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 本图书由(慕寒雪影)为您整理制作 ========== 摽媚 作者:曲罢 文案: 在他们眼里,她不过是个替身。 代替的是商玉。 那高洁如兰、片尘不染叫人可望不可即如仙子般站在云端的女子。 而她却是地上的泥—— 主角:十二娘 ============ ☆、第1章 地上泥 那是单家独户的一栋小茅屋。 茅屋孤零零立于峡口的崖鼓上,在苍松翠柏掩映之下,如同古刹般幽静。 秦放歌停下脚步,抬头静静望住小屋门口那俊秀的布衣少年。 少年的脸色白的吓人,很显然是被他的忽然来访吓住了。 “你还挺会找地方,躲到这种鬼地方来,若不是我早就叫人盯着你,恐怕找上个十年二十载的也未见得会找到你。” 少年只是看着他,默不作声。 “怎么,不请我进去坐坐?我的十二娘……还是该叫你一声唐姑娘,亦或是该跟着唐相叫你一声阿瑶……” 唐相……阿瑶—— 这名字如重锤般狠狠敲击在“少年”胸口,那是一种窒息般的钝痛。她不由自主后退,乌瞳中骤然迸现一抹惊骇的光芒——他什么都知道了,那么等着自己的会是什么? 突然,她一转身朝着屋内疾步而入。 逃走,为今之计,只有逃走。 然而秦放歌比她更快,在她的脚就要踏上后窗跃出的刹那,秦放歌一把拽住了她的后领。十二娘在他手下忽地打个旋儿,像只泥鳅似地哧溜一下便滑了出去。 秦放歌不得不承认这个女人有几下子,她的身体软的像是蛇,他差一点就失手让她跑掉。愤怒之下,他的手干脆往上,抓住她的头发。十二娘低低痛呼了声,扭过身抬脚就往他两腿之间招呼。秦放歌眼疾手快,哪能让她得逞?拎起她就手一掼,顿时便将她掼飞了出去。 “嘭”一声巨响,那纤弱的身躯重重砸在了墙上,墙不过就是块薄薄的木板,如何承得住这样的重击?立时便被砸了个大窟窿。 木屑尘土飞扬,十二娘从窟窿里飞出去,好似烂麻袋般跌落在墙角外的朽木头堆里。她蜷缩成一团,只觉浑身剧痛,像是浑身的骨头都碎掉了一般。 便是如此,她还是强撑着爬了起来。喉中有腥咸的液体涌出,顺着嘴角蜿蜒而下。她抬袖抹抹,看都来不及看一眼便趔趄着往前冲。 没跑两步便被随后跟来的秦放歌反扭住两臂,只一按,她整个人便又趴在了尘土里。 秦放歌一脚踏在她背上,冷笑:“跑啊?你还能跑到哪儿去?你这忘恩负义的东西,枉我当初从死人堆中将你扒出来救活,好吃好穿供着,哪点儿亏待了你?你竟然恩将仇报,背叛我出卖我,害我身陷牢笼,差一点就把命搭进去。” 十二娘还在他脚下挣扎,不过她很快就意识到这挣扎是徒劳的,索性便不再挣扎。 秦放歌见她老实了,方把踩在她背上的脚移开,扯住她头发将她拽起来,让她转过来面朝自己。 “说,你接近我,是不是那奸相早就设好的苦肉计?” 十二娘咳了一声,避开他刀子般凌厉的目光,低喘了几口气,苦笑道:“早就知道躲不过。呵呵,是我自作孽,今日死期既到,我无话可说,烦劳你给我个痛快!” “痛快?”秦放歌嘲讽地笑了,“你要我给你什么痛快?” 十二娘愣了下,眸光渐暗,稍后她撇开脸闭上了眼。也是,她凭什么要他给自己一个痛快?而秦放歌又怎么可能就那么痛快地让她死掉? “别装死,说,这一切是不是那奸相一早设好的诡计?” “我不知道……” “不知道?”秦放歌眯了下眼,轻轻笑了,但话语里却有一股子叫人不寒而栗的狠意,“你会知道的,小十二,我会让你想起来。” 十二娘有不好的预感,果然,不待她转回心思,头皮便是一阵奇痛。秦放歌扯着她披散下来的头发连拉带拽直拖回到木屋前蓄水的大水缸处,便往水里按。冰冷的水猝不及防灌入十二娘口鼻之中,胸口憋闷得像是要炸了。就在她觉得自己快要死了的那个瞬间,秦放歌又把她拉了出来。 她趴在水缸边剧烈的咳嗽,那架势像是要把心肝都要咳出来。 秦放歌冷冷看着她,眼里不见一丝波澜:“想起来没有?” 她还是在咳,好一阵子才勉强忍住,喘着气道:“相爷叫我去梧州办事,办完回来我便被人伏击……之后的事秦爷你都知道,你救了我,我并不知道相爷怎么找上了你,也不知这是不是他原本就设好的计策?后来唐连私底下找我,要我帮他,说那是相爷的意思,我又能如何?只有……” “所以你就伙同唐连那个妖人设计害我,贱人……”秦放歌怒不可遏,只恨她不能立刻死了,手上使劲,哗啦一响,又将十二娘的头按入水中。 她本能地挣扎反抗,两手在水里徒劳地乱抓,却只抓到她自己像水藻般漂浮在水面上的黑发。终究无济于事,渐渐她的手脚便不再动,水面上咕噜噜冒出一串又一串水泡。 最后一个气泡湮灭时,秦放歌深吸了口气,将她拉了出来。 她顺着水缸外壁滑下去,像是死了一般,脸色青白紧闭双眼,一点气息也无。秦放歌松开手,眼看她四仰八叉倒在地上,毫无尊严毫无廉耻地躺着。可不得不说,就算如此,她的容貌仍然惊人的美。 那眼那眉那唇,无一不像商玉。 可她不是商玉。 商玉是高洁如兰片尘不染可望不可及的仙子,而她却是地上的泥,肮脏无耻到可以随便出卖自己的身体。 他俯下身试她鼻息,就这么轻易死了? 不可能! 她的生命力有多强大,当初遭受伏击,受了那样的重创,都能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现如今却经受不起不到一刻的呛溺? 秦放歌不相信。 他舀起一瓢冷水狠狠泼在那女人脸上,然后如愿以偿看到她抽搐了下。 没有死,怎么可能这么容易便叫她死了?他还有许多手段要一一报复在她身上,他受了多少苦,她便要受多少苦。她欠他的债,他会一样不少从她身上讨回来。 秦放歌两手交叠着用力按她腹部。 她应力从嘴里喷出好几股水来,稍后她低咳了声,慢慢醒转过来。只是眼神呆滞,木然地望着天空好一阵眼珠子才会转动,视线缓缓飘移下来,落在秦放歌脸上。 秦放歌脸上浮着冷漠而嘲讽的笑意,眸光幽深,望不到底。 “杀了我吧!”十二娘望着他,眼里一片平静,仿佛已然勘破死生。 “就这么让你死了。”秦放歌冷笑,“岂不是太便宜你?” 也是,这也太便宜她了。十二娘缓缓垂下眼睫,只觉倦极累极,实在无力再想这之后可能会发生的事情。最可怕不过是死,她已经死过一次,既然这条命是他捡回来的,如今还给他便是。 至于他要如何折磨她,那也只能悉听尊便,谁叫她欠他? “不说话?” “我实在不知该说什么。”十二娘苦笑。 “就不为自己辩解一二?” “那你信么?” “不信。”秦放歌顿了下,果断摇头。 十二娘再次苦笑。就知道他会这样说,既然如此,那又要她辩解什么? 她的再度沉默令秦放歌愤怒,她出卖了他,如今看到他难道不该心虚不该愧疚不该害怕?可她为何竟这般镇定坦然?既没有惊惶恐惧到全身发抖,也没有痛哭流涕地跪倒在他脚下哀求,她只要死,只要他给她一个痛快…… 死,很好。他会让她死的,只是不会让她痛痛快快的死。 秦放歌冷冷笑了,起身将她拖至院外的篱笆墙边,取出早已准备好的绳索将她绑在栅栏上。 那是个很屈辱的姿势,十二娘被堵着嘴反绑在木栅栏上跪于地上。绳子捆得很紧,她完全动弹不得,只能挺着背僵硬地跪着。这其实是在意料之内的,早知他会想法子折辱她,如今这样不过只是开了个小小的头,接下去他还会怎样污辱她折磨她?完全不是她所能预料。 天渐渐黑下来。 向晚时分,正是蚊虫肆虐之际,偏偏她又在潮湿的林荫处。耳旁尽是嗡嗡嗡的蚊鸣声,头脸手颈,但凡j□j的部位就逃不过蚊虫的叮咬。十二娘如今才知道那种奇痒痛麻却又无力抓挠纾解的滋味——真不如死了的好。 可是她死不了,连咬舌自尽都不能。 夜渐深。 万籁俱寂。 一片寂静里只闻虫声呢哝。在这样静谧的夜里,身体上一点点的不适也会放的很大,又何况是那般钻心入骨的奇痒。十二娘的眼皮已经肿的睁不开,脸上像是被抹了辣油,火烧火燎般痛楚,又像有无数蚂蚁在咬噬爬行,令她几乎要控制不住地尖叫出声。 恨不能失五感闭六觉,就此成泥胎木偶。 小屋里的灯不知何时亮起,窗纸上映出秦放歌高大的身影。有一阵他推开了窗,探身朝外张望了一阵,而后便坐下来,把两腿高翘在窗台上,悠闲自在地在窗前喝起了小酒。 他瞧不上她。 十二娘知道,打从那一晚她爬上他的床,试图诱惑他起,他便再也瞧不起她。 耳中忽有古怪异响。 “嘶嘶嘶”仿佛毒蛇吐蕊,由远及近从左侧快速地向她靠近。 她心中大震,蓦地转过僵硬的脖颈,黑暗里有幽蓝两点光亮,彷如鬼火一般朝她飘来。她涣散的目光顿时一凝,已看出那是一条青皮巨蟒。趁着暗夜,那孽畜毫无顾虑地朝她扑来,显然已将她当做今夜的晚餐。 恐惧刹那间攫住了她的心,她终究是害怕了,几乎是不由自主便挣扎了起来。然而捆住她的绳索都是特制的牛筋绳,凭她的本事根本就无法挣断。她扭了两下便停下来,心头泛起难言苦意,从看到秦放歌的那一刻她就想到她会死,她想过许多种死法,唯独没想到会是这样,竟会成了巨蟒的点心! 这般不堪的死法多少让她有些不甘。 然而已容不得她再不甘了,巨蟒张开大口,令人恶心的腥晦臭气霎时从它口中四散弥漫。 她无力自救,只能眼睁睁看那血盆大口逼面而来。 ☆、第2章 京畿营(小修) 恶臭熏人欲呕。 腥红的蛇信子倏忽间便到眼前,透过巨蟒大张着的嘴,甚至可以清楚地看到它尖利的牙齿。它是先用牙齿咬死她再撕碎吞掉,还是就这么囫囵个儿地把她吞下去? 绝望中,十二娘撇过脸朝着小屋窗口处望去,这种时候,她心底里仍抱了一二分的希冀,明知已是无望,却还在隐隐祈盼什么。 真是够可悲的! 窗口处的那道人影仍旧一动也不动。 十二娘在心里悲叹一声,认命地缓缓闭上眼。 双眼即将合上的刹那,却忽有一道光——雪亮的光,如电般转瞬即至。 “噗”,十二娘听到一声轻微的洞穿皮肉的钝响,随后便见一篷血雾在眼前爆开,腥臭的血点子下雨般“嗖嗖”飙在她脸上,好像连眼睛里都溅进了几点,睁眼望出去,只见一片血红。睫毛上挂着的血不停往下滴,透过迷蒙的血色她看到巨蟒那丑陋的头颅在半空中落了下来。 他到底——还是救了她。 秦放歌从窗间一跃而出,探手接住自半空中飞回的广寒刀,回手又是一刀劈在血泊中嘴巴尚在一张一合的巨蟒头上。待那孽畜死透之后,这才收刀回身,看向已成血人的十二娘。 她还没有被吓晕,正自抬头怔怔看着他。 秦放歌走上前,广寒刀在月下泛着冷光,他顿了顿,挥刀挑向紧紧捆缚住她的绳索,只一下牛筋绳便纷纷断裂。 十二娘从绳索中解脱出来,整个人立时向前栽倒,好似虚脱一般软软趴伏在地上,许久都没动一下。 秦放歌厌恶地抬脚在她身上踢了踢,道:“起来!” 她在地上动了动,脊背弓起,用尽全身力气也没能爬起来。秦放歌皱眉,忽然一把抓住十二娘后领,将她提溜起来,几步走至小屋门口,丢在大水缸前。 “也只有你这样的贱人才引得来那等恶心人的孽畜。”他道,“洗干净了再进来,老子还有话要问你。” 十二娘又在地上趴了一阵,方慢慢缓过劲来,先自动手将堵住嘴的那块烂布扯了出来,这才挣扎爬起,颤抖着两手捡起地上的水瓢舀了瓢水,放在水缸旁的木凳上,掬水将脸上、发上那些腥臭的蛇血一点点洗净。也不知是不是那蛇血的原因,她面上紧绷的肿胀感跟难禁的奇痒竟减轻了许多。 衣襟上的血渍并不好洗,她揉搓了很长时间,都没能洗干净,衣服却湿了大片。 她只得放弃,抬眼看到站于窗前冷冷看她的秦放歌,站起身将湿漉漉的头发理一理,方一瘸一拐地走了进去。 “秦爷……”她呐呐道,“请容十二去换件衣服。” 秦放歌不说话,只是寒着脸盯着她看。这男人长了一双鹰隼般锐利的眼,好像能看到人心里面去。她不敢多看,别过身走入仅隔了层布帘的里屋,那是她平日的卧房,她的换洗衣物都在床头那只箱子里。 但不等她走至床边,秦放歌便跟了进来。 “秦爷,我要换衣服。”十二娘提醒他道。 秦放歌仍旧不语,抱了两臂就那么大刺刺盯着她看,完全没有回避的意思。 “我不会逃跑……”她知道,他是怕她跑了。 秦放歌打鼻子眼里嗤笑了声,道:“怕什么?我又不是没看过你的身子。要不要我找面镜子给你瞧瞧?就凭你现在那张肿的似猪头样的脸,谁有兴致碰你?” 他既如此说,十二娘又能如何?只得背转身脱下湿透的外衫。 正值酷暑天气,她穿的甚是单薄,外衫之下除了白色的一圈裹胸和底下薄薄的白绸单裤便再没有别的衣物,大片肌肤尽皆裸/露在外。 秦放歌的喉咙不觉便紧了紧,目光一寸寸落下去,在十二娘玲珑纤细的腰肢上停住,那样细的腰,却因练武而有一股柔韧劲拔的味道。微翘的臀在绸裤下若隐若现,诱得人心神荡漾。 他只觉一团邪火在小腹下熊熊烧了起来,蓦地便走过去,一双手鬼使神差般伸出去,将那盈盈细腰握在掌中。粗粝的手指触到她滑腻肌肤的一刻,他已不再犹豫。 他将她推趴在床柱上,就手一拉,裹胸便散了开来。 十二娘乖觉地抱着床柱并不反抗,其实反抗也没有用,她根本就不是这个男人的对手。而且她欠他,因为欠债,所以就只能承受。只是,他不是一直嫌她脏么?而且,他方才才说过她像个猪头,没有兴致碰她。 “秦爷,我脏!”她咬住唇,一字字提醒他。 “脏有什么?唐相都不嫌你脏。” 他笑,这女人还真有自知之明,可他并不打算放过她。 “……”她无言,只用力扣紧坚硬的床柱。 唐相唐相,他还真会找她的痛脚,知道那人另有新欢,早便不肯要她,所以故意说这样的话来刺她。 “你不是一直都想上我的床?我成全你。”秦放歌道。 他想,他大概在狱中太久,被憋得发疯了,所以才会对这曾经爬他床却被他推开的肮脏女人起了兴致。他将十二娘微微侧转的脸用力拨转过去,这张脸虽被蚊虫叮咬的难看之极,却仍有商玉的影子,让他有种说不出的罪恶感。 可她并不是商玉,她只是那奸相玩过不要的肮脏女人而已。 “不然……唐相又怎知你是真为他卖过力的?”他微喘着气冷笑,手越过她单薄的肩扯过衣箱上那件外衫,一股脑儿将她的脑袋蒙住。如此他心底里那罪恶感才减轻了些,这种忘恩负义的东西,原就不配得到他的尊重跟怜惜,怎样折磨侮辱都不为过。 十二娘陷在一片黑暗里,被他紧紧抵在床柱上。 世界仿佛忽然沉寂,耳旁只有秦放歌刻意压制着的呼吸声。 他根本就没脱衣服,更别说什么亲吻爱抚,有的只是粗鲁的不带丝毫怜惜的凌虐。 额上的汗水不停滴落,满身都是汗,腻呼呼汗淋淋,也不知是因为疼还是因为热。她有些反胃,胸腹中翻江倒海一般,胃里的酸水直往上涌,好像随时都会吐出来。 她强自忍耐着,紧咬着牙关一声不吭,只盼一切快点结束。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切终于结束。 她抱着床柱软软滑下去,伏在地上只是干呕,却什么也吐不出来。 秦放歌整理好衣服过来,扯下她头上的衣服,一把将她拎到眼前,道:“你这个样子做什么?嫌我恶心?” “是很恶心。”十二娘苍白着脸吸口气,抬头看看他,又转开脸,淡淡道,“我这般脏的女人,秦爷也能受用,我替秦爷恶心。” “你……”秦放歌说不出话,也不知为何竟微觉理亏。 十二娘捡起掉落地上的绸裤扶着床柱慢慢站起,背对着他将衣服一件件穿好,道:“秦爷要问什么话?” 秦放歌默然看她穿好衣服,那奸相把这女人调/教的甚好,连穿件衣服也这般端庄优雅,倒让他看恍了神。 “为什么要害我?”他愣了许久才想起他要问的话。 “那日我提醒过秦爷的,只是秦爷当时急着要去海天楼见彩虹姑娘……”十二娘转过身,却并不看秦放歌,只定定望着窗外。 “你提醒我?”秦放歌实在是想不起来。 “我提醒过秦爷带刀,可惜秦爷你不明白。” “带刀——”秦放歌怔住,当时好像她的确提醒过他的,可他却没有听。后来在海天楼才会轻易被那男扮女装也能艳绝人寰的妖人唐连所伤,不得不逃回秦宅。 谁知奸相竟在他宅子里也布下天罗地网,连十二娘都是他的人,一场梦醒,他便入了囚车。 “你这就叫提醒?”秦放歌咬牙,一边提醒一边毫不犹豫用迷香迷倒他,听凭唐连将他带走。 “我已尽力……”十二娘幽幽念一句,顿了顿,神情却忽一变,凝神细听片刻,对秦放歌道,“秦爷,只怕……你又有麻烦了。” 院外百米之内,忽有异样动静。 似乎是脚步声,且不止一个人,起码有不下二三十人的数量,正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朝着小屋包抄而来。脚步声轻捷而规整,想来都是训练有素的高手。 看来是追兵到了。 “恐怕是京畿营的人。”十二娘继续道。 秦放歌不是聋子,自也是听到动静了的,上前一把扣住她下颌冷冷问:“你早知道他们要来?” “秦爷若这么想,十二也无话可说。” 秦放歌目不转睛看她片刻,恨恨甩开手,唇边浮起抹嘲讽的笑:“那奸相来的还真快!” ☆、第3章 十五妹 脚步声倏忽之间已响在院内,只是一瞬间便占据有利地势,形成一个弧形的包围圈,切断了所有可能下山的通路。 秦放歌看起来还算镇定,静立于木窗前紧握着广寒刀一动不动,但身体却明显紧绷起来,整个人好似一把蓄势待发的弓,随时都会射出最具杀伤力的箭矢。微弱的烛火透过布帘,将他半边阴郁冷峻的脸,映得如同石刻浮雕。 空气中似有暗流涌动,压得人透不过气来。 屋外异响渐近,其间隐然夹杂刀剑兵戈碰击之音。 秦放歌透过半开的木窗朝外看去,一片黑暗里,沿着篱笆墙一转依稀可见锐芒点点,也不知多少弓箭对准了他。 一个女子清脆的声音在寂静中突兀地响起:“秦放歌,我知道你在里面,要想活命就快出来,否则——就放箭了。” 话虽是狠,但语声娇媚,听起来软绵绵的,根本就起不到威慑的作用。 十二娘却是一惊,脱口低呼了声:“阿芙!” 秦放歌回头看她一眼,目光里有说不清的东西,像是轻蔑又像是怜悯。十二娘背倚床柱将脸撇到一边,避开他的目光,她受不了那样的目光,她可以忍受他的蔑视,但绝对忍受不了别人的怜悯。 没错,阿芙是唐相的新欢,她是旧爱。 不不不,不是旧爱,只是江天成送给他用来暖床的低贱滕侍而已。 秦放歌在幽暗里冷冷笑了声,笑那喊话的女子真蠢,出去?鬼才会出去当箭靶子。扬手一挥,只听暗器破空声响,两道寒光从窗间直飞了出去。外面顷刻间做出反应,一瞬流矢如雨,全都朝着木窗射来。 箭矢带着巨大的冲力穿窗穿墙而过,咄咄咄钉在地上、墙上,有几枝险险就射中十二娘,她一个懒驴打滚躲过,抬手拉动床柱旁的机关。一道铁板从天而降,堪堪嵌在木窗之内。 如此一来,密集激射而入的箭矢便被挡去大半,只剩少量透墙射进的箭矢散落屋内。 “我就知道你有应急之法。”秦放歌怒气冲冲匍匐着自箭丛中爬到十二娘跟前,揪着她的衣领拉到跟前,冷笑,“狡兔三窟,你有逃跑的路对不对?” 十二娘不语,沉默片刻,伸手过去扭了扭靠左边的那只床脚,也不知摁动什么机关,竟在床下现出一条暗道来。 秦放歌凝目下看,暗道里黑黢黢的,也不知通向哪里。 他微微眯眼,捏住十二娘下颌道:“你要明白,如今咱们可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若落到外面那女人手里,只怕你会死的更惨。” “秦爷若觉得这条路不妥,跳后窗也可以……崖下面是个深潭,不过,我想下面可能已布着人了。” “你倒是给自己留了不少后路。”他松开手,半是嘲讽半是叹服。 “相爷说,人无远虑……”她忽顿住,喉中有些发梗,再也说不下去,转过脸吸了口气才又道,“秦爷打算走哪条路?” “走暗道。”秦放歌攥紧广寒刀,起身便往暗道里走。 十二娘随后跟着,摁动机关将暗道门合上。二人摸着黑沿着土阶往下走,约莫走了二十来级阶梯,秦放歌晃亮了火折子,回头问:“这条暗道通往哪里?” “石鼓口。” “原来就有?” “嗯。”十二娘随口应,眼睫微不可查地跳了跳。 “撒谎,这分明是新挖的地道。”秦放歌顺手摸一把墙上的泥,这土还是新的。 十二娘也知道瞒不过他,只不做声。 秦放歌又道:“单只凭你,只怕还挖不出这地道来。” 十二娘只好道:“我请匠人来挖的。” “花了不少银子?” “还好。” “我钱庄名下的银子就全被你用到了这里?” 秦放歌由不住苦笑,这还真是机缘巧合,这女人出卖了他,卷了他钱庄的银子逃到这里,不曾想竟还是用在了他身上。 暗道越来越深,终于走完那陡直的随时会让人一头栽下去的土阶,到了一段比较平顺的正道上,却还是不那么好走。地道内潮湿阴暗,且还狭窄,仅仅只容一人通过,两壁怪石上布满滑腻腻的青苔,隐隐透着股子腐尸的臭味。 秦放歌站住,掉转身将手里的火把塞到十二娘手里,道:“你走前面。” 十二娘乖觉地接过火把,侧身绕过他,走到前面,自动自觉地做引路人。 脚底下坑坑洼洼,秦放歌深一脚浅一脚地随着十二娘往前走,时不时总会绊到什么东西,十二娘在前不时出声叫他小心。 转过一道弯,那股子腐尸的臭味愈发浓郁。 十二娘忽然顿住,提起裙子跨过一样障碍物后,道:“秦爷慢点。” 秦放歌还未走至近前便闻到一股恶臭,就着光低头一看,登时就怔住,那竟是一具腐尸,也不知死了多久,脸上的肉已全部腐烂,腐肉黄水之下只见森森白骨。 “你……”秦放歌倒吸了口冷气,眼见十二娘平静如初,便知此事多半与她脱不了干系。 她举着火把等他过来,也不等他发问,抬足便又往前去。 若只那一具尸首还好,可恨是随后又连碰到十数具,或仰或伏,或坐或卧,死状凄惨,不堪入目。秦放歌恨得咬牙,到底没忍下去,眦目问道:“这都是你干的?” 十二娘持着火把静静看他,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你这心狠手辣的歹毒妇人,只为保住这暗道的秘密,便杀了这许多人。”秦放歌自认不是正人君子,杀人放火的事情他也不是没干过,却还没见过如此令人发指的血腥恶行,简直就是草菅人命。 那歹毒的恶妇却并未因他的怒骂感到愧疚,转过脸避开他愤怒的目光,淡淡反问:“我若不够歹毒,秦爷以为我还能活到今天?” 她掉转身款款前行,背影窈窕迷人,一步一步摇曳生姿,语声轻飘飘说得轻描淡写:“我并不想杀人,可惜他们得了工钱犹觉不够,商量着要图财害命,我为了保命自然不得不把他们杀了。” 秦放歌看着那美丽的背影不置一词,眸光却渐渐冷下去。 她这是在为自己辩解? 十几条人命交代在她手中,她觉得于心不安了? 所以便说别人图财害命…… 或许她说的是事实,但杀一儆百便足够,又怎用得着全部杀光?真不知她长着一副什么心肝?竟能下得去那般狠手,难道生就是一副蛇蝎心肠? 这妇人太过狠毒,不能留也留不得。 秦放歌将刀柄又握紧了几分,迈开大步跟上前去。 他们已快到出口,隐约有丝风吹进来,将那腐臭味吹散了些。秦放歌吸了口气,又走了十来米地,便看到洞口处的那道石门。 便是这个时候,秦放歌也不敢确信自己是不是就真的逃出生天,到了安全之地。 一把拉住已打开石门欲踏出洞口的十二娘,道:“等一等!” 十二娘回头看看他,道:“从这洞口出去的一二十里地内人迹罕至,要走整整一日的路程才到得了石鼓口。” 她还真善解人意,知道怎样不显山不露水地打消他的顾虑,又保全他的颜面。 秦放歌微微笑了下,心里却越发觉得这女人可恨,道:“人迹罕至未必就没有伏兵。” 十二娘觉出他这话的古怪来。 他不相信她,不但不相信,恐怕还怀疑她会再次出卖他。 这也没什么奇怪,一朝被蛇咬,是得小心点才是。 只是——好像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 秦放歌目中忽有狠戾之色迸射,握着刀柄的右手微微一动。十二娘心头突地一跳,下意识闪身便是一躲。广寒刀擦着她的左肋下呼啸而过,只差半分的距离便能要了她的命。 十二娘险险避过一刀,旋身跃出洞口。 洞外别是一番天地,黑沉沉的天宇之下,是一望无垠的荒草地。 她在荒草间站住,手持火把看秦放歌随后跃出。 “你要杀我?”她问,跳跃的火光中,她那被蚊虫叮咬的红肿的不堪的脸看起来有些苍白。 秦放歌鄙夷地笑笑,这算是明知故问么? “我没有理由不杀你。”他冷冷道,却奇怪她为什么还站在这里不跑? “你还不逃?” “能逃到哪里去呢?”十二娘抬头望着深黑色的夜幕微微笑了下,笑容多少有些凄怆的味道,而后她在草丛间盘膝坐了下来,闭上眼道:“秦爷这次可以给我个痛快了?” 秦放歌只觉太阳穴上突突直跳,手里的刀攥紧又放松,放松又攥紧,忽然几步上前,拧眉冷笑道:“好,我便给你个痛快。”举起广寒刀咬牙试了好几次,也不知为何,竟还是下不了手。但心头到底恨不过,忽然一把夺过她手里的火把,反转刀背击下,重重击在十二娘右小腿上。 耳中有细微的骨裂声响,眼看十二娘呜咽着浑身剧颤,紧抱住右腿蜷缩成一团,他就知道她那条腿断了。 他恨恨道:“要我给你个痛快?没那么容易。” 十二娘死死咬住下唇,将痛呼声忍回喉中,大概咬得太狠,唇间竟有了腥咸的味道。 秦放歌道:“念在你还算老实的份上,我饶你一命。你说的不错,这里还真是人迹罕至,虽没有伏兵,豺狼虎豹或是蟒蛇之类却是可能有的。” 回头又看一眼被绿藤遮蔽住的洞口,道:“还有那位阿芙姑娘,也许她比豺狼虎豹还要可怕,你最好自求多福,别碰上他们才好。” 他怜悯地最后看她一眼,径自从她身边走过,越走越远,渐渐就只看到微弱的一星火光。 十二娘在黑暗里坐起身,忍着痛摸索到右小腿骨断裂的那处,将腿骨扶正撕下一幅裙角缠裹住伤处。秦放歌的话不错,她不能在此久留。想起之前差点葬身巨蟒口中的情景,她犹觉心悸,挣扎着便要站起身来,只是稍微一动,便是一阵剧痛袭来,疼得她一个哆嗦,人便又倒了回去。 她趴在草丛中,几近于昏迷。迷迷糊糊也不知过了多久,忽听一阵沉闷的石磨转动声,心里一惊,睁眼看时便见火光耀眼,绿藤之后的石门竟是大开,鱼贯内走出一个又一个身穿铠甲、手持弓箭的京畿营羽林卫。 羽林卫们几乎是第一时间就发现了她,瞬时,她便成了众矢之的。 明晃晃的箭簇无一例外对准了十二娘,她强撑着坐起身,听到其间有人道:“禀阿芙姑娘,发现个可疑的女人。” “是么?让我看看。”娇嫩如黄莺般的声音猝不及防闯入耳中,刺得耳膜嘶嘶地响。 十二娘朝着那声音的方向看去,便见一娇小的黑衣女子从羽林卫中走了出来。那女子约莫只有十五六岁,她一步步走过来,柳叶青青的眉毛微微上挑,圆溜溜黑漆漆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看来天真之极。 “十五妹——”十二娘被她那一双眼看得极不自在,先叫了她一声。 “哦……”阿芙张圆了艳红的小嘴,眨了下眼,像个猫儿般笑了起来:“十二姐?哎哟,真是十二姐呀!十二姐,这一阵怎么总也见不着你?你到底去了哪里?阿芙想找你玩儿也找不到人,问相爷你去了哪里?相爷又不肯告诉我。” 她笑吟吟的,笑容如孩童般纯真,歪着脑袋仔细又看看十二娘,蹙眉道:“只是,你……你怎成了这副模样?” ☆、第4章 野火烧 她的每个字说得都那么动情,话里话外满溢关切之情。 除了十二娘自己,没人听得出她话里的真正意思,她在炫耀、示威,还有幸灾乐祸。之所以没有立刻对十二娘痛下杀手,是因为她昔日所存留的怨毒仇恨还没完全发泄出来。 十二娘转开眼淡淡道:“人老色衰而已,十五妹你正青春年少,越发好看了。” 初初跟着唐相时,她也是这个年纪,花一般美丽,被那权倾朝野的男子宠着爱着,须臾片刻离不得身。她还记得那人浓长的眉,顾盼间和煦如春风的眼,温存时款款的柔情。 然而也不过如此而已,三年,仅仅只有三年,她便被弃如敝履。 之前没有任何征兆,他忽然就不要她,取她代之的是眼前这位娇媚可人的十五妹。 他再不肯看她一眼,只叫她滚。 他说:“滚,滚得远远的,再别让我看到你。” 她甚至不知自己犯了什么错,也许根本就没有错,只是他厌倦了而已。 阿芙摸摸自己的脸颊,娇笑:“相爷也这么说……哎,十二姐你这么样,相爷只怕更不喜欢,真可惜了。” 每句话都刺着她,堵着她,十二娘想,她这是存心的,存心要让她难受。 “没什么可惜,相爷有你就够了。”她轻轻道,到底还是忍不住反击了一句,“十五妹这般伶俐乖巧,想来相爷再喜欢不过,又岂会再想着别人?” 阿芙闻言,乌黑的瞳子微微暗了暗,一转眼便又笑颜如花,咯咯笑着:“十二姐你可真会说话,不过相爷还真这么说过,他说除了我再不会想着别人。” “是么?”十二娘略有些恍神,那个人会说这样的话么? 他跟她在一起那三年,可从未说过这样的话。他只会怔怔望着她出神,被她发现,便极尽温柔地一笑,喃喃唤一声:“阿瑶——” “十二姐不相信?” “我,相信。”十二娘静静看着她答。 “咦,十二姐你怎么老坐在地上不起来?你……你的腿伤了?”阿芙一边问,一边紧盯着十二娘的脸,不放过她脸上任何细微的表情。 十二娘惨然笑笑,总归是会被发现的,再掩饰也没用。 “十二姐,你可真倒霉啊!”阿芙面上的关切之色到此刻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唇角扬起,只见满眼的幸灾乐祸,“脸坏了也就罢了,连腿都折了,日后成个跛子,哎哟,十二姐你可怎么才好啊?” “这便不劳十五妹费心了。” “那怎么成?”阿芙道,“再怎样你也是我的十二姐,阿芙怎能让你受这等委屈?” 说着话眼里有杀意一现而过,俯身便去按十二娘受伤的右腿。 十二娘挥臂,及时将她那只按下来的手挡在半空,同时间身子后挫,登时便朝后移开三尺开外地。阿芙被她这一挡,蹬蹬就往后退了两步,几乎不曾摔倒,一瞬那张天真如稚子的脸便黑了下来,竟有一股子说不出的阴狠之色。 “给我拿住她!” 二人终于撕破了脸。 几个羽林卫上前,十二娘受伤在身,自知不是对手,只有听凭他们将她反扭住按在草丛中。 阿芙上前,一脚踩上十二娘右腿,使劲又踩了两下,眼见十二娘痛得面无人色,心头顿时大快,冷笑道:“你以为相爷还会再要你是么?呸,就死了这份心吧!自从你跟了那姓秦的,相爷就恨不得杀了你,还让唐连在相爷面前邀功,你有什么功劳?若不是我派人在苍溪口围堵你,你能顺利跟了秦放歌?所有的功劳都是我的,你凭什么邀功?” “是你——”十二娘蓦然抬头,冷汗流下来,顺着眼角流入眼中,涩涩地疼,她不由眯细眼,以期缓解那疼痛。她一向忍得,那点痛比起腿上的痛楚其实根本就不算什么,但此刻却格外难捱,她禁不住闭上眼,终是一叹,“竟果然是你。” “是我又怎样?” “这件事相爷知道?” 阿芙像是呆了下,踩着十二娘伤腿的那只脚不由自主便缩了回去,嘴上却道:“相爷当然知道……”她这话说得不那么有底气,顿了顿却又道,“你以为相爷会因这件事罚我?十二姐现而今最好还是想想自己的好,还想去相爷跟前说我的不是?哼,就凭你放走秦放歌这一条罪你就该死,相爷他绝不会怪我的。” 这话的意思已很露骨,她要杀了她,这很容易,只要一声令下就成。 十二娘苦笑,没死在秦放歌手里,倒要死在这个小丫头片子手中,想想还真不甘心。 她想的还是太简单。 阿芙显然不打算让她这么轻易地去死,明眸一转,朝四围的羽林卫笑道:“各位辛苦了,这女人虽说年纪大了,却还薄有姿色,便赏给你们好好享用一番如何?” 十二娘总算见识到什么叫最毒妇人心,这小小年纪的女孩儿竟有这般狠毒的心肠,秦放歌说她狠毒,那是没见识过更狠毒的。他若真听到阿芙说的这些话,只怕要望洋兴叹吧! 阿芙虽这般吩咐,羽林卫却不敢真的听命,内中有个知情的道:“阿芙姑娘,她曾是唐相的人,我们可不敢碰。” “相爷早就不喜欢她了,碰便碰了,有什么大不了?” “虽说相爷不喜欢她,但她总归是相爷的女人,阿芙姑娘这是要害我们啊?”羽林卫中又有人附和。 阿芙撇撇嘴嘀咕:“没用的东西,你们到底还是不是男人啊?” “现在不是男人没什么,就怕日后给相爷知道,连命都保不住,那时可就连人都不是了。” 羽林卫们纷纷点头,尽皆大笑。 阿芙脸上有点挂不住,道:“算了算了,给我杀了她罢!”待有人拔刀上前,却又将其止住,从袖中拔出把匕首走至十二娘身前,笑道,“等我在她脸上做个记号再杀。” 匕首带着森冷的寒意慢慢贴上十二娘本就不堪入目的脸。 阿芙虽行事狠辣,对上十二娘那双如古井般波澜不惊的眸子,心里多少还是有些虚,眼光低下去避开她的目光,凑到她耳边低低道:“十二姐你也别怪我,要怪就怪你命不好。” 锋利的刀尖往前一松,一滴血珠便渗了出来。 面上微微刺痛,十二娘闭上眼,等着更大的痛楚袭来,却并没有。羽林卫中忽有人惊呼:“有火——火烧过来了!” “哪来的火?” “怎么会忽然烧起来?” 羽林卫们被那忽如其来烧过来的大火弄得惊慌失措,持着弓箭纷纷后退。 火是从东面烧过来的,其时正在刮西风,冲天大火带着滚滚浓烟顺风哔哔啵啵一路烧来,霎时便成燎原之势,宛若一条巨大的火龙,朝着阿芙她们所在的这一带咆哮而来。 阿芙眼望熊熊而来的火舌,由不住连连后退,口中喃喃道:“天哪!” 一瞬间,所有羽林卫包括阿芙在内,均做鸟兽散。 十二娘只觉脸上刺痛一轻,双臂已得解脱,那两个摁住她的羽林卫早跑开了去,众人纷纷往那绿藤遮蔽的地道洞口跑去,边跑边喊:“快,大家都往地道里撤。” 阿芙转身跑了两步,回头看到火光里摇摇晃晃站起身的十二娘,忽然又冲了回来,抄起手里的匕首往十二娘身上便刺。 “我先杀了你再说。”她恶狠狠道。 断了一条腿的人纵使身怀绝世武功也要变得笨拙,十二娘自也不例外,眼看利刃刺到,分明是要躲闪的,却因腿伤不那么灵便,以至只是微微侧了下身。阿芙匕首所指的方向只稍稍一转,就跟了上来。 十二娘只有挥臂击挡。 便在这时,忽从齐腰深的草丛间跳出个人来,闪电般一闪而至,朝着阿芙便是一刀,正正砍在阿芙手中那把匕首上,劲力极大,顿时就将阿芙虎口震裂。阿芙大惊,向后一跤仰跌下去,幸而她够机灵,半空翻一个身,方才没摔倒。 那人趁此功夫已到十二娘身旁,拦腰将她横抱而起,绕个圈子,竟朝大火烧来的方向狂奔而去。 “那是秦放歌。”阿芙霍然醒觉过来,迅速退到石门前,喝令,“快放箭射他!” 十二娘实在没想到秦放歌竟会返回来救她,稍一愣怔间,便听秦放歌大喝: “抱紧!” 说着话已腾身而起,足足纵上去一丈多高,踩着烈焰,腾云踏雾般从火海里一跃而过。耳旁各种声音交错纷杂,风声、枯草焚烧的哔剥声、还有箭矢划破气流所发出的尖锐呼啸声。 十二娘将脸埋在秦放歌胸口,敏锐地觉察到秦放歌的身子在半空中晃了一晃,跟着两人便栽了下去。 万幸他们已越过火海,火海这一边是已被焚尽的大片荒草地。地上余温犹存,触手之处一片滚烫,空气里弥漫着草木焚烧后的焦味,隐隐还有毛发被烧糊的焦臭味。 秦放歌单膝跪地,一手仍抱在十二娘腰间,低低喘了一声,抱起她再度往前狂奔。 “秦爷受伤了?”她忍不住问。 “这点伤还要不了我的命。” 十二娘微微苦笑:“其实秦爷不用来救我的。” “你以为老子想救你,这大片的荒原,谁知道怎么走才出的去?”秦放歌怒道。 原来是因为走不出去,才又回来找她。 “火是你放的?” “嗯。”秦放歌气喘吁吁地。 “就不怕烧死你?”十二娘这话里带了几分嘲弄。 “富贵险中求,老子这不是把你弄出来了?” “多谢秦爷相救。” “闭嘴,老子最恨你谢我。” 十二娘听话闭嘴,再不说一个字。 只是她不说话,秦放歌却又要逼着她说。 “怎么走?”他凶巴巴问。 十二娘眨眼看看他,欲语又止。 “问你话呢!” “哦……”十二娘无奈,指指天空道,“看到北斗星了么?跟着它一直往北走。” “这么简单?”秦放歌怀疑地嘀咕。 “就这么简单。”十二娘真心实意地答他,看他越走越慢,便知他有些撑不住了,于是提议道,“秦爷不休息下么?不然你放下我,火还没烧完,追兵一时还到不了,我们可以慢慢往前走。” “用不着,老子还没那么废物。” 她越是客气,秦放歌便越是执意不肯放下她。 这么一直往前走,走了约莫半个时辰,还真走出了荒草地。 天色已有些发白,前方只见蒙蒙一片水域。 “这便是石鼓口?” “嗯,这是阜临江,秦爷有没有看到前面埠头附近那座石鼓?这名字便是由此得来的。” 秦放歌举目四望,果见东北方向的水域旁立着座一丈来高的石鼓。 风吹来,将芦苇荡吹得时高时低,起伏不休,隐隐竟闻飘渺的笛音。 秦放歌顿住,将十二娘放下地,凝神听了会,问道:“你听到笛声没有?” 十二娘道:“好像是……十面埋伏。” 秦放歌心头顿时一紧,一双眼如寒冰般紧盯住十二娘许久,忽然揪住她衣领将她一把拎至近前,冷声道:“若有什么异动,我立时便杀了你。” 十二娘唯有苦笑:“十二的命是秦爷的,随秦爷怎样处置都行。” 秦放歌不置可否冷笑了声,将她推至身前,紧握住广寒刀,拨开齐人高的芦苇,缓缓朝石鼓口而去。时候还早,江面上并不见一条船,埠头上冷清的很,只挑台上背对他们坐着个青衣男子。 男子正横笛吹奏,那十面埋伏的笛音便是由他那里来的。 十二娘望见那颀长背影,不由一愣,就见那男子缓缓转过头来,一张脸在晨雾里如明珠冰雪般耀眼夺目,叫人一眼便失了魂魄。她想,当初秦放歌便是被这样倾倒的吧? 男子站起身,宽大衣袍在晨风中蹁跹翻飞,恍如天人一般。 “十二姐,秦爷……”他冲二人温和一笑,笑颜灿若朝阳,几可倾国,“唐连在此等候多时了。” ☆、第5章 不相欠 那温文尔雅的美男子看来和善无害,但气氛却在刹那之间紧张起来。 秦放歌一双眼顿时瞪圆,目光闪动,隐隐有仇恨之色,紧按住腰间广寒刀,便要伸手将十二娘拽过来。却晚了一步,十二娘忽然朝前迈出一步,叫了声“十三弟”,身形疾纵而起,竟朝滚滚东流的阜临江一跃而下。 “十二姐——” 唐连面色陡变,惊呼一声人已从挑台飞跃而出,凌空几步,硬是抢在十二娘落水之前,将她一把抱在怀中,跟着旋身一转,滴溜溜从滔滔江水中又跃回挑台之上。 这瞬间,十二娘忽然出手,挥手便将他腰间玉笛拔出,摁动机括,玉笛中立时弹出一段雪亮锋刃,锐利尖峰堪堪对准唐连咽喉。 “十二姐,你过分了!”唐连轻轻叹一声,叹息间隐有一抹不悦的冷意。 “叫你的人出来,让秦放歌走!” 唐连闭了闭眼,朝着虚无的空气中朗声道:“都出来!” 话音甫落,便自石鼓后、江岸芦苇等隐蔽之处闪出数条人影,秦放歌游目环顾一圈,粗粗估计了下,大约也有二十人左右。 “船呢?”十二娘又道。 唐连又叹一声,道:“把船拖出来,送秦爷上船。” 随着他的吩咐,一条木船从芦苇荡里缓缓驶出,船上却空荡荡并无一人。 十二娘道:“秦放歌,你还不走?” 秦放歌颇有些犹疑地看看挑台上那紧抱在一起的男女,忽然大笑了声,纵身一跃上船,道:“十二娘,这是你欠我的,我就不谢你了。”拨动船桨,朝对岸驶去。 十二娘凝目看那条船渐渐驶远,忽扬声道:“那请秦爷记得,我欠你的两条命至此已全部还给你,从此后我再不欠你。” “错,我一共救了你三次,所以,十二娘,你还欠我秦某一条命。” 语声劲拔清越,如空谷钟鸣回荡于江面上,久久不绝。 “十二姐,你可以收手了么?”唐连低头凝望怀中人,幽幽地问。 十二娘愣了愣,抬眼看看他,却立刻便避开他的目光,迅速摁动玉笛机括,将那段利刃收回笛中,低声道:“对不住。”顺手把玉笛塞回他腰间玉带中,挣扎着便要从他怀抱中出来。 唐连听凭她意愿默默将她放开,眼看她一瘸一拐地往前走了两步,却忽然一跤摔跌在地,才惊觉到她的腿出了问题,忙上前将她从地上扶起。 “你的腿?”他已看到十二娘右小腿上胡乱包扎着的伤处,小心撕开白色绸裤,伤了的小腿便完全暴露在眼下,几乎肿成了两个腿那么粗,满目的红紫淤青,触目心惊。 “秦放歌干的?”唐连问,语声微颤,饱含愤怒。 十二娘却只笑了笑,几许酸楚,只他看得见。她被折磨的很惨,原本美丽温婉的面容浮肿着,也不知被什么东西咬过,满脸皆是密密麻麻大小不一的红色小疙瘩,右颊上还有一道血痂,很难看! 唯一双妙目清亮如昔,痛苦中也能含着笑意,每每看得他揪心。 冷汗从她发间一颗颗往下滚,她紧咬住唇,薄薄的唇上一丝血色也无,他拿袖子帮她将汗细细擦去,拧眉切齿道:“当初就该杀了他。” 挑台下从人慌张跑来请示:“十三爷,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他冷笑指江中:“混蛋,追都不会么?立刻全部驾船去追,追不上就放箭射死他。” 十二娘微微摇头,忍痛唤他:“十三弟……” 唐连俯首应她,方才阴鸷冰冷的眉目间转瞬尽是温柔笑意。 “我又连累了你。”十二娘满面愧疚担忧之色,“相爷若问起,你便说是我挟持你放的人。” 唐连并不接她这话,只柔声道:“十二姐,我带你去看医生。” 若他真介意,就不会让她这般轻而易举得手。 江面上还留着一条小船,他将她小心地抱上船去,脱下身上那件宽大的袍子盖在她身上,走到后梢划动船桨,却并不向着对岸去,而是逆流而上,朝着阜临江上游驶去。 “我们去哪儿?” “前面不远有个小镇,小镇上那医生对骨伤颇有造诣,应该能治好你的腿。” “治好又能怎样?”十二娘半仰着头凝望天空,太阳还没有出来,天色有些阴沉,也不知何时才能看到希望。 唐连不语,只默默看着她,半晌问道:“你那时为什么不肯跟我回京?” “我觉得累,想过几天清静日子,却没想秦放歌找来了。”她悠悠吐出一口长气,语气清淡不见起伏。 “真是想过清静日子?”唐连微微蹙眉,半信半疑。 “真的。”十二娘望着他眨眨眼,莞尔一笑。 她笑着时,总是婉约动人的,即便是在当下这面目全非的时候,亦可令人会心而笑。 唐连不觉一笑,道:“我也想过几天清静日子,不如一起?” “只怕你不行。”十二娘苦笑了下,“我也不行。” “为什么不行?” “仇家太多了。” “也是。”唐连颔首,面上笑容渐渐消匿,举目朝远处水天相接的地方静看许久,又道,“你不想回去,是不想看到相爷跟阿芙吧?” 十二娘不答,转开眼去看舟下滚滚的江水。 “其实,相爷未见得就真的对阿芙多好。” “你怎知道相爷对她不好?”她笑,唐连什么时候竟对这些事上心了? “我自然知道,只从这次出来缉拿秦放歌的事来看,便知道相爷厌烦她了。” 这倒是,那人喜欢什么人的时候,是绝不会把人放出去做事的。就好比她,喜欢的时候一时三刻都离不得,不喜欢便被冷在一旁,寻些由头派往梧州。 于是在苍溪口遇上阿芙精心策划的伏击,那几乎是天罗地网,可说没有任何生还余地,可她居然撑了下来。 她闭上眼,不愿再回想当日痛苦惨状,喃喃地哀求般对唐连道:“别再提她了。” 原是想安慰她,不想竟反令她难过,唐连微呐呐不知失措,想了片刻,方道:“你累了吧?那就睡一会。” “睡不着。”十二娘摇头,注目看他半晌,问道,“你是算准了秦放歌会走这条路?” “所有他可能会走的关口,我们都布了人。”唐连道。 “他到底是什么人?”十二娘想,这个秦放歌绝不可能只是唐连口中所谓的隐姓埋名藏匿民间的什么江洋大盗,不然相爷怎会下如此大的力气来缉捕他。 唐连微微迟疑,稍后缓缓道:“十二姐知道商玉么?” 她登时变色,“商玉”这个名字是唐相府的禁忌,虽然人人都知道,却没一个人敢在相府里提及。 他这是在找死么? 唐连却是泰然,接着又道:“那是相爷的授业恩师商相商天佑的女儿,相爷之所以被天下人唾骂,便是因商相之故。” “商相……” 十二娘听说过这个人,那是先帝时期最有威望的直臣,为相期间忠直梗朴,数度冒死直谏,以至天下人至今念念不忘。只可惜结局不好,水至清则无鱼,商相太过耿直,为人便难免有些刻薄寡恩,以至朝中积怨无数,一朝不慎为人构陷下狱,最终凄惨而死,一门百余口人几被杀光。 令人奇怪的却是当初身为商相最器重的门生之一的唐初楼,竟安然无虞,完全不受此事的影响,甚至在之后还青云直上,进而把持朝政成为而今一言一行皆可令朝中风云变色的唐相。 唐连道:“当日商相有三个得意门生,相爷是其中之一,剩下二人一是商相的女婿徐云风,也就是商玉的丈夫,另外一个则是商相的义子商放。商相出事时,相爷已与商相有隙,在朝中自成一脉,无人能动。徐家是商相的力助,自逃脱不得,亦受灭顶之灾,徐云风携商玉逃亡,中途被截住,双双自杀,而那商放却忽然就消失,自此再无影踪。” “你是说……那商放便是今日的秦放歌?” “我也只这么猜,十二姐你心里有数便是。” “我知道了。” 若真如此,其间的恩怨仇恨便不是他们能想象得到的了。 船在上游一个叫步德镇的地方靠岸,唐连将船稳住后方打横抱起十二娘上岸,雇了辆马车前往医馆。 医馆在镇子东面一个幽僻的小院子中,唐连口中那位对骨伤颇有造诣的医生是个年近半百的老头,姓林,面目清隽,温和可亲。 “唐公子许久不见。” “又来叨扰林先生了。”唐连苦笑,“这是我姐姐,不小心摔伤了腿,烦劳先生给看一看。” 林先生稍许掀开十二娘裤管大致先看了看,微皱起眉,将他二人引到后院,打开一间干净素雅的厢房让唐连将十二娘抱到床上。 “恐怕要养上一阵子。” 伤筋动骨百日好,便是对骨伤颇有造诣的林先生也这般说,若只是秦放歌那一击还好,偏偏后来又被阿芙踩过,断裂的腿骨被人刻意踩碎,恢复起来便更加困难。 林先生说她这条腿日后就算痊愈,多少也都要落点残。 十二娘听闻此话倒没觉得什么,倒是唐连很是难过了一阵。 步德镇依山傍水,地势虽偏僻,景色却是清幽,最适合养病。只是哪儿也不能去,她的腿上了林先生特制的断续骨膏,一层层包扎起来,裹成个粽子样,外面还辅以木夹板,只能躺在床上,隔着青色的竹帘看外面的风景。 吃饭喝水都是在床上,做什么都不方便。 唐连看她不肯要自己帮忙,洗浴出恭都是趁自己不在下床跳来跳去地忙活,便又专门去请了附近的某家大嫂过来帮忙伺候。 “这下你可该走了?”十二娘看他为自己忙进忙出这许多日都不肯走,着实焦心,“再不走,就不好了。” “我不放心——”唐连将她抱上木轮椅,推到外面晒太阳。 细碎日影从繁茂的榕树枝叶间透下来,洒在十二娘脸上,她的脸经林先生这些日的调理,浮肿已去,那些小红疙瘩也消散去大半,连阿芙在她右颊上所留的那道血痕也落了疤,只留浅浅一道粉痕。 她坐在轮椅上,浓密黑亮的一把乌发从脑后绕到胸口,日影在她细腻如白瓷的脸上染出一抹晕红,她轻抚那条上了木夹板的伤腿,乌浓眼睫低垂,唇角笑意隐约:“有什么不放心?你已经给我找了医生,还在担心什么?” “我就是不放心。”唐连重复先前的话,执拗地不肯离去。 “你这样,我心里会不安的。”十二娘忧心忡忡道,“已经这许多日子了,相爷若知道……你怎么说?” “好吧!我明日便走。” “你已经说了很多个明日走了。我的腿会好,十三弟,我知道你担心什么,这地方偏僻的很,没什么人肯来,我不会再有危险。” 唐连道:“独峰山可是人迹罕至的地方,还不是给秦放歌找到了你。十二姐,你不要以为秦放歌是一个人,他的背后是镇北王,还有可能……是圣上。我们来这里,说不准就已被人盯上,又岂能掉以轻心?” 十二娘缄口不语,朝堂上的事她不大懂,但唐连所说并非没有可能。 秦放歌不是一个人,若不然也不会刚逃出牢笼便寻到她的藏身之所。 她怔怔看唐连半晌,忽然问:“相爷是不是有大麻烦?” 唐连微恍了下神,拍拍她的手背道:“别担心,相爷运筹帷幄,定能化险为夷,只要找得回圣上,不让他落到镇北王手里,就无人动得了相爷。” “你说什么?”十二娘愕然,“找回圣上……你是说小皇帝丢了?” ☆、第6章 思旧事 当今杞帝,八岁时被左相唐初楼为首的东正派拥立为帝,其生母戚氏被尊为皇太后。时年皇帝尚幼,太后临朝,唐相辅政,至今已有六年。然至今日,皇帝年岁稍长,渐有亲政之意,便有传言提及君臣不合,势成水火。传言真假莫辨,只是小皇帝忽然间失踪,岂不令传言成谶,更要惹人说辞? 至于镇北王,则更棘手。他久与唐相不协,这许多年驻扎域北,拥兵自大,本就不肯听命回朝。且不说杞帝是否暗中与他联手,单只皇帝失踪,便已使他有了冠冕堂皇的借口挥师南下,入京勤王。 故而未找到杞帝之前,这一消息绝对是皇室及丞相府至关重要的机密要事,等闲人不得而知,若非唐连是相爷的心腹,只怕也不会知道。 十二娘一时情急脱口叫出了声,言毕便觉不妥。再看唐连,他人已在顷刻间腾身跃出,转眼便把二人所在的那方院落巡视一番,好在院中只他二人,周围也未见有人出入,想来并无人听到此话。 唐连微松了口气,返身回到十二娘身边,在她面前蹲下,安慰般又拍拍她手背:“十二姐,相爷不会有事的。” “我知道。”十二娘望着他笑了笑,笑容里微带了些苦涩。 他总是最清楚她的,知道她嘴上不说,心里其实还是为那人担忧,便在话里话外宽她的心,却不知他越是提那个人,她便越是难受。 “秦放歌真与此事有关?”她只有把话题扯开。 “不好说,圣……是在秦放歌逃走那日不见的,巧的很……还有……”唐连微蹙起眉,似有几分犹豫,到底把到嘴边的话忍了回去。 “既如此,那你便赶快回去,相爷说不准正找你,你还是赶快走吧!” “可我……” “没什么不放心的,十三弟……”十二娘反手握住唐连的手,“你总不能为我开罪相爷……” “十二姐……” “阿连,你已为我破了禁令,若再因我被相爷责罚,你让我如何自处?”她轻唤他的名字,语声格外恳切。 唐连眼望十二娘握住自己那只纤纤玉手久久不语,隔了差不多半盏茶的功夫才费力地点了点头:“好,我走,只是……”他忽从袖管里摸出一支小小的竹筒,“拿着这个,这是七星弹,方圆几里地都能看到,这附近我留几个人应变,若有什么事,便点燃传信号给他们。” 这般唐连才肯就走,却仍是磨蹭了半日,直到傍晚时分方动身离开医馆。 一晃又是数日,十二娘的腿伤算来已差不多医治近一月,林先生细细看过她腿上伤情,脸上露出欣慰之色,随后便撤了她腿上夹板。 “可以下地适当活动,但不可负重用力、活动关节。” 虽拆了夹板,断续骨膏却仍未停用,她腿上依旧被棉纱层层包裹,也不知多久行动才能完全自如。 林先生道:“我替姑娘换了汤药,再养上个把月你这腿便可痊愈了。” “不会……落残么?” “姑娘还年轻,好好养养,应当不会落下太大的毛病。” “多谢先生。” 她诚心诚意地感激,心头已自满足,数度历险频临绝境,身陷死地,而今竟还能好好活着,她又怎能不满足?只是这平静恬淡的日子又能过多久?十二娘心里隐隐不安,唯嫌这个把月太长,也许等不到她痊愈,就会有麻烦找上门来。 拆去夹板后,行动出入都方便了许多。 每天她都会杵着拐杖在院子里来来回回溜达上一二十来圈,林先生劝她不可太过心急,再怎样着急也要等半月后再活动关节,欲速则不达,有些事还是顺其自然的好,急功近利往往反受其害。 医生既这般说,十二娘只好沉下心来慢慢静养。 她这一阵养胖了些,苍白的面色也变得红润,玉琢般的面颊上隐隐透出娇嫩的淡粉色,连看顾她的那位大嫂都说:“姑娘这些日子气色好了许多,越发好看了,连我这女人家看了都觉心动哩!” 十二娘赧然笑笑,不知回什么话好。 她自知道她是好看的,然而好看又有什么用?终究有人老色衰的时候,甚至可能等不到老去,便会萎败凋谢,为人所厌弃。她怔怔出神,眼前有人影晃动,却是模糊不大能看不清。 有多久没见那个人了? 去年清明节离开的相府,现在已是八月,整整一年零四个月。这一年多里,她刻意让自己遗忘,却还是会时不时想到他、梦到他。梦里的他总是最初相见时的模样,他在一排影沉沉的书架前,侧身而立,低眉垂目缓缓翻动手里的书卷。她偷眼望去,只看到他浓长的眉,好似蝴蝶一般直飞入乌黑的鬓角中。 而后便听他颇带了些懒意地徐徐言道:“女孩儿便都不要了,留两个机灵的男孩便是。”他的声音略有些低沉,带着一种说不出的震慑力,听得她心头一悸。 她由是松了口气,却被江天成推着走至他面前。 “相爷……你看看这个,这女娃儿你会喜欢的。” 他这才抬起头,目中微有不耐之色,冷冷瞥江天成一眼后缓缓将目光转到她脸上。她被江天成迫着抬起头,惶然无措地看向他,便见他眼光微滞,竟似失神般呆住,稍后他转开了眼,唇角微扬,似是要笑,目中却有愠怒之色,忽然扬手狠狠打了江天成一巴掌。 江天成立刻丢了她伏地叩头,咚咚咚的磕头声在寂静的书房中显得分外刺耳。 她忙也跟着跪下,正要叩头时,却听他道:“罢了,你既如此有心,那就都留下吧!替他们排排序,老八才去了军营,便从九起头好了。” 她由是被排到了十二,那一批五个孩子,三男两女,她之前是九姐、十哥、十一哥,唐连最小,依序排为十三。 从此他们便成了相爷所谓的“义子、义女”。 说是义子、义女,不过对外言而已,实际上他们是什么身份,几个孩子都很明白,江天成送他们来之前就说过,相爷是主,他们是奴。既是奴,又有谁真敢叫他“义父”?人前人后都还是随旁的下人,尊他为相爷。 后来九姐出去办事不幸身死,十哥、十一哥各有任务也都被派出相府,便补上了十四弟和十五妹。 十四、十五并不是江天成送来的人,听说他们是太后送来侍奉相爷的,相爷不好拒绝,干脆一并编了号收为义子、义女。 然后,便有些那么不对头了。 而今想来,其实在那人叫她滚之前,并非全然没有迹象。只是她那时太迟钝,亦或是被他宠得不知了天高地厚,连自己的身份都忘记了,所以什么都感觉不到。可就算想明白又有什么意义?无过是徒增烦恼而已。 原就不该对那个人有什么奢念,又何必自苦? 一阵风过,数片枯叶萧萧落下,她俯身捡起一片,看一看却又丢掉。在那里又站了片刻,正想拄着拐杖回房中去,却听院门口一阵嘈杂声,跟着便见一个精壮的中年男子背着个人走了进来,林先生与他家小僮在其后帮扶着,连声叫慢点。 看来多是林先生新收的病人了。 眼见众人朝她隔壁的那间厢房走去,她便也跟着过去,好心地问一句:“要帮忙么?” 林先生自是连连摇头,却不妨那背人的中年男子忽转过头来,二人打个照面,登时便都愣住。 “你……十二娘!”中年男子颇有几分诧异。 “叶三爷……”十二娘嚅嚅道,这人竟是秦放歌的知交好友叶如诲,在陈州时常见他来秦宅。秦放歌也不避讳,有时还叫她过去陪酒,叶如诲问起,便说她是他新买的姬人。 十二娘心头微觉不妙,暗想,他背上这病人该不会就是秦放歌? 如此一想,顿觉那病人背影身形无一不像是秦放歌,再向前去看那脸,果不其然便是,虽面色晦暗,整张脸几乎瘦脱了形,却还是认得出是他。她不觉倒吸了口凉气,道:“是秦爷病了?” 叶如诲并没答她这话,冷冷看她一眼,掉转头背着秦放歌径直进了隔壁厢房。 林先生紧跟着也走了进去,那小僮落后一步,偷偷跟她道:“不是病了,是中了毒箭……不晓得保不保得住命。”一面说一面也忙跟了进去。 十二娘在门外呆站了一会,转身走入自己那间厢房。 竟是中了毒箭,是那日他救她出火海时中的箭么?她来医馆已差不多一月,这么说来他被那毒箭也折磨了一月,还是说这是后来受的伤?受伤后遇上叶如诲,于是便被送到了这里? 这还真是巧,两个人竟跑来一处看病,竟是躲都躲不掉。 十二娘坐在房内苦笑,如今可该怎么办? 也不知林先生能不能救活他?如果救活,那秦放歌必定还是不能放过她,如果活不了,看这情形,恐怕叶如诲也不会善罢甘休。那么她只剩下一条路,便是趁现如今他们乱成一团立刻离开此地。 思想片刻,她缓缓站起身,稳住心神换了身衣服,将唐连留下来给她的一些重要物件比如银票之类统统装入一个大的织锦袋子里,背在身上便准备出门。 刚走出两步,便见门前竹帘一掀,叶如诲大踏步走了进来。 ☆、第7章 万全策 来的还真快。 十二娘不着痕迹地往后退了一步,防着他忽然出手攻击。她曾见这人与秦放歌比试武功,知道他的身手绝不在秦放歌之下,都不是她能对付得了的棘手人物,何况她有条腿还不方便。 “十二娘这是打算出远门?” 叶如诲相貌堂堂,高准方颐,颌下留了部短须,一双眼微带着冷意,顾盼间有凌厉之色,如电般将她从身上扫过。 十二娘对他微微笑了笑,并没急着否认或是辩解。眼下说什么都是多余的,那是老江湖,一眼便知道她想做什么,倒不如不说话。 “好歹你与秦爷好了一场,就这般走了,未免也太无情了些?”叶如诲并没再往前走一步,只是面无表情地盯着她。 “我正打算过去看看他。” 叶如诲点一下头,掉转身往外走:“那就走吧!秦爷正需要人照看,你过来帮忙。”他走至门外,因未见十二娘跟来,便回身停住,一手打着竹帘一手撑着门柱望着她,双眉扬起,目中隐有怒意。 十二娘道:“叶三爷,十二腿上有伤只怕不便伺候秦爷,我这里有位大嫂……” “既然你在这里,那我便不会找别人。你也知道秦爷现如今是朝廷钦犯,见过他的人自是越少越好,今日既碰上了你,说不得便要你前去操劳一阵,你若不愿意也成,先找根柱子撞死,免得我动手杀你。” 十二娘静默片刻,一瘸一拐地缓缓走向门口。 秦放歌尚在昏迷中,走进去时林先生正在替他用针,等了有近半个时辰的功夫才了事。但跟着秦放歌就开始呕血,直呕出大半个多痰盂的紫黑血水方才止住,看得人心惊胆颤。 叶如诲一直扶着他看他吐完,回头冲十二娘道:“把这个端出去倒了。” 林大夫诧异地看看十二娘,又看看叶如诲,忍不住开口道:“三爷,这位姑娘腿脚不方便,叫小僮去便是。” “不碍事,这点小事我还做的了。”十二娘轻言细语拒绝林大夫的好意,抢在小僮之前端起痰盂便往外走。倒完之后,她并没有立刻回去,而是将痰盂放在花台上,慢慢朝四下看了一圈。 周围一个人也没有,她伸手到腰间摸出唐连临走时留给她的那支七星弹,犹豫着是不是要点燃放出去。唐连说他留了人在这一带,放出信号,若捉住秦放歌,于唐连也是大功一件。 待要去摸火镰,却忽听厢房那边廊下有脚步声响,忙将七星弹掖回腰带中。 便听叶如诲的声音在身后不远处响起:“你不进来,站在那里想干什么?” “哦,没想做什么,我腿脚不便,在这里歇一歇。”十二娘转过身,将花台上洗好的空痰盂拎在手中,不紧不慢地朝他走去。 叶如诲闻言面色稍许缓和,半信半疑看她走近,道:“进去帮秦爷擦洗下身子。” 十二娘“哦”了一声,顿住脚步问道:“秦爷他——没事么?” 叶如诲瞥她一眼,道:“你想他怎样?似你这种忘恩负义的女子,多是想他死的吧?”说着话满脸鄙薄地掉头便进了屋。 屋内充斥着浓烈的血腥味,她打了热水过去,有条不紊地先把他头脸上的秽物擦净,然后才解开他衣服替他擦洗身子,擦干净一部分便盖上,又接着换热水继续擦。他的箭伤在后背,有两处,一处在左肩胛,伤口处的血痂都已掉了,只见铜钱那么大的一块狰狞的疤痕,想来便是他救她出火海时被羽林卫所伤的那处。另外一处则是新鲜的,在右侧肩头,已经被林先生处理过,用干净的棉纱自胸口绕了两圈包扎起来。 只是隐隐还闻到有腐臭味,想必化了脓,又兼箭上有毒,才会如此。 替人洗澡擦身她以前不是没做过,在相府时那个人曾有几次喝醉,便是全由她服侍。这还是她第一次给除他之外的男人擦身,虽说已与秦放歌有了首尾,但那时并不是她自己情愿,心里又岂会不反感排斥?除此还有几分伤感,无奈怅惘。 前路吉凶莫测,只不知她还能走多久多远? 等到完全把秦放歌弄干净,已过去了半个多时辰。 药僮端着熬好的汤药进来,两人一起扶起人事不省的秦放歌,撬开他紧咬的牙关想方设法给他喂药。因为坐着不方便喂药,十二娘便只有半跪在地上,折腾许久,好歹是喂了部分汤药进去。 林先生提醒十二娘道:“姑娘,你的腿不能久跪,快歇会。” “不要紧的。”十二娘莞尔,起身找了张椅子坐下,转目看看在秦放歌床前紧蹙着眉头的叶如诲,又道,“林先生,我的腿就快好了,麻烦您把这些银子交给易大嫂,叫她明日起便不用来了。” 林先生接过她递来的银两,摇摇头望着叶如诲叹气道:“三爷,不必如此吧?” 叶如诲道:“这是她的事,跟我无关。” 十二娘微笑道:“确是我的事,与三爷无关。” 林先生无法,只好道:“姑娘你自己的伤还没痊愈,要记着喝药。” 十二娘颔首笑眯眯道:“记着呢!” 她笑起来时两眼弯弯,清丽出尘的脸上便多了分俏皮。 林先生不由又叹了口气,一半出于怜惜,一半则是出于无奈,走至床边看看秦放歌脸色,秦放歌脸上稍稍有了些血色,那股子晦暗之气似乎也在消褪,便跟叶如诲道:“秦爷身上的毒已拔出了大半,但五腑六脏皆受其害,还不好说能不能活得过来,只有看他的造化了。” 叶如诲道:“林先生医术高明,必能救活我这位秦贤弟。” 林先生只是苦笑,摇头道:“我前面还有病人得去诊治,他若有什么不对,立刻叫药僮来唤我。” 一个晌午过去,秦放歌的病情还算稳定,虽未苏醒,但气息平缓均匀,应当是从鬼门关口回来了。晚上林先生又来看过一次,切脉细诊后告知叶如诲,秦放歌已无大碍,只还要再施两日的针,要将余毒全部肃清。 叶如诲大松一口气,将林先生与药僮恭送出门,却只不肯放十二娘回自己的厢房。 十二娘只好陪他守着秦放歌,她知道,自己这是被叶如诲给胁持了,很有可能他还想把自己当人质为下一步的逃跑做准备。 不觉已是夜深人静,叶如诲在秦放歌床前的椅上端坐不动,阖了眼似乎已入寐,但十二娘却知他并没有睡着。 她拣了个锦墩坐着,将伤腿搭在面前的椅子上,盯着不远处小红泥炉上的药罐,药罐正在噗噗往外冒着白气,偶尔还可听到药丸爆裂的声响。她这一晚上的任务便是守着这药罐,不让药罐里的药熬焦。 “三爷……”十二娘抬头看看叶如诲,决定好好跟他谈一谈。 叶如诲闻声睁开眼,却不作声,只木然盯着她看。 “三爷,我想您大概已经知道我是被谁送来这里的。” 叶如诲冷哼一声。 “这步德镇虽偏居一隅,却也并非就是遗世忘累之所,唐连既熟知此地,只怕随时都会找过来,这一点想必三爷比十二要清楚的多,三爷该不会打算在此逗留太长时间吧?” “你想说什么?”叶如诲登时警惕起来,圆瞪两眼狠狠看住十二娘。 “我说,其实我们可以好好商量一下,商量个万全之策,让三爷跟秦爷安然无恙离开此地,然后远远甩开追兵。” 叶如诲直起腰,调整了下坐姿,神情略松懈下来,道:“你说,什么万全之策?” “三爷跟秦爷这许多日子都还没走出阜临江,想来前面的埋伏不少?” 叶如诲咳了一声,没言语,他爷爷的鸟,还真被这娘们说中了,往北去的道路几乎全被那奸相控制,竟连人迹罕至的羊肠小道都不放过。 “后面还有追兵,三爷、秦爷而今可谓穷途末路……” 叶如诲大怒:“屁话,你他娘的才穷途末路。” 十二娘被他这句粗话骂红了脸,只好闭嘴不言。 “继续说。”隔了半晌,叶如诲估摸想通了,便又挥挥手叫她接着说下去。 “步德镇这一带或许另有脱身之路,三爷既与林先生相熟,恐怕也知道。只是时间不等人,秦爷还要施两日的针,我担心这两日之内,相爷的人便会赶过来。我虽是相爷那边的人,但秦爷与我有恩,却也不想看着他死。” “你已让他死过一次了。” “那是……不得已。” “那你如今便得已了么?” 十二娘强笑了笑,答非所问:“我知道三爷是想拿我做质,不过我并非什么重要的人,非但不重要,甚至还可说是弃子,拿我做质显然不妥。不过好在我与唐连有几分交情……我有难之时他也不会不管。”她一面说一面将腰间七星弹摸出,道,“这是他留给我报信的烟花,我今日原想报信与他……” 叶如诲闻言又惊又怒,跳起来待要去夺,心思一转,便又顿住,道:“你究竟要说什么?” “我的意思想来三爷已经猜到,此事宜快不宜迟,秦爷要疗毒必得继续呆在医馆,而我腿伤已差不多痊愈,便可离开,等离此处足够远,我便放了这烟花报信与唐连,届时唐连必会被我引去,我再随意指个方向,让他们去追,三爷与秦爷不就可以借机脱身?” 叶如诲冷笑:“这就是你的万全之策?是替你自己脱身的万全之策吧?你当我是三岁小儿……可以被你这愚妇随意摆布?” “这便是三爷的事了,信不信由您。” 叶如诲抬腿一步跨至十二娘面前,劈手夺过她手中七星弹,道:“也不是不中用,只是放这烟花的人不能是你。”他盯着手中七星弹,眼光闪烁,思虑片刻,道,“明日施完针便走,你跟我们一起走,至于唐连,我自会另外安排人留在这里招呼。” “那……秦爷身上的毒?” “林先生也跟我们一道走。” 十二娘垂下眼无语,许久,方轻喟道:“但凭三爷吩咐。” ☆、第8章 险中求 翌日,叶如诲弄了辆马车过来,待林先生给秦放歌施完针,便立刻将人背上了车。 林先生一面把行医的用具跟秦放歌这一阵要服的汤药搬上车,一面跟药僮吩咐:“这几日有来求医的人,便说我外出诊病去了,过几日便回。” 药僮连声答应,有点不安地跟主人道别:“先生路上要小心哪!” “知道了,你在医馆里也要小心,要知道随机应变,记住我方才对你说的那些话,万勿把我与叶三爷的行踪泄露于人,记住了么?”林先生对那药僮好一阵叮咛嘱咐,见十二娘上车有些费力,便出手扶了她一把,“姑娘的腿感觉怎样?” “比往日好多了。”十二娘坐下,抬起那伤腿活动了下,语笑嫣然,“多亏林先生妙手,不然这腿便废了。” 林先生道:“你一个姑娘家,又还这般年轻,瘸了条腿总归不好,可不能大意啊!” 十二娘含笑连连地应,眼圈却是一红,隐隐有泪意涌动。 她自幼失怙,被人辗转卖到江天成处,再之后便到相府,从不知父母天伦之爱是何滋味,如今被林先生这般关爱体恤,心头顿生感激亲近之意。只是老先生虽说得是不错,可她如今落到这步田地,也不知什么时候便会丧命,又怎顾得上一条腿? 林先生又道:“唐公子临走时一再嘱咐我好好照看姑娘,可惜老夫无能,不能劝阻叶三爷这般待你,让姑娘受委屈了。” “这不关先生的事,先生不必自责。” “我知姑娘是好人,叶三爷虽脾气暴烈,却也不是凶恶之人,只怕这其间是有什么误会吧?” “并没有……什么误会。”十二娘呐呐道,“是我对不住他们。” 正说着,便见叶如诲掀开车帘往内看了看,两人不约而同都沉默下来。 叶如诲歉然对林先生道:“实在没法子,便辛苦林先生陪我们走一遭了,待明日施完针,我再找人送你回来。”说着话跳上车辕,扬鞭赶着马车出了医馆。 十二娘好奇地看看林先生,低声问道:“先生该不会是被他逼的吧?” “不是。”林先生苦笑摇头。 “那您是欠他银子?”不然怎会放下医馆的事情,跟着淌这滩浑水。 林先生哈哈笑了声:“欠他命。叶三爷早年对林某有一命之恩,不得不报。哈哈哈,姑娘可别当真,说笑,说笑而已。”稍后又道,“其实还是放心不下秦爷,他体内余毒不清,随时都会有性命之忧,老夫身为医者,总不能知而不理,任他丧命吧? 十二娘微笑不语,心里却是感叹。真是难为老先生这份仁善之心了,都说医者父母心,试问天下又有几人能真正做到?既能做到,便也就值得人钦佩崇敬。 马车出了镇子,驶上一段凹凸不平的山间小道。 颠簸中,秦放歌苏醒了过来,睁着眼迷茫地四下张望,j□j一般道:“水……水……” 十二娘挪过去将他扶起,拿过水囊小心地给他喂水,一边轻声唤:“秦爷——秦爷,你觉得怎样?” 秦放歌连吞了几口水,转目看到她脸上,目光更加茫然了,半晌梦呓般喃喃:“阿玉,阿玉……”忽然伸手一把捉住十二娘手腕,挣扎着想要起来,毕竟伤重,身子起到一半,便又倒回十二娘臂弯里。 十二娘道:“秦爷认错人了,我不是阿玉,我是十二娘。” “十二……娘?”秦放歌艰难地转了转眼珠,忽然大叫,“怎么是你?贱人,你给我滚——” 喊完这一声,急喘几声,眼皮缓缓耷拉下来,竟又睡了过去。 林先生扒开他眼皮看了下,又试试鼻息,松口气道:“没事。”抓过秦放歌两只手凝神诊脉。 外面的叶如诲听到动静忙停下马车,探头朝车内问道:“怎么了?” “秦爷刚醒了一会。”十二娘淡淡回他。 “我刚听到他大叫,到底怎么回事?” “秦爷叫我阿玉,我说我不是,他便有些不高兴。”十二娘将方才事情如实禀告。 叶如诲恨恨瞪她一眼:“你就不能说你是?明知他神志不清,又激他做什么?” 十二娘撇转脸不看他,坚持:“不是便不是,何必骗他?” 叶如诲气得哼一声,却也懒得与她锱铢必较,又问林先生道:“先生,秦贤弟怎样了?” “脉象还算平稳,比昨日好多了。” 叶如诲闻听此话,方自吃了定心丸,面上露出喜色,撂下帘子退出去,继续驾车前行。 天阴沉沉的,像是要下雨的样子,车窗帘又低低垂下,车厢内光线便越发不好,一片幽暗里秦放歌忽然又动了下,一只手在垫褥上胡乱摸索着抓住十二娘的手,便再不肯放,口中兀自叫:“三哥……三哥……” “秦爷……要喝水么?” “三哥……”秦放歌气息不稳地继续叫叶如诲,一双眼半睁半闭,也不知是醒是睡。 十二娘看林先生一眼,林先生点点头,道:“叫三爷进来吧!” 林先生既这般说,她自是顺理成章地喊:“三爷,秦爷叫您。” 叶如诲闻声停住马车,入内到秦放歌身旁,颇有些紧张地问林先生道:“秦贤弟怎样了?” 不待林先生出言宽慰,秦放歌那边已听见叶如诲的声音,睁开眼便要挣扎着起来,一边问道:“三……三哥,我们这是到哪里了?” 叶如诲忙将他扶起,十二娘想要退到一边去,一只手又被他抓着,当着叶如诲的面也不好粗暴地甩开,只好往后挪了挪,就那么让他抓着。 “正在过云雾山,只要翻过山,到域北就容易多了。” “不……不行,三哥,我们得回去,先到岳州接人。”秦放歌虽急,无奈身体太过虚弱,说话时便是有气无力的,一句话说完已累的气喘吁吁。 “贤弟,回去太危险,先翻过山逃过一劫再说接人的事成不成?” “不成,再危险也要回去,我怕晚了……圣上便会落到……” 他的话没说完,叶如诲脸色便已大变,偏转头警惕地看十二娘一眼,又望一眼林先生,道:“你们先出去一会。” 显而易见是有机密要事,不能当着他们的面说。 十二娘心里明镜也似,毫不迟疑将秦放歌抓住她的那只手拨开,起身随在林先生身后走出马车。待林先生跳下去,方慢吞吞从车辕上蹭下去,也不走远,斜靠在车辕上拉过马缰把玩。马车而今在云雾山的半山腰上,道路已经相当狭窄,再往上走点,只怕便不能行车。 若真想翻过山去,迟早都要徒步行走。 黑云压得很低,几乎就挨着头顶,山风很大,枯枝败叶和着细细的黄沙打着旋儿在半空中翻卷来去,呜呜作响。步德镇就在眼皮底下,屋舍俨然,错落有致,在一片雾霭里若隐若现,只是变得小了许多。 林先生临风伸个懒腰,道:“许久不坐车,差点没把我这把老骨头抖散了。”望望天,面上颇有担忧之色,“只怕要落雨……再往上路就更窄了,差不多便是在峭壁上走,这一落雨,真凶险啊!” “先生不要担心,就快到晚上,今晚上这山是无论如何翻不过去了,说不准要在山上歇脚,等明日先生替秦爷施针过后,叶三爷自会放您回去。”十二娘柔声宽老先生的心,唇角边浅浅一抹笑意,半是无奈半是自嘲,总之她是无论如何也走不了的,就算是叶如诲肯放她走,秦放歌也决计不肯,还欠着他一条命呢!叫人家如何肯干休? 还真给唐连说中,圣上果然是给他的人掳走,看来秦放歌的确是相爷的对头,会不会真就是当年那忽然失踪的商放? 也难怪相爷要费这么大力气捉他,这样的心腹大患,又焉能不除? 林先生呵呵笑道:“我一把老骨头,也没什么好担心,倒是姑娘你要小心保重才是。” 十二娘心头泛起酸楚,微眯了眼只是笑。 正笑着,便见叶如诲从里面出来,想是两人的机密要事已经说完了。 “林先生,方才对不住了,还请回马车上去。”叶如诲对着林先生客客气气,转头对十二娘便是另外一番态度,神情冰冷,话语间十分无礼,“你也回车上去。”倒像是在吆喝犯人。 十二娘没说话,乖顺地走回去,正扶林先生上车,却听叶如诲道:“等等,让我先把马掉个头。” “怎么……要回去?”十二娘明知故问,一脸愕然之色。 “嗯,回去。” “可是……”她待要说回去危险,却忽听山下传来尖锐的呼啸声,注目一瞧,便见半空中有七彩烟花绽放迸射开来。 有人放了七星弹—— 讯号一出,唐连的人随时都可能会出现在步德镇。 那他们回步德镇无疑便是自投罗网,十二娘不动声色观秦放歌脸色,像是有意又像是无意,轻轻道:“三爷真的要回去?这时节放烟花传讯,可真不是时候……” ☆、第9章 雨中行 满天阴霾下,人的呼吸仿佛都变得沉重,叶如诲久久凝望山下村落,并不是不是时候,而是正是时候,这正是他们离开两个时辰后,与人约好放烟花的时候。可谁能想到秦放歌竟坚持在这般凶险的时候从原路返回去岳州?如此,那烟花便放得的确不是时候了。 他由不住苦笑,忽然转头怒目瞪住十二娘,冷笑:“你以为我会怕?” “我没这么说。”十二娘平静地跟他解释,“我的意思是时机不对。” “那又怎样?”叶如诲扬扬眉,抬手指马车上,“滚上去,若有什么异动,你第一个上去当箭靶子。” 林先生拉拉十二娘袖子,冲她摇摇头:“别说了,上车吧!” 车内的秦放歌已完全苏醒过来,向左斜倚在一堆垫高的被褥上,睁着眼看林先生跟十二娘弓着腰进来。他对林先生扯出个笑来,大概也知那是救他命的人,所以态度很恭敬,及至看到十二娘,脸上的笑便敛去了,瞥她一眼,颇有些嫌恶地别转脸去。 他如此无礼,十二娘却不能无礼,毕恭毕敬地道:“秦爷醒了?” “不醒难道睡死过去?你当然是巴不得我死,看到我还好好活着是不是很失望?” 十二娘早已习惯他这般冷嘲热讽,微抿着唇一声不吭,扶着车厢壁慢慢坐下。 林先生插言道:“秦爷觉得身上如何?” “好多了。”秦放歌对着林先生,便是一脸的和颜悦色,“多谢林先生,救命之恩秦某没齿难忘,日后定当报答。” “秦爷不用客气,治病救人乃医者之本,何言报答二字?” 二人你来我往地客气好一会,十二娘在旁沉默不语,只朝林先生投去感激的目光,她已不在乎秦放歌说什么,但林先生能袖手旁观却并没有置之不理,还是出言为她解围,便不能不令她动容。 外面下起雨,雨打在车厢顶上,啪啪作响。 林先生在车内翻出个斗笠递给外面赶车的叶如诲。 秦放歌的目光在这当口又转到十二娘身上,冷冷盯了阵子,见林先生退回车内,便又把目光转向了他,踌躇片刻,试探着问:“林先生似乎与唐连交情不浅?” 林先生道:“也谈不上什么交情,无非就是找老夫看过几次病而已。” 他说得轻描淡写,显然不想对此事做深谈,秦放歌便也就不好再问,转目又睨十二娘一眼,默然许久方又徐徐道:“我知先生是怕卷入这场纷争之中,不过,事到如今,先生若还想置身事外,只怕已很难,我与叶三哥为治病而来,自想大家好好的,不伤及先生与家小分毫,但朝廷那边却不大可能会轻易放过您。” 林先生皱眉,面上微有不悦之色:“老夫身为医者,自以治病救人为己任,至于什么朝廷纷争,那并不是老夫所在意事。秦爷也好,唐公子也好,只要来我这里看病,我便当他是病人,其他什么也不是。” 十二娘见老人家言语间有些激动,便知他为秦放歌的质疑生了气,忍不住道:“秦爷,唐连是送我来此看病不假,却并不是你想的那样。” 秦放歌冷笑:“那是哪样?你以为我还会信你?你也就只有哄得唐连团团转的本事。” 十二娘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秦放歌这番话着实刻薄,令她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愣怔片刻,低了头垂眸不语,心头却是酸涩,也许在秦放歌眼里,唐连待她好亦是为她色相所迷,可他又如何知道她与唐连自小便在一起,那种在患难里相互扶持的姐弟之情,他是永远也不会懂的。 雨渐下渐大,车内三人都不再说话,整个天地间充斥的都是哗哗的雨声。 马车在大雨中顺着崎岖的山道下行,走了约莫大半个时辰,终于在一阵剧烈的颠簸后停在了一座荒庙前,叶如诲顶着*的斗笠探头进来道:“贤弟,你们先下来在这庙里避避雨,我到山下面去探消息。” “三哥是不是觉得有哪里不对?”秦放歌警觉地问。 “稳妥起见,我还是先去镇子上转一圈,万一有什么,也不至全军覆没。” 秦放歌拧眉想了片刻,颔首道:“也好。” 马车就停在庙门口,只要两三步便踏入庙内,并没怎么淋着雨。那庙多年无人经营,年久失修缺专少瓦,勉强能遮挡风雨罢了。大雨从屋顶几处缺了瓦的地方漏下来,淌得地上湿了多处。 叶如诲好不容易找了处干燥地,扶着秦放歌过去坐下,料理的差不多带上刀背了弓箭便要下山去探消息。 秦放歌道:“三哥此去千万小心。” 叶如诲点头道:“贤弟放心,我知道的。”伸手抓住秦放歌一只手握一握,又道,“你也要小心,若我明日天亮前还没回来,那多半便是出事了,到时贤弟绝不可贸然下山去,待林先生替你施针后,便在这附近山林中找地方躲一阵子再说。” 秦放歌反手将他那只手握紧,一字字道:“不成,三哥你一定得回来,我等着你,无论如何你都得回来。” 叶如诲笑了声,在他肩上轻捶一拳,起身对林先生抱拳作揖道:“一切有劳先生了。” 林先生点头道:“三爷不必客气,我和十二姑娘会照顾好秦爷的。” “那便多谢先生了。”叶如诲点点头,抬眼乜一眼静立一旁的十二娘,冷冷道,“她不能留在这里,得跟我一起走。” “这……三爷,十二姑娘腿伤未愈,这又下着大雨,她一个姑娘家……”林先生登时急了。 叶如诲道:“林先生,她没你想得那么娇弱,杀人放火她什么没做过?” 林先生愕然,转头看看十二娘,看她仍是一副淡然娴静的模样,便越发觉得叶如诲是在欺负这姑娘:“可她毕竟是个姑娘家。” “多谢先生替我美言。”十二娘开口言谢,一边却又细语安慰,“只是下去探探路而已,并没什么,先生不必为我担心。” 她此言倒让叶如诲刮目相看,注目看她片刻,道:“既如此,那便走吧!” 秦放歌自叶如诲提出要带十二娘一起走,便一直缄默无语,他也知因着他之前下狱之事,叶如诲恨那女人之心并不在他之下,这女人表面上看来柔弱无害,实则心思歹毒,什么事都做得出,难保不在他受伤的情况下忽然出手对付他,带她走其实是叶如诲为他自身的安全考虑,不过这显然是多虑了,他虽受伤,对付这女人却还是绰绰有余。 况且那女人瘸了一条腿,虽说如今看来已恢复许多,终归没有痊愈。 他一双眼在十二娘腿上来回地看,眼见两人一前一后走至门槛,到底没忍住,忽扬声道:“等一等。” 叶如诲回过头来,眸中微有疑色:“贤弟还有什么事?” 秦放歌愣了愣,抬眼看到十二娘脸上,见她面上淡淡,仍是一派不急不躁的泰然之色,便就由不住动怒,狠狠盯她一眼,撇开头摇头道:“没事了,三哥路上小心。” 林先生追上来递给十二娘一个斗笠,十二娘接过冲他微微俯身行个谢礼,戴上斗笠随在叶如诲身后踏入雨地中,二人运起轻功,在漫天雨幕中几起几落便消失不见。 大雨浇下来,只一瞬的功夫,身上便已湿透。 头上的斗笠稍许管了点用,没有让雨水糊住双眼,十二娘紧跟着叶如诲往山下疾奔,还好腿伤愈合的不错,纵身起跃的时候并非如想象中不便,只伤处有点隐隐作痛。 已是深夜,步德镇被笼罩在扯天扯地的大雨里,漆黑一片。 街道上有没有人看不清楚,叶如诲在街口略站了站,便纵上一侧院墙,在屋宇檐头飞掠而过。十二娘只有随后跟上,直跟着他到了一紧邻医馆人家的墙头上才停住。医馆中寂寂无声,挂在门口的灯笼早灭了,前院后院之中并不见有人出入,只后院一间厢房内亮着灯。 檐下铁马叮咚有声。 叶如诲矮身贴在后院的墙头上许久,方纵身下去,回头冲十二娘招招手叫她也下去。 十二娘一跃而下,三步并作两步奔至廊下,看叶如诲叩击那亮着灯的厢房窗棂。才笃笃响了两下,便见房门嘎吱打开,叶如诲走过去待要一步迈入,却忽怔住,返身一个倒纵如箭一般直出廊下。 而这刻间,那厢房内忽地便涌出五六个人,三四个火把倏忽间燃起,登时将这四方院落照的一亮。而那原本空无一人的三面墙头竟也忽然间就冒出一二十条黑影来,叶如诲一咬牙拔刀便迎了上去。 刀剑一瞬交击,锵锵之声不绝于耳。 有几人跳下墙来朝十二娘围攻过来,她来不及多想,自腰间一扯,竟扯出把软剑来,这剑是当初唐初楼送她的兵器,剑柄上嵌着宝石,剑穗上结着许多小小金铃,舞动之时,铃铃作响,故此取名叫金铃剑。 当日唐初楼赶她走时,她一半负气一半伤心,干脆将剑留在了相府,不成想唐连竟将这剑又带还给了她。 金铃在风雨里幽鸣,软剑荡开处,众人尽皆后退。 十二娘想若这是唐连的人马,他必能听得出铃声,便会出声阻止。然而事与愿违,数剑之后她便知她想错了,在这里守株待兔的绝不是唐连,她一边左右击挡,一边后退,寻思杀出一条血路暂且逃脱出去。 既下了决心,她手上便也不再留情,一剑刺出先结果了一人,跟着又劈飞两个羽林卫,硬是从包围圈中劈开了个缺口,飞身便往外冲。 眼看着便要冲出去,却忽听廊下有女子的娇声:“十二姐……” 竟又是阿芙! 这阴魂不散的死丫头…… 她只觉一阵焦躁,脚下稍许一慢,斜刺里已飞窜出一人,手中折扇挥开,迎头朝她便是一击。十二娘大惊,只有折回软剑前来击挡,金铃剑堪堪截住那击来的折扇,对面那妖娆少年笑得百媚横生:“十二姐,哪有跟自己人拼命的道理?回去吧!” 手中折扇蓦地便是一压,十二娘只觉一股大力袭来,往后急退几步,便又落入了包围圈中,只是这瞬间的功夫,她整个人便已暴露在数把刀剑之下,眼见便要被刺出十来个透明窟窿。 妖娆少年以扇掩面,叹息道:“十二姐,十四对不住你了。” “住手。”危急关头,忽有人断喝一声。 十二娘抬头,便见唐连自墙上跃下,那妖娆少年面上一凛,朝后退出一步,挥扇道:“住手住手!”冲廊下阿芙摇摇头,道,“我去追叶如诲。”说着话如脚底抹了油一般嗖地便上了屋顶,转瞬便湮没在沉沉雨夜之中。 阿芙抢出廊檐下道:“住什么手?这女人与秦放歌勾结,杀了她。” 唐连玉笛陡然出袖,他以玉笛指住阿芙,怒道:“谁敢杀她?” 阿芙冷笑道:“杀她怎样?上次秦放歌逃出石鼓口,你有不可推卸之责,还敢跟我大呼小叫,待我告知相爷,看你还能嚣张到几时?” 唐连眼望住她冷冷哼出一声:“相爷就在门外,你要说什么尽管去便是。” ☆、第10章 暖心汤 一辆乌沉沉的马车在院门口停住。 车后乌泱泱一片人马,均是披甲戴盔的随行羽林卫。 车门帘被掣开,一个俊秀的小厮敏捷地自车上跳下,撑开手中黑色大伞,将脚凳抽下放好,之后便恭恭敬敬立在车前,将伞撑得高高的,静待车内贵人下车来。 十二娘的心猛地紧缩,雨下得炽烈,大颗大颗砸在她头上,迫得她不得不低下头去,眼前模糊一片,仿佛被雨糊住,她想抬手去抹一把脸上的雨水,却好像锈住了般,无论如何也抬不起来。 眼角余光扫出去,便见一只乌皮*靴踩上脚凳。 靴子的主人是位身披黑色斗篷的清贵男子,他微躬着身从马车内出来,举手抬足间优雅从容,头发梳得一丝不乱,全部拢于发顶整整齐齐束在白玉冠内。那是个英俊傲慢的男子,分明已过三旬的年纪,可那张脸却看不到任何岁月的痕迹。一双眉生得极好,乌黑浓长直飞入鬓角中,狭长凤目中隐隐有霸气四溢,只一眼便叫人矮去三分,不由自主为那睥睨天下的气势所折服。 唐连迎上前躬身行了个礼,低低唤了声:“相爷。” 这不是在京城,何况唐初楼还是微服出行,一切礼仪从简,并不需要太过张扬。 唐初楼微微颔首,目光在庭院里一转,落在大雨中垂首静立着的十二娘身上,在她四周的雨地上,或仰或伏,倒着七八个死了的羽林卫。她手中金铃剑斜斜指出去,仍处于随时攻击的状态,雨水打在剑穗系着的金铃上,发出清越铃鸣。 铃铃铃——铃铃铃—— 久久不绝。 他的目光从金铃剑上缓缓收回,微皱起眉,颇有些漫不经心地问唐连道:“这是怎么回事?” 唐连看看十二娘,又看看雨地里那一堆死尸,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远在廊下的阿芙抢着替他答话道:“相爷,这都是十二姐干的,她同秦放歌的人勾结,帮着人家对付自己人,还……” 她还想继续再数落十二娘的不是,被唐初楼侧目一瞥,心头突一跳,便将后面的话咽了回去,低下头惴惴地不敢再看他。 唐初楼的目光淡淡扫过十二娘,又转回唐连脸上,问道:“阿连,真是你十二姐杀的人?” “是。是我干的,人都是我杀的。”十二娘仰起脸,抢在唐连之前,毫不犹豫将罪过认了下来。她知唐连来得晚,有些事他不一定清楚,若答的模棱两可必会致相爷不满,与其这样,她还不如就干脆认下来,也免得唐连左右为难。 当然那并不止是她一人的杰作,其中的多数是叶如诲干掉的。而今叶如诲已脱身逃出这座小院,她则回归了自己人的行列中,只是这所谓的自己人,真的就能是自己人么? 在这群自己人当中,她照样会随时丧命,或许,比跟秦放歌在一起时死的更快。 唐初楼并没有看她,只轻轻哼了声,淡淡道:“这一年多不见,你倒是长本事了。”负手举步随着打伞的小厮缓步往廊道里而去,并未立刻便追究十二娘的杀人之罪。 他不发话,唐连便十分为难,又担心阿芙会趁机对十二娘不利,便忙追上前,却又不知该如何措辞,只支支吾吾试探:“相爷……十二姐她……” 唐初楼停下脚步,又看一眼雨中那道纤长的身影,道:“人交给你,你看着办。” “是。” 唐连这才松了口气,他最清楚这医馆内的格局,忙将唐初楼引到居中那间厢房门前,打开门请他进去。 唐初楼待要步入,却忽顿住,转头朝阿芙招一招手,含了笑柔声道:“阿芙,过来。” 阿芙惊喜地抬头,欢叫一声,立刻如云雀般奔了过去。她早盼着这一刻的到来,只是畏于相爷不经传唤不得随意近前的命令,不敢贸然过去。这时相爷既允准她近前服侍,她再无顾忌,欢喜无限地奔过去抱住唐初楼一只手臂,腻声道:“相爷……” 唐初楼侧头看她,唇边有温柔的笑意,眼中似有宠溺之色,伸手在她嫩生生的面颊上轻捏了下,道:“想我没有?” “想……”阿芙娇羞地低头,语声越发柔腻,“阿芙好想相爷。” 转过头颇含了几分警告地狠狠地瞪一眼唐连,唐连怒目反瞪回去,她却又得意洋洋掉转头,格格笑着与她的相爷手挽着手进了厢房。 格格的笑声从廊下直传出去,一直传到被大雨肆虐的庭院当中,传到十二娘耳中,哗啦啦的雨声一瞬仿佛淡去,满世界回荡的都是那银铃般快乐的笑声。那本该是让人心神愉悦的声音,可她却觉无比刺耳,刺得耳膜嘶嘶作响,心中某处訇然碎裂,痛楚一点点扩散开来,侵袭至全身每一处神经,痛到发抖,痛到毫无知觉,终至木然。 她深深吸了口气,雨水在脸上交横,顺着唇角滑入口中,又苦又涩。 “十二姐——”唐连不知何时走过来,颇有些担心地看着她。 “我没事。”十二娘摇头,面上有笑意,却是潮乎乎的。 唐连将手中的伞再往她那边挪一挪,只不知说什么安慰她,少顷,拉住她手往廊下走,将她送进之前养病的那间屋内。十二娘浑身发冷发木,意识也有些昏愦,呆呆地由着他摆布。 唐连将她按到在一把椅子上坐下,找了块毯子将她裹住,又拿干帕子给她擦湿漉漉的头发,擦了片刻,却把那帕子狠狠甩在地上,掉转身走了出去。十二娘本以为他这一去便不会回来,也难怪自己这般失魂落魄的,看着着实让人糟心,还不如走了的好。不想盏茶的功夫他却又回来了,手里端着碗热腾腾的汤给她:“先喝点姜汤暖暖身子,我已叫人烧了热水,过一会就送来,洗个热水澡,就什么都忘了。” “十三弟,你……你真好……”十二娘担心自己再多说一个字便会流泪,忙将那碗姜汤抢过,碗中热气氤氲,熏得她眼中一酸,一颗泪便掉了下去。她也来不及去擦,埋下头大口大口地喝起姜汤。 姜汤入腹,冰冷的胸臆间方有丝暖意回来,也只唐连才这般知冷知热,在她觉得冷到极点时,为她煮上一碗暖心汤。 她抬起头,将眼中泪意忍回去,望住唐连展颜一笑,轻道:“阿连,真好喝。” “那就好。”唐连半蹲在她膝前,抬手将她垂落下来的一绺乌发抿上去,注目看她片刻,道,“这才是我的十二姐。” 两个羽林卫抬着一大木桶热水送来,唐连示意二人将木桶抬去屏风后,低声对她道:“门口都由我的人守着,绝不会放阿芙进来,你洗完好好睡一觉,相爷那里,我会替你周旋。” 唐连起身出去,反手将门关好,叫过几个守卫的羽林卫低语嘱咐。方交代完毕,便见唐初楼身边的小厮泛香走了过来。 “十三公子。” “什么事?” “相爷有话问,叫您马上过去。” 唐连点点头,心里却是纳闷,这时节相爷不是正跟阿芙在一起,论理是不该招他去的,怎么倒叫他过去?难道是阿芙告了他的状,相爷找他去对质不成?但这也不大可能,相爷超拔睿智,谁是谁非,心里自有一本帐,又岂会听一个小丫头挑唆? 除非是他真对自己有了戒心,想借机除掉他…… 两间屋子离得不远,没几步便到,房门半开着,低垂着青幽幽的竹帘。 唐连在外禀了一声,听到里面唤他进去,这才掀帘进去。这间厢房是后院这些屋子中间最大的一间,医馆的屋舍大都简陋,因是要招呼病人,便都是单进,只用屏风在中间做了隔断,这间也不例外,只陈设稍讲究些,眼下连那屏风都被挪到了一边,可说是一览无余。 唐初楼一个人盘膝坐在矮榻上,并不见阿芙。 他不由诧异,心中更认定相爷对阿芙无情,却不好明问阿芙去了哪里。 “坐。”唐初楼指指矮榻旁的椅子,示意唐连坐,见他眼神不稳,便道,“你不用东看西看,阿芙被我打发出去办事了。” 他面前放着个长长的矮竹桌,桌旁地上燃着只铜炉,炉上一个细长的银汤瓶,桌上则是一应煮茶的器具。他正以竹夹夹着只越瓷碗在滚水里濯洗,神情安然宁和,并无任何发难的迹象。 唐连听命坐下,道:“相爷叫阿连来,不知有何吩咐?” “并没什么吩咐,只是想问问你是如何处置你十二姐的?” “我……此事阿连不敢擅自做主,所以只先将她羁押,等候相爷发落。” 唐初楼将洗好的碗轻轻放入畚中,凝目看唐连半晌,唇边微有笑意:“也好,我正有许多事问她,便待问明白了再行发落。” ☆、第11章 休相问(1)(大修) 唐连离开后,十二娘起身走去将房门闩上,方回身去屏风后脱掉湿漉漉黏在身上令人十分不适的衣服,步入桶中洗浴。水很热,她在水里泡着,感觉全身的毛孔都张了开来,暖流随之汩汩涌入,将身体里的寒意驱散出去。 她抬起右腿左右观望,灯下那条小腿光洁如玉,形状仍保持着昔日的修长美好,并未见有扭曲变形或是其他的不妥。一夜的折腾,并没有令这条腿的伤势恶化,她心头稍许松了松,轻轻吁出口气。 没有谁会愿意体貌残缺,她亦不能免俗,自是希望这腿能恢复的同以前一样。 洗完澡换上干净衣服,一切收拾妥当,终于倒在了床上,却是了无睡意,并不能听从唐连的话好好睡一觉。睁着眼静听外面的雨声,雨似乎下得小了,哗哗声渐次转为澌澌声。 脑中有些乱,一时想东一时想西,跟跑马一般,总也停歇不下来。 想十四弟唐庭是否已追上叶如诲,缉拿住秦放歌?想林老先生的生死安危,又想唐连会在相爷面前为她怎样开脱?开脱一事,只怕是难——且不提阿芙会跟他说什么,单她连番助秦放歌逃跑,就已是不赦之罪,而今又动手杀了自己人,却叫唐连如何为她开脱,弄不好将他自己也搭上,可就麻烦了。 她霍地坐起,越想便越觉心惊,耳畔回响的尽是那人淡漠的轻哼声:“这一年多不见,你倒是长本事了。” 长本事了—— 这本事不过更让他轻看她而已。 十二娘在黑暗里无声地自嘲地轻轻笑了一笑,缓缓又倒回枕上,心里面有些钝钝的痛,牵扯的呼吸都有些不畅。其实也没什么,时至今日,她还能指望什么?指望他再看重她? 真蠢! 蠢不可及。 她这样怒骂着自己,心里想,他愿意怎样处罚她随便他,阿芙愿意说她什么也随便她,有什么所谓?只要唐连没事,她便可以揽下所有的罪责。从她离开相府,前前后后有那许多事开罪于他,也不差这一星半点的事。 后半夜的时候,她终于撑不住迷糊了一阵,却被“吱嘎”的开门声惊醒。 她微支起身,隔着屏风看到模糊的一道人影缓缓朝内走来。 “阿连,是你么?”她看那身形颇是高大,且这个时候,能毫无风吹草动进来的人也只能是唐连。 “是我。”微冷的语声低沉如箫,并非是唐连。 而是—— 她登时一惊,翻身从床上坐起,不敢置信地叫道:“相爷。” 火光一闪,屋里的灯亮起,她趿上鞋从屏风后出来,便见唐连正拿火折子点烛台上的灯,而唐初楼却端端地坐在外面的矮榻上,他已卸下黑色斗篷,换了件宽松的月白色便袍,乌发俊颜,越发显得矜贵儒雅。 他微挑了眉睇视于她,目光中有探究与审视的意味,久久凝注于她面上。 唐连点好灯,冲她递了个眼色,退了出去。 她知唐连是在提醒她要小心说话,无非就是不让她顶撞相爷,可她跟了他这些年,又何曾顶撞过他?只是生性木讷,不会巧言令色讨他欢心而已。她木然看唐连退到门槛外把门关上,犹豫了片刻,方朝唐初楼行了个礼,拿起矮榻边木几上的短嘴注壶往茶碗里倒了杯水给他。 唐初楼并没接她递来的那杯水,只皱眉望着她。 “相爷——喝茶!”她终耐不住开口。 “嗯。”唐初楼这才有所表示,下颌微点,示意她将茶放在身旁的矮几上,看阿瑶放下茶碗,便又道,“坐!” 阿瑶应了声“是”,搬了个矮墩,在榻前寻了个不远不近的位置坐下,垂首等他发话。唐初楼却并无开口的意思,一手支颐斜靠在几上看她。一年多未见,他好像并未多变,而她却恍然如过了数个春秋,时光如刀,生生将过往那些岁月割裂,往日恩爱早随风烟消云散,而今两相望看,竟觉异样陌生起来。 默然半晌,唐初楼才道:“这许久不见,你就无话可对我说么?” 阿瑶抬眸看看他,很快又埋下头去,说什么?辩白、哭诉还是哀求……而他又可会耐着性子听?即便听了,又是否会真的信她? 唐初楼拧起眉,微微沉下脸:“说话!” 这是命令的语气,不容阿瑶违拗。 “阿瑶……实在不知该说什么。”她仍低着头道。 “连为自己辩白一二都不愿么?” 阿瑶无言,脑中回想的却是当日在独峰山时,秦放歌的质问。他们都这样问,也只是口头上说说而已,所不同者,无外是他的语气要温和些,不似秦放歌那般冷嘲热讽,但这并不表示他就会信她。 “那相爷信么?”她把当日反问秦放歌的话原封不动丢给他。 唐初楼眼中光芒微闪,稍后道:“信与不信由我,你都不肯说,又怎知我不信?” 阿瑶似有所动,抬头看他一眼,张了张嘴却还是没说出来,慢慢地又垂下头去。 她不说话,唐初楼便也不急着追问,两人静默着对峙了许久,阿瑶才道:“茶凉了,我去换一碗来。” “我来,不是为喝茶的。”唐初楼抬手阻住起身来端茶的阿瑶,冷冷道,“你坐下。” 语声虽不大,气势却逼人,阿瑶不得不退下去坐回原处。 “你当真无话可说?”唐初楼揭开茶碗盖,略沉了沉又将盖子合上,缓缓道,“还是说,阿芙先前说你那些,你都认了?” 阿瑶早便想到他会这么问,一时之间却还是不知如何回答,默然许久,方道:“此事想必相爷心中早有定论,认与不认有分别么?”她也知此话说得不敬,却还是忍不住说了出来,她终究还是怨的,这么久也没能放得下心头怨怼。 “说起来你也在外面有一年多了,别的没学会,就学会了这个?好好的话不会说,偏这般阴阳怪气,你这是跟谁学的?秦放歌,还是别的什么人?”唐初楼沉下脸,眸中暗潮汹涌。 他语中的怒气阿瑶如何听不出,只低头道:“十二无意冒犯,还请相爷恕罪。” “恕罪?”唐初楼冷冷笑道,“你便是这般请我恕罪的?” 阿瑶垂眸不语,过了片刻,起身走至他面前,跪伏在地道:“求相爷恕罪!” “请”字变成“求”字,唐初楼闻听,脸色越发难看。阿瑶匍匐在他脚下,看来卑微之极,灯影下依稀可见她衣衫遮掩下纤细的腰身,她的头几乎埋在地上,满头乌发松松挽在脑后,露出一截皎洁美好的后颈。 他看着看着,不觉便叹了口气,微俯下身握住阿瑶一只手臂将她拽了起来。 “你这傻孩子……” 他有多久没这么叫她,你这傻孩子,短短五个字,似责备又似宠溺,温柔无限。她眼中一热,差一点便掉下泪来,哽噎道:“相爷……我并没有……” 唐初楼没说话,只伸手过去,轻轻抹去她眼角沁出的泪花。 “我并未与秦放歌勾结,也不是有意要伤同门弟兄,只是……当时情势紧急,我也是为自保。”阿瑶平复了下心绪,慢慢将余下的话说完。 “我都知道。”唐初楼点点头,将她拉到怀中,看她满眼疑惑不解,又道,“有些事总要你亲口说出来才好。” 阿瑶闻言似有所悟。她被他忽然抱进怀里,惊吓之余不免有几分不自在,姿态甚是僵硬,却又不好抗拒,只垂下眼睫不与他对视。 唐初楼将她的脸捧住轻转向自己,定定在她脸上看了片刻,眸光往下落在她腿上,柔声道:“我听阿连说你伤了腿,是哪一只?”一面说一面俯下身去看。 阿瑶看他这般温柔体贴,反有些慌张,将两足往后直缩,道:“只是皮肉伤而已,没什么大碍。” 然而榻边就只那么点地方,她再是退缩,又能往哪儿躲?被唐初楼捉住她双足踝,就手除掉鞋子,便将两条腿捞上去放到了榻上。隔着薄软的绸裤,他的手指顺着脚踝缓缓抚上去,指尖上仿佛有电流一般,抚过之处便是一阵酥麻。 “是右腿?” 阿瑶浑身发抖,牙齿都在打战,勉强应了声:“嗯。” 唐初楼掌心温度渐高,手指滑至她右膝盖处略作停顿,在她腿弯里摩挲了会,沿着小腿肚游移回脚踝处,动手去卷她裤腿。她没办法阻止他,只能看他将裤腿卷至膝弯里,露出一截白嫩如玉的修长美腿。 她张惶,不知所措,眼见他一双手在她光裸的腿上抚摸、揉捏,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在那看不见的伤处竟加重了力道,疼痛霎时钻心,她终没忍住,蹙眉痛呼一声。 “疼?”唐初楼停手,侧目看她片刻,又问,“伤在这里?” 阿瑶额上有冷汗沁出,鼻中隐隐有酸意,闷闷地应:“嗯。” 唐初楼低头看那伤处,兀自愣怔半晌,才道:“是秦放歌干的?” “嗯。” “还真是莽夫,对女人也下这般重手。”唐初楼语中似恼恨又似不屑,手指在阿瑶腿上来回抚摸,指下力道变得轻柔,倒像是真怕弄痛了她,许久他方抬起头,颇没有好气地道:“怎这般没用?活生生便给人敲断了腿。” “我……”她说不出话,只在肚里苦笑,若不是他令唐连逼自己设计陷害秦放歌,她又何至于卷入这场是非中来。见他放开了手,忙将腿收回来,几下将被他推到膝弯的绸裤撸了下去。 唐初楼冷冷乜着她哼道:“以为躲起来就万事大吉,怎还是给人找到了?想学人做隐士……你那点道行还差得远呢!” 阿瑶白着脸道:“相爷教训的是。” ☆、第12章 休相问(2)(大修) 唐初楼将她几乎埋到胸口的脸扳过来,迫使她不得不与自己面面相对。 “你这是真心话?”他皱眉低问,明显有质疑之意。 她愣了愣,垂下眼避开他咄咄的目光,轻道:“是。” “不怨……不恨我?” “十二不敢。” “不敢?哼,你都敢不听号令私逃在外一年,还有什么不敢的?” 说了这许多,到底还是想问她的罪吧?也是,他唐初楼是什么人,身为大杞一代权臣,伸手翻云覆手雨,几乎主宰着整个朝堂,又怎容她这么个小小的媵侍脱离他的掌控?他可以让她滚,但决不允许她自己随意乱滚。 他的怒气随着扳住阿瑶脸庞的手传递出来,指上用力,捏得她半边脸生疼,以至她想伏地求他降罪都不能,只有维持原状,僵直着身子低低道:“十二自知罪不可恕,还请相爷责罚,是打是杀……全凭相爷定夺。” 唐初楼冷冷看她半晌,道:“阿瑶,你还没资格同我置气。” “是。” “这一年多你是受了不少委屈……谁是谁非,我都看在眼里,合适的时候自会补偿与你。”唐初楼语气略缓,一双眼却如刀锋般锐利,紧紧盯在阿瑶脸上,“只是……我想知道,你而今是不计前嫌继续一心一意地跟着我呢?还是,挟恨抱冤自此与我成两条心?” “我……”阿瑶沉吟半晌,终还是道,“自是与相爷一条心。” 唐初楼眸中光芒渐渐柔和下来,面上似有笑意浮现,缓缓凑到她唇边,道:“这便好……”他的唇几乎就要亲在她脸上,温热的气息轻拂过来,有淡淡的茶香四溢。 阿瑶心头百味陈杂,一时只呆呆地看着他。 唐初楼并没有当真就亲下来,微侧过脸贴到她耳根旁,嗅了嗅,道:“还是那么香。” 阿瑶由不住一颤,他的一双手已从她脑后滑至腰间,握住她腰肢往身前抱了抱。这样的亲密温存她不是没想过,甚至不止一次在梦中出现过。她有些恍惚,感觉到他灼热的气息喷洒在颈窝,脑海里却不时滑过大雨里的那一幕,他揽着阿芙,那一种轻怜j□j,便如一根刺横亘在心间。 “不……”她挣扎着喊,两手抵在唐初楼胸膛,将他推开一些。她知道他想要什么,可他才从阿芙那里过来,也许刚同她在一处过,再用抱过别的女人的手抱她……她知道自己不该也没有资格这般想,却无论如何都忍受不了。 “怎么了?”唐初楼声音微哑,犹自情动,略有些不悦地抬头看她。看她木然不动,便又欺身压下,一面在她颈项间亲吻,一面已在摸索着解她衣衫。 “不——”她用力抵住他胸膛,不让他靠近,“相爷,不……不行……” 唐初楼微皱起眉,见她一再推拒,便误会她是来了月事,二话不说伸手往她腿间一探,那脸便冷了下去,语声倒还是平静,无波无澜地问她:“好好的,为什么不行?” 阿瑶脸上忽红忽白,并紧双腿护住自己往后退。她不想他碰她,一是因阿芙难以自制地生了抗拒之心,二则是为独峰山那晚的事,一想起那晚秦放歌对她所做的事,她便觉浑身难受,总是给别的男人沾染过,不干净了。而他有了别的女人,也是不干净的。 “我……不配……”她再说不下去,蓦地将他的手推开,青白着一张脸蜷成一团。 唐初楼没再逼上前来,沉着脸看着她道:“不配?” “是,十二不配受相爷垂爱。” “为什么不配?是因为秦放歌么?”唐初楼忽地冷笑,“这么说,你是当真跟了他?” 阿瑶低头默不作声,纸总是包不住火,所以她从一开始就没打算瞒他,方才也许她可顺遂他心意,瞒得了他一时。但唐初楼是何等聪明的人物,只凭三言两语便已猜到事情的始末,又有什么事真能瞒过他? 她不说话,唐初楼又岂有不明之理?便知她是默认了。 阿瑶不出声,只横下一颗心等着他发作,却半晌也没听到动静。她微抬了眼看过去,便见唐初楼面无表情地坐着,许久都不动一下。也不知过了多久,才见他紧绷的唇角微微向上扬了扬,露出嘲讽的笑容来:“我竟没想到……” 也许并非是未想到,而是侥幸心理做了怪。 唐初楼历来是看不上秦放歌的,嫌他粗俗,放着好好的路子不走,偏喜欢结交些所谓的江湖朋友,平日使气任侠,在外斗勇斗狠,没少给恩师商相招惹麻烦。然而即便如此,他还是不得不承认那小子是条汉子,毕竟是一师所出,粗则粗也,多少有股子傲气,却也颇具君子之风。 他知道秦放歌于女色上并不怎么上心,便是当日对商玉存了那段心思,也未曾越雷霆半步,反而对她极为敬重。许是因此,他在当日得知阿瑶到得秦放歌身边后,才会松了口气。原以为他即便有心,也会念在商玉份上,不至冒犯于她,谁知竟还是算错了。 唐初楼没继续往下说,沉了片刻,眸光转到阿瑶脸上,道:“你不让我碰你……是真觉得不配,还是在为他守贞?” 阿瑶只觉他眸中暗沉如夜,格外深长,只是看不见底,隐隐带着些许极为危险的情绪,心里不禁一紧,低下头道:“是我不配。” “那我问你,你还跟我一条心么?” “是。”她答得极快,这话却是出自于真心。无论她有多怨多恨,她都无法否认,自始至终,她心里有的只有他一个。“十二生受相爷教养之恩,生是相爷的人,死是相爷的鬼,相爷但有吩咐,十二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 “好。”他目光灼灼地盯牢她,像是在审视她这番话的真假,半晌忽霍地站起身,负手往前走出两步,背对她一字字地问,“你既对我如此忠心,那便告诉我,秦放歌现在何处?” “我……”她愕然嚅嚅,她要不要说出秦放歌的下落?说出来,便是忘恩负义。她怎可以忘记?是谁将她从死人堆里扒出来救活,便是后面他出手报复,也是她自己负义在前,怨不得他下手那么狠。她已经恩将仇报了一次,难道还要再害他一次?脑中一瞬百转千回,到底还是摇头否认,“我不知道。” “真不知道?”唐初楼转过身逼视着她,又问一句。 她紧闭着唇,只是摇头。 “不知道!”唐初楼忽而笑了声,眼中却有浓浓的失望之色,缓缓言道:“阿瑶,你真太让我失望,什么赴汤蹈火,什么在所不辞,原来全是假的。难为你十三弟还如此信你,一直信誓旦旦在我面前说你并没有负我。却原来……” 他的语声平静的很,但她却听得出其下掩藏着的汹涌的怒涛,只怕他会因此误会迁怒唐连,一时急得跌下榻来,连鞋都顾不上穿,便咚地一声跪倒在地:“相爷,全都是我的错,与阿连无干。” 唐初楼高高在上冷眼瞥她,道:“你倒还有些良心,犹记得替阿连开脱。” 这话里话外的意思,便是认定阿连早知内情却为她遮掩了。 “相爷……不是这样。”她连滚带爬扑到唐初楼脚下,一把抱住他双腿,急道,“阿连他什么都不知道,他没有替我瞒着,我也没有负相爷……我只是,我只是受人之恩……” “松手!”唐初楼低斥,言语中带着深切的厌恶与不屑。 她一怔,不由便松了手,却仍含着泪仰头央求:“相爷如何处罚十二,十二都认,只求相爷不要责罚阿连,他与此事一点关系也没有,都是我的错。” “受人之恩是么?阿瑶,我还不至于是非不分……倒是你,实在是不知好歹的很。”唐初楼深深吸了口气,“你以为你不说,我便找不到他们是不是?这天下有我找不到的人么?我为何要这般问你,你想过没有?” 阿瑶完全愣住,他为何这般问她?为何? 唐初楼退后一步,看她仍是一脸懵懂,不由摇头:“也罢,你既不想说,我也懒得费心思问你,人各有志,你好自为之罢!” ☆、第13章 赤焰丸(小修) 一夜的雨到这时已近尾声,疏疏落落地洒着,偶尔可闻几颗雨滴落檐下瓦罐中的吧嗒声。阿瑶跪在地上,眼看唐初楼迈出门去,月白色便服的一角在门口停顿了下,随后便消失不见。 他为何这般问她?那是在试她的心意啊! 这一番试探,她已全然失去他的信任。既已不再信她,那他会如何对她? 门外守着的唐连见唐初楼沉着脸出来,便知事情不妙,看他一声不吭从身前经过,自不敢多问,微躬着身子等他走出一段距离,才松了口气,正想挪动脚步进屋里去问问是怎么回事,却听唐初楼唤他道:“阿连——” 唐连只得刹住脚步,屋中昏暗灯下依稀可见阿瑶的身影,却是跪着的。他无声叹口气,应了声“是”,上前将门从外关好,转身快步朝唐初楼走去。 阿瑶颓然趴伏在地,好一阵才爬起身来,转到里面的床上躺下,闭上眼昏昏睡过去。 不管明日怎样,哪怕是天塌下来,人总得睡觉不是? 天亮的很快,仿佛只是打了个盹的样子,便已是青天白日。 雨霁云收,窗开处只闻叽叽喳喳的鸟儿鸣叫,空气格外清新,呼吸间甘甜湿润。门前几棵大树也被洗浴一新,树叶碧绿,苍翠欲滴,几只不知名的小鸟欢快地纵跃其间,浑不知人间烦恼。 羽林卫们在院子里忙进忙出,看那样子,似乎是在布什么局,却又有随时准备出发的征兆。 唐连端了只盛碗装碟的黑漆托盘进来,招呼她一道吃早饭。 两人对桌坐着,一开始都只埋头吃饭。唐连一反常态的沉默,阿瑶便知他心里有事,或多或少与昨晚之事有关,但又不全是这个原因,还有其他的什么事,不然他的脸色不会这般难看。 “阿连……”她犹豫许久,还是打破沉默先开了口,“你怎么不说话?是又被相爷骂了?” 她半开着玩笑,阳光从窗间透过,她唇边有融融笑意漾开,在一派清幽的晨光中如美玉般光华流转。 唐连望着她,忽有无边悲悯涌上心头,她竟然还笑得出。 “十二姐。”他出声唤她,喉中却是喑哑,“你昨晚跟相爷都说了些什么?” “没说什么……我能说什么?”她苦笑了声,“自是相爷问什么便说什么。” “相爷可有问秦放歌的事?” 阿瑶抬头看他一眼,便又垂下眼去,拿着汤匙缓缓搅动碗里的粥,一圈又一圈,半晌方停下,道:“问了。” “那你都说了?” “嗯,都说了。阿连,怎么了?” 唐连怔怔注视她良久,摇头道:“没什么。” “我方才看外面的人都忙着准备鞍马,相爷是打算离开了?” “嗯,没有拿住秦放歌,相爷放心不下。十二姐,之前秦放歌来这医馆看过伤是么?” 阿瑶低垂的眼睫轻颤了下,犹豫了好一阵才点头道:“是。” “林先生不在,定是被他挟持走了,那你怎么还会留在这里?” “我本也被他们一道带走了的,中途忽有所变,只得回来,叶如诲怕中埋伏,便先押着我回来探路。” “这么说你知道秦放歌在哪里?”唐连问得颇有些急切,眼中却有迟疑之色,喜忧参半。 阿瑶默然看他许久,摇头道:“我不知道。” “十二姐——” “阿连,别逼我。”阿瑶觉得心很累,推开手边的粥碗,转身走到榻边坐下。一边是唐初楼,她的主子,一边是秦放歌,她曾经的恩人。她该如何才好,秉着一颗忠心出卖秦放歌?可是她的良心却偏偏告诉她,不能这样做。但若如此,便是背叛了唐初楼,忠孝节义自古难两全,她注定要放弃一方。 唐连跟着走过去,又叫一声:“十二姐。” “阿连,你别问了,我不想说,便是知道也不想说。”她吸了口气,硬着心肠别转脸不再看他。 唐连张了张嘴,终究没有再问,只定定看着她,愁绪满怀,一时竟不知怎么是好,静了片刻,方慢慢走过去,半蹲在她面前,艰难地从怀中摸出一个小小的木匣,打开来内中却只一颗赤红的药丸。 “这是相爷让我给你的,相爷说你腿疼的厉害,服下这个或许会减轻一二。” 阿瑶眼看着那药丸,心头翻腾的厉害,她并不相信这是唐连所说的那种药,看唐连这副神情,这药大有可能便是毒药,他是要她死么?她不觉一笑,笑里隐有几分凄然:“难为相爷费心,你替我回去谢谢他。” 她接过那木匣,目不转睛地盯着看了许久许久,方自缓缓开口:“相爷是要我现在就服下么?” “十二姐……”唐连说不出话来,闭上眼往后退了退,差点没坐在地上。 阿瑶及时出手一把拉起他,道:“阿连……是相爷叫你来问这些话的?” 唐连看着她,只觉胸口有巨石压着,一个字也说不出,忽一转头迈开大步便往门外走。 “阿连……”阿瑶唤他,“等等,我告诉你。” 唐连受相爷之命前来问话,得不到满意的答复,却又如何交差?反正,她狠狠咬牙,在心里跟自己说,反正已出卖过秦放歌一次,便多一次又有何妨?就当是再欠他一条命好了。 “我们分开时,他跟林先生在云雾山上的荒庙中,一晚上的时间,他到底有没有挪地方也说不好。这一两日,你们若拿不住他,他很可能会顺原路返回,往岳州去接个人。” 她一口气说完,略顿了顿,又道:“就只这么多了,别的十二姐也帮不上你。” 唐连紧锁的眉头微微舒展开来,呆了呆,却是惊喜,回头对她道:“十二姐,你等等,先别吃那颗药,我这就去跟相爷说。”一步跨出门外,便听咚咚的奔跑声起,想来他是急着去禀告唐初楼了。 阿瑶至此终于相信,木匣里盛着的是毒药,而非什么所谓的止痛之药。 毒花最美,烈酒最香,这药丸这般鲜艳夺目,想来毒性极烈,服下去多久会死?她久久凝望那药丸,时间一点点流逝,唐连却始终不见回来。她便知道是无望了,唐初楼是铁了心要她死,无论如何,她都必得一死,这是毫无疑问的事情,且不说她执意不肯说出秦放歌的下落,单只她与秦放歌有染这一桩事,唐初楼便不能容她活着。 死……不过是死罢了。 人终归要一死,早一点晚一点而已。 她忽然嗤笑了声,扬手便将药丸丢入口中,入口有些苦又有些甜,却也不是太难吃。眼中有热意涌动,她捂住脸,一滴泪便从眼角滚在了手心中。 “你哭了?”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忽从门口传来。 阿瑶猛一惊,抬起头便见十四弟唐庭摇着折扇从门外踱了进来。 “怎么是你?” “为什么不能是我?”唐庭斜睨着她道,“很失望?十二姐,你就这么不想见到我?” 阿瑶实在懒得理他,心里惦记着那毒药什么时候发作,若死在唐庭面前,却也算称了他的心意。 “十二姐在等十三哥是么?”唐庭歪着身子靠坐在榻边,从腰里的荷包里摸出颗槟榔嚼在口中,“他不会来了,相爷有急事派他出去办,嗳,你吃槟榔么?来一颗。” 阿瑶躲开他老远,这个唐庭,成日妖里妖气的,性子怪异,叫人捉摸不透。又兼他跟阿芙走得近,二人一向没什么来往,在相府里连十句话都说不到,昨晚他还想帮着阿芙杀她,这时来,到底是为着什么? 难道是唐初楼特意派过来看她死的? “不吃?哎……”他摇头,“不吃你会后悔的。” 阿瑶三缄其口,只冷冷看着他。 “哦,相爷就要走了,你不去送送?”唐庭嘴里嚼着槟榔,说话便有些含混不清,把个相爷说成“上爷”。 “你不跟着走?”她疑惑地问他。 “我是想跟着走的,不过相爷命我留下来守着你,没办法,只好呆在这里了。”他摊摊手,一脸的无奈。 果然给她猜中了,是留下来守着她死的。 “屋子里好闷,这雨下了一夜,还这么闷热,真受不了。”唐庭一脸烦躁地拉拉胸前衣襟,扬起扇子扇了几下,还是觉得不舒服,道:“咱们出去在廊子底下坐坐。”一面说一面伸手过来拉她。 “别碰我,我自己会走。”她闪开,绷着脸厉声道。 唐庭既是要守着她,那便是要寸步不离,他要出去,自也要拉着她一道去,这道理她还是懂的。 “我不就昨晚拦了你一下么?十二姐你也太记仇了。”唐庭摇头不满道。 阿瑶只做没听见,起身径直往门外去,唐庭在后面跟着,不经意似地嘀咕着:“相爷这会估摸着要出门了,刚好送送他。” 她一愣,人已站在了门外,游目望去,便见唐初楼从正中那大厢房内缓缓步出。在他身侧跟着阿芙,阿芙亲昵地抱着他左边手臂,芙蓉面上春意盎然,盈盈眼波溜过来,正好与阿瑶的目光对上,圆圆的眸子便是一缩,柳眉微挑,分明有挑衅之意。 而唐初楼也恰在此时转过脸来,目光在她脸上凝了凝,只是一瞬便转开了去。他转过身拥着阿芙走出廊外,一直走到院门口候着的马车前,握着阿芙的腰轻轻一举,便将她送到了马车上。 阿芙格格地笑起来,半撩着车帘有意无意朝廊道里看,圆圆的眸子里尽是得意之色。 ☆、第14章 槟榔意 仿佛只是一瞬,又仿佛过了很久很久。 那辆乌沉沉的马车从院门口驶离,羽林卫们也相继离开,院子里变得空荡荡的,一切恢复原状,清幽宁静,那些人就好像从没来过。若不是唐庭还留在院中,阿瑶一定会觉得自己是做了一场梦。 唐庭翘着腿坐在阑干上玩手里的折扇,嘴里嚼着槟榔,眼睛却一刻也没离开过她。他年纪还小,只有十七岁,生得眉清目秀、唇红齿白,看起来斯斯文文,一开口说话便现了原形,笑的时候眉目间尽是妖异之气,行动间放荡不羁,任谁都会说他是妖孽。 阿瑶并没有心思去管唐庭在干什么,也不知是不是那药丸起了作用,她有些体虚气浮,头有些发昏,两条腿就好像踩在棉花上,软软地提不起气力来。她往后退了两步,闭上眼靠在墙上,想稍微歇一下,便回房里去。 “怎么?”唐庭偏头看她片刻,跳下阑干走到她身边问,“觉得不舒服?” 她半睁开眼瞟他一眼,没做声。 唐庭眯眼笑了笑,故意又往她跟前凑近一些,阿瑶微垂了头不理会他,一绺黑发自鬓边滑落,软软垂在雪白的腮边,越发映得肤光胜雪。他心里有些痒痒的,伸手过去,轻轻将那绺黑发抿回她鬓间,一面却顺手自怀里取出一枚纤小精致的玉兰花簪,簪在她发上。 “你干什么?”阿瑶被他突兀的举动吓了一跳,蓦地睁开眼怒目瞪他。 “不干什么啊!”唐庭一脸无辜地道,“就是觉得十二姐长得好看,所以多看几眼。” 这话便十分无礼了,分明有调笑之意。 阿瑶一门心思只在那药上头,哪有心思跟他计较,她而今这般疲倦,该不会真是毒性发作了?但这毒性也未免太温和,不是都会肠穿肚烂腹痛吐血的么?为什么她只是觉得浑身无力? “吃槟榔么?”唐庭又从荷包里摸出颗槟榔递过来。 “不吃。” “吃一颗嘛!” “我说不吃——”阿瑶烦乱不已,抬手一巴掌过去便将唐庭摊在面前的手打了开去,那颗槟榔就此被打飞出去,在半空划出道弧线,“啪”地掉在了阑干外积了一夜的一坑水洼里。 “你你你……” 唐庭指着她说不出话来,无奈跺跺脚,腾身跳出廊外,找了根树枝在污水里拨了几下,没找着槟榔,便在那里叹气,一边望着阿瑶摇头:“你完了……你完了完了。” 阿瑶想不明白,不就一颗槟榔而已,他这般紧张做什么?居然还跑到泥洼里去找…… 唐庭丢了树枝,拍拍手上的尘灰,悻悻地又跳回来。 阿瑶看他回来,便往屋里走。她目下心浮气躁,身上又觉百般不适,实在不想再被这混蛋小子缠磨下去。 唐庭在后面紧跟上,见她回身关门,忙一把撑住,道:“十二姐,相爷说了,让我看着你,你敢抗命?” “抗命又如何?”阿瑶在门缝里冷冷盯住他。 “不如何。”唐庭笑着摇摇头。 “那就别来烦我。” “十二姐生气也这般好看,我实在是忍不住想要来烦你。”唐庭越说越不像话。 “走开!”阿瑶厉声道,将门使劲往外一推,硬是把门给关上了。 正要上闩,却听唐庭在门外道:“十二姐可有听人说过,你长得很像什么人?” 阿瑶闻言,手上不由便是一顿,她长得像什么人……这是她一直都感觉得到的,当然相府里从没有一个人跟她这么说过,但她或多或少还是有些知觉,只不过从未得到证实过。 她在门后静立许久,抬手,轻轻拉开房门,却并没急着问,看唐庭进来,转身走至矮榻前坐下,静静望着他道:“有什么话,最好一次说完。” 唐庭得意地笑笑,搬了把椅子坐到她对面,先自顾自倒了杯水喝了两口,方缓缓开口:“你知道阿芙为什么非要杀你?” 阿瑶黑眸中有点点光波闪动,却不说话,只注目盯着他,静待他说出答案。 “十二姐也该听说过相爷的恩师商相,商相有个女儿叫商玉。”他看看她,了然般点一点头,又道,“看来十二姐是知道的,那你知道私底下相爷叫她什么么?” 阿瑶蓦地一震,双手不觉在袖中握紧,指甲深深嵌入掌心,有些微的痛意。 便听唐庭又道:“相爷叫她阿瑶……” 接下去唐庭所说的话,听起来便有些飘渺,远远的,像是在天边上:“你该知道你这名字是怎么来的了?” 她脑中嗡嗡地响,意识似乎都涣散了开来,过了良久,方听自己在问:“你怎知道的这些事?”语声还算平静,并没有太丢脸。 唐庭端起水杯轻呷一口,神神秘秘对她一笑,道:“我这么神通广大,又有什么事能不知道?” 看来他是不肯说了,阿瑶定定望他片刻,问道:“这与阿芙杀我又有什么关系?” “自然有关。阿芙与我都是太后派来相爷这边的,我们来没多久,相爷就赶你走,你就不觉得奇怪?” “太后……你是说太后?” “明白了?其实要杀你的不是阿芙,而是……”他闭唇不言,只似笑非笑地瞅着她。 “太后,太后为什么要杀我?”她连见都没见过太后,为何太后竟要杀她? 唐庭好笑地看着她摇头:“还不明白?你长得与商玉一般无二,又叫阿瑶,自然该死。” 阿瑶霍然明白过来:“你是说太后……跟相爷……” “嘘!”唐庭及时上前捂住她的嘴,“别说,这话可说不得。” 她呆呆看着他,一时竟忘了推开他。 原来如此! 难怪唐初楼这般年纪,却无妻室儿女,好像听说娶过一个,后来暴病身亡,之后又纳过两房妾,也都不明不白地死了,从那时起,他便再不曾与人谈婚论嫁。他心里爱着那与她容貌相似的恩师之女商玉,却又与太后有私,还能与她同阿芙周旋…… 过了好一阵,唐庭才放开她,低低地几乎是附耳而语:“太后不容相爷身边有别的女人,所以当初相爷放了商玉走也不成,太后还是逼死了她。还有相爷之前娶的妻子,死得也都蹊跷……” 阿瑶怔怔出着神,有那么一刻,才回了魂,问他道:“那阿芙……” 唐庭摸摸鼻子,笑:“阿芙又不同,那是太后派到相爷身边贴身伺候的人,太后又岂能杀了她?” 这么说,他倒有几分可怜,竟连自己喜欢的女人都保不住。可他权倾朝野,未必就是怕太后才不娶妻,只怕是真喜欢太后,才会甘受其制。而她只不过就是个替身,一个替身而已,还有什么比这更可悲的事? 阿瑶苦苦一笑,却也罢了,而今她已将死,纵使可悲又如何? 奇的却是唐庭,他年纪尚幼,这等事情又如此隐秘,他是从哪里知道的?还有,平白无故,他告诉她这些又是为着什么?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她直言相问。 “这不是无聊么?说说消磨时间,你不是也好奇?”唐庭耸耸肩,忽然一拍脑袋,“糟糕,竟忘了那小药僮,十二姐你等等哦,待我去料理了那他再回来陪你。” 说着话已跳将起来,一个箭步便冲到了门外。 阿瑶一愣,跟着便也站了起来,抄起桌上金铃剑,飞身抢出房门,眼看唐庭跃出阑干,朝着对面的柴房而去,也来不及多想,纵身一跃,便追了过去。到得柴房时,唐庭已在内拎着被捆成粽子,嘴里塞着破布的小药僮,预备下杀手了。 “住手!”她厉喝,金铃剑挥出,照着唐庭便是嗖嗖几剑,唐庭猝不及防,失手丢下小药僮,被金铃剑逼得连连后退。 “十二姐你疯了么?”唐庭恼羞成怒。 “不准杀他。” “这是相爷交代的。” “不管谁交代,总之就是不准!” “真疯了!” 唐庭低咒一声,眼见得阿瑶拼命般杀过来,只得挥开折扇抵挡,一瞬的功夫,剑扇相交数十来下,当当声中,火星四迸。阿瑶挥剑步步紧逼,剑长扇短,唐庭竟有些招架不住,左支右拙应付不来,好几次险险被她刺中。 “喂,你还来真的啊?一个小药僮而已,杀便杀了,犯得着跟我喊打喊杀啊你?” “我就是不准你杀他。”翻来覆去,她就这一句话,不准不准,总之就是不准杀小药僮。 唐庭被逼得恶不可挡,干脆跳出柴房,绕到院中那棵大树下左躲右闪地跟她兜圈子。 兜了七八个圈子,便见阿瑶步履蹒跚起来,手握着长剑,往前走了几步,竟是左摇右晃起来,抬手扶额,身子晃了两晃,人便软软地倒了下去。 眼前白花花一片,阿瑶只觉天旋地转,倒下去的刹那,她想这定是那毒药发作了,可惜不能杀了唐庭,她这一死,便救不下小药僮,也就对不起林先生。意识似已飘离身体,她感觉不到痛,恍惚中是倒在了什么人的怀里。 是唐庭,他在抱住她的一刻,依稀在她耳畔说着什么:“给你槟榔你非不肯吃,还把解药扔去泥水里,这下好了吧?不过……你不会死的,那位林先生会救你的……” 会救你的…… 语声减去渐远,终于什么也听不到。 昏黑的一片。 ☆、第15章 钓大鱼 看不到一丝光亮,只有无边的黑暗,黑暗里隐约有人声,离得很远,渺渺仿若在九霄之外。 阿瑶在这黑暗里沉沉睡着,也不知睡了有多久,方慢慢苏醒过来。 果如唐庭所言,是林先生救了她。 他与秦放歌、叶如诲躲过唐初楼部下的搜捕,直待确认镇子上完全安稳下来,方悄悄返回来。这都是两日后的事了,秦放歌与叶如诲并未立刻启程去岳州。他三人这两日东躲西藏,竟弄丢了林先生的针筒,以致无法及时施针为秦放歌清除身上余毒,无奈之下,二人不得不把去往岳州的行程缓下。当然这只是其中之一的原因,更多的却是为防走得太快与刚离开不久的唐初楼的人马狭路相逢,稳妥起见而言,才跟着林先生回到医馆之中。 恰好遇上在房里昏睡不醒的阿瑶,这才救了她。 林先生说她中的是一种“醉颜酡”的毒药,此毒毒性不烈,并不会立刻致人死地,却会令人不断昏睡,无法从睡梦中醒来,若不及时救治,最终只能在睡梦中死去。 所幸林先生医术高明,知晓解毒之法,如此方将她从鬼门关口拉了回来。 秦放歌身上余毒虽未除尽,但经林先生的精心调治,已能下地随意走动,面色精神都好了许多。林先生为她切脉诊治之时,他便一直站在后面凝目观看,神情一如既往地冷峻阴郁,眸中光芒闪烁,似有质疑之色。 “已差不多了,十二姑娘不必担心,再服一剂药,这醉颜酡的毒便可完全解去。”林先生仔细替她把过脉后,面露欣慰之色,“我这就去开药,让药僮煎好了给姑娘送来。” 闻听小药僮还活着,阿瑶也自松了口气,含笑对林先生道:“多谢先生。” 林先生摇头道:“姑娘不必客气。”心下却是感叹,这姑娘实在也是可怜,先是断了腿,跟着便又中毒,却也太多劫了。 他叹息着转身,回头来看向秦放歌。 秦放歌并无要走的意思,道:“林先生请先走,我尚有几句话问她。” 林先生虽怜惜阿瑶,碍着叶如诲的面子,却也不好说什么,只道:“十二姑娘才方醒来,身体尚自虚弱,秦爷长话短说,别太累着她了。” 秦放歌道:“我知道了,先生放心,只几句话不会累着她的。” 林先生无奈,摇着头且行且叹,径自开门出去了。 秦放歌看房门关上,这才走至床边,居高临下目光炯炯地审视阿瑶片刻,见她坦然回望自己,双眸清澈如水,并无丝毫躲闪退缩之色,方缓缓开口:“你是怎么中的毒?” 阿瑶微欠起身,轻咳了声,道:“是相爷的意思。” “他要毒死你?”秦放歌扯起唇角,嗤笑一声,“这么说,他已不信你了?” 阿瑶无语,垂目看着搭在胸口上的薄被上粗劣的纹路,浓长黑睫如蝶翅般微微颤动,好一阵才道:“我不知道。” 秦放歌面无表情地又看她许久,道:“他不信你,那我便信你一次好了。” 她仍是不语,安静沉默,苍白的脸上隐隐有淡淡的哀伤。脑中依稀还有昏睡之前的某些片段,唐庭抱着她在她耳边说了许多的话,大半她想不起了,只大略记得其中几句,断断续续的,拼凑起来便是那么一个意思。 那个人的确,已不再信任她。 “多谢秦爷。”她终还是开口道谢,略迟疑着又道,“若秦爷不嫌弃,十二愿再跟随左右侍奉。” 秦放歌没有立刻回应,若有所思地看她片刻,并未如她想象中的那般大骂她厚颜无耻,哈地笑了声,道:“侍奉左右……也包括侍奉枕席么?” 阿瑶愣怔住,但看秦放歌那副神情并不像是十分认真的样子,便知他是在说笑。秦放歌虽狂放不羁,心气眼界却是极高,似她这般以色事人的女子,在他眼里只怕连给他提鞋都不配,又岂会真叫她侍奉床榻? 她由是放了心,淡淡道:“秦爷这是在说笑么?” 秦放歌挑挑眉,反问:“你看我像是说笑?我若是认真的呢?” “多谢秦爷抬爱,只是十二身份低贱……实在配不上秦爷。”她垂下眼避开他咄咄逼人的眼光。 “不配?只怕你是只愿侍奉你的相爷罢?”他唇边又浮出惯常的讥嘲笑意,“便是他要你死,你也只愿侍奉他一个人。” “我……”阿瑶咬咬唇,道,“并不是秦爷想的那样。” “那你为何一再不肯?” “并非不肯,实是配不起秦爷。” 她说话的语调并不强硬,甚至有些软糯,然姿态却是从容,不卑不亢,反反复复就这么几个字,配不起配不起,一再表明自己的决心,她不肯! 秦放歌忽有些恼怒,却发作不出来,哼道:“不肯就不肯,说这么多遍做什么?我难道还会逼你?”说到此处,似是想起了什么事,面上微有讪色,顿了顿,转开眼干干地咳了声,“当然,独峰山那晚,……是个意外。” 阿瑶蓦地撇过脸去,身子微不可查的轻颤,脸色煞白,竟是一丝血色也无。 时过境迁,秦放歌再想起这件事,竟觉有些无地自容,匆匆瞥她一眼,掉转身便走,走了几步却又顿住,立在屏风那一侧道:“既然你如今已无处可去,那便跟着我好了,反正你还差我一条命,总是要还给我的。” 这便是收留她了? 竟这般容易…… 可她却觉得疲惫不堪,轻轻合上眼,慢慢倒回枕上,脑中纷杂,这些时日里的种种过往,汇成一幕幕影像滚滚地来,又滚滚地去,最后只剩下一句话反复在耳畔回响:“相爷命你想法子留在秦放歌身边,随他去岳州……” 随他去岳州,她之所以中毒不死,便是为着这个。 那个人从唐连带过去的只言片语中洞察到了最关键的一点,于是随机应变,重新布局,故意留下一个豁口,将就要到手的猎物放了出去。可又不能完全放出去,他需要有个人帮他看着猎物,以便使局势,随时在他的掌控之中。 这时她便成了最合适的人选,被抛至猎物身边。 他所要的不过是隐在岳州的某位神秘人物,这叫放长线钓大鱼。 阿瑶不知道唐庭是什么时候走的,但她确信他没走远,此时此刻,或许他就在某个隐秘之地悄无声息盯着他们所处的这家小小医馆,也不知什么时候,他就会忽然跳出来找她。 秦放歌走后,她阖目小睡了会,小药僮便端着熬好的汤药送了进来。 看到小药僮安然无恙,阿瑶总算安心,问他道:“那日没吓着你吧?” 小药僮摇头,然眼中的惊惶之色却出卖了他,不过是个十二三岁的小孩儿,也难为他这么强撑着。她不觉好笑,忽而想起那个年纪时的唐连,比这小药僮要高一些,胆子也大得多,遇事总冲在她前面,生怕她受了人的欺负。 想及往事,她心中便有融融暖意徜徉,伸手摸摸小药僮头发,道:“别怕,以后不会有人再伤你了。”等他们离开,这小镇上便再不受各种纷争的影响,林先生他们便又能过以往安静宁和的日子了。 小药僮睁着一双晶亮的眼目不转睛看她,道:“多谢姑娘救命之恩。” 阿瑶苦笑了声,有什么好谢,说起来也是她连累了他们,只不知唐庭后来为什么会放过这小药僮?他完全可以趁她昏迷不醒的时候杀了这孩子,可他居然没有动手。 小药僮道:“姑娘是好人,好人有好报,以后姑娘一定会大富大贵的。” 她笑,这便不必了,大富大贵又能怎样?为今她只求安安稳稳度日,可惜,便是这点微薄念想也不能如愿,日后还要经历怎样的大风大浪,她完全想象不到。该怎样才能从这看不见的无形漩涡中间摆脱出来?远离这是非之地,从此再不受制于人,她暂时还想不出,可是,总有法子不是? 也许……但愿如小药僮所说,好人能有好报! 可她又还能算是好人么? 照秦放歌的说法,她根本就是个忘恩负义心狠手辣的歹毒恶妇。 “你从哪里看出我是好人的?”阿瑶含笑问。 “姑娘跟唐连公子长得一般好看,待人又好,当然是好人。” “长得好看便是好人?”阿瑶微愕,生就一副好皮囊何其重要,连小孩子都喜欢以貌取人。 “也不是。”小药僮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又道,“唐连公子也是好人,姑娘,他去哪儿了?什么时候还来?我想听他吹笛子了。” 阿瑶眼看着他一脸的天真向往,只能勉强笑一笑:“他有很多事忙,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唐连此刻应该是跟在唐初楼身边的,她依稀还记得晕去最初唐庭在耳边不断提到十三哥,那话语里大有威胁之意,似乎是说相爷交代,只要她敢抗命逃跑,便拿唐连开刀。 他非常清楚她的软肋在哪里,知道唐连与她情同手足,便以此威逼她就范,而她的确也只能就范。 “姑娘真要跟那位秦爷走么?”小药僮歪着头接着又问。 这小家伙的问题可真多,她拍拍小药僮脑袋,微笑点头。 “我不喜欢姑娘跟着那位秦爷。”小药僮嘟起嘴皱起眉毛,满脸的不喜欢。 “为什么?”阿瑶好笑地问他,到底是小孩儿家,喜好烦厌都在脸上,一点也掩饰不住。 “就是不喜欢。他老是凶巴巴的,好像对你也不好……”小药僮迟疑了下,遮着嘴巴凑到阿瑶耳边,“那个大胡子也挺讨厌,不过我不敢说,先生会骂我的。” 大胡子,不就是叶如诲? 阿瑶被他那鬼鬼祟祟的小模样逗得“噗嗤”一笑,转而却微微叹气,道:“凶巴巴的未必就是坏人,笑里藏刀的才可怕呢!”就譬如……那个人,前一刻还在与她温柔缠绵,后一刻便赐毒药与她,虽不是真的要毒死她,却已足够让人寒心。 她怔怔地出着神,心头有一瞬绞痛,却还对着小药僮温婉而笑:“别担心,我不会让他们凶我的。” “可你只是个弱女子呀!”小药僮叹息,百般为她担忧。 她“噗”地笑出声,捂着嘴笑得花枝乱颤。 方巧林先生进来,看到她笑成这样,便问是怎么一回事。 阿瑶指着小药僮几乎笑出眼泪,道:“林先生,您家小药僮说我是弱女子,您说我是不是?” 林先生认真看她一阵,道:“姑娘虽会武,非是普通的弱质女流,总归还是女子,既是女子,便及不上男子孔武有力,小药僮说得却也没错。” “哪里弱了哪里弱了?”阿瑶掠掠头发,指住桌上的金铃剑道,“快拿我的剑来,等我舞一路剑下来,你们便知我弱不弱了。” 林先生倒没想到这看来逆来顺受的女子竟有这般俏皮的时候,不觉微微诧异,上前止住她道:“姑娘消停点吧!你的腿上还有伤,就别乱动了。让我再看看你的腿,方才只顾着疗毒,倒把这事忘了,那日你冒着大雨出去,也不知又伤着没?” 阿瑶这才作罢,女孩儿家哪有不爱美不想好的,多少还是怕腿真就跛了,便也就乖乖撩起裤腿给林先生看伤。 林先生看了一回,说无大碍,只叮嘱她活动时还是要小心,又叫小药僮备了盒伤药给她,叫她每日务必敷在伤处,得连着敷用半月才可。林先生道:“过几日姑娘便要走了,日后只怕难得再见,老夫也没什么送姑娘,只有几句话,还请姑娘别嫌老夫啰嗦才好。” 阿瑶听他说得郑重,忙坐正身子:“先生请说便是。” 林先生道:“我与姑娘也算投缘,才多事说这几句。这些时日老夫也看出来了,秦爷与叶三爷恐都不是泛泛之辈,与朝中唐相两相角力,早晚有一场你死我活的争斗,局势复杂多变,不管谁输谁赢,总难免死伤,姑娘冰雪聪明,又何苦趟这滩浑水?” 他这番话说得语重心长,阿瑶又如何不动容?只是这一切却并不是她能左右的,默然良久,苦笑道:“先生所言极是,我也不想如此,只是身在江湖……实非得已。” 林先生叹道:“不管怎样,还是及早抽身为好!” ☆、第16章 去留心 暮色苍茫。 江面上雾霭沉沉,几只江鸥低低在水面上盘旋,时不时发出“喔喔”的鸣叫声。朦朦胧胧的雾障里一艘官船静静泊在垂柳掩映的水湾里,船首的甲板上有人端坐垂钓,乌发束冠,眉长入鬓,正是当今大杞丞相唐初楼。 唐连站在他身后不远处,凭栏向天空眺望。 一阵扑棱棱的振翅声后,视线里出现一只白鸽,唐连伸出手去,那白鸽在他头顶转了几个圈,落在他手上。他解下鸽子脚上绑着的纤小竹管,略犹豫了片刻,走至唐初楼身后,道:“相爷,十四弟有信报。” “念。” “诸事皆顺,女已取信于放,今晨随其登船,将往金门。” 一切皆在相爷预料之内,唐连折服于他的神机妙算,但想到十二姐,便怎样也高兴不起来,一颗心悬在半空,总落不到实处。他将字条折回原状,等着唐初楼示下,唐初楼却许久都不出声,眼望山水苍茫之处,神色间竟有几分难得一见的恍惚。唐连不敢贸然求示,只在后静等他发话。 过了有那么一刻,唐初楼才淡淡“哦”了声,道:“回信叫他继续跟踪监视……” “是。”唐连应了声,待要回舱写信,却听他又道:“阿连,你看他们到了金门后会走哪条路?” “照理说,过金门走陵城——洛邑,离岳州路程最近,不过我想他们大概不会走这条路,只怕会绕行至流马,从华容道走白城……不知相爷以为如何?” 唐初楼微微颔首,显是认同了他方才所说,道:“不管他们走哪条路,都别让他们觉得太容易。” “是。” “阿连……”唐初楼略沉了沉,慢慢转过头来,眼望住唐连缓缓道,“你是不是觉得我对你十二姐太无情了?” 唐连一愕,退后两步跪下,抱手微偻下身道:“阿连该死,请相爷恕罪。” “那就是真这般想过了?”唐初楼攒眉看他一眼,叹气道,“你二人姐弟情深,这般想却也没什么奇怪,我又岂会为此降罪与你?起来罢!” “多谢相爷不责之恩!”唐连却仍跪着不起,道,“十二姐绝不可能背叛相爷,还请相爷明察。” “我知道你的意思。你也不用一而再再而三地替她保证,此事我自有分寸,等到岳州平了此事,我会安排她安然从秦放歌处脱身,届时……”唐初楼慢悠悠说着,语气初时平平,并没什么起伏,甚至还带着一二分的懒意,待说到此处,却稍顿住,眉梢微不可查地轻跳了下,“届时……是去是留全凭她自己的心愿。” 唐连琢磨着他这话里的意思,一时没太明白过来:“相爷的意思是只要十二姐办妥这件事,就放她远走高飞?” “她不是老早就想走?”唐初楼微微冷笑,“不然也不会在独峰山隐居一年之久,既这般想走,我放她走就是。” 唐连默然,一时无言以答。 静了片刻,唐初楼长叹一声,挥手道:“你去吧!” 唐连应命起身,顺手抓过甲板上咕咕叫着昂首走来走去的白鸽,到后舱写回信给唐庭。话不多,他却写了许久,几经斟酌终还是把与十二姐有关的几句话撇去,只将唐初楼交待的话写在了上面。 将字条折成细细一条塞入竹管,绑在白鸽脚上,捧到窗口往上一抛,那白鸽便振翅飞了出去。 天已经完全黑下来。 白鸽转眼便消失在夜幕之中。 墨黑的夜色中,一只小船悄然在金门下游的浅水湾靠岸,阿瑶跟着秦放歌与叶如诲从船上下来,穿越一片茂密的树林,徒步往金门而去。他们本已在黄昏时分抵达金门,却被埠头上严阵以待的官兵逼得无法上岸,只得又继续往前行了十来里地,找了这么一处隐秘又方便泊船的地方。 眼前蒙蒙一片,阿瑶跟在秦放歌与叶如诲身后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林间前行。他二人走得极快,一开始她还能跟得上,渐渐便落在了后面,之所以走得慢,这就要归功于秦放歌在独峰山下密道外给她的那一下,腿伤未愈是行走不便的大半原因。 前面的秦、叶二人已经走得看不到人影,她紧走两步,耐不住腿疼,便又缓了下来。 前面有块白色的大石,足有半人多高,她干脆走过去坐下歇息,不久便见秦放歌寻了回来。看到她在大石上坐着,秦放歌神色略松,走上前用冷冰冰的声音问:“怎么不走了?” “这就走。”她立刻从大石上跳下,一跛一跛地迈步往前。 秦放歌站着没动,眼看她跛行着向前,不由怔住,呆了呆追上前将她拉住,跟着便在她身前背对着她蹲下了身子,道:“上来,我背你走。” 阿瑶忙摇头道:“不用,我自己能行。” 秦放歌回头狠狠瞪她一眼,忽站起身,抓住她双臂自后往肩膀上一搭,背过手去反抓住她两条腿的膝盖往上一颠,便将她甩到了背上,背起大步便往前走。阿瑶被他强背在身上,只有随他。 不多时,秦放歌便追上前面的叶如诲。 叶如诲见秦放歌竟背着她,不由错愕,一边走一边上下打量他二人,忍了许久,到底没忍住,对阿瑶发作道:“你这女子,秦爷身上箭伤还未痊愈,你怎就让他背你?” 阿瑶抿抿唇,还未来得及开口,秦放歌便道:“三哥,是我自己要背的。” 他既如此说,叶如诲又能说什么,眉头拧成个疙瘩,十分无奈地横阿瑶一眼,也就罢了。 出了树林又走二里地的路,三人来到金门附近的一处车马驿。 叶如诲显然对此地颇为熟悉,先行入内不久,便出来引他们进去,在内中一个熟识的伙计带领下到了后面一间预留的上房内歇宿。那是间两进的套房,秦放歌与叶如诲住外面那间,里面那间则留给阿瑶。 这般住主要是为防夜里发生突变,三人住在一套房内,遇事也好相互照应。 “你的腿还成么?”秦放歌临睡前特意过来问她,眼望她那只伤腿,神情颇是复杂。 阿瑶也不知他是不是出于愧疚才这般问,随口应声:“还好。”便再无别的话。 秦放歌也无别的话,站在门口似欲言又止,到底是什么也没说出来,退到门槛外,默默将门关好,立在门外呆了片刻,方慢慢走开,走至桌边坐下,重重叹了口气。 “怎么了?”叶如诲已看了他许久,“贤弟这是在叹什么气?” “没什么,我在想明日过金门会不会遇到唐初楼的人。” “贤弟心里烦恼的只怕不是这件事。”叶如诲瞥他一眼,朝内室看看,低声道,“我说,你该不会是对那女子动了心?” 秦放歌“嗤”地笑一声:“三哥觉得我会是那种儿女情长的人?” “那你唉声叹气又做什么?”叶如诲摇头道,“当年为商玉,你难道又儿女情长少了?还不是落得一场空……” 秦放歌面色一瞬变了好几变,但碍于他是兄长,硬是坐着没动,只不做声,一双眼中却有波涛涌动。 叶如诲又道:“商玉便也罢了,这女子可是那奸相的人,你贸然将她带着,就不怕出什么岔子?” 秦放歌沉默许久道:“我反复想了许久,觉得不会,若她真要帮着唐初楼,在云雾山时,我们绝逃不出来。况且,她几乎被那人毒死……虽说这也有可能是苦肉计,但林先生说,醉颜酡最多三日便致人死地,若我们晚到一日,她就死透了,那奸相未免也算得太准。” “说是这么说,可我总觉有些不妥,哎……也不知哪里有错,总之就是不对。”叶如诲皱眉叹气,“不然,咱们还是自己走,让她自寻生路去,我看她硬气的很,离了你未必就不能活,在独峰山一年她不是活得好好的?” 秦放歌只是沉默,许久才道:“三哥的话却也有道理,只是我担心她的腿……你让我再想想……” 黑夜寂寂,阿瑶躺在床上,依稀听到外面低低的说话声。 她的耳力相当不错,外面那两人说什么,差不多已听了个大概,原来他们还是防备着她的。她在黑暗里无声叹了口气,心想秦放歌这是故意说来给她听的么?他们原可以不让她听见这些的,却偏偏让她听到了。她故意在床榻上翻个身,坐起来窸窸窣窣放在脚下的织锦袋里摸索了一阵,从内中摸出林先生送她的那盒药膏,摸着黑卷起裤腿,把药涂抹在伤处。 明日若他们真让她离开,她要怎么应对? 那个人有言在先,她敢抗命逃跑,就要寻唐连的不是。为着唐连,她又哪里有选择的余地?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跟着秦放歌,直到达成那个人的目的为止。可是等到他目的达成后,他又会如何对她,如何对阿连? 阿瑶想到未知的一切,便觉胸口发闷,犹如被大石压着一般,只是喘不过气。 她怔怔地想,为了唐连,她无法不对那个人低头无法不对那个人妥协,可就算是妥协,也要有条件不是? 若她的妥协不能保唐连安然无虞,她又何必妥协? ☆、第17章 流马栈(1) 静夜里忽闻马声长嘶。 几乎是同一刹那,西南方向马蹄声轰然如雷,滚滚地向着车马驿方向疾奔而来。 这绝不是个好征兆。 阿瑶霍地从床上坐起,鞋子方穿好,便见外间火光一闪,亮起灯烛,跟着是急急的脚步声,房门哐地一声打开。她极利索穿妥衣服,抓起织锦袋一面往身上挂,一面疾步奔出去,恰见叶如诲穿门而出,只一眨眼便消失在了黑暗中,秦放歌却还站在房内,紧绷着脸回头扫她一眼,便又掉转头望向门外。 “秦爷……”她耐不住开口,正要问是否出了大事?却见门前黑影一晃,叶如诲已如燕子抄水般掠了回来。 “怎么样?”秦放歌急急问。 “有大队人马往这边包抄过来,距此只有十来里地的路程,转眼就到。”叶如诲面色铁青,“咱们得立刻走。” “好。”秦放歌也无二话,抓过榻上扔着的披风跟包裹,撂过肩便大步出门。 “得先弄两匹马,先去马厩。”叶如诲道。 阿瑶看他二人走得急,且叶如诲又只说弄两匹马,便知他们无意与自己同行,但事到如今,她已骑虎难下,只能硬着头皮装糊涂,一声不吭紧跟在二人身后。 出得门外正遇上匆匆赶到的店伙。 “叶三爷,情势似乎不大妙。” “我知道,我们这就走,可有马匹?帮我们弄两匹来。” “有。”这般紧急情况下,店伙自以自身安危为重,也不挽留,当下引着三人到后面马厩,牵出两匹高头大马来。 叶如诲纵身上马,一回头看到阿瑶,怒目道:“你怎么还跟着?” 阿瑶默然看他,抬手掠掠被风吹乱的头发,紧走几步至正要认蹬上马的秦放歌跟前,也不说话,只是固执地仰头定定看住他。 秦放歌瞥她一眼,略迟疑了下,翻身上马居高临下睇视她,道:“十二娘,你欠我那条命,我不要了,你自寻生路去吧!” 阿瑶道:“你们还是不信我?” “信与不信已不要紧,而今我们是在逃命,前路凶险,你腿脚又不便……” 秦放歌还待再说下去,叶如诲却是极不耐烦,催促道:“还跟她啰嗦什么?我们走——” 当此境地,要想再说什么打动他二人之心显是不可能,阿瑶心中跟明镜也似,便只能另辟他路,眼见二人带辔催马往院门口去,便转向还在马厩前站着的店伙:“这位小哥,能把你的马卖我一匹么?”马厩中此刻还剩着几匹马,当都是车马驿的私物,若出高价,这店伙未必就不肯卖她,何况她留在此处对他们也不是什么好事。 店伙还真跟她是一般的心思,见叶、秦二人不带她走,正自焦急,忽然听她这么一问,面上便有了些耐人寻味的笑意,要待答应又碍于叶如诲的脸面,不好应是。 阿瑶从怀中摸出片金叶,又道:“我出这个价。” 店伙微笑,当下道:“好。”接过金叶,回身自马厩中牵出匹不大起眼的枣红马来送至她手中,低声道,“姑娘快走吧,莫连累了我们。” 阿瑶一跃上马,冲店伙道声谢,催马奔出车马驿。 前面两匹马已驰出一箭之地,那两匹马都是精选的良马,相较而言,阿瑶这匹坐骑便差了许多,勉强跟了一阵,便被甩下了老大一截。一路朝北,约莫奔走了半个多时辰,前面已完全看不到秦、叶二人的踪影,眼前却是个岔路口,一朝左一朝右,也不知那两人走得是哪一条道。 她勒马静伫了片刻,转向了左边那条岔路口。 如此追了二十来里地,面前又是几条岔道,该何去何从实是难以抉择。阿瑶叹了口气,正自踌躇,便见一条人影从道旁参天古树上飞掠而下,大惊之下,她忙后退,伸手在腰间一按,刷地拽出金铃剑,严阵以待。 “十二姐,别这么紧张。”来人哈哈笑出声来,“是我,十四。” 竟又是唐庭,他还真是阴魂不散,阿瑶蹙眉看向马前那条黑乎乎的人影,冷声道:“你来做什么?” “我不来,你怎知走哪条道?” “那我要走哪条道?”她撤回长剑,缓缓将其收入腰带中。 唐庭道:“你让我上马,我就告诉你。” 阿瑶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这该死的唐庭,却与无赖小儿有何分别?她这里还未开口应承,唐庭已不由分说跃上马坐在了她身后,一双手紧环住她腰,像是没了骨头般趴在她背上,极不害臊地把脸贴在她背心蹭来蹭去。 一边蹭一边嘀咕:“十二姐,你好香。” 她反肘朝后便是一下,这小子也不知是不是有意,竟没有避闪,肚子上生生挨了一下,闷哼了声也就直起身老实了几分,虽不再紧贴着她,一双手却还是环在阿瑶细软的腰身上不肯放。 “十二姐啊……”他有气无力地呻唤,“你怎么总对我这般狠心?” “再敢毛手毛脚,我就杀了你。” “我抱抱就是毛手毛脚,十三哥抱你你怎不说?”唐庭阴阳怪气地,语气里透着几分不满。 “滚下去。”她忍无可忍,厉声道。 “好好,我不说了。”唐庭举手投降,“办正事要紧,快走吧!” “走哪条路?” “右数第二条。”唐庭凑到她耳边轻语,“他们要转去流马,你竟不知道?” 阿瑶催马疾驰,只不做声。 唐庭又道:“怎地你没跟他们一起走?”见阿瑶不理,便只好自问自答,“这么说,你还没完全取信于他们?” 阿瑶忽“吁”一声,硬是将马勒住,微侧转脸道:“你说得没错,他们一点也不肯信我,便是追上也是枉然,相爷交的差我办不了。” “办不了?” “是,我办不了。”阿瑶道,“便是追到流马又怎样?我执意跟着只会让他们越发生疑,反而弄巧成拙坏了相爷的大事。” 唐庭目不转睛盯着她清丽的侧颜,唇边笑意濯然:“想这么多做什么?先追上再说。” ☆、第18章 流马栈(2) 二人一马在墨黑夜色中继续前行。 不知觉间已到半夜,那枣红马负着两人驰了几百里路没有歇气,早累得呼哧呼哧直喘粗气,到一片银杏林时,立住脚无论怎么抽打都不肯往前,显已疲乏到了极点。 马儿既不肯走,阿瑶便无计可施,偏唐庭还在她身后嗤嗤地笑,不由怒气上涌,转头向唐庭喝道:“你下去。” 唐庭也无二话,当即便跳下马去。 待他下去,阿瑶又挥鞭尝试赶马儿走路,谁知还是无济于事,那马的四蹄好似钉在了当地,死活不肯再往前迈出一步。 唐庭哈哈大笑,道:“十二姐,瞧这马儿多有灵性,知道你要撇下我独个儿走,就是不肯让你如愿。” 阿瑶多少都有些难堪,被他这么一笑,更是羞恼,由不住横目瞪他一眼。 只是夜色深沉,唐庭并未看出她面上恼色,带着笑音自顾说道:“既是马儿走不动,十二姐又何必强求,颠簸了大半夜你就不累?不如下来歇息一番,反正秦放歌他们今晚也过不了流马栈,咱们且安安心心在这林子里睡上半夜,待天明再走也不迟。” 她听他这般说,便也就下了马,心里却是疑惑,问道:“你怎知他们过不了流马栈?” “那都是栈道索桥,其间的栈亭还有卫兵把守,哪儿有那么容易过去。” 唐庭一面说一面在林子边上收拾出来片空地,就着林中现成的枯木烂枝点了个火堆,靠在一棵树上伸展开手脚,看那样子是打算好好睡上一觉。 阿瑶将马安顿好,盯着他犹疑片刻,方缓缓走到火堆边盘膝坐下。 唐庭还没睡着,睁着一双眼带笑不笑看她坐下,火光倒映在他漆黑眸中,兀自熊熊跳跃。他定定望了她片刻,忽然直了直身子,没头没脑问道:“十二姐可还记得你小时的名字?” 她被问得一愣,心头虽觉蹊跷,脑中却还是不自禁想了一回,半晌却是茫然摇头:“记不起了。”父母亡故时,她年纪还小,也就只三四岁,之前他们唤她什么?她又姓什么?依稀有那么点印象,然而十多年的光阴荏苒,终究把这点记忆给磨得模糊了。 “记不起?”唐庭瞪眼看她片刻,颇有些失望地摇摇头,道,“我可一直记着我的名姓呢!你知道我本姓什么?” 阿瑶瞟他一眼,无情无绪地接口问:“姓什么?” 她顺着他的心意问了话,唐庭却不肯答了,做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道:“想知道?偏不告诉你……” 他这是逗着人玩么? 不过他姓谁名何又与她有什么关系,说不说又能怎样?反正她也没兴趣知道。阿瑶不以为意地笑了笑,顺手将手边的一根枯枝丢进火堆中,火苗登时往上一窜,清清楚楚照见对面唐庭眉间的不满之色。 “你就一点也不好奇?” 阿瑶道:“好像与我并没什么关系。” “真没趣。”唐庭没精打采地打个呵欠,将两臂枕在脑后,闭了会眼忽又睁开,一眨不眨盯住阿瑶,道,“倒是巧,我以前的名字恰好也是个廷字。” “还真巧。”她顺着这话应道,一时也弄不清唐庭为何要与她说这些,是没话找话,还是别有深意?若有深意,那他到底想要对她暗示些什么呢?斟酌半晌,她决意问一问:“你该不是又是觉得无聊?才会对我说这些……” “你说对了,反正一时也睡不着,说说话解解闷,还能催人入眠,不知不觉……便想睡了。” 他说着话偏过头去,果然闭上眼再不说话,看那模样还真是睡着了。 阿瑶望着火堆出了会神,解下身上披风铺在地上也自躺倒,荒野地里,谁又真敢就睡着了,无非便是想舒舒筋骨养养神罢了,警觉之心是半分也少不得,稍许的动静便会从迷糊状态中醒来。 如此醒醒睡睡,到天麻麻亮时便再也躺不住,对面的唐庭也已醒来,起身拍拍身上的灰,见她已收拾妥当,便道:“走吧!” 二人仍旧骑一匹马,枣红马休养了半夜,又恢复了力气,撒开四蹄嘚嘚朝前奔得欢快,直到峭壁间的层层栈道上,方慢下了速度。栈道很长,其间有几个栈亭,却只一个栈亭上有守兵,唐庭拿出通牌顺利过了栈亭,顺便向守兵打听了下秦放歌,得知前面已有两人过了栈亭,方又继续前行。 阿瑶想,秦放歌与叶如诲既能顺利过了栈亭,想必也有通牌。 正想着便听唐庭道:“那位叶三爷可非泛泛之辈,这一带的关口要辖还拦不住他。” 那栈亭之后又是敞阔官道,二人重又上马,驰了约莫大半个时辰终于到达流马。 正是辰时初刻,日头冉冉升上来,眼前一座吊桥直通对面的流马城。 唐庭在她脑后道:“这吊桥晚间都是收起的,秦放歌他们只怕也是刚刚过去不久……” 阿瑶没做声,正待打马往吊桥上去,却忽觉唐庭虚虚环在腰间的双手紧了一紧,她戒心大起,方要扭身闪开怒斥,便觉两腰眼里一酸,浑身的力气登时便如被抽干一般,身子后倒,软软靠在唐庭怀中动弹不得。 “你要做什么?”她还能说话,只没什么气力,这一声叱问便软绵绵的,并没分毫威慑作用。 唐庭在她耳畔轻笑了声,将她越发搂紧了些,道:“不做什么,十二姐别害怕。” 说着话已带转马头下了官道,朝着护城河堤而去。 护城河提上遍种垂柳,唐庭催马至一带隐蔽的垂柳后停住,抱着阿瑶下了马,将她放在一棵柳树下,捧着她的脸目不转睛看了片刻,忽摸摸她头发,道:“我上次送你那玉兰花簪呢?怎么不戴着?” “什么脏东西,早扔了!”阿瑶恨声道。 唐庭摇摇头,默了半晌,忽从怀里掏出根拇指粗的绳索来,把她两只手臂反扭至身后动手捆将起来。 “唐庭,你到底想干什么?”阿瑶这一惊非同小可,深悔自己太过大意,没能早一点察觉,好将这无耻的东西一剑杀了。 唐庭手上不停,转眼便将阿瑶捆好,这才将她方才被封住的穴道解开,抱转过来面朝自己,低低嘘了声道:“苦肉计。” “你……”阿瑶这才知道他的真实意图,只气得浑身发抖,苦肉计苦肉计,一而再再而三的苦肉计,伤得是她,成全的却是别人,她竭力让自己镇定下来,道,“我自会想办法完成相爷交代的事情,用不着你来帮我。” “别这么说,秦放歌不肯完全信你,你怎么回到他身边去?总要做得像样一点,才能让他完全放弃戒心……乖,别闹,只是捆一阵而已,不会伤了你的。”唐庭安慰般轻抚她后背。 不会伤了她? 阿瑶忽然失笑,笑了两声,冷冷盯住他道:“你以为这样我便会就范,等见到秦放歌,我便把这些事全都告诉他,绝不叫你们称心如意……唐庭,你别白费心机了,放开我!” 唐庭微怔,跟着便道:“十二姐就不想想十三哥?果真弄砸了此事,相爷震怒,十三哥第一个便要倒霉,你看,这多不好……” “你……你真是个混蛋!”阿瑶虽是怒骂,态度却已明显软了下来,并不似方才那般强硬,显然是有所顾忌。 打蛇七寸,拿人要害,十三哥还真是她的致命弱点。 唐庭叹了口气,将她搂入怀中抱了一抱,柔声道:“乖,就这一次,再不会委屈你了……”说是这么说,下手却一点也不含糊,也不知从哪里摸出个口球来,捏住阿瑶下巴便塞入了她口中。 至此阿瑶连话都说不出,只能怒目瞪住他。 她眼中隐隐有水光漾动,唐庭担心她会落泪,却还是硬下心肠,望着她出了阵神,忽凑上前在她眉心印下一吻,道:“十二姐,就这一次,以后我再不会害你。” “我去去就来,你在这里等我。” 他站起身,牵着枣红马离去,临去时又回头看她一眼,眼中似有怅色,略站了一站,终究还是扭头去了。 ☆、第19章 苦肉计 阿瑶想,唐庭是要去引秦放歌来么?这苦肉计未免也太拙劣,秦放歌又岂会轻易上套?唐庭没多久便返回,却并没有如她所想引来秦放歌,而是带来了四个差役跟一辆囚车。 她心里大是震动,看来唐庭的心思远比她想象中复杂慎密,他竟然要把她送入囚车交予这些差役,到底是为了把戏做的更加逼真,还是另有所图? 思想间便见五人一车到得面前,囚车门哐地打开,挂于木栏之上的铁锁铁链琅琅作响,两个差役上前一左一右架起阿瑶,将她拖过去塞入囚笼,跟着关门上锁,推起囚车掉头上了官道。 在此过程中,唐庭始终没说一句话,只闲闲站于一旁观望,好似此事完全与他无关。差役们的动作十分粗暴,她被大力掼倒在车内,却因双手反剪好半晌起不了身,挣扎了许久方坐起来。 他在心里埋怨着那些差役的野蛮粗鲁,却又想,粗鲁点也好,不然如何将这戏演的逼真呢?然而当囚车经过他身边,面对阿瑶那微蕴了泪、似是苍凉,又似是悲愤的双眸时,他还是略有几分不自在,到底心虚,撇开眼装作没事人般转去看远处的山峦。 直待囚车走出一段距离,方收回目光,策马不紧不慢跟上,却并未随后进城,到得吊桥前便勒马驻足不前,只目送囚车在四个差役押送下通过吊桥,缓缓进入流马城。 流马城是一边远偏僻的小城,远不及中原之地的那些城市繁华热闹,内中只有一条纵贯南北全城的主要街道,街道两侧店铺林立,可算是流马城的商业中心,街上人来人往,并不显得冷清。 囚车辘辘驶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引来诸多行人的目光。 这无疑是小城中最具谈资和冲击力的一件事,人们争相围拢来,朝着囚车中那美貌的女囚指指戳戳。 阿瑶闭上眼,躲开众多含着探究与鄙薄之色的目光,却躲不开那些纷乱的议论声。 “啧啧,可惜了……这女娃儿长得如此标致,竟是个囚犯……”有人在惋惜。 “长得标致又如何?还不是作奸犯科违了律法,别看她貌若天仙,只怕腔子里装的是一副蛇蝎心肠呢!”亦有人鄙夷不屑。 更多的却是好奇。 “怎么回事,那女人为何被关在囚车里?” “到底那女人犯了何等罪过?” 自是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大多数人站一站也就走开,只有些闲汉无事,随在车前车后不肯离去,只差没挡住囚车的道,一边还交相议论:“这样娇滴滴的模样,别是被错判了。” 差役们不胜其烦,一面左右呼喝赶人走,一面大声道:“这女人犯的是淫奔之罪,现而今要被流徙至域北军营为妓,再有胡言乱语挡道者,便一并徙去域北,还不让开——” 淫奔之罪! 居然是这等罪名,虽恨唐庭无耻,阿瑶心头却也不得不服了他,这人做事滴水不漏,只是个苦肉计也安排的如此周祥,可见心思之深。日后再遇到他必要退避三舍,绝不容他近身。 她睁开眼,还未从震惊中缓过神来,已有口水啐进来。 流马城中虽民风淳朴,却是疾恶如仇,闻听“淫奔”二字,立时群情激愤,先前的惋叹质疑登时烟消云散,只恨不能立刻将囚笼中的女子处死,一时间臭鸡蛋、烂菜叶之类的物事乱飞,全都朝着囚车砸去。 或高或低的谩骂声此起彼伏,久久不绝于耳。 差役们原本是想赶围观的人走,没成想人没赶走,反惹了一身骚,群情激愤下,他几人自也免不得受连累,或多或少都中了些脏物的袭击,当首的忍无可忍,拔出腰刀大喝:“都走开,再不走,便以扰乱公务之罪将你们一并拿去域北。” 见他亮出刀来,围观人群这才消停点,一个个朝后退开。 阿瑶被这忽如其来的变故弄得微有些发懵,只觉耳中嗡嗡鸣响,好似有蜂群在身周飞舞,由不住摇摇头,一缕腥臭的黄色蛋液便顺着头发丝滴落下来。她茫然望出去,却忽然发现两骑人马混迹在人群中,是秦放歌…… 还有叶如诲。 诚如唐庭所料,他们还在流马城中,并且如唐庭所愿遇到了她。隔着不远的距离,只见秦放歌紧紧勒住马头,显然是看到了她,一双眼瞪得老大,颇有震愕之色,转而却是愤然,稍后,他伸手至腰间,做了个明显的拔刀的动作。 他这是要冲过来救她? 阿瑶一时竟有些无法相信,心头也不知是何滋味?下意识里只恐唐庭另有对秦放歌二人不利的后着,想要喊一声叫他别过来,奈何口唇难动,只好冲他吃力地摇头。 秦放歌腰间广寒刀已然出鞘,隐隐可见半截寒气森森的雪亮锋芒,便在他要带马驰过来时,一侧叶如诲忽然出手,一手紧拽住他的马缰,另一手却已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按上秦放歌右手,硬是将他拔出半截的刀按了回去。 两人交头低语,也不知说了些什么,秦放歌紧绷着的身体放松,蹙眉朝阿瑶又看一眼,掉转马头与叶如诲一道往前去了。 穿越长街,走过尽头处的北城门,便算是出了流马城。 辰末已初时分,太阳分外毒辣。毒日头下,四个差役都热的汗流浃背,走出几里地,便找了处僻静的阴凉地坐下歇凉。 阿瑶被反绑着差不多快一个时辰,两只手臂酸麻胀痛地几乎要断掉,人也有些恍惚。 差役们闲坐在树下喝水,其中有个嘴里一直不干不净骂着,记得不错的话,这个人应该是从她被口水、烂菜叶之类的各种脏物袭击之后,便开始乱骂,什么贱人、淫/妇,要多难听有多难听,骂的无非是她,想来是恨她带累他沾上脏污。 阿瑶觉得有些不大妙,这满口脏话的差役竟忽然起身走到囚车跟前,一边咒骂一边绕着囚车打转,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紧盯着她,竟带了淫猥之色。 “臭/婊/子!”他呸地啐了口唾沫,忽然抬手将一水袋的水都泼在了阿瑶脸上。 阿瑶如何躲得开,眼睁睁被泼了一头一脸的水,水珠子成串从下巴上滴落下去,顺着白皙的脖颈滑入微敞的领口间,不多时胸口便湿了一大片。 “喂,老毛你他妈的疯了,好好的把水泼了做什么?”当首的差役怒道。 “给她洗干净点!”那叫老毛的差役的目光慢慢从阿瑶湿漉漉的脸上落到胸前,紧紧绑缚的绳索将她胸部姣好的曲线凸显出来,掩映在薄薄一层湿衣下,分外诱人,他不由咽了口口水,肿泡泡的一双眼微微眯起,啧啧道,“大哥,这淫/妇长得还真是他妈的勾人,你就不想……玩玩?” “你他娘的……”当首的差役笑骂道,“就知道你没想好事。” “反正这娘们要被送去域北做军妓,日后千人骑万人压……倒不如咱们几个先尝尝鲜。”老毛觍着脸笑,转目朝另外两个差役看看,道,“兄弟们以为如何?” 那两个都不说话,只是望着囚车里的阿瑶色迷迷地笑,显然也都不是好人。 当首的见他二人不反对,当即拍板道:“好,老规矩,去个人望风,兄弟们乐呵乐呵。” 当下留了一人望风,余下三人将囚车往林荫深处推了推,打开囚车门将阿瑶拖了出来。 阿瑶心知这几人都是惯做此事的老手,也不知多少女子给他们害过,一时又怒又恨,只恨自己两手不得自由,不然她立时便杀了他们。奈何口不能喊,反抗也是徒然,只能任其将自己拖至林间的空地上。那老毛与另外一个差役见她挣扎的厉害,忙一左一右紧紧按住她两肩,笑道:“大哥,你先来。” 当首的差役哈哈大笑,也不客气,上前便要抓住阿瑶两足,想将她裤子扯下来一逞淫/欲。方伸出两手,便见阿瑶两腿飞踢而起,尚未反应过来,人便被踢飞了出去,一跤摔在地上半晌爬不起身。 三人都不禁变色,当首的差役好一阵没喘过气来,在地上挣扎一番方自站起,恨恨地呸了一声,吐出口中血沫子,咬牙道:“看不出这娘们还是个练家子。”一头说一头又往跟前逼近,口沫横飞地令另两人按住阿瑶两腿,发狠道,“敢踢老子,今日非操¬/死你不可!” 阿瑶被捆着两手,如何是他们对手,虽是一再挣扎,却还是被按住了两腿。她动弹不得,眼见那当首的差役狞笑着一边解裤子一边逼近,正自绝望,却忽听马蹄声急劲,跟着便见一道白光闪过,白光闪过刹那,当首那差役的项上人头顿时飞出三尺开外,鲜血喷涌上天,一霎时,满目都是血红。 血色当中,阿瑶看到秦放歌如天神般从马上飞跃而下,他终究还是来了。 一切皆在唐庭妙算中。 另外两个差役见此情形,早吓得魂飞魄散,丢开阿瑶便要逃跑,却哪里逃得掉?被秦放歌赶上,一刀一个结果了性命。 阿瑶眼看他在那叫老毛的身上蹭掉刀上血渍,返身走回来,也不知怎样竟觉喉头有些发梗。秦放歌俯身将她扶起,以刀割断她身上绳索,见她被喷得满头满脸都是血水,不由皱眉,道:“每次都弄得一身血……” 话语里颇有厌恶之意,阿瑶不觉便坐正了身形,强忍着两臂酸麻往旁挪了挪。 秦放歌敏锐地觉察到了,面色越发阴沉,忽地丢开她站起身,解下身上披风扔给她道:“披上。” 阿瑶低头将披风裹在身上,道:“多谢……” “废话少说。”秦放歌横目斜她一眼,纵身跃上马背,冷着脸道,“还不赶快上来——” 阿瑶愕然看他一眼,踌躇片刻,方起身走至马前,仰头望住他问:“秦爷还信我么?” 秦放歌微挑了下眉,却不说话。 阿瑶又道:“若我说这一切不过是唐相的计,为的是一网打尽再不留后患,秦爷您会如何?” 秦放歌凝目看着面前那满脸是血,狼狈不堪的女子,沉吟许久方道:“便是如此,你也还肯替他卖命,除了佩服,我实是无话可说。” ☆、第20章 华容道(1) 林子里充斥着浓烈的血腥味。 唐庭担心靴底沾染上血渍,不得不小心翼翼在几具尸首间找了个干净处站住,差役们死状凄惨,他撩起袍子半蹲下身查看尸首,都是一刀毙命,秦放歌的身手还是相当厉害,看来之前所中毒箭对他的影响不大。 他心里叹服,起身招招手,吩咐人将四具尸首就地掩埋,这四人虽是官府差役,却都不是好人,凌虐欺辱女犯也不是一回两回的事,夜路走多了,总会撞着鬼,活该得此下场。也是他们运气好,遇上秦放歌,死得却也痛快,若换了他,定要好好折磨他们一番才得下手取其性命。 思索间忽闻脚步声细碎,转目瞧去,便见绿树间一抹粉影缓缓走至近前。 那是阿芙,她微弯着唇角,一双圆圆的大眼中有晶亮的笑意闪动,眸光在那几具血淋淋的尸首上一转,便望回了唐庭脸上,略带了丝遗憾道:“可惜那姓秦的来得快了点……” “你这么恨她?”唐庭皱眉,“非要她被人糟蹋了才称心?” 阿芙俏脸微红,挑眉道:“我就是喜欢看她倒霉,那又怎样?何况这事情不是你安排的么?干什么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来派我的不是?” 她倒是坦白,一点儿也不怕人知道她那些恶毒的心思,唐庭一时无语,黑了脸道:“你不陪着相爷,来这里做什么?” 他这么一问,阿芙的嚣张气焰便垮了下去,垂头没精打采道:“相爷命我来帮你!” 唐庭斜她一眼,颇有些不在乎地笑笑,懒懒道:“相爷也是,既信不过我,何不派唐连来看着我?倒叫十五妹辛苦来去,真是一点儿也不怜香惜玉……” 阿芙也非榆木疙瘩,岂能听不出他这话里的揶揄?登时恼羞成怒:“唐庭——你这话何意,你怎敢挑拨我与相爷的关系?” 唐庭嗤笑道:“十五妹同相爷有关系么?” “你——”阿芙说不出话来,赤眉白脸地瞪住唐庭看了好半晌,才道,“好歹我们是一路的,你干么总这般挤兑我?” “你还记得我们是一路的?”唐庭凑近她耳边,似笑非笑,语气暧昧,“我怎么觉着,你现如今这颗心越来越偏到相爷那边去了,只怕早将自己原来的主子忘到脑后去了。” 阿芙怔住,受了惊吓般地看他许久,方嚅嚅道:“我当然没有忘,只是……为相爷也好,为太后也好,不都是一样么?” 唐庭目不转睛瞅她片刻,扯起嘴角冷笑:“那能是一样的么?” 夜半,空山幽寂。 树下燃着堆篝火,干柴哔剥有声,几点火星迸出,落在脚下半绿的杂草上。 阿瑶伸脚过去,将那挣扎着将息未息的几星木火踩住。 他们如今是在华容道口外数十里外的山坳中,夜已深,并不是过华容道的好时机,一则道路崎岖难行,二来夜黑风高,谁知前面有没有埋伏等着他们?退而求其次,倒不如就在此处歇上一晚,就当是养精蓄锐也好。 叶如诲斜靠在身后的一块大石上半合着眼,似乎是盹着了。 这一路行来,他虽没有什么难听的话,但那拒人千里之外的态度,已让阿瑶明白他对她是存了戒心的。也难怪,她总归是唐初楼的人,防着点那是应该的。 阿瑶轻舒了口气,见火燃得不够旺,便又往火里添了些木柴。 火舌蹿跳起来,将她的脸映得通红,她抬手掠掠头发,便见对面秦放歌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还不睡?”他道。 “就睡了。” 秦放歌没说话,只仍盯着她看,火光在他双眸中跳跃,有些灼人。他的面部轮廓分明,鼻梁俊挺,眼眸深邃,应该也算是个俊男子。只是他素来不修边幅,经历连月来的逃亡生涯,此刻便更显得邋遢,满脸胡子巴碴,看起来粗莽的很。 他盯着她看了些许时候,目中有审视之色,逼得她差一点就避开去,正在这时,他却道:“你过来——” 阿瑶一愣,朝一旁睡着的叶如诲看了看,略迟疑了下,还是起身走了过去,在离秦放歌尺来远的地方坐下了。 “秦爷有什么事?” 秦放歌凝目看她,眸中幽暗,叫人捉摸不透,好半晌他才缓缓开口:“我一直不曾问过你……”他顿住,似在斟酌用词,隔了好一会方说出下半句,“你是怎么到那奸相身边的?” 阿瑶垂眸看住自己的手,淡淡道:“是以前的主人送我去的。” “以前的主人?” “是,以前的主人,十二自幼便没了父母,被辗转卖到主人那里,由他抚养长大。”她知道秦放歌想问什么,却还是避重就轻敷衍了一句。江天成对她并不算坏,实在没必要把他也扯进去,而且秦放歌知道的太多,于她而言也并非就是好事。 秦放歌皱眉看她,很显然对这个回答不满意,却并无恼怒的迹象,沉默片刻道:“我也是自幼父母双亡,所幸遇到义父,是他老人家抚养我长大,教我读书习武,没有他便没有今日的我,我知道你有顾虑,换做是我也会如此。你既不肯说,我也不强求,就当我没问过。” 阿瑶暗自思忖,他说的义父该不会就是商相?看他神情这般凝肃,想来对商相十分敬重,所以他才会恨唐初楼入骨。商家满门横祸与唐初楼不无关系,他既已如此认定,那便是杀父之仇,这样大的仇恨,又焉有不报之理? 商相被株,他身为商相的义子,必然也在牵连之中,能侥幸逃脱已是不易。他隐姓埋名至今,这些年又是怎么过来的? 她怔怔地想,不觉便有些失神,一时呆望着秦放歌不知转眼。 秦放歌奇怪地看她一眼,道:“你这样看着我做什么?” 阿瑶忙转开眼,低头道:“没看什么。” 秦放歌叹口气道:“睡吧!” 她点一点头,往旁挪了挪,侧身缓缓躺倒。 夜风寒凉,她将身上的披风紧一紧,满怀心事看向天空。天上没有月,沉沉天幕上只见无数星斗闪烁。在这寂静如坟墓一般的夜里,忽有一缕清音远远传来,不像是箫声,也不是笛音,倒像是埙,低沉哀婉,如泣如诉。 她不觉便坐起身,目光转处,恰对上秦放歌满是疑问的眼,踌躇了下,还是压低声说了:“有人朝咱们这边来了!” 的确是有人,而且不单一个,有细微的脚步声传至耳中。脚步声落地虽轻捷,却是纷杂无序,西面、北面、南面,三个方向都有,起落在埙曲的掩护下,向着他们歇脚的地方包抄而来。 秦放歌定定看她片刻,正要伏地侧耳倾听,以证明她此话的真假,头顶树间却忽有怪鸟桀桀枭叫,“呱”地一声,受惊般从枯树枝头扑棱棱振翅飞起。 他霍地抬头,便见一只黑鸟在半空绕个圈子,一眨眼间便去远了。 正要松口气,眼前却忽有道黑影自林间闪过,他看得清楚,那绝非是飞禽走兽之类,而是真真切切的人形。 阿瑶自也是看到了的,一手摸上腰间剑柄,一手撑地,便要跳起来。不妨秦放歌挨近前来,大手伸过,一把便将她的手按住。 “别忙!”他道。 话音方落,一直睡着的叶如诲却忽如脱兔一般跳起,纵身一跃,便没入了黑漆漆的杂木林中。 “三哥——” 秦放歌想叫住他,却已是晚了,他心里奇怪叶如诲今日怎地如此性急,又担心他遭遇埋伏,情急间腾地站起,提起广寒刀便追。 阿瑶眼见他二人一前一后飞身进了林子,略怔了怔,也疾步跟上。 初入林中,只觉墨黑一团,什么也不看不清,待到目能视物之时,秦放歌已不在视线之内。风飒起,满树枯叶萧萧而下,那抹埙音仿佛被风吹断了,而之前在林外听到的纷杂脚步声却清晰在耳。 阿瑶警觉地站住,抿唇屏住呼吸,一面四下巡望,一面凝神细听,不放过周围每一处细微的动静。脚下是松软厚实的枯叶,她小心翼翼往前迈出一步,跟着便觉不对,身后竟有枯枝断裂之声。 她忽地转身,腰间软剑瞬时弹出吞口,刷地便朝前刺。 对面那人机敏闪开,低低咒了声,道:“是我!” “秦爷?”阿瑶尚不置信,眯眼又看了看,方松了口气,将刺出一半的剑收了回去。 秦放歌紧走两步,与她并肩站在一起,道:“这林子里古怪得紧,只怕有埋伏,你自己小心。” “叶三爷他……” “还没找到。”秦放歌似有些懊恼,跟着却是一凝,语声变得沉肃,“来了!” 果不其然,三道黑影忽自左前方树顶飘然滑入眼际,旋风般扑近。 同时间,正前方与右前方也各出现三道黑影,九条黑影形成一个半弧形的圈子朝二人杀过来。 “别让他们成阵。”秦放歌敏锐地觉察到对方意图,身形一闪已然拔地而起,如电般直扑正前方左侧那黑衣人,广寒刀在半空划出道雪亮弧光,但听“嚓”地一响,血光飞溅,竟是直接削去了那黑衣人的手臂。 “啊——”惨嚎声撕裂静穆夜空。 那人滚倒在地,即将钩挂的阵型登时脱节,豁成一个大口子,再也无法接拢。 阵形虽被斩断,却并未就此散掉。这些黑衣杀手们显然都训练有素,正前方余下二人迅速朝右前方靠拢,抢在阿瑶杀掉接挂同伴之前,与另外那头搭上了手,瞬时合围,将阿瑶困在了其中。左前方向的三人却是破釜沉舟,拼死与秦放歌战在了一起。 阿瑶被死死卡在阵中,她深怪自己方才动作不够快,没有及时解决掉秦放歌所指的目标,以致现如今腹背受敌。 但越是危急便越是慌乱不得,她忽地转身,金铃剑铃铃鸣响,如雾霭般抖开,一记“月笼沙洲”,带着凌厉的剑风,硬是将那背后攻上来的两人逼退数尺。跟着返身,一着“寒潭惊鹤”,软剑顺着斜刺里劈来的长刀下沉,将其刀身紧紧缠住,跟着往上挑,剑尖往前朝着对方胸腹间空挡处一送,“噗”地一响,刺个正着。 当此时刻,便是要减少对方人数,少一个便对自己有利一分,除此她并无更好的选择。阿瑶拔剑,那人即刻软倒,她皱眉向后退一步让开,便是这一退,就让她陷入被动的局面。 脑后,两道森寒刀风不期然间袭到。 从后劈来的两把刀挨得很近,速度也非常之快,根本没有空挡让她滑出去,偏右前方余下两个黑衣杀手也已攻到,两人一左一右扑上前来,刚好将先前杀出的缺口堵上,她顾得了前便顾不了后,无论如何都得挨上一下。 除非她是三头六臂,否则绝逃不过。 唯今之计,只有兵行险招。 她深吸一口气,蓦地向前直冲,软剑荡出刹那,袖中扶摇铃亦破空而出,在半空嗡嗡嗡绕个圈子,射向身后两人。饶是如此,也还是没有脱困,扶摇铃只逼住一人,余下那人却在她刺穿左前方黑衣杀手喉咙时,一刀砍向她左肩。 她根本便无法躲避,只能认命生生受这一刀。 危急关头,忽听秦放歌大喝一声,跟着便是“噗”一声响,一把雪刃擦着她鬓边而过,她回头,便有温热腥红的血溅到脸上。 杂木林深处,消弭许久的埙音忽然响起。 呜————呜呜呜呜—— 呜————呜呜呜呜—— 却是根本就不成调。 杀手们似乎是收到某种讯息,忽有人喊道:“撤!” ☆、第21章 华容道(2) 这一声后,方才还与他们做殊死搏斗的杀手们顿如接到神旨,纷纷停手不战。 秦放歌先前为救阿瑶,逼不得已抛出弯刀,凭空取了那杀手的性命,却把自己暴露在与他缠斗的那三个杀手手下。那三人本有大好机会伤他,这时却决然放弃,撤刀回手便走。 阿瑶那边攻上来的两个杀手亦是如此,虚晃一招便向后退,须臾之间,便已脱身遁去,如鬼魅般隐没树间。 两人都大为意外,不由得愣住。 过了片刻,阿瑶方转过神来,俯身捡起秦放歌那把广寒刀走去递与他。 秦放歌接过,上下打量她一番,问道:“可有伤着?” “没有。”阿瑶摇头,顿了下却道,“多谢秦爷舍命相救。” “舍命?”秦放歌嗤然道,“你值得我舍命么?” 阿瑶登时涨红了脸,又是羞愧又是难堪,一时无言以对。 秦放歌却又道:“你又欠了我一条命,这笔账可真是怎么算也算不清了。”黑暗里他似是冷冷笑了下,掉转身往林子深处走,“走吧,先去找三哥。” 额际尚有未干的汗渍,阿瑶伸袖抹抹,顺手理理乱了的鬓发,迈步跟上。 脚下枯枝发出“喀喀”声响,秦放歌走在前面,高大身形微有疲态。她盯着那宽厚的背影看了好一阵,可林子里实在是黑,根本无法看出他背上是否有伤。 “秦爷受伤了?”她忍了又忍,终还是开口问了一句。 秦放歌脚下微顿,略停了片刻,却是什么也不曾说,头也不回地径自往前去了。 两人默然行了一阵,忽听前面传来打斗之声。 秦放歌顿时警觉,伫足侧耳细听片刻,腾身一掠而起。阿瑶在后紧紧跟上,不多时便到声音来处,那里却是一处空地,当中两人拳来脚往,斗得正凶,其中一人颇像是叶如诲的身形体格。 “三哥!”秦放歌急急叫了声,便要上前相助。 叶如诲闻声转头,这一转头间,对面那黑衣人已欺身而上,忽地一掌直击他胸口。叶如诲猝不及防,被他一掌击中,七尺高的壮汉,竟被击飞了出去。身子在半空跌出丈许,眼见便要撞上一棵大树时,秦放歌赶到,轻拍一掌将他跌来的劲力卸去,这才免了他再受重创。 而那黑衣人,却在这瞬掠身而起,分明便是想逃。 秦放歌见叶如诲被伤,心头大恼,哪肯让他得逞,丢手便要去追,却被叶如诲一把抓住:“莫去,小心中了他们的埋伏。” 说话间的功夫,那黑衣人连纵数个云梯,转眼间便已无踪。 秦放歌看那人高妙的轻身功夫,便知追他不易,只得作罢,问叶如诲道:“三哥觉得怎样?让我看看伤……”伸手入怀摸出火折,便要点燃查验他伤处。 叶如诲抬手止住他道:“此处危险,先回去再说。” 歇宿地的篝火还没灭,阿瑶低头将火弄旺,便听秦放歌道:“拿个火把过来。”抬头看时,却是秦放歌要给叶如诲看伤,应该是想要看得更清楚些,才会让她拿火把过去照亮。 阿瑶从火堆中选了根燃着的木柴,举着走去他二人近旁。 叶如诲却是一再推拒,只说伤得不重,并不愿解衣让秦放歌验伤,看到她走近,更是不耐,横目恶狠狠瞪她一眼。 阿瑶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干脆转了脸不看他,只把火把举过去照着。 最后叶如诲还是没犟过秦放歌,让他看了伤,伤的确不怎么重,只皮肉伤而已,并没伤到筋骨。阿瑶听到秦放歌说,由不住疑惑,侧目瞥了一眼,果见他左胸处青紫了一片,说来也好笑,叶如诲这样的昂藏男儿,竟养得一身雪白的皮肉,以致胸口那片青紫分外明显,至于伤没伤到筋骨,这便看不大出。秦放歌正以手摁他伤处及周围,叶如诲微蹙着眉,面上并无特别痛苦之色,如此看来,那伤的确是不重的。 然而那一掌分明不轻,既然被打飞了出去,多少都是会断一两根肋骨的。 居然就只是区区皮肉伤。 看来叶如诲的武功比想象的要高,内力之深厚亦可见一斑。 其时天已透亮,而此地明显不宜久留,秦放歌与叶如诲一合计,索性收拾行装上路。 华容道是自金门以来最险峻难行的路段,由阴兰山脉侧翼横插而过,需从悬崖峭壁间穿越崇山峻岭,一个不小心便有可能坠入万丈深渊,是以常人多不会冒险通过,也就是秦放歌、叶如诲这一类被逼至绝境却又武功高强的人才会以身犯险。 路途虽险,好在再未遭遇追杀伏击。他们翻山越岭走了整整一天,到傍晚黄昏时分,总算从山里出来。道路变得平缓开阔,终于可以骑马,以马代步便快了许多,三人两骑往前驰了约莫半个时辰,渐渐见了人烟。 坑坑洼洼的土路边上搭着个茶棚子,里面三三两两坐着些茶客,粗粗有十来人的样子,观形容打扮似是江湖中人。里面的人看到黄昏日影里嗒嗒行来的两骑,微有些骚动,内中有个男子起身出了茶棚,扬声问道:“三哥,是三哥么?” 阿瑶一愕,便听叶如诲朗声回道:“是我!” 叶如诲催马行至那人近前,翻身下马,张臂与那人紧紧拥抱了下,哈哈笑道:“卓青,你长胖了!” “有些日子不曾活动筋骨,添了些肥肉,让三哥笑话了。”那叫卓青的男子实则并不胖,一身英挺劲装,身形劲拔结实,衣服下隐约可见贲起的胸肌,浓眉大眼,样貌不俗,看着比叶如诲要小上四五岁。 叶如诲回身拍拍秦放歌的肩道:“这是秦四哥。” 卓青拱手朝秦放歌施了一礼:“幸会。” 秦放歌笑着回礼,知是叶如诲的人前来接应,心头大定。 卓青见秦放歌身旁站着个美貌女子,出于礼貌本是要打个招呼的,却被叶如诲一拉,看他脸色便知问不得,转身引他到了茶棚边上,道:“这些都是咱们的人,一切均已打点妥当,时候不早,今晚怕是赶不到白城,便在前面的風芦庄暂宿一晚如何?” 叶如诲道:“全凭贤弟安排。” 卓青道:“好,那便过去再说。” 那茶棚本就是他们设来掩人耳目的幌子,这时既等到了人,当下便撤了棚子,一行人整装上马,径往前去。 ☆、第22章 風芦庄(1) 風芦庄在白城两百多里地外的九岭附近。 庄子是卓青的产业,叶如诲显然是这里的常客,庄中上下都认得,皆称他为三公子,那态度语气倒比对卓青这个庄主还要恭敬三分。 叶如诲在前院中站住,四下里环视一番,笑道:“这庄子还是原来的模样,一些儿也未变。” 卓青道:“知道您是念旧的人,哪儿又敢变?” 叶如诲道:“你倒是变得会说话了。” 这一路行来他都是一副冷脸示人,想不到居然也会与人玩笑,阿瑶微感诧异,总觉自见到卓青之后叶如诲的一言一行与前略有不同,而观卓青与庄中诸人待他的态度,便知他是有些来历的,只不知是何身份。 用罢晚饭,洗去一身风尘,阿瑶才得以坐下来好好休息一阵。头发还未干透,一时也睡不得,她盘膝坐在床上,将一头浓密的黑发顺到胸前,慢慢梳理齐整。 叶如诲、秦放歌显然有事不想她知道,早早便将她打发开去。 她也无心前去一探究竟,既然他们能有人在白城这边接应,想来这一路的逃亡也并非是出于无奈,也许人家老早便有了计划,是谁引谁入局,又是谁在撒网捕鱼?还真说不好。 风声呜咽,外面树影如魔乱舞,后花厅里却依稀有爽朗笑声传来。 阿瑶放下梳篦,“噗”一口吹灭灯烛,倒身躺下。 窗缝间有风透入,吹得床前薄纱帐簌簌地抖,一丝极细微的苦清气无声无息潜入帐间。那是槟榔特有的气息,她蓦地睁开眼,软剑如蛇般游弋而出,分毫无差指定在床前那抹黑影的咽喉中。 “别动!”阿瑶低喝,“不然,便叫你血溅三尺。” 那黑影身形一僵,随后却嗤地笑了:“十二姐,是我,十四。” “我知道是你,不过,那又如何?”阿瑶掀开搭在身上的薄被,一脚踏下床,轻轻巧巧站起。 “十二姐……你可有些日子没传信给我了,相爷那里我不大好交代啊!” “你跟得这么紧,又有什么事不知道,何必要我冒险传信?”见唐庭作势向前,阿瑶立时喝止,“站住,再往前可莫怪我手下无情。” “我就不信你会下得了手。” “你尽管试一试!”阿瑶冷笑。 剑锋抵在唐庭颈间,森森寒意直透骨髓,他却不偏不信这个邪,硬要往前,脚底下只微微一动,便觉颈上一痛,有*辣的血流下。 他到底还是服了气,忙刹住脚步,气道:“十二姐,你怎这般狠心?” “若论起狠心,又有谁比得过十四弟?难道不是你差点害我被戳成筛子?难道不是你害我几乎被人淫辱?”阿瑶咬着银牙,一字字道。 唐庭哑然,半晌道:“我道你不会记仇……原来你都记着。” 阿瑶只冷冷看着他,道:“转过身去!” “干什么?”见阿瑶往前送剑,唐庭登时闭了嘴乖乖听命,方转过身便觉背心一麻,丹田中真气仿如被抽空了一般,竟是被她封住了任督二脉。 “十二姐到底想怎样?” “不怎样,只不过是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而已。”阿瑶冷冷道,抬腿在唐庭膝弯里便是一脚,把他踹跪在地。 “你……”唐庭跪在地上,背心又被阿瑶的剑抵着,自是不敢动分毫,只得软下口气,“十二姐,有话好说……” “你闭嘴!” 这人最擅长便是软磨硬泡,就不能让他多说一个字,阿瑶果断喝止他,踢踢他后腰:“起来!” 唐庭磨蹭好半晌才爬起身,苦笑道:“我都这样了,十二姐又何必拿剑指着我,有什么吩咐便是,唐庭必定惟命是从。” 阿瑶却是置若罔闻,剑尖移至他后颈,道:“往前走!” 唐庭只得听命有气无力往前,直走到后窗前方止住脚步,道:“十二姐,再走就要撞墙了。” 阿瑶不做声,半侧着身走至窗前,伸手将窗格推开,道:“跳出去!” 唐庭看看大开的窗,又看看她,一时摸不准她是什么心思,但看到黑暗里寒光闪闪的剑锋,还是得听命行事。只是他如今被封了真气,虽还行动自如,却是浑身发软,一点气力都提不起来,别说是跳,就是爬过去都成问题,按着窗台边试着跳了两下,却连抬脚都费力,只好哀哀求告:“十二姐,我跳不过去。” 阿瑶哼了声,抓住他背心往上一提,拎着纵出窗外。 一出得窗外,阿瑶便丢手将唐庭扔下,逼着他通过房后竹林,一直走到外墙跟前,拎起他后领越墙而出。 离着庄子二三里外有一处水塘,阿瑶在水塘边上停下,又一脚将唐庭踹倒在地,向他伸手:“拿来!” “什么?”唐庭茫然看她,月色正好,往她身上披了一层淡银,清丽容色竟有圣洁光辉。 “你平日带着的那些东西。” “我平日带着的东西很多,不知十二姐说的是哪件?” 阿瑶盯着他看了片刻,忽然上前伸手便往唐庭怀中摸。 唐庭身上无力,便由她行事,她柔软的手指隔着里衣触到他胸膛,他便有些心神浮荡,笑道:“原来十二姐喜欢这样,早知道我就……”话未说完,脸上被狠狠挨了一巴掌,他又痛又是无趣,讪讪地住了口。 他怀里藏得东西却是多,外衣里子上一排扣带,系的全是寸把长的柳叶飞刀,腰里塞了一卷牛筋绳,又有个锦袋里装了不少说不出名头的玩意,几个圆圆的球混在其中,却与那日他堵住她嘴的口球一般模样。 阿瑶将牛筋绳拽出,又取了一只口球。见她拿了这两样东西,唐庭登时明白过来,正待说话,便被她一把掀趴在地,两臂被她反剪过去,用牛筋绳捆了个结实。 “十二姐,流马城那件事我也不想的,都是相爷吩咐,我也是身不由己……” 唐庭心里大急,她这是要报那日之仇,难怪跟他说什么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奈何已受她所制,挣扎也是徒劳。 “相爷吩咐……”阿瑶扬起唇角嘲讽地一笑,“也是,你我都身不由己,却也怪不得你,只是我心里……总也咽不下这口气,却要烦劳十四弟包容一二了。” 一头说一头从唐庭腰后拽下个木埙,略一忖思,道:“原来昨晚与叶如诲交手的那人是你。” 唐庭干干咳了声,道:“十二姐,你待我这样就不怕相爷惩戒。” 阿瑶道:“我杀了你一了百了,又有谁知道?” “你……十二姐你不会的,我知道你不是这般狠心的人……何况相爷耳目遍布天下,你以为他会不知道?十二姐,你仔细考量下,不看僧面看佛面,便看在十三哥面上……” 阿瑶再听不下去,拿过口球便塞到了他口中,如此才算清静。 唐庭还只是呜呜地叫,被阿瑶拎着丢到水塘边的烂泥里,他俯身向下,整张脸完全埋在泥里,差点没憋死过去,正在这时,阿瑶却把他一脚踹翻了过来,他这才缓过一口气。 阿瑶蹙眉看看他被泥糊的看不出本来面目的脸,将他又往水塘中间推了推,道:“十四弟,是生是死全看你的造化,秦放歌那边我还得回去周旋,便不奉陪了。” ☆、第23章 風芦庄(2) 唐庭还在污泥中挣扎,来回翻滚下,竟顺着塘边的缓坡滑了下去,“咕咚”一声落入水中,生生搅乱一塘月色。 阿瑶站在原地静看片刻,转身离开。 她的心肠终究太软,竟狠不下心一剑杀了他,也罢,便让他自生自灭也好。运气好的话,或许他会被他随后寻来的手下救起,不然他今日十有j□j会溺死在这水塘里做个水鬼。 这也怨不得她,谁叫他几次三番招惹她,以为她懦弱无能便可以任意欺辱?需知泥人也有三分脾气,岂容他一再欺凌,是他自己撞上刀口的,又能怪得了谁? 稀疏树影里忽有人影晃动,她一愕,方顿住脚便见秦放歌、叶如诲与那卓青带着十来个庄丁从小树林里走出来。 “秦爷,你们……” “大半夜的不睡,你到这里来做什么?”秦放歌冷冷问。 月色如霜,映得他一张脸越发冷肃。 “我……”阿瑶下意识回头看看不远处的水塘,唐庭还有小半截身子浮在水面上,她转回头,看向秦放歌身旁面色不豫的叶如诲,缓缓道,“那个人叶三爷兴许见过,在步德镇的医馆中,他是相……唐初楼而今最得力的手下,排行十四,今日来是探问秦爷你们这边消息的,我自不会再听他的,便引他到这里来……” 秦放歌打断她道:“然后伺机杀了他?” 他的目光越过阿瑶肩膀,望向水塘,唐庭已经沉下去了,只剩乌黑的一把头发浮在水面上。 阿瑶迟疑片刻,默然点点头。耳中隐约听到咕嘟咕嘟冒泡的声音,她想唐庭多半是沉入塘底了,他的运气还真是够差,居然等不到有人来救。 叶如诲似是还不信,绕过他二人,走到塘边低头查看一番,回头对秦放歌道:“这唐庭既已到風芦庄,难保没有其他党徒在这附近,我同卓青要好好巡查一番,贤弟,你先带那女人回去。” 秦放歌颔首应了,伸手握住阿瑶手腕道:“走吧!” 他沉着脸拽了她转身便走,阿瑶步履不稳地跟着,一路沉默无语。直待回了風芦庄,到得阿瑶住所,秦放歌才放开她道:“你既遇袭,为何不唤门外守卫,却要同他到庄外去?” 阿瑶低眉揉着被他勒痛的手腕,道:“秦爷你不信我?” 秦放歌不答,缓步走至她床榻前,俯身捡起地上一片薄纱,那是阿瑶出剑制住唐庭时无意削落之物。他将那薄纱捏成一团攥在手心里,又踱到大开的后窗前,注目望住半空中挂着的那轮圆月,淡淡道:“你连你的同门都杀了,我还能不信你?” 这话多少含着些嘲讽之意,阿瑶苦笑道:“秦爷这是在嫌我太狠毒么?” 秦放歌掉转头定定看她片刻,摇头道:“我只是觉得你这女人心思太深,总也看不透。” “秦爷当真看不透?”阿瑶幽幽道,“我既杀了唐庭,便是立定主意跟着秦爷了。” “跟着我?” 秦放歌点点头,慢慢走回阿瑶面前,忽抬手抚上她半边面颊,道:“我不过一介草莽凡夫,怎比得上你那高高在上的唐相?”他指腹上有粗粝的茧子,味道却是干净,许是才洗浴休整过,身上隐隐有清新水气,剔去满面胡须,显露俊朗眉目,整个人焕然一新。 阿瑶被他忽如其来的举动惊住,不由便瑟缩了下,肌肤上起了层细栗,也不知是怕的还是给冷的,语声竟有些发梗:“可只有秦爷还把我当人看,而……他,不过当我是……是可以利用的玩意。”亦或说是棋子,无非如此而已。 秦放歌怔了怔,心头微有所动,手中这张脸与商玉真的像极,同样清丽无匹,然气韵却差之千里。 商玉孤傲,目下无尘,因着家世显赫,几曾受过人的冷脸? 而她却从来都是惶惶然小心翼翼,卑微若蝼蚁。 他不觉便叹了口气,手指滑落她下颏,略有些轻佻地捏住,道:“我曾说过,跟着我可是要伺候枕席的。” 阿瑶蓦地抬头,对上他灼灼的目光,便往后一退。 “你不愿意?” “我……”阿瑶垂目,半晌方道,“我并非清白之身,只怕秦爷嫌弃。” 秦放歌微皱起眉,眼中那抹兴味渐渐消弭而去,眸色沉沉,隐有不悦之色,松开手退后一步道:“你倒还有自知之明,是啊,你这样的……女人,我当然是要嫌弃的。”说罢转身,径自往门口去了。 阿瑶知他这是放过自己了,便松了口气,见他将要出去,略一迟疑,出声唤他道:“秦爷!” 秦放歌顿住脚,也不知为何,心头竟有些激动。 便听她在身后低低道:“多谢秦爷!” 秦放歌由不住满怀失望,呆了片刻,方苦笑道:“还道你是要留我,哎……也罢,随你吧!”颇是无奈地摇摇头,迈步出了房外。 他走出去一阵,阿瑶才上前去关门,房门将关未关之际听到院外有嘈杂之声,大约是这庄里的某个仆从跑得甚急,刚好撞上秦放歌,正在连连地赔不是。 秦放歌却也没怪罪,反而好言抚慰,一面问道:“出什么事了?跑这般急……” 那仆从道:“哦,没……没没没什么事,是小的鲁莽。” 言语间含含糊糊,分明便是在遮掩什么。 阿瑶不觉便起了疑心,抬足出门缓步往院门边挨过去。 “既没什么事,那便慢点!哦,对了,你们庄主同三公子可回庄了?” “是是是。”仆从忙应,又道,“庄主他们刚刚回来。” “人在哪儿?我过去看看……” “在……在静水阁,不过,已经睡了……” “这么快便睡了?”秦放歌似是很诧异,沉了沉却道,“那我明日再去。” 仆从道:“秦爷也早些安歇,小的告退。” 一壁粉墙之外,花木疏落有致,秦放歌挺拔的身姿在青石板地上投下道长长的黑影,许是太长,竟自半边门洞上打个弯,落了半截在院门之内。阿瑶站在树下黑地里,看那道影子在地上动作,他并没有立刻就走,默然凝立半晌方负手离去,去的方向正与那仆从相反。 阿瑶目送他走远,寻思片刻,正欲往那仆从去的方向跟过去看一看,忽听一阵脚步声响。她忙躲在一棵大树后,探头瞧时,竟是那仆从又回来了,却已不再是一个人,身旁还跟了一儒服老者。 二人匆匆自她身边经过,并未察觉她在树后。 阿瑶等他们走得稍远一些,方闪身出来,一路跟随,直到静水阁。 静水阁四周一转全是水,却是个搭在湖中央的水阁,只在南面置了一条两尺来宽的木桥做来往通路。已是下半夜,此处仍守卫森严,环廊上每隔十米便有一庄丁走动,想要私下靠近一探究竟还真不那么容易,稍不小心,便会暴露行踪。 思想间,仆从已引着老者通过木桥进去。 她匿身在湖边茂密的树丛里,心头疑惑愈盛,叶如诲与那卓青究竟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事,竟连秦放歌都要瞒着。那仆从说他们已睡了,可水阁里分明有灯光透出,若真是睡了,又怎会叫那仆从引人进去? 约莫有盏茶功夫,卓青与那老者从内出来,那老者一面走一面道:“不要紧的,那位公子而今气息顺畅,并无瘀滞阻塞之象,庄主请放心。” “这便好,扰了先生清梦,还请多包涵。”卓青说着,又唤先前那仆从送老者顺原路离开。 阿瑶从二人言语间听出些门道,想那老者多是医生,半夜三更被叫到此处,无非是这静水阁有位急症病人需要救治,他说公子……莫非是叶如诲病了?可是瘀滞阻塞……又是什么样的病呢? 她这般胡乱猜着,眼再往那木桥上一瞅,登时便把先前那些猜想推翻了,叶如诲不知何时从里面出来,正好好的站着与卓青说话。也不知说到什么,卓青忽拉着叶如诲走到湖边来,往树间偏僻地里走了几步,方道:“朝中到底怎么一回事?凭他的本事根本不至于叫个女子得手,差点就丢了性命,徐家就只剩了他这点血脉,若真……”说到此处便再说不下去,只是叹气。 叶如诲道:“我也不知,这孩子素来心思多,或许另有谋措也未可知。” “就怕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卓青没好气,转而却道,“秦四哥出来了,咱们回去。” 阿瑶从枝叶间往那木桥上一瞧,果见秦放歌立在上面,正朝叶如诲他们这边看,等他二人过去,三人便一同进了水阁中。如此看来,秦放歌却也是知道的,他们所瞒的人无非是她而已。 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阿瑶轻手轻脚从树丛间出来,沿着来时之路自回她自己的住处。 夜风凉凉从面颊拂过,静寂当中,忽有衣带猎猎之声。她脑中一转,错步隐身一丛矮树后,将将藏好,便见一道黑影自树间飞掠过去,跟着又是几条黑影,统共有七八个人。 空气当中依稀有幽香浮动,阿瑶眼瞅着那最后过去的一道纤弱黑影,微微蹙了下眉,若没看错的话,那应是阿芙。 她记得阿芙身上的香,甜滋滋馥郁芬芳,气息逼人。 不多时水阁那边便有极大的动静,有人大声喊:“有刺客——” 沸反盈天的闹嚷声中,刀剑碰击声不绝于耳。 阿瑶静静伫立片刻,隔着有那么远的距离,她虽看不见,却也能想象得到战况之烈。 她唇边不觉浮起一抹淡淡笑意,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 ☆、第24章 绿柳坡 当晚風芦庄损失不少。庄丁死伤十余人外,还起了场大火,把个静水阁烧了个精光。不过这对叶如诲他们来说,或许并不算什么。为着他们谋划已久的目的,便是烧了整个風芦庄,恐怕也没什么打紧。 火起后,秦放歌赶来阿瑶住处巡视了一番,见没什么事方才离去。 这般一折腾,一夜光景便去了大半。 月已西斜,阿瑶隔着纱帐怔怔望住窗外,不觉间便迷糊过去。睡梦里亦不平稳,毛毛糙糙地,做了小半夜的乱梦。 因着没睡好,早起时便有些恹恹的,直到动身离庄时,方强打了几分精神起来。 出得门去,却只见秦放歌同几个从人各自牵着匹马站在一辆马车前,叶如诲、卓青等人却未在出行的队伍当中。 阿瑶有些诧异,问道:“叶三哥他们不同我们一起走么?” “嗯,不走。” 秦放歌含糊应了一句,显然不想就此事多说。她也就不便再问,见他对自己指那马车,便转身上车。 从風芦庄到白城并无高山峻岭阻隔,一路都很平顺。 阿瑶在车上补了一觉,醒来时已在白城之内。外面一派嘈杂,各色叫卖声响成一片。她撩开车窗帘往外看,街道上人来人往,车水马龙。人群当中有个货郎凑上前来,对着她大肆兜售手中各式杂货,见阿瑶兴致缺缺,忙又道:“我这里还有精美的首饰,姑娘看看如何?这枚玉兰花簪正配姑娘呢!” 阿瑶听到“玉兰花簪”四个字,便是一怔,正待细瞧,就见秦放歌催马过来,一声厉喝,那货郎已自灰溜溜走了。 秦放歌赶走了货郎,转回头扫了眼阿瑶,道:“收拾收拾准备下车,该吃午饭了。” “卖杂货喽——” “针头线脑、首饰绢花,应有尽有哦……” 货郎的吆喝声渐渐远去。 阿瑶坐在车内,脑中回响的却是货郎方才那句玉兰花簪的话,玉兰花簪?玉兰花簪…… 难不成—— 她蓦地抢到车窗前,再次掀开布帘探头向车后张望。那货郎已走至街角,正与几个公子哥儿模样的人物说话,其中有个靛青袍服的忽抬头向她这方看来,只是一瞥,阿瑶已认出那是谁来。 那人显而易见也看到了她,唇角扬起,笑得甚是得意。 阿瑶霍地放下帘子缩回头去,心中好一阵激荡。唐庭果然没死,不但没死,还紧跟着追了上来。她心中猜想到这刻已有十之j□j坐实,那个人……他可知晓这一切?风云诡谲,朝堂之事历来变化莫测,终有他无法掌控的时候。 可这又与她何干? 管他们谁输谁赢,你死我活也好,鱼死网破也罢,那都是他们的事。只是此次变故非同一般,恐怕要牵连不少人,阿连……阿连随侍他左右,第一个便跑不掉。她得想法子见阿连一面,无论如何也要让他避开才好。 只是此刻阿连在哪儿呢?她要如何才能赶在到岳州之前与他见面,劝说他与她一同离开。 苦思之际,车马已在一幢酒楼前停住。正是午间,店内食客甚多,几个雅间自是早没有了,好在楼下大堂之中还有几张空桌。小二引他们几人过去,一时落座,只等饭菜上桌。 菜肴还需些时候才能上来,这当口,阿瑶去了趟净房。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从进大堂起阿瑶便觉有人在盯着她,从净房出来后这种感觉便越发强烈。她一面小心翼翼留意四下,一面穿越竹径往回走。 “瑶姑娘。”没走出几步,果然有人在后面唤她。 她转过身,便见翠竹间走出个身穿黑色布衣的男子。 那男子抬手在阿瑶眼前晃了晃,这刹那她看到他手掌中有枚女子用的发簪,联想到之前那货郎和街角处看到的人,她又岂有不明之理?也不知该说这唐庭是小孩心性还是胡搅蛮缠好?提醒一次便罢,居然一而再再而三地莽撞行事,是急着要报那落水之仇?她由不住冷笑:“是他让你来的?” “十四爷让我同瑶姑娘说一声,今晚亥时三刻,他在绿柳坡等你,不见不散。” “我若不去呢?”阿瑶道,唐庭也许还不知道,他而今已威胁不到她什么了。 “哦。”那人微怔,琢磨片刻却道,“去与不去,瑶姑娘自己斟酌,在下告退。” 绿柳坡在白城以东二三十里地处的龙岗镇附近。由此可想见,唐庭对秦放歌的行程是如何的清楚,仿佛一早便知晓他们会在龙岗镇停留一般,不然也不会选离这镇子不远的绿柳坡与她见面。 瞧着时辰差不多,阿瑶还是决定去绿柳坡一趟。 已是亥时二刻过半,趁着夜色,阿瑶出了歇宿的鸿福客栈,朝着东南方的约定地点而去。 坡顶上有个八角亭,于绿柳掩映下现一角飞檐,楼上有幽微的灯光透出,依稀有人影晃动。阿瑶略一迟疑,还是走了上去。将到亭子时却忽见几道人影自西边林中一掠而过,眨眼的功夫便都进了亭子当中。 空气里浮荡着一股甜香。阿瑶心头一动,便止住了脚步,寻思片刻,却不进入亭内,一个鹞子翻身从外直上了二楼,摸到一扇窗格边站定,透过半开的窗缝间往内看去。 唐庭果然在内坐着,在他对面站着刚进去不久的阿芙。 “你来做什么?”唐庭语气不善,似乎并不欢迎阿芙的到来。 “十四哥这话问得好怪,昨晚上你被那伙流寇捉去,我不惜冒险救你,几乎被人困死在火中,你倒好,自己独个溜了,如今反倒问我来做什么。” “你这是在兴师问罪?”唐庭冷笑,“蠢材,谁要你来救,好不容易有个机会混进去,原打算好好摸一摸那帮人的底细,结果全被你给打乱了。” “你……”阿芙向来是个要强的,被他骂做蠢材,又岂肯干休?立刻反唇相讥道,“你才是蠢材,敢情你这使得是苦肉计,给那女人捆住丢进水塘里也是故意的?” 唐庭道:“就是故意的又怎样?” “哦……原来如此!十四哥这是看上那女人了?想豁出命来讨她欢心?我倒没瞧出来,你竟有肖想他人弃妇的嗜好。” 唐庭冷冷道:“也要分人,比如十五妹,我便不做这般肖想。当然,十五妹眼下正当宠,还不是弃妇。” 听他二人唇枪舌剑地斗嘴,阿瑶由不住意外。原以为他们都是太后的人,必定比旁人要好些,谁知私底下竟也有龃龉。听阿芙话里的意思,昨晚那场火竟不是她放的,如此看来,这唐庭便更是可疑。 就听阿芙道:“你这是什么意思?唐庭,你这混蛋,竟敢咒我成弃妇,你……” “行了,不过是玩笑话,你也当真。”唐庭半真半假地打断她,跟着话锋一转,“相爷今日有信,叫你即刻赶去岳州与他们碰面,你不是老早便想见相爷,还不快去?” 他真是狡猾的可以,一句话便令阿芙转怒为喜,脱口问道:“这是真的?” “我骗你做什么?相爷催的急,你还是快些走吧!” 阿芙欣喜不已,转身便往外走,走至楼梯口时却忽回头道:“你还要留在这里等那女人?” “我得盯着她去岳州,不然一个不留神,只怕她又跑了。” “她敢!” “她如何不敢?不是已经跑过一次了……”唐庭缓缓言道,“有一便有二,我得盯牢点才成。” “那便辛苦十四哥了。”阿芙点头微笑,顿了顿却道,“十四哥,咱们才是一路的,为了那女人伤了和气可多不好,你说是不是?” 唐庭也不言语,只是望着她笑。 阿芙又道:“我也是为了十四哥你好,虽说如今相爷不要那女人了,可她到底跟过相爷,又岂容他人染指?还有太后,她老人家若知道你这般护着那女人,必定雷霆震怒。十四哥,你可得为自己多想一想,别一时冲动为美色送了命,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十五妹说的是。”唐庭沉声相应,懒懒道,“多谢十五妹这般为我着想,相爷那里还请多多美言才是。” 阿芙噗嗤一笑,道:“只要你听我的话,自是少不了你的好处。” 唐庭似是低低应了句什么。阿瑶已没心思去听,她的全副心神都到了阿芙身上,眼见阿芙下了楼,忙从原路一跃而下,紧紧跟了上去。 ☆、第25章 玉露娇 去八角亭以东半里地外是一带杂木林。阿瑶眼见阿芙同几个随从进入林中,也紧随着赶过去,叫道:“阿芙!” 阿芙在斑驳的树影下站住,略带了几分惊异回头朝她这边张望。待看到阿瑶走至面前,面色便更难看了三分,恨恨咬牙道:“你怎在此?不好好去办相爷交代之事,来这里做什么?” 对她这番连珠炮般地质问,阿瑶却是恍若未闻一般,只望着她微微一笑,道:“我要见阿连。” “唐连?”阿芙微皱起眉,似是不可置信,稍后却是噗嗤一声笑了,“十二姐是傻了么?居然让我帮你带话给唐连。”一面笑一面已打了个手势,几个随从立时会意,悄无声息站到了阿瑶四周一转,将她包围了起来。 阿瑶眼角余光在那几人身上淡淡扫过,却是不以为意,反而更朝她走近一步。 “你会带的。”她轻声道,“我有要事禀报相爷,若迟了一时片刻,耽误了大事,十五妹担待得起么?” “什么要事?你跟我说便是,我自会去禀报相爷。” “可我信不过你。” “你……既信不过我,那你便自己想办法,那边不是还有唐庭,你干什么不找他,却要找我?” “唐庭,呵,我要是信他,还找你做什么?” “真是好笑,你既不信他,也不信我,却偏偏要我帮你联络唐连。难怪相爷不喜欢你,原来你真是傻的。” “傻也好,蠢也罢,我就找上你了。毕竟,你对相爷忠心耿耿,不似唐庭……” 她这番话话里有话,阿芙还想继续听下去,她却又不说了,倒叫人有些不上不下的。阿芙等了半晌,得不到下文,没好气道:“我凭什么帮你?” “凭你对相爷的忠心。” “可我讨厌你……” “我也讨厌你。”阿瑶不咸不淡地反击回去,笃定道,“我要见阿连,到岳州之前,必须见到。” “你这贱人。”阿芙被阿瑶的语气态度刺激到了,她有什么资格支使自己,她以为她是谁?不过是个身份低贱的媵侍而已,早被相爷弃若敝履,也配在她面前指指画画。 她怒不可遏,恨不能一剑刺死阿瑶,终究还是有所顾忌,没敢拔剑相向。但这份恨意总要有发泄处,她扬手一巴掌拍过去,本想给阿瑶记耳光,谁知手没落到阿瑶脸上,颈中便先是一疼。 阿瑶先发制人,腕上扶摇铃不知几时抵在了阿芙玉白颈间,金环外缘的尖锐的倒刺随时都会割破她的喉咙。 “你……你敢杀我?”阿芙僵住,昂着头一动也不敢动,却是气急,对着几个随从大叫道,“你们都是死的啊,还不帮我把这贱人杀了。” 几个随从未料此变,一时都大惊。但阿芙既在阿瑶手上,他们又如何敢妄动,自是束手无策。 “杀你?”阿瑶朝四下乜了一眼,道,“十五妹,我没你想象的那么恨你。我只要见阿连……相烦你代为告知。” “你不恨我,可我恨你,我恨不得杀了你。”阿芙虽受挟制,气势却不减。 “那便可惜了,十五妹今日之愿只怕难偿,岳州事未完前,你还杀不得我。”阿瑶将抵住阿芙脖颈的扶摇铃更挨近一些,淡淡道,“所以十五妹还是得勉为其难帮我办了这件事。” “你休想!”阿芙怒道,但随后就软了口气,颈上的刺痛令她不得不屈服,“除非……除非你把扶摇铃给我。” 阿瑶垂眸,目光在扶摇铃上停顿片刻,这扶摇铃表面上看就只是个金手环,只篆刻精美些,环面上镶了红宝石,接口处缀了小金铃,举手之间泠泠有声,倒也别具一格。只是谁又知这么精致的首饰内里竟别有乾坤,按动机括旋半圈,便有倒刺突出,伤人于不备中。阿芙早便对扶摇铃有觊觎之心,听说曾跟唐初楼讨要过,也不知为何竟被拒绝了。 她真是被宠坏了,性子要强至此,还真让人佩服。 “我帮你带话给唐连,总得有好处才是。”阿芙又道。 阿瑶抬眼定定看她片刻,点头:“好,给你。”蓦地将阿芙一推,直把她推出三尺开外,跟着扬手一挥,扶摇铃便飞了出去,绕着阿芙嗡嗡转了两个圈子,噗地打入她身后一株树上。 阿芙脸都吓白了,腿一软跌坐在地。 阿瑶冷冷盯她一眼,道:“东西也给你了,你可要说话算话,不然……我决不饶你。”说着便转身朝林外走去。 林外也是黑魆魆一团,她抬头望望天,身后杂木林内依稀传来阿芙恼羞成怒的喊声:“拦住她。”她不由好笑,到底是年纪小不知天高地厚,这般蛮横的性子也亏那人受得住。她得快些赶回鸿福客栈才是,秦放歌那里她还需再敷衍几日,等阿连一来,她便再无需忍下去。 照阿芙素日的性子,多半不会带信给阿连,但阿芙不知道的却是,自己的随从中间有人会是唐连的手下。那个腰上佩小木人的随从应该便是唐连派来监视阿芙,并随时与阿瑶自己保持联络的暗线。 方才林中那番话,他应是一字不拉听到了的。 那么,不管阿芙守不守信,她的目的终归还是达到了。 回到客栈时,已差不多是二更天。她在院子里一棵树下站住,这个位置正好对着秦放歌住的那间客房,紧闭的门窗后不见一丝光亮,里面黑沉如墨。她静静盯着黑糊糊的窗户看了片刻,转身回自己房里。 屋子里漆黑一团,她反手小心翼翼合上门,站了一阵方适应了过来,辨别出房内大致的陈设布置,走到桌子跟前倒了杯茶喝。茶水苦涩冰凉,可她渴坏了,便也顾不得许多,一口气喝了三杯方止住渴意。 远远传来梆声,二更天已尽,这一夜便不剩了多少。 阿瑶解下腰间软剑走至床前,撩开床帏去翻枕头,夜里睡觉时她的剑多压在枕下,这也算是多年养成的习惯。帐内依稀有股淡淡的苦味,她不由蹙眉,手上下意识一顿,两腕便已落入一双铁钳般的大掌之中。 手中软剑“当”一声掉落床外,她猝不及防,踉跄一步,往下便栽。 这瞬,耳畔竟有熟悉的轻笑声,有道黑影从被下窜出,一翻身便将她压住。阿瑶未料此变,本能地就想要抬脚踹他,却是半分力气也使不上,唐庭算得精准,一上手便直接扣住了她脉门,叫她无任何反抗余地,只能任他鱼肉。 “十二姐怎回来这么晚?害我好等。”唐庭埋下头凑近她低语,语声带笑,温热气息喷洒在她耳根后。 “放开我!”阿瑶极不自在地撇开头,怒目瞪他。 “不放。”唐庭含笑摇头。 两人扭在一起,少年男子的身躯健壮而沉重,几乎是完全贴在她身上,热力隔着衣衫直透进来。阿瑶又是难堪又是羞恼,道:“你敢无礼,就不怕相爷知道?” “我哪儿敢对十二姐无礼,我只是……情难自禁而已。”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听来有些喑哑,一边说一边俯首下去,双唇挨在阿瑶唇上轻轻蹭碰。 阿瑶却是大惊,一时心跳如鼓,别过头只是躲。 唐庭见她避闪的厉害,索性将阿瑶两只手拉到头顶攥到一只手中制住,另一只手却去扳住她的下巴,低头就狠狠吻了上去。 阿瑶再避不开,被他准确无误攫住了双唇,得偿心愿。她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竟会有这么一天,被这么个乳臭未干的黄毛小子压在身下肆意轻薄,心头的恼恨可想而知。只是在他灼烫的舌尖滑过她双唇的一瞬,她竟有些眩晕,心尖上好似被什么咬了一口,麻酥酥地,一时浑身都在颤栗。 她直觉有些不对,咬紧牙关只不让他得逞。昏乱间蓦地一挣,竟挣脱了两手,奋力一推,便将唐庭推跌了出去。 “滚开,别碰我。”她气喘吁吁地喊,却发现声音也是软绵绵的。 唐庭跌坐在床榻另一头,气息不稳地嗤嗤低笑,一面道:“十二姐喝了那么些茶,就舍得我不碰你?” “你……你说什么?”阿瑶一怔,她身上隐隐有些怪异,手脚发软,这样凉爽的天日竟觉燥热难耐,难道是……?她大惊,不由厉声喝问:“你在茶里放了什么?” “一丁点玉露娇而已。” 阿瑶愣了好半晌才反应过来他所说的那是什么,这无耻的混蛋给她下了春/药,而他竟还敢恬不知耻地说出来。在風芦庄那晚她就该一剑结果了他,只是一念之仁,便给了他生机,如今他从阎王爷那里爬回来,不害她又能害谁? 她懊悔不已,呆了会忽恶声道:“我杀了你!”扑过去按住唐庭抡起拳头死命地捶,虽恨不得打死他,却是力不能及,许是那玉露娇的缘故,她此刻体虚气浮,手上根本没什么力气,倒似给他挠痒般。眼看那混账捂着脑袋只是嗤嗤地笑,她不由气馁,转念一想,忽伸手到他怀里一阵乱摸。 “解药呢?把解药拿出来。” 唐庭却是笑得打跌,他素不禁痒,先就笑得不行,再被阿瑶一阵乱摸碰到身上痒肉更是笑个不止。 阿瑶又气又怒,反手给他一记耳光。 唐庭挨了一巴掌,笑声才略止住,却道:“没有解药。”他抚着火辣辣的脸颊仰头看向黑暗里居高临下俯视着他的阿瑶,她许是气昏了头,连男女大防也忘了,骑/坐在他身上也不自知,只是逼问解药。 这样的姿势……很难不让人浮想联翩。 唐庭的呼吸不觉便急促起来,蓦地一把抱住她,道:“解药……我就是解药。”某个该死的地方已禁不住诱惑开始蠢蠢欲动,正抵在她最柔软私密的地方,可惜隔着几层衣裤,无异于隔靴搔痒。他有些难耐地握着阿瑶细软的腰肢往身下按,像个狗儿般将脑袋埋在她胸口乱拱,一面胡言乱语:“十二姐,你就拿我做解药罢,你要了我罢,要了我好不好?” “你……你滚……” 阿瑶羞怒交加,但身子却被他拱得发软,衣衫在纠缠中被他扯落,露出半边雪白的肩。他顺势揭开淡青色肚兜,往那雪峰顶上嫣红处一吸,阿瑶本就摇摇欲坠的防线便全然崩溃,“嘤咛”一声软下去,神魂飘荡,再无法思考。 唐庭年纪虽小,本钱却是不小,初时胀得她有些发痛,只是玉露娇的效用不可小觑,这点不适很快便过去了。云收雨散时,外面正敲起四更天的梆声,阿瑶好一阵才回过神,唐庭仍缠在她身上,好似个没吃够糖的孩子,只不停地吻她光滑的后背。 她咬住唇,狠狠朝后便是一肘拐,唐庭“哎唷”叫了声,总算被她甩脱。他在后面捂着肚子呲牙咧嘴嚷嚷:“好狠心的十二姐,你这是要谋杀亲夫么?” 阿瑶不理他的疯言疯语,只冷冷道:“你现如今仇也报了,还不赶快走。” “什么仇?”唐庭愕然,随即便想明白过来她说的是昨晚之事,涎着脸又凑过来,“哪儿有什么仇?十二姐生我的气,想杀便杀想打便打,便是在你手上死上一万次我也不悔的。何况……” 阿瑶哪儿听过这样的甜言蜜语,不由得一呆,就听他又道:“何况你而今是我亲亲的老婆大人……”他的声音渐说渐低,手指沿着她起伏的腰线滑下去,直游移到小腹下。 她一把捉住他的手,却被他轻而易举撇开,几下撩拨,她便溃不成军,竟又被他得逞。 少年男子的情绪高涨而持久,鸡鸣时分他总算罢了手,穿好衣服后仍自不舍,抱着她亲个没完,喃喃道:“十二姐,你如今是我的了。” “谁是你的?”阿瑶又气又恨,气得是自己,恨得却是唐庭。 “怎么不是我的?我们已经……”他低低笑着,轻咬阿瑶耳垂,半是认真半是玩笑道,“你既成了我的人,日后可再莫理会别的男人,好不好?好不好嘛?” 阿瑶满面通红,想及这一夜的荒唐,简直无地自容,埋头在枕中不看他,只道:“你快滚,快滚!” 唐庭叹了声,套上鞋子后又似想到了什么,俯过身凑到她耳边道:“十二姐,到岳州后别忘了留暗记。” 她嗤笑出声:“暗记,还需要留暗记?” “自然要留,这是相爷交代的。” 他还好意思提相爷,阿瑶想到唐初楼,心里便是一阵难受,今夜之事他若是知道,将会如何?会不会杀了她,还是另有手段惩罚她?可是经历了秦放歌一事,他也没怎样,可见是一点儿也不在乎她的,既如此,她再多个男人又有何妨? 想到此,心头竟是透凉,她不由抱肩缩了缩,冷笑道:“你不是什么都知道,留不留暗记又如何?” 唐庭眨眨眼,奇道:“我知道什么?” “你自己心里清楚。” 唐庭定定看她半晌,道:“十二姐总是不信我……哎,也罢,总有一日你会明白的。” ☆、第26章 思难付(小修) 天已然放亮,阿瑶走去将窗户大大敞开。沁凉晨风拂面而过,将屋子里唐庭遗留下来的气息吹散。她脑中略微清明,想起不久之后可能会和唐连见面,方觉胸臆间不那么窒郁。 正寻思间,忽见边厢秦放歌的房门打开。也不知是不是还没睡醒,跨过门槛时他竟差一点摔倒。 秦放歌一手扶门框,一手扶额,在门口略站了站,这才又举步往她的住处而来。匆匆几步赶到房前,一抬眼看到窗前站着的阿瑶,便没有敲门,放缓了脚步慢慢走过来,问道:“你昨晚上没什么事吧?” 阿瑶木着脸摇头,心头却似做了亏心事般嘭嘭乱跳,耳根后也烫的厉害。 “怎么了?是出什么事了?”阿瑶心里虽翻腾得厉害,面上却是镇定。 秦放歌犹豫了下,摇头道:“没什么事。” “秦爷气色不大好,莫不是有哪里不舒服?” 秦放歌脸膛上隐隐泛青,气色的确不大好。他愣了愣,掩饰般地掉过头,道:“大概是昨晚没有睡好。” 他说得倒是轻描淡写,听在阿瑶耳中便有了别的意味。她脑子里轰地响了声,所有思绪只在“没睡好”三个字上徘徊,他说他昨晚没睡好,那他昨晚是听到什么了?……或者说他一早便知道什么,不然,又岂会无动于衷? 没睡好?是基于良心的谴责,才没睡好么? 她面上由不住微微发白,袖中两手不自觉下紧紧攥成了拳。 原来如此! 他们……把她当什么了? 她紧紧咬住牙,好一阵才将欲破胸而出的愤怒压制下去,轻轻呼出口气道:“难怪脸色这么差,我还以为秦爷病了。” 秦放歌微皱了下眉,没搭这话茬,道:“时候不早,收拾收拾吃点东西,准备上路了,我去看看他们几个起来没有。”说着便转身往几个随从住处去了。他一路走一路回想昨晚之事,其实昨晚他并不是没睡好,而是一反常态的睡得极好。 昨晚上他房里来了位不速之客,二人为岳州之事谈了些时候,可到底谈到什么时辰,他竟是一点也想不起来,连那人什么时候走得也不清楚。 一觉醒来,便已是卯时末刻。他一向起得早,这还是破天荒头一遭在没有宿醉的情况下到这个时辰起来,醒来时头昏昏沉沉的,也不甚清醒。他直觉是着了人的道,大概是被下了蒙汗药迷香之类的东西,而给他下药的人八成便是那位不速之客。 秦放歌一时也想不透那人的心思,迷昏他到底想干什么? 先时他还想着那人是不是想瞒着他找十二娘的麻烦,可眼下她人既是好好的,这便让秦放歌有些摸不着头脑了。 当晚,他们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山脚下露宿。 奔波了一整日,大家都有些疲惫,就着随身带的干粮简单地吃了顿晚饭后,便各自歇息。秦放歌同几个随从围在火堆边,或卧或躺,不多时便有鼾声响起。阿瑶则在卸下鞍马的车上休息。秋意渐浓,便是在有遮蔽的马车里也能感到外面冷浸浸的寒气。 阿瑶拢拢衣领,将身上搭着的薄被裹紧。一旁放着秦放歌方才硬扔进来的厚绒斗篷。她稍稍朝另外一边挪了挪,下意识里并不想挨着与秦放歌有关的东西。 篝火明灭,黑乎乎的树影在夜风中摇曳。 她闭上眼,心里默念,假的,全都是假的。等到岳州,她不再有利用价值的时候,这些人就会一个个原形毕露。无论如何她也不能等到那时候。可若阿连来不了,她是不是还要继续等下去? 等待,无疑是这世上最最折磨人的事情。 阿瑶辗转反侧,很久都睡不着。后来有一阵子她总算睡着了,却很快又醒了过来。静夜里忽有飞鸟振翅的声音,声音来处不远,便在前面小溪边的树林里。她霍地一下坐起,便听外面秦放歌厉喝一声:“什么人?” 没有人回答,耳边只闻猎猎风声。 阿瑶掀开车门帘,便见两道黑影凌空举剑朝秦放歌刺下。 另一边,几个随从也不出意料地遭到了攻击。 阿瑶一手紧按住腰间剑柄,跳下车去。她一面警惕地四下张望,一面留意两处激斗的人群,正寻思要不要上前助他们一臂之力,袖子却忽被人轻轻一扯。她一惊,便听有人近乎耳语般的轻唤:“十二姐。” 她掉转头去,看到车厢侧边黑地里立着道人影,颀长俊逸,却不是唐连又是谁? “阿连!”她惊喜地小声叫他。 “嘘!”唐连对她摆摆手,握住她手腕顺势一拉,她便跟了过去,同他一起矮身钻入了车后的树丛中。 树丛后是横亘的土坡,二人猫着腰蹑手蹑脚绕过去,穿过一带低矮的灌木,方起身迈开大步往前飞奔。他们手牵手跑得极快,冷风迎面刮过来,呼呼灌入耳中,衣袍襟带也随风鼓荡飘扬,阿瑶只觉一颗心如同冲出樊笼的鸟儿般雀跃,整个人几乎像要飞起来。 直到完全听不到打斗声,两人方慢下脚步,走到不远处的几株大树下停住。 “十二姐……”就着疏淡的星光,唐连低眸静静打量她,“十二姐,你又瘦了许多。” 阿瑶仰头看着他笑笑,道:“是么?” 唐连点点头,涩然道:“这一阵你受苦了。”他的语气有些伤感,停了停,接着又道,“十二姐,你再忍一忍,等岳州那事了结……” “阿连,我们走吧!”阿瑶不等他说完,便急急打断了他。 “走,走哪儿去?”唐连愕然问。 “离开这里,咱们不去岳州,直接绕到域北去。阿连,到时我们想去哪儿便去哪儿……不如离开杞国,到魏国去,你说怎样?在那边安家立业,再给你娶个好人家的女儿,你说好不好?”她一口气将心里所想如竹筒倒豆子般尽数说出,生怕停下来这些话便再也说不出。 “十……十二姐……”唐连被她这番突如其来的话弄得不知所措,“你……你这是怎么了?是出什么事了么?” “没有怎么,我就是不想再继续这样下去,阿连,你答应我,我们一起离开这里好不好?”阿瑶着急道,唐连不干不脆地态度令她忽生几分恐慌,她由是烦躁不已,说话的语气便不那么好。 唐连怔了好一会,才似醒过味来,道:“十二姐,你是在恨相爷那般对你是么?他……他也是迫不得已,那时除了你再没有更好的人选,便只有让你……你放心,你为相爷所做的,相爷他心里都记着,等岳州事妥,他……” “我不要他记着,谁稀罕他记着?”阿瑶使劲摇头,“我只要离开,阿连,咱们走好不好?你说话啊!” “可是……”唐连握住她肩膀,为难地道,“相爷他如今处境艰难,各方人手都是紧缺,我们若走了,无异于在背后捅他一刀……这种事,阿连实在做不出。” 阿瑶定定看着他,呆了好一会才道:“你这是……不肯随我走了?” 唐连又岂能听不出她这句话中的失望来,却仍是点头承认了:“十二姐,等岳州事了之后吧!眼下不能,我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弃相爷不顾。” “为什么不能?你不是说想跟我一起过几天清静日子的么?怎么而今又不肯了?难道你那时说的话都是哄我的?”阿瑶也知自己失态得很,却是控制不住,“阿连,你知道不知道,岳州那边有什么等着咱们?螳螂捕蝉,谁知有什么在后面等着,或许人家早就等着你们一头撞进去……” “你说什么?”唐连先还是一脸愧疚地安抚于她,待听到后面那句话,面上顿时一肃,追问道,“岳州那边到底怎么了?你是不是知道什么,快告诉我,十二姐……” 阿瑶紧闭双唇,那些话她原本不想说,却还是忍不住失口提了两句。 她有几分后悔,又有几分恼恨,也不知是在恨自己还是在恨唐连,亦或是在恨那个人,那个高高在上,始终俯视着她的人。 “不,我什么也不知道。”她说。 “十二姐,这是要命的事情,一着不慎,便会置相爷于危险之地。你想想,这些年相爷对你也并非就全然不好……” “我就是要置他于危险之地,我就是想看他一败涂地,狼狈不堪的模样。” “你……”唐连被她堵得说不出话来,许久才道,“十二姐托人带信给我,便是为此事吧!请恕阿连不能从命。” 阿瑶无力地看着他。若说先前她还觉得自己是一只破笼而出的鸟儿,从此可以如风一般自由,此刻她便如那滑稽可笑的跳梁小丑无二。一腔心思终难付,她怎么能想当然地将自己的想法加在别人头上?阿连不是小孩儿了,他如今已是顶天立地的男人,有自己的想法和处事原则,又怎会处处听她指派? 她心头只觉凄然,背转身不看他,语声柔缓下来:“是我强求你了!” 唐连也自难过,沉了半晌,在她背后低低道:“相爷于我有教养之恩,若没有相爷提携,便没有今日之唐连,我实不能行此背德忘义之事。十二姐若想走的话,我不拦你,其实相爷早就答应要放你走,只是要等岳州事毕。既然如今你这么想走,那便早些走吧!相爷那里自有我去周旋,路途之上必不会让你为难。” 阿瑶再忍不住,转头道:“就算有恩,可这许多年,你替他出生入死辛苦卖命,也该够了,又怎算得背德忘义?” 唐连摇头道:“不不不,那都是我愿意的。为相爷做事,是旁人求都求不来的,阿连从不认为那是在卖命。” “你愿意的……” “是,是我愿意的。相爷为国事操劳烦忧,我身为他门下从属,自当为他分忧解难才是。男儿家不当为国家天下为重么?我虽力薄,总也算出得一份力不是?十二姐你……你是女子,恐是不大明白的。” 阿瑶一时怔怔无言,是她低估了那个人在唐连心中的分量。男儿家与女子所求所想终究不同。是她想错了,这世上有几个男人愿意无欲无求清静过日子?唐连也不例外,他宁愿流着血汗在重重险境中拼杀,也不肯随她离开。 或许在他眼里,所谓的“清静度日”,不过是碌碌无为的懦夫所为而已。人各有志,她又何苦以儿时情谊、姊弟深情羁绊住他?毕竟,她不能给他心中所要的那些东西。 而且他能做到这个地步,已是很为她着想了,她还能奢望些什么? 唐连退后两步,欲要离去,走了两步却又停住,迟疑道:“十二姐此次不肯经唐庭带信,是不是他那里也有不妥?” 阿瑶虽想得通彻,却还是禁不住恼,含泪冲他吼道:“我不知道,你不要问我。” 唐连张张嘴,却没说出话来,半晌方轻轻道:“那我走了,岳州之事有变,我得快些赶回去禀报相爷另做打算才是。”说走却并不立刻便走,又呆呆站了片刻,忽从怀中摸出只锦袋,塞入阿瑶手中,道:“十二姐,我身上只带了这些银票,全都给你,你拿着……路上千万小心!保重……” 说着,人已掉转头去,一手捂脸,竟好似逃一般地快步往前而去。 阿瑶紧攥住那锦袋,眼看他越走越远,只觉悲从中来,忍不住喊道:“阿连……” 远远地,那道修长的黑影似停顿了片刻,可再一细瞧,已是了然无踪。 “阿连……”阿瑶喃喃又唤一声,泪水便跟着滑落下来。她捂着脸蹲下去,先前满怀的期盼跟喜悦化成巨大的失落,其间的酸涩苦痛唯有她自己清楚。 她在树下的草丛间呆了许久,直到听到沙沙的脚步声响,方惊觉过来。抬头看时,却见秦放歌站在几步之遥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 “你怎么了?”他问,“是受伤了么?怎哭成这样?” ☆、第27章 了无痕(1) 岳州俨然有入冬的迹象。 铅云沉沉,枯叶被冷风卷着穿街过巷地乱飞,无边萧索中透出几分肃杀。 马车行至北街,驶入一方院落之中。 那是个两进两出的普通宅院,并无什么特殊之处,想来只是秦放歌他们用以临时歇脚的地方。一位六旬上下的老者带了两个小厮前来迎候,看形貌举止像是这宅院的管家之类的人物。 言谈间,阿瑶听到那老者有提到“三爷”两字,知他多半是叶如诲的人。 她那晚没走成,还是跟着随后找来的秦放歌来了岳州。也不知他是不是发现了什么,这一路上他都没怎么理她。但这并不等于就不管她,底下几个随从盯她还是盯得很紧的。 是以她离开的计划一直未能得以实施。这是其一,最重要的原因还是在她自己。唐连的拒绝多少令她有些心灰意冷,忽然之间好像什么都没了意义,走或不走,亦变得不那么重要,加之秦放歌的人又盯得紧,这件事便给拖了下来。 直到此刻,她才意识到自己可能已错过逃离开这一切的最好机会。 她这里发着呆,秦放歌那里已把诸事安排妥当,拎了个蓝底碎花的包袱走过来道:“你跟我来,我有话对你说。”说着话便径自越过她,往后面的厢房走去。 阿瑶一怔,迟疑了下还是跟了上去。 秦放歌在堂屋正中站着,看她进来,便挥手示意她关上房门。 她心里虽疑惑,面上却不露分毫,回身将门关好,走上前问道:“秦爷有何吩咐?” 秦放歌没说话,只将手里的包袱朝她扔过来。 阿瑶忙伸手接住,那包袱却有些分量,怕有个十几斤重,依稀是银铤、干粮之类的物件。她不由愣住,问道:“秦爷这是何意?” “你——走吧!”秦放歌道,“趁着眼下岳州还未封城赶快走。” “秦爷,我……”阿瑶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竟会放自己走,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 秦放歌又道:“这原就不是女人能掺和的事情,走吧!走得越远越好,最好别让他……也别让我再找到你。”说这些话时,他面上仍是冷的,没什么表情,眼中却有复杂难辨的情绪浮现。 那还是他第一次看到她哭。 这女人性子坚忍,很吃得苦。他曾亲历她所遭受的许多磨难,在苍溪口遭遇伏击,几乎伤重不治,她没有哭。在独峰山,她被他绑在围栏外,差一点就成了巨蟒口中食物,她不曾哭。被他敲断了腿骨,流马城游街示众,又被那几个狱卒侮辱,凡此种种,她都没掉过一滴眼泪。 可那一晚,他却看见她孤零零一个人蹲在树下泣不成声。 他远远站着,心头说不上是什么滋味。她竟是会哭的,终究是个女人,总有承受不住的时候。换做是商玉,早便不堪忍受。商玉性烈,她是宁愿死也不愿苟活的人,与其卑贱地活着被人折辱,倒不如洒一腔热血清清白白离去,所以她死了。 只这一点,这女人就与商玉大大不同。 虽则容貌相似,骨子里的东西终是不同,出生卑微的人但有一线希望都会活下去。她便是如此,就像是荒野里压在石头缝下的草,一缕微光一滴露水便会令它们不屈不挠地生长出来。 倒也有可敬之处。 秦放歌由不住感慨,见她愣愣地犹自发呆,语气便没那么生硬:“找个厚道人嫁了,好好过日子!” 阿瑶抱着包袱皱眉看他,这是在唱哪出戏?早不说晚不说,偏偏在这个时候让她走。倒也能想得通,她到此已被利用殆尽,既无任何价值,被丢弃也是理所应当的。而且,这个时候他们只怕也有不少见不得光的事情需瞒着她,留她在身边毕竟是个祸患,再怎样她也是唐初楼的人,防着点终归没有错。 只是,若如此,杀人灭口不是更好,又何苦放她出去节外生枝? 这般看来,此事倒像是秦放歌自己的意思。 他心里到底打着什么主意?是真有心放她离开这是非之地,还是有意在试探她? “秦爷这是在说笑吗?”她忍不住问道。 秦放歌听她此言,不觉微微皱眉,一片好心被人如此误会,换谁都会着恼。他冷冷看了她一会,嗤然道:“你看我像是在说笑么?” 阿瑶抿唇不言,一双妙目只盯着他看。 秦放歌被她看得有几分不自在,干脆转身走至门口,顿了顿,道:“当然你也可以不走,这就全在你自己……”最好还是走,岳州城如今极不安稳,随时可能有刀兵之灾,留下来只会令她陷身险境。后面的话他并没有说出来,他素来没有向人解释的习惯,何况又是在这么一种境况下,倒像是他多担心她一般。 阿瑶眼看他开门走出去,犹豫了有半刻的功夫,还是背着包袱走出门去。秦放歌果然说话算话,直到她走出宅院大门也没人阻拦。 出了门,她径直往北门走去。 她还是照原来的计划在行事,打算先去域北再说。 这里是北街,原离北门便没多远。阿瑶穿越几片街区,便看到城门楼子。已快到申时,这个时辰还不算晚,城门开着,但守门的卫兵却多了许多。晃眼望去,满目皆是明晃晃的铠甲,就没看到几个进出的百姓。 主街上还有一队人马在往这边飞驰。 远远听到有人在喊:“沈大人有令,申时二刻关闭四门。即刻起,城内百姓禁止出城,如有抗命,杀无赦!” 兵马过处,尘土飞扬。 阿瑶忙侧身避后。她没想到岳州竟这么快便开始封城,还不到申时便不准城中百姓出城。所为何来?难道说那张天大的网已经布好,此刻是到了该收网的时候了? 既已不能出城,城门口又有那许多的兵马。为防官兵看到起疑,她便只有退到后面的巷道里去,先静观其变再说。 她靠在冰凉的墙壁上,探头向城门处张望会,心道,这般情势,看来她得去找个僻静处的客栈呆上几天才是。 正寻思间,却只觉脑后有细微异响,夹杂在穿巷而过的冷风间,几乎就辨别不出。 她僵住不动,待要拔剑出来时,便听有人在身后道:“阿瑶?” 阿瑶听到这声音,心里便是一紧,掉转头去便见一黑衣男子站在面前。那男子约莫三旬上下,面容清俊,瞧着斯斯文文,倒像是个满腹经纶的读书人。实则却是她昔日的旧主,梧州碧玉斋主人江天成。 “斋主,你……你如何也来了岳州?”阿瑶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上江天成,心头又是惊诧又是惶恐。这江天成可并非是什么所谓的斯文读书人。阿瑶在碧玉斋数年,亲眼见识过江天成的手段,当真是名副其实的狠角色。 江天成没答她的话,狐疑地看她半晌,道:“你不是该在秦放歌身边么,怎会一个人呆在此处?” 阿瑶道:“他们还是不肯信我,赶我出来了。”她并不介意说出事实,在江天成面前,遮掩扯谎都不可行,唯有据实说出真相。 江天成神色间淡淡的,对此话并未多追究。他朝城门方向投去一眼,继而便转身朝巷子深处走去,道:“既如此,那便先跟着我。” ☆、第28章 了无痕(2) 阿瑶只有听命跟着。 江天成虽然未说要去哪儿去做什么,但事情明摆着,又何须明说?端看他要办哪路事罢了。 阿瑶不声不响随在江天成身后,在巷陌里七拐八弯走了约莫一刻,走入了一幢临街的小楼。这是家酒楼,楼门半掩半闭,挂着“今日歇业”的牌子。进门前阿瑶四顾张望了下,竟发现这一带有些眼熟,若没记错的话,这附近某处宅院便是秦放歌他们落脚的那处。店主多半也是江天成的手下,眼见他进来,忙迎上前将他二人带到了楼上的雅间。 江天成走至窗边坐下,将窗格轻推开一条缝,微眯着眼朝外看了半晌,转头看向在不远处站着的阿瑶。 “你背着这么大个包袱,是打算出远门?” 阿瑶心口一跳,却不动声色,只默然看住他。 “你最好打消这个念头。”江天成呷了口茶,不咸不淡地提醒她。 “相爷他们……已经到了?”阿瑶避过这话不谈,小心翼翼问道。 江天成用奇怪的眼光看了看她,道:“你过来看看。” 阿瑶将包袱放在屋中摆着的那张八仙桌上,走去江天成身后从那条窗缝间向外看。这雅间紧邻着街,透过窗户看出去,街道上及对面的诸多屋舍院落尽收眼底。斜对面往左第三户人家果然便是秦放歌他们所在的宅院,隔着一条街道,过往出入之人都看得一清二楚。但有个风吹草动,又岂能逃过这边的法眼?难怪会那么巧遇上江天成。 “看清楚了?”江天成问。 “看清楚了。” “可有何话要说?” 阿瑶垂眸思索了下,答道:“那边是秦放歌他们的住处。” 江天成点点头,像是有几分满意,道:“可有什么古怪之处?” “院子里面我没细看,他们似乎是怕我知晓什么,所以刚到就赶我出来了。” “依你之见,他们会有什么事瞒着你?” 会有什么事瞒着她?自然有很多事。她猜得出些许,却不甚明了,在这场博弈中,作为一枚小小的棋子,又怎可能窥破高人们所下的这盘棋?阿瑶沉了片刻,似是而非道:“恐怕与相爷要办的事有几分关系。” 江天成唇边撇出抹笑意,嗤道:“废话。”一头说一头掉转身来坐正,抬头注目看着她道,“那你这一路随秦放歌而来,又有何发现?” 阿瑶忙向后退出少许让开,一面道:“路上并没什么,只是……之前秦放歌是同叶如诲在一处的,不知为何,却在風芦庄又分开了。” “叶如诲?” “是秦放歌的拜把兄弟,但我总觉他不像是普通人,似乎与镇北王有些牵连。” 江天成的面色渐渐肃然,道:“继续说。” “我……其他再没什么了。”阿瑶为难地摇摇头,其他确也没什么好说,就连之前那些话她都不愿说的,却不知为何还是说了出来。江天成此人城府极深,单只这几句话,想必他就已想到了不少事情。这样,总归是算提醒了他们罢,内心深处终归还是不忍,不忍看那人一败涂地。 江天成显然不信。目不转睛地看她半晌,正待再说什么,却忽听楼梯上咚咚声响,不一会儿便奔上来一人,却是他的心腹杜汶。杜汶匆匆走至江天成身旁,附耳低语一阵。 阿瑶眼见得江天成面色微变,一双眼朝她看过来,似是诧异又似是寻味。半晌,他站起身来,对杜汶道:“你且带她在这里守着,我去去便来。” 江天成走出雅间下楼,从穿堂转到后面的院落当中,疾行数步,走至正房门前,轻叩了三下门。 内中有人应声答话:“进来。”语声清亮,是个年轻男子的声音。 江天成推门而入,回身将门关好,走至屋中向那背对着他站着的少年男子躬身拜倒:“江天成叩见陛下。” 雅间内静寂一片。阿瑶满腹疑惑地望着门口,方才杜汶与江天成所说的话必定与她有些关系,不然江天成也不会用那种眼光看她。 杜汶搬了把椅子到阿瑶身边,道:“瑶姑娘先请坐。” 阿瑶收回视线,目光在杜汶身上停顿片刻,本待问他两句探下虚实,可看他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样,便知套不出什么话。想了想却还是作罢,与他道了声谢坐下。自此再也无话,阿瑶木然坐着想心事。杜汶给她斟了杯茶后,便走到窗边在江天成方才坐的位置坐下,目不转睛地盯着对面的宅院。 江天成去了不过盏茶的功夫,便赶了回来。 阿瑶见他进来,忙站起身,又是一副恭恭敬敬的模样。 江天成扫了她一眼,并没说什么,径直走去窗边问了杜汶对面可有什么动静。杜汶回说没有。他这才转回头望向阿瑶,面色和缓,温言道:“这里暂时没别的事。天色已晚,你又方到岳州,只怕也累了,先去楼下吃点东西,歇息片刻再说其他。” 阿瑶心中直犯嘀咕,她这位旧主几曾关心过下属的死活疾苦?今日竟主动要她下去休息,这般贴心周到,可真是破天荒头一遭的事情。虽是讶异,话却是不能这般说的,只道:“这里不要人守着么?” “这你便无需担心,我会另外安排。”江天成依旧笑眯眯的,转目看看杜汶,“带瑶姑娘下去。” 阿瑶跟着杜汶下楼去往后面的院子里,进了东厢的一间客房。 此刻已是酉时初,客房内光线不是太好,虽拾掇得齐整,却是昏暗。绛红色的帷幄低垂,颇显阴森。阿瑶站在门口,只觉后脊梁上微微发冷。杜汶上前点燃烛台上的蜡烛,屋内顿时一亮,生出几分暖意来。 阿瑶背上那丝寒意因此略减了些,微松了口气走入房里四下观望。 桌上摆放着几色点心,还有一碗热气腾腾的粥。 床后净房的木桶里备着洗浴用的热水,甚至还放好了干净的换洗衣物。 杜汶说了几句客气话,便退了出去。房中只剩下阿瑶一个人。她坐在桌前,愣了一会,禁不住热粥点心的香气诱惑,多少还是吃了一些。吃之前她仔细闻了下,并未嗅到有什么异样的味道。如此看来,倒是她多心了。 然而心里终究不那么稳当,还是没敢放开胆去洗澡,只匆匆擦洗了下便罢。 许是真的累及了,尽管心里有很多事,头一挨枕,竟然就迷糊了过去。只是睡得不那么安稳,恍恍惚惚总觉帐帷前有人站着,她有些恐惧,依稀知道自己可能是被魇住了,想要睁开眼,然眼皮滞涩,竟是无论如何也睁不开。 她的意识处于半混沌状态,似梦又非梦。 隐隐然那人已撩开床帐进来,一步步靠近,偏她一动也动不得。她想,她大约是在做一场春梦,只是这梦未免真实的可怕。她能清楚地感觉到那人的亲吻与拥抱,还有被进入刹那,那种空虚被填满的饱胀感。 她有些喘不过气来,身体被重重压着顶弄。那人探过来亲她的唇,低低呢哝,似是唤了声什么,像是“十二姐”又不像是。唇齿纠缠间,她尝到了他的味道,很干净,带着丝若有若无的清苦,似是槟榔的气息。 难道是唐庭?怎么做个春梦竟也会梦到他! 她心里大惊,努力睁开眼去瞧,迷蒙中只看到个大体的轮廓,不是唐庭,不是她所认识的任何一个男人。 ☆、第29章 岳州乱(1) “你是谁?”阿瑶大为骇异,挣扎着出声质问,却只听到一声轻笑。跟着是一阵更为猛烈的撞击。身体深处某一点如中电击,酥麻颤栗痉挛。她只觉脑中一空,眼前似有烟花爆裂开来。四肢百骸如泡在温水当中,懒洋洋轻飘飘似浮在云端。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的意识才慢慢回来。然而人却并未因此而清醒过来,身体疲累,脑子也昏沉沉无法思考,浓重的睡意铺天盖地袭来,不知不觉间她便睡了过去。 这一觉直睡到次日辰时。 醒来时,天光已然大亮。 密不透风的帐帷内还有些昏暗。阿瑶还有些不大清明,神思昏昏,又迷糊了一阵,方睁开了眼。脑海里依稀还有昨晚那场春梦的痕迹,虽只是场梦,却真实地令人心悸,就恍如真的发生过一般。 只是这帐内除她再无旁人,身上的衣衫也都好好地穿在身上。她之前是和衣睡的,睡前穿什么,现在便是什么。若非要说有什么不同,恐怕便是衣带襟口有些凌乱而已。 身下也十分干净爽利,并未有酸胀粘腻的不适。 至此,她真要信这是一场春梦了。回想梦中景象,阿瑶由不住羞愧,只觉脸上火烧般滚烫。她这是怎么了?如何竟会做出那般淫/荡的一个梦来?然而一坐起身,便有粘液从腿间流出来,这让她生出不那么好的感觉来。 她拿了干净衣裤到净房换下亵裤,低头看时,她便知道自己可能把事情想简单了。裆底上面非是血痕,而是薄薄的一层浊白之物,隐隐有淡淡的腥味,是什么不问可知。 阿瑶怔怔站着,心里极清楚发生了什么事。 不是春梦。 而是她在睡梦当中被人淫辱了。 她甚至不知道做这件事的人是谁。那人不知用什么手段迷了她的神志,完事后又抹去一切痕迹,有意让她误会这是场春梦。这是在江天成的地盘上,有谁可以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毫发无损且来去自如? 阿瑶每往深里想一层,便觉身上的寒意加重一分。 她木然站着,直到听到外面响起敲门声方回过神来。 门外廊下站着杜汶:“斋主命我们即刻动身去宏光寺,瑶姑娘你收拾收拾便出来吧!” 阿瑶却跟没听见一般毫无反应,只直愣愣盯着杜汶瞧,像是要在他脸上盯出两个洞来。杜汶被她盯得极不自在,颇有些心虚地转开眼避过她的目光,讪讪问道:“瑶姑娘,你怎么了?” 她仍是不说话,脸色苍白眼神空洞,跟中了邪似的。 “瑶姑娘——” 阿瑶这才回魂,望着杜汶茫然问道:“你说什么?” 杜汶只得将先前的话又重复一遍,道:“斋主命我们去宏光寺,时候不早,还请瑶姑娘快些!” 宏光寺是岳州的一处福地,寺院位于城东的象山之下。寺内供奉的文殊菩萨据说极为灵验,故而多年来一直香火极旺。当然,阿瑶他们去宏光寺并不是为拜菩萨。路上她才知是今日一大早秦放歌便动身出了门,江天成派人跟踪,于是便跟到了宏光寺。 马车在离宏光寺几里地远的村落外停下。 这是到寺院内去的唯一通路,必须得从村落中的小径间穿越过去,道路很窄,自不适合车马通过。 阿瑶跟着杜汶下车,进入村落之中,却在半途便踅进一家农舍之中。 她正奇怪,却见从院内的一间屋舍呼啦啦走出一堆人来。当首的那人一袭天青袍服,正是唐初楼。 阿瑶由不住慢下脚步。她只觉心里发紧,眼见得他大步流星走过来,忙侧身让在一旁躬身垂首行礼。那人并未因她的出现停下脚步,径直从她面前走过,连眼角都没朝她瞟一瞟。 有风吹来,她觉着有些冷,禁不住微微发抖。 紧接着走过去的是他的近身随侍泛香。 泛香之后则是两个陌生男人,一人着儒服,三四十岁左右,文士模样,另一人却是一身戎装的年轻武将。两人身后是江天成,稍次一点却是阿芙,再往后是一队二三十人左右的精兵,却并未有见唐连、唐庭的踪影。 阿瑶怔了怔,便见江天成走过来,也不说话,只使了个眼色过来。她尚未回味出是什么意思,便被杜汶一拉,随在江天成之后到了队伍中。 如此,便跟阿芙同在一排,好在中间隔了个杜汶。 而阿芙碍于唐相的声威,也没胆子对她挑衅,只隔着杜汶朝她投来恨恨的一瞥。 一行人出了院门,从村落间的青石小径往前,不多久便到了宏光寺前。 宏光寺依旧门庭若市,熙来攘往的人群间多是来上香礼佛的善男信女,空气里充斥着浓郁的香火味。这般看来,唐初楼并没打算惊扰百姓。不过他们如此大的阵仗,身后又跟了一队身穿铠甲的兵士,稍稍有点眼力的人都会看出些端倪,一时间尽都远远地避开去,自然而然给他们让出条道来。 唐初楼率众而前,从百姓们自发让出的那条道路中间一直走到寺庙正门前。 阿瑶老远便见唐连候在门边。想是已看到了他们,不待他们走近,他便飞跑了过来。看到唐连,阿瑶才稍许松了口气,不管怎样,阿连都是让她安心的那一个。只是他却并未看到她,走到唐初楼面前低声与他说着什么。 他们说话的声音极低,阿瑶又站得靠后,原本是听不到什么的。但阿瑶耳力惊人,难免还是给她听到几句。 她听到唐初楼在问:“他在里面?” 唐连道:“是,在文殊殿。” “可都安排好了?” “都安排好了。” “唐庭呢?” “夙玉同他在里面。”夙玉与泛香均是唐初楼的近身随侍,唐初楼对这二人的信任程度绝对在他们这拨义子义女之上。这么看来,唐庭显然是被监视起来了。 唐初楼似是“嗯”了声,跟着却道:“你十二姐在后面,恐怕有话要跟你说,你去看看。” 阿瑶一愣,抬头时便见他朝自己这边看过来。四目相视,她心头便是一紧,由不住砰砰乱跳起来。正恨自己不争气,却见他已转过头去。唐连看着她微微发愣,隔了片刻才走过来。 “十二姐。”他唤了她一声,脸上没有笑,眉头微皱,眼中有明显的疑问。 阿瑶冲他笑了笑,轻轻摇了摇头。 她想,他应该明白这意思。 唐连叹口气,苦笑。唐初楼已带着众人进了寺内,他伸手拉住阿瑶,随后跟上。 “阿连。”她随在后面低声唤他。 “怎么了?” 她不说话,只拿眼睃着前面的一人,在他手心写了个“江”字。 唐连顺着她的眼光看过去,心里顿时便起了一阵狂澜,面上却是不动声色,点头道:“我知道了。”紧走几步,越过众人到了唐初楼身边,附耳一阵低语。说了些什么,阿瑶大致猜得到,她慢慢走过去,想瞧瞧那个人是何反应,却只看到个稳如山岳般的背影。 连过两座大殿,方到文殊殿门外。 殿内安静祥和,只有笃笃的木鱼声和肃穆的诵经声在耳边萦绕。唐初楼在殿外站了片刻,方迈过门槛,踏入那方净土之中。 余下众人也都鱼贯而入。 阿瑶正要进去,忽地左手腕一紧,不提防竟被一股力道拽到了殿门一侧的廊道里。她蓦地一惊,险些没叫出声来。注目看时,却是久不见多时的唐庭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正背倚身后木墙对她摆手。 “放开,你做什么?”她低喝,心头说不出的厌恶烦躁。 唐庭哪里肯放,摆出一副无赖笑脸对她道:“别进去。” 他叫她别进去!莫非那殿内有什么古怪?阿瑶一时有些犹疑,问道:“为什么?” “先别问这么多,你快跟我离开这里。”唐庭揽住她肩膀,把她往廊道那头推。 阿瑶岂会这么不清不楚地就范,扭身从他怀里钻出,跟着一把将他推开。唐庭有些急了,又上来拉她。正自拉拉扯扯,却忽见阿芙从门内探出头来,冲着他二人喊道:“喂,你们俩个鬼鬼祟祟地在那里干什么?” ☆、第30章 岳州乱(2)   她这么一嚷,便是阿瑶想跟着唐庭走也不成了。   当着阿芙的面,唐庭倒也不敢造次,面色却不善地很,阴恻恻地瞪着阿芙,颇有警告的意味。   阿芙看他那副神情,禁不住害怕起来,缩一缩地想退回去。随后便想到大殿里还有唐相在,既有相爷在,她又何须怕他唐庭?如此一想,她便有了底气,当下挺直腰杆气势汹汹地瞪了回去。sk   唐庭挑挑眉,唇边撇出抹笑,一脸的不在乎和嘲讽。   阿瑶趁势就往殿门口走。   唐庭在后面跟着,低低笑道:“你们相爷可真会取名儿,那么牛高马大的一个黑汉子,居然叫夙玉。”   他惯会贫嘴逗趣,只是这话有点怪,什么叫你们相爷?还有……夙玉,是夙玉也来了?阿瑶皱眉,回头瞪他一眼,眼光往殿下一扫,果见夙玉带着近百的兵士从下面的石梯上走上来。   阿瑶想起唐庭所说,就由不住多看了一眼。夙玉是长得有那么点高大魁梧,肤色也有些黑,不及泛香清秀俊雅。却也是相貌堂堂,浓眉大眼的极是英武威风。哪里似唐庭说得那般不堪?   夙玉很快走至近前,对她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兵士们如潮水般漫上来,将文殊殿整个儿都包围了起来。   一进大殿,便见身骑勇猛之狮坐莲花台,手持宝剑的文殊菩萨金身塑像。   殿内人不少。但除了唐初楼及他们这帮从属,便只有一个背对众人诵经敲木鱼的老僧,并未见有其他人的踪影。   阿瑶悄悄走到唐连身边,小声问他:“秦放歌不在这里?”   唐连摇摇头,没说话,眼睛却不离唐初楼左右。唐初楼正俯身与那老僧说话,面色温和,分毫没有一国之相的架子。泛香一动不动侍立他身旁,警惕地四下观望。往后两三步站着那年轻的武将和中年文士。   阿瑶忍不住问:“那二人是谁?”   唐连顺着她的目光瞟去一眼,道:“武将是洛邑守将岳朗,另外一位是岳州刺史沈平。”   阿瑶看出唐连有些心神不宁,多是因秦放歌的缘故。之前他同唐相说在文殊殿的人十有j□j便是指秦放歌,或许还有别的什么人,比方说那位忽然间失了踪的小皇帝。而如今殿内除了个老和尚,便再无别人,这如何不叫他着急?   不过看这情形,秦放歌八成还在殿内没有走脱,只是不知藏匿在何处。因为江天成正带着杜汶在殿中四处查看,碧玉斋斋主最精机关奇巧之术,这类事情由他出马自是错不了。阿芙也在跟着他们到处乱转,这里拍拍,那里敲敲,恐也是想找秦放歌出来。   相较而言,唐初楼便显得镇定多了。他在蒲团上跪下,端端正正对着殿上的文殊菩萨叩了三首,取过香案上的签筒摇了摇,随手抽取一支,看完后微微皱眉,沉了沉,却将那签递给了老僧,道:“烦请大师指点一二。”   那老僧伸手接过看了看,道:“局中之火?局中之火为杀,所谓人有七杀,如抱虎而眠,施主近日只怕有杀劫……”   正说着,却忽听阿芙那边叫道:“找到了,相爷,这里有暗门。”   闻言众人都朝她那方看去。她却在文殊菩萨的金身之后,得需绕到后面去看才成。阿瑶见唐连走过去,便没挪脚,眼光朝唐初楼那边一瞥,却见坐在蒲团上的老和尚忽地一跃而起,目露凶光,自怀里拔出把亮晃晃的匕首便朝唐初楼刺了过去。   “相爷——”她只觉背上一寒,由不住惊呼出声。   那头泛香也已惊觉,电光石火间斜飞而起一脚踹去,堪堪踹在老和尚肩头,登时便将老和尚颇为肥胖的身躯踹飞了出去。   老和尚身手却是灵敏,半空中挫身在粗大的柱子上一蹬,借力反冲回来,指下一按,那柄匕首便成了长剑,仍朝着唐初楼方向扑去,口里叫道:“奸贼,今日不杀你,我誓不为人。”   泛香岂容他近唐相之身?举剑迎上前拦住,两下斗在一处。   唐连也赶了过来,与泛香一道对付那老僧。   唐初楼已退到了相对安全一点的地带。夙玉紧紧护在他身侧,全神戒备。阿瑶微微松了口气,只觉后背上一片冰凉,这才发觉自己竟被方才的突发之变,惊出了一身冷汗。她还在为他担忧,这认知令她十分难堪。   大殿内一片混乱。   那老僧将手中长剑舞得如轮飞转,与泛香、唐连二人斗得正紧。   阿瑶想,这老僧应该不是佛门中人,看他的剑法路数诡异,竟看不出是何门派,说不好便是叶如诲派来的人。老僧明显是冲着唐初楼而来,几次想要冲过去,都被泛香、唐连拦住。   如此几番下来,老僧便急躁起来,忽地纵身跃起一剑斜劈,朝泛香头顶削落。这一招去势凌厉,泛香仰身退后半步,挥剑勉强挡住。却不想他却只是虚晃一招,半途撤剑,旋身朝着紧跟而来的唐连中盘挥剑便是一扫。   饶是唐连闪得快,身前半幅衣襟却也被削了下来。   阿瑶看他脚步踉跄,心里便是咯噔一声,知他多半是受了伤,只不知轻重如何。那老僧两招内逼退泛香、唐连,趁势飞身而起,又朝唐初楼扑去,完全是一副拼命的架势。   夙玉自不能让他得逞,半途迎上,身子微斜,避过寒气迫人的剑锋。铁掌如钩探出,一把捏住老僧手腕。谁知上手竟是绵软一片,似棉又非棉,只不见骨。他不由一愣,眼见老僧欲挣脱而去,便下死力地一扯。一扯之下,便听“嗤”地一响,竟活活将他半只手臂扯了下来。   众人皆是大惊,而那老僧却是分毫无碍,自夙玉手里脱身刹那,足尖疾点,转瞬即已至唐初楼面前,长剑如电直刺他咽喉而去。   说时迟那时快,唐初楼已腾身而起,双足连环踢出,先一脚踢中老僧手腕,震飞他手里长剑,跟着一脚扫中他脖颈,紧接着又是几脚,正正踢在老僧胸口之上。这几脚劲力极大,登时便将老僧踢飞了出去。   老僧肥胖的身体重重撞在墙上,而后随着剥脱的墙皮烂泥般跌落在地。   唐初楼飘然落地,轻轻抖了下披风上的灰尘,眼风往门边一瞟,道:“关门!”   大殿前后大门立时关闭。   泛香、唐连二人过去将那老僧拖了过来。夙玉手上那半只手臂确切来说只算是人皮手套。如此看来,这老僧定是易容过的。唐初楼向他看看,伸手将人皮手套接过来瞧了一阵,缓步走至老僧面前,俯身对着那张脸琢磨了片刻,忽伸手在他耳根前摸了摸,就手捏着脸皮往上一扯,顿时便将那老僧的脸皮连带头皮一起整个撕了下来。   这是张做工极精妙的人皮面具。   只是唐初楼并没心思研究它,他更感兴趣的是面具下那张脸。随着面具的扯落,一头黑漆漆的头发散落而下。根本不是什么肥丑的老和尚,这副? ☆、第31章 逃亡路(1) 一切皆在瞬息之间。 待到众人反应过来,秦放歌与唐庭已到了大殿廊庑外的石阶之下。好在夙玉早在前面那座菩提殿之后布置了守兵。众兵士见势不对,立刻操起兵器一涌而上,将两人团团围住。 兵士们的武艺虽不济,但胜在人多,层层叠叠围拢来,秦放歌、“唐庭”一时竟也脱身不得。 这刻的功夫,岳朗与夙玉已赶了过来。二人正待上前与之短兵相接,苦斗一场,却忽听菩提殿前有阵阵喊杀声传来。随着喊杀声,就见一军士从大殿侧门直奔而上。 岳朗眼尖,认出那是他安置在宏光寺外围候命的一名参军。心里直觉不妙,忙问:“何事?” 那参军满面急色,禀道:“将军,大事不妙,寺外忽然来了大队镇北王的人马,跟咱们的人干起来了。” 说着话便听喊杀声愈近,刀剑撞击声中,两拨人马从菩提殿两翼侧门打了进来。其中一拨着黑色戎装,是他从洛邑带来的精兵,而另一拨却着红色铠甲,这应该便是镇北王叶衡的人马了。 如今这势态,他的兵士显见不敌,是边打边退着进来的。 此时此刻,岳朗哪里还顾得上秦放歌那边,一把揪住那名参军的衣领,吼道:“来了多少人马?” “说不清楚,只怕有千把来人。” 岳朗大怒,骂道:“混账,为何早不来报?” 那参军张口结舌答不出话来。夙玉在旁将岳朗一拉,低声道:“只怕咱们是着了沈平的道了,那些事原是他在料理。” 岳朗恨恨咬牙道:“沈平这王八羔子,原来早跟那姓叶的搭上了。” 夙玉道:“多说无益,先叫你的人死守住这里,我即刻去禀报相爷。”一头说一头转身快步朝文殊殿走。 唐初楼正负手站于大殿门口,殿外的混战尽收于他眼底。他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也不知经历过多少腥风血雨,处变不惊已成他本色,眼见夙玉急匆匆走过来,只是微皱了下眉头,道:“如何?” 夙玉忙把方才的事及自己的猜测说了等他示下。 唐初楼却是久久无声,静静朝殿外看了半晌,才道:“你说他们有千把来人?依我看,恐怕还不止。” 夙玉闻听此话,由不住心惊。正等他说下文,却见他转开眼看向唐连。 唐连这时正与阿瑶站在一处低声说着话,两人也不知在说什么,脸色都不太好。尤其是阿瑶,脸色煞白,竟像是受了极大的惊吓一般。 唐初楼盯着二人看了片刻,唇角微微扬了下,唤道:“阿连!” 他这一声唤,登时将二人惊醒。阿瑶忙朝旁错开一步,便见唐连正了容色走至唐初楼身边。唐初楼也没说什么话,只朝他使个眼色,他便急急走了出去。 阿瑶不知唐连是去做什么,只觉心里乱极。一是担心唐连,他身上还带着伤,伤是方才与那假和尚真唐庭搏斗时所留。大概是伤在腹部和大腿处,唐连说是轻伤不要紧,可她却放不下心,毕竟看他出了不少血,又不曾包扎,这样子出去办事,万一失血过多昏迷在路上该如何是好? 其次却是为唐庭,眼下这软塌塌躺在地上的,显然便是真唐庭。 既然这是真唐庭,那之前的那个呢? 他是谁?又是在什么时候假扮的唐庭…… 阿瑶想起这些便觉头痛欲裂,若不是碍于唐初楼在场,她真想立刻把唐庭摇醒逼问一番。 外面的混战还在继续,殿内却是静极。 唐初楼的目光一一扫过在场诸人,忽然问道:“江天成呢?” 众人被他问的一怔,这才注意到不见了江天成及杜汶的身影。殿内此刻除了唐初楼、夙玉、泛香、阿瑶外,便只剩地上躺着的阿芙和唐庭。夙玉绕着大殿找了一圈也不见人,后来想进文殊菩萨金身后的那个暗门去找,却被唐初楼阻止了。 “不用找了,多是趁先前混乱的时候溜走了。” 泛香道:“相爷的意思是……?” 唐初楼道:“人各有志,随他们罢!”一面说一面走至阿芙跟前,蹲下身去试她鼻息。阿芙被他误伤。那一掌的力道有多重,他极清楚,心知她多半是活不成了,不觉起了几分怜惜之心,伸指在她脸上轻抚了下。 阿芙似有所觉,挣扎着想要起来,却是不能,口里喃喃呼道:“相……相爷……”一双手在空中兀自乱抓,好不容易抓住唐初楼的手,便再不肯放。 唐初楼便也就由她抓着。 阿芙口鼻里不住涌出鲜血,喉咙里嗬嗬作响,面上却有笑意显出,然而衬着满脸的血痕,看着多少有些诡异,道:“相爷……相……爷……”“爷”字出口,便再没了声,紧握住唐初楼的那只手也慢慢软了下去。 阿芙死了。 阿瑶眼望着那边,心里百味陈杂。生死不过一瞬之事,阿芙一定想不到她会如此轻易的死去。都说人命由天定,那么她呢?她命运的终结点又在何处? 唐初楼背对着他们蹲在那里。阿瑶看不到他的脸,也不知他是不是会感怀伤悲,为这花样年华的女子香消玉殒而难过。过了片刻,他方站起,解下身上披风搭在阿芙身上。稍后,他慢慢转过身来,目光在殿内转了一圈,在地上横躺着的唐庭身上凝住。 殿外的混战越发激烈,他却充耳不闻,走过去俯身看了半晌,见唐庭仍无醒转的迹象,便伸手向泛香道:“拿水来!” 泛香忙将腰间水囊递给他。 他拔下塞子便将一囊袋的水都泼到了唐庭脸上。 如此,唐庭方醒了过来。一醒过来便挣扎着想要扑过去掐住唐初楼的脖子,一面喘着气骂:“奸贼,我杀了你——” 唐初楼冷笑着看他,不等他扑至身前便是一脚。 这一脚并没什么分量,只是轻轻在唐庭肩膀上点了下,他便又倒了下去。 “你而今还杀得了我?”唐初楼似笑非笑看着脚下的唐庭。 唐庭抬起头恨恨道:“就算我杀不了你,你以为你又能逃得过这一劫?” 唐初楼微微颔首,撩起袍角半俯下身,与他面面相对,道:“说吧,那个人是谁?你说我逃不过这一劫,显而易见是有更大的靠山,那是谁?你在宫里那些年都跟着他是么?” “你……”唐庭愕然看住他,“你全都知道?” “不然他怎能将你学的这般惟妙惟肖,连我的眼都瞒了过去。让我猜猜,应该是从他失踪伊始,他便成了你,是不是这样?” 唐庭瞪大眼,双拳攥得咯咯直响。然不消片刻,他便软了下来,一叠声的咳嗽将他的惊恐与愤怒冲散了去。 “看来,我猜对了。”唐初楼站起身,眼光轻飘飘看向殿门外,“花这么大的力气,恐怕不止想除掉我这么简单,青出于蓝,他果然长大了,野心也比我想象的要大。不过阿庭,那你算什么呢?可怜的牺牲品么?” “不是,你胡说。他答应我要为徐家翻案。” “徐家?” 唐庭蓦地刹住话,但因情绪过于激动,脸色微微涨红,喘个不止。 “原来如此。”唐初楼默了片刻,忽地笑出声来,“他还答应你要除掉我替徐家报仇是么?你是徐家的小儿子?我记得那孩子是叫云廷的,是徐阁老的老来子,当初徐家遭难的时候就只有六七岁……便是你对么?” 唐庭不答,只是怒目瞪视着唐初楼,恨不能从眼里生出几把飞刀来将他碎尸万段。 他既不答话,唐初楼便知自己的猜测多错不了,又道:“羽林卫生死没翻出你来,没想到你竟被人弄到了他身边。” 唐庭怒道:“你这奸贼,你害死我徐家满门,这笔血债定要你拿血来偿。” 此话一出却是摆明承认他是徐云廷无疑了。 唐初楼怔了怔,道:“朝堂上纷争自古惨烈,翻覆之间难免死伤,我并未有任何对不住徐家的地方,要怪也只能怪徐家运气不好。” 徐云廷怒不可遏,大叫:“奸贼,你真无耻之极。” 唐初楼只是冷笑,并不反驳。 大殿之外情势越发不利,岳朗似已抵受不住,混战已蔓延至大殿门外,一片喊杀声里,竟有几个叶衡部下的兵士拿着长刀径直冲进殿来。夙玉、泛香赶上前拦住,一剑一个,将就要冲进来的四名兵士尽数捅死,尸首也都踢出殿门外。 泛香见涌上来的兵勇越来越多,不觉心惊,转头请唐初楼示下:“相爷,怎么办?要不要由密道先……”话出口却又止住,而今形势,想来密道那一头早便有人设好了天罗地网等着他们。 唐初楼道:“再撑片刻。” 正说着,便见从侧翼门廊杀进来一帮人,乱战中,门口红衣铠甲的兵勇倒下大片。唐连气喘吁吁分开人群奔进殿内,满头大汗地对唐初楼摇了摇头道:“相爷,只能试着从后面山门杀出一条血路突围,这方圆几百里地全是叶如诲的人。” 地上的徐云廷听闻此话,不由哈哈大笑:“奸贼,你跑不了了!” 唐初楼却是不动声色,淡淡瞥他一眼,对唐连道:“你的人全到齐了?” “全到齐了。” 唐初楼点点头,道:“不管什么路,咱们都得试试,知会岳朗,叫他的人随后跟上。”一头说一头已接过泛香递来的厚绒披风,往身上一披便朝外走去。 泛香、夙玉急忙跟上。 夙玉道:“相爷,那徐云廷要如何处置?” “放他一条生路,咱们总得给圣上一个面子。” 阿瑶眼见唐初楼带着夙玉、泛香出去,被一堆黑甲精兵簇拥着从大殿左翼的廊道下转了过去。他临走隐约看了她一眼,却没理会,显见是不打算管她了。这样也好。 她正打算先找个安全的地方避一避,却见徐云廷仰头定定望着她。 “十二姐,你怎不跟着走?”他的伤多半很重,只说了这么一句便喘得不成样子。 阿瑶呆了呆,客栈那晚轻薄她的那个唐庭不是他,她心里明白,但对着同样一张脸,终究不是滋味。她缓缓走至他近前,到底还是忍不住问:“那个人是谁?” “什么?” “那假扮你的人……是谁?”阿瑶说着话,就由不住发抖。虽从刚才唐初楼与徐云廷的谈话中大致能猜出那人的身份,但在没有确认之前,她还是不敢相信。 徐云廷没应,捂着胸口只是咳嗽。 “我问你,他是谁?”阿瑶见他不答,胸中这股气便愈发浓烈,想要抓住他打骂逼问,迫他说出真相,但见他这副模样,又不忍心。 正僵持着,却见唐连奔了过来。 “十二姐,你怎还在这里?快跟我走!”唐连一面说一面拉住阿瑶手臂将她拽了起来,径直往殿门外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说话间,两人已到廊上。 唐连从袖中摸出七星弹,朝天按动机括,便听“飕”一声,一篷烟花在天空砰然绽开。 ☆、第32章 逃亡路(2) 白日烟花瞬间便即湮灭。 天空有雪花飘落。 阿瑶从廊道望出去,看到遍地的尸首,纷纷扬扬的雪花将一切染白,为这残酷的杀戮覆上了层温情的面纱,也冲淡了空气里浓烈的血腥气。 一路行去,不时有红衣铠甲的兵士冲上前来妄图挡住他们的去路。刀丛戟林之中,阿瑶亦不得不拔剑自保,所幸唐连护得她紧,总是赶在她之前将麻烦解决掉。 血光飞溅,不时有人倒在他们脚下。 浑浑噩噩间,也不知斩杀了多少人,又跨过多少具尸首?他们方才冲出了包围圈。 身后,喊杀声渐远。 回头望去,离文殊、菩提、地藏三殿已远。此刻他们已到了更高一处的露骅台上,登高俯瞰,整个宏光寺俱在眼下,掩映在一片迷迷蒙蒙的雪雾当中。追兵已被甩开,岳朗带着百来十号残兵跟了上来。 山路崎岖狭窄,又兼下雪,前面的人踩过去,本就不好走的山道便成了烂泥路。阿瑶脚底下已全湿了,双脚冻得发木,偏偏身上还在出汗,汗水从头发丝浸出来,被风一吹便冷去。 唐连怕她摔倒,一路都扶着她的手臂在走,感觉到她在发抖,便问:“十二姐,你还好吧?” “没什么。”阿瑶摇头,抬袖抹去额上淋漓的汗水,低声道,“你的伤要不要紧?” “不要紧。”唐连道,“我躲得快,只划破了点皮肉。” 正说着,却见前面的人停住了。稍后,唐初楼传令下来,叫所有人原地候命。唐连颇是诧异,担心后面的追兵,拉着阿瑶疾往前走,越过数名黑甲精卫,到了露骅台上的亭子里。 唐初楼正扶栏远眺,目光悠悠望出去,也不知在看些什么。 “相爷。”唐连放开阿瑶,待要上前提醒他一两句,却被他抬手止住。 唐连只好闭口不言,心里却是疑惑,转而望向夙玉、泛香,他二人也都是无奈摇头,一副茫然无解之状。 正不知如何是好,便见唐初楼返身走到亭子中间的石桌边坐下。 “阿连,把你那幅岳州图拿来。” 唐连这才恍然,忙将图从怀中取出,在石桌上铺展开来。 唐初楼垂目看了片刻,伸指在图上某处点了点,道:“此处离露骅台还有多远?” 唐连道:“大概有半里地,从露骅台上去不要多久。” “有三条路可走。”唐初楼沉吟道,“往南折转下山到塔楼,往北行是象山北麓,往东翻越横岭到蓟州,依你看,咱们走哪条道比较好?” 唐连默了片刻道:“塔楼那边,叶如诲他们怕是早布好了重兵,往北去还是在叶家的地界上,往蓟州方向走似乎是要稳妥些,但路途遥远艰险,也非是好的退路。” 唐初楼不语,只微微颔首,半皱着眉盯着图又看半晌,方抬起头四下看了圈,问道:“岳朗跟上来不曾?” 泛香忙道:“跟上来了,在下面山道上。” “叫他上来。” 泛香立刻前去传话,不多时便见岳朗奔进亭中。 唐初楼也不等他行礼,便出声相问:“你那里还剩多少人?” “方才点了下,粗粗有三百来人。”岳朗满面愧疚地垂下头,继而跪倒,“都是属下等办事不利,害相爷置身如此险境。” 唐初楼道:“眼下还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你先起来。” “是。”岳朗听命起身。 唐初楼叹了口气,道:“也怪我太大意……”他身为一国之相,竟能当众自责,却也难得。 阿瑶由不住抬头看他一眼,却见他也正朝自己看来,心里咚地一跳,忙又低下头去。就听他又开口道:“阿连,你那里呢?” 唐连道:“还有两百来人。” 唐初楼略沉了沉,道:“岳朗,你选五十精兵往横岭去。其余人等全部到野蜂塘暂避。” 唐连闻言一愣:“相爷的意思是……?” “他们给咱们留的那三条路,咱们一条也不走。天黑后从野蜂塘照原路返回,还由宏光寺大门杀出去。” 原来他打得是这个算盘,先以调虎离山计引开叶如诲他们的视线,然后再趁其不备杀个回马枪。唐连登时醒悟,随即便不无担忧地道:“可是相爷,即便咱们能冲出去,却仍要回到岳州城内,眼下沈平又倒戈叶家,如何出城却是个大问题。” 唐初楼点点头,顿了顿,缓缓伸手到怀中取出一只锦袋,交到唐连手上:“阿连,你拿着这个想法子去见这个人,他会帮咱们出城。” 唐连接过锦袋打开,内里却是只木牌,木牌上正反面各刻有字,正面上书一个大大的洛字,四角却有四个小小的福字,至于反面,就仅只一个羽字。他愣了愣,不解地望向唐初楼:“这是……?” 唐初楼将桌上的岳州图收起递给他,道:“好好看看,你会知道你见的人是谁。” 唐连接过图,与那装木牌的锦袋一起放入怀中,心头却瞬时便明白了。他曾仔细研究过这份岳州图,对岳州城各处也可算是了如指掌,木牌所指应该便是城中那家洛家福庄,至于要找的人,相信到那里自然便会见到。 “阿连明白。”唐连虽如此说,面上却有犹豫之色,眼角余光不由自主瞥向在亭边站着的阿瑶,终是放心不下。 唐初楼如何看不出,面上却是淡淡的,道:“既是明白了,那便去吧。” “遵命。”唐连躬身朝他拜了拜,转身朝亭外走去,走到阿瑶身边时,脚步微微放慢,低声道,“十二姐,你莫乱跑,还是好好地跟着相爷。” 阿瑶忧心忡忡望住他,但当着唐初楼的面,又不好说什么,只低低道:“你小心些。” 唐连“嗯”了声,从她身边走去亭外,径自去了。 耳听得脚步声去远,阿瑶心里也不知是何滋味,几分担忧几分无奈还有几分伤感。她知道他叫自己好好跟着相爷,是一心为她好。只是,好心归好心,有些事情并非如他所想的那般简单,她此次往岳州路上种种所为,只怕早就触怒了唐初楼。唐初楼不杀她便罢了,又怎会在自身难保之际,还顾着她? 所以,恐怕这次,她又要让他失望了。 便是为自身安危着想,她也不可能留在唐初楼身边。当然,这也要看她有没有这个好运气溜得掉。 正这般想着,便见泛香朝她走过来。 她心里一跳,便听泛香道:“相爷叫你过去。” 果然还是跑不掉,阿瑶闭了闭眼,袖中双手不觉中已紧攥成拳。她咬咬牙,横着一颗心走过去,朝唐初楼躬身行了个礼:“相爷。” 唐初楼的目光如电般在她脸上扫过,看不出内中情绪。然后他站起身来,也不说话,解下身上披风披在阿瑶身上。 阿瑶也不知他是何意,正自惊疑不定,他已牵住了她右手。 “走吧!”他道。 ☆、第33章 戏中人(1) 出露骅台往南半里多地,折转向东下山,便到野蜂塘。 野蜂塘夹在两峰之间,原有个极大的水塘,后来也不知为何,水塘渐渐干涸,变成了大泥滩,再后来便慢慢成了野草蔓生的荒地。春夏两季时,这一带漫山遍野都是不知名的野花,引来大批蜂群,由此得名。 已入冬季,野花尽都凋零,蜂群自也渺无踪影。 纷扬的大雪将遍地枯败的野草染上层层白霜,满眼凄清。 坡上有座茅草棚子。这是当地的养蜂人搭建来的歇脚处,有一间房屋那么高大。而今天寒地冻,蜂群俱已散去,养蜂人也随之离去。茅草棚子搭建得十分结实,棚子的一边是几块木板搭成的床,上面铺着厚厚的草秸。 夙玉带着几个卫兵寻了些干草和枯木烂枝,在棚子里点了个火堆。 唐初楼站在棚前,久久都未进去,风雪扑面而至,染白了他的眉发。阿瑶默然站在一旁,眼看他面色沉重地凝望迷迷惘惘、白茫茫一片的四野,暗忖此刻他心里必定也不轻松。历来只有他将人玩弄于股掌间,却未想有朝一日竟会为人算计,落到如此窘迫危险的境地,这种滋味想来不那么好受。 泛香与岳朗随后赶到。 岳朗已按唐初楼吩咐在大队人马离开后,派出五十兵士引了大部分追兵去横岭。情势与唐初楼预想中的所差不多,因为大雪的缘故,他们下来野蜂塘的痕迹大都被掩盖,故而虽有少部分追兵往这边而来,却都往塔楼的方向去了。 “这雪好似越下越大了。”唐初楼抬头仰望天空,喟叹道,“只怕一时半会停不了。” 泛香道:“天冷,相爷先进去吧!” 唐初楼点点头,却并未立刻进去,默然片刻道:“我们不可在此久留,雪再这般下下去,恐怕就走不得了。” “那便不可等到天黑了?”夙玉历来很会揣摩他的心思。 “嗯。”唐初楼道,“先在此休整半个时辰,若雪不停,一个时辰内必得离开。” 不然困死他们的很可能不是叶如诲,而是这场大雪。他们所带的补给不多,来得又匆忙,连冬装都未穿。风雪中的三四百名兵士,除去警戒和巡逻的士兵,大部分人都在背风处休整,虽说有铠甲护身,到底抵御不了寒冷。这样的冰天雪地,别说十天半月,便是三天都经受不住。 唐初楼吩咐岳朗道:“让弟兄们都喝口酒暖暖身子。” “是。” 岳朗应声去了。 唐初楼又站了片刻,方转身往茅草棚内去。棚子的门有些矮,偏生他长得又有那么高。他不得不微弓起身,进门的时候还记得有阿瑶这么号人,微微侧头看她一眼,道:“你也进来。” 棚内要暖和的多。 泛香抱了些草秸过来,在离火堆两尺开外的地方垫了厚厚一层,又铺上随身带的垫子,这才请唐初楼过去坐。 唐初楼走过去坐下,转目看看后面的阿瑶,道:“过来。” 阿瑶自进来后就一直站在门边,听得他唤,不由微怔,顿了顿,还是听命走了过去。 唐初楼指指身侧,道:“坐。” 阿瑶心里忽上忽下,也不知他要怎样,只有先挨着他坐下。 火燃得正旺,扑面的热气烤得她的脸有些发烫,而脚底因鞋子湿透,仍是冰凉。唐初楼弯腰拣了根树枝拨拨火堆中的木柴,斜睨她一眼道:“你可以把鞋子脱下来烤一烤。” 阿瑶咬咬唇,摇头:“不妨事。” “随你,一个时辰后可就不知什么时候再有火取暖了。” 却也是这个理。阿瑶想了想,还是将鞋子脱下,放到火边去烤着。 唐初楼垂目看了会她脚上湿漉漉的布袜,又道:“把袜子也脱了吧。” 阿瑶红了脸,抬头看看他,又看看他身边侍立着的泛香,有些难为情。泛香倒是识趣,解下身上的水囊递给唐初楼,便转身走到了门边背对着他二人,她这才将袜子脱了。 唐初楼眼看她脱去布袜,露出一双雪白的足。她的脚生的很美,路上虽被雪水泡的有些苍白发胀,却仍是纤秀玲珑,火光映照下如玉般莹润,叫人一时转不开眼。 阿瑶抬手捋了捋鬓发,顺势调整坐姿,将一双光脚缩到裙子底下去了。 唐初楼不动声色移开目光,将水囊递过去:“先喝口水。” 阿瑶也不推让,接过来喝了两三口,又将水囊交还与他。 唐初楼却也不嫌她,就着她喝过的水囊也喝了几口水,将水囊搁在一旁。 阿瑶怔怔看着他,心头虽百般疑惑,面上却还是由不住发烫,便见唐初楼自袖间摸出一物递过来,道:“这个你还是收好,别再给别人了。” 那是被阿芙索去的扶摇铃,也不知它是何时到的他手上,在阿芙死前,还是在死后?也难为他还记得那曾是他给她的东西。 正想着,唐初楼已捉住她的手,将扶摇铃戴在她腕上。 “还有场血战等着咱们,到时可能有顾不到你的地方,此物虽不济大用,留着防身却是最好。” 阿瑶缩回手,在袖中轻轻抚弄完璧归赵的扶摇铃,心思转了百回,终忍不住问:“不知相爷有何事吩咐?” 唐初楼愣了愣,盯着她看了半晌,眸光微冷,往后退了退,半倒下去,转开眼望住熊熊的火光,懒懒道:“眼下已用不到你了。” 用不到她,便是说,她再没有任何利用价值。 阿瑶吸了口气:“那相爷打算如何处置我?” “处置?”唐初楼轻笑了声,“哦,小阿瑶,我倒不知你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要我处置?” 阿瑶一时无言,她做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没有,她摇头,在心里对自己说:“我并没有做过什么对不起他的事。” “你原是怎么打算的?”唐初楼微蹙起眉看她,“倒是说来听听。” “并没……什么打算。” “在文殊殿,你原不想跟我走的吧?” 阿瑶低头不答,从身下抽出数根草秸揉成一团在手心紧紧捏住。 唐初楼微扬了扬唇,似笑非笑:“看来还真是如此。不是要远走高飞么?给了你那么好的机会都不走,却偏偏要跟来陪我亡命天涯……你这是舍不得,还是做了双料的细作?你说,你到底跟来做什么呢?” 阿瑶深吸口气,她总不好说是被唐连硬拽着来的,心里却是恨极了他这般轻屑的语气,咬牙回他一句:“跟来……看戏——” “看戏?哦,原来如此,看谁的戏呢?” “自然是相爷的好戏。”一不做二不休,既已到了这个地步,索性便撕破脸。 “我的好戏?呵呵……”他漫不经心地笑了,顿了顿却道,“也罢,小阿瑶要看戏,我自是要让你看个够的。只是,人人都想看别人的好戏,又岂知你不是在戏中?” ☆、第34章 戏中人(2) 阿瑶垂下头,也是,她看他的戏,又何尝不是在看自己的戏? 唐初楼说完此话,面上笑意已全然敛去,取而代之的是满眼满脸的倦色,伸指揉了下眉心,疲惫地闭上双眼,道:“我要小睡一刻,记得唤我起来。”许是真累了,人歪下去不一会儿便睡着了。 荒山野地,他也顾不上讲究许多,躺在烂草堆里便能睡着。 阿瑶微侧过脸看他,一日之间,他好似憔悴了许多。映着跳动的火光,她能看到他眼角的细纹,终究不那么年轻了。她怔怔看了他一会,方转头看向火堆。 泛香走过来看了看唐初楼,见他真睡着了,这才转目看向阿瑶,寒着脸低声道:“你出来,我有话问你。” 阿瑶瞧着他语气不善,便揣了十二分的小心,道:“有什么话在这里问不成么?” 泛香道:“相爷才刚睡着,莫扰了他,咱们还是出去说。” 他既这般说,阿瑶又怎好再说什么,眼见他转身开门出去,便穿好鞋袜起身跟着走了出去。 外面的雪愈发大了,冷风嗖嗖地直往脖子里灌。 阿瑶紧了紧领口,走去泛香身边道:“到底什么事,说吧!” 泛香怒气冲冲质问道:“方才你跟相爷说了什么?” 阿瑶自不会回他好脸色,道:“你不是都听到了,还问什么?” 泛香道:“相爷待你不薄,而今有难,你不能为他分忧便罢,竟还说那种话气他?” 原是来教训她的。阿瑶看他一眼,默然把头转向一边,泛香说得不错,那三年里他确是待她不薄。就算不念旧情,当他是陌生人,值此落难之际,也不该落井下石,可她偏就忍不住,被他一激便乱了分寸。究其根底,还是没能放得下,她盼着他一败涂地,好尝一尝被人踩在泥里的滋味,又怕他真的一败涂地,真到那时候,她当是不忍心的罢! 泛香又道:“你以为你是什么,不过跟我们一样,主便是主,奴便是奴,奴仆便该守着自己的本分。” 话到此,阿瑶已听不下去,打断他道:“多谢你指教,我自会守着自己的本分。还有别的事么?若没有我便进去了,相爷一个人在里面,万一有什么不妥,可没人担待得起。” 立在坡前的夙玉已观望二人多时,见二人久不回棚中,终于忍不住过来询问:“怎么了?” 泛香道:“没什么。” 夙玉皱眉斥道:“既没什么,都跑出来做什么?还不进去伺候相爷。” 泛香被他呵斥,很不服气,待要还嘴,却见阿瑶一声不吭地低头走至棚前,径自推开门进去了。 唐初楼还在睡。 阿瑶坐回原位片刻,泛香便跟了进来,瞪着她看了会,眼中颇具威胁之意。阿瑶只不理会,将脚凑拢火堆垂目烤火。泛香自觉没趣,只好收回目光,安分立在门边继续做他的门神。又过了些时候,她估摸着时间差不多快到了,正待开口叫醒唐初楼,却见他身子微微动了动,跟着便睁开了眼。 “到时候了么?”他问,语声喑哑,还带着几分睡意。 “嗯。”她撇过脸没看他,闷闷应一声。 “阿连回来不曾?”唐初楼倒也不介意,慢慢坐起身。 “还没有。”提及唐连,阿瑶便禁不住心忧。而今沈平反水,整个岳州城又驻满叶如诲的人马,阿连这时候去,无疑以身犯险,能否安然回来,着实是悬,何况他走得时候还带着伤。她越想便越难受,益发觉得唐初楼寡情薄义。 唐初楼蹙眉思索片刻,忽一言不发站起身走出棚外。 泛香紧走几步跟上,撑开手中紫竹大伞为他遮挡风雪,一面道:“外面冷,相爷还是回里面等十三公子回来罢!” “拿开!”唐初楼皱眉,将头顶的大伞一把挥开,径直往夙玉处走。 泛香脸涨得通红,回头见阿瑶跟出来,便将伞塞到她手中,没好气道:“拿着。” 夙玉过来将他迎过去,边走边道:“相爷,这雪怕是停不了了,只怕得另作打算。” “岳朗呢?”唐初楼走到坡前注目朝下看,雪下得大,坡下的兵士们铠甲全白,几乎都成了雪人。 “他在下面。” 唐初楼眼望这一片苍茫雪野,沉了片刻,道:“传令下去,即刻出发,离开野蜂塘,沿原路返回宏光寺。” 阿瑶听他如此说,心里顿时一紧,上前道:“阿连还没回来呢!” 唐初楼瞥她一眼,道:“不等了。” 不等了!阿瑶只觉一股无名火直冲上头顶,素日的不满登时全都爆发了出来,也不管什么上下尊卑,只管道:“阿连为相爷出生入死,没功劳也有苦劳,只不过迟了些时候相爷便置他不顾,不觉得太寡情了么?他还带着伤……我,你们不等是么?我等,我现在就去找他。” 夙玉、泛香闻言脸色都是一变,都觉她胆大包天,竟敢当着人面指斥相爷的错处,实在也太不知天高地厚了。 两人面面相觑,碍于她曾是相爷的女人,又不好多说什么。眼见阿瑶丢下伞,提起裙子往坡下跑,夙玉忙上前拦着。 “让开!”阿瑶怒道。 唐初楼脸色也没多好看,睨着她的背影沉声一字字道:“泛香,你即刻派人前去接应阿连。” 阿瑶听到此话,一时呆住,既然他如此说,她又怎好再闹得不可开交?当下收了声。正不知该如何是好,便见泛香朝这边走来,经过阿瑶和夙玉身边时,他狠狠瞪了她一眼,嘴唇动了动,多是想又骂她几句,却没骂出来,撇转脸哼一声就此去了。 唐初楼又道:“我是寡情,且还多疑,所以你还走不得,我死不足惜,可这几百兵士不该陪我去死。” 这话显而易见是对阿瑶说的。 “你……”阿瑶蓦地转过头来,语声发颤,“你……你怀疑我。” 唐初楼注目与她对视片刻,道:“我早说过,你本可在文殊殿时便离开。” 他说完便不再看她,吩咐夙玉道:“叫人盯着她,寸步不离。” ☆、第35章 风云变(1) 宏光寺外那座小村子叫做通圣村。 村中最阔绰那户人家的宅院在村东首,庭院开阔,是一处三进院落。如今第一进、第二进院落都被腾出用以招待远道来的“贵客”。主人家十余口人便免不得受点委屈,全都挪去第三进院落,之中或有怨言,但见院内外设置重重关卡守兵,便知那是惹不得的大人物,但凡有个眼力见的又如何分不清轻重主次。 向晚时分,雪已十分大,地上积了厚厚一层。 窗户紧闭着,屋子里充斥着浓重的药味,江天成坐在床边,眼看床帏深处躺着的唐庭面如金纸,气息越来越弱,由不住在心里惋叹一声。他收回探脉的手,抬头望向屋中八仙桌边坐着的那人。那是个面目沉静的俊秀少年,与唐庭年纪相仿,身穿月白暗纹织锦圆领窄袖袍衫,腰系玉带,头戴远游冠。年纪虽轻,却有种不怒自威的气势。 他见江天成如此,面色便更为凝重,起身走过来问道:“如何?” 江天成慢慢摇了摇头,低声道:“五腑六脏都碎了……” 言下之意已是再明白不过。少年拧起眉头,脸色愈发沉肃,双手紧攥成拳,默了片刻,忽挥拳在床柱上狠狠砸了一下。 江天成道:“唐相历来都如此,不出手便罢,出手便不留……” 他没再说下去,少年凌厉的目光令他敬畏,不由便住了口。 “圣……圣上……”床上传来唐庭虚弱的j□j声。 少年闻声转向帐内。唐庭正睁眼瞧着他,额上满是密密的汗水,容色痛苦,半撑起身子挣扎着想要坐起。他忙俯身过去将唐庭扶起,顺手又拖过床脚的锦被垫在他背后。 “云廷--”少年紧紧握住唐庭一只手,“你觉得怎样?” 唐庭喘了口大气,方断断续续道:“圣上……我恐怕活不成了。” 这少年便是唐初楼苦苦找了月余的人,大杞当今皇帝綦毓。綦毓听他这般说,便由不住一阵难过。唐庭实则是徐云风的幼弟徐云廷,商、徐两家出事时,他年纪尚幼,其时恰不在京师,因此逃过一劫,却不想今日竟要殒命于此。 “不会。”綦毓将一腔伤感和愤怒强压下去,温言安慰他道,“云廷,你要撑下去,朕会找最好的医生来给你治伤,一定会治好你的。” “圣上……没用的……我知道。您别再费心劳神了!我死不足惜,只是……大仇未报,还没有杀了唐初楼那老贼为徐家一门老小报仇,我实在不甘心,圣上,我真不甘心哪……” “云廷……”綦毓握着徐云廷的手不知道说什么好,好半晌才道,“你放心,不会等太久,这一天便要到了。” “圣上……”徐云廷喘着气,反手抓紧皇帝的手,一字字道,“您曾答应过我要杀了唐初楼,替徐家洗去沉冤。” 这个时候,他人其实已是油尽灯枯,虚弱到了极点,然而双眼却放着异彩,只是盯住綦毓不放。为商徐两家雪冤,是他平生夙愿,也是当初在宫中时,綦毓对他的承诺。两人为对付唐初楼私下达成这般约定,而今他命将陨,却一事无成,叫他如何能安心撒手归去? 綦毓心下敞亮,当此之时,他自是要明确表态,当下郑重点头道:“朕知道,必不负卿厚望。” “多谢--圣上!”得他允诺,徐云廷方如释重负般吁出一口气,面上微浮起丝笑意,眼中光芒却渐黯淡散乱,先前紧抓着皇帝的手也软软耷拉了下去。 “云廷……云廷——” 綦毓唤他两声,见他垂下眼毫无声息,心头已自凉了半截,探手到他鼻边一试,果然气息全无。他又唤了几声,还是得不到回应,便知凶多吉少。江天成见此,忙走上前去。皇帝虽急得眼都红了,却还算持重,立刻起身将位置腾出来给他,哑着声道:“你快看看,他这是怎么了?” “圣上莫急。” 江天成一面安慰皇帝,一面为徐云廷探脉,触手只觉冰凉,指下散散无复,便知再无力回天。他心里忐忑不已,寻思了一阵,起身跪伏在地。 綦毓面色变了几变,心里着实哀痛,问道:“真不成了么?” 江天成道:“还请陛下节哀!” 綦毓踉跄上前,在床前默然站立许久,眼中有泪滚落下来。云廷阖目睡着,唇角隐约带着丝笑意,去得很安详。皇帝说不清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过了好一会才转过神来,拿衣袖抹抹眼角对江天成道:“去叫秦放歌他们进来。” 徐云廷的死令众人的心情变得愈发沉重。 秦放歌尤觉痛心。忆起当年旧事,不由心如刀割。他是个放旷不羁的粗人,虽蒙商相谆谆教导,却于朝廷政事完全不通,十多年前的秦放歌——不,那时他还是商放,更热衷于呼朋唤友纵情坊间山野以武会友,高歌豪饮。为此商相十分恼怒,若非看在他生身父母的面上,只怕便要将他逐出家门。后来商相见他实在是烂泥难扶上墙,也就索性不管他,只尽心教授其他门生。 商相门生不少,但最得意的也就两人,一是唐初楼,一是徐云风。 两人皆是景隆年间出类拔萃的少年英才。唐初楼虽出生寒门,见识却不浅,博闻广记,行事沉着老道,是景隆四年秋闱的榜眼,一手锦绣华章令当时的主考官商相也为之叹服,自此收入麾下成为他最得力的门生。而徐云风家世显赫,祖父徐瞻为三朝元老,到父亲徐溯这代虽有颓势,但祖父积威尚在,并没有人可以小觑。他自小跟随祖父出入朝堂,年纪轻轻已是朝中炙手可热的人物。 然则风云变幻,谁又想得到,竟会是那样一个的结局。 秦放歌想,唐初楼与商相反目最初的原因只怕还是在商玉——那被商相视若掌上明珠的独生女儿。 ☆、第36章 风云变(2) 商玉年长秦放歌一岁,二人一直以姐弟相称。在秦放歌眼里,他的玉姐贞静淑美,有闭月羞花之貌,德才兼备,能文善武,京师中当无第二人能及,既如此,那被两位年轻有为的师兄爱慕便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了,便是他自己也对商玉暗存了段不为人知的心思。 这中间的是非恩怨并非一句话能说清的事情。 秦放歌只知,打从商玉见唐初楼第一面,眼里心上便再无旁人。他心里虽不服气,却不得不承认,唐初楼除了那副好皮相外,还是比他强上那么一二分的。大杞尚武,唐初楼不单文采卓著,于武学上也颇有造诣,不知师承了哪一派的功夫,几次动手,他都输给这该死的文弱书生。 两人不打不相识,一来二去也就熟络了,再后来竟称兄道弟起来。 其实作为商相的义子兼门生,秦放歌骨子里还是很傲气的,若非唐初楼有过人的本事让他完全信服,能让他称一声兄长并不容易。那时他还只是个十五岁的少年,最是好胜冲动的年纪,在酒楼与人吃酒时,一时意气得罪了太尉之子戚定和,太尉戚怀义与商相素来不睦,戚定和如何肯放过他,两下里打起来,人家人多势众,秦放歌自然吃亏,险险被那一帮纨绔打死,多亏唐初楼出面与之理论才保住了他一条命。 自那时起,秦放歌方慢慢对唐初楼服了气,便连商玉心仪他之事也不觉得那么可恨了。偶尔也会想,这二人其实还算相配,若真成了亲倒也还不错。只可惜世事难料,商玉最后还是尊父命嫁与了徐云风。不过,论及家世出身,自然徐云风更配商玉,何况他二人还是青梅竹马,原本便没唐初楼什么事。 于外人而言,唐初楼当日未能成为商相的乘龙快婿是输在出身上。 人皆这般说,只有秦放歌知道,他二人不能相守,实则问题是出在他们自己身上。商玉舍唐初楼选徐云风,父命固然是难违,但若不是唐初楼仗着自己风流倜傥,朝三暮四与人不清不楚,还说那样的话伤商玉的心令她难过,两人也不至决裂。 秦放歌记得那是夏末的一个大雨天,商玉忽然来上门找他,要他陪她出去。 两人冒着大雨坐着马车出去,等到了地方,他才知是唐初楼的住处。 两人准备下车时,却见唐初楼的宅邸门前还停着辆马车,府门敞开着,唐初楼正举着伞将一身姿婀娜的女子扶上那辆马车。二人形容亲密,着实令秦放歌吃了一惊,商玉更是僵在了当场,许是气得急了,好一阵都在瑟瑟地发抖。随后,那辆马车驶离,唐初楼也看到了他二人,却并未迎上前来,就只站着隔着雨帘定定望向他们。 商玉跳下车,伞也不打便朝唐初楼走去,秦放歌急忙撑开伞跟上,防着她被雨淋到。 “你们怎么来了?”这是唐初楼当时问的第一句话。 “怎么?许别人来,就不许我们来?”商玉那日明显有些失态,说话也夹枪带棒。 唐初楼只是沉默,更无请二人到府上一坐的意思。 “她是谁?”也不知是冷还是气,商玉的声音在微微发颤,“你这些日子不理我,就是为了她么?” 直到那时,秦放歌才知他二人有了龃龉,且已有段日子了。 唐初楼却道:“阿玉这话问得就怪了,我同你又没什么,做什么不理你?” “没什么?”商玉又道,“那你干什么总躲着我?” “我并没有躲着你。”唐初楼一脸的无可奈何,“你怎会如此想?” “没有么?你这些日子一直不来相府,我托人带信给你,你也不回,不是躲着我又是什么?而今又当着我的面同别的女子拉拉扯扯,你……你对得住我么?” 秦放歌从未想到,一向孤高的商玉,竟会有这般卑微的时候,方才所言看似是诘问,更多的却是对唐初楼的期许与哀恳。他有些难过,忍不住出声帮腔:“就是,你对得住玉姐吗?” 却不想唐初楼竟微微冷笑,反问道:“我有什么对不住她的?阿玉,我且问你,我与你有何干系?竟然连同别的女子说句话也对不住你了。” “你……唐初楼!”商玉万没想到他会如此说,一时脸涨得通红,“你竟然如此说,我同你……同你……” “我同你清清白白什么也没有。”唐初楼接口道,“若不然,你也不会同阿放一起来了。” 商玉一把将头顶的大伞掀开,雨水顿时从她头顶直浇下来,她满脸滚得都是水珠,也不知是泪还是雨。她走过去,扬手狠狠打了唐初楼一记耳光,咬牙道:“好,我同你清清白白什么也没有。” 唐初楼没有躲,任那一巴掌将脸打得偏去一边,稍后轻声道:“回去吧,别让人看到,平白污了商家大小姐的声名。”一句话将过往一笔勾销。 秦放歌到底气不过,当日在雨地里狠揍了唐初楼一顿。只怕也是心里有愧,他竟没有还手。 这日之后,商玉答应了与徐云风的婚事。而秦放歌也因商玉之事,与唐初楼有了芥蒂,渐渐疏远起来。秦放歌不知唐初楼是怎么想的。此事之后,他仍然跟随商相左右,对他、对徐云风和商玉也还是一如既往,就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他与商相的嫌隙在商玉与徐云风成婚后第四年时显露端倪。 那时,唐初楼已二十二岁。这四年中商相一直想为他寻一门当对的亲事,却都被他不着痕迹拒绝了。他专心致力于仕途,与秦放歌已完全成两路人。作为商相门下高足唐初楼一路飞升,成为吏部最年轻的正五品官员,朝中声威渐高,人脉也渐开广。 他先是与太尉戚怀义过从甚密,继而同右相高安士也有了往来,而这两人都是商相耕苗新法反对者中的领军人物。他不再全力拥拓商相推行新法,遇有朝堂上两派相争,多数时候保持沉默,私下里也有对新法不满之言辞。 某日商相朝争失利,对唐初楼多日来的不满终于爆发,在府内大发雷霆,历数他种种不端与错处,就此斥出,再不许踏入相府一步。 唐初楼在相府外跪了两日,也未求得商相的原谅。 这之后,唐初楼从吏部员外郎始被一贬再贬,差一点便官位不保,直到他迎娶了高安士的小女儿才有转机。 那一段时日,唐初楼过得颇是狼狈。 秦放歌私底下去看他,也自心酸。他虽不通政事,却也明白唐初楼如此是因何之故,他对恩师的某些做法其实是不赞同的,只是商相刚愎自用,又正在气头上,他又如何敢多言? 唐初楼倒是淡淡的,言谈中并未有什么怨言,两人倒因此又走动得密切起来。 事情传到商相耳中,却又是一番风波。他被狠狠责骂倒是其次,唐初楼则再次遭到贬黜。秦放歌夹在中间,里外不是人,倍觉困扰下干脆请命从军,索性离了京师,远赴域北。 他也没想到,此去竟令他保住了一条命。 景隆十三年,风云突变,商相先是因岳州民变被罢黜相位,继而便被门生苏沐光告发,言其家中私藏兵器欲谋逆叛乱。 皇帝雷霆震怒,即刻命人前往相府查证,果然搜出大量兵器,商家由此遭逢大难。朝中因此掀起腥风血雨,牵连者甚广,徐家自也难逃一劫。查办此事的正是右相高安士,戚怀义从旁协助,而唐初楼作为高安士的乘龙快婿,商徐一案,必也难辞其咎。 此前一年,作为商相变法力助的徐云风已察觉到不对,多次提醒商相无果,于是暗中托人带信给当时已离京的秦放歌,请他去郴州外祖父家中接幼弟云廷及母亲离开,原本他是想连商玉一并送走的,只是商玉坚决不肯,他便只有作罢。 ☆、第37章 破重围(1) 秦放歌收到信后,立刻马不停蹄赶往郴州,却还是晚了一步。 等他到时,郴州卓家已遭抄没,戚怀义与高安士之流这是明摆着要赶尽杀绝。秦放歌托人四处打听,才知卓家不论男女皆被流往域北。他急忙掉头往北又追,中间虽几次错过,到底还是找到了徐云廷。徐云廷是徐溯与正房夫人的老来子,徐家对这个儿子爱如珍宝。这场飞来横祸,令这娇生惯养的孩子在短短的数月内失去父母兄长,尝尽人间心酸。 秦放歌是在镇北王辖下的采石场中找到的徐云廷,刚满七岁的孩子随舅舅卓青在内做苦役,瘦得只剩皮包骨头。他费了不少功夫打通关节,也是运气好,竟阴差阳错碰上叶家三公子叶如诲,这才将二人从采石场弄了出来。 自此三人便跟随叶三公子左右。 又过四年,为罹患缠身的先皇终是油尽灯枯驾崩,新皇登基,便是如今的杞帝綦毓。 岳州民变,商相被罢黜,被派去前往抚民的唐初楼却因此事功德圆满得以重回朝堂,且在短短的几年内得先帝重用,渐渐越过戚怀义、高安士等人,成为皇帝最信赖的股肱大臣,接管了昔日商相所统管的一应事务。 先皇临终遗命,令唐初楼辅佐幼帝,掌出纳帝命,相礼仪,凡国家之务,与太尉戚怀义、中书令高安士参总,颛判省事。 新皇初登大宝,便有旨至域北调镇北王叶衡回京。 叶衡以边境不宁为由拒绝。随后不久又有旨到,这次却是召叶三公子叶如诲入京叙职。叶衡也知这是朝廷要以叶如诲为质挟制于他,但终究不能一再抗命,只有命叶如诲入京。 徐云廷那时尚只十一岁,叶如诲本不欲带他同往,但耐不住徐云廷一再缠磨,遂带他一同入京。 秦放歌也知道徐云廷的心思,这孩子一直心心念念要杀高安士、戚怀义、唐初楼等人为徐家报仇雪恨,这等机会自然不会放过。这些年来,他处心积虑,在叶如诲的精心安排下,潜入宫中,只等合适的时机便出手报仇。谁知竟会被小皇帝瞧出端倪,皇帝虽年幼,心思却极深,一番计量,居然放长线钓大鱼钓出叶如诲,于是,秦放歌这水便淌得深了。 一晃七年过去,期间戚怀义打猎时坠马身死。高安士也因得罪戚太后被贬黜,调往随州任司马,赴任路上竟被山匪劫杀。 而今只剩下唐初楼,也已落入皇帝设好的局中,值此关键时刻,徐云廷却重伤殒命,又如何不让人痛惜。 他还这般年轻。 秦放歌越想越觉难过,心想他真是愧对故去的师兄徐云风,竟然连徐家仅余的一条血脉都保不住。 徐云廷的死令众人心情都变得沉重起来,皇帝开口道:“便着人护送他的灵柩回郴州吧!”他记得徐云廷曾说过祖上是在郴州,落叶总要归根,想必他泉下也这般想。 叶如诲应声,即刻命人下去安排。 皇帝沉了沉,又道:“此事还是先不要告知卓青罢!”还好卓青奉命前去塔楼设伏,他两甥舅感情深厚,若知晓外甥去世,也不知会伤心成怎样。 叶如诲道:“是。” 一时再也无话,众人都沉浸在悲痛当中。也不知过了多久,忽听宏光寺方向传来一声惨嚎,跟着便有铁器碰撞之声隐隐在耳。屋内众人都是一惊,叶如诲抢先站起身来,朝门口便走,一边扬声问外面侍从:“何事?” 话音方落,便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在院内响起。 一人冒雪飞奔而入,一面跑一面上气不接下气地高呼:“不好了,唐相带人杀回来了。” 众人闻言,都是大惊。 秦放歌抢上前去,将那人一脚踹翻在雪地里,怒喝道:“一惊一乍做什么?说,到底出了什么事?” 那人爬将起来,抬手颤颤巍巍指向身后,道:“唐相带人杀回来了,已经到了村口,咱们的人拦不住。” 这真是始料未及的事情,秦放歌霍地拔出腰中广寒刀,斥道:“为何才来报?” 那人道:“他们来得太快——我们……”该怎么说?应该说是根本就来不及反应,对方简直如同从天而降,还不待他们转过神,便杀了过来,一路上就跟割稻草般,人头刷刷滚落一地,若不是他跑得快,脑袋只怕也搬了家。 秦放歌又气又恨,骂道:“混账,还不起来带路!”当此时刻,他气恼也无济于事,忙点了两队人匆匆朝院外奔去。 村口离此不远,铿铿锵锵的刀剑声已十分清晰,显然正在激战。 叶如诲命副将褚成化又调了一队人前去助秦放歌,他自己仍是不放心,索性又领了队弓箭手从侧门出去全速赶往村西首设伏。 皇帝在院中站了片刻,听到喊杀声越来越激烈,一时再忍不住,举步便往二门外走。其时天已黑透,大雪飞扬,灰麻麻一片。杜汶和江天成带着这家主人赶上前来,将皇帝引到前门西侧倒座房的屋顶上。 屋顶居高临下,视野倒是开阔,放目望去,整个通圣村都在眼下。傍山而建的通圣村是一狭长地带,两面民居中间只留两步多宽的距离用以过路,根本就不能称之为街道,说窄巷倒是更为妥帖。 此刻,窄巷当中正有队伍以奇快无比的速度向前而行,沿途虽有兵丁围堵,但显然是挡不住。 江天成道:“这是唐连的黑甲精卫,普通兵士只怕很难拦住他们。” 綦毓抹了一把眼睫上的雪珠,道:“那就由得他这么跑了么?” 江天成道:“但愿叶将军的弓箭手能拦得住他,如果拦不住,便只能看沈平那边,只要他出不了岳州城,便对圣上有利,唐相那边毕竟人少,他耗不起。” 綦毓“哼”了声,道:“你当朕又耗得起么?”他紧盯着巷道中长长的队伍,天色太暗,雪又太大,这还真是突围的好时机。 唐初楼此人胆大心细,确有不凡之处,难怪她痴迷于他。 如此皇帝倒越发想要跟他一较高下了。 綦毓暗暗攥紧拳头。他们的人确实已不多,粗粗估算下,大概也就两百来人的样子,排成三队,两翼应该都是训练有素的铁甲精卫,唐初楼很可能在中间那队,只是不那么好认出来。还有阿瑶,如果她还活着,便也该在其中。他寻思着,微眯了眼只一力搜寻身材相对低矮瘦弱的,企望能找到她。 只是这该死的大雪,一忽儿就迷了他双眼,他抬手又狠狠抹了把脸,抬眼间忽见队伍中间有人滑了一下,旁边的黑甲精卫很快地扶了那人一把。綦毓一双眼就此定住,眸光渐转暗沉,是她?虽然穿着打扮与周围人一般无二,但那身形分明就是她。正自心头大震,便听杜汶在耳边小声道:“陛下,那有点像是瑶姑娘。” 綦毓脑中急转,思虑片刻,忽转身由扶梯下去,迈开大步往门外便走。 杜汶与江天成面面相觑,急忙也跟下来。 江天成埋怨道:“都是你,乱说什么?还不赶快上去拦住陛下。” 杜汶摊摊手一脸无奈,眼见皇帝走出门去,忙一溜小跑追上前去,一面问:“陛下要去哪里?” 皇帝头也不回地道:“去村西,到叶将军那边看看。” ☆、第38章 破重围(2) 那差一点滑倒的人确是阿瑶,綦毓不知道的是,从阿瑶起往队伍前面数的第三人便是唐初楼,在他后面是夙玉,阿瑶之后则是泛香。几个人一直走在队伍中间的位置,既不靠前也不靠后。 他们由野蜂塘出来,用了不到一个时辰的时间便到文殊殿之下,紧接着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赶至村口。 也是天助他们,这一个时辰中的雪尤其大,雪片如絮扯得漫天漫地都是浑噩的白,一丈以外的距离便迷迷惘惘看不清楚,是以叶如诲这边负责值守巡逻的兵士们无人发现他们的踪迹,以至人到眼前才惊觉过来,却已是晚了。 阿瑶一路跟随过来,也知唐初楼这是在孤注一掷。 能否冲出重围,便在此一搏。他们人少,速度便尤为重要,故而在通圣村停留的时间越短,突围的机会便越大,眼下更不能有丝毫的差池。但一个时辰内疾行五六十里地,对于阿瑶来说也是极限了,耗力太过一时脚软,再加地上又滑,差一点便摔一跤,多亏旁边的黑甲精卫帮扶了把。 阿瑶低声道了谢,也不知是不是错觉,竟见唐初楼顿住了脚,随后她便知自己是看错了,他根本就没停过,一直在大步流星地往前走,倒是身后的泛香不满地叨咕了声:“真是麻烦!” 阿瑶当然不会与他计较,只当听不见。 两侧民房不时涌出围堵兵士,但都很快就被两翼护行的黑甲精卫干掉。只有吊在队伍尾部的部分普通士卒被缠住,那都是岳朗手下的人,却也顾不得他们了。 唐初楼根本就没回过头,只时不时问夙玉一句,听得夙玉如此说,便道:“叫岳朗跟上。” 又走数十米,唐初楼忽然刹住脚步,接近两百米的窄巷已快到尽头,尽头处有灯光透过来,隔着雪雾依稀可见无数灯盏在晃动。唐初楼忽然醒悟,立刻对夙玉道:“止步,速建盾阵!” 一言甫毕,便听街口有人大喝:“放箭!” 漫天箭雨登时穿过雪雾铺天盖地而来,队伍霎时乱掉,阿瑶甚至来不及反应便见数人倒下,危急时刻,亦只能机械性地自保,拔剑一阵乱挥,荡落数枝乱箭。正自奋力挥剑,腰上却忽一紧,跟着便被一人裹进怀中,耳旁“咻”地一声,一道箭擦着她的鬓边飞过,箭镝上挟带的寒意冰冷沁骨。 阿瑶额上冷汗如雨而下,方才真是险极,她的脑袋差一点就被射个血窟窿。 救她的人是唐初楼,他身上的味道就在鼻端,经由风雪鲜血浸染,有一股冷冽的血腥气。她整个人都被他裹在宽大的披风里,脸紧贴在他胸膛上,可以清楚地听到他猛烈的心跳声。 唐初楼将阿瑶往身前又搂紧一些,用披风将她的头脸都盖住,反手将一簇刚刚徒手接到的箭朝街口掷去。 稍后,便听惨叫声迭起。 对方一拨箭射完的间歇夙玉已令前面的黑甲精卫出盾,形成一个盾阵,慢慢向前推进。 原以为第二拨箭很快便到,却久久未等到,夙玉奇道:“相爷,他们这是想干什么?” 唐初楼也觉诧异,略一琢磨,遂斩钉截铁道:“不管那么多,全速前行,冲出去!” 黑甲精卫得令,顿如出笼的野兽般朝着街口直冲过去,一霎时吼声震天。唐初楼拖着阿瑶的手疾步跟上,出人意料的是,叶如诲竟未再命弓箭手出箭。虽如此,却不表示他们放弃阻击,一片混乱中,也不知道多少人迎面杀过来,刀剑相碰,乒乒乓乓响成一片。 叶如诲也自恼恨。他本是要在这街口以弓箭手给唐初楼重创。谁知才放出一轮箭,皇帝就赶了过来,也不知为何,竟无论如何也不准他再放下一轮箭。天子面前,他又如何敢抗命,但心中委实不解,忍不住道:“圣上这是何意?” 綦毓紧盯巷中正在混战的人群,道:“我要活口,叫他们务必活捉唐初楼。” 叶如诲恍然大悟,遂对身旁副官道:“传令下去,活捉唐初楼。” 此令一发,顿时响起一片声的“活捉唐初楼”,吼声此起彼伏,在巷陌雪野山林间反复回荡,震耳发聩。 皇帝心知这是叶如诲有意为之,虽略有不快,却也默许了,转头召过杜汶,附耳交待道:“想法子把她给我带来。” 杜汶会意,一跃跳下屋顶,没入人群之中。 江天成微微皱起眉,走至皇帝身后道:“只怕这事情没那么简单。” 綦毓一愣,问他道:“你说什么?” 江天成想了想,正要回话,便听“嗖”一声,一物直冲上天空,嘭地一响,漫天大雪中竟有七彩烟花爆开。 这是唐连来了—— 叶如诲怎么也想不到,唐连竟带人从他的后翼杀了过来。猝不及防下,已是溃不成军,只能护着皇帝往村内撤退。这一来,唐初楼与唐连很容易就会合了。唐初楼目的只是突围,何况唐连带来救援的人手也不多,只几十人,这时候显然不宜对叶如诲穷追不舍,当下带着人随唐连就走,两人边走边谈。 唐初楼问:“事情办得如何?” 唐连道:“都办妥了,洛庄主已去往西城门,只等相爷过去。” 山下早准备好了一辆马车,数匹膘肥体壮的战马,真是逃亡路上再好不过的装备。 唐连又道:“相爷,出了岳州,我们该怎么走?” 唐初楼背靠在车壁上,显得很是疲惫:“还能如何走?只有先回京师。” “可……”唐连欲言又止,“回京只怕凶险。” 唐初楼道:“凶险也得回去。”见唐连还有话说,便抬手止住他,问道,“你的伤如何了?” 唐连低头看看右边腰肋间,摇头道:“不妨事,只是皮肉伤。” 唐初楼瞥了眼车厢另一边一直端坐不语、形同隐形的阿瑶,道:“叫你十二姐帮你看看。” ☆、第39章 除叛臣(1) 唐连微愕,心说十二姐又不懂医,如何相爷倒叫她给我看伤。何况他伤得位置在肚腹上,虽说他二人姐弟情深,终究是男女有别,多为不便。他颇有些为难地看向阿瑶,见她倾身过来,竟真有要为他看伤的意思,口中忙道:“这个便不必了吧,伤口在洛庄主那里便已上了金疮药,包扎过了,并没有大碍。” 唐初楼道:“你十二姐可一直惦念着你的伤呢!若不让她看看,她又如何能放心?” 唐连也知十二姐对他好,只是这话由相爷嘴里说出来便不是那么回事了,心里虽颇感动,终究还是有些不安,呐呐道:“真不用,劳十二姐费心了。” 唐相话说到这个地步,阿瑶要是听不明白就真是傻了,想起在野蜂塘时她一时冲动所说的那些话,又思及先前在通圣村他救她之恩,便有些面热,当着唐初楼的面,她就算再担心,又哪能真为唐连看伤,便只有顺着唐连的话道:“真不妨事?” “真不妨事。”唐连一再强调,怕阿瑶不信又特意拉开衣服上被豁开的那道口子,内中果然露出白色的绷带。 唐初楼的目光在两人脸上逡巡片刻,闭上眼轻哼了声道:“如此你可该放心了?” 说了那许多话,这一句话总算是真正对着阿瑶说的,只是她却不知该如何回他,心头滋味难辨,只垂首不语。 唐连觉出有些不对,又见唐初楼闭着眼似有睡意,便道:“相爷也累了,先在车上歇息片刻,等与洛庄主会合,我再来叫您。” 唐初楼似是而非地“嗯”了声,他便退了出去。 车内只剩下阿瑶独自面对他,她想了想,还是出声打搅了下他:“相爷……多谢您今日救命之恩。” 唐初楼没做声,好像真睡着了般,过了半晌,他才缓缓睁开眼,道:“这一路,你就没发觉唐庭有什么不妥么?” 阿瑶没想到他竟会忽然问起此事,一时措手不及,他这是知道了什么?她心里砰砰跳个不停,以至脸色都微微发起白来,那些不堪屈辱的记忆忽然不受控制地从脑海深处跳出来,一幕幕压得她几乎透不过起来,她紧紧攥住衣角,竭力稳住将要崩溃的情绪,不着痕迹避开唐初楼咄咄逼人的目光,轻轻摇了摇头。 “真没有?”唐初楼坐直身子,认真地又问她一句。 “没有。”她半垂着头,完全不看唐初楼的眼睛。 唐初楼目不转睛看着她,忽倾身过来,伸手抬起她下颏,迫使她不得不抬起头来。 “看着我说。”他道。 她避无可避,只有看向他,眼底里的惶惑痛楚还有盈盈的泪光在他面前一览无余。 唐初楼不觉怔住,就手以拇指替她拭去眼角不小心溢出的泪珠,道:“没有便没有,你哭什么?” 阿瑶别开脸,重又埋下头道:“我没哭。” 唐初楼倒是笑了:“在外面野了一年多,这脾气是越来越大了,先说要看我的戏,然后又为了阿连骂我,眼下不过问你句话,你倒委屈起来了。”他说着说着不觉便叹了口气,俯身将她拥住,颇有些感概地道,“阿瑶,你以前可不这样。” 他竟于这般兵荒马乱的时候说起以前,是又想如何? 马车在风雪中飞驰,阿瑶有一瞬极想推开他,却还是贪恋他怀中那点温暖。她乖乖偎在他怀中,将脸贴在他宽厚的胸膛上,倾听着他有力的心跳回想从前。仅仅只是三四年的时光,这一刻想起却觉过了几世般久远,以至她都有些恍惚起来。 那时是怎样的呢? 她有些想不起。依稀记得他是待她极好的。而她满心仰慕着他,也只想对他好,只想要讨他欢喜,便为他付出一切都在所不惜。他欢喜她便欢喜,他烦闷她也跟着心忧,只看他皱一皱眉,她也会跟着难过。为了他,她连命都可以不要,所以才会在他几次遇刺时,奋不顾身的相救,以至差一点就丢了性命。 便是那般傻气,无怪乎他总叫她傻孩子。 只是他那样成熟稳重有气度的男子又有几个女儿家不爱?她亦也不能免俗,从见他第一面起便自倾心,就此一发不可收拾。便是如今,她心里对他怨怼恨怒,仍是抗拒不得他。 他抚着她的头发,在她耳边轻道:“等出了城,你便随阿连去别处吧!” 阿瑶微怔,抬头不解地看向他,他这是要放她走?可是就在这之前不久,在野蜂塘他才说过他不信她,不可以放她走的话么? 唐初楼似是看出了她心里的疑惑,笑道:“我此次回京只怕凶多吉少,弄不好会和商相一般的结局。”他的笑里略有几分苦意,“你和阿连若也回去,只怕会遭我带累,何况——你不是一直都想走?” 是,她是一直想走。 可真当他开口说放她走的话时,心里却又不是滋味,好像无端被人嫌弃了般。 “相爷既然知道回京凶险,为何还要回去?倒不如同我们一起……”阿瑶说着却忽住了口,她这是又忘乎所以了?竟然敢这般说,她是什么人,又有什么资格替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唐相做决定。 “同你们一起……”唐初楼不由一笑,“那你们还走得了么?只怕当今圣上不肯,况且,我也不想走,我还不想如他们的愿,被扣上谋逆叛乱的罪名。” “可……商相当年不也正是因谋逆叛乱才获罪的?”阿瑶犹豫片刻,还是将心里的想法说了出来。 只是也不知为何,思绪竟一直在“圣上”二字上打转。 那假唐庭到底是谁,莫非竟真是当今圣上?如果是,便是说皇帝有心要剪除唐相。那唐初楼回去,还真是凶多吉少。而……皇帝,若他真是皇帝,什么样的女子没有见过,何以竟用那般不入流的手法对她…… 她越想就越觉烦乱,一时竟有些神思不属。 唐初楼微微变了脸色,放开她朝后退了退,稍后才道:“那不一样,全大杞的子民都知道商相是为人构陷。”而那构陷商相的罪魁祸首便是他唐初楼,是不一样,他回去很可能是与商相一般的结局,但在大杞子民眼中却是实至名归的奸佞。 既如此,他走与不走又有什么分别,只是凭什么他要走?他当政这些年,举国上下和顺平稳,百废俱兴,国力渐强,堪为治世。呕心沥血的经营却得到这么一个结局,他着实不甘心,不甘心放弃自己亲手所创造的这一切,更不甘心如了某些人的心意。 正想着,马车便是一顿,继而停住。 唐连在外道:“相爷,到了。” 随后车门帘自外被撩开,唐初楼拍拍阿瑶的手,道:“你就在里面呆着。” 说罢起身出去,其时已近子夜,他们正停在离西城门不远的街衢上,数盏灯笼在马车前一字排开。漫天飘飞的雪花当中便见一中年男子走了过来。那便是唐连所说的洛庄主,他姓洛名轻羽,乃是岳州城洛家福庄的庄主。当年唐初楼来岳州安抚民变时与之结识,交谊甚深。这些年唐初楼虽在京城为相,却并未断了与洛轻羽的联系,暗地里没少资助洛家福庄。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不想今日竟用上。 “贤弟——”唐初楼上前,见洛轻羽欲要叩拜,便将他扶住,道,“不必多礼。” 洛轻羽道:“轻羽来晚,累相爷受苦,实在愧不敢当。” 唐初楼道:“贤弟言重,我而今便全靠你了。” 叶如诲那边的追兵追得很紧,他们并没有多少时间叙旧。两人寒暄了两句便转到正事,当务之急,出城才是大事。 洛轻羽道:“相爷放心,西城门今晚上的守卫有部分是我们的人,而且我们手上还有道必胜王牌——我已拿住了沈平和他两个儿子。” 唐初楼闻言一喜,道:“贤弟办事果然让人放心。” 话毕,便听洛轻羽朝下属吩咐:“把沈平带上来。” ☆、第40章 除叛臣(2) 岳州城四门近日来一直由重兵把守,西城门也不例外。洛轻羽再是神通广大,也不可能将守卫们全部干掉,那只能适得其反。他想了一个最简便快捷的法子,直接将岳州刺史沈平捉了来,威逼他命守卫开门。 沈平做梦也没想到,这岳州城内竟还有唐初楼的暗线,居然将他与两个尚未成年的儿子一起从府内偷偷绑了出来。 被押到唐初楼面前时,他的脸色可称得上是面如死灰。 因着稍后出城要他出面与守城卫兵交涉,洛轻羽并没有叫人捆绑他,只是封住他任督二脉,令他提不起真气而已,如此一来,行动上便不得不受他们所制,只能乖乖听命。何况他还有两个儿子在洛轻羽手上,他就算不顾自己的生死,总还是顾念着两个儿子,这等情形下便只有任人摆布了。 眼见唐连、泛香、夙玉和岳朗四人朝他看来的那杀人般的目光,沈平心头怵得慌,也知自己在劫难逃,若不是还需要带他们出城,只怕当场就能活剐了他。 “相……相爷……”沈平又是羞惭又是恐惧,对着唐初楼连头也不敢抬。 唐初楼面上倒是淡淡的,注目看他片刻,方道:“寒夜累沈大人冒雪前来,偏劳了。” 沈平只不敢抬头,冰天雪地当中,额上竟有汗滴落:“不……不敢。” 唐初楼道:“具体事宜,想必洛庄主都与你说过,我也不多说,沈大人可都知道要怎么做了?” 沈平忙不迭点头:“知道,都知道。” “既如此,那便烦劳沈大人了。”唐初楼颔首,伸手在他肩上拍了一掌,道,“可别再瞻前顾后做错了事。” “下官知道,绝不会了……”沈平牙齿都有些打颤,“只求相爷放过犬子……” 唐初楼道:“你放心,待我们平安离开岳州,洛庄主自会命人好好送你和两位公子回去。” 沈平听闻此言,几乎都要感激涕零了,只道:“多……多谢相爷!” 当下队伍开拔,朝西城门行进。 沈平骑马走在最前面,洛轻羽和夙玉一左一右紧随其后。 这么大一队人马,早便惊动了守城官兵,还未等行至近前便听人高声质询:“什么人?”跟着数盏火把在城门楼子下面燃起,亮晃晃一片。 沈平在洛轻羽和夙玉的挟制下催马上前道:“是我,护送圣驾出城,你等速去打开城门。” 守城官兵见是沈平,自是俯首听命,立刻调人前去开门放吊桥。眼见便要大功告成,却忽听有人道:“等等!” 众人闻声看去,便见数人沿着城门洞右侧的条石梯子拾级匆匆而下。就着跳跃的火光,可见当先那人身上湛亮的盔甲,却是个城门校尉。只见他大步上前,道:“沈大人可有叶将军的出城手谕?” 洛轻羽大为光火,策马紧挨住沈平,手中短剑出鞘,不着痕迹抵在他后腰,压低声问道:“这厮是什么人?” 沈平颤声道:“是……是叶如诲安排在此处的一员小将。” 洛轻羽将短剑往前送了送,锋利的剑尖顿时刺破沈平身上的官服和夹袄,直抵到他腰肉上:“斥退他!” “大胆!”沈平立时提高声音,怒斥道,“竟敢阻拦陛下出行,还不退下!” 那城门校尉却是执着:“沈大人,我是奉命行事,未见到叶将军手谕或是叶将军前,这城门绝不能开!” 沈平没成想这校尉竟如此认真,由不住着急起来,怒道:“你敢抗旨?” “非是抗旨,沈大人难道忘了当初的约定,封城之后若要出城必须得有沈大人的令牌和叶将军的手谕方准通行,否则无论是谁,统统不予放--”话未说完,一道暗镖呼啸着从沈平身后射出,“噗”地便没入他心窝,那城门校尉登时连吭都没吭一声便仰天直直倒了下去。 沈平大愕,便是洛轻羽、夙玉二人也都吃了一惊。 回头看时,却见唐连手中横持玉箫,箫口所对的位置便是方才那城门校尉所站的地方。 这么看来,方才那暗镖便是出自他这玉箫之中。 此刻,他那俊美如天神般的面上尽是肃杀之气,竟让人为之一凛。 同一刹那,他身后已有数道黑影飞掠而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扑城门和城楼而去。 方才与那城门校尉一同前来的数人见此,一时大惊失色,便要拔刀相向。却不知螳螂扑蝉黄雀在后,还未及动手便被洛轻羽早安排好的候于城门下的数名守城卫兵缴下兵器,完全失去反抗机会。 沈平脸色刷白,但他脑子转得极快,当即扬声道:“此人胆敢以下犯上阻拦圣驾,死有余辜,但有效仿者,与他同罪。速去打开城门!” 当此时刻,城门已被打开,只吊桥还没放下来。 城楼上乒乒乓乓有刀剑声起,看来黑甲精卫在城楼上遭遇阻拦。 而东南方却隐隐有地动之声,想来叶如诲的追兵也快到了。 唐连回头看岳朗一眼道:“只怕来不及了,麻烦岳将军带人先去阻挡片刻。”说完他手在马鞍上一按,人已飞身而起,两起一落,眨眼之间便已到了城垛子上。他甫一登上城楼便有三名守城卫兵挥刀扑上前来,唐连闪身微避,一脚将最前面那个踹下城楼,剩下两人,被他一剑一个,很容易就解决掉。 随后,他直奔滑轮而去。 两个黑甲精卫正与五六个卫兵对峙,绳索放下去一半。唐连赶上前,一剑剁下去,绳索立断,只听“轰隆”一声巨响,吊桥终于被放了下去。 这时,岳朗也正好与叶如诲的人马对上,两下再度交手。 外面惊天动地,唐初楼却置若罔闻般不做一声,自再进车内,他就一直在专心致志地研究手里那张羊皮地图。阿瑶听到外面的欢呼之声,都禁不住想探头看一看外面,他却仍自岿然不动,直到泛香前来报喜,他才有了反应,合上羊皮地图道:“告诉唐连,出城后先往燕水湾,然后再折去洛邑,洛邑那边……最好先命人去探下虚实。” “是。” “告诉岳朗不要恋战,边打边退。找机会甩掉他们——” ☆、第41章 除叛臣(3) 第二天正午时分,肆虐了一天一夜的风雪终于告停。 说起来,唐初楼得感谢这场雪,若不是有这场及时雪,他们应该没这么容易突围。 雪夜之中辨不清方向,叶如诲到底有所顾忌,只让人追踪了一小段路,便下令鸣金收兵。如此他们才有机会,赶在天亮之前抵达燕水湾。燕水湾是一背风山岗,因为位置太偏,只几户人家居住。他们在山下安营扎寨,休整了一天。从洛邑往岳州时,岳朗领兵近千人,而今大半在宏光寺一役中折损,突围时又死伤不少,清点人数时,只剩下两百多人,加上唐连统管的黑甲精卫及洛轻羽手下各百来号人,整个队伍只剩下五百人不到。 岳朗已命人前去洛邑,只等那边有消息回来,便好决定下一步的行程。 经历了这场变故,众人的情绪都不那么好,尤其是对着沈平的时候。若非唐相发话不准伤他,只怕他早便被乱刀剁成八块,丢去荒山野地慰劳豺狼虎豹们了。沈平也知要保住自己这条命有些玄,却也无计可施,只有走一步看一步,寄望于唐初楼了。只盼他能信守承诺,放了他父子三人。 只是这一上午,唐初楼都在忙于安营之事,并没时间理会他。 直到所有营帐搭好,外围工事也近收尾,唐初楼才让人把沈平唤入他帐内。 帐内十分简陋,四面皆漏着风,虽生了火却还是冷。毕竟所带物资有限,能如此已是很不容易。唐初楼盘膝坐在火堆前,在他右侧坐着的则是位清雅端庄的美貌女子,想来便是那位阿瑶姑娘。沈平不敢乱看,战战兢兢走过去,膝盖到底一软,跪倒在唐初楼面前。 “下官……见……见过相爷。” “沈大人如何行这般大礼?唐某实在生受不起,还请快快起来吧!”唐初楼说着,指指他身旁左侧的空地,道,“沈大人请过来坐,我有话要问你。” 沈平哪敢过去坐,仍是跪着,道:“下官如何敢与相爷同座,只求……” “我知道,等问完话,我便着人带你去见你那两位小公子,我唐初楼说话一言九鼎,既说过要放你父子三人,便不会食言。” “多谢相爷多谢相爷!”沈平这才放心,一叠声道谢不已。想及两个儿子,不由热泪盈眶,只道,“相爷有话只管问,下官知无不答。” 唐初楼见他执意不肯起来,便也不强求,思想了一回,问道:“我问你,你是何时与叶如诲搭上的?” 沈平道:“大概是一个月前,叶老将军从域北派人送信与我……下官当时并未答应,直到五天前江天成过来,与我说起……”他说到此处,到底还是有些踌躇,不由便收了口。 唐初楼道:“说起什么?” 沈平咬一咬牙,豁出去道:“说起圣上对相爷不满,要联合域北叶家将相爷这一脉剪除……” “你便是因此才反水?”唐初楼脸色并未多变,眸中却渐暗沉,道,“却原来是找到了更大的靠山!” 沈平当此时候只有道:“相爷……我也是逼不得已……我真的是逼不得已才如此……” 唐初楼自上而下冷冷睥睨着他。半晌,他才道:“你可知圣上打算如何剪除我?” 沈平道:“下官……下官不知,叶将军和江天成并未有说起过。” “这么说,你还未见过圣上。” “还……不曾见过。” 唐初楼嗤笑一声:“便如此,你便信那是圣上的意思?” 沈平几乎把头垂到地上,回想这件事的前前后后,也觉自己太轻信于人,以至鲁莽行事,得了今日这样的结果。若然……若那不是皇上的意思,等唐初楼回京,仍稳坐他左相的位置,一手遮天,他这岳州刺史恐是难做得长了。 唐初楼倒没再继续就这个问题深入,转而又问起叶如诲那边的情况,诸如兵力部署等等。 沈平也知凭他这样的道行很难有什么能瞒得住老谋深算的唐相,为免弄巧成拙激怒他,索性老老实实把知道的都说了。 唐初楼看沈平那样,心知再问不出什么,便命人唤洛轻羽进来,嘱咐他安排人手好好将沈平及二子送回岳州。 沈平涕泪交流,一再叩谢之后随洛轻羽出了帐外。 到营门时,洛轻羽方与他通了经脉,道:“真便宜你了,回岳州若敢乱说,便杀你全家。” 沈平诺诺称是,他才罢了。 略等了稍许时候,便见两名黑甲侍卫牵了匹马将他两个儿子带了过来。他两个儿子大的已有十岁,小的八岁,两人虽未受虐待,却也受惊不浅,见了父亲自免不得一番啼哭。沈平好容易将二人哄住,又哪敢真要洛轻羽相送,忙推辞了,将两小儿拢在怀中,慌慌忙忙打马便走。 洛轻羽却也不说什么,只命那两位黑甲侍卫骑马在后跟着。 离开营区,沈平催马便奔,奈何路上积雪厚重,虽是心急却无论如何也走不快。 如此约莫走了半个多时辰,总算出了燕水湾,到了一带林区。马匹困乏,两个孩子也闹着要下马小解,沈平只好下马将孩子引到林中,思想着歇一歇再走也好。那两位黑甲侍卫还在后面跟着,见他父子三人下马,便也都勒马停住。沈平心里终究不踏实,上前道:“两位军爷请止步,沈某自己回去便是,不劳相送。” 那两侍卫却是面无表情,稍后却都从马上下来。 沈平看两人神情不对,霍地醒悟过来,转过身便往两个儿子那里奔去。 一名侍卫紧随其后,提刀朝他脑袋直劈过去。沈平耳听得背后风声,忙向旁一闪,如此才保住了脑袋,那刀斜了半分砍在他肩胛骨上,登时便将他砍倒在地。 沈平抱着伤处,滚倒在雪地里迭声大喊:“相爷答应过不杀我的,他不能说话不算数。” 这般吼了一声,那两名侍卫竟果真被唬住,提着刀站在当地没有立刻过来。沈平缓了口气,随后便听二子大哭。两个孩子一面哭一面朝他这边跑,他不由大急,朝二子喝道:“别过来,快跑——快给我跑——” 正自心急如焚,便听有人冷冷道:“沈大人这份舐犊之情倒也令人可敬!” 沈平闻言一惊,回头看时便见唐连双手抱臂慢慢走过来。 “你——唐连,相爷说过不杀我,你竟敢违抗相爷。” “那是相爷宅心仁厚。”唐连道,“只是对你这样阳奉阴违的小人,实在用不着有那份慈悲之心。” 沈平眼看唐连一脸决然,显是早就打算杀他了,他自知今日难逃一死,由不住一阵绝望,回头又看两个儿子一眼,哀求道:“放了他们,求你放了他们,别杀我儿子。” 唐连眸中冰冷一片,挥手道:“与我杀了这叛臣——” 雪亮刀光一闪而下,“噗”一声,雪地里登时绽开红雾,茫茫雪野之中只听几声凄厉的哭喊,随后哭喊声也被拦腰斩断。 ☆、第42章 鬼王林(1) 雪停之后,叶如诲陆续派人出城探查搜寻,却都未传回任何关于唐初楼的消息来。看似天衣无缝的局,却原来这般不堪一击。皇帝毕竟年轻,有些决断着实轻率的很,这才令唐初楼有机可乘。原以为沈平那边能抵挡得住,谁知唐初楼竟暗中使诈把人掳走,如此一来,城门自是不攻自破。 说起来姜还是老的辣,小皇帝比起老奸巨猾的唐初楼,终究还是太嫩了点。 叶如诲越想越觉气闷,偏又不好说出来。 也不知皇帝是怎么想的,此役失利,唐初楼突围而走无异于放虎归山,日后他这皇帝的位子能不能坐稳还是一说。连叶如诲都替他着急,可他却仍是不紧不慢的,一派泰然自若的神情。 将近傍晚时分,杜汶从城外回来。 皇帝见到他,面上方有了些急切之色,当下屏退众人,只留他一人在内密谈。 “人呢?”皇帝急问,“怎么没把她带来?” 杜汶一脸惭色,跪地道:“瑶姑娘在燕水湾,出行入座皆同唐相在一处,卑职实在无法将她带出来。” “出行入座……”皇帝面色渐渐难看,“她一直同唐初楼在一起?住也在一起?” “是,之前他们同坐一辆马车,现下又同住一顶帐篷,卑职实在是找不到机会。”杜汶道。 皇帝脸色发青,忽地将手边一只茶碗扔到地上,站起来在屋里来回地转圈,一边咬牙骂道:“老匹夫--这个时候还霸着她……” 杜汶眼看那茶碗在眼前摔成碎片,禁不住打个哆嗦,一时也不敢说话,过了片刻,见皇帝脸色缓了缓,方又小心翼翼禀道:“还有一件事……” “说--”皇帝略收了情绪,走回座前整了整衣袍端然危坐。 “沈平,沈大人……已被他们杀了!” “可恶!”皇帝从牙缝里吐出两个字,虽是早有心理准备,到底还是由不住动怒,脸上尽是怒涨的红色,额上青筋鼓胀,嘣嘣跳个不停,“竟敢妄杀朝廷命官,他这是真要反了么?” 杜汶想了想,暗觑着他脸色进言道:“唐相骄横跋扈也不是一日了,事情既已到了这个地步,圣上何不将他的狼子野心昭告天下,如此,他便是举国上下人人得而诛之的逆臣贼子,到时岂非一举两得?” 皇帝许久没说话,面上怒色却渐褪了些许,怔怔出了会神,才缓缓道:“还不到那个时候。” 杜汶十分想不通,只是圣心难测,他又如何能猜得到皇帝的心思?见皇帝无意再谈此事,便只好闭嘴不言。 皇帝挥手示意他下去,道:“你先下去命人准备行装,告诉叶如诲,即刻启程去燕水湾。” 杜汶应声退出,叶如诲本就等在外面,传话倒是方便,杜汶便将皇帝的话原封不动转告与他。 “燕水湾?”叶如诲一愣,随即醒悟,便知唐初楼多半是在燕水湾,略思虑了会,却并未立刻传令启程,而是返身进屋去见皇帝。 皇帝正在伏案挥笔写什么东西,见他进来也不觉意外,看他一眼复又低头奋笔疾书,一面却道:“你来得正好,我正有事找你,你且等我片刻。” 叶如诲应声是,耐住性子在旁站着等了片刻,皇帝这才忙完,搁下手中笔抬头看向他,似是想起什么,又朝他身后望一望,道:“怎不见秦四爷?” “我派他去了洛邑。”叶如诲道,“先让他去摸一摸那边的虚实,好见机行事。” 皇帝闻言颇是满意,遂将话头转入正题:“杜汶可都与你说了?” 叶如诲道:“都说了。只是臣感觉有些不妥,想与皇上再计议一番。” 皇帝注目看向他,正容道:“叶将军请说。” 叶如诲道:“臣以为唐初楼眼下虽在燕水湾,只怕下一步还是要往洛邑去的,而今如此不过是为了迷惑我们,不若直接赶去洛邑守着,等他前来自投罗网。” 皇帝沉吟道:“叶将军所言极是,朕也如此想,但为防万一,还是需到燕水湾一探究竟。朕看便由朕带少部分兵力去燕水湾,其余人等便随叶将军急行去洛邑布网如何?” “好倒是好,只是皇上这里……”叶如诲颇有些犹豫,“臣怕从人太少,有什么闪失。” “有什么可怕,之前不都是朕一个人么?”皇帝笑道,“现下又有江天成、杜汶他们在左右,将军无需担忧。” 如此,叶如诲才不说什么,待要告退出去,却听皇帝道:“朕一时大意竟令唐初楼逃脱,弄得打草惊蛇,若在洛邑能将他一举围歼倒好,若不能只怕朕这江山不稳。” 叶如诲心说,你倒还知道这些,我道你一点也不着慌呢! 皇帝叹了口气,又道:“届时只怕还需叶老将军出马,只是老将军固守域北,未必肯挥军南下。” “为皇上分忧解难,当是叶家份内之责,家父定不会推辞。”叶如诲心头一震,忙伏地表忠心,“当初只因唐初楼一手遮天,家父一则是为皇上不忿,二却是因心忧叶家安危,实是无奈之举,并非心存异心。” 皇帝忙起身离位,将他扶起,道:“爱卿言重了,快快请起。” 叶如诲道:“臣这就修书与家父,请他即刻率兵前来勤王。” 皇帝道:“也好,朕方才已修书一封与叶老将军,便劳爱卿一并着人送去域北,你看可好?”说着回身,将桌上那张已晾干的书信收起折好入封,转手交予叶如诲。 叶如诲接过,暗暗吐出一口长气,心道:“原来他方才是在与父亲修书。”皇帝这般倚重叶家,待唐初楼一除,叶家居功至伟,朝中自是以叶家为尊,日后位极人臣,也算是为叶家光宗耀祖了。他越想越是振奋,当即将信收好,俯身一揖到底,便要退出。 皇帝却抬手止住他,道:“朕这里还有一事……”他皱眉踌躇着,半晌方又道,“沈平死了,你且派人去他家中安抚一二。” “是。”叶如诲虽早料到沈平是这么个结局,却还是由不住一惊,心道唐初楼果然心狠手辣。 “岳州这边,需留人暂代刺史之职,我看你手底下那褚成化倒不错,便先命他代任一段时日如何?” 皇帝此言自是极合叶如诲心意,既是补缺,当然是用他叶家的人最好,忙替褚成化谢过了。回头出去与褚成化交代此事,又命卓青也留下为褚成化身边副尉助他,说是辅助,实则也是皇帝的意思,徐云廷身故一事尚还瞒着卓青,而今已着人将遗骨送还郴州,此刻尚还在路上。 想来皇帝也是不想卓青太早知道此事过于伤心,一番好意罢了。 ☆、第43章 鬼王林(2) 这是个肃杀的寒冬。 阿瑶能感觉到唐初楼心里的烦躁,自沈平走后,他便一直愁眉不展。他甚至连饭都吃不下,只吃了两三口便搁下了碗筷。泛香劝了几句不管用,转而向阿瑶求助,却又不好说出口,只不停使眼色给她。阿瑶终抹不过面子,挟了一块野兔肉放进唐初楼碗里:“这兔肉的味道还不错,相爷您尝尝!” 唐初楼转目看看她,倒真把那块兔肉吃了,道:“既然味道不错,那你便多吃点。”一面说一面伸筷至盘中捡肉嫩的挟了几块到阿瑶碗里。 阿瑶未料他会如此,不由错愕,眼望自己手里满满一碗的兔肉颇有些犯愁,呐呐道:“多谢相爷!” 唐初楼道:“说起来我们也好久未在一起用饭了。” 提及此事,阿瑶便埋下头没了声音。倒是唐初楼的心情有所转好,捧着搁下的碗筷又慢慢吃了起来。 泛香看着唐初楼将那碗饭吃完,这才放了心,看着阿瑶的眼光便也就没那般刻薄冷漠了。 饭后,岳朗、洛轻羽、夙玉还有几个将领进帐来议事。 唐初楼在人群间看了一圈,未看到唐连,难免问起。 洛轻羽道:“他带人出去巡视,还未回来。” 唐初楼颔首,想了想,将一件厚厚的黑色大氅披在阿瑶身上,道:“你也累了,便先去阿连帐中歇息一会,待阿连回来,让他来我帐中便是。” 阿瑶心知他有心防着自己,便也不多说,起身走出大帐。 大雪初霁,昏暗的天空中渐透出亮色来。阿瑶仰头看了看天,紧了紧领口的系带,并没有立刻去唐连的帐篷。天气很冷,让她被炭火熏烤的有些迟钝的大脑变得清明些许。她在营中转了一圈,脚底是冰冷的,身上脸上却滚烫发热,只是烦乱不已。 泛香不远不近地跟着她,可见大帐中正在议事的那个人还是怕她跑了。 说到底,他还是不信她,这也没什么奇怪,她也不信他,虽则在通圣村时他救了她一命,但这纯粹与信任无关。 转到营门口时,她看到唐连。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回来的,独自一人坐在营门口那棵松树底下的大石头上怔怔出神。阿瑶走过去时,他才察觉到,掉头看到是她,便笑了笑,站起身道:“十二姐,你出来做什么?” “我出来转转。”阿瑶道,“你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不冷么?” 唐连拍拍身上的雪沫子,摇头:“不冷。” 阿瑶仍挂念着他的伤,瞅着他腰腹间,问道:“你的伤真没事么?” “不要紧,真只是皮外伤,十二姐不用为我担心。”唐连道。 阿瑶看他气色、精神都还好,也就略略放了心,叮嘱道:“你记得勤换药,虽是小伤却也别大意了。” 唐连点点头,想及前事,面上不觉便挂了愧色,道:“十二姐……那件事你还怪我么?” 阿瑶当然知道他说的是哪件事,心头若说没有丝毫芥蒂也不大可能,但唐连毕竟有自己的选择和生活,她又有何权利要求他为她放弃自己想要的东西?若如此,那她也太自私了。她轻轻摇了摇头:“我没有怪过你,阿连,那时事情太过复杂,我只是怕……怕你也被卷进去……”可惜终究还是被卷了进去,她同他一个也没跑掉。 唐连道:“我知道,你都是为我好,只是……我不能辜负相爷。相爷而今处境不好,我更不能只为自己活命便舍他不顾。” 那就是不管怎样,他都不会走了,即便唐初楼下命,只怕他也不会走。 “我心里都明白。”阿瑶涩然一笑,转头看到泛香走过来,便道:“哦,对了,相爷在找你,你快去吧!” 唐连走后,阿瑶又在外面站了一会,方去了他帐中。 帐子里冷得跟冰窟也似,泛香弄了盆火进来才添了点热气。 唐初楼那边议事议了很有一阵,直到申时初刻方散了。 之后便听各部传令拔营,脚步声、喊声、车马嘶鸣声响成一片。阿瑶起身走至帐门口,便见唐连迎面大踏步走来,看见她便道:“十二姐你快回相爷那里帮忙打点,我们得马上出发离开燕水湾。” “去洛邑?” “嗯,先回洛邑添些补给。”唐连似是迟疑了下,上前低声问她道,“十二姐,你当真要走?相爷说到洛邑便送你离开。” 阿瑶微怔:“他真是这样说的?” 唐连“嗯”了一声,默了半晌,却道:“十二姐,你能不能不走?相爷他……其实并不想你走。” 阿瑶许久都没做声,心头也自挣扎,末了还是摇头:“不能。” 她必须得走,眼下这个局面已由不得她感情用事,唐相、皇帝,哪一边她都得罪不起,还是远远地躲开为好。 只是世事无常,有些事情并非如她想象那般简单。 队伍到达洛邑之时,还是出了岔子。当初岳朗随唐初楼到岳州时,留守洛邑的是他的副将宗正旺,算是岳朗的心腹,对他一向忠诚,谁能想到便是这样一个人竟会在紧要关头给他使绊子。从燕水湾到洛邑有三个时辰左右的路程,当他们到达洛邑时,已是亥时,在城下喊开城门却无人理会。 他们被关在城外,任是喊破喉咙,都无人答应。正焦急时,竟由城楼上射下一阵乱箭来,一时死伤不少。 岳朗由不住破口大骂:“宗正旺你这忘恩负义的小人,竟敢如此待我。” 就听城楼上有人朗朗大笑,众人定睛看去,火光中便见秦放歌推着一五花大绑的人上前:“唐初楼、岳朗你们好好看看我是谁。” 那被五花大绑的却正是宗正旺,原来秦放歌竟先一步到达洛邑,依样画葫芦控制了洛邑守军。 宗正旺挣扎着大喊道:“岳将军我没有负你……你们快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唐初楼听到秦放歌的声音,排众而前,仰头看向城楼,喊道:“商放--” 秦放歌两手扶着城垛,俯首笑微微看向他,道:“二师兄别来无恙!” 唐初楼道:“承你吉言还好好的活着。宏光寺匆匆一面,不想竟在这里又遇上,师弟还真是好学,这么快便将我出岳州的法子学以致用了。” 秦放歌道:“这叫做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相爷可怕了么?不知丧家之犬的滋味如何?哦,忘了告诉你,叶三公子的大军便要到了,你这点人马怕是抵不住,为免兵戈相见血流成河,相爷不若就此下马谢罪,也算是对手下将士有体恤之心了。” 岳朗忍不住骂道:“谢你娘的屁罪,相爷何罪之有?” 唐初楼抬手止住他,转头问夙玉道:“叶如诲的人马到哪里了?” 夙玉道:“离洛邑只有二三十里地。” 秦放歌在城楼上高声道:“谋逆叛乱,不是罪又是什么?” 唐初楼却已不再理会他,只吩咐道:“莫再与他们纠缠,先离开此地再说。” 方才秦放歌的一番话颇有煽动性,为免军心浮动,自是先行离开洛邑为妙。 只是离开又往哪里去?众人心里都没有底。 关键时刻,还是得唐初楼做决断,他没有思考多久,便命队伍折转东南走鬼王林。 那是片死地,传说被世外高人布以重重怪阵,多年来也不知有多少旅人过客死在其中,“鬼王林”三字当之无愧。唐初楼此举无异于自寻死路,众人有心反对却也无法,当此时刻,叶如诲大军将到,洛邑城门却固若金汤,一旦被前后夹击,他们必死无疑。这等境况下,他们能走的便只有鬼王林一条路。 ☆、第44章 鬼王林(3) 城楼上火光熊熊,烧得半天通红。 阿瑶于这通红的半天中看到了高高站在城楼上正俯瞰着他们的秦放歌,火光将他本就高大的身形放得更大,巍然如山岳。而城下,唐初楼于寂寂白雪中昂首端坐马上,其气势竟不输于他半分。 这还是阿瑶第一次见唐初楼与秦放歌正面相对。 两人城上城下对峙,虽没说上几句话却是火药味十足,也不知道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竟使兄弟反目成仇。 队伍很快掉头,唐初楼重又坐回马车上。昏暗灯下,他似是忽然间憔悴了许多,疲倦地半靠在软垫上好一阵都不说话。他扶额微闭着眼,许是头痛,时不时会揉一下紧蹙的眉心。 阿瑶看着他,心想眼下这等境况,确也够他烦心的,无怪乎他愁成这样。 她不声不响将捂在碎花棉套中的锡壶取出,倒了碗热水递过去,轻唤了他一声:“相爷!” 唐初楼这才睁开眼,接过水碗啜了两口,望着她顿了片刻,似是想起什么,忽然道:“阿瑶,我原想到洛邑便送你和阿连走,眼下怕是不成了。”他沉吟着,“你看,你要不要留下?好歹你与他也算是有段……旧情,想来他还不至于太为难你。” 他这话倒似在处处为她着想。只是那所谓的旧情自他口中说来,怎么听都不对味,分明大有讽意。 阿瑶只觉胸口有些闷闷地发痛,略怔了片刻,才自旧日那些不堪的记忆当中回过神来,低垂了眼睫道:“相爷若实在不想我跟着,那我便下车,留在此地好了。” 唐初楼没说话,他素来喜怒不形于色,心头虽因阿瑶这话着恼,面色并无多变,只将手中水碗放到面前的小桌上,微眯了眼定睛望住阿瑶。 阿瑶也知他多半会动怒,正等他发火,他却什么也没说,只着人去叫洛轻羽进来。 听闻洛轻羽要来,阿瑶便知他恐怕要有机密要事交代,她杵在这里终究不好,如此想着便要起身下车,谁知刚往门边挪了一步,便听唐初楼道:“你要做什么?” 阿瑶道:“相爷要与洛庄主议事,我还是下车回避一二。” 唐初楼冷冷看着她道:“我没叫你下去。” 阿瑶一时愣住,待要再说什么,却听他又道:“除非你是真想留下与他叙旧情。” 说这话时,他面上已明显有了怒意,可算是疾言厉色了。 阿瑶僵在那里,一口气憋在胸口上不去又下不来,脸涨得通红。 这时洛轻羽已到。听到外面的通传声,唐初楼这才缓了脸色,对着阿瑶低斥一声:“退回去!”眼瞅着她慢慢坐回原处,方出声传洛轻羽进来。 等洛轻羽进来,唐初楼已是正襟危坐,面上神情淡然平和,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阿瑶垂首又往角落里退了退,心绪因方才之事变得很是不好,她还是违抗不了他,再不甘心再不情愿,也只能乖乖听他的话。而他究竟是什么意思,一面疑心她不忠一面却又当着她的面与人商议事情。 洛轻羽精通奇门遁甲之术,是曾过鬼王林为数不多的生还者之一。 唐初楼叫他来,便是为鬼王林之事。 提及鬼王林,洛轻羽仍是十分忌惮。当年他年少气盛,自以为苦心研习奇门之术已久,并不把鬼王林放在眼里。凭着一股子不服输的劲头前去闯了一遭,及至进入阵中,才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他在鬼王林里被困了整整十天之久,险些便饿死在里面,终是侥幸脱身,而今想起仍不免有些胆寒。若有可能,此生他绝不愿再踏足鬼王林一步,但眼下这般情势,除了鬼王林,他们似乎再没有更好的路可以走,只能硬着头皮再闯一回鬼门关。 他将凭着记忆费了不少心血画好的鬼王林图拿出,与唐初楼并头在灯下研究。 阿瑶于奇门秘术只略知些皮毛,故而二人说什么她似懂非懂听得并不是很明白,只知道鬼王林中机关陷阱无数,至少都有三十二个阵眼,稍不留意便会死无丧身之地。如此看来,唐初楼还真是走投无路了,只是即便能活着出鬼王林,他又能如何?正如沈平所言,小皇帝既已打算要除掉他,那回京便无异于是自投罗网。 还是说他心里另有计较,在暗中谋划其他事情,废掉小皇帝取而代之么? 那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她这般想着,心头只是起伏不定,也不知是忧还是愁,转念想及自己,更觉一团乱麻,之前唐初楼的提议未尝不是一条出路,只可惜那并非是他的真心,之所以那样说不过是想试探她而已。而她也的确不想再与秦放歌有什么瓜葛。但就这样跟着唐初楼便好么? 目下形势,于唐初楼而言显然极不乐观,或许真如他所说,最终会落得个商相一般的结局。 到那时,他自顾尚且无暇,又如何顾得了她,即便是有心顾念,怕也是有心无力。想着高高在上的唐相有朝一日可能落入泥淖,为千夫所指万人践踏,她心里竟不觉有一丝快意,反而有种说不出的酸楚,隐隐痛彻心扉。她终究还是爱他,怨也好恨也罢,都不忍他去死。 正自怅怅惘惘,却忽听唐初楼唤她。 他道:“你不睡么?” 阿瑶不知他是何意,摇头道:“还不困。” “既不睡便过来掌灯。”唐初楼道。 阿瑶也正想看一看那图,得他吩咐,便移身过去,自洛轻羽手里接过灯盏。 洛轻羽颇觉不安,对她歉然一笑道:“偏劳姑娘了!” 阿瑶道:“无妨,这都是我做惯了的事。”此言非虚,在相府时,掌灯研墨这类的事情可不都是她的? 唐初楼闻言不禁微微一笑,却也不说什么,只与洛轻羽继续说那鬼王林图。 阿瑶掌着灯,一面听二人说话,一面注目看那鬼王林图,只见上面曲曲弯弯许多道路,绘成各种阵形,阵中有阵,陈外亦有阵。她一时有些眼花,正在心里惊叹,便见唐初楼侧首把她望了一望,问道:“你看得懂这图?” “略懂一些。”阿瑶只有老老实实回答,见他眼中微露疑色,忙又道,“在碧玉斋时,曾随江……学过些皮毛。” 一语惊醒梦中人,唐初楼恍然道:“我倒忘了江天成也精通此道。” 这么一说,洛轻羽也不禁失色,道:“便是那碧玉斋斋主江天成么?我听说过他,如此倒麻烦了。” 唐初楼沉了沉,道:“贤弟也不必太过忧心,江天成虽擅此道,终究未亲临鬼王林,凭此,我们尚算占了上风。”他说着又转向阿瑶,伸手将她手里的灯接过,道,“我同洛庄主这里差不多也看完了,再说一两句便罢,你先去睡吧!” 说是一两句,其实又何止,两人对着那张鬼王林图直看了半宿。 阿瑶缩在厚厚的大氅里,间或听得二人说话的声音,许是怕吵着她,两人都刻意放低了声, 天明时,队伍到达鬼王林。一清点人数才知昨夜又折了近百人,眼下只剩了四百人出头。 阿瑶只在天快亮的时候迷糊了一小会。醒来时,洛轻羽已不在车上,只剩唐初楼一人坐在桌前仍对着那张鬼王林图攒眉苦思,可见一夜都未合眼。 “醒了?”见她坐起身,唐初楼才转过神来,几下将图折好放入怀中,倾身过来将大氅披在她身上,又将颈间的系带系好。 阿瑶被他这般服侍,颇有些受宠若惊,低着头一时不知该怎么好。 他却又把她的手拉过去在掌中握了一握,道:“你现在还有选择的机会,等进了鬼王林……便没有机会了,你再想一想。” 阿瑶到这时倒是铁了心,道:“我听相爷的。” 唐初楼缓缓道:“真听我的,那便回去找秦放歌。” 阿瑶一愣,抬头望向他,道:“相爷这是真心话?” 唐初楼捋了捋她鬓边的乱发,道:“阿瑶,都这个时候了,我没必要再试探你。我原是想等过了鬼王林再送你走,但后来想想,还是不行。那里面太过凶险,稍许的差池都可能丧命,我不想你跟着我去冒险。你还这般年轻,还有大好的青春年华……” 他没再说下去,只望着她,眼中满满都是无奈。 阿瑶怔了好半晌,方道:“可是……我并不想去找秦放歌。”她还是只想跟着他,生也好死也罢,就只想同他在一起。她便是这般没出息,只需他一点点关怀,几句好话,便既往不咎再度沉沦。 ☆、第45章 鬼王林(4) 鬼王林只方圆两里多地。若能顺利穿行而过,则会到达陈官道。由陈官道一路往南经襄平、梧州、小刘关再至咸水,过百里之地,便到京师路阳,比之绕行洛邑上京要近上两三百里的路程。若非内中被人布阵,倒可算是从岳州到京师的一条捷径。 林中多是松柏,翠色尚浓,经了一昼夜风雪洗礼,裹上了银妆。 入口处是道灌木滕树虬结成的门,那门形状怪异狰狞,像极了张牙舞爪的兽头,大张了口只等猎物来自投罗网。只是太窄,最宽处也就三尺左右,勉强容得一人一马,这就意味着他们不得不丢弃辎重方能通过。 洛轻羽、唐连、泛香、夙玉他们已等在那兽门前,各人脸上神情都颇凝重,想来都不轻松。 阿瑶随了唐初楼过去,众人自觉给他腾出条道来,让他过去。 唐初楼负手站在入口前,眼望那道狰狞的兽门,忽道:“过此林便如过鬼门关,你们可都想好了?若有不想去的,直说便是,不必违心陪我去送死。” 话音落下,便见在场诸人一个接一个地跪倒在地,都道:“誓死效忠相爷,愿与相爷同生共死!” 地上呼啦啦跪下一大片,声音直传出去,在山野间回响,竟将树间的积雪都震得簌簌发颤。唐初楼眼望那黑压压的一片,不由微微动容,扬声道:“众将士请起,承各位厚爱,唐初楼感激不尽,便在此谢过了。”他说着,双手抱拳竟真的面朝队伍躬身鞠了一礼。 随后他直起身问洛轻羽:“都准备好了?” 洛轻羽道:“都准备好了。每十人一队共四十队,每队都有两位黑衣精卫和我庄内一名家将,队长们我都亲自交代过。只是辎重马匹必须得丢下……” 唐初楼道:“那便丢下,各人只带细软金银,待过了鬼王林再想法置办辎重。” “是。” “既如此,那便传令出发。”唐初楼颔首,回头将阿瑶拉到身边,道,“这一路你便跟着我,千万不离左右。” 出发的命令一旦下达,队伍便即刻开拔,由洛轻羽引着一队队鱼贯进入鬼王林中。 踏入林中,往前行有三丈余,眼前出现两条岔道。洛轻羽选了左边那条,走至近前,却见这条路又分了两路,一时竟不知往哪一边走好。洛轻羽让众人略微退后,他一人上前在路口处先检视了一番。那两条路看来稀松平常,都是林间小道,只是是,身在鬼王林中,万事都不能大意。阿瑶站在唐初楼身后,眼见洛轻羽矮身蹲下,从腰间布囊里摸出一把石子之类的东西,分别像两条路各弹出数颗。 想来这是他的投石问路之法。石子投入其中,并未有任何反应。洛轻羽又等了等这才站起身,但面色却并未因此变得轻松,转头对唐初楼道:“是五行阵,我得找两个人与我一同进去破了阵眼,正路才会显现。” 话未落,唐连便自告奋勇道:“我同洛庄主一起去。” 夙玉道:“我也去。” 洛轻羽看看他二人,道:“得需对奇门术略通一二之人。” 唐初楼沉吟道:“夙玉和泛香都未学过此道,不然便由我来。” 阿瑶忍不住道:“我也可以试试。” 洛轻羽眼睛一亮,道:“有相爷和阿瑶姑娘相助自然最好,只是这外面没相爷镇场子,恐是不好,便由唐统领和阿瑶姑娘同我一道去好了。” 唐初楼将阿瑶的手握住,犹豫了片刻,似是极不放心,问她道:“你成么?” 她点点头,道:“有阿连和洛庄主提点,想来不至于有什么大事。” 唐初楼叹了口气,道:“那便好,进去后千万小心,凡事都听洛庄主招呼,不要自作主张。”如此交代一番,方放她去了。 进去之前,洛轻羽先简单画了个五行阵的图与二人讲解了一下,点出破阵要点,以及可能会设置机关陷阱的位置,随后唐连与阿瑶走左路,洛轻羽走右路,正式踏入阵中。 阿瑶随在唐连之后向前小心翼翼走了二三十米远,便见前面又有岔道,分别往左往前往右,与他们行来这条路汇成十字路口,而那十字路口便极可能设有机关。两人不觉便慢下脚步,在离路口三尺开外处站定。 唐连把阿瑶又往后推一推,道:“我来,十二姐你再往后退几步。”说着微弓下腰拿出玉箫对着那处连射数枚暗镖,便听轰一声响。两人均是大惊,待要再往后闪避,却见那处的地陷落下去,竟成一个大坑。 两人相视一望,唐连道:“我们跳过去?” “你再放暗镖过去试一试?”阿瑶到底仔细,想了想还是不敢贸然行动。 唐连依她所言,又放了两镖过去,风过处便听飕飕声响,竟从那大坑中射出乱箭无数,竟似下了一场箭雨。两人脸上不觉都是煞白,想道,若方才他们没有试一试,只怕现而今已被射成了刺猬。阿瑶稳一稳心神,一抖手将腕上扶摇铃扔出,扶摇铃自大坑顶上溜了三四个圈回来,这次算是真正死寂了,再不见有箭羽之类的暗器射出。 二人这才放心,相携从大坑之上一跃而过,继续又往前走。 如此又遇到几处障碍,两人有了方才经验,都一一化解了去,直到路尽头,尽头处却是一棵松树,再不能往前。两人趋前近看,却见大树干上贴着块木牌,上面写着个“木”字。 唐连道:“洛庄主说我们进来那个路口属金,先拆了它,再去寻‘水’。” 当下将那木牌从树上拽下,便听喀拉拉一阵巨响。刹那之间那松树往下便沉,转眼之间便消失不见,与此同时,六道篱笆扎成的三尺来宽的圆环圈竟从地底升起,形成六花形状,也不知是什么机关,就在当地来回不停地转圈子。两人防备不及,纵身跃时却已不及,地底竟似有无形引力,将二人拖住,一时他二人都被困在其中,脱身不得。 想是这木字牌被拆触动了阵眼中心位置,暗中阵法已有所变。 阿瑶道:“这是怎么回事?五行阵竟变成了六花……” 唐连道:“只怕是,这鬼王林果然不同凡响,竟是阵中有阵。” 阿瑶道:“得想法子出去。” 唐连一面护着她一面懊恼道:“方才我该寻个黑甲精卫进来便是,实在不该让十二姐冒这个险。” “不关你的事。阿连……是我自己要进来见识见识的。”阿瑶站在篱笆圈内环视四周,也不知这阵里到底哪里才是阵眼,“阿连,你当年可有跟着江天成学过六花阵法,知道阵眼在哪里么?” 唐连道:“学过,阵眼便是咱们这六花之中的那根木桩,得想法将那木桩卡住。” 正说着忽见人影一闪,洛轻羽一掠而至,站在阵外对他二人道:“你们先站着别动,等我把另外两处阵眼拆掉,此阵自破。若你们此刻贸然破掉此阵,恐怕五行阵会大动,阵形整个大变,到时外面的人可能根本就进不来,我们在阵中也会更加危险。” 他如此一说,唐连、阿瑶都不敢再动,只催促洛轻羽赶快去拆另外两个阵眼。 洛轻羽掉头一跃而起,几个起落消失无踪。 两人在阵中等了约莫一刻的功夫,困住他们的六花阵忽然间便定住,跟着喀喀声响,六道篱笆圈慢慢降入地内。同一时刻,几条岔道也慢慢并拢,稍后变成一条大路,眼前忽然霍然开朗,定睛望去,便见唐初楼同身后的大队人马就在对面。 再转头看,身后也是阔敞的一条大道,约十丈之地,便转向右。 洛轻羽招呼众人赶快前行,因是路宽,便是六队一过,不多时,四百来人便全已过完。 唐初楼走到阿瑶身边,将她一拉,道:“还是跟着我。” 阿瑶嗯了声,见他握着自己的手腕没有放手的意思,便也就随他。 洛轻羽道:“这算是鬼王林中最简单的阵法了,后面还有更麻烦的,若我们侥幸不触动其他阵眼引发八阵九门,那便是最好了。” 唐初楼颔首,回头对夙玉道:“传令下去,各队谨遵洛庄主之言,不得妄自行动,触摸这阵中任何物事。” 夙玉道声是,高声将唐初楼之命传下去,一面带人在队伍间巡检。到得队伍尾部时,却忽见一员岳朗手下的士兵伸手在路边的一棵松树上摸了一下。他当即厉声喝止,却是晚了,只听轰一声巨响,竟似地动山摇一般,树顶积雪被震得纷扬而下,像是又在下着一场大雪。 阿瑶尚未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已被一股力道拽出去,随后好像撞上什么硬物,又被反弹了一下。 她脑中一时晕眩,等回过神,竟是大吃一惊,先前的敞阔大路已不知去了哪里。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迷雾里的坚硬四壁,她被困在了一个四四方方仅只有两米见方的空间里,周围倒是有几个人,却是不认识的,有两个黑甲精卫,还有三人身着铠甲,应是岳朗的部下。 那三人中有一人正扶着她,一面问:“姑娘没事吧?” 阿瑶转头一看,见是个浓眉大眼的小兵,看着一脸的憨厚。她忙站直身,一面不着痕迹地将那小兵扶着自己臂膀的手推开,一面道谢。 那小兵冲她微微一笑,道:“姑娘不必客气。” 阿瑶点点头,心里只是不安,向那两黑甲精卫问道:“相爷跟你们统领呢?” “不知道。”两名黑甲精卫都摇头。 “到底出了什么事?”阿瑶失望地看向一面坚硬的墙壁,那是由一整块的石头砌成的石墙,也不知有多厚。她走过去用手拍了拍,又解下腰间金铃剑砍了两下,却是纹丝不动,只迸出几抹火星。如此看来是鬼王林中某处机关被触动,于是阵形又大变了一回,而这会是什么阵,该不是连洛轻羽都闻之色变的八阵九门? 正想着,便听方才那小兵道:“姑娘还是别白费力气,这墙砍不穿的。” 阿瑶看看他,将剑收回腰中,道:“我得好好想一想,要怎么才能出去?” 小兵望着她只是笑。阿瑶看着他那笑,也不知怎样,竟忽然想到了唐庭,一时只觉毛骨悚然。正是浑身发冷,却见他往身前挨凑过来,低声道:“我自是很信得过十二姐。” ☆、第46章 故人冢(1) “你--”阿瑶猛地退后两步。 刻意压低了的少年男子的语声清越中略带几分喑哑,听来异样暧昧缠绵,竟令她莫名红了脸。竟是他!阿瑶瞪着他,简直无法置信,那个假冒唐庭的家伙居然混入了岳朗军中,甚至还随他们进了鬼王林。眼见他紧跟过来,她霍地便将才方收好的剑又掣了出来,拿剑指着他,厉声道:“你别过来,离我远点!” “十二姐,你怎么了?”那人微皱起眉,“是我,你难道忘了,那晚在客栈我们……” “你闭嘴!”阿瑶简直羞愤欲死,这无耻之徒,他竟然好意思当着这许多人的面提那……那一晚。“再敢说,再说我便杀了你。” 那两名黑甲精卫见此,都有些不知所然,问道:“阿瑶姑娘,这是怎么一回事?” 阿瑶恨恨看着那假扮小兵的家伙,道:“这人不是岳将军部下,他是奸细,快……快拿下他。” 两名黑甲精卫听她这般说,登时警觉起来,各自拔剑便要上前去擒那小兵。 “谁敢?” 那小兵沉下脸,双眉微挑,原先脸上那股憨气顿时消失殆尽,取而代之是一种令人胆寒的高高在上的逼人气势。两名黑甲精卫也不禁为其气势所震慑,心头由不住惶惑,正犹豫着是不是要上前拿人,却忽见一旁站着的另两名兵士身形一动,瞬息之间两道寒光直逼面门而来,两人只觉颈上一凉,鲜血霎时喷溅而出。 这一眨眼的功夫,两名黑甲精卫竟就惨遭割喉。 阿瑶只觉浑身的血液好似都被冻结了一般,眼望地上两名黑甲精卫,眼中有雾气腾起。 “你们……”她又向后退了两步,背倚石壁持剑仍指着那小兵,一双眼却慢慢由地上转到了另外那两名兵士身上,“你们……原是一伙的!” “什么一伙不一伙的?”小兵朝那两人看看,微笑,“十二姐,你没认出来么?他们是江斋主和杜汶。” “阿瑶,这是皇上。”江天成开口道,虽改换了容颜衣饰,语声却未有丝毫之变,“快放下剑,莫意气用事伤了皇上。” “原来你们早就勾搭到了一处。”阿瑶紧握着剑,下意识地对江天成的后半句话选择了忽视。 皇帝道:“十二姐说得好难听,什么勾搭?碧玉斋历来都是皇家暗卫,之所以为唐相办事不过是奉了先皇遗命。调遣号令所用的铁牌可一直都在宫里,从未交予过他。而今他既有异心,碧玉斋自然要回归皇室。”他说着,见阿瑶面色苍白,神情恍惚似有所动,便试探着又往她身前走了两步。 “站住!”阿瑶见他走来,神色一震,立时将剑往前又送出两三分,只差一点便抵上皇帝胸膛。 “你再敢动,我真杀了你。”她红着眼圈声色俱厉。 皇帝想不到她竟如此执拗,硬是一点情义都不念,一时也恼了。他还就偏不信邪,又往前走了一步,偏着头半挑着眉做出一副轻狂样儿,盯住她道:“你舍得杀我?一夜夫妻百日恩,好歹你我也做了两晚夫妻,怎么也有两百日的恩情,你就真下得了手。” 阿瑶手中软剑剑尖正抵上他胸膛,被他这番轻佻言语一激,顿时就把剑往前一送。 皇帝万料不到她竟真下了手,只觉胸口一疼,紧要关头杜汶抢上,一把推开他。幸是穿了铠甲,阿瑶用的力道也不算太重,是以连铠甲都没刺穿。皇帝踉跄退后数步,被江天成扶住,一脸惨白望住阿瑶:“你竟这般狠心……” “那晚……那晚上真是你?”阿瑶脸色也好看不到哪儿去,手微微发抖,几乎握不住金铃剑。 皇帝推开要上前为他看伤的杜汶,冷声道:“是,当然是我,不然你以为是谁?你的唐相……呵,你以为他有多能耐?没见他大势已去,竟连鬼王林这等地方都要闯么?你还要跟着他……嗯?他就这么好,就算害你死几次你还要死心塌地跟着他?” “那又关你什么事?”阿瑶被他越说越乱,心头烦乱不已。 “怎不关我的事?”皇帝见她如此,也就放软了声,“十二姐你好好想想……” 他正斟酌用词,该怎生哄她一哄,才可令她稍宽一宽心,别再这般激动。却忽听喀喀声响,脚下踩着的那方地也似在震动,随后背上一冷,竟有风吹入,他一个激灵,立刻反应过来,蓦地转头过去,便见身后石壁缓缓向两侧移开。石壁开处,一人巍然而立,赫然便是唐连。 与此同时,阿瑶已尖声叫道:“阿连--别过来!他们是奸细,不是岳将军部下。” 这一声瞬时提醒唐连,却并未照阿瑶所说不过来,反飞身扑入,挥箫便朝皇帝击去。 江天成与杜汶哪容他接近皇帝,同时纵身挥剑一跃而前,将唐连拦在外围,当下三人斗在一处。 阿瑶怕唐连以一敌二吃亏,便要上前去帮忙,却被皇帝一把拉住。她对他已是大为光火了,再被他一拉顿时就火冒三丈,回头朝他便是一剑。还好皇帝早有准备,身子后仰躲过,跟着紧走一步便去拿她右手腕,试图将她手中的剑夺下来。阿瑶岂肯让他得逞,返身纵起,嗖嗖嗖抖出三朵剑花,直奔他面门而去。 皇帝一时也拿她无法,只连连后退,一面退一面道:“十二姐……你消消气,我对你真没有恶意。” 一语甫毕,斜刺里忽地打来一枚暗镖,却是唐连那边在作怪。皇帝耳听得尖锐的呼啸之声,心知不妙,翻身朝后便躲,不想唐连竟是不依不饶,跟着有连发三镖,皇帝拔剑打落两枚,剩下一枚却是难逃,眼见那一点白光直奔眉心而来,身后却是坚硬石壁,正自绝望,忽听嘀铃铃一阵响,跟着呯一声脆响,竟是阿瑶用她的扶摇铃碰开了那枚暗镖。 皇帝定眼盯着在面前不停转圈子的扶摇铃,心里忽喜忽忧。喜的是紧要关头她到底不舍他死,忧的是这扶摇铃到底要在他眼前转多久,吓唬人也不是这样吓法。正要喊她把这东西收回去,却听杜汶道:“皇上小心背后!” 说话当间,便听轰隆隆一声响,天地又开始摇晃。 皇帝回头看去,便见身后石壁已然消失,留下的却是一道深不见底的沟壑,而他的一只脚已有大半悬空在那深壑之上。猝不及防下,他慌忙朝前迈出一步,但这当口,唐连竟又射来一枚暗镖,他避无可避,身子往后一仰,登时往深壑内倒跌下去。千钧一发之际,他腾身倒翻而起,同时间持剑朝壑壁上用力一戳,剑身直入岩土当中,总算没有再继续下落。 也算是他反应得快,他并没有落下去太长距离。他一手把住剑柄,一手攀住凸起的岩石向上攀爬,眼见便要爬出去,忽然一只大脚伸来,一脚便将他攀住沟边的手踩住,下脚狠重,几乎没把他的手骨踩碎。 皇帝疼得几乎没晕过去,抬眼看时便见唐连圆睁着双眼,俊美的面容此刻看来竟有些狰狞,一手持起玉箫便待要再射他一镖。 唐连这是铁了心要杀他。 皇帝心中惨然,不想竟丧生在这么一个无名小卒手里,日后被人说起只怕都是笑话。 “唐连,你敢杀皇上!”江天成那边已是急了,唐连今日简直像是疯了一般,他同杜汶两个人居然都挡不住他,竟被他找到空挡脱身,以至令皇帝置身于这般危险的境地。当此时刻,皇帝命在一线,完全掌握在唐连手上,他与杜汶竟也不敢妄动,只一左一右持剑与唐连对峙,却怎样都不敢上前,只怕逼急了他便来个鱼死网破。 唐连不语,阿瑶却冲了过来,拉住他手臂使劲往后拖:“阿连,你不能这样!快走,咱们走--” 她这时也慌了,这是皇帝,唐连他是要弑君么?何况,唐初楼似乎……从来就没有反意,更未有意要杀皇帝。唐连如此,是要置唐相于何地? 但唐连却是一动不动,仿佛根本就没听到她说的话。他甚至又抬起了脚,想要再狠狠剁皇帝一脚。 阿瑶急得汗都下来了,正不知该如何是好,便听身后响起一阵脚步声。回头看时便见唐初楼率众站于不远处,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们,道:“阿连,你这是在做什么?” 唐连听到他的声音,不由一震,身上戾气渐消,却仍是不肯放过皇帝,回头朝唐初楼看了看,道:“相爷,这人是奸细--我正要杀了他。” 唐初楼置若罔闻般看着他,道:“把人救上来!” “相爷--”唐连万想不到竟会等来他这么一句话,“这人不能救!” 这次唐初楼看都不看他了,只道:“救人--” 唐连不能抗命,终于挪开脚,俯身欲去拉皇帝起来,却被杜汶一剑挡开:“滚,我们自己会救。”他这里说着,那边江天成已将皇帝拉了上来。 阿瑶眼望皇帝血肉模糊的手和惨白的脸,心头一颗大石总算落地,多亏了唐初楼及时出现,不然还不知怎么收场,若是皇帝真死了,怕是唐相浑身张满嘴都说不清楚。 “阿连走啦,我们快走!”她在心里暗自庆幸,一面推着唐连紧往唐初楼那边走。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wwtt915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3-12-01 19:46:11 同时感谢spartal的长评,写得非常好,在此给你们鞠躬致谢~~ ☆、第47章 故人冢(2) 皇帝虽形容有些狼狈,神情却是泰然,捂着伤处冷眼望阿瑶扯着唐连走到唐初楼身边,心头百般不是滋味。 江天成与杜汶却是暗捏了把汗。 方才八阵开启,将进来的人分隔到了八个不同的密闭空间,眼下阵眼被破,那些做隔断的石壁自然消失。众人得以再度聚首,只是阵法将将告破,只怕大部分人都还懵里懵懂搞不清是怎么一回事,是以他手下混进来的人还没来得及过来支援。眼下他们只有三人,即便是有人过来支援,也不过就十来人,唐初楼那边却是百十数人。若唐初楼真有心杀他们,那可真是不费吹灰之力。 二人紧绷了心弦,各自握紧手中长剑,只待唐初楼那边一有动作便予出击。 不想唐初楼竟是看都不看他们一眼,只待阿瑶、唐连走近,便转身带着一干人径自朝另一头走了。 江天成与杜汶白担心了一场,这时松下劲来,才觉背上发凉,竟都被冷汗打湿了。 两人面面相觑。杜汶道:“他这是什么意思?” 皇帝眼见人群中阿瑶的背影渐渐远去,道:“还能有什么意思,自是还不想与我们撕破脸。” 杜汶道:“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皇帝朝江天成看看,道:“总是要先出了这鬼地方。” 江天成点头道:“圣上说的是,方才八阵引动,只怕随后不久九门也会开启,咱们先跟着他们出了鬼王林再说其他的事。” 皇帝颔首。三人随后也快步跟了上去。 沿途可见不少白骨骷髅,更多的却是还没完全冷去的尸首。有全乎的,也有不全的,最惨的一个被轧成了好几块,血淋淋惨不忍睹。多是方才引动八阵时不及躲闪惨死的兵士,有岳朗部下,也有少数几个黑甲精卫在内,或许也还夹杂有他们的人。 这等血腥场面皇帝其实见得不多,不免微微皱起眉头,加快了脚步,一面问江天成道:“何谓九门?” 江天成道:“字面之意便是九道门,如无意外,稍后他们便会遇到第一道门,玄机便在开门的旋钮内,弄得不好,开门后会又有八道门出现,是谓九门,原本不引动八阵,九门开启的机会便少之又少,但今日八阵已然引发,这九门便有了接近九成的几率出现。九门之后是八卦太极阵,依洛轻羽的本事,破八卦太极阵不会太难,难的是那九道门,开启后只有短短的瞬间让人通过,而他们有这许多人,根本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全部通过,所以他们得有人先行通过九门去八卦太极阵填阵眼。” 一番话说下来,连皇帝也不禁吸了口气冷气,道:“那我们也得快点,不然很可能被困在九门之中。” 江天成道:“我们不急,等他们填了阵眼再过不迟。” 皇帝听他这般说,方放了心,但一想起阿瑶心便又悬了起来,道:“那填阵眼的人会怎样?” 江天成一愣,见他面有忧色,便知端的,却也不点破,只道:“那填阵眼的,自是多半活不成了。不过能填阵眼的也只能是能破八卦太极阵的,所以洛轻羽最好能把握那一成的机会,否则,今日便是他的死期。” 皇帝这才安心,嘴里却道:“倒是可惜了。” 虽知阿瑶多半不会有事,但在没确认她人完全安全之前,皇帝心里还是不踏实,所以还是尽可能快地追上了唐初楼的大队人马。实际上那已不能算是大队人马,在八阵中死了部分人之后,他们的人数只剩下原来一半多点,统共也就二百来人。 夙玉也在死的那部分人当中,故而唐初楼身边现今能用的人已是不多。 皇帝追上唐初楼时,洛轻羽正在小心翼翼地开九门中的第一道门,那是道嵌在石壁上的铜钉门,门上秽迹斑斑,还布有蛛网,也不知多少年没人来过。随后果然被江天成料中,他的运气十分不好,竟真引动了门后那八道门。这实在是不幸,洛轻羽无奈之下只有如江天成所说,穿过九门前去破第九道门后的八卦太极阵。 在这之前,他已向唐初楼把诸事交代妥当,唯一不曾说的是填阵眼的恶果。 九道门一开即合,前后也就是一瞬间的事。众人只见忽地一道黑影风驰电掣般自门间掠过,只是眨三四下眼的功夫,刚刚开启的九道门已然逐次合上。众人对着紧闭的铜门等了约莫两盏茶的时间,九道门才从外向内渐次打开,之后便再未合拢。 洛轻羽没有出来,只遥遥从内喊了一嗓子。 唐初楼闻声,这才带人入内。 岳朗从后追上,低声禀报道:“相爷,方才那三人又跟来了。” 唐初楼面上纹丝不动,只道:“不管他们,让他们跟着。” 唐连再忍不住,道:“相爷,方才那样好的机会,为什么不杀了他们?” 唐初楼霍地转过头,眸中怒意霎时大盛,道:“住嘴!” 语声不大,却似夹带滔天怒火,震得在场诸人都是一惊。阿瑶见势不妙,忙悄悄伸手拉住唐连袖子晃了两下,让他别再乱说话。 一行人从第九道门出去,便见眼前一片豁然,八卦太极阵阵形已开,只一杆高高的旗杆立在外面地上巨大的黑白两仪图的中心,而在旗杆周围的地上却有一汪血,映着白色那面的地上格外醒目。众人顺着那滩血往旗杆上看,便见还有鲜血顺着旗杆往下流,再往上看,便见旗杆顶上横挂一人,却不是洛轻羽又是谁? 唐初楼顿时便醒过味来,眼中一热,喉头禁不住哽咽:“轻羽……贤弟——” 旗杆上的洛轻羽还有气息,挣扎着向下喊道:“相爷,顺着这里出去便可出鬼王林了,您多……保重……”重字说完,他这口气再接不上,头往下垂,就此再也不动。 唐初楼仰头朝上看了许久,忽道:“放洛庄主下来,找个地方好好葬了他。” 唐连、泛香应声说是,走至旗杆边,却不知怎样将人放下来,正琢磨着是不是要把旗杆砍断,队伍当中却忽有一人窜了出来,大声阻止道:“相爷,不能放他下来!” 唐初楼循声望去,便见江天成急匆匆奔了过来。虽是乔装易容了一番,唐初楼却知那就是他,还有后面跟着的皇帝和杜汶。碧玉斋主江天成人称妙手丹青,想不到除了画艺出色外,竟还有这么高超的易容术。碧玉斋是什么时候与皇帝搭上的,怎么他竟一点也不知道?还是早在江天成寻机巴结他时,已然有今日的局? 他不说话,只冷冷盯住江天成,等看他要说什么。 江天成跑至近前,径道:“他填的是阵眼,若放下来,八卦太极阵即刻又会开启,到时这里的人全会被困住,一个也出不去。” 他如此一说,唐连和泛香都不由迟疑起来,顿住手转眼看向唐初楼,等他示下。 唐初楼也是微微一怔,握拳默了片刻,终于下定决心。他面朝旗杆拱手一鞠到底,如此连着三下方罢。 江天成看他这般,便知他改变了主意,由不住大松一口气,正自庆幸,便见唐初楼乾指指着他道:“岳朗、泛香,与我好好看住这三人,别让他们跑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土豪们的地雷和同学们踊跃的留言,有你们的爱和支持,才有我这篇文的继续~~ 556966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3-12-03 08:53:30 月落斑驳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3-12-03 15:12:01 向你们鞠躬! ☆、第48章 故人冢(3) 唐初楼话音甫落,江天成脸色便是一变。自知之前背叛与他,一旦落入他手中必没有好下场,眼见泛香、岳朗带人过来,便要将他三人团团围住,又岂肯就范?霍地一伸手便将离他站的最近的阿瑶抓了过去,他武功了得,阿瑶又无防范,被他一下按住大椎穴,顿时浑身发软,完全挣扎不得。 江天成将剑抵在阿瑶颈上,道:“谁敢过来,我便立刻杀了她。” 这一下唐初楼也始料未及,喝道:“放开她!” 唐连也是大惊,奔上前来怒吼道:“放开我十二姐!” 江天成哪里肯放,拖着阿瑶退至皇帝、杜汶身边,道:“要放她可以,先让我们三人出去!” 阿瑶落到江天成手中,却是正中了皇帝下怀。他心头不由窃喜,却又担心江天成真伤了她,只是这等情况下却不能让人看出端倪,只得强忍着没说话,手底下却暗中拉了一把江天成的袖子。 江天成会意,将剑尖稍往外挪了点,道:“相爷,若非我方才提醒,此刻这里便是修罗场。怎么说也有份恩,便算偿了当日岳州我欠您的债。大家两讫,当是各不相欠如何?” 唐连道:“你这叛徒,你休想!” 江天成道:“相爷都没发话,你在这里瞎嚷嚷什么?你不是同你十二姐很要好,不想她死的话就滚到一边去。” 一句话顿将唐连说的哑口无言,见阿瑶惨白着脸奄奄一息,心头一时大急,转头看唐初楼道:“相爷!” 唐初楼脸色铁青,目光在江天成与阿瑶脸上来回转了几转,终于道:“放他们走!” 当下众兵士听令将出去的通路让开来。 江天成拖着阿瑶,护住皇帝与杜汶快步倒退着朝出口而去。唐初楼率众紧逼过来,待到门口,江天成猛地把阿瑶往前一推,转身拉起皇帝和杜汶,纵身便走。 皇帝大急,他未想到江天成竟会放阿瑶走,但事已至此,却又不得不走,一时气不可抑,道:“你这是做什么,人都到手了怎又放掉?” 江天成被他责骂,却也不恼,不温不火道:“带着她,我们还走得了么?”一面安慰皇帝道,“还有机会,圣上莫急。” 皇帝恨道:“机会,她整天跟在他身边……谁知会怎样!” 那边阿瑶一跤扑入唐初楼怀中,唐初楼反手将她搂住,见唐连腾身欲追,便出声喝止:“算了,别去追了!” 唐连闻言只得停足不前,转回来询问阿瑶可有受伤。 阿瑶摇头道:“没有……”一面却是自责,“都怪我不好,一时大意竟给他得了手,坏了相爷的大事。” 唐初楼此刻也无心思再怪责谁,道:“先莫说这些,我们先出鬼王林再说。” 那出口正是出鬼王林的通路。 至此,他们总算是出了鬼王林。众人都大有劫后余生之感,竟连外面的天都觉蓝了几分。 其时正当午时,太阳当头而照,竟一扫连日来的大雪阴霾天气,颇有些暖意。因为辎重马匹尽都被丢弃,众人只能徒步前行。 走了一段崎岖难行的山路,众人终于走上正道--陈官道。 又往前行了几里路,路过一带村落。唐初楼命令队伍就在村边上停下歇一阵脚,顺带寻几户人家买些油米干粮安顿中饭。除此还需添些寒衣和马匹,但这可能都得等到襄平才成。岳朗和唐连带人在村子里挨家挨户地问,油米倒是买了些,寒衣也弄了几件,马匹却就难了,村中最阔绰的一户人家也只养了两头牛,于是好说歹说跟人家买了头牛,见他家的牛车还不错,索性又把牛车也买了。 落黑时,他们行至襄平。其时城门已闭,他们不得不在城外宿营。 进入冬季,万物萧条,路边树木花草皆都枯败,零星薄雪这里一团那里一团覆在草木之上,说不尽的萧索凄凉。唐初楼眼望远处的山峦,猛可里他好似想起什么东西,忽然问岳朗道,“当年,她便是在襄平遇害的?” 岳朗被他问得一呆,随即便想起一件事来。这几日所遇变故太多太大,以至他头脑发昏,都把这样重要的一件事忘记了,忙道:“是在这里,都怪我当时来晚一步,否则商姑娘也不会……”提及当年旧事,他顿觉愧疚,那是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时他还不在洛邑,得唐初楼信赶去接因商相之事被牵连,正往北逃的徐云风、商玉夫妇,谁知戚家派出的追兵竟先一步在襄平城外追上了这夫妻二人。 等他到时,夫妻二人已然殒命。 为此他一直都觉愧对唐初楼,此刻旧事重提,便又免不得伤感自责一番。 唐初楼摇头道:“不怪你。”他安慰般拍拍岳朗肩膀,叹口气道,“她葬在哪里?我想去看一看她。” 岳朗道:“就在西面的山上,他夫妻二人都葬在那里。” 唐初楼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便见前面不远处有座山包,隔着一段距离,又有树木遮挡,并不能看到坟茔。他望着那处山包出神半晌,道:“有香烛纸钱吗?” 岳朗摇头道:“没有,明日我便去城里买些来。” 唐初楼道:“不必了,她那里似乎不远,便把队伍带过去,今晚宿在那里便好。” 于是队伍折转向西,往那座山包而去,当晚队伍便歇在山上。 唐连带了些许兵士找了个背风的地方合力打整出一块干净地方,以围布隔出块地来,简单搭了个帐篷。 帐内生起火,倒也勉强能御寒。 唐初楼并未立刻去商玉坟前拜祭,等一切收拾妥当,却把唐连叫了来。 阿瑶见他面色不豫,便知事情不好,等他问出话来果不其然。 唐初楼问唐连道:“你知道今日你要杀的那人是谁?” 唐连跪坐在地上,放在膝盖上的双手微微蜷缩成拳,许久方道:“知道。” “你知道他是皇帝?”虽早料到是如此,听他这般说时,唐初楼还是不愿相信。 “是。”唐连低头再次确认。 “你--”唐初楼面上怒色渐盛,又问一句,“这么说,你是早知道他是皇帝才决心要杀他的?阿连,你到底想干什么?” 唐连缓缓抬起头,道:“他不配做皇帝,杀了他,相爷取而代之……” 没等他说完,唐初楼已劈手将手边的水囊掷了过去。唐连没有躲,水囊直接砸到他头上,破开一道缝,水从缝里飙出,浇了他一头一脸。阿瑶整个人都呆住,眼见他额上瞬间红肿起来,只看着就觉疼,可见砸的有多狠。 “你这是要逼我反?”唐初楼双眸中隐隐有赤色,他咬着牙,语声微微发颤。 唐连垂首道:“我也是为相爷着想,皇帝处心积虑想要除掉相爷,这个时候相爷不反,难道等着被他杀头么?” “好个为我着想。”唐初楼冷笑道,“为了替我着想,你还杀了沈平和他两个儿子。” 唐连没想到这件事竟也已被他知晓,一时怔住,他自知这个时候抵赖也是无用,索性便认了:“是,我是杀了他们。” 此言一出,阿瑶也被惊住,居然,沈平也死了。阿连他……他竟连两个未成年的孩子都不放过。什么时候唐连竟变得这般狠心,他怎么就变成了这样? 唐初楼深吸了口气,道:“你杀皇帝、杀沈平当真是为我着想?难道不是为了自己,我若称帝,你唐连会是什么?便是功高震主的开国元勋,是不是,阿连?” 唐连愕然看向他,面色巨震,道:“相爷,我没有这么想,我只是……阿连绝无此心!” 唐初楼道:“那个位子你以为那么好坐,我凭什么上去,名不正言不顺,还要背负谋逆叛乱的骂名,被皇帝这一计釜底抽薪,只怕现而今京师之中那些墙头草早便倒戈,又凭什么去争那个位子?到时大杞的天都要翻过来,且不说叶衡,京中戚氏第一个便会来讨伐我这叛臣贼子。” 唐连道:“可相爷门生遍天下,我们难道不可以先去别处养精蓄锐?” “住嘴!”唐初楼打断他,抬手指住帐外,道:“滚--你给我滚出去!” “是!”唐连一脸恭敬地匍匐跪倒,对着唐初楼作了两个揖,起身躬腰,一步一步退出帐外。 帐内气氛沉重而压抑,阿瑶踌躇许久,方小心翼翼开口:“相爷……” 一开口便被唐初楼打断:“别告诉我你是要为唐连求情,不然,我会连你一并赶出去。” 他既如此说,阿瑶又还敢说什么,闷声坐了一阵终究不放心唐连,悄悄起身往帐外去。 唐初楼也不阻止,在她身后道:“去告诉他,叫他最好滚远点,不然他以后可能会死得很惨。” 阿瑶俯身捡起地上被砸坏了的水囊,道:“我出去丢这个。” 唐连就在帐外,面朝帐门端端正正跪着,一动也不动。 阿瑶走过去,伸手要去扶他,却被他止住:“十二姐,你回帐去吧!这件事与你无干,你别管我了。” 作者有话要说:忽然又卡了,赶字数中,非常粗糙,随时会修改。 再修一下,然后继续修下一章,赶文的结果就是怎么都不满意,然后想删了重写,其实我已经删了两个两千字了,每次情节都不同,每次都不满意。 感谢土豪们的保养: 五月春夏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3-12-05 13:40:05 山池晚步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3-12-05 13:31:36 山池晚步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3-12-05 13:28:33 spartal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3-12-05 01:35:22 爱你们,鞠躬! ☆、第49章 故人冢(4) 当晚唐连就在外面跪了一夜。 阿瑶在帐内耳听得风声呜呜直响,无论如何也睡不着,想到唐连就在这冷风里跪着,终是睡不住,微支起身在黑暗里觑了唐初楼许久,确定他完全睡着后,蹑手蹑脚爬起身,将身上盖着的那件厚氅拿去披在已是浑身僵冷的唐连身上。唐连不肯,推来推去,阿瑶也忍不住冒火,道:“你想冻死我不管,吵醒了相爷可怎么办,你是想让我陪你受罚么?” 唐连这才没再拒绝,低头道:“十二姐,多谢你!” 阿瑶看他如此,心头也自凄楚,半蹲□问他道:“阿连,你到底为什么这般做?” 唐连垂下眼,默然许久,却道:“十二姐,你就别问了。” 回到帐内时,阿瑶浑身已冻得冰冷,因为身上的厚氅给了唐连,她便没有再可以御寒的东西。好在帐内火还燃着,她便悄悄在原位躺下,两手抱着肩,只是簌簌发抖。正抖得厉害,背后睡着的唐初楼却忽然一个翻身,贴近前来,有力的臂膀伸过来环住她柔软的腰肢,将她拖进自己所盖的厚绒斗篷底下,火热的躯体靠上来,他滚烫的胸膛紧贴住她的后背,好似火炉一般,寒意立时被驱散不少。 阿瑶身上虽暖和,心里却是紧张不已,两人已许久没有过这样亲密的肌肤相亲,以至她都有些不习惯起来,一时僵住不敢动,只轻轻道:“相爷--我吵醒你了?”还是他一直便没睡着,将她夜里所做的一切全都看在眼里? “嗯。”他含糊地应了声,倒又有些像睡意迷蒙的样子。一双温暖的大手却摸索着握住她冰冷的双手,为她暖起手来,一双腿也伸过来绞成剪刀样将她冻僵了的双足夹在他热乎乎的双腿间。 这样亲密的姿势让两人的体温无端升高了几倍,唐初楼渐渐不满足于只是这样抱着他,他探头过来在阿瑶颈间落下滚烫的吻,紧贴住阿瑶臀部的腰下渐有硬物抬头。隔着厚重的衣服,也能清晰地感觉到。阿瑶不安地动了动,他立刻便按着她耸腰连撞了几下。只是这样如何又解得了渴,他一双手毫不犹豫从她衣服底下伸进去,在她身上四处游移,从峰尖渐渐往下,有意一探谷底。 阿瑶蓦地抓住他就要探入她亵裤里的手,喘着气道:“相……相爷,我……好些日子不曾洗澡了。” 她不知他是怎么了,这样的天这样的时候竟也能起兴,何况外面还跪着唐连,薄薄的几层围布什么声音也挡不住。 唐初楼哑声道:“阿瑶……我们好些日子没在一起了。”说着仍执意要将手探下去。 阿瑶急道:“相爷……阿连他……还在外面跪着。” 唐初楼没做声,她又道:“他也是为相爷着急,才做了那些糊涂事……” 他仍旧没有回应,却忽然扳住她的脸,吻在她唇上。阿瑶双唇被堵上,顿时再说不出话,唇舌纠缠下,气息渐促,她只觉心里跳得厉害,脑中也有些晕迷起来。正是意乱情迷,他却忽然便放开了她,侧转身仰面躺在她身边,道:“睡吧,阿连的事你别再说了。” 天亮时,阿瑶做了个梦,梦见唐连在外面被冻成了一尊冰雕,她过去喊他,只伸手轻轻碰了下他便哗啦啦碎成了粉末。她被吓醒了过来,起来一看,帐篷里就只剩下她一个人,唐初楼人已不在,他的斗篷倒是搭在自己身上。 火塘里的火早已经熄灭,帐篷里冷森森的。 她想起方才那个梦,心头仍自乱跳,忙起身跑去帐外,却并不见唐连。 阿瑶在营地里四下找寻,却到处都看不到他的身影,方巧遇上泛香,便摒弃前嫌向他询问。 泛香爱理不理地道:“不知道,没见到他人。” 阿瑶又问:“那相爷在哪儿?” 泛香瞪她一眼,仍道:“不知道。”说着便走开了。 她满怀失望地看着他走远,心里隐隐有不好的预感,只不敢深想。在原地站了片刻,决意到营外再去找找,方出营门便见岳朗从外走进来,便忙迎上去问:“岳将军,你有没有看到阿连?” 岳朗迟疑着道:“早起便没见到人,不知去了哪里?” 阿瑶心里发冷,强撑着又问唐初楼的去向。 岳朗回头看看不远处的山包上,皱眉想了想,还是告诉了她:“相爷便在上面。” 阿瑶道了谢,也不管旁的,先跑去山上找唐初楼。 等上去后果见他在前面的一小片松林边上,在那松林边上立着两座坟茔。唐初楼只穿了件夹衣提着壶酒半跪半坐在坟茔前,也不知在做什么,停一停,又往坟前洒一泼酒。 阿瑶奔过去叫道:“相爷!” 唐初楼闻声转过头来,他微眯着眼逆光看她,目光竟有些迷惘,竟好似不认识她一般,好半晌才道:“阿瑶--” 他是在叫她的名字,可那眼神,阿瑶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却觉他那眼光并不是在看她,而是在看另外一个人。 “你知道相爷叫她什么吗?” “相爷叫她阿瑶。” 耳边突兀地冒出这么几句话。 她缓步走过去,眼光转到坟茔前立着的墓碑上,然后她便看到了“商玉”两个字。 “你该知道你的名字是打哪儿来的了?” 阿瑶怔怔地想,那个人果真没有哄她。在他们眼里,唐初楼也好,秦放歌也罢,她一直不过是个替身。 代替的便是这坟茔中的人--商玉。 那传说中高洁如兰、片尘不染叫人可望不可即如仙子般站在云端的女子。 而她若不是因相貌与商玉相似,便应是地上的泥才对。 谁又会是真心待她? 恐怕皇帝缠着她,也是这般原因。 阿瑶由不住轻轻叹口气,转头看唐初楼时,便见他眼中微有怒意,倒像是被人撞破了什么尴尬事。 “你来做甚么?”他问,语气并不好,显是不愿意她出现在这里。 阿瑶想及昨晚那番柔情,心里竟是一痛,面上却不为所动。毕竟这些事与唐连的生死安危比起来,并不算什么,便也就拾整心绪,当做没事人般走到他面前,道:“我来找阿连,相爷,您知道阿连去哪儿了么?我刚刚做了个梦,梦到他变成了冰,一碰就碎了。” 唐初楼听她这样说,一时倒有些哭笑不得,将适才去远的思绪拉回来,安慰她道:“不过就是个梦,哪儿能当真?” “可我,还是担心……”阿瑶满目愁绪,“阿连他不见了,该不会是有什么事情。” 唐初楼听她又提起唐连,胸中不觉又腾起怒气,板起脸道:“别再在我面前提起他!” “相爷……阿连他是做了错事,但念在他对相爷忠心耿耿的份上……”阿瑶见他发怒,也知道不该再说下去,却还是想为唐连辩白几句,以期唐初楼能听进去一两句。 只是唐初楼正在气头上,又如何能听进去,当即打断她道:“我叫你别说了!” 阿瑶被他喝斥,一时也不敢造次,埋下头没再说话。 唐初楼道:“好了,这里没你什么事,你去吧!” 阿瑶道声是,便欲转身离开,临走时又忍不住去看那两座坟茔,也不知怎地便站住脚,鬼使神差地问道:“听说我长得很像这位商玉姑娘,是么?” 唐初楼眼中光芒闪了闪,道:“谁告诉你的,江天成么?” 阿瑶答非所问:“她还有个小字,也叫阿瑶。” 她今日一定是中邪了,明知道不该这样说,却管不住自己。原来人心都是不足的,起初的时候她确实未曾想过他会与她如何,只呆在他身边能为他端茶递水便觉满足。 高高在上的唐相私底下并非如传言中那般可怕,至少在阿瑶看来,他是温和的,虽不苟言笑,却很少对人发脾气。闲暇时他会逗那只养在廊上会说话的鹦鹉,有时也会望着她的身影发呆。那时她想不明白,而今终于是明白了,原来他望着她发呆时是在想着别人,那与她长相极为相似的另一个女子--商玉。 便连她名字的由来也是因为她,阿瑶,瑶字,不就是玉的别称么? 她终究是逾距了,明知有些事不可求,却仍固执地奢望着他的真心,实在是不自量力。他这样的人,又岂是她能配得起的?而她竟然在这里拈酸含醋,徒惹人笑话罢了。 只是意料之外地,唐初楼竟没有发怒。他看着她,眼中微有诧异之色,怔了半晌,却忽笑了笑。 阿瑶心里有些发毛,只觉他这样笑着倒比直接发怒更为可怕,她心里忽上忽下,但话既已说出口,想要收回已是不能,索性便把心里的疑惑都说出来:“不知我这名字可是沾了那位商玉姑娘的光?” 这下唐初楼不笑了,皱起眉道:“别姑娘姑娘的叫,若论起辈分,她可是长你一辈的人。”连他也是长她一辈的人,他如此想着,不觉便有些晒然。她还很年轻,比他小了许多,若商玉还活着,也是三旬的人了,与青春年少的她相比,只怕也得甘居下风,叹岁月无情,红颜易老。 “我……”阿瑶未想他竟如此说,一时红了脸,这么说倒是她想多了。 唐初楼没理会她,擎起酒壶,又向墓前洒了些许,站起躬身拜了三下,道:“你也拜一拜吧!” 阿瑶不知他是何意,但他既这么说了,说不得还是得上前拜祭拜祭,总不好跟作古的人计较,那样未免也显得自己太过小气。 唐初楼等她拜完,才道:“她的小字不是阿瑶。”一面说一面从墓前走开,道,“陪我走一走!” 阿瑶也不知他说的是不是真话,但心里因他这话还是好受了不少,一时有些羞愧,又有些难为情,倒觉自己理亏起来,便也就老老实实跟在他身后。 两人一前一后在山野间缓缓往高处前行,都没有话,直到走至悬崖边,再无路可走,方始停下。 山风猎猎,唐初楼临风立在崖边极目远眺,袍裾随风翩翩翻飞。 阿瑶在后望住他,孺慕之情又起,却又担心他这样站着会不小心掉下去,由不住上前小心抱住他的一只手臂。 唐初楼回头看看她,道:“冷么?” 她只想着这里危险,忙点点头:“我们还是下去吧!” 他也道:“这上面确是有些冷,怪道人都说高处不胜寒。”说着拔下酒壶上的塞子,咕咚饮下一大口,回头看见阿瑶,又将酒壶递与她,道,“喝一口,酒能驱寒。” 阿瑶接过来,看着酒壶嘴,脸红了红,闭上眼也喝了一口。心里却想,他这般待她,是不是与待那位商玉前辈多少有些儿不同? 酒入喉中,火辣辣直下肚腹,却真是不那么冷了。她咂咂嘴,想一想,便又喝一口。 唐初楼倒笑起来,道:“这酒烈,别喝醉了。” 阿瑶被他见笑,脸越发红起来,摸一摸脸道:“我只喝了两小口,不会醉的。” 唐初楼见她这模样,心里倒颇喜欢,走过去将她拥在怀中抱了一阵方放开手,捏了捏她被冻红的鼻子,问道:“还冷么?” 阿瑶摇头道:“不冷,相爷呢?”他穿这般少,不冷才怪。 唐初楼将手递给她:“摸一摸。” 阿瑶伸手去摸了摸,立时冷得一跳,道:“好冰。” 唐初楼由不住又笑,见她要脱外面的斗篷给他,便道:“我穿了,那你怎么办?” “我里面的衣服厚。” “可你是女人,不然我穿着抱你。”唐初楼觉着自己今日真是一点也不正经了,居然也会打情骂俏。 阿瑶似是愣了下,稍后却道:“也好。”说着便把那厚绒的斗篷脱下来递给他。 唐初楼果然接过去披在身上,随后将阿瑶拉过去,把她整个儿包在了斗篷里面。他把脸贴在她鬓边,柔声道:“阿瑶,我待你一直不好,你记恨我么?” 她想了想,还是说了真话:“我想恨你,可总也恨不起来。” 唐初楼半晌无言,心头一时滋味难辨,好一会才又道:“旁人说的那些话你不要放在心上,我其实并未有把你当成是她。” 阿瑶偎在他怀中,竟被这句话弄酸了眼,半晌方道:“那位商玉前辈,她--到底是怎样的?” 唐初楼轻抚着她乌油油的头发,略恍了回神,才轻轻道:“她是我初入朝中时,授业恩师商相的女儿。” 阿瑶静静听着,他却又半晌不出声,于是她由不住又问:“她……很美么?” 唐初楼闷笑一声:“是啊,同你一般儿美貌。” 阿瑶因他这句话,又变得有些心绪低落,一时也没什么心思再问下去,低头默然无语。 “不是要打破沙锅问到底?”唐初楼微觉奇怪,“怎么却又不问了?” 阿瑶“哦”了一声,抬起头瞧见他眼中促狭的笑意,脸上顿如火烧,扭捏了片刻,终于还是问:“相爷同她是怎样认识的?” 作者有话要说:修改完毕。 又修改了一遍,希望与之前相比能好一点,更高的要求恐怕是暂时达不到了,有时候脑子里想的和手上表达出来的总是不一致,笔力有限哪~ ☆、第50章 恨相逢(1) “怎样认识的……”唐初楼重复着她的问话,目光望出去,仿佛陷入了悠远的回忆中。 他同商玉是怎样认识的呢?唐初楼回想着,一晃十多年过去,那些过往已不十分清晰,但与商玉初见面时的情景他却仍是记得。那是他高中榜眼的那一年,因是文采出众,甚得主考商相青眼相看。他感念商相知遇之恩,初初入朝,也需有所依傍在京中站稳脚跟,自是心甘情愿拜入他门下,成为他众多门生中的一员。 与商玉相识,便是在那时候。 初去商府拜谒,便遇上秦放歌。哦不,那时他还是商放,只有十五六岁,正是让人头疼的年纪。也不知是什么原因竟对他百般刁难,还是徐云风出面替他解的围。商玉便随在徐云风之后,清雅如画。他还记得那一日她穿着藕荷色的衣裙,外面罩了件银狐皮的披风,静静站在那里,一双妙目满含关切盈盈朝他看过来,皎若天上明月。 他从此便将那双眼放在了心上,商玉待他也与别不同。 商玉有倾城之貌,温婉聪颖,才华出众,与他可算是投契。可惜终究无缘,她到底还是嫁了师兄徐云风。 商天佑虽是爱才,门第观念却根深蒂固,到底不愿女儿嫁与他这寒门出生的子弟。徐云风家世显赫,人才也出众,并不输他多少,两相对比,他自要选那最好的做女婿。而他也非痴情种子,为了前程,最终还是认命,听从恩师的安排,与商玉断绝了往来。 如今想来竟彷如隔世。 商相事发前,其实她与徐云风都来找过他,他们都以为一切是由他在幕后操纵,他们都把他想得太高,却不知商家之所以遭逢那么大的劫难,其实完全是出于先皇的意思。 戚怀义、高安士,还有他,都不过是促成此事的一颗棋而已。 就如同当今的皇帝一般,位高者总是会忌惮功高盖主的臣子。十多年前的商相把持朝政,专横擅权只在他之上,着实招人嫉恨。先皇羸弱,虽是事事由他所为,终究心里不满,为替下一任君王扫清障碍,自无论如何也会想法子除掉商相。他倚重皇亲戚家,右相高安士,后来又选中了他。所以商相才会死。而他如今也成了皇帝的眼中钉,是必除而后快。 唐初楼本只想捡些无关紧要的轻描淡写与阿瑶说说,却未料不知不觉便说了这许多,许是连日来的奔波与挫折在心头积压已久需要纾解,许是此情此景适合回忆过往,又许是她静静聆听的姿态激发了他诉说的欲/望,等他回过神意识到时自己说多了时,该说的不该说的都已说了。 但话既已出口,却也没什么可值得后悔,何况这些事就算他不说,自也会有别人告知她。 至于站在何种立场,那便不是他能控制的了。 他无奈叹口气,道:“怎么就絮絮叨叨说了这许多,你该是听烦了吧?” 阿瑶摇摇头,将脸贴在他胸膛上,道:“商相原是这般死的,他们都冤枉相爷您了。” 唐初楼道:“却也不冤,当时我什么都知道,却没说与他知道。若能及早提醒他……也不至于……”但那个时候商相正对他恨之入骨,又如何听得进去他的话,就算听进去,却也是晚了。先皇那时立定决心要除商天佑,势在必行,根本就没有任何和缓的余地。或者,更早一点,劝动他放弃继续耕苗新法,然后告老还乡。 可那时候的商相正处在权利的巅峰,又岂会轻言放弃? 就如同不久之前的他。 阿瑶默默听他说完,眼见他神情落寞,不由恻然,想劝他一劝,又不知该说什么。朝堂上事并不是她一介女子能懂的,只听着便觉累,何况他还置身其中。她心里隐隐生疼,不由伸手去抚了抚他紧蹙的眉头,想就此将他满怀的愁绪赶走:“相爷,您那时也没有法子……” 唐初楼微勾下头按住阿瑶搁在他眉心上的手,叹道:“我那时一直想,有朝一日若我能到商相的位置,绝不会重蹈他的覆辙。只是,人到了权利的巅峰,总难免会忘乎所以,我以为我会例外,却还是……终还是抗拒不得,做了个与商相一般,擅权自重、骄横跋扈的权臣。” “相爷……”阿瑶欲待说什么安慰他,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 过了许久,唐初楼才抬起头来,眼望住阿瑶笑一笑,道:“又叫你看笑话了。” 阿瑶猛可里摇头:“没有。” 唐初楼捋了捋她鬓边的头发,将身上斗篷取下,重又披在阿瑶身上,牵住她的手,道:“我们回去吧!” 阿瑶看着他默默点头,两人手牵着手朝山下营地行去。 途径松林边那两座坟茔,唐初楼不由驻足又朝那里望了一望,忽道:“这世上最可悲便是自以为运筹帷幄,将天下事尽握手中,可到头来,想要护住的人却一个都护不住。” 他这话里有浓浓的苦意,阿瑶静望著他,越听越觉不对,只不好打断他。 “大师兄是真有君子之风,我一直敬重他,原以为他同阿玉在一起会偕老终生。可惜……我到底还是没能护住他二人性命。”唐初楼深深叹了口气,转目看向阿瑶,将她拉至身前面面相对,“阿瑶……我怕有一日我也会护不住你,就如十多年前护不住他们一样。” “相爷……”阿瑶渐渐醒过味来,“你是要送我走么?” 唐初楼不止一次说过要送她走,她总以为那是在试探她,可如今她不这么想了,因为她知晓,他是真心想送她走。 “你这么聪明。”他轻拍了下她的脸,“我还没说便猜到了。我原是想让你同阿连一起走,可阿连他……也是我平日行事太过独断,以至他竟误会了我,说起来也算是我害了他。你再同他一起走只怕便不合适,只怕会连累了你。而他也不会走,思来想去,还是你自己走罢!” 他说这话时是笑着的,阿瑶看着却想哭,胸口如塞了团棉絮,一哽一哽地疼。 “相爷让我去哪儿呢?”她道。 “随便去哪儿都好,只要别同我在一处。金银细软我都叫人替你打点好了,你找个离京师远一点的偏僻处,隐姓埋名再别回来。若遇上……”唐初楼说到这里,竟有难以压制的伤感在心间涌动,“遇上良人,便嫁了吧!” 说完这话,他再说不下去,放手松开她,撇过脸再无法看她一眼,径自朝山下便走。 阿瑶眼望住他匆匆离去的背影,目光一瞬竟有些呆滞。他这是故意的么?既要放她走,为什么不打她一顿骂她一顿好叫她对他死心?偏偏待她这样好,他这样,叫她如何又走得了?她也不知自己怎会这样,他不叫她走时,她心心念念只想离开,而今他允她走,她却又不愿走了。 她一个人又在山上坐了许久。 直到看到山下营地在拔营,才急急忙忙往下跑。及至跑下去,大帐已被拆掉,四下都是忙碌的兵士,只不见唐初楼的身影。泛香拎了个包袱走过来,道:“这是相爷让我交给你的,还有那边的牛车。另外留了四个黑甲精卫给你做护卫,趁着现在还能跑掉赶快跑吧!” 阿瑶不解其意,望一望停在不远处的牛车,道:“出什么事了?” 泛香道:“外面到处都在传相爷要反,镇北王叶衡已率大军南下勤王,不日便过洛邑,你说出了什么事。” “怎么会这样?”阿瑶的心猛地缩紧,道:“那相爷打算怎么办?” 泛香见她一直不伸手接包袱,颇是不耐,索性将包袱直接塞到她怀中,道:“还能怎么办?继续回京……” 阿瑶只得将包袱接住,入手分量不轻,内中黄白之物应是不少。她心里越发难受得紧,脚下像灌了铅般沉重,只是迈不动,问泛香道:“相爷人呢?” 泛香也是心烦不已,道:“已带了部分人马先走了。” 阿瑶顿时便有些懵,低头看看手里包袱,又抬头四顾,在营地里连着找了两三圈方确信是唐初楼走了。至此时,她方接受了这个事实,心里倒平静了下来。这时,泛香也已带着剩下的那部分士兵出营,朝山外走去。营地里便只剩下她同牛车旁等着的那四位黑甲精卫,内中有一人走过来道:“姑娘,我们也走吧!” “去哪里?”她到牛车边将手中包袱丢上去,“相爷有说送我去哪里么?” 那人道:“相爷的意思是让姑娘往西走,离京师越远越好。” 阿瑶冷笑道:“他倒是想把我打发的越远越好,我偏不听他的。” 那人恭恭敬敬地道:“相爷叫我们四个都听姑娘差遣,自是姑娘说去哪儿 作者有话要说:因为修改过,这一章会有上一章节的部分内容,同学们可以回上一章再看看,这样会连贯一些。 有同学说性格变化太大,可能是我处理的不好吧,也可能是心境不同了。中间隔时间太久真是伤不起啊! 感谢土豪们的包养: 6896604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3-12-06 10:31:41 大灰狼妈妈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3-12-06 17:40:03 ☆、第51章 恨相逢(2) 阿瑶有些不大相信地道:“你们当真要听我差遣,无论我让你们做什么都行么?” 那黑甲精卫垂手道:“是,但凭阿瑶姑娘吩咐。” 阿瑶道:“既然如此,那我想问问,你们知道唐统领去哪儿了么?” 那黑甲精卫倒没想到她会问这个,摸摸脑袋,摇头道:“不知道。” 虽在意料之中,阿瑶还是有些失望,这时另外三名黑甲精卫中的一人却忽然道:“我早起好像看到相爷同统领说了什么,然后统领便走了。” “有看到他朝哪个方向走了么?”阿瑶闻言一喜,忙问那人道。 那人道:“没注意……不知道他往哪边去了。” 阿瑶一腔欢喜顿时化为泡影,在牛车上坐了一阵却道:“你们四人都去找唐统领吧,等找到了人再来与我说。” 黑甲精卫们面面相觑,都觉为难,但既是说了但凭她吩咐的话,便不好不听她的指派,只得听从她的安排先行去找唐连。 打发走了那四名黑甲精卫,阿瑶自赶着牛车出山,往襄平城而去。 牛车比之徒步,其实也快不得多少,她又与驾车没什么经验,反而时不时被牛牵着鼻子走,那牛也怪,要么站住不动,要么拐去道旁寻草根吃,是以走了半日竟没走多少路,又谈何追人。阿瑶一时气恼,又担心到襄平驾着牛车太过打眼,索性连牛车也弃之不要,只背着唐初楼留给她的那个包袱前行。 到襄平时,已是午后。 进城后,阿瑶先就在城门附件找了家饭馆用了午饭,顺带打听了下唐初楼他们一行的去向。到底也还是有两三百人的队伍,那么一大队人,店主倒也记得,说是半个多时辰前见过,入城后便往南边去了,这个时辰怕是已出了襄平城。 看来他们既定的路线并没有变,下一步应该是去梧州。 说起来碧玉斋也在那里,却算是江天成的地盘了。 吃过饭后,阿瑶转去一家成衣铺买了套男装换上,在外行走,孤身女子总是不便。只是仓促之间,成衣铺竟也没有十分合适她身量的衣服,试了几套都不满意。她也懒得再往别家去寻,选了套大小合适只略长一些的,令老板娘改短,这般又花了不少时候。 许是这些时日太累,阿瑶坐在店里等候的时间,不觉竟盹着,待醒来时衣服已然改好。 她很是后怕了一场,去后面换衣服时暗暗检看了下,见包袱里并没有少什么这才放心。又想,自己也未免太过草木皆兵,那店家分明是个实诚人,她竟当人家开的是黑店。改好后的衣服上身后倒也看得过去,她将头上发钗尽皆去掉,把一头乌发梳成个单髻高高束于发顶,然后以发带系好,再套上新买的短靴。 对镜看时,已俨然是位翩翩美少年。 阿瑶收拾妥当,撩开帘子出去,便待付钱走人,却忽听前面店堂中有男子说话声音,隐隐听着竟有些耳熟。 她脚下不觉便是一顿,却往旁边柱子后躲了躲,觑眼看去,便见杜汶正站与柜台前与店主说话,想是也要添置衣物,手里还拿着几件衣服。 阿瑶心里咯噔响了下,杜汶既在此处,那江天成和皇帝想必也在这附近。 这要撞上,不说以一敌三,只眼前这个杜汶就已足够她对付。想及此,她已不打算出去,将银钱放在旁边的花几上,掉转身便往后走,就听杜汶道:“那是谁?” 阿瑶心说糟糕,被他给看到了,脚底下便走得更快。身后依稀传来那店主的声音:“客官,那是位姑娘在里面换衣服,您不能进去……”她在阻止杜汶入内,但显而易见已拦不住。 那成衣铺后过一道穿廊,尽头开着道小门,推门出去,便是一条窄巷。她左右看了下,见巷口在左方便往那面紧走,将到巷口时却见一队人马等在那里,居中一顶小轿,旁边立着的一人竟是江天成。 她这一惊非同小可,忙往后又退回来,前有埋伏,后有追兵,一时无计抬头见上面的高墙,纵身便跃了上去,随后跳入人家院内,缩在墙角下大气都不敢出。此时天已落黑,杜汶一路跟着追来,临到巷口却不见了那人的踪影,倒与江天成他们碰了头。江天成见杜汶竟从后巷中奔出,也自奇怪,上前问道:“怎么回事?” 杜汶道:“我刚刚好像看到阿瑶姑娘。” 话音刚落,便见轿前布帘被掀开,皇帝从中走出来道:“人呢?” “到这里就不见了,也不知是不是看花了眼。”杜汶道。 “定是躲起来了?”皇帝在当地转了两圈,仰头四下张望,道,“再找找!” 隔着一面墙,皇帝的话一字不漏全落入阿瑶耳中。她只怕他接下来便会叫人进院内来搜人,心里登时一紧,见四下无人,忙躬身蹑足穿过庭院奔到对面墙脚下,见那里竖着架扶梯,便攀过去,又到了另外一户人家。如此过了两三户人家,竟又到了先前那家成衣铺。也亏是天晚又冷,几家中都无人到院中去,不然早便露了行藏。 阿瑶进到院中便是一愣,心说怎么又回来了?正想是不是继续依葫芦画瓢再往前走,便见灯光一闪,竟有人从穿廊那边走来了这里,听脚步声竟似不止一人,急切间无处可躲,只有跃上廊顶,匍匐其上暂避一时。 这时便听脚步声在廊下停住,有个清朗的年轻男子声音说道:“那姑娘是几时来你这的?” 竟又是皇帝在问话。 阿瑶往这边逃的当口,他也来了成衣铺。 店家答道:“晌午饭后就来了。她要买套男装,一时也没合适的,但她又要得急,所以小妇人只有帮她改,一改便改到了这时候,累得我眼都花了。她居然连钱也不给就拿着衣服跑了。” 阿瑶心道:“我分明是给你钱了的。”却又不能下去分辨,告诉她钱是放在柱后花几上。 皇帝道:“她欠你多少钱?我给。” 他倒是会做好人,只是她分明是给了那店主钱的,谁又稀罕他来做好人。 作者有话要说:本来想多写一点的,结果被朋友叫去吃了顿饭,一吃就吃了很久,所以就只写了一点。 ☆、第52章 恨相逢(3) 就听那店主道:“也没多少,只二两银子而已!” 阿瑶在上面听得十分着恼,原不是说好是一两五钱?怎么这就多了五钱……这店主虽开得不是黑店,倒是真黑心。 不过皇帝似乎不太在乎这点小钱,道:“杜汶,给她三两!” 店主喜之不尽:“哎哟,这便多谢公子爷了!方才那姑娘生的花容月貌,与公子爷正是天造地设的一对,难不成是公子爷的娘子?” 皇帝笑道:“正是,前几日与我拌了几句嘴,一生气她便跑了,害我好找。” 那店家道:“小夫妻拌嘴是常有的事,却不该生气便跑,不过我瞧你家娘子性子软,你多哄一哄,便也就好了。” “你说的是。”皇帝道:“承你吉言,感之不尽。杜汶,再赏大娘十两纹银!” 廊顶上青瓦冰冷,阿瑶却觉面上滚烫,连带着两耳也是火烧火燎的。亏他是一国之君,居然诓人说她是他的娘子……什么天造地设的一对?真是高抬她了,她有何德何能,竟敢为帝王之妻?可笑,连皇帝天颜都未曾见过一面,竟就成了他的娘子。 他这样扭着她不放,到底是何道理?按理,他们在步德镇医馆之前,并不曾见过面。怎地就会对她念念不忘了呢?这其中一定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居心。不然他也不会在初初见面的时候就告诉她那许多唐相的旧时秘事,便连太后与唐相苟且之类的事情都能拿来同她讲。如今想来,无非是想利用她,想挑拨她与唐相的关系。而她也果然中计,对唐初楼心存芥蒂进而又心生怨恨,这一路行来,她对唐初楼的事已远不如昔日尽心,甚至在明知秦放歌、叶如诲另有阴谋之时,也隐而不报。 这才至宏光寺兵变之时,唐初楼被杀了个措手不及。 而今唐相已成颓势,他的目的既已达到,怎地竟还纠缠着她不放? 难道只是因她曾是唐相的女人,好让唐初楼颜面无光么?还是另有什么诡计,仍需借她一用? 正苦思不解,却忽听飒飒风响,抬头看时便见江天成腾身跃了上来。 阿瑶一惊而起,哐当踢下片瓦去。 江天成道:“圣上,她果然在上面。” 阿瑶情知不妙,伸足连踢,将数块青瓦踢得飞起,全部都砸向江天成。趁着江天成闪身避让之际,她足尖在屋脊上一点,扭身朝后疾掠而出。 皇帝听到江天成喊,也纵身跃上了廊顶。 底下的店主见此,大受惊吓,登时跪倒在地,结结巴巴道:“那……那是当今皇上?” 杜汶看她一眼,冷声道:“闭上你的嘴,你什么都没看到,明白了没有?” “是是是……”店主一叠声道,一面把刚才收的银子拿出来,想要还给杜汶。 杜汶道:“拿着吧,圣上既赏了你的,便没有还回来的道理,只管好你的嘴便是。” 那店主自是诺诺连声,杜汶也顾不上理会她,带了部分人径上廊顶去了。 这一会的功夫,阿瑶已跑得远了,皇帝和江天成在后紧追不舍。皇帝一面追一面喊她:“十二姐,你别跑,站住!”阿瑶却是头也不回,脚踩得屋顶上瓦片喀喀作响,只是往前飞奔。屋顶上到底不平,她跑着跑着,忽然脚下一拐,差一点便摔下去。 皇帝见此,忙一把拦住江天成,只怕追得太急会伤了她。 这么一顿,阿瑶便已跑出这一带街区,前面再无屋舍,她往下一溜便不见了踪影。 皇帝和江天成跟着追下去,前面却是一片荒地,再往前是一带密林。 淡银般的月下便见一条纤细的影子往林子里奔入,便再看不见。 那是片松柏林,阿瑶进到林中,正摸不着头脑,不知走什么方向,却忽有人蓦地伸手来一把抓住她手臂,将她一拉,便到了一排大树之后。她险些没叫出声来,却听那人在耳边低声道:“十二姐,是我!”她听出是唐连的声音,这才稳了稳神,一颗心犹自砰砰直跳。 两人在树后蹲下,便见林外亮起火光。 皇帝在外喊道:“十二姐,你在哪儿?快出来!再别跑了……那林子里黑黢黢也不知有没有豺狼猛兽,小心伤了你。十二姐——我真对你没有恶意,你怎么总也不信我?” 阿瑶顺着声音来处看去,火光中,隐约看到一条颀长挺拔的身形立在那里,只是仍看不清脸面,是以她还是不知他长什么样。其实他长什么样同她又有什么关系,阿瑶在心里暗道,掉转头只不做声。 唐连狐疑地看她一眼,手中玉箫微微上抬,箫口瞄着那道影子只是迟疑不定。 阿瑶见此,忙一把按住他,连连对他摇头。唐连也明白眼下时机不对,林外皇帝的随从似乎不少,若他发暗镖伤了皇帝,只怕他与阿瑶都走不脱。 皇帝见林内没有动静,再按耐不住,举步便要入内,却被江天成拦住。道及凶险,皇帝也有所顾忌,终还是听从了他的话,一行人在林外又守了些许时候,见无所获,也就返身走了。 直等众人走远,两人方自树后站起。 站起时,阿瑶才觉左脚脚腕处疼,由不住一晃,轻“嘶”了声。 唐连忙问:“怎么了?” “没什么。”阿瑶摇头,心想多是方才那一拐伤了脚踝,应是无碍,不想让唐连替她担心,遂问,“阿连,你这些时候去哪里了?” 唐连默然片刻,方道:“相爷不想见我,我便离开几日。” 阿瑶道:“我叫了人来寻你,你可有遇上?” “嗯,常风、绍元他们都在。”唐连点头,往林子深处指了指道,“前面有个宿处,我带你过去。” 阿瑶却不知常风、绍元是哪两个?忙跟着他往前走,这一走路便露了痕迹。她之前只顾逃跑,崴了脚也没留意,这时才知根本就走不得,一沾地便钻心的疼。唐连忙将她扶到一块石头上坐下。 阿瑶道:“许是方才跑得太快崴了脚,休息下便好了。” 唐连不说话,也不管她愿不愿意,低头先除下了她靴袜,在她脚踝处摸了摸,随后从地上抓了把雪敷在脚踝处,一面道:“有点凉,十二姐你忍着点,冰敷下脚踝便不会肿了。”一面说一面问,“怎么会弄成这样?那狗皇帝怎地会追着你不放?” 他自来便对她这般好,多少年相依为命,原以为大了一切便会好。 可惜事总与愿违,他们姐弟二人总这般不走运。阿瑶轻轻叹口气,忍着刺骨的冰冷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临了,终还是忍不住问他:“阿连你为什么非杀皇帝不可?” 唐连另抓了把雪敷在她脚上,半晌才道:“我这些年跟随相爷,知晓他其实不易,辛苦替皇帝打理江山,一年到头就没个能歇的时候。殚精竭虑为朝廷出力,才使大杞江山稳固,皇帝不感激他便罢,倒要想方设法除掉他,实在是……” 他哼了声,虽没继续说下去,但那语中的杀意仍是不减。 阿瑶道:“可他到底是皇帝,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连相爷也没有怎样,你又能怎……?” 唐连道:“狗屁的君要臣死!”他跟随唐相多年,涵养一向甚好,难得冒粗口骂人,这却是第一次。 阿瑶不由惊住,黑暗中只见他一双眼在熠熠发光,竟似有滔天怒火。 “阿连……”她唤他一声,安抚般替他抹了抹肩上的衣褶。 唐连这才收了怒气,道:“相爷其实有心结,这些年他一直为商相的事耿耿于怀,所以无论如何他都不会反。可惜他不知道,他就是不反也得不到什么好名声,大杞举国上下,自商相一门被屠始,他的名字便与奸佞二字成了一体,到死都不会变。反与不反又有什么区别?与其任人宰割,倒不如拼一把,也别白担了虚名。” 阿瑶道:“奸佞与谋反毕竟是两回事。你毕竟不是相爷,不能替他做决定。” 唐连一时无语,稍顷,帮她穿好靴袜,站起身:“好了,十二姐你起来看看怎样?” 阿瑶起身试着往前走了两步,虽还是有些疼,却已经好多了。 唐连扶着她道:“还是扶着我走罢!” 两人相扶着朝林子深处走去,因走得慢,足足走了两盏茶的功夫才到林子尽头,又往前走一些儿,果见几簇松篁里矗立着两三间茅舍。屋前正候着一人,提着盏灯往两人脸上一照,喜道:“是统领和瑶姑娘回来了。” 阿瑶就着灯光瞅去,却见那人正是早间四位黑甲精卫中的一员。 唐连道:“这是常风,里面是绍元。”说着三人入内,唐连又把里面那名黑甲精卫向阿瑶介绍了一遍,道,“另外两个兄弟是祺瑞和承平,他们暂时不在这里,出去打探消息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我原来的思路呢,根本没这些东西的,应该就没有唐相跟阿瑶分开这一段。这又是意外,就跟鬼王林一样,但是既定的方向没变,于是俺们的太后也该拉出来遛一遛了~~本来应该更早点出来的。 ☆、第53章 恨相逢(4) 屋内生着堆火,倒是暖意融融。火上吊着个大瓦罐,咕嘟咕嘟往外冒着腾腾白烟,香气四溢,也不知煮着什么好吃的。绍元拿了只大勺在罐内翻搅,一面道:“统领和姑娘回来的正是时候,这粥刚刚好。”说着话,找出四个土碗洗净各盛了一碗。 罐内煮的是些红苕、地瓜之类杂烩在一起熬成的粗粥,热乎乎却也香。唐连招呼阿瑶坐下,四人围坐火堆用晚饭。火光映照下,唐连额上的伤便分外显眼。那里已经变了色成了乌青的一团,看着颇是吓人,幸而他长得俊美,是以便不显得那么狰狞。 “你的伤……还疼么?”阿瑶心里疼惜唐连,想伸手去摸一摸,当着常风、绍元的面又觉不大好,便没好伸出这手。 唐连略笑了笑,摇头道:“不疼,相爷下手其实不重,没拿刀来砍我都是好的。”言语中没有丝毫的不满和怨恨,只略略有些无奈和伤感。 阿瑶也知他对唐初楼一片赤诚,打两下骂两下其实都不算什么,便也就不再就此事多说,只问他道:“你这以后打算如何?” 唐连慢慢吃着粥,沉吟道:“暂时还没有,只走一步看一步罢,十二姐呢?” 阿瑶摇头,半晌方道:“我也同你一样的想法。” 唐连看看她,似是想说什么却又没说出来。 常风忍不住插嘴道:“也不知相爷如今是个什么心思,若是知道的话,也不至于没头没脑地在这里干等着。” 绍元接口道:“是啊,咱们也好早作打算。” 常风叹道:“眼下竟把统领也赶离身边,他这是……” 唐连斜乜他二人一眼,打断道:“都闭上嘴吃饭,相爷的心思也是你能猜的?” 他统领黑甲精卫多年,说话相当有威势,一句话便说得常风、绍元变色,随即噤口,各自只埋头吃饭。 一时吃完饭,当晚便在这茅舍中歇了。 第二早起来时,已有只雪白的信鸽茅舍上徘徊。唐连将它招至手中,取下它脚上的小竹管看完内中讯报,道:“相爷他们在浮翠山,到梧州还需几日,咱们先慢慢赶过去再做其他计议。”正说着便见承平风尘仆仆赶过来,一见面便道:“我才从北面得来的消息,镇北王叶衡已将到洛邑与叶如诲会合。” 唐连道:“来的这等快?得赶快报与相爷知道。”却又狐疑,“怎地皇帝没同叶如诲在一处,倒分开了?”虽是起疑,却还是立刻差常风、绍元先行出城往浮翠山去,临去交代他二人道,“千万莫与相爷提我,更莫说我同十二姐在一处。” 待常风、绍元离开,唐连这才问阿瑶:“十二姐,你……想好了没有?” 阿瑶被他问得一愣,道:“想好什么?” 唐连迟疑道:“可……还要随我去追相爷么?” “嗯。”阿瑶低下头,道,“我想先跟着看看,若他无事,我再走不迟。” 唐连见她避开自己的眼光,便知她还在犹疑,心头虽不快意,但也知她有她的苦衷。只是将来之事显是不为乐观,唐相又怎可能无事?想及此,他禁不住苦笑,道:“若相爷有事,你又打算如何?” 阿瑶给他问住,她还未来得及考虑这些问题,若他有事,她要如何?她心里当然不想他有事。只是,眼下情势并不由她所想,若他当真有事,真如他之前所说最终与商相那般结局……阿瑶想到此处,竟再想不下去,胸口处忽被什么哽住,闷痛异常,竟至连气都喘不过来。 “我……我不知道……”她煞白着脸喃喃,满心只想着那最坏的结果,竟觉天都灰黯了下来,“总是能化险为夷的吧?” 唐连道:“只怕难……” 他说的没错,而今唐初楼要想化险为夷,是真难。 阿瑶心中凄恻,想及昨日在襄平城外西山上的种种,一时悲从中来,道:“就再没别的法子?” 唐连道:“除非相爷反,可惜他不肯听我的。” 阿瑶也摇头:“他不会的。” 唐连叹气道:“今时不同往日,相爷而今自身难保……十二姐便为自己打算下也无可厚非,大可不必违心跟随,置己身于危险之地。”见阿瑶脸上变色,忙又解释道,“我这是真心话,并没有其他意思,十二姐你别多心。之前我想你留下,是以为相爷他还能护住你,可现而今……相爷让你走,其实还是对的。” 阿瑶道:“可我若真走了,只怕你们个个都会觉得我无情无义,良心被狗吃了。” 唐连不觉哑然,半晌方干干道:“我没这个意思,十二姐……你误会了。” 阿瑶摆摆手,道:“什么都别说了,阿连,相爷总归对我好过,人不能忘本,便是他死……我也得看上一眼。” 由襄平至梧州步行最快也需五日。 三人弄了两匹马紧赶慢赶,终于在第四日的傍晚时分,追上了唐初楼一行的尾巴。那时,队伍已离梧州不远。三人遥遥望见前面长长的一队人马逶迤而行,却并不往去往梧州的大道走,反东转向河谷地带,而那里却是梧州守军的驻扎地四方大营。 唐连不由一愣,道:“相爷他们去四方大营做什么?” 承平道:“我们跟过去看看。” 唐连颔首允肯,三人两骑遂尾随而去,也不好太近,只远远在后缀着。如此又走些时候,便见四方大营。隔着一段距离,只见营地中旌旗飞扬,乌压压一排排营寨矗立。唐连眼见前面的人马进入营地当中,当下勒马放缓速度。他们也已离营地不远,这样骑着马大刺刺过去,显然不妥。 他忖思片刻,带转马头驰入附近的一带林区。 承平随后跟来,问道:“统领,现下该如何办?” 唐连跳下马来,又伸手将阿瑶从马上接下,道:“军营重地不好擅入。何况我觉此事蹊跷,按理外面盛传相爷挟持皇帝谋反,各地驻军不说缉拿,只恐个个避之不及,我记得四方大营总兵颜昌与相爷并无交情,何以竟允相爷入驻?别又是那皇帝的奸计,稳妥起见,还是不要贸然过去,先暗中打探下消息再说。” 承平也下马来,点头道:“统领说的是,常风他们在相爷身边,怎么就没传回信来?” 唐连道:“恐是不大方便。” 三人自林中向营地里觑视,终是看不大分明。 承平心里焦躁,将马栓在树上,道:“统领,我自林后绕过去看看。” 唐连道:“也好,你便先过去看看。若有不妥,便放七星弹。” 阿瑶道:“我也一同去罢,两个人总有个照应。” 唐连便有些踌躇,思想一番,才道:“那你们小心点,若是暴露行藏,便说出相爷名头,也免吃亏。” 营地四围皆是木墙,木墙上每隔一段便有卫兵巡视。两人在林中绕着营地转了一个大圈,始终未找到机会靠近。从林间往外看只能看到黑压压的营寨和来去的营兵,中军大帐上飘扬的旌旗上上书偌大一个颜字。两人不觉中已绕到营门附近。营门前却是光秃秃一片空地,直通着外面大路,并没有树木遮蔽,出去准定被人发现。是以两人只能仍呆在林内,要么又照原路返回。 转了一大圈,什么情况也没探听到,这般回去便是白来一趟。承平提议出去直接去见唐初楼,索性问明了情形,也好过这样藏首藏尾什么都不知道的好。阿瑶却是不大愿意,虽说唐初楼让她走是为她好,但心里终归还是不大舒服,总觉面子上有点过不去。而今她又这般寻了来,落在他眼里,又算什么?只怕会觉她是死缠烂打。 正犹豫着,忽听林外一阵喧嚷,有人中气十足地喝道:“谁在那边?” 跟着脚步声杂沓纷至,登时从林外涌进十来个持长枪的士兵来,转瞬便将两人围个水泄不通,明晃晃的枪尖尽都对准他二人,两个人再想逃跑已是不及,又不好跟人斗狠闹过了,只得束手待缚。 就听内中有人喝问:“你二人是谁,在这里鬼鬼祟祟做什么?” 阿瑶怕承平说出唐相,忙抢着道:“军爷,我们是过路的,不小心走迷了道到这里的,并没有鬼鬼祟祟。” 那人冷笑:“这是军中要地,偌大的一个军营你们都没看到?竟也能走迷了道,分明便是奸细!”不由分说便将二人推出林子。 营门前有位小将,斜签着身子靠在门柱子上,约莫二十来岁模样,正拿着根草秸在剔牙花子,瞧见众人便问:“怎么回事?” 士兵上前禀报道:“回戚副尉,刚在林子里捉到两名奸细。” 那戚副尉道:“哟,什么样儿的奸细?带过来让我瞧瞧。” ☆、第54章 四方营(1) 众士兵齐动手,顿时将阿瑶、承平连推带搡到他面前。 戚副尉这才站直身子,体段峥嵘,确是军人体魄。方方一张脸儿晒得略有些黑,五官却是标致,剑眉星目,鼻挺唇薄。就见他吐掉嘴里的草秸,背着手要笑不笑地看看承平,又看看阿瑶,道:“打哪儿来的呀?” 他看人的目光颇是轻佻,看得阿瑶极不舒服,总觉他那眼光自落在她身上就没挪开过,倒像是苍蝇黏住了脚般。阿瑶心里不喜,又担心他看出自己是女扮男装反为不妥,忙将头埋得低低的。 承平忙道:“军爷,我们是由北边来的。” 那戚副尉又接着问:“要去何处?” 承平因方才阿瑶所说那些话,不好再说别的,只有扯谎圆场:“我们是来这附近的花坨村访亲的,不想走岔了路。” 戚副尉“噗”地笑一声,道:“访亲,你倒是会访,一访就来了四方大营。”他这里同承平说着话,一双眼却仍盯着阿瑶,伸长了腰直凑到阿瑶脸面前,“这位怎么不说话,总低着个头算是怎么回事?呶,抬起头给军爷看看!” 阿瑶不觉就往后退了一步,抬头带了些怒气看了他一眼。但这个时候发怒无疑是给自己找麻烦,只有忍住火气垂下眼不看他。 可那戚副尉显然不打算放过她,跟着又凑过来,伸手捏住她下颏便往上一抬:“咦,这模样还真俊呢!该不是个娘们吧?” 周围士兵顿时爆发出一阵大笑。 阿瑶一把将他的手打掉,道:“请军爷放尊重点!” 她不说话还好,一说话便漏了馅。戚副尉低头看看被打的手,眉毛一扬,朝四围看了看,道:“果然是个女人,小爷我识人精准吧!说她是娘们她便是娘们!” 四围士兵有笑的,有赞的,还有那唯恐天下不乱,嚷闹着满嘴不干不净的,说什么既是娘们,今晚便叫她好好服侍咱们兄弟一场。 阿瑶何曾听过这样的污言秽语,不由气得打颤,咬牙骂道:“无耻!” 戚副尉闻言,登时皱起双眉,道:“什么叫无耻?良家女子哪有往军营里凑的,你该不是这附近丽春坊里的姐儿?啧啧,既是招揽生意便大大方方来便是,何必遮遮掩掩做成这副不男不女的模样?”他这话里话外大有指阿瑶是营妓、暗娼之流的意思。 阿瑶脸上忽红忽白,颤着唇乾指指着他,半晌都说不出话:“你--你莫要胡言乱语!” “胡言乱语?”戚副尉抱手挑眉,忽大声道,“既不是坊间女子,那便是奸细!” 承平在心里暗骂,这些兵痞子!看来今日不搬出唐相来,这事是不能善了。索性一横心道:“军爷,我们其实是唐相部下,来此是来见唐相的,烦劳代为通传一声。” 戚副尉冷笑道:“唐相?哎唷,唐相……才说是访亲,这会儿便是唐相部下了,你倒是哄谁啊?兄弟们,把这两奸细押下去,待小爷好好审他一审。” 士兵们得令,上前扭胳膊的扭胳膊,抓膀子的抓膀子,将二人直推到营里。 阿瑶想避也避不开,斥道:“别碰我,我自己会走!” 戚副尉在后阴阴地道:“哟,这是嫌弃我们这些兵是怎么地?弟兄们让开,待小爷好好开导下她。” 那些士兵果然便放开阿瑶,让出条道来。戚副尉径走至阿瑶面前,伸手在她脸上便掐了把,道:“我便碰你了,便又怎地?”一面说一面去拉阿瑶手臂,笑道,“好滑,这脸蛋还真跟嫩豆腐做的一般!” 阿瑶反手一巴掌甩在他脸上,“啪”地一声,脆生生响。她心里恨极,只想拔剑结果了他,伸手便去腰间。 那戚副尉摸一摸脸,也自恼了,道:“你这是敬酒不吃吃罚酒!”说着一撸袖子便要上前,颇有动手揍阿瑶一顿的架势。 不想阿瑶那里却忽地就亮出了把软剑,剑尖直抵戚副尉咽喉。 戚副尉脸上变色,反应却也是极快,翻身倒跃而起,连着几个空翻,方始避开。 营地里登时乱成了一团,到处都在喊“捉拿奸细”。承平趁乱甩开按住他的士兵便往中军大帐方向跑。没跑几步,却又被士兵们涌上来抓住。眼见局面控制不住,他又一时脱不得身,便只有大喊:“相爷--相爷--” 正是扭缠不休,便听有人厉声喝道:“都在做什么?住手!” 语声洪亮真如洪钟一般,一嗓子喝过来,震得诸人耳鼓都在嗡嗡作响。由是尽都住手,个个敛声屏气。 阿瑶转头望去,便见中军大帐那边过来一拨人。为首的是个中年将领,穿一领绯色公服,腰系玉带,颌下留了部短须,貌甚端俨威武,应该便是统管这四方大营的总兵颜昌。落后他不远却是唐相,阿瑶一眼瞧见他,便觉鼻子发酸,哽道:“相爷--” 唐初楼这时也已看到了她同承平,面上一变,赶上颜昌附耳与他说了句什么。 颜昌心中有数,目光在人群中一扫,喝问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戚副尉上前道:“禀大人,适才在营门外林中捉住两名奸细。” 承平道:“大人,这是误会,我们不是奸细,是唐相部下。” 戚副尉道:“既是唐相部下为何不明说?鬼鬼祟祟藏匿林中,还说是访亲的。” 承平也觉理亏,但又不好说出真实缘由,只含糊道:“我们确是唐相部下。” 颜昌闻言自是不好多说,只转头望向唐初楼。 唐初楼道:“确是本相部下。他两个不懂军中规矩,得罪之处,还望颜大人见谅!” 颜昌颔首道:“既是唐相部下,那奸细一说便是无稽之谈。戚副尉,且把人放开!” 戚副尉道:“虽是如此,但他二人之前确在营外探头探脑,行迹鬼祟,问话也不老实,东拉西扯说什么访亲,我看还是审一审的好。” 颜昌怒道:“戚子麟,唐相在此,岂有你说话的份,退下去!” 主将发威,戚子麟再是不服,也只得俯首听令,只得命人将阿瑶、承平放了。待要走时,却忽将阿瑶拉住,贴在她耳边低语道:“算你运气好,不然,便把你扛回我帐中,看小爷今晚上如何伺候你……”眼见阿瑶面上红涨,一瞬竟连耳根都红透。戚子麟禁不住低笑,一面洋洋得意抬起头来,正对上颜昌怒火迸溅的目光,却也不惧,不慌不忙丢开手昂首道一声“兄弟们走”,负手迈开大步径自走了。 唐初楼望着戚子麟背影若有所思,道:“那便是国舅爷家的公子?” 颜昌道:“正是他,仗着是国戚,有太后撑腰就不得了的很了,整日趾高气扬任意妄为,搞得军中一团乌烟瘴气。” 唐初楼听他说得无奈,不由一笑,见阿瑶、承平过来拜见,眼神便见凌厉,沉着脸道:“你二人来做什么?” 当着颜昌的面,承平也不好实话实说,瞥眼去看阿瑶,她低着头也没有说话的意思,便只有道:“实是有事要与相爷禀报,故此才冲撞了戚副尉。” 唐初楼道:“什么不打紧的事也来找我?我这里还有要事与颜大人相商,你们且下去听泛香安排,回头再说其他的事。”说着便唤泛香,他自己则又与颜昌进了中军大帐。 承平往唐初楼随从中寻了好一阵,也没见常风和绍元、祺瑞三人,不由生疑,私下问泛香道:“常风和绍元、祺瑞他们几个在哪儿,怎地没见着?” 泛香愕然,看看阿瑶道:“相爷不是叫他们三个与你一同护送她去别处?” 这话显然便是说常风、绍元、祺瑞三人并不在营中。阿瑶、承平面面相觑,均是大惊,这三人先后被唐连派来唐相身边,眼下人既不在,那却是去了哪里? 泛香见他二人神色,便有些明白,但这时节也不好多说,只道:“我先带你们去寻住处,洗漱下吃些东西,旁的等相爷过来再说。” 唐初楼那两三百人被单独安排后边较为居中的一个营区内,前后左右都是颜昌的人马。泛香将承平安排到自己帐中,叫人弄了些吃的来于两人做了晚饭,随后才又带阿瑶另去一帐。那帐子却比泛香的要大些,里面陈设也讲究,居中设一道屏风,将帐内隔成里外两重,内里有张一人多宽的软榻,用以歇息。泛香将案牍前放着的火瓮里的火生旺,道:“这是相爷的帐篷,你便在此等他回来,记得别四处乱走,免得又遇上那戚霸王。” 阿瑶点头答应,听他提及戚子麟,便想起之前那家伙临走时所说的那句话,心里猛地一跳,不知怎样竟想起皇帝来。她觉着自己这念头未免太过荒唐,分明形貌完全不同的两人,她怎么就会把他们想到一处?但……那皇帝不时改换形貌,一时变成这个一时又变成那个,却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她心里忽上忽下,暗中将两个对比一番,总觉戚子麟要高些壮些,而皇帝相对瘦弱,不大会是一人。转念想起唐连还在林子里等他们回去,便将此事暂且放下,却琢磨起给他传信之事。眼下这景况,放七星弹显是不妥,身边也没有带着信鸽可以代为传书。她心里有烦心事,哪里坐得住?偏又不能出去,便只在帐里乱转。 正在苦思无计,便见帐帘一掀,唐初楼从外走了进来。 阿瑶见他进来这才收了心思,迎上前欠身福了一礼道:“相爷。” 作者有话要说:因为出差,中午才到地方,忙三忙四的现在才更 第一更,随后第二更 ☆、第55章 四方营(2) 唐初楼沉着脸,直走到案牍面前,将身上的大氅解下丢在椅上,道:“不是叫你走,做什么又跟了来?” 阿瑶低声道:“我不放心相爷--” 唐初楼不由看她一眼,眸光渐变柔和。他知她并不是个伶牙俐齿的女孩儿,身份虽低微,骨头却硬,叫她说几句违心话比什么都难。便是那几年情甚笃好,她全心全意待他时,也难从她嘴里听到什么谄媚之语,今日这话若不是情之所至,她是断不会说出来的。 他不由便缓了脸色,在椅上坐下朝她柔声道:“过来。” 阿瑶慢慢走过去,被他拉到膝上坐下。 他环住她的腰肢,将她一只手捉到掌中,细细摩挲:“这些日子都在什么地方住?” 阿瑶垂首道:“有时住在客栈,有时住在外面。” 唐初楼仰头看看她,她扮成男儿的模样亦是十分俊俏,眉宇间多了些许英气,瞧着倒也新鲜。只是这样抱着,恐要引人误会,他在心里计较着,却也不舍放手,只皱眉道:“怎么打扮成这样?” “这样方便。” 唐初楼当然明白她话里的意思,不过也只能唬得一时,稍稍有些阅历的人又岂能瞧不出她是女扮男装?他笑一笑不予置评,却道:“你就这般不放心我?” 阿瑶点点头,只“嗯”了声,也不说别的。 他便道:“有什么不放心的?好歹我也活了快有半辈子,便是死了也算是值了。” “相爷……别说死。”阿瑶忽伸手捂住他的嘴,她对他摇头,心道别说死,在这所有可以想到的结局中她唯独不能接受他死,可以被皇帝罢黜贬官流放,什么都好,只要他别死。 唐初楼注目望向她,四目相对,两人都是无言。许久,他才将她的手轻轻拿开,道:“去里面睡吧,我还有些事没忙完。” 阿瑶起身站起,将要走时,却忽想起常风几人事,忙有回头来道:“相爷,常风、绍元还有祺瑞他们不见了,原是让他们告知相爷叶衡已到洛邑,可我们听泛香说,他们并没有来,也不知是不是路上出了什么事。” 唐初楼道:“我知道了,方才承平已与我说过,我已命泛香派人出去找了,至于找不找得到便看他们的造化了。” 阿瑶心想也只能这样了,只盼他们是走差了路没能与相爷会合,安稳回来便是。不然却是她的罪过了,又想阿连还在外面等着他们,可她又偏不能对唐初楼提这件事,只有另想法子把信传与唐连,好让他放心才好。这般想着竟睡不着,正在翻来覆去,却忽听外面“咄”地一声响,却不是唐初楼那边,而是在帐门外。她登时给惊得坐起,随即便套上鞋跑出去。 外面动静那么大,唐初楼当然也给惊动,起身便朝帐门外去。 阿瑶随后跟出来,便见他已打开帐门出去,外面却是什么人也没有。唐初楼四下看了看,见门柱子上钉着枚红缨飞镖,镖下钉着张字条。他上前将镖拔下,展开字条回身进帐。 “上面写的什么?” 阿瑶凑过去看,晃眼才看到句后山什么的。唐初楼却已将字条揉成了一团,一面对阿瑶道:“没什么,你别管,自回去睡你的。” 他既然无心让她知晓这件事,阿瑶便也就知趣地回去睡觉。 唐初楼在外面不知做什么,一直都没进来。后来阿瑶有些迷糊时,才隐约听到脚步声响,却不是朝内,而是朝外走了。她的瞌睡顿时便没了,一骨碌爬起,蹑手蹑脚走至外间,果然没看到唐初楼的人影。他这是去哪儿了?大半夜的,莫非与方才那飞镖下的字条有关?她在帐子里等了一会,并不见唐初楼回来,便转回身披上斗篷也走了出去。 天上一弯冷浸浸的月,洒落一地清辉。 阿瑶四处张望,却只见一队巡逻的卫兵走过,并不见唐初楼在外面。 她在冷风里站着,犹豫着是不是趁这时候溜出去与唐连见一面,却又担心唐初楼会随时回来,思来想去,终是放弃。正要转身回帐篷时,却忽见靠西首隔着数顶营寨的帐篷顶上飞掠过一抹黑影。阿瑶看的清楚,那绝对不是飞禽之类,而是条人形,只一晃便掠出木墙,跟着便消失在了营地后的密林中。 阿瑶怔住,也不知该不该喊,便又不知从哪里冒出道人影从那处也跃了出去。 她觉着后面这条人影看着竟有些眼熟,颇有些似唐初楼的身形。随即便想到之前她不小心在那张字条上看到的两个字。她猜许是有人约了他去后山,他半夜里不声不响离开,多是要前去赴约。这般看来,方才那人没准还真是他。他既出去,多是一时半会回不来,她倒是可以趁这个时候也出去看看唐连还在不在。 阿瑶想着,人已朝西首那面走去,那里一连出去两个人,可见是防守薄弱区域。 躲过营地巡守士兵其实于她们这些会武之人其实并不是什么难事,是以她很轻易地便出了营地。从西首出去,其实离唐连等候的地方已不是很远,她没用多少时候便赶到那里,却并不见唐连在。她又在附近找了一阵,也没见人,想来他已经离开去了别处。 她仍是不够安心,顺着山麓又往上走了一阵,到了山坡顶上。站在上面,可一眼望到山下的四方大营。 那上面却有一条贯通南北的路,她左右看了看,却见往南去的半山腰子上矗着座凉亭,亭内依稀是有两道人影。阿瑶脑中动了动,不由自主便朝那边摸了过去,及至近前,果见是两个人站在亭内,其中一人正是唐初楼。只是再近便会让他们看到,凭唐初楼的耳力,她都不敢保证这个距离会不会让他发觉,是以她再没有往前,只在道路边的灌木间伏身下去。 她有些好奇,想要看看与相爷会面的那人是谁,但这个角度却是无法看到亭中之人的。若想看的话,便只有站起来,那样她肯定是会被发现的,无奈只得作罢,只听一听他们说些什么好了。 阿瑶屏息侧耳,离着百米左右,隐约听到唐初楼道:“倒是好计策,只是分量还不够,若真想辖制住叶家,怕还需添把火。” 另一人道:“这把火相爷不是已经添了?”是个男子声音,语声清朗,听来甚是年轻。 阿瑶闻听这声音,登如雷击,她好一阵都没回过神来,实在是想不到唐初楼私下约见的人竟会是那一位。 山风忽起,一时树摇枝动,林壑间只闻松涛轰鸣,竟将那人接下去的话盖住。 阿瑶怔怔出神,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又听清下一句:“叶家这许多年不听号令,域北军中朝廷连根针都插不进去,几次派人前去都被排挤或是冠以这样那样的罪名除去,为朝廷计早该铲除。” 这是唐初楼,他接着道:“只是不宜太快,需徐徐图之,不然……” 接下去的那番话她又没听到。 也不知是心思太乱还是太过震惊,她竟连听下去的勇气也没有了,脑中恍恍,只想着赶快离开。 那些都不是她可以知道的事情。 作者有话要说:第二更 晚一点会有第三更。 继续努力奋斗,在外面总静不下心写文,写得很不在状态,等在状态的时候再来修一修吧~~~见谅! ☆、第56章 四方营(3) 回到营地时,已是后半夜。 阿瑶进到帐篷里哆哆嗦嗦躺下,只是静不下来,诸多事情搅和在一起,就如乱麻一般理都理不清。她虽不想去理,却还是耐不住不想。辗转反侧,心思只在方才看到听到的那些事上打转,赶都赶不走。她怎么也想不到唐初楼今晚去见的人竟是那一位,难怪他不让她看那字条。原来,是这么一回事。从头到尾不过都是他们设来对付镇北王叶衡的计?这真是局中局,计中计。朝中政事如此诡谲,可怜阿连同她都一直蒙在鼓里,还在为他的处境烦忧担心,竟不知人家早有了退路,而他们却是在糊里糊涂替人奔命。还有岳朗、夙玉、泛香他们也全都不知道?牺牲了这许多人,只是为了挟制叶家?可也不对,岳州之变,唐初楼那时的反应……并不像是早有预谋,即便是,他也不至于牺牲掉自己这么多人,这无异于自断臂膀。削弱自己的实力,于他并无任何好处。 一定还有别的什么事。她觉得自己可能漏听了什么重要的部分,无奈脑子已经发木再想不动,人也疲倦到了极点,终是昏昏睡去。 睡梦中仍是累,恍恍惚惚还在奔走逃命,四周全是暗箭刀光。 她并不知唐初楼是什么时候回来的。醒来时,外面的天已经泛白,而唐初楼便坐在她面前,正握着她的手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相爷。”她忙欠起身,差一点便问他是什么回来的,幸而脑子转得快,及时刹住。 “醒了?”他微微笑,望着她的目光看来格外温柔:“昨晚睡得可好?” 阿瑶想哪里又能睡得好,整整做了一晚的噩梦,虽是如此想,却仍是点头,道:“相爷您这一晚都没睡?” 唐初楼似是而非道:“就在外面小睡了些时候,看你睡得香,没好进来扰你。时候不早,快起来吃饭。等吃完了饭,我带你四处去逛逛。” 阿瑶狐疑道:“不回京师了?” 唐初楼道:“嗯,暂时先不回。” 阿瑶满肚子疑惑,想问又不知从何问起,更怕不小心将昨晚之事说出引他疑心,只得什么也不问随他出去洗漱了闷头吃饭。饭后,他果然要带她出去。只是还未出门,营外如雷的马蹄声便把整个营地都震动了,车鸣马嘶声尖锐刺耳。唐初楼不由皱眉,正想出声向帐外询问,便见泛香匆匆奔入,急道:“相爷,国舅爷来了。” 国舅爷戚定和乃是当今太后的兄长,掌两衙禁军,在这大杞朝中也是权势熏天的人物。 同为一朝重臣,二人表面也算和睦,实则貌合神离,私底下各自较着狠劲。往日都是唐初楼占上风,只是今时不同往日,这个节骨眼上他来,准定没什么好事。唐初楼心知不妙,面色微沉,问泛香道:“他带了多少人来?” 泛香摇头道:“不知道,总是有个几万人马,颜昌已去营外迎候了。” 唐初楼转头看看阿瑶,歉然道:“今日怕是不能陪你了。”说着却回身走到案牍前端然坐下,扯出本书打开,不慌不忙道,“不管他,命咱们的兄弟不要妄动,等他来了再说。” 泛香“哦”了一声,虽是心忧,但见他安稳如泰山,只能强自按下心头惶恐出去交办他所吩咐的事情。 这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阿瑶忧心忡忡地看着唐初楼,一时不知该怎么办,正犹豫自己是不是退到后面隔间回避一二,却听唐初楼道:“给我斟杯茶。” 她忙上前,从棉套中取出茶壶,却发现壶已是冰冷的,忙道:“我去另煮些茶。” 唐初楼从书页间抬起头朝她一笑,道:“也好,可惜我的茶具掉在了半道上,不然倒可用上。” 他这可算是强颜欢笑?阿瑶勉力也回了他一笑,回身朝门口走去。还未走到门前,便听外面脚步声响,有人在外高声唱道:“戚大将军到!” 阿瑶听这一声忙又退回唐初楼身边,手捧着茶壶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唐初楼抬头看看她,面色霍然间便是一变,好似想起什么,忽道:“到里面去!” 阿瑶立刻醒悟,方放下手中东西,迈开脚要往屏风里面去,便见帐帘一掀,一人负手大踏步走了进来。 那是个身形高大的中年男子,年纪看着要比唐初楼稍长,五官轮廓倒与昨日所见的戚子麟有几分相像,只是更凌厉深邃,眼风往帐里一扫,道:“唐相日子倒过得逍遥,竟有佳人相伴,红袖添香,好不风流雅致。”竟一眼瞧出阿瑶是女扮男装,这眼力着实是够毒辣。 阿瑶给他一说,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眼见他一双眼如电般在她身上来回打量,背心上竟起寒意,一阵阵地发冷。 唐初楼这才站起身,道:“不知国舅爷驾到,有失远迎,还望多多海涵。”说着话已将阿瑶掩至身后,暗使眼色示意她进去,一面对随后跟进来的泛香道,“泛香,请国舅爷坐。” 阿瑶低下头慌忙走到里面,心里也不知为何,只是上上下下,噗通噗通跳个不停。 就听戚定和在外道:“我倒瞧着你这位佳人有些面善,是在哪里见过罢?” 唐初楼却不答他,仍吩咐泛香:“泛香,看茶!” 阿瑶在里面榻上坐着,心思却转了几个来回,忽然想到,这位国舅爷是当今太后的兄长。而那一位曾说过,太后不许唐相身边有别的女人,甚至还有谣传说,当初商玉是为戚家所害,而她偏偏与商玉面貌相似。她未见过商玉其人,相似到何种程度她并不知道,但从戚定和话里的意思来看,他也是见过商玉的。 难怪方才唐初楼会忽然叫她避开,就是不想她与戚定和对上,惹出其他的麻烦。 可惜还是给他看到了,既已给他看到,她便没那么好脱身了。 那位国舅爷却没这么好糊弄,见唐初楼不搭这茬,便又道:“哦,我想起来了,这位佳人长得倒同你那位商小姐有几分相像哩!” 唐初楼却是雷打不动,只当听不到,稳稳坐着面不改色道:“国舅爷忽然驾临四方大营,不知有何贵干?” 戚定和道:“听说唐相在此,特奉太后之命前来接相爷回京。” 唐初楼沉了半晌,才道:“我事情尚未办完,还需在四方大营呆上一段时日,暂无法回京。” 戚定和道:“实不相瞒,太后已至咸水行宫,限相爷您三日内赶到,不然便以挟持帝君,谋逆叛乱之罪即刻拿下。” 唐初楼冷笑道:“说我挟持帝君,却不知皇上在哪儿?” 戚定和道:“相爷,这事儿您亲自去跟太后说,烦请就此启程,也免我这里难做。”话说到这里,他人已起身朝外走去,待至门口时,却顿住脚回头来朝内一指,道,“记得把您这位佳人也带着,太后心热,想亲自帮您相看相看。” 唐初楼眼看他走出去,只觉一股无名火起,抬手将案牍上的东西一挥而下。 阿瑶耳听得外面一阵“砰砰”乱响,忙走出来,便见地上一片凌乱,卷宗、书籍、茶壶等物全被甩在地上,在他脚下汪着一滩水,碎瓷片满地都是。 唐初楼满面怒容看向她,道:“谁让你出来的?” 阿瑶被他问得一愣,僵在当地好一阵,方俯身去收拾东西。 唐初楼看她如此,又觉自己失态了,起身道:“别收拾了,总是也用不成。” 说着话,便见由外面进来数名羽林卫,当首一人拱手道:“车驾已准备好,相爷请!” 唐初楼嗔目喝道:“滚,什么时候轮到你们对我指手画脚!” 那羽林卫只是躬着身子,道:“还请相爷先行。” 唐初楼也知自己这是被变相缉拿了,但以他如今之力实不能与戚定和抗衡,只有压住怒火走出门去。出得门外,见泛香垂首立在门侧,便缓下脚步低声对他道:“叫承平带阿瑶走。” 泛香抬头看看他,正要答应,便听戚定和吩咐羽林卫们:“还有里面那位姑娘,千万别忘了她。” 他说得这般明白,羽林卫们当下将阿瑶也请了出来,如此便是大罗神仙也难有施展之地。泛香无奈道:“相爷……这……” 唐初楼也知无法,对他摆了摆手,再不说什么,径直走到前面那早为他准备的马车前。 颜昌此刻也立在车前,见他过来,面上便有些讪色。 唐初楼看看他,嗤然笑一声,道:“原来是这样,颜大人,我倒是小错看你了。” 颜昌赧颜垂首,竟不敢与他咄咄逼人的目光相对,躬身朝他鞠了一礼,道:“恭送相爷!” 阿瑶随后跟着,眼见此景,心头有些明白又有些糊涂,依稀知道唐初楼多是中了颜昌与戚定和二人的暗算。两人一前一后上了车,一时相对无言。 马车辘辘驶动,唐初楼望着阿瑶苦笑道:“我又带累你了。”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的第三更。 这一段我想得其实还不是很明白,需要再好好捋一捋,然后明天可能停更一天,尽量会隔日更。 感谢: 讨厌起名字~~~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3-12-15 17:47:20 ☆、第57章 宫门怨(1) 咸水距梧州三百多里地。 戚定和一路命人马不停蹄地赶路,赶在第三日的午后巳时到达咸水。 咸水行宫居于咸水河畔,背倚华蓥山,依山傍水,环境清幽宜人,是一处休憩养生之福地。 阿瑶揭开车窗帘探头出去,便见殿宇巍峨,楼台层叠,一幢幢宫室连绵如海,竟一眼望不到头。 唐初楼道:“等到了行宫,你务必紧随我左右,可知道了?” 阿瑶点头答应,都说宫门深似海,她自是明白。只是待到其中,恐怕唐初楼也做不得主。她越想越是不安,但事已至此后悔已是不及,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方行至宫门外,便有小黄门迎上,宣唐初楼、戚定和二人到怡和殿觐见太后。 唐初楼道:“连日路途奔波,蓬头不敢见太后天颜,还请公公回奏太后,容臣沐浴更衣重整仪容再予觐见。” 小黄门喏一声,忙去回禀。 戚定和在旁冷嗤道:“相爷还真是啰嗦,也不知是真怕仪容不整对太后不敬呢,还是心里有愧?才无颜见驾。” 唐初楼对他的冷嘲热讽不予理会,只站在宫门口静等旨意。 戚定和又道:“这一路上我同相爷说的话,相爷考虑好不曾?” 唐初楼道:“考虑什么?” 戚定和朝他身侧站着的阿瑶瞟去一眼,意有所指道:“太后娘娘的脾气您是知道的,眼里素来容不下沙子。” 唐初楼不语,抬头看时,正见小黄门去而复还。小黄门带回太后旨意,说是唐相与戚大将军路途辛苦,分别赐流韵轩、曼音阁温泉沐浴,以解旅途劳顿。 两人躬身谢恩,戚定和哼道:“太后倒是体恤相爷,我这是跟着沾光了。” 唐初楼道:“哪里!” 戚定和道:“就不知相爷能保得住她多久?”他说完这话,便着宫人带路,自去了曼音阁。 阿瑶在旁站着,虽一直低眉垂首,却能感觉到戚定和时不时投来的冷眼。及他说完最后一句话,她已隐隐猜出戚定和所说之人非是别人,便就是她自己,一时心神震荡,不由便想起当日在襄平西山上唐初楼所说之话,他说:“阿瑶,我怕有朝一日我会护不住你。” 她怔在那里,脑中恍恍,竟响起另外一个声音:“太后不容相爷身边有别的女人……所以……当初商玉……死的也都蹊跷。” 正自神思不属,却忽被人拉了下,她这才回了神,抬眼见唐初楼正微蹙着眉注目看她。 “怎么了?”他问。 阿瑶忙摇头:“没什么。” 唐初楼拉着她的手握了一握,轻言安慰道:“莫怕。” 那边宫人却在催促:“相爷请这边走!” 唐初楼拉着她走过去,宫人见状忙拦住道:“相爷,流韵轩中自有宫人服侍,不需另带从人。”说着便着手安排起阿瑶、泛香他们的下处,显而易见是要将他们分开。 “本相自有从人服侍,不需宫人。”唐初楼面色微沉,坚持不允。 他素有威仪,众宫人竟也奈何他不得,只得由他带着阿瑶、泛香等人去了流韵轩。 宫人在后觑他走远,转与门廊里的一名女官道:“可怎么办?原是想将那女子就此拿下乱棍打死的,这般又做不成,却如何去回太后?” 那女官却是太后身边的管事姑姑婉宁,见此也甚无奈,道:“且由他去,待我回禀太后再说。” 唐初楼几人由宫人带着,一路经过不少楼台亭阁,转过一角朱墙,终于到那流韵轩。拂面如春晖融融,一室馨香。前面正厅阔大,桌椅几凳一应俱全,地上铺着厚厚的地毯,极近奢丽。往里挨次是书房、寝室,再往里却是一间极大的浴房,数重珠帘之后,是个白玉砌成的温泉池子,烟雾缭绕,足可容百十来人在内洗浴。 宫人打起珠帘道:“请相爷入内宽衣。” 唐初楼道:“你等都下去,我这里自有人服侍。” 他平日洗浴并不喜人服侍,因想着那边要见太后,赶走了宫人便只叫泛香进去服侍。阿瑶坐在外面厅内等着,心里只是不安。 不觉便过了一刻。她想着唐初楼也该洗好,正要过去问问,却忽听轩门外黄门唱道:“太后驾到!” 阿瑶一愣,想要到里面哪里躲一躲却已是不及。 就见厅门口水晶帘幕被人打起,香风冉冉,环佩叮咚声声中数名宫女娇娥簇拥着一位美妇人移步前来。这便是大杞当今的太后戚氏,她今年四旬不到,保养的甚是年轻,肤如凝脂,柳眉桃腮,一双丹凤眼微微上剔,神态倒是端俨,却隐隐透出媚色。髻鬟峨峨,斜插着支朱红金雀步摇,一袭淡金色绣凤凰的宽袖大裳,烟红罗裙逶迤曳地,甚是雍容华贵。 这时便见唐初楼急急从里面出来,头发尚是湿的,眼望住她看了看,这时候却也没法再说什么,整了下衣冠上前对那美妇躬身长揖拜倒。阿瑶心知不妙,却也只能硬着头皮,与泛香一道随在唐初楼身后跪拜那妇人,耳听得唐初楼道:“微臣参见太后。” 太后道:“相爷在外奔波辛苦了,起来罢!” 她并未说都起来,泛香与阿瑶便没敢起来,仍是跪着。 唐初楼起身道:“谢太后。” 太后由左右扶着走至正首坐下,道:“赐坐!” 唐初楼道:“微臣不敢。” 太后听他如此说,凤颜便是一沉,一双眼在阿瑶、泛香二人转了几圈,最后落在阿瑶身上,唇角微扯出一抹笑来,道:“既如此,那相爷便站着回话吧!此次相爷随皇上出行,相爷既已回来,为何却不见皇上行踪?” 唐初楼道:“皇上还有事耽搁在梧州,恐怕要隔一两日才能到。” 太后眼瞅着底下埋头跪着的阿瑶,淡淡道:“是么?近日外面都传相爷挟持皇上欲图谋不轨,尚书省弹劾相爷的折子都跟雪花似的满天飞了,却不知相爷有何说法?” 唐初楼半屈了膝跪倒,肃容道:“微臣对陛下对太后从无二心,自担辅政大臣以来为国家社稷兢兢业业,虽无功劳却也有苦劳,还请太后圣裁!” 太后道:“如今皇上不在,我一妇道人家总不能越俎代庖擅干国事,便只有委屈相爷暂居行宫,待皇上不日回朝,查明事情原委再说不迟。”话里的意思唐初楼如何不明白,这便是说他已被禁于这行宫之中,再不能随意出去。那他便成了砧板上的鱼肉,只能任人宰割。 唐初楼心里冷笑,面上却无所变,道:“既是太后圣意,微臣遵命便是。” 太后颔首道:“相爷请起!本宫也是着急,涉及谋逆重罪,故而才急急过来与相爷问个明白。耽搁了相爷沐浴更衣,相爷不怪吧?” 唐初楼起身谢过,道:“太后言重了。” 太后亦站起身,凤目在阿瑶又停留了片刻,道:“这两个是你的贴身随从?也起来罢!” 阿瑶忽然听得她叫起,竟是一惊,瞥眼看泛香起来,这才谢恩站起身。心里却想他二人这番话,都是公事公办,却并不像有什么私情的样子。只是方才跪着时,太后的眼光时不时落在她身上,令她极不自在,总觉那目光渗着丝丝冷意,看得她后脊梁上发凉。 正想着,便听太后道:“相爷身边果然都是标致人物,你二人都过来给我瞧瞧。” 阿瑶因早知太后与相爷有段往事,心里倒早做了准备,自知难过此关,倒也平静了下来。转目朝唐初楼看时,却见他低首紧攒着眉,并不朝她这里看上一眼。她便也就与泛香一道不卑不亢地走上前去,双眼平视前方垂首侍立,等太后发话。 太后先问泛香:“叫什么名字?” 泛香听命答了。 太后便笑,道:“却也风雅,与你这人倒也当对。”随后目光转向阿瑶,立时便冷了几分,道,“这一位呢?头垂得那么低做什么?抬起头给本宫仔细瞧瞧。” 阿瑶闻言,只好将头再抬高一些,正不知该不该说出自己的名字,却听唐初楼道:“只是个洒扫粗役,太后何必费神问她,且叫她下去打扫后面庭院罢!” 太后一双凤目直直盯在阿瑶脸上,隐隐有怒火跳跃,道:“虽是洒扫粗役,人才却是出众,这般出色的容貌,留在你这里没得埋没了人才,不如交由我带走,另予她份好差事。” 阿瑶道:“蒙太后抬爱,小人愚钝,只在相爷身边做个洒扫粗役便好,并不求什么……” 话未说完,却被太后冷冷打断:“我同你们相爷说话,谁允你插嘴的?我道是为何,原是这般不懂规矩的一个人,问你话时不答,不问你时你倒不管不顾说起来。全无尊卑上下,却也只配做洒扫粗役,只是在相爷身边,却是高攀了。竟还敢女扮男装,混淆视听。来人,将她叉出去,送去永巷为奴。” 说着话便有两名宫人上前,一左一右将阿瑶架住,便要往外拖。 唐初楼道:“不过是个杂役,太后贵为一国之母,何必跟她计较?” “计较?” 太后站起身冷笑,一面抬手止住宫人,缓缓走至阿瑶面前,道,“我不过处置个杂役,你这般紧张做什么,难道你竟心疼了?”一面说一面伸手抬起阿瑶下颏,眼望住那张清丽无匹的脸,忽然抬手就是一记耳光,“啪”一声脆响,竟将阿瑶的脸打得偏去一边。 阿瑶捂住脸,只觉脸上火辣辣地疼,耳朵里登时嗡嗡响成一片,却不能还手,还得忍气吞声俯身跪下。 唐初楼咬了咬牙,强忍住没上前阻止,只道:“还请太后息怒。” 太后吹了吹手上尖尖的指套,她方才那一巴掌打过去却不打紧,指套锋利的末端却已将阿瑶半边脸划出几道血痕。她眼望住阿瑶指缝间渗出的丝丝血渍,心头终于升起一丝快意,返身坐回原位,道:“难怪这般没规矩,却原来是相爷宠出来的。相爷素来面软,忍不下心责罚下人,才使得你们这些下贱仆役翻了天。今日我便代相爷好好管教一下这些没规矩的下人。来啊,将这没规矩的东西拉下去,先赏她六十杖!” 唐初楼也知宫里的杖刑有猫腻,若有心打死人只二十杖便能要人命。她既下令打六十杖,那便明摆着是要阿瑶死。眼见阿瑶就要被宫人拖出门外,他再忍不住,一时大怒,霍地站起身道:“慕霜,你怎会变成这样?” 太后被他一声吼惊住,过了半晌,才略缓过来,道:“你说我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唐初楼撇过脸不看她,道:“你说,你究竟要怎样?我答应你就是,只要你放过她。” 太后道:“我倒是想放过她,可这宫里的规矩允不得。” 唐初楼愤然看住她,只觉满心无力,他到底还是护不住她。身为堂堂七尺男儿,身为一国之相,竟连自己的女人都护不住。眼睁睁见阿瑶血流披面地被拖出门外,他再顾不得,待要上前阻拦时,便听黄门高声唱道:“皇上驾到!” 作者有话要说:写了一天,总感觉跟我最初想的不一样,好像写变形了,但是情节就是这么走的。 嗯,太后出来了,皇帝也正式登场了(以他本来的面目) 下一章应该有人有福利了。 原来没打算让阿瑶受一点伤的,怎么又把脸伤了呢? ☆、第58章 宫门怨(2) 众宫人听闻皇帝驾临,顿时哗啦啦跪倒一片。 那要将阿瑶拖去院中执以杖刑的也不得不撒手将人放开,闪在一旁阶沿上跪拜天子。阿瑶被扔在门槛上,才方爬起,皇帝的龙辇便已到院中,她不及闪避,只得往前略移了两步,就在阶心跪下。自龙辇上走下少年皇帝,一时众人皆伏地山呼万岁。阿瑶低着头,只从眼角余光看到一角赭黄龙袍下的乌皮靴,缓缓地拾阶而上,直走到她的面前,然后停了下来。 阿瑶将头埋得更低,屏气敛息,双手缩在袖中攥得紧紧的,心头忽上忽下,也不知是福是祸。 好在皇帝只在她面前站了站,便走了过去。 皇帝在这当口上突如其来,着实出乎太后与唐初楼的意料之外。闻听外面黄门的报奏声,两人都是一怔,相视一望,太后略带了几分抱怨,问唐初楼道:“你不是说皇上过几天才回来么?” 唐初楼道:“原是这么说的,许是皇上又改了主意。”一面说,一面不动声色朝后退开些距离借以避嫌。 说着话,皇帝已走入外厅。皇帝生得甚是俊美,眉眼与太后有几分相像,乌黑的眉下一双顾盼生辉的狭长丹凤眼。头上戴一顶冲天冠,腰系碧玉带,穿一袭绣龙斜领赭黄袍,丰神如玉。进门后免了厅内众人的礼数,便上前与太后见礼道:“儿臣给母后请安。” 皇帝在个节骨眼上赶回来,弄得太后有些措手不及,只得暂时将阿瑶之事放下。不过,儿子能安然无恙回来,太后自然十分欢喜,拉着他的手问长问短。只是未能除掉她心头之刺,这口气多少有些不顺,言语间便带出几分来。 皇帝便道:“这是怎么回事?谁惹太后不高兴了?” 一旁宫人忙道:“有个不懂事的杂役冲撞了太后娘娘。” 皇帝眸光微闪,朝门外跪着的那道人影望一望,道:“便是门外跪着的那个么?” 宫人道:“正是她!” 太后这时倒是大肚能容了,道:“罢了,我今日也是为皇上的事心烦才恼的她,如今皇上既已回来,便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便饶过她吧!” 皇帝却怒道:“竟敢冲撞母后,这等没眼色的东西还留她做什么?拉出去,别叫她再在这里碍眼。”话既出口,立刻便有两名禁卫上前将阿瑶架起,便往轩外走去。 唐初楼和太后原都以为皇帝至少也要把阿瑶叫过去问一问原委,却没想他却问都不问就直接发落起人,虽未明着下令打杀,实则便是那个意思。太后虽是错愕,倒也称了心意。唐初楼心头却如翻江倒海一般,一时着急,不由脱口道:“皇上且慢--” 皇帝冷冷看向他道:“相爷如今可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还想替人求情吗?” 唐初楼阖目静了片刻,上前撩袍跪下,道:“陛下,那是微臣的家仆,冲撞太后实乃无心之举,还望陛下开恩饶她不死。” 太后听到皇帝那话不由起疑,蹙眉看看皇帝,又看看唐初楼,问道:“皇上这话是什么意思?” 皇帝在太后的手背上轻拍了下,道:“朝中政事,母后还是不要问的好。” 唐初楼伏地又道:“恳请陛下开恩。” 皇帝却是微微笑了,眼望住脚下唐初楼的发顶,道:“只怕晚了,这会儿功夫那人怕是都死透了。也罢,便去看看还能不能救。”说着话微偏一偏头,朝身侧站着的杜汶瞥了眼。 杜汶顿时心领神会,二话不说快步走了出去。 阿瑶只道自己要被拖出去就地了结了性命,不想到了门外竟是一顶青呢小轿并四个力士和一个眉清目秀的公公等在那里。见两名禁卫押着阿瑶出来,那公公忙招手道:“快快,这里这里。” 两名禁卫想是早被打过招呼,二话不说便将阿瑶塞入轿中。 阿瑶坐在轿中,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好,只有听天由命。 正自惊魂不定,便见杜汶从外探头进来,朝她脸上一张,把一方丝帕丢了进去,对她道:“擦擦脸上的血!” 他说完便撂下轿帘缩了回去,在外递给那公公一只小木盒,与那公公小声交代:“好生伺候着,可别再出什么岔子。这盒子里是去疤的药膏,记得待会给她擦些在伤处!” 正说着,便见那头来了一拨人,当先走来的却是大将军戚定和。看到小轿,他便走了过来,问道:“华公公这是在做什么?” 华公公道:“没什么,奉陛下之命送个人走。” 戚定和盯着那轿子,满脸狐疑之色:“轿中是什么人?”便欲伸手去撩轿帘。 华公公上前拦住道:“大将军,轿子里的人恐怕并不是您能看的。” 戚定和思量了一番,终究还是没将轿帘揭开,拂袖走开,嘴上却忍不住骂了句。 华公公听他骂说“阉人”,脸上纹丝不变,只眉头抬了抬,道:“走吧!”四个力士立刻抬着轿子飞一般地去了。 阿瑶在轿里,只觉一颗心也随着轿子的颠簸,忽忽悠悠在半空中晃。 过不多时,轿子在一座殿门前停住,殿门上的牌匾上书乾元殿三个大字。阿瑶下了轿,被一群宫娥簇拥着迎进去。她从未被这么多的人伺候过,便是在跟唐初楼的那三年里也没有过。那三年里虽是锦衣玉食,也只得两三个小丫头在身边,眼下却是……她没有数,只觉眼前人来人往晃得眼花,以至弄得她头昏脑涨起来,整个人便有些恍恍惚惚的,只由着她们摆弄。叫她去哪便去哪,叫坐便坐,叫起便起。 直到在镜子里看到脸上的血痕,她方回过神来。 那应是太后打她时留下的。共有三道,一道就在眼下,伤处虽不深,却只差半分就伤了她的眼睛。阿瑶看着自己花了半边的脸,由不住后怕。旁边的宫娥小心翼翼用凉水浸过的手巾给她一点点擦去伤口附近的血渍,一面道:“这是怎么弄的啊?也太不小心了。” 那华公公正站于一旁监工,闻言呵斥道:“做好你自己的事,别问那么多。” 宫娥们都怕他,忙闭了嘴再不说话。 华公公从怀里摸出个木盒丢在妆台上,又道:“这是伤药,给她厚厚涂上一层。今晚上圣上要过来,你们好好给她拾掇拾掇。” 那伤药膏子却是灵验,涂上之后伤口四周的红肿不多时便消去。到了晚上,沐浴更衣完毕,宫娥们又给她敷了层,伤处瞧着便不那么明显了。因是有伤,宫娥们便不敢在她脸上多折腾,只在她头上身上做文章,给她梳了个云朵样的鬟髻,高簪珠翠,身上是缀金丝烟霞红宫装,腰间系银蔓垂花紫带。她本就丽质天成,生得玉貌花颜,再给这么一番刻意的装扮,便更添了几分光艳,竟叫人不敢逼视。 宫娥们啧啧称叹,将她送入寝宫内,只等皇帝驾临。 寝宫内红烛高烧,阿瑶坐在桌前的锦凳上,只觉自己就像是洗剥好了待宰的羔羊,伸头一刀,缩头还是一刀,就不知那刀子何时砍下来。看那华公公和这些宫娥们的态度,她好像是暂时死不了了。皇帝今晚过来,多半会让她侍寝,真可算是‘因祸得福’了,就像是那些宫娥们所说,皇帝天恩,旁人求还求不来呢!何况她已与他春风二度,又在这里矫情什么?或者她好好服侍他一番,哄得他高兴,说不定还能得个嫔妃之位,自此便再不是唐初楼口中那个上不了台面的女人。 她怔怔想着,外面怎么样了?唐初楼现在又如何?是不是已经以为她死了?若如此,他可会为她的死伤心难过?还是就当她是阿芙那般,略略伤感一番便抛在脑后。 他一定想不到,她此刻会在这乾元殿里,正等着皇帝来宠幸。 若知道,他又会如何?也许会词质问她,问她为什么不以死明志,保住清白之身?多是不会的吧!当初知道秦放歌与她有了首尾时,他也没怎么样。其实,他从来就没有把她放在心上过,又怎么会嫉恨愤怒?最多也就只是鄙夷不屑而已。 皇帝来的很晚,差不多要到三更天才过来。 那时阿瑶已伏在桌上睡了一会,正迷迷糊糊做着乱梦,便觉身子一轻,竟被人抱了起来。她顿时便惊醒了过来,睁眼看时便见一俊美的少年男子正抱着她往床帏里去。这是她第一次见皇帝真容,虽则有唐初楼、阿连珠玉在前,她还是得承认眼前的少年皇帝并不输与唐初楼、唐连二人中的任何一人。 他长了一双同太后极为相似的勾魂摄魄的丹凤眼,瞳仁漆黑,深邃幽远,看着她时,像是要把她整个的心神都吸进去。 “皇……皇上——”她惊吓不已,也不知怎么一挣,竟从皇帝怀里滚下地。 皇帝微蹙起眉,见她跪下叩拜,便也就由她。 阿瑶跪在地上,脑子里如一团乱麻般,只道:“参见皇上……” 皇帝抓住她一只手臂将她拉起来,另一只手已伸去环住她纤细的腰肢,低低地如耳语般道:“十二姐……”一面低哝一面轻抚她面颊的伤处,喃喃问她,“还疼么?” 她不知该怎么答,只是摇头。 他眼中颜色渐渐变深,捧住她的脸,慢慢俯下头凑到她唇边,试探般地轻吻她唇角。 阿瑶由不住挣扎,他按着她的后脑只是不放,舌尖在她唇上描摹着,进而便想撬开她的牙关深入。她只觉浑身都在发抖,伸手推他却怎样也推不开。皇帝将她按着亲了会,发力将她一把抱起,退到桌边的椅上坐下,一手便去扯她衣带。阿瑶坐在他身上,只觉他下面硬硬地顶上来,顿时就慌了神,一抬手竟从发髻里拔出枚簪子,哆哆嗦嗦地将那尖端对准皇帝。然而心头终是有所顾忌,竟不敢就刺下。 皇帝顿了顿,也不说话,只一声不吭盯着她看。 阿瑶被他盯得心里发毛,手抖得几乎攥不住那簪子。皇帝这时却忽笑了,伸手过去在她手里那枚金簪上往外一拨,簪子便“叮”地落了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 ☆、第59章 宫门怨(3) 皇帝将阿瑶头上的珠翠一股脑儿都摘下来,直到她头上一点首饰也无,满头乌发如瀑垂落,方自满意,道:“以后还是别戴这些东西了!”说这话时,他似乎并没着恼,甚至还带着丝笑意。然而阿瑶还是感觉到了由他身上散发出的怒意,因为他接下来的动作明显变得粗鲁起来,腰间系着的那根银蔓垂花带几乎被他强行扯断。 “皇……皇上……”阿瑶声音都在发颤,僵在那里怔怔地由他所为。 他现在不是十四弟唐庭,也不是鬼王林里的憨厚小兵,她不愿意还能反抗一下。而今他是皇帝,如何能容她抗拒? 皇帝道:“叫我秀之——”上下其手,很快将她上身的衣服剥了个精光。即使寝殿内烧着地龙,阿瑶还是感觉到了寒意,来自心底里悲凉的寒意。她不由自主缩成一团,两手紧抱在胸前,想要遮掩住那些羞耻的所在。却被皇帝握住双腕拉开,他埋下头去,温软的舌在她欺霜赛雪的丘壑间游走,直到峰端。一面含住那淡粉嫩蕊猛力吮吸,一面伸手探到她裙下,隔着亵裤在那桃源地三重两轻地捻磨。 阿瑶像是风中杨柳般瑟瑟发抖,她紧咬住唇,不让自己呻/吟出声,身下却已被他捻弄出几分湿意。这令她羞愧无已,只紧闭住眼,根本就不敢看皇帝咄咄的双眼。皇帝再耐不住,捧住她的翘臀将她微微托起,轻而易举除下她那条白绸的亵裤,撩开龙袍放出昂然怒涨着的凶物,直抵进去。 她还没有完全准备好,又是久未经人事,一待他冲入,便疼得浑身一紧。 皇帝倒吸了口冷气,皱着眉略顿了会,方握住她的腰大力耸动起来,一面道:“知道我这些日子一直在想什么吗?” 他忽将她抱起,转身将椅子一脚踢开,然后把桌上的东西全都扫了下去,俯身将阿瑶压在桌上,在她耳边切切道:“我一直都在想这件事,就这样狠狠地干你!” 阿瑶只觉脸如火烧,心里又是羞耻又是愤怒,偏偏身体还对他这句话起了反应,竟变得更加敏感。桃源处不觉有涓涓细流涌出,身体变得湿滑,契合之处竟隐隐有畅美之感。 皇帝扯着腰间玉带,将外面龙袍褪掉,恶狠狠道:“在四方大营时,我就想这么干了,可惜没能如愿。” 阿瑶一时愣住:“四方大营……你你……” 皇帝道:“那戚副尉便是我,你没认出来?后来还是我想法子叫了那老匹夫出去,不然……” 阿瑶说不出话,只望着他,脑中怔怔地想,她的感觉果然没有错,那戚副尉还真是他,他那日说什么来着?对了,他说他要把她扛到帐篷里…… “不然那晚上……你就与他……”皇帝喃喃地咬牙,看着她迷蒙着双眼,一派茫然模样,越发情动。但为着唐初楼的事,他心头甚为不过意,忽一把扳过她的脸来,扭着她问:“你说,这些日子那老匹夫可有这般对你?” 阿瑶一时没反应过来老匹夫是谁,待想明白又觉受辱,咬住唇只不肯应,他便将她两条*分的更开,一面伸手在她珠核上细细捻弄,一面推得更深在那一处嫩肉上来回研磨,她终抵受不住,不由饮泣出声,挣扎着连声否认道:“没有没有……” 皇帝这才顺了心,眼见她双颊酡红,玲珑浮凸的玉体上也似薄薄染了层红霞,不由痴醉。将她从桌上抱起,越发卖力耕耘,道:“我就知道没有,这般紧,差一点就害我丢盔弃甲。” 阿瑶又是气又是羞,只恨不能啐他一口。 他却又在耳边低低地问:“是他厉害,还是我厉害?” 阿瑶直气得一佛升天二佛出世,一时失了理智,抬手在他胸前狠狠捶了两拳,便要从他身下挣扎出去。 皇帝哪容她得逞,按着她的腰一阵快进快出,端得是又狠又准,捣得花心里汁水横流。阿瑶只觉幽径深处一阵紧缩,不由惊叫一声,脑中竟是一片空白,顿时就又软了下去。待醒过神,便见皇帝望着她喘着气直笑,涎着脸凑近来道:“十二姐,还是我厉害是不是?” 阿瑶撇过脸,只恨自己没了廉耻又没出息,一时默默垂泪。皇帝贴上来将她眼角的泪吮去,道:“以后不许你再想他。” 这一整晚两人都未合过眼。 皇帝好不容易把人弄到手,便有些不知节制,翻过来复过去地折腾。他又年轻,精力太过旺盛的结果便是床事上格外勇猛。先在外面桌上行了一回,还不够尽兴,待去后面池子洗浴时,又可着劲将阿瑶弄了个半死。回到龙床上,又按着行了一回。 阿瑶都不知道她这一晚是怎么熬过来的,等到了最后下面火辣辣疼得再受不住,终是忍不住求饶。 皇帝这才意兴阑珊地放过她。这时外面天也明了,皇帝略微躺了一躺,便有内宦在寝殿外叫起。他应了声,又在床榻上磨了会,在被里抚着阿瑶光滑的后背,柔声道:“你别忙起来,好好睡一觉,等我回来。” 阿瑶拥着被子默默望住他,只是不做声。 他便笑起来,抬手在她脸上轻拍了下,穿上衣服出了帷帐自去唤人梳洗。 阿瑶一人独在帷中,拿过衣服来穿时才发现遍体都是皇帝留下的青紫痕迹。她还从未经历过这般激烈的*,唐初楼在这方面历来克制,并不似皇帝这般放浪形骸。想及这一晚上皇帝的癫狂,阿瑶心头隐隐生畏,呆坐了一时耐不住困倦,伏在床上不觉睡去。 睡梦里仍是兵荒马乱一片乱,一个噩梦接着一个噩梦地做。 一时还在京师相府里,一时又是在独峰山中。辗转反复,也不知换了多少处地方,最后却到了一处肮脏阴暗的地方。内中许多人,有些认识有些她不认识,不觉便走到一扇铁门前,门前熙熙攘攘攒动许多人头,她在人群间走去,便见唐初楼坐在那铁槛内。 槛外诸人对着他指指点点说个不停,所说似乎是对他处以何种刑法这件事。有说处斩的,有说赐毒的,有说吊死的,更有说凌迟处死的,各个不同,竟至高声争吵起来。她听得心中焦躁,忍不住高声叫道:“相爷他有何罪?你们竟要这般害他?” 这时便听旁边有人道:“他自然是有罪。” 她一转头,便见皇帝负手站在面前,正冷冷睇视着她,一面递给她一把明晃晃的刀,道:“十二姐,你去杀了他,我便饶你不死。” “不——”她摇头,不停地后退,“我不要杀他。” 说着话猛地跌了一跤,就此吓醒过来。 阿瑶浑身都是汗,想及梦中情景,由不住背脊发冷。她对着昏暗的帐帷发了好一阵呆,才慢慢回转心神,这才发觉皇帝正定定望着她。他不知是何时回来的,竟一直不做声。阿瑶不觉被他吓了一跳,便听他道:“你做梦也在喊相爷?” 她被他问得一怔,一时也不知如何回答,只呆呆看着他。难道她方才做梦之时竟喊出了声?竟然这么巧,就被皇帝听到了。 皇帝又道:“你梦见他怎么了?” 阿瑶道:“没……没梦到他什么。” 皇帝不置可否地打鼻子眼里嗤了声,道:“原来你这般担忧他,那你想不想知道,你的相爷如今怎样了?” 阿瑶自是很想知道唐初楼如今的情形,却不知怎样竟不敢就顺着他的话说出来,只怕如此会惹恼皇帝给唐初楼带来更大的祸事。 皇帝见她不说话,便又道:“你真不想知道?” 阿瑶想,若说自己不想知道的话皇帝一定不信,倒不如就称了他的心意,于是便道:“那他如今怎样了?” 皇帝一双亮晶晶的眸子登时就黯了下去,眼望住她,面上一丝笑意也无,口里却道:“相爷么,如今自是再好也不过,我还得靠他帮我稳住这江山,一时半会还动不得他。十二姐,你听到这话是不是很欢喜?” 阿瑶垂下头,乌油油的头发将她的脸遮住,看不清她是喜是悲。 皇帝忽一把将低垂的帐帷挥开,外面的光登时透进来,一室清光。 作者有话要说:这个。。。。卡h啊。卡得完全不知道怎么写,凑合着看吧! 感谢: nini扔了一个手榴弹 投掷时间:2013-12-23 00:05:06 慢程程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3-12-23 21:44:23 ☆、第60章 宫门怨(4) 皇帝忽一把将低垂的帐帷挥开,外面的光登时透进来,一室清光。 朝晖从窗棱间射进来,穿过帷帐,掠过阿瑶鬓边,隐隐泛起茸茸的的金色。 皇帝低头看着她,不觉微倾了身过去,手指沿着她的腰身细细摩挲游走。 阿瑶忽被他触碰,心头一紧,登时绷紧了身子,一时连动都不敢动。过了一阵,见他并无其他举动,方慢慢放松了下来。 皇帝将下巴搁在她肩窝里,道:“说啊!你是不是很欢喜?” 阿瑶被他逼问不过,只得道:“他是我的旧主,我自然不想他有事。”话才说完,皇帝环在她腰间的手臂便是一紧,用力之大,竟勒得阿瑶有些喘不过气来。 “你倒是忠心!却不知他可有没有把你当回事。”他说话的语气有些阴恻恻的,显是不大高兴。 阿瑶听得说的阴阳怪气,心里也自反感,被他一夜那般折腾还不够,现下又这般抵损与她,便是泥人也有三分脾气,索性一横心道:“我跟了他这些年,便是条狗也会割舍不下,皇上说他无事,我自是替他欢喜。至于相爷有没有把我当回事,皇上不也是一样,左右我在你们眼里就是个乐子。” “割舍不下?”皇帝面色微沉,忽伸手探入她裙底,直取要害,一面定睛直望入她眼底,道,“嗯?割舍不下?” 阿瑶顿时打个哆嗦,白了脸摁住他在裙下作怪的手,哀哀望着他只是摇头:“别……我……皇上,求你。” 皇帝却将她的手轻轻挪开,见她服软,眼里便有了几分笑意,戏谑道:“乱想什么,我这是要给你上药。”说着便去掀她的罗裙。 阿瑶脸上腾地涨红,一时竟连耳根都红了,按着裙角嚅嚅道:“我我……我自己来。” 皇帝道:“你怎看得到?”不由分说掀开衣裙,跟着便将阿瑶里面的亵裤也褪下来。 他要做的事情又有谁能阻止得了? 阿瑶只有听凭他所为,只是那般羞耻隐秘的地方,又怎好大刺刺张开给人看?便算是有过肌肤之亲,她亦觉难堪到了极点。一时羞得连眼都睁不开,身子也因紧张微微地打着颤,一径地伸手去拽床帐。 “遮了光看不清。”皇帝阻住她,见她羞成那般模样,便又安慰道,“放心,没朕的话没人敢进来。”分开她双腿看时,不觉也吃了一惊。昨晚他折腾得太过,娇花嫩蕊经他一夜狂风暴雨的蹂躏,已是红肿了,些许地方还破了皮。皇帝自己也觉十分过意不去,面上有些讪讪的,当下再不多言,从怀里摸出个金丝缠藤的檀香木匣子,打开来是一盒雪白的膏体,辛香扑鼻。 那上药却又是件极难为情的事,见皇帝净了手过来挑出匣子里的药膏伸指过来,阿瑶登时又绷紧了身子。 皇帝手指在她幽处研磨半晌,不由笑:“放松些,药膏要到里面才有效用。” 阿瑶红着脸微放松些,只觉那药膏入体冰凉,不由一个激灵立刻便夹紧了双腿。那药膏竟是神奇,之前火辣辣的肿痛感登时就消去了大半。 皇帝瞧着她坏笑道:“你夹得这样紧,我可怎样才出得来?” 阿瑶只觉羞愤难当,只得又略将腿松些,一面红着脸将他的手拨开,便去拽下面的亵裤。 皇帝闷笑了声,帮她将绸裤提上来细细系好衣带,凑过来抱她在怀里,在她耳边轻声赔礼道:“昨晚是我孟浪了,十二姐你别见怪。” 阿瑶低垂了眼睫,只不说话。 皇帝又道:“我这一路追你追的好生辛苦,你就只管是跑,喊都喊不答应。我又不是洪水猛兽,你倒是跟着他跑什么跑?”满脸委屈地抱怨,竟又像是个胡搅蛮缠没长大的孩子。 阿瑶见他如此,倒有些哭笑不得,只道:“我那时又怎知道……那是皇上。” 皇帝托着腮思忖片刻,点头道:“倒也是。”见她全无意思提这件事,便把这话题揭过,转而道,“起来去吃些东西好不好?别饿着肚子睡。”转念想到阿瑶身体不方便,便道,“可能起得来身?若起不来我便着人把膳食送来这里,你说可好?” 他说起吃饭,阿瑶才觉出肚饿来,心头挣扎半晌,终还是无法跟自己的肚子作对,道:“出去吃。” 皇帝见她如此服顺,不由大喜,忙叫宫娥进来伺候她梳洗完,遂牵了她的手去便殿用早膳。 阿瑶起先睡在床上不觉得,下了床才发觉两腿是软的,走几步路身子都在打晃,偏那见不得人的地方还在隐隐作痛。皇帝见她脚下发虚,忙一把扶住,心里却是得意,只不好说出口。 只是用个早膳便好大一桌。皇帝一意殷勤儿服侍,命宫娥将各样点心菜品都布了些许到阿瑶面前。 正吃着饭,却忽有宫人来报说太后驾到。 皇帝不由变色,看看阿瑶,见她仍埋着头慢慢吃粥,只是手中银匙微顿了片刻,便知她心里有所顾忌,便轻抚住她背心安慰道:“不妨事,我在前殿见她,不会过来这里。” 阿瑶“嗯”了声,心里却想便这样一直避着便能避得开吗?终究有冤家碰头的时候,到那时太后只怕恨不能将她活吃了。她也不知皇帝为何会执意将她这样的女子留在身边,如今他似乎很是喜欢她,她知道喜欢一个人时会是什么样子,眼里心上全是那个人,一点都做不得假。皇帝如今这模样,便是如此。只是他为何喜欢她呢?她想不出来,也许是一时起兴爱她的美色而已,她这样的女子也只有美色可让人爱了。 皇帝整了衣冠出便殿,朝殿外候着的华公公一瞥,华公公立刻便跟了上去。 “太后这么一大早过来,可是怡和殿那边出了什么事?”皇帝边走边问。 华公公道:“听说太后娘娘为唐初楼昨晚被皇上罢相一事发了好大一通的火,还有,昨日送阿瑶姑娘过来时被戚大将军看到,我担心太后娘娘已经起了疑心。” 皇帝微顿住步子,皱眉道:“怎地那般不小心?” 华公公躬身陪着小心道:“没想到那时候大将军会过来。” 皇帝道:“他看到人了?” “没有——想看来着,被奴才阻住了。” 皇帝面色这才缓了缓,驻足略理了下思绪,道:“咬死说人死了便罢,旁的话一句也不准说。叫下面人嘴巴闭紧点,但有走漏风声的,即刻杖毙。” 说着话便到前殿,皇帝换了副笑模样进去与太后见礼,一面道:“儿子这里正打算去给母后请安,母后怎么就过来了?” 太后端坐在凤椅上,面上隐有不豫之色,却隐忍不发,只笑道:“久未见皇上面,哀家想念皇上,过来与皇上说说话。昨晚皇上忙着朝中政事,我不好打扰,现下可有空与母后叙叙?” 皇帝走到太后身旁坐下,就手将太后搁在扶手上的一只手握住,笑道:“既是母后找儿子说话,便是没空也得挤出空来!” 太后不由失笑:“你这孩子。”照皇帝脸上看了看,摇头道,“皇上这些日子瘦了,也黑了。” 皇帝摸摸脸道:“瘦了么?倒没觉得。黑是黑了,不过出门在外难免风吹日晒,便黑些也没什么。” 太后叹道:“这一向皇上辛苦了。待回了宫可要好好补补。” 皇帝道:“劳母后费心了。” 太后眼朝身周一扫,对随侍的宫人吩咐:“我这里与皇上说说私心话,不需人伺候,你们都下去吧!” 皇帝听她这般说,便也对华公公等人挥挥手,一时宫人们关上殿门都走了个干净,只剩下皇帝、太后母子二人。 太后这才道:“我听说昨晚皇上罢黜了唐初楼的相位,不知是真与否?” 皇帝颔首道:“有这么回事。” 太后想不到皇帝竟答得这般轻描淡写,一时倒不知从何说起,寻思了片刻方道:“是为那些挟持帝君谋反之类的流言么?皇上其实最清楚此事的来龙去脉,唐相根本就无挟持帝君之实,又何来谋反之说?” 皇帝道:“朕知道,唐初楼的确未有挟持过朕。” 太后急道:“既如此,那为何皇上还要罢黜他的相位?” 皇帝慢悠悠呷了口茶,缓缓道:“虽未挟持帝君,却未见得就无谋逆之心。朝中那许多弹劾他的奏折,总不至于是空穴来风。罢黜他的相位一是为安朝中众臣之心,二则是为其他的事。无君命擅离京师,结党营私,私调地方驻军与岳州官兵火拼,不依律令擅杀朝中钦命大臣,无论哪一条都是夷三族的死罪,又何况罢黜?” 太后耳听得他说出这桩桩件件,不由目瞪口呆,好一会才转过神来,道:“可是……唐相离京是为何?皇上你自己心里最清楚。若不是皇上你忽然……忽然不在,他又如何会出京?虽无皇上之命,但他离京时我和大将军都是知道的,为免朝中大乱,还得对外谎说是皇上与相爷一同离京微服私访……” “母后——”皇帝忽然出声打断她,“母后这般护着相爷,怕是另有私心吧!” 太后一怔,也知自己说多了,压了压火,又道:“哀家能有什么私心,还不是全为皇上好。” 皇帝方软了口气,垂头看住自己交握的双手,道:“母后拳拳之心,儿子感激不尽。” 太后看他如此,不由叹道:“既然皇上心意已定,我也无话可说。只是……当年皇上年纪尚幼,若不是唐相一力扶助,只怕我母子二人也没有今日。” 皇帝不以为然,冷笑道:“母后言重了。” 太后道:“看来皇上今日并不想与哀家好好说话,既如此,哀家便回去了。” 皇帝站起身道:“恭送母后。” 太后面色铁青,起身唤道:“摆驾!”走至门前却忽回过身,又道,“我听说皇上打算启用域北叶氏,可有这么回事?” 皇帝长身玉立,淡淡道:“是。” 太后眉梢微挑,又道:“我还听说皇上要召叶氏之女入宫,昨晚上皇上这殿里的,便是她么?” 皇帝道:“哪有这回事?母亲只怕听岔了吧!” 太后道:“皇上也是,既新得了人,总不至于老是藏着掖着,总还是要见光的,早晚而已!你道真能捂得住么?” 皇帝只是笑,一双漆黑的眸子却隐隐有寒意四溢,忽道:“忘了跟母后说了,我明日回宫,这阵子儿子不在,累母后劳心费力,便在这咸水行宫多休养一阵吧!” 作者有话要说:又开始卡文了。。。。5555 感谢: 水晶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3-12-24 09:49:52 ☆、第61章 逐水流(1) 太后走后,皇帝立刻命华公公将乾元殿所有宫人召集到一起,挨个盘问,将那不知死活与外暗通款曲的宫人找了出来。当即便拖出去捂住嘴乱棍打死。众宫人经此一吓,人人自危,一个个都战战兢兢再不敢胡乱说话。 当然这些事都不会让阿瑶知道,皇帝也怕会吓坏她,做这些事时也没弄得太张扬,只着人知会她说太后走了,叫她不必心忧。 处置完这档子事,皇帝坐在偏殿批了会刚由京师转呈上来的折子。这阵子他不在,朝中事宜多由中书侍郎鲁隐和大将军戚定和做主,交太后过目后颛判审定。那鲁隐原是唐初楼的门生,由唐初楼一手提拔上来,算是他的嫡系,倒也有些本事。 因是朝中局势有变,皇帝翻看的奏折当中,大都与唐初楼有关,或是弹劾或是为其不平,两者各居半数。当然也少不了近些日子不少出风头的镇北王叶衡,有两本奏折当中言辞激烈,直言叶衡妖言惑众,陷害忠良,并有挟勤王之名阴谋不轨之嫌。 倒也在皇帝的意料之中,正是他所想要的结果。 一切尽在他的掌握当中,按理他该高兴才是,但他却揪然不乐,对着那些帮唐初楼说话的折子,只觉恼恨。唐初楼毕竟为相多年,在朝中盘根错节遍植党羽,即便此次皇帝设计拔除了他一部分爪牙,然根基仍是深厚,实在不容小觑。不然在这样的局势下,又怎还会有那许多人为他说话。 皇帝将此类奏折全都扔到一旁留中不发,只将其中两本呈报北边雪灾报请朝廷赈济的折子处置了。正欲回寝殿去陪阿瑶,便听黄门启奏说杜汶求见。皇帝知杜汶来多是有重要事情奏报,便着即刻宣入。 片刻后,华公公将杜汶引进偏殿,随后又悄无声息退了出去。 杜汶上前跪拜:“参见皇上!” 殿内再无旁人,皇帝叫了声起,问道:“说吧!什么事?” 杜汶道:“卑职已着人仔细查过,发现唐连是在襄平城外与唐初楼分道扬镳,之后他便一直尾随在后,在襄平时与阿瑶姑娘会合,一直跟随唐相到四方大营,之后便失去了踪迹,再未与他制下黑甲精卫有过联系。” 皇帝道:“这个人身手了得,只怕混进咱们的人里,你与江天成说,叫他务必小心留意,别让唐连有机可乘。” 杜汶道:“是。” 皇帝又道:“行事隐秘些,别给她知道了。” 杜汶道:“卑职明白。还有一桩事……秦放歌今早也到了咸水,皇上要不要见他?” 皇帝沉吟道:“他可与你说过什么?”因着徐云廷之事,皇帝私心里其实并不想见秦放歌。他扮作徐云廷之事做的十分机密,除了江天成、杜汶、叶如诲、徐云廷外再无人知道,是以秦放歌一直当他是徐云廷。在宏光寺时徐云廷报仇心切,假扮方丈露陷,于是他也暴露,那时秦放歌藏在殿后的佛像内并不知情,之后唐初楼欲出手对付他时,秦放歌才会出手相救。 后来秦放歌才知他所救的人竟是皇帝假扮,而徐云廷却就此殒命。为此,秦放歌心里一直有个疙瘩,皇帝心里门清,对着秦放歌时难免会想起徐云廷,并生愧疚之心,是以这个人他多数情况下是能不见便不见。 杜汶道:“他说是叶老王爷担心圣上安危,特命他先来一步保护皇上。” “再没说别的?” “没有。” 皇帝打鼻子眼里哼了一声,道:“叶衡现今到哪儿了?” 杜汶道:“已经到梧州城外了。” 皇帝眸光微转,沉了沉,方问:“颜昌那边怎么说?” “颜总兵传信说已依计行事,只等合适的时机就动手。只是眼下叶老王爷似乎有些生疑了,颜总兵那边也不敢动得太快。” 皇帝修长的手指在桌上嗒嗒敲了两下,似已胜券在握,微微笑道:“也罢,便着秦放歌在御前行走,封四品带刀侍卫!去叫人拟旨吧!” 杜汶脑子转得飞快,顿时就明白了皇帝的心意,忙道:“是,卑职这就去。” 皇帝办完正事,总算得闲去见阿瑶,心头竟有几分雀跃,连带步子也轻快了不少。一路龙行虎步,不几步便到寝殿门前,到门前时却又怕她这个时候是在补眠,忙示意殿外伺候的宫人噤声,又担心脚步重了惊扰她,这脚下便放轻了许多,悄声悄气缓缓步入殿内。 寝殿内阒静无声,金猊香炉里袅袅地燃着白烟,香雾缭绕。 皇帝朝床帏处看看,却并未见帷幄床帐都未放下,床榻上也并无她的身影。转目看时,却见她倚坐在窗栏前眼望着外面。因着昨晚的金簪之事,皇帝给负责梳洗的宫娥打过招呼。她今日头上果然素净多了,只梳了个简单的髻鬟,也无簪环珠翠之类的饰物,只在鬓边簪了朵白梅,拥着带边毛的白狐大氅,说不出的清雅脱俗。皇帝由不住又看出了神,心里欢喜,走上前握住她双肩,也朝外看看,问道:“在看什么呢?” 阿瑶不想他竟会悄无声息进来,不由吓了一跳,转头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妙目看他半晌,方道:“没看什么。” 皇帝就势俯□将她整个儿抱住,在她乌发上轻蹭了蹭,道:“那是在想什么呢?” 阿瑶垂下眼睫道:“也没想什么。” 她这样爱答不理的,皇帝也没觉得哪里不妥,反更绸缪缱绻,道:“那怎么不去睡,不是昨晚上没睡好?怎地不再去睡一会?” 阿瑶默然无语,隔了会才摇头道:“睡不着。”虽是困倦疲累到了极点,却就是睡不着,到得这等境地,只怕也没谁还能安稳睡觉。 皇帝想了想,凑在她耳边放低声道:“别是在等我吧?我不在,你便睡不着……那我陪你一起睡可好?” 阿瑶被他调笑,想及昨夜种种不由又红了脸,半是恼恨半是羞愧,索性撇过脸再不理他。 皇帝转过去半蹲在她面前,眼望住她,只觉她眉如翠黛,目横秋水之波,美艳不可方物。一时情不自禁,勾住修长雪白的颈项便吻了上去。直亲得阿瑶气喘吁吁,方道:“明日随我回宫可好?” 阿瑶一愣,她竟没想到他这么快便要回京,随他回宫……倒不知他要如何安置她?她又要以何种身份进那地方?无非是被他当个金丝雀儿关在笼子里,哪天不稀罕了,也就由她自生自灭了。 皇帝见她闷声不吭,便又道:“你是怕我母后?你放心,我昨晚便说过,会想法子让你避开她,不会再有事的。” 阿瑶道:“皇上既已替我决定好了,又何必再问我的意思。” 皇帝听她话里带刺,便知她并不愿意。只是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又怎容得她不愿意,她说的确也是实话,不过听在耳中总归不那么顺耳。她不愿意跟着自己进宫,莫非是还想跟着唐初楼不成?想到此,皇帝不免又喝了一肚子醋,丢开手蓦地扳过她的脸道:“怎么,你不愿意?” 阿瑶垂着眼,心道,她当然不愿意到宫里去做那金丝雀儿,只是眼下这情形,又岂容她说半个“不”字。 皇帝见她不言语,越发恼怒,发狠道:“不愿意也不行,生死都是我的人,至于旁的人,你想都别想。”说着话拂袖而去,又去前面殿里批他的折子,一面批一面又悔。回头吃午膳时,便又当没这回事。 ☆、第62章 逐水流(2) 阿瑶这才算领教了皇帝的脾性,真同孩儿的脸,三月的天一般没个定数。都说伴君如伴虎,这才只得一天,皇帝便变了这么多次脸,真让人有如履薄冰之感。也亏他正在新鲜头上,还没厌她,不然,就目下她对皇帝这个态度,只怕早死了几回了。 这等时候,她就该服服顺顺的把皇帝哄高兴了才对,而不是别别扭扭跟皇帝对着扭。好歹她这条命还是皇帝从太后手里救的。 理是这个理。心里却是委实难过此关,总觉自己而今倒有些像那轻薄桃花,寡廉鲜耻,只知随波逐流罢了。 一时用罢午膳,皇帝道:“要不要出去到外面园子里转转,消消食?”见阿瑶兴致缺缺,便又道,“那便就在这里坐一会,咱俩个说说话。” 阿瑶同他有什么好说,且他在眼前只会令她更不自在,便道:“我困了。” 皇帝眼朝阿瑶脸上一睃,道:“也好,朕也有些乏,便陪你一起躺躺去。” 阿瑶不由语诘,眼望皇帝眼中狡黠的笑意,便知他不安好心,索性站起身道:“那还是出去转转。”在房里呆着,他随时都可打发人下去,出去在园子里转总是要带些人, 因着太后耳目众多,皇帝也不好太过招摇给自己带来些不必要的麻烦,便只带着阿瑶就在乾元殿后面的园子里转了转。为防万一,出宫门前他特地又派人去将这乾元殿附近清查了一遍,将那些无关人等尽都赶走。是以阿瑶跟着他出去时,外面别说人影,就是飞鸟都没有一只。 初冬时节,万物虽已萧条,但作为皇家行园,行宫中的一草一木都由专人打理,此际便也更换了不少抗寒耐冻的珍稀草木,是以那园子中仍是苍翠的一片。皇帝牵着阿瑶的手一面往前走,一面兴致勃勃将沿途所栽种的那些奇花异草指给她看,后面的数名宫人和负责保护的禁军则不远不近地跟着。 行经园子一角,皇帝见枝头的木莲开得正好,便走去攀上枝头折了一枝过来,将一簇三醉芙蓉簪在阿瑶鬓边。花光映照娇颜,皇帝越看越是欢喜,由不住俯首下去在她樱唇上一啄,一下尚自不够,又跟着连吻数下。当着许多人的面,阿瑶连忙将他推开,涨红了脸朝后看时,却见那些宫人、禁军尽都背转了身去。 皇帝只笑,将她拥至怀里,道:“他们不敢看!” 阿瑶在他怀中忖思良久,道:“我有一事想不明白,想问一问皇上,不知当问不该问。” 皇帝轻抚着她的乌发,柔声道:“你说。” 阿瑶道:“阿瑶不过一委身他人的残花败柳,皇上却甘冒忤逆太后之名将我留在身边,究竟是为了什么?” 皇帝闻言,握住阿瑶肩头将她略推开些,注目望住她的一双眼,反问她道:“你说是为什么?” 阿瑶定定望他片刻,对着他那双熠熠似跳动着火焰的眼眸竟有些不敢直视,低眸缓缓猜度:“是为了向唐相示威,还是因我之前有眼无珠,冒犯陛下天威故而想……?” 皇帝面色微冷,打断她道:“那十二姐觉得呢?” 阿瑶顿了顿,随即自嘲地笑了笑,道:“我不知道,总不至于是因真心爱我吧?”若爱,也不过是因她尚有几分颜色。 皇帝道:“若我说,我是真心爱你,那又如何?” 阿瑶未料他竟真如此说,一时倒哑口无言了。 皇帝又道:“我真这般说,十二姐你却又不信了是么?” 阿瑶苦笑道:“似我这等身份低微的女子,皇上到底爱我什么呢?论美色,我不过中上之姿,既不柔媚婉顺可服侍得皇上欢心,也无刚烈火性可以死明志……” 皇帝听她这般妄自菲薄,由不住蹙眉,忽一把将她紧紧箍在怀中,道:“不准你这么说。” 阿瑶脸贴在他胸膛上,耳听得他略微急促的呼吸,轻言道:“难道不是?” 皇帝在她耳边道:“你怎么想都好,我只要你在我身边。什么身份地位,你不柔媚婉顺又如何?我便爱你如此,至于那什么狗屁的刚烈火性,幸得没有才好。十二姐,我留你在身边,与唐相还有之前那些事全无关系,我这么费尽心机,甚至不惜对外谎称你已身死,为的也只是与你长相厮守。我如此说,十二姐你,还不明白我的心意吗?” 阿瑶心头也自震动,却是为他那句谎称她已身死的话,也不知是她心肠硬还是别的,皇帝所说别的情深意重的话她竟全没听进去。她从皇帝怀里挣出,微红着眼仰头望向他问:“却不知我而今是以何身份在这里?” 皇帝看她眼中盈然,只道方才那一番话打动了她,不由更添几分怜惜,道:“这个你不用心忧,我这里自有计较,总不会委屈于你。” 翌日,皇帝銮驾回朝。 阿瑶亦随之同往。皇帝一早与太后辞行完毕,便乘了龙辇出乾元殿至前面宫门。阿瑶这里因是要避人的眼,则乘了顶小轿。出乾元殿前,她被好一番拾掇,狐裘之外又密密实实裹了层连帽斗篷,面上有幕篱遮挡,这才送出去,乘了小轿随在皇帝的龙辇之后。 到宫门时,只见旌旗猎猎,仪仗早已列好,寿扇华盖罗伞林立,车马浩荡,颇是壮观。 阿瑶由小轿内下来,跟在皇帝身后,被一众宫人侍卫簇拥着穿过重重队列,在一片山呼万岁声登上一十数匹马驾着的豪华大车。晨间寒风正劲,她伸手欲将风帽再理一理,不意竟将面上幕篱拽脱,登时便被风刮上了天。幸而底下有名侍卫眼疾手快,纵身一把将幕篱捉住,遂捧上前来。 华公公忙跑下去接过。 皇帝往下瞅了眼,瞧见那侍卫的脸面,遂笑道:“原来是秦侍卫,朕就说呢,这些人里就数你身手了得了。” 那侍卫躬身拜道:“谢皇上夸奖。” 阿瑶站在皇帝下首,本是一直面朝皇帝那面的,听到他说话的声音,心里便是一惊,这竟秦放歌的声音。她不由便转过头去,虽隔着数十步的距离,却还是将那姓秦的侍卫看清楚了--竟真是秦放歌。而秦放歌也像是得到了感应一般抬头上望,与她对个正着,四目相视,两人顿时都呆住。 秦放歌心中极其震动,他无论怎样也没想到阿瑶竟会同皇帝一起出现在皇帝的銮驾上,一时按耐不住,不由便朝前迈了一步。 华公公见此,立刻变了脸在上冷冷道:“秦侍卫,皇上身边的人可不是你能随便乱看的。” 秦放歌被他一言提醒,忙刹住脚步,垂下眼道:“是卑下鲁莽,还望圣上恕罪!” “不知者无罪,退下吧!”皇帝转目看看阿瑶,抬手将她头上风帽又拢下去一点,将她一张芙蓉面完全遮住。心里却颇失悔,他竟忘了秦放歌也认识阿瑶这茬了,今日给他看到只怕麻烦,秦放歌这人虽不是饶舌之人,却总难免有个万一,还是得敲打一番才是。皇帝一头想着,一头已牵着阿瑶的手进了车内。 “是。”秦放歌应声退回原位,心里却是难以放下,忍不住又朝皇帝銮驾看去一眼,却见厚厚的帐帷低垂,哪里还有佳人踪影。 一时礼炮齐鸣,鼓乐喧天,皇帝銮驾就此启程回京。 秦放歌在震天的鼓乐声中,心头所掀起的波澜也并不比这鼓乐声小上多少。他自昨日来咸水行宫,被安排在御前行走,却也听说过一些事。头一桩便是皇帝打死了唐相身边的女侍,听那些宫人描述,十有j□j便是阿瑶无疑了。为着此事,他昨夜还十分伤感了一番,却没想她竟好好地活着。 他心里震惊不已,只想:“原来她没死,是同皇上在一处,方才皇上待她那般亲昵,显然关系非同一般,难道他二人竟是早便勾搭到了一处?”他越想这心里便越不是滋味,一时愤懑一时伤感一时又觉羞恼失意,回想起从独峰山起到步德镇,到岳州再到咸水这一路上所发生的桩桩件件,一瞬竟把酸甜苦辣各种滋味尽皆尝遍。 作者有话要说:这几天感冒没什么思路,耽误大家看文了,抱歉! 感谢: nini扔了一个手榴弹 投掷时间:2013-12-23 00:05:06 慢程程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3-12-23 21:44:23 水晶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3-12-24 09:49:52 nini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3-12-25 01:50:48 nini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3-12-25 01:53:10 nini扔了一个火箭炮 投掷时间:2013-12-25 09:45:09 nini扔了一个手榴弹 投掷时间:2013-12-26 09:44:32 cocoalady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3-12-28 00:15:50 cocoalady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3-12-28 00:20:24 ☆、第63章 逐水流(3) 夜幕降临时,为銮驾先导的神威军由德胜门进入京师路阳。 其后是扈从的仪仗队伍,各执金瓜、宝顶、旗幡等等之类,各色描金并绣十二生肖的纛幡旌旗迎风招展,甚是威武雄壮。皇帝的銮驾随后而至,队伍浩浩荡荡,黑压压一片,前后足足行了小半个时辰方才全部走完。 秦放歌随军进入宫门。他身上原无官职,初入朝中禁军充任神威射生军副统领,具体所掌管哪些事宜都还未交办过来,手头却也没什么事,看着众人忙碌也不知该做什么,索性/交了随驾金牌便想出宫。正要走时,却有宫人前来传旨宣他上太和殿见驾。 他便只有随那宫人前往太和殿。 一路之上,心里只是嘀咕,猜度皇帝召他是为何事。他原一直以为从步德镇始跟着他们的那个唐庭是徐云廷。直到岳州事变,徐云廷奄奄一息地被从宏光寺中抬出来,他才知自己弄错了。也是,徐云廷十一岁上便入了宫,两人虽说偶尔私下见个面,毕竟是少数时候,及他长成了人也不过就见过三四面,又岂会分得出真假?何况那假的徐云廷是皇帝,即便辨得出他又能如何?还不是得听之任之。 也是那时起,他才知事情远不止他想的那么简单,叶如诲与皇帝暗中还有其他事情瞒着他。 而皇帝,在他看来也决计不是什么良善之辈,其手段狠辣恐怕比唐初楼更甚几分。他在江湖上晃荡惯了,实在不耐烦朝中这些蝇营狗苟之事。原以为只是设局除掉唐初楼帮徐云廷报仇而已,却不想整个事情竟是这般错综复杂。叶家似乎想利用皇帝除掉唐初楼以图稳固在朝中的地位,而皇帝则打的是别的算盘。是以叶衡才会犹疑不决,命他先过来一探究竟。 正思想着,便听那宫人道:“秦副统领,到地方了。” 秦放歌这才回神,往上一看便见殿门上的金匾之上大书“太和殿”三字,忙收整衣冠,肃容入内。 一时参拜完毕,皇帝命人赐坐。他便在下首椅上坐了,静等皇帝发话。 皇帝却也不急,笑微微与他说了些闲话,不觉便问起他家中情况,颇是关切地道:“朕知卿在京师之中尚未有置家业,不知今晚你出宫后可有下榻之处?” 秦放歌沉吟道:“哦,这个,前些日圣上已予臣安家费用,已命亲随去置办了。” 皇帝道:“只怕今晚已是不及,你那些亲随初来京中摸不摸得清方向也难说。朕便将东市仁安坊那里的一处宅邸赐予爱卿,你看可好?” 秦放歌忙跪下叩谢龙恩。 皇帝却道:“那日多亏爱卿为叶美人拾得幕篱,叶美人那里亦不胜感激,特地让朕替她跟爱卿道声谢。” 秦放歌不由一怔,随即便明白过来,皇帝这是意有所指,叶美人!?这就是说昔日曾在唐初楼身边侍奉的那位十二娘--阿瑶摇身一变化为叶氏之女,并封美人,以后便是皇帝的后妃。他脑子里登时乱成一片,想到自己当日在独峰山竟曾将这位“叶美人”按在床柱上行事,便觉方寸大乱,浑噩间仿佛只说了句:“区区小事,何足挂齿!” 便听皇帝道:“连日奔波,爱卿也已疲惫,便下去先回你府中休息吧!” 秦放歌“喏”一声,便即退出大殿。 出得殿门却见华公公并杜汶带了些许宫人捧着个铺衬着明黄织锦的托盘站于殿前玉阶上,华公公见他出来,便走上来,将那托盘中的一个花梨木盒子递与他道:“这是东市仁安坊那幢宅子的地契等物,秦副统领且收好了,这几个宫人也是陛下赐予副统领的,随便秦副统领差遣!地方不远,你随杜统领带这几个宫人过去便是。” 杜汶上前道:“秦副统领,且随我来。” 两人从太和殿出去,乘马从朱雀门出去,带着两辆宫车,车上载着许多皇帝赏赐的金银珠宝绸缎之物并几个年轻貌美的宫娥,径往东市仁安坊。杜汶现是神威射生军统领,也是秦放歌的顶头上司。他目下极受皇帝器重,掌三千禁卫,既不与南衙相干,也不隶属于北衙,直接由皇帝调遣。 杜汶带着秦放歌沿着朱雀大街往东,更深夜静,路上一个行人也无,只闻嗒嗒脆响的马蹄声和辘辘转动的车轮声。 秦放歌自出了太和殿,这一路上都在想皇帝今日召见他的用意,一时竟有些心神恍惚。正往前走着,却忽听旁边杜汶道:“等等!” 他便是一惊,以为已到地方,转头望时便见眼前一座高广门庭,门前一对威武的石狮,两翼高悬的大红灯笼上映在门楣上挂着的匾额之上,却是老大的两个字“唐府”。 秦放歌这才醒过神来,见杜汶带住马,忙也勒转马头,心里暗道:“这难道竟是唐初楼的府邸。” 东市坊区里多是皇室贵族和达官显贵的第宅,唐初楼的府邸在这其中也没什么奇怪,只是这府门前竟有重兵把守。把守的兵士皆是神威射生军,秦放歌这才想起唐初楼前些日已被皇帝敕令回京闭门思过,实则便是被软禁了起来,这门外的重兵足以说明唐初楼如今的处境。 杜汶朝那为首的禁卫队长亮出腰牌,笑问道:“这几日唐相在府上如何?” 那队长道:“没见有什么动静。” 杜汶翻身下马,对秦放歌道:“秦爷,我们进去瞧瞧相爷。”一头又对后面两辆马车道,“你们先去秦爷府上拾掇,我与秦爷随后便到。” 秦放歌想了想,却也想看看唐初楼如今是何模样,便也下了马。 杜汶命禁卫打开府门,两人一前一后踏入唐相府内。 方进门厅便见一老仆迎上前来。杜汶负手问道:“你家唐大人在何处?” 那老仆道:“唐大人在后园,二位大人姓谁名何,老奴这就是通传,请他出来。” 杜汶挥了挥手,道:“既是如此,你便就在前面带路,也免你来回跑路艰难。” 那老仆半信半疑,见他二人都着铠甲,便也不敢怠慢,忙拎着灯引着二人过去。许是大难将要临头,相府之内分外冷清,一路之上竟连仆从也不见几个。秦放歌随在杜汶身后跟了那老仆穿过回廊,过了第二进院落,走过一道竹间幽径,却到一荷花池子边上建着的一座小小院落之中。 院内空无一人,月光与零星的一点灯光映照下,只见一树梧桐尽已凋零,门前青砖上霜影破碎,一派凄凄惨惨戚戚景象。尽头处一幢竹舍,半掩着门扉,依稀有袅袅地白烟飘出来,空气里隐隐浮荡着香烛纸灰的气息。 杜汶和秦放歌面面相觑,问那老仆道:“这是什么地方?” 那老仆叹了一声道:“原是阿瑶姑娘的住处!”说完执着灯盏当先跑去,在竹舍门前站住,也不敢贸然进去,只在外面传话道:“相爷……有人来看你了。” 杜汶随后到那竹舍之前,见里面无人回应,便也跟着唤了声:“唐相可在?”略犹豫片刻,伸手将门推开。 门开处,顿有呛人的香烛纸钱焚烧的烟子溢出,跟着传来的却是唐初楼的厉喝:“滚,我谁也不见!” 杜汶用手在鼻前扇了扇,却不管不顾地走了进去,道:“陛下命我来瞧瞧相爷,相爷这是要抗旨么?”他一面说一面四处打量,惊异地发现这幢三开间的小屋的中厅竟有些像是灵堂,长明高燃,中首置一香案,案上摆着香炉及一些供奉之物,当中有一牌位,上面却是一个字也无。 案前却是一个烧纸钱的瓦盆并一个蒲团,眼下唐初楼便站在那蒲团前,正怒目瞪着他与秦放歌二人。 杜汶捏着鼻子啧啧道:“相爷这是在祭拜谁呢?” 唐初楼望着他不做声,面上怒色渐敛,稍后方冷笑道:“杜大人叫错了,唐某而今已不是相爷。” 秦放歌在一旁上下打量他,见他面色端严,形容举止仍有十分气势,叫人望而生畏。虽是如此,憔悴颓废之色却仍是难掩,便连头发都似乎白了不少。他心里倒也由不住惋叹,瞧一瞧那桌上的牌位,想这屋舍原是阿瑶所住,那他多是在悼亡她了。 可惜,他不知道,他所悼念的人如今还好好的活着,正在皇帝身边承恩受宠,将来只怕是前途无限风光哩。 杜汶道:“我奉皇上谕旨,特来问唐大人一声,不知这两日唐大人闭门思过思得如何了?” 唐初楼道:“这是皇上的原话?” 杜汶道:“正是皇上的原话。” 唐初楼听闻此话,阖目半晌无声,过了许久才道:“那你便转告陛下,唐某这些时日来反复思量过,自认扶助圣上以来,或是有些许小错处,却无大过。” 作者有话要说:书到用时方恨少,我现在才感觉知识面太窄,词汇量太少,写到很多东西都是两眼一抹黑,于是查啊查的,结果还查不到,所以,考据党请手下留情哦! 另前面秦放歌的官职俺改了下,因为发现御前侍卫原来是清朝才有的啊! 感谢: nini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3-12-30 12:14:29 ☆、第64章 逐水流(4) 唐初楼听闻此话,阖目半晌无声,过了许久才道,“那你便转告陛下,唐某这些时日来反复思量过,自认扶助圣上以来,或是有些许小错处,却无大过。” 说这话时,他面上已是沉静一片,眼望着杜汶,目光冷隽锐利,语调沉缓,一字一句铿锵有力。 “就这么回皇上,”杜汶未想他到这个时候竟还是这等强硬的态度,不由微微诧异,道,“唐大人不再斟酌斟酌?” 唐初楼目中微起一丝讽意,道:“那你便再告诉圣上一句话,请他别忘了与唐某的约定。” 杜汶并不知皇帝与唐初楼有何约定,心头疑惑,却也不好相问,只点点头,道:“唐大人可还有别的话?” 唐初楼道:“没有了。不过,杜大人既是传话便请原封不动地将唐某所说说与皇上,可别随意添减什么。” 杜汶微晒,哼一声道:“也请唐大人这些日子安份在府上闭门思过,最好别闹出什么岔子,让我不好在圣上那里交差!” 唐初楼只是微微冷笑,却与秦放歌道:“商师弟别来无恙,每次我落魄的时候都是你来看我,真难为你了。” 秦放歌心道,还真是,上一次唐初楼被商相打压之时,他的确也来看过。只是此一时彼一时,当年他是抱着同情之心去看,而今却是别样一种心绪。为着商徐两家的惨局,他这许多年已是无法释怀,更何况又添了徐云廷的死。只能说唐初楼落到今日这个结局是罪有应得,实在是大快人心。然二人往日终究有些交情,想起昔日唐初楼也曾为他仗义出手,秦放歌心里不免又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惆怅。 杜汶对他二人过去那段故事也大略知道一些,待要看秦放歌如何回他,便听唐初楼道:“杜大人可否移步外院让我与商师弟叙叙旧?” 杜汶闻言眉头便是一皱,望住秦放歌只不说话。 秦放歌也在踌躇,与杜汶对视片刻,终道:“我也正有几句话要问他,便烦劳杜统领略等我片刻。” 他既这般说,杜汶也不好多说什么,心里虽是嘀咕,嘴上却道:“时候不早,烦劳秦副统领快些,长话短说。”一头说一头阴着脸走了出去。 唐初楼眼望着他走出去,才转眼看向秦放歌,道:“秦副统领……想不到你也入朝为官了,当日恩师那般苦口婆心,也没见你没生半分心思在这上面。” 秦放歌怒目瞪着他,冷哼道:“当日--当日恩师对你那般好,也没见你手下留情。” 唐初楼一时语诘,怔怔看他半晌,方缓缓地转眸看向别处,黯然道:“是我对不住他老人家。” 秦放歌蓦地上前一步,上前揪住他衣领,咬牙道:“好歹他教导你一场,就算有什么不对,你也不能那般害他,你也真下得了手……商氏一门一百多口人就全没了,还有徐家……就只剩了云廷那一条血脉,你都不肯放过,你还是人吗?啊--” 他越说越是激动,到最后脸已涨得通红,完全就是吼了。 唐初楼武功远在秦放歌之上,若想挣脱其实很容易,但这时却似是给他震住了,由着他抓着衣领乱吼乱叫,只不做声。 秦放歌说到怒处,忽然挥拳朝唐初楼脸上打去。以唐初楼的身手本是可以躲开的,也不知为何他竟没有闪避,被秦放歌一拳砸在脸上。这一拳分量不小,他身子一晃朝后趔趄了下,眼见秦放歌咆哮着又扑过来,这次却是不相让了,怒道:“够了!”侧身往旁一让,反手一拳击在秦放歌小腹上。秦放歌登时被砸的朝后连退数步,咣地撞在靠墙的书架上,方立住脚。 他二人说话时,外面门一直都是开的。站在小院门口等候的杜汶将这一幕看的清楚,却仿佛早就料到似的,站在那里无动于衷。与他同候在那里的老仆却是急了,发足便要奔去阻止,却被杜汶拦住。 “忙什么?主人家的事几时轮得到你去指手画脚?”杜汶冷冷道。 老仆气得脸红脖子粗,将牙齿咬得咯咯响:“你们这些……” 杜汶道:“打不了几下。凭你家相爷的本事,他若不想吃亏,谁也动不了他。” 说着话那边果已偃旗息鼓,老仆这才把一颗心放下。杜汶朝里面看几眼,低咒一声,紧了紧脖子上披风的系带,踱到院外去了。 秦放歌倚在书架上,几乎没把那架书撞散了,呼哧呼哧喘着粗气怒视着唐初楼道:“你怎么能那么狠?不说看在云风大哥的份上,便是看在玉姐的份上你也该网开一面,可你……真是没人性的畜生……” 唐初楼抬手擦了擦嘴角的血痕,睨他一眼,道:“他扮成那样,连你都认不出,我又岂能认得出?对了,你是先我一步到那里的,他就没跟你提个醒?” “便是知道,你还不是照样下狠手?皇上若不是我及时相救,只怕也逃不脱你的毒手。”秦放歌恨道,心里却想云廷那孩子一心想要报仇,怎可能在那个时候自爆身份让他出手打乱自己的计划?是以在他进入文殊殿后,徐云廷待他始终是冷冷的,连一句话都没说过,怕的就是被他识穿。 唐初楼面色微变,竟被秦放歌说中心事。回想当日宏光寺之事,他也不禁后怕,若不是秦放歌忽然出手,他恐怕真就一掌打死了皇帝。那弑君谋反之名,便就坐实在了他身上。谁又会信他那时并不知晓那是皇帝?他也是等叶如诲的人马攻进来,双方酣战之际才想明白了一切,事情却已无挽回的余地。 皇帝忌惮他,一心要把他拉下马,还要顺带着收服叶家,心倒是真大。 然则唐初楼还是不得不承认,皇帝的计划正在一步步达成,那只小狐狸在某些方面显然已居他的上风。当然他毕竟还年轻,有些时候到底还是沉不住气,不然也不会一来就先杀了阿瑶给他个下马威。 想到此,唐初楼心头不觉又一阵哀恸,道:“多亏你相救,不然阿瑶她也不会……”也不会死。他没再说下去,说一千道一万,阿瑶之死都与他脱不了干系,说起来他才是害死她的真正罪魁祸首。 秦放歌站直身朝那牌位上看去一眼,问道:“不然她怎样?便不会死是么?”他强压住要说出真相的念头,忽哈哈笑了两声,道,“真是可笑。” “可笑什么?”唐初楼听他说的轻屑,不由怒由心起,厉声道,“好歹你与她也有……有些情义,她而今去了,你竟说她可笑。” 秦放歌听到“情义”二字,便有些挂不住,脸上白一阵青一阵红一阵,忽嗤然道:“那种水性杨花的女人,又怎配‘情义’二字?” 唐初楼万没料到他竟会如此说,一时怔住,半晌才道:“你说这等话……究竟何意?” 秦放歌只怕再跟他说下去,便露出痕迹,干脆掉头往外便走,一面道:“自己想去。” 唐初楼看他要走,也不阻拦,只在后冷冷道:“你说不配‘情义’二字,难道竟要说是‘苟且’二字?还是说当日你竟是强逼与她?” 秦放歌霍地转过头,红着脖子道:“我还需强逼她……那种女人便是送到我门上,我都不要。不瞒你说,当日她光溜溜爬到我被窝里来,我都没要她。也就枉你还当她是宝,还给她设个牌位在这里。嗳,你那牌位上怎不写字?是给不了她名分是么?却也不打紧,你不给她名分,自有人给她名分……”说到此他猛将话刹住,才惊觉已说漏了嘴,当下二话不说,掉头直挺挺走了出去。 唐初楼面上煞白,眼见他走出门外,竟如同被定身法定住般动弹不得。 秦放歌走出门外,并未见杜汶,心里这才略略放下,整了整衣冠走出小院。 杜汶却在院外赏月,见他出来方迎上来,问他道:“说完了?” 秦放歌闷闷“嗯”了声。 杜汶又道:“没说什么不该说的话吧?” 秦放歌心里惊跳了下,却还是稳住神,道:“没有。” 杜汶道:“我说你们俩怎么就打起来了……” 秦放歌只不言语,不管杜汶再说什么,都不做声。 杜汶见他如此,便也不再多话。出了唐府将他送至皇帝赏赐的那处宅第,便告辞离开。第二日早朝完毕,皇帝宣他过去,他便把昨晚的事与皇帝说了一遍。 皇帝听完也没什么表示,只问:“真打起来了?” 杜汶点头道:“嗯,真打起来了。” 皇帝翻翻案上奏折,这才不过几日的功夫,他这里堆放的折子里便有三分之二都是为唐初楼喊冤的折子了。他头痛地将奏折推到一边,道:“唐初楼怎么说?” 杜汶犹豫了片刻,道:“他说他这些年或许有小过,却并无大过,还让陛下别忘了与他的约定。” 皇帝微寒了脸,眼神也变得阴鸷起来,稍后又道:“唐连有消息么?” 杜汶摇头道:“没有。” 皇帝道:“看紧些,我料得不错的话,他很可能近些日子会出现。不过,响鼓还得重锤,唐初楼如今的境况似乎也太安逸了些。” 作者有话要说:新的一年里祝大家好运~~ ☆、第65章 承宠渥(1) 为着杜汶带来唐初楼所说的那句话,皇帝心里颇有些不痛快,以至一上午都阴着个脸。底下伺候的宫人见皇帝如此,都是心惊胆战,一个个屏气敛声,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口。将到中午时分,皇帝想到要去与阿瑶共进午膳,面色方慢慢缓下来。 华公公见了,心里方松了松,正要去给皇帝换杯热茶,趁势探探他口气,却忽听宫门外传来说话声。他心里这个气,暗道,“小兔崽子们,没见这位脸上不好看,这是怎地?一个个都不想活了吗?”一面想着一面便走出殿门外去看。 到门口看时,却是储秀宫里那位余嫔娘娘带着几个宫娥在那里。想是守门宫人也知皇帝今日心情不好,不想去触这个霉头,故而不肯替她通传,以至惹得那余嫔恼怒起来,正在劈头盖脸地骂哩。 皇帝尚未大婚,后宫之中仅有一妃一嫔,便是这位余嫔和淑妃陈氏。二人均由太后一手择选入宫,皆是品貌俱佳的世家女子。淑妃陈氏年纪尚幼,只十五岁,不大会逢迎圣上,这位余嫔娘娘却要比皇帝大些,心思自也多些,不然也不会在皇帝回宫的第二日便赶过来面圣。只是因她二人都是经太后之手才入宫的,皇帝对此似乎颇有些抵触,是以并不怎么将这二位娘娘放在心上,如今他既带回那位叶美人,只怕更没什么心思见这位余嫔,还是几下打发走了她了事。 华公公心里合计一番,走上前叱退那宫人,躬身与那余嫔见礼:“参见余嫔娘娘!” 余嫔冷笑道:“华公公这底下的人调/教的可真不错,竟敢阻着我见圣上,也不知是何道理?” 华公公道:“娘娘息怒,杂家随后便去教训那不懂事的东西。” 余嫔道:“既如此,还不与我快快通传。” 华公公“哦”了声,低声与那余嫔道:“娘娘,非是我不想通传,实在是皇上今日有旨在,说是任何人都不见,杂家这里也不好办哪!” 一番话说得余嫔脸上忽红忽白,却也不好闹腾了,寻思了一回,却把一袋碎银塞入华公公手上,换了副笑脸道:“听说皇上昨晚回来,我一大早便起来为皇上亲手做了他最喜欢吃的如意糕,只怕冷了,还望公公通融一二,替我给皇上带个话。” 华公公掂了掂那袋子的分量,顺手拢入袖中,眼角溜出抹笑意,道:“我试试,烦劳余嫔娘娘稍候片刻。” 正说着便听里面皇帝大声喊道:“华成——” 华公公忙转身往内走,一面走一面却想,皇上这会只怕心情好了不少,倒是可以点一点这事,他愿意见我便卖个人情,他不乐意见我便回了余嫔。 那边皇帝见华成进来,微皱了眉头问道:“出了什么事?” 华成觑着他脸色道:“是余嫔娘娘,听说皇上回来特意做了如意糕送过来,不知皇上……” 皇帝闻听,面上微泛起不耐之色,道:“不见,叫她回去吧!” 华成便知是这个结果,喏一声便要出去回话,却听皇帝又道:“难为她一片好心,东西留下,便说我今日政务繁忙,改日再去看她。” “是。” 华成去了不多时便回转来,手里提了个描金红漆的饭屉上来,小心翼翼打开,将内中一盘品相颇是不错的如意糕端上龙案。 皇帝看了眼,却也没什么兴致吃,对华成道:“赏了你们吃吧!朕回甘露殿去吃。” 华成忙跪谢皇帝赏,心里却是叹息,一面叫人把东西端下去,见皇帝起身要走,急忙跟上去。 阿瑶自进宫后就被安置在皇帝的寝宫甘露殿里。之所以这样安排,一则是因皇帝眼下对她正是情热之际,恨不能随时随地都与她腻在一处,实不愿她别居他所;二来另外予她安排宫室,势必会为人所知,这个节骨眼上,皇帝并不想因此事闹得沸沸扬扬,以至将阿瑶暴露于众目睽睽之下,那样反会令她陷入危险的境地,索性不如先就将人留在自己眼皮子底下。 皇帝进了殿中,却是静悄悄一点声也没,便问一旁侍立的宫人道:“娘娘在哪儿?” 宫人道:“娘娘在后面殿里。” 皇帝由不住好奇,问道:“她在做什么?” 宫人道:“早起在廊庑里坐了会,便又回后殿里睡了。” “还在睡?”皇帝不由皱眉,大步走去后面殿中,那人果不其然还酣睡在榻上。 皇帝在门口站住,屋内地龙只怕烧的有些旺,竟有些热。阿瑶和衣侧身卧在软榻上,身上只搭了层薄衾,曲线起伏曼妙,一头乌油油的长发逶迤在地。他放轻脚步,慢慢走过去,在她面前蹲下。她似是正在做梦,一双黛眉紧蹙着,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鼻翼翕动,呼吸急促,也不知做了什么可怕的梦。皇帝伸手轻抚上她眉间,柔声唤她道:“十二姐……” 阿瑶只是不应,又唤了两声,她方睁开眼来,眼中尽是迷茫之色,懵懵懂懂地看了他片刻,才完全醒转过来,却是软的,半晌都起不了身。 皇帝坐至她身畔,将她扶起,笑道:“怎么就倦成这样?” 她只是懒懒的不做声。 皇帝从后环住她腰身,将她拥入怀中,凑到她耳边道:“可是我昨晚把你累坏了?” 阿瑶顿时红了脸,掰开皇帝交握在她腹间的双手,站起身不声不响走至窗边。她觉着自己是真成了笼中的鸟儿,被困在这深宫之中,过着醉生梦死不知天日的生活。而皇帝对她所有的无外便是肉/欲,对床上那档子事尤为热衷,一有机会便把她往床上带,花样百出地折腾她。当然从某种角度来说,皇帝其实待她不错,除了不准随意离开甘露殿在外面胡乱走动外,其余各样都尽力满足她,吃穿用度皆是最好的,怕她在宫里烦闷还特意寻了不少奇巧的玩意和书籍来,供她打发时间。 这样的日子与之前那些不分昼夜的逃亡生活相比,简直就是天上地下,好过了不知多少。论理她该欢喜感激才对,她却分毫没有沐天恩、承宠渥的喜悦。 皇帝走到她身后,握着她双肩,俯首嗅她发间的幽香,轻问道:“怎么了?” 阿瑶道:“没什么……” 皇帝看她恹恹地只是没精神,便又道:“是不是觉得闷?别急……再等些日子,等我把朝里那些事都料理干净,便好好陪你。” 阿瑶心道,朝里那些事?多是唐初楼的事罢?待皇帝料理完了,怕就是唐初楼赴死的那一日。她如此想着便有些怔忡,鼻中竟也有些发酸,忍不住道:“皇上……” 皇帝见她开口,心头不免一喜,道:“什么事?” “我想……”阿瑶缓缓转过身,抬眸看向皇帝,“问问皇上……打算怎么处置唐相?” 皇帝不想她竟是问的此话,面色微微一变,眼中光芒渐变冷冽,道:“十二姐想我怎么处置他?” 阿瑶被他咄咄望着,便知是惹恼了他,但话既已出口,想要收回却是不能了,只有按下心头惶遽,坦然看着他道:“皇上就不能放过他么?唐相对陛下其实并无反意,他只是……” “只是什么?”皇帝冷笑道。 阿瑶道:“他只是觉得皇上还小,恐怕还不足以承担起社稷大业,才会迟迟不放权于皇上。” 皇帝目不转睛看她半晌,忽嗤然笑出一声,而后便放开了她,转身走出两步,又回身注目看向她,道:“十二姐忍了这么些日子,终于还是开口为他求情了?你也觉得我还小……就同当年一样,不把我当回事?” 作者有话要说:头晕恶心也不知道怎么了,好不容易写出了小黑屋,但是居然没写到该到的地方,只好先发上来了。 感谢: cocoalady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1-03 22:00:44 ☆、第66章 承宠渥(2) 阿瑶觉着皇帝这话说得奇怪,当年……什么当年,但为着唐初楼的事一时却也顾不得细想,只道,“我只是就事论事。” 皇帝道,“好一个就事论事。你的就事论事就是他全无罪过,是朕容不下他,” 阿瑶愕然看着他,只觉他一双眼似寒冰一般看过来,竟看得人心头一冷,不由便垂下眼下意识避开他的目光,道,“我……并无此意。” 皇帝冷冷看着她,道,“既无此意,便别在我面前再提他半个字,否则……”他深深吸一口气,竭力稳住濒临爆发的情绪,缓步走回她身边,紧攥住她双肩,一字一句道,“否则,朕今日便将你那位唐相打入死牢。” 阿瑶不禁皱起眉,只觉双肩被他攥得发痛,耳听得他十指喀喀作响,竟不知是用了多大的力气。她想,她恐怕真是犯了大忌,皇帝此刻怕是连捏死她的心都有了,却仍是不知死活地道:“是非黑白全在皇上心里,皇上要如何,并不是阿瑶能左右得了的。” 皇帝听她这话,更是气极,再控制不住怒火,抓着她猛摇几下,咬牙切齿道:“什么阿瑶,不许叫阿瑶,不许再叫这个名字。” 阿瑶被他晃得几乎散架,这还真是个孩子,她由不住苦笑,轻轻反问他道:“那皇上想让我叫什么?” 皇帝被她问得一愣,这才转过神来,也觉自己太过失态,手上不由便放松了下来,眼见得她一双清泠泠的眸子满含苦楚之色望着自己,一时又失悔起来,回手将她裹入怀中,抚着她乌黑的长发道:“十二姐……我只知道你是十二姐,我初见你时,便是叫你十二姐,你那时说自己没有名字,只依着碧玉斋中排序居第十二位,便叫十二,这么些年我都记得的。” 阿瑶越听越觉得不对,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她怎么一点也想不起。他说的是碧玉斋中的排序,并不是唐相府上。哦,是了。他不说她都忘了,当年她在碧玉斋中的排序也是十二,唐连便是从那时管她叫的十二姐,到唐相府上时因为排序未变,唐连还为此窃喜了一番,说是不用改称呼了。 可这不都是碧玉斋中的事吗?难道说皇帝也曾去过碧玉斋? 她由不住糊涂起来,道:“皇上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皇帝静了片刻,眼光从阿瑶肩上游离出去,似是进入了悠远的回忆中。稍后他的脸色渐渐和缓下来,眼神也不似方才那般凌厉,竟泛起些温柔的涟漪来,好半晌他才轻轻道:“我小时候曾去过碧玉斋。”说这话时,他将阿瑶从怀里推开了些,低头看向她,漆黑的眼眸里闪动着复杂深沉的光,热烈又彷徨,隐隐含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阿瑶被他这样看着,竟有些承受不住,他说他曾去过碧玉斋,难道是在暗示她,他们曾经见过,可她怎么一点印象也没有?她怔了片刻,道:“皇上也去过碧玉斋,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皇帝听她如此问,眼中的光就黯了下来,失望之色溢于言表,只淡淡道:“很久了,恐怕有个五六年了。” 阿瑶心道,那就是她十四五岁时候的事,那时她还在碧玉斋中,并没有被送到唐相府上。算算年纪,皇帝那时不过也就是个十一二岁的孩子。只是皇帝到碧玉斋,又岂是她们能看得到的? 皇帝仍是不大死心,见她皱眉凝思,便又道:“你还记得我在往流马栈的路上曾问你的话么?” “什么?”阿瑶不是很愿意回想那一路上的事情,尤其是流马城那一段,就是她心里一个疙瘩,让她至今无法释怀。 皇帝道:“我那时问过你可记得小时候的名字?你说你不记得了,想起没有?” 阿瑶没做声,但已想了起来,那时皇帝怎么说来着,他说他还记得小时的名字,却是巧也有个廷字。可后来他便没这么说过,倒是那一晚让她叫他秀之。说起来,她还真不知道皇帝叫什么名。不过他怎么会忽然说起这个?难道说当年他来碧玉斋用的是唐庭的名字? 对,一定是这样,不然他也不会这般问。 只是五六年前的时候,她真的见过假扮唐庭的皇帝么?为什么她竟完全想不起来。 皇帝见她低垂着眼帘,只不说话,忍不住又问道:“可想起没有?” 阿瑶其实很不想回答他,但对着皇帝期盼的眼神,就由不住想,她若是能顺着他的心意哄得他高兴了,兴许有那么几分机会救得唐初楼性命,便点头说了:“皇上那时说,你名字里有个廷字。” 皇帝一喜,俯身凑到她面前,脸对着脸鼻尖对着鼻尖,含笑道:“十二姐你还记得此事?” 阿瑶道:“嗯,可是……皇上的名讳里似乎并没有那个廷字吧?” 皇帝脸上的笑意微微冻住,抿唇想了片刻,眼中微有难过之色,却一闪即过,道:“我当时是用云廷的名字在外行走。” “云廷?” “就是……唐庭,他原是叫徐云廷的。”皇帝想起徐云廷不免又有些伤感,怅然道,“是徐家的后人。” 阿瑶听他这般说,方想起那日在宏光寺是听唐初楼说起过这名字的,忽然便想问问他,那一路上他是从何时假扮的唐庭? 正寻思间,便听皇帝又道:“十二姐可有想起在碧玉斋时的事情?” 阿瑶犹疑半晌,没有直接回答他,只问:“皇上那时是为什么去碧玉斋呢?” 皇帝张张嘴,却不知为何竟没说出话来,面无表情地沉默了半晌,才道:“我那时方登基两年多,朝里也没什么事,我一时无聊便带几个人出去走走,谁知到梧州地界上时,竟跟我带的人走散了……”他说到此处时便不肯再往下说,似是想到了什么难以启齿的事情,一张俊脸也跟着阴沉下去,停顿了许久才又道,“后来便在碧玉斋呆了阵子。” 阿瑶看他这副模样,便知他多是在那时吃了瘪,只怕也受了不少苦,所以才不愿提及。而在那个时候他们多半是见过的,便试探着问他:“皇上的意思,是我们那时曾见过面?” 皇帝凝目看了她半晌,眼底深处隐有怅色,轻叹了口气道:“是啊,见过,可惜十二姐你已经不记得了。”话语里竟似有无尽的落寞与失意。他自嘲地笑了笑,没有再继续说下去,只转头对外面道:“传膳!” 阿瑶为唐初楼求情这件事虽惹得皇帝大怒,但最后还是无风无浪下去了。 用过午膳后,皇帝已没什么火气,临去紫宸殿时还与阿瑶赔了不是。表面上看来他似乎确是没什么了,但在皇帝心里其实这事还没揭过去。傍晚时分,皇帝命人摆驾出宫,径去唐初楼府上,他要亲自去看看,那位某人口中对他并无反意的唐相到底在干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确实如某位同学所说,这几天卡得昏天黑地~~ ☆、第67章 承宠渥(3) 皇帝的龙辇到唐府时,唐初楼已带着一干家仆在庭院中迎候。 见龙辇进门,一群人都跪地叩拜天子,山呼万岁。 龙辇在院中央落地,皇帝却并未下来,仍高高坐着,用审视的目光俯视当先跪着的唐初楼。无数宫灯照的院内如同白昼,可以让皇帝清清楚楚看到他,他看起来并没多大变化,神态自若,即便是跪着,仍自有其卓然的风骨,唯一变的不过是身上官袍的颜色。他如今被贬为中书舍人,位在三品以下,不能服紫,身上便穿的是绯色官袍。 皇帝看着他,也不叫起,心里却觉越发不舒服,好半晌才开口道:“朕今日听闻杜统领回报,说唐爱卿近日来过得不是太好,朕放心不下,故此来看看。” 他这话表面听来关切备至,实则却暗藏机锋。唐初楼如何又听不出?心知皇帝今日来者不善,却是面不改色,仍长身跪着道:“微臣谢陛下关心!只是杜统领怕有些言过其实了,微臣并没有过得不好,自回京来一直谨遵陛下旨意每日闭门三省吾身,不敢有丝毫懈怠。” 皇帝道:“果真如此?怎么朕听到的却与唐卿所言有差呢?” 唐初楼自然知晓皇帝话里的意思,却仍揣着明白装糊涂,道:“微臣不知陛下此话何意?” 皇帝微微冷笑:“唐卿果真每日只在家自省,没有做什么别的事情?” 唐初楼垂目不言,好一阵才道:“不敢欺瞒陛下,除却自省,微臣还每日为那在咸水行宫被杖刑击杀的侍妾悼亡……”他缓缓抬起眼看向皇帝,“微臣自知十分不该,然她毕竟跟了我三年,一心一意只为微臣,且不说几次舍身相救,那日得罪太后犯下大不敬之罪,也还是为了微臣,一片真心,令臣铭感五内……” 皇帝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忽然一把将身侧的一堆奏疏掀下龙辇,道:“够了--” 奏疏噼里啪啦全都掉落在唐初楼面前。 他平静地望着皇帝盛怒的脸,皇帝则赤眉红眼瞪着他,眼里似有杀意又似是深深的嫉恨,两人对视片刻,皇帝忽嗤然道:““一片真心,呵,她是眼瞎了才……” 唐初楼一愕,还没回过神,皇帝已刹住了口。他没再继续说下去,双唇紧抿,面上却是涨红的,额上青筋依稀可见显然怒火还未平息。唐初楼缓缓低下头,脑中却如醍醐灌顶般清明起来,昨日秦放歌所说之言霍然响在耳畔,是给不了她名分是吧?却也不打紧,自有人给她名分。他只觉胸口蓦然被重锤击中,直挺的背脊不觉便佝偻下去,竟至许久都直不起身。 皇帝一双修长的手紧紧攥着扶手,因为太过用力,以至骨节都有些发白。他心里暗想道:“这老匹夫一定是知晓了什么,才故意说这样的话试探我,我竟差一点就上了他的当。”他深吸了口气,将怒火强压下去,道:“唐卿这是在怪朕杀了你的侍妾?” 唐初楼道:“微臣不敢,只是陛下当日曾与臣有约定,答应不究微臣门下之责……” 皇帝冷然打断他:“那唐卿可又好好履行过对朕的承诺?好好看看你面前那些奏本,朕还盼着唐卿发表高见呢!” 唐初楼眼望散落一地的奏疏,道:“微臣而今是戴罪之身,擅论朝事只怕不大合适。” 皇帝道:“卿昨晚不是才同杜统领说自认并无大过,何以今日就自称戴罪之身?还是朕的脸面不够大?朕记得元和三年时,太后也曾着人将奏本抬来府上,那时好像唐卿可没有这般推三阻四。” 唐初楼沉了半晌,到底还是将地上的奏本全都捡过来,埋头看过。皇帝显见是心里不痛快来找他的茬的,竟连多年前的旧账都翻出来了,他又岂能不看?他一本本翻看着那些奏本,起初还逐字逐句地看,渐渐便越来越快,到后来只需翻开扫上一眼,便知所奏内容。 皇帝眼看他脸色一点点苍白灰败下去,心头格外痛畅,道:“唐卿可看到了?” 唐初楼顿住手,道:“微臣看到了,可这……绝非是臣私下授意。” 皇帝道:“那不是更说明唐卿在朝中声威卓著,地位超然?这许多为唐卿鸣不平的本子,倒叫朕都不知该如何是好了?唐卿且说说,朕该如何做才好?”他蓦地一拍扶手,将辇上剩下的几本奏本一起抓起来,狠狠砸到唐初楼面前,“既不能履行当日与朕的承诺,何敢与朕谈什么约定?” 唐初楼一声不吭,面上纹丝不动,只直挺挺地跪着。身后的家仆们尽都匍匐在地,额头低得几乎触到冰冷的地砖上,一个个敛声屏气,不敢稍动,唯恐弄出声响来。 院中寂寂一片,那几本奏疏在地上反弹了几下,复又半开半合地落在地上。 也不知过了多久,众人才听唐初楼的声音在一片虚静中响起:“她还活着是么?” 皇帝并没有答他,只扬声道:“令中书省拟旨,中书舍人唐初楼欺君罔上,闭门思过期间不思悔改,私设灵堂悼唁罪妇,是为不敬,着革去中书舍人之职,择日交三司查办。” 闻听此言,唐初楼却也不意外,听到说皇帝驾临时,他大致已想到会是这个结果。皇帝对他积怨已久,能忍耐到如今还不将他抄家没族已是很不容易,但终会有那么一天的。唐初楼阖目在心头叹息,却躬身拜倒,拱手言道:“微臣叩谢陛下天恩!” 寒风飒起,卷下枯叶无数。 一派萧瑟中,唐初楼听到皇帝下命摆驾回宫,几个宫人走过来捡起地上的奏疏,奏疏太多一时抱不住,便拿袍子兜着掉转身就那么跟着龙辇跑了。皇帝此来轻装简行,倒也没带着多少人,没多时便已走光。府门大敞着,一眼望出去便可见在外把守的禁军。 老管家林通命人去将府门关了,过来将仍跪着怔怔发呆的唐初楼搀起,一路扶回房中。 直到房中,唐初楼才开口说话,道:“老管家,府内还剩下多少人?” 老管家沏了杯热茶放到他面前道:“府内人手原就不多,相爷回来之前打发了些许,还剩下五六十号人,眼下却是走不得了。” 唐初楼坐在桌前,抚额苦笑:“连累你们了。” 老管家道:“相爷何出此言?往日我们受相爷庇护,而今有难,我等自是要与相爷共生死,谈何连累?只是……相爷如今打算怎么办?” 唐初楼叹口气道:“朝中有人暗施黑手,表面上看是在为我叫屈,实则却是在落井下石。” 老管家诧然道:“依相爷看,这人会是谁?” “眼下朝中能成气候的也就那么几人,还能有谁?” “相爷是说戚大将军?” 唐初楼没说话,与老管家对视片刻,道:“不早了,老管家下去歇息吧!我有些累,想一个人静一静。” 老管家见他如此,虽是不大放心,却也只能退出去,出得门外小心将门关好方才离开。 屋内只剩下唐初楼一人,悄寂一片。他又坐了片刻,方缓缓站起身,却不是朝内室去,而是走到靠墙立着的那排黑漆嵌螺钿花蝶纹格前,对着内中那把团成圈的软剑和旁边搁着的镶红宝石的镯子看了半晌。那是金铃剑和扶摇铃,那日在咸水行宫皇帝命人将阿瑶拖出去后,再回来便是沾了血的这两样东西。 他那时只觉得怪,怎么就没想到这一层? 若非秦放歌那几句话提醒,他恐怕还被蒙在鼓里。皇帝竟让她假死,以图瞒过众人的眼,为得原来竟是这个。难怪鬼王林那种地方他也要闯…… 他对着那两样东西看了许久,直到听到外面传来叩门声方回转神来。 “相爷——”是老管家在外面,想是仍放心不下他。 唐初楼伸手捏捏眉心,出声问道:“什么事?” “相爷!”老管家的声线忽然压得很低,仿佛有什么见不得光的事,“相爷,十三爷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继续卡~~ 感谢: christine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1-12 13:35:00 ☆、第68章 承宠渥(4) 唐初楼闻言蓦地掉转头,面上神色瞬息几变,唐连居然在这个时候来,是嫌还不够乱么,他紧走几步到门前,霍地拉开门,往外看了看,却只见老管家一人,他警惕地朝四下环视一圈,才问,“人在哪儿,” 老管家道,“在地字阁,相爷放心,十三爷是由假山下的密道过来的,应该不会有人知道。” 唐初楼这才松了口气,道:“叫他马上离开。” 老管家不解,却又不好太多嘴,“哦”了声转身去了,过不多时又转来吞吞吐吐说唐连不肯走。 唐初楼听说,越发气恼,恨道:“赶他走!” 老管家见他发怒,再不敢多言,便欲返身回去,正琢磨着怎么劝唐连走好,却听唐初楼道:“等等--”老管家只道是他改了主意,忙刹住脚等他下面的话。 唐初楼并没有立刻发话,沉默了片刻朝老管家挥挥手,言语中略带了几分无奈道:“罢了,便让他先呆一晚吧。” 老管家走了后,唐初楼独自在屋内对着金铃剑和扶摇铃又看了许久,直到二更天时方上床躺下。却是没躺多久就又起身,也不唤人自行找了盏琉璃风灯点燃,执着出西面角门往地字阁而去。那里是唐连昔日在相府的住处,自皇帝失踪,唐连便一直在外,算来已有两月余不在府内。 已近三更,唐连想是睡了,屋里并未有灯亮着。 唐初楼拎着灯盏缓步走至门前,伸手一推,那门便应手而开,竟没从里面上闩。灯光映入内中,便见唐连跪在屋正中朝他叩拜。 “参见相爷!”唐连仍同往日般毕恭毕敬。 看来,他根本就没睡,想来也是睡不着吧? 唐初楼迈步走进去,反手将门关上,绕过唐连走至正首放着的黄梨花木椅上撩袍坐下,道:“说吧,你来做什么?” 唐连仍是跪着,只转身面朝向他,道:“我……回来看看相爷。” 唐初楼冷冷看着他道:“现下你已看到了,那便走吧!从哪儿来便回哪儿去。” “我……我……”唐连嗫嚅半晌,忽抬起头来,坚定地看着唐初楼道,“相爷,阿连不能走。我已决定好了,不论相爷是打是杀,我都不会走。” 唐初楼未想他竟会说出这番话来,不由微微动容,叹气道:“阿连,你这又是何苦?” 唐连道:“衣人之衣者怀人之忧,食人之食者死人之事,阿连自幼孤苦,多亏有相爷提携才有今日,相爷对阿连便如再生父母,阿连如何又能在这种时候弃相爷于不顾?我知前番做了错事,此次回来绝不会再自行其事,只求相爷别再赶阿连走。” 他说得恳切,一字一句皆是发自肺腑,可称得上是情真意切。 唐初楼一时竟不忍再说他什么重话,半晌方出声道:“你起来,坐着说话。” 唐连听他这话里隐有松动之意,不禁喜出望外:“多谢相爷!”这才起身,上前将唐初楼手里那盏琉璃灯接过去,就着光将烛台上的蜡烛点燃,然后灭掉琉璃灯,将其放在桌上,方搬了把椅子过来坐在他下首。 唐初楼侧目睇视他半晌,问道:“这一段时日你都在哪里?” “我……”提及这个话题,唐连略有些忐忑,垂首道,“还请相爷恕罪,那日在襄平城外我并未听从相爷吩咐离开,而是一直跟在队伍后面。”他将这一路上的事都与唐初楼细细说了一遍,包括怎么与十二姐阿瑶遇上,后面又是如何分开,几乎是一字不漏地都说了。转而又道,“我那日在林中久等不见十二姐和承平回来,本想趁天黑到营地里探探,不成想却忽被一帮不知从何而来的黑衣蒙面人袭击,不得不脱身离开,他们追了我好几日,我好不容易甩掉他们到了咸水,却听说相爷回了京师,所以便赶了过来。” 他说的时候,唐初楼便静静听着,直待他说完,方问他道:“你说你当时见到十二姐时,后面正有人追她?” 唐连点头道:“嗯,我那时远远听到有人喊十二姐,担心她有危险便赶过去,正巧遇上她逃入林子,我便拉她一道躲了起来。” 唐初楼道:“你是说那追她的人喊她十二姐?” “是。”唐连道,“当时他叫十二姐不要跑,还说自己并没恶意……十二姐没理他,后来他便带人走了。” 唐初楼看他一眼,道:“你知道他是谁?” 唐连觑眼看看唐初楼脸色,复又垂下头,道:“我看他身边跟着江天成和杜汶,多半……是皇上无疑了。” 唐初楼半靠在椅上,一双眼也不知看向哪里,怔怔地出着神,隔了会却略带了几分嘲意笑了声,道:“你没问问你十二姐是怎么回事?” 唐连道:“十二姐只说是在成衣铺不小心遇上,其他的并没有说什么。” “在鬼王林时,你可有听到皇上与你十二姐说过什么话?或是有其他什么不对?” 唐连皱着眉头回想了一阵,道:“那时倒没觉得,现在想来还真是……皇上在鬼王林好像也跟十二姐说过那些话。” “什么话?” “皇上那时似乎也对十二姐说过,他对她没有恶意。” 唐初楼扯着唇,轻“呵”出声,原来是这样的。他伸手扶在额上,只觉头痛无比,心头也不知是何滋味。 唐连见他如此,不禁想起路上所闻,心里便是一紧,问道:“相爷……十二姐她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我在路上听人说,皇上处死了相爷身边的什么人,听起来竟有些像是十二姐……这不是真的吧?” 唐初楼抬眸看向他,嗤地笑了声,反问他道:“你觉得会是真的么?” 唐连摇摇头,胸口像是被什么堵上般闷得难受:“我不知道,他们都说十二姐死了,可我……” “那你觉得皇上会杀她么?”唐初楼问他,却未等他回答便接着说了下去,语气飘忽,好似自语般道,“是哦,他怎么可能会杀她?我怎么就会这么蠢,竟给他们骗了呢。” 唐连诧然看着他,道:“相爷的意思是……?” 唐初楼定眼望住唐连,一双眼亮得有些可怕,半晌,他方一字字道:“她没死——” 唐连由不住低下声去:“那相爷的意思是十二姐眼下是在皇上身边。” 唐初楼苦笑了声:“你说呢?” 唐连只是望着他发愣,过了半晌才道:“也许那不是十二姐自己愿意的……我是说,或许她也是被逼无奈。” “被逼无奈?”唐初楼重复着他的话,面上似笑非笑,眼底深处却是冷的,“你果然事事都向着她,此次回来,也是为着你十二姐的吧?” 唐连顿时就跪在了地上,急道:“阿连不是这个意思,相爷您误会了。” “我误会了?”唐初楼轻嗤了声,坐直身俯视他道,“既不想我误会,那你——便去杀了她!” 唐连蓦地抬起头:“相爷!” 唐初楼道:“你不是想留下来?那便去杀了她。” “杀十二姐?”唐连不敢置信地看着唐初楼,“为什么?” 唐初楼没有答他,起身站起缓缓走至桌边,将桌上的灯重又点燃拎到手中,径往门前走去,一面道:“没那许多为什么,杀了她你便留下,不杀你便离开。”他将门拉开,仰头望向乌墨一样的天空,忽怅然叹了声,道,“其实你留下也没什么用,过了今晚,我这条命怕都不是自己的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 水晶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1-14 00:06:37 vonsue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1-14 21:59:39 ☆、第69章 帝王心(1) 冬一日冷似一日。 入夜后外面刮起寒风,呜呜怪叫着犹如兽鸣。 门扇被风吹得咣当咣当响,将阿瑶从睡梦当中惊醒。她的睡眠历来都浅,稍许的动静便会醒来,近些日子许是思虑太多,这种情况便越发严重,半夜里若一旦醒来,便再也睡不着,常常只能睁着眼睛到天明,今晚看来又要如此。皇帝还未回来,傍晚时他叫人传了话过来,说有事情走不开可能要晚一点过来,叫她先睡。 他不过来倒称了阿瑶的心,没有皇帝在身边睡着,她至少可以随便翻翻身,不用那么拘着自己一晚上连个身也不敢翻。 她觉着有些口渴,想起来喝点水,方坐起身便听外面传来皇帝的怒吼声。隔得甚远,似是在书房里,随着这声怒吼,又有什么东西重重砸落在地,哐啷啷响个不停。阿瑶不禁吓了一跳,撩开帐帷趿上鞋披衣下床。外面隔间值夜的宫娥没等到皇帝来,都还未敢睡,见她出来忙迎上前来问:“娘娘有何吩咐?” 阿瑶把衣服穿好走到门口,望着从前殿映到走廊里的灯光道:“什么时辰了?” 宫娥道:“二更天了,离天亮还早,娘娘还去睡吧!” 阿瑶“嗯”了声,却并不回内室去睡,又问道:“皇上回来了?” 宫娥道:“方才回来,还在书房与杜统领议事呢!” 阿瑶道:“是出什么事了么?我好像听见有什么东西砸了。” 宫娥们面面相觑,都不敢胡乱说话,有个胆大的小声嘀咕了句:“好像是前朝出了什么事,皇上正为这生气呢。” 阿瑶想了想,道:“我去看看。” 这等时候宫娥们也都悬着一颗心,生怕皇帝那把火烧到自个头上,阿瑶自告奋勇前去灭火正是她们求之不得的事情,均知皇帝如今最宠眼前这位叶美人,她若说句话自比什么都管用,便也不予阻拦,只由她开门前去。 阿瑶进去时,皇帝正在发火,一卷黑牛角轴橘黄提花锦缎堪堪被他扔到她脚边。地上一片狼藉,有砸碎的茶碗玉盘,还有不少书卷,乱七八糟丢了一地,阶下则跪着一脸狼狈的杜汶。阿瑶愣了愣,眼瞅得那半开半合的锦缎上有奉天承运四个字,便知那多半是道圣旨,再往下溜得几眼,竟看到唐初楼的名字,心里咯噔一下,便俯身将那圣旨捡起。虽知自己不该看,却还是忍不住又瞅了眼。 只是才看了个开头,皇帝便走了过来。 皇帝眼见她看那圣旨,心里也自着急,面上却是不动声色,上前揽住她柔声道:“怎么还没睡?”说着已将她手里的那卷圣旨拿了过去,抬手往后一扔,便扔到在阶下跪着的杜汶面前,道,“拿回去,命鲁隐重新再拟,明日早朝之前务必拟好!” “是!”杜汶应了声,忙将那圣旨卷了卷塞到怀里,躬身退下殿去。 皇帝见阿瑶蹙眉扭头只是往殿门外望,便知她多是看到了一些,却也不解释,在她肩上捏了捏道:“天这般冷怎地只穿这点?快回屋,省得冻着了风寒。”一面说一面牵了她的手往后面走。 阿瑶道:“我不冷。” 皇帝偏头看她一看,笑道:“我冷。” 不觉便到寝房门前,宫娥们打起珠帘对皇帝敛衽行礼。 皇帝道:“都退下吧!”合臂抱住阿瑶腰肢,一把将她抱入房内,待宫人们尽都退出去从外将房门关好,方俯首将鼻尖贴在她额上,笑吟吟道,“这半晚不睡,十二姐这是想我想得睡不着?” 阿瑶心思仍在那道圣旨上,对他这些话听而不闻,偏开头避向一旁,好一会才转过头看向皇帝。 她目不转睛看了皇帝许久,看得皇帝都有些心慌起来。 “怎么了?”皇帝摸摸脸道,“怎么这个样子看我?是我长得太俊,让十二姐喜欢的都转不开眼了?” 阿瑶忍了又忍,终于还是没忍住:“皇上那道圣旨……是打算把相爷如何?” 皇帝定定望着她,面上的笑意还未敛去。阿瑶也凝眸看着他,一双乌亮的双瞳中透出责问之意,大有他不回答便不罢休的架势。两人对望许久,皇帝忽伸手按住她后脑,低头便吻了上去。他的吻来势汹汹,阿瑶一瞬只觉呼吸尽被他夺去,脑中发晕,等缓过神来,他已将她压在了床上。 他摁着阿瑶,一面吻着她,一面将她从层层衣服包裹中剥了出来。皇帝一双骨节分明的手在她温软如玉的身上四处游弋,像是宠溺又像是惩罚似地含住她的下唇瓣咬住,然后慢慢放开,直起身握住她的两手拉到腰间的玉带上。他还穿着龙袍,衣着齐整,连头发都纹丝不乱。 “帮我脱——”皇帝眼眉间都是春色,微喘着气挺腰隔着略带了几分凉意的衣袍在她腿间撞了几下。 阿瑶愣愣望着他,顿了片刻方半撑起身子去解他的腰带。她的动作太慢,皇帝等不及,阿瑶方将腰带解下来,他便自行动手将身上的衣袍脱下来甩出帐帷。幽微灯下,他光着上身,宽肩窄腰暴露无遗,肌肉紧致结实,光滑而有弹性肌肤在摇曳的灯影下泛着诱人的光泽。 阿瑶恍神的当口,皇帝已然入港。 他将她两条*环在他腰间,耸腰猛烈撞击,一面附到她耳边低问:“你说,我大不大?” 她撇过脸不答,身子却被撞得弓起来,头抵在床柱上隐隐生疼。 皇帝将她拉回来,俯□双手圈在她头顶,一头含着她耳垂噬咬,道:“嗯?大不大……” 阿瑶被他问的面红耳赤,就听他又道:“我才不小呢!” 她总算反应过来,他问这话的由来了。只因她白日里说了句他还小,他便一直耿耿于怀,以至在床笫之间将此话问了出来。 一番*,皇帝总算平了些气,揽着阿瑶沉沉睡去。 阿瑶却是无论如何也睡不着,想着在书房里看到的那道圣旨心里只是不安。见皇帝睡得沉,便轻轻将他搂在她肩上的臂膀拉开,轻手轻脚起身抱着衣服下床穿好,套上鞋子,裹了件披风在身上,开门出去沿着廊道一直走至书房。四下并没有人,她小心翼翼推开书房门进去,走到紫檀雕花书案前,就着廊檐下一溜灯笼从窗棂间透入的细微光亮在一堆奏本文书间翻找。 那道圣旨已被杜汶带走,已是找不着。阿瑶心里也知道,却仍妄想能从书案上那堆奏本文书里看到关于唐初楼的只言片语,至少可从中看出皇帝对他到底是个什么态度。她一连看了好几个奏本,内中三四本都是关于唐初楼的,一本弹劾,余下皆都在为他辩白。 正看着却忽听有脚步声自廊上传来,脚步声越来越近,竟然便是朝着书房这里来的。 阿瑶慌忙蹲□,将自己藏在书案下面,捂住嘴屏住呼吸不敢弄出些微响动。她听出那并不是皇帝的脚步声,脚步声细碎轻快,倒像是华公公的。思想时,那人已在书房门前停住,略顿了片刻,竟就推门走了进来,提着盏灯笼四下照了照,方又走了。 她这才松了口气,等那脚步声走远,便从书案下爬出离开了书房。 皇帝显然早有所准备,并没有把紧要的东西放在这边。 天冷极了,阿瑶裹着披风溜回寝房,好一阵手脚都是冰凉的。爬到床上时,皇帝忽然睁开迷蒙的睡眼将她一把搂入怀中,拉过被子密密将她裹住,一面摸着她的冰冷的手嘟囔:“去哪儿了,怎么这么冰?” 她缩在他怀里微微发抖,道:“没去哪儿。” 皇帝噗嗤笑道:“是去更衣么?这也不好意思说。” 两人又搂着睡了,这一回阿瑶倒是迷糊了会。也不知过了多久,却忽听外面华公公在低声说话。阿瑶以为是天亮了叫起,睁开眼外面却仍是一团墨黑。皇帝探身出去朝外望了望,道:“什么事?” 华公公却是欲言又止,遮遮掩掩的像有什么机密事情:“……那边有动静了。” 他说得含含糊糊,阿瑶懵懂中只听得这么几个字。便见皇帝掀开锦被一骨碌爬起来,随便拉了件袍子披在身上,回身将盖在她身上的被子四角掖好,撩开帐帷走了出去。 皇帝走至外室,一面让华公公服侍着穿好衣服一面低声问:“到底怎么回事?” 华公公道:“刚从江斋主那边得到消息,说是唐……”他朝内室看了眼,把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如耳语般道,“说是唐连已进京了。” ☆、第70章 帝王心(2) 皇帝正低眉抻衣袖,闻听此话立时精神一震,压低声问,“人抓到了,” 华成点了点头,转目又朝内室看了看,碍于里面的阿瑶的缘故,并没有直说。 皇帝也知他心意,踅身便往门外走,道,“到书房去说。” 华成忙在后跟上,一面将一件雪狐皮的大氅披在皇帝身上,道,“外面冷,皇上穿上这个。” 皇帝急着要知道唐连那边的事,接过来随手往身上一搭,三步并作两步走地往前快行,没几步便到书房门前。华成抢上前替皇帝开了门,两人走进去将门关好,这才说起正事。 华公公道:“白日里江斋主他们跟着唐连到城东荒园,不想他一进去失了踪迹,多亏江斋主精通奇门之术,瞧出那里有些蹊跷,便一直守着,半夜里果然见那唐连荒园西北角的林子里出来,两下碰个正着,当即便给江斋主拿住,眼下正往这边送呢。因想着皇上问的急,才叫人快马前来禀报。” 皇帝坐在龙椅上,一手摸着下巴,面上也未见得有多高兴,忖思了一会道:“先将人暂时拘押在御史台,等早朝完毕朕再过去。那城东荒园也让江天成好好查一查,另外再派人去唐初楼府上看看,做事小心点,别打草惊蛇。” 华成应了声“是”,又道:“还有件事,过些日子便是冬至祭天之时,太后传信回来说过两日便动身回京。”这件事于皇帝也不是什么好事,华成说的忐忑,一面说一面偷眼瞅皇帝脸色。 便见皇帝眉峰蹙起,脸上果然显出不悦之色,冷着脸半晌才道:“知道了。记着让杜汶催着鲁隐那边,叫他赶快将旨意拟好,明日便交尚书省去办。” 华公公道:“是。” 这时已将近五更天,皇帝不久便要上朝,他便问:“皇上要唤人进来洗漱么?” 皇帝摇摇头道:“还是回寝房去再洗漱。”他低头看着案上摆放的奏本书卷,忽朝华成招招手。华成忙凑过去,皇帝指指书案,道:“你说她半夜里偷偷摸摸来这里做什么?” 华公公一愣,摇头道:“奴才不知。” 皇帝却是冷哼了声,没再继续说什么,一双眼却暗沉了下来,神情间阴晴不定。半晌他起身站起,对华成挥挥手道:“唤人到寝房伺候梳洗,你且去办你的事。” 华成喏一声,躬身退到门边,便去开门。 门一开,却见阿瑶站在面前,不由大吃一惊,失声道:“娘娘——” 皇帝闻言也自失色,几步抢到门前,便见阿瑶煞白着脸,目光呆滞地站在廊里,见他过来,她的眼眸才动了动,目光落在他脸上,眼中竟有孤注一掷的淡然宁静。 “你……十二姐,你怎么在这里?”皇帝一霎时竟有些失措。 她望着他,神色凄清,缓缓开口问道:“皇上打算把阿连怎么样?” 皇帝不觉便沉下脸,面含愠色朝华成看了看:“今晚上是谁值夜?” 华成被他看得打个冷颤,忙道:“是知惠和知容。” 皇帝道:“拖出去打死。”说着话踏出门槛外,侧身让过阿瑶便走。 阿瑶一把抓住他手臂,气息不稳地道:“是我自己的事,与旁人无关。” 说话当口,宫人们已纷纷跑了过来,见此情形,都是大骇,战战兢兢跪了一地。 皇帝被她偷听到机密要事,到底是恼了,又恐她会为此事不管不顾撕破脸,只想避开不理,寒着脸将阿瑶抓住他手臂的手指一根根掰开,道:“既进了宫,你的事便是他们的事。华成,送娘娘回她房里去。”一面说一面抽身就往前殿疾走。 阿瑶看着他的背影,只觉胸中有股怒气直往脑门上冲,冲口便道:“我根本就没想过要进宫,是你逼我的。” 皇帝蓦地顿住脚,然后慢慢转过身,一步步又走回去,道:“是我逼你的?”他望着她,眸中似震惊又似愠怒,还有为人轻慢后的羞恼与哀楚。 阿瑶对着这样一双眼,不由便朝后退了几步,心里却是渐渐升起悔意。她不该这样意气用事的,这个时候惹恼了皇帝于唐初楼于唐连来说绝没分毫好处,说不好还会惹得皇帝迁怒于他们,只能令他们当下的处境更为困窘。可是就算她一直服服帖帖什么都听皇帝的,皇帝也未见得就会承她的情放过阿连他们,他这人做事目的明确,决定了的事绝不会因什么人就会改变。 事实上他一直都在这么做,根本就没顾念过她的感受。 既然如此,那她又何必委屈求全?倒不如就此来个痛快的,一了百了。 想到此,她心里的悔意已是荡然无存,昂首望着他回道:“是,就是你逼我的。” 皇帝眯了眯眼,胸膛起伏,双拳在袖中慢慢攥紧,好一阵都说不出话,心里只想:“我对她不好么?我这么疼她爱她,她真的就一点也感觉不到么?是呵,她留在宫里确是我逼她的,但我那不是为她好么?”他这么想着,心头就是一阵钝痛,不觉黯然神伤,咧开唇勉强望着她一笑,道:“好,就是我逼你的!可怎么办好?我而今还不想放你走,十二姐你便委曲求全暂且呆在宫里可好?” 他再说不下去,低头看看已松开的双拳,木着脸默默转过身去。 这时已是五更天,鼓声隆隆响起,华成大着胆子上前道:“皇上,该上朝了。” 皇帝这才回过神来,却并不做声,只微微颔首,头也不回地往前面殿里去了。 阿瑶呆呆站着,眼看他走入殿内,一干宫人跟去了大半,剩下的则来围着她,连拉带拽将她扯回房里。许是她那一通闹起了作用,知惠知容二人并未被拖出去打死,仍还在她跟前服侍。她心里乱极了,想起唐连之事便觉忧心如焚。皇帝并非是心胸大度之人,为着鬼王林那一脚之仇,也不会放过唐连,何况他还是唐初楼的心腹。杀鸡儆猴,先除了唐连,然后他才好慢慢对付唐初楼,今早的朝会那道圣旨会掀起怎样的风浪,已不是她能想象。 她想得茶饭不思,却是无能为力。身处这深宫之中,连个可以通风报信的人都没有。她如困兽般在屋内来回走动,却找不到出口。经历了晨间之事,她活动的范围越发小了,只能在寝房内呆着,哪儿都不能去。于是她又有些后悔,后悔一时冲动率性而为,导致这样的恶果。 这日皇帝散朝后一直没有过来。 接下来的好几日她都没见过皇帝,只依稀从宫人们私下议论里隐隐听说前朝出了大事,一时引得人人自危。虽没有确切的消息,阿瑶却也能猜到那些事情与唐初楼脱不了干系。皇帝的意图显而易见,他这是正式开始铲除唐初楼一脉了。她不知道唐连而今怎样,想要抹下面子跟皇帝求情,却是连机会都没有。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 nini扔了一个手榴弹 投掷时间:2014-01-22 19:26:24 ☆、第71章 帝王心(3) 车马很快备好。 直到坐上了车,阿瑶还紧握着那枚簪子不肯放。皇帝坐在她对面,冷着脸望她片刻,道,“还不肯把那东西拿下来么,” 阿瑶瞪着他不为所动。 皇帝又道,“朕是天子,说话一言九鼎,既答应你的事便不会反悔,你大可不必如此,若真不放心,倒莫如拿它来指着我。” 车子辘辘在往前驶。阿瑶这才缓缓将那发簪从颈中挪开,皇帝眼见那簪子一点点远离,仍自惊魂未定,忽一抬手就将那东西打掉,不等阿瑶反应过来,俯身捡起,就手便丢出了车窗外。跟着便扔过一盒药到阿瑶怀中,咬牙道:“这是金疮药,自己上。” 阿瑶这才觉出颈上疼来,低声说了句:“多谢皇上。”将那缠枝连理檀木盒子打开,挑出药膏往痛处涂抹。因是没照着镜子,总不能找准位置,尽涂在边上。 皇帝心里虽气,终是看不过眼去,上前一把将那药盒夺过去,沉声道:“别动,真是笨死,朕来弄。”说着话已挑出药膏细心涂在伤处。一面涂一面看她的伤处,却只是戳破了层皮,并不十分要紧。他由不住在心里暗骂了声,却仍是又给她厚厚涂了两层方才罢手,随后又取出丝帕裹在她颈上。 他心里这口气平不下去,面色始终是阴沉的,恨恨道:“你怎就这般心狠?十二姐,我对你难道不好,你竟这般对我?” 阿瑶低头道:“我与阿连自小一起长大,这许多年我二人相依为命,不论是在碧玉斋还是在相爷府中,他都一意护着我,甚多维护之恩只怕此生都难报答。若非是阿连,只怕我早便死了好几回。这许多年姐弟情分却叫我如何置身事外?他而今身入囹圄之中,我这做姐姐的既知道,又岂能不来看他一眼?” 皇帝打鼻子眼里哼出一声:“姐弟情分,说得倒好听!”转头挑开车窗帘看外面,对她的话不予理会。 街衢上灯盏如繁星般罗织,轩盖如市,一路都是赶去上朝会的大臣,而他这天子却在此时为个女人弃他们不顾前往他处,这并不是明君之行。 阿瑶抬头看向皇帝在外面投射下来的灯光下忽明忽暗的脸,思想来去,到底还是忍不住放□段替唐连求起情来:“皇上……就不能放过阿连和唐相么?一朝君臣非要弄得你死我活才肯罢休么?” 皇帝霍地掉过头来,怒道:“我为什么要放过他们?唐连这乱臣贼子,差一点就杀了朕。” 阿瑶道:“我知在鬼王林时阿连对皇上多有得罪,皇上恨他也是应该,可那时他……他不是不知你是皇上么?”其实是知道的,那时唐连就想杀了皇帝,但这时候她如何又能那样说,只能硬着头皮遮瞒,原来人为了至亲之人,都是可以颠倒黑白混淆是非的。 皇帝目光如炬,俯身凑近前来,道:“我是恨他,可却并不是因鬼王林之事,我恨他是因你——恨他竟能令你不惜以死对朕相逼,是可忍孰不可忍?” 阿瑶咬住唇垂下眼睫,心头也不知为何竟是一疼,竟再说不下去。 过了些时候,车子拐入一道院门内,华公公在外道:“皇上,到了。” 车门帘从外被揭开,皇帝弓着身子走出去,踩着脚凳下车。阿瑶跟着下来,这是个四方院落,院内灯火明亮,几个官员同江天成已等在院中,见皇帝下来便都跪地拜见。阿瑶四下看了一圈,才发觉今日并不是杜汶带队护卫皇帝出行。当首的那名禁军统领竟是秦放歌,他此刻也正朝她看过来,两人目光相碰之际,阿瑶分明看到鄙夷不屑,就同当初她在郴州爬到他床上时他看她的眼神一模一样。 她心里不由嘭地一跳,继而便想起独峰山那晚之事,脸色顿时变得煞白,转开眼再不看他。 江天成未料她竟也跟着皇帝过来,面上便带了几分疑惑,道:“怎么娘娘也来了?” 皇帝不答他,铁青着脸道:“把唐连提上来。” 众人引着皇帝到正堂中,阿瑶跟在后面进去。那里面想是御史台这些官员平日用来办公之处,靠墙摆了一溜书案,案后各有座椅。皇帝捡正首那张书案后的太师椅坐了,随行的宫女则搬过个锦墩放在案前,扶着阿瑶过去坐下。秦放歌则随侍在皇帝左右,这时便靠皇帝一侧站着,不时拿眼溜阿瑶一眼,一眼一眼的犹如利刀直看得她如坐针毡。 皇帝将江天成唤到身边低声问话:“只他一个?没有同党么?” 江天成瞥阿瑶一眼,道:“有几个,只还没有证据,不好拿人。” 皇帝又道:“城东荒园那边呢?” 江天成迟疑了下,面露尴尬之色,道:“还没查到什么。” 皇帝颇是失望,绷了脸不再说话,就听外面叮呤当啷传来一阵铁镣碰击的响声,跟着便见唐连被大拇指粗的铁链子锁着拉了进来。他显是已被拷问过,俊美的脸上已是惨不忍睹,左眼乌青的一团,嘴角也是青紫的,身上那件黑袍也被鞭子抽得稀烂,隐隐透出湿漉漉的血色来。阿瑶眼见得他如此,心头只觉难受已极,当着皇帝的面却还不好太形于色,只强忍着没站起来。 唐连这时却也已看到她,面上一变,眼望住她满眼都是震愕之色,正欲说话,却被身后押他进来的两名狱卒中的一人一脚踹在膝弯里,登时便咕咚跪倒在皇帝面前。 另外一名狱卒跟着抓着他的头发往下摁,道:“还不叩拜皇上。” 唐连却是硬骨头,因手脚被锁不方便,虽不愿跪却也无法,梗着脖子瞪着眼就是不肯拜下去,只挺着腰直直跪着。 皇帝微微皱眉,发话道:“罢了!” 他二人这才住手。 皇帝转目看看阿瑶,挥手道:“你们都下去。” 一时众人均都退下,堂内只剩下皇帝、阿瑶和唐连三人。 皇帝若有所思地看唐连片刻,道:“唐连,你还认得我么?” 唐连转动眼珠,目光在皇帝脸上略凝了会,才摇头道:“不认得,方才他们说你是皇帝。” 皇帝道:“十三哥竟这般健忘?朕记得咱哥俩还是打过不少交道的,鬼王林那一脚朕可是至今铭记在心。”他说着话,漫不经心地低头看了眼自个的右手,那上面还有几个血痂,正是唐连那日在鬼王林的杰作。 唐连呵地笑了一声,道:“皇上叫我十三哥,那可真不敢当,我记得叫我十三哥的是唐庭,不过他好像已为皇上殉职了,只剩下一堆骸骨寂寥无比回归故里,说来倒也可怜。至于鬼王林那一脚,当时皇上扮成那样,我又怎认得出来?不知者无罪,还望皇上恕罪!” 皇帝就知他会这般说,却也不以为意,转向阿瑶道:“呶,人在这里,你见也见了,可该回去了?” 唐连闻听,扭头顺着皇帝的目光望过去,眼光落到阿瑶脸上,在她身上上下打量一番,面上渐渐红涨,眼中几多情绪交杂,最终汇成深深的苦楚,他在微微发抖,也不知是因愤怒还是因痛苦,连声音都是颤的:“为什么——十二姐,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真临到头上,阿瑶才知有些事并不那么好解释,对着唐连质询的眼光,她竟连直视他的勇气都没有。 “阿连——我……我……”她嗫嚅着,竟不知该说什么。 唐连咬着牙一字字道:“原来他们所说都是真的,你竟果然跟了他……枉相爷真心待你一场,你竟你竟……” 阿瑶再忍不住,几步抢到他身边,跪下来将他的手握住道:“阿连,你听我说,不是这样的……我我……”她转头望向皇帝,当着他的面竟再无法说出她是被逼的那几个字。皇帝也定定望着她,似是就等她说出那几个字,而她到底是没说出来。 唐连甩开她的手,又道:“我们都以为你被他杀了,原来竟不是这样,你竟然假死欺瞒相爷,十二姐我真想不到,你居然是这样的人,难道富贵荣华就真的那般重要,为着这些你连礼义廉耻都不顾了。” 皇帝霍地站起,大怒道:“什么叫礼义廉耻?十二姐跟我便是贪慕富贵荣华,那跟着你们相爷又叫什么?” 阿瑶紧抓住唐连手臂不放,扭头哀哀看向皇帝,道:“皇上,我求您……求您不要说了,您出去好不好,让我自己跟阿连说。” 皇帝眼看着他二人,只觉怒火在胸中窜来窜去,差一点便上前将唐连一脚踢开。忍了又忍方将这念头压下去,道:“好,你自己说,我给你一盏茶的时间。” 眼见皇帝拂袖而出,阿瑶这才转向唐连,道:“阿连,不是你想的那样,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样。” 唐连道:“不是这样又是哪样?他到底是什么时候看上你的,竟想出这个法子把你关在宫里?” 阿瑶摇头道:“我不知道。” 唐连反手抓住她的手,道:“十二姐,我知道你——一定是他强逼你的是不是?” 阿瑶怔怔地只是不语,半晌方道:“相爷如今怎样?” 唐连张张嘴,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隔了会才缓缓道:“十二姐……相爷他命我来杀你!”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nini土豪的包养。 因为在榜上,赶的字数,对话什么的都是渣,先将就看吧,容后再修。 ☆、第72章 帝王心(4) 皇帝铁青着脸出来,只觉喉咙眼都要被气得迸出火星来,恨恨扯开颌下披风的系带,一屁股坐在华成搬来的椅子上,道:“上茶!” 华成忙命人沏上热茶来,亲自端着过去,问道:“只娘娘和唐连在里头,不会有什么事吧!” 皇帝不作声,心里十分恼火,暗恨阿瑶不知好歹,他这般疼她爱她,她却只当看不见,却一心挂念唐初楼、唐连这些人的安危,真是气煞他。想他堂堂一国之君,怎么就沦落到为个女人左右的地步?谁叫他喜欢她呢,既是喜欢,便少不得委屈一二,放□段将就她。也就这一次,就这一次。生气着恼也罢,但若说不担心那却是假的,虽则她与唐连感情一向甚好,但眼下这当口却是难说。 这般想着,便不由朝江天成看了一眼。 江天成忙道:“皇上放心,微臣叫人看着呢!唐连此人虽存逆心,却与娘娘亲厚,当不至于对娘娘……” 皇帝心道:“亲厚?孤男寡女的,两人又不是亲姐弟,越是亲厚才越见鬼。”越想便越是妒火中烧,端过茶来,三两下喝光,站起身便往正堂上走。 只是未等他走至门前,便听阿瑶在里面一声惊叫:“阿连,你做什么?” 皇帝顿时一惊,便听锁链哗啦啦一阵响,抬头看时,竟见唐连一手勒着阿瑶的脖子半推半挟地走了出来,阿瑶脖子上被他用锁住他手的铁链缠了好几圈,口唇一圈都勒得发青了,脸色苍白得像是随时都会被勒断气。 唐连推着阿瑶踏出门槛,一张俊脸扭曲地几乎变形,目中血红一片,吼道:“全部往后退,不然我就杀了她!” 皇帝不觉便往后退了一步,这是怎么回事?不是说他二人姐弟情深么?怎么一转眼的功夫,唐连竟挟持了她?明知这其间十分之蹊跷,却最终为对她安危的忧心和将要失去她的恐惧占了上风。门外禁卫将正堂前后团团围住,里三层外三层,一个个剑拔弩张,但无皇帝命却都不敢擅动。 江天成一头的汗,瞅一眼皇帝面无表情的脸,硬着头皮道:“唐连,你想干什么?” 唐连道:“放我走!去准备车马,放我离开此处!” 江天成道:“你休想……” 皇帝未容他说完,上前一步抬手示意他退后,冷冷看住唐连道:“朕答应你,可在这之前你得先放了她!” 唐连道:“你道我是傻的么?放开她我还能有命活着出去?” “你不是一向同她很好?”皇帝道,“这样对她,你真忍得下心!” 唐连面不改色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何况,今时不同往日,我自己的性命都将不保,何况是她?”见皇帝有逼近之意,立刻又道,“别过来,否则我立刻便勒死她!” 皇帝心里扑通一跳,不得不往后退出两步,道:“你要怎样才肯放开她?” 唐连道:“去备车马,放我离开,待我到安全之地自会放了她。” 皇帝沉声不响,一双眼紧盯着他,好半晌才咬着牙道:“朕怎知你是不是守信?” 唐连道:“眼下皇上恐怕没有选择的权利。” 皇帝攥着拳,看他发狠将手中锁链一紧,登时勒得阿瑶两眼上翻,登时便慌了神,管他们是在做戏也好,是真的翻脸也好,总是先把人救回来再说。当下便道:“好,朕答应你。”一面高声吩咐,“去备车。” 唐连环视四周,又道:“叫他们全部退开。” 皇帝冷冷看他片刻,朝后挥一挥手。顷刻间,数千禁卫便如潮水般退至两翼,把正堂到院门之间的道路腾了出来,随后一辆马车也停在了御史台的大门前。 唐连道:“再退远点。” 皇帝一步步往后倒退着到台阶下面,禁卫们随之继续往后,直退出三丈开外的两面墙根下面。 唐连见皇帝也缓缓退到西面墙根下,便挟着阿瑶迈开步子下了台阶,待到院中因怕人背后偷袭,遂转了个面朝正堂,拖着阿瑶跟拎小鸡似地一路倒退着走到大门前,然后站住,回头瞄了眼门前那辆马车,望住皇帝道:“钥匙!” 他说的是锁住他的镣铐钥匙。皇帝这时候也没辙,瞥江天成一眼,示意他把钥匙拿出来。 江天成总觉着皇帝看他这一眼别有深意,因此也就留了个心眼。他唤了人把钥匙拿来,试探着往前走去,却立刻被唐连喝止:“站住!” 唐连的语声阴沉而危险,隐隐含着警告之意:“把钥匙扔过来!” 江天成刹住脚,低眉看看手里那串钥匙,掂了掂,扬手扔过去。他卡着力道,钥匙不偏不倚飞过去,落在离唐连几步之遥的地上。 唐连眼望住地上的钥匙,抬头冷冷盯了江天成片刻,还是往回走了两步,将箍在阿瑶颈中的铁链松了松,伸出一只脚踩在那串钥匙上用力一弹。他脚腕上也有重锁缚着,其实并不是很方便,却还是将那钥匙弹在了半空中,他伸手一把接住,便听阿瑶小声道:“阿连,小心背后--” 这当口,脑后已有疾风袭来。 唐连不及多想,抱着阿瑶就势往地下一滚。却是晚了,一簇箭羽已从院外马车的另一侧激射而出,倏忽之间便已到近前,正中唐连背心。唐连只觉后心里一阵剧痛,人向前一扑,喉中便有腥咸的液体溢出。阿瑶被他下扑的冲力一撞,两人如叠罗汉般一起趴在了地上。 阿瑶被压在下面,浑身的骨头都要碎了。一片混乱中只听华成在喊:“快快,快去救娘娘。” 她只觉心都要跳出来,奋力推了唐连一把,道:“阿连,快跑--” 唐连反应却也快,一骨碌翻过来,就见一把寒光凛冽的弯刀劈面砍来。那是秦放歌,他的出了名的快刀,唐连早便领教过,他箍住阿瑶的铁链本是活扣,这时铁链便全散开来。他知闪避不及,干脆硬着头皮,举起两手以两腕间的铁链迎上。刀链相碰,便听“铿”地一响,火花四溅下,那道铁链竟给广寒刀斩成几段。 真不愧是削铁如泥的宝刀。 唐连脸色刹那几变,而那广寒刀却是来势汹汹,跟着又朝他当胸一刀。眼见这一刀便躲不过,阿瑶却忽地扑过来,弹身而起,一指点在秦放歌右臂曲池穴上。 秦放歌未料竟有此变,只觉右臂一麻,手中刀竟险些落下去,动作便迟了稍许。这刻间,唐连已从他刀下滚出几尺开外,总算躲过了被广寒刀劈成两半的噩运。秦放歌气恼不已,想要继续再补一刀,奈何阿瑶拦在面前,偏她如今是皇帝的心头之人,如何伤得?只得刹住手,瞪住她压低声道:“你疯了!” 阿瑶只是不动,心头却犹自后怕,额上冷汗直流。今日之事本是她与唐连商量好的,二人原想一并逃走,却不想竟然功败垂成。眼下苦肉计既露了馅,不止她走不成,唐连亦是难逃。 方才退至东西两侧墙根下的禁卫们在这瞬间已蜂拥而上,明晃晃的长枪尖端齐齐对准他们,在晨光中闪动着刺眼的白色光芒。 她只有退到唐连身侧,张臂将他护住,望着众星拱月般被人簇拥着走过来的皇帝哀恳道:“放他走,放他走!别杀他——” 皇帝道:“十二姐……你好……真好啊!”他凝目望着她,眸中暗潮涌动,是无法置信的愤怒,更多的却是难以言喻的痛楚。她就是这么对他的,伙同那叛臣贼子一起欺瞒利用他的真心,真好,真是太好了! 阿瑶艰难地道:“皇上,求您……放……放了他吧!”她终是又要求他,这般无耻地想当然地挥霍他与她之间那点可怜的“情义”。 皇帝忽而笑了,看着她的一双眼如冰凌般冷冽:“十二姐求朕放了他?朕若不答应呢……你是不是又要以死相逼?” “我……”阿瑶心里愧疚无已,低头道,“我也知是我过分了,只是我不能……不能看着阿连死,总之是我对不住皇上。” 皇帝道:“你为了他怎么都肯是么?为他死,为他甘为人利用侮辱,为他——在朕面前演这场苦肉计。若今日你们这苦肉计得逞,你铁定是要同他远走高飞的,又怎可能还会留下?你们把朕当什么?十二姐……这么些日子,朕难道对你不好?你怎么就……就忍心如此待朕?你对朕,就真的一丝情意也没有?” 阿瑶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眼望着他,只觉矛盾之极,半晌道:“皇上是万乘之尊,并不是我这等女子可以匹配的……只求皇上念在相识一场的情分上,放我们一条生路。” 皇帝直直看着她,好容易才克制住冲天的怒火,嗤然道:“生路?合着你跟他亡命天涯便是生路,留在宫里倒成了死路了?” 阿瑶垂眸避开他咄咄的目光,轻声道:“皇上心里其实明白,那并不是我能呆的地方。” “那不是你能呆的地方?”皇帝的胸膛在剧烈起伏,他觉着自己的肺都快要给气炸了,这该死的女人怎么就这般固执?她说宫里不是她能呆的地方,她说她根本就没想过要进宫,这一切全都是他逼她的。他掏心掏肺想要把这世间最好的都给她,她却全瞧不上。当着这许多人的面,他这一国之君就差没把这张脸搁在地上,她却还是不肯妥协,到时他强人所难了。 他点点头,决定成全她:“好,朕便放你们一条生路。” 此话一出,江天成、秦放歌等人都是大吃一惊。江天成忍不住道:“皇上……” 皇帝抬手止住他,慢慢地朝后退了两步,下令道:“全部都让开,让他们走——” 江天成无语,人是他抓的,这还不到半天的时间皇帝竟就放了人走。但皇帝金口既开,旁人都不反对,他又何苦去找不痛快,便只有闭口不言。一霎时,那些已将阿瑶和唐连团团围住的禁卫们迅速退开。阿瑶没想到皇帝竟这般轻易就放了她和唐连走,惊诧之下不由呆住。 皇帝背转身不看她,道:“还不走,莫不是要等朕反悔?” 唐连也抓住她手臂道:“十二姐,我们走罢!” 她这才反应过来,对皇帝敛衽行了一礼,道:“多谢皇上!”扶着唐连转身往大敞着的院门走去。 马车还在院门口等着,皇帝既郑重其事地下了旨,便再无什么节外生枝的事情发生,先前埋伏在车内外的禁卫全都被撤走,连车夫都没有一个。 阿瑶扶着唐连上了马车,问道:“我们去哪儿?” 唐连道:“走西城门,先出城,到了城外再说。” 他背上中箭,早便支持不住,勉强撑着说完这句话,便斜着身子歪在车厢壁上喘气。他背上的箭入/体颇深,阿瑶一时也不敢乱动,一时心疼无已,虽是焦忧不安,但这种时候却也不能为此耽搁了时间,只得先将唐连身上的锁链打开,一面道:“阿连你先忍忍,等到了城外我就去找人给你治伤。” 唐连道:“不要紧,还死不了。” 多说无益,阿瑶从怀里扯了块帕子先将那箭杆裹上,赶了马车匆匆往西城门方向驶去。 江天成眼看着门口那辆马车驶离御史台,心里总是不甘,终忍不住道:“皇上当真要放他们走?” 皇帝不做声,一双拳却在袖中捏的喀吧喀吧响,稍后他转过身,却并未回答江天成所说的话,只沉着脸吩咐:“回宫!” 江天成碰了一鼻子的灰,只觉好生没趣。正自懊悔,却见华公公走近前来,凑至近前低声对他道:“斋主也真是的,有些话何必问那么清楚?” “公公……”江天成一愣,“此话何意?” 华公公啧了声:“斋主这么个明白人还用我说么?皇上嘴上虽然不说,心里却还是舍不得那位走,所以你该干什么便干什么去。” --------------之前的小剧场就放到作者有话说吧。 作者有话要说:小剧场: 在尝了几样新鲜的点心,皇帝不免记挂起阿瑶,也是嫌一个人没趣儿,若是两人亲亲热热地依偎桌前,互相喂食才叫有意思。只是碍着面子,皇帝不愿主动求和,悄悄儿地唤来伺候阿瑶的宫娥,旁敲侧击地问起自他走后,阿瑶可曾置气,或是委屈难受。一听宫娥说她还同往常一般,并无异样。起先那点快活,又换来一顿不痛快。 皇帝负气地掷下筷子,心里冷哼:只怕还念着旧情,顾不上新主。遂又起身去寝殿找阿瑶拌拌嘴,逞些威风。途中他瞧见行宫的梅花开得甚好,忽而想起阿瑶鬓边的白梅,忙命人挑些花朵繁茂的折下,自己还拣了一枝梅花边走边嗅香。一时脑热,先前的猜忌也烟消云散,只盼快些见到她。 来到寝殿,皇帝仍是不叫人通报,自己轻手轻脚地进入殿内。他遥见床帐垂放半边,有名宫娥正蹲守一旁,似乎帮阿瑶按揉着胸口。阿瑶这会儿懒懒地躺着,闲谈的气力也虚弱了几分,只是一味地说:“午膳前还好好的,也不过喝了半碗粥水,怎会疼得难受。多得姐姐照应,舒坦了不少。” 宫娥浅笑道:“这些不过是分内之事。倒是姑娘不该憋着气,可知郁结伤肝,肝气不顺,自然是要发作的。况且姑娘又有何不顺心?凡事想开些便是。” 此番道理阿瑶何曾不知。早间与皇帝闹得不欢而散,表面虽然平静如初,到底是清楚彼此心中都留有症结。若是相安无事倒也作罢,只是眼下的局势可谓一触即发,她终究还是唐相的人。 至于皇帝,从古至今帝王之宠不过稍纵即逝,也最是薄幸。岂知今时今日的她仗着荣宠,可让天子一朝醉卧温柔乡。日后年岁渐增,圣恩渐少,除了满眼褪色的宫墙,又有谁能仰仗? 她并非无心,只是无力。 “笼中的鸟儿,能有几分趣味?”阿瑶叹口气,向内侧躺。又取过一方绢帕盖住面颊,也盖住不争气的泪水。 皇帝听及此处,对她更是怜惜。越想示着好,越是不知所措,索性横躺在她旁边,耍起无赖:“诶,走得乏了,容我在此躺躺,取个暖。”他翻过身,一只手滑进阿瑶的亵衣,把玩起浑圆柔软处的一点嫣红,得意起来:“果真暖得很,我嘴还冻着,也来讨个热乎气。” 阿瑶一早便知是他来了,故意不理不睬,只将帕子捂实面容。哪知他得一想二,跨坐到她身上,嘴边还叼着一支花香四溢的梅花。皇帝用力摁住阿瑶的双臂,轻佻地用梅枝去拨她的面纱。见她双眼微红,泪痕尚在,皇帝顿时软言温语:“十二姐,是我惹你不高兴了吗?可别生气了,我帮你按按心口?”言毕,手中的梅枝便轻轻拂过阿瑶的面颊,又从颈项蜿蜒向下,在她胸前悠悠划了几道圈,撩拨起衣下两点突起。枝上数朵梅花不堪其扰,悄然落在阿瑶的胸口,不偏不倚恰恰掉在双峰之巅。 皇帝意乱情迷,俯身一口含住梅香与红缨,嘴里滋滋作响:“头一次知道,梅花竟是要这般吃,才够滋味。” 阿瑶羞得咬住唇,不断扭动着身躯,“皇上……” 皇帝以为她是欲拒还迎,举止越发放荡,半是呢喃半是撒娇:“我的好十二姐,心口还疼吗?揉一揉,便永生都不疼了。”他再吃掉另一朵梅花,转而吻住阿瑶温润的双唇。舌尖微弹,那朵芬芳便送入她的口中。 阿瑶啐了一口,奋力坐起来,“你若再这样,我可不随你回宫了!” “哎哟,你人是我的,我去哪儿,你还能不跟着?”话音未落,皇帝的手又握住她雪脯,似乎不这般下作,便不能发出声响。“我想你这么些时日,一朝得了你,哪能轻易让你逃掉?往后的恩爱日子,还长着呢。我呀,天天让你快活,让你笑。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除了王位,我都得会想着你。” “说来说去,还是把我当成个人偶。”阿瑶垂下眼帘,盯着床上七零八落的梅花发起怔。 皇帝心中一动,正色道:“既然睡不着,不如出去走走?瞧你髻鬟都散了,让人再梳梳。”他温柔地替她拢紧敞开的前襟,率先下了床。 须臾,宫娥们鱼贯入内,伺候阿瑶梳妆打扮。 皇帝靠在床头,饶有兴致地旁观,待到阿瑶的髻鬟重新挽起,他从花瓶中折了一支花苞初绽的梅花枝,小心翼翼地插入阿瑶的鬓边,一同观赏镜中的彼此。 阿瑶不言语,皇帝也不言语,不知是赏花着了魔,还是为美人入了痴。 不一会儿,殿外有人轻唤,皇帝方如梦初醒,拉起同样晃神的阿瑶前去花园的暖阁。那里刚布置停当,乐师业已围坐舞台两侧。还有七八名身形壮实、身着胡衫的男舞者半蹲在舞台中央,蓄势待发。 皇帝甫一露面,领舞者独自踩着舞步,连续跳跃后,长袖一甩,暖阁顿时鼓瑟吹笙,热闹非凡。紧接着,余下男舞者纷纷戴上面具,配合领舞者的舞步,在抑扬顿挫的乐曲声中,翻腾跳跃;如出水蛟龙,又似猎鹰冲天。 阿瑶看得入了神,蓦然想起皇帝,回身一看,却不见他的踪影。她焦急地喊了声皇上,转瞬便被乐器声吞没。正是困惑,一名戴着面具的男舞者忽然拽她进入舞台,所有男舞者围着她边转圈边舞蹈,让她既害怕又新奇。 一曲终了,男舞者整齐地向后退散,只留下一名戴面具的男子。 阿瑶已猜出*分,果然他面具一揭,正是皇帝。 此刻他发髻上换了一枚金簪,且尺寸稍长,只听他口哨声响,台下的男舞者立刻打开暗中准备的鸟笼,数十只短如食指貌似凤凰的桐花鸟便振臂高飞,在暖阁盘旋一圈之后,竟会乖巧地停驻在众宫娥的珠钗上。其中有只胆大妄为的桐花鸟,居然驻足在皇帝的金簪上。 阿瑶噗嗤笑了一声,作势要帮他挥赶雀儿,却被皇帝柔声劝阻。 “十二姐,你的心思我明白,你不过怕随我入宫后,便如笼中之鸟,没了自由。是这样吗?” 阿瑶没吱声,点了点头:“原来皇上听见我与宫娥的谈话,所以才抓这些鸟儿来提醒我?其实这事皇上早已拿定主意,我的心思,又有什么紧要。” 皇帝板着脸:“如何不重要?我让人预备这场胡腾舞,让人花重金在雪天寻来桐花鸟,只为了羞辱你吗?” 阿瑶自知理亏,脸憋得更红了。 皇帝说:“我寻桐花鸟,因为此鸟性情温顺,羽毛艳丽,每每喜爱在妇人珠钗上停留,又极易驯服。便如你,一贯逆来顺受,何曾有过自己的打算?所以我才疼你,怜你,即便深宫内院是你口中的牢笼,而你这种桐花鸟却能停在天子的簪上,见证我如何统御江山,收服佞臣。我的天下有多大,属于你的安身之所便有多辽阔。” 阿瑶为之一震,动容道:“皇上莫忘记,我的旧主毕竟是唐相,难道皇上今后果真不计较?” 皇帝认真地端详她:“我可以不计较,只是你还不肯。想你追随唐相多年,必定也托付过真心。可他意气风发青春正茂之时,并不曾有过你的影子。如今他权倾朝野,情渐少,利为重,你终究能换到的,也不过是个影子。而我的初心,便只有一个你,为何你偏偏不肯走进来?宁可沦为她人的影子,也不肯做我心底的那个人?” “你兴许觉得自己一生总为男人利用,强颜欢笑多。所以我叫上这帮男人为你起舞,为你高歌。无他,只因你是我心尖上的人——当今天子发簪上唯一的桐花鸟,十二姐。” 番外1 我已经很有一段时日睡不好觉。 常常会整夜整夜睡不着,睁着眼一直到天明。也有睡着的时候,却总是噩梦连连。 梦里我又爬上了秦放歌的床。 他的被子裹得很紧,我花了些功夫才钻进去。 我趴在他胸口上,竭力紧贴住他,可他却没有任何反应,只是微抬起头冷冷看着我。我大着胆子去解他的衣带,然而手抖得厉害,许久都不能解开一个带子。 这一段时光漫长而难熬,我觉得热,额头上的汗一把一把地往下掉,像下雨一样,顺着头发丝就那么掉下去。掉在他衣襟上,只一瞬就晕开,湿了的衣服变得透明,透出里面的肉色,那是他贲起的结实的胸肌。我下意识去看他脸色,抬头时汗水便滑进眼睛里,又涩又疼,泪意霎时漫上来,眼前一片模糊。 浑身都是汗,湿透的里衣紧贴住背,湿漉漉潮糊糊。 可我必须得解开那衣带,实在没空去理会这些。 他很不耐烦,我知道,可我没办法。事已至此,不管有多难堪多失脸面,我也得把它做下去。 我的孤注一掷并不能如愿。 他忽然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阻止我再继续下去。 “你要做什么?”他的声音仍旧冷冷的,在明知故问。 “你救了我,我要报……报答你。”我本该媚眼如丝,把这句话说得风情万种,但我是那么没出息,居然战战兢兢地结巴起来。 他无声地笑了笑:“报答我?好……”蓦地翻身,将我重重压住。 他动手撕扯我的衣服,一边责问:“为什么不脱光了再来?还要我给你脱!” “太……太冷……”我越发抖得厉害,牙齿咯咯打战。 他到底是男人,不是圣人,我敏锐地察觉到他身体上的变化,整个人登时僵住。 “这样还冷?嗯?冷不冷?”他宽大的手掌在我身上肆意游走,掌心温度灼烫如烙铁,烫得我几乎惊跳而起。可我不能逃,我需要用更大的热情讨好他,逢迎他,无论怎样都不能退缩。 我张臂反抱住他,然而不知是哪里出错,却被他一把推开。 他直起身,甚至还往后退了退,不再与我有任何身体的接触,眼神冷厉,如冰刀一般:“抖成这样,也敢来勾引我。” “我……” “出去……滚——” 我望着他,好一阵子无法思考,脑子里回荡的却是另一个人的声音:“滚,滚得远远的,别让我再看见你。” 滚得远远的—— 别让我再看见你—— 梦就此戛然而止。 而我总会在此刻惊醒,窒息般大口大口喘气。 这不是个好兆头。 我知道。 从那日看到城墙上那张布告起,我就知道,我的好日子快要到头了。 ☆、第73章 惊窥秘(1) 皇帝自上了车辇就没说过话。 华成在一旁小心伺候着。皇帝安安静静坐着,脸上的神色看起来很平静,一双眼却是阴沉。以华成这么多年来对皇帝的了解,他知道此刻皇帝其实已恼恨到了极点,这憋了一肚子的火,总归是要寻个由头发作出来,只不知着落在谁身上。华成觑眼瞧皇帝的脸色,心想这回不知是谁会触这个霉头。 估摸着桌上的茶可能凉了,便上前另换了一杯热的。 却不妨皇帝猛地抬起眼皮来,乜他一眼,斥道:“下去!” 华成心里一抖,忙道:“是!”叩了头正要出去,却听皇帝又道:“等等!”便忙顿住,跪在那里等皇帝示下。 皇帝却又没了声,低眉摸着大拇指上的玉扳指,反反复复地把弄,沉了一阵才道:“知道他们往哪儿去了吗?” 华成道:“他们往西城门那边去了,恐是要出城。”他服侍皇帝这许多年,惯会揣摩圣意,就知皇帝对那位叶美人正在新鲜头上,哪能真就放得下?且今日又在这许多人面前失却颜面,这口气如何咽得下去,又岂会叫那两人跑了? 皇帝闻言,一拳砸在桌上。 华成这心里七上八下,见皇帝咬着腮帮子,额上青筋爆出,只怕他即刻发作起来,忙又道,“不过皇上请放心,我已经让江斋主随后跟着了。” 皇帝看了他眼,忽一脚将他踹倒,怒骂道:“狗奴才,谁准你自作主张的?” 华成吓得不轻,暗想这马屁怎么又拍在马腿上了?闹半天皇上这口气还是着落在了他头上。只是皇帝这一脚踹的并不重,看来恼得不是他办错了事,而是恼他看破了自个的心事。当下爬起身来啪啪就给自己给了几个耳光,连声道:“奴才该死!” 皇帝红着眼瞪住他,呼哧呼哧喘着粗气,过了会他总算是喘匀了,端起茶盅呷了口,道:“行了——”停了停,接着又道,“去,让秦放歌送他们出城!” 华成连忙刹住手,却由不住愣了一会,送他们出城?竟然不是追他们回来…… 皇帝道:“磨蹭什么?还不赶快去。” 回到宫里,上朝的大臣们多已散去各司其职,只剩少数几个有事要禀的还留在内殿中听候宣召。奏事官将各部事宜一一禀报与皇帝。皇帝一面翻看呈上来的奏本,一面问道:“鲁隐可还在?宣他上殿。” 侍立一旁的华成听他如此说,便知真有人要倒霉了。 快到中午的时候,鲁隐才从紫宸殿出来,走时脸色很不好看。稍后一道盖了皇帝金印的旨意被送交门下省审议。门下省而今大都换了皇帝自己的人,其中一位侍中便是叶衡的大儿子叶如轩,是以这道旨意很顺利便到了尚书省。傍晚时分, 大理寺卿裴中与杜汶一道奉圣旨到唐府,历数唐初楼“十大罪”,随后抄没家产,将其缉拿入狱交大理寺由三司会审。 阿瑶赶着马车走没多远便被秦放歌带了一队人马追上。 前后算起来连两盏茶的功夫都没。 眼见秦放歌就要纵马赶来,阿瑶只觉手脚冰冷,正想皇帝这是反悔了?若真如此,他们根本就跑不掉。硬拼显然是下策,不说他们人多势众,单只秦放歌和他身边那副将就已很难对付,何况唐连身上还有酷刑留下的伤,又中了箭,也不知还能坚持多久。 她不停地催赶马车,但如何又比得上人家的马快,不多时秦放歌就齐头赶上,却并没有绕到前面拦住他们,反倒缓下来与他们并头前行,倒像是在护行。 阿瑶摸不准他要做什么,厉声质问道:“秦放歌,你想干什么?” 秦放歌微皱起眉头,这还是她第一次这么连名带姓地喊他,做了几天皇帝的宠妃,说话都有气势了。他不紧不慢地跟在一边,一板一眼地回道:“圣上命我等护送娘娘出城!” 阿瑶道:“不用!” 秦放歌道:“圣命不敢不尊,何况若无我等护送,恐怕娘娘您也出不了京师。您穿成这个样子赶着车,谁敢放您出城?” 阿瑶迟疑着,便听车内传出唐连虚弱的语声:“十二姐……让他们送。”想来他也担心会出不去城,遂听从他所言,没有拒绝。 秦放歌唤了个车夫想过来接替阿瑶赶车,理由是她这身行头和这副容貌不适合赶车,他问她:“娘娘是想满街的人都出来看您吗?” 阿瑶对此置若罔闻。 秦放歌见她不理只好作罢,遂增加了在马车前后左右护行的人手,一路走过去,均早早命路人回避。 不一时,便到西城门,秦放歌随在车后送阿瑶他们经过护城河直到城外,却是守信,到那里便止了步不再继续跟着。阿瑶未想竟走得这般容易,回思前后之事,心里总还是不大安稳。 秦放歌道:“下官便送到这里了,娘娘保重!” “等等……”阿瑶叫住他,想了想还是道,“麻烦秦副统领替我谢过皇上。” 秦放歌点头道:“好。”略沉了沉,他却将马往车边带了带,倾□子向阿瑶凑近,一面缓缓地道,“不过我想皇上恐怕是不会轻易放过你的,他只说放你们走,却并未说其他的,出了这座城门你们便自求多福吧!但愿皇上不会另派人来追你们。其实你为什么不好好呆在皇上身边呢?你该知道呆在皇上身边才是最安全的。” 阿瑶望着他,不知道他说这话是出于什么目的。她自然知道呆在皇帝身边安全,不不,那也只能基于皇帝还喜欢她的份上,就如同当初跟着唐初楼,一开始她也觉得安稳,可后来呢?她自嘲地笑笑,道:“多谢秦副统领提点。” 秦放歌面上微滞,坐直身子,掉转马头带着他的那队人马径自回城。 返回城中时,他在城门口遇见江天成。秦放歌与江天成也仅只是点头之交,某种程度上他并不喜欢这个人,总觉此人势力钻营,非我族类。本打算不理会的,却没想到江天成却走过来与他打招呼,秦放歌碍不过面子,遂下马与他说了两句。 江天成问他道:“秦副统领这是要回宫复命去?” 秦放歌点头道:“嗯,余下的事便归江斋主了。” 江天成道:“方才华公公叫人来跟我通了个气,让我跟秦副统领带句话。” 秦放歌道:“什么话?” 江天成道:“他让秦副统领先别忙着回去复命,还是继续跟着,只是不要让阿瑶姑娘知道。” 秦放歌不由皱眉:“这是皇上的意思?” 江天成说的模棱两可:“他没这么说,只是你也知道这位华公公一向最知道皇上的心思,所以他叫跟着便跟着吧!我的人已在前头盯着了,你带人慢慢过来,有什么事我自会叫人来知会你。” 反正都是办差,秦放歌回去也没什么事,只是不耐烦给个太监支来使去的,但江天成既这般说了,他也就不好多说什么。心里却想,早晚把这什么劳什子的副统领辞了,懒得受这些阉人的鸟气。正想着便听江天成问他道:“秦副统领觉得他们会走么?” 秦放歌怔了怔,听他话里有话,便没接这话茬,只看着他。 江天成果然接着说道:“他们不会走的,有唐相在京里,唐连不会走的。” 秦放歌道:“那他们出城……?” “我猜的不错的话,唐连在城外必定有藏匿之处,他手下那部分黑甲精卫可不容小觑,一直都是陛下心上的一根刺。陛下放他出来显然也有此因,多是想放长线将他们一网打尽。不过……唐连这小子自从跟了唐相,行事越来越诡谲,我总觉他会给我拿住竟像是故意的,原本以他的本事没那么容易落到我手里……他这般做,却是为了什么?难道只是为了带走阿瑶,而不是为着别的什么目的?” 秦放歌道:“这便不知道了,先跟着看看吧!” 江天成抬头望望天,见天时尚早,便道:“眼下恐怕还不需要我们过去,我们先出城找个地方坐坐。” 秦放歌道:“好。”说着话两人便出了城。到城门外时,载着阿瑶和唐连的那辆马车已然不见,也不知去了哪里?两人也不走远了,就在城郊半里多外的一处亭子里坐下,禁卫们则被安顿在离亭子不远处的桃林里歇息。一时周围无人,便只剩他二人,江天成侧身坐在石桌前的石墩子上,看着秦放歌,欲言又止:“我听说……阿瑶从相府出来后有一阵是在你那里,可有这回事?” 秦放歌不意他竟问出此话,一口水呛在喉咙里,由不住一阵咳嗽,好不容易才止住。 “你没事吧?”江天成见他咳得满脸通红,好心伸手过去帮他拍一拍背,却被他一闪躲开。 “没事。”秦放歌道。 “你同阿瑶姑娘……” 他这是想拐弯抹角地打听什么?秦放歌心生疑窦,对江天成越发没了好感,蓦地打断他,冷冷道:“我说了,我跟她没什么事。”一面却想这人莫不是知道了什么,竟拿这些话来试探我。由不住便有些心神不宁,想到江天成终是做暗探的,后脊梁上不由便升起一阵冷意。 江天成却是一笑:“没事便好,要知道阿瑶姑娘如今可是皇上的女人。” 作者有话要说:这周在榜,又要拼命了。 感谢投霸王票的同学 讨厌起名字~~~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3-03 00:15:58 讨厌起名字~~~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3-03 00:16:23 6896604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3-06 10:27:03 ☆、第74章 惊窥秘(2) 日头升到半空的时候,江天成派出去的人带来了唐连、阿瑶的消息。 “他们进了点石庵。”来人低声向江天成禀报。 “点石庵?”江天成微拧起眉,面上的神情凝住,陷入到沉思当中。 秦放歌觉得纳闷::“他们去点石庵做什么?”点石庵离此地很近,也就不过二三十里地的路程。那一带还不单只这一处庙宇,佛缘寺也在那边,平日香火极旺,前来求佛上香的人络绎不绝。按说,这个时候唐连他们不是该躲去某些人迹罕至的偏僻之所才更为妥当,怎地倒去了点石庵? 江天成道:“我也想知道,不如一起过去看看。” 秦放歌道:“好。” 当下招呼手下人牵马过来,与江天成一道就往点石庵去了。江天成放在此盯着唐连和阿瑶的人是一名叫做杨大来的属下,平日用着还算顺手。江天成四下里看了看,便见那杨大来从庵前走过来,便问:“如何?” 杨大来道:“还在里面,被庵里的老尼引到后面禅房,一直不见出来。” 江天成不觉皱眉,又问:“进去多久了?” 杨大来道:“差不多有半个多时辰了。” “一直都有人看着?” “是,卑职一直都叫人看着呢。” 听起来好像没什么不对,可江天成却总觉心里不大踏实,寻摸了会,忽然道:“不好!”迈开步子急往庵门口跑。 杨大来急忙跟上去,不解道:“斋主,怎么了?” 秦放歌却是明白了,对他道:“别问了,赶快到庵里去看看,你们跟的人怕是已不在那禅房里了。” 三个人一前两后,转眼已到庵内。杨大来在前带路,径直往后面那间禅房走。走到后院门洞前时,却被一名老尼拦住,老尼合十道:“三位施主,上香拜佛请到前面殿中,这后面是庵中招待女客的居处,不方便男客进去。” 江天成瞥她一眼,道:“我们今日分明见你引了男客到这里,却骗人说什么是女客的居处?”一把将她推开继续往里走。 老尼被他推个趔趄,等站稳时已见三人到了那间禅房门前,忙跌跌撞撞地奔过去,边跑边道:“施主,那位男客是因为受伤了,他家娘子为方便照顾才……” 说着话房门已被一脚踹开,便听房内响起一阵女子的尖叫声。 江天成直走到内中,禅房内只有两个惊慌失色的年轻尼姑,里里外外看了一遍,却根本就没杨大来所说的那两个人。 杨大来登时张口结舌:“这……这是……怎么一回事?我们一直都有人看着,就没见他们出来过,外面的马车也还在……”他的话被江天成冷冷横过来的眼光打断。 连那老尼都呆了,眼望住房内的两个小尼姑道:“怎么是你们两个在这里?” 秦放歌一面在禅房内上下左右打量,一面问杨大来道:“他们进这房内后,这房里有人出来过么?” 杨大来先还摇头,随后想起什么,道:“中间有两个尼姑出来过。” 秦放歌和江天成对视一望,心里均想,看来是中了人家金蝉脱壳的计了。当下将那那老尼和这禅房中的两个小尼姑拘押,又令禁卫军进来搜查,一时点石庵中乱成了一团。 点石庵中鸡飞狗跳之时,唐连与阿瑶已被承平同几个乔装的黑甲精卫从点石庵中接出去有些时候了。 那日在咸水行宫内,先是阿瑶被皇帝假说乱棍打死带走,随后唐初楼也被贬黜,并被皇帝责令回京思过。承平与泛香跟随出来,路途之上便被唐初楼赶走。两人随后与尾随而来的唐连碰头,黑甲精卫在京师外原便有训练的秘密基地,是以这一段时日几人都呆在那里。 两人虽出了城,唐连心里却是明白,知道皇帝绝没这么容易放过他,为了甩掉身后跟着的那些可恨的尾巴,他用了这样一个金蝉脱壳的计策。 从点石庵中出来,他们上了承平早就等候在点石庵外的马车,直奔南面的半山桃源而去。 半山桃源的腹地深处建着一座巨大的庄园,这座庄园便是黑甲精卫的秘密训练基地。阿瑶还从未来过这里,遥遥看到那隐没在密林深处的红砖绿瓦、屋宇楼台,由不住震住。马车由侧门驶入庄中,穿过一重重庭院,终于停下来。阿瑶扶着唐连下来,便见泛香自面前那幢屋子里走出来。 看到阿瑶,泛香不由一怔,两眼圆瞪惊震不已,手指着她颤声道:“你……你……” 阿瑶顾着唐连身上的伤,却也没功夫理会他,只道:“快来帮忙,阿连中了箭。”又转头问承平,“有医生吗?” 承平道:“有,我已叫人去喊了,马上就到。” 三人把唐连扶进去到西面隔间的软榻上坐下。唐连面色煞白地靠在阿瑶身上,他这人一向坚韧,身受重伤却也不叫半声痛,只道:“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中了一箭而已。” 泛香道:“到底怎么回事?如何竟会中了箭?”说话时咄咄盯着阿瑶,大有质疑她之意。 唐连看了眼阿瑶,道:“不小心碰上禁卫军,干了一架。” 泛香听他如此说,便也不好再继续纠缠此事,默了片刻,问他道:“见到相爷不曾?” 唐连点头道:“见到了。”想起唐初楼交代的话,由不住又看看阿瑶,面上一派黯然。 “那相爷怎么说?” “相爷他——没说什么。”唐连略顿了会才道,回思那晚与唐初楼所说的话,只觉胸口发闷,面色便越发地难看。 “怎么会没说什么?”泛香急了,转头望见阿瑶,又道,“还有,她是怎么回事?她不是……不是已经被皇帝打死了么?” 他一句接一句地问连珠炮般地,问的偏又是这等敏感难言的话,唐连一时也不知该怎么说,精神也不济,垂了眼只是不语。 承平担心唐连的伤,不满地瞧瞧他,道:“十三爷还病着呢,有什么话等他好了再问。”一面着急道,“贺医生怎地还不来?”他满心焦躁,搓着两手干脆走到门口去看,正要再叫人去催,便见一个小厮领着那位贺医生走了进来。 ☆、第75章 惊窥秘(3) 从唐连背上伤口渗出的血已同几层衣服粘在了一起,脱是脱不下来了。阿瑶找来剪刀,干脆将衣服一点点小心地剪开来。那枝箭射在他右面肩胛骨靠脊柱那侧,只差寸把的距离就到后心窝子上。也亏了是冬日,他穿的还算厚,故而还没伤及内腑。除了箭伤,他背脊上还有密密麻麻的鞭伤,血迹斑斑,一直延伸到腰臀以下,瞧着触目惊心。 “他奶奶的混蛋,姓江的这厮竟敢下这样的狠手,操/他祖宗。”泛香和承平瞧见,都气得瞪大了眼,一时破口大骂,恨不能将江天成的祖宗八代都翻出来鞭挞一番。两人还觉没骂够,又把皇帝捎上一并骂。 唐连忍着痛看阿瑶一眼,出声将他二人喝止:“都闭嘴,这话要叫相爷听到,你们都别想活了。” 两人这才消停,闭了嘴一左一右站在贺医生身旁看他清理伤口。 那箭头带着倒刺,并不能硬j□j。贺医生皱起眉叹口气,叫承平帮忙点了支蜡烛,从随身带着的木箱里拿出把锋利的小刀在火上烤了烤,然后把一块木条递给唐连,道:“会很疼,还请十三爷忍着点,要是受不了就咬着这个。” 唐连道:“先生不必管我,只管做你该做的便是。”一头说着一头将那木条放在口中咬住。 贺医生“嗯”了声,将刀子顺着扎进去的眼朝里慢慢切开一道缝,血顺着刀口便涌了出来。 阿瑶看了眼便不忍再看,唐连半裸着身子倒坐在椅子上,紧咬着那块木条不出一声,满头大汗顺着两颊、鼻梁、眼睫如雨般滴落。他两手紧紧抓着椅背,两臂肌肉贲起,隐隐可见怒涨的青筋。忽然“咔嚓”一声响,竟差点将椅背都扳脱了下来。 阿瑶一手帮他擦汗,一手紧捉住他的一只手,只觉一颗心紧紧揪成一团,道:“阿连……阿连,再忍忍,再忍忍就好了!” 贺医生也是一头的汗。泛香、承平眼看着他将一只小小的银匙慢慢伸入方才的刀口中,生生将那箭头蒯出来,只觉浑身都绷紧了。那种痛楚恐怕真不是一般人能忍的,虽不是痛在他们身上,却也能感同身受,直到那箭头出来,才长长出了口气。 箭头一出来血便如泉涌一般流了出来。 贺医生等血流了一会,才叫人端来盐水冲洗伤口,这却是比之前更疼上十倍不止。唐连终于再受不住,大叫一声晕了过去,直到贺医生在伤口上上金疮药包扎好才幽幽醒转过来。至此,阿瑶才松了口气。处理完箭伤,贺医生又将唐连身上各处鞭伤一并处置了。 唐连的性命应无大碍,只是要养上一阵子。 听贺医生这般说话,三人方安了心。 只是泛香还对之前事情念念不忘,吃晚饭时又追着阿瑶问:“你到底是怎么回事?不是被皇帝……”他顿住,意识到自己将要问出来的话不是太婉转,想了想才道,“那天……你是怎么逃过皇帝的毒手的?” “我……”阿瑶放下手中碗筷,一时无措竟不知道该怎么说。 唐连道:“问那么多做什么?十二姐还活着就好。”说这话时,他微蹙起眉,却并不是因身上的痛楚,而是因想起了唐相的交代。相爷让他杀了阿瑶,可他明知道他根本就下不了手。唐连心想,也许真的是相爷同十二姐之间有什么误会,只要他们见了面把话说开消除了那些误会,也许相爷就不会杀十二姐了。 即使十二姐这一段时日同皇帝在一起,那也是被逼的,相爷他应该知道身为女子的无奈。 当然这只是他个人的想法,至于相爷那里怎么想,便不是他能左右的了。 吃过晚饭,阿瑶由承平带着去了东厢歇息。不觉已是一月过去,天又寒了几分。阿瑶回想这一段时日来所经历的桩桩件件种种,只觉仿如做了一场梦。在宫里时她整日想着出来,可一旦出来,她才知一切并非她想象的那么简单。所有的事情都变了,在她跟了皇帝之后,她该怎么再去面对唐初楼? 不,没法面对。 她在心里默默地对自己说。方才若不是唐连帮她解围,她真不知该如何回答泛香。但这么避着终究不是办法,纸总有包不住火的时候,到那时她该怎么办? 也许她唯一的归宿,还是在山野之间。 阿瑶胡思乱想着,不觉就昏昏睡去。迷迷糊糊中依稀是做了个梦,梦里她仍是在碧玉斋中,仿佛还是十四五岁的时候。空旷的练武堂里有许多同她差不多大的孩子,她找来找去,却就是找不到阿连。她在人群间四处询问,却没有一个人肯理会她。后来终于有个女孩儿告诉她,她说阿连又犯错了,被管事罚去面壁,三天都不准吃饭。 她想,三天不吃饭一定会饿坏的。 于是她便带了饭菜去看他。 黑乎乎的屋子里什么都看不到,只听到有人在低低地呻/吟。循着声走过去,她看到一团黑影在地上蠕动。 “姐姐……姐姐……”黑影挣扎着把一只手伸向她,“帮帮我——帮帮我——” 那不是阿连,可她却还是把手伸了过去。随后眼前的一切霍然便变了,不再是黑乎乎的小屋子,而是在一处敞阔的殿堂内。黑影不见了,面前站着的人身穿赭黄龙袍,头上戴白玉冠,漆黑的长眉下是一双漂亮的丹凤眼。竟然是皇帝!皇帝笑微微朝她走过来,抱住她柔声道:“十二姐,你回来了?我就知道你舍不得我——” 阿瑶醒过来的时候,天还没有亮,但她却再也睡不着,在床上翻来覆去,只觉心神不宁。 她这是怎么了?居然会梦到皇帝。她怔怔想着,皇帝今早在御史台说的话还言犹在耳:“你把朕当什么?十二姐……这么些日子,朕难道对你不好?你怎么就……就忍心如此待朕?你对朕,就真的一丝情意也没有?” 阿瑶蓦地捂住脸,她狠狠摇了摇头,想要藉此忘却所有关于他的一切,却并不管用。 皇帝的音容笑貌在她眼前清晰浮现,他说:“叫我秀之——” 那是他的字么?她一直都没有问过,也没想去问,怎地这个时候倒想起了? 早起梳洗过后,承平过来喊她过去唐连那里同他们一道用早饭。过了一晚,唐连的精神比昨晚要好些,只是胃口不大好,只吃了碗粥。泛香也在,见着她一如既往地不大爱理会,都是承平在桌上转圜。只是一顿饭尚未吃完,便有一名黑甲精卫匆匆由院外走进。 唐连看他来得急,心里便是突地一跳,问道:“什么事?” 那黑甲精卫走上前将一个方胜递与他,道:“这是方才鲁大人派人送来的,说是十万火急。” 唐连听说是十万火急,当下便将那方胜打开,看时脸色几变,眼中竟有熊熊怒火跳跃。跟着将那方胜几下攥成个团,紧紧握着一拳捶在桌上。 承平、泛香见他如此,均知那纸上所写必定不是好事,便问:“出什么事了?” 唐连抬头,目光在承平、泛香、阿瑶脸上一一掠过,面上有沉痛之色,好一阵才哑着声道:“相爷他……昨晚被拿入天牢了。” 作者有话要说:就因为少你们就不留言咩?啊啊啊,要知道我可是带伤码字啊,啊啊啊啊~~~ 好像离窥秘还远啊,下章要转到小皇帝了~~ ☆、第76章 惊窥秘(4) 江天成在点石庵跟丢了人,秦放歌也不知怎么的,反倒还松了口气,心头无缘无故地畅意。他也说不清楚自己这是什么心思,对于阿瑶离开皇帝这件事竟是乐见其成。这女人到底还是有些骨气,并非是他想象里那种攀附权贵贪慕虚荣的女子,不然她又怎会甘冒死罪救走唐连。 秦放歌虽这般想,面上并没有表露出来。带着自个手下的人跟随其后帮着江天成四处搜寻了一番。到晚上时,仍旧回宫下值交班。从太仆寺出来时迎面碰上华成,便将点石庵的事情与他说了。 华成愣了愣,却也并未特别惊讶,只点点头道:“我知道了,却也不打紧。等他们知道唐初楼被打入天牢的消息,自会露头的。” 秦放歌不由愕然,张张嘴却没说出话来。他此刻方知皇帝今日为何那般爽快就放了阿瑶和唐连走,原来却是另有后着。那女人颇重情义,若知道唐初楼下狱,恐怕真的会回来求皇帝。如此,一切就又尽在皇帝的掌握之中。秦放歌不觉便有些气闷,他实在不想再看到阿瑶同皇帝在一起,同谁都好,就是不要和皇帝在一起。 他这般想着,不觉便有些恍惚,连华成说什么都没听清。 “秦副统领……秦副统领……” 华成又叫他两声,他方回过神来,便听华成道:“秦副统领,圣上宣您去紫宸殿问话呢!” 他如梦初醒般“哦”了声,跟在华成身后到了紫宸殿中。 皇帝坐在殿上,面色平淡如水,看不出情绪,问他道:“事情办得如何?” 秦放歌道:“回禀圣上,臣已奉命将娘娘同唐连送出城外。” 皇帝沉吟道:“她走时……可有说什么话?” 秦放歌道:“娘娘走时,让我代她向圣上道声谢!” “哦,是么?”皇帝扬起薄薄的唇角,似是微微笑了笑,一双眼里却是半分笑意也无,眼望着殿门外,眸光悠远深长,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半晌他才道:“她没再说别的?比如说以后要去哪里……朕想,她可能更愿意与秦副统领说些什么。” 秦放歌一震,暗道:“难道他都知道了?”他心里七上八下乱搅着宛如起了一场风暴,面上却不露分毫,道:“娘娘她并未有同臣说别的什么话。” 皇帝垂下眼,神色有些黯淡,他便这样默然坐着,隔了好一会方挥手道:“下去吧!” 秦放歌走后,殿内又陷入一片沉寂当中。皇帝直身坐在案前,许久都未动一下。华成不敢过去打扰他,垂首立在阶下想,今晚叶美人不在,皇上心绪不佳,这侍寝的事恐怕便不用他费心安置了。正想着便听皇帝道:“去拿朕的埙来。” “是,陛下,奴才这就去拿。”皇帝终于说了话,华成这颗心总算放到肚里,忙去拿了埙过来递与他。 皇帝接过去呜呜咽咽吹起来。他吹得一手好埙,平日兴致来了便会吹上一两首。只是今日他心情不好,埙声便格外哀怨伤悲,未吹到一首便停了下来。 华成看他手握着埙怔怔出神,不由在心里暗叹一声,人说红颜祸水可真是不假,往日皇上何曾这样失魂落魄过?都是那位叶美人造的孽啊!皇帝这副样子连他看了都心疼,也不知那位叶美人是怎么想的,竟如此狠心便跑了。他越想便越替皇帝不值,一时也跟着惆怅起来。看来秦放歌说的那些话还得缓一缓才能禀奏,若是知道唐连他们竟在点石庵摆脱了江天成的追踪,皇上这心里头可如何受得住? 皇帝这一天都没吃什么东西。华成惦着,叫御厨里送了些茶点过来,小心翼翼端过去道:“皇上一整日都没吃什么东西,刚刚御厨房送来些茶点,皇上好歹用些!” “不想吃,瞧着没胃口。”皇帝眼往黑漆镶银丝托盘里一睃,便撇开了脸,“端下去。” 华成无法,只得命人将东西端走。 皇帝一手扶额,在龙案上又趴了会,终于打起精神来,令华成唤人进来研墨,批改奏本。一面问华成道:“后日母后回宫,仁寿宫那边可都打理好了?” 华成道:“奴才今日过去看过,都打理好了。”心里却暗想,太后赶在这个节骨眼上回来,恐怕还是为着唐初楼之事,皇帝这日子只怕又不好过了。 太后是在第三日的正午时分到的路阳,皇帝率文武百官亲往宫门外迎接凤驾,随后母子二人同往仁寿宫。将太后从辇上扶下,皇帝笑道:“知道母后要回来,儿子早几日便让人把仁寿宫好好拾整了一番,母后看看可还满意?” “皇上有心了!”太后道,“哀家还以为皇上并不想我回来。” 皇帝道:“母后想多了,儿子原想着母后这些年为后宫事务辛苦劳顿,好不容易得闲到行宫享享清福,便多休养一阵。” 太后冷着脸道:“哀家倒是想享清福来着,可惜事不从人愿,这阖宫上下闹的,哀家哪里还坐得住?” 皇帝微微皱起眉,他自然知道太后在说什么,却并不顺着她的意思说下去,只道:“母后没在宫里这些日子,后宫秩序的确大不如从前。陈淑妃毕竟年轻,凡事还需母后提点。如今母后既已回来,那是再好不过,正好帮衬帮衬她。只是又要让母后劳神,儿子这心里面有些过意不去。” 太后脸上这才有了些许笑模样,道:“有什么过意不去的?皇上是哀家身上掉下来的骨肉,做母亲的为儿子做什么都是应该的。” 因着太后回宫,陈淑妃同余嫔都过来了,见太后如此说,余嫔忙道:“正是哩,太后娘娘最心疼皇上了。” 太后笑着横她一眼,又转目看看一旁低着眉满脸通红的陈淑妃,那孩子年纪小面皮薄,每次见着皇帝都红脸,不由打趣道:“难道你们不心疼皇上?” 余嫔挽住太后的手臂,一双眼却瞄着皇帝,跺脚道:“哎呀母后,您怎么又扯到我们身上?” 陈淑妃那边,脸就更红了,只差没把头低到地上。 皇帝对余嫔抛过来的媚眼却是视而不见。他最不耐烦听这些话,碍着太后的面子却也没甩脸子,木着脸正襟危坐一言不发,只当没听到。 太后看他如此,便想起了而今盛传的那位叶美人,顿有些不悦涌上心头,道:“哦,听说皇上近日新得了位叶美人,怎不带她过来拜见?也让我这老太婆开开眼,瞧瞧是什么样天仙似的人物。” 余嫔道:“可不是,臣妾也想看看,只是这许久也未见着。就算皇上宠着,那位叶美人也太……”正说着,冷不防皇帝一眼瞥过来,目光冰冷锐利,里面的威慑显而易见,她顿时就住了嘴,呐呐地从腋下抽出丝帕,捂住嘴轻咳了两声。 皇帝冷冷转开眼,道:“你是身子不爽利?咳成这样,也不怕过了病气给太后,下去歇着吧!回头别忘了传太医看看——” 余嫔白着脸敛衽行礼,虽是不甘心却还是乖乖退了下去。 皇帝又看了看陈淑妃,站起身道:“淑妃便留下陪母后说说话罢!母后一路劳顿,想必也乏了,儿子便不叨扰了。” 太后却道:“皇上这就要走?哀家还有话要跟皇上说呢!” 皇帝心知肚明,知道太后回宫是为了什么,眼下要与他说的话不外便是眼下被关在天牢里的那个人的事,心里不免又有些焦躁起来。原想趁着方才那话头走了避而不谈,却未能得逞,只得站住道:“母后要与儿子说什么?” 当着陈淑妃的面,太后不方便说,遂将陈淑妃也打发走了了事。 一时屏退众人,太后这才与皇帝道:“哀家知道前朝之事妇人家不得多言,可是事关国家社稷,我还是不得不说两句,听闻皇上前日将唐初楼羁押,要交三司会审,可有这回事?” 皇帝重又坐回椅上,点头道:“是有这回事,怎么,母后觉得不妥吗?” “不知皇上以何罪名将他入狱?”太后稳住微微发颤的嘴唇,一字字问他道。 皇帝道:“母后一定要知道么?” 太后道:“唐初楼身为一朝重臣,尽心辅佐皇上多年,如今获罪,总要为人信服,哀家自然要问清楚。” 皇帝一手搭在座椅扶手上,面上虽是纹丝不动,心头却忽有一股恶气上涌。算来他亲政也有几年了,他的母后却还是未改掉昔日临朝听制时的那些坏毛病,对于前朝之事仍旧热衷,好,很好!他由不住扬唇微微一笑,抬眸看向太后,道:“唐初楼所犯之罪,我记得在咸水行宫就曾与母后说过,枉法诬贤,蠹害政治,结党营私,擅杀朝廷命官,私调地方驻军如此种种,如今还要再加上一条重罪,那便是反逆谋叛。” 太后道:“桩桩件件可都落实了?陛下可莫要受了奸人的蛊惑蒙骗。” 皇帝站起身道:“是不是落实,自有大理寺去办,母后不必担心。母后要问儿子的话可都问完了?朕还有事要忙,若无事,儿子便先去了。” “皇……皇上……”太后脑中一片乱,眼见皇帝要走,忙叫住他,语气却不自觉地软了下去,“哀家还有话说。” 皇帝站住脚道:“母后请说。” 太后叹了声,道:“哀家知道唐初楼这人向来恃才自傲,这些年他身居高位,难免自大失了分寸,令皇上心里不大舒服。皇上说他枉法诬贤也罢,专横擅权也好,哀家都信,只有一件哀家不信,哀家不信他会反逆谋叛,他虽有无行之事,却绝无不臣之心,此事干系重大,还请皇上三思而行。” 皇帝道:“人心隔肚皮,母后又怎知他不会反逆谋叛?” “哀家就是信他,无论如何,他对皇上都是忠心耿耿的,绝不会谋逆。” 皇帝也不知太后是从哪里来的自信,竟这般斩钉截铁地为唐初楼说话,一时由不住好笑,道:“儿子也不知唐初楼有何德何能,竟令母后这般笃定?母后可否说出个一二三来,不然却叫人如何信得过?” 太后道:“哀家就是知道他不会反。” 反反复复就是这一句,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当真是疯魔了!皇帝的脸色一点点阴沉下去,也不知怎么就想起坊间那些关于太后与唐相的许多流言,一时只觉气不可遏。他觉得自己再在这仁寿宫呆下去,保不定也会发疯,索性转头就走了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写到四也没有写到主题,还得再来一章恐怕才能行。 感谢投霸王票的同学: nini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3-10 04:04:47 团圆夜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3-11 17:28:54 ☆、第77章 惊窥秘(5) 华成一见皇帝从仁寿宫气冲冲出来,便觉不妙。 果不其然,等皇帝一回紫宸殿,殿里的东西就遭了秧。这种时候,他们当然不能去劝,更不能去拦。皇帝要砸便让他砸个痛快,等砸完了,皇帝消了气再进去收拾烂摊子便是。华成领着几个小太监站在廊檐下,听到殿上稀里哗啦咣里当啷地想,一个个缩着脖子袖着手连大气都不敢出,都想幸好皇帝生气的时候只是拿哑巴物件出气,没有拿人出气,不然他们可就遭殃了。 等殿上完全没了动静,华成这才偷偷把头探进去,就见地上到处丢的都是东西,什么碎瓷片、文书、卷轴,乱七八糟的,又有的他们收拾。 他吩咐小太监和宫娥们进去料理皇帝制造的烂摊子,自个却抱着手出去转了一圈。 等回来时,殿上就又恢复了原样。皇帝歪在便殿的榻上睡着了,他蹑手蹑脚走过去往皇帝身上搭了层衾被,把搁在茶几上的冷茶换了,见描金细瓷盘里的四样点心都未动过,便叫人端出去,吩咐去御厨里另换几样来。皇帝直睡到天落黑才醒。华成一见他醒过来,便赶紧张罗起晚膳。 皇帝睡了一觉起来,精神头看起来倒是不错。 华成寻摸寻摸,便上前小心禀道:“皇上,晌午的时候太后娘娘宣大将军进宫了。” 皇帝“哦”了声,却也没什么反应,伸筷挟了片笋嚼着,半晌才道:“继续说。” 华成便道:“大将军好像被太后娘娘砸了。仁寿宫的人说大将军被太后用杯子在头上砸了一个好大的包,是顶着一头乌青出来的。” “为什么砸他?” “说是大将军不安好心,没良心,什么火上浇油,借刀杀人,怎么怎么就害了唐……唐初楼。还说大将军是做梦……” “做什么梦?”皇帝皱起眉。 华成支支吾吾:“仁寿宫那边的人说的有些含糊,似乎是太后娘娘说大将军帮皇上把唐相……不是,把唐初楼拉下马,就以为能得逞所愿,简直就是做梦!” “太后说的不错,大将军向来便爱做梦。”皇帝哼了声,低下头喝了口汤,又问:“江天成那边可有信来?” 华成不想他竟问起这个,便是一愣,不过他反应快,马上就回道:“江斋主那里还没信来,不过陛下请放心,江斋主办事历来都很稳妥,他不传信来,恐是不想让陛下费心。” 皇帝搁下汤碗,却没说话,怔怔地出了会神。 一时用完膳,正在漱口净面,便见一黄门奏事官进来报道:“启禀皇上,神威射生军统领杜汶求见!” 杜汶这两日一直在大理寺协助三司办案,皇帝正打算宣他入宫问问详情,听见说他来了,便道:“快宣!” 黄门听命转身出去,不一时便领了杜汶前来觐见。杜汶将随身带来的卷宗呈上,交予皇帝过目。 皇帝拿去一页页翻看,一面嗤笑道:“我们这位唐相却也清廉,并没有多少家私产业嘛!他这几日在天牢里呆着可好?” 杜汶道:“倒还算安分守己,只是三司会审时什么话都不肯说。” 皇帝冷笑道:“他自然没什么好说的。” 杜汶点头道:“皇上说的是。”垂首默立片刻,又道,“有一件事,微臣想,还是得禀皇上一声。” 皇帝没做声,只从那卷宗中间抬起头来,定眼审视着他。 杜汶略迟疑了下,道:“今日大将军来过大理寺,与裴中背着人鬼鬼祟祟不知道说些什么,微臣隐约听到些,似乎是说太后娘娘……要见唐初楼……” “有这回事?”皇帝将手里的卷宗慢慢合上,沉吟半晌,道,“既是他们不想让人知道,你便当不知道好了。” “那——”杜汶抬头看看皇帝脸色,有点拿不准他的真实意图。 皇帝端起茶盏缓缓吹去茶水面上的那层浮沫,却并不喝,盯着看了一阵,才道:“给朕盯着他们,但有什么风吹草动都给朕一丝不漏地报来。” 杜汶顿时心领神会,道:“是,微臣明白!” 皇帝微微点着下巴颏,语声缓慢却极清晰:“既明白了,那便去与朕办好这件事。” 杜汶回去,自去照皇帝的意思做的滴水不漏。 翌日早起,皇帝去仁寿宫请安,太后果然以近些时日朝中不太平为由,提出这一两日要出宫去趟慈恩寺为大杞祈福一事。皇帝闻言,不由暗自冷笑,心知太后去祈福是假,见唐初楼倒是真。却只做不知,与太后道:“母后心系大杞,实乃大杞之福,儿子在这里替大杞子民谢过母后了。” 太后道:“皇上同哀家客气什么?哀家只求佛祖保佑大杞江山永固,皇上龙体安康,如此便是哀家的福分了。” 皇帝道:“母后一人前去,儿子总是不大放心,不如便叫陈淑妃陪您一道前去,也好有个照应,您看可好?” 太后一时怔住,半晌才有些不大自然地笑了笑,道:“还是皇上想的周全,如此也好,便让淑妃陪我一道去吧!” 这些年来,母子俩早便貌合神离,两人又说了几句客气话,皇帝便起身走了。 第二日,太后一早便同陈淑妃在仪仗队伍的护卫下出了宫。 皇帝并没去送,他今日还有朝会,也没空送。朝会上他特意看了看戚定和的额头,果见有青紫的一块。想来戚定和也觉不好意思,故而将帽檐压得略低,但又不能太低以免君前失仪,故而还是露着点幌子在外头。皇帝不觉好笑,抬手指住戚定和,有意问他道:“大将军的额头这是怎么了?” 戚定和未料皇帝竟会忽然问他这个,一时颇觉难堪,面上大有窘色,支吾道:“回禀圣上,这是……这是臣不小心撞的。” 皇帝道:“怎地这般不小心?大将军可要好好保重身体,朕的江山可要靠你们这些股肱大臣,若撞坏了哪里可怎生是好?太后若知道,可又该伤心了。” 一句话说得满朝文武都笑起来,戚定和也干干笑着应和,心里却知皇帝这是在故意出他的丑。他敢打赌,前日太后砸他的事皇帝肯定知道,偏在朝堂上大张旗鼓地问,还说什么太后若知道会伤心。皇帝这是当面打他的脸哩!戚定和心想,他的那些小动作皇帝八成都已看在眼里,今日这是在敲打他么? 戚定和如今已不敢小看皇帝,今时不同往日,皇帝羽翼渐丰,这位少年帝王已一步步达成他想要的目标,行事风范果敢凌厉,竟叫他这把老骨头也隐隐有些生畏。 下了朝,皇帝耐着性子等到晚膳时,杜汶才过来。在皇帝耳边一阵嘀咕,皇帝立刻起身,唤了华成过来,一行人轻装简行趁着蒙蒙夜色悄悄儿便出了宫。 夜幕漆黑。 唐初楼坐在冰冷的石床上,仰头张望头顶那方小小的天窗,这一两日都是阴天,浓云闭月,一星光也不见,只有巨大的树影在黑暗里摇曳。鼻边充斥着各种各样的味道,枯败的霉味,刺鼻的尿骚味,屎臭味,还有很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恶臭。身畔不时有吱吱怪叫的老鼠跑过,它们一点也不怕人,有时候他睡着了还会在他身上爬来爬去。 已近冬至,地牢里格外阴冷,一晃,他已被关在这不见天日的地方七八日了。 自进了这个地方,他就没想过要活着出去。皇帝多年来一直视他如眼中钉肉中刺,又怎可能放他出去。好在他自幼父母双亡,也无妻室,并无家眷和太多的亲人,就算是夷三族,也没多少人可供屠戮。唯一可能连累的怕只有昔日跟随他的些许门人和同僚,想来也已被皇帝或铲除或拉拢的差不多了,这让他多少有些于心不安。 皇帝小时候总是怕他,听见说唐相来,便恨不能逃得远远的。而今他终于不怕了,不但不怕,还反过来狠狠捅了他一刀。这算不算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有脚步声从走道里传来,静夜里格外清晰,一步步缓缓走到地牢门前。 红色的光从门缝间映进来。铁锁哐啷啷做响,随后铁门被打开来。门开的那瞬,他看到两道身影一前一后走进来。 当先的那道身影执着盏小灯,是太后身边服侍的大太监蒋崇新,紧随在他身后进来的却是太后。唐初楼不由微微一惊,起身跪拜道:“罪臣唐初楼参见太后娘娘!” 太后负手站着,看他跪拜,却并不上前相扶,只朝蒋崇新看了眼。 蒋崇新了然,将灯盏挂在铁门上,便知趣地退了出去,出去后顺手把门从外关好。 太后就着灯光将这地牢上上下下看了一遍,地牢阴森森的,天花板上洇着一团团不规则的黄色水迹,令人作呕,四壁乌黑,靠墙设着张石床,上面铺着堆发霉的稻草,角落里放着只马桶,时不时溢出阵阵腥臭。她由不住捂住鼻子,便听唐初楼道:“太后不该来这里的。” “那谁该来?”太后听他这话就不由动气,一时柳眉倒竖。 唐初楼慢慢站起身,道:“罪臣的意思是太后身为国母,何等尊贵,来死牢这等腌臜之处,只怕污了太后的身份。” 太后寒着脸:“你口口声声罪臣太后,眼里又何曾有我这个太后?你这就跪拜完了?哀家记得,方才我可并没你叫起来!” 唐初楼微微一滞,重又屈膝跪下,道:“那是罪臣失礼了!” “你——”太后气恼不已,盯着他凌乱的发顶看了片刻,终于还是破了功,上前将他拉起,道,“阿楼,你又何苦如此?” 唐初楼却将她的手一把拂开,冷冰冰道:“还请太后自重!” “你——唐初楼!”太后气不可遏,怒道,“唐初楼,你非要如此么?这许多年,过去的都已经过去了,你为什么还不能释怀?为了一个商玉,你竟然……这样对我!我有哪点比不上她?容貌、家世,才学,你说我戚慕霜有哪一点比不过她?你竟为她舍弃我,逼得我不得不入宫,真好!她也不肯要你……哈哈哈,唐初楼,她也不肯要你,纵使才高八斗又如何?商玉她不肯要你。” 唐初楼愕然看着她:“你真是疯了!” 太后道:“我是疯了,早从知道你倾心与她时,我便疯了!我求过你,可你说什么?你说再不想与姓姚的和姓戚的扯上关系。分明是我先遇见你,凭什么我要把你让给她?阿楼,你没良心,我外公他一力栽培你,你却恨他背叛他,竟然跑去为商家效力。打从那时起,我便知道,只有一个办法才可以把你牢牢拴住。那就是成为大杞最尊贵的女人,只有如此,我才可以把你攥在手心里。” 唐初楼煞白着脸,直直看着她:“你就是为此才决定入宫的?” 太后嫣然一笑:“是呀!可巧给我遇上先帝,可巧他需要戚家制衡商相,于是我便入了宫。你知道我入宫后最想做的事情是什么么?就是将商家连根拔起,让商玉死无丧身之地。” 唐初楼眼望着她,许久都说不出话,半晌,他慢慢低下头,好似头疼地厉害,两手捧住头闭上眼轻轻摇一摇头,道:“慕霜,你真是……你实在是太……” 太后走上前靠在他胸口上,伸手抚在他手背上,柔声道:“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又会说我恶毒,说我是你有生以来见过的最可怕的女人。可这不都是你逼的么?何况商家那件事,你不是也插了一脚进去?商玉之所以会死,你也难逃其责啊!” “是,我是难逃其责。可是慕霜,高氏她又何曾得罪过你?你竟连她都不放过,那时她肚里还怀着我的孩子……你竟然就下得去手!” 太后轻轻伏在他耳边道:“怪只怪她不该嫁给你,我不喜欢看到你身边有旁的女人,孩子……呵,你干什么要要别人替你生的孩子,你别忘了,我们有秀之呢!那才是你的孩子。” 一墙之隔的刑房里,皇帝一个人静静站在墙边。石壁那侧的人并不知这石牢会与刑房相邻,也不知那看来厚重无比的石壁上会另有机关,会让他们所说的话清清楚楚一字不拉全部都落入墙这一边的人耳中。 “我们有秀之呢!那才是你的孩子……” 皇帝的手指慢慢蜷成拳,事情的真相竟是如此么? 作者有话要说:我觉得我都要写疯了。。。 ☆、第78章 苦徘徊(1) 太后还在石壁那边喁喁低诉。 “阿楼,你信我。秀之真是你的儿子。你没看出来么?皇上他其实很像你……” “慕霜……慕霜……够了,别再说了!”唐初楼一直试图打断太后的话,但却没能成功。 太后道:“为什么不让我说,阿楼,你心虚了是么?” 唐初楼道:“我为什么要心虚?慕霜,你一直拿这件事来诳我有趣么?而今我已威胁不到皇上了,你又何苦还要骗我?” “我没骗你--”太后有些气急败坏地道,“你忘了?在慈恩寺那一晚……那一晚……我就是在那一晚有的秀之,阿楼,你好好想想,我真的没有骗你。何况先帝那时身体如何?你难道会不知道,他早就病得不……不成样,全得靠那些虎狼之药才能成事……那也……只是初入宫那时,后来,有了镜花水,我便再没让他真正碰过我,他以为是同我在一起,其实不是,那都是镜花水制造出来的幻觉……” 皇帝木然站着,简直不敢相信。 他的母后竟是这样的! 她还在继续说,一言一语声情并茂,但皇帝却觉透心般地冷。而唐初楼似乎也并不怎么买她的帐,沉寂了半晌之后,冷冷出言道:“太后娘娘心系圣上安危,神思不明以至胡言乱语也是有的。微臣感念娘娘为人母的一片舐犊之心,只当没听到方才那些话,还请娘娘移驾离开此地,以免这牢中秽气冲撞了娘娘凤体。” 太后大声争辩道:“我没有胡言乱语。” “娘娘--”唐初楼蓦地扬高声,随后又克制地将语声压低,“那娘娘是想置微臣于何地,又想置圣上于何地?微臣自知罪孽深重,而今已数罪在身,无非再多一条秽乱宫闱的罪名而已。可圣上呢?娘娘如此,是有多恨圣上,竟至于口不择言,就不怕这大杞的江山易主倾覆么?” “我……”太后似是被这话震住,好半晌都没说话,过了一阵才道,“哀家没有想这样。”语声已是低弱了许多,再不似方才那般理直气壮。 唐初楼道:“娘娘既不想如此,便请管住金口。” 太后不服气道:“这里只你我二人,再无旁人,你又怕什么?” 唐初楼道:“微臣倒是不怕,大不了一死。只是……须知祸从口出,凡事没有不透风的墙,娘娘既说了此话,便保不齐会有人知道,事情一旦传入朝中,圣上的皇室血统受到质疑,娘娘觉得圣上这龙椅还坐得稳么?还有娘娘您自己……届时可还能安然无虞?” 这番话之后,太后哑声许久,又过片刻方道:“好啦,我们不说这些!我今日来原是为你的事,都是你气得我……竟把正事都忘了。”说话的口吻已是大变,语调柔软,半含娇嗔。 皇帝脸色铁青,他费了很大的劲,才将要破墙而入的冲动压下去。 华成在门口远远觑着,皇帝起先一直静静靠墙站着,这时却微微走开了一些,到了一旁的石桌前,像是疲累了般微俯□两手撑在石桌上。华成有心过去问问,但见皇帝从始至终都未朝外面看过一眼,显而易见不想有人打扰,也就没敢过去。 过了一阵,他看见皇帝忽抬手在桌上砸了一拳。 华成眼皮猛一跳,便见皇帝大踏步走了过来。 “回宫!”皇帝道。 语声中隐隐有戾气横生。华成一颗心顿时高高悬起,说话办事不免陪了十二万分的小心,忙使人安排车马。出来时偷偷问过在牢中监视的暗哨,才知太后已先行离开,又回了慈恩寺。 华成暗自斟酌,决定将此事先搁一搁,还是暂时不要去触皇帝的霉头为好。为避人耳目,他们来时走的并不是正门,这时出去也还是走原路。从角门出去时,杜汶过来探了探华成的口风,得知皇帝心绪不佳,面上便有犹疑之色。 “杜大人是有什么事么?”华成何等聪明之人,忙问道。 杜汶踌躇半晌,低声道:“方才江斋主带话与我,说是阿瑶姑娘随他回来了。” 华成闻言不觉一愣,一时喜忧参半,他也知道这位阿瑶姑娘是皇帝瞒天过海从唐相手里抢来的。那日她要死要活跟了唐连走掉,这节骨眼上怎么却又回来了?莫非是听说唐初楼入狱赶来替昔日的旧情人求情的? 他越想就越觉得是那么回事,倒也有些拿不定主意了,只问:“人在哪里?” 杜汶道:“人暂时在长乐巷的一处宅邸里,要等皇上示下才好送入宫里。” 华成望着正往前行的皇帝乘坐的马车,皱眉犯难:“眼下那一位回来了,皇上这几日心里也不大顺遂……” 杜汶如何领会不到他的意思,忙道:“那便不急,人就先在长乐巷住着,我多使些人看着便是。” 两人这般商议定了。杜汶踅身回转,自去忙他的事。华成跟在皇帝车后,心里寻思来去,总不是那么踏实。待进了宫门,到了紫宸殿中,也还是心神不宁的,以至连皇帝都看了出来。在华成在殿内外如热锅上的蚂蚁般来回出入几次之后,终于问他道:“说,到底出了什么事?” 华成支吾了一阵,还是没敢遮瞒,将方才杜汶所说禀与皇帝知道,一面说一面小心地瞧皇帝脸色。 皇帝听闻此话,微微怔了会,面上淡淡的并无什么表情,既不吃惊也不激动,倒好像是早就料到了一般。 华成等了许久都没听到皇帝出声。皇帝既不发话,他便只有继续等着,走是走不得的,当然也不能问。他垂手站在阶下只是犯愁,正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却听皇帝冷嗤了声。华成忙仰头殷切地看向他,他却连头也没抬,更别说什么下文了。 这么又等了有半盏茶左右的功夫,皇帝起身,总算看了华成一眼,却道:“回甘露殿!” 从始至终没对方才所禀之事有所回应。 华成心里纳闷,暗想皇帝到底是什么心思呢?他一时也有些摸不着头脑,便只得先将此事抛开,一心一意服侍皇帝去甘露殿。 这件事被搁在一边好几日,皇帝自己不提,华成又怎敢贸然去问? 华成猜想,皇帝那晚在天牢一定是听到了什么不顺心的事,不然这些日子也不至于这般难伺候,动辄得咎,弄得在御前侍奉的宫人们一个个胆战心惊,连他这样机灵的人都觉应付得有些吃力。他觉着皇帝对那位阿瑶姑娘新鲜头虽还未过,眼下多也还是恼着,不然也不会不闻不问。谁叫她一点眼力见也没,竟当着那许多人给皇帝下不来台,这会儿被整治也是合该。 不过,那日他倒是忘了多问一句,这人是江天成强带回来的,还是自个儿回来的? 他琢磨着这事还是要问个清楚,万一皇帝哪天心情好了忽然问起,他也能说出个子丑寅卯不是?另外也该给杜汶通个气,叫他有个心理准备。 隔日朝会结束,他寻个空将杜汶拉到一边,与他说了此事。 问及事情的来龙去脉,杜汶道:“人是自个回来的,江斋主那几日寻不着人,正是一筹莫展,没成想她就回来了。” 华成心道:“怪不得皇上一点也不着急,原来早就知道这人还是得回来。”不过想想这人回来的因由,还真是够让皇帝糟心的。又问:“她没说唐连在哪儿吗?” 杜汶摇头道:“哪儿能说呢?她有那一位撑腰,咱们也不敢太过逼问,只能接着找。” 华成道:“倒是件棘手的事。” 杜汶摊手道:“可不是——哦,对了,公公可有对皇上提过她回来的事?她这几日一直想见皇上呢!看样子还挺急……” 华成吞吞吐吐道:“说倒是说了。” 杜汶忙问:“那……皇上是什么意思?” 华成抬眼瞅着他,半晌才答:“皇上什么都没说。” 两人这头说着,却未想隔着一爿花墙的另一边竟还有旁人。那是秦放歌,今日正好该他当值,巡视一圈回来好巧不巧路过这里,听到杜汶、华成二人的说话声便下意识放慢了脚步。此处本就僻静,那两人选了这么个地说话,显是不想让人知道,他贸贸然走出去倒叫人误会,索性便立住脚又在那墙后站了一会。 这么一来,便将二人所说都听在了耳中。华成同杜汶并未提及阿瑶的名字,但话里话外所说,无外也就是她。秦放歌不想她竟又会自己回来,不禁皱眉,暗想这女人到底怎么一回事,好不容易逃走,却又自个跑了回来。是到底舍不下那泼天的富贵?哼,他就知道……可惜,她想回头时,皇帝却又不把她当回事了。 正想着,便听杜汶道:“那这事……怎么办?” 华成道:“揣着,好歹得等皇上示下。” 杜汶叹道:“也只好这样。” 话到此,已有小太监来寻华成,说是皇帝有事召他过去,两人顺势便散了。 秦放歌等二人走远了才出来,在当地站了片刻,踅身回值事房。值事房中一个人都没有,他坐下来倒了杯茶喝。将近三九天,茶早便冷了,喝下去透心的凉。想到方才听到的那一番谈话,他心里便无法静下来。 坐了一时,索性起身出去,正碰上杜汶一个亲卫过来取东西,便顺口问道:“杜统领可还在宫里?” 那亲卫道:“没在,才去了大理寺。秦副统领找他有事?” 秦放歌摇头道:“没事!”说是没事,心思却早就活动开来,犹豫了一阵,到神武门与当值的侍卫交代了声,便也出了宫往大理寺去。他寻摸着杜汶今日多半会去见一见江天成,借着这机会,他跟去瞧瞧那女人藏在什么地方也好。 抱着这样的心思,秦放歌来到了大理寺。不过他并没有直接进去,只找门房问了问,得知杜汶还在里面,便也放了心,自寻了个地方等着杜汶出来。这种时候,杜汶、江天成他们应该不会希望还有其他人知道阿瑶的事情,何况他们一直也都没把他当自己人看过,或多或少都防着他呢! 过不多时,果见杜汶从内中走出来,也没带什么人,骑了马嗒嗒而去。 秦放歌远远跟着,一直跟到长乐巷。杜汶在一处宅邸前停下,四下里张望了一阵,下马叩门进去。 因着阿瑶的事情,江天成这几日哪儿都没去,便在这宅子里面守着。听见说杜汶过来,便从厅里迎了出来,一面问:“怎么样?华公公那边可有对皇上说起这一位的事?” 杜汶摘下官帽,找了把椅子坐下,道:“说了,可皇上并没什么反应。” 江天成叫人来斟茶,等人走了,方挨着他旁边也坐了,道:“皇上这是真沉得住气啊!” 杜汶道:“可不是,倒好像早知道人会回来一般。” 江天成笑了笑:“看样子皇上是打算冷上她一阵子了。我看,这事儿咱们也别管了,该干什么还是干什么去,人便搁这里养着,走一步瞧一步吧!” 杜汶点点头:“也是。她这几日还闹着要见皇上么?” 江天成摸着下巴道:“嗯,不过我想,唐初楼这事没完之前,皇上是不会见她的。” 杜汶道:“倒也是,不过还是得想法子稳住她才是,万一皇上哪日想起她来,跟咱们要人,咱交不出人来也麻烦。” 江天成道:“稳还是稳得住的,她的脾性我知道。而且,皇上这不是还没对唐相怎样……听说唐初楼那边的事情,皇上好像有压着的意思?” 杜汶偏头看看他,拿起桌上的帽子起身戴好,道:“也没说压着,只是没往日催得那么急而已,这不冬至要到了么?皇上跟太后都在张罗郊祀一事呢!不说了,先去看看那位去。” 阿瑶住在后面园子的一个小院落里,为防着她逃跑,江天成安排了不少守卫把守。 杜汶到那里时,她正坐在轩窗前看书,乌黑的头发随随便便挽了个发髻,也没戴什么金银发饰,只在鬓边簪了几朵白梅,身上是一件蜜藕色襦袄,衬着一段玉雪般的颈项,眉目婉然,娴静端雅,真好似一幅绝好的画。 他不由在心里暗叫了声好,心想,也难怪皇帝着迷,这样的美人儿,世间又有几个男人会不爱? 阿瑶见他二人进来,便将手中书卷放下,站起身,微微朝二人福了福道:“杜统领,江斋主。” 江天成倒是没什么,杜汶却给她这一福弄得有些下不来台,干干地咳了两声,道:“娘娘在此可住的习惯?” “很好。”阿瑶颔首,略顿了顿,又道,“我并不是什么娘娘,杜统领还是不要这般称呼为好。” 杜汶没把她这话当回事,只笑了笑道:“既住的习惯便好,若哪里不合适或是短什么,只管说便是。” 阿瑶道:“并没有什么不合适或是短什么,我只想知道我什么时候可以见到皇上?” 杜汶便知她会提此事,遂不慌不忙说出早想好的说辞:“皇上还忙,暂时还抽不出空来见娘娘,所以才叫下官替他来看娘娘。您也知道朝里的事情多,为着唐相那事皇上已好几日没睡过囫囵觉了。” 阿瑶闻听唐相二字,面上神色便是一紧,道:“唐相他……如何了?” 杜汶道:“皇上原很生唐相的气,不过听说娘娘回来,这气便消了不少,想来有娘娘在,皇上还能多留他一些日子。” 江天成闻言不禁皱眉,,觉得他说得有些太过,便道:“娘娘放心,等皇上忙完便会来看您的。”又对杜汶道,“杜统领方才不是说还有事赶着去办?这时候也差不多了,还不走么?” 杜汶道:“可不是,娘娘,下官还有事,这便告退了。”一面说一面打着哈哈出去了。 江天成也跟着道:“我去送杜统领,就不打扰娘娘了。” 阿瑶眼看二人离开,心里极不是滋味。听杜汶方才话里的意思,隐隐竟有威逼之意。他们竟以唐初楼的生死相挟,意图断绝她离开的念头。而她此来,也确是为着唐初楼。那日唐连得到唐初楼下狱的消息连身上的伤都不顾,便想出来相救。 见唐连如此,她又如何忍心?苦口婆心地劝了唐连几日,总算说服他答应她出来找皇帝求情。然则皇帝是否顾念与她的那段旧情,她其实并没有把握,也只能试试看。但就眼下的情形看,一切远非她想象的那般简单。 皇帝甚至都不肯见她。她在失望之余还有些难以言说的心绪。她说不清那是什么,只觉心里隐隐抽痛,惆怅、烦恼、伤感、落寞,各样种种一并涌上心头,竟令她许久都缓不过神来。 她在窗边站了一阵,心想自己这是怎么了?难道与皇帝厮混了些日子便以为自己对他是特别的?要知道帝王都非是长情之人,唐初楼尚且如此,何况是他? 阿瑶自嘲地笑了笑,将窗户关上,回身走入内室。方踏入内中,便觉不对,待要想退出去时,身后却已有一人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逼近前来,不等她闪避,一只大手便横过来,一把捂住她的嘴。 她正待要挣扎,却听那人在耳边道:“别喊,是我!” 阿瑶一怔,心头微松,竟是秦放歌,他来做什么? 秦放歌却是跟着杜汶一路进来的,他武功高强,趁着守卫不备,神不知鬼不觉便进了阿瑶的屋子。觉出她的身体渐渐放松,他便放开了她,问道:“你不是跑了么?又回来做什么?” 阿瑶却问:“秦爷来此何事?” 两人异口同声,话出口不觉都是一愣。隔了会,秦放歌才接着又道:“你以为我来做什么?你这女人是跟那姓唐的太久昏了头么?竟这般认不清情势,我特地过来提点提点你,好叫你别再误入歧途。” 阿瑶愕然看着他:“你说什么?” 秦放歌道:“你以为皇上是真有事不能来见你?他们骗你你都看不出来么?皇上他根本就不想见你。” 终于要把这章替换完了,但是还差点字,实在是写不出来了,只有在这里废话几句,还请大家见谅!因为作者有话说要放番外,所以就提到这里来说。本周又有两万字的榜单,所以我又要拼命了。 感谢:亲爱的们给的霸王票 水无暇扔了一个火箭炮投掷时间:2014-03-24 14:31:13 nini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4-04-01 04:29:42 作者有话要说:番外: 阿瑶总是会做些乱起八糟的梦。 譬如说这一晚,她就做了一个十分玄幻的梦。 梦里她还是个杀手,而綦秀之却是一个名叫寂沙国的王子。 运气十分不好的阿瑶被她的主人下了毒,所以必须得去为主人前往摩云塔盗出幽兰灯的解药。 因为她主人的女人中了幽兰灯的毒。 但却在还未进入摩云塔时就被解药的主人綦秀之抓住了。 綦秀之不知道为何竟没有杀她,反而答应给她解药,只是得答应他一个条件。 “我给你解药。只是……”綦秀之的语气起先是轻柔的,转而却变得冷硬,一字一顿道,“你得陪我,陪我三天,我便给你解药。” 阿瑶没有选择的余地。 主人来信说,他女人只剩下一个月不到的时间,她只能答应。 三天,綦秀之带她游遍他的都城。 第一日是在翠湖,碧水无垠,他携她泛舟其上,天地广阔,沙鸥鹭鸟成群结队伴他们在湖面上翩翩起舞。 第二日在幽兰山,深谷当中,他在茂密草木间细细寻觅,掘出一苗苗稀世兰草,而她却成了小僮,背着个大箩筐跟在他身后,被他支使来去。 第三日,他哪儿也不去,就呆在他自己的宫中。 却不是闲着,她打下手,他做主力,清盆培土栽花浇水,直忙了一天。 日落西山的时候,他终于停下来,拉着她到后花园,跳上园中最高的那棵大树,一同看夕阳晚霞,胭脂一般的日头落下去,幻成五彩锦缎铺满半天,瑰丽而壮美。 夜幕完全降临时,綦秀之变戏法般做出一盏碧莹莹剔透玲珑的幽兰灯,抬手挂在树梢上。柔光点点,在身周闪闪烁烁,阿瑶只觉置身仙境,她禁不住低叹:“真美!” “想不想自己动手做一盏?” 她如中了蛊般点头,于是他手把手地教。 两人头并头挨在一起,他的气息在鼻边萦绕,依稀是极清淡的兰香。 一盏灯成型,阿瑶欢喜地叫出声来。 綦秀之拍拍她脑袋赞道:“真能干……”随后却摇头,“傻丫头,这也能高兴成这样。” 阿瑶回神,这才想起她已经很久没这样发自肺腑地笑过了。 是什么时候她不再笑? 她忽然有些想不起,也不愿想起。 “这是最后一天了。”綦秀之幽幽道,话语中微带几分怅然。 她抬头,正望入他眼眸深处,黑夜般深沉的眸心有火光跳跃,灼灼地烧起来,呼啦啦一直烧到她心上。他俯首下来,柔软的薄唇触上她的,在她唇间低语:“阿瑶,就留在这里,同我在一起。” 留下,同他在一起? 可她只有半个月的命,主人的女人也是。 “不行。”阿瑶摇头。 綦秀之一滞,将她抱紧,然语声渐冷:“我不强求,可是,你得把你给我。” 这其实是预料中的事情,只没想到会这么晚。 阿瑶仰头去看刚挂上去的那盏幽兰灯,月亮已悄然移入云后,只灯盏中的光焰颤动不休。 真是缠绵的一个梦啊! 第一缕晨光透过窗间时,她从床上爬起。 綦秀之还未醒来,窝在被间沉沉睡着,也不知做了什么好梦,唇边竟有浓浓笑意。 阿瑶静坐榻上,等他醒来。 阳光透入床帏,斑驳光影在綦秀之俊美的眼眉间晃动。他动了下,脸上笑意尽失,替而代之的是满满的不耐,跟着两手一伸,竟将被子拉上去,翻个身,干脆将整个头都蒙入被中。 阿瑶由不住一笑,伸手过去拉住被头,将蒙住他头脸的部分拉了下来。 綦秀之咕哝一声,半睁着眼看看她,抬手便将她揽入怀中。 她也不推拒,顺势贴到他耳边,道:“天亮了,你该履行诺言,给我解药了。” 綦秀之的手臂微不可查地一僵,半晌不见有话,只轻轻推开她,起身背对她穿上外衣。他冷着脸下床,趿上鞋走至窗边,凝目朝外看了许久方道:“看见对面那座高塔了么?那是摩云塔,解药在摩云塔顶,你自个上去拿吧!” 摩云塔高二十四层。 是镇妖禁地,虽是禁地,其中却不乏各色奇珍异品、神兵法器。 各层除却重兵把守外,还设置有重重机关要害,更有许多妖魔鬼怪藏身其间,若想上到最高一层,真比登天还难。 别说是武艺平平的阿瑶,便是綦秀之这样的高手也难分毫无损到达塔顶。 分明就是有意刁难。 阿瑶手握通牌走上高台,朝着塔门走去。 綦秀之说他最大限度也就是帮她拿到这张通牌,让她顺利进入摩云塔内,至于之后的事,便只能靠她自己。 事到如今,不论他的话是真是假,她都退缩不得。 只能拼着这一口气,走到最后一刻。 守卫循例查验通牌,开启塔门。 轧轧声中,沉重的橡木包金大门缓慢打开。 阿瑶上前,就要迈入门槛的刹那,却听身后有人道:“等等!” 回过头,便看见綦秀之。 “我送你上去。” 不顾守卫们一再的反对,招来寂沙神物——墨雕,抱着她跃上雕背。 风声从耳畔呼呼而过,墨雕一飞冲天,直上九霄,转眼之间便到了摩云塔顶。 綦秀之将阿瑶从窗间送入塔内,便再不往前。 他说,送她到这里已是违了寂沙皇族禁令,若再擅自进入塔中,便是罪无可恕。 解药就在二十四层中心的冰晶阁内,阿瑶按照綦秀之的指点一直往前走,不多时便看到那座以水晶筑成,纤小玲珑的冰晶阁。阁中朱红锦缎上便是解药,竟是株兰花,姿态绰约,如半遮面的美人,花瓣中间的那一点花蕊,幽幽放着光,碧青如玉。 阿瑶趁着镇守塔顶铁甲人转身的刹那,快速奔至冰晶阁前,捧起花儿小心翼翼拢入怀中。 主人的女人有救了,她也有救了。 热泪盈眶,也不知是激动还是欣慰。 只是这么一恍,便听震天怒吼声响起,她略微慢了一步,竟被铁甲人发现。阿瑶转身朝綦秀之等着的窗口便跑,脑后罡风大起,她一个趔趄跌倒,背上立时便钻心入骨地痛。 铁甲人的大手拍下来,她怎么也躲不开,眼看便要被拍成肉泥。 危急关头,一道雪亮剑光从窗间闪入,铿铿鸣响声中,阿瑶被抛出摩云塔,稳稳落在呼啸而至的墨雕背上。 回头,窗间依稀是綦秀之的身影。 庞大的铁甲人巨影之下,他是那么的渺小。 阿瑶的泪瞬时涌出。 “綦秀之——” 没有人回应。 只有一篷殷红血雾四散绽开…… 他死了—— 阿瑶眼望高耸入云的摩云塔,泪如雨下。 鼻畔有幽兰香,却是渺渺无踪。 她无力地倒下去。 前路漆黑,她寻不到路。 只能循着一点微光,跌跌撞撞往前走。 有人在耳边低语:“阿瑶,别走了,回去。” 她摇头,泣不成声:“不,我要找人,你让我去,我要找人……” 究竟要找什么人,却又不知。 那人叹息:“阿瑶,我原本可以不救你的。可我救了你,你就得活着。” 他原本可以不救她,但他还是救了。 牺牲他自己的性命,换她的命。 她始终记得最后那一刻,綦秀之推她出塔时,他说:“阿瑶,我舍不下你……” 可舍今生,可舍来世。 唯只舍不下你。 其实他不知道。 她亦舍不下他—— 阿瑶泪流满面地醒过来,只记得那句“阿瑶,我舍不下你。” 身旁有人完好无损,睡得正香,她抱住他,在他耳边道:“我也舍不下你——” ☆、第79章 苦徘徊(2) 阿瑶脑子还没完全转过弯来,呆呆看了他一阵,总算将他话里的意思理顺了,她不知道秦放歌如此是为什么,但那话听起来终究还是刺耳,面上不觉便冷了下来,道:“皇上想不想见我,好像同秦副统领没什么关系吧?” 秦放歌诧异地看着她,这女人同以前似乎有些不一样了。以往她说话做事虽也落落大方,进退有度,骨子里到底透着卑微,多少有些缩手缩脚。可眼下,他却并没有在她身上看到昔日的畏缩忐忑,许是跟了一段时间皇帝,竟变得有底气了。 她直视着他,目光没有丝毫的躲闪。 秦放歌心里有些不好受,面上便显出几分嘲讽的笑意来,道:“我倒忘了,小十二如今是叶美人了,叶美人贵人多忘事,想是早不记得独峰山上那段往事了。” 阿瑶心头突地一跳,由不住往后退了一步,道:“你……” 秦放歌定定望着她,缓缓地一字一字道:“不知皇上知晓了会如何?”人都有不愿提及和碰触的记忆,对他来说,独峰山那晚便是这样的存在,很久以来,他都不愿相信那一晚他会做出那般禽兽不如的事情。可如今,他竟毫无羞愧地甚至是坦然地将那不堪的事说了出来。 他也不知自己怎么了,竟至于这般口出恶言羞辱她。 或许他是看不惯她那种得势后高高在上的嘴脸,亦或者,他心里多少还是待她有些不同的,不然又怎会被嫉恨冲昏头,连最起码的脸面都不要了。 眼看她面色几变,到底还是露了怯相,秦放歌心头竟是说不出的快意。往她身前略靠了靠,道:“嗯……你说皇上他会怎样?” 阿瑶侧开身往后避了避,低声道:“我不知道皇上会怎样,不过,你还是赶紧走吧!” 秦放歌一愣,便听院内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他这才悟出阿瑶话里的意思,不由苦笑一声,掉头往后窗奔去。他真是太托大了,这一路跟来,怎么就会以为杜汶完全没察觉,要知道他可是碧玉斋出来的人,又岂会在这方面疏忽大意? 后窗打开,入眼所及是一排弓箭手,一个个正张弓搭箭将锋利的箭镝对准他。 他不得不退回来,耳听得屋顶上也响起脚步声,唯有放弃潜遁逃跑的念头。 这时,房门哐地一声被从外踹开,杜汶同江天成一前一后走了进来。 杜汶乍一看到秦放歌,还颇惊诧:“秦副统领今日不是当值,怎么会在这里?” 秦放歌也算是大风大浪里过来的人,脑子一转,不动声色道:“皇上命我过来给娘娘带句话,原不想惊扰杜统领和江斋主的。” 杜汶半信半疑地看了看垂首站于一旁的阿瑶,见她神色如常,并无什么可疑的迹象,方道:“竟是这样,我们还以为来了歹人要对娘娘不利。” 秦放歌道:“哪儿能呢?这宅中布防这么严密。” 江天成笑道:“这不是也没拦住你吗?” 秦放歌晒笑了声,没应他,他总觉着江天成像是看破了什么,看着他的眼光别有深意。 杜汶道:“秦副统领恐怕要赶着回去复命,我方巧也要回宫,便一起走吧!” 秦放歌点头,两人一同告辞出去,上马往宫里去。事情虽暂时遮瞒过去,终究还是会有露馅的时候,以杜汶的为人,这事决计瞒不了多久。说不好一到宫里便会禀了皇帝,到时他撒下的这弥天大谎被当场戳破,给皇帝知道他与阿瑶的事情,他这条命多是难保,阿瑶那里也别想好过。 他深悔今日这事做得鲁莽,但事已至此,后悔却也无济于事。 秦放歌想,他这差事可算是干不成了,只是不管事情如何他都得先给叶家吱一声。如今叶如诲不在京里,便只有去找叶如轩。等入皇城,他便借口说要去政事堂办差,如此方将杜汶甩开。 杜汶瞅着他的背影饶有兴味地看了一阵,招手唤过一个暗卫,道:“去,跟着他!”杜汶这人虽是年轻,心眼却是一点也不少,寻思这事总觉不对,遂去内殿找华成,问他道:“今日皇上可有召见过秦放歌?” 华成想了想,摇头道:“没有。”他也知杜汶对秦放歌多少有那么点顾忌,这些内廷禁卫,虽说成日介打打杀杀的,邀宠献媚之心却一点也不比他们少,便宽慰道,“你也知道皇上素来不喜欢那个人,平日里除了正经八百的公事,有几个时候召过他?杜统领便放宽心吧!” 杜汶闻言,心里已有计较,笑道:“什么宽不宽心的?我有要事要禀奏皇上,烦劳公公帮通传下!” 华成迟疑了下,低声与他道:“这几日皇上不大高兴,不是十万火急的事情,统领还是搁一搁吧!” 杜汶道:“若不是十万火急,我哪儿能给您找这麻烦?确是急事。” 华成听他如此说,方去殿里禀了。 杜汶等了不多时,便见华成出来,对他点点下巴颏,示意他进去。便忙整衣冠上殿,俯首叩拜。他还真有几件要事禀奏皇帝,一是唐连之事,阿瑶虽一直闭口不说唐连的去处,江天成却还是查到了,知道他们藏身在半山桃源一带。第二件事与唐初楼有关,皇帝前些时候让他查一下当年商氏惨案的始末,他已查出一些眉目,便捡紧要的说了。第三件事是颜昌那边的密奏,连他也没敢看,只将奏疏呈上便罢。 皇帝低头看奏疏,末了也没说什么,待看完了抬头看到杜汶,却问:“还有什么事?若没有的话,卿便退下吧!” 杜汶总觉皇帝看起来有些心不在焉的,之前那两件事他也只是听,并未有任何交待回应,看来华成所说不假,皇帝的确是心绪不佳。他一时倒犹豫起来,琢磨了会,还是捎带提了句:“方才我在宫外碰上秦副统领,他让我代他向皇上回禀一声,皇上让他向叶美人带的话他已带到。” 事关阿瑶,杜汶还是比较慎重,秦放歌今日之行实在是诡异。按说皇帝也不是很信任他,与后妃的体己话让他或是华成带不是更好,如何却会找了秦放歌?实在是让人费解。是以他才不敢完全相信,思来想去还是觉得此事应该与皇上说一声。大家同仁一场,他也没必要在背后使绊子害谁,只是须得求证一下,真假与否只看皇帝反应便知,是真再好不过,若是假的,这事便看皇上发落了,他也不至落个失职不当的罪名。 他一面想着一面观察皇帝脸色,便见皇帝双眉微蹙,隐有讶异迷惑之色。 杜汶心里一跳,立时便会过意来,显而易见皇帝是不知道此事的,秦放歌这厮,竟敢如此胆大包天。 正想着,便听皇帝“啪”地一拳击在龙案上,眼眸中隐有怒火涌动,道:“秦放歌人在哪里?召他前来觐见!” 杜汶微躬着腰站在阶下,就听殿外脚步声啪嗒嗒地响,不过多时,前去传旨的太监便已回转,进来奏道:“回皇上,秦副统领不在宫里。” “人去哪儿了?” “今日本该他当值,不过他两个时辰前便有事出宫去了,到如今也没回来。” 皇帝怒道:“竟敢擅离职守,好大的胆子!” 杜汶忙与那太监使眼色,斥道:“还不赶快去找!” 那太监被他一语提醒,忙道:“奴才这就着人去找。”提着袍子退出去,赶着去唤人去找秦放歌。 皇帝焦躁不已,背着两手在殿上来回走了几个圈子,忽道:“摆驾,去长乐巷!” 杜汶应声是,正要退出,却听他又道:“等等。”忙站住脚回身静待他下旨意。 皇帝略沉了片刻,才道:“小心点办事,别让太后知道。” ☆、第80章 苦徘徊(3) 一时诸事准备停当。皇帝换上便服,带了华成等不多的几个随从,与杜汶一道,轻骑出宫,便往长乐巷而去。 自那日在天牢听到那惊天秘闻,皇帝的心情便一落千丈。他心里存了事,便看谁都不顺眼,每日里坐卧不宁,心烦意乱到极点。他也不知道太后那晚所说是为了笼络安抚唐初楼,还是根本就是真的,他并不是皇室血脉,而是唐初楼的……这些年来,他费尽心思要将唐初楼连根拔起,眼见大事已成,谁成想竟有这样的丑闻爆出。 他居然可能会是这么一个身份。 这件事就像是悬在头顶的一把剑,随时都会掉下来危及他目下所拥有的一切,皇权、江山、名誉,甚至是他的性命。还有阿瑶,她的心本就不在他身上,若真失去了帝王的身份,只怕更不会多看他一眼。 诚如唐初楼所言,他的母后该有多恨他,才会把这该烂在肚子里的事情说出来。要知道先帝可不止他一个儿子,一旦有个风吹草动,有人以此起事,要取他而代之,岂不是名正言顺的事情? 在这天大的秘密面前,其他的事情似乎都变得无足轻重了。故而当他听到阿瑶回来的消息,心头也只起了一点微澜而已。她回来无非也是为了那个人,而那个人却很有可能是他的亲生父亲,这让他情何以堪? 他想不出自己该如何面对她? 反正她已然回来,有江天成、杜汶看着,当不至于出什么事。便等他想明白了再见也不迟。 他没想到的是这个节骨眼上,秦放歌竟然会假他之名私自去见阿瑶。到底是为着什么事呢?皇帝比任何人都想知道。他知道她曾在秦放歌身边呆过一阵,故而对两人间的关系也起过疑。只是秦放歌此人并不是贪花好色的人,加之从步德镇到岳州这一路也只见他二人客客气气,并未有过什么越礼之处,他便没再往这方面想过。 但而今看来,两人之间显然不大寻常。不然秦放歌怎会偷偷摸摸去见她,莫不是二人真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还是他去是为了旁的什么事,比如为唐初楼带话?但他分明同唐初楼已成水火。 路上,杜汶将事情的始末一字不漏与皇帝说了一遍。 皇帝这心里越听便越不是滋味,等到了宅邸门前,跳下马扔了马缰便往里走。连前来迎候的江天成都视而不见,便直接走了进去。 江天成忙赶上前去引路,将皇帝带进阿瑶住的那进院落里。 阿瑶正在内室倚坐在窗前发呆,忽听一阵脚步声在院内响起,稍后房门被咚地一脚踹开。她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惶惑地起身走到外间,看向大敞着的门口,却一眼看到皇帝怒气冲冲站在门槛外。 这几日她每每提及要见皇帝的事情,江天成便推三阻四,今日杜汶来也是如此说,连秦放歌也冒出来告诉她,皇帝根本就不愿见她。是以她根本没想到皇帝竟会在这个时候过来。 惊诧之余,她直觉皇帝此来必定与秦放歌有关系。 年轻的皇帝笔立在门外瞪着她,她神思急转,忙垂首跪拜道:“参见皇上。” 皇帝跨过门槛,慢慢朝她走过去。这些日子他一直为他的身世来历苦闷烦恼,以至顾不上想别的事,连带她也一并被尘封在角落里。偶尔想起,也是淡而无波,淡到让他以为自己可以不在乎她了。却没想到,听到杜汶说起她的事情时,他还是乱了阵脚慌了神。他在她面前站定,眼望住她微垂着的头,顺着轮廓秀美柔和的下颏看到雪白的颈项里,伸手撩开半垂在耳畔的几根发丝,数日前那里有她自己弄出的伤痕,而今已脱了痂,只留下浅浅的一道白痕。 满心涌动着的怒火忽然就没了踪影。忽然间什么也不想问,秦放歌来找她做什么,与她又说了什么,两人是不是真有私情?他全部都不想知道不想问。 他伸手将她拉起来,把她拥入怀中,脸贴住她的鬓发,下巴搁在她肩窝里,恨不能将全身的重量都压在她肩上。这一刻间,他竟觉有一种远离尘世喧嚣的轻松。 皇帝出了口长气,将连日来积压的疲累和郁卒吐尽,闭上双眼抱紧她,喃喃道:“十二姐,你到底还是回来了。” 阿瑶怔怔由他抱着,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方才她分明看到皇帝是一脸怒容的,怎么却没等到他的雷霆震怒,倒候来了缱绻深情。想到他的话,却又由不住苦笑,若不是他将唐初楼下狱逼她,她又怎么可能回来? 门外站着的杜汶、江天成,华成等一干人也没想到会是这么一个情况,眼见得皇帝将屋里的女人抱入怀中,尽都背转过身去,不敢再看。华成上前小心翼翼将门关好,朝众人挥挥手,大家便都悄无声息地退出了院子,只留下守卫在外围巡视。 看到房门从外被人拉上,阿瑶这才回过神来,只觉羞赧无已,登时就红了脸。 她轻轻推了推皇帝,低声唤他:“皇……皇上——” “别动,十二姐,让朕抱一抱,朕好累!”皇帝微微抬了抬头,便又趴下去在她肩上不肯动,看起来的确是累极了。她忽然有些不忍心起来,他今年不过十八岁,刚及弱冠,却要背负那许多的政务国事,那样重的担子压在他肩上,又岂能不累? 她就那么站着,任由他抱着,心里五味陈杂,滋味难辨。也不知过了多久,皇帝终于动了一动,而她的肩膀却已然酸了,她忍不住轻声问他道:“皇上……你怎么了?” 皇帝只是不说话,他缓缓站直了身子,手指抚上她白皙的脸庞,细细摩挲着往下滑动,轻捏着她的下颏,将她的脸抬了起来。四目相视,阿瑶看到皇帝一双眼微微有些发红。他直勾勾看着她,眼里挟带着些许莫名的狠意,竟看得她背上一阵发冷。 正自茫然失措,皇帝却一低头就咬住了她的唇。 她吃痛低呼一声,他的舌便趁势长驱而入,一瞬便夺走了她的呼吸。阿瑶只觉心跳的厉害,皇帝吻得又凶又狠,她有些承受不住,舌尖被他吮得又麻又木,脑子却是晕的,天旋地转,好像随时都会倒下去。她没有办法,只好像抓着救命稻草般攀住他的脖颈。 许久,她忽然感觉到脸上一凉,像是有水滴落在脸上。 阿瑶睁开眼,便见皇帝眼角有一颗泪滚下来,她不由呆住,不敢置信地伸指过去轻抹了下,指尖上竟果真是湿的。 皇帝停下来,气息不稳地看着她。 “你到底怎么了?”阿瑶终于逮着机会开口说话,却好像只会问这一句。 皇帝将她的脸按到怀里,微偏过脸在她鬓边亲了亲,哑声道:“没什么,可能是我太想你了。” 阿瑶被他的话震住,他说他想她,记忆里还从未有人对她这样说过。她说不出听到这句话的感觉,不是感动也不是激动,那种滋味难言,就像是有根丝牵着心尖一松一紧地抽搐,酸酸涩涩,引得她眼中发热,竟有了掉泪的冲动。 她把脸贴在皇帝宽阔温暖的胸膛上,耳听得那年轻有力的心跳声,这一瞬间竟生出了那么几分不舍来。 皇帝捧起她的脸,问道:“你也想我的吧?你是因为想我才回来的,是不是?”他紧盯着她的双眸,俊朗的眉眼间略带了几分羞涩的恼意,负气似地一再逼问,“是不是十二姐?” 阿瑶望着他张口结舌,不知该说什么好,她自不是因为想他才回来的。想及她回来的目的,对着他此刻坦荡热忱的一片真心,她竟觉有几分羞愧,在她以那样的方式逃跑之后又回来找他,还是为着别的男人,她所仰仗的无外便是他这份爱她的心意。 她张张嘴,声音干涩的像是沙滩上的鱼:“不……不是……”不是他想的那样。 皇帝一把捂住她的嘴:“不,别说,不准说。” 她便只有不说,只睁着一双妙目看他。 皇帝却又松开手,道:“说,说你也想我。” 这却是孩子气又犯了,阿瑶哭笑不得:“皇上这是……到底让我说还是不说呢?” 皇帝一手掐着她的腰,挠她的痒,又气又笑:“还敢笑还敢笑……瞧我一会怎么整治你!”低头含住她的唇又是一通深吻,随后便将她打横抱了起来,朝四下一看,径直往内室走去。 事情不该是这样的,她来是有别的事,并不是要与皇帝旧情复燃的。阿瑶满脸晕红地想,道:“皇上……外面还有人!” 皇帝才不管,道:“谁敢进来!”抱着她一直走到床前。 他把她放在床沿上坐下,半跪半蹲在她面前仰着脖子吻她,一面腾出两只手脱她的衣服。衣服一件件落在地上,屋里有些凉,肌肤蓦然暴露在冰冷的空气里,不觉便起了一层细栗。她抱着肩微微瑟缩着往后退,他跟着倾身欺上,顺着她修长的颈项一路吻至雪峰顶上的那朵红梅,一面道:“冷么?很快就不冷了。” 隔了一阵却又道:“江天成这厮做事就没点眼力劲,屋里冷,他就不知道多送几个火盆?” 阿瑶忍了忍,还是道:“不关他的事。” 皇帝已把衣服脱光,整个人重重压下来,年轻结实的身躯像是个大火炉熨帖在她身上,很快那点冷意便被驱散。 她抚着他紧致光滑的肌肤,不免也有些意动,气息便急促起来。 皇帝道:“你倒是会替别人开脱,一点也不想着自己,下回还想为谁把自个卖了?” 阿瑶一怔,身子不由一僵。而他却已打开她的身体,让她以一种臣服的姿态面对着他。阿瑶忽然就说不出话,眼看他扶着他的小兄弟兵临城下,呼吸便是一紧,已自全然弃守,任由他攻入。 温度逐渐攀升,他身上的热力渐渐流遍她的四肢百骸,汗气氤氲蒸腾,从他发丝里渗出来,顺着脸颊一直流到他线条优美的下巴上,然后啪嗒啪嗒滴落在她身上。 皇帝两手撑在她头顶上方,拧着眉疯了般挞伐征讨,力道大的好像已然失控。 阿瑶被他撞得不得不弓起身子,防着头顶撞到床柱上。眼望着皇帝略有些扭曲的俊脸,心想,他今日不对劲,一定有什么事闷在心里,如果他是在寻求发泄,她愿意以这样的方式慰藉他。 华成、杜汶跟江天成等了一下午也没见皇帝出来,发生了什么事,众人心里再清楚不过,却都心照不宣地缄默着。 落黑的时候,华成往院子里跑了一趟,他把耳朵贴在房门上听了好一阵,确定房里的两人没做那档子事,才出声道:“皇上……皇上,天晚了,该起驾回宫了!” 里面半晌无声,也不知两人是不是睡过去了?他等了一阵,又喊:“皇上……” 方喊了两个字,便听皇帝在里面不耐烦地道:“聒噪,今晚上朕就在这里,不回去!” 华成闻听此言不由愣住,却也不好多说。皇帝既不愿回去,他这做奴才的难道还能押着他回去不成,只盼里面承宠的那位是个懂事的,能劝上一两句。他又等了一会,果然听见阿瑶低声问道:“皇上,您真不回去?” 皇帝笑道:“真不回去。” 阿瑶道:“这样……恐怕不大好。” 皇帝却道:“有什么不好?我留下来陪你难道不好么?” 得,这还不如不劝。华成由不住叹口气,便听皇帝道:“华成,你还在外面鬼鬼祟祟地做什么?还不去着人准备晚膳!” 华成无奈地拍拍脑门,应了声是待要走人,却听皇帝又道:“记得叫人送个火盆过来。” “是!”华成踅身出来,记着叫人交办了火盆一事,才回去前厅,将皇帝的话与杜汶、江天成说了一遍。三人面面相觑,都甚是无语。最后还是江天成站起来说了句话:“陛下说不回去就不回去吧,以前又不是没在宫外呆过。” 杜汶附和道:“明日没有朝会,皇上不回去也没什么。这些日子我看皇上一直心绪不佳,让他在外面散散心也好。说不准他明日一早便带了叶美人回宫呢?” 江天成道:“别的不怕,只是怕言官们说事,还有太后那边也得瞒着,便派个人回宫里去御前说一声,叫他们别声张便是。” 华成道:“也只有这样。” 遂按江天成所说派人回宫,之后三人便忙着去给皇帝张罗晚膳。 等晚膳备好送过去时,那边的门却还未开。华成心里由不住嘀咕,这别又是在办事?自阿瑶走了之后,皇帝就没叫过人侍寝,火气必然旺盛,一时忘形癫狂,也是保不准的事情。可是膳食既已准备好了,又不能不传进去,只有硬着头皮前去叩门,叩了好一阵,才听皇帝懒懒出声:“进来把饭菜搁外面桌上,其余的事你们便不用管了!” 华成只好命人将膳食传进去,等饭菜全部上了桌,便叫人全部退出来又将门关好。 皇帝的火气虽然旺盛,却也并非如华成想象的那般荒淫无度。这一下午也只与阿瑶*了一次而已,之后便一直在补眠。他这几日失眠的厉害,就没踏踏实实睡着过,直到今日才算好好睡了一觉。 华成来唤他时,他其实已经醒来,只是赖着不肯起,也不愿让阿瑶起来。 两人相拥着又躺了一阵,直到晚膳送入房中,皇帝方披衣起来。阿瑶穿好衣服拢好头发跟着走出来,两人在灯下挨坐在一起用膳。满桌的佳肴,两个人哪里吃得了那许多。阿瑶替皇帝舀了碗饭,又挟了几样小菜放在他面前。皇帝粘人的紧,也不愿多个人打扰,所以没叫人进来伺候,便只有她亲自伺候着。 皇帝不肯只吃菜,道:“倒酒!” 阿瑶只得拿过酒壶替他斟了一杯。 皇帝又拿过一个杯子来,将她拉坐到膝上,道:“也满上,咱们还没喝过交杯酒呢!” 阿瑶总觉着皇帝有些古怪,却也不好违逆他,将酒斟满,垂眸想了想,却道:“皇上今晚真不回去么?” 皇帝不答,将酒盅强塞入阿瑶手中,自己另擎了一盅,伸臂过去与阿瑶手擘相交,仰头一口将杯中酒饮尽。阿瑶见他盯着自己,便也将酒喝了,喝的太急,一时呛住竟咳嗽起来。皇帝便笑,一面拍着她的背替她顺气,挨在她耳边道:“你同我一起回宫去可好?” 阿瑶一怔,她跟着江天成来此却并不是为了回宫的。 皇帝看她如此,面色便冷下来,道:“你既不回去,朕回去做什么?” 阿瑶低声道:“你是皇上,留在外面过夜终究不好。” “有什么不好?你说……”皇帝凑到她面前,语声渐渐低下去,“就这么想朕回去?你就这么讨厌朕,不想跟朕在一起?” “我……我没有。”阿瑶摇头,她说不上自己对皇帝是什么感觉,起初时确是讨厌的,但而今,她对他已非是单纯的讨厌或是喜欢那么简单了。 “没有?”皇帝咬牙切齿地道,抓住她两只手腕,蓦地俯身将她压住,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回来打着什么主意,为着唐初楼,为着唐连,你还能干出些什么?十二姐,你不妨一并都说出来,朕替你好好打算打算……还有秦放歌,他今日来,到底替朕带了些什么话?” 阿瑶整个身子被他压得不得不朝后仰去,心里却是极为震动。他到底还是发作了,在同她你侬我侬厮守半日之后,终于憋不住要与她算总账了。也好,早点撕破脸也好,也免她生出些不该有的妄念。她吸了口气,转过眼看定皇帝,缓缓道:“皇上其实早知道我会回来不是么?又何苦问我回来打着什么主意?” 她说话的时候,因为身子倒弯着,气息便有些不畅,像是被狂风卷席般断断续续。 皇帝慢慢直起身,把她拉起来,道:“是,我知道你会回来。你怎么可能看着他死却不管呢?你连唐连都能豁出去救,又怎么可能不理会他的生死?十二姐,你这般情深意重,可叫朕怎么样才好?” 作者有话要说:五千字。。。真累死我了! 感谢: nini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4-06 23:37:56 ☆、第81章 三日盟(1) 阿瑶也不知该不该信皇帝的话,不过,皇帝会提出这样的要求也是预见中的事情。既然决定回来找他,她就没想过能全身而退,总得有所付出,她才可能达成此行的目的。 只是,皇帝这话有几分是真又有几分是假?当真她留下,他便会考虑放唐初楼一干人一条活路么? 她顺着他的话半真半假地试探:“我留下,皇上便会放过他们?” 皇帝笑了笑,道:“朕只说或许,你留下来便多了次机会,说不准朕什么时候被你哄高兴了,也许就能放他们一条生路。” 这样的回答很没有诚意。阿瑶垂下眼沉默不语,她知道自己并没有多少选择的余地,却也不能一味只知妥协。皇帝见她半晌都不言语,不由焦躁起来,道:“说话啊,你到底怎么想?” 阿瑶道:“我怎知皇上要怎样才高兴?” 皇帝脸上的笑意顿时敛去,面无表情望着她的脸瞅了片刻,道:“算来十二姐在朕身边也有些日子了,竟连如何取悦朕都不知么?” 阿瑶只看着他,她听得出他话里的敷衍,也知道自己如今所求在他眼里,多是儿戏。谁叫她要自讨苦吃,既答应了唐连要为唐初楼说情,便只能硬着头皮厚着脸皮坚持下去。是,她得要取悦他,可该怎么取悦?好像除了那档子事还真没别的什么事可叫他高兴了…… 但主动求欢这件事,她其实并不在行,记忆里唯一的一次是在郴州的秦宅中。她去爬秦放歌的床,所得到的却是刻骨铭心的羞辱。 皇帝等了她片刻,见她呆呆望着自己发愣,不觉心里一软,叹口气缓缓低下头,与她鼻尖贴着鼻尖,道:“总不至连句好听的话都不会说吧?哎……不会也罢,朕教你便是。” 他就势便要吻她,阿瑶却别开了脸,道:“可是……” 皇帝顿了顿,微带了些恼意伸手按住她后脑,低头咬住她的唇,觉出她有挣扎之意,他终究还是忍住,在她唇畔轻道:“好好陪我三天,我便答应你放他们一条活路。” “当真?”阿瑶一手挡在他唇前,半信半疑望着他。 皇帝火气上来,道:“难道还要朕发誓不成?” 阿瑶不说话,只目不转睛看着皇帝,眼里的光却是坚持。 皇帝到底还是败下阵来,举手道:“好,朕发誓,若有食言便叫朕死后入阿鼻地狱,永世不得……” 阿瑶也不知自己怎么了,她不信任皇帝,可当他说出阿鼻地狱四个字时,她竟是无论如何也听不下去,她只是不想他食言而已,谁成想他竟会发这样的毒誓。她不由便掩住了他的唇,阻止他继续再说下去。 皇帝愣了愣,轻轻握住她摁在他唇上的纤纤玉指亲了亲,眼里微有异色,柔声问她道:“不想我下阿鼻地狱?”她还是太善良了,居然没听出他这誓言也是敷衍她的,人只管活着时便好,谁还管死后会怎样。 阿瑶仰脸望着他。 他正对她笑着,俊眉朗目,唇角浅浅上弯的弧度美好无比。 她不觉便点了头。 皇帝忽然就觉得喉咙有些堵,心头泛起难言的苦涩,像被巨手攥着心脏,一阵一阵地痉挛疼痛。他将她紧紧抱在怀中,低头吻下去。 休息了整整一个下午,皇帝养足了精神,如何又消停得了?一夜颠鸾倒凤,只恨不能腻在阿瑶身上把她离开这些日子的欢爱全都补回来才好。阿瑶自觉心里有愧,难得主动地迎合奉承,两人这一晚上倒也融洽。 到鸡鸣时分,皇帝方才餍足。两人都累的极了,相拥着一觉睡去,早起时华成过来叫起都没听到。直待日上三竿,两人被透过帷帐的光亮晃到眼时方醒过来。 阿瑶先皇帝一步醒来。随后皇帝也醒了过来,却并无起来的意思,自背后拥着阿瑶抚弄她的手臂。一缕幽光穿过床帏,在阿瑶雪白的手臂上投下一道淡淡的亮影,她的手臂上搭着皇帝的手臂,一浅一深,那般亲密地交叠在一处,竟让她的心无端乱了起来。脑中突兀地冒出两句诗来:“琴上只闻交颈语,窗前空展共飞诗……” 他手臂的颜色是漂亮的古铜色,比之她的粗壮不少,肌理紧凑结实,小臂上肌肉鼓鼓的,十分健美。 她怔怔看着,不觉便有些面热,感觉到皇帝紧贴在她背后的身体动了动,便道:“该起了!” “起来做什么?”皇帝半撑起身子,把下巴搁在她肩上含着笑意问她,显是心情不错。 阿瑶有些不自在,略往前挪了挪,道:“已经很晚了,皇上不回宫处理政事么?” 皇帝皱起眉,道:“说了好好陪我的,一醒来便赶我走。” 阿瑶想起昨晚二人的约定,不觉哑然,也是,这三日他们可都得呆在一起的,她得小心服侍着,别惹恼了他才是。可是:“总得起来吧!”她道,心想总不能一直在chuang上服侍他。 皇帝笑道:“那便起来。”当下叫了人进来伺候穿衣洗漱。一面问阿瑶道:“可是饿了?想吃什么,交代华成便好。”又道,“今儿想做什么?有没有特别想去的地方,我带你过去,咱们好好玩一天如何?” 阿瑶摇头道:“没有,就呆在这里便好。” 皇帝噗嗤笑了声,走过来咬着她的耳朵道:“也好,我也懒得出去……正好儿把你这些日子亏欠我的全都补回来。” 阿瑶由不住红了脸,忙道:“那还是出去走走好了。” 皇帝瞅着她只是笑,走到一边张开双臂由着随侍宫人穿好衣裳,便去外面厅里洗漱。 华成忙忙地过来服侍。 皇帝净了面漱了口,见阿瑶还未出来,便低声问道:“杜汶那里找到秦放歌人没有?” 华成道:“找到了,在叶如轩那里,他去那里与叶侍中道别欲离京师。叶侍中发觉不对,索性便先将他扣下了。” 皇帝冷笑道:“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他到底是做了什么对不起朕的事情,竟致慌成这副模样!” 华成往内室看了看,亦不好胡乱说话,只道:“叶侍中正等圣上示下,不知如何处置秦副统领。” 皇帝道:“先暂且拘在他那里罢,等朕腾出空时再说,先传早膳吧!” 华成应了声是,忙唤人把早就备好的早膳传上来。 皇帝又道:“记得加几样清淡可口的小菜来,不要太腻。” 华成道:“是,奴才这就去办。” 一时饭菜上桌,阿瑶也已梳洗停当,出来与皇帝一同用了早膳。华成在旁伺候着,暗想瞧这情形,恐怕皇上今日又不打算回宫了。正寻思着便听皇帝问他道:“华成,月皇山上的梅花这时节该开了吧?” 华成心道,还真给他猜中了,忙道:“回皇上的话,是该开了!” 皇帝闻言一笑,转头凑到阿瑶跟前,道:“咱们今日便去月皇山看梅花吧!在上面住两晚再回来。”说着话便吩咐华成去安排车驾。 华成原以为皇帝今早便会起驾回宫。谁知皇帝却根本没回去的意思,不但不回去,他还要带叶美人到月皇山去看梅花。华成听得皇帝此言,只觉头都大了。可他一个太监又如何做得了皇帝的主,欲待规劝两句,话还未出口,便被皇帝一记白眼看过来,登时就把想好的话咽了回去。 他没办法,只好出去叫人安排车马,心头却是着急。 皇帝不回宫,这没朝会时,倒可以敷衍过去,可逢上朝会之时,又要如何是好?谁知道皇帝会在月皇山上呆多久?朝中大臣们连日不见皇帝,不知又会议论成什么样子,到时难免捅到太后那里,追究下来,还不是他倒霉? 华成越想就越闹心。走到前院厅里,眼看杜汶和江天成二人还在闲闲坐着喝茶,就由不住火大,把方才之事与二人说了,道:“我说二位大人,你们就还能喝得下去茶,也不去劝劝皇上。” 杜汶跟看傻子似地瞄他一眼,道:“这个时候去劝,不是找死?” 江天成则慢条斯理道:“华公公稍安勿躁,皇上那里自有分寸,最多也就折腾那么两三日便会回宫,咱们也别着急,还是安心等着吧!” 华成道:“江斋主怎么知道过两三日皇上便会回宫,难不成昨晚上你去听了壁角?” 江天成笑道:“我哪里敢听陛下的壁角?这不是就快到郊祀的日子了?这等重要的时候皇上如何能不回去?” 华成“哦”了声,在脑门上拍了一巴掌,道:“倒是,我一着急便把这事给忘了。哎,不过皇上这般总是不好,给朝中那些大臣们知道又不知该说什么难听的了,到时咱肯定又得成活靶子,蛊惑君心之类的骂名看来是跑不掉了。” 杜汶咳了两声打断他道:“咱们身为陛下的臣子奴才,不就是要为皇上鞠躬尽瘁的么?别说挨几句骂,便是挨刀子也得受着。” 华成面现赧色,杜汶既这般说了,他又哪好意思继续抱怨,便也就顺着这话头打着哈哈附和了几声,道:“我也是怕皇上这么不知节制坏了身子,昨儿一晚上……咳咳,若是出了什么事,太后那里可不好交代。” 江天成噗地笑出声道:“原来昨晚上听壁角的那位是华公公呀!”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更新了。。。看到有同学说我没品,有人表示很赞同。不过我真的是卡啊,越到结尾就越卡。。。。 ☆、第82章 三日盟(2) 几个时辰后,阿瑶随皇帝到了月皇山上。山上的气温比京城中要低不少,到半山腰时竟飘起了细细的雪花。山顶上的雪还要大些,从车上下来,满眼只见纷扰雪色,屋宇楼台的顶上尽都为白雪覆盖。 这一带作为皇家御苑,月皇山上的梅园不过是其中一景。 其时园中素心腊梅开得正好。 皇帝带着阿瑶冒雪在梅园里赏了不到半晌的花,天便黑了下来。用过晚膳,当晚便在梅园外的行馆中歇了。 第二日,皇帝略起晚了些时候。醒来时,竟不见阿瑶在身畔,不由惊慌起来,光着膀子赤着脚,只穿了条裤子便奔到外间。华成见状,忙唤人伺候皇帝穿衣,却听皇帝急急问道:“她呢?人去哪儿了?” 华成醒悟过来,指着门外院子里一棵大树道:“皇上别急,娘娘在院子里呢!” 皇帝这才安了心,透过半开的门看出去,果见阿瑶站在那棵树下,正仰头朝树上看,也不知在看什么。雪早在半夜便停了,院子里的雪已被清扫干净,只剩那树冠上还搭着层白。他这才觉出冷来,冲华成吼道:“还不过来伺候朕穿衣?” 华成闻言也顾不上喊人了,所幸皇帝的衣服鞋袜都早早备在外间,他忙拿过来与他穿上。 皇帝一面由华成伺候穿衣,一面望着院内,生怕一错眼那人便会消失似的。 天气冷冽,阿瑶穿着件白狐大氅背对他站在树下,冬日里的衣服虽是繁复厚重,到她身上却并不见臃肿,一眼望去,仍是窈窕动人。皇帝想着那厚厚衣衫下藏着的那截柔韧劲拔的细腰,昨夜是如何在他身上高低起伏,心上便是一阵荡漾,身上也不觉得怎样冷,反有些燥热起来。 难得她有那般主动的时候,人也乖顺,他要怎样都肯,连让她喊他好哥哥都喊了。 皇帝弯起唇角眯着眼笑,转而却想到她能如此都是为着旁的人,脸上的笑便敛了去。她过去怎样,跟过谁,有怎样不堪的过往,他都不在乎,可她呢?心里想着的始终是别人,她不爱他,与他在一起不过是虚以委蛇。倘若他真食言,她必定不会原谅他。算来这三天已过去了一天,他们也就只剩两日的时间可缠绵恩爱了。 华成见皇帝先还在笑,顷刻间却一脸阴云,顿时便知不妙,手脚便越发的轻,好不容易把皇帝衣服穿好,已是一头的汗。他暗暗抹了一把汗,示意外面的宫人进来继续伺候皇帝洗漱,一边赔了几分小心地问皇帝道:“皇上,这就传早膳么?” 皇帝擦了牙漱了口,就着宫人递过来的热帕子洗了把脸,转目看看院中立着的阿瑶,道:“先不忙,给娘娘送个手炉去。” 华成道:“是!”见皇帝偏着头仍旧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便知他这话还没说完,又等了会,果听他又交派道,“杜汶人在哪儿?宣他来见朕。” 杜汶便在院外,不一时便赶了过来。 皇帝也不叫人关门,便在门口问杜汶道:“都布置的怎样了?” 杜汶道:“皇上放心,都按您的旨意安排好了。” 皇帝笑微微地望着院中,阿瑶显是也看到了杜汶过来,往这边看了一眼,便又掉过头去,仍自仰头看那树上。他便也就继续道:“可见到可疑之人?” 杜汶道:“还未看到,不过微臣已设下天罗地网,此次定不让唐连等人逃脱。” 皇帝却是淡淡的,颔首道:“小心些,别让娘娘那里看出端倪来。” 杜汶应道:“是。” 皇帝抬手拍拍他肩膀,道:“你去吧!记得晚上把那人送上山来。”一面说一面抬脚往院里走去。 阿瑶仍站在树下。皇帝走过去,自背后拥住她,仰头也朝树上看去,道:“在看什么好看的?竟看了这许久。” “没看什么,只是出来透透气而已。”阿瑶道,不经意似地往那院门处一瞟,正好瞧见杜汶匆匆离去的背影。她方才原是想回房里的,却忽看到杜汶来,便知皇帝有事交代,一时不好过去,便仍在原地站着。 皇帝把脸挨在她鬓边,柔声道:“起得这般早,也不等等朕。” 他的呼吸热热地喷洒在阿瑶颈中,阿瑶觉着痒,不由便缩了缩,身子也微微发起颤来,道:“那时皇上睡得正香,我怕扰了皇上的好梦,便没叫醒您。” 皇帝笑道:“还是十二姐疼我。”一面说一面寻着阿瑶抱着手炉的两手握住,道,“这大冷天的,你偏要到外面院子里站着透气,也不怕冻着。” 阿瑶道:“不冷,皇上不是叫人送了手炉给我么?” 皇帝默默垂下眼看着两人交握的双手,好半晌都没出声,隔了一阵却揉着她的手笑道:“到底还是冷,看看,这手都是冰的。”也不等她说话,便拉了人往房里走,道,“别在这里站着了,回房里暖和暖和,等用了早膳,咱们再去园子里逛逛可好?” 经了一夜风雪的洗礼,梅园中的素心腊梅越发开的炽烈了,淡黄花瓣,微褐嫩蕊,迎风绽放枝头,一朵朵宛如玉塑,梅香阵阵扑鼻而来。雪后空气清冽,皇帝牵着阿瑶的手漫步在园中小径上,俊男美女,确是赏心悦目的一对璧人。 阿瑶未想到皇帝竟会对梅也颇有造诣,一路上边走边说,竟将沿途各种梅树的生长习性花色花期等等之类了如指掌,怕她觉得枯燥无味,还说了不少与之相关的传说故事。到底是出生皇室,自幼在诗书礼乐当中浸淫,也算是博学多才了。 园中除了素心腊梅,多数都是春梅,大都未到花期。倒是园圃那一头有几树红叶美人梅开了,红梅映雪,别是一番胜景。 皇帝也颇觉惊喜,拍拍阿瑶手背道:“等我一下。” 就让阿瑶在当地站着,他自己却矮身穿过梅树丛间,往那几树开了的美人梅跟前走去。 阿瑶站在鹅卵石铺就的小路上,眼见皇帝身形敏捷地攀上梅树,去折枝头盛放的红梅,正暗忖那细弱的树干能否承得住他的重量,却忽听不远处传来几声怪异的鸟叫声。这种鸟叫声,是她往日是曾在碧玉斋中听过的独属于她和唐连之间的碰头讯号。 她不由便是一怔,循着鸟叫声望去,果然在不远处的月洞门后看到一片黑色的衣角。 阿瑶一颗心顿时便悬在了半空,上不得也下不去,她又朝皇帝那边看了眼,皇帝还在折梅,似乎并未注意到她这里的情形。她深吸了口气,稳住心神迈步缓缓向前,似是仍在赏梅般,往月洞门那边走去。 ····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一边在上班一边在进修学习,每天晚上七点到家,吃个饭收拾收拾,再看看专业书就没啥写文的时间了,所以仍旧会更新的很慢。非常对不住大家~~ 感谢: 慢程程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4-30 13:41:22 ☆、第83章 三日盟(3) 唐连就隐在门右首边的红墙与梅树之间。 阿瑶走过去,因担心后面跟随的禁卫们跟过来看到唐连,便只站在门口,不再往里面去。她半靠在门边上,一面防着有禁卫忽然过来,一面压低声对唐连道:“不是说好过两日再与你通消息,你怎么这时候来了?这里到处都是禁卫,杜汶、江天成他们都在,青天白日,万一被他们发现了可怎么是好?你身上的伤又还没好……” 唐连却道:“十二姐出来这许多日都没音信,我放心不下,所以过来看看。” 阿瑶微怔,这确是她的错,只是前些日子皇帝一直都不肯见她,她也无法给唐连他们准信。只好一拖再拖,等皇帝过来,这么整日厮磨着,也无法传信出去。 唐连沉了沉,又道:“那件事……十二姐办的怎样了?” 阿瑶道:“他已经……”忽然想到皇帝只说三日后给他们一条生路,至于放不放人,却并未说过。她这话便说不下去,又见皇帝从梅树上跳下,穿花过林朝她这里走来,心里一紧,忙催唐连道,“阿连,你快走,他过来了。” 唐连伸手到腰间,下意识去摸玉箫,转念一想,还是没贸然行事,与阿瑶低声嘱咐道:“等他过来,你便想法子引他到前面的聚燕台,可记住了?” 阿瑶一愣,继而便明白过来。唐连这话里的意思只怕是要对小皇帝不利,聚燕台那边多半是设了埋伏,所以他才会让她引皇帝过去。她心里顿时烦乱起来,也不知该如何应他,这时便听皇帝在那边唤她道:“十二姐——” 她转过头去,便见皇帝抱了一束红艳艳的美人梅笑吟吟奔来。再回头往月洞门那边瞄去一眼,唐连却也去得快,这一转眼的功夫居然便无影无踪了。她这颗心方始放下,迎着皇帝走过去。 皇帝将手里的梅花送到她面前,问道:“好看么?” 阿瑶眼望那张红梅映衬下的洋溢着青春朝气的脸,心头一瞬滋味难言,也不知是感动还是难过,只点头道:“好看。” 皇帝将梅花递到她手里,半拥住她,眸中尽是柔情,道:“你更好看!” 阿瑶听闻此言,不觉有些耳热,面上微微泛起粉色,也不知怎样,竟脱口问道:“皇上便是因我好看才喜欢我的么?” 皇帝笑吟吟看着她,眼里的光仍是温柔缠绵,反问她道:“你说呢?” 阿瑶一时无言以对,垂下头看了会怀中的梅花,转头望向月门那边,心头挣扎半晌,道:“时候还早,我们再往前面逛逛吧!” 皇帝难得看她这么有兴致,倒也高兴,点头道:“好,出了这梅园,再往前走便是聚燕台,原没什么好看,不过昨儿下了雪,想来也别有趣味,正好过去瞧瞧。” 两人一面说一面便逛出了梅园,却往那聚燕台而去。 越往那边走,阿瑶就越忐忑,心里犹豫不决,不免便恍了神,连脚下的路都没好看,竟差点撞到路边的树上去,多亏皇帝一把将她拉住。皇帝以为是她怀里的梅枝遮了视线,便将几束梅花抱过来,回头丢给华成抱着。 “怎么这么不小心?”皇帝问阿瑶道,“是累了么?” 阿瑶被他一问,思绪便回了转来,忽一把拉住他的手,道:“嗯,我累了,咱们回去好不好?” 她到底没能狠下心把皇帝引去聚燕台。唐连那里是何反应,她无从知晓。不过大致可以想象得到,他怕是很恼怒生气吧?但那时,她是真的忍不下心去引皇帝置身险境,人心都是肉长的,皇帝待她如何,她又不是泥胎木雕,岂能无感?又怎能一而再再而三地辜负他,令他寒心? 用过午膳后,两人再没出去。 皇帝唤人搬来棋盘,与阿瑶下了会棋消食玩儿。只是下着下着,他便又粘到了阿瑶身上。 阿瑶在心里苦笑,皇帝这可真是一点时间也不浪费。虽觉着如此不好,却终究没说什么,由着他一意胡闹。 在这冰天雪地的冬日里,外面寒风凛冽,屋内却是春意融融。 半夜里,阿瑶又听到那熟悉的鸟叫声。她踌躇着,想要起身出去看看唐连是不是在外面?奈何皇帝抱得太紧,她稍稍一动,皇帝便有所察觉,于是将她箍得更紧,闭着眼不满地咕哝:“十二姐你要去哪里?” 阿瑶只有不动,道:“不去哪里。” 皇帝又道:“十二姐,你别走!” 阿瑶心里别样滋味,隐隐有柔情涌动,忍不住轻声安慰他道:“我不走,我只是想翻个身而已。” 这一晚,她到底没能出去与唐连见面。那鸟鸣声之后也再没响起。 第二日早膳之后,皇帝没再继续留在梅园,吩咐人马备车,带着阿瑶下山在月皇山附近逛了一天。傍晚时分,一行人正好来到慈恩寺,当晚便在寺内歇了。因是在佛寺当中,皇帝也要遵循佛家礼法,自然不好再与阿瑶住在一处,便由寺内方丈安排,各居一室。 阿瑶想着唐连之事,这一整天都有些心不在焉。她昨日未按唐连嘱咐行事,必定打乱了他原定的计划。阿瑶为此很有些不安和愧疚,不论如何,此事终须与唐连有个交代。只是身边有皇帝寸步不离跟着,她又哪里有机会与唐连相见?而今,两人既分开住,那便是再好不过的事情。 她心里蠢蠢欲动,却也知此事心急不得,只得强忍着,面上不敢露出分毫来。耐着性子与皇帝一同用完晚膳,只等稍晚些回房,皇帝一干人等睡了便好偷偷溜出去与唐连见上一面。 只不知唐连今晚是否会过来与她相见? 晚膳用的是寺里的斋饭,虽无荤腥,菜品却是丰富,且制作精致,味道也极爽口宜人。皇帝吃得赞不绝口,与在旁作陪的主持慧能大师道:“不错,一顿斋饭也置办的如此丰盛可口,难怪母后总是念念不忘哩。”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慧能闻言脸色顿时一滞,颇有些惶恐道:“素日寺内并非如此,也是因圣驾到来才这般置办。” 皇帝接过华成递来的帕子拭了拭嘴角,笑道:“却是朕的不是了。”他转目看看陪坐一旁的慧能,问道,“大师贵庚?” 慧能道:“贫僧今年四十有七。” 皇帝微敛眉寻摸了会,道:“主持慈恩寺有几年了?” 慧能道:“已有十年了。” 皇帝低眉翻来覆去看自个的手指,他的手长得极好,骨节分明,手指修长,却也是道美妙的风景。略沉了沉,他接着又问:“在这之前不知寺内主持是哪位大师?” 慧能不知皇帝何故问此,心里颇多疑惑也只得烂在肚子里,回道:“寺中前任主持乃是圆心大师,却已圆寂多年了。” 皇帝缓缓点一点头,道:“圆心大师是何年主持贵寺的?” 这实在是太过久远的事情,又不能现去藏经阁翻找年谱。慧能回想了一番,又掐指算了算,终于想了起来:“似乎是景隆五年,贫僧有些记不清了。” 皇帝没再说话,一手撑着下巴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天色已完全黑下来。阿瑶眼望着他,心想再晚些,恐怕阿连也该来了。正想着便见皇帝抬眸对她一笑,道:“十二姐累了么?可是想回房歇息了?” 阿瑶道:“不妨事。” 皇帝却是体贴,吩咐道:“华成,先送娘娘回禅房歇息。”说着话起身将阿瑶送到门口,道,“朕还有事与大师说,便不与你一道过去了,你自个先睡,今晚上朕便不过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过渡完了。 ☆、第84章 三日盟(4) 作为皇家寺院,慈恩寺自有特别为皇室或是达官贵人们提供的住所。 那是个幽静的小院落,分着东西两厢,厢房内陈设甚简,远没有宫中的奢华,却也干净整洁。华成引着阿瑶到东厢一间房里,吩咐随行的两个宫人小心伺候之后,便告退下去。 阿瑶洗漱完毕躺在床上,却并不敢立刻就睡着,一来是为着唐连之事,再者皇帝也住这院中,他不先睡着,她若出去与唐连见面总是不那么放心。只是,等到一更天时也未见皇帝从主持那边回来,也不知他与那位慧能大师说些什么,竟说到这个时辰也没回来。 难道说是在坐禅论佛?说不准论的太过投机,今晚上也就不回来了。 想着不觉便有了些睡意,正在半梦半醒时,却忽听窗外有啾啾地鸟鸣声。阿瑶蓦地睁开眼,那鸟鸣声却又消失了。她慢慢坐起身,过了些时候,方听鸟鸣声再度响起,确是唐连以往与她接头时的熟识暗号。 两个宫人被她打发在外间,这时节一点动静也没,想来已是睡了。她轻手轻脚起身,将枕头塞入被中,做成个人形,又将帐帷全都放下来。走到门边将门帘挑开道缝,见那两个宫人伏在火瓮旁的矮墩上一动不动,却是在酣睡。 她这才放了心,退回来推开后窗悄无声息溜了出去。 她出去时特意朝皇帝住的那套房中看了一眼,屋里漆黑一片,也不知皇帝回来不曾?还是回来已睡着了? 鸟鸣声似在西边。 一路循声而去,脚下虽不曾停留,但心里却并不是没有徘徊过,越往那边走越觉得双腿沉重如铅,一时忐忑一时愧疚,也不知稍后该以何面目去见唐连。尽管知道此去与唐连相见,必会十分难堪尴尬,她还是不得不去,总得给唐连一个交代,这是她早晚都要面对的事情,容不得她逃避。走过一片幽篁,再往前走了一阵,她到底还是见到了唐连。 唐连在藏经阁后碑廊外的松林中。 林中有雪。阿瑶踩着积雪进去,便看到唐连一袭黑衣静静立在前方并排立着的三棵松树下。 “十二姐终于肯来见我了?” “我……”黑暗里,阿瑶看不清他的面容,却仍从他短短的一句问话里听出了些许责难讥讽之意。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记忆里,阿连从不会以这样的语气对她说话。她不由哑声,心里闷闷地像有什么堵着,说不出的难受。想要解释一二,却不知从何开口,只道了个“我”字,便再说不下去。 唐连轻轻叹了口气,又道:“我昨日在聚燕台等了十二姐半晌,却不知十二姐被什么绊住了脚,竟一直未来?” 他这是明显质问的口气了,这样的唐连让阿瑶觉得陌生,经此一事,只怕以后他们再难亲近了。她不觉咬住唇,心头空茫而无力,什么都抓不住。她喃喃地道:“阿连,我……你听我说,我实在是忍不下心那样对他……” 唐连冷笑道:“你忍不下心那样对他,便忍得下心看相爷受牢狱之苦?相爷就快命不保了,你还在这里瞻前顾后……” 阿瑶道:“不,不是这样的,他已答应明日便放过相爷……阿连,就再等一日好不好?” 唐连急道:“再等一日,十二姐,那皇帝是什么人?你怎么能信他的话?” 阿瑶道:“阿连,他并不是你想的那样,上次在御史台不还是放我们走了?他对我很……并不坏,我真不能,阿连,你明白的,我再不想去做郴州那样的负义之事……” 唐连道:“你还为秦放歌那件事对相爷耿耿在怀?” 阿瑶埋下头,没有回答,背信弃义违背良心之事,一次便够,她这辈子也不想再受那样的折磨和煎熬。 唐连又道:“你为什么总记着这些事呢?他对你不坏……难道相爷对你就很坏?在相府时,他总是好好待过你,便是后来送你走,也还是为你好,是怕太后对你不利才……” 阿瑶怔了怔,抬起头看向他,问道:“这是相爷亲口对你说的?” 这自不是唐初楼亲口说的话,唐连张张嘴,心头不免有些苍凉,道:“十二姐,你变了……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阿瑶说不出话,只是望着他,是她变了么? 唐连忽呵呵笑了两声,冷声问她:“十二姐,你说实话,你是不是真喜欢上了那乳臭未干的小皇帝?” 阿瑶一愣,面上微热,下意识地便矢口否认:“不是,我没有……” “是么?”唐连淡淡地问,唇角边却有嘲讽无奈的笑意浮现,暗暗在心里想,真没有么?十二姐你又何必自欺欺人?他没有将此话说出口,尽管心头已失望到了极点。 阿瑶却不知他心里想什么,又道:“阿连,你信我,就再等一日,等到了明日,皇上自会给我个准信,到那时,我再与你联络可好?” 唐连冷笑道:“他的话你也能信?十二姐未免也太天真了!” 阿瑶道:“他答应过我的……” “可惜,我等不了那么久。”唐连道,“十二姐,总之,相爷的事情我会另想办法,就不劳你费心了。” “阿连……你这是何意?”阿瑶未想他竟会如此说,一时失措。 唐连道:“我们就此别过吧!日后,只怕再难相见了,十二姐,你自己保重。” 他说着话,脚下移动,竟自转身要走。阿瑶心里发凉,叫了声“阿连”,冲上前欲拉住他,他却往后一退便闪开,跟着便头也不回地朝松林那一头走了。 阿瑶眼看着他走远,只觉脚下积雪的寒意一点点漫上来,直至没顶,终于是这么一个结果?她最担忧害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阿连虽未当面与她撕破脸,实际上两人已是陌路了,日后……日后再难相见?他其实是想说,日后再相见,他便再不认她这个十二姐是吧? 她只觉浑身发冷,心头似有什么东西悄然滑走。 父母早逝,颠沛流离。这些年唯有唐连与她相互扶持,一起度过那些艰难的日子,她在心里早把他看做是自己至亲之人。可眼下,他竟也要离她而去了。心里隐隐生疼,她捂住胸口,只觉呼吸为之一窒,踉跄着朝唐连离开的方向追去。 唐连已不见了人影,她跌跌撞撞追到松林那一头,凄然唤道:“阿连——” 却没得到任何回应。 她四下里张望,遍寻也不得唐连踪迹,只见前面那幢钟楼孤零零立于冷浸浸的月下,也不知唐连是不是去了那里?正自心神不宁,惆怅不知所为,却忽见火光闪动,有嘈杂纷乱的声音朝着前面的钟楼那边而去。 一转眼,便见两队禁卫军分从前面的两条岔道正朝那里赶去,脚步声、呼喝声响成一片,有人在大喝:“拦住他,别让刺客跑了!” ☆、第85章 绝恩义(1) 阿瑶顿时回神。 这个时候,要说心里不慌不乱,那都是假的。 眼见禁卫军们蜂拥而上,眨眼便将那小楼围了个水泄不通。她也知此刻莽撞不得,然而她又怎能眼睁睁看唐连身处险境无动于衷,若是他再次落入皇帝之手,下场如何?她想都不敢想。届时,皇帝一定不会放过唐连。 当然,她可以厚着脸皮再去向皇帝求情,但皇帝是否能给她这个脸面,她心里着实是没底。何况当下又有唐初楼的事情在前,若唐连真落入禁卫军手中,只会更称了皇帝的心意。儿女情长事在江山社稷面前,实在是太微不足道,她自忖没那个本事说动皇帝。倒不如眼下想法子拖住禁卫军,助唐连和他的人逃走更为妥当。 阿瑶一面想着,一面就往钟楼跟前跑去。 方跑出两步不到,却忽被人一把拽住。阿瑶吃了一惊,转头过去,却是大松了口气,原来那拽住她的人竟是唐连。阿瑶乍惊又喜,唐连没在钟楼那边,这真是再好也不过的事情。她反手紧紧攥住他手腕,道:“阿连,原来你没走!” 唐连“嗯”了声,道:“那边是泛香、承平他们。” 他这是调虎离山之计?原来早便做好了准备,倒是她多虑了。只是单凭泛香、承平二人之力,又岂是那许多禁卫军的对手?阿瑶到底还是忍不住心忧,朝钟楼那边投去担忧的目光,道:“那他们……” 唐连却没接这话,拉着她转身朝相反的方向走去。 阿瑶道:“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唐连道:“先去救相爷。” “相爷?”阿瑶疑惑地道,“你……这是要去劫天牢么?” 唐连摇头道:“我才得到消息说,相爷被秘密从天牢带来了慈恩寺。怎么,十二姐不知道?” 阿瑶呆了呆,这种事想想皇帝也不可能会告诉她,只是他将唐初楼带到慈恩寺是为了什么?而唐连又是如何知道这个消息的?她忍了忍,没直接问后面那个问题,只道:“慈恩寺这般大,你知道相爷被带去了何处?” 唐连没立刻回答,只是拉着她穿过林子往回走,直到走过藏经阁才道:“跟我走便是。” 这便是知道了,之前她想问的也不需再问,答案显而易见。如此看来,皇帝身边竟有唐连安插的眼线,不然这般隐秘之事他又从何得知? 唐连带着她从边角绕过去,七拐八弯也不知走了多久。忽见一道高墙之后,巍然矗立着一幢五层佛塔,正自各层窗眼和拱券门洞内幽幽地透出佛光来。 唐连停住脚,仰头凝望佛塔,眉宇深锁,不知在想什么。 阿瑶亦站住,狐疑地看向唐连,心想难道这里便是皇帝用来秘密囚禁那人的地方? “是这里么?”她忍不住问他。 唐连看她一眼,冲她摆摆手,示意她莫要说话,纵身跃上高墙四下逡巡。稍后,他回身向阿瑶招手,跟着身形下沉,人便消失在了高墙另一侧。高墙之后其实是个宽阔的广场,佛塔便在广场的中心。他们而今是在佛塔的后方,塔内佛光映照四方,虽朦朦胧胧不甚清晰,方圆百米之地的景况却也能看个大概。 此刻这佛塔周围,除他二人外,并不见有其他人的踪影。 寂寂夜色里,只偶尔闻几声啾啾鸟鸣,更添几分空旷静谧。 唐连跃过花台,走至佛塔跟前,伸手把住佛塔外的围栏跳上台基。那佛塔一层四面各开一石门,只是到了晚间便全关闭。唐连推了推严丝合缝的橡木门,退后一步仰望楼上,见上面几层的劵门都是开着的,便不想再去费这个事。 阿瑶眼见唐连腾身上了廊檐,跟着便进了二层门洞,只得依样画瓢也跟了进去。 塔室内有浓郁的佛香。阿瑶转目望去,便见一尊宝相庄严的释迦牟尼佛矗立在塔室中央。这是寺院重地,本着对神灵的几分敬畏,阿瑶心里微微有些不安。 唐连却已走到扶栏前探头上下张望,看了一时,对阿瑶道:“十二姐,你可有听到什么声音不曾?” 阿瑶怔了怔,当下收揽心神,阖目集中精力,空寂中,仍有万千纷繁芜杂的细微声响,木虫唧唧钻木,檐角冰凌碎裂,香烛灯花燃烧时发出的噼啪之声,一应种种,甚至还有极细极轻的呼吸声,也不知是人还是什么动物…… 唐连紧紧盯着她,眼见她长睫忽而轻颤,不由问道:“听到了什么?” 阿瑶闭着眼道:“好像……有呼吸声……” 唐连眸中一亮:“下面还是上面?” 阿瑶道:“在楼上……”听不出是哪一层,但应该是在四层以上,隐隐还有别的动静,好像有什么在走动,依稀地还可听到断断续续的耳语声。有人!她忽然睁开眼,一把抓住唐连手腕,“阿连,楼上有人!” 唐连一怔,浑身的肌肉顿时绷紧,一面警惕地环顾四周。 阿瑶脑中急转,电光火石间已闪过数个念头,只觉整颗心都提了起来,道:“既然有人,我们来时必定早看到了,为何却没人来阻止?” 唐连只是看着她,什么都不说。 阿瑶急道:“我们走吧,这一定是个陷阱!” 唐连眼中微有波澜,却是一闪而过,他望着她,坚定地摇头:“我既来了,便不会走!” 阿瑶张了张嘴,终是什么都没说。说什么都没用,救不出唐初楼,唐连岂会善罢甘休?而今,便是明知前面是火坑,他也会毫不犹豫跳下去,又怎可能听从她的劝告离开。他既不走,阿瑶又如何能走?唯有舍命陪君子罢了。 “十二姐也别太紧张,许是守夜僧人呢?”唐连又道:“并非就真是你所想的那样。先上去看看再说。”话虽如此说,终究还是要小心为妙,握紧腰间玉箫,迈步一步步往旋梯走去。 阿瑶心道,但愿如此。 三楼格局与二楼大致相同,都是居中一个大塔室,四围数个小塔室,开阔通透,并无可供藏匿埋伏之地。如她所料,并未见有人踪。等到了四层却是与二三层完全不同的格局,这一层是完全封闭式的,旋梯入口四面往内两尺之地赫然有四面石墙耸立,将整个塔室隔成内外两重封闭的空间,只留一扇小门在东面。若想知内中乾坤便只有从那小门进去,否则便只有跟着旋梯继续往上走去到最上一层。 唐连皱起眉,转目看向阿瑶。 阿瑶朝他点点头,告诉他方才听到的声响便是在这一层。 唐连略思索了片刻,并未贸然进那小门,抬脚继续又往上走,只是走到头时却是一道铁门把守。他只得又退回来,便在这时,忽听一阵隆隆声响,竟似从地底升出什么东西。两人都是大惊,转下去一看,竟见方才畅通无阻的三楼之处多了一扇厚重石门。 他们竟被封死在了这四层塔室内。 两人四目相视,一时都说不出话来。 竟果如阿瑶所说,这真是个陷阱。 唐连面色煞白,蓦地将腰间玉箫掣出,对准那唯一的出口,只待一有人出来,便放出暗钉。 只是,等了许久,都不见那门里走出人来。 阿瑶走过去,轻声道:“他们怕是在等我们进去呢!” 唐连没答话,又隔片刻,才慢慢将玉箫放下,道:“也是,左不过一死,那我们便如他们的意,进去罢!”说着话,便走了进去。 小门之后是一道窄窄的黑乎乎的的通道,脚下绵软,想是铺着地毯。两面都是木制雕花隔板,逶迤往前,走了约莫有十来步,便见那小道分成了左右两条。阿瑶寻着人声往右,继续又往前走,不到一米之地,竟又见两条岔道,再往前竟出现三条通道。他们选了一条进去,隔了半晌走出来,竟发现回到了入口处。 两人这才恍然大悟,原来那扇门之后却是别有洞天,数道雕花隔板在内中错落有致地排列,竟将整个大塔室变成了错综复杂的迷宫。 ☆、第86章 绝恩义(2) 这是个变幻的迷宫。 再度走进去后,阿瑶发现之前走过的路变了。 原先窄窄一条小路竟变成纵横交错的四条通道,只仍旧是暗。幸而阿瑶略通些奇门之术,勉强看出些门道,便与唐连选了靠右首的第二条道,进去后并不走岔道,却是一直往前走到尽头。 却是瞎猫碰着死耗子,居然走对了。 所谓的走对,不过是没白辛苦,绕一圈又回原地。前面是一条两米来宽的廊道,廊道里比之先前要略亮堂些。两面每隔上数米,便有一扇雕花木格门。两人并未被那些门扰乱心神,沿着廊道继续往前又走。 只是奇的是,这廊道看着并不长,却不知为何总也走不到头。 唐连道:“十二姐……好像不太对啊!” 阿瑶自然也知道不对,他们此刻好像是落入了某种障眼法中,事实上他们可能已走过了别的道路,只是被这障眼法蒙蔽了双眼,所以才认不出。而解除这障眼法的罩门,很可能便是那些门。 只是要从那么多扇门里找到出口,实属不易,谁又知那些门后是否设有机关暗器? 阿瑶顿住脚,道:“不能再往前走,出口可能是这些门,可我辨不出哪扇门才是出口。这些门全都一样,而且我们已经跟着廊道走了这许久,顺序已全乱了套……” 唐连站在当地,咬着后牙槽左右来回地看,看了一阵却忽道:“管不了那么多了,与其被困死在这里,倒不如破釜沉舟拼死一搏。”说着话已走至一扇门前,抬脚猛踹过去。 就听“轰”一声响,那门被他一脚踹开。 许是用力太过,他竟也跟着一头栽了进去。阿瑶见那门内没有什么暗镖冷箭之类的东西射出,提起的一颗心这才放下,待要也跟着进去,那门却“哐当”一声又合上了。阿瑶上前推了两下,那门却是纹丝不动,根本就推不开。如此看来,那门内竟当真设有机关,唐连显见便落入了那机关当中。 阿瑶不觉便急了,一面用力撞那门板,一面呼喊唐连的名字。 良久,都无回音。 唐连到底怎样了?他被这该死的迷宫带去了哪里,是死是活? 未知的恐惧如同魔影般将她攫住,阿瑶只觉心头一阵阵发紧,一时手足都冷得发起抖来,头上、背上却有汗如雨滴下,不觉里衣便已湿透。脑子里像是忽然被捅了的马蜂窝,嗡嗡嗡响个不停。她也知道,当务之急她必须得冷静下来,只是又哪里有这般容易。 她伏在门板上,许久才缓过神来,在心里跟自己说,阿连他会没事的,往日比这更凶险的境地,他都能安然无虞,这次必定也不会有事。只是眼下她必须得想办法出去,只有出去才有机会救阿连。 阿瑶深吸了口气,稳住心神,神思渐渐变得清明。 她在廊道里站了一会,毅然朝这扇门对面的那道雕花木门走过去,既然这廊道会随着他们不停地前移,显然便只有两扇门,一扇已然确定是个陷阱,那另一扇便是出口。 阿瑶伸手按在门上,用力一推。 那门吱呀一声,应力而开。 门后却是一间密闭的小屋,正对面桌上供着佛龛,另有果品、灯烛、香炉等物,前方下首则是几个蒲团,看着倒像是个佛堂。这佛塔里竟设着这么一间小小的佛堂,实在是不伦不类,怪异之极。 阿瑶不觉大失所望,却又不肯甘心。这迷宫甚是诡异,也许这屋里另有暗道机关也未可知。这么想着,便仔仔细细在这屋里搜寻起来,这里看看,那里摸摸敲敲,连佛龛后也看过了,却是无甚收获。 正想要退出去时,却听身后“嘭”地一响,回头看时,竟是那门自己关上了。 她不觉一惊,待要返身回去开门,脚下不知绊着什么竟是一个趔趄。一时站立不稳,阿瑶咕咚一声便跪在了地上。低头看去,却是个蒲团。她站起身,只觉心里一股郁气无处发泄,不由便伸足去踢了那蒲团一脚。 这一踢便觉出了不对,那蒲团竟是好好的在原地,位置不见分毫移动。 阿瑶心里一动,俯身想要将那蒲团拿起,谁知那蒲团竟如被镶在了地上,根本就拿不起来。原是这么一回事!阿瑶渐渐悟了过来,便又试着将那蒲团转了两下,转却是转的动的,而后便听身后佛龛响了一声,竟自轧轧地转动起来,随着转动,便有一扇暗门显现了出来。 从暗门进去,便看见一级级朝下辗转延伸的木梯。 阿瑶顺着木梯走下去,木梯很长,越往下便越黑,最后干脆什么都看不见。她不得不摸出火折子点燃,才又继续往下走,如此也不知走了多久,方到了头。阿瑶举着火折子环顾四周,估摸着已到了底,应是佛塔的一层。 只是这里仍是个封闭的空间,狭窄逼仄,四面都是石壁,唯那木梯与外相通。 但阿瑶总不至又从那木梯走回去,回到上面还不是走不出去? 阿瑶执着火折子一面石壁一面石壁地细细看过去,却忽惊喜地发现,其中有面石壁上竟有一个旋钮。转动旋钮,石壁果然缓缓打开,她走过去,走过一段甬道,便看到一道木门,木门上有铜锁,这却难不倒她。 她取下头上的簪子,正欲捅进锁眼,却听里面传出说话声。 阿瑶顿住,耳听得那清越而熟悉的男声,不觉便屏住了呼吸。 那是皇帝的声音,语声不大,却透过门板无比清晰地传到了她耳中。 “这便是慈恩寺摩云塔下的地宫,不知相爷可还记得此处?” 阿瑶听得此话,便知唐初楼也在此处。原来他果真被皇帝关在这佛塔里,唐连得到的消息的确不假。而如今看来,这消息的来路目的,足够人思量一番,或许……这原本就是皇帝所有计划里的一部分。 为的便是将唐氏一脉的余党一网打尽。 就听唐初楼道:“佛塔之下修建地宫,却也是常事,只是这地宫寻常人等难得一见,罪臣也算是有幸,竟能得皇上允准,来这地宫中一观。” 他竟自称“罪臣”,昔日高高在上、睥睨众生的唐相何曾卑微到这个地步?可见人事无常,当日何等风光,今日便如何的凄凉!阿瑶鼻中一酸,不免便有些苍凉哀楚的滋味在心头泛起。 皇帝并不知阿瑶在外面。自在天牢内听到有关他身世的某些话,他心里便存了个疙瘩,不把此事弄清楚便过不去。故此,他才命杜汶派人秘密将唐初楼带入这摩云塔的地宫之内,如今人即到眼前,旁边也无第二个人,他却无法直问出口。 不管他如何旁敲侧击,终是无法从这人嘴里得到想要的答案。 皇帝眼望面前跪着的唐初楼,小时候他曾十分惧怕这位唐相,每每见到他,只想转头逃跑。怕到极处便生出恨,这恨一日日增长,如同毒瘤一般,大到无法忍受之时,便只有痛下杀手挥刀斩除。 如今,他终于得偿心愿,将这曾在朝堂上叱咤风云的一代权相变成了阶下囚。 只不过,仍有什么不对,他手足皆缚铁锁,分明该狼狈不堪的,但却没有。他跪在那里,腰却挺得很直,不卑不亢,面色沉静,安然若老僧入定。 皇帝只觉无名火起,道:“是么?那相爷觉着这地宫比之天牢如何?” ☆、第87章 绝恩义(3) 唐初楼沉吟片刻,道:“罪臣以为,这地宫乃佛家圣地,而天牢是监禁罪囚之所,二者实无可比之处。” 皇帝微微冷笑,道:“只要——朕乐意,这佛家圣地未尝不会变成牢笼。”他一字字缓缓将这句话说出来,一双眼紧盯着唐初楼,想从他脸上看出些什么,诸如惊惶、畏惧、沮丧或者无措等等之类的神情来。然而,没有,什么也没有,唐初楼脸上的表情始终淡然镇定,不见有一丝波澜。 他静静看着皇帝,眼光并未有分毫的闪避和退缩,启口道:“这便是陛下带臣来此的目的?” 这话却是问的直接,皇帝忽然有些高兴起来,看来唐初楼也并非是表面上看到的那般持重,多少还是为他之前的话所触动了,他忽笑了笑,道:“也不尽然,朕听说十多年前相爷曾陪太后来过此地,故地重温,相爷可有想起当年的什么事?” 唐初楼一怔,道:“圣上只怕听差了,这地宫罪臣也是第一次来。” 皇帝本是坐着的,这时便霍地站了起来,负手走至唐初楼身边,道:“别再跟我绕圈子,朕没功夫听你这些话。”顿了顿,咬牙又道,“那日在天牢,你跟太后说的,朕全都听到了。” 说这话时,他的语声压得很低,唐初楼却觉耳旁炸起一道惊雷,一瞬脸色煞白。 “皇上……”他乍然抬头看向皇帝,饶他城府深厚,此刻也不免有些慌乱难堪,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关于他与太后的那些秽闻,坊间流传已久,皇帝耳朵里怕早就听了不知多少,只是道听途说是一回事,当真坐实了却是另外一回事。 唐初楼仔细回想那日曾与太后说过的话,忽然想到其中最重要的部分,心里顿时咯噔了下。 皇帝别转脸却并不看他,这个角度看过去,只见半边满布阴霾的俊美侧颜,他的眉骨略高,双眉乌黑浓长,翩然若飞,眼窝却是微凹,显得一双眼格外深邃。这般看来,倒真同年轻时候的他有几分神似。 唐初楼心潮起伏,慢慢转开眼,垂目不语。 这许多年,他从未将太后所说的那些话当过真,一直都当那是笼络、挟制他的一个谎言。毕竟那时皇帝年纪尚幼,又是初登大宝,羽翼未丰。太后为保全她母子二人,这般做也在情理之中。 可方才那一瞬,他心里竟忽有几分动摇。 也许,或者,太后当日那些疯话,并非是诓他的虚言呢? 又或者,他其实早便是信了的,不然又岂会对皇帝一而再再而三地手下留情?终致落到眼下这个结局! 只不过,即便这一切是真的,皇帝当真是他唐初楼的骨肉,他又能如何?难道还能相认不成?为着江山社稷的安稳,他也不能意气用事。而如今,皇帝既知此事,又岂会容他活在这世上? 这便是皇帝之前所说那句话的真正用意。 只要皇帝一句话,今时今日便是他唐初楼的死期。 想到此,唐初楼不觉苦笑,便听皇帝问道:“朕问你,那日太后在天牢中说的那些,可是真的?” 唐初楼道:“那不过是太后安抚臣下之言,陛下您其实不用放在心上。” 他答的很快,没有花太多的时间去思索,也没有特意问是哪些话。 皇帝侧目睨他一眼,在心里轻嗤了声,缓步走回去坐下。有时候他也不得不承认,老奸巨猾自有老奸巨猾的妙处,同唐初楼这样的人说话确是要省心的多,不需要一句一句同他交代清楚,尤其是这等尴尬的事情,两下里都不能说的太明白。 而唐初楼也够知趣,没有装疯卖傻。 甚至还在有意无意顺承他的意思。 说来这也算是他想要的最好的答复了! 皇帝居高临下注目看了唐初楼半晌,也不知怎样,心头竟有些莫可名状的情绪涌动,微挑了唇道:“是么?” 唐初楼道:“臣虽愚钝,常令陛下失望,但太后却是陛下的生身母亲,母子连心,自事事以皇上为重。想是受了人挑唆,听到什么不好的传言,担心臣愤懑不满对陛下不利,一时着急,胡言妄语也是有的。” 皇帝道:“母后这番苦心,也难得相爷能够领会。那相爷又可否对朕有过不臣之心呢?” 唐初楼道:“而今天下已在陛下之手,只需收服叶家,便可稳坐江山,其余之事实无必要担心。” 他没有正面作答,想来即便是曾有过不臣之心,此际也都收敛了。皇帝也不逼他,这人向来心高气傲,叫他指天划地的立誓却是不能。也不知为何自知道这人很可能与他血脉相连,他便不忍再对他疾言厉色,遂道:“这你便无需担心,叶衡自觉年迈,已将域北军交到叶家老三手上。” 唐初楼道:“叶如诲虽有勇无谋,野心却大,陛下还是要提防。” 皇帝道:“朕知道,此事说来也该给相爷记上一功,若非相爷肯配合,叶衡又如何能入彀?” 唐初楼道:“都是圣上英明。” 皇帝道:“只是,这点功劳还不足以抵消你所犯之罪,不过念在有人拼死为你求情的份上,朕倒可以给你一条生路,就是不知你肯不肯罢了?” 唐初楼沉了半晌,道:“陛下,请说!” 皇帝并未急着说出下文,缓缓转目将地宫上下左右看了一圈,道:“这地宫寒凉,只怕委屈了相爷,只是除了此地,朕实在想不出什么地方好安置你,放你走,朕也不能放心。” 唐初楼双手撑在冰冷的地砖上,垂首许久都不言语,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听他哑声道:“谢陛下不杀之恩!” 皇帝站起身掸掸衣袖,颔首道:“那便好!如此,朕也不算食言了……” 唐初楼眼望着他转身离去,却忽道:“圣上方才所说的那人是阿瑶么?” 皇帝闻言驻足,却也只是略顿了下,便又迈步前行。 唐初楼又道:“那女子实不堪与陛下相配,陛下将她留在身边,只会惹人非议,令皇室蒙羞……” 皇帝霍地转过身,冷冷看向他,半晌嗤然道:“朕并不认为她有哪里不堪与朕相配!” 唐初楼道:“圣上如今为她的美貌迷惑,自不觉得有什么不配。” “闭嘴!”皇帝被他这句话勾起火气,勃然道,“你以为朕跟你一样?你说她与朕不相配,无非便是想说她身份低微而已,还能有什么?朕才不在乎这些。即便她曾在你府上逗留过些许时日,那又如何?朕就是喜欢她!” ☆、第88章 绝恩义(4) 地宫里重又静寂下来。 唐初楼眼望前方缓缓合拢的石门,心头终难免生出些悲凉的意味来。地宫虽大,皇帝留给他的亦不过这方石室而已。他只觉疲惫无已,阖目倚住身后石壁,脑中回响的却是方才皇帝临走前所说的那番话。 他说:“那又如何?朕就是喜欢她。” 当时他是怎么回皇帝的?他道:“皇上毕竟年轻,难免一时任性冲动。” 回的随意、轻慢,语带薄讽。 皇帝果然被激怒,反唇相讥道:“也是,相爷雄才大略,又岂会将这等小儿女情放在眼里?不然当年也不会眼看心上人嫁与他人却无动于衷,如此胸襟气魄,实在叫人望尘莫及。” 这般奚落,他竟也能坦然相谢:“皇上谬赞。” 却听皇帝又道:“朕不比相爷,做不到这般大度,也不会轻易舍弃心爱的女人,甚至是利用她。相爷说朕年少任性,朕还就任性一回了。其实朕一直都很想问问相爷,相爷当年对那位商玉姑娘有过真心么?对她,又有过真心么?” 他道:“臣已近知非之年,这些少年人的心思,只能望而羡之罢了。” 皇帝冷笑:“好一个知非之年,相爷这般冷情冷性,只怕是没有心吧!” 没有心! 呵—— 若果真无心,当初又怎能听信他母后的话?以致徘徊不定,错过了上位取而代之的最好时间,落到今日这个结局,只能在这方石室里了此残生。还要承他的不杀之恩,将身边人都拖累下水。 皇帝如今的行事之风,比他更狠几分,这算是青出于蓝么? 唐初楼长叹一声,事已至此,他也只能认命,冥冥中一切早已注定,或许这样收场最好。无论如何,输给他总比输给外人的好。这般自欺欺人地一想,心头的不甘竟也就平复了几分,转念想到余生便要困在这地宫之中,又不觉苦笑。 这时,却忽听身侧几尺外的石壁在喀喀做响。 他转过头去,便见那绘着戎装天乐图的石壁从正中处一分为二,竟现出一道门来。而那门中站着的便是之前他与皇帝谈起过的那个女人。 “阿瑶——”唐初楼蓦地坐直身子,“你怎么会在这里?” 阿瑶慢慢走过来,直走到他面前,然后就那么站着自上而下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目光沉静淡漠,与记忆里那个卑微怯懦的阿瑶大是不同,她静静地看了他半晌,才道:“阿连得知消息说相爷在这里,我们便来了。” 唐初楼很不习惯她这样看着自己,心里甚是不悦,道:“阿连呢?” 阿瑶道:“来的时候不小心落入机关,生死未卜。”这是不幸的消息,她却很平静,语声无一丝起伏,只隐隐透着冷意。 让人不禁怀疑,这样的结果本就是她所要的。 “生死未卜……”唐初楼喃喃道,到底还是痛心了,“阿连生死未卜,你竟不难过担心么?” 阿瑶淡淡道:“路是他自己选的,早知是这样的结果,他还是要来,我难过担心又有什么用?” 唐初楼一愣,由不住注目正视她,他们已经许久不曾见面,咸水行宫一别,距今日已近两月。原以为是人鬼殊途,从此再无相见之日。谁知她竟没有死,不但没有死,反而一跃为皇帝身边的宠妃。 石壁上油灯的光落在她脸上,许是有那华服丽裳的映衬,她看起来更美了,明珠美玉般夺目。 而他,却当最落魄凄惨的时候。 水性杨花!秦放歌所说果然不假。 也是,碧玉斋出来的人又怎可能忠贞节烈?当他落拓之时,转身离开另寻依傍其实再自然不过。只是,最可笑的是,她如今所依附的那个男人竟很可能是他的骨血,父子同/淫一妇人,*背德,传扬出去必令千夫所指,万人唾弃。 唐初楼想到此,脑中忽如电光石火般闪过某样东西,登时便是一震,沉声问道:“你在此多久了?” 阿瑶没有回答,只看着他。 他瞬时明白过来,这便是说方才他同皇帝所说她都听到了。 “方才的话你都听到了多少?”唐初楼神色渐厉。 阿瑶微微扬起下巴,将眼中泛起的泪雾忍回去,道:“听到了很多,该听的不该听的都听到了。”她在发抖,从见到他那刻起便无法控制地在发抖,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心冷。他与皇帝所说的那些话,她差不多都听到了。他们说的十分隐晦,她听得也迷迷糊糊。但后半部分关于她的那些话,却是听明白了的。 有些话他并没有说出口,但字里行间的轻视、鄙薄却一览无余。 这让她自心底深处腾升出一股刺骨的寒意来。 唐初楼眉心一跳,轻叹了声,似是自语般地念道:“是么?你都听到了……”既如此…那便怪不得他了。他闭目稳了稳浮荡的心绪,忽抬头望住阿瑶一笑,柔声道:“来,阿瑶,你过来。” 阿瑶有些发怔,心里疑惑,却还是身不由主走了过去。 他朝她伸出手。 阿瑶迟疑着,短短的两个月过去,他看来苍老了不少,形容憔悴,两鬓依稀可见白发。这个角度看过去,她发现他眼角的皱纹又深了几许,一道道宛如刀刻。 他有多少岁了?知非之年,也是到了该老的年纪。 阿瑶只觉鼻中泛起酸意,方才心里那些怨恨委屈竟就被漫天漫地袭来的愧疚压住了,毕竟是她对不住他在先,*他人于他不忠,尽管那并不是她愿意的,但事实俱在。他那般说她,或许只是为了劝服皇帝放过她。 他已然沦落到这般地步…… 不知不觉中,她已将手伸了过去。 唐初楼反手握住她的手,忽然一使力,她便跌入了他怀中。这不应该,她下意识地想到皇帝,皇帝看到他们如此,一定会伤心的。只是,不等她挣扎开,一股大力便扼住了她的脖颈。 唐初楼额上青筋爆出,他将双手扼在她颈中,咬着牙一点点收紧。 阿瑶只觉呼吸困难,就如同是濒死的鱼,张着嘴却喘不过气来。意识已渐模糊,浑浑噩噩中她只想:“原来,他是想杀了我!”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丢地雷的nini同学。 ☆、第89章 绝恩义(5) 死亡的阴影瞬间笼罩了她。 他一出手便是要害,可见杀她之心的坚定,竟全不念昔日的一点情分。 只是,为什么? 她想问他为什么,已没有机会,就算有机会问,又有何意义? 原来,都是她想错了。 心头有什么轰然倒塌,那些曾经的一切,像幻影般破灭。 她以为他待她总还是有那么点不同,至少是与阿芙不同的。实则……她如今才知道,她在他心里并没有那么重要,甚至都及不上阿芙。阿芙虽也死在他手上,却是误伤,而她却是他立意要杀的。 阿芙死时,他似乎还很难过,临走,还将自己的披风盖在了阿芙的尸身上。 也是,阿芙是太后送与他的,岂能与她种低贱的,从碧玉斋出来的女子相提并论,终究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棋子,若不是容貌酷似商玉,他根本都不会看她一眼。又怎么会真心待她? 若真心爱她,必不会舍得她受半点委屈。 便如皇帝,知她是为着别人而来,心里虽是恼她,亦不愿动她一根指头,而她终究辜负了他。 阿瑶只觉胸口闷胀,浑身的血液好似全都涌去了头脸,脑袋爆裂般了痛。眼前朦胧一片,好似起了场大雾,唐初楼的脸在雾里若隐若现,渐渐扭曲、变形。她张着嘴,既无进气也不能出气,就如同是濒死的鱼。 浑浑噩噩中,她想:欠皇帝那许多的情,恐怕得下辈子再还了。 唐初楼眼看着阿瑶口唇发乌,面孔紫涨,起初她还试图掰开他的双手脱身,渐渐她便不再挣扎,好似认命了般松开了手,双眼直愣愣望着他,却是空洞无神。他眼望着她眼里的光一点点涣散开来,心头竟无端端有些发紧,扼住她脖颈的双手不觉便颤抖起来。 这时,却忽听一阵脚步声自身侧那开着的石门处传来。 他手上不由便是一松,转目看时,便见唐连直奔了进来。 “相爷——”唐连见此情景,登时大惊,想也不想便上前咕咚一声跪倒,声泪俱下,“相爷手下留情!求相爷手下留情……” 他哀求着,怕唐初楼就此下杀手了结阿瑶性命,却到底顾忌着上下尊卑,只拉住了唐初楼的一只手臂,并不敢动手去制止。 唐初楼瞪着他一言不发,双手只兀自发抖,过了片刻,闭上眼长叹一声,终是松了手。 阿瑶只觉紧箍在她脖颈上的双手一松,顿时从那窒息般的桎梏中解脱出来。 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怎么也没想到唐初楼会在这当口放她一条生路。从鬼门关口走了一遭回来,到底心有余悸,眼望住唐初楼赤红的眼,只觉喉中火烧般地痛,由不住一阵后怕。当下爬起身,跌跌撞撞往前便跑,直跑到前面紧闭着的石门处方站住脚。 这时,她才发现,唐连也在。 万幸,他还活着。 想是怕唐初楼还会改变主意再对阿瑶发难,他面上神色并没有一点放松,仍拉着唐初楼不肯放。 唐初楼道:“你拦着我做什么?放开——让我杀了她。” 唐连道:“相爷,念在十二姐曾侍奉过您一场的份上,您就饶过她吧!” 唐初楼道:“饶过她,似她这等不知耻的女人,就不该活着。” 不该活着!阿瑶只觉胸口似有重锤猛击。他凭什么这般说她? 唐连道:“相爷,十二姐也是身不由己,都是……是皇上逼她的。” 唐初楼道:“那你便问问她,她是不是身不由己?” 阿瑶不等唐连说话,便开口道:“是,您说对了,我不是身不由己,我根本就是自愿的。至少皇上待我是真心的,不比相爷,从头到尾都只是利用我而已。” 唐初楼只是冷笑:“难道他就不曾利用过你?在流马城时,他不是还差点把你送给那几个狱卒糟蹋么?此一时彼一时也,就算他如今待你是真心,又有多久的真心?少年人贪图妇人美貌也是常事,终有厌弃的那天。” 一盆盆冷水浇下来,阿瑶再是坚定,也禁不住。何况流马城那件事本就是她的心结,此刻被他这般随意说来,顿时便有些绷不住。她还从未恨过什么人,但此刻她真觉得自己恨极了他:“相爷您是人中龙凤,向来都瞧不上我们这些泥淖中挣扎的蝼蚁,只是您瞧不起我也好,觉得我低贱也罢,凭什么以己度人,认定皇上也同您一样。” 唐初楼挑眉道:“难道不是?除了美貌,你觉得你还有什么资本得到皇上的宠爱?” “你……” “皇上如今年少,等他再大一些便会知道,他而今做的这些是多么荒唐可笑。” 阿瑶只觉浑身发冷,双手紧攥着拳,几乎把银牙咬碎。毋庸置疑,他瞧不上她,觉得她低贱,所以不堪与皇帝相配,会给皇室蒙羞。她这样的身份确也是不堪与他们这些上位者相配。这一点其实她早便知道,只是身在泥淖里的人,总是会向往那些无法企及的美好的东西。 越是无望便越渴望。 故而,她才自不量力地贪恋那些他曾给予她的温暖。 真可笑,枉她这些年一腔真情,却都是白付了。那些曾经的所谓的温情,不过只是浮于表面的假象。 唐连也道:“是啊,十二姐,皇上他都是在哄你呢,你可千万别上他的当!相爷他这般说……也是为了你好。” “为了我好……哈哈哈……”阿瑶真想放声大笑,唐连他是中了唐初楼的蛊么?竟然连这等话也说得出来,他就没看到方才她差一点就死在唐初楼手上吗? 唐连面上讪讪,也知先前所说的话颇有混淆黑白之嫌,但为着缓和两人的关系,却不得不硬着头皮继续说下去:“这许多年相爷待你如何,你心里也清楚,纵使方才他对你下了重手,也是因十二姐移情他人,一时气怒攻心才如此。” 阿瑶想,唐初楼真该为有阿连这样忠诚的下属而感到庆幸。 唐连真是他的好臂膀,不管怎样,他总是能为唐初楼的所作所为找到借口来开脱。只是,唐初楼杀她的理由当真是如此么?阿瑶此刻却已不信,他有许多许多的理由杀她,唯独不会是移情变心这一条,因为他根本就不曾在乎过她。 到底是何因由令他忽起杀念? 事到如今,已不再重要,重要的是她终于醒悟。 她瞧着唐连,心想,从此后他们姐弟二人只怕真要成陌路了。 “你说的不错,阿连,可是就算皇上他哄我又如何呢?我偏偏愿意上这个当。”阿瑶说这话时一直望着唐连,再不朝唐初楼望上一眼,她想,从今往后,她恐怕再也不会想看那个人了。 作者有话要说:哎,每次写的都跟想的不一样,也真是叫人着急啊! ☆、第90章 心悲摧(1) 阿瑶毫不犹豫地将唐连的话顶了回去,不留任何余地,直接断绝了他又想充当和事老的念头。事已至此,他还在想什么?还想她低头陪个不是便能将中间那许多龃龉揭过不提,从此后各自相安无事? 他这是在白日做梦么? 她与唐初楼已然撕破了脸,岂是他几句话便调停转圜得过来的?何况凭什么又是她低头?难道就因为她出身低微卑贱,便一再被他们践踏? 经过了方才的生死挣扎,她怎么咽得下这口气? 绝不可能! 唐连一时无言,眼望着她,面上大有难堪之色。 这时,忽听身后石门轧轧作响。阿瑶回转头去,竟见那紧闭的石门缓缓朝上升了上去。随着石门的开启,她看到前方空旷的殿堂,尽头处数层石阶后的丹墀上笔立一人,正是皇帝。 阿瑶眼望着那人,她曾讨厌过、害怕过他,但此刻她看着他,竟有些激动,头一次觉得他是可亲近、依靠的人。究其根源,怕与先前他与唐初楼在这石室里说的那些话不无关系,她一颗心怦怦跳着,眼中有些热,几乎是不做二想地,撩起裙裾便朝他奔了过去。 唐连在后喊她:“十二姐……” 她顿住脚,回头看他一眼,稍许的犹豫后,还是继续朝前跑去。 唐连眼见她离自己越来越远,心里也自悲凉,知这一次,相爷到底还是将阿瑶逼走了。 唐初楼冷笑道:“你如今知她是什么样儿的人了?”忽地伸手,一把便将唐连腰间玉箫拽了出来,对着阿瑶的背影便要按动机括。 唐连大惊,腾身站起张开双臂挡在他前面,道:“相爷,放十二姐一条生路吧!” 唐初楼道:“让开,否则我连你一起杀。” 唐连道:“相爷到底为何非要杀十二姐不可?” 唐初楼道:“她跟谁都可以,独独不该惹上皇上。” 唐连一瞬好似想明白了,他朝唐初楼伸出手,道:“既如此,那便由我去吧!我去杀她……” 唐初楼没想到他竟会如此说,不由一怔,怀疑道:“你会狠得下心杀她?” 唐连道:“她已经走远了,这玉箫里的暗镖射不了那么远。还是我去,十二姐她不会防着我……” 唐初楼半信半疑看着他,将那玉箫还给他,却忽见那石门喀喀响着往下坠,不由嘲讽一笑:“你也不必哄我,这门就要关上,我想杀她却也是杀不成了。” 唐连回过头,见那石门只差一尺左右便要合拢,当下矮身往那门缝中一滚而出。 外面的殿堂看着空旷,其实并无多远,阿瑶很快便到了那丹墀之前。将要上台阶时,却是迟疑了,眼看着居高临下俯视着她的皇帝,她心里竟有些忐忑起来,越是靠近他,便越是不安。 或许是有些近情情怯,但更多的却是因愧疚。 “皇上……”她的声音微微有些发哽,一时竟不知该如何面对他。 皇帝的面色并不是太好,一双眼阴沉沉的,看得人心里发憷。阿瑶不觉便转开了眼,到底是心虚,竟不敢与他对视。 她心下不由打起退堂鼓,方才迈上台阶的一只脚也悄然缩了回来。 “十二姐不在禅房里歇息,来这里做什么?”皇帝冷冷看着她问。 “我……”阿瑶说不下去,她原是想说什么的?她不能否认方才那一瞬心里涌动着的情潮,见到皇帝的那一刻她只想奔到他面前,告诉他她所做的一切是多么糊涂,对他的真情厚意,她有多感激,她心里许许多多的想法,她想全部都告诉他。 可是,临到事情头上,当她看到皇帝冷冷的脸,再听到这句掷地有声的质问,方才所有的想法顿时便一哄而散。她怔怔望着他,只觉脸上火烧一片,仿佛给人狠狠打了几个耳光一般,而心里的热度却在渐渐冷却,唐初楼方才说过的话霍然在脑中响起:你除了美貌,还有什么资本可让皇上宠爱?皇上如今年少,等到再大一点就会知道而今所为是多么可笑…… “为何不回朕的话?”皇帝又道,语声里满是嘲讽,“你心里到底还是放不下他是么?竟然不顾生死安危都要闯到这里来……” 阿瑶张了张嘴,想要辩白,却发现事实本就如皇帝所言,凭她怎样辩白都是枉然。 皇帝深深看着她,语声越发沉噎:“十二姐,你到底有多狠心?才会这般罔顾朕的心意,一而再再而三地践踏朕的一颗真心。” “不……我没有这样想过!” 阿瑶使劲摇头,想跟他说,她并没有想过要践踏他的心,却被忽如其来的一阵打斗声打断了,掉过头看时,便见唐连正与杜汶、江天成二人刀来剑往。跑出来时她一心只想着皇帝,并没有留意周围,这时才发现殿堂四下都是坚甲利兵的羽林卫。 纵使唐连武功高强,在这样的包围下又如何能够全身而退?如今又有杜汶、江天成二人在,她与唐连都是由碧玉斋出来的,自然知道身为一斋之主的江天成武功是何等高深,杜汶或许唐连还能对付,加上江天成,就难说了。虽则这几年唐连跟着唐初楼学了些本事,但比之江天成如何,阿瑶心里也没底。 只是眼下这情形,于唐连定然不利。 阿瑶只怕唐连有个好歹,一时心乱如麻,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她转头看向皇帝,忍不住出声叫他:“皇上……” 皇帝却是冷冷地,目光紧盯着殿中激斗的三人,像是没听到般并不理会她。 她只得拾阶走上丹墀,离他近些,想伸手去挽他手臂,犹豫来去,终是没伸出手去,只仰头望着他,乞恳道:“皇上,求您放了阿连吧!” 皇帝不做声,过了好一阵,才垂目看向她,道:“你只有这种时候,才会不顾颜面来求朕!为了唐连、为了唐初楼,你什么都肯做是不是?” ☆、第91章 心悲摧(2) “他们在你心中果真就如此重要?”皇帝接着又道,语声沉重的让人几乎无法承受。 阿瑶无法回答,亦无那么多时间解释。唐连在她心里毋庸置疑是重要的,虽则两人这一阵为了唐初楼的事时有争执,但儿时情义怎可能是说没就没的,至于唐初楼,那便是另一回事了。只是眼下最为要紧的并不是这些,当务之急是要制止这混乱的局面,解除唐连的窘境。她实在没心思再去想别的事情,何况她与唐连所有的感情也是皇帝所无法理解的,三言两语又如何说的清楚。 “皇上,您先让他们停下来好不好?”她只能这样哀求他。 ?皇帝望着她,只觉失望至极。他反复地问她,想要的无非只是她的一句话,可她就连他这么个小小的奢求都不能满足他。 他也知道她维护唐连,知道今晚若是唐连来找她,她拒绝不了。来这塔楼之前他甚至想过要在她住的地方多部署点兵力,好阻止她跟着唐连走。但也就仅仅是想了想而已,那个念头很快便在脑中滑过,他终究还是没这么做。 之所以没这么做,并不是出于信任,而是因着心里那一点可以说是侥幸也可说是卑劣的小心思。他就是想确认一下她对他到底怎样?若她对他真有情意,终会顾忌他一二,不会做出令他伤心难过的事来,但她到底还是让他失望了。 她真是一点也不在乎他,就只顾着那该死的唐连,为了唐连,她可以不顾脸面自尊。眼看她慌张失态的模样,皇帝只觉胸口憋闷的难受,她都不肯回答他问的话,他又凭什么满足她的要求? 他别过脸,不想再看她,只冷冷看着大殿中。殿中三人此刻斗得正紧,在杜汶和江天成的夹击下,唐连已处下风,左支右拙频露败相。皇帝唇角浮出抹鄙夷的淡笑,暗自下定决心,这个人屡次触犯他的禁忌,这次他绝对不会放过他,不管是谁求情都不行。 阿瑶见他不予回应,便知此番求告无望,心灰意懒下掉头便往台阶下奔。求人不如求己,这种时候只有靠她自己了。阿瑶心里也憋着股气,不免有了破罐子破摔的想法,大不了她赔上自己一条命便是。 她跑得有点急,一脚跨出去踩住裙裾,脚下一绊,身子便往下栽。得亏她身手了得,抢在滚下台阶前挺腰一弹,如此才未摔倒。皇帝也在此时赶过来,一把将她捞入怀中。 阿瑶待要挣扎,却觉身上一麻,便再动弹不得。 皇帝竟在方才那一瞬出手封了她的穴道。 她用气想要冲开,却发现根本就提不起真气,一时气得浑身发抖,连话都说不出来。 皇帝贴着她耳根道:“十二姐还想做什么?想去救那长着张女人脸的妖人么?想都别想!” 阿瑶急道:“就非得要拼个你死我活么?” 皇帝道:“他自己送上门的,怪得了谁?”说着话竟将阿瑶打横抱起,回身便往殿门口走去,唐连他是必杀的,只是没必要让她看到这血腥的一幕。 “皇上——您不能这样!”阿瑶察觉他的意图,越发着急,“放我下来,我不走……求您放我下来啊!” 皇帝却是铁了心,对她的哀告根本不予理会。 唐连虽在唐初楼面前自请去杀阿瑶,实则却是打的另外的主意。在石门将要落下的那瞬,他决定出去直接杀了皇帝,即便之后相爷怪责惩罚,但木已成舟,他便是死也值得了。至于阿瑶,皇帝既死,她没了念想,便也只能回到相爷身边,相爷与她到底有这许多年的情义,没有皇帝从中作梗,两人放下心结,总是有机会重归于好。 只是等他出来后才发现要杀皇帝其实很难,因为他根本就近不了皇帝的身。石室外面早有重兵层层布守,他一出去,羽林卫们便呐喊着一窝蜂地涌了上来,将他团团围在中央,与此同时,杜汶与江天成也迎面杀了过来。 杜汶、江天成来势汹汹,双剑齐上,霎时便将他裹在了密不透风的剑网中。 唐连一看这架势,就知道自己今日是决计走不出这地宫了。而且,皇帝也不会让他活着留下。不然也不会命杜汶、江天成两人联手对付他。他的武功是唐初楼手底下最高的,之前在鬼王林也曾与江天成、杜汶短兵相接过,自忖应付他二人不成问题。只是他旧伤未愈,身手便要大打折扣,如今这殿中又有这许多羽林卫相帮,这一战属实凶险。 只是事到如今,他已别无选择。只有拼死一搏,以最快的速度杀出条血路冲到皇帝身边将他干掉,再不济也得阻止他带走十二姐,总是不能让皇帝称心如意才好。 他没想到今日这一战会如此艰难,许是旧伤在身的缘故,他几乎拼了全力也冲不出包围圈,反被江天成、杜汶二人逼得步步后退。他红着眼奋力搏杀,额上汗如雨下,心知今日杀皇帝的愿望只怕不能达成,不免生出几分苍凉的绝望来,几次欲发暗镖去射皇帝,都因阿瑶在前挡着,怕准头不够伤了她而放弃。 正是心念浮动,却见皇帝抱着阿瑶转身要离开,顿时大急,他极是不甘,由不住大声呼道:“十二姐——”只怕会错过最后的机会,他再顾不上自身安危,横过玉箫,朝着皇帝那方按动机括,数枚暗镖便射了出去。 如此一来,他身前空挡大开,杜汶一剑抢上,肋下便着了一剑,顿时血流如注。 江天成未料唐连不顾生死竟行此险招,眼见暗镖激射而出,面色便是一变。虽说此处距皇帝所在甚远,中间又有羽林卫保护,但他还是不放心,立刻飞身抢到了半空,挥剑去打唐连射出的暗镖。 暗镖被他打飞几枚,另几枚被几个身手不错的以长枪拍下,纵使如此,仍有几枚漏网之鱼,嗖嗖嗖射入人群,几名羽林卫来不及闪避,中镖惨叫着倒下。 只是万幸没有射中皇帝。 江天成大松一口气,辄身回去,见唐连满身是血,已被杜汶逼得节节后退,根本就无暇顾及后方防护。当下飞起一脚,直踢唐连后心。 唐连耳听得后面急劲的风声,已是躲闪不及,电光石火中只来得及拧身在半空一转,硬生生从两人的夹击中逃过这致死一击。 那边阿瑶听到唐连喊她,想要挣扎下地,却是不能,只向皇帝哀求道:“皇上,求您了,您就放我下来吧!” 皇帝紧闭着唇一声不吭地只管往前走,面上神色却愈发阴沉。 这时便听一片混乱里嘭地一声响,内中还隐约混杂着唐连痛楚的闷哼声,他一定是受伤了。阿瑶只觉五内欲焚,道:“你要再不放我下来,我便咬舌自尽。” 皇帝终于顿住脚,眉头微微皱起,躬下身半曲起一条腿将阿瑶放在膝盖上。阿瑶以为是方才那句话起了作用,正欲松口气,却见他腾出一只手朝她颈中便是一点。阿瑶登时明白过来,却已晚了,她别说要咬舌自尽,便是连动一动口唇说句话的机会都没有了。 她心头大恨,瞪眼狠狠盯住皇帝。 皇帝却是轻轻一笑,道:“十二姐若不说,我都忘了此事呢!多谢十二姐提醒。” ☆、第92章 心悲摧(3) 皇帝将阿瑶重又抱起,快步往外走。偏偏唐连那厮阴魂不散,方走至殿门口,便听他又在声嘶力竭地喊:“十二姐,你不能走!” 若是阿瑶不在此处,真想亲手结果了他。 皇帝正恨的咬牙,就听唐连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而手中抱着的阿瑶却忽然面色发紫,竟自口鼻里涌出鲜血来。 皇帝登时大惊,当下止步将她放下,伸指在她腕上一探,顿时变了脸色。 她为了冲开被制的穴道,竟冒着自绝筋脉的危险,引体内真气倒转到百会穴,这么做无异于是自戕。 皇帝吓慌了神,忙不迭解开她身上穴道。心里又恨又怜,却是没奈何,她为了唐连竟能连自己的命都不要,也真是够狠! 阿瑶手脚一得解脱,二话不说,连口鼻流出的鲜血都来不及擦,就往唐连那边奔去。也不知是不是刚才体内煞气冲撞令筋脉损伤的缘故,真气乱走,丹田里却是空荡荡的,脚下发软,竟似有千斤重,短短的一段路走下去竟是汗如雨下。 沿途的羽林卫想是已得皇帝示下,见她过来,自动让了条路出来。 殿中的打斗已然停止。 唐连以玉箫杵地,单膝半跪在冰冷的地砖上,身下一滩血红。 阿瑶跌跌撞撞地走到唐连跟前,蹲下身伸手去抚他的脸,他的脸上此刻一丝血色也无,苍白的就像是一张纸,唇角边还残留有一抹醒目的血痕。 “你怎么样?阿连……”她颤着手帮他拭去那抹血痕,强自将心头强烈的不安压下去。 唐连却扬唇看着她一笑,微喘道:“十二姐,你终究不是无情之人……你的心肠总是这么软……小时候我惹了祸事,总是你来救我,你待我这般好,我又怎能……”怎能杀你?他将后面的话咽回去,喉头发噎,竟是再说不下去。 阿瑶不知不觉流下泪来,摇头:“阿连,你别这么说,这些年来,你也待我很好。”她觉得心酸,只是此际并非是说这些话的时候,她抬手抹掉脸上的泪,将手伸到唐连肋下,想将他扶起来,“阿连,我们不说这些,我们走,离开这里,永远也别管这些是非恩怨可好?” 也不知是不是方才真气逆转损耗内力的缘故,她使足了劲,也未能撼动唐连半分,手上却黏黏腻腻湿乎乎沾满了血。她将手收回来,低头看手掌上猩红的血色,只觉背心一阵阵发冷,竟有一种刺骨的哀凉。 唐连惨然笑了笑,道:“十二姐,你别白费力气了!我今日是走不出这地宫了。” 阿瑶说不出话来,眼噙着泪只是摇头。 唐连道:“十二姐,我就要走了,临走前想求你一件事,你能不能答应我?”他目不转睛地看着阿瑶,眼见她哽咽着点头,方转目看向正在一步步朝这边走来的皇帝,唇角扬起,露出挑衅的一笑,“答应我,别跟他在一起!” 阿瑶愣了愣,明白他这意思是要她别跟皇帝在一起。她恍了恍神,心头竟隐隐生疼,有那么一瞬的不舍犹疑,却还是道:“好,我答应你!” 唐连面上露出满足的笑容,眼中有杀意一现而过,忽抬手将玉箫对准已将走至近前的皇帝,便要按下机括。却不知江天成早防着他这一着,不等他按下机括,挺剑往前便是一刺,只听噗地一声,长剑顿时从他后心直贯入前胸。唐连整个人如同中了定身法般蓦地僵住,欲要按下机括的手指颤了两颤,到底没有力气按动它。 半晌,他才咳了一声,血立刻顺着他嘴角涌了出来。 他却看着皇帝哈哈笑出声来,也只笑得两声,手中玉箫便叮地落在了地上,跟着头缓缓垂落,就此再无半点声息。 阿瑶像是傻了般看着他,过了会,才试着去碰了碰他:“阿连——” 她轻轻唤他,他却垂着头不肯回应他。 “阿连——”她把声音又抬高了些许。 唐连仍是没有反应。 皇帝再看不下去,过来要抱起她。她哪里肯,拼命地挣扎,一面又去拽唐连,混乱中,唐连的身躯轰然倒下。 阿瑶眼看着唐连倒下去,终于撑不住崩溃,“啊”地尖叫一声,只觉五内中血气翻涌,咳出一口血,人便晕了过去。 醒过来时,人却已不在地宫当中。 皇帝在她昏迷的时候已将她带到了之前她歇息的那间禅房。 她躺在床上,透过低垂的帷帐,隐隐看到皇帝笔立的背影。 他正与太医问话,语声低沉略带几分焦灼不耐:“这么说,她这一身武功便算是废了?” 太医回话道:“她体内真气相冲,损及根本,已不适合再练武。只是,臣以为这位姑娘之前所修武功太过阴毒,并不利生育子嗣,就此来看却也未尝不是件好事。” 皇帝许久都未做声,末了却问:“她如今没有性命之虞么?” 太医道:“性命而今并无大碍,只是此次内伤令她本元大损,恐要花些时候调理,好生将养才是。” 皇帝默了片刻,朝他挥一挥手,道:“朕知道了,你下去开药吧!” 待太医退下,他又在当地站了片刻,心头百般滋味,喜忧难辨,一时难以尽述。半晌,他才转过身朝床帏里走去。撩开帷幄的那刻,皇帝竟有些迟疑,他不得不承认他此际后悔了,他真不该那般着急取唐连的性命,倘若他当时再稳沉一些,便不会给她亲眼看到唐连的死。 如今大错已经铸成,后悔却也无济于事。 皇帝满心踌躇,到底还是硬着头皮走了进去。 阿瑶见他进来,便挣扎着要爬起身来。 皇帝赶上前将她一把扶住,道:“怎么就起来了?”歪身坐在床侧,一手揽住她肩头,让她靠在自己胸前。 他的胸膛宽厚温暖,叫人留恋。阿瑶却不敢依靠,想及唐连的死,便觉万箭穿心,他是杀人凶手啊!这叫她如何能心无芥蒂地与他温存?只是身不由心,她此刻武功全无,又有内伤,竟无力推开他。 “阿……阿连在哪儿?”阿瑶认命般闭了闭眼,出声问他。 皇帝胸中陡然就升起一团火,这就是她醒来的第一句话,阿连阿连,她到底有完没完,那妖人究竟有什么好?让她这般心心念念地放不开?只是虑及她的内伤,他还是强自将火气压下去,道:“你身上有伤,太医说不可殚思竭虑,要好好将养才是。” 阿瑶苦笑,她能不殚思竭虑么?若是阿连不死,她与他或许还有机会。可如今阿连死了,死在他手里,那些前缘往事,便只能统统付之一炬。她强撑着往前挪了挪,伸臂抵住,将彼此间的距离拉开。这么小小的动作便已耗费了她全部的力气,一时浑身是汗,气喘不已。 皇帝终于耐不住了,道:“你这是逞什么能?” 阿瑶侧转脸看向他,道:“皇上,您放过我吧!” ☆、第93章 心悲摧(4) 许久,皇帝都没有做声,可原本虚托住她右肘的手却慢慢地收紧。 他深深吸了口气,想要平息胸中的怒火。却事与愿违,那怒火非但没被压制住,反而越烧越旺,最终喷涌出来。他蓦地伸手握住阿瑶双肩,将她扳过来,双目因怒火微微发红。 “为什么?”皇帝的声音微微有些发颤,“为什么每一次都是这样?每一次你都会站到他们那边去,你就这么放不下他?还是你放不下的并不是他,而是唐连?阿连……阿连……总是这个人,为了他,你真是一点点脸面都不肯给朕。你说……你说,他到底是你什么人?不要跟我说什么姐弟情深的鬼话,朕不信!你这般一而再再而三地为他倾心尽力,连命都能不要,若非是心怀恋慕,又有谁肯做到这一步?” 阿瑶气的浑身发抖,一张脸因为愤怒和激动涨得通红:“你这是血口喷人,根本……根本就没这回事!” 皇帝瞪着她道:“没这回事?你还敢说没这么回事……朕真是看错了你,原来你们……竟有这等龌龊事……” 阿瑶愕然看着他:“你到底在说什么?” 皇帝简直要被自己的臆想弄疯了:“还有秦放歌,上次他为何要去偷偷找你?你是不是同他也有过……什么?” 对于秦放歌一事他本是打心底里都不肯信的。但眼见阿瑶的脸色在瞬间变得惨白,心头绷着的那根弦顿时便断裂了开来。 这竟然是真的! 他放在心头疼爱的,竟是这样一个女人!皇帝只觉浑身的血都冲到了脑中,一时恨的牙齿都在打战:“你竟果然与他……十二姐,你好……你真好啊。呵……不如说说看,你究竟有过多少个男人?嗯?一女三……数夫的滋味如何……” 一语未毕,脸上便“啪”地挨了狠狠一记耳光。 “住……住嘴!”阿瑶眼中盈满泪,哆嗦着双唇嗫嚅,尚未收回的手仍自在半空颤抖。 他怎么可以……怎么能这么说她? 皇帝的脸被打的偏向一边,面上火辣辣的,很快腾起几个红红的指印。 室内倏然静了下来。 一片静寂中,只听到皇帝极力压制着的粗喘声。 也不知过了多久,皇帝忽然霍地站起身来,背对着阿瑶站了好一阵,好似身上的力气被抽干了般,许久才抬脚慢慢地朝外走了出去。 阿瑶眼中的泪一颗颗悄无声息落了下来。泪水模糊了视线,令她无法看清帐帷外那渐渐走远的身影。有那么一刻她非常想爬起来冲出去拉住他,但一想到唐连的惨死,伸出去撩开帷幕的手便缩了回来。 房门吱呀打开继而砰然合拢。 稍后,便听华公公尖着嗓子高声吩咐回宫。 一通忙乱之后,外面安静下来。这期间再无任何人进来打扰过她。 他走了。 并如她所愿,放过了她。 她那一巴掌算是彻彻底底底将他们间的缘分打断了。 外面的天还黑着。阿瑶眼望着黑沉沉的天,只觉心头茫然一片,竟不知出路在哪里。她这一生的路好似已走到了尽头,唐连一死,她还有什么可留恋?想想自己这辈子也真是够悲哀,半生为人驱使利用。既无父母疼爱,也无亲人可依靠,与唐连也算是同病相怜,一路相扶相持着走来,不是亲人却胜似亲人,却不成想他竟舍下她就这般去了。 想到唐连的死状,她心里便一阵阵揪着疼,眼泪不停地下落。 有唐连的死横亘在中间,她想她恐怕是再也无法原谅皇帝了。 哭了一阵,她挣扎着下了床。她得去找唐连,皇帝那么恨他,必不会叫人好好安葬他,也许早便命人把尸首扔去了野地。他在这世上时孤苦无依,连个家也没有,总不成死了还要孤零零地陈尸荒野。她要去将他的尸骨收殓了,请人做法事替他超度一番,让他下辈子投去好人家,别再受这一世的苦。 只是等下了地,阿瑶才知以她眼下的身体状况根本就做不到这些。 她伏在地上,想起之前皇帝与太医所说的话。她的武功……当真是全废了?她不愿相信,可丹田里确实空虚一片,提不起气不说,连七筋八脉也好像走了位置。 阿瑶想,上天待她可真不薄! 她心里又悲又苦,想要放声大笑,却连笑得力气都没有。 后来还是这寺里的慧能主持进来,把她从地上扶了起来。皇帝虽已离开,但因着她与皇帝的那层关系,慧能也不敢薄待她,一面吩咐人端来汤药,一面道:“姑娘内伤不轻,眼下还行动不得,还需好好将养些日子才是。” 阿瑶哪有心思将养,只问他唐连在何处。 那慧能却说不知,仍是劝她好生养病。阿瑶见他说话时神色间迟疑不定,便知他在推诿隐瞒。有心自己去寻,奈何抱病在身,无法亲力亲为。她心里着急,却又别无他法,便也不管那些汤药是不是有用,每日里但凡送来,便咬着牙往嘴里灌,一面苦苦求那慧能。如此苦求了几日,慧能终没能撑住,告诉她说唐连并未被抛尸荒野,尸身现仍搁置在地宫里还未入殓。 阿瑶又是惊恼哀恸又是诧异。皇帝对阿连恨之入骨,又岂会容他陈尸于地宫当中?那可是佛家圣地。 却不知皇帝却不是拘于这等小节之人,若不然也不会将唐初楼囚在那地宫中。之所以将唐连陈尸其中,自是因恨极了他。他实在未想到唐连这厮到死到死还要摆他一道,害阿瑶与他反目。若依皇帝的意思,当日就该将他斩成八块,暴尸于城头上才能解恨。但碍于阿瑶,他还是忍下了这口气,只是事因唐初楼而起,他便将这火一并烧到了唐初楼头上。 慧能当日其实便在现场,他自然无法告诉她,当日皇帝是如何吩咐的。皇帝道:“既然他这般忠心于相爷,便叫他死后也陪着相爷好了,如此相爷也不至于寂寞,倒是两全了。” ☆、第94章 别亦难〔1〕 几日后,阿瑶身体稍好些,便着手处理唐连的丧事。 慧能不予阻拦不说,还指派了寺内僧人相帮,她也就只动动嘴而已,并不需亲力亲为。这般看来,皇帝在这件事上多是松了口的,否则慧能也不敢如此。不管皇帝怎样狠心,到她这里,总是留了那么几分余地。他待她不可谓不好,她对他也并非无情,只是中间隔了太多太多的事情,又如何能在一起?说到底还是没有缘分。 过了这么些天,她的心境已平静许多。 那些积聚在心头的愤怒和怨恨已渐淡去,留下的更多是一种来自心底深处的无奈和感伤。 唐连是尊佛家之礼焚化的,所谓涅槃重生,无外如是。 她没想到的是在这期间唐初楼会托人给她带话。带话的是负责去地宫给唐初楼送食水的僧人,他对阿瑶道:“唐施主让我给女施主带句话,他说阿连的家乡在襄州,女施主若心疼他的话,就请送他回家乡。” 阿瑶冷笑,问他道:“他还说了些什么?” 僧人道:“他还说,等到了襄州,便请女施主留在那里,再也不要回来。” 阿瑶道:“若我不这般做,他是不是便会杀了我?” 僧人摇头道:“唐施主只让我带前面那两句话,至于其他,便没有再说了。” 阿瑶道:“你回去告诉他,我留在何处是我的事,与他再也无关。还有,你帮我问问他,这许多人为他丧命,他心里可有一丝一毫的愧疚?” 超度完唐连的亡魂,阿瑶已无必要留在慈恩寺。京师之内并不是她能呆的地方,只是该去哪里?她也是茫然一片。 最终她还是决定将唐连的骨灰送去襄州。 她花了几日的时间准备行装。由京师去往襄州恐有月余的路程,长途跋涉自然得有代步工具。阿瑶便请慧能出面托人帮买了匹马,原想着她那点银子买不到什么好马,可等慧能将那马带到她面前时,她便呆住了。那哪里是寻常马市上能买到的,分明是皇家御苑里的御马。她便知道这事终究还是皇帝在暗中操作,包括唐连的丧事,只怕都是他插了手的。 既然从头到尾都得了他的关照,如今再为着一匹马来计较,未免便太矫情了。索性只做不知,带着盛装唐连骨灰的瓦罐上了路。 为着方便出行,她改换了男装,黑氅青衣毡笠,尽量不显眼。 相较慈恩寺内的清宁,外面可就不那么平静了。街头巷尾议论的都是近日来朝中的变故。帝相之争引发的诸多争端变成逸闻趣事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只是在这些谈资里,一朝权相的结局并非如事实中是被囚在某处,而是被人说成了畏罪潜逃。 也不知唐初楼本人听到这些作何感想?也许他早就该想到有此一天。皇帝这一手实在是狠,当然若将唐初楼与皇帝颠倒个个,唐初楼所为只怕并不比皇帝要好多少,说不好比皇帝下手还要狠辣。所谓是非曲直黑白,在这诡谲多端变化莫测的朝堂上原本就是一个笑话。 而人们说的最多的便是前两日在菜市口被处决的那几个刺客。阿瑶听着总觉像是泛香、承平他们几个。据说他们妄图在皇帝郊祀祭天之时行刺不遂,被宫中禁卫拿下。这样大逆不道的亡命之徒自是死路一条。 与唐初楼过从甚密的几个朝廷大员也被连累,中书侍郎鲁隐、京兆府尹厉霄、御史大夫苏季苌等人,皆被贬黜,抄家的抄家、流放的流放。京城之中一时风声鹤唳,闹得人人自危,再无人敢替唐初楼说话,甚至还有那心坏的,这当口上落井下石的也不在少数,人情冷暖可见一斑。 当然,趋利避害是人之天性,倒也无可厚非。唐初楼有此结局说来也是他咎由自取,只是白让阿连枉送了一条性命。 出城时还算顺利,并未遇有被人阻拦之类的事情。阿瑶在松了口气的同时心里竟泛起些许失望。 到得护城河对面,她勒住马回头看向这座她生活了三年多的城池。想起一年多前她也曾在此回头伫望,只不过那时她是被人驱逐不得已才离开,心里不甘,总想着有朝一日还会再回来。 可这一次,她却是再也不能回来了。 阿瑶仰脸久久地朝皇城方向看着,虽然从这个角度看过去看不到什么,但她还是近乎痴迷地看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才注意到有雪落了下来。她将大氅上的风帽掀起戴在头上,掉转马头将要离开的刹那却看见城楼上有道熟悉的身影。 隔着一条护城河的距离,她清楚地知道那扶着城墙垛子往她这边凝望的人是谁。 眼望那道赭黄色的身影,阿瑶心里到底由不住震动,一时泪盈于睫。两人便这般一上一下隔河相望,有一瞬她几乎动摇,想要打马返回,却被“叮”地一声脆响止住。那是马鞭无意碰到行囊中盛装唐连骨灰的瓦罐发出的声响,她顿时如梦初醒。 唐连临死前的哀求如魔咒般在耳边轰响:“十二姐你答应我,不要跟他在一起……不要跟他在一起……一起……” 她痛苦地闭上眼,感觉到眼泪从颊上滚落的冰凉,到底是冷静了下来。 他们终究是两个世界的人,即便没有唐连的事在中间阻隔,也不该在一起。 许久她才又抬起头,饱含热泪凝望着那道俊逸挺拔的身影,在心里一遍遍默念着他的字:“秀之,秀之……我欠你的便等来生再还你!” 皇帝在城楼上眼见阿瑶打马离开,便知她已做好了决定,她对他向来便如此狠心,这也是意料之内的事情,可他还是被狠狠地伤到了。 看着那一人一马渐渐远去,他猛地一拳砸在墙上。 杜汶吓了一跳,见他埋着头塌着肩静静站着,一副黯然神伤的模样,也颇有些感同身受,犹豫了会,还是上前道:“皇上,不然还是让人去把娘娘追回来?” 皇帝好一阵才抬起一只手,略显费力地摆了两摆,哑声道:“算了……让她走吧!” 他总不能一辈子绑着她拘着她,她要走,便让她走好了。 ☆、第95章 别亦难(2) 阿瑶走时确是没一点想过要回来的。只是世事难料,她没想到的是自己竟会在路上病倒。 其实她的身体自那日在地宫重伤后,便明显差了许多。虽有皇帝留下的汤药诸多调理,无奈已伤及根本,又岂能在短期内完全恢复? 以她目下的身体状况,就不宜乱走乱动,原该再养上一阵子的。偏她急着要走,外面天寒地冻,她又连日不停赶路,弄得自己疲累不堪,如此内外交困,病邪乘虚而入也是在所难免,何况她如今的身子骨还这般虚弱。 起初阿瑶只觉得身体轻飘无力,她只当是之前的内伤所致,在客栈歇了两日,略觉好转便又上路。故而等到她察觉身上犹如火炭,发着高烧时恰恰是在冰雪皑皑的路上。 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她想找个地方休息一阵都不行。她想要喝口水,但水囊中的水已被冻成了冰,根本就倒不出来。 她那时大约是烧糊涂了,竟就跳下马来就在雪地里捧了雪往嘴里塞。恍惚中她好像听到有人在喊她的名字,循声望去,眼前却是模糊一片,隐约看到数个人影晃动。 再之后她眼前一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等醒来的时候她便躺在了叶如诲去往京师的马车上。也是她命大,正好遇上叶如诲奉旨回京述职,这才没冻死在雪地里。 所以她如今是在走回头路,与她想要去的地方背道而驰? 阿瑶万没想到事情竟会有这样的转折。当然照她自己的意思那是打死都不能回去的,不过这时节却不是她能做得了主的。 所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她这一病便是数日,最初的几日差不多都处在昏睡当中,即便有明白的时候,也都是一瞬间的事情。 故而等她意识完全清醒时,人已被叶如诲带入了京城。她被安置在叶府别院。许是因了皇帝的关系,叶如诲对她十分客气,态度与以往有了很大不同。每日里嘘寒问暖,难得和气。 他那里一意奉承,阿瑶这里却如坐针毡,一心想着要走。只是既进了叶家,又岂是那般好走的?看到别院内外那许多的守卫,阿瑶便知自己这是被叶如诲变相软禁了。这等严密的防守,莫说她如今武功全无,便是换个武艺高强的来,只怕也难以走脱。 自然,他说的话还是格外好听的,以致听在阿瑶耳中,都禁不住有些诧异了。才知当初那心冷如铁,动辄恶言相向的叶三爷也是能舔着脸说出这等软语温言的。 只是话里话外软硬兼施恩威并济,骨子里仍是相当强硬,并不容人违逆。 最关键他手上有她所在意的底牌——当知道唐连的骨灰瓮在他手上时,阿瑶不得不为此低上一头。 她心里很明白,叶如诲救她的目的不纯。但毕竟总是她的救命恩人,出于感激,她也不好直接跟他翻脸,只是将自己要走并要回东西的意思委婉道出,探他口风再做打算。 叶如诲倒也没有揣着明白装糊涂,闻言道:“姑娘如今身体尚未完全恢复,太医嘱咐要好生将养些时日,近些日子恐怕无法再出远门,否则落下个病根,日后再难调理回来。至于姑娘说的那东西……便由我暂时替你保管吧!那等污秽邪物,最是折损阳气,总不好近身带着,何况姑娘这身子还未大好……” 一席话说完,却也难挑什么错处。 可他那般说故去的阿连,听在耳中让人心里格外不舒坦。只是人在屋檐下,她心里虽不悦,却也不能不暂时忍耐一二。 阿瑶微垂下眼抿唇静了片刻,到底没忍住,出声反驳道:“那不是污邪秽物……”那是阿连啊!但这话却是不能说出口的,她也知道叶如诲他们有多憎恶仇恨唐连,便道,“那是……要送去襄州的,还请三爷将它还给我。” 叶如诲道:“既是要送去襄州,便更好办了,是交予襄州何处什么人手里?姑娘交代一声,我回头着人办了便是。” 阿瑶颇悔方才口快,阿连的事情自是她自己办才会放心,又怎能交由叶如诲去办?只道:“阿瑶在府上已很叨扰,又怎敢偏劳三爷?” 叶如诲道:“何来偏劳?姑娘也太客气了。说起来咱们也有这许多年交情,如今你又记在二哥名下,一笔写不出两个叶字,终归都是一家人,姑娘又何必见外?” 阿瑶听他这般说,不由默然。她原以为皇帝对外宣称她是叶家的女儿不过也就是一说,却不想他还真叫人把她记在了叶如轩名下。这样她与叶如轩便是名义上的父女,这等事体,按说也该做个经办的仪式为证,最不济也该让她与叶如轩见上一面。但皇帝却只在她面前略略提了提便罢,想来私心里并不愿她与叶家有什么来往和纠葛。 叶如诲又道:“早先因着秦兄弟的事,我对姑娘多有冒犯,还请姑娘见谅!其实我那也是……” 阿瑶听他提及秦放歌,心里便有几分反感,不由打断道:“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我并未放在心上。” 叶如诲颔首笑道:“姑娘胸怀大量真不输与须眉,我二哥有你这样的女儿也不枉此生了。”随后却叹气,“可惜叶某无福,我那小女儿若还活着,也有你这般大了……” 阿瑶闻言一愕,没想到叶如诲竟会与她说这般私密的事情。幼女夭折无疑是件哀伤的事,可因为太过突兀,她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应。不过叶如诲并不欲在这件事上纠缠过多,见阿瑶微蹙了眉朝他看来,遂收住话头,道:“看我,尽扯些没用的,让你见笑!” 阿瑶摇头,道:“不会,只是没想到三爷也有这等心酸往事。” 叶如诲抬手止住她:“哎……不提此事,人既已去了,我们这些活着的再伤心也无济于事,倒不如放下,也让那逝去的人走的安心些,姑娘你说是不是?” 阿瑶望着他没说话。 她想,她有些明白叶如诲的意思了。他是想借由亲情打动说服她放弃要回唐连的遗骨吧!想到此,她心里便由不住反感,面色也由不住沉下来。 叶如诲果然道:“我知道姑娘为着唐连之事很是难过,可事已至此,你就算将他的骨灰带在身边也不能让他活过来,又何必自苦?人活着总得往前看不是?” 阿瑶低垂着眼继续沉默。 叶如诲瞧着她的脸缓缓又道:“那东西……阴气太重,姑娘而今又生着病,随身带着终是不好,眼下还是搁在别处保管为好,姑娘既然不放心,送去襄州的事便先放一放,等姑娘身子大好,那时再说不迟。” 阿瑶抬眼看向他,道:“我已经好了。” 叶如诲道:“好是不好,姑娘说了不算,太医说了才算。不瞒姑娘,此事皇上已然知晓了,看在皇上的面上,别让我难做好么?” 阿瑶微怔,皇帝已知道她回来了……这便是说她被拘在此处是皇帝默许的?而且他也知道自己生了病……这几日她一直在昏睡,也不知他来过没有? 她越想脑中便越是乱,一时无心再与叶如诲打嘴皮子官司,只转开眼望向窗外,以此表明自己的态度。 叶如诲见她如此,便知她不肯接受自己的好意,遂不在此事上再多言,只叮嘱她好生将养,随后便告辞离开。 ☆、第96章 别亦难(3) 说起叶家,自皇帝把持朝政以来可算是风头正盛的时候。 不过也只是表面上的风光而已。叶如诲心里不是不明白域北局势的变化,自从他父亲叶衡叶老王爷在四方大营遇刺重伤,皇帝顺势将颜昌调至域北协助他领军起,他就嗅到了一丝不妙的气息。 叶衡出事时,他恰好被皇帝调到别处,对老王爷遇刺一事,究竟是怎样的来龙去脉并不甚清楚。其实,于他而言,这未尝不是件好事,依着老头子骄矜跋扈的性子,恐怕就从未将皇帝放在眼里,而皇帝既大权在握,又岂容人挑衅天威?如此下去,叶老王爷很可能会步唐初楼的后尘。 他自然不想叶家落得当年商相一家那样悲惨的下场,何况叶衡所属意的继承人也不是他。 故而当皇帝授命他暂理域北军政要务时,他便也就揣着明白当糊涂,就此绝了探查之心。他父亲叶衡还在病榻上苟延残喘,他还不能承袭王位,但那不过是早晚的事。 只是居安思危,皇帝对叶家的戒心太重,是以他也不得不防着点。皇帝下旨令他回京,叶如诲虽说领了旨意,这一路上心里却是忽上忽下没少打鼓。 帝心难测,只从他对付唐初楼这件事便可窥一斑。整件事皇帝一步一步计划得格外周详,心思之缜密深沉,绝非常人可比,不然唐初楼这老狐狸又怎会栽在他手上? 能遇上阿瑶实在也是他的运气,说不上是谁救谁。 叶如诲回来其实也不过只两三日,还没来得及觐见皇帝。倒不是他托大,回京当日他便郑重其事地沐浴更衣,只是等到了宫里,却不巧遇上国公爷戚定玉在里面与皇帝议事。皇帝一时不得空见他,便着内侍让他先回府上等候宣召,这一等便到现在。 故而他还未得到机会将阿瑶的事情禀报皇帝知晓。之所以那般与她说,不过是想借此稳住她。 但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还是得尽快见到皇帝将此事禀报为好。叶如诲觉着以皇帝耳目的本事,未必不知道阿瑶已被他带回府上。皇帝既已知晓此事,却还这般晾着他,便有些耐人寻味了。尤其秦放歌也在前不久获罪下狱,很难说这是不是皇帝拿叶家开刀的前奏。 从别院出来,叶如诲打算往兄长叶如轩那里走一趟。今日有朝会,叶如轩身为四品以上的京官,是必得去的。看这天时,也该退朝了,他正好过去瞧瞧。叶家如今形势不好,叶如轩也有同感。叶如诲回来后已与他提点过,只没有点破,秦放歌的事也是由他告知的,另外还与他说了近来朝中的许多变化,譬如唐初楼勾结反贼逃狱并欲在慈恩寺刺杀当今圣上,却未能成功,反被皇帝一举剿灭,又譬如皇帝近来的大婚之事。 皇帝年岁渐长,大婚一事自然便成了重中之重,听说遴选皇后等的事宜已在紧锣密鼓地筹备当中。皇后的人选不出意外将会从京中几个世家大族中选出,而最有可能的便是戚家,也难怪那日戚定玉会在太和殿中,想来此事差不多已成定局。 正吩咐管家备车,却见前门上家将急匆匆奔了进来,道:“大人,宫里来人宣您即刻入宫呢!” 叶如诲听闻这一声,心头一块大石总算落地,方巧车已备好,他便立刻乘车前往宫中。 皇帝是在养德殿见的他,短短数月不见,皇帝愈见天子威仪,一双眼沉沉看过来,让人不自觉矮了三分。 叶如诲叩首行君臣大礼,山呼万岁。 皇帝道:“爱卿免礼平身!”一面吩咐赐座。 叶如诲坐下,听皇帝问起域北之事,便将这几月的情况与之一一禀告,并不敢有丝毫隐瞒。域北局势如今已发生很大变化,皇帝立意不许叶家在域北做大,这一阵子没少借颜昌等人的手对他明削暗打。叶如诲心里跟明镜也似,却也只能听凭事态发展,不敢流露出任何不满的情绪。生怕一步行差踏错,便引得皇帝猜忌给叶家招来大祸。 他没有父亲那等野心,自忖没本事斗得过皇帝,故而只有认命。 毕竟在皇帝与唐初楼这场你死我活的争斗中,他也算有功。念在这个情分上,皇帝还不至于对叶家赶尽杀绝。眼下朝局才刚刚稳固,这种时候并不宜树敌太多,皇帝还需叶家来牵制朝中其他势力,只要他安分守己,一心一意为皇帝效力,皇帝感受到他的忠心,自然会对叶家放下心防。 当然他这样的想法,未免也太一厢情愿了点。 皇帝对他的回答颇为满意,颔首嘉许一番,问道:“回京后可见过叶老将军?” 叶衡受伤后便被送入京中叶家老宅将养身体,算来已两月有余。 叶如诲也知什么事都瞒不过皇帝,道:“已去见过了。” 皇帝道:“老将军身体恢复的如何?” 叶如诲道:“还好,只是人仍不大清醒。” 皇帝见他面上黯然,自又是一番安抚,特意下旨命太医署另安排一位名望甚高的御医前去为老将军治伤。 叶如诲忙躬身道:“臣替家父谢过圣上!” 皇帝抬手道:“起来吧!老将军为国九死一生流血流汗,朕做这些又算什么?只盼老将军伤情有所好转,如此朕心方慰。此次调爱卿回京,一则是为方便卿在京照顾老人家,二来域北那边有老将军积威,谅周边胡虏那一干宵小之辈也不敢妄动,有颜昌他们镇守已然足够,卿留在那里也是大材小用。如今朝中人才空虚,朕亟需卿等栋梁相辅。卿该博文史,便入翰林院掌制诰、史册、文翰等事,你看如何?” 叶如诲不由暗暗苦笑,大杞官员虽尚文武兼修,但他骨子里却还是一武夫,不让他去兵部,倒把他丢到翰林院里去,这算怎么回事?心里虽这般想,却也无法,自是该谢恩谢恩。 皇帝随后问起路途上事:“近日天气严寒,听闻浮翠山一带竟有暴风雪,爱卿可有遇上?” 叶如诲道:“微臣运气好,赶在暴风雪之前便过了浮翠山,侥幸躲过。原想着能早几日到京师,却不想竟会在路上遇上阿瑶姑娘,因她当时生了重病,故此耽搁了几日。”说着便将这事情的前前后后细细禀报与皇帝,一面说一面看皇帝脸色。 出乎意料之外,皇帝自始至终都是淡淡的,面上也并未流露出任何紧张担忧之色,只“哦”了一声,道:“她病了?” 叶如诲一时也拿不准皇帝心意,只得硬着头皮回道:“皇上放心,随行太医医术还算高明,也亏救治及时,阿瑶姑娘的身体目下已无大碍了,再好好调养一阵,恐就大好了。” 皇帝道:“卿是在哪里遇到她的?” 叶如诲道:“是在襄平到梧州的路上,当时微臣急着赶路,阿瑶姑娘又一直昏睡不醒,臣便自作主张将她带回了京城。因没有陛下的旨意,微臣便没敢贸然将人送进宫来,暂且将人安置在别院等皇上的示下。” 皇帝默然片刻,道:“她自己是什么意思?” 叶如诲心思转动,暗想他若照实说了,说不准皇帝便会真叫他把人送走。这可不成,便道:“阿瑶姑娘没说,微臣……也没敢问她。” 皇帝垂目反反复复抚弄拇指上戴着的碧玉扳指,道:“朕这阵子政务繁忙,没空见她,她若不肯走便由她在你那里罢!有什么需要,便跟华成说,他自会安排妥当。” 叶如诲道:“微臣遵旨。” 皇帝又道:“卿回京这些日子,外间有些传言想必也有所耳闻?” 叶如诲一愣,随后反应过来他所说的传言多是指他大婚一事,遂道:“是听说了些……” 皇帝冷冷打断他:“别让她知道!” 叶如诲听得那冰冷的语声,不由一凛,忙道:“是!”心头却是一喜,皇帝既不想阿瑶知道他大婚的事,多少还是在乎那姑娘的,这便是说他这宝压对了。 皇帝道:“卿去翰林院的事过两日中书省便会下诏书,没别的事卿可以告退了。” 叶如诲站起身来,迟疑道:“微臣斗胆,还有一事容禀!” 皇帝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道:“什么事?” 叶如诲把心一横,道:“是关于神威射生军副统领秦放歌的事情!” 皇帝面无表情看他半晌,缓缓说道:“卿是打算替他求情么?” ☆、第97章 各自归(1) 秦放歌没想到他这辈子居然还能活着走出天牢。算来这是他第二次进天牢了,第一次是在两年前,他被唐连用计在梧州拿住,幕后主使人是唐初楼,阿瑶则是帮凶。 他万没想到她竟会恩将仇报,那一刻他真是恨极了她。 秦放歌在梧州被擒,之后迅速被送进京师,下了天牢。这变故打乱了叶如诲原本的计划,但皇帝却从中窥到了契机,将计就计,直接省去了原来计划里的某些步骤,将整个计划的时间提前了一年。他之所以能毫发无损从牢里出来,得归功于小皇帝的机智应变。 可他偏偏把皇帝给得罪了。 入狱这许久以来,皇帝并未亲自来狱中提审他,倒是杜汶受命来过两次。杜汶对他还算客气,并没有对施以他酷刑之类的手段,只就当日之事问了些话。其实大家都心知肚明,又何须问那些废话?他也懒得理会,总之是一问三不知。杜汶也拿他无法,来了两次索性不来了。 至于叶家,自把他交给杜汶后就不闻不问了。 叶如轩是个怕事的,不然当日也不会将他交出去。秦放歌想,皇帝那般聪明的人,只怕是已知晓了他与阿瑶的那些事,心里只怕恨毒了他。只是顾念着岳州救命之情,才没对他痛下杀手,但毕竟心里有个疙瘩,又岂会就此放过他?想到这些,秦放歌由不住绝望,心想他这辈子约莫是要老死在牢里了。 故而当叶如诲来接他时,他很是吃了一惊,以致说话都不利索了。 “三……三哥,你怎么来了?” 叶如诲道:“我不来,你岂非要把牢底坐穿?” 秦放歌自打进了天牢便没想着能出去,叶家既然把他交了出去,想来远在域北的叶如诲也不会有异议。而他在朝中除了叶家可倚靠外,并没有什么朋友,叶家如今既无法出头,又能有谁可以救他?除非——是皇帝本人大发慈悲赦免他。 他原没指望着谁能救他出去,不想叶如诲竟在这当口来了,一时便有些激动,双唇颤抖,竟不知要说些什么。 叶如诲抢先一步道:“什么都别问,先出去再说。” 秦放歌立马将到唇边的话咽了回去,默然看叶如诲打点好狱卒,之后便畅通无阻地将他带了出去。 自秦放歌入狱后,他的宅邸就被封了。如今皇帝既不允他再留在京师,想来也不会将宅邸还给他。叶如诲只有先将人带到自个的住处。他的任职诏书还没下来,官邸也还没着落,如今暂时安顿在叶家老宅的抱鹤轩内。 他也知此事必瞒不过皇帝去,好在秦放歌过两日便会离开,只是这话不怎么好开口对他说。 一路落雪无声,满目都是浑浑噩噩的白。 等车马行进后角门,叶如诲忽想起抱鹤轩离着阿瑶住的别院不远,思及两人曾有的纠葛,心里便生出些悔意。但人既已带到了家门口,却也不好再去别处,当下收拾了间客房将秦放歌安顿好,待他去洗浴更衣时,暗中叫过管家叮嘱一番,一面又叫人在东厢置了酒菜,算给秦放歌接风压惊。 待秦放歌洗去一身污浊晦气,换了衣服出来,酒菜已然备好。管家引了秦放歌过去,兄弟二人对桌而坐。 叶如诲挥手屏退左右,两人才说上了话。 秦放歌起身擎酒给叶如诲深深鞠了一礼,感激道:“大恩不言谢,三哥,这杯酒我先干为敬。”说完仰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叶如诲道:“自家兄弟,就别那么客气了!坐下说话。” 秦放歌依言重又入座。 叶如诲执起酒壶将空了的酒盅斟满,道:“你是做什么惹恼了皇上?” 提起此事,秦放歌便有些难堪,犹豫了半晌,方将事情的前前后后大致说了一遍,自然其中某些部分,他还是略过没说。 虽说有隐瞒的部分,但叶如诲与他相识多年,多少也能猜出些来,心道:“难怪皇上要赶他出京,却是这个因由。”换了他自己,恐怕也不会再想看到他,竟敢觊觎皇帝的女人,真是活的不耐烦了。 “你也真是胆大,幸而皇上顾念旧情,不然你这颗项上人头还真能保得住?”叶如诲嗤道,“一个女人而已,你就那么放不下?居然……简直不要命了!” 秦放歌脸色颇是难看,也不说话,只默默饮着酒,好半晌才道:“她如今怎样了?” 叶如诲道:“你担心她做什么?她自是好得很,皇上……待她好得很。有那功夫,倒不如担心担心你自个。” 秦放歌一晒,脸上渐显惭色,道:“我原以为我这辈子都出不来了!亏了三哥相救……这份恩义此生没齿难忘。” 叶如诲抬手打断他道:“说那些做什么,以后再别那么鲁莽了。” 秦放歌道:“三哥教训的是!” “什么教训不教训的,我也只是给你提个醒!”叶如诲道,想着要怎么把皇帝的意思转达与他,微觉犯难。秦放歌对功名向来不在意,倒不担心他会因被贬斥而失落,但作为兄弟,这话总有些难以出口。 秦放歌也不是蠢人,知道自己这次能安然无恙出来不容易,叶如诲又是这副模样,只怕其间另有原故,沉了沉,忍不住问:“三哥是怎么说服皇上放我出来的?” 叶如诲苦笑道:“皇上是什么人?,凭我这张笨嘴又岂能说通?还不是得他自己乐意才成……” 秦放歌一怔,便知这话还有下文,也不搭腔,只静等他说下去。 叶如诲叹口气,却是什么也没说,闷头又灌下两盅酒去。 秦放歌见他如此,心下也就有了最坏的打算,道:“怎么?这该不会是我最后一顿饭吧?” 叶如诲一愣:“什么?” 秦放歌道:“难道不是皇上要杀我?所以才让三哥接我出来好吃好喝伺候一顿,然后上断头台……” 叶如诲哭笑不得,道:“没有的事,皇上没想杀你,只是……他也不想看到你,故命你三日内必须离开京师,从此再不许回来。贤弟,为兄不能违抗圣命,只有……” 秦放歌恍然大悟,心里一松,笑道:“原来如此,这有什么,不就是被贬为庶人么?正好,那劳什子的副统领我早就不想干了。” 叶如诲叹道:“你这样想为兄也就放心了。离开京师之后,你不如就先回梧州,等这事过了,皇上气消了,说不准什么时候就又召你回来呢!” 秦放歌道:“回不回来都无所谓,三哥,你也知道我是什么人……我们兄弟这么多年,我岂会为了这等事怪你?你也别觉得对不住我,好歹我还有一条命在,又怕什么?” 他越是这样说,叶如诲心里就越不是滋味,只道:“不说这些了,来喝酒——喝酒!” 畅饮了一宿,到最后两人都喝醉了。 秦放歌是醉糊涂了,早上醒来,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好一阵才想起昨日被叶如诲从天牢中解救出来,眼下他是在叶家老宅抱鹤轩内的客房里。屋内静悄悄的,隐约还有淡淡的酒气弥漫。他穿好衣服走到外厅,外面也是空荡荡的不见一个人。 昨晚叶如诲是什么时候走的,他一时还真想不起来。 他慢慢地走到厅门前,正要出去透透气,却听廊下传来叶如诲低沉的问话声:“什么事?” “回大人的话,别院里住着的那位阿瑶姑娘请您过去一趟!” 秦放歌闻言一愣,阿瑶姑娘,别院?难道说阿瑶如今是住在叶家的?只是听昨晚叶如诲话里的意思,阿瑶应该是在宫里跟皇帝在一起,怎么又住在叶家的别院了?难道说叶如诲在骗他?他不让自己知道阿瑶也住在叶家,却是什么意思? 他心里疑惑,不由就停下了脚步,站在门边想听一听他们接下来还会说些什么。 只是,叶如诲那边却是什么也没说,随着那来传话的下人径自便去了。 秦放歌听得脚步声响,忙跟着出来,便见他带着一个青衣的男仆朝廊道那一头走了出去。 ☆、第98章 各自归(2) 阿瑶做了一夜的噩梦,梦里唐连血淋淋地倒下,睁着眼一直看着她,一再地哀求告诫:“别跟他在一起!” 别跟他在一起! 如同魔咒充斥在她耳边。 梦醒时,还才四更天。可她却再睡不着,抱膝在床上直坐到天明。 别院内外守卫森严,若不经叶如诲同意,直接闯出去,只怕是难,更何况她现在还武功尽失,而且阿连的骨灰也在他手里。 鉴于现实如此,她唯有礼让三分,再与叶如诲开诚布公地谈一谈,若他还是一意孤行,她再另谋他路不迟。 故而一早她便请别院负责跑腿的小厮去请叶如诲过来,为的便是再探一下他的口气。 叶如诲很快就赶了过来。 两人在外厅就坐,阿瑶道:“一早便来叨扰,扰了大人清梦还请见谅!” 叶如诲道:“无妨!姑娘唤我来,是有什么事么?” 阿瑶沉默了会,道:“昨日大人所说,我已认真想过。大人的好意我都明白,可是请恕我不能接受,京师并不是我这等女子能待的地方。冒叶氏女之名早晚也会被人知晓,有朝一日人老色衰,没了皇上恩宠,这便是能置我死地的利刃,到时累及叶氏一族,终非是我所愿,还请大人三思!” 她说得挺在理。叶如诲也承认,只是女人的政治嗅觉终究不及男人敏感,她只看到了叶家表面上的风光,并不知道内里的瓤子其实已在腐朽瓦解,为了支撑下去,他们还得靠她呢! 虽说免不了色衰爱弛时,但至少当下她在皇帝心里的份量还是不可小觑。 这些事叶如诲自不会与她言明,只道:“姑娘多虑了,叶某这半年虽不在京中,却也知道皇上对姑娘爱重,后宫中并无哪位娘娘能及得上。诚然,姑娘有些话也对,世上无人不老,宫中从不缺年轻美貌的女子,但年轻貌美从不是圣宠不衰的秘诀,最重要还是得靠这里。” 他抬手指了指脑门,道:“趁着皇上如今抬爱,多为自己的将来打算打算,总好过你现而今一无所有地走掉。” 阿瑶道:“皇上如今对我未必还有情,不然也不会这么些日子都不来看我一眼。大人说皇上来过,可我知道,其实那不过是大人哄我的话。再者,我脑子向来不好使,也不想花心思算计,一无所有也罢,我只想过平淡简单的日子。” 叶如诲被一语点破谎言,脸上不觉一晒,颇有些难堪。只觉这女子固执敏感又愚蠢,实在难以教化,便有点恨铁不成钢的意思,只不肯松口,道:“你再想想!” 阿瑶道:“我已想好了!” 叶如诲道:“再多想些时候!你也知道圣上不会轻易放你走,你要说服的人是圣上而非是我,等过几日皇上来了,姑娘直接与皇上说罢!” 他看阿瑶这样坚持,索性将事情全推到皇帝身上。阿瑶一时无语,他便告辞出去了。 叶如诲出了别院,正想回他自个的抱鹤轩,一抬眼却见秦放歌站在雪中隔着一条青石板路定定看着他。 他心里登时一紧,下意识先就四面看了看。阿瑶住在这里,皇帝不可能没有眼线,要是被杜汶、江天成的人看到秦放歌在这里,又不知要生出多少事来。 “三哥!”待他走近,秦放歌方唤了他一声。 “你就起了?大冷的天也不多睡会!”叶如诲故作镇定地问,心里也知此事瞒不过秦放歌去,便决定待回了抱鹤轩,干脆把这事说开。 秦放歌道:“睡不着,便起来走走,三哥这是去哪儿了?那院子里住着的是位女娘吧?嘿嘿,三哥这是金屋藏娇呀!” 叶如诲顿时黑了脸,道:“别混说!”一头说一头往抱鹤轩走。 秦放歌便也不多话,默然在后跟着。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抱鹤轩,直到进了客房,房门关上,叶如诲才略松了口气,道:“你都知道了?” 秦放歌老实不客气地道:“你不是说她在宫里,怎么却在你家别院里?” 叶如诲沉吟半晌,将在路上如何遇到阿瑶,又如何将人带回来等等之事大致与他说了一遍,道:“她如今也只在这里暂住,说不准哪日皇上便接她进宫了。” 秦放歌冷笑道:“说不准,她不是皇上的新宠?一时三刻都离不得,这就撒手了?可也太快了。” 叶如诲瞥他一眼,道:“你少说那些酸话,我知道你心里不痛快……”沉了沉,才又道,“唐连被皇上杀了……” 秦放歌道:“不是早该杀了吗?” 叶如诲道:“你也知道那位跟唐连的关系,皇上把人杀了还能有个好?这才闹成这样……你以为皇上真想把她放在这里?那都是没办法……” 秦放歌哼了一声,唐连于那女人的意义他并不知道是怎样的,只是知道她很护着那妖人,不然,也不会以性命相搏威逼皇帝放人。而今唐连既被皇帝所杀,那两人间保不准不生嫌隙,只恐难在一起。 叶如诲道:“她如今人虽在别院,身边可并没少人看着。为兄这里要提点你一句,千万别动不该动的心思!” 秦放歌给他说中心事,不由一晒,道:“我能有什么心思?三哥多虑了。” 叶如诲瞪他一眼:“没有就好!” 秦放歌道:“那三哥是怎么想的?你帮皇上把她留在这里,总不可能没什么打算。” 叶如诲道:“能有什么打算?如今圣上对叶家戒心极重,父王这些年拥兵自重,已犯皇家大忌,叶家日后在朝中只会步步维艰,皇上那里恐怕还是得有个说得上话的人才好。” 秦放歌道:“三哥的意思是指望她?那女人只怕不是个会笼络人心的……” 叶如诲道:“那有什么关紧,最重要皇上眼里有她。” 秦放歌好半晌都没做声,垂目盯着脚下的地砖看了一阵,方道:“可是我听说皇上好像要大婚了……” 叶如诲瞅他一眼:“嗯,快了!” 秦放歌道:“那她……知道么?” 叶如诲道:“圣上让瞒着,不过我想这么大的事多是瞒不住,还得想些法子安抚她才是。” 秦放歌冷嗤了声,颇不以为然:“要安抚那女人可不容易,三哥还真辛苦!” 叶如诲摊手道:“不然还能怎么办?她对外总是叶家的女儿,一笔写不出两个叶字,总不能亏待她。” 秦放歌道:“可是三哥……当初她为唐初楼卖命是为唐连,而今唐连死了,她与叶家又无甚瓜葛牵扯,虽说挂了叶家的名头,却未必肯为叶家出力啊!” 叶如诲似有同感,默然半晌,道:“事在人为吧!总是她在叶家一天,皇上总是要顾忌那么几分,至于以后如何,那都是走一步看一步的事情。” 秦放歌没再出声,看来叶如诲是想利用阿瑶挟制皇帝,眼下她还是皇帝心坎上的人,多少是管点用,但以后呢?皇帝还年轻,以后的事谁能说的准?等她以后不再受宠,或者皇帝当真要与叶如诲翻脸时,她会是什么悲惨的结局可想而知。 叶如诲见他半晌不做声,便又道:“你是打算回郴州还是去域北?我好安排人给你准备行装。” 秦放歌心里苦笑,就像他一般,被利用完之后就紧着赶他走。同病相怜,他由不住对阿瑶又多了几分同情怜惜,道:“暂时还没想好,先到处走走,有喜欢的地方再说。三哥不必客气,出门在外还是轻装简行为好,并不需带太多东西。” 叶如诲道:“这你别管,总是要给你安排妥当。” 秦放歌道:“我明日一早动身,现下手头还有些未尽的事宜得去办,只怕得耽搁些时候。” 叶如诲道:“不急不急,皇上虽那么说,你我多年情谊,帮你遮瞒几日又怕什么?” 秦放歌唇角扯出个笑,道:“欺君可是大罪,兄弟岂能置哥哥于如此境地?三哥放心,我明日一早就走,绝不拖累你。” 他这般说,叶如诲又能说什么,遂顺水推舟:“好,我明日送你!” ☆、第99章 各自归(3) 用过早饭,秦放歌便出了门。叶如诲怕他偷偷摸摸去找阿瑶惹出事来,暗中派了两个心腹跟着。好在秦放歌只是去了他原来的住所取了两样东西,因宅邸被封,他是翻墙进去的。 叶如诲听了回禀,略放了心。 翌日,秦放歌一早来辞别,他便将人送出城去。一直送至十里长亭外,眼看得他纵马飞驰而去,到完全没了人影方打马回城。 过了两日,任命他到翰林院就职的诏书下来,授他翰林学士,正三品,即日上任。叶如诲领旨谢恩。第二日朝会后,皇帝宣他觐见,赐他一所官邸并数顷良田,此外还有诸如绸缎、金银珠宝等等之类的不少其他赏赐。 这让叶如诲心里多少得到了点安慰。至少目前看来,皇帝对叶家还是颇为器重的。某种角度来说,被削夺兵权未尝不是件好事。 皇帝待他甚是客气,对他二哥叶如轩也颇为赞许,并嘱他日后多向叶如轩求教。 叶如诲诺诺称是,一再对皇帝表达自己对国家君王的忠心。 皇帝颔首微笑,道:“爱卿这些年对大杞、对朕如何,朕心里都记着,至于外间那些传言,卿大可不必放在心上。” 叶如诲忙道:“微臣明白。” 皇帝话锋一转:“朕听说你已将秦放歌送走了?” 叶如诲道:“是,前日一早便送走了,微臣亲自送他出的城。” 皇帝道:“如此便好,他在外面的衣食住行可都安排好了?他虽鲁莽,毕竟曾有功与国家社稷,此去别地,还是要好好安置。” 叶如诲应道:“臣都予他安排妥当了,还请圣上放心。” 一时再无别话,叶如诲告退出来,心道皇帝如今的表面功夫做的越发好了,明明人是他放黜的,等人走了却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 正要出宫,不想竟迎面遇上太后身边的红人陈茂。出于礼仪,他与陈茂行了一礼称呼了声陈公公。 陈茂还了礼,笑吟吟的上前来与他说话。只是出口却让叶如诲猛吃一惊,怎么也没想到陈茂此来竟是奉了太后谕旨,来宣他往仁寿宫觐见的。 他隐约能猜到太后召见他的目的,也不知此行是凶是吉,却又不能不去。不过,毕竟也是久经风雨的人了,心里虽是七上八下,面上却是镇定。一面与陈茂寒暄,一面旁敲侧击地想从陈茂嘴里撬出些有用的东西来。无奈这老家伙口风甚紧,竟是滴水不漏。便只得作罢,乖乖随他往仁寿宫而去。 叶如诲随着陈茂走了一刻方入内廷。他也知这事瞒不过人,尤其瞒不过皇帝,索性大大方方进门。 果不其然,他这里才进门,那边早有人把消息报与华成。华成听闻皱了皱眉,一时也不知太后召见叶如诲是为什么事,回头在皇帝面前侍奉不免带出幌子。 皇帝见他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便问:“怎么了?” 华成道:“听说方才太后娘娘召叶如诲到仁寿宫觐见,也不知是为何事?” 皇帝闻言微微蹙起眉,他这位母后还真是让人烦心,这才没消停几天,又是想做什么?莫非她是想从叶如诲这里把阿瑶挖出来……顺带再笼络一下叶家?仔细想想,无外也就这么两件事,竟是一点也不肯闲着,是当他这儿子不存在么? 他思忖半晌,总是不那么放心,遂道:“既不知是何事,还不去打听打听清楚!” 华成应了声是,自下去交派此事。太后那边他们一直都安插有人,不多时便有音信传来,说是太后确实在仁寿宫召见了叶如诲,不过叶如诲没呆多久就已走了。 至于是为什么事,两人到底说了些什么,却没说个所以然。显见防范也十分严密。 既没得着皇帝想要的消息,华成一时也不好回话,只叫人盯着两下,但有风吹草动随时来报。 正当皇帝议婚的紧要关头,宫里一片忙碌,他也分不出时间去找叶如诲探一探口风。皇后人选和大婚之日已然确定,皇后择的是戚定和的嫡女戚珩,大婚之日则定在正月初五。 转眼即到年关,皇帝的大喜之日越来越近,京师里一派喜庆气氛。 只是皇帝却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欢喜,一应事项全数交予礼部,从不过问。随着年关的临近,皇帝一天天的不那么好伺候起来,郁郁寡欢,焦躁、易怒,越来越不可琢磨,稍许的一点不如意就可能会大发雷霆。 宫里的气氛变得有些紧张,华成及其他近身伺候的宫人一个个如临大敌,每日里战战兢兢,生怕一不小心触怒皇帝引来杀身之祸。鉴于此种情况,华成也不敢在皇帝面前乱说话,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那些无关紧要却可能引发皇帝怒气的事自然是能瞒就先瞒着。 只是他没想到的是,之后十数天里太后竟又连着召见了几次叶如诲,次数可谓是频繁,而叶如诲逗留的时间也一次比一次长,实在是诡异。华成自然不敢在这种节骨眼上对皇帝提及此事,私底下却不敢大意,仍是叫人盯着。 华成也明白皇帝如此的因由。一则,皇帝对母家本就不喜,太后与国公爷都非是善茬,这些年他为唐初楼所制,戚家虽一直不忿,两家颇有嫌隙,但太后却是始终与唐初楼一路的。如今唐初楼被扳倒,戚家立刻便跳了出来,实在是颇招人烦!只是戚家是为大杞数一数二的世家大族,在朝中地位斐然,皇帝这边才除了唐初楼,也需要有能携领宗族门阀的大家帮他撑起,戚家是这其中的翘楚,自是首当其冲,与戚家联姻便是如此。 皇帝虽对此事极为排斥,但为着稳坐江山却不得不如此,心里的怨愤肯定是有的。二则,他到底年轻,心系儿女□□,搁不下那位阿瑶姑娘,一时患得患失,怕也是有的。 这大婚既非是他真心所愿,那就难怪他如此反常了。 华成每日心里都是忽上忽下的,也不知哪日皇帝绷不住这根弦便爆发出来,这位一发起疯来那可是不管不顾,说不准会做出什么事来。 ☆、第100章 各自归(4) 时值岁末,阿瑶那里却是一筹莫展。叶如诲自上次离开后就没再来过别院,每每她托人相请,便以公务繁忙为借口推脱。 至于皇帝,就更别指望了,若不是他授意,叶如诲又岂会如此晾着她。 他们这是吃定了她。知道她没了武功无法藉武力离开,又向来面薄,不会拉下脸面撒泼打滚。何况,唐连的骨灰还在他们那里。 只是,她也不能就这么被他们箍在这里,还是得想办法拿回唐连的骨灰离开。至于怎么离开,肯定得费番周折,眼下这等境况,多是一时半会走不成。 阿瑶想,要是能找个人帮忙就好了。只是她现在身边都是叶如诲的人,在这京师之内又无亲无故,放眼望去竟找不到一个人可以帮她。 为今之计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徐徐图之。她慢慢观察着叶如诲安排在她身边的几个侍女和常来传话的仆从,这些人里她或许能用得着一二。 抱着这样的心思,她不再像以往那般木讷不通人情,对那几个贴身侍女的态度也更好了。叶如诲对她不错,时不时会派人送些衣物首饰之类的东西来,是不是皇帝交代便不知道了。她便捡其中的一些送予她们,时间稍久,那些侍女们待她自也不同以往,行动处事明显亲密许多,对她盯得也不及往日那般紧了。 事情在慢慢朝着她预想的方向发展。一个人呆着烦闷,她便要来针线,无事时便绣上一阵,不出几日竟绣完了一幅水鸭图。绣线用完,她便有了外出的借口。 叶如诲自然不会轻易放她离开别院,特地将附近一家名叫吉元斋的杂货铺子的女老板请来别院,要什么颜色的绣线一应俱全。 阿瑶却也不说什么,每次只不选全了,如此那吉元斋的老板便隔三差五地来,渐渐两人便混熟了。 腊月二十七那日,吉元斋的郭老板却忽然给了她个惊喜。那日雪下得甚大,老板是半晌来的,除了她自己,另外还带了个小二搬了几匹布来。想是外面的守卫也跟这老板熟了,竟然放了那小二进来。 阿瑶初时只觉奇怪,因她并未向郭老板提过要买布的事。不过等看到那小二时,她才猛地醒悟过来。 那小二身形高大,一看便不是普通人,倒像是常年习武的江湖中人。及他走得近了,放下布匹摘掉头上的帽子,阿瑶才认出那竟是秦放歌。 她并不知道秦放歌入狱又出狱这一系列的复杂事。只奇怪他怎么会知道她在这里?难道是叶如诲告诉他的?做的这般神神秘秘,只怕也是实在进不来才会出此下策。 阿瑶不知秦放歌是怎样与这郭老板搭上关系的,略怔了怔,却听郭老板道:“姑娘上次不是说要买几匹布给屋里的几位姐姐做衣裳过年吗?我这次来特地选了些时兴的颜色,来来来,几位姐姐都来看看,喜欢什么颜色的尽管选,选好了我就帮你们量尺寸,赶紧做好了,才不耽误几位姐姐漂漂亮亮地过年。” 几个侍女都是年轻爱美的年纪,哪有不喜欢的,立刻一窝蜂地围拢过来,叽叽喳喳说笑个不停,一时也没功夫盯着阿瑶。 郭老板又说屋里光线太暗,将几个侍女引去了东次间。 阿瑶看看秦放歌,不动声色走到一旁,隔了会,秦放歌便悄悄挨了过来。阿瑶一面小心地观望着东次间那边的情形,一面小声与他道:“秦爷这是来做什么,怎么做成这副模样?” 秦放歌道:“皇上不准我留在京师,我是离开后又偷偷回来的,为了掩人耳目才不得不如此。” 阿瑶一愣:“皇上他为何如此待你?” 秦放歌心想还不是因为你,但这等情势却也容不得他多说,便道:“此事说来话长,我且问你,你想不想离开此处?若想,我便助你一臂之力。” 阿瑶却也不与他说废话,道:“我自然想离开,只是秦爷为何要助我?” 秦放歌道:“你我总算相识一场,我不想你再被有心人利用。” 阿瑶道:“那便多谢秦爷了,只是如此一来,岂非要令秦爷与叶大人反目?” 秦放歌道:“这便不用你管,先想法子离开这里再说。” 阿瑶道:“不知秦爷有何妙法?” 秦放歌道:“正月初五是皇上大婚,又正逢年里,你这里守卫多少会松懈,你准备好,我想法子进来接你离开。” 阿瑶闻言心头一滞,忽如压了块大石般沉重,但这也只是一瞬的感觉,很快她便将这点不适忽略,道:“我得找到阿连的遗骨,叶大人趁我昏睡时将它拿走了,不知道现今放在何处?” 秦放歌道:“那些腌臜物,不要也罢。” 阿瑶正色道:“拿不到此物,便不劳秦爷费心了。” “你……”秦放歌气结,这女人她以为她是谁啊?一时不知如何说她,又听到东次间那边侍女们的说笑声渐大,似有出来的迹象,便道:“我尽量想法子去把那劳什子的玩意给你弄来,正月初五戌时我准时过来,到时见机行事。” 说完也不等阿瑶同意与否,便转身出了房门,走到廊檐下垂首默立,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那里站了很久了。 此时郭老板已替几位侍女量好尺寸,侍女们心满意足从东次间鱼贯出来,一个个欢欢喜喜围着阿瑶道谢。郭老板随后也出来与阿瑶告辞,带着秦放歌冒雪离开别院。 阿瑶眼见两人离去,颇有些心潮起伏。秦放歌所说也不知道能不能成事,万一有什么差池,只怕再想走就更难了,但不得不说,这实在是个难得的机会。 她对这个日子的到来既有期盼也有不安,此外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绪,怅然若失。 听到皇帝大婚几个字时,她不是不震动,可能是经历的太多麻木了,她并没有似当年被唐初楼赶出京师时的悲痛欲绝,但若说一点不难过,那也是不可能。 这世上难得有真心待她好的人,除却唐连,皇帝也算一个。不过也就仅限于他大婚之前了,等到他成了婚,他便会同唐初楼所说一样,明白她于他并不算什么。 人中龙凤终究不能与山鸡野雉相提并论。 阿瑶不无伤感地想,如此也好,她也不需对他心存愧意而至抱憾终身了。待他大婚那日,便是两人永决之日,从此天涯海角各自一方,再不相见。 抱定这样的心思,她静待着正月初五的到来。却未曾想,皇帝竟会在除夕前夜驾临别院。 ☆、第101章 各自归(5) 华成就知道皇帝忍不住。果不其然,到了腊月二十九这日,皇帝一整日都坐卧不宁,夜幕降临时,他吩咐华成着人备轿,一行人趁着夜色悄无声息出了宫。 叶如诲那里早得宫人飞马来报,已是准备妥当,恭恭敬敬站在街口迎候,见皇帝到了,便上前将他们引去别院。 皇帝下了轿,看到面前的一堆人,极不耐烦,摆摆手道:“都散了吧!朕就进去看看,不需人伺候。” 他这么一说,叶如诲岂有不明白的,忙告退下去。 皇帝只带了华成、杜汶入内,径直走到阿瑶的住处。伺候阿瑶的人叶如诲都已私底下打过招呼,已有人在外面侯着,见他们三人进来,也没敢吱声,只行了个礼便打起了棉帘。 阿瑶却不知有这么回事,忽见皇帝进来,顿时惊得掉了手中绣绷子。略呆了一刻,她转身就往里间走。 皇帝随后跟过去,却不防她将门一下推过来。眼见门就要关上,忙伸手去一把撑住。 两人对峙良久,阿瑶终是敌不过他力气大,颓然松了手。 皇帝趁势推开门走进去,随手将门关好走到她近前。阿瑶背过身不肯看他。他一时也不知要说什么,眼望着她的背影看了半晌,方慢慢上前拥住她开了口:“还在怪我?” 阿瑶挣了两挣没挣开,心知拗不过他,便也只能由他。有些事并不是什么怪不怪的问题,也没有什么谁对谁错,各自所在的立场不同,才是最根本所在。 她苦笑了声,道:“皇上那么做,也是于情理之中的事情,我原没什么道理怪你。只是……”只是他们不可以再在一起……唐连的死,将他们可以在一起的机会完完全全地阻断。 皇帝伸臂环住她的腰,将脸贴在她鬓发边道:“你明白,可是你却没打算原谅我,你是想这辈子都不理我了是么?” 阿瑶道:“其实我原不原谅又有什么关系?您是一国之君,真不需要这般委屈自己。” 皇帝道:“你也知道我委屈,那怎么还这般不依不饶?” 他这是又在耍赖了。 阿瑶轻轻叹了声,道:“皇上何必如此自轻!我们……真没办法再在一起了。” 皇帝垂下眼默然许久,道:“你到底还是怪我……” 阿瑶道:“听说皇上将要大婚,以后身边自会有可意人陪伴,便发话予叶大人,让他放我走吧!” 皇帝未想她竟已知道此事,不由一怔,霍地转到她面前问:“你……你怎么知道?是叶如诲告诉你的?” 阿瑶轻轻摇头:“街头巷尾都传遍了,又何需叶大人开口,何况,有皇上压着,他也不敢开口不是?” “十二姐……”皇帝有心解释,却又觉无从解释,那本就是事实。面对这个女人,他总有力不从心之感。 阿瑶抬起眼缓缓看向他,许多日子不见,他似乎瘦了些,脸色也不是很好,眼下隐隐有些发青,也不知是不是没有睡好。 皇帝握住她的手,好一阵才道:“你瘦了!” 阿瑶转开眼,将手从他手里抽出来,背转身走到窗前,只不做声。 皇帝跟过去,又道:“太医开的药在按时吃么?” 阿瑶道:“吃了也没什么用。”她的一身武功总是回不来了。 皇帝到底心怀愧疚,闻言由不住一阵黯然,垂眸盯着脚下许久才道:“太医说你原来所修武学太过阴毒,于身体不利……不管怎样,太医开的药还是要吃,对身体总是有好处的。” 阿瑶道:“是药三分毒!” 皇帝被她油盐不进的态度弄得有些急躁,忽上前握住她的肩将她扳过来面朝自己,道:“十二姐你别这样好不好?” 阿瑶抬眸正视他,幽幽反问:“那皇上想要我如何?你已将大婚,原本就不该来这里见我。” “我……那不过是……”皇帝急道,见她一双妙目带着盈盈水光望过来,却又有些承受不住,垂下眼道,“我知道……由始到终,不论我说什么,你都没信过我。” 阿瑶心想,似乎他说的没错,她的确没信过他。不不,她还是信过他的,他说三日之后答应她放过唐初楼时,她是信了他的,可最后却搭上了唐连的一条命。 她心里由不住一阵抽痛,强笑道:“皇上既知如此,那便放我走吧!” 皇帝握紧她的手臂,红着眼咬牙道:“要是朕不肯呢!” 阿瑶仍是望着他笑:“您是皇上,万事由您说了算。” 皇帝猛地一把将她拉入怀里紧抱住不放,在她耳边低低地似央告般道:“十二姐,别这样……我心里难受……” 阿瑶静静由他抱着,并不挣扎,半晌却慢慢地伸手去回抱住他,甚至还安抚性地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柔声道:“我出身卑贱,于圣上的江山社稷没有丝毫裨益,甚至可能会拖你的后腿,圣上又何必执着于留下我?你是一国之君,便好好做你的君王,治理好国家,让百姓过上安居乐业的好日子,这难道不好吗?” 皇帝道:“做个好的君王跟你留下来有何冲突?” 阿瑶轻道:“自古耽于女色者,大多都被称之为昏君。” 皇帝听得微怔,随后又忍不住笑:“十二姐这般耳提面命,朕怎么做得了昏君?” “皇上……”阿瑶轻轻叹口气,仰头看着他,伸手轻抚上他的脸,一时竟无话可说。 皇帝握住她手指在自己脸上细细摩挲,满眼都是柔情:“叫我秀之!” 阿瑶真是拿这样的他无法,垂下眼避开他灼灼的目光,低声道:“皇上到底喜欢我什么呢?我这样的女子,既无家世傍身,又无绝世美貌,人蠢笨不说德行上也有亏……” 皇帝听得皱眉,忽伸手掩住她的唇,道:“我不许你这么说自己!”默了半晌,想起两人在慈恩寺不欢而散时所说的那些话,又道,“我那日一时生气说错了话,你别放在心上。” 阿瑶久久不语,要说不放在心上又怎么可能。那时她以为自己只是为唐连的死气他恨他,并没在意他所说的那些伤人心的话,事实上,她还是对那些话耿耿于怀的。 皇帝沉了沉,轻吁出一口气:“至于我为什么喜欢你?那应该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阿瑶诧异地看着他,很久之前的事? 皇帝看她一脸疑惑,颇觉失落,道:“我曾说过,早在你还在碧玉斋时我们便见过……可是你似乎已经忘记了。” ☆、第102章 各自归(6) 阿瑶忽然想起还在宫里时他曾与她说起过小时离宫外出到梧州,却不意与从人走散,落到碧玉斋的事情。他说那时候见过她,只是她对此事并没什么印象。 正想着,便听皇帝道:“我那时跟从人走散,身上也没带银两,一文钱难倒英雄汉,饿了想吃个馒头都不行。” 他还清楚地记得那时的情形。其实是他有意跟从人走散,自出宫后,随侍们便一再苦口婆心地劝他回去。他实在不耐烦听,又不愿就此回去,索性便独个儿走了。 走的时候,皇帝还是带了不少银两的。没想到梧州地界那么不太平。一进城,他就被一群地痞盯上。觑到他是单身一人,身旁无人依傍便起了歹心,待他走到僻静处就一拥而上,几乎抢光了他身上所有的值钱物。 他那时还小,也没怎么好好学过武艺,自是抵挡不住这群穷凶极恶之徒,只能任他们欺负。万幸地痞们只是求财,并没有伤他性命。 皇帝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竟会沦落到这个地步,因为身无分文,食宿便都成了问题。他在外面晃荡了两天,忍饥挨饿风餐露宿,而那几个随侍在这当口也不知死去了哪里,偏偏就没一个人出现。 一直以来都被人锦衣玉食伺候着的皇帝哪里受过这样的罪?到第三天上,他实在挨不住,干脆闯到州府衙门打算自曝身份,谁知还没踏入门内,就给人轰了出来。 他忙表明身份,却无人肯信,都当他是得了失心疯。 皇帝这才知事情不是他想象的那般简单,一时无计可施,只能心灰意冷地离开。 他那两天就没怎么吃过东西,实在饿得受不住就喝些水充饥,故而当走过一家馒头铺,闻到里面飘出来的香味时便再也迈不开腿。 眼见得笼屉里热腾腾的白面馒头,皇帝觉得自己的口水都要流出来了。 他摸摸身上,除了贴身戴着的一枚小小玉髓逃过一劫没被抢走外,一个铜板也没。他犹豫了许久,才将那玉髓拿给店家想换几个馒头吃。可那店家却不识货,不肯用馒头换他的玉髓。 便在这时,馒头铺子又来了客人,那是一对少年男女,看年纪两人并不比比他大多少,也就十五六岁的样子。两人的模样都十分俊美出挑,堪称是金童玉女。 皇帝那时并没有多少心思放在两人身上,他的全副心思都放在馒头上了。所以当他看到那美貌的少女将两个馒头递到身旁少年手里时,其实是万分盼望自己就是那个少年的。 也不知是不是他的目光过于狠毒赤/裸,少女注意到了他,瞧着他迟疑了会,竟然把将要咬到嘴里的那个馒头递给了他。 “给你!”她对他说,语声轻柔宛如天籁。 他毫不客气地一把将馒头抓了过来,狼吞虎咽起来,因为没水,噎得直翻白眼。 那少女便又递了水过来:“喝点水慢慢吃。” 他接过来喝了两大口,又低下头啃手里的馒头,口里含含糊糊道:“谢……谢谢……” 少女没说话,只望着他和气地笑了一笑。许是感激之心在作祟,皇帝只觉她笑得好看极了。 只是随后她就被跟她一路的少年拉走了。他忍不住跟上前,便听到少年不加掩饰的埋怨声:“十二姐,你又多管闲事,给人知道又该受罚了。” 那便是皇帝第一次见到阿瑶时的情景,许多年来每每想到这一幕,皇帝心头都十分悸动。 而那少年便是后来的唐连。 那日,皇帝尾随着阿瑶二人到了一座宅邸前,看到两人走进去。那宅邸便是碧玉斋。当他抬头看到匾额上的那三个字,隐隐觉得有些熟悉,然而不等他想得清楚,后脑上便重重挨了一下,随后他便晕了过去。 待到醒来时,他已被关在了一只硕大的铁笼子里,四下漆黑,也不知是什么地方。 那是皇帝一生当中最痛苦最黑暗的一段回忆。如今再回头看,前因后果一目了然。皇帝想,唐初楼那时绝对是抱了杀他之心的。否则,他的随侍不会迟迟找不到他,为什么他会被抢,为什么他会落到碧玉斋中,一桩桩全都有迹可循。 他被关在那不见五指的黑暗里,想尽了办法,也无法出去。亦没有等到什么人来,任他喊破了喉咙也无人理会。如此他又被饿了近两天。 直到阿瑶找到这个地方。而她显然不是来找他的,她是偷偷过来给唐连送食水的。唐连也不知惹了什么祸事被罚,只是她没想到这一次唐连并没有被关在这里。 饿得奄奄一息的皇帝听到她呼唤唐连的声音,挣扎着爬起来隔着铁栏向她求救:“姐姐……姐姐,别走,救我……救救我!” 阿瑶虽怕惹上麻烦,终究心有不忍,拎着一盏小灯寻声找过来。当那点微弱的光亮照在他脸上时,他也看到了她。 她美丽白皙的脸上,有一双清幽妙目流转。她看着他,面上微有惊诧之色。她问她为什么会在这里?他说不出来,只是求她救他出去。 阿瑶摇头,非常抱歉地告诉他说自己无法救他出去,让他稍安勿躁不要跟关他进来的人硬碰硬,适当地服一下软,他们就会放他出去。 可是他根本就没见过那些抓他来的人。闻听阿瑶所言,他简直绝望了。这么下去,他只有一条路,那就是被饿死渴死。 皇帝颓然坐倒在地上,忍不住哽咽出声。 阿瑶见他哭得可怜,便将带来的食水都塞入铁槛内,道:“你是不是饿了?这里有些干粮和水,都给你。” 他仍是伤心痛哭。 她便又道:“你别哭了,我明天再来看你好不好?” 他没有回答好还是不好。可她却没有食言,第二天差不多同一时间她果然又带着食水来了。 之后的那一个月里她每天都会在那个时候来看他。而他则每天都会在铁槛边守望,眼巴巴盼着她那盏小灯微弱的灯光在黑暗里出现。 这一个月里,他们渐渐熟识。可他却不知道她的名字,因为她自己也不知自己叫什么,很小的时候她便成了孤儿,被人辗转买卖,一直也没人好好给她取个名字。到了碧玉斋,斋主也是偷懒,最喜以数字给人命名,一路排行下来,她便被叫做了十二。 他比她小上三岁,便称呼她十二姐。他则告诉她他的字——秀之。可她却好像完全不在意,一直都喊他小弟弟。 皇帝后来想,她那时能每日来却不被人发现并阻止,恐还是江天成网开了一面。 他不知道这其中是不是他的母后起了作用。总之他在碧玉斋呆了差不多一个多月的时候,江天成亲自把他从铁牢里接了出来。 在这之前的两三天,阿瑶则告诉他她要被派往京师做事,再不能来看他了。 皇帝那时并不知她要去往的地方是相府。等后来知道,十二姐已然多了个名字。 他是有多么讨厌这个名字! ☆、第103章 各自归(7) 阿瑶听皇帝讲完这段,由不住呆在那里。算起来,那已是六七年前的事情了,她真没想到那被关在铁笼里的小男孩会是皇帝。 不过江天成对他的态度也确是古怪。其实她偷偷给他送吃食和水进去的事,没几日就被江天成抓了个现形。彼时她害怕不已,只当自己这次会被狠狠惩罚,却未想江天成却破天荒地没声张此事,顺理成章地也就没罚她,反而还叮嘱她不许告诉别人,食水仍是让她每日照送进去。 如此一个来月时间,忽有一日他才又发话说要送她去京师,命她不准再去地牢。 阿瑶不得不服从,出于担心,到底忍不住多嘴问了一句:“你们……会放了他么?” 江天成倒也不瞒她,道:“过两日他家人会来接他。” 过了两日,隐约听说外面来了人接走了什么人,还是江天成亲自送到大门外的。她猜那多半是他,其时她尚未离开碧玉斋,便又大着胆子特意溜去地牢看了看,那铁笼中果然已没有人,如此她才放了心。 之后没几日她和唐连及另外几个孩子便被江天成带去了京师,想来是江天成自觉得罪了唐初楼,故而以他们赔罪吧! 阿瑶眼望着皇帝,怎么也无法把如今这个一身贵胄之气的年轻帝王同记忆中那个满脸脏污,在地牢里哀哀痛哭的孩子联系到一起。 “那……真是你?”她仍是不敢相信。 “是我!”皇帝握着她的手,话语里带着些许失意,“你就一点也没认出我?” 阿瑶微微有些尴尬,道:“你长变了很多……”那时他被关在地牢里,里面黑漆漆的,她那么盏小灯又看得见什么,何况他满脸都是黑灰,哪里看得出长什么样,就算看得出,过了这么些年,他的模样有变的话,也不一定认得出。 皇帝将她的手贴在自己脸颊上,道:“真就变了很多?在布德镇,我可是一眼就认出了你。” 阿瑶下意识便想将手抽出,道:“你一眼就认出了我?”当时的情景她还记得,既是第一眼就认出,他竟还出手逼她退回阿芙设好的剑阵,差一点就送她上了黄泉路,这不是恩将仇报么? 皇帝却紧抓着她不放,颇有些紧张地道:“你生气了?” 阿瑶既挣不开,索性垂下眼不看他,道:“拜皇上所赐,我差一点就死在那里了。” 皇帝道:“是我不好,我那时看你要走,只一门心思想把你留下来,就没想那么多……”后来见她落入剑阵,七八柄长剑同时抢上,他也由不住惊出一身冷汗,还好唐连赶到。其实说什么都是多余,他那时所作所为都是从自己的利益角度出发,至于无关人等的死活,他都是不甚在意的。如今想来,也不怪阿瑶如此待他。 他忽然抓着阿瑶的手往自己脸上掴,一面道:“是我混账,十二姐你打我吧!要是不解气,这里还有刀,你砍我两下也成!”说着果然去解腰间系着的匕首。 阿瑶简直哭笑不得,恼道:“亏你还是皇上,却也这般无赖。” 皇帝拥住她道:“我也不知怎么会这样,一到了十二姐面前,就管不住自己地想要撒赖。别恼了好不好?”一面说一面低头吻在了她唇上。 唇齿相依的滋味真是美好,尤其他还吻的这般温柔小心,让阿瑶生出被人呵护疼爱的感觉。她由不住在心里叹息,就这样随他沉溺其中,过去的便让它过去吧!只是他将要大婚…… 想到此她便有些抗拒。但只微微有些推挡,皇帝便凶狠了起来,不管不顾地拥紧她,越来越急切深入,渐渐两人都有些情动。 阿瑶想,他是要另娶他人,而她也将离开,就当是留作……分别前最后的一点念想吧! 尽管心里不甚乐意,可她的身体并不排斥他,当他健壮火热的身躯覆上来,一再的撩拨挑逗下,她情不自禁地开始回应。 第二日华成来叫起时天还没亮。阿瑶浑身发软,只觉骨头都变酥了,闻声只动了动,并不想起来。 皇帝这一夜心满意足,倒是神清气爽,自己起来穿好衣服,对她道:“今儿除夕,我得回宫去,你再多睡会,等我忙过这阵便接你进宫。” 阿瑶懒得睁开眼,只不做声。 他便又道:“那些事不过都是虚面儿上的,你别放在心上……便再信我一次可好?” 阿瑶听他说得恳切,心头不由微微一动。 皇帝尚自依依不舍,攥着她的手亲吻她指尖,又将她鬓角的乱发理到耳后,耽搁了好一阵,才道:“我走了!” 阿瑶到底睁开眼看了看他,见他立着不走,巴巴望着她看,也禁不住动容,道:“不是要走么?怎么还站着?” 皇帝道:“你就没什么话跟我说?” 阿瑶只觉头疼,想了想道:“那……皇上想让我说什么?” 皇帝俯下身在她唇上亲了亲,柔声道:“不想说就别说了,安安心心在这里等我回来接你好不好?” 阿瑶“唔”了一声,似是而非点了点头,道:“正好年里,不如这几日皇上让叶大人放我出去逛逛!” 皇帝沉吟了会,道:“好,我让杜汶来陪你去。” 阿瑶听了便不做声。 皇帝见她不响,便知她不喜,遂道:“那让叶如诲陪你去可好?” 阿瑶摇头道:“算了,你只让他别老拦着我不让我出门便好。” 皇帝想了想,道:“他如此做也是为了保护你,外面什么人都有,你而今身体又不好,出去我也担心。” 阿瑶哼道:“总之是不让我出去就是了。” 皇帝赔笑道:“等我忙完,亲自陪你去。” 阿瑶恼道:“哪里敢劳皇上大驾,你下旨让叶大人把我的东西还我便好。” 皇帝不知所以,奇道:“什么东西?” 阿瑶闭上眼懒懒道:“你问他不就知道了。” 皇帝真是爱极了她这娇慵之态,凑过去抬起她下巴又在她唇上亲了一下,低声问:“昨晚上累着了?” 阿瑶闻言俏面忽地飞红,想起昨晚上*蚀骨的滋味,不免有些心烦意乱,一时是羞一时又恼,听到外面华成的咳嗽声,忙手一挥拂开他。 皇帝也不恼,笑道:“好,我去问他,到底是什么好东西连叶大人都看在眼里不放?” 阿瑶道:“快走吧!外面在催了。” 皇帝道:“理他做什么,朕想什么时候走就什么时候走。”又粘糊了一阵,方才不情不愿地去了。 ☆、第104章 各自归(8) 京里的年味很浓,早在腊月初便爆竹烟花不断,这几日更是热闹,噼里啪啦声不绝于耳。 皇帝自除夕早晨回去后便一直没再来。朝中宫里都有庆典,一时片刻想来也脱不开身,何况正月初五还是他的好日子。 叶如诲倒是在初二早上来过一趟,顺便将她要的东西一并带来交还与她。 阿瑶甚是诧异,未曾想皇帝竟肯让叶如诲将唐连的骨灰还给她。 叶如诲道:“这东西不吉利,原本是不打算还你的,可既是皇上交代,我也不能不遵。只能给姑娘提个醒,这东西我以为你还是将它放的离自己远一点为妥,后院有间空屋,便先放在那里你看如何?” 阿瑶道:“多谢大人好意,我会自己安排。” 叶如诲便没在此事上再多话,转而问起她的日常起居可有短缺什么,客套话说完便告辞去了。 或许真是过年的缘故,阿瑶在院子里转悠的时候,发现别院里的守卫似乎少了一些。仍是一日三班地轮值,巡守上却松散了不少,明显不及往日那般上心。 这对于她来说自然再好不过。只是到如今秦放歌也没传信进来,却不知到时他要如何才能与她碰头,碰头后又如何带她出去。 叶如诲手下的人虽有懈怠,外面可还有杜汶跟江天成的人呢! 随着正月初五的临近,阿瑶也开始坐立不安起来。心里多少有那么点摇摆不定,对即将来到的那一天既有期盼,又隐隐有那么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抗拒。 只是不管怎样,那一天还是到了。头一晚阿瑶已将需要带走的东西不动声色收拾好,放在箱子里,只等秦放歌一来拿起就走。许是思前想后的考虑太多,晚上睡得不是很好,早起头隐隐有些昏沉,梳洗过后才稍好一点。 阿瑶并不确定秦放歌会不会真的来,当然他这人一言九鼎,通常都会说到做到,倒也不必质疑。但谁又能料得到外面会有什么突发的情况发生。 不过今天确实是个逃离的好时机。早起时听到朱雀大街那边的鼓乐声,身边伺候的几个侍女已十分想去看热闹了,听说外面的守卫也是这等情形。 阿瑶想,就算秦放歌不来,她也要设法走人。 秦放歌还是来了,只是来的稍晚。其时承天门正钟鼓齐鸣,想是贵人已入宫门。 他是同吉元斋的郭老板一道来的。郭老板是以拜年的名义进来的。既是拜年,又焉能不送礼?秦放歌作为小厮随在她身后捧了好几个礼盒进来,想是把门口守卫打点的好,竟也就放他们进来了。 跟着郭老板就以她生意人的三寸不烂之舌将几个侍女哄到了一边。趁这功夫,秦放歌得以上前,问她道:“我没有带来你要的东西,你还跟我走吗?” 阿瑶道:“我知道,东西我已准备好了,只是我们要怎么出去?” 秦放歌道:“只要你肯走,那就好办。”说着话忽然往郭老板同那几个侍女跟前走去。 几个侍女也没留意,只以为郭老板带来这小二要与郭老板说什么。谁知他走到近前忽然出手,眨眼间便点了几个侍女的昏睡穴。 郭老板见此惊疑不定,道:“秦爷,这是要做什么?” 秦放歌没言语,随后也出手封住她的昏睡穴,道:“对不住了,郭老板。” 阿瑶蓦地明白过来,道:“我们走了,她怎么办?” 秦放歌道:“你跟她的身形差不多,赶快换上她的衣服跟我出去。” 阿瑶尚自犹豫,他已走出去,将门反手带上,站在廊下观望外面的动静。 寻思了片刻,阿瑶还是上前同郭老板换了衣服。临走之前,她写了一封信留给皇帝。如此略耽搁了些时间,出去时,秦放歌已等得有些不耐,道:“怎么这么久?” 阿瑶微哑着声道:“我写了封信让他放过郭老板她们,我们一走了之,只是不能连累无辜人。” 秦放歌却也无话可说,见她怀里抱着个包袱,便接过来掩进自己的大衣里。 来时他让郭老板穿的厚重严实,这时便派上了用处。阿瑶同那郭老板身高相仿,只稍瘦一些,却也不妨事。拿面巾蒙上脸,再把外面厚绒斗篷的风帽拉上去,便只露了两只眼睛,一时之间也难分辨是真是假。 秦放歌瞧着差不多,便拉着她往外走,一面嘱咐:“等会出门的时候尽量自然点,他们说什么你点头就是,千万别开口说话!” 阿瑶没做声,心想这点事她还是应付得了的。 不过鉴于郭老板之前打点到位,到大门前时,几个守卫也没特意过来查什么,只是问:“郭老板也不多坐会,这就回去了?” 阿瑶不好回话,只照秦放歌交代点了点头。 秦放歌搭腔道:“今日要去拜会的亲朋多,坐久了就忙不过来了。”随意扯了两句,便引着阿瑶出了别院。 走出来时,两人多少还是有点紧张。一直等到走出这条街,方松了口气。 秦放歌四下看了看,没瞧见有什么人跟踪,方低声对阿瑶道:“我们先去吉元斋,到了那里,换了衣裳再走。” 阿瑶心知他都是安排好了的,便也不多问,跟着他到了吉元斋。吉元斋今日并没开张,里面一个人也没,两人进去换了衣服,又特意在脸上做了番手脚,改头换面后,方从后门离开。 之后便是出城,他们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离开京城,否则随时有可能被发现而前功尽弃。 皇帝的大喜之日,京城防守其实比之平日更为严密,四门守卫皆有增加,进出城门时检查也更为严格,相对而言,出城比进城似乎要容易一些。 出城时,阿瑶很是捏了把汗。尤其是当卫兵让她摘下面巾时,还好提前在吉元斋做了准备。而今,她在人眼里只是个三十来岁相貌普通的妇人,全然与先前的自己判若两人。 秦放歌也与原本的相貌相差了很多。两人都是平民打扮,守门卫兵盘问了一通最终还是放行了。 如此,两人总算赶在天黑前离开了京城。出城之后,秦放歌带阿瑶去了附近一个小镇子上,那里有他早就为两人逃离准备好的坐骑。 为怕夜长梦多,两人一人一骑,打马连夜赶路。直走了五六百里地,方才找了个隐秘的地方歇息了半宿。 其时月正当空,皇帝与他的皇后正在行合卺礼。也不知怎的,手忽然一抖,竟就将手中的酒盅掉落在了地上。 他只觉莫名心慌,入眼全是喜庆的大红色,他却殊无半分喜意。心头闷呼呼不知是什么滋味,隐隐有些不妙的预感。他坐在那里,喜乐声声里,他却只觉彻骨的苍凉。 第二日,他那不妙的预感果然坐实。当叶如诲将阿瑶留下的那封信呈上来,眼望住封皮上那秀丽的笔迹,皇帝只觉整颗心都紧缩起来。 他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克制住欲要喷薄而出的怒火,颤抖着双手将那封信打开。 叶如诲跪在阶下,一脸的紧张不安:“都是微臣疏忽大意,还请陛下责罚!” 皇帝却是恍若未闻,只盯着手里那封信。信上只寥寥几笔:妾身卑贱,蒙上爱重,实三生有幸,心已足矣。然云泥有别,一朝清明,勿敢糟污,此去两全。 信末书“十二留”三个字,她也知他不喜欢那个名字。纸上墨迹已干,却并不是很干净,有些地方甚是模糊,依稀有斑斑泪痕的印记。 皇帝只觉难言心酸,一腔怒火不知怎样竟就无声无息消散了。过了好一会,他才慢慢回过神来,听到叶如诲道:“此次叶美人离开,与吉元斋不无关系,微臣已将人犯羁押,等候陛下处置。” “放了吧!”皇帝道,语声平淡已无波澜,她留下的信里特地为吉元斋和别院的侍女守卫求了情,她不想他乱杀无辜。他的十二姐总是那么善良,他又怎么能辜负她? 皇帝挥挥手,示意跪在阶下的一干人等退下。 殿内重又安静下来。 皇帝端端坐在龙椅上,只觉这殿内无比空寂。天下之大莫非王土,可他的十二姐却还是离开了他。 皇帝踱到窗前,凝目远望。 窗外起了风,隐隐有雪飘落,一片片如白絮飘飞。 当是飞雪送别离。 终是此生憾事多! ☆、第105章 尾声 秦放歌坐在栏杆上,看着手中那页信纸,忍不住出声骂了句脏话:“妈的!”那没良心的臭女人竟就这么走了,留了封不知所谓的信,说什么两人身份悬殊不堪相配,他妈的,谁又说过要跟她相配了? 不对……昨晚他喝醉了,好像拉着她说了什么混话。这么说,他是吓到她了。 这个女人也真是的,没了武功怀着身孕也敢到处乱跑,就不怕一个不小心伤着孩子。 秦放歌想到此,就不由叹了口气。那个女人原来有武功的时候唯唯诺诺,现在没武功了倒是硬气的很。 他忽然怀念起在郴州的那段日子来。那个蒙蒙的雨夜,她小心翼翼地爬到他床上,不着要领地想要撩拨他。 可他却把她赶走了。 时至今日,他仍记得她离去时的情景,跌跌撞撞一脸的狼狈之态。他有些不忍心,想要伸手抓她回来时却意外在她眼中看到一丝如释重负般的喜悦,顿时一股火气上头,把将要伸出去的手收了回来。 之后她再没来骚扰过他,只是每日里做东做西地变着法儿讨好他。 秦放歌实在讨厌这样的她。 尽管如此,他还是收留了她。究其因由,多还是因为她与商玉形貌相似。只是她长着一张同商玉有八/九分相像的脸,偏偏行事缩手缩脚,一点也不大气,真让人倒胃口。 当然,商玉出生世家,自幼接受良好的教育,饱读诗书,腹中锦绣气自华。而她不过一介家奴,为人驱使利用,为着安身立命,也就只能卑微低贱地向人摇尾乞怜。 所谓同人不同命,她能活着已是极不容易。 秦放歌将那信揉成一团,待要丢掉时却又停住,将那团成一团的信重又展开。信已是皱皱巴巴了,怎么抹也抹不平,他也懒得计较,细细将信叠好,塞进里衣的夹包里。 也罢,走就走了。只是他如今该干什么?没有了那女人的羁绊,他竟仿佛失去了生活的目标。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秦放歌都在漫无目的地四处游历。夏末的一天他来到了独峰山。那座小屋还在,只是破败不堪,门板墙壁上还有那年留下的乱箭。 她没有回来过这里。 直到此时,秦放歌才明白过来,虽然他一直不肯承认,但实际上他一直都在找她。 小屋的门轴已经朽了,轻轻一拉就脱开门框。他花了些功夫将门修好,又将屋里屋外收拾了一遍。 里屋的床还没坏,只是床上的帐子床褥都霉烂了,没法再用。他将床上的东西一股脑儿扯下来,回头看到床柱,眼前顿时浮现出他最不愿回想的那一幕,一时满脑子都是那玲珑的身姿。 他在光板床上躺了一晚,因为床太硬,蚊子太多,并没有睡着,下半夜的时候还有条不知死活的蛇闯了进来。 打死了蛇后,他再无法入睡,干脆起身扒开床下那条暗道的入口,晃亮火折走了下去。 暗道里依旧有上次所遇见的几具尸首,只是已腐烂成了骨架。他一直走出出口,在荒草地里坐了许久,方起身离开。 之后的两年他一直在东游西荡。这期间他有了位名叫瑞珠的红颜知己。那是个青楼女子,有着比之阿瑶更不堪的身世,容貌自然也不及她,只是要年轻一些,背影颇有几分像她,性子却比她要泼辣。 他替她赎了身,然后带她继续漂泊游历。 一晃三年过去。这三年里,朝中发生了许多大事,戚氏、叶家相继失势。大将军戚定和在平定南番时决策失误贻误战机,导致边境三座城池失陷。被皇帝一纸诏书召回削夺兵权。叶如诲则在翰林院充任编修时与人结党营私,擅自修改诏书被贬斥流放岭南。民间更有传闻,说是当朝太后因与人通/奸不轨,被皇帝幽囚禁中。 秦放歌听到叶如诲被贬去岭南时,倒是没有太意外。他得到消息时已是三个月后,叶如诲那时已在半途中,走得快的话,也许已到岭南。他决定去岭南一趟,两人那许多年的交情,于情于理他都得去看看。 路途上方巧要经过襄州,当初他与阿瑶分开的地方。他没想到的是竟会在这里与阿瑶重逢。 当时,他正在街市上围观新张贴出的布告。而她则站在人群外,布衣荆钗,手里牵着个两岁左右的幼童也在朝这边张望。 他一回头便看到她,却不敢相信。又仔仔细细打量一番,才确定那就是她,原来她当初根本就没离开襄州。 秦放歌按耐着心头的激动走过去。 而她也看到了他,乍惊之后,神色平静下来,朝他微微一笑,招呼道:“秦爷!” 秦放歌面无表情地点点头,一时却不知该说什么,见那孩子仰着头好奇地看着他,便蹲下身拍了拍那孩子的头,道:“是个男孩?” 阿瑶“嗯”了一声,轻抚了下孩子的头发,道:“阿修,叫秦伯伯。” 孩子奶声奶气地喊道:“秦伯伯。” 秦放歌由不住眉开眼笑,道:“真是个乖孩子,你是叫阿修吗?” 阿修道:“是啊。” 这孩子五官长得好,眉眼鼻子依稀有皇帝的影子,下巴和嘴却颇似阿瑶,可以想见将来长大后会是何等俊美。 秦放歌正自恍神,却见阿瑶注目看向他身后,随后他就感觉到自己的衣袖被人拉住。他回头看去,便见瑞珠站在身畔。 阿瑶和气地对瑞珠笑了笑,道:“这位是……?” 不等秦放歌回话,瑞珠便道:“我叫瑞珠,姐姐是……?” 阿瑶道:“原来是瑞珠姑娘,你叫我十二姐便好。”随后又对秦放歌道,“我家就在附近,二位请过去坐坐?” 秦放歌也想看看她过得到底怎样,便道:“好!”见她弯腰去抱孩子,便抢上前一步将孩子抱到手里,道,“我来抱吧!” 阿瑶虽知他没有恶意,却仍有些紧张,身为母亲总是过分的敏感,生怕会有人伤害他。见孩子在秦放歌怀中还算乖顺并未有哭闹,便也就放宽了心,转头引着二人往自家走去。 她所住的地方就在前面一个街口往右的一条小巷子里。小小的一方院落,里面三间房。左面的空地里种着各色蔬菜,长势颇为喜人。右面墙根下圈着鸡鸭数只,闹渣渣为这院子平添几分活气。 阿瑶将他们让到屋里,斟上热茶,又端来一盘糕点待客。 她忙碌的时候,秦放歌则四下打量这屋子。屋内布置陈设都很简单,却不简陋,处处可见温馨独特的用心。 看来她过得还算好。 秦放歌问她:“这几年你都在这里?” 阿瑶道:“是。” 秦放歌在心里叹了声,果然如此,难为他竟漫无目的地四处寻她。 “你一个人带着个孩子很辛苦吧?”若是她有武功还成,没了武功可就难说了。 阿瑶含笑道:“还成。” 秦放歌又道:“没人欺负你们母子吧?”她这般美貌,又带着个孩子,看在人眼里便是孤儿寡母,有那居心不良的打注意也是难免。 阿瑶却摇头道:“没有,左邻右舍人都很好。” 秦放歌哑声,一时竟有种英雄无用武之地的怅惘,过了好一阵才瞧着她怀里那个小人儿道:“你就不打算告诉他?” 阿瑶脸上的笑微微僵了僵,随即道:“好像不必要吧!”一面说着一面招呼旁边的瑞珠用点心。 秦放歌默默吃了口茶,阿修乖巧,学着母亲的样子道:“伯伯也吃点点。” 他不觉便是一笑。 阿瑶道:“秦爷这次是路过襄州,还是打算常住?” 秦放歌道:“是路过,我要去趟岭南,叶三哥被贬去了那里,我得过去看看。” 阿瑶神色也是微黯,道:“应该的。” 两人说起此事,都有些唏嘘。 他俩是吃过晚饭才走的,做饭的时候,瑞珠也过去打下手。他则呆在外间陪阿修玩耍,这孩子年纪虽小,却很少哭闹,也不怎么粘着他母亲,颇有些小大人的模样。 临走时,阿瑶拿了些自己做的干肉和两罐自酿的酒送他,三人就此话别。 走出院外一段距离,瑞珠忽问他道:“那孩子是你的?” 秦放歌哭笑不得:“不是。” “你喜欢她?” 秦放歌顿了顿,答:“没有。” 瑞珠道:“你就是喜欢她,你看她的眼神都不一样。” 秦放歌闷了半晌,道:“胡说!” 走到巷子口时,秦放歌忽然顿住。 蒙蒙夜色下,只见十来个人簇拥着一乘小轿堵在路口。轿前站着一个男子,长身玉立,看着有些面熟。 “秦四爷!”待走到近前时,那人唤了他一声。 秦放歌不由一震,立时认出那是皇帝。他微服出行来此,显而易见也是为着阿瑶,只是怎么竟会这么巧?他满腹狐疑,正撩袍待要行君臣之礼,却被皇帝一把扶住。 “皇……”见皇帝眼色,忙改口道,“黄公子。” “许久不见,不想在这里遇上。”皇帝道,瞅了瞅他身旁的瑞珠,问他道,“这位是令夫人?” 当着瑞珠的面,秦放歌也不好否认,含含糊糊笑了笑也就算了。 皇帝朝巷子深处看了看,道:“她在?” 秦放歌只好道:“在,刚送我们出来。” 皇帝盯着他道:“以后我会照顾她。” 秦放歌自然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心道她一个人也可以过得很好,并不需要人照顾。只是她能活的这么自在轻松不被人搅扰,恐也是皇帝暗中派人保护的缘故。想到此,他也就释然了,道:“那就好。我要去岭南见叶三哥,日后恐没有多少机会再来襄州。” 皇帝皱了皱眉,似乎不愿提及叶如诲的名字,但终究也没说什么,只道:“那我们就此别过,秦爷路上保重!”说完挥手示意后面的侍从把路让开。 秦放歌对他抱了抱拳,道:“多谢!”带着瑞珠与他擦身而过,走入已渐深浓的夜色里。 皇帝目送他二人走远,转头对华成道:“你们都不要跟着,我自己去。” 踩着巷子里凸凹不平的石子路,皇帝一步步走到那座小院落门前,月光从云层里透出光来,将他的影子折成两截投照在门前的地上和门上。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影子,心里也不知怎样竟有些慌,怕敲了门她不来开,怕她开了门又将门关上,更怕她冷冰冰不理不睬。 可是,明明就是她不对,带着自己的孩子偷偷跑掉。 为什么到头来患得患失的那个人竟是他呢? 他深深吸了口气,到底还是举手敲了门。 咚咚咚,一声声响在他心上。 随后,他听到脚步声由远及近,门后响起梦魂萦绕的声音:“谁啊?” 他没应声,只又敲了敲门。 院门吱呀一声打开,他的影子随之铺进院中,与门口站着的那道身影重合在一起。阿瑶似是受了惊吓,不由往后一退,接着她便站着再没有动。隔着一道门槛,两人四目相视,这一瞬,时光仿佛凝滞。 夜渐静谧,月华如水将他二人笼罩其中。 本图书由(慕寒雪影)为您整理制作 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