否认了那么久,最后还是被他逼得承认了。她浑身不适,想同他争执又没力气,只能别过头道:“大人想要的都得到了,如今心满意足,可以放开我了吧。” 避开她的冷漠不提,这话倒是提醒了谢景臣。方才自己怒火攻心,唯有将她拆吃入腹拆能慰藉心中疾苦,下起手来也没了轻重。女人第一次难捱,这一点众所周知,更何况还是这样的地方这样的情境,她心中一定委屈极了吧。 他心疼,连忙撑起来察看她的身子,忧心忡忡道:“方才我急了些,你伤着哪儿没有,快让我看看。”边说边拿手在她身上摸索起来。 冰凉的指尖从光洁的肌理上掠过去,阿九觉得胸口郁结,这究竟是什么人啊,说话归说话,怎么还动起手来了?她懊恼,用力按住他游移的大手,有气无力地怒斥:“不是看么?光拿眼睛不就行了?大人这是做什么,寻由头吃人豆腐么?” 吃她豆腐?这说法还真是令人啼笑皆非。他眉毛愈挑愈高,反扣着她的手道:“你身上还有哪个地方是我没瞧过没摸过的?你已经是我的人了,我要摸你还得寻由头?” 真是恬不知耻!阿九心头恨得能滴血,可身上的酸疼难以启齿,她很虚弱,自然没力气同他争执不休,因皱紧了眉头道:“那就多谢大人关心了。我没伤着哪儿,就是很累很疼,所以请大人高抬贵手放过我。” 她双颊上红潮未褪,眉宇间却尽是疲态,月色映照下有种羸弱的美。他望着她,只觉胸口的地方被填得满满的。过去是孑然一身未有察觉,如今有了爱恋与牵挂,才发现自己的人生开始趋于圆满。 伸出双手将她从地上扶坐起来,他拾起散落在地上的通袖袍替她穿戴,动作轻柔而和缓,甚至有些小心翼翼的意味。 金尊玉贵的丞相伺候自己穿衣服,这恐怕会折阳寿吧!阿九满心悲苦同愤懑,她鼻头发酸,稍稍挣了挣道:“我可以自己来……” 谢景臣抬起眸子觑她一眼,脸色沉下去,言简意赅道:“老实待着。” 无论两人的关系发生了怎样的变化,对于阿九而言,他的话还是极有威慑力的。她不敢再挣了,只是木木地坐在那儿任由他将袍子往身上笼,目光徐徐往上看,映入眼中的却只有一对浓眉,还有高挺的鼻梁骨。 好半晌穿戴妥当,他终于抬起头,四目相对,一双璀璨万千的眼便直直撞进了她心底,刹那间勾惹起无限悸动。她有些恍惚,隐约听见他开口,语调无奈:“衣裳破了道口子,好在不大显眼,搪塞搪塞便过去了。” 这话是一桶冰水,兜头盖脸淋下来,将一切旖旎火星都熄灭了。衣裳破了口子,是被他撕扯的,他夺了她的贞操,就在这佛门圣地中。心口那方隐隐作痛,前路这样晦暗,他们是没有将来的,这样种因结果,最后只会是万劫不复的下场吧! 她的眼帘低垂下去,抬起右手,艰难地去扶一旁的画柱。他伸手来扶,却被她一把拂了开,“不敢劳烦大人纡尊降贵。”说着便从地上站了起来, 腹下的痛楚难以忽略,走一步都像是要将人撕裂开。阿九双腿发软脚步虚浮,然而只能咬紧牙关死命忍耐,尽力装出若无其事的姿态来。提步往外间走,不料他从后面追上来,拽着她的手腕道:“你去哪儿?” 她没有回头也没有挣脱,只是背对着他淡淡道,“太后罚我在英华殿思过,这会儿旨意还没来,我自然不能离开。”说着一顿,眼皮子微抬扫了他一眼,“倒是大人,这么晚还不离宫,让人撞见可就不好了。” “你身子不爽,怎么还能继续跪着?”他语调忧切,眉头微皱道,“你自回碎华轩,太后那头有我担待。” 然而她摇头拒绝了,手腕微微使力从他的指掌间挣脱开,沉声道:“大人不必为了我再与太后起冲突,没的伤了母子情谊,我罪大恶极。” 这副冷若冰霜的模样,真令他整副心肠都凉了个彻底。他双手无力地垂下去,望着她,仿佛无限落寞:“阿九,你宁肯相信一个燕楚叽的片面之词,也不愿相信我么?”人心都是肉长的,她怎么会这样固执,难道全然感受不到他对她的情意么? 脑子里无比地混乱,阿九合上眼艰涩道:“我不知道,真真假假,我从来都看不透你……”她深吸一口气转过头,眸子定定望着他,问道:“大人,即便你爱我,可是这锦绣河山呢?若是实在走投无路呢,非得我死才能换得来呢?” 他面色阴寒,走过来,揽着她的双肩将她嵌进怀里来,沉声道:“天下没有那么多的走投无路。燕楚叽今日潜入宫中,特意来对你说这番话,分明是挑拨离间,想利用你来达到一些个不可告人的目的。你脑子也不笨,难道连这个都想不通么?” 闻言,阿九面色倏地一变,沉吟道:“挑拨离间?” 人在气头上,脑子就相当于一个摆设,什么道理都捋不顺了。这会儿冷静下来,她垂了眸子思索,将燕楚叽那番话从头到尾给回想了一番,这才发现漏洞百出。按理说,周国若真一心要得到金蝎蛊,知道她是养蛊的人,便该将她蒙在鼓里安安心心等死才是。这么千方百计将一切捅破,倒像是刻意要她与谢景臣为敌似的! 她到底聪慧,琢磨了瞬便明白过来了,诧异道:“燕楚叽这么做,是想挑唆我来对付你?” 人一旦陷入感情,便不再是无坚不摧。有了在意的人,有了软肋,所以就有了被人拿捏的把柄。他叹息,抚着她的肩头道:“你明白过来就好。往后多长个心眼儿,别平白被人利用了还不自知。一个你便能搅得我章法全乱,到时候便教周国有机可乘了。” 阿九怔了怔,霎时感到羞窘难当,脑袋埋在他怀里好半晌,终于挤出几个字来:“……对不住,我起先没回过神来,给你添堵了。”说着又觉得不对劲,分明是他对她做了些禽兽不如的事,怎么道歉的倒成她了?因抬起头愤愤捶他的胸膛,啐道:“什么对不住!这话要说也该你说才是!早不解释晚不解释,非得闹这么一出吗?” 他硬生生挨了她两下,无奈地提醒她:“我解释了,是你听不进去。” “照你这么说都怪我了?”她气得跺脚,然而跺两下拉扯到痛楚,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呲牙咧嘴道:“你还挺在理么?” 谢景臣只好妥协,抱着她轻轻摇晃,“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 她脑子里千头万绪,满腹都是委屈同彷徨,想流泪却忍住了,只是拿手背揉眼睛,带着鼻腔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但凡什么事和你沾上边,脑子就不是自己的了。今日的事我也不怪你,都是命吧,横竖逃不了了。” 难怪当初容盈说,只有与爱的人在一起,才能真切地觉得自己是个人。鼻息间是熟悉的幽香,在他怀里,她清晰地感受了心跳的存在,彼此的,贴得这样近,绵延到天边,能唱出一支歌来。 里头浓情蜜意,英华殿外却有脚步声由远及近,趁着夜风吹拂树叶婆娑的声响,异常地刺耳突兀。 阿九的定力终究不及谢景臣,听见这响动,当即吓得背上寒毛倒竖。抬起头来看他,慌张道:“有人来了,怎么办?可不能让人看见你!”边说边找地方让他藏身,最后也不知哪根筋搭错了,居然指着香案底下道:“就这儿吧!” 丞相看她的眼神霎时变得微妙。他什么身份,这会儿跟做贼似的,避着人东躲西藏也就罢了,往香案底下钻?这也太不像话了!他无奈,俯身在她耳廓上落下一吻:“见机行事。”说完足尖点地,轻轻跃殿梁上去了。 阿九来不及害羞,提了裙摆就往外头走,步履甚至有些蹒跚不稳。打起帘子出后堂,跨门槛时甚至差点跌地上去。她咬咬牙,撑着门框深吸一口气,这才施施然到了大殿中央,膝盖一弯跪了下去。 将将摆好姿势,脚步声便近在身后了。阿九微微侧目,听见一个熟悉的女声传入耳中,慢条斯理道:“认真说,这可是你入宫的头个乞巧节,就这么白白蹉跎了,我都替你感到惋惜。” 这个声音这副语气,阿九不消回头都知道来的是谁,不由感叹冤家路窄。这个帝姬究竟是多无聊,竟然这么晚了跑来看她笑话奚落她? 心头想着,阿九徐徐从蒲团上转过头,含笑道:“乞巧佳节,帝姬不去问七姐求姻缘,怎么到英华殿来了?” 天家里长大的帝姬,即使是来寻衅滋事也有一种非凡的气度。欣荣唇角勾着一丝冷笑,踱步朝她走近道:“天道轮回,自然惩善罚恶。七姐若垂怜,自会赐我一个良人,姻缘这东西求是求不来的。妹妹在佛堂里罚跪,我心中挂念,当然要来看看你。” 阿九笑容寡淡,“帝姬挂念,着实令我受宠若惊。只是这么晚了,帝姬只身一人在宫中行走,赵公公向来对帝姬寸步不离,怎么这回没跟着一起?” 听她提赵宣,欣荣霎时有些慌张,转瞬却又恢复如常。她半眯起眼,目光落在阿九身上细细审度,口里道:“后宫中事全由司礼监操持,掌印对我寸步不离?是哪些不要命的东西乱嚼舌根?” 身体的不适已经到了极致,阿九脸色渐渐苍白,然而未免欣荣起疑心只能苦撑。她用力咬了咬下唇,欣荣却忽然咦了一声,惊异道:“你这衣裳怎么破了?” 她神色极平静,淡淡道,“方才在来的路上被树枝划的。” “树枝划的?”欣荣将信将疑,又在她面上细打量,蹙着眉头问:“我看你脸色不好看,怎么,身子不舒服?” “并没有。” 十指在袖袍下死死攥紧,阿九咬牙,这么下去不是办法,迟早教人看出端倪来。她思忖了阵儿,忽然寒声道:“夜深了,我劝帝姬还是早些回宫歇着。这紫禁城是天底下最不干净的地方,白天那些东西不敢出来,入了夜可就说不准了。” 听了这话,欣荣心头霎时开始发毛。转身朝殿外看一眼,乌漆墨黑的内廷,风起了,纸糊的灯笼在檐下飘摇,阴森可怖。她胆子小,却不愿在人前示弱,因硬着头皮嘲讽阿九:“白日不做亏心事,夜半不怕鬼叫门,你都不怕,我有什么好怕的?” 跪在蒲团上的人却只是阴恻恻一笑,“英华殿佛光普照,妖魔鬼怪自然不敢近我的身。倒是帝姬,若我没记错,从此处到玉棠宫,永巷附近是必经之处。还是说,帝姬想在这儿陪我一整宿?” 欣荣被唬住了,她面上一阵青红交织,半晌才狠声道:“欣和,今日我来,是要把话跟你说明白。你害我母后到那般田地,我不会再顾念姐妹情谊对你心慈手软。宫中日子还长得很,你有人相助,以为我就是孤军奋战么?咱们有的是时间慢慢消磨,走着瞧吧。至于这会儿,太后还没说让你起来,你就好好儿在佛像跟前忏悔吧!” 帝姬说完狠狠拂袖,旋身大步跨出了门槛。走到丹陛上时却顿了步子,迟疑了一阵儿才踏着月色提步离去。 “……” 阿九额上冷汗涔涔,颓然地往后跌坐下去。谢景臣疾步过来扶她,垂了眸子在她面上打量,只见起先的酡红已经褪尽了,转而变得苍白如纸。他眉头深锁,俯身将她抱起来往外走,听见她虚弱道:“欣荣……欣荣似乎发觉什么了……” 谢景臣拧眉,低头在她身上轻轻嗅了嗅,果然,有一股子若有若无的血腥味儿。他眸色如霜,曲起两指吹了个暗哨,阿九只见一道黑影从眼前闪过,一个暗卫便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 “大人。” “盯紧了。那个帝姬如今没什么用处,若她有所察觉,要么废了双手毒哑,要么……也不必留着了。”他淡淡道。 阿九抬起头来怔怔望着他,“你忘了么,那是你的亲侄女……” “过去我始终顾念着血肉亲情,所以才会妇人之仁,如今看来,果然大错特错。”他勾起一边嘴角,面色淡漠,“我有你就足够了。” 61|4.13 夜深人静,天上的明月被云层遮挡了,微茫敛尽,紫禁城各处都是黑压压一片。周遭没有人烟,他也无需顾忌其它,将帝姬抱在怀里飞檐走壁,她神思有些恍惚,只听见耳畔风声呼呼,再回过神时已经到了碎华轩附近。 主子没回来,宫人们自然没有敢去睡的,亮着烛火守在门前,强打起精神焦急等待。阿九半眯起眼朝前看,空寂的夜色中,碎华轩成了唯一的明光,通明灯火照亮一方天际。 阿九定定神,挣扎着从他怀里落了地,艰难道:“这么晚了,大人不便现身的,快走吧,我自己回去就是了。” 说着转身要走,谢景臣却握住那纤细的手臂将人拽了回来。夜色中,她脸颊惨白如纸,双唇抿得紧紧的,额角沁出一层细密的薄汗,看上去很不好。他不放心,拉着她的手往前走,寒声道:“不行,我得送你进去。” 她如今这模样,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出了什么事,原就难以交代了,他还跟着一路,这不是不打自招么!阿九眉头拧起一个结,用尽全身力气从他手里挣脱开,哑声道:“如今教你烦心的事已经够多了,何苦再添这一桩呢?快走吧!”边说边推着他往后走,“太后这边你暂时别与她起冲突,我虽不济,自保的本事还是有的。好歹是个帝姬,只要皇帝还在一日,她不敢真将我怎么样,你先将内忧外患解决了吧!” 自己可以什么都不管不顾,将一切都扔出去,他自然有周全的办法。可是她不愿意,如今他腹背受敌,她虽居后宫也有所闻。内有朝臣联名弹劾,外有周国居心叵测,既然如今拆分不开了,她不能为他分忧,总不能再给他添堵吧。 他回过身来握她的手,半眯起眼沉吟道:“今日的事,恐怕瞒不过你宫中的两个丫头。也是好的,钰浅在宫中多年,自然知道怎么照顾你。”说着稍停,语气漠然森冷下去,说:“不过我还是得提醒你,人心难测,那两个丫头如今忠心耿耿,保不准儿什么时候就会变节。用是可以用,可凡事得给自己留余地,你是聪明人,该明白我的意思。” 她颔首,“你说的我都明白,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 他嗯一声,指尖将她的碎发撩到耳后,轻声道:“宫中四处都有我的暗卫,我若不在你身边,自有他们听你差遣。” “大人要一直对我这么好啊。”她一笑,踮起足尖在他嘴边落下一吻,深吸一口气,提了裙摆迎着火光去了。 两盏宫灯迎风拂摆,阿九撑着精神头越走越近,瞧见宫门处有人影徘徊,听见脚步声同时抬眼看,颇为喜出望外,“谢天谢地!帝姬可算回来了!” 是金玉和钰浅。 两个丫头拎了裙摆大老远来迎,一左一右搀扶,金玉见她面色难看,不由蹙眉道:“见天儿地这么罚跪罚跪,这样心狠手辣地折磨你,太后的心肠也忒毒了!”边说边在她身上打量,忽然诧异地呀一声,“殿下的衣服怎么破了?” 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阿九定定神,摇着头虚弱道:“回来的时候黑灯瞎火,被树枝划的。扶我进寝殿,快点。” 金玉愣了愣不明白,可钰浅却瞧出了些苗头来。她蹙眉,眸光在她面上扫了一遭,心头霎时一沉。起先就觉得帝姬走路的姿势不对劲,加上这苍白的面色,身上淡淡的血腥味儿,看来同她的猜测*不离十了。她脸色变得难看,想了想又转头吩咐金玉,“去准备香汤给殿下沐浴。” 那丫头到底单纯,闻言讷讷地点头,也没有多想,口中哦一声便去了。 故意支开金玉,看来是发觉了。阿九面色一沉,扶了钰浅的手缓缓往寝殿挪步。身上不便利,每走一步都难受到极点,钰浅两手发力搀住她左臂,好容易走进了寝殿,终于忍不住了,语调艰涩道:“殿下方才……和什么人在一起?” 心知瞒不住了,阿九也不打算骗她,只是合上眸子沉声道:“宫中没有比你钰浅更剔透的人,什么都瞒不过你。既然知道了,又何必再来明知故问呢?” 她这么一说,已经算半个和盘托出了。果然是谢丞相,早前就觉得两人有蹊跷,只是没想到,丞相下手会这样快,竟然对帝姬……钰浅嗟叹,感情这东西外人不好评判,可出了这种事,女人承受的远比男人要多。大凉皇室对向来对女子苛刻,无名无分,未出阁的帝姬失了贞,传出去还有命活么? 她心中难受,眼圈儿蓦地变红了,也没再言声,别过头替阿九倒热水,垂着头道:“过会子奴婢伺候殿下沐浴,换身干净衣裳好好睡一觉,什么都别去想了。”说着一顿,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抬眼定定看着她,追问:“殿下,奴婢想问你一件事。” 阿九疲惫地摁压眉心,颔首道:“你问。” 钰浅双颊微红,似乎难以启齿,迟疑了好半晌才低声道:“殿下年幼,过去从未经历过,难免觉得羞臊。可是事关重大,殿下一定要如实相告--丞相可曾在你体内……” 阿九琢磨了一阵儿反应过来,面上霎时火烧火燎,扶着额摇头道:“我不记得了……似乎有吧。”那时候她只顾着疼去了,哪儿还有心思关注其它呢? 听她说完,钰浅双手交叠在一处用力地收握,焦急道:“这可就不妙了!”边说边在殿中来回踱步,一脸的焦头烂额,道:“殿下年纪轻轻,不懂也无可厚非,可大人难道也懵懂无知么?出了这样的事,最怕惹出孽果来!” 这番话敲下来,像记闷棍,打得人头昏眼花。阿九大为震惊,愣在圈椅上好半晌才回过魂儿。是啊,她和谢景臣有了夫妻之实,自然就可能有孩子。她心头升起一股异样,忽然就想起了容盈微隆的小腹。 孩子……孩子,她也会有孩子么? 脑子里正胡思乱想,又听见钰浅焦急道,“眼下一副避子汤是少不得了,可避子汤是内廷禁药,谢大人这回可将殿下害苦了!”又抬眼张望一番天色,沉声道:“这么晚了,想派人出宫也是不行的。这也不成那也不成,不是要将人逼疯么?” 听见避子汤,阿九骤然觉得毛骨悚然,这滋味真是诡异,就像是要活生生杀了她的孩子一样。 她蜷起双腿将自己抱紧,合着眸子略沉吟,半晌才道,“时辰已经过了这么久,再耽误不得了。”边说边起身,走到窗前伸手推开,黑洞洞的天,安静得连一丝风都没有,唯余下死一般的沉寂。 她曲起两指打了个暗哨,眨眼之间,一个黑衣人便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朝她揖手,恭恭敬敬道:“殿下。” 帝姬面色漠然,淡淡道,“替我弄副避子的汤药来。”说着稍停,又补充了一句:“避过司礼监的耳目,尤其不能让春意笑知道,明白么?” 那人应声是,一个纵身便没了踪影。钰浅提步过来,朝她沉声道:“殿下,此事非同小可,千万不能出任何岔子。” 阿九靠着窗框叹口气,“谢丞相的人向来稳妥,你别担心。” 两人正说着话,忽然外间乒乒乓乓一阵响动,引得钰浅探首去看。却见金玉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手里捧着的茶盅落在地上摔了个粉碎。她蹙眉,边往外走边道:“毛手毛脚的,出了什么事?” 金玉大汗淋漓,喘着气道:“姑姑,殿下,方才小顺子来报,说赵掌印和欣荣帝姬来了,带着一大帮人,气势汹汹,恐怕来者不善!” 三更半夜的,还真是不肯消停!钰浅听了大惊失色,这么晚的时辰带着人来,这是什么意思?她有些惊慌,旋身朝阿九道:“欣荣帝姬带着赵宣,恐怕是得了风声来找茬儿的,咱们怎么办?” “慌什么?”她凛眸,伸手将袖袍挽到胳膊处,拿起桌上的剪子便往手臂上划了一刀。 “帝姬这是做什么……”两个丫头掩口惊呼。 阿九瞥了眼鲜血淋漓的伤处,面色仍旧平常,只吩咐道,“钰浅,你过来替我包扎。”又抬眼看金玉,“沐浴来不及了,你替我换身干净的衣裳。让小顺子去外头将人拦住,就说我身子不适已经歇了,无论有什么事,还请帝姬和掌印明日再来。” 金玉急得都快哭了,跺着脚道:“拦得住还好说,可殿下您也知道那位帝姬的德行,耍起横来连万岁爷都得顾忌,要是咱们拦不住呢!” “拦不住,我自有法子应付。” 两人闻言也不敢再耽搁,火急火燎替她包伤口换衣裳。将巾栉打湿,钰浅过去腿她的衣物,入目之处血迹斑斑,简直教人不忍直视。她鼻头一酸,一面替她擦拭一面道,“殿下受苦了。” 阿九躺在绣床上,眸子木木地平视前方,面容沉静,看不出所思所想。待一切收拾妥当,她复散了发髻盖上锦被。钰浅垂下床幔,忽然想起了什么,因开口嘱咐道:“殿下,无论如何也别下地。女人这时候,想强装作若无其事都难。在紫禁城里待久了的人都是人精,一瞧就什么都明白了。” 阿九颔首,“多谢姑姑提点,我都记住了。” 那头金玉还忙着收拾残局,打开八宝斗柜,将沾了血污的衣物全都塞进去,转身的时候目光一扫,将好瞧见那柄沾了血的剪子。她心头一沉,连忙将那剪子扔进花盆里。 方此时,殿门“砰”的一声被人从外头推了开,连带着还有小顺子的声音,夹着哭腔:“公主,殿下真的歇了,真的歇了啊……” 金玉和钰浅对视一眼,垂首跪伏了下去。 “你算什么东西,竟然敢拦本宫的路?”欣荣冷哼,对掖着双手提步进去。床曼被风掀起一角,缝隙里透出半张苍白的容颜。欣荣唇畔微扬,曼声道,“才刚回宫就歇了,看来欣和果然身子欠佳。” 说着余光里映入一截带血的布条,因挑眉道:“这是什么?” 钰浅因道:“回殿下,今日晨间,帝姬的手臂被花瓶碎片割了道口子,才刚换过药。” “……”欣荣冷笑,“衣服破了是树枝划的,身上有血腥味儿,又是被花瓶割的……我就不明白了,究竟是真的这么巧合,还是有人故弄玄虚,蓄意而为?” 这个帝姬,寻衅滋事也便罢了,竟然还这样不分昼夜,简直是欺人太甚!金玉心头怒火翻涌,压抑了一阵儿还是没忍住,跪在地上自言自语地嘀咕:“这么晚了,你不在宫里好好休息,却来碎华轩扰人清梦,这才是蓄意而为吧!” 钰浅皱紧了眉头,广袖底下的右手狠狠掐了她一把,压低声音道:“少说几句,仔细祸从口出!” 欣荣挑眉,目光落在金玉身上,端详了一阵儿才长长地哦了一声,“又是你这丫头。方才你说什么来着,大点儿声,本宫没听清。” 金玉却和她打起了哈哈,装傻充愣道:“奴婢什么都没说啊,帝姬听错了吧。” 帝姬气结,眸光从绣床那方扫了一眼,曼声道:“妹妹这一觉睡得有些沉,恐怕没些响动是醒不过来的。”言罢冷冷一哂,“小郑子,给我掌这丫头的嘴,掌到欣和帝姬醒过来为止。” 金玉一愣,猛地抬起头来,却见郑宝德也是大惊失色,抱着拂尘立在掌印身后,一脸的进退维艰。 他的目光从她身上掠过去,面上挤出个难看的笑容,朝欣荣试探道:“帝姬,金玉也没做错什么……” “让你去就去,哪儿来这么多废话?”帝姬似乎不耐烦了,又转头看向身旁的高个儿男人,“怎么,本宫使唤不动掌印的人?” 春意笑缓缓捋着蜜蜡珠,闻言朝宝德瞥了一眼,面具后头传来一道沉闷的嗓音:“照帝姬的吩咐做。” 督主发了话,这丝毫无异于拿把刀架在他脖子上,去则生,不去就是个死了。宝德脸上青红交错,又不敢违背,只能闷头应声是,步子挪腾着朝金玉那方走。忽然眼前一切变得模糊,包括她明快的脸,像隔着一层薄薄的水雾,怎么看也看不清了。 金玉也仰起脸来看他,目光里没有怨怼,更多的是一种怜悯和无奈,低低道:“公公动手吧。” 听见脚步声,阿九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五指在锦被底下收拢,牙齿咬着下唇,用力到沁出血珠来。 郑宝德别过头揩眼角,这才发觉自己泪水流了满面。抬手捋袖口,一只胳膊像有千斤重。心口那方难受得很,像被千万只虫子啃噬,这差事他熟门熟路,这回却像是能活生生要了他的命。 身为奴才的悲哀就是这里,凡事由不得自己,主子说活就活,死就死,连性命都不是自己的,还有什么资格去妄想别的东西? 他抽了抽鼻子合上眼,右手扬起来,然而怎么也放不下去。正是这千钧一发的当口儿,外头来了个救命的福星,高呼:“帝姬!帝姬不好了!皇后娘娘在坤宁宫里上吊了!” 轰隆隆一声巨响,一道霹雳劈头盖脸砸下来,欣荣朝后踉跄,勉强让奈儿扶着站稳,颤声道:“你这该死的奴才!胡言乱语些什么!” 那小太监重重磕了几个头,夹着哭腔道:“殿下明鉴!奴才就是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对着殿下打诳语!皇后娘娘殁了,不知什么时候的事,让人发现的时候尸身都凉透了……” “好端端的,母后怎么会上吊?一定有什么地方弄错了,不可能,绝不可能的……”她面上癫狂泪流成河,一时间什么也顾不上了,提了裙摆便朝外疾奔出去。 后头一众宫人早吓懵了,回过神后连忙跟了上去。郑宝德抬起袖子抹脸,碍于人前也不敢和金玉说话,只能故作平常地看她一眼,回身缓缓走到了掌印边儿上站定,揖手低声道:“督主,咱们去坤宁宫么?” 春意笑面上阴晴不定,也没说话,只是转身朝外走。宝德趁着这当口凑过去,朝金玉同钰浅低声道:“英华殿内堂里有血迹,趁着欣荣帝姬还没拿着证据,赶紧让人去料理了。”说完再不敢多留,大步追了出去。 出得门,抬眼看,一个身量笔直的人影不声不响立在暗处。郑宝德吓了一大跳,提起风灯一照,登时诧异万分:“督主?” 春意笑的目光落在远处,夜色中,起伏的山峦是迷蒙的,却隐约能瞧见几丝轮廓状貌。他沉默了一阵又提步朝前走,长街上空无一人,偶尔有夜风吹拂过来,树叶婆娑。 他忽然道:“宝德,你也有在意的人。你说说,我做的是对还是错?” 郑宝德一愣,显然没料到他会问这么句话,琢磨了会子才道,“督主一门心思为了欣荣帝姬,谈不上对或错,凡事随心吧。” 第4章 .13#家 丧钟响彻天地,岑皇后死了,死在七夕乞巧节的深夜,无风无雨,波澜不惊。 国母甍逝乃大丧,照着大凉的礼法,彼时当天下缟素,嫁娶作乐受妨,臣民皆须守孝二十七月。然而岑皇后的悲哀之处便是不得圣宠,大凉近年劳民伤财国库空虚,是以皇帝下了一道圣旨,“服丧者,凡内外百官,循以日易月之制,二十七日而释服。” 大丧繁冗,事情又来得突然,教宫中上下都措手不及。八局忙得脚不沾地,替皇后打理遗容,入棺,停灵,请皇帝封谥词,接着便是安排内廷的一众娘子和皇子皇女们往奉天殿守孝。孝服由针工局连夜赶出来,再由司礼监的人分发往宫中各处。 一直忙碌到第二天清晨,一切事宜才算安排妥当。天放亮,几缕霞光从层层云霭后头折射出来,阿九站在檐下仰头看天,这样的干净澄澈,像被冲刷了一遍的明镜,不染尘埃。 正感叹好天气,天色却又突然阴了下去,几卷儿乌云从西南方气势汹汹地涌过来,太阳甚至还来不及露个脸,雨点子就落下来了。 今儿是停灵头一天,除了皇帝太后,内廷上下都得去奉先殿替皇后守灵。钰浅替她换孝服,将麻长衫仔仔细细往她身上笼,穿好了,取来一顶麻布盖头覆在头上。 金玉取来胭脂要往阿九脸上抹,被她侧身闪了过去,一脸疑惑的神态道:“大丧期间,女眷们不施脂粉不戴首饰,你这是做什么?” 那丫头叹口气,“虽然皇后没了,您名义上也算个女儿,哀伤愁怨可以做样子,可您这气色也忒不好了。”边说边沾了胭脂伸手过来,“就擦一点,我这双手你还不放心么?不会让人看出来的!” 阿九不依,一个劲儿往钰浅身后躲,说:“气色不好便不好吧,国母刚甍,我气色太好了才落人话柄呢。” 金玉没了奈何,端着胭脂看了半天,忽然又想起了什么,凑过去道:“待会儿子去守灵得哭丧,皇后在世时看你不顺眼,老折腾你,到时候你哭得出来么?要不往鼻头和眼皮上蹭点儿,神不知鬼不觉……” 这丫头正经本事没有,偷奸耍滑倒是把好手。阿九没工夫和她瞎磨叽了,也不搭理她,只一面换麻鞋一面道:“我倒不担心自己能不能哭出来。逢场作戏,这点本事谁没有呢?只是一整天都得对着欣荣,想着都心焦。” 钰浅替她捋了捋发髻,叹道:“昨儿夜里坤宁宫里哭嚎震天,那位帝姬晕过去好几遭,吓得太医们又是扎针又是掐人中,好一番功夫才将人救醒。”说着便扶她往外头走,“皇后自尽,欣荣帝姬倍受打击,说句大不敬的话,这对殿下未必不是好事。” 阿九极缓慢地颔首,这话说得不无道理。前些日子,太后与皇后母女联手,步步紧逼,不让她有片刻喘息的机会。如今皇后死了,欣荣一蹶不振,倒正好给了她休养生息的机会。 只是……皇后的死太蹊跷,一个疯疯癫癫的女人,怎么会无缘无故地上吊自尽呢? 她感到怪诞,将将跨出院门又猛然记起了什么,双颊蓦地便红了。思来想去似乎难以启齿,半晌才压着嗓子道:“昨日郑公公说的事情……派人去料理了么?没留下什么罪证吧?” 钰浅道,“昨儿夜里是我亲自去了一趟,里头干干净净什么东西也没有。我估摸着是大人善了后,便打道回府了。” 正说着,外头便来了个着丧服的太监,朝帝姬弓腰揖手,恭恭敬敬道:“殿下,老祖宗有旨意,传内廷女眷们往奉先殿。” 阿九嗯一声,出了宫门朝外看,偌大的紫禁城化作了纯白一片,白幡迎风飘扬,哀乐梵音交相呼应,荡气回肠。人人着孝服,连畜生也不放过。拉车的马儿顶着朵布编的白花儿,风一吹,恍惚有种哀恸欲绝的意态。 生老病死乃人之大事,皇后生前不得宠,死后的体面也算有了。尽管不是宠后,好歹与皇帝夫妻数年,背后又有太后支持,太敷衍是不行的。所以表面功夫得做足,当年风风光光迎过神武门,如今也风风光光走完最后一趟。 阿九上了御辇,头靠着窗框幽幽叹息。岑皇后其实是个可怜的人物,彻头彻尾都是个悲剧。在世时不能得到皇帝的垂爱,死后的功夫都是做给活人看的,再怎么周全也是枉然。 人死如灯灭,生前如何都烟消云散,爱与恨都被一座奈何桥隔断,谁都不欠谁什么了。 驾辕而行,到奉先殿不过一刻钟。下了车打眼望,偌大的奉先殿里人影攒动,阿九看得一怔,听见钰浅在耳边道:“停灵头一天,不单是宫中娘子,朝中三品往上的命妇和大员们都得入宫祭拜。” 她了然地颔首,随着司礼太监一道进殿,照例的漫天白幔烟雾袅绕,念诵经文的声音贴近了,愈发显得震耳欲聋。后殿里幡影幢幢,应当是装了皇后尸身的玉棺。夏天将尽的时候仍然天热,未免有蛇虫鼠蚁攀附,边上点了专门的熏香,还有几个胆大的宫女拿扇子立在两旁打风,情形看上去有些滑稽。 垂眸子往下瞧,灵位前头的蒲团上跪着个单薄的背影,是欣荣帝姬。 阿九定定神,挥退了身旁的宫人,在欣荣旁边的蒲团上跪下来。余光里映入帝姬的脸,苍白而憔悴,像一夜之间被抽走了所有的生气,双目红肿,泪却已经不流了,见她来了也毫无反应,只木木地望着皇后的灵位。 耳畔有哭声传来,阿九侧目,只见身后不知何时已经多了几个内廷的娘子。一个个匍在蒲团上涕泪纵横肝肠寸断,口里一个劲儿地喊皇后,也不知是发自肺腑还是装的。 阿九在人群里寻觅了一番,容盈并不在里头,复转过身专心致志地流泪。这时候,哭也是有讲究的,声势太大显得虚伪,太小又显得狼心狗肺,她琢磨了阵儿,眼眶渐渐地便红了,拿巾栉不住地揩鼻子。 元成皇子是后头来的,敬了香鞠完礼,目光在灵位前扫一转,一眼就瞧见了阿九。他眨眨眼,撩了齐衰的下摆跪下来,悄悄拿手肘在她胳膊上一搡,“姐。” 阿九正哭得入神,骤然被唬了一跳,转过头压低了嗓子嗔他,“做什么?” “……”皇子在她面上打量一遭,登时一副吃了黄连的神情,挨着她的耳朵嘀咕道:“皇后在世那样刁难你,你倒还挺伤心。” 她大感无奈,左右张望一番见没人注意这方,这才低声叱道:“没规没距的,守灵的时候不能说话,这道理没人教过你么?” 挨了训,元成悻悻一笑,忽然目光飘忽望向殿门口,指了指道:“咦,那不是老师么?” 话音甫落,直教阿九心头一跳。她回身去看,只见雨水连绵的殿外缓缓走来一个着素服的人,身影逐渐清晰,面容如玉,眉眼似画。 和别的高官显贵不同,他身边没人伺候,自己手里撑着伞,入了殿中将伞收起来一递,边儿上有眼色的太监连忙去接。 众人见他来,纷纷拱手作揖,唤谢大人。他走过来,目不斜视地从她身旁经过,香案旁的太监似乎是个新手,见状想上前递香,被一个身旁的太监一把给拖了回去。 她有些失落,视线中他拈香行礼,轻烟后头隐约映出他的手指,似乎沾了雨水,修长而白净,形容优雅仪态万千。他没有看她,这令她感到沮丧,转念又觉得自己很幼稚,当着这么多双眼睛,难不成还要过来嘘寒问暖么? 男人和女人不同,理智永远凌驾在情感之上。 外臣和内廷众人不同,祭拜完便能离去,不必留下来守灵。是以谢景臣敬完香便旋身去了,从她身旁侧身而过,目光装作不经意地投过去,只见她跪在蒲团上,也许因为元气大伤,脸色不好,背脊还有些佝偻,看上脆弱无助。 心中百爪千挠,然而碍于人前不能与她说话。昨夜的事让欣荣帝姬那么一闹,他倒没什么可怕的,可一个不守妇道的名头安下来,对一个人女人来说是莫大的伤害,更何况她如今还是个帝姬。牵扯到她,逼得人不得不顾忌,他要忍耐,尽管心中翻江倒海,面上也要一丝不露,若无其事地从她身边走过去。 步子迈出了殿门,外头的雨势愈演愈烈,他站在白幡下看天色,阴雨绵绵,同今儿的日子倒是相衬得很。沿着长廊徐徐踱步,拐了个弯迎面遇上一个人,拱手喊了句大人。 他微微侧目瞥了眼那人的手背,指尖缓缓捋着麻袍下的念珠,“怎么受的伤?” “让皇后给抓的。”谭桐面儿上挂不住,半晌才回道,“疯婆子的力气奇大无比,费了属下好一番功夫才给制住。” 他一哂,又道,“入宫有什么事?” 谭桐道:“回大人,府上来了个女人,说无论如何都要见您一面。属下见她一身的苗人打扮,料想是大人的旧识,便没打发她走。” “苗人打扮……”谢景臣听得皱眉,半眯起眼道:“她叫什么?” 谭桐摇头,“多的属下不清楚,只知道她和您同姓,也是姓谢。” 第4章 .13@家 天气不好,天上的雨止不住地下。雨点落在油伞上,力道又重又狠,噼里啪啦一阵作响,沉闷刺耳。天上黑压压的,仿佛一不留神儿就有浓墨泼下来,谭桐跟在谢景臣后头,两人一道驱马出紫禁城。 回到相府约莫巳时,两排锦衣卫钉子似的立在门前,手压佩刀,面冷似修罗。见丞相回来,立在台上毕恭毕敬地揖手作礼,他翻身下马,掸了掸袖袍随意道:“她远道而来,安顿好了么?” 一个小厮忖了忖,上前试探道:“没有大人示下,奴才们不敢擅作主张,只让那姑娘在偏厅候着大人回来。” 他淡淡嗯一声,径自提步跨门槛。雨势渐小,朦胧雨丝中看诸阁,高低冥迷不知西东,平添几分烟雨江南的意蕴。穿过抱月游廊,便能瞧见后院里的成片花树,远远瞧,朗风亭下立着个娉婷的身影。着青蓝乌摆,布带束腰,头上缠着绣花头巾,听见脚步声猛地回过头来,额前的银饰叮当作响。 周遭都是雨,只见一个男人从廊下缓缓而来,洁白的丧服随风摆起一角,有种乘风归去的意态。她蹙眉看他,神情愣愣的,话到嘴边儿又给咽了下去,只定定观望他,目光迟疑,似乎带着几分不敢确定。 他走近了,垂着眸子朝眼前的女人一瞥,神情淡漠:“木清,你来京都,所为何事?” 一别七年有余,故人相逢,即便感情寡淡,起码的虚与委蛇也该有,像这么开门见山直奔正题的着实少见。谢木清脸色一滞,好半晌才迟迟地回过神来,听他这么问,眼眶霎时便红了,垂着头低声道:“阿爹临终前,交代我将一样东西送入京都交给太后。” 谢景臣眸光微闪,又听她沉声道:“我原也不想来麻烦大人,可是紫禁城守卫森严,我在皇宫外头守了三天,没有潜入的机会,只能来求你了。” 他那头略沉默,好一阵儿才淡淡说个好。木清闻言面色一喜,伸手从怀里取出只短笛递过去,道,“那就有劳大人了。” 他接过来握在手中端详半晌,又道:“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木清摇头,口里讷讷地说个不知道,抬头看远处,细雨连绵中,山色也显得朦胧灰暗。她唇角挂着一丝苦笑,淡淡说:“我阿娘五年前就走了,如今阿爹又……我不想回苗寨,且先留在京都吧,得过且过,走一步是一步。” 谢景臣缓慢地颔首,目光之中隐隐透出缕薄霜,徐徐道:“你父亲于我有养育之恩,认真说,我也算你半个兄长。如今二老驾鹤仙归,你若不愿回苗寨,就留在相府。” 谢木清显然很惊讶,诧异道:“大人当真愿意收留我?” “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往回收是不能的。”他合上眸子揉摁眉心,怅然嗟叹道:“人死不能复生,你自当节哀顺变。” 话音落地,木清甚至还没回过魂儿来,又见他招来几个着飞鱼服的锦衣卫,寒声道:“表小姐从苗疆而来,舟车劳顿,将她好生安顿在府中,身边须臾不能离人,明白么?” 在官场上混久了的人,说出的话一字一句都别有深意。身边须臾不能离人,寥寥数字却是一语双关,是保护还是监视,全凭各自见解了。几个锦衣卫相视一眼,抱拳应声是,其中一个上前朝她比手,恭谨道:“表小姐,请。” 谢木清还有几分云里雾里,抬眼看谢景臣,见他面色柔和唇角含笑,已经没有了初见时的冷漠,便稍稍放下心来,旋身跟在几人后头去了。脚步声渐远,谭桐伸着脖子打望那女人的背影,心头万分纳闷儿,大人向来无亲无故,怎么平白多出个表妹来了? 思忖着,忽闻丞相道,“这女人知道得太多,派人盯紧了,若是落到了对头手里,恐会生出诸多事端。” 谭桐百思不解,蹙眉道:“大人,既然这女人留下来是后患无穷,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杀了倒还干净,天底下只有死人的嘴巴最牢靠。” 他面色一冷,半眯起眼朝谭桐睨过去,“听谭同知这意思,是觉得本相妇人之仁?” 谭桐被他看得一哆嗦,头几乎埋到了胸腹前,扬手狠狠几个耳刮子扇在自己脸上,口里诺诺道:“是属下失言,大人恕罪!大人恕罪!” 谢景臣一哂,目光落在手中的短笛上细细打量。 其实谭桐的话不无道理,谢木清知道的东西太多,如今又在京都,稍有不慎就会惹出大祸。留着是个后患,最妥帖的法子就是教她永远不能再开口。可是当年谢乐师冒死带着襁褓中的自己潜逃出宫,救命之恩在前,养育之恩在后,如今二老仙去,他若转个背便杀了他们的骨肉,恐怕天理都难容。 他的指尖划过短笛上的纹路,漫不经心道:“先留着吧,没准儿将来能有什么用处。皇后死了,宫中正行大丧,恐燕楚叽趁乱生事,我得时时在宫中守着。府上这头你多上心,若一切平安,自然好吃好喝供着她,”说着话语骤顿,半眯起眼道:“若出了什么岔子,你便要当机立断,省得么?” 这话森冷无比,听得人不寒而栗。谭桐心头直瘪嘴,暗道真是个深不可测的主儿,才刚训诫了自己,这会儿又让自己当机立断,果然反复无常。他蹙眉应个是,又抱着绣春刀试探道:“大人让属下当机立断,是要留活口还是……” 他抚了抚腕珠旋身去了,一面走一面头也不回道:“能留自然要留,若是被逼无奈,也只能怪她自己命不好了罢。” 雨停在午后。 天放晴,乌云也散尽,太阳招招摇摇地晃出来,宫中漫天的白幡被风吹得烈烈响。奉先殿里头的大德还在念诵经书,超度皇后的生魂往西方极乐,梵音阵阵,敲天震地。 命妇同朝臣们已经走光了,各自在家中替国母披麻戴孝。偌大的灵堂上只剩下宫妃和皇子皇女,跪在蒲团上缄默不语,偶尔一阵儿吹进来,拂动挂在高处的金箔银箔,即使白昼里也显得凄冷可怖。 阿九正往火盆里添纸钱,忽然听见外头太监吊嗓,呼道:“皇上驾到--” 众人手上的动作均是一顿,纷纷回身给皇帝行大礼。跪伏在地上,依稀能瞥见素白的丧服一角,皇帝扫一眼殿中诸人,不耐地摆手道:“逝者为大,就不必对朕行这些虚礼了。” 众人应声是,复又重新跪回了蒲团。阿九一面替皇后烧纸钱一面抬眼,只见皇帝一脸的悲痛之色,一旁的太监上前呈香,他接过来,攥在手心里朝皇后的灵位拜了拜,复又递给了那负责敬香的小太监。 这副表情不像是装出来的,毕竟夫妻几十年,皇后一走,皇帝心中或多或少都会有所触动。他站在灵位前杵了会儿,面上有些呆滞,看上去颇有几分伤感的意味。秦嬷嬷不住地低声抽泣,上前低声道:“万岁爷,人死不能复生,节哀顺变吧。娘娘就在后头的玉棺里,大家要不要去看看?” 皇后是上吊死的,那副尊荣不消想也知道有多狰狞骇人。高程熹起先还神魂落魄,听了这话却立刻摆起手来,春意笑何等乖觉,连忙上前蹙眉道,“观瞻就不必了吧。大家原就伤心,再看还不悲痛欲绝?”说罢回身朝皇帝深揖一礼,口里道:“大家保重龙体。皇后娘娘在天有灵,也不愿瞧见大家这样哀恸,节哀吧!” 给了个台阶,自然要顺着下。皇帝干咳着清了清嗓子,别过脸嗟叹道:“皇后统领六宫多年,端庄贤良肃雍德茂,实乃天下女子之表率。赵宣,传朕的旨意,在京郊替皇后修一座庙宇,以为后世楷模。” 阿九心头嗤笑。这个皇帝,面子功夫可谓是一流,人活着的时候不上心,这会儿人没了,反倒又是悲痛又是修庙,若是岑婉地下有知,真不知作何感想。倒是欣荣帝姬万分动容,伏在地上泣道:“儿臣替母后叩谢皇父恩典。” 好歹是自幼捧在掌心里养大的女儿,皇帝不爱皇后,对这个帝姬却是疼惜入骨。他长长地叹口气,俯身拍拍女儿的面颊,宽慰道:“帝姬切莫太过伤心,否则只怕要教你母后魂魄不宁了。” 停灵的地方鬼气森森,皇帝没待多久便以料理国事为由去了。一众人在殿中跪了几个时辰,天色终于暗了下来。昏晓相割的时候,天幕上是一道瑰丽的血红,宫中各处佛殿同时叩钟,严正肃穆的钟声响彻云霄。 殿中供着盏长明灯,脆弱的灯芯在火光里摇曳拂动,莫名地森冷可怖。入了夜,替皇后驱赶虫蚁的宫女们都撤下了,内廷女眷们也不必时时都守在灵位前,而是照着位分亲疏轮流来守。皇后尊贵,能替她守灵都是天大的恩典,而一些位分低的嫔妃甚至连守夜的资格都没有。 这时候,位分高的反而要开始羡慕位分低的了。毕竟女人家胆子小,对着个不亲不孰的尸体一整宿,谁愿意呢? 夜愈发地深,宫人们都撤到了外头,元成皇子也早溜了,殿中便只剩下了两位帝姬和掌印太监。阿九看了眼摇曳的烛芯,面上的神情淡漠而平静。死人么,见得多了自然也就不怕了,当初她杀个人连眼睛都不眨,自然不会惧怕棺材里的那位。 春意笑掖着袖口往灯盏里添灯油,眼帘低垂,面具上方落着两道淡淡的阴影。忽然外头有太监端着托案进了殿,恭恭敬敬道:“赵公公,燕窝羹送来了。” 他淡淡嗯一声,将那托案接过来道:“退下吧。” 那小太监猫着腰退了出去,又听他道:“二位帝姬已经一整天没进过东西了,老祖宗听说之后痛心不已,特意命御膳房替公主们做了燕窝羹。” 阿九抬眼一瞧,那托案上摆着两个青瓷碗,正腾腾地往上冒着热气。侧目乜过去,只见欣荣面无表情将那燕窝羹接了过来,道,“谢太后恩典。” 话音落地,托案一转又到了他跟前。阿九眼皮子一掀望向春意笑,将好对上他尾梢上挑的眸子,似笑非笑。 她迟迟没有去接,春意笑因歪了歪头,沉声道:“殿下,怎么了?” 阿九一笑,望着他寒声道:“我这会儿没什么胃口,公公先搁着吧,我饿了自会吃的。” 他勾起唇角,眼底的笑意却一寸寸褪了下去,“殿下,这可是老祖宗的一片心意,您这不是将太后的心意都给晾冷了么?老祖宗好性儿,奴才劝殿下一句话,莫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公公这是什么话?”她的身子朝后微仰,右手悄然往广袖里头探去,口里道:“我悲痛皇后仙逝之事,所以毫无胃口,这怎么能说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呢?” 欣荣像是听了天大的笑话,转过头道:“悲痛?你有什么可悲痛的?若不是你,我母后怎么会死?你少在这儿猫哭耗子假慈悲了!” “……”五指在广袖里头一阵摸索,居然空空如也。阿九暗道一声糟糕,今早换了衣裳,竟然将从不离身的毒针给落在了碎华轩里!背上冷汗涔涔,身形一动从蒲团上站了起来,步子朝后退了退,一脸戒备地瞪着春意笑。 他的脸色沉下去,似乎是懒得同她周旋了,伸手将青瓷碗端起来,朝她一步步逼近过去,阴恻恻一笑:“帝姬,奴才劝你乖乖将这碗粥喝了,否则老祖宗可要不高兴了。” 阿九心头一沉,春意笑是谢景臣手下一等一的高手,论武功,她恐怕不是他的对手。她侧目往殿外看了一眼,乌漆墨黑的一片,一众宫人不知什么时候都都没了踪影。胸腔里头擂鼓阵阵,她深吸一口气强自镇定,冷声道:“怎么,公公要对本宫动手么?” 他微微一笑,“帝姬说笑了,奴才怎么敢呢!只是老祖宗有令,这碗粥无论如何要请帝姬喝下去,还望帝姬不要为难奴才。” 帝姬半眯起眼,“公公如今改行替太后办事了?” 他失了耐心,扬手一道掌风劈过去。阿九侧身躲过,余光里瞥见欣荣,猛然将她拉过来,反手扼住了那纤细的脖子,狠声道:“再往前一步,我杀了她!” 春意笑大惊失色,张口正要说话,忽觉眼前一道疾风拂过,下一瞬手腕剧痛,青花瓷碗被打翻在地,汤汤水水泼出来,将地上织锦毯子蚀得焦糊一片,绵延开,骇人刺目。 第4章 .13@ 烛影半寸,光火明灭。殿外不知什么时候进来一个人,广袖大袍,翻飞间尽是清雅的风。阿九惊呆了,怔怔望着那人,夜色无边而凄迷,他的身影同面目却异常清晰,眉藏千秋,目缀星辰,颦蹙浅笑都是万般风华。 她挟持着欣荣帝姬,在殿门口的位置凛然站着,看见他将视线从焦糊的毯子上收回来,面上勾起个冷笑,凉声道:“赵公公说这碗羹是太后的一番心意,只可惜,欣和帝姬怕是消受不起了。” 欣荣也被眼前的景象震住了,微张着口,半天也说不出一个字来。羹里有毒,能将织锦毯子焦成这样,看来还是颇厉害的毒!这样的剂量放在一碗小小的羹里,人喝下去,哪里还有命活呢?可是为什么?赵宣说羹是太后赏的,太后在欣和的羹里下毒,是要置欣和于死地么? 她背上寒毛倒竖,满目诧异地瞪着春意笑,“燕窝羹里怎么会有毒……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怎么回事?这还用问么!阿九一声冷笑,将欣荣狠狠往前一推,“公公千方百计要我喝下这碗羹,若不是想借太后的手杀我,便是太后有意要我死!”边说边往谢景臣身边走,指着地上的毯子怒道:“皇后灵前,公公干出这等伤天害理的事,难道不怕遭天谴么!如今人证物证俱在,你有什么话好说!” 春意笑覆着兽首面具,使人看不清他的神情,依稀看见一双眼,妩媚却森冷。他伸手扶帝姬,拿指尖挑起她的下颔,目光在那脖颈处细细察看,两道鲜红的指印赫然其上。他眼色微寒,蹙眉暗向阿九,“奴才早便说过了,羹是太后所赐,至于怎么会有毒,奴才的确一概不知。” 真是满口胡言鬼话连篇!羹里有毒,若他本不知情,怎么会一而再再而三地逼她服下?阿九怒不可遏,凛目道:“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可狡辩的?” 他却一笑,语调漫不经心:“狡辩?殿下这话奴才可就不明白了。这碗羹从御膳房送到奉先殿,其间经多人之手,殿下却一口咬定下毒的不是太后就是奴才,这是什么道理?”边说边掸袖子,随意道:“事关重大,帝姬最好是听奴才一句劝,消停些,别平白生出事端。否则惊动了大家,查到了慈宁宫头上,对殿下和丞相都不是好事。” 阿九面色倏地一变,十指在广袖底下攥紧,用力到骨节参差作响。眼风里瞥见谢景臣,他薄唇紧抿,立在一旁不言不语,眉宇间萦绕着丝丝凝重。看见他,无异于一桶冰水兜头浇下来,令她满心的怒火都淡退下去。 春意笑的话不无道理,眼下的情景,的确不能惊动皇帝。这碗有毒的燕窝羹是太后所赐,若追究起来,指不定会牵扯出什么人什么事,到时候只怕会难以收场。她假帝姬的身份,甚至太后和谢景臣的关系,二十余年前的旧事,没准儿都会被挖出来。她从不怀疑他的能力,可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若东窗事发,谢景臣首当其冲,她必须为他考虑,以她力所能及的方式。 阿九略沉默,合了合眼,深吸一口气又吐出来,沉声道:“或许在羹中下毒的另有其人,老祖宗毕竟是我的亲祖母,该不会害我。” 话音甫落,一旁的谢景臣却伸手捋过她耳际的发,低声道:“忍气吞声不像你的性子,有我在,你怕什么?” 她怕的东西太多,怎么说得清呢。 阿九含笑道:“人人都会有软肋,大人有,我自然也有。” 他握着她的手将她护在身后,高大的身躯挡在她身前,目光转向春意笑,霎时变得冰凉,嗟叹道:“都说戏子无情,你果然是个中翘楚。前儿还对旧主披肝沥胆,短短数日就翻脸不认人了,真是愚不可及。” 阿九抬眼,将好瞧见春意笑的两指摁在欣荣后颈的穴位处,帝姬眸中划过一丝惊诧,下一瞬便合上眼,软软地倒在了他怀中。他扶着她的身子,小心翼翼放在香案前,声音传过来,寒意彻骨:“谢大人觉得我忘恩负义也好,蠢钝也罢,我无话可说。可老祖宗一门心思为大人着想,留着这个女人是个祸害,于大计无益,还是尽早除了吧。” 方才有帝姬在,免不得有所顾忌,这时候索性都打开天窗说亮话。 谢景臣道,“她是我的福还是祸,全凭我一人说了算,任何人都无权插手。”说罢斜眼乜他,轻笑道,“你算什么东西,斗胆过问我的事。” 春意笑徐徐站起来,回身时面具已经摘了,露出一副阴柔白净的五官。修长的指尖捋着念珠,他缓缓走近,唇角的笑容意味深长,“大人护得了她一时,难道护得了她一世么?太后若有心取她的性命,怎么可能只有一碗毒羹?” 这话隐隐有些不对劲。阿九蹙起眉,警惕地瞪着愈走愈近的人,忽然听见谢景臣口里溢出一声闷哼,她心头一沉,目光在他脸上细细审度,见他紧抿着春面色苍白,因急道:“大人怎么了?” 话音落地,他却猛地咳出了几口乌黑的血水,吓得她懵了神,慌慌张张伸手替他揩拭,沾了满手的黑血。他似乎连站稳的力气都没有了,踉跄着滑倒在地,面色如纸。平日里那样尊贵的一个人,执掌乾坤,何曾有过这样狼狈的时候。 她骇然地望着他,手忙脚乱将他抱进怀里,话音出口破碎得不成句子:“你中毒了?什么时候的事?”又像是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转头狠狠瞪向春意笑,双目像能滴出血来:“是你?” “关心则乱,毒下在帝姬的孝服上,谢丞相,你也有今天。”戏台子上的声口,字字句句都流丽悦耳,然而这时候却无比地诡异阴森。春意笑幽幽叹息,复风轻云淡地同阿九对视,从怀中掏出一个药丸扔给她,笑道:“你将这个吃下去,我即刻便给他解药。” 药丸乌黑,平卧在柔嫩细腻的掌心里,格格不入。这是什么东西,吃下去会是个什么结果,不言自明。太后对她的憎恶一定到了深入肺腑的地步,所以才会几次三番下毒手。只是她想不明白,太后要她死,难道连金蝎蛊都不在乎了么?为了杀她,甚至不惜拿儿子的性命做赌注,天底下竟然会有这样的母亲! 阿九死死盯着那粒药丸,蓦地咬咬正要往嘴里放,忽然听见怀中的人朝她道,“阿九,你靠近些。” “……”她起先还能忍耐,可是听见他虚弱的声音,泪水便在顷刻间决堤涌出,俯下头将耳朵贴近他的唇,颤声道:“你很痛苦是不是,先别说话。” 可是又听见他低声道:“带我出宫,相府中有天香豆蔻,可解百毒。” 像是漆黑的夜里突然出现了一道光,她不假思索,慌不迭地拼命点头,“好,你说的我都答应你,我带你出宫,我带你回相府……” 说完抬眼看,春意笑已经近在咫尺,居高临下俯视她,像打量一个笑话。她一口银牙几乎咬碎,这样一张脸,原本清秀俊气,不知怎么就变得丑恶狰狞了。 “还没有考虑好么?”春意笑微微拧眉,道,“你死,或者他死?” 阿九恶狠狠地瞪着他,忽然抓起一把香灰撒过去。眼前一阵灰尘弥漫,他面露嫌恶,挥袖挡了挡,再定睛时殿中空空如也,两人已经没了踪影。 紫禁城守卫森严,夜间的轮班更替极勤,加上皇后大丧,四处都是通明的灯火,若不是轻功超凡的人,想要逃出去简直难比登天。 阿九满心荒寒,带着他无头苍蝇似的东躲西藏,一路上都在小心翼翼地躲避宫人同锦衣卫。忽然听见他在耳畔道:“冷静点。” 人这时候,哪里还有什么冷静可言呢。她吓得什么都忘了,只知道谢景臣中了毒危在旦夕,只记得他说天香豆蔻可以救他的命。眼前迷蒙的全是水气,乌漆墨黑的又是天。她拿一只手揩眼睛,骤然觉得天要塌了。怎么会这样呢,他是来救她的,却落进了太后的圈套,如今连性命都可能赔进去! 她狠命地吸鼻子,下劲架住他,一面抽泣一面道:“你成了这样,让我怎么冷静呢?大人,你会没事的对不对?你不会死的,对不对?” 他似乎很虚弱,甚至连说话的声音都变得飘渺不真,“像你这样乱跑,我们到天亮也走不出去……” 人急起来脑子就是摆设。这话点醒了阿九,她顿住步子定定神,掌心蓄力,带着他一道纵身跃过了朱红的高墙。夜间的风有种莫名的花香,吹拂她的发,飞舞起来像墨色的丝绸,从他鼻尖上掠过去,冰凉却柔软。 没有星辰的夜晚,像铺开的黑缎,无边无际,漫天盖地。她回首望背后的宫阁,恍惚间生出几分不真的错觉,讷讷道:“出来了。” 逃离了那座金碧辉煌的紫禁城,逃离了那方四面都是红墙的天地,毫无征兆的。阿九的神思逐渐清明过来,方才心急如焚,什么都来不及思考,如今人到了宫外,才发现离开皇宫丝毫没有想象中的困难。 容易得……有些不寻常。 她略蹙眉,却也来不及深思,扶着谢景臣便大步往相府的方向走,忽然听见他在耳畔道:“你在紫禁城里待了那么久,就没有想过要出来么?” 这话问得没头没尾,着实令人费解。阿九古怪地觑他一眼,迷离的夜色中他的五官似乎有哪里不同,细细一瞧却又和往常一样,只是略显几分苍白病态。她摇头轻笑,道,“我倒是想出来,奈何身不由己。” 这话三分戏谑七分认真,从她嘴里说出来,莫名就添上了几丝悲怆和凄凉。他转过头看她的脸,重孝之下不施脂粉,素净的一张小脸,由于刚刚撕心裂肺地哭过一场,所以显得憔悴,平添些许柔弱的美态。 一直以为她是个坚强的女人,没想到也会有这样柔软娇弱的一面。因为是在心上人面前,所以愿意袒露心怀,放下一切伪装和面具么?心中涌起一阵异样,他半眯起眸子觑她,良久方道:“身不由己?” “我被困在皇宫里,难道不是拜你所赐么?”她瘪嘴,扶着他一路往前走,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骤然间停下步子面色大变。 他莫名,转头望着她,含笑道:“怎么不走了?” “……”阿九眼底掠过一丝慌乱,低声道:“大人曾告诉我,你自幼练蛊百毒不侵,怎么会……” 之后的话音戛然而止。 她凛眸,狠狠将那人推开丈远,厉声叱道:“你不是谢景臣!” 长街上空无一人,风声呼号着卷起地上的落叶,凌乱他一身的素白长袍。他立在不远处悠悠地嗟叹,垂着头怅然道:“原以为这回能骗过你,枉费我同春意笑的这出好戏。”边说边伸手在下颔处摩挲什么,蓦地撕扯下来,竟然是一张人皮面具! “……”阿九骇然失色,步子踉跄着朝后倒退几步,颤声道:“竟然是你……” “有趣,你果然对谢景臣情根深种。同样的把戏耍两次,依然会上当--”他轻声笑起来,伸手从怀里摸出一面水银镜细细观望,蓦然调转视线看向她,慢悠悠说:“你喜欢我叫你帝姬,还是阿九?” 燕楚叽,竟然是燕楚叽!她从巨大的震惊中回过神,切齿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春意笑如今的新主子哪里是太后,分明是这个大周的皇子!假扮谢景臣,联同春意笑演一出苦肉计,究竟有什么目的? “为什么这么做?”他端详她怒不可遏的小脸,笑盈盈地重打算复她的话。边说边踱着步子走过去,右手抚着下巴徐徐道:“因为我想知道,谢景臣如果他的女人背叛了他,会有什么反应。” 她胸中怒火翻涌,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来:“你什么意思!” 他唇角的笑容愈绽愈盛,“你很快就会知道。” 第4章 .13·家 近日来频生事端,真可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皇后大丧的当晚,帝姬在奉先殿失踪,下落不明,惹得合宫震动。皇帝大发雷霆,在乾清宫里拍桌子怒斥一帮锦衣卫,“一个大活人,在你们眼皮子底下被人掳走,这是什么道理?朝廷拿钱养着你们,你们却连朕的帝姬都保护不了!全是一群废物!” 锦衣卫统领陈忠跪在殿中冷汗涔涔,拱手往上一拜,“未能护帝姬周全,微臣罪该万死!如今宫中锦衣卫已经全派出去了,一旦有任何蛛丝马迹,微臣必定拼命将帝姬带回,还望大家息怒,让微臣将功抵过!” 高程熹还是没能消火,帝姬被劫,表里都是桩惊天动地的大事。于情教人难安,于理更是皇室的奇耻大辱,毕竟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落入贼人手里,指不定会出什么可怕的事!他愈想愈生气,因狠狠将手里的香牌扔了出去,叱道:“出了事就说将功抵过,一个个都是嘴皮子厉害!若是帝姬少了一根毫毛,朕唯你是问!” 香牌砸在落地罩上,与雕花的纹路相撞,力道之重,甚至摔缺了一个角。陈统领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口里诺诺地连称了几个是,这才揖手退出了大殿。 皇后停灵的日子里闹出这等事,着实非同小可,要办便要雷厉风行,片刻都耽误不得。陈忠按着佩刀大步往前,睨一眼身旁的锦衣卫,沉声道:“奉先殿里里外外都察看过了么?掳走帝姬的贼人可留下了什么东西?” 那年轻人摇头,蹙着眉似乎大惑不解,道:“殿中一切安好,连个香炉都没打翻,宫人也说昨晚殿中并无异样。” 这话无疑是道惊雷,砸下来,引得众人面面相觑。锦衣卫是专门办案子的,自然发觉了此事的蹊跷之处。按理说,若帝姬真是被人掳走,必定挣扎不休,可奉先殿中一切如常,甚至连半点响动都没闹出来,怎么也说不通。 陈统领捏着眉心细细思量,忽地,一个念头从脑子里升起来。他半眯起眸子,又听那年轻人沉声试探道:“大人也发觉不对劲了么?属下曾询问过各处宫门的守卫,昨夜并没有可疑之处,或者……帝姬并非是遭人掳走,而是自愿跟人离宫的……” 话未说完,陈忠便一个眼风剜了过去,断喝道:“胡言乱语些什么!脖子上的东西不想要了么?” 那年轻人被吓了一跳,愣了愣才反应过来,当即拱手道:“属下失言!” “你知道就好。”陈统领,收回目光望别处,一阵沉吟,又道,“帝姬失踪时,奉先殿中还有何人?” “欣荣帝姬同赵督主都在。”一人道,“不过两人被发现时皆昏迷不醒,料想是早就被人给打晕了,问不出什么来。” 正说着话,前方廊下却远远走来了一个人。穿素服,箭步如飞,广袖大袍在晨间的微风中轻扬翻飞。众人抬眼去望,认出来者何人,当即恭恭敬敬地揖手行礼,异口同声道:“谢丞相。” 举国行丧,人人都要孝服加身,谢景臣一袭白衣翩然如画,经过众人时略顿了步子,目光扫过去,寒意凛然:“听说,追查帝姬下落的差事,大家交给了陈统领?” 听见他和自己说话,陈忠显然有些惊讶,连忙拱手应声是,“承蒙大家抬爱,微臣必定竭尽全力,尽早将帝姬带回宫。” 他听了只寥寥一笑,唇畔挂着几丝讥讽的意味,“皇后行丧,合宫上下的守卫理应极森严。如今帝姬却被人掳走,统领恐怕万死都难辞其咎。” 丞相手掌大权,向来都是喜怒不形于色,可这会儿却字里行间都是不加掩饰的愠怒,使得一众锦衣卫惊惶地对视,不明就里。陈忠心头在打鼓,早前便有耳闻,丞相与欣和公主的关系非同一般,过去一直以为是传闻,没想到…… 他暗自欷歔,直道自己这官儿当得不易。脑袋别在裤腰带里办差,要挨万岁爷的训不说,还得应付谢丞相的怒气。如今欣和帝姬失踪,丞相必然心急如焚,他也是倒霉的,直冲冲就撞上了刀口,只能怪他时运不济吧! 武将往往不善言辞,陈忠干站半天没挤出一个字,谢景臣却失了耐性,拂袖朝远处去了,徒留一众人在原地相顾无言。 胸口那方在抽搐,每走一步都像是能牵扯出血丝。她下落不明,他觉得整个人像被抽空了大半,浑浑噩噩,神魂都有些恍惚。昨晚同周人周旋,他没能入宫陪伴她左右,清早听到她被掳走的消息,他自责得几乎死过去。是他大意,以为在宫中安排了暗卫,她便会安然无恙,都怪他太自以为是了吧! 佛经里说,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之中。心不动则人不动,不动则不伤。如心动,则人妄动,伤其身痛其骨,于是体会到世间的诸般痛苦。这话成了他的写照,过去没有牵挂的东西,所以能够铁石心肠独善其身,可是她闯进来,搅得人章法全乱。 什么冷静自持都成了空华,她生死未卜,这个认知令他恐惧到骨子里。可是身在紫禁城,周遭的高低宫阁换回了他的理智,不能慌也不能乱,敛尽一切情绪,即使心头在滴血,也要装作若无事地行走在这片红墙绿瓦间。 他的薄唇抿成一条线,面色沉冷,撩了袍子上望月台,里头立着一个人的背影,听见脚步声回过头,朝他毕恭毕敬地拜下一礼,拱手道:“大人。” 焦急都在心里,人前,谢景臣依然是呼风唤雨无所不能的大凉丞相。他盘弄念珠,面上一副镇定淡漠的样子,目光落在远处的湖光山色间,“说吧,昨晚究竟是怎么回事?” 春意笑的神色忽然变得复杂,口里支支吾吾,半晌才道:“属下不知当讲不当讲。” 他勾起个冷笑,调转了视线来看眼前的人,面上含笑眼底却冰凉,吐出一句话来:“说。若有半个字不尽不实,我活活剐了你。” 春意笑面上一阵惊慌,连忙躬身道:“昨夜帝姬同燕楚叽一道,联手将属下打伤,接着便没了踪迹。” 他闻言略沉默,之后便低头哂笑,唇角绽开讥诮的花儿。眼皮子抬起来觑春意笑,阴恻恻道:“荒唐。平白无故,她怎么会和燕楚叽一道出逃?” 春意笑却忽然跪了下去,伏在地上额头贴地,沉声道:“属下不敢欺瞒大人。阿九同燕楚叽早有勾结,大周狼子野心,一直有意坐收渔翁之利。大人要借兵,周国大军入大凉境内,到时候是去是留,是退是进,谁又说得准呢!恕属下斗胆直言,此番燕楚叽必会以利诱之,指使阿九伺机取大人的性命!” “一派胡言!”他震怒,手中的菩提子断了线,颗颗滚落下来,发出一阵清脆的声响。散落在地上,像铺陈开的恶兆,引人堕入无边的梦魇。 春意笑声线平缓,埋着头道,“属下不敢在大人跟前打诳语,昨夜欣和帝姬究竟是自愿离宫还是受人劫持,唤来暗卫一问便知。” “……”丞相面色阴寒,沉默着没有应声。 那头的掌印悄然觑他脸色,复又开口试探道:“属下片面之词不足为信,可宫中暗卫全都听帝姬差遣,若非是阿九自愿,试问谁能带得走她?” 眉心的位置霎时剧痛,千万根针齐齐刺入一般,钻心噬骨。他发力地揉摁眉心,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迷离间竟有些分不清梦境与现实。春意笑的话提醒了他,宫中有他的暗卫,若真有人来劫,要将她带出紫禁城绝非易事,莫非真是她自愿跟燕楚叽走的? 以利诱之……燕楚叽若以利诱之,会是什么利?相处了这么久,他早摸清了她的性子,色厉内荏外强中干,尤其贪生怕死。交换的条件,难道是替她取出金蝎蛊? 晨间的雾气还没有散尽,水面上氤氲着薄薄的一层,他徐徐睁开眼,迷蒙的轻纱后像她的容颜,明媚白皙,同初见时一样妖娆美丽。抬起手,指尖将将要触及,却像是点破了一池涟漪,荡开几圈儿后化为了虚无。 今天这日子特殊,他的身体无比地虚弱。皱紧眉,眼前忽然变得模糊,看什么都像隔着一卷轻帘。春意笑端详他面色,徐徐从地上站起了身,拱手道:“大人保重。先皇后的丧事那头须臾离不得人,属下先行告退。” 国母尸骨未寒,停灵的事宜不能搁置,尽管帝姬失踪,该走的过场还是要一样不落。谢景臣捏着眉心摆手,春意笑因回身离去。 背靠着亭柱抬眼看,远处的山峦却是朦胧的,天际的云层有些凝重,将金光渲染得飘渺而虚幻。眉心的剧痛缓缓淡下去,心头的滋味却愈发浓烈清晰。有些惊慌,有些害怕,可是连自己都不知道在怕什么。 他有害人的手段,残害忠良作恶多端,这都是人前的样子。剥除开坚硬冰冷的外壳,他的心同样有血有肉,温暖而柔软。事实如何,在见到她之前都无从知晓,可是如果真相真的如同春意笑所说,他该怎么面对她呢? 世间最让人无法原谅的便是背叛,即便对方是他深爱的人。可是她真的会这么做么?为了活下去而与燕楚叽做交易,不惜一切代价? 起风了,沙子迷了眼,他别过头揉眼睛,心头的焦躁几乎要将人逼疯。远处人来人往,都是虚的,迷迷糊糊的一团,走马灯似地闪过去,什么也看不真切。脑子里忽然升起个怪诞的念头,如果真如春意笑所说,她同燕楚叽一起离宫,从某种方面来说其实是件好事,至少能说明她还平安地活着…… 他唇角勾起个苦笑,暗道自己一定是疯魔了,居然会觉得这是件好事。人与人之间的感情实在难以言喻,原本各不相干,如今却牵连得拆分不开了。 徒步往前走,步子提起来有千斤重,落下去时却是飘的,不知来路,不知去处,居然有些浑浑噩噩的意态。前边儿一行宫人走过去,见了他,纷纷呵腰见礼。他垂眸敛神,眨眼间又成了高高在上目空一切的谢丞相。身在内廷,每一步都是险棋,尽管心头泣血,也要镇定自若地走完这段不长不短的路。 临到前了才发现走到了碎华轩。这处宫室仍旧和过去一样,檐上悬着未点亮的宫灯,门前侍立着三两宫人。老远便听见女人的哭啼,抽噎得不成语调,骂骂咧咧道:“帝姬失踪,赵宣八成脱不了干系!他一贯帮着欣荣帝姬为虎作伥,谁知道是不是他将咱们帝姬藏起来了!” 金玉哭成了泪人儿,一面哭一面冲着朝门外走,俨然一副要去掌印值房要人的架势。后头的钰浅连忙追出来扯她,赤红着眼道:“你要去哪儿?惹恼了赵宣,宫里的日子有得你难受的!殿下吉人自有天相,不会有事的……”说着余光里瞧见一个松竹般的身影,登时一愣:“谢大人?” 他就站在竹林的阴影处,身姿清挺,可是看不清脸,无从洞悉他的神态颜色。几人大为错愕,只以为他是来兴师问罪,连忙慌慌出门去迎,福身惊骇道:“丞相怎么来了?” 谢景臣半掩着眸子似乎疲累,习惯性地去抚手腕,一摸空空如也,这才记起那串菩提子已经散落了满地。走到这儿来,像是一种本能,他长叹一口气定定神,忽闻奉先殿那头洪钟叩响,嗡嗡隆隆的声音荡彻云霄。 他一脸阴沉,微微侧目,指尖轻轻抚过广袖里的短笛,并不说话,迈开步子朝慈宁宫那方去了。一众宫人不明所以,伸长了脖子在后头打望,相顾无言。 这个月份,金乌的光芒已经有些偃旗息鼓。他缓缓沿着两宫的夹道朝前走,偶尔会遇上些含苞欲放的一串红,开在墙缝里,昂首迎着日光,昭示着无比顽强的生命力。 他看得入神,忽然听见背后传来个轻佻的嗓音,慢悠悠道,“她说你反噬之日功力大减,果然不假。” 第4章 .13督家 说话的是燕楚叽,谢景臣半眯了眸子回首去看,他正站在身后几步远的位置。入乡随俗,皇子身上的衣物是大凉最常见的盘领袍,深沉的褐色,俨然一个富贵人家的翩翩公子。珠玉似的模样,很难令人将他同某些污浊的东西联系在一起。 皇子缓缓走近,随之而来的还有一股甜腻的花香,距离愈短香味愈浓。他的目光在那人身上扫视一遭,这才发现燕楚叽的襟口处挂着一串桂花,衣袖拂动间便将芬芳带出来。 一个怪异的人,玩世不恭,偏偏对蛊术尤其热衷。水银镜不离身,女人似的涂脂抹粉挂花串,多看一眼教人犯恶心。他别过视线望别处,唇边浮起一丝森冷的笑,“看来掳走她的果然是你。” “大人这话可就不对了。”燕楚叽的目光在镜中的容颜上细打量,漫不经心道:“帝姬是自己跟我走的,没有任何人强迫她。” 他哦一声,脸上神色平静,“坦白说,她是怎么离宫的我并不关心。我只想知道,皇子打算什么时候将我的人还回来?” 燕楚叽瞠了眸子望他,满面的诧异,“这倒是稀罕。你这样忧心那女人的安危,全然不顾她是否背叛了你?” 他脸色却沉下去,目光中丝丝缕缕遍布严霜:“殿下未免管得太宽了些。阿九是我的手下,她该生或该死,全由我说了算,容不得任何人过问。皇子如今在大凉,说句不中听的话,你的身家性命全在我手里攥着,将阿九交出来,你我各取所需,相安无事。” 涉及到两国的利益,人与人之间原就没有信任可言。谢景臣要借兵夺权,周国欲趁机兴乱,这些东西明眼人一看便知,早就是心照不宣的事了。到时候成王败寇,输或赢都各安天命,各凭道行。 可是官场上行走的人,看破不说破,修的便是虚与委蛇打太极的本事。燕楚叽大为震惊,听他这语气,是要为了个女人和自己鱼死网破?他有些不可置信,这个丞相向来以心狠手辣闻名诸国,什么时候变成个情圣了? “没想到,大名鼎鼎的谢丞相也是个儿女情长英雄气短的人,着实教我失望。”他收好镜子摇头嗟叹,忽而又一笑,带着些许悲悯的意味,“当初要丞相拿金蝎蛊来换大军,这么个勾当伤天害理,我也狠不下心。现在我改了主意,金蝎蛊不必养了,你将阿九送给我,三十万大军仍旧由大人调遣,如何?” 谢景臣那头一阵沉默,良久居然低声笑起来。视线一转,背后是间废弃的屋室,墙壁都斑驳了,往日的繁华不再,岁月的痕迹被烙印得异常明显,一如这曾经鼎盛一时,如今却千疮百孔的王朝。 他斜眼乜过去,阴沉道:“你未免太不识好歹。” 周国皇室盛产美人,燕楚叽无疑是个美男子。碎光下他低头整理仪容,两肩处的蟒纹张牙舞爪,眉目间的笑意却慵懒散漫,“怎么,大人想和我动真格么?别忘了你如今功力大减……” 话音入耳,起初还很清晰,后来却全然化作了嗡鸣声。眉心的锐痛突如其来,打得人措手不及,他口里溢出声闷哼,身子踉跄着朝后退一步,猛地侧身一闪,险险避过了那柄以疾风之势刺来的短剑。 反噬之日元气大伤,他便是有三头六臂盖世武功也都枉然。这时候,手脚脑子仿佛都不听使唤,他只感到眼皮沉重得像灌了铅,恍恍惚惚,睁眼时居然什么都看不真切了。 燕楚叽惦着短剑冷冷一笑,再度挥手劈砍下来。短剑的招法狠辣,每每都是取人性命的架势,他强撑着闪避,每个举动都凭听音辨位,渐渐便显出颓势来。蓦地左肩一钝,殷红的血水渗透出,将素白的衣袍染得鲜艳刺目。 千钧一发的当口,半空里却忽然传来个声音,清亮悦耳,怒斥道:“好一个趁人之危的卑鄙之徒!” 燕楚叽大皱其眉,只听一声闷响,周遭种种都成了四下里弥漫开的烟雾。他怒不可遏,气急败坏地摆袖子挥开尘埃,可是眼前的夹道上已经空无一人,连个影子都没了。 他对皮肉的疼痛向来迟缓,血流成河了也毫无所觉。眉心的痛楚一阵阵地来,一阵阵地退,目下情况有了缓和,他因试着睁开眼。微微转头,只见一个黑衣人正架着他的胳膊跃出宫墙,蒙着面巾看不见脸,只能辨别出一副娇小的骨架。 仿佛是察觉到了他的目光,那人转头朝他看一眼:“大人受伤了,我先送你回相府。”边说边四下观望,“也不知道那人会不会追过来,我似乎不是他的对手……” “谢木清。”他薄唇轻启吐出三个字,合了合眸子,声音淡漠,“我不是说过,你不能踏出相府一步么?” 木清咬了咬下唇,沉声道,“今日大人脸色不好,我担心你出什么事才会跟来的……” “可是我记得你说过,”他顿住步子不再向前,侧目觑她,眼底是一片寒霜,“紫禁城守卫森严,你没法子潜进去,被逼无奈才找到了我门上。如今看来,这简直是鬼话连篇。” 谢木清面色大变,愣在那儿没有说话。 他脸上仍旧没有一丝表情,淡漠得波澜不惊,凉声道:“说,你是受何人指使,来相府又是什么目的?” “……” ******* 大凉是一个钟灵毓秀的国家,人们重视文化,重视一切花前月下的风雅事。以至于人走在京都的寻常巷陌,转个弯就能遇上一株枝叶扶苏的花树。迈入初秋的时节,天气已经转凉了,树叶却还是青绿一片,在晚风的吹拂下摇曳生姿。 月不圆满,半弦镰刀似的挂在梢头,幸而清辉宜人,仍旧毫不吝啬地铺洒天地。 阿九是在入夜的时候破开困局的。偷了匕首,趁着看守的人不备,一刀一刀从背后割断他们的喉咙,最后得以逃出生天。燕楚叽到底小瞧了她,一把大锁几个大汉,以为就能将她困死。横竖是在谢景臣手下谋活路的人,虽然假扮帝姬以后甚少杀人,但毕竟是看家的本事,重操旧业仍旧娴熟。 关押的地方在城郊的密林里,她撂倒几个人,尸首也来不及清理了,满脑子都是赶紧逃出去。燕楚叽那番话像一把刀,悬在脖子上,似乎随时都能落下来。她不知道那个诡计多端的皇子和春意笑会怎么编排她离宫的事,只要她一日不现身,一切都不能水落石出。她很害怕,她怕他会听了他们的鬼话,她怕他再也不相信她了。 她心头惊惶,小心翼翼避开所有周国人,偷了匹马驹便往丞相府疾奔。在林子里穿行,沾了满身的草叶和泥泞,然而她恍若未觉。到城中时已经月上中天,她翻身下马,一路火急火燎,正要抬手叩门,忽然又反应过来,因纵身从高墙里翻了进去。 阔别数日,丞相府仍旧和过去一样,碧瓦飞甍雕梁画栋,一成不变。五年的时光,足以令一个人完全地习惯一个地方。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是阿九熟悉到极点到的。她掐算着锦衣卫巡视的时辰和方位,东躲西藏轻车熟路,最后绕个弯儿,闷头钻进了谢景臣住的北主院儿里。 方才慌忙急切,松懈下来才发觉手臂的位置隐隐作疼。她倒吸一口凉气低头察看,这才发现胳膊上的衣裳豁开了一道口子,依稀能瞧见血水浸出来,在夜色里看上去却不是嫣红的,而是黯淡的褐色,可见已经干涸了许久。 可是顾不上了,他就在里面,她恨不得飞到他怀里去。提了裙摆跨过包月门,却见月色下院子里死寂而冰冷,早前盛放的花儿全都凋谢了,徒留下一些干瘪单调的枝叶,戚戚零零。 院中的一众锦衣卫被这响动惊呆了,定睛看,却见一个浑身脏兮兮的女人飞奔似的冲进来,径直便跑向大人的屋子。众人大惊失色,暗道天要下红雨了,这刺客的脑子该不是有毛病吧,真没见过这样明目张胆的! 他们瞠目结舌,但是还记得抽出腰间的佩刀,狠声道:“什么人!” 冷刀的幽光晃花人眼,阿九伸手略遮挡,口里道:“我是阿九,我要见大人。” 阿九?众人被这两个字弄傻了眼,纷纷举起火把照亮她的脸。满是灰尘同泥垢,但依稀能分辨出一副精巧熟悉的五官。谭桐一脸被噎了的神态,望着她,支吾了半晌才道出一句话:“原来是帝姬大驾,大人今日受了伤,方才服过药,已经歇下了……” 受伤了?好端端的怎么会受伤呢!她的魂魄几乎都被震出了躯壳,推开几人便往屋子里冲。反手合门,她旋身朝里走,蹑手蹑脚小心翼翼。环顾四周,屋里点了盏夜烛,烛芯纤细而脆弱,令人生出堪堪欲折的错觉。 阿九打起珠帘进内室,果然,半开的床帐后是他的脸。阖着眼,如画的面容苍白至极,像是刚刚死过一次。 泪水几乎要夺眶而出,她挨着床前的脚踏坐下来,正要开口,昏睡中的人却忽然惊醒了过来。他坐起身,右手不假思索地伸过去,狠狠扼住了那纤细的脖颈将她摁在了床上,五指徐徐收拢。 他欺身覆上来,使她的呼吸愈发困难。阿九吓坏了,目光对上他的眼,吃力地挤出几个字,“大人,是我,我是阿九……” “……”他的眼神冰冷得有些陌生,“我知道是你。” 第4章 .13肚家 一口气闷在喉咙里,吸纳都痛苦,胸腔里头憋着无尽的震惊和惶骇,无边无际,要将她吞噬得尸骨无存。 外头的天很黑,屋子里的光线暗淡,直棂窗外头透出几丝冰白月色,但是不美,惨淡得有些凄楚。烛火温和,然而却灼痛了她的眼,他和她靠得这样近,咫尺的距离,能听见彼此的心跳,可是他的手扼着她,似乎下一瞬便能拧断她的脖颈。 牵肠挂肚了这么久,再见竟然是这样的景象,着实滑稽可笑。阿九起先还很惊惶,后来渐渐地平静了,手放下去,不再挣扎,只是淡淡地同他对视。这张脸如此熟悉,一笔一画都精雕细琢,她想起他笑起来的样子,那样好看,温暖柔和,像三月的桃花纷飞。 抬起手,纤细的指尖从他的眉目间抚过,最后轻轻点在他苍白的颊上。她开口,语调淡漠,声线轻柔:“大人要杀我吗?” 她的声音成了引线,刹那间点燃了熊熊烈火,把眼前的一切都烧成了灰烬。 颠倒梦想,诸般皆妄,他的愤怒和难过全都化作了枝头的雨露,蒸得干干净净。她消失的这一天一夜,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来的,春意笑和燕楚叽的话犹在耳畔,他只是个凡夫俗子,敏感多疑,不能看破天机,若说从未对她生疑,那是绝不可能的。 可是她的面孔身影冲进视野,瘦弱狼狈,他的心疼和怜爱铺天盖地涌上来。心头矛盾,因为他太了解她。他养大的孩子,自幼生长于腥风血雨,刀尖上舔血谋生的日子,让她学会了自私和心狠手辣,不是善类,完全可能为了保命和自由背叛他。 他在某些方面扭曲得近乎病态,一面怀疑她,一面相信她,深爱与猜忌并存,折磨得他几乎疯魔。她对他的影响已经超出了预计太多,留着她是在心口上悬一把刀,随时都能令他万劫不复,某一刻,他甚至觉得自己应该照太后说的做,杀了她,一了百了永绝后患。 可是她的声音传过来,终究还是令他的忍耐和伪装崩溃殆尽,无休无止的压抑爆裂开,酝酿成漫无边际的*。烛火不知什么时候熄灭了,月色渐浓,投下光圈将人禁锢在一个惨兮兮的暗影里,清辉里他吻上她的唇,蛮横,带着宣泄的意味,疯狂得教人胆战心惊。 阿九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弄得蒙了神,试图反抗,然而双手被他扣着举过头顶,动弹不得。她吓住了,手腕被他箍得疼痛,挣脱又无果,只好别过头焦急道,“大人别闹了,你忘了自己身上还带着伤么!” 他一笑,捏着她的下颔将她的脸扳正,“伤在手臂上,影响不了别的地方。”说着阴恻恻一笑,“你不信可以试试。” 她灵巧聪慧,怎么可能听不懂他话里的弦外之音,可是她来不及害羞,因为他在下一瞬撕烂了她的衣裳,动作野蛮到极点。她尖叫了一声,双手环在胸前摆出自卫的姿态,“外头全是人,那么多双眼睛看着我进来,你疯了么!” 她是爱他的,并不排斥这样亲密的接触。可是她感到无比的伤心,上回在英华殿的记忆实在不好,任何一个女人都不会喜欢被这样粗暴地对待吧!一切似乎都在重演,先是掐着她的脖子要杀她,下一刻便是对她用强,他究竟拿她当什么了! 男人和女人的思维永远不在一条线上,她挣扎,在谢景臣看来无比地讽刺。他冷冷一笑,指掌用力箍住她的手腕,浑然不顾伤处的血水又开始往外渗出,嗤道:“外头全是我的人,你有什么好怕的?还是说你如今另有依附,所以对我不屑一顾了?” 听听这是什么话!阿九大感恼怒,一面挣扎一面狠狠瞪着他,道:“另有依附?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是什么意思你不明白么?”他面无表情,带着薄茧的手掌抚过她修长纤细的小腿,徐徐往上滑,忽而一笑,“到底是个*蚀骨的美人,连燕楚叽也能对你念念不忘,不惜拿三十万大军来和我换你--你说,我换是不换?” 他说这话,简直令她的下巴都要掉到地上去。燕楚叽拿三十万大军来换她,这是什么意思?她大惑不解,忽然感到他的指触到了那处,登时倒吸一口凉气。气急败坏地踢他,压低了声音斥道:“你把话说清楚!” “没什么可说的。”他嘴角的笑意带着几丝残忍的意态,顺手扯下了床幔的一绺,夜色中布帛破裂的声音刺耳突兀。 阿九忽然感到慌张,朝后瑟缩了一下,“你要干什么?” 干什么?其实他自己都说不清。他迫切地想要她,一方面因为思念,一方面因为莫名翻涌的恼意。他吃不准燕楚叽话中的真假,可是有一点能够肯定,挑拨离间也好,别有所图也罢,若是对一个女人毫无感觉,一个男人不会无缘无故说出这么句话来。 他并不说话,只是拿布条子将她的手腕捆得死死的。她自然被吓傻了,打了寒噤,瘦弱白皙的娇躯抖如风中落叶,喉头滚动着想落泪,好歹忍住了,颤声哀求:“你我之间一定有什么误会,你放开我好不好,我们先把话说清楚……” 她服软了,低声下气,但是他在气头上仍旧不为所动。身体渴望得几乎疼痛,他对她的爱情和*无法排遣,只能选择一个这样极端的出口。误会是一定要解释清楚的,但不是现在。 两人身上都有伤,方才拉扯推搡,结痂的伤口都裂开了,此时浸出了殷红的血,淡淡的血腥气在屋子里弥漫开。她浑身都脏兮兮的,头发上和脸上都沾着叶子,他觉得自己一定疯了,过去连旁人碰过的东西都嫌脏,现在却什么都不介怀了。 他解开衣袍,高大的身躯覆上去,强迫她分开两条白生生的腿。低头俯视她,她也正瞪大了眸子望着他,咬着唇满脸惊恐。他伸手抚她的脸颊,冰凉的手指沿着脖颈一路摩挲过锁骨,最后覆上她剧烈起伏的胸房。 修长的指尖凉得像冰,忽然就落在朱红的蓓蕾上。阿九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从齿缝里溢出了一声低吟。他的手仿佛带着魔力,连同唇一道,放肆地游走过她的每寸肌理,最后挤进她的身体里,仍旧艰涩难行。 她禁不住呻|吟,痛得将身体弓起来。这滋味太难捱,简直与第一次没有任何区别,像被一把利剑刺入贯穿,将人活生生劈开成两半。终于,他退出去了些,她稍稍放松,下一瞬他却再次重重地撞进来。她流下泪来,尖锐的指甲陷入他的皮肉,痛苦地哀求道:“不要这样,我好痛……” “痛吗?痛就对了。”他的唇吻过她手臂上的伤口,鲜艳的血水沾在他的嘴角边,妖异得动人心魄,“记住我给你的痛,你是我的。” 话这么说,动作还是柔和了许多。月色隐绰中是她的脸,两腮有泪痕,双手被绑着不能动,只能咬紧唇瓣抽泣。她果然是他的克星,总能拨动他心底最柔软的位置,一击即中,不偏不倚。 他吻她的额头,流连忘返,渐渐挪移到她的耳畔,犹豫了下,还是贴着那珠玉似的耳垂道,“燕楚叽有没有碰过你?” 她呼吸一滞,像被一记闷棍敲在脑门儿上。这话终于问到了点子上,之前几番试探她都不明所以,现在才算回过神来。他知道她是被燕楚叽带走的,所以担心那人对她不恭? 他停了下来,似乎在等回答。阿九趁着这个时候喘了口气,黑暗中他的面目看不真切,但是她能感觉到他的视线,深邃而锐利。她深吸一口气,摇头道:“没有。那日他易容成了你将我骗走,之后便一直将我囚禁在京郊。” 易容? 他愣了下,伸手撑额角,只觉一道惊雷硬生生劈在了脑门上,萦绕多时的疑云转眼间消失无踪。原来如此,之前种种全都能说得通了。春意笑同燕楚叽串通一气,到底是谁鬼话连篇居心叵测,不言自明。 回过神后便开始后悔,他很自责,双手环过去坐起身,将她整个抱进怀里来,柔声道:“燕楚叽用心险恶,是我没能保护好你。”边说边替她解开手腕的禁制,吻印在她的脸颊上,“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 这样的姿势使他贴合得更紧,她适应了会儿,渐渐不那么痛了,口里流出细碎地嘤咛,分辨不出哭还是笑。 他生性多疑,这点她再清楚不过,从之前的情态来看,他其实并不是全然信任她的。可是她也不那么怪他,他们的感情还没有经历过什么大的考验与磨难,还没有达到无坚不摧的地步。两个敏感的人,拴在一起就免不了伤痕累累,以他的性子,方才能对她手下留情,或许已经是极限了吧! 天底下没有十全十美的人,也没有完美无缺的爱情,感情有时就像人,必须经历从孩童到大人的路途,从摔打和磨练中一点点地成熟,坚固。 她有流泪的冲动,吸了吸鼻子伸出双手攀附他,搂紧他的脖子道,“春意笑是燕楚叽的人,你一定要趁早除了他。他们二人一唱一和,你对我有疑心,其实无可厚非……” 他缓慢地抚摩她纤细的腰肢,闻言忽然苦笑了下,“怀疑又如何?其实就算你真的背叛了我,我也舍不得杀你,至多一边是爱一边是恨,我在你面前向来可悲,因为我爱你远比你爱我多。” 她一笑,歪着脖子将脑袋枕在他的肩上,抬眼看,雕花窗外忽然飞过一只流萤,亮得像颗星星,划破了这无边的夜色。 第4章 .13 他寻找她的唇,含住她的唇瓣吸吮舔舐,罔顾一切,吻得她神魂颠倒,似乎魂魄都飞出了躯壳。脑子渐渐变得模糊,晕沉沉的世界里什么都是虚妄,只有他这样真实,吻在她唇上,倾注了所有的爱与恋。 带着薄茧的大掌抚上她光裸的脊背,极尽温柔地抚摩下去。她在他怀里,一时间什么都忘了,过去一直觉得自己是被遗弃的存在,一无所有,可是现在有了他,结合得这样严丝密缝,深深嵌在她身体里。 男人的忍耐有一定的限度,忍到极限了就需要一次彻底的爆发。可是他还怜惜她的青涩,不敢恣意妄为,只是抱着她缓慢地律动。那里起初还很干涩,后来渐渐地便有了变化,她的目光开始迷离,呼吸也愈发地错乱起来。他低下头,沿着她修长的脖子一路往下吻,最后微启唇,轻轻咬住她优美的锁骨。 当爱深到一定的程度,就连疼痛都令人觉得甜蜜。阿九压抑地呻|吟,十指死死抓着他的肩,他变得激进,原本细腻的动作成了疾风骤雨。还是有些不适,可是与满腔的爱意相比都微不足道,她笨拙地回吻他,毫无保留地对他敞开一切。 他将她抱得更紧,急促地喘息,她的声音从破碎的低吟变成尖叫,指甲抠破了他的皮肉,可是他浑然不觉,一门心思要将她拆吞入腹。云层涌动遮住了月光,黑洞洞的世界里感官异常地敏感,他们像两只受伤的兽,要用最热切的方式确认伴侣的存在。 她柔嫩的指尖滑过他的眉眼,忽然就升起股流泪的冲动。她想起五年前在淮南第一次见到他,清冷出尘如云雾中的月,漠然的一双眼,高高在上俯视众生。可是造化无常,就连她自己也不曾想到,那样一个高不可攀目空一切的人,竟然会和她绑在了一起。 腹下升腾起一股异样直冲脑门儿,她颤抖着,纤细的腰肢不由往前抬了抬,他变得愈发疯狂,翻身将她压在下面,箍紧她纤细的腰肢又是一轮狂风暴雨。她在风浪中沉沉浮浮,喉咙嘶喊得近乎沙哑,身子不受控制地痉挛,甚至连脚趾都蜷起来。 又不知过了多久,终于,一切都归于沉寂,他平静下来,呼吸逐渐趋于平稳,撑身朝下看,黑暗中能瞧见她浑身都是汗,乌黑如绸的发丝黏在肩头脖颈,胸口剧烈起伏,媚眼如丝。 他吻了吻她汗湿的额头,贴着她的耳廓道,“要沐浴么?” 思绪逐渐恢复清明,她定定神,合上眸子微微点头,忽然一阵失笑,“我才刚逃出来,身上又是叶子又是泥,脏得都不能见人。大人果然是饥不择食。” 他半眯了眸子觑她,语气不善:“这会儿还有力气挖苦我,你本事见长。”边说边伸手往她的胸口伸,漫不经心道:“我虽然带着伤,要对付你还是轻而易举的。” 她啊了一声,身子往后抱成一团,蹙着眉头恶狠狠地瞪他,一脸正气:“大人别闹了,赶紧让人给我打水沐浴吧,纵欲无度是很伤身的!” 他挑眉,“你教训我?” 开什么玩笑,她哪儿敢教训他呢?阿九冲他挤出个干巴巴的笑容,“这怎么是教训呢,你看我态度多好,分明是关心你嘛!” 敢这么理所当然地使唤他,天底下恐怕也就她有这胆子了。谢景臣的眉毛越挑越高,坐起身居高临下地俯视她,“谁给你这么大的胆子?” 浑身上下一丝不挂,她感到很别扭,因扯过锦被将自己裹成粽子,只露出一双晶亮的眸子望着他,说话时竟然一脸的不耐烦:“我胆子一直很大,只是你以前没发现罢了。”说着似乎又觉得有些不妥,因伸出右脚踢了踢他,语气软下来:“乖嘛,快去让人给我打水。” 真是个得寸进尺的小东西,仗着他爱她便有恃无恐了么?看看这副无赖的嘴脸,拿他当小孩子来哄么?他好气又好笑,又不敢真拿她怎么样,只能伸手在她的翘臀上装模作样地掴两下,“无法无天。” 她耍起无赖来没有半分平日的样子,浑然一个没长大的小姑娘。裹着锦被在床上打滚儿,忽然掀开被子一坐而起,对他怒目而视:“浑身都是汗都要热死了!” 谢景臣淡淡瞥她一眼,目光从她手臂上扫过去,因穿好衣裳从榻上起身,取了什么东西又折返回来。她不明所以,探头探脑地打望,却见他牵起了她的腕子,打开了一个白瓷瓶,小心翼翼地将药粉洒在伤口处。 药上去有些疼,阿九倒吸一口凉气,手下意识地便往回缩。然而他将她捉得紧紧的,抬起眼皮睨她一眼,言简意赅:“别动。” 她委屈地皱了皱眉,话一出口竟然带着几分撒娇的语气,“有点儿疼,我又不是故意的。” 他看了眼她委屈的小模样,最终还是败下阵来,叹口气,无可奈何的意味。微微俯下头在她的伤口处轻轻吹了几口气,又问:“好点儿没?” 阿九面上木木的,似乎还没回过神来。视线落在他的侧脸上,他有一副完美无缺的五官,轮廓的线条优美柔和,即使最苛刻的人也挑不出任何毛病和瑕疵。忽然感到震惊,这是一个执掌乾坤操纵天下的人,如今却以最温和的姿态给她上药,实在令人受宠若惊。 她愣愣的的半天不说话,他古怪地看她一眼,将好撞上她专注的目光。唇角忍不住往上弯,他垂了眸子仔细地替她包扎伤处,语气风轻云淡,“看够了么?” 仿佛是一记重锤砸在脑门儿上,阿九迟迟地回了魂儿,当即大窘。果然夜路走多了会遇见鬼,偷窥的次数多了就要让人发现。这会儿被他逮了个现行,她很尴尬,别过头去干咳了两声,悻悻道:“够了够了。” 这话还真是怎么听怎么别扭。他显然对这个回答不甚满意,眉头微拧,薄唇里头吐出了一个尾音上扬的“哦”来,“看够了?” 阿九后知后觉,愣了会儿才反应过来。这人向来精打细算吹毛求疵,她说看够了,一定让堂堂的当今第一美倍受打击吧!男人的自尊心比什么都强,她忖了忖,复不假思索地改口,笑容满面地摆手:“没有没有,大人的耳朵不好使,我没看够,看不够……” 这还差不多。丞相略感满意,颔首嗯了一声也不再为难她,随后便出门吩咐人送热水进屋。 院子里侍立的人弓腰揖手应个是,房门开启又合上,众人这才缓缓抬起头。方才屋子里响动那么大,傻子也知道发生了些什么。认真说,欣和帝姬和大人是个什么关系,近卫们全都心知肚明,可相府里当差的男人都是一水的光棍儿,跟这儿干站了半天,那滋味简直无以言表。众人唏嘘感叹,也庆幸这时候黑灯瞎火,什么也看不清,否则一个个大老爷们儿面红耳赤的,像个什么话呢! 主子有吩咐,下人们自然二话不说便照做。手脚麻利雷厉风行,热水很快送了进去。阿九窝在榻上有些不好意思,抬眼看,床幔子隙开了一道缝,只见一个清丽的姑娘捧着干净的衣物进了屋,她觉得这人眼熟,不由多看了两眼,这才认出是听兰。 屋子里的烛火已经被重新点燃了,下人们鱼贯而入,将热水倒入内室的浴桶里。听兰侧目望,只见丞相着了中单立在窗前,床幔子垂下,暗光之中,依稀能瞧见里头有个人影,纤细柔弱,似乎……是个女人? 她眸光微闪,面上掩不住地惊讶,忽然听见一个声音道,“好奇心太重,其实不是件好事。” 听兰大惊失色,猛地回首看,将好对上谢景臣冰凉的目光。他唇角含笑,眼底却严霜密布,那丫头被吓住了,再不敢多留片刻,连忙放下衣物退了出去。 屋子里又归于死寂,阿九撩开帐子坐起身,拿手掩心口,似乎惴惴不安,“让听兰瞧见了,她该不会发现什么了吧?” 他却一脸的不以为意,俯身将她抱起来往浴桶走,边走边道,“只一眼,没人能认得出你来,你不用这么心虚。若你实在不放心,便将那丫头杀了。” 生杀大事在他口里变得稀松平常,对他来说,杀一个人甚至比碾死一只蚂蚁更容易。阿九却不住地摇头,做主子的总能一句话便评断一个奴才的生死,听兰没有做错什么,她自然不会滥杀无辜,因道,“别动她,你也说了她不会认出是我。”她坐进浴桶里,拿清水掖了掖脸,又道:“明日送我回宫,你打算怎么跟皇帝交代?” 他将她的长发掬在掌心里清洗,闻言只是一笑,淡淡道,“随便寻个理由便能搪塞过去。如今宫里头等要紧的还是皇后的大丧,那位高坐明堂的陛下昏庸惯了,不会追根究底。” 阿九微微点头,“不会追根究底就好。”毕竟牵扯到周国,若是真被挖出了什么来,其实于哪一方都不利。她心头思忖着,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又转过头蹙眉道,“春意笑如今成了燕楚叽的爪牙,你准备何时动手除他?” 眼下的情景着实不乐观,那位禁宫的掌印知道的东西太多,若是放任不理,将来势必惹出大祸来。 谢景臣寒声道,“我怎么会将一条狗放在眼里。且按兵不动吧,燕楚叽成不了他的靠山,只要他还在大凉一日,生与死都由我说了算。”他拿指尖轻轻在她的耳垂上打圈儿,慢条斯理道:“小九,你知道折磨一个人最好的法子是什么么?” 她躲了躲,思索着道,“杀了他。” “他让你受了这样大的委屈,杀了他岂不太便宜了。”他半眯了眸子曼声说:“最好的法子,是让他生不如死。” 这段日子同他走得太近,颦蹙笑颜都这样灵动,甚至一度使她忘记他是个多阴险歹毒的人。阿九闻言只觉得毛骨悚然,讷讷望着他道,“生不如死……你想怎么做?” 他却只是一笑,“这些不必你来操心,我有一千种法子让他后悔来到世上。明日你安心回宫,我已经吩咐了容盈事事替你周全,毕竟她腹中怀有龙裔,宫中人人都得顾忌。欣荣同春意笑那头你不必理会,一切有我在。” 他的话总能教人安心,阿九点点头,快乐从眼底深处流淌出来,掩都掩不住。她笑嘻嘻地伸出双手抱他的脖子,也不管会不会将他的衣裳打湿,忽然又蹙眉道:“那太后呢?她那么讨厌我,万一又来找我麻烦怎么办?” 这个难题着实令人伤脑筋。他叹口气,道,“我会入宫同太后摊牌,将一切都同她说个清楚明白。” 她垂着头叹气,“太后毕竟是你的母亲,当年费尽千辛万苦才将你保全下来,她心中一定是很爱你的,我不希望你为了我与她反目。” 婆媳之间的矛盾亘古不变,太后作为一个母亲,自然有她的顾忌。她的儿子有宏图霸业,她当然不允许任何人成为绊脚石,成大事者最忌讳儿女情长,凡心一动妄念皆生,她当然希望他能一直六根清净。 谢景臣吻吻怀中人的发,轻笑道,“别这样想,其实你是个惊喜。我身上有怪病,容不得人近身,若没有你,将来我御极称帝,甚至连子嗣都不可能有,岂不沦为天下的笑柄?” 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听你这么说我心里舒坦多了。以前我总觉得,你长得那么好看,跟天上的仙人似的,又是万万人之上,你看上我那是我高攀了你。这么一来,其实你还得感谢我了?” 他哦了一声,目光在她脸上细细打量了一番,最后得出一个结论:“你的确高攀了我。” 阿九瘪了瘪嘴不高兴了,嘟囔道,“我刚才都是说客套话来着,你还当真了吗?我长得也很好看啊,难道不是么?” 他心头涌起一股发笑的冲动,好歹按捺住了,摇头义正言辞道,“你的模样太艳了,多看几眼就觉得累,不耐看。” 她听得吹胡子瞪眼,狠狠一拳头捶在他的胸膛上道,“你不仅耳朵不好使,连眼睛也不好使,金玉她们都说我跟清水芙蓉似的,越看越好看!” 清水芙蓉?他抬起手撑了撑额,无奈道,“金玉是你的贴身丫鬟,睁眼说瞎话,都是安慰你呢,我才是肺腑之言。你的确不耐看。” 年纪轻轻的姑娘都喜欢听好听话,这番肺腑之言还真是说得好,听得人火气窜起三丈高。她右手狠狠拍了拍水面,水花飞溅起来将他浑身打得湿透,幸灾乐祸道,“哟,大人这身上怎么湿哒哒的,跟刚从水里捞起来的一样。” 他哦一声,丝毫不以为意,十指一动就开始脱衣服,边脱边淡定道,“也好。反正都湿了,不如一起洗。” “……” *********** 帝姬失而复得,合宫上下总算长舒一口气。皇后的大丧已经行了十日,转眼入秋,紫禁城里的树木都黄了叶子,人走在长街上,能闻到浓郁得有些甜腻的桂花香。天清气朗,北方的初秋,风中已经夹杂了几丝轻微的凉意,吹卷起地上的落叶,打着旋儿飞到半空,最后落下来,再度归入泥土。 日子一天天过,不仅要过好,还要过得风生水起。王朝的命运照样往前推进,省亲的良妃总算回了宫,一别短短数日,宫中却已经历了太多的变故。 听说帝姬曾被人劫走,良妃吓得魂飞魄散,连喝口水的功夫也没耽搁便赶去了碎华轩,同阿九家长里短地拉,之后便换了衣裳往奉先殿守灵。 阿九立在门前恭送,迎着微风朝前看,遥遥便望见前方走过来一行人。前头的宫女太监不说,后面的女子宫装锦绣腹部微隆,是容昭仪。 她含笑上前,朝容盈俯身见礼,恭谨道,“儿臣给容母妃请安。” 容盈勾了勾唇,伸手扶她道,“帝姬不必多礼。前些日子帝姬遭人劫持,本宫一直都想来看你,只可惜身子不便利,你可千万别往心里去。” 人前做戏,两个都是好手,你来我往关切寒暄。既然来探视,两手空空是不行的,昭仪带上了厚礼,笑盈盈道,“这是番邦上贡的圣果,微甜甘美,快给帝姬送进去。” 阿九不住地道谢,侧目一个眼神,钰浅立时上前将东西接过来。两人携手往屋里走,忽地,容盈目光闪烁,朝金玉同钰浅瞄了一眼。阿九心领神会,因笑道,“她们都是我的心腹,你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容盈缓缓点头,这才压着声儿道,“大家近日身体抱恙,连着三天不曾朝视了,这事儿你知道么?” 三日不曾朝视,可见这病还不轻!阿九诧异地啊了一声,四下张望一眼方道,“不知道,抱恙?得的什么病?”边说边牵着她在玫瑰椅上坐下来。 容盈摇头,面上的神情有些困顿,“不大清楚。太医所对外称是风寒,可昨日我去探视时端详过,似乎不像风寒。” 阿九在她旁边坐下来,道:“不是风寒?那是什么病?” “我看不出来,”容盈蹙了蹙眉,“只是听乾清宫的奴才说,万岁爷近来魔怔得很,有些像撞邪。” 撞邪?这两个字从她口里蹦出来,仿佛在殿里吹起了一阵阴风。金玉只觉得浑身没由来地发冷,搓了搓手臂道:“娘娘可别吓唬奴婢。皇后正行大丧,大家又撞邪,这宫里还有没有安生日子了?” 容盈扶着肚子叹一口气,幽幽道,“听苏公公说,大家这几日来每天夜里都会梦到皇后的阴灵,不堪其扰,这才病倒在床。”说着稍停,换上副阴森森的神态,说:“难道是皇后阴魂不散?” 阴魂不散?阿九在心头翻了个白眼,恐怕是有人故弄玄虚才是真的吧!皇帝这病症,若非是真的撞邪,那就只能是被人下了蛊。谢景臣是蛊术里的大拿,之前能这样除掉皇后,这回也是他在装神弄鬼吧! 只是为什么呢?她感到困惑,正百思不解,忽然听见钰浅道,“若真是皇后阴魂不散纠缠大家,那可就不妙了。” 阿九抬眼看她,“此话怎讲?” “殿下,您想想看,大家是真龙天子,寻常鬼怪怎么敢近身呢?皇后娘娘若能夜夜如梦叨扰陛下,必是成了道行高深的恶鬼。咱们大凉朝对鬼神之说深信不疑,甍逝的坤极纠缠天子,大逆不道,便是死了也要治罪。”钰浅幽幽地嗟叹,“一切还得看万岁爷怎么发落了,轻的能让皇后安安生生地走完最后一程,下葬之时只能葬入妃陵,封号谥词更是别指望。重的还会连累欣荣帝姬,没准儿这辈子都得在道观里做姑子了。” 金玉在一旁听得直拍手叫好,兴冲冲道,“那敢情好啊!那个帝姬一肚子坏水儿,送到佛门去好好恕罪也不是坏事,省得成天祸害人!” 钰浅皱眉,伸手狠狠在那丫头胳膊上拧了一把,“口上没遮没掩的,你这毛病这辈子都治不好了么!也幸亏是跟着殿下,换了别的主子,早把你这蹄子拖出去乱棍打死了!” 金玉吃痛,捂着手臂哎哟了一声,“姑姑下手总这么狠,手臂都给我拧断了!” 两个丫头还在那儿吵吵闹闹,容盈看了看天色徐徐起身,道,“时候不早了,我就不打扰帝姬休息了,改日再来看你。” 阿九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闻言连忙送她出门,道,“你身子不方便,今后有什么事要说,派人来知会一声,我会亲自登门的。” “呆在宫里便禁不住要胡思乱想,还不如多出来走走,看看树看看花儿,也好证明自己还活着。”容盈微微一笑,扶了宫人的手旋身去了。 阿九神色复杂,站在殿门前看天色,一层层的黑云从远方翻涌过来,时卷时舒,如浪似潮,忽然眼前几道黑影闪过,只听院子里几个太监叹道,“画眉鸟飞得这样低,又要下大雨了!” 第4章 .13家髪表 眼下正值多事之秋,宫中风声鹤唳,俨然到了草木皆兵的地步。紫禁城里的倒霉事儿一桩接一桩,这光景,稍有点风吹草动便足以令六宫震动。司礼监上下忙得脚不沾地,往日里耀武扬威的模样全不见了,万岁龙躬欠安,太医所的方子一副一副地下,可是毫无用处。最后还是丞相体察圣意,举荐了个宝光观的真人入宫,做法事驱妖邪。 由于怀疑是皇后作怪,所以灵坛设在奉先殿的空地里。玄虚真人换了道袍,一手持桃木剑,一手挑长明灯,口里咿咿呀呀念念有词。龙座摆在灵坛边上,夜色里龙辇缓缓而来,几个太监伸手去扶,大凉朝的皇帝便颤颤巍巍地过来了。 圣君龙体违和,脸色难看得像丢了魂儿。目光浑浊,眼圈儿下的青黑较以往更重了,萦绕在眸子底下,看上去就跟黑云似的。 北方入秋,晚上的风吹起来,阵仗极大。漫天的白幡子随风飘摇,一同摇曳的还有灵坛上方高悬的长联,上书“诸恶莫作,众善奉行”。凄寂的夜,风声呼呼地从耳畔拂过,雕花门被吹得开开合合,发出枯朽的,类似呻|吟的干涩声音。 一众宫人们哪里见过这等阵仗,一个个地寒毛倒竖胆战心惊。抬眼看,高人似乎正与什么斗法,额头上大汗淋漓,手里的桃木剑挽得眼花缭乱,剑身划破了风,仿佛硬生生将天地撕烂道口子。 郑宝德干咽了口唾沫,抱着拂尘巴巴地望着,忽然重重光影中一个人翩翩而来,素白孝服,琵琶袖下露出截干干净净的手腕,是掌印督主。 兽首面具覆着半张脸,他的声音传过来,压抑得沉闷,“怎么说?” 宫里当差的人,察言观色仿佛是与生俱来的本事。宝德跟在督主身边的日子久了,有时一个眼神便能品茗出他的喜怒来。很显然,督主眼下的心情不佳,他缩着脖子斟酌了瞬,拱手道:“大家近日圣躬抱恙,真人判了判,说大家是被阴灵所扰,要开坛做法驱邪魔除妖异。” 春意笑听了勾起个冷笑,什么阴灵所扰,分明是那位丞相在故弄玄虚装神弄鬼。他皱眉,带着宝德避到了暗处,寒声道,“咱们做奴才的,最要紧的还是为主子分忧。大家的龙体攸关社稷,他老人家不好,六宫上下都得跟着遭殃,盯仔细了,若是这人真有本事治好万岁爷,那是再好不过,若治不好,给咱家关起来着实地审,非从他嘴里挖出东西不可。” 这话初闻之下大义凛然,可细细一想却又另有玄机。若真是皇后阴灵作祟,这事八成就会牵连到欣荣帝姬,以督主对帝姬的情意,怎么可能坐视不理呢?如宝德心头一沉,听这意思,恐怕前头冠冕堂皇的漂亮话都是幌子,督主是想借着这个真人反将丞相一军吧! 他口里应是,托着拂尘道:“督主放心,奴才省得怎么做。” 春意笑缓慢地颔首,侧目看夜色,黑洞洞的天穹无星也无月,仿佛预示着一个恶兆。那日他与燕楚叽串通一气陷害阿九,可是棋差一招,竟然让那丫头自己跑了回来。他起初费解,谢景臣知道了一切真相,却按兵不动。直到牵扯出后来的皇帝中邪,他方恍然大悟,那位比鬼还精的丞相是想先从欣荣下手! 他沿着长廊缓缓朝前,忽然抬手捏了捏眉心。其实过去他从未想过会走上这条路,毕竟在丞相手下当差的人,都知道背叛会是什么下场。可是关乎欣荣,他别无选择,忠义与爱情两难全,他是个自私的人,在这样的局面下只能选择保护他爱的人。 要保住帝姬,唯一的法子就是与谢丞相敌对。可是实力悬殊太大,凭他的道行根本不足以与谢景臣较量,燕楚叽的出现是个契机,千载难逢的机会摆在眼前,他根本没有拒绝的理由。 拼一把吧!若坐以待毙,最后的结果他根本无法想象。丞相图谋的是这锦绣天下,一山不容二虎,凭他的心狠手辣,高程熹连同一干皇子皇女都必死无疑,不能眼睁睁看着欣荣死,所以就只能去争,去斗,没有到最后关头,谁知道结局会怎么写?他这条命死不足惜,可是欣荣不同,她是天之骄女,金尊玉贵的帝姬,被帝后捧在手心里养大,无忧无虑天真无邪,无端端被牵扯进这惊天阴谋中,痛失至亲,她痛苦,加诸在他身上的痛苦更是千百倍。 爱情有时使人盲目,使人孤注一掷,即使会头破血流也要一条道走到黑。抬头看前方,甬道狭长而漆黑,横竖到了这一步,怎么都没有回头路了。 从永巷穿过,耳畔尽是凄厉的女人哭嚎,和着冷风黑夜,说不出的阴森。他面无表情地朝前走,踏出夹道,眼前终于豁然开朗,惶惶的灯火映入眼中。玉棠宫的屋檐下悬着一盏盏惨白的灯笼,火光几乎能照亮半边天。 宫门前侍立的宫人都有眼色,见他来也不惊讶,揖手喊声督主。春意笑微微点头,撩起衣袍跨门槛,口里道,“帝姬呢?” 前头引路的是个圆脸小太监,手里提着灯笼,面露忧色道,“奉先殿外头在做法事,大家吩咐帝姬回宫休息。可怜见的,殿下不肯吃东西,抱着皇后娘娘的遗物一直流泪,谁说话都不理,奴才们一筹莫展。” 他听得直皱眉,进屋前一摆手,那小太监连忙呵了呵腰退下去。从落地罩后头穿过去是一方珠帘,里头便是帝姬的寝殿。凉人极讲究,屋子并不大宽阔,讲究个集天地日月之气,透过珠帘朝里看,一目了然,帝姬却并不在。 春意笑眉头蹙得更紧,回身便提步往后院走。这个时令,院中的红花石蒜全开了,佛家又把这花叫彼岸,据说在梵天里开一千年,败一千年,花叶永不相见。艳色的花影里立着个素白瘦弱的身影,蹲在树下,孤零零的,像被抛弃的猫儿狗儿。 他缓缓走过去,似乎怕惊动了她,一步一步压得极轻。近了才发现她在拨弄一盏孔明灯,小心翼翼拿火折子将烛芯点燃,白惨惨的灯布上用梵文写了几行字,他草草观望一眼,约莫是表述了对皇后深切的思念之情。 他叹口气,徐徐在她身旁蹲下来,轻声道:“殿下在做什么?” 他来,帝姬似乎丝毫都不感到意外,仍旧垂着头神情专注,应道,“母后走得太急了,我还有好多话都来不及跟她说。听秦嬷嬷说,孔明灯能飞到天上去,我把心里话都写在上面,母后就能看见了。”说着一顿,抬起头时双眼赤红,望着他道:“赵公公,你说孔明灯能飞那么高么,母后能看见么?” 短短十日,帝姬像是被抽走了三魂七魄,浑身瘦得只剩下了骨头。原本丰盈的双颊凹陷下去,颧骨隆起,原本明亮的眸子红肿得像核桃,晦暗得没有神采了。 她这副模样落入他眼中,教他的心都要碎了。春意笑深吸一口气,盘弄念珠的手指用力到陷进去,半晌才道,“能的。皇后娘娘在天之灵,必定感念帝姬的一片孝心。” 欣荣将脸深深埋进臂弯里,起先还平静,后来双肩便开始剧烈颤抖,话音出口,破碎得不成语调,“母后这辈子过得太苦了,贵为国母,却并不得皇父宠爱。皇父多情,后宫的女人多如牛毛。所有人都说,皇后是坤极,便要母仪天下雍容大度,不能嫉妒,不能怀恨,只有我知道她多不容易!”说着深深吸一口气,又抽噎道,“她加害欣和的事确实不对,但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她这么做全是为了我……如果一切能重来,我不会喜欢谢景臣,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我的母亲回到我身边……” 她的眼泪像是决了堤,一股脑儿地汹涌流出,铺天盖地将人吞噬。说到底还是个孩子,不到十七,从小被帝后保护得太好,从未接触过世事的无常和人心的险恶。过于依恋母亲,所以现在才会这样崩溃吧! 他心头难受,迟疑着,小心翼翼将她揽进怀里来,柔声道,“别哭了。” 他的身上带着一种淡淡的清香,莫名能使人的心绪平复。她将头埋在他怀里,深深吸气,小声道:“从今往后我身边就只有掌印你了,你不会离开我的,对吗?” 她的语气里是全心全意地依赖,根本不容人抗拒。他沉下去,将头沉入她萦着芬芳的黑发间,用力地颔首,“我绝不会离开你,即便是死。” 法事到后半夜做完,一切都同阿九预料的如出一辙。 玄虚众人不负众望,一番大动作过后居然真的将皇帝给治好了。前头什么药方都不顶用,最后派上大用处的是一包符水,高程熹喜出望外,当即将那真人奉为仙人在世,赐了金银万两,还将人派到司天监任了职,往后专心致志为朝廷效力。 一问缘由,果然是皇后留恋人间阴魂作祟。说是在世时不得圣宠,死后怨气难平,所以才对皇帝纠缠不休。高程熹自然对玄虚真人的言语深信不疑,闻言大惊失色,忙道:“那皇后的阴魂如今何在?真人将她送往极乐了?” 真人怅然叹息,抚着白须摇头道,“娘娘怨气难平,老夫同她纠缠半天,好容易才将她请走。但是娘娘有个要求,她心中最挂念欣荣帝姬,非得要帝姬在陵前替她守九九八十一日,否则阴魂不安,坤宁不宁。” 让帝姬去陵墓里守八十一日?皇帝皱起眉面露难色,到底是自己的亲骨肉,那样娇滴滴的小姑娘,送到陵墓里关那么久,出来指不定被折腾得不成人形。他不忍心,沉吟道,“帝姬金枝玉叶,送入陵中恐怕不妥。真人可还有别的法子?” 玄虚那头却大感为难,捋着胡须嗟叹道,“世间事因果轮回,有舍有得。帝姬守陵八十一日,可换大家龙体康健,天下太平。老夫不敢欺瞒大家,方才与娘娘斗法,老夫一身修为折了大半,若触怒了阴灵再犯,恐怕无力招架了!” 皇帝心头天人交战,正拿不定主意,忽然一个眉目朗朗的人缓步上前,朝上座优雅地揖手,徐徐道,“陛下,臣私以为,欣荣帝姬同皇后娘娘母女情深。虎毒不食子,娘娘要帝姬守陵,也不过是思女心切,绝不会有加害帝姬的心思。若是大家舍不下帝姬,皇后娘娘心生恼意,到时候危害龙躬,,势必搅得前朝后宫乌烟瘴气,大凉几百年的基业,还望陛下千万三思——” 一个丞相一个真人,凑到一块儿就像唱双簧。一个唱调一个打板,说得皇帝心乱如麻。人这时候最为难,一面是骨肉,一面是自己的龙体和天下,两方都难以割舍。高程熹的优点就在这里,昏庸归昏庸,归根结底心地还是善良的。抬眼看,内阁的首辅们一个个拱手弓腰杵在那儿,这架势,看样子非要他做出个决断来了! 他左右为难,打扫了喉咙道,“诸位爱卿有何高见?” 这话其实问了也白问。谢景臣权倾朝野只手遮天,那位发了话,当着他的面儿,谁敢不顺着往下接呢?顺丞相者昌其逆者亡,官场上混的人没有不明白的。大臣们面面相觑,揖手异口同声道:“丞相所言甚是,臣等无异议。” 看样子大局已定,天地风云都变得纷乱。皇帝没辙了,这些一个个都是大凉的顶梁柱子,如今这样一边倒,即使是九五之尊也无可奈何。他叹声气,极缓慢地点点头,吩咐苏长贵道,“拟朕的旨意,着令欣荣帝姬往皇陵替皇后守孝八十一日,期未满,不得返宫。” 苏公公抱着拂尘应是,旋身出门传旨去了。 郑宝德托着锦缎去晓谕六宫,蔫头耷脑,抬手摸脸,这才发现脑门儿上全是汗。转过一个弯儿,忽然被人重重拍了一掌:“嘿!” 小郑公公吓得鬼叫了一声,定睛看,明灭光火下是一张年轻女孩儿的脸,秀丽灵动,正笑盈盈地看着他。 他掩了掩心口惊魂未定,四下张望一番,这才拖了她的手臂拉到一旁,低声道,“你怎么来了?” 金玉还是笑嘻嘻的,抱着他的胳膊往他的脸上亲了一口,“来谢谢你啊!要不是你通风报信让大人有所防范,没准儿那个帝姬就又逃过一劫了!” 宝德却长长地叹出口气,满面愁容道,“快别谢了!要是让督主知道,我怕是没命活了!” “出息!”金玉冷哼,“识时务者为俊杰,这么个道理你不明白么?跟着赵宣有什么好处,他那么坏,将来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把你害死了!你这是弃暗投明懂不懂?” 他嗤了一声,“得了吧,跟着督主还算好的。在丞相手底下谋活路,只怕死得更快吧!” 第4章 .13家发裱 邪乎的事情多起来,原本沉如死水的深宫忽然变得活跃,整个紫禁城里人人自危,生怕下一个倒霉的就成了自己。夜深了,冷风吹过去,天地间都肃杀一片。 皇帝要欣荣帝姬守陵八十一日的旨意晓谕六宫,霎时间引起了惊天骇浪。这时候,玉棠宫的主子倒成了最淡定的一个,横竖是替自己的母后守陵,虽然理由令人啼笑皆非,可圣旨上白纸黑字写得明明白白,那就是板上钉钉,什么变数也没有了。 帝姬跪在地上接旨,口中一个劲儿地感念皇恩浩荡。倒是边儿上的丫头难过得直抹泪,跟了欣荣这么些年,心贴着心,许多时候比亲姐妹的感情还好。守陵八十一日,帝姬自己倒不觉得有什么,可奈儿不忍心,把一个大活人放在墓里关那么久,换成谁消受得起呢! 然而事已至此,再难过也是枉然,抹干眼泪领过旨,她还是得领着宫人收拾帝姬出宫的行囊。日子这东西,总在不经意间流得比水快,皇后停灵的时候满了,便由司礼监张罗着送到皇陵下葬。 这桩事上皇帝也算仁至义尽,亲力亲为送完最后一程,最后也不知是情之所至还是风迷了眼,竟然落下了几滴泪来。 大丧过后,举国上下去了缟,欣荣帝姬留下守陵,皇帝则打道回府。紫禁城里的白幡子撤下来,又换上了五连珠大彩宫灯,夜幕里望去,流光四溢,岑皇后这一页便从大凉的内廷中彻底翻过。 天还没有黑透,掌灯的太监支起长蒿,将宫中各处的宫灯依次点亮。金玉靠在窗框上,手里捏着个香囊穿针引线,忽然长叹一口气,道:“人死如灯灭,照我说啊,有什么可争的呢?功名利禄荣华富贵,这些都是生不带来死不带走的东西。宫里的娘子们个个满腹诗书,我都能想通的道理,怎么她们想不明白?” 都说荣华富贵是过眼烟云,可世人逃不过一个欲子,看不破的岂止是宫里的娘子呢!阿九面上勾起个淡淡的笑,朝她道:“你还不到烦恼这些的时候,老气横秋的,当心让小郑公公嫌弃!” 金玉转过头来瞪她一眼,不依不挠道:“得了吧!我都没嫌弃他是个太监,他还能嫌弃我老?天底下哪儿有这样的道理。”边说边拿针尖搔了搔头,将手中绣了一半儿的香囊递过去,兴冲冲问:“绣得好不好?” 这丫头生了双巧手,针线功夫向来了得。阿九看一眼,说话时满脸的漫不经心,托着腮说:“你母亲是绣娘,后浪推前浪嘛!再者说,只要是你绣的,就算是块豆腐渣,小郑公公都能夸到天上去!” 一听这话,金玉登时面红耳赤,烧着双颊啐她,“宝德才替您和丞相卖了回命,您倒好,转个身就在背后取笑他!根本就是忘恩负义!” 钰浅刚从外头进来,注意力全被吸引到那句“宝德”上头,捂着嘴轻轻一笑,“这还没过门儿呢就这么护着,将来还得了?殿下,我看这丫头就是个白眼儿狼,养大了也不中留,还是趁早送过去算了。” “怎么姑姑也跟着一道取笑我?”金玉倒竖着眉毛双手撑腰,气鼓鼓道,“好好好,我说不过你们。惹不起,总躲得起吧!”说完冷冷一哼,打起帘子便要旋身出去,却被阿九一把给拉住了。 “别恼,我和钰浅跟你闹着玩儿呢,何时变得小家子气了。”她语调轻柔,面上的笑容渐渐淡下去,神色忽然就凝重了几分,沉声道,“不过话说回来,小郑公公如今还在赵宣眼皮子底下做事,稍有不慎便凶多吉少。你得提醒他,切记大胆心细事事留神,出了什么岔子也别怕,天塌下来还有我和丞相。” 金玉用力地点头,握着她的手道,“他是个聪明人,这些都明白的。”抽了抽鼻子又笑起来,继续说,“过去我一直觉得自己是个累赘,不像钰浅那样能给你排忧解难。平日在宫里,除了给你惹麻烦就是添堵,现在总算好了,能帮到殿下,我心里高兴得不得了……” “说什么傻话,”她皱眉,“谁敢说你是累赘,我活活扒了他的皮!” 金玉被她凶神恶煞的模样逗笑了,捂着嘴双肩抽动。可是不知怎么的,笑着笑着流下泪来,抱着她切声道,“殿下,除了我娘,你是第一个对我这么好的人,说句掏心窝的话,你就跟我的亲姐姐一样,为了你,我就是死也愿意。其实我也知道,咱们做奴才的,生和死都在主子手里捏着,可我还是想求殿下一件事。” 阿九眸光微闪,右手缓缓地抚着她的背,“你说。” 金玉深吸一口气,似乎鼓起了极大的勇气,“郑宝德这人吧,心眼儿其实挺好的,从前跟着赵宣为虎作伥,那是猪油蒙了心。如今他夹在中间里外不是人,动辄就是九死一生,我想求殿下,无论如何给他留条活路。” 谢丞相是出了名玉面阎罗,心狠手辣,杀起人来连眉毛都不会动。对于这些身处高位的人来说,奴才的性命贱如蝼蚁,你有用处时养着你,卸磨杀驴却是常事。更何况小郑子曾是赵宣的人,如果不能得到足够的信任,上望乡台是迟早的事。 话音落地,阿九那头陷入一阵沉默。未几,她伸手捋金玉的发,烛光有些朦胧,照亮眼前这张脸,眉眼灵动俏丽可爱。她想起第一次在相府见到这丫头,面对她时没有丝毫的戒心,接近她,甚至还要认她当姐姐。单纯得有些傻的姑娘,却能对她披肝沥胆掏心掏肺。 她颔首,“好,只要他对丞相没有二心,我一定保全他。” 这话是颗定心丸,吃下去,教金玉整个人都精神振奋。她破涕为笑,从阿九怀里抬起头来,拿袖子揩了揩脸,似乎不好意思,口里支支吾吾了半天才挤出几个字,道:“真是谢谢殿下了。” 主仆两个一会儿哭一会儿笑,钰浅在一旁看得直皱眉,终于没忍住上前打圆场,叹息道:“好了好了,时辰不早了,帝姬好好歇息。”说着拿眼看金玉,半眯了眸子道,“郑宝德那崽子鬼精得很,害怕丞相鸟尽弓藏么?所以编排你来求帝姬?” 金玉诧异地睁大眼,慌不迭地摇手道,“他什么话都没说过,一切都是我自己的意思。” 钰浅的神色有些复杂,面上一副欲言又止的神色。最后一声嗟叹,伸手重重点在金玉脑门儿上,“你这丫头太单纯,当心被人当枪使!”边说边扯过她的手臂往外头扯,珠帘一阵响动,两人的身影便再看不见了。 阿九抬起双手掖脸,未几又从玫瑰椅上站起身,走到绣床边儿坐下来。忽然脖子根一阵发冷,侧目望,却见是雕花窗洞开着,夜风呼呼地从外头往里灌进来。 奇怪,钰浅出去前分明关了窗的,怎么又自己打开了呢?她狐疑地皱眉,迟疑着起身去关窗,然而十指将将叩上窗扉,屋子里的烛火却骤然熄灭了。 晚来俱寂,秋令天什么都透出萧瑟,夜色里更加显得阴沉寥落。她心头一沉,浑身的寒毛根根乍立。视线在黑暗中有刹那的失明,一阵晃神过后迅速朝后疾退,背后有异响传来,她半眯了眼,指缝间的毒针散花似的飞出去。 寝殿里乌漆墨黑的一片,什么都看不分明。依稀听见毒针没入木头的声音,看来让那人躲了过去。她定定神,凛然站在窗前,质问道:“谁?出来!” 不远处传来一个男人的低笑,声线动人得像清风远山,可是听不出喜怒。他说:“养尊处优得日子过久了,你连暗器都投不准了?” 这声音阿九再熟悉不过。她被惊得一脸错愕,傻站了半天才气急败坏地跺脚,切齿道:“你这是什么意思,一来二回地吓唬我,有趣吗?” 天上的浓云消散了些,月光从云层间的缝隙里迫不及待地洒下。那人背着手慢慢悠悠地踱过来,隐隐约约的月色下,他的身影像松竹,修长而挺拔,投下的影子落在窗前,和她的重叠在一起。 阿九抚了抚心口,回身将窗屉子合起来,接着便转头看他,语气明显柔和了,“这么晚了来,有什么事要说吗?”惊吓归惊吓,虚惊一场过后看到他,她还是很欢喜的。 谢景臣上前来,捉起她的手攥在掌心里,拿食指轻轻地画圈,居然是一副哀怨的口吻:“没什么事,就是想你了。大晚上的不能明目张胆走正门儿,只好翻窗了。” 翻窗只是因为想她了,她没听错吧?他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肉麻兮兮了! 阿九张口结舌,惊讶得下巴都快掉地上去。看看他这模样,面如冠玉语调哀婉,将她满腔的火气都给硬生生熄灭殆尽了。美人幽怨的模样令人无法拒绝,她认真地忖了忖,最终拍拍他的肩头,换上副豪气的口吻安慰道,“乖,我会好好疼你。” 谢景臣听得一阵失笑,刮着她的鼻头曼声道,“小丫头,大言不惭可是要付出代价的。” 第4章 -13肚家发表 从前是孑然一身,从未尝过牵肠挂肚的感觉,如今有了她,使他整个人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不相见,于是有了思念,时时刻刻都把那个人的影子印在骨子里。像枚朱砂痣,艳丽的一点,那样璀璨夺目,映入眼中落在心上,这辈子也抹不去了。 垂着眸子看她,小丫头仍旧一脸大义凛然,忽然拖着他的手往里边走,边走还边正经道,“我虽不济,现在好歹也是天家的皇女,对大人自然是慷慨大方。”说着略皱眉,似乎在很认真地思索,他什么人物,万万人之上的大凉丞相,能没脸没皮地说出那番话,想来是长夜漫漫孤枕难眠吧! 阿九有些时候傻里傻气,她忖了忖,居然望着他很认真地问:“大人是不是一个人睡不着?” 谢景臣一滞,暗自感叹榆木疙瘩也有开窍的时候。他惊喜阿九的善解人意,目光定定落在那张素雅白皙的小脸上,忽然就兴起了逗弄她的念头。因握着那双柔软的手低嗯一声,温声细语道,“睡不着,你打算怎么安慰我?” 睡不着?她脑袋一歪愣了愣,又问:“为什么啊?” “真是个傻丫头。”谢景臣摇着头一阵轻叹。才刚说她榆木疙瘩开窍,转眼又成了块儿顽石,不知道是真傻还是假傻。他唇边的笑意轻柔绮丽,拉着她的手在绣床上坐下来,拿指腹在柔嫩的掌心画圈儿打点,声音拖得长长的,有种暧昧撩人的味道:“为夫思念之情汇如江海,想你想得彻夜难眠。” 阿九甚至连脸红都给忘了,第一个反应居然是目瞪口呆。在她的记忆中,他给人的感觉向来如云端上的仙人,任红尘如何纷扰也能不为所动。朝野内外,样样都是胸有成竹游刃有余,可是这会儿着实令她惊讶,仿佛骄矜高傲的丞相从九重塔上跌落了下来,竟然对她说起了这种情意绵绵的话! 她呆呆地盯着他,目光从眉眼到唇来来回回扫了几遍,满面震惊。后来似乎还不敢确定,居然伸出双手去摆弄那张如花似玉的脸蛋,恶狠狠道,“好啊,哪儿来的登徒子,简直不要脸!说,你究竟是何方妖孽,居然敢假扮谢大人!” 他让她扰得心烦,一面偏头躲一面蹙眉,扣着她的腕子声线冷冽下来,半眯了眸子道:“胡闹些什么?” 不是命令的命令往往最具威慑力,阿九被吓住了,手上的动作登时一顿。抬眼看,他垂了眼帘觑她,面色寡淡眼布风霜,那份儿清贵雍容便从眼角眉梢里流淌而出。这副高高在上的姿态让人从骨子里觉得熟悉,她开始确信是谢景臣本尊无误。 心中不由忐忑,他那样矜贵的人,方才被她当面团似的捏来揉去,一定已经生气了吧!她很尴尬,惴惴不安,面上一阵青红一阵白。他面无表情目光清寒,望着你,便能令你无所遁形不寒而栗。 这双眸子令人恐慌,阿九出于本能地想要躲闪,奈何双手被他扣得死死的,丝毫都动弹不得。进退不得,那就只好硬着头皮生生受下来。她也算心广体胖心境豁达了,下巴一抬脸一仰,摆出副无所畏惧的架势,瞪大眼道:“你抓着我做什么?” 理亏归理亏,气势还是要拿出来的。她有种破罐子破摔的念头,左右都惹恼了,唯唯诺诺不顶用,干脆硬碰硬吧!反正他那么喜欢她,也不舍得真拿她怎么样不是。 这回倒是谢景臣一怔,拧眉道,“你往我脸上乱摸什么?你怎么老是喜欢摸我?” “什么是老喜欢摸你?我什么时候模你了?”阿九大感震惊,气势瞬间矮下来大半截。这人和她的思维永远不在一条道上,总能对她生出无穷无尽的误解来。她有些着急,毕竟是个大姑娘,被人这么误解的滋味可不好受,复慌不迭地解释道:“之前燕楚叽就易容成你骗过我,我担心你是他假扮的,想看看你脸上有没有人皮面具,怎么是摸你呢!” 谢景臣口里迟迟地哦了一声,颔首了然道,“原来如此。” 见他对自己没误会了,阿九心里很高兴,嘴角的笑容也禁不住往上扬,然而弧度还没勾满,他眸子一抬瞥她一眼,淡淡道:“原本我只以为你是心有歹念,这会儿看来,你是连我的本尊都认不出,罪加一等。” 阿九险些一头从床上栽下去。 解释来解释去,怎么还罪加一等了呢!丞相的逻辑着实令人望尘莫及,她一个凡夫俗子只堪膜拜,怎么能奢望企及呢!她万分懊恼,皱着眉头坐在床沿上,和他大眼瞪小眼。想来真令人窝火,也怪她太天真,谋臣的嘴皮子天生厉害,她算哪颗葱,就算浑身是嘴也不是他的对手嘛! 忍气吞声就这么认了么?她双腮鼓鼓的,觉得怎么也咽不下这口气。两个人的关系到这一步,其实也就只差一个名堂过场了,明明是他先喜欢她的,怎么现在反倒是她被欺负了呢?该是她有恃无恐肆无忌惮才对! 愈想愈觉得愤懑不平,阿九恶向胆边生,居然手脚并用,转眼就将那位如花似玉的大美人儿给摁在了床上。 美人毫无防备,回过神后显然大为惊讶,诧异道:“你……” “我什么?”她狰狞地笑,伸出食指挑起他如玉的下颔,语调轻浮道:“你说的没错,我就是对你心有歹念,就是喜欢摸你!我有歹念怎么了?摸你怎么了?你身上什么地方我没瞧过没摸过,丞相大人这会儿才记得害臊,迟了!” 她一贯温顺羞怯,这副模样着实令谢景臣惊呆了。这丫头是吃错了什么药,前一刻还好好的,眨眼的功夫就豪放至斯!一个大男人被女人压在身下,这情形不成体统,他挣扎着要起身,孰料她抬起腿狠狠压在了他小腹上,学着他的模样阴恻恻一笑,“怎么?大人不是想我想得睡不着么?现在可算如愿以偿了,怎么能打退堂鼓呢!我可是不会轻易放过你!” 过嘴皮子上的干瘾还不算,她抬起手,细嫩的指尖沿着他鼻梁的线条一路往下抚,最终轻轻落在微凉的薄唇上。 到底是大风大浪里过来的人,震惊过后也能很快镇定下来。看上去娇滴滴的小姑娘,习过武之后的四肢修长有力,他被她胡搅蛮缠地压着,也不想着挣扎了,索性摆出副坦然无畏的阵仗。这丫头是他养大的,有几斤几两重他心知肚明。虚张声势的本事还算不错,至少也能令他张皇那么一刹,可是动起真格就会败下阵。 他面上风轻云淡,丝毫没有了被轻薄调戏的窘迫样,慢悠悠道,“为什么打退堂鼓?难得你这么主动,我求之不得。”说完居然还催促她,“不是不放过我么?动手吧。” 这下阿九傻眼了。动手?动什么手……对他上下其手么?这会儿的情形变得很滑稽,她在上他在下,可是之前那种雄赳赳气昂昂的气魄全跑没影儿了。她虽然修习媚术,可也全是纸上谈兵,更何况对象是自己心爱的人,对他用媚术,简直无法想象! 可是垂眼看,他这副好整以暇的模样又是怎么回事?打定了主意看她笑话么! 她有时候喜欢反着来,他要看她出丑,她偏偏不称他的意!不就是勾引个男人么?信手拈来小菜一碟,当她是真傻么! 心头这么一想,手上也丝毫不耽搁。阿九深吸了一口气,低头狠狠吻上了他的唇。 当今第一美果然名不虚传,身体的每一处都完美无瑕。他的唇瓣丰润柔软,靠得这样近,她能闻到他身上醉人的蛊香,甜腻温暖,仿佛能够蛊惑人心。她说到底还是个新手,对于亲吻不大孰知,只能依葫芦画瓢,学着他平日吻她的步骤慢慢来。 轻啄他的唇角,轻舔他的唇瓣,最后才试探着将舌送入他口中。他是耐心最好的老师,一点一滴都不落下,双手从后面搂住她的腰身,微启薄唇接纳她满腔的甜蜜。 唇齿间芬芳四溢,她几乎要溺毙在他气息里。脑子变得晕乎,迷蒙之中感觉到他反客为主,夺回主导权只在瞬息之间。压抑得太久,所以每个喘息都带出浓烈的欲|望,他吻得愈发蛮横了,牙齿磕碰到她的柔软的舌,引得她一声痛呼。 他立刻温柔下来,宽厚的大掌顺着她腰部的线条往下滑,薄唇徐徐下移,轻轻咬住她尖俏的下颔。 沉沦与疯狂总是相伴相随,他吻下来,换来她热烈的回应。雕花窗外是清冷的月色,照拂进来,映亮他的半张脸。这样美,甚至显得虚幻缥缈。她忽然有些慌了,伸出双手从背后用力抱紧他,“大人不要离开我。” 他轻轻啄吻她汗湿的额头,哑声道,“为什么突然说这个。” 阿九瘪了瘪嘴,合着眸子道:“你不知道,在我心里,你一直高不可攀,不像凡尘里的人。我甚至怀疑这是自己的一场梦,梦醒过后,你我之间仍旧毫无瓜葛。” 不像凡尘里的人?他一笑,“再高不可攀,也落进了你的手掌心。” 第4章 .13`家 秋愈渐地深了,院中的树叶全都成了黄灿灿的一片。晴空上头万里无云,金乌洒下的光线流转在黄琉璃瓦上,华彩四溢。暑气褪尽,梢头的鸟儿啼鸣啾啾,宫人们推开窗朝外看,口里直赞天气好。 人就是如此,倒霉的事情一多,便愈发珍视眼前的美好。大好秋光不忍辜负,皇帝携同几个娘子到御花园赏金桂,因为带着良妃,同去的自然还有元成皇子。这段时日前朝后宫事务繁杂,丞相没空入宫授课,这倒是高兴坏了元成。跟着一堆大人没意思,皇子琢磨来琢磨去,干脆趁着他皇父母妃拉家常的时候脚底打滑,溜去碎华轩找帝姬去了。 北方的春秋都短暂,夏天之后便开始说冬令的话。虽入秋不久,晨风之中却已经夹杂了几丝微凉的寒意,难得晴日高照,阿九命人往院中的榴树下摆了张美人椅,捧本书躺上去,竟也有几分现世安稳岁月静好的味道。 先皇后行丧已过,紫禁城又恢复了它金碧辉煌绮丽锦绣的面貌。皇子着赤袍,盘领窄袖,双肩各织一金蟠龙,腰间束玉带,到了碎华轩前站住脚,门前宫人抬眼一望,纷纷面露讶色,复又蹲身恭谨道,“皇子万福。” 皇子不是个拘泥小节的人,可在一帮奴才跟前,谱还是必须摆的。他抬手整理头上的翼善冠,板起脸清清嗓子道,“平身平身。”说完一顿,眸光迅速往院子里扫一眼,“帝姬在里头么?” 小李子呵腰应声是,托起拂尘朝前引路,霎时堆起满面的笑容:“今儿个天气好,帝姬在院子里晒太阳呢。殿下跟奴才来,请--” 晒太阳?欣荣才被打发去守陵,他这个姐姐倒还挺悠闲的嘛!元成挑眉,一面颔首一面提衣摆跨进院门,侧目一觑,果然,斑驳树影里躺着个身姿婀娜的美人,拿书盖住了大半张脸,似乎正在闭目养神。 金玉端着个托案从屋子里出来,晃眼一瞧,院子里居然多了个人。她微怔,只以为自己是眼花了没看清,定睛细看才认出是多时不见的元成皇子。她很是惊讶,暗道今儿个是什么歪风,竟然把这位混世魔王给吹来了! 可是惊讶归惊讶,该有的礼数还是一样不能少,她上前几步给元成见个礼,诧异道:“皇子怎么来了?” 元成看了眼她手里的托案,上面放着个花瓷大玉盘,盛着一大串儿的青提葡萄。果实硕大,圆润饱满,青幽幽一片,想是刚刚清洗了送来的,上头还沾着几滴晶莹的水珠。他随手摘下几颗往嘴里扔,边嚼边随口道,“其实也没什么事儿,来找你家主子说说话。”说着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的不对劲,瞪大了眼道,“嘿,成天瞎打听。本皇子来找自个儿姐姐,难道还得跟你这丫头知会么?” 金玉干巴巴一笑,“皇子别恼啊,奴婢这不是随口一问么?您和殿下慢慢聊,奴婢先告退了。”说完将青提子往小桌上一放,逃也似的跑了个没影儿。 一番吵吵嚷嚷,阿九也躺不住了,身子微动,将扣在面上的书拿了开。眸子骤然接触到亮光有些不适,她抬手略挡,半眯了眸子懒懒道:“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皇子大驾光临,真教我这碎华轩蓬荜生辉。” “有你这么酸人的么?”元成冲她翻个白眼,搬来个杌子在她边上坐下来,扯下一串儿青提递给她,道,“皇父同母妃赏桂花儿去了,我这不是闲着没事儿干么?你这儿离御花园最近,我不找你找谁?” 阿九眼皮子微掀瞥他一眼,“闲着没事儿干?你最近没有进学么?” “进什么学啊,最近朝里的事情一波接一波,丞相分身乏术,哪儿来的功夫给我授课!”元成将一颗青提抛起来拿嘴去接,复又一声嗟叹,满面狐疑道,“也真够怪诞的。你说说看,那周国和咱们大凉也不是什么友邦,为什么会派使节来呢?” 阿九以为是自己听错了,瞠大了眸子道:“你说什么?大周派了使节来?” 元成没料到她反应会这么大,愣了愣才讷讷道,“是啊,派了使节来,听说还是个皇子,叫什么楚叽。昨儿到的驿馆,过会子兴许就要入宫了。” “啪嗒”一声,阿九手里的书重重地落在了地上。好啊,好一个诡计多端的燕楚叽,暗地里使坏还不算,现在居然堂而皇之地要进紫禁城了!她心头愤怒,面上又不好有所表露,只好深吸一口气又吐出来,故作镇静道,“平白无故的,周国的人来大凉干什么?” 元成弯腰将书捡起来,又摇着头说不知道,蹙眉一阵思索,忽然又像是反应过来什么,猛地一拍大腿道,“我想起来了!方才皇父也和母妃说起过这事,听皇父的意思,似乎那皇子是来求亲的,说要与咱们结姻,永结同盟之好……” 什么结姻永结同盟,哄鬼去吧!燕楚叽的那点儿龌龊心思,旁人不知道,难道她会不清楚么?谢景臣欲取江山,周国想要从中谋利,可是她想不通,既然各有所图,上上策就是相安无事各不相犯,那位皇子惹出这么多事,如今还大费周章地闹出个求亲来,究竟想干什么呢? 百思不解,愈想愈觉得困顿,阿九合起眸子捏眉心,满面的疲态,半晌又沉声道,“可知道皇父有什么打算?” 元成道,“皇父怎么打算我不知道,可母妃自然希望出嫁的是欣荣。皇父膝下统共就你和欣荣两位帝姬,和亲的公主不是她便是你,周国与大凉相去千里,你是母妃的亲骨肉,她怎么舍得下你呢。” 出嫁别国的皇女看上去风光无限,实际上却是在拿身家性命做赌注。两国一旦交恶开战,首当其冲的便是和亲公主,九死一生,谁料得到结局是什么。良妃是个明白人,自然晓得这其中的利害关系,心地再仁善的人在这种时候也会变得自私,为了保全自己的骨肉,只能将欣荣推出去,尽管那位帝姬才刚刚痛失至亲。 阿九撑着额叹息,良妃的一手算盘打得好,只可惜,这件事的主导权在周国人手里。她皱紧了眉头,燕楚叽诡计多端,不知道这回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真令人伤脑筋。 元成不知内情,见阿九愁眉不展,只以为她是担心和亲的会是自己,因拍拍她的肩宽慰道,“姐,你犯不着这么焦虑,天塌不下来的。母妃是皇父身边儿最贴己的人,说的话比那些首辅们还顶用,她难道会眼睁睁地看着你嫁到周国去么?再者说了,嫁到周国去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嘛,你这年纪也该嫁人了,听说那三皇子长得人模人样,配给他也不至于埋汰了你。” 这都是什么跟什么啊!安慰得不在点子上,她仍旧眉头深锁,抬起眸子看一眼元成,下起了逐客令:“皇子是偷偷溜来的,回头母妃没看见你该着急了,还是赶紧回去吧!这桩事你也别跟着起哄了,世事沉浮无常,哪儿有皇子想的那么简单!” 元成一脸的莫名和无辜,挠着脑门儿道,“我说错什么了吗?哦……”他忽然恍然大悟,抚着额头道:“原来传闻是真的,你真的喜欢谢大人啊?” 这哪儿是个皇子,分明就是个还没长大的小孩儿!阿九吓了一跳,正正脸色道,“宫里的奴才吃饱了没事儿干,就爱乱嚼舌根,你还当真么?”说完摆出副不耐烦的模样,寒声说:“你刨根问底的想干什么啊?原本就够心烦了,别在这儿添乱了成么?” 什么是好心当作驴肝肺,这回可算是见着了。她这话一出口,着实令皇子倍受打击,支吾了一阵儿才嘟囔道:“我只是关心你嘛,这么凶做什么?像我这么玉树临风善解人意的人,怎么会有你这种母夜叉似的姐姐?” 一番夹缠劳心伤神,再大定的心性都要让这祖宗给逼疯。阿九气得说不出话,举起手里的书吓唬他,凶神恶煞道:“你走不走?” 元成皇子到底还是孩子心性,怕挨打,搓着步子跑出去丈远,临出门儿了却顿住脚,回头冲她扮了个鬼脸,这才侧身闪了出去。 原本心情大好,可方才那一出算是把什么都搅乱了。阿九坐在椅子上揉额角,满脑子都是燕楚叽要来求亲的事。那位皇子寻衅滋事也真够煞费苦心,这才消停了几天,简直不给人喘息的机会。之前是和春意笑串通一气离间她和谢景臣,现在又闹出个和亲,他到底想干什么呢?难道就喜欢和她过不去么? 说来也真是怪,起先还当头照的太阳说没就没了。天色阴下来,起风了,卷起砂砾迷了人眼。阿九别过头揉眼睛,脑子里一通的胡思乱想,忽然听见耳畔传来一阵脚步声。她抬眼,原来是钰浅手中拎着件斗篷过来了。 “殿下,”钰浅将手中的斗篷搭在她肩头,轻声道,“方才小陈子从顺贞门过来,说是瞧见丞相了。” 帝姬眸光微动,捉着钰浅的手追问道:“丞相入宫了?来碎华轩么?” 她摇摇头,“看那模样是去慈宁宫。” 慈宁宫……阿九心头一沉,神色忽然就变得凝重起来。事情一桩接一桩,他要想法子对付燕楚叽,还得费心思为了她与太后周旋。她有些难过又有些自责,之前太后传召了几回,他都避而不见,可那位毕竟是他的母亲,这么僵持下去不是办法,迟早都有这一天的吧! ********** 阔别数日,重走慈宁宫这条长街,谢景臣仍旧熟门熟路。太后传召得很及时,掐准了朝视毕的时辰,打定了主意非见他不可。他面无表情朝前走,偶尔经过一处水洼,皂靴落上去便溅起几滴晶莹的水花。 太阳倒威了,影子却还是有,在青石地上拖曳得孤单落寞。他缓慢而规律地盘弄念珠,转过一个洞门踏出去,抬眼就是慈宁宫。 宫人们远远瞧见他来,连忙揖手弓腰给他请安,秦嬷嬷似乎等待多时了,面上的神色居然有些喜出望外,迎上去笑道,“大人可算来了,老祖宗在里头等您呢。” 他倒没什么反应,嗯一声,跟在秦嬷嬷身后往里头走。进了正殿侧目一觑,太后半阖了眸子坐在官帽椅上,右手缠着一串菩提子,藏青色的佛头塔从阔大的袖口里垂下来,轻轻晃动。 谢景臣对掖了双手给太后请安,语调平平道,“臣恭请老祖宗万福金安。” 再强势的女人也架不住母亲的身份,葛太后原本还在怄气,听见他的声音,心头霎时软下来。毕竟母子连心,责怪归责怪,思念都在骨子里。她掀起眼帘朝他望了望,脸上仍旧没有笑容,但神色明显柔和许多,缓缓道,“大人公务繁忙,哀家想见一面都难比登天。” 太后身边的宫人都极有眼色,根本不消主子吩咐,奉上茶盏便退了出去。他径自坐下来,寥寥笑道,“老祖宗言重了。近日内忧外患,臣实在无暇分身,若有怠慢之处,还望老祖宗海涵。” 这话是一语双关,外患是周国,至于内忧是什么,似乎也是不言自明。葛太后脸色一沉,背着人也懒得装模作样了,蹙眉道:“内忧外患?你有什么话不妨与我挑明了说,不必这么夹枪带棒。” 他唇角的笑容带着几丝讥讽的意味,口里却说:“太后万金之躯,就连当今圣上也要对你言听计从,臣怎么敢对你夹枪带棒。” 这副生疏的模样教太后无比心寒,然而转念一想,人在气头上,至亲之间也会互相伤害,说出的气话自然当不得真。她皱紧了眉头看他,沉吟半晌又长叹出一口气,换上副温和的口吻,怅然道:“落英,你觉得哀家成心与你作对么?你是哀家的儿子,难道哀家会做什么事来伤害你么?” 太后软了口,语气里甚至有些低三下四,可无奈丞相不为所动,捋着蜜蜡珠缓缓一笑,寒声道,“你几次三番对阿九下毒手,若不是臣顾念母子情谊,老祖宗以为自己还能在紫禁城里享清福么?” 他半带威胁,听得太后勃然大怒。好啊,自己的亲儿子,如今竟然为了个不相干的女人要对付自己,天底下哪儿有这么荒唐的事!她怒不可遏,拍案站起来,狠声道:“你说的是什么话!一个阿九便让你神魂颠倒找不着北,留恋儿女私情,哪里有半点为君者的样子!” 谢景臣却听得笑出声来,斜眼乜太后,满目的严寒冰霜,“为君当如何?对太后言听计从事事依顺么?若真是如此,太后何不学学则天皇帝把持朝政,如今坐天下的皇帝昏庸无能,你又何必费尽心力助臣御极?” 葛氏满目震惊,脚下踉跄着跌坐进官帽椅里,颤声道,“你为了一个女人,要自毁前程,还要与哀家母子反目?落英,你疯了不成!” 他将目光从太后身上移开,端起桌上的茶盅抿了一口,声音出口阴沉森冷,“太后别急着动怒,臣的话还没有说完。阿九是臣的人,臣不允许任何人动她一根毫毛,过去臣一再忍让已经退无可退,若太后还不肯消停,就休怪臣罔顾母子之情了。” 太后还沉浸在巨大的惊骇与痛苦中,讷讷地回不过神,半晌才颓然地拿手撑额,费解道:“那丫头究竟有什么好,论美貌,世间不乏与她旗鼓相当或更胜一筹的人,论智谋,她也不算绝顶聪明,怎么就让你沉迷至此!母亲一心都为你筹谋打算,你着实教我伤心!” 话说到这个地步,其实也没有再谈下去的必要了。谢景臣的脸色仍旧波澜不惊,徐徐站起身,居高临下地俯视太后,道,“臣再奉劝老祖宗一件事,别在臣的背后动手脚,臣向来不是个善性的人,天底下能从臣手底下活命的人,屈指可数,臣能饶她一回全念在她双亲的养育之恩,再干出不要命的事,臣定将她碎尸万段。”说罢一哂,从琵琶袖里摸出个短笛扔在桌上,拂袖而去。 笛子是玉质的,放在桌上不稳当,骨碌碌地落下去,却奇异地没有摔碎,只是发出一声脆嘣嘣的声响。太后一阵失神,怔怔地望着地上的玉笛,不知怎么眼眶就湿了。忽然听见背后有人喊老祖宗,她回头,瞧见一个白净俏丽的少女。 太后拿巾栉揩了揩眼角,唇角绽开一抹笑容,朝那丫头伸出双手,柔声道:“木清,来,到我这儿来。” 木清有些犹豫,最后还是压着步子走了过去。太后将她的双手攥在掌心,目光在她的小脸上细细打量,叹道,“都说女儿像父亲,这话不假,你的眉眼和你父亲如出一辙。” 她一笑,面上露出几丝愧疚的神色,低声道,“老祖宗,是我太大意,当时大人受伤,我心急如焚,否则也不会这么轻易便让他察觉。只可惜,现在大人这么讨厌我,您交代的事情,木清恐怕没法儿完成了。” “别急,软的不行咱们就来硬的。”人就是这样,自己的遗憾总希望能在下一辈身上圆满。太后轻笑,道,“他不喜欢你,不愿意娶你,哀家就给你们赐婚。放心,明日哀家便昭告天下,认你作义女,封为宁国公主。当年哀家与你父亲有缘无分,可不能再让你重蹈哀家的覆辙。” 木清略皱眉,“可是大人心有所属,绝不会就范的。” 葛太后的唇角徐徐绽开一丝笑来,“那个帝姬么?你放心,她过不了几日便要出嫁到周国。难得三殿下对她青睐有加,落英糊涂,哀家可不糊涂,绝不能让他一错再错。” 她诧异地瞪大眼,沉声道,“老祖宗是说,要让欣和帝姬去和亲?可是大人怎么肯呢?” “不肯也得肯。”太后垂了眸子端详指上的护甲,“他再通天有术,没有御极也不过一个臣子,君令不可违,他翻不出哀家的五指山。” 入秋过后,天气转凉得很快,天黑过后雾浓风大,吹得一颗颗树子东倒西歪,仿佛一不留神便会被拦腰折断。 阿九躺在床上看窗外,今夜没有月亮,漆黑的穹窿上空荡荡一片,像个深渊,坠进去就永不超生。一宿没合眼,以为他会像从前一样从窗户里翻进来,可是没有,有的只是一整夜的秋风萧瑟。 其实心里也明白的,这段日子宫里宫外全是事,他一定疲于应付,所以不来看她也很正常。只是思念落地生根,像会发芽,在心头盘根错节长成参天大树。她长长叹口气,将脸整个儿蒙进锦被里,天边开亮口时总算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第二天大清早就被金玉给拎了起来,她很疲惫,眸子半睁半闭道,“又出什么事儿了?” 那丫头向来一惊一乍,瞪大了眸子不住地拍她的脸,道:“不得了不得了!殿下赶紧醒醒!今儿个慈宁宫传了旨意,说太后要认她宫里的一个丫头当义女,还给赐了封号,宁国公主!” 果然是件大事。阿九一个激灵登时醒了神儿,震惊道:“将一个宫女封为宁国公主?怎么可能呢?会不会是听错了?” “错不了!”金玉皱紧了眉,挨着脚踏坐下道,“郑宝德告诉我的,这能有假么?您说最近是怎么了,怪事一茬儿接一茬儿的,可见那真人的道行不高,还没给镇住!” 阿九没工夫听她胡言乱语,打断道,“平白无故的,太后为什么这么做?宝德那头什么说法?” “老祖宗天威难测,他一个跑腿的小太监能知道什么啊!”金玉扶着她下床穿衣,口里说,“我看这事儿古怪,认义女赐封号,没准儿还有后话呢!” 后话?会是什么后话呢?她蹙眉,事情将好发生在太后与谢景臣见面之后,是巧合,还是有什么关联? 阿九心事重重,梳妆妥帖后便提着裙摆往外跑,钰浅只觉得身旁一阵儿风刮过去,登时一愣,在后头喊道:“殿下上哪儿去?” 可是没有回音了。 帝姬一路疾行,遇着宫人了也不逗留,直奔容盈住的浣笙阁去。可是走得太急,转弯时没留神,竟然和一个人迎面撞了上去。 她朝后踉跄了两步,抬起手扶额头,视线将好对上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睛。那人垂着眸子端详她,似乎很是惊喜,抚掌叹道,“你我可真是有缘。” 第4章 .13= 听见这个声音,阿九背上的小衫霎时被冷汗给打了个湿透。还真是说不得,怕什么来什么,眼前这位翩翩佳公子手持折扇,面如冠玉,吊起一边嘴角挑着笑,眸中却蓄满了莫测的深意,阴鹜而冷肃,不是燕楚叽是谁? 前前后后招来这么多事,这人竟然还好意思将她拦下来,跟她嬉皮笑脸?阿九简直无法理解,不明白这位殿下是脸皮太厚还是自信得过了头。大清早的四下无人,惹恼了她,去他的什么狗屁皇子,凭她的身手,想要出其不意杀了他也不是不能够! 然而想归想,真要付诸行动还是有待考量。这人能这样正大光明大摇大摆地走在紫禁城里,必然是以周国使节的身份入宫的。 动不得,那就躲,这尊瘟神遇上了就没好事儿,能避多远就避多远才是正道!帝姬用力地咬紧下唇,垂着头也不言声,径自绕过他就想离开。 可是头顶闪过来一片阴影,是周三殿下侧身挡在了面前。十指在广袖底下攥得紧紧的,她深吸一口气合了合眼,竭力将翻涌的怒火摁压下去,未几方抬眼乜燕楚叽,眸中带出不加掩饰的嫌恶:“让开。” 分明是狰狞的目光,可是不知为何,落在他眼中竟然成了明眸善睐顾盼生辉。视线顺着她的面颊往下滑,领子上露出修长的颈项,曲线优美纤细白皙,在日光的照拂下,能发光似的夺目。 白露已晞,蒸腾的水汽萦绕在半空中,美人端然站着,生气的模样也一眼惊艳。他一笑,甩开扇子缓缓地摇,从容优雅从指尖眼角流淌出来,“紫禁城宏宏庞庞,我与帝姬能在此偶遇,即是有缘。加之相府初见,可见缘分还不浅。世间人千千万,难得碰上个有缘人,帝姬何必急着走呢?” 阿九听他一番谬论,哂笑着讥讽:“哦?皇子觉得同本宫很有缘么?可惜了,本宫不这么以为。”她抬起眸子瞥他一眼,冷声道,“皇子别在本宫面前提相府初见,因为那会让我追悔莫及,为什么没在那时候杀了你。” 燕楚叽端详扇上的梅兰竹菊,面上的笑容却丝毫不减,俄而迈开步子慢慢悠悠地朝她走近,口里道:“哦?是吗?听你这意思,你还真是讨厌我到骨子里了?” “到骨子里谈不上。”她的神色寡淡得像一汪死水,看着他,眼底平静无波,“只是你几次三番害我,又是丞相的敌人,我的确很希望你死。” 燕楚叽一滞,他这样的身份,的的确确鲜少听到这样的话。很希望他死?她还真是诚实得让人伤心。他蹙了蹙眉,收起折扇轻轻点在眉心,面上作出副极是困顿的模样,叹道:“那可怎么办呢?你这么讨厌我,过几日却得穿着大红嫁衣跟我回周国,着实令人伤脑筋。” 他语调随意又和缓,她却像被一道惊雷劈头盖脸击中,脚下踉跄着朝后退,“你在胡说些什么!” 三殿下居高临下地俯视她,目光饶有兴致地在她面上细细观望,忽然低笑出声,曼声道:“婚姻大事不可儿戏,帝姬以为我会拿这种事吓唬你么?就在方才,你的皇父已经当着满朝文武允诺了这门亲事,封你为和亲公主,配予我燕楚叽为妻,宣旨的人还在路上呢。” 阿九只觉得脑子里轰轰隆隆地响,空白一片,所有思绪都化成了“和亲公主”四个鲜红的大字,像顶钟罩扣下来,瞬间砸得她魂飞魄散。和亲公主……配予燕楚叽为妻……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说皇帝已经当着满朝文武应允了,那谢景臣呢?他是不是也知道了? 她面上惊惶不定,猛地抬头瞪他,咬牙切齿地质问道:“为什么?燕楚叽,我以你无冤无仇,你为要这么做!” “为什么?”他若有所思地重复她的话,从怀里摸出水银镜立在眼前比照,含笑道:“其实也不为什么。帝姬想想看,谢丞相爱你如命,如果你嫁给了我,那会是多么有趣的一件事啊。” 有趣?她双眼赤红得像能滴出血来,面目震惊地望着他,“天底下怎么会有你这样的人……” 燕楚叽恍若未闻,只是将水银镜拿远了些,从镜中端详她盛怒之下的脸蛋,颔首满意道:“的确是颜色惊人,很有勾引男人的资本。”这样一个美人儿,即便对她毫无感情,摆在内廷也足以赏心悦目。 他说完将水银镜收起来,转头笃悠悠地望着她,淡淡道:“你幼时过得凄苦,被谢景臣收留之后也是当狗一样养大。他握着你的生杀大权,所以你替他卖命,如今正是摆脱他的大好机会。嫁给我,你便是高高在上的皇子妃,将来或许还能成为大周皇后。到了觅阳,没有人知道你真正的身世,锦衣玉食荣华富贵,绝不会比你在大凉得到的少分毫。这笔买卖怎么算你都不会吃亏,何苦纠结呢?” 他拿人七寸很有一套,总能出其不意便攻入人最脆弱的地方,恐怕春意笑就是这样被说动的吧!可阿九只是扯了扯嘴角,“皇子很懂得收买人心,若换做从前,我或许会心动会妥协,然而今时不同往日,谢景臣不是我的主子,而是我深爱的人,我即便死也不会背叛他。” 他的表情忽然变得讥诮,“你既然口口声声说爱他,那就更应该乖乖嫁给我。我早便说过了,鱼与熊掌不可兼得,你与我大周的援军,谢景臣只能取其一,他割舍不下,你若真心希望他好,便该替他做个决断。安心嫁与我,不是背叛丞相,而是帮他一个大忙。” “……”阿九面上掠过一丝诧异,却并没有言声。 燕楚叽审度她的脸色,估摸着她有所动摇,因再接再厉,叹息道:“谢丞相郎艳独绝,有治世安邦之才,筹谋了多年正是为了太和殿上的龙座。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若因为你使得一切努力付之东流,帝姬是个明事理的人,于心何忍哪?” 满脑的思绪缭乱,一*地朝上翻涌,堵得人喘不过气。燕楚叽说的话有理有据,简直让她无从反驳。谢景臣是正根正枝的先皇血脉,当今圣上昏庸无能,他早便有意取而代之。若是因为她将打碎苦心经营的一切,他恐怕也不会甘心吧! 周国的要求其实很简单,只要她答应出嫁,他便能得偿所愿,扶摇直上九万里……这时候,一个深明大义的女人应该快刀斩乱麻,为他的锦绣江山退让牺牲。可是人在面对爱情时会变得异常自私,有一刹那,她甚至觉得这些阴谋阳谋都应该去见鬼,她只想简简单单地和他在一起,为什么老天总要这样为难她呢! 良久无言,阿九抬起右手发力地揉摁眉心,好半晌才合着眼道,“想必三殿下对我的出身很了解,我是个孤儿,打小在破庙里长大,乞讨为生,后来到了相府也过得不好。这十六年来我在夹缝里求生,只学会了怎么活下去。我是个很自私的人,不明事理,也不懂你说的东西。所以皇子,你费了这么多唇舌,可惜心愿要落空了。” 燕楚叽大感惊讶,她的反应和他预料的相差太远,一时间竟然令他怔忡。原以为这个女人会为了谢景臣的宏图伟业牺牲这段感情,没想到等来了这么一番话,还真是有意思。 他哦一声,微挑眉道:“可是大局已定,无论你愿意还是不愿意。还有一件事我不妨也告诉你,太后今日不是认了个义女么?封为了宁国公主,帝姬知道太后为什么这么做么?” 她眼皮子一抬瞥他一眼,神色疲乏,“为什么?” 他缓缓道,“宫女只是个幌子,那位公主是丞相的旧识,自幼一起长大,青梅竹马情谊深厚,太后是要将那位公主赐婚与丞相。从今往后,你二人便各自婚配再无关联。” “……” 这话无异于晴天霹雳,阿九怔怔的,双耳唯余下一阵嗡鸣了。眼前的一切忽然都变得迷蒙恍惚,燕楚叽后头还说了些什么,她都一概听不清了。 宁国公主,青梅竹马情谊深厚……真是天大的笑话,天大的笑话!她忽然笑起来,捂着嘴吃吃笑了几声,讷讷道:“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我料你也不知道这个女人。”燕楚叽嗟叹一声,拿一副同情的目光觑阿九,怅然道:“这姑娘数日前入京都,一直被谢大人安顿在相府,好吃好喝锦衣玉食地供着,走哪儿都有一堆暗卫寸步不离地护卫。帝姬若不信,相府上下皆是佐证。” 她的眸色有些慌乱,忽然想到了什么,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般,道:“太后要为他二人赐婚,可是除了我,他根本不能让任何人近身……” 然而燕楚叽却勾唇一笑,漫不经心道:“我方才所言句句属实,帝姬若不信,相府上下皆是佐证。帝姬真的觉得,普天之下,谢景臣只能与你一人亲近么?他反噬之日被我打伤,若不是宁国公主相救,你觉得他是怎么逃过一劫的?” 背心里发冷,像被千万只虫子狠狠啃噬,直从脊梁骨痛到心口。然而她面上很平静,垂着眼帘淡淡吐出两个字:“够了。” 他将她的神色表情一丝不落地收入眼底,心头居然涌上一阵异样,匆匆调开视线不去看她,强作淡漠道,“你放心,我虽不爱你,将来成了夫妻,也定不会有任何地方对你不起。” “夫妻”二字入耳,令阿九觉得无比讽刺,她唇角泛起苦涩的笑意,缓缓转身,沿着来的路重又往回走。 只身一人走在清荷池边,迎面吹来的风居然寒冷彻骨。若是夏令天,这地方的风景便美得不可名状。粉白的荷花堆砌在一起,青幽幽的碧叶,偶尔还能撞见泛舟的娘子,哼淮南的采莲曲,皓腕轻舒笑声银铃。可是眼下是萧瑟的秋,荷花谢尽了,偶尔几片荷叶飘在水面上,也是枯黄的。 心中的滋味莫可名状,她面色木木的,顺着池边小径也不知道走到了什么地方。前面一行娘子打着团扇徐徐过来,见了她,纷纷面露讶色,其中一个笑盈盈道,“帝姬这是去哪儿啊?” 然而阿九却像是什么也没听到似的,侧身从几人身旁过去了。行行复行行,忽然面上一凉,冰冷的触感总算令她有刹那的回神。仰头看天,乌云翻涌卷动,竟然下起了雨来。 秋雨不比下雨来得急,有种细水长流的温婉况味。即使是暴雨也有个预势,起先还是细如牛毛,下着下着才开始变大,噼里啪啦如利箭似的射入清荷池,水花溅起来又落回去,交错呼应,发出极为清脆的声响。 她也不算完全丢了魂魄,雨大了还知道躲,跑到一处假山底下藏匿起来,蜷起双腿怔怔地望着前方。 目之所及,一个撑了丝骨绸伞的人施施然而来,阿九的目光落在他的皂靴上头,果然和记忆中一样,干净得纤尘不染。 谢景臣走过来,步子显得有些仓促,在她身前站定,责怪又心疼的语气,道:“知道我找了你多久么?怎么一个人跑这儿来了?”说完也不等她回话,俯身便想将她拉起来。 十指相触,她却像是极为反感,一把甩开他的手站起身,漠然道,“别碰我。” 他察觉到了她的不对劲,因朝她走近几步,换上副轻柔和缓的语调道,“怎么了?谁惹你不高兴了?” 然而谁也没料到的,这丫头居然狠狠推了他一把。他毫无防备,被她这股蛮力搡得一个趔趄,又听她冷冷一笑,道:“燕楚叽的话其实没错,我应该成全你。”她说着深吸一口气又徐徐吐出来,喉头一阵哽咽,顿了顿才道:“你我各自婚配,将来再无关联吧!” “你说什么?”他听了眼色一寒,“你何时与燕楚叽见过面?” “大人何必同我装蒜。”阿九急火攻心,别过头一个劲儿地吸气,讥讽道:“我与他迟早要结为夫妻的,见一面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 话音甫落,胃里却骤然一阵翻江倒海,她面色大变,伏着假山剧烈地干呕起来。 第4章 .13。 雨势渐浓,纷纷扬扬密如牛毛。被风吹斜,于是从假山的洞口钻进来,染湿人脸,寒意透彻心扉。 胃里翻腾着,一阵阵地往外冒,她扶着千层石剧烈地干呕,眉头深锁表情痛苦。晨间没有进过餐,所以除了苦水之外什么也吐不出来,他悚然,方才的怒火也霎时间无影无踪,疾步过去,拿手掌一下一下地抚她的背。真是个不让人省心的丫头,身子不舒服还出来淋雨,她是要活活气疯他么! 衣裳上沾了雨水,摸上去冰凉一片,谢景臣低头端详帝姬面色,苍白憔悴,骤然便慌得心中发颤。但凡能到他这个位置的人,自有一副处变不惊的定力能耐,可是她是他的命脉,碰一下便痛得肝胆俱裂。xin 鲜 电。子、s h u 整,理 好一阵儿子消停下来,她靠着假山满头的冷汗,他伸手触她的肩,见她没有抗拒,便小心翼翼将人半抱进怀里,蹙眉沉声道:“拿自己的身子同我置气么?不舒服便该留在宫中休养,乱跑什么?好端端的,怎么会干呕得这样厉害……” 话及此处戛然而止,印堂仿佛被一道闪电击中似的,惊得他半晌无法言语。在宫中行走多年,自己不曾经历过,可见识的却多如过江之鲤。女人这状貌,仔细回想其实不陌生,难道…… 猜测不顶用,终归要好好地证实一番。他深吸一口气,拉过她的手腕便将两指压上去,她似乎还没缓过神,脸色仍旧难看,即使挣扎也显得有气无力,最后只能柳眉倒竖地瞪他,“做什么?” 她皓腕纤细,雪白的一抹在指掌间,按之流利,圆滑如玉珠滚动……果然是滑脉。 滑脉,滑脉……她是喜脉,她怀孕了,她有了他的孩子! 发现这样一件事,他的反应怔忡得有些傻,愣愣望着她,半晌也吐不出一个字来。人前运筹帷幄的模样没了影儿,他竟像个毛头小子般手足无措。骨肉,他的骨肉,多诡异的一个词,骇然,震惊,不可置信,随之而来的居然是铺天盖地的欢欣。他最爱的人有了他的血脉,这真是老天恩赐的意外之喜! 胃里的不适消退了几分,阿九回过神,趁着他松懈的当口将手抽出来,别过脸道:“我自己的身子自己清楚,不用大人费心。” 他面上的阴翳却一扫而光,忽然一把将她搂进怀里,嗤笑道:“清楚?你清楚什么?有了身孕还敢跑出来淋雨,真当自己是铁打的么?” 旁的都没听清,阿九的注意力全被扯到了“身孕”两个字上头。可她脸上却木木的,抬起头来看他,似乎没有理解他话里的意思,“你说什么?” “小九,”他亲昵地喊她,声线轻柔得像能吹暖一季寒风,拉着她的手覆在那平坦的小腹上,柔声道:“我们有孩子了。” 听见这个消息,她的反应丝毫不比他灵醒多少。震惊万分地抬眼,不偏不倚就对上了他的视线,柔情似水,漆黑的瞳仁里映出一个她,呆呆的,傻傻的。心头悸动比过往任何一次都强烈,她头回发现,原来他的眼睛也可以温暖明媚得像三月春光。 五指在小腹的地方轻轻收拢,她还沉浸在巨大的震惊中不能自拔。孩子……她和谢景臣的孩子,就在她的肚子里,不知何时落的地生的根,像一株小树凿进了她的血肉生命。 距离相府那一夜也就个把月,看来这个孩子便是那时有的。阿九抬起双手捧住小腹,那一瞬间有千滋百味涌上心头,想说些什么,可是张了张唇又什么也说不出,最后半合了眸子垂眼帘,泪水便簌簌落下来。 见她忽然哭,他笑容一滞,心中霎时又慌乱起来。指尖揩拭她眼角的水花儿,他将她抱进怀里细声细气地安慰,像哄孩子似的道:“方才是我不好,不该凶你也不该开口就责怪你,都是我的错,别哭了好不好?” 他一气将所有罪过都揽到了自己身上,言辞纵容宠溺,她听了反而哭得更厉害。双手穿过去抱紧他的腰,抽泣得近乎晕过去。腹中怀了他的骨肉,她心中无比地欢喜,可是另一方面又觉得难过。燕楚叽说只要她愿意成婚,万里江山便尽入他囊中。她起初一万个不肯,可后来知道他能与那宁国公主亲近,也便认了,至少他不会成为一个无后的帝王。 她从来都不是个有大能耐的人,活在他的荫蔽下,愈发显得渺小无能。如今割舍一个阿九便能成就谢景臣的伟业,他舍不下,她自然要帮他舍下。这孩子来得太不是时候,她费了那么大的功夫做的决定,如今又要全盘推翻,两个人之间有了孩子,纠葛就到了骨子里,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分开了! 阿九哭得涕泗滂沱,话音出口语不成调:“你费尽心机筹谋多年,我多希望你能得偿所愿,可是我又舍不得离开你,到底该怎么办呢……” 她说的不多,却也足够人推断出其中因由。谢景臣又气又心疼,难怪之前对他说那样的话,这个擅作主张的女人,以为由着燕楚叽摆布便是帮了他的大忙么! 他低头亲吻她的眼角,琵琶袖下的手与她十指相扣,“舍不得离开,那为什么要离开?我还没有沦落到要你作牺牲来成全的地步。”说着长叹一口气,额头与她的碰在一起,“今日的话着实教我难过,天下人都说我心狠手辣,可我还是比不过你,狠下心来字字诛心,真是个坏心肠的丫头。” 他一贯骄矜,在她面前却总有显得弱势的时候,她听得愧疚不已,只觉得心口揪得紧紧的,捧着他的脸小心翼翼道:“我错了,我不该擅自拿主意,刚才那些话都是鬼迷了心窍,半句都当不得真的。” “我的确不会当真。”谢景臣微微一哂,眼皮子掀起来乜她,缓慢道:“你是我的,如果你真有一日离开了我,后果定是你无法承受之重。” 方才种种果然是昙花一现,眨眼的功夫他又恢复了常态,一颦一笑都教人不寒而栗。阿九心头惶惶的,拿眼觑他,估摸着他还是有些怄气,只好拉着他的手轻轻画圆圈儿,轻声细语道:“别生气了,都说之前全是鬼话了。那三十万大军对你有多重要我是知道的,我只是不想你烦恼,所以才会出此下策啊。” 他挑着半边眉毛审度她,“当真没有半点不信任我?听到那宁国公主与我青梅竹马,也没有丝毫的疑心?” 心跳猛地漏了半拍,阿九惴惴地,抬头时将好触及他幽深的眼,顷刻间打消了说谎的念头。因清了清嗓子,壮着胆子道,“其实……其实也不是丝毫没有疑心。能入太后的法眼,想也是个倾国倾城的绝色佳人,与你又是青梅竹马,加上周国那位煽风点火,我多想一些很正常嘛。” “哦?”他的指尖轻轻捻着她小巧的耳垂,曼声道:“怀疑我与别的女人有染,你觉得很正常?” 男人平日里豁达,可真要钻起牛角尖来比女人还难应付。阿九咬着下唇低头不语,半晌才闷闷地挤出一句话来:“你成天不是吃这个的醋就是吃那个的醋,我就不能么?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么!” 他像被踩到了尾巴,硬生生让她给呛了呛,干咳几声别过脸,居然有些欲盖弥彰的味道:“我吃什么醋了?净知道胡扯!” 侧着头只能看见一只玉瓷似的耳朵,她半眯了眸子观望一阵儿,竟然发现萦着一丝诡异的绯红!她唬了一跳,微掩着口惊骇道:“还敢不承认,脸都红了!” 心头慌张不过一瞬,丞相毕竟是丞相,就连脸红也能瞎掰得理所当然:“天色太暗,你眼神也不好,看错了。” “看错了?怎么可能!”她转到他跟前儿去放肆地打量,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奇的事物,拍着两手道:“你居然都会脸红!” 这话透出一种莫可名状的别扭。谢景臣蹙眉,伸出双手将她整个儿摁进怀里来,贴着她的耳廓轻轻呵气,缱绻道:“乖,别闹,我还有正事儿要跟你说。” 阿九堆起满脸的错愕,暗道大人您这哪儿有半点说正事儿的样子…… 又听他徐徐说:“这段时日我一直在为你压制寒毒,如今你身怀六甲,金蝎蛊便不能再拖了。” 难怪好些日子蛊毒都不曾发作过,原来是这么回事。她问,“大人准备怎么做?” “偷天换日。”他薄唇里吐出四个字,又含笑道,“将你体内的金蝎蛊移到另一个人体内,再由她代替你出嫁。燕楚叽既然指名要欣和帝姬出嫁,那我就给她一个欣和帝姬。” 背后莫名涌起一阵寒意,她皱了皱眉,“替我出嫁,也要替我一死,大人心中已经有人选了么?” 他微微颔首,抚着她的黑发轻声道:“皇陵里那位被咱们冷落了这么久,也时候让她有点儿用处了。” 第75章 双桥抛 高家礼数森严,帝姬尚未出阁,有身孕的事自然不能声张。若是一个不慎走漏了风声,皇女死罪可免,遭殃的便是碎华轩上下宫人,想活命是万万不可能的。阿九蹙着眉头一阵沉思,兴奋劲儿过了便开始担忧,望着他惴惴道:“腹中这小祖宗来得不是时候,大人说要欣荣替我出嫁,可已经有了万全之策?” 谢景臣低头在她的嘴角烙下一个薄薄的吻,轻声道,“皇帝将你出嫁的日子定在三日后,足够我周旋。”他白皙修长的指尖卷绕她的一束黑发,俯身轻轻一嗅,语调之中沾上几许轻蔑之意:“春意笑到底天真,以为凭东厂那帮子阉人便能与我作对。皇陵附近如今全是我的暗卫,我已经交代下去了,明日夜里便将欣荣帝姬给带出来,到时候放一把火,再寻个替死鬼,天底下便再无欣荣帝姬。” 阿九听得一怔,“火烧皇陵?寻个替死鬼?” “熊熊烈火之下,再如花似玉的美人儿也要面目全非,到时候孰真孰假,谁又分得清?”他挑唇一笑,道不尽的风华万千,“他日史书工笔,也只会是欣荣帝姬甍于皇陵,欣和帝姬出嫁大周。她替你和亲,你也能借此机会离开紫禁城。” 这座紫禁罪城,埋葬了多少人的青春与韶华,为己为利,步步杀机,若真能离开,阿九自然一万份欢天喜地!她缓缓的点头,若有所思道,“你既然已有对策,我自然什么都听你安排,只是……”说着忽然又想起了什么,抬头觑他,目光透出莫名的复杂同古怪。 他蹙眉,捉着她的两手沉声道:“只是什么?” 阿九咬了咬唇,一脸的欲言又止。她想问问他,那个宁国公主究竟是怎么回事。过去半个字也不曾他提起过,如今半道上杀出来,居然要同他成婚!女人嘛,信任是一码事,心里不痛快又是另一码事,她对他儿时知之甚少,那个女人却是他的青梅竹马,换了谁心里能真的坦然呢! “……”她迟疑了好一会儿才别过头看远处,压着嗓子别扭道:“燕楚叽说,太后的那个义女同你是青梅竹马情谊深厚……真的么?” 他的手指就抚在她耳后细嫩的肌理上,听她说完居然低低笑了起来,高挺的鼻尖亲昵地贴着她脸颊,嘲道:“我说这股酸味儿,原来醋坛子还没给盖上。” 好啊,不给她解释解释,反倒过来嘲笑她,这算怎么回事!小姑娘都爱在心上人面前耍小性子,阿九也不例外,她鼓起两腮瞪他,双手撑腰道:“你以前告诉我,你是被太后的乐师从宫里偷偷带出来的,那女的又是怎么回事?和你青梅竹马,她也是个苗人?” 她吃起味儿来可爱得很,双颊鼓鼓的像个包子。他看得大为愉悦,伸出双手捏她的俏脸,轻声道:“他是我恩师的女儿木清,小我六岁,姑且也算青梅竹马,只是情谊深厚就谈不上了。我自幼孤僻寡言,和同龄的孩子尚且不亲近,遑论一个小丫头。” 阿九哦了一声,复又抬起眼皮子觑他,“我听说苗疆的女人很漂亮,她呢?” 谢景臣很认真地想了想,颔首道:“漂亮。” 她霎时不高兴了,皱紧了眉头追问道:“有多漂亮?跟我比呢?谁更好看?” “你你你,天底下你最好看。”他半带敷衍似的,伸手将她揽进怀里来拥得紧紧的,忽然眼色微寒,缓慢道,“小九,太后的旨意不可违背,若我真的娶了谢木清,你会如何?” 阿九微怔,猛地抬起头来同他四目相对。外头的雨停了,四下里变得沉寂,日光缓缓从云层后头露出,照耀天地。他的轮廓清晰分明,幽深的眼像不可见底的湖水,看不出喜怒情绪。她吃不准他这话是什么意思,同他对视半晌复淡淡道,“如果你真的与谢木清成婚,我会先杀了她,再杀了你。” 真是个直截了当的答案,可是却出乎意料地契合他心意。谢景臣忽而一笑,伸手触她一头青丝,含笑道:“我向来贪生怕死,所以你可以放心,我不会娶宁国公主。” 欢喜从四肢百骸里弥漫上来,险险就要从心口溢出。她很开心,快乐毫不掩饰地流淌在眼底,搂了他的脖子往脸上亲一口,笑嘻嘻道:“我就知道你不会让我伤心。毕竟我如今怀着孩子,逼急了说不定一尸两命!” 他大皱其眉,“满口胡言!一尸两命多不吉利的话,怎么能挂在嘴边上说?”说着伸手轻轻掴她的翘臀,责备道:“如今胎根还不稳,你举手投足都得万分小心,知道么?” “知道知道,”她颇不耐烦地摆手,“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婆婆妈妈了?” 他倒也万分难得地没生气,口里又吩咐说:“钰浅那丫头办事妥帖,你有身孕一事也不必瞒着她,且将这几日过了吧,入了相府我自会替你安排新的丫鬟伺候。” 阿九却听出这话里的不对劲,诧异道:“她俩伺候得就挺好,我用不着什么新丫鬟!” 谢景臣乜她一眼,“欣荣替你出嫁,钰浅同金玉都是陪嫁的丫鬟,自然也要跟着去周国。” “陪嫁丫鬟?她们也要去周国?”她大吃一惊,光顾着自己升天,竟然将那两个丫头忘到九霄云外了!相依为命了这么久,三个姑娘之间比亲姐妹还好,如今说别离就别离,着实教人难以释怀。她咬了咬唇,捉着他的琵琶袖道:“一定要和她们俩分开么?欣荣假冒我,若是半道上让燕楚叽发觉,送嫁的人岂不都凶多吉少?” 他道,“一个大活人换一个大活人,哪里是件简单的事。大周婚俗,合卺前新人不可相见,到时候我会将欣荣易容成你的模样,在入觅阳前,燕楚叽应当都不会有所察觉。” 入觅阳前不能察觉,可是之后呢?钰浅和金玉都是普通人,没有盖世武功,也不会奇门遁甲,到时候被困死在大周,如何逃出生天?阿九心头惶惶的,沉声道:“你如何确保燕楚叽不会察觉那个帝姬是假的,对欣荣下蛊么?骗得过一时,骗得过一世么?金玉和钰浅怎么办?” 他低低地叹息一声,侧目觑阿九,换上副柔和的口吻道,“那时大业已成,只要你高兴,大可挥军踏平周国替她们报仇雪恨。” 报仇雪恨?这么说他也知道金玉和钰浅九死一生了么!她脚下踉跄着退了几步,面色霎时苍白如纸。其实道理她明白,自古以来,一将功成万骨枯,要成就大业总要有人流血牺牲,落在别人头上的时候可以事不关己,可是若是要牺牲的是自己在意的人,那滋味简直比千刀万剐还难受! 帝姬转过身摇头,仓皇道:“不行,不能让金玉同钰浅为了我冒这么大的险。燕楚叽不是善类,若被他知道真相,后果不堪设想。” 说完这话,就连阿九自己都感到不可置信。过去被禁锢在相府的一方天地中,她杀起人来甚至连眼睛都不眨一下。看透世间的沧桑与人性的丑恶,所以在心里筑起高墙,铜墙铁壁铁石心肠。可是这段时日,经历了这么多人这么多事,她同那两个丫头之间的关系不再是简单的主仆,要她眼睁睁看着她们死,她的确做不到。 眼下进退维艰,这是唯一的超脱之法,她却这样瞻前顾后顾虑重重。他半眯了眸子看她,视线在她苍白的小脸上细细审度,半晌才道:“小九,你何时变得这样善良?那两个丫头同你非亲非故,这样的境况,牺牲她们是万不得已,何况她们也不是必死无疑。你难道要为了两个不相干的人舍弃我么?”他眼底一寸寸冰冷,五指覆上她的小腹,寒声道,“即便你愿意舍弃我,那腹中的孩子呢?你去和亲,燕楚叽知道你怀着我的骨肉,会怎么对它?” 他声音冰凉,带着几丝若有若无的威胁恫吓,激得她浑身一个寒噤。太后同周国步步紧逼,如今已几乎是将人闭上了绝境,他想出这个办法是为了保全她,她有什么理由不领情呢?何况他原本就是一个心狠手辣的人,能对她退步忍让是极限,对旁人还是一成不变。 要她为了金玉和钰浅放弃这段感情,她一万个做不到,还有诚如他说的,如果燕楚叽知道她怀有身孕,会放过她的孩子么? 阿九双手无意识地护住腹部,合了合眸子只觉心如刀绞,好半晌才缓缓颔首,沉声道,“好。可是你一定要答应我,尽力护那两个丫头周全,若有可能……将她们平平安安带回大凉。我自幼无亲无故,在我心中,她们其实同姐姐妹妹没什么分别。” 她眼角有极力掩藏的泪迹,倔强着不肯流泪,可是躲不过他的眼睛。他感到无奈又心疼,小心翼翼将她嵌进怀里来,右手轻轻拍着她的脊背,沉声道:“我答应你,一定将那两个丫头平平安安送回你身边。谁说你无亲无故呢,我同你腹中的那位,不都是你的亲人么?” 原本悲伤得无法言语了,他允诺下来,简直是往黑洞洞的深渊照进来一束光。她捉紧他的衣襟吞泣哽咽,嗡声道:“你一定觉得我矫情,其实不是。以前皇后要罚我,她们俩替我挨板子,死去活来了也不喊一声疼,要不是有她们,我恐怕早就死了。我真的拿她们当亲姐妹,你一定要让她们好好儿的,好好儿地回来……” 她一哭他就无法言语了,真不知是哪辈子欠的孽债,将他吃得死死的,恐怕这辈子也翻不了身。他抱着她柔声地哄,伸手将她耳边的落发捋到耳后,毅然道:“别哭了,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你不让她们死,我一定还你两个活蹦乱跳的丫头。” 她终于揉了揉眼睛不哭了,隔着迷蒙的泪眼朝他腼腆一笑,“大人对我最好了。” 第4章 .13, 烛火摇曳在三更时分,晃晃悠悠的火光是昏黄的,同窗外漆黑的夜色对比浓烈。奈儿侧目看了眼穹窿,黑洞洞的叫人发瘆,她咽下口唾沫,拿左手紧了紧身上的斗篷长衣,推开了背后的雕花门。 皇陵称为皇陵,却并不是真的帝后墓,而是树下的石碑和少数的陪葬珍宝,也是为了骗过一众倒斗的土夫子。陵中辟有专门的小苑,供历朝守陵的嫔妃皇嗣居住。横竖是天家的人,扔到了皇陵也不能不管不顾,是以苑中还有伺候起居饮食的一干太监宫女,虽不及宫中那样殷勤周到,也聊胜于无。 奈儿将手里的托案放在了桌上,侧目朝里望,只见黑漆大立柜上映着一个人的身影,被烛光拉拽得老长。她蹙起眉头叹口气,打起珠帘进了内室,朝立在窗前的人道:“这么晚了,帝姬怎么还不睡呢?您这样彻夜不眠的,身子怎么熬得住。” 欣荣并不回头,背着身子自顾自地仰头看天,口里说:“也不知怎么了,天一黑眼皮就跳个不停。我心神不宁的,总觉得要出事,怎么睡得着呢。” 听她这么说,奈儿心中自然不是滋味儿。帝姬是金枝玉叶,打小被帝后捧在手掌心里养着,什么罪也没遭过。这段日子先是皇后仙逝,后来大家又听信一个什么真人的鬼话,将帝姬送来守陵。接二连三地打击落下来,帝姬一个十七不到的小姑娘,怎么受得住呢? 她眼底隐隐泛红,搓着步子上前抚帝姬的肩,柔声道,“殿下别胡思乱想了,这里是皇陵,里里外外几层锦衣卫守着,能出什么事儿?倒是您,不吃东西也不休息,等回宫的时候,指不定成什么样儿了。” 回宫?还有那一天么?她还撑得到那一天么?欣荣唇畔泛起一丝苦笑,守陵这回事,说是八十一日,可真落到实处还是得听皇帝的金口玉言。如今她皇父对谢景臣举荐的那真人深信不疑,他们会这么轻易地放过她么?仔细想来也觉得悲凉,她曾经一往情深的人,为了另一个女人要置她于死地…… 帝姬深吸一口气又吐出来,合了合眸子道:“奈儿,你太天真了。你真的以为谢景臣会善罢甘休么?即便他让我回了宫,只怕也有一大堆的苦难折磨等着我去受。” “不会的!”奈儿急切道,握着她的手说:“殿下别担心,宫里不是还有赵公公么?她对殿下忠心耿耿,一定会帮您的!” 欣荣冷声打断道,“你看看朝野内外,同谢景臣作对的人下场如何?欣和害死了我母后,我与他作对是万不得已,可赵宣是无辜的!若不是我,他不会被牵扯进这场纷争,谢景臣那样心狠手辣,若赵宣因为我有个好歹,我这辈子也不会原谅自己!” 话音落地,不光是奈儿,就连她自己都怔了怔。奈儿被唬住了,愣了半晌才皱眉道:“殿下,我一直知道赵掌印喜欢您,难道您也……” 帝姬吓一跳,别过头说:“我怎么?别瞎猜!” 那丫头却不依不挠,转个弯儿绕到她面前,目光在她脸上细细打量,“殿下与我自幼一起长大,您在我跟前儿说谎,我一眼就能瞧出来。”说着稍停,握着欣荣的手郑重道:“殿下,您对我说实话,您现在是不是不喜欢谢大人了?” 她抬起手抚了抚额头,叹息道,“对谢景臣,我早就死心了。” “那……您不喜欢谢大人了,是不是喜欢……”奈儿似乎难以启齿,迟疑了半天才挤出三个字来:“赵督主?” 话问出来,她居然有些害怕听见主子的回答。心头七上八下忐忑不安,终于,沉默了好半晌的帝姬垂着头笑了笑,低声道,“我自己也说不上来。他对我真的很好,除了母后,天底下对我最好的恐怕就是他了。过去我喜欢谢景臣,那感觉就像在追云逐月。可是他不同,对谁都不理不睬的人,居然会变着法儿地逗我开心。”她转过头看奈儿,“我不能喜欢他么?” 奈儿惊惶地看她,“殿下,我看您是着了魔怔了!您是什么身份?高高在上的金枝玉叶,赵公公呢?明面儿里说得好听,提督东厂执掌司礼监,可那也只是个太监!连个男人都算不上,还毁过容,您怎么这么糊涂!” 道理这样浅显,她又不是傻子,怎么会不明白呢?可感情这种事谁都说不清,喜欢就是喜欢,谁还管那些个!欣荣虽然骄纵,虽然经历了后来的种种伤害变得凌厉,可骨子里还是个单纯的人。喜欢了就会义无反顾,管他是不是太监毁不毁容。 她咬唇,低声道:“你不必劝我,也不是三岁的孩子了,这些我都清楚。” “清楚?我看您一点儿都不清楚!”奈儿急得跳脚,“您喜欢谢大人还算有盼头,没准儿大家哪天心情好了就给你俩赐婚,可要换成了赵公公,这辈子就别指望了!您是皇女,将来的婚配怎么轮也轮不到赵督主,堂堂公主和一个太监,您去给他作对食么?还不把万岁爷给活活气晕过去!” “……” 欣荣那头沉默了,半晌不再言声。是啊,奈儿说的没错,他们这样的身份,要在一起无非两条路。要么大凉改朝换代,她不再是帝姬,他不再是司礼监掌印;要么就是一道去死,活着没路可走,死了总没人能管着他们吧! 脑仁儿里一阵天旋地转的晕眩,帝姬的目光忽然变得飘忽,口里讷讷道:“做欣荣帝姬有什么好?帝后嫡出,可是却什么都争不过一个庶出的,连母后也去了……”说着稍顿,她猛地抬起头来看奈儿,眼神里透出几分异样的神采,“天底下什么好事都让欣和占尽了,你说如果我是欣和该多好……能和喜欢的人在一起,我是欣和多好!” 奈儿被她的模样吓得说不出话来,颤声道:“殿下您在胡说些什么啊,您别吓我!” 两人正说着话,忽然外头传来一个太监的公鸭嗓儿,透出几分绝望的意味——“走水了!陵苑走水了!” 帝姬面上还是木木的,奈儿也蒙了神,然而很快又镇定下来,拉着欣荣几步走到窗前。推开窗屉子朝外看,目之所及尽是一片血似的红,几乎照亮了半边天。宫女太监们成了热锅上的蚂蚁,提着水桶四下奔走。然而杯水车薪,火势猛烈如狰狞恶兽,四处都是女人的啼哭和尖叫。 人到了临死关头才会发出的哀嚎,凄厉得像鬼怪,一声一声,硬生生撕裂了穹窿。 这样的火势,烧到这里来只是迟早的事,得赶紧将帝姬带出去!奈儿深吸一口气稳稳心神,拉着欣荣便往屋外冲,不料和一个小太监迎头撞上。 她无所防备,被撞得踉跄几步,抬眼定睛看,原来是小柳子,因急切道:“陵苑走水,你不去帮着救火,跑到这儿来做什么?”边说边朝外头张望,忽然像是看出了什么端倪,蹙眉道:“那帮子锦衣卫是死人么?出了这么大的事,一个鬼影子都见不着!” 小柳子双目赤红喘着粗气,拂尘落在地上也顾不得捡了,语带哭腔道:“奈儿姐姐,别提那帮子锦衣卫了!他们要造反,跟疯魔了似的,拿着刀见人就杀,宋公公派我来带帝姬从暗道走,再晚就来不及了!” “你说什么!”奈儿大惊,“锦衣卫要造反?他们不是赵督主派来的人么?怎么会……” “我也不知道啊!姐姐别问了,如今命悬一线,能不能躲过这一劫全在老天了!”小柳子边说边拿袖口抹泪,不由分说拉了奈儿的袖口便往外疾奔。 转眼的功夫,方才还不见人影的飞鱼服统统现了身。绣春刀的冷光在夜色里幽芒毕现,举起来,落下去,砍开了皮肉刺入骨血,一起一落便是一个人无声倒地。漫天的火光,蔓延到穹窿上头缠绵成火烧云似的凄艳。四处都是濒死的哭喊,殷红的血水在地上流淌成河,诉尽人间惨状。 奈儿吓得魂飞魄散,地上的尸体,有的露出脸,看上去那样的熟悉。几个时辰前还对着你笑嘻嘻的人,这个时候已经魂魄离体,成了一具具冰凉的尸身。 牙齿在打颤,双手在发抖,她发力地拿牙齿咬破下唇,腥甜的血水沁入口中,总算让脑子清醒几分。 帝姬神智时常,她不能乱,即便拼了这条命也要带主子离开这个人间炼狱!奈儿下劲架住欣荣,拖着她跟在小柳子身后死命疾奔。后头的帝姬似乎对周遭的一切丝毫未觉,仍旧失魂落魄道,似乎万分困顿,蹙着眉呢喃道:“我是欣荣还是欣和……是欣荣还是欣和……” 小柳子揩着汗水,回过头来上气不接下气道,“陵苑的暗道就在假山洞口,绕出去便是京郊密林,咱们先逃命,等到了京都就有辙了……唔!” 说着说着,话音却戛然而止。那张年轻白净的面庞瞬间僵硬如石,眼底有说不出的惊慌恐惧。奈儿的面色霎时间惨白如纸,目光往下移,落在他的胸膛处。 冰冷的刀尖穿心而过,滴答一声,血水落地,绽开一朵绝美的花儿。 小柳子重重落地,奈儿咽了口唾沫,攥紧了帝姬朝后退,颤声道:“你们胆敢屠陵,要造反不成!这是欣荣帝姬,伤了她你们全都不得好死!” 领头的锦衣卫覆着皂纱面具,闻言低声一笑,“是日妖风大作,皇陵陵苑无故走水,所有宫人皆葬身火海。既是所有宫人,自然也就包括欣荣帝姬——”他抽刀而出,“和你。” “……” 尖锐的利器割断了咽喉,奈儿的面上一片平静,血水从伤口溢出来,顺着纤细白皙的脖颈流下来,将胸前的素白裙装染得鲜红一片。 周遭的一切忽然都变得恍惚,欣荣转头看了眼身旁的姑娘,始终握着自己的手松开了,奈儿一寸寸滑到下去,眸子怔怔地望着头顶的黑暗,血水在身下蔓延成河。 曾经笑颜如花天真可爱的女孩儿死了,就死在自己眼前。 “奈儿……”欣荣面上惘惘的,口里溢出两个字。 “料理干净,一个活口也不能留。”那领头的锦衣卫扶了扶皂纱面具,猛然捂住欣荣的口鼻将她扛上了肩,沉声道,“欣和帝姬,卑职救驾来迟,还望帝姬恕罪。” 她惊愕地瞪大眸子,最后眼前一黑,遁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中。 第4章 .13…… 北方秋冬的分界不那么明确,秋天儿往深了走就是隆冬,风吹起来已经不是细润的了,而是变得凛冽似刀剑。京都又是一场倾盆大雨,稀里哗啦从天上倾倒下来,将房顶上的琉璃瓦打得脆嘣嘣生响。 皇陵陵苑走水的消息是快天亮的时候才传入紫禁城的。由于所有人都葬生火海,自然没人往外头通风。还是个京郊的樵夫入山后瞧见火光,这才急急忙忙报了官。 皇帝闻讯气得直跳脚,连忙派了亲信苏长贵往皇陵察看。苏公公回来后哭成了泪人儿,陵苑让一把火给烧成了灰烬,这都不算什么,房子没了可以建,可最要命的欣荣帝姬也没了。那可是万岁爷捧在手心儿里养大的公主,如今被烧死在皇陵,谁担得起这个罪过! 苏长贵跪在地上直发抖,额头贴地一把鼻涕一把泪,颤声道:“帝姬住的那间屋子,房门儿和窗户都让烧断的横梁堵了路……奴才命人搬开横梁进去瞧,只看见两具烧得焦黑的尸首,正是帝姬同她的贴身丫鬟。那时候殿下想是怕极了,同丫鬟两个抱在一处,四面都是火,没能逃出去……” 高程熹悲痛欲绝,背着一众大臣吞声哽咽,叹道,“是朕对不住帝姬……” 殿中的玄虚真人却捋着长须悠悠道,“陛下切莫太过伤心。微臣昨日占卜天象,早料到帝姬命中有此劫数。” 皇帝听了微微一怔,回过头来双目隐隐泛着赤红,蹙眉道:“真人此话怎讲?” “陛下恕微臣冒昧直言,”玄虚托手朝上一拜,躬身道:“陛下乃真龙天子,帝姬便是龙女。帝姬命中注定要英年早亡,是替大凉国脉受了一劫,其身虽殁,却可保大凉千秋万代,功不可没,帝姬当万世流芳啊!” “替大凉国脉受劫?”高程熹一滞,细细思索之后眉目稍显舒展,若有所思道:“若真如真人所言,帝姬舍己为国,当为后世女子之表率。” “陛下所言甚是。”玄虚朝皇帝揖手,又怅然道,“陛下是为天下苍生牺牲帝姬,此等情怀感天动地,着实是当世之明君。” 几个内辅们面面相觑心照不宣。司天监这位是丞相举荐的人,平日里是仙风道骨的做派,可究竟几斤几两却不得而知。然丞相手下的人,又深得皇帝信任,他们除了附和还能如何么?有微词就是与丞相作对,放眼朝野内外,谁有那胆子?因纷纷清了清嗓子,揖手齐声道:“陛下英明!” 皇帝也和平常人一样,喜欢听些掺了蜜糖的话,几声英明入耳,心头自然舒坦许多。如今帝姬人已经没了,事情的真假倒显得不那么重要,毕竟舍己为国的名头响当当,传出去也是断佳话。真要追究,指不定会牵扯出什么样的秘辛来,毕竟是天家皇室,让寻常百姓知道了可不好看相。更何况另一个帝姬出嫁和亲在即,着实不大吉利。 高程熹心头琢磨了一瞬,决定顺着玄虚真人搭的台阶往下走,因沉声道:“帝姬为国捐躯,实乃大义!传朕的旨意,追封为恭孝仁镇国长公主,在举国境内修庙建祠,受后世万代香火供奉。” 事情的发展着实出乎人的意料,帝姬殁了,反倒成了老天安排的喜丧!苏公公一张老脸上还挂着泪痕,闻言连忙拿袖子揩眼角,伏在地上应声是,急急忙忙起身宣旨去了。 喜丧还是得敲丧钟,沉闷刺耳的嗡鸣响彻云霄,缓慢慎入紫禁城的每个角落。一些宫阁的墙瓦甚至都斑驳腐朽了,被这钟声一震,竟然落下了几粒灰尘,又飞飞扬扬地淹没在万千尘埃中,再寻不见了。 帝姬殁了,日子还是得照旧过。由于这回是喜丧,宫中各处的哀痛气息并不浓郁,寡淡得像死了一只阿猫阿狗。长街宫道上仍旧有奔走的宫人,撑着油伞猫着腰疾步上前。又是一月初,宫中各娘子的宫分都得送过去,尚衣局的小太监们手捧妆缎、大卷江绸、蓝素缎、宫绸等布料往各处赶。庞大的紫禁城有极其森严的等级划分,宫分一例按照位分高低分送,后妃之间差异巨大,这也是后宫屡兴争宠之风的缘由之一。 远远瞧见慈宁宫的抱厦后头绕出来一个人,着曳撒,系鸾带,边儿上太监佝着腰给他撑伞,自己身上湿透了,伞盖还是不偏不倚遮在他头顶。 雨串子连绵从屋檐落下来,在地上积成一个水洼。低头朝下看,水面的倒影里映出隐绰的半壁宫阁,皂靴落上去被踏个粉碎,仿佛成了一片破碎的蜉蝣旧梦。 谢景臣的目光从远处收回来,眼风一乜,那小太监霎时弓腰退了下去。他接过伞,拿巾栉揩了揩方才被人握过的地方,复又提步朝前头走。刚走没几步,前头一个抱拂尘的团领小太监的朝他疾步过来,到了跟前一揖手,沉声道:“大人,赵公公邀您往华豫池一见。” 丞相面色寡淡,闻言只微微一笑,漠然道:“赵公公要见我,所为何事?” 小郑公公抬起头来瞧瞧觑了眼,摇摇头,神色间甚是恭谨,“回大人,公公倒没说是因为什么事儿,不过奴才估摸着……”他眯了眯眼,压着声儿道:“总和宫里才出的大事儿脱不了干系。” 才出的大事儿?谢景臣不由多看了那小太监一眼,十五上下,生得眉清目秀,倒是太监里头难得的干净人。他的目光在宝德面上打量一阵儿,又淡淡道,“你倒是耳聪目明。” 这人说话的时候语意莫名,令人无从分辨喜怒。小郑公公心头一阵慌张,连忙拱手道:“是奴才失言,奴才不该多嘴,万望大人恕罪!” 他却一哂,“若我没记错,你叫郑宝德是吧?” “是,”宝德惶惶然拂尘在臂弯下方晃晃悠悠,“奴才贱名,大人叫奴才小郑子便是。” “我向来赏罚分明,你不必这么怕我”丞相笑容浅淡,提步往华豫池的方向走,并不回头,口里却漫不经心道,“你对帝姬忠心耿耿,我自然不会亏待你的心上人。但你若敢有半点异心,金玉可就活不成了。” 最后一个字眼儿飘进耳朵里,他人却已经连影子都瞧不见了。宝德大惊失色,以为自己眼花,便拿两手使劲儿地揉眼睛。然而定睛再看,前方一片空空荡荡,只有漫天的雨丝倾斜着往下落。 小郑公公哪里见识过这阵仗,当即吓得冷汗淋漓双脚发软。他干咽了口唾沫摸脖子,惴惴道,“这到底是人是鬼啊……” 华豫池是东西六宫里的偏远处,在丽景轩往西的位置,是一方引了活水的湖泽。宫中池泽不少,内廷娘子的日子难熬,闲暇时候便喜欢呼朋唤友泛舟湖上。然而华豫池却是个例外,这里常年冷清,甚至连从周遭路过的行人都很少。究其缘由,无外乎是一些和神神鬼鬼沾边的事情。 据说先帝在位时曾宠爱一位娘子,后来那女子遭人陷害,被先帝打入冷宫。她痛苦不堪,投入华豫池自尽,到了后来,这方湖泽每年都会死人。便有传言,那娘子阴魂不散化作水鬼,年年都在华豫池找替身。 然而撇开这些东西不提,华豫池也是个风光秀丽的佳处。水碧绿如洗,人站在岸上往下看,能瞧见嬉戏的锦鲤,往来翕忽。天气好的时候日光照拂,鱼儿的影子便映照在水底的石头上。 然而再好的风光也多的是人无心欣赏。春意笑立在湖中央的亭子里,周遭全是细密的雨箭,射|入湖水中溅起浪花无数。手里捏着几本簿子,全是各局各监照例送给掌印过目的记册。 他合着眸子捏眉心,攥着簿子的手一寸寸收拢,只觉得心头乱得像团麻线。方才乾清宫的事儿他知道得清清楚楚,什么劫数什么替国受难,全是狗屁!说欣荣死了,他怎么也不可能相信。自己跟在谢景臣身边的年岁也不算短,一场火将什么都烧了干净,人已经面目全非,什么身份还不都凭人一张嘴! 心口那方像被活生生给刺了一刀,痛得他直不起腰来。不是没想过谢景臣会对她下手,他也有防备,皇陵里外全都撤成了他的人,可是千算万算,他发现自己还是翻不出别人的手掌心。他就像个小丑,自以为足够与人周旋,到头来还是被压在了五指山下,甚至还赔上了欣荣! 她那样娇弱的姑娘,如今生死未卜,也不知会遭遇些什么,他难受得无法自持。垂下眼看手里的簿子,他忽然感到无比厌恶,扬起胳膊便要将手里的东西给扔出去。 忽地,一个声音风轻云淡,“彤史记档事关龙裔,赵公公身为司礼监掌印,自然不能有半分的马虎。” 春意笑身形骤然一僵,侧目去望,那人就立在他的身后,面容漠然,举手投足都从容优雅,仿佛高贵与骄矜都从骨子里渗出来。 他合了合眸子,下一瞬毫不犹豫地朝那人跪下去,吞声哽咽道,“大人,属下求抹放过欣荣帝姬,她是无辜的,一切罪责由属下一人来担……” “一人来担?”谢景臣垂了眸子乜他一眼,手中缓慢地转动青瓷杯,面无表情,“当初你二人陷害阿九的时候,可曾觉得她是无辜的?春意笑,我以为你早料到这一日了。天下间但凡伤过阿九一分的人,我都会千倍万倍地还回去。如你这种忘恩负义的人,死一万次都对不起她受的委屈。” 春意笑伏在地上,头埋得低低的,又道,“大人的救命之恩,属下自然没齿难忘。只是大人也有心中所爱,欣荣之于属下,正如阿九之于你,情之一字无人能看破……” 话音甫落,谢景臣略拧眉,指尖蓄力轻轻一拂,青瓷杯便打着旋儿以疾风之势落在春意笑的胸口处,又在下一瞬四分五裂。 疼痛在顷刻间撕裂五脏六腑,春意笑只觉喉头一紧,唇一张便呕出了大滩殷红血水。又听他寒声道,“别拿阿九与那帝姬相提并论,我会忍不住立刻杀了你。” 他捂着心口不住地呛血,从地上爬起来拿手背擦了擦嘴,又道,“大人怎么样才能放过欣荣?” 谢景臣只是漠然道,“她罪该万死,想活,就必须有活下去的价值。” 春意笑垂着头一阵沉吟,忽然眼中掠过一抹光彩,急切道:“只要大人放欣荣一条生路,我即使拼了性命也会替大人拿到大周虎符。” “你没有谈条件的资格。”他一笑,旋身施施然拂袖而去,“我留着她自有我的用处,你若不想她死得太痛苦,最好记住自己的话。” 雨停了,春意笑半眯了眸子抬眼去看,那人衣袂翩跹,足尖点在湖面上翩然而去。他颓然地跌坐回地上,日光一寸寸从云缝里露了脸,照在身上却丝毫没有暖意。 这紫禁城四面八方都是一张无形的巨网,你以为你挣离了,手一伸就能触到太阳。然而兜兜转转还是要回到原地,被人左右生死,左右命途,这辈子都逃不开“身不由己”四个字了吧! *********** 紫禁城里的消息都长了腿,跑得比雷点儿还快。皇陵走水的事儿把每个旮旯都传遍了,碎华轩的一众宫人还在拾掇帝姬出嫁的行装,宫人们大惊失色,直叹欣荣帝姬运道不好,皇陵那方多少年了也没出过事儿,偏偏就让她给遇着了,真是可怜见的。 可阿九却没什么反应,早便知道会有这一出,真来了,也只是感叹一句丞相下手的确很快。钰浅和金玉是自己人,她也没瞒着,往后的路一步步该怎么走,全都老老实实跟两个丫头交代了清楚。 钰浅毕竟稳重,知道要别离,尽管难过也能咬牙忍下来。倒是金玉哭成了泪人儿,拉着帝姬的手泪如雨下,涕泗滂沱道:“殿下,我舍不得你,我真的舍不得你啊……” 她心中本就难受,这丫头一哭她也忍不住了,赤红着眼睛将她抱得紧紧的,“我也好难过,要我和你们俩分开,我是一万个不愿意的。可是金玉,这样的节骨眼儿上我和大人都没有别的选择,如果不是逼上了绝路,我绝不答应你们去冒险……” 金玉却一个劲儿地摇头,双手将她的手用力握着,“冒险不打紧的,为了你,别说冒险,就是豁出性命我也没有二话。”她吸了吸鼻子,拿袖子揩了把脸又说:“殿下,你和大人这一路走得不容易,别看我傻,我什么都看得真真儿的。你能不去大周和亲,我打心眼儿里替你高兴,只要你活得高高兴兴的,我怎么都值。” 钰浅拿巾栉抹了抹眼角,啐她道,“那你哭什么?殿下心头已经够难受了,还得反过来安慰你!” 金玉抬起两手捂住脸,夹着哭腔的声音闷闷地从指头缝里溢出来,“我难过啊,我一难过就想哭,不行么!这一分开就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见面,我不怕死,我就想活着回来看看殿下和她的孩子……”说着话音一顿,她忽然想起了什么,连忙皱紧了眉头道,“都怪我都怪我,都忘了殿下有身孕了……你快别哭了,这要是惊动了胎气,大人不杀了我!” “嗯,我不哭。”阿九将她和钰浅搂得紧紧的,“都别瞎想,大人答应过我,无论如何也会让你们俩平平安安回来。”边说边放开,伸手去拨弄两人的头发,“快让我数数头发丝有几根儿,要是少了一根儿我都饶不了他……” 金玉让她给逗笑了,捂着嘴道,“别闹了,头发丝儿怎么数得清呢!我最喜欢小孩子了,你放心,没看见你的孩子我不能放心上黄泉路,一定活着回来!”她说着眼神忽然一黯,叹道,“我和宝德这辈子是不能有孩子了,可就指望你的了。” 阿九心头一阵儿发堵,忽然拉着她的手覆在自己的小腹上,“往后这个孩子就是你的孩子,无论男女身份,都得喊你一声干娘。” 金玉吓得差点儿坐地上去,神色惶惶着直说得了,“你可别把这种话挂嘴边儿上,这位小祖宗是谁?我当他干娘,岂不是和大人平辈了?我恐怕活不到回大凉了吧!” 她想了半天,口里又说:“谢景臣看着不好相与,其实没你想的那么可怕。” 这回不光是金玉,就连钰浅都给呛了呛,翻了个白眼儿道:“不可怕那都是对您,看看他是怎么对别人的?”钰浅将声音压得低低的,“陵苑里那么多的人,眼也不眨就全给杀了,这得造多大的孽啊。” 阿九听得一阵发憷。老人们都说种因结果,她和谢景臣都不是什么好人,手底下过的人命数不胜数,往后恐怕都要下十八层地狱的吧!她摁了摁心口,喃喃自语道:“他造这么大的孽,那我得好好给孩子积积德才行。” 正说着,殿外有丫鬟进来传话,恭恭敬敬道:“殿下,宁国公主来了。” 三人听后大为诧异,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间都有些摸不着头脑。钰浅琢磨了一瞬想起来了,狐疑道:“宁国公主?那不是太后新认的义女么?还赐婚给了谢大人,她来做什么?” 金玉抹了抹脸满目愤懑,“就是,又不是什么熟识的人,怎么还兴嫁人前串门儿么?” 阿九半眯了眸子一阵思索,又勾起个笑宽慰两个丫头,淡淡道,“见见也好。都要当新娘子,出嫁的日子还在同一天,也是缘分。” 帝姬扶了两个丫头的手出门去迎,抬眼看,只见放晴不久的穹窿下立着个妙目含情的美人,五官深邃而独特,一眼便能看出同中原人的差异。穿绛色的宫装显得别有风情,被一众宫女太监们簇拥着,众星拱月般施施然而来。 她不着痕迹地打量谢木清,谢木清也静静打量她,走近了朝她一笑,以极低的音量道:“他的眼光的确很好。” 她的声音很小,若非习过武的人根本无以听清。阿九很诧异,被这话弄得一头雾水,抬眼疑惑地望着她,“公主这话是什么意思?” 谢木清还是笑颜盈盈的,“帝姬不请我进去么?” 阿九这才回过神,牵了袖子往正殿一比,“公主请。”说着转头吩咐钰浅奉茶。 两个人一前一后进殿,宫女们进来奉上茶果便退下了。帝姬疑窦丛生,这个宁国公主是太后选中的人,自然而然被她归为了太后一党。之前她以为这公主是来寻衅的,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来应对。可看看这样子,笑颜如花温风和煦,又怎么也不像。 两人无话,对视良久之后又移开眼,气氛颇有几分尴尬。阿九皱了皱眉,最终清了清嗓子道:“不知公主来是为何事?” 宁国公主端起茶盅抿了一口,“帝姬不必称我为公主,想必我是什么人你也清楚,叫我木清吧。” 她怔了怔,挣扎了半晌才喊出两个字来,“木清,你来找我有什么事么?” 谢木清唇畔的笑意浅淡,闻言一阵沉默,良久才道,“咱们真是有缘分,天底下这么多人,能在同一天大婚也不容易。” 阿九心头的滋味其实很复杂,摸不清这人的来意,甚至现在还摸不清她是敌是友。但是被一个抢了自己男人的女人说有缘,她一时不知怎么回答,只好顺着谢木清的话敷衍,“是啊,有缘。” 木清拿巾栉掖了掖嘴角,目光望向窗前的几株盆景,“明日你我大婚,我知道会有另一个女人替你出嫁大周。”说着调转视线来看她,目光深沉,“不过你不用担心,我并不会告诉别人。” “……”她眉头深锁,“你究竟想说什么?” 谢木清伸手捋了捋耳后的发,吸了口气又吐出来,苦笑道:“明日我要与谢景臣大婚,你很讨厌我吧。其实阿九,你知道吗,我才最应该恨你。我与他一起长大,陪着他练蛊练功,看着他一次次受反噬之痛。你知道我为什么可以与他接近么?”她一笑,“因为我很早就知道他身上有怪病,不能与人接近,所以便把他中过的蛊毒统统都试了一遍。那滋味痛不欲生,可为了接近他,我全都能硬生生受下来。” “……” “我是天底下他唯一能接近的人,所以我一直以为,将来他如果会成婚,也只会和我……”她伸手掖脸,忽然一阵失笑,“我真是糊涂了,和你说这些做什么。明日上花舆前,我会和你调换,蒙上盖头拜天地,旁人以为和谢丞相大婚的谢木清,但事实上,是你。” 阿九面露讶色,望着她沉声道,“为什么?你那么爱他,从小到大就在等明天,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什么?”谢木清重复了一遍阿九的话,又抬起眸子同她对视,道,“你永远不知道我能为他牺牲到什么地步。他告诉我,他这辈子只会娶你一个人。我曾经也想过,既然太后也要帮我,那就顺水推舟嫁给他。可是我知道,如果我那么做,他会恨我一辈子。” “……”阿九望着她没有说话。 她眼眶渐渐红了,仰起脖子看着头顶,又自顾自道,“其实这样也挺好的。你模样好,脑子也聪明,比我更适合待在他身边。最重要的是他喜欢你,我一直以为他这辈子都不会动心的,没想到是你……”她说完从玫瑰椅上站了起来,揩着眼角道,“往后在相府,我也只会是明面儿上的夫人,你可以放心,我一定说到做到。” 谢木清说完便转身欲去,听见阿九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她说:“谢谢你。” 眼眶里的泪水几乎要忍不住了,让她咬紧了牙关逼回去,背着帝姬道:“没什么可谢的。拜天地的时候你替我,将来你也要替我,替我好好照顾他。他一直都是一个人,我做不到的事你替我做到,好好陪他走下去。” 拉开殿门朝外看,细密的碎光流转在青砖上。木清抬起手遮挡阳光,碧蓝的穹顶下,墙头长了一株枯草,在秋风中摇摇曳曳。就这样吧,旧时的悲喜枯荣全都付诸流水,做了决定就别再想,还是和小时候一样,拿他当哥哥,至少还能守着看着。这么着,他会厌恶她,没准儿心里还会有一丝丝的感激,其实也就够了。 她提步朝外走,神色从容面色自如,外头侍候多时的丫鬟赶忙过来扶,一行人重又浩浩荡荡地去了。 阿九倚着门框目送她,面色有些有些松泛,又有些凝重。金玉凑过来看半天,伸出手在她眼前晃晃,“殿下怎么了?那女人都跟你说什么了?是不是太后又要算计您了?” 她摆了摆手,寥寥一笑:“不是。我只是有些感叹,这世道,好人的下场总是没有坏人好。” 不得不承认,谢木清真是个伟大的女人,在爱情上面对对人做出退让,阿九是万万做不到的。她骨子里不坏,可是在这种事上就显得自私。如果她和宁国公主身份对调,说不定她琢磨的东西就完全不同了。 有种说法是情贵在一个舍字,也许因人而异,至少放在她身上丝毫不顶用。在相府的五年,她学会了什么都要去争去夺,舍能带给人什么?只有死路一条。 欣荣是四更天的时候让暗卫送进碎华轩的。阿九披着外衫将烛火点燃,照着绣床上的女人细细察看,金玉在边儿上直惊叹,看看阿九又看看榻上的帝姬,惊讶道:“还真是一模一样,要我来看,保管怎么都分辨不出。” 钰浅也缓缓点头,称赞道,“大人的易容术出神入化,想必那燕楚叽也看不出破绽。” “……”阿九抬起欣荣的下颔,指腹在下巴的地方抚了抚,微微蹙眉,“不能大意,那姓燕的也是个行家。易容术再高明也只是一张人皮面具,切记不能让他起疑心,若被怀疑,拆穿便是眨眼的功夫。” 钰浅用力颔首,“殿下放心,我们一定会万分小心的。” 她嗯一声,忽地眼圈泛红,一把将两个丫头抱进怀里,哽咽道:“今日一别,往后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见了。答应我,好好照顾自己,遇着什么事儿了别逞能,想法子告诉我或者大人,他会保全你们的。” 旁边的暗卫看了眼天色,朝她揖手道,“殿下,时辰不早了,该走了。” 金玉取过一件玄色的斗篷替她系上,红着眼说,“别依依不舍了,你平时不是最会拿主意么,再耽误下去得坏事儿,快走吧。” 这么些日子积攒了那多情谊,真要走了变得愈发难割舍。阿九想流泪,又咬紧牙关憋回去,一步三回头,最后还是跟着那暗卫一道从窗屉子上跃了出去。有身孕的女人,再身手了得也让人不放心,那暗卫一路护着她在夜色里飞檐走壁,一直送到宁国公主的住的承露阁。 谢木清等候多时,几下与她换好衣裳便跟着那暗卫出了宫,至始至终没说过一句话。阿九怔怔的,绣床上放着一件鲜艳似血的大红袍子,妆台上摆着凤冠,上头不知嵌了几千颗珍珠,光华璀璨得晃花人眼。 她缓缓在杌子上坐下来,柔嫩得指腹从风冠上徐徐抚过,忽然“砰”一声响,房门从外头猛地推了开。 阿九吓了一跳,回头去看,数个宫女嬷嬷捧着一干物事鱼贯而入,见了她也丝毫不惊讶,显然是打点好了的,朝她蹲身道:“公主万福。” 她定定神,让一众人平身,几人复上前伺候她更衣梳妆。 一个宫女拿了细线过来给她开脸,将面上的绒毛细细去除。施粉,画眉,描红,点胭脂,接着便是一个嬷嬷过来替她梳头,口里道,“一梳梳到尾,二梳白发齐眉……” 阿九神思恍惚,一时间竟然分不清梦境与现实,直到眼前被铺天盖地的红淹没。她惘惘的,任几个人搀扶着出门,听见唱礼的太监呼曰:“公主出阁,大吉——” 迎出门上花舆,一路吹吹打打撒花瓣儿和方印,走到宫门前将好和另一支送亲的队伍相会。 紫禁城萧瑟了太久,两片喜庆的长队居然显得突兀异常。交汇了,很快又错了开,朝着两个截然相反的方向徐徐前进。天气出乎意料地好,锣鼓喧天中花舆到了相府大门前,整个长街上全是看热闹讨喜气儿的人,其盛况堪称万人空巷。 喧闹声中有锦衣卫沿途护驾,阿九在车舆里颠来荡去,手里握着的苹果都开始打滑。忽然听见外头唱礼的太监喊落舆,不知怎么的,她忽然就平静了下来。这一日等待了太久,虽然是借了旁人的名头,好歹还是等来了。 车帘掀起,她蒙着盖头什么也看不见,依稀闻见一阵熟悉的清香,眼来瞬间就下来了。 大喜的日子或许不该哭,可是她忍不住。从红布下沿看见一只修长漂亮的手,琵琶袖是和她一样的红色,伸过来牵她,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喊出一个名字,“小九。” 泪珠子顺着面颊往下落,周遭人声鼎沸嘈杂无比,可都是虚的。只有他是实实在在的,握着她的手,微凉之中又透出暖意。 边儿上的嬷嬷笑容满面,说:“公主,大人背你落舆。” 眼前人影晃动,是他矮下了身子。阿九紧张得手都不知往哪儿放,只能让嬷嬷牵引着才能攀附上他的肩。 谢景臣将她背起来,背上的人轻飘飘的,像没有重量似的。他略皱眉,压着声音语带责备,“你怎么这么瘦?” 她用力抱紧他的脖子,盖头下的红唇抿起一个笑来,答非所问:“我觉得很圆满。” 第4章 .13u家 丞相与公主大婚,无疑是桩喜事,且这“喜”还不小,举国欢庆普天同乐。太后与皇帝主婚,朝中但凡叫得上名号的臣工也全都临席。虽不及和亲公主的十里红妆声势浩荡,却也撑足了“太后义女”出嫁的体面。 大凉注重礼节,婚俗也极其繁复,新娘子过门儿得跨马鞍,过火盆,取平平安安灾厄尽除之意。伏在谢景臣背上,阿九能听见周遭嘈杂的人声笑声,最初的欣喜已经平复下去,随之而来的居然是前所未有的紧张。 成婚嫁人是女孩儿一辈子的头等大事,任何姑娘都会忐忑不安。帝姬惴惴的,搂住他脖子的双手不由自主地使力,忽然身子往前一倾,压低声音在他耳畔道:“大人。” 她眼前是一片艳冶的红,什么东西都看不见,只听见他低沉微凉的嗓音传过来,轻浅而柔和,“怎么了?” 阿九有些犹豫,迟疑了一阵儿才道:“你紧不紧张?” 很显然,他没想到她会忽然问这么个问题,微拧了眉转头看她,沉声道:“怎么会这么问?” 盖头下阿九的一张俏脸微红,似乎不好意思了,半晌才挤出声若蚊蚋的话来:“是不是来了很多人?我是头回当新娘子,过去也没见识过这样的阵仗,紧张死了。” 这副委屈又胆怯的口吻听得他想笑,低头看,胸前是她紧紧交叠的双手。指甲上涂着猩红的蔻丹,透出一股说不出的妖艳韵味。他微微勾了唇,眼底的神色却带着种莫名的悲戚,望着她低声道:“我不紧张。小九,能娶到你,我很高兴。” “……”阿九一怔,下一瞬红潮直直从面颊蔓延到了脖子根。他不是一个擅长甜言蜜语的人,这会儿冷不丁地冒出这么句话,着实令人始料未及。然而惊讶归惊讶,她心中还是欢喜的,涨红着脸支支吾吾说:“……你高兴、你高兴就好,其实能嫁给大人……我也挺高兴的。” “是吗?” 他回应她的是两个字,唇角含笑轻描淡写,隐隐又夹杂几丝熟悉的阴沉。 阿九心头一沉面色微变,抱他脖子的手也骤然僵了僵。鲜艳的红盖头遮挡了视线,她看不见他,于是感到一阵莫名的惶恐,指尖抬起来抚他的颊,试探地喊他:“大人?” 谢景臣别过头嗯了一声,语气再度轻柔下来,哂道:“新娘子不能说话,你宫里的人没告诉过你么?”说着稍停了停,又换上一副恍然大悟的口吻:“还是夫人心急如焚?” 阿九一滞,被他噎得半晌说不出话来,心头的疑虑也一扫而光。心急如焚?也亏他说得出来!她瘪了瘪嘴,广袖下的右手狠狠拧了一把他的肩,压低了声音叱道:“就知道胡说八道,我有什么可急的!真要说急也该是你急吧?” 他挑高半边眉毛乜她,“怎么说?” 晃动的盖头下沿露出她小巧起菱的唇,点了胭脂,鲜艳欲滴,扬着嘴角得意洋洋道,“像我这么好的姑娘,过了这个村儿就没这个店了,你能不急么?这还没拜天地的,要是我改了主意去嫁给燕楚叽呢?” 他听她一番谬论也懒得反驳了,只是眼底渗出几丝笑意来。这时,边儿上伺候两人的嬷嬷躬了躬身,朝他恭恭敬敬地笑道:“大人,放公主下来跨马鞍和火盆吧,平平安安,大吉大利!” 谢景臣颔首,矮了身子小心翼翼放背上的人落地,接着便去牵阿九的手。广袖底下的小手纤细柔软,没有丝毫抗拒地任他握在掌心里。她是柔顺的,乖巧的,他甚至能想象盖头下她的脸,一定美艳娇怯得像花儿。 他唇畔的笑容忽然有些苦涩,右手紧紧握着她,仿佛她是流水似的梦,稍不留神就会从指缝间滑走。四周爆竹连天,他侧过头,目光落在她的身上。这身嫁衣很漂亮,分明是为谢木清准备的,穿在她身上却美得动人心魄,看一眼便教人永生难忘。 前头摆了马鞍和火盆,他牵着她的手,一步一步走得格外缓慢,仿佛能一路走到天荒地老。 阿九垂着眸子,从盖头的下沿能看到他腰间晃动的玉坠,墨绿的色泽,细碎的流光流转其上,无比地耀眼璀璨。右手被他握着,由于太用力,她甚至能感觉到他掌心沁出了一层薄汗。心中忽然触动,似乎是一种苦尽甘来的喜悦,她湿了眼眶反握他。很紧张吧,真是个口是心非又嘴硬的男人! 唱礼的太监颂着吉利话将新人们迎入正殿,他牵着他拜天地,拜皇帝太后,接着便听那太监吊着嗓子道:“夫妻交拜——” 化不开的悲凉从他眼底流出来,抬眼去看,她却蒙着盖头丝毫无所觉,朝他躬身拜了下去。眼前尽是艳丽夺目的红潮,满堂宾客喜笑颜开,众目睽睽下,两位新人弓腰对拜,然而公主直起身时似乎被什么绊了一跤,身子不受控制地朝一旁崴下去…… 阿九始料未及,口里溢出一声低呼,然而下一瞬他的手托住了她的胳膊,将她稳稳当当地扶住了。 她悄然舒一口气,连忙伸手整理覆着头面的盖头,他一脸紧张地凑过来,薄唇贴向她的耳廓,急切道:“摔着没?” 她摇头说没有,拍着他的手背宽慰道:“你别担心,没事没事。” 上座皇帝抚着下巴一笑,转头看太后道:“老祖宗替谢爱卿赐婚,朕原还担心他与公主不和,如今看来,公主丞相鸾凤和鸣,倒是朕多虑了。” 葛太后今日心情上佳,听皇帝这么说,唇角缓缓勾起一丝笑容来。她捻起茶盅盖拂水中的茶沫儿,和声缓慢道:“丞相忧国忧民,为大凉社稷鞠躬尽瘁,哀家赐婚公主与他,也是念及丞相多年来劳苦功高么。”目光微侧望向一对新人,扬手道,“礼成了,送公主回去休息。” 几个立侍的嬷嬷躬身应是,上前扶着阿九的手送进新房去了。 照着大凉的婚俗,新人拜堂之后有冗长的夜宴,向来冷清寂寥的相府一改常态,张灯结彩华彩奕奕。月色如霜,在树影荷塘里倾斜流转。 一日嘈杂不休,宾客尽欢散去,居然显出几分难言的寂寥来。阿九早累得腰酸背疼,强自正襟危坐了半天,终于还是撑不住了,只好清了清嗓子道:“你们都出去吧,我想一个人清静清静。” 屋子里嬷嬷丫鬟相视一眼,面上纷纷显出几分为难的神色来。公主大婚的日子里,若是出了岔子谁担待得起呢?其中一个忖了忖,朝公主道,“殿下,奴婢们出去了,万一有贼人可怎么好?” 阿九的声音沉下来,哂道:“相府守卫森严不输大内,你说会有贼人,岂不是说丞相府上的人不中用?” 那嬷嬷唬了一跳,连忙摆着手直道不敢,“殿下误会了,奴婢不是这个意思……” “不是这个意思就好,”她凛然坐着,抬了抬下巴吐出几个字,“出去吧。” 众人无可奈何,只好应声是躬身退出去,那嬷嬷似乎还是放心不下,临到门口了还记得回头叮嘱,说:“殿下,奴婢们就在外头。” 她颔首,“省得了。” 蒙着盖头,眼前就是红艳艳的一片,阿九侧耳,听见“砰”的一声,便知道那群人已经出去了。她扯下盖头长吁一口气,坐在床沿上不住地拿手捶肩揉背。坐了大半天,是个人都浑身不舒坦,她站起身,在房中缓缓地来回踱步,推开直棂窗朝外看,一轮满月挂在梢头,如水的月华洒了一地。 晚风拂面,阿九在玫瑰椅里坐下来,目光望着窗外怔怔地出神。忽然背后“吱嘎”一声,房门被人从外头推了开。她回头看,屋子里的烛光不甚明亮,半明半暗的阴影中立着一个人,身量修长挺拔如松,看不清面容。 她面上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容,搓着步子朝他走过去。走近了,鼻息间却没有预想中的酒香,她有些诧异,拉着他的手仰头看他,“没有喝酒么?” 他摇头,也不说话,只是拿右手抚上她柔嫩的颊。指尖冰凉,似乎带着隆冬的寒意,从她的左颊缓缓游移,最后轻轻点在她眉心的位置。 阿九一愣,仰着脖子望他,“怎么了?为什么不说话?” 烛光昏暗得有些暧昧,光影交错中是他的眼,阴沉而冷冽。她忽然意识到了一些不对劲,他的指尖落在她的眉心,这个动作实在教人熟悉,甚至教人难以忘怀。 她忽然挣开他的手朝后退几步,满脸戒备地看着他,“你是谁?” 他一步一步走来,从暗处到明处,居高临下地俯视她,反问道:“你说呢?” 阿九一颗心直直沉到了谷底,她咬了咬唇,忽然感到莫大的惶恐,切齿道:“你不是谢景臣……”她深吸了一口气复徐徐吐出来,望着他道:“你是什么时候出来的?” “迎你过门儿的是我,同你拜堂的也是我。”他的唇畔轻扬,和风缱绻般流丽,“你总算认出我了,小九,好久不见。” 第4章 .13 这滋味怎么形容呢?仿佛兜头一桶凉水浇下来,起先的欢欣雀跃都在瞬间化作了天边一缕烟,打个旋儿,蒸得干干净净。 迎她过门儿的是他,同她拜天地的也是他?阿九只觉得脑子一阵嗡鸣,鼻头隐隐发酸,她想哭又哭不出来。老天爷似乎格外热衷捉弄她,就连她大婚日的日子里也能闹这么一出!真是可气又可笑! 她死死瞪着眼前的男人,艳丽的红唇微微动了动,似乎有什么话想说。他倒是一副好整以暇的姿态,撩了袍子往床沿上一坐,淡定从容的架势,慢悠悠道:“想说什么?” 说什么?说你个大头鬼! 阿九心头憋着一团气,吸纳了好几回才给硬生生憋了回去。婚姻大事不可儿戏,她一个姑娘家,兴高采烈地嫁给自己如意的人,结果呢?新郎官压根儿就不是谢景臣!她狠狠咬唇,用尽了浑身气力才能克制住给这人一巴掌的念头,只满目狰狞地打量他。 他面上仍旧淡漠,修长的指尖徐徐抚过腕上的蜜蜡珠,换上副轻柔的语气朝她道,“别拿这样的眼神看我,我不喜欢。” 见过无耻的,没见过无耻到这种地步的! “……”阿九无力地拿手抚额,神情甚是疲乏,这人早不出来晚不出来,偏偏选在她和谢景臣大婚的日子,简直可恶至极!她吸气又吐出,合上眸子用力地揉摁眉心,口吻无奈,“我和你素日无怨往日无仇,你却总要和我过不去。今天是我和谢景臣大婚的日子,你为什么这么做,有趣么?” 他皱眉,心头忽然涌起莫大的悲哀同愤怒,站起身一步步朝她走近,沉声道:“在你心里我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我不过是爱你,却被你歪曲成这样!” 他眉宇间的戾气难掩,一步步逼近过来,这副模样吓得阿九不住往后退。心头隐隐升起丝不祥的预感,她惶惶的,边退边不解道,“我已经和你说得再明白不过了,我爱的是谢景臣。再者说……你与他原本就是一个人,为什么要分得这么清楚?” 她是平缓的语气,可是话说出来,出乎意料惹得他勃然大怒。他凛目,一把扯过她狠狠抵在墙上,五指攀附,沿着脖颈优美纤细的线条,讥讽道:“同一个人?这么多年来,他无时无刻不想我死,小九,如果我们之间必须有一个永远消失,你会选谁? 他双目之中赤红一片,犹如阴森可怖的修罗。阿九有些慌了,脖颈上的五指冰凉得没有丝毫温度,同她的喉咙紧密贴合,只要稍稍用力就能将她的脖子拗断。她喉头一阵吞咽,望着他半晌没有言声。 这副欲言又止的模样,答案是什么似乎不言而喻了。胸腔里头的怒火燃起来,刹那间便能将一切理智烧成灰烬。他感到无比地痛苦与哀伤,望着她厉声道:“为什么你会喜欢谢景臣?当初菩提树下的人是我,从燕楚叽手中救下你的是我,与你在宫中夜里相会的也是我,小九,你爱的不该是我吗?你以为你爱的是谢景臣,其实你爱的是我!” 他言辞激烈神色骇人,像是魔怔了,幽黯的眼底有种病态的疯狂。阿九眼中的复杂转瞬即逝,很快又静如死水。记忆中那戏服彩面的怪人同眼前的男人徐徐重合,她想起那夜散落风中的花香,他就在站在菩提树下,轻唱度亡曲,拈花一笑妖娆生姿…… 她抬眼看他,目光冷然:“事已至此,你何苦这样执迷不悟。” 执迷不悟?他唇畔勾起一丝苦涩的笑意,右手从她的腰间穿过去往前一揽,薄唇垂低,贴近她的鼻尖,“如果你早知道我的存在,一切都会和现在不同。如果不是那么多阴差阳错,你根本就不会爱上谢景臣。” 他靠得太近,她眼中透出几丝厌恶,双手抵在他胸前奋力挣扎,“世上哪儿有那么多如果?再者说,即便我早知道你的存在,我也依然会喜欢谢景臣!” “是吗?”他冷笑,冰冷的指尖从她的襟口滑进去,覆上她光洁如玉的肌理,阴恻恻道:“看来,你对他果然一往情深。” 他的指滑过她的锁骨,一路激起阵阵颤栗。阿九吓坏了,她想尖叫,可是理智尚存,今日是丞相和宁国公主大婚的日子,如果惊动了旁人东窗事发,谢景臣的所有心血就会前功尽弃。她咬着下唇用力去掰他的手,压低了声音恫吓道:“你别乱来,我会喊人的!” 他一哂,捉了手腕将她一把甩到床上,欺身压上去,寒声道:“你敢么?他为了娶你费尽周折,这个节骨眼儿上出岔子,后果恐怕不好消受。单是火烧皇陵一桩,就足够他死一千次了。” 这个人和谢景臣一样阴险狡诈,几句话就能牢牢捏住人心七寸。阿九心头恨得滴血,手脚并用地挣扎,赤红着眼道:“你这个疯子!快放开我!” 衣帛撕裂的声音刺耳异常,他一把扯烂她的嫁衣,唇贴着她的耳垂,声线暧昧道:“你不是说我和他原本就是一个人么?我就是他,他就是我,他能与你做的事,我一样可以才对。”边说边拿指尖勾勒她纤细的手臂,忽而一笑,“果然是个尤物,可惜便宜了谢景臣。” 同一张脸,同一副身躯,却令她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和厌恶。阿九又惊又怕,需要用尽全力才能稳住声音不发抖,她深吸一口气又吐出来,切齿道:“你若敢碰我半根头发,我一定会恨你一辈子!” “一辈子?”他低低地重复,语调之中透出几分不加掩饰的自嘲,“如果能恨我一辈子,也算是将我放在心上了吧。” 恐惧如潮浪一般袭上心头,她吓坏了,眸子惊愕地瞪大,声音几近哀求了,“不要这样,求求你不要这样……放开我,放开我好不好……” 他手上的动作稍稍一顿,眸子对上她带着水汽的眼,神色困惑,“我为什么要放开你?今日你我大婚,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女人,拜天地安誓言,洞房花烛天经地义。”他的指触到了她丰盈的胸|乳,微微一笑:“小九,你忘了么?你下花舆的时候还说觉得圆满,你很开心,不是吗?” 不,不是这样……错了,全都错了!阿九浑身发抖,咬着下唇道:“话是对谢景臣说的,是谢景臣,不是你,今日与我大婚的是谢景臣,不是你!” 他眼底的冰凉冷冽如霜,冷笑道:“谢景臣就是我,我就是谢景臣。” 胃里忽然剧烈地收缩,她面色大变,猛地捂住嘴干呕起来,瘦弱的身体蜷缩成一团,抖如秋风中的落叶。他直起身居高临下地打量她,目光冰凉,沉吟了半晌才道:“你还怀了他的孩子。” 淡漠的口吻,却有一种让人不寒而栗的冷意。阿九心头一沉,忽然抬起头来看他,双腿蜷起来护住腹部,面上写满了戒备和惊惶:“……你想干什么?” 他沉默了一阵,忽然伸手抚上她光裸平坦的小腹。她吓了一跳,双手出于本能地反抗推拒,他略皱眉,单手钳了她的手腕举过头顶,目含严霜:“别动,乖乖听我的话,否则我杀了他。” 拿孩子来威胁母亲,天底下没有比这更顶用的招数了。阿九眼中震惊与愤怒相交织,仿佛心头也在天人交战。可是不消半会儿便又平静下来,身子放松了,头往一旁别过去,脸上带着一种心如死灰的绝望。 拿一个还未成形的婴孩来要挟人,这手段的确卑劣得有些下作,可是他别无他法了。爱情很多时候使人盲目,使人疯癫,他爱上她,像中了无药可解的毒。过去的那么多年,他大部分时候都处在漫无边际的黑暗中,可是她出现了,一道光照进了暗无天日的深渊,催生了他太多的念头与*。 他想要取代谢景臣,想要堂堂正正活在太阳底下,想要和她一直在一起。他想起相府初见,想起花灯节她来拉他的手,那样温暖,尝过一次就再也割舍不下。然而造化弄人,他当初的救命之恩和夜潜皇宫,居然是替他人做了嫁衣。他让一个不会爱的人懂得了什么是爱,可她爱上的却是别人。 他的目光落在她灰暗的面容上,从眉宇到下巴,一丝不落地细细打量,忽然道:“谢景臣有什么好,你为什么对他情有独钟?” 真是个滑稽的问题。阿九冷笑了一声,转过头来看他,眼神里夹杂一丝轻蔑,反问道:“我有什么好,你为什么对我情有独钟?” “……” 窗外的月亮被云层掩盖了,喁喁的人声也逐渐趋于平静。四周很静,安静得连一丝风也没有,一室死寂中只能听见彼此的呼吸,轻浅而规律,居然有种难以言喻的静好。 他复杂地望着她,好一会儿都没再说话。她却渐渐失了耐心,别过头望向窗外,压抑着寒声道:“你不就是想要我么?做你想做的吧。我欠你的救命之恩,今夜一气儿了结清楚,从此两不相干。” 胸腔的地方隐隐胀痛,她的话像无形的利刃,一刀刀都往人心口上招呼。他被她千刀万剐,疼得几乎说不出话来,好半晌才沉声道:“话是你说的,可收不回去了。” 他松开了钳制她的手,徐徐抚上她纤细的小腿。不得不说,她的确很有魅惑男人的资本,肌肤白皙,丰臀细腰,足以令世上任何男人卸下防备为之沉沦。 细碎的吻印上她的颈窝,她口里溢出一声婉转妖媚的低吟,感受到他的薄唇唇微张,轻轻咬了上去。 就是这个时候。 阿九凛眸,两指在男人后颈的穴位上重重一摁,他的眼中划过一丝诧异,下一瞬身子一软,靠在她肩上沉沉睡了过去。 “……”她长舒一口气,眸子怔怔地望着头顶,右手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好好睡一觉,没事的,没事的。” 第4章 .13o 冬日已经完全展露了风骨,飞雪寒风,人呼出的气息萦绕成一圈儿白雾。阿九在窗前仰头看,外头是皑皑白雪,铺天盖地的雪花在房檐上堆积成山。京都已经很久没有下过这么大的雪了,地上原本有一片落叶,眨眼的功夫再去看,地上雪白剔透的一片,什么东西都被掩埋在底下了。 她对搓着双手呵了一口热气,微皱着眉,望着窗外几株迎风盛放的梅。艳丽的红,同满目莹白形成浓烈的对比,几片飞雪点落在上头,天太冷,半晌不化,远远看去就像一幅画儿。 丞相近日愈发地忙碌了。早出晚归,往往天不亮便要出门,夜里直到阿九睡下也瞧不见人。毕竟是个心思敏锐,即便他不说,她也隐约能够觉察到大凉朝的动荡与变化。她背倚上窗棂,目光定定落在远处的高檐上。 正思忖着,门外有丫鬟挑起珠帘进来了。她微微侧目,只见听兰垂着头走过来,到了跟前儿恭恭敬敬行个礼,双手往上呈,道:“夫人,过年购置的物什都在上头了,请您过目。” 阿九闻言一愣,半晌才想起来过下个月便是除夕。她唇畔勾起个淡淡的笑容,接过簿子随意翻了翻,口里道,“府里有你和管家操持,我放一万个心。除夕年年都要过,你们照着往年的惯例打点就是了,不必事事都来问我。” “过去奴婢和管家理应操持一切,全因府上没个能做主的主母。今时不同往日了,真神归位,奴婢们半分不敢僭越。”听兰垂着眸子恭恭敬敬道,一阵风起,她看一眼阿九微隆的小腹,几步上前关了窗,复回身搀她的手臂往里走,“天寒地冻,大人交代了不能让夫人吹冷风,奴婢扶您进去坐。” 阿九笑笑,由听兰扶着进内室坐下。屋子里烧了地龙,同外头的冰天雪地一比,简直温暖得像盛春。她坐在玫瑰椅上揉了揉腿,忽然觉得人生果然奇妙。当初她是谢景臣豢养的乾字号,如今再回来,却已经是这个地方的女主子。 她望向听兰,目光在那张清秀沉静的面容上细细打量。一点儿也没有变,仍旧是记忆中那样的淡漠冷静,不骄不躁,无悲无喜,仿佛天塌下来也能够自若以对。她身子微动,右手无意识地抚上小腹,忽而一笑,道:“这段日子我睡得早,大人都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听兰替她倒了一杯热茶递过去,沉声道,“回夫人,大人这几日都是子时过后回府的。” 子时……阿九皱眉,接过茶也不喝,沉吟了一阵儿又说,“近日朝中可有什么异动?” 听兰面上仍旧波澜不惊,摇着头说没有,“近日各方相安无事,夫人不必忧虑,安安心心养胎便是。”说着唇角泛起一丝笑意,柔声道:“大人吩咐过,若是夫人觉得闷,便让管家去请戏班子到府上来……” “听兰,”阿九不待她说完便寒声打断,她面上仍然在笑,笑意却不达眼底,淡淡道,“你对大人的确忠心耿耿,但凡他交代吩咐的事,你都会鞠躬尽瘁一一办好。可是你既然叫我一声夫人,便不能欺瞒我,这个道理你总该明白吧。” 听兰眸光微动,下一瞬双膝一弯跪在了地上,沉声道,“奴婢不敢欺瞒夫人。” “事到如今你还不肯说实话。”阿九蹙眉,“告诉我,朝中究竟出了什么事,是不是周国发兵来犯?” 听兰的脸色骤然变得难看,她咬了咬牙,心知再瞒也瞒不住了,只好道,“夫人,不是奴婢有意瞒您,是大人有言在先,奴婢不敢抗令。” 不肯说,她也不能拿刀架在人家脖子上逼迫。 相府众人对丞相的忌惮与惧怕深入骨髓,闻言,阿九也知道是问不出什么了,只好摆摆手道,“你退下吧。” 听兰应是,起身恭恭敬敬地退了出去。整个屋子里只剩下阿九一个人,她坐在玫瑰椅上神色凝重,扶着额头半眯着眼,心头隐隐升起一丝不祥的预感。 不对劲,这段日子以来什么都不对劲。她发力地揉摁眉心,忽然想起已经有好一阵子没再见过谢木清。她心头一沉,左手在小腹前缓缓收拢。如果她没有猜错的话,必定是紫禁城出了什么大事,以至已经出嫁的太后义女都急急召回宫中。 阿九冥思苦想,绞尽脑汁却怎么也没有头绪,正烦闷不安,一阵脚步声却由远及近,她微怔,蓦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抬眼望去,却见丞相一身风雪地进了内室。跳动的火光晕染他的脸,眉目含诗,美得震动心肠。 他走过来,眉宇间隐隐有一丝难掩的疲色,看见她的瞬间面上却浮起淡淡的笑,“还没睡么?” 阿九上前替他解流云披风,低声笑道:“没困,你今天回来得很早。” “这些日子没好好陪你,是我不好。”他伸手抚她的脸颊,冰凉的指尖触上温暖的肌理,带起阵阵颤栗。 她却没有躲闪,抬起右手覆在他的手背上,笑盈盈地摇摇头,“我没有怪你。我如今帮不上你什么,心中已经很过意不去了。你再这样,我可真的无地自容了。”边说边将双手从他的腰间环过去解鸾带,声音忽然低下去,沉沉道:“若真要说你什么不好,那可不是这桩事。” 他顺势双臂一收将她抱进怀里来,垂着眸子望着她,眼中如缀星河,“怀孕的女人果然难伺候,你最近总是不高兴。” 阿九将头埋进他胸膛里,一阵阵清雅的淡香钻入肺腑,仿佛能使心神都得以安定。心头有些犹豫,究竟要不要开口问他,她其实很迟疑。自幼的经历几乎将她的好奇心磨砺殆尽,她以前的想法其实很简单,他愿意告诉她的,她来者不拒,他不愿意说的,她也不会深究。 可是这个时候,她忽然发现自己没有办法像过去那样心如止水。 她沉吟着,窝在他怀里半晌也没开腔。他觉得有些不对劲,轻轻摇着她的肩问,“怎么了不说话了?” 阿九咬咬牙,终于还是硬着头皮开了口,道:“这段日子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为什么要和所有人一起瞒着我?我们是夫妻,所有的事情都应该一起面对,不是吗?” 谢景臣的眼色微寒,指尖从她的鼻头划过,轻声道:“谁对你说了什么?” 这哪里需要谁来说什么,她不是个傻子,有眼睛有耳朵,会看也会听,再者说,天底下哪儿有不透风的墙呢!阿九摇头,抱着他的手臂道:“没有人对我说什么,是我自己觉得不对劲,你说,是不是宫里出事了你不想告诉我!” 丞相低声叹了口气,垂眸望着她道,“你这样耳聪目明,有时真让我无可奈何。”他牵着她的手在床沿上坐下来,沉默了半晌才道,“你说的没错,这段日子的确风雨飘摇。” 果然!她唬了一跳,握紧了他的手道,“发生了什么事?” “春意笑潜入周国皇城,偷梁换柱盗走了虎符,如今正在快马加鞭赶回京都。只是燕楚叽似乎已有察觉,免不了是一场恶战。”他语调平淡,话到一半儿却合着眸子揉眉心,顿了顿才又道,“如今太后又重病卧床,实在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重病卧床四个字仿佛一记闷雷,震得阿九满脑空白。她面色大变,目光惊疑不定地在他面上来回打量,沉声道:“落英,太后重病,与你……” “……”谢景臣睁开眸子望向她,声线疲乏,“你怀疑是我做的?” 她一怔,“我……” 他唇角挑起一个苦笑,摇着头道:“在你心中我如此歹毒么,连亲生母亲也能下杀手?” “我不是这个意思……”她忽然有些语塞,支吾了半晌才咬咬唇,道,“太后一直都很讨厌我,我担心你为了我……对不起,我不该这样怀疑你的,是我不好……” 他别过头看向窗外,声音出口,似乎沾染几分隆冬的雪凉,“不用说对不起。我在天下人眼中原本就丧尽天良,你这么想,无可厚非。” 听他这么说,阿九眼眶霎时间红了,抱着他的手臂惊慌道,“你不要生气,不是你想的那样,在我心里你是最好的,就算丧尽天良也很好……” 谢景臣无言以对,这丫头的嘴皮子功夫实在不怎么样,听听这话,有她这么安慰人的么?他回过身来看她,一眼瞧见那双红通通的眼睛,心头的火气霎时间烟消云散了。他无奈,伸手将她抱进怀里来,柔声道,“我没生气没生气,乖,别伤心了。” “我不伤心,我就是心疼你……”她红着鼻头在他怀里蹭蹭,吸了吸鼻子又道,“太后福泽绵长,会好起来的,你不要太担心了。” 他的声音听着有些古怪,闷闷的,听着有些莫名的脆弱,“生老病死人之常情,别胡思乱想,我很好。” 这个男人,有时候真是倔强得让人心疼,他对太后的情感其实很复杂吧。毕竟是母子,虽然两个人的相处古怪而极端,可是血脉相连,如何也难以割舍吧! 她无声地叹息,双臂用力将他抱得更紧,点头道,“嗯,我知道你很好。” 他微微颔首,将头深深埋进她的乌亮的长发间,“小九,我有你就够了。” 第4章 .13m 太后垂危,庞大宏伟的紫禁城似乎在一夜之间成了风雨中的一叶舟,雨打浮萍,飘摇无定。 各处佛殿都响彻梵音,诵经祈福的经纶声绵绵延延荡气回肠。回溯往事,当今太后其实并不是圣上的生母。高程熹是个身世可怜的皇帝,他的母亲出生低微,乃是一个县令家的庶女,加之相貌平平,入宫三年也只是个选侍,一直不得圣宠。能生下他,也全仰仗了先帝酒后的一场偶然偶然。后来其母早逝,留下一个皇子孤苦无依,便过给了贵妃葛氏为子。 有了一位貌美聪慧手腕强硬的母亲,高程熹之后的人生可谓翻天覆地,荣登大宝,君临天下。换言之,若没有葛太后,便万万不会有皇帝的今日。 自太后欠安以来,皇帝几乎将大凉境内所有的高僧大德都请入了宫中,由此看来,高程熹无疑是个知恩图报的孝子。 只可惜,皇帝的孝心并没有使滿天神佛动容,太后的身子每况愈下,一日不如一日,黄昏时分慈宁宫传出来消息,说已停了药食。合宫震动,仿佛五雷轰顶,宫人们惶惶不宁,一个个几乎难以接受。 老祖宗在凉人心中是个极富传奇色彩的女人,既然是传奇,便该寿与天齐。众人不敢置信,太后的身子骨向来硬朗,前不久才送了宁国公主出嫁,这才多久,怎么会说不好就不好了呢? 然而世事无常这个道理总是能出其不意地给人迎头一击。皇帝守在病榻前,合着眸子揉摁眉心,良久的沉默后睁开眼,吩咐苏长贵将一众皇亲们请来。 皇室的惯例如此,老辈的要走了,嫡亲的子子孙孙都要来送最后一程。说来也可悲,高程熹膝下子嗣零丁,两个女儿一个甍逝一个和亲,小儿子尚在咿呀学语,元成皇子生性顽劣,将来也难成气候。他沉沉地叹口气,大凉的江山不稳了,将来高家的命数如何,恐怕只能全听天意了。 忽然病榻上传来个声音,竟然出奇地中气十足,喊了声“秦嬷嬷”。 边儿上的宫人原在抹眼泪,听了这声音霎时一愣,然而也只是片刻,琢磨了会子反应过来,这不就是所谓的回光返照么? 秦嬷嬷老泪纵横,闻言连忙应声是,吸了吸鼻子去扶太后起身,哽咽道,“老祖宗,奴婢在这儿,您有什么话只管吩咐吧。要什么,想见什么人,都跟奴婢说……” 皇帝往胸腔里吸了口气,矮身在床沿上坐下来,声音低闷,朝葛太后道:“老祖宗,儿子已经派人去请皇亲了。您别着急,人都在宫里候着。苏长贵腿脚麻利,您马上就能见到他们了。” 孰料葛太后却皱着眉摆手,不耐道:“都走都走,哀家谁与不想见,秦嬷嬷陪着哀家就行了。”边说边挣扎着下榻穿鞋,口里还念念有词,“我的笛子呢,秦嬷嬷,去找找我的笛子……” 人到了这时候,说什么都不能忤逆,否则胸口里怄了气,就是去了也魂魄不宁。皇帝无可奈何,只得站起身退了出去。 慈宁宫的宫门合上了,两扇雕花的菱门朱色已沉,扣在一起,发出阵沉闷的声响,隔绝开隆冬的最后一丝日光。 太后口中的笛子,旁的人不知道,秦嬷嬷却能心领神会。她拿巾栉抹了把泪,从月牙柜里取出了一只通碧的短笛呈给太后,道,“老祖宗,您的笛子。” 太后眸光微闪,颤颤巍巍地伸出双手,将笛子接过来攥紧,复又起身,由秦嬷嬷扶着坐到了梳妆镜前。 天色已暮,寝殿里的灯台只点了一盏,火光摇曳,一片昏暗之中照亮镜中的脸。依稀的,模糊而不真切。太后的眼中浮现出一丝迷茫,抬手覆上面颊,沉声道,“知棠,我老了,是不是不美了?” 秦嬷嬷泪光闪烁,笑道:“怎么会呢?娘娘这样年轻,一点儿也不老。您别忘了,自己可是咱们江南的第一美人,明艳无双。” “是么?”太后眼底升起一抹笑意,又道,“替我梳头吧,你多少年没替我梳过头了……咱们相依为命了一辈子,临到头了,你替我梳个最好看的发髻。” 秦嬷嬷应声是,拾起桌上的象牙篦子替太后挽发。太后的目光很平静,坐着一动也不动,又道,“我儿大业将成,只可惜,我看不到那一天了……”说着轻轻叹了口气,声线低沉:“知棠,我不能见我儿最后一面,有些话,只有劳烦你替我传了。” “娘娘您放心,”秦嬷嬷饮声吞泣,“您今日说的每句话,奴婢都会一字不落地告诉殿下。” 太后嗯了一声,一字一句道:“其一,藩王拥兵自重已成大患,告诉落英,此番一定要借周国兵力重创四藩,否则他根基不稳,即使称了帝也是岌岌可危。其二,我儿一切都好,唯恐女儿情长让他吃大亏。”她合着眼叹口气,忽然又摆手道,“算了,其二你不说也罢,阿九那丫头已经送去大周和亲,想来也没什么能扰他了。” 秦嬷嬷重重颔首,“娘娘放心,奴婢记住了。” 不知怎么,忽然出奇地冷。 太后一阵战栗,手微动,将短笛凑到唇边吹了起来。由于吹笛之人气息不稳,笛声也显得断断续续,悦耳悠扬是谈不上的,却缠夹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思。 窗外明光黯尽,斜阳的余晖缓缓落下了山头。笛声戛然而止,只听一声脆响,玉笛落了地,就那么从容却突兀地碎成了两截。 秦嬷嬷双膝一软跌坐下去,咬着唇含泪高呼:“太后,薨——” ********** 入夜了,月亮爬上树梢,青光映衬白雪皑皑,有种不可言说的美态。丞相未归,阿九也难得地没有睡意,便坐在灯下绣香囊,一针一线,神情专注。 忽地,夜风里似乎传来一阵依稀的钟声,沉闷阴森,像从十八层地狱里升起。她一愣,指尖微颤,针头便狠狠刺入了指腹,涌出一滴殷红的血珠子。 这钟声她不陌生,当初皇后薨逝时便听过,如今丧钟再鸣,不必说也知道是为什么了。 她神色惘惘的,起身踱了几步到窗前,推开窗屉子,声响因变得清晰,随之而来的还有盈满宫城的悲泣嚎啕。似乎哀恸欲绝,一声一声,透出一种肝肠寸断般的绝望。 风起了,檐下的宫灯凄凉地晃动,灯火诡异,幽深如厉鬼的眼睛,看得人不寒而栗。阿九合上眸子叹气,心头霎时间五味陈杂。 葛太后曾三番五次加害她,为了拆散她与谢景臣,甚至逼迫她去大周和亲。她想,自己应该恨太后,一个会威胁自己性命的人死了,她虽然不至于高兴,但至少该感到庆幸。然而丧钟阵阵,她非但没有丝毫的庆幸,还有些难过。 千错万错,太后是谢景臣的母亲,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自己的孩子。过去阿九无法理解,可今时不同往日,身为人母,她完全能够理解太后做的许多事。事实上,当一种罪孽是出于母爱,也就不是那么罪无可恕了。 她抚着额头叹气,颓然坐进圈椅里,讷讷地若有所思。外头的院门儿忽然开了,她诧异地抬眼看,万万不想到今晚那人会回来。 太后仙逝,他不该再宫里守着么? 阿九隐隐感到不对劲,扶着肚子出门去迎。拉开房门,丞相的身影就在檐下,立在火光不及的地方,背靠着菱花门,仰着头,似乎没有进来的打算。 她步子顿住了,月是残月,清辉一片在他脸上流转。那张面容仍旧夺目,只是眼底像有什么凝固了,目光静静地望着月亮,仿佛对她毫无察觉。 “……” 阿九觉得自己该说些什么,可是不知从何说起。她嘴皮子不利索,也不是个善于用言语进行宽慰的人,傻站了半天才终于吸口气,上前几步,手抚上他的肩,道:“心里不好受,就去宫里守着吧。” 没能见到最后一面,最后一程总能送送的。 谢景臣先是沉默,良久才摇头,合上眸子似乎疲累到极致,“我回来是另有要事。” 女人的直觉有时准得可怕,阿九微怔,忽然有些害怕听到他口里的“要事”。她面上挤出一个笑来,仓皇转身道,“外头天凉,什么事进来说吧。” 然而他却在身后开了口,语气中带着一种莫名的无奈,“子时一到,我便要与春意笑会和。”说着稍停,又道:“我已经安排了人马护送你离开京都。” 看吧,求神拜佛果然不顶用,她最害怕的时候终于还是来了。阿九无声一笑,转过头去定定望向他,“不是说我死都只能死在你手上么?放我走,不怕我跑了?” 他轻叹一口气,走过去将她嵌进怀里来,低笑着说,“你看这样好不好,如果我死了,你就回淮南,你不是一直都想回家乡么?在那儿好好养大咱们的孩子……如果我没死,我就去淮南接你回来。” 眼泪挤在眼眶里摇摇欲坠,被她咬牙忍了回去。阿九仰头看着天,双手在他身后用力收握,冷哼了一声道,“你这人还真好笑,死了都还要管着我?我告诉你,如果你死了,我立马就找个男人改嫁,你的孩子生出来就扔沟里去。我韶华正好如花似玉,干嘛为你守寡?” 这个时候,彼此心里都惆怅难言,他们不是大罗金仙,这一别,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也许只是短暂的分开,也许就是天人两方生离死别。阿九终于还是没忍住,眼泪开闸似的奔涌出来,天晓得她有多难受,心中一万个冲动阻拦他,或许不一定要去争那个皇位的,只要他们在一起,其实就很圆满了。 可是她不能也不愿意这么做。男人和女人想的不同,他有他的抱负与野心,筹谋多年,等的就是这一刻。她帮不了他,至少不能成为他的拖累…… 阿九哭得像是要死过去,忽然想起了什么,从怀里摸出一个香囊递到他手里,抽抽噎噎道,“好好带着,要是被毁了容回来找我,有个信物我还认得出你……” 谢景臣抱着她一阵失笑,“原来你最惦记的是我这张脸。” “这个时候你还取笑我!”她眼泪鼻涕一股脑儿地流下来,嘴里含糊不清地说:“答应我好好回来,我没跟你开玩笑,如果你有个三长两短,我立马改嫁说到做到!” 眼底隐隐泛红,他俯身亲吻她的嘴角,她的眼泪毫无防备地渗入口中,苦涩难言。脑子里千头万绪都是她的脸,笑的哭的,倔强的无赖的,每一张都那么鲜活灵动,勾惹柔肠百转。他颔首,“嗯,我答应你。” 难分难舍还是要分舍,话很多,一时半会儿也说不完。他到底是理智的,下一瞬将她从怀里推了开,转头吩咐一旁的暗卫,声线沙哑:“带夫人走。” 视线很模糊,模糊得看不清他的脸。阿九有些慌了,抬起袖口不住地揩脸,左右的暗卫却已经过来扶了她的手臂,半强迫地将人往门外拖。她回头看他,那道身影孤零零地立在月光下,寂寥得让人心疼。 “落英!”她隔了老远喊了一声,“我在淮南等你!” 第82章 4.13 太后垂危,庞大宏伟的紫禁城似乎在一夜之间成了风雨中的一叶舟,雨打浮萍,飘摇无定。 各处佛殿都响彻梵音,诵经祈福的经纶声绵绵延延荡气回肠。回溯往事,当今太后其实并不是圣上的生母。高程熹是个身世可怜的皇帝,他的母亲出生低微,乃是一个县令家的庶女,加之相貌平平,入宫三年也只是个选侍,一直不得圣宠。能生下他,也全仰仗了先帝酒后的一场偶然偶然。后来其母早逝,留下一个皇子孤苦无依,便过给了贵妃葛氏为子。 有了一位貌美聪慧手腕强硬的母亲,高程熹之后的人生可谓翻天覆地,荣登大宝,君临天下。换言之,若没有葛太后,便万万不会有皇帝的今日。 自太后欠安以来,皇帝几乎将大凉境内所有的高僧大德都请入了宫中,由此看来,高程熹无疑是个知恩图报的孝子。 只可惜,皇帝的孝心并没有使滿天神佛动容,太后的身子每况愈下,一日不如一日,黄昏时分慈宁宫传出来消息,说已停了药食。合宫震动,仿佛五雷轰顶,宫人们惶惶不宁,一个个几乎难以接受。 老祖宗在凉人心中是个极富传奇色彩的女人,既然是传奇,便该寿与天齐。众人不敢置信,太后的身子骨向来硬朗,前不久才送了宁国公主出嫁,这才多久,怎么会说不好就不好了呢? 然而世事无常这个道理总是能出其不意地给人迎头一击。皇帝守在病榻前,合着眸子揉摁眉心,良久的沉默后睁开眼,吩咐苏长贵将一众皇亲们请来。 皇室的惯例如此,老辈的要走了,嫡亲的子子孙孙都要来送最后一程。说来也可悲,高程熹膝下子嗣零丁,两个女儿一个甍逝一个和亲,小儿子尚在咿呀学语,元成皇子生性顽劣,将来也难成气候。他沉沉地叹口气,大凉的江山不稳了,将来高家的命数如何,恐怕只能全听天意了。 忽然病榻上传来个声音,竟然出奇地中气十足,喊了声“秦嬷嬷”。 边儿上的宫人原在抹眼泪,听了这声音霎时一愣,然而也只是片刻,琢磨了会子反应过来,这不就是所谓的回光返照么? 秦嬷嬷老泪纵横,闻言连忙应声是,吸了吸鼻子去扶太后起身,哽咽道,“老祖宗,奴婢在这儿,您有什么话只管吩咐吧。要什么,想见什么人,都跟奴婢说……” 皇帝往胸腔里吸了口气,矮身在床沿上坐下来,声音低闷,朝葛太后道:“老祖宗,儿子已经派人去请皇亲了。您别着急,人都在宫里候着。苏长贵腿脚麻利,您马上就能见到他们了。” 孰料葛太后却皱着眉摆手,不耐道:“都走都走,哀家谁与不想见,秦嬷嬷陪着哀家就行了。”边说边挣扎着下榻穿鞋,口里还念念有词,“我的笛子呢,秦嬷嬷,去找找我的笛子……” 人到了这时候,说什么都不能忤逆,否则胸口里怄了气,就是去了也魂魄不宁。皇帝无可奈何,只得站起身退了出去。 慈宁宫的宫门合上了,两扇雕花的菱门朱色已沉,扣在一起,发出阵沉闷的声响,隔绝开隆冬的最后一丝日光。 太后口中的笛子,旁的人不知道,秦嬷嬷却能心领神会。她拿巾栉抹了把泪,从月牙柜里取出了一只通碧的短笛呈给太后,道,“老祖宗,您的笛子。” 太后眸光微闪,颤颤巍巍地伸出双手,将笛子接过来攥紧,复又起身,由秦嬷嬷扶着坐到了梳妆镜前。 天色已暮,寝殿里的灯台只点了一盏,火光摇曳,一片昏暗之中照亮镜中的脸。依稀的,模糊而不真切。太后的眼中浮现出一丝迷茫,抬手覆上面颊,沉声道,“知棠,我老了,是不是不美了?” 秦嬷嬷泪光闪烁,笑道:“怎么会呢?娘娘这样年轻,一点儿也不老。您别忘了,自己可是咱们江南的第一美人,明艳无双。” “是么?”太后眼底升起一抹笑意,又道,“替我梳头吧,你多少年没替我梳过头了……咱们相依为命了一辈子,临到头了,你替我梳个最好看的发髻。” 秦嬷嬷应声是,拾起桌上的象牙篦子替太后挽发。太后的目光很平静,坐着一动也不动,又道,“我儿大业将成,只可惜,我看不到那一天了……”说着轻轻叹了口气,声线低沉:“知棠,我不能见我儿最后一面,有些话,只有劳烦你替我传了。” “娘娘您放心,”秦嬷嬷饮声吞泣,“您今日说的每句话,奴婢都会一字不落地告诉殿下。” 太后嗯了一声,一字一句道:“其一,藩王拥兵自重已成大患,告诉落英,此番一定要借周国兵力重创四藩,否则他根基不稳,即使称了帝也是岌岌可危。其二,我儿一切都好,唯恐女儿情长让他吃大亏。”她合着眼叹口气,忽然又摆手道,“算了,其二你不说也罢,阿九那丫头已经送去大周和亲,想来也没什么能扰他了。” 秦嬷嬷重重颔首,“娘娘放心,奴婢记住了。” 不知怎么,忽然出奇地冷。 太后一阵战栗,手微动,将短笛凑到唇边吹了起来。由于吹笛之人气息不稳,笛声也显得断断续续,悦耳悠扬是谈不上的,却缠夹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思。 窗外明光黯尽,斜阳的余晖缓缓落下了山头。笛声戛然而止,只听一声脆响,玉笛落了地,就那么从容却突兀地碎成了两截。 秦嬷嬷双膝一软跌坐下去,咬着唇含泪高呼:“太后,薨——” ********** 入夜了,月亮爬上树梢,青光映衬白雪皑皑,有种不可言说的美态。丞相未归,阿九也难得地没有睡意,便坐在灯下绣香囊,一针一线,神情专注。 忽地,夜风里似乎传来一阵依稀的钟声,沉闷阴森,像从十八层地狱里升起。她一愣,指尖微颤,针头便狠狠刺入了指腹,涌出一滴殷红的血珠子。 这钟声她不陌生,当初皇后薨逝时便听过,如今丧钟再鸣,不必说也知道是为什么了。 她神色惘惘的,起身踱了几步到窗前,推开窗屉子,声响因变得清晰,随之而来的还有盈满宫城的悲泣嚎啕。似乎哀恸欲绝,一声一声,透出一种肝肠寸断般的绝望。 风起了,檐下的宫灯凄凉地晃动,灯火诡异,幽深如厉鬼的眼睛,看得人不寒而栗。阿九合上眸子叹气,心头霎时间五味陈杂。 葛太后曾三番五次加害她,为了拆散她与谢景臣,甚至逼迫她去大周和亲。她想,自己应该恨太后,一个会威胁自己性命的人死了,她虽然不至于高兴,但至少该感到庆幸。然而丧钟阵阵,她非但没有丝毫的庆幸,还有些难过。 千错万错,太后是谢景臣的母亲,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自己的孩子。过去阿九无法理解,可今时不同往日,身为人母,她完全能够理解太后做的许多事。事实上,当一种罪孽是出于母爱,也就不是那么罪无可恕了。 她抚着额头叹气,颓然坐进圈椅里,讷讷地若有所思。外头的院门儿忽然开了,她诧异地抬眼看,万万不想到今晚那人会回来。 太后仙逝,他不该再宫里守着么? 阿九隐隐感到不对劲,扶着肚子出门去迎。拉开房门,丞相的身影就在檐下,立在火光不及的地方,背靠着菱花门,仰着头,似乎没有进来的打算。 她步子顿住了,月是残月,清辉一片在他脸上流转。那张面容仍旧夺目,只是眼底像有什么凝固了,目光静静地望着月亮,仿佛对她毫无察觉。 “……” 阿九觉得自己该说些什么,可是不知从何说起。她嘴皮子不利索,也不是个善于用言语进行宽慰的人,傻站了半天才终于吸口气,上前几步,手抚上他的肩,道:“心里不好受,就去宫里守着吧。” 没能见到最后一面,最后一程总能送送的。 谢景臣先是沉默,良久才摇头,合上眸子似乎疲累到极致,“我回来是另有要事。” 女人的直觉有时准得可怕,阿九微怔,忽然有些害怕听到他口里的“要事”。她面上挤出一个笑来,仓皇转身道,“外头天凉,什么事进来说吧。” 然而他却在身后开了口,语气中带着一种莫名的无奈,“子时一到,我便要与春意笑会和。”说着稍停,又道:“我已经安排了人马护送你离开京都。” 看吧,求神拜佛果然不顶用,她最害怕的时候终于还是来了。阿九无声一笑,转过头去定定望向他,“不是说我死都只能死在你手上么?放我走,不怕我跑了?” 他轻叹一口气,走过去将她嵌进怀里来,低笑着说,“你看这样好不好,如果我死了,你就回淮南,你不是一直都想回家乡么?在那儿好好养大咱们的孩子……如果我没死,我就去淮南接你回来。” 眼泪挤在眼眶里摇摇欲坠,被她咬牙忍了回去。阿九仰头看着天,双手在他身后用力收握,冷哼了一声道,“你这人还真好笑,死了都还要管着我?我告诉你,如果你死了,我立马就找个男人改嫁,你的孩子生出来就扔沟里去。我韶华正好如花似玉,干嘛为你守寡?” 这个时候,彼此心里都惆怅难言,他们不是大罗金仙,这一别,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也许只是短暂的分开,也许就是天人两方生离死别。阿九终于还是没忍住,眼泪开闸似的奔涌出来,天晓得她有多难受,心中一万个冲动阻拦他,或许不一定要去争那个皇位的,只要他们在一起,其实就很圆满了。 可是她不能也不愿意这么做。男人和女人想的不同,他有他的抱负与野心,筹谋多年,等的就是这一刻。她帮不了他,至少不能成为他的拖累…… 阿九哭得像是要死过去,忽然想起了什么,从怀里摸出一个香囊递到他手里,抽抽噎噎道,“好好带着,要是被毁了容回来找我,有个信物我还认得出你……” 谢景臣抱着她一阵失笑,“原来你最惦记的是我这张脸。” “这个时候你还取笑我!”她眼泪鼻涕一股脑儿地流下来,嘴里含糊不清地说:“答应我好好回来,我没跟你开玩笑,如果你有个三长两短,我立马改嫁说到做到!” 眼底隐隐泛红,他俯身亲吻她的嘴角,她的眼泪毫无防备地渗入口中,苦涩难言。脑子里千头万绪都是她的脸,笑的哭的,倔强的无赖的,每一张都那么鲜活灵动,勾惹柔肠百转。他颔首,“嗯,我答应你。” 难分难舍还是要分舍,话很多,一时半会儿也说不完。他到底是理智的,下一瞬将她从怀里推了开,转头吩咐一旁的暗卫,声线沙哑:“带夫人走。” 视线很模糊,模糊得看不清他的脸。阿九有些慌了,抬起袖口不住地揩脸,左右的暗卫却已经过来扶了她的手臂,半强迫地将人往门外拖。她回头看他,那道身影孤零零地立在月光下,寂寥得让人心疼。 “落英!”她隔了老远喊了一声,“我在淮南等你!” 作者有话要说:嗯…… 第83章 大结局 雨湿桃花,层烟微笼,淮南的三月间,风中带着一丝清甜的桃花香。这是一片不大不小的桃林,前夜刚下过一场大雨,桃花花瓣铺了一地。林中坐卧着几间简陋的茅舍,隐在满目的桃花中,寂寥之中又夹杂几丝豁达的悠然。 朝旽的碎光被乌云遮挡去了大半,茅舍的竹帘子被人从里头撩起,走出来一个发髻松挽的俏姑娘。一个个头不高的少年不知从什么地方窜了出来,抬眼一望,因蹑手蹑脚地走到那姑娘身后,猛地喝到:“干什么呢!” 金玉吓了一大跳,捂着心口惊魂未定地回头,看清是谁后登时柳眉倒竖。她气急败坏,伸手拧了那少年的耳朵厉声道:“郑宝德,你越活胆儿越肥了是不?吓唬你姑奶奶,嫌命长了是吧!” 小郑公公换上副讨好的嘴脸一个劲儿地赔笑,口里哎哟了几声道,“别别别,真疼真疼……小的吃了雄心豹子胆了,劳烦姑奶奶您高抬贵手,要疼死了……” 金玉翻了个白眼,她下手原本就不重,哪儿至于这么鬼吼鬼叫的?这死小子,装得还挺像回事儿!她冷哼了两声,手上加重了力道冲他挤出个笑眯眯的表情,“知道疼啊?我还以为你皮糙肉厚天不怕地不怕呢!” 郑宝德吃痛,这回不必装也是真的疼了。他倒吸一口凉气,矮下身子朝金玉揖手,呵腰赔笑道:“我天不怕地不怕,最怕的就是媳妇儿!”说着稍顿,目光朝四下里不住地瞟,复压低了嗓子道:“好金玉,赶紧松松手,这地儿这么多暗卫,叫人看见了我还怎么做人!” “呸,谁是你媳妇儿!美得你!”金玉嗔了几句,又面目狰狞威胁道,“再有下回,看姑奶奶不把你的耳朵拧下来!”说完好歹还是松了手。 郑公公口里不住地说不敢,捂着耳朵龇牙咧嘴,侧目一瞧,那丫头手里端着早上送进去的燕窝粥,文丝未动。他皱了眉,目光往竹帘里看了看,重又望向金玉:“还是吃不下东西么?” 金玉闻言脸色一沉,哭丧则脸摇摇头,“这会儿正是最害喜的时候。昨儿晚上吃的全给吐了,今天说什么也不吃不下……”她咬着唇跺了跺脚,满面忧愁道:“她心里一直挂念着大人,就更难熬了。这么下去可真不是办法,别到时候人没等来,自己先倒下了……” 宝德交握着双手用力搓了搓,也是一筹莫展的愁容,“都好几个月了,也不知道京都那方情况如何。大人将夫人交给咱们,千叮咛万嘱咐要咱们好生照料,要是夫人有个好歹,咱们哪儿还有命活呢!必须得让她吃进去东西才行……” 金玉一听这话,登时不高兴了,推了他一把道,“这个时候你还有功夫担心自己么!夫人的身子比什么都要紧,就算没有大人的嘱托,咱们也要好好照顾她!” 宝德张了张口正要说话,钰浅却挎着菜篮子从细雨纷飞中回来了。她伸手脱蓑衣,一面将菜篮子递给金玉一面道,“老远儿就听见你们俩的声音。大清早的,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非得瞎闹腾?”说着眼风儿往屋子里扫了扫,“惊扰了夫人我可唯你们是问!” 金玉反应过来,连忙伸手捂了捂嘴,声音也跟着压低了几分,说:“姑姑别生气,我们知道错了……”边说边将手里的青瓷碗朝她面前一呈,苦着脸道,“夫人胃口不好,我好说歹说也吃不下一口,姑姑,这可怎么是好?” “……”钰浅眉头拧起一个结,接过燕窝粥摆了摆手,道,“你们先下去休息吧,我进去再劝劝。”说完打起帘子进了屋。 金玉仍旧忧心忡忡,立在门前不住地朝里头打望,忽然察觉到有人扯自己衣摆,因不耐地回过去一记白眼:“做什么?” “过来,我有话要问你。” 郑宝德面色有些凝重,拉着她的胳膊将人带到了别处。金玉被他严肃的模样唬住了,心中也也跟着紧张起来,惴惴道:“怎么了,什么事这么神神秘秘的?”说着悚然大惊,“是不是京都出事了?” “别瞎想。”宝德斥她乌鸦嘴,东张西望了一番才低声道,“你也知道,朝堂上的事儿风云难测,丞相是成是败谁也不知道。若是丞相即位为帝,夫人自然便是皇后……说句不吉利的话,若是丞相败了,夫人这辈子恐怕都不能再回京都。金玉,我就想问问你,丞相成或败,咱们将来何去何从,你心里有什么打算么?” 金玉瞄了他一眼,“天底下最聪明的就是丞相,他怎么可能败?总之我告诉你,从小到大,除了我爹娘就是夫人对我最好。”提及往事,她眼底隐隐有泪光闪烁,顿了顿才又道,“当初大人派我和钰浅去大周,是夫人求丞相保全我们的性命。我这条命是她给的,这辈子都不会离开她。” 小郑公公微微蹙眉,“听你这意思,若夫人将来当上皇后,你就要和她回宫?” “当然,夫人在哪儿我就在哪儿。”她满脸的理所当然,目光看向宝德,忽然有瞬间的晦暗,迟迟道,“你是不是不想回宫?” 这个问题提出来,教人一时难以回答。紫禁城是残酷的聚集地,包罗尽大千世界的一切罪孽与丑恶,在紫禁城中生存,人人都要戴上一副面具。明面儿上锦绣繁华歌舞升平,实则波涛诡谲明争暗斗,但凡过离开过皇宫的人,绝不会再想回去。 宝德那头陷入一阵沉默,半晌才叹出一口气,口吻无奈,“我年纪不大,在宫中的年头却不短,什么样的人和事没见过?那座紫禁城,就没有一丝地儿是干净的,人人都为名为利争得头破血流……我不想,可我不想有用么?” 她听得心头难受,眸光微动,咬着唇挤出一句话来,“那你……你是不是不想和我在一起了?” “胡扯。”他顿了顿,壮着胆子去牵金玉的手,似乎小心翼翼,复沉声道:“你想去的地方,就是刀山火海我也陪着你一起。” ********* 窗外的细雨有渐大的趋势,淅淅沥沥,带着几分料峭的春寒。阿九的视线从阴沉沉的穹窿往下游移,最终落向满园的桃色,目光平静,面上不知所想。 竹帘微响,一阵细碎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最终停在了美人榻前。阿九没有回头,唇角却浮起一丝淡淡的笑意,似乎无可奈何,“金玉刚出去你就又来了,怎么,非得逼我吃东西?” 钰浅将手里的燕窝粥放在了桌上,叹息道,“夫人,人是铁饭是钢,不吃东西怎么行呢?奴婢知道你担心大人,可是你也不能拿自己的身子骨开玩笑……就算不为自己,也要想想腹中的孩子啊。” 阿九闻言面色一滞,眼底的光芒在刹那间黯淡下去,沉默着,良久才低声道,“京都那方有消息了么?” “……”钰浅摇了摇头。 没有消息。她仰了仰脖子,目光落在头顶的某处上,眸子怔怔的,“这么说来,已经好些日子没有消息了。” 钰浅知道主子心底难受,有的时候结局不可怕,可怕的是无边无际的等待。她微微矮下身子,伸手轻轻抚上阿九的肩,低声道,“夫人,你放宽心,以大人的智谋,不会出什么事的。再耐心等等吧,没准儿明天就有消息了。” 阿九的神色有些木讷,闻言点点头,“当然要等,我说过会在淮南等他来接我,当然要一直等。” “嗯,”钰浅用力握住她的手,含笑道,“所以你要好好照顾自己,照顾腹中的孩子。这么不吃东西,身子挨不住,要让大人知道了得多生气啊。” 她听了伸手扶额,叹道,“我没有生他的气,他怎么还好意思生我的气?”说着径自伸手端起桌上的燕窝粥,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目光看向钰浅,状似漫不经心道:“你近日和那姓许的小哥怎么样了?” 钰浅先是一愣,下一瞬猛地站起了身子,赤红着脸支支吾吾道,“什么姓许的小哥……夫人说什么我听不明白。” 这丫头不好意思了,所以装傻充愣打太极,还挺有意思。阿九一阵失笑,头靠着美人榻,合上眸子一阵沉吟,忽然道,“钰浅,无论将来如何,留在淮南吧。”她睁开眸子,对上钰浅诧异的目光,“和你心爱的人一起,留在淮南,这辈子也别再回京都了。” 钰浅大惊失色,惶然道,“夫人怎么忽然这么说?往后大人来接您回京,我自然要跟着你一起回宫……” “不,”阿九沉声打断她,“若真有那一日,你也不能和我一起回宫。” “为什么?”钰浅双目蓦地便红了,“奴婢做错了什么,夫人为什么不要奴婢了?奴婢要一辈子跟在您身边!” 阿九吞声将眼泪憋回去,笑道,“多少人这辈子都盼着能离开紫禁城,你们倒好,一个两个都要跟我回去受罪……”她伸手掖了掖脸,别过头望窗外,又道,“皇宫是个牢笼,禁锢了太多人的身心,留在那儿的人是别无选择,如今你有第二条路,为什么要做傻事?” 钰浅面上泪如雨下,捉紧了她的手哽咽道,“奴婢不会离开你……” “姑姑,你听我说。”她用力抿唇,沉声道,“你和金玉不同。许家小哥是个老实人,他会待你好,将来成了亲,你们还会有自己的孩子……留在淮南吧,离那些阴谋阳谋远远儿的,安安稳稳过一辈子。” “……” 轻风从桃林中穿拂而过,桃花翻飞,忽地,一个声音从桃花深处响起,透过窗棂轻飘飘地传了进来,“小九,雨停了。” 两人怔了怔,微微侧目,但见朝旽初露,丝丝金光从云霭的缝隙里洒向天地。 阿九一笑,转头看向钰浅,眼中隐隐有泪光闪动,“答应我,留在宫外,安安稳稳过一辈子。姑姑,我不能做到的事,替我做到。” 钰浅死死咬紧了下唇,半晌应了,重重颔首道,“我答应你。” 天上浮云浅浅,四野山峦婉秀。阿九扶着肚子缓缓出了门,抬眼望,修眉长眸的白衣美人翩翩而来。 谢景臣唇角的笑意清浅,伸手将绣了一半的香囊递给她,“信物在此,不知九姑娘还认不认得为夫?” 她哦了一声,“大人这回还有没有金蝎蛊要练?” 远处大队的人马翘首以盼,他微微一笑,执了她的手转身朝前走,摇摇头道,“这回没有了,我来接皇后回宫。” 作者有话要说:写这一章的时候,真的是百感交集。 这文从开始到现在,前前后后写了四个多月,我对它的感情不言而喻。 其实我真的是一个非常感性的人,写一个故事,到结尾,真的就像历经了一场生离死别……(喂喂语死早么= =这成语乱用的…… 直到今天,小九和大人的故事算是正式结束了,我写着写着眼泪都要下来了……/(tot)/~~ 真的很谢谢一直陪伴我到今天的你们 谢谢你们花这几个月的时间,陪一个又坑又水又迷信的水货走了这段路 陪我写完看完这个关于爱情的故事。 文章其实存在很多大大小小的问题,谢谢你们这样包容我,包容臣九这对精分夫妇各种作死作活秀恩爱闹别扭……(=。=) 突然发现自己成了话痨_(:3」∠)_ 相遇即是缘分,我们因为一本文所以相伴了这几个月,感谢上苍,让我遇见这样善良又美好的你们。 最后一句: 现实已经诸多不如意,就让我们在文字里把所有的不如意都如意。 嗯,真的舍不得你们……/(tot)/~~期待和你们继续下一个新的故事(绝对不是给新文打广告…… 一切都看我们的缘分吧! 爱你们!(づ ̄3 ̄)づ╭ ps:咳咳咳我不会忘记自己还要写番外的:) 不要紧张。 =================================== 本书由新鲜中文网TXT论坛为您整理制作 =================================== 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